《大明:朱元璋假死,我选择登基!》 第1章 朱元璋提前嘎了? “陛下他……驾崩了!” 东宫偏殿内。 夜里烛光闪动。 素来萧索冷清的空气,骤然被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打破。 书案后方,捧着书的俊美少年猛然抬头,看着面前报信的宫人,瞳孔骤缩:“皇爷爷驾崩?怎么可能!?” 他的眼神之中只有一种情绪:不相信。 不是不愿意相信。 而是…… 现在乃是洪武二十五年,而那个“开局一个碗”打下天下的洪武大帝朱元璋,是洪武三十一年才驾崩的。 算下来,应该还有六年的寿数才对! 没错。 他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一个穿越者。 十年前穿越到了大明,成了太子朱标的第三个儿子,朱允熥,母亲是太子妃常氏。 太子的儿子,而且还是正室嫡出。 这本该是一个相当显赫荣耀的身份。 可操蛋的是。 常氏生下自己没几天就去世了,所以太子侧妃吕氏被扶正,成了太子东宫的主母,吕氏膝下那个比朱允熥还要大一岁的庶子,也就是后来的建文帝朱允炆,就此沾了嫡出的名分。 一母同胞的大哥朱雄煐,大明皇嫡长孙,又堪堪在自己穿越前就没了。 如此情境下。 朱允熥就十分尴尬了。 虽然朱标不是那种「有了后妈就有后爹」的人。 可枕旁风一向是最好使的,没妈的孩子橡根草,长时间的潜移默化足够让朱标对他的父子情分渐渐淡漠。 落在吕氏股掌之中。 十年时间以来。 朱允熥可谓是如履薄冰。 虽然沾了个穿越者的身份,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的东西,对许多事情的结局也略知一二,可碰上这天崩开局,所谓的「金手指」又一直没有觉醒的迹象…… 也没辙啊。 就在今年,连便宜老爹朱标也没了。 本就艰难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至于说跑到朱元璋面前指点江山…… 这种事情动辄要触碰到这个大臣,那个集团的利益,并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一句话那么简单。 且不说朱元璋乐不乐意搭理他,话一出口就要先招人恨。 再者,吕氏那边。 自己但凡冒头露出一点争储之心,大概率要惹来杀身之祸。 毕竟自己生活在吕氏管理的东宫,一旦吕氏对自己起了杀心,也很难防得滴水不漏,正所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所以。 朱允熥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个透明人。 本想着苟到朱棣靖难的时候,提前去抱永乐大帝的大腿,譬如瞅准时机当个二五仔,给朱棣开开城门什么的。 毕竟一生都在纠结自己正统名分,甚至为此做出了历史上唯一一个诛十族操作的JUdy,会很乐意要自己这个东宫嫡子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他的正统性。 把握好这个度。 同时做好一个不堪大任的纨绔子弟该做的事情,打造一个无任何抗争夺位的可能性的形象。 好歹也能改变凄惨的命运,一辈子当个富贵闲散王爷。 却没想到。 出现了他始料未及的变故——朱元璋提前六年就嘎了…… 对于知道历史走向的朱允熥来说,这消息显然难以置信。 见朱允熥不信。 面前的侍从太监信誓旦旦地道:“殿下,错不了,蒋指挥使亲自来东宫传的话,奴婢正好听了个清清楚楚。” 朱允熥双眼微眯,蹙眉呢喃道:“蒋瓛……” 蒋瓛是锦衣卫指挥使。 他嘴里的消息,不应当有错。 「莫非老朱真的提前嘎了?」 「是为我的便宜老爹之死伤心太过的缘故?」 「还是说是因为我的穿越引起了什么蝴蝶效应,导致历史走向发生了改变?」 顿了顿,朱允熥目光一凛,问道:“朱允炆去乾清宫了?” “回殿下,这会儿约莫着要出门了。”侍从太监应声道。 朱允熥站起身来。 看向门外空荡冷清的院子,大脑陷入凝沉的思索之中。 「如果说……一切按照我所熟知的历史那样发展,等着当二五仔抱朱棣的大腿的确是我唯一的出路,但……」 「现在是洪武二十五年,许多事情还没有发生!」 「或许……」 「这是我最大的机会?」 朱允熥双手用力地按在身前的书案上,指节颤抖发白。 一颗心脏激烈跳动着,仿佛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其中瞬间滋生,而后疯狂蔓延生长。 他脑海里出现了许多名字。 淮西勋贵之首,征虏大将军,凉国公蓝玉。 开国公常升。 颖国公傅友德。 …… 在当今的大明皇朝,这其中每一个名字都举足轻重,因为他们都是跟着洪武大帝打天下的人,战功赫赫,身份显贵。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这些人还是朱允熥实实在在的近亲。 朱允熥的亲娘、太子朱标的原配常氏,乃是大明军神常遇春的嫡女。 而凉国公蓝玉的亲姐姐,正是常遇春的妻子,常氏的母亲。 开国公常升则是常氏的亲弟弟。 简而言之。 如今的淮西勋贵集团之首,凉国公蓝玉是朱允熥的亲舅爷。 大明战神常遇春之子,开国公常升是朱允熥的亲舅舅。 只不过碍于吕氏的提防。 朱允熥不敢与他们有所接触。 原本这些人都是朱元璋留给太子朱标的班底。 朱标被朱元璋精心培养多年,又为人仁厚得人心,自然是有能力压住这些骄兵悍将的。 只可惜,汇集了朱元璋一切期待与希望的朱标却英年早逝,在不久之前,薨了。 这皇位最终落在了朱允熥同父异母的哥哥朱允炆头上。 为了让朱允炆坐稳皇位。 朱元璋在朱标去世的第二年,就让锦衣卫找了个说法,制造了历史上著名的“蓝玉案”,包括诸多淮西勋贵在内,株连两万余人,几乎把这群骄兵悍将给杀了个干净。 「现在却不一样,“蓝玉案”还没有发生,老朱还没来得及把我这些舅爷、舅舅们进行清算,甚至还没有公开宣布朱允炆是皇太孙,就提前嘎了。」 「至于朱樉、朱棡、朱棣……这些皇子都已在外就藩多年,这个消息传过去都至少要好几天时间。」 「这就是我的机会!」 想到这里,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殿下?……” 看到自家殿下神色不对,侍从太监面色担忧,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眼神之中更是充满了心疼。 小殿下从小到大活得战战兢兢。 前些日子太子没了,现在连陛下都驾崩了。 往后,不止这东宫,整个紫禁城都要成了吕氏那毒妇和朱允炆的囊中之物。 也难怪一向小殿下如此惊慌失态。 正如此想着,便听朱允熥道:“三宝,立刻去凉国公府找凉国公,给我捎句话。” 第2章 寻求庇佑?不!我要的是那个位置! 乾清宫。 偌大的宫殿门窗紧闭,其中竟连一个宫女太监也没有,只有烛火微微晃动,愈发显得殿中空空荡荡。 昏黄的烛光映照着两个身影,二人皆已是头发花白。 其中一人穿着一身明黄色五爪龙袍,正趴在乾清宫大门上,顺着门缝儿、眯着眼睛往外面瞟,神色之中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另外一名老者则是佝偻着身子左右踱步,似有不安。 几番欲言又止。 老者终于还是忍不住拱手一礼,劝道: “陛下,要不这件事情还是算了吧。您是一国之君,假称驾崩之事若是传了出去,也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没错。 穿着龙袍趴在门缝儿上往外瞟的,正是大明皇朝的开国皇帝,洪武大帝朱元璋。 他没死,只是让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去东宫,假传了个死讯。 在他身后坐立不安的。 则是朱元璋最信任的御医,太医院院使戴思恭。 作为太医院陪葬天团的C位,让他配合宣布朱元璋嘎了,戴思恭一把年纪,自然是有点慌的。 听到身后戴思恭的劝谏。 朱元璋继续趴着门缝儿,连头都没有回,语气之中略带一丝不耐烦:“要咱说,你们这些当太医的,就是胆子小!” “一个人的秉性资质,只有真遇到事儿了才能看得出来,等允炆来了乾清宫,咱看看这孩子的表现,当晚就站起来让他知道,咱是装的,这件事情不就没几个人知道么。” “咱只让蒋瓛去通知了允炆,大晚上的,消息传不出去。” 朱元璋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示意戴思恭不必多言。 戴思恭蹙起眉头暗暗叹了口气。 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劝道:“可是陛下,不论别的,这件事情,它终究也不吉利呐,您九五之尊……” 朱元璋冷哼一声:“吉利?这些年来,咱当过和尚要过饭,要是讲究吉利不吉利的,早没命了!” “贼老天把咱妹子和大孙都带走了,现在连标儿也没了,咱还有什么好怕的!?为了大明皇朝的千秋鼎盛,吉利不吉利的,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这里,朱元璋沉默了片刻。 而后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大明……需要一个后世之君。” 戴思恭闭了嘴。 看着那个有些佝偻的背影,莫名地有些心酸。 他跟着朱元璋的时间不算短,平日里的陛下,威严、霸道、天子威压,皇权气势……背脊永远是直挺挺的,自从太子殿下薨了之后,终究也是佝偻下去了。 太子殿下没了。 陛下不仅是失去了一个最爱的儿子。 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他多年来倾注所有心血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失去了大明的后世之君…… 听朱元璋这么说。 戴思恭也算是明白了朱元璋突然喊他过来,又让蒋瓛去通报假死消息的用意了:要立储! 根据朝廷上下最近的风向来看。 陛下心里的新储君,大概率就是东宫的二殿下了。 假称驾崩试探东宫二殿下,看看二殿下的资质秉性,其一是为了更好地培养教导新储君,其二大概是……也要根据新储君的表现,开始给他铺路了…… 戴思恭正出神思索着。 便听到朱元璋似有些随意的闲聊询问:“戴思恭,你说……允炆他能把握得住吗?” 话都对戴思恭说开了,朱元璋也没什么必要藏着掖着了。 立朱允炆为皇太孙。 从个人情感来说,朱标是儿子,其他人只能说是皇子,这皇位,当然是要传给标儿的后人才好。 从大明的稳定来说。 如果从其他的皇子之中选择继承人,九大塞王个个都不差,立谁为储,其他人谁都不会服气。 反而是立皇太孙,朱标血脉,名正言顺,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所以朱元璋心里基本早就打定了主意。 现在玩这么一出假死。 不过是为了看看朱允炆到底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担子,如果握不住,那自己说不得就要替他做些打算和准备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眸中顿时露出一抹杀意。 戴思恭心头一凛,背后汗毛顿时就竖了起来,暗道:果然…… 不过他能在朱元璋身边侍奉这么多年,自然是有眼力见的,只露出一副惊惧、不敢置喙的样子:“陛下恕罪,微臣只懂看病,不懂这些。” 好在朱元璋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唉……要是标儿……” 接着便摇了摇头。 背着手继续从门缝里往外看去。 戴思恭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心中也无比遗憾:太子殿下仁厚、有威望,在朝深得文武朝臣的拥戴,在野深得百姓民心,陛下一手培养起来,是大明最好的后世之君。 旁人又有谁可堪相比的? 只可惜天妒英才罢了。 …… 东宫偏殿。 “三宝,立刻去凉国公府找凉国公,给我捎句话。” 听到朱允熥的话。 侍从太监三宝先是看着他愣了一下。 旋即便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目光一亮,神色之中夹杂着惊喜:“凉国公?殿下,您这是要……” 被称呼为“三宝”的侍从虽是个太监,却并不寻常。 姓马名和,小字三宝,后因功被朱棣赐姓“郑”,是为郑和,七下西洋,在世界航海史上也可称空前壮举。 马三宝在洪武十七年的“平云南之战”中成了俘虏,随大军回到应天府,入宫服役。 按照他原本的命运,后面是要调配给朱棣府里的,巧的是,恰好在调配之前被朱允熥给发现了,就被他选到了自己宫里,成了他的贴身太监,平日里上学、读书、习字都是带着一起。 也正是因此。 马三宝的认知眼界与普通太监不可同日而语。 “奴婢之前多次劝殿下,和凉国公、开国公他们走动走动,也好叫太子妃知道,殿下您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如今……您可算想通了!”马三宝面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道。 他十三岁进宫挨了一刀。 本以为这辈子也就是宫里的寻常阉人了。 却不想入了东宫这位小殿下的眼,带着出入大本堂,聆听名儒教诲学习道理,得览皇家藏书开阔眼界。 心里当然只想自家殿下好。 可惜数年以来,殿下都只敢安安静静待在这座僻静冷清的偏院,时不时被太子妃暗中刁难也只有默默忍受,就连那些身为国公的亲舅舅、亲舅爷也不去亲近。 凉国公、开国公那些勋贵不是没有朝殿下投来过希冀的目光。 可殿下的逃避。 最终还是让那群人摇头放弃。 旁人都说。 东宫三殿下性子软弱、木讷蠢笨,实在不像皇家血脉。 马三宝每次也只能心里暗暗不平。 也常常替朱允熥着急惋惜。 现如今,朱允熥在这个关口“开窍”了,马三宝是最开心的。 “以凉国公如今的分量和地位,定能庇佑殿下,让太子妃和二殿下多顾忌些,不至于太欺负您。” “奴婢这就去找凉国公去!” 马三宝面上欢欢喜喜,就要转身。 然而,下一刻却听到一个令他心神震颤的声音:“别急,我并非要寻求凉国公、开国公他们的庇护。” “三宝,现在皇爷爷死了,我要的是那个位置。” 第3章 藏剑十数年,锋芒! “三宝,现在皇爷爷死了,我要的是那个位置。” 朱允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可这次说出来的话,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宛如晴空霹雳一般震耳欲聋! 那个位置? 是指……奉天殿那张椅子? 之前唯唯诺诺,现在开口就是要争储…… 这步子是不是迈得有点大了? 马三宝抿着嘴唇咽了口唾沫,呆愣愣地看着书案后方那个长身如玉的白衣少年,突然感到了一丝陌生…… 那双看着他的眸子。 完全没了往日那种淡漠、避退,而是无比的锐利、坚定。宛如一柄藏锋多年的利剑,骤然露出了锋芒! “殿……殿下的意思是……”这种事情,马三宝也不敢乱想,只能结结巴巴地试探着问道。 朱允熥没有卖关子。 嘴角噙起一抹淡笑:“你没有想错。” 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朱允熥确认的时候,马三宝依旧不由得心口一紧,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沉默了片刻。 马三宝才稍稍冷静下来。 却忍不住蹙起眉头,叹息起来: “殿下既然有此意,为何……不早做准备?” “近些年来,二殿下尽显风采,深得大儒、翰林学士们的认可,太子殿下去了以后,更是侍奉陛下殷勤,早已夺得了先机。” “虽然陛下还没来得及明确颁下册封皇太孙的旨意,可不少人心里已经对陛下的心意有了猜测。” “此番陛下猝然薨逝,殿下想要那个位置,就算有凉国公相助,只怕……也难,况且这种赌命的事情,二位国公虽是您的亲舅舅、亲舅爷,想来也不一定会……” 马三宝分析道,话没说到底,但意思都在那里了:成不了! 越说着,他的心中就越觉得惋惜。 三殿下的出身和背景,二殿下原本是压根儿比不了的,只可惜三殿下之前没能把握住,失了先机,现在突然说要奉天殿那个位置,怕是连凉国公他们都不会搭理。 说白了。 这事儿,晚了! 他自是一心向着朱允熥的,如果真有机会,让他豁命出去也愿意,可如今的情势,基本可以说是没机会了。 所以这些利害关系,他无论如何都要讲出来,以免自家殿下一时脑热惹了什么祸。 看到马三宝一脸担忧,同时还想着法儿地和自己委婉地分析陈情其中厉害,朱允熥不由心头微动。 缓缓开口道: “三宝,你的意思我明白。” “你只管把皇爷爷驾崩的消息告诉他,然后再帮我问问我那位舅爷,皇爷爷死了,他想不想活。” 闻言。 马三宝面上露出一抹不解。 他感觉自己没听太懂。 陛下驾崩了是没错,可凉国公身子骨硬朗得很,去年还能带兵出征大胜而归,身为淮西勋贵之首,这活不活的事情,哪儿要凉国公去考虑? 不待马三宝说什么。 朱允熥便开口道: “凉国公现在的确是身份显贵,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皇爷爷和我父亲来说,他们当然可以当一个战功煊赫的重臣,可在朱允炆那儿,这就是功高震主了。” “正如你所说,凉国公、开国公等人与我这一脉血缘亲厚,你以为朱允炆对淮西勋贵能放心?” “而且,朱允炆最信奉儒家文人那一套,不是个什么有大主见的人,在那群文人眼里,武将粗鄙,双方天生不对付。那些文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能力,凉国公也多有体会。” “若是朱允炆坐了那个位置,凉国公纵然能一时无事,但绝不会一世无忧。” “当然,若是凉国公想着换个方向努力,自己上去试试,且不说昔日跟着我皇爷爷的开国老将们答应不答应,在外戍边的塞王们可不是朱允炆这种宫里长起来的软蛋。” “先不谈能不能庇佑得了我,凉国公还是先考虑庇佑庇佑他自己才是正事。” 说话间。 朱允熥已经将心里滋生出来的那把火暂且压了下去。 恢复了之前那种平静淡漠的模样。 但马三宝依旧能在他平静无波的眸子底下,窥见那抹锋芒,甚至隐隐感到一丝压迫感。 不知不觉,马三宝一颗心脏不由疯狂跳动起来:“这时候,唯一能信任凉国公他们的,只有与他们血浓于水的殿下!所以……凉国公只能站在殿下这边!” 从前是要在吕氏眼皮子底下保住小命,朱允熥格外小心谨慎。 这种事情,他并没有和马三宝说起过,所以在马三宝的认知里,凉国公蓝玉,淮西勋贵之首,牛逼哄哄,是个值得殿下去交往依靠的参天大树,倒不下。 现在听朱允熥这么一说。 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 抬头看着朱允熥,马三宝不由恍惚:这当真是殿下?是那个被旁人背地里嘲笑胆小怯懦、软弱木讷的三殿下? 见马三宝一脸不敢置信的呆愣模样。 他能想到的,也就是让殿下向凉国公、开国公等人寻求庇佑罢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家这个平日里见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小殿下图谋的,竟然是皇位!!! 朱允熥淡淡一笑,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马三宝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摇着头道:“是三宝失态了,只是殿下突然如此,三宝一下子还真有点不习惯。“ 朱允熥挑了挑眉。 继续道: “吕氏是怎样的人,手段如何,你跟着我在东宫待了八年,应该比许多人都要更清楚。” “我都被人骂成木讷蠢笨、胆小软弱,不似皇家血脉了,吕氏还日日提防着我,若是我表现得稍微机灵一点,若是我和凉国公、开国公他们接触过密,你以为吕氏会不会对我更提防?” “一旦她认为我对朱允炆有丝毫威胁了,你说她会不会暗暗对我动手?就算我舅舅是开国公,我舅爷是凉国公,可我终究是生活在她的股掌之下的。” “我母亲,我大哥怎么那么巧,一个接一个地没了?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吕氏从一个侧妃被抬成了东宫正妃,膝下庶子甚至都有机会摸到‘皇太孙’那个位置了,真那么幸运?” “三宝,只有连你都信我软弱无能,吕氏才会信我毫无威胁。” 朱允熥这些话说给马三宝听,其实也就是说给蓝玉他们听。 这些年来。 别说旁人都以为他胆小、懦弱、木讷。 就连他最信任的马三宝也被他骗了过去,常常还有些怒其不争的情绪。 马三宝会对他有顾虑。 蓝玉、常升他们自然更会顾虑:虽然你是我亲外甥(外甥孙),可你这么一个软柿子,我们怎么放心跟你干? 毕竟现在是洪武朝。 蓝玉再怎么战功赫赫,居功自傲,也不敢说自己能只手遮天地通过一个傀儡掌控整个大明。 汤和还在家养老呢!淮西勋贵跟着朱元璋一路打过来,终究是更拥戴老朱家,而不是他蓝玉,戍边的亲王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好手…… 如果朱允熥是个猪队友,他蓝玉只怕是在自取灭亡。 朱允熥和马三宝解释这么多。 只是在告诉蓝玉他们: 第一,这些年不和你们亲近,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第二,你这个外甥孙,不是个孬种。 第三,我既然能隐忍这么多年,这件事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脑热。 第4章 蓝玉:我那个唯唯诺诺的外甥孙? 朱允熥话音落下。 马三宝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神色,当即兴奋地道:“殿下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凉国公府去!” 朱允熥有心自救,他比谁都高兴。 别说自家小殿下已经将形势分析得无比透彻,且筹谋缜密,就算是这件事情只有些微的可能,他也在所不辞! 看着书案后方那个长身如玉的白色身影,马三宝只觉心中感慨万千,眼眶微微发红,鼻头也涌上一阵酸意。 三殿下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看在眼里。 那可是当朝太子嫡次子,是大明军神的亲外孙,是凉国公的嫡亲外甥孙,本该拥有无上尊荣才对! 好在这一柄藏锋十数年的剑。 今日要出鞘了! 朱允熥从书案后朝门口的方向走了出来,神色淡然,仿佛之前十数年的隐忍只是过眼云烟一般。 缓缓开口叮嘱道:“对了,如果你说动了凉国公,除了让他们跟五军都督府打好招呼之外,锦衣卫千户之上的官员,也一定要派人控制住。” 有蓝玉在,五军都督府的人朱允熥是不担心的。 毕竟近些年的大战基本都是蓝玉领兵,五军都督府的兵力都是战时的主要兵力,有时候蓝玉的话甚至比朱元璋还好使。 这也是朱元璋对蓝玉动杀心的原因之一。 不过锦衣卫却是直属朱元璋掌控,作为朱元璋的亲信,他们肯定都知道朱元璋有意立朱允炆为皇太孙的事情。 所以,锦衣卫反而是朱允熥最需要提防和控制的。 走到门口,朱允熥声音平静地道:“告诉我那位舅爷,我在乾清宫等他。” 说罢,便抬脚跨出门槛,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马三宝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后便也出了偏殿,同样消失在夜色中。 …… 凉国公府。 蓝玉正要回房间就寝,却听到府中下人前来禀报:“老爷,东宫来人求见。” “老子要睡了,让人滚!”蓝玉不耐烦地道。 前些日子朱标没了。 原本要他坚定地支持朱标他肯定是一百个乐意的,可最近朝中都说,老爷子想立朱允炆那小子为皇太孙。 蓝玉心里当然不痛快。 现在东宫掌握在吕氏和朱允炆的手里。 这时候东宫来人求见,谁知道是什么幺蛾子? 所以蓝玉直接暴躁回绝。 “可是老爷……那人自称是东宫三殿下的人。”下人道。 “三殿下……”蓝玉微微一愣,蹙起眉头心中感到好奇,呢喃道:“这倒是稀奇,叫他进来。” 这些年来基本都和朱允熥没什么接触,朱允熥在蓝玉心里唯一的印象就是:唯唯诺诺、木讷、蠢笨、扶不起。 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得认那是自己嫡亲的外甥孙。 对方都找上门来了,蓝玉当然还是愿意见一见的。 重新坐回大堂的太师椅上,右手双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眉间带着一抹思索之色,呢喃道:“这孩子也是可怜,出生没几天,我大侄女就走了,在吕氏手底下,这些年过得辛苦,现在连太子都薨了,只怕处境更难了。” 蓝玉并不是蠢笨之人。 坐下来稍微想一想就“猜到”了朱允熥找他的目的。 随后轻叹了一口气:“唉……这孩子虽然资质不佳,可终究是大姐和姐夫的血脉。既然求到我头上来了,我无论如何都还是要帮一帮的。” 不多时。 马三宝便被下人带了进来:“奴婢马三宝,参见凉国公。” 这些年以来,朱允熥一向不敢说话,难得主动开口要了这个小太监贴身伺候。 所以蓝玉对马三宝是有些印象的。 于是收起自己的暴躁脾气。 看向马三宝询问道:“是不是允熥那孩子遇到什么难处了?” 马三宝左右看了一眼。 而后抬头看向蓝玉道:“不知可否请凉国公屏退左右?” 蓝玉眉头跳了一下。 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突然胸口一紧。 不过还是抬起手摆了摆,示意大堂内的所有人都退下。 “说吧。”蓝玉道。 马三宝抿了抿嘴唇,有些紧张地开口道:“启禀凉国公,陛下驾崩了。” “什么!?”蓝玉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瞳孔骤缩。 “陛下驾崩了,这话蒋指挥使来东宫亲口对二殿下说的,也是奴婢亲耳听到的,错不了。”马三宝再次确认道。 蓝玉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压压惊。 大堂陷入一阵沉默。 片刻后。 蓝玉才缓过神儿来,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大晚上的,只让蒋瓛去通知朱允炆,这是要给他准备的时间?看来老爷子果然早就有意把皇位传给朱允炆那小子了啊……” 虽然朝堂上下对此早就有了猜测,所以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知道那小兔崽子要继承皇位的时候,蓝玉还是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 他抬起头来。 看向面前的小太监。 算是“明白过来”朱允熥突然来找他的原因了。 “太子殿下薨了之后,东宫变成了吕氏和朱允炆的天下,现在连老爷子都驾崩了,还要让朱允炆那小子继位,以后这紫禁城都要成了那娘儿俩的地盘,也难怪这孩子害怕。” “你告诉允熥,让他别怕,咱不会让他受委屈!” 蓝玉一拍大腿,信誓旦旦地道。 却见马三宝摇了摇头,道:“凉国公,您误会了,我们家殿下让奴婢来这里,是想问问凉国公,您想不想活?” “咱想不想活?” 蓝玉一脸懵逼。 这特么是什么狗屁话? 他蓝玉战功赫赫,功勋彪炳,陛下亲封的征虏大将军,淮西武将集团都以他为首,难不成还能活腻了? 不待蓝玉再说点什么。 马三宝便点了点头,道:“凉国公不妨想一想,您是前太子妃的亲舅舅,功高可得嘉奖赏赐,有时候也可震主,若是二殿下继承了皇位,如今的太子妃和二殿下是否能容得下您?” “二殿下现在是动不了您,日后若是羽翼丰满了呢?” “当然,以凉国公的影响力,或许也会动了「自己试一试」的念头,只是外面还杵着诸多王爷们,信国公还在府里养老,还有其他老将们……” 马三宝抬头看着蓝玉略带惊惧的面色,知道自己已经不用继续往下再说了。 蓝玉抿了抿嘴唇,目光凌厉地看向马三宝,眸中瞬间迸溅出杀意,问道:“这些事情是谁教你的?” 马三宝微微一笑道:“奴婢是三殿下的人。” 蓝玉不由瞪大了眼睛。 朱允熥? 我那个唯唯诺诺的外甥孙??? 第5章 告诉他,那张龙椅,咱扶他上去! 蓝玉懵了。 好大会儿没反应过来。 不是……这些事儿是朱允熥能想得到的!!? 那孩子平日里见着他们这些舅舅、舅爷的,连抬眼皮子看一眼都不敢,对谁都是唯唯诺诺,话也不敢大声说一句…… 老大朱雄煐没了之后。 蓝玉他们也曾不死心地把目光投向朱允熥,甚至找大本堂教学的夫子们打听他的情况。 夫子们虽不过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却个个都是闭目摇头,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就这…… 老爷子驾崩了。 他居然能瞬间把形势看得这么透彻?? 蓝玉不得不承认,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除了震惊,心里也只一味地不爽老爷子把那个位置给了朱允炆那小兔崽子。哪儿能一下子想那么长远? 良久,蓝玉才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这些话……真……真是允熥说的?”面上带着一丝期待和暗喜。 马三宝看到蓝玉阴晴变化的表情,就知道蓝玉在想什么。 连他这个贴身侍候的人都被演了。 更何况其他人? 虽然已经在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但面上还是忍不住流露出激动的神色来:“千真万确!” 蓝玉几乎是把手里的杯子扔回了旁边的茶几上。 站起身来,又坐下去: “既然如此,这孩子聪明啊……那他还……” “允熥他……怎么……” 蓝玉语无伦次地道,也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想说的事情太多,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何处问起。 「那你还演?你早这样咱们说什么都是帮着你的啊!还至于让朱允炆那小子给逞了风头?」 同是被自家小殿下给演了的人,这种感觉马三宝感同身受。 当即开口解释道: “说起此事,奴婢得替咱们家殿下跟您解释一下。这些年殿下不敢和诸位国公来往,心里是有苦衷的!” “国公爷您且想一想。” “现在太子妃本是侧妃之位却成了东宫主母,二殿下屈居庶子之位,走到今日却摸到了至尊之位,岂是幸运二字能解释的?” “我们家殿下终究得在太子妃手底下过活的。” “不瞒国公。” “不仅仅是您,就连奴婢这个日日跟在殿下身边的,也是到了今儿个,才看到殿下胸中的韬略和气度。” “殿下说,只有连奴婢都相信他软弱无能,太子妃才会相信他威胁不到二殿下的地位。” 听完。 蓝玉面上露出激动的笑容。 一拍大腿。 “此话在理,这孩子想得比咱周到!” “原来他不是个蠢蛋,反而聪明极了!” 与此同时,他当然也注意到了另外一点:“等等,允熥的意思是……咱家的大侄女和大外甥孙都是给吕氏那娘们给害的!?” “该死!该死!” 已故的太子妃常氏、大明皇嫡长孙朱雄煐,与他而言不仅仅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更是可以相互扶持维系家族繁荣的。 说话的同时。 蓝玉“砰”地一声拍桌而起。 周身杀意四起,竟是给马三宝一种面对千军万马的错觉。 马三宝迟疑了一下:“殿下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只是,太子妃这十数年对三殿下明里暗里的打压欺负是真的,到处都是眼线时时盯着我们殿下也是真的。” “奴婢知道国公爷现在生气,不过奴婢斗胆请国公爷冷静。” “此番前来,还有件最重要紧急的事情。” 该说的事情都和蓝玉说开了,马三宝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立刻回归重点。 蓝玉是个气血冲动的武将。 依旧兀自沉浸在怒意和气愤之中,冷声道:“何事?” 马三宝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道:“陛下驾崩了,二殿下去乾清宫了,咱们家殿下也去了,他在乾清宫等您。” 蓝玉神色一滞,面上的杀气和怒意瞬间消散了七八分。 显然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外甥孙这意思是…… 要趁着这个机会和朱允炆那小子争一争! “砰!” 沉默了一瞬后,蓝玉再次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竟是发出了一阵大笑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有勇有谋,隐忍韬光,当机立断,这才是咱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外孙!是咱蓝玉的外甥孙!” 蓝玉本来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 仗着自己的赫赫战功,连朱元璋面前都能嚣张三分。 自从朱标薨了,朝中又都在说朱元璋属意于朱允炆,蓝玉这段时间可以说憋屈得不行。 之前没有考虑过朱允熥。 是因为朱允熥太过「软弱无能、木讷蠢笨」,压根成不了事。 现在马三宝三两句话把事情说开了,又早把形势分析了透彻。 这件事情自然是水到渠成。 “告诉他,那张龙椅,咱扶他上去!” “你先回乾清宫报信,五军都督府这边交给咱,咱准备准备就去!”蓝玉脸上带着痛快嚣张的笑意,拍着胸脯豪爽地道。 马三宝心中一喜:“是!奴婢明白!” 顿了顿。 他开口补充道:“对了国公爷,殿下还叮嘱了一事。” “国公爷知会五军都督府的时候,莫要忘了,锦衣卫拢共两万多号人,他们只听从陛下之令,从蒋指挥使只单独把陛下驾崩的消息传给二殿下来看,陛下大概早就对他们有了交代。” “此事不可不防。” 蓝玉将收敛了自己嚣张的笑意,冷声道:“那就把锦衣卫千户以上的官员都逮了。” 马三宝微微一笑:“咱们殿下也是这个意思。届时新皇登基,改天换地,若是他们不从,大不了便换个千户、指挥使便是。” 看着面前谈笑风生的小太监。 蓝玉不由得目光一亮。 仿佛透过马三宝,看到了那个连容貌、印象都几乎有些模糊的外甥孙,他挺起了刻意弯下的背,眸中露出藏锋多年的锐利。 其中甚至有几分与老爷子相似的杀伐! “这小子……” “藏得是真的深啊!” 蓝玉笑着感慨了一句。 言语之间尽是欣慰之意。 旋即朝大堂门口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来人,备马!” 第6章 朱允炆的表现,发愁的朱元璋 乾清宫。 “启禀陛下,东宫二殿下和太子妃已经朝这边来了。”蒋瓛躬身抱拳禀报。 他按照朱元璋的吩咐去东宫传消息。 见朱允炆和吕氏二人出了东宫,便先一步来乾清宫报信。 朱元璋双手负后。 虽然依旧和往日一般的皇权气势,可没人知道,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心中竟有一丝紧张。 平日里的朱允炆自然是温良恭俭让,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许多时候都能哄得他开心。 不过朱元璋也知道。 历来帝王只能称孤道寡,这个身份天然就会让他只能看到旁人恭谨的一面,即便是亲孙子也不例外。 可他年事已高,大明需要一位储君安定人心。 所以他才不得不以这种方法来观察朱允炆。 不仅是为了看看真正的朱允炆。更是决定,今日过后,哪些人要死,哪些人能活! 或许动辄便是无数性命灰飞烟灭,想到这一点,朱元璋内心也难免有了片刻波澜。 还是一旁的戴思恭提醒道:“那陛下得先藏起来了。” 朱元璋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拳头松开,心里立刻就平静了下来,点了点头:“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俩了。” 他是个铁血帝王,即便有心绪起伏也只会是转瞬一逝,该落屠刀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眨一下。 说完便神态自若地缓缓走回龙榻。 平静地坐在龙榻边缘。 “微臣遵命。” 戴思恭跟随在他的身后,站在龙榻侧旁,只是事到临头,就难以自抑地开始紧张起来,额头、手心都在冒汗。 蒋瓛将龙榻前方的金色帷幔拉下。 这帷幔是针工局特制的,从里面看外面一清二楚,但从外面却看不清里面的事物。 帷幔刚刚落下。 便听到“吱呀”一声,一名身着淡金色锦袍,俊秀温雅的少年走了进来,泪眼婆娑:“皇爷爷……”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穿着简朴、风姿颇佳的中年妇人。 同样垂首抹泪。 自然就是朱允炆和如今的太子妃吕氏了。 透过帷幔隐约看到戴思恭这位太医院院使的身影,二人心中自然没什么好怀疑的。 “皇爷爷,昨儿个孙儿还见您好好的,孙儿亲手给您煮的面您还吃了一大碗,今日怎么就……皇爷爷……”朱允炆朝龙榻走来,声泪俱下。 蒋瓛心中一惊。 立刻踏前一步抱拳躬身:“还请二殿下节哀,不过陛下之躯尊贵,皇家有规矩,只能劳烦二殿下和太子妃在帷幔之后道别了。” 朱允炆顿住脚步点头:“我晓得,只是皇爷爷他……唉……”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大明以孝治天下,戴思恭和蒋瓛二人都在这里,这表面功夫无论如何都是要做到位的。 跟在他身后的吕氏面上悲伤之色不减,却是抬眸先后看了戴思恭和蒋瓛一眼,问道:“敢问蒋指挥使、戴大人,陛下去前,可曾留下什么说法?” 说完还不着痕迹地戳了戳朱允炆的后背。 朱允炆会意。 也抬头看向二人。 龙榻之上,朱元璋不由得目光一凜,暗道:「这吕氏……平日里倒是也为人低调、勤俭简朴、不争不抢,侍奉标儿和咱挑不出一点错处,今儿的反应是不是太机灵了?」 不过他也就是心里过了下这个心思。 自己身居九五之尊之位,旁人知道自己「驾崩」了,难免都是要想到这种事情的,也不能说吕氏就怎么样了。 面对吕氏和朱允炆的目光。 戴思恭和蒋瓛按照朱元璋的吩咐,同时摇头。 蒋瓛道:“事发突然,陛下没来得及交代什么,不过陛下虽然还没有公告天下,但曾数次和卑职提起,有意立二殿下为皇太孙之事,所以卑职也只能唐突找二殿下主持大局。” 闻言。 朱允炆不由一阵心脏狂跳,只觉得一阵气血涌上脑门。 好在他经常侍奉在朱元璋身边,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有些隐藏情绪的功夫,面上克制着没有露出喜色。 “接下来该如何,就请二殿下安排了。卑职便在门外看守,二殿下有事尽管吩咐。”交代完朱元璋的话,蒋瓛便抱拳告退,毕竟接下来是朱允炆的舞台。 戴思恭也从帷幔后走了出来,拱手一礼,紧随蒋瓛之后。 待蒋瓛和戴思恭离开。 朱允炆先是有些戒备地左右看了一眼,确认周围再没有旁人了,这才放下心来。 “这……娘,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朝堂上那些……那些大臣们,会服从我吗?” 最开始的兴奋过后,朱允炆突然「接手」偌大的大明皇朝,一时之间没了主意,脑袋里竟似塞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线,连线头都不知道在哪儿,甚至面上出现了慌张害怕的情绪。 只能转头看向吕氏求助。 见此情形。 龙榻上的朱元璋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心中略有不满。 「允炆的确是个孝顺孩子,也颇为机灵,可有时候就是性子偏软了些,没什么太大的主见,如此大事竟然要询问深宫妇人!」 帷幔另一边。 吕氏也微微愣神了一下。 收拾好心中的欣喜冷静下来,道: “孩子,不慌!没听到刚刚蒋指挥使的话么,不论你这个「皇太孙」的身份是否曾经公告天下,但锦衣卫是认你的!”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的大臣们也都隐隐猜测着你皇爷爷的心思,许多朝臣本来就认为你皇爷爷要册封你,再加上你勤修学问、礼敬师长,翰林院的学士、庶吉士们都十分认可你。” “想来……他们都是不会为难于你的。” 朱允炆顿时心中一定,目光总算微微亮起,长舒了一口气:“没错,娘……娘您说的对!” 但转而又面露忧愁之色,其中还带了一丝恐惧:“可是娘,那些淮西武夫,尤其是蓝玉和常升他们那些人,都和前太子妃那一脉血缘亲厚……” 吕氏轻轻敲了敲朱允炆的额头。 她翻了个白眼,语气之中充满嫌弃和鄙夷:“傻孩子!名分上,你才是嫡长子!再说了,朱允熥那副蠢笨模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怕什么?” “娘,我倒不是担心老三,只是……” 朱允炆微微低下了头,紧蹙着眉头,有些羞窘地道:“那些武夫粗鄙,他们都不喜欢我,每次看我的时候,眼睛里都跟藏了刀子一样,让我心里有点发毛。” “等乾清宫的消息传出去,他们会不会……会不会……” 说到最后,朱允炆的声音都变得小了下来,可见着实害怕,淮西勋贵是谁?那都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胚,心理素质弱一点的人,很难承受住那样的气场。 龙榻之上。 朱元璋一双眉头不由皱得越来越紧了。 面上也露出愁容。 「平日里咱看着这孩子恭顺,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的,怎么遇着事儿,还没个娘们儿镇定……」 「现在咱“驾崩”了,你就是下一个皇帝,你手上握着的,是万人之上的权柄,你知道这权柄有多大么!?」 朱元璋不住地暗暗叹气,心中越来越失落下去。 就从朱允炆这番表现来看,实在并非帝王之姿,纵然这孩子的确温良恭俭、孝顺,可儒家这一套温良恭俭、以孝治天下,要求的是百姓、是臣子、甚至是亲王。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胆魄、决断力、眼界、应变力……与这些相比,那些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根本无足轻重。 可偏偏……综合各方利弊来讲,朱允炆却又是当下情形之中,最适合立为储君的人选,毕竟他实在也不愿自己那些儿子们为了皇位骨肉相残。 「唉……这些都还能教!咱也只能撑着这把老骨头多几年,好好教教他帝王为君之道了……」 「标儿啊,你可知你给你爹留下个多大的难题?」 一时之间。 悲伤、担忧、愁闷都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 第7章 再杀个人头滚滚!发生什么了!? 另一边。 见朱允炆这副惧怕的模样。 吕氏微微沉默了片刻,也忍不住轻蹙起眉头,有些无奈地愤愤道:“一群仗着功劳妄自尊大的人!连大明的皇嫡长孙都敢不敬!” 不过她虽然心中激愤。 却也知道这群人的地位举足轻重。 似乎是被这件事情给难住了一般,吕氏顿住了话头,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将双手按在朱允炆肩膀上,就郑重地道:“索性现在夜还长着,娘立刻找人和江夏侯通个气儿!” 江夏侯周德兴。 淮西二十四将之一,是朱元璋的同乡,也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之一,从起义到建立大明,历经百战,建功无数。 不过他还和东宫太子妃吕氏关系匪浅,算是吕氏娘家的表叔。 所以他并不与蓝玉等人为伍。 而是支持吕氏一脉。 同为淮西勋贵,战功卓著,自然是抗衡蓝玉等人的最佳人选。 自从朱标去世,朱允炆封为“皇太孙”在朝中的呼声愈大,他和吕氏之间的联系,也自然而然变得频繁起来。 朱允炆脸色缓和了些,点了点头道:“嗯!都听娘的!” 这时候。 也不知是不是乾清宫哪扇窗户没关紧。 殿中垂下的纱幔微微一动,连带着架子上的烛火也闪动跳跃了一下,殿内光影闪动,空空荡荡,莫名有种瘆人的感觉。 朱允炆不由被吓了一跳,缩着身子环顾四周,咽了口唾沫弱弱地道:“谁……” 吕氏也被吓得身体一僵。 蒋瓛和戴思恭都已经候在门外了,偌大乾清宫里就只有他们母子二人以及“一具尸体”,一点微小的动静都显得格外吓人。 沉默了片刻。 吕氏深吸了一口气,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然后安抚地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膀:“许是哪里有风吹进来了,孩子别怕。” 只是话虽这么说,吕氏的心里却总有种发毛的感觉。 好像自己背后悬着一把刀子一样,空荡的宫殿里,莫名肃杀。 其实他们的感觉并没有错。 此刻龙榻上的朱元璋虽然依旧一动不动,可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目微微眯起,杀意凛然…… 同时,他的心里也已经开始打算了起来: 「蓝玉他们的确是一群骄兵悍将,近几年,蓝玉甚至仗着自己胜仗颇多,桀骜不驯,在咱面前都有气焰嚣张的时候,以允炆这般性子,绝对是拿捏不住的!」 「虽说造反他们不至于,但淮西勋贵已经自成一党,这些年还相互有姻亲关系。把持着朝堂,让未来的帝王束手束脚,分走帝王权柄,是一定能做到的。」 「况且……他们平日里或多或少做过些侵占民田、滥杀无辜之事,只是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在咱眼皮子底下都杜绝不了的事情,在允炆手底下只会百倍千倍地变本加厉,受苦的便是老百姓!」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杀!」 朱元璋下眼睑微微一颤,在心中暗暗做出了决定。 自从朱标去世之后。 料理淮西勋贵的事情一直在朱元璋的脑海里盘桓,只不过他一直都还没有彻底做出决定。 一方面是淮西勋贵集团的确有大功,都是当年跟在他身后,一路并肩作战、从战场上浴血拼杀出来的老伙计。 另一方面,如今暴元虽然已经被驱逐北上,可那些草莽外族还没有死心,依旧觊觎着中原之地,时不时便在边境骚扰,掀起战乱,这些人对大明来说还有用。 若非必要。 这些趁手的「刀剑」,还是留下更好使一些。 但朱允炆今天的表现,却让朱元璋把这个数日以来没下的决心给定了下来——蓝玉这一党人,是一定要杀了! 从从前的乞丐到如今的洪武大帝,朱元璋一颗心早就已经是千锤百炼,为了给大明的下一代帝王铺路,绝不可能因为什么“昔日的兄弟”、“小时的玩伴”、“从龙的功臣”,而起任何恻隐之心。 「不!不止是蓝玉一党!」 「这吕氏平常看起来一副柔柔弱弱、贤良淑德的模样,咱竟没看出来她藏得不浅!」 「标儿这才刚去了多久?这个女人和周德兴之间的联系居然就已经如此紧密了?可见对咱屁股下这把龙椅早有了肖想之心。周德兴也不是个安分的。」 「此事,更是不得不防!」 「待咱把蓝玉那一党人杀光了,周德兴在淮西功臣里的资历就没多少人比得过了,再加上他又是吕氏的娘家亲戚……最要不得的是,允炆长于吕氏之手,对她的依赖过重。」 「吕后、霍光、王莽、杨国忠、贾似道……外戚专权的例子数不胜数,周德兴以及与他相关之人,也留不得了!」 朱元璋不由双拳紧紧握起,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结果他其实早在心里有了几分预料了,只是真到了下决心的时候,还是不由心头颤动。 蓝玉一党。 周德兴相干人等。 其中错综复杂、纵横交错,杀起来可不是几十个几百个,一旦牵连起来,粗粗估计一下,怎么也得万数往上了。 但朱元璋心里却没有丝毫动摇。 只要威胁到未来帝王的路,只要有动摇朱家江山的可能性。 那就再杀个人头滚滚! 思索间。 朱允炆和吕氏母子也冷静了下来。 吕氏强压下心里的那一丝不安,道:“孩子,现在不是怕的时候,等天亮了,老爷子驾崩的消息肯定是要公布出去的,明天是一场硬仗,你要趁着天还不亮做好万全准备。” 朱允炆点了点头:“那我把黄子澄、齐泰二位老师也秘宣入宫,他们都是翰林院学士,知识渊博、见多识广。” 吕氏点了点头。 说着便齐齐转身朝大门的方向而去。 朱元璋心中犹豫踌躇的事情都已经大概有了决定,吕氏和朱允炆二人又是要出去传递消息,自然觉得不能再继续装下去了,否则他“驾崩”的消息就要开始满天飞了。 只是他刚要站起身来。 就听到外面传来两声闷响。 “砰……” “砰……” 朱元璋杀人无数,当然立刻就辨认出来:这是什么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朱元璋心头一跳,他这次假称驾崩,为了避免消息泄露,早就把乾清宫内外的宫人全部都支开了,只留了一个戴思恭和蒋瓛。 倒在门外的还能是谁? 只是。 他早就下了禁令,乾清宫内外,没有他的吩咐擅闯,是死罪! 这种情形、这个时候,谁敢靠近这里?谁能靠近这里?而且还料理了蒋瓛和戴思恭两个人? 就连朱元璋脑子都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消息走漏了?」 「刺客?」 「这个时候咱身边的防守最是薄弱,是最好得手的时候!」 朱元璋心中暗忖,目光立刻变得警惕起来,杀意凛然,右手立刻摸到了悬挂在床边的宝剑的剑柄,一双眸子里迸射出精光,只待对方靠近便要拔剑斩了对方的头颅! “杀尽江南百万兵”。 即便年迈,洪武大帝依旧是洪武大帝! 第8章 朱元璋懵逼:啥?标儿家老三!!? 与此同时。 离门口更近的吕氏和朱允炆当然更清晰地感知到了门外的动静,齐齐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相互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下一刻。 “轰——” 乾清宫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啊——” “娘……” 朱允炆和吕氏二人都被这开门声吓得心脏一颤,再往后退的时候,竟然因为太过害怕和慌张,直接绊倒在了地上。 乾清宫内的烛光晃动着。 映照出门外出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对方手里各拎着一个脖领子,其中一个是锦衣卫标志性的飞鱼服,另一个则是太医院官服,正是蒋瓛和戴思恭! 吕氏和朱允炆颤巍巍地抬起头。 这才看清对方的面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张面孔!此刻却又显得无比陌生。 一贯微微佝偻的腰背,此刻挺拔如松,面上再无从前那种木讷蠢笨的茫然,反而十分精明、冷静,一双明亮的眸子凌厉无比地盯着他们,竟令人有些不敢直视! “朱……朱允熥!?” 吕氏声音颤抖,不敢置信。 朱允熥是前太子妃生的嫡子,为了朱允炆,吕氏自然对他日夜提防,也好在对方天生资质蠢笨,她的戒心才放下来不少。 结果在这节骨眼儿上。 这小兔崽子居然跑来乾清宫了?甚至把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都给撂倒了?这怎么可能? 这是那个说话都结结巴巴,被人撞一下都能摔屁股墩的老三? “你……你怎么……你怎么……”不仅吕氏懵逼,朱允炆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此之前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的猜想,可唯独没想到推门而入的人会是朱允熥这个废物! 看到眼前那张冰冷的面孔,对方甚至还能轻轻松松地一手拖着一个人。 他的脑子仿佛骤然遭了一阵雷劈一般,焦成一团。 怎么会是朱允熥!? 怎么可能是朱允熥!? “二哥,小娘。”朱允熥噙起嘴角淡淡一笑,打了个招呼。 随后抬脚跨进乾清宫的门槛,顺手拎着蒋瓛和戴思恭的脖领子,把两个人都拖了进来,往旁边一扔。 而后转身,反手又把乾清宫的朱漆大门给“吱呀”一声关上。 虽然他平时表现得弱不禁风的样子。 但他可是早下决心,要在靖难之役的时候当二五仔,抱JUdy大腿的,那种兵荒马乱、刀光剑影的时候,他要冒险去给朱棣开开城门、表表忠心,没点本事傍身怎么行? 这年代也没什么娱乐方法能让他沉迷,所以平日里除了看书,练得还算勤快。 好在这个年代的衣服都挺宽敞的,穿起来显瘦,遮掩起来就很方便了。 只是朱允熥怎么也没想到。 还没等到朱棣打进来,老朱就提前嘎了,正所谓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时候正派上了用场。 迷药、配合他的身手,就形成了如今的结果。 于此同时。 帷幔后方的龙榻之上。 朱元璋也是微微张着嘴巴,一双浑浊的眸子瞪大,死死盯着门口那个颀长高挑身影,已然全无帝王的威仪与矜持,难得地出现了一脸懵逼的表情。 「啥?」 「咱标儿家的老三??」 「一个人撂倒了俩,其中一个还是咱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儿子一大堆,孙子更是一大堆,不过朱允熥身份地位特殊,所以朱元璋还是很清楚这个孙儿的情况的。 他观察过朱允熥上学:永远低着头,连夫子都不敢看,夫子提问,永远是一问三不知。 也曾经召集过自家的这些孙儿们上演武场考较:朱允熥连三十余斤的入门软弓都拉不开,刀枪剑戟这种利器,更是碰也不敢碰。 原本论血统、论嫡庶。 朱允熥是该排在朱允炆面前的。 只是他实在难堪大任。 再加上蓝玉这些骄兵悍将和他还有亲缘关系,以这性子必定要形成外戚势大的局面,朱元璋也就把朱允熥抛诸脑后去了。 只是如今看来…… 「单看咱孙儿这身姿气势,做起事情来也干净利落,倒像是个做大事的。」朱元璋有些满意地点点头。 「这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咱倒是要再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思忖着,同时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反正现在乾清宫大门紧闭,知情者或是站着或是躺着,都在这里了,也不担心消息泄露引起轩然大波什么的。 再说朱允炆这边。 懵逼了好大一会儿之后,他才和吕氏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勉强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老……老三,你这是……在做什么?” 吕氏则比他镇定一些,质问道:“朱允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无召擅闯乾清宫!简直是大逆不道!” 看着对方闪烁的目光。 朱允熥忍不住噗嗤一笑:“小娘,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擅闯乾清宫算什么?我连皇爷爷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都给撂了,还怕一个区区擅闯之罪吗?” 说完又目光戏谑地看向朱允炆。 道:“我这是在做什么?皇爷爷都驾崩了,我作为皇爷爷的孙儿,当然该过来尽一尽孝心咯。” “平日在大本堂,二哥是最口若悬河,深得夫子们喜爱的,对《孝经》的领悟比我深啊。怎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你!……”吕氏和朱允炆二人一时都是哑口无言。 朱允熥说的还真没毛病。 不过二人立刻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也知道老爷子驾崩的消息,这个节骨眼儿来乾清宫,还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好啊!朱允熥!你装得真好啊!” “枉我里里外外派了那么多人盯着你,竟都没看出来你藏得这么深!本以为你是个安分的,没想到还藏着这么大的野心!”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你!” 最初的惊骇过后。 吕氏大概是想明白了:老三这小子这些年是装的,全是装的,目的就是骗过她的眼睛!事到如今才图穷匕见! 此刻。 她的心中瞬间无比懊悔。 她做小伏低,筹谋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朱允炆能有朝一日登上那个至尊之位,她不允许这件事情出任何差错! 吕氏目光一冷,说着便几步走到武器架旁边,抽出其中一柄短剑:“现在还不晚!” 第9章 小兔崽子,你干脆去戏班子里演戏去 吕氏眸子里带着一缕疯狂之色,短剑剑尖直指朱允熥。 这一下子。 就连朱允炆也被吓住了:“娘……” 朱允熥淡笑着摇了摇头,不退反进,闲庭信步地往吕氏的方向走去,微微一个侧身便躲过了对方的剑锋,同时反手一个手刀打在了吕氏的手腕上。 吕氏右手吃痛。 “哐当——” 金石交鸣之音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回响。 短剑应声掉在了地上。 吕氏脸色一变。 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立刻拉着朱允炆远离朱允熥。 朱允熥单手倚在武器架上,有些戏谑地看着面色铁青的吕氏,以及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的朱允炆,笑呵呵地道:“小娘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拉不开三十多斤的软弓吧?” 说到这里。 他从武器架上的一张龙头弓取了下来,双腿叉开做出一个标准的射箭姿势,左手握弓,右手取箭搭上去,直接将龙头弓拉了个满弓。 拉弓、瞄准、弓箭离弦发出一声清脆的破空之音,一气呵成。 箭矢朝吕氏和朱允炆的方向疾驰而去! 吕氏顿时瞳孔骤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一般,全身发凉,发出一声惊叫。 “啊——” 满弓的箭射得极快。 还不待吕氏和朱允炆做出什么躲闪的动作。 便听得殿中“砰”地响起一声闷响,箭矢插入吕氏二人面前一寸位置的地板上,箭尾发出一阵震颤的余音…… 吕氏母子似乎被吓懵了。 均是盯着地上仍旧兀自颤抖的箭尾,呆若木鸡。 朱允熥和吕氏母子二人已经算是深仇大恨、不死不休了。 杀了吕氏和朱允炆,解了这十年的憋屈,他当然会很爽。 但朱允熥两世为人。 从来不是一个轻易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 如果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没有“老朱驾崩”这个意外发生,朱允炆登基之后也是给他封了一个亲王的尊位,只不过没有允许他去就藩,整个建文年间,朱允熥都只能待在应天府,表面尊荣,但日子过得怎样就不得而知了。 以朱允炆和吕氏对他的忌惮提防,却没有杀了他,是不想吗? 是不能。 如今的朱允熥同样如此。 想要稳稳坐在奉天殿那张龙椅上,孝敬长辈、兄友弟恭,这些表面上的功夫是肯定要做的。 图一时爽快。 只能给黄子澄、齐泰这些拥护朱允炆的腐儒攻击的借口。 加大他登基的阻力。 所以朱允熥纯粹就是看马三宝还没回来,时间有多,吓一吓吕氏母子,也算是给自己这十年的憋屈先拿点儿利息。 而这一幕,也自然而然地落入了帷幔后的朱元璋眼中。 此时的朱元璋,脸上再次露出了惊愕之色。 「好小子!」 「咱这龙头弓,可是一张虎力硬弓!遍数咱麾下整个军营,能把咱这张弓拉满的,也就只有常遇春、徐达他们几个有数的战将。当年南征北战,咱用这张弓也不知破了多少甲!」 「这小子倒好,拉起满弓来,看起来比咱当年还要轻松!」 「这小兔崽子!在咱面前拉不开一张三十余斤的软弓……这么会演,怎么不干脆去宫里的戏班子里演戏去!」 看着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将龙头弓放回原位,朱元璋不由双眸发亮,心里虽在埋怨吐槽,可目光里尽是欣赏之色,甚至嘴角都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除了打心眼儿里高兴自己有个能将虎力硬弓拉满的孙儿。 更是觉得自己仿佛在那道身影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拉弓的模样,就连眼神里的杀意都如出一辙…… 也得亏他对箭矢的行动轨迹了如指掌,也看出了朱允熥只是想要吓吓人而已,这才没有出声阻止。 「只是这小子既不蠢笨,也不软弱,在武道方面也如此有天赋,干嘛跟咱装?」 最初的惊愕和欣喜过后。 朱元璋忍不住看着朱允熥,蹙眉端详起来。 选朱允炆是权衡各种利弊之后的结果,而朱允熥…… 「如果这小子不在咱面前演,那咱选的一定是他!至于外戚干政的隐患,大不了在合适的时机找个借口,把淮西勋贵那一党人削一顿就是了。」 …… 帷幔之外。 吕氏和朱允炆呆愣了半晌。 这才堪堪回过神儿来,二人均是双腿发软,连挪开一步的力气都没有,就双双跌坐在了那根插入地面的箭矢面前。 两人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 想要站起来。 可是已经全身发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心中竟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你……你想杀了我们!?”朱允炆坐在地上,声音沙哑。 就在刚刚。 他看到了朱允熥目光里的愤怒、凌厉、杀意。 虽然只是一道眼神,却像是有万斤巨石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连气儿都喘不过来。 在朱允熥箭矢离弦的那一刻。 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朱允熥冷哼一声:“我当然想杀了你们!” 说完,他收敛起自己心中的情绪以及眼中的杀意,面上露出一丝淡笑:“不过你们放心,目前来说,我不会让你们死的。” 说话的同时。 朱允熥在殿中寻了些合适的材料,麻利儿地把吕氏、朱允炆、蒋瓛、戴思恭四个人一一捆了起来。 听到这话。 帷幔后的朱元璋面露一抹恍然之色。 随后差点气得没绷住。 「这小兔崽子又在演咱!」 「什么在夫子面前一问三不知,都是演出来的!」 刚刚朱允熥眼里的杀意,朱元璋是不会看错的,他看得出来朱允熥恨透了吕氏和朱允炆。 不仅如此,朱允熥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在乾清宫,做了这许多事情,目的直指皇位,而朱允炆这个许多人眼里“未来的皇太孙”显然是他最大的阻碍。 可是朱允熥却把这份杀心收敛了起来…… 「这小子甚至已经考虑到了自己“登基”的阻力,以及需要防范的中伤,他很清楚,如果这时候杀了吕氏和允炆,朝中那些腐儒一定会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这能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考虑得到的? 他太懂了好吧! 想到这一点,朱元璋心里不由得越来越满意。 「咱这一招装死,看来装得还真妙啊!咱以前怎么一点没看出来允熥这孩子呢?」 「也差不多是时候给他们一个惊喜了……咱还有几年活头,再多教一教,不过同时也要调和调和这两兄弟的关系才是,自家兄弟哪儿有隔夜的仇?」 朱元璋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第10章 卧槽!你特么把锦衣卫给端了!? 话分两头。 朱允熥进入乾清宫的时候。 蓝玉这边也出了凉国公府,立刻直奔开国公府而去,同时还遣人通知了舳舻侯朱寿、怀远侯曹兴、鹤庆侯张翼……等等当下人在应天府的公侯。 正如朱元璋所顾虑的那般。 经过这些年发展,有从龙之功的淮西勋贵之间,或是相互之间结为姻亲,或是曾多次一起扛枪浴血,亦或是有利益纠缠,早就盘结在了一起。 按照原本的走向。 只要蓝玉出了事,这些人一个也别想跑。 这些公侯虽与朱允熥的直接关系不大,但有蓝玉一句话,这些人都得动起来。 开国公府。 此刻,与蓝玉交好的淮西勋贵一党,都已经应了蓝玉之邀,陆陆续续到达,被人从偏门引入府内。 “凉国公!这什么情况?大晚上的,老子被人从床上喊起来……啥时候进开国公府还得从侧门进?跟做贼似的。”鹤庆侯张翼打着呵欠大步流星地进入了开国公府的客厅之内。 客厅内并无任何仆婢。 蓝玉和开国公常升已经在厅内等着了,除此之外还有几名侯爵尊位的淮西勋贵已经到场。 鹤庆侯张翼,从起事时期就和他老爹跟随朱元璋,父子两代立下大功,后来就成了蓝玉的帐下骁将。 军伍之人没那么多讲究,说话也糙。 张翼随便找了个位置一屁股坐下,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倒了茶水,仰头一饮而尽,道:“五军都督府那边我都已经打点好了,都等你一句话,不过你到底想干啥?” 事关重大。 蓝玉当然来不及一个一个去找他们。 况且这种绝密之事,若非亲口告知,总有走漏消息的风险。 所以蓝玉只是先遣人把要做的事情安排给他们,然后让他们来常升府里集合,并没有说明具体情况。 听张翼这么一说。 包括常升在内的其他淮西勋贵面上也露出郑重且好奇的神色。 甚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大晚上的莫名其妙把大家叫过来不算,还找张翼去打点了五军都督府??这特么是要造反不成? 当然他们都知道。 有老爷子在,这天下还没人有胆子造反。 就算是蓝玉战功累累,最多也就是嚣张骄横一些,造反是不可能造反的。所以这就更让他们费解了。 一个个忍不住询问议论起来: “蓝玉,现在老爷子盯咱盯得紧,我都已经老实好一阵子了,咱们聚在这里,算不算顶风作案?” “是啊,锦衣卫向来都是无孔不入的,要是咱们大半夜地在开国公府聚会的事情被锦衣卫知道了,老爷子可不会手下留情。” “连五军都督府都找上了,我知道五军都督府的人都信服于你,但是,按照规矩,你只能在战时调动这些人,现在也没在打仗,这种时候找上五军都督府…… “你忘了上次老爷子看你的脸色了?” “现在可没有太子殿下给咱们作保求情了……” 说到此事,众人面上都不由露出一抹唏嘘遗憾之色。 这些人大多都是草莽出身。 很多时候难免没什么太大分寸,私底下犯错误的时候也不少,太子殿下为人温厚谦和,或多或少都帮他们说过话。 提起朱标,心中都很怀念。 更重要的是。 朱标一死,直接把他们推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许多人心里都产生了不小的危机感。 尤其是最近锦衣卫越来越频繁地活动。 更是让其中一些嗅觉敏锐的人提心吊胆。 说话间,不少人都心有余悸地左顾右盼,仿佛生怕哪里藏着个锦衣卫一般…… 就在此时。 门外又有七八人走了进来。 正是舳舻侯朱寿、怀远侯曹兴以及军中一些相熟的副将。 这七八个人胸口都微微起伏着,面露一丝疲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几个人在来开国公府之前干了一场混战。 众人心中一跳,越来越觉得事情不简单。 只见朱寿和曹兴二人并肩而入。 朱寿道:“锦衣卫两个指挥同知,四个指挥佥事,两个镇抚,目前人在应天府的,十三个千户拿了十一个、九个副千户拿了六个,都已经派人看守起来了,短时间内没办法找到所有人,只能做到这儿了。” “还有就是蒋瓛找不到人,他一向在老爷子身边随侍,此刻应该在宫里。” “蓝玉,事儿我跟你干了,你可别坑我!” 朱寿把战绩简要跟蓝玉汇报了一番。 他也是从朱元璋起事就一路跟随,一步一步立功,走到了今天的侯爵尊位的。 蓝玉来开国公府顺路,就简单把情况和朱寿和曹兴二人说了一下,让他们找几个信得过的副将把锦衣卫控制住。 毕竟让他们干的事是和锦衣卫正面对A。 和五军都督府打个招呼,也就是悄眯摸儿说句话的事,一方面对方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另一方面大家都是战场上的好兄弟,没事也不会卖你。 但是给锦衣卫集体敲闷棍儿…… 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就是亲儿子也不敢跟你干。 蓝玉点了点头:“控制住了大部分人,已经足够了。” “蒋瓛肯定是在宫里的,不过锦衣卫这么多人,咱把那些千户、副千户的全拿住了,他一时也调动不过来,到时候不是他逮咱们,而是咱们逮他。” 不过。 朱寿和曹兴二人知道情况,其他人却不知道一点。 听到朱寿这几句话,都下意识地先懵逼了一下,首先进行了一番自我怀疑:嗯?我听错了吧?我肯定是听错了! 不过当他们各自看到身边的其他人都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珠子,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神色之时…… 这才堪堪反应过来:淦!特么的没有听错!! “锦衣卫?” “直贼娘!你特么把锦衣卫给端了!?” “蓝玉!你们俩是疯了吧?是嫌你九族活得太安逸了不成!?别说锦衣卫暗中窥探你,他就是明着怼你脸上来了,你也不能发这种疯啊!” “还有朱寿、曹兴,蓝玉发疯,你们几个也跟着疯了?” “疯了!全疯了!你们不在乎九族,老子还上有老下有小呢!找死别拉上老子一起!” “诸位告辞!恕不奉陪!” 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厅内不知情的淮西勋贵顿时面露惧色,骂骂咧咧起身,就要跑路…… 第11章 蓝玉支棱起来了??? 原本以为只是一次平常的聚会。 这群淮西人万万没想到,竟然能演变成造反——连锦衣卫都干了,可不就是造反么? 说起来。 造反,他们不怕。 他们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造反出身。 如今的功爵加身也都是拜其所赐。 但要他们造朱元璋的反,那算了,洗洗睡吧您嘞。 “不是,舅舅,你……你玩儿这么大?”就连蓝玉的亲外甥常升都有些绷不住了,内心慌得一批,这特么的是他的国公府!! 他也知道现在的局面对他和蓝玉是最不利的。 朱允炆眼看就要成为皇太孙了。 他们两个一个是前太子妃常氏的哥哥,一个是舅舅,不管是从亲情上来讲,还是从未来的局势利益来讲,都很被动。 但即便如此。 说句不好听的,人老爷子本来就是造反头子,你造他的反,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么? “老爷子驾崩了。”蓝玉缓缓开口道。 众人兀自还沉浸在激愤之中。 客厅内,脚步声、桌椅碰撞声、骂骂咧咧的声音响成一片,嘈杂混乱。 却在三两个呼吸的时间之内。 一切声音。 戛然而止! 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向蓝玉,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此刻,厅堂之内的沉默……震耳欲聋。 不等有人问什么。 蓝玉便点了点头,再次重复了一遍:“老爷子驾崩了。” “是咱东宫传出来的消息,蒋瓛亲自去东宫,单独给朱允炆递的消息,被咱三殿下的贴身小太监给听到了。” “很明显,老爷子死得突然,没来得及留下什么诏书。但锦衣卫知道老爷子的意思,所以单独去东宫给朱允炆传消息了,就是为了让朱允炆利用最后的时间提前做好准备。” “朱允炆坐了那个位置,你们乐意吗?” 蓝玉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主位之上,目光定定地看着众人。 客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没别的。 主要是这个消息太骇人了…… 虽然朱元璋这些日子为了太子朱标的死伤心,但身体总是健硕的,昨天上朝早还砍了几个人头,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但是他们也明白。 这个消息只能是真的。 蓝玉连锦衣卫都给端了,五军都督府都提前打好招呼了,若是老爷子还健在,他绝对不敢干这种事! 接受了“朱元璋驾崩”这个消息之后。 众人也腾出功夫来思索蓝玉刚刚的那一番话了。 朱允炆登基。 他们愿意看到吗? 见众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蓝玉不想继续浪费时间等他们自己想明白,于是目光一凛,道:“朱允炆登基,你们当然不愿意。” “咱们这些人早就相互虬结在了一起,从亲缘、身份、情分上,都天然和吕氏、朱允炆一脉难以走到一起去。” “其次,咱们功劳多大啊?但这都大不过老爷子去,也没人敢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搞事情,但对于朱允炆,却已经值得他处处提防戒备,因为他只是一个摘桃子的,他会畏惧我们!” “不仅如此。” “朱允炆平日里亲近的,都是黄子澄、齐泰之流,重视文人而轻视他们咱们这些武人,那些文人把咱们当作啥了?他们背地里都叫咱们“粗鄙的武夫”。” “要是朱允炆羽翼渐丰,咱们还有好日子过吗?” 蓝玉这一番话。 思路清晰,掷地有声。 立刻让在场不少人眸子里浮现出恍然之色…… 他们心里当然不喜欢朱允炆,不过他们大多擅长在战场上厮杀,这些弯弯绕绕的门道,他们向来都是一知半解。 现在被蓝玉这么一分析,不由有种“想通了”的感觉。 紧接着的,就是惊骇! 朱允炆上位。 对于这件事情,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了心理准备。虽然不爽,但都知道自己无力改变,所以只能接受。 现在这么一想。 他们这群人,都岌岌可危啊! 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趁早搞事情,要么等着朱允炆羽翼渐丰,然后来搞他们…… “所以……你准备趁这时候动手,自己来?”有人咽了口唾沫,脸色有些发白地问道。 对于他们来说。 朱允熥早就成了透明人一个,经过这些年的潜移默化下来,许多人压根儿都想不起来,东宫还有这么一个原配嫡子在。 现在蓝玉搞这么大阵仗,自然以为他是要自己单干了。 有人蹙眉思索起来,约莫在细想蓝玉的话权衡利弊。 有人陷入了纠结之中。 一些性格鲁莽些的,甚至已经撸袖子了,左右都是个输,干嘛受朱允炆和那群文人的窝囊气? 蓝玉却摇了摇头: “哦,这倒不是。” “咱大明可不是从前的暴元,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朝中有浙东党,就算是同属淮西党,也不是所有的公侯都会对咱蓝玉服气。再说了,外面那些塞王们可一个个都不是孬种,咱造反,不太行啊。“ 众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不太对劲,朝蓝玉投去了一个怪异的目光:“不是,蓝玉,咱怎么突然觉得你有点不太对劲?” 这还是那个骄躁莽撞的凉国公么? 你要早有这智慧觉悟。 至于在外面打仗立了功,就忍不住到老爷子面前嚣张一番,搞丢了原本该得的封号“梁国公”,只得了如今的“凉国公”? 在场众人都知道。 蓝玉原本的国公封号应该是“梁”。 不过立功之后没忍住犯了些可大可小的错误,行事又嚣张,就被朱元璋改成了“凉”以示警戒。 蓝玉是什么脾气秉性,脑回路有多长,他们都太清楚了。 他能想得了这么多?? “嗯……好像变聪明了。”有人点头应和道。 其他人没有附和这个说法,毕竟这话言下之意就是:蓝玉本来有点不太聪明。只是众人无论是神情和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表示赞同。 沉默片刻后。 为人更加沉稳的会宁侯张温站了出来,目光凝重,认真地道:“蓝玉,咱们这些伙计也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旁的废话不多说,这件事情是谁在背后撺掇你?” 此事细细一想就知道。 蓝玉是不可能突然转了性儿的。 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甚至有可能利用蓝玉甚至整个淮西集团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12章 蓝玉骄傲:都是咱外甥孙给咱讲的! 蓝玉背后有人撺掇! 被会宁侯张温这么一提醒,众人当即反应过来,脸色均是变了变,只是所有人在脑子里搜刮了一遍,都想不出哪里能冒出来这么一个人,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虽然被人说“不太聪明”。 但蓝玉却没功夫在意,反而忍不住昂起了头。 脸上的表情还带着一丝骄傲之意:“没错,咱想不了那么多弯弯绕绕,这些事情,都是咱外甥孙给咱分析出来的!” “外甥孙?” “开国公家的小子?” “我怎么记得常升家的小子只喜欢舞刀弄枪的,夫子见了都发愁,啥时候有这能耐了?” 众人脸上均是露出意外的神色来。 目光下意识落在常升身上,发现连他这个嫡亲的老子都一脸懵逼,一副“你们别看我,我儿子要有这能耐,我早烧香拜佛去了”的表情。 顿了顿。 会宁侯张温突然目光一亮,问道:“蓝玉,你说的外甥孙,该不会是东宫三殿下吧?” 他突然想起蓝玉之前说过。 老爷子驾崩的消息就是东宫三殿下传出来的。 只是那时候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太过意外也太过震惊,所以就把这个细节给忽略掉了。 他提起“东宫三殿下”这几个字的时候。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露出失望和遗憾的神色来,自从朱标去世之后,他们这群人直接没了主心骨,日日气氛低迷。 但凡东宫三殿下能争气些。 他们这些人也不至于骤然漂浮无依。 “啥情况?东宫三殿下不是……他怎么可能……” 众人心中是不敢相信的,谁还不知道朱允熥是个什么货色? 这话里的意思,大家懂得都懂。只是碍于蓝玉和常升,一个是他亲舅舅,一个是他亲舅爷,顾着面子才克制住没有吐槽起来。 蓝玉却点了点头。 “就是咱那外甥孙!”说完,还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常升:“你嫡亲外甥,这么多年,他把咱都给骗了!” 得到蓝玉肯定的答案。 在场的淮西勋贵都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们又不是没见过那孩子,见谁眼神都是闪闪躲躲的,话都不敢大声说,他干得出来这种事情? 不过他们也知道。 蓝玉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骗他们。 “骗咱们?他骗咱们什么了?为什么要骗咱们?”有人问出来所有人心里的疑问。 蓝玉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说,这些年,吕氏一直都防备着他,甚至透露,咱家大侄女和大外甥孙之死,或许都不简单……” “大姐和雄煐!?”常升怒然拍桌,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其他人面上也都是惊怒交加。 即便有些人对常氏没什么情分,可当年的朱雄煐,天生聪慧,深得朱元璋的喜爱,老爷子甚至曾经直说过:大明三代雄主尽聚于此。显然直接把朱雄煐当作了大明第三代君主看待了。 朱雄煐出身常氏一脉,自然被他们这些人当作了自己乃至家族后辈的下一代政治依靠——这一点才是最令他们愤怒的。 蓝玉脸色也微微沉了下去,站起身来按住常升的肩膀,目光也骤然变得无比凌厉:“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老爷子驾崩了,允熥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这是我们的机会,更是我们的活路!” “锦衣卫、五军都督府、甚至五城兵马司咱都打点过了,咱已经把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老爷子新丧,咱们当然要进宫去见老爷子最后一眼!” “允熥现在正在乾清宫等着咱们!” 蓝玉声音坚定,语气之中并没有带着一丝商量的意思,而是在通知在场所有人,不容置喙! 一连串巨大的消息砸在脑袋上。 不少人都有些懵。 所以……他们现在是要趁着这个时机,把朱允炆拉下马,把那个木讷蠢笨、唯唯诺诺的三殿下给扶上位?? 毕竟朱允熥这十数年来留给他们的刻板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不少人面上还是忍不住露出犹疑之色来。 蓝玉却不给他们过多思考的时间,继续道:“真他娘的墨迹,一个个没胆的货!今天这事儿,从你们今夜一只脚迈进开国公府的时候开始,就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常升!咱们进宫去!” “宫里今晚当值的守宫侍卫曾在咱帐下效力,咱已经和他通过气儿了,他不知情,已经答应放咱们进宫!” 蓝玉或许政治眼光不行。 但在人员调动、排兵布阵这一块向来是雷厉风行。 说罢,也不等其他人回应他,便一甩身后的披风,直接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朝客厅大门的方向而去。 常升愣了愣,随后立刻跟了上去。 会宁侯张温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是第一个跟上去的。 他虽然一向沉稳冷静,但他也知道,但凡蓝玉遭祸,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得被蓝玉牵连进去,更别提他们都来开国公府来了——正如蓝玉所说,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就算现在缩回自己府里去,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蓝玉这边一旦出了岔子。 他们该遭殃的还是要遭殃。 这也是为什么朱允熥只找了蓝玉一个。 对所有人一一解释并说服他们跟自己干,那是不现实的,就算真说服了所有人,黄花儿菜都凉了。 蓝玉不一样。 他莽啊! 他有这个号召力,有魄力,也有这个能力让这些人不得不干! 一时之间。 所有人内心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没错,他们被蓝玉坑了,这是一条贼船,上去了就下不来了,赢了单车变摩托,输了九族消消乐。 最操蛋的是。 蓝玉选的人,是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朱允熥,这也太离谱了……偏偏再离谱他们也得跟着干。 “他娘的!蓝玉!老子家里十八房娇妻美妾,你可别把老子给坑死了!”有人把自己手里的杯子往地上一扔。 “淦!!” “进宫去!要是遭了殃,咱去地府里问候你!” “去吧,不去也得去了!” “……” 其中的利害关系,众人想一想也都明白,只能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跟上蓝玉和常升了。 第13章 朱元璋:卧槽!你到底搞多大!? 乾清宫。 朱元璋看试探得差不多了,甚至这试探成功还颇为令人满意,就准备要站起身来,掀开帘子摊牌了。 便见朱允熥把吕氏母子、蒋瓛、戴思恭四人捆了个结结实实之后,兀自坐在乾清宫内一张太师椅上。 看着乾清宫紧闭的朱漆大门。 也不知在想什么。 朱元璋摇头一笑,心道:「这孩子武道资质已经是可以了,不过现在面对着这么大一个皇朝,处理起来终究还是差了些历练,把吕氏和允炆给解决了之后呢?没头绪了吧?」 「不过这孩子从来都没跟在咱身边接触过这些事情,能想得这么周到,已经很难得了,证明允熥的政治天赋还是很强的。有天赋、有胆色、有决断力,这就不怕,其他的都能教!」 「待咱好好培养一番,或许就能弥补我失去标儿的遗憾了吧……」 想到朱标,朱元璋总是忍不住鼻头发酸。 虽然欣慰于自己找了个好苗子,但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儿子,这件事情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安慰弥补的。 朱元璋在悲伤之中沉浸了片刻。 然后便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心中涌上来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还好,他是允熥,是你和常家丫头的血脉,你没能做到的事情,咱带着你的儿子来做!」 就在此时。 空荡死寂的乾清宫突然响起“吱呀”一声。 就连朱元璋都被吓得心头一跳! 循声望去。 没别的。 乾清宫大门开了!!! 朱元璋不由紧紧蹙起了眉头,面露思索之色:知情人全在这里了,这会儿怎么还有人进来?? 思索片刻。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殿内的朱允熥身上。 却见他面上并无任何惊慌之色,依旧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嘴角甚至噙着一抹淡笑,缓缓站起身来,像是早就知道有什么人要来了一般…… 朱元璋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不待他再多想些什么,门外便传来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凉国公、开国公,诸位侯爷将军,我们殿下正在乾清宫内,只等几位来了!” 说话之人自然是一直候在门外的马三宝。 朱允熥收到他从蓝玉那边带回来的消息之后,就知道这一波稳了,所以留了马三宝在门外,一是望风,二是替他迎一迎蓝玉他们。 听到马三宝的话,朱元璋差点没绷住当场骂娘了。 「蓝玉?常升!?」 「还有什么侯爷,将军……听这阵仗,这来的人一点不少啊!这消息咋传得这么快!!?」 原本他谎称假死,只是为了试探试探朱允炆的秉性,也好让自己对心中犹豫的一些事情作出决定。 事情明明应该很简单才对:蒋瓛通知朱允炆、戴思恭当场作证,然后自己再站出来摊牌,没人会知道发生过什么。 当然。 以朱允熥的表现来看。 这群人现在会出现在这里,肯定就是朱允熥的手笔了。 玩儿砸了,朱元璋心中不禁一阵郁闷,忍不住在心中叹道:「这允熥,到底搞了多大事情!?」 而且,他还很不解。 从他让蒋瓛去东宫假传驾崩消息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拢共也没过去多久,这小兔崽子居然就有能耐把蓝玉这一大群不服管的全部乖乖喊了过来?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朱元璋轻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他驾崩的消息已经走漏了,不如干脆看看,朱允熥会如何处理这群骄兵悍将,又是怎么把这群人喊过来的。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 蓝玉、常升、朱寿、曹兴、张翼、张温……等等等等,他们既然都出现在乾清宫了,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拥戴朱允熥的准备了。 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如果朱元璋现在站出去摊牌,不治他们一个谋反罪,再来个九族消消乐,都说不过去了。 这时候。 这群人唯一的出路是什么? 杀了他!把假死变成真的! 别忘了。 这群人当年可都是反贼!他是最大的反贼头子。 一群骄兵悍将,刀头舔血,杀人不过头点地,当年能造一次反,现在为了身家性命,造第二次反又如何? 他洪武大帝再牛逼,双拳也难敌四手。 所以朱元璋这时候绝对不能被他们发现,他竟然还活着! 好在这时候压根儿没有人关注他这么“一具尸体”。 乾清宫门口。 不等蓝玉、常升等人进入殿内。 朱允熥就已经不急不缓地走到了门口,朝着蓝玉等人,不卑不亢地微微拱手一礼,面上带着一丝温雅的淡笑:“朱允熥见过舅爷、舅舅,见过各位叔伯公。” 他是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嫡亲外孙,按照辈分来说喊这些人一声叔公伯公完全没问题,还能拉近拉近感情。 用人之际嘛。 打打感情牌,不寒碜。 虽说他早料定蓝玉有本事把这群人聚集起来。 但看到门外这些面孔,他一颗心也算是放了下来,面上平静,心中则暗道:不愧是你啊,蓝玉! 乾清宫殿门外。 所有人看着朱允熥都有些发愣…… 十四五岁的少年,长身而立,俊逸的面容上有几分太子殿下的温和儒雅,也继承了前太子妃常氏漂亮的容貌特征,如今挺直了背脊,抬起了惯常喜欢低着的头,一双如星的眸子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们,端的是俊美无俦,气质不凡。 当真是一点儿也没有他们印象里那个“废物”的影子。 虽然和朱允熥还一句话没有说上,但他们现在总算彻底相信了蓝玉那一番话:这孩子,之前把他们都骗了! 这一刻。 不仅是朱允熥自己松了口气。 他们这群人,包括蓝玉、常升在内,全部都长舒了一口气。 在此之前,他们多少都有些提心吊胆的:一个窝囊了十几年的小孩,怎么会突然支棱起来呢?要是蓝玉说错了,他们就算把这么一个“废物”推上龙椅了,后续的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沉默半晌。 这才有人抱拳回礼,有些陌生地道:“见……见过三殿下。” 第14章 淮西勋贵:我的母语是无语 “见过三殿下……”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抱拳问安,只是神情之中多少带着些不太自在,毕竟眼前这位的转变太大了,一时之间实在难以习惯。 蓝玉和常升二人并没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只是站在原处,上下打量着朱允熥,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从前。 无论是出于情分还是政治需求。 他们都没少关注过朱允熥。 但朱允熥现在这幅模样,却是他们十几年来第一次见,两人都感觉像是第一次见自家这个外甥(外甥孙)一般。 二人沉默了片刻,同时抿了抿嘴唇,仿佛有无数话想要说,想要问,但最终都被咽进了肚子里。 “眼睛像我姐。”常升欣慰道笑道。 “鼻子和我大姐一样高挺。”蓝玉道。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不由相视一笑,陌生的气氛瞬间被缓和了不少。 朱允熥摸了摸鼻子,顺着话茬儿面上露出一丝遗憾,再次打出了一张感情牌:“可惜我没见过我娘和外婆。” 说完,他探头出去左右看了一眼,确认外面除了这群淮西勋贵之外并无他人,对着乾清宫内伸手虚引,道:“舅公、舅舅、还有诸叔伯公深夜入宫,还是先进来再叙吧。” 被朱允熥这么一说,蓝雨和常升二人都忍不住鼻头一酸,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看向朱允熥的目光愈发坚定了许多。 其他人则是点了点头。 知道事关重大,前后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朱漆大门关上。 立刻就有人抬眸朝龙榻的方向看过去,不敢置信地问道:“老爷子真驾崩了?昨儿看到还好好的啊。” 其他人也不由跟着看了过去。 看得朱元璋都不由心头一跳:要是被这群人骄兵悍将发现了,他们是真敢动手啊! 好在有人发现了躺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太医院院使戴思恭:“这不是戴老头么?看来事情没有假。” 众人忍不住转头看向朱允熥,仿佛用目光在询问:你干的? 朱允熥笑道:“下手重了点,还没醒。” 众人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不儿,你这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动起手来倒是挺狠? 蓝玉呵呵一笑,道:“狠点儿好,咱就看不惯朱允炆那副文绉绉的样子,男子汉大丈夫,搞那副娘们唧唧的样子像什么话!” 在推开乾清宫大门之前,其实他心里也还是有几分慌的,不过现在,他是越看这个外甥孙越喜欢了。 顿了顿。 他收起脸上的笑容,转而神色变得严肃认真了起来。 毕竟当下最重要的,是为明天一仗做好最万全的准备。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这戴老头估计是为数不多在老爷子过世之前陪在身边的,老爷子心里属意于朱允炆,说不定他就亲耳听到了老爷子最后的口谕,确实得防着。” “目前身在应天府的一些相熟老将,咱都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咱也都招呼了一声,虽然没有告诉他们详情,但若是明日有什么事情发作起来,他们会明白的。” “至于锦衣卫那边。” “两个指挥同知、四个指挥佥事、两个镇抚,应天府内找得到人的千户、副千户都已经被咱控制起来了,剩下一时半会没找到的,也已经安排心腹在暗中打听捉拿了。” 蓝玉把当前的情报和朱允熥言简意赅都汇报了一遍。 随后有些气恼的摇了摇头。 “就是可惜,没拿住蒋瓛。” “咱在乾清宫附近找了一遍没找到,去锦衣卫值守房里也扑了个空,也不知道是不是走漏了什么风声……” “不过你也别慌,他下面的人全被咱给逮了,锦衣卫的机动性就会差很多,就算到时候跳出来,咱也是能应对的。” 蓝玉看着朱允熥,耐心的安抚道。 “等等!你们看看趴在门边儿上的那一坨,穿的是不是飞鱼服?”蓝玉话音还没落下,就有人伸手一指提醒道。 大晚上的,烛光明灭,地上趴着躺着什么也不容易发现。 众人眯着眼看过去端详了片刻,不由点了点头。 “好像还真是飞鱼服!” “该不会是……” 许多人心里都产生了大胆的猜测,有资格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乾清宫的锦衣卫,那还能是谁? 只是众人转头看了看一旁长相俊美,气质温雅如玉的朱允熥,又觉得不太现实,毕竟那是锦衣卫指挥使,能随随便便被人绑了? “咱过去看看!” 常升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弯腰拽住对方的肩膀一翻。 精壮的身材,有些粗犷的络腮胡,面上锋锐与肃杀的刀痕…… “乖乖!还真是蒋瓛!”常升转头走回来,叹道。 众人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齐刷刷地转了回来,再次落在了朱允熥身上,一双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仿佛在用眼神询问:又你干的? 不等朱允熥说点什么。 立刻又有人注意到了吕氏和朱允炆母子面前插着的那根箭矢:“等等,这根箭……” 吕氏和朱允炆两个大活人杵在那儿瑟瑟发抖,他们是早看到了的,暂时没功夫管他们而已。 不过大晚上的,不细看却看不到二人面前的箭矢。 只是这乾清宫里的惊喜一个接着一个,戴思恭也就算了,连蒋瓛都被撂趴下了,他们不得不细细观察一下。 这一观察,内心直接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他们都是常年在军营里打滚,各种刀枪剑戟的制式熟的不能再熟了,什么样尺寸的箭矢配什么力量量级的弓,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卧槽!这是虎力硬弓的配箭吧?” “该不会是陛下那把龙头虎力硬弓吧?” “你看这宫里还有别的弓吗?” “不是,这支箭整个箭头都插进地板里去了吧?要想做到这种程度,应该要把龙头弓拉出来满弓才行吧!?” 一时之间。 乾清宫里的这些骄兵悍将全部都傻眼了。 对于这里的不少人来说,蓝玉之前在开国公府给他们分析的一大堆弯弯绕绕,或许还有些一知半解。 但这支箭代表什么…… 看着朱允通的淮西勋贵:嗯,我的母语是无语。 第15章 朱元璋的杀意:这孩子还是太草率 毫无疑问。 这乾清宫内外的人都被遣走了,这种地方,一般人是绝对不敢靠近的,他们进来之前,殿中拢共五个大活人,地上躺了四个。 能射出这一箭的还能是谁? 只能是朱允熥。 嗯。 那个不敢提刀拿剑,拉不开三十余斤的入门软弓的,朱允熥! 至于可能性,他都能装的窝窝囊囊、唯唯诺诺,如何又不能在武力上有所遮掩?反正他这演技嘛……只怕整个应天府最红的名角儿都要甘拜下风。 一阵不敢置信的感慨过后,众人的目光重新回到朱允通身上,同时,乾清宫之内也再次沉默下来。 蒋瓛,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头头,你撂趴下了。 虎力硬弓,整个军中都找不出几个能给它拉满弓的,你拉了。 不是这些人不想说点什么。 实在是想问一问这里啥情况,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半晌。 蓝玉收起自己的表情朗声笑了起来,拍着朱允熥的肩膀。 “哈哈哈哈哈!” “好!有你爹的睿智儒雅,更有你外公、你爷爷的勇武!咱就说嘛,大明战神常遇春和咱洪武大帝的种,怎么会孬?”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舅爷这些年领兵南征、北上破元、平定西南,战功赫赫,外甥孙就没占点儿?” 从之前蓝玉他们推开门到现在。 朱允熥算是看明白了。 常升是亲舅舅自不必说,蓝玉虽和他隔得远了些,但看自己的那种目光,还有自己提起母亲、外婆时候的神情,绝对是带了些真情实感,而非只是政治功利性的。 这一点他当然也要利用起来。 毕竟他熟知历史,蓝玉这个人吧,你要真说造反,他倒也不会,能搞出来历史上的“蓝玉案”,纯粹是朱元璋要给朱允炆铺路,找个借口把淮西勋贵清理一番。 但是一些劣性他多少还是沾点儿的,譬如居功自傲、嚣张跋扈、甚至侵占民田等等这些事情,都是存在的。 想要用好这把好刀,又不至于让这把刀反伤了自己。 来软的比来硬的强。 至少在当前阶段,他离不开蓝玉和这群淮西勋章的扶持。 果然。 朱允熥此话一说。 蓝玉立刻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这孩子!” “不过孩子,你这些年可把咱给骗惨了!” 朱允熥退后一步。 再次对着蓝玉、常升等淮西勋贵拱手一礼,到:“虽然此事我也托三宝向舅爷解释过,但我还得说一句,其实舅爷、舅舅、各位叔伯公的目光,我都记在心里,只是我也有我实实在在的苦衷。” 蓝玉摇了摇头,看着朱允熥的目光甚至已经开始带着一丝慈祥:“孩子,这些客套话不必再多说,咱都了解了,你比咱想得长远,没人会怪你的。” 与此同时。 其他淮西勋贵面上均是带着和善的笑意,纷纷开口安慰。 “凉国公说的对!从前咱也没细想过三殿下的处境。再说了,三殿下是天家之人,咱们做臣子的,哪儿有资格怪罪?” “好在如今一切也都好了。” “只要殿下愿意,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咱一起扶您上去!” “……” 现在当然不是之前在开国公府的时候了。 之前一是摸不清现在的具体情况,二是众人打心眼儿里觉得朱允熥压根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没有任何拥戴的价值。 而现在,一切都几乎尘埃落定了。 在内。 最难办的吕氏和朱允炆已经被朱允熥自己出手拿下了。 就连他们心里都有些打鼓蒋瓛,早被朱允熥敲晕在了地上。 朱允熥自己本身。 无论是秉性才能,还是勇武,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这就是又一桩从龙之功啊! 这其中许多人本就已经是侯爵尊位,说不得日后摸个公爵之位也不是不行。最起码,他们的地位、家族又可以繁荣至少数十年。 在外。 锦衣卫已经基本算是被控制住了,闹不出什么风波。 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那些人在本就和他们有交情的情况下,又碰上他们这种顺风局,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这种时候。 这群淮西人当然是什么话漂亮讲什么话。 每个人面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丝毫没有了最开始见到时候的忐忑和陌生,仿佛和朱允熥之间压根儿就没有过多年的隔阂一般。 …… 「唉……这孩子,还是太过草率了啊……」 乾清宫被帷幔隔开的龙榻之上,朱元璋将每个人的表情、反应、神色、目光都尽收眼底。 但他却并不如何开心,反而暗暗摇头。 「虽说以允熥现在的处境,再加上这么多年来积攒下诸多不堪入耳的名声,身边能依靠的只有这群人,但是,这都是群什么人呐?骄兵悍将是没有怕处,现在给他们这么大脸面,以后可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朱元璋在这群人的神情和目光之中看到的。 不仅仅是喜悦、欣慰。 还有野心、贪婪。 这些人都在朱元璋手底下打过仗,内里是个什么秉性,朱元璋心里门儿清。 有权了想要更有权,富贵了想要更富贵。 私底下都干过腌臜事。 只不过马皇后、朱标时时劝谏,朱元璋也想着还用的着这些人,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公、侯已经是他们能达到的顶峰了,再进一步,就是外戚干政、结党营私、更有甚者就是架空皇权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面上再次露出狠戾的杀意。 不过考虑到外面的人太多,自己现在不宜暴露,这种杀意只是出现了一瞬就立刻又收敛了回去。 转而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不过咱也不能对允熥要求那么高。」 「允熥资质虽好,但终究只是一个孩子,也就只能考虑到这里了,咱也不能要求他事事都想得那么周到,就是他爹也不能完全平衡好这方面的问题。」 「要是这孩子什么事情都能面面俱到,那岂不是能直接继承皇位了?」 「嗯,待今夜的风波过去之后,咱得好好教教允熥。」 朱元璋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一点。 随后面上露出一丝欣慰。 「好在,允熥在性子方面,比咱标儿要硬上许多……」 第16章 自责,所以……他是在害怕? “那明日早朝便仰赖舅爷、舅舅,和各位叔伯公了。”朱元璋思索间,帷幔之外的朱允熥不卑不亢地道。 众多淮西勋贵不由相视而笑,心中都有种落了地的感觉。 双方心里有了默契之后,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一旁的吕氏和朱允炆身上。 尤其是蓝玉和常升。 他们可没忘记,前太子妃常氏、还有那个曾经被他们寄予重望的皇嫡长孙朱雄煐之死,都和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有关。 这些年。 他们被朱允熥给演了。 又何尝没有被这个女人给演了? 前太子妃常氏之死,他们只当是产后虚弱,身子不足;朱雄煐之死,他们也只以为是年纪太小,感冒风寒太甚导致的。 毕竟吕氏这些年,贤良淑德、简朴大方,实在没得挑剔。 但现在,经过朱允熥这一遭。 他们总算是看明白了。 这个女人藏得深! 至于他们为什么毫不怀疑地相信朱允熥的说法…… 别说朱允熥的才能、武力天赋出众,光以他特殊的出身和亲缘关系,如果不去刻意隐藏,朱允熥甚至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支持。 何以到了现在才敢向他们表露实情? 只能是为了防备吕氏的暗害! 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有假! 更何况,当前这个情况,就算把私仇先放在一边,他们也不会容许朱允炆活着。 一个被议储的皇孙。 站在朱允熥的立场,本来就已经有足够的取死之道了。 而现在,朱允熥的立场,就是在场所有淮西勋贵的立场。 蓝玉本来就是嚣张且莽撞的性格,眼睛一红,直接从武器架上拔出一柄长剑,烛光之下,剑刃反射出一道凛凛冷光。 “允熥,吕氏这毒妇该杀,还有这个小孽种,十数年来窃居「嫡子」之尊,打压你、欺辱你,占尽了本该是你和你哥哥的机缘。你下不了手,这手上沾血的事情,那就咱来!” 蓝玉将剑刃指向吕氏和朱允炆母子,眸子里迸溅出杀意,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气势,不由便令人背脊生寒。 他是个莽夫,在朱元璋面前都敢雷区蹦迪,现在朱元璋都“死了”,更是无所顾忌。 管你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孙。 这种深仇大恨,不可能不报。 包括常升在内的其他淮西勋贵也同样怒目圆瞪,看着被缚住身体、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母子二人,杀气腾腾。 “娘……他们……” 朱允炆顿时双目失神,扭动着身体往后退去。 “你……你们敢!” “我是懿文太子正妻,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你们胆敢犯上!” 吕氏脸色大变,立刻护在朱允炆身前,疾言厉色地呵斥道。 但不住颤抖的嘴唇,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一旁的常升冷哼一声:“太子妃?我姐姐是怎么死的,我大外甥怎么死的,你这个太子妃怎么得来的,你自己心里有数!” 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本来就容易防线降低。 如今人为刀俎,吕氏母子不过砧板上的鱼肉一般,而这些刀俎更非寻常,一个个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修罗,压迫力根本就不是常人能承受得住的。 更何况吕氏? 被常升这么一问。 吕氏整个人直接僵住,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下来,眼睛慌张地左右乱瞟,仿佛是在想自己是否有哪里暴露了什么。 不过她有本事让这么多人都看不透,心理素质还是没的说的。 很快就调整过来自己的状态,梗着脖子否认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是太子妃,乃是大行皇帝亲封!你们不可动我!” 她不认为自己暴露了什么。 而且她心中明白,自己不承认,这群人不一定会放过他,承认了这群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常升冷声道:“果然是你!” 朱允熥也忍不住目光一凛,在心中暗道: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虽然吕氏应变速度不慢。 但她刚才的神情已经足够说明:八九不离十了。 这一幕。 自然也落入了朱元璋眼中。 「所以……允熥是在害怕?」 「他故意低下头,故意在人前唯唯诺诺,在夫子面前一问三不知,在咱面前拉不开弓,都是因为……他在害怕?」 「常遇春家的丫头……还有咱家雄煐,明明他那么聪明,天赋异禀,合该是大明第三代雄主!」 「这吕氏,该死啊!」 朱元璋双眼微眯,心中带着几分自责。 他给人定罪,有时候并不太讲究证据,譬如原本要发生的“蓝玉案”,只是因为猜忌,都能直接给蓝玉安上谋反的罪名,牵连两万多人的性命。 吕氏的一个心虚的眼神,已经足够他在心里给吕氏定罪了。 更何况,朱允熥这些年的表现,也完全足够佐证。 朱元璋轻叹了口气。 透过帷幔看着那个高挑瘦削的背影,鼻头忍不住一阵发酸。 「吕氏这毒妇!咱大孙竟然是折在她手上的!」 「还有允熥,要不是他天生机警聪慧,隐忍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也要遭了她的毒手了?这孩子这么多年下来,竟还能成长到如今的模样,也真是难为他了。」 「也怪咱!也怪咱没看出来啊!」 朱雄煐是他最喜爱的孙儿,曾被他寄予大明江山的厚望。 朱允熥资质同样绝佳,不仅机敏、聪慧、有手段、有魄力,甚至连他和常遇春的武力天赋都继承到了,在如此逼仄的环境下都能如此……若是能从小长在他眼皮子底下培养…… 如此想着,他的心里也愈发愤怒,一双拳头不自觉紧握起来。 另外一边。 看过了吕氏的表现之后。 蓝玉缓缓提剑,面无表情,到:“承不承认都不重要,咱这就拿你的人头去祭奠我大侄女和大外甥孙!” 按照他的脾性,吕氏母子在他长剑出鞘的时候就该人头落地了,能拖延到现在,纯粹是因为他想看看吕氏的反应罢了,仇不能报错,而吕氏刚刚的反应足够他确认这一点。 然而。 当他挥剑的那一刻。 却感觉自己握剑的手腕被什么钳住了一般,竟没能挥下去! 第17章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他娘的!谁!”蓝玉回头,怒道。 看到的却是朱允熥…… 一身月牙白绸布衫,温雅如玉的形象,和钳住他右手的力道显得极为违和——果然是能射出那一箭的人。 蓝玉蹙起眉头,不解道:“允熥?你拦着我做什么?原本斩下这一剑的,应该是你才对!” 朱允熥淡淡地摇了摇头。 “他们的确该死,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在朝中根基未稳,甚至连龙椅都还没摸到,想要顺利稳当地坐上那个位置,不能授人以柄。” 蓝玉面露一丝恍然之色:“你担心那些臭儒生?这些人确实跟苍蝇一样,能烦死人!不过你不用担心,敢乱嚼舌根,咱帮你杀了他们就是!” 他是个杀胚。 解决问题的方法,向来就是杀杀杀。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丝无奈,解释道:“舅爷,你能杀了朝堂上的文人,能杀了天下百姓吗?” 顿了顿,他又反问道:“不知我皇爷爷喜不喜欢这些文人?” 蓝玉蹙眉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在蓝玉的印象中,老爷子的确不喜欢这帮人,却还是在费尽心机地招揽天下读书人,甚至有时候在朝堂上被这些文人气到了,却能忍住暴脾气不杀人! “这就对了。” “我知道舅爷不喜欢听这些弯弯绕绕的道理。” “但有一条,皇爷爷的杀伐手段如何?皇爷爷管理国家的能力又如何?他不做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文人刻板、认死理,但治国安定天下,却离不开他们。” 朱允熥知道蓝玉理解不了文人对天下民心安定的作用,只能用蓝玉能理解的方式迅速解释了一遍。 蓝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包括常升等大部分淮西武将皆是如此,不自觉地便收敛了眸中的杀意。 心里就一个感觉。 嗯……还是想不太明白。 但是,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嗐!!” 蓝玉没办法,只能气呼呼地把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丢在地上,金石交鸣之音锐利刺耳…… 人群之中,会宁侯张温却是忍不住暗暗端详起了朱允熥。 他虽也是立功无数的武将,可他在战场上更擅奇谋,平日里也是这群人里最沉默冷静,看得最透彻之人。 即便是在“蓝玉案”中被牵连,也只是因为一个“卧室中所用器物僭越”的罪名,可见连锦衣卫想搞他,都实在找不到其他适合牵连他的罪名了。 而此时。 在乾清宫陷入沉默的时候,张温越是端详着面前这个云淡风轻、神情自若的少年,心中便越是骇然。 年幼丧母丧兄,在处心积虑的继母眼皮底下隐忍十数年。 一朝露出锋锐,便迅雷不及掩耳,只靠一个蓝玉,就能在一夜之间把他们这些人全部拉上了自己的船。 明明一直藏锋,却在调遣兵力、稳定政局方面如鱼得水。 最恐怖的是。 受尽欺凌隐忍了这么多年,一朝扬眉吐气,居然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冷静、理性、格局…… 这份心性,万中无一! 「大明有这样一位君主,至少能保证往后几十年的繁盛!」 张温虽然混迹于诸多淮西武将之中,并未过多冒头,但心里竟是已经开始渐渐对眼前这位十几岁的少年信服。 当他意识过来的时候。 连他自己都惊到了。 只能在心中暗道:「大概是自小受人欺凌白眼,才锻炼出来这份韧劲和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吧……」 顿了顿。 张温站出来提醒道:“三殿下所言有理,吕氏和朱允炆现下确实不能随随便便给杀了。” “只是如此,摆在咱们面前的,就又是个难题了。” “这段时间以来,老爷子常带着朱允炆处理政务,出入奉天殿,似乎有意于封朱允炆为皇太孙,而朝中的文臣武将几乎都已经在心里默认了这一点。” “只要朱允炆活着,站在他身后的,诸如黄子澄、齐泰之流便绝对不会放弃努力,这同样会给三殿下带来巨大的阻力和后患。” 闻言。 在场诸多淮西勋贵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除了蓝玉和常升二人,其他大部分人对吕氏母子的杀意,都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现在站在一条船上,阻碍朱允熥也就是阻碍了他们的荣华富贵。 片刻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朱允熥身上。 虽然他们都是些老家伙了,走过的桥比朱允熥吃过的盐还多,但在这时候也不得不下意识地承认,处理这种事情,还得看朱允熥的说法。 朱允熥面上神色依旧云淡风轻,缓缓开口道: “这有何难?东宫二殿下重病,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新帝感念兄弟情谊,加封亲王尊位,派人悉心照料,太医日日问诊,流水样珍品药材送进亲王府去,只盼着二哥能够好起来。” 这一点,他当然早就想好了的。 同样一件事情。 换个说法,意思就全变了。 说起来,这也算是朱允炆自己给他自己安排的出路。 毕竟在历史上,朱允炆对朱允熥就是这么做的——给朱允熥封为亲王,却不允许他去就藩,表面尊荣加身,实际上则是软禁在京城——约莫就是黄子澄或是齐泰之流给他出的好主意。 而历史上的朱允熥并不像现在的他。 提前就知道会出现靖难之役,知道未来朱棣会成功,还有“当二五仔去给朱棣开城门”这种操作。 所以在朱棣上位之后。 先是被夺了尊号,过不久直接被废为庶人,丢到朱元璋的老家安徽凤阳去了,当了十几年庶人最后还暴毙了。 现在朱元璋提前嘎了。 这滋味给朱允炆尝一尝倒是也刚刚好。 “啥意思?咋还要给这小子加封亲王?”蓝玉第一个表示不理解并反对,大明亲王什么神仙待遇?见过恩将仇报的,没见过仇将恩报的。 张温却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目光一亮,道:“三殿下好手段!” “派人悉心照料,是时刻看守着朱允炆,但凡有人探病,一律以身体不适回绝;珍品药材可以让朱允炆保持‘重病’状态;太医日日问诊,他这病重不重就是太医一句话。” “而加封亲王,还如此关心,三殿下就是宽容仁和,悌恤兄弟。” “就是黄子澄、齐泰也挑不出毛病来,朝臣百姓还得赞三殿下一句,兄友弟恭。” 第18章 对对对!就是那个老狐狸! 被张温这么一解释。 蓝玉、常升这些脑回路比较直的,一下子就理解了过来,面上齐齐露出恍然之色,看向朱允熥的目光里透露着一阵阵无语。 不是?这小孩脑袋瓜里都长了些啥? 怎么感觉这娃子不像十几岁的小伙子,倒像是个活了几十岁的老狐狸?? 蓝玉蹙眉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朱允通,道:“咱怎么感觉……你跟一个人有点儿像?” 他心里有这种感觉,一时之间又不太想得起来。 想了想,鹤庆侯张翼轻轻开口道:“像……像韩国公?” 蓝玉目光微微一亮。 点了点头道:“对对对!就是那个老狐狸!” 韩国公李善长,从朱元璋起事的时候就是他的军师,朱元璋南征北战的时候就是他坐镇管理后方,调度后勤粮草。 后来大明朝建立之时,封赏功臣,开国功臣之中封为国公的一共六人,便是徐达、常遇春之子常茂、李文忠、冯胜、邓愈和李善长了。 而李善长还是居于其中首位,被朱元璋比作萧何。 大明建立之后,一度被朱元璋重用的文官,诸如张昶、杨宪、汪广洋、胡惟庸……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获罪,只有李善长一直安安稳稳干到了洪武十八年。 足见这老狐狸圆滑。 对于蓝玉这个说法,在场诸多淮西武将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们是一群打直球的武将,对李善长的印象大多差不多:老狐狸、老银币。 眼前这位三殿下的操作。 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了。 过了片刻才有人意识到不太对,赶紧解释到:“呃那个啥……三殿下,咱不是在骂你哈……” 他们吐槽李善长老狐狸、老银币,至少也是私下里吐槽。 现在朱允熥还在场呢。 毕竟这位小狐狸今天是东宫三殿下,明天他们就要把他推到奉天殿的龙椅上称“陛下”了。 这多少有点不太合适了。 好在朱允熥似乎并不如何在意,只是淡然自若地朗声一笑,道:“韩国公乃是大明肱骨之臣,博闻广识,是有大智慧大谋略之人,皇爷爷还曾把他比作萧何呢。” 诸多淮西武将暗暗松了口气,立刻笑嘻嘻地找补一番: “哈哈哈哈!没错没错,咱就是这个意思!” “韩国公那老狐狸是活得久,而三殿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谋略手段,比韩国公强!” “……” 蓝玉嘿嘿一笑:“小狐狸好啊,小狐狸机灵!哪儿像那个朱允炆,死板无趣,整个就一书呆子,穿上了龙袍也不像太子,也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看得上他的!” 坐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朱允炆,虽然堂而皇之地听着面前这群人在讨论怎么处理他,不过这种时候,他和吕氏是一句话不敢说的,只想捂着耳朵当一个透明人,生怕啥时候又惹到了这群杀胚。 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我已经很惨了,勿CUe! 与此同时。 朱元璋都被外面的气氛逗得噗嗤一笑,差点儿笑出声来,也好在外面的人都在说话,没人关注到他这边细微的动静。 看着帷幔之外的白色身影,朱元璋不住地满意点头。 虽说朱允熥算计的是朱允炆。 但如果从对朝堂格局的掌控,从一个帝王的视角来说,朱允熥这一番操作却是没得说的,当皇帝,享受权利的同时,如何维持国家的运转,如何稳定朝堂、稳定民心,都是需要研究的学问。 在这一点上。 他看得出来,朱允熥对的理解是很通透的。 「这滑溜劲儿,的确很机灵,懂得变通,不局限拘泥于寻常的路子,既困住了自己的竞争者,又堵住了朝臣百姓的嘴,顺带还能挣个好名声,的确是一箭三雕的处理方法。」 「确实有几分李善长的作风。」 说起李善长。 没人比他更加了解了。 从起事到大明建立,一直到大明皇朝逐渐站稳甚至安定下来,都少不了李善长在他身边出谋划策。 蓝玉这么比喻,朱元璋觉得还真没什么毛病。 「允熥这孩子,不论是心性还是头脑,都是块上好的料子!」 「虽说咱现在能一手掌控着整个大明天下,但处理平衡这些朝臣,与那些出口便是一堆堆大道理的文人周旋……却是花了许多年才慢慢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这一点,允熥比咱要更强!」 「允熥如今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竟然就已经可以想得这么周全,这一点绝不是单单一个机灵就够了,一定是对朝中那些文人的心理观察了解得十分细致才做得到。」 思索间。 朱元璋下意识地看向了另外一边的朱允炆。 在孙辈之中,朱元璋和朱允炆算得上是最亲厚的了,尤其是朱标去世之后,朱元璋带着朱允炆的时间就更多了。 忍不住就将两个人放在了一起比较起来。 「而在这方面,允炆却是极其欠缺。」 「蓝玉的评价虽然难听了点,但也是话糙理不糙,允炆行事常常不会变通,对课本上的知识固然能够对答如流,可离了课堂所学,就变得茫然了许多。」 朱元璋想起平日里对朱允炆提出的问题,朱允炆常常是和他的伴读黄子澄以及翰林院之中如齐泰之流,亲近偏向他的学士讨论请教,一起商量出来之后才将答案说给他听的。 就在不久之前。 朱允炆刚得知他“驾崩”的消息的时候,简直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一口一个“娘”。 朱元璋垂下眼眸,摇着头轻叹了口气。 「唉……吕氏该死一千次一万次,可允炆这孩子,他和允熥终归是兄弟,当真要到这种你死我活的地步吗?」 两个孙子的资质如何,高下立判,朱元璋心中也欣慰于自己在当下这种为难的时候,找到了朱允熥这么一个好苗子。 可朱允炆再不如。 始终也是他的亲孙子。 朱元璋本是农民出身,骨子里依旧保有着一些淳朴的习性。 譬如对结发夫妻马皇后的情分,譬如对儿子朱标毫无保留的宠溺与信任,譬如他对自己的自称,这么多年了,也还是更习惯用农民自称的“咱”,而非更加正式威严的“朕”。 他可以对别人冷血无情,甚至对有功之臣挥动屠刀。 但碰上自己的亲孙子,难免还是保有着心中的柔软。 此时不由陷入纠结之中…… 第19章 得寸进尺,这是人的本性 一时之间。 朱元璋也想不到合适的,调和兄弟二人之间关系的方法。 只能在心中暗暗安慰自己道: 「好在,允熥并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反倒是保了允炆一命,不然以蓝玉的架势,就算咱刚刚亲自站出来,也来不及拦住。」 「好在,咱以后还是有周旋的机会的。」 「嗯……兄弟二人之间的矛盾,对淮西勋贵的提防,对人心贪婪的不够了解,过度依靠信任外戚……」 朱元璋在心里总结了几点。 整体观察下来,他对朱允熥的资质很满意,但也总结出了几点朱允熥的草率不足之处,以及他目前还想不到解决办法的疑难。 当下在心里先默默记了下来。 算作是他明日开始,要去做的,要教导朱允熥的计划。 帷幔的另一边。 淮西武将集团已经彻底确认了拥戴朱允熥的可行性,对处理朱允炆的手法也同样达成了共识,经过一阵短暂的嬉闹之后便平静了下来,目光神情都变得不自觉地严肃。 他们并没有忘了。 即将要做的事情,是顶着朝堂上下的压力拥戴一位新帝。 这种事情可不是等着明天早朝宣布一句就能成的,他们还需要趁着天还不亮,在整个应天府内外作出更细致严密的布置才行。 “不知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是否有其他疑虑?”朱允熥开口问道。 众人左右看了看,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摇头。 该安的心安了,该处理的人处理了,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不要怂就是干呗。 蓝玉郑重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随后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道: “允熥,你长大了,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许多事情,你比咱这些人要机灵,咱这些人想到的,你早就想到了,咱这些人没想到的,你也想到了。” “明日,你只管往奉天殿上走,咱扶着!” 常升也点了点头,道: “是啊,从前咱以为,太子殿下会成为大明毫无疑义的第二代明君,以为你哥哥雄煐同样会顺利地成为第三代雄主。” “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好在,你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了,咱们从来没想到过你从前的处境这么艰难,但你是个好孩子,更是个聪明的孩子,你隐忍多年,给你自己保留了希望,更给咱们带来了希望。” “舅爷、舅舅都会一路扶着你!”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无比的坚定之色,甚至微微有些发红。 蓝玉和常升二人对待朱允熥。 一开始是因为大姐(大侄女)新添了个小外甥(外甥孙)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老大朱雄煐没了之后,则是期待他成为第二个朱雄煐。 即便后来发现实在扶不上墙,也希望他的人生能安安稳稳。 今夜突然看到这孩子露出了锋芒,长成了他们未曾料想的样子,心中自然感慨万千。 蓝玉和常升二人话音落下之后。 其他人也迫不及待纷纷开口: “没错,三殿下!当年咱们都在常将军帐下效力过,常将军破军无敌,咱们这些人无不钦佩。三殿下是常将军的亲外孙,说句僭越的话,咱虽不似凉国公和开国公他们与殿下血缘亲厚,但也有子侄情谊在!” “殿下不仅继承了太子殿下的谦恭温和,又有大行陛下的手段魄力,还有陛下和常将军当年的勇武风姿,自当为大明第二代雄主!” “还请三殿下放心。” “……” 众人纷纷表态。 声音神态似乎都十分郑重认真。 他们口中的常将军,自然就是朱允熥的嫡亲外公,大明开国战神常遇春了。 常遇春在洪武二年暴卒而亡,那时候朱元璋还没有大封功臣,所以这些淮西人还保留着当年那种称呼习惯。 “允熥铭记于心。”朱允熥虽面上作出一副颇为感动的模样,可内心之中却是无悲无喜。 他并非没有注意到,之前这些人确认这份“从龙之功”的可得性之后,面上露出的那种野心和贪婪。 他两世为人。 脑回路不可能跟一个真正的十四五岁小孩一样简单。 看待事情,往往是透过现象看本质。 这群人现在如此热忱。 决计不可能是因为敬佩常遇春,连带着对他这个常遇春的亲外孙爱屋及乌。 否则在此之前为什么只有蓝玉和常升二人偶尔还给他送点东西?其他人甚至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这些人的热情,不过是因为朱允熥现在身上有足够的价值,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罢了。 毕竟,在“未来的新帝”面前,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姿态总是要做足的。 所以朱允熥对这些人的吹捧和热情之中的虚伪,毫不在意。 不过,朱允熥自身也并不重视这一点。 他要的只是结果。 他要的,也只是这些人的价值。 至于对方的贪婪和野心,他可以接受——得寸进尺,原本就是人的本性,包括朱允熥自己在内也是如此。 发现老朱提前嘎了之前。 他的目标只是能成功抱上朱棣的大腿,改变自己原本悲惨的结局,当一个富贵王爷安稳一生。 而当情境骤变。 他的野心就滋生了出来——他要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 做人。 要看透他人,更要看透自己。 他并不一味地觉得野心和贪婪是什么坏事情,譬如他今天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把这群人搜罗过来,就离不开这一点。 而他要做的。 就是利用这些野心和贪婪,同时保证自己不被其反噬。 在吕氏的眼皮子底下隐忍多年的好处,是造就了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和高超的演技。 诸多淮西武将看到朱允熥郑重其事地“铭记恩德”之后,面上都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来——未来的新帝性情温和,有已故太子之风,他们此次的从龙之功,必定能带来更大的荣华! 于是乎,当即有人顺杆爬地贴了上来,热情地问道:“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臣等便先下去安排好其他琐碎事情,不知三殿下可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朱允熥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故作一副突然想起的模样:“噢!说起来,倒还真有一件事情,需要劳烦舅爷、舅舅和各位叔伯公……” 第20章 侵占民田的隐患,藩王,读书人 朱允熥脑子里正想着这件事,犹豫着要如何开口,碰巧就有人先开口问了起来。 “三殿下但说无妨!”众人心中正是热情高涨的时候,不疑有他,立刻应声道。 朱允熥微微沉吟了片刻,然后摇头轻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来,到:“这……说起来算是个不情之请,可能会令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有些为难。” “不过,允熥却敢担保,此事对于日后的裨益却是无穷无尽的,不知诸位可还愿意听一听?” 此话一出。 在场诸多淮西武将不由得神情一滞。 他们只是直肠子,不是没脑子。 “不情之请”、“为难”——既然提前说了这样的话,那这个请求对他们来说,肯定是需要牺牲点什么的。 让他们说点好听的话,做点互惠互利、顺水推舟的事情,这都好说。 但如果要触及他们的利益……大家伙跟着你干,你这奉天殿都还没走进去,先提起要求来了? 一时之间,众人迟疑着左顾右盼,等着看其他人表态。 好在常升立刻站了出来,拍着自己的胸脯道:“你直接说就是了!你能有今天这份能力和魄力,咱这些做舅舅、舅爷、叔伯公的都高兴,只要能安安稳稳地扶着你,咱为难一些又如何?” 蓝玉也随之点了点头,自家嫡亲外甥孙,拿出点代价帮一帮怎么了? 要不怎么说是亲舅舅、亲舅爷呢? 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动,他对人性的冷暖看得透,不代表他心里并没有感情上的衡量。 常升和蓝玉这话说出来之后,一些淮西勋贵的眼神不由得闪烁了一下:那是你外甥(外甥孙),又不是咱的! 不过,一向冷静的会宁侯张温,却是在略略思索了片刻后,缓缓开口问道:“不知三殿下想吩咐我们些什么?” 旁人大多只听到了“不情之请”、“为难”云云。但张温却还注意到了朱允熥说的那句:对日后有无穷无尽的裨益。 以他从开始到现在对朱允熥的观察和了解。 他不觉得朱允熥是什么莽撞、没有分寸的人。 而且,以这位三殿下的心性和对朝堂格局的拿捏手段,对方不可能料想不到,现在提要求会引起众人不满。 能提出这件事情来,肯定在心里考量了许多。 他倒是想看一看。 这位三殿下要如何为难他们,又如何让他们受到裨益。 张温发声。 其他人也开始稀稀拉拉地应声道:“殿下请讲。” 毕竟张温向来是他们这群人里比较有头脑的,他的操作,值得跟一波。 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定。 随后目光坚毅地开口道:“还请诸位,管一管自己名下庄子里的人、手下的义子、亲戚,且莫要侵占民田、滥杀无辜。” 此话一出。 整个乾清宫顿时“刷”地一下安静了下来。 诸多淮西勋贵、甚至包括蓝玉、常升等人都是一副“你在大放什么厥词?”的表情。 朱允熥面上虽保持着镇定,但心中却暗暗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群淮西人肯定是听不得这种话的。 别看这群淮西勋贵现在个个风光,身居公爵、伯爵之位的,可往上再倒个三四十年,大多都是受尽欺凌吃不上饭的农民。 穷人乍富。 大多数只会觉得自己的财富怎么积攒都不够。 所以在场这些淮西勋贵之中,不少人仗着自己往日的功劳、如今的身份,平日里都纵容自己手下人、收的义子、或是亲戚,侵占民田,滥杀无辜。 蓝玉甚至是其中之最。 在他们看来,自己刀里来血里去的为大明朝立下汗马功劳,拿点儿好处怎么了? 如果可以的话。 朱允熥现在是绝对不想提出这种不得人心的要求的。 毕竟他隐忍多年,也得亏他有蓝玉、常升这样一层亲缘关系在,才堪堪有追逐那个位置的基础资本。 这也是他唯一的资本。 但他很清楚。 这件事情他不得不提前招呼好这群人。 毕竟。 以他现在的名声和处境。 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不是那么好坐的。 就算明天顺利坐上了奉天殿上的龙椅,顺利登基,他也不可能立刻就坐得那么安安稳稳。 在内,有诸多朝廷文官,有那些认死理、不要命的读书人,有支持朱允炆的那些人会想尽办法找茬儿。 在外,各地藩王要么第一时间就不认他这个“新帝”,要么按住不动伺机寻找、等待机会,一个名正言顺靖难的机会。 大明的藩王手上。 可是有实打实的兵权的。 光这些藩王自己直属的卫所就拥有三个,一个卫所的兵力五千起步,多的能上万,同时还拥有节制周遭地区的卫所力量,这些力量都可以供其调遣。 而这些藩王之中,不少都常年镇守着边塞要地,大战小战操练下来,其作战能力更是不带一点儿虚的! 这时候。 如果这些唯一支持他的淮西勋贵还到处生事的话…… 朱允熥是遏止还是默许? 若是默许,这些原本就有开国战功的勋贵,仗着自己又一次的从龙之功,这种行为只会十倍百倍地变本加厉。 因为人心的贪婪是无穷无尽的。 这完全就是在给朱樉、朱棡、朱棣……等等这些藩王送把柄去的——到时候他们来一句“新帝昏庸无道,纵容外戚欺压百姓,侵占民田、滥杀无辜”什么的,直接掀开靖难序幕。 更可怕的一点在于。 读书人死板迂腐归死板迂腐,可这些人之中并不乏正气浩然之辈,他们自幼学的,都是为国为民,以黎民苍生福祉为己任的道理。 到时候,他们只会支持靖难的藩王。 说不定还要搞个内外配合,外面藩王死命打,里面这些硬骨头文人提起笔杆子死命骂,煽动天下民心。 别说一个蓝玉。 十个蓝玉在跟前他也得被人从龙椅上拉下来。 朱允熥做事的原则。 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 尤其是在这种危险性极大的事情上,更是要如此。 这一切看似很远,实则是他当下就不得不考虑的。 所以朱允熥唯一的选择就是,在他们这艘船开船之前,就把这个矛盾摆在明面上来,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第21章 嗐!还是吃了经验不足的亏! 乾清宫之内。 静——死一般的安静—— 在朱允熥直截了当地把矛盾摆到台面上来的时候,所有人不由得以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 一个个都抿着嘴。 想开口骂人但碍于情面又只能憋着。 「啥玩楞儿?」 「老子从前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老爷子看得紧不让咱捞点儿油水,咱也不敢跟老爷子那暴脾气硬刚。现在你靠着咱们的支持,龙椅还没坐上,就使唤起咱来了?」 许多人都已经开始在心里骂骂咧咧了起来。 在此之前。 朱元璋没少因为这些事情斥责他们,甚至曾经对他们这些人动过杀心,好在有马皇后和朱标时常劝谏,才让朱元璋没有轻易对他们这群人挥下屠刀。 说句实在话。 听到朱元璋驾崩的消息。 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不是难过、不是可惜,而是……压在自己肩上的一块大石突然消失了,如释重负。 甚至心里暗暗有些窃喜。 ——从前的罪责没人追究了,往后更没人制约他们了。 结果朱允熥倒好。 直截了当跟他们说不要干! 「要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让我们让了这块儿利益,合着老子出人出力,你特么的还要割老子的肉?」 也就是他们这群人已经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否则一人啐一口唾沫,扭过头去就能把别人送上龙椅。 蓝玉和常升二人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慌张和不妙。 他们本来都做好了准备,自己吃点亏做出点牺牲什么的。 一来朱允熥和他们是嫡亲的血亲,二来日后说不得会有其他好处弥补,三来他们当下也实在只有朱允熥一个选择。 不过蓝玉和常升也没料到。 这个聪明机灵、仿佛能够看明白一切的小外甥(外甥孙),突然就不明白了起来。 竟然直接一句话捅到大动脉上去了…… 顿了顿。 见气氛不太对,蓝玉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打圆场道:“哈哈哈哈哈!今天事情太多也太突然,允熥,你这孩子是想事情想糊涂了是吧!尽说胡话。” 常升也尴尬的摸了摸后脑勺。 附和道:“这些事情都是后面的事了,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紫禁城内外的一切布置好,确保明天一切顺利。” “其他的事情都往后再讲就是了。” “……” 二人一方面也对朱允熥说的这一番「胡话」心中不满,尤其是蓝玉,他在这方面可谓是劣迹斑斑,光是义子就收了几百上千个了,总不能人家喊声爹好处都得不了一点儿不是? 但经过之前马三宝传话给他们的一番分析。 蓝玉和常升都明白。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确保朱允熥能顺利登基。 否则。 那个位置无论换了谁,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更遑论更大的权利,更尊贵的位置,更富贵的钱财了。 而朱允熥,至少还是能商量的。 所以这时候他们绝不能让其他淮西勋贵,因为朱允熥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给动摇了。 两人打着哈哈。 你一言我一语地准备把这件事情先找补过去再说。 然而。 明明跟个小狐狸一样滑溜的小外甥(外甥孙),这时候却像是突然脑瓜子抽了一样。 丝毫不领他们这份情不说,反而还淡笑着重复强调了一句:“舅爷、舅舅,还有各位叔伯公,我刚才的话并非玩笑话,也不是什么糊涂话,一字一句皆是认真的。” 朱允熥具有这个时代的人没有的视角。 当然知道这群人一个个都是什么德行,所以也早就考虑过蓝玉等淮西勋贵对这件事情的反应。 对于众人变了的目光,倒是并不怎么慌。 蓝玉和常升这边,本来还兀自替朱允熥打圆场辩解说着话。 结果直接被朱允熥打断了,声音戛然而止,嘴巴微微张着停留在说话的最后一个字的嘴型上,整个人有点僵硬…… 不得不说。 他们内心已经开始有点绷不住了。 「淦!」 「这小兔崽子这是在发什么癫?」 「老子这是在帮你,在帮你知道不?刚才那股机灵劲儿都他娘的哪儿去了!!」 蓝玉和常升二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与愤慨,甚至已经在眼神交流之中口吐芬芳了。 不出意外。 在场其他淮西勋贵看了看朱允熥又看了看蓝玉二人。 乾清宫的气氛愈发凝沉了起来。 …… 与此同时。 与众人仅仅一帘之隔开的朱元璋不由得摇了摇头。 「嗐!还是吃了经验不足的亏啊!」 「你让这群骄兵悍将不敛财?空口白牙一句话怎么可能?这群人是不可能让利的!咱当初都已经差点要治他们的罪,喊打喊杀,都杜绝不了这种事情」 「如此鲁莽提起,反而会动摇了他们助你之心啊!这次蓝玉倒是反应得格外快,只可惜,允熥这孩子有点太执拗了。」 「这个时候,就应该先按下不提才对。」 「先让这帮子人帮你先坐上龙椅啊!」 朱元璋本就在趁着现在这个机会继续考察朱允熥,所以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放在了朱允熥的立场和视角想事情,也好从中总结朱允熥在行事之中的欠缺和不足。 日后这些欠缺不足,他都要一一给这孩子分析教导。 让这孩子真正有资格成为一个帝王! 「不过咱倒是没想到,允熥这孩子还有一颗仁爱天下百姓之心,知道这侵占良田、滥杀百姓之事绝对不能被纵容,否则受苦的终归是大明百姓。」 转而一想,朱元璋的神色间又颇有些欣慰。 朱元璋虽然多少沾点儿“狡兔死走狗烹”的残暴和不义,但他身上不可否认的一点是——能体恤百姓疾苦。 因为现在天下受苦的那些人。 就是朱元璋曾经的影子。 他本是濠州钟离农民家的儿子,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可因为暴元的腐朽暴政,一家数口人,活活饿死了大半。 如今他好不容易将天下安定下来,自然不愿看到百姓受苦。 此时见朱允熥坚持提出这件事情。 虽然觉得朱允熥在政治层面上的处理是大错特错,可这孩子的这一份心,却是令他十分满意的。 第22章 这就又天下大乱起来了? 「这娃子啊,心是好的,只是这事儿可得办砸咯!」 朱元璋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目光欣慰且宠溺地摇了摇头,暗暗替朱允熥叹了一句。 「允熥孩子平日甚少接触这些骄兵悍将。」 「心里对这些人的嚣张、骄横、以及他们身上那些劣性估计错误,他们说什么“子侄”,你就真以为他们把你当子侄了?」 「好在咱还没真死,还能替这孩子兜着,这次也刚好可以给这孩子一个活生生的教训,过后咱再给孩子好好分析分析,以后真正面临这种事情,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看到朱允熥在这里“犯了错误”。 朱元璋反而是喜闻乐见的。 朱标没了,他现在年龄也上来了,寿数无多,这样的真实经历能让他更快、更有效率地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后世之君。 这就够了。 反正,这都还不是真的。 思索间。 帷幔之外的气氛越来越紧,空气都似乎有种要凝固的感觉。 好在片刻后。 一直在观察端详朱允熥的会宁侯张温及时站了出来,挡在了就要发作的诸多淮西武将面前,道:“三殿下的话似乎还没说完?没记错的话,三殿下说,此举其实对日后大有裨益?” 他的面上带着一丝温和的微笑。 目光在朱允熥的脸上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对方面上没有什么慌张之色,但同时也看不出太多其他的情绪。 张温心中实在想不通。 眼下气氛凝沉至此。 朱允熥还能如此淡定,到底会如何应对眼下这种局面。 其实,朱允熥说出的那句「不再侵占民田、滥杀无辜」,对于他来说其实影响并不大,因为他也不干这事儿。 毕竟原本的历史走向之中,朱元璋想搞他,也只找得到一个「所用器物僭越」的罪名,其他罪名显然是找不到一点了。 穷人乍富。 有两种极端。 大部人会成为当年剥削自己的那一类人,尽情享受人上人的优越和好处,甚至变本加厉。 而小部分人,则是会心怀怜悯,对处境和自己贫弱之时的人感同身受,自己淋过雨便想替别人撑伞。 譬如朱元璋,这些年都尽量给农民减少赋税,与民休息,发布诸多利国利民的政策。 张温也属于这一类人。 他的看法和朱元璋差不多。 心里想着,大概是这位东宫三殿下,承继了太子殿下的仁德爱民之心,如今有望走上天下至尊之位,少年意气,或者说类似于新官上任三把火,迫不及待地就想做点什么。 仁德爱民之心。 在张温看来,这一点对于一位帝王来说十分重要。 历朝历代,大多亡于暴政——百姓但凡还能有一点活着的念想,都不至于到揭竿造反的地步。 他们这群人当年就是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大明。 朱允熥这个出乎预料的举动。 尽管鲁莽意气。 却令张温心里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也从心里希望,这位东宫三殿下当真可以坐上那个位置。 所以他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了。 不过张温始终觉得。 朱允熥心中或许已经自有了一番盘算。 一个能在吕氏手底下隐忍十数年的孩子,怎么可能在这种紧要关头上鲁莽行事?他能把他们这群淮西勋贵搜罗到这里来,不可能不明白,这群人是他唯一的政治资本和依仗。 张温此话一出,乾清宫内凝沉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对日后大有裨益?如果这份裨益能弥补他们的损失,倒也不是不值得一听。 因此,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又集中到了朱允熥身上。 朱允熥不经意地看了张温一眼,心中觉得有趣,暗暗记下了这张面孔。 当然,现在不得不提出的矛盾提出来了,他当下最重要的是:解决这个矛盾。 面对众人的目光。 朱允熥内心开始酝酿情绪,面上作出一副无奈为难的神色,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开口: “其实,各位的顾虑,我心里都是清楚的。” “只是当下的处境,各位叔伯公心也明白。” “有诸位在朝堂上说话,当然都是很有分量的,可这朝堂上能说话的,不止咱们淮西一脉。” “在允熥心里,咱们都是自家人,心里肯定是偏向于诸位叔伯公的,可我却不能在外表现出这种偏颇。” “否则就会成为那些文人攻击的借口。” “诸位也知道,要想在龙椅上坐稳,我的处境还十分艰难。大局未定,提出此事,允熥也是不得已的。只是咱自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觉得这件事情得提一提!” 朱允熥紧紧蹙起眉头,先表明立场:我肯定是偏着你们的!咱们都是淮西一脉,是一边儿的! 听到朱允熥这话。 众人面上的神情顿时缓和了不少——嗯,总算不是老爷子说的那一套“百姓艰苦、你们要懂得体恤、触犯大明律”云云。 简而言之。 朱允熥没说他们做这事儿是不对的! 同时也不由愤愤吐槽起来:“这群文人!流血挨刀子没有他们,就会在朝堂上逼逼赖赖!真他娘恶心人!” 朱允熥又是轻叹了一口气。 面上表情愈发为难:“其实,还不止这群文人,此事最为难的,在于我那些叔叔们呐。” “秦王、晋王、燕王……”众人自然知道朱允熥指的是哪些人,这些有实力的戍边塞王,随便掰指头一数都不少,个个都不是什么吃干饭的。 但立刻就有人质疑了起来:“老爷子管着咱也就罢了,他们那么老远的,还要管到老子头上来?” 朱允熥摇了摇头。 “不是管到你们头上来,是管到我头上来。” “咱们现在已经站在了一条船上,你们做了,在旁人看来就可以理解成,是我默许的。” “诸位叔伯公沙场百战。” “如何不知道靖难出兵需要师出有名?” “若是诸王以此为借口靖难,朝中文官、天下文人士子一支笔杆子煽动所有百姓,咱们该如何是好?” 朱允熥定定地看着诸多淮西武将,目光似是在询问。 众人不由嗫嚅着嘴面面相觑,想说点什么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朱允熥提出来的危机,的确也关切到他们自身! 藩王靖难,他们能应对吗?倒也不是不行。 可藩王靖难、再加上文人士子口诛笔伐、煽动天下…… 霎那间,所有人仿佛又看到了马蹄之下的烟尘滚滚、尸山血海,听到了战场上喊杀声震天彻地…… 怎么像是他们当初起事的场面? 不是…… 三言两语。 这就又天下大乱起来了? 靠! 好有道理。 我竟无法反驳! 第23章 朱允熥:你看这个饼,它又大又圆 「哈哈哈哈!这娃子是真会讲话!这还能给他们圆回来?」 「一番话听下来,咱都觉得这群人是在自取灭亡了。」 看到这群骄兵悍将又被干沉默了,朱元璋忍着没有让自己笑出声来,越来越觉得自家这孙儿有意思了。 不仅仅是对问题的分析一针见血,对所有情势格局、未来存在的隐患都了然于心,说话的方式也巧妙,一口一个自家人,属于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娃。 居然能把这群老油条给哄得一愣一愣的。 「而且,允熥提出来的藩王隐患,也确确实实存在!」 「咱那几个儿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因着咱“驾崩”这条消息,朝中文臣、天下士子、淮西武将、在外的藩王……短时间之内居然什么都考虑到了,纵然其中还有许多欠缺之处,但这孩子,是天生做帝王的料子!」 「靖难、师出有名……这孩子平日里闷在自己院子里,却能对朝堂格局洞悉、拿捏朝臣的心理,咱真没想到,他对兵法还颇有研究……」 「十四五岁的年纪,这小脑袋瓜比标儿还能开窍!」 「这孩子到底是有多少惊喜是咱不知道的?」 朱元璋在心里略略一想,都忍不住感到不可思议。 忍不住地就想起了朱标。 朱标的资质当然不错,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拥有独立处理朝政的能力,仁德爱民获得朝野上下的拥戴和认可…… 但这都是朱元璋从小到大一手带起来的。 即便如此。 一些为君之道,朱标还是难以领悟,沾了个心软的缺点。 不像朱允熥,冷静得可怕,已经完全把自己放在“帝王”这个位置在思考看待问题了。 而朱允熥从小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 这些年来除了每日去大本堂和诸多皇子、皇孙一起听夫子讲课之外,可没人再教他别的了! 「这悟性,真是可怕!标儿啊,你这儿子比你强!」 「不过……不够,这当然还不够。」 朱元璋看向那群已经被朱允通唬得愣住的淮西勋贵。 前一刻还颇为柔和的目光。 突然就变得冰冷下来。 「这群骄兵悍将,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还都是群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他太知道蓝玉他们这群人是什么德行的了。 他们的脑子是直的、是贪的! 就算暂时被朱允熥这一番言之有理的话给震住了,但过后还是会觉得,这些事情还很遥远,为了那么遥远的事情,就放弃自己嘴里最大的一块肥肉,不值当。 果然。 经过半晌的沉默过后。 立刻就有人开口反驳起来了: “三殿下说的……虽然有些道理,不过咱觉得,是不是有些太危言耸听了啊?” “秦王、晋王、燕王……他们那些藩王都远在外地,还分散在大明各个藩镇,想要短时间之内联系起来,达成一致都不太可能,这些事情,一下子也不会发生的吧。” “就是!我觉得,大不了咱就收敛点、隐蔽点,做得别太过火、太明显就是了!” “……” 当有人出声反驳之后。 乾清宫之内,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淮西勋贵也都给自己找起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开脱了起来。 毕竟,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正所谓“自古忠言逆耳”。 正是这个道理。 事情发展到这里,蓝玉、常升、张温几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好在,虽然一下子戳到了这群人的动脉,但好在话说得不应,接下来只需要含糊过去就可以了。 涉及到这么多人的利益,本来就无解。 想到这里,蓝玉呵呵一笑道:“这些事情确实是后面的事情,咱们还是先把当下该做的事情做了,明日,你得安安稳稳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去!” 这话是安抚淮西勋贵,也是提醒朱允熥:你再瞎闹,这位置可就不一定稳当了啊! 随着蓝玉发话,众人也停下了议论,重新安静下来,等着看朱允熥要怎么说。 朱允熥倒是面色如常。 没别的。 他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视角,当然知道这群人都是什么德行,讲道理要是能行,朱元璋也用不着三番两次对这群人动杀心了,所以他本来也没指望能跟这群人真正地好好讲道理。 他前面跟这群莽夫分析这么多。 说到底只是个铺垫。 前面的晓之以理,为的是后面的诱之以利。 顿了顿。 他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缓缓开口道: “我知道诸位叔伯公在意什么,你们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都是有功之人,无论多大的好处都是该得的。” “不仅如此,诸位叔伯公今日愿意支持我坐在奉天殿的位置上,我更不能让诸位叔伯公白白劳累一趟。” 朱允熥微微一顿。 看到诸多淮西勋贵蹙起的眉头都舒展了开来。 在他们脸上看到了自傲、得意等种种神色。 接着便后退一步。 神色郑重地朝众人微微拱手,道:“允熥在此允诺,这只是暂时的!眼下时局不稳,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待日后允熥把朝局稳定下来,把那个位置坐稳,各位叔伯公现在暂时损失的好处,日后必将加倍拿到!” “咱们一起稳稳当当地坐拥大明天下!” 朱允熥画下了一个大饼,这才是他最后的图穷匕见。 而他只说了个“日后的好处”。 这个好处是什么。 你们自己想。 你们要是认为我是承诺让你们日后可以随便侵占民田、欺压百姓什么的,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可没说过这种话。 当然,朱允熥说什么“一起坐拥天下”。 也是在诱导他们这么想。 如果一开始就把这个饼画出来,听起来就会显得很虚幻。 但有前面的铺垫在。 就会让这群人觉得:既有日后的好处,又能规避当前情况下的危机,这就很niCe了。 他们也会更愿意相信朱允熥分析出来的那些灭顶之灾。 至于啥时候把位置坐稳了,我说了算。 这好处具体是什么,还是我说了算。 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朱允熥,对于画饼和CPU技术还是颇有心得的。 只要他时不时和这群淮西武将示弱一番、分析分析当前情况,展望展望未来,最关键是有这个大饼吊着。 你看这个饼,它又大又圆。 三年之后又三年。 等朱允熥彻底坐稳皇位之后:最终解释权归朕所有~ 第24章 好家伙!变脸技术堪称国粹! 朱允熥话音未落。 整个乾清宫又一次“刷”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三殿下刚才说的那话…… 是什么意思? 现在损失的好处,日后能加倍地拿到?一起坐拥大明?? 这是未来新帝的允诺!! 虽然现在要收敛,但以后,可以随心所欲了! 其实这允诺不允诺的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位东宫三殿下,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们所谓「侵占民田」,表现出任何谴责之意! 在此之前。 老爷子就不用说了。 这种事情但凡被他发现了,必定要遭训斥。 训斥都还只算轻的,再严重点儿军法处置屁股开花什么的,甚至因此而被处死的人都不少。 就算是太子朱标,因为不愿见到老爷子造过多杀孽,背负屠戮功臣的罪名,所以愿意开口替他们求情。 可事后也还是要一本正经地跟他们唠唠叨叨,提什么苍生、什么百姓,然后板起脸来叫他们不要再犯云云。 这位东宫三殿下却是不一样的。 他说:淮西勋贵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该得好处! 他说:淮西勋贵出人出力帮他登上皇位,不能白白劳累! 就是嘛! 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没有咱们当初的刀头舔血,哪儿有天下百姓今天的安稳日子,咱总不能拿着脑袋白白去拼不是? 这才是真道理! 其他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都他娘的是屁! 短暂的惊愕过后。 乾清宫内这群淮西武将看着朱允熥的目光,骤然就变得火热了起来,其中夹杂着满意、骄傲、贪婪……等等诸多复杂情绪。 仿佛心里一下子就找到了共鸣。 甚至暗暗觉得,跟随这位三殿下比跟随太子还正确啊! 诚然,他们这群人都是坚定的太子党。 但利字当头。 其他的,就得往边上排排了。 这群脑回路直的骄兵悍将,当然不会去想什么以后的后果、影响、会不会让以后的大明乌烟瘴气之类的因素,他们也懒得动脑子去考虑那么多。 他们只知道。 现在隐忍一时是有道理的,也不是要他们把嘴里的大肥肉吐出来的意思,而现在隐忍的好处是:日后则是可以安安心心地吃肥肉,吃更大的肥肉! 半晌。 蓝玉的笑声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哈哈哈哈哈哈!还是咱允熥做事谨慎!好!咱回去就吩咐下去!眼下这个难关,咱一起过!” 他当然是最开心的。 自家外甥孙获得了这些淮西勋贵的支持。 同时,他们自己该得的利益也一点不会少,甚至会更多!而且还是不用提心吊胆的利益! 而他蓝玉,既是天子的舅爷,又有从龙之功。 未来朝堂之上。 何人能出他蓝玉其右? 其他淮西勋贵面上也露出了之前那种和善的神色,仿佛前面的质疑、愤怒、不情不愿……等等都完全没有发生过一般。 “三殿下说得话都有道理,咱都懂!” “是啊,三殿下有所求,咱当然是要全力配合起来的,大家伙说是不是?眼下情况艰难,自然得共同进退!” “正当如此才是啊哈哈哈哈!”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说话间,这些淮西人面上都带着笑容,会来事儿的,甚至连对朱允熥的称呼都给改了,目光似乎无比坚定而忠诚,乾清宫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朱允熥:「好家伙!你们这变脸技术比我演技更牛逼!」 “那便谢过诸位叔伯公的理解了。” “此事,我也知道诸位叔伯公受委屈了,我都记在心里。” 朱允熥心里虽在吐槽,但面上却露出喜色,作出一副感激的模样再次拱手一礼。 众人立刻抱拳回礼。 “三殿下言重了!” “此事乃是臣等分内之事……” 一个个说话都变得客气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个有多忠心。 与此同时,朱允熥的心里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他有八九分的把握。 但这件事情涉及的利益太大,他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他如果想要入主奉天殿,绝对少不了这群人的支持。 而且将这群人劝服。 还关系到了他接下来的一个重要布置。 想到这里。 朱允熥再次开口道:“既然诸位叔伯公愿意鼎力相助,那允熥还想再多说一句。” “三殿下请说。” 众人立刻应声道。 这回比之前要积极多了。 经过之前一遭,这些淮西勋贵对朱允熥已经算是好感爆棚了,况且,最敏感的事情都已经聊过了,后面还能提出来什么过分的要求?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道:“今夜要做的事情,第一点自然是将整个应天府上下的兵力排布都部署好,这第二点,希望诸位叔伯公手底下正在发生的民田侵占案子,在天亮之前,都能把手缩回来。” 说完,朱允熥目光坚定地看着在场众人。 最敏感的话题双方已经达成了共识,现在朱允熥提出来这点要求,相比之下就显得不那么令人震惊和难以接受了。 当然,蓝玉等人肯定还是很疑惑的。 “天亮之前?是不是太仓促了?” “这些事情咱倒也不是不能今晚就做,只是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应该是打赢明天那一仗,让三殿下先坐上龙椅再说么?这些事可以往后稍稍?” “对啊!咱也知道现在情况特殊,三殿下的提议肯定也是愿意配合遵从的,不妨等明日一切尘埃落定再去安排此事?” “……” 朱允熥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我这个安排,正是为了明天能更加顺利。” “啊?” 诸多淮西巡贵面上表情更疑惑了。 这有啥关系? 朱允熥端起旁边桌上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润润嘴。 而后才开口解释道: “诸位也知道,朝堂上有咱们淮西勋贵,但大明立朝多年下来,那些被皇爷爷请来朝廷任职,以及那些通过科举致仕的文人士子同样占据半边天。” “那些文人最喜欢标榜自己忠贞、为国为民、体恤百姓、以黎民苍生福祉为己任,这种自命清高的名头。” “文人与武将天生不对付,也是最喜欢拿这些事情参来参去的。” “索性咱们也是要收手。” “如果……让那些自命清高的文官认为,我朱允熥甫一登基,就让他们日日参奏而不得其结果的事情迎刃而解,明日这一仗是否就要容易许多了?” 第25章 太毒了!暴君!昏君! 朱允熥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晚上这么紧急的时候,把“侵占民田”的事情摆在明面上,摊开来讲? 第一是这件事情越早说越好。 这群人现在能支持朱允熥,立场关系只占了其中一部分,另外一部分目的,就是冲着更大的权利,更高的地位,可以更放开手脚收敛财富去的。 要是真等他们把朱允熥给扶上去了再讲。 这感觉像什么? 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难以接受。 还不如趁早就说,别把他们的期待拉那么高。 而更重要的。 则在于这第二个原因。 就是明天的一步棋了。 蓝玉他这群武将杀胚眼里,处理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杀!杀!那群文官只不过是嘴厉害了点儿罢了。 但实际上真能这么做? 便宜皇爷爷老朱都不会这么干! 在此之前。 朱允炆在朝中素有贤名,尤其是翰林院之中以黄子澄、齐泰等人为代表的文人士子,更是与他颇为亲近。 就算和朱允炆没那么亲近的一些文臣。 心里也都大概知道,朱元璋是要立朱允炆这个皇太孙的。 而他朱允熥又是什么名声和风评? 因此。 明天朝堂上会是幅怎样的情景。 完全可以想象。 难不成朱允熥真让蓝玉和常升他们提着刀在朝堂上,见一个反对的杀一个反对的? 素来乱世出忠贞之臣。 大明建立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的文人士子都是从元末暴乱那个时期走过来的。 对于其中的许多人来说,气节更甚于自己的生命,即便你是一句话便能人头滚滚的皇帝,他们也不会缩回脑袋。 对于这类油盐不进的文人士子,不是在朝堂上随便杀一两个人,就能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甚至有可能出现反效果——你越杀,他们越起劲。 至少图一个千古留名,后世史书嘛。 你全杀了? 天下文人士子何其之多,提起笔杆子就是要戳死你的架势。 而对于朱樉、朱棡、朱棣……他们这些藩王来说:嘿嘿嘿!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我要奉天靖难喽~ 这就又回到了之前分析出来的那个死局。 而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获得一部分文官的支持。 让淮西勋贵在「侵占民田」之事上撤手。 这就是他的投名状。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 文人士子的风骨、气节可以成为阻碍朱允熥的高墙,但你要是能给出他们想要的结果,那也可以成为助力! 说他们「冠冕堂皇」、「自命清高」,那是给淮西人听的。 朱允熥心里却知道。 这些文人或许迂腐了点,但其中许多人是真的心怀天下的。 …… 乾清宫之内。 朱允熥说一半、藏一半,言简意赅地把自己的用意说了出来以后,在场众人先是略微懵了一下,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随后便开始陆陆续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 “有道理啊!” “反正咱也是暂时要收手的,趁这个机会让三殿下得到那些文人的支持,这件事情直接就稳了!” “三殿下和韩国公那老狐狸……”有人下意识脱口而出,好在及时就悬崖勒马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老银币! 真是个老银币! 这种话显然不能当着本人的面讲,更何况还是未来新帝。 蓝玉朗声一笑:“哈哈哈哈!什么老狐狸,咱允熥这叫聪明绝顶!这机灵劲儿,绝了!” “是是是,没错,你看我这张破嘴,是咱陛下智计无双!” “殿下聪颖过人,实乃天命之人!” 明白过来朱允熥的意思之后,诸多淮西勋贵都是拍着大腿叫绝,面上充满喜色。 朱允熥这一计,不仅可以大大减小明天登基的阻力,对往后稳定朝局也同样有巨大的帮助。 而朝局越快稳定下来。 就到了他们收利息、拿好处的时候了。 正当众人面带喜色,对朱允熥交口称赞的时候。 人群之中。 张温垂下眼眸。 低着头掩饰着面上的失望之色。 原本以为这位三殿下是体恤百姓、少年意气才忍不住提出这个要求的,也期望着他能有两全其美的处理手段。 结果却是…… 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不得不提这件事情。 而他安抚这些骄兵悍将的方法,竟然是允诺让这群人在他皇位稳定的时候,变本加厉地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毒! 太毒了! 简直就是饮鸩止渴! 的确。 在眼下看来。 他作为一个劣势的皇位竞争者,可以获得这群坏淮西勋贵的忠心追随,可以骗过那些为国为民的文人士子,稳固地位。 可日后会如何,他有想过吗? 这群人在老爷子的压制下都敢顶风作案。 到时候有了当朝皇帝的允诺默认,这种风气必定如同野火燎原一般猛烈! 大明的百姓怎么办? 可以想见,数十年之内,不,或许只需要十数年,大明皇朝就会成为昔日的暴元! 张温也是从那个惨不忍睹的时代一步步走过来的。 中原大地昔日的生灵涂炭而今历历在目。 此刻。 张温一颗心直接沉入了谷底。 「暴君!」 「昏君!」 「朱允炆固然沾染了太多文人士子的酸腐风气,为人也确实死板、不够魄力,可比起这位三殿下,瞬间就显得贤明多了!」 「我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这位三殿下的内里,竟是个心狠手辣,冒着黑水儿的!」 原先的期望有多大。 现在的失望就有多大。 他原以为,这位东宫三殿下是天选之资——心性坚韧、隐忍、韬光养晦、聪颖过人、有魄力、有手段、甚至连武力天赋都是万中无一的——大明有他,当再繁盛至少数十年。 可是。 这一切一切的好处。 此刻都变成了坏处——糟得不能再糟了! 一个心思狠毒自私但又有能力有手段的皇帝,比一个平庸懦弱的皇帝,破坏力要强上千倍万倍。 而大明百姓不幸。 恰恰碰上了这么一个!! 张温彻底低下了头,一双手插进了自己的袖子里,默默后退到这群人的最后方,不愿再多说什么。 心里只剩下一种“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无力感。 这种场合。 他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即便是出了这个乾清宫。 在外人的眼中,他和淮西勋贵是绑在了一块儿的,就算把这一切拿到外面嚷嚷,旁人说不定只会怀疑是他们这群人的什么诡计,而淮西勋贵集团,能把他剥皮抽筋。 朱允熥这个昏君要登基上位了。 以他的心性和心思,他还能把那个位置坐得很稳。 大明也要完了。 而他。 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第26章 朱元璋翻脸!(有反转打脸,别跑) 「逆子!」 「咱老朱家怎么就出了朱允熥这孽种!?」 乾清宫帷幔另一侧。 亲眼目睹、亲耳听到一切的朱元璋气得一张老脸发红,双拳死死握住,咬紧牙齿极力克制着自己,以免自己忍不住立刻冲出去,把朱允熥吊起来抽死。 心中更是已经把朱允熥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自己就是农民出身,前半生都在这片满目疮痍的中原大地上颠沛流离,深知普通百姓的不容易。 所以他投了起义军。 所以他拼了性命也要把暴元统治者驱逐出中原大地,南征北伐直到统一中原,建立大明。 所以他体恤百姓、减免赋税,一步步让大明兴盛起来。 他淋过雨。 所以想给大明疆土之上的老百姓都撑起来一把伞。 而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累积起来的一切,这个孽障居然为了一己私欲、追逐权力而要去轻易毁掉!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咱还以为,他继承了咱标儿的善良和仁德,原来……原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拿大明百姓、拿大明国祚当作筹码,换取淮西勋贵的支持和配合,骗取文人士子的信任,堵住藩王和百官的悠悠众口……这一箭三雕,却要把我大明皇朝射落下来!」 「民心,才是承载一个皇朝的关键!才是大明的根本!」 朱元璋不由遥想起了当年。 那时候,暴元逼得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活不下去。 家里那么多口人,一口饭吃不上,是家里人把最后剩下的十三粒米让给了自己煮了粥吃,自己才得以留下了这条命。 若非那时候暴元逼得自己无路可走,这世上就不会有如今的朱元璋,而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朱重八! 「可是这孽障不懂!你把苍生百姓卖了,到手的权柄,最终是必定都要还回去的!」 「此子,其心可诛!!!」 朱元璋双眼微眯,死死盯着朱允熥的背影,只觉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连心口都憋闷得慌。 与此同时。 心里也少有地产生了一阵浓浓的后怕,甚至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背脊发凉。 以他居于上位者多年的经验和目光来看。 朱允熥的一系列布局和操作,完全能让他顺利登基,稳坐皇位,然后一步一步把整个大明掌控在手中。 也得亏他这次是假死,如果自己这次“驾崩”是真的,大明就完了,天下百姓也完了! 「不过……也好在咱策划了这次假死,让咱看到了他这个隐患,也可以提前把他料理了。」 心中思索着,朱元璋已经直接对朱允熥做出了判决:「明日咱便要在朝堂上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将朱允熥贬为庶民,一生幽禁,让他永无触碰任何权柄的可能性!」 杀了朱允熥。 这是朱元璋脑子里怒极之下的第一个念头。 没别的,玩弄人心、玩弄权柄、有魄力、心够狠——这样的人太聪明、太可怕了! 然而,这样的人却视苍生百姓如蝼蚁,毫无怜悯之心。 是最不能坐在龙椅上的人! 如果是旁的什么人,朱元璋会让他死的比谁都难看。 可是。 朱允熥终究是他的孙儿。 更是朱元璋唯一最爱的儿子,朱标的血脉…… 至于蓝玉这一票人。 该死的终究该死! 朱元璋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暂且先平静下来。 而后目光一转。 看向了早已被朱允熥一个手刀拍晕,躺在地上的朱允炆。 一下子就觉得朱允炆眉清目秀,顺眼了一万倍。 「虽然资质平庸了一些,终究允炆才是咱唯一的选择。」 仿佛经历了大起又大落。 朱元璋无论是神情还是目光,都显得疲惫了许多。 自从朱标死后。 朱元璋同时承受着丧子之痛,和对大明未来的忧虑。 今天晚上的经历。 就像是他在黑暗之中踽踽独行了许久,突然看见了一抹强烈的光明,可这抹光明不过持续了片刻,就立刻又消失了。 他依旧在黑暗和阴郁中徘徊。 即便心里已经定下了朱允炆。 朱元璋眸子里还是充满了落寞和遗憾。 「唉……咱还以为是上天垂怜,可惜啊,上天哪儿那那么多垂怜呢?简直就是造孽!」 「咱终究找不到能比的上标儿的人了。」 「标儿啊,你说你这个儿子他什么都好,怎么就没学到你的仁德和善良?」 「孽障啊……」 朱元璋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边缘,暗暗感慨。 …… 与此同时。 帷幔的另外一边则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都是一副士气大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 毕竟。 经过朱允熥这么一安排。 这件事情好像突然就开始变得简单了起来,而且看起来……成功好像就在前方朝他们招手一样。 当然更重要的,是日后更大的权力、地位以及财富! “既然三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那咱就依照三殿下所说行事,微臣提前恭祝陛下登临大宝!” “恭祝陛下!” “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朱允熥把一切安排好,双方达成默契和共识之后。 诸多淮西勋贵先后朝朱允熥抱拳行礼,准备告辞离开。 一些人则是已经开始提前恭喜、表忠心了起来,甚至对朱允熥的称呼都变成了一口一个“陛下”。 该安排的也安排得差不多了。 朱允熥一一拱手回礼:“舅爷、舅舅、各位叔伯公,有劳!明日早朝就仰赖各位了,允熥必定不忘恩德!” 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过后。 蓝玉等人均是放轻脚步,先后退出了乾清宫。 吕氏和朱允炆母子也早被朱允熥打晕了。 所以是被他们顺手抬出去的,出去之后自然是由蓝玉安排心腹悄悄送回东宫,然后指派人手严密看守控制起来。 朱允熥站在乾清宫门口,长身玉立,身背挺直,双手负后,看着一个个深夜消失在外面的茫茫夜色之中。 他抬头看了看天穹。 始终噙着一抹谦逊淡笑的嘴角缓缓落了下来。 沉吟片刻后。 朱允熥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关上了乾清宫的朱漆大门。 第27章 万人之尊,是权柄,更是责任…… 当朱漆大门被“吱呀”一声关上了之后。 整个乾清宫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殿内的火烛兀自欢快当跳动着,最后也归于平静。 帷幔之后。 朱元璋缓缓松了一口气。 虽说他朱元璋从来就没有怕过什么,但他不能死,起码今天晚上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看到蓝玉等人离开,一根紧绷的弦自然松泛了些。 他的目光随着朱允熥的身影移动着,下眼睑微微颤动。 「你的皇权梦结束了,孽障!」 朱元璋暗道了一句,正想要站起身来现身,却刚好看到朱允熥经过了武器架的旁边,神色一下子就迟疑了…… 没别的。 他差点就忘了。 这小兔崽子和他表面上看起来那温润如玉的形象,可是完全相反的——不久之前,这小子轻轻松松将他的龙头虎力硬弓拉出了个满弓! 就算蓝玉那群莽夫已经全部都离开了乾清宫。 这小子一个人也是不能轻视的! 他和朱允熥虽是嫡亲祖孙,但从小到大拢共都没见过几面,更谈不上什么感情不感情的。 以朱允熥的狠辣程度,朱元璋丝毫不怀疑,对方能做出弑君杀祖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不是朱元璋没有魄力或是胆子小。 而是他不得不正视,自己至少已经没办法把那张弓拉满的事实。 但凡再早个十年,亦或者他已经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朱元璋都能直接冲出去硬刚。 可现在不行。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咱要真在这里假戏变成真驾崩了,允炆在他手里就跟只鸡崽子一样,压根儿就不是他的对手,咱还得等!」 「等明日早朝!」 「他要宣布咱“驾崩”的消息,咱就端端正正出现在奉天殿上,正好把他废了!」 诸多心思在朱元璋脑海里流转了片刻,朱元璋心里立刻有了主意,按捺住了立刻现身治罪的想法。 也好在朱允通现在绝对不会让他“驾崩”的消息传出。 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关注他这一具“尸体”。 …… 另外一边。 朱允熥并没有找地方坐下。 而是在乾清宫之内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最后在殿内的龙书案后方坐了下来。 龙书案上摆放着的。 除去必备的笔架、砚台、宣纸、墨条和朱砂条之外,就只剩下堆得满满当当的折子。 折子堆起来的高度。 足够把坐在书案后的朱允熥整个儿全部遮住。 从今往后。 坐在这里的,就会是他了…… 朱允熥看着龙书案上满满当当的折子,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呢喃自语道:“洪武大帝,第一个把丞相这个职位直接给废了的皇帝,勤政,事必躬亲,果然名不虚传!” 坐在帷幔后的朱元璋狠狠瞪了他一眼:「所以咱累死累活守下来的大明江山,你就准备给咱败了?孽障!」 朱允熥自然是看不到这些。 也不会知道这乾清宫之内居然还有一个大活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瞪着他,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他坐在太师椅上扫视了一眼面前叠得密密麻麻的折子。 不知不觉。 一颗心脏竟然开始加速跳动了起来。 就连双手都不自觉有些轻微的颤抖。 这一张张折子,不仅仅是纸,不仅仅是几个字,而是掌握了整个大明皇朝所在之地的生杀予夺。 这就是帝王。 这就是权柄。 但随之而来的,也是巨大的责任。 随手划下的一个朱批,就掌控着无数人的命运,是死、是生、是富贵、是潦倒……皆在朱允熥一念之间。 这种感觉,即便两世为人,心态也早就变得平静、淡定的朱允熥也是第一次摸到。 好在这种情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这个位置他既然争了,那他在走出东宫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心里有了觉悟。 深吸了一口气。 朱允熥缓缓拿起桌上那一条已经被用了一半的朱砂条,在旁边的砚台上加水,研磨……随后从笔架上拿下来一支狼毫朱批御笔,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大明皇朝……” 他边写边念,四个字遒劲有力,跃然于纸上。 而后又以这四个字为中心,画了一个圆,将其圈住。 “这时候,好像还没人知道地球是圆的吧?”放下笔,他摇头轻轻嗤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说完,他凝视着桌面上被一个大圆圈起来的“大明皇朝”四个字,嘴角带着淡笑:“既然来了一趟,又走到这个位置上来了,不做点什么就太可惜了。” 从前是天崩开局。 即便朱允熥来自二十一世纪,又超越着这个时代的目光,也有远超这个时代的记忆和知识水准,却没有任何可以发挥的机会。 而现在却不同了。 坐上了这个位置。 朱允熥的想法如何不能大胆一些? 得寸进尺。 这是人的本性。 现在他马上就要得到这个位置了,而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值得他去做的事情! 于个人而言。 是他顺势膨胀起来的野心。 但同时。 也是他想要弥补,或者说……尝试阻止未来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那些血泪和屈辱! 他知道。 两百多年之后,野皮猪叩关,在中原汉人的土地上,又建立一个外族皇朝,把汉人压在脚下当奴才。 再两百多年之后,烧杀抢掠,山河破碎,人人可欺。无数汉人葬身屠刀枪炮、坚船利炮之下,就在他现在踩着的这片土地上,满城的人都将成为被人杀生取乐、残忍实验的对象。 这是镌刻在每一个汉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和耻辱。 只要知道这些,只要有这个机会,何以有知之而不为之的道理? …… 与此同时。 帷幔之内,坐在龙榻上的朱元璋一双眉头蹙了起来,满脸都是疑惑不解的神情。 「地球?这是什么东西?」 「圆的?这都啥跟啥啊?」 「既然来了一趟?来哪里?这孽障从出生起就在东宫里待着,能去哪里,又能从哪里来?」 「做点什么?」 「这孽障这是在咱书案上嘀嘀咕咕地在念叨什么?怎么尽是些咱听不懂的话?」 「他想做什么啊?莫不是肚子里还憋着什么坏水?」 朱元璋看着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不由得一脸懵逼,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起来。 第28章 连一个小太监都明白的道理! 即便朱元璋是一代雄主,也还是会受困于时代的局限,这个时代的认知还是天圆地方,连「地球」这个名词都没有。 自然对朱允熥说的东西一头雾水。 他更不会知道。 这看似随意的嘀嘀咕咕,其中所蕴含的信息,足够把他的三观震碎后拼接,然后再震碎再拼接,无数次。 「不过,虽然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这小兔崽子的眼睛里藏着的野心,大得很!」 朱元璋目光一凛,心里并不想承认,此刻朱允熥的眼神有几分他当初的模样。 顿了顿,他摇了摇头。 「不一样的,咱当初纵然有野心,也想逐一逐这万人之上的尊位,可咱同时也想着让百姓安居,让天下安定!」 「而这孽障心里……」 「只有权力,只有自己!」 「咱绝不允许这样的人把咱一手建立的大明江山搞得乌烟瘴气!」 朱元璋心中愤愤道。 …… 另外一边,龙书案后。 朱允熥凝视着桌面上的字迹和圆圈良久,才将目光挪开,将自己飘飞出去的思绪收回。 只见他站起身来。 缓缓走到殿内的武器架旁边随意抽出一柄短匕。 然后回到龙书案后,神色淡然地将那张宣纸订在了书案后方的紫檀木书架上,而后转过身来,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都是后面的事情。” “现在,我得先把这个位置坐稳,这是第一步。” 朱允熥暂且将那张宣纸抛诸脑后,轻声呢喃。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想到这里。 他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马三宝,问到:“另外的人,喊过来了没?” 马三宝低着头,沉声道:“之前就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以陛下的名义传召过来了,这会儿估摸着,应该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朱允熥听得出来,马三宝的情绪有些低迷。他随手端起旁边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经有些偏冷了。 马三宝是个细心的人。 这种事情以前并没有出现过。 朱允熥放下白瓷茶杯,抬头看了一眼马三宝,摇着头淡然一笑,大概明白过来什么。 “茶凉了。” “奴婢去给殿下再沏一杯。” “在想什么?” “啊?” “你觉得我做得不对。”朱允熥面上依旧带着淡笑,并不生气,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就道破了马三宝的心思。 算起来,他在这个时代生活了有十年之久了。 这么多年。 他明白的另外一个道理就是。 这里的每一个人,不再是历史课本、历史资料、抑或是文学小说里一个简单的名字,他们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朱元璋是,蓝玉是,吕氏是,朱允炆是…… 就连普通的太监宫女都有各自的思想和喜怒哀乐。 马三宝自然也是如此。 他本来是云南一带的普通百姓,在洪武十七年的“平云南之战”中成了俘虏才来的应天府,入了紫禁城。 自然深深明白,普天之下的百姓过得有多苦。 日后七下西洋的郑和。 自然也不会是什么趋炎附势之辈。 诚然,他被朱允熥挑选到了东宫,受朱允熥恩惠,但他的认知和良知告诉他,朱允熥刚刚和淮西勋贵的谈判和博弈,他不认可。 只是同时,他又极其不愿意去质疑朱允熥。 所以有些神思恍惚。 听到朱允熥直接把他内心的纠结点破,马三宝眼神闪烁了一下,面露尴尬之色。 顿了顿。 他抿了抿嘴唇,目光一定,点了点头:“是,奴婢没想过,殿下会对淮西勋贵做出那样一个允诺。” 这些年,马三宝贴身伺候朱允熥,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再加上朱允熥身上又并没有那种贵族天生的傲慢之气,马三宝平日就是有什么说什么。 二人之间早已经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 今天这件事情虽然比较敏感。 但朱允熥都自己提起来了,马三宝也就不藏着憋着了: “奴婢觉得不对,苍生疾苦,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奴婢小时候过的就是这种日子,苦,太苦了。” 他考虑得或许没有朱允熥那么遥远。 一下子想不到什么皇朝的兴衰、天下大势民心。 但他知道很多百姓一年的吃穿就指着几块田里的收成,连这都没了,他们要去死吗? “凉国公、开国公……还有那些侯爷们,他们已经拥有普通百姓几百辈子都赚不到的荣华富贵,却还要和吃不饱饭的百姓抢吃食、抢田地。” “而殿下您却……” 说到这里。 马三宝停住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瘪着嘴,似是赌气一般将自己的脸别了过去。 …… 「就是这个道理!」 「连一个小太监都明白的道理!」 「天下百姓,苦啊!这群骄兵悍将贪得无厌,获得的东西还不够多吗?连百姓唯一能傍身的东西都要抢!这孽障还要纵容,还要助纣为虐!」 坐在帷幔之后的朱元璋目光一亮,恨不得一拍大腿站起身来附和一声。 「这小太监虽然没了根儿,却是个有骨头的!」 与此同时, 朱元璋看着马三宝,目光之中露出几分赞许之色。 旋即脸上便只剩下失望,摇了摇头。 「只可惜……没用!」 「这孽障从小到大长在深宫,从来不知道天下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明白这些?」 「在他的眼里,百姓不过是他的政治筹码,是他用来和旁人交易权柄的工具而已。」 「就连蓝玉他们这些过过苦日子的都做不到心怀怜悯,就更别提这个养尊处优的皇孙了。」 「咱太知道这种人,就像前朝暴元的那些统治者、贵族一样,他们高高在上,视百姓如草芥蝼蚁,你和他说一千遍一万遍,他也不会怜悯体恤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的。」 「这小太监……倒是可惜了。」 「这小兔崽子狠辣、果决,你敢忤逆他,他杀你一个小太监,不过就是手起刀落的事情。」 朱元璋有些怜悯、遗憾地看着马三宝,心中叹道。 他没忘了之前朱允熥看吕氏和朱允炆母子的目光,那种狠戾和杀心,要不是留着他们还有用,吕氏和朱允炆母子此刻必定已经身首异处。 更别提这么个忤逆他的小太监了。 第29章 他们想错了,关我朱允熥什么事 当朱元璋心中惋惜的时候。 却见朱允熥竟是不怒反笑,甚至顺着小太监的话茬儿,把他想说但没说完的话给补充上了。 “而我,却要为了一个皇位,为了权力,纵容这些淮西人去做那些欺压百姓的事情,实在并非明君所为,这是昏君,是暴君,是也不是?”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目光之中带着一丝玩味。 听到这话。 朱元璋微微一愣。 「嗯?」 「这小兔崽子……这不是明白这一点么?」 突然之间。 朱元璋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 …… 帷幔之外。 马三宝转过头来,撇了撇嘴:“奴婢……可没这么说。” 朱允熥无奈摇头,淡然一笑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么?” 马三宝干脆也不藏着了。 蹙起眉头满脸不解之色道:“既然殿下您也知道,那为何还要许下这样的承诺?” 朱允熥嗤笑一声。 百无聊赖地拿了根笔放在手上转动把玩起来。 “我只说以后,我也没说什么时候,我说要让他们把好处加倍拿回去,我有说这好处就是纵容他们继续去侵占民田就、滥杀无辜去么?” 马三宝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回想了一遍朱允熥之前说过的话,茫然地摇了摇头:“好像……没有……” “那不就结了?”朱允熥道。 马三宝一脸懵逼:“殿下的意思是……骗他们的?” 朱允熥呵呵一笑:“什么叫骗啊?是他们自己理解错意思了,关我朱允熥什么事?” 听到朱允熥这么讲,马三宝顿时就松了口气,连面上的神情都变得和颜悦色了起来。 他就说嘛。 自家殿下是最体恤不过的人了,平日里对他这个奴婢都没有丝毫傲慢之意。 怎么会置天下百姓的生死于不顾? 但旋即又蹙眉露出担忧之色:“可是殿下……他们帮您得了皇位,又以为您到时候会默许他们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到时候殿下您不允,他们能答应嘛?” 淮西勋贵的厉害,他自然是有所耳闻的。 仗着战功赫赫,十分嚣张,况且支持自家殿下上位的兵权还算是朝他们借的,万一翻脸…… 殿下该如何自处? 朱允熥把手上的狼毫御笔挂了回去,又从龙书案上随手挑了本折子打开,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边道: “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是皇爷爷刚驾崩,新君未定,时局动荡。” “五军都督府下辖卫所的那些副将、裨将、偏将和这群淮西人又有战场上的情谊,摇摆之间,肯定是更愿意选择跟着他们干,他们图的是一个前程。” “只要我能把这个皇位坐得稳稳当当……” “待我慢慢把内忧外患逐渐清扫,朝局稳定下来,再提拔起来一批自己人,同时潜移默化地分化他们,你看他们还跟着这群淮西人造反不造?” 朱允熥把手上无聊的请安折子合上,随意往旁边一丢。 说白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 淮西勋贵侵占民田,受益的是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那些亲戚,义子之流。 难不成这好处还能分给每一个士兵? 即便是他们的亲戚、义子之流,如果朱允熥能给他们更大的好处,如何不能分而化之? 这其中朱允熥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很大了。 当然,这种权柄的回收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毕竟朱允熥现在的根基还是太薄弱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在时机成熟之前,这群淮西人现在该哄着还得哄着。” 朱允熥缓缓地道,对于此事并不着急。 他即将接手的,是一个国家,是整个大明皇朝,其中错综复杂的纠葛和博弈太多,内忧外患,一切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来,从前能隐忍十年,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马三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面上的忧虑之色并没有散去多少:“可是殿下,奴婢担心……在时机成熟之前,他们按捺不住了怎么办?” 他可没忘记。 自家殿下之前都把这件事情的因果分析得明明白白了。 这群淮西人没见到好处,对这块肥肉还是一点儿不愿意撒手,可见他们心中的贪念太甚。 贪婪,这种东西是有瘾的。 你能劝住他们戒一时。 谁知道这群人什么时候就又等不及了? “哈哈哈哈!”朱允熥朗声一笑:“他们按捺不住,要的无非就是钱财,那我就给他们钱财。” 马三宝蹙起眉头,有些懵逼:“给他们钱财?” “他们要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殿下,咱们有么?” 他不懂了。 要真有这么多钱,那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可关键是…… 自家殿下有多少家当,他比谁都清楚。 要想让这些人满意,从朝廷国库拿钱?还是从陛下私库里拿钱? 就连朝廷都经常喊着这里缺钱那里缺钱的, 到时候整个朝廷都不用运转了不成? “当然有。” “没有成本的钱财,多得是!” 马三宝能想到的,朱允熥当然早就考虑过了。 贪念无穷无尽,他可没指望这群淮西人,能老老实实等到他羽翼丰满的时候。 这个问题如果是旁的什么人,确实是无解的。 但朱允熥不仅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脑子里还有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 没有成本的钱财——玻璃。 或者说。 在这个时代应该叫做。 琉璃。 虽说玻璃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在二十一世纪,拼夕夕九块九包邮能整一大把。 可在这个时代。 这东西是个稀罕玩意儿。 随便一颗玻璃珠子都能值老鼻子钱了。 朱允熥一方面对淮西勋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另一方面给点这些基本没什么成本的补偿,完全可以给他争取足够的时间。 以那群淮西人的直肠子。 可意识不到这东西本身没有价值。 只要朱允熥控制好自己这个玻璃生产的源头,不让这东西变成烂大街的玩意儿,此计就是可行的。 “没成本的钱财???” 马三宝挠着头,完全没理解过来朱允熥这话的意思,这句话里每一个字他都懂,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明白了…… 第30章 点石成金的法子,竟是真的!? “殿下,奴婢没懂。”马三宝很老实地承认道,实在是朱允熥刚刚说的那句话太自相矛盾了。 朱允熥呵呵一笑,言简意赅地比喻道:“你可以理解为,我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算起来,在这个时代还真是点石成金。 毕竟制作玻璃的主要原材料就是石英石,国境之内石英石矿产资源不少,而用这石头制作出来的玻璃,在这个时代则能价值万金。 怎么不算点石成金呢? 马三宝顿时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叹道:“点……点石成金??这不是仙人才有的本事么?” 对于他来说,这个说法倒是已经能够理解了。 就是听起来太离谱了…… 这是凡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还是说,自家三殿下不是凡人,而是神仙? 可自家殿下要是神仙的话,还用得着受吕氏那毒妇的窝囊气么?用得着在东宫苟到现在才敢出手么? 怎么想都想不通。 …… 与此同时。 同在乾清宫,帷幔另外一边的朱元璋也是一脸懵逼。 「点石成金?从古至今也只在画本子里出现过。」 「咱要能有这本事……」 「也不用日日愁着一根铜板掰成两半儿花了。」 对于朱允熥这通“鬼话”,朱元璋显然是不信的,忍不住就在心里默默吐槽了起来。 只是转念一想。 又觉得……朱允熥完全没必要在这样的场合下说鬼话。 「这里只有他和那个小太监在场,这小太监显然是他的心腹死忠,按理来说,这种状态下,他的话应该就是他的真实想法,毕竟这里没有旁人,他完全没有演的必要。」 「如果说他是在演这个小太监……那更不可能。」 「马上就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的尊荣了,这小太监不认可他甚至忤逆他,他大可直接杀了这小太监,何必和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解释这么多?」 朱元璋看着神色自若的朱允熥,不禁陷入沉思。 心里越思考分析。 就越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自己的脑海里盘旋——这小子说的“点石成金之法”……该不会是真的吧!? 纵然朱元璋的固有认知在告诉他,这个想法很荒唐。 但他脑海里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其实,这小子对淮西勋贵的估算,每一步都没有什么大差错,如果这“点石成金之法”是真的……」 「那他的计划的确可行——以利害关系恐吓他们,以那所谓“没有成本的钱财”安抚他们,同时自己慢慢在朝中站稳脚跟,培植起只属于他自己的势力,最终彻底摆脱淮西勋贵的钳制……」 想到这里。 朱元璋一双浑浊的眸子都不由得逐渐亮了起来。 一颗心脏更是再次疯狂跳动。 大胆一点想,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 大明国朝将拥有无限的财富? 更重要的是,这证明朱允熥并非他之前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只看得到权力的人。 未来几十年的后世之君,将是一个无比英明的雄主,洞察朝廷内外,拿捏人心,有眼光,有手段,有决断,运筹帷幄、武力杀伐无一欠缺…… …… 正当朱元璋心中犹疑的时候。 便见帷幔之外,朱允熥胸有成竹地看着那小太监道:“此事你就不必担忧了,我自有万全把握。否则,与那群淮西人与虎谋皮,最终只会重蹈前元的覆辙罢了。” 马三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大概不是太明白朱允熥这话其中的真正意思。 见此,朱允熥饶有兴趣地问道:“说起前元,大多数人都知道说一句「前朝亡于暴政」,但这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你可知其中最根本的缘由?” 在旁人眼里,马三宝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太监。 但朱允熥知道。 七下西洋的郑和绝不普通。 只是现在马三宝的见识、思维、格局都还没有被打开。 只要能够发挥他的潜力,日后,无论是制衡统御朝堂,还是更远一些的海外作业,马三宝都是他绝对需要、也完全值得去倚重的人。 所以朱允熥也很愿意去帮他打开这一扇门。 索性等人也无聊。 朱允熥也就势顺聊了起来。 马三宝摇了摇头:“这是那些文人士子喜欢谈论的事情,奴婢不懂这些。” 朱允熥挑了挑眉,继续道: “元朝末期,苛捐杂税严重,压得百姓抬不起头来,但要真正细究这其中的因由……” “前元的贵族、士绅为了一己私利,或是强取豪夺、或是趁着天灾人祸发国难财,或是设计买卖,不断地扩大自己名下的田产,朝廷收上去的农税一年比一年少,朝廷要用钱的地方却只会多不会少,这时候,钱从哪里来?” 马三宝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认真地跟着朱允熥的话思考着,当即便应声答道:“百姓?” 朱允熥点了点头:“所以,压在百姓身上的税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以至于到最后,朝廷收税的名头竟然能收到百姓尚未出生的子孙后代身上去了……百姓手上甚至连一把稻谷都留不下,这便是所谓的暴政。” 说到这里。 朱允熥停了下来。 马三宝则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 「不错!土地兼并!这才是根本原因!」 帷幔另一边的朱元璋认可地点了点头。 一双眸子里出现了愤恨之色。 ——他就是从那个年代一步步经历过来的,即便到了现在,暴元当年的苛政,他依旧历历在目! 「所以无论如何,咱都不能容许那群骄兵悍将,露出一点这兼并土地的苗头来!就算世人要说咱朱元璋残暴心狠,咱也得一批一批人杀下去!」 朱元璋双眼微眯,不由得有了一种被认同的感觉。 而后。 他才再次抬眸看向朱允熥。 嘴角噙起了一抹弧度: 「他知道,他都知道!这些事情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真有法子能“点石成金”!」 现在朱元璋已经完全相信朱允熥所说的那种,匪夷所思的“点石成金”之能。 土地兼并导致税收下降,逐渐导致前元的暴政变本加厉,一步一步把百姓逼入万丈深渊之下,然后才有了天下百姓揭竿而起的乱世。 这些事情,他一开始并不明白。 也是一步一步夺得天下,然后遍览史书总结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才慢慢总结、理解出来的。 朱允熥能条理清晰地分析出来。 说明他完全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既然如此,他就一定明白,他对“侵占民田”之事的默许,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 「在完全明白这一层利害关系的前提下……」 「如果不是这“点石成金”的法子是真的,如果不是他真的有对付那群淮西勋贵的万全之策,他绝不会如此冒险!」 第31章 我承认我刚才说话的声音大了点 「允熥这孩子的眼光,当真犀利得很!!」 想到这里。 朱元璋目光火热地看着朱允熥,面上露出狂喜之色,脸上那已经有了斑驳和褶皱的皮肤都变得有些泛红。 「他这哪儿是对淮西勋贵没有提防?哪儿是不了解人性的贪婪?哪儿是只看得到权力??」 「咱考虑到的事情,他早就考虑到了!」 「他这是在拿这群淮西人当刀子使呐!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一颗心脏“砰砰”狂跳着。 只觉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如果不是此情此景不方便露面,他恨不得仰天大笑一番。 一开始。 在他对大明的未来担忧纠葛的时候。 意外发现,自己竟还有这么一个孙儿! ——心性坚韧、隐忍多年,却能在自己“突然驾崩”的一夜之间,就把那群骄兵悍将给聚集了起来,小小年纪便能对朝堂格局洞悉得一清二楚,知道朝堂上的文官、武将都是些什么脾性,拿捏其心理,并对此加以利用…… 唯一美中不足的,也就是对这群淮西武将太过依赖。 结果朱允熥与这群淮西武将的一桩交易。 瞬间又破碎了他的期望。 毕竟在朱元璋看来,朱允熥不过十四五岁,能把朝堂格局看个七八分的全面已属不易,以他的年龄和阅历,再加上皇权的诱惑,很难把目光放得更长远…… 如今才发现。 这孩子居然早就把所有事情都考虑了进去! 他不得不承认。 即便是以他为上位者三十多年的经验和阅历,也不会比自己这个孙儿想得更加全面! 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或者应该说,当他心中还在为失去一缕烛光而失意落寞的时候,突如其来就骤然见到了一片曙光——这种感觉带来的惊喜,简直无以复加! 「看来……咱连这孩子的十分之一都还看不透!」 「把这群淮西武将当刀子使,咱做到了,这孩子也做到了,但是……」 「控制好这把利刃,咱只算做到了一半儿。」 淮西勋贵的贪婪和劣性,是他所控制不了的事情,所以这些年来,他训斥过,惩罚过,人也一批一批地杀过。 这才堪堪能勉强压下。 朱元璋知道。 能用得好淮西人这把利刃,同时还压得住他们的,他自己算一个,标儿大概算半个。 「而这孩子……他似乎能做得到!」 在这一点上,虽然朱元璋还只是听过朱允熥的理论,并没有见到实践结果,但他看得出来,这理论的可行性不差。 此刻。 朱元璋一脸满意地看着静静坐在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 面上充满了欣慰和宠溺的神情。 一张老脸容光焕发。 完全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在心里一口一个“孽障”、“逆子”、“其心可诛”地把朱允熥骂得狗血淋头了。 朱元璋:嗯?咱承认刚才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儿,但咱只在心里说,没在嘴上说,不算不算! 「这其中的关键点就在于那所谓的“点石成金”。」 「咱现在就是好奇,这孩子到底要怎么“点石成金”!」 想到这里。 朱元璋看着朱允熥的目光都在发亮。 一双手都忍不住悄悄搓了起来。 也不怪朱元璋淡定不下来。 有这本事。 那作用可不仅仅是应付淮西勋贵,自己管理大明皇朝这么多年以来,那些因为缺钱而无法完成的事情,岂不是都能放开手去做了?? …… 另外一边。 马三宝顺着朱允熥的思路凝神思索了一会儿。 而后一双眸子在夜晚的烛光下熠熠生辉: “奴婢明白了!” “所以最根本的原因,是前元的那些贵族、士绅因一己私利,把土地全部都收拢到自己手上导致的!” 他跟着朱允熥这些年以来,都是和朱允熥一起出入大本堂,皇子皇孙听的课,他也算一点不落地听过来的。 虽然花费了一些时间。 但被这么一点,马三宝此刻只觉得茅塞顿开! 他一直以来只知道,前元野蛮、残暴、不把老百姓当人,百姓们当然要揭竿而起,把暴元给推翻。 更深一层的,完全没想过。 越是深思自家殿下刚才的一番话,马三宝心里的震撼就愈发深刻,忍不住叹道:“殿下好聪明!从前要不是因为吕氏那毒妇儿不得不隐忍,二殿下哪儿能跟您比?夫子们恐怕连看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马三宝面上立刻露出愤愤不平之色。 从前跟着自家殿下出入大本堂。 那些说殿下难听的话,他可一点没少听,此刻,数年来的窝囊憋闷,终于释然。 朱允熥曲起右手食指和中指,以指腹在龙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淡笑着道:“那如今淮西勋贵想要做什么?” 马三宝立刻答道:“想做和前元那些贵族、士绅一样的事情,想把百姓的田地都拢到自己的手里!” 朱允熥道:“我若没有法子遏制他们,反而要默许他们做这样的事情,岂非自取灭亡?” 马三宝目光一亮。 面露一丝恍然:“殿下真能‘点石成金’!” 毕竟…… 料到了后果还去做这种自取灭亡之事的人。 那是傻子! 自家殿下能是傻子么? 马马三宝虽然不知道自家殿下到底要怎么“点石成金”,但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殿下肯定是有法子的! …… 帷幔之后。 朱元璋眸子里露出一抹意外之色,暗道:「这小太监的资质,也不寻常啊,允熥刚才一番话虽然说得很清晰很有条理,但没有一定资质和学识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嘶……咱没记错的话,允熥这孩子七八年前破天荒地开口要了个小太监去,莫非就是这个小太监?」 朱元璋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 眸子微微眯了一下。 朱允熥从小到大默默无闻,风评也很差,除了上学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闷着,几乎跟个透明人一样,开口把马三宝要到自己院子里去,算是很不同寻常的一件事情了。 所以这事儿也传了朱元璋一耳朵。 只是当时朱元璋已经认定朱允熥这个孙儿蠢笨平庸,不甚在意,也就抛诸脑后去了。 现在想来…… 「该不会允熥在那个时候,就看出来这个小太监不寻常了吧?七八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允熥,才五六岁的年纪??」 朱元璋心里暗暗产生了一个猜测。 但立刻又觉得这个猜测有点太过离谱了。 正当他思索之际。 一道轻微的叩门声打破了乾清宫的宁静。 紧闭的朱漆大门之外,响起三道不同的声音: “臣翰林院学士刘三吾。” “臣吏部尚书詹徽。” “臣户部左侍郎傅友文。” “应召,觐见陛下。” 第32章 简直是天生的帝王之资!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 听到三道熟悉的声音,朱元璋先是心头微微一跳,随后便反应过来,面上露出一抹释然之色。 「是了,刚才那小太监说了,已经以咱的名义传召了另外的人过来,前面闲聊的这会儿就是在等这几个人。」 「没想到竟是他们三人。」 朱元璋挑了挑眉,看向紧闭的朱漆大门,面上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神色,同时也缓缓思索起来。 「刘三吾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但凡科举进士及第者,均要进入翰林院学习之后再视情况委任官职,他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官职品阶虽不算最高,但他的态度却能影响不少清流文官。」 「詹徽是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两个职位在朝中都举足轻重,分量不言而喻。」 「而傅友文虽是只是户部左侍郎,但咱前头把户部尚书给撤了,户部左侍郎就是现在户部的一把手。」 「这娃子是会抓重点的。」 朱元璋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点了点头。 他知道。 眼下时间已经不算多了。 自己向来勤政,早朝是从来不会无故缺席的,站在朱允熥的立场来看,就算明天不宣布自己“驾崩”的消息,这个消息都一定瞒不住。 因为一旦自己没有上朝,再加上锦衣卫官员集体消失。 这件事情不可能不了了之。 而在这剩下不多的时间里,想要一个一个说服朝中其他文臣武将是绝对不可能的。 「选了几个几乎能影响大半文官态度的人,很聪明!」 「而且,能在短时间之内做出这个判断,必然要对朝堂上的职位、责权、乃至于其中各种微妙的影响都了如指掌!」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坐在龙书案后方神态自若的少年,愈发觉得自己这孙儿的底摸不透了。 一步一步看过来。 他竟然渐渐有了种感觉,只觉得自己这个突然露出锋芒的孙儿,像是在云端俯瞰着一切,给人一种莫名的睥睨感——那种随时都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睥睨! 「简直就是天生的帝王之资!」 朱元璋看着朱允通在心中叹道,下眼睑微微一颤。 这一点,就连他精心培养的标儿,也差了不小的意思。 「不过……想要讲动这三个人,难度也不小……尤其是刘三吾这种喜欢认死理的学究。」 想到这里。 他的心中不由隐隐期待了起来。 …… 乾清宫,朱漆大门外。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均是十分恭敬地拱手弯腰,等待着乾清宫内的回应,只是神色之中各有忐忑。 陛下深夜突然召见。 而且还提前打过招呼说有要事相商,连乾清宫内外的宫人都给支开了…… 这种情况,之前从来都没有过。 重要到把所有人都支走的事情,那得多严重?这样的事情会是什么事?三人无论如何想都没有任何头绪。 自然心中忐忑。 尤其是詹徽和傅友文,额头、脸上、乃至拱起来行礼的手心,全部都在冒汗。 他们一个管着户部,一个管着吏部和都察院,几乎每天都要和朱元璋面碰面,对朱元璋的脾性不可谓不了解。 当今陛下是什么人物? 驱逐暴元一统天下建立大明,铁腕铁拳铁石心肠,一言不合就能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人物。 从前有贤惠仁善的皇后娘娘时时劝谏倒也还好。 后来皇后娘娘病逝,好歹还有东宫太子殿下在,大家心中也还存有几分安心。 而现在。 陛下但凡一个不高兴。 还有谁能劝?又有谁敢劝? 自从太子殿下薨逝,朝臣们上朝之前都在家里把遗书给写好了,主打一个视死如归的心态。 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他们几个突然在深夜被传召入宫。 这事情甚至还严重到把乾清宫周围的宫人全遣走了…… 谁特么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一脚踏进乾清宫,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心里当然是疯狂打鼓。 就连刘三吾的面色也是一脸凝重。 夜里无星无月,只有乾清宫之内透出来一些朦胧的烛光,伴随着光影颤动的,是一片瘆人的死寂。 正当此时。 面前的朱漆大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虽然只等待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但几人都觉得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之久一般…… 门开后。 第一眼看到的。 是一个脸生的小太监。 小太监微微一笑,先是道了一声:“奴婢见过刘学士、詹大人、傅大人,几位大人请。” 说完,马三宝后退两步,侧过身去伸手虚引。 三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左右相互对视了一眼,抬脚跨入乾清宫之内。 走进来之后,他们并没有见到朱元璋的身影。 或者说,除了引他们入内的那个脸生的小太监之外,一眼看过去,看不到第二个人。 三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看向摆满了折子的龙书案。 心中更是愈发紧张:「陛下竟然熬到了这个点,到底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心中如此想着。 但面上却都在极力保持镇定,拱手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 站在最右侧的傅友文突然一声惊呼:“这……这这这这……这是什么!!?” 詹徽本就脆弱的心灵愈发雪上加霜。 当即吓了一跳,压低声音斥道:“老傅!你在大惊小怪什么?疯了不成?” 心中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骂骂咧咧:「这特么的是什么地方?乾清宫啊!你不要命老子还想好好活呢!」 与此同时。 他还是没忍住循着傅友文的目光看去。 刘三吾比他虽然要淡定一些,却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这不看不知道。 一看吓一跳! “卧槽!” “蒋指挥使??” “还有……这不是太医院院使戴大人么??” 没错,傅友文看到的,正是被朱允熥撂倒之后一手一个拖进来的蒋瓛和戴思恭。 二人此刻闭着眼睛昏迷不醒不说。 身上居然还被五花大绑了! 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陛下最信任的心腹,另一个则是陛下最倚仗的太医。看到这一幕,三人当场直接懵逼,脑子CPU都快被烧坏了。 乾清宫……发生了什么?? 三人下意识地朝龙书案的方向看过去,看向龙书案旁边的小太监,此刻乾清宫里唯一能看得到的“活人”。 却在此时。 龙书案上堆叠得极高的折子后方。 一个白色身影站起身来,突然出现在了三人视线之中。 第33章 允熥想请三位,助我登基! “刘学士,詹大人,傅大人。” 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却吓得三人都是一个激灵。 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定睛一看。 站在龙书案堆叠的折子后方的,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对方长身而立,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一双眸子如星如渊,很难让人看得透他在想什么…… 詹徽、傅友文二人直接懵了。 被五花大绑的锦衣卫指挥使和太医院院使,不见身影的陛下,坐在龙书案后的少年…… 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 而站在最左边,已然头发花白的刘三吾顿时瞳孔皱缩,叹道:“三……三殿下??” 翰林院的学士除了翰林院的诸多工作。 还会在大本堂负责教授诸多年幼皇子、皇孙们的学业。 朱允熥虽然是个透明人。 但刘三吾经常见到他,当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认出来的同时。 心中却是大为惊骇! 他平日里见到的三殿下——永远低着头,目光闪躲,走路恨不能贴着墙根儿,话都不敢大声说——能是这副模样? 而当刘三吾道出朱允熥身份的时候。 詹徽和傅友文脑子里的第一反应,甚至还是早已经在外就藩的晋王朱棡——当然晋王殿下不长这模样,也不是这年龄。 回想了好一阵儿。 詹徽和傅友文齐齐看向对方。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敢置信。 詹徽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东宫……三殿下??” 这情形朱允熥自然早就料到了,毕竟在过去,“朱允熥”这个名字几乎都已经消失在了所有人的印象之中。 见三人终于重新想起了他这个人。 朱允熥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允熥,这厢有礼。”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不由一阵面面相觑。 这真特么是东宫三殿下? 半晌。 刘三吾才试探着问道:“敢问三殿下,此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虽然他还是没想明白,自己那个唯唯诺诺的学生怎么突然变了个大样,但眼下,似乎搞清楚这一点更重要。 朱允熥见三人稍微冷静了下来,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言简意赅地道:“皇爷爷驾崩了。” 简简单单六个字。 听在三人的耳中,却宛如一阵晴天霹雳,脑子里都仿佛骤然响起一阵轰鸣一般! 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 毕竟昨天早朝,陛下精神头都还很不错。 可是想起来刚才看到的太医院院使戴思恭——陛下最信任的太医,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在这里…… 这件事情……大概是真的了!! 三人迟疑了一会儿,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齐齐侧身一转,面向龙榻的方向曲膝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文人向来最重礼数,礼法不可废。 磕完头之后,三人站起身来,刘三吾转身看向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道:“既然现在陛下大行,按理应该昭告天下,通知礼部的人来殓尸,操办丧事才对。“ 詹徽和傅友文下意识点头应和道:“该当如此。” 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可没那么简单。 锦衣卫指挥使、戴思恭被绑了,那个几乎都没什么人想得起来的东宫三殿下现在却直接坐在了龙书案上! 按理来说。 最近朝中“立东宫二殿下为皇太孙”的呼声极高,陛下也日日将东宫二殿下带在身边,教导国政。 陛下驾崩,就算要找人来主持处理。 论长幼,论亲疏,论名分,都应该是二殿下在这里才对。 可乾清宫却不见二殿下身影。 其他人还都被绑了。 这位三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一时之间。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脑海里掠过千千万万个念头。 仔细一分析,这其中的答案也很容易就呼之欲出。 只是三人谁都没敢说出口来。 沉默片刻。 还是刘三吾看向龙书案后的朱允熥,下眼睑微微颤动着,神色凝重地开口问道:“臣等收到传召,召曰陛下有重大国事要与臣等相商量,如今想来,这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三殿下的意思……不知三殿下……意欲何为?” 朱允熥淡淡一笑:“允熥想请三位,助我登基!“ 这件事情迟早都是要说的,他也看得出来对方心里有了隐隐的猜测,卖关子就没什么意义了。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再次愣住。 心里想归心里想,但朱允熥就这么直接承认了是三人没有想到的。 此等大事。 竟然说得如此直白、坦然…… 说难听点儿,你这叫做篡位啊!而且……你三殿下在朝中是什么风评,你自己该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一记直球。 就是一身风骨浑不怕的刘三吾都给干沉默了。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一时间拿不定情况,也不敢立刻发表什么意见,毕竟都是朝中打滚的老油条了。 地上还躺着两个呢! 戴思恭就不说了。 蒋瓛能在朱元璋身边担任锦衣卫指挥使,那什么猛人啊?他都被撂了,危险,太危险了。 虽然不知道朱允熥手无缚鸡之力是如何做到的。 但詹徽傅友文觉得,这时候还是保持沉默最保险。 不过刘三吾,翰林院掌院院士,朝中文人清流之首——只要是自己认定了的道理,可不会管那么多。 当即就梗着脖子道:“三殿下这话好没道理!” 朱允熥也不慌,反问道:“请教先生?” 刘三吾轻哼了一声道。 “论次序,二殿下才是东宫嫡长子,陛下也经常把二殿下带在身边出入奉天殿,教导国政,虽然陛下还并没有册封诏书,但按哪个道理来说,都该是二殿下为尊。” “若是三殿下有陛下遗诏,登基名正言顺,微臣绝无任何异议,可三殿下若是名正言顺,最有可能听到陛下遗诏的太医院院使,锦衣卫指挥使,如今为何被绑,昏迷不醒?三殿下这是想要篡位!?” 刘三吾挺胸抬头,梗着脖子,疾言厉色。 声音之中虽然带着一丝苍老,可是说话却是铿锵有力,一副绝不与小人同流合污的样子。 他现在也算是明白了现在乾清宫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陛下驾崩。 按理来说名正言顺的是东宫二殿下。 现在看来,这位向来默默无闻的三殿下要篡位!更有甚者……陛下的死是否还有内情,都未可知!! 第34章 孟子四章,其三 刘三吾是大儒。 一生钻研的都是孔孟之道,学的是忠君爱国,现在却看到陛下的寝殿之内变成了如此乌烟瘴气的情形。 自然不能忍。 且不说陛下之死到底是否有蹊跷。 但朱允熥想要借此机会行篡位这种逆背之举,甚至屁股都已经坐在了龙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上了陛下的位置上…… 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礼法! 闻言,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对视了一眼,暗地里都不由为刘三吾捏了一把汗。 「翰林院之首,果然天不怕地不怕,这老家伙认死理,你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孙,大半夜把他喊过来支持你登基?这这不是笑话呢么?」 「这老家伙也是一点都不计后果啊……蒋瓛都已经躺在这儿了,这小子手无缚鸡之力的,说明他背后肯定还有人在,说不定等下就从哪儿蹦出一个八尺大汉,当场给你敲晕跟蒋瓛还有戴思恭扔一堆里去。」 「就算你不愿意支持他,也迂回一波啊,等回头上了朝堂你再骂不行?别到时候连累我们俩也被敲闷棍啊!」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表面都在强行维持着淡定。 可内心已经开始慌的一批。 他们或许第一眼没认出来朱允熥,可一旦知道了对方是朱允熥……那许多事情一想就明白了。 这些年来,这位东宫三殿下虽然已经没有存在感了。 可他是什么出身? 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嫡亲外孙。 凉国公蓝玉是他亲舅爷,开国公常升是他亲舅舅!连带着淮西勋贵集团一大部分的公侯都跟他沾点亲带点故的。 「都说东宫三殿下木讷蠢笨、懦弱无能,不似皇家血脉,可你今日看看他的样子,再看看他说出来的那几句话……显然事实并非如此!」 「他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还敢假传圣旨把咱们三个叫过来,肯定是背后有倚仗的!这倚仗能是谁?九成九就是以蓝玉为首的那一党淮西人!」 「蒋瓛躺在那儿,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时之间。 詹徽和傅友文都是心思百转,思索着眼下的局势。 全身上下都在涔涔冒汗。 低着头不放心地左顾右盼,生怕下一刻就从哪里跳出来什么八尺大汉、刀斧手,把他们给一起敲晕绑了,第二天早朝再因病请假什么的,那就完犊子了。 诚然。 刘三吾的话他们心里肯定也是支持的。 毕竟你一个无才无德的皇孙,又名不正言不顺的,甚至还可能是绑了两个听到陛下遗诏的人想要篡位,更有甚者,说不定连陛下的“驾崩”都不清不楚。 詹徽和傅友文虽然要更机灵一点,更懂得变通一点。 但他们二人好歹也同样是读圣贤书的。 心里怎么可能认可? 他们都是从乱世,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逐渐安定的大明。 若是未来的国君是这样一个罔顾人伦礼法、无才无德、大逆不道,甚至可能篡位杀祖之人…… 大明是否还有未来? 且不论这未来国君如何。 支持他的又是一群什么人?淮西勋贵,一群乍富的土匪莽夫,在朝堂上嚣张跋扈,在外侵占民田、滥杀无辜……现在这群人有了更高的权力、地位……会是何等光景? 这场面。 只要稍微想一想。 詹徽和傅友文都不由得直摇头。 不过现在情形紧张,二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苟住留着条性命,至少明天在朝堂上还有说话伸张、阻止此事的机会,而不是悄无声息地就被这位三殿下给处理了。 「唉……这老头子也是耿直,这些话留着明天在朝堂上再去说不行吗?非要现在犯轴……」 看到刘三吾一副昂首挺胸宁死不屈的样子。 詹徽和傅友文就发愁。 …… 与此同时。 坐在帷幔后面的朱元璋面上却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咱就说刘三吾这老学究不好对付了。」 「还有詹徽和傅友文……这俩老小子更鸡贼一点,对允熥这“篡位”的行为以及后面的隐患,心里大概有个估计,认同显然是不可能认同的,但他们不发表意见,滑不溜秋的老手了。」 朱元璋神色自若地躲在后面,面上带着饶有兴趣地笑意,人都已经靠在了旁边的床框上,俨然一副看大戏的样子。 他现在是精神得很。 自从朱标死后,就没这么放松过了。 除了丧子之痛,这大明朝的未来更是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身上,愁得他头发都白了许多。 现在好了——出现了一个朱允熥! 至少在目前看来,自己这个隐忍了多年的皇孙,是哪儿看哪儿都合适。 能不能搞定刘三吾这几个人都不重要。 毕竟他多少还是缺了个名分,这在礼法上是绕不过去的。 「不过这小子倒是也沉得住气。」 「刘三吾先论名分,再论礼数纲常,甚至直接指着允熥骂他篡位、弑君杀祖……」 「以他如今登位的把握,直接把自己放在了帝王的位置也在情理之中了,被人指着鼻子骂居然还是不愠不怒,不管他心中是否生气,这份喜怒不形于色,也算难得。」 朱元璋看着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点了点头。 只见他此刻面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还能带着淡淡的笑意。 「或者说……他早已料到这情形,心中有了成算?」 朱元璋双眼微眯,若有所思地看着朱允熥端详了起来。 …… “夫子还是和课堂上一样严厉啊。”面对刘三吾的一顿劈头盖脸,朱允熥不怒反笑,道。 刘三吾不禁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现在在跟你讲“篡位”、讲“弑君”、讲“礼法纲常”!你跟我嬉皮笑脸地顾左右而言他? 一下子让刘三吾觉得。 自己像是在课堂上遇到了那些不受教的顽皮学生。 顿时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厉声呵斥道:“三殿下,老夫没有在和你开玩笑!也请殿下莫要罔顾礼法纲常……” 詹徽和傅友文眼神惊慌地对视了一眼。 都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这死老头能不能看看眼下这情形谁是老大?他说他是皇帝都行,你作死别连累我们啊! 然而。 他们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雷霆大怒。 也没有什么八尺大汉、刀斧手从暗中跳出来。 只听到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学生有一问题想要请教夫子,不知《孟子四章》其三,是什么来着?” 第35章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刘三吾正在一旁吹胡子瞪眼。 不过他在皇宫里教授皇子、皇孙已有二十多年,作为夫子的习性深深印刻在了骨子里。 被朱允熥这么一问。 当即便下意识答道: “《孟子四章》其三,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说完之后。 刘三吾才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现在可不是在上课!现在是站在自己面前这臭小子,弑君杀祖!要篡位! “你……”不过刘三吾刚想继续骂,却被旁边的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给拉住了。 詹徽拍着刘三吾的背,打断道:“刘先生消消气消消气!咱先听听三殿下怎么说。” 傅友文则是从上到下摸着他的胸口:“不错不错!做事情是要讲究证据的嘛!不如我们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现在人家摆明了就是要夺位。 你要是能争取那也罢了,你要是不能争取,还要指着人家的鼻子骂,你看人家容不容你? 他们觉得自己是时候表个态了,不然迟早得跟刘三吾一起在这里嘎了,他们不想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同时也不想刘三吾死在这里。 其一,是这样的人虽然死板,但值得人敬重。 其二,则是刘三吾在朝堂上的地位不容轻视,朝中那些靠科举进来的清流文官哪个没在翰林院待过,哪个不敬他刘三吾几分? 你在这里破口大骂。 只有朱允熥和他们这两个人听得到。 你明天去朝堂上骂,带着大家一起骂,那群淮西人再牛逼,他们也不能杀尽天下所有文人士子。 即便一定要死,死在明天的朝堂上比死在这里更有价值。 刘三吾这边还在气头上。 被詹徽和傅友文拉着反而还不太高兴了。 “詹徽!傅友文!你们别拉着老夫!” “你……” 刘三吾又要开骂了。 但又被詹徽给按住了:“刘先生刘先生……淡定!” 说完,又顺势附在刘三吾耳边,耳语道:“蒋瓛都被撂趴下了,他背后有人!只怕现在那群淮西人大半都站他后面!你小心死在这里!” 闻言,刘三吾灰白色眉毛倒竖起来。 板着脸道:“那又如何?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詹大人你……” 傅友文再次拉住他打断:“刘先生冷静啊!” 而后同样在他耳边轻声劝道:“我知道刘先生不怕死,但人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死在这里,刘先生明天就是因病告假,过几天病逝……但凡留条性命,明日在朝堂上能说得出来话,那便是死了也值得!” 詹徽也趁热打铁低声劝道:“傅大人所言有理啊!明日朝堂上若是文官清流没个主心骨,再被那群淮西人一吓,这位说不好还真就登基了,那大明皇朝才是真的没有以后了……” 三人这么推推搡搡着。 刘三吾这才终于冷静了下来,不再想要推开詹徽和傅友文继续破口大骂。 詹徽和傅友文对视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这才把刘三吾给松了开来。 刘三吾抖了抖衣袖,将自己身上有些褶皱的衣袍给抚平,横眉冷哼了一声:“三殿下想说什么?” 看着三人推推搡搡的样子,朱允熥不由暗暗摇了摇头。 这三个人会是什么态度,他心里早就有了个估计。 刘三吾自不必说。 詹徽能在朱元璋手底下做到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决然不会是尸位素餐之辈。 他甚至还是一个会因为和太子朱标政见不合,而闹到朱元璋面前去评理的人,肯定是把苍生百姓放在了第一位。 历史上的詹徽虽然在蓝玉案里面被牵连了。 但那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和淮西党人盘结在一起或是其他,而是因为他在审讯蓝玉的时候,被蓝玉胡乱攀咬,这才牵扯了进去,说是无妄之灾都不为过。 至于傅友文。 也是有些文人风骨在的。 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为了加强皇权集中,处理了当时的丞相胡惟庸,把丞相这个职位都给撤销了,直接就把相权一把子揽在了自己手里。 为此,制造了大名鼎鼎的「胡惟庸案」,死了三万余人。 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历史上的傅友文,正是因为对这种滥杀表达了不满之意,所以才丢了性命。 这样三个人。 骤然听闻朱元璋驾崩,又看到他这个“无才无德”的皇孙居然要带着那群臭名昭著的淮西人“篡位”。 无论他们表面的表现如何。 心里一定是不会认可的。 但朱允熥选了他们三人,却也正是因此! 顿了顿。 朱允熥缓缓开口道: “刘夫子,二位大人。” “首先我可以保证的一点是,皇爷爷的死,与我无关。” “戴思恭还活着,这一点你们可以和他确认。” “若是皇爷爷之死与我有关,那他现在必定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一点很好解释,也很好验证。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微微一愣:「这话似乎……有点道理……」 如果陛下之死与三殿下有关,戴思恭或许就会是他的罪证,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不等三人说点什么。 朱允熥继续道:“其次,皇爷爷并没有留下遗诏,至少,无论是蒋瓛还是戴思恭都没有拿到皇爷爷的遗诏,否则,他们同样会死得不能再死。” 三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话也没错。 如果没有遗诏,就算前面陛下的种种表现都是倾向于二殿下,那也还是差了个一锤定音。 如果这二人之中谁听到或者持有遗诏。 站在三殿下的立场,此二人随时可能会成为给二殿下正名之人,绝不能活! 如此说来。 弑君杀祖、篡位……之类的名头似乎都站不住脚了。 想到这里,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不由面面相觑。 刘三吾脸色稍微好了一些。 却还是一副板着脸的样子:“就算没有弑君杀祖、篡位这些罪名在,陛下也没有留下遗诏,但论次序、论亲疏、论陛下的心意,似乎还是二殿下更名正言顺。” 詹徽和傅友文暗叹了一口气:「顺坡下驴得了,都说了明天早朝再跟他辩,白劝了!」 二人看了一眼朱允熥。 见朱允熥的脸色还不错,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只见他微微一笑,再次开口道:“这事儿先放一放。” “允熥想请教夫子,还有二位大人。” “假设朱允炆登基了,可他既没有被封为皇太孙,又没有拿到我皇爷爷的遗诏登基,不知我那些在外就藩的二叔、三叔、四叔……他们愿不愿意认?” 詹徽和傅友文认真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 这一点说得还真没毛病。 即便按照礼法来说,太子薨逝了,陛下现在也驾崩了,按照顺位,父死子继也同样名正言顺! 刘三吾没有表态,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朱允熥继续问道:“若是他们不认朱允炆,不知我那些叔叔们会怎么做?” “清君侧!”詹徽目光凝重道。 “你说那时候我的舅爷、舅舅,还有那些叔伯公们会不会帮朱允炆?”朱允熥道。 “不会!”刘三吾下眼睑一颤,道。 “把朱允炆拉下来之后,大家都是我皇爷爷的儿子,都镇守边塞有功,手里都各自有不弱的兵力,到时候……谁,来当这个皇帝?”朱允熥看向三人,面上带着一抹戏谑的笑意。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都不由沉默了下来。 他们知道答案,但是不愿意说。 万人之尊的位置诱惑力有多大,这一点谁都清楚。 各大塞王打生打死。 苦的是苍生百姓。 见三人神情愣住,朱允熥挑了挑眉,继续道:“那我们换一个选择,排除掉朱允炆这个选项……” 詹徽摇着头叹了口气:“三殿下不必再说了,这个选择的结果,无非就是跳过各大藩王‘清君侧’的过程,直接开启争夺罢了。” 朱允熥点了赞道:“詹大人好眼光。” “我的记性有点不太好,想再请教一下夫子和二位大人,《孟子四章》,其三的内容,是什么来着?” 第36章 或许……他比咱适合当皇帝! “《孟子四章》,其三的内容,是什么来着?” 朱允熥的声音不急不缓,温润如玉。 可是这最后一句话落在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三人耳中,却宛如一记惊雷! 原来,他之前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孟子》,三人都还觉得有些懵逼——你都要篡位了你在这里讨论学问? 结果他最后的落脚点居然是在这里!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现在他们不就需要做这一点决断么? 是要保苍生万民? 还是坚持所谓的“君王纲常不可乱”? 这位东宫三殿下……早就用孟公的话给了他们答案! 他们不笨。 心里也都知道。 朱允熥刚才的一番话说得没有任何毛病! 无论是支持朱允炆,还是支持父死子继让任何一个藩王继承大位,都只会引起无休止的争端! 而如果是朱允熥。 他背后有那群桀骜不驯的开国强将——唯有他可以震慑住在外的各大藩王! 即便有藩王想要反他,凉国公、开国公、景川候、鹤庆候、舳舻侯……可用之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谁能反得了他!? 这些骄兵悍将是让人头疼,用起来也是真好用。 这时候怎么选? 民为贵! ——面前这位东宫三殿下似乎才是最合适的! 随着朱允熥那温润如玉的声音落下,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和沉思。 偌大的乾清宫之内,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烛火映照出来的光影时不时颤动着…… 朱允熥站在龙书案后。 左手撑在书案上,右手食指和中指曲起,以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看到三人均是蹙起眉头若有所思,云淡风轻的脸上噙起一抹戏谑的淡笑。 看来他的估计没有错。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刘三吾是大儒,学的是忠君爱国,可他学的更是心怀天下的大义,是百姓,是苍生! 这老头子虽然迂腐,但朱允熥可以用魔法打败魔法。 而詹徽和傅友文,纵然处事更圆滑,但他们心里的文人气节还在,他们从那个乱世之中走过来的人,同时又不缺乏对天下万民的怜悯…… 他们也一定不想看到百姓再次再次陷入战火之中。 只怕这三个人的心里。 前面有多刚直。 现在就有多纠结。 …… 与此同时。 坐在帷幔后面默默看着一切的朱元璋,此刻心中宛如波涛翻涌,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全面,太全面了!」 「藩王的心思,天下大势……他看的一清二楚!」 朱元璋下意识便在心中叹道。 朱标薨逝到现在。 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心中也经过了各种权衡。 自然知道。 若以朱允炆为皇太孙以及日后的国君,除去与吕氏相关的外戚隐患,再除去以蓝玉为首的淮西武将集团的威胁,剩下的就是那些镇守藩地的塞王了。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 他知道自己这些儿子都很优秀,原本作为一个父亲,他是该为此高兴的。 可在这种特殊情形下,优秀反而成了祸乱的根源。 所以朱元璋对于这些优秀的儿子们也是防了一手的:他准备封朱允炆为皇太孙之后再下一道旨意——在他驾崩之后,不许任何藩王离开封地给他奔丧! 在历史上,他也是这么做的,所以朱允炆稳稳当当地即位,登基称帝,过程上也没什么太大的波折。 只是朱元璋千算万算。 万万没有料到朱允炆会自己作死,刚上位就着急削藩,削起藩来还不是一个一个削,而是一组一组削…… 直接把人逼反了。 想到自己之前为了给朱允炆扫清道路,冥思苦想,处心积虑……此刻的朱元璋不由得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仿佛褶皱都被抚平了不少。 「和允炆相比,允熥这孩子就让人省心多了啊!」 「在咱“突然驾崩”这种情形下,没有册封,没有任何遗诏,他居然都能利用各方势力相互钳制得死死的!」 「这种操作,别说允炆了,就是老二、老三、老四……他们这些人放在他现在的位置上,都不可能想得到!」 「最难得的是……从他知道咱“驾崩”的消息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拢共也就几个时辰罢了。」 「这孩子的小脑袋瓜里又想了多少事情?」 对于这一点。 朱元璋心里是觉得极其不可思议的。 别说旁人了,就是他,这个在龙椅上待了二十多年,常年上位者的思维去思考、权衡各种事情的皇帝。 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堪堪把各种情况、威胁、危机给一一捋清楚,想清楚。 而朱允熥。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居然在几个时辰的时间里,就能把淮西勋贵、朝堂上的文人士子、拥兵在外的藩王……全部都权衡安排好! 「不仅能权衡好各方势力和威胁,甚至还能把那些威胁变成自己的助力,巧妙,实在巧妙!」 「就连刘三吾这种老学究都被他给问住了!哈哈哈哈!咱向来只见过这老家伙把咱的皇子、皇孙们训得一愣一愣的,第一次见他被自己的学生给问住,有趣有趣。」 朱元璋一副看大戏的表情,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愣在原地沉思的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 恨不能在这个时候笑出声儿来。 「除了权衡……」 「这孩子看人的眼光还准,拿捏人心的本事更是稳!」 「难怪挑他们三个人。」 「一个刘三吾,学问上的大儒,德行无亏,所以咱放心把皇子、皇孙们交到以他为首的翰林院学士、庶吉士的手上。」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能得咱倚重,成为吏部、户部这两个最重要位置的一把手,也正是因为咱看中了他们对百姓负责、会为百姓着想这个好处。」 「这样的人,会为了礼法纲常而坚持气节,却也会心怀悲悯之心,为天下苍生和百姓考虑,他们的刚直,反而会成为说服他们的利器!」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咱以前没条件读书,换了咱,这些话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的,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民心才是承载一切的关键和根本!」 「这娃子明白得很!」 「或许……他比咱还要更适合当皇帝!」 第37章 好家伙!在这儿等着他们! 「或许……他比咱还要更适合当皇帝!」 思索间。 朱元璋脑子里居然不自觉地蹦出来这个念头。 就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一生,打天下打得,守天下守得,大明皇朝从最开始的百废待兴,到现在的欣欣向荣,朱元璋自认不输旁人。 如今居然下意识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他有点接受不了。 不过他看着戏谑淡笑的朱允熥,转而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个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心性、手段、魄力、隐忍、权衡、格局……乃至于武力天赋都没得挑,这其中有许多地方,咱不得不认输。」 「咱纵马提刀惯了,做事情的习惯就是杀杀杀,也是后来当了皇帝,慢慢琢磨着当皇帝的道理,想事情才全面了许多,可是多年的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改不了。」 「咱妹子就最不喜欢咱这一点。」 「当年很多事情,要是咱能和允熥这般,想出一些迂回、两全其美的法子,不那么执拗地杀那么多人,说不定咱妹子还能多活上不少年头……」 「妹子,你说是不是?」 想到这里,朱元璋抿紧嘴唇,蹙起了眉头。 就连鼻子都变得酸酸的。 他的妹子,大明皇朝的马皇后,自朱元璋还是郭子兴帐下一个大头兵的时候,身为郭子兴义女的马皇后就下嫁给了他,携手相互扶持,一路跟着他走了过来。 后宫里无论多少莺莺燕燕。 可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撼动马皇后的地位。 洪武十五年。 马皇后病逝,成了朱元璋一生无法释怀的痛。 虽然朱元璋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很清楚,马皇后的病逝,与他自己本身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戎马半生打下了大明江山,他得把这江山守住啊!为此,他的猜忌心越来越重,杀戮之心也越来越重,试图染指皇帝权柄者该杀,尸位素餐者该杀,欺凌百姓者该杀…… 而他的妹子却生性善良,一不愿他多造杀孽,二不愿他留下残暴、不义的骂名,时常劝谏。 朱元璋却认为,为了守住大明江山,这些都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情,不杀,朝堂上那帮人就没有怕处! 后来马皇后劝不住了,甚至以绝食来威胁。 长此以往,身体上的日渐消瘦,心里的忧虑……硬生生地把马皇后给拖垮了。 如今看到龙书案后的朱允熥。 运筹帷幄。 兵不血刃地就把那群他都头疼的骄兵悍将给震住了,一个人没杀,在外防得住他那些手握兵权的叔叔,在内堵得住文人士子的一张嘴…… 朱元璋没来由地就想起了自家妹子。 心中更是一阵酸楚涌了上来,一双虎目都变得有些模糊。 铁汉也有柔情。 他深吸一口气。 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把鼻头的酸意压了下去。 「妹子,你要是看到了如今的允熥,肯定也会很高兴的吧……?咱不杀人了。」 朱元璋抿着嘴,在心中对着记忆里的妹子轻声道。 接着又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况且,允熥比咱强,咱应该高兴啊!」 「原本咱发愁的不就是这个么?标儿去了,大明的未来变得扑朔迷离,咱需要的不就是这么一个后世之君么?」 …… 乾清宫之内安静了许久。 朱允熥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个沉默,明知故问地道:“不知刘夫子,还有二位大人,可想起来《孟子四章》其三是什么了?” 刘三吾这才一副猛然惊醒的模样,回过神来。 只是神情依旧有些恍惚,呢喃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好厉害的三殿下!从前在课堂上,三殿下可把老夫气的不轻啊,如今看来,三殿下是故意的。” 即便是刘三吾也不得不承认。 在天下百姓面前,那些所谓的次序、亲疏、乃至陛下的心意都该往旁边放一放。 旁边的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同样一阵唏嘘。 一开始,他们想到的,看到的都没有这么多,也没这么远,他们只看到这位东宫三殿下突然冒出来,有篡位乃至弑君杀祖的嫌疑,只看到这位三殿下明明年龄更小、也不得陛下喜爱,不应当越过二殿下去…… 正当二人踌躇思索之际。 旁边的刘三吾踏前一步,语气无比郑重地开口道:“三殿下所言都很有道理,但老夫……还有一疑虑。”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脸色微微一变。 立刻明白过来刘三吾想要说什么了,当即开口打断道:“三殿下说的都很有道理!刘先生,我觉得我们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刘三吾的疑虑,他们心里也有。 朱允熥登基,固然各大藩王会因为蓝玉等淮西武将集团而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这天下一下子乱不起来。 可朱允熥借助淮西勋贵的力量。 那群淮西人原本就仗着自己一身赫赫战功嚣张跋扈,经过这一遭,他们的权势地位更上一层楼…… 你朱允熥敢说不会出问题? 不过詹徽和傅友文可不敢在这里质疑什么。 谁知道这乾清宫里有没有藏着那群淮西武将的人? 这事儿被他们听到了…… 朱允熥怒不怒不知道,那群淮西人一怒,分分钟弄死你。 看到三人各自的表情。 朱允熥如何猜不到他们的想法? 或者说。 以他们三个人的眼光和见识,是迟早会想到这一点的。 所以朱允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糊弄过去。 所以朱允熥冒着风险也要跟那群淮西勋贵提起“侵占民田”的事情,并叫他们立刻撤手! 见三人又在推推搡搡。 朱允熥挑了挑眉: “詹大人、傅大人,你们就不要拉着刘夫子了。” “刘夫子的疑虑,你们心中当真没有吗?” “淮西武将本就有赫赫战功在身,如今跟着我,又是一份从龙之功,其中还有我的亲舅舅和亲舅爷,这群人本就嚣张跋扈、鲁莽粗俗、贪婪自大……” “我朱允熥登基当皇帝,当真就不会出事情?” “还是说,你们怕这里有淮西武将的人看守着,随时出来给你们一刀,所以不敢说啦?” 此话一出。 詹徽和傅友文脸上的表情顿时滞住,抿了抿嘴唇: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朱元璋目光一凛:「好家伙,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们!」 第38章 激情开喷!完犊子了? 听到朱允熥不急不缓地一通质问。 詹徽和傅友文只觉得脑瓜子像是被人敲了一样,嗡嗡的。 在他们看来,朱允熥登基称帝,淮西勋贵、外戚势力肯定是最大的隐患。 而且这个隐患,面前这位东宫三殿下是一定没法子的。 就连陛下都不能说百分之百能控制好这群人。 譬如蓝玉。 他就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觉得自己功劳大,封赏却少了,甚至在陛下面前彰显自己的能耐,陛下都使唤不动的人他使唤得动……等等,十分张扬。 其他淮西武将固然不至于嚣张到这个地步。 但私下里做事情,也是绝对不干净的。 而你朱允熥。 本身还要依靠这群淮西勋贵的力量来拿到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离了他们,你不过是一个势单力孤的皇孙罢了! 这群人的德行作为只能是千倍百倍地变本加厉! 而你不可能去得罪这群人!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 「淦!承认了?」 「他居然直截了当地就承认了这一点?」 「不是!」 「你能不能别每次讲话都这么直接?」 「你这么讲我们该怎么回你?」 「顺着你的话说,把你骂一顿,然后说你要是登基一样不能成,整个朝堂都得乌烟瘴气?」 又是一记直球,又把詹徽和傅友文给整不会了。 不仅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更操蛋的是…… 朱允熥把他们心里的质疑、想说的话全替他们说出来了,甚至还替他们逮着那群淮西勋贵骂了一顿! 万一这里还蹲着淮西勋贵的人。 他们不得完蛋?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面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恐之色,一颗心脏疯狂跳动着,几乎都要跳出喉咙来了,全身瑟瑟发抖,目光无比警惕地在乾清宫之内到处逡巡着…… 也好在。 二人屏住呼吸,左右看了好一会儿。 乾清宫之内依旧落针可闻,并没有人跳出来,詹徽和傅友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而被他们拉着的刘三吾却是趁机挣脱了二人。 抖了抖自己的衣衫袖袍,高昂着头踏前两步,轻哼了一声道:“既然三殿下自己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了,那老夫也就不多费口舌了。” “詹大人、傅大人,这个事情无论如何都是绕不开的!” “你们二人在朝为官,一个户部左侍郎统筹国库钱财调用,一个吏部尚书为朝廷选任考核人才,同时还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监察百官,对朝廷、百姓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该问到底!怎的如此畏畏缩缩?” 刘三吾顺带着还没忘记把詹徽和傅友文骂了几句。 詹徽和傅友文脸色齐齐一变。 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带不动带不动!合着之前说的都白说了!」 「这个死老头!老子就不该搭理你!」 刘三吾骂完还不肯停。 立刻又看向朱允熥,一双浑浊的双眼犀利地眯了眯,右手衣袖一甩,仿佛视生命于无物,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三殿下今日这阵仗。” “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看来是志在必得了!” “如今直接把我们心里的质疑都放到明面上来,摊开来讲了……想必是已经知道我们无法争取,也放弃争取了吧。” “下一步,是要处置我们?” “詹大人、傅大人,读书人,风骨气节不能丢!” “把你们的背脊挺直一点!” “不过,朱允熥!你明知如此行径会纵容那些本就嚣张的淮西人,却还是要为了那个位置,把这群人捧到天上去!大行陛下的遗体还在这里呐!他可会瞑目!?” “你对不住大行陛下,对不住你的皇爷爷也就罢了,你更对不住天下苍生百姓!” “就你这样的,居然还敢跟老夫论《孟子四章》?” “你不配!!” “老夫明明白白告诉你!” “就算你明日坐到了奉天殿的那把龙椅上,你也成不了真正的帝王!你也只是那群淮西人手里的一个傀儡罢了!” “最后的结果,不过是一步一步把陛下好不容易打下来、守下来的江山给败了!” 刘三吾见朱允熥已经把“淮西勋贵”这个无解的难题摆到明面上来了,只以为朱允熥没能成功靠那几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忽悠住他们,破罐子破摔了。 既然如此,他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直接唾沫横飞。 激情开喷。 乱世之中走过来的文人,最不缺的就是气节,在这种大是大非上,即便是自己本身的性命岌岌可危,也不愿意做出任何妥协和让步,只为了坚守自己的本心。 刘三吾这样的老儒生尤其如此。 你要杀就杀。 我不吐不快! 不过头颅一颗罢了! 站在他身后的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直接面如死灰,放弃挣扎了…… 「完犊子了完犊子了……」 「这死老头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今天不死一死,这位东宫三殿下这么大阵仗都白摆了。」 朱允熥已经对他们三个起了杀心——刘三吾想到的事情,詹徽和傅友文当然不可能想不到。 尤其是看到刘三吾一阵口吐芬芳之后。 即便他们二人想要迂回,都已经完全没有余地了。 现在的情形,就算他们两个人开口表示愿意效忠朱允熥,问题是,朱允熥信不信? 此刻。 龙书案后方。 那张俊美温润的面容上,那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落在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的眼中,显得愈发瘆人可怖起来。 …… 另外一边。 朱元璋却是听得捧腹大笑了起来。 可偏偏他现在又不能笑出声音,只能紧紧抿着嘴唇,憋得腮帮子都是疼的。 「这老家伙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从前就连咱都没少被他顶撞过,可咱又说不过这老家伙!今天可算要看到这老家伙吃瘪了。哈哈哈哈!」 「他宁愿相信允熥是要杀了他们,也不相信这孩子有能力处理淮西勋贵,咱老朱家的种,可没那么愚蠢!」 「咱现在就想看看这老家伙待会儿会是什么表情!」 朱元璋有些辛苦地憋着笑。 面上露出恶趣味的表情,愈发期待起来。 第39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夫子……说完啦?” 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三人都没想到,被刘三吾指着鼻子一顿骂,朱允熥面上居然没有丝毫的怒意。 甚至还从容平和地询问刘三吾有没有说完。 仿佛刚刚刘三吾不是在骂他。 而是刚刚讲完一篇课文…… 不过,詹徽和傅友文对视了一眼,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放松,反而一颗心沉得更深了——有些人看死人的眼神和表情就是这样的…… 刘三吾微微一愣:“讲……讲完了。” 随后才重新板起一张老脸,郑重其事地低头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袍,冷声道:“三殿下可以把你的人喊出来了!老夫引颈就戮!” 朱允熥“扑哧”一笑。 摇了摇头。 心中暗道:「这三个人还真有够会脑补的啊。」 “三殿下何故发笑?”刘三吾蹙起眉头,道。 “夫子说笑了,此处除了你我几人,还有何人啊?夫子又为何需要引颈就戮?”朱允熥面上带着一丝戏谑,道。 刘三吾一甩衣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三殿下又何必拿老夫打趣儿?” “你为了登临高位,把那群骄横的淮西人捧到天上去,古往今来,外戚乱政不知造就了多少祸事!此等行径,老夫绝不会赞同!三殿下自然是要杀了老夫的!” 刘三吾早就已经不嫌事儿大了,言辞愈发激烈。 詹徽和傅友文放弃挣扎。 干脆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劝了。 朱允熥挑了挑眉:“夫子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会把淮西勋贵捧到天上去,我登基一定会有外戚乱政?” 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 想要继续开喷。 但又属实被朱允熥这一句话给硬生生的问憋住了。 这话问得…… 你特么的不是废话么? 你朱允熥是什么风评什么地位?要不是跟那群淮西勋贵沾亲带故的,你看满朝上下谁还搭理你? 这群淮西人能是什么善茬? 他们就算和你沾亲带故,在拿不到天大的好处的情况下,你看他们还帮不帮你? 你完全靠着他们的力量夺位。 他们说一句话,你敢说不吗? 刘三吾身后。 听到朱允熥这话,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却忍不住抬起头,细细端详起朱允熥的神情来。 从朱允熥之前的言辞谈吐来看。 这位东宫三殿下绝对不是如风评的那般蠢笨木讷,相反,他思路条理清晰,聪明得很。 詹徽下眼睑微微一颤,不由深思起来: 「刚才问的那一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废话。」 「可是……」 「如果他真的已经下定决心要处理了我们三个人,又何必还要和他们多费口舌?」 「陛下骤然驾崩,这位默默无闻的三殿下却想要夺位,明日一早就是一场大仗,他可没那么闲!」 正当傅友文和詹徽脑海中念头百转,思索着朱允熥的意图和目的的时候,朱允熥的声音再次响起: “夫子,二位大人,你们也知道,我那些舅爷、舅舅、叔伯公们,都不是什么安分的。” “他们平日里做了些什么,你们心里也是有数的。” 说到这里,朱允熥顿了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而后才继续开口说了起来: “不过,关于我有没有能力压制住他们这件事情……” “如果你们今夜走出这个乾清宫,去查一查他们的动向和作为,你们会有答案的。” 说完。 朱允熥淡淡一笑。 对着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微微点头致意。 随后便自顾自地在龙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去。 龙书案上。 垒得高高的折子几乎将他整个人挡住。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心中只有同一个想法:东宫这位三殿下说的话,怎么永远都那么出其不意? 一时之间。 翰林院大儒、朝堂高官,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不是……他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 「没听错的话,他说他有能力压制住那群骄兵悍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就连大行陛下都不会说他能完全控制住这些淮西人!你要用他们,怎么可能不去容忍他们?」 三个人相互交换着眼神。 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心里的想法彼此都心照不宣。 无论怎么想。 他们心里得出来的结论就是:不可能! 不过很快,他们就抓住了朱允熥刚才那一番话里面的重点:今夜走出这个乾清宫! 他们今夜…… 还能走出这个乾清宫吗!? 詹徽眼神闪烁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踏前一步试探性地问道:“三殿下方才说,我们可以走出乾清宫?” 高高的折子后面传来那个依旧温润、从容、平和的声音:“你没有听错,詹大人。” 想的不如说的,说的不如做的。 这个道理,朱允熥再明白不过了。 「压制淮西勋贵」这个问题点,就算朱允熥在这里说一千遍道一万遍,刘三吾他们几个人也是完全不可能相信的。 最好的方法。 就是让他们自己去查证这件事情。 朱允熥前面之所以故意卖了个关子,让他们三个人自己脑补来脑补去,就是为了加重他们此刻的好奇心。 他们认定朱允熥要在这里处理了他们。 可偏偏,朱允熥不仅不杀他们,还直接打开了乾清宫的大门,把他们安然无恙地放了出去。 这种情况下。 他们心里的好奇就达到了顶峰。 自然而然地就会去想:这位东宫三殿下明明对皇位志在必得,明明知道我们不会支持他,居然还直接把他们放了,莫非真的有什么非常手段? 好奇心驱使之下。 他们出了乾清宫去做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按照朱允熥说的,去探查淮西勋贵的动向和作为,看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 而事实是。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猫腻。 他们会看到朱元璋都屡禁不止的事情,这些淮西人在今夜突然撤手了! 确定了这一点。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明日朝堂上他们会怎么选,已经压根儿不需要朱允熥再多说任何一个字! 第40章 当局者迷……走入了死胡同!? “三宝,去,给刘夫子和詹大人、傅大人开门。” 不顾三人惊疑不定的神情和目光,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对着马三宝吩咐道。 “是,殿下。”马三宝应声道。 旋即便朝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微微一笑,欠身致意,然后越过三人,走向了乾清宫紧闭的朱漆大门。 死寂的乾清宫之内。 不大不小的“吱呀”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朱漆大门洞开。 许是云层散去,外面已经有月光倾泻下来,朦朦胧胧地映照着外面的朱漆立柱,以及更远处,殿顶瓦砾的轮廓。 “三位大人,请!” 马三宝伸手虚引向门外,神色恭敬地躬身道。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呆愣愣地看着门外的景象,都没敢轻举妄动,他们的眼神之中带着疑惑、茫然之色,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没别的。 主要是这位东宫三殿下的每一波操作。 总是在他们的预判之外。 他们三个人的立场表达得应该都够清晰的吧?——显然是不会支持朱允熥的了。 朱允熥明天早上想要登基。 最好的方法不就是现在处理掉他们吗? 现在却突然要放他们走? 打的什么主意? 还是说……真正的危险在外面? 三人面面相觑,神经紧绷,脑子里的CPU都快转烧了…… 直到朱允熥那已经变得颇为熟悉的温润声音响起,才将他们迷茫的思绪拉了回来:“刘夫子,詹大人、傅大人?明日早朝还需早起,何不早些回家休息?” 三人回过神来。 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各自心中都拿不定主意。 顿了顿。 刘三吾出于君臣之礼,还是先朝朱允熥拱手一礼,然后便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坚定地朝乾清宫大门的方向而去,步伐稳健,背影透出一丝倔强和决然。 大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意。 詹徽和傅友文目光闪烁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刘三吾身后,一起朝乾清宫外走了出去,每走一步,心脏就跳得越快。 只觉得这朱漆大门外面的世界。 不是什么紫禁城,不是巍峨林立的宫殿,而是阎罗殿! 显得格外恐怖。 …… 这一幕看的朱元璋一阵忍俊不禁。 莫名有种恶趣味被满足的快感。 「一个翰林院大儒,两个朝中实权最重的大臣,居然能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娃吓成这副模样。」 「这娃子拿捏人心还真是有一手啊!」 「面对蓝玉他们,能有这份从容的气度或许还算不了什么,毕竟那些人,不是亲舅舅,就是亲舅爷,其他人也都沾亲带故的,这亲舅爷还是里面威望最重的。」 「不过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这三个人却完全不同了。」 「咱原本还想着这孩子应付起来怕是要有些难处了,没想到最后居然能把他们三个人压到这个地步!」 「刘三吾倒是还好点,一身浩然正气不怕死,詹徽和傅友文这两个人,那瑟瑟缩缩的样子,要不是身上穿着一身官服,咱都不好说他们是手握六部之中一部实权的重臣。」 朱元璋看着詹徽几人瑟瑟发抖地跨过门槛出了乾清宫,眼看着马三宝再次关上大门,眼看着几人狼狈的背影消失。 面上的笑意不由愈发灿烂了起来。 虽然这件事情在乾清宫没有谈出来一个结果。 但以朱元璋的眼光。 如何看不出来,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结果了? 有朱允熥之前那么连恐带吓的铺垫,最后又态度一转,出乎三人预料地直接把人给放出宫去了。 三人肯定要去查淮西勋贵的动向。 想对朱允熥所说的“压制淮西勋贵的手段”一探究竟。 而在此之前。 朱允熥就已经把那群骄兵悍将给忽悠住了。 他们打探到的结果就是:不知道朱允熥怎么做到的,反正那群淮西勋贵突然变老实了!一夜之间全部都撤手了…… 刘三吾自不用说了。 而詹徽、傅友文两人虽然没有那么刚直,但朱元璋还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的。 明日朝堂上该如何说话。 他们心里自然有数了。 「高明!」 「实在是高明!」 朱元璋的目光从门口的方向收了回来,下意识地便再次投向了朱允熥,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感叹起来。 「这一步棋,他居然在最开始就想到了!」 「下在这里,完成了他布局的最后一环……」 「对于这孩子来说,原本几乎是完全的劣势,可他偏偏能在短时间之内就让淮西勋贵站在他这个“不似皇家血脉”的皇孙身后!偏偏能利用文臣、武将、藩王……等等各方之间的矛盾,让这些矛盾相互掣肘……」 朱元璋双眼微眯,回想起之前朱允熥一个又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操作,心中都不由觉得一阵澎湃。 「他有帝王的眼光,也有帝王的权衡和心术!」 「若是易位而处……咱能做到他这个地步吗?」 之前看事情,他把自己代入了朱允熥的视角。 看着朱允熥一步一步算计淮西勋贵、算计朝堂文官、算计他那些不是善茬的皇叔们,又把刘三吾这种死板的老学究、詹徽、傅友文这样滑溜的老油条都拿捏得死死的。 他心中自然也跟着得意高兴。 如今抽身出来。 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有种空落落的情绪,甚至破天荒地产生了一丝自我怀疑。 朱元璋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沉默良久,他摇了摇头。 「咱当初做事情要是能做到这个地步,咱妹子也不会被咱气得郁郁而终了……」 朱元璋在心中有些遗憾地暗道。 而。 在他把自己抽身出来的同时。 朱元璋才意识到自己现在面临的最大一个问题: 朱允熥已经将一切布局都完成了,现在约莫也只等着明日早朝了,如果自己真的已经驾崩了,那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问题是——自己还活着! 思索了片刻。 朱元璋才猛然惊觉——自己似乎走入了死胡同! 他固然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等着明日的早朝现身,可他明日现身之后会如何? 第41章 豪赌!咱就看看他怎么当皇帝! 到了那个时候。 其实只有一种结果: 淮西勋贵和朱允熥即便得知他还活着,该反还是要反! 毕竟他们今天晚上做的事情,就是在谋逆。 谋逆是什么下场? 任何人心里都清楚。 相比之下,即便继续造反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他们也得继续干下去! 而他自己有没有办法把这场谋反镇压下去? 「只要咱没有提前被朱允熥和那群骄兵悍将发现,能够安全地在明日早朝上现身……」 「这场谋反掀不起规模。」 「也必然会被镇压!」 「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以及其他周边卫所的兵力会遵从淮西勋贵的调遣,这前提得是咱“驾崩”了!」 「造反谋逆这种事情,淮西勋贵肯定不可能广而告之地通知所有人,最多就是提前打点一些心腹武将。」 「到第二天事发,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又看朝堂上群龙无首,有机会捞一个从龙之功,再加上他们之中许多人本就跟随蓝玉出征过,有袍泽情谊,跟随起事就是顺理成章。」 「可若是咱还活着……」 「那大部分人的选择,只会是帮着咱平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否则一旦失败,就是诛九族大罪!」 「只要脑子不笨就会知道,即便他们能将咱杀了,暂且掌控应天府,但“谋反”、“弑君”的罪名是不可能瞒得下来的,诸多藩王的剑锋、天下文人士子的笔锋、甚至百姓的口水唾沫,都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这一点。 朱元璋还是一点都不担忧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朱元璋作为上位者数十年,他太明白,大部分人做选择的时候唯一会权衡的,就是一件事情对自己本身所产生的利弊。 只要他能在大部分人面前活着出现。 就可以碾碎一切。 「可是……」 「这是咱想要的吗?」 朱元璋扪心自问,然后立刻摇头否认。 他固然有把握立刻镇压谋反。 可他的初衷是什么? 是要一个合适并且优秀的继承者,更是要一个能撑起大明皇朝的后世之君。 这一切,朱允熥都能满足。 甚至在某些方面,朱元璋都承认自己比之有所不如。 在这同时,不仅不需要他出手料理那群容易失控的淮西勋贵,还能拿捏制衡住他们。 这不正是他求而不得的继承者么? 可是…… 「如果咱明日在朝堂上现身……允熥,还有蓝玉那一伙骄兵悍将就都变成了实打实的谋反,咱就是不想杀也得杀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不由紧紧蹙起了眉头。 「明明咱一开始不过是想要看看允炆的表现而已……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地步?」 「原本,这不应该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才对吗?」 他在心中暗暗自问,陷入了沉思。 这个乾清宫之中,从最开始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仿佛走马灯一般在朱元璋的脑海里闪烁而过。 而回想下来。 其实也不难得出结论。 「朱允熥……」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从他一个人徒手料理了戴思恭、蒋瓛,走进这个乾清宫开始……」 「事情就变得完全不由咱控制了!」 「他像一个弈棋者一样,从落子的时候开始,就算到最后一步,沉稳平静地把自己的每一个谋算的付诸实际,把自己脑海里的一盘大棋不出错漏地下到最后……」 「而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完成这一切!一直到把咱推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心中沉思着。 不知不觉间。 朱元璋额头上竟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来,就连手心都变得有些滑溜。 事情好像……已经闹得太大了…… 已经超出了他可控的范围了! 而现在他面临的情况就是: 第一,他需要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装死装到明天早朝之前,否则他的假死必成真死! 第二,如果他成功活到了明天早朝之前,他是继续装死看着朱允熥实施他的诸多谋算?还是在朝堂上现身粉碎一切,然后把朱允熥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完美的继承人给治罪? 只要他现身,朱允熥和蓝玉必反。 就算他保住朱允熥,朱允熥一个有谋反污点的人,也没有任何立场和说法再继承皇位了。 思索间。 朱元璋紧咬着牙齿,一双拳头不由紧紧握住,指甲都几乎要掐进肉里…… 在此之前。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会被逼到这个地步,被他的孙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子逼到这个地步! 若是其他的事情。 他还可以一个“杀”字把这一团乱麻给砍开。 可偏偏,这个把他逼到如此地步的娃子,又让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不舍得杀。 「咱要怎么选?」 「咱应该怎么选?」 此刻,朱元璋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脏被什么握住了一般。 只剩下纠结…… 不知过了多久。 乾清宫烛火光影晃动之下,朱元璋下眼睑微微一颤,略有些迷茫的目光陡然变得坚定,仿佛是做出了决定。 「咱能被这娃子逼到现在这个地步,最初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培养一位后世之君么?」 「既然如此,既然他出现了……」 「那咱就看看他怎么当皇帝!」 终于。 朱元璋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他要来一场豪赌,赌这个能逼住他洪武大帝朱元璋的娃子,能当好这个皇帝!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朱元璋顿时觉得心中一阵松快。 仿佛这个答案就是水到渠成的一般。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此刻正坐在龙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以手撑头小憩的俊美少年。 「娃子,你这谋反之罪,皇爷爷先给你记着!」 「若是你当不好这个皇帝……」 「咱就带着你的皇叔们,把你送上断头台!」 朱元璋目光之中迸溅出一抹精光,在心中对着朱允熥道。 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自然也想好了自己的后路——离开应天府,找一个在外就藩的亲王! 以他洪武大帝的身份,再加上藩王手里的兵力,真到了需要的时候振臂一呼,不怕朱允熥搅乱他的大明皇朝! 但如果朱允熥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后世之君。 那他此刻让出权柄。 就是值得的! 第42章 权力的交接!真出来了?求证 「娃子啊!」 「替你爹,接好咱这大明江山!」 朱元璋目光一凛,目光之中充满了决然之色。 能够从“开局一个碗”走到如今威震天下的洪武大帝这个位置,朱元璋最不缺的就是决断力。 在他心里。 大明的未来,老朱家的江山,才是最重要的。 大明皇朝的权柄,他已经牢牢握在手里数十年,他要的不是再继续握着这权柄再多几年,而是老朱家能千秋万世地握住这道权柄! 所以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而他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就不会回头。 就像是赌徒把自己牌桌上的所有筹码全部推了出去,赌徒眼里看到的,只有赌赢之后的收益! 乾清宫之内。 终于陷入了一片长久的安静之中。 一帘帷幔。 仿佛隔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龙书案后的少年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撑头双目微阖,俊美的面容之上的从容和淡然,却似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坐在龙榻之上的老人目不转睛地透过帷幔盯着少年,神色之中揉杂着种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将自己的期许,透过看不见的目光,投映到了少年身上。 静寂的夜晚中。 殿内烛火跳动。 散发着昏黄色的光芒,在少年好看而年轻的脸颊上,也在老人长满皱纹和斑驳的面容上,投映出微微跳动的光影。 仿佛是这场无形的权力交接。 唯一的见证者。 …… 话分两头。 乾清宫之外。 夜空的云层渐渐散去,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了地面之上,映照在紫禁城里的石砖路上。 同时也映照出三道僵硬的身影。 其中一道腰背挺直地走在前头,颇有种无惧无畏的气势。 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两道身影。 则显得有些鬼鬼祟祟了。 两人几乎是背靠着背,往前行进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地左顾右盼,处于一种极度防御戒备的状态。 不知道的,还以为紫禁城进贼了。 又往前走出去许久。 打头的那道身影仿佛都开始动摇起来,左看看右看看。 “嘶……这位三殿下到底憋着什么鬼主意?”刘三吾停下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满脸不解之色。 跟在他身后的,当然就是提心吊胆的詹徽和傅友文了。 刘三吾倒是不怕死。 但这种“明知道马上就要有人出来弄死自己,偏偏死活没见到人出来弄死自己”的半死不活的状态。 就是刘三吾也不太顶得住。 “难不成……他真要放咱们出宫去?”詹徽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目光之中带着一抹希冀之色,颤颤巍巍道。 傅友文也点了点头:“咱们都出乾清宫这么久了……说不定他真不杀咱们了?” 他实在想不通。 朱允熥在这件事情上搞鬼的意义在哪里。 仅仅是为了在他们死之前吓一吓他们么? 他没那么闲! 刘三吾轻哼了一声:“那不可能!他要的是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咱们却是他的阻碍,就算他不杀我们,那群淮西武将也不会放过我们!” 詹徽和傅友文撇了撇嘴。 虽然他们是真怕死。 却也没办法否认刘三吾的这个说法——在朱允熥和那群淮西勋贵的立场来说,三个谈判失败却又在朝中颇有影响力的人——有一万种取死之道! 当残月逐渐西沉……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提心吊胆地踏入了距离紫禁城不算远的一处府邸——「詹府」! 当抬脚跨入门槛的那一刻,三人身上已然被汗水浸了个透彻,都有种在鬼门关转悠了好几圈最终回到了阳间的踏实感。 “老爷您回来啦?” “哟!老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满头大汗的?” “傅大人,还有……刘学士!?” “二位大人请!小的这就给老爷和傅大人、刘学士安排沐浴更衣……” 一直守候在府门外的詹府管家见三人这副狼狈模样,顿时一脸懵逼,尤其是看到刘三吾这种稀客,更是觉得蹊跷。 这三位在朝堂上可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啊! 大明废除了宰相。 六部之首便已经算得是朝堂上实权最重的高官了。 难以想象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家老爷,还有掌管户部的傅大人,甚至是翰林院的刘学士都如此狼狈…… 以往从来没见过这场面! 不过大人物的事情,他当然很有自觉地不过问分毫。 将三人迎进府内就要下去忙活。 然而。 却听到自家老爷神色严肃地道:“这些事情都往后放放,老张,立刻遣散书房周围的所有仆婢,任何人不许靠近书房半步!” 说完。 便脸色凝沉地看向了旁边的傅友文、刘三吾二人。 伸手虚引:“傅大人,刘学士,这边请。” 经过这一遭。 三人算是已经建立了一场革命友谊。 谁都没有再多说任何一句话,脚下迅疾如风,径直进入了詹府书之内。 三人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着,彼此对视了片刻。 “他……他没有杀我们!淮西勋贵也没有动手!” “咱们真的出了乾清宫!甚至出了皇宫!” “为什么?” 压抑的气氛之下,傅友文没有忍住,打破了沉寂。 他紧蹙着眉头,无论是目光还是神情,都带着一万分的不敢置信。 詹徽和刘三吾也是一脸懵逼,完全没想过自己真的能活着走出皇宫。 “那接下来咱们……” 傅友文抿着嘴唇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自己脑袋里一团乱麻,完全没了主意。 詹徽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什么。 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目光一定:“看看那些坏习武将都在做什么!” 傅友文双眼微眯:“你的意思是……?” 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被詹徽这么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地道:“你认为他真能有手段压制住那群淮西武将?” 傅友文下意识便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人的固有认知和刻板印象是很可怕的。 也正是因此,他们压根儿就没相信过这个说法,这三个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才会被吓得如此狼狈。 “否则何以解释我们还活着?”刘三吾点头,认可了詹徽的看法。 三人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达成了默契。 “好!咱们就看看这位东宫三殿下的本事!” 第43章 口气忒大,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清晨。 远处的天际隐隐浮现出一抹鱼肚白。 天空也变成了墨蓝色。 “殿下?” “殿下?到时辰了。” 半睡不睡之间,朱允熥听到了马三宝熟悉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眸子。 立刻就回过了神儿来。 第一天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 到第二天还要和朝堂上所有的文武百官对峙,即便他心中已经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可要说完全放松,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朱允熥也只是靠在书案上休憩精神,算不得熟睡。 他站起身来。 目光透过窗户的明纸往外看过去,外面已经不是漆黑了,已然有了一抹亮色。 “已经是寅时初二刻(三点半左右)了,殿下。”马三宝精确地提醒道。 古代的早朝可不比现代上班,能让你睡到天亮。 朱元璋更是个出了名勤政的皇帝,早朝按时按点地在寅时正三刻(四点半左右)就开始。 所以朱允熥特地吩咐马三宝要在这个时间提醒他。 朱允熥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缓解疲惫。 心中不由暗暗吐槽道:「当皇帝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啊……」 不过他也明白。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他既然要争到这个位置,还站在了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看不到的视角高度,这些事情就都不值得在意。 “殿下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做噩梦啦?”或许是以为朱允熥有点紧张,马三宝开口问道,二人之间分属主仆,却更有一分格外的情谊在。 朱允熥微微一愣,想起了半睡半醒之间的走马观花。 沉默片刻后洒然一笑。 道:“倒也不是噩梦,只是梦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梦到了两百多年后的场景,梦到了五百多年后的场景,梦到了七百多年后的场景……” 大概是自己马上就要真正卷入历史洪流之中。 所以下意识便会想到许多事情,想到从古至今乃至再往后的时间洪流里的诸多事情,投入了梦中。 马三宝扑哧一笑:“殿下说笑了,几百年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得到呢?不过……有殿下在,大明必定千秋万载。” 朱允熥淡笑着摇了摇头:“你一向喜欢拣好听的说。” 马三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这话虽有三分恭维,却也有七分的真意在其中。 自家殿下如何运筹帷幄,如何把朝中那些桀骜不驯的武将,刚直的文人,边塞的藩王一一布入局中的……他全部都看在眼里。 殿下可不是旁人说的那般懦弱蠢笨。 他是万中无一的人中之龙! 自然能保住大明的千秋万载! 心中如此想着,又听到朱允熥那素来温润的声音,漫不经心道:“不过还有件奇怪的事情,我居然梦到皇爷爷了,说起来,十数年以来我见他的次数都不超过双手之数,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 说话间,朱允熥将自己的月牙白绸布衫抚平,心中总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马三宝一边替朱允熥整理衣袍玉冠,一边笑嘿嘿地道:“肯定是大行陛下见到殿下您运筹帷幄,得知继承他之手掌控大明的是殿下您,在天欣慰,所以托梦给您了呗。” “您可比二殿下那怂兮兮的模样厉害多了。” 朱允熥自动过滤掉马三宝的彩虹屁。 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反而梦到皇爷爷疾言厉色地和我说:‘朱允熥!这大明江山要是砸你手里,咱掀开棺材板也起来把你头拧了’!” “虽然只是个梦,不过不知道为什,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有种难以捉摸的感觉。” 朱允熥闲聊道。 还模仿着朱元璋的语气打趣起来。 不过他一个二十一世纪五好青年,信奉唯物主义,对于这种事情自然不至于过多在意,退一万步讲,就是老朱真掀开棺材板了,他也要把老朱按回去。 听到他这话。 朱元璋眼皮都不由得跳了跳:「这娃子的感觉好机敏!」 他想试探一波朱允炆结果把自己给玩儿进去了,就算已经想好了退路,准备去找个藩王养养老,顺便盯着朱允熥,但眼下的情形他可是一点不敢睡。 却是没想到。 自己心中所想,竟然成了朱允熥心中梦。 朱元璋自己心里也有种奇妙的感觉 「莫非这是冥冥中的注定?」 朱元璋挑了挑眉。 心中暗忖。 帷幔之外,朱允熥和马三宝还在不时地闲聊着。 只听的马三宝道:“呐陛下真是糊涂了,以殿下的才能,大明只会繁荣昌盛。” 又见朱允熥目光一定,认真地朗声应道:“那是当然!我能做到的,他想都想不到!” 分毫不似闲聊玩笑。 虽然只是朱允熥口说无凭的一句话,但朱元璋看到他那认真的神情和坚定的目光,莫名就觉得,自己赢面又大了些。 「不过……这娃子口气也忒大了些,把咱当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不成?」 对于这一点。 朱元璋心里还是很不服气的。 虽说他的起点很低,但当皇帝这些年来,除去治理朝政,其他时间也并没有少充实自己,说不上博古通今,见识上怎么都不能说差。 「还他能做到的,咱想都想不到……」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朱元璋撇了撇嘴。 思索间。 朱允熥和马三宝那边已经整理好衣冠。 朱允熥收起玩笑的神情,双手负在身后,原本颇为平静的目光骤然一凛,透出一抹锋锐:“外面情况如何了?” 骤然之间。 就如一柄藏锋多年的利刃骤然出鞘。 剑刃上反射出来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马三宝的神情也骤然变得严肃起来,微微躬身,道:“启禀陛下,凉国公已经遣人来报,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去奉天殿吧。” …… 与此同时。 微熹的晨光之中。 紫禁城午门之外,已经密密麻麻地,站着身着各种不同颜色、镶嵌着不同等级补子图案的文武百官。 大臣们有些无奈地打着呵欠,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充斥着三五成群、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似乎又是平常早起的一天…… 第44章 淮西勋贵,翰林侍读,朝堂 紫禁城,午门。 大部分人并没有意识到。 在这看似平常的晨光里,在这每日都能听到的细碎议论声音之中,已然隐藏着一抹肃杀之意。 以蓝玉、常升为首的淮西武将聚集到了一起。 平常时候他们就是抱团在一起的,又因他们平日里骄纵跋扈、自恃功高,文官清流往往都是敬而远之,所以即便聚成一团看起来也很平常。 “各自……都打点好了吧?”蓝玉的声音虽压低了,头却是高高扬起的。 自从太子朱标薨逝。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武将骤然失了主心骨,沉寂低迷了好一段时间,就算蓝玉心思粗,琢磨不出来这其中的细节和弯弯道道,也能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 而今日,他们这群人都挺直了背脊! 因为他们又有了主心骨——东宫那位几乎都已经淡出所有人视线了的三殿下,当真给了他们一个好大的惊喜! 不仅仅是蓝玉,其他人虽然一夜未眠,可面上却丝毫不见疲敝之色,甚至其中不少人都在用力压着自己的嘴角。 一扫往常的沉寂低迷。 颇有些意气风发的姿态。 众人看着蓝玉。 面上都是一副胸有成竹之色。 颇为得意地压低声音交换着自己走动一夜的成果: “东城门的守城副将,当年老子救了他一命!绝对出不了问题!” “中军都督府那边打过招呼了,等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去,他会知道该怎么选。“ “左军都督府那边……” “我又逮了个锦衣卫千户。” “老子昨天刚得的小娘们儿碰都没碰就还回去了。” “……” 这群淮西武将,不仅有开国功勋,这些年残元大大小小的反扑之下,发生的战役不少,他们几乎都参与了其中。 战时主力的五军都督府所辖兵力之中。 不少都与他们有旧。 正如朱元璋估计的那样。 那些人自然还是以忠心朝廷为主,可在这种特定情况下,朝堂之上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这其中许多人很容易就能为淮西勋贵所用! 这也是朱元璋之前为什么下决心提起屠刀的原因。 众人低声议论之际。 另外一边,约莫三五丈距离之外,一个头戴乌纱,身着青袍的中年矮胖官员朝他们斜睨了一眼,轻哼了一声,目光和神色之间满是不屑。 “黄大人,怎么了?” 他的身旁,一名身材高瘦的官员问道。 被称之为“黄大人”的矮胖官员,正是如今朝堂上愈发炙手可热的翰林院侍读学士,黄子澄。 别看他只穿了一身青袍,官职品级算不得高。 但他身居翰林院。 同时更是东宫二殿下朱允炆的伴读学士。 而自从太子朱标驾崩,东宫二殿下朱允炆常日侍奉在陛下身侧,出入奉天殿学习国政,意在何为大家都心照不宣。 黄子澄这个东宫伴读的含金量,自然也不言而喻。 “嘁!大清早的,就看见些令人生厌的面孔。”黄子澄翻了个白眼,头昂得比谁都要高,神色之中满是傲然。 他向来自诩文人清流。 又和朱允炆关系密切。 从来就看不上以蓝玉为首的这一群“淮西莽夫”。 他是洪武十八年的恩科进士第三,又是东宫侍读,肚子里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自然看得出来现在的形势: 东宫二殿下册封皇太孙有望。 而这群淮西武将,则是二殿下日后最大的阻碍和威胁。 因此,到了现在。 黄子澄更是已经将这群淮西勋贵视作了眼中钉。 看到蓝玉等人聚作一团,甚至还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就不痛快。 “哈哈哈哈,黄大人,不必在意一时,他们再嚣张也都是从前了,这群莽夫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的。” 和黄子澄搭话的高瘦官员,名叫齐泰,和黄子澄一样,也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翰林院修撰。 齐泰和黄子澄有同科之谊,又同在翰林院任职,平日同样会给皇子、皇孙授课,自然而然地同样走到了朱允炆的身后。 “咱们陛下现在的意思还不够清楚么?”齐泰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斜睨了蓝玉等人一眼,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黄子澄沉下去的面色微微亮起。 释然一笑道:“也是!” “他们那一脉,只剩下东宫那个木讷蠢笨的废物,扶不起来!以咱们这位陛下的决断和杀伐,迟早有那群莽夫好看的。这群蠢人还不自知呢!” 黄子澄和齐泰交换了一个目光。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得意。 两人既是恩科进士,在朝堂上又混的风生水起,无论是学识、眼界还是察言观色的能力都不差。 譬如朱允熥对于朱允炆的处理手段,明为封赏,实则软禁,还得感谢这两个人的启发。 而黄子澄和齐泰自然也看得出来。 这群淮西勋贵眼下没什么事情,但往后可就说不准了! 齐泰点了点头,笑到:“东宫那个废物扶不起来,这群人日后不仅不好用,还会是祸乱大明朝堂的威胁,以陛下近日的态度来看,或许差的也就是一个决断了。” 黄子澄点了点头,挑眉道:“相比之下,还是应天府之外的那群虎狼更让人头疼啊……” 二人低声议论着,大有指点江山的姿态。 他们口中的「虎狼」,自然就是朱樉、朱棡、朱棣……等等诸多藩王。 他们知道,朱元璋固然是个狠人,杀人不眨眼。 可外面那些人都是他的儿子,他不可能下这个杀手。 这就成了他们需要头疼的问题。 历史上。 也正是黄子澄和齐泰二人撺掇着朱允炆削藩,直接导致了大明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 …… 与此同时。 另外一边。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顶着个大黑眼圈,姗姗来迟。 三人虽然都已经换了身干净的朝服,不似昨夜那般狼狈不堪,可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十分明显,显然一夜未眠。 三人行色匆匆。 各自从不同方向而来,碰在了一起。 沉默片刻,傅友文忍不住开口问道:“刘夫子,詹大人,如何?” 第45章 东宫三殿下……到底有什么神通!? “刘夫子,詹大人,如何?” 傅友文的神色之间有些复杂。 没别的——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给他带回来的情报,给了他一个巨大的冲击! 所以他急于向另外两个人求证。 只是这个结果……当他见到詹徽和刘三吾两个人的时候,光从他们二人的神情来看,已经不需要等他们亲口说出来了。 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是神色还是目光之中,都带着浓浓的不敢置信之色。 沉吟了片刻。 他故作镇定地捻着灰白色的胡子,眯着双眼道:“老夫得到的消息是……” “全宁侯孙恪昨晚连夜把一名女子从府上送回了家,老夫的人还进一步打探过,他之前花了不少功夫把那女子弄回自己府上。” “鹤庆候张翼,放掉了原本马上要到手的几块肥沃庄子,之前为这几个庄子出过几条人命,鹤庆候府的人还送了银子安置其家人。” “还有……” 刘三吾压着声音,语气之中却依旧充斥着感慨和震撼。 直到真正听到这些消息之前。 他都压根儿没相信过朱允熥的那些“鬼话”,控制淮西勋贵?你一个完全靠着这群武将才有可能上位的人,怎么去控制他们?不被他们吃了就不错了! 但赤裸裸的现实告诉他。 那群淮西勋贵真的肯听他的!!! 很离谱! 但这就是事实! 而且看到詹徽和傅友文两个人的神情,他就已经完全确定——那位东宫三殿下,还不止他探查到的这一点点本事。 刘三吾话音未落。 詹徽就抿着嘴唇咽了口唾沫。 开口道: “普定侯陈恒,把上个月强占的民田直接还了回去!” “最离谱的是蓝玉。” “他是这群武将里最骄纵、最嚣张跋扈的一个了,相比于其他人,蓝玉不仅自己干这些事,他手底下几百个义子,就没几个手脚干净的,但是……” “这些人在昨天晚上,全部都老老实实撤手了!” 朱允熥本来就把这一步棋明明白白地分析给这群淮西勋贵听了,也告诉他们,急着让他们昨天晚上撤手的原因,就是为了帮朱允熥笼络朝臣。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有心打探之下。 能打听到的消息自然不少。 詹徽低声说着,虽然在极力控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可说起这些事情来,依旧差点儿没将自己的情绪给压下去…… 傅友文目光一凛。 道:“看来我这边的情况也就不必多说了,那群淮西武将在陛下斥责和重罚之下都屡禁不止的事情……他居然有本事让这群人撤手!” 傅友文说完,三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面上虽极力保持着平静的模样。 可心中却依然如同波涛汹涌一般,完全无法平息下来。 昨天晚上,他们没死。 却也已经被朱允熥给吓了个半死。 好奇之下。 自然而然地就拼命去查证朱允熥所说的那句话。 他们倒是要看看,朱允熥到底让这群淮西勋贵做了什么事情,让朱允熥有自信把他们这几个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放出了紫禁城。 而他们得出的结果则是: 朱允熥能压制的,不仅仅是淮西勋贵之中的一两个! 而是以蓝玉为首的这一伙淮西勋贵! 原本。 在他们三个人几乎要被朱允熥那“藩王靖难”、“诸王夺嫡”、“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等这些一套套的说辞给说服的时候。 他们唯一担心的,也就是这群淮西勋贵。 担心淮西勋贵骄横难驯、嚣张跋扈。 担心大明会出现历朝历代已经有过前车之鉴的外戚乱政、天下大乱。 这种事情造成的严重后果,甚至可能比什么“藩王靖难”、诸王夺嫡”之类的事情,要严重百倍! 所以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才会无论如何也坚决反对朱允熥…… 而现在。 当他们相互交换完各自的情报之后,三个人都觉得自己脑瓜子一阵嗡嗡响,站在午门之外,他们混杂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之中,但那种熟悉的嘈杂声却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远…… 「东宫这位三殿下,做到了陛下都没做到的事情!」 「如果他能控制好淮西勋贵这一党人的话……那他是否有资格说那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了?」 「他有!」 「因为只有他登基,才能让大明安定!」 三人心中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就这么瞪着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良久,傅友文才如梦初醒,悠悠叹道:“这位东宫三殿下……到底有什么神通!?” 刘三吾和詹徽二人也回过神来。 目光凝沉地摇了摇头。 他们想不通。 明明东宫这位三殿下,就在昨日还在被人冷眼相对,被人说着“蠢笨木讷、懦弱无能、不似皇家血脉”。 怎么今日就已经把那群骄兵悍将给拉到了身后? 甚至……不是那群淮西武将控制他,而是他控制那群淮西武将!!! 而事情如果是这样……他们该怎么选?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而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背脊一凉,浑身上下汗毛倒竖! 没别的,因为他们意识到。 那位东宫三殿下不仅在一夜之间把那群淮西武将落在了身后,控制了那群淮西武将,甚至把他们三个人——足以影响半个朝堂的三个人——也拉到了背后!!! 而这件事情。 居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干出来的! 他坐在乾清宫的龙书案上,面上带着胸有成竹的淡笑,仿佛拥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仿佛把一切都掌控在了他的股掌之中。 反而是他们这些老家伙。 常年在外征战、刀头舔血的有之;学识渊博,为天下文人所敬的大儒有之;在朝堂上掌握实权圆滑处事的高官有之…… 却在他谈笑之间,被吓得狼狈不堪! 就在此时。 “咚!咚!咚!” 当第一缕日光洒在地面上。 午门城楼之上,巨大的牛皮大鼓发出一串震慑人心的鼓声——午门开了…… 第46章 或许……该称作“陛下”了! 午门钟鼓响。 肃穆的钟鼓声回荡在紫禁城上空。 在外等候的诸多文武官员神色皆变得严肃起来,陆陆续续地,鱼贯般穿越午门进入皇城之内。 众人噤若寒蝉地一路前行,过金水桥,在奉天殿外的广场列队后,按照各自的位置次序进入奉天殿。 奉天殿内。 沉默…… 一阵长久的沉默…… 众人都没有听到朱元璋身边的总管太监,宣布朱元璋上朝的声音,奉天殿上方的仪銮后方也没有任何的动静。 “嗯?陛下呢?” “往常陛下上朝从来没有迟到的时候,今日是怎么了?” “若是今日取消早朝,怎么没人通知?” “这……” 良久,奉天殿内的诸多官员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窃窃私语,甚至大着胆子抬起头左顾右盼起来。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劲。 黄子澄蹙眉疑惑道:“二殿下也一直没有出现。” “陛下勤政,今天没有上早朝,肯定出了什么不小的事情。” 齐泰目光一凝点了点头:“不错,此事蹊跷,一般出了什么事情,二殿下肯定会私下里提前告知你我,或是向你我寻求建议,尤其是太子殿下薨逝过后,更是如此。” 黄子澄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不对劲,不对劲啊……” 齐泰捻着下巴胡须,目光犹疑:“先静观其变吧……” 另外一边。 蓝玉等人站在左侧的武将行列之中,面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相互交换着眼神,神色倨傲。 旁人觉得奇怪一头雾水,他们却早已心里有数:陛下“驾崩”了!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各自站在文官行列的位置里,虽然也已经知晓了这个消息,可心中却是一片忐忑。 “詹大人?可知发生了何事?这么久也没听到个说法。” “是否需要去乾清宫询问缘由?” 詹徽作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同时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怎么废除了宰相职位的情况下,就是文官之首。 发生了这么个奇怪的情况。 众人自然下意识就会询问他的意见。 “这……” 詹徽神色一滞,背后瞬间就冒出一层冷汗来,几乎要将内衫给打湿——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即便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对这种事情也没了主意。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 这件事情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么? 不能! 历朝历代,向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别看他现在是文官之首,说不定再往后些日子,他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了。 陛下已经驾崩了。 蓝玉那一伙人在朝堂上不受欢迎,在百姓眼里也不得民心,但不可否认他们在军中的影响力,尤其还是在这种群龙无首的情况之下…… 而他、傅友文、刘三吾三人也完全无法否认。 就他们现在所掌握的诸多信息,权衡之下。东宫那位三殿下,就是最佳选择。 即便是刘三吾那样刻板的老古董。 显然也已经有了动摇,就算他碍于那些所谓的礼法,心里带着一丝芥蒂,但他应该已经不太会反对三殿下了。 或者说。 他应该把那位东宫三殿下,称作为“陛下”了! 如果“陛下驾崩”这件事情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结果必然会得罪那位“未来的陛下”…… 他有本事在洪武朝中为官多年,还站在这个文官之首的位置上,政治嗅觉和自觉性是绝对不差的。 “詹大人?” “詹大人?您说句话呐?” “不如由詹大人前往乾清宫,问问陛下是什么说法?” “……” 思索间,奉天殿的文官列队都朝着詹徽这边围拢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以朱元璋的勤政,谁都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也好在。 就在詹徽左右为难。 不知该如何回复应答百官的时候。 不知是谁发出了另一道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他居然站在仪銮之上……那是谁!?” 听到这道声音。 围拢在詹徽身边的众多官员当即转过头去,看向了奉天殿前方。 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袭月牙白绸布衫显得他的身形瘦削颀长、儒雅温和,只是他一双眸子如星般明亮,俊美无俦的温润面容上却带着一抹哀伤的神色。 ——这是一个非常陌生的面孔。 如果是在其他什么情况下。 必然有人要赞一句“风流俊雅、气质不凡,是个翩翩少年郎!”。 可眼下是什么情况? 皇宫大内! 奉天殿上! 突然出现这么个陌生的少年算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奉天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安静之中,不知情的文武大臣面上都是满脸惊疑不定的表情。 这也不怪他们。 朱允熥平常除了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最多也就去个大本堂上学,别说朝臣基本没见过他,就连与他沾亲带故的许多淮西勋贵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 当然。 绝大部分朝臣不认识他。 终归也还是有人认识他的。 “朱……朱允熥!?” “朱允熥!龙椅旁侧,仪銮之上,能站在那里的,从前只有太子殿下一人,后来陛下恩赐,也只允过二殿下此等殊荣,此处岂是你能站的位置!?” 在奉天殿的沉默、惊愕、死寂之中。 响起了一道严厉的呵斥声。 众人一懵,循声望去,便看到身着青袍,身材矮胖的黄子澄脸色已然变了。 同为翰林院中的才学之士。 黄子澄、齐泰二人和刘三吾一样,还承担了在大本堂教授年幼皇子、皇孙们的任务。 旁人不认识朱允熥,他是绝不会不认识的。 从身份上来说,朱允熥是前太子妃生的嫡子,和现任太子妃吕氏一样,黄子澄对朱允熥极尽提防。 此时看到朱允熥居然站在了二殿下应该站的位置。 黄子澄顿时怒不可遏! 旁边的齐泰也是目光一冷:“岂有此理!” 听到黄子澄和齐泰二人的声音,奉天殿上众人不由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 纷纷惊叹起来:“朱允熥……这是?东宫三殿下!?” 第47章 天子威压,皇权气势! “东宫三殿下!?” “那位殿下不是……” 众人露出惊愕和不敢置信的神情,下意识差点把私下里对朱允熥的窃窃私语给搬到了台面上来。 只不过抬眼看着站在仪銮之上的朱允熥。 那些话又一下子说不出来了。 只能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这三殿下……和传闻中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怎么是三殿下来上朝?这是搞哪一出?” “向来不是二殿下么?对了,今日不仅陛下未曾现身,二殿下好像也没有出现!” “……” 得知站在仪銮上的居然是朱允熥,所有人都是一脸懵逼,面面相觑,心中的疑惑也更多了。 一些人也同时注意到朱允炆没有出现。 而另外一些人,显然已经察觉到,这位三殿下出现在这里,或许与陛下今日早朝迟到有关! “敢问三殿下。” “陛下今日不曾现身上朝,是何缘由?” “……” 一时之间,奉天殿上变得嘈杂了起来。 黄子澄和齐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暗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神采飞扬的淮西武将,早朝迟到的陛下,没有出现的二殿下,突然出现在奉天殿的朱允熥——虽然一下想不明白,但总感觉抓住了点什么。 正当二人惊疑不定之际。 朱允熥的声音响起,温润之中还带着一丝悲痛之意:“皇爷爷他……驾崩了……” “哗——” 此话一出。 整个奉天殿一片哗然。 除了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还有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所有人面上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惊得瞪大了眼睛。 没人会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要是朱元璋没有驾崩,而朱允熥在这奉天殿上说什么“陛下驾崩”的话,岂不是找死? 随之而来,便是鸦雀无声…… 变天了! 大明皇朝要变天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 如同一记闷雷,砸在了所有人的脑门儿上。 许多人心里都没了主意——陛下驾崩,却并没有确切的旨意立下新的储君,是在外的塞王?还是今日风头正盛的东宫二殿下?大明的未来何去何从?他们这些人又何去何从? 半晌,才有人打破了沉寂:“具体发生了什么,还请三殿下详述则个?” 其他人纷纷赞同地点了点头。 朝朱允熥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要知道后面何去何从,至少要搞清楚当前是什么情况。 朱允熥自然早就想到会有人探究这一点,面上悲痛之色不减,声音有些低沉地道:“我想,皇爷爷大概是太过思念父亲,悲伤过度吧……” 他当然不知道朱元璋怎么就突然嘎了,编了个看似合理的说法,毕竟以朱元璋对朱标的重视,说不定他还真是因为受不了朱标早逝才嘎了也未可知。 不少人点了点头。 有些遗憾地垂下了眸子。 朱元璋对朱标的感情,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 立国之初就直接立为太子,走哪儿都带着,国政全部都是直接让朱标过目、处理,说是常务副皇帝都不为过,完全是把朱标当作了唯一的继承人。 别的皇帝担心自己儿子造自己的反。 朱元璋愁的是自家好大儿对权力没什么渴望,但凡朱标愿意造反,他能反手把自己给绑了然后放爆竹迎接。 而自从太子朱标薨逝。 朝臣也是眼见着朱元璋头发渐渐变白,背脊渐渐佝偻…… 悲痛过甚。 的确合情合理。 众人情绪沉闷之间,黄子澄踏前几步站了出来,高声质疑道:“陛下驾崩,主事的人也该是二殿下,朱允熥!你越俎代庖了!” 这时候,黄子澄和齐泰当然也觉察出来不对味儿了。 立刻先声夺人。 把朱允炆拉到了明面上来。 齐泰也立刻应声和道:“不错!二殿下是东宫嫡长子,这些日子以来,更是跟随陛下出入奉天殿、谨身殿,参与国政处理,按照礼法,理应二殿下主事!” 此话一出。 朝堂百官也回过了神儿来。 没错!这些日子,他们都已经几乎默认,朱元璋不日就要下诏册封朱允炆为皇太孙。 现在陛下驾崩。 二殿下朱允炆没有站出来。 反而是这个从来没见过的三殿下站在了奉天殿? “不错!这的确不合礼法!长幼有序,尊卑有度!” “只是……二殿下为何也不见人影?” “……” 众人虽然言辞不似黄子澄和齐泰激烈,却也都在低低地附和着,同时也目光灼灼地看着朱允熥,大有种质问之意。 朱允熥神色不变。 挑了挑眉看向黄子澄和齐泰二人。 不急不缓地道:“按照礼法,首先,不论我朱允熥是长是幼,是嫡是庶,我是大明皇孙,是君,而你黄子澄和齐泰,是臣,礼法讲,君为臣纲,你二人直呼我姓名,成何体统?嗯?” 朱允熥直视二人,目光一冷,透出黄子澄和齐泰从来没见过的锐利和杀意。 从前不得不收敛锋芒,可现在已经时移势易,他坐上旁边这张龙椅,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有些锋锐自不必再藏。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身上不由一阵发毛。 他们并非没有见过朱允熥,在学堂上,但凡他们稍微提个问题,这个“废物”都眼神闪躲、结结巴巴。 在他们心里。 从来都没把朱允熥当一回事。 再加上他们两个人在政治立场上,已经算是明面上站在了朱允炆身后,免不得看朱允熥不顺眼。 在学堂上顺便刁难训斥几句都是家常便饭,而这个“废物”也很如他们的意,被他们训斥几句都能吓得发抖。 这也是他们刚刚在朝堂上,都敢下意识地对着朱允熥一顿厉声呵斥的原因——习惯了。 只是二人万万没想到。 这一次的朱允熥。 没有发抖,没有结巴,没有唯唯诺诺…… 甚至敢直视他们,搬出他们挂在口中那所谓的“礼法”,反将了他们一军! 被那个冷厉明亮的眸子盯着…… 二人仿佛看到了一抹陛下的影子——那种天子威压,皇权气势! 想到这一点,黄子澄和齐泰二人抿着嘴咽了口唾沫,心中莫名产生了一丝畏惧…… 第48章 论嫡论庶,我是嫡,他是庶! 看着朱允熥。 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令人讨厌的面孔,可黄子澄和齐泰都觉得无比陌生。 而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想的时候。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大骇——「天子威压……明明那个位置该是二殿下的,我怎么能这么想!?」 与此同时。 二人心中也是一阵警铃大作。 因为他们同时也已经意识到了另外一点——陛下驾崩,朱允熥这是要夺位!!! 这个朱允熥绝对不是他们常日里看到的那般唯唯诺诺! 或者说……他以前那副样子,都是装的!! 而他安的什么心? 处心积虑,等着争夺皇位! 让他们这些人都对他没有任何防备! 他在等机会!? 所以现在,他站出来了,站在了奉天殿最前端! 「不!」 「那个位置只能是二殿下的!」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目光惊恐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坚定和决心。 他们同为洪武十八年的恩科进士。 这些年在朝堂上混得不算差,但也算不上太好,身在翰林院,自诩一个文人清流的名头。 但想要接近政治权利的中心。 朱允炆几乎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和依靠。 尤其是近几个月以来,朱允炆对他们的依赖越来越重,而他们也因此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到其中去…… 对大部分人来说。 这种滋味一旦尝过,就无法自拔了。 黄子澄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怕什么?东宫那位皇长孙十年前就没了,二殿下就是嫡长!况且朝堂上所有人都是眼睁睁看着陛下带二殿下出入奉天殿、谨身殿学习朝政,连早朝仪銮伴驾的殊荣都有了!」 「满朝文武,除了那群淮西莽夫,谁认他!?」 想到这里。 黄子澄移开目光,不去看朱允熥的眼睛。 而后故作镇定地一甩衣袖,试图把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导到朱允炆的事情上:“我……我现在问的是二殿下之事。” 说完,他朝奉天殿所有文武百官拱手一礼。 特意拉高嗓音,先声夺人道:“陛下驾崩,举国同悲!此刻理应将东宫二殿下请出来主持大局,办理陛下丧仪!不知诸位同僚意下如何?” 恩科进士第三,黄子澄不笨。 正所谓死者为大。 这还是一国之君驾崩。 对比之下,一个称呼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果然。 奉天殿许多人听到他的话。 都点了点头。 说到底,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朱允熥是陌生的。 甚至对于许多通过恩科进入朝堂的文人士子,以及通过武举走进奉天殿的武将来说,朱允熥是谁?不知道。就连“朱允熥”这个名字今天还是第一次听。 再加上近些时日,黄子澄在朝堂上的地位本就已经水涨船高了起来。 大部分人自然而然是下意识跟着黄子澄的节奏走。 对此,朱允熥当然毫不意外,但也丝毫不虚,直接出声,厉声呵斥道:“黄大人!你又错了!” 他站在仪銮之上,居高临下。 声音本来就更容易传到整个奉天殿。 众人微微一愣。 尤其是那些对朱允熥不熟悉的朝臣,看向朱允熥,目光之中带着打量和探究之意: 此人到底意欲何为?二殿下既有名分,又有陛下的认可,陛下驾崩之际,此人不仅逾矩站在了仪銮之上,还在陛下驾崩之际频频扰乱奉天殿? 对于这部分人来说。 他们只熟悉朱允炆:温文尔雅的东宫二殿下,谦和有礼,十分尊重他们这些文人士子,喜欢出入翰林院,请教学识,与他们探讨孔孟之道…… 对于站在仪銮上反对二殿下的那个少年。 这些人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丝不快。 黄子澄本就铁青的脸色变得愈发凝沉——平日里都不敢抬头看他的人,今日竟然三番五次地呵斥他? 只是想起来朱允熥的那个眼神…… 再加上朱允熥之前说的那一番话的确占着礼法纲常。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即便心中不愿,他也只能把下意识溜到嘴边的呵斥之言,咽回了肚子里去。 连称呼都不得不改回了尊称:“三殿下,现在陛下驾崩,死者为大,还请分清楚轻重缓急。” 朱允熥目光一凛。 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道:“黄大人所言不错,所以我站在了这里,主持大局!” 黄子澄一张脸顿时被气成了猪肝色。 “你……二殿下……” 不等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又被打断了,朱允熥居高临下,一字一顿道:“黄——大——人——” “都说你黄子澄是洪武十八年进士第三,礼法、纲常,怎么一个都没学会?” “我!朱允熥!东宫懿文太子与原配嫡妻常氏所出嫡次子,我大哥朱雄煐去世之后,我既为嫡,也为长!” “如今的太子妃吕氏,乃是继室。” “朱允炆更是吕氏为妾妃之时所生,他为长却是庶!他的其他同胞弟弟们或许还勉强可称一句嫡子,可朱允炆,即便吕氏被抬正了,他也不过是庶子而已!” “论嫡论长,我为嫡,他为庶!” “黄大人,你这恩科进士,该不会是作弊的吧?” 朱允熥双手负后,背脊挺直,语气严厉却不急不缓。 最后一声质问之中,甚至带着一丝戏谑之意。 这件事情,其实一直就摆在了那儿,所以这些年以来,吕氏才会对他提防得死死的。 也正是因此,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冒出一点儿头来。 同样因此,所有人都忘了,东宫还有他一个朱允熥! 这满朝堂也该想起来。 他朱允熥是谁了! 朱允熥话音落下,整个奉天殿寂静无声。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响彻整个奉天殿,站在武将行列之首的蓝玉和常升二人不由面色涨红,心中一阵激动和澎湃,面上更是挂着无比自豪之意:咱外甥(外甥孙)! 而朝堂之上的其他文武官员。 或是陷入沉思,或是瞪大眼睛懵了,或是看着站在仪銮之上的朱允熥重新审视打量了起来。 心中各有所思。 「朱允熥……」 「是啊!东宫还有这位原配嫡出!」 随着那个温润却不失凌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多人真正想起了这个名字。 许多人也开始认识了这个名字…… 第49章 很好!你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正当众人呆愣之际。 一阵粗犷的笑声让众人宛如从梦中惊醒。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 “这才是咱外甥孙!” “这气质!这气魄!这才是洪武大帝皇嫡孙,是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嫡亲外孙!!” 这个声音潇洒豪迈,许多人不需要看也知道是谁。 征虏大将军,凉国公,蓝玉! 一方面,也是看着自家外甥孙站在奉天殿上,指点朝堂,把黄子澄、齐泰之流的腐儒给怼了一遍又一遍,还是用那些腐儒最喜欢讲的礼法、纲常,心里着实痛快又自豪。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 自己就应该这个时候站出来。 让朝堂上那些人知道,朱允熥不止是嫡是长,不仅有不得了的爷爷和外公,同时还有他们这些人站在身后。 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掂量! 蓝玉一边说着,一边站了出来,面向着朝堂文武百官铿锵有力地道:“东宫三殿下,乃是原配嫡子,陛下驾崩由三殿下主持大局,有何不可?” 蓝玉一站出来。 立刻就有人缩着头目光闪躲起来。 这货是谁? 骄兵悍将无人能出其右,在陛下面前都敢嚣张三分,现在陛下还没了,谁敢和他硬碰硬? 与此同时。 朝中一些通过武举,以及建国之后的诸多战役而进入朝堂的武将看朱允熥的眼神也变了变。 「原来这位东宫三殿下,还是当年那位常将军的外孙!」 对于武人来说,他们心里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了。 在军中,最崇尚的就是强者。 向来是谁强就服谁。 而常遇春的名头,无论是在朝堂、民间、还是军中,谁还没听说过这位战神? 连带着,这位从前没听说过的三殿下都亲切了一分。 文官列队之中。 不少人不由得露出了迟疑的目光。 詹徽、傅友文、刘三吾三人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都有些五味杂陈。 片刻后。 朱允熥的声音再次传来。 略带一丝戏谑地喊了一句:“黄大人?” 黄子澄抿着嘴咽了口唾沫,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强自镇定着,梗着脖子道:“哼!那又如何?二殿下嫡长的名分乃是陛下亲自承认的!” “否则,怎么不见陛下带着三殿下您,出入奉天殿、谨身殿?怎么不见陛下手把手教三殿下您,处理国政?” 黄子澄阴阳怪气地道。 这也正是他的底气所在——朱元璋承认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乾清宫的时候,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明明知道朱允熥的身份背景,但还是坚持「名分在朱允炆」的原因。 也是朱允熥为什么一定要提前把刘三吾、詹徽、傅友文拉到自己身后,或者至少拉到中间的原因。 果然。 此话一出。 不少人都点了点头。 这一点,是他们所有人有目共睹,压根就不需要辩。 黄子澄话音未落,立刻便有另外一道声音在奉天殿响起,附和道:“此话有理!” 而循声望去,这道声音竟然不是文臣列队之中发出,却是来自武将列队! 武将列队之中。 一个国字脸,络腮胡的人站了出来。 义正言辞地道:“二殿下和三殿下各自都有名分大义的道理,可有一点谁也不能否认,陛下已经认可了二殿下!” “试问在场的各位,谁私下里不不是已经默认,陛下随时可能发出一道立储诏书?” “相比之下,二殿下才是名正言顺!” “……” 此人年龄不小,说话却依旧中气十足。 正是江夏侯周德兴! 论出处,周德兴和蓝玉等人一样分属淮西勋贵,甚至还是大行陛下朱元璋的同乡、幼年时期的玩伴。 只不过朝堂上的人都知道。 周德兴和蓝玉等人并没有什么牵连纠葛,反而相互不对付,其原因正在于东宫二殿下朱允炆——他是东宫太子妃吕氏的族叔! 见周德兴还有他身旁一些武将站了出来。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目光一亮,神色顿时就振奋了起来。 仿佛拉住了根稻草一般。 黄子澄面露喜色,道:“江夏侯是明白人!” 而周德兴站出来,也让一些畏惧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之人心中安定不少。 朱允熥挑了挑眉,眸子里闪过一抹意外之色:「周德兴?」 倒也不是别的。 主要是,他差点儿就把周德兴这货给忘了。 当然。 也是因为他下意识认为。 周德兴这个人对他压根儿造不成什么影响。 毕竟,来自后世的朱允熥早就知道,周德兴同样是活不过洪武二十五年的人。 为了给朱允炆铺路。 老朱把蓝玉这群人一锅端了。 但同时大概也是考虑到了外戚干政的原因,找了个由头把周德兴也给撸了抄家,而这个原因就是他儿子周骥在宫里和宫女乱搞。 朱允熥因为常日在自己的院子里,又被吕氏提防着,对外界的消息难免迟滞一些。 他也不知道周德兴嘎没嘎。 但这不重要。 在朱允熥看来,要是周德兴这货已经被老朱给抄家了,也不需要他考虑什么。 要是周德兴还没被抄,那他把周德兴的好大儿周骥盯紧一点儿,迟早自己动手抄。 想到这里。 朱允熥点了点头,眸子里潜藏着一抹杀意。 显然。 在周德兴站出来的一刹那。 他就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奉天殿内,黄子澄、齐泰、周德兴……等人已经站在了一处,在蓝玉等人的对面,隐隐成对峙之势。 见众人对他和周德兴这一番说辞纷纷点头,黄子澄捻着下巴的胡须,暗暗松了口气。 心中得意。 嘴上依旧没有停下来。 转而看向距离自己不远处,须发皆是灰白的老者,大儒刘三吾,自信满满地煽动道:“东宫二殿下乃是陛下认可的嫡孙,年龄又最长,理当为皇太孙,刘学士,您说是也不是?” 刘三吾乃是当代大儒,最重礼法。 理当会支持他。 说罢。 又转头看向另外一边,文官列队最前方的位置,准备继续拉战友:“詹大人?” 詹徽则是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文官之首。 自然也是绕不开的。 第50章 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黄子澄面色之中带着得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心中十分自信。 刘三吾就不用说了。 而詹徽,完全是被朱元璋提拔起来的: 原本仅是洪武十五年的秀才而已,就被任命为监察都御史,洪武十六年左佥都御史,洪武十七年直接升任督察院最高长官左都御史,洪武二十三年又兼任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 一路晋升比坐火箭还快。 而这一切,全部都是拜朱元璋所赐,知遇之恩最难得! 所以黄子澄对詹徽同样有着几乎笃定的信心——本就是读书的文人,同时还是陛下的死忠拥趸者——詹徽没有任何理由会不支持二殿下! 纵然黄子澄从前对詹徽火箭般的晋升速度,屡屡羡慕嫉妒恨,背后啐唾沫。 此刻看詹徽也顺眼了不少。 「你朱允熥是有淮西勋贵支持没错,咱们二殿下背后也不是没有人的!二殿下占着陛下的宠爱,就是占着名分!」 「刘三吾这老头子古板,这种时候却是好用的。」 「只要刘三吾和詹徽说话,这朝堂文臣列岁之中多半人都要站出来开口的,你淮西勋贵能杀一个两个,能杀一整个朝堂吗?就算你真能杀了一整个朝堂的人,你不怕在外的藩王和天下文人士子的悠悠众口!?」 黄子澄高昂着头。 心中一片澎湃——二殿下合该是天命之人! 而他黄子澄,未来就是帝师! 只是不知为何,黄子澄此刻心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隐隐意识到有点不太对劲。 安静,太安静了。 他之前忙着和朱允熥论名分,煽动朝堂。 却忽略了刘三吾和詹徽这两个人的异常:奉天殿上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两个人怎么连屁都没有放一个?? 涉及到这种礼法纲常的事情,刘三吾不应该最积极么? 涉及到陛下的愿望心意,詹徽怎么坐视不理? 心中正如此犹疑着。 黄子澄立刻就见詹徽神色有些奇怪,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咳咳……这件事嘛……没有记错的话,说到底,陛下那一道诏书……好像终归是没有发出来吧?” 对于现在的场面,詹徽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现在摆在奉天殿争论的事情,他早就在心里自己跟自己争论了一遍。 不错,他固然无比感恩大行陛下的知遇之恩。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詹徽也越知道,大行陛下如果还活着,知道奉天殿上这位东宫三殿下做了什么事情,实际上又是怎样的资质性情,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大行陛下日夜忧心的,是大明的未来和传承。 而三殿下朱允熥,值得! 他此刻的选择。 既是遵从自己的本心,也算是替大行陛下开口站队! 詹徽的语气言辞并不多么激烈。 但他轻飘飘一句话。 就立刻让不少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是的!无论怎么讲,立储的诏书还没有下! 黄子澄如何听不出来詹徽话里的意思?——他替站在仪銮上,那个大逆不道的小兔崽子说话! 意识到这一点,黄子澄顿时脸色一变,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詹徽,眼睛里带着疑问和质问。 不是? 这詹徽今天吃错药了? 他不顾嫡庶名分,就连陛下的心意都不顾了么? 嘶…… 黄子澄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心中一万分的不解与疑惑,完全想不通詹徽这老小子怎么可能会“背叛”陛下的心意。 纵然他平日里一万分地看不惯詹徽,羡慕嫉妒。 但要他客观地去评价詹徽的话:是个正经读书人,不缺文人那颗心怀天下的心,运气好的同时还圆滑会来事,因为知遇之恩对陛下绝对拥戴。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选朱允熥?? 还是朱允通这小子使了什么妖法!? 与此同时。 奉天殿上,不少人面上的神情也变得迟疑了起来。 人是具有从众心理的。 詹徽是谁?文官之首,他完全有能量动摇一部分人。 这也是朱允熥选择他的另外一个原因。 愣了愣,黄子澄下意识开口想要和他辩驳几句:“詹大人你……”只是刚开口就立刻打住了嘴。 他知道。 以詹徽的为人和圆滑处事。 自己想得到的,詹徽这老小子一定能够想得到。 这老小子这么做肯定有他不知道的原因——畏惧于淮西武将?抑或是和朱允熥一样,他之前也是在大行陛下面前装的? 既然他在奉天殿上开了这个口,站了这个队,现在和他过多辩驳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了,反而可能会误事。 黄子澄泄愤一般,朝詹徽恶狠狠地横了一眼。 也不管詹徽是出于什么原因,先把一顶帽子盖在詹徽头上:“哼!枉你詹徽还是读书人,枉你詹徽蒙受大行陛下知遇之恩,今日竟然摄于旁人的威胁,断了你文人的脊梁,也辜负大行陛下对你的看重和知遇之恩!” “我辈读书人,当以你为耻!” 不论其他,黄子澄嘴皮子功夫是厉害的。 三两句话。 就立刻拉回了许多人的目光。 说罢,他愤而转头看向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刘三吾! 刘三吾这老家伙是当世大儒。 他是最不可能变节的一个人! 也绝不会慑于旁人的威压和胁迫做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依靠科举进入朝堂的清流文官哪个不敬他? 黄子澄再次朝刘三吾拱手一礼:“刘学士是当世大儒,詹徽此等小人不提也罢,此等大事,还请刘学士说句话。”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刘三吾身上。 然而。 奉天殿上竟然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 刘三吾垂首低头,竟然没有搭理他! 黄子澄面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提高了自己的音量:“刘学士!刘!学!士!?” 刘三吾打了个颤,抬起头来:“哎哟!哎哟哎哟!吓死老夫了……黄大人唤老夫何事啊?老夫这年纪大了,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翰林院掌院学士,向来一丝不苟,何以在朝堂上打盹? 黄子澄一颗心沉了下去: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第51章 黄子澄:我特么一打九!!? 刘三吾这种刚直刻板之人。 最注重文人风骨、礼节、礼法,平常任何时候,都必定是衣冠整洁,就连头发丝也不会允许乱一点。 今天却在朝堂上打盹。 他这哪儿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这明显就是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情之中来!!从态度上来说,他已经变成了中立! 黄子澄内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原本按理来说。 刘三吾应该是绝对站在二殿下这边才对——既有大义名分,还已经有了陛下的认可,这一点根本不可否认! 现在刘三吾却是中立。 看似是中立,实际上何尝不是隐隐偏向了朱允熥那边?? 不等黄子澄反应过来。 朝堂上又响起另外一道声音:“原配嫡出本为正!东宫二殿下为妾妃抬正之前所出,为庶出,在所有嫡子之中,三殿下最长,皇明嫡长!主持大局合情合理!!” 这个声音,无论是黄子澄还是此间其他文武朝臣,同样十分熟悉——户部左侍郎傅友文!! 听到这个声音。 奉天殿上渐渐开始产生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原本以为二殿下必定是众望所归。 结果…… 文官之首的詹大人隐隐偏向那位仿佛突然冒出来的三殿下,翰林院掌院学士直接拒绝掺和其中,户部左侍郎更是当场宣布站在那位身后? 这几个平日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如此。 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许多人一时之间都没了主意,或者说即便他们心里更加偏向二殿下,这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 “傅……傅大人!!?” 黄子澄心头一跳,转过头去,双目圆瞪。 为什么? 先是詹徽,然后是刘三吾!傅友文更是毫不掩饰,直接就站在了他的身后! 朱允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凭什么!!? 一时之间,黄子澄浑身上下都不由冒出了一层冷汗,几乎将他的内衫浸透,额头挂起了豆大的汗珠,官袍宽袖中的双手都不由颤抖了起来…… 原本他自以为的优势一下子全没了。 别说大部分武将,就连文官列队之中,说话分量最重的三个,几乎有两个半都站在了朱允熥的身后! 这种感觉。 和5v5的游戏里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打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淮西勋贵,翰林院大儒,文官之首,六部之中最重要的的两部之长……再这样下去,朱允熥那小兔崽子……别说今日站在奉天殿主持大局了,明日说不得都要登基了!」 想到这里。 黄子澄顿时目眦欲裂,双目通红,眼睛里露出阴狠之色。 这个结果…… 黄子澄绝不接受! 眼看着朱允炆就要被册封为皇太孙,眼看着他就要成为帝师,掌握住大明皇朝政治权力的中心。 或者说。 他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登基的是朱允熥,他今天在朝堂上公然反对,抨击他并非嫡长,死只是最轻的下场! 登基的绝对不能是朱允熥! 黄子澄袖中双拳紧握,一双眼珠子左右转动着:「破局之法……一定还有破局之法……」 「不对!二殿下!」 「从始至终,二殿下就没有出现过,他去哪儿了?还有……蒋瓛!锦衣卫指挥使,陛下最亲近信任之人,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为何也不见了身影!?」 黄子澄面色潮红,眸子里迸射出一道精光。 抬起头大声喊道:“有问题!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蒋指挥使为何压根儿没有现身!?还有……二殿下!二殿下从始至终也未曾出现过!” “陛下明明昨日早朝还身体健硕,怎会突然驾崩!?” “陛下之死有问题!”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谋杀了陛下!或许,连二殿下、蒋指挥使此刻是否还活着都未可知!!” “朱允熥!你大逆不道!” 在众人的窸窣嘈杂声之中,黄子澄几乎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一番话,连声音都破了。 喊出这一番话之后,黄子澄一颗心脏疯狂跳动着。 「他们……谋杀了陛下!」 「嗯!一定是这样的!」 「今天是唯一证明的机会!」 联想到今天早朝之前,那群淮西勋贵在午门之外趾高气扬,摩拳擦掌的样子。 他目光也变得笃定起来。 显然。 黄子澄这话是有用的。 在这件事情之中,朱元璋之死,朱允炆的下落,蒋瓛的去向……这些话题是绕不开的! 众人顺着黄子澄的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随后一个接一个抬起头来,看向了奉天殿最前方的仪銮之上,那个仿佛横空出世一般的少年。 目光之中带着询问、质疑……乃至是坚定和决绝之色。 如果一个皇朝的君王,是一个弑君杀祖、杀兄夺嫡的大逆不道之人,那这个大明皇朝,这个刚刚从泥泞之中被拉出来的大明皇朝,必将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奉天殿上这些人,都是曾经从那个时期一步步走过来的人。乱世的文人吃的是苦难,并没有被金钱泡烂,他们今日会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飞黄腾达,更是为了苍生百姓。 如果大明的后世之君是这样一个人。 那么,他们就是血溅当场,也一定要可阻止那个人! 或许在淮西武将面前,他们如同蚍蜉撼树。 但至少。 他们的血要溅到天下文人的笔尖上去!! 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之中。 朱允熥双手负后,面色平静,缓缓开口道:“黄大人所说,正是我心中所想!” “皇爷爷猝然驾崩,一切程序自当齐全,按照流程,此间事了,当由礼部尚书,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的掌印太监,再同太医院院使戴思恭共同前往乾清宫,侍奉皇爷爷盥洗、梳妆以及接受祭祀典礼。” 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么多年。 朱允熥早就知道,登基,并不是空口白牙一句话。 并不是他说一句老朱驾崩,并不是他喊蓝玉一声舅爷、喊常升一声舅舅,就可以做得到的事情。 想要名正言顺,想要以流血最少的方式登基。 就必须准备好一切。 而这一切,他准备好了,自然不惧一切。 第52章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朱允熥的声音不急不缓,和他的神色目光一样从容。 却是让黄子澄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对……不对不对。」 「这小兔崽子是不是有点太淡定了??」 黄子澄面上神情顿时一滞。 心里又一次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妙。 与此同时,奉天殿上那些红着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撞柱而亡、血溅当场的人,气势也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没别的。 面前这位东宫三殿下。 在黄子澄列出来种种疑点,几乎都已经可以九成九坐定他“弑君杀祖、杀兄夺嫡”的罪名的时候。 居然主动提出让各个相关部门共同前去验证!? 他们拘泥于礼法。 在这里,这种拘泥却变成了好处——他们太清楚,这位年轻的三殿下所说流程,没有丝毫错漏。 陛下丧礼需由礼部操持,司礼监是二十四衙门之首,御用监掌办御前所用之物,照顾陛下衣食起居,神宫监掌管太庙事宜……再加上太医院院使戴思恭,陛下最信任的太医。 这一番安排。 简直太全面了! 但凡陛下之死有任何蹊跷和可疑之处。 都一定会被人察觉到! 这位东宫三殿下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像是在被他们这些人质疑问询,反而像是在竭尽全力要调查出陛下的真正死因一般…… 光明! 坦荡! 磊落! 陛下真能是被他谋杀的?——我自己查我自己!? 众人还在懵逼迟疑之际。 就再次听到朱允熥那道温润的声音响起: “现任的礼部尚书,是任亨泰任大人,请吧。” “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的掌印太监,以及太医院院使戴思恭戴大人,我也已经派人去宣了。” “此事毕竟并非常规事件。” “诸位大人皆可一同前往乾清宫等待结果!” 朱允熥神色淡定地朝众人微微点头致意,道。 老朱的死本来就和他不相干,这件事情谁来查都是一样的,朱允熥当然坦坦荡荡。 而他昨天阻止蓝玉他们那群莽夫对朱允炆、戴思恭他们下死手,用处也就在这里了。 什么杀兄夺嫡?朱允炆不还活的好好的嘛,只是病了。 什么锦衣卫指挥使,他只是被皇爷爷派到外地出差去了。 未来若是能为朱允熥所用,那他就是出差回来了,未来若是不能为朱允熥所用,那他就是出差不幸遇难了。 还有戴思恭。 朱允熥昨天特意没有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完事就让人给他送回太医院值班房去了。 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眼见着朱元璋驾崩,守在乾清宫外面的时候莫名其妙昏迷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在太医院。 尤其他还是亲眼见着老朱咽气的。 更是知道——“陛下驾崩”这件事情没有任何猫腻。 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虚虚实实之间。 什么谋杀这谋杀那的,这一切不过是你们自己胡乱脑补出来的罢了。 詹徽站在文官列队最前方。 看着朱允熥坚定且淡然的目光,双眼微眯,随后嘴角弯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拱手一礼,高声喊道:“那便请三殿下与我等,一同移步乾清宫!最后一次,拜见陛下!” 如果说他之前并算不上十分坚定。 那现在。 他可以说是已经完全站在朱允熥身后了。 他是少数知道这其中内情的人,而现在,对于朱元璋的死,他心里的最后一分疑心算是已经打消了:「他甚至敢让戴思恭活生生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旁人或许会因为种种利害关系而去歪曲陛下的死因。 但戴思恭不会! 他是一位真正的医者,在他眼里,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自己手里的病人!是一位真正医者仁心之人。 让他去歪曲自己手中病人的死因。 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所以他才会被陛下委以重任,被陛下如此信任。 …… 乾清宫。 此刻已然天光大亮,朱元璋在自己的龙榻面前来回踱步,神色之中带着一丝紧张和焦虑。 首先他不能直接悄咪咪地就跑路出皇宫去。 否则他的“尸体”不翼而飞,完全没法解释,而且经过一个晚上,现在皇宫上下有多少淮西武将的人,他也无法确定,贸然自己跑路,反而危险。 所以他只能在这里等,等着人过来给他收拾“尸体”——不出意外的话就是礼部尚书,以及二十四监中的相关部门了——然后作为“尸体”顺理成章地离开应天府。 不过他一辈子走天下、打天下、守天下。 这种事儿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难免紧张。 正当此时。 乾清宫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朱元璋透过窗户缝隙朝外观望,蹙起眉头呢喃道:“嘶……这是来了多少人!?” 光是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来的人数量极多。 很快,他就透过窗户缝隙看到外面人头攒动,嘴角不由抽了抽:“把所有人都喊过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露出一抹释然的神色。 点了点头暗道:“是允熥那小子做事的风格,他把淮西勋贵、刘三吾、詹徽、傅友文都打点好了,怎么会让自己落下一个‘弑君杀祖’的疑似罪名在?” “今日让所有人见证,咱是‘自然死亡’,再有文臣武将支持,日后根基便无任何缝隙可以撼动!” “这孩子做事,永远滴水不漏啊……” 朱元璋看着外面影影绰绰的人群,双眼微眯,嘴角带着欣慰的笑容。 深呼吸了一口气后。 便转身,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自己的龙榻之侧,掀开龙袍衣摆,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与此同时。 朱允熥走在最前,身后跟着淮西勋贵、詹徽……等等诸多文武百官,来到了乾清宫的朱漆大门之外。 另外一边,相关的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掌印太监也几乎在同时被朱允熥安排的人宣了过来。 当然。 还有太医院院使,戴思恭。 戴思恭一双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形,尤其是见到乾清宫门外的朱允熥,还有一路从奉天殿跟随而来的文臣武将,更是一脸懵逼: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第53章 卧槽!诈……诈尸了!!? 此刻。 戴思恭内心可谓是慌得一批。 他就记得自己和蒋瓛两个人站在乾清宫外等着,然后等着等着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貌似是被个没看到脸的老六给拍晕了,醒来之后就在太医院值班房里了。 醒过来没多久。 就又被人喊到乾清宫来了。 然后…… 就在乾清宫门口看到了东宫三殿下,还有文武百官?? 他和别的大臣不一样,作为皇家御医,职责就是给朱元璋以及他的皇子皇孙们看病的,所以朱允熥他是见过的,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过令他诧异的是——这位三殿下,和自己印象中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当然,他知道。 现在最值得注意的不是这位三殿下如何与从前不一样。 而是—— 三殿下怎么出现在这里了?还有朝中的文武百官,怎么也全跑到乾清宫来了? 陛下昨天不是装死试探二殿下么? 二殿下又哪儿去了? 现在这个点时间也不早了,陛下又特么哪里去了?? 戴思恭一脸懵逼地看着乾清宫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瞬间头都大了。 当他一脸懵逼的时候。 面前不远处的东宫三殿下开口了,戴思恭能感觉到这位三殿下看自己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只是他不明白这位三殿下为什么会这么看自己。 “戴太医,皇爷爷昨夜……驾崩了。”朱允熥故作一副悲伤模样,道。 “按照程序,需由礼部尚书任大人,会同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掌印太监,还有戴大人你,共同侍奉皇爷爷起床、盥洗、梳妆以及接受祭祀典礼。” “所以才把戴大人传了过来。” 朱允熥知道这货现在懵逼。 所以先言简意赅地把情况说道说道,告诉他该干点什么。 此话一出。 被传过来的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掌印太监皆是脸色大变:“什么!?陛下他……怎么会这样!?” 宦官大多谄媚,不论是否内心真的悲伤,此刻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悲痛欲绝”了起来。 不过戴思恭……却如同遭了一道晴天霹雳一般。 瞪大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张大嘴巴深吸了一口气,完全呆愣在原地,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陛下驾崩了他知道——但那是假的啊!是陛下装的! 结果自己一觉醒来。 陛下真特么驾崩了!? 所以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戴思恭现在脑子已经乌七麻糟乱成一团了,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戴大人?”他听到朱允熥轻声喊了一句。 戴思恭回过神来,收起自己张大的嘴巴抿了抿,有些不知所措的应声道:“嗯……呃……是,三殿下。” 朱允熥挑了挑眉,扫视了一眼其他人。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右手抬起,轻轻一推,径直将乾清宫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给推了开来,阳光照进乾清宫内,照出一道细尘涌动的光束。 朱允熥后退一步。 伸手虚引:“任大人、戴太医,还有你们几个,去吧。” “是,三殿下。”礼部尚书任亨泰有些拘谨地应声。 “奴婢明白……”几名掌印太监擦了擦眼泪。 戴思恭朝乾清宫里面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朝朱允熥拱手一礼,但在诸多文武朝臣等待的目光之下,他也只能心事重重地跟着任亨泰等人进入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宫殿。 目光则是直勾勾地盯着乾清宫中那道特殊的帷幔。 此刻稍微冷静下来后。 心里便开始隐隐有了些猜测。 雄赳赳气昂昂的淮西武将,不见身影的二殿下,与淮西勋贵有着断不开的联系的东宫三殿下,文武百官质疑和等待的目光…… 「陛下该不会是把自己给玩儿脱了吧!」 「假死变真嘎了!?」 越靠近那一道隔开龙榻的帷幔,戴思恭一颗心脏便越是疯狂跳动着,几乎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短短十几步路的距离。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般漫长。 终于,走在面前的礼部尚书任亨泰抬起手来,缓缓将帷幔抬起,一行五人陆续穿了过去。 龙榻之上。 身着五爪金龙袍,熟悉的面孔,虽然已经有些佝偻,但身躯依旧威严霸气的朱元璋,正岔开双腿大马金刀地坐在龙榻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走进了帷幔之内。 当和朱元璋目光对上的那一幕。 除了戴思恭之外的其他四人,均是心脏一紧,差点儿三魂七魄没追上自己的脚步,出了窍!!! 特么的! 诈……诈尸了!!? 四个人齐齐愣在原地。 戴思恭则是长舒了一口气:「嗯……还好……起码人没事……」 不过内本就一团乱麻的内心就愈发雪上加霜了。 这陛下……到底在玩哪出!? 呆愣片刻后。 任亨泰还有司礼监等三监的掌印太监直接吓得膝盖一软,“噗通”、“噗通”几声,直接跪在了地上。 然后发出一声声惊呼: “什么!?” “陛……陛下!?” “陛下您怎么……?” 朱元璋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有些惊恐地伸出自己右手食指,贴在自己唇边,偷感极重地朝几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 …… 话分两头。 乾清宫朱漆大门之外。 大部分人都一脸好奇地伸长脖子往里面看过去,不过礼法森严,这些人自然不敢逾矩,过多踏前哪怕一步。 仿佛也度过了几个世纪的时间。 他们终于听到了里面的惊呼声。 众人目光一凛,微微蹙起眉头,左顾右盼相互交换着眼神:乾清宫里面……似有蹊跷!?莫非黄大人所说是对的? 提着一颗心,踮着脚往里看的黄子澄一张脸瞬间变得通红了起来,一拍大腿,面上露出激动之色: “我就说!” “我就说!” “陛下怎么会突然驾崩?二殿下和蒋指挥使怎么就不见了?陛下之死有蹊跷!陛下之死有蹊跷!” 另外一边。 站在朱允熥身后的蓝玉等淮西武将面色顿时凝沉下来。 个个眸中都露出了狠戾的杀意。 第54章 神乎其神的演技,黄子澄傻了! 乾清宫之内。 朱元璋听到黄子澄的声音。 面上不由露出一抹急切之色。 立刻回头在自己的龙榻上看了一眼,伸手从背后抽出一张宣纸,摆在了礼部尚书任亨泰和戴思恭二人面前。 上面写着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说咱驾崩了!】 接着又抽出另外一张宣纸,摆在了司礼监等三监的掌印太监的面前:【给咱哭!】 对于这个场面。 朱元璋多少还是已经预料到了的,只是没想到朱允熥会把阵仗搞那么大罢了。 所以也早就做好了应对这个场面的准备。 看到焦急之中带着一丝滑稽的朱元璋,无论是任亨泰、戴思恭,还是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太监都有些懵。 平日里见到的陛下,威严霸气,随便一个眼神都仿佛能把人给刀了,让人不敢直视。 今日这副模样还从来没见过…… 不过很快,他们就又重新见到了那个熟悉的陛下了——朱元璋见他们愣住,摆了摆手中的两张宣纸,目光一凛。 无名的压迫感袭来。 任亨泰等人均是一阵背脊发凉! 脑子里迅速一阵头脑风暴之后,虽然不知道这位陛下到底在玩儿什么操作,但也得出了一个结论——陛下要配合外面那位东宫三殿下!!! 好歹是在朱元璋手底下混日子的,朱元璋手底下的日子有多难混?不言而喻。 作为礼部之首,应变能力是绝对差不到哪里去的。 于是乎…… “陛下!您怎么就这么去了?大明……不能没有您啊陛下!”任亨泰带着悲痛欲绝的哭腔,高声喊道。 至于司礼监等三监的掌印太监。 平日里更是唯朱元璋之命是从,已经形成了「陛下的命令几乎都不用过脑子」的习惯,再被朱元璋的目光一压,直接配合着演了起来。 “陛下……呜呜呜呜呜,奴婢伺候您多年,您这是……这是让奴婢们如何是好哇陛下!” “呜呜呜呜!” “陛下!您怎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 “……” 一时之间,乾清宫之内的几人竞相比拼演技,跪在地上一阵阵号啕大哭,口中直呼“陛下”,仿佛肝肠寸断,力图把自己之前不知情时候发出的惊呼圆回去。 虽然他们不知道陛下今日要玩什么把戏,但他们知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陛下的意思就是要装死。 而自己刚才差点暴露了陛下,万一陛下到时候来个秋后算账,他们几个人谁也承担不住陛下的怒火。 这时候当然是能有多卖力,就多卖力。 这精湛的演技,但凡把他们放到奥斯卡去参赛,是评委都无法做出抉择的程度。 而知道内情但又已经不完全知道内情的戴思恭,则站在龙榻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见其他四人正投入沉浸式表演之中,无暇注意他。 立刻朝朱元璋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陛下您这是又在玩哪出,我请问呢?」 戴思恭算是人已经麻了。 「老夫这一把年纪,真经不起折腾啊。」 从昨天晚上被喊到乾清宫来开始,除了莫名其妙昏迷的那段时间,他一颗心提着就没放下来过。 一开始是让他帮忙假装驾崩——这事儿只是对着东宫二殿下说说,倒也不是不能硬着头皮来。 莫名其妙挨了一闷棍儿以后,刚醒过来没多久。 又被喊来乾清宫了。 完犊子又让他帮忙假装驾崩。 第二天早上人还换了,换成了东宫三殿下也就罢了,满朝文武还一个不差地全在外面杵着……这是一不小心就要把自己一条老命给搭进去的节奏哇! 朱元璋眉头一挑,朝外面努了努嘴,给他回了一个确定且坚定的眼神:「你照做就是」。 戴思恭也知道眼下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了一声:「这叫个什么事儿啊!这太医院,真特么不是人待的地方!」 同时,也在心里短暂地酝酿了一下情绪。 然后“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以一个悲痛万分的腔调郑重其事地高呼道:“陛下猝然驾崩,微臣心中悲痛万分,最后叩首,恭送陛下!” …… 乾清宫朱漆大门之外。 黄子澄一张脸激动地涨得通红,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口中正高喊着「陛下之死有蹊跷!」,试图煽动乾清宫之外的文武百官,逆风翻盘。 对于他来说。 现在同样已经骑虎难下。 任由朱允熥掌握大势,自己百分之百会死得极其难看。 而趁着现在这个机会煽动文武百官…… 纵然淮西莽夫武力强横,但早朝之上不可携带武器!凭借诸多清流文官的怒意,江夏侯周德兴一脉,以及那些非淮西一派、怀着一腔报国热血、通过武举进入朝堂的武将…… 浑水摸鱼之下,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陛下被谋杀! 他不信这群淮西莽夫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在场所有人都杀了!!——至少他们会投鼠忌器。 只不过下一刻。 乾清宫之内就传出来一阵阵悲痛欲绝的痛哭之声…… 还有戴思恭那句「陛下猝然驾崩」…… 太医院院首。 陛下最信任的医者。 这相当于是直接告诉在场所有人:陛下之死属于自然死亡,没有蹊跷! “陛下之死……”黄子澄一句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憋了回去,一张通红的脸,由通红都快憋成了紫色。 缩着脑袋往后退了几步,透过朱漆大门看了看乾清宫里面,又看了看朱允熥,神情几乎复杂到无以复加。 没有蹊跷…… 这怎么可能? 不应该是这小子伙同那群淮西莽夫弑君、杀兄夺嫡么?否则二殿下哪里去了?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又哪里去了!? 黄子澄浑身颤抖。 几乎是强撑着没有让自己晕厥过去。 可是……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一切筹码。 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骤然之间就变得天塌地陷起来。 这时候。 眼前那个令他厌恶的身影缓缓开口道:“今日,皇爷爷之死由诸位大人共同见证,允熥此身也算分明了。” “至于黄大人……”朱允熥带着一丝戏谑看向了黄子澄,“黄大人提到的蒋指挥使,他因任务在身,所以离开了京城,而我二哥,也还活着,只是因病在身,此刻正在东宫修养。” 第55章 国,不可一日无君! 朱允熥此话一出。 乾清宫门外的文武朝臣身上的决绝、戾气几乎消弭下来。 陆陆续续地点着头,与自己左右两边的其他朝臣相互窃窃私语起来。 “看来此事大概是没有蹊跷了。” “不错,礼部尚书、三监掌印太监对此均没有异议。” “还有戴太医,他乃是杏林圣手,更是个医痴,若是陛下之死有蹊跷,他必不可能如此,更不会包庇任何人。” “还有……二殿下、蒋指挥使也并没有和黄大人所说的那般,被三殿下和凉国公等人谋害!” “……” 正所谓:夫战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乾清宫外这群人三番两次被煽动着以死保义,结果次次都如同铁拳打在了空气上。 况且证据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 即便要再探出头去论——他们还能论什么? 此刻所有人的气势。 便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与此同时。 站在黄子澄身边的齐泰眼神闪烁了一下,趁着众人窃窃私语没注意到他的时候,默默往后面退了退。 他的确和黄子澄关系不错,又是同科进士。 但二人之间也有很大的不同。 黄子澄,能考到洪武十八年的进士第三,肚子里还是有真东西在的,只不过为人太浅薄,也急功近利。 否则也不至于在朱允炆削藩的时候让朱允炆一组一组地削藩,为了效果还从弱的开始削。 所以他看到朱允熥跳了出来。 一红眼就一路干到了底。 而齐泰,则相对更加沉得住气一些,也更冷静。 历史上关于建文削藩,他的建议和黄子澄其实是有些相左的,他就建议先削朱棣,从强的下手——如果朱允炆采纳了他的建议,历史上结果如何说不定还未可知。 也正是因为这份沉稳,所以他并没有贸然全跟黄子澄。 现在这情景,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黄大人,对不住喽!」 与此同时。 原本同样几乎红了眼,甚至准备煽动与自己交好的勋贵、武将的江夏侯周德兴,此时也立刻收敛了自己的神情,直接趁机退到了诸多武将的最后面。 心中则是暗暗嘀咕:「我……我只说了一句话,今日情形如此复杂,想必那小兔崽子没有盯上我吧?」 「今日那小兔崽子势大,别说蓝玉那一伙人了,就连刘三吾、詹徽、傅友文这些人都或多或少站他身后了,能够让其他清流文官拼死血荐的立足点几乎都不存在了……」 「这一切……结束了啊……」 周德兴低着头尽量让自己不惹人注意,面色无比遗憾。 毕竟他作为现太子妃吕氏族叔,若朱允炆能成事,他未来的荣华和权势必定不可限量。 不过他并不是什么激进之人。 否则以他“朱元璋同乡且是幼年玩伴”的身份,这种原始股,但凡激进一点,多拼一拼,得到的何止一个侯爵的位置,怎么说也得是和徐达、汤和他们一样封个国公才对。 此时见势不妙。 周德兴当然赶紧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暂且冷静下来,站在诸多武将身后,转头朝太子东宫的方向悄悄看了一眼,目光微微一亮。 「好在,至少二殿下还活着。」 「朱允熥这小兔崽子似乎和蓝玉他们那群莽夫不是一路人,否则紫禁城之内早就直接闹政变了。」 「既然他还要朝堂上这文人的势力盘……」 「那二殿下想必是真没事。」 周德兴双眼微眯,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当前的局势。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抬起头来,远远地看了一眼最前方那个一身月牙白绸布衫的白色身影,眼神凝重。 朱允熥不仅有蓝玉这群硬基本盘,隐忍了这么多年竟还能耐着性子继续拿文人清流的势力盘…… 这才更加恐怖啊! 周德兴暗叹了一口气,默默安慰自己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至少二殿下还活着不是?那一切就都还有一线机会。」 随着乾清宫之内。 任亨泰、戴思恭等人的声音传出,乾清宫门外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窃语过后,复又逐渐平静了下来。 看得蓝玉、常升、张翼……等等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集团都一愣一愣的。 他们再神经大条也能看得出来。 非他们势力范围之内的文臣也好、武将也好,这时候对朱允熥都已经完全没有了反对和质疑之意。 一些人看着朱允熥,甚至已经开始露出了敬佩之色。 他们原本都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好了,今日至少要让一批人血溅奉天殿,杀杀这群所谓清流文臣的威风。 结果朱允熥轻飘飘一顿操作下来。 他们居然连出手都免了!? 这朝堂上的诸多纷争和非议,就这么众望所归地平息了,而且用的方式,还是让那些标榜“清流”的劳什子读书人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的方式! 舒坦啊! 虽然说他们大多都是莽夫悍将,杀人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简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但是,人嘛。 能坐着谁想站着,能躺着谁又愿意坐着? 能舒舒服服,没有任何危险地把想要的东西拿到手,谁还不乐意了? 只是他们从来没想过。 还有这种骚操作罢了…… 尤其是看到那群平日里牙尖嘴利,跟他们完全不对付的那些所谓读书人这副模样,心里还痛快啊! 昨天晚上他们甚至还有些埋怨朱允熥,觉得他有些太过心慈手软了——像朱允炆、吕氏、蒋瓛、戴思恭之流,无论如何都该杀了一了百了才对的。 现在算是明白过来。 他们在第二层,而东宫三殿下……他在大气层!! 这一波躺赢的感觉。 真特么香啊! 当乾清宫外的窃窃私语逐渐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朱允熥身上,或打量,或审视,或深思,或震撼…… 百官之中骤然响起一道声音: “国,不可一日无君!微臣认为,眼下,陛下的丧仪固然重要,但,新君的登基大礼事关大明江山社稷,同样重要!” 第56章 搁这儿单口相声呢?天命所归! 听到这声音。 詹徽立刻在心中暗骂了起来: 「傅友文,你老小子动作是真特么快啊!」 这道声音对于他来说可太熟悉了——户部左侍郎傅友文。 他、傅友文、刘三吾三人算是这件事情之中最大的知情者之一了,原本心里就已经隐隐有了决定。 既然如此,此时站在最前头的那位三殿下,就得当他是下一位“陛下”了。 眼见着大局落定。 詹徽这边话都已经遛到嘴边,正在腹中润色着呢。 结果被傅友文这老小子给抢了先机。 你说气人不气人? 詹徽心中不由一阵憋闷,可此时却也属实来不及了,只能气得暗暗吹胡子。 同时立刻接着傅友文的话茬。 上前一步朝朱允熥拱手一礼: “傅大人所言有理,大行陛下勤政,日理万机,若是朝中无人接住这个重担,于国于民于江山社稷均是不利。” “太子殿下天妒,英年早逝,三殿下既为太子殿下膝下子息之嫡长,理当承继大统!” 说完还忍不住悄悄白了傅友文一眼。 就允许你老小子进步了? 詹徽和傅友文虽然算是读书人,但却不迂腐,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不敢进表忠心,还等什么时候? 傅友文暗暗撇了撇嘴。 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刚刚在奉天殿不还挺矜持的么?怎么这会儿又来抢肉吃了?」 同时不甘示弱地附和道:“正当如此!当下还得请三殿下主持大局,暂代大明国事,着礼部选定良辰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二人一唱一和。 来回几波拉扯,直接都把“登基大典”都给安排上了…… 看得刘三吾一阵摇头。 不过对于这种事情,他倒是也并不反感。 纵然他自己自认为是一个清清白白与世无争,只坚持自己心中那一套操守的“清流儒人”。 但他也知道,偌大一个国家需要运转,却也离不开这些追名逐利之人去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的。 至少他知道。 詹徽、傅友文之流,好歹也是在朱元璋“官员贪污超过六十两银子立斩”的政策下提拔筛选出来的人。 起码是会有自己底线的人。 这就足够了。 而朱允熥,虽然年龄不大,却有着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与稳重。 昨夜云淡风轻之间,把这两个滑溜的老泥鳅给吓了个半死,就连自己都够呛。 而今日在奉天殿上面对咄咄逼人的黄子澄以及文武朝臣,也同样宠辱不惊,沉稳从容,甚至隐隐之间给人一种与陛下相仿的迫人气势——仿佛他天生就合该站在那个位置。 刘三吾心中反而更放心了许多。 只有这样的天子,才能压得住这群在洪武皇帝手底下,混成了精怪的文武群臣! 想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少年,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随后低头垂眸。 任由詹徽和傅友文两人暗暗较劲去。 这一幕看得在场其他人都是一愣一愣的:不是?你们俩一个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文官之首;一个户部侍郎,司掌着大明国库,一唱一和地在这儿说街头相声呢? 而经过之前从奉天殿到乾清宫的几遭事情。 在许多人好几次卯着劲要大干一番的时候,总是能被那位看似温和的三殿下给四两拨千斤,推到了棉花上去。 现在都有种提不起力气来的疲惫感。 以及一种畏惧感。 对那位神色温和,沉稳淡然的三殿下的,畏惧。 纵然那位三殿下,从始至终都并未对他们这群人表现出过什么敌意或是狠戾的杀意,可他们就是莫名地有这种感觉。 况且。 他们也实在已经找不到什么需要开口的地方了。 就算他们这些人想要做出些什么“血溅当场”、“青史留名”之类的事情——完全没有立足点啊! 看看人翰林院大儒刘三吾。 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全然不理外物了。 还有他们什么事儿? 此刻,黄子澄人是真懵了。 他万万没想到,朱允熥这小兔崽子甚至连打带消,借着他生出来的事情,稳稳当当都要登基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回头一看零杠五。 黄子澄看着乾清宫的朱漆大门,三魂已然没了七魄。 而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一唱一和地,仿佛说着单口相声一般的时候,乾清宫之内的任亨泰、戴思恭以及三名掌印太监,也缓缓走了出来。 几人均是眼睛通红,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 而打头的礼部尚书任亨泰,显然也听到了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在外面的声音。 踏出乾清宫大门门槛的下一刻。 先是朝朱允熥恭恭敬敬地拱手一礼,随后又对着詹徽、傅友文二人躬身致意,开口道: “微臣身为礼部尚书,陛下丧仪,新帝即位、登基之礼,均为微臣所属分内之事。” “良辰吉日方面。” “明日,以及七日之后,这两个日子,都是大吉之日。” “三殿下今日暂代国事,主持大局,明日即可正式即位,待微臣着礼部上下筹备完善之后,正好七日之后举行登基大典!日子方面正正合适。” “看来,三殿下真乃天命所归啊!” 相比于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任亨泰心里的底气还要更足! 一边宣布陛下驾崩,一边见着活的陛下——这种破天荒都没见过的事情,刚开始碰到他肯定是懵逼的。 但随着心里冷静下来细想。 就能将这件事情想个七八分的明白了。 让他和戴思恭等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释放出“驾崩”的讯息——这摆明了就是要放权隐退,让这位三殿下趁势直接登基的意思! 从之前奉天殿上的表现来看,陛下假死之事,或许连这位三殿下和那群淮西武将都不清楚。 虽然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 但……赶紧抱住这位三殿下的大腿,准是没错的! 见任亨泰插进来一脚。 詹徽和傅友文有点懵逼地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啊这…… 任亨泰你……??? 第57章 落定!意外收获:蕃薯藤! 詹徽和傅友文没有想到。 这个时候任亨泰居然会一反常态,站出来横插一脚。 以往时候。 这老小子都只管礼部相关的事情。 在陛下面前,一般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对于许多事情,也鲜少发表议论和评价,属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类型。 怎么这进乾清宫里走一遭。 连新帝即位、登基的日子都想好了,在这里邀功?? 怎么突然这么会做人了? 「这老小子以前藏得好哇!」 「在大行陛下面前,伴君如伴虎,稳得一批,现在陛下刚刚驾崩,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这样玩儿是吧?」 詹徽和傅友文短暂地交换着眼神,忍不住在心里把任亨泰给吐槽了一遍。 这一波操作,不止其他文武百官看懵逼了。 一旁的淮西勋贵也是一脸懵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看着朱允熥:这还没登基,六部之中的三部,就开舔了?? 当然,不止淮西勋贵。 就连朱允熥,此时虽面上保持着平静,心里也是懵的。 啥情况啊这是? 我记得我也妹找过任亨泰啊? 不过,虽然原本就已经有了八九成把握,但对于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情,他当然是一点都不介意的。 礼部,实权虽不如吏部、户部。 但在一些流程、礼节方面倒还真绕不开这个部门,现在任亨泰直接当场站队,这意味着之后的一路,都将畅通无阻! 正当朱允熥心中有些意外,暗暗思索之时。 蓝玉和常升交换了一个眼神,跪地高呼:“请三殿下暂代国政,明日即位,待吉日登基!” 其他淮西勋贵立刻意会。 跟随跪拜高呼:“请三殿下暂代国政,明日即位,待吉日登基!” 一时之间。 乾清宫之外,便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文武朝臣纷纷“噗通”、“噗通”地跪下地来。 乾清宫之外,响彻着一阵阵呼喊之声。 仿佛山河震荡! 剩下一个黄子澄面如死灰地站在原地,在风中凌乱: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朱允熥没有理会他。 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旋即便立刻将这弧度收敛起来,露出一副悲伤的神色,道: “皇爷爷驾崩,天地同悲!但……斯人已逝,生者唯一能做的,便是延续去者的念想和传承。” “猝不及防的噩耗,允熥不得不,也只能硬着头皮把皇爷爷身上的这一份重担和期冀扛到背上来,方不辜负皇爷爷一生的心血,方能不负孝道之义。” “为告慰皇爷爷在天之灵。” “为大明国祚千秋计,为江山百姓计,为社稷黎民计……允熥也要请诸位,与我一起承下大明的后世未来!” 朱允熥神情之中带着悲伤,也带着激荡与豪迈,语气坚定地朗声道,两世为人,讲点场面话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说完,他朝跪在地上的众臣微微拱手。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朱允熥这一波操作,固然也有作秀的成分在其中,但今时今日站在这个位置,大明江山、这一份巨大的责任真正落到了他的肩头,这一番话之中,包含更多的反而是真情实感。 从此以后。 大明的一切与他休戚与共! 这也是为什么他殚精竭虑,一定要以最稳、最平静的方式坐上奉天殿上那张龙椅的原因。 他要的,是大明皇朝的未来! 众臣纷纷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朱允熥,心中也不由一阵莫名的激荡和澎湃。 在这位三殿下……或者该说,新帝的身上。 他们看到了几分大行陛下的威严与气势,同时还能看到几分懿文太子朱标身上的谦逊温和。 而当看到那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里的坚定与决绝。 众人心里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慨然。 “此间事了。” “当下最要紧的事情便只有两件。” “其一,由礼部主持,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等衙门为辅,办理好皇爷爷的丧仪。” “其二,这紫禁城内的各部、各司、各衙门,需照常处理一切事务,诸位便平身,自行散去吧。”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安排道。 现在名分既定,再杵在这里自然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而他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也不愿意在这里多浪费时间。 当然,他没有忘了黄子澄:“黄子澄,不尊皇族、不谙礼法,在奉天殿当堂直呼朕之姓名,当,满门抄斩!” 怀柔,是一种手段。 但若一味怀柔,便容易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 黄子澄当堂指摘自己的“嫡长”身份,议论朝政算不得罪名,但他在奉天殿当堂直呼“朱允熥”三字却是人人见到听到,这个罪名,名正言顺! 众臣闻言,纷纷站起身来,也不敢对此多说半句,拱手行礼:“臣等告退!” 随着声音落下。 围拢在乾清宫外的文武朝臣各自散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各自直奔自己所属的衙门职位而去。 而背对着乾清宫的方向离去。 众人心中不由一阵阵唏嘘。 没别的。 今日早朝,固然有猝不及防的噩耗,固然经历了一阵阵惊心动魄,但此刻,一切似乎烟消云散,而他们,仿佛只是上了一个平常的早朝,随后便各司其政。 这种感觉…… 给人一种莫名的踏实和安心。 似乎……有三殿下在,“陛下驾崩”这种大事,竟然都掀不起什么波澜! 看着众人各自远去。 朱允熥回到乾清宫之内,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也算放了下来,满意地点点头,面上露出一抹淡笑:“总算落定下来,没有超出我的预期。” “殿下……哦不,应该是陛下,”马三宝面上露出激动的笑意,“陛下运筹帷幄,一切自然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朱允熥回到龙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一国之君驾崩。 按理遗体是不能随随便便处理的,即便是要由人伺候梳妆以及接受祭祀典礼,也得等礼部挑好了吉时。 而在此之前,朱允熥作为嫡长皇孙,就得守在这里尽孝。 “三宝,怎么了?”坐下来之后,朱允熥看到马三宝似是有些欲言又止,问道。 马三宝见朱允熥也总算闲了下来,便开口应声道:“陛下让奴婢找了好几年的蕃薯藤,好像找着了!” 第58章 蕃薯藤的来历,未雨绸缪的结果 大臣纷纷离去,乾清宫之内安静下来的同时。 朱元璋也长舒了一口气。 「结束了……」 与此同时。 他的神色之间还带着一阵怅然。 从今天开始,“洪武大帝朱元璋”,就真的死了…… 毕竟他一路从微末之中走过来,一步步将天下之高的权力握在手中,纵然心里早就已经有了决然的决定,但真到了这一刻,心中总难免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朱元璋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 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不会再回头看。 沉吟片刻。 朱元璋透过帷幔看着朱允熥遣散群臣,再次走进乾清宫,目光一凛:「但大明才刚刚开始!你小子若是不把咱老朱家的大明江山拉扯好,咱就和你在梦里见到的那样,带着你的叔叔们把你的头拧下来!」 心中虽然如此想着。 但朱元璋脸上却是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他如此猝然“驾崩”,还是在没有留下任何“遗诏”的情况下,整个紫禁城之内居然无事发生!以六部为首的朝廷各大衙门甚至全部都在正常运转…… 这一点。 如果不是朱元璋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 他是怎么都不会相信,会有这样一个和平的结果出现的。 如果是换了什么别的人,说不定就算自己留下了什么“遗诏”,都得鸡飞狗跳好一阵子。 「不过……这样的结果……」 「也只有允熥这孩子,有条件,有能力做得到!」 「垂首请文武大臣与他共治天下,这话不论真心假意,可落在那些人耳朵里,这话它就是好听!拉拢人心有一手!」 「同时他却也知道,身为君王,一味怀柔是没有用的,人的本性就是如此,你让他们觉得你好说话,软弱可欺,他们就越容易蹬鼻子上脸,甚至跳到你头上拉屎!」 「恩威并施,兵不血刃,这小子玩的比咱溜啊!」 看着朱允熥那道始终云淡风轻的白色身影,朱元璋的神色之中带着万分的复杂。 虽然不愿意承认。 但他知道,在这一点上,他是欠缺的。 他解决事情的手段,九成都是“杀”,如果是换了以前,他甚至还能吐槽朱允熥太过软弱,和那群淮西勋贵一样想着:「谁敢反对,提刀就干不就成了?」 也是做皇帝这么多年,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他才看得出朱允熥这些操作里的门门道道。 也是因此。 他才更明白,朱允熥表现出来的这一份沉稳、从容、冷静、运筹帷幄,有多难得。 思索间,朱允熥已经带着他的小太监重新走到了龙书案后方,坐了下来。 朱元璋看着满满当当,堆叠在龙书案上的诸多奏折。 顿时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神色: 「当皇帝,权衡朝臣,驾驭人心固然重要,你现在算是合格了一半。」 「可这最关键最核心的,是要有能力治理天下,是要让天下百姓安乐,吃得饱饭,穿得暖衣,住得好房……这些事情,可都承载在你面前的龙书案上了……」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心中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 一个新皇能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这并不是一时半刻能够看出来的,甚至在其真正独当一面之前,都看不出来。 虽然他选了朱允熥,但那是从资质、性情,再加上权衡各方利弊得出来的结果。 对于这一点,他现在也下不出结论。 心中自然会有些忐忑。 他一手建立了大明,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万无一失。 「也好在,这是你的机会,也是咱的机会。」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但咱有两次!这次无心插柳造成的意外,倒是还有这个好处!」 正当他心中如此想着的时候。 便听到朱允熥和马三宝主仆二人说起了话来。 此时四下里无人。 又刚刚经历了那么大的事情。 和自己最信任的心腹说说话聊聊天,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令朱元璋万分不解的是。 当那个小太监说什么,「找到了蕃薯藤」这种他不太懂的话的时候…… 那个下来淮西勋贵面前运筹帷幄,那个在读书人面前引经据典把他们驳斥得哑口无言,那个在文武百官面前冷静从容、淡定沉稳,四两拨千斤就把皇位收入囊中的朱允熥…… 他居然失态了!!! …… 帷幔之外。 朱允熥脸色大变,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百无聊赖放在手里转动的笔,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还兀自毫无察觉。 蕃薯藤! 原本他其实也只是存了这么一个念想,甚至都没有在心里真正抱有什么希望。 毕竟这东西的原产地在美洲,而现在哥伦布都还没出生。 不过朱允熥却知道。 美洲在被哥伦布发现之前,就有玛雅文明、印加文明…阿兹特克文明……等等诸多本本土文明存在的。 对未知的求知和探索,是所有人类和文明的共性。 虽然在历史上并没有记录。 但历史的真相,本就是在不断发现和更新的。 谁也不能保证在哥伦布之前,美洲的文明和外界就一定是完完全全与世隔绝的——美洲文明对外界的探索,海水的流动,动物的迁徙,甚至有人先一步踏上美洲,只是没有被轰轰烈烈地记录下来也未可知——世间万物,总有无限可能。 譬如在距离如今的一千多年前,三国时期的万震就写过一本名为《南州异物志》的著作,上面就记载到了罗马……等等许多海外国家的信息。 当初朱允熥在网上看到这个信息的时候。 心里就十分的震撼。 而中国与其他洲、国家的交流,到了大明已经相当繁盛。 即便朱元璋屡次下达海禁之令,这种交流还是屡禁不止。 那么…… 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百万分之一,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在大明有这种机缘巧合之事? 虽然概率小到微乎其微。 可万一呢?——那就是足够封圣的千秋万载之功! 所以朱允熥也就抱着这一丝丝的侥幸心理,给马三宝画了图,让他仔细留意。 第59章 朱元璋心疼:这败家子!! 至于从哪里下手。 那当然是那些有海外番商出现的早市上,而且一定要赶在最早最早的时候。 因为,大明从建国之初就实行“寸板不许下海”的海禁政策,后来更是逐步取缔沿海舶司,禁止海外番商在民间买卖。 但越是如此,海外珍物在民间的价值自然水涨船高。 高风险带来高利润。 巨大的利润驱使下,这种事情始终无法杜绝。 否则,老朱也不至于到洪武三十年的时候,还在不遗余力地发布政策要落实海禁。 也是因此。 民间始终存在着在灰色地带活动的海外番商。 而应天府作为大明皇朝的都城,是最繁荣的地方之一,自然不缺这一类番商。 这也是朱允熥万分之一机会中的万分之一机会。 所以朱允熥觉得自己可以一试,让马三宝每天去赶最早的早市,接触那些番商。 反正他的心态很好。 没找到就没找到,在意料之中,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若是找到了——嗯,就是现在的结果!! 这个时代多少人能吃饱饭? 别说吃饱了,单单能够有饭吃就已经很难了。 他今天能坐上这个位置。 还不是因为那位便宜皇爷爷吃不上饭,一家老小都饿死了,这才反了元庭,竖旗自立? 蕃薯藤意味着什么。 不言而喻。 虽然他现在坐上了皇位,但在短时间之内想要安排人出海,再跑到美洲去往返一趟——之前的禁令、人力、钱财、物资、技术、还未彻底稳住的朝堂、在外的藩王——无一不是阻碍。 他缺时间! 因此。 听到马三宝这话之后。 朱允熥一颗心脏开始疯狂跳动起来,一张俊秀的脸庞微微发红,就连双手都在颤抖…… “殿……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在马三宝印象里。 自家殿下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见朱允熥如此,马三宝顿时蹙起眉头,满脸焦急之色。 蕃薯藤。 一种他只在自家殿下画儿里见过的藤蔓。 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只是自家殿下似乎很想得到这东西,所以在此之前的七八年之内,他几乎每天都会起个大早,去那些早市里逛一逛。 今天在外活动的时候。 也没忘了这茬儿。 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毕竟找了七八年了连片叶子都没见到过,却没想到今天还真是巧了! 只不过今天的事情又实在太大了,他就把蕃薯藤放了放。 他万万没想到 这东西居然能让自家殿下变成这副模样。 仿佛……这几根小小的藤蔓,比朝堂上那些文武百官还重要百倍千倍一般。 朱允熥回过神来。 立刻从太师椅上抽身而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马三宝,声音颤抖着道:“在……在哪儿?赶紧给我看看!” 他现在要做的。 就是亲自确认! 毕竟马三宝也只见过他画的画。 只有亲眼见到才能真正确认,真正地放心。 马三宝点了点头:“奴婢想着今天是陛下的大日子,所以就先把那几根藤放到那边的角落里去了,这就去给陛下拿。” 朱允熥顺着马三宝的目光看过去。 隐约看到不远处的墙角貌似放着几根藤蔓状的植物。 当即道:“我自己去看!!” 说话的同时,他单手在龙书案上一撑,竟是连从旁边绕一下都不愿意,直接越过书案跳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朝马三宝看向的墙角方向走去。 ……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把朱元璋都看傻了。 「蕃薯藤?听起来是个什么藤蔓,但咱从来没听过……」 「想当年,咱干农活儿也是一把好手,出没于山野之间,什么藤蔓不认识?什么藤蔓没听过?」 「莫非是他喜欢捣弄些什么花花草草?而这藤蔓属于什么难得的名贵品种?」 「不过……几根破藤蔓而已,你现在好歹也算是堂堂一个帝王了,竟然如此沉不住气。」 「再喜欢这东西,也不该如此疯狂。」 朱元璋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甚至觉得朱允熥有些玩物丧志了。 他知道有不少人喜欢侍弄花草,收集各种珍稀品种,但这种爱好,不该出现在一个帝王身上! 这孩子之前明明都还很好,特别好,怎么这一转眼,就变成了这副毛毛躁躁的模样?他实在不理解。 眼看着朱允熥飞快地跑到墙角,可不顾形象地蹲了下来拾起墙角那几根他没见过的藤蔓。 下一刻。 就见到朱允熥几近疯狂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蕃薯藤!是番薯藤!居然真的被我找到了!” “一,二,三……七。” 朱允熥小心翼翼地几根藤蔓拿在手里,然后仔仔细细地这数了一遍,长长短短的一共有七根,上面还绕着一些海藻。 其中一根上,还挂了三个大小不一,紫红色表皮的果子——不是番薯又是什么? 朱允熥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然后转头看向马三宝道:“三宝,你待会儿立刻找人在乾清宫后院收拾出一块地来,越快越好!” 他恨不得立刻把蕃薯、藤蔓全都赶紧种下去。 有了番薯,大明百姓能吃饱饭,国力也能迅速变得繁盛起来,国力提升,许多事情,他才更有余力去做。 说完。 他转过头去,目光在乾清宫大殿里四下逡巡了一番。 很快就落定在一个金丝楠木的博古架上,博古架的中央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 朱允熥拿着番薯藤。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博古架面前,将盒子拿了下来。 打开盒子。 里面放着一个极其精致的琉璃圆盘。 朱允熥直接把琉璃圆盘从盒子里掏了出来,丢在一边,因为太过心急,一个不小心,琉璃圆盘,“咔嚓”一声,碎了。 他看都没看一眼。 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番薯藤和几个番薯放了进去。 然后把盒子重新放回了博古架。 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先放起来,等我配置好一份简易的营养液,把蕃薯和这些番薯藤都进行催芽……等地翻好了,也就可以种下去了。」 第60章 以孝治天下,你喊我老朱? “陛……陛下,碎了。” 马三宝眼见着朱允熥跑到博古架面前,把一个大琉璃圆盘拿出来随随便便地丢地上,一个不小心还给碎了,不禁露出一抹肉疼之色来,开口提醒道。 那可是琉璃的! 就连大行陛下都用盒子仔细装好放在乾清宫。 就这么随随便便给碎了!? 不仅仅是马三宝。 朱元璋也是当场气得瞪大了眼睛。 「这败家子!」 「这琉璃圆盘是贡品,晶莹剔透,价值万金!」 他抿着自己嘴唇,尽全力克制住自己冲出去把朱允熥爆削一顿口吐芬芳的冲动。 这东西是稀罕物件,价值大,他自己本身也喜欢。 所以放在了自己的寝殿里,偶尔拿出来把玩一看也觉得颇为赏心悦目。 结果朱允熥甚至都还没即位。 就把他的琉璃盘子给碎了……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他喜欢喜欢倒在其次,这种好东西要是放到外面的市面上,能换许多银子! 朱元璋把大明从百废待兴一路拉扯到现在。 哪一年不是因为国库银子捉襟见肘而头疼? 平常不管是在自己的生活上,还是朝廷的开支用度上,都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 此时看到这一幕,可谓是一颗心都在颤抖。 “啊?”朱允熥将盒子小心放好,回过头来才发现大玻璃盘子裂成了好几片,却只是神色平静地挑了挑眉:“碎了就碎了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这个时代,琉璃被人追捧大多是因为其透明度、颜色等等,但要论透明度,玻璃反而比琉璃更高,玻璃熔液里只要加特定的东西,也能烧制出不同颜色。 在后世司空见惯了类似的东西。 这个琉璃圆盘还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甚至拼夕夕九块九包邮都要被认为是瑕疵品的程度。 和宝贝番薯藤相比。 就是垃圾。 “不是……什么好东西?” 马三宝将地上的琉璃碎片拾了起来,一脸惋惜。该不会是马上要登基了,发了,开始挥霍起来了吧?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情轮不到自己来置喙。 只能摇着头轻叹一口气,默默把地上的碎片给捡了起来放好——虽然碎了,但拼一拼还能卖个好价钱呢! 见马三宝还在纠结琉璃盘子的事情,朱允通不禁有些无奈,催促道:“不是叫你去找人把乾清宫后院的院子里开垦出来么?给朕记住,这件事情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对了,还要通知御膳房,送一壶米醋来,这也是第一要紧的事情!”朱允熥目光一凛,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严厉。 米醋兑水,就算是简易的营养液了,可以促进番薯藤、番薯,快速发芽生根。 马三宝微微一愣。 他私下里第一次见到朱允熥如此疾言厉色,当下也不敢耽搁,郑重地低头应声道:“奴婢明白了。” 说罢,放好手里的琉璃圆盘碎片,匆匆退了出去。 朱允熥有些怅然地回到了龙书案后方坐了下来。 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腹轻轻敲击着龙书案,在安静的乾清宫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第一阶段的事情总算落定下来了。没想到居然真的找到了番薯藤,这倒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难道我迟到了十年的bUff要来了?” 前前后后精神紧绷,大脑也是高强度运转了许久,此时朱允熥放松下来,心情很好。 饶有兴趣地转过头,朝龙榻得的方向看了过去,他知道那里放着老朱的“尸体”。 这一看。 直接吓得朱元璋心脏都“咯噔”了一下:「该不会被这小兔崽子发现什么了吧?」 好在,朱允熥和他亲情淡漠,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只是面上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道:“老朱啊,看来你的运气早就已经用光了,可怜你小时候一家子饿死一大半,自己都差点饿死了,结果你前脚刚死了,我后脚就找到番薯藤了,这泼天大的功劳,跟你沾不上边了。” 他本来就是个穿越者,再加上这些年,跟朱元璋见面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更不可能跟老朱有什么感情。 作为二十一世纪五好青年,唯物主义刻在心中。 所以现在在老朱坟头蹦迪,朱允熥是没一点心理负担。 只觉得老朱也属实算个倒霉蛋了,要是他能见到番薯这种东西,只怕是要疯,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朱允熥没把朱元璋当作“爷爷”过。 但对历史上这起点最低、得位最正的皇帝还是抱有敬意的,此刻自然有点惋惜。 …… 「老朱??」 朱元璋原本还在大骂朱允熥败家,为自己那个精致剔透的琉璃圆盘惋惜,一下子被朱允熥这一声“老朱”给气笑了。 在朝臣面前“以孝治天下”。 在老子坟头你一口一个“老朱”?? 「什么叫“一家子饿死了一大半”?那他娘的都是你祖宗!」 「离经叛道!」 「简直就是离经叛道!」 朱元璋再次红着眼无声地口吐芬芳了起来。 不过心里虽然生气。 但朱元璋很快就找到这一番话里的重点——饿死?番薯藤?泼天大的功劳…… 朱元璋心中一动,总觉得自己抓住了点什么。 只不过因为时代、眼光、见识上的固有认知和局限性,再加上他从小就是农民出身,对于农作物的种类、产量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也是他思维上的另一种局限和禁锢。 所以他当然是死活都想不透朱允熥这句话意指什么。 但他也大概明白,朱允熥捣腾的这几根藤蔓,似乎并不是因为什么“玩物丧志”。 「泼天大的功劳……」 朱元璋蹙起眉头,用尽全力地回想着朱允熥的那句话,想不透又总觉得被人挠着痒痒似的,一时难受的不行。 但操蛋的是。 外面那小兔崽子跟狐狸似的笑了笑。 自语了一番这似是而非的话之后,就自己坐了下去,也不知道在龙书案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就留他老头子在这里抓心挠肝,气得朱元璋直吹胡子。 过了些时候。 乾清宫外传来礼部尚书任亨泰的声音:“启禀陛下,吉时已到,当安排大行陛下洗梳、起身、安息了。” 第61章 若是……燕王殿下起了歹心呢? 皇家礼节繁琐。 足足一个多时辰过后,才完成所谓的“洗梳、起身、安息……”等等诸多程序。 简而言之,就是把朱元璋放棺材里去。 “这流程还真他娘的复杂啊,都快把咱给饿死了……先给咱吃上两口再说。” 憋了一晚上加一个上午的朱元璋,从棺材里坐起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有些急切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看向旁边的戴思恭和任亨泰。 一般来说,皇帝驾崩,要先在寝殿停灵。 所以,朱元璋被塞进棺材里之后,棺材被停放在乾清宫的中殿,接受代政皇帝、后妃、文武大臣早中晚三次朝拜。 朱允熥处理政事的地方,则在乾清宫的前殿。 “时间仓促,且众目睽睽之下,臣不好做的太过,饭菜简陋,还请陛下恕罪。”任亨泰先是告罪了一声,随后立刻将手中盛放着饭菜的篮子递给了朱元璋。 表面上不敢多说一句话。 内心则是觉得眼前场景有点魔幻:堂堂洪武皇帝,建立大明,叱咤风云数十年,如今居然从棺材里蹦出来要吃饭…… 这个世界怎么突然这么癫了? 朱元璋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径直接过菜篮子,打开盖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世界怎么突然癫成这样了? 他也想知道怎么突然就癫成这样了。 反正昨天晚上突发奇想,假死一下,然后就真“死”了。 “你先退下去吧,守住别让任何人进来这里就行了。”朱元璋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一边吃着饭,一边吩咐道。 他是微末出身。 本身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皇族矜持”,让他坐在龙椅上叱咤风云坐得,坐在棺材板上吃饭,也没什么太大所谓。 任亨泰看了一眼旁边的戴斯恭。 立刻拱手一礼退了出去。 “想问什么,问吧。”朱元璋大口大口地嚼着嘴里的卤肉,浑不在意地对戴思恭道。 蒋瓛不在身边。 戴思恭作为他多年的私人医生,甚至算得上半个老友,是唯一他能完全信任且知道内情的人。 朱元璋自然要叫任亨泰趁机把戴思恭弄过来安排一波。 戴思恭看了一眼坐在棺材板上干饭的朱元璋,又回头看了一眼前殿的方向,有些无语地抿了抿嘴唇。 装死变成真死。 二殿下变成了三殿下。 说是试探,变成了直接登基…… 戴思恭只觉得脑子一片浆糊,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朱元璋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 道:“罢了,反正咱现在有的是时间,这还得从昨天晚上你和蒋瓛出了乾清宫开始……” 卸下了“皇帝”这个身份,除去最开始有些怅然,现在朱元璋反倒觉得身上似乎少了几道枷锁和束缚一般,并不刻意端着身份,如同一个老农一般坐棺材板上吃着饭,唠起了嗑。 当然,他只是大致和戴思恭讲了一下过程。 但其中的细节,譬如朱允熥具体如何压制的淮西武将,又如何与刘三吾等人谈判,如何巧妙地利用藩王、淮西勋贵、文人士子……等等权衡诸方,省略了过去。 “把臣撂倒了不算,还把蒋指挥使撂倒了!?” “迅速召集了淮西武将,还把詹大人、傅达仁给说服了?就连翰林院的刘先生都……” 当朱元璋把他昏迷时候失去的记忆给补全起来。 戴思恭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无论怎么想。 这都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 不过他也知道。 朱元璋不可能也没必要骗他,而且今天早上,乾清宫之外,他也是亲眼见到,淮西勋贵、詹徽、傅友文等人跪地请求朱允熥即位的场面的,这个做不了假! “嘶……”戴思恭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始终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双眼微眯,忍不住慨叹道,“能做到让朝中文臣武将都甘心支持,大概也只有已故的懿文太子了……” 戴思恭提起朱标。 朱元璋的目光先是下意识黯淡了一下,旋即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是啊,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能比标儿做得更好。” 戴思恭面上露出一抹意外之色。 他跟在朱元璋身边多年,朱元璋对朱标这个儿子,这个继承人有多宠爱,多满意,他再清楚不过了。 但现在,仅仅过了一晚上的时间。 陛下居然认为如今坐在乾清宫前殿,代理国政的那位未来的新帝……比已故的太子殿下要好? 简直不可思议! “就是这小兔崽子吧……唉……不说也罢。”提起朱允熥,朱元璋有些又爱又恨地欲言又止。 他“尸体”还在乾清宫躺着呢,这小兔崽子居然敢直呼他为“老朱”,给他气得不轻。 还有,那“番薯藤”的事情。 说话说一半,让他现在都还在抓心挠肝地想,那几根藤蔓到底能做什么天大的事情。 这特么跟看话本子看到一半没了,有什么区别? 戴思恭见朱元璋不准备说,自然也识趣地没有问。 沉吟思索了片刻。 他有些担忧地道:“那陛下呢?陛下放弃了今早现身的机会,彻底把这位置交给东宫三……新帝,陛下的处境是否太危险了?” 戴思恭虽是一位医者。 但他能常年呆在朱元璋身边,并且深得朱元璋信任也是有原因的——许多事情他比一般人看得透彻。 对于这天下至高之权力的争夺,足以让兄弟成仇,父子反目,更何况还有那群淮西勋贵。 “你说的不错,所以咱不准备待在应天府了。”朱元璋道,这一点他当然早就考虑好了。 “离开应天府?”戴思恭神情恍惚了一下,有些意外。 朱元璋点了点头:“咱去找老四。” 除了朱标,其他的皇子之中,朱元璋最满意的还是朱棣,毕竟这些皇子之中,朱棣是最像他的。 戴思恭迟疑了一下。 一番欲言又止过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可是陛下是否想过,若是……燕王殿下起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歹心呢?” 第62章 朱元璋的后手,手中执剑! “他敢!!” 朱元璋目光一冷。 空旷的中殿之内仿佛空气都下降了几个度。 纵然朱元璋已经卸下了“帝王”身份,甚至大大咧咧地坐在棺材板上,但那种仿佛天然而成一般的威压,依旧足以令人背脊生寒。 也好在戴思恭侍奉朱元璋多年,承受能力非常人能及。 他知道,在朱元璋心里,始终把这种“父子”、“兄弟”情分看得很重,必然是不愿意听这种话题的。 可他也不得不提这一句。 无论是以他侍奉朱元璋这么多年,已经算得半个老友的情分,还是以天下安宁来考虑问题——他得提这一句。 戴思恭沉默下来没有继续说什么。 而是定定地看着朱元璋。 洪武大帝纵然会有自己的情绪,但过后,他一定也能明白这件事情需要慎重考虑。 于朱元璋自己,是生与死的考量。 于苍生百姓,是安宁于混乱之间的考量。 果然。 几个呼吸的沉默过后。 朱元璋收敛了自己的怒意和严肃的神情,反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戴思恭,咱就喜欢你这一点,谨慎的时候也谨慎,但真正该说的话却一定会说,所以咱才让任亨泰走完流程之后,安排你进来一趟。” 戴思恭心头一跳:“莫非陛下已经有了成算?” 朱元璋把已经吃空了的碗筷丢进篮子里去。 神色之间露出一抹怅然: “这件事情咱确实不愿意去细想,可一旦走到了这个地步,咱也不得不想。” “固然,咱还是相信咱的儿子是不敢动到咱头上来的。” “可此事关系到的,不仅仅是咱一人的性命,还有天下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宁,以及咱老朱家的江山。” “出了应天府之后,无论咱去老二、老三、老四……或者是其他哪个藩王的地界,纵然他们不敢动他们的老子,可皇权的诱惑太大,他们手底下的人,咱却不敢担保。” 为上位者多年,朱元璋太懂这其中的道道了。 就算藩王不敢,但在手底下人半推半就之下,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动摇。 听到朱元璋这一番话。 戴思恭知道,朱元璋肯定已经想好了应对这些变化的后手了,不由神色一振,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顿了顿。 朱元璋继续道: “无论是哪个藩王,一旦咱去了他那里,若是他或者其下属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无非就有两条路。” “第一条,便是你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打着咱这‘洪武大帝’的名头,占据着大义的名分,可得天下大势襄助,再凭借他们手里的兵力与淮西武将碰一碰。” “第二条,杀了咱嫁祸给允熥,同样得天下大势,同时还可联合其他藩王以‘清君侧’之名,先把允熥拉下马,剩下的事情各凭本事。” 这一点,在他决定好自己的后路之后就想到了。 戴思恭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正是微臣心中所担忧的,只是这第二点,微臣没敢想。” “经陛下这么一讲,微臣反而觉得陛下愈发危险了。” “毕竟,挟天子以令诸侯无法联合所有藩王,但若杀了陛下死无对证,所有藩王都会觉得自己有机会,会联合在一起,就更有成功的希望。” “只要能想到这两点,他们大概率会选择后者。” 说到这里,戴思恭不由蹙起眉头来,脸色愈发凝沉。 朱元璋却呵呵一笑。 道:“可是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他们都少不了一个必要的条件——需要大义名分,需要师出有名,需要煽动天下大势。” 戴思恭目光一凛,似乎抓住了什么。 但一下子又没办法完全猜透朱元璋的想法。 他会审时度势不错,但他的本职终归还是一个医者,一下子当然想不到那么多。 朱元璋没有卖关子,双手枕着头往身后自己的棺材上一靠:“咱让他们抓不住大义名分便是。” 如果没有天下大势襄助。 这么多能征善战的淮西武将杵在应天府,任何一个藩王敢乱搞,都只不过是给朱允熥一个削藩的把柄罢了。 “陛下的意思是……?”戴思恭感觉自己已经猜到了一半,心脏不由狂跳起来。 “咱会留下来两份‘遗诏’。” “一份放在你手上,一份放在蒋瓛手上。” “你们两个人,一个是咱的锦衣卫指挥使,另外一个是近身侍奉的太医,且你戴思恭在民间更是有口皆碑。” “他们但凡胆敢起事……” “便由你和蒋瓛把这大义的名分给允熥!” 朱元璋眸子里迸射出一道精光,目光之中带着凌厉之色。 戴思恭虽然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还是被吓住了:“蒋指挥使和……微臣?” 他没想到自己在太医院谨小慎微多年,曾逃过大大小小的陪葬活动多次,临了临了了,居然还能摊上这档子事儿。 朱元璋这操作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和蒋瓛把“遗诏”一拿出来,以那群淮西勋贵的性子,天下藩王,露头就秒。 但问题是。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自己兜里揣着这份“遗诏”,秦王、晋王、燕王……或者其他的谁知道了,不得千方百计把自己给暗杀了啊。 就算平安无事,若是藩王起兵了,自己颤颤巍巍拿出遗诏,卷入这天下纷乱之中,谁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看到戴思恭这副害怕的模样,朱元璋挑了挑眉,嗤笑一声:“要我说,你就是胆子小。” 戴思恭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敢情您老爷子是舒坦了,我这一把老骨头造的什么孽哟!」 朱元璋没注意到他的小表情。 开口继续道: “咱只需要让老四知道,咱在应天府里留了这一手,这就够了,咱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是留的哪一手或者哪几手。” “这只是一个威慑罢了。” “知道咱在应天府留了后手之后,老四会知道,他胆敢轻举妄动的话,不过是在自取灭亡,所以他不会动也不敢动。” 朱元璋靠在棺材上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 他手里握着一柄剑。 你要砍他。 可以。 但你知道后果就是,这柄剑同时也一定会反砍向你! 第63章 白帽着王姚广孝,朱棣莫名的寒意 北平,庆寿寺。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古朴洪厚的钟声回荡在袅袅青烟、红墙青瓦之间。 寺中最为瞩目的,乃是建立在最高处,两座东西比肩排列的八角密檐砖塔,一座为九层海云塔,另一座为七层可庵塔。 此刻。 双塔之下的广场极为空旷。 甚至连一个洒扫的和尚、沙弥也没有。 只有两道身影在广场边缘的栏杆旁边,凭栏远眺。 其中一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袈裟,脖子上戴着佛珠,手上还挂着一串佛珠,俨然是一副僧人打扮。 只是这僧人眼眶呈三角状,虽垂着眸子,依旧给人一种凶戾之意,仿佛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猛虎。 站在僧人身侧,目光精亮的锦袍中年男子缓缓开口: “自从我大哥去了之后,父皇已经开始频频带着朱允炆出入奉天殿、谨身殿学习国政,连早朝都许朱允炆跟随在奉天殿仪銮上站着,从前只有大哥有资格站在那里。” “看来……道衍师父的话要落空了。” 正是常年镇守边塞,就藩北平的燕王,朱棣。 而他身边被称为“道衍师父”的僧人,正是历史上著名的“黑衣宰相”姚广孝。 此时为北平府庆寿寺的住持。 虽出身皇族。 但朱元璋对皇子们的教育颇为严苛。 所以朱棣和其他年长皇子一样,从小不仅要读书习字,还要接受严酷的训练,十四五岁便已经可以跟随徐达等大将上阵杀敌,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拱卫大明。 他守着燕北之地,抵御被驱逐北上的残元帝国反扑,参与指挥大大小小战役无数。 光是站在这里。 就隐隐散发出杀伐气势。 只不过,此时提起朱允炆的事情,朱棣虽然在故作轻松,但他语气之中隐隐的落寞之意,终究无法完全被遮掩下来。 身为皇族。 同为洪武大帝朱元璋的血脉,若说朱棣对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完全没有兴趣,那肯定是骗人的。 否则,身边这见他第一面,便对他“说要送他一顶白帽子,给他这个王爷戴上”的道衍和尚…… 怎么还可能待在他身边? 白帽着王,王上加白。 即为皇! 朱棣承认。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脏骤然跳动了一下。 只不过,大哥朱标为人谦和,既得父皇独一份的宠爱,又得朝臣拥趸、百姓民心,被父皇一手培养起来,能力出众。 而在他们小的时候,父皇不是忙于打仗就是忙于国政,他们这些弟弟妹妹或多或少都承蒙大哥朱标的照顾,朱标与他们更有一份亦父亦兄的情分在。 大哥朱标继承大明江山。 朱棣是绝对心服口服的。 所以他心动,但是无论是想法还是行动上,都没有过那个意思——然,他还是把这个大逆不道的道衍和尚带在了身边。 他告诉自己。 那个位置是大哥的,谁也没资格抢。 但,他还是把这个念叨着“白帽着王”的和尚带在身边。 而自从朱标薨逝的消息传出。 朱棣就明白过来。 野心原来一直被他死死压在自己的血肉里,大哥早逝,他固然也是真正伤心的,可于此同时,那份野心也开始在他的血肉里生根发芽,疯狂滋长了。 「或许,道衍师父真的有看人的神通?」 朱棣心里隐隐悸动着。 只可惜,应天府那边的变动和消息传来——现实很快给了他一盆冰凉凉的冷水。 从父皇的举动来看。 大概是要立朱允炆那个黄口小儿为皇太孙了! 朱棣心中彷徨,这才下意识来到了庆寿寺。 道衍和尚眉眼低垂。 单手立掌,神色平静地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东宫二殿下,贫僧曾有幸见过一面,长得倒是玉雪俊俏,但是,这位二殿下的面相,并无多少帝王气度。” “殿下面相中正大气,方才是天命所归之主。”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 朱棣怅然蹙眉:“朝野上下,都说父皇要立皇太孙了。” 道衍和尚没有直接回应他这句话,而是略有些欣慰地微微一笑:“贫僧愿以白帽着王,殿下还是不愿意吗?” 朱棣神色一怔。 面上少有地露出了一抹窘迫之色。 以往他只能说不愿意,但现在……他在彷徨之际下意识来庆寿寺找道衍和尚,言语之间故作镇静地在取笑“你道衍估算错了”,实际上,如何不是想让道衍和尚定住他的心神? 沉默了片刻。 朱棣也不装了,目光一凛,瞬间仿佛有一头猛虎从他眼眸之中风驰电掣而出,道:“愿听道衍师父一言。” 道衍抬起头来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燕王殿下,你终于看清楚了你自己的心了。” 在道衍和尚面前真正表露出自己的心迹。 朱棣顿时感觉自己身上仿佛有一座大山被搬走了一般,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不少,一双眸子都愈发明亮起来。 顿了顿。 道衍和尚看向远方,缓缓开口: “太子殿下在时,你只以为,这天下必定会是由太子殿下来继承,现在如何呢?” “纵观从古至今历朝历代,被名正言顺地册封立储之人数不胜数,在这其中,真正能够顺利继承大统的,又有几人?” “即便当今陛下真册封了东宫二殿下为皇太孙……” “那又如何呢?” 道衍和尚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云淡风轻地对着朱棣进行了一连串的反问。 朱棣目光微微一亮:“道衍师父所言有理。” 与此同时。 心中的彷徨和憋闷仿佛一扫而空,心脏快速跳动起来。 不错,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了又如何?他朱棣就一定没有任何机会了吗? 道衍和尚回头看了一眼朱棣,嘴角噙起一抹弧度。 却在此时。 一阵风带着寺内的袅袅青烟吹过。 将朱棣身上的锦袍、道衍和尚身上的黑色袈裟吹得鼓荡而起,猎猎作响。 此刻天气明明还算不上寒凉,天穹上甚至还高高挂着一轮日光,可朱棣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阿嚏!” 第64章 把应天府打下来!蒋瓛懵逼了 “起风了。” 道衍和尚挑了挑眉,面上神情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单手立掌,再次垂下眼眸。 他十四岁剃度出家,仅用了几年时间便将佛法钻研精深。 后又拜道士席应真为师学习阴阳术数,同时还与宋濂、杨基等儒家名士交好。 虽是和尚,却精通儒释道三家。 道衍要的从来不是什么世俗的名利财富,到了他如今这个高度,唯一能让他产生兴奋感的成就,也就是用上自己这一身“屠龙术”,辅佐出一位出色的君王。 这是他后半生的野心。 所以他遇到了朱棣,对朱棣说要“以白帽着王”,更一路追随着他来到了北平府。 如今朱棣终于看清了他自己的内心,对于道衍和尚来说,这便是离自己心中的那个目标更进了一步。 “道衍师父,此事我心已定,也再无彷徨。” 朱棣目光一凛,坚定地道,但转而又有些疑惑:“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一种抓不住的东西在阻塞着一般,我也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 道衍只当是朱棣还没完全把自己心里那一关过了去,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或许是殿下还需再定定心。” “殿下是天人之姿,有帝王气度。十年前,贫僧曾说要送殿下一顶白帽,如今依旧未变,贫僧一定会辅佐殿下登临大位!”道衍和尚的声音宛若磐石一般坚定,三角眼缓缓睁开,仿佛有江河湖海在其中奔腾不息。 此刻广场上空旷,无一旁人,道衍没有丝毫掩饰。 朱棣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 扫去自己心中的不安,道:“本王,必不负道衍师父。” 就在此时。 九层海云塔后传来一道声音:“别……你别出去……” 朱棣眸中下意识迸溅出一道恐怖的杀意,猛然转头循声望了过去,看到两道年轻的身影,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面容略显稚嫩,看似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人高马大已有近七尺身高,穿着一身劲装,腰间别着一柄三尺长剑,走路带风。 “爹!我帮你把应天府打下来!让你当皇帝!” “那个朱允炆一副娘们唧唧的模样,哪里有皇帝的样子?给他当皇帝,大明都要完蛋了!” “还有他的那些兄弟,也都是一个德行!” “小的太小就不说了,就那个朱允熥,比朱允炆还要弱一百倍,我看他一眼都能发抖!朱允炆花架子一个,也只会跟在那些讨厌的夫子后面之乎者也,拿什么当皇帝!” “二伯残暴,三伯无德,爹才应该当皇帝!” 少年从九层海云塔后方大大咧咧走了出来,稚嫩的面上竟然带着一丝豪莽之气,锋锐尽露,一边说着一边笑嘿嘿地朝朱棣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跟另外一个年纪稍大的少年,拖着一身横肉的肥胖身体,也从塔后追了出来:“老二!别乱说话!” 只可惜太胖了,完全追不上。 此二人。 正是朱棣最大的两个儿子,老大朱高炽,老二朱高煦。 在朱棣靖难的四年时间里。 老大朱高炽留守北平独自处理一切政务,稳定大后方。 老二朱高煦则善骑射,臂力极大,跟在朱棣身边,前锋冲阵,屡立战功,多次救朱棣于危难,被朱棣赞为“类己”。 “爹!” “爹……” 朱高煦和朱高炽一前一后地来到了朱棣面前,一个莽然无惧,一个则有些心虚。 朱棣敛去自己眸中的杀意。 当即一声厉喝:“朱高煦!你给老子跪下!” 兴冲冲的朱高煦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一张稚嫩的脸庞有点垮,在老爹的威严之下只得老老实实往地上一跪。 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嘟囔囔:“我……我也没说错嘛。” 朱高炽摇了摇头。 苦口婆心劝导:“老二,这种事情切不可宣之于口啊,好在此处只有你、我、爹,还有道衍师父在。” 对此,朱棣不置可否。 再次转过身去,嘴角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满意的笑意。 …… 应天府。 乾清宫中殿。 穿着太监服饰的戴思恭怀里揣着一份“遗诏”,颤颤巍巍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暗暗自语道:“我老头子一生行得正坐得端,也算是救人无数,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这是朱元璋的意思。 同时也是维系天下安定的重要一步。 这一份“遗诏”,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硬着头皮接。 “不过……终究姜还是老的辣,陛下竟能想出如此巧妙的一招牵制藩王,想来应该……问题不大吧。”戴思恭只能在心里安慰着自己道,“接下来,还得去找蒋瓛一趟。” 他顿住脚步左右看了一眼。 目光停留在了乾清宫偏殿的方向:“根据陛下所说,蒋瓛和自己一样是被三殿下给撂倒了,明面上的说法是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去了,实际上却在偏殿,大概是存了招用他的心思。” “要是陛下是真死,大局已定,蒋瓛也不是不能投诚,但他知道陛下没死,同时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必定不敢贸然投诚,别到时候给自己整死了……” “我得抓紧时间去和他通通口风。” 戴思恭佝偻着身子做贼似的朝偏殿方向缓缓走去。 心里则是叫苦不迭。 而另外一边,乾清宫偏殿。 “出事情了!” “出大事情了!” 蒋瓛浑身上下都被绳子给捆缚得紧紧的,嘴里满满当当地塞着棉布,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分毫,同时还有好几处地方隐隐传来剧痛。 当然最操蛋的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他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听着外面那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内心无比惶恐。 他昨天就在陛下的寝殿外守着。 莫名其妙被人勒着脖子一顿闷揍,最终抵抗失败,今天一早醒过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所以…… 哪个老银币对自己下的重手? 皇宫大内的,哪里能冒出来这么个老银币,而且还能令自己无法反抗的? 二殿下呢? 特么的,还有……陛下呢!!? 第65章 掌权的第一步:亲兵! 蒋瓛被五花大绑着,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他宁愿那个袭击他的老银币现在跳出来直接给他一刀,也不想像现在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太操蛋了! 却在此时。 他的耳边响起一道极低的呼唤声:“蒋指挥使……” 蒋瓛努力撇过头,顺着声音朝窗户的方向看过去,总算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当即激动得面色涨红,瞪大眼睛挣扎着,嘴里只能发出“唔……嗯……”的闷声。 戴思恭脸色一变,立刻紧张地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也就是趁着现在宫廷大变,皇宫内外都需要人手维持稳定,防止有心人生事。 这才艰难地找到机会暗中见到了蒋瓛。 好在,偏殿门口的看守只以为蒋瓛又和之前一样,骤然醒过来太激动了所以才产生了挣扎。 “砰砰砰”敲了几下门,冷声道:“蒋指挥使,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挣扎无用。” 蒋瓛的确是聪明人。 立刻安静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戴思恭那张老脸,此刻,这张脸显得无比亲切。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和戴思恭同是被那老阴逼撂倒的人。 自己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没法子。 反而这老头儿这么利索,跑了? 戴思恭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颤颤巍巍地从袖子里拿出来早准备好的小纸条,通过窗缝展示给蒋瓛看。 【不必惊慌惶恐,陛下安。】 蒋瓛心中略微松了口气,旋即又觉得不对劲,陛下没什么事儿,就算要问责自己渎职之罪,也该把自己下大狱才对啊? 不待他细想。 下一句内容就已经癫得他如同挨了一遭晴天霹雳。 【假死之事被东宫三殿下探知,三殿下把你我二人打晕,策划政变,已成功登位。】 东宫三殿下他知道。 那个唯唯诺诺、木讷蠢笨、胆小软弱的三皇孙,连一张最小的软弓都拉不出来那货。 把他?把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给撂了? 昨天那个老阴逼不是旁人,竟然是他!?这怎么可能? 当然这还不是最癫的。 策划政变?? 成功登位????? 这特么的又是什么发展节奏?陛下还活着就敢策划政变,不是活腻了是什么?还成功登位了?逮着陛下脸上踩呢? 蒋瓛死死盯着戴思恭手里的纸条,怀疑这死老头子在逗着自己玩儿。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三殿下不知道陛下还活着,而三殿下登位,乃是陛下默许,满朝文武皆以为陛下已经驾崩。】 【陛下要你佯作不知情,投效三殿下。】 【详情事后再叙。】 戴思恭知道自己现在随时有被发现的危险,不敢多说什么,只言简意赅地把大概情况让蒋瓛知道,同时让蒋瓛知道朱元璋的意思。 完事儿那张亲切熟悉的老脸就消失了。 留下蒋瓛一个人CPU宕机,独自凌乱。 此刻。 蒋瓛恨不得把戴思恭那个死老头子拎起来暴打一顿——你倒是把话说说清楚啊?年龄不小,跑得比谁都快。 不过蒋瓛和戴思恭同在朱元璋身侧侍奉。 他也知道那个老头子的品性,为医者说话最严谨,不确定的事情从来不会随便乱说话。 再加上。 在这件事情上,他和戴思恭也算是难兄难弟了。 所以蒋瓛给自己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建设之后。 还是把戴思恭的话听了进去。 「陛下还活着……」 「却对满朝文武假死,默许了三殿下登位!」 「这种待遇,普天之下只可能有已故的太子殿下才可能有!从未显山露水过的东宫三殿下,到底是如何做到一夜之间比肩太子殿下的!?」 「一定发生了什么我绝对料想不到的事情,这位三殿下也绝不会是个善茬!」 蒋瓛细细一想,双眼微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 乾清宫前殿。 朱允熥小心翼翼地从博古架上把盒子拿了下来,仿佛呵护着婴儿一般,将里面的番薯藤以及三个番薯拿出,将其放在了面前用米醋调制的简易营养液之中。 做完这些。 朱允熥才长舒了一口气:“呼……” 说实话,就是他在奉天殿和文物朝臣对峙的时候,都没有现在紧张,毕竟那时候已经做好了多手准备,最不济还有淮西勋贵这把大刀在,说八九成把握都保守。 但这番薯藤和番薯却是基本不可能再得到了。 除非让人开着船去美洲往返一趟。 马三宝看着水里那几根“平平无奇”的藤蔓,满脸好奇之色——到底啥玩意儿能让陛下如此紧张?? 不过他知道,这不是自己有资格过问的。 “陛下昨夜几乎一夜未睡,今日又忙碌了一个上午了,中午还要会同嫔妃大臣朝拜大行陛下,不如先歇歇吧。”马三宝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纵然如今大明已经换了天,纵然这个少年已经变成了大明的天,可他跟了朱允熥八年,说句僭越的话,他算是看着陛下长大的…… 被马三宝提醒,朱允熥也回过神来。 有了一丝疲惫感,不由得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当皇帝果然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陛下肯定不在话下!”马三宝笑呵呵地道。 朱允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精神振奋起来,虽然现在的局势算是初步定了下来,但他知道,距离真正的安稳,还远远不够。 淮西武将、边塞藩王、朝中文臣……这其中但凡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他都会再次变得岌岌可危,甚至可能被一些人生吞活剥。 譬如他给淮西武将画的大饼。 他们现在执行力这么高,大抵是被兴奋冲昏了头,很快他们就一定会重新本性毕露。 朱允熥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但这同时也需要人手。 想到这里。 他看向马三宝道:“你去兵部把京畿附近卫所的士兵资料,大明建建朝以来的所有武举举子资料都给我调过来。” 朱允熥看事情从来不会自以为是。 别看他现在把文臣武将都牵制住了。 可真正算起来,淮西勋贵不算他的人,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之流也不算他的人。 掌权的第一步,至少需要有一批真正属于自己的亲兵! 第66章 把锦衣卫变成自己的形状! 既然他要的是亲兵。 那这些人就不能和淮西勋贵有什么太大的瓜葛,否则自己依旧会陷入被淮西勋贵牵制的威胁之下。 甚至自己做的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 也可能被泄露给淮西勋贵知道。 淮西勋贵是一把利刃。 可利刃太利,伤人的同时却也容易伤己,况且这群淮西武将既野又贪,还莽,朱允熥更是不得不防。 这个时代对于朱允熥来说,早已经不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或者代号,而是上至武将高官,下至一兵一卒贫民百姓,都拥有着自己的人格的时代,谁也不会无凭无依就效忠你,任劳任怨地任你差遣,那不过是话本子里的工具人罢了。 所以最好的方法。 就是从军中挑选家世清白,无依无靠的人,经由他的手亲自提拔上来,再许以好处和奖励。 如此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亲卫。 “是,陛下,奴婢这就去。”马三宝面上虽也有几分疲惫之色,却也同样打着精神,应声道。 看着马三宝再次离去的身影。 朱允熥也不禁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可用之人太少。 他朝偏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淡淡一笑:“这里不就有现成的人手么?” 锦衣卫。 这些年,他们天天盯着,抓文武朝臣、淮西勋贵的小辫子不少,他们唯一效忠的就是老朱。 除了朱元璋之外,谁不把锦衣卫恨得牙痒痒? 可现在老朱已经嘎了,说这群人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 如今朝中大局已定。 如果在这种时候,自己能给她们一个效忠立功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会不抓住?——这也叫做人心。 所以朱允熥一开始就没有对锦衣卫下死手。 第一是面儿上不好看。 但第二点才更重要:锦衣卫能成为他的人! 就连蒋瓛也不是不可能! 纵然蒋瓛知道老朱对于储君的倾向,可是现在即将要坐在帝位上的,是他朱允熥! 蒋瓛只有两个选择:投效,或者死。 朱允熥缓缓回到自己的龙书案之后坐了下来,提笔蘸墨。 在桌上一张宣纸的左边写下【锦衣卫】三个字,然后在下方补充了内容:【千户所十九,人数两万】。 接着又在纸上右侧的位置写下【新增人数】四个字。 只是笔尖挪到这四个字下方的时候,却有些迟疑了下来。 顿了顿,他随意写下两个字:【五千】。 但立刻就摇了摇头。 在这两个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转而目光一凛,写下了【一万】两个字。 “锦衣卫中终究是老朱最信任的亲卫,纵然可以被我利用,但我一时之间也不能全信他们。” “按照大明的卫所兵制,每个千户所的人数是一千一百二十人,按照二比一的比例,往每个千户所里插进去五百个身家清白无依靠,由我亲手提拔上来的人……” “把一个卫所的人数增加到一千六以上。” “新人想要立功,原本在职的锦衣卫则会想要保住自己,同时寻求我这个新帝的信任,以此建立相互监的机制。” 朱允熥看着龙书案上的宣纸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口中低声自语盘算着。 最终面上露出了一抹落定下来的笑意。 提笔在【一万】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这样下来,有异心者迟早会暴露出来,逐渐被剔除出局,只需要慢慢经过时间的洗礼和润色…… 锦衣卫就会变成他自己的形状。 “现在剩下要做的,就是把这一万个人筛选出来,然后去敲打敲打蒋瓛了。”朱允熥将桌案上的宣纸拿起来,用旁边的蜡烛引燃后丢入焚烧炉之中。 看着焚化炉之中火光闪动,朱允熥下眼睑微微一颤,摇了摇头:“不够……这些准备还不够。” 他捏了捏眉心,觉得脑子里略微有些混乱。 沉吟片刻,他抬起眸子:“淮西勋贵……淮西勋贵这两天被老朱的死和我的出现冲昏了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必须尽快落实下来。” 想到这里。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回忆着。 同时在纸上陆陆续续地写了起来: 【石英砂、碳酸钠、石灰石……】 【高温……】 这是制作玻璃的方法。 想要利诱这群淮西武将,并非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譬如后世一些简易的小技术放在这个时代,都足够引起爆炸式的反应——挣钱对朱允熥来说从来不会是问题。 最大的问题在于时间。 以那群淮西武将的尿性,一旦冷静下来了就会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多少实际上的好处和利益,反而还把自己原先到手的东西拱手推了出去。 这会是淮西武将的第一波质疑。 而朱允熥想要应付住淮西武将的这第一波质疑,最快、最简单、最有效便捷的方式,就是玻璃。 “不过……我能批量生产玻璃这件事情,却绝对不能为人所知!玻璃在这个时代能值钱,只在于稀有,一旦这东西不稀有了,那就是九块九包邮。” “而且,以那群淮西武将的性子,要是知道了这技术……”朱允熥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顿时陷入了沉思。 过了片刻才似乎想到了什么。 目光一亮,轻拍了一下龙书案:“以冶炼陶瓷为幌子!” “作为一个皇帝,有那么些小爱好总是没问题的。” “老朱家的皇帝,可以喜欢当木匠,可以喜欢修道,可以喜欢斗蟋蟀,可以喜欢当将军……” “我喜欢冶炼陶瓷,喜欢侍弄花草,有何不可?” 朱允熥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刚好烧制琉璃也好,烧制玻璃也好,都需要高温操作,以自己“喜欢冶炼陶瓷”的说法,就顺理成章了。 而“侍弄花草”的借口,也可以让自己“在乾清宫种植番薯藤”的行为显得不那么突兀。 而且这还有另外一点好处。 文臣武将希望君主不昏庸,可同时,除了那些真正刚直不阿的忠臣,许多人又并不喜欢君主太过精明。 “此番迅雷不及掩耳的政变,我不得不为之,却也有些锋芒太过了……”朱允熥面上带着一抹淡笑,自语道。 同时也长舒了一口气。 第67章 番薯播种!淮西勋贵的逆反! 五日后。 乾清宫中殿。 朱元璋从棺材里骤然坐了起来,偷偷地探着头查看周围的情况,确定中午前来参拜的文武大臣、后宫嫔妃都已经离开了中殿之后,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呼……” “早晨、正午、晚上……” “每天都要来三次!” “你们礼部的流程咋就恁麻烦?真他娘的烦人!” 朱元璋看着旁边从袖袍里掏出来一个菜篮子的礼部尚书任亨泰,怨气有点重地骂骂咧咧道。 这几天的时间里。 他一天得钻三趟棺材,着实憋屈。 只是现在皇宫上下守卫森严。 卸下了“皇帝”身份的朱元璋想要偷偷出宫,很难,一旦他露头了,只有一个下场:他和见到他的所有人,死得梆硬。 况且他的“遗体”每天还要早中晚三次接受朱允熥、文武朝臣和后宫嫔妃的拜谒,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最安全的方法。 只能是等停灵结束,光明正大地躺棺材里出去。 任亨泰苦哈哈地躬身请罪:“陛下恕罪!帝王驾崩的礼数古来如此,微臣也只能仿照先例,若是贸然不让祭拜,反而显得不寻常。” 他也很操蛋。 早朝见完奉天殿上的陛下,回头还得伺候这位陛下。 当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朱元璋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菜篮子,哼唧唧了一声,大快朵颐了起来:“赶紧安排个日子给咱埋了!” 任亨泰抿了抿唇。 心中一阵无语。 自己喊人早点把自己埋了,活这么久还真是头一回见。 …… 吃完午饭。 朱元璋又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挖土的声音。 趴在窗户上透过缝隙往后院的方向看去,便忍不住蹙起眉头来,恨铁不成钢地道:“玩物丧志!” “又是种花种草,又是在乾清宫里建了个窑炉要烧什么瓷器……简直就是玩物丧志!” “你是一个帝王!” “龙书案上那么多折子,那是天下苍生!” “有这时间,你不去多批几张折子,跑到这里捏泥种草!真是气死咱了!” 他在乾清宫中殿住了几天,就在这里看了几天。 朱允熥灵前即位之后。每天都要守着那块破地种花种草,又要守着新建起来的窑炉…… 哪儿有什么皇帝的样子? 今天一看。 不出意外。 又是朱允熥那臭小子在乾清宫后院挖土。 朱允熥身上还穿着一身麻布孝服,却是手里拿着把锄头,卷起了孝服的袖子和裤腿儿。 后院的宫人已经全部被他支走。 此刻,朱允熥正赤脚踩在泥地里松土,这几天下来,泥地里已经被他亲自种上了各种各样的名贵花草。 只留下中央一片干净的空地。 番薯藤和番薯经过朱允熥五天的精心照料,已经长出了许多芽儿,可以入土了。 “三宝,去……” “算了,我自己去拿。” 朱允熥本想叫马三宝去拿,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光着脚丫子从泥地里走了出来,面上带着一脸期待和急切之色冲到周五一个房间里,把那七根番薯藤和三个番薯拿了出来,上面肉眼可见的多了许多芽根。 接着又自顾自地跑回了地里开始忙活起来。 朱元璋目光一凝:“是那天见到的那几根不认识的藤蔓,还有果子!臭小子说是一桩破天的功劳……” 朱元璋细细端详着赤脚站在泥地里忙活的朱允熥。 不禁目露思索之色。 没别的。 因为他发现:“这小子……和之前不一样了,今天干起活来倒是利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之前种过不少地。” 他是农民出身。 纵然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也没忘了本。 一个人干农活儿的样子熟练不熟练,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之前朱允熥摆弄那些名贵花草,认真不了一点,朱元璋只当是朱允熥完全不熟悉农务。 可是今天,朱允熥的样子却令他大吃一惊——松土,播种,浇水,施肥……一气呵成! 农活,朱允熥当然是干过的,不过是在穿越之前,小时候在农村里帮过忙,所以从催芽到种下他都有些心得。 只不过。 名贵花草只是幌子。 他当然草草了事。 可今天种的,却是番薯藤! “种在周围的那些名贵花草咱都认得,价值不菲,但这臭小子明明会干活,却只是草草了事,反而那几根没有任何观赏性的藤蔓、红疙瘩,他却像是在呵护一个孩子一样……” 朱元璋暗暗自语念叨着,总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沉吟片刻,他目光一亮:“莫非……他之前做的事情,都只是为了今天种那几根藤蔓和红疙瘩做铺垫?” “他不想让人发觉这些东西!” 朱元璋总算回过了味儿来。 他死死盯着朱允熥的动作,仔细端详着那些被朱允熥分成一截一截的番薯藤、还有暗红色的疙瘩块。 愈发觉得心中像是有个小猫在挠着一样。 “番薯藤……” “把咱最喜欢的琉璃盘子给碎了,又大费周章地搞这么多名贵花草品种来掩人耳目,只为了保护几根藤……” “这东西,到底能干嘛!?” 朱元璋躲在窗户缝儿后面,捻着胡子,好奇心简直要直冲天灵盖了,心里难受得不行。 …… 是夜。 凉国公府。 蓝玉这些天的心情都十分不错,在自己家的演武场上光着膀子舞动一杆长枪,身上虬结精瘦的肌肉若隐若现,让人一看便觉得其中蕴含着巨大的爆发力。 却在这时。 府上的管家小跑着来到了演武场。 抱拳一礼道:“老爷,景川侯、鹤庆侯、舳舻侯……等等诸多侯爷深夜联袂而来,求见老爷。” 蓝玉长枪一扫,枪尖在空气中发出破空的震动声,而后收枪顿住身形,蹙眉道:“这大晚上的,他们来做什么?客厅招待好,我片刻即到。” 这么多人大晚上跑过来,总是有事发生。 蓝玉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后,立刻来到了客厅,此刻,曹振、张翼、朱寿、陈恒……等人齐聚一堂。 不待蓝玉说话。 便有人急不可待地站起身来。 道:“凉国公……这几天……我们越琢磨,咋越觉得不对劲?” 第68章 蓝玉的表态,利益还是情分? “不对劲?什么不对劲?” 蓝玉大步流星走到客厅主座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脸莫名其妙之色,不以为意地道。 这几天的时间里。 他都属于人逢喜事精神爽。 当今陛下虽未曾正式登基,但在大行陛下停灵第二天,就已经灵前即位,算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他本来就是战功赫赫的凉国公,如今更是新帝的舅爷。 在朱元璋手里,他只封了个太子太傅的加官,居于宋国公冯胜和颖国公傅友德之下,他就很不满。 但当朝的是他好外甥孙,没两天直接给封了个太子太师。 如今在朝堂上。 谁见了他不笑脸相迎? 就是詹徽、傅友文之流都客气了几分。 他蓝玉走哪儿都得昂着头,挺着胸! 所以蓝玉到目前为止,暂时还没有想太多,更多的是享受着这份从龙之功带来的优越和更进一层的权势。 “这……” 见蓝玉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众人不由有些犹豫起来。 只是,此事涉及到了他们自身的利益,既然来这里了,这件事情就已经做好了挑明的决心。 所以,片刻后。 怀远侯曹兴一咬牙,道:“那几个庄子,咱原本马上就要搞到手了的,前几天脑子一热还回去了……这几天越想越有点后悔了……” 有人开了这个头。 顿时便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坐在客厅的诸多淮西勋贵都开始大着胆子抱怨起来: “就是!我那天晚上也是撤手了好几处庄子!” “之前弄一处庄子死了几个人,我还格外花了好些银子白送给他们的家人了……” “我垂涎了好久的第十九房小妾,费了好些手段才弄到手的!天杀的给我送回去了,心里跟有小猫在挠似的!” “回头咱一合计,怎么好像亏了啊!” “……”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一时之间,整个两国公府的客厅里跟沸腾了起来一样,身份尊贵的公侯们大吐苦水。 起事的当天晚上。 老爷子死了,令他们恨铁不成钢的东宫三殿下跳了出来。 也算搏了一个从龙之功。 爽是爽了。 只是事情落定下来,一时之间涌到脑袋上的热血一退,他们冷静下来一合计才发现——实质上的好处一个没有,反而是贴钱的贴钱,贴庄子的贴庄子,贴小妾的贴小妾。 虽然说得了一个日后可以随便捞钱的允诺。 可现在手上的损失却是实实在在的。 这才找蓝玉说理来了。 待众人这一番群情激愤的吐槽过去,便有人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凉国公,我们之前都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来了,现在朝局也算是稳定下来了吧?” “那咱们……是否该拿些拿些回报了?” 这一点。 才是他们最在意的。 也是今天的重点。 前面放下几个庄子,送回去个女人什么的,都好说。 只要现在能“重操旧业”,而且还有陛下“金口玉言”的庇护承诺,那他们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们当初图的不就这个么? 贪、莽、暴戾……大明立朝二十余年以来,这些本性在这群人之中已然膨胀发酵,所以他们很快就忍不了了。 “凉国公,此事您与我们是一样的立场,不仅仅是凉国公,凉国公帐下那些义子,想必也同样着急,只是碍于凉国公的情面不敢直说罢了吧。” “不知……可否请凉国公去请示一番陛下的意思?” 闻言,蓝玉朗声一笑。 “哈哈哈哈哈!我还当是什么呢!此事既然是陛下金口玉言,必然不会有问题!” “咱这就进宫一趟!找咱外甥孙聊聊去!” 蓝玉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说罢,收敛起脸上自得的笑意,目光之中露出一抹笃定和锋锐,顿了顿才凝沉地道:“咱们把他扶上了那个位置,此事,也不能够有问题!” 见蓝玉如此说。 客厅之内的淮西勋贵均是相互交换着眼神。 纷纷长舒了口气。 这件事涉及到了所有人的切身利益,但蓝玉和如今的新帝又有一层抹不开的血缘关系,他们就怕这一点。 也好在蓝玉的利益和他们是一致的。 在真正的利益面前,什么血缘、情分,终究得往后靠靠。 “哈哈哈哈!凉国公所言极是!” “这段时间,老爷子还在棺材里躺着呢,咱们这位新陛下就在乾清宫里捣弄那些名贵的花草,甚至还搬了座窑炉放乾清宫里去,玩起了什么泥巴瓷器,关于此事,朝堂上颇有微词,不还是咱们的气势帮他压下去的么?” “不错!这其实是件好事情!” “咱后来回家里细想,越想越觉得,咱们这位新陛下有点精明得可怕了,也好在他有想要的东西,如此他就更需要依赖于咱们。” “……” 蓝玉表态了,这些人也就不需要顾头顾尾了。 说起话来都开怀了许多。 也放肆了许多。 “嘘……”有人有些心虚地做出个噤声的动作,下意识环顾四周仿佛是在担心着什么。 下一刻就有人爆发出大笑:“哈哈哈哈哈!嘘什么嘘!老爷子死了!还当有锦衣卫盯着咱们呢!” “咱们的新陛下忙着差遣锦衣卫去替他找花儿、草儿,找泥巴去呐,那个战战兢兢人人自危的时候已经过去喽!” “……” 两国公府的客厅里顿时笑成一片,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乾清宫,前殿。 朱允熥穿着一身孝服伏在龙书案上,右手握着一支朱批狼毫笔,在面前的折子上写下了【朕已阅】三个字。 随后合上了折子。 忍不住把手上朱批狼毫笔往桌子上一丢。 没好气地道:“这折子也太多了!” 他知道老朱把宰相给废了,皇权相权一手抓,对于这皇帝的工作量也算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这几天折子批下来,实在给他批得没脾气了。 整个大明皇朝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送了过来。 没事还东请个安、西请个安的。 朱允熥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心中暗道:「得尽快把内阁的工具人们安排起来」! 第69章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内阁。 朱棣靖难之后首创,至明朝中期发展到巅峰,保证集权的同时还有内阁分担诸多政务。 譬如嘉靖、万历两朝,一个忙着休闲二十年不上朝,一个忙着躺平睡觉二十八年不上朝,大明都没崩盘。 后来清朝的军机处也算是基于这个制度进行的一个完善。 不过朱允熥也知道。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在他真正稳定朝堂掌权之前,该自己辛苦的还得自己来——求稳永远要优于求进。 “陛下,您白天忙着种花种草、冶炼陶瓷,晚上批阅奏折又熬这么晚,着实辛苦,奴婢着人伺候您休息吧。” 候在一旁的马三宝道,同时捡起桌上的朱批狼毫笔在水缸中洗净,挂起,又清理了龙书案。 朱允熥捏了捏眉心,点了点头。 同时兼顾诸多事情,辛苦是辛苦,但在自身天崩开局的情况下,能幸运地碰到了老朱提前嘎了,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算是他的最优解了。 种花种草、冶炼陶瓷…… 不仅仅是为了炼制玻璃和栽种红薯掩人耳目,同时也是让一些人对自己放心些。 否则自己刚上位就大肆从军中、武举举子之中选人,又把锦衣卫收入麾下,淮西勋贵不可能没什么想法。 这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另外一边的中殿。 朱元璋百无聊赖地从自己牌位面前拿了个糕点丢进嘴里,一边吃着一边透过窗户看向灯火通明的前殿,满意地点了点头,前殿的窗户上,隐隐约约映照出龙书案后站起来的身影。 “还行。” “种花种草、冶炼陶瓷,虽然说是有些玩物丧志了些,好在这孩子并没有荒废政务。” “批折子批到了深夜,算是勤政。” “听任亨泰给咱讲,他平日里在朝堂上和大臣讨论国事,也是应对得宜,甚至偶尔还能有一些咱都没想到的巧思。” 朱元璋笑嘿嘿地喃喃自语道。 正当他伸了伸懒腰,也准备去休息的时候。 却听到乾清宫前殿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守门小太监通传禀报的声音:“启禀陛下,凉国公求见。” 这次借助淮西勋贵登基。 朱允熥并没有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好处,所以给了虚名和特权,譬如封蓝玉为太子太师,特赐他可以随时进宫面圣……等等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如果是白天人多杂乱的时候,声音自然传不到中殿来。 不过现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声音传到中殿朱元璋耳朵里虽然极小,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朱元璋蹙了蹙眉:“蓝玉?” “有什么事情不能白天说?这大晚上的还要跑到乾清宫来?想来不会是什么小事。” “蓝玉……淮西武将……” 朱元璋又往自己嘴里丢了块糕点,趴在窗户缝上往前殿的方向看着,面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顿了顿他才似是想通了什么。 目光一凛,深吸了一口气暗道:“这群淮西武将坐不住了!根据任亨泰的说法,允熥这孩子明面上给这群淮西武将封了些太子太师之类的加官头衔……” “距离那天晚上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冷静了下来,这是来找他讨好处来了!” “他们贪,咱屡屡斥责打板子都没用。” “不能指望他们一直老实!” “淮西勋贵、文人士子、边塞藩王……允熥让多方势力达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可这平衡一旦被打破……对于实际上没有任何根基的允熥来说,很不妙!” 朱元璋心中思索着,顿时困意全无,伸长了脖子朝乾清宫前殿的方向死死盯着。 想到这一点。 他一颗心都不由提了起来,跟着替朱允熥紧张。 只可惜。 他只能看到窗户纸上隐隐约约的影子,前殿里面发生了什么,说了些什么,就无从得知了。 远不如那天晚上躲在帷幔之后方便。 …… 乾清宫前殿。 听到小太监的通报。 朱允熥挑了挑眉,目光一凛:“宣。” 马三宝蹙眉道:“这大晚上的,陛下也忙了一天了,凉国公他……”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允熥的嗤笑声打断了:“呵,忍不住找朕要好处来了呗,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急不可耐。” 他下眼睑微微一颤。 带着笑意的脸上夹杂着一抹莫名的复杂意味,眸子里一抹锐利若隐若现。 “这……这可怎么办!?” 马三宝吓得深吸了一口气,一双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他算是完全看着朱允熥如何一步步牵制住朝堂各方势力的,也知道这需要一个微妙的平衡,原本这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这才几天的功夫,淮西勋贵这边就出了变故…… 想到这里,马三宝一下子就着急了起来。 不过当他下意识看向朱允熥的时候,却发现自家主子面上却竟没有丝毫慌张之色。 朱允熥双手扶后,神色十分平静。 他向来信奉一句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虽然淮西勋贵比他料想的要更早生变,但几天的时间下来,已经足够他得到那点石成金的结果——玻璃 这会儿的功夫。 门外传来守门小太监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同时还有一个另一个略显嚣张的脚步频率。 很快朱漆大门被打开。 蓝玉抬脚跨过乾清宫的门槛,关上门,抱拳躬身:“参见陛下!” 朱允熥收敛起自己其他的神情,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伸手虚扶了一下,道:“这里又没有外人,舅爷还和我论什么君臣啊。” 这话听得蓝玉喜笑颜开。 立刻直起了身子,好在嘴上还谦虚了两句:“诶~你是咱们大明的新陛下,君臣名分还是要论的!” 朱允熥笑呵呵地道:“不知舅爷深夜来找我,所为何事?这大晚上的,有什么事情舅爷差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了,何必漏夜前来?” 这话倒是听得蓝玉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他蓝玉是谁?——令朱元璋都头疼的骄兵悍将,会不好意思,但不会不好意思太久。 顿了片刻就直截了当地道:“几天前在乾清宫所言,想必陛下还没有忘记?” 第70章 人麻了!不是!这群人要干嘛? “几天前在乾清宫所言,想必陛下还没有忘记?”蓝玉的面上带着几分试探的神色。 朱允熥神色微微一滞,目光之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凛然之色,旋即便立刻收敛了起来,朗声一笑。 “哈哈哈哈哈!” “舅爷这是说哪里话?” “舅爷、舅舅还有各位叔伯公助我登临大位,这几天在朝堂内外,也是舅爷、舅舅与诸位叔伯公帮我镇住场子……你们待我之心,我感受甚深!” “与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我自然都是记在心里的!” 朱允熥面上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他固然知道这群淮西勋贵眼里只有贪,只有利,但他现在羽翼未丰,面上的功夫当然是要做足了! 大丈夫。 不论今朝,只待来日! 蓝玉面上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心中也一下子落定下来,看来此事稳了! 当然。 他也知道此事必然是稳的! 不过当初朱允熥找上他的时候。 也没想过事情居然能这么简单——只需要调动自己的关系势力威慑一下,甚至手上都用不着见血腥,就几乎把大明皇朝一半的权柄握在手里了? 从前是只能偷偷摸摸干,一个不小心还得遭一顿训斥责罚,而现在,最顶上的人是他的外甥孙,靠着他蓝玉坐皇位! “哈哈哈哈哈!好!” “哎,原本这件事情咱也不想这么早提的。” “只是吧,咱蓝玉受点委屈没什么关系,不过牵涉到的人这么多,人家送人的送人,还庄子的还庄子,散银子的散银子,咱也得和他们有个交代不是??” 蓝玉摊了摊手解释道。 毕竟自家外甥孙也才刚坐上龙椅没几天,自己这么早提这件事多少算是有些为难他了。 好在这外甥孙爽快啊! 朱允熥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神色,淡淡一笑,道:“这是当然的!舅爷和诸位叔伯公以诚待我,我当报之!” 这话又听得蓝玉一阵喜笑颜开:“陛下性情中人也!” “既然这边已经和陛下通过了气,那咱蓝玉也算是对老弟兄们有个交代了,这就告辞了。” 蓝玉抱拳一礼。 事情说完了,他自然也懒得逗留下去。 然而。 朱允熥却摆了摆手。 “舅爷何必走得这么急?坐下喝杯茶先。” “其实听到舅爷深夜来乾清宫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把此事给疏忽了,所以立刻派人去了各位叔伯公的府上,把他们也请了过来。” “自从那夜一叙之后,我这边忙于朝政一直不得空。” “可我能够‘忙于朝政’,却少不得舅爷和诸位叔伯公替我稳定住朝堂内外,压下那些零零碎碎的声音,无论如何,我都该请各位叔伯公再喝一杯茶的。” 分好处的事情。 绝对不能让人代而为之。 否则,别人承的就不是他朱允熥的情,而是蓝玉的情。 蓝玉虽说是他亲舅爷,有那么几分情分在。 可他今天能大晚上的跑来乾清宫,足以说明……相比于那几分算不得多深的情分,在他的心里,还是“利”字当头——父子还有反目的呢,更何况隔了两个辈分的舅爷? 况且,画大饼忽悠人的事情。 旁人也代劳不了。 朱允熥一边说着,一边亲切地拉住蓝玉,把他按在殿中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满脸都是温和、谦逊、感激的神情。 十年的演技可不是白白磨练的。 蓝玉本来是不想多待的,只是朱允熥这番盛情邀请,只能就这么顺势坐下来了。 只是。 心里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不过朱允熥笑得好看,说话又好听,都听得他有些飘飘然了,也就懒得计较这虚无缥缈的不对劲了。 话分两头。 朱元璋这边可就难受咯。 他只能趴着窗户缝儿盯着乾清宫的窗户纸,看着窗户纸上两个十分模糊的人影,却完全无法知道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这臭小子和蓝玉聊些啥呐!能聊这么久?” “淮西勋贵这么快就直愣愣地逼到他跟前儿去了,他现在一点离不开这群人,该不会真把咱的大明卖了吧?” 朱元璋伸长脖子。 一颗心都有些七上八下的。 之前是他掌控着整个大明皇朝,这些人多多少少还是收敛着的,就连他也没有预料到,这群人竟然会这么快发难。 也不怪朱元璋着急。 如果现在朱允熥真的把他的大明卖了。 现在的他根本完全无法阻止! 就算后面平安出了宫,再去拉上诸多边塞藩王……来来回回,好不容易休养过来的大明也必然要陷入至少好几年的生灵涂炭,再者还有北境残元贼心不死虎视眈眈…… 可是…… 现在的朱允熥又怎么可能有能力压得下这群骄兵悍将? 几天前他能趁着这群人头脑发热给他们画大饼,现在他们冷静下来了,这一招已经行不通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朱元璋心中的忐忑和担忧也越来越甚,只能在窗户旁边背负双手,神色焦急地走来走去。 蓝玉进入前殿,已经长久没有出来了,莫非…… 却在此时。 似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隐约传来。 紧接着就是前殿朝向中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夜里的烛光隐约映映照出朱允熥和蓝玉两个人的轮廓。 “舅爷,这边请。” 朱元璋看到朱允熥面上带着胆小,伸手朝自己所在的中殿方向虚引了一下,示意蓝玉朝中殿这边方向来。 随后朱允熥在前,蓝玉落后半步。 真特么朝中殿来了! 朱元璋心头一跳,浑身肌肉一紧,头皮都瞬间麻了。 “娘的!大晚上的,他们怎么朝咱这边过来了?” “他们在里面说了些啥?” “这臭小子脸上笑嘻嘻的……该不会……” “等等!常升、张翼、朱寿、曹兴……他们也被人引到咱这中殿这边来了!” 朱元璋前一刻还在抱怨看不到前殿里的具体情形,这一刻却是直接慌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着急忙慌地回头,朝棺材的方向颤颤巍巍走了过去,心里暗暗叫苦:「不是!这群人要干嘛!?」 第71章 朱元璋:老子坟头蹦迪,礼貌吗 「冷静!冷静!」 「应该不是发现了咱的事情,咱现在一个人待在这中殿里,对咱动手可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 朱元璋匆匆忙忙地抬脚往棺材里爬,一边暗暗分析着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让自己镇定,也尽力让呼吸平稳下来。 刚在棺材里躺好。 外面那些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就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显然一群人真的是朝他这边过来的。 只是他不知道这群人莫名其妙跑到自己的棺材、牌位面前到底能干嘛?——来哀悼?自己死了这群人比谁都高兴…… 不多时。 一群人过来推开了中殿的门。 随着众人的脚步在牌位面前顿住,有人忍不住发声问道:“陛下,您深夜叫我们来大行陛下的“遗体”和牌位面前……这是为何啊?” 语气之中充满了不解。 同时还带了一分心虚。 诚然,如果朱元璋在这个时候蹦了出来,这群人提刀比谁都要快,不过朱元璋现在只剩了个“遗体”躺在那儿,他们做的事情毕竟有些不光彩,面对未知的鬼神反而有一丝畏惧。 说到底,这个时代的人很难完全唯物。 蓝玉也是有些懵逼和好奇,问道:“陛下请直言。” 他也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 淮西勋贵来他府上诉个苦之后,他觉得也有道理,立马就进宫找朱允熥了。 朱允熥答应得倒是爽快。 可完事非要喊他喝茶,还要把其他淮西勋贵都喊过来。 喊过来也就罢了。 还喊到老爷子牌位面前来了…… 朱元璋极力屏住自己的呼吸,也算是听明白了——人都是朱允熥喊来的! 正当他心中忐忑地猜测着朱允熥的用意之时。 就听到朱允熥那个熟悉且温润的声音响起:“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有礼。” 朱允熥微微拱手。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在场众人都有些振奋地交换着眼神,显然颇为受用。 几日前的朱允熥,只是东宫三殿下,现在的朱允熥,却已经是九五至尊,奉天殿上那张龙椅的主人! 他们何尝不明白。 这代表了陛下的态度? 顿了顿,朱允熥继续道:“诸位的意思,舅爷都已经传达给我了,我心中记着诸位对我的维护之意,当日曾答应诸位的事情,自然一刻也未曾忘怀。” 此话一出,众人的神色愈发兴奋了起来。 就连他们也没想到这件事情这么简单,也就那天晚上劳碌一个晚上,收获这么大?他们原本也只是想捞点儿利息,或者和朱允熥要上一个确定的结果。 结果朱允熥直接主动提起当天的允诺…… 躺在棺材里的朱元璋却是暗暗咬了咬牙,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果然,现在就被这群人牵着鼻子走……」 俗话说。 话说满了之后必然有但是。 “但是。” 朱允熥目光一凛,两个字让众人脸上的笑意滞住。 不待众人说什么,朱允熥便继续道:“如今我刚登上大位,许多事情都还没落定下来,情势看似简单,可我却依旧是如履薄冰,不得不请各位暂且再委屈委屈。” 众人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就连蓝玉也有些懵:不是?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不过朱允熥后面的话。 却立刻让他们的脸色缓和了过来:“可是舅爷、舅舅和诸位叔伯公对我的爱护与心意,我却不能辜负。” “所以我把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都带到了皇爷爷的‘遗体’和牌位面前,指着我皇爷爷的牌位,便是想郑重地告诉诸位叔伯公,当日之言,允熥必不会忘记!” “这是允熥对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的心意!” 朱允熥指着朱元璋的牌位,目光坚定且郑重地道。 见此情形。 众人原本隐隐有些愠怒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不少。 发誓这种事情在现代狗都不信。 但在这个时代,谁都或多或少有些唯心主义在身上的时代,朱允熥直接指着朱元璋的牌位发誓…… 那多少是有几分可信的。 而且。 这更是在告诉他们。 我朱允熥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连祖宗牌位我都敢指,为了拉拢你们许下的好处,一旦条件成熟,我也不会畏首畏尾。 再加上他之前表现出来的“玩物丧志”,这些人会知道,他朱允熥现在依赖着他们,以后也会一直需要依赖他们。 画大饼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有人信! 排场安排上,大饼画上,最后再把这几天烧出来的玻璃成品往他们面前一摆,必定能安安稳稳上一段时间。 时间。 朱允熥只缺时间! 朱允熥站在乾清宫中殿信誓旦旦的一番话,顿时给蓝玉等人都干沉默了。 一些胆子略小的人。 甚至还有些心虚地伸着脑袋往牌位后方的棺材看过去。 下意识有些龇牙咧嘴。 「年龄不大,但你是真的勇啊!」 「我淦!直接指着牌位,大行陛下明令禁止的事情,你贴着他脸高谈阔论,要是你皇爷爷能被气活,现在能直接从棺材里蹦出来给你几个大逼斗……」 嗯。 朱元璋现在的确想这么干。 他还当是要做什么呢?原来是带着这一群骄兵悍将跑到他坟头蹦迪!你特么礼貌吗?这种事儿,整个老朱家所有的龙子龙孙,哪个敢这么来? 「这大逆不道的兔崽子!」 「冷静……咱得冷静!否则一条老命要在这里交代了!」 朱元璋虽然知道自己也不会有太久的寿数了,但终归还是惜命的,只能克制住自己,紧紧咬着牙齿,屏住了呼吸。 牌位面前。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神色懵逼,一扫之前戾气的淮西勋贵。 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心中也明白,时机差不多了。 而后目光穿过众人看向门外,不急不缓地道:“三宝,把东西拿上来。” 众人回过神来。 面上又纷纷露出一抹不解的神色,纷纷转头看向殿外。 只见马三宝拖着一口大箱子来到了中殿的大门口。 然后憋红了脸把那口大箱子抬了进来…… 第72章 琉璃!全是琉璃!?(今日三更,求催更) 「东西?」 躺在棺材里的朱元璋一颗心脏突突地跳着,心中依旧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对于朱允熥这一波大逆不道的操作。 朱元璋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生气。 虽然他没真死,但在这群人眼里他就是真的死了,这群淮西武将也就罢了,朱允熥作为自己嫡亲的孙儿竟然也如此大逆不道,甚至还特么是带头的那个! 只是转念一想。 类似的事情这小兔崽子干得还少么? 自己的“尸体”都还在乾清宫龙榻上躺着,他小子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不哀不跪,直接把自己当空气,甚至连“皇爷爷”都不叫了,一口一个老朱,还把他饿死的爹娘兄弟姐妹给蛐蛐了一顿,往他心窝子上戳。 想到这些,朱元璋觉得这小子干出手指牌位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而且他稍微一冷静也想得明白。 朱允熥今天在这里指着他的牌位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拖住这群淮西勋贵,维持住他刚平衡起来的朝堂罢了。 至少这小兔崽子顶住了这么多淮西勋贵的压力。 没把他的大明给卖了。 「非常时候需要非常的手段,刚才那一番动作虽是对咱大不敬,可效果还是非常明显的,多少还是能忽悠住他们一段时间的,咱都没想到他还能这么操作。」 「不过现在……这小兔崽子还要搞什么花样?」 「听声音,这“东西”斤两还不轻?」 朱元璋竖起耳朵留意着外面的声音,在心中估摸猜测着,只是他依旧猜不透朱允熥的心思。 与此同时。 牌位面前。 “这……这是什么?” 在场诸多淮西勋贵之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一口很重的大箱子。 看这小太监的样子,里面的东西显然很重…… “莫非……” 许多人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只当那箱子里是什么金子银子,目光一阵发亮、呼吸急促。 可旋即他们就知道自己这想法不靠谱。 这口箱子大归大,是没错的,可就算这箱子里装的全是金子银子,也不够他们这么多人分! 估摸算计一下,分下来怕是也就够他们塞个牙缝而已——不值得朱允熥这么大费周章地在这关键时刻拿出来。 况且,他朱允熥也才刚刚上位。 哪儿来那么多钱财能私下里给到他们的? 虽然不知道朱允熥要做什么。 但如今的朱允熥已然是名正言顺的大明帝王,又在这个时候搬出了这个大箱子……他们倒要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纷纷好奇地给马三宝让了路。 由着马三宝费力地把一口箱子拖到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淡淡一笑。 直接把箱子的盖子掀开。 “虽然还是需要委屈舅爷、舅舅,还有各位叔伯公几年,可诸位对允熥情分深重,允熥岂可辜负诸位长辈拳拳之心?” “这些玩意儿,权当是允熥的心意了。” 说完,朱允熥踢了一脚,箱子应声滑到了蓝玉等人面前。 只见到。 中殿灵堂内闪烁的烛光之下。 箱子里竟是一片晶莹剔透!!! 在整个灵堂之内反射、折射着烛光的光华,华美绝伦! 就连蓝玉都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他常年四处征战,见过好看的战利品数不胜数,却也没有一次场面有这么惊艳。 “琉……琉璃!” “整整一大箱子,全是琉璃!?” “其中没有任何杂质!清澈、纯净、透亮!这剔透的程度,咱从未见过!” “比起海外藩国每年进贡的琉璃漂亮多了!” 为什么能令人惊艳。 就是因为稀少、罕见。 其实,到了大明这个时代,中国与海外的交流早就已经繁盛过好长一段时间了,一些舶来品也算不得太过稀奇。 尤其是对于蓝玉他们这些位列公侯的勋贵。 因此。 琉璃他们是见过的。 可是这么清澈、纯净、透亮的琉璃……却没见过! 一时之间。 一群淮西勋贵哗然一片。 一双双眼珠子死死盯着那个被朱允熥一脚踢过来的大箱子,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表。 灵堂内闪烁的烛光勾勒着他们眼中的贪婪。 这箱子里的琉璃,有大有小,有的做成了精致的盘子、碟子、动物和植物模样,也有各种尺寸各不相同的、圆圆的透明珠子。 还有些奇形怪状不知是何形状的琉璃。 但无一例外。 这些琉璃均是无比的纯净透彻。 一眼看过去,明明还隔着琉璃盘子,却能轻松地看到箱子内壁上的一些划痕! 若是换算成银两,其价值也不知能高到何等地步! 压根就不是金银能比的! 众人心中各有所思,眼睛放光。 “这……” “这是给咱们的!?” 不少人还沉浸在惊诧之中,完全被眼前华美绝伦的场面吸引住心神的时候…… 有人率先注意到了重点。 这些珍稀、价值连城之物,好像是要给他们的!!? 这一句话问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看向了朱允熥:贪婪、灼热、渴望、兴奋——仿佛一群饿狼! 朱允熥双手负后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如前所说,这是允熥对诸位叔伯公的一番心意。” “这些东西,既不在国库册内,也不属于皇爷爷的内承运库,乃是一些海外藩国除去明面上的贡品之外,私下里额外进贡给皇爷爷的贡品,纯粹是独属于皇爷爷个人的私藏。” “全在这儿了。” “明面上几乎无人知晓这些东西的存在。” “舅爷、舅舅、各位叔伯公想作为藏品,抑或是拿到市面上去售卖,都干干净净,绝不会有人为难于你们。” 朱允熥做事。 向来不喜欢留尾巴。 自然早就给这堆不值钱的玻璃,想好了一个合理的出身。 否则他凭空变出来这么多“琉璃”,是哪里来的? 这其中的价值和吸引力太大,此事看起来显得蹊跷,这群淮西武将又贪,绝对会引来他们的探究。 反正往死人头上推不作数。 若是这制造玻璃的方法被探究到了…… 玻璃也就不值钱了。 譬如后市曾被炒到天价的钻石,随着后来越来越多人知道那是一个骗局,知道地球上的钻石存量极高,只是商人囤积居奇抬起来的价格之后,卖钻石的专柜都逐年变得冷清了下来。 就是这个道理。 而最重要的是,玻璃不值钱,他之前苦心建立起来的平衡,顷刻间就要崩塌! 第73章 嗯?等等!咱好像没有一箱琉璃 闻言。 蓝玉等人面上都不由露出一副不敢置信之色。 “这……这么多,真给咱们了啊?” “没想到陛下私下里居然还有这么多高端藏品,这些年来藏得可真深啊,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咱们是一点不知道!” “这是真的吗!?” 难以想象,这一箱子华美绝伦的珍品,竟然全是拿来送给他们的!——以这批琉璃的成色,光是其中一颗最小的玻璃珠子都价值不菲,更别提那些样式精美的琉璃盘子、摆件了。 而以这箱子里的琉璃数量。 在场这么多人按人头分一分,到单个人手里的都不会少。 估算一下。 这里面的价值,甚至能抵得过他们私下里那些勾当好几年的进项还有富余! 干那些事情。 他们累死累活,担惊受怕,还要为人所不齿。 但这些东西陛下可说过了,不属于国库,甚至不属于作为皇家私库的内承运库,是一笔压根儿就没被记录在册的财富。 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拿上这么多好处。 这哪儿是什么受委屈啊? 这特么的是享福啊! 况且也只是叫他们收敛个几年而已,等这皇位坐稳当些,他们后面该有的还是会有!——这可是陛下指着老爷子牌位讲的,陛下他可不怕老爷子在下面暴跳如雷! 前前后后合计下来。 他们亏么? 他们赚了! 这新陛下能处,有好处他是真分!跟他混是真香啊! “多谢陛下!” “臣等叩谢陛下圣恩,必定尽心尽力辅佐陛下!” “往后,朝中敢有人非议陛下半句,咱提刀就干!边塞藩王谁胆敢起事,咱打头阵帮陛下平反!” 也不知谁起的头。 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一群人哗啦哗啦地先后往地上一跪,面色涨红,就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几分。 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谁知道你会不会反悔? 但是只要我谢恩快,陛下你可就不能反悔咯。 好在,站在牌位面前的陛下并无任何反悔之意,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谦逊有礼:“诸位叔伯公这是在做什么?此事是我对你们的心意,何必多礼?” 众人抬头小心观察着朱允熥的神色。 也见他面上一副无比坦荡从容的模样,淡淡的微笑之中,甚至还带着几分感激。 这才纷纷放下心来,笑嘿嘿地起身。 心中忍不住感叹:「大明这位新帝,比当初太子殿下还好相处啊!他有好处是真想着咱们!」 嘴上也是没闲着。 “陛下这心意也忒厚重了。” “咱们与常将军一脉亲厚,与凉国公、开国公也亲厚,帮一帮陛下本就是理所应当嘛,哈哈哈哈哈!” “……” 几乎所有人脸上都绽放出一阵阵笑容,一小会儿的时间,这些人脸上的褶子都多了不少。 故意落在最后的会宁侯张温却垂着眼眸,暗暗长叹了一口气:「在大行陛下牌位面前,甚至大行陛下“遗体”都未曾入土,就直接指着牌位与这群人交换利益,瓜分大行陛下的私藏……简直是大逆不道!」 「把苍生百姓当作儿戏、筹码,在灵堂内哄堂大笑……礼崩乐坏,真不知大明皇朝的前路在哪里啊……」 张温虽不愿意和这群人同流合污,可他在身份立场上却早就和这群人捆绑在一起了,所以也只能跟着这群人一起来乾清宫,却不想见到的却是这副场面。 这位新帝,做的能比那天晚上还要出格。 「毫无顾忌。」 「毫无敬畏之心。」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此刻,耳边的笑声,诸多淮西武将左一句右一句的恭维,琉璃被从箱子里拿出来发出的清脆碰撞声…… 在这个本该沉浸着哀伤、沉寂氛围的灵堂里。 显得格外刺耳。 可他……还是做不了什么。 …… 与此同时。 这些声音当然也传到了棺材里,落入了朱元璋的耳中。 听得朱元璋愈发憋屈窝火了起来。 只是。 外面嘻嘻哈哈、叮叮当当、舅慈甥孝恭维来恭维去的…… 他躺在棺材里却也只能死死咬着牙、握着拳头,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发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声音来。 「孽障!孽障啊!」 「当着咱“遗体”的面一口一个老朱也就罢了,在咱的牌位面前大逆不道咱也当你是有苦衷的,现在居然连咱私藏的东西都全部拿出来白白送给这群骄兵悍将!」 「一箱琉璃……那可是一箱子的琉璃啊!」 「能给咱大明干多少事情?你就是要给,也别给这么多啊!一大箱子呐!全分给了这些人,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朱元璋在心里一阵狂怒。 高血压都快要飙上来了…… 不过很快。 他就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哪里有问题?」 朱元璋紧蹙着眉头思索着眼前的神情。 然后得到了答案:「嗯?等等!咱好像没有一箱子琉璃!!!」 一个精致的琉璃盘子都被他放盒子里摆在乾清宫。 几天前那个晚上,被朱允熥为了那几根破藤蔓摔裂了,他还心疼了好一会儿。 他哪里会有一箱子琉璃?? 想到这里,朱元璋一腔窝火总算是消下来了些。 但下一刻心中的古怪和疑惑却更多了:「不是咱的……这小兔崽子上哪儿搞这么多琉璃的?想要搞到这么多琉璃,连咱这个皇帝只怕都很难,这些年他还被吕氏那毒妇给盯着……」 奇怪……这件事怎么想怎么想怎么奇怪。 朱元璋一时都觉得自己脑袋有些发胀,拼命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朱元璋似是想到了什么,躺在棺材里瞳孔骤缩。 「点石成金!」 「对了!那天晚上这小子和他身边那个小太监闲聊的时候聊起来过,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当时他同样不认为淮西勋贵会因为他这句就一直老实,可那时候的他十分笃定自己有法子应对,说的就是什么“点石成金”的法子!没有成本的钱财!」 「所以……这“点石成金”成的不是金,是琉璃!?」 第74章 这孩子……从来就不容易啊! 在这件事情上。 朱元璋几乎是获取到了所有的信息和要素。 在前殿的时候就听到朱允熥说什么“点石成金”、“用没有成本的钱财安抚淮西勋贵”云云。 再回想到这几天的时间里。 不仅仅有那些做陶瓷的细泥被送进有窑炉的那个房间,还有一些石砂状的东西,也被送进了那个房间。 他的棺材被放在了中殿,是视野最多的一处房间,而任亨泰知道内情,一直尽量安排不让人过多、过频繁地靠近灵堂,所以活动的余裕不小。 他待在此间无聊。 最好打发时间的,自然就是观察乾清宫里发生的,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而如今结合朱允熥的行动。 就不难推测出这一箱子琉璃的出处和来历了。 「所以……」 「他搜罗名贵草木种在乾清宫的院子里,是为了替他那几根藤苗掩人耳目,而这个醉心于冶炼陶瓷的“爱好”,则是为他批量制作琉璃放的烟雾弹!?」 「难怪那天他不小心把咱的琉璃圆盘打碎了之后,那么不以为意,还认为那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明白了!」 「全明白了!」 朱元璋在脑海中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几乎已经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看似是“玩物丧志”,实际上却并不是。 而是心思缜密地走一步想十步,早就料到了这群淮西勋贵迟早要闹起来,这些“没有成本的财富”要散给他们,所以一开始就想了个法子遮掩,避免这些人好奇探究! 「这番心思,简直太缜密了!」 「这也就能解释这几天时间里,这孩子身上出现的种种矛盾、违和之处了。」 何以在乾清宫密谋一夜,在奉天殿进退有度、应对机敏,能做到滴水不漏,却在登临大位之后就那么急不可耐地“玩物丧志”给人以话柄? 何以明明是个“玩物丧志”的人,偏偏又愿意批折子批到深夜都不休息?」 「假的!都是假的!这孩子还在演!」 「这几天的时间里……白天种地、捣鼓琉璃,晚上批折子,乾清宫前殿的灯几乎就没怎么熄过!这拼劲跟咱年轻的时候都有的一拼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心头更是涌起了一阵愧疚之意。 把之前心里的所有不愉快瞬间就抛之脑后去了。 因为自己的疏忽没有察觉到吕氏那毒妇做的事情,让这孩子在东宫战战兢兢地过了十几年。 靠着自己一己之力稳住朝堂各方势力,好不容易即位了,依旧还过不上舒坦的日子…… 「这孩子……从来就不容易啊!」 朱元璋觉得自己心里一阵堵得慌,也好在外面那群淮西武将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自己隐藏好。 但愧疚的同时。 朱元璋心里却也高兴! 「这孩子有一力承担起整个大明重担的能力和魄力!」 「咱的选择……或许……是没错的?」 趁着外面嘈杂混乱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也小幅度地给自己暂且松松筋骨。 虽然他现在还不能断定自己是不是真选对了。 可心里的把握却已经大了许多。 与此同时他也更确定了另外一件事情。 「还有蕃薯藤!」 「允熥他连“点石成金”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到,那天他说的关于番薯藤那什么“破天大的功劳”,又怎会有假?」 「也不知那藤蔓种出来是什么样子的。」 朱元璋已经开始期待了起来。 恨不得那几根平平无奇的藤蔓明天就能成熟,好让他看看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可惜这多少得等咱到了北平府才能知道咯!」 朱元璋现在虽然人躺在逼仄的棺材里。 前面还被自己的亲孙儿指着自己的牌位一顿冒犯。 可此刻。 却是一阵神清气爽。 毕竟想通了这其中的诸多关窍之后,令他期待和开怀的事情,可就不仅仅只有一件了: 「有这批量制作琉璃的方法,咱大明岂不是发达了!?」 「咱当皇帝二十五年,就没有一年不用受这憋屈气的!」 朱元璋面上忍不住泛起了笑容。 脑海里仿佛看到了大明皇朝人人安居乐业,家家夜不闭户,处处路不拾遗的场景了。 …… 中殿灵堂大门口。 马三宝在朱允熥的授意下,把箱子里的玻璃盘子、碟子、珠子、摆件等等……按照蓝玉这一伙人的地位和影响力,依次按照提前定好的量分给了他们。 连他尝试烧玻璃、以及给玻璃凹造型的时候,产生的一些略带瑕疵的玻璃物件,也被朱允熥发了出去。 在这个年代。 有这么高品质的玻璃,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瑕疵品放市面上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所以这些人丝毫意识不到自己顺带还收了一批破烂,一个个脸上的笑容还愈发灿烂,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了。 一个个抱着自己手里的一堆“琉璃”爱不释手。 顿了顿。 待中殿灵堂之内总算逐渐平静下来。 朱允熥轻咳了一声吸引众人注意:“咳咳,舅爷、舅舅、诸位叔伯公,今夜宣你们进宫便是为此事了,诸位可还有什么其他要事要说?毕竟我也刚刚登临大位,许多事情难免疏忽,这件事情本该早就安排上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那几乎透明的琉璃器皿、摆件、珠子等等。 就是再厚脸皮的。 面上也有点不太好意思,挂不太住了。 这尼玛多好一陛下啊? 有好处是真给大家分,长得又好看,说话又好听,甚至还早就把好处给他们准备好了……分好处是一点不给自己剩下。 结果他们却急冲冲地逼了上来。 简直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多不容易啊这小孩。 顿了顿,才有人厚着脸皮嘿嘿一笑:“陛下日理万机,咱们自然不敢多叨扰陛下。” 朱允熥挑了挑眉:“夜也已经深了,那我就不多留诸位了,也好早些出宫归宅。” “是,陛下!”众人齐声道,旋即联袂而去。 随着这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朱允熥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目光一凛,锋利如刀! 第75章 唐太宗渭水等三年,朕也能等 “这群淮西武将也太心急了。” “陛下这才不过刚刚灵前即位,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登基,他们就等不及闹到乾清宫来了。” “简直是狼子野心。” “……” 看着一伙人各自包好分到手里的琉璃,一脸笑嘻嘻地消失在夜色之中,马三宝一改之前恭谨的神色,撇着嘴低声嘟囔。 面上流露出不满之色。 而后便有些心疼地转头朝身旁的朱允熥看了过去。 人心叵测,自家主子难,从小到大都难! 从前有吕氏那毒妇盯着、暗中为难,如今好不容易等着机会,登临大位了,却还不得不受这群骄兵悍将的逼迫。 面上笑嘻嘻说什么把陛下当作子侄爱护,实际上却恨不得啃下几口肉来才好。 陛下,难呐! 不过。 当他见到朱允熥的神情之时。 却是当场背脊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陛下俊逸的面容上仿佛染了一层寒霜一般,眼神仿似能杀人! 这种模样,并非寻常那种敢怒不敢言的姿态。 而是一种坚定,一种笃定和决心…… 仿佛一头暂且盘踞一方的幼龙,某一刻必能有雷霆万钧! 朱允熥一开始就知道这群人不是好相与的,他们的贪,就连老朱也不过勉强能压得住。 人就是这样,有了碗里的想锅里的,贪欲无穷无尽。 若是这群人懂得些分寸。 他倒也不能容下他们。 可他们不出意料地没有分寸,分不清大小王,甚至比朱允熥预料的还要更早发难! 这次若不是朱允熥一惯未雨绸缪的习惯,立刻就着手烧出来了一批玻璃,只怕真没法子了。 既然如此。 他们的头上便已经悬上了一柄剑。 朱允熥迟早要让这柄剑落下去! 马三宝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愈发心疼起来,不过下一刻他就见到自家主子脸上寒霜骤然一褪,又露出之前那种谦逊的微笑:“舅舅?去而复返,可还有事?” 原来是开国公常升又从夜色之中走了回来。 「好家伙,不愧是磨练了十几年的好演技!」马三宝看得一脸懵,刚酝酿出来的情绪瞬间就没了。 一下子觉得自己属实没必要那么担心。 正如那群淮西勋贵之前说过的那样——陛下是个小狐狸,满朝文武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群贪婪的淮西莽夫迟早要阴沟里翻船。 常升的神色之中带着一抹郑重之意。 缓缓开口道:“既然陛下今夜刚好宣了臣来乾清宫,有一事臣得多句嘴提一句。” “江夏侯周德兴虽非国公,却也是开国勋贵之中的元老,与你皇爷爷既是同乡又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在军中也同样有一定的影响力。” “他与在东宫养病的太子妃和二殿下渊源颇深。” 他的神情之中多少带着几分关切之色。 说到底是亲舅舅。 撇开这其中牵扯到的各种利益关系,旁的武夫眼里看到的更多的是利,但常升终归还是在替朱允熥考虑着的。 朱允熥淡淡一笑,目光之中似有深意:“舅舅考虑周到,不过……周德兴活不长了。” 常升面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看这孩子的神情,想来并未忽略掉周德兴这个潜在的威胁。」 今天晚上。 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被朱允熥一道旨意传到了乾清宫里来了,到了才知道,原来是张翼他们这些目光短浅的,才这么几天的时间,就忍不住了! 也好在。 老爷子居然还有这么一箱子私产在,再加上允熥这孩子胆子大、有魄力,居然在老爷子牌位前这么一闹,又把老爷子一箱子琉璃私产全部分给了这些人。 这才打发了这群人。 可常升心里也是真的心疼这孩子:大姐留在世上唯一的一个儿子,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还这么难。 他能想到的不多。 但想得到的,他还是想着能提醒一番便提醒一番,毕竟自家这个小外甥刚刚即位,要处理的事情又多,难。 这才去而复返。 不过听到朱允熥的话,常升除了放心的同时,心中却也忍不住隐隐疑惑:「不过……周德兴活不久了?允熥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老家伙谨慎得很,这些年谨小慎微没什么尾巴,即便之前在奉天殿的时候,也就站出来说了两句话,回头一看情势不对,立刻缩回了头去……」 「无故处理开国功臣……不像这孩子的行事风格啊。」 「罢了,这孩子自己心中有自己的主意算计就好,就算他真的硬把周德兴给处理了,朝臣的不满,我和舅舅来压!」 “嘿嘿,看来是臣多虑了,陛下心中有主意便好,那微臣便告退了。”常升嘿嘿一笑告辞。 朱允熥笑着点头,伸手虚引:“舅舅也是在为我想,允熥心里知道,夜黑路滑,舅舅回去当心。” 常升点头致意,再次离去。 朱允熥挑了挑眉,心中不由一阵慨然:「利益之中的一点真心,还得是亲舅舅才靠得住。」 马三宝看着常升离去。 自然也替自家主子开心,轻声叹道:“好在开国公还是真心惦记着陛下的,不似其他淮西武将。” 朱允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恢复了之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语气之中带着一抹深意,不急不缓地道: “不着急,当年大唐的太宗皇帝刚刚即位,便面临东突厥颉利、突利二可汗攻至距长安仅40里的泾阳,彼时的大唐国力不足,签下渭水之盟称臣纳贡,三年之后,大唐铁骑踏突厥,一雪前耻,更成就了空前的贞观盛世。” “唐太宗渭水等了三年,因为他缺的是时间。” “朕也能等。” 朱允熥双手扶后,声音虽温润淡然,却仿佛能定住江河湖海! 闻言,马三宝心中不由一阵汹涌澎湃起来:“奴婢相信,陛下也可以成就和贞观一样的大明盛世!” 朱允熥坦然一笑:“想着比肩,为何不想着超越?” 马三宝笑着挠了挠头:“是奴婢目光短浅了,陛下现在掌握了琉璃的制作方法,也就是大明拥有无限的财富,做什么事儿做不成?陛下的成就当然要比唐太宗更高!” 第76章 我那经济学稀烂的皇爷爷 「唐太宗在前,都不想着比肩,只想着超越!」 「好!好!好!」 「有这份心思,做什么事情做不成?」 「就是咱也没想着,能一下子把大明变成贞观盛世的那般规模!且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少年就该有这份意气!」 朱元璋躺在棺材里。 听着蓝玉等人离去,听着常升去而复返,听着朱允熥那一番慷慨之言尽显少年意气。 一时之间觉得自己都变年轻了一般。 完全忘了自己现在,正直挺挺地躺棺材里…… 唯一不同的时候,自己年轻时候可没有这孩子这么坐得住,人都贴脸上来了,还能这么稳!更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道道和技术。 「不过这小太监说的对!」 「大明立朝以来,咱也不是不想让大明变成那样的盛世,可是想做的事情太多……国库里的钱又少……」 「但现在条件却不一样了,怎么不能想着超越唐太宗?」 「也不知道允熥这孩子是怎么做到的,居然发明了批量制造琉璃的方法!」 想到这些。 朱元璋心里一阵阵的舒坦。 不过……这种舒坦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头上。 “无限的财富?想屁吃。” 只听得朱允熥那熟悉且温润的声音,没什么感情地吐槽了一句那个叫做“三宝”的小太监。 朱元璋不由眉头一蹙。 想屁吃? 那小太监说的话和他想的一样。 这小子骂小太监想屁吃,岂不是也在骂他想屁吃? 朱元璋不服气地咬了咬牙,暗道:「这小兔崽子在气死咱这方面,还真是从不让咱失望!」 “啊?不是吗?” “那些国公爷、侯爷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看着陛下搬出来的一箱琉璃眼睛都在发光。” “陛下现在随手就能造出品质如此之高的琉璃,用的东西却只需要一堆石头而已……” “这不是无限的财富是什么?” 外面传来小太监马三宝无比疑惑的声音。 这自然也是朱元璋心中的疑惑,朱元璋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只听朱允熥淡淡开口道:“咱们先不提琉璃,咱们说一说大明宝钞。” “大明宝钞?”马三宝不明白这俩有啥联系。 朱允熥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开口道: “洪武八年,我皇爷爷设宝钞提举司,立钞法,发行大明宝钞,一贯大明宝钞,可如同一千文铜钱一般,自由使用。” “我平日里不去外面走动,倒是你经常替我在外面走动,你倒是说说,到如今的洪武二十五年,一贯大明宝钞,能当多少铜钱用了?” 被这群淮西武将一闹,朱允熥的困劲儿也过去了。 这时候脑子一阵清明,甚至有点饿,转身在摆放牌位的桌案上,随手挑了块点心丢嘴里,吃了起来。 马三宝顺着朱允熥的话茬仰着头认真思索起来。 “大明宝钞……” “现在大概能当二百文到二百一十文左右的铜钱使用。” 他每天早晨都按照朱允熥的要求去逛早市,偶尔给自家主子买些糕点、糖果,因此立刻就给出了答案。 话说出口之后。 马三宝才瞪大了眼睛一阵哑然。 “一千文……两百文……怎么差了这么多!?” 大明宝钞的价值是慢慢往下在掉的,这个时代的人,又基本没什么经济学的概念,自然很难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最多也就是抱怨两句“大明宝钞一年不比一年好使了”之类的。 而如今被朱允熥这么一提。 马三宝才惊觉不对劲——洪武八年到洪武二十五年,拢共也就十七年的时间,大明宝钞居然缩水了这么多! 与此同时。 躺在棺材里竖着耳朵的朱元璋顿时心头一跳。 「十七年的时间。」 「大明宝钞一千文铜钱变成了两百文……」 朱元璋勤政,对国事抓得紧,对银子也抓得紧,户部的情况自然了然于胸,虽然之前没有关注过这一点,可他太知道,朱允熥提出来的这一点没有任何错。 「是啊……为何变成了这样??不知不觉间,咱精心设计的大明宝钞就变得不值钱了。」 朱元璋把之前的不快抛诸脑后,一时之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点什么,但细想又没什么太大的头绪,没办法完全想明白其中的缘由。 顿了顿。 外面的那小兔崽子又开骂了。 “大明宝钞本身没什么问题,但现在这玩意儿能贬值成这样,这得拜我那经济学稀烂的皇爷爷所赐。” “他穷啊,没钱。” “搞出来个大明宝钞,就以为自己发现了财富密码,印钱,疯狂印钱,却不知道钱这东西也是会贬值的。” “市面上的米面粮油拢共就这么点,大明宝钞多了,这些实打实的东西却不会多。一来二去,大明宝钞自然而然就不值钱了。” “我那皇爷爷也是天真,天上哪儿有掉馅饼的事情?” “老朱你说是吧。”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吐槽道,说完还曲指敲了敲摆放着牌位的桌案,轻轻嗤笑了一声。 此刻。 朱元璋内心只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大逆不道的小兔崽子!」 「你他娘的骂谁呢!」 「稀烂?穷?咱堂堂大明皇朝的开国皇帝,把咱说得跟个叫花子似的!」 朱元璋当皇帝这么多年,被自家的孙儿翻来覆去、变着花样儿地骂……哪儿受过这种委屈?? 当然,他心里骂归骂,可朱允熥把这件事情讲得十分简洁明了,朱元璋当然知道——这小兔崽子的话,一个字不假! 大明朝,缺钱。 他只能多印宝钞,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才推行得下去。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行为在十七年之内几乎把大明宝钞变成了废纸。 想到这里,朱元璋心里也有些发堵——他是皇帝,他肩上的担子是整个大明皇朝,他也难啊! 正当这时候。 他又听到朱允熥敲着他放牌位的桌案,还朝自己发出了一声灵魂质问…… 朱元璋顿时气得头皮都麻了。 「又叫“老朱”!」 「一天天的,“老朱”是你这小兔崽子能叫的!?」 「大明缺钱咱也没办法!不印宝钞事情怎么做下去?你能耐你倒是给咱一个解决方案啊!」 朱元璋在心里暗暗骂道。 可与此同时又暗暗有些期待,希望这主仆二人能聊到这所谓的“解决方案”。 第77章 陛下您真没死?锦衣卫的暗线! 朱元璋的确没办法,他知道了这印钱的危害,可面对那些要银子的事情——北境残元的反扑、旱灾、涝灾、冻灾…… 即便现在时光倒流,他还得那么做! 这也是朱元璋当皇帝之后,一直要面对的事情。 即便现在已经把这权柄给了朱允熥,朱元璋对这件事情还是无比在意。 牌位面前。 马三宝面上顿时露出一阵恍然之色。 明白了了自家主子的意思。 “所以……琉璃也是同样的道理!” 朱允熥点了点头:“这一箱子琉璃值钱,是因为这市面上拢共就这么一箱子,如果我弄出来一千箱子、一万箱子、百万箱子的琉璃,这玻璃和一堆石头也就没两样了。” 马三宝蹙起眉头长叹了口气。 不由有些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天下就没那么容易的事情,奴婢蠢笨,白高兴一场了……” “不过陛下……” “您在大行陛下灵前如此,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马三宝龇着牙,看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靠在放牌位的桌案上,还津津有味地吃着贡品,忍不住心虚地抬起头在灵堂里看了一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见到了飘着的大行陛下。 朱允熥耸了耸肩:“死人又吃不了东西,慌什么?” 说完还随手拿起来一个丢给马三宝:“尝尝,大半夜的饿着肚子,这贡品还挺好吃的。” 马三宝手忙脚地接过糕点,不由吓了一身冷汗,紧张地抿了抿嘴唇:“不……不敢,奴婢可不敢。” 说完,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糕点走到牌位面前,把糕点放了回去,双手合十作揖:“大行陛下莫怪,大行陛下莫怪……” “什么胆小样!”朱允熥不以为意地吐槽道。 随后目光看向了灵堂外面。 一名身形魁梧,脸上略带着些横肉的中年男子,身着飞鱼服,腰系绣春刀,缓缓走了过来。 他的手上还端着一个盘子,盘子被布盖住了,布上面隐隐有一丝血迹。 “宋忠?何事?”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问道。 宋忠。 原本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的官位。 在告发蓝玉掀起著名的“蓝玉案”之后,朱元璋杀的人太多,不得不找个人出来平息众怒,蒋瓛自然就是这个“背锅侠”,所以被下马了。 作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宋忠,便成了第三任锦衣卫指挥使,在洪武末期到建文朝活动。 朱允熥虽然留了蒋瓛。 但以蒋瓛跟朱元璋的密切关系,肯定不可能再让他章掌握着锦衣卫了,而作为指挥同知的宋忠,与朱元璋不算那么密切,了解整个锦衣卫系统,又有足够的能力。 是朱允熥的最佳选择。 被提拔起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启禀陛下。” “蒋指挥使松口了。” 宋忠面色凛然地应声开口道,“陛下给了他五日的考虑期限,今日是最后之期,大行陛下去了,蒋指挥使终究是想活的,为表忠心,他切下了一截小指。” 朱允熥挑了挑眉,随意地看了一眼宋忠手里端着的盘子。 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他又不是那些清流文人,不要命了就求一个名留史册。” “朕不需要他的指头。” “朕要的,是只掌握在蒋瓛手上的暗线。” 留着蒋瓛,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正名,能当老朱的心腹这么多年,能力自然也没的说,但这些都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蒋瓛手上掌控着的那些情报暗线。 现在的他势单力孤。 淮西勋贵不好相与,能稍微放心的,常升算一个,蓝玉算半个,在外的藩王随时可能旁逸斜出。 锦衣卫被他梳理了一番,人员编制从之前的两万变成了现在的三万,也算是掌控了一半,提纯,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内忧外患。 这种情形下。 蒋瓛手里那些暗线的价值就太大了。 “是!蒋指挥使已经允诺了此事,待他整理好之后,会将手上的暗线呈给陛下。”宋忠应声道。 “朕等着。”朱允熥微微点头,淡淡地道。 “蒋指挥使还有一个请求。” “说。” “他想见大行陛下最后一面。” “准。” 朱允熥爽快答应了,毕竟是多年的心腹,蒋瓛愣是坚持到了最后才投效,可见忠心。 一个死人,你就是把眼珠子瞪烂了也是个死人。 掀不起什么风浪。 “后面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就行。” 朱允熥打了个呵欠,困意也上来了,索性此间事了,吩咐了一声后便径直朝门外而去。 “恭送陛下。”宋忠恭谨抱拳。 朱允熥慢悠悠地出了中殿灵堂,远远传来一句:“别蒋指挥使、蒋指挥使的叫了,你宋忠才是现在的锦衣卫的指挥使。” 宋忠原本没什么表情的粗犷面容上,顿时露出激动之色,躬着的腰弯得更深了:“是!谨听陛下教诲!!” …… 听到殿门终于再次被关上,朱元璋这才敢坐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呼……一大群人忽然就乌央乌央地跑了过来,给咱搞够呛!” 「可惜可惜,没听到这小兔崽子给咱讲解决的方法。」 朱元璋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心里暗暗有些遗憾。 「不过……这种事情或许本身并没有解法,否则在咱之前那么多皇帝,怎么无一人想得到?」 「这么快就把锦衣卫收到了自己手底下,这小兔崽子驾驭人心倒是真有一手。」 他看了一眼中殿紧闭的朱漆大门。 挑了挑眉:“蒋瓛做事倒有分寸也缜密,等到今天才表示要投效,以他的身份也合情合理,不容易让人生疑。” 朱元璋伸伸手扭了扭脖子。 原本经过之前一遭就很难有困意,蒋瓛大概很快又要来见他,干脆也就不想着睡觉的事,一边思考着之前听到的东西,一边等了起来。 不多时。 大门再次被打打开。 略显厚重的脚步声,关门声……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棺材面前,这身影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十分紧张。 直到看到朱元璋从棺材里坐起来。 蒋瓛才抿了抿唇一脸不敢置信:“陛下您真没死!?” 第78章 暗线到手!周德兴的异动! “陛下您真没死!?” 蒋瓛压低了声音,满脸不敢置信之色。 他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戴思恭偷偷跟他说的什么“陛下假死”、“东宫三殿下登基”、“陛下让投效三殿下”云云。 对于挨了一记闷劈的蒋瓛来说。 这其中的每一个信息,都跟天方夜谭一般。 可是。 在忐忑与不安之中。 他的确见到了那位“木讷”的三殿下,只是他的眼神变得锐利且清明,他自称“朕”,给了自己五天的期限。 蒋瓛只能硬着头皮照戴思恭所说的话去做。 却没想到——那位英明神武的陛下,一个眼神便能让满朝文武瑟瑟发抖的洪武大帝,真的委屈着自己躺在这棺材里!! 离谱! 简直太离谱了! “咱当然没死。”朱元璋面上带着他以往见不到的轻松惬意的神情,压低了声音,还缩着脖子不放心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倒像是个老顽童。 蒋瓛目光一凛,面色凝重地朝朱元璋抱拳,低声道:“不知陛下是否有难言之隐?莫非是那群淮西勋贵拥了三殿下,趁着陛下此次假死篡位?臣愿为陛下分忧!” 思来想去。 他觉得只有这一种可能。 跟了朱元璋这么多年,他算是最知道朱元璋性情的一个人,他始终不相信,朱元璋这种铁血帝王……能够容忍旁人在他头上拉屎,逼得他不得不躲在这棺材之中。 然而,他却见朱元璋摇了摇头。 笑呵呵地道:“并无难言之隐。” “戴思恭告诉你的事情,都是真的,一开始算是允熥这孩子探听到了你对允炆说的话,转头就集结了淮西勋贵制住了你、戴思恭还有允炆母子,企图发动政变。” “但这件事情是咱默许的,你不必管。” 蒋瓛不由瞪大了眼睛——竟然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朱元璋没有细说,他也就没有冒昧地询问其中的细节和缘由,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臣明白了,只是……陛下您呢?”蒋瓛蹙眉问道。 如今已经即位的新帝并不不知道陛下还活着,那群淮西武将也不知道,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多年,蒋瓛如何看不出——陛下现在的处境极其危险? 那群淮西武个个都是狠人呐! “任亨泰说再过不几天就是举行葬礼的吉日,咱会顺理成章地出宫去,离开应天府。” “老四的北平府是个好去处。” “咱要你待在允熥身边,充当咱的耳目。” 朱元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番自己的安排。 蒋瓛蹙眉沉思了片刻,有些不太放心:“可是……” 朱元璋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解开了蒋瓛的疑虑:“咱会给你一道圣旨,一道能够证明允熥皇位正统性的圣旨,你好好揣着,有那帮子淮西武将在,他们不敢动咱。” 不过他没有提戴思恭手里的那道圣旨。 也算是他的一个双重保险。 蒋瓛沉吟思索了片刻,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目光一亮:“陛下好手段,微臣佩服!” “那……三殿下想要的那些暗线……”蒋瓛请示道。 “给他,除了北平府老四身边的暗线,以及大宁府老十七身边的暗线,其他的全部给他!”朱元璋下眼睑微微颤抖,大手一挥,爽快地道。 虽然他默认了朱允熥的登基,也看到了朱允熥的实力和能力,但事关大明王朝的未来,他不允许有一丝一毫脱离掌控。 藩王之中。 老十七的兵力最强,老四的综合素质最强。 如果未来朱允熥真搞出了什么事情…… 他得有一手底牌收拾。 蒋瓛心头一跳,总算明白朱元璋真正的想法了: 「陛下这是……和那夜试探二殿下一样,对三殿下也进行一番试探!若能成,三殿下就是真真正正的大明后世之君,若不能成,陛下还能“死而复生”带人推了三殿下!」 「只是……这次玩得更大了!」 想到这一点,蒋瓛心里都不由微微有些紧张,只能尽力维持着镇定应声道:“微臣明白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 还得是自己的心腹,自己的意思一点就通。 随后便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另外一道圣旨,丢给蒋瓛:“去吧,从今以后,你就是允熥的人。”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他已经不是什么三殿下,而是真真正正的大明帝王。”朱元璋语气笃然地叮嘱了一句。 蒋瓛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意外之色:「真真正正的大明帝王!?虽然陛下有所提防,可陛下对这位三殿下的看重程度,竟然已经远远超过了对二殿下?」 不过他跟在朱元璋身边多年,很懂得收敛自己的神色,只是恭谨地抱拳躬身:“微臣记住了,望陛下保重身体。” “去吧。”朱元璋点头。 蒋瓛跪地叩拜,酝酿出一个略显悲伤的腔调,抬高音量朗声道:“微臣蒋瓛,恭送陛下!” 随后起身离开。 跟着守在门外的宋忠一同远去。 …… 翌日清晨。 朱允熥按例在早朝前半个时辰起床。 便收到了宋忠递上来的折子——蒋瓛手中单独掌握着的暗线名单!其中还包括这几日的时间里,阻滞在那些暗线手中未能传递上来的消息。 “凉国公蓝玉、宋国公冯胜、颖国公傅友德……西安府的秦王、太原府的晋王、广宁府的辽王……” “除了JUdy和老十七宁王比较精,未知又比较远没能安插进去核心人物之外,其他人府上或多或少都有颇为核心的眼线!” “难怪都说洪武朝的锦衣卫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这一条条的暗线,也就比在人家里安个监控差上一些!” 朱允熥低头翻看着自己手里的折子。 不由暗暗感叹起来。 而很快。 他就注意到这折子上有一条暗线下面,记载了一则颇为详细的情报——江夏侯周德兴府上! “周德兴?” 朱允熥目光一凛,立刻仔细查看了起来。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初五,江夏侯会见一名从未在府中出现过的青年,经查,此人名为张庆来,是给东宫送菜的菜农。】 第79章 这就是皇权!积极的淮西喷子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初七,江夏侯第二次会见张庆来,谈话内容未知,但见江夏侯神情凝重。】 看到江夏侯府暗线下面的内容。 朱允熥挑了挑眉:“给东宫送菜的菜农?那天在奉天殿和乾清宫门口,周德兴不可谓不识时务,情势稍微一不对,就立刻缩了回去,看来这老小子想玩儿阴的啊。” 他把手中的暗线折子收好,轻轻嗤笑了一声。 这也没毛病。 吕氏娘家的亲戚,支持朱允炆的武将势力,只要朱允炆一上台,如今蓝玉和常升的位置就是他的。 朱允炆没主见,吕氏不过深宫妇人…… 如今的结果。 周德兴怎么可能安心? “呵!跳梁小丑。”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旋即摆了摆手吩咐,“上朝去吧。” “是,陛下。”宫人仆婢低头称是。 …… 随着午门城楼上的钟鼓响起,午门大开。 文臣武将依次列队进入奉天殿,只是一些人神情之中带着一抹坚定之色,相互交换着眼神似有深意。 “陛下驾到!” 随着马三宝一声高呼,朱允熥从仪鸾后方走了出来,踏上台阶,神色平静地坐在位于奉天殿最高位置的龙椅旁边。 他还只是灵前即位。 距离最后一步,还差一个登基,按照礼法尚且还没有资格坐在龙椅之上。 不过。 虽只是坐在龙椅之侧,一身孝服素缟。 却已然有天子的威威之态,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众臣纷纷跪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 自从起事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天,这个位置,除了第一天的新鲜感和兴奋感,往后朱允熥的心态就平和了下来。 纵然现在并不算完全。 可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坐上那张龙椅是迟早的事。 他心中更多的。 反而是一种迫切和责任。 “谢陛下!”众臣齐齐呼和,窸窸窣窣地起了身。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马三宝按照流程开口道。 紧接着任亨泰便立刻站了出来,拱手躬身:“启奏陛下,按照礼部的测算,明日八月初八,乃是今年往后最大的吉日,当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登基大典礼仪已然筹备完成,恭请陛下明日先祭告先殿、昭告天下,再于奉天殿登基上位!诸大臣观礼!” 这几天。 任亨泰作为礼部尚书,可算是给自己忙抽抽了。 一方面要主持丧礼,照顾着棺材里那位,另一方面还要紧赶慢赶搭祭台、布置登基大典…… 如今总算是把工程赶了出来。 他累死累活正是因为知道,如今这位新帝并非只是靠着淮西勋贵的支持坐上了皇位,更有陛下的暗中支持,再名正言顺不过,也是他必然要效忠和攀附的对象。 自然是一上朝便迫不及待的禀报邀功。 朱允熥神色淡然,坐在奉天殿上位,并没有说话,而是饶有兴趣地俯视着殿中朝臣。 这个日子是一早在乾清宫门口就定下了的。 众人面上并无多少意外,只是真正到了这一刻的时候,神情多少带着一丝复杂——慨叹、恍然、茫然、不敢置信…… 总觉得这几天的时间。 如梦如幻一般。 那位东宫三殿下明明……怎的来不及等他们反应,便坐上了奉天殿?便要登基了? 只是容不得众人多想或者质疑。 便能感受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似端详,似戏谑……让人不敢直视。 他们并没有忘记,那日在乾清宫门口,陛下不悲不喜地吐出了四个字,“满门抄斩”,顷刻间便是菜市场人头滚滚。 “恭请陛下登基!” “恭请陛下明日登基!” “……” 不过迟疑了片刻,奉天殿内的所有人便不敢怠慢,纷纷参差不齐地应和着任亨泰的话。 这就是皇权。 这就是万人之上的权柄! 见众人躬身劝进,朱允熥嘴角这才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淡淡地道:“下一项。” “方才朕见都察院的右都御史……目光似有深意,可有启奏?”朱允熥挑了挑眉,看向站在詹徽旁边的一名老者,直接点名。 都察院。 洪武十三年之前叫做御史台。 下管稽查百官之职,上司劝谏天子之责。 除了像詹徽这样兼任六部实权的人之外,说白了就是今日参奏这个,明日弹劾那个的一个言官部门。 更直白一点:职业喷子。 当然,在洪武朝,这“劝谏天子”之责几乎算是免了。 谁不知道老朱脾气比谁都暴躁? 从前好歹还有马皇后拉一拉,自从马皇后没了,敢参朱元璋的,谁不是露头就秒? 不过朱元璋还是需要这个都察院,也需要都察院这一群不怕死的喷子来参奏朝中的不平之事——譬如贪墨、渎职等。 这是得罪人的活儿。 所以都察院基本上来说还都是脖子硬的。 被朱允熥点名的右都御史袁泰,其职位在都察院中,乃是詹徽之下第一人,詹徽身兼礼部尚书的实权,算不上专业的赔偿,论专业喷子,这个袁泰才算第一人。 这几天,大臣都要早中晚去乾清宫拜谒,朱允熥在乾清宫“侍弄花草”、“冶炼陶瓷”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一点。 这也在朝堂上引起了争议——一国之君,还在丧礼之中便搞这些玩物丧志的事情,成何体统? 而这件事情对于都察院,以及六部给事中,这些追求所谓的“青史留名”的职业喷子来说,反而成了一个机会。 洪武大帝咱们惹不起。 这位新帝十几岁的年纪,又刚刚登基,可不正好拿来开刀?——新帝登基咱们就不畏强权,勇敢劝谏,多刚直啊?这不得给我记一笔? 再加上。 这些人经过了几天的观望。 从黄子澄、齐泰、周德兴几人的结局也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陛下不会轻易杀人,否则在与朱允炆有联系的人里,他为何只杀了一个黄子澄?因为他有把柄——黄子澄在大殿直呼“朱允熥”之名。 所以这些人这几天私下里都在暗搓搓地谋划着此事。 准备今天早朝来一波。 言官谏言天经地义! 只要不过火,陛下应当不会动他们。 只是刚刚任亨泰提起明日的登基大典。 许多人被朱允熥的眼神一扫,心里莫名地就有些动摇了起来,不少人交换着眼神准备作罢,择日再参。 却没想到。 这位新帝自己主动点明了! 站在一旁的右都御史詹徽抽了抽嘴角,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吐槽:「我就说你别惹他,这个小狐狸比什么都精,你当他年纪小好拿捏?某些方面,他比大行陛下都难搞!我看你要倒霉。」 右都御史袁泰扯了扯嘴角,眼神顿时就弱了几分,只是朱允熥都点名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给自己定了定神,慨然道: “启禀陛下,如今尚在大行陛下丧礼之中,臣听闻陛下却于乾清宫之中亲自侍弄花草、冶炼陶瓷,实在不妥!” 还不待朱允熥说点什么。 武将队列之中立刻就有人坐不住了:“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陛下有错?陛下怎么会有错!?” 见此情形。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往自己身后的椅背上一靠,右手扶在扶手上,指腹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仿佛早知会如此一般,淡然看戏。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朱允熥昨天才刚送出去一箱子玻璃,可不得趁热打铁,使一使这杆枪? 第80章 自有将军为我辩经 随着淮西勋贵之中一人出声。 其他人也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叉着腰对着袁泰等人就是一阵开喷: “就是!什么叫‘侍弄花草’啊?大行陛下驾崩,咱们陛下悲痛万分,植木自古以来就有寄托哀思之意,陛下这是大孝至诚!有何不妥?哪里不妥了?” “陛下孝心可表,苍天可鉴定!微臣敬佩!” “倒是你们这些人,陛下去了也不见你们多伤心,反倒责备起陛下的一片孝心?” “他娘的,你们安的什么心!?” 奉天殿上。 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以蓝玉为首的一脉淮西武将立刻开始唾沫横飞了起来。 对于袁泰等人来说。 纵然他们本来已经差不多打消今天参奏的这个念头了,可现在这个话题被挑到了明面上来,他们自然得上。 “刚直不阿,敢于参奏新帝”这种事情,第一回能上史书,第二回就不一定了。 况且他们和这群淮西莽夫不对付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尽孝心为何不能等下葬之后?” “大行陛下尸骨未寒呐!怎可做这些玩物丧志之事?” “植木便也罢了。” “冶炼陶瓷总不能寄托什么哀思了吧?” “这些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不应该现在做!我大明皇朝以孝治天下,便是皇陵也称‘孝陵’,陛下身为皇孙,又是当朝新帝,怎可行此悖逆之举!?” 以袁泰为首的都察院言官、各部给事中……纷纷开口回击了一波。 这些日子送进乾清宫的花木。 哪个不是价值不菲的名贵花木?究竟是不是为了什么“植木寄托哀思”,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 况且这“玩物丧志”之事还不止一桩。 此话一出。 诸多淮西武将确实有点被噎住了。 这话还真不好反驳,正经人谁没事儿在那里搓泥巴烧什么盘子碟子啊?不就是你自己个儿想玩儿么? 见淮西武将尬住。 以袁泰为首的都察院言官、六部给事中面上露出一抹得意,纷纷看向袁泰,袁泰也是立刻趁热打铁,朝坐在仪銮上的朱允熥躬身一礼:“陛下!……” 只是话还没说完。 就被一个粗犷的声音给打断了: “烧陶瓷……烧陶瓷釉怎么了?” “陶瓷亦是珍贵之物,精美的陶瓷上可为天子,下可为达官贵人的陪葬之物,陛下在乾清宫烧制陶瓷,不过是为了亲自动手,待陛下下葬的时候给陛下陪葬!” “同样是孝心可表!天地可鉴!” “陛下亲手烧制,这份心意何人能比?” “就你们这群只知道动嘴皮子的,知道什么?” 人一激动起来,脑子转得比平时快多了。 他们这群人昨天大半夜被喊去乾清宫,叮叮当当地分了那么多价值连城的琉璃,许多人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大早上来上早朝,都还沉浸在昨晚的兴奋之中。 大行陛下的私藏。 这可全是咱们如今这位陛下分的啊! 想到这些,一个激动,立刻立刻有人想到了说法。 听到这个说法,其他淮西勋贵不由微微愣了一下,忍不住暗暗吐槽起来: 「这尼玛好家伙,聪明啊!居然还能有这么刁钻的角度解释这些事情?6!」 「嗯……孝心可表,天地可鉴……」 「要不是老子昨天亲眼见到陛下领着咱们去乾清宫的灵堂,指着老爷子的牌位撒欢儿,老子都他娘的要信了!」 迟疑了片刻。 这些淮西勋贵纷纷加入,奉天殿再次唾沫横飞起来: “不错!这些日子以来,陛下日理万机,不仅要参加大行陛下一日三次的拜谒丧礼,又要在乾清宫伏案批折子,同时甚至还不忘植木寄托哀思,亲手为大行陛下烧制陪葬品,几天的时间,人都累瘦了好几圈!” “你们看到了么?不!你们看不到!” “……” 言官武将,相互之间不肯示弱,分成两波在奉天殿上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朱允熥坐在仪銮之上。 以手背撑着脑袋,斜靠在身下椅子的一侧,目光平静地看着奉天殿内两波人有来有回,心中甚至觉得还挺好笑。 「植木寄托哀思……烧陶瓷为了给老朱陪葬……牛逼牛逼,也亏他们想的出来……」 「谁说莽夫没文化?」 「这叮叮当当的,白花花一箱子玻璃送出去,自有将军为我辩经,看人家说话多好听?」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在心中暗暗想着,眼看着奉天殿上变得越来越混乱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朱允熥抬眸透过奉天殿的朱漆大门,朝外面看了一眼——旭日初升,时间差不多了。 他打了个哈欠,然后站起来动了动脖子。 看了一眼马三宝。 马三宝立刻会意,手里的鞭子用力一挥。 啪—— 奉天殿上响起响亮的一声,还沉浸在激烈争吵之中的言官以及淮西武将均是微微一愣,顿了下来。 整个奉天殿,霎时间就“唰——”地一下安静了下来。 朱允熥酝酿出一副哀伤的表情,缓缓垂眸,痛声道:“几位说……的正是朕心中所想!” “皇爷爷去了,朕心中悲痛万分,所以在乾清宫植下草木,盼着皇爷爷能以此为引,时时回来看看。” “朕能为皇爷爷做的不多,亲手做的,无论好坏,才是最能表达心意的,朕希望皇爷爷泉下有知能心中慰藉。” 宽广且安静的奉天殿之内,回荡着朱允熥悲痛的声音。 随后陷入了沉寂。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吵架的时候不觉得。 譬如经过一阵令人筋疲力竭的争论之后,突然停下。 在场的无论是淮西武将还是文官言官,都瞬间有了一种脱力的感觉,脑瓜子嗡嗡的。 朱允熥微微顿了顿,扫视了一眼颇为疲惫的文臣武将。 收敛起自己悲伤的情绪:“逝者已逝,大明皇朝还得继续,今日早朝便议到这里,各部官员各司其职,一起把咱们大明这个担子担起来,皇爷爷泉下有知同样会有慰藉。” “退朝。” 朱允熥最后淡淡吐出两个字。 转身朝仪銮后方而去。 第81章 这是好事情不是吗?暗中生事 随着朱允熥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走远,整个奉天殿内依旧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才有人低声幽幽叹了一句:“这……这就退潮了?” 奉天殿内这才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武将纷纷转头瞪了袁泰等人一眼,留下一声声冷哼,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离去。 而袁泰等人则是憋得面色通红,此刻却也已经无处使力。 只能无奈地一甩袖袍,气急败坏地怒道:“嗐!!” 旋即悻悻而去。 文武百官带着低低的议论声从奉天殿鱼贯而出 人群之中。 傅友文朝后头看了看。 放慢了脚步等着詹徽走到自己身边,拉住了詹徽,用只有他们两人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道:“注意到没,整场朝会,咱们这位新陛下拢共说了几句话?” 詹徽也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神情。 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最后站起来说了几句话,什么都没做,居然就这么把这群人给摆平了!” 傅友文点头:“真是可怕啊……不过这群淮西武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讲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一个个都跟吃了火药一样,按理来说,如今的陛下大部分靠他们撑起来的台面,朝堂上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情,他们怎么那么积极?” 他心中实在纳闷儿。 这看起来不像朱允熥靠着这群淮西勋贵,反倒像是淮西勋贵非要往上贴一样,实在不合理。 詹徽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双眼微眯:“是啊,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虽然说凉国公、开国公和咱们这位新陛下之间有一层并不浅薄的血缘关系,但其他人可没什么血缘关系啊。” “陛下和这群淮西勋贵之间,更大的成分当是利益交换才对,你支持我上位,我给你权位尊荣,而且这一层关系是臣强主弱……” 傅友文的不解同样也是詹徽心中所想。 顿了顿,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大事不妙地看了一眼傅友文:“该不会之前淮西勋贵突然对强买田地这些事情撤手……是为了套住我们的吧!?” 他和傅友文会愿意支持朱允熥。 最大的原因就是朱允熥不仅能够牵制各地藩王,同时还能压得住淮西勋贵。 今天早上看到这群淮西勋贵。 他才骤然惊觉这其中或许有问题! 却见傅友文摇了摇头: “没有,淮西勋贵并没有继续干之前那些腌臜事情。” “这几天新旧交替、你是礼部尚书兼左都御史,琐事繁多,没功夫关注这些事情,但我得空就关注着他们的动向。” “今天一早还有人来跟我回报消息。” “淮西勋贵不仅没有趁着这次之事落定,就急不可耐地伸手,反而他们的手……收得更彻底了!” “大有种娼妇要从良了一样的架势!” 傅友文露出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 詹徽讶然瞪大了眼睛,不由得低声叹道:“我还以为是当今陛下上位了之后,给了他们在这些腌臜之事上的一些便利,否则无缘无故的,袁泰他们劝谏了陛下两句,这群人像是亲老子被人骂了一般,看来倒是我想错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 交换了一个难以言明的目光。 随后齐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巍峨的奉天殿,神情复杂。 片刻后。 詹徽面上才露出一抹释然的表情。 收回了目光道,笑了笑道:“不论如何,这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情不是?大明既乱不了,也没有出什么外戚专权乱政的苗头。” 闻言,傅友文也回过头来。 释然一笑:“也对,虽然咱们这位新陛下的确是玩物丧志了些,但在什么花木、陶瓷上费些钱财和精神,相比于天下大乱、外戚专权之祸,就微不足道了,只是名声不太好听罢了。” 二人点了点头。 默契地相视一笑。 “该去六部衙门了,詹大人请。” “傅大人请。” 二人谦让了一番,联袂朝六部衙门的方向而去。 奉天殿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如同蚂蚁一般,各自朝自己所在的衙门散去…… 而在去往都察院衙门的方向。 “袁大人!!!” 面色沉凝,一脸不解之色的右都御史袁泰,正心不在焉地朝都察院衙门的方向缓步而去。 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袁泰驻足停下,蹙起眉头回头一看,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江夏侯周德兴? 一时之间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 同时拱手一礼:“江夏侯,有何贵干?” 周德兴呵呵一笑:“袁大人这话说得,今日袁大人在奉天殿上仗义执言,不惧权贵,此等刚正不阿之风令人敬佩。” 袁泰心中暗暗一喜。 毕竟周德兴这话就是戳着他们这种喷子心窝上讲的。 自然受用。 不过他表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只是拱手谦道:“在下身为都察院右都御史,下有稽查百官之职,上有劝谏天子之责,此乃在下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周德兴故作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 “唉……可惜!可惜啊!” “像袁大人这样的言官,虽一心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却也架不住蓝玉那一党人的胡搅蛮缠啊。” “大行陛下刚驾崩几天,就在乾清宫搞什么花花草草,挑的还都是贵价的,还玩什么搓泥巴烧陶瓷……说他都是孝心一片,谁信呐。” 颇感疲惫的袁泰目光微微一亮。 深以为然地叹道:“正是如此,唉……嗐!” 周德兴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话说回来,今天这种事情如果换做是东宫的二殿下,必然不会如此蛮横无礼!二殿下为人一向谦和有礼,对翰林院的学士、朝中清流文官礼重有加,时常虚心请教学习,是再好不过的人了。” “其实如果是二殿下,他压根儿就做不出在丧礼期间玩物丧志这种事情来!” 袁泰目光一凛,旋即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二殿下抱病在身,前日当今陛下还给二殿下封了亲王尊位,二殿下来奉天殿受礼,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唉……” 第82章 来的可真及时啊! 如果说之前始终有人对朱允炆的下落和死活有所怀疑。 但朱允熥让他病怏怏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点便基本没有了什么说法了。 见袁泰露出一脸惋惜之意。 周德兴心中暗暗一喜。 面上却是露出一副郑重且沉凝的样子:“袁大人是否想过,此事可能有蹊跷?” 袁泰瞳孔微微一缩,有些不放心地左右看了一眼,道:“江夏侯这是何意?” 周德兴也一脸顾虑地左右看了一眼,卖了个关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他留给袁泰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之后。 抱拳一礼,转身缓缓而去。 以周德兴的身份,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确了。 对于他来说,袁泰固然是一个他可以争取的人,却并非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如若对方有意,自然会来找他谋事。 …… 乾清宫。 前殿。 朱允熥刚回到宫中,宋忠便凑了上来:“陛下,殿前司亲军指挥周骥在宫中与宫女淫乱宫闱,已被抓获。” 宋忠双手抱拳,微微躬着身子。 虽然不敢直接抬头直视圣上,却依旧忍不住斜斜抬眼,端详了朱允熥一眼。 没别的。 他就是觉得奇怪——太奇怪了! 周骥,江夏侯周德兴的独子,虽然能力平平,但凭借着江夏侯周德兴和大行陛下的少年情谊,在殿前司任亲军指挥使。 原本新皇即位。 周骥和周德兴作为东宫二殿下的外戚势力,就算陛下不收拾他们,也不该让周骥再担任“殿前司亲军指挥使”这样的重要位置才对。 但陛下并没有把他拉下去,而是放之任之地继续在任。 起初宋忠以为。 是因为此次的事情太过仓促,新帝即位诸事繁多,而朱允熥多年来偏居在东宫,所以对周骥、周德兴、朱允炆之间的关系了解得并不多。 但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提起此事的时候,陛下却给了他一道密令:【暗中严密监视周骥,不可让其知晓分毫。】 宋忠懵了。 但他刚刚被提拔起来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做事情、表忠心还来不及,也就不敢多置喙什么,只能遵旨派人看着。 结果早朝期间就有人上报。 周骥出事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周骥内心是震撼的…… 简直就像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发生。 就等着周骥自己犯错一样! 明明在几天的时间之前,自己面前这位新陛下,还只是一个常年偏居在东宫一隅、不起眼、不为人所问津的皇孙。 可如今竟然像是能预知未来一般料事如神! “好,朕知道了。” “这个案子锦衣卫来办,皇爷爷新丧还不出十日,父亲薨逝也才三月有余,都还在丧期之中,周骥身为殿前司亲军指挥使,在宫中与宫女淫乱宫闱,大逆不道。” “当,满门抄斩。” 宋忠心中还在兀自震撼猜测着,便听到面前的陛下语气平静地给出了处置方案,甚至让人察觉不到他有任何情绪。 “微臣遵旨。” 宋忠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立刻应声道。 心中却如同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下去:「陛下对此事果然早有预料么?」 「江夏侯周德兴的资历,再加上他对福建一带军务的影响能力,未必不能成为潜藏在暗中的一条毒蛇。」 「现在有了对方的把柄,而且还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说法把江夏侯一门抄斩,连那些最喜欢背律法的言官文官都说不了一句话,陛下会连丝毫的情绪都没有?」 宋忠应声退下,对于自己心里这个想法摇了摇头。 结合陛下之前的行动和安排。 只能说陛下早就知道会发生此事! 至于这是否是算命、观星、卜卦……还是什么玄乎其玄的原因知道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 看着宋忠离开的背影。 朱允熥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周骥这个坑爹小能手,果然不会让人失望啊。” 周德兴早年立功不少,后又在福建一带掌管军务,征兵操练,在军事要地、沿海地区筑城十六座…… 虽然论风头他没法和蓝玉一党人相提并论。 可是论实力和影响力同样不差。 他必须死。 周德兴一门在历史上的结局他是知道的。 只不过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朱允熥就很难知道得那么细致了,但只要周德兴一门还活着,这件事情就处于一种“即将发生”的状态。 所以朱允熥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找人盯着他那坑爹的儿子。 虽然现在紫禁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朱提前嘎了,他朱允熥上位了。 可是历史上的周骥事发的时候,正是便宜老爹朱标的丧期之内——足可见这货是个靠下半身思考的货色,只要不打草惊蛇,不怕他不犯错。 没想到这货坑爹来得是真及时啊。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到时候百姓围观,人多眼杂的……今日便去了这个祸患,虽然是锦上添花,却也不错。” 朱允熥一边朝后院的方向走去。 心中暗暗思忖着。 毕竟人心难测,虽然他知道周德兴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肯定不可能对他的登基大典造成什么影响,可他是一个稍微有些完美洁癖的人,不喜欢旁逸斜出。 “呀!朕的番薯藤长新叶子了!埋进土里那些带芽的番薯,也有几处有芽儿从土里微微冒了个头!” 朱允熥目光发亮。 看着后院地里几个紫色的嫩芽。 心中十分开心。 …… 江夏侯府。 周德兴点了个卯就回府上了,回家坐在待客的大堂,茶水上了一杯又一杯。 他站起身来朝门外看了一眼。 有些急切地朝管家问道:“门口有没有人来?仆从?丫鬟?小厮?” “回老爷,府上尚且无人拜访。”外面传来管家的声音。 周德兴坐了回去。 却听到管家继续道:“还有一事,少爷昨晚在宫里值夜,按理来说早朝期间就就该回家了,但今日还不曾见到少爷的身影。” 第83章 周德兴的野心计划,齐王朱榑! 听到管家这话。 周德兴面上露出一抹怒色,却也并不多么意外,只是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 “估计又躺在哪个青楼女人的肚皮上去了,这个逆子,这种节骨眼上还这么担不起事情!” “陛下新丧,太子孝期也未过……” “也好在朱允熥那小兔崽子向来在东宫深居简出,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蓝玉那一群人又忙着得意忘形,没人关注到他的头上去。” “等他回来了,把他给我绑了!” “老子非抽死他不可!” 周德兴顿时焦头烂额,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却还不忘记朝外面的方向伸长脖子看去,恨不得一双眼珠子都瞪出来。 明天朱允熥那个小兔崽子就要登基了。 一旦对方当着天下万民的面,祭天地,告祖宗,正式加冕,那一切就都无可撼动了……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尤其是周德兴得到确切消息,确定朱允炆的“病”有问题之后,这件事情就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了。 否则以他的身份。 朱允熥那小兔崽子迟早要清算到他的头上来。 不动,就是等着那一把刀落到他的头上来,但搏一搏,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袁泰这些硬脖子能站在朱允炆这边说话,而且是在祭天典礼上,在应天府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揭露出真相,朱允熥就算有蓝玉那一帮人站场子,也逃不过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有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在外的藩王便有势可借,天下也就会乱起来。 虽然周德兴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如何,甚至朱允炆一脉很大可能没有立足之地,但他知道,自己至少要先把水搅浑了。 因为。 这天下随便谁当皇帝都行,唯独他朱允熥不行! 只要这一滩水浑了。 鱼儿就能趁机逃跑。 乱到最后的结果无非是三种:淮西勋贵带着周允熥压住乱势,或者哪个藩王入主应天府,亦或是哪几个藩王各分天下。 但他周德兴获得了机会——趁机会浑水摸鱼带着懿文太子的血脉,带着曾被议储过的朱允炆,走水路去福建。 天下乱起来,福建一带就是他周德兴的天下。 居于沿海附近,可守可退。 进可找机会占据大义之名以求后进。 退可安身立命于一隅! 正当周德兴看着外面的门翘首以盼的时候,另外一名身着劲装的男子神色严肃地走了进来。 周德兴目光一亮:“如何?” 那劲装男子面上露出一抹喜色。 “属下快马加鞭,跑死了十数匹马,去青州见到了齐王。属下假称老爷在福建的人马势力已经调到了应天府附近,经过属下一番劝说,齐王答应带兵走水路来应天府!” “估算着,齐王的人最迟今日下午便能抵达应天府,属下先行回来将消息告知老爷。” 闻言,周德兴一颗心脏顿时疯狂跳动起来。 想要把水搅浑,说服袁泰那一帮人不算,最好是能将朱允炆从东宫弄出来现身说法。 只是周德兴的势力在福建,来不及。 应天府这边最近又被蓝玉那一帮人盯得紧,没办法动。 这时候就得借助外势。 其他的时间,对于许多藩王来说,或许到现在才刚刚得到消息,甚至有些藩王还不知道应天府发生了什么。 来得及的。 只有距离应天府最近的几个藩王——荆州的湘王、武昌的楚王,开封的周王,青州的齐王…… 湘王性子软弱,楚王没什么野心,周王更只喜钻研医道。 只有青州的齐王朱榑。 虽有战功,却性格骄纵、自大,还喜欢召养刺客和江湖方术之士,以护卫兵守青州城,筑墙以禁止出入,俨然有在青州偏安一隅之态势——是最好忽悠的人选。 欲望会让人冲昏头脑。 以万人之上的至尊皇权诱之,可得。 “哈哈哈哈!!好!你做的很好!”周德兴大喜道,“到时候让齐王的人潜入应天府,趁着朱允熥的登基大典,东宫的守备会挪走一些人手,把二殿下抢出来!” “登基大典的第一步是要先去钟山祭天地,告祖宗,万民观礼,当着天下万民的面,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你也准备好我们在应天府所有的人手,把水搅浑了之后,立刻浑水摸鱼地带着二殿下走水路去福建,皇位我们现在是够不到了,脱身才是我们的目标。” 周德兴对着那劲装男子吩咐道。 至于什么齐王朱榑……还是谁谁谁,随他们打破头去。 劲装男子抱拳点头:“是!” 周德兴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茶,看着外面目光微眯:“剩下的,就是袁泰了。” 然而。 下一刻。 却听到外面响起一阵阵喧嚣之声。 “哎哟!干嘛?你们这是做什么?这里可是江夏侯府上,你们岂可随意闯入!?” “大胆!反了!你们真是反了!” “啊——放……放开我!放开我!!” “老爷……” “……” 外面的喧嚣之声越传越近,府中上下仿佛一片鸡犬不宁,到处都充斥着呼喊声、东西砸落在地上的声音……等等。 厅堂之内。 正在议事的周德兴三人脸色一变。 “管家,发生了什么?”周德兴指着外面,神色凝重,有些紧张地问道。 管家和劲装男子对视了一眼,不解摇头。 不过很快,就有一批身穿飞鱼服、腰间佩戴着绣春刀的魁梧男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正是宋忠。 周德兴脸色一变,拍桌而起,呵斥道:“宋忠!你们这是干什么!?” 宋忠面色冰冷,言简意赅地道:“奉陛下之令,抓人。” 周德兴故作镇定,怒然一甩袖袍厉声叱道:“即便是大行陛下抓人,也讲究个缘由,当今陛下不能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锦衣卫来本侯府上闹得鸡飞狗跳吧?” 宋忠冷笑一声:“自然是有缘由的。” “江夏侯周德兴之子周骥。” “在大行陛下丧期、太子殿下丧期之内,不仅不务正业、玩忽职守,还与宫中的宫女秽乱宫闱!” “被发现之时,至少有十数宫女太监目睹,合宫都瞧见了,铁证如山!陛下有令,江夏侯府一门,满门抄斩!” 第84章 满朝震惊:前脚露头,后脚抄斩? “什……什么?!”周德兴当场懵了,一颗心仿佛沉入了深渊之下,几乎要停止跳动。 私通宫女,秽乱宫闱?? 难怪周骥一晚上都没有回来!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宋忠的这一番说法说出口,周德兴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他儿子干得出来这事儿! “蠢货!蠢货啊!!”周德兴一屁股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眸子里露出阵阵绝望和不甘之色…… 朱允熥不会放过他,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这几天才殚精竭虑地筹谋许多,求的不是把朱允炆扶上大位,而是浑水摸鱼脱身跑路。 眼瞅着把齐王忽悠了过来。 眼瞅着袁泰那一波喷子在朝堂上吃了蓝玉一党人的瘪,颇有争取过来的机会。 结果周骥居然出了这档子事! 完了! 全完了! “江夏侯,走吧。”宋忠面色冰冷地看着周德兴,道。 周德兴有些怔怔出神,仿佛三魂没了七魄。 朱允熥就等一个机会搞他,现在却……何解?无解! 宋忠的声音落在耳中。 如同一根根刺扎进了他的耳膜。 怔了片刻,周德兴站了起来,先是喃喃:“满门抄斩……不……只是一个宫女而已……” 紧接着便怒吼起来:“我和大行陛下是自小的玩伴,又一路跟随陛下立下了赫赫战功,他岂可因为这等小事对我周家满门动手!?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宋忠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戏谑的嗤笑:“江夏侯自然可以和大行陛下论故交。” “可咱们当今陛下也说了,若是论这一层故交,大行陛下还是周骥的叔伯,叔伯才去世没几天就与女人寻欢作乐,普天之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来人,不走的就绑走!” “周德兴现在已经不是江夏侯,而是万罪之人!” …… 都察院。 詹徽刚刚处理完吏部的事情,转头便又进了都察院衙门。 原本都察院最近是没什么大事的。 可奈何,他接到了手下人的禀报:远远见到江夏侯周德兴和右都御史袁泰交谈。 这种节骨眼儿。 周德兴那老家伙能憋出来什么好? 无非就是以袁泰为首的一伙人,今天在朝堂上被那群淮西勋贵胡搅蛮缠,喷自闭了,周德兴来给袁泰上眼药了。 詹徽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管着整个都察院的事情。 虽然知道周德兴那老家伙必定掀不起来什么事情,但袁泰好歹也是他手底下的人,他得提点上几句。 詹徽一踏进都察院的门。 就见到袁泰低着头从厅里走了出来,紧蹙着个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都快走到詹徽跟前了还没看到他。 “袁大人。”詹徽驻足,喊了一句。 袁泰一惊。 抬起头来才发现詹徽。 顿时显得有些心虚,即便故作镇定,声音之中也略带一丝颤抖:“詹……詹大人……” 詹徽不动声色地淡淡一笑:“袁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袁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没要去哪儿,厅里有些热,出来透透气。” 詹徽面上的表情微微一滞,转而露出一抹郑重:“袁大人,可别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干那铤而走险的事情。周德兴,不是什么好东西。” 闻言,袁泰背后顿时开始噌噌冒汗。 詹徽踏前几步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对他耳语道: “放心,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我的人当时看过了,周围并没有其他耳目。” 袁泰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毕竟詹徽如果要举报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和他讲话了。 顿了顿。 詹徽继续道: “袁大人,你我共事的时间不算短了,你的为人我知道,再者,你是我都察院的人,我不愿看你误入歧途。” “别看当今陛下年轻,他却是个深不可测之人。” 说完,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袁泰蹙起眉头带着一丝不解:“大行陛下丧期,他在乾清宫里种花种草?架炉烧瓷?这是深不可测?” “什么‘一片孝心’的鬼话,詹大人莫非还信了?无非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东宫皇孙,得了那群淮西勋贵的助力,侥幸坐上了皇位罢了。刚上位便如此急不可耐地暴露本性,詹大人这句话,恕我无法苟同!” 袁泰一甩衣袖有些不服气。 奉天殿参奏,固然有为了青史之名的意图在其中。 但对于这种玩物丧志、不敬先人的行为,他心里也是看不大惯的,也算是一次遵从本心的行动。 “侥幸……” 詹徽饶有兴趣地看着气急败坏的袁泰,饶有兴趣地喃喃重复了一句袁泰的评价,脑海中却忍不住想起了几天前的遭遇。 自嘲的笑了笑。 一个侥幸之人,把朝堂大势看得无比清晰透彻,一个侥幸之人,把他们三个人吓得狼狈不堪…… 这位新陛下能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 只是这种事情,他不可能和旁人说。 “唉……袁大人往后便会知道了。”詹徽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感慨,轻叹了一口气道。 袁泰撇了撇嘴。 对此不置可否。 同时却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吐槽起来:「想你詹徽虽居于百官之首的高位,当年也是个有风骨的,如今竟然碍于淮西武将的压迫,今日在朝堂上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对于詹徽。 他的心里是有不满的。 却在二人说话之间,都察院大门口,一个小厮走了进来,朝詹徽躬身一礼: “老爷,外面传来消息,江夏侯周德兴之独子周骥于值守期间,玩忽职守,与宫中的宫女私通,秽乱宫闱,有十数名宫女太监为证。” “陛下大怒。下令锦衣卫督办审理此事,江夏侯府满门抄斩。” 詹徽目光一凛,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心中大惊,一时间如同掀起一重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这周德兴前脚刚刚露出苗头。 后脚就是直接一记“满门抄斩”!!? 站在他对面的袁泰则是直接愣住,脑海之中瞬间飘过无数念头:如果刚刚不是被詹大人拦住,自己岂非…… 想到这里。 袁泰浑身上下瞬间被汗水浸透。 第85章 冷知识:陛下您也驾崩了 “多谢詹大人救我一命!”愣了片刻,袁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中一阵后怕,朝着詹徽拱手深深一礼。 能在都察院干,他不算是个怕死的。 可若是因为卷入周德兴的事情里死了,那就是死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不值当。 詹徽伸手虚抬了一下:“袁大人不必多礼,我说过,不过是不愿意看你误入歧途罢了,有时候,不要老是盯着那点什么‘青史留名’的事情上惦记,多看看多想想。” 话虽如此说着。 可詹徽面上同样充斥着莫大的惊骇之意。 其实他也不是猜不到朱允炆的事情上,多少会带点猫腻在里面,也知道朱允熥那只小狐狸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迟早是要对周德兴一门动手的。 却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怎么像是瞌睡了给人送枕头一样,周德兴的儿子就犯了事儿,还刚巧这把柄就被抓住了?事情真的能这么巧?」 震撼之余,詹徽心中对于这一点是无法理解的。 可是他得到的消息却是:有大量的人证物证,捉奸在床。 朱允炆生病可以虚无缥缈,毕竟人吃五谷杂粮,生什么病都不奇怪,太子殿下就是突然之间这么没的。 但私通宫女、会乱后宫这种事情,却得是当事人自己主动去做了,还被人看见了。 「难不成这位新帝真是顺应天命之人?」 思索片刻,詹徽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这么想着。 沉思中,他的思绪被袁泰的声音打断:“詹大人从来并非偏听偏信之人,莫非知道些什么?” 詹徽回过神来。 长叹了一口气,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呵,知道什么……我能知道什么。” 纵然他知道一部分真相,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觉得,自己对当今这位新帝的了解,仿佛依旧只是冰山一角。 况且就他知道的那冰山一角,肯定也不能随便往外说。 不过,能说的他也不藏着。 顿了顿,便开口提醒道:“朝堂大变,新旧交替,这几天,你们这帮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新帝的身上,盯着他种花种草,盯着他烧制陶瓷。” “以往你们不是最喜欢盯着那群淮西勋贵么,你们要不看看,新帝上位之后,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听到詹徽提起淮西勋贵。 袁泰的第一反应就是满脸的不屑和愤恨之意:“他们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那些腌臜之事罢了,他们有功,也有大用,先帝不愿意动他们,如今的新帝靠着什么上位……你我心知肚明,只有变本加厉罢了,嗐!” 他的神色之中显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样子。 如今的淮西勋贵,朱允熥不可能会动他们,纵然如今维持着暂时的稳定,大明的未来,依旧堪忧! 詹徽不以为意地轻轻嗤笑了一声。 摇了摇头拂袖离去,越过袁泰朝都察院衙门里走去。 留下一脸懵逼的袁泰。 …… 与此同时。 乾清宫中殿。 “陛下,江夏侯一门被判满门抄斩了。”蒋瓛趁机溜进灵堂里,向朱元璋汇报道,毕竟此事非同小可,江夏侯周德兴的确是陛下自小的玩伴,多年的故人。 不过朱元璋只是双眼微微一眯。 点了点头道:“以允熥的性子和缜密的心思,这件事情他是迟早要干的,是因为明日要登基了,想要防备着周德兴,所以等不及了么?” 对于朱元璋来说,什么玩伴,什么故人,那都是浮云。 现在他既然决定把大明江山交到朱允熥的手上,那一切事情就要以朱允熥这皇位的稳固,朱家江山的稳固,天下万民的和平作为第一考虑基准。 朱允熥顾虑不到周德兴这个变数,才会令他不满意。 略略思索了片刻。 朱元璋还是微微摇了摇头:“撸了周德兴,这是对的。” “就是太心急了。” “咱可以随便杀人、随便抄家,那是所有人都怕着咱,惧着咱,可他这才刚刚登基,皇位坐的还不算稳固,杀的又是吕氏娘家一脉的人,不太合适。” 蒋瓛却道:“不是无缘无故,是周骥昨夜在宫里值守,与宫里的宫女秽乱宫闱,被抓了个正着,十数名宫女太监亲眼所见,锦衣卫都有认证。” “什么!?” “没心肝的东西!” “咱标儿才薨了多少日子?他竟敢寻欢作乐,还在这皇宫里和宫女私通!该杀!该杀!” 朱元璋一听,气得胡子都被吹了起来。 历史上他干周德兴一家,除了考虑到外戚之故,同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朱标是他最爱的儿子,孝期之内寻欢作乐,朱元璋难免大怒。 蒋瓛抿了抿唇。 面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提醒道:“在外面看来,陛下您也已经驾崩了,头七都还没过呐,如今的新陛下便是以这个说法抄了江夏侯满门。” 朱元璋回过神来,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也是,咱也死了哈哈哈哈。”对此,他反倒不那么在意。 反而有些不解地蹙眉,面上露出一抹思索之色:“想杀周德兴,结果周骥跟宫女搞上了,咋就恁巧了?” 蒋瓛迟疑了片刻。 立刻应声答道:“也算不得是巧。” “微臣把手里大部分暗线都交给了新陛下,之前又坚持了五日到最后自断一根手指,算是取得了新陛下的信任,如今在锦衣卫中领了个指挥佥事的职。” “所以得到了些消息——宋忠在新陛下的授意下,早就让人盯上周骥了。” 朱元璋目光一凛:“你是说他早就注意到了周骥?还没把他从宫里调走,反而只是派人盯着他,简直像是……”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话头,神色之间有些不敢置信。 蒋瓛也是有些不可思议地接了话:“像是……像是在等着周骥犯事!” 朱元璋双眼微眯。 怔怔出神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同在乾清宫前殿的朱允熥,接到了宋忠的密报:“启禀陛下,暗线传来消息,青州那边,齐王殿下已经带兵沿着海路朝着应天府来了,今日能到。” 第86章 把齐王的势力握在自己手里! “齐王?”朱允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旋即便不以为意地轻轻嗤笑了一声,“周德兴鼓动的?” 齐王朱榑,是个能打的。 有数次出征塞外的战功在身上,所以也很自傲。 历史上就是因为召养刺客和江湖方术之士,在青州闭城且私造不法器械,所以被朱棣给收拾了的。 现在老朱驾崩了,而且还没有留下遗诏。 能被周德兴鼓动起来也实属意料中的事情。 略略思索了片刻。 朱允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笑道:“我这位七叔也是真没脑子,周德兴的鬼话也信?到时候他跑路去福建去了,他一个人带着一两万的兵打应天府的全明星阵容?” 朱榑没脑子是不假。 不过他在青州,不比北境那些塞王,手里的兵不会太多,只有可能是周德兴把他忽悠了,告诉他自己手里也有兵。 两两相合,猝不及防之间才有可能在应天府搅一搅。 只可惜。 他看不出来。 周德兴就是要借他的手跑路而已。 宋忠点了点头:“陛下料事如神,正是周德兴派了人去青州游说,谎称他福建的兵马势力已经蛰伏在了应天府附近。” 回话的同时。 他也是暗暗心惊地打量着这位陛下。 心中愈发一阵阵骇然。 「不仅仅一早就预料到了周骥会出事情,我这边消息还没报上去,仅凭一个“齐王出兵”,竟然就把事情猜了大概?」 「很多时候,他都能让我忘记,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已……」 心中如此想着,宋忠的目光愈发敬畏起来。 不少人都暗道陛下是淮西勋贵扶起来的傀儡,可陛下,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不过现在周德兴满门都已经被打入诏狱,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办起程序来也快,只待今日午时三刻问斩。” “陛下英明韬略,无论何人,都阻不住陛下的路。” “只是……齐王殿下这边要如何处理,就得请示陛下的意思了。”宋忠抱拳躬身,道。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凛,旋即便立刻敛去眸子中的冷意。 淡淡地道:“控制住他的兵力,把他请进宫里来就是。” 他的第一反应是,杀! 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朱儿子一大堆,也就是藩王一大堆。 纵然自己借着这件事情杀了朱榑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来就有些打草惊蛇了,其他的藩王必会不满或警惕。 诚然,有蓝玉一党人在,只要不是天下大势被煽动起来站在藩王那一边,朱允熥就丝毫不惧。 可他这个位置现在的稳固。 靠的是淮西勋贵、藩王、文人士子和天下百姓之间的相互牵扯制衡,他还不想藩王出事情。 “属下遵命。”宋忠抱拳应声道,旋即便退了下去。 朱允熥站在龙书案旁边,右手手指微微曲起,以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齐王……朱榑……” 片刻后,朱允熥似是想到了什么。 目光微微一亮,面上露出一抹释然地笑意:“杀他?杀他干嘛?虽然青州的兵力比不上塞王的多,但只要能实实在在握在我的手里,也不亏!” 把朱榑这蠢货逮了。 让他把他的儿子全送到应天府来换人。 不仅青州的兵力能为自己所用,就是齐王朱榑也能为自己所用,杀了多不值当? 朱允熥轻拍了下桌面,心情不由开朗了许多。 …… 话分两头。 东宫偏殿。 朱允炆和吕氏母子二人,名义上是被放在这里养病,实际上自然是日日吃着慢性毒药维持住虚弱的状态。 且整个东宫都由锦衣卫派人严加看守着。 对于朱允熥来说。 他们两个人的作用,就是在前期需要的时候露露脸,证明“他们的确是病了”这个“事实”就够了。 往后便越来越不会有人关注东宫的情况。 找个机会让他们嘎了也就是了。 偏殿之内。 哐当—— 响起一声瓷器被打落在地,碎裂的声音。 “我不吃!” “你们……你们……你们大逆不道!” 朱允炆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把锦衣卫送来的吃食打落在了地上,然后红着眼睛虚弱地吼道。 原本好好的人突然虚弱下去。 他们当然会猜到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就在几天之前,朱允炆还是万众瞩目的皇孙,日日跟在朱元璋身边出入奉天殿、谨身殿等地,上朝议事,学习国政。 如今却骤然沦为阶下之囚。 而坐在奉天殿上的,居然是那个废物朱允熥! 朱允炆难免气急。 “来人,把这里收拾了,再端一碗上来。” “二殿下如今重病在身,身体虚弱,不吃东西可怎么好?”负责此事的锦衣卫仿佛已经司空见惯,面对朱允炆这副疯癫的模样,无动于衷,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朱允炆甩脸道:“吃了……吃了你们的东西才好不了!来人……来人呐!胆大……胆大包天,谋害皇嗣……来人!” 锦衣卫冷冷地道:“二殿下还是省些力气吧,便是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 “二殿下,请用。” 看到宫人又端了东西上来,锦衣卫淡淡地道。 朱允炆还想抬手继续将其打翻。 却听到旁边吕氏的一声呵斥:“允炆!吃了吧!这里……里里外外都是……对视朱允熥那个孽障的人,挣扎……挣扎也无用……” 锦衣卫笑道:“还是太子妃明白道理些。” 朱允炆还想继续再闹,却瞥见了吕氏一个略带深意的,严厉的眼神。 他一贯敬重吕氏,也依赖吕氏。 迟疑了片刻后便不再闹了,朝着办事的锦衣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冷哼一声后,便不甘地把吃食吃了进去。 “二殿下这才叫识时务嘛。” 锦衣卫看着朱允炆将东西吞下去,暗暗舒了口气,带着宫人退了出去。 待锦衣卫退下。 朱允炆有些不甘和埋怨地看了吕氏一眼:“娘……您明知道这吃食有问题,怎么还……” 吕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强撑着走到朱允炆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朱允熥……朱允熥那个孽障,他……他登不了基!” 第87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齐王的兵力 “登……登不了基?” 朱允炆瞪大了眼睛微微一愣,旋即就露出了绝望和不甘的神情:“没用的,他有那帮子淮西勋贵……甚至连锦衣卫都已经换了天被他掌控在手里。” “别说是那群淮西莽夫,就连……就连朝堂上的文臣都已经认定了此事,黄师……黄师不过是帮我多说了几句话,便落了个满门抄斩……” “他现在还留着我们,只是为了惺惺作态,等风波过去,说不定我们就莫名其妙地重病暴毙了。” “没用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们……我们拿什么阻止他登基?” 朱允炆颓然坐在床榻之上,双手抱着头发散乱的脑袋,喃喃地说着,连眼神都显得有些涣散起来,整个人一片心灰意冷,仿若行尸走肉。 吕氏满脸心疼地坐了下来。 揽住朱允炆的肩头轻轻拍着:“好孩子,不灰心,你叔公已经给你筹谋好办法了,虽然这大明天下你是无望拿到了,可你能活,朱允熥他也别想好过!” 说到最后一句。 吕氏的眸子里露出一抹阴毒的目光。 朱允炆抬起头来,目光之中仿佛重新升起了一抹光芒:“叔祖?他……他如何保我?” 吕氏双眼微眯。 警惕地环顾了四周一眼,确认周围的确没有任何人之后,才压着声音道:“此事也是朱允熥自己蠢。” “这还没登基,就在你皇爷爷的灵堂前,在乾清宫搞什么花花草草、陶瓷的,引起朝中不少官员的不满。” “所以明天,你叔祖会让人来把咱们从东宫弄出去,彼时,朱允熥那孽障正在天下万民面前举行登基大典,你叔祖会说服朝中那些文官清流在万民面前发声,再由你出面为证!” “另外一方面,你叔祖也派人去青州和齐王接洽。” “明日登基大典一定会乱起来!” 吕氏用只有朱允炆和她自己听听得到的声音,缓缓安抚着朱允炆,颇有些疯狂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笃定。 不是他有多信任周德兴。 而是她知道,周德兴早就已经站了队,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些事情他不得不也只能去做! 闻言,朱允炆目光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旋即又蹙起眉头有些顾虑:“可是……娘,蓝玉他们那些淮西莽夫那么可怕,我七叔他怎么敢来?” 吕氏笑道:“你叔祖虽未封国公,可再怎么说也是先帝自小到大的玩伴,替先帝经略福建多年,自然有自己的势力。齐王他好大喜功,若是他以为你叔祖的这一部分势力也在应天附近,齐王他是会来的。” 朱允炆露出若有所思之色,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当即点了点头:“现在不在备战时期,他们从应天府周边调动卫所兵力也需要时间……的确有希望!” 紧接着他又摇头:“可福建那一部分兵力是骗齐王的啊,到时候我们还是会被那群淮西莽夫给镇压下来的……” 毕竟朱允炆跟在朱元璋身边学习国政的时间也不短了。 所以对于一些兵力上的调派还是略懂一二。 立刻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吕氏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傻孩子,咱们又不跟那群莽夫硬刚,登基大典乱起来,咱们立刻就跑!跑去福建!娘不是说过了嘛,大明天下咱们拿不到了,但咱得活!” 朱允炆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苍白地脸上都扯出了一个绝处逢生的笑容:“娘说的对,那就能成了!到时候让七叔还有其他的皇叔们和朱允熥打个鱼死网破去吧!嘿嘿……嘿嘿嘿嘿……” 朱允炆压着自己的声音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半带欣喜半带疯魔。 这几天的时间里,他活在绝望、不甘、和未知之中,心中一根弦时时刻刻都在紧绷着,如今总算有个结果落定下来了。 自然很难冷静下来。 跑去福建,他知道这是有搞头的。 福建沿海一带何以倭寇横行,大明皇朝却屡禁不止?因为那群倭寇进可以抢掠沿海,退则一艘船直接往大海里开,根本就做不到斩草除根。 同样的道理,只要他们真的到了福建一带去。 对于朱允熥或者其他藩王来说,那就是山高皇帝远,管不到他头上去了。 况且明天把这浑水一搅,谁知道应天府会乱成什么样? 更没人管他的死活了。 这的确是一条生路!! “傻孩子,低声些笑!”吕氏立刻捂住他的嘴。 朱允炆点点头,拿开吕氏的手,双目虽通红,却目光明亮,低声道:“娘,我知道的,朱允熥以为他能安安稳稳坐上皇位,却不知这应天府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了,而咱们,只用等着这场山雨便是!” …… 应天府外一处荒僻郊地。 此处山林掩映,从外看去郁郁葱葱,一眼看去尽是翠绿,正是隐匿身形最佳之处, 而在这宁静的翠绿之下。 却藏了不知多少人在其中,这些人高矮胖瘦,或是布衣商人的打扮,或是褴褛乞丐打扮,或是农民打扮…… 唯一相同的特征便是。 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 在最前方,一名身着蓝色华贵锦袍,身形高大,神色张扬的青年透过林木的缝隙远远眺望着应天府:“人都到齐了没有?” “回齐王殿下,咱们一万三千兵力从青州码头下海,走海路一路到应天府附近的荒野海滩下船,再化整为零走陆路来到应天京郊,基本已经全部在此处集合了。” “只等齐王殿下吩咐了。” 没错。 蓝色锦袍青年,正是自青州而来的齐王朱榑!! 老头子要是没死,他肯定是不敢动的,可现在老头子死了,而且还没有遗诏,那事情就有趣了。 “好!”朱榑收回目光,面上露出一抹张狂的笑意。 “本王好歹也多次去北境上阵杀敌,立下战功,老头子居然把本王安排在青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不过青州离应天近,又能走水路,本王也算是占了先机。青州这破地方本王早他娘的待腻了!” 第88章 华服衮冕,钟山祭天! “那属下便提前恭贺齐王殿下!”朱榑身边一名身着道袍的青须老者捻了捻长长的胡须,拱手一礼道。 朱榑闻言,面上露出喜色,朗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这声恭喜还是早了些,咱们和周德兴联合,猝不及防之间拿下应天府,这皇位本王一下子还是坐不得的。” “毕竟我二哥、三哥、四哥……按照序列,他们哪一个都在本王的前面。” 朱榑下眼睑微微一颤。 喜悦的面色之中略带一丝遗憾。 那名道袍老者呵呵一笑: “那个位置纵然眼下不是殿下的,但这次殿下占了先机,朱允炆和周德兴依靠着殿下,让那黄毛小子先坐一坐又如何,总有时日,他得把那个位置让给殿下来坐。” 朱榑满意地点了点头:“就你说话好听。” 道袍老者捋着胡须:“事实罢了,呵呵。” 朱榑喜而大笑:“哈哈哈哈哈!那就承你吉言!” 顿了顿。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情绪暂且收敛起来,蹙起眉头问道:“差不多到时间了吧?周德兴的人也该到了吧?” 日后的事情还得先放在一边。 现在最重要的。 是第一步:和周德兴的人碰头,确定明日的行事计划,然后再让手底下这些人化整为零地潜入应天府去。 好在最近登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南直隶一带的臣民百姓有许多涌进了应天府观礼,这一万多人乔装进城,倒是也不突兀。 道袍老者回头看了一眼,见底下人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一抹凝重之意:“似乎还没有来,或许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吧,毕竟现在应天府内的情势对他来说也不好。” 朱榑点了点头:“现在还早,等等也无妨。” 说罢,他撩起衣摆就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通知下去,就地休整,养精蓄锐。” 然而。 话音刚落。 立刻便有一个身着商人布衣的青壮男子小跑了过来:“启禀殿下,西边山脚出现了一队人马,应该是应天府附近五城兵马司的人马。” 朱榑顿时瞪大了眼睛:“五城兵马司!?” 旁边的道袍老者立刻安抚道:“殿下莫慌,朱允熥登基之前要先去钟山祭天,城外出现五城兵马司的人活动,也属寻常。” 但下一刻。 就有另外两名服饰不同的青壮男子也小跑了过来。 “启禀殿下,南边山脚下出现了五城兵马司的人马!” “启禀殿下,北边山脚下,出现了一队锦衣卫!” 两人先后朗声禀报。 一处出现兵马或许是偶然,但西南北三面……不是五城兵马司,就是锦衣卫…… 朱榑自然是一刻也坐不住。 当即就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大变,连嘴唇都瞬间苍白了下去:“这……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都不由带着一丝颤抖。 他的赢面在于,和周德兴手里的人马相合,再加上一个猝不及防,主打一个敌明我暗。 可一旦提前暴露…… 而且看对方这来势,似乎是早知道了这里的情况,过来围剿的一般——自己便丝毫赢面也没有了!! 道袍老者也是一改之前那种老神在在的模样,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语无伦次地道:“这……老道……老道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啊。” 二人说话之间。 便有一名身形魁梧,脸上略带着些横肉,身着飞鱼服,腰系绣春刀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过来。 “在下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宋忠!参见齐王殿下。” 宋忠恭恭敬敬地对着朱榑抱拳一礼。 毕竟陛下说的是,把齐王殿下请回去,而非逮回去。 朱榑和道袍老者相互看向对方,都看到了对方的懵逼和手足无措——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朱允熥的人! 朱榑愣了片刻,还是旁边的道袍老者悄悄推了推他的手肘让他回过身来,同时也见道袍老者拱手一礼:“原来是宋指挥使,贫道乃是齐王殿下帐下方士李之云,这厢有礼。” “此次陪着齐王殿下星夜兼程,赶到应天府,一是为了给大行陛下奔丧,其二更是为了祝贺新皇登基!” “不知宋指挥使,有何贵干?” 被道袍老者李之云给朱榑找了个说法,明知故问道。 被李之云提醒一番之后,朱榑也立刻反应了过来,强自保持镇定,故作姿态地昂起了头:“正是如此。” 宋忠暗暗轻嗤了一声,在心中暗暗吐槽:「这话说出来,你们自己信么?陛下一早就把先帝驾崩的消息,连同一道“不许天下藩王进京奔丧”的旨意发出去了,你来奔丧祝贺?还带着这么多人乔装而来?」 当然,他明白这种话不是他该说的。 所以也并没有戳破。 反而顺着对方的话茬儿,伸手虚引,道:“那齐王殿下还真是辛苦了,既然都已经到了应天京郊,何以有不入城的道理,殿下请?” 朱榑尴尬地抿了抿嘴唇。 心如死灰地长叹了一口气,只能一甩衣袍,径直打前头往山林外面而去。 看到对方那故作镇定的背影。 宋忠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 待朱榑进了宫,已经大下午了,索性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所有的变数都已经被控制在了手中,朱允熥也就不着急处理,把朱榑晾在了一边。 是夜,一夜安眠。 翌日清晨。 乾清宫之内,朱允熥退去了一身麻布孝服,在太监宫女的服侍下,穿上了十分繁琐的玄色衮冕。 皇帝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织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于裳,头戴十二白珠旒冕。 朱允熥有些不习惯地拨了拨面前的旒冕。 说起来,他虽早已灵前即位,代理国政,但这身衣裳,今天还是第一次穿。 衮冕在身,是礼服,也是正式的权柄加身。 即便朱允熥性子素来沉稳,此刻难免带了一丝紧张。 朱漆大门外,传来任亨泰恭谨的声音:“启禀陛下,吉时已到,祭坛已备,恭请陛下出发前往中山,祭天地,告宗祖!” 第89章 前无古人的万世乾坤! 登基大典流程繁琐。 相比于在奉天殿坐上龙椅这道程序,其实钟山祭天反而更加重要,彼时是正式定下名分,在天下万民的见证之下接受帝王权柄。 在礼部尚书任亨泰的安排下。 朱允熥坐在帝王龙辇之中,前后左右,簇拥着无数手持金瓜斧钺、举着皂纛飘飘的锦衣卫。 龙辇仪仗的后方,皇室宗亲、公侯伯爵、文武大臣各自整齐列队,缓步跟随。 天朗气清。 不急不缓的风将旌旗大纛吹得飘飘飞扬,猎猎作响,在钟鼓齐鸣声中,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在沿路百姓的观礼下。 仪仗一路自乾清宫至皇宫正门而出,行过应天府主路,出了城门,奔赴钟山而去。 浩荡、威严! …… 东宫偏殿。 朱允炆和吕氏母子二人听到响彻应天府的钟鼓声,不怒反笑,交换了一个狂喜的眼神。 “娘,开始了!” 朱允炆满脸兴奋地道。 身为皇室子弟,对皇室之中一些隆重仪式的流程,他并不陌生,虽然被关在房间里,可是只听着钟鼓乐鸣他就能想象得到外面的场面——万众瞩目、仪仗威严。 可他知道。 朱允熥得意不了多久了! 等他到了钟山,天下万民都会知道,他是一个谋害兄长、窜谋皇位之人,在外的皇叔们也不会让他好过! “是啊,开始了……” 吕氏也激动得面色通红。 根据她得到的消息,很快会有人来东宫把他们母子二人劫出去,送往钟山为证,而钟山祭坛那边,朝中的清流文官也会趁机在天下万民之前揭露一切! 从昨天到现在,直到听到外面登基大典的钟鼓声,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算真正地放了下来——没有接到筹谋不利的消息,此时……成了! 她揽着朱允炆的肩膀,竖起耳朵听着外面钟鼓齐鸣的声音,双眼微眯,嘴角却带着一丝疯狂的弧度,低声恨恨地骂道:“朱允熥!你把我母子二人坑害至此,你也别想好过!” 她的目光之中夹杂着怨毒、愤恨、疯狂……等诸多情绪。 原本她的儿子才该是穿着衮冕,坐在龙辇之中、万众瞩目、权势辉煌之人! 而她也会是名正言顺的一朝皇太后,尊荣加身。 可这一切。 全都被朱允熥给毁了。 …… 钟山就在应天府附近不远。 八月的天。 不冷不燥。 旭日初升之际,太阳斜斜地挂在湛蓝的天穹之上,阳光洒落下来,仿佛给钟山的九层祭坛,以及周围的每一面皂纛、每一棵草木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朱允熥缓缓龙辇。 缓缓抬头越过九层的祭坛看向最上方,一颗心脏不知不觉地便“砰砰砰”地慢慢加速跳动起来。 纵然他拥有连朱元璋都没有的眼光和见识。 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庄重和肃穆,的确是普通人无论活几世都完全不可能体验得到的。 随着朱允熥下了龙辇。 礼部尚书任亨泰上前跪拜,声音洪亮,朗声道:“恭请陛下登祭坛,烧香祭天、祭地、祭宗祖,告诫天下万民!!”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 暂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抬脚迈上阶梯,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地走上九层祭坛。 眼前的十二白珠旒冕轻响晃动之间。 他的脑海里浮现着诸多画面。 刚来到这个时代的茫然;十年的隐忍和如履薄冰;乾清宫那殚精竭虑小心筹谋的一夜;历史长河的滚滚车轮;二十一世纪的灯红酒绿、高楼大厦…… 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 又仿佛只过了一个转瞬的时间。 朱允熥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走上了祭坛的最顶端。 祭坛上摆放着精美的香案,香炉、烛台、牲禽祭品…… 俯瞰而下。 皇室宗亲、公侯伯爵、文武大臣尽皆伏地跪拜,远处观礼的百姓人头攒动,一双双茫然清澈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 高处再无任何旁人,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茕茕孑立于天地之间,于万物万人之上。 山风微微拂过。 衣袍猎猎,白珠旒冕发出清脆的声音。 朱允熥从香案上拾起三支早已准备好的香棒,在烛火上点燃,躬身一拜:“敬告天地!!”随后踏前一步,在香炉中插上。 再拾三支香棒,点燃,躬身:“敬告列祖列宗!” 第三次燃香,躬身:“告天下万民!” 香炉之中插着的九支大香棒顶端散出袅袅青烟,飘散在天地之间。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属以伦序,入奉宗祧。” “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朕只得勉力为之,不敢怠慢。” “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先帝以淮右庶民之身,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建立大明,功盖千秋。” “朕惟中国之君,当承先帝之仁德,体民间之疾苦,察稼墙之艰难;当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弘敷仁义,修齐治平。凡四方臣服,咸使和睦,共享太平之福!” “朕望天下臣民,共勉朕志,以共成国家之大业,开万世之乾坤太平!” “其以明年为开乾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钦此!” 温润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自祭坛传下,响彻钟山,仿若神谕! 开乾。 这是礼部商讨过后定下的年号,意在继承朱元璋天下布武打下来的大明江山,励精图治,开创万世乾坤太平。 朱允熥心中也觉得。 甚好。 接过了大明江山,他就要开创一个前无古人的万世乾坤! 当朱允熥宣读登基诏书的话音落到钟山。 无论是文武朝臣,还是百姓万民,尽皆三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震天彻地,传荡云霄! 主持登基大典的礼部尚书任亨泰,站在祭坛稍低一层的位置,朗声道:“礼成!” “新皇即位!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恭请陛下回銮!于奉天殿登临大位!” 第90章 绝望的朱允炆,朱棣的行动! 应天府,东宫偏殿。 “娘……不是说……” “不是说叔祖已经安排了人过来把我们救出去么?应天府的钟鼓声都已经消失这么久了,怎么……” 朱允炆伸长脖子死死盯着门框。 他在东宫偏殿等着……等着。 面上兴奋的神色渐渐消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犹疑和忧虑,以及蹙起眉头的担忧。 吕氏面上也露出紧张之色,心中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钟鼓声消失了,说明仪仗队走远了,这时候正是最佳时机,可是说好会来救他们的人却没有出现!! 为什么!? 不过她还是强自保持着镇定,轻拍着朱允炆的肩膀道:“好孩子,不慌,许是咱们太紧张了,也太着急了,遇到事情首先不要自乱阵脚。” 偏殿之内的所有陈设都被挪走了。 只剩下最简单的饮食起居必备的物品,所以他们也不好确定现在的时辰,只想着或许是自己太急切所以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罢了。 朱允炆捏了捏拳头。 咬着牙点了点头:“嗯,孩儿明白的。” 刚说完这话,朱允炆便忍不住紧紧蹙起了眉头,微微侧着头,似是在刻意捕捉着什么声音。 “怎么了,孩子?”吕氏察觉到异样,问道。 “娘……你听……” “应天府……是不是又响起了钟鼓乐声?”朱允炆声音颤抖着问道,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愈发没有了血色。 这时候如果应天府再次响起钟鼓乐响。 代表了什么? 代表着朱允熥回来了!而且是在钟山顺利祭天告祖,在天下万民的面前宣读完登基诏书回来了!!! “不……”吕氏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想要否认。 同时又紧紧闭上了嘴,集中着所有的精神和注意力,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音。 刚才或许是离得远,不怎么听得到。 可两人说话之间。 这声音便已经靠近了不少,都不需要怎么去细听便能够听得到——恢宏、浩荡,还夹杂着百姓的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吕氏和朱允炆脸上的表情齐齐凝固住。 随后便是一点点变得绝望……瞳孔也渐渐涣散下来,仿佛全身的精气神在一瞬间被抽干。 “朱允熥登基了……他顺利登基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 “……” 二人已经没了旁的心思,各自自说自话,疯癫起来。 那越来越响亮的钟鼓乐声,那一声声的山呼万岁,仿佛一根根针刺入他们的耳膜,头疼欲裂…… …… 朱允熥乘着龙辇。 在南直隶百姓的灼灼目光之中,在恢宏的钟鼓乐声中,在一声声“万岁”之中,被周围的仪仗,以及朝堂衮衮诸公簇拥着,回到应天府。 龙辇自正中,午门而入。 过金水桥。 最后由仪仗队抬着龙辇,坐在轿辇中,自下而上,悬空过丹陛石,一路抵达奉天殿。 下了龙辇后。 缓缓踏入奉天殿门槛,走上仪銮,坐在了仪銮最高位置那张金碧辉煌的椅子上。 其实到了这时候。 朱允熥心中反而没什么情绪起伏。 这几天的时间里,国政是由他来处理的,每天的早朝也是他坐在这仪銮上上的,他的位置虽和这张龙椅有三尺之隔,却也和真真正正坐在这张龙椅上没什么太大区别。 现在他唯一的感受是:「嗯,有点硌,得加个垫子」。 这么想着的时候。 奉天殿之内,以及殿外广场上诸多朝臣已然列队站好,再次跪地:“臣等恭贺陛下登临大位!恭贺大明万世千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面色淡然,伸手虚抬了一下。 缓缓道:“众爱卿,平身!” …… 话分两头。 北平府这边,城门大开,朱棣一身劲装,身上披着大红披风,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疾驰出城。 跟在他身后,落后半匹马位置的。 正是身着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 他们身后,则跟着一群身着劲装,身形魁梧的青壮男子,个个目光犀利且凝沉。 “殿下,咱们得快些了。” “现在陛下驾崩了,还没留下遗诏,应天府是何情形还未可知,诸王必定都要陆陆续续地赶往应天府去。” 道衍和尚半俯着身子,奋力拍打着身后的马臀道。 朱棣目光直视前方,微眯的眸子之中带着笃定,道:“此事本王既然允了道衍师父,必定不会再心生任何退意!” 道衍和尚看着朱棣的背影,嘴角噙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北平府算是距离应天府最远的藩地之一,即便道衍早已在应天府布下了暗线,此刻也才刚刚得到“陛下驾崩”的消息。 碍于应天府内的锦衣卫实在严密,其他更具体的消息,就连道衍也暂时摸不清楚。 不过,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道衍和尚立刻就找上了朱棣,当即带上一批人出城直奔应天府而去。 遗诏未下。 纵然朱允炆那小子的确被格外关照。 可应天府内龙蛇混杂,更有那一批淮西武将在他的路上亘着,各地藩王也都不服他,朱允炆还不够看! 他们这些藩王,哪个手上没点战功在?哪个脑子里又对那个位置没点想法? 有!都有! 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速度快! 谁能立刻赶到应天府了解情况,然后把一些能拉拢的势力拉拢过来,譬如那群漂浮无依的淮西勋贵…… “殿下,这是一场硬仗啊。”就连道衍和尚也神色凝重。 急促的马蹄声之中,朱棣不以为意发出一声嗤笑:“呵!硬仗?本王就藩北平,镇守北疆多年,打过多少硬仗,道衍师父看本王皱过眉头吗?” 道衍也收起了面上的凝重之意。 转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殿下好气魄!驾!” 一行人疾驰出去约莫三五里路的路程。 却隐隐见到,前方竟也有一队人马,朝着北平府的方向全速奔袭而来,风驰电掣。 朱棣目光一凛,眯起眼睛蹙眉道:“道衍师父,那一队人马莫非也是你在应天府的暗探?” 第91章 朱棣懵了,登基的是朱允熥? 道衍一边策马,同时细细瞧了一眼。 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面上露出意外之色:“不对,对方穿的是飞鱼服,那是锦衣卫!?” 朱棣这时候也看真切了。 面上的意气风发之色都滞住了,眼神一凝,立刻勒住马绳,扬鞭下令:“都先停住!!” “吁!!”一队人马立刻停了下来,骤然急停的马蹄在地面扬起一阵烟尘。 朱棣紧蹙起眉头。 死死盯着前方正沿路疾驰而来的一队锦衣卫,满脸都是不解和犹疑之色。 “锦衣卫?” “父皇都驾崩了,锦衣卫怎么会在这时候来北平?” “道衍师父可有消息?” 朱棣回头看了一眼道衍,试探着问道。 道衍也摇了摇头,一改往日那淡然自若的模样,露出了几分凝重:“并无消息……” “陛下猝然驾崩且无遗诏,这时候京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按理来说,锦衣卫这时候是分不出人手来的,就算要将陛下驾崩的消息通知诸王,也动不到锦衣卫的人手才对。” 虽然只是远远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但道衍只稍稍一想,就察觉出来,蹊跷,有大蹊跷! 二人对视了一眼。 以不变应万变。 对向而来的人马速度极快,不多时便来到了他们面前,勒马停驻后翻身下马,抱拳跪地:“微臣锦衣卫千户赵百强,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挑了挑眉,强自保持镇定,也连同道衍以及一干随从翻身下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好奇道:“平身吧,赵千户来此,可是父皇有何旨意?” 算时间。 朱元璋驾崩距今不过七八日。 现在情况不明,也不知京中是何情形,当然不能暴露自己知道此事,否则相当于直接说:老子在应天府有探子! 道衍站在朱棣身后。 低着头,嘴角却噙起一抹满意的弧度:「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依旧能够保持住头脑的清晰和冷静,思虑缜密,进退有度,果然有成大事的帝王风范!」 赵百强及其身后几名锦衣卫干练地站起身来。 抱拳道:“启禀燕王殿下,此来北平府,事情有二。” “其一,请燕王殿下节哀,陛下已于七日前驾崩。” 此话一出。 朱棣立刻露出一副震惊且悲伤的表情,叹道:“什么!?驾崩?父皇的身体明明硬朗得很,如何会在此时驾崩!?” “父皇!!!” “儿臣这就立刻回去,见您最后一面!” 能够为了拖延时间蓄力准备,装疯卖傻吃猪食的主儿,演技方面显然不会是短板,况且死了的终究是自己的亲爹。 朱棣发出了一声情真意切的哀叹。 当然。 这倒也不耽误他打探消息。 朱棣抹了一把眼泪,神情哀伤地看向赵百强道:“敢问赵千户,父皇可有留下遗诏?京中现在是何情形。” 赵百强再次抱拳一礼:“这正是微臣来此的第二个任务,请燕王殿下接旨!” 闻言。 朱棣微微一愣。 偏过头去看了一眼道衍,用眼神向他发出了询问:这啥情况啊?不是说父皇没留下什么遗诏么?怎么这会儿又来人传旨了? 不过朱棣知道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 立刻就让自己平静下来,跪地接旨:“儿臣接旨。” 与此同时,道衍以及后面的一干人等随同跪地。 朱棣心中暗暗思索起来: 京里的探子说没有遗诏,也就是说,明面上没有遗诏,但锦衣卫暗地里来给他传旨……莫非……父皇属意于他? 想到这里。 朱棣一颗心脏顿时开始疯狂跳动起来。 却听赵百强纠正他道:“燕王殿下说错了,不该称‘儿臣’,应当称‘臣’了。” “臣?”朱棣有些懵,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但赵百强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立刻展开了手中的圣旨,朗声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爷爷猝然驾崩,朕心甚痛,然,各地藩王守卫大明疆土,拱卫京畿,北境残元势力虎视眈眈,大明皇朝不可一日无人镇守,日后召见自有祭拜之时,特令,众藩王就地镇守,无召不可进京奔丧,钦此!” 听到这些字句逐个落入耳中。 朱棣抬起头,瞪着一双眼睛盯着面前的锦衣卫,一颗热烈跳动着的心脏逐渐消沉下去,同时也更懵了。 皇爷爷?不让藩王进京奔丧? 所以朱允炆顺利登基了? 这怎么可能? 朝中的淮西勋贵能答应?周围的藩王,尤其是老七那个暴脾气性子能听之任之? “朱允炆登基了?”朱棣神色僵滞,心不在焉地喃喃。 “这倒不是,新帝乃是太子殿下第三子,先帝未曾留遗诏便猝然驾崩,众大臣遵照《皇明祖训》,以皇太子嫡长子为皇太孙,劝谏当今陛下进位。” 赵百强解释了一句,旋即便催促道:“燕王殿下,接旨吧!”这可是为新帝办的第一桩事情,万不可出了岔子。 朱棣立刻惊得深吸了一口气。 瞪大了眼睛叹道:“朱……朱允熥!!?” 登基的…… 居然是朱允熥!!? 大哥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大哥原配常氏留存于世唯一的儿子,只可惜从小到大都是懦弱蠢笨,不堪大任,所以也从来没什么人在意过他。 这次怎么? 朱棣一双眼睛转了转。 心中有了着落: 淮西勋贵! 论正统性,朱允熥和朱允炆二人各占一半,朱允熥是原配嫡出但年龄更小,朱允炆居长,虽是妾室抬正之前所出,但名分却是被父皇承认过的。 可是现在并没有遗诏,那就得看谁背后的手腕更粗了。 只是朱棣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那群淮西勋贵胆子那么大?竟敢把一个废物扶上龙椅!?这是疯了么!?」 听到朱棣下意识直呼朱允熥之名。 赵百强顿时脸色一变,提醒道:“燕王殿下,新帝已经即位,称呼上还请殿下慎重。” 朱棣心中这边还在一阵翻江倒海。 便听到身旁的道衍和尚出言提醒:“既然新帝已经即位,殿下还是先接过圣旨吧。” 第92章 道衍:贫僧恭喜燕王殿下! 道衍和尚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但朱棣还是能明显察觉出来,相比于之前骤然发现锦衣卫来北平时候的凝重,道衍又恢复了以往那种运筹帷幄的平静。 显然。 他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察觉这一点,朱棣脑子里虽然还没有完全捋明白事情,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算暂且停了下来。 毕竟道衍天天念叨的就是什么“白帽子”、“当皇上”。 以道衍师父的才情。 只要他有了成算,那自己这个“皇位”也就不必忧虑。 朱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按照道衍和尚的说法。 叩头接旨:“臣,领旨。” 赵百强心中微微有些意外,没想到燕王殿下居然这么平静地就接受了京中的这一番剧变。 不过对于他来说,陛下的差事办得顺利,这是件好事情。 他把手中的圣旨递给朱棣,道:“既然旨意已然送到,那微臣便告辞回京复命去了。” 朱棣等人站起身来。 目光有些凝重地道:“赵千户一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不如随本王一同回北平府,稍事休息,喝个茶吃个酒?” 虽然知道了些情况,但现在京中的情势依然如同一团迷雾,最好是能从赵百强嘴里得到些消息。 却不想赵百强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不了,朝中诸事繁多,我们还赶着回去向陛下复命,只要燕王殿下能镇守好北平这道关口,便是我们的福分,陛下心中也会宽慰的。” 留在这里摸鱼休息? 开玩笑! 现在锦衣卫经竞争这么激烈,里面新人旧人,龙蛇混杂。 新帝不仅有淮西勋贵鼎力支持,就连刘学士、詹大人、傅大人之流也无二话,稳固得很。 老子还赶着回去领功呐! 在你这里喝茶吃酒,万一被人举报一波当垫脚石就惨了。 不等朱棣说什么,几人便直接抱拳躬身一礼:“燕王殿下,臣等这就告辞了!” 说罢直接翻身上马,勒马回头风驰电掣而去。 留下一屁股烟尘。 朱棣蹙起眉头,抬手挥了挥面前的烟尘,把跟随而来的亲卫先遣了回去:“你们都先回去吧。” 待所有人离开,才迫不及待转头看向道衍,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那群淮西勋贵居然把一个废物扶上了皇位!?” 却见道衍面上露出一抹罕见的笑意,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恭喜燕王殿下了!” 见道衍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朱棣心中暗暗一喜。 却有些不解地蹙眉问道:“道衍师父,此话何解?那群骄兵悍将现在把朱允熥扶上了皇位,就算把我们这些藩王捆在一起,也是无用的。” 道衍和尚淡然一笑: “贫僧恭喜殿下,原因有三。” “其一,正如殿下所说,现在被淮西勋贵扶上皇位的,乃是一个不堪大用的黄口小儿,显然,他只能沦为傀儡。” “那群淮西武技打仗是一把好手,现在看来的确无人能与之撄锋,可论治国,殿下觉得那群淮西勋贵,行吗?” 和道衍二人一同牵马并肩而行。 朱棣摇了摇头:“绝大部分都只是一群莽夫,毕竟,有多少人能和我爹一样,马上打得了仗,还能从一介庶民之身学习天下典籍管理大明?”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抹自豪之意——无论是谁,能以乞丐和尚的身份做到皇帝这个位置,而且还有本事坐得稳稳当当的,都值得人敬畏,而这人是他的老父亲。 道衍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这群人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都敢藏污纳垢,不干不净,现在手里握着一个傀儡,一个掌控了整个大明皇朝的傀儡,莫非殿下以为……他们会和先帝一样老老实实地管理民生,治理大明?” 说话间,朱棣也从之前的懵逼和震撼之中冷静了下来,顿时露出恍然之色:“所以咱们可以等!等应天府乱起来。” “是这个理儿。” “从前会出现他们这群人去推翻暴元,以这群人的性情作为,天下迟早要出现另外一群人,要去推翻他们!” “届时,殿下便可以打一个‘靖难’的名号,借天下大势,复大明江山一个清明。” 道衍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眸子里却射出一道精光。 朱棣顿时心中一震。 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澎湃之色。 顿了顿。 道衍继续道: “除此之外,陛下猝然驾崩,且没有留下遗诏,殿下到时候还可以淮西勋贵之罪,推翻朱允熥那小儿的正统性。不仅如此,到那个时候,另外一个同样名正言顺的皇孙,也早已经有人替殿下收拾好了,这是其二。” “今日之事,于殿下来说看似是颓势。” “可实际上,却是殿下脚下的一层台阶罢了。” 道衍和尚牵着马缓缓往前走着。 笑呵呵的样子。 仿佛正在讨论着今日该吃些什么一般从容淡然。 朱棣的目光变得愈发明亮起来,朝道衍拱手一礼:“道衍师父,真乃本王良师!” “不过道衍师父方才说原因有三。” “不知这其三是……?” 朱棣面上的神色明显变得开怀起来,饶有兴趣地问道。 道衍继续道:“这个朱允熥刚即位,就发了一道旨意,不让各地藩王进京奔丧,殿下闻听这道旨意首先想的是什么?” “愤怒、不甘,也不服。”朱棣如实说道。 “殿下如此,想必其他藩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同样如此,但有多少人能和殿下一样,想明白其中的大势走向,立刻对着那黄口小儿称臣遵旨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朱棣面上再次露出恍然之色:“那群淮西勋贵想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削藩!” 想到这里,朱棣背后一凉。 不得不承认,他刚刚也差点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可同时他又蹙起眉头,问道:“只是这样的计策,不像是那群淮西武将能捣鼓出来的。” 提起这事,道衍也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这群人里,的确有个军师在。” “不过此事并不值得殿下忧虑。” “虽不知这‘军师’是何人,可陛下都压不住的骄兵悍将,什么‘军师’压得住?” 朱棣面上露出一抹释然:“道衍师父所言有理!” 第93章 太奢侈了!齐王的两幅面孔 乾清宫,后院。 早起经过一个上午的忙碌,从钟山祭天告民,到奉天殿登上大位一整套登基流程总算结束了。 朱允熥褪下了一身衮冕礼服。 重新穿戴上了孝服。 毕竟现在还在老朱的孝期之内,有些面子上的功夫,该做还是要做的,而且衮冕穿起来固然霸气威武,不过穿在身上也着实厚重繁琐,从适用性方面来讲,穿起来还不如孝服轻松。 午后。 朱允熥站在被诸多名贵花草围绕着的番薯藤面前。 环顾了一眼四周。 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头。 马三宝立刻察觉到不对劲,环顾了四周一眼,转头对看守此间的小太监吩咐道:“冰块快化没了,赶紧让人再送些过来。” 说完还忍不住训斥了几句:“一个个都是怎么当差的?陛下吩咐的事情这么不当心!?赶紧去补上!”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找回来的这几根藤有什么用。 但经过这些日子。 他如何不知道朱允熥对这几个藤重视到了何等地步? 虽然如今已经是八月份,可应天府的天儿这两天又变得格外热了起来。 陛下担心这藤热坏了(番薯发芽和生长的最佳温度范围是十五度到二十五度,长大了不怕)。 竟然还吩咐人用上等丝绸把后院这不大不小一块天地给围了起来,又在四周放了十几口大缸装冰块降温。 这便也罢了,丝绸围住了四周顶上却不全封住,说什么“不能缺了日照”。 这冰块化得能不快么? 就为了这几根藤。 一天花费出去的银子也不知几何。 再过几天,冰窖里的存冰都得被霍霍没了。 也好在马三宝多少已经算是见过一番世面,否则看着这场面,心都能滴血。 “这里已经开始长第二片叶子了,这个芽也舒展了开来,那边又多冒出了三个新芽……”朱允熥没有理会其他,像是在看孩子一般,看着土里冒出来的嫩番薯叶,面色颇为喜悦。 搞出这副阵仗,他也没办法。 正常来说,最适合种番薯的时候是阳历的3-5月份,十五到二十五度的气温最适合生长。 毕竟他手里就这几根独苗苗。 而他可还靠着这些独苗苗解放田地的生产力。 玻璃不能吃不能喝的,只有创造出更多的生产资料,他才能一步步把整个大明的国力提升上去,才会有余力去完成那些他想要做的事情。 好在,控制好温度、湿度、光照的情况下。 这些独苗苗长势颇为喜人。 朱允熥巡视了一番之后,这才撩开丝绸帘子走了出来。 “陛下,宋忠求见。”马三宝提醒道。 “回前殿去吧。”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 …… “何事?”朱允熥回到前殿,问道。 “启禀陛下,距离应天府较近的几处藩地已经有回话了,武昌的楚王殿下、开封的周王殿下,还有荆州的湘王殿下都遵从了陛下的旨意,留守在藩地,并无动作。”宋忠禀报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 湘王朱柏虽然对外战斗力很强,但历史上朱允炆给他网罗罪名想要囚禁削藩的时候,他却自己自焚而亡。 周王朱橚一心编撰医书钻研医道,楚王没什么野心。 处在北境第一道防御线上的那些塞王才是重头。 朱棣身边有个搞事情的妖道,他不会上钩。 老二、老三这两个人排序又前,脾气又急躁,这两个可能性大一些,也是朱允熥的重点钓鱼对象。 “齐王在哪里?”朱允熥问道。 提起这些藩王。 朱允熥这才想起来,宫里还压着一个。 虽然朱榑这货是要造他的反,不过在眼下这个时候,他手上唯一可用的只有半个锦衣卫,这一波操作反而是朱允熥意料之外的雪中送炭了。 “在乾清宫一处偏殿之内。”宋忠应声答道。 “带朕过去。”朱允熥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道。 …… 乾清宫偏殿。 朱榑虽然被好吃好喝地待着,却是一点心情都没有,整个人瘫在殿内的软塌上,满脸都是心灰意冷之色。 “登基大典都已经顺顺当当地结束了……” “这个周德兴他娘的在搞什么!?这老小子,老子完蛋了,也一定要把这老匹夫满门全部拉下水去!造反的罪名,他和父皇的情谊也保不住他!” 朱榑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道。 旋即又不解地蹙起眉头,喃喃念叨起来: “朱允熥……” “父皇驾崩第二天便灵前即位,第七天就正式安排登基大典,太快了,这个速度太快了……” “他娘的!翰林院那一帮人,都察院那一帮人,都他娘的干什么去了?礼部做事一向磨磨唧唧,怎么也那么积极?七天的时间就筹备出来了个登基大典?” “这应天府……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朱榑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已经在这里关了整整一天了,哪里都不让去,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他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听着外面的钟鼓乐声…… 他觉得,自己确实要完犊子了。 只是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很费解——为什么?东宫的一个废物,就算有那群淮西武将支持,这一切也太顺利了! 正当他心里没底的时候。 偏殿的门。 被推开了。 “陛下驾到!!”一个略有些尖细的声音喊道。 朱榑深吸了一口气,一颗心脏顿时砰砰狂跳,整个人几乎是从软塌上弹了起来。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长相俊雅,穿着一身孝服的少年。 定睛一看,这张面孔与昔日的大哥有几分相似。 “朱……哦不,陛下!” 朱榑立刻收敛了自己脸上的其他神色,挤出了一个笑容。 时移世易。 不管发生了什么。 他是先皇的子嗣血脉,是朱允熥的亲叔叔。 就算这次的图谋败露了,也不一定是必死之局面,好死不如赖活着,不丢人。 “陛下,七叔这大老远地从青州赶过来,就是为了赶在今日之前到达,也好观礼你的登基大典,你可别误会了。”朱榑走上前去,笑嘻嘻地道。 朱允熥双手负后,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问道:“哦?是吗?那还真是难为七叔辛苦了,不过,七叔不好奇周德兴去哪儿了?” 第94章 朱榑:我淦!这黑心肝的狐狸! “周德兴……这该死的老匹夫!” 提起周德兴,朱榑一下没忍住,脱口就骂。不过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脸不红心不跳地改口:“周德兴?我好奇他去哪儿了干嘛……” “他死了。” “满门抄斩。” “昨天正午午时三刻,菜市口人头滚滚呐。”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道。 朱榑惊得瞪着眼睛,张大了嘴:“满门抄斩?不是,他再怎么说也和父皇之间情谊匪浅,你这随随便便……况且……” 他有一肚子的槽想吐。 只是吐到一半又憋回去了。 说啥也不能承认自己和周德兴这货合谋,企图反了朱允熥和朱允炆推上去啊。 看他这副样子,朱允熥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不是。 你要演,好歹也演得像一点吧。 不过也得是他这脑子,周德兴才能把他诓过来。 朱允熥也不卖关子,直接把朱榑没说出口的话给说了出来:“况且周德兴手上还有福建那边的兵力在是吧?” “这你也知道!?” 朱榑下意识地惊道,不过立刻就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 朱允熥嗤笑一声摇头吐槽:“七叔,你演技真不太行。” 旋即直言道:“你齐王善战,青州兵力不少,再加上周德兴的兵力,在应天府搅一搅浑水,趁着我们这边猝不及防且调兵又需要时间的情况,也不是不能碰一碰。” “不是,这你也……” 朱榑想说话,但是又立刻闭上了嘴。 背后的冷汗一阵阵往外冒。 这时候他也意识到了:朱允熥这小子在昨天就已经把他和周德兴的计划和筹谋摸得一清二楚了…… “朕刚刚登基,有些事情可能不太了解,得请教一下七叔,这谋反篡位的罪名,该怎么判?”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问道。 朱榑被朱允熥戏谑地盯着,咽了口唾沫,紧紧抿着嘴唇。 他死死瞪着一双眼睛,端详着自己面前的少年,心中不禁一阵阵骇然——背脊挺直,气度不凡,一双眸子虽带着淡淡的笑意,却给人一种深沉如渊的感觉。 和印象中,几年前见到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与此同时。 他也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 来找他的,或者说来问他的罪的,并不是他所认为的“傀儡”背后那群人,甚至那群人连一个都没有出现!也就是说…… 这件事情完全是朱允熥自己在处理!!! 这小兔崽子。 以前都是假的!! 朱榑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沉默了片刻,他不再挣扎,打起了亲情牌:“允熥啊……当初七叔可是你爹,我大哥一手带大的,咱们之间可是血浓于水的至亲!” 朱允熥见恐吓得也差不多了,于是淡淡一笑:“七叔说哪里话,咱们之间当然血浓于水的至亲,所以这种事情,朕说有就有,朕要说没有那它就是没有。” “朕来见七叔,不过是让七叔把朕的几个堂弟们也喊过来,给皇爷爷尽尽孝心罢了。” “等送完皇爷爷出殡,七叔还回去镇守青州就是。” “你看你想哪里去啦。” 说罢,朱允熥顺手把朱榑给扶了起来。 朱榑有些懵懵地站起身来,大概是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心中一根弦暗暗松了松,下意识应道:“让他们给父皇送殡守孝,这当然是天经地义的,我这就……” 不过话说到一半,他就骤然顿住了。 没别的。 反应过来了。 朱允熥这小兔崽子一番话里的意思讲明白点就是: 造反的事情可以暂时不追究,但他手上保留了随时追究的权利。把他的儿子们喊过来尽孝,完事儿了他回青州去,也就是说,儿子们不回去。 把他两个把柄捏在手里。 这不是要把他当把指哪儿打哪儿的刀子使么??? 不听话?——反贼!削藩!杀全家。 此刻,朱榑肚子里只剩下了一万头草泥马。 这哪里是什么“废物”啊,这他娘的是黑心肝的狐狸,把他横着一切,里面指定“咕嘟咕嘟”往外冒黑水儿! “七叔?” “这是怎么了?” 朱榑的思绪被朱允熥温和的声音拉了回来。 虽然知道朱允熥要做什么,但眼下的情形却是容不得他拒绝的,否则哐当就是一顶“谋反”帽子。 朱榑给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建设。 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这是当然,七叔这就写信去让那群小兔崽子来给他们皇爷爷尽孝。” 朱允熥挑了挑眉:“七叔有孝心,皇爷爷必定欣慰。” “哦对了,还有个事儿,应天府附近压根儿就没有周德兴的一兵一卒在,没有胜算的事儿,你说他想干啥?” 敲打完,朱允熥好心地提醒了朱榑一句。 然后慢悠悠地转身离去。 随着偏殿的门被人关上,身后传来了一阵含妈量极高的怒骂:“周德兴!你*&*¥#$@#*……你个老匹夫&*¥%#@……我%¥#@*&……” …… 与此同时。 乾清宫中殿,灵堂。 “上等丝绸就那么围着几根苗子,那么多冰块搬到大太阳底下去化掉。” 朱元璋在灵堂之内左右踱步,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看到外面的宫人一块一块的冰块往大太阳底下送,看得眉头直皱——奢侈,太奢侈了! 也不怪朱元璋心疼。 毕竟在这个时代。 所有的土地用来种地都还不够百姓填饱肚子,棉花、蚕丝的产量自然低,再者丝织行业的效率不高。 别说上等丝绸了,就是普通的布匹也不便宜。 至于冰块,更是要在冬天花费人力物力从北方运过来,存储在皇宫的冰窖里,成本更大。 别说给一些花花草草。 就是朱元璋这个皇帝自己,也不敢这么来。 “这这这这这……” 朱元璋挺想开骂的。 不过想到朱允熥都有本事制造琉璃了,他还是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只是他一直以来,都是守着国库那每年不多的进项精打细算,总还是看不过去这场面,就像是二十一世纪那些苦惯了的老人,即便在物资丰饶的时候,还是勤俭到了极致。 正在此时。 外面传三长两短的敲门声。 朱元璋蒋挑了挑眉,心中并不太慌,这个节奏,是蒋瓛。 第95章 出殡之日,生产力三要素 片刻后。 便见蒋瓛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悄悄走了进来。 朱元璋接过食盒,驾轻就熟地把里面的饭菜拿了出来,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给咱下葬的事情,任亨泰那边还没安排好?”朱元璋一边吃着,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虽然任亨泰已经以礼部流程的名义,阻止嫔妃、宫人频繁进入灵堂之内,让他在大部分时候都可以在这里自由活动,不过他都已经在这里宅了七天了,难免憋屈。 蒋瓛低着头,在朱元璋看不见的角度扯了扯嘴角。 谁能想得到,堂堂洪武大帝居然躲在这里装死? 别说旁人。 就是亲眼见着这场景的他,也依旧觉得有些恍惚,嗯,同时心里觉得有些滑稽。 当然,蒋瓛面上自然不敢表露出丝毫这种想法。 立刻神色恭敬地抱拳躬身:“回陛下,任亨泰已经给微臣递过消息了,已经算好吉日,也和当今陛下还有朝中诸臣商议好了,陛下出殡的日子,定在了三日之后。” 说完,蒋瓛暗暗吐了一口气。 在朱元璋面前,口口声声就是什么“陛下出殡”,换做之前时候,必定是一个九族消消乐套餐的。 然而,面前的陛下闻言,却是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 “好!好!这日子总算定下来了。” “这破地方咱也他娘的待够了,出殡好啊。” 不知是不是得知这个消息,朱元璋似乎胃口都好了不少,一下子把碗里剩下的好几大口饭都往嘴里扒。 然后随手把空空如也的碗往菜篮子里一丢,抹着嘴道:“那咱去北平府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没?” 蒋瓛一边收拾着菜篮子。 一边回话:“请陛下放心,微臣都已经准备好了,动用了暗中的人手给陛下安排好了新身份——农民黄十六。” “从应天府去北平府的路引也都已经给陛下弄好了,以探亲投奔之名。” “出了应天府,陛下先走陆路到最近的大运河码头,然后沿着大运河一路走水路北上北平府,是最舒坦的。” “到时候任亨泰会安排陛下离开出殡队伍,和微臣手下一名心腹杜威接头,此人是微臣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陛下可以安心信任。” “这是路引,请陛下收好。” 说罢,蒋瓛从胸口掏出来一张路引,递给朱元璋。 户籍制度是朱元璋亲手制定下来的。 各地军民若离开本乡一百里,必须由州县官开具路引,略相当于后世的路条和介绍信。 像朱榑带来的那一批人,就完全属于偷渡行为了。 虽然大部分时候不一定查,可一旦被查到就是杖刑八十。 要不说蒋瓛能当这么多年的锦衣卫指挥使,除了忠心这一点,最大的好处就是好用,贴心。 朱元璋接过路引。 满意地点了点头:“此事你办得不错。” 蒋瓛肃然抱拳:“为陛下办事,不敢不尽心。”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翻看着自己手里的路引,目光停留在“黄十六”这三个字上,神情略带一丝感慨。 他已经卸下一身皇权。 要是这小兔崽子争气,他就不当朱元璋,做回朱重八去了,重八便是十六。 一时之间。 朱元璋竟感觉到格外一阵轻松。 旋即一双眸子里的瞳孔微微有些涣散,似是在回忆着什么:“以前咱妹子老说,当了大明的帝后,许多事情反而不由己、不顺心,还不如当个寻常百姓家的农民夫妻来得舒心。” “咱当时还和咱妹子赌了气。” “现在竟突然觉得,咱妹子说得还真一点没错。” 朱元璋顿了顿,轻叹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可同时眉头却是微微蹙着的:“妹子,现在咱真当农民喽!可惜……” 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而是咽了口唾沫。 把手里的路引收好,同时转了个话题:“小兔崽子往偏殿的方向去了,是要处理老七去了吧?” 蒋瓛也一直很识趣地低着头。 闻言立刻应声:“陛下猜得不错,齐王殿下从青州带了一万多人走水路偷偷来应天府,正被陛下抓了个正着,这谋反之罪是坐定了的。”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眉间露出一抹担忧之色:“老七这是……唉……允熥这孩子看起来一副温温吞吞的样子,动起手来可一点不会软啊……” 在朱元璋这里,帝王是有极重的骨肉亲情的,就算儿子真犯了错,可要他真对自己的儿子下手,他是做不到的。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都是例子。 好在蒋瓛立刻看出了他的不忍,出声安抚道:“陛下不必担忧,当今陛下似乎并没有要杀齐王殿下的想法。” 朱元璋蹙起来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却又有些不太相信:“允熥和允炆母子之间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这次老七还意图把他拉下来,把允炆扶上去,谋反犯上的罪名铁证如山,小兔崽子能放过他?” 朱元璋在心中易位而想。 如果是自己碰到这事儿,肯定要把老七碎尸万段。 “当今陛下的意思是,隐而不发,以替陛下您奔丧尽孝之名把齐王殿下膝下的儿女全部召入奉天殿,青州那边,还让齐王殿下守着。”蒋瓛解释道。 朱元璋下眼睑微微一颤,若有所思地呢喃着:“把‘谋反’这件事情捏在手里,是一个可以随时削藩的正当理由,又把老七的儿女全扣在手里,做另外一重保障……” “也是,咱忘了这小兔崽子是个黑心肝的。” “连允炆和吕氏那毒妇他都能忍着暂时不杀,一个打仗能力不弱、而且随时可以使唤的七叔,他当然也不会杀。” 想到这里,朱元璋顿时松了口气——至少他不想看到自家儿子被自家孙儿给杀了。 同时面上也重新露出一个笑容,骂道:“小狐狸崽子。” 说罢,他神色轻松地朝蒋瓛摆了摆手:“先这样吧。” 蒋瓛却没有退下。 而是从怀中又拿出了一张宣纸,最上面写着几个朱元璋不太能理解的大字:【生产力三要素】。 第96章 开启大航海时代!! 看到蒋瓛手上的东西。 朱元璋喃喃念着,面上露出不解之色:“生产力三要素……这几个字咱都认识,连在一起咱怎么就不认识了?这是什么?” 蒋瓛抬起双手。 恭敬地将手里的宣纸递给朱元璋。 道:“微臣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向当今陛下汇报一些暗线消息的时候,偶然见陛下对着这几个字凝神思考,想来是什么颇为重要的东西,就暗暗记下来,原模原样地誊抄好,呈报给陛下了。” 朱元璋从蒋瓛手里接过这张纸。 蹙眉细细端详起来。 这张纸除了最顶上【生产力三要素】六个大字之外,下面还有三行简短的内容。 【一、劳动者。】 【、劳动资料。】 【三、劳动对象。】 而这三行简短的内容下面都预留出了一片空白的内容,按照人记事的习惯和逻辑,应当是这其中的每个内容还有许多待补充的东西。 朱元璋端详了好一会儿。 在脑子里把自己看过的史书、典籍搜刮了个遍,愣是对这上面简单的四行内容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和头绪。 “这小狐狸崽子,怎么尽搞一些咱看不懂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啊……” 朱元璋摇了摇头,忍不住吐槽道。 不过他也知道这小狐狸崽子做事情,有时候看似无厘头,看似乱七八糟,一般来说却是不会无的放矢的。 所以他虽然嘴里吐槽着,头直摇。 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给折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袖中:“罢了,有什么消息你随时给咱递来就是。” 毕竟他就是心中好奇。 也不能跑过去逮着朱允熥问个清楚不是? …… 与此同时。 乾清宫前殿。 朱允熥把齐王安排了一番之后,就回来了。 虽然现在登基大典已经是尘埃落定下来了,他也是这天下万民眼里的新帝王了,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还多得很。 朱允熥看了一眼被钉在身后书架上,那张写有【大明皇朝】四个字,且被一个圆圈圈起来的宣纸。 目光一凛,神色坚毅。 自从他心里开始滋生出来那颗野心开始。 这就是一定要去做的事情了。 不过。 这件事情看起来只是画了一个圈,可实际要做起来,却绝对不简单,是一个极其繁琐,需要耗费极大心力去维持、筹谋、经略的事情。 想要往外面去不是一句话。 而是要规划好——怎么往外面去。 打? 肯定不可能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别的不说。 大明皇朝从之前的战乱年代走过来,至今也不过二三十年,光是一个人口数量就限制得死死的。 譬如被赶到漠北去的残元势力至今仍在苟延残喘,随时伺机而动想着反扑大明皇朝,得靠着诸多塞王为屏障拱卫京师,即便如此,应天府这边还需要频频出兵去平叛。 沿海一带有倭寇作祟。 高丽虽称臣纳贡,却也只是畏于大明皇朝的强大而已,但凡大明皇朝这边出现颓势,随时会反咬。 还有云南、吐蕃…… 就是大明国内都还不是很能应付得过来,又何谈开出去到处干仗?即便干赢了,又有那么多人口、余力去守么? 不过这第一步。 葡萄牙和西班牙早已经给出了答案——开启大航海时代。 打不打的后面再说。 先让自己富起来。 海外诸国的财富、物资自不必言说——开启大航海,开辟各种贸易路线和贸易伙伴才是最正经的事情。 想到这里。 朱允熥提笔在龙书案一张宣纸的最底下,写下了【大航海时代】五个字。 写在最底下。 是因为。 开启大航海。 同样不是他红口白牙一句话就行的。 造船、航海技术、支持航海的财力物力……哪一项都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就算真的开启航海,打通了与海外诸国的贸易路径。 但想要和外面做生意,掠夺海外的财富资源充实大明皇朝,首先你自己手里得有足够的东西,诸如大量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等,这些能从海外诸国换取财富资源的东西——也就是说,产量跟得上么? 朱允熥摇了摇头,跟不上。 现在大明皇朝的百姓,别说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种桑树生产丝绸,去烧制瓷器,去种茶叶了。 许多人饭都吃不饱。 碰上歉年、灾年的,更是得死人的。 譬如历史上永乐年间,郑和虽然多次下西洋,也在外面进行贸易活动,可实际上算下来,却是没挣着什么钱的。 只能说这件事情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罢了。 同时也是JUdy觉得自己得位不太正,给自己的安排的一个心理安慰,一个死后去见老朱可以炫耀的功绩。 朱允熥手里握着笔,盯着桌案上的纸怔怔出神许久,凝神陷入一片沉思。 半晌之后。 才在最底下的【大航海时代】五个字上面,写上了【造船】、【航海技术】、【财力物资】……等字眼。 这些字眼的上方。 又写下了【国内生产力】五个大字。 写完。 他的目光落在了这张纸上的第二行,也就是写有【造船】等几项内容的这一行,略略思索了片刻,又添加上了一行小字:【大明当前的海禁】。 毕竟洪武年间,老朱曾多次下达海禁的命令,他想要去海外搞事情,相当于是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朝堂上肯定是会有一些声音的。 不过这件事情他倒是觉得不难解决。 现在大明皇朝的权柄握在了他的手上,他是帝王,是这个皇朝的主宰,有无上的权威!改个禁令,和朝堂上的人周旋一番也就是了,写在这里权当给自己提个醒罢了。 把这后半段的事情大概捋了一下。 朱允熥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国内生产力】这几个字上。 随后目光一转。 落在了放在龙书案的另外一张宣纸上。 上面写着【生产力三要素】。 这是他之前就在考虑的事情——让大明皇朝支棱起来。 只不过当时只是在考虑国内、考虑大明百姓的苦难,并没有想海外、航海这些事情。 现在一合计,内外两件事情的第一步,却是相同的! 第97章 提前开启工业革命! 当把内外两重需求重叠在一起之时,朱允熥脑子里顿时有种,混乱逐渐变得清明的感觉。 “所以……现在就很明确了。” “先让大明皇朝内部支棱起来,初步达到可以出海的条件,之后在实行‘在内谋发展,在外兴贸易’的方针,双管齐下,这个雪球就能够滚动起来了。” 朱允熥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随后便将目光集中在了写有【生产力三要素】的宣纸上。 正如蒋瓛默默记下的那样。 这上面只有三点纲领,朱允熥之前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细细思考这件事的细节。 现在登基大典也已经结束了,老朱下葬的时间也定下来,玻璃有了一定的存货,番薯藤长势也喜人,朱允熥也算是有时间沉下心来认真思考这件事情了。 他捏着手中的凝神沉思起来。 生产力三要素,由著名的马老师提出: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 说起这个。 就得感谢大学强制性学习马老师学说的这个机制了。 朱允熥前世就是一个偏向于追求完美的人,所以当时即便对这种东西不是很感兴趣,但为了加权平均分,他还是认真地学习了这一门课程,而不是死记硬背地敷衍个六十分。 不过后来,随着他认真学习下来。 才体会到。 马老师是真尼玛牛逼。 顿了顿,朱允熥收回了飘飞到二十一世纪去的思绪,提笔在之前写过纲领的宣纸上。 在【一、劳动者】这一行下面写下了【物质要素的创造者和使用者】几个字,这是马老师的定义。 其实,用人能听得懂的话来说就是:干活的和消费的。 也就是说。 要把人口提升起来。 这个时代不像二十一世纪,生娃还要考虑一大堆,这时候几乎所有人脑子里都有着“传宗接代”的思想钢印。 这孩子生出来养不养的大才是问题。 而对人口数量最大的限制,无非就是食物了。 好在朱允熥十年前就下了一手闲棋,让马三宝留意番薯、玉米、土豆这一类高产量的东西,而他也是比较幸运,真的找到了几根番薯藤! 只要能把番薯成功种出来,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 条件成熟之后再去美洲,把土豆、玉米等其他高产量食物也带回来就齐活了,届时人口数量必定会出现爆炸式增长。 朱允熥下意识看向乾清宫后院,面上露出笑意。 然后便低下头。 写下了【番薯、土豆、玉米……】 “接下来就是这第二点。” “生产资料:影响和改变劳动对象的一切物质资料的总和……”朱允熥一边回忆着,口中喃喃,同时也动笔在第二点下面的空白处写下了这些内容。 这一点简而言之可以归纳为:生产工具! 朱允熥几乎不带任何思考地,就在下面写下了【工业革命】这四个字,笔力遒劲,龙飞凤舞。 一如他此刻翻涌澎湃的心情。 工业革命的出现,几乎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上划下了一个截断一般,直接改变了落后的生产方式!开创了以机器代替手工劳动的时代! 最先开启的英国,通过国内手工业的迅速发展,再加上海外贸易、殖民统治,积累了丰富的资本,也在十八世纪后半期成就了一个日不落帝国。 也为欧洲抢掠全球奠定了基础,历史上,五百多年后的中国,就是吃了发展落后的亏。 以往,【工业革命】这种字眼,只出现在课本里,只出现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而现在。 这件事情。 要由他,朱允熥,一手开创、推动并发展起来! 而且这一次,不是从欧洲开启,而是从东方开启!! 占尽先机的。 也不会是欧洲,而是大明!! 【飞梭织布机!】 【珍妮纺纱机!】 【蒸汽机!】 朱允熥一双眸子里仿佛藏着利刃,右手手腕随着笔尖的狼毫微微抖动,一气呵成地在第二个空白处写下了这些字眼。 飞梭织布机可以大大提高织布的速度。 珍妮纺纱机,提升的则是纺纱的效率和速度。 这两样东西,拉开了工业革的序幕,也促成了蒸汽机的发明,至于蒸汽机的出现就更不必言说了。 一口气写下这些,朱允熥长舒了一口气。 纵然有常人所不能比拟的沉稳心性,此刻握笔的手也不由得微微有些颤抖。 他凝神沉默了片刻,便立刻收回自己的思绪。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朱允熥知道。 想要真正用自己的手掀起这场革命,必须从每一个细节开始思考、考虑。 暗暗思索了片刻,他在【珍妮纺纱机】的后面,写下了字体稍小的【王祯农书】和【水转大纺车】两项内容。 其实。 大部分人都知道,英国的织工哈格里夫斯发明了“珍妮纺纱机”,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可是却鲜少有人知道。 在中国古代,早在工业革命四百年前就有人发明了类似的纺纱机,而且其效率还远远超过了“珍妮纺纱机”的第三代更新改良版本——骡机! 这种纺织机被记载于1313年的《王祯农书》上,可以用水力驱动,他把这种水力纺纱机称为“水转大纺车”,而且在《王祯农书》上,详细地介绍了其结构、性能以及当时的使用情况,并且附上了这种机器的简要图样,证据确凿。 只可惜,这种机器并没有被大力发展使用,流传下来。 究其原因, 主要是在中国古代,劳动力极其廉价,对于生产者和官府来说,人工比机器便宜,与其造新机器,不如多用几个人。 “来人!”朱允熥出声喊道。 立刻有候在外面伺候的小太监应声走了进来:“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去给朕找书!” “前朝有个人叫王祯,给朕下去查,他写的书,有多少算多少,全部给朕找来!”朱允熥一边说着,一边在一张纸上写下了【王祯】两个字。 第98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银子!! “是,陛下!” “奴婢这就下去办~” 进来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接过朱允熥写下的名字,应声道,随着朱允熥挥了挥手,便退出了乾清宫前殿。 以水力发动的高效率纺纱机。 既然有现成的,当然是选择省事儿的方法,况且王祯活着的时候距离现在不过几十年,找起来也简单。 朱允熥看着小太监离开。 收回自己的目光,暗自思索着道:“接下来就是飞梭织布机……水力纺纱机大大提升纺纱效率,但纺出来这么多纱就一定需要更高效率的织布机来消耗了,不过飞梭这东西古代似乎没有类似的发明。” 不过朱允熥也不慌。 飞梭织布机的核心在于“飞梭”,而这东西的原理也并不复杂,实际上是安装在滑槽里带有小轮的梭子,滑槽两端装上弹簧,使梭子可以极快地来回穿行。所以飞梭可以使织布速度变快,大大提高织布效率。 相比于现代人,古代人缺少的并不是脑子。 而是目光和见识。 朝廷六部之中的工部正是负责官办工业的生产和管理,作为一个皇朝的最高工业机构,其中自然不会缺少熟知这些机器运作原理的人,而且是全国最高端的人才。 朱允熥只需要和他们说一下原理。 造出来这个“飞梭”就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 朱允熥在【飞梭织布机】后,写下了【工部】二字。 同理,蒸汽机的原理也并不复杂,只要朱允熥把这种想法和原理跟他们说明白,就不难捣鼓出来。 不过蒸汽机的材料需求更大些。 一个是燃料,以大明皇朝现在的条件,最好搞到的燃料肯定是煤炭了。 想到这里。 朱允熥在【蒸汽机】后面,写下了【煤炭】、【山西布政使司】两项内容。 提起二十一世纪的土豪,少不了山西煤老板。正是因为中国煤矿资源最丰富的地方就在山西。 当然,后面还是需要派人去详细勘探。 除了燃料。一些制作材料,诸如钢铁等等,又涉及到炼钢技术的提升,这也得是工部来搞。 说起来。 想要发展工业革命,就离不开工部的技术人才。 即便是《王祯农书》被找到了,最终也还得靠工部按照图纸去做出来。 想到这里。 朱允熥在【工业革命】后面又添加上了几个字【搜罗民间技术人才】。 技术人才在这个时代并不被重视。 相比于六部之中的其他部门,工部的地位相对较低。 那些读书人甚至会认为所谓的技术人才捣鼓的东西,是“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 纵然工部汇聚了不少技术人才。 可要照朱允熥这个想法实施下去,人手方面肯定还是不够的,况且这些东西只是基础,随着后面条件越来越成熟,用得着这些技术人才的地方多了去了。 朱允熥当然要未雨绸缪起来。 “还得先找工部尚书聊聊,看他是否有这个资质和素质,还有工部目前的具体情况,一些事情也可以先安排下去……”朱允熥用毛笔笔端蹭着鼻子,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想好这些。 他还是先将目光放在了【生产力三要素】的第三点上。 “劳动对象。” “是劳动者将其劳动加在其上的一切物质资料。” 用人听得懂的话来说。 就是被加工的东西。 诸如用来纺纱的棉花、麻,用来产蚕丝的桑树,粮食,还有矿产、钢铁……等等。 朱允熥在第三处空白将目前初步想得到的东西同样一一记录了下来。 目前来说,这些东西都是缺的。 毕竟在这种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其他的生产资料肯定是更稀缺的。 好在现在手上有番薯藤,控制好温度、光照、湿度等等条件,冬天烧柴火煤炭保温,夏天堆冰块保温,一茬茬种下去,很快就能释放许多土地。 把煤矿开发出来,再考虑提升炼钢技术…… “呼……” “路漫漫其修远兮。” “任重而道远啊。” 朱允熥暂且放下手里的笔,松了松肩膀,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想来简单,做起来却远不是那么简单的。 尤其是把事情前后一捋。 朱允熥就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了。 当然。 他从来不是一个碰到点儿困难就蹙眉摇头的人。 等着两张纸上的墨迹干透,朱允熥暂且将两张纸收了起来,小心存放好。 同时目光随意地瞥了一眼钉在书架上的【大明皇朝】几个字,释然一笑:“人生在世。总得有点志向不是?” “不过……要搞这些东西,还得先搞钱啊……” 朱允熥回到龙书案后坐了下来,打了个呵欠,伸着懒腰漫不经心地喃喃了一句。 看了眼天色。 沉思之间,竟然不知不觉半个下午都过去了。 他想了想,对外面问道:“三宝回来了没?” “回陛下,已经回来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公公见陛下在处理公务,便没有打扰,一直候着呢,奴婢这就去请。”外来的小太监回话道。 不多时,马三宝就从门外匆匆走了进来。 面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进来后,他先是把前殿之内的门窗全部都关上,确定殿内没有旁人,才一脸激动,喜气洋洋地看向朱允熥道:“陛下……发财了发财了……” “陛下烧出来的那些琉璃,奴婢不过随意带了几件出去,应天府里那些商人哪儿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一个个都打破了头地抢着买!” “按照陛下的说法,奴婢也没敢多卖。” “不过还是得了五十三万两千两的银票,奴婢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马三宝兴奋得脸都是通红的。 献宝似的从怀里拿出来一沓银票,放在了朱允熥面前的龙书案上,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这也不怪他。 他早年是云南的贫苦百姓。 后来成了俘虏入了宫,在东宫偏殿也没享过什么福。 要知道,现在大明国库一年的岁入,也超不过一千万两,随随便便卖了五十多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可想而知。 第99章 飞梭和平炉炼钢法,我的小祖宗! “才五十万两而已。” “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从龙叔岸上拾起一沓厚厚的银票,摇了摇头,吐槽道。 刚刚只不过进行了一番初步的分析,其中几个初步的想法就已经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了。 且不说再往后的计划。 就是把当下一些能做的事情细化下去做,耗费的钱财肯定也远比估算的要来得多,毕竟一件事情实施下去的时候,总会跳出来一些超出原本预想的环节。 “啊?” 马三宝顿时挠了挠头,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几乎是大明国库税银的十分之一了,你管这叫做“而已”? 不过转念一想后院的情形。 顿时又觉得。 对自家这个花银子不眨眼的主子来说,好像的确如此…… “让人去把工部尚书喊来。” “还有宋忠,等朕和工部尚书谈完,就让他来见朕。” “另外,宣户部右侍郎卓敬,让他在偏殿等着。” 朱允熥随意地把一沓银票放在了桌上,漫不经心地道,反正这东西马上就要花出去了。 马三宝心疼地看了一眼银票——自家主子是一点不把银子当银子啊。 不过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该干预的。 只能应声答是。 退了出去。 不多时,马三宝便领着一名精神矍铄、头发灰白的高瘦老者走了进来。 “微臣,工部尚书秦逵,参见陛下。”工部尚书拱手躬身,神色之中略带一抹忐忑之意。 六部之中,工部向来是负责干活儿的,大多是和下面的平民、工匠打交道。 因此,朝堂上的国政大事,除非与工部相关,秦逵一般来说也不会太过于积极参与。 即便这次的新旧君王交替的大事,他也没站出来说过话,不过是随大流地劝了一波朱允熥登基而已。 一般来说。 新帝登基,为了完全接手国政,不应该和礼部、吏部、户部……这些部门频繁接触么?关他工部什么事?而且这次居然还是单独召见,也是离谱了。 该不会是种花种草、烧陶瓷什么的玩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 找自己来新建宫殿,以示新帝的权威吧? 秦逵在心中暗暗猜测。 毕竟对于他来说,朱允熥一向的风评都不好,这次是刚好逮着了机会,先帝驾崩没有留下遗诏,而他又刚好和那帮子权势极盛的淮西武夫有亲缘关系。 先帝这都还没出殡就已经开始显露本性了。 他嘴上不敢说什么。 但平心而论,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皇帝。 “不知陛下独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纵然心中有诸多猜测揣摩,但形势比人强,在面上,秦逵还是恭敬询问。 “你们工部人才多,朕想让你们给朕捣鼓个小玩意儿。”朱允熥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开口道:“给梭子上安上个小轮子,放在一个滑槽里面,再在滑槽两端装上弹簧,使梭子可以在滑槽里来回穿行。” 秦逵不解地蹙了蹙眉这位新陛下讲的东西……他听懂了一半:“敢问陛下,何为弹簧啊?” 朱允熥挑了挑眉。 一时忘了“弹簧”这个词这个时代的人还没听过。 他想了想。 先是提笔在一张纸上大概画出了弹簧的形状,然后才开口道:“一个这样的东西,必须做得可以伸缩,具有弹性,可以用铜或铁制造,反正要保证,这东西可以将朕前面说过的,带轮子的梭子在滑槽里来回穿行。” 至于具体怎么去捣鼓制造,就是工部的事情了。 皇权威压之下。 朱允熥要的东西,他们造不出来也得造,压力就是动力嘛。 没有别的,因为,他是皇帝! 秦逵一双眉头蹙得紧紧的,面上露出一副吃了屎的表情:“铜……铁……可以伸缩,弹性……” 这特么的怎么造? 见秦逵面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来。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不悦之色:“怎么?朕刚登基,交代工部的第一件事就做不了了?” 秦逵咽了口唾沫,面上露出惧色:“臣……尽力!” 朱允熥目光一凛:“不是尽力,是一定!” 秦逵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抽了抽嘴角:“是……”他知道,纵然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风评不佳,可他背后站着的,是那群蛮横的淮西勋贵! 他还能怎么办? 无奈应声的同时,秦逵心中已经忍不住暗暗一阵叫苦:「虽不是让我着工部建什么宫殿,可让我去捣鼓什么梭子……什么没听过的弹簧……也不知道又想玩什么花样,唉……」 朱允熥挑了挑眉,下意识握住了拳头。 哪怕再无厘头的命令。 也不敢反抗——这就是万人之上的权柄啊…… 不过他明白。 这一份权柄现在还不算真真正正地完全由他掌控。 他把心里的这一份激昂压了下去,目光再次看向秦逵,提起制作弹簧的铜铁,自然就想起来改进炼钢技术的事情:“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你……” 只是说到一半。 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他本来想直接说让秦逵去改进炼钢技术,不过这其中又涉及到许多细节: 目前比较容易实现的技术,是高炉炼钢法。 而高炉炼钢法。 又需要耐火耐高温的耐火砖来修建大量的炼钢炉。 至于这耐火砖……朱允熥前世在网倒是见到过配方,但其中的配方比例却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秦逵双手拱起,左手和右手之间紧紧捏着,生怕这个不能得罪的小祖宗又提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来。 朱允熥沉吟了片刻。 深吸了一口气:“罢了,你着工部的工匠,先寻块合适的地方,给朕建造一批烧砖的砖炉。” 这炼钢的步骤再繁琐,也是一定要办起来的。 无论是前期一些小需求,还是条件成熟之后的蒸汽机,亦或是更往后需要制作一些精密的枪炮热武器,炼钢技术都是一定要跟上来的。 只是细细想来。 居然只能先从造砖炉下手…… “砖……砖炉??”秦逵顿时一脸懵逼,仿佛满脑袋都是问号:我的小祖宗,这又是要做什么???前几天烧制陶瓷,烧陶瓷玩腻了,现在改玩烧砖了?? 第100章 五十万……就水灵灵花出去了? “没错,就是砖炉!” 朱允熥目光一凛,给了他一个确切而笃定的回答。 炼钢是一定要炼的。 秦逵顿时抽了抽嘴角,暗暗吐槽道:「这小祖宗是真能给人找麻烦啊……造砖炉,还是一批砖炉,造这么多砖能吃不成?要不你先去户部问问国库里还剩下多少银子?」 秦逵暗暗叹了一口气。 心里为难的同时,甚至还有一丝担忧——大明皇朝立朝不过二十余年,怎么经得起这么霍霍? 虽然他算不上什么据理力争的硬脖子。 但并不代表他心里不会想、不会去忧虑这些事情。 想到这里。 秦逵只能“噗通”一声,跪地叩头:“陛下……此事,微臣一人可做不得主啊!建造砖炉虽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其中的开支用度却不小,不如请户部左侍郎傅大人、吏部尚书詹大人前来,一同商议此事?” 顶不住顶不住,赶紧趁机多拉上几个人,这小皇帝玩心也太重了,想一出是一出,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考虑…… 此话说出口来。 秦逵伏地不敢抬头。 却听得头顶的龙书案上响起类似纸页被翻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陛下身边的马公公朝他走过来的脚步声。 然后小祖宗又发话了。 “不用和他们商量,这件事情就你去办,你要银子,朕给你银子。”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 秦逵一脸懵逼,试探着抬起了伏在地上的头。 神色之间有些茫然。 这么大的事儿,不用和户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商量?你钱不得从户部拨? 心里刚想继续吐槽一波。 却是抬头就对上了马三宝的目光。 “这二十万两银子,秦大人可拿好了。”马三宝将手里的银票递给秦逵,缓缓开口叮嘱道。 看到马三宝递过来的银票。 秦逵整个人直接就愣住了,当场呆若木鸡…… 啥玩楞? 这是二十万,不是两千两!就……就直接给我了?户部一向都是紧巴巴的,给钱可从来没这么大方过!! “二十万两,朕给你拿五千两。” “能不能办?”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曲起右手手指,用指节在龙书案上敲了敲,道。 对于朱允熥来说,想要搞钱,他有的是办法。 最重要的是,事情一定要办起来,他要的是最后的结果。 想要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想要人认认真真的办事,好处就一定要给到位。 就像前世打工人在网上调侃的那样。 三千一个月的工资,能摸鱼摸鱼,老板交代的任务能敷衍敷衍,还要什么自行车啊?你要给三万一个月——老板我是自愿加班的!这活儿我一定要干! 虽然是打工人的自嘲,但却是个硬道理。 听到朱允熥的话。 原本就懵逼的秦逵当场就更懵逼了,一双眼睛瞪快瞪出眼眶来了:啥玩楞?五千两?我没听错?? 要知道。 到洪武二十五年的年俸。 作为正二品官员的六部尚书,月俸才六十石,而洪武年间更有“官员贪污超过六十两银子立斩”的规定…… “能不能办,回话。”见秦逵呆愣在原地,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重复了一句。 秦逵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颤抖地应声道:“若如此……倒也……不是不能办……只是……” 不等他说完后面的话。 朱允熥就一拍桌子,直接出声打断:“能办就行!梭子,还有砖炉,办好了立刻来回朕的话!退吧。” 马三宝这边也抬手将他扶了起来。 对着门口的方向伸手虚引:“秦大人,这边请吧。” 这种阵仗。 是秦逵从来未曾见到过的。 被一连串的懵逼砸在脑子上,连回话几乎都是下意识的,整个人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便下意识按照朱允熥的吩咐,呆愣愣地走出了乾清宫前殿。 直到走出去好远。 秦逵才堪堪反应过来。 回头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我兜里……就这么揣了二十万两银票?” 他双眼微眯。 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不安地摸着自己的袖口:“这些银票显然不是从户部手里拿的,莫非是从内帑拿出来的?可是这内帑的钱……从前先帝也是省吃俭用着花,也不能这么个花法啊?” 到现在,秦逵算是反应过来了。 旋即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道:“花了内帑的二十万两,只是为了搞个什么梭子、砖炉……大明……可怎么好哦……” 只是他在乾清宫里话都已经应下了,也走出来这么远了。 别说他不敢说什么,就是敢说,也已经错过了时机。 只能回头继续离开。 …… 乾清宫这边。 秦逵离开之后没多久,宋忠就按照朱允熥的交代进来了。 “参见陛下。”宋忠恭敬抱拳道。 朱允熥轻轻拍了拍龙书案。 道:“这三十万两你拿去,安排一个可靠得力的人,去山西布政使司,勘探、雇工开采煤炭,能采多少采多少。办好了,朕准你从里面抽一万两出去,自己拿着。” 煤炭是工业四大基础原材料之一。 炼钢得用,蒸汽机得用…… 就最近的来说,把采出来的煤矿洗一洗去硫,变成无烟煤之后,大明皇朝的百姓都能少冻死一批。还有手里的番薯,想要尽快将翻番的话,冬天就得维持合适的温度取暖培育。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 这东西都是最紧要的。 说罢,朱允熥直接从中桌子上把剩下的三十万两递给了身旁的马三宝:“给他。” “是,陛下……”马三宝下意识应声。 接过银票之后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 不是,五十万两……就这么水灵灵地花出去了?这银子再不是银子,也不能这么花吧? 好在马三宝已经习惯了朱允熥做事的风格。 只是摇摇头轻叹了口气,就接过朱允熥手里的银票走过去,将其递给了宋忠。 看到厚厚的一沓银票。 即便受过锦衣卫专业训练的宋忠也失去了表情管理…… 第101章 内部审计局!舅爷帮我喷他们! 三十万两的银票…… 宋忠发誓,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 而且陛下刚刚说什么? 自己可以直接从中抽一万两!据为己有!!? 他目光发亮地盯着马三宝手里厚厚的一沓银票,呼吸都不由急促了几分。 不过很快,他就目光一定,将头扭了过去不再看。 反而跪地抱拳:“陛……陛下,微臣虽不涉六部诸事,却也知晓国库银钱紧张,先帝时常为此事烦忧,这三十万两银子是否太多了?” “其实,纵然陛下烧制陶瓷需要煤炭,但依微臣之见,窑炉的消耗其实并不那么大,户部开采的煤炭是完全足够的。” 纵然面前摆着三十万两。 纵然陛下直言他办好事情之后甚至还可以拿到一万两。 可是一顿饱和顿顿饱。 宋忠还是分得清的。 他现在是什么?锦衣卫指挥使,直属皇帝管辖,陛下心腹,掌管刑狱、侦察、逮捕、审问等等,即便从品阶上来说,只是正三品,可是从某些方面讲,他手上的权柄,比起朝中的二品大员都高。 而这一切,全部仰赖着自己面前这位陛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 前朝的蒋瓛从前多风光,如今还能当个锦衣卫指挥佥事,已经是他走了大运了。 三十万两银子就是放眼整个国库,也是一笔大数目。 可现在陛下居然为了给乾清宫的窑炉囤燃料,把这笔钱全部丢给他去山西挖煤?? 现在国朝收入本就不多。 陛下的内帑里有多少银子,够他这样挥霍? 宋忠好不容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他并不愿意见到新朝支撑不下几年就完蛋。 就连一旁的马三宝也忍不住出言劝道:“陛下,奴婢也觉得蒋指挥使这话是有道理的,这么多银子拿去挖煤……”他没有直接把话说到底,但意思很明显——太浪费、太挥霍了。 虽然他知道陛下有炼制琉璃的手段。 可陛下也说过:琉璃多了,就不值钱了! “去办!” 朱允熥并没有多说什么,目光一凛,笃定地吩咐道。 一来是他没必要解释这么多,二来是,此举的用意就算说给他们听了,他们也听不懂。 不过,皇帝手上至高无上的权柄终究是好用的。 被朱允熥的目光直视,仿佛有种自上而下的皇权威压加诸在身上,令宋忠都不由心头一跳——他毫不怀疑,但凡自己再多忤逆,眼前的少年帝王立刻就能把他撸了! “是,微臣明白了。”宋忠立刻抱拳领命。 同时。 心中也隐隐有种莫名的感觉:此事或许并不简单。 没别的。 除了马三宝之外。 他算是与朱允熥接触最多的人了,旁人不知道,他却已经有所领略了:这位年纪轻轻却能一鸣惊人迅速上位的少年帝王,绝不像是什么分不清轻重缓急之人。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花三十万两银子挖煤……到底能干出来什么事儿? 不过他也知道。 他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最重要的不是别的,是忠心。 无论他想不想的明白这件事情。 陛下吩咐下来了。 他就得去办,办得稳妥,办得让陛下舒心。 …… 待宋忠离开乾清宫。 朱允熥却是点了点头,淡淡一笑,自语道:“宋忠倒也算是个聪明人,生怕我把大明皇朝给败光,他这锦衣卫指挥使就做到头了。” 也是因此。 他并没有怪罪宋忠的质疑。 反而在心里对宋忠又多了一分信任——他永远相信,大部分时候,捆绑住一个人最大的绳索,是利益。 听到朱允熥这么感叹。 马三宝也立刻意识到自家主子想的绝对不会简单,当即跪地请罪:“是奴婢眼皮子前浅了,看着陛下把一沓五十万两银票就这么丢出去,一时心急。” 咱主子那是一般人么? 当初那样的处境都筹谋着走过来了,朝廷内外哪个不是如狼似虎?主子若是那么浅显的人,早被啃得骨头渣子都没了。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 道:“你的心思朕是知道的,卓敬现在在偏殿等着吧,去把他给朕喊过来。” 马三宝跟在他身边八年。 如果说大部分人需要用利益捆绑,那马三宝绝不在这大部分人之中,忠心二字,他是认真的。 顿了顿。 他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提笔在桌上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了几行字,至于这内容,简而言之就是:【他们要喷我了,舅爷帮我喷他们!】 “送去凉国公府,卓敬让别人去叫。”朱允熥淡淡道。 让锦衣卫去山西挖煤或许还能瞒着朝野上下,不过让工部批量建造砖炉……这件事情肯定是过不去的。 总得先和蓝玉他们通通气。 同时也是在稳住淮西勋贵,告诉他们:我朱允熥是离不开你们撑腰的。 毕竟这些日子,他又是收编锦衣卫,又是在京畿周边的卫所里选人,还把齐王朱榑捏在了手里……对于这群把他推上位淮西勋贵来说,动作未免太过利索了! 而现阶段。 朱允熥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有要脱离他们的意思。 这也是朱允熥堂而皇之地丢二十万两银票给秦逵去办事的原因——既把自己规划的事情提上了日程,也给朝臣一个参他的机会,让淮西勋贵定心。 把这一封信交给马三宝之后。 他就立刻退下去了。 过不多时。 一名长相儒雅,目光之中却带着一丝锐利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户部右侍郎卓敬。 他是洪武二十一年二甲第一进士出身。 能力强,且为人耿直,不避权势——也是属于被儒家思想给荼毒了的典范之一。 历史上,卓敬历经建文一朝到朱棣靖难成功。 朱棣也很看重他的才华,想要重用他,结果被他多次拒绝并且直接开喷,最终喜提三族小套餐。 和方孝孺属于是一个路子。 不过。 这一点却是正中朱允熥的下怀。 他作为新帝即位,一时之间的威望肯定是比不上老朱的,朝臣怕老朱的屠刀,可会不会怕他的屠刀,那就不一定了。 淮西勋贵且放在一边不谈。 朝野上下的官员失去了老朱的压制,会不会压不下自己的贪念了?会不会以为他这个新皇帝好欺负? 利欲熏心之下。 总有人愿意以身犯险。 甚至绝不在少数。 甚至乎自己丢给秦逵的二十万两,丢给宋忠的三十万两是否都会如他所想地花在他想花的地方? 人心难测。 这些都未可知。 所以朱允熥找上卓敬的目的很简单——成立一个专门的内部审计局。 第102章 朱元璋出殡!离开应天府! 内部审计。 在财务管理流程完善的二十一世纪,一个大规模的公司想要长久地运营下去,是一定要设置一个这样的部门的。 公司大了。 就容易出现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等诸多问题。 更别提现在在他手上的,乃是偌大一个大明皇朝了。 至于未来,无论是在规模还是财务方面,都必然要以几何倍数去膨胀。 不过…… 现在的户部一把手,户部左侍郎傅友文,是个老油条,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是管着大明国库的账,账是他做的,又让他去审核稽查,显然是脱了裤子放屁。 而在这一点上。 作为户部右侍郎,有能力,同时还是一个被儒家那套“忠君爱国”思想给洗脑了的卓敬,就成了最佳人选了。 朱允熥看着抬脚跨过门槛,缓缓朝自己走过来的卓敬,嘴角噙起一抹饶有兴趣的笑意,手指敲着龙书案在心中暗道:“一个不怕死的人,一个忠君之人,一个被我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必然是好用的。” “微臣,参见陛下……”卓敬朗声道。 …… 时光荏苒。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应天府的热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两天阵阵秋风颇为凉爽,朱允熥总算放下心来撤了后院的丝绸和冰块。 乾清宫中殿,灵堂。 蒋瓛照旧找了个机会溜了进去。 朱元璋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轻车熟路地接过了蒋瓛手里提着的篮子,食髓知味地吃着里面的早点:“他娘的,这鸟日子总算要结束了。” 没算错的话。 出殡的日子就在今天。 朱元璋嘴上骂骂咧咧,但面上带着笑意,心情显然不错。 咬了一口手里的蒸糕,朱元璋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天奉天殿上情况如何?” 虽然已经完全把皇位传给了朱允熥。 不过朱元璋在朝政上一向是大事小事一把抓,即便成了“死人”坐在棺材板上,还是忍不住时时关注朝堂上的动向。 听到朱元璋这话。 蒋瓛的神情微微一滞,有些欲言又止。 朱元璋心中暗道不妙,眉头微微一蹙,问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咱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大明皇朝什么难题没遇到过?说罢,是哪里遭了灾?还是哪里闹了荒?” 蒋瓛抿了抿嘴唇。 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是陛下他……” 听到不是国朝出了什么大事,朱元璋蹙起的眉头释放开来,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这小狼崽子又做什么了?” “陛下他又被参了。” “工部一名给事中说……陛下从内帑拿了不少钱,还绕过了户部的傅大人、吏部的詹大人,直接把这笔钱给了工部尚书秦大人,让秦大人去建砖炉。” “朝中其他言官对此事也都知道了,纷纷上书劝谏,又说陛下玩物丧志,昨日烧陶今日烧砖的……今日在朝堂上又闹哄哄了好一阵。” 蒋瓛如实汇报道。 说完还立刻安抚朱元璋道:“陛下您可要冷静啊,现在锦衣卫之中,真正算是微臣的人已经不算多了,若是陛下一个冲动,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在朱元璋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他是最清楚朱元璋脾性的。 内帑里的钱,陛下自己都省吃俭用。 国库不够的时候。 陛下还自己拿钱出来贴补。 现在却被新帝拿去建炉子烧砖玩儿去了,陛下怎么可能不生气?——但现在乾清宫尽是新帝的人…… 然而。 就在蒋瓛等着一阵狂风骤雨的时候。 却听见朱元璋呵呵一笑,左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噫!这小狼崽子……这次是又想玩什么花样了?” 若是换了之前。 他肯定是要气不打一处来的。 不过现在他却知道,朱允熥已经掌握了批量制作琉璃的方法,他手里拿出去的钱,估摸着都是用琉璃换回来的。 一堆石头烧出来的东西。 朱元璋有什么好心疼的。 反而。 他觉得这件事情大概率是不简单的。 玩物丧志……嗯,他之前也在心里把这小狼崽子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但这小狼崽子障眼法玩得比谁都溜。 背地里偷偷发财来着。 还用一堆石头烧出来的东西,把淮西勋贵拿捏得死死的。 再一再二不会再三。 朱元璋自然不会再片面地去指责朱允熥只会玩物丧志了。 甚至还一边吃着篮子里面的早餐,一边看大戏一般问道:“后来奉天殿咋样了?” 见朱元璋这副吃瓜的样子。 蒋瓛顿时一脸懵逼。 不是,陛下你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被你小孙子拿去挥霍掉了,你倒是给点反应啊??陛下你这让我不太习惯啊? 不过蒋瓛向来不会质疑朱元璋。 况且他本来就怕朱元璋一时冲动给暴露了反而不妙。 经过一番心理建设后。 总算是适应了朱元璋这反常的反应。 应声答道:“回陛下,凉国公、开国公、鹤庆侯……等诸多淮西武将第一时间就站了出来,他们嗓门大,说起话来又是胡搅蛮缠,完全不讲道理,朝堂闹哄哄了一阵,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到这里,蒋瓛面上露出一抹不解之色。 他也不知道这群淮西勋贵是怎么了,当真就那么爱护这位新陛下?天天在朝堂上和这群言官打口水仗? 朱元璋听得一阵笑嘻嘻:“果然是个小狼崽子。” 让朝堂上一拨人去跟另一波人干架,他自己玩得这么花,倒是一点不担干系…… “行了,咱知道了。” “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吧?” 朱元璋了解完朝堂的情况之后,便挥了挥手道。 蒋瓛点了点头:“是,陛下,微臣便先告退了,此去山高水长,还请陛下保重!” 说罢,他郑重地跪地三叩。 朱元璋剔了剔牙,道:“咱前半辈子南征北战,哪儿没去过,操这闲心,对了,允熥在后院里种的那几根藤,你记得要随时关注情况,跟咱汇报。” 他透过窗户缝隙朝外看了一眼,叮嘱道。 那天晚上朱允熥说的那一番话,始终让他无比在意,也无比好奇——番薯藤能长成什么样儿? “是,陛下。”蒋瓛拿起食盒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 朱元璋在新帝朱允熥,礼部仪仗、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紫禁城。 又两个时辰。 曾经的洪武大帝,如今的农民黄十六,坐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应天府…… 第103章 什么?又花三十万两去挖煤? 翌日。 为了掩人耳目,避免被人留意察觉,蒋瓛并没有安排朱元璋走应天府内那些人口流动大的繁华码头。 所以,朱元璋从自己的葬礼上出溜之后,经过一下午的赶路,今日才一大早来到了这处距离应天府不远不近的偏僻码头,准备登船,走运河北上。 前几日的灼热退去后。 秋天才似乎真的来了。 不知是否是在默默送别这一位在应天府待了半辈子的洪武皇帝,码头附近起了一层薄雾,天空渐渐下起了绵密的雨丝…… “陛下,卑职帮您打着伞,可别淋坏了身体。”朱元璋身旁一名粗布麻衫的威武汉子急忙打伞,躬身道。 此人正是蒋瓛给朱元璋安排的随从,陆威。 朱元璋眉头微微一蹙。 一把推开了伸到自己面前的伞柄,道:“去!下这么点雨还要打伞,像什么大老爷们?咱不打!” “还有,陛下什么陛下?咱现在的名字叫做黄十六,不叫朱元璋了!咱现在是农民,穿的是粗布麻衫,稍微下点雨就打伞,你见过哪个农民过得这么精细了?咱可没那么弱!把那玩意儿给咱丢了!” 朱元璋说着,伸长脖子一看,隐约看到薄雾之中现出码头的轮廓,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看到朱元璋大大咧咧的背影。 陆威不禁愁得暗暗叹了口气——假死的陛下,身份是农民,这可要怎么伺候才好哟!蒋指挥使当真给自己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啊…… 顿了顿,他追了上去,硬着头皮问道:“敢问陛……老爷,卑职如此称呼可行?” 朱元璋略带一丝不耐地看了他一眼。 摇头道:“笨啊!咱现在是农民!你得叫咱老黄!咱就叫你老陆!懂了没?” 陆威有些惊恐的抿了抿嘴唇:“卑……卑职不敢……” 这可是让朝野上下瑟瑟发抖的洪武陛下。 他一个锦衣卫的暗线,何德何能和陛下称兄道弟? 朱元璋的神色之中却露出一丝不满,目光一凛,斥道:“废什么话!咱让你怎么叫你就怎么叫!” 即便此刻的朱元璋已经是一身粗布麻衣。 妥妥的农民打扮。 可陆威依旧不由得背后一寒。 当即不敢再多说什么,一脸紧张地试探着应声道:“老……老黄……” 朱元璋这才敛去面上的不悦。 转而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笑容,拍了拍陆威的肩膀:“嘿嘿嘿!这才对嘛!咱本来也就是个农民!” 见此,陆威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感受到朱元璋拍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 又觉得此刻场景有些过于魔幻——卧槽!洪武陛下居然在和我称兄道弟…… 二人一前一后。 很快就来到了码头附近。 薄雾之中,有夫人正在周围的青石板上捶打着衣服,旁边的三岁孩童戏水玩耍,有渔民划一叶扁舟在河面上捕鱼,岸边老叟披着一身蓑衣垂钓。 “哟!上钩了上钩了!” “快把竿子收上来哇!” 等船的时候,朱元璋饶有兴趣地看着旁边的老叟钓鱼,见浮漂动了动,立刻露出一抹兴奋的目光喊道。 旁边的老叟被他一喊,下意识扯竿。 鱼儿却没上来,仿佛是示威一般摆了个尾,在水面激起了一个大大的波纹,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叟忍不住对着朱元璋破口大骂:“死老头子喊什么喊?鱼碰了钩子也得等它咬稳了啊!把咱的鱼都吓跑了!一看你就是个没钓上过鱼的!” 陆威倒吸了一口冷气。 立刻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朱元璋。 却见朱元璋面上并未有任何怒意,只是有些倔强地撇了撇嘴道:“谁说咱没钓上过鱼?扯淡!” 不过陆威却在他的眸子里见到了一丝心虚。 顿时觉得有些滑稽。 心道:「陛下怕是真钓不上来鱼的主儿吧。」 岸边老叟不服气地道:“来来来!就你这样儿的,咱赌你钓一天都钓不上来!” 好在这时候,船来了。 朱元璋立刻轻哼了一声,迈步登上了船去。 陆威扯了扯嘴角跟着上了船,压低声音问道:“此人冒犯陛下,可要卑职处置了此人?” 朱元璋眉头一蹙,再次笃定地强调道:“老陆,你给咱记住了,咱只是农民黄十六!” 陆威心中暗暗有些惊讶。 他固然知道现在的陛下乔装,却没想到,陛下当真已然放下了一切,当真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农民。 顿了顿。 他嘿嘿一笑:“老黄!咱懂了!” 一回生二回熟,完全确定了朱元璋的态度立场之后,这一次顺口多了。 朱元璋面上也露出一抹笑意。 道:“其实……当黄十六,倒是轻松多了!这样的应天府,这样的百姓,咱喜欢看!当年咱做农民的时候,哪儿有这番景象?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之中带着一抹自豪之意。 陆威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以往他只看到过那个威严、霸气、不可一世的帝王,今日才见到了这位洪武陛下的另外一面,着实让人意外。 顿了顿。 他似乎想起来什么。 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递给朱元璋,道:“这是刚才有人暗中塞给咱的,蒋指挥使递过来的信。” 朱元璋挑了挑眉。 此刻似乎心情不错,眉头舒展地看了一眼往后缓缓移动的两岸风景,饶有兴趣地打开了纸条看了起来。 上面写着:【经属下一条可靠的暗线回报,陛下他……又花了三十万两银子,让宋忠派人去山西布政使司挖煤去了。】 朱元璋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 顿时又忍不住蹙了起来,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看完之后,他顺手将手里的纸条撕了个稀碎,洋洋洒洒丢进河里去,咬着牙骂道:“这臭小子!又要做什么!?” 花二十万两建砖炉也就罢了。 就算不知其用意,这砖炉好歹怎么都能派上些用场。 花三十万两去挖煤? 这算什么? 朱元璋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复盘了一遍自己的安排:「老四、老十七、老二、老三……咱到时候再配合着蒋瓛、戴思恭掀起天下舆论大势,嗯,出了事情应该是能兜得下来的。」 第104章 控制天下舆论的方法,创办报纸! 在心里复盘了一遍,确定自己留的后手应该没问题之后,朱元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怪他放心不下。 这时候还并没有洗煤技术,煤炭的用处算不上那么大,许多地方作为燃料,更多的还是使用木料。 朱元璋自然觉得此举太浪费了。 花那么多银子去挖煤,挖来的煤干什么? 能吃么? 如果朱元璋没有恰巧听到,朱允熥在他牌位面前那一番,关于大明宝钞、玻璃价值的议论,反而不会太在意这件事。 可现在他却知道。 就算朱允熥这臭小子有批量制造琉璃的手段,也不代表取之不尽的财富,就难免在意了。 “陛……老黄,息怒……”朱元璋脸上的一番怒意,让旁边的陆威顿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说到底,洪武大帝还是洪武大帝,穿上了农民的麻布衣还是那个一怒伏尸百万的主。 朱元璋冷哼了一声。 “哼!” “让蒋瓛也持续盯着此事。” “花三十万两去挖煤,咱倒是看看他葫芦里能卖出来什么仙丹妙药。”朱元璋没好气地吩咐道。 纵然对此不满。 但对现在的朱元璋来说,一来是已经骑虎难下,二来是,他觉得自己这个孙儿之前的战绩,值得让他耐心等待一番那所谓的“仙丹妙药”。 撇开那还没看见结果的番薯藤不说。 批量制造琉璃的手段,没有亲眼见证之前,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换而言之,自己这个隐忍多年横空出世的孙儿,至少算是真的实现了那一句所谓的“他能做到的,自己想都想不到”。 所以。 从最开始下意识的愤怒冷静下来,又细细思索了这一旬多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之后…… 朱元璋心里固然无法摒除那种自身局限性产生的担忧。 但在此同时。 竟然还产生了一丝隐隐的期待。 朱元璋站在船边,背负双手看着缓缓向后移动的河水和两岸风光,有些感慨地长叹了一口气,内心的情绪颇有些矛盾、纠结和复杂。 只是这种情绪在他的眸子里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做了决定,就没什么好纠结的,若是能满足期待那便最好,若是砸了他就收拾残局! 与此同时。 站在一旁的陆威没工夫体味自己身旁这位洪武大帝的情绪变化,有些呆愣愣地瞪大了眼睛:「我淦!三十万两挖煤?昏君啊!!」 当然,如今坐在奉天殿那位是陛下默许的。 这种话他当然不敢脱口而出。 只能尽力压下自己心中的震撼,咽了口唾沫,竭力保持平静地应声道:“卑……咱知道了,会把您的意思递回去的。” …… 话分两头。 朱允熥这边,此时已经上完了早朝,回到了乾清宫。 昨天已经完成了老朱的出殡仪式。 现在的朱允熥不需要再穿一身孝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金色五爪龙袍,眉目俊秀,姿态威仪。 朱允熥照常习惯性地来到了后院。 巡视他的宝贝番薯藤。 经过几日的生长,地面上的叶子愈发舒展了开来,新长起来的叶子又多了好几片。 却在这时。 马三宝缓缓走了过来。 他先是用眼神屏退了周围伺候的宫人仆婢,随后才缓缓开口回话道:“启禀陛下,今日还是未能找到陛下所说的土豆和玉米……” 过去八年的时间,每日去早市上逛逛早已成了他的习惯,即便现在已经成了当今陛下近侍,在皇宫内监之中无人能及,依旧如此——而陛下也默认此举。 人是贪婪的,得到了一样就想两样。 朱允熥也不能免俗,既然得到了番薯藤,他就忍不住去想,若是能再提前得到土豆玉米,岂非更妙? 不过朱允熥也没有抱着太大的期望。 中一次头奖已经算是天方夜谭了。 连着中两次头奖的概率……更是可以直接忽略不计。 所以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多少情绪起伏,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 而旁边的马三宝却再次开口了,语气显得有些犹豫:“今日去赶早市……奴婢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允熥看着地里的番薯叶。 不以为意地道:“有事直说,朕与你之间是主仆,却也曾共患难,不必如此拘泥。” 虽然他在这个时代生活的时间不短,几乎也能算半个大明人,但他与朱允炆之流终究不同,并不屑于通过这些人的唯唯诺诺、姿态拘谨来显示所谓的皇族威仪。 马三宝心头一热,不由得鼻头有些酸。 点了点头道:“是,奴婢记下了。” “这几日奴婢照常去赶早市,大明皇朝先帝驾崩,陛下即位登基,民间百姓难免颇多议论,奴婢听到……民间虽有些人看到了淮西勋贵的收敛,对陛下有所赞扬,但大部分还是……”说到这里,马三宝还是忍不住顿了顿。 却听到面前的陛下直接接话道:“大部分人还是在说,如今的新帝,朕,尚在皇爷爷孝期便玩物丧志,前有种花种草、捏陶烧窑,后又从内帑里斥资造什么砖炉子?” 虽然他确实一时间没有顾虑到这些。 但马三宝一提。 朱允熥念头稍微一转就猜到了马三宝的意思。 马三宝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他知道其中的部分内情,听着这些议论,心中自然替自家主子叫屈,却也知道,这些事情是陛下特意弄出来遮掩人耳目的,不能解释。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将实情说出来,提醒提醒陛下。 朱允熥挑了挑眉,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略略一转,面上就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马三宝见自家主子不怒反笑。 顿时一脸不解,撇了撇嘴:“陛下您怎么……天下人不解您,奴婢却为陛下叫屈。”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没什么好叫屈的,从前这么多年,朕不也都过来了么,倒是你今天提起此事,让我想起来另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来。” 舆论! 古往今来,这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中国的帝王一般都喜欢给自己编个什么牛逼的异象,譬如是啥啥的转世,出生之事带有祥瑞,譬如当初为掀起反抗暴元做出来一个“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局…… 如此种种,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舆论的力量,为了给自己一个正统性、给自己造势。 而在这个时代。 若能发行一款极具权威性的报纸——控制天下舆论就会变成十分容易的事情——白的能给你说成黑的,黑的能给你说成白的,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第105章 宜伦公主,改进造纸法、制碱! 看到朱允熥一双明亮的眸子微微放光,马三宝就知道,自家主子肯定又想到什么了。 不由问道:“十分重要的事情?看陛下的神情,似乎是件好事情呢!若是能为陛下解忧,那便是奴婢的福气了。” 朱允熥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略略思索了片刻,目光一凝道:“你去东宫一趟,把二姐姐叫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寻二长公主。”马三宝见朱允熥没有要讲的意思,自然不会再细问,而是立刻应声。 朱允熥口中的二姐姐。 乃是和他一母所生的姐姐,宜伦公主。 常氏一共育有二子二女,除了朱雄煐和朱允熥两个儿子,另外还有两个女儿,只是女子向来不会被过多载入历史资料之中罢了。 所以在朱允熥前面。 其实还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大姐姐江都公主,二姐姐宜伦公主。 这些年来。 朱允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外人只当他是个废物,当他是不存在的空气,东宫的大部分仆婢宫人也是见风使舵。 只有这两个亲姐姐时常照拂着他。 十年如一日。 好在也亏了她们二人是女子之身,所以不在吕氏的提防射程之内,吕氏为了打造自己贤良淑德的人设,在生活上自然不至于太亏待她们二人。 对于朱允熥来说。 来到这个时代,喊了十年父亲的人对自己并不亲厚,算不得父亲,所谓的皇爷爷更是连面都没见过几次,自然更没什么亲情可言。 唯一能在他心里算得上是亲人的。 也就是这两个姐姐了。 创办报纸的事情,事关他未来掌控天下舆论,朱允熥自然不放心交给旁人,所以朱允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为人沉稳、因喜好读书而学识沉厚,性格却外柔内刚的二姐姐。 新中国的伟人曾说过,女子也能顶半边天。 撇开现代那些已经发展到了畸形的男女对立观点,朱允熥对此深以为然。 况且,在这个人口相对匮乏的时代,女子也能释放巨大的劳动力、消费力——譬如不可否认的一点是,现代网购的消费主力大部分都是女人。 朱允熥让二姐姐宜伦公主负责此事。 不仅仅是考虑到要把舆论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一点。 同时也是意在为未来,将妇女的劳动力、消费力推动到社会结构之中,先做上一个铺垫。 毕竟,鼓励百姓多生娃,然后等着这些娃长起来耗费的时间,要比将当今社会上这一半被束缚封印的人口直接释放开来,要长得多。 马三宝离开了乾清宫。 朱允熥也是又看了一眼地里长出来的番薯藤之后,立刻就回到了前殿,在龙书案后坐了下来。 这个时代的条件比不得现代。 不是说一句创办报纸,接着找几个人写几篇文章,弄打印机唰唰唰一顿打印发行就可以的。 想要将报纸发行下去。 朱允熥不得不考虑的事情是:这个时代的文化教育的普及率,纸的成本,文字的印刷,报纸的内容,发行的途径……等等。 朱允熥提笔将自己目前想到的东西写了下来。 随后陷入了一阵沉思。 “嗯……文化教育的普及……” “虽然普及率极低,但只要能将报纸的内容做得老少咸宜、雅俗共赏,做到让那些能认识字的几乎都会去买,再通过那些人口口相传,报纸的舆论影响力或许会打些折扣,但达到我想要的舆论效果应该不难。” 朱允熥思索了片刻。 点了点头。 在【文化教育普及率】后暂且打了个星号。 当然。 这并不代表他忽略了这一点。 而是这个事情得慢慢来,并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情。 毕竟,即便是在现代社会,九年义务教育也是经过了多年的推广才渐渐普及开来的……到朱允熥病倒穿越而来的2024年,社会上都还依旧存在着许多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 这是一个长期的社会工作。 不放在发行报纸这件事情上考虑。 “不过,纸的成本这件事情就必须考虑了,现代造纸技术……那就离不开碱了……” “碱……纯碱,烧碱。” “不错,既然要推动工业革命,工业必备的四盐三酸两碱,就一定是必不可少的了。” “之前居然一时之间都没想起来。” 朱允熥目光顿时一亮。 立刻在【纸的成本】后面写下【四盐三酸两碱】。 这些东西的作用,可远远不止于改进一个造纸的技术,往大了说,日后番薯种植规模大起来了,需要考虑提升土地肥力就用得上,往小了讲,用来制作现代肥皂这种民生、出口相关的商品,也用得上。 好在朱允熥前世多少也算是理科高材生。 而制备酸碱这种东西的原材料都都不难获取,化学反应不复杂,条件也不苛刻。 “之后再好好想想,捋一捋这个时代能做得到的制备方法,果然还得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朱允熥在【四盐三酸两碱】上画了个圈。 提醒自己着重思考这一点。 “唉……要将时代水准一下子从十四世纪拔高起来,以我一个人的脑子总是有所顾及不到的,这就得靠我在各种事情上相互查漏补缺了……” 虽然诸事繁多,又乱且杂。 但朱允熥从来就不是什么怕事的性格,做实验失败了就改变条件一次次做,事情太多一团乱麻就从头一条条整理。 “接下来……是印刷……” 朱允熥面上带着思索之色,口中喃喃。 正要继续整理此事。 便听到门外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一个大方明媚,一个温润宁静:“允熥。” 朱允熥抬起头来。 便看到大姐姐江都公主、二姐姐宜伦公主联袂而来。 江都公主朱朝芳,一袭淡黄色宫装,明艳好看的脸上带着大方爽朗的笑容。 宜伦公主朱雪宁,则是身着素雅的浅蓝色宫装,面容温婉沉静,带着书卷气息,眸子里却带着一抹浅淡的锐利。 看到二人,朱允熥面上也露出笑容,道:“大姐姐,二姐姐。” 第106章 姐弟情,弟弟你该纳妃了 看到这两张好看且熟悉的面容。 不知为何。 朱允熥顿时觉得鼻头上涌起一阵酸意。 从老朱驾崩到现在以来,朱允熥一直在忙着稳固朝廷平衡,稳固自己的地位,另一方面,不是在批奏疏,就是烧玻璃、种番薯…… 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 和这两个姐姐见面的场合,只是在合宫祭拜老朱的时候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罢了。 而朱朝芳和朱雪宁也知道朱允熥处境复杂,一直忍着没有过来打扰,今日马三宝去东宫叫她们,这才联袂而来。 算起来。 今天还是他起事以来第一次和两个姐姐见面。 这些年来,吕氏防备着他,朱标忽略他,旁人都当他是废物对他嗤之以鼻,唯一在这个世界让他有一丝真情和温暖的,也就是她们两个了。 朱允熥纵然拥有两世的记忆,固然有着诸多手段和算计,也能在复杂的朝局之中制衡斡旋。 但他终究不是钢铁做的,也并非坚不可摧。 会累。 会疲惫。 只是在他这个位置,在他这个处境,他绝不能表现出来一丝一毫的软弱。 此时乍然见到江都公主和宜伦公主这两个真正的亲人。 朱允熥心中一根紧绷的弦仿佛骤然松了松…… 心脏涌起热流。 另外一边,朱朝芳、朱雪宁踏进乾清宫,欣慰欢喜的面容上也是夹杂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看着一身五爪龙袍,坐在龙书案后方,脸色却略显疲惫,眼睑下方甚至还泛着些微黑圈的弟弟,眸子里瞬间就噙满了泪水,顺着白皙细腻的脸颊滴落下来…… 看朱允熥的目光里,阵阵心疼。 朱允熥抿了抿唇,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强行将涌上鼻头和眼睛里的酸意逼退下去。 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来,道:“大姐姐二姐姐这是怎么了?允熥如今总算不用受吕氏那毒妇的钳制,总算让娘和大哥在天瞑目,怎么你们反倒是哭起来了?” 平日里。 作为大姐姐的朱朝芳总是承担着照顾着弟弟妹妹的责任,几乎从来不掉眼泪。 约莫是不想让弟弟妹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立刻转过身去,可肩膀却忍不住抖动得厉害。 自己这个弟弟这些年的苦。 她都看在眼里。 明明是正室嫡出,却被一个妃妾打压……这几日她才知道,朱允熥往日竟然一直在隐忍着…… 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与此同时。 作为妹妹的朱雪宁虽然看起来更温婉柔弱,此刻却反而更能稳住心态一些。 她从袖中拿出丝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沉吟片刻收敛住情绪,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这一旬的时间,累着了吧……” 听到这句话,朱允熥差点有些绷不住了,眼眶都顿时微微泛起了红。 好在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 将这股骤然爆发上来的情绪压了下去。 缓缓站起身来,朝朱朝芳和朱雪宁二人走了过来,露出一个温和从容的淡笑,道:“我都还好,往后,咱们三个都只会越来越好的。” 朱雪宁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掌,在朱允熥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臭小子,还嘴硬!” 这时候,朱朝芳的情绪也微微平静下来一些。 转过身来,眼睛红红地细细端详着站在面前的朱允熥,修长的食指在朱允熥眼睑下方轻轻摸了摸:“眼圈儿都黑了些,还说不累,这些日子怕是都没怎么睡过吧……” “大姐姐你就是爱操心。” “你说我一大小伙子,少睡几个时辰也不打紧。” “我这不都是好好的嘛。” 朱允熥摊开手道。 朱朝芳操心地摇了摇头:“虽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却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啊,该给你找个媳妇儿来管着你!” 朱雪宁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话说得没错。” 倒是朱允熥面上露出了一抹窘迫。 前世他忙着钻研学业,虽然身边也有过一些女生,但能和他灵魂和思想上共鸣的,却并没有遇到过,所以也没有走到最后。后来,还没来得及恋爱结婚生子,就得了绝症,一命呜呼来到了这个时代。 在这边,东宫的日子又过得战战兢兢。 更没工夫想这种事。 “这……不着急吧,我这不是还小么。”朱允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下意识想避过这个话题。 毕竟他现在这个年龄放在现代,和小姑娘牵牵手都能被教导主任抓办公室里训一顿。 大姐姐朱朝芳却不依不饶地道:“已经十四了,怎么就还小了,有些人在你这个年龄都有孩子了。” 不等朱允熥说些什么。 旁边的二姐姐朱雪宁也道:“允熥,这件事情你得听大姐的,若你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晚两年便也晚两年,可你现在是皇帝,是我大明皇朝的君主。” “你肩上担着的不止是大明皇朝的生民大计。” “还有我大明皇朝的国祚绵延,你要充盈后宫,要绵延子嗣,否则你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照样不会稳固。” 朱允熥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可两位姐姐却是实打实这个时代的人,他们考虑问题,自然是以这个时代的视角和思维去考虑。 听到朱雪宁的话。 朱允熥这才心中微微一凛,“咯噔”一下回过神来。 是啊…… 他已经切切实实地来到了这里,原先的世界早回不去了,而他现在也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 一时之间,朱允熥脑海中泛起一阵短暂的茫然。 出神思索间。 大姐姐朱朝芳再次开口了:“其实,这些日子已经陆陆续续有朝臣命妇来找我,允熥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她们都是来找我做什么。”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 说起这个话题,朱朝芳也收起了之前那些情绪,目光之中带着一抹凝沉,郑重地看着朱允熥。 先帝驾崩,后宫嫔妃该养老养老,该陪葬陪葬。 朱允熥年龄不大,还没有娶妻纳妾,后宫自然是空空荡荡的,所以宫内的后庭事务也就落在了朱朝芳这个大长公主的头上,她这次来,一是跟着二妹朱雪宁一起来看看朱允熥,其二就是要说这件事的。 第107章 后宫的安排,纳妃的决定 对于朱朝芳这一番话。 朱允熥倒是并不意外。 他现在是大明皇朝的新帝,手上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背后还站着淮西勋贵,地位稳固。 最管用的风是什么?——枕旁风。 如果能在自己枕边塞上一两个说得上话的人,升官发财指日可待,甚至乎封侯封公权势滔天也不是不可肖想的。 在这种诱惑的驱使下。 朝野上下谁不想往他朱允熥的后宫里塞人? 别说他现在才十四。 就是他才十岁八岁,挤破头把女儿、妹妹、侄女、外甥女之类的给他送过来的,也是大把。 只是朱允熥之前考虑的事情太多,又下意识觉得自己年龄还不算大,所以没有将这些纳入考虑范围。 “大姐和二姐的意思我明白。” “不过我记得……皇爷爷不是曾在《大明律》中有规定,凡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听婚娶么?” 顿了顿,朱允熥略带一丝迟疑,道。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他并不想那么早提上日程。 其一是作为一个现代人觉得有些别扭,虽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谁也不可能对这种事情置喙,甚至觉得这种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可他始终认为,人总该是有自己的底线的。 其二,则是现在朝堂局势看似稳定。 可这不过是他小心翼翼权衡各方,才堪堪找到这么一个平衡点,如果再杂入后宫,局面只会更加混乱。 此外则是他作为一个现代人,在感情上的追求,自然和这个时代的人不同。 所以他下意识搬出了《大明律》来拖延此事。 “皇爷爷的确有过这个规定,可你不同,你是我大明皇朝的帝王,是大明的未来,当然可以不遵此例。”朱朝芳语气笃定地道,好看的眸子里带着一抹自得之意。 朱允熥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毕竟现代女性抨击催生催娃的时候,都难免还要带上一句“你家里又不是有皇位要继承”,朱允熥万万没想到……自己身上现在真有皇位要被继承。 沉吟了片刻,朱允熥才道:“嗯……撇开《大明律》的规定,我们身上现在算是还挂着重孝,父亲薨逝才几个月的时间,皇爷爷也才刚刚驾崩……” 嗯……古人孝道大过天。 这个说法总没毛病。 然而,朱朝芳却不以为意地道:“此事不是问题,你现在已经正式即位登基,你是帝王,许多事情与普通人不同,自古礼法就有先例,帝王可通过‘以日易月’的方式,将原本应守的二十七个月孝期缩短为二十七天。” 朱允熥这下算是被拿住了……再想不出别的借口来。 好在旁边的二姐朱雪宁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对朱朝芳提醒道:“大姐,允熥现在似乎还真不想娶妻?” 她性子更为沉静柔和,所以看事情反而比较细。 朱朝芳这才顿住了话头。 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了一丝端详之意。 面前两位姐姐是他至亲之人,朱允熥也没什么好掩饰的,摊了摊手尴尬一笑:“我确实觉得再过两年考虑更合适。” 朱朝芳抿了抿朱唇。 倒是没有继续再劝。 只是微微低头,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呢喃道:“若是你的确不愿,晚两年也就晚两年,只是……” “只是什么?”朱允熥微微松了口气,他前世父母离异都不管他,即便后来年龄稍微上来了些,都没有面临过催婚,没想到穿越到了这里,还是没逃过被催婚。 朱雪宁似乎看出来了什么。 一双柔和沉静的眸子微微一转,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美目一亮,道:“若是允熥想将后位留给真正心仪的女子,悬着便也悬着了,先纳妃不算正娶,也不失为折中之策。” “如此大姐也不用愁着如何去回绝所有命妇,如何避免朝野产生流言蜚语了。” 朱朝芳抬起头来,目光一亮道:“倒是可行!” 说罢便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了朱允熥,等着听他的意思。 听到朱雪宁这话。 朱允熥也算是明白过来朱朝芳在担心什么了…… 十四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么多命妇送来适龄女子的八字等着你选,结果你一个都不选……外面该怀疑他这个年轻帝王是不是不能人道了…… 一旦一个皇帝被怀疑不能人道。 后果如何自不必言说。 譬如汉朝的汉武帝刘彻就面临过这个困扰。 他年少登基,后宫嫔妃也不少,前面虽然也有公主出生,但直到二十九岁才迎来第一个儿子,汉武帝这才一扫朝野非议,卫子夫也是凭借着这个儿子封了后位。 作为一个帝王,即便有女儿诞生,但只是生不出儿子,都会被人非议,要是朱允熥真的一甩手谁都不要…… 沉吟思索了片刻。 朱允熥这才点了点头:“兹事体大,我明白大姐二姐的用意,那就照二姐的提议来吧。” 他从来不是什么假清高,亦或是沉溺于情情爱爱的人。 来到了这个时代,坐上了这个位置,该顺应的便要去顺应,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朱朝芳和朱雪宁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她们这么上心,除了考虑到对朝野上下的影响,另外一方面自然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弟弟操办终身大事。 母亲常氏去得早。 她们二人虽然年龄也算不得大。 却也要承担起这份长姐如母的责任来。 “选妃之事便由大姐和二姐来操办就是,不过有一事我得提,后妃的年龄上……至少要选十八以上为最佳。” 纳妃的事情拿了主意他也就不多想其他的了。 但提起男女嫁娶。 他当然不免要考虑到女子身体发育的情况,古代女子容易死于难产,或者寿命不长,大多和行房、生育年龄太早有关,只是在这个年代,基本没什么人会关注这一点罢了。 也正是因此。 更加关注人权的现代,才会把这一点列入踩缝纫机行列。 撇开人权不人权的。 就算是为了日后大明人口的繁荣。 这件事情也不得不提。 想到这一点。 朱允熥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起初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他心里澎湃着的是兴奋、是野心。 只有当事情一步步实施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其中的细枝末节太多太庞杂,而且似乎随时都在冒出来新的问题,而其中很多事情都违背了这个时代的人一些固有观念。 第108章 所以弟弟你好人妻??周王朱橚 朱允熥此话一出。 朱朝芳和朱雪宁二人都齐齐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十八岁以上?这年龄是否……” 与此同时。 二女脸上也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 十八岁年龄的女子。 大多都已经为人妻了。 自己这个弟弟……该不会是因为从小就没了母亲,所以在男女之事上,喜欢年龄大的,更好人妻?? 被朱朝芳和朱雪宁以一个怪异的目光盯着。 朱允熥顿时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不过他也理解朱朝芳和朱雪宁两个人的反应,在女子十四岁就要谈婚论嫁的年代,十八岁已经不算年轻了。 殊不知。 在几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 女子十八岁才不过是生命最美好年华的开端。 否则人曹老板怎么专逮着人妻霍霍?真当曹老板口味特殊喜欢三四十的? “大姐,二姐你们别误会。” 朱允熥抿了抿嘴唇,赶紧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以前在东宫不敢冒头,平日里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在自己房间里看书、锻炼,所以曾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一个说法。”他给自己编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什么说法?”二女好奇问道。 “女子命薄,且产子大多艰难,乃是因为十四岁的年纪,身体发育还不成熟,若是能将婚嫁年龄往后推一推,不仅可以提高女子的寿命,而且女子在产子一事上也会相对容易些。” “虽然产子年龄也会相对推迟,但却更加长远,反而不会不利于百姓繁衍后代。”朱允熥缓缓开口解释道。 朱朝芳和朱雪宁蹙眉对视了一眼。 面上神情带着些将信将疑:“这样……吗?” 或者说。 她们更多的是不信。 对于有着固有观念的人来说,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当然是一时之间理解不了的。 也得亏这话是朱允熥说出来的。 二女才不会立刻去否定。 这也是朱允熥一想到报纸的事情,就立刻想着着手操办的另外一个原因——民众的愚昧,需要一个潜移默化的影响力。 “可是允熥……你这只是在一本不知所云的医书上看到的,谁能确定事实是否如此?况且为了个不知所云的说法,在选妃之事上就如此胡来,有些不妥吧?”微微愣了愣神,朱朝芳迟疑道。 朱雪宁也挑了挑眉,说出了她们的另外一个顾虑:“另一方面来说,十八岁未出嫁的女子已经不多了,你是一国之君,在选妃之事上委曲求全,更是不妥的。” “呃……” 朱允熥一时语塞。 这一点的确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顿了顿,他才试探性开口道:“那十六?” 朱雪宁不置可否,但也没有立刻出言反对了,朱朝芳则是秀眉紧紧蹙起,约莫还是觉得朱允熥轻信什么“医书”所说的话,有些太胡闹了。 朱允熥看出了她们二人的迟疑。 “其实要验证此事也不难,咱们五叔素来喜欢钻研医道,编撰医书,若是请五叔带着他手下的郎中医者在民间走访调查此事,其实不难得出结论。” “索性选妃也不急在一日两日,大姐不如等我把五叔宣召进京,得出个结论,再说此事是否妥当?” 朱允熥目光明亮且笃定地看向朱朝芳,道。 提起医学一道。 就不得不提他的便宜五叔,周王朱橚了。 他编撰的《救荒本草》、《普济方》,甚至连后世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都采用颇多。 古代的医疗条件、医疗卫生意识极差。 若是想要将人口提升上去,医疗条件这一点是不可或缺的,朱允熥自然立刻就想到了他。 朱橚喜欢钻研医道,平日里肯定和郎中、病人都要打交道,女子生育年龄这一条,没人提起他或许注意不到。 但只要朱允熥和他一提,说不定他自己就能通过自己接触到过的诸多病例总结出来:朱允熥的结论是对的! 听到朱允熥的话。 朱朝芳和朱雪宁面上都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态来。 自家弟弟提出来这看似荒唐的观点,乍一听的确有些离谱,可朱允熥也不是说要一味信书上所说,而是会先切切实实地去验证…… 细细一想。 若是此事当真,当为天下女子之福。 她们二人同样是女子,而且也多听闻过皇奶奶马皇后的事迹,她不仅帮皇爷爷管理内宫,同时更是以自己女子之身,念及天下女子,让天下普通女子成婚也可凤冠霞帔。 这份仁厚,令天下万民敬仰。 二人是马皇后的亲孙女,也是女子,何尝不会生出效仿学习之心? 想到这里,二女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好,你是大明的皇帝,自然是你说了算的。” 说罢,朱朝芳忍不住再次看向朱允熥,端详了起来,片刻后有些感慨万千地道:“允熥,你肯定会是个好皇帝的。” 眼神之中带着无比的欣慰之色。 无他。 且不论女子婚嫁生育年龄这个观点是否正确。 至少自己这个弟弟在医书上看到了这一点,便立刻提了出来,落实下去,找五叔调研论证。 女子素来命苦,天下人谁不认为女子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理所应当?产子而死也都认为是寻常之事…… 可自己这个弟弟身为天下万人之尊。 却能顾虑到女子的不易。 这样的人,必定能泽被天下,照拂万民众生,如何不会是个好皇帝? 这一句感慨,她是在替天下万民感慨。 被朱朝芳目光灼灼地盯着,朱允熥倒是有些不自在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至少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嘛。” “不过允熥……还有一点你是否想过?”这时候,朱雪宁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秀眉微蹙,似有顾虑地道:“即便五叔真的能验证此事,可传宗接代的观念深刻地刻在每一个百姓的骨子里,他们是否能认可?到时候总还是会有些流言蜚语在你身上的……” 朱允熥呵呵一笑:“正好,二姐想到了此事,咱们刚好可以进入正题,今日找二姐来这里,是有正事要说的。” 舆论?——办报纸啊! 第109章 传媒司,敲定!他更是皇帝! “正事?” 朱雪宁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姐姐过来乾清宫,正是应了马三宝的传旨宣召而来。 只不过姐弟三人经过这一遭之后见面。 一时百感交集。 又谈起弟弟的终身大事。 这才把马三宝传召之时所说的“正事”给忘了。 “是了,你刚刚登基,手头上的事情只怕是千头万绪,这时候特地找二姐过来,想必事情十分重要了。”朱雪宁朝朱允熥露出一个疑惑的目光。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也不卖关子:“我想要组织创办一份报纸,这件事情想交给二姐来做。” “报纸?”朱雪宁和朱朝芳齐齐疑惑道,这个名词她们自然还没有听说过。 朱允熥解释道:“和大明皇朝用来传知朝政的文书的邸报性质差不多,但又有很大的不同。” 二女面上皆露出一抹释然。 说报纸不明白,说邸报就懂了。 为了实现中央与全国各级郡县之间的上通下达,自西汉时期开始就有这种用来传递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等有关政治情报的东西了。 朱雪宁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面上同时夹杂着跃跃欲试以及心虚也犹疑,不太自信地道:“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怕是……干不了这些的。” 她并非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是自幼读书习字,明理知之人,认知更多眼界便更广,此时作为大明帝王的弟弟提出想要给她负责朝中事务的机会,心中怎会不悸动? 只是她也如同大山一般的固有观念——她是女子。 朱允熥挑了挑眉:“二姐和我们一样,都是自幼在大本堂跟着大儒们学习,论学识,二姐怎么会比朝官做得差?别忘了,咱们皇奶奶当年可是跟着皇爷爷一起打天下的。” 朱雪宁一双好看的眸子,顿时绽放出如星星般明亮的光芒:“若是你真的需要二姐帮忙,二姐自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只是……” “历朝历代,自古以来就有诋报,朝中也专门设立了通政司负责此事,似乎也没有让我插手的必要?” 没有接触过现代传媒,朱雪宁当然想不通这件事。 朱允熥解释道:“报纸,虽然也是传递信息,但和邸报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我的要求是,报纸可以做到每天都发行一版,起步前期条件不成熟,人手不够的话可以先从周报开始。” “上面可以是朝野上下的新闻大事、朝廷政要,也可以是民间逸闻趣事、还可以在上面进行话本连载……甚至可以是朝中官员、名人的艳闻……” 想要提升报纸的影响力。 第一步要做的。 就是让整个大明皇朝的百姓,都迫不及待、翘首以盼地关注着、等待着报纸的发行。 这就要利用古今百姓都无比热衷的事情:吃瓜! 纵然这个时代识字的人没那么多,但只要内容能让所有人感兴趣,成为一个热潮,传播方式就还可以是类似于说书的民间读报,相互之间的口口相传。 “我的最终目标是,大量刊印发行报纸,让大明的百姓都对这份报纸感兴趣。”朱允熥总结道。 “呃……” 二女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么新奇的东西,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的确和邸报大不相同,但怎么觉得……有那么点不正经? 朱允熥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 二人显然都在消化吸收着朱允熥所说的内容。 片刻后。 朱雪宁才目光一亮地看向朱允熥。 道:“当所有人都对我们每天都要发行的‘报纸’感兴趣,每天都想知道报纸上有什么新鲜东西的时候……” “我们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想让百姓知道了解什么,就让百姓知道了解什么!难怪刚才说起女子嫁娶婚育年龄普及之事,允熥便说和报纸有关。” “妙啊!” 经过朱允熥的讲解,朱雪宁又联想起之前的话题,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朱允熥的几分用意。 但她很快却蹙眉摇头。 “不对……不对……” “大量刊印发行,而且还要每天一版,首先这需要耗费大量的纸,而且还要每天进行雕版、印刷,再往外发行出去,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 朱雪宁很快就考虑到了随之而来的问题。 虽然宋朝就发明了活字印刷。 但实际上,因为成本、技术难度……等诸多原因,活字印刷并没有被真正应用起来。 直到元末时期的王祯——没错,就是朱允熥要找的,发明了水力纺纱机那货——他创造了木活字以及转轮排字盘,活字印刷的应用才稍微广泛了一些。 但没多少年,暴元就乱了,也没来得及推广起来。 因此。 现在市面上的印刷书籍,其实绝大多数依旧雕版印刷。 在朱雪宁的认知里。 一天一版报纸,也就是一天要雕出来一个雕版。 不可能实现。 再者,大量刊印就需要大量的纸,这也是大成本。 朱雪宁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着犹疑,却见朱允熥神色如常:“造纸、印刷,我这边都有办法解决,银钱的问题你也不用担心,二姐要做的,就是负责报纸内容的整理、排版。” “稍后我会下一道旨意,创立传媒司,由二姐负责。” “造纸……印刷……都有办法解决??”朱雪宁瞪大一双美目,显得不敢置信。 “到时候你便会知道了。”朱允熥卖了个关子。 他现在手上的事情一大堆,也没功夫细细科普什么现代的化学知识,科普王祯的发明什么的。 而且就算科普了,她们估计也理解不了。 见朱允熥没有要细说的意思。 朱雪宁看了一眼龙书案上堆叠着的奏疏,知道朱允熥现在日理万机,自然没有继续追问。 而是沉吟思索了片刻后道:“此事我会着手开始办理。” 虽然她乍一听只觉得此事不可思议。 但她却明白一件事情:面前的少年,是弟弟,更是皇帝! 况且,自己这个弟弟有隐忍十年的沉稳,有一朝抓住机会拿下皇位的魄力,更有兵不血刃迅速稳定朝堂格局的手段…… 如果对事情没有把握,怎么会贸然如此笃定?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所以…… 即便不理解,即便觉得不可置信。 她要做的,就是相信朱允熥,就是给朱允熥提供他需要的最大支持! 第110章 王祯农书,意外收获技术团队! 随着朱允熥一道旨意下去。 大明皇朝内宫自此多了一个衙门:传媒司,由大明二长公主朱雪宁任传媒司掌印。 传媒司虽算作内庭衙门。 但朱允熥旨意之中特意说明:作为掌印的朱雪宁,可任意调用翰林院中的官员为传媒司所用。 反正这群儒人本来就负责什么编撰、修订、整理等工作。 所以传媒司算是介于内庭和外部衙门之间的一个部门,直接对朱允熥负责。 当然。 朝堂上一些人对此还是颇有微词的。 不过朱雪宁长公主的身份毕竟贵重,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而且朱允熥有淮西喷子团队在,微词也就只是微词。 朱允熥有时候觉得…… 再这么发展下去,他都有点舍不得这群喷子了。 接下来几天。 朱允熥都在按部就班地处理朝廷政务,看着番薯藤慢慢长出更多叶子,和朱雪宁沟通报纸的内容和一些细节。 约莫四五天的时间过后。 “启禀陛下,下面传来消息,您要找的王祯的著作,已经找到便加急送过来了,按照陛下的吩咐,王祯的后人也一并带了回来,正等着觐见陛下。” 朱允熥正坐在龙书案后伏案批阅奏疏。 便听马三宝禀报道。 同时还将一份资料放在了书案上。 朱允熥闻言,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目光之中隐现一抹亮色:“传。” 在这个时代,王祯绝对算得上一个宝藏人物:精通农学、机械设计制造,还创造了木活字和转轮排字盘。 只可惜。 这个时代的上位者局限于目光和见识。 王祯这样一个宝藏人物最高居然只在前朝任了个县尹的职位,其后人的情况朱允熥在现代资料里更是完全没见过。 不过朱允熥还是抱着一丝期待。 让下面的人找书的同时,最好还要找到人!如果是继承了王祯学识的后人,哪怕只有一半,也是好的。 不多时。 马三宝便领着一名粗布麻衣的老者进了乾清宫,此人头发花白,看起来约莫七十岁左右的年龄了,不过目光却颇为清亮,身形依旧矍铄。 “草民王应辛,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者低着头走了进来,立刻跪地山呼。 “起来吧。”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接着便问道:“你是王祯王先生的……?” 对于王祯此人,朱允熥心中是抱有敬意的。 他不仅发明诸多,同时还对这个时代的农业技术提高有着很大的贡献,几乎一辈子都浸淫在这些事之中。 听到朱允熥如此称呼。 王应辛顿时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不敢承陛下如此爱重,陛下所说的王祯,正是家中祖父,不知陛下传召草民觐见,是草民莫大荣宠,陛下尽可吩咐就是。” 面对皇帝,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必定是要恭敬的。 朱允熥淡然一笑。 “王先生一生钻研农田水利之事,造福百姓,是一位值得敬重的人,当得上朕这一声称呼。” “王先生生前的著作是否都在留存?” “此外,朕还想问问,如今你们王家作何生计?” 朱允熥问道。 王应辛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帝王,心中不由得疑惑重重。 大明皇朝近日来的变故,他自然都知道。 先帝驾崩,以往默默无闻的东宫殿下,在淮西勋贵的支持下登基为帝,朝野上下都说……这位新帝喜好玩乐,先帝孝期未过便在乾清宫里捣鼓起名贵花木、烧制陶瓷等事。 后又让工部去建什么砖炉,玩起了烧砖。 实在称不上是什么明君。 其实。 在王应辛的心里,对此是颇为不耻的。 毕竟他们这些搞农业的,最是明白民间百姓的疾苦,先帝手段狠辣残暴,那是对官员对勋贵,所以百姓爱戴他,可如今的新帝是个什么德行?? 只是……今日一见。 却是大大出乎了王应辛的预料。 温润、俊雅、和善……虽为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却知道自家先祖父默默做出来的诸多努力和功绩,更愿意称呼一个前朝的县尹为“先生”。 「这样的皇帝,如何像是一个沉溺玩乐之人?」 王应辛心里不由得一阵嘀咕。 当然,这种想法他是不敢表露出来一丝一毫的,要知道,这次大明皇朝的新旧交替虽然没有闹出来乱子,可这位少年帝王却已经轻飘飘半个两个灭门大案了。 他尽力维持住自己面上的神情。 恭敬地回话道:“回陛下,先祖父的著作以《农书》为主,《造活字印书法》等技术书籍为辅,其中每一个字,每一张图纸,都是先祖父毕生心血,不敢不好好保存。” “草民一族自天下起事,天下战乱以来,一直隐居在先祖父在任的旌德县,耕读传家,不敢不遵先祖父遗训。” 王应辛下意识回了朱允熥的话之后。 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一颗心脏更是疯狂跳动起来。 没别的。 只是他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一族自战乱起就隐居了起来,先祖父在前朝不过是县尹之位,算不上起眼,可这位新帝甫一即位,便特地找到了他们,点名要先祖父的著作,更是对先祖父钻研农学表现出敬重和赞善,还问及自己一族的现状…… 其用意稍微想一想。 就不难明白:大明皇朝的这位新君……莫非是要重用他们这一脉人!!? 他们秉承先祖王祯的遗训,不忘发扬先祖的意志。 如何不愿将手中的技术造福于百姓? 只是一时没有机会罢了。 “一族?”朱允熥也注意到了王应辛一番话之中的重点,一双眸子都骤然亮了起来,这个词汇听起来可不像一两个人啊! 他现在缺什么? 缺的就是技术人才! 他原本的期望是,王祯多少还有一两个后人在,继承了一些他的学识和本事是最好的,毕竟王祯属于元朝末期的人物,经历这么一场天下大乱,后人能活下来就是万幸了。 听到朱允熥这么问。 王应辛立刻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极力压抑住自己声音之中的颤抖,保持平静回话道:“回禀陛下,祖父一脉传承下来的直系血脉共二十七人,不过与我们隐居在一处的,还有当年其他匠人的后人。” 第111章 现成三万木活字!大明工业司! 听到王应辛的话。 朱允熥顿时不由呼吸一滞,心脏跳动都快了几分:不仅有直系后人,同时还有其他匠人!?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朱允熥的预期。 但转念一想。 他又觉得此事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王祯作为一个农学家、机械设计制造家,一生之中不仅对农业生产、农业器械进行了多方面的创新探究,还作为县尹将这些农业研究普及到当地,又著书,创新活字印刷等等…… 这么多事情显然不可能只靠他一个人。 就像现代杂交水稻的研究、爱迪生的灯泡试验……大众所知晓的名字或许只是袁爷爷、爱迪生。 可实际上,这些事情都离不开他们手底下的研究者、科学家一起进行成千上万次的试验。 “把他们全叫过来!”朱允熥直接吩咐道。 朱允熥激动,王应辛同样激动——这显然是有意要把先祖父的著作发扬推广起来!否则当今陛下为何指定要他们这一批人? 当然,他心中猜到了用意,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而是试探着问道:“陛下有命,草民自然无有不从,只是不知……陛下召见草民等一脉族人,不知有何吩咐?若能得陛下透露一二,草民便好按着吩咐办事。” 帝王的心思。 不可妄自揣测。 这件事情只能从陛下口中说出,而不能由他来说。 王应辛的年岁不算小,又能在王祯一脉后人及诸多匠人之中,担任话事人,自不缺人情世故。 “朕要在宫内格外建立一处大明工业司,朕观你处事有度,有意命你任工业司掌印。” 朱允熥没时间卖关子。 直接言简意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令祖父王先生的著作之中,有提到一样名为‘水力纺纱机’的器械,朕十分感兴趣,还有他创造的木活字、转轮排字盘,朕也有意推广。” “此外,王先生的著书之中,对大明皇朝各处风土特点、气节差异,农业生产时宜差异,都有全面的分析研究。” “朕也调查过,王先生曾任县尹的旌德县一带,农业水平、作物产量较之其他地区,有明显提升。” “若这些理论能全国推广,当能惠泽大明百姓。” “这些事情由你们来做,是最合适不过的。” 说罢,朱允熥以指腹轻轻敲了敲桌面。 面色之中也隐现出一抹激动之意。 他手头上的番薯就算以他所能做到的条件,不间断地进行翻番,从现在到有足够的种苗,再到往下推广种植,这个时间少则数年,多则上十年。 想要提升大明的人口,减少死亡率。 就得在当前的农业基础上下功夫。 而当他的话音落下。 之前一直有礼有节,进退有度的王应辛竟是微微愣住了,这让乾清宫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王应辛张着嘴诧异地看着朱允熥,甚至有些失态。 他不理解。 面前这个温润儒雅,对先祖父呕心沥血了一生的著作内容侃侃而谈的少年帝王……当真是他之前听说的那个玩物丧志的“昏君”? 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他若是玩物丧志,何以会对先祖父的著作如此了解?何以附议登基,首先想的便是生民百姓的生存和福祉? 虽然祖父已经去世多年。 但他并没有忘记。 从前祖父还活着的时候,常常忧郁叹气。 不为别的,而是郁郁于他呕心沥血的著作得不到推广,郁郁于前元统治者的苛政暴政。 若前朝的皇帝,能如今日自己面对的这位少年帝王一般,放上哪怕十分之一的心思在百姓身上,或许天下百姓都还不至于揭竿而起! 虽不知外面为何传得如此难听,可当此刻他看面前这少年眸子里的明亮,俊逸面容上隐隐的一抹激动,王应辛便已经在心中笃定:绝非昏君!反是明君! “有何疑难?”见王应辛愣住,朱允熥缓缓开口问道。 王应辛这才回过神来。 呆滞的面容上瞬间布满狂喜之色,“噗通”一声再次跪在了地上:“陛下有命,草民万死不辞!方才,是草民失态了……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此时的心情也十分不错。 面上露出一抹淡笑:“好,那朕便等着你们工业司的成果,方才朕说的两件事情,水力纺纱机可以往后放一放,朕想把活字印刷的工具先完善起来。” 现在公布那边的飞梭还没有那么快弄出来。 就算现在把纺纱机搞出来提升了纺纱效率,织布机的效率提不上来也是枉然,甚至只能徒增库存成本。 而报纸作为控制舆论的手段,朱允熥想尽快推行起来。 活字印刷虽说比雕版印刷灵活。 但前期的功夫也不小,同样得把各种文字雕刻出来,也是个耗费时间的活计。 “将活字印刷安排起来,也可加快王先生的《农书》理论的印刷和推广。”朱允熥没有提自己在报纸方面的考虑,只是说了活字印刷的第二个用途。 闻言,王应辛一双眸子当即就亮了起来。 神情之中的激动之意愈盛,咽了口唾沫才道:“不瞒陛下,先祖父创造木活字,设计转轮排字盘,用意与陛下所说竟是如出一辙!只可惜当年的暴元……唉……” “草民一脉隐居山野,却不想今日有机会实现祖父当年的遗愿,草民当替祖父拜谢陛下!” “不瞒陛下。” “其实草民家中,还现存有三万余雕刻好的木活字,其中有当年祖父留下来的,也有我们这些后人补充起来的,只不过这些木活字派不上用场,只能在家中落灰。” “陛下既有此意,草民愿悉数献出,全听陛下吩咐!” 王应辛激动得一张老脸都有些发红。 自王祯以来,他们这一脉耕读传家,并未废弃当年先祖的意志和遗愿,如今竟然有这么一个天大的机会。 他怎么可能不激动? 与此同时。 朱允熥也有些不淡定了,面上露出喜色,道:“好!王先生一生心系天下百姓万民,你作为其后人承其遗志,也算不负所托,你便尽管放手去做!” 现存的三万木活字……也就是说,其他条件具备之后可以直接开始印刷起来!前期的功夫和时间几乎能省去一大半! 第112章 周王朱橚?那是朕的医疗院院士! 应天府京郊。 官道。 自从今年最后一波热浪退去过后,天气便开始一天一天地凉下来了,通往应天府的官道两侧,草木也渐渐显露颓势,染上了一抹枯黄。 秋风习习,让此处显出一缕寂寥之意。 此刻。 一队车马正风尘仆仆地朝着应天府的方向而去…… 为首的一辆马车之中。 乃是一名身着淡蓝色锦袍,面貌和善且儒雅的青年,眉眼间仿如天然地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的一股悲悯之意。 只是青年此刻微微拧着眉头,面色之中却带有一丝凝重。 坐在青年旁边的。 乃是一名身着褐色绸布衫,作管家打扮的中年人。 中年管家掀开马车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满面愁容地提醒道:“王爷,咱们现在已经到钟山,距离应天府……没有多少距离了。” “先帝意外崩殂,应天府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新帝约莫是防着你们这些镇守在外的藩王,还特意给所有的藩王都下了旨意,让留守藩地,不许进京……” “可这才没几天,新帝却又传来旨意,将王爷从开封宣入应天府,也不知新帝意欲何为。” “更不知……此行是吉是凶……” “属下实在担心啊。” 没错,此刻正端坐在马车中间的儒雅青年,正是大明周王朱橚,就藩于开封府。 那日朱朝芳和朱雪宁二人提起纳妃。 朱允熥顺带着便想起来如今大明皇朝的医疗条件,以及关于女子嫁娶生育年龄的变动想法。 医疗是民生一大计。 想要将人口提升上去,让人吃饱不饿死是一条,让人穿暖不冻死是一条。 提升医疗卫生意识减少疾病率,死亡率,同样重要。 老朱家有这现成的工具人,朱允熥当然是要用在刀刃上。 所以聊完便一道圣旨发到了开封去了。 什么诸王朱橚? 那是朕的医学院院士。 不过,这一道圣旨却让朱橚一脸懵逼,摸不着头脑。 只是应天府新帝继位之后稳得一批,背后还站着淮西勋贵那一群狠人,圣旨都发来了。 朱橚也不敢耽搁。 只能提心吊胆,马不停蹄就从开封出发,到了今天,终于赶到了应天府。 听到身边管家的提醒。 朱橚的眉头也不由得轻轻一颤,有些无奈地摇头:“担心也无用,此行无论是吉是凶,本王都不得不去。” “如今的新帝,对我们这些皇叔明显是提防着的。” “若是我敢抗旨……说不定过几日便是一道削藩的旨意传传到开封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常与郎中、大夫、病人打交道。 朱橚神色之间虽带着凝重,但无论是目光还是声音里,都带着一种看淡生死的豁达。 顿了顿。 更是苦中作乐般笑了笑,道:“新帝宣我进京来也好,父皇驾崩,本王身为父皇的儿子未能亲自送行始终是遗憾,虽晚了几日,总还是能送上一程。” 说罢,他抬高声音对外面喊道:“停车!!” “吁——” 马车外传来勒马的声音。 整个车队行进的脚步也缓缓停了下来。 朱橚掀开帘子直接下了马车,而后转身朝着钟山的方向看去,踏前几步,对着钟山屈膝下跪,高声道:“不孝子朱橚,恭送父皇殡天!父皇一路走好!” 他身后的管家、仆从、卫兵、马夫等。 自然也立刻随之跪了下来,齐声道:“恭送陛下!” 三叩首过后。 朱橚才站起身来,神情和目光之中都带着悲伤之色,秋天的风将他的衣摆吹起,猎猎作响。 看着钟山默哀了好一会儿之后。 朱橚才收回了目光,看向应天府轻叹了一口气:“走吧,本王倒是也想看看,那个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孩子,坐在龙椅上是什么模样。” 说罢,便再次钻进了自己的马车之内。 众人各自归位,略显一丝萧瑟的官道上,车队再次启动,一路直奔应天府而去。 …… 话分两头。 乾清宫内,朱允熥正坐在龙书案后方,漫不经心地阅览着手里的一份文件,一双剑眉微微蹙着,时不时摇头。 “嗯……还是太保守了。” “这标题也太正经了。” 口中缓缓吐槽着。 朱允熥将手里的文件放在了桌案上。 提起朱砂御笔,直接将文件开头的标题给划了,然后在旁边写上:【震惊!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朱允熥正要拿起另外一份文件继续查看。 便见门外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启禀陛下,周王殿下已经入宫,正在乾清宫外求见。”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纸笔。 抬起头来,缓缓抿了口茶道:“宣。” 小太监退了出去。 不多时。 一身淡蓝色锦袍的周王朱橚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目光先是下意识地在朱允熥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便不失礼数地拱手躬身:“微臣朱橚,参见陛下。” 自古无情帝王家。 礼法上来说,不论何时何地,先论的一定是君臣。 朱橚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自然是礼数周全,不敢贸然给出任何一丝把柄。 只是心中却是诧异嘀咕:「不一样,和当初见过的那个话都不敢说的小孩儿完全不一样……」 而且左右一看。 此刻乾清宫内除了他和朱允熥二人,似乎并无旁人——也就是说,是朱允熥自己叫他过来的? 确定这一点之后,他的心中略略放松下来一些。 且不论朱允熥把他宣过来是不是想对他做点什么,站在天下黎民百姓的立场上来看,新帝目光明亮且自信笃定,不似是一个被淮西勋贵控制的傀儡,这是好事情。 他好钻研医道。 自有一颗医者的慈悲之心。 如果朱允熥上位能让大明皇朝无恙地传承下去,他心中是并不反对的。 这次来应天府,相比于担心自身的安危,他更担心的,是见到一个完全被淮西勋贵控制的傀儡。 看着有些忐忑紧张的朱橚,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不急不缓地开口道:“虽然五叔常年在外就藩,你我叔侄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五叔何苦如此生分?朕可还记得,七岁的时候,五叔给朕带了一串糖葫芦吃呢。” 第113章 虚空索敌?真诚是唯一必杀技 “糖……糖葫芦??” 朱允熥的话,直接就让朱橚当场懵逼了。 按理来说,朱允熥刚登基就把自己喊到应天府,就算不是鸿门宴,也肯定得是什么下马威或者一番敲打。 结果这小子跟他提糖葫芦?? 这是什么操作? 朱橚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面上自然还是在极力维持住平静的样子。 滴水不漏地回话道:“那都是数年前的事情了,虽然陛下还记得,可如今陛下已然登基,那便是九五之尊,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微臣与陛下之间,自然该先论君臣,再论叔侄。” 场面功夫做到位。 朱橚这才试探着问道:“微臣在开封本已接到陛下的旨意,留守封地,站好大明防备北境残元的第三道防线,替陛下拱卫京师,却不想又得了陛下宣召进京的一道旨意?” 说完,他的心中也不由得开始有些打鼓。 他现在作为藩王身份敏感,况且他和朱允熥见面的次数算起来拢共不过一指之数。 这小子把他喊过来,不可能是为了叙什么叔侄之情。 朱允熥挑了挑眉。 心中略有一丝无奈。 自己这位五叔现在是全副武装在防备着自己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他手下的淮西勋贵重拳出击。 他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听闻五叔在开封府,广纳天下名医于府中?” 听到朱允熥的问题。 朱橚心里立刻就“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妙。 「这是……要给本王罗织罪名了?」 「本王看大夫找郎中,也能成为罪名?」 一时之间,朱橚脑海里飘过一万种猜测,却怎么也不明白朱允熥为什么要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当然,他面上还是强行稳住了的。 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 就应声答道:“也……也不算是什么广纳名医吧,只是平日看的医疗古籍颇多,对此颇为感兴趣,再者微臣就藩于开封府,管理着开封一带的百姓,便想着也能为百姓做点什么。” 他迅速总结出一个比较安全的说法。 总是事出有因的。 不能在这上面做文章吧? 只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回答似有些不妥:「等等!这么说他该不会觉得本王邀买人心吧?」 朱允熥略略扫视了他一眼。 倒是没看出来朱橚已经在心里虚空索敌了一百遍。 立刻顺着他的话轻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地,给自己未来的医疗院院士戴上一顶高帽:“好!天下苍生疾苦,若是管理百姓者,人人都能有五叔这般想法便好了,五叔仁慈,这是开封百姓的福气。” 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意识都还很差。 想要全面提升整个大明皇朝的医疗情况,无论是理论、技术、意识、还是百姓认知,都需要下大功夫。 而去下这个大功夫最合适的人,就是朱橚。 毕竟在皇权至上的年代,一个皇族亲王宣扬起事情比普通人要更有效得多。 要让朱橚兢兢业业地给自己当这个牛马。 让他拥有认同感、自我荣誉感、自我价值实现感,远比什么普通的利诱有用得多。 不过。 朱橚戴上他这一顶高帽子。 却一点都没感觉到开心,反而是背后冒出了一层汗来,手都不自觉地捏紧了一下,心里紧张得一批。 「管理百姓者?……」 「管理天下百姓的现在不就是他这个新帝么?」 「他这话什么意思?」 「百姓的福气……完了完了,他果然是觉得本王在邀买人心??该不会已经想着要拿本王开第一刀了吧?」 想到这里,朱橚一颗心直接沉入了谷底。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有这么刁钻的角度。 然而。 当他正想着自己该如何圆回来的时候。 龙书案后拍案而起的朱允熥却不等他说什么,就先说话了:“五叔若是只在封地广纳名医、宣传医道,开封百姓自然是有福气了,不过天下万民同样疾苦,若是五叔能更仁慈些,照拂天下万民,岂非天下万民的福气?” 脑子本就已经有些混乱的朱橚。 一张脸都顿时“唰”地一下变白了…… 照拂天下万民? 天下万民的福气? 这是在阴阳他吧?这绝对是在阴阳他! 当即如临大敌地拱手躬身:“不敢,陛下才是天下万民之君,只有陛下才能照拂天下万民……” 说话间,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别看面前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但他背后站着的,可是淮西勋贵那群骄兵悍将啊!手里捏着百万兵力,所有藩王捆在一起都不够看。 看到朱橚打破了他竭力维持的表面平静。 朱允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想给朱橚先戴一顶高帽子,然后再顺势提出建立医疗院,让他全权负责“提升全民医疗条件和意识”这个项目,结果朱橚以为自己要干他? 他的心中不由一阵无奈。 不过转念一想,朱橚这么想好像也没毛病,毕竟自己现在手里捏着大明大部分兵力还有淮西勋贵,这次又只单独宣他进京,的确看起来像是有点什么阴谋的样子。 只不过自己一心放在“医疗院”的事情上。 忽略了这一点罢了。 看着朱橚面色不安,满头大汗的样子。 朱允熥轻笑了一下。 直接点破道:“哦,原来五叔以为朕要拿你开刀啊?那五叔可是误会了,此次宣五叔进京,没有阴谋,也不是要伺机削藩对五叔不利,五叔大可放心。” 二十一世纪有句话说得好,真诚是唯一的必杀技。 朱允熥这么跟他打直球。 直接把朱橚脑子CPU给干宕机了。 朱橚紧张得心脏狂跳,一脸懵逼地抬起头看向朱允熥,抿了抿唇想下意识辩解一句: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可是朱允熥言简意赅一句话。 的确把他的心思全部翻到明面上来了。 再辩解。 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啊……?”朱橚瞪着眼睛懵逼了片刻,这才嘴巴发干地问了句:“不知……陛下何意?” 第114章 朱橚:允熥当为明君! “朕知道,五叔这些年以来,对医道一途一直十分上心,不仅广纳名医,还会同他们一起,整理编撰医学古籍、古今医方和各类药材功效作用。” “朕知天下百姓疾苦,饿死者多,冻死者多,病死者也多,医道一途乃是民生大计之一。” “所以,朕想建立一个医疗院,全面普及大明百姓的医疗意识,将大明皇朝整体医疗水平提升上去。” “思来想去,由五叔担任医疗院院长,是最合适的。” “这才宣召五叔进京。” 朱允熥知道,朱橚现在估计慌得一批,干脆也就不多说其他的,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至于给朱橚建立认同感、自我荣誉感、自我价值实现感什么的,只能往后稍一稍了。 否则让他这么虚空索敌下去。 还不得先把自己给吓死。 见朱允熥姿态神情之中的确没有半点作伪之态,朱橚心中一根弦这才稍微松了松。 不过也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医疗院?院长?” 朱允熥点了点头。 “譬如五叔编撰整理出来的医方、药材资料,若是能够全国推广普及,一些医疗学识匮乏之地的百姓,是否就有机会靠这些医方免于一死?” “当然,这只是医疗院的职能之一。” “朕还需要医疗院研究建立一套从病前预防,到疾病处理,到病后善后的完善防护体系,并推广开来……” 朱允熥和朱橚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构想。 古代的医疗条件、意识差,可不是说说而已,毕竟这个年代连病毒、细菌的概念都还完全没有,自然不可能和现代一样,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 别说这个时代。 就是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大部分人都不大有这种卫生防护的意识。 直到国家通过各种宣传、出台各种政策,譬如对病毒细菌的消杀,慢慢改变农村使用旱厕等措施……这种防护体系才慢慢建立起来的。 再加上医疗水平的提升。 这才有了现代人均寿命接近八十岁的结果。 当然。 关于医疗院的构想,他只提了一部分,医疗院真正的重头戏,是对细菌、病菌,后世那些青霉素等抗生素的研究。 但是现在条件还不够。 至少先得把显微镜捣鼓出来才行。 不然跟他们说什么世界上存在肉眼完全不可见的微生物这种事情,谁能信?谁能理解? 不过。 听到朱允熥有条有理、有计划地说出“医疗院”的构想。 朱橚也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 「看来真的是我多想了,本王研究医方药材的想法,竟然和他不谋而合,那所谓的“防护体系”,虽然令人半懂半不懂的,但似乎也很有道理……」 想到这里。 住宿忍不住下意识地端详了一眼龙书案后的侄儿——淡然从容,清亮的目光之中带着锐利和坚毅,此时提起“医疗院”,神色之中带着认真和郑重之意。 如果这副模样是作伪的。 那只能说自己这个十四五岁的侄儿太能演了。 再加上朱允熥之前还直截了当地就和他摊牌讲明白:不是阴谋,不是忌惮,不是要拿他开刀——十分的坦荡! 朱橚心思已然信了八九成。 沉吟了片刻,朱橚目光一定,面上也满是郑重之色:“陛下甫一登基,便能想到天下万民,这才是天下万民的福分!” “若是陛下真有此心。” “微臣愿意尽全力辅佐陛下!” 朱橚声音坚定地道。 能如此认真地钻研医道,自然心怀慈悲怜悯,这种造福天下万民的事情,他没有理由推辞。 甚至可以说,朱允熥反而给了他一个实现抱负的机会。 朱允熥面上顿时露出喜色,道:“五叔仁慈,朕心甚慰,如此就要辛苦五叔了。” “微臣不过辅佐,陛下才是真正照拂天下万民,才称得上辛苦。”虽然危机暂时解除了,但朱橚还是不敢完全放松,该说的场面话还得说。 朱允熥也已经习惯了这些彩虹屁。 自动忽略掉之后。 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搜集整理古今医方,编撰成书,这些都需要耗费许多时日的事情,其实此次这么着急叫五叔进京,朕还有另外一件事相托。” “陛下请说。”朱橚姿态恭敬地道。 “前些日子,江都长公主和朕提起后宫纳妃之事,朕觉得有些不妥。”朱允熥道。 毕竟朝臣命妇已经把什么画像资料、八字送到朱朝芳手上去了,朱允熥不选妃就一定会惹来非议。 而阻止流言蜚语和朝野非议的唯一方法,就是由朱橚这个亲王,再联合太医院戴思恭等人,得出这个对于嫁娶生育年龄的一个研究结果,再宣传出去。 如此不仅可以平息流言,还可以树立一波仁爱百姓的贤明形象。 虽然“玩物丧志”的人设可以遮掩他真正在做的事情,也有助于稳住淮西勋贵。 不过这个人设最近风头太盛了。 凡事过犹不及。 “后宫纳妃?没记错的话,陛下今年十四了吧?” “虽说《大明律》有规定男子十六成婚,但陛下身负绵延国祚之责,可不遵此例,况且但凡家中条件不错的,这个年龄虽未成婚,家中有通房的也不少。” 朱橚略略思索了片刻,有些不解道:“陛下年龄上正合适,这是好事情啊。” 只是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暗道:「这孩子该不会不举吧?」 “按理来说的确如此。” “不过朕曾在一本古医书上看到过一个说法,女子命薄,且产子大多艰难,乃是因为十三四岁的年纪,身体发育还不成熟,太早行房或生产,有损健康和寿命。” “此事旁人或许不懂,但五叔钻研医道,接触的病人不少,对于这个说辞可有什么想法?” 看到朱橚怪异的目光,朱允熥赶紧道明了自己的意思。 闻言,朱橚蹙起眉头沉默下来,似是陷入了沉思和回忆。 朱允熥也没有打扰。 而是静静等待。 好半晌,朱橚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发亮:“微臣细想了一番陛下的说法,似乎……颇有道理!” 所以……不是所谓的不举。 而是考虑到了对女子寿命与健康的影响?? 想到这里,朱橚一双眸子明亮地看着朱允熥,心中暗暗赞道:「允熥当为明君!!」 第115章 工业司完备!着手发行报纸! 朱橚心脏微微跳动着。 脑海里则是回溯着自己之前接触女性病患之时的场景。 其中许多女子。 的确年纪轻轻便气血衰败,多病缠身,他也曾亲眼见到过许多如花般的生命凋零下去。 只是他钻研的重点一直以来都是医方、药材、药效等等,注意到的病因也都是眼前能看得到的,从来没有把这些病情与什么女子行房、生育年龄去联系起来。 但他接触的病患不少。 如今听到朱允熥提出来这个理论,顿时就觉得脑子里闪过一道光芒般,仿佛抓住了点什么。 虽然还不能说朱允熥这个理论是一定正确的。 但朱橚的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这个方向很可能是对的! 因为他稍微回溯了一下。 就总结出来:以往接触过的那些病弱女子之中,真的有很多就是年轻、且子女成群的! 而这一点。 也让朱橚心中对朱允熥的最后一丝怀疑,消弭了下去。 让他真的相信。 朱允熥完全是在真心实意地想办这个医疗院。 「让本王在应天府继续研究医方药材、编撰医书,或许可能是他让本王留在应天府的计谋;说什么医疗防治体系,也有可能是虚的。」 「但他最后提出的这一条理论……」 「却是的的确确落到了实处!也和本王以往的经验有所吻合,甚至于,他因为这一点,竟要以身作则!」 「世间男子多图享乐,普通男子三妻四妾,万人之上的帝王三宫六院,皆沉溺于床笫,可这孩子先考虑到的,是大明百姓的福祉,是大明皇朝的繁盛!」 「如此心性,如何当不得帝王?」 「允熥当为明君!」 一时之间。 朱橚心中仿佛有一道心结被打开了。 来应天府之前,他担心这个唯唯诺诺的侄子是一个被淮西勋贵控制的傀儡,也担心自己被单独召见,其中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谋划……更曾想过自己可能遭遇的一万种下场。 唯独没想过今天这种局面。 想到这些。 朱橚心中宛如江河奔涌,激昂澎湃,久久不息。 当这个医疗院院长,于公是为天下万民,于私,他有了朝廷的支持,以往的抱负和意志更能大展拳脚,而自己,或许还能图一个青史留名。 思索间,朱允熥那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看来,五叔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那朕便更可以放心把此事交给五叔去办了。” 朱橚心中一动,拱手躬身一礼: “若是这个理论被确定为真,天下女子皆可受益。” “且若我大明皇朝的女子若能因此延寿,于我大明皇朝国祚也是多有助益,乃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陛下仁爱天下百姓,是天下百姓之福,微臣愿意替陛下去细查此事!” 朱橚语气刚毅且笃定地道。 若说之前都在维持表面礼貌地吹彩虹屁,如今这一番话里,多少已经带了七八分的真心在其中。 “好!那就有劳五叔了!有五叔辅佐,同样是大明百姓的福气。”既然对方愿意给自己当这个牛马,朱允熥当然愿意认可他的荣誉以及自我价值。 况且从朱橚的神情之中。 朱允熥多少也看出,朱橚自己或许也已经想到这方面了。 青史留名嘛,人家那些言官在朝堂上玩儿命也想要的东西,谁不乐意?况且这种事情也和他仁慈的本心相合,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朱橚心中疑心尽消。 又对朱允熥提到的理论跃跃欲试。 二人达成默契,商业互吹了两句之后,朱橚便带着朱允熥一道成立医疗院的圣旨离开了乾清宫。 朱橚告退离开后。 朱允熥低头看了看书案上,上面放着朱雪宁掌印的传媒司递上来的新闻内容。 这些东西该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 他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挑了挑眉:“来人,摆驾工业司!让二长公主也来工业司见朕!” 朱雪宁可以调用翰林院的人。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每三年的科举进士首先就是在翰林院待着,才思文采都是全国最顶尖的水准。 写文章什么的,对这些人来说就是吃饭喝水。 除了行文有些偏正视了些。 内容上已经没有大问题的了。 既然如此,那把这份报纸办起来,剩下的就是造纸成本和印刷效率问题了。 …… 在锦衣卫、宫人仆婢的簇拥下,朱允熥坐着龙辇来到了创办时间不过数天的工业司。 旌德县距离应天府不算太远。 昨天晚上朱允熥便得到了消息:王应辛一族,加上当初在王祯手下做事的那些匠人的后人,都已经先后到达了应天府,包括王家一脉留存下来的三万木活字,也一应运到了工业司。 工业司大门口。 宜伦长公主朱雪宁也在同时应召而来。 “参见陛下。”朱雪宁盈盈一礼。 虽然他们姐弟之间私下里并不这么称呼,但皇家礼法森严,朱朝芳和朱雪宁都知道,人前该有的规矩不能忽视。 “二皇姐免礼。”朱允熥有些不太习惯地道。 以往自己孤苦无依的时候,几乎只有两位皇姐对自己照拂着,一下子也的确有些难以转换。 下了龙辇。 朱允熥便和朱雪宁联袂进了工业司。 工业司之中响起一阵山呼万岁之声:“草民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应辛已然提前得到了消息。 带着族人以及诸多匠人全部聚集于此,叩拜天颜。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眼。 估摸着在场的一共有一两百个人了,其中男女老少皆有。 “都起来吧。”朱允熥淡淡地道。 旁边的朱雪宁扫视了一眼,却是秀眉微微蹙起,沉静温和的面容上露出一抹不解之色:“陛下,为何在宫内召集如此多的百姓?宣召臣来此是为何事?” 工业司是这几天才创立起来的。 而这些天她又忙着整理朝中重要政令,搜集筛选民间趣闻、话本等等,所以并没有得到消息。 “朕已经看过传媒司呈上来的报纸内容了。” “除了行文风格过于板正之外,其他的问题不算太大。” “既然如此。” “印刷、发行报纸的事情就可以着手安排下去了。”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安排道。 第116章 磨石磨木机、木活字!万事俱备! “着手印刷发行报纸!?” 朱雪宁一惊,瞪大了一双眸子,满脸都是意外之色。 朱允熥要求的第一版报纸内容,她倒是已经捣鼓出来了没错,但她觉得这都不是什么问题。 最大的问题在于。 大量发行报纸,有没有足够且低价的纸,还有雕版和印刷的难处,最后便是要让百姓去关注这东西。 不过。 朱雪宁也只是微微愣了一瞬。 因为她很快想起来。 之前朱允熥和她提出报纸的构想之时就曾说过,她只需要负责报纸内容,纸张、印刷他都会解决…… 「莫非几天前卖的关子,现在要揭开来给我看了?」 「可纸价、印刷效率问题……能这么快就得到解决吗?」 朱雪宁表面虽然没说什么。 心中却是嘀咕起来。 只见朱允熥点了点头道,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皇姐便拭目以待吧。” 说罢。 便转而看向面前领头的王应辛,问道:“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王应辛应声道:“陛下交代的事,不敢耽搁。根据陛下的指示,草民带领家中犬子认真钻研揣摩,已经在三日前,造出了磨石磨木机,又经前日一整日的调试,成功磨制出廉价木浆并产出了第一批纸。” “此外,从旌德县运来的三万余木活字,经过清洗整理过后,已经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朱允熥心中一喜,道:“那二皇姐就随朕去看看吧。” 朱雪宁有些懵逼,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更嘀咕了。 磨石磨木机?廉价木浆?木活字?……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过她也知道朱允熥肯定不至于把她喊过来寻开心,这些她不甚明白的东西,肯定是各有作用的。 朱雪宁揣着一脑子的疑惑,跟着朱允熥深入这处新设立的工业司之内,里面飘荡着一股浓厚的草木清香。 不多时。 她和朱允熥便被引入了一间工房。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摞厚厚的纸,只是这纸不似宣纸一般雪白细腻,颜色呈灰色,看起来有些粗糙。 朱雪宁忍不住蹙了蹙眉道:“这纸的品质不高。” 或者说不高都算是保守了,讲真话是,品质很低。 吓得旁边的王应辛立刻就跪了下去:“宜伦长公主恕罪,草民……这都是按照陛下的意思来的,这已经是经过调试后的最佳结果了。不过草民已经试过,这纸卖相虽不佳,但完全可以满足印刷文字的要求。”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你不用慌,这个品质已经可以了,基本与朕的预期相符。” 王应辛这才长舒了口气。 朱允熥看向朱雪宁道:“皇姐是否忘了,朕要的是报纸,只是一份可以传阅消息给天下百姓的媒介,并非是要做成可以长久留存的书籍。” “既然最终的目的是每日一版,那便是看了就可以丢的东西,反正第二日也会有新的,基于这种性质,用来承载文字的纸,何必要那么高的质量?” 用来印刷报纸的纸。 朱允熥并没有用上烧碱(氢氧化钠)这种化学方法去制备纸浆,而是给王应辛简要描述了一下现代的机械制浆原理。 通过磨石、链条传动装置、材料箱等组合在一起,省去诸多繁琐工序,直接将木料、草料磨成纸浆造纸。 王祯本就在机械设计制造方面有颇深的造诣。 其后人王应辛也没让他失望。 当然。 这种方法磨出来的纸浆生产报纸,强度、白度、稳定性都较差,比之这个时代生产的宣纸质量还不如。 但胜在成本低。 做报纸是最合适的。 即便是二十一世纪的报纸,也是用的这种质地粗糙的暗灰色的纸,毕竟看了就可以丢的东西,造得精细实在没必要。 当然,用这种报纸当英语卷子属于是反人类行为了。 但朱允熥没这个需求。 「嗯,未来让欧美人拿这种报纸学中文才好。」朱允熥在心里有点恶趣味地吐槽了一句。 听到朱允熥的解释,朱雪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陛下所言的确有理,倒是臣一时考虑不周了。只是……雕版和印刷又如何处理才好?”朱雪宁忍不住问道。 现在好像只剩下这个问题了。 朱允熥笑了笑,看向旁边的王应辛道:“王应辛,此事你来给朕的皇姐解惑如何?就以……三字经和千字文为例吧。” 王应辛当即恭敬道:“自然愿意为陛下效劳。” 说罢。 他朝外面招了招手。 几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先是朝朱允熥和朱雪宁行了礼,随后便拘谨地走到了此间的另外一侧,各自分工,在一批摆放整齐的“小木方块”之中寻找了起来。 三字经一共一千一百四十五字。 千字文一共一千字。 相应需要的文字很快就被一个个找了出来,按照三字经和千字文的内容顺序整齐排列,形成了一块块印版。 接着便是刷墨,印字。 几乎没耗费多少时间,便有三字经、千字文各十篇被印在了那些暗灰色、品质不佳的报纸上。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操作!”朱雪宁脸上顿时露出恍然之色,一双眸子里满是惊奇。 活字印刷! 虽然宋朝就发明了活字印刷。 但目前来说主流的还是雕版印刷,在这种信息不流通的年代,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活字印刷,即便有所耳闻,对活字印刷的印象也是觉得其有些鸡肋。 “可以随意进行排版,所以只要传媒司把内容敲定了下来,这边就可以按照内容快速排版,安排印刷。” “此等技术放在报纸这种每天内容都不一样的东西上,简直再完美契合不过了!” 朱雪宁几乎失声惊叹道,一双眸子都亮了。 纸解决了,印刷解决了…… 这听起来天方夜谭的“报纸”,居然真的能发行出去! 想到这里。 她忍不住用惊异的眼神看向朱允熥,略带端详。 也是万万没想到,在短短几天的时间之内,自己这个弟弟居然搜罗了这么多匠人,还有这些木活字……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117章 蓝玉懵逼,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 朱允熥除了每日处理文武朝臣呈递上来的奏疏、日常巡视番薯藤,与朱橚交流项目调查情况……之外。 大部分时间都落在了传媒司这边。 虽然传媒司负责编撰报纸的人,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打败了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存在。 可正是因此。 这些人写起东西来总是过于板正,报纸内容修改了几个版本都不合朱允熥的意。 思来想去。 这些人终归不像朱允熥,经历了信息大爆炸的时代。 而这第一份报纸内容,毕竟是奠定之后每一份报纸的风格与基调的,有些事情朱允熥只能亲自指导。 好在,经过他三天时间的熏陶,传媒司总算拿出了一份像样的稿子,再由工业司进行排版印刷…… 大明皇朝第一份报纸。 发售了! 毕竟为了吸引流量,风格上不是那么正经,所以报纸的名字朱允熥没有冠上“大明”,而是将这份报纸的名字定为《百姓传媒日报》。 当然,初期还达不到“日报”要求,发行频率暂时定为了每七天一次。 考虑到第一次发行,知名度还没有打响,发行范围只在南直隶附近一带。同时考虑到这个时代的文化普及率低,发行数量则是定在了一万份。 …… 凉国公府。 蓝玉、常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等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一党全部聚集于此。 其中几人手里拿着质地粗糙的暗灰色纸张,蹙起眉头辨认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 文化水平不高的则是直接坐在凳子上喝茶。 等着人看出个所以然来。 “报纸?百姓传媒日报?陛下这又是在搞什么玩意儿啊?咱不认识几个字,你们认字儿的赶紧念念!” “这是明日朝堂上又要和那群言官吵架了?” “这几天天天在奉天殿吵架,吵得老子舌头上都起火泡了。这破事儿比打仗难!” “还真是……不过陛下给的实在太多了。” 坐着等待期间,一群人不由得百无聊赖地吐槽了起来。 这段时间北境相对安稳,没有什么大的战事,所以他们这群人基本都是闲赋在京。 以前时间有多这净琢磨着怎么搞钱搞好处,怎么躲着朱元璋的盯梢和稽查,现在倒是没这烦恼了,就是得时时关注着宫里那位是不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毕竟一般来说。 第一天出了幺蛾子,第二天是要去奉天殿上吵架的。 当然是得提前准备着。 今日一早下了早朝众人就听说朝廷要发售个什么……劳什子《百姓传媒日报》? 虽不解其意,但估摸着大概率又是幺蛾子。 所以一干人等下了朝,干脆各自点了个卯,就陆陆续续聚集到蓝玉的府上来了,这不,《百姓传媒日报》一发售,立刻就搞了几份送到凉国公府来。 “不过,陛下这个性子,对咱们来说却是好事情。” “他需要咱们帮他吵架撑场子,也就是离不开咱们,既然如此,嘿嘿嘿……那咱们的好处就跑不了!” “嘘……这些话可以想,可不兴说出来!” 这些武将大大咧咧惯了,闲聊的时候想到啥说啥,不过其中好歹也有不少人懂分寸,立刻出声提醒。 议论间,坐在首位的蓝玉也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蹙眉催促道:“一张纸看那么久?都写了些什么?读出来给大家伙听听看。” 闻言。 拿着报纸的几人却面露一丝尴尬之色。 支支吾吾有些不敢说话的样子。 “说啊?都他娘的哑巴了?”蓝玉更没耐心了。 “凉国公……我们说了你可莫要动气……” “说!”蓝玉一拍桌子。 “呃,这第一篇名为……《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嗯……这是能说的吗?”出声之人说罢便抿紧了嘴唇,看着蓝玉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话音落在地上,厅堂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寂。 就连蓝玉都直接懵逼了,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一副“你他娘的在放什么狗屁”的表情。 而片刻后。 厅堂之内爆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凉国公……你背着咱们玩的花啊!” “快往下念念!” “咱倒是想看看蓝玉做了什么勾当,哈哈哈哈哈!!” “舅舅,你去青楼也好,纳娇妻美妾也罢,可你做这种事儿……舅妈那边都得气坏吧。” “……” 虽说在场之人有国公、有侯爵,也有将军。 但大家多有在战场并肩杀敌的袍泽情谊,玩笑也开得。 一时之间。 厅堂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蓝玉面上露出一抹怒意道:“放屁!咱什么时候……” “嗯?等等……好像跟咱们想的不太一样,这文章内容,讲的好像是凉国公给银子安抚百姓之事……” “记不记得那天晚上,陛下让咱们收手好去骗那些死板文人的支持,咱们就都照做了,甚至还出银子安抚了那些被打伤打死之人的家人……这事儿被隐去前因写报纸上了。” 蓝玉一把火还没发出来,舳舻候朱寿就把这篇文章的内容大致扫了一眼,道了出来。 与此同时。 景川侯曹震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份暗灰色的《百姓传媒日报》,面上则是带着一脸笑意:“哈哈哈哈哈!老蓝!应天府的百姓惧你骂你,今天在街上头一回听见夸你的!” “现在应天府沸沸扬扬,陛下也派了人读报,一些茶馆说书的,一听说报纸上那笑死人的标题,纷纷买了报纸,改读报去了,百姓也乐意听。” “咱已经听不少人议论说……” “你凉国公好像没传得那么可怕呐。” “也有说咱们陛下治下有方,甫一上位便让你凉国公都做起好事儿来了,看来陛下今天这幺蛾子还整挺漂亮!” “能不能让陛下给咱也写一篇发上去啊?哈哈哈哈哈! 见此情景。 厅堂之内许多人不由有些大失所望,面露可惜之色。 嗯……还以为有瓜吃呢。 而坐在首位的蓝玉,则是敛去了脸上的怒意,甚至露出一抹窃喜:“咱这外甥孙对咱真不错。” 他残暴,他贪是没错。 不过当了婊子又立牌坊的事,谁不乐意? 第118章 朱元璋:咱没打过这么富余的仗 由于《百姓传媒日报》本来就是官方发布,朱允熥又安排了人读报,再加上这种从信息爆炸时代带来的震惊部标题…… 在这种几乎没有娱乐方式的时代。 很快就口口相传。 这份报纸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应天府。 毕竟……权倾朝野的凉国公的八卦……谁都乐意听听。 一万份报纸。 售罄了。 …… 两日后。 淮安府,宿迁。 朱元璋乘船走水路一路北上,不过他并没有以最快的速度朝北平府的方向赶去。 操劳了大半生,如今骤然成了自由之身。 朱元璋也算是闲下来可以好好看看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看看各地百姓,看看风土人情。 一路走走停停,再加上北上是逆水行舟。 如今刚刚到达了淮安府的宿迁,下了船投了客栈休息。 “唉……” “往日咱一直都只待在南直隶。” “京畿附近、天子脚下,当然是繁华好看的,咱总以为,南直隶以外的地方,纵然比不上京畿附近,但总该是过得去的,是咱想得太简单了……” 朱元璋站在窗户旁边。 蹙起眉头,面有愁容。 他卸下了一身重担,从南直隶出发,一路北上,可是他渐渐才发现,老叟钓鱼、孩童戏水、妇女洗衣……这些刚开始见到的那些令他心中欣慰的场面,越往北上,便越难见到了。 反而…… 今日这个乞讨,明日那个卖身的。 渐渐变得屡见不鲜。 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下来,窗户外下着绵绵细雨,给这深秋多添了几分寂寥。 雨丝落在下面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身上,许多人面上带着麻木的神情,不躲不避,或是继续吆喝售卖售卖,或是继续冒雨做工,或是为了一把米差点打起来…… 这个大明皇朝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 至今已有二十五年,是他打下来的江山,对于他来说,更像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般。 无论朱元璋如今身处何地、身处什么位置。 这一点都无法改变。 所以近日以来。 朱元璋的心情都算不上太好,甚至有些愁。 “二十五年,咱不许朝廷里出贪官污吏,咱给百姓减轻赋税,咱亲眼看看遍书案上每一封奏疏……可是,前朝暴元磋磨百姓,十数年的战乱流离,中原大地本就一片疮痍,咱费劲心力,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唉……” 朱元璋双手负后,看着窗外飘飘洒洒落在百姓头上的雨丝,已经时不时地叹了好几口气。 神色之间带着一种无力感。 偌大一个大明皇朝,从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开始经营起来并不容易,更不轻松。 可即便他花费了一百二十分的功夫。 结果也是“仅此而已”。 当亲眼看到这一幕幕,到真正走到最底层,去真真切切地看,去体会,即便是令文武朝臣尽皆闻风丧胆的洪武大帝,也产生了挫败感。 这时候。 身后传来敲门的声音。 “进来吧。” 朱元璋收回目光,回过头来,推门而入的正是一路跟随的锦衣卫暗线陆威:“老黄,最新传过来的消息。” 陆威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条。 双手呈递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漫不经心地接过陆威手里的纸条看了起来。 【乾清宫后院藤蔓长势甚佳。】 【新建工业司,目前只知其进行造纸,印刷等事务,由山野间寻来的,名为“王应辛”的匠人掌印。】 【新建传媒司,编撰《百姓传媒日报》,由宜伦长公主负责掌印。】 【新建医疗院,召周王朱橚进京,担任医疗院院长。】 【《百姓传媒日报》发行一万份,(有附件)。】 【……】 朱元璋一条一条将情报内容看下来,本就蹙起的眉头,越蹙越深了,眉间夹杂着疑惑、不解等诸多情绪,若是朱允熥能看到他这副模样,大概要感叹一句:这是地铁老人附身了?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 “专门在皇宫里搞个造纸、印刷的部门?闲的?让雪宁那丫头编撰什么……传媒日报,又是什么玩意儿?医疗院……” “这又得多花多少银子啊……” 朱元璋忍不住开始吐槽起来。 看到朱允熥又新建了这么多部门,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这也不怪他。 实在是苦惯了的。 新建一个部门,必定要要用许多人手,多花许多俸禄,况且干的事情还都是一些不知所谓的事。 朱元璋难免心头一阵肉疼。 当然,吐槽过后他也后知后觉想起来,朱允熥现在的确是不缺银子花的主儿。 想起来这一点之后,朱元璋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一双有些浑浊的双目之中,竟然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情:“唉……咱当初哪儿打过这么富余的仗?” 看着朱允熥如今“挥霍无度”的样子。 朱元璋难免想起当初的自己,要打仗没钱,要修河堤没钱,发了灾要赈灾也没钱…… 即便一把年纪了。 心里也属实是羡慕又嫉妒。 “《百姓传媒日报》,东西呢?给咱看看,咱倒要看看这小子又是搞什么工业司,又是传媒司的,捣鼓出来个什么东西。”朱元璋看向面前的陆威,问道。 虽然他不知道朱允熥为什么又搞出这么多部门来。 但上下一看也大概知道,编撰、造纸、印刷……这些东西最终的指向似乎都是那所谓的《百姓传媒日报》。 “在这儿。” 陆威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份报纸,随手拿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接过报纸。 迫不及待地将其打了开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几个十分显眼的文章标题。 【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 【震惊!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老妇人长寿至九十九,其背后的原因竟是……】 【应天府京郊现令人震撼祥瑞,真相竟是这个!】 【……】 朱元璋不由瞪大了眼睛。 呢喃道:“蓝玉做什么了?咱怎么不知道?嘶……长寿至九十九岁的原因!?” 看着一个个标题,朱元璋迫不及待继续看了下去。 第119章 让咱失望这方面,他从不让咱失望 朱元璋第一道目光就投向了那篇【老妇人长寿至九十九,其背后的原因竟是……】 长寿,从古至今都是人类的终极追求。 作为一个帝王。 尤其执着于此。 尤其是像朱元璋这种开国皇帝,权势在握,有魄力有手段压得住人,更容易觉得时间不够,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还没完成就要走到寿命的极限。 包括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这些千古一帝候选人,哪一个不如此?哪一个不想向天再借五百年? 这也就无怪乎朱元璋看到这几个字眼睛都挪不开了。 往下看下去。 朱元璋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只可惜。 内容却是令他大失所望的。 “呃,长寿……是因为心态好不喜欢多管闲事?” “是因为嫁娶生育时间晚,气血不亏……这跟咱有什么关系,咱又不生孩子。 朱元璋轻叹了口气摇摇头,一时间心头涌上一阵悲意。 终究是人到了寿数就要死。 哪儿有什么长生不死、长寿的说法? “不过这篇文章里有个点说得倒是没错,不管闲事……自从咱把大明这副担子卸下来,手头上管着的事儿少了,平日里进的膳都多了起来,吃起来也觉得香。”朱元璋点了点头,肯定了其中一个观点。 旁边的陆威立马瞅着机会劝道:“是啊老黄,我也觉得你别想那么多才好。” “看你刚出应天府那几天多开心?早晨吃面都能吃上两碗,这几天一路看下来,又开始操心起来,面都只吃一碗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 陆威现在已经很习惯和朱元璋称兄道弟地说话了。 而且,他见到了“黄十六”完全不同于“洪武大帝”的一面,对朱元璋的了解也不只限于威严、杀伐、霸气……的刻板印象,而是更加真切地了解了朱元璋这个人。 他纵然一句话就可以人头滚滚,纵然杀伐甚至可称得上是暴戾,却也会因为见到百姓安居乐业而欣慰开心,被百姓冒犯了也丝毫不较,也会因为见到百姓疾苦而面露愁容…… 所以这一句关心。 一半是作为下属的奉承,另一半也是出于真心实意。 “咱在这儿落了脚,就好好休息呗,天下百姓总有天下百姓的活法,至少自大明建朝以来,百姓的日子比从前可好过了咯。”陆威安抚道。 这话的确哄得朱元璋挺开心。 他笑呵呵地摇了摇头:“你小子一路来说话都好听。” 陆威也笑道:“不是说话好听,咱说的是事实罢了,这天也凉下来了,咱帮你把窗户关上吧,往北平的路还长,吹出了风寒就不妙了。”说罢,便伸手要去关窗户。 只是这话。 又引起了朱元璋的一阵愁肠,蹙眉叹道:“是啊……天凉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凉……” 他微末之时当过农民、当过游方和尚,当了皇帝之后更是站在最高的位置俯瞰整个大明。 这天下,到了夏季容易发洪灾、旱灾,百姓吃不饱饭,到了冬季天冷冻死人…… 从来就没有多令人舒心的时候。 以往是在奏疏上看到,冲击感倒是还不那么强烈,可这次是自己走到最底层,即便现在天气还没到那种冻死人的地步,民间百姓之中也已经能初见冬日惨淡的端倪。 “是卑职说错话了,陛下恕罪。” 陆威顿时面露紧张之色,伸出去关窗户的手都缩了回来,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朱元璋再叹了口气,没有要怪罪的意思。 而是沉吟了片刻后道:“还是关上吧,有句话你说得对,咱不能在这路上得了风寒,咱现在还不能有事,咱还得留着性命去北平府看着他。” 说罢,朱元璋拿着手里的报纸走到房间的桌案后坐下。 能做得一国帝王,心性自然坚毅,也自然不会过于纠结某一处事情,将之前的担忧和愁肠暂且放到一边后,朱元璋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手里的报纸上。 “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 “这小子现在还靠着淮西武将帮他压场子,这是想要开始打压蓝玉了?嘶……咱看这小子也不像心急的人啊,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 “该蛰伏之时就蛰伏着,现在就公然让蓝玉在整个应天府面前出丑,岂非暴露心思,打草惊蛇了?” 朱元璋扫到【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这个标题上,蹙起眉头猜测着朱允熥的用意,面上露出一抹凝重担忧之色。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 在让他失望这方面,朱允熥从来不让他失望。 这篇文章的内容,并不是他看到标题之后联想到的什么“蓝玉的丑事”,而是把蓝玉欺压百姓之后,又在他的要求之下收手、安抚百姓的事情掐了头。 看起来反而像是蓝玉做了好事一样。 至于这内容…… 蓝玉派了人关怀死者家属,叫这个标题好像也没毛病,只是标题太容易误导人想岔罢了。 “这篇文章的用意应该是在安抚淮西勋贵。” “这个思路是对的,大丈夫当能屈能伸,之前倒是咱想当然了。不用想,肯定又是那个小狐狸崽子的主意。也不知道他哪儿来这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 看完文章的内容。 朱元璋面上的凝重之色释然而去,露出一副笑呵呵的样子,一颗心也放了下来,继续阅览起来。 大概把内容扫下去,朱元璋面上时不时忍俊不禁。 毕竟朱允熥这些UC震惊部标题太过魔性,就连身处信息爆炸时代的人都抵抗不了诱惑,就别提古人了。 “嗯……在应天府附近造了个祥瑞,百姓哪儿知道那么多把戏?现下应天府肯定有不少人当他是真命天子。小狐狸崽子就是小狐狸崽子……” 朱元璋笑呵呵道,一把就看穿了朱允熥的用意。 历史上的皇帝都喜欢给自己编点牛逼出身,祥瑞什么的,读过的史书、典籍不少的朱元璋当然也懂这一点。 大概把一整张读完之后。 朱元璋把手里的报纸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点评道:“这份报纸……倒是有些巧思在里面,只是为了搞这么些小把戏,又是工业司,又是传媒司的……是否太大费周章了?咱怎么觉得……这里面还有文章?” 第120章 弹簧!飞梭!工业革命萌芽! “文章……还能有什么文章在里面?” 朱元璋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脑海里在思索着朱允熥的用意,像是抓住了什么,但一下子又并不完全想得通。 毕竟这个年代还没有人意识到传媒对舆论的影响力。 有些事情它可能就摆在那里。 但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你就很难注意到它。 譬如二十一世纪的流量,在流量真正能够变现之前,有几个人能意识到其价值有那么大? 朱元璋此时也是这个状态。 他觉得这份报纸很有趣,在应天府肯定也有很多人在津津乐道,但朱允熥这么大费周章地搞这种“娱乐性”的东西,他又觉得好像不太值得。 “嘶……不知为何,咱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这让朱元璋一时陷入了沉思。 站在一旁的陆威听到朱元璋嘀嘀咕咕的声音,暗暗地撇了撇嘴,腹诽道:「还能有什么文章?咱们这位新陛下不一向最喜欢玩儿的么?当初你还在乾清宫没“下葬”的时候,他就开始当着你的面玩儿起来了,还被朝堂上的言官给参了……」 「嗯……还不止这些事儿呢,好像隔三差五就被参。」 「不对劲,肯定不对劲啊,这才刚登基多久呢?就花大价钱玩儿这玩儿那。」 陆威深受蒋瓛的救命大恩。 所以被安排来一路护送朱元璋去北平。 虽说朱元璋不拘小节跟他称兄道弟,但他怎么都不可能把这次假死让位的细节跟一个下属去讲。 对于陆威来说。 他就很不理解。 明明就是个玩物丧志的孩子,陛下竟然能放心把大明皇朝交给他?也是离谱了。甚至一度猜测,朱元璋可能是被那群淮西勋贵给摆了一道。 当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情不是自己有资格管的。 所以最多也就是在心里暗暗腹诽,不敢表露什么。 毕竟他从来没忘记。 自己跟着的人,就算假死让位了,也是那个动辄好几万人头的洪武大帝。 …… 话分两头。 应天府,乾清宫。 “昨日报纸一开售,一万份居然没多久就卖光了。” “正经的内容有朝廷的时政要闻,不正经的内容有那些标题夸张的文章,还有引人入胜的话本子连载……现在整个应天都等着传媒司出第二期的《百姓传媒日报》呢!” “不过许多人还是冲着你那些标题来的。” “虽然不正经,但的确有效呢!” “而且在其中加入咱们想要宣传出去的内容,效果也是潜移默化的,京中许多人都在议论,说允熥你就是天命之人,这种说法还在向外扩散。” 即便是素来性子沉静的朱雪宁,此刻也有些眉飞色舞。 她是把《百姓传媒日报》一手负责起来的,如今看到这份报纸大成功,自然开心。 同时,朱允熥这些天在应天府风评不佳,如今一张报纸发布出去,虽然一时不可能让口碑翻转,但情况属实好转了不少,这一点也同样令朱雪宁欣慰。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淡笑,道:“这还只是开始。” 舆论的力量、流量的价值……会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后面随着这份报纸的知名度提升上去,发行数量、发行范围也可以逐步扩大,至于这个数量,就需要二皇姐根据前期销售情况以及民间的热度来判断了。”朱允熥提醒道。 第一期的内容和风格相当于是他亲自操刀。 以翰林院那群人的水准,一旦有了个开头,基本就不需要朱允熥再太过关心了,后面就只需要审审稿就行。 “发行报纸的用意你和我讲过,我明白的,经过第一期的准备到发售,后面就交给二姐姐就是。”朱雪宁神色郑重地应声道。 就在此时。 外面看守的小太监走了进来,恭敬地道:“启禀陛下,工部尚书秦大人求见。” 朱允熥挑了挑眉,心头一跳:“秦逵……让他进来。” 他一共给秦逵交代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把弹簧整出来,做出飞梭,另外一件事情是建砖窑。 飞梭事关织布效率。 砖窑则事关耐火砖以及之后的大炼钢铁。 两件事情都极其重要。 “那臣就先行告退了。”大明素来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这个规矩对马皇后没用,对其他人却是铁律,朱雪宁自然懂这个分寸。 朱雪宁离开的同时,秦逵也被引了进来。 “如何?”朱允熥言简意赅地问道。 而当他抬起眸子,看到秦逵手里还端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之时,心脏的跳动都不由微微加快了一些。 砖炉显然不能装在盒子里。 能被装在盒子里的,显然只有…… 秦逵双手举着盒子对朱允熥躬身一礼,道:“启禀陛下,根据陛下的指示,微臣召集工部所有铁匠集思广益,造出了此物,请陛下一观看是否合陛下心意。” 朱允熥下眼睑微微一颤,道:“拿上来看看。” 秦逵立刻踏前几步,将手里的盒子恭敬地放在龙书案上,随后往后退了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 朱允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打开了盒子。 里面躺着几个螺旋状的金属零件——正是弹簧的样子。 这些“弹簧”有粗有细,有的是泛着赤金色光泽的铜制质地,有的则是银白色光泽的铁制质地。 朱允熥随手拿起来捏了捏,手上感受到弹力,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正合朕意!” 他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亮色。 有了弹簧,就是有了飞梭织布机,再加上王祯发明的水力纺纱机,纺纱、织布的效率必定要大大提升上去! 这不仅仅是工业革命的萌芽。 更能让他抢在入冬之前,快速织出大量廉价可用的布匹。 纺纱的原材料可以是更多更常见的麻、甚至实在不够了就用草木都行,反正只要有机子,造的东西越多成本就越低。 而朱允熥的目的。 是让百姓在今年冬天能有一件负担得起的御寒衣物。 对于那些衣不蔽体的人。 即便纺纱织布的原材料材质再差,或许都能因此捡上一条命,过了这个冬。 再加上山西那边已经开始开采的煤矿…… 今年冬天百姓的存活率必定能有很大的提升。 为了这个目标。 朱允熥前期在机子上亏钱进去也值得。 毕竟生产力三要素第一点,就是劳动者和消费者,就是人! 这也是朱允熥为什么这么着急搞纺纱机和织布机的原因。 第121章 后知后觉的震撼!是我想错了? “既然弹簧造出来了。” “那之前朕和你说过的可以在滑槽上来回穿行的梭子,想必也不是问题了?” 朱允熥收回思绪,看向工部尚书秦逵道。 秦逵点了点头,拱手道:“回陛下,已经按照陛下之前的描述做出来了,只是这东西比较大,按照规矩,没有陛下的允许是不能直接带进来的,所以此刻正放在乾清宫外候着。” “是否让人拿进来给陛下一观,还得陛下发话。” “东西比较大?” 朱允熥微微蹙眉,心中有些不解,织布用的梭子能有多大?就算加个滑轮、槽子也不至于多大啊? 沉吟片刻,他立刻下令:“先拿进来看看再说。” “陛下有令,拿进来!”秦逵后退两步,侧身朝乾清宫外喊了一嗓子。 紧接着便有两个身着绿袍的工部官员,共同抬着一个大件儿物品走了进来…… 朱允熥定睛一看,有点懵了。 这东西的样子倒是和他预料的“飞梭”差不了太多,只是这型号,却是织布用的梭子的好几倍大,这也导致承载梭子的滑轮、滑槽也大,组合在一处就变成了个大物件…… “这……是你给朕造的梭子?”朱允熥有些无语道。 说话的同时。 他也从龙书案后方走了出来,饶有兴趣地调试着眼前这个大物件儿,在朱允熥的摆弄下,乾清宫内响起“呼啦呼啦”的梭子移动声音。 最初的懵逼过后。 朱允熥一颗心也稍微放了下来——虽说型号要大上许多,但这东西的确是按照他的要求造出来的,梭子上有滑轮,两侧装有弹簧使梭子可以在滑槽中穿梭——功能性基本满足。 听到朱允熥意味不明的话。 秦逵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慌张之色:“请……陛下指点?莫非还是不够大?是微臣扫了陛下兴致了……” 朱允熥之前只和他说,要可以自己移动的梭子,却并没有明说或者交要这东西做什么,毕竟事以密成,这么重要的东西,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和一个臣子解释得清清楚楚,况且秦逵这人还是他头一回用。 秦逵也不敢多问啊,只想着这种奇技淫巧的东西……估摸着又是一时兴起拿来玩儿的。 反正这位陛下是出了名的爱玩儿。 奉天殿上隔三差五就被言官参。 再说了朱允熥出手又大方,一丢就是二十万两银票,而且还直接交代里面五千两可以归他。 本着收了钱要办好事的原则。 秦逵当然是把这玩意儿往大了造,就连上面的梭子都是格外特制的…… 「看陛下这意思,还是不满意?看来这般大小还是我保守了?」秦逵暗暗窥探着朱允熥的神情,心中嘀咕。 “扫了兴致……”朱允熥呢喃着。 听到秦逵这话,他也算是明白过来啥情况了。 感情这货以为他造飞梭是为了玩儿。 嗯……面前这大物件,可以滑过来滑过去的,当成奇技淫巧的玩具也真是像模像样。 看到秦逵战战兢兢的模样,朱允熥只能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摆了摆手让两个工部的七品官员先退了下去。 待两个工部官员退去。 秦逵这边已经直接扑通一声跪地请罪了:“陛下恕罪!” “起来吧,你无罪。” 朱允熥淡淡地道。 同时缓步回到龙书案后坐了下来。 他知道这也怪不得秦逵,毕竟秦逵做的事情,也不过是根据朱允熥之前表现出来的人设,猜测着他的用意,然后费尽心思逢迎上意罢了。 只不过方向猜错了。 所以朱允熥也没有卖关子,直言道:“这东西不是不够大,而是不够小。” 秦逵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却也有些疑惑:“不够小?” 朱允熥点头,淡淡一笑:“朕要的梭子,就是正常的织布机上那种梭子。” “正常织布机的梭子……”秦逵面上露出一抹失意之态,感情自己琢磨来琢磨去,竟然全是白费功夫。 不过他嘴里刚念叨着这句话。 下一刻,就感觉脑子里好像有一条白线闪了过去,一时间似乎突然抓住了点什么,又喃喃着重复了一句:“正常织布机的梭子!!?” 没错!这个所谓的“奇技淫巧”若是放在正常的织布机上去,织布工人织布的时候岂不是不用费力地来回投掷了么?直接靠着自己刚刚造出来的“弹簧”,不仅省力,而且还可以加快织布的速度!!!增加布匹产量。 这也不怪秦逵反应慢。 只是他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揣测朱允熥的用意上去了,只想着要把这东西造得合乎圣心,如何让陛下玩的开心…… 却是把这个近在眼前的大作用都给忽视了!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朕的用意。”朱允熥以指腹轻轻敲了敲龙书案,温润如玉的声音缓缓响起。 朱允熥的话让秦逵一颗心脏都突突了起来。 现在他完全确定了内心的想法与猜测——陛下一开始就不是要玩!而是意在改良织布机和织布效率!是自己想错了! 秦逵深吸了一口气。 不由得抬起头来朝朱允熥看过去。 正好对上了那双如星如渊的眸子,看似饶有兴趣的戏谑玩味,可一时之间,他便突然觉得,这戏谑玩味之下仿佛藏着他想不到的深沉! 眼前的少年帝王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却愈发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天子威压,皇权气势。 无过于此! “陛下恕罪!” “微臣擅自揣测圣意,微臣愚钝!罪该万死!!” 秦逵的背后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刚站起来没多久便又是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朱允熥让他干的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旨在利好民生。 而他却妄自揣测。 揣测便也罢了,还揣测错了!以为陛下是为了玩儿,还画蛇添足地造出这么个大物件。 这种行为。 和指着陛下的鼻子大骂“你只会玩物丧志”有什么区别? 人家给你那么大好处,结果你拐着弯儿骂人家?而这人还是天下万人之尊的皇帝……简直就是取死有道。 秦逵闭着眼睛,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陛下突然就正经起来了……这特么的谁能想得到啊?」 第122章 道衍:淮西勋贵背后的人有点东西 看到秦逵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朱允熥沉默了片刻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缓缓开口: “念在你的确造出了弹簧和飞梭,朕暂且不怪罪你。” “接下来这件事你做好了,便将功折罪,原本给你的银子还给你拿着。若是做不好,便两罪并罚!”朱允熥微微蹙起眉头,故作一副微微愠怒的样子,厉声道。 飞梭既然已经能够造出来了。 剩下的就是批量生产飞梭,然后要拿原本的织布机进行一部分零件替换。 但这也同样是个费时费力的工程。 秦逵现在刚好撞他枪杆子上来了,虽在朱允熥的意料之外,不过利用一下他那惊恐和畏惧的心理顺利促成此事,何乐而不为?况且他不计过往给秦逵这个机会,一个巴掌一颗枣,也正好借此收割人心。 揣测不揣测的,对他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相比于逞一下威风弄死个人,一个兢兢业业替他做事情的工部尚书显然有价值得多。 闻言。 秦逵当即长舒了一口气。 如释重负地叩头拜谢:“微臣谢陛下不杀之恩!陛下圣明!凡陛下有所吩咐,微臣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音量却是大了好几个度,仿佛生怕朱允熥感受不到他的忠心一般。 毕竟“擅自揣测圣意,拐着弯儿骂皇帝”的罪名,没几个人能顶得住。 “起来吧起来吧。” “把你的功夫都放在后面的事情上就行。” 朱允熥也没有死揪着不放,抬手道。 秦逵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神色凝重,郑重其事地道:“陛下请讲!” “朕让你做出飞梭的用意你也想明白了,所以朕要你在一个月之内,批量生产出适合普通织布机规模的弹簧、滑轮、滑槽,把现有的织布机进行梭子部分的零件替换,把普通梭子替换成新型高效的飞梭。”朱允熥道。 秦逵不疑有他,立刻应声道:“微臣领命!” 这种情形下,就是做不到也得做得到了…… 不过下一刻。 秦逵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有些欲言又止地想说话,却又眼神畏惧地把自己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神色之间一副纠结的样子。 朱允熥看出了他的犹疑, 不容置喙地道:“有事说事。” 毕竟对方是工部尚书,对一些细节上的了解比他要多。 如果真有什么他没有想到的问题,提早注意到也好提早想办法解决。 “微臣明白陛下的意思。” “只是微臣方才突然想到,陛下创造的飞梭,的确可以令织布工人的织布效率提升,只是如果想要最终的成品数量增加的话,只提升织布效率似乎还有所不足。” “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用于织布的纱线不够,最终的成品也是凭空多不出来……” 秦逵声音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朱允熥闻言。 面上却并未见忧虑之色。 反而是一阵坦荡的释然,笑呵呵地道:“此事朕也已有考虑,你只管负责将织布机进行零件替换和改良,到时候自会有人将纱线供应到工部去。” 这自然就得看王应辛那边的了。 水力纺纱机本来就是他祖父王祯发明的,而他们手里也有完备的图纸,只需要朱允熥一句话就可以开造了。 朱允熥也粗略看过《王祯农书》上的图。 这东西的动力是水力。 效率最高能达到单线纺纱的三十二倍,这个效率上的提升比飞梭织布机的提升还要高。 原材料只会过剩,不会少。 不过朱允熥从来不是急功近利之人,始终秉承着一个原则:事以密成。 一件事情如果还没做成之前就洋洋得意,大喇叭宣告得天下皆知,那这件事情大概率是做不成的。 “是……微臣明白了,一定完成陛下的吩咐!”秦逵见朱允熥并没有要细说的意思,也很识趣地没有细问,应声道。 不过他话说的满,低着头的脸上却依旧带着一抹犹疑。 按照他的经验。 把这飞梭装上去之后。 工人的织布效率可以大大提升,可是纺纱和织布却完全不是一码事儿,飞梭也用不到纺纱上面去,陛下去哪儿给他搞来这么多纱线,满足提升效率后的织布机原材料供应? 「罢了罢了,这也不是我管得到的。」 「陛下刚刚的意思很明显,织布机的事情,我必须做好,否则不仅要治我办事不力的罪责,连之前擅自揣测的冒犯之罪也要一并治了……」 秦逵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再多表现出什么。 待秦逵带着他手下的两个工部官员把乾清宫里的巨型飞梭拿下去之后,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把王应辛给朕叫来。” …… 传媒司发行的报纸这两天在应天府炒得沸沸扬扬。 虽只在应天府附近一带发售。 不过其中少部分报纸却是被人买下来,各自送到了大明皇朝更远的地方,譬如被蒋瓛暗中送到了朱元璋落脚的淮安府,譬如……有人不知不觉间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北平府…… 北平,庆寿寺。 寺中最为瞩目的,两座东西比肩排列的八角密檐砖塔下方,道衍和尚一身玄色袈裟,闭目盘坐着,佛珠在他手里缓缓轮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这时候。 一个穿着灰色袈裟的小沙弥缓缓走了过来。 小沙弥先是目光在周围扫视了一遍,确定周围没有旁人之后,才小声道:“师父,应天府有信到。” 道衍和尚缓缓睁开那倒三角眼睛。 神情平静地伸出右手,手心朝上摊开,一叠有些偏厚的纸被小沙弥放在了他的手上。 感受到这次情报的分量。 道衍面上露出一抹些微的诧异——这次情报这么多? 摊开一看才知道,是一张单薄的情报,还有一份叫做什么《百姓传媒日报》的东西。 道衍扫视了一眼手里的报纸。 倒三角眼微微眯了眯:“这淮西勋贵背后的人……有点东西啊……” 沉吟思索片刻。 他站起身来道:“准备一下,贫僧最近有所感悟,要去燕王府和燕王殿下讨论佛法。” 第123章 朱棣:未来可期未来可期! 燕王府,演武场。 当天气凉下来,北方总是最先感知到的。 空旷的演武场上风声略显呼啸,带着秋日的寒凉,将场上绣有“燕”字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这一箭力道有余,准头不够。”朱棣眉目英挺,一身劲装,看着前方百步位置的箭靶上的箭靶,点评道。 箭靶上并没有箭矢扎在上面,只有圆心附近有一个小圆洞,显示着刚刚或许有一支箭射穿了箭靶。 站在朱棣身边,双腿一前一后岔开的朱高煦手中握着一把上力硬弓,神色之间尽皆自得之意。 他自小善骑射,臂力极大,如今不过十二岁的年龄,便已经可以将手中的上力硬弓拉满。 此时,他看着那个被自己射穿的小圆孔,直接忽略了朱棣对他“准头不够”的点评,面色骄傲地道:“这点力道算什么?爹你就是给我一把虎力硬弓,我也能中靶!” 朱棣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半是吐槽半是教导道:“力气大有什么用?准头不行一个人都杀不死,还好意思洋洋得意,还好意思说要拉虎力硬弓,急功冒进!” 朱高煦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冷哼了一声。 “哼!我迟早拉给你看!当年皇爷爷就是带着一把虎力硬弓打天下,到时候我也要用虎力硬弓帮爹你打天下!”朱高煦低声嘟囔。 却被朱棣横了一眼:“嘴皮子上又没把门的?” 朱高煦被自家老爹的眼神给吓到了,缩了缩头道:“错了错了,知道错了。” 朱棣摇了摇头。 随手从他手里拿起硬弓,又从他背后的箭囊里抽出来一支箭,张弓搭箭。 随着一声破空之音响起,箭矢离弦,正中靶心! “好好练!”朱棣把硬弓丢回去给他,叮嘱道。 说罢便朝演武场入口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朱高煦看着自家老爹的背影,立刻敛去了面上的畏惧,转而化为一个略显激动的笑容:“爹你等着就是!” 他知道,自家老爹这是认可了自己之前的话,说要让自己好好练帮着打天下呐!只是这话老爹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想到这里。 朱高煦面上露出一阵激昂之色。 嘴角噙起一抹骄傲的笑意,继续从背后的箭囊里取箭,同时还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嘀咕道:“朱允熥,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过是你运气好罢了。” 话音落下,箭也离弦。 另一边,朱棣也走到了演武场入口的位置,迎上了一身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 “燕王殿下好俊的箭法。”道衍和尚面上带着一贯的沉着淡然,夸赞道,平静的目光之中隐现一抹赞赏之色。 文才、武功、秉性、资质……皆是上乘。 这才是他选中的帝王。 朱棣呵呵一笑:“道衍师父过誉了,你向来不轻易出寺,此次来找本王,莫非是对佛法有了新的感悟,有所指教?” 从前的应天府是朱元璋。 现在的应天府是那群等着抓他把柄的淮西武将。 除非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朱棣从来不会说出任何一个可能惹火烧身的字眼。 道衍和尚点点头:“当寻一僻静处与王爷探讨。” 二人一同出了演武场。 确定周围没有旁人之后,朱棣才下眼睑微微一颤,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应天府那边的消息?” “是。朝廷新建了工业司,传媒司,发了这么一份《百姓传媒日报》出来了。” 道衍和尚直接进入正题,从袖中拿出了报纸。 朱棣面露不解之色,蹙起了眉头:“《百姓传媒日报》?工业司?传媒司?……都是什么?” 对于他来说。 这些名字都显得颇为陌生。 朱棣一脸疑惑地接过道衍和尚手里的报纸。 立刻展开查看起来。 不过很快他面上的表情就变得精彩许多了——懵逼、震惊、饶有兴趣、一丝激动、一言难尽…… “这是本王那位好侄儿又在玩儿新花样寻开心了吧?”朱棣收起报纸,吐槽道,面上略带一丝戏谑之意。 自从朱元璋“驾崩”。 他就通过道衍和尚手里的情报线,关注着应天府的动向。 而他陆陆续续得到的消息是什么? 朱允熥在父皇还没来得及下葬的时候,就在乾清宫里烧制陶瓷,摆弄名贵花木,被参了。 朱允熥花了内帑二十万两银子建砖炉,被参了。 朱允熥…… 嗯,被参了,被参了,被参了…… 而那群强行把朱允熥扶上皇位的淮西武将,现在隔三差五就得在奉天殿上和人吵架,维护新帝。 仿佛是真应了道衍师父那句话:朱允熥上位,反倒是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如今看到这份令人哭笑不得的“报纸”。 朱棣在心态上几乎都已经开始习以为常了,就连面上的笑意都压不下了:“搞这东西又得花上不少银子吧,呵呵,看来……离道衍师父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啊。” 原本他还不敢全信道衍和尚的那一声声“恭喜”。 不过现在看来。 照这情况继续发展下去。 未来可期啊! 然而,这一次道衍却没有回应他,反而面上露出一丝凝重之色,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道衍师父,怎么了?”朱棣收起面上的笑意,问道。 “看到那一篇和祥瑞有关的文章了没?”道衍应声道。 朱棣点了点头:“给他安了个顺应天意的名头,历代上位者屡见不鲜的一种手段。不过……又是什么传媒司,又是什么工业司,花这么大的功夫耍点锦上添花的小手段……不值当。” 朱元璋一直十分重视子孙后代的教育,朱棣胸中的见识韬略自然不差,也一眼就看出了这篇文章的端倪。 道衍和尚双眼微眯。 道:“正是这一点,所以贫僧认为,这份‘报纸’后面的推手,应该不是新帝,而是站在那群淮西武将背后那人!” “新帝甫一上位就做了不少离经叛道的事,只怕在应天府的风评不是太好,所以他造出来了个祥瑞,还借着新帝那‘玩物丧志’的名头做遮掩……不对劲,这很不对劲。”道衍神色有些凝重。 第124章 道衍的斗志:此人……到底是谁!? 对于道衍和尚来说。 从之前那道“不允许藩王进京奔丧”的旨意开始,他很早就猜到淮西勋贵背后,存在一个出谋划策之人。 毕竟他对蓝玉那一伙人还是了解几分的。 只是他再天才也不可能想到,这件事情的主导者,居然会是那个“被推上龙椅的傀儡”! 别说他,就是身在应天府的人,没有像詹徽、傅友文他们那样真正接触过朱允熥的,都不可能想到这一点。 更别提他远在千里之外了。 纵然他在应天府也埋了情报线人,但消息的获取,消息的传递,本来就不可能那么全面。 不过当时道衍和尚猜到“这一个人”的时候。 心中并没有特别在意。 说到底,“此人”就算有些筹谋的本事又如何?谁能管得住那群淮西武将?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今日这一份报纸……却令他不敢那么笃定了。 “不对劲?”朱棣呢喃着,同时在心中细细咂摸着道衍和尚的话,有些疑惑。 道衍和尚继续道:“贫僧一时也说不清楚这感觉,但心中的确觉得,这次的报纸,不那么寻常……”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站在淮西勋贵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并不那么简单。” 话音落罢,道衍和尚下眼睑微微一颤。 朱棣一时不是很明白:“请教道衍师父?” “倒不是这篇文章的手段有多么高明,而是这篇文章给贫僧敲了个钟——殿下有没有注意到,这么长时间以来,咱们收到的关于那群淮西勋贵的情报都有些什么?”道衍反问道。 朱棣沉默下来想了想。 旋即便立刻反应过来,瞪大了一双虎目:“只有他们在奉天殿上和言官吵架的消息,原本咱们预料到的那些……什么变本加厉、欺压百姓的消息,反而没有收到!” 而按理来说。 那群淮西勋贵在朱元璋眼皮子底下都敢搞事,没有理由现在还继续忍耐着!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正是这一点让贫僧觉得,此人不简单啊!他不仅会考虑新帝这个傀儡的风评,同时还考虑到了淮西勋贵恣意行事的危害。”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他是怎么劝动淮西勋贵压住他们的贪婪、暴戾和野心的?” 讲到这里,道衍和尚都维持不住一贯的从容,一双眉头紧紧蹙起深思,试图将应天府现在的情形捋清楚。 而朱棣听到这里。 面上的戏谑、欣喜之意也已经全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慌张和失意:“如此下来……那本王岂非没有机会了?” 他之前等的机会是什么? 是那群淮西勋贵的本性和朱允熥的懦弱,必然会造就出来的天下反势,可现在他才突然发现——似乎有个人可以压制这个势头! 他那群淮西勋贵一起打仗的次数不少。 更深知,自己如果没有天下大势的襄助,是无论如何也撼不动那群淮西勋贵的。 然而,人的野心一旦滋生出来,想再压下去,就难了。 这自然令朱棣心里有些堵得慌。 “站在淮西勋贵背后谋划之人……到底是谁!?莫非是张温?”朱棣一双眉头拧得紧紧的,尝试着猜测道,“本王曾听父皇说过,张温虽和这群淮西勋贵是一党的,但他打仗更靠头脑一些。” 道衍和尚立刻摇了摇头:“张温还没这个本事。” 他既然要在这天下搅动风云,对于大概率会站在敌对方的淮西勋贵肯定都有一定的了解和调查。 所以立刻就否定了朱棣的猜测。 “还是说这群淮西勋贵背后有一个道衍师父这样的人?道衍师父精通儒释道三家,结交天下名流,可有想法?”朱棣又猜测着问道。 道衍和尚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淮西勋贵背后能出现这么一个人,也是贫僧始料未及的一件事,甚至此人是如何‘管住’淮西勋贵那群人的性子的,贫僧也没有头绪。” 他平静的声音里仿佛掀起了一片波澜,并非慌张或者失意,而是一抹斗志。 他自幼敏而好学,悟性也高,至今已然精通儒释道三家学说,或许也是因为这一份寂寞,让他确立了现在的目标——用自己这一身“屠龙术”,辅佐出一位君王。 此事若是太简单了,反而无趣。 现在应天府有这么一个人和他斗一斗,反而他的心里燃起了一抹久违的热忱和斗志。 “那……咱们现在如何是好?”朱棣有些不确定地道。 道衍目光一凛,面上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笑意:“殿下想要的是天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总不可能那么顺利,既然有这么一个人,咱们就先把这个人揪出来。” “贫僧这里还有一份情报,是关于周王殿下的情报。” 朱元璋驾崩之前,朱棣知道锦衣卫暗线遍布天下,所以从来没有通过自己的手去刻意发展情报体系。 一来是防着锦衣卫,二来是他知道,有什么重要情报,道衍和尚肯定会通知他,他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五弟?”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意外和担忧之色。 他和周王朱橚都是朱元璋的硕妃所出,是真正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两人年龄相近,又自小一起长大,情谊甚笃。 朱橚所在的开封距离应天府不远。 应天府那边又明显在防着外面的诸多藩王,关于周王朱橚的情报……莫非出事了? “殿下不必担忧。” “周王殿下现在并没有出事。” “只是他被新帝单独召到应天府去了,虽然前有齐王殿下,后有周王殿下,但齐王殿下已经回了封地,周王殿下则是被封了个‘医疗院院长’在应天府任职,一切行动自如,甚至开封那边的藩王兵力都一切如常。” “贫僧猜测,应该是那人想出来的主意,以一个平和的名义先拿下一个藩王,看那人的意思,周王殿下不会有危险。” “而且……周王殿下乃是殿下您一母同胞的弟弟。” “心中自然会向着殿下您的。” “他被召进了应天府,反而可以为咱们获取更多消息。” 道衍和尚不急不缓地分析道。 第125章 皇权之争只讲利用,不讲亲情 听到道衍和尚的话。 朱棣面上的担忧之色这才散了开去,转而露出一副思索之态:“五弟没事就好,不过……他被软囚禁在了应天府,本王若是手书给他,会否有被发现的风险,暴露本王的意图,而且也可能给五弟带来危险?” 朱棣向来谨慎,连情报消息都是通过道衍转了一手。 自然考虑到了这一点。 “本王在外也就罢了,五弟可是在那群淮西武将的眼皮子底下的。”朱棣眉头轻蹙道。 虽说皇家无情,但他和朱橚之间的情谊还是真的,历史上朱棣有意削减藩王兵力,朱橚便是主动献还了自己的三卫。 所以听到道衍和尚的分析之后,朱棣心中暗喜的原因。 自己的亲弟弟,不帮着自己还帮着谁? 只是与此同时。 心中难免还存了一丝顾虑和担忧的。 道衍和尚挑了挑眉,道:“殿下心细,考虑得正是,所以此事还得是通过贫僧的手来做,殿下只需要给贫僧提供一件必定能取得周王殿下信任的信物即可。” “现在京中情形不明,当下要做的,是先拿到全面的信息,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好在咱们有周王殿下,在此事上便可从容不少。” 他和朱棣肩并肩缓缓向前走着,单手立掌,道。 朱棣点了点头:“那就有劳道衍师父了。” 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坠递给道衍和尚,随后便又忍不住开口问道:“从淮西武将背后那人的行径来看,他是否也和道衍师父一样,习得了屠龙术?” 道衍和尚看了一眼朱棣。 淡淡一笑道:“燕王殿下是想问,贫僧与那人的屠龙术谁优谁劣吧,呵呵呵。” 被点中了心中所想,朱棣神色一滞,面上露出一丝尴尬,忙解释道:“道衍师父误会了,本王并没有质疑你的意思。” 自洪武十五年至今,他和道衍和尚相交也有十年了。 虽然他平日里一直口是心非地讲着“道衍师父又在说笑了”、“此等大逆不道之言道衍师父莫要再说了”……之类的话,可朱棣知道,这个和尚是有真本事的。 自己未来想要得天下,也少不得他。 但道衍却无丝毫怒意,反而少见地朗声一笑:“哈哈哈哈!殿下会质疑贫僧,才说明殿下是真的渴望那个位置啊,殿下何须解释?哈哈哈哈哈!” 朱棣抿了抿唇,有些无语——多余他讲一句,他就不该以人之常情去揣测这个邪里邪气的和尚。 看到道衍和尚朗声发笑的模样。 朱棣愣了片刻也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同时有些感慨地深吸了一口气,如今这般情势,就连他自己都完全没有设想到过,这和尚当真邪性。 顿了顿,道衍和尚还是又开口了: “那人能暂且管住淮西勋贵,想必是让他们暂时相信了一件事情:未来的利益会大于眼前的忍耐。虽然他的确有些东西,会用祥瑞给新帝造势,能说服得了淮西勋贵,但……” “贫僧以为,殿下也不必太过忧虑。” “须知,万事万物有得必有失,那人日后想要稳住淮西勋贵,就不得不拿出像样的利益来填他们的欲壑,有些欲望,压制得越久,爆发起来反而会越激烈。” “此刻相安无事,不代表永远相安无事。” “况且,宫里还有个那么不服管的小皇帝在,先帝还未下葬就敢乱来,这也是个加码。” “纵然此人不简单……但可惜,他选错了路,有些事情若是从开头便是错的,往后便只会是错的。” “咱们便看看此人会如何应对。” 道衍和尚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朝南看去,面上依旧带着一副运筹帷幄的淡然和从容。 朱棣虽没说话,但他知道,这是道衍师父在给自己定心。 也算是答了自己之前的询问:这屠龙术谁优谁劣?自然是道衍师父更胜许多! 想到这里,他的眉头才全然舒展开来,嘴角也忍不住噙起一抹淡笑。 “对了,秦王殿下和晋王殿下那边,收到新帝不允进京奔丧的消息之后,也已经被殿下一封书信安抚下来了,并未发作,殿下大可安心。” “淮西勋贵势强,只有联合其他的藩王才有一战之力,论天下藩王兵力,晋王殿下手中最多,宁王殿下的朵颜三卫则莽且强……欲成大事,不仅要借天下之势,还得借藩王之势。” 道衍和尚又给朱棣打了个定心针。 他一早预料到那道“不允许藩王进京奔丧”的旨意并不是什么要藩王守好藩地,而是应天府那边要钓鱼。 他自然要阻止鱼儿上应天府的钩。 至少现下里的情况。 他一定是需要朱樉、朱棡等藩王的兵力,才能有更大的胜算,至于说朱樉和朱棡一个老二、一个老三,顺位在朱棣之前……这并不是问题,工具人用完了到最后是可以扔了的。 朱棣点了点头:“只凭本王手里的三卫,的确有些势单力孤,只是……”但话说到一半,他又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他终究还是受了朱元璋的影响,总还讲究些兄弟情面。 一时有些迟疑。 不过道衍却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颇有些郑重地开口道:“殿下如今还在犹豫不决吗?古往今来,皇权之争向来只讲利用,不讲亲情。” 朱棣也随之停下脚步。 在秋日的凉风里沉默下来,二人四目相对,连呼吸都屏住,空气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衣袍鼓荡的猎猎作响。 过了好半晌。 朱棣才吸了一口气,下眼睑微微一颤。 目光之中先是露出狠戾之色,旋即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应了道衍之前的话:“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这的确是又给本王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啊!” 嗯,稳住了可被利用的藩王,的确是个好消息。 二人都没有明说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的问题,但眼神交换之间,显然已经有了默契……而朱棣表面上虽带着笑意,可眼底,已然染上了一抹杀意和决心…… 第126章 各怀心思,让他挖!尽管挖! 二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 道衍和尚这才再次朝朱棣微微躬身道:“看来殿下佛法又有所进益了,贫僧心中甚喜,只待来日。” “此间事了,贫僧便先告辞了。” 该交换的情报交换完了,道衍和尚告辞道。 朱棣也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道衍师父教诲,本王受益良多。” 道衍和尚微微一笑。 抬脚正要离开,却又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一般,朝朱棣伸手道:“方才贫僧给陛下的那份《百姓传媒日报》,殿下可否给贫僧再回去细看一番。” 朱棣挑了挑眉,从怀中拿出被自己收起的报纸。 不明所以地给了道衍和尚。 同时有些不解道:“这其中除了一些邸报里也会有的朝廷政要消息,还有那篇给新帝造势的祥瑞文章之外,都是些不知所谓的粗俗内容,甚至还有话本子载于其上……有何处值得道衍师父细看的?” 朱棣终归是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 不像朱元璋和道衍和尚一样,与民间百姓接触颇多,所以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份报纸真正的端倪。 在他看来。 大概就是淮西勋贵背后那人,花了大把银子给新帝造个“新帝登基,祥瑞现世”的说法才有的产物。 其中一些内容甚至颇为粗鄙。 然而,道衍和尚却小心地接过这份报纸,收在了袖中道:“贫僧还是觉得……这份报纸并不那么简单,只是贫僧一时也说不好哪里不对劲,还得回去细细考量考量。” 此刻。 道衍和尚的面色反凝重了一些。 朱棣不以为意道:“那这份报纸便交给道衍师父就是。” 道衍没有再说话,只单手立掌微微躬身表示告辞,随后转身,朝着王府大门的方向不急不缓地离去。 …… 太原,晋王府。 “那小子派来的人还在挖?”一身戎装的朱棡高坐于府中主位,缓缓抿了口茶,看向旁边的长史龙镡问道。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 他的心情都不错。 原本骤然之间听到老爹朱元璋嘎了,伤心吧,还是有点儿的,不过他更多的是愤怒,因为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居然是一道圣旨!新帝发的圣旨! 应天府那群桀骜不驯的淮西勋贵居然趁着这个机会,把东宫那个废物扶上了龙椅,同时还耀武扬威地给他下圣旨,不让他进京奔丧! 他坐镇太原,节制山西一带。 自认为说是藩王之中最强也不为过,这些年来也是战功彪炳,哪儿能受得了这个气? 回头就带着自己手下的兵马要往应天府赶。 不过路赶到一半,却收到了老四朱棣的暗中传信,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以待来日。 经过手底下的长史龙镡的一番分析,同时自己再细细一想,朱棡一拍大腿觉得:嗯,老四的话的确不无道理! 所以朱棡又勒马回头,回了太原府。 甚至乎。 越想心中越欢喜。 新帝什么德行?隔三差五就被言官参几句的德行。 淮西勋贵什么德行?他朱棡和那群骄兵悍将一起打仗的时候算不得少,他就更了解了——嚣张跋扈、贪婪暴虐。 到时候天下藩王皆反。 这皇位该是谁的? 老二朱樉? 那不能够。 那货是个没脑子的,性子又暴虐,别说对他藩地内的百姓了,就是对他自己府上的人,那也一点不带客气的。 想要弄死他还不简单? 接下来这皇位轮到谁?——只能是他晋王朱棡的! 所以。 当最初死了爹的那点伤心,还有对于应天府突变小皇帝上位的愤怒平息下来之后,朱棡心里只剩下了好心情。 尤其是最近。 他又听说小皇帝派人到山西挖煤来了! 朱允熥让宋忠来山西一带挖煤虽然是暗中行事,不过这事儿终究是在山西一带进行,而且规模指定不小,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节制整个山西的朱棡的眼睛的。 “回殿下,是。” “新帝遣来的人甚至还在扩大招募民工的规模,没有丝毫要停手的意思。” 朱棡身旁,一身儒衫的长史龙镡拱手回话道。 闻言,朱棡面带喜色地朗声一笑:“哈哈哈哈!好事情!让他挖!尽管挖!哈哈哈哈!为了烧什么陶瓷花那么大价钱去挖煤,这又是一道把柄!” 鉴于朱允熥在朱元璋停灵期间,就开始在乾清宫捏泥烧瓷的前科,朱棡自然下意识产生了和马三宝、宋忠二人一样的想法。 因此,对于朱允熥这个行动,朱棡却是喜闻乐见的。 反而还担心朱允熥挖少了。 毕竟。 朱允熥那边挖得越多,花的银子也就越多。 国朝的各项税收进项有多少? 他虽然不那么清楚,可有一点他却知道,父皇可是年年都愁着没银子花,自己偶尔进京一趟参与朝会,大概率会碰上朝堂六部为了银子花哪儿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就朱允熥这个花法。 国朝迟早要崩盘。 天下藩王群起而攻之的日子便越可期。 “正是这个道理,到时候天下对这个新帝口诛笔伐,花费大量银钱挖煤这一项,又是一宗罪,所以晋王殿下您属实不必急于一时。” 长史龙镡也面带笑意地附和道。 看到自家王爷现在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终于不喊着要直接打到应天府去了,他也算是放下了心。 只是于此同时,他心中却有了另一处忧虑:“反而……” “反而什么?”朱棡喝了口茶,问道。 “有些事情晋王殿下是否要防着点?”龙镡试探着道。 朱棡冷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我二哥是个蠢货,不足为虑,天下藩王之中,本王手里能够调度的兵马最多,谁人能及?” 龙镡抿了抿嘴唇,只能闭嘴,毕竟自家王爷这话,的确没毛病。只是他心中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 话分两头。 天下藩王各怀心思。 而应天府乾清宫这边,朱允熥站在后院看着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番薯藤已经长成了一小簇绿叶,心情十分不错。 而这时候,身后传来小太监传报的声音:“启禀陛下,工业司那边来人请陛下。” 第127章 纺纱机成功!这不亏本生意么? “朕知道了。”朱允熥点头,随意摆了摆手。 工业司现在除了造纸、印刷报纸之外,最重要的业务自然是把水力纺纱机给他造出来。 如今派人来请他。 只能是水力纺纱机的事情了。 前来传报的小太监会意,立刻后退,扯开嗓子朝外面喊了一声:“陛下摆驾工业司!” 朱允熥蹲下身来,最后细细看了一眼自己亲手拉扯大的红薯藤,随后才起身朝乾清宫外而去。 在隶属于锦衣卫,负责朱允熥这个皇帝的安全以及倚仗的龙骧卫、虎骧卫的簇拥下。 朱允熥的龙辇停在了工业司大门口。 朱允熥屏退了左右,随后才径直进了工业司之内。 事以密成,他的意图和想法有时候连负责的当事人都没资格知道,纵然龙骧卫和虎骧卫已经被朱允熥重新洗牌,但该防着的,朱允熥从来不会大意。 “微臣参见陛下。” 负责工业司掌印的王应辛如今也算有了官阶,已然从一身粗布麻衣换上了官袍,一早就在工业司迎候。 随后便一路迎着朱允熥直入工业司最内里的位置。 朱允熥一眼就看到五架相当于普通纺纱机两三倍大小的机器坐落于其中,由车架、锭子、导纱棒和纱框等构成,同时还全部都连接到了一架大水轮上。 随着大水轮被水力驱动而转动着。 五架大纺纱机各自转动着,发出不大不小的“嘎吱嘎吱”声音,虽是空转,但很明显整一套机械是可以通过水力驱动转轮而正常运转的。 朱允熥心中一喜,下令道:“试试吧。” 皇权重于一切的年代,工业司的人自然只有等朱允熥发了话才敢开始使用这几台机子。 朱允熥话音落下来。 在场的王应辛,以及负责此事的诸多匠人面上都露出激动的神情……同时还忍不住暗暗朝朱允熥投去感激的目光。 毫无疑问,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是他们的先祖王祯带着手下的匠人创造出来的,只可惜这数十年来无人问津,也无法推广,若说他们这一批耕读传家的人不遗憾,那肯定是假的。 就连他们也未曾想过。 在数十年后的今天,当朝在位的皇帝竟然会重用他们这一脉,让他们能放开手脚将先祖的发明造出来。 旁人不知道,可他们却知道这几架机子有多可贵! 又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感激? 很快。 五架纺纱机都被连接上了纺纱的原材料——棉花。 随着水轮被水流带动起来,被停下来的纺纱机也同步被带动着运作了起来。 和《王祯农书》上的图纸一样。 五架纺纱机,每一架上都装有三十二个纱锭,随着空气中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一共一百六十个纱锭各自运作,同时形成了一百六十条丝线,丝线被缠绕在丝管上,线团渐渐变大起来。 众人都没有说话。 但神情之间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好!” 等待了一会儿。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满意的淡笑,道了一声好。 随着他出出声,机器也被人暂停了下来,王应辛及在场所有匠人纷纷跪地等候指示。 “看来你们的确没有丢了祖上的手艺。”朱允熥赞道,这不仅代表他真的拥有了由水力发动的高效率纺纱机…… 更代表了,王应辛此前所言非虚,代表了这一批匠人,都拥有高水平的机械制造手艺! 而从长远发展的角度来看,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工业革命。 革命革命,纺纱、织布并非结果,而只是开端。 有这样一批手艺人在,理解他所知道的后世成果,并将其创造出来的可能性就更大上许多! “陛下谬赞,此全仰赖陛下的支持与信任!”王应辛立刻谦虚地道,“往后要做的,也请陛下尽管吩咐!我等能有机会将先祖的成果现世,全赖天恩,王氏一族铭感五内!” 这话固然有习惯性地吹捧皇帝的成分在。 但其中同样包含真情实感。 因为他们深知,只要这东西能克服最开始的成本与推广的阻力,在后世必定会留下他的先祖王祯之名,甚至他王应辛也能混个青史留名! “既然你们已经具备了生产水里纺纱机的能力,那朕就给你们拨一个庄子,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工业司除了印刷报纸需要的人手以外,其他人便负责全力制造这种纺纱机,同时开始大规模纺纱。” “此事须秘密进行,朕也会从锦衣卫之中拨出去兵力人手协助此事。”朱允熥直接下令道。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 今日虽然天气晴朗,太阳高悬于天穹之上,但阳光的温度已然没有丝毫灼热了——秋天来了,冬天便不会远了——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微臣遵旨。” “不过……微臣斗胆问陛下,陛下要的线,是棉、麻?亦或是要用于织丝绸的蚕丝线?” 线也分为很多种,最终的用途不同,用的原材料也不同。 王应辛不知道朱允熥的意图与想法,自然拿捏不准,只能试探着询问道。 然而,朱允熥却是淡淡一笑:“都不是。” “都……都不是?”王应辛有些懵逼。 纺纱织布,最上乘的自然是蚕丝最终制成的丝绸,其次则是由棉花纺织出来的棉布,再次便是麻布。 你要纺纱,结果这些材料你都不要,那你要怎么搞? 朱允熥也没有卖关子。 直言道:“朕要你们用草、用树皮、用合适的藤条……你们的先祖王祯王先生精通农学,想必你们对于哪些草木可以纺成丝线这一点,是最清楚的,能用的你们都可以用。” 听到朱允熥这话。 王应辛和在场其他王家后人、匠人就更懵了。 这……什么操作? 大费周章搞出来效率这么高的水力纺纱机,不去纺丝、棉、麻,而去纺劣质丝线? 要知道。 这些材料虽然也可以纺丝线。 但纺出来的丝线却是极其粗糙的,在市面上也卖不到什么好价钱,这不完全是亏本的生意么??? 第128章 百姓之苦!陛下他用心良苦啊! 难不成这位陛下真和朝野上下所评的那般,纯就是爱玩儿,就是败家? 诶对!我花大价钱造纺纱机。就是为了造不值钱的丝线,我就是钱多烧得慌,诶,没别的,就是玩儿! 一时之间。 王应辛和周围的人诧异地看向朱允熥。 只觉得眼前这个虽穿着龙袍也俊朗秀逸的少年,好像突然和朝廷言官以及民间百姓吐槽的那个“玩物丧志”的皇帝,重合起来了。 “陛下……微臣斗胆一言!” 沉默片刻,为首的王应辛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对于他来说。 他传承了先祖父王祯的技术和手艺,虽然隐居山林也带着族人耕读传家,心中总还怀着希望和抱负,而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和抱负,只有当朝者、当政者能襄助实现。 现在他们好不容易有了冒头的机会。 他实在不想错过。 他王氏一族能传承一个几十年,谁知道是否还能传承下一个,下下个几十年,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 不过下一刻。 他便见到面前的陛下只是轻笑了一声,道:“卖不出好价钱,回不了本是吧?” “朕要的就是卖不出什么好价钱的东西。你尽管造!纺纱机,朕半个月后要看到成果;丝线,朕一个月后要看到成果。”朱允熥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严厉和不容置喙,说罢,便直接转身,扬长而去。 他是帝王,手握至高权柄。 只要他想要的,就是再荒唐,下面的人也得弄给他。 留下王应辛一干人等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一时谁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该做点什么。 “卖不出好价钱的东西……半个月……一个月?”王应辛带着一抹怅然若失的神色,跪在原地出神呢喃着朱允熥的话,说着便蹙起眉头,脑子里似在思索着什么。 不应该。 他还是觉得,不应该——陛下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自他被从旌德县召到应天府开始,他从来不认为朱允熥是外界传闻那样的“昏君”。 因为陛下曾说,要将祖父对农学的理论全国推广,要惠泽大明百姓……陛下也曾对祖父呕心沥血的著作侃侃而谈…… 好半晌。 王应辛骤然一扫面上的颓然之色,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同时抬起头看向朱允熥身影消失的地方,瞪大了一双清亮的眼睛,面上露出一丝欣慰狂喜之色,仿佛老脸上的褶皱都被平复下去了好几条。 而后伏地叩头,朗声道:“微臣遵旨!陛下圣明!” 话音落罢。 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恢复了平常的面色,而后才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族人道:“赶紧去安排起来,以陛下对此事的重视,宫外的庄子应该很快就能交接到我们工业司的手上,你们尽快安排好需要留在宫里的人手和需要挪到庄子上去的人手。” 说罢,还出言安抚了几句:“建立咱们工业司的,是陛下,下达这道指令的,是当朝天子,居于万人之上,所以你们不能多想也不该多想,只管照做就是,否则便是欺君,便是有负圣恩。” 他知道。 这道命令其中包含的意思,陛下没有说,甚至还吩咐了让锦衣卫协助秘密进行。 他若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 那才是死罪。 众人听到王应辛的话,顿时也回过神来,或是有些木然地点头,或是稀稀拉拉应声:“知道了……” 在这个时代,皇权的威压始终如同思想钢印一般,刻在绝大部分人的意识与思想之中。 随后便都有些怅然失意地各自离去。 待众人散去,此处便只剩下了王应辛,以及一个身材魁梧壮硕的中年男子。 王应辛没好气地在中年男子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臭小子,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干活儿去?” 中年男子捂着后脑勺,面带一丝好奇问道:“爹,陛下此举有深意?你猜到了?” 此人正是王应辛的长子王龙山。 作为王应辛的儿子,他当然察觉出来了之前王应辛的异样,所以此时无比好奇——反正他想不明白,陛下做这种亏本的买卖是要干什么。 若是对别人,王应辛肯定不会说什么。 不过对于自己的儿子,当然还是愿意透露,于是目光在周围逡巡扫视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人,这才道:“你给老子记住了,咱们这位陛下,绝非寻常之人!”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无比的赞赏之意。 王龙山挠了挠头:“非寻常之人,所以做亏本买卖?” 王应辛一脸无奈地抿了抿唇,一时觉得自己的担忧真是对的,如果不是当今陛下把他们这一族人从山林里挖了出来,再过个几十年的,王氏一族是什么样子还真说不准。 顿了顿,他轻叹了一口气。 还是耐心解释道:“儿啊,你细细想想陛下的话,他让我们造纺纱机,纺出丝线,说他要的就是卖不出去好价钱的东西,又说要一个月之内要看到丝线的成果……想到什么没?” 王龙山似乎还是没想明白,挠了挠头:“没想到。” 王应辛又叹了口气,白了他一眼。 “陛下要咱造这些材料粗糙、价值不高的丝线,压根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赶在寒冬到来之前,造出来一批贫穷百姓也负担得起的粗衣!” “若是正常的布匹,且不说蚕丝织出来的丝绸、棉花织出来的棉布,就是由各种麻织出来的麻布衣,对许多人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负担得起的。或者说,能负担得起麻布衣的百姓本就能过冬,天下百姓皆苦,你还不知么?” “所以陛下才说,要的就是卖不出好价钱的东西。” “现下里已经是九月份了,一个月之后便是十月,丝线纺出来还得有时间织成布,算时间,等到粗布出来了,也就到寒冬腊月了。” “陛下此举,用心良苦啊!!” 王应辛感慨地微眯着双眼,低声给自己的好大儿解释道。 能带着一族人躲避乱世,还不忘耕读传家把祖上手艺传承下来的人,头脑自然差不了。 第129章 工业学院的想法!权柄的扩张! 王应辛一番话说出来。 身旁的好大儿王龙山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为了救济贫苦百姓!?他?他不是……” 不过话没说到一半。 就又被自己老爹一个大逼兜给打断了。 “爹你干嘛?”王龙山再次捂住后脑勺,蹙眉质问。 “蠢货!刚刚老子不打你,你是不是还要在这里辱骂陛下?皇宫内禁,不知道要带上脑子?嘴上不知道留个把门儿的?”王应辛没好气地骂道。 显然他已经预料到王龙山是要质疑自己,顺便把朱允熥蛐蛐一顿,毕竟这位年轻的陛下,在朝在野的风评的确不佳。 当然他坚信,这是外人不了解陛下罢了。 王龙山傻嘿嘿一笑。 挠了挠头:“爹教训得是。” 王应辛长叹一口气,苦口婆心地解释道:“以后这样的话,就连心里想也不要想了,陛下是我王氏一脉的恩人,若非陛下,咱们这些人现在还在旌德县,空守着你曾祖父那些东西,当农民,当匠人。” “你曾祖父当年创造木活字、创造水力纺纱机……又走遍天下,观天下各地时节、农事、水利,写出一本《农书》来是为了什么?是为天下百姓!” “可前朝暴虐,哪儿把百姓当人?你曾祖父最多也只当过个县尹,影响到了旌德县一带。” “而当今陛下却如此重视你曾祖父的成果,你曾祖父的成果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这样的陛下能是一个……”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看,朝王龙山靠了靠,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能是一个昏君?” 王龙山目光一亮:“不能。” 王应辛点头,感慨地长叹了口气:“知道就行了,这些话爹只跟你说,你也莫要跟旁的任何人透露什么,你只要知道,陛下用心良苦,不仅是明君,更是我王氏一族的恩人!” 他不放心地叮嘱道。 王龙山蹙眉道:“陛下圣明之事,为什么不能说?” 王应辛又不耐烦地给了他一个大逼兜:“罢了罢了,别问了,你照做就是,滚。” 见自家老爹发了怒,王龙山也不敢再多问,揉着脑袋道了一声:“哦。”赶紧跑了。 看着自家好大儿的背影。 王应辛顿时面露愁容,心中暗道:「这傻儿,注定是接不住我身上这个担子哦!若不是陛下把咱从旌德县挖了出来,祖父的心血只怕要在他手上断了。」 …… 另外一边。 朱允熥交代完这边的事情之后,径直出了工业司的大门。 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龙辇。 龙辇起驾之时才远远听到里面传来王应辛激昂的声音。 他和王应辛接触不算少。远远听着王应辛的语气就知道——老头子猜到了他的用意。 他略带一丝慵懒地侧身,以手肘撑着龙辇扶手,以手背撑着脑袋,面上噙起一抹淡笑,颇有些欣慰,心中暗道:「王应辛的确是一个可堪大用之人。」 在他的预想之中。 工业司,可远不是一个负责印刷报纸、纺纺纱线的部门。 而是一个能和工部合力推动工业革命的部门——从纺纱织布开始,席卷到到各个手工业,机械制造业、交通运输业…… 这需要一个有头脑、有能力的人领头。 所以。 这一次的水力纺纱机,虽是朱允熥的一个硬需求,但同时也是他衡量王应辛这一族能力的一个试验。 「等忙完今年冬天这一阵儿……」 「就可以着手安排工业司的扩大,新的手工业技术人才注入,开创一个工业学院,将王应辛一族掌握的机械制造才能进行大规模传播和普及!」 确定王应辛的可用性之后。 朱允熥心里也把这件事情提上了日程。 开启工业革命不是简单的六个字,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同样也不是朱允熥建立一个工业司,挖到一百来号王家族人、匠人就能够推动下去的。 这其中更重要的。 是技术的传承、传播与普及。 当然,这事儿至少都得是年后的事情了,现下里最重要的是把这个冬过过去。 「以及……扩张真正属于我朱允熥的权柄!」 朱允熥似是漫不经心地侧靠在龙辇扶手上,他居于最高的位置,无人敢仰头直视,所以也无人看到,此刻他眸子里的凛然与决绝。 想要推动工业革命。 相当于要把这个社会性质从小农经济转变过来,意味着,更多的人手要从务农耕田的事情之中抽出。 影响最大的是谁?——地主! 权贵、士绅……还有淮西勋贵的利益都要被触动。 当人的利益被触动了,他们才不会管你是不是常将军的外孙,管你是不是什么外甥孙,常氏一脉的。 一旦他要开这个口子,那他手里就必须要真真正正握有可以和淮西勋贵中门对狙的权柄! 《太祖选集》里有一句话是硬道理:权是什么?是拳! 是兵力,是可支配的力量和财富。 正当朱允熥思索着其中的利害、强弱、平衡之时,身后传来的一阵轻微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朱允熥挑了挑眉。 漫不经心地收起自己锐利的目光。 “启禀陛下,止马岭猎场打猎之事已经安排妥当,陛下是否今日就前往?”来人乃是直隶于朱允熥的一名锦衣卫,他跟随着朱允熥龙辇的步调缓缓向前走着,恭敬抱拳道。 朱允熥心中暗暗一喜:「正想着这事儿呢!」 他漫不经心地坐直了身体,淡淡道:“今日就去,通知下去,明日早朝取消。” 他可不是朱元璋。 非得一定要天天都准时准点去上早朝。 只要把朝堂上的那些事情能处理好,其他的都不重要,名声……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更不重要。 反正已经一身黑水。 也不在乎多一个两个的墨点儿了。 而他去止马岭猎场打猎,当然不仅仅只是去打猎,而是因为,隶属于兵部管理的兵力,就驻扎在那处皇家猎场附近! 京畿附近。 五城兵马司负责日常巡逻、维稳工作,而除去五军都督府之外,兵部这边也统辖着一部分兵力。只是在这个阶段来说,兵部这部分兵力驻扎位置更偏远一些,所以显得势弱。 第130章 止马岭猎场!兵部尚书茹瑺 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之间的关系,属于是相互制衡。 只是大明国朝刚建朝二十五年的时间,开国勋臣在距离京畿权力中心更近的五军都督府之中,多有任职,所以五军都督府显然会更嚣张许多。 兵部的实权则相对较弱。 朱允熥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点,所以把手头上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之后,就立刻让锦衣卫安排去止马岭皇家猎场打猎。 兵部统辖的兵力驻扎在那附近。 作为兵部尚书的茹瑺安排接待,就显得不着痕迹的了。 这段时间以来。 锦衣卫的变动,扣押齐王朱榑的儿女,已经是非常打眼的两件事情了,朱允熥也是靠着自己“玩物丧志”的人设,这才没有引起淮西勋贵的警惕。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单独召见过兵部尚书。 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 现在他名头在外,哪个爱玩的皇帝不喜欢参加点狩猎项目?其他事情“玩腻”了之后,盯上了新的游乐项目,也属于顺理成章。 “是!卑职这就替陛下安排!”朱允熥话音落下,前来禀报的锦衣卫得了令,立刻应声道,随后停下脚步,待朱允熥的龙辇走出去一段距离,这才回头退走。 龙辇旁边,马三宝一早知道朱允熥的意图,立刻轻车熟路,十分配合地出声劝谏道:“陛下……取消明日早朝怕是不妥吧?先帝一直以来勤政,以身作则,除去极特殊的时候,从未辍过早朝……” 朱允熥冷声道:“聒噪!朕都已经连着上了二十几天早朝了,还不能享受享受了?就是皇爷爷也没有明文规定必须日日都上早朝吧?回乾清宫准备准备,朕今日就要去打猎!” 现在登基大典也举行了。 也就是大局已定。 只要他这个皇帝不离谱到极致,亦或是真正触动到某些人的切身利益,蛮横霸道、吃喝玩乐一下最多也就引起一些微词,是影响不到他的位置的。 尤其对于现下应天府真正掌握着主动权的淮西勋贵来说。 这反而是喜闻乐见的事。 “是……”马三宝又配合地闭上了嘴。 在仪仗队的簇拥下,朱允熥一路回到了乾清宫,换上了一身从前一贯喜欢的月牙白绸布衫,在锦衣卫的簇拥下,出了皇宫。 马三宝则被他留在了乾清宫,毕竟乾清宫后院种着番薯在,除非是绝对信任之人,否则朱允熥不可能放心。 …… 应天府京郊。 止马岭。 秋风已经将此间的枫叶吹红,漫山遍野的红、黄、绿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秋日景色图。 一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年纪约莫在三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正骑着一匹红鬃骏马疾驰而来,此人面容既有几分英凛,同时又带着几分儒雅。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蓝色官袍的官员。 骑着一匹黑马,落后半匹马的身位,跟随疾驰。 二人很快到了大明皇家猎场的入口处,齐齐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响起清脆的马鸣声。 “茹大人,陛下怎么又突然起了兴致要来打猎?下官是接到消息,紧赶慢赶才赶了过来……”进了猎场,蓝袍官员紧蹙着眉头道。 而走在他身前的绯袍官员。 正是六部之中的兵部堂首,兵部尚书茹瑺! 二人脚步颇为急促,茹瑺也是一双眉头紧蹙,面上带着几分疲惫之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和你一样,也是收了个紧急的通知,一路从应天府赶过来的。” “京城那边,就连早朝都已经被取消了。” “咱们这位陛下和先帝不一样,平日里在朝堂上你也不是没见到,几乎日日都有言官吹胡子瞪眼,和凉国公那群人吵架,这位陛下生性爱玩……今日爱种种花草、烧烧陶瓷,明日让工部造砖炉烧砖,后日又卖上了报纸……” “但是,咱们也没办法。” “毕竟,咱们是做臣子的,他是陛下,坐在了金銮殿上,就是天下万人之尊,君为臣纲。” 茹瑺压低声音道。 同时叮嘱了一句:“陛下既然要来,锦衣卫肯定要来,此间空旷不可藏人,这些话你我通了通便也罢了,从现在开始,务必要谨言慎行。” “咱们这位陛下,虽是个爱玩乐的,却也有些杀性,别以为他多好欺负。” 这些日子以来,茹瑺作为兵部尚书,虽然平时在朝堂上不常发言,也从来没有真正和朱允熥接触过。 但两桩灭门案子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又知道朱允熥有淮西勋贵在背后给他撑着,自然是不敢放松一点儿。 蓝袍官员立刻点头。 面上露出一抹凝重之色:“属下晓得。” “既然陛下来了,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哄着陛下高兴,等他玩腻了再回应天府去罢了。” 茹瑺点了点头:“对头,就是这个道理。” 二人对视了一眼,立刻就达成了默契,不再讨论此事。 不多时。 二人便赶到了猎场之中最大的一处帐子附近,一早接到应天府那边的消息,知道新帝要来猎场打猎,驻守在此间的士兵自然也临时做好了准备,列阵迎候。 茹瑺看了一眼列队的诸多士兵。 因兵部管辖的兵力就驻扎在这附近,所以平日里猎场附近的巡守工作也顺带着由他们负责,算下来,这群人是茹瑺的兵。 “那边那几个,还有你们。擅长骑射者,都出列,这是陛下登基之后头一回狩猎,你们得陪着伺候着,不仅要保护好陛下,还要让陛下高兴,尽兴!” “明白了没!” 茹瑺虽有几分儒生气息,但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颇具几分威严。 话音落罢,在场列队的人之中,立刻如茹瑺所说,站出来了一小批人,格外列队。 茹瑺又扫视了一眼众人的列队,以及附近的配置安排。 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背负双手等待起来。 由于他几乎是和朱允熥差不多时间出发。 所以众人并没有等上太久的的时间,就听得隐隐一阵阵马蹄轰鸣之声传来,声音渐渐靠近、变大。 随之,绣有“明”字的皂纛便映入眼帘…… 第131章 他是陛下,再菜也得哄着! 随着骏马奔驰,马蹄声雷动之间,皂纛被风吹得翻滚涌动,地面都传来微微地震感,天子出行,肃穆威仪。 皂纛下方。 两路龙骧卫一左一右开道。 以玉冠束发的俊美少年被簇拥着向前疾驰,一袭镶着金色云纹的月牙白绸布衫,虽骑马的姿态看起来不甚熟练,在秋天的日光下却尽显恣意张扬。 正如茹瑺看到的那样。 朱允熥的骑术属实很稀松平常,甚至可以说挺烂的。 但这也没办法。 他之前生活在东宫,吕氏的眼皮子底下,可以自己偷偷看书、锻炼训练提升身体素质,练习拉弓射箭等等…… 但练习马术的事情却是没法子的。 这得在大场地练。 所以朱允熥也就借着几次皇子皇孙都不得不参加的马术课程,勉强算是学会了骑马,后面为了不冒头,在马术课上也没怎么练习过。 当了皇帝这些日子虽然不需要顾虑许多,但他的精力都用在了处理政务、种番薯、炼制玻璃……等等这些事情上。 此刻朱允熥坐在马背上。 恣意张扬是真的,意气风发也是真的。 毕竟在压抑了十年,又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连轴转了这么长的时间,疲惫、劳累是不可避免的,现在趁着这个机会,在这种秋高气爽的时候策马奔腾……朱允熥自然会有一种由心而发的放松、恣意和愉悦。 这不仅仅是第一次,而是往后的每一天,他都是这般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 茹瑺每日都是要参与常朝,对这个面孔自然不陌生。 “陛下到了。”他轻声提醒了一句,立刻将负在身后的双手放到身前,垂首微微躬着身子。 随着马蹄轰鸣之声越来越近,朱允熥勒马,马蹄朝天发出嘶昂之声。 “微臣兵部尚书茹瑺,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早就候在了止马岭猎场的众人立刻行礼,高呼万岁。 朱允熥面上带着一抹淡笑,伸手虚抬了一下:“平身!” “不必歇息了,朕现在就进山打猎去!茹瑺!你来带路!”朱允熥下令道。 他他现在心情很不错,也懒得进帐子里面去搞什么喝茶吃果子,听这群人对着他吹彩虹屁的活动了。 茹瑺立刻拱手应声:“是!微臣遵旨!” “只是陛下……若要进山打猎,着一身宽松绸布衫或许不甚方便,且容易出现危险,陛下是否要换一身戎装或劲装?”茹瑺看了朱允熥一眼,试探着提醒道。 朱允熥摆了摆手:“不必!” 他当然知道这衣服不适合钻林子打猎,但他这次虽是名为打猎,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穿这么身衣服更有自己的用意在。 “是,陛下!”茹瑺没有继续再多说什么。 虽然他和朱允熥没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但每日早朝观之一二,也能知道这位陛下大概是个什么性子。 只能暗叹了一口气,在心中暗道:「陛下从前都深居简出于东宫,对这方面自然不懂,事情落到我头上来了,我也只能看紧点儿陛下了……」 与此同时。 他也暗戳戳地瞅了一眼那些被选中的随行士兵。 仿佛在用眼神警告道:「都他娘地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紧点儿!别出了差池!」 当朝天子在他手底下出了事,那他可就对不住九族了。 于是乎。 在朱允熥的要求之下。 锦衣卫、兵部尚书茹瑺、以及茹瑺选出来的随行人员便簇拥着朱允熥进了山岭之中。 行进间,时不时便能听到树叶的簌簌摩挲声、蚊虫鸟叫、禽兽在山林之中钻行的声音…… “陛下,您看那儿!那儿有只兔砸!”茹瑺压着嗓子,用气音提醒朱允熥道,旁边其他人则是没一个敢动弹的。 天子未动,谁敢擅动? 说白了这不是狩猎,是一群人在哄着朱允熥玩儿罢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那只有些蔫了吧唧的兔子,心知那大概是茹瑺早就让人捉了在附近放的。 他也不点破。 随手抽出身后的硬弓,张弓搭箭射了过去,箭尖“噗”地一声没入泥土之中,兔子虽有些蔫,还是窸窸窣窣跑开了。 嗯。 这一次朱允熥倒不是演的。 他虽然仗着常遇春和老朱的双重基因,偷偷把自己的身体素质和力量拉到了一个极致,同时也有练习箭术,但是从前的条件,只够他练习定点箭术。 现在坐在马上,射的还是动物。 这个表现才是正常。 朱允熥挑了挑眉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起来:「人家穿越都是自带一套系统,什么体魄、箭术、马术,统统“叮”一声就解决,怎么到我穿越了,全部得靠自力更生……」 当然。 他心里也就这么一想。 而他更明白。 一个人是不是个废物,不在于这个人有没有多优厚的条件或是系统,而在于自己有没有脑子、斗志和毅力。 不能白得的,他靠自己一样能有! 只是顿了片刻,朱允熥就从箭囊里抽出来第二支箭,搭在手里的硬弓上,同时目光锐利地逡巡着寻找下一个猎物目标。 却在此时。 周围却是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 “好!!” “陛下一箭就将猎物吓得四处乱窜,当真英明神武!” “……” 茹瑺以及周围跟随的士兵纷纷夸赞起来。 茹瑺更是疯狂朝自己带的人使眼色:「哄!赶紧给老子哄!他是陛下,再菜也给老子哄着!」 朱允熥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唇。 「呃……打个兔子把兔子吓跑了也非让你们吹上天去?朕是什么很昏的昏君吗?」 他在心里暗暗吐槽道。 不过转念一想,啊对对对,朕好像的确算是个昏君。 对于这些人拍马屁,朱允熥也没有多说或者点破什么,而是自顾自地寻找着猎物练习起来。 此行有要事,倒也不耽误他寻开心。 况且他表面上是来打猎的,这也是他该做的戏。 随着一路往深处而去,朱允熥也算是渐渐熟悉了在马背颠簸的条件射击动物的操作。 他转头看了一眼茹瑺,神色间带上了一抹若有所思。 第132章 等等?这陛下是不是换了个人? 现在戏做得差不多了,玩也玩的差不多了。 该办正事了。 不过皇帝出行前呼后拥的,他得找个机会和茹瑺单独谈。 顿了顿,他对着茹瑺以及周围前呼后拥的众人开口道:“都别只看着朕打猎啊!你们手上拿的弓箭是摆设不成?都给朕散开去打!!” 茹瑺立刻脸色一变,劝谏道:“陛下乃是天子,身体贵重,他们得跟随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才是,若是陛下伤及万一,那臣等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 他不敢,他是真不敢。 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大家都往外散开,但凡出了点意外,很容易应接不暇。 以陛下那稀碎的准度。 若是碰上猛兽,显然指望不了他自己一点。 “你还知道朕是天子?” 朱允熥直接不听,故作一副愠怒的样子,斥道。 茹瑺脸色一变,立刻一咕噜翻身下了马跪地请罪:“请陛下恕罪,微臣知错!” 朱允熥神色张扬地挥了挥手:“都给朕散开打猎去!只有朕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猎物最多者,朕有赏!” 见朱允熥没有怪罪自己,茹瑺这才松了口气。 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果然是个不好伺候的祖宗啊。」 但皇权威压不可逆,他只能神色凝重地暗叹了口气下令道:“都各自狩猎去吧。” 当然,他还是不放心地给了众人一波眼神:做做样子得了,最要紧的还是要把人看好。 众人也各自交换着眼神,心照不宣。 “走!!!” 朱允熥朗声道,随后一拍马屁股,在山岭之中疾驰起来。 众人不敢放松,虽散开了些,依旧以朱允熥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不敢有丝毫大意。 朱允熥一边策马一边环顾了一圈。 却也早料到了这种情形,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张弓搭箭,有意无意地朝周围驱马跟随的人旁边发射箭矢。 “唉!没中!” “你们倒是让开些啊!朕每次看到猎物,还要被你们下面的马蹄子碍眼!” “……” 朱允熥看似无意地朝周围一通乱射。 将那些跟随之人缓缓逼退。 毕竟在朱允熥看似无意的有意为之之下,他的箭不是往什么猎物身上射,而是往那些人周围射,为了躲避,那些人总是要慢下来一些。 自然而然地被朱允熥渐渐甩在了身后。 茹瑺心系九族,死盯着朱允熥的身影一路跟随。 “陛下……陛下您慢点儿!” “此处山路崎岖,小心马儿失了蹄啊陛下!” “那一块有凶兽出没,陛下要当心啊陛下……” “……” 茹瑺策马跟在朱允熥身后,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紧张得浑身上下都冒冷汗,紧紧跟着朱允熥,像个操心的老妈子一样叫喊叮嘱。 但前面的陛下却是兴致十分高昂。 一路往前疾驰,说要找更大的猎物去…… 茹瑺只能一脸痛苦面具地跟着上去,心里暗暗叫苦,原以为自己提前抓好了猎物,大家一起把陛下哄哄高兴,陛下打了个满载而归也就回应天府去了,没想到这个差这么难当…… 兔子射不到。 就说是太小,要去找老虎狮子,更大,好射。 都说新帝贪玩,做什么事情都是想一出是一出。 他今天算是领教到了。 二人一前一后向前疾驰而去,就连茹瑺也没注意到,跟随在周围的其他士兵已经渐渐被他们甩到身后,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走到了山岭的哪一处。 一直在前面奔驰的朱允熥,终于抬手勒马,停了下来:“吁——” 茹瑺也随之停了下来,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气喘吁吁、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陛下您慢点儿,危险呐!您要去哪儿,微臣给您开路就是。” 朱允熥翻身下马,左右环顾了一圈,胸口略微有些起起伏伏地道:“朕要去的,就是此处。” 茹瑺也翻身下马,有些懵逼地道:“此处?” 他没理解朱允熥的话。 这里并没有见到什么禽兽出没,况且,陛下此前连东宫都甚少出来,显然不可能来过这这个地方,他哪儿知道这里是哪里,又位于何方何位? 别说陛下了。 就连他都对这里不怎么熟悉。 他四下里左右一看,这才骤然惊觉:“嗯?人呢?都哪儿去了?怎么一个跟上来的都没有了???” 茹瑺一脸懵逼,顿时有些慌。 要知道。 这里是荒山野岭。 谁知道会不会蹦出来什么生禽猛兽?陛下……指望不上,自己一个人,也护不住啊。 “陛下,咱们还是往回走吧?若是其他人跟上来了便也罢了,现在此间就微臣与陛下二人在,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陛下圣体,微臣担待不起啊。”茹瑺立刻劝道,一双眼睛扫视着四周,做出十分的警惕之态。 然而。 面前的小祖宗却是一脸不慌不忙的样子。 甚至面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狡黠笑意,一改之前的激昂冲动之态,神色淡然地抬起双手枕在自己脑后,随意地往旁边的树上一靠,胸口因为长时间策马奔腾而微微起伏。 他漫不经心地道:“茹大人,朕要的就是四下无人。此行来猎场打猎,朕是来见你的。” 听到朱允熥的话,茹瑺当然就愣住了。 要的就是四下无人? 打猎是为了来见自己的? 什么意思? 他抿着唇咽了口唾沫,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孔,阳光透过树林的缝隙洒在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颊上,虽然还是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可茹瑺就是觉得——面前的人变了。 不是一点点的变化,而是完全变了。 简直是判若两人! 之前的陛下,冲动、任性、贪玩、不计后果,而现在的陛下,却带着儒雅、淡然、从容,甚至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目光之中还透着一丝意味深长。 这变脸速度,简直让他猝不及防。 “不知……陛下何意?”茹瑺心里咯噔一下,本就累得够呛疯狂跳动的心脏愈发跳得激烈起来,试探着问道。 第133章 茹瑺震惊:陛下他是在藏拙! 对于面前这位小祖宗猝不及防的变化,茹瑺的脑子一下子是空的,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系缘由。毕竟他对朱允熥的认知也只在那些荒唐事儿上。 但不知为何。 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帝王。 他心里立刻就生出了一阵凝重之意,瞬间觉得今日的狩猎不会那么简单,这位风评极差的新帝,内里似乎也有文章! 只是他属实没什么头绪,也想不透。 “茹大人。” “你以为朕身下的龙椅,还能坐几年?” 朱允熥淡淡一笑,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直视茹瑺,说话的语气是极其平淡的,可其中的内容却是耸人听闻的。 闻言,茹瑺顿时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 龙椅还能坐几年? 这种事情是他一个兵部尚书可以随意置喙的? 被朱允熥这么一问,就是这时候他的肺都快炸了也没敢大口喘气,同时,几乎都没过脑子,茹瑺就直挺挺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正当壮年,身体健硕,如初升的朝阳旭日,我大明皇朝亦是国力愈强,自当在陛下的治理下兴旺繁盛,远远不是该提及这种忌讳之事的时候。” “陛下是天子,当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管茹瑺此时内心是怎么想的,但面上的漂亮话都是信手拈来的,丝毫不带拖泥带水。 毕竟他好歹是年少就被送入国子监的种子选手,后又进太学,伴读太子,一路高升,至今不过三十四岁的年纪就已经做到了兵部尚书这个位置。 话比脑子快。 说完这一番标准回答之后。 茹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般,跪趴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心中暗暗叹道:「莫非……这小祖宗明白这番道理?」 朱允熥这个皇位坐不长久。 这个念头虽然没有多少人敢说,但几乎在大部分朝臣的心中,都是这么想的。 一个玩物丧志的小皇帝。 一个被淮西勋贵扶起来的傀儡。 谁不知道蓝玉那一伙人是最喜欢乱来的?脾气起来了连自家的城门都要攻打。 现在看起来的安稳能持续多久? 现下看似安稳。 往后崩盘的时候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子。 只不过这个傀儡小皇帝在名分上,实在是无可指摘,蓝玉那群人在应天府之内的影响力又太恐怖,再者詹徽、傅友文、刘三吾、任亨泰……这些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屁都没放一个。 剩下来这些人也就只能安于现状、得过且过了。 只是如今陛下对他这一问…… 是什么意思? 茹瑺脑子里的CPU疯狂运转着,思索着自己现在到底是处在一个怎样操蛋的处境。 思索间,耳边再次响起新帝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冠冕堂皇的话朕不想听,朕想听的是实话。” “微臣……讲的就是实话!”茹瑺立刻应声道。 他连现在自己面临的是什么都没想明白。谁知道这小祖宗要玩什么花样? 再怎么都不能说:陛下你这皇帝当不了几年啦!你就是个傀儡,你还任性贪玩,迟早有人要造你的反啦! 他不怕死,他和九族之间深厚的羁绊也不允许。 然而。 他话音刚落。 头顶上就再次传来的朱允熥的声音: “朕这皇帝当不了几年了,无非就是运气好碰上皇爷爷猝然驾崩又没有留下遗诏,这才成了被那群淮西勋贵给扶上去的傀儡罢了,藩王们迟早要蹦出来造朕的反。” “茹大人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方才那些话可是十足的欺君之罪啊茹大人。” 轻飘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 朱允熥费了大功夫才创造了现在这个名正言顺和茹瑺单独接触的机会,自然没兴趣卖关子和废话。 而茹瑺不可否认的是,陛下讲的的确是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一瞬间。 他的额头上就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包括身上的里衣也都被汗水浸透,全身上下因为慌张,发热发烫。 他迅速回想了一遍。 自己为人一向谨慎,从来不会把心里的话往外说,一直都是谨守臣子本分罢了,谁会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他抿了抿嘴唇想说点什么,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是的,没辙了。 不承认吧?陛下该说的都说了,跟在自己肚子里安了个蛔虫一样。再说下去就显得苍白,若是陛下真的已经如此认定了,自己再辩解下去那就是继续欺君。 顺着陛下方才的话往下说? 那就是直接承认欺君,顺带还当着陛下的面把他劈头盖脸骂一顿那种程度…… 怎么回答都是错。 想到这里。 茹瑺内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特么叫什么事儿啊?我特么低调做人,造什么孽了? 朱允熥见茹瑺有点被吓懵了,也算是敲打得差不多,挑了挑眉缓缓开口提醒道:“茹大人,朕既然什么都清楚,又如何会放任这一切发展下去?朕说过,朕此次来猎场,不为狩猎,只是来找你。” 年纪轻轻能走到这个位置。 茹瑺也不是什么听不懂话的人。 当即瞪大了眼睛,愕然抬起头来看向了眼前的白衣少年,面上是恍然、震惊、不敢置信之色…… 是啊! 既然这些道理陛下心中都再明白不过。 那他要做的就是去解决。 而陛下又前后两次都说起,此次狩猎是为了来见自己,而且还是要制造出这种“偶然”单独接触的环境…… 茹瑺呆愣愣地盯着朱允熥。 细思下来。 之前那些猝不及防的慌张情绪平静下来,心中的诸多疑惑和不解,也似乎慢慢变得有条理起来。 一时之间脑子里浮现出千千万万个念头和想法。 首先,自己是兵部尚书,而且是年少时期一步步走国子监、太学、太子伴读的路子上来的,和那群淮西勋贵不是一路人,所以陛下找上了自己。 但陛下并未直接召见,而是在此间才和自己接触,还以“狩猎”的名头遮掩自己的真实目的…… 这是在防着那群淮西勋贵! 想到这里。 茹瑺内心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完全无法平息下来。 陛下他…… 这是在藏拙啊! 第134章 你,只能站在朕这一边! 茹瑺深吸了一口气。 双眼微眯。 心中也大概算是有数了…… 默默无闻多年,虽一朝被推上了皇位,头脑却无比清晰,能准确地分析出自己的处境,想办法自救! 这份心性首先就不是常人所能及的! 坚毅、睿智之余,还丝毫没有忘记小心谨慎!就连接触自己都要演这么一场狩猎的大戏! 想到这一点。 茹瑺立刻想起来之前朱允熥纵马疾驰的场面,看似任性,看似有才又爱玩,可现在知道了他的真实目的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朱允熥之前射出去的每一箭,其实都是在设计逼退跟随在身边的无关人等! 除了开始那会儿是实打实的手法稚嫩,往后就越来越得心应手,看似没有章法,实际上没有一箭是随便射的! 「他连这都在演!!」茹瑺越想越觉得心惊,越想越觉得眼前的少年心思深沉得恐怖!!! 沉吟之间。 朱允熥站直了身体。 长身而立,伸手掌心朝上虚抬了一下,淡笑着道:“茹大人,起来吧。”斑驳的光影洒落在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之上,看似人畜无害,却更让茹瑺感觉其中仿佛藏着深渊一般! 茹瑺呆呆地咽了口唾沫,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拱手躬身,声音有些哑地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见自己稍微点了点,茹瑺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茹大人不愧是国子监出来的,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 茹瑺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属实谬赞了,陛下才是大智若愚,微臣远远不及。” 虽然他前面一直都在阿谀奉承。 但这句,多少带了点真情实感,他被骗了,淮西勋贵被骗了,满朝文武都被骗了! 三句两句话,差点没把他给吓尿。 “朕要你做的事情有三。” “第一,是兵。” “天下兵权,五军都督府掌军令,兵部则掌军政,五军都督府可统兵不可调兵,兵部可调兵不可统兵。” “只是我大明建国不过二十五载,淮西勋贵各有战功在身,多在五军都督府有任职,尤其对于应天府之内的诸多兵力,虽无调兵之权,却可以有调兵之实。” “囤居于应天府京郊一带的卫所兵力与应天府内的兵力相比,其军事素质肯定是有所不如的。” “所以,应天京郊的兵力需要扩张,以及练兵。” “你可以用各种无关紧要的借口,譬如维护猎场、除草巡逻等等……给朕上奏疏增兵,朕会准奏。” “练兵之事则需要你暗中安排。”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一下,说出了第一点安排。 见朱允熥把当前应天府内外的兵力情势,分析了个透彻,甚至连怎么做都似乎已经早就考虑好了。 茹瑺再次惊得愣住了:「不是,好歹我也做过太子伴读,对东宫的事情了解一二,你不是木讷蠢笨么?你不是软弱无能么?感情你那时候就在演了是吧?」 「演吧,谁能演的过你啊活爹。」 能意识到自己处境岌岌可危,可以说他心性不错。 但是能把问题分析得这么透彻,还做出这么详细的安排……只能说,他的能力、才学、认知、格局一个不差! 这显然不可能是坐上了龙椅突然能有的。 只是…… 惊愕震撼之余。 茹瑺心中始终还带着一丝踌躇和犹豫,目光闪烁了一下。 毕竟。 朱允熥对他的这一番安排。 明着是要他站在那群淮西勋贵的对面,与之为敌,那群人都是什么货色?狠人!一个个都是狠人! 要说他一点不慌,那是不可能的。 见茹瑺没有说话。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道:“茹大人,他们这群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而茹大人你,却是以贡生的身份进国子监上来的。” “首先他们不会认你和他们是一路人。” “其次,他们现在把朕扶上了龙椅,春风得意,指不定一时兴起就把你薅了,把自己的人排进兵部去。” “你连苟存到天下大乱的机会都不一定有。” “而你日后若能助朕摆平这番局势,便能真真正正进入大明皇朝的政治与权利的中心。” “所以啊,茹大人,那边你进不去,站中间也不太行,你,只能站在朕这一边!” 朱允熥当然看得出他的犹豫,不急不缓,笑吟吟地给他分析了一波情况——这也是他敢跟茹瑺摊牌的原因。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在这个朝局上。 茹瑺的利益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听到这一番话,茹瑺顿时心头一紧,蹙起眉头,面上露出凝重之色。他从朱元璋“驾崩”开始,到现在一直苟着没冒过头,也就是这个原因了。 所以他十分明白,朱允熥的话没有一个字是说错的。 只是朱允熥猝然之间把这么大一个担子砸在他的头上,对面又是淮西勋贵那群狠人,他一时无法笃定罢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 面前的陛下对于自己的处境局势,看得甚至比自己更加通透——没错,自己站在这个位置,这个担子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着! 「简直恐怖啊!」 「洞察局势,洞悉人心,看人看事极其透彻,不仅玩阴谋,还玩阳谋!」 看着背负双手,从容站在自己面前的朱允熥。 茹瑺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道。 而意识到这一点,他甚至隐隐觉得:自己面前这位少年帝王,或许真的有能力摆平那群淮西勋贵!如此心性、格局、才能、头脑……的确是真正的帝王之姿! 同时无比郑重地拱手,深深一躬,道:“微臣愿为陛下效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语气之中还带着一丝激昂。 这是他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可同时也有内心暗暗的一种直觉:这位陛下,能处! “好好做事情就是,动不动就赴汤蹈火做什么?”朱允熥笑了笑,不以为意地吐槽道。 “陛下英明。” “扩张,暗中练兵,此为其一,另外两件事情,请陛下尽管吩咐。”茹瑺神色认真地道。 第135章 将帅之才,着手组建神机营! 茹瑺是个聪明人。 把之前那些慌张、惊愕的情绪平息下来,又把自己的处境理顺之后,他自然看得清前路——唯陛下马首是瞻! 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定。 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达成了默契。 顿了顿,他开口继续道: “第二,为朕在军中物色可以为将为帅之才。” “当然,将帅之才难得,此事朕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时,不过朕知道,你出身国子监,懂儒学亦懂兵略,这一点对你来说,不难。” 发展热武器会是一个漫长且问题重重的过程,在这之前,在这个时代干仗,主要在于两点。 一个是兵行不行,一个是统兵的将帅行不行。 朱允熥现在手里的兵力。 三万锦衣卫勉强能算,茹瑺可以立刻调到应天府去支援的部分,现在也能算上。 但相比于应天府内的兵力来说还是不够看。 至于说齐王朱榑手里那部分,只能说在特定条件下可以被调动使用,若真到了他和淮西勋贵中门对狙的时候,压在朱榑身上那个所谓“谋反”的罪名就成了空谈,而朱榑被质押在应天府的儿女……能不能牵绊住他也只有五五开的可能性。 而在将帅方面…… 一旦和淮西勋贵对上,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才是他最稀缺的,兵反而还在其次——历史上的朱允炆手握百万雄兵愣是被JUdy给干得屁滚尿流——就是这个道理。 想到这里,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从自己腰间扯下一枚质地温厚的龙形羊脂玉佩,道:“朕给你暗中封官许愿的权利!”说罢,将手里的玉佩丢给了茹瑺。 特殊时期特殊手段。 做事情有时候需要的是头脑,有时候却更需要魄力。 诚然,朱允熥并没有一定要把所有淮西勋贵一锅端的打算,毕竟这群淮西勋贵本身就是难得的将帅之才,日后条件成熟了去挖银矿也好,经略全球也罢,他们都是最锋利的刀刃。 但想要让这群桀骜不驯的淮西勋贵,彻底为自己所用,让他们成为一把趁手的利刃。 那朱允熥首先就一定要先把这群人给压服。 茹瑺接过朱允熥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中,面色之中带着一抹激动,忍不住叹道:“陛下思虑极是!魄力更远非常人能及!微臣领命!” 他现在搞清楚了状况,也冷静了下来。 脑子自然转得快。 朱允熥要他做的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兵,第二件是将帅,显然是真的在认认真真谋划着摆平淮西勋贵!而且思路明确,条理清晰,至少他是挑不出毛病的。 甚至乎……直接给了自己封官许愿的权利! 看似离经叛道,细想下来却似乎又自有一番道理。 要让马儿跑必得让马儿吃草——虽是封官许愿,但陛下要制衡那群淮西勋贵,手底下的空缺是实打实的,一旦功成,这个许愿绝非空谈,而陛下更是给了自己这个巨大的权利! 对于他自己个人来说。 这更是莫大的信任与肯定。 茹瑺忍不住看向朱允熥,心头顿时涌起一阵热流……除了客观上的处境与利益权衡,同时也多出了几分出自真心的敬畏与尊重:“微臣谢陛下信任!”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没有就此多说什么。 历史上,茹瑺这个人不止在洪武朝得到重用,在建文朝、永乐朝,都当了兵部尚书。 撇去朱允熥不说,好歹也是老朱甄选、JUdy严选的产物。 能力肯定够,为人肯定也稳健,不容易旁逸斜出,这也是朱允熥敢在他身上下重注的原因。 “既然你懂朕的意思,也就不必朕再多说什么了,接下来,可以说第三件事情。”朱允熥直言道。 茹瑺郑重躬身:“陛下请说。” 朱允熥道:“朕要你格外组建一个神机营,挑选军中擅射之人安排在其中,表面上的名义可以是……专门负责陪朕打猎的,至于这个神机营后面的安排,朕心中自有打算。” 火枪、火铳的使用。 历史上是朱棣把交趾(越南)打下来之后获得的。 而弗朗机、红夷大炮这些威力更强的武器更是几乎到了明朝末期才开始出现。 想要经略全球,热武器一定是必须的,虽然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做事情一定要未雨绸缪,待时机成熟之后就可以立刻投入使用,走一步永远得看十步。 “是!微臣遵旨!” 茹瑺听出来朱允熥现在还不想透露细节,虽然不知道这“神机营”是为何意,组建出来又是何目的,却还是应声道。 至少他现在已经知道。 这位被外人看做是“玩物丧志的傀儡皇帝”的陛下,心思深沉且缜密,见识格局更是少有人能及。他知道自己现下的处境艰难,做出来的事情必然不会无的放矢。 只是这件事情的始末,他现在还没资格知道罢了。 “很好!” “茹大人果然是可造之材。” 对于茹瑺识时务、脑子灵活、听话好用这些优点,朱允熥满意地赞道,心中则暗道:「不愧是老朱甄选,JUdy严选。」 茹瑺谦虚地道:“陛下谬赞了,微臣做臣子的,自然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才是少年英才,令人震撼。” 前半句是恭维,后半句已然带了几分真情实感。 他不得不承认。 今天实在是大开眼界了。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考虑起事情来居然可以如此缜密,在这种看似安稳实则内忧外患的局面之中能看得如此透彻,甚至还能隐忍下来冷静做出应对! “对了……” 茹瑺思索之间,朱允熥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开口说话,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远远一声声呼喊打断了。 “陛下!!!” “茹大人!!!” “陛下!” “……” 显然,二人谈了好一会儿,之前那些被朱允熥故意落在后面的锦衣卫、随侍士兵已经找了过来。 “陛下,这……”茹瑺面上露出一抹急迫之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自己肩膀上传来一阵力道。 然后…… 他就被推着往坡下滚了下去…… 第136章 这波操作细!简直太细了! 他们二人所在之处,并非一处完全的平地,而是在另外一边的方向有一处斜坡, 当周围的场景开始天旋地转,迅速变换的时候。 茹瑺才意识到。 自己被陛下推了! 天旋地转之间,他还看到陛下也是如此,和自己一咕噜往下滚着,只是自己是被猝然推了下去,而陛下是主动滚下来,显然比自己要得心应手许多。 身体不由自主往下滚动的同时。 茹瑺内心是崩溃的:「我淦!陛下这又是要做什么?想要避开找过来的人可以躲起来啊?我出事了不要紧,陛下出事了,我特么九族都得出事啊!」 不过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惊呼、叫喊的声音。 否则找过来那群人会立刻蜂拥而至。 好在此处坡度不算太陡,到坡度稍微平缓一些的地段,茹瑺这才恢复了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全身上下一阵阵剧痛袭来,手上脸上更是被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而不远处的朱允熥单膝屈起,坐在地上。 一身月牙白绸布衫滚得脏兮兮的,还破碎了好几处,只是他本就有准备,比起茹瑺的情况要好得多,至少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脸上手上只是沾了泥灰。 “陛下……您……您这是做什么?” 二人之间形成了默契,所以茹瑺并没有讲什么冠冕堂皇请罪的话,只是扭动着身子爬起来,一脸懵逼地看向朱允熥问道。 同时他也上下打量观察着朱允熥,“陛下您没有受伤吧?” 确定他情况安好。 一颗心这才放下了一半。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摊了摊双手,笑呵呵地道:“朕能有什么事?朕好得很。” “茹大人,你护驾不利导致朕摔坡下了啊。”朱允熥道。 “不是……陛下您……”茹瑺面露无奈想要辩解,但转而又将辩解的话吞了回去,栽赃诬陷他?朱允熥没那么闲的蛋疼。 朱允熥继续道:“念在你又忠心护驾,所以朕不予重罚,只撤了你兵部尚书之职,降为兵部左侍郎。” 茹瑺抿了抿唇,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片刻后大概是想明白了,目光一亮道:“陛下是为了和微臣在明面上撇清关系?” 同时心里也忍不住暗暗吐槽:「这小祖宗是有多爱演啊?以前演,登基了演,狩猎演完了还要演一出摔跤的戏码。」 朱允熥挑了挑眉:“对头。” “朕已经大张旗鼓地把锦衣卫握在了自己手里,新官上任三把火,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能理解的,往后又有齐王撞枪口上来了,朕也就顺手接了下来。” “再被他们察觉到朕有自立之意,他们反应再慢也该咂摸出味道来了,所以朕与你不能关系好。” “可今日朕和你单独走失之事铁定是瞒不下来的。” “和兵部尚书单独接触这么久会不会惹人怀疑?朕不能让这个风险存在,朕和你,明面上得站在对面。” 朱允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活动活动。 “微臣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此举不仅是为了保全陛下,也是为了保全微臣。” 朱允熥都站起来了,茹瑺立刻忍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也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虽然他心里吐槽着朱允熥。 却也不得不承认,朱允熥这一波操作简直太细了——打猎,兴起疯玩,无意落单,还不小心摔倒遭了难,回头一怒之下把他的兵部尚书给薅了——谁还会去想这里面可能存在什么猫腻? 虽然把他的兵部尚书给薅了,让他成了兵部左侍郎,可是在兵部尚书不立的情况下,兵部的堂首不照样是他? 实权上却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他看了一眼朱允熥身上破破烂烂的绸布衫,身上虽疼,心中却宛如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下来:「难怪陛下要“任性”地穿了一身不合适的绸布衫来打猎,这不就对上了么?衣服穿得太离谱,所以被挂了被摔了在情理之中……」 茹瑺越去细想,心中就越觉惊骇。 陛下的心思。 深沉如海! 当真是一点破绽和漏洞都不给人钻!仿佛从第一步开始就把整个局面都给算好了…… 当心中的惊骇消退下去的同时。 这种情绪被替换成了雀跃、期待、激动、热血沸腾…… 跟着这样一个主子谋事,何愁大事不成?而此事若成,他的未来只要不作死,就是一片坦途,不可限量! 一时之间,他甚至觉得淮西勋贵都不怎么可怕了。 朱允熥抬头朝往坡上看了一眼,不急不缓地继续道:“方才没说完的话,其一是这件事情,另外一件事情则是……将帅之才,朕有个人可以和你推荐。” 他没有什么系统。 没办法“叮”的一声就得到什么杀神白起、卫青、霍去病,他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自己超越时代的目光,利用自己知道的一些人日后的经历和结局,去判断一个人是否可用,该如何取用。 譬如茹瑺就是如此。 而提起当下能想起来的将帅之才,那就是老朱一大堆义子其中之一,平安。 平安的父亲在朱元璋打天下时战死。 后来继承其父之职,被朱元璋收了义子,倒是也没有特别亮眼的战绩,朱元璋的义子一大堆,这也不是什么多特别的身份。 但是在后来的建文朝。 朝廷无将帅可用的时候。 这货屡屡挫败朱棣,斩其数名大将,令朱棣十分忌惮,后来朱棣靖难成功,也是三番两次想要把平安收入囊中为自己所用,最终成了北平的都指挥使。 既然今天谈起了将帅之才,朱允熥在知道其战绩的情况下,自然可以作弊一般把他拎出来用。 “陛下请说。”茹瑺神色之中带着几分好奇,道,他不觉得朱允熥可能会有什么机会接触这样的人。 朱允熥神色淡然,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他是我皇爷爷的一个义子,名为平安,你用就是。” 人是有用的,但他无法解释原因。 茹瑺也识趣,听出了朱允熥语气里的笃定,立刻应声道:“微臣遵旨。” 话音落下。 远远又传来了熟悉的呼喊声:“陛下……茹大人……” 第137章 雷霆大怒!厉害的小丫头 “找过来了。”朱允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淡笑道,随后便神色一变,怒骂了起来:“来人!来人!都他娘的干什么吃的,现在才找过来?一帮废物!!” “赶紧把朕从这破地方弄回去!” “来人来人!!” 朱允熥故作暴怒地高声怒骂了一阵。 前来寻人的锦衣卫、士兵,立刻窸窸窣窣地闻声而来,纷纷跪地告罪:“微臣/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惶畏惧的神情,甚至手脚颤抖。 面前这人是谁?九五之尊,当朝陛下!陛下来应天府京郊打猎,一个不留神却变成了这副破破烂烂的模样,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一群废物!” “全部官降一级!还有你,茹瑺!兵部尚书怎么当的?让你陪朕打个猎也能护驾不利让朕从上面摔下来!更是废物!” 朱允熥直接大发雷霆怒骂起来。 茹瑺也很配合,做出一副惊慌且无辜冤枉的样子,蹙眉跪地,十分为难地道:“这……陛下,这林中地形复杂,陛下又纵马疾驰,且未着戎装或劲装,微臣也……” 辩到一半,他也就不辩了。反正朱允熥已经提前给他打过招呼了,处理方式是把他的兵部尚书给薅了降成兵部侍郎,这些事情当着众人的面点出来了就足够了。 再者,君为臣纲,出事了,为君的不能有错,只能是为臣的错,所以茹瑺直接长叹了一口气,认错认罪:“唉……都是微臣之错,还请陛下责罚!” 朱允熥挑了挑眉,暗道:「这货演技也不赖嘛」。 同时面上却是冷哼了一声,怒道:“依朕看来,你这兵部尚书也不必再做了!不过……念在你也拼死护了朕,你便当兵部左侍郎去!” 茹瑺顿时如蒙大赦,叩头道:“多谢陛下!” 跪在此间的诸多锦衣卫、士兵也纷纷齐声跟随:“多谢陛下!” 把这一出戏演完。 朱允熥便在诸多锦衣卫和士兵的簇拥之下,回了附近的驻扎地。一番检查、洗漱、休息下来,已经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了。 朱允熥自然不能再往应天府赶回去了。 今日打猎虽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慢慢熟悉打猎的这个过程,让他也觉得挺放松享受的。 只是…… 此刻已经完全入了秋,山林间的傍晚显得格外寒凉,他换了件新的绸布衫,还得再披件大氅才够。 一念及此,朱允熥心中都不由略有些着急起来。 也就断了在此间多待几天的念头了。 乾清宫后院的番薯他不放心,手头上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他去盯着、处理。 “显微镜慢慢磋磨调试……是当前来说最费时间的……”朱允熥在心中暗暗琢磨着。 织布机、纺纱机、挖煤都已经起了个头,暂时来说倒不用花费太多的时间与心思,等着下面的人把成果提上来就行。 但想要让大明皇朝的人口提升起来…… 最重要的事情,是让那些本可以不死的人活着——当前情况最棘手的是两个,一个是冻死,一个是病死。 毕竟在这个年代。 一个小小的感冒发烧都能要人命。 这也是为什么古代人生娃跟下猪崽子一样,可人口就是提不上来的另外一个原因——青霉素等抗生素的研究,刻不容缓。 过冬的衣服、煤炭都已经在筹备之中。 这时候,显微镜就格外重要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朱允熥就在锦衣卫的仪仗队簇拥之下,“败兴而归”,回了应天府。 “你们先回,留赵峰随侍即可,朕在应天府里转转。”临近到了城门的时候,朱允熥一时兴起道。 说起来,他来到这个时代这么长的时间,还从来没有出来逛过,当了皇帝之后虽没了顾虑和限制,手头上的事情却像是一直做不完一样。 索性今天已经把早朝取消了,暂时也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朱允熥便起了兴致。 倒也并不是一时的兴起。 而是,一个人居于高位,若是长久地只站在高处,时间久了必然会被人堵上耳朵、蒙蔽双眼。 现在,整个大明皇朝的情报,包括应天府内的情况,他都只能间接地从大臣的奏疏上、嘴里、锦衣卫的禀报知晓,但他却知道,许多事情总得自己亲眼看看才能得到最真实的样子。 别的地方且不说,今日碰巧,便看看京畿一带。 “陛下,这……” 有人有些迟疑,毕竟是天子御驾,不可儿戏。 却直接被朱允熥冷声打断:“打猎扫了朕的兴致,如今还要来扫兴?滚。” 朱允熥的声音并不多么严厉,却立刻就令所有人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皇权至上,在不涉及真正的政治斗争的情况下,这就是不可反抗的真理,等级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把这一点用得得心应手。 摆脱了浩浩荡荡的仪仗队。 朱允熥带着新提拔上来的一名锦衣卫指挥佥事赵峰,步行进了应天府之内。 虽说这个时代多少会有些民生凋敝。 但在应天府之内。 大明皇城。 天子脚下。 入目所见大多还是一片繁华景象的,街道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毯子,耳边充斥着百姓的呼喊叫卖声、儿童在闹市之中嬉闹玩耍…… 让朱允熥感觉一下子从高处不胜寒的位置,置身于最朴实的烟火气息之中。大街上虽然热闹非凡,但朱允熥心中却有种莫名的宁静。 朱允熥双手负后,昂头阔步,饶有兴趣地行进在其中,面上带着淡笑,心情十分不错。 不过,刚刚走过几个摊子,就感觉到胸口的位置隐隐传来一个“被什么给撞了”的触感。 不待朱允熥看看发生了什么。 便传来一个稚嫩却略显清冷的声音,听起来略带一丝不悦,质问道:“公子走路都不看路的么?” 朱允熥循着声音低头往下一看。 是一个身高约莫一米五左右的小丫头,脑袋刚刚到自己脖颈下方的位置,穿着一身颇为华贵的月牙白的罗裙。 小丫头一张玉雪翘嫩的小脸蛋微微鼓起,此刻正带着一丝愠怒地用手揉着额头。 第138章 不打不相识 “大胆!” “你怎么不知道避开我家……公子?” 落后朱允熥半个身位的指挥佥事赵峰立刻出声呵斥道,差点一时嘴快就把称呼给暴露了。 小丫头看起来虽然才十二三岁的模样。 可说话做事却一点都不带虚的,当即就反口指责道:“我避开?此间处处都是行人,前后左右无路,我方才已经停下,你却是抬着头目中无人直直往前冲撞了人。” “怎么还好怪旁人不避让的?” “还‘大胆’,也不知是谁家的,这么不讲理。” 小丫头大概是被赵峰这般盛气凌人给气到了,面上愠怒之色又重了一层,只是个子小小的,有理有据地发起怒来反而显得多了几分可爱。 朱允熥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倒也的确是他平日里在功力昂首阔步、大步流星惯了,只有别人给他让路的,没有他给别人让路的,成了习惯才撞到了这小姑娘。 不过赵峰却还要继续呵斥,对于他来说,天子威仪不可侵犯,错的只能是别人:“你……” 不过他刚开口,就被朱允熥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现在不是在宫里,他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皇帝,也不想拿一个皇帝的身份为难一个普通小姑娘。 他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在皇权政治之间需要显摆什么天子威仪,对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份的百姓,完全没必要。 所以朱允熥只是淡淡一笑道:“给她拿些银子,找个郎中看看有没有伤着便是。” “是。”赵峰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一两银子。 小丫头脸蛋上的愠怒之色却丝毫未消,并没有伸手接银子,而是吐槽道:“你们这些勋贵子弟都一个德行,都觉得银子总能摆平一切。我只是脑袋撞了一下,没有受伤,所以不需要银子。但是道歉你不会吗?” “罢了罢了,你们这种人哪儿会道歉,浪费口舌。” “也没受伤,算我倒霉。”小丫头似乎见惯了他这样的“勋贵子弟”,认为多辩也是枉然,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 然后指了指朱允熥手臂的位置,道:“你的伤口好像裂开了,需要重新包扎一下,如果你不会的话,我可以暂时简单包扎一下。”说完,他看了一眼赵峰。 毕竟昨天一咕噜滚下了山坡。 虽然是朱允熥主导的,但终归还是出了点意外,后面更衣清晰的时候才发现划破了一点手臂。 赵峰看了朱允熥的手臂一眼。 面上立刻露出一个紧张着急的神情来,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这……我……” 他的确没做好这个准备。 一个大男人身上也没有什么适合包扎的丝绸绢物。 “那你跟我去那边空旷些的地方吧,伤口不处理好,有可能会死。”小丫头冷着脸道,随后便自顾自地挤开人流到了旁边一处空旷些的地方。 虽然小丫头有些疾言厉色,但朱允熥也不讨厌她,毕竟道理的确在她那边,而且她脸上虽然还有一丝怒意,却也顾虑着他的“性命”,说要帮忙包扎,可见不是什么胡搅蛮缠的。 在这个时代。 伤口感染的确是不治之症。 所以朱允熥也没说什么,径直跟了过去。 “把你的衣袖掀开。”小丫头脸上带着一抹冷色,道。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神情,抬手掀开了自己的袖袍,漫不经心地端详着对方。 小丫头冷着脸没有再说话。 先是麻利地把朱允熥手上的旧纱布给解开,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方带着些许芷兰香气的丝绸帕子,重新包扎了伤口。 “好了。” “我也只是暂时包扎了一下,你赶紧去找家医馆,包扎伤口还是得用透气些的材料更合适。” 冷冷地交代了一句,便转过身去直接离开。 朱允熥叫住了她:“等等。” “怎么?”小丫头回头道。 “方才的事情,的确是我没注意到你。”朱允熥承认道。 他觉得这小丫头挺有意思的,一副看不惯他的样子,也不爽他这样的“勋贵子弟”高高在上,却也会因为他这个她看不惯的人受伤了而出手包扎。 是个干净利落的小姑娘,皇帝不能做错事情,不能给人道歉,一个普通勋贵还是可以的。 “这不就对嘛,一句话的事情。你和旁的那些勋贵子弟倒是挺不一样的。”小姑和脸色缓和了一些,肯定地夸奖道。 朱允熥有些好奇道:“你认识旁的勋贵子弟?” 同时也在心中猜测着小姑娘的身份。 穿着不俗,对银子不感兴趣,随手拿出来给他包扎伤口的丝帕也不是什么俗物,谈吐也落落大方,不像寻常百姓。 小丫头眼神闪烁了一下,道:“不认识,这样的事情听多了而已。” 只是他话音未落,盈盈一握的小腹位置就传来一个声音:“咕噜咕噜……” 这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到饭点了。 小丫头面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神情:“走了,你好好养伤。” 朱允熥不以为意,大方地道:“肚子饿了要不要去吃饭?我请,也算是谢你帮我包扎伤口。” “看你挺有钱的,附近的醉月楼好吃。” 小丫头之前的气早也消了,也不客气,应声道,于是一路带着朱允熥和赵峰二人来到了她所说的“醉月楼”落座。 正是中午的饭点。 醉月楼的空位置已经没剩下多少了,二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点了菜。 此刻人群之中传来讨论的声音。 大部分讨论的都是最近发行的《百姓传媒日报》的内容。 有讨论蓝玉的,有讨论上面连载的话本子的……显然这报纸的热度依旧很高,而且不少人都在期待着新一期报纸的发行。 “姑娘也看报纸?” 见小丫头饶有兴趣地听着旁人的讨论,朱允熥打听道。 正好有这个机会,无聊之间,打听打听情况也不错。 舆论的力量不可忽视。 “看的啊。” “虽然里面有许多儿戏内容。” “但有篇文章我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小丫头应声道。 第139章 朱允熥的杀意! “哦?哪篇?”朱允熥饶有兴趣地问道。 毕竟做报纸这件事情也是他头一回做,自己的思维又和这个时代人的思维并不完全重合,正好借此机会了解了解,毕竟,掌控舆论看似不起眼,却极其重要。 “那篇。”小丫头看了一眼此间的看台,道。 这几天时间里。 《百姓传媒日报》凭借着其新颖、娱乐性在整个应天府引起热议,许多酒楼、菜馆都会找人读报吸引顾客。 醉月楼也同样如此。 在这种饭点的时候,远处的看台上摆放着一张长桌,须发皆白、作说书先生打扮的老者手右手手持惊堂木,左手则拿了一份起了毛边的报纸,正念诵着报纸上的内容。 只是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比较远,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隐约听清楚台上所讲的内容。 朱允熥侧耳细细一听。 挑了挑眉,故作不明所以道:“九十九岁老妇人长寿的原因,那不是篇抖机灵的文章嘛?纯粹搏人一笑罢了。” “里面讲的第一个原因,说是因为少管闲事,的确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第二个原因,我觉得是对的。”小丫头道,说话之时面上竟带了一抹悲伤之意。 朱允熥有些意外。 关于这篇文章,他这几天收到的反馈是:大部分人对这篇文章只是娱乐性地一笑而过。 包括他现在看到的也是如此。 在场众人听到“少管闲事”这一点,哄堂一笑,就各自投入了自己的讨论,没有继续关注下面内容的意思。 他发这篇文章的初衷,是想着以一个插科打诨的方式提及嫁娶生育年龄的问题,毕竟在这种思想根深蒂固的时代,你要改变百姓的一些看法,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况且古代女子生育年龄这么早,目的就是尽可能多生孩子。 在朱允熥没有证明自己可以减少百姓死亡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延长百姓寿命之前,这一点也不宜被直接提出来。 毕竟在人死得快、死得早的情况下,维持人口的方法只能靠早生。 现阶段只能先进行试水。 但试水结果一般。 朱允熥倒是没想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反而关注到了。 小丫头倒是没注意到朱允熥的意外情绪,只是看着看台上的说书先生读着报,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生孩子,嫁人……本就是件没什么意思的事儿。” 闻言,朱允熥神色一滞。 看着面前小姑娘的目光之中骤然暴露出一抹冷冽的杀意! 这话听着耳熟。 完全不像是这个年代的女子该有的思想。 倒像是…… 若是另外一个穿越者,那这小丫头必须死! 他从来不是什么恋爱脑,也绝对不可能因为遇到同一个时代的人就产生什么惺惺相惜之情。 反而,他坐在天下至高之位大刀阔斧地做事,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很可能成为阻碍,但凡亿万分之一的几率朱允熥都不能容忍,若不是念着这小丫头的确心好帮他包扎了一下伤口,此刻这小丫头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一旁的赵峰随时在关注着朱允熥。 立刻便察觉到了他眸中的杀意,面上神情也是骤然一凝,右手拇指不知不觉将腰间的长刀推出了一寸,看向小姑娘的眼神瞬间变得狠戾起来,只待朱允熥一声令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突然有了杀意,但他很明白,自己就是陛下的一把刀,陛下要杀谁,他就杀谁。 小丫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倒是没有察觉到这番变化。 兀自听着说书先生念报,一只小手托着下巴靠在桌上,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姐姐就是年纪轻轻便嫁了人又立刻生孩子,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前些日子收到书信说,姐姐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大好了,可他才二十多岁。” “我另一个姐姐去年也嫁人了,过得也不太好。” 小丫头淡淡的眉头紧紧蹙起,明明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就露出了一副愁容。 闻言,朱允熥的眉头这才松了松。 原来是因为家里姐妹的遭遇,才因此触动了情肠。 他使了个眼色让赵峰把刀收回去。 这时候。 说书先生也把这篇内容读完了,“啪”的一声一拍惊堂木,念出了下一篇文章的标题:“应天府京郊现令人震撼祥瑞,真相竟是这个!” 小丫头收回目光。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一时之间有些失态,所以立刻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露出一个笑容扯开话题:“醉月楼的烤鸭可是一绝,吃吃看?” 朱允熥挑了挑眉,夹起来一片吃着,故作漫不经心地试探着问道:“听说陛下最近花好些银子建砖炉,还让京城好像织造坊停了工说要改造织布机,你怎么看?” 朱允熥的戒心并没有全消。 涉及到“另一个穿越者”这种大事,若是旁人,他只会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但这小丫头前头的表现,让他愿意给一个机会。 如果是一个穿越者,肯定知道飞梭织布机。 小丫头有些不屑地轻嗤了一声:“我也听说了此事,说是要给所有的织布机换个新梭子……” 说到这里,他朝朱允熥的方向凑近了些,而后压低声音道:“新帝一向喜欢玩闹,也不知道一时兴起地又要玩什么,换个梭子能做什么?还耽误织布工织布,今年冬天市面上的绸布棉布怕是要涨价了,唉……” “大胆!”听到小姑娘居然吐槽到朱允熥头上去了,一旁的赵峰自然忍不了,立刻面露冷色,斥道。 朱允熥摆了摆手:“退下。” 虽然自己被吐槽了,但是他身上的脏水本来就一大堆,所以并不多么在意,而且这种评价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反倒是他心中的怀疑减少了许多。 小丫头左右看了一眼,面上并无多少畏惧之意,只轻哼了一声道:“你该不会要去告我的状吧?” 朱允熥淡淡一笑,夹了颗花生进嘴里,肯定地道:“有什么好告状的,你说得对。” 小丫头点了点头,压低声音继续吐槽道:“是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咱们这位新帝不咋靠谱。” 第140章 你傻了吧?莫名其妙! 说完,小丫头有些不服气地看了一眼赵峰,反斥道:“你家主人还没发话,你这做下人的倒惯会自作主张,咱们私下里说说,你却上纲上线。” 她对赵峰没什么好感,因为已经被“大胆”了两次了。 赵峰看了一眼笑盈盈的朱允熥。 抿了抿唇把把嘴紧紧闭上,显得有几分委屈:「淦!里外不是人了,这特么的我找谁说理去?」 见朱允熥给了赵峰一个“闭嘴”的眼神。 小丫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而后便接着道:“你听这篇,也不知这新帝是不是知道自己做事不厚道,赶紧弄了个祥瑞给自己挽回一下名声。” “弄了个祥瑞?”朱允熥故作不知地问道,心中却对这小丫头愈发有些好奇起来。 听其谈吐。 朱允熥已经基本排除了她是“另一个穿越者”这个选项。 不过。 这个时代的人愚昧得很。 祥瑞什么的,比谁都更容易相信。 能看出来他在耍手段的,必然对史书了解颇多,而且自身有一定的思考和见解,否则一般人没有这种意识。 可若说她是什么名门闺秀吧…… 名门闺秀一般好像也不会在大街上随便跑。 小丫头点点头:“是啊,汉高祖非说他是他娘在梦里和龙所生,唐太宗说他出生时,有两条龙在他家屋顶盘旋,预示着他的非凡命运?……还有李渊、赵匡胤、赵光义……” 小丫头有些不屑地轻嗤一声摇了摇头。 不过她最终还是挑了挑眉,肯定地道:“咱们这位新帝虽说任性贪玩,却不得不说他又有几分头脑,只是这几分头脑,却也不知是福是祸。”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亮。 看向小丫头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欣赏,点头附和道:“是这个理儿,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对史书逸闻信手拈来。” 对于小丫头发表的评价。 他并不愠怒。 毕竟这种评价本来就是他刻意透露引导出来的。 小丫头淡淡一笑:“平日里喜欢看话本子,听说书,这些事情玄奇,是说书人最喜欢讲的桥段了。” 朱允熥也没有对此深究。 看台上的说书人一篇一篇读着报纸上的内容,醉月楼里的人来来去去,二人聊着天,时不时谈论谈论京城最近的事情,吐槽吐槽不靠谱的新帝,一顿下来酒足饭饱。 小姑娘拍了拍小腹,面上露出满足之色:“饱了,我得回去了,醉月楼吃一顿可不便宜呢,回头有机会我请你吃。” “对了,和你聊了这么久又这么投缘,还未曾请教姓名?”小丫头站起身来才意识到这一点,开口问道。 朱允熥思索了一瞬。 伸手沾了点酒水在桌面上写两个字:【佟昀】。 小丫头重复了一遍:“佟……昀……我记下啦,我叫余缈。”说着也伸手沾了点酒水在桌面上写下。 朱允熥点了点头:“余缈,我也记下了。” “奇变偶不变?”趁着小姑娘没什么防备,他突然试探道。 “嗯?”小姑娘一脸懵逼。 “宫廷玉液酒?”朱允熥道。 “宫廷玉液酒,得去紫禁城里找去,你傻了吧,怎么突然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小丫头吐槽道。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什么,你不是急着走么?” “哦,对!那我走啦。” 余缈说完,摆了摆手离开了醉月楼。 朱允熥看了一眼门口她消失的方向,收起了面上的笑意,漫不经心地道:“这个余缈,弄弄清楚具体怎么个写法。” 旁边的赵峰立刻抱拳应声:“是,公子!” 朱允熥倒不至于对一个丫头片子产生兴趣。 只是…… 虽然这个余缈全程倒是也没有任何破绽或者异样的表现,但朱允熥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马虎。 若是查到了什么,该杀的还得杀。 出了醉月楼。 朱允熥又在应天府逛了逛,在闹市上走走,去秦淮河边上走走,到了接近傍晚时分才回了乾清宫。 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方,神色冷了下来:“宋忠,你们锦衣卫怎么做事的?” 刚从外面办完事回来的宋忠顿时一脸懵逼。 却还是立刻跪地告罪:“请陛下恕罪,却不知微臣哪里没有当好差触怒了陛下,微臣也好明白一死。” “你们监察京畿。却说京畿百姓只道朕好,今日朕在应天府走一走,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蒙蔽朕的耳目,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朱允熥斥道。 宋忠立刻叩头告罪:“微臣知罪!只是……” 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正所谓法不责众,若是三个五个的典型还好抓,但现下是整个应天府对朱允熥的风评都不好,他总不能直接说「大家都在骂你」这种话吧?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 说话做事马虎不得,一个不小心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再者,自己现在这个主子又格外喜好玩乐…… 几番考量下来。 宋忠这才决定不主动提起这件事,时不时还恭维两声,吹吹彩虹屁什么的。 此刻,他内心也忍不住暗暗叫苦。 顿了顿,他立刻道:“请陛下容微臣戴罪立功,立刻着锦衣卫抓大逆不道之人,以正视听!陛下于微臣有知遇之恩,便是陛下要微臣死,微臣也想回报陛下一二。” “不要你死。” “锦衣卫千户以上,各领二十杖责罚就是。” “那些百姓。爱怎么说还让他们怎么说,朕说了,朕要知道的,是下面最真实的情况,若是你们因为顾虑许多瞒了朕的耳目,这才是大罪!” “下面的百姓,无论怎么说,不许抓捕,不许斥责。” “明白了?” 朱允熥冷声道。 他的目的只是敲打锦衣卫,也是给他们一个态度,任何事情,无论好坏,落在他耳朵里的一定要是真实情况,如何处置则是他的事情。 毕竟管理一个国家机器。 从上到下一层一层,信息是最容易失真的。 在信息真正失真之前,就应该未雨绸缪地预防此事。 “是!微臣领命!” “微臣为锦衣卫指挥使,此事是微臣当差不立,微臣谢陛下不杀之恩,却也当以身作则,愿自领八十杖!” 第141章 余缈的背后,选妃名单 对于宋忠的自请责罚,朱允熥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 纵然他觉得让宋忠自虐的必要性不大。 但他知道宋忠这是在表忠心的意思,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则,若是他不允,宋忠不会觉得是自己心软,而是会觉得自己对他生出了芥蒂。 而这其实也反映了另外一点:真真正正属于他朱允熥的“权”,正在一步步变得凝实起来。 而他想要完成自己心中的蓝图。 这一点至关重要。 既然走到了这个位置,朱允熥也不会以从前的准则和道德束缚住自己的内心,不会,也不应该因此而彷徨或愧疚。 “多谢陛下赏赐!微臣告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宋忠抱拳道谢告退,后退着出了乾清宫。 处理完这件事。 朱允熥照例去后院看了看自己的宝贝番薯藤,马三宝照看得不错,相比于两天之前,番薯叶又茂密了一些。 正当他看着自己的番薯藤舍不得移开眼睛的时候。 身后远远传来小太监的禀报:“启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佥事赵峰求见。” 朱允熥挑了挑眉。 知道大概是那个叫“余缈”的小丫头的消息。 他回到前殿,淡淡道:“传。” 对于这个余缈,一个小丫头片子倒是谈不上性趣,却也还是挺感兴趣的,聪明、通透、才学、见识都不差。 如果她是个本土土著,纳妃也好,封女官也罢,收入囊中反而会是个很不错的助力,一个聪明人,只需要稍加指引,其自己便可一通万通。 “微臣赵峰,参见陛下。”赵峰抱拳道。 “如何?”朱允熥问道。 “回陛下,下面的人一路跟随,最终到了城外一处名为‘净月庵’的所在,那是一处……一处尼姑庵。” 说到这里,赵峰有些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在他看来,陛下和那个丫头年龄相仿,让他去查那个丫头还能为的什么?可最终人家却进尼姑庵去了,这多尴尬。 “她住尼姑庵?”就连朱允熥都有些懵逼,以余缈的见识,一般来说应该是什么达官贵人家小姐才是。 “回陛下,正是。” “下面的人没敢贸然打扰,找了人混入了其中,只打听到余姑娘是庵中住持一位故人之女,已在庵中住了半月有余,平日只在庵中附近游山玩水,今日出现在应天府是为了买些胭脂水粉,绫罗缎子,再多的,便打听不出来了。” “若是陛下想寻根问底……” “微臣可拿了那住持严加拷问。” 赵峰试探着询问道,他知道陛下对那小丫头有些特殊,使这种手段之前自然是要先得了指示才行。 朱允熥挑了挑眉,摆手道:“罢了,先到这里。”至少他目前已经排除了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赵峰得了朱允熥的令,便告退而去。 与此同时,一袭淡黄色宫装的江都长公主朱朝芳出现在了门口,面容姣好,身材修长高挑,面上带着大方爽朗的淡笑。 朱允熥毕竟是一国之君。 虽然只离宫了两日,手头上就压了不少事情。 朱朝芳是昨日就和乾清宫这边打了招呼的,所以朱允熥回到乾清宫就知道朱朝芳找自己有事,便允了求见直接让人去通知了朱朝芳过来。 “大姐姐。”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十年来为数不多真心关爱照拂他的人,半是君臣,半是亲人。 朱朝芳矮身盈盈一礼。 没有过多地客套什么,直接开口道:“是上次说过的事情,递到我手上的‘淑女’名单已经整理出来了,你看是暂且先按下不表,还是选上几个,或是直接回绝了?” 这件事情是大事,需要顾虑的太多,最后的主意只能是朱允熥来拿。 说罢,他把一本册子放在了龙书案上。 朱允熥没有立刻拿起册子打开,而是目光落在册子上,面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虽然之前浅聊过后宫的打算。 但这段时间以来。 朱允熥却愈发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太简单,也太不现实。 首先,观念的普及需要前置条件和时间,短时间之内肯定是无法完成的,这一点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想。 其次,他若是直接回绝或按下不表,迟早要惹来非议。 而在这期间,蓝玉等淮西勋贵、包括詹徽、傅友文等朝中文臣都曾旁敲侧击打听过此事,显然也都在使劲儿。 这更是拉拢势力、权衡朝堂的一种手段。 思量再三。 最终的结果都是:这件事情不得不为。 所以朱允熥最终还是让朱朝芳把名单整理成册呈递上来。 形势在前,朱允熥也没办法,先走一步看一步,日后的事情就日后再说了。 沉吟片刻,朱允熥还是将其打开,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 【已故中山王徐达之三女,今魏国公徐辉祖之妹徐妙锦,年十二。】 【信国公汤和之嫡孙女汤秋兰,年十二。】 【凉国公蓝玉之义女蓝莹儿,年十四。】 【吏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詹徽之嫡幼女詹月兰,年十五。】 【户部侍郎傅友文之嫡孙女傅淑云,年十三。】 【……】 册子之中,文臣武将的势力,一半一半。 虽说淮西勋贵势大,不过这些年来朱元璋也因为忌惮淮西勋贵,所以有意无意地扶持起文官集团,到如今的洪武二十五年,文官也算是初步形成了规模。 “中山王徐达已故,徐辉祖承袭魏国公的爵位,目前来说虽无多少战功在身,但也骁勇善战,虽然他肯定远不及徐达,但顶着魏国公的名头有一定的影响力,值得拉拢。” 朱允熥看了一眼第一行,若有所思地呢喃道。 这里面有一个算一个。 他都没见到过。 里面的名字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样,所以朱允熥注意的只会是那些“淑女”面前的前缀。 毕竟对于他来说,到了这个位置上,政治占有百分之九十九,感情不过小节可以忽略不计,有则锦上添花,没有也不重要,后宫佳丽可以有三千,就算真喜欢谁还不能直接纳妃么? “信国公倒是还在,不过也早告老还乡,影响力比不得蓝玉这一群常年带兵打仗的了,但也还有些用……” 朱允熥一行一行往下看着。 第142章 显微镜初成果,二十倍放大 “蓝玉的面子得给。”朱允熥自语道。 这个肯定是不需要思考的,毕竟他现在羽翼未丰,淮西集团该哄着就得哄着,不止蓝玉,淮西勋贵之中至少还要再给上一两个名额显示重视。 不过也好在蓝玉没有年龄合适的女儿孙女什么的。 选的是义女。 不然朱允熥心里这关是真过不去。 虽然灵魂上不是亲戚,但肉体上可是实打实的亲戚。 “既要相互制衡,文官呈递上来的,也得有入选的。” 说罢,他把手里的册子往龙书案上一丢。 朱朝芳很细心,见识也不差,知道这件事情涉及到前朝后宫的平衡关系,所以名册排列是按照“淑女”的家室背景排列的,往下看重要性就没那么强了。 是以朱允熥也就没有过多细看。 朱朝芳点了点头:“我明白。” “勋贵之中,分为以蓝玉为首的淮西一党和其他勋贵,不过非蓝玉一党的勋贵之中,魏国公、信国公家的就是最适合的,除去这两位,便是以蓝玉为首一党,和朝中的文臣势力了。” “选秀之日我会安排好。” “站在最前面的会是魏国公、信国公家的两位姑娘,蓝玉那个义女他带入宫见过你一面,你应该认识就不必安排了,其他的,我就安排武将背景的‘淑女’在左,文官背景的‘淑女’在右,你看着选就是。” 朱朝芳略略思索一番,就做出了安排。 毕竟这个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如果朱允熥人都不见一面就从册子上勾名字,那就显得太不公平,太刻意了。 “那就这么安排吧。”朱允熥道。 “是,现在还在皇爷爷的孝期之内,时间上就需要礼部和钦天监共同商议了。”朱朝芳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地道。:“你们定就是,时间不重要。”毕竟他都能在老朱坟头反复蹦迪了,自然不忌讳也不讲究。 “是,臣告退。” 朱朝芳看了一眼朱允熥桌案上摆着的奏疏,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心疼之色,却也知道这是为皇为帝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而她能做的只是全力支持罢了,所以没有过多打扰,商议完事情就离开了乾清宫。 待朱朝芳离开之后。 朱允熥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龙书案上的奏疏,微微蹙眉吐槽道:“这堆破烂玩意儿,真是没完没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老朱把丞相的位置直接给废了,大事小事都到了皇帝面前,奏疏自然一大堆。 朱允熥嘴上吐槽了一句。 但还是拿起了朱批御笔,开始处理起来。 整个大明皇朝的担子都落在了他的头上,而这些奏疏、国事,是大明的基本盘,不把这些琐碎事情处理好,什么工业革命、什么下海,都是空中楼阁。 他能做的也就是尽快把自己手里的权力变凝实起来。 如此才有设立内阁的资本和底气。 自己也就能腾出手来了。 …… 一夜无话。 翌日,早朝过后,朱允熥回到了乾清宫。 龙书案上还没有新的奏疏被呈递上来,朱允熥拿出了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个奇奇怪怪形状的图案。 不过这图案对后世之人绝对不陌生——光学显微镜。 显微镜的原理和构造都不复杂。 作为一个理科高材生,更是对其十分熟悉——装有目镜的镜筒、镜臂、转换器、不同倍数的物镜,载物台、通光孔、遮光器、反光镜…… 这些东西都已经在图纸上画出了精致的轮廓。 想要造这些零件,工部、工业司随便哪边都是能造出来的,难点在于磨镜片——把玻璃磨到一定的放大倍数——这就是个精细活儿了,得不断尝试和调试。 纵然他用显微镜的次数多了去了。 可让他磨凸透镜玻璃。 还是只能慢慢来。 虽然以他的身份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一大堆人帮忙磨。 但这又涉及到了“玻璃”这个玩意儿的稀缺性。 如果他一下子又拿出来一大堆玻璃找一大堆人去磨放大镜,玻璃就成了破烂,牵住淮西勋贵的骗局就破了。 所以只能他和马三宝手磨。 朱允熥把显微镜的图纸放在一边,拿出一块表面还算不上特别光滑通透,外侧薄,中间两侧凸起的玻璃。 这是他之前磨到一半的半成品。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给玻璃表面涂上极细的摩擦材料,随后用丝绸手绢沾水细细摩擦起来。 乾清宫内响起极微不可察的摩挲声音。 朱允熥认真摩挲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把手中的凸透镜放在盆里洗干净之后,凸透镜表面已然变得极其光滑,整块玻璃完全透光…… 当把这块凸透镜握在手上。 朱允熥心中一动,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隐隐有种要成功的感觉。 他迫不及待地将其完全擦干。 而后对着桌上那画有显微镜的图纸。 呈现在他眸子里的画面,赫然便是图纸上的一角,肉眼估测放大倍数在十倍到二十倍! “出来了!” 朱允熥一颗心脏疯狂跳动起来。 第一个车手搓放大镜的倍数约莫就是这个倍数。 虽然只是踹吃个开头。 但后面的事情做起来,显然就会轻松许多了,经验上也会多很多,毕竟之前已经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摸索过程了。 “十倍到二十倍的有了。” “接下来就是四十倍、八十倍、一百倍。” “再以目镜和物镜叠加相乘,做出前世的光学显微镜就迎刃而解了。”朱允熥面上带着激动的笑意,看着手中的凸透镜喃喃自语道。 就在此时,门外小太监缓缓走了进来:“启禀陛下,江都长公主求见。” 朱允熥将凸透镜暂且放在自己的袖中,虽然他也很信任朱朝芳,但事以密成是他一贯的原则。 “传。”朱允熥道。 不过他心中却微微有些嘀咕。 选妃的事情按理来说已经没什么其他异议了,朱朝芳现在应该忙着张罗才对。 朱朝芳很快走了进来。 面上带着一丝犹疑之色:“参见陛下。” “今日一早,魏国公府递来消息,说是徐妙锦骤然生病,或许无法参加选妃。”朱朝芳有些着急地道。 第143章 朱橚:淦!你也太全面了吧? 朱朝芳知道,此次选妃对朱允熥的意义不在于什么成家亦或是子嗣,更重要的在于,朱允熥可以在保持各方势力平衡的情况下,进一步增大真正掌握在他手里的权力。 而在选妃意向之中。 其他的大多是平衡。 魏国公、信国公这两家则是最适合、也是最容易拉拢的。 毕竟他们功劳极大,所以可以在徐达死后、汤和告老还乡之后依旧有一定影响力。 可是现在魏国公府突然传来这消息…… 朱朝芳也难免着急。 “骤然生病?”朱允熥有些意外地呢喃道。 不过对此他反应倒也并不多么激烈,一边低头漫不经心地看着龙书案上的显微镜图纸,似有思索,一边释然地道:“人吃五谷杂粮,这都是难免的,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总不可能做所有事情都一帆风顺的。” “此事我心里有数了。” “你继续安排其他的事情就是。” 失败、亦或是事情超出预想的情况多了去了。 若是每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就着急上火,那他这个皇帝也没必要当了。 尤其他现在是处在刚开始进入小冰河时期的大明皇朝。 往后百姓的天灾人祸会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更是需要摸石头过河,进行诸多尝试和试验,失败也会有,这些情况自己必定都要一一面对。 选妃缺了个人而已。 无非就是美中不足罢了。 见朱允熥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自若之态,朱朝芳面上先是露出一抹愕然,随即便是欣慰之色。 而后也释然一笑。 “你这么一说我便也想明白了,你是大明皇朝的天,旁人眼里天塌下来了的事情,都不当让你烦心才是!” 朱朝芳定定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和神色之间带着感慨之意。 之前那个害怕吕氏、看似懦弱的弟弟,如今竟然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往那张龙书案后面一坐,比谁都要沉稳!气势和定性,便是比之皇爷爷也不遑多让。 沉吟了片刻,朱朝芳忍不住道:“虽说你年纪小,却是比姐姐要稳重多了,今日之事倒是我太心急莽撞了,你忙,后面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安排就是。” 她的眸光之中露出一抹坚定之色。 朱允熥抬起头淡淡一笑:“大姐你也是关心则乱,允熥心里知道的。” 朱朝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和朱允熥对视了一眼,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 这时候。 外面隐约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透着激动和急切:“本王……本王这里有重大发现!本王要见陛下,快去通报!” 朱允熥听得出来。 这声音来自周王朱橚。 朱朝芳看了一眼外面,又和朱允熥交换了一个眼神,矮身盈盈一礼,示意自己告退,随后便转身朝外走去。 “五叔,你便直接进去吧,陛下传你。”出去正好碰见了朱橚,传了朱允熥的意思。 朱橚朝朱朝芳微微点头致意。 立刻便三步并做两步走,径直来到龙书案面前。 他身着一身略显朴素的衣袍,不知为何眼睑下方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副疲惫模样。 “微臣参见陛下!”朱橚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有多敏感和尴尬,即便神色激动,在礼数上也从未越矩过,在自称上的自谦也未有过一次错漏。 朱允熥右手虚抬了一下,对工具人客套了一句:“平身吧,朕说过,五叔与允熥是血肉至亲,不必如此拘泥。” “不知五叔有何重大发现?”朱允熥问道。 “陛下之前提到过的‘女子行房、生育年龄对寿命的影响’之事,微臣初初一想便觉得合理,后来又征询了府中的大夫、郎中,派人在南直隶一带走访调查,得出了结论。” “此事怕是的确如陛下所说的那般!” “微臣已经把这件事情撰写成了文章,列举了此次走访调查的调查结果,微臣认为,可以将这篇文章放在即将发表的《百姓传媒日报》之上,警醒世人和百姓!” 朱橚本就沉迷钻研医道,收集整理医方编撰医书,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自我价值的实现,还是日后的青史留名,亦或是心中确确实实怀有大仁大爱……这一个研究的确证都足够让他激动。 所以这些天他都在马不停蹄地收集参考样本的情报,基本得出了结论,而得到结论之后又连夜将成果写成了文章,文章一成,立刻就跑过来找朱允熥了。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恍然。 他手上的事情太多,差点都把这茬儿给忘了。 而且这些天经过更加全面的分析和对国家人口出生、死亡情况等各方面的了解,他也明白这件事情的推广需要前置条件,更不能心急,故此更是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了。 没想到朱橚都已经初步得出研究结果了。 对于这个结果他倒是不意外,毕竟后世与这个课题相关的论文都一大堆,专家们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更在意的,反而是朱橚说的“要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事情——是的,报纸这才发了第一期,就已经让朱橚想要通过报纸这个传媒来传达普及自己的观点了。 他或许还没意识到什么叫做舆论,就已经下意识想要使用舆论的力量,这正是舆论的可怕之处。 也说明第一期报纸的确成功。 这是朱允熥喜闻乐见的。 “陛下?”对于朱允熥平淡的反应,朱橚略微有些懵逼。 朱允熥也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先是肯定了一句:“五叔果然是心怀大爱之人,不过……” “能普及这一个结论从长远来讲纵然是件好事情,可五叔是否想过,若是直接把这个研究结果发表并落实下去,短时间之内我大明的出生人口便会减少下去。” “大明皇朝大灾小灾不断,百姓存活下去都很难。” “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对于百姓来说,他们的一生不过短短三四十载光阴,他们要传宗接代,生养后嗣,纵然知道此间的危害,百姓会愿意吗?”朱允熥提出了两个最大的难点。 一下子就把朱橚给问住了。 顿时无言以对。 他不可否认的是:朱允熥这一番顾虑,全面,太全面了! 第144章 朱橚内心mmp,你心真脏啊! 这些天,朱橚都处在了一种脑子发热的状态里。 因为随着手下的人收集的样本信息越多,他就越能确证这个课题的正确性。 因此,他一把数据整理完,火急火燎就写了篇文章呈递上来,却是忽略了这些问题和因素。 如今朱允熥一点。 朱橚这才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反应了过来。 一时之间。 朱橚愣在了原地,怔怔出神。 “出生人口减少……灾祸多……必然要导致大明皇朝总体人口在短期内减少,日后形成青黄不接的局面……” 他失神呢喃起来。 朱元璋对孩子的教育向来严格,朱橚自然也不例外,这些事情一时想不到,但朱允熥起了个头,他也是能顺着思路顺利往下捋下去的。 “此事贸然推广,于大明皇朝,不利。” “除非我大明皇朝的灾祸能少些,每年能少死些百姓。” “否则这一点无解,而……” “百姓要传宗接代、养育后嗣,除非让所有人都能活得更长久些,否则他们即便知道了这一点的危害、认可了这一点的危害,也绝不会肯真正施行下去……” 朱橚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一张儒雅的面上顿时都变得苍白了几分,满脸都是失意,再不复刚刚那阵意气和激昂。 旋即。 他长叹了一口气。 抬起头来十分惋惜地看着朱允熥:“大明少些栽秧、少死些百姓,这是父皇二十五年来治理大明都做不到的事情,夏日干旱洪涝,冬日飘雪害冻……但有灾殃,非人力所能及。” “让所有人都活得长久些,呵呵……” 说到第二点,朱橚苦笑了一声,都懒得继续说下去了。 别说普通百姓了。 就是集举国之资寻长生之道都从来没有哪个帝王能做得到,不说长生,只说延寿都做不到,这更是天方夜谭。 明眼人都该知道,人的生死是有定数的。 如此分析推论下来。 朱橚已然明白,自己袖子里那篇文章,他夜以继日走访南直隶一带得到的结论,他熬了一晚上整理出来的文章——都成了徒劳无功! “无解,此事无解啊……”朱橚怅然叹道。 随后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面上不由得浮起一抹恼怒之色,道:“诶不是……你早就知道这些你特么你让我……” 当然,这下意识的愠怒只持续了片刻。 接着他就闭了嘴,愣是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强行压下自己脸上的怒意,抿紧了嘴唇。 他想发火。 他当然想发火。 特么的一早抛出来这么一个课题给他,差点把他给激动坏了,这些天忙前忙后累死累活的就为了尽快得出一个结果,现在好不容易把结果研究出来了,你跟我说都白干? 这换谁谁不来脾气? 但是吧,他又属实不能发火。 纵然是叔侄,但君为臣纲,他先是臣子再是叔叔,臣子以下犯上,刚才下意识说出口的半句话足够给朱允熥一个削藩的借口了…… 所以此刻。 朱橚一张脸几乎憋得通红。 心里的恼怒渐渐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慌张和惶恐,内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完了完了,刚刚一下子没忍住。」 「不过这小子既然早知道此事就算被论证出来了也根本不可能实行,他让本王干这事儿干嘛?故意折腾本王干嘛?」 「故意……对!这小兔崽子就是故意的!」 「图穷匕见,图穷匕见啊……」 「本王还以为他这开这医疗院是真的想要提高全民医疗条件,看重本王的心性和才能呢!信他信早了!原来这小兔崽子在这儿等着本王呢!千防万防愣是没防住!」 「不……他哪儿是什么兔崽子?这是狼崽子啊!」 「防不胜防,这尼玛谁防得住?这下有借口削藩了。」 「这狼崽子心真脏啊!!」 「……」 朱橚表面上强自保持住镇定,甚至极力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试图缓和叔侄关系,内心已经是一阵阵mmp把朱允熥骂了一百遍了。 顿了顿,朱橚立刻拱手躬身:“请陛下恕罪,是微臣一时没管好嘴冒犯了陛下!!!”没办法了,骂人的话已经出了半句,该请罪请罪看能不能补救一番,小命要紧。 然而,让朱橚意外的是…… 龙书案后面的朱允熥并没有什么雷霆大怒,立刻喊人削了他的藩位之类的。 而是露出了一个他颇为熟悉的笑容:“五叔你看,你又客套了不是?朕都说多少遍了,咱叔侄俩谁跟谁?再说了,你方才又没说什么冒犯的话,何来冒犯了朕一说?” “啊?”朱橚一时都有些懵了,这啥情况,是削藩前最后跟自己客套一下的意思?完事儿该变脸了吧? 却只听得朱允熥不急不缓地继续道:“五叔这些天走访调查,整理数据资料也是辛苦了。” “写出来的文章既暂时无法使用,便先放在朕这里,现在用不着,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朱橚更懵逼了。 「不是……这么好的机会他不削我藩啊?」 「还是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有更大的图谋?」 他在心中暗暗思索着,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片刻后便又听得朱允熥唤了他一句:“五叔?” 朱橚回过神来,暂且将脑海里的诸多想法和念头清了出去,面上极力保持着平和镇定的样子,拱手道:“既然陛下对微臣的文章有兴趣,微臣自然愿意奉上。” 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了他熬了一个通宵的“论文”,踏前几步,恭敬地放在了龙书案上,目光闪烁之间总流露出一抹忐忑之意。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拿起“论文”扫了一眼。 上面不仅有文字,还添加列举了一些数据内容,有理有据有逻辑,字体儒雅细致。 果然老朱逼出来的娃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朱允熥满意地点点头:“五叔的文章很不错嘛,日后必有用武之地,朕便暂且收下了。” 朱橚先是愣了愣,随后摆出十足的谦逊之态:“陛下谬赞了,此事是陛下交代,微臣自当尽心尽力。” 心中则有些嘀咕:「不是,还不按套路出牌?」 第145章 谁说人的寿命有定数? 正当朱橚心中嘀咕的时候,却听朱允熥直接问道:“五叔可还有其他事?” 朱橚心头一跳。 强自镇定道:“今日觐见为的就是此事了。” “至于陛下所说的整理收集医方,在大明皇朝之内建立并推广医疗体系,都是个耗费时日的事情,微臣手下的大夫、郎中和太医院的太医们正在斟酌商议。” “此间事了,那微臣便先告退了?” 朱橚立刻借机试探着问道,他也不确定这小子是不是真把方才的事情给揭过去了,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不过他觉得自己不一定跑得了。 皇权在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然而。 朱允熥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去吧。” 朱橚先是微微一愣,内心一阵如释重负之后便是狂喜,立刻拱手躬身道:“微臣告退!” 说罢,后退了几步,急匆匆就出了乾清宫。 看到朱橚吓得直跑的样子,朱允熥摇了摇头无奈一笑,自语道:“五叔这也太谨慎了吧,朕有这么残暴吗?” 不过他也明白朱橚的心思。 毕竟自己甫一登基就颁了条不让藩王进京的旨意钓鱼,聪明人都看得出来自己在提防着藩王,甚至还想着坑一把藩王,偏偏朱橚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被喊应天府来了。 也不怪朱橚心慌。 况且,他前脚提出个理论让朱橚去调查论证,人家好不容易把论文整出来了又告诉人家不能发表,泥人还有三分火……确实容易让朱橚误会自己在做局。 想到这里。 朱允熥又低头看了一眼龙书案上的“论文”,以及论文旁边的光学显微镜图纸,面上带着淡笑,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的确是篇好文章,现在第一个镜片已经手磨出来了,虽然倍数应该只有十几倍,但我却可以直接跳过从普通显微镜到现代显微镜的创造过程!” 光学显微镜的放大倍数。 乃是物镜和目镜两者倍数相乘的结果。 接下来只要拿手上这个凸透镜倒个模,制造出同样倍数的凸透镜就会变得简单许多。 只要拥有两个倍数足够的镜片,再找工部或者工业司把显微镜的其他零件打造出来,大明第一台显微镜就成了。 就算两个镜片都只有十几倍的放大倍数,两两相乘,这台显微镜也能有一百多到两百多倍的放大倍数。 “显微镜出来了,抗生素也就有着落了。” “谁说人的寿命有定数?谁说寿命不能延长?” 朱允熥轻笑了一声,手指指腹下意识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之中闪烁着一抹坚定之色。 “剩下的,就落在工业司和工部造出来的廉价布匹,以及洗出无烟煤这两件事上了。” 朱允熥在心中暗暗谋算着。 沉吟了片刻。 他看着殿外廊上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轻叹了一口气:“这天气,也越来越冷了啊……” …… 另外一边。 从乾清宫回医疗院的路上,朱橚走出去好一段儿,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呼……呼……本王还以为要栽这儿了!” “不过他那么防着藩王,本王露了那么大个破绽,他真的直接不管了?是本王误会他了?还是说他另有谋算?” “还本王这篇文章迟早有用武之地……”朱橚快步朝医疗院方向走着,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嘀咕着道,面上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之色。 只是说起来此事,他的眉头立刻又轻轻蹙了起来,带着几分思索:“说起来,那小子……” 「啊呸,是陛下……不可显露本心,慎重慎重。」 他在心中暗暗告诫了自己一句后,继续低声嘀咕起来:“陛下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神色之间倒全然不似作伪,仿佛是真觉得本王这篇文章写的不错,而且还有机会发表一般。” 朱橚自认为人情世故、牛鬼蛇神见得也不少,在辨人真伪这方面,自己至少还是有几分判断力的。 方才在乾清宫,至少他没看出来什么不对劲。 “莫非真是自己误会他了?莫非他有解决办法?” “想要把这篇文章还有理论推广出去,除非真的让大明皇朝少天灾、少死人,提升所有人的普遍寿命,可是……” “这不是扯淡是什么?” 朱橚立刻就把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否定掉了。 “罢了罢了,他都演多少年了,本王看不出他的真实面貌和目的也实属正常,别忘了这是只小狐狸啊。” “还是得防着、谨慎些,再谨慎些。” 紫禁城长街上,朱橚在秋日的寒风之中低声碎碎念警告着自己,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加快了跑路的脚步。 …… 与此同时。 凉国公府。 今日一早众人就收到了消息——选妃之事被彻底落定了下来了。再加上不久之前又发生了皇家猎场那档子事,今日早朝陛下直接宣了旨意,茹瑺被贬成了兵部左侍郎。 众人便就近结了伴儿来凉国公府坐一坐,喝碗热茶。 凉国公府厅堂之内。 诸多淮西武将齐聚一堂。 “蓝玉!你这可不厚道啊,听说前几日居然直接把你那义女领到宫里见陛下去了。”有人开玩笑地道。 选妃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 大家都心知肚明。 与当朝陛下缔结联姻,陛下身边有一个说得上话的自己人,日后在朝堂上的前途自然会变得不一样。 蓝玉不以为意地靠在椅背上,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们也可以把你们家里的幼女、孙女领到陛下跟前去。” “陛下人前都称你一句舅爷,但凡你有所求,陛下皆是无有不允的,咱这些人哪儿比得过你啊。” “哈哈哈哈哈!是啊,你蓝玉又有赫赫战功在身,与陛下血缘亲厚,此次对陛下更是鼎力支持,这份功劳谁比得了。” “……” 众人嘻嘻哈哈地闲聊着,虽是玩笑嬉闹,可语气用辞之中不乏恭维之意,毕竟,谁不知道凉国公在朝堂上的地位? 当然,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情。 毕竟他们这群人盘根错节,相互之间各自因为姻亲、利益等关系纠缠在一起,蓝玉牛逼就是他们也跟着牛逼。 嬉闹声中。 有人开口道:“陛下贬了茹瑺,此事是什么情况?” 今日来此,他们更多的是为这件事。 第146章 净月庵,余缈,徐妙锦 “陛下爱玩,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说是陛下前日一时兴起吵着要去猎场狩猎,火急火燎地就跑过去了。” “只是陛下虽有力气和勇武,但他自小不敢冒头,马术和马上射物却是一点不熟,茹瑺提前让人捉了猎物陛下也瞄不到准头射不中,一怒之下开始在猎场里疯跑。” “疯跑便也罢了,还穿了一身碍手碍脚的绸布衫。” “林中多荆棘,一来二去就这么着摔了。” 众人齐聚一堂自然是为了交流情报,有人立刻把自己手头知道的情报共享了出来。 纵然他们都是粗鄙的武夫,可谁也不是傻子,拿了些玻璃就真双手一摊在家里等着朱允熥通知他们可以搞钱了,在朱允熥的一些行踪动作上,还是有人留心着的。 不过朱允熥性格一向谨慎。 落在他们手里的情报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这些。 话音落下。 众人纷纷面露恍然之色点了点头。 “嗯,想做啥就做啥,今日烧瓷明日打猎,像是咱这位陛下做得出来的。虽说咱们这位新帝是有勇武,脑子也是聪明的,终究还是年龄不大,孩子心性。” “说起来,茹瑺也算是个倒霉蛋吧,哈哈哈哈!” “也得亏他跟紧了陛下,舍命救驾,不然就更成倒霉蛋了,咱这陛下气性上来了,杀性可也是不小的,只贬了他的位置已经不错了。” “……” 众人知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便也不再过多在意这件事情本身了,又嘻嘻哈哈玩笑了起来。 茹瑺此人虽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不过和他们打交道以来一向谨守分寸,时时也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所以他们对茹瑺倒是并不多么在意。 人群之中,一向不太爱多说话的张温却是眼神一凛。 面上露出一抹惋惜的神色来。 「可惜了,这么好拉拢的兵权他没有看到。看来他是把我们这一伙人完全当做了自己的倚仗了,殊不知……」 「唉……」 张温暗暗叹了口气。 他和这群淮西勋贵算是一党,日日和他们混迹在一起,太知道他们什么德行了,从他们刚才说话的语气态度便可见其冰山一角了。 日后只会更加膨胀。 过分依靠他们这群人,最终必定要被反噬。 人心是个无底洞。 若是头脑清晰,就应当另寻出路才是真正的破局之法。 「只可惜,本可以拉拢为自己所用的人,却因一时意气反而把人往远了推……」张温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会宁侯,这开心的时候你叹什么气摇什么头啊?” “凉国公方才还说府里有头牛今日一早不小心摔了一跤死了,秋日寒凉,吃吃牛肉喝喝酒,多快活!” 有人拍了拍张温的肩膀,不满道。 自从那一夜之后,他们这群人算是支棱起来了,后来大家还分到了那些精美剔透的琉璃,意外一笔天降横财……日后前途光景更是无量。 众人只觉日日顺心。 恨不得天天开趴体。 张温收敛起自己心中的惋惜和惆怅之意,呵呵一笑道:“在想些事情,牛摔了?那今日可有口福了。” …… 应天府京郊。 净月庵。 此处位于京郊以东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岭半山腰,净月庵虽不大,却胜在宁远清净,山林掩映之间,红墙白瓦的庵庙之中弥漫着袅袅青烟和淡淡的檀香气息,格外让人凝神。 不过此刻。 这宁静之地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庵门之外站着的,一名身形高大,一身戎装,略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青年。 一名身着灰色尼姑袍的,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面上带着些皱纹,神情宁静的比丘尼站在庵门口,单手立掌劝道:“此处乃佛家清净之地,庵里皆是女弟子,不宜接待男客,施主还是请回吧。” 青年男子却是紧紧拧着眉头,似是不依不饶地问道:“清宁师太,出家人不打诳语,妙锦真没来这儿投奔你?” 被称作“清宁师太”的比丘尼面色无悲无喜,淡淡地道:“贫尼已经说过,妙锦并不在净月庵之内。” “真的?” “真的不在净月庵。” “罢了罢了,这丫头真不省心,居然还玩上离家出走了,弄得我大老远从陕西赶回来。” 青年长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十分无奈地吐槽道。 说完单手立掌朝清宁师太行了个佛礼,礼貌地告辞道:“那辉祖就先告辞了。” 而后便只能转身骂骂咧咧地下山去了:“也不知这死丫头跑哪儿去了……” 一身戎装的青年男子。 正是徐达的长子徐辉祖,承袭了徐达魏国公的爵位。 洪武二十四年,他奉旨前往陕西练兵防边,所以这次应天府骤然发生剧变的时候,人并不在京师。 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 应天府这边的情况都已经稳定下来了,新皇都登基了。 不过新皇作为太子殿下嫡子,名分上来说也没有什么争议,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就便继续练兵防边等着建功立业呗。 毕竟他是徐达之长子。 徐达何人?开国六大国公之一,声名、显赫战功彪炳,他总不能辱没了家风。 于此同时,新旧交换,他也知道该考虑朝局形势了。 所以也立刻让家里的妻子去宫里走动,拿了徐妙锦的八字、资料送到了如今掌管后宫的江都长公主手上。 当今陛下十四,自家小妹十二。 正是好年龄。 谁承想,转头就接到了家里这边的传信——徐妙锦跑了。 徐辉祖知道此事不可大意,只能立刻请了旨意回京来处理此事,净月庵的主持清宁师太,和他们的母亲乃是至交好友,所以徐辉祖一回应天府,立刻找了过来。 可惜扑了个空。 清宁师太面色平静地看着徐辉祖的身影,消失在下山的、长长的石阶路上,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你哥哥走了,鬼丫头,出来吧。” 话音落罢。一个皮肤白皙,玉雪可爱的小脑袋从旁边一棵大树后,探了出来…… 第147章 那个昏君!少女心事…… 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左右逡巡了一圈确定此间除了清宁师太之外当真没有旁人,小丫头这才挑了挑眉,从大树后钻了出来。 若是朱允熥在这里。 必然叫得出她的名字:余缈。 而她还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和身份——已故中山王徐达之第三女,当今魏国公徐辉祖之妹,徐妙锦。 徐妙锦看着蜿蜒下山的石阶路。 如释重负地轻轻拍了拍小胸脯,长舒了一口气:“呼……这杀千刀的终于走了。” “哼!一个不留神就把我给卖了,烂摊子自己收拾去吧。”他朝着石阶路的下方皴了皴鼻子,轻哼了一声吐槽道。 被送去宫里选妃。 她是一点不乐意的。 其一,是宫里那个小皇帝实在是荒唐。 其二则是: 正如她不小心对朱允熥吐露的心事那般,报纸上一篇不甚被人在意的文章,几乎是击中了她的心脏。 因为他的大姐徐妙云,本是应天府都有名的“女诸生”,聪慧才学、知书达理、管家做事……无不在行,作为将门之后亦不辱没家风,出得厅堂也上得战马。 可这样的姐姐十四岁便嫁给了当朝的燕王殿下朱棣,又接连生儿育女,身体已然不如从前。 这也让徐妙锦有些恐惧。 所以一听说家里居然把她的生辰八字送进宫里去了,连夜提桶跑路,来净月庵投奔母亲生前的故旧好友清宁师太。 见徐妙锦这副模样。 清宁师太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今日可算是为你犯了大戒了……” 徐妙锦挑了挑眉:“哪儿就犯了大戒了?哪儿就打诳语了?我大哥问你的时候,你只说我不在净月庵内,又没说我之前在不在净月庵之内,也没说我之后会不会在净月庵内。” “你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确没在净月庵内呀!” 说到这里,徐妙锦得意的扭了扭小脑袋,缓缓转了一圈,道:“你看,我现在外面杵着呢!师太你可一点儿谎都没跟我大哥撒的呢!” 清宁师太一时也被逗得面上露出宠溺的笑容:“你这丫头动不动就是鬼点子。不过如此说法终究是取巧了。” 她收起笑容单手立掌,垂眸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徐妙锦上前几步挽住她的手臂,安抚道:“好啦好啦,反正你没撒谎不是?况且,师太不也曾和妙锦说过,佛家纵然讲究五戒十善八正道,不得已之时却也可以开个方便之门么?” “你实在过意不去便和菩萨神佛说,这是给我开了个方便之门嘛~难道师太愿意让我嫁给那个昏君不成?” “先帝还在乾清宫停灵便已经开始耽于享乐,此等玩物丧志的不孝之人……如何可能是良配?” “嫁给他?我才不要!” “师太和我娘乃是至交好友,师太也不想看我娘泉下有知,见我一生凄苦,伤心难过吧?对不对?” 徐妙锦摇着清宁师太的小臂,笑嘻嘻地劝慰道。 清宁师太一时无言:“说不过你。” 转而一想,又不放心地开口对徐妙锦提醒道:“此事贫尼已经为你开脱过了,便也作罢了,只有一点,你说话可万万要谨言慎行,无论如今的新帝德行如何、心性如何,你都不能把‘昏君’二字挂在嘴边。” “今日在此处,清净远人便也罢了。” “可你若口无遮拦成了习惯,万一人前说漏了嘴,又被有心人利用,是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 “中山王与先帝情谊甚笃,护得了你,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中山王更是已经故去,说话便要学会谨慎了。” “如今这位新帝可不是个软性子的。” “黄子澄满门,江夏侯周德兴满门,都是他一手办的。” 清宁师太摸着徐妙锦的脑袋,温柔慈和地劝道。 徐妙锦点了点头,也知道清宁师太说的话是为她好,也十分有道理,应声道:“嗯,妙锦记下了。” 不过她顿了顿。 还是忍不住捏了捏拳头,压低声音吐槽道:“反正我是不可能嫁给那个昏君的,从这跳下去,死外边也不可能。” 清宁师太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略带一丝严厉道:“刚说过的话便不记得了是不是?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徐妙锦撇了撇嘴,嘻嘻一笑:“就说最后一次,以后不说了,嘻嘻,不说了。” 清宁师太点了点头:“这才对。” 只是顿了顿,她便又有些犹疑顾虑地蹙起眉头,替徐妙锦操心起来:“只是……你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你今年也已经十二了,本就到了议亲的年龄,再养两年便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了。” 徐妙锦抿了抿嘴唇,沉默了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 “我且在外面躲一躲,我大哥找不到我,便也只能报我重病,我爹虽然不在了,可我家顶着魏国公府这块牌子,想必也不会有人深究。” “待新帝选妃结束,此事便也算过去啦。” “师太放心,这些我都考虑过了的~”徐妙锦道。 清宁师太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不是此事,而是你一日一日长大了,终究是要考虑终身大事的,想必你娘也想看到你成婚生子,有夫君关爱,有儿女绕膝,一生幸福美满。” “成婚生子……幸福美满……” 徐妙锦有些怔怔出神地呢喃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 没人知道,此刻她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就浮现出一个白色身影,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矜贵而不倨傲,理亏了会愿意温和地说一句“是他没注意到”,可与她谈经论史,也可与她聊市井玩笑——佟昀…… 如此想着。 仿佛耳边的风声、树叶摩挲声都变远了。 清宁师太见徐妙锦突然愣了神,不再说话,心中一时觉得奇怪,蹙眉问道:“妙锦?这是在想什么呢?” 听到清宁师太的声音。 徐妙锦的思绪顿时就被拉回,这才回过神来,一张玉雪俏嫩的小脸蛋上,顿时浮现出两坨淡淡的红云。 第148章 洗煤之法!真的可以有无烟煤? 徐妙锦顿时露出微妙的羞窘神色。 略显一丝慌张地道:“没,没想什么。” 随后便掩耳盗铃一般解释道:“既然……既然大哥都已经回去了,那我也回净月庵禅房去啦,师太你也去研读佛经去呗。” 清宁师太虽是佛门中人。 不过徐妙锦这般小女儿姿态,她如何看不出一丝端倪,宠溺一笑道:“小妙锦这是终于长大了。” “是谁家的小子这么好福气?” “等这一阵儿过去了,宫里选妃之事结束过后,便赶紧和辉祖通通气,让那小子家里名正言顺上魏国公府提亲!” 清宁师太与徐妙锦母亲算是知交好友,徐妙锦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小姑娘长大了,她自然是高兴的。 说罢,她又想起来什么一般,面色突然严厉了几分:“后面的日子可不许出净月庵去了,你是中山王之女,如今的魏国公之妹,身份贵重,任他是谁都不配轻薄亏待了你去。” 这小丫头从前都是没心没肺鬼灵精的样子。 也就是前些日子出去了一趟。 稍微想想就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说起来她虽是出家人,却也算得这丫头半个母亲,不能不操心着些。 然而。 此话一出。 却见徐妙锦俏脸上略略露出一抹失意之色:“不是不是,师太你想错了。我……我也不知他是哪一家的,不过是在集市上偶然与人发生了些龃龉,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罢了,日后大概都不会再有相见之日了。” 细细想来。 她唯一知道的,也就是对方的名字罢了。 京中勋贵子弟她大多都见过,而且她所知道的勋贵子弟之中,也没有哪个姓“佟”的。 虽然上次自己说过,回头也要请他吃饭,可二人之间谁也没有报出门户,也没有约定过时间,何来的“下一次”? 想到这里。 徐妙锦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仿佛要将之前那些思绪一股脑地从自己的脑海里摇出去一般。 而后对清宁师太淡淡一笑,挽着清宁师太的手臂靠在她肩膀上:“大不了以后来净月庵当尼姑嘛。” 清宁师太摸了摸她的脑袋:“这傻丫头,尽乱说话。” 说罢声音柔和地宽慰道:“世间一切,自有缘法,若是有缘必然能再见,若是不能再见只能说明你们并无缘分,也不可惜,你往后自然也会有你自己的缘法。” 徐妙锦也不是拧巴的人,大概是把这话听进去了,嘿嘿一笑:“说不定我的缘法就是跟着师太当比丘尼呢~” …… 山西,一座人迹罕至,少有人知的矿山深处。 坐落着一个呈凹字型的矿场。 矿场之内,地上随处可见都是黑色的煤炭,黑色的地面上映着一条条车辙,矿场边缘大块小块的煤炭堆叠成一座座小山一般。 有人从矿场连接着的矿洞之内,一车车地把新挖出来的煤炭运送出来;有人则在煤炭堆成的小山附近拿着锄头、铁锹等工具,一下一下地砸在那些大块的煤炭上…… “老王,你都连着干了好几个时辰了,不歇歇?” “不歇!这活儿,咱干得有劲!” “啥时候听说过朝廷让人干活儿还发工钱的?咱一开始还以为是骗人的哩!没想到还真给咱发工钱了!” “是啊!头几天咱这儿的工头少发了些钱,立刻就被差爷拖去处死了,往后日日的工钱都和说好的一模一样。咱当然乐意干,干到死也乐意!哈哈哈哈!” “干完这几个月,今年可能过上个肥年了!” “嘿嘿嘿,咱屋里头的娘们吃上了鸡汤,来年咱还等着她给咱生个大胖小子,哈哈哈哈!” “……” 矿场之内负责碎石的工人一边挥汗如雨的干着,面上却是带着笑意的,一个个眼睛里仿佛有光。 此起彼伏的敲打声之中,左右闲聊着。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咱还听不少人说咱们这位新帝登基不行、不好,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乱讲的,朝廷啥时候对咱这么好过?” “不过……也不知道朝廷找了咱们这么多人又是挖煤又是碎石的,要做什么?这么多煤炭能做什么吃?便是造兵器要烧铁,一下子也用不着这么多。” “嘿嘿!你管朝廷要做什么,那不是咱管得着的事儿。咱干活儿,朝廷给发工钱,那咱就必须把这活儿好好干下去!咱只知道,咱们这位新帝,是个好皇帝!” “对头!哈哈哈哈哈!” “……” 对于这些矿工来说,他们不知道应天府内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新帝做了什么,只知道,亏了这位新帝,他们赚到了钱,这矿场之内自然是热火朝天、好评如潮。 众人说话间。 一队人推着空空如也的推车走了过来。 “这是要做什么?”敲炭的矿工停下闲聊,不明所以。 接着便见这队人将他们敲碎的煤炭装上了车,一车车地往矿场外运出去。 诸多矿工虽然好奇,却也没人敢过问。 均是继续埋头苦干起来。 而另外一边。 装有敲好的煤炭的推车出了矿场,便顺着山间临时修好的路一路往山下推去,直到接近山脚一处“轰隆”作响的水流旁边,才停了下来。 水流旁边的平地上已经挖好了一个个大坑。 “吴千户,已经安排矿工们陆续把碎好的煤炭往这边运过来了,您看接下来是?”打头一人对着站在瀑布下方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青壮男子恭敬地问道。 “都倒进水坑里去!” “洗煤!” 被称为“吴千户”的青壮男子微微蹙起眉头,下令道。 吴千户的面上也带着一丝犹疑之色。 他本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千户,和宋忠关系十分要好,新帝登基之后,宋忠当了锦衣卫指挥使,他却万万没想到,派给自己第一桩任务,居然是来挖煤…… 只不过宋忠交代的时候特别谨慎。 让他一定要按照规定的方法处理煤炭,说是什么……能制造出无烟煤…… 只是,当真可以有无烟煤? 第149章 第一批无烟煤!!! “把煤倒进水里……洗煤??” 听到锦衣卫千户吴永良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是一脸懵逼,只觉得这个吴千户嘴里蹦出来的就那么几个简单的字,落到他们的耳朵里,就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煤炭的用处他们是知道的。 多用于冶炼铜、铁材质的兵器、烧制陶瓷等等。 用来烧的东西。 你丢水里去做什么??到时候还能烧? 这不是白瞎了矿场那么多矿工夜以继日地挖矿、碎矿么? 还有…… 洗煤又是什么鬼。 这乌漆黢黑的玩意儿,你还想洗干净不成?怎么可能? 诸多疑问顿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脑子里,一个个都跟看傻子似的看着面前人模人样的千户吴永良。 被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 吴永良也不由得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甚至背后都有些发热,一阵阵忐忑和心虚。 他只是被宋忠喊过来干活儿的,这些人目光里的疑惑,他也有,只是有命在身,宋指挥使还特别交代,这件事情是陛下亲自吩咐的,办不好说不定是要满门抄斩的…… 想到这里,吴永良强自维持镇定,呵斥道:“干活儿啊!一个个的都看着本官做什么!?” 众人不由一阵面面相觑,不敢说什么,毕竟这位大人可是从京城来的,锦衣卫令牌永远能令人瑟瑟发抖。 不过最终还是有人忍不住出言了。 “吴千户,这炭……它是用来烧的!” “废话!当本官是傻子不成?”吴永良心中也很无奈,但为了把任务进行下去,只能疾言厉色训斥。 “若是这批煤炭的成色不如吴千户的意,这么多人开采、整理出来的,可让山下的铁匠铺子来领走,也不算白费功夫?”有人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面上带着一丝心疼。 “倒进去!”吴永良故意摆出一副冰冷的神色来,从腰间取下了锦衣卫腰牌,展示在众人面前,“所以本官说话是不管用了是吧?嗯?”说着,他的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杀意。 没办法。 宫里的小祖宗有要求。 事情就是再荒唐,他也得办下去。 而锦衣卫干的本就是监察百官、拷问案情这类煞气活儿。 常年累月下来,目光里仿佛带着刀子。 一下子就让所有人闭嘴了。 “是……” “是是,咱这就倒进去。” “来来来,吴千户发话了,干活儿了干活儿了!” “……” 小命要紧,下面的人不敢再多说什么,稀稀拉拉地吆喝了几声之后,便一个个把自己用推车运过来的原煤倒进了水坑之中,一时之间,水面上弥漫着黑黑的烟尘。 此处并非仅仅是一个水坑而已。 水坑周围还架着一些粗壮长木,长木顶端相互支撑在一起形成一个中心交汇点,交汇点的位置则悬挂着几个滑轮,滑轮上挂着的几根粗大麻绳一端被几名大汉握在手中,另一端则是直直没入水中,也不知水底下吊着什么东西。 这些就是用来洗煤的简易设备了。 洗煤的原理,就是利用原煤之中各种成分的物理性质不同,以水为介质,将各种成分在介质流动之间进行跳汰分层,把其中的灰分、部分硫分、矸石等等筛选出去。 品质越高的煤密度越小,因此它们就会在水介质流动的过程中,浮到水面上层。 而煤炭之中的废料,诸如煤矸石,密度就比精煤重很多,会更快地沉入水底。 这个流程,现代自然已经有成熟的工业作业方法了,不过在条件简陋的这个时代,就只能进行一些简单的跳汰了。 虽然做不到那么精细。 但达到可以使用的程度,还是可以的。 “吴千户,都……都已经倒进去了。” 待第一批被运送过来的煤炭全部被倒入水中,众人退至一侧,汇报情况道。 面上则是弥漫着茫然、不解、可惜等诸多情绪。 吴永良沉吟了片刻。 目光一凝,而后看向水坑旁边一直握着麻绳另外一端的几个肌肉虬的青壮汉子,点了点头:“开始吧。” 说罢,也有些紧张地死死盯着水面。 随着他话音落下。 几个肌肉虬结的汉子立刻齐齐拉动着手里的粗麻绳,在滑轮的带动下,麻绳另一端连接着的,沉在水中的重物缓缓升起,水面浮动,一时仿佛要沸腾起来一般。 这些设备装置,正是用来搅动水坑中的水的。 水一被搅动起来,里面的原煤自然也会在作为水的介质流动的同时,被带动翻滚起来,而后在重力的作用下自己分层。 “一二,拉!” “一二,放!” “一二,拉!” “一二,放!” 几名青壮汉子额头皆是青筋暴起,喊着口号的同时,不断前后拉动着粗麻绳。 水坑里的水被不断地搅动着。 之前被倒进水里的原煤在其中翻滚涌动,浮浮沉沉…… 就这么搅动了一会儿的时间之后。 便又响起了千户吴永良的声音:“差不多了,开始捞!” 话音落下。 一早就候在旁边的矿工立刻按照吴永良之前就交代好的,提起自己手里的竹篓子往水里丢,如同去井里打水一般,用绳子把竹篓子往岸上拉。 和打水不一样的是。 竹篓子里面的水会漏出来,被打起来的,是被水流带到上层的精煤,也就是所谓的无烟煤。 这个时代,人力是最不值钱的。 在诸多矿工的动作下,在水里过了一遍又被重新捞起来的煤炭,很快就在堆出了一座小山。 这批被打捞上来的煤炭,肉眼可见地更加纯粹,乌漆嘛黑的,没有什么石头、灰分等东西。 只不过,此刻还没有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在所有人看来,这堆东西还是这堆东西,只不过在水里过了一遍,然后好像变得湿了,以及更黑了而已。 “取出来一部分,烧火烘干。” 吴永良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按照朱允熥提前就给出来的处理流程开始处理湿漉漉的煤炭。 他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落下的步骤。 随后心里便打起了鼓——若是陛下所说的真能实现,那这批煤炭晒干(烘干)之后,就会是无烟煤了…… 锦衣卫的名头很好使,纵然质疑,却没人敢反驳。 在场矿工立刻照做。 第150章 凸透镜倒模,八百里急递 随着有人开始生火烘煤。 现场陷入了一片沉默,只剩下旁边瀑布轰鸣、以及偶尔响起的柴火噼啪的声音。 所有人,包括吴永良都死死盯着那部分,坐在试验样品被取出来烘干的煤炭,紧张好奇。 把煤炭丢水里,搅一搅,再捞出来烘干…… 想一想这都不是正经人能干出来的事儿,简直比三岁小童撒尿玩泥巴还离谱可笑,可偏偏朝廷居然派了个锦衣卫千户来这山里干这事儿,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不过这事儿都已经干出来了。 他们自然想看看。 这脱了裤子放屁的操作,到底能操作出个啥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煤炭终于算是被烘干了。 诸多矿工下意识看向吴永良。 等着看他接下来还要来什么离谱操作。 “都在这儿等着,你带着这部分煤炭随我来。”吴永良却没有立刻操作,而是吩咐了手底下一名亲信百户带着煤炭随他离开了此处。 他没忘记宋忠吩咐了,此事必须秘密进行,尤其是不能让人发现了他们采矿和洗煤的用意,此刻到了最后一步,自然要避着人了。 二人一前一后。 很快来到一处空旷无人之地。 “把这些煤炭烧烧看。”吴永良打量了四周一眼,目光凝重地对跟随而来的百户吩咐道。 “是!大人。”百户虽也不解其意,但立刻取了适量的煤炭,应声照做,将其点燃。 不多时,被点燃的煤炭就被烧得通红,形成一团炭火。 旁边的百户还兀自蹙着眉头,不解地呢喃道:“煤炭烧了会着,在水里过了一遍再烘干再点,还能点着,大人,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话自然随意些。 而当这名百户抬头看向自己的头儿。 却见吴永良脸上都微微有些通红,瞪大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团炭火,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大人,您怎么了?”百户一脸懵逼地看着吴永良。 吴永良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随后声音有些颤抖地道:“你看这盆炭火,它有烟吗?” 百户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啊。” 吴永良道:“是啊!没烟!”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道:“去!让那些矿工继续洗煤!多挖些坑,多找些人!另外,八百里急递!把我的书信,还有煤,送到应天府给宋指挥使去!” “呃……是。”百户被自己直属上司这一波失常的样子给搞得更懵逼了,呆愣愣应了一声转身要朝瀑布的方向而去。 走出去两步才突然顿住身形。 约莫是骤然反应了过来:“烧起来不会有烟的煤!!山里挖出来用水洗一洗就能用的煤!??” 他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之色。 山上的石头是没有任何成本的!雇佣矿工虽要花些钱,可也算不上什么大支出…… 就这样,却得到了源源不断的无烟煤! “此事不允许泄露出去一个字!否则,满门抄斩!记住了没?你只管叫那些矿工继续挖煤继续洗煤,洗出来的煤晾晒至半干即可。明白了没。”吴永良声音严厉地叮嘱道。 “是,属下明白!”百户咽了口唾沫,应声道。 ……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 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虽说古代交通条件是十分不发达的,可朝廷要事的传递却并不如此,八百里急递之下,从山西到应天府,两三天的时间足矣。 乾清宫。 朱允熥刚刚把堆叠在龙书案上的奏疏批批干净。 手里的朱砂笔随意往桌子上一丢,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候在旁边的马三宝立刻上前两步。 从自己袖子里拿出来几块“玻璃”,恭敬地放在龙书案上,轻声道:陛下,这几天奴婢按照您的吩咐,用您磨出来那块神奇的‘凸透镜’倒了模……用倒出来的模制作琉璃之后磋磨抛光,得了这几块‘凸透镜’,毕竟您看成不成?” 马三宝是朱允熥唯一最信任之人。 朱允熥日理万机,烧玻璃之类的事情当然就交给了马三宝,马三宝现在做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了。 朱允熥挑了挑眉。 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几块凸透镜,随后又拿起来一个个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其他那些零部件打造好之后,一台简易的显微镜大概可以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以朱橚对医学这方面的认真程度,他相信,只要自己给他引入微观的概念,再提一提自己记忆里的那些东西,自己这位五叔,想必能创造不小的惊喜。 “把秦逵给朕宣过来。”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道。 “是,陛下。”马三宝应声道。 却在这时候,乾清宫外传来一个焦急地声音:“八百里急递,快让我进去见陛下!” 朱允熥自然认出来这是宋忠的声音。 八百里急递,要么是战报消息,要么是朱允熥以皇帝身份给予的特权,便是到了乾清宫,都是可以省去许多繁杂通报程序的,所以宋忠的声音响起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乾清宫之内。 马三宝反应很快,听到宋忠的声音,便已经眼疾手快地把龙书案上几个凸透镜给盖了起来。 “参见陛下!” “陛下,八百里急递!” “山西来的!喜事!” 宋忠跪地请安,面上带着激动且兴奋的笑意,而他的手里不仅拿着一份急递,怀里还揣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 朱允熥挑了挑眉,面上也不由露出一抹惊喜之色:“山西……无烟煤洗出来了?” 随着日子一日一日往前走,冬天也越来越近。 无烟煤自然是朱允熥最关心的事情之一了。 “恭喜陛下!正是!盒中正是一部分无烟煤,微臣特带来给陛下瞧瞧。”宋忠激动地道。 随即面上露出一抹羞愧之色,请罪道:“微臣有罪!身为陛下近臣却不了解陛下心意,陛下心中想着黎民百姓之时,微臣竟还曾贸然质疑过陛下,微臣罪该万死!!” 第151章 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和强盛 山里挖出来的破石头,竟然真的能弄出来无烟煤! 这是宋忠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 而遥想当初,朱允熥直接丢了三十万两银票给他,让他派人去山西挖煤,他满脑袋只有问号。 甚至还觉得。 陛下此举是为了玩,为了烧制陶瓷所以想要大量囤积煤炭备用,简直算得上是铺张浪费且毫无节制了。 那时候他还曾委婉地出言劝谏过。 只是被陛下的气势威慑住,出于不得不也只能去办的心态,硬着头皮把这件事情办下去。 再往后。 陛下又提出什么“洗煤”的说法。 听起来更是可笑。 当然,天子有命,他还是得把这件事情吩咐下去。 往后他就没太把这件事情当一回事了,只想着等着下面的吴永良到年底把煤给挖出,这事儿就算是交了差。 却没想到。 今日突然一封八百里急递送过来,还带了一盒子黑煤。 宋忠自然是立刻就检验了这一盒子无烟煤的效果,结果令他大跌眼镜——明明是那些山里挖出来的石头煤炭,烧起来的效果……竟然和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柴火炭一样! 这时候宋忠才惊觉。 这煤……陛下不是用它来烧什么陶瓷,不是用来玩的! 而是为了取暖! 而一下子丢这么多银子进去,这么大规模地挖煤为的是什么?只能是为了让百姓过冬啊!! 因此。 此刻见到朱允熥。 宋忠心里顿时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嗯?宋指挥使这是怎么了?”马三宝手头上的事情也多,尚且还不知道无烟煤的事,见宋忠一副神情激动地样子,火急火燎一跑进来就先认了罪,一时有些懵逼。 朱允熥双手负后,神色之中也带了一丝期待,缓缓开口道:“起来吧,不知者不罪,况且你是否忠心,朕心中自有一杆秤在,既然东西送来了,就点起来试试看吧。” 虽说他心里是有八九分成算的,不过事关重大,总还是要亲眼见到才放心。 马三宝还是没明白二人之间在说些什么。 心中愈发好奇起来。 算起来,他是跟在朱允熥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了,知道自家主子从来不是什么会一惊一乍的人。 他反应最大的时候,一次是自己找到几根番薯藤的时候,近乎疯狂,其次则是得知先帝驾崩的时候,那是陛下藏剑十年第一次露出了锋芒,再者就是现在了…… 也不知那锦盒里到底装着什么。 在马三宝疑惑的目光之中。 宋忠将怀里揣着的锦盒打开,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煤炭,然后在殿中取了火盆,将其点燃,火盆里很快燃起了一盆红彤彤的炭火来…… 看着炭火静静燃烧。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无烟。”说罢又皴着鼻子微微嗅了嗅:“略带一丝刺鼻气味但不多,冬日取暖不致中毒,灭了吧,朕心中有数了。” 现在虽然入了秋,不过也还不到烧炭的时候,检验完结果后,朱允熥便下令灭了火。 听到朱允熥言简意赅地点评,马三宝总算是回过味来。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大眼睛道:“所以是宋指挥使派人在山西一带挖出了无烟且无毒的煤炭!?” 锦盒里的东西他当然是认得的,烧陶瓷、烧铁的煤炭。 只是这些石头虽然可以烧。 烧起来烟却是极大,而且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人毒死。 但今日所见,煤炭还是那个煤炭,烧起来却完全不同! 宋忠灭了火。 一双眸子里满是敬佩之意地看着朱允熥,解释道:“准确来说,是山西一带挖出来,然后用了陛下给的以水洗煤之法后,得到的无烟煤!陛下心怀天下苍生,微臣敬服!”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道:“这些废话就少讲了,接下来你要安排的,就是在大明皇朝各省、府建立煤运点,按照当地的人口情况提前囤积好足够的无烟煤。” “不过,我大明皇朝国土广袤,山西一带虽然煤矿资源丰富,但若是只以山西为产煤点,这些无烟煤运送到有些省、府的运输成本会耗资颇巨。” “现在确定此法可洗出无烟煤,你可以去查查大明皇朝内已经被勘明的煤矿点,因地制宜地多开几个矿场,减少运输成本。” 以山西为第一个试点。 其一是山西的煤矿产量的确是最大的,其二则是山西处于北方,北方天气冷得快,温度低,而山西则可以辐射到不少北方省、府。 南方这边对煤炭的需求显然会比北方小上不少,确定洗煤方法可行,再开设矿场,也能赶得及。 宋忠立刻应声道:“微臣领命!这就去办!” 马三宝则是已经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惊得说不出话来。 挖煤、洗煤…… 听起来要多离谱有多离谱的操作,陛下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解决了冬日冻灾的问题??? 虽然这些无烟煤不可能让冬天完全不死人,但可以想见的是,今年冬天受灾的百姓必然会大大降低! 毕竟这些无烟煤的效果虽好,可成本却是从山里挖的石头罢了……以这品质,价格定高一点放在市场上卖,简直可以说是无本万利! 当然马三宝也知道,朱允熥做出这一番安排,显然没有要靠这些无烟煤去敛财的意思,完全是侧重于普通百姓。 不过转念一想。 自家主子都掌握了制造透明琉璃的方法,也不缺钱。 他想得也没错。 朱允熥当然不缺钱。 或者说,钱根本就已经不重要了,以他从后世带来的记忆,敛财的手段简直不要太多了。 站在他的角度来说。 重要的是人、是生产资料,是可持续发展,是整体GDP的提升……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和强盛。 与之相比。 敛财不过愚蠢的小巧。 敛再多的财,也不过是从一个本就已经很大的地主,成为一个更大的地主,账户上的数字多出几个零而已,毫无意义。 “去吧。”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漫不经心地道。 “微臣告退。”宋忠收起锦盒,抱拳告退。 而他退出乾清宫的同时。 工部尚书秦逵,也刚好走了进来…… 第152章 显微镜开造!应天府的情报 “参见陛下!”秦逵拱手躬身,即便站在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的目光之中也带着发自内心的恭敬之色,目光明亮。 没别的。 随着工业司那边的水力纺纱机造出来。 三十二倍的纺纱速度与以往自然不可同日而。 因此。 这才不过几天的时间。 工业司那边就已经把第一批线送到了工部管辖的织造局,并交代过往后每日送来的丝线,只会多,不会少。 而当秦逵看那批材质粗糙的丝线之时,秦逵也立刻明白过来朱允熥的用意了:这是造给天下所有普通百姓的!!! 当然。 令秦逵觉得最离谱的是。 朱允熥居然真的给他搞来了大量的丝线,按照工业司那边透露的丝线产量来算,供应他手底下织造局以及织造作坊的飞梭织布机,绰绰有余! 虽然他并不知道工业司那边是怎么做到的。 但最终的结果是! 陛下的安排筹谋,让他们做到了一件事情:在完全入冬之前,大部分贫苦百姓手上,至少能拿到一件可以勉强御寒之物!虽然品质不高,但胜在成本低廉。 对于那些这个冬天注定要冻毙于风雪之中的那些人来说。 这就是活命的机会! 在真正确定这件事情之前。 这个成果…… 简直无法想象! 而当明白过来朱允熥的用意之后,秦逵半夜醒来都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大逼兜:我真该死啊! 毕竟在不明真相之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没少骂。 “陛下召微臣前来,是否是要向微臣询问织布机改良进度,以及工部这边的织布情况?”秦逵恭敬地问道。 朱允熥却是淡淡一笑:“此事先放到一边,王应辛那边跟朕说过,第一批丝线已经给你们送过去了,朕的意思想来你也明白,今日叫你来,是另有事情要你做。” 相对来说,飞梭织布机和水力纺纱机倒是最不需要他操心的,毕竟这些玩意儿效率提升起来都是十几倍、几十倍的来。 “请陛下吩咐!” “微臣秦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逵立刻便声音激昂地应声道。 有了飞梭织布机的前车之鉴,他相信,这位陛下纵然偶尔玩乐放纵了些,可甫一上位便能立刻想到天下黎民百姓,更能雷厉风行地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庇护黎民百姓……他要做什么事情都不至于过火。 朱允熥从龙书案上翻出来一张宣纸,让旁边的马三宝递给了秦逵:“把这东西给朕造出来。” 秦逵接过图纸眯起眼睛一瞧,立刻紧紧蹙起了眉头。 只见图纸上画着一个他从来没见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的,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而且旁边还有每一个零部件的拆分放大图。 分别标注着【目镜】、【镜筒】、【载物台】……等等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字眼。 当然,这张图纸画得颇为细致,想要将上面的东西一一打造出来,除了费些功夫,总体上的问题应该是不大的。 “陛下,这是……”秦逵下意识开口问道。 “你直接按照朕要求的尺寸标准造出来就是,其他的,与你无关。”朱允熥没必要也懒得解释,直接开口道。 “是,微臣遵旨!” 这次,秦逵也不疑有他,直接一口答应了下来。 对于现在的秦逵来说。 首先,他也不确定朱允熥搞出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是真的为了玩,还是另有其深意,毕竟之前的弹簧他就误会了,作为一个混迹官场的人,他不至于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 退一万步讲。 就算这玩意儿真是陛下造出来玩的。 那又怎么了嘛? 陛下想到了“飞梭”,提出了织布机的改良之法,同时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大规模提升了丝线的产量,提前这么久为天下百姓筹谋,今年冬日不知要从阎王爷手上抢回多少本该冻毙之人,已然是功德无量。 让工部造个东西给他玩玩儿,过分吗?过分不了一点! “不知陛下是否还有其他吩咐?”秦逵直接问道。 “没了,造去吧。”朱允熥淡淡地道。 “是,那微臣便先告退了。”秦逵不再多一句废话,直接告辞离开。 看着秦逵麻溜儿离开的背影。 旁边的马三宝有些忍俊不禁地笑道:“秦大人现在做事,倒是积极了,想来,对陛下也是真的服气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打了个呵欠,不置可否。 秦逵当然得麻利起来了。 是不是真的对他服气,这种只有对方自己知道的事情,暂且不论。 但秦逵身上。 一来还背着上次那“妄自揣测圣意”的罪名。 再者,现在在忙活的飞梭织布机,稍微想想就是一件足够他史册留名的事,多少言官得拿性命去赌的事情,被他捡了这么大个便宜。 让他干什么他都不会有什么废话。 他看着已经被自己清空了的龙书案,心情颇为愉悦:虽说并非一切事情都一帆风顺,但现在大体上也都已经定下来了,就连显微镜都指日可待了。 “看看朕的番薯藤去。”朱允熥站起身来,道。 …… 峄县。 逆着大运河的水流一路北上。 到此处,早已经进入了北方地界了,相比于南方,北方的天气冷得更快,秋风也更加凛冽。 峄县码头上,一艘船刚刚开始往北缓缓出发。 船舷上,两名身着粗布麻衣的人站在边上,一人约莫六七十岁,另外一个约莫三四十岁。 “老陆,再往上还有多少距离啊?” “咱们一路走得慢,在这里又停了不少时间,还早着呢。不过我这里,刚刚收到了一封家书。” 此二人,自然就是从应天府一路出发的农民黄十六和陆威,一路沿途,无人知晓自己居然和“已故”的洪武大帝擦身而过,甚至还打趣玩笑。 而陆威口中的“家书”。 自然就是来自应天府,由蒋瓛传过来的情报。 “哦?让咱看看那小狼崽子又做什么了。”朱元璋呵呵一笑,饶有兴趣地接过了陆威手里的“家书”。 第153章 这里面,肯定有大文章!急切和犹疑 船缓缓沿着水面逆流而上。 朱元璋则是笑呵呵地打开了手里的情报,目光之中甚至还带着期待之色。 毕竟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自己从来没在意过的孙儿,的确是带给了自己一些古古怪怪的惊喜。 在他的特意交代之下。 第一条写的就是番薯藤的长势情况:【长势茂密喜人。】 不过,当他看到这一条下面的备注,一下子就不嘻嘻了。 【天气渐冷,陛下已经开始给番薯藤烧炭取暖。】 朱元璋嘴角抽了抽,一脸无奈:“这……这小子……” 当然,他现在已经相对平静了许多,毕竟之前他还亲眼看到朱允熥用冰块降温来着。 只是看到这情报就忍不住起了火。 北方的天冷,他在路上已经见过不少瑟缩在大街上发抖的贫苦百姓,现在还不算入冬,以他的经验来判断,等入了冬,这样的人怕是很难挨到下一个春天的到来了。 结果又看到朱允熥给几根藤烧炭取暖…… 两相对比之下,心中难免不快。 “老黄,淡定,淡定。” 一旁的陆威立刻习以为常地出声安慰道。 朱元璋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抱怨起来:“娘的,这番薯藤啥时候才能熟?” 他现在就想看看,那几根藤到底能长出什么花儿来。 不过他也知道万物自有时,只能暂且压下这一分火气,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九月初五,陛下又给工部下了安排,让工部将下面的织造局、织造作坊里所有的织布机都暂且停工,换了梭子。往后织造局的事务便被宋忠派了人看守,具体消息,还待再探。】 【九月初九,陛下新建的工业司被赐了一座临水的皇家庄院,工业司大半人手挪到了庄院上,同样由一卫锦衣卫严密看守,据微臣打探得知,庄子里运出来大量物品送往织造局。】 【二者疑似有所关联。】 蒋瓛毕竟是前朝的人。 只不过因为够狠,表足了忠心,同时的确又提供了几乎所有的锦衣卫暗线给朱允熥,这才能够继续留在锦衣卫之中。 但改了朝换了代。 宋忠才是如今锦衣卫的核心。 再加上朱允熥派出去看守这两项作业的人,是经过了一番清洗之后,被他绝对信任的锦衣卫,同时蒋瓛还要顾及到绝对不能暴露了自己卧底的身份,探听到的消息自然有限。 朱元璋蹙着眉头看完第二则消息,面上又是一阵疑惑不解之色,呢喃着道:“织布机停工?换梭子?工业司……” 他不知道什么飞梭。 自然也就不明白给织布机换梭子意味着什么。 “现下里已是深秋,眼看就要入冬了,这时候还让织造局停了作业,给织布机换什么梭子??” “工业司……一个喜好钻研奇技淫巧的部门。” “他要干什么?” 朱元璋一双眉头紧紧蹙着,试图从这条情报里去分析出一丝条理,找一个朱允熥做这些事情的动机,但他失败了。 可是他又摇了摇头:“两个卫的锦衣卫看着此事,可见这小子对此事是极为重视的,只是为了玩弄些奇技淫巧去下这么大功夫?” 朱元璋目光一凛,面上并无太多的怒意,反而多出来一抹好奇:这小子不是这样的人,里面肯定有文章。 旁人不了解情况,或许会认为,花大把银玩乐、研究什么奇技淫巧,是朱允熥的常规操作,但朱元璋显然不会这么想。 反而隐隐察觉到:此事不会简单! 他沉思了片刻,想不出来其中的关窍,最终把这个锅扣在了蒋瓛头上:“这个蒋瓛!消息也不探真切点!” 旁边的陆威立刻替蒋瓛说话道:“消消气,毕竟现在京城局势复杂,老蒋他也难做嘛,连家书传出来都难能可贵,有事情咱再等等看。” 与此同时。 他的心里的好奇也越来越重了。 不是别的。 而是……一路和自己北上的陛下,对现在应天府那位新帝简直太包容了,包容得简直有些过分了! 前面得知新帝花二十万两银子造砖炉,三十万两银子去挖矿,一笑了之便也罢了。 现在这种深秋时节,市面上的丝绸棉布正愁不够用,价格都已经被哄抬得高了许多,应天府那位还停了织造局的作业换什么梭子,这不是要雪上加霜么? 对于这样的事情。 陛下居然没有指责应天府那位的过错?反而只是一番细想之后怪罪蒋指挥使的情报不够真切…… 以往陛下是什么作风? 朝中有人贪个几十两银子被发现了都是立斩不赦的。 按照陛下一贯的性格,便是当初受尽陛下万千宠爱的太子殿下,若是做出了这些荒唐之事,也是要遭到训斥的。 莫不成是让出了帝位转了性儿了? 对于此事。 陆威心中是越来越纳闷儿了起来。 不过他还是知道自己的分寸的,照顾好“黄十六”一路北上去北平,其他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讲的别讲。 “罢了罢了,咱现在也管不到这么远。”朱元璋生了会儿闷气,也知道自己现在有些鞭长莫及了,暂且也不去纠结。 但同时,他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陆威道:“往后的行程,咱加快些速度,船也开快些,一路过来咱看也看够了。” “行!交给咱来安排。”陆威拍着胸脯道,随后缓缓后退朝船舱内而去。 却没注意到。 朱元璋的神情之中已经染上了一抹急切和凝重之意。 对于朱元璋来说。 纵然他现在还是更愿意相信,朱允熥不会是简单地在玩物丧志,研究些什么奇技淫巧。 可这接二连三的情报传来,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能拿自己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拿老朱家的天下来赌一个不确定。 「毕竟咱对这小子的了解,也不过是从咱‘驾崩’到出殡这中间短短十几日时间而已。若是咱想错了他,相信错了他……」 「咱还是得尽快到达北平,做好随时拨乱反正的准备。」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往后流动的河水,在心中暗道,片刻后,才心情有些沉重的吐出了一口白雾。 第154章 朱元璋恍然,是他有意安排的! 沉吟良久,朱元璋才暂且收敛起自己的心情,继续查看着自己手中的情报——不管结果如何,掌握住情报永远不会错。 【九月初九。】 【陛下突然起了兴致,去了止马岭猎场打猎,但因陛下骑术不精射不中猎物,故此恼羞成怒在林中狂奔,同时因陛下坚持着宽松绸布衫进入山岭,在猎场中失踪且摔下了陡坡。】 【幸得兵部尚书茹瑺紧紧跟随,拼死护驾。】 【陛下身体无恙。】 【然,陛下大怒,所有随行人员官降一级,后日早朝,兵部尚书茹瑺被贬为兵部左侍郎。】 看完,朱元璋挑了挑眉:“又玩上打猎了?” 当然,对于此事他倒是没有太过在意,他是马背上的皇帝,儿孙在此道上用心,算不得不务正业。 反而面上不经意露出了一抹赞赏的神色:“说起来,那日他可是把咱的虎力硬弓都给拉了个满弓。只是这骑术确实得练一练了,老朱家的种,打个猎居然还能摔下马去。” “也怪吕氏那毒妇!!”朱元璋目光一冷,道。 他何尝猜不到朱允熥为何“马术不精”的原因?显然是为了在吕氏的眼皮子底下藏拙,所以不敢练习,不敢精! 想到这里,杀意在朱元璋的眸中一闪而过。 最终敛去。 “罢了,这小子连办了黄子澄、周德行两个灭门之案,这段时间清洗处理锦衣卫的手段同样算得是雷厉风行,刀口上没少沾血,现在的锦衣卫,就连蒋瓛都开始有些探不到口风和消息了。以这小子的性子,吕氏那毒妇也好过不了。” 说到此事,朱元璋的神色之中是带着欣慰的。 虽说锦衣卫越来越严密,他得到消息的难度也上升了起来,可换个角度来讲这却是一件好事——这证明了他选的继承人,证明了大明这位后世之君的手腕! 诚然,他现在有些不自信地着急往北平赶了。 但,若是可以的话。 他当然更希望自己没有信错人,希望自己这些准备和筹谋都是徒劳,希望“洪武大帝”的的确确在洪武二十五年驾崩了。 “等等……手腕,权利,兵部尚书……”朱元璋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面上神色骤然一滞,呢喃道。 随后便再次拿起手里的情报。 又一次把朱允熥打猎的这一则情报看了一遍。 “突然兴起的打猎。” “猎场失踪。” “兵部尚书茹瑺,单独跟随救驾,贬为兵部左侍郎……” 将手里的情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朱元璋若有所思地念叨着几个关键的字眼,陷入了一种呆住沉思的状态。 片刻后。 朱元璋脸上才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 一双略显浑浊的眸子也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一拍大腿道:“对了!这是他有意安排的!他的目的不是去打猎!他的目的是去见茹瑺!” 朱元璋掌控大明多年。 虽然最喜欢用的都段是杀杀杀,可这些年下来,朝堂上的势力平衡、阴谋阳谋也并非琢磨不透彻。 他可是亲眼见到朱允熥在淮西勋贵面前,演得人模人样,一口一个“舅爷”、“舅舅”、“叔伯公”叫得亲热,背地里却是一脸杀意地喊着“淮西武将”。 旁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朱允熥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蓝玉他们这群人。 这种情况下。 自己这个孙儿除了把锦衣卫完全清洗成自己的势力,再加上老七那蠢货自己送上门的青州势力之外,还有谁最能、也最值得拉拢?——兵部尚书茹瑺! “用这个思路来想就对了!” “感情这小狼崽子又在演,利用自己在外‘玩物丧志’的的印象,突然兴起去打猎,自然而然地和茹瑺接触,又创造机会二人独处……失踪的期间,茹瑺想必已经成了他的人!” “完事了还不忘和茹瑺再演一出戏,把他贬了。” 朱元璋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之中满是赞赏和激动之意:“他办不了的事让茹瑺去办,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京畿附近的兵力掌控从淮西勋贵手里慢慢分化到了自己手里去!” “哈哈哈哈哈!好小子!”朱元璋一时痛快笑了出来。 “或许,咱刚刚的顾虑和担忧都是白搭,哈哈哈!” 这是他选的继承人。有这样的手腕和心机,何愁事情不成?对于朱元璋来说,当浮一大白。 甚至对于之前的疑虑都打消了不少。 毕竟目前为止,以他所知来说,朱允熥那些看似荒唐的事情,其背后都有自己的深意和安排,每一次“玩物丧志”,实际上都用在了刀刃上。 隐忍、藏锋。 工部那织造局、织布机换梭子之事,想来也的确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别有洞天,大有文章。 “哈哈哈!老黄!看来应天府那边有好消息啊。”这时候,陆威也交代好了舵手要尽快北上,重新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刚好见朱元璋倚在船舷上大笑,一颗心也放松了不少。 虽然和朱元璋称兄道弟,但他可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已经交代好了,舵手会以他们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北上而去,再过些路程,还会有一段顺水的河道。”陆威道。 朱元璋此时心情也不错,笑呵呵地道:“哈哈哈,是有个不错的好消息。” 不过他并没有打消原先的计划,而是默认了陆威的安排。 算时间,他从应天府出来也快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该看的也差不多看够了,早一天到北平也算早一天安定下来,况且天冷了,到时候路也会不好走。 朱元璋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心情收拾好。 继续查看手里的情报信息。 下面的一条。 【九月十四。】 【自山西而来,一封八百里急递送进了应天府,到了宋忠的手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锦盒。】 “山西……” “那不是小狼崽子花了三十万两银子去挖煤的地方?” 朱元璋顿时目光一亮,来了兴趣。 三十万两银子去挖煤……能挖出来什么? 第155章 不论结果,这份心思难能可贵! 【锦盒之内所盛之物,微臣尚且无法拿到,具体递送了何物进京,还待查知。】 “八百里急递,盒子里装了什么又不知道。这个蒋瓛办起事情来,越来越不行了。”朱元璋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好在面上倒是也并无多少怒意。 毕竟他也知道。 现在的锦衣卫,已经越来越密不透风了。 旁边的陆威也立刻替蒋瓛开口辩解、安抚道:“老黄你这是在气啥呀,换个角度来说,这是件好事情呐,说明咱们大明这位新陛下,能干不是?” 日日跟在朱元璋身边,他也算是咂摸出来点味儿了。 这整件事情其实是朱元璋对当今陛下的试探和考量!同时,他也对这位洪武大帝的脾性多少了解了一些,知道朱元璋喜欢听哪些话,在意什么事情。 果然,被他这么一说,朱元璋面上些微的恼怒之意便消褪下去不少,甚至还被哄得心情好了不少:“那是!咱的眼光不能错!呵呵。” 接着便也不再纠结,继续往下看下去了。 【但宋忠将其呈递面圣之后。】 【朝廷新建了煤运司,且扩大了煤矿开采范围和力度,并将在全国各省、府分设煤运点,用于接收、囤积山西等各处煤矿开采点开采并运送出来的煤矿。】 对于这一步行动,朱允熥并没有强调要严格保密,倒也不是他不想,而是这么大的行动根本就不可能完全保密。 如果只是单纯的采矿都还好。 把几个矿场看守严密一些也就是了。 可是这么大量的煤矿他不可能一直囤积在那些矿场,一来没有那么大地方好囤的,二来是这个时代的交通运输实在是太慢了,很多时候,天气彻底冷下来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而已,真等那时候再分发煤炭,黄花菜都凉了。 而且,这么大量的煤炭运送到各个省、府去,朱允熥无论如何都需要依赖朝廷的运输体系,漕运衙门等等。 如此一来。 就算他把手里三万锦衣卫全投里面去。 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既然事情瞒不住,那他索性也就直接不瞒了,大张旗鼓地直接建立了煤运司,从锦衣卫之中分派人手主管也就是了。 看到后面的内容,朱元璋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呢喃道:“继续开采煤矿……煤运司,各省、府煤运点……” 而后目光一亮,面上同时还露出几分欣慰之色,点了点头:“所以他挖煤的确不是因为什么‘玩物丧志’、或是为了冶炼陶瓷囤积煤炭,而是考虑到了百姓冬日里的窘迫处境,想着让百姓一次为燃料取暖。” 口中呢喃的同时。 朱元璋一颗心都稍稍往下放了放。 虽然他还是更倾向于相信朱允熥不会做这么荒唐的事情来玩物丧志,但心里总还存着担忧和疑影儿,就怕“万一这小子当真荒唐呢?”。 现在看到朱允熥这一番行动,这疑影才算打消了。 不过,旁边的陆威却是试探着提醒道:“以煤炭为燃料让百姓取暖,可是这……”他只说了一半便观察着朱元璋的神色,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下提醒。 却见朱元璋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 道:“可是,煤炭根本就不适合用来作为燃料取暖是不是?咱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咱会不知道这事儿?” “煤炭烧起来,屋子里整个都是浓烟滚滚,而且还容易让人中毒而亡,当年逼不得已的时候啊,咱家里是捡来烧过,那时候同村好几户人家都死了人。” 农民出身,霜冻饥饿他都经历过,对这些事情门儿清。 陆威抿了抿唇咽了口唾沫。 心中暗道:「那你还一脸乐开花的样子,陛下这么做不完全是在浪费钱、浪费人力么?」 当然,这些话他嘴上是不能说的。 朱元璋却是只顿了顿,便继续笑呵呵地道: “咱看重的是这娃子的心思,他生来是天潢贵胄,长在皇宫里不知民间疾苦,不知道这煤炭的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可此事即便最终是惨淡收场,是无用功,可这娃子体谅百姓多艰,这份心思却是最难能可贵的!” “一个人,即便是帝王,也并非不能犯错。” “但一个帝王,绝对不能少了一份对苍生百姓的怜悯,不能少了对大明、对天下的大局观。” “只要出发点没有问题,过程曲折一些,不打紧。日后这也是一个教训,要挑起大明这份担子,这些总是要经历的。” “咱当年也是一步步试着走过来的,呵呵。” 朱元璋站在船舷旁边,双手负后,看着脚下的河水往后流动着,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看到这个消息,他的确是真心欢喜的。 前有设计继续扩大自己手里真正的权利和兵力之事,说明他一直都在提防着淮西勋贵,从未真正依赖对方。 现在这一出。 虽是个昏招,却不难以此看出朱允熥的心性和想法。 这也同样侧面证明了。 当初他“驾崩”的那一夜,朱允熥对淮西勋贵许诺的那些荒唐的好处,的的确确就是在忽悠人罢了。 至于说几十万两银子要打水漂了……旁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嘛,那小狼崽子能造琉璃,这点试错成本看似庞大,实际上对于小狼崽子来说却不值一提。 朱元璋考量着朱允熥,想事情自然以朱允熥的角度来想。 银子什么的,一开始心疼,后面想多了也就习惯了这种如流水一般的花法了。 如此考量之下。 这如何算不得是个好消息呢? “倒是咱目光短浅,见识浅薄了,只看得到其中之一,看不到其中真正深层次的一面。”陆威面上顿时露出恍然之色,心中的疑惑也瞬间迎刃而解。 与此同时。 他的面上也露出几分钦佩之意,发出一声真诚的慨叹道:“如此说来,咱大明皇朝的新帝,的确会是个好皇帝。” 听到陆威这话,朱元璋挑了挑眉,面上都不自觉地骄傲了几分:“咱选的,不能差了去咯!” 第156章 显微镜,微观概念的引入 不知是不是错觉。 讲出这话的时候,朱元璋顿时觉得吹到面上的寒风都少了几分冷冽,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嘿!再过些时日,这娃子也要选妃了。也是,十四了,立了业也该考虑成家,这孩子自小没了母亲,好在身边还有两个姐姐,有朝芳帮他操持着终身大事。” 朱元璋心情愉悦地继续往下看着蒋瓛送到自己手上的情报,看到选妃的消息,面上褶皱仿佛都变平了一些,此刻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仿佛就是一个操心自家孙儿终身大事的普通农民一般,脸上带着朴实的笑意。 不过言语之间。 终究带了几分愧疚之意在其中。 说到底,也是他粗人一个,自己后宫里又有马皇后坐镇,斗也斗不起来,在这方面的意识便差了些。 也差点因此埋没了这么个好苗子。 “哟!那咱得恭喜你了,再往后,都要有重孙子了,嘿嘿嘿嘿!”一旁的陆威唠家常一般,道出了恭贺。 朱元璋面上笑嘻嘻。 却略带一丝遗憾地道:“却抱不到喽。” …… 话分两头。 应天府,乾清宫。 “阿嚏。”朱允熥这边正要在奏疏上落笔批阅,却是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他伸手揉了揉鼻子暗暗吐槽道:“这是谁在背后蛐蛐我?” “哟,怕是天气凉下来了,奴婢这就把炭炉子给您点上去。”候在一旁的马三宝脸色微微一变,道。 朱允熥摆了摆手,伸了个懒腰,打趣道:“这倒不用,朕也并未觉得寒冷,约莫是外面骂朕的人又多了些吧,呵呵。” 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本来就被朝野上下有所诟病,骂名本就已然一大堆了。 再加上前些日子。 他又大张旗鼓地建立了煤运司,丝毫没有对此进行保密或是遮掩,现在朝野上下都知道他花银子挖煤矿的事儿了。 严管上奏疏弹劾,民间百姓物议如沸,骂声自然不小。 不经过处理的煤炭烧起来是什么效果,百姓再清楚不过了,自然认为他这一波操作越发荒唐。 这也是朱允熥直接放弃保密的另外一个原因:就算他大张旗鼓进行这件事情,旁人也猜不到他真正的用意。 毕竟谁能想到。 他有办法将这些没用的石头变成无烟煤。 而煤炭这种司空见惯的东西,谁也不会将玄机怀疑到这玩意儿本身上去,对他往全国各地运送过去的煤炭进行探究。 这叫“明度陈仓”。 听到朱允熥拿自己打趣,马三宝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愤然之色:“朝臣明白什么?百姓又明白什么?次次都只会冤了陛下一番苦心!” 这几天的时间里,马三宝也是真的既心疼又气愤。 他伺候了朱允熥多年,是看着自家主子从小长到大的,没想到自家主子小时候受委屈,如今当了皇帝还继续受委屈。 倒是朱允熥淡定得一批,还能拿自己打趣。 对于他来说。 这些事情都不是他需要在意的。 要坐得了这个位置,本就当在能屈时屈,能伸时伸,成大事者从来不该为这些小节,一时意气乱了自己的方寸。 况且这本就在他的计算和预料之内,或者说,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这话往后不必再提。”朱允熥提醒道。 随后挑了挑眉,提笔准备将方才要写的批语继续写上去。 “奴婢明白的。” 马三宝应了一声,立刻紧抿了自己的嘴。 朱允熥刚把手底下的奏疏合上,准备打开下一封奏疏之时,门外看守的小太监走了进来:“启禀陛下,工部尚书秦逵求见陛下。” 朱允熥放下自己手里的朱批御笔。 心中微微一动:“传。” 显微镜有完整且精细的图纸,造起来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技术难度,算时间,几天过去也该造好了。 很快,秦逵就端着手里一个被红色绸布盖住的物件儿,走了进来:“微臣秦逵,参见陛下!!前些日子陛下让微臣铸造之物,请陛下一览。” 他低着头躬身一礼,双手托举着手里的物件。 马三宝立刻上前接下,放在了朱允熥面前的龙书案上。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将上面的红绸布揭开丢在一旁,一个简易的显微镜映入眼帘,上下打量端详了一番,朱允熥点头道:“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的。” 毕竟有详细的图纸,样子是跑不掉的。 不过,具体效果到底如何,就需要他把之前磨好的凸透镜分别装在目镜和物镜的位置,对焦之后试验了。 想到这里,他摆了摆手:“你先去殿外候着吧。” 这东西的具体使用暂且涉及不到工部,所以他并没有打算让秦逵明白自己造这东西的用处。 “是,那微臣暂且告退。” 秦逵也没有多问,拱手躬身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见秦逵退出乾清宫。 马三宝也立刻走到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将之前存放在其中的凸透镜取了出来。 朱允熥给图纸的时候就留了替换镜片的活口,工部的手艺和精细度没得说,朱允熥很快就顺利地将镜片装了上去。 他站起身来。 深吸了一口气。 随意从一支干净毛笔的笔端拔了根笔毛放在载物台上,随后将一只眼睛凑到目镜的位置,开始扭动旋钮调整焦距。 眼前一开始自然是一片模糊。 但随着朱允熥转动调焦的旋钮,一番调试过后,视线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出现了一根被放大约莫一两百倍的毛发组织!!虽然微观程度比之后世还是远远不如,但这种程度,已经可以让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震撼。 朱允熥从开始就明白一个道理。 想要全面发展大明,只靠着他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而且一些细节、专业上的东西,他肯定也没办法想得那么全面。 所以他需要王祯的后人,需要朱橚这样的人。 他要做的不是把后世的东西全部搬运过来,他一个大脑也做不到这样,他能做的,是概念的引入,再让其野蛮生长。 譬如此刻:微观概念的引入。 “来人,去医疗院把周王给朕宣过来!”朱允熥抬起头来,下旨道。 第157章 真正的延寿之法! 医疗院。 此间弥漫着各种淡淡的药材香味,不少民间有名的郎中、大夫都聚集于此。 有人抱着古旧的书籍细细品读钻研,有人拿着晒干的药材端详查看,有人三三两两讨论斟酌着医方的剂量…… 自从上次把研究论文送给朱允熥,还不小心破防在朱允熥面前骂了一句之后,朱橚继续混迹在这些郎中、大夫之间,整理医疗古籍、古方。 同时也过了好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不过好在。 这几天的时间里似乎都无事发生。 「莫非真是我多心了?」 「那陛下耍我这么一通,叫我做了这么多研究最终却根本无法派上用场,单纯的在玩儿我?」 朱橚怔怔出神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药材,眉头紧紧蹙起,心里依旧兀自暗暗琢磨,却始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却在此时。 门口出现了一个颇为眼熟的小太监。 朱橚认得他——在朱允熥最信任的太监马三宝手底下做事,侍候圣驾,常替朱允熥去紫禁城各宫传旨。 “张公公?”朱橚神色一滞,心脏骤然一跳。 “奴婢见过周王殿下,有陛下口谕。”传旨的张公公细着嗓子道。 朱橚面上保持镇定,心中却不由得微微一沉,同时立刻站起身来,跪地接旨,此间的其他郎中、大夫等人,也是齐刷刷地在身后跪了下来。 “陛下口谕,朕有要事,五叔速来乾清宫一叙。” 口谕不同于书面的圣旨,会更加随意一些,张公公如实将朱允熥的原话道了出来。 “遵旨。”朱橚立刻恭敬地应声道。 随后便被传旨的张公公给扶了起来,面上略显忐忑。 他身后的名医团队之前就是和他一起研究课题的,当然也知道朱橚之前的遭遇以及这几天的忐忑。 随之站起身来之后。 也是面色凝沉地相互交换着目光,其中不乏担忧之色。 他们这群人会聚集到这里,有锦衣玉食的待遇,算是全亏了周王殿下,同时,医者仁心,他们更加看重的,是和周王殿下一起编纂出能造福天下的医书良方,是为名也为心。 难得有这么一位王孙贵胄对医学一道感兴趣,协同、支持他们做这一番事业。 他们自然不愿意朱橚出事。 朱橚迟疑了片刻,从袖子里拿出来个银锭子,悄悄塞到张公公手里,压低声音打探着口风:“敢问张公公,可知陛下有何要事找本王?” 张公公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把银锭子推了回去:“唉!这奴婢可万万不能收,替陛下传旨乃是奴婢分内之事,周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好不容易得了三宝公公的赏识,在乾清宫御前做事,这玩意儿他可不敢收。 一来是乾清宫的待遇赏赐属实不错,但更重要的是第二点,这种事情被发现了只有一个下场,杖毙! 为着这点贪念。 死在庭杖之下的前车之鉴比比皆是。 与自己一条小命,以及在乾清宫长久做事的好处相比,没人会蠢得去贪图这些小利。 “张公公……”朱橚还想要伸手进袖子里掏银子。 却是直接被传旨的张公公给打断了,严词拒绝:“周王殿下您可别再折煞奴婢了,便是您给奴婢逃出来一座银山,可圣意怎是奴婢能随意揣测的?殿下还是随奴婢这边请吧。” 朱橚微微一愣,心中不由暗暗惊诧:「看来他真不是嫌少了……本王这侄儿,管束下人、收服人心的手段当真是有一手啊!乾清宫竟然已经如此密不透风了。」 一念及此,他愈发觉得朱允熥不简单。 却也知道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能蹙了蹙眉头,踏前几步,心情忐忑地出了医疗院。 身后诸多医者目送二人离开,纷纷露出担忧的目光。 …… “微臣朱橚,参见陛下。”朱橚故作镇定,礼数周全,同时也暗暗端详着朱允熥的神情和面色。 却见朱允熥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心情不错,左手负后,右手微微虚抬了一下:“五叔不必多礼。” 如此。 朱橚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试探着询问道:“不知陛下宣召微臣,有何吩咐?” 朱允熥挑了挑眉,道:“确实有事儿,是大事儿!” “微臣洗耳恭听。” 朱橚郑重地道,同时心中也略略好奇起来,首先他的确没有在朱允熥面上看到杀意,甚至略微丝毫的恶意都没有,反而隐隐带着一丝雀跃。 朱允熥也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道:“真正的延寿之法!不知五叔是否有兴趣?” 听到朱允熥的话,朱橚当场有些懵逼,愣了片刻才一脸疑惑地问道:“真正的……延寿之法???” 延寿,这是一个从古至今都无解的命题。 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嬴政、驱逐匈奴于北上的汉武帝、开创贞观盛世的唐太宗……多少帝王的执念,多少帝王的求而不得?但从未曾有人成功过。 朱橚对医道一途的钻研不算浅薄,更知“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这个道理。 寿数到了,天要收你,任谁也是没有办法的。 你朱允熥一个十几岁的黄口小儿,凭什么能如此笃定地说,你掌握了延寿之法。 况且你正当少年。 似乎也不必考虑此事吧…… “不错,朕有一法,可解寻常解不了的难症!五叔钻研医道,想必也清楚,很多时候,一场疫病可毁一村、一城,一场伤风便可夺人性命,五叔是否知其真正缘由?”朱允熥问道。 朱橚思索了片刻。 轻叹了一口气:“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只能叹一句,时也命也。”这种无可奈何的场面,他见过太多。 朱允熥沉默了片刻,没有继续从这方面引导他。 毕竟微观概念、微生物、细菌、病毒的存在,不真正见识过是很难想到的,是完全无形的。 “五叔可知,这天地之间,有如你我、如狮虎、如鹰禽这一类可动之物具有生命,有如树木花草一类不可动之物具有生命之外,还有其他存在?”朱允熥换了个角度问道。 第158章 先给你一点小小的震撼 “其他存在……?” 朱橚越来越懵逼了,完全猜不透朱允熥到底想要向他传达什么,细细一想朱允熥问他的这一番话,他摇了摇头:“人、禽兽、草木……除此之外天地之间当无其他生灵活物。” 想不通,便只能顺着朱允熥的话回答。 朱允熥却淡淡一笑:“五叔错了。” “错了?”朱橚蹙起眉头,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并无问题。 “你上前来。”朱允熥朝朱橚招了招手,道。 要引入,甚至解释围观的概念,自然是要先给自己这位五叔一点小小的震撼。 “这……是否不太妥当?” 朱橚没敢贸然上前,即便面前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是他的侄儿,可他更是天子、是国君,况且对方本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当然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道会不会是坑? “朕有旨,你上前来。”朱允熥面色严肃地道。 “是,陛下。”朱橚只能拱手一礼,紧张忐忑地朝朱允熥的方向走了过去,在书案面前停了下来。 这时候,朱橚才注意到。 龙书案上。 除了摆放着还没批完的奏疏,笔墨纸砚等物之外,还摆放着一架奇形怪状,他从来未曾见过的东西,这东西的旁边,放着一杯水、一小撮土壤。 显然,这些都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但朱橚心中防备,并没有贸然发话或是询问什么,而是面上保持平静地等待着朱允熥发话。 却见朱允熥指着桌上的水杯、土壤问道:“五叔,你看这是什么?” 朱橚如实回答:“一杯水,一撮土。” “那五叔看看,这水和土,它干净吗?”朱允熥继续问。 “干净的。”朱橚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却见朱允熥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在水杯里蘸了些水,放在那一架奇奇怪怪的东西下方一处小台子上,接着又将眼睛靠了过去,旋动着那架东西上的一个旋钮。 一番旋转调试过后。 朱允熥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朱橚道:“五叔过来看看,这滴水它现在还干净吗?” “这……”朱橚更慌了。 让他上前也就罢了,还让他站到龙书案后面的位置——龙书案后面坐着的,当是皇帝…… 当然,他立刻就被朱允熥打断了:“叫你过来就过来。是不是还要朕写一道圣旨,恕你无罪才行?” 朱橚心中暗道:「那感情好……」 不过朱允熥都这么说了,他当然也不敢接茬,只能给自己定了定心,硬着头皮逃过书案走到了朱允熥的旁边。 “和朕一样,对着这里看看。”朱允熥往左让了一步。 “呃,是……”朱橚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却也只能照做,尝试着和朱允熥一样将眼睛凑近最上方的筒状物顶端。 这一看。 立刻就吸引住了他的心神。 只见视线之中,有没见过的长条小虫在动,有一些细小的黑点等等…… 朱橚一惊,挪开眼睛对着这架东西上上下下一看。 方才见到的场景却又消失了,在这器物的下方只有些微的水渍而已,而再把眼睛凑到筒状物的上方去看,便又是之前的场景了……简直玄奇! “这是怎么回事?”朱橚一脸惊奇地道。 朱允熥没有说话。 把显微镜下面的水渍拿掉。 又换了一些干净土壤放在之前放水渍的地方,和之前一样操作,就用旋钮进行了一番调整。 然后才再次让出位置道:“五叔再看。” 朱橚不明所以,心中虽然忐忑却也好奇,迟疑了片刻后便再次将眼睛凑上去一看。 这一次,视线之中的景象变成了一堆“小沙砾”,以及在沙砾之间蠕动的小虫子。 他在观察的同时,朱允熥则出手将物镜下方的土壤左右动了动,在朱橚的视线里,沙砾、小虫子也随之移动着。 朱橚抬起头来。 一脸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弯下去看了看那干净的土壤,又站直来看了看目镜成像呈现出来的场景,又和朱允熥那般,观察的同时自己动了动土壤,如此往复观察…… 最后终于算是得出了一个结论:“微臣看到的……是这一撮土壤??” 朱允熥站在旁边,背负双手,一脸平静淡然的样子看着他道:“正是!你之前见到的场景,则是那一滴水,如何?” 朱橚咽了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气。 这才无比惊叹地道:“玄奇!简直太玄奇了!除去人、禽兽、草木之外,这天地之间当真存在其他的生灵!” “这便是所谓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吗……” 朱允熥挑了挑眉:“也不是不能这么理解。用学术性的话来说,这叫做微观世界。” “你手里摸着的这个器物,名字叫做‘显微镜’,它的工作原理,是将东西放大,看看这玩意儿你会更好理解。” 说罢,朱允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普通的凸透镜,随手丢给了朱橚。 朱橚立刻将其接住。 看到凸透镜的时候先是微微惊诧了一下:“这是……琉璃,这么大一块,晶莹剔透,无杂无色的琉璃……” 这也不怪他,这个时代玻璃是个稀罕物件。 “对着这块琉璃到处看看。”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提醒道。 想到自己现在是在朱允熥这个皇帝面前,朱橚心中即便对于这块纯净的琉璃感到惊诧,也只能收起所有的心思,照着朱允熥所说的话去做。 拿着手里的凸透镜左右看看。 这一看立刻发现了问题——放大了,龙书案上的文房四宝、自己的手,书案上的纹路……在这块纯净剔透的琉璃后面,全部都被放大了! “看出了什么?”朱允熥问道。 “这块琉璃能将所有东西放大。”朱橚老实回答道。 “这显微镜的作用和你手里的琉璃差不多,也是把东西放大,只是经过了朕的特殊设计和处理,放大倍数比你手里这块琉璃不可同日而语。”朱允熥解释道。 朱橚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所以微臣方才见到的场景,乃是那滴水、那一撮土壤放大之后所见。” 朱允熥淡笑着点了点头:“那咱们现在再来谈,微生物、疫病、伤寒,与延寿之法。” 第159章 未知的种子,特别的花 “微……微生物?疫病、伤寒,与延寿之法……” 朱橚有些出神地看着龙书案上的“显微镜”,若有所思地呢喃重复了一句,心中细细咂摸着这句话的意味。 虽然依旧没咂摸出个所以然来。 可心中却隐隐有种直觉:自己或许要接触什么不得了的概念与事物了!看似天方夜谭的“延寿之法”,自己这个侄儿好像真要说出个一二道理一般! 一念及此。 一颗心脏都愈发跳得快了起来。 “陛下请讲!”朱橚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映射出好奇、渴望、激动……等种种情绪,一扫之前的谨慎之态,就等着朱允熥继续往下讲。 朱允熥挑了挑眉,缓缓开口道:“这天地之间,除了动物、植物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类具有生命的东西,由于这种东西极其微小,所以叫做「微生物」。” “是方才微臣用显微镜在水中和土壤中看到的小虫子?”朱橚目光发亮的看着朱允熥,好奇地问道。 朱允熥摇了摇头:“那还算不上真正的微生物,只能算是体型偏小一些、肉眼难以发现的动物罢了,毕竟朕这台显微镜的放大倍数,估摸着最高也就两百来倍的样子,还不足以观测到真正的微生物。” 微生物的直径通常在零点几到几微米的范围之内,他展示给朱橚看,主要是起到一个引入微观概念的作用,种下一颗种子,让中医来开启这方面的研究和探索。 现代常有中医西医之争。 但在朱允熥看来,二者各有优劣,各有对方所不能及之处,譬如中医不得不承认西医方法见效快,西医也不得不承认一些靠仪器都检查不出来的东西,中医体系却能管用。 不过中医真正的传承,到现代算是丢失了大半。 西医则大行其道。 让这个时代这些真正精通中医传承的顶尖医者,接触到微观概念,会不会如同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种下一颗未知的种子,开出来一朵特别的花? 退一步讲。 就算开不出来这朵特别的花。 最多也就是在大明皇朝发展出来另外一套体系,二者相互弥补,这同样能将大明的医疗条件与技术提升一个档次——换而言之,提升大明百姓整体寿命。 无论是哪种结果。 都不亏。 “两百来倍?还不足以看到!?”朱橚并不知道朱允熥此刻心中所想,只是听到这个解释,便惊得瞪大了眼睛。 朱允熥点了点头:“不错。但你既然看到过显微镜下的情形,想必能接受微生物的概念了。” 朱橚也点头肯定道:“既然可以放大两百倍看到微臣之前看不到的小虫子,那若是能有放大更多倍数的显微镜,看到陛下口中所说的「微生物」又何尝不可能?” 这话说完。 朱橚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愣:「陛下方才的举动……仿佛一直在向我证明!证明“微生物”的存在!」 想到这里。 朱橚心中不由暗暗一惊。 他被宣召到应天府也有些时日了,并非对朱允熥一无所知,朱允熥这个皇帝当得如何且不作评价,但他这个人本身就是个说一不二的狠人。 质疑他者杀,不尊他者杀,怀有异心者杀。 「如今却耐着性子向我证明着什么……可见他对我的确不存在什么杀心,而是真的要用我!」 思索间。 耳边再次传来朱允熥的声音。 “那就好说了。” “方才我们聊到过,若起疫症,可祸及一村、一城、乃至一府一省,若是伤风、身体受伤,身体便可能就此腐败,一蹶不振至死,五叔想必听过、见过不少。”朱允熥道。 朱橚茫然地点了点头:“见过,无力回天。” 朱允熥继续道:“现在有了微观、微生物的概念,五叔便可想一想,那些微小到完全不可见的微生物透过口鼻、伤口侵入肌体之内,人看不到又无法拔除,进而其可以持续侵害肌体,最终导致身体腐败凋零……那些看似无理的症状,是否便有了可以解释的合理因由?” 听到朱允熥说完这一番话,朱橚已然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一双眸子圆瞪。 不等他反应过来什么。 朱允熥便继续解释起来: “健康的人接触伤寒之人,有时甚至只需见面不必接触,也可能因此而感染伤寒,便是因为这些对人体有害的微生物如灰尘一般,在虚空中从一人身上漂浮到另一人身上。” “这个道理,小至伤寒,大至瘟疫都同理,或者说,导致瘟疫病症的微生物比普通的微生物更容易转移,所以效果如狼似虎,无可抵挡。” “用现有医学理论上的说法来对应的话。” “你们叫病人过了病气给人,感染疫症者散发出疫气。” 朱允熥先以微观概念解释了一遍,随后又找了中医之中对应的类似说法进行类比。 当朱允熥话音落下不再继续说话。 整个乾清宫顿时陷入了一阵死寂,朱橚感觉旁的一切声音仿佛都在远离自己,几乎已经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动的声音。 好半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有道理!” 说完他似是反应过来什么,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口鼻,面露惊慌之色:“那虚空之中……看似清净澄明,也和土壤、清水之中一样,存在这些微生物?” 一下子,他顿时感觉哪儿哪儿都是看不见的虫子,哪儿哪儿都不安全,说完直接屏住了呼吸。 却见朱允熥十分淡定地笑了笑:“五叔悟性甚高,不过也不必如此杞人忧天,微生物也分为对身体有害者和对身体无害者,若是处处都不安全,人类岂非早就不存在了?” 朱橚也立刻反应过来。 放下了掩住口鼻的衣袖,尴尬地笑了笑:“嘿嘿,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现在,概念引入得差不多了。 朱允熥便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问道:“在知其所以然的情况下,若是能寻到方法对付这些有害微生物,伤寒、无解之症、疫症……是否便可迎刃而解,敢问五叔,不知这……是否可称之为延寿之法?” 第160章 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敢问五叔,不知这……是否可称之为延寿之法?” 当朱允熥把话题拉回了真正的主题上,他最后一句话落在朱橚的耳朵里,顿时如同一颗惊雷炸响! 朱橚微微愣住了片刻。 随后面上露出狂喜、跃跃欲试之色,激动的叹道:“若是能轻易治好伤寒、伤口腐败、乃至如狼似虎的瘟疫……可称之为延寿之法!” 他不得不承认。 从头到尾,一切说法都是有理有据,无懈可击。他也找不到任何破绽和缺陷。 他研究医道已经有些年头了。 深知大部分时候,病人最普遍的死法就是伤寒发热无治。 而每每发了瘟疫,更是大片大片的人死去。 若是此法可行。 如何算不得延寿?? 这所谓的延寿之法,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仙丹妙药,寻仙问道的说法,而是切切实实地从根本出发,从治好每一个病人出发,实现一种“普遍性延寿”! “这便是朕成立医疗院,把你从开封宣到应天府来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朕要你带领医疗院,研究此道!”朱允熥说出了他真正的安排。 朱橚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 随后退了几步从龙书案上绕了出来,站回了自己原先所在的位置,拱手深躬一礼,无比郑重地道:“微臣,领旨!愿为陛下效绵薄之力!” “若是此法可行……当造福天下万民!陛下圣明!!”朱橚几乎是发自内心肺腑地,高高朗声道。 是的!! 允熥当为明君!! 他是真有法子,让大明皇朝所有百姓,有增长寿命的机会!而且在切切实实地为此筹谋。 反而是自己。 竟然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个人之身为念,防备着、猜忌着,只当自己这个侄儿容不下自己这个叔叔。 而以此来看,朱允熥之前让自己研究的课题……若是能完成“延寿”这一壮举,日后何尝会没有机会发表实践? 这从来就不是什么阴谋阳谋。 而是陛下在给天下臣民谋算罢了! 大明皇朝有如此君父,如何不能兴盛繁荣,成就盛世? 「我真该死啊!」 此刻,朱橚抬眸看了一眼朱允熥,心中顿时只剩下一阵浓厚的愧疚之意。 见朱橚面上的郑重和心悦诚服,朱允熥一颗心也微微一定,摆了摆手道:“这台显微镜,你便直接带回医疗院去,暂且先用着便是,虽然目前放大倍数还不太够,但也可用于初步的观察和微观体系的建立。” “这……” 朱橚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意外之色,能够将物体放大两百余倍的珍贵器物,就这么直接给他了? 不过他现在也算是知道了朱允熥真正的心思与用意,知道朱允熥并不是在挖坑什么的,便也不再推辞,拱手一礼:“微臣谢陛下赏赐!” 他万万没想到。 朱允熥不仅没有打他的主意,反而如此信任他,心中的愧疚之意顿时又多了一分。 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朱允熥刚才的说辞,有些好奇地试探着询问道:“陛下方才说的是,「目前」放大倍数不够,意思是否是……这放大倍数还能再加?甚至微臣有可能可以亲眼观察到陛下所说的「微生物」?” 是的,他听朱允熥说的是,目前! 想到这里,他的呼吸都不由变得粗重了几分,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着一抹期待。 若是能真正看到那些微生物,研究对付之法自然也能事半功倍——这是旷世未有的青史留名之成就!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 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从技术上来说,你会有机会看到的,而且,朕还略知一些对付这些微生物的方法。只是还需要些时间。” 理论上来说。 光学显微镜最大的倍数可以达到两千倍。 只是由于分辨率的原因,目镜一般只能在十五倍以下,要达到这种倍数,就得在物镜的放大倍数上做努力了。 好在第一个凸透镜磨出来之后,凸透镜就算是有模板了。 往后大不了抓些人,照着他的模型专门给他磨玻璃便是,就是以这个时代人的知识水平,讲解光的折射这些原理可能费劲了一些罢了,但想必也都能克服。 听到朱允熥的肯定答复。 朱橚顿时激动得一张脸都有些微微发红起来:“若能看得到那些虚无缥缈之物,必是大有裨益!陛下能造出此物,当真可谓是天纵奇才!微臣敬服!” 这一句话,三分恭维,七分真意。 他也是发自内心觉得,能得出什么微生物的结论,而且居然还能造出来显微镜这种东西证实、观察……如何称不上天纵奇才!? 而这种东西被一个有行动力、有决断力的帝王发现、创造,更是普天之下所有百姓的福分! “真正将此事施行下去,还得需要五叔和医疗院诸多名医出力才是。”朱允熥摸了摸鼻子,道,这段时间听旁人骂他骂多了,突然听到好话都有点不太习惯了。 “那微臣……”朱橚刚想请旨告退,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转而开口道:“陛下既有忧国忧民之心,有一事,微臣想斗胆提一提。” 朱允熥挑了挑眉,有些好奇:“何事?” 朱橚沉吟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道:“是最近朝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的「煤运司」之事。” 他记得之前自己兴冲冲来给朱允熥送论文的时候,朱允熥说过发表论文的两个前提:百姓少死人,寿命提升。 原本他都觉得是天方夜谭,今日才知道,朱允熥是认真的,寿命的课题看似有了解法,朱橚便想到了另外一点:少死人。如此便自然而然想到了朱允熥最近做的事情。 现在他对朱允熥疑窦全消,算是和朱允熥交了心,心中更是已经真真正正把自己这个侄儿当做了大明的君父。 这才本着真心,来跟朱允熥提一提此事。 “呵,”听到朱橚的话,朱允熥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五叔若是要说此事的话,那便不必再说了。车轱辘话,朕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五叔,退吧。” 第161章 朱橚恍然,其中另有玄机! “五叔,退吧。” “你管得有些太宽了。” 朱允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话音落下的同时。 已然直接将龙书案上的水杯、土壤等杂物推到了一旁,随手从案上拿起一封奏疏打开,自顾自地阅览起来。 显然丝毫没有要继续再听他说一个字的意思。 明明不过在安静地看着奏疏,俊秀的面庞之中甚至还能看得出一抹稚嫩之色。 却是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朱橚微微一怔,抿了抿嘴唇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去,暗暗有些懊悔自己开了那个口。 方才所见所闻太过新奇,又算是得了朱允熥的重托与信任,一时竟有些忘了形。 看着龙书案上那个神色淡漠批阅奏疏的少年,他这才骤然想起,这个少年纵然是自己的侄儿,是与自己畅论微观之人,但在所有这些属性之前,他首先是一个帝王! 心狠,威势极重! 现在对方的确没有要动自己,反而有要重用自己的意思。 可若是自己哪一日有了僭越的意思。 朱橚一点都不怀疑。 自己这个侄儿能立马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顿了顿,朱橚才道:“是微臣莽撞了,微臣告退。” 不过他刚退了几步。 便听到朱允熥提醒他的声音:“五叔,显微镜忘了,还有,此事除了相关人等,朕不想被旁人知晓。” 朱橚心头一跳。 有些慌张地上前接过马三宝送来的显微镜,应了一声,这才有些心事重重地退出了乾清宫。 朱允熥在手中的奏疏上批下了【已阅】,将其合起。 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门口朱橚消失的位置,满意地淡淡一笑:“看来朕这位五叔,很知趣。” 马三宝一边收拾着龙书案上的杂物,一边细声附和道:“陛下是天子,威势强盛,学识广博,能知常人所不知之事,见常人所不敢想之物,何人敢不敬服?” 听马三宝恭维起此事,朱允熥随手拿起方才放在桌上的那枚凸透镜,若有所思地随口问道:“让你去狱中提的那些犯人都是什么情况?” 正如朱橚渴望的那样。 朱允熥也想再得到更加精密和倍数更高的显微镜。 索性他已经有了凸透镜的模板,这玩意儿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就不再是没有概念的空中楼阁了,接下来只要有人能理解玻璃、折射率、焦距……这些相关的原理,这个时代的人一样可以继续磨出更大的倍数。 此事也就不用朱允熥再操心了。 老朱治朝严厉,狱中除了寻常作奸犯科的百姓,不缺朝中那些学识不错的高官。 “回陛下。” “奴婢提了二十个重罪之人,将陛下那一套理论给他们传阅钻研,能理解陛下之意的,有两个人。”马三宝回道。 对此,朱允熥并无多少意外,毕竟这个时代被称之为“有学识”的人学的主要还是儒家那一套东西,能迅速接受理解物理、算学的并不会那么多。 他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道:“秘密看管起来让这两个人磨玻璃,其他的,处理掉。人手不够再多找些囚犯试试就是。”他需要保密。 这就是为什么找囚犯的原因。 纵然他有绝对的生杀予夺之权,但他还不至于只因对方见过不能说的东西,就把一个无辜的人处决掉。 把此事交托出去之后。 朱允熥便不以为意地继续批阅奏折起来。 …… 另外一边。 朱橚端着被红绸布盖住的显微镜走过长街,心中来来回回想着之前在乾清宫发生的事情。 「把此事交代给本王之时,他的确十分的郑重,也很认真,不像是在给本王挖什么坑,况且他若对本王存有半分疑心,根本不至于把如此精密重要之物交给本王,耐心证明解释什么。」 「显然他的立足点只会是为了百姓。」 「显微镜……微观概念……」 「他是如何发现的,又是如何能制造出这等精密物件?」 「他很聪明,比一般人都要聪明许多,为何会在“煤运司”这件事情上犯糊涂?」 心中夹杂着激动、雀跃、兴奋的情绪,以及一肚子的疑惑和百思不得其解,一路回到了医疗院,朱橚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医疗院之内。 诸多民间的大夫、医者一边处理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时不时还要面色担忧地朝医疗院大门伸长脖子看上两眼。 他们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对周王殿下不利,最差的情况,周王殿下说不定都回不来了。 如今这位陛下,虽比不得先帝的喜怒无常和杀性重。 可死在他手底下的人。 也不少。 而周王殿下身份敏感…… 好在,千盼万盼,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周王殿下!” “殿下您回来了!” “殿下!” “……” 众人顿时如释重负,纷纷放下手头上的事情迎了上去,接着便发现,周王殿下手里还端着一个被红绸布盖着的物件。 “殿下,这是何物?”有人好奇地问道。 朱橚为人比较随和,常和他们混迹在一处,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多拘谨和规矩。 被人问起手上的东西。 朱橚面上立刻露出激动和兴奋之意,如同一个孩童和人分享自己的心爱之物一般,道:“此物,或许能让天……” 不过才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他没忘记朱允熥的叮嘱:此事不可被无关人等知晓。 想到这里,他立刻改了口:“朝野皆知陛下喜好些特别的玩意儿,此次宣召本王,竟是赐给了本王一玩乐之物。” 说完,他故作一副苦笑模样。 然后不动声色地朝医疗院之内走去:“都随本王过来。”除去医疗院中的宫人仆婢,这些名医都是他的智囊团队,既然要钻研朱允熥提到的微观概念,这些人自然都属于相关之人。 刚走出去两步。 朱橚却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又骤然停下了脚步,面上露出恍然之色:“本王明白了!这其中有玄机!这其中可能另有玄机!” 第162章 医疗院封闭,北平来客 “玄机?” “周王殿下,什么玄机?”跟在朱橚身后的诸多医者顿时一头雾水,不知道朱橚在说什么,纷纷疑惑问道。 朱橚收起自己脸上的神情摇了摇头:“没什么。” 旁人自然不知。 他所说的玄机,其实是他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他觉得,朱允熥能发现这所谓的微观概念,能造出来显微镜这种精细物件,自是一个不得了的聪明人,不该在所谓的“煤运司”的事情上犯糊涂。 但这个糊涂,朱允熥就是犯了,而且犯得很坚决! 他一直想不通。 直到刚才,他为了遵圣旨,不把手里显微镜的真相泄露出去,于是编了个说法,说这是陛下赐予的一件“玩物”…… 这才猛然惊觉。 「凡事,所见所闻并非一定是背后的真相!」 就如他手里的显微镜,明明是为了天下百姓而造出来的东西,甚至很可能是一件旷古烁今的功劳,可落在那些丫鬟仆婢眼里,就变成了自己口中的“玩物”。 「陛下并不想自己的心思为人所知。」 由此,朱橚恍然想明白了这一点,随之而来的瞬间,更有千百个念头在脑海中冒了出来…… 「既然显微镜一事如此,那“煤运司”何尝不能是如此?或许煤矿、煤运司本就是陛下营造出来的一层障眼法?又或许这煤矿、煤运司之中藏着本王想不到的玄机?」 「以煤矿为燃料的不可行性那些言官肯定已然和陛下揉开了掰碎了讲了无数遍,以陛下的心思和睿智,一意孤行犯糊涂的可能性显然不大。」 「那么……」 「若是再想大胆一点……」 「其他的事情,当着父皇灵前玩弄名贵花草?沉迷于烧纸陶瓷?工部、工业司那些奇技淫巧的玩意?是否也是如此?」 有时候,想通一些事情只需要一个契机。 此刻,朱橚脑海之中顿时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无数大胆的猜测和想法,虽然他也觉得自己这些想法显得有些荒唐,可是心中却隐隐有些偏向于相信这些荒唐的猜测。 “殿下?” “周王殿下?” “殿下您怎么了?没事儿吧?” 怔怔出神之间,朱橚感觉仿佛有一些熟悉的声音,以担忧的语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一会儿,这些声音才随着他渐渐收回发散的思绪,变得更加响亮、清晰和真实。 朱橚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无妨,本王并无大碍,诸位先生不必担忧。” 他强行压下有些澎湃的情绪。 故作镇定地道:“都随本王先进去吧。” 随后还郑重其事地对着医疗院之内所有的丫鬟仆婢下令道:“吩咐下去,本王和诸位先生要闭关钻研,此后医疗院暂且封闭,拒绝一切外客,本王与诸位先生也不再外出,你们只需负责好每日的膳食,其余时候不可接近。” 朱橚知道。 自己心中的那些猜测,一个字都不可以与外人道。 若是朱允熥是否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便说明他有着极深的城府和心计,此事事关重大自己必须慎重对待。 即便是自己多想,但至少有一点是真的:朱允熥并不喜欢忤逆和质疑他的人。 无论考虑上述二者中的任何一点。 朱允熥吩咐了此事保密。 他朱橚都该做出一副应有的态度来回应,来表明立场。 “是,周王殿下。”院中的宫人仆婢纷纷应声答是。 “闭关?” “这……” 至于他身后的名医们,则显得有些懵逼:这事儿之前也妹商量过啊?到底啥情况? 不过众人也都看到了朱橚面上的郑重之意。 没有多说什么,均是沉默着,窸窸窣窣地跟着朱橚进了医疗院之内。 眼见着朱橚直接关上了医疗院的大门,十分郑重地将手中那“万物”放在了桌面上,双眼微眯,极其郑重且认真地道:“给诸位先生介绍一下,此物,名为显微镜!” …… 与此同时。 在南直隶的熙熙攘攘、进进出出之间,无人注意到,有一名不胖不瘦,国字脸,身着灰色僧袍、风尘仆仆的游方和尚进入了南直隶的地界。 这和尚来了南直隶,却并未入应天府。 而是去了应天京郊的一处红墙白瓦的庙宇之中。 和尚找庙。 自是天经地义的。 进了庙中,这游方和尚得了接待,在庙中一处禅房之中暂且安置了下来,与庙中的僧人和尚谦虚地谈论佛法。 “这位可是静如大师?听闻大师佛法高深,久闻大师之名,今日竟得缘相见,实在是小僧的造化了。”这游方和尚看似随意地与庙中一名身着袈裟的僧人问候道。 身着袈裟的僧人约莫四十来岁的模样,眉目之间平静如水,颇为谦逊地行了个佛礼,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小僧有一物。详情大师略参详一二。”和尚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从袖中掏出一物。 “愿闻其详。”静如和尚淡笑着道。 然而,当细细一看那游方和尚手中之物的时候,静如和尚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这才问道:“小师父是从北平来的?” 游方和尚手中之物。 乃是一枚玉坠。 这玉坠静如和尚见过,在自家王爷手中见到过。 朱元璋曾当过和尚,自然敬佛。 洪武十五年,马皇后病逝,诸皇子、藩王进京奔丧,朱元璋便让他们各自挑了一名僧人跟随,名为“主录僧”。 道衍和尚便是朱棣的主录僧。 而这静如和尚,便是跟随在周王朱橚身边的主录僧,此番随朱橚应召进京,然朱橚大多时候都待在皇宫里,他也就暂且在京郊外的佛寺栖身,敲经念佛。 静如和尚见对方手里出现了和周王殿下一模一样的玉坠,又知对方是从远方而来,自然立刻猜出了对方的来历。 “静如大师眼力高深,贫僧正是自北平而来。” “先帝骤然驾崩,新旧交替格局动荡,我们王爷却在此时听闻周王殿下被单独召进了应天府,心中担忧。”国字脸游方和尚表明身份,解释道。 第163章 拿捏人心,大明可还有日后? “哦?心中担忧?” “不知燕王殿下心中在担忧什么?”不知是不是静如和尚没有理解他话中之意,还是什么,听游方和尚这般说,他却只是不急不缓地问道。 游方和尚略略蹙了蹙眉。 再次左右四顾看了一圈,此处空旷不可藏人,旁边亦无任何旁人,游方和尚这才下眼睑微微一颤:“静如大师便莫要与小僧玩笑了罢,大师当初与家师同为皇家主录僧候选之人,曾彻夜秉烛,畅谈佛法,家师曾言,大师乃是极聪慧之人。” 静如和尚似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单手立掌微微躬身一礼,道:“道衍大师佛法高深,贫僧心中敬服,但言及其他,贫僧便一窍不通了。” 他没有直接点明。 却表示了拒绝。 显然他并非听不懂这游方和尚的意思,甚至连对方问候周王的话里,藏着的另一层深意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确与道衍和尚有些交情,二人相互之间都有了解。这也是道衍为什么敢走他这条线的原因——旁人想不到、隐秘、自然而然、且安全可信。 对此,游方和尚似乎早有预料,面上并无一丝懊恼之色。 而是挑了挑眉道:“那便先不谈此事,不知静如大师对南直隶如今的境况作何感想?” 静如和尚单手立掌,迎风而站,没有说话。 游方和尚顿了顿,却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便是小僧在北平,也曾听闻一二,新帝登基过后,屡屡荒唐无度,便是当着先帝灵前都敢肆意胡闹,又好钻研些奇技淫巧之物……实在无明主之相。” “如今方入深秋,算不得极寒。” “可到了冬日该如何是好?朝廷的银子全花费在了玩乐之上,到时候可有银钱赈灾?” “静如大师乃是高僧,心中不怀慈悲吗?” 说话的同时,游方和尚一直在凝神盯着静如和尚,看到对方始终平静的眸子终是闪烁了一下,嘴角噙起一抹弧度,心中则是微微一定:「果然还是师父料事如神。」 不待静如和尚多说些什么。 他便继续趁热打铁道: “若只是这些便也罢了,可小僧一路走来,在这南直隶一带行走防止,当今陛下建立的那个什么‘工业司’,不仅钻研奇技淫巧之术,更是占了一座皇家庄苑,又大肆搜刮野外、山岭之中的诸多草木藤条……” “如今南直隶的百姓怨声载道。” “静如大师也曾云游四方,当知道冬日天寒,百姓取暖的方式便是提前囤些野外的草木藤条,燃其取热而已,即便如此,每年冬日里冻毙的百姓也不在少数。” “然而,新帝为了自己玩乐,把百姓这一条路都给掘了,静如大师以为,大明皇朝还有日后吗?” 游方和尚压着自己的声音,说话之时却又不免激愤。 眼看着静如和尚面上的神色都变得不再平静,心中更是落定了几分。 他记得师父和他说过:静如大师虽是个一心修佛、不理外物之人,心中却常怀我佛慈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必定会愿意做这个传话之人。 而到了南直隶之后。 他才发现。 大明这位新帝又出了骚操作——跟百姓抢柴火…… 若只是所谓的“玩物丧志”这一条罪名便也罢了,至少那些错处暂且还落不到百姓的头上去,反应最激烈的无非是朝廷中那些清流、言官。 可这件事情不一样啊。 它实实在在地落到了百姓头上去:让百姓活不下去! 有此一条罪名,无论是对于现在说服静如大师,还是往远了说的大事筹谋,都会是莫大的催动和助力! 说完这一番话,就连这游方和尚心中自己都不由一阵激动澎湃:「看来,此乃天助师父!」 「燕王殿下大业可成,师父大业可成!」 能跟在姚广孝身边游走斡旋,这游方和尚自然只能算是半个和尚,朱棣功成便是道衍和尚功成。 他作为道衍和尚身边近徒。 前途自然远大。 想到这些,心中又如何能不激动? “燕王殿下想让贫僧做什么?”静如和尚低垂着眸子问道,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悲悯之意。 同时心中也不得不承认:道衍和尚的确擅长拿捏人心。 游方和尚目光微微一亮。 面露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恭维了一句:“静如大师果然如师父一般,有我佛慈悲心肠。” 对此,静如和尚不置可否。 反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道:“可他是佛陀,也是猛虎。” 游方和尚微微一笑,道:“家师也不过不忍见天下百姓受难,静如大师难道不是?不过,此番是不会让大师为难的,只需大师给周王殿下传封信便可。” 静如和尚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便只送上一封信,日后莫要再找贫僧了。” 他和道衍和尚不一样。 他是一名真正的僧人,从来无意于参与到这其中的尔虞我诈之间。只是,若是可以,他只愿天下无灾无难。 道衍和尚也把这一点拿捏得很准。 知道他不会做更多的事情,但让他这个主录僧去见一见自己侍奉的亲王,顺手送上一封信传递些情报,既隐秘又安全。 “那就劳烦静如大师了。” 游方和尚面上带着笑意,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封,递给了静如和尚。 静如和尚似有深意地端详了对方一眼。 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句:“贪嗔痴恨……便是入了佛门,也难清净啊……”说罢便接过游方和尚手里的信封放入怀中,不急不缓地朝庙门的方向而去。 游方和尚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笑着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什么贪嗔痴恨,最终还不是化为烟雾尘土?” …… 静如和尚这一去。 便直到下午才重新回到庙中。 游方和尚再次借故“谈论佛法”,单独约见了静如和尚,面色之中带着一丝雀跃:“大师,可有回信?” 然而,静如和尚却摇了摇头…… 第164章 卧槽!乾清宫炸了!?单基火药 游方和尚面色微微一变:“大师这是何意?” 静如和尚原模原样地将对方交给他的那封信,递了回去:“周王殿下今日上午便下了令,与诸位名医在医疗院闭关钻研医道,编纂医书,不见外客,贫僧并未见到周王殿下。” 游方和尚眉头紧紧一蹙:“闭关?” “编纂医书需要什么闭关?需要什么不见外客?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他瞬间察觉到了此事之中的不同寻常。 思索了片刻。 他才压低声音,犹疑地道:“莫非是当今陛下?先把周王殿下宣召入了应天府,紧接着便是……” 紧接着便是软禁? 再挑个错处削藩? 但他的神情之中又带着一丝不敢置信:「可是师父不是说……淮西勋贵背后另有高人指点,绝不会贸然削藩才对么?齐王那个蠢货是自己送上去的,可周王殿下向来为人本分,并无错处……」 他没想到的是。 自家师父居然失算了!这不应该啊! 静如和尚摇了摇头:“这贫僧便不甚清楚了……只是周王殿下这边,是无法了。” “我得赶紧回一趟北平了。”游方和尚面上露出忐忑之意,沉吟了片刻,神色急切地道。 静如和尚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游方和尚有些敷衍地回了一个佛礼,旋即抽身而去。 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 静如和尚似有深意地喃喃道:“或许,这何尝不是天意?道衍,你的慧根原要比任何人都要深的,为何执着于此?” …… 应天府京郊寺庙里上演的这一出,朱允熥的确没有得到消息,毕竟他锦衣卫也不是三头六臂、无孔不入的。 谁能想得到。 一个不起眼的游方和尚会是来刺探情报的? 况且对方的一切都做得顺理成章。 不过。 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活。 就在第二天。 紫禁城响起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打破了其中的肃穆与平静:“砰——” “这……这是什么情况?” “这声音,好像是从乾清宫传出来的??” “发生了什么?” “完了完了!过去看看!赶紧过去看看!” “……” 随着这一道声音响起,整个紫禁城顿时都变得混乱了起来,无数宫人仆婢人人自危。 然而。 就在紫禁城因此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 乾清宫之内,朱允熥站在后院看着远处一座冒着烟雾的偏房面上带着满是成就感的笑容:“成了!” 站在一旁的马三宝则是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担忧地道:“陛下……您,您这又是在做什么?这也太危险了!您可是天子,是万金之躯!万不可有丝毫的闪失啊!”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 侧耳听了听外面慌乱地声音,立刻交代马三宝道:“去外面平一平动静,便只说朕这是在炼丹,方才把炉鼎练炸了,让他们不要一惊一乍。” 马三宝有些迟疑地道:“那……这……” 朱允熥立刻不容置喙地下令道:“这是圣旨,去。” 马三宝只得照做。 朱允熥则是伸了个懒腰,随后蹲下身来看了看长势茂密的番薯叶,面带笑容地道:“单基火药总算也捣鼓成功了,接下来就等你们长起来喽。” 没错,刚刚一声爆炸。 正是朱允熥的实验成果。 登基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忙活其他的事情,毕竟摆在眼前的就是马上就要来临的冬天,他不得不优先应对。 现在七七八八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各处矿场在洗煤、往各省、府的煤运点运送无烟煤,水力纺纱机稳定产出供应丝线给工部,工部那边则负责织布,番薯藤算起来也已经种下去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没出大岔子。 朱允熥自然就腾出了手来做其他的事情。 火药! 当然,这种东西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朱允熥绝对不会拿来对付自己人,即便日后他和藩王、甚至是一些淮西勋贵闹起来,若是用到这种东西,伤的是大明的根本。 这玩意儿当然得外用。 虽说大明皇朝如今军事实力强横,有诸多戍边藩王镇守三道防线,也有蓝玉等全明星阵容的大将,可是中原之地广阔富庶,北境残元的残余势力,海上倭寇、云南、吐蕃…… 大明建朝二十五年以来。 大大小小的战事从来就没停歇过。 朱允熥想做的事情太多,不仅仅只是要度过今年的冬天而已,可这需要大明皇朝内部的强盛和发展,而欲要攘内必先安外,想要大力发展大明的民生经济,大明就不能处于一个随时可能出现大小战役的处境之下。 想要达成这个条件。 那就得先把周边那些妖魔鬼怪先打服再说。 以大明当前的军事实力,老朱干了二十五年都没能完全做到这一点,在军事这一方面,朱允熥不会自大地认为凭借手里同样的兵力、战力可以做得比老朱更好。 也好在。 他有另外的路。 火药其实早就被发明出来了。 最早的火药,是用硝酸钾、硫磺、碳按照一定的比例搭配制成的传统火药,也可以称之为黑火药,只可惜,中国这边的科技树点歪了,净想着拿火药当鞭炮放。 到了如今这个时期,火药的配方上还是没有多大的进步,连单基火药都还没有。 单基火药,也可以称之为硝化棉火药。 其制作原理,便是用棉花经过硝酸浸泡,进行硝化,然后用乙醇(酒精)溶解,就达成了干燥硬化,此为单基火药。 较之普通的黑火药。 威力大大提升。 朱允熥站起身来,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那被炸了一间的乾清宫,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既然初步实验成功了,接下来,就可以大规模制作了……” “大规模制作,得找些懂化学的家伙来……”朱允熥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毕竟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少量制作是没问题的,批量制作就没时间也没精力了。 略微思索片刻,他便目光一亮:“那朕就多炼炼丹吧!” 第165章 三酸两碱,开启化工基础! 朱允熥思索之间。 外面的惊慌、恐惧、吵闹……已经被马三宝渐渐平息了下去,空气重新变得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乾清宫那间还在冒着烟的偏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 “陛下,都办妥当了。”马三宝回到后院,回话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让翰林院的去给朕拟一道圣旨,朕要召集天下方士为朕炼丹!能炼出“仙丹”者,朕有重赏。这是明面上一道。” “除此之外,让宋忠去翻翻朝廷的名册,那些不应召的,比较出名的修道、修玄之人,暗地里查查他们炼丹不炼丹,给朕整理出个名单来,朕作为备用。” 朱允熥向来是一个想到什么就立刻去做的人看,既然脑子里有了这个想法,自然立刻就要布置下去。 在他之前的筹划之中。 发展化工行业就在计划之列,只不过这个时代的大明,生存、生活这种基础都还没办法完全得到保障,朱允熥自然只能先把这方面的念头放一放,先把基础保障到。 做人,本就应该走一步看十步。 尤其是站在他这个位置和高度,又不打算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守成之君,那就得走一步看百步。想当上地球村村长,就得有配得上这个位置的眼光、格局、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实力和威慑力,或者说,拳头! 化工行业涉及面极广。 国防、石油、纺织、冶金、食品……等等诸多方面都各有侧重、各有用途,别说只靠着朱允熥一个人,就是几个、十几个人的方士也是肯定不够用的。 前期可以以利诱惑之。 但人手不够的时候,那可能就得靠他派人主动去逮的。 至于这强扭的瓜甜不甜。 朱允熥觉得,你一个捣鼓炼丹的,化学元素周期表香不香?得知这个世界的本质,得知各种基础元素的基础形制、用途,相互之间的转化、置换、氧化还原……等诸多精确认知和手段你敢不感兴趣? 告诉你你炼丹炼了一辈子为了求长生,结果不过是吞服各种重金属反而变成短命鬼,你世界崩塌不崩塌? 作为一个理科高材生。 朱允熥虽然不知道那些一克天价的不稳定稀有元素怎么提炼,具体做什么用途。 但他所学到的、掌握的基础化学知识,完全足够他在这个时代的方士眼中,成为“古希腊掌管化学的神”。 而大部分的化工应用,其实也并不会涉及到那些不稳定的稀有元素,甚至大部分在初中、高中的课本内容、习题里都涵盖到了,足够他开启这个时代的化工基础了。 譬如提供大量生产威力更大的单基火药的基础材料:硝酸等等。譬如等民生情况稍微稳定一些之后,开展义务教育及扫盲活动需要用到的,大量高品质纸张制作材料:烧碱(氢氧化钠)。 这是最重要的一层。 而另外一层,便是再往后、高深的内容。 那就得和微观概念一样了,由他进行概念的引入和基础的建立,再靠着这个时代的人的智慧和脑子,不断研究实验,让其野蛮生长! 所以这化学相关的人才,当然是越多越好。 “是,陛下!” 马三宝下意识应声道。 随后才后知后觉地愣了愣,反复看了看朱允熥以及刚刚发生过爆炸、现在还在冒烟的屋子,一时失语。 不是?又来?炼丹这不就是个对外掩饰动静的说头么?自家主子还真要火急火燎地大规模开始炼丹了? 当然,马三宝也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尿性。 知道自家主子的每一步安排和谋划,必然都有他的深意在其中,只是陛下见识之深远并非常人可以猜测量度罢了。 所以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 随后就躬身一礼,缓缓往后退去办事去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还在微微冒烟的屋子,暂且也没有理会,毕竟火药这玩意儿太危险了,得先放一放等该反应的反应完全了再说,活出第二世,他惜命得很。 顿了顿。 他也离开了后院,回到了前殿龙书案之后坐了下来。 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提笔在桌上的宣纸上写画起来。 先是按照元素周期表纵横交错地画出了格子,随后用朱批御笔在这些格子上各自填上了其对应的化学元素:【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完整的化学元素周期表虽然写不出来。 但靠前的那些是没问题的,而且化学元素具有周期性规律,即便是有些记不起来的也不打紧。 反正靠前那些已经完全足够他现在用了。 此外。 就是在另外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下化工应用的基础材料: 【三酸:盐酸、硝酸、硫酸……】 【两碱:烧碱、纯碱……】 一些盐虽然也是很重要的,不过化学上的盐,都是金属离子或铵根离子与酸根离子结合的化合物。 只要三酸两碱搞出来了,什么盐都不是问题。 …… 三天后。 一则圣旨召告天下,并迅速发往全国各地进行公示:朝廷招募炼丹师,可炼出仙丹者重赏! 圣旨一经发布,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应天府。 凉国公府。 自从两旬之前第一版报纸发布之后。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一党已然形成了一种在报纸发布之日在凉国公府聚会的习惯了。 一来是相互交流朝廷情势。 二来也是他们现在春风得意,也喜欢聚在一起玩乐。 第一版报纸发行的时候曾有传言说,朝廷初步拟定的发行周期是七日一版,但似乎最终因为各种技术原因,定在了每十日一版,是为旬报。 包括首发的一期,之前已经有两期了。 算日子,今日该是第三期报纸发行了,蓝玉、常升、朱寿、张翼、张温……等诸多淮西勋贵已然齐聚一堂。 此时,一名小厮走了进来。 众人立刻停下了嘻嘻哈哈的玩闹声音,一脸关切地问道:“如何?这第三期报纸买来了没?” “这一次报纸发售时间比前两次好像要早了些?”有人察觉不对劲,疑惑道。 第166章 骑虎难下的阳谋,又搞炼丹了? “是早些。” “比以往提前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哈哈哈哈哈!让咱看看这次又是谁上了报纸啊。”有人看着走进来的小厮一脸期待地搓着手。 此话一出,其他人面上也露出了迫不及待的笑容来。 “上上次是凉国公,上次是鹤庆候……这次是不是该轮到本侯了?快快快!快些把报纸拿上来。” “你咋知道是你,说不定是咱呐!” “……” 众人嘻嘻哈哈地争论起来。 他们期待着报纸的发行,不仅仅是什么了解朝廷局势,了解朱允熥这小祖宗又给他们出了些啥难题,很大一部分原因还在于这一点——这份报纸在给他洗名声! 第一次是蓝玉那篇【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的文章,原本他们也没太在意,只当朱允熥是拿他这个舅爷皮了一下。 而朱允熥这“皮一下”,反而让蓝玉爽了一波,在应天府得了些名声。 可第二期又有一篇类似报道。 自此,鹤庆候张翼被街头巷尾论道了好一段时间,据说这段时间张翼别的事情不干,一天天的光抬头挺胸地在应天府到处乱逛,尤其喜欢出入各大菜馆酒楼,十分神气。 如此一波下来。 自然就让这群人对这第三期的报纸十分期待了起来。 现在他们这群人轻轻松松,在朝堂上趾高气扬,连当朝陛下都对他们礼敬三分,手里头又颇为富余,春风得意,这种时候再有人帮他们把名声刷起来,那简直不要太舒坦。 一个人不管其内里秉性如何,谁不喜欢好名声? 人生在世。 求的无非就是那几样:权、名、财、色…… 其他的,他们都有了,唯独这个“名”,从前他们没想过要,为利而不要名,毕竟世上哪儿有双全法? 现在好处得了、利益得了,还能落得个好名声——完美! 当然。 这也是朱允熥在每一期报纸上都要给这群人留上一个版面的原因——温水煮青蛙,一方面是显示自己对他们的重视和上心,实际上则是把他们高高挂起来。 从前这群人为什么没脸没皮?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兵痞子,乱世干仗抢东砸西的事儿没少干过,自然没有过什么好名声,反正名和利总得得一个吧?乱搞起来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 但若是朱允熥把他们的名声从地上捡了起来…… 真到了揭下面具见真章的时候。这群人撕破脸的时候总还要想一想,这一层名,他们还要不要? 人嘛。 永远都是想要既要又要。 只不过身处其中的时候,很少人会去深思其中的道理,正如这群淮西勋贵现在的状态,他们只会认为:得了好处还给我们洗白?还有这种好事儿?这大侄子是真能处啊!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早就陷入其中了。 这是朱允熥顺手下出来的一步闲棋:让淮西勋贵骑虎难下的阳谋——没人会拒绝名利。 当然,名只是一层诱惑,是其一。 其二,则是实力上的威慑:手中的兵力,以及即将发展出来的火药,让他们有个忌惮。 接着才能是最后一步:全球资源那么丰富,等朱允熥把基础打下来,把控制权完全拿到了自己的手里,分他们一些利自然不是问题,也不担心他们膨胀,反噬到朱允熥自身。 当这一切在不知不觉间将淮西勋贵围拢起来,这群人就会是最好用的刀,而朱允熥手里则握着这柄刀的刀鞘。 毕竟如果可以的话。 朱允熥还是更愿意使用这柄刀,而不是折断它。 于是在朱允熥这一步闲棋的操作下,此刻,诸多淮西勋贵一脸期待地等着小厮把第三期报纸给他们送过来。 然而。 那小厮的回话却让他们有些大失所望:“回禀各位国公、侯爷……报知暂时还没有开始发售,是陛下发布了一道旨意,说要广纳天下方士、玄士,让他们为陛下炼制仙丹,小的抄录了一份,请各位国公、侯爷阅览。” 发圣旨和发报纸这个时间差。 是朱允熥有意为之的。 经过前两期的发行之后,报纸的效果和反响很好,毕竟里面的内容老少皆宜、雅俗共赏,各类人群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这也就造成了很大的期待值。 利用报纸发行之前的这一份期待值。 这时候发个圣旨。 宣传效果就是最好的,比先发布圣旨再登上报纸效果还要好上许多。 听到这小厮的回话。 众人面上的笑意皆是微微一滞,纷纷蹙起眉头来:“招募方士?炼制仙丹?” “不是……陛下他怎么又开始要炼丹了?” “陛下这年纪轻轻的,炼丹做什么?” “不知道,前些日子陛下在乾清宫好像就在捣鼓炼丹的事情,听说还把炼丹路子给炸了,陛下这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想一出是一出。”有人提起了几天前的爆炸事件。 反应过来之后,有人面上已经开始露出了一丝愁容。 炼丹这事儿说起来简单。 可若是搞起来,需要耗费的银钱却是一点少不得的,毕竟各种炼丹材料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这对于他们来说倒是没什么。 但放在朝堂上,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可以想见,绝对要引起轩然大波,又到言官青史留名的主场了…… 以往这种事情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可现在不一样。 有人则是已经见怪不怪,微微惊讶了一下就拿出了一颗平常心对待:“陛下不搞出来点儿什么事情才不正常呐,准备准备了,明日早朝又有得忙活咯!” 旁边之人也是一脸无所畏惧地摊了摊手,十分平静地道:“嘿!咱待会儿回去得让人再囤些菊花茶去。” 在场这些人之中。 大部分人已经对朱允熥这些“骚操作”习以为常了。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又是琉璃又是给他们洗白的,名利双收,陛下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随着众人这么一番说道。 其他人也只能苦笑着接受了这个消息:“诸位,共勉!” 说话间。 另外一个小厮也揣着一份报纸走了进来:“老爷,诸位侯爷,报纸买到了!” 第167章 局中之人,意外 见小厮拿着报纸小跑着进来。 众人立刻就把之前的话题抛诸脑后,纷纷将目光落在了小厮手上拿着的报纸上,有些人甚至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毕竟。 听旁人说自己好话的事情。 谁不乐意? 很快,几份报纸便被分发到了他们手上,识字的立刻摊开在其中寻找着相关的版面,心情激动得跟等着开奖似的。 “炼丹,招募方士有重赏……” “小说版块,「郭靖一箭射双雕得高人指点武艺」……罢了罢了,这一章稍后再看。” “……” “有了!在这儿!” 众人的目光迅速在报纸版面上逡巡着,很快就找到了,立刻便有人公布了本期获奖名单:“《景川侯私下里那些不得不说的秘密》!竟然是你老小子先上了报纸!” “不是我不是我,嗐呀!” “等下一期吧,下一期总该轮到咱来上一上了!” “……” 许多人顿时露出失落可惜的神色来。 不过。 几家欢喜几家愁。 已然有些须发皆白的景川侯曹震此刻却是骄傲地站起身来,满是皱着的老脸上弥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嘿嘿嘿嘿!居然是老夫,你们也不要气馁,说不定下一期就上咯,哈哈哈哈哈哈!” 在这群淮西勋贵之中,他的年龄资历是能排到靠前的,毕竟他是在朱元璋刚起兵的时期就追随着的人了。 不过此刻。 曹震却颇有一丝傲然之意。 他们这群人出身低,起于微末,身上都有些差不多的毛病,基本都没什么好名声,曹震也没想到,临了到老了,还有机会捡起自己这张老脸。 “哎呀各位,老夫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些紧急的要事需要处理,不能和你们再聊了,今日恐怕也不能在凉国公府用饭了,失陪失陪。”只见曹震直接将手里的报纸一甩,笑哈哈地编了个借口告辞离开。 说完,礼貌性地和众人抱了个拳,转身便朝门外的方向离去,昂首挺胸,三步并作两步走,很快没了人影儿。 众人先是有些愕然地看着曹震消失的背影。 随后才反应过来,一脸无奈地摇头吐槽道:“假的!什么家中有事?这老小子跑这么快,一准儿是溜到什么酒楼、客栈里去显摆去了!” “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以前倒是没看出来啊。” “哈哈哈哈!” “鹤庆候你翻什么白眼?这事儿你不是干过的嘛。” “……” 对于景川侯曹震的这一波操作,众人略带一丝羡慕地吐槽起来,同时已经开始暗暗期待起来下一期的开奖名单了。 人越没有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对于这群淮西勋贵来说,这突如其来的好名声,就是从天而降的大好处。 嘻嘻哈哈之间。 并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了局中之人。 …… 再说曹震这边。 正如众人猜测的那样,好不容易中奖了,他当然不可能跑回家去,否则那与锦衣夜行有何异? 在应天府大街上溜达了一大圈。 最后,曹震钻进了附近最大的一间酒楼之中。 今日。 酒楼的生意格外火爆。 每一期报纸的发行都会引发整个应天府百姓的热议,有人担心自己抢不到当期的报纸,有人则想着打听交流情况,自然早早就在这种场所占了位置。 此刻。 看台上的说书先生手里拿着惊堂木,“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目光之中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念道:“接下来咱们说说本期连载的话本内容:《射雕英雄传》第三章,「郭靖一箭射双雕得高人指点武艺」!” “好!!!”整个酒楼之中的观众顿时沸腾起来。 万事万物都是随着时间不断发展进步的,小说,或者说话本子这一方面的内容也同样如此。 想要提升报纸的订阅粘性,内容上自然得下功夫。 考虑到思维差异、对新概念接受程度等,朱允熥最终选择了不那么离谱玄幻,在后世国民度又高的武侠小说题材。 当然,朱允熥的脑子是没强大到能默写小说的程度。 但他看过小说看过剧。 大致人物和剧情总是说得出来的。 而朝廷的翰林院里什么货色最多?——饱读诗书的废物们——这种事情完全可以找他们干。 如此就有了碾压这个时代话本子的连载小说了。 听到看台上的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讲着本期小说连载内容,曹震一脸期待地搓着手钻进了人群之中:“嘿嘿,讲完这一篇可就到老夫那一篇了。” 不过他没注意到的是。 就在他钻进人群的时候,此间另外一处,一身月牙白绸布衫的少年脸色微微变了变:“出来溜达溜达,居然和曹震进了同一家酒楼了?看他这期待得意的样子,我这一波操作效果还是不错的。” 少年在心中暗暗呢喃了一句,然后便随意转身躲进了身后一间包厢里——旁人不知道他是谁,曹震知道啊。 酒楼之人没人知道,自己或许已经和当朝新帝擦肩而过。 不错,少年自然就是朱允熥了,今日招募方士的圣旨发布,同时还有第三期报纸发售,他临时起意微服私访出来逛逛,自然不想被熟人看到。 好在看台上说书先生讲得抑扬顿挫,十分精彩。 而曹震的注意力自然都放在了他身上,等着说书先生说起与自己相关的那一部分。 所以曹震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朱允熥。 不过。 令朱允熥有些意外的是。 他又听到了一个颇有些熟悉的声音:“此处包间已经被包圆了一个月,你如何还擅闯进来?弄得方才我都没听清楚郭靖他师父的名字,快些退出去。” 朱允熥在宫外可没什么熟人。 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一袭月牙白轮罗裙,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正忙着在手中的报纸上找着什么,大概是她错过的“郭靖的师父的名字”——不是余缈又是谁? 对方似乎还没发现自己。 朱允熥呵呵一笑,不急不缓地道:“是江南七怪,还有全真教的道长马钰。” 第168章 极限拉扯,掉马甲了?? 听到这个熟悉且温润的声音。 余缈先是微微一怔,随后才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 “佟昀?你终于出现啦!”俏嫩好看的小脸蛋上笑得眉眼弯弯,夹杂着欣喜和意外之色,一双眸子亮得宛如星辰。 朱允熥倒是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的情绪。 只是举目四顾了一圈,挑了挑眉,心中暗道:「这位置将整个酒楼一览无余,刚好白嫖!」 他是临时起意出门的,没有让人提前安排,虽然以他的身份权势想要搞到好位置轻而易举,但无论如何都会惊动人,这并非他的本意。 现在多少算是有人瞌睡了送枕头来了。 当然,他面上自然不会如此表露,只是淡淡一笑道:“刚好,我今日临时起意而来,看来倒是能蹭到个座了。” 闻言,余缈目光闪烁了一下,略带一丝失意地抿了抿嘴唇,道:“是……临时起意啊。” 朱允熥点了点头:“是啊,倒是巧。” 说着自顾自地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透过窗口朝外面的看台、人群之间看过去。 余缈面上故作平静地应声道:“是巧,上次我还说要请回你吃饭呢,刚好!” 与此同时。 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对着他皴了皴琼鼻,撇了撇嘴。 「哼!枉我还把这包厢订了一个月,结果你早把我忘了?若不是刚好闯了进来怕是已然想不起我来了?」 「简直是太过分了!」 「不等你了,往后我徐妙锦绝不等你了!」 徐妙锦有些愤愤不平地在心中暗暗把朱允熥给骂了一顿。 上次一别。 她一时疏忽,只知道朱允熥的名字,旁的什么都不知道。 原本徐妙锦也想着,既然如此便也罢了,可是鬼使神差之下,她却还是回到了这座酒楼,在这个视线最好的包厢订了一个月,人倒是等到了,结果却是被气了不轻。 看到旁边的朱允熥一直盯着外面看,徐妙锦一下子更来气了,一张小脸蛋都有些鼓鼓的。 朱允熥这边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是出来访查情况的,目光和注意力自然全部都在外面的百姓,以及偶遇的景川侯曹震身上。 至于徐妙锦那种小心思。 从来就不在朱允熥的考虑范围之内,除了当日误以为这小丫头也是个穿越者多上了几分心思之外,他也的确没有过多在意过一个在宫外偶遇的小丫头了,甚至差点把这茬儿给忘了。 与他手头上的其他事情相比,一个小丫头片子,即便稍微聪明一些,也不那么值得他在意。 不多时。 在酒楼客人的嘈杂喝彩和议论声之中。 这一期的小说连载内容来到了尾声,剧情停在江南七怪发现另外有人教导郭靖内功,让他突飞猛进这里,戛然而止。 “欲知后事如何,请静待第四期报纸发布,咱们下回分解!”惊堂木一想,人群之中传来哗然一片,所有人都是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脸色愤愤。 “这……这就没有了?” “教导郭靖内功的那个道长到底是谁?他不是坏人吧?” “居然停在这儿,太过分了!” “……” 不少人甚至有些激愤地喷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徐妙锦才突然意识到好像哪里有些不太对:“佟昀,我怎么记得你刚刚说……郭靖的师父是江南七怪和全真教的道长马钰?” “这一期的连载内容里只说了那是一位神秘的道长,可并未说那道长是何出身,姓甚名谁,你怎么会知道?”徐妙锦有些意犹未尽的同时,立刻对朱允熥产生了质疑。 朱允熥回过头来。 他摸了摸鼻子,面上不禁露出一抹尴尬之色:完犊子,对剧情太熟悉了,忘了今天的连载内容最后是个坑。 徐妙锦很聪明。 立刻就蹙起眉头对着朱允熥上下打量起来。 若有所思地道:“这份报纸是朝廷新建的传媒司负责敲定内容,听说具体的内容是传媒司联合翰林院的人撰写的,你怎么会知道后面还没有发布过的内容?你和朝廷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 徐妙锦的目光微微一亮,压低声音趁热打铁问道:“说说看,你是哪家的公子王孙?你这名字……该不会是假的吧?达官勋贵之中,好像没有姓佟的。既然我都猜到了,你便告诉我真名呗,我不告诉旁人。” 在她心里。 如果有机会的话,自然想要知道这个“佟昀”到底出身何处,身份如何,若再想相见也不至于需要他在这里守株待兔等一个不确定,以及主持提到的…… 闻言,朱允熥心中暗暗一惊。 一时只觉得这小丫头过分敏锐和聪明了些。 但与此同时。 他的目光也是微微一凛,反客为主,反而对着徐妙锦双眼微微一眯,质疑道:“嗯?你对朝廷的事情这么清楚,连报纸要经过朝廷哪些衙门你都知道,你也是哪家的千金吧?姓余……达官勋贵之中好像也没有姓余的……” “该不会你的名字是假假的,便以为旁人的名字就是假的吧?嗯?”朱允熥也对着徐妙锦一通质疑。 接着又如余缈一样反问道:“既然我都猜到了,你便告诉我真名呗,我一个字都不告诉旁人。” 虽然也是情急之下的脱身之策。 但这些质疑却也都是不无道理,如此细细思索下来,这个“余缈”多半也不是什么真的,毕竟朱允熥之前并没有查到她的具体底细。 虽然朱允熥对这件事情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但如此一番询问质疑。 的确也把矛头从他自己身上转移到了徐妙锦身上,把这个“余缈”给一下子唬住了——徐妙锦约莫是被戳中了心中所想,一张俏脸微微有些发红,面上露出一抹羞窘之态。 看到对方这反应,朱允熥心中也已然有了七八分的确定:给的的确不是什么真名字。 “看来,你真的在骗我啊,你不叫余缈,唉……真是令人伤心,枉我还觉得你我相谈甚欢,相互投缘。”朱允熥摇了摇头,先发制人地吐槽道。 第169章 逃婚出走?吃瓜吃自己头上了 “没……我……” “我不是……我没有……” 被朱允熥这么一说,徐妙锦下意识便有点紧张起来,面上一副着急的样子,慌乱地想说点什么解释。但显然又似乎碍于什么,总是欲言又止没解释出个所以然来。 诚然。 徐妙锦不想面前的少年对自己有所误会。 毕竟,一个能让他鬼使神差在这座酒楼里等了十几天才等到的人,她怎么会希望对方误会自己? 对方甚至还说什么“相谈甚欢”、“相互投缘”这种话。 更是让徐妙锦一下子有些方寸大乱。 只是她却知道,现在徐辉祖正在到处找她,等着把她送进宫里去给昏君选妃。徐妙锦当然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姓名。 两相为难之下。 徐妙锦又气又急,一张粉嫩的小脸蛋又憋红了不少。 朱允熥自然察觉不到这一番少女心思,只当自己拿捏住了这小丫头,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戏谑笑意,吃瓜之心大起,有些恶趣味地趁热打铁道:“不说?那要不我挨个儿去问问,谁家的千金一天到晚喜欢往外跑去。” 问出这话,朱允熥原本只是一时兴起。 可是这话说出口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一时之间又不甚通透。 而另外一边。 徐妙锦就更着急了:“不……不能问……” 要是这个佟昀真的挨个儿跑去问了,前脚问到魏国公府去,后脚大哥闻着味儿就找上自己了,到时候把自己送进宫嫁给那个昏君,自己一辈子都完蛋了! 况且…… 想到这里,徐妙锦悄悄抬眸看了朱允熥一眼。 心中更是一阵心烦意乱。 “不能问……所以你这是承认了?”朱允熥淡笑着戳穿道,如果对方不是什么达官勋贵之家,自己问或者不问,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好所谓的,急了,和承认没区别。 徐妙锦本就聪明。 知道自己一时乱了方寸漏洞百出,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撇了撇嘴,有些丧气地道:“罢了罢了,我不说了,你说对了好吧。” 顿了顿,又蹙起秀眉对着朱允熥央求道:“不过……你可千万别再去乱问啦。” 说到这里,她一双大眼睛左右一转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道:“我家里给我许了婚,和我许婚的家伙是个大混蛋,我不能被家里找回去的。我的苦衷可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害我。”说完,小丫头脸上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朱允熥呵呵一笑道:“原来是逃婚出走……我就说谁家的千金没事会在外面乱晃,什么大混蛋让你……” 话说到一半他就戛然而止,脸色也微微一滞。 达官勋贵之家,逃婚出走…… 不是,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对味儿——朱允熥感觉自己脑子里仿佛闪过了一根白线,心中立刻一阵恍然。 淦!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来了! 特么的魏国公徐辉祖家那个妹妹,前阵子刚跟宫里报了病假,说什么有可能无法参加选妃…… 本来说生病便生病吧,请太医也好、民间民医也好,治就是了,结果徐辉祖却在这当口儿还给他递了奏疏申请回京探病,显然有些小题大做了些…… 原本朱允熥心里也就稍微奇怪了一下。 现在细细想来。 不会是自家妹妹跑路了,此事又事关新帝选妃、事关徐家的荣华和权势,徐辉祖这个举动就合理了! 「这丫头之前提到过的,情况不太好的两位姐姐……嗯,那个一身才华却年纪轻轻就嫁人生好几个孩子的,可不就是徐达的大女儿徐妙云么?在应天府还有个“女诸生”的雅称,嫁给了自己的四叔,燕王朱棣!」 「历史上,徐妙云的确短命,四十来岁,永乐五年就嘎了,身体亏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时候的确可能出现身体不太好的情况了。」 「还有尼姑庵,也对上了。」 「历史上朱棣这老小子和徐妙锦也算是情深意笃的少年夫妻,中年丧妻的JUd把目光盯上了自己的小姨子,就是这个徐妙锦,而徐妙锦也挺有个性,不乐意,直接给拒绝了,还直接出家当尼姑去了……」 当朱允熥咯噔一下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其他各种蛛丝马迹般的线索立刻就涌入了朱允熥的脑海之中,所有线索全部吻合,全部对得上。 几乎在一瞬间,朱允熥就抓住了这个余缈的身份——已故中山王徐达第三女,当今魏国公徐辉祖之妹,徐妙锦! 「余缈,徐妙锦……名字也大差不差。」 「难怪这小丫头能谈经论史,一股子聪明机灵劲儿。」 徐家的家风能培养出徐妙云这样的“女诸生”,徐妙锦作为其妹,纵然没有那么响亮的名声,想必也差不了。 做得出拒绝永乐大帝当尼姑的事儿,逃个婚在她身上似乎也显得不那么稀奇。 “你怎么啦?”见朱允熥居然没有继续往下逼问质疑,悄悄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也觉得朱允熥的脸色有些奇怪。 朱允熥回过神来,摇着头苦笑了一下,心中有些尴尬地暗道:「那个“大混蛋”,想必就是我这个昏君了。没想到魏国公家的妹妹不是生病,是逃婚,我这名声差到了恁地步?」 当然,明面上他还是发挥自己的演技,若无其事地找了个借口解释道:“没什么,此事你既然有苦衷,我自然不该继续再追问下去,我便只当你是余缈就是。” 既然已经有了答案,继续问下去显然没有必要,把这层窗户纸戳破了,一来尴尬,二来他也不想把自己聊爆。 徐妙锦没多说什么,看着朱允熥的目光却微微一亮。 她知道,自己旁边的少年看似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能在云淡风轻之间逼得你无路可逃。 若是对方不肯放过。 自己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当一根绷紧的弦放松下来之后,徐妙锦整个人也稍微冷静了下来,顿时有种“吵架没发挥好”的无力感。 骤然惊觉,一番折腾下来,自己的底细快被翻了个底朝天。可最让她在意的,对方的情况和身份背景,她却依旧一无所知…… 第170章 把徐妙锦忽悠瘸了 想到这里。 徐妙锦抿了抿嘴唇,有些不服气地问道:“我的事情你可算是已经知道了,可是你的事情我还不知道一点呢!” “你不叫佟昀,叫什么?我骗你了是没错,可是你也骗我了诶,总不能说,你也是逃婚出来的吧?” 朱允熥心头微微一跳。 他就知道这个小丫头格外敏锐,立刻就把事情捋过来了。 不过比演技。 这小丫头还是太嫩了。 朱允熥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面不改色地道:“当然不是,我这名字不是假的,是真的。” 徐妙锦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允熥细细端详了片刻。 蹙眉质疑道:“不可能,朝中的达官勋贵之中,没有姓佟的!而且,你方才明明还说什么,你要去找那些达官勋贵挨个儿问一问,看谁家小姐喜欢往外跑呢!” 朱允熥淡定地端起茶杯,缓缓抿了口茶,实际上则是在心中转了转念头。 随后便开始瞎鸡儿胡扯了起来:“谁跟你说我就出身当朝达官勋贵之家了?说要去达官勋贵家挨个儿问的事情,是我诈你呢!” 嗯,说起来这话也不算胡扯,他的确不是达官勋贵之后。 “你诈我……你……”徐妙锦顿时气得蹙起了秀眉,面上露出一抹愠怒和懊悔。 不过很快她便摇了摇头:“不对,若说你不是什么勋贵,可是你怎么解释你能提前就知道了连载小说的下一期内容?现在可没人知道教郭靖内功的那位道长是全真教的马钰道长。” 朱允熥略微顿住了一下,不禁在心中暗叹,这小丫头抓得住细节,逻辑还清晰,属实有点难忽悠啊。 不过他朱允熥是谁? 拼演技谁能比? 于是立刻又开始胡扯了起来:“哦,这个啊,那是我家上头有人,我们家就是外地来这里做生意的,宫里现在事情一大堆,有些东西得和宫外的商人有来往,而且我们家我在锦衣卫衙门里也有亲戚,关系多,搞到了下一期的小说稿子。” 说完,朱允熥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别出去乱说哈。” 徐妙锦蹙眉细细思索了一番,大概是没找到什么破绽。 毕竟当朝新帝又是建立什么工业司、传媒司,又是搞什么医疗院、煤运司什么的…… 和宫外的商人有来往也在情理之中。 锦衣卫是皇帝身边的近侍。 报纸又是新帝一手操办搞出来的,这么多关系联结,搞到下一期报纸的内容倒也不是不可能。 “等等,你……是商人?”徐妙锦一番思索没发现朱允熥话里的破绽之后,却立刻发现了另外一处盲点。 朱允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点头道:“正是。” 一时之间,徐妙锦面上仅存的质疑没了,好奇没了,思虑也没了,只剩下一阵失意之态,有些出神地道:“你是商人?你怎么能是商人呢?” 她一点儿也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在大明皇朝,士农工商……这是无可逾越的阶级之差,若是她跑回去和自己的大哥说,自己真正看重之人,竟然出自商贾之家……大哥大概要觉得,自己是脑子坏掉了。 堂堂中山王之后,魏国公之妹…… 若与商贾之子相合,只怕整个魏国公府都要被人嘲笑。 “商人……怎么了?”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 “那你还穿着绸布衫?先帝可在大明律里明文规定,商人只可着粗布麻衣,不可着绫罗绸缎。”徐妙锦抱着些小心思吐槽道,只盼着这是假的。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我不说又没人知道。” 顿了顿才突然意识到了点什么,微微一怔,他方才随便满嘴跑火车地胡乱编造,一下子倒是忘了这茬儿了——这个时代商人虽然挣钱,可是地位被压得极低,是被人看不起的。 终归他也不是完全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这种差距和细节,难免忽略。 徐妙锦出身最显赫的勋贵之家。 知道这事儿反应难免会有些过度,也在情理之中。 “嘿,看台上的说书先生又上场了。”朱允熥岔开了话题道,并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想法。 跟这个时代的人讲人人平等?笑话呢。 看台上。 说书先生拿起报纸继续讲了起来:“接下来咱们看这一篇,《景川侯私下里那些不得不说的秘密》……” 朱允熥透过传呼下意识看了一眼凑在人群之中的景川侯曹震,只见他挺直了自己已经有些佝偻的背,抬头挺胸,一脸傲然之色,旁边还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在他旁边说了些什么,让曹真一时身板挺得更直了。 见此情形。 朱允熥面上也露出一抹淡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自己温水煮青蛙的操作,效果还挺不错的,名利名利,谁还不想有名又有利呢? 不过与此同时。 徐妙锦刚才的反应,确实提醒了朱允熥一个问题:大明的税收问题! 古代大多都是重农税,轻商税,以显示对商人的贬低。 只是实际上,商人赚地最多,捞钱最狠,这其中本有着最有利可图的空间。 「虽然我能批量制造玻璃,换取大批钱财。不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只能作为前期换取启动资金的手段,毕竟市场上玻璃多了,就不值钱了,而且淮西勋贵那边还有影响。」 「这段时间我搞钱太简单了,一时竟没想起来。」 「终究还是要将大明的税制完善起来。让整个大明的经济运转、国库收支自成一套体系才是正解。」 朱允熥以手肘撑着桌子,手背撑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外面闹哄哄的人群,脑海中转过一阵阵念头,已然陷入沉思。 朱允熥以为徐妙锦是嫌弃他的身份。 却不知。 身后的徐妙锦一时失意。 已然没什么心思继续再多说什么,朱允熥看着外面的哄闹,而她的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只觉得心中像是缠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线,剪不断理还乱…… 整个包厢顿时变得格外安静下来。 只有外面的说书声、吵闹声,乱哄哄地透过窗户往里面涌入进来,令人莫名烦乱。 第171章 直接贴脸开大?这不合适吧? 见朱允熥只看着外面,徐妙锦忍不住气鼓鼓地瞪着朱允熥,在心中暗暗骂道: 「喂!我出身达官勋贵之家,你出身商贾之家,你竟也如此毫无反应?心中当真没有一丝波澜的么?」 「还那么有兴趣和心思听什么说书的!」 其实,相比于二人的身份悬殊,徐妙锦心中更在意这点。 说她是气愤,不如说她心中更多的是失落和懊恼——对方似乎并不甚在意。 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丝毫目光,连攀一攀自己这个达官勋贵家的小姐,实现实现阶级跨越这种龌龊心思都没有…… 徐妙锦对着朱允熥轻哼了一声,心中故作洒脱地自我安慰道:「罢了罢了,你听说书,我也听便是,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的呢!哼!」 她强行让自己的注意力也集中到外面看台上去,看台上的说书先生刚好讲完了景川侯曹震那篇文章。 引起酒楼之中的客人一阵阵议论声音,不明真相的人已经被这篇文章带跑偏了,说着什么误会了景川侯,什么景川侯是从建朝之前便跟随先帝的老将云云…… 不过,旁人不知道这些淮西勋贵的事儿,徐妙锦出身于最大的开国勋贵之一,自然听得出,这篇文章理抓小放大,讲一小半,藏一大半儿。 她肚子里本就憋着一肚子的窝火和憋屈,此时又想到,这种颠倒黑白的文章,都是当朝那个昏君捣鼓出来迷惑人心的。 一时恨极了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相亲对象。 要不是因为那个昏君。 自己今日怎会如此尴尬? 于是当即愤愤骂道:“只挑了好的讲,不好的事这文章里是一句不提,简直有失偏颇!一味玩物丧志、还要迷惑这些无知百姓,为了讨好那些淮西武将,把黑的说成白的,果然昏君就是昏君!” 朱允熥虽然看着外面。 可实际上并未注意说书先生在讲什么,更多的是因为刚刚被徐妙锦一番歧视,骤然想起来大明国朝农税、商税等各种税制的大问题。 以大明皇朝当前的税制,肯定是没有长远发展前途的。 改制,是一定需要的——张居正的一条鞭法,雍正的摊丁入亩……亦或是更进一步? 只是这其中牵扯涉及的方面又太多太杂,该从何开始,循序渐进还是一步到位?又要如何顶住各方利益团体的反抗和阻碍?这些都是问题。 所以朱允熥一时想得出了神。 此时听到这“昏君”二字,朱允熥这才有些愕然地回过神来,便看到徐妙锦像是个炸了的小地雷一般,疯狂地在怼着自贴脸开大。 “一天一个花样,一天一个浪费钱的玩法。” “玩弄什么花花草草、陶瓷这便也罢了,临近要入冬的时候了,让工部强制所有织造坊给给织布换零件停了工,又与百姓抢冬日过冬的柴火!” “百姓的柴火给工业司那等奇技淫巧的部门抢了去还不算,又拿百姓的血汗钱,搞什么挖煤,什么煤运司……他是天潢贵胄不知道这煤炭不好,朝堂百官肯定也提醒过他了,可这昏君还是一意孤行!” “现下更离谱了,又开始招方士搞炼丹去了。” “如此下去,日后说不得就是个上比夏桀商纣,下比汉成帝汉灵帝隋炀帝的大昏君!昏君!昏君!” 徐妙锦约莫是找到了个情绪发泄的口子了,逮住朱允熥就是一顿吐槽、一顿怒骂。 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出来之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不过冷静下来过后。 徐妙锦又觉得,自己个人的情绪倒是也牵扯不到那昏君身上去,毕竟佟昀这个混蛋不在意她是佟昀这个混蛋的事情,他和佟昀之间的身份落差,更不关昏君的事儿。 当然,无缘无故骂人这件事情造成的心理负担不过占据了片刻时间,徐妙锦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释然:「嗯……虽然我的事情和那昏君没关系,不过我说的也是事实嘛,骂他这一顿也不算冤了他。」 而当她稍微冷静些的时候,这才注意到旁边一个有些奇怪的目光在看着自己——已然回过头来的佟昀。 不知为何,徐妙锦觉得佟昀的目光之中,多少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色彩。 呃…… 这脸上的色彩能不复杂嘛…… 「这小丫头完全是在对我贴脸开大,不是,你直接当着当事人的面儿这么骂,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朱允熥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依旧默默腹诽道。 对于朱允熥来说,这所谓的骂名、污水早早已经沾了一身,倒是也见怪不怪了。 尤其那天他整顿了一番锦衣卫,让锦衣卫不敢再对他有所润色和保留,只传递最真实的消息,同时又让锦衣卫不必因此扰乱民间找人治罪,民间百姓的物议如沸和谩骂的消息,就常日保持在「99+」的状态。 只是被人这么指着鼻子贴脸,倒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了,朱允熥难免有些愕然。 这时候,徐妙锦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俏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呃……那个啥,我就是听说书先生讲刚刚那篇文章,一时有感而发,这才没忍住,我平时……一般不这样,嘿嘿。” 徐妙锦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试图缓解尴尬。 虽然被贴脸了。 不过朱允熥也并不多么在意,这些话,他从应天府的街头走到巷尾,都能断断续续地听一路。 “呃,什么文章?”朱允熥也有些尴尬地问道,他刚刚并没有在听,整个人是一种出神沉思的状态,他也不明白这小丫为啥突然炸了,然后开始骂他了…… “景川侯那一篇啊,你刚刚不也在听吗?明明是颠倒黑白,抓小放大的文章,却诓住了许多无知百姓。”徐妙锦道。 “哦,这篇啊,我刚刚在想事,没认真听。”朱允熥有些恍然地挑了挑眉,随意应声道。 却还是没明白徐妙锦怎么炸毛炸得这么厉害,只能在心中暗暗感叹:「女人果然是种难以捉摸的生物啊。」 而听到朱允熥这话。 徐妙锦却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盲点,面上愠怒之意一扫而光,目光微微一亮道:“你刚刚……在想事情?” 第172章 自我攻略可还行? 「在想事情?连说书先生讲的内容都完全没必要在听,所以他刚刚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样?在烦恼于身份之差?阶级之差?」 「是了是了,否则他还能在想什么呢?」 一时之间,徐妙锦觉得自己心中的雾霾仿佛一扫而光,心情都一下子变得晴朗了许多。 小心脏扑通扑通跳着,带着一丝柳暗花明的雀跃。 朱允熥想到那暂时没有捋出来头绪的税制改革,不由微微蹙起眉头轻叹了一口气,道:“是啊,在想些事情,有些事情混乱得很,很不好理出个头绪来啊。” 改税制,的确是一件足以令他都头疼的事情。 与之相比,朱允熥之前捣鼓的什么花花草草、陶瓷、奇技淫巧、花钱如流水……之类的问题,都能称得上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了。 没别的,改制这种事情,会动到太多人的利益和蛋糕了。 即便这件事情实际上的出发点是为大明,为百姓,可触动了他人的利益,造成的后果反而会比他那些“荒唐无度”、“奢靡成风”之类的名头要严重得多。 而另外一边,徐妙锦看到朱允熥露出一副有些烦恼的模样,心中先是暗暗一喜,随后又一半欣喜一半忧愁地暗道:「是啊……你我之间身份的差别,很难找到一个解法。」 想到这里。 她悄悄抬眸又看了一眼朱允熥。 心中抱着一丝期待暗道:「虽说如此,有没有可能,他还是在骗我呢?两次相交下来,可见他谈吐不俗,谈经论史更是信手拈来,按理来说,商人重利,怎会有这等见识?」 纵然她心中也觉得这个想法不太可能,毕竟对方之前说的那些,并没有什么破绽,而对方的神色也一直如常,并没有任何心虚之态。 可徐妙锦也不知为何。 她就是觉得,这个佟昀,不一样,不该是什么商人才是。 却在此时,随着朱允熥手臂微微一动,桌面上传来一声清脆的轻响:“叮当——” 徐妙锦微蹙了下眉头:“什么声音?” 朱允熥也是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将手伸进自己的衣袖之中,拿出一个中间厚、边缘薄的透明物体。 徐妙锦目光一凛,一张俏脸上露出惊异之色:“琉璃!完全透明的琉璃!” 让朱允熥准确来说,这是一个凸透镜。 今天上午出门的时候,从牢里随机挑选的幸运囚犯,刚好给他磨出来了个三十倍的透镜,呈递给了朱允熥,他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就顺手往自己兜里一塞带了出来。 确定这凸透镜没有受损,朱允熥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毕竟这个时代的物理知识跟不上,能有人理解他所总结出来的那些折射啊、焦距啊……之类原理的人少之又少,这个工程的成果就没有那么得来简单。 “你……当真出身商贾之家啊?”徐妙锦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自己内心的那点直觉破灭了。 这种透明的琉璃。 她虽之前并没有见过,却也是有所耳闻的。 最近应天府涌出了一些不知身份的神秘人物,拿出了这种据说是晶莹剔透,完全透明的琉璃在市场上售卖,造成了市场的哄抢,应天府街头巷尾对此也有不少议论。 出身魏国公府,徐妙锦见过的好东西自然不少,可这种传闻中完全透明的琉璃却还是没见过的。 今日一见才知。 此物名不虚传! 然而,有资格和实力,出得起价格买到这种东西的……一般来说也只能是那些有钱又想装点面子的商人了。 而现在这东西出现在佟昀手里,佟昀的身份不言而喻了。 不过。 当朱允熥左右查看的时候。 徐妙锦却是一脸惊奇地道:“这琉璃……除了晶莹剔透……你的手放在下面,却是变大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挑了挑眉道:“这琉璃剔透,所以除去供人观赏之外,还有一处妙用,你看看。” 说罢,他饶有兴趣地将手里的凸透镜递给了徐妙锦,眼神之中还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寻味。 心中更是带了一丝好奇:「这小丫头聪明,懂得也多……在应天府有“女诸生”美誉的徐妙云之妹,以她的资质,不知能不能领悟物理理论?」 要发展整体科技树,数理化工……都很重要。 不过,这个时代找得到对医学、微观感兴趣的人,找得到钻研“奇技淫巧”之人。 可是算学、物理学这种领域……擅长之人却是少之又少,而且门槛高,概念引入困难。 譬如说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光线、折射概念、计算方法和公式,那些钻研孔孟之道的人,不懂就是不懂。 这东西讲究的就是天赋和资质。 徐妙锦虽然心中失意,可是“透明的琉璃”、“凸透镜”……这些东西都还是头一次见,小姑娘,难免好奇被吸引了心神,立刻就拿着朱允熥给他的凸透镜端详起来。 一张粉嫩俏丽的小脸蛋上满是欢喜和好奇。 “竟然还真有这么好看的琉璃,纯净,没有一丝颜色和杂质,玲珑剔透。而且还能将东西放大,更是神奇。” “也不知,这小小一块琉璃是怎么做到的?像是变戏法似的。”徐妙锦拿着手里的凸透镜左看看,右看看,感叹道。 朱允熥挑了挑眉,道:“倒也不是什么变戏法,其实,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运行的规律和原理。这块琉璃能将事物放大,也并非因为这琉璃本身神奇,而是因为我将其特意磨制成了这般中间厚,边缘薄的形状才能做到。” “你看这块,就只能透物,无法放大。”朱允熥从袖中掏出一块普通的玻璃解释道,他今日出来,一是微服私访,二是想要亲自去拍卖场看看如今的琉璃行情。 毕竟他不能永远靠着玻璃搞钱,也要时刻注意玻璃的价值,把握好一个度。所以袖中也带了些普通的玻璃。 徐妙锦点了点头,惊奇地道:“是诶,这块不行。” 第173章 算学和物理学开端,老师和学生 “还有这块,能制造出天虹。”朱允熥又拿出另外一小块形状特殊的玻璃——三棱镜。 天虹,也就是彩虹了。 同样是利用的光的折射原理,放在后世是一种再司空见惯不过的玩意儿,不过在这个时代,彩虹从来只是出现在雨后的自然景观,人为制造,也可堪称天方夜谭。 徐妙锦一双大眼睛愈发明亮起来,带着这个年龄段少女独有的澄澈与好奇,不敢置信地轻叹道:“制造出天虹?” 朱允熥没有说话。 而是将一块手指大小粗细的三棱镜立在了桌上,调整好一个角度,阳光刚好透过另外一侧窗户透进来,穿过三棱镜,在桌面上投影出一道好看的小彩虹。 看得徐妙锦张大了一张小嘴,俏脸上满是惊奇。 “当真是天虹!这也是你做出来的!?”徐妙锦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趴在桌子上从各个角度近距离端详观察着三棱镜和彩虹,一边问道。 朱允熥淡淡地道:“这东西简单,不费什么功夫。” 看到这般“奇观”。 徐妙锦一时将之前的烦恼都暂且抛诸了脑后,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东西舍不得移开。 欣赏了好一会儿。 她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打量的意味,大眼睛稍稍一转,质疑道:“如此玄奇之物,当真是人力所为?” “自然。”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 “那你方才说……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运行的规律和原理,你便说说,这是什么规律和原理?”徐妙锦继续问道,她自认也算是博览群书,四书五经读过,古代经史读过,杂文轶事也读过,却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看到徐妙锦一脸求知欲旺盛的样子,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动:「原本不过临时起意,想看看这魏国公府的三小姐的资质,但这小丫头反而自己先问起了这些,说起来,求知欲、好奇心……这些东西在钻研算学、物理学上往往举足轻重。」 想了想。 他随手拿起了桌上的纸笔,在纸上划下了一条线,问道:“你认为,光……是什么?” 徐妙锦眨了眨眼睛,秀眉微微蹙起:“光……日头有光、蜡烛有光,夜明珠也有光?”这种司空见惯的东西,她知道,但说起来,她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明白朱允熥想要表达什么。 朱允熥淡淡地道:“你暂时可以把光,也想象成一个东西,一个自己会动的东西,从日头上出发、从蜡烛上出发,从夜明珠上出发,到了你的眼睛上,你才能见到所谓的光。” 徐妙锦面上露出思索之色。 带着似懂非懂的懵懂,虽然没有立刻理解和接受,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所以呢?” 朱允熥心中有些满意地点点头,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都是些全新的概念,司空见惯的东西,没人会去思索其中的本质,包括那些文化水平程度极高的官员囚犯。 大部人一听说他这些从来没接触过的理论,要么就是不理解,要么就是嗤之以鼻完全不愿意去深思细想。 约莫也得是徐妙锦这种带点小小离经叛道的。 或许才能跳脱固有思维。 更接受这些说法和理论。 这也是朱允熥为什么会一时起意,和她说起这些事。 顿了顿,朱允熥继续在纸上画了个凸透镜的形状,道:“我们先说这个放大镜,光是一个会动的东西,她的运动轨迹形成了一根线条,就像这样。”说完,他在凸透镜左边画上了好几道带箭头的直线。 徐妙锦看着纸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朱允熥则继续道:“在这里的时候,光是在虚空中动的,而当这个光走到了这块形状特殊的琉璃的位置,她的面前是琉璃,虚空和琉璃的材质是不一样的……” 接下来,朱允熥便以一种简单易懂的方式,讲述了空气、玻璃、介质、折射率……等等这些基础概念。 随后便循序渐进地引入了凸透镜的焦距、成像规律等。 包括三棱镜,不同颜色的光最后映射出桌面上的彩虹现象等等。 原本徐妙锦最感兴趣的,是这一期报纸的内容。 可是随着朱允熥拿出凸透镜、三棱镜,讲述着那些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思考过的东西,徐妙锦的心神渐渐地便沉入了其中,外面说书先生的声音、顾客议论叫好的声音纵然还是传了进来,却似乎已经入不到耳中。 两个人一个讲,一个听,像是老师和学生。 徐妙锦从一开始的懵懂,如同一个干燥的海绵被放入了水中,疯狂汲取着知识的水分,一步步跟着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所以……其实掌握了这个原理,只要这个放大镜的厚薄适中,放大的倍数甚至可以不止现在的二三十倍,还能更高!”徐妙锦拿着手里的凸透镜,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道。 朱允熥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徐妙锦的确表现出来了不一样的资质,理解能力、领悟能力强,也比国子监里那些算学博士之流,更能接受新事物。 这也是朱允熥愿意和一个小丫头说这么许多话的原因——一个聪明机灵的小孩,你教的东西、说的话愿意认真去思考理解,而且很多时候一点就通,还带着一股劲儿。 说白了,就是当老师都会偏爱这样的学生。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是这个理。 年龄大的人,观念大多都已经固化,就算他们有那个智商,脑子却也少了灵活和好奇。 而徐妙锦,纵然学识、认知都颇为不凡,可是按年龄算,她放在后世也只是个刚刚小升初的初中生罢了,正是适合开始学习物理化学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不觉,外面便传来一声惊堂木响:“这第三期报纸的内容便讲到这儿,欲知报纸下一期内容,咱们十天后再继续分解!”人群之中也传出来一阵阵闹哄哄的声音。 朱允熥看了看时间,挑了挑眉道:“都这个点了,看来今天这拍卖行是没时间去了。”他也没想到,本来只准备随便讲讲的,结果随着他一边讲、徐妙锦一边问,外面的报纸都已经读了个通。 “你……要走了?” 徐妙锦秀眉微蹙,目光之中藏着一抹着急。 第174章 初冬寒意,这小子他真做得出! 徐妙锦只觉得。 明明感觉没过去多久。 朱允熥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家里生意多,等着我处理呢。” 都到了这个点了,他是皇帝,手头上盯着的事情一大堆,出来也是忙里偷闲,当然没时间一天到晚都在宫外晃悠。 说罢,起身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朝门外的方向缓缓而去。 虽说今日没去成拍卖行。 但对朱允熥来说也算是另有一番收获,至少多了个好学生,至少在心里转了许久的算学、物理学的念头有了个开端。 徐妙锦微微抿了抿嘴唇,想说点什么又有些欲言又止。 朱允熥回头,淡淡地问道:“何事?” 徐妙锦想了想,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换了迂回的方式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事情:“我……你方才讲的,若是我还有没想明白的,该如何去问你啊?” 纵然她比寻常女子更机灵鲜活些。 可说到底,她总还是个小丫头,同样也是在这种礼教束缚下长出来的姑娘,还是有些难以突破自我的。 “秦淮河畔最大的那间宅子,就是我家。”朱允熥转头继续朝门外而去,道。 徐妙锦心中暗暗一喜,先是面上有些羞窘和纠结之意,看着朱允熥马上要跨步迈出门外,这才下了决心一般,应声道:“我住在京郊的净月庵。” “知道了。”门外远远传来那个令人心动的温润声音。 直到朱允熥的身影完全消失。 徐妙锦盯着空荡荡的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怅然若失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时觉得空落落的,即便外面有宾客的嘈杂吵闹声音,此间也显得空荡安静极了。 “秦淮河畔最大的那间宅子……”她念叨着朱允熥给她留下的联系方式,面上露出一个略带甜蜜的笑容,不过这个笑容很快却又渐渐消失,“秦淮河畔最大的宅子……他是真的有钱,大概也是真的出身商贾之家吧……” 想到这一点,徐妙锦俏嫩的小脸蛋上再次布满愁容。 尤其是看着朱允熥似乎完全不在意一般,将他的凸透镜、三棱镜,还有几块形状普通的琉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拿都没有拿走的意思…… 顿时面上愁容更甚。 关于这些透明的琉璃,她当然有所耳闻,在应天府引起轰动与哄抢,随便一块便是价值不菲。 而这个佟昀随手就能丢下好几块琉璃。 出手能阔绰到这个地步,身份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徐妙锦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朱允熥留下来的几块玻璃用绸帕包起来,一边轻叹了一口气,满脸失意地呢喃道:“知道你住哪儿、知道怎么找你又如何?你知道怎么找我又如何?” …… 发售报纸之前大张旗鼓地宣布招揽方士的圣旨、以及令南直隶一带百姓都十分期待的第三期报纸……诸多消息以应天府为中心,迅速往外扩散而去。 与此同时。 这封圣旨、这期报纸,连同一道情报,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送到了正坐着船在运河上北上而去的朱元璋手里。 “老黄,家书来了。”船舷上,跟随保护朱元璋一路北上的锦衣卫暗线陆威已经越来越习惯自己的身份,一口一个“老黄”更是喊得顺溜。 朱元璋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笑嘻嘻地接过了陆威递过来的东西,首先竟然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报纸:“咱先看看最新一期的《射雕英雄传》,嘿嘿嘿!” 现在朱元璋卸下一身重担,随着运河北上,一路时不时接收着应天府那边传来的消息,得知应天府那边,除了自己那个离经叛道的孙儿时不时搞出来点事情之外,一切平稳,竟是发展出爱好来了。 毕竟他是马上皇帝,这种打打杀杀、江湖侠骨、武功盖世的话本子很难不吸引他追读。 “这……这小子还真会吊人胃口啊,刚说江南七怪要去调查那个神秘道长的身份,就停了!”朱元璋津津有味地看着本期小说的连载内容,看到最后却是露出了痛苦面具。 陆威无奈一笑:“那咱就只能等着下一期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情报之上,伸手道:“咱先看看蒋瓛的其他情报。” 陆威立刻把蒋瓛的情报消息递给朱元璋。 朱元璋饶有兴趣地缓缓展开,首先看到的自然就是特别交代过要关照的番薯藤近况:在长叶子,一直在长叶子,已经长成了十分茂盛的一大片藤蔓了。 “这都已经一个半月的时间了,若是要结果子,总得有点花儿朵儿的吧?怎么还是只长藤?”朱元璋有些奇怪地蹙眉。 一旁陆威却道:“或许这才是这藤的奇异之处呐,若只是普普通通地开花结果,普普通通的藤蔓,哪儿便让咱们陛下这么上心地悉心照料呢。” 朱元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索性他也已经准备好了等一个结果的耐心,于是便接着往下看了去。 【陛下宣召周王殿下进京,建立医疗院后,除了让周王殿下调查女子婚嫁与生育相关事宜之外,还曾单独召见过一次周王殿下。】 【自那次召见过后。】 【周王殿下回到医疗院,宣布整个医疗院闭关,不再出院,同时也不见外客,不知是何原因。】 朱橚是藩王之一,自然也算是朱元璋的重点关注对象,新帝继位,藩王地位敏感,这种时候医疗院又主动闭关,看起来便显得十分不寻常,而朱元璋素来重视亲情,这种情报当然是要送过来的。 看到这一条情报。 朱元璋眼皮微微跳了跳:“老五闭关?他研究什么医术、药材的,闭什么关呐?还是在见了小狼崽子才闭关的……这看起来……怎么有点像是软禁?” “对付吕氏和允炆不就是这样的手段么?” “这小狼崽子……不会是也要开始对付他五叔吧?”想到这里,朱元璋的目光顿时变得凝重起来,纵然他对其他儿子不如对朱标那么宠爱和特殊,可护犊子的情分却是一点不少的。 “那日晚上筹谋之时,这小狼崽子就考虑过藩王的问题,对藩王戒心不小,若是动了心思,这小子他是真做得出来!”朱元璋一边念叨着,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忧虑。 第175章 老朱羡慕哭,咱都还没开整呢! “这小子,他不能……” “再怎么说,老五也是他亲叔叔!” 朱元璋不得不承认。 他有些急了。 对于朱允熥那些所谓“玩物丧志”的操作,他并不是一味地持否定和谴责态度的,因为他知道在这些操作的表面之下,大多都藏着一定的目的。 有的他知道,譬如那些花草、陶瓷、譬如打猎的任性;而有的他纵然不知道,却也更愿意相信,自家这个孙儿是个有思想、有筹谋、有平衡权术之人。 所以,在习惯这些之后,朱元璋面对诸多消息往往一笑了之,甚至带着一丝期待。 可也正是因此,他知道这个孙儿考虑事情的时候,首先顾及到的必然是这些平衡、权术、威胁、稳固。 而绝非亲情! 而且他也早就已经确认另外一点——朱允熥做事雷厉风行,并不手软——这也是朱元璋这么着急的原因。 他家的老五,可能很快就要遭难了! “老五他……也是从小就跟在咱身边南征北讨的,虽然也有离经叛道和调皮的时候,可他终归还是个好孩子。” 想到这里,一个儒雅的面容浮现在朱元璋脑海中。 他紧蹙起眉头,垂下了拿着情报的手,面色凝重且担忧地往后方,遥遥朝应天府的方向看过去,一时之间,就手里的情报都被他给捏皱了。 正所谓人无完人。 他是武布天下的洪武大帝,有着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硬心肠,可当他作为一个父亲的时候,这硬心肠总还是软下来的。 别说朱橚这种没犯过什么大错的儿子。 就是堪称得上残暴不堪、无恶不作、罪该万死的老二,亲王朱樉,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地给了多次机会,总没舍得杀。 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家的老五枉死在这样的政治斗争里,朱元璋是做不到的。 “老黄?你也别一下子想太多了,蒋指挥使的情报里毕竟也只说了周王殿下自己封闭了医疗院,陛下其实并没有什么动作,你便且宽心着吧。” “再说了,还有蒋指挥使和戴太医周旋着呢。” 一旁的陆威缓缓出声安慰道,心中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朱元璋轻叹了一口气,又遥遥看着应天府的方向出神了许久,这才收回了目光道:“但愿老五吉人天相吧,好在这小狼崽子虽然心狠,但是个做事有分寸的,懂得循序渐进,应该不会那么着急对老五下手。” 沉默了好一会儿,朱元璋也算是稍微冷静了一些,暂且给自己定了定心。 「一时之间不会随意下手,不过这小子是个肚子里冒黑水的,看他对老五的动作,时间长了就不知会如何了……」 「还是得尽早地先到北平去才是。」 朱元璋自然不可能完全安心,看着朝后缓缓流动着的河水,有些慨然地在心中暗道。 见他平静下来,陆威也松了口气。 笑嘿嘿地附和道:“正是呢!” 随后便想着将朱元璋的注意力往别的地方拉一拉,提议道:“不如咱继续往下看看,说不定有啥好消息呐。” 虽然跟在朱元璋身边称兄道弟,但陆威却十分明白,自己作为一个打工人,必须时时刻刻把这位祖宗哄着开心,不然那气场,他可承受不住。 对此,朱元璋虽不置可否,却也是收回了心神,抬起手中的情报继续查看起来。 然后…… 就又沉默着尬住了,面色之中带着一抹一言难尽。 一旁的陆威看到朱元璋的脸色,顿时不由在心中暗暗叫苦,吐槽道:「淦!完犊子了……应天府那位小祖宗铁定又出什么新的幺蛾子了,天爷啊,咱就不明白了,这才登基多长时间?一个人咋能折腾出这么多幺蛾子来?」 不过朱元璋没说话,陆威也不敢随便乱讲话,只能有些忐忑地等着朱元璋反应。 约莫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朱元璋发出了一声熟悉的怒骂:“又来了!这小子又来了!重赏招募方士,炼什么仙丹!这东西多费钱啊?历朝历代那些炼丹的,哪个不把半个国库都搭进去的?” “这心思,咱……咱也就是想了想,不敢轻易动,他倒是好,十四五岁的,年纪轻轻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动上这歪心思了!”朱元璋半带怒意,半带嫉妒地骂道。 怒意是觉得,朱允熥这个年龄就搞什么仙丹太早,没必要,完全是在浪费钱。 嫉妒则还是那个原因——没打过这么富余的仗啊! 他现在年纪上来了,炼丹求长生的心思不是没有过,甚至在心里纠结了许久都没敢下这个决定。 当然,历史上在洪武二十六年,老朱还是没抵挡住延寿、长生的诱惑,开始走上了宠幸道士和服食丹药的老路,但一个集权到他这个程度的皇帝,到了这个年岁才开始动嗑药的心思,也足见克制和节俭了。 朱允熥倒好,直接开整了。 对自己这个孙儿羡慕嫉妒,那是真的,甚至可以说,生气的原因更多的是这方面——六十几岁了还没嗑上药,十几岁的倒是磕上了,简直是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陆威算是明白过来怎么个事情了:应天府那位小祖宗又大搞炼丹了,真尼玛能折腾啊。 「难怪陛下这么生气。宠幸方士、炼丹、各种炼丹材料那都是极其耗费银钱的事情。」 「不过我听陛下这语气,咋感觉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 陆威表面故作镇定,心中已然开始暗暗思索着应对之策,伴君如伴虎,不机灵点人都没了。 而跟在朱元璋身边这么长时间,他多少也摸到点朱元璋的脾性和态度。 银钱…… 一开始陛下还挺在意的,后来应天府那位小祖宗搞出来的耗费银钱的事情渐渐多起来,陛下反而慢慢看淡接受了,虽然他不知道其中到底因为什么。 愤愤不平…… 思索片刻,陆威很快抓住了重点。 赶紧安抚道:“消消气消消气,咱这么想,陛下此举,说不定冥冥之中,能帮了您的忙呢!” 第176章 朱元璋大喜,或许长生有望? 不得不说,陆威现在揣摩圣意已经颇有心得了。 因为羡慕哭了而有些炸毛的朱元璋,脸色果然恢复了几分平静,挑了挑眉道:“你是说……说不定能帮咱搞几颗仙丹吃上一吃?”说到这里,脸上都多了些和颜悦色。 延寿、长生嘛,谁不乐意?尤其是老朱这种家大业大,一大堆放不下的事情和东西的人。 历史上,他能在洪武二十六年开始嗑药,只能说明他早就开始转这种念头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而已,然后就发生了前阵子的意外和剧变,开启了运河漂流之路。 此刻想起来这一茬儿。 朱元璋心中自然是阴霾尽散。 再转念一想: 此事虽然耗费银钱,可那小狼崽子又不跟自己一样,没钱花,处处掣肘。 小狼崽子有钱得很! 如今做了自己想做却一直犹豫不决的事情,左右自己在朝中还有蒋瓛手底下一支暗线,还有戴思恭这个太医院院使……若是那小子真捣鼓出来什么仙丹,自己何尝没机会搞到手来吃吃? 如此,朱元璋的心情就更好上了不少。 “哈哈哈哈!你小子现在看事情鸡贼得很啊!”朱元璋心情不错地朗声笑了起来,对陆威道。 目光和神情之中都浮现出期待之意:“说不定还真是小狼崽子阴差阳错的一番孝心呐!况且这小子都……” 说到这里,朱元璋立刻住了嘴。 他想说的是:这小子都有本事随便烧制出琉璃,突然大搞炼丹,谁知道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技术?这才年纪轻轻地就开始捣鼓这些,或许……仙丹有望,延寿有望啊! 当然,就算陆威再亲近,伺候得自己再舒坦,事关琉璃,的事情他是不可能宣之于口的,所以才说到一半不说了。 不过面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灿烂了。 见朱元璋脸色不错。 陆威虽然不知道朱元璋把什么话吞回去了,也很识趣地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只是附和着恭喜了一句:“这都是陛下的福泽深厚。” 如此一番,朱元璋之前的忧虑和烦恼都渐渐淡去。 接着便心情不错地继续看着下面的情报和报纸内容,好在后面的情报基本没有太过于炸裂的消息,多是一些朝堂形势、皇宫杂事,以及朱允熥又开始让人去挖什么石灰石之类的消息。 虽然其中也有不少耗费银钱的项目。 但老朱表示:嗯……小狼崽子的基操,淡定淡定。 所以朱元璋全程心情都还算不错,除了看到报纸上有一篇洗白淮西勋贵的文章之时,朱元璋心中微微一动,察觉到似乎有些什么一时抓不住的玄机。 「第一期是蓝玉,第二期是张翼,第三期是曹震……咱可知道这小子并不像外界猜测和想想的那样,是一味的宠幸着蓝玉他们这群人,相反,他提防得很……」 「给这群本就得意的人洗名声,咱总觉得不那么简单。还有这报纸……居然一直花功夫办下去了。」 淮西勋贵和朱元璋虽然同样都是起于微末之人,但二者之间的格局却不可同日而语,否则就不定是朱元璋当皇帝了。 同时,又有那么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成分在。 朱元璋一下子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什么,只是一下子又说不出这是种怎样的感觉。 看着手中的报纸出神许久,朱元璋轻缓了一口气,暂且不再纠结,面带一丝淡笑自我安慰道:「反正这小子肚子里黑水多,咱再观望几期看就是。」 「然后等着看这小子是不是真能炼出什么仙丹来。」 同时,心里还颇有些美滋滋地想着。 …… 与此同时。 一名不胖不瘦,国字脸,身着灰色僧袍、风尘仆仆的游方和尚也踏入了北平府的地界,随后便匆匆朝着北平府一带香火最为鼎盛的庆寿寺方向,径直匆匆而去。 庆寿寺。 空气中一如既往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两座东西比肩排列的八角密檐砖塔坐落于其中最高的位置,双塔之下,剑眉星目、一袭锦袍的朱棣,和一袭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并肩站在广场栏杆边缘。 正当此时,一名小沙弥缓缓走了过来禀报道:“主持,悟德师兄回来了。” 闻言,朱棣面色一喜。 旁边的道衍和尚则是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道:“让他直接过来就是。” 小沙弥离开之后。 道衍和尚才抬起半睁不睁的眸子,道:“如今总算可知应天府内是何情形了,也不知,站在淮西勋贵背后的那个人,造成如今应天府这般局势场面的那个推手,到底是什么人物?” 说到这一点,道衍和尚神色之中露出一丝难得的好奇与期待之意——以朱橚的层面,能接触到的自然和他放在应天府的寻常眼线不同,说不得就能给他带来一个惊喜。 而他也很想知道。 碰上这么胡闹的一个小皇帝,还能把应天府局稳得如此平静的人,他的那个对手,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见道衍和尚这副难得的模样,朱棣也心情大好地朗声一笑:“哈哈,悟德师父看似外表忠厚,实则颇为机警敏锐,想必道衍师父很快就能知道了。” 二人说话间。 刚从应天府回来的“游方和尚”悟德,已然匆匆踏着台阶朝两座八角密檐砖塔走了过来。 “贫僧参见燕王殿下。” “见过师父!” 国字脸的悟德和尚双手合十,向二人行了一个佛礼,面上无悲无喜,乍一看只让人觉得这是个最老实、最慈悲的和尚。 “如何?”朱棣有些迫不及待地率先询问起来。 道衍和尚虽没说话,一双目光却也完全落在了悟德和尚身上,足见内心并不平静。 悟德和尚先是十分谨慎地左右四顾了一番。 随后才露出一个失意且愧疚的神情,又对着道衍和朱棣行了一礼:“弟子惭愧,没能完成师父和燕王殿下的嘱托……” 闻言,朱棣和道衍和尚面上的神色同时一滞。 朱棣蹙眉不解道:“此话何意?” 第177章 道衍:这才更有意思些! “此话何意?” 看到悟德和尚面上的神情,朱棣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一颗心提了起来:这次行动极其隐晦,实行了最大程度的提防,绝对没可能被人发现才对啊? 顿了顿,他目光之中带着一丝寻求意味,看向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一时没有主意,毕竟两地千里之遥,发生了什么谁也不好量度,不过他的神情始终平静。 心中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应天府那边应该不知道他们这次行动,于是缓缓开口安抚道:“殿下不必忧心,若是悟德此行的目的被发现了,他早已死无全尸,回不到北平来的。” 悟德和尚点了点头。 “正如师父所说,此行弟子静悄悄入了南直隶,又静悄悄地出了南直隶,并未惊动任何人。” “一开始,弟子也不动声色地,见到了周王殿下的主录僧静如大师,按照师父的指示,以百姓、天下苍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静如大师果真答应代为传话,打探禁内消息。” “只不过……” “静如大师也吃了个闭门羹。” “大师说,周王殿下被当今陛下召见,接着便反手封闭了医疗院,说是闭关钻研医药,再不外出,也不见外客了。” 悟德和尚将自己的遭遇言简意赅地道了出来。 闻言,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担忧之色,道:“被新帝召见后就主动闭关?那个人……要对五弟下手了?” 思索了片刻,他的面上顿时夹杂着恍然与紧张。 “是了,淮西勋贵背后那个人是一定要对付我们这些藩王的!他控制住淮西勋贵让他们把手缩回去,防着的就是我们,如今一个多快两个月的时间过去,算得是大局初定……” “那个人的目标自然就落到我们头上来了。” “可知五弟那边现在是何情形?”朱棣关心地问道,一方面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弟弟,另一方面则是需要通过朱橚的情况判断自身的处境。 道衍却是淡然摇了摇头: “周王殿下应该无恙,至少暂且无恙。” “首先,静如只说是周王殿下主动闭关,并未提及有锦衣卫或是禁卫军涉及其中,可见形势还算不上严峻。” “其次,虽然应天府朝局初定,但天下藩王手里实打实地都有那么多兵力,现在对藩王动手就太操之过急了,以那人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并非一个激进或急躁之人。” “此举,只怕是在循序渐进地徐徐图之,或有试探之意。”道衍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分析道。 不得不说,道衍和尚的确猜到了朱允熥大半的心思——藩王,是一定要收拾的,但要缓缓地来,否则秦王朱樉、晋王朱棡之流说不得就要搞事。 虽然他可以不慌不忙地打出一张蓝玉牌。 但两相争斗最终损伤的都是大明的人马和国力,这叫内斗,是不划算的。 不过朱允熥在朱橚身上的筹谋毕竟已经带有时代的局限性了,道衍和尚再神通广大也猜不到那上面去。 道衍话音落下,旁边的悟德和尚也是一脸敬意地看着自家师父,应声道:“根据弟子往后几天的探寻,宫中的情况的确安静,暂未有周王殿下遭难的消息。” 朱棣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一颗心自然不敢全然放下,思索了片刻后便立刻关切地问道:“你去应天府那边转了一趟,关于淮西勋贵背后那人……可有什么头绪?” 他知道。 应天府那边对藩王的敌意,自己是消解不了的。 而且这股敌意就如同一柄高悬在自己头顶上,总有一日可能落下来穿颅而过的利剑一般。 但现在应天府能有如今的情形,全靠了淮西勋贵背后那双看不见的推手,若是能把此人揪出来,或许才能从根源上解决此局的危困。 正如道衍师父所说的那样:朱允熥那个黄口小儿不足为虑,淮西勋贵那些贪戮有余、头脑不足的武将不足为虑,按理来说只需要等天下自己乱起来。 只不过,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淮西勋贵背后出现了这么一个变数。 若是没了这个变数……哪怕是得知对方一些身份背景信息……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此他们这边最起码也不至于抓瞎,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当朱棣提起这个“变数”。 道衍和尚一贯平静的面容上都起了一丝波澜——他自然也想知道,自己这个对手是怎么个人。 只是悟德和尚却摇了摇头:“弟子后来也在应天府待了两三日的时间,还特地留意了一番此事,此人隐藏极深。” 显然,他的答案是否定的。 朱棣眸子里露出一抹失望,不死心地问道:“连疑似之人也没有吗?” 悟德和尚单手立掌,躬身宣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实在眼拙。” 道衍和尚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略带一丝遗憾地道:“看来此人极其谨慎,其心性也是相当可怕的。” “凡人世间芸芸众生,无不在为着四个字:功名利禄。” “此人站在了淮西勋贵背后,伸手推了一位新帝上位,又有如此谋略和头脑,已然做到了这个份上,依旧能沉得下心把自己隐匿起来,可见其不仅有这份心性,所图更是不小!” 听着道衍和尚口中对于对方那溢美之词。 朱棣心里却顿时像是有小猫爪在挠,心中暗暗升起一抹焦急和不甘:对方越强,不是代表自己的机会越小么? 不过下一刻。 他便看到道衍和尚面上难得地出现了一抹笑意,一双惯常慵懒微垂的倒三角眼都全然睁了开来,带着兴奋之意:“但,这才更有意思些不是?” 朱棣咽回了想要说出口的话,一颗心这才悄悄地又放了回去,看向一旁的悟德和尚道:“应天府的其他消息呢?” 悟德和尚回过神来,立刻伸手从袖中拿出一份报纸,以及一份他自己拓写的圣旨:“弟子在应天府的三两天时间里,最轰动的便是这两件事了。” 第178章 他永远可以有更刁钻的角度 “一个是师父颇为关心的报纸。” “而这一次,在应天府翘首以盼期待着第三期报纸发售的时候,朝廷先宣布了这则圣旨,随后才开始发售报纸。” 悟德和尚知道。 这所谓的报纸虽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甚至其中有些内容可堪称得上是玩乐、粗俗,但自家师父却对此物格外关注。 所以也就先拿出了报纸。 随后又继续道:“至于其他的,则是百姓对新帝的怨声载道,噢对了,说起此事,新帝又做出了些令人匪夷所思之事,便是那煤运司的事情。” “算时间,这消息想必也已经传到师父手中了,再加上之前种种,应天府百姓现在对新帝不满之声越来越重了。” 朱棣面上也露出一抹不屑地嗤笑,道:“前些日子刚听说了此事,说是本王那个侄儿派了大批人手去挖煤矿,还要将这些煤块送到大明皇朝各省、府去。” 对于这种消息,他还是喜闻乐见的——新帝越任性、越乱搞事情,民怨便积累得越深厚,对他来说就越有利。 不过朱棣也有些奇怪:“新帝这么闹,淮西勋贵背后那人便没有什么动作?”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道: “皇帝是什么?” “坐在天下至高之位,握着最大的权柄,纵然这权柄实际上并不在他的手上,可是容忍他任性,暂且还是足够的。” “淮西勋贵背后那个人隐匿在暗处,或许也有心想要阻止,但他在明面上得通过淮西勋贵来阻止。” “淮西勋贵的确势大,但经过洪武陛下这些年来的提拔权衡,朝中文臣势力已然可观,再者朝中还是有不少真正忠于皇家的武将,因此,新帝是傀儡却又不能完全是傀儡,淮西勋贵的势大依旧需要依托于这位新帝。” “可以说,淮西勋贵和新帝是站在一根绳上的,所以淮西勋贵一不能绝对控制新帝,二不能和新帝离了心。” “倒是也不好劝。” 闻言,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是这个道理,对了,那道圣旨是什么内容?” 他突然想起此事,看向了悟德和尚手中那份拓写的圣旨:“据说这个报纸在应天府就十分让人关注,这道圣旨故意卡着时间颁布,想必是什么对他们来说极重要的事情。” 悟德和尚立刻将手中圣旨的拓本递给朱棣。 朱棣和道衍二人一起阅览其中的内容,却是一脸懵逼和不解:“本王这侄儿年纪轻轻地就捣鼓炼丹之事……?” 就连道衍和尚也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而后才不是很确定地猜测道:“莫非是他自小不受重视,如今一朝得了势,坐在了天下至高之位上,便有了要永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想法?” 炼丹这种耗费国力和钱财的事情。 肯定不会是淮西勋贵背后那个人愿意看到的,根据一贯的个性,只能是当今这位新帝又开始搞幺蛾子了。 只是道衍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纵然擅长揣摩他人心思,思虑筹谋,但朱允熥这黄毛小子到底是怎么个脑回路,他是完全摸不清的——你永远也猜不到,这小子下一次能搞出来什么奇葩事情,他永远可以有更刁钻的角度让你瞠目结舌。 对于道衍的这番猜测。 朱棣认可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吧,毕竟本王这个侄儿,刚出生就没了亲娘,没多久就是后娘上位,接着没几年,早慧能扛事的雄煐又没了,我大哥更一向扑在国事上,很难顾及到这些孩子,他受的委屈想必不小。” 道衍平静地道:“正是这个理,一个人越没有、越缺失的东西,大部分人往往会以一种疯狂的方式弥补回来。罢了,不提他的事情了,这都不重要。” 朱棣认可地道:“他的确不重要,反正搞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已经一大堆了。” 朱允熥这种骚操作多了,连道衍也习以为常了,稍微讨论了几句便也不愿意在朱允熥的话题上多浪费时间,转而朝悟德和尚伸手道:“报纸给贫僧看一下。” 见此。朱棣无奈地摇了摇头,打趣道:“道衍师父莫不是对报纸上的连载小说感兴趣了,每次都追着要看这报纸。” 虽然他不像道衍一样对报纸那么上心。 不过报纸上的内容本就做到了雅俗共赏,朱允熥刻意设计得让几乎每个群体都能在上面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自然而然也一定程度上吸引了朱棣的关注。 对于朱棣的打趣。 道衍和尚不置可否。 对于这所谓的报纸,他心中始终非常地在意。 总觉的这报纸里藏着什么机锋,只是他前面看了两期下来,还是没有想通自己心里这种隐隐的感觉到底源自什么。 悟德和尚立刻将报纸递给了道衍,道衍接过报纸也没有多说什么,立刻便认真阅览了起来。 将一些邸报里也会有的正经内容略过,甚至将朱棣提到的连载小说内容也一样一扫而过。 最后目光定格在了一个标题上:《景川侯私下里那些不得不说的秘密》。 “已经是第三期了,又是淮西勋贵。”仿佛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篇内容一般,道衍和尚目光微微一凛,呢喃道。 第一期是蓝玉。 第二期则是鹤庆侯张翼。 那时候他就开始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了,对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帮淮西勋贵说好话,果然,这第三期依旧有一个篇幅的内容在做着这件事情。 道衍和尚凝视着这个标题许久,总觉得陈赞成很快就要抓住点什么了——这份报纸做下去了,而且还按照固定的时间一直在做…… 见道衍陷入沉思。 朱棣提醒道:“道衍师父,报纸的事情想不明白就先放一放吧,本王觉得,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情报不足。本以为此一番去找五弟,必然能探到些什么,可是并没有太大进展。” 道衍回过神来,也不继续钻牛角尖,听到朱棣这话,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看向了拿到拓印的圣旨。 同时,他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个名字:袁珙。 第179章 殿下不必再演了,再找一条线 二人之间十年相识,朱棣对道衍自然十分熟悉,见道衍的神情便猜到一二,当即目光微微一亮,问道“道衍师父心中似乎已经有了新的想法?”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殿下可还记得袁珙?” 听到这个名字,朱棣面上神情短暂地停滞了一下,随后故作轻松地道:“自然记得,两年前道衍师父曾带他来给本王相面,只是他说话大逆不道且口无遮拦,本王也不敢留他。” 实际上,心中却远不比他面上表现的来的平静。 袁珙。 这个人他当然记得! 当时对方过来给朱棣相面的时候,朱棣为了试探袁珙的能力,挑选了九个相貌、体型和自己差不多的卫士,和他一起十个人一起饮酒,结果袁珙直接就把他辨认了出来,当场就拜。 即便旁人都说他认错了,他依旧十分自信。 不仅如此。 这个袁珙还说他什么“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好一副太平天子之相”,又说他藩邸的校尉士兵将来都是公侯将帅…… 不过那时候朝局稳定,大哥朱标的地位更是固若金汤。 虽然朱棣心中暗喜,可是他却更知道,自己在应天府那位爹是什么德行?偏心偏到姥姥家了! 在他眼里,儿子分为两类:大哥朱标和其他皇子。 但凡自己表露出丝毫的野心,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而这袁珙不像道衍和尚,话只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说,还会打什么戴白帽子之类的机锋,此人说话太直了,又也不避着旁人,朱棣担心自己因此而惹祸上身,只能故作不认同地立刻把袁珙送回老家去了。 见朱棣提起此人就摆出一副正直忠厚的样子,道衍有些无奈地轻咳了两声:“咳咳,殿下,此刻这里没有外人,况且咱们洪武陛下都已经……殿下就不必再演了。” 朱棣也这才反应过来。 露出略带一丝尴尬的笑容:“道衍师父你说。” 不过他心中多少还是有有些疑惑:袁珙此人相面的本事的确很准,可是对方似乎并不擅长奇谋筹算之类,现在这种情形下,找袁珙……似乎也没什么实际上的用处? 此时,却听道衍和尚问道:“咱们现在缺什么?” 朱棣毫不犹豫回答道:“情报,应天府到北平数千里之遥,淮西勋贵背后那人又藏得如此之深……只可惜这次咱们晚了一步,五弟这条线断了。” “断了,就再找一条线就是。”道衍和尚云淡风轻地道。 “再找?”朱棣一时不解。 放在眼前的线,一条是周王朱橚,另外一条则是与他情深意笃的妻子徐妙云娘家。 只是徐妙云家里那边,与徐妙云十分亲厚的徐增寿去年就被派到陕西练兵防边去了,徐辉祖继承了中山王徐达的魏国公之位,对名正言顺的正统皇位继承者十分热衷且拥护,常有书信联系的妹妹徐妙锦还离家出走去了…… 道衍和尚也不卖关系,将手里那份招揽天下方士炼丹的圣旨拓本重新拿到朱棣面前:“殿下再看看这是什么?” “新帝要炼丹的圣旨?”朱棣先是微微蹙眉,旋即便目光一亮,露出一脸恍然的神情。 “道衍师父的意思是,让廷玉先生借此机会前往应天府应召,直接打入朝廷内部,去本王那侄儿身边直接刺探情报?”朱棣一瞬间就明白过来道衍的意思,心中暗喜,就连对袁珙的称呼都不称名而喊字了。 朝廷面向整个大明皇朝招揽炼丹的方士。 袁珙应召而去。 名正言顺、合情合理,而且这几年袁珙都在他老家浙江鄞县待着,和北平这边,和他燕王朱棣又没有联系和瓜葛,完全不会惹人怀疑。 的确是最好最合适的人选! 袁珙名声在外的本事虽然是相面,但他本来就是道家之人,炼丹这种事情干得不多,却也总是略懂一二的。 而袁珙之前会应道衍之邀来给自己相面,心中自然也是有衡量决断的,他和道衍之间是知交好友,而且当时相面之后,对方还断言自己有“太平天子”之相,袁珙肯定是要向着自己这位他损认为的太平天子! 但凡不是自己之前把送回老家去了,对方现在必定在自己手底下待着了。 “看来殿下已经师父明白贫僧的用意了。” “贫僧早年与廷玉(袁珙)在嵩山寺相识,一见如故,当年贫僧还曾说服他一起留在殿下身边效率,廷玉也为此意动,相面之事,他是最大的行家,自然会愿意帮着殿下的。”道衍和尚朝南方遥遥看过去,淡然的面色之中带着一丝笃定。 闻言,朱棣一颗心也彻底揣了回去,大喜。 面上则是做出一副略显愧疚和无奈的样子,十分谦虚地解释道:“去信之时还请道衍师父替本王解释一句,当年时机并不成熟,本王纵然欣赏廷玉师父才华,却也不敢贸然相留,请他勿要见怪。” “不过好事多磨,也好在廷玉师父这几年并未待在本王身边,这才刚好可以应召去应天府,否则还可能惹人生疑呢。” 毕竟当年也是他把人给打发回去的。 现在是他要用人家,这态度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要成大事,自然当能屈能伸。 道衍和尚会意,却也没有点破朱棣的心思,不急不缓地道:“此事殿下放心,贫僧都会与廷玉说明的。” 朱棣这才松了口气。 笑着应声道:“那就有劳道衍师父了。” 道衍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殿下是真命之人,贫僧自当辅佐殿下,殿下不必如此。” 朱棣看了一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这天也黑得越来越快了啊……本王就先回府去了,如今初初入冬,北平府事务也多。”他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感慨之意。 冬天难熬,北方的冬天更难熬。 道衍和尚微微点头致意:“殿下好走。” 正当此时。 已然有一丝黑沉之意的天穹之上,开始有片片细碎雪花零落下来,初冬的第一场雪,从北方开始…… 第180章 朕是昏君又如何?朕给的多啊! “下雪了?难熬的天儿……要来了。”朱棣看着飘飘扬扬的雪花,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来。 他管理北平,天冷下来,自己治下的百姓也要遭殃。 只是这种天降的灾祸。 总是难以应对的。 道衍和尚则是面色平静地道:“万物自有时。” 朱棣没有再说什么,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披风:“这天气也是越来越冷下来了,身上总有种莫名的寒意侵浸,道衍师父也保重些吧。”说罢,便转身匆匆而去。 看着朱棣离开的背影。 道衍和挑了挑眉,淡笑着自语道:“今年冬天的冷意确实比以往要盛一些啊,悟德,我们也回去吧。” …… 话分两头。 应天府这边,虽然不似北方一般这么早就开始下雪,不过天气也已经开始急转直下地冷了起来。 当然,乾清宫这边是冷不到的。 皇宫大内,天子居所,殿中的炉子里自然已经开始燃起了名贵的红罗炭,包括栽种在后院的番薯藤,也已经常日烘上了炭火,藤蔓丛生,叶子已然长得十分茂密。 前殿,殿中带着一股红罗炭中的淡淡香气,温暖宜人。 朱允熥着一身常服坐在龙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手里正拿着朱批御笔,批阅奏疏。 正当此时。 马三宝“吱呀”一声推开了乾清宫的大门,手里抱着几本颜色制式特殊的奏疏,递到朱允熥面前:“陛下,这些奏疏,分别是工业司王大人、工部秦大人、医疗院周王殿下,以及宋指挥使手底下负责招揽接待方士之人递上来的。” 朱允熥看了一眼面前的几本奏疏。 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时间一日日过去,他手里在忙着新的事情,之前交代下去的事情自然也有人各自在忙活着。 他打开了第一本奏疏,这是王应辛递上来给他的,自然是关于水力纺纱机的消息。 “王应辛的能力果然还是不错的,现在水力纺纱机已经基本生产得差不多了,工业司供应给工部的粗制丝线已经基本可以做到让工部下面的织造局、织造坊全力运作。”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而往下的一本便是工部尚书秦逵递上来的奏疏。 【所有织造坊、织造局的织布机已经替换上了陛下发明的飞梭,获得诸多织布工一致好评,近些日子,织布工日夜两班轮换,正马不停蹄地生产布料,第一批大量的布料已经开始随煤运司的运输途径,往大明各省、府运送出去,以北方的省、府优先……】 工业司那边搞定丝线,工部下面的织造坊织布,又有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这两样神器在手,效率自然快。 煤运司的事情刚开始引起了激烈的议论,不过后来众人也知道朱允熥是个不听劝的,抱着懒得再搭理的心态,也接受了朱允熥这一波操作,所以没什么人关注煤运司的事情。 因此,朱允熥早就提前交代过,工部这边生产出来的东西。顺着煤运司运煤的路子,一并运送到全国各地去,既方便也隐蔽。 看到自己安排筹谋了许久的事情终于步入正轨。 朱允熥深呼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身心舒畅,心情一阵大好:“听说……北平府那边第一场雪都已经下下来了,往后的天气必然只会越来越冷,好在紧赶慢赶……”目前来说,这是最紧要的事情了,如今有了着落,朱允熥心中自然松了根弦。 在两本奏疏上批了【已阅】二字之后。 朱允熥放松地伸了个懒腰,随后才神色轻松地拿起了第三本奏疏——来自同样只归他直接管理的医疗院。 不过打开奏疏之后,就有些让朱允熥哭笑不得了。 嗯……朱橚给他呈上来了一个研究成果…… 医疗院…… 发现了小蝌蝌的存在。 “所以……人类的本质是?”朱允熥一边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他没记错的话,微观概念的开端先驱,第一个造出三百倍显微镜的列文虎克……也十分自豪于自己发现了小蝌蝌的存在,朱允熥万万没想到,医疗院拿到这玩意儿,也是首先发现了这东西的存在。 「AI代替不了人类的又一个证明啊。」 朱允熥在心里暗暗地吐槽了一句。 不过人类就是这样,拥有好奇心,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拥有探索一切的欲望。 微观概念、现代医学……就是在这样的好奇之下,一步步地被人发现,被人打开、深究、发展。 而在朱允熥这边不同的。 是他已经见到过、接触过无数人一代代的心血和发现,他可以大大缩短和节省这个过程和时间。 此间没有旁人。 马三宝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听到朱允熥又说起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他无法理解的话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接着又继续沉浸在自己手里的书上了。 而马三宝手里的书上,一架大船的模型、铸造零件……等等图片,似乎在熠熠闪耀着。 朱允熥没有理会马三宝的目光。 在朱橚递上来的奏疏里也批了一个【已阅,再接再厉】的批语之后,拿起了最后一本奏疏。 这本奏疏里没有其他内容。 是锦衣卫整理出来的,目前已经来到了应天府,并在锦衣卫这里报了名的方式。 有钱能使鬼推磨,财帛动人心。 朱允熥给出了极其丰厚的条件:钱财、乃至爵位。 天下道士、方士,只要不是真正做到了眼中空无一物、视名利、财帛如粪土的地步,许多人都会被此吸引。 钱财或许还不是那么大。 但封爵…… 天下哪些人能被封爵?要么是当初跟着老朱打江山的开国功臣,要么是后来抗击各方外族、残元势力的功臣。 看着奏疏上几乎排成长龙一般的方士名字。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得是钱财、名位砸下去啊,朕是昏君又如何?朕给的多啊!” 却在此时。 朱允熥顿时目光一凛。 没别的,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袁珙! 第181章 陛下这是……要杀人了啊 袁珙相面之术,即便现在才不过洪武二十五年,已经传出颇大的名气了。 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前元的江西左副都御史程徐、洪武初年的礼部尚书陶凯……其生死祸福、升迁荣辱之路都曾被袁珙言中,不差分毫。 当然,现在还不是他名气最大的时候。 历史上,到了永乐年间,这货的战绩不仅有早早预言JUdy的“太平天子之相”,后面看的朱高炽,再往后的朱瞻基,预言二人“是万岁天子”的言论左右了朱棣立储的决心,也真的成就了两任皇帝。 以朱允熥的目光来看。 袁珙所谓的“朱棣有太平天子之相”,或许可以是朱棣为了进一步说明自己是正统,天命在身而搞出来的噱头,可若这只是个噱头,朱棣就不至于让袁珙给自己的儿子、孙子相面,还因此下定了立储的决心。 可见朱棣是真的认证了此人的能力的。 而袁珙预言的这两任皇帝也都可堪称得上一句“明君”,在后世史书上都能够合在一起有个“仁宣之治”、“仁宣盛世”的美称,同样也证明他所言非虚。 因此,即便是朱允熥说起袁珙其人,也忍不住说一句玄乎,此时在方士名单里看到这个名字,说没兴趣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对方明明更擅长于相面,现在却被他招募炼丹方士的圣旨给招来了——若是朱允熥不知道袁珙曾经给朱棣相过面也就罢了,只会以为他和其他方士一样,被自己开出来的丰厚条件吸引。 可朱允熥却偏偏知道,这货曾说过朱棣才是“太平天子”,这种前提下,袁珙来投靠自己这个“迟早要被朱棣干趴下的短命皇帝”寻求荣华富贵……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袁珙……”朱允熥轻声呢喃着,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 心中约莫已经有了主意。 「袁珙和朱棣身边那个搅屎棍交情不错,给朱棣相面也是姚广孝给喊过去的。」 「姚广孝这货表面是个僧人,可实际上却类似于一个游戏人间的野心家,一直在撺掇着朕的征远大将军搞事情呢。」 「原本,便宜老爹突然嘎了,皇子之中,秦王朱樉残暴不仁,晋王朱棡性格骄躁,非成大事者,而便宜老爹的儿子之中,朱允炆盲目追从文人没有主见,我之前的表现则和透明人差不多,再往下的,年纪都小到不足为虑。」 「左排右排,算下来就只剩下我的好四叔了。知道便宜老爹死讯的时候姚广孝估计都乐死了。」 「结果突然出了我这档子事儿。」 「出了这档子事儿也就罢了,眼见着淮西勋贵乖乖地没有搞事情,朝堂情况越来越稳定,姚广孝肯定要急了。」 「袁珙……既然认可朕的便宜四叔是未来的太平天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肯定是抱朱棣大腿的。」 朱允熥略略动了动脑筋,立刻就想明白袁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姚广孝急了,找个人来刺探消息来了! 想到这里。 朱允熥目光一凛,不知不觉间露出了一抹寒意。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然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了,人是会被环境所浸染的,如今的朱允熥,对于自己手上的权柄和生杀予夺已经愈发得心应手,略微的一个情绪变化,不经意间便释放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导致坐在一旁看着帆船沉思的马三宝都抬起头来,有些神色凝重地看了朱允熥一眼。 常年贴身侍奉。 马三宝自然很熟悉朱允熥的情绪和性格,他心头微微一跳:「陛下这是……要杀人了啊。」 想杀人,这是当然的。 一个趁着自己招揽天下方士的机会,混进来盯着自己皇位的卧底,自然该死! 不过很快,朱允熥就将这阵寒意收敛了下去。 说到底,袁珙肯定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既然如此,朱允熥就难免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对方看到自己,会作何评价? 朱允熥习惯性曲起手指,以指腹轻轻敲击着龙书案。 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 「袁珙会为朱棣做事,显然是因为他认可朱棣是未来的太平天子,若是在他眼里我的面相更加符合所谓的“天子”?他还会偏向于朱棣?」 「若是他不认可我是所谓的天子,那便罪该万死了。」 朱允熥心里立刻就有了决断。 为一个现代人,左眼跳叫跳财,右眼跳那叫封建迷信,自然不会被这种事情困扰。 当然,舍不得杀袁珙肯定还有另外一层原因:袁珙这样的人,即便不搞什么所谓的炼丹,肯定也是有所了解的,而他能在相面这个领域做到如此成就,资质肯定不能差。 作为一个老板,找牛马简单,找好用的牛马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这个袁珙有成为一个好用的牛马的潜力和机会。 想到这里,朱允熥挑了挑眉,心中一动,朝乾清宫门外喊了一句:“来人!” 话音落下,立刻便有随侍的小太监走了进来:“陛下。”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这方士名单中的这个袁珙,朕曾听闻他相面之术乃是一绝,去把他传过来,朕倒要看看此人到底有何本事!” “奴婢遵旨。”小太监领了命,立刻匆匆褪去。 一旁的马三宝也算是明白过来方才朱允熥那阵杀意的来源了:「难怪,陛下平日里对这种装神弄鬼的事情最是不屑了,还搞什么相面……」 马三宝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波。 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自家主子在先帝驾崩之时,毫不避讳地一口一个“老朱”,当着先帝灵位给淮西勋贵分好处,饿了还能随手吃贡品种种情形。 无奈摇头轻笑了一下。 旋即便自顾自地提笔在自己手里的书上写下备注: 【下海其一:船要足够大、足够结实,方可抵御风浪;】 【下海其二:海外诸国虽不如大明皇朝强盛,但自古弱肉强食,除去交易、运货、水手……等必备人员,须配备足够的军事力量;】 【下海其三……】 第182章 舰船的构想!超纲了超纲了 出海,虽不是一件近在眼前的事情,却是一件需要长久时间来准备、筹划,而且必定要提上日程的事。 往近了说,以好望角为中心一带的诸国物资、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倭国人的银山……往远了说,美洲大陆上的大量金子,土豆、玉米,工业革命必不可少的橡胶树。 甚至可以说,朱允熥现在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正是为了铺垫出海,增加底蕴和出海效率。 而马三宝是朱允熥唯一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又是出海计划的总负责人,这些日子以来,朱允熥当然早就将自己的计划、目标给马三宝摊开来说了。 所以马三宝现在考虑的一切。 都是直接以出海为目的了。 而在这之前,从朱允熥把马三宝提溜到自己身边开始,朱允熥就在有意无意地让马三宝接触造船、航海方面的书籍了。 即便当时并没有想过今日的情形和地位,可朱允熥知道他的才能,更知道他做的事情,不仅仅是为大明为朱棣,更是为整个华夏开辟航海事业。 就算这个人才培养出来是给朱棣做嫁衣,也不亏! 如今倒是正正派上用场了。 “足够的军事力量……”等着小太监把袁珙叫过来的时候,朱允熥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马三宝的笔端,看到这几个字,不禁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 马三宝抬头看着朱允熥问道:“陛下有何指教?” 朱允熥细看了一眼马三宝的笔记,点了点头,认可地道:“这两个规划没什么问题,很合理。” 一个船,一个人。 历史上,郑和能顺利七下西洋,他的宝船舰队是不可或缺的,郑和宝船,是他那个时代,全世界最大的船,而整个舰队的人数,达到了将近三万人,这自然就避免了被土著给反手干一波而翻车的风险。 当然,朱允熥看到的是后人基于他们的实践经历,总结出来的结论,而马三宝却完全都还没有下海就已经提前考虑到了这些,不愧是先天航海圣体。 听到朱允熥的肯定。 马三宝面上立刻露出开心的笑意:“不过陛下似乎还想有所补充?” 他跟在朱允熥身边多年,自是简在帝心。 朱允熥淡淡一笑道:“朕只是突然想起来……在这军事力量上能做的,不仅仅可以从提升人数上来……” 马三宝挠了挠头,而后恍然道:“武器,的确还需配备足够的兵器到每个人手上,让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战时皆可为兵!” “说对了,但说对了一半。”朱允熥笑道。 他考虑的当然也是配备武器,不过并不是马三宝所考虑到了什么给人配备兵器。 他想到的是——舰炮!!! 十六世纪时期初期,欧洲那边疯狂搞航海活动,其中,葡萄牙占得先机,从原本的弹丸之地一跃超过其他国家。 其实,葡萄原本不过是欧洲一个二流国家。 能够称霸海上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舰炮! 欧洲是最早将大炮和船只成功地结合在一起的国家,葡萄牙也掌握着这一项技术并大力发展,这才能在后面的航海活动、经济交易之中占据主动地位。 而现在朱允熥已经开始着手研发单基火药,原料问题则是从招募过来的诸多炼丹方士里面挑选牛马进行负责,大炼钢铁的计划最早也能在明年提上日程,所以炮管强度的问题也很快就可以得到解决…… 现在刚好看到马三宝提起此事。 朱允熥心中自然会想:如何就不能在出海之前,搞出大炮?然后研发出大炮与船只结合的军事技术? 到时候,马三宝开着世界上最大的船,装载着世界上最先进的军事技术与力量……大航海之路必然更加顺畅,朱允熥想做的,想得到的东西自然也能更快到手。 “说对了一半?”马三宝微微蹙眉,向朱允熥投来疑惑的目光。 他能想到的,是基于他所见到过的、所了解的技术和认知,再进行一定的改良和计划。 而现在虽说也是有火器的。 但现在的火器水平,主要还是拿普通的黑火药把巨石之类的重物推出去,所谓的“火炮”的主要作用在于摧毁城墙军防,而非对敌作战。 这所谓的舰炮,完全属于超纲内容,他当然是一头雾水。 “朕所说的,乃是舰炮。”朱允熥直接开口道。 “舰……炮?”马三宝面上的不解之色更甚,蹙着眉头重复了一句这两个字,表示没理解这是啥玩意儿。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开口解释道:“简而言之,就是在你的船上装上火炮,让你的船可以成为移动的炮台,遇到海上的盗贼、倭寇之流、以及海外诸国但凡敢有抵抗拒绝你们上岸者,你们可以直接开炮轰!” 听到朱允熥的描述。 马三宝顿时瞪大了眼睛,咽了口唾沫,目光之中流露出憧憬之意:“直接……开炮轰……” 自从朱允熥跟他交代了这一份出海计划。 马三宝就日日都在琢磨此事了,也在自己脑海里模拟设想过许多次次,自己下海,前往海外诸国,可能会遭遇怎样的危机、阻力,自己该提前做好什么准备应对……等等。 所以他才列出了提前配备足够的军事力量这一条。 同时也做好了自己会在海外经历诸多危险和战斗的觉悟。 现在陛下说什么…… 可以在船上搞大炮,直接轰——卧槽,这种情况,想想就美好吗? 不过马三宝只想入非非了片刻,立刻就回归了现实,对朱允熥试探着道:“可是陛下……这技术上……” 技术上,根本不可能实现。 这一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然而,他却看到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是想说,大炮射程不够,准头不够,装在船只上更是显得笨重吧?朕既然提出了此事,自然是有解决的办法的。” 看到朱允熥这副模样。 马三宝一颗心脏顿时疯狂跳动起来:陛下之前烧玻璃、搞织布机、搞纺纱机……哪个听起来合理?而如今陛下既然说了…… 第183章 信陛下得永生,袁珙觐见 「陛下说有办法解决……」 「那必定是有办法解决的!」 马三宝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朱允熥,其中仿佛藏着星辰大海,脑海中浮现出方才朱允熥浅浅两句描述道出的粗略画面,心中也无比激动澎湃起来。 若真能如陛下所说的那般。 随着自己带领船队出海而行,数十年后,或许真的能实现那句:「凡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江河所至,皆为汉臣」! 这一句话出自中土汉人的老祖宗,从大汉朝流传下来。 但从实际上来说。 真正要将这一句话变为现实的……却是如今的陛下! 而他马三宝,则是要作为陛下最锋利的矛、剑,即将亲眼见证、经历、完成此事! “奴婢愚钝,请陛下指教。”马三宝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他虽为阉人,可是从来不差心气儿,否则也不会成为历史上那个七下西洋的郑和。 尤其是这些年来。 朱允熥带不仅他出入大本堂,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各种地理志、航海、造船相关的书籍与知识,更是潜移默化地让马三宝拥有了旁人比不了的眼界、目光、格局、学识。 此刻想到这些事、这些画面。 他心中自然涌起一阵阵风浪,无法平静下来。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道:“朕虽有办法解决,不过此事正如你所说,需要克服的技术难题不少,所以一时急不来,朕只是刚刚看你批注下军事力量,这才想起了这个构想。” “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在造船、改进船体造型、设备、零件等等之时,将朕方才提到的这个构想保留进去。” “依朕的估算和预料……” 说到这里,朱允熥暂且顿住想了想,然后才认真且郑重地给出了一个大致预期:“最快或许你第一次出海之前有机会装备上,若是来不及,到你第二次出海的时候,大概率是有机会将这个构想付诸现实的。” 朱允熥并不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不会认为自己的眼界和见识超于这个时代,就认为自己一定全知全能了。 毕竟这里面需要涉及的事情还有一大堆。 首先就是单基火药的成分调试、以及火药原料的大批量提炼,其次则是炼钢技术上的摸索也需要一定时间,再者还涉及到炮筒的铸造工艺等等…… 而大炮搞出来之后,与船只的镶嵌、磨合同样需要时间。 这个过程之中会否出现一些细节问题,会否消耗耽误比他料想之内更多的时间,都需要一步步实践、调试了才知道。 听到朱允熥这话。 马三宝激情澎湃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纵然他心中因为没能立刻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略微失落了一瞬,但他看着朱允熥的目光却并没有丝毫的怀疑,而是无比坚定且郑重地应声道:“陛下的意思,奴婢记下了!” 他是朱允熥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距离这位新帝一切“荒唐”真相最近的人,即便撇开他和朱允熥数年的主仆情分不说,他也早明白了一个道理:信陛下,得永生! 再说了,「打出海外,碾压诸国」这种事情要是真那么简单,还轮得到现在让他们来做? 这种事情越是保守郑重。 才越说明,陛下心中已经有了一系列成熟的计划和谋算。 这些道理。 马三宝心中都懂。 想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暂且平静下来,而后提笔在自己手中的书页上写下了这两个字:「舰炮」。 至于具体情形,朱允熥没有细说,他自然不会细问。 对于马三宝的悟性和成长,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心中也愈发满意。 正当此时。 乾清宫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禀报声音:“启禀陛下,方士袁珙带到。” “让他进来。”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坐在龙书案后,目光之中带着一丝寻味,饶有兴趣地道。 “袁先生,陛下召见,这便请吧。”门外小太监轻声道。 “有劳公公了。”一个苍老之中带着一丝清透之意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应声回了一句,从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下一刻,门外便出现了一个面容清矍的老者。 老者看起来约莫六十岁上下的模样,身形十分清瘦,着一身宽大的灰色麻布衫更显得他有些干瘪,须发之间已然灰白,额前几缕发丝显得有些凌乱,但一双眸子却是十分地清亮,炯炯有神,仿佛能看透一切。 按照大内规矩,老者不敢抬头直视,微微低着头缓缓走进乾清宫,朝朱允熥的龙书案面前走了过来。 跪地拱手:“草民,浙江鄞县方士,袁珙,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朱允熥伸手虚抬了一下,道。 “袁珙,虽然朕此次是为了祭炼仙丹,才招募天下方士,但朕也曾听闻过你的名声一二,听说你极其擅长相面,在民间颇有些名气,朕看到你的名字觉得有趣,这才叫了你来。”朱允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躬身而立的老者,淡淡地道。 听到朱允熥这话,袁珙先是暗暗松了口气。 数日前,他突然收到身在北平的好友道衍的来信,其实未曾打开对方来信他便已经猜到了信中的内容几分。 一打开信,果然如他所料:让他趁着小皇帝这次招募方士的机会,打入朝廷内部! 袁珙脑海中也浮现出两年前见到的那个剑眉星目的英武面孔,那张面孔……即便已经两年未见,他也能清晰记得。 的确是太平天子之相! 未来天子相托!岂有不应之理? 于是乎…… 收到信后,袁珙只思索了片刻,便动身来到了应天府。 不过,他才刚在应天府落脚没多久,居然就突然收到了宫里来的传召,而且还是单独传召……作为一个“有反逆之心的卧底”,总还是略带一丝心虚的。 此刻得知只是小皇帝对所谓的相面之术感兴趣,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当然,他很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难题。 「新帝召老夫相面,老夫该如何回答?」 袁珙心里又为难起来。 第184章 袁珙的纠结,直接懵逼了! 大明新朝初立,一切正在蓬勃发展。 「拥有天子之相者或许不止一位,但老夫已然在如今的燕王殿下身上看到了“太平天子之相”,这一位想必……」 多年以来,袁珙给人相面一向是实话实说。 面前这位乃是当今天子,无论未来的天子会是谁,可这天下至尊的权柄、对他的生杀予夺之权就握在对方的手上,而且这位小皇帝可不是个手软心善的。 若是照实说,想必要惹来杀身之难,九族之祸。 但看着旁人的面相瞎鸡儿说……他还从来没有过这经验。 因此。 袁珙这一次却是犯了难。 “你不明白朕的意思?”心中思索纠结之间,面前传来一道温润好听的少年声音,虽音色稚嫩,却依然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与霸道。 「罢了,想些模棱两可的言语糊弄过去罢。」袁珙心头微微一跳,只能在心里暗道了一句。 随后才故作镇定问了一句:“陛下是想让老朽替您也相一相面?”同时也给自己平定心绪争取了片刻时间。 “否则单独喊你来干嘛?”朱允熥故作顽劣之态,理所当然地道,“抬起头来,朕倒是要看看你能相出个什么名堂。” “是,草民遵命。”袁珙应声道了一句,同时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随后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朱允熥。 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的那一刻。 却是完全无法保持镇定了……一双清透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朱允熥,略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瞪大眼睛,整个人都有些呆愣住了,只能门外吹进来的一丝微风撩动着他额前凌乱的灰白碎发…… 「面部轮廓分明,既有英武刚凛之意,又不缺温和儒雅之姿,清亮的眸子如星如渊……」 「天子之相!」 「太平天子之相!」 「万世天子之相!!」 一瞬间,袁珙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呆若木鸡的状态,弥漫在心间的,则是一种浓烈的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燕王朱棣的面相他之前见过,即便是现在脑海中都还能清晰地想起那张面容,自己之前看的也不应该有错才对啊?而且从先帝驾崩的消息传来开始,关于这位小皇帝的消息,他听说过的也一点都不少。 任性、顽劣不堪、自以为是…… 仗着淮西勋贵的支持,当着先帝灵前便敢开始玩弄名贵草木、什么烧制陶瓷,这是往远的说,往近的说,来应天府的这两天时间里他听到百姓的怨声载道就不少。 譬如搞什么工业司的奇技淫巧,把应天府百姓赖以过冬的草木藤条都给抢了去,又不听劝告地搞什么煤运司、挖煤云云……在街头巷尾上走一遭,百姓口中的吐槽都能不带重样的。 因此,原本在袁珙的预料之中。 这个小皇帝的面相最多是有几年的大富大贵之相,但其中必定隐含着衰败之征。 可如今抬头一看。 却全然并非如此——反而从面相上来看,比之如今身在北平的燕王殿下,都要更加优越许多,与之相比,燕王殿下的面相,都略显黯然失色。 「莫非是老夫这两年给人相面少了,经验都倒退了?」呆愣之间,袁珙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能力。 可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不,老夫的相面之术已然得了师父的精髓,连师父都曾赞老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相面数十载也未曾砸过招牌……」 袁珙虽在那种疑惑,却并没有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 此时再说朱允熥这边。 他对袁珙的反应,是夹杂着好奇、玩味以及一丝期待的。 从心来讲。 他还是挺想把袁珙此人发展成牛马工具人的。 毕竟这种领域内的杰出天才,资质一般都差不到哪里去,况且他本就算道家之人,对所谓的炼丹术肯定会有所涉猎。 所以此刻。 看到袁珙的反应和神情,朱允熥是喜闻乐见的。 震惊呆愣——说明对方眼中所见与心中的预期有着极大的差距,以对方的经历和自己的名声来算,对方对自己的预期必定是很低的。 如今的反应只能说明,袁珙至少在面相这一方面,在他的专业领域,认可了自己! 而袁珙不会知道自己早就知道了他的目的和来意。 所以也不存在袁珙会故意演出这种震惊的可能性。 “如何?朕的面相莫非有何不妥之处?”朱允熥嘴角噙着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笑,故意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适时出声提醒袁珙,问道。 乾清宫内本就十分空旷安静。 而袁珙整个人还处于一种呆愣出神、魂游天外的状态,此刻朱允熥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直如惊雷乍响,当即把他的思绪拉回了乾清宫之中。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袁珙的目光和神情之中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紧张,一颗心脏更是疯狂跳动着,饶是如此,多年的养气功夫也让他能够强行将这种失态敛去,故意作出平静如常的样子。 然后拱手躬身一礼,竭力保持一个平静的声音道:“陛下,有万世天子之姿!” 他的声音清亮铿锵,带着一种笃定之意。 同时也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开脱道:“老朽虚活五六十载,自认给人相面无数,却从未见过陛下这等端方之姿,故而失态,请陛下恕罪!” “好活!当赏!”朱允熥心中也暗暗一喜,从对方的语气的姿态来看,他已然确认,这头牛马,有可用之姿。 见到朱允熥面上的笑意。 袁珙一颗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而另外一边,马三宝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纸笔,站起身来,从自己袖中掏出来一颗不大不小的玻璃珠子,缓缓朝袁珙走了过来:“陛下赏赐,袁先生收下吧。” 袁珙暗暗舒了一口气,姿态谦逊地伸手去接。 然而,抬眸的下一刻,他又愣住了。 这……特么的是一个挨了一刀的小太监能有的面相?? 第185章 筛选方式,道家的教派之争 「看其面白无须,的确是后天有缺的阉人,可其身形高大,双眉弯曲,目光灼灼,眸中似有远志,乃是成大事者,日后少不得可封侯进公……」 袁珙的目光落在马三宝身上,又是一阵定定出神。 心中更是再度涌起一阵波涛。 与此同时。 心中也更加坚信自己之前对于朱允熥的判断。 若说龙书案后面的这位少帝是一个特例,可如今他身边一个小太监也有如此磅礴的面相,必然是没错了的! “袁先生?”马三宝自然不知袁珙心中所想,只看到袁珙从自己手里接赏赐接到一半就怔住了,还死死盯着自己一顿看,心中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出声提醒道。 袁珙再次回过神来。 他已经在应天府待了一两天的时间了,倒是也已经知道应天府市场上现在偶尔有这种晶莹剔透的琉璃出售,所以觉得皇帝手里有这种珍贵之物倒是也不稀奇。 于是立刻平了平心神,将朱允熥赏赐给他的玻璃珠子缓缓收回袖中,解释道:“有劳公公了。” “老朽常年混迹山野,今日得见天颜是为一惊,方才见公公形容却又是另一惊,公公的面相,有成大事、竟大志之相啊。”袁珙发自内心地叹道。 随后才朝着坐在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深躬一礼:“草民多谢陛下赏赐!” 皇宫大内,礼数是最不能少的。 袁珙完成了相面,纵然心中掀起了一阵阵惊涛骇浪,此刻没有应允,也不敢再直视于朱允熥。 然,饶是如此,袁珙也忍不住以余光悄悄打量着自己所能看到的模糊影子,心中暗暗琢磨嘀咕道:「民间传闻归民间传闻,关于这位少帝,老夫所知晓的或许只是最片面的信息罢了,在此背后,必有更大的真相!」 乾清宫走一遭,袁珙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和琢磨。 他对自己的能力一向深信不疑,即便第一次稍微产生了些许怀疑,此刻心中也坚定起来。 同时,心中也不由生出一丝好奇之意:「也不知这位少帝……到底藏着什么?又或者其中有什么阴错阳差,明明是端方有姿的大帝之相,这名声却是在朝在野都传得这么难听?」 思索间,前方传来温润且平和的声音:“此间事了,你便先退吧,此次召你前来,只因朕听闻过你的名气,至于替朕炼丹之事,自有选拔流程和标准。” 朱允熥摆了摆手,并没有对袁珙表现出特别的关注,或是直接就此委任他官位或其他。 毕竟这货是北平方面派来的卧底。 如果朱允熥对他过于特殊,反而容易令人起疑,最不动声色的方法就是以“对相面有兴趣”之名召见试探态度,随后便失去兴趣r如对待普通方士一般平常待之。 “草民告退。”纵然袁珙此刻心里弥漫着诸多的疑惑和好奇,却也不敢再多说任何话,应声告退后缓缓退出乾清宫。 看到袁珙的身影消失在乾清宫门口。 朱允熥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满意的淡笑:“这袁珙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啊。” 如果说对方对于他的评价,存在迫于皇权威慑而不得不说些好听的话来搪塞的可能性,但对于马三宝,一个于深宫之中伺候的阉人就没这个必要了。 而且对方对马三宝的评价,也十分精准。 航海事业的领航者,自然是成大事、竟大志之人! “或许是为了名位而谄媚于陛下呢?”马三宝并没有意识到对方对于他的评价之中的含金量,不以为意地吐槽道,毕竟那些事情对于他来说都是还完全没有发生过的。 朱允熥也不置可否。 端起茶杯缓缓抿了口茶,而后喊了人进来下令道:“既然方士册子已经送上来了,时间上大致也差不多了,通知下去,让这些应召而来的方士都准备准备好,朕明日要看他们炼丹,挑选真正有修为之士,为朕祭炼仙丹,延年益寿。” 无论是应用于军事上,还是应用于日常化工行业,这些基础的化工原料都是越快安排上日程越好。 尤其朱允熥今天还提出了舰炮的设想,需求就更大了。 现在人来得也差不多了,就得看看,这些人里哪些人是真有能力和资质,哪些人又是想趁机浑水摸鱼来混个荣华富贵了,毕竟朱允熥为了吸引方士,开出了豪华的条件,谁知道其中会混入什么牛马。 化学体系、以及各种化学原理,在现阶段当然都不能被泄露出去,而且朱允熥也不可能带着一大批人上化学课。 …… 第二天。 朱允熥下了早朝,便径直摆驾来到了工业司,现在工业司大部分人马都在宫外的庄苑捣鼓水力纺纱机,生产丝线,这里自然就成了最适合筛选这些方士的临时场所。 来到工业司的时候。 朱允熥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只带了马三宝在身边随侍,不动声色地进入了工业司,并从众多方士停歇等待的宫殿后门悄悄进入,在内殿找了个最佳视角,停歇小坐起来。 他要找的不仅是有资质之人。 更多的,是要能为他得心应手地使用差遣的牛马。 身居他这等高位,最容易听到的就是阿谀谄媚之语,要判断一个人如何,好不好用,这种情形反而是最方便的。 此刻。 前殿之内显得颇为拥挤。 众人虽大多是道士、方士,但所着服装却形形色色,拢共约莫有一百多号人聚集于殿中。这些人或是端坐闭目养神,或是三三两两交谈着,或是独自悠闲饮茶…… “孙明。”朱允熥观察了片刻,喊道。 “微臣在。”一名身着黑色道士服的微胖中年男子当即上前两步,躬身道,他是朝廷道录司的人,此番招募炼丹的方士,前来应召者大多都是道家之人,此人自然在场侍奉。 “朕看这些人……虽各行其是,但总体来说,似乎隐隐分成了三个团体各自落座等待?”朱允熥有些不解地问道。 “回陛下,此事,就不得不说起道家教派之争了。”孙明微胖的面上带着殷勤的笑意,躬身回答道。 第186章 陛下经常做出违背祖宗的决定 “道家教派之争?正一?全真?”朱允熥饶有兴趣地道。 他知道这些教派不仅仅只出现在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之中,实际上许多也都是真实存在的,是许多小说、影视作品的原型,只不过没有那么神乎其神罢了。 不过朱允熥更了解的还是影视作品里的设定。 对于实际情况,了解倒是不多。 孙明面带笑意地回答道:“陛下见闻广博,此事大抵如陛下所说,道家之中最大的两个教派,正是正一教和全真教,不过那是在大明建朝之前。” “详细说说。”朱允熥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喜闻乐见。 无论是管理公司,还是管理国家、制衡朝堂。 一家独大的场面都不可取。 朱允熥招揽这群方士的目的表面上是炼丹,实际上却并不是,而是为了找人负责炼制以三酸两碱为代表的各种化工原料,并将其运用到军事、工业、生活……等各个方面。 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话。 那些最终被他选中,替他“祭炼仙丹”之人,日后手上难免会握有极重的权力、涉及到各种利益纠葛,若是这些事情放在一家一派手上,很容易出现上欺下瞒的情况。 若是能利用好道家这些教派之争…… 则可以起到责权分离、相互监督的作用,一定程度上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是,陛下。”孙明应声道。 旋即缓缓开口解释起来:“在如今的新朝,道家教派实际上是以正一教为尊,因为先帝对全真教的态度是十分厌恶的。” “全真教由其创教祖师王重阳一手创建,随后发扬光大,然而,金灭亡后,全真教便投降了元朝,自此全真教便和前朝纠葛极深。” “其第十七代掌教便是一位名为完颜德明的金人,此人乃是金朝王室完颜阿骨打之苗裔贵胄,还曾在保护元顺帝逃亡的过程中战死……”孙明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遍其中的渊源。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些鄙夷地道:“难怪,连掌教都是金人,自然难成气候。” 同时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正一教会一家独大了。 以老朱的性子。 全真教还想继续蹦跶那就有鬼了。 接着便听孙明继续道:“先帝不喜于此,于洪武七年,敕命礼部与道教拟定科仪格式,《大明玄教立成斋醮仪》颁行天下遵行,规定全真教不得参与任何政事,只能以修身养性为主,并且限制全真教的传教活动,全真教永世不得设掌教。” “就是说,外面那些人一拨是正一教的,一拨应该是游离山野的全真教道士……”朱允熥道。 “正是,陛下您看,那位便是正一教当今掌教之弟张宇清,至于第三拨,则是正一与全真之外的其他派系,只是规模无法与这两派相比,为首一人便是颇有些名气的道家高人刘渊然。”孙明补充道。 “明白了。”朱允熥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心中已然有了大致估量:“此次朕颁布圣旨招揽天下方士炼丹,并未强调全真教道人不得参与其中……” “正一教已然是一家独大的局面,他们自然想要延续这种场面,全真教那些隐匿于山野的散游道人,则是想趁此机会翻身。而正一与全真之外的其他派系也有此意。” 得知这里面的道道之后,这些人的意图心思便一目了然。 朱允熥乃是当朝帝王,最有权势的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如果能得到他的宠幸,带来的好处远不止他圣旨里提到的爵位钱财。 这“其他派系”打头的人物刘渊然。 历史上在洪武二十六年就被老朱看重,给老朱炼制丹药,风头劲于一时,而后便独自开创了道教之中的长春派一派,成了个所谓的开山鼻祖。 当然,昨天已经被他召见过的袁珙。 此时混迹在“其他派系”这个群体之中,显得有一丝坐立难安,一副怔怔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陛下睿智,微臣心悦诚服!”站在一旁还想解释什么的孙明立刻把话吞回了肚子里,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惊诧之意,三分恭维七分真叹。 和其他人一样,在此之前他和朱允熥并未有过接触,只是正正经经地当着自己的差,听着朝野上下关于新帝的各种风闻,祈祷自己别被新帝盯上折腾。 如今一见,却惊觉……似乎并非如此! 当然,虽然他心中如此想着,表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敢万分恭敬地站在一旁,等着朱允熥询问。 朱允熥挑了挑眉,站起身来道:“看看去。” 不过,当他正要往外殿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却见外殿起了些争执。 “张真人,听闻你们正一教以修炼内丹为主,陛下圣旨招募的乃是擅长炼制外丹之人,怎的你们一向清高,竟也来了?”说话之人自然是全真派那一波里的。 正一教为首的张宇清一甩道袍,轻哼一声,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陛下对我正一派恩重如山,陛下有召,贫道自当前来,我正一派乃是道家正统,炼丹之术岂是你等所能及?” “反是你等,先帝曾下旨,全真教不得参与任何政事、不得传教,只能以修身养性为主,你们此行,犯忌了吧!”张宇清反唇相讥道。 全真教说话之人顿了顿。 这才有些虚地开口道:“陛下招募的是炼丹之人,论炼丹之术,我全真一脉不差你们……” 与此同时,全真派众人的目光都显得有些闪烁和心虚。 毕竟张宇清这话的确没毛病,这些年来,他们全真一脉的道人活得憋屈,如今新帝上位,还颁布了这道圣旨,这正是他们的一线生机! 或者说,他们此行,多少带了点赌的成分。 毕竟,新帝登基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名声就已经颇为响亮,经常做出一些违背祖宗的决定。 这正是他们看到的机会。 当然,对于他们的炼丹之术,他们也是有绝对的自信的。 就在此时。 后殿传来一道声音:“陛下驾到!” 第187章 全真大喜:昏君好啊!昏君他不孝! 随着内殿传来一道声音,外殿的争执、嘈杂瞬间一扫而空,变得无比肃静下来……众人皆是有些心虚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面上露出一丝意外和惶恐。 旋即则是窸窸窣窣地陆续下跪,山呼万岁: “参见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脚步声靠近。 众人便听到一个不急不缓、温润如玉的声音:“都平身吧,朕今日召见你们的用意,想必已经有人通知你们了,为求长生之道,朕求贤若渴,今日可不必如此拘礼。” “谢陛下!”众人齐声道,同时先后站起身来。 朱允熥已然发话,不少人立刻有些忍不住抬起头来,好奇地朝朱允熥看了过去,心中均是暗暗有些惊诧。 他们并没有袁珙那种相面经验和本事。 可是在眼前这位少帝身上,却也并没有见到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嚣张跋扈的富贵纨绔那般神采模样,反带着从容平和。 单只看其模样。 和想象中的“昏君”的确对不上号。 当然,他们肯定不可能和袁珙一样自信,大部分人还是认为外表只是一个人的表象,而百姓、朝臣百官的议论却是的确存在的,那些荒唐事儿也都是真的。 只是一下子觉得稍微有点别扭罢了。 况且,这位少帝进来讲的第一番话……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开始想着什么仙丹、长生的。 不是昏君又是什么? 诚然,他们会炼丹,也想靠着所谓的炼丹之术获得帝王宠幸、教派繁荣、名利富贵等等,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清楚所谓的“炼丹”背后的道道,甚至他们比普通人更加清楚。 要知道,到了大明朝这个时代,这些道家方士虽然也懂这些外服的丹药的炼制之法,但主流的全真、正一其实都已经在以修炼内丹为主了。 其一,数千年来也不曾见过什么长生者。 其二,祭炼丹药实在太过靡费。 因此,许多人在一瞬的惊诧过后,就给朱允熥这位少帝打上了标签:昏君之名的确名不虚传。 当然,这依旧不妨碍他们争夺在朱允熥面前露脸的机会。 “启禀陛下!贫道有一事启奏!” “自洪武七年以降,先帝洪武陛下便曾明令,全真教不得参与任何政事、不得设立掌教、不得传教,只能以修身养性为主,今日却出现在了这皇宫大内。” “此乃罪犯欺君!请陛下治罪!!” 说话之人,乃是此次正一教领头人物张宇清身后的一名年轻道人,其目的则是不言而喻:这么多竞争者,先借着欺君的罪名打掉一批全真方士再说。 朱允熥身后的孙明立刻压低声音提醒朱允熥道:“陛下,此人乃是正一教当代掌教座下高徒,名为刘子骞。” 而与此同时。 另一边出身于全真教的道人目光不由愈发心虚了起来,神色有些尴尬地左右四顾交换着眼神,有些人的神情之中还露出惊恐担忧之色来。 欺君之罪,好大一顶帽子啊! 也好在站在最前头的一名中等身高、身材微胖的中年道人目光闪烁了一下。 立刻踏前一步,拱手一礼道:“启禀陛下,我等虽出身全真,但亦为大明皇朝的子民,是陛下的子民。” “陛下乃是所有大明百姓的君父,陛下照拂天下百姓,陛下有召,我等自然也当力所能及地为陛下分忧解难。” “再者,陛下圣旨之中,也未曾说全真道人不许应召,我等这才应召前来,请陛下明鉴。” 朱允熥饶有兴趣地看了此人一眼,随即又略带一丝询问之意,看了一眼身旁的孙明。 这人一番恭维之下,表了忠心又把欺君的帽子给摘了。 的确算得上是个聪明人。 一旁的孙明立刻低声对朱允熥介绍道:“此人名为马瑞,自西安重阳宫而来。” “马瑞……”朱允熥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暗暗记下,心里则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姓马?不会是马钰的后人吧?」 没办法,他对全真教的印象大多都来源于艺术作品,不过他也就随便想了想,反正他只信奉一个原则:不管其身份出身来历,只要是能用的牛马就是好牛马。 听到朱允熥呢喃着马瑞的名字。 所有全真道士立刻变得紧张起来,面露担忧之色——特地问了名字,该不会真要治欺君之罪吧?? 好在,下一刻便听得面前的少帝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丝毫不以为意地道:“无妨。” “朕要找的就是替朕炼制仙丹之人。” “只要身怀炼制仙丹的本事,助朕求长生之道,朕皆可尊为仙师!赏赐爵位钱财!” 此话一出。 聚集成一拨的正一教,以及另外一侧出身不同教派的其他刀道人方士各自露出意味不明的表情来。 「算起来,全真教此举的确算得上是参与政事了,按照祖训,的确该处以欺君之罪才是……果然不愧是昏君啊。」 「嗯,为了一己之欲,自私、任性妄为,符合这位一贯的处事风格,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只是可惜了,全真一脉来的人不算少,若是能去了全真一脉的人,被他选中的机会都能够大上不少。」 「……」 全真一脉之外的道人、方士心中都各自想着,难免露出一抹失意之态。 与此同时,全真一脉的道人则是纷纷面露喜色,皆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昏君好啊! 昏君他不孝! 违背起先帝的遗志来,更是没有丝毫负担! 此间的全真道人都明白:这一次,他们赌对了!如今这位新帝,就是他们这一脉翻身的机会! 若是能趁此机会,再以炼丹术忽悠忽悠,得到这位少帝的宠幸,让全真一脉重新崛起、再度恢复往日的繁荣,便指日可待了! “陛下圣明!” “多谢陛下明鉴!!” 马瑞等诸多全真一脉道人纷纷激动跪地,心里一口一个“昏君”地叫着,同样不妨碍他们大赞朱允熥圣明。 朱允熥也不去深究此间诸人的神情与想法。 只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大马金刀地在此间主位落座道:“直接开始吧。” 第188章 不是?陛下他真懂炼丹!!? 所谓的“仙丹”、“金丹”。 主要成分其实就是汞、硫,以及铅、锡、铁、铜、锌等其他金属物质。 而古代炼丹家的主要炼丹材料乃是丹砂,其形体圆转流动,易于挥发,在古人看起来这玩意儿就显得颇为神奇。 而从现代化学视角来说,就是硫化汞了。 同时,将雄黄、白矾、曾青、慈石等其他各种包含金属元素的材料放在一起,按照一定配方彼此混合烧炼,可以反复发生还原反应和氧化反应等,出现各种形态颜色上的变化。 转来转去的,也就是所谓的“九转还丹”,或称“九还金丹”之类的仙丹药物了 所以,真正能够在炼丹一道上有资质、心得、成就,能够完成这些炼丹过程的人,对这些物质之间的氧化反应、还原反应,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懵懂的理解。 而这一类人,同样也会更容易理解、掌握朱允熥日后会创建并教授的化学体系。 这才是朱允熥此此番筛选试炼的真正目的。 在这炼丹的过程之中。 稍微看一看,观察观察,很容易就能看得出,哪些人的确能将此道玩转得浑圆如意。 朱允熥话音落下,站在他身后的孙明立刻拍了拍手,紧接着便有宫人进来,每人用盘子端着尺许高、形制不一的炼丹炉鼎,以及各种炼丹材料,在早就准备好的桌案上放下。 这些炉鼎都是这些道人方士自带的。 为了减小筛选难度,这本就是一个基础的筛选条件,一个真正通于此道的人,必然会有自己专属和习惯的炼丹炉,连炉子都没有,谈什么炼丹? “既然是要替朕炼制仙丹,朕自然要先看看你们的炼丹之术如何,各自开始吧。”朱允熥挑了挑眉,带着一丝看戏的姿态,抬手缓缓道。 众人也早就收到了锦衣卫的通知,知道今日是陛下要亲自观看他们炼制丹药,自然都是早有准备,各自斗志昂扬、目光坚定地找到了自己带来的炼丹炉。 随后各自开炉起火,投入了炼丹之中。 炼丹时间一般来说根据丹方的不同,的确有如同影视作品里表现的那种炼什么七七四十九天、九九八十一天之类的说法,但是一天之内出成果的丹方也同样有。 这就各凭本事了。 这也同样能成为朱允熥的判断条件之一——各种化学实验的反应时间也就那样,除去少数特殊的反应,正经人谁做化学实验一做做个七七四十九天的?能一天之内出成果的,自然说明对所谓的炼丹掌握得的确更好一些。 一时之间。 整个外殿之中顿时充斥着嘈杂之声,温度也渐渐提升了起来,让人感觉到一丝灼热之意。 不多时。 “砰——” 殿内就传出了一声巨响——有人炸炉了。 做化学实验的确不是一件十分安全的事情,即便是后世精准掌握方程式的一些化学实验还容易出意外,更别提这种并不十分精确地盲目反应带来的后果。 所以在这些人眼里,炸炉实属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即便是巨响都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众人只是匆匆一瞥就将注意力投入到自己面前的炼丹炉里去了。 甚至再往后有人炸炉什么的。 基本都没人关注了。 毕竟今日和平日里炼丹可不同,平日里炼废了也就炼废了,今日炼废了,说不定就是错过了爵位、名利、乃至是另外开山自成一派的机会啊。 正当众人炼得热火朝天之际。 殿中右侧一张桌子上,突然发出“腾”的一声火焰燃烧腾起的声音,巨大的光亮晃动,一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当然,也包括高高坐在主位之上的朱允熥。 “此人名为王逸风,出身于正一和全真之外,一脉名为灵宝派的道家教派。”不等朱允熥示意,旁边的孙明立刻给朱允熥解释道。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抬眸看过去。 只见对方面上带着一抹得意之色,十分自信地看着自己面前高高窜起的火苗,甚至还不忘分神朝朱允熥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朱允熥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神色更加得意。 紧接着,这个名为王逸风的灵宝派方士从旁边抓了一撮不明粉末,往火焰里一撒。 那腾起的火焰顿时变成了绿色。 待他再次拿起另外一种粉末往里面撒进去,火焰又成了幽蓝色……随后还在黄色、红色之间变幻…… 乍一看起来。 很容易让人不明觉厉。 当然,那是对不懂这里面道道的人来说,能够站在这里炼丹的人,多少都还是有一些眼界见闻在身上的,不少人一眼就看出来——尼玛,这货是在博眼球啊! 炼丹炼丹。 炼的是金丹的浑圆如意,九转变化。 你拿些火焰的颜色变化来糊弄人,这哪儿叫什么炼丹啊?一时之间,不少人在心中暗骂起这种行为来: 「这特么的也太阴了吧?」 「我们看得出来,不代表陛下看得出来啊?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些表象落在陛下眼里,这操作说不定就变成了炼丹之术精湛了。」 「且这炼丹一道学问极多,即便我们和陛下举报、解释此事,陛下也不一定能理解,但凡对方会说话一点,说不定还能再陛下面前对我倒打一耙。」 「这货真是会投机取巧啊!竟以这种方式取悦陛下。」 「……」 许多人看了看操作得飞起的王逸风,心中纷纷大骂这个老六,不少人看了看朱允熥几度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不过。 正当众人心中纠结怒骂的时候。 竟是听到了朱允熥不急不缓的声音:“那个什么……王逸风是吧?装神弄鬼,当朕这宫里是什么?是外面的大街?让他炼丹他在朕面前玩儿火?庭杖八十丢出宫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之意。 闻言。 其他本还在愤愤不平的道人方士面上,顿时露出各种惊诧之意,面上虽不敢说什么,心中却是暗叹:「不是?陛下他真懂炼丹!!?」 第189章 朱允熥从来不是那百分之九十九 众人心中都暗自嘀咕起来。 原本在场所有人都还在心里,怒骂王逸风这个投机取巧的老六,只怕朱允熥被其营造出来的表象,给迷惑了去,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局面…… 只是众人同时也觉得颇为纳闷。 炼丹这种事情,丹方、材料、道理、火候……等等,都是需要潜心学习的学问,绝非一日之功。 这个年纪轻轻、任性妄为的昏君…… 能搞得明白这里面的道道? 「是巧合吧?」 「或许这个王逸风触犯了这昏君的什么忌讳,亦或是这昏君刚好不喜这些颜色变来变去的火焰……?类似于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其他众人各自思索揣摩之间。 本还在暗自得意于自己一番机智操作的王逸风,却是立刻脸色大变,八十庭杖对于锦衣卫来说或许只代表一段时间的皮肉伤痛,但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不死也得少半条命。 想到这里,王逸风顿时连自己的炼丹炉都管不着了,当场扑通一声跪下,直呼冤屈: “陛下!贫道冤枉,陛下饶命啊!” “贫道……贫道这是在为陛下祭炼仙丹啊!方才腾起的诸多火焰,乃是因为天命庇佑陛下,故而在炼丹之际出现了祥瑞之兆!此乃天意,证明……证明陛下有长生之姿啊!” “陛下饶命,贫道着实冤枉啊!” 投机取巧之人,嘴皮子一般也都利索,王逸风竟是短时间之内就拟好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说法,还扯上了什么“天命”、“天意”、“祥瑞”、“长生之姿”之类的话,振振有词。 听得在场其他人又是在心里一阵阵暗骂老六。 之前他们暗中愤愤却无一人敢点出来这里面的问题,原因就是在这里。 毕竟,正经人谁不喜欢听好话?尤其作为一个皇帝,谁能拒绝“祥瑞”、“天意”、“长生”?他们跳出来说这种说法不对,一个追求长生的皇帝能不削他们? 诚然,这群人,包括故意博眼球的那个王逸风,都揣测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帝王会有的心思和想法。 但很显然,朱允熥从来不是那百分之九十九。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此间主位之上,眼神漠然地看着下面诸多道人方士,缓缓开口道: “金丹炼的是浑圆九转,不同颜色的火焰不过是你这炉火在烧不同的东西,产生了不同的表象,并非什么祥瑞,对于仙丹的形成实际上更并无任何帮助。” 焰色反应,初中化学就接触到的内容,这反应从性质上来说甚至并都不是化学反应,而是物理反应。但凡手里有材料,是个人都能烧出个赤橙黄绿蓝靛紫来。 顿了顿,他用淡漠的声音,不容置喙地宣了判:“此人罪犯欺君,拖下去,斩立决。” 乱说话这种事情,放在普通人面前只是乱说话,放在一个帝王面前,如果不治个欺君之罪,往后必定会有无数谄媚之人,想方设法地把他当傻子忽悠。 试想,但凡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懂这些门道的朱允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帝王,大概率都要中招。 历史上,老朱也就是没有搞他这么一出选拔流程,而是奔着刘渊然的名头直接找的刘渊然帮他炼丹,否则也够呛。 而以这种人的品性。 一个帝王被其蒙蔽忽悠,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当然,朱允熥更重要的目的,其实是在敲打面前这些人,让他们知道,纵然自己是骄纵任性的昏君,要在自己面前搞小动作也要掂量掂量。 毕竟其中有些人,日后是注定要手握技术和权力的。 随着朱允熥话音落下,立刻便有锦衣卫进入殿中,直接架起王逸风往殿外拖去。 王逸风则是直接哑口无言,辩无可辩。 特么的,旁人只说这是昏君,也没人说过这昏君这么懂啊?不是……关于火焰的颜色甚至只能算是炼丹里面的偏门内容,这他也懂? 此刻王逸风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直到快被锦衣卫拖到工业司大门口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出杀猪般的求饶声音:“饶命啊!陛下饶命啊!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啊……” 哀嚎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逐渐消失,殿中不少人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还是被朱允熥那温润好听,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声音拉了回来:“继续啊,可别为了一个罪犯欺君之人,把自己的炉子给炼炸了。”回过头来,甚至能看到他面上带着一丝淡笑。 若非亲眼见证。 谁敢信面前的少年刚刚才一句话夺了人性命? 而且,他们也已经完全确认了一件事情——这昏君他懂!他真特么的懂炼丹,而且还不止一点点! 想起刚才的场面。 许多人都已然收起了对这位少帝的轻视,甚至看着朱允熥的目光之中都已经带上了几分谨慎和凝视,心里则总有种别扭地感叹,只觉得:「这少帝怎么又昏又不昏的样子?」 混迹在诸多道人、方士之中,前一日就已经见过朱允熥一面的袁珙,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炉子里的火候,随后才朝朱允熥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下眼睑微微颤了颤,心中暗道:「他果然藏着些什么。」 心中也愈发笃定自己凭经验得出来的面相评价。 而另外一边。 正一派一脉为首的张宇清、刘子骞等人;全真一脉的马瑞等人;以及非正一全真但擅长炼丹的刘渊然等人,则是各自都和自己人交换着志在必得的目光。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 朱允熥懂得里面的门道,这反而是个好消息。 炼丹这种东西,丹方、经验、火候,都是很依赖于传承的,他们之中不少人纵然已经更偏向于修炼内丹,但这种祭炼外丹的功夫,大宗派总归有底蕴在。 这位少帝越是识货,对他们自然就越是有利。 况且,这位少帝一心追求仙丹和长生,自身本身还懂得其中不少门道,必然会很有兴趣和他们探讨、学习炼丹之术,凭借他们掌握的丹方和炼丹技术,一来二去获得陛下的宠幸和优待,此等地位自然更甚于一个普通的“仙丹生产商”! 第190章 接下来,才是见证奇迹的时候! 会被朱允熥一道圣旨召到这里来的,谁都不会是脱离了普通名利诱惑的人,一些得失利弊当然看得明白。 因此,许多人,尤其是张宇清、马瑞、刘渊然……等这些的确身怀技术和硬实力的人,愈发卖力祭炼起来。 一个个都已经卯足了劲儿。 只等着争朱允熥身边的那个位置。 在王逸风这个小插曲发生期间,殿中炸炉的声音都变得密集了不少,毕竟他们被分了心,一些材料、火候自然就容易掌控不好。 其中一些人带了备用的炼丹炉。 没有备用炉子的方士,则只能垂头丧气地如丧考妣了。 对于这些。 朱允熥同样没有过多干预。 发展化工科学、技术资质是一方面,心性同样是另外一方面,能考虑到多带两个炼丹炉的人,心思显然更加缜密,也会更适合这方面的事业,这同样可以作为筛选。 而有了王逸风作为前车之鉴。 再往后就没有出现过投机取巧,企图以非常规的方法搏人眼球的情况出现了。 纵然爵位财帛动人心,但小命才是最要紧的。 最关键的是,这小祖宗他真的懂炼丹,你也不知道他懂到了哪种程度,自己的那些把戏能不能骗得过他,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欺君之罪,不值当。 众人各自沉浸在炼丹之中。 朱允熥则是偶尔下去走走看看,对于哪些人的确有真本事,哪些人则是在装腔作势,心里也多少有了点数了。 当然,朱允熥没有一直待在里面,而是大致看看心里有了计较之后就跑了,毕竟整个炼丹的过程持续时间并不算短,从上午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接近傍晚才堪堪结束。 第一他没有那么多闲暇时间。 第二他惜命,炼丹主材料大多是硫化汞,他才不想在这里吸一天的污染空气,搞个慢性汞中毒。 所以朱允熥基本是在自己的乾清宫把奏疏批一批,把要看的消息看一看,要做的事情处理处理。 到临近傍晚才得到下面的禀报:“陛下,诸多方士已经结束了炼丹,有了成果。”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朱批御笔,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道:“三宝,走,工业司看看去。” “是,陛下。”马三宝也收起了自己手里的“下海规划书”,站起身来应声道,随后陪着朱允熥在锦衣卫的簇拥之下再次来到了工业司。 在朱允熥的提前吩咐下,诸多方士已经各自拿着自己的成品在殿外的空地上等着朱允熥了。 “参见陛下。”众人按照规矩躬身见了礼之后,朱允熥则是大步流星地走到众人面前,在提前准备好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同时,负责阻止此事的孙明则立刻将方士的名册递给了朱允熥,以木质方盛着,旁边也早准备好了笔墨。 朱允熥先是扫视了一眼众人的成品。 他给的时间只有一天,对于这些炼丹动辄需要几天、十几天,乃至七七四十九天的方士来说,这已经是一道门槛了,所以失败者也甚多,别说丹药的圆润度和光泽度了,就是有没有炼制成型都两说。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排列整齐的诸多方士,以及他们手上端着的炼丹成品,淡淡一笑,从面前的木质方盘里拿起笔,根据这些人的炼丹成果钩了几个人。 当然,成果并不是他唯一的标准。 除此之外,即便是那些成果不佳,亦或是连一个真正成果都没有的人之中,他也根据自己上午粗略观察,根据他们对材料的挑选等方面的表现,又勾选了几个人的名字。 做化学试验也不一定能一次成功,朱允熥真正要挑选的,也从来不是能炼什么仙丹的人,而是那些具备一定资质,懵懂地掌握了一些氧化反应、还原反应的潜力牛马。 随着朱允熥大笔一挥。 旁边的孙明立刻恭敬退下,放下了手里的木质方盘,而后拿起名册朗声宣读起来:“此次被陛下选中者为:袁珙、刘渊然、马瑞、张宇清、刘子骞……” 名单之中,一共包含了十五个名字。 像袁珙、刘渊然、马瑞、张宇清这些对自己炼丹之术都有一定自信和底气之人,面上虽露出了一丝欣喜之色,却基本都没什么意外的。 不过当其中好几个名字被念到的时候。 人群之中却是响起了一阵骚动。 “嗯?韩凌岳?我怎么记得……他的炼丹炉好像炸了?就算后来用了备用的炼丹炉,他的成果好像,也只是一堆渣啊?他怎么会被陛下看重!?” “还有这个谭雪松,他的仙丹不过才称得上堪堪成型而已,表面丝毫没有圆润、光华之意,不似张真人、马道长他们那般,浑圆如意,泛着光泽,这也行吗?” “……” 这个结果,实际上却是让一些人难以接受了,说好了筛选炼仙丹的,仙丹炼得好的被选中也罢了,炼成渣渣的也能中? 一时之间。 工业司外面的空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音,不少人面上露出不解之色。 不过。 这些人之中,并不包括刘渊然、张宇清、马瑞等对炼丹一道颇有感悟心得之人。 甚至乎,他们脸上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意外、思索、回忆,变成了后来的震撼和不敢置信…… 没别的。 这几个人要不就是有门派底蕴在,对炼丹之术的理解自然远超常人,要么就是和刘渊然一样,虽然不是出身于正一、全真,却是本就浸淫此道,同样有不俗的理解。 所以真正的内行中的内行。 稍微回想一下,是能反应的过来:朱允熥的筛选并非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十分有道理! 他的筛选标准不仅仅是通过炼丹结果筛选。 同时还结合了一些人的炼丹过程和技术,那几个炼丹成果不好的,其实只是稍微有些没掌控好而已!是有真本事的! 这也就说明。 这位少帝对炼丹之术的领悟,绝不停留在浅显的层面! 正当他们怔怔出神之际。 朱允熥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日,带他们来乾清宫见朕。” 接下来,才是见证奇迹的时候! 第191章 百年难遇,天赋异禀 朱允熥没有理会此间诸多犹疑、震撼、懵逼、不平……等各种目光,只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话之后,便直接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他挑选出的名单,这些人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他们都得接受,帝王之威,不容置喙。 直到朱允熥的身影消失在了工业司大门口。 孙明才回过神来,拍了拍手道:“诸位,名单已出,未被选中者请随锦衣卫出宫,被选中者,明日一早将由下官带领,前往乾清宫觐见!” 而他的声音,也让此间诸多道人方士回过神来,顿时觉得空气中莫名弥漫着的压迫感都消失了一般,如释重负。 接下来。 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许多人奔着名利、前程、爵位而来,如今空手而归,自然满脸都是失落之意,却也只能被锦衣卫引导着结成稀稀拉拉的队伍,从工业司大门鱼贯而出。 虽嘴上不敢置喙什么,心中或是愤愤不平或是自我安慰: 「炸了炉子的能被选中,怎么我一个没炸炉的还不行?这个小皇帝,真是什么都不懂!」 「果然是昏君,想一出就是一出!」 「罢了罢了,这半吊子昏君,懂点又不懂点的样子,还不是凭心情选人的?伴君如伴虎,说不得被选中了反而危险!」 「……」 这些人各怀心思,当然有一点很统一:无论心中如何不平,人群皆是寂静无声,无一人敢宣之于口。 这群人离开之后,剩下一共十五个人留在原地。 这些人要么是各有出身背景,要么是自身有资质且且有传承,即便心里都有各自的小九九,面上却都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相互拱手行礼。 “袁道友恭喜啊,曾听闻过道友出神入化的相面之术,却不想于炼丹一道也颇有研究。” “张道友过誉,侥幸尔。” “听闻袁道友昨日还曾得陛下单独召见,想是前途无量了。” “非也非也,不过是陛下对在下一些不入流的小技法感兴趣罢了,论炼丹一途,终究还得看全真、正一两脉啊!还有刘道友,出身祥符宫,与净明、清微两脉也有渊源,底蕴深厚。在下还是远远不及的。” “……” 打头几人,诸如张宇清、马瑞、刘渊然、袁珙等几个本就名气颇大的名家,各自恭维闲聊起来。 在场留下的这些人,这关系算起来就和考科举中了的那一批人一样,大家都各有前途。 正所谓,熙熙攘攘,利益最大。 要是没见过全真、正一之前相互攻击,还以为这几个关系多好似的。 一番表面的商业互吹过后。 这群人才收了神通各自离去,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各自的眸光里都带着志在必得的笃定。 等走到旁边再无他人的时候。 正一派掌教之徒刘子骞,跟在张宇清身后,总算有空间把自己憋在心里的话悄悄吐槽出来了:“师叔,咱们入选也就罢了,凭什么那两个炸炉的,还有那个炼出一坨黑漆漆玩意儿的……也被陛下选中了?听闻陛下行事风格素来怪诞,该不会是看心情随便选的吧?” 张宇清无奈地摇了摇头:“子骞,你还是火候不够啊。” 听到自家师叔的这句评价,轮到刘子骞愤愤不平之中带着一丝不甘了:“火候不够?我……?” 好歹他也是正一派当代掌教之徒,于炼丹一途又有天赋,这才年纪轻轻便被师父派来应朝廷之召了。 说他火候不够。 他不服。 张宇清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是你,至少比起那位看似玩世不恭的陛下来说,你已经远远不如了。” 听到此话,他更不服了。 气得脸色都变了:“我……远远不如他?师叔,你在说什么啊?就那个随便勾人的……昏君?” 好在他虽然气愤,却还是懂得分寸的,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他不是随便选的。” “你记不记得他刚开始的时候,就在我们这群人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一开始我只以为他是玩心重、好奇,现在回想一番,想必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在选人了。” 说到这里,张宇清目光微微一凛,忍不住感慨道:“当朝陛下,似乎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如此资质,算得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赋异禀了。” 就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即便是私下里的称呼,他都已经下意识改口为“陛下”了。 而这个消息,在他本就颇为愉悦的情绪上,锦上添花。 想要以炼丹之术邀圣宠,不怕碰到懂的。 陛下越懂,自己就越能凭借正一派的底蕴和炼丹一道的造诣心得接近他,甚至以教导、探讨之名在这位陛下身上获得比预期更大的爵位、名利、以及门派荣耀,若是陛下当真痴迷于此道,就是混个帝师当一当,也不是不可能! 一念及此。 张宇清脑海之中都产生了一些令人愉悦的场面。 然而,跟在张宇清身后,刘子骞听着张宇清对朱允熥的一番评价,本就不太平静的情绪更是雪上加霜。 “资……资质,天赋异禀?来回溜达几圈叫做选人?师叔,你这也太……”刘子骞刚想辩驳两句,却直接被张宇清给打断了:“子骞,紫禁皇城、天子脚下,慎言。” 刘子骞施法被打断,一张脸顿时憋得有些微微发红。 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是落后半步跟在张宇清身边,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角,心里暗暗吐槽:「一个在应天府之内都都被百姓指摘成昏君之人,谈什么天赋异禀,还百年难遇,师叔的眼光也真是一言难尽。」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 袁珙独自一人,不急不缓地朝着自己的住所慢慢悠悠回去,一边轻捻着自己的胡须,一边双眼微眯之中带着一丝饶有兴趣的寻味。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很聪明,至少在这炼丹一道上称得上是天赋异禀,眼光十分毒辣。」 「可是他又的确沉迷此道,什么炼丹、求长生……俨然就是昏君之做派,而他的面相举止……便是看起来带着些任性不羁,可其内里,却依旧端方威仪,这就很奇怪,很矛盾……」 第192章 朕管这东西,叫化学实验! 「从没见过这样有意思的事情!也没见过如这位少帝一般有意思的人……」 袁珙在心中暗暗琢磨道。 面上挂着一抹淡笑,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探寻的期待来。 「罢了罢了,明日再看看这位少帝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袁珙想起朱允熥明日居然还要把他们这十几个人喊到乾清宫去,心中隐隐觉得此间可能不简单。 毕竟现在人选已经选出来了,按理来说,让他们各自炼丹,然后再按时把丹药成品进献上去也就是了。 …… 这一夜,得以留下来的道人方士心中,都各怀心思。 当然,这心思也都和张宇清的想法大差不差——都想凭借自己一身炼丹的本事,在朱允熥面前一番大展拳脚地显摆一波,然后就此得到朱允熥的重视和宠幸。 因此几乎大部分人都兴奋且辗转难眠到了第二日。 然后各自被人带着进了乾清宫。 “参见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宇清、刘渊然、马瑞等几人声音都格外高亢,没别的,人都来到乾清宫了,距离他们的筹谋和梦想自然更近一步了! 至于其他人。 则更多的是抱着一种“幸好也被选中了”的心态,只希望能混个不错的结果,毕竟有正一、全真这些大派底蕴,还有刘渊然这种专攻此道的名士在,显然会有点虚。 而同样作为正一派种子选手的刘子骞。 心里还在纠结着那个自己纠结了一晚上的课题:「就他?就他天赋异禀百年难遇?hetUi~师父可说我是年轻一代弟子之中天赋最好的!」 众人心里各自的心思,对于朱允熥来说却是无足轻重的,他的见识再超越时代也不至于猜到所有人的心声。 见众人齐齐来到乾清宫见了礼。 便轻飘飘地丢下了一句:“都随朕过来吧。”说罢便径直起了身,朝乾清宫后殿的方向缓缓而去。 众人不明所以,但朱允熥发了话,他们不做那就叫抗旨不尊,自然没人敢不照做,纷纷跟在朱允熥身后,不敢出声。 一行人一路过了中殿。 来到位于后殿、种满了各种花草、以及一些奇奇怪怪藤蔓的后院,齐齐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感叹:「昏君啊!外界传言诚不欺我!」 没别的,他们看到了这个昏君用名贵无比的红罗炭,在一群花花草草旁边烧来取取暖!——这特么的不是昏君是什么? 就连一向自信的袁珙都懵了。 甚至开始有些自我怀疑了起来:「不是……老夫这是,年纪上来了,所以老眼昏花了不成?」 这些行径。 无论怎么想,都配不上那所谓的“万世天子”面相啊。 当然,一行人在心里各自骂着各自的,但来自九族的羁绊让他们的嘴十分的严实,愣是谁嘴里都没蹦出来过一个字。 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跟着朱允熥,进了后殿一间略显偏僻,不大不小的殿屋之内。 殿内略带一丝奇怪的味道,有些类似于他们炼丹之时偶尔可能会出现的气味。 只是这其中,却并没有他们料想的炼丹炉等物。 而是在一张台子上,摆放着各种形状、晶莹剔透、琳琅满目的……琉璃!!! 一时之间,所有人心里又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昏君!」 「昏君啊!」 他们虽然没见过,却也知道,现在透明的琉璃在外面售价极高,结果朱允熥,一买就买了一桌子的琉璃器皿。 这不是昏君是什么? 众人只觉得。 这个昏君仿佛随时都在刷新着他们三观的上限…… 当然,这些好东西陛下有,若是自己能够表现良好获得陛下赏识,未来自己何尝不能有? “陛……陛下,这是何意?不是说……祭炼仙丹么?”有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声,试探着询问道。 此话一出。 早就已经摩拳擦掌准备表现一番的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朝朱允熥发出了询问的目光——我们还等着露一手把你征服呢!你咋给我们看着玩意儿? 朱允熥在摆放着诸多烧杯、漏斗、导管……等化学实验器材的桌子后面,径直坐了下来,淡淡一笑: “可以说是祭炼仙丹,但也不能完全说是炼丹。” “朕管这东西,叫做化学实验!”朱允熥道。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十五个人面上都露出一脸疑惑:“化学?实验?”这特么什么逼玩意儿? 朱允熥也不着急。 先是漫不经心地拿出一块绸帕将自己的口鼻捂住,而后拿出了一个自制酒精灯、一个被架起的透明坩埚……等等诸多实验材料,然后往坩埚里加入红色粉末——硫化汞。 也就是炼丹人士常用的材料,丹砂。 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也缓缓开口道:“先做一些小实验,就从你们最擅长、最熟悉的炼丹开始。” 看着朱允熥这一波操作。 众人一阵懵逼,只有一个想法:好奢侈啊! “首先是丹砂加热……”朱允熥一边说着,一边点燃酒精灯等待起其反应。 炼丹的步骤一大堆,加这个加那个的。 其实最主要的反应,就是硫化汞加热分解,变成单质汞和单质硫,当然一部分硫会和氧气反应生成氧化硫。 要科普化学,就从他们最熟悉的开始。 汞虽为金属却容易挥发,加热之后大部分都会汽化,所以朱允熥准备了冷的铜管将汞蒸气冷凝成液体状态,然后收集起来,至于生成的氧化硫,也简单地通到了水里进行吸收。 当然。 他现在手上并没有换完美的密封材料。 这些气体当然会有所逸散,这也是朱允熥戴面巾的原因。 随着反应发生。 很快。 原来的坩埚里出现了淡黄色的结晶和粉末,也就是留在里面的固体单质硫,而外接的另外两个容器之中,则生成了液体状态的汞,以及外观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的稀硫酸溶液。 这其中最为瞩目的。 自然就是液体汞了。 十分纯净、浑圆,运转自如…… 第193章 炼丹极速版,把我们底裤掀了? 液态汞,其实就是所谓的高品质仙丹呈现出光泽外表的最重要一味元素了。 当然,仅仅是液态汞还是不够的,毕竟汞这玩意儿太容易挥发了。 而让其保持这种状态的方法,其实也不难。 汞还具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性质——可以和金属形成汞齐。 反应条件还十分简单,直接把金、银之类的金属丢进去,常温常压之下就被汞给吸收了,形成金汞齐、银汞齐这种单质共存状态。 所以朱允熥接下来就分出一部分刚刚的液体汞,然后把早就准备好的金箔、银箔往液态汞里面随意丢了进去。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些金箔、银箔便被这混元纯净、运转自如的汞给吞噬般吸收了,往里丢多少,汞能吞多少。 当然。 随着金箔、银箔不断被吸收。 这一团汞也就开始从水状变得越来越粘稠起来,直至变成和湿润陶土一般,可以任人随意揉捏塑形的状态,而与陶土的区别是,这一团“泥状物”外表依旧泛着亮闪闪的银色光泽。 且不管其效用如何。 拿来搓一搓,从外观上就能变成一枚完美的仙丹! 与此同时。 站在这间“实验室”之内的诸多道人、方士、名家,已经呆愣成了一片,瞪大眼珠子死死盯着朱允熥手上的动作。 内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老夫炼丹到后期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种状态了,但他手里这玩意儿,纯度极高!」 「他这是……在干什么啊?」 「像是在炼丹,但好像……又不完全是在炼丹……」 像是刘渊然、马瑞、张宇清、刘子骞之流……他们曾经见多种丹方,尝试过也实操过,同样有能力炼出来外表光泽、圆润的仙丹,对朱允熥搞出来这一坨东西当然是似曾相识的。 只是朱允熥的操作和他们的操作又不完全一样。 他们一般都是根据自己掌握的丹方,在合适的时候加材料、加热、冷却、降温……等等,炼丹材料上来说也更加丰富一些,炼丹过程更长、更复杂。 成品之中包含的成分也比朱允熥捣鼓出来这东西更多。 换句话说,这昏君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像是完成了一次材料简单的炼丹过程——可以简称为炼丹极速版。 而成品,看起来比他们的漂亮多了。 而另外一些水平不那么高、经验不那么足的方士,则更是看得一阵目瞪口呆: 「淦!老子忙死累活炼上个好几天都炼不出来的效果,他这么会儿功夫搞得比正一、全真那些人还好看?」 「不是……那我走?你这么会炼丹,还找我们来做什么?炼呗,谁炼得过你啊活爹!」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 「……」 一时之间,好几个人在惊愕之中还带着一丝茫然彷徨,当场直接傻眼了。 不等这些道人方士说点什么。 朱允熥在自己的试验台上左右看了一眼,分别挑选了一些炼丹常用的材料——胆矾、绿矾、黄矾等等。 这些东西颜色各异,也具备一定的药用价值,自然也是被这些“炼丹大师”们使用的常客。 经过一番加热操作之后。 黄矾受热分解成了红棕色的粉末,这东西叫做赤矾,在现代化学的角度来说,则叫做氧化铁,至于其他的产物则是水和三氧化硫了,朱允熥也顺手都通到水里,生成溶液去了。 胆矾,也叫蓝矾,加热之后生成白色粉末,化学角度来说,是五水硫酸铜脱水之后形成了无水硫酸铜。 将硫酸铜继续加热还继续分解成了黑色粉末的氧化铜。 绿矾,加热之后生成白色粉末硫酸亚铁,继续加热之后又分解为红棕色的氧化铁…… “这些变化,各位熟不熟悉?把这个白色粉末、那个红色粉末、这个黑色粉末,和一和搓个丸子,是不是跟你们炼出来的仙丹差不多了?”朱允熥淡笑着问道。 古代对这些反应其实都已经有了一定的懵懂了解。 只是他们只知其表象,而不知道其中发生这么多颜色变化、形态变化的具体原因。 一般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看到各种材料氧化、还原等诸多形态、颜色、表象的变化,所以看起来就觉得,这么一顿炼,出品出来的东西,应该是好东西啊! 包括对丹砂的各种炼化反应之类的,看到汞啊金啊银啊之类的各种形态反应…… 几乎也都是出于这么个心理,觉得能发生这些神奇变化的,肯定是好东西。 而汞这东西吧,它虽然有毒。 可是,在引起人慢性中毒的情况下,又会导致毛细血管舒张和轻微发炎,从而产生飘飘然的感觉,刚好又给人一种——这特么好像的确是仙丹的感觉。 炼丹文化这才一代代地传承了下来。 此时朱允熥的操作,虽然不能代表全部的丹方祭炼过程,但材料、变化上,大体是这么些了。 因此。 这一波操作下来。 就连马瑞、刘渊然、张宇清、刘子骞他们这些在炼丹一道颇为擅长的人都当场懵逼了。 内行看门道。 他们如何看不出来。 朱允熥的操作流程虽然和他们的炼丹流程完全不一样。 但刚才发生的许多现象,的的确确都曾在他们自己的丹炉里发生过,只是自己还会根据自己掌握的丹方,反复各种加热、冷却、祭炼罢了。 但他们都不得不承认。 如果朱允熥把他刚刚搞出来的这个颜色、那个颜色的粉末,以及那一坨吞噬了金银、带有亮白光泽的泥状物给和一和,成品的确会和他们自己炼出来的东西差不多! 既然连过程之中的一些反应现象都差不多的话。 莫非这仙丹的功效,也能差不多? 而区别在于。 他们要累死累活进行各种程序、材料添加、火候控制,而站在台子后面的那位“昏君”,可以信手拈来随便炼? 如果这都能行,有了这法子,那他们这些所谓的炼丹名家也别混了——是个人按照这流程操作一波都能炼出仙丹来! 换句话说。 这和把他们的底裤掀了有什么区别? 第194章 尼玛,自闭了,不想说话 想到这一点。 就连他们这几个头部炼丹高手都没办法再保持淡定。 “师叔……这……” 站在张宇清身后,本来还因为自家师叔对那个昏君的一番评价,而积攒了一肚子纠结、不甘的刘子骞,此刻早就把这些话和情绪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满脑子只有不敢置信。 同时还带着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就这么炼丹,那他学的、练习过的各种丹方,算个鸟啊? 百年难得一见,天赋异禀…… 刘子骞脑海里响起了昨日自家师叔对这个昏君的评价。 一时之间只觉得。 靠!好有道理,自己真的完全无法反驳!! 十四五岁的年纪,拿炼丹这种事当做玩儿一样,怎么不算天赋异禀了? 另外一边,那些水平和经验可能比不上张宇清他们这几个人的道人、方士已经躺平接受了“当朝陛下是个先天炼丹圣体”这个事实了,因为从第一步开始他们就已经比不上了。 与此同时。 这些人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张宇清、马瑞、刘渊然几人,看到连他们也是脸色大变的样子,心里顿时就平衡了许多。 「哼哼,正一、全真又怎么了?不也被镇压了?」 「他们这几个人的心思都一样,估计昨天晚上都在摩拳擦掌等着在陛下面前表现一波,获得陛下宠幸,结果怎么着?结果一人脸上被陛下扇了个逼兜!」 「就陛下对炼丹术的理解和造诣,似乎都已经轮不到他们来指点了,嘿嘿嘿,好像这几个人也都已经懵了。」 「嗯……陛下方才诸多操作,我得赶紧记下来,下次也可以学着这么炼,炼出来的成品未必就比他们正一、全真一脉的炼丹师炼出来的差了!」 众人虽然都没有说话,心里却各自打着小算盘,以及一阵暗爽和幸灾乐祸。 感受到这些同样异样的目光。张宇清、马瑞、刘渊然几人心中又气又恼,均是憋得脸上微微发红,可这是在天子居所,皇帝御前,他们又完全不能放肆,只能忍无可忍,继续再忍。 然而。 朱允熥似乎还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带着一种看戏一般的戏谑神情沉默了片刻之后,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一般,道:“哦对了,还有这个。” 随着朱允熥的声音落下。 他们便看到朱允熥把液态的单质汞倒回坩埚之中,此时坩埚下面的酒精灯早已经被撤去多时,已经留却下来,坩埚之中还留有之前丹砂受热生成的单质硫。 就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内,二者之间便开始相互融合。 重新生成了红色丹砂。 “诸位,金丹九转,大概就是这么个转法吧?”朱允熥抬起头来看着众人淡淡一笑,道。 现代化学理论。 是一套全新的,足以颠覆他们本身认知的东西。 想要科普并让这么多人利用起来,朱允熥首先要做的,当然不是对着他们把元素周期表背一遍,而是在他们自己的领域之内建立权威,让他们服气。 如此,这群人才会真正甘心地、服气地听他说话! “刘道长?张道长?马道长?” “还有这位刘小道长,听说乃是正一掌教座下天赋最佳的炼丹高手了,不知朕这丹炼得可还像个模样,这金丹转得可还行?”朱允熥似有深意地点名问了一句。 原本几个人都郁闷得不太想说话。 而朱允熥这点名一问,顿时跟一记重锤敲在他们耳膜上一样,不由让几人面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金丹九转…… 的确是这么个转法,虽然和他们炼丹过程还是存在一定的差异,但也是大差不差了。 而且,金丹九转的炼法需要对火候掌握得十分精确,普通的方士都不敢随便尝试,便是他们也不敢说最后一定能成功。 结果朱允熥直接把他们炉子里的反应,左拆一个右拆一个的……给拆得好像人人都能炼一样…… 尼玛,自闭了,不想说话。 可是天子垂问。 不回又是大不敬之罪。 几人只能稀稀拉拉地拱手躬身,不得不也只能承认: “陛下天赋异禀,无人能及!” “此等炼丹手法,贫道从前闻所未闻,今日算开了眼了,贫道惭愧啊……” 此刻这几个人都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尤其是一直破绽自傲和自满的刘子骞,顿时觉得自己昨天晚上因为自己心里单方面的意气之争而彻夜无眠,简直就是个笑话。 另外一边。 双手交叉在身前,一直微微垂首看戏的袁珙面上都不由染上了一抹笑意,心中愈发觉得有趣起来。 他和其他的方士不一样。 在一开始,他是作为朱棣和道衍和尚的卧底来打探消息的,对于炼丹一道,他懂但也不甚在意,就算朱允熥把他们的炼丹原理给公然拆了拆,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经此一遭,他对朱允熥却是不由得愈发在意了起来。 「嘶……沉迷炼丹、挥霍无度是真的……天资恐怖也的确是真的,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能让出发正一、全真的炼丹师、以及刘渊然这样浸淫此道的炼丹名士哑口无言,无人能及!」 此刻。 袁珙忍不住朝朱允熥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 只是与此同时,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盛:论对炼丹一道的理解,他似乎比旁人都要更加深刻,按照这个逻辑,旁的方士、炼丹师哪儿有他会炼丹啊?他还如此大费周章地招募天下方士做什么? 袁珙心中有此疑问,旁人也有。 正当他如此想着的时候,就听到距离自己两个身位的马瑞有些不解地试探着问道:“陛下炼丹之术无人能及,既然如此,陛下所祭炼的仙丹想来也是我等比不得的,不知陛下招募我等来此,是为何意?” 此话一出。 包括刘渊然、张宇清等人在内的其他道人方士,也是立刻齐刷刷地朝朱允熥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就是说啊……这是找我们来显摆你的炼丹技术的? 却见朱允熥一边漫不经心地收拾着自己桌上的器材和材料,一边道:“问道点子上了。” 第195章 世界本质,不朽大明皇朝 “请陛下指教。” 众人齐齐拱手躬身,语气之中带着一抹凝重之意。 他们都听得出来,朱允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在一定程度上告诉了他们:他的确别有目的和深意! 至于是什么…… 他们之中就无一人能够想得透了。 但,无论面前这位少帝是有多奢侈挥霍无度也好,多任性荒诞也罢,至少在他们面前,在此一道上,已然让他们不得不认真且郑重地对待。 朱允熥抬起头来,淡淡地道:“你们给朕炼的仙丹,都有毒,你们知不知道?” “有毒?” “啊这……” “陛下,之前炼制出来的仙丹都是贫道严格按照丹方所炼制,贫道怎敢给陛下进献有毒之物?请陛下明鉴!” “冤枉,陛下您属实冤枉我等了……” 一部分人瞬间就慌了,甚至有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素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更何况现在扣一个“给皇帝下毒”的帽子在他们头上,弑君之罪,九族都不够砍的。 就连马瑞、张宇清之流,也是脸色微微变了变。 好在朱允熥马上就摆了摆手,道:“都慌什么慌,朕的意思是,即便是朕方才自己所炼制出来的仙丹材料,同样有毒。朕虽颁布圣旨招募天下方士炼丹,但所谓的炼丹、求长生,其实并非朕之本意,炼丹之术从来不是长生之路,早该弃了!” 在对方的权威上实现了压制。 就可以开始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听到朱允熥这简短的几句话,众人的脸色堪称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有人为自己卸下了弑君之罪而松了一口气。 有人则是紧蹙着眉觉得朱允熥的话十分矛盾——仙丹有毒?那你自己还浸淫此道,把我们这些砖家都秀了一脸?这特么都哪儿跟哪儿? 还有人则抓住了重点:炼丹之术,该弃了? 同时也因此产生了暗暗的愤怒、不服等诸多情绪,不管怎么讲,这是此间不少人研究了一辈子的课题,对于他们来说,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接受。 换了旁人。 他们可能都已经撸袖子抄家伙要干人了。 可偏偏,说这话的不仅仅是皇帝,更是在这个领域上把他们碾压得渣渣都剩不下的大家! “不知陛下……此话又是何意?”冷静思索了片刻,终究是正一派下一代掌教候选人张宇清更冷静,沉声问道。 对于所谓的金丹、仙丹是否有长生之效……他也许不敢担保,但这金丹的功效却是看得见的,可使人不畏寒冷、精神振奋等诸多效果,怎么着都不能有毒吧? “押进来。”朱允熥朝殿外的方向喊了一句,接着便有人将一名从大牢里随机挑选出来的幸运死囚被带了上来。 朱允他指了指刚刚自己捣鼓出来的那一坨金汞齐、银汞齐,道:“让他吃下去。” 话音未落,便立刻有人执行。 众人纷纷盯着那名被喂了东西的死囚,目光之中略带一丝期待和好奇。 但朱允熥的声音又把他们的注意力拉回了实验台的方向:“先把人丢一边,要看效果,还得有点反应时间,在这之前,我们先来讲讲正经事——找你们来干嘛的。” 真正的中毒,当然不会和影视剧里一样,前一秒喝毒药,下一秒就吐血身亡。 所以朱允熥让人把那个死囚丢在一旁的角落里后。 先对此间众人,直言不讳地道明了自己的意思:“找你们来,不是什么炼丹,不是什么求长生,而是想告诉你们,这个世界的运行本质,朕要你们明白知晓这个世界真正的本质过后,助朕成就不朽大明皇朝。” 朱允熥的声音依旧温和如玉。 说话的音调或声音都不算太大,却莫名给人一种沉稳、笃定、掷地有声的感觉。 那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里,带着天子的威严,如同磐石一般的坚定和自信,即便是表面听起来再荒唐的言论,都让人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直接跟着他走,不少人的神情之中甚至都带起了一抹澎湃之意。 当然,很快他们的大脑就反应过来自己听了句什么话。 世界的本质? 不朽的大明皇朝? 「不是,这话好像……从谁嘴里说出来都不能从你这“昏君”嘴里说出来吧?」不少人在心里狠狠吐了一口槽。 诚然,他们承认朱允熥炼丹术牛逼。 但这不耽搁朱允熥是个昏君——民间百姓的怨声载道是真的,朝中官员不满已久是真的,乾清宫后院的奢靡场景更是他们刚刚亲眼所见。 这样的皇帝,不把大明皇朝败没了就谢天谢地得了。 而且,即便真的能把那什么所谓的“世界本质”说出个一二三、所以然来,和大明皇朝朽不朽的又有什么关联? 当然,混迹于其中的袁珙看到的,则是另外一面。 「老夫之前所见,还是他内敛了许多,方才那一番话之中蕴含的气度,更让他天子之相上更添了许多华光啊!」袁珙默默观察着朱允熥,下眼睑微颤,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道。 「炼丹、修仙、长生……他既对这些东西可以了如指掌、随意变换,可又嗤之以鼻,莫非他真懂得什么世界的本质?」 「也或许……这是老夫能他面相上看到“万世天子之相”的原因?」联想到这些,袁珙不由暗暗推敲猜测起来。 说到底,炼丹是顺带的,相面才是他最有心得之事。 对于朱允熥的这一番话,众人显然不知该作何评价,也不敢随意做出什么评价,不管朱允熥是不是昏君,反正他们一个不小心朱允熥是真能让他们嘎。 因此,殿内直接沉寂了下来。 这些方士的这一番反应,朱允熥当然是早有预料,所以并不如何在意,只是从面前拿起一张画有整齐排列的小方块的宣纸,钉在了自己身后的木板上。 宣纸上的小方格里,依次写着【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等诸多他们不明其意的字眼。 随后便见朱允熥屈指敲了敲木板。 目光定定地扫视了众人一眼,问道:“能在这场站在真朕面前,你们在炼丹一道上都各有造诣,方才朕拆分出来的部分炼丹程序,你们或多或少都是在自己丹炉里见过的,心中也有数,可是有一点……” “你们知道有这些变化,可曾想过……丹炉里为什么会有这些变化?这些变化的根源,到底又是什么?” 第196章 北平进城,老四就这么治下的? 变化的根源……是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张宇清、马瑞、刘渊然之流,都不由紧蹙起眉头,陷入一阵沉思之中。 他们平日里炼丹。 无非就是按照各种不同的丹方去走流程,先加什么,再加什么,何时大火、何时小火,何时冷却,会出现什么变化…… 总之,最终能成丹就是敲锣打鼓的喜事,成不了丹就是莫大损失,得从头再来。 真要说起来这炼丹过程之中每一步变化的根源……此时朱允熥问起来,他们还真说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见众人沉默,朱允熥再次点名问道:“刘道长、马道长、张道长……你们三位的炼丹术乃此间之最,可有说法?” 到了今时今日这等境地。 无论是出身正一派的张宇清也好,出身全真派的马瑞也好,还是身具好几个道门学识擅长炼丹的刘渊也罢,相互之间早就已经没了一开始的暗暗较劲和对彼此的各种敌意了。 指点小皇帝、忽悠小皇帝混个荣华富贵名利爵位? 可拉瘠薄倒吧。 谁能指点这小祖宗啊?早说啊,早说就不来了! 此时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三人面上保持平静,却是左右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里已经不约而同地暗暗叫苦了起来:「淦!他怎么老是逮着我们几个霍霍?招他了?」 几个难兄难弟甚至都产生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情分。 三人无语嗫嚅了片刻,最终只能面露惭愧之色,朝朱允熥拱手躬身一礼: “贫道惭愧,未曾细想过其中的门道。” “请陛下恕罪,是贫道无能了。” “还请陛下指教。” 这特么的谁能知道哇?变化了就变化了,讲什么根源? 朱允熥当然知道他们完全不懂,把这几个拔尖的拎出来,只不过是顺手敲打敲打,去去他们身上那种所谓“专家”、“宗师”的傲气。 他敲了敲身后的木板,道:“这就是一切变化的本质。” 不过此时,角落里的惨痛呼声却是打断了他:“啊——唔——痛!绞痛!热!救命!啊——” 这声音的来源,自然就是刚刚吞了汞的那名死囚。 朱允熥那一坨东西里面的水银含量又纯又多,一般方士在炉子里过火冷却转来转去,炼出来的仙丹中的水银含量与之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吃下去的人当然得中毒而亡。 汞中毒,会有咳嗽、胸痛、呼吸困难、发热乃至精神失常、头痛呕吐、腹部绞痛,此时显然就发作出来了。 所以朱允熥特地挑选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幸运死囚。 听到这声音。 众人均是忍不住齐刷刷地回过头去,看着那名抱着脑袋、几乎在地上扭成了蛆一般的死囚,之后更是出现疯癫之状,直至生机耗尽昏迷……背后都不禁生出一抹凉意。 「淦!真特么是剧毒啊!」 「还好老夫穷,没练出来过多少丹,吃得也少。」 「先辈祖师们逐渐由外丹转向内丹修行的决定,真是英明而伟大!还好贫道虽会炼丹却主修的内丹。」 「我吃得仙丹不算多却也不算少啊,不会有事吧?」 「……」 见此情景,众人心里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一些人开始替自己担心起来了,像是正一、全真这些已经更侧重于内丹修行的,则是一阵阵后怕。 炼丹这么多年,他们没死算不算命大? 对此,朱允熥依旧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淡然模样,淡定地喊人过来把死囚抬出去,淡定地敲了敲黑板,淡定地道:“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讲讲,这变化的本质。” 经历了这一遭又一遭,众人早就顶不住了。 此时朱允熥话音都还未落下,所有人都已经齐刷刷地转过了头来,死死盯着木板上那一张画着奇奇怪怪内容的宣纸,求知若渴,十分认真。 朱允熥心中满意地挑了挑眉。 把这群人原有的认知和体系打得七零八碎之后,接下来就只需要把初高中的课程知识慢慢灌输下去就可以了。 “首先,就是物质的变化和性质……” …… 话分两头。 朱允熥这边继引入了微观概念、算学概念、物理……等诸多概念过后,又给化学和现代化工概念的引入打开了一个开端,开启了化学小课堂。 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平府。 却发生了一件看似平常但又极不平常之事。 北平府南门,城门口。 “黄十六……应天府到北平府千里之遥,你一个种田的农户,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守门的士兵正在对两个粗布麻衣,双手插袖从外地入城的人进行盘查。 自从朱棣和道衍和尚通了气,达成了明面上的共识,朱棣自然是多个心眼,早做准备,对北平府的内外进出盘查都严格了许多。 而此刻正被盘查,自然就是一路从应天府而来的黄十六,也是那死去的洪武大帝朱元璋,以及随行的锦衣卫陆威了。 约莫两个月的时间过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特意赶在彻底入冬之前抵达了北平。 面对盘查,朱元璋脸不红心不跳,嘿嘿一笑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说瞎话:“家里丫头远嫁,这不秋收之后农闲了么,咱就来北平看看丫头,嘿嘿嘿。” 他本来就当过农民,可谓是本色出演,而且身份印信、路引全部都是正版,自然没什么破绽。 城门守卫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并未起疑,沉默了片刻,直到陆威掏出来十几个铜板塞到他手里,这才顺顺当当地放了人进去。 朱元璋和陆威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北平府。 又走出去好一段路。 朱元璋这才脸色微微一沉:“对咱一个农民也要抠搜几个铜板,他娘的老四就这么治下的?” 第197章 有钱他真给,有事他真杀人 贪,是朱元璋最痛恨的字眼之一。 洪武年间,凡是贪污超过六十两白银的官员,不论官职大小,一律处死,这是所有贪官的噩梦。 结果自己现在进北平城里居然还被人索贿了。 也不怪朱元璋气不打一处来。 “老黄,你消消气。” 旁边的陆威有些无奈地轻抚着他的后背宽慰劝道:“人家守着进城的关口,咱们是从外地来的,在他们眼里咱又是什么都没有的农民,势强欺压势弱,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一路上不都这么过来的嘛,十几个铜板,还算得上实惠哩!” 他倒是不关心贪不贪的,也不在乎钱财,只想安安心心、不出差错地把这位祖宗平安送到燕王手上,就算不负蒋指挥使所托,圆满了,所以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哄着。 “自古以来如此,也不代表这就是对的!咱只知道,贪,能把朝廷给蛀了。” 朱元璋没好气叱道,他能认可这个道理就有鬼了,不然也没得今日这个大明皇朝了。 被索贿的事情之前也不是没有遇到。 主要他现在在北平,在朱棣治下看着这些事情,而朱棣算是他心中朦胧认可的候补者,是防备着万一朱允熥真是个昏君,真的承担不起大明江山的时候,可以顶上的人。 这要求自然也就高了上去。 陆威不懂得他这些计较与考量,立马嘿嘿一笑给他顺毛,提醒道:“有理有理!不过咱区区两个农民,也管不上这档子事儿啊您说是吧,咱还得先安顿下来才是。” 同时在心中暗道:「这北平府都是你好大儿在管,我还是先把我的任务完成了,到时候你要抽儿子还是要杀人,就是你的事情了。」 这心态简而言之叫:抽了你好大儿就不要再对我发脾气咯。 朱元璋轻叹了一口气,暂且沉默下来。 他一来北平府就遇到这档子事,不爽归不爽,却也明白这种事儿算不得大事,却也的确不好管。 自己治理大明二十余年,手段也不可谓不狠辣。 偏总还是会有贪官出现。 他也头疼。 想到这儿,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张并不算熟悉的俊秀面容,面上的不快都消散了几分。 “在此一事上,那小狼崽子倒是做得意外的好,才这么会子时间,现在的乾清宫,连银子都塞不进去了,龙骧卫、虎骧卫的嘴,也是越来越严实,银子不好使,人情也不好使。” 朱元璋一路走来,时不时收到应天府传来的情报。 对于一些他想知道蒋瓛那边却愣是探不到的情报,难免恼火、吐槽抱怨,蒋瓛也只能将自己艰难的处境诉一诉,所以朱元璋对这些情况也算颇有了解。 对此,是三分的好奇难耐,七分的暗暗欣喜——这是他选定的,大明江山继承人的手段和能力! 而此时进城碰到这么件小事情,两相对比之下就更加满意了。 陆威立刻趁热打铁,顺毛附和道:“嘿嘿,毕竟咱当今这位陛下,出事是真杀人,有好处他也是真给的嘛!” 朱元璋自然是希望自己选的这个孙儿手段越多、越凌厉就越好,果然被陆威这话直击痛点,喜笑颜开起来。 与此同时甚至还产生了一丝羡慕的情绪。 略带一丝感慨地道:“是啊,这小子做事懂得恩威并施、刚柔并济,不过这小子他富余啊,咱当年要是……罢了罢了,不说了,如今日子好起来便也罢了。” 不得不说,他又有些羡慕了,他管着大明的时候,也就只能靠着杀杀杀压制这些风气了,效果显然并不那么理想。 这小子日子倒是过得舒服,搞这搞那的不说,年纪轻轻就已经炼上仙丹磕上药了,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心里虽然有些不平衡地气了气。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毛算是被陆威给顺下来了,心情也好了不少,双手插袖面色轻松地道:“走吧,去老四府上去。” “好嘞!这不就得了嘛!”陆威心中暗喜,应声道。 主仆二人继续一路向前。 如今,北平的第一场雪已经停下来了,不过天气刚刚转晴没几天,雪自然还来不及化完,沿街两侧都是被人扫到一处堆起来的积雪,下雪不冷融雪冷,空气带着一丝冷刺刺的意味。 索性现在都已经到北平了。 而一直以来的情报消息,都表明应天府那边的情况还不错,纵然小狼崽子总是能时不时搞出来一些离经叛道的事儿,整体情况把控得倒也都还不错。 朱元璋也就没那么着急立刻赶往燕王府了。 而是一边左左右右地看一看、观察观察,考察着北平城里的情况,一边慢慢朝燕王府的方向步行而去。 说到底。 虽然他从心里并不希望自己会有用到朱棣的时候,可一旦把朱棣作为一个候补,该考量的当然还是考量一番最好。 “热气腾腾的包子,沿街叫卖的百姓,倒是都还算热闹,虽比不得应天府的繁华,倒也算不上差了。”朱元璋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评价道。 朱棣自己本身就有成为“永乐大帝”的资质,再加上有个道衍和尚,身边还有一个“女诸生”徐妙云,他自己的大儿子虽年龄不算大,却也是治理百姓的一把好手。 他治下的北平府,再怎么也是差不到哪里去。 “是啊,比沿途路过的那些州府,像样多了。终究燕王殿下是您的血脉,自然要继承您的英明。”陆威立刻发挥一个职业捧哏的特长,又给朱元璋哄得喜笑颜开。 却在此时。 朱元璋面上的笑意却是骤然一滞,停下脚步,目光则是落在了街道右侧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老黄,怎么了?”陆威察觉到不对劲,跟着停下,奇怪地问道,同时下意识顺着朱元璋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朱元璋目光所及的那个角落里。 竟是躺着一坨黑漆漆的东西,或者说……一个人。只是这人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反正光用眼睛看,是瞧不出来什么名堂的,只能看出此人身上只有一件破破烂烂、十分褴褛的衣服,甚至可以说不是件衣服,而是一块烂布,让其手脚大多裸露在外。 第198章 这糟老头子竟敢辱骂燕王!? 此人的双脚,一只是光溜溜什么都没穿的,另外一只则穿着个破破烂烂的草鞋。 看着他身下、旁边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只怕…… “陆威,你看看去。” “还能动的话,给个热包子他吃。”朱元璋神色有些凝重地道。 他出身农民,在庙里当过和尚,也在中原大地之上四处行走当过游方和尚,在那种被前朝暴元压迫下,饿殍遍野、尸横遍地的条件下,他自身的情况可想而知。 建立大明皇朝之后,他一直是上位者。 虽然平日也会从奏疏上、朝臣的嘴里看到、听到这些民间疾苦,也体恤百姓,拨款赈灾、减免赋税等等,希望能缓和这些情况,但终究还是没有再亲眼看过这些情景了。 如今入了冬下了第一场雪。 又在此处见到此情此景,难免勾起朱元璋一些不好的回忆与心绪,他当年也曾如此过。 若非碰到了好心人将他喊醒,说不得如今压根儿也没什么洪武大帝。 一念及此,自是忍不住叫陆威去看看。 “唉……”陆威摇着头叹气,吐出一口白雾:“或许是凶多吉少了,咱这就去看看。” 对于朱元璋这举动倒是已经并不过多意外了。 一路过来,他见过这个在朝堂上杀地腥风血雨的洪武大帝所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他会和钓鱼的老翁互喷,会看着水边浣衣的妇女、戏水的孩童叹一句「真好啊」,会停下来和路上遇到的游方和尚聊两句各地风光…… 他是朱元璋,也是黄十六。 一边说着,陆威朝那人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伸手翻过对方僵硬的身体,探了探鼻息,摇头道:“死了,身体都早硬了,没得救。” “近些年入冬的时间越来越早,前头北平一带断断续续下了这么多天的雪,这几日更冷,这种情况……也难免。”他提前给朱元璋顺了顺毛。 一路过来。 他没少见朱元璋吹着船头的冷风,担心着冬天的到来,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担心许多大明百姓可能挨不过冬天。 人死了,这个结果也在朱元璋的预料之中。 从前自己当乞丐当和尚的时候,这种场面见得太多了。 所以他倒是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而是颇为遗憾地轻叹口气,吐出一口白雾道:“可惜了。这天越来越冷,也终于开始要死人了。”他的声音虽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平静,可眉头却是紧紧蹙了起来。 “这是天灾,阎王小鬼要往地下拉人去,咱也没办法不是?”陆威继续安慰道。 朱元璋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旁的府、县便也罢了,老四的北平府就落在这城里,这北平府总该比旁的地方要好一些吧,起码死人也不能在城里出现。” 陆威暗暗挑了挑眉。 他知道这祖宗是明白这是人力所难抵抗的天灾,无奈自己束手无策而心里不爽快,骂两句自家好大儿出出气来的。 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伸手虚引道:“此人过后会有人来处理,咱还是先去燕王府去吧。” 心里则是暗道了一句:「燕王殿下保重吧您嘞。」 正当二人要继续前行的时候,旁边的围墙之内又传出来稚嫩的哭泣声音:“娘……娘你先盖着我的衣服,我不冷的!你等我去要些钱,买了药,买了药娘的风寒就治好了。” 朱元璋眼神一凝。 往前走了几步,到了一处门口,目光左右逡巡了一番才发现,此处其实是一处废弃的破庙。 这种地方。 常常聚集着流浪在外的无家可归之人。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破庙之中正瑟瑟发抖地聚集着许多衣衫单薄、眼神惊慌、空洞、惶恐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瑟缩着身体。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子跪在一名躺在地上的妇人面前,这么冷的天儿竟是光着膀子,流着鼻涕。 想来就是刚刚他们站在墙外听到的那个稚嫩的声音。 与此同时。 躺在地上的妇人虽然脸色苍白,虚弱至极。 却还是执拗地挣扎着坐起身来,把小孩脱下来的衣服再给他穿到身上去:“说什么胡话?赶紧穿上,不准再脱下来了,否则老娘给你屁股都打开花!” 朱元璋一时也瞬间明白过来,难怪外面墙角就有直接冻死的人。 朱元璋驻足观察了片刻。 原本就蹙起的一双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低声暗骂道:“这小小一间破庙里面,都挤了不下百人,生死也全凭运气天定,偏偏这贼老天下雪还喜欢下个不停,北方的天最甚!” “北平府内就已经如此了……” “也不知其他地方会是什么样。” “北方的天,真冷啊!”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觉得冷还是什么,朱元璋忍不住叹了一句道。 见此情景,陆威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倒是也清楚朱元璋的脾性,知道怎么给他顺毛,可是这样的情景落在任何一个会有恻隐之心的人眼中,都很难再多说什么,更何况作为一个心系天下百姓的君父? “这才刚刚入冬没多久,往后会有更冷的日子,一个北平府管成这样,朱棣他娘的干什么吃去了!”纵然朱元璋也知道这是天灾,也知道人力所难及,却依旧忍不住带着一丝愤怒骂了一句。 然而。 下一刻便有一名身着捕快服制的中年男子,隔着他们不远不近的距离,抬手指着朱元璋呵斥道:“说什么呢?糟老头子!北平府境内,竟敢直呼咱们燕王殿下的名讳!?直呼燕王殿下的名讳便也罢了,还公然辱骂燕王殿下?” 对方伸着食指指着朱元璋,呵斥的同时径直走了过来。 朱元璋当了皇帝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就是这次作为农民黄十六一路从应天府北上而来,也有陆威给他一路安排得妥妥当当。 此时自然更是窝火:“咱骂就骂了,你管得到咱头上来!!?” 第199章 嚣张的糟老头子,抓人! “你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 “敢指着咱的鼻子!?” 他都多久没这么被人指着鼻子骂了?纵然如今已经卸下了一身权利,可是二十余年被权力浸透出来的习惯和威严却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卸下的。 要不是他平日里说话的习惯就是自称“咱”。 指不定要露馅。 此刻,朱元璋横眉几声怒斥,即便身着粗布麻衣,即便须发皆是花白,依旧将这名冲上来的捕快给震慑得顿住了脚步。 竟是有些结结巴巴不知道要说啥了:“你……你……” 此刻他虽穿着一身威风八面的捕快官服,可面对这个粗布麻衣的老农,也是没来由地失去了底气。 二人站在破庙门口。 双方相隔约莫一丈的距离,顿时形成了短暂的对峙。 直到这条街道的尽头远远传来一声奇怪的吆喝声音:“老李!做什么呢?咱还有好几条街要巡呐!有事就逮人,没什么事儿咱往下一条街上去了。” 听到同为捕快的同事的声音。 这个被被朱元璋震慑住的“老李”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反应过来自己与对方的身份。 他目光闪烁地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心中为自己刚刚奇怪的表现而有些暗暗懊悔:「尼玛,老子刚刚这是怎么了,就一个糟老头子而已……」 随后,他挺了挺肩膀企图让自己恢复往日的威严,大声呵斥道:“死老头子,老子不敢指着你鼻子?有什么不敢的?老子就指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跟老子这儿吆五喝六。” 他再次踏步上前,官靴在雪地里蹭得嘎吱作响。 及至朱元璋面前便立刻掏出一块令牌,趾高气扬地道:“北平府提刑按察使司捕快,你一直呼燕王殿下名讳,其二辱骂于燕王殿下,其三不尊上官,走一趟吧!” 旁边的陆威面上立刻带着一个谄媚的笑容上前。 拦在朱元璋和这名姓李的捕快中间,赶紧插科打诨地解释道:“嘿嘿嘿嘿!误会误会!差爷你方才听错了,老黄绝对没有辱骂燕王殿下的意思。” “咱这老爷子是乡下人,在家里横惯了,差爷你多包涵,多包涵,嘿嘿嘿嘿……”说着便从袖兜里又掏出十几块铜板。 朱元璋习惯没改过来,一下子被人冒犯怒气上头。 他却没忘记,现在的洪武大帝都已经死了两个月了,就算你在这里说你是皇帝,是朱元璋,也没人会鸟你,说不得还要骂你一句失心疯,冒犯先帝。 退一万步讲。 就算你自报家门能把这捕快给镇住,或者真有人信,你也得考虑影响:你洪武大帝还活着的消息泄露给了不相干的旁人知晓,你这条老命还要不要啦? 此时自然要息事宁人,免得横生许多波折。 说完,他还回过头来暗搓搓地给朱元璋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提醒道:“老黄,先忍一忍,您别忘了,您现在已经成了‘先帝’了!” 朱元璋这暴脾气也是现在才回过神来。 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故作大方不在意地道:“罢了罢了,你走吧,咱也懒得怪罪你了!” 听到朱元璋这话,旁边的陆威脸色一滞,心里猛然沉了下去,面上的笑意都化作了苦笑。 在杀人如麻的洪武大帝眼里,这么说也的确能叫做忍一忍,叫做退让一步,可是落在这捕头的耳朵里自然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果然。 被称作“老李”的捕快顿时气得眉头一跳。 “嘿!你这糟老头子!” “懒得怪罪老子?” “老子还没怪罪你呢!” 老李心中一阵莫名其妙,恶狠狠地剜了朱元璋一眼。 这糟老头子骂完人、耍完横,回头一句道歉乃至是软和些的话都不讲,这也罢了,还原谅起他来了?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是暗暗做了决定:「今天非要把这糟老头子逮了,给他个教训!哪儿有这么嚣张的老头子?」 他指着陆威不容置喙地道:“你,多的话也不要说了。” “首先,刚才本官并没有听错,他就是辱骂燕王殿下了,就在刚刚,连他自己都说他骂了燕王殿下,还嚣张地说什么骂了就骂了,本官管不到他头上去。” “本官还未曾说什么,他倒是原谅起本官来了。” “今日你二人都得和本官去衙门里走一趟!老子让你这糟老头子看看,老子管不管得到你头上去!” 老李声音严厉地道,他本来就觉得自己被这么个老头子给唬住了,没什么面子,偏这老头子比天王老子还要嚣张,心中自然已经累积了十分的怒意。 说话的同时,他反手从自己背后取出镣铐,冷声道:“死老头子,是你自己配合,还是本官强行逮捕啊?” 说完他又朝街道尽头等待自己的同事招了招手,没好气地道:“老张,缺一副镣铐,过来搭把手。” 另外一名捕快略带一丝不情愿的样子,一边取镣铐一边走走了过来,抱怨道:“这条街上都是群叫花子,你逮这些人做什么?什么?还有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 看到朱元璋的时候,姓张的另外一名捕快更懵逼了,用一种“你没事儿吧?”的眼神看向了自己的同事。 当然,他很快就见识到了。 只见这须发皆已是灰白的老头子昂首挺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怒斥道:“逮捕咱?你们敢!?反了!” 老李冷哼了一声:“你看我敢不敢!看来你是不准备乖乖配合了。老张,知道怎么个回事了吧?逮人!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得嘞!”老张也是同样来脾气了。 二人各自拎起自己手里的镣铐,说着就朝朱元璋和陆威二人欺压过来,伸手要把镣铐给朱元璋和陆威戴上。 朱元璋自然不可能被这小场面给震住。 不慌不忙地后撤一步:“陆威,你处理。” 陆威见势不妙,也知道朱元璋刚刚一波操作已经让事情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 当即收起面上的谄媚笑意,下眼睑微微一颤。 眸子里露出一抹冷意…… 第200章 这是细作!快通知燕王殿下! 「为今之计,只能把这两人撂了,然后带着陛下躲过官府的视线,尽快去燕王府了。」 陆威一双锋锐的眼睛打量着面前两名捕快,心中暗道。 他出身于直隶于天子的锦衣卫,对自己手头上的功夫当然是极有自信的,倒也不慌。 “哟呵!还想拒捕,够嚣张的啊?” 老李和老张二人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脸色也同样阴沉下来,直接上前准备缉捕。 然而二人却完全没有料到。 面前这个一身粗布麻衣,刚才还一脸谄媚笑嘻嘻给他们塞铜板的中年男子,竟是先发制人,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出其不意地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 二人只感觉自己耳边似掠过了一阵轻风。 随之而来的,便是脖颈、手弯、膝盖各处都传来了钻心的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啊——” 二人趴在地上,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虽然一时半会起不来,却是不由分说就开始呼喊起来:“有情况!有情况!这边有情况!!!” 陆威只当他们是一时惊慌这才大喊大叫,毕竟这种巡街的事情,一般都是两个人负责一片区域,包括好几条甚至十几条街,这么喊很难喊得过来人。 所以也并未在意什么。 只是云淡风轻地走到朱元璋身侧,朝着燕王府的方向伸手虚引:“老黄,咱们继续赶路吧,不过不能这么悠闲了,得快点儿了。” 朱元璋也知道,自己想着已然到了北平府,在伪装、掩藏方面不自觉疏忽,所以怒意一上头惹了事儿,偏自己大号已经不能用了,的确得快点走了。 于是也认可地点了点头道:“走吧。” 然而。 他和陆威二人往前走了没几步。 这条街道的前方、后方,均是传来一阵阵靴子在雪地上细碎摩擦的声音,颇为急促。 很快,便有前后加起来将近十个人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这些人并未着什么捕快官服或者其他官服,个个都是一身黑色劲装,腰间佩刀,目光锋锐。 这气势,全然不是倒在地上那两个小捕快能比得了的。 “这些……是什么人?”陆威满脸意外之色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呢喃道。 这北平府啥情况啊?随随便便就能招来这么一帮子人?这巡逻、防守的严密程度,简直跟应天府都有的一拼了! 就连朱元璋面上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懵逼。 这时候。 趴在不远处起不来的两名捕快强撑着提醒这群人道:“你请的这个……有功夫……在身上……” 十名劲装男子虽没有说什么。但面上的警惕之意显然已经变得浓厚了几分,目光愈发凌厉起来。 朱元璋和陆威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武人面对危机习惯性地背靠着背,各自防备起来。 沉吟片刻,朱元璋低声提醒道:“这些人训练有素,绝非等闲之辈,这种目光,得从战场上杀出来。” 听到朱元璋这话。 为首一名劲装男子下眼睑微微一颤,冷声道:“年轻的这个身上有功夫,年老的这个,眼睛更毒。” “这不能是一个农户会有的见识,听口音不是北平人士,两个人作农户打扮,还穿着粗布麻衣……都仔细看好了,是细作,一个也不能放跑了!” 为首之人的声音颇具威严,铿锵有力,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下令道。 “明白!”其他几人齐齐应声道。 说罢便各自抽刀,街上响起一阵金石交鸣之音,紧接着便是急促而笃定的脚步声,两边的人都在朝着朱元璋和陆威逼近而来,气势凛然。 “等等等等等……误会误会!” 陆威脸色一变,立刻叫停。 他虽然出身锦衣卫,却也不托大,知道双拳难敌四手,况且对方手上人手一把家伙事儿,就算他出身锦衣卫,身后站着的是那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洪武大帝,也不好硬刚。 不过这群人似乎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一般。 并没有停下脚步。 却在此时。 一个中气十足、极具威严的声音仿佛盖过了一切:“滚!叫朱棣来见咱!” 即便是这群神色凛然、目光锐利之人,也不由齐齐被这个声音给震慑住了……面色之中出现一抹犹疑。 见此情景。 仍旧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捕快老李顿时觉得:「嗯,心里莫名舒坦些了怎么回事?不止我一个人被唬住了。」 同时心里也开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只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顿了顿这才对这群劲装男子道:“对,对,这糟老头子以下犯上,乃大不敬之罪,所以我一开始才要拿他的,没想到……都到这情境了,他竟还敢直呼燕王殿下名讳!” “老头子,你什么意思?” 为首的劲装男子细细打量了朱元璋一眼,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眼前这种奇奇怪怪的场面,却也能看出一二:面前这糟老头子并不寻常。 如果说对方是细作,在北平府里这么嚣张是不是太高调了?但对方显然又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行为举止更是奇怪。 若说对方是故作姿态……也不过能拖延时间而已。 “你只管叫朱棣来见咱,别的不用管!”即便到了这等境地,对方十个人个个强悍,手里还拿着刀,朱元璋依旧丝毫不怵,反而以上位者的姿态对这群人发号施令起来。 看得旁边的陆威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尼玛,祖宗哟,现在咱们是被当作细作给逮住了,人家人多势众还有刀,惹怒了人家,人家是真砍你啊,别到时候真给自己整驾崩了,咱还得给你陪葬……」 不过出乎陆威意料的是…… 面前这群人竟然不像那两个小捕快一样恼羞成怒,为首一名劲装男子思索了片刻,竟是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把他们二人带回去,看管起来,我去见燕王殿下。” 第201章 这小狼崽子一算一个准啊! “不是……他们真的就这么被唬住了?” 陆威一脸懵逼地陪着朱元璋,被那群身份不明、莫名其妙的劲装男子给带到一处地牢之中,仍旧蹲在地上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对方就这么轻易地听话,去通知燕王殿下去了? 他现在都有种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感觉。 按理来说……一个糟老头子当街逮着这北平城里最尊贵的人直呼名讳,这便也罢了,还顺带着骂人家,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让人家朱棣来见他。 这不典型的取死有道吗? 况且还被对方怀疑是细作了,这就更麻烦了…… 偏偏这祖宗一顿操作。直接达成了他们的最终目标? “他们当然要掂量掂量,咱说过,这些人的眼神不寻常,有战场上杀出来的锐气,他们是老四手底下的亲兵。”朱元璋捻着灰白的胡须断言道。 “燕王殿下手底下的亲兵?” 陆威没明白朱元璋是怎么知道的。 北平府一带的士兵经常会和北境残元的两兵相交,有战场经验也在情理之中,但亲兵不亲兵的,也能看出来? 然而,朱元璋面上却带着晦暗不明的表情,双目微眯,仿佛十分笃定这件事情。 朱元璋能从那样的乱世里杀出来,还一手建大明皇朝,一步步从废墟之中复兴起来,纵然他习惯使用杀伐的手段,却也绝不是一个没脑子的人,否则他坐不上这个位置,更坐不稳。 一开始不小心招惹到那小捕快。 的确是因为眼见百姓潦倒而心中愤懑,同时又因为已经到北平了而放松了伪装和警惕,再加上自己二十多年来高高在上惯了,一时没注意,无心为之。 可是后来被那么多人围堵。 如果他还看不清楚情形,那他就是个傻逼了。 其实,他在这群人面前嚣张、颐指气使,反而是为了解当时的局面自保。 这群人的身份,对方甫一出现,朱元璋心里就有数了。 原因无他。 他突然“驾崩”且没有留下遗诏,上位的还是朱允熥那个“唯唯诺诺、蠢笨无能的侄子”,作为坐镇一方、战功赫赫、手握兵权的藩王,当然可能会有那么些心思。 毕竟连战功不及前面几个哥哥的老七,镇守之地还在青州,一有点机会可希望都冲过来莽一波了。 以朱元璋的估量。 至少老二、老三的脾气和个性是肯定会有这个心思的,老四有能力和才情,有没有这心思一半对一半吧,毕竟老四对标儿也算是十分地勤谨恭敬。 而今天看到本不该防守那么严密的北平城里,那么短时间就能跳出来这么些“草丛大汉”,朱元璋心里算是直接坐实了朱棣这份心思了。 巡城捕快随随便便就能喊来这么多人,可见北平府里部署不可谓不严密。 他要没这心思。 布置这么多人在北平府里干什么? 而在这种关口被分派到北平城内各处待命、防爆,这人选只能是他最信任的亲兵,旁的人一来不可信,二来甚至可能引来无端的揣测和祸端。 想到这里,朱元璋并没有理会陆威心中的疑惑,而是下眼睑微微一颤,沉声道:“这逆子平日里进京都兄友弟恭的,如今果然还是生了这样的心思!” 说罢,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仰头,语气之中略带一丝感慨,意味深长地道:“关于老四这一点,那个小狼崽子预估得还真准确!” 他始终记得。 当初自己躺在乾清宫的棺材里停灵的时候。 偶尔能够听到自己那个“大逆不道”的孙儿在自己灵位面前吐槽、筹谋一些什么。 有一次这小狼崽子就撩起了他的四叔。 说什么老四就算看着老实,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必生反心和野心,还说什么老四身边有个“搅屎棍和尚”云云。 当时他还没怎么在意。 如今看来,北平府的情况又中在他口中了! 这小狼崽子算事情。 还真是一算一个准啊! 「搅屎棍和尚?咱老四看着本也不像什么有野心之人,也是个孝顺、恭谨的孩子,什么和尚能让他如此坚定自己的野心?」朱元璋不由在心中暗暗好奇猜测道。 他还是觉得自家的老四不像这种人。 朱元璋偶尔沉思、偶尔自语的同时,陆威已经接受了现状,开始一边关注着朱元璋的动静和情况,一边腾出手来将这地牢里勉强算得上干净的秸秆堆叠起来。 「燕王殿下……生了心思?」 「小狼崽子……也就是当今陛下,说准了什么事情?」 陆威窸窸窣窣地忙活着给朱元璋铺床,同时在心里一知半解地嘀嘀咕咕,大概明白了点什么。 其中的细节他当然不敢细问。 只敢附和着、哄着继续给朱元璋吹彩虹屁:“反正啊,咱是看出了姜还是老的辣,您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来历,还能一顿呵斥他们听您的。” “他们当然得听咱的。”朱元璋轻笑了一声,面上带着胸有成竹的意味,但没有多说旁的什么。 只是脑海里不自禁地又浮现出那小狼崽子的面容。 没别的。 他今天不小心遭到这些人,原本的确是个麻烦事儿,还多亏了曾经听见那小狼崽子吐槽什么“故意不让藩王进京想钓个鱼偏偏一条鱼没钓着,肯定是好四叔按下来的”之类的话,这才灵机一动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嚣张地喊朱棣出来见人。 他亲眼印证了老四的野心和部署。 相当于也同样证明了——小狼崽子之前的话不无道理! 换句话说。 这哥几个现在应该已经达成了共识和默契,要一起应付淮西勋贵,但皇位只有一个,所以在这同时也必定各怀鬼胎,相互防备着,所以才在北平府设下如此部署,亲兵防备。 老二、老三都属于不收敛锋芒的嚣张之人。 在这种情况下。 自己在被认为动机不纯、是细作的情况下,若是唯唯诺诺,反而容易被当做普通的细作给处理了。 反而,自己表现得强势嚣张,这些人倒是会更加重视,不敢轻举妄动拿主意而去通知老四。 陆威不知道朱元璋心里有多少考量。 但至少,他这两个月能把朱元璋哄得顺顺心心的,显然是个聪明人,朱元璋说啥他就听着,不该问的也不多问。 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别的事情,那群人只是把自己二人关在了地牢里,已经去请燕王殿下了。 他也就只管伺候好陛下。 等着燕王殿下来就是了。 “老黄,这地牢里条件简单,只能先铺成这样了,勉强也算是能躺一躺,你且先委屈委屈,反正燕王殿下很快就会见您了。”陆威站起身来道。 朱元璋也不客气,直接自在悠闲地躺了下去。 他曾站在最高位,也曾站在最低位,连棺材都躺过了,几根干秸秆有什么不能躺的? 第202章 终究还是追不上道衍师父啊 话分两头。 北平,燕王府。 房间之内红罗炭烧地红红火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音,虽是雪后的天,也将这房间里烘烤得颇为暖和,安静的殿内时不时响起“哒、哒、哒”这般棋子落在围棋棋盘上的声音。 “燕王殿下如今的布局当真是越来越谨慎和精细了。”一盘棋下到中腹,一身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落下一颗白子,不急不缓地道。 朱棣挑了挑眉,落下一颗黑子同时提走一枚白子。 略带一丝无奈地苦笑道:“道衍师父可别夸了,在此一道上,本王从来没算过过道衍师父。” 随后四下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旁边并无旁人。 这才似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低声问道:“袁先生那边可有回信到?” 道衍和尚呵呵一笑。 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反将朱棣刚刚落下的那颗黑子连同旁边好几颗黑子都提出了棋盘,不知是在论棋还是论事:“殿下有些心急了啊。” 顿了顿才继续开口,缓缓道:“不过此次贫僧来拜访殿下,正是因此事而来的。贫僧刚刚收到廷玉的回信,信中说,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当日便启程前往应天府去了。” “殿下乃是天人之姿,自然有各方来助。” 闻言。 朱棣即便是棋盘上黑子被提走了一片。 面上却露出一丝欣喜之意,笑道:“若能成事,本王自然会记住他这份情分的。” 看着如今越来越能代入“反贼”身份的朱棣。 道衍和尚也是喜闻乐见,云淡风轻地道:“估摸着这路程和时间,不出意外的话,廷玉现在应该已经到应天府了,以他的才情和能力,淮西勋贵背后那人的身份,必定能打探出一二。” “如今已然入了冬,天凉了下来,北平的第一场雪都已经下了十来天了,很快这冬日的寒意便会随着被封迅速南移而去,原本冬天就难过,今年的冬天就更难过了。” 他看了一眼门外依旧堆积着的白雪,面色平静,不痛不痒地叹了一句,说完甚至发出一声轻笑。 朱棣也点了点头。 面上总还带着一抹担忧之色,略带一丝惋惜地叹道:“是啊……本王那个被推上皇位的侄儿十几年来生于深宫、长于深宫,本身性格懦弱又无才能,如今上了位跟个暴发户一样挥霍,朝廷银子流水一般地花,没一两银子花到了正经事上,到隆冬时节,只怕赈灾都拿不出多少了。” “可惜了……倒是苦了百姓……” 他虽然有野心、有反心,但他能够成为历史上的永乐大帝,将大明国力在洪武朝的基础上进一步积累提升,心中对百姓自然不可能无一丝怜悯。 不过道衍和尚却是不同。 他待在朱棣身边,更多的是一份游戏人间的乐趣,纯属把儒释道三家玩转得差不多了,揣着一身屠龙术在找乐子。 对于这件事情。 他看到的,只有对于朱棣的影响,对于他谋划的影响。 “苦一苦百姓,过了这个冬,必然能给燕王殿下背后增添上好几分的天下大势,纵然淮西勋贵个个善战,却也难抵得住洪水滔滔,水可覆舟。”道衍和尚不以为意地道。 见朱棣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看。 立刻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以朝廷如今的情况,百姓是无论如何都要受苦的,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反而殿下越快将新帝这艘船给覆了,殿下才有空间施展拳脚,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啊。” 对于朱棣来说,这话的确也受用,听得十分舒服。 他的确想要那个位置,但也并非把天下百姓置于不顾,道衍和尚算是从心理上拿捏住了他。 “道衍师父所言有理。”朱棣落下一子,认可地道。 道衍和尚微微抬眸。 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继续道:“殿下背后的大势在涨,如今廷玉约莫已经入了应天府,他虽最擅长的是相面一道,但他天资极其出色,炼丹一道也不算生疏,新帝如此大费周章地颁布圣旨,招揽天下方士,以廷玉之能,必能走到新帝身边去。” “待今年这个冬过去,廷玉想必也能打探清楚淮西勋贵背后那人的身份底细,如此咱们也算是知己知彼,不会被动,说不得明年便会是好时机!” 说话的同时,道衍和尚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朱棣看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 摇了摇头,中盘投子认负,不知是在论棋还是论事,道:“论布局、论筹谋经营,本王终究还是追不上道衍师父啊。” 正当此时。 外面缓缓走进来一名戎装男子,乃是朱棣身边的心腹大将,统领亲兵。 抱拳躬身道:“殿下,北平府大街上,今日发生了一件怪事,下面来报说抓到两名疑似细作之人,二人身上都有功夫,且十分不错,但这二人都作一副农民打扮。” “这倒也便罢了。” “其中一名老者的表现却是十分的怪异。” “先是直呼燕王殿下名讳,辱骂于燕王殿下,随后被围堵之时,更是又直呼燕王殿下名讳说要让殿下亲自去见他。”戎装男子禀报道。 “哦?的确是怪事……莫非是二哥或是三个……,也不像啊……本王亲自去瞧瞧。”朱棣蹙起眉头一时没有头绪。 第203章 草民黄十六见过燕王殿下 朱棣将自己手中的棋子随意丢回棋盒之中。 随后便立刻站起身来。 没有耽搁片刻。 虽然他对这一桩突然出现的怪事儿没有什么头绪,但是凭借自己听见的几句简单禀报,心中就觉得此事绝不平常。 他是天潢贵胄,是亲王。 敢直呼他的名讳、乃至于出言不逊地辱骂,那是死罪,除非对方是疯了才会干这样的事儿,偏偏对方还身怀不弱的功夫,显然不是什么疯子。 那么,敢这么叫唤……除了自己的二哥朱樉、三哥朱棡的人以外,他想不到还有旁的什么人敢这么嚣张。 “道衍师父可要一同前往?”朱棣看向道衍和尚,邀请道,此事既然很可能涉及到老二、老三,必定和自己这些日子一直以来筹谋的事情相关。 果然,道衍和尚也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道:“自然愿意陪王爷走一趟。”他的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一双倒三角眼却依然抬起了眸,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晦暗。 朱棣点了点头,径直朝门外而去,道衍和尚、以及刚才前来禀报消息的戎装男子落后半步跟随在其身后。 “北平府突然出现这么两个人,道衍师父可有什么想法?本王心里没底,总觉得怪怪的。”朱棣询问道。 道衍和尚略微沉默了片刻。 竟还是摇了摇头,有些不解地问道:“秦王殿下亦或是晋王殿下……曾和殿下您有过节?” 诚然,今日这件事背后之人,是朱樉或者朱棡的可能性最大,但对自己的弟弟,尤其还是一个直面北境残元、战功赫赫的弟弟,这么嚣张,其实也很不合理。 就算因为皇位只有一个而撕破脸,也不能是现在。 八字儿还没一撇呢。 朱棣摇了摇头:“倒是没有什么太大过节。” 道衍和尚微微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道:“那也不应该是他们才对……莫非是应天府那边?也不对,此次王爷对应天府那边表现得十分恭顺,并未暴露任何企图……” 一番思索猜测。 连道衍心里也是完全没了主意,只剩下一头雾水。 和道衍和平行并行的戎装男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冷哼了一声道:“待王爷见了那人便知分晓了,管他是什么应天府的,还是秦王的、晋王的人,若是想挡了王爷的路,是谁都得死!” 此人的身份并不寻常。 乃是朱棣麾下的燕山三卫的中护卫千户丘福。 他得朱棣看重信任,这种筹谋朱棣也没有瞒着他。 丘福出身行伍,早年便在北平服役,积功至燕山中护卫千户,战场上杀出来的,身上自然少不了痞气和戾气。 历史上,他也在靖难之役之中立下战功赫赫。 听到丘福的话,道衍和尚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放下了心中的诸多揣测与纠结,笑了笑道:“行伍之人简单粗暴,不过有时候这简单粗暴的处理方法,的确是对的。” 朱棣也点了点头。 一行三人径直昂首向前。 燕王府距离关押朱元璋和陆威的地牢算不上远,骑马也不过一刻钟的脚程,三人便转入一处小巷之中,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儿里。 朱棣和道衍和尚都是心思缜密的谨慎之人。 这两个月以来。 朱棣暗中抽调自己手底下的亲兵护卫乔装隐匿于北平城里,巡逻、监督、调查异常情况,正是以此处为据点。 “快带王爷去见见那大逆不道的糟老头子!”进了屋,丘福立刻对手下留守此地的人下令道。 对方立刻应声道:“是,丘千户。” 说罢便撬开了墙角处的一块模板,对朱棣三人伸手虚引:“王爷、道衍师父这边请,地牢环境昏暗潮湿,得委屈王爷了。” “本王去看看。”朱棣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公子王孙,自然不在意这些,直接顺着楼梯往下走了一层,来到一处幽暗的地下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此处的空间不小。 牢房的数量都超过了双手之数,不过都是空的,按理来说里面该极为安静才是,但有些怪异的是……远远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嘎吱”、“嘎吱”声音。 朱棣三人在此间几名留守人员的陪同之下走了一段。 来到最末端的一处牢房。 一行人顿时都觉得十分无语。 只见牢房里的一些干秸秆被堆了起来,两名“细作”之中的其中一人躺在这堆秸秆上,另外一名“细作”则是蹲坐在秸秆堆旁边。 而进地牢时听到的“嘎吱”、“嘎吱”声音…… 竟然是躺在秸秆堆上的那人正在优哉游哉地嗑着瓜子,即便环境昏幽,也能隐约看到地上一堆瓜子皮。 察觉到朱棣一行人靠近的脚步声。 蹲在朱元璋旁边的陆威立刻站起身来,目光有些闪烁地扫视了一眼朱棣等人,抿了抿嘴唇心虚地道:“燕……燕王殿下……” “不是要让殿下来见你们么?怎么?殿下来了这就嚣张不起来了?”朱棣身后一名留守人员走上前来嘲讽道,却见站起来的只有陆威一人,那桀骜不驯的糟老头子竟然还躺在那儿嗑瓜子,磕得地牢里一阵“嘎吱”声响。 他用自己随身的佩刀敲了敲牢房铁栏杆。 怒声呵斥道:“大胆!你个死老头子见了燕王殿下竟还敢如此嚣张!?还不快起来拜见!?” 朱元璋把手里最后一粒瓜子磕进嘴里丢掉壳。 慢悠悠地挪了挪身子,站起身来踏前两步,有模有样地拱了拱手:“草民黄十六,见过燕王殿下。” 这声音有些苍老,带着漫不经心和无所畏惧。 即便地牢里光线昏暗,看不太清牢中之人的身形与面容,然而……这个声音甫一响起,便如同一柄千斤巨锤砸在了朱棣的心脏之上一般。 一瞬间,他的耳朵里都响起了轰鸣声…… 朱棣死死盯着牢中那个拱着手,不甚清晰的身影,一双眸子圆瞪,声音颤抖地呢喃道:“这……这声音……” 这声音他可太特么熟悉了!!! 第204章 咱当你忙着要造反,都不认得咱了! 「父皇!???」 此刻,朱棣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阵空白,耳朵里响起嗡鸣声音,身体僵硬得几乎动弹不得,想要说点什么却感觉自己喉咙被卡住了一般,完全发不出声。 朱元璋是威震天下的洪武大帝。 对待自己的儿子们向来无比严厉,小时候不好好读书学习,都能让他们跪一排挨个儿抽。 帝王、父亲。 朱元璋在这两个身份上,对他除了朱标之外的所有儿子,有着绝对的压迫性,那是一种来自灵魂般的战栗。 即便只是听到了朱元璋的声音都能把人吓个半死。 更何况。 这位亲爹,他不是拆掉个月之前刚刚驾崩了么!? 与此同时。 站在朱棣身后的道衍和尚、丘福,以及其他留守人员显然很快就察觉到了朱棣的异样。 丘福有些奇怪地问道:“殿下?您怎么了?莫非殿下当真识得此人?” 道衍和尚也觉得不对劲,他和朱棣二人相交十年,朱棣什么性子他还不知道?他从未见过朱棣失态成这样。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也变得凝重和警惕起来。 不过对于眼前之人的身份,道衍和尚在自己的脑袋里搜刮了好一阵儿,还是没有任何头绪,只能试探着询问道:“殿下?” 然而。 站在他们面前的朱棣依旧没有说话,依旧死死盯着地牢里那个“糟老头子”,一副呆若木鸡的状态。 道衍和尚等待了片刻,看向朱元璋道:“抬起头来。”接着又对旁边的人道:“多拿几个火把凑近些。” 他倒是要看看。 特么的这什么妖魔鬼怪,能把在战场上都叱咤风云的燕王殿下,吓得话都不能说了。 朱元璋笑呵呵地抬起头来,没有说话。 这时候后面的人也已经把火把递过来了,牢房里那个“细作”的面容轮廓也显现了出来。 洪武八年。 朱元璋曾在全国范围内挑选和尚,姚广孝被选中参与校注?《般若心经》、?《金刚》、?《楞枷》三经的工作。 彼时道衍和尚曾被召见过。 洪武大帝的面容相貌,即便时隔多年也令他记忆犹新。 因此。 当看到朱元璋面容的那一刻。 道衍和尚一双平日里微垂的倒三角眼都瞪圆了,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暗道:「真……见鬼了!!?」 不过一旁的丘福北平这边行伍出身,就一头雾水了,顿时一脸不解地蹙起眉头,一边端详着朱元璋,一边在心中嘀咕道:「平平无奇一个糟老头子,怎么连道衍师父都被唬住了?」 不过,相比于朱棣,道衍和尚显然更加镇定。 在最初的惊讶、愕然、恐惧……等诸多情绪产生过后,脑子里一时之间有无数个念头闪烁而过。 「驾崩了的先帝!?假的?长相相似之人?」 「不,此等面相贫僧过目难忘,他就是那个威震天下的洪武大帝不会错!」 「他没死?可以他的手段、能力和威望,人都还没死,怎么可能把那个位置让出去?夺位?谁能从他手上夺位?」 「死了之后又复活了?」 「……」 道衍和尚顿时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被灌满了浆糊,纵然不断运转着,CPU好像也快要被干烧了一样,在脑子里猜测了无数种情形和原因,都不得其果。 当然,他学习儒释道,并不信鬼神,自然不会去想这是不是鬼什么的。 不过他天资出众,精通儒释道三家,养气功夫是极好的,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也让自己在最快的时间之内冷静了下来。 转头看向旁边的丘福。 下眼睑微微一颤,露出凝重的目光:“让此间其他所有人都立刻出去,方圆三里不许有人。” 洪武大帝“驾崩”两个月之后,出现在北平了! 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干系着什么,若是传出去,会对大局对天下造成怎样的影响……连他道衍都一时无法估量。 至少这消息,不能泄露给旁的任何人知道。 如此。 手握这件大杀器的。 只有燕王殿下一人! 丘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却知道,道衍师父厉害,老早就看中了燕王殿下,更立志要襄助燕王殿下翻云覆雨,夺取天下,他的话,要听。 所以立刻对手下的人下令道:“听到了没?立刻按照道衍师父说的去做。” 军伍之人的服从性和行动力是最高的。 尤其燕山三护卫还是一支常年在北境对抗残元的虎狼之师,行动效率自然更是无人能及。 很快这地牢里就变得空空如也。 这不长不短的时间之内,朱棣也总算缓过神儿来,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咽了口唾沫,颤抖地喊了一句:“爹?” 亲儿认不错自己的亲老子。 不用多说什么,朱棣就十分确信——眼前之人,就是自己那刚刚驾崩没多久的爹老子! 听到朱棣喊的这一嗓子。 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的丘福傻眼了,瞪大眼睛看着道衍和尚叹道:“啥玩儿楞?爹?燕王殿下的爹不就是……” 说到一半儿他都不敢说下去了。 不就是驾崩的洪武大帝么?现在被他的人抓进地牢里来了? 他以一个求证的眼神看向道衍和尚,得到了道衍和尚沉默的回答,一颗心直接沉了下去——燕王殿下是陛下亲儿子,道衍师父会相面,他们说的哪儿能有错? 见朱棣终于缓过神儿来。 站在地牢里的朱元璋骤然收起自己面上的笑意,脸色一变,冷哼了一声:“哼!你还认识咱?咱当你忙着要造反,都不认得咱了!” 见到朱元璋这副神情、这般语气。 朱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没错,真是我爹! 他深吸了一口气。 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强自镇定,立刻强迫自己做出一副惊喜的表情,难看地笑道:“造反?什么造反?爹!您没驾崩!太好了!大明百姓不能离了爹您啊!怎么到北平来也不通知儿臣一声?闹了这么大个误会!” “儿臣这就放您出来!丘福!”朱棣道。 朱元璋冷哼一声:“咱不出去!” 第205章 殿下别忘了,陛下已经驾崩了 “咱不出去!咱不过就是个糟老头子而已,辱骂了你燕王殿下,犯了大罪,哪儿敢从你燕王殿下的牢里出去?不出去不出去,不敢不敢。” 朱元璋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阴阳怪气地吐槽了一句。 他现在已经见到了朱棣。 自然是有恃无恐。 一来,朱棣是他手底下养大的儿子,敢不敬亲爹? 二来,就算朱棣为了皇位红了眼,亦或是他身边的人红了眼,他也早就预备好了一柄剑等着对方。 没有其他顾虑的情况下。 朱元璋这一肚子气噌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想他洪武大帝朱元璋,半生戎马战场定乾坤,手握天下至高权柄威震天下,老了老了,被自己的亲儿子给逮地牢里来了,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儿? 要不是老四这小子对皇位起了心思,平白安排了这么多人暗中在北平城里盯着情况…… 他也不至于来这破地方! 朱元璋阴阳怪气吐槽完。 立马就昂着头,双手负后转过身去,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之前躺着的秸秆面前,又以手枕着脑袋……躺下去了…… 躺下去之后。 朱元璋如一个普通老农一般扭了扭自己的身体,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伸出右手漫不经心地道:“陆威,再给咱一把瓜子。” 神仙打架,陆威当然不敢插嘴一个字,只能缩着脑袋乖乖地从自己袖兜里拿出来一把瓜子递给朱元璋。 见此情景,朱棣知道自己老爹虽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情况,实际上却是在气愤、责怪于他。 于是,他面上下意识便露出紧张、惶恐、害怕之色,赶紧先滑跪认错:“错了错了,爹,儿臣知道错了!爹您也别忙着生气,若是把你的身子给气坏了可不好啊。” 纵然朱元璋已经“驾崩”,纵然他一副农民模样,但这反应几乎是不经过朱棣大脑做出来的,毕竟朱元璋对朱棣他们这些皇子的父爱如山体滑坡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朱元璋一边“嘎吱、嘎吱”地磕着瓜子,一边没好气地道:“咱不气,咱不敢生燕王殿下的气!” 朱棣跪在朱元璋面前,低着头,有些委屈地解释道:“不是爹,这事儿儿臣也不知情啊。儿臣还以为爹你早就……”说到这里,他没敢把这话说全,顿了顿道:“儿臣,包括下面的人哪儿会知道是把您给抓进来了……” 虽然在他们老朱家,儿子都怕老子。 但朱元璋农民的出身依旧带出了普通百姓会有的父子亲情,并不似一般的帝王家那般冰冷,有委屈也不怕解释。 当然,甭管朱棣是什么威慑北境残元的猛虎,在这里只是儿子。 所以朱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心虚,说完还悄悄抬头偷瞄了朱元璋一眼,活像是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心里则是暗暗叫苦:「天地良心,谁知道我死了两个月的爹突然活生生地在北平街巷里冒了出来?」 听到朱棣这解释。 朱元璋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坐了起来,大喇喇地曲起一条膝盖,斥道:“还好意思说跟你没关系?” “说起这事儿来咱就来气,这是哪儿?是北平府,是你燕王朱棣的封地,你怎么管你治下的百姓的?咱一进城便看着路边上有人冻死,看着小小的破庙里挤着上百号无家可归之人,北平府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呢?” “咱看不过眼,骂了两句,还被你的人逮了。” “你他娘的说说,这事儿哪儿跟你没关系了?都他娘的是因为你!!”朱元璋想起这件事情的开头,本就气愤的心情雪上加霜,指着朱棣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听到朱元璋的怒骂。 朱棣内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原来是因为这?」 「天地良心,别说大明皇朝初建国力还不够强盛,就是在大唐贞观那等盛世,冬天也总得有百姓会被冻死吧?况且大明今年入冬要比往年还要早些……这不是正常情况么?」 「这也能把锅甩本王头上来?」 「有这功夫,你怎么不去应天府问问你那个好孙儿朱允熥?你的好孙儿为了捣鼓自己的奇技淫巧,把应天府百姓的柴禾都抢了!!!比本王过分多了!」 朱棣表面一脸谦逊地低着头,心里则是忍不住疯狂吐槽起来,当然,面上他肯定不敢和朱元璋这么顶撞,血脉压制不是说说而已,说到底自家老爹的确被自己逮进地牢了。 不管起因经过如何。 现在结果就是这样的。 自家老爹说啥不都得接着?毕竟这真是个活爹。 所以朱棣沉默了片刻,强行忍住给自己辩白的冲动,道:“爹教训得对,都是儿臣的错。” 说完往身后看了一眼,从跪在身后的丘福腰间“锵”地一声抽出一柄佩刀,双手奉至朱元璋面前:“事已至此,爹你要罚要杀,儿臣都听爹的!” 朱棣的声音十分坚定且真诚。不过他低着头,旁人看不见的嘴角却是噙起一抹胸有成竹的弧度:「本王都这样了,我爹应该不忍心再骂了。」 他就藩之前就不是个安分的,调皮捣蛋没少挨打挨骂,自然早把朱元璋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对待他们这些儿子严厉归严厉,但只要认错立正挨打,问题都不大。 果然。 朱元璋目光闪烁了一下。 冷哼一声将朱棣手上的长刀一拍,长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在这个空旷、潮湿、且冷清的地牢里回荡着声响,骂了一句:“逆子!!” 朱棣和自己从前每次调皮犯错一样,微微松了口气。 立刻抬起头咧嘴一笑:“那我们出去吧爹,此处不是休养之地,您一路从应天府到了北平,想必是舟车劳顿,儿臣平日里镇守北平,鲜少得空进京,如今总是有机会孝敬孝敬了。” 对于自家儿子这一波熟悉的套路,朱元璋也很受用。 虽然面色依旧严肃,却只是站起身来把手里剩下的瓜子丢回给陆威,拂了拂衣服上的瓜子壳屑,直接穿过跪在地上的朱棣、道衍和尚、丘福三人,径直出了这间牢房,龙行虎步地就朝着出口的方向而去,陆威跟随其后。 朱棣看自家老爹终于肯出去了。 这才有些恍然地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 过了片刻,朱元璋也走出去了一小段距离。 朱棣却冷不丁地感觉有个人凑到他耳边,将声音压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悄悄地道:“殿下别忘了,陛下已经驾崩了……” 第206章 竟然远在北平的情况都能说中? 凑到他耳边说话之人,正是一袭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 在此之前。 朱棣突然之间见到自己死了两个月的爹又活了,还出现在了自己所在的北平府,更被自己手底下的人逮了,在帝王的威压和天然的血脉压制下,心里只有愕然和惶恐。 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把这活爹给哄哄好。 一时之间。 情绪缓不过来,也想不了那么多事儿。 冷不丁地听到自己耳边响起道衍和尚的声音,而且还是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自然被吓了一跳。 不过,如今他也算是把「死了俩月的亲爹突然复活」这个消息给消化下去,把朱元璋哄出了地牢,脑子里的CPU也差不多冷静了下来,腾出了空间想事。 所以他只是一开始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大眼睛看着道衍和尚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质问表情。 下一刻就明白过来道衍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已经驾崩了。 没错,无论事实是怎样的,自家老爹是不是还真正地活着,但在天下百姓眼里,自家老爹,洪武大帝已经驾崩了两个月了!在这个世界上,洪武大帝已经不存在了! 这里没有洪武大帝,没有朱元璋,没有燕王朱棣的爹。 只有一个农民黄十六。 「道衍师父是要告诉本王,本王其实无需再畏惧于父皇的帝王威压,甚至无需畏惧于父子纲常!」 能够镇守北疆多年,牢牢守住这道关口,朱棣当然不是个笨的,立刻就意会了道衍和尚的意思。 心中似是打碎了调味瓶一般,五味杂陈。 反应过来的同时,也下意识抬眸看着朱元璋的背影。 他从心底不愿意去这么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他自小就跟着自家老爹在军中摸爬滚打过,这个父亲虽严厉,同时还有些偏心眼儿,但对他们这些儿子也同样算得上亲厚和爱护,有真正的父子亲情,怎么会愿意这么想? 道衍和尚也平静地看了朱元璋一眼,搀扶着朱棣道:“殿下,贫僧扶您起来。” 同时也借机又在朱棣耳边提醒了一句:“殿下,我们虽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北平府,但此事不一定是坏事,如今情况不明,先收起其他的思绪,优先稳住陛下,不要让陛下察觉到什么吧……” 虽然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心里对如今的朱元璋也已经没了多少敬意,甚至已经把朱元璋归类为自己“棋盘上的棋子”,但任他如何分析猜测,也想不透朱元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既然朱元璋活生生出现在了北平,其中就必定隐藏着巨大的隐情,更是关联到了应天府那边的格局与情报,其中有许多值得深挖的信息。 道衍和尚第一考虑的自然是稳住朱元璋,套取信息。 然后才好考虑往后的筹谋,以及对这位「黄十六」的……处理手段! 朱棣站起身来,有些怔怔出神地点了点头。 情绪是一回事,理智是另外一回事,他知道,道衍师父的心虽然黑了些,不近人情了些,但说的话没有错! 随即,朱棣、道衍和尚、丘福三人也各自做好情绪和表情管理,立刻朝着朱元璋的方向跟随而去。 一行五人出了地牢,却并没有直接去燕王府。 「洪武大帝还活着」这个消息,无论是朱棣和道衍和尚、还是朱元璋自己本身都是不愿意泄露出去的。 但朱棣王府里从应天府带来的人不少。 见到过朱元璋的也有。 所以几人是去了朱棣手底下一座不为人知的私人宅邸,不算大,却也是个三进宅子。 “爹,你就先在这里安心住下吧,此事儿臣都已经料理干净了,除了我们三人之外,不会再有旁人知道。这是道衍师父,是爹你给我们选的主录僧,这些年来儿臣受教颇多,这是儿臣最信任的燕山护卫千户丘福,都是可靠之人。” 朱棣将朱元璋安顿好,恭敬地道。 他说这句话,本意自然是想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儿子,介绍一下自己身边的心腹,以安朱元璋的心。 毕竟一路过来他也算是想通了一些事——朱元璋还活着却出现在这里,首先就说明应天府他是回不去的。 无论朱允熥是什么情况登基的,现在大局已定,淮西勋贵那群无法无天的骄兵悍将都不会允许自家老爹复活。 那么自己是否就可以趁此机会笼络自家老爹? 带着洪武大帝打进应天府,大势有、名正言顺也有,这么一遭过后自家老爹总得考虑考虑自己吧? 这是两全其美的解法。 不过。 他却没想到。 自己这话却让老爹脸色微微变了变。 只见朱元璋似是受到了什么提醒一般,深沉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意味不明,在朱棣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将目光从朱棣身上转移到了朱棣身后的道衍和尚身上。 「搅屎棍和尚?」 「此人如此被老四信任,俨然一副亦师亦友的样子……莫非,又给那小狼崽子说对了?是这个搅屎棍和尚撺掇着老四造反的?」 「咱也觉得老四对标儿颇有尊敬之意,不当那么容易、那么快就对他大哥亲儿子手上的江山动心思才对。」 「一路过来,这搅屎棍和尚的确有些过分从容了!」 朱棣的介绍显然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更是让朱元璋想起自己当初在乾清宫偶然听见过朱允熥的吐槽。 与此同时心中不由暗暗一惊:「这小狼崽子对朝堂格局、文武大臣了如指掌便也罢了,竟然远在北平的情况都能说中???」 第207章 嗯,首先我们排除正确答案 想到这里。 朱元璋忍不住盯着道衍和尚上下打量起来。 其实他对自己当年挑选的主录僧,都已经不太有什么印象了,毕竟在上位者眼里,除了最上层一小撮身份贵重的人,其他人都不过浮云蝼蚁。 但如今,脑海中回想着那个大逆不道的孙儿偶尔装出“孝子贤孙”的模样守在自己灵前,一边吃着自己的贡果,一边谋算天下之时的那些话…… 【二叔、三叔都不足为虑,朕的四叔才是最难搞的。】 【那搅屎棍和尚可不得了。】 【他一定会撺掇朱棣造反的,不对,他学了一身屠龙术,早就开始撺掇了。】 【……】 与此同时又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道衍和尚,朱元璋心中顿时觉得这个和尚的确有些深沉如渊的味道! 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似乎的确藏着暗流涌动一般。 原先那些「区区一个和尚能做什么?」的想法瞬间没了。 旁边的朱棣一时有些茫然。 不知道自家老爹怎么突然对道衍师父感兴趣了,他本来还担心自家老爹质问他「北平城里的暗兵」、「造反」之类的事情呢。 与此同时。 被朱元璋这么看着。 道衍和尚虽然依靠着多年的养气功夫,始终保持平静的模样,可这位洪武大帝的目光还是看得他有些发毛,甚至让他觉得有种被人看穿的悚然感。 当然,他很少能被虚无缥缈的感觉影响,立即以不变应万变,顺着朱棣介绍他和丘福的话茬儿,双手合十,躬身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道衍,参见陛下!” “十七年前,贫僧曾因校对经书,有幸被陛下召见,不想今日竟还有机会得见天颜,实乃贫僧毕生的造化了。”还不忘一顿吹嘘先把这颗重要棋子哄住。 朱元璋回过神来,呵呵一笑道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道:“咱对你也颇有些印象。”以此掩饰自己的异常。 说罢便朝朱棣三人摆了摆手。 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并没有提起之前说过的「造反」之事:“罢了,此间事了,你们也都退下吧,咱折腾这么一番也累得够呛,得躺躺去。” 既然把朱棣当做了一个候补选项。 那朱棣的心性、能力、筹谋……也是要提前考察的,以往他是皇帝、是有绝对权威的父亲,这些儿子们当然都不敢作妖,而是现在在朱棣的眼里,自己处于一个比以往弱势的地位,正好可以以此看看老四的秉性。 基于这一点,一些事情自然不必说清楚。 见此情形。 朱棣心头一跳,茫然懵逼的同时,顿时涌起一阵暗喜:「我爹……这就让我走了?不关心我街上安排那么多暗兵?不质疑我造反?」 当然,「亲爹复活」都已经经历过了。 这些小风浪当然还不足以让朱棣在朱元璋面前失态。 他立刻作出一副心疼关切的表情来,微微蹙眉道:“想到爹您还活着,儿臣心中万分高兴话也多了些,倒是儿臣考虑不周了,您先好好休息,儿臣过后再来看您,有需要随时差人来燕王府召见儿臣就是。” “去吧。”朱元璋看似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朱棣从在地牢里听到朱元璋的声音开始,精神就是一阵高度紧张,巴不得赶紧跑路喘口气儿,所以又“孝顺”地寒暄了几句之后,立刻带着丘福和道衍和尚跑了。 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 朱元璋坐直了身体,下眼睑微微一颤,双目微眯,对身旁的陆威道:“北平府的暗线,调出来几个。” “小狼崽子说得没错,这搅屎棍和尚的确不是个简单的,咱倒要看看他要怎么搅动天下。” “还有老四手底下的两万燕山护卫的动向,也给咱调查调查,老四这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在街上安排的暗兵都格外准备了一个偏僻据点。” “咱在他王府里的暗线竟没发现一丝端倪,要不是今日刚好遭了这个事儿,咱还不知道老四真起了这份心思!” 朱元璋一路来北平,蒋瓛手里少数没给出去的暗线当然都交到了陆威手里方便朱元璋使唤。 陆威立刻应声道:“咱这就去安排。” …… 朱棣、道衍和尚、丘福三人出了宅子,各自骑着马走出去好一段儿,才如释重负,齐齐长舒了一口气:“呼……” 憋了好大一会儿的丘福总算能说上话了,不禁叹道:“怪事儿,当真是天大的怪事儿啊!” 道衍和尚微眯了下眸,目光凝重地道:“兹事体大,谨言慎行,回燕王府再说。” 一路无话,三人皆是神情沉重地下了马,进了燕王府,屏退了书房之内所有人。 “难怪……这段时间本王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总有种「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感觉。我爹还真是给了本王一个好大的惊吓啊!” “道衍师父,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朱棣也是憋了一路了,他不敢直接逮着自家老爹问,想着唯一能解决自己这个问题的,大概就只有道衍师父了罢,此刻总算是问出口了。 丘福也是紧紧蹙起了眉头。 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娘的,应天府那边,圣旨发了,葬礼办了,登基大典也办了,咱洪武陛下突然在北平复活了?你说哪儿有这种事儿?” “道衍师父你快说说!” “突然搞这么一出,咱们之前诸多筹谋,岂非白费?” 他一边着急地左右踱步一边道,说完拍了拍手后双手一摊,面上的神色十分无奈。 道衍和尚自然还是最镇定的。 他细细思索沉吟了片刻,道:“此事的确蹊跷,虽然贫僧目前也琢磨不透具体是什么情况,不过有一点贫僧是可以确定的。” “哪一点?”丘福急不可待地问道。 “首先,陛下从应天府远道而来北平,眼睁睁地看着新皇登基,绝不可能是主动的,一定是被动的,或者说,是陛下不得不为之的选择!”道衍和尚笃定地道。 嗯,首先,我们排除正确答案。 第208章 朱棣:此一番,优势在本王! “怎么说?”丘福问道。 道衍和尚却是反问道:“敢问丘千户认为,咱们这位洪武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丘福挠着头思索了片刻,如实回答道:“铁血帝王、英武善战、杀伐果断、霸道威严、权柄尽握,杀人如麻……” 这是大部分人对朱元璋的印象——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哪个死人不是万数往上? 不过这话脱口而出之后。 丘福立刻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朱棣道:“呃,那个,王爷,末将没有贬低咱陛下的意思哈。” 他们固然是在谋划大计。 但这也是在当着人儿子的面儿说人家老子不好。 道衍和尚没有在意这些。 直接开口继续反问道:“所以丘千户、还有王爷……你们以为这样的洪武大帝但凡还掌握着主动权,会把自己身下的位置拱手送出去吗?” “丘千户有句话极对——权柄尽握!为此,咱们这位陛下不仅杀了胡惟庸这个丞相,牵连数万人的生死,更是直接改制,把丞相之位都给撤了。” “他会心甘情愿地把手中权柄拱手让与他人?” 朱棣和丘福二人齐齐摇头:“不会!” 道衍和尚目光一凛道:“正是如此!再者,陛下杀勋贵、杀贪官、杀犯错朝臣不眨眼,但不可否认的是,陛下心里是想着天下百姓的。” 对此,朱棣和丘福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那些残忍狠戾的手段,有为了权柄,也有为大明皇朝的吏治清明而为。 朱棣道:“所以我爹不可能选朱允熥那个昏君,更不可能看着淮西勋贵靠着这个傀儡坐大权势,荼毒百姓。” 他原本脑子还是十分混乱的,毕竟自己治下的北平城突然蹦出来个活爹,这活爹还被自己的人给逮了,一定程度上暴露了自己的意图。 此时渐渐平静下来,自然立刻就想通了这些。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继续道:“坐大的淮西勋贵便是天下百姓的大祸患了,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昏君?在他身上,什么种花、烧瓷都只能算是小事。” “朱允熥为了工业司那些奇技淫巧的东西,甚至抢了应天府一带百姓过冬的倚靠,又是花大价钱造砖炉,又是流水般的银子出去,却用来挖掘、运送那些无法使用的煤炭。”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亡国昏君之兆!” “陛下能忍?说难听点,你可以说他是个暴君,但不能否认他也是个好皇帝,往年国库的银子,陛下可都是一个铜板掰成两半儿来花。” 道衍和尚一路顺着捋到这儿,不由抬起了微垂的倒三角眼眸,他的目光愈发明亮,甚至连嘴角都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件事情蹊跷、离奇、复杂,他之前也是一时没有完全捋清楚,只是在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如今借着朱棣和丘福二人询问,自己心里也条理清晰起来。 朱元璋并没有主动权。 那么这颗棋子的可利用性便达到了八九成!甚至朱元璋会愿意主动为他所用——对方在一个被迫、不得已的情形下来到了北平——这本身就释放了许多信息。 经过道衍和尚这么一提醒。 朱棣也算把这一层给想明白了,眸子之中的茫然之色顿时便一扫而光,一双英凛的眸子隐隐绽放光华,其中澎湃着激动之意:“父皇,他属意于本王!!” 这种情形之下。 来找他,不就是在求助于他么? 一时之间,朱棣脸色都不由微微泛起了一抹红色,脑海之中更是冒出来万千思绪: 「朱允熥这等昏君,淮西勋贵这等失去压制的骄兵悍将,以我爹的性子怎么可能容忍?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一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又一手守住的大名江山被朱允熥这等黄口小儿给糟践了?」 「既然要收拾应天府的昏君佞臣……」 「本王必然可以借此占据天下大势、占据大义、招兵买马也将一呼百应,朝中那些忠心于我爹的老将老臣也好收服,如此局面,便是蓝玉又如何?淮西勋贵又如何?」 「破开城门拿下应天府也指日可待!」 「此一番,优势在本王!」 「而且我爹在这种危急时刻找的不是旁人而是来找本王,本王如何没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够到那个位置?」 朱棣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激动得脸色又红了一个度。 那个位置……他是想要的,从一开始就想要,只是道德枷锁——朱元璋的《皇明祖训》、挡在面前的大哥朱标、大义名分等等——让他不得不冠冕堂皇地压抑自己。 即便是之前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夺位。 心中也总还有些顾虑。 现如今,却是已经不需要再顾虑这些道德枷锁了,朱棣自然觉得一阵身心舒畅,仿佛连房中的红罗炭都变暖了几分。 见朱棣这般神情。 道衍和尚面上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殿下向来是一点就通透,不过……”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蹙,有些欲言又止,说到一半却又不说了。 没别的,只因他考虑到这层面的下一步。 就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朱元璋这颗棋子,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转着,但现在却显然不是可以提出来的成熟时机,让亲儿子去考虑杀不杀自己的老子、道德、人伦……都是难关,况且也还不到需要燕王殿下做决断的时候,所以道衍和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不过什么?”朱棣有些好奇地问道。 道衍和尚淡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现在虽然大势格局都站在了燕王殿下身后,不过陛下驾崩之后又在北平复活这件事中间还藏着许多疑团。” “燕王殿下想要借陛下的出现成事,解开这些疑团自然是最好的,这也可以助我们更好的应对应天府那边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有淮西勋贵背后那人的消息!” “知己知彼则百战不殆。” “此事咱们做了,自然要以最有把握的方式,将燕王殿下扶到那个位置上去!”道衍和尚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挑了挑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第209章 公式全对,顺序用错了! 听到道衍和尚坚定且笃定的声音。 朱棣本就快速跳动着的心脏“砰砰砰砰……”疯狂跳动起来,眸子之中迸溅出一抹凌厉的色彩,锐利如刀:「那个位置啊……有道衍师父出谋划策,如今甚至连父皇都站在了本王身后……」 想到这里,朱棣仿佛看到那张本有些遥不可见的龙椅,离自己近了许多。 丘福更是直性子,毫无避讳之意,拍了拍自己坚硬的胸膛,豪迈地道:“当然,燕王殿下是人中之龙,自当坐上那个位置,朱朱允熥不过黄口小儿罢了!末将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当襄助殿下把那昏君踹下来!” 行伍之人,最不缺的就是狠劲和血性。 丘福原本就下定了决心,更别提这时候朱棣身后还突然来了「洪武大帝」这么个大杀器,一时跟打了鸡血似的。 被丘福的声音打断思绪。 朱棣立刻回过神来收敛了自己的目光和表情,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反提醒丘福道:“丘福,你们的心思本王都记在心里,不过兹事体大,不可过焦过躁。” 丘福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末将明白。” 不过他转念一想,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以一个询问的目光看向道衍和尚问道:“道衍师父,末将虽然不懂你们那么多弯弯道道的……” “不过要弄清楚陛下突然在北平复活这件事之中的疑团……咱是不是得先弄明白,陛下明明驾崩了,怎么又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北平吧?该不会是陛下大限已至,却没崩透,从棺材里爬出来了吧?” 洪武大帝之威,天下皆知。 丘福的想法不敢那么嗨,去假定有人竟敢造朱元璋的反,第一个能想到的可能性自然是朱元璋可能没死透。 不过朱棣却立刻摇了摇头,冷静下来,头脑和思绪也就清晰了许多:“别忘了,我爹手里有合法的路引,上面的身份正正经经写着「黄十六」,身边还跟着个锦衣卫佥事随身侍奉……一路也未见多少风尘飘零之色。” “这绝不会是从棺材里仓促爬出来的人会有的样子。” “更大的可能性是……” “主动假死!” “淮西勋贵想要拥立朱允熥而发动了一场政变!” “别忘了,大哥薨了过后,我爹就对朱允炆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着重培养他,教导着批阅奏疏,甚至和宠佞大哥一样,许他站在龙椅面前、仪銮之上临朝听政,就差颁布一道圣旨立皇太孙了。” “朱允炆亲近文官集团,而淮西勋贵又和前太子妃血缘亲厚,双方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若只是这些矛盾也就罢了,可我爹是什么性子?若是立了朱允炆为皇太孙,这群淮西勋贵很大可能压根儿就活不到朱允炆继位那一天!” 丘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为抵御北境残元,末将也曾和淮西勋贵共同作战过,他们的路子比末将野多了,这种情况说不定还真能谋反。” 朱棣继续道:“不知是不是我爹一时不慎、不察,亦或是淮西勋贵背后那位太恐怖了,我爹一个马失前蹄着了道,这才不得已来了个金蝉脱壳。” 说到这里,朱棣伸出右手,带着笃定之意敲了敲身旁的茶几,目光一凛,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要摸到真相了。 不得不说。 他这个感觉其实也不算全错。 甚至可以说已经推出了许多内情了,唯一错的,可能就是这个顺序和因果关系了。 就像做数学题。 公式用对了,顺序代错了。 当然,谁特么能想到堂堂洪武大帝偷偷玩儿假死,把自己玩儿脱了? 不然怎么说AI代替不了人类呢。 丘福一拍自己的脑袋,面上顿时露一丝恍然之色:“应该就是这样的了!” 就连道衍和尚也朝朱棣投去一抹赞赏的目光。 他会选择朱棣,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面相,更多的,其实还是看中了朱棣这份能力——临危不乱、思路清晰、遇事果决,有勇有谋——之前那一阵儿茫然缓过去之后,许多事情都不需要他提,自己就能想得到。 这也不怪道衍和朱棣。 他们手里的已知条件就这些,自然只能据此猜测。 而即便信息不全。 他们也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这也是为什么朱允熥宁愿顶着天下骂名,也一定要继续演下去的原因——永乐大帝朱棣,一代妖僧黑衣宰相姚广孝——经过历史验证过的狠人,是最可怕的! 所以朱允熥要尽可能地让他们不要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越晚越好! 时间拖得越久,他的地位才能越稳固,如此才有更大的把握面对这两个狠人可能的招数和狂风骤雨。 朱允熥虽知道自己有超越这个时代之人的见识。 却从来不敢自诩可以轻易玩弄这个时代智商、权谋、能力最顶级的人,他们少的只是穿越历史长河的目光,而不是脑子。 道衍和尚顿了顿,点了点头道:“所以,最终这个症结还是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站在淮西勋贵背后,一只手搅动了应天府风云的那个人……到底如何。”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罕见的凝重之意。 在此之前。 他只知道,此人有能力控制住淮西勋贵,有能力驾驭住朱允熥这个傀儡,有能力让应天府安定下来。 现在却不一样了——这个人还能把洪武大帝逼得假死脱壳,灰溜溜地跑到北平来投奔儿子来了! 是丝毫不可小觑的!! 想到这里,道衍和尚格外认真地和朱棣道:“这就只能靠燕王殿下费些心思,旁敲侧击地从陛下口中打探出来了。” 朱棣没有立刻应声,而是下意识地微微蹙了蹙眉,露出一丝怯意不确定地道:“本王……尽量吧。” 没办法,对于他来说,就算朱元璋已经不是洪武大帝了,但往日这活爹带给他们的阴影不是一时能消除的。 而现在是要他去问自己那脾气暴躁、英明一世的老爹到底怎么在老年阴沟里翻船的。 这特么跟雷区蹦迪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 站在旁边的丘福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开口提问道:“王爷、道衍师父,末将觉得有一事十分奇怪,陛下既然是来投靠燕王殿下的,为何从头到尾对此事……都只字不提?” 此话一问出来,连道衍和尚都微微一愣,却是旋即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第210章 杀还是不杀?直击灵魂的问题 “不是……这紧要关头,道衍师父你念什么佛啊?”丘福一脸不解地吐槽了一句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却没有搭理他,而是眸子微垂,转而看着站在一旁沉默下来的朱棣暗暗端详起来。 此刻,朱棣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怪异。 尤其是被道衍和尚的目光盯上的那一刻,看起来更是出现了一丝局促不安。 见此情景,道衍和尚又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看来殿下也已经想到了个中情状了。” 说罢,还微微抬眸目光一凛。 道:“若是陛下真驾崩了,那也不干燕王殿下旁的什么事,可现在陛下「活过来」了,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北平,站在了殿下的眼前,而殿下又要图谋大位,这便是殿下不得不也只能面对的问题。” 朱棣却是脸色一变,用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道:“本王……本王不会,不能,也不应该这么做……” 丘福一脸懵逼地看着二人大眼瞪小眼,来来回回说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顿时急道:“道衍师父,你这是在和咱王爷打什么哑谜呐?我只是粗人一个,可想不明白你们那些弯弯道道,快别耍我了。” 道衍和尚看着朱棣闪烁且闪躲的目光。 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对丘福解释道:“陛下对此事只字不提,那是在防着咱们殿下呢。” 见道衍和尚开始解释起来,朱棣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逃避一般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道衍和丘福二人。 “防着咱们殿下?什么意思?”朱棣的身后,丘福继续问道。 “现在陛下不得已跑到北平来投奔殿下,而应天府那个朱允熥做事情一顿乱来、一塌糊涂,以陛下的心思,就算不亲眼见到,也能猜到几分天下诸王的野心。” “更何况陛下刚好在大街上被你手底下那些巡查情况的暗兵给逮了,怕是早就在心里坐实了燕王殿下的谋划了。” “在这个前提下……” “陛下……也要考虑考虑自身的安危了。” 丘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自己脑子里捋了捋才倒吸了一口冷气:“陛下觉得王爷可能会对他动手,不敢轻易提起自己的处境,这才早早把咱们赶出来了?”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 应声道:“丘千户想得这么快,哪儿就是粗人了?” “陛下还活着,这个消息被任何一个有野心的藩王知道,都会考虑两个选择。” “要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独自占据着「正统」这个名分打到应天府去……但凭借自己一人之力,一方面淮西勋贵的作战能力的确太过恐怖,另一方面其他藩王也不是吃素的。” “至于第二个选择,则是动一动刀子杀了陛下,遍邀诸王将此事扣到朱允熥头上去,死人一个没有话语权,大家都是公平的,可以各凭本事夺位,这才能把天下诸王联合起来对抗淮西勋贵,事后大家分好处。” “显然,第二个选择更有可取性。” 话说到这里。 道衍和尚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说罢。 他看向已经背转过身去的朱棣,就这么赤裸裸地抛出了这个直击灵魂的问题:“杀?还是不杀?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燕王殿下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了。” 他跟随朱棣十年,太知道朱棣的性子了。 野心是有的、筹谋是有的、心性也是有的,但同时又算不得是一个全然狠辣无情、不顾一切的人,会有道德枷锁,会犹豫父子、兄弟之情。 这个问题不能指望朱棣自己提出来。 和当初下定决心夺位一样,须得他道衍提出来,推上一把,让燕王殿下直面这一层挣扎,然后堪破谜障,做出心底真真正正想要的那个决策。 道衍和尚的话音落下。 朱棣依旧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说任何话回应道衍和尚,整个房间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就连自诩粗人一个的丘福,此刻也是下意识有些屏住了呼吸。 毕竟他们现在在讨论的,可是弑父杀君!这个被他们盯上的「君」还是那个威名赫赫的洪武大帝!这特么的谁能不紧张? 一时之间。 整个房间之内都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炭盆里的红罗炭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轻响。 无人注意到,朱棣那藏在华贵锦袍大袖之中的双手,已然在微微颤抖。 良久良久。 房间之内才响起朱棣那有些沉闷的声音:“关于淮西勋贵背后那位的情况,本王会等父皇宣召的时候,寻机打探的,你和丘福,就先退下吧……” 他的声音之中带着些微的颤抖。 丘福顿时不由蹙起眉头来:“可……” 经过道衍和尚一番解释之后,丘福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是北平这边的行伍出身,是被朱棣一路提拔上来的,可以说他的心里,更重要的是朱棣,而不是那个远在应天府的朱元璋。 考虑事情当然只从朱棣的利益出发。 对于朱元璋的处理,当然会更加认可第二种选择,此时看朱棣并没有做出一个决断,不由就着急起来。 不过他刚想出声便被道衍和尚用目光给打断了。 他这才发现。 提出这个问题的道衍和尚,反而是和以往一样,垂着眼眸一脸平静的模样,似乎一点不着急。 甚至还对他劝说道:“既然如此,丘千户,咱们就先退下吧。” 丘福愣了片刻,这才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燕王殿下起不起事,道衍师父向来是最关心的,想来是心中另有想法?」 想到这里,他对着朱棣抱拳一礼:“末将告退。” 道衍和尚也随之一起离开…… 第211章 王爷做不了决定,我们来做 随着道衍和尚和丘福二人离开,又过了好一阵儿。 朱棣这才转过身来, 他神色晦暗不明地重重拍了一下身旁的茶几,眸中隐匿着挣扎纠结,像是在告诫自己一般,几乎是咬着牙齿低语道:“那是父皇,本王……本王怎么能……” 而另外一边。 道衍和尚和丘福二人沉默着并肩而行。 行至府内一处十分空旷且四下无人之处,丘福目光在四周逡巡了一圈确认没有旁人,这才终于开口道:“道衍师父,殿下重情义,此事只怕很难决断,方才你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怎么到了节骨眼儿上,不仅不劝劝王爷,反而拉着我走了?” 他的确很不明白。 按理来说,趁热打铁趁着燕王殿下上头的时候一起劝一劝,才是最容易让殿下下决心的么? 道衍和尚却神色平静,嘴角带着淡笑道:“这种事情,急不得也催不得,得让殿下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有耐心得很,一句「白帽着王」,等了十年才等到回应,经过这两个月的时间,朱棣心里对权利的欲望早已膨胀起来,有些东西,是不可逆的。 退一步讲,朱棣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想到这里,他转头看向了身旁的丘福瞥了一眼。 丘福长叹了一口气,微低着头道:“对于殿下来说……此事的确很难。” 顿了顿,他又抬起头来看向道衍和尚,道:“不过,道衍师父既然说有两种选择,为何我们不能选第一种,当年曹操不就是这么做的么?似乎也是一种可行的办法?” 其实他觉得第一种也不是不行。 道衍和尚却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说第一种,只是一种普通人能看得出来看似可行的方法,实际上,第一种只是自寻死路。” 丘福顿时蹙眉不解道:“自寻死路?当年曹操这么干,多风光啊?” 然而,道衍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 一边缓步向前走着,一边道:“首先现在已经不是魏蜀吴那种「天子只能有一个」的时候了,譬如大宋徽宗、钦宗二帝被金人俘虏,转头高宗赵构就称帝建立南宋,甚至为了阻止二帝回归,坑害岳飞这等心怀家国大义之名将。” “到了如今的时代,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令」的效果,能有曹操当年十中之一的效果就不错了。” 魏晋过后,礼崩乐坏。 简而言之,大家早就已经不讲武德了。 顿了顿,道衍和尚继续道: “其次,现在陛下明面上已经驾崩了,应天府那边的程序正规完善,就算陛下真的在天下人面前「复活」,而他却只能为燕王殿下所用…… “秦王、晋王等野心勃勃的秦王会愿意承认这位复活的陛下是真的陛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呐!” “届时,不仅燕王殿下要势单力孤地面对淮西勋贵,还有其他诸王对他虎视眈眈。不仅如此,当连陛下的亲儿子都否认他的身份,天下人有多少人会信王爷手里的陛下是那位洪武大帝??王爷身后可还能聚天下大势?” “甚至乎,天下人会如何议论王爷? “为了皇位找人假冒自己亲父,大逆不道?……还是野心勃勃,其心可诛?” “只有陛下真的死了,秦王、晋王……对那个位置有兴趣的才会愿意承认这是陛下,这时候才能把这口锅扣到淮西勋贵和朱允熥的头上。” “因为这时候,陛下代表不了什么,只是一个搅动天下大势的幌子罢了,燕王殿下也不会是众矢之的,其他亲王对于如今的天下被搅浑,是绝对的喜闻乐见。” “如此……” “淮西勋贵大逆不道、把持东宫嫡子朱允熥逼退圣上,圣上不得已假死脱身,不料还是被淮西勋贵得到行踪,害了性命,一代英皇,就此陨落——燕王殿下、秦王、晋王、宁王……等诸多亲王联合发布檄文,这场浪才掀得起来!” “燕王殿下才有机会。” 道衍和尚十分有耐心地给丘福一五一十地分析道。 丘福虽然也一直在跟着他的步伐节奏缓缓向前而行,却是紧蹙着眉头,跟着道衍和尚的话深深沉思索起来。 即便道衍和尚话音落下。 丘福也是一副怔怔出神的模样。 道衍和尚没有打断丘福,也没有继续说话,而是不急不缓继续前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良久,丘福才目光一凛。 停下脚步看向旁边的道衍和尚,目光之中带着一种笃定和决绝,一字一顿地道:“道衍师父,此事要不……我来安排?” 对此,道衍和尚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之色。 反而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提醒道:“丘千户,此事非同小可,即便做成了,若是叫王爷知道了,丘千户或许里外不是人了。” 丘福道:“此事末将自然已经考虑过了,末将出身行伍,是王爷一手将末将提拔上来的,如今连如此重要的事情都对末将无有隐瞒,知遇之恩、信任之义,值得。” 道衍和尚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平静地垂眸,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丘千户大义。” 得到了道衍和尚的肯定。 丘福下眼睑微微一颤,眸子里杀意凛然:“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事若是王爷做不了决定,那就我们来做!” 故意的吗?当然是他故意做出来的第二手准备。 他知道丘福忠心,否则朱棣也不可能如此信任他,把造反这种事情都交代给他。 所以他也知道。 自己把这其中的利害掰开了揉碎了和他讲之后。 他会愿意去做这件事。 就像当年这位洪武大帝身边的廖永忠一样,为了让朱元璋摆脱小明王名义上的限制,把自己的性命直接搭进去,把小明王给拉下了水。 古往今来的上位者,有几个能真真正正干净的? 研究屠龙术多年,道衍对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了。 看到丘福一脸坚定的模样,道衍和尚缓缓道:“接下来就看王爷和陛下聊得怎么样了。到了必要时候,或许就不得不委屈丘千户了。” 第212章 你盯着内战,我盯着全球 “为了燕王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没有委屈的,就是王爷把我杀了我也认!”丘福慨然道。 或许也是因为这份忠心和决然,所以历史上,朱棣身边战功最大的就是他了。 道衍和尚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已经把鸡血给丘福打满了,路也差不多走到头了,便开口道:“贫僧到了,便先回庆寿寺去了。” “道衍师父请。”丘福却是没看出来,三下五除二的,自己已经被这和尚给卖了,仍旧十分客气地伸手虚引了一下,随后,二人各自分头而去。 …… 北平这边正在如何暗流涌动,远在应天府的朱允熥自然是千算万算也预料不到的,毕竟老朱假死这事儿,历史上也没有一点痕迹,别说他之后往后几百年的历史,他就是有超越历史两万年的目光,也是没辙的。 不过他对这些亲王的野心和小动作。 本来也不那么在意。 应天府这边全明星阵容,只要他不是真的在作死,那些野心勃勃的叔叔们翻不起一点浪花。 再说了。 就算他现在的名声的确臭。 但等煤运司那边的煤炭就位,以及工部利用飞梭织布机赶制出来的大量廉价布匹运送到位,那些叔叔们想要掀起浪花儿来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朱允熥除了偶尔通过从蒋瓛手里获得的暗线,看看各地藩王的动静之外,都没多花过什么心思。 用他的话来说:「你盯着内战,而我盯着的是全球。」 此刻。 他正在乾清宫后殿的化学实验室里,给自己精心挑选的牛马们上课。 “这些,就是组成世间万物的基本化学元素,它们各自有自己的性质、作用、变化规律,如此才有了世间万物,有了各种反应和变化,包括你们最擅长的炼丹,也在此内。” “你们丹炉里会发生的那些神奇变化……” “只要能够熟练掌握各种元素的性质,再根据其原理和变化规律,都是能够随手就可掌控、让其发生的。” “譬如这样。” 朱允熥随手取出一个玻璃杯,先在里面放入清水,将适量的蓝矾固体投入其中,搅拌溶解,将其变成了外表呈现出蓝色的硫酸铜溶液。 “现在朕往里面加入单质铅,蓝矾之中包含的铜就会出来,这水的颜色也会变化。但它只会反应部分后就不再发生反应了。” “而若说朕往里面加入单质锡,里面则会源源不断地产生铜。” “现在反应结束,朕往里面加入单质铁,单质锡又从水里冒出来了,这水的颜色它又变了。” “朕再加氢氧化钠溶液,出现白色沉淀,而朕知道,接下来不需要在做什么,这些沉淀会慢慢变成灰绿色,最终又变成红褐色。” 讲课许久,朱允熥暂且停下告一段落,最终以一些看起来花里胡哨但在现代化学里面却是极其简单的小实验,勾一勾这群人的胃口。 现代的每一门学科,各自都有其博大精深之处,想要在这个时代开启,并非一日两日的事情。 不过化工行业的发展、火药和武器的开发都极其重要。 要提高这群牛马的学习效率,尽快让他们可以做到给朱允熥当牛马,保持一下他们的学习兴趣是很有必要的。 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置换反应。 然而。 看着朱允熥像是变戏法一般。 让面前的溶液变来变去,物质转换来转换去。 在场的诸多道人、方士们都是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怔怔出神地盯着朱允熥面前已然经过许多次变化的溶液和沉淀,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之色。 他们炼丹的时候。 讲究的就是「金丹九转」,炉子里出现各种不同的变化,但眼前的陛下,刚才随随便一波操作,仿佛真的已经掌控了世间的一切本质一般,可以在顷刻之间,随心所欲地就让一个东西变成另外一个东西,各种颜色转换、各种反应结果都和陛下所说的一模一样,分毫无差! 看起来比他们所追求的「金丹九转」绚丽多了! 这种能力,简直是太恐怖了! “敢问陛下……方才这些反应变化,又是如何发生的?”沉默良久,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过,朱允熥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道:“欲知后事如何,就听下回分解吧。” 发展化工和武器虽然是他比较看重的一件事。 但他盯着的是全球,手上自然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需要忙活,不可能一直上化学课不是?况且,这群人虽然算是天赋不错,也是这个时代最接近「化学」的一批人,消化这些东西肯定也是需要时间的。 听到朱允熥这话。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下……下回分解,这……”你倒是下回再给我们看这些啊? 此间想要吐槽的人不在少数。 只不过站在他们面前的人,纵然是在一步步引导他们去认识所谓的「化学」、一步步真正看到世界的本质、如同师长一样的存在的人,却更是当今陛下,威势权柄最盛之人! 给他们一万个九族,也不敢对朱允熥发牢骚啊? 都到这时候了。 在场这些人就是再笨也明白——这位被外界称之为「昏君」的少帝,其内里的聪慧和才华,根本就是普通人所无法想象的! 此时授课告一段落。 众人在心里骂骂咧咧、对于朱允熥方才搞出来的这一系列操作求知欲无比旺盛的同时,他们也注意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所以……如此聪慧且惊才艳艳的陛下,大费周章把我们宣召到应天府来,就是为了给我们上课,让我们摆脱蒙昧,接触世界本质的?」 他们因为一道圣旨从大明各地汇集而来。 本意自然是为了图一个飞黄腾达,一个「皇帝跟前的红人儿」身份,官爵、显贵。 但……满怀信心跑过来。 上了一节化学课?? 他们何德何能,让少帝大费周章给他们解惑? 不待他们说什么,朱允熥这边就图穷匕见了:“下课,此外,宣布一件事情,今日开始,朕将成立一个格外的部门,名为炼丹司!” 第213章 袁珙:别找我了我怕陛下误会 “炼丹司?” 身在此间之人大多钻研道学、炼丹等等,对所谓的朝廷格局、政治局面一点不知。 因此,听到朱允熥的话,不少人顿时不解地蹙起了眉头,心中生出疑惑:「金丹不是有剧毒么?此事还是陛下发现的,怎么这会儿又要炼丹了?」 他们原本自信满满地跑来应天府献宝。 结果被这位他们口中所谓的「昏君」直接打碎一切固有认知和三观。 心中还想着以后只能放弃炼丹一道,开始钻研正一、全真之流如今更加侧重的内丹修道之法呢? 结果陛下一顿输出之后。 还让他们炼丹? 这显然让人无法理解。 朱允熥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宣布了自己的安排:“在场所有人,都会被编入炼丹司之中,炼丹司对外名为炼丹,对内,则是负责研究方才朕所提到的,所谓的「化学」,炼丹司由朕直接亲掌。” “此外,炼丹司实行全封闭管理,从今日开始,你们的一应生活起居也都只会在炼丹司之中。” 开启化工发展显然非一日两日之功,要达到可以批量制造四盐三酸两碱等诸多化工原料,并将其投入到实践应用之中,朱允熥还得再花时间把这群老师傅培养起来。 前期的炼丹司相当于是完成老师傅培训的地方。 之后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化学的内容繁多。 朱允熥今天能讲到的,不过九牛一毛,所以朱允熥并没有提到后面的事情,一来是没有必要;二来这些本就是要保密的东西,不适合多讲;三来是提了他们一时也不能理解。 封闭性管理则是为了保密性了。 朱允熥说完自己的安排,人群之中一些人面上顿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少数几个政治嗅觉强一些的人神色甚至已经渐渐露出恍然之态。 甚至眸中带着几分敬意和惊叹,却又故作不经意的样子打量着这位在他们业界掀起一阵狂风骤雨的少帝。 约莫是已经意识到朱允熥在藏拙。 另外一些人的关注点则更加天真一些。 “炼丹司……研究「化学」?所以我们日后会有许多机会深入了解陛下所提到的「世界本质」!?” 有人惊喜地道。 朱允熥先是一番专业上的打压,接着又系统性地给他们引入了元素、反应……等诸多化学概念,但显然其中还没有讲到的内容不知凡几,作为本就朦胧接触着相关内容的炼丹方士来说,没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他们都迫切地想知道关于此道的更多东西。 而这一切,就连道家之中执牛耳的全真、正一两派都是一脸懵逼、三观破碎的样子。 想要了解这些,只有一个人——当今的新帝朱允熥! 可那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让一个帝王给他们讲课,他们何德何能啊! 只是如今陛下发话了:成立炼丹司,实际上则是专门研究所谓的「化学」,甚至是由陛下亲掌的! 想到这里,立刻有人躬身行了个道门弟子礼,明亮的目光渴望地看着朱允熥道:“多谢陛下为贫道等解惑!陛下乃是天人之姿,天资聪颖,竟能打破前人诸多错误的枷锁禁锢,发现这个世界真正的本质,贫道有幸得陛下传授教导,实乃三生有幸!” 纵然这种话听起来像是用来谄媚、讨好、恭维而说。 可此刻在这房间里被说出来却是带着十分的真诚,甚至听不出一丝谄媚的语气。 有人带头。 其他人自然也很快反应过来。 也没工夫去想朱允熥堂堂一个皇帝,为什么要专门给他们开个炼丹司还如此细致地给他们传授「化学」了。 纷纷和他一样,也是肃然起敬地看着朱允熥,整整齐齐地行了弟子礼。 “遵旨!” “多谢陛下!” “贫道等三生有幸!” 众人或是应了朱允熥的旨意,或是表达自己的敬意和谢意,唯一十分相同的是,躬下来的身都弯得很深。 这般场面乍一看不觉得有什么。 然而。 道家正一派的张宇清、全真派的马瑞、乃至于清派、灵宝、北帝、清微等其他门派出身的门人,全部都带着十分的敬意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执道门弟子礼…… 但凡天下任何一派的道家之人看到了。 都能惊得眼珠子掉出来。 道家为何各自分了这么多不同的门派?归根结底自然还是各自信奉和修行的理念不同,各执一词,你看不上我的说法和理论,我看不上你的说法和理论。 而站在众人面前这小皇帝。 竟然可以打破这种争执和分歧,让如此诸多道家名宿均对他行道家弟子礼! 不过,朱允熥对这些虚头巴脑的礼仪,倒是并不那么在意。 他从不妄自菲薄,也不会妄自尊大,知道如今这些所谓的「创新」,不过是基于自己站在时间长河更远处一些的地方看到过的东西而已。 他只在意实质的事情:譬如落实炼丹司,譬如这群牛马真正能给自己做什么,譬如如何尽快把这群牛马投入使用。 所以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处理着桌面上的试验残留物,头都懒得抬起来,漫不经心地道:“此间事了,退下吧,自会有人将你们引入炼丹司安顿。” 众人直起身子抬起头来。 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朱允熥处理台面上那些转换来、转换去,颜色也变来变去的东西。 最终也只能遗憾地应声道:“贫道告退。” 众人皆是一副大梦初醒、失魂落魄的样子,各自出了乾清宫,在宫人的引导下出宫一起往原先暂住的地方返回。 一路无话地到了原先暂住之地,经过朱允熥昨日的筛选淘汰,此间已经变得空荡冷清了许多。 袁珙目光左右逡巡了一眼。 迅速钻入了自己房间。 用房间桌面上的笔墨,迅速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已至应天府,陛下成立炼丹司炼制丹药,将限制所有道人、方士的自由,有机会会探明情况将信息传递告知,其他情况勿尝试递送信息,以免陛下发现你我关系。】 第214章 舅姥爷饿了,来吃块饼 袁珙神情之中带着紧张之色,就连笔下的字迹都显得颇为潦草。 至于他信中的内容。 一半真一半假。 炼丹司是真的,炼丹是假的;炼丹司全封闭式管理是真的,不让递送消息是什么意思……就只有袁珙自己知道了。 正如朱允熥所猜测的那样。 袁珙心里的天平显然已经倾斜了。 今天在乾清宫所接触的一切,那么大的事情,他却在信中只字未提,只提了迟早会传出去的「炼丹司」的消息,明显是避重就轻。 他原先与朱允熥和郑和二人匆匆见了一面后,是凭借自己的相面经验,去猜测「朱允熥这位新帝身上藏着什么东西」这个推论。 而今日一见,经过了相对长久的一段接触,袁珙便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这位新帝就是一位气度不凡,思路清晰、条理顺畅之人,跟昏君压根儿沾不上半点边。 反而以一己之力,窥探这个世界的本质,让原本相互看不上的道家各派对他均执弟子礼,心服口服! 不仅如此。 这所谓的炼丹、招募天下方士……更是从头到尾都是他韬光养晦的一个幌子! 他迅速写下内容。 迫不及待地将其吹干,暂且塞进袖中。 随后才站起身来,下眼睑微微一颤,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炼丹司……探究「化学」、探究「世界的本质」……虽然他似乎并未详细透露自己真正的用意与安排,可在一开始他曾说过一句……他要创造一个「不朽的大明皇朝」!” 说到这里。 袁珙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不由目光一凛。 “化学、炼丹司,连所谓的世界本质都能窥探得到,或许……他真的能创造一个不朽的大明皇朝也未可知?”袁珙一颗心脏的跳动都不由微微加速起来。 一时竟想要去相信那一句所谓荒唐无比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 甚至越去思索,便越想要去相信那一句荒唐话,眯了眯眼睛:“气度、能力、才华、野心……似乎也的确有做到那句话的条件!若真是如此的话,这与我一开始给他相面之时得出的结论,竟也十分地吻合!” “只是不知……他要如何做到罢了。” “炼丹司,会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袁珙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目光之中露出期待之色。 虽然依旧不知道朱允熥到底要做什么,但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他窥见了世界的本质,提出了这所谓的「化学」,还以炼丹之名大费周章地把他们这群人弄过来…… 显然不可能是单纯地为了拉他们这些炼丹的方士出火坑,给他们教导科普的。 顿了顿。 他挑了挑眉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如此有趣,倒是要看看这位少帝能捣鼓出什么名堂。” 说罢,他简单地收拾了一番自己的行李,便出了房间随外面等候的宫人而去。 期间。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草草写好的信件传递了出去。 若他只被当做普通的方士对待,这传信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毕竟关于化学,朱允熥今天只讲了个开头,不存在什么泄露不泄露的,自然不会浪费心力和人手死盯着一个普通方士。 不过很可惜。 当「袁珙」这个名字出现在朱允熥的龙书案上之时。 他就已经被重点关照上了。 没办法。 谁让他历史上出名呢? 况且这货虽然在第一次见朱允熥的时候就给出了极高的评价,目光神情也不似作伪,但朱允熥作为一个在演技上颇有心得的人,自然不会那么不谨慎,明知道这货是JUdy和姚广孝安排来的,还不提防着。 因此,这一封被偷偷传递出去的信。 转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了一名锦衣卫的手里,然后被送到了乾清宫之中。 …… 紫禁城,乾清宫。 朱允熥结束了授课,有些犯懒地在自己的龙榻上开启了葛优躺模式,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在心里吐槽道:「这时候要是给朕来个手机就完美了,还得是二十一世纪啊,这当了皇帝过得都没以前滋润。」 在娱乐方式这一块,朱允熥也很无奈。 正当他心里默默吐槽的时候。 马三宝端着拟好的圣旨缓缓走到龙榻面前:“陛下,关于炼丹司的旨意已经拟定好了,请陛下过目。” 朱允熥接过来大致看了一眼。 确认无误之后勾了朱批盖了玉玺,挥了挥手道:“就这么下发下去吧。” “是,陛下。”马三宝点了点头,只是眉间微蹙,似是有隐隐的担忧之色。 二人主仆情分多年。 朱允熥对马三宝也算是相当了解了。 立刻就知道马三宝在发什么愁,也因此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叫住了马三宝道:“等等,除了颁布圣旨,你再去凉国公府给朕走一趟。” 马三宝愁什么?当然是愁着明天朝堂上的腥风血雨——炼丹这种事儿,朝堂上那些言官不逼逼一顿那是不可能的。 也正是因此。 朱允熥又想到了自己的亲亲舅姥爷了。 两个多月以来,向来擅长打仗的淮西武将人均化身大喷子,一个个嘴巴皮都磨厚了不少。 “陛下要奴婢去传什么话?”马三宝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向朱允熥问道。 “嗯……”朱允熥思索了片刻,挑了挑眉道:“就这么说……明日一早又要有劳舅姥爷和各位叔伯公了,不过各位对朕情深义重,待金丹炼成,必定不会亏待舅姥爷与各位叔伯公。” 换句话说就是: 舅姥爷和各位叔伯公饿了,来吃块饼。 刚好淮西勋贵这段时间的确帮他吵了不少架,也可以借着这件事情给他们吃块饼稳一稳。 听到朱允熥的话。 马三宝面上不由露出无语的样子,欲言又止道:“这……金丹、仙丹可都是……” 作为朱允熥最重要的心腹。 他当然也已经知道:什么金丹、仙丹都是假的。 这么骗……真不会出事么? 朱允熥却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经过炼丹司诸多方士研究,证明那些所谓的金丹竟然都是毒药,朕求仙失败,大为遗憾。” 第215章 这活干不了,狗都不干! 见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重新在床上葛优躺着,说起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马三宝有些无语地扯了扯嘴角。 忍不住在心中一阵腹诽。 「啊这,说瞎话是真的一点草稿都不带打的啊,不过……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嗷。」 「就是这手段也太黑了点儿,起手就是空手套白狼!罢了罢了,这都是陛下的常规操作,也就只有陛下能治得住这群骄兵悍将了。」 马三宝在心里默默替淮西勋贵默哀了三秒,然后又看了朱允熥一眼,在心里默默给自家主子点了个赞。 毕竟那群淮西勋贵虽然打仗猛,但混蛋也不是假的。 顿了顿,马三宝便恭顺地应声道:“陛下英明,奴婢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便先告退了。” 出了乾清宫。 马三宝把这道刚拟好的圣旨下发出去后,便马不停蹄地径直赶往凉国公府去了。 …… 凉国公府。 近些日子天气渐冷,这种天气摆上一口热气腾腾的烫锅子显然是十分惬意的事情。 据说凉国公府近日又摔死了一头牛。 此刻正是接近正午的时候,府上便已经摆出来了一口大果子,锅内汤底沸腾着蛄蛹出白色的雾气,在厅堂之内升腾而起,厅堂之内弥漫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以蓝玉为首的诸多淮西勋贵围炉坐成一桌,一边推杯换盏地喝着酒,面上都带着期待之意。 这两个月来。 他们算是金盆洗手,以帮朱允熥吵架为主业,组团聚餐逛青楼吃喝玩乐为副业,过得不可谓不快活。 “开了开了,快些把牛肉下进去,这冷天吃锅子烫牛肉,是最舒服的吃法了。”常升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面带笑意地催促着道。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好不热闹。 已经被后厨整齐切好的的牛肉当即被下进了沸腾的锅子里,不过多久便被这群人开始捞起来往嘴里送。 第一波牛肉下肚。 众人自然也忍不住开始闲聊起来。 此情此景,有人直抒胸臆道:“吃着汤牛肉,喝着小酒,咱这日子过得比以前舒坦了啊,还不用天天提心吊胆怕被老爷子发现了什么,哈哈哈哈!” 众人纷纷认可地点了点头。 有人则是忍不住吐槽起来:“就是隔三差五地在上早朝的时候事儿多了些,昨日陛下在工业司搞什么炼丹方士选拔的,今天早朝吵这一架,嗓子都快冒烟儿了。” “咱这位陛下,是真能给咱找麻烦啊。” 说起此事。 一屋子的受害者仿佛都感受到了强烈的共鸣。 均是摇头叹气,或是举杯道:“我前两天嗓子才刚好,共勉,共勉啊!” 有人则共享了一则消息:“听说今天一大早下了早朝,陛下就把那些炼丹的方士召进乾清宫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又掀起什么风浪来。” “不能吧?无非就是最后选上几个满意的,让他们去炼丹呗?”听到这消息,一些人已经紧蹙起了眉头来。 好在炼丹这件事情早就已经说过许多回了。 众人觉得再发生什么,都不至于有太过劲爆的消息,倒是也没有感到特别苦恼。 反而自己调侃起来道:“咱这陛下也是思路清奇,这十四五岁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就开始一心想着求仙问道求长生去了,咱这些老家伙才该愁呐!” 听到这话,此间不少人面上都不由露出一抹怅然之色。 此间大部分人都是从大明建朝之前就走过来的,年纪都算不得小。 纵然他们不像朱元璋一样坐拥天下,但一路打拼到现在,官爵、身家、产业、权利……也都是一步一步积累上来的,提起这种话题,很难不怅然若失。 正当此时。 外面走进来一名小厮,禀报道:“启禀老爷,各位侯爷、伯爷,宫里御前的三宝公公来了。” 听到这话,众人面上的神色皆不由一滞。 一颗心都沉了沉。 这尼玛,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马三宝亲自来……每回马三宝来,准没什么好事儿! 当然。 马三宝是朱允熥最信任的人。 就是淮西勋贵也是要给几分脸面的。 自然立刻就被请了进来。 “哟!三宝公公!这不正赶上好时候了么?凉国公府家里刚摔死了头牛,来来来!一起吃顿锅子。”有人立刻热情地邀请马三宝道。 马三宝不失礼貌地淡淡一笑,不急不缓地推辞道:“奴婢身份低微之人,哪儿能和诸位国公、侯爷、伯爷一起吃锅子,这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况且奴婢今日贸然拜访凉国公府,还有要务在身,不敢耽搁。” 武将都不是什么弯弯绕绕的人。 能客气一句就不错了,所以也没有再继续邀请,而是单刀直入地问道:“是陛下又有口谕了?” 马三宝微微点头致意:“正是呢。” 皇帝口谕,众人自然不敢再继续坐着,不过马三宝立刻就十分客气地道:“诸位这是做什么,陛下不是说过了嘛,在外你们与陛下是君臣,在内却都是长辈,传个口谕,坐着听听便是了。” 暗地里坑他们给他们画饼是一回事。 不过要稳住他们,不痛不痒不需要付出任何实质性的面子,朱允熥是从不吝啬给他们的。 马三宝和朱允熥主仆一心,自然知道朱允熥针对这群淮西勋贵的手法,配合着哄得恰当得体。 众人听着这一番话,蹙起的眉头都不由舒展了几分。 马三宝看这群人毛顺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陛下决定在宫中成立炼丹司,昨日选的十五名方士均纳入其中,并由陛下亲掌炼丹司,这明日的早朝就……得辛苦辛苦诸位国公、侯爷、伯爷了。” 此话一出,厅堂之内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一万头草泥马在蓝玉等人心中奔腾而过: 「在令人失望这方面,陛下还真是从不让人失望……」 「炼丹司,直接把十五个方士全招了……这成本得多大?」 「这也就罢了,你一个皇帝还要亲掌、亲自研究?这不等着朝野上下把“昏君”这个帽子扣得牢牢地么?」 「这活儿干不了,狗都不干,谁爱干谁干去吧!」 诚然,他们看到朱允熥昏一点儿是喜闻乐见的,这才好拿捏把控,这才好拿好处。 但也没想他把大明直接败了啊? 众人围炉坐在饭桌周围,虽然没有说话,却是各自大眼瞪小眼地相互交换着眼神,面面相觑。 这哪儿吵的赢啊? 这个架吵不了一点! 第216章 送金丹啊?咱外甥孙咱来守护 众人心中虽然在疯狂吐槽着。 但面上却是一阵无语,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见此情形。 马三宝挑了挑眉,心中也是有数的,立刻开口打破了沉寂道:“陛下还说了:朕得以继位,稳坐大明江山,是仰赖着舅姥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的,朕是铭感于心的,也是这么想着,这才多招了些炼丹的方士,待金丹大成,若只有朕一人独享,朕心中难安。” 马三宝按照朱允熥忽悠他们的套路,把朱允熥的说法润色了一下,说得更好听了些。 而听到马三宝这话。 在场所有人的神色均是一滞,目光都变得明亮了几分,浮现出惊喜、意外、贪婪之意。 一人独享、心中难安是什么意思?这特么的是要给他们送金丹的意思啊! 反应了一瞬之后,所有人内心都不由一阵狂喜,之前奔腾的草泥马们都瞬间消失了。 嗑药、求长生…… 谁能拒绝这种诱惑? 别说他们这群兵痞子,就是英明睿智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乃至于还没能把嗑药的想法付诸事实的洪武皇帝朱元璋……都绕在这里面出不来了。 这群人的年纪本就不小,又都是从微末之时到了如今这种权倾一时,官爵、权利、财富都无人能及的时候。 所谓的金丹的吸引力,比什么都大。 于是乎,厅堂之内不过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接着便立刻变得热闹起来。 “陛下这话言重了!陛下乃是天子至尊,但凡陛下有令,我等自然当遵之从之的!” “那群言官就是喜欢小题大做,就是闲的,总要找点事情去做,在朝堂上找机会说几句话,美其名曰什么劝谏陛下,他们想要什么谁还不知道似的?想在史书里留下个名字呗!沽名钓誉!” “谁说炼丹就是昏君了?” “就是!横扫六合、席卷八荒的始皇帝陛下也炼丹!北攻匈奴让他们不敢南下而牧马的汉武帝不炼丹?令诸国臣服的天可汗李世民不炼丹?” 嗑药、问仙、求长生…… 一管鸡血打下去,淮西勋贵的脑子一下子都变得活泛了许多,一个个仿佛都在义愤填膺地帮朱允熥说起了话来。 这特么可是送金丹啊! 还为了多炼出来些仙丹给他们,特意把十几个方士通通找去炼丹,这外甥孙他能处啊! 咱外甥孙由咱来守护! “三宝公公尽管去回陛下的话。” “这群欠收拾的言官,都交给咱来对付就是!必不能让这群不识好歹的烦扰了陛下。” 不少人直接拍案而起,把那群喜欢跳腾的言官给骂了一顿,又信誓旦旦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道。 看到这情景。 马三宝面上保持一副淡定的样子,心里则是已经开始暗暗腹诽了起来:「咱陛下还是咱陛下,把这群淮西勋贵套得死死的,就是手段脏了点。」 马三宝沉默着听这群人喊了一阵儿,这才礼貌谦逊地道:“诸位国公、侯爷、伯爷如此说,奴婢就安心了,那明日便要辛苦诸位了。” “辛苦什么,应该的应该的。”众人都欣然道。 马三宝把事情办完,也懒得在这里久留,告辞道:“奴婢还有差使在身,这口谕传完了,奴婢就先告退了。” “事情办完了,三宝公公坐下来一起吃两口喝两口啊。”众人心中亢奋,脸色都有些发红,再次盛情邀请。 马三宝摇了摇头推辞道:“多谢诸位的好意,不过奴婢还等着要去给陛下回话呢。 “那也好吧。”蓝玉挥了挥手道。 马三宝这才脱身离开了凉国公府。 一路径直赶回乾清宫。 朱允熥这边也已经架起了锅子,桌面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食材,不同的是,朱允熥只是兴趣缺缺地烫着菜吃,并不太感兴趣,见马三宝回来,直接遣散了殿内侍奉的其他宫人。 “坐下来一起吃点。”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招呼道,他和马三宝是在东宫一路扶持着走过来的,二人之间的主仆情分自然不一般,朱允熥很多时候并不在意太多虚礼。 “谢陛下。”马三宝也知道朱允熥的性子,也就没有推辞,坐了下来。 随后禀报道:“陛下果然手段高明,原本奴婢向他们说起今日这一道关于炼丹司的旨意之时,凉国公等人面上解露出了踌躇之意,待奴婢说起来陛下有意要送他们金丹之后,他们立刻便表示,明日早朝只管交给他们。” “甚至还以始皇帝、汉武帝、唐太宗等比之……” “能让他们如此服服帖帖的,也就只有陛下您了,嘿嘿嘿嘿!”马三宝忍不住夸赞道。 对于这个结果,朱允熥自然早有几分预料。 人拥有的东西越多,对所谓的长生就会越渴望,他们还想要更多,想要享受更久。 “吃锅子吧。”朱允熥不再纠结此事,淡淡地道。 “好嘞!”马三宝笑嘿嘿地道。 “只可惜没辣椒,这清汤锅底,吃着总让人觉得不得味儿。”朱允熥挑了挑眉吐槽道,论吃火锅,还得是红油火锅才是永远滴神。 马三宝微微蹙眉道:“辣椒?是陛下曾说过的那种……长在海外的,可以调味的食材?” 朱允熥将一块熟度刚刚好的牛肉丢进嘴里。 一边吃着一边道:“这就得看你的了。”他倒是也不着急,再过两年就能吃上了。 说起此事,马三宝一双眸子顿时变得无比澄澈明亮,面上露出期待且向往之色,坚定地道:“陛下待奴婢恩重如山,且不说旁的,便是为了给陛下找辣椒,奴婢也得出海去!” 正当此时。 外面响起敲门声:“微臣宋忠求见。” 朱允熥淡淡地道:“看进来吧。” 宋忠推门而入,道:“启禀陛下,是袁珙那边的消息。” 第217章 不能为我所用的,叫死人 马三宝这边刚把菜下进锅子里。 当即便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看着宋忠瞪大了眼睛,心中宛若掀起一片惊涛骇浪:「袁珙那边的消息!?」 他这么震惊。 只因。 他记得自家主子前两天曾经说过:这个袁珙实际上乃是一名细作,是远在北平的燕王殿下神不知鬼不觉安排进紫禁城的细作。 当时他倒是没怎么在意,还觉得这说法挺怪的。 北平远在北境边疆,而袁珙一路过来有路引印信为证,乃是从比应天府更南的浙江鄞县而来…… 八竿子打不着啊。 如今骤然听到有袁珙的消息。 马三宝也算是心里几分数了:陛下还真说准了?龙书案上上百人的名单里随意扫了一眼,只看了名字就把燕王殿下的卧底给逮出来了??? 「这特么是什么操作?」 「袁珙那老头子别叫相面大师了,陛下比他厉害多了!不对!那老头子得相面,陛下相个名字就行了!」 听到宋忠的回禀,朱允熥面上并无丝毫意外之色——说到底,袁珙本来就是朱棣和姚广孝派来打探消息的。 这两天经历了给自己相面,又有现代化学的洗礼,袁珙这个卧底肯定是要有动作的。 想到这里,朱允熥面色虽然依旧平静,但眸子深处依然隐现一抹杀意:若是经过袁珙亲自相面,再加上现代化学的洗礼之后,袁珙依旧站在朱棣那一边,那就不必留了。 此人固然是个人才。 之前讲课的时候,也能从他的目光之中看到很明显的震撼、恍然,说明他虽然年龄不小,悟性和接受能力却不差。 但是。 坐在朱允熥这个位置上。 能为他所用的叫人才,不能为他所用的,叫死人。 他放下手里的筷子。 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道:“哦?什么消息?” 马三宝立刻站起身来,从宋忠手里接过一张纸条,恭谨地递给了朱允熥。 朱允熥接过情报消息,缓缓打开。 按照朱允熥的吩咐,不打草惊蛇,所以这则消息是锦衣卫誊抄下来的,字迹端正,内容很好阅读和辨认。 随着朱允熥从头看下来。 他眸中的杀意这才渐渐散去,随意将情报丢在桌面上,眉头微微一展,笑道:“呵!袁珙这老头子倒是会见风使舵,这么快就背叛了他的「太平天子」。” 这个袁珙很聪明。 在信中透露了真实的消息,但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消息,迟早会传出去的炼丹司提了一嘴,而炼丹司里真正的内容却只字未提,还交代朱棣少联系他…… 稳住了朱棣那边,避免自己的情况被动暴露。 “陛下英明,竟一早就预料到了此人之贼心,属下请旨,是否立刻诛杀此贼人、灭其满门?” 宋忠立刻请旨,面上也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叹之色,当然,更多的是惧怕以及敬畏。 和马三宝一样,他最初也不相信这回事,直到下面人递上来消息汇报了袁珙的动静,这才信了邪。 只是这前前后后几天……无论他如何去预演、推论其中的道理和端倪,都不理解朱允熥是怎么做到的——这等手段,简直神鬼莫测! 想到这里。 宋忠愈发觉得眼前的少年帝王恐怖且令人压抑,甚至对方只这么笑意吟吟、目光和善地看着自己,自己都有种被对方看穿的毛骨悚然之感。 “杀了做什么?他是个炼丹的好苗子,朕还指望他给朕炼出来长生的仙丹呢!”确认了袁珙的心思,朱允熥的杀意自然也早就没了。 而北平远在往北数千里之外,浙江还在应天府之南,到北平的距离,比应天府离北平的距离还要远。 从自己颁布招募方士炼丹的圣旨至今。 算路程、算时间,袁珙一定是收到了朱棣和姚广孝的信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出发来应天府了,彼时他认为朱棣有「万世天子」之相,可见其功利心并不浅。 有功利心。 这就是好事儿,有所求才好拿捏,才好为他所用。 能用且好用的牛马,何乐而不为? 在宋忠看来,此人充当燕王殿下的细作来应天府探听陛下的底细情况,以朱允熥的性子,此人当是必死无疑,因此都没过脑子就开始回话:“是!属下这就去……” 话刚说出口脑子才反应过来:“嗯?不杀?” 「大白天的见鬼了?」 「陛下杀人从来不心软,手起刀落、杀伐果断,这么个细作,居然不杀了?」 “呃……”宋忠内心一阵阵懵逼,却也不敢违逆朱允熥的命令,只得问道:“那这封信……是否要拦截下来?” 朱允熥吃了口肉,不以为意地道:“不必,传信的人该送到哪儿还让他送到哪儿去就是。” 宋忠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恍然之色,目光之中带着一抹敬佩之意道:“陛下深谋远虑!是微臣目光短浅了,伸在外面的手爪子砍了也没意思,顺着下去拿到证据,砍掉背后的那只手才是要紧事!微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马三宝站在一旁虽然没有说什么。 但也同样露出了一抹恍然之色,大概明白过来:「陛下这是在等着抓证据,准备直接拿下北平的燕王殿下啊!」 然而。 朱允熥却只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道:“你知道个der!信该送哪儿送哪儿,该谁收着谁收着,不要有任何其他动作,明白?” “明……明白……”宋忠有些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脑袋,虽然心里不解朱允熥的意思,却也只能如此应声道。 包括马三宝也是一脸不解。 藩王在外,手握重兵,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让凉国公他们出兵去灭了? 这么想倒也不是宋忠和马三宝脑子笨。 而是双方看事情的高度和角度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在朱允熥看来:四叔?朕的征远大将军!燕山三卫两万人马?朕的精锐大军!朕可不能右手提刀砍自己的左手哇! 朱棣和姚广孝可能能搞点事情。 但大体其实也给朱允熥造不成什么太大的麻烦。 现在的朱棣显然已经不再压抑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单单找个借口削藩干他并不能让他服,而且怎么打都是内战,消耗的都是大明,不值当。 朱允熥要让他从头到脚都知道:这个皇帝,他朱允熥当得,你朱棣,差点意思!当个征远大将军,差不多够格。 当然。 这些计划和谋算。 并没有什么明说的必要。 所以即便注意到宋忠和马三宝二人神情之中的懵逼和不解,朱允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随意地用筷子在火锅里扒拉了两下,不痛不痒地吐槽道:“害,没有辣椒红油的锅子,真不行。” 第218章 郑和宝船!炼钢提上日程 宋忠能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安安稳稳坐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上,自然不会是个笨的。 当即便恭顺地抱拳应声道:“是!陛下!是微臣愚钝了,若陛下没有其他吩咐,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朱允熥不置可否。 继续有些食髓知味地吃着锅里的烫菜。 宋忠则默默退了下去。 马三宝知道自家主子心里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也不再多问此次袁珙和朱棣的事情,而是嘿嘿一笑应了朱允熥的闲聊:“辣椒……陛下放心,此次出海的宝船,奴婢心中已经有了构思。” “大海终归不同于内陆的江河,风大、浪大,这些日子奴婢日夜不辍,翻阅了诸多造船、航海的资料书籍,对原有的船体进行了一定的改进。” “船身加宽可更好的抵御风浪,在船体之内设置横向隔板将船舱分隔成许多独立舱位,以增加宝船在海中意外触礁沉船的风险,还有还有……船帆、船橹等结构和材料,奴婢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待奴婢用小型样板船进行一定的测试过后,再将结果呈给陛下一观!” “此次下海,奴婢一定去陛下说的南美洲、北美洲走一趟!把陛下说的辣椒、还有土豆、玉米,还有黄金、橡胶……统统都带回来!” 说起此事,马三宝面上都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一双澄澈干净的眸子,仿佛在散发着熠熠光辉。 历史上,郑和能够将自己的一生都扑在大海里,七下西洋而回,这显然不仅仅是一道皇命可以支撑的,他自己本身必定也是一个向往星辰大海,对此带着无限热忱的人。 说起来。 朱允熥的生理年龄虽然比马三宝要小上不少,但经历和心理年龄却要大上许多。 看到马三宝这副样子。 朱允熥不由得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目光欣慰。 一下子觉得……自己面前这个人……仿佛和自己前世里在课本上、在文章里、在资料里见到过的那个身影重叠了起来一般。 他比课本更鲜活、更年轻、更有热忱和活力。 而在如今这个时代的郑和。 在见过朱允熥画下来的那一幅包含「七大洲、五大洋」……的世界地图简笔画之后,必然会走得更远更远。 朱允熥纵然没那么强大的记忆记下整个世界地图。 但一个大致的轮廓。 已然足够在郑和心里种下一颗极具活力的种子。 “还有还有……陛下之前所说的「舰炮」,奴婢也在设计船体的时候进行了考虑,只是不知这种可以装在在船上的舰炮是何模样,想要让二者契合在一起,其重量、形状……都是需要考虑和磨合的,这就让奴婢有些犯难了。” 马三宝没忘记朱允熥当初提过的构想——船舰的军事力量!外人只道陛下是「昏君」,可他却知道自家主子是个有一说一,从不无的放矢之人,既然主子这么说了,那就一定行! 忘情地说了许多。 马三宝这才意识到自己提起出海的事情,显得有些失态了,忙住了嘴请罪道:“奴婢……奴婢一时忘了形,还请陛下恕罪!” 对此,朱允熥当然是毫不在意的。 做一件事情,兴趣才是最重要的,何况还是远洋出海这种规模巨大的事情?郑和作为此事的主导者,积极、有活力、有热忱,这才是朱允熥最容易看到的状态。 “无妨。” “此间并没有旁人。” “当初在东宫的时候,你不也一样是这么眉飞色舞地给朕讲外面寻来的话本子么?” 朱允熥声音温和地道。 帝王纵要有帝王的威严,但总还得有几分人情味,朱允熥更不是什么死板摆架子的人,如此说话并无伤大雅。 然而,马三宝的眸子里却隐隐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奴婢……奴婢多谢陛下厚爱!便是粉身碎骨,葬身鱼肚之中,也一定要找到陛下说的那处新大陆!” 朱允熥习惯性地把这种事情当做寻常。 但马三宝却实打实的是出身于这个时代的人,身份、尊卑、贵贱这种观念深深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此情此景。 马三宝自然是心中一片暖意和火热,心中的决心也愈发变得坚定起来…… “吃菜吃菜。”这倒是让朱允熥不习惯了起来,忙道。 与此同时。 心中也是寻思了起来:「说舰炮舰炮……最重要的肯定是这个大炮。起来,最近事情多,这件事情倒是搁置了……是得把炼钢提上日程了。」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 朱漆大门之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启禀陛下,工部尚书秦大人求见!” 马三宝立刻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收起了情绪,站起身来。 朱允熥挑了挑眉,轻声道:“要不怎么说这人是经不起念叨的呢……”随后便扬声道:“宣!” 不多时。 朱漆大门便被“嘎吱”一声推了开来。 身着一身绯色官袍的工部尚书秦逵缓缓走了进来:“参见陛下!” “何事?”朱允熥问道。 “启禀陛下,此次觐见,事情有二。” “其一,这些日子工部虽然诸事繁多,人手忙碌,但陛下之前曾吩咐过要建造的砖炉,微臣也不敢落了进度,如今已经建造出了足够数量的砖炉,随时可以投入使用进行烧砖,陛下是要建造宫殿,是否要在其中加入道门设备?微臣好提前准备着,故此来一问。” 第219章 耐火砖和耐火材料!漕运来信 “砖炉……”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以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心中微微一动:「看来今天随便念叨一句,不仅把人念叨过来了,连砖炉都念叨来了。」 马三宝提起的舰炮一事,舰是载体,关键点在于炮。 而想要着手改良这个时代的火炮,火药配方、承压能力足够强的钢铁材料这二者缺一不可。 而想要大炼钢铁。 烧制出优质的耐火材料来铸造钢炉又是一处关键。 好在朱允熥刚登基的时候就考虑到未来在各个方面都十分关键的钢铁,一早就开始做了相关的准备工作,让公布开始建砖炉。 住评阅书点了点头暗道:「《中庸》有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古代的四书五经之中虽然不乏啰嗦迂腐的言论,却也有道理在其中。」 不过…… 朱允熥略带一丝无奈道:“建造宫殿?谁跟你说要建造宫殿?还道门……你当朕是……”说到这里他立刻又顿住了话头,没有立刻吐槽下去。 建宫殿还建道场? 当他是JUdy家那个不肖子孙朱厚熜啊? 这话要是吐槽出来了就尴尬了,不过乍一想,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好像真把朱厚熜的路子给走了一般。 “陛……陛下恕罪!” “是微臣妄言了!” 秦逵当即脸色一变,“噗通”一声又麻溜地跪了下来,心中不由暗暗懊悔:「秦逵啊秦逵,你又冒进了!前些日子造飞梭之时就想错了陛下的用意,造错了尺寸,这回怎的又错了?」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是一阵纳闷儿和叫苦:「不是,造这么多砖炉,不用来建宫殿又能用来做什么?」 秦逵这些日子的压力不可谓不小。 一是接了造砖炉的旨意,又接了改良织布机、组织生产粗布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搞飞梭的时候头上还顶了个“揣测圣意、大逆不道”的罪名。 如今事情总算有个交代了。 他寻思着飞梭这种他没见过的玩意儿想错了,砖炉的事儿还能想错?就想着迎合朱允熥的心意,进步进步。 结果好像又特么完犊子了。 该不会年终奖要泡汤了吧?泡汤就算了,万一这小祖宗生气了……秦逵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此刻他可谓是有苦说不出,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淦!这小祖宗的心思是真难猜啊!」 好在这位小祖宗此刻似乎心情还不错,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的心意朕是知晓的,这些日子以来,工部这边忙活着改良织布机,又组织手底下的织造局、织造坊生产粗布,分配交接各项事宜,铸造砖炉的事情倒也没有搁置下来,可见你这个工部尚书是用了心在办事的。” “这件事情办的不错。”朱允熥随意地肯定了一句。 做任何事情,都应该张弛有度,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政策是永不过时的,若是一味恐吓、打压、处罚,下面的人做起事情来反而会失去积极性,降低效率。 他也看得出来,秦逵不过是太想进步了,想进步,这不是件坏事。 听到朱允熥的话。 大落又大起,秦逵面上先是露出一抹意外之色,旋即便是长舒一口气的大喜过望,立刻叩头,声音激昂地朗声谢恩道:“多谢陛下不罪之恩!” “陛下是天子、是君父,陛下的旨意,微臣自当尽心竭力!”他面色微微有些泛红,感激且敬畏地看着朱允熥。 朱允熥伸手虚抬了一下:“起来回话吧。” 秦逵面上激动之色更甚,缓缓站起身来,激昂地道:“谢陛下!” 平复了片刻才再次开口问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对于这些砖炉,有何安排?”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道:“估摸着……明年开春会要用上,到时候朕自会召见你。” 这第一步的砖炉落实下来了自然是好事。 不过朱允熥之前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手底下的人暂时不够用了! 要烧制耐火材料,就需要大量的高铝矾土。 然而,这个时代对于高铝矾土的作用是完全没有开发出来的,不像铁矿、铜矿、煤矿等,朝廷的名册名录里就包含一部分记录,直接去找就行。 高铝矾土,勘探、寻找、开采,都需要足够的人手。 而现在大部分人手都分出去采矿、洗煤、运煤、运粗布这些事情上去了。 是以,朱允熥自己也选择性地忽略了砖炉。 现在耐火砖的原材料还没来得及到位,事情自然得暂且搁置一下,索性出海的事情前期准备工作繁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十分轻重缓急,一口也吃不成一个胖子。 “是,陛下,微臣明白了。”秦逵刚刚差点又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好在陛下没有计较,这时候当然已经不敢贸然进步,再去猜测或者询问什么。 他和朱允熥的接触不少,深深明白,这位在外界被传为“昏君”的陛下,可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了一眼窗外略显萧瑟的天儿,主动问道:“工部这边生产的粗布,以及粗布的分发情况如何了?”眼下更重要的显然还是这件事情。 秦逵立刻拱手道:“启禀陛下,这正是微臣觐见陛下要说的第二件事。” “今日一早才收到北方那边传回来的消息。” “按照陛下的吩咐,最早生产出来的一批粗布是优先往最北的省、府、州、县运送过去的,信中提到最早一批已经到了沧州一带,算上这消息传回来的时间,第一批布料都已经从沧州往北发出去有些时间了。” “往后若是不出意外,想必一旬的时间之内,最初一批布料连最北的大宁、广宁一带都可以送达了。” “陛下恩泽天下苍生,心怀天下百姓,是真正的君父,微臣当替天下百姓,谢陛下隆恩!” 秦逵汇报完情况,还是没忘记进步一波。 当然,这些话虽有应和讨好的意思,但声音之中更多的是带着恳切和真诚之意。 发明飞梭、改良织布机,这是一早就在为天下百姓今年过冬的事情在殚精竭虑,如何算不得真正的君父? 第220章 北平,哪儿来这么粗糙的衣料? 听到秦逵这一番话,朱允熥心中也不由暗暗一喜。 早前就已经传回来过消息,说北边那一片第一场雪落了下来,朱允熥心里还是带了一丝担忧的——以这个时代的物质条件,雪落下来就意味着要开始死人了。 很多事情,想是一回事,要去做并落实下去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好在紧赶慢赶。 这些粗布衣料终于差不多要到位了。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肯定地道:“这件事情你办的不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在。” 秦逵顿时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心中虽然乐开了花儿,面上却故作谦虚地推辞道:“微臣不敢,都是陛下英明睿智,想出了以弹簧改良梭子,改良织布机的方法,提前筹谋安排,微臣不过是按着陛下的意思去做事情的人,怎敢谈功劳。” 朱允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的身份就摆在这儿,说再多下面的人也不敢越过他去说自己有什么功劳。 所以他只是不急不缓地道:“你有功劳,你手底下的人也都各有功劳,工部这边粗布的生产不能停下来,待这一阵儿过去,让大家伙都过个好年。” 秦逵当然是聪明人。 听出了朱允熥这话里的意思:等这一阵子忙完,之前说过的好处,几千两的银子,自己可以拿出去和大家伙分一分,大家一起过个好年! 换句话说——年终奖算是落实下来一半儿了! “微臣……微臣多谢陛下!”秦逵顿时大喜过望,激动得脸色都有些泛红,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这也不怪他。 洪武年间的官员他苦啊。从来没见过这种世面! 以往贪墨超过了六十两银子被发现都是斩立决,现在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落下来了?就算下面的人也要分润出去许多,最终落到自己口袋里的,也是从来没见过的数量! “没有其他事情要禀报的话,就退下吧。”朱允熥道。 “微臣……微臣告退……”秦逵显然还没有从巨大的惊喜之中抽出身来,连告退的话都说不利索。 好在朱允熥已经开始忙着烫锅子里放菜进去,对此并不在意,秦逵这才克制着颤抖的四肢,看似体面地退出了乾清宫。 砖炉完成了修建,只等着耐火砖最重要的原材料高铝矾土,这个冬天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御寒所用的粗布衣料也大致送到了位。 朱允熥自是心情大好。 招呼了站在一旁的马三宝,和以往每年的冬天一样,主仆二人一起吃完了一顿清汤火锅。 酒足饭饱。 朱允熥放下筷子暗暗思索起来: 「接下来就等着洗出来的无烟煤也运送到位,到时候腾出一部分人手来,安排开采高铝矾土就行了。」 「高铝矾土……」 「这倒是一件需要好好考虑的事情。」 这玩意儿的应用,是到十八、十九世纪才刚刚开始的,勘探开采都得从头再来。 坐在残羹剩炙面前沉思了片刻。 朱允熥这才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亮,轻轻敲了敲桌子道:“有了!” 高铝矾土是有颜色的,那批炼丹的方士最喜欢捣鼓这些东西,往自己的炼丹炉子里加进去增加各种可能的变化,说不定他们手上有! 朱允熥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 高铝矾土的主要成分是三氧化二铝,到时候找这些方士要一些他们炼丹的原材料,再以化学方法验证。 只要其中任何一个人有这玩意儿,就可以摸到原产地。 省去勘探的功夫。 “有了?陛下?有了什么?”马三宝纵然再能洞察朱允熥的心思,也不可能知道他现在在想些什么,顿时有些懵逼。 朱允熥自然懒得多解释,一脸谬送地淡笑着道:“没什么,吃完饭了,朕去看看朕的番薯藤。” 番薯藤从种下到如今,已经两月有余。 番薯藤不断延伸扩展,番薯叶都已然开始变成了接近成熟的深绿色,长势十分茂盛,不过这东西的作用太关键,朱允熥每天还是会不放心地巡视好几次。 …… 北平。 朱元璋如同一个晴天霹雳落在了这里,把朱棣乃至是一直运筹帷幄、了然于心的道衍和尚都给吓了个懵逼。 燕王府里的朱棣、道衍、丘福三人各有心思。 朱棣对朱元璋以及应天府的情况纵然十分好奇,但天然的血脉压制、以及一个如同阴影一般压在他心头的问题,让他一时之间不敢贸然去见朱元璋。 朱元璋倒是轻松。 他手里捏着一柄剑,轻轻松松地休息了一天一夜,暂且没有太多时间去理会和召见朱棣。 翌日清晨。 扫去一路风尘、神清气爽地起了个大早,带着陆威就一起去北平城的大街和闹市上溜达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 竟是一路又走到了昨日那条小巷子附近。 “老黄,咱往那边走走去。”陆威怕朱元璋想起昨日的事情心中不快,忙伸手虚引,想将朱元璋引到别的地方去。 然而,朱元璋却摆了摆手:“咱不去别的地方,就去这巷子里走走。”看向巷子里,他的目光之中略带一丝复杂之色。 朱元璋主动要进去,陆威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二人一路进了这条巷子,昨天那具尸体已经被人清理走了,白茫茫一片大雪,看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咱看看昨天那个孩子。”朱元璋径直向前,一路又来到这条巷子里的那座破庙面前,有些感慨地道:“当初,咱也是这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身为一个皇帝,朱元璋是少有的对自己从前的经历不避讳的,农民、乞丐、和尚也罢,他都认这身份。 听到朱元璋这话,陆威立刻会意过来。 心中微微一动:「原来陛下是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经历,惦记着那小孩儿,才走到这里来的?」 当然,朱元璋可以这么感慨,他却不敢评价一个字。 只敢默默跟在身后。 而当二人再次来到破庙面前的时候,面前的情景却是有些出乎人的预料,朱元璋有些吃惊道:“穿衣服了?哪儿来这么粗糙的衣料??” 第221章 机子织出来的布料!蹊跷 这几天虽然已经不下雪了,但天儿还是阴恻恻的,温度反而比不下雪的时候要冷上许多。 朱元璋原以为…… 这破庙里的情形必然是一片狼藉与惨淡,甚至墙根儿上多出几具无人理会的僵硬尸体也不是没可能。 然而,当他站在这门口,探头往里面看去的时候,竟然发现其中有几人身上披上了布料、针脚都十分粗糙的衣衫。 有的则是三人五人的聚集缩在一处,干脆直接以布料围住御寒取暖。 一百来号人虽然依旧是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 但脸色看起来已经比昨日好上不少,连一双双绝望呆滞的眼神里,仿佛都隐隐有了些光芒…… “这……这是?” 陆威跟在朱元璋身边,也是一脸懵逼:“布料并非廉价之物,尤其是在这种冬日时节,价格更会高涨起来,他们……怎么一下子就弄来这么多布料,还做上衣服了?” 面前这副场景,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 朱元璋也是微蹙起了眉头,思索着呢喃道:“市面上流通的衣服料子都是绸布、棉布、麻布一类,这种料子也是粗糙得很,咱都一下子辨不出这是什么料子。” 陆威沉吟片刻,试探着道:“是他们是在走投无路找了什么粗糙的材料勉强做了这些衣服?” “不是。”朱元璋立刻道,“有人三五成群地直接以这种布料围住相互取暖,这些布料横竖整齐,有一定的规格,明显是机子织出来的,不是直接以什么材料粗糙制作。” 朱元璋见过最破烂的布料、也见过最华贵的布料,这种事情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陆威面上的疑惑顿时更甚了。 有些不敢置信地道:“机子织出来的布?他们这群人哪儿会有织布用的机子?难不成还能是买来的?他们都只能挤在这破庙里了,最便宜的布料也不可能负担得起,去哪儿搞钱一下子买这么多?” 显然,这件事情怎么想都似乎不合理。 朱元璋也摇了摇头,迟疑了片刻直接抬脚往里跨步进去:“咱问问去。” 陆威则是面有顾虑地道:“咱去吧老黄,此等芜杂腌臜之地,怕是不好。” 朱元璋却是轻哼了一声:“当年咱也住过这种地方,有什么好怕的!”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进去。 陆威无奈,只能跟随其后,目光警惕地逡巡着,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和大意。 这种地方龙蛇混杂,光脚的是最不怕穿鞋的,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旁人只道这是个普通老农,可他知道不是,这特么是洪武大帝!在应天府留了后手,现在还在燕王殿下那边报了道,这位祖宗但凡在这里出了点儿意外,他陆威灰飞烟灭事小,说不得大明都要动荡起来,那就事儿大了。 好在。 朱元璋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 在维持人设这方面又变得格外谨慎起来,无论是衣服还是神情姿态都很「黄十六」,甚至自己的粗布麻衣上都加了几个补子,完全不像是什么有钱被他们抢的主儿。 况且二人皆是身材壮硕,也不像是什么能被人欺负的。 所以这些人只是随意抬眼一看,就又各自垂下眸去了。 朱元璋径直走到昨日见到过的那对母子面前,小孩儿身上已经套了件粗糙的新衣,生病的妇人身上也盖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布料御寒。 “你……你们是谁?要……要做什么?” 小男孩注意到朱元璋和陆威正朝自己走过来,神色之中顿时弥漫出恐惧、害怕的情绪,却故作镇定地挡在了自己母亲面前,年纪虽小,眼神却已然十分狠戾。 朱元璋也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 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这衣服,哪里来的布料?” “自己上街多讨些钱去买去!我的,你……你别想抢!否则我杀了你!”小男孩愈发防备,声音略带一丝颤抖地放着狠话,一手已经紧紧握住被打磨锋利的石头。 看到对方草木皆兵的模样,朱元璋心中不由生出一阵感慨,仿佛脑海里想到了什么,轻叹了口气。 残酷,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这么残酷,一场雪,一小块材料粗糙的布料,都能逼得人发狠成这样,逼得穷苦百姓面目可憎连一个小孩子的东西都要抢。 和当年年龄不大的他不得不四处游方之时,曾经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一样…… 而这场雪不过是刚刚开始。 这个破庙里的人或许走了什么运,低价买到了这些粗糙的布料,勉强挨过这个冬天,可此处只是偌大的大明皇朝之中极小的一处地方。 这里至少还是在北平城里。 北平城之外呢? 大明的诸多省、府、州、县,会有多少这样的「破庙」,多少这样的孩子,多少这样呆滞麻木等着去死的人? 总不可能人人都这么幸运,哪儿哪儿有人卖这种,靠着乞讨那点微薄收入就能买得起的衣服料子吧?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 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这份骤然涌起的情绪收拾起来,摊开双手对小孩道:“咱什么时候说要抢你的衣服了?咱问的是你这衣服、料子是哪儿来的,怕什么?” 小男孩没有察觉到朱元璋和陆威的敌意。 神情放松了不少。 却还是不甚客气地道:“都说了你们去买啊!就在往前三条巷子,路口那家商铺里!” 朱元璋点了点头。 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悄悄地往小男孩怀里塞了几十个铜板,随后便带着陆威拂袖而去…… 普天之下,这种地方,这样的人群不知几何,若是想要出手相帮哪儿帮得过来?否则他洪武大帝朱元璋就不必年年为了这些国事操劳烦心了。 塞些铜板,约莫也是塞给了当年的自己罢了。 出了破庙。 二人一路拐出了这个巷子。 朱元璋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呢喃道:“有人卖……是个商铺,是特意去生产这种不值钱的布料?商人重利,连小乞丐走运一些都能买得起的东西,却显然不会有多少利润,谁会去做这种赚不到钱的生意?” 第222章 等等……锦衣卫也掺合其中? 朱元璋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奇怪,其背后的动机简直就是毫无逻辑的:“此事吃力不讨好。” “这些布料虽然粗糙,想来原材料是不值什么钱的,可是再便宜的原材料,想要将其织成这种横竖整齐、颇具规模的布料,都要先将材料纺成纱线,再由织布工人进行编织,占一台织布机子,人工费用也不会低。” “卖这种便宜的价钱,算起来铁定是要亏的……难不成有什么商人特地做慈善的?” 朱元璋轻声呢喃,琢磨着道。 “会不会是……燕王殿下的意思?” 陆威沉思了许久,试探着问道,北平城作为燕王治下之地,做这种善事似乎是最合理的。 然而,朱元璋却是轻嗤了一声,直接摇头,十分笃定地道:“不会是老四干的。” 陆威顿时面露不解之色。 朱元璋则继续道:“昨日老四突然见到咱出现在北平,一时之间只怕三魂吓得没了七魄,而在地牢里,咱一时气愤,还曾经质问过他,他治下的北平城里怎么还能冻死了人……当时老四是如何反应的?” 陆威沉凝回忆了一下,随后面露恍然之色。 他记得,燕王殿下迟疑了许久,最后虽然十分恭顺地认了错哄着陛下,可是燕王殿下似乎也颇为委屈,约莫是觉得这天冷是老天爷的意思,他也管不着,却被陛下劈头盖脸地给训斥了一顿。 陆威立刻明白过来,陛下为何这么笃定这件事情,不是燕王殿下做的。 他应声道:“准备这些粗糙的布料并非一日之功,若此事是出自燕王殿下之手,昨日燕王殿下被吓成那样,还被您如此质问,必然早就说出此事来平息您的怒火了。” 朱元璋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老陆,一路过来,你这脑瓜子倒是变聪明了许多。” 陆威谄媚地嘿嘿一笑。 立马趁机拍马屁:“这叫近朱者赤,日日跟在天子身边总沾染点龙气,天天跟在老黄你的身边,学不到你的一半儿,也总该开点窍了。” 被陆威这么一哄。 朱元璋本来有些凝重的心情顿时都变得轻松了不少,一边按照破庙里的小孩儿指路的方向往前走着,饶有兴趣地道:“咱去看看这北平府里出了个什么大善人。” 二人按照小孩的说法,一路向前走了三条街的距离。 那间商铺就在路口,十分显眼,不仅于因为地理位置不错,更因为此时那家商铺门口已经大排长龙,十分拥挤和热闹,许多衣衫单薄、破烂、褴褛之人都站在队列之中踮着脚尖往最前方看过去。 大部分人虽然面容枯槁瘦削,但他们死死盯着前方的眼睛里,却似是闪烁着光彩一般,仿佛给这阴恻恻的天,给这寒冷的冬天都添了一丝生气。 除了这些衣衫褴褛之人。 一些身上穿着粗布麻衣的,则是偶然驻足,略略看了一眼商铺里的布料,摇了摇头就走掉了,对于这些人来说,商铺里卖的东西却是看不上的了。 “你去打听看看。”朱元璋对陆威道。 “得嘞,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去就回。”陆威立刻应声道,随后小跑着往前方商铺的方向走了过去。 在人群之中打探问询了一番。 便又小跑着朝朱元璋的方向回来了。 “老黄,倒是好像给你猜对了,咱装作不敢置信的样子去询价,对方就什么都说了,说是他们家老爷想要做些善事祈福积德,这才低价贩卖这些布料。”陆威对朱元璋道。 说完还忍不住吐槽着嘟囔了一句:“不过咱还是觉得有些怪,要做善事便做到底,送人就是了,这些连衣服都穿不起的人,即便是这个价格也是要让他们肉疼许久的,他非要抠搜这十几个铜板做什么?” 看着商铺门口这大排长龙、生机勃勃的场面。 朱元璋却是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还就得抠搜这十几个铜板才行,这商铺的老板是个真正的大善人,也是个真正有智慧的人呐。” 原本还在吐槽的陆威却是满脸不解之色,道:“大善人?智慧?”他想不明白。 朱元璋呵呵一笑:“当然是个大善人,有大智慧。” “你且想一想,这些布料要是白白送人,白得到手的东西,天下人谁不想要,就算是不缺这东西的,也会想方设法地去领一领,但要那些勉强够温饱的人花些钱去买这种十分粗糙的布料……除了真正走投无路的人愿意,旁人就看不上了,所以卖这些粗糙的布料,是这商铺主人深思过的。” 陆威深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目光一亮道:“哦~~是这个道理,果然还是得你老黄啊,这功力咱学一辈子都学不来,嘿嘿嘿嘿。”他挠着头又神不知鬼不觉拍了个马屁。 朱元璋这一路也被拍的舒服。 继续笑呵呵地道:“所以才说他是真正的大善人啊,别看这些布料材料粗糙,可是生产成本却是绝对不低的,要找人进行纺纱,要用织布机一匹一匹地织出来,这人工费、机子费用就绝对不低,唯一能节省的也就是麻、棉这些原材料。他卖这么便宜,不是做善事是什么?” 听到朱元璋这么说。 陆威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看向商铺方向的目光之中都多了几分敬意:“想不到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之中,还是有真正的善人的。” 朱元璋也认可地点了点头:“咱从前也没见过这样的,今日算是见了个新鲜了,回头打探打探这家商铺的底细,让老四该赏他!” 陆威应声道:“咱明白你的意思……” 不过他似乎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什么不得了事情一般,盯着一个地方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朱元璋心中觉得奇怪。 蹙眉问道:“老陆,你这是怎么了?” 路子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同时还揉着自己的眼睛道:“老黄,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我好像看到了昔日一个有几分交情的同僚进了这商铺去……” “锦衣卫?”朱元璋问道。 第223章 这是……小狼崽子的手笔!? “正是,当年咱承蒙蒋指挥使救下咱一条命,还给咱一个在锦衣卫历练的机会,有时候要与其他同僚执行任务,偶尔攒下些交情。” “方才虽只是匆匆一瞥,但咱心中也能有六七分的确定。”陆威伸长脖子朝商铺的方向看着,颇为笃定地道。 朱元璋微蹙起眉头。 也是目光一凝,顺着陆威的目光朝里面看去,他平日里大多只和蒋瓛他们这些指挥使、指挥佥事交接,就算是锦衣卫里的千户也不一定全都见过。 他的面上露出凝沉的思索之色:“给咱进去探探,咱要你有十成的把握确定这家商铺与锦衣卫有纠葛。” 朱元璋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急切之意:如果这家商铺与锦衣卫有纠葛,那…… 与此同时,心中则已经开始在整理着似有些头绪但又似乎杂糅成一团的乱麻了——此事似乎并不简单! “好,咱再去探探。” 陆威立刻应声道,随后再次朝商铺的方向走了过去。 锦衣卫是一个严密性极强的组织。 不同户所之间并不知知晓对方的任务,一般只对自己的直接上级汇报工作,陆威自然也就不怕暴露什么,只说自己是来北平执行任务的就是。 等待之际,朱元璋随意在旁边找了个没人的茶摊坐了下来,如同一个老农一般双手插袖,静静地看着商铺门口的来来往往、熙攘喧闹。 雪后的北平充斥着冷冽之意。 但此刻,朱元璋却觉得这寒冷之意仿佛被那些翘首以盼、排着队的褴褛百姓呼出来的热气给融化了许多。 “他们有衣服穿了,脸上笑得开心,真好哇。” “家里多这么一块衣料,一些可能挺不过这个寒冬之人,或许就能挺得过去了。” 朱元璋哈着热气,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呢喃道。 当年他苦过,也当游方和尚游历天下,不知曾见过多少冻毙风雪之人,同样也见过不少这样,因为幸运,多了块布料,多讨到几个铜板,就堪堪挨过去捡回一条命的。 人命,有时候就是如此轻贱。 “唉……” 朱元璋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感慨道:「若是天下间多些这样的大善人,拿些自己盈余的银钱来做这些事情,每年也不知能少死多少人。」 但随后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惜,天下哪儿那么多大善人?」 「锦衣卫……说不得也是人太多,陆威看错了,那小狼崽子就算真有这心,造出来这么一批布料,也不至于傻到千里迢迢送到北平来吧?就算真的搞了,也得先紧着应天府一带的百姓不是?」 他承认,一开始听到陆威说见到锦衣卫的时候,心里的确激动了一下,想到了那个满肚子黑水的小狼崽子。 毕竟蒋瓛在这边的暗线都已经交给了陆威,现在除了陆威手上的少量暗线,其他锦衣卫势力是实打实地握在朱允熥手上的,锦衣卫出现在这里,不是朱允熥的意思是什么? 但转念一想,就觉得这其中漏洞百出,越坐在这里看着人来来往往,越觉得不可能。 以朱允熥这小子肚子里的黑水。 难不成会给朱棣平白增添业绩和民心?显然不可能。 他觉得这可能性,还比不上锦衣卫和这商铺老板有什么私交的可能性大。 人来了又去。 不知过了多久,朱元璋耳边才传来陆威的声音:“老黄,探到些消息了。” 朱元璋回过神来,并未带着什么期待,道:“如何?” 却听陆威应声道:“刚刚看到的,的确是咱认识的那个同僚,咱进商铺和他聊了几句,不敢问得太多,但旁敲侧击的也确认了,他在这里的确在执行公务,这商铺老板应该也是他手底下的商贾线人。” 闻言,朱元璋一颗平静下来的心脏再次疯狂跳动起来,压着声音不敢置信地叹道:“所以……真是这小狼崽子的手笔!?” “约莫是了。”陆威颇为肯定地道。 “不是……” “这小狼崽子他……” 朱元璋一下子话都说不太利索了,再次陷入沉思,紧蹙着眉头试图理清思绪。 “小狼崽子,布料,北平,救济百姓……”朱元璋脑海中浮现出当日那个一鸣惊人的孙儿的身影,又是惊喜,却又是不解:“他要救济百姓,怎么挑着北平这边的来救济?花自己的人力物力给老四打名声?先紧着应天府那边不是对他最有利的么?还是说……” 思索间,陆威又补充道:“对了老黄,铺子里那位同僚……似乎和北平府这边的煤运司还有交接。” 朱元璋一双眉头不由蹙得更紧了。 表情都变得有些一言难尽:“煤运司?怎么又跟煤运司扯上了?那不是小狼崽子用来给大明各省、府、州、县运送、存储那些不中用的煤炭设立的么?” 说到这话。 朱元璋目光一凝,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整个人呆滞在原地没有再说话,而是安静地沉思着。 许久。 他才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煤运司在大明各省、府、州、县都设有煤炭存储点,他可以通过全国的陆运、漕运运送煤炭,也可以运送其他的东西,譬如这种布料!” “如果这件事情是小狼崽子做的,他不可能单单送到北平来卖……所以……他不会是暗中把这种布料运送到各地的煤运司,然后向百姓售卖吧!?” “或许,不止北平有,北平以南也有!?” “这小子曾经说过,「事以密成」,这种事情如果一早被人知晓,说不定还不好推动下去,悄悄地做反而阻力会更小,或许……以那所谓的煤炭运送给全国各地百姓取暖,是他的幌子?运送布料才是真的?”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小狼崽子喜欢用这一招。” 朱元璋越想越觉得是朱允熥那小子的风格。 想到这些,一颗心脏疯狂跳动,心中如同涌动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一般无法平静。 然而,正当此时。 旁边的陆威声音带怯地,悄悄泼了盆冷水:“但是吧,这个啊……老黄啊,要做到这些,陛下首先得能搞出来这么多布料吧?咱刚刚看了一眼,这铺子里正在售卖的布料可不少啊,光一个北平就这么多,若是全国各省、府、州、县都这么卖,那得产多少布料啊?” 第224章 是工部的织布机,还有工业司! 被陆威这么一提醒。 朱元璋顿时神色一滞,感觉自己身上正热乎着呢,一下子就有一盆冷水从头顶上浇了下来…… 瞬间就沉默了下来。 嗯…… 他不得不承认,陆威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 纺线、织布,都是耗费时间、耗费人力的活计,那小狼崽子这才登基多长时间,再怎么想都不可能造出来那么多布供给到整个大明皇朝啊! “这件事情,会不会是什么巧合?或者是咱消息不敢探得太明白所以才看起来怪怪的?”陆威试探着道。 朱元璋却没有说话。 看着人来人往的商铺门口,沉默了好一阵儿。 这才再次开口道:“不对,应该就是那小狼崽子的手笔!这件事情旁人做不到,他不一定!” 关于朱允熥的动作和动向,他算是不知情者之中掌握情报最多的了。 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细细一想。 再把自己之前陆陆续续收到的那些情报捋一遍。 朱元璋几乎是抓住了重点:“是工部的织布机,还有小狼崽子自己一手组建的工业司!” “没错,串起来了。” “那个被称之为「奇技淫巧」的工业司这些日子在做什么?除了每旬配合传媒司印刷报纸之外,只做了一件事情,大肆砍伐应天府一带的草木、树皮、藤蔓!被应天府的百姓、朝廷言官戳着脊梁骨骂。” “而工部,在入冬之前反而停了织造局、织造坊的作业,倒腾他们那些织布机,此举同样为人所诟病,被认为是间接地抬高了坊间布料的价格。” “现在咱明白过来了!” “他最终的落点,在这一批粗糙的布料上!你看那些布料的材质,像不像是树皮、藤蔓一类的原材料编织而成?”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陆威道。 有时候一团麻看似混乱无头绪,可一旦找到了一个头绪,往往就能将其顺着一路捋清楚。 朱元璋一口气从布料材质,捋到工部、工业司这段时间的动静……愈发觉得这一切顺理成章了起来。 陆威则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以那些原材料做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 “不是好像!而是的确就是!哈哈哈哈哈!”朱元璋一下子觉得自己混乱的思绪一阵清朗,忍不住痛快地朗声大笑起来。 “那小子手段多得很。” “说不定让工业司捣鼓捣鼓、工部那边织布机捣鼓捣鼓,搞出了什么手段提升效率呢?”把事情从头导致捋顺了之后,朱元璋的想法自然就大胆了起来。 况且旁人不知道朱允熥的底细。 他却是知道不少。 想事情自然不会拘泥于一些常理:这小子都有方法批量烧制那些透明琉璃了,怎么就不能大胆一点去想,他有方法让工业司纺出来足够量的纱线,有方法让工部织出来足够的布料?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什么手段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生产出来这么大批量的布料,连北平这边都送过来了?”陆威却是一脸不敢置信地道。 纵然朱元璋知道陆威这话吐槽得合情合理,但显然这盆冷水依旧泼不到他的头上去,反而似是心情舒畅地继续朗声大笑着:“哈哈哈哈……” “具体什么手段,咱就不清楚了。” “咱就说,这小狼崽子做事情,不会无的放矢!” 朱元璋不以为意地道。 虽然对这所谓的「手段」没有一点想法和头绪,语气之中却是十分笃定,言下之意就是:我虽然不清楚他有什么手段,但我相信他一定有这样的手段! 不因为别的。 一个被打压了十数年,抓着他一个假死的消息,就能够在一夜之间让应天府改天换地的人。 一个在上位之前能够压抑本性隐忍十数年。 而在压抑了十数年之后,一朝登临大位之后,依旧有足够心性筹谋隐忍的人。 不会犯那样的错误! 之前他有八九成的把握,而如今看到这蛛丝马迹,他心中已然有了接近十成的把握! “给蒋瓛递个消息去,让他多留意留意此事。” “咱现在就是有点好奇,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哈哈哈哈哈哈!”朱元璋对陆威道。 陆威心中虽然十分不解朱元璋为何如此笃定。 但朱元璋有令,也只能遵命应声:“明白,咱会让蒋指挥使多多留意。” “这孩子……有杀伐果断的一面,同样也是个有慈心、有智慧的,是个好孩子。”朱元璋站起身来,颇为感慨地看着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商铺门口,看着那些人面上的希冀、面上的喜悦,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吐出一阵白雾,感慨道。 顿了顿才面带笑意地站起身来。 挑了挑眉道:“越来越有意思了,咱再去别处逛逛就回去了。” …… 与此同时。 燕王府。 朱棣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一张英凛的面容之上,此刻却弥漫着忐忑、犹疑的意味。 门口的脚印来来回回密密麻麻。 显然他已经站在这里踌躇了许久。 昨天他和道衍和尚下棋下得好好的,突然来了个活爹把他吓得半死,原先的计划、筹谋似乎也在昨天被完全打破。 应天府发生了什么…… 父皇的意思是什么?父皇来北平找他是做什么? 这些他有猜测,却也不敢妄加断言,只有去见了朱元璋,和朱元璋谈过之后,才能有些头绪。 但是吧…… 威震北疆的燕王殿下他也有怕的啊,洪武大帝,谁特么见着了能不腿肚子打颤? “罢了。” 犹豫许久,朱棣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向前迈出了一步。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的,朱棣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 却在此时。 府中小厮小跑着来到他面前。 禀报道:“启禀殿下,北平城里有家铺子,十分奇怪。” 第225章 斗智斗勇,难以启齿啊! 北平城里的一家铺子。 能有什么稀奇的? 其实按照他原本的性子,对于这样的消息甚至会懒得去听,但人在面对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时,都是有些逃避心理的,所以他顿住脚步问道:“铺子?什么铺子?” 见朱棣居然直接问了起来,小厮都有些意外。 商铺,本不会是什么重要消息,但这次这铺子又着实奇怪,他这才来禀报的。 不过他不用格外费口舌解释,倒也乐得省事儿。 开口道:“启禀燕王殿下,是一家布料铺子,他们卖的不是绸布、棉布、麻布一类货物,而是一种材质十分粗糙,比麻布还不如的料子,品质不好,卖价十分低廉。” “随便一合计就知道这生意亏大发了。” “偏那铺子的货品数量还不少,生意正做得火热,这天下哪儿有这样傻的人?这不得赔得倾家荡产?” “属下觉得此事十分蹊跷,这才想着来禀报王爷。” 听小厮这么一说。 朱棣也微微蹙起眉头来,心中也觉得奇怪,这世界上没有傻子,做生意的更没有傻子,事出反常必有妖。 当即好奇地问道:“具体查过此事没有?” 小厮点了点头:“据说是这商铺老板为了积德积福,想要做些善事,听起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不过真的有人会为了做善事把自己做得倾家荡产么?” “小人愚笨,想不明白这些,只能请示王爷。” 朱棣蹙起眉头来思索了片刻,一时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干系,只能摆了摆手道:“本王知道了,下去吧。” “是,殿下。”小厮应声退下。 朱棣愣在原地沉吟了片刻。 便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以及道衍师父熟悉的声音:“殿下,此事虽有些蹊跷,却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情。” 已经驾崩的朱元璋突然出现在了北平府。 即便道衍再淡定。 也是很难在庆寿寺坐得住的了——对方手里首先有他想要的信息,更有可能知道淮西勋贵身后那人的身份,其次,朱元璋这个人本身,就能给他们起事加码! 所以今天赶了个大早就来燕王府和朱棣探讨佛法来了。 被道衍和尚这么一提醒。 朱棣立刻从开小差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先是在心里挣扎了一下,随后才坚定决心,沉声道:“本王明白。” 突然冒出来的活爹。 该见总是要见的,只当是早死早超生了…… 骑马太张扬了,堂堂燕王殿下频频去自己的死宅,这难免可能会节外生枝。 因此,出了燕王府,朱棣是一路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出行的。 透过不时被寒风吹起的马车窗帘。 朱棣也亲眼见到不少衣衫单薄褴褛之人抱着一些常人不会要的粗糙布料,面上带着与他们形貌略显一丝违和的笑意;同样也见到不少人似是听到了这个消息,十分急切地朝某个方向聚集而去…… 来来往往,竟是给有些死气沉沉的北平城街道,莫名添了几分生气与暖意。 “商铺,粗糙布料,做善事……” “光是本王一路见到的货就不算少了,可见那铺子卖的货的确算不得少,这么多货,几乎是白送了,那铺子老板当真是傻了不成?” 朱棣忍不住悄悄嘀咕,心里隐隐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可是却又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思索间,他也来到了朱元璋现在所在的那间私宅。 本来心里正忐忑着呢,没成想,刚好在门口碰到在街上刚溜达了一圈回来的朱元璋。 他下意识地有些紧张。 不过门口人多眼杂,他也只能和朱元璋交换了以一个眼神,默默和朱元璋进了宅子里,屏退了左右,这才喉咙有些发紧地道:“爹?……你……你去逛街回来啦?” 儿子天生怕老子,更何况还是这么厉害的老子。 这种刻在基因里的压制一时是很难消除的。 “嗯。”朱元璋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道:“咱还没去找你呢,这就着急过来了?” 他明面上没有说什么,心中却是暗暗一凛:「是真牵挂咱?还是牵挂着应天府?」 朱棣嘿嘿一笑:“爹你死而复生,我这做儿子的当然激动万分,至今还以为昨日之事是做梦呢!今日又见到了爹,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他当然是先挑着好听的话来说的。 说完这才旁敲侧击地道:“不过这件事情也着实把儿子给吓着了,毕竟爹你的身份本就不寻常,是我大明皇朝人人仰赖的洪武大帝,您这都还好好儿的,应天府那边的新皇却却都已经登基两月有余的时间了,也怪异得很呐。” 毕竟是日后的永乐大帝,就算面对血脉压制,这点心理素质还是有的,就是手心有点儿冒汗。 朱元璋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面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尴尬之色——呃……咱想操作一波把自己给玩儿下来了,你这让咱咋说? 顿了顿,他才把问题反抛了回去,道:“那老四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几十年的老领导不是白当的。 这下轮到朱棣尬住了:“呃……” 你这话问得,我这当儿子的,还能当面揭你的短儿不成?说你被淮西勋贵造了反吗?说你英明一世老了老了着了人家的道儿,被撵到北平府来了? 朱棣承认。 嗯,他不敢,他怕这活爹恼羞成怒抽他。 沉吟了片刻,朱棣也没敢正面回答:“这……儿子远在距离应天府千里之遥的北平,也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如此。 但从朱元璋支支吾吾的情况来看。 朱棣心中其实也算是已经从侧面得到了答案:的确是在应天府栽了跟头,灰溜溜过来了——这的确会令堂堂洪武大帝难以启齿。 只是他想不到的是。 真正的原因比他预料的更加难以启齿…… 朱棣对朱元璋也不可谓不了解,自己这个爹肯定不是个认栽的主儿,于是目光微微一凛,换了问法:“爹你此番来找儿臣,想来是有何事要吩咐儿臣做来的?” 第226章 不得了的人?那不是咱好大孙么? “咱得了闲,来找你养老行不行?”朱元璋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目前来说,他还真是来养老的。 纵然他找朱棣的确是有自己的目的。 可以不能现在就说。 朱棣没想到朱元璋会是这么个回答,面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然后才嘿嘿一笑,附和着道:“嘿嘿嘿,这当然是行的,你是我爹,儿子给爹养老,天经地义嘛!” 说完这话,朱棣心里却忍不住纳闷儿起来: 「这……啥情况?莫非是我爹现在已经老了,干不动了,就连自己坐了二十几年的皇位都已经没有执念了?」 「这不合理啊!我爹哪儿是这样的人?」 「还是说……我爹是真的在防着我,怕我想要对他动手?似乎一切都如本王和道衍师父昨日推测的那样一般。」 想到这里。 朱棣脑海之中莫名浮现出道衍和尚的声音:【杀?还是不杀?已经是一个不得不开始考虑的问题了。】 朱棣背后一凉,倒吸了一口冷气。 立刻在心里对自己谴责了起来:「这是我爹!这是我爹!这是我爹!本王怎么可以这么想?」 「是否……是否还有其他的方法?」 「一旦爹在我手里的事情被人得知,二哥、三哥他们这些对皇位有想法的,一定不会让我捏着“洪武大帝”在夺位之中占据优势,所以他们首先就会直接指认这个父皇是假的父皇……反而把本王陷于不义之地。」 「除非……本王放弃?」 冒出来这个想法的第一时间朱棣就立刻把这个想法摁了回去——人的野心一旦膨胀,是很难收回去的,他不愿! 「养老……」 「对了!本王能不能,当做父皇从来没有出现过?暗地里好吃好喝养着他,这是否能算是一个折中的方法?唯一可惜的就是折损一些大事,少了个起事的幌子?」 一时之间。 朱棣心思陷入一片强烈的纠结。 人心是会变的。 纵然朱元璋这老爹对他具有血脉上的压制,有刻在DNA里的恐惧,也有洪武大帝的余威,可终究,如今已经时移世易了,人性从来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却在此时,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老四,你在想什么?” 朱棣顿时心脏一紧。 也好在他在北境历练多年,心理承受能力不弱,这才勉强在面上强行保持镇定,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啊?我……没在想什么啊,就是想着……咱爷儿俩好久没这么说过话了。” 人老了,反而越容易顾念牵绊于亲情,听到这话,朱元璋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感慨之意:“是啊,咱老了,从前能常常和标儿说说话,自从标儿去了,唉……” 见朱元璋被自己干扰,朱棣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同时却也忍不住吐槽了一句:「爹你是真偏心啊,干啥都只能想到我大哥……」 只是他却没有注意到朱元璋藏在眼底的一抹深意——朱元璋活了那么久,早就成了人精,况且他对这件事情早有防备,即便朱棣说话显得滴水不漏,只通过朱棣一些蛛丝马迹的细微神情,朱元璋心里就大概有了点数——自己这个儿子……是真的大了啊! 不过朱元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 毕竟这也是他一早就想过了的,他既然人都已经来北平了,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况且,一个英明的君主,必然是要有野心的。 只是心里…… 终归还是有一丝失落罢了——即便并没有看到朱棣脸上的笃定之意,但至少,他纠结了,犹豫了…… 另外一边。 朱棣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暂且有些杂乱的思绪撇到一边。 这件事情太难想了。 只能暂且按下不表,而是试探着问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似是随意地问道:“爹?应天府之中……是不是出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无论那个问题的答案如何。 其实对他来说,知晓淮西勋贵背后那个人的身份情况才是更重要的,只要他决心夺位,那个人必然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把英明如斯的父皇逼到北平来的人,一个拿捏得住淮西勋贵的人,一个在这种局面下把应天府局势稳定下来的人——绝不可忽视! “不得了的人物?”朱元璋一开始倒是没有反应过来,毕竟在他的概念里,「这个人」它压根儿也不存在。 朱棣点了点头,避开一些敏感的话题道:“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儿臣对应天府的情况也略有一些耳闻,还有应天府发行的那什么报纸,也传到了北平这边,据说……凉国公他们近些日子都开始做起好事来了?” “儿臣镇守北平,与凉国公他们作战的次数都不少,对凉国公他们那些人也算是有些了解,这……倒是不像他们的行为作风?”朱棣旁敲侧击地问道。 听到这话。 朱元璋面上这才露出一丝恍然之色。 他算是明白过来老四为什么会这么问了: 自己突然驾崩,一群以莽撞乱来出了名的淮西勋贵,裹挟着懦弱无能的傀儡少帝上了位,眼看着就是要乱起来的局面,结果却就这么稳稳当当地维持下来了! 最关键的是。 本来以为要在应天府开始乱搞的淮西勋贵,不仅没有变本加厉,反而一个个都撤了手,完全不乱搞,变良民了! 以正常人的思维来想。 这能没有个厉害人物在背后指点拿捏? 而实际上…… 想到这里,朱元璋面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嘿嘿嘿嘿……”脑海里则浮现出了那个一袭月牙白绸布衫的身影。 这不得了的人……那不是咱好大孙么? 面上是个白白净净的样子,肚子里面是个冒黑水儿的,把那群自己都有些头疼的淮西勋贵忽悠得服服帖帖,不仅是淮西勋贵,就连朝中的文武大臣,也是死死拿捏。 看到自家老爹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朱棣却是满脑袋的问号:“呃……爹,你这是……在笑啥?” 第227章 咱当然不能给咱大孙掉链子 笑了?提起那个人,自家老爹居然笑了。 这让朱棣顿时觉得万分诡异——那个人让纵横了一生的父皇阴沟里翻了船,父皇怎么会不恨对方!? 就算你能保持情绪稳定,也不至于……笑了吧? 被朱棣这么一问。 朱元璋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忘了形,不过他向来是个蛮横霸道的主儿,于是收起面上的笑容,直接反问道:“怎么?咱想到了开心的事情,还不能笑了?” 如果是旁人让他阴沟里翻了船,他当然会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把这船翻回去把对方弄死。 可这人是他的好大孙。 有这么个小狼崽把大明江山接过手去,纵然这小狼崽子是大逆不道了那么点儿,譬如偶尔在他灵位前蹦个迪什么的,也打乱了计划让自己狼狈了点儿,但总体上来说却正合了他的意——大明有了后世之君,自己有了后继之人。 关键他还是标儿的嫡子! 这又了却了朱元璋另一桩遗憾,标儿没能继承皇位,他的嫡子继承了,四舍五入不就等于标儿继承了嘛! 面对朱元璋的霸道,朱棣下意识犯怂,连忙道:“呃……当……当然。爹你一路舟车劳顿而来,如今心情不错,儿子当然也开心。” “这不就得了。” 朱元璋端起茶碗,不以为意地喝了一口。 朱棣十分无奈地抿了抿唇,试图继续把话题拉回到这个「不得了的人物」身上去,不过他没提朱元璋被「这个人」算计栽的事情,而是旁敲侧击地继续询问道:“那爹……对站在淮西勋贵背后此人,如何看?” 只要他藏有野心,对于他来说,这就很重要。 这是一个绝对不弱于道衍师父,连道衍师父都已经不敢小觑的人物,未来起事,此人极其关键。 朱元璋脸色微微一冷,用从朱允熥嘴里学来的话搪塞了一句:“如何看?咱用眼睛看!” 说完,便再次垂下眸子,缓缓品茗着茶碗中的茶。 显然拒绝了这个话题。 而垂下的眸子之中,却隐藏着一抹深长的意味,下眼睑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旁敲侧击地问了两三次了,看来老四是已经决然要夺位了……对于是他来说,一旦想要夺位,如今在应天府里运筹帷幄的那只手就是最关键的。」 「即便远在千里之外,老四对应天府的情况也猜到了个七七八八的准头了,一双眼睛已经死盯着奉天殿上那张椅子了,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小狼崽子这个变数。」 「如果不是小狼崽子把什么事情都蒙在鼓里,只怕他这些如狼似虎的叔叔们的矛头,就已经直接指着他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心中不由得一阵慨叹:「小狼崽子的目光还还真是长远啊……从一开始就在防备着如今的局面了。」 「连老四都这样,老二、老三……还有他其他的叔叔们,大概也是各怀异心。应天府朝堂上的骄兵悍将、文官集团,其实也都在盯着他手里的权柄……」 「若非如此……」 「只怕产出那些粗糙布料,直接明面上去造福天下百姓这样的事情,只怕会因为各种各样、各方面的阻力做不成,以他那个“昏君”的名义去做,反而不惹人注目!」 「咱大孙想了这么多,筹谋了这么多,咱当然不能给咱大孙掉链子。」 正是因此。 对于朱棣臆想出来的那个“不得了的人物”,朱元璋自然不会把朱允熥给供出来。 朱棣自然也已经察觉到朱元璋不愿意聊这个话题,赶紧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意,换了个话题缓解尴尬道:“嘿嘿,爹说了这么多,这茶是不是已经凉了不少,现在天冷,儿子让他们给爹换一壶去。” 面上虽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心中则是暗暗一阵凛然:「此人竟那么厉害?连父皇如此英凛神武、蛮横霸道之人都闭口不谈,不愿意提及么?看来他的确是站在淮西勋贵身后把父皇给坑惨了啊!」 在他看来,就算朱元璋没有说什么,但这个「没有说什么」其实也透露出了许多信息。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便十分警惕起来,甚至心中多了几分忐忑和畏惧之意。 这特么到底是个什么神仙? 朱元璋敛起自己眼中的深意。 将茶碗里剩下的茶水,粗犷地连着里面的茶叶都不以为意地灌进嘴里一饮而下:“喝个茶,哪儿来那么多讲究。” 随后饶有兴趣地顺着朱棣提起的话题,道:“你说起这天儿冷的事情……倒是又让咱想起来了,昨日咱还看到你北平府的街上冻死了人!” 冻死人,这种事情本来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不值得反复提,不过…… 撇开应天府的话题不说。 朱元璋本来就对朱棣也存了几分试探之意,如今朱棣提起天气,而今天他一大早出门逛街,又看到自家好大孙的施为居然都已经悄悄弥漫到北平府一带来了,朱元璋自然就想看看,自家这个老四,会有什么好的想法,毕竟昨天虽指责了一句,可是在地牢里匆匆忙忙的,也没看出来什么。 听到朱元璋这话。 朱棣一时恨不给自己来上一个大逼兜。 特么的好端端我提这茬儿干嘛? 不过……天儿冷了冻死人……这不是常规操作么?每年都要发生的事情,昨天揭过去了也就罢了,怎么今天这活爹还盯着不放?魔怔了? 当然,就算他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在奔腾,面上也还是不敢造次的。 沉吟了片刻。 朱棣才紧促起眉头,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委屈巴巴地替自己辩解道:“爹呀,你说这老天爷的意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儿子也左右不了天地四时啊。况且南方便也罢了,这里地处北境,天气更是寒冷严酷,更甚于应天府一带许多……” “老实说,此事爹你也不能扣儿子头上吧。咱大明皇朝,每年冬天不都得这么死人么?” 朱棣声音有些弱弱地道。 昨天说起此事的时候,是在地牢里,他还把自家老爹给逮了,朱棣心虚,想着一味认错敷衍过去,没想到今天会被再次提起,他当然还是觉得委屈,也把这委屈诉了出来。 他感觉自家老爹就是魔怔了。 一件这么稀松平常的事情,非死逮着为难他…… 第228章 这个和尚危险!咱不能再等着了! 朱棣说完,便听到自家老爹轻叹了一口气:“唉……”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家老爹虽然没有多说什么,神色之中却似是带了几分失望的意味一般。 总给他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他心中也是一阵纳闷儿——这事儿是过不去了? 想到这里,朱棣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目光突然微微一亮,道:“对了,爹你提起天气冷这件事情,儿子倒是也想起来一事:今儿一早儿臣便得到消息,说是北平府里出了位大善人,在北街那边售卖廉价布料,这布料就是穷苦人家也都是买得起的。” “北平府有这么位大善人,今年冬天百姓的日子必然要好过许多,想来是爹你来北平府了,爹你一向恩泽天下,北平府这才出了这么位大善人。” 朱棣顺带着给自家老爹顺了顺毛。 同时也心中想着:虽然不知道这商铺是否有什么蹊跷,不过现在总也是能拿出来顶一顶的,虽然这「大善人」和他没什么关系,但至少也能算他……治下有方吧。 听到朱棣这么一说。 朱元璋顿时更无语了。 如果不是陆威发现那家商铺里有锦衣卫,他倒是还真能被朱棣给哄一哄,但是…… 想到这里,朱元璋面上虽没有表现出什么,心中却已经开始暗暗腹诽起来:「跟你有关系吗你就往自己身上揽?还当是你治下有方,地方上出了大善人?那是咱大孙弄的!」 “罢了,滚吧滚吧。”朱元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 “那儿臣,就先回府里去了。”朱棣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告退跑路。 看着朱棣离开的背影。 朱元璋面上略带一丝怅然之色,摇了摇头:“咱怎么觉得……这一趟北平……是白来了?” 在北平府走了走。 他其实不得不承认:朱棣这北平管得其实还挺好的。 北境那边的残元势力都知道他燕王朱棣的名头,北平府这边虽说有人冻死吧,但平心而论,比起他沿路而来见过的诸多州、府、县都要井井有条许多。 想到这些,朱元璋自己都有些纳闷儿地呢喃了一句:“不过咱怎么还是看着不太得劲儿?嗯……好是好,就是比不上咱大孙那些花里胡哨的操作。” 说到这儿,朱元璋面上不禁露出几分笑意。 他双手负后。 缓缓走到门口,看着外面屋脊上还没融化的积雪,轻叹出了一口雾气:“谁说的天地四时不能左右?咱大孙能!” 正在此时。 陆威的声音远远传来:“老黄,这都大中午的了,听说北平这边的卤肉饭好吃啊,厨房那边都准备好了,咱去吃着试试看去。” “哈哈哈!咱试试!”朱元璋朗声笑着,应声道。 不同于寻常的皇帝。 他一向节俭,保留着许多农民的习惯。 就是当了皇帝之后,一日三餐也是和马皇后弄几个菜吃吃,有时候说不定还是马皇后自己下厨。 一个卤肉饭,也能津津有味,况且他现在心情还不错。 和陆威大快朵颐了一顿之后没多久。 陆威便收到了一条暗线消息。 “老黄,是从庆寿寺那边探到的消息,你昨天特意让咱留意了一番。”陆威立刻如实汇报道。 “怎么说?”朱元璋问道。 陆威环顾了一周确定四下无人,道:“这庆寿寺的主持的确很喜欢和燕王殿下讨论佛法,燕王殿下常出入于庆寿寺之中,这道衍和尚也喜欢到燕王府去,今日一大早,道衍和尚便又去燕王府了。” 闻言,朱元璋双眼微眯。 目光一凛道:“咱也说……老四虽然打仗十分勇武,但在咱面前,总还是有怕处的,以前怕咱的时候都是能躲着咱就躲着咱,而这一次……昨日都吓成那样了,今日咱还没召他来,他居然自己就来了。”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 朱元璋对朱棣还是很了解的,知道自家老四以前就是个调皮的,像是现在这种情况,自己不找他,他恨不得躲在燕王府里不来了。 道衍和尚作为朱棣的主录僧…… 原本相互之间探讨佛法,来往频繁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今天来这么一遭…… 就很耐人寻味了。 朱元璋目光微微一凛,道:“小狼崽子说的果然一点儿错没有,这道衍和尚就是个搅屎棍,天天撺掇着咱家老四去夺位!要不是那时候经常听小狼崽子嘀嘀咕咕,咱还想不到,当年挑选出来一个和尚,本意是为咱妹子祈福,让他们这些小兔崽子修身养性、安分手机的,如今竟成了撺掇咱儿子夺位的元凶!” 原本他心里还有一两分的不确定。 现在也算是完全确认了…… 与此同时,心中也不由产生了一阵危机感:“道衍和尚这种人,不是个安分的,小狼崽子也说过,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嘶……” 朱元璋沉默下来,陷入一片沉思。 片刻后才深吸了一口气,道:“老四刚才在咱面前是纠结、犹豫过的,但至少咱没在他的眼里看到杀心,可是……” “这个黑衣和尚……似乎比老四还要积极!说不定会为了给老四加件衣衫,对咱起心思也未可知啊!” 说到这里,朱元璋瞳孔微微一缩。 思绪不由飘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称帝登基,还不是洪武大帝。 不为别的,而是他上头还顶着一个小明王。 虽没有实权兵权。 却有一个名头。 那时候……廖永忠也是这么跑到他跟前儿来,说要对他以命相酬,然后带着小明王沉了江。 “这个和尚危险!咱不能再等着了!”沉吟半晌,朱元璋收回了自己的思绪,道:“陆威,去燕王府走一趟,把老四,还有他身边那和尚喊过来!” 第229章 更大的变数,的确不能留了! 另外一边。 朱棣则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回了燕王府。 这期间。 道衍和尚一直在府中等候,还特意将丘福都叫了过来。 他知道,今日燕王殿下回来之后,必然是需要一个决断了——无论是由燕王殿下来做……还是他和丘福来做! “殿下,京中情形如何?” 见到朱棣的身影,一直在庭中踱步,完全平静不下来的丘福率先忍不住开口问道,一双眸子格外锐利。 从昨天听过道衍师父的那些话开始他就知道,有些事情他是不得不做的了……此事关乎燕王殿下的将来,也关乎他的荣辱乃至性命。 朱棣目光凝重地左右看了一眼,连今日的午饭都免了,直接遣散在场其他人。 而后才沉沉开口道:“父皇对于此事的态度……很奇怪。本王委婉地问起京中情形,父皇面上是有些尴尬的,可见他的确是在淮西勋贵手里翻了船……但……” 这时候,道衍和尚却是有些等不及地问道:“殿下可曾问过淮西勋贵背后那人的情况?” 在他看来,朱棣说的这些都不重要。 或者说,他早就猜测到了这些,朱棣此行不过是证实自己之前的猜测罢了,大多都在意料之中。 他只关心一件事——淮西勋贵背后的手。 没别的。 近些日子以来,他总隐隐有种莫名的压力,总觉得自己已然不似从前那般从容和得心应手了,甚至这都已经两个月的时间了,他所设想的事情竟然都无所进展。 而细细深思,这一切的原因归根结底,就在这个神秘莫测的推手之上。 虽然他觉得不太可能。 但一种直觉却在告诉自己:自己好像被针对了! 至少道衍和尚不得不承认——对方绝对不简单,需要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对付。 朱棣点了点头:“自然是问了的,只是本王接连提起此人两三次,父皇对此人闭口不谈,完全不愿意提及。” 道衍和尚目光一凛。 神色凝重地深吸了一口气,蹙眉思索道:“此人到底是何人物?连纵横了一生的洪武大帝也受了其挫败?想来陛下英明一世最终却着了此人的道,也许是面子上过不去了。不过好歹,也解了贫僧心里最后一点疑影儿——淮西勋贵背后的确存在这么个推手!” 朱棣则迟疑了片刻补充道:“有一事本王觉得奇怪。” “何事?”道衍好奇道。 “本王提起此人的时候,父皇他,发笑了!这让本王感到十分不解。”朱棣道。 “发笑?”别说朱棣,就是道衍和尚都完全摸不着头脑,听到这话一脸懵逼,“莫不是……殿下看错了?” 朱棣摇了摇头:“绝对没有看错。” 道衍和尚紧蹙起眉头,只觉得这是完全没有道理、无厘头的一个信息:“那这的确是怪事,贫僧也觉得毫无头绪……” 一旁的丘福则是忍不住提醒道:“殿下,道衍师父,人发笑也有诸多原因,有人气急了还发笑呢,此事想来是无关大雅,咱们还是把注意力放在正题上来吧。” 道衍和尚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虽然丘福这话也不无道理,但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只是怎么想都没有头绪就是。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钻牛角尖的人。 只在心里暗暗记了一下这件怪事,就看向朱棣问道:“此事就暂且按下不表吧,不过此次陛下遭逢大难来北平找燕王殿下,就没有什么事要殿下来做的?” 朱棣道:“本王的确旁敲侧击地问过此事,但父皇却是一副要在本王这里养老的态度,丝毫不提想要本王出兵清君侧,协助他复位,父皇不提这茬儿,本王自然也没有立场主动提起。父皇心思难测,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道衍和尚沉默下来思索了片刻。 下眼睑微微一颤。 垂着的眸子里隐现一抹杀意。 “贫僧认为,陛下若真属意于燕王殿下,经过昨日到今日这段时间的缓和,应当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和殿下摊牌,让殿下您出兵清君侧了。” “如今陛下却只字不提,无非是两个打算,一个是在防着殿下,另外一个则是在考察殿下,毕竟当朝亲王众多,陛下可以依靠者,不止燕王殿下一人。” “殿下若是不主动把握住此事,便是将未来放在了一个有多种选择、且君心难测的陛下手中。” 说到这里。 道衍和尚眸中的笃定和杀意更甚。 即便是朱元璋的确对朱棣有意,他的主张都是直接杀了取一个其他藩王的支持和天下大势。 更遑论现在得知朱元璋连立场和选择都不是坚定的。 这变数就更大了。 那这位洪武大帝……就更不能留了。 “殿下一旦要主动出手把握此事……” “其中的选择和道理,贫僧以为殿下心中应对已经有了考虑和衡量。”道衍和尚明里暗里地提醒朱棣道。 这次,朱棣没有接他的话茬儿了,而是咬着牙齿,紧蹙着眉头沉默了下来。 见此情形。 道衍和尚抬起眸子朝一旁的丘福看了过去。 丘福从昨日起就已经在等着这件事情的结果了,此刻看到道衍和尚眼里的决绝和杀意,心里也有了数。 双眼微眯,眸中悄悄迸射出一道精光,与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眼神,深吸了一口气,做出视死如归之态,同时也彻底在心里做出了决断:「为了燕王殿下,此事,必须由我来出手去做了!」 确定了丘福的决心,道衍和尚再次垂下眸子,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朱棣、道衍、丘福三人各怀心思,让此间气氛变得无比凝重起来。 正当此时。 负责看守燕王府的一名亲卫兵朝这边走过来,脚步声打破了此间的沉寂,对方停留下来不远处没有继续靠近,看着朱棣等待他的命令。 府上的亲卫军都知道朱棣的规矩。 议事的时候不许任何人靠近,除非极重要的事情。 “何事?”朱棣看向不远处的那名亲卫兵,问道。 得了朱棣允许。 那名亲卫兵这才缓缓走了过来。 禀报道:“请燕王殿下恕罪,是私宅那边来人了,殿下吩咐过,这段时间内,私宅的所有事情都是大事。” 朱棣点头:“是本王的命令,此事无罪,来的是谁?” 现阶段来说,朱元璋的事情当然高于一切。 “来人自称姓陆。” 朱棣心里顿时觉得有些纳闷儿。 这不上午才见过了?晌午刚过,父皇怎么又派人来了? 第230章 咱在宫里有人!!! “让他进来。”朱棣立刻道。 跟在朱元璋身边,一路护送着朱元璋到北平来的锦衣卫,现在来他府上,说是相当于朱元璋亲临也不为过。 很快陆威便被人领了进来。 朱棣立刻笑脸相迎:“陆佥事?可是父皇有什么不习惯的?陆佥事只管说,本王这边立刻安排下去。” 陆威抱拳一礼:“陛下说,上午还有几句话忘说了,让燕王殿下再去一趟。” 朱棣心中虽疑惑,面上却故作镇定地笑道:“父皇召见,本王自当前往,陆佥事这边请。” 却听陆威补充道:“对了,除了燕王殿下,陛下还想再见一见这位道衍师父。” “道衍师父?” 朱棣迟疑地看了一眼道衍和尚,不明所以:「明面上不过一个主录僧而已,昨日一见算是巧合,以道衍师父的身份,压根儿就不会得到父皇的重视,如今这情形居然还特意召见???」 就连道衍和尚都有些懵了:“陛下?召见贫僧?” 陆威点了点头,忍不住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搅屎棍」,确认道:“正是。” 道衍和尚只得应声道:“此乃贫僧之大幸。” 只是与此同时,心里却有种发毛的感觉,背后莫名其妙爬上了一阵寒意,仿佛无形之中有只眼睛盯着自己一样。 可是自己这些年来从未表现出来过什么。 这洪武大帝怎会对自己如此在意?还单独召见? 带着一丝忐忑之意。 朱棣、道衍和尚一路和陆威又从燕王府出发,来到了朱元璋所在的那处私宅。 “爹。”朱棣有些心虚,故作镇定地喊了一句。 毕竟,他刚刚才在自己府里和人讨论着要不要把自己亲爹嘎了,过会儿就被自己亲爹喊了过来……这就很尴尬了。 道衍和尚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即便心中诸多不解,面上也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双手合十,对朱元璋行了个佛礼:“贫僧道衍,参见陛下。” 朱元璋坐在堂上首座。 面上无悲无喜,令人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爹你还有什么要吩咐儿子的?”朱棣主动开口打破沉寂道。 朱元璋淡淡一笑,没有说别的,而是唠家常一般问道:“今日上午你也提到过吧,应天府发行售卖的报纸已经传到北平这边来了,你觉得……这报纸有不有趣?” 朱棣和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 都不知道朱元璋想要说什么。 朱棣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朱元璋的话题,道:“其中一些内容似是有些荒唐,但另外一些内容,也颇为有趣。” 他不知道朱元璋这句话里有没有别的含义,这时候按照自己真实的想法和评价来说才最保险。 朱元璋笑呵呵地继续唠家常道:“不错,这上面连载的话本子,咱觉得最有趣,情节紧凑,剧情新颖,咱每每都是第一个看的。” 朱棣如实附和道:“哈哈哈哈!儿子也在追着看。” 他总觉得朱元璋在打什么哑谜。 但听起来又不太像。 这时候,他注意到自家老爹的目光似有深意地变了变,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想不想看最新一期的?” 朱棣暗暗思索了片刻。 把朱元璋这些话捋了一遍,觉得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也没什么坑在里面的。 便顺着朱元璋的话茬儿答道:“想看倒是想看,就是这应天府到北平太远了,最新一期的报纸往往都要许久才能传到儿臣的手里来。” “咱有,你想不想看?”朱元璋道。 “啊?”朱棣越来越搞不明白自家老爹想做什么了,特地让陆威把他喊过来,专门讨论报纸上的话本子? 难不成自家老爹是真的已经没了雄心壮志。 真的来找自己养老的? 所以没事儿还把自己找来讨论讨论话本子? 心中如此想着,只见朱元璋从自己的袖口里取出一摞被折叠起来的纸,不用把这张纸展开,单看着材质就知道,这是朝廷出品的报纸独有的粗糙纸质。 “来,看看。”朱元璋举着手里的报纸道。 “呃……”朱棣迟疑了片刻,只能再次硬着头皮从朱元璋手里接过这张报纸,缓缓将其打开,有些如芒在背地阅览着报纸上的内容。 他觉得自家老爹一定不是简简单单让自己来看报纸的,这场面属实显得极其怪异。 一旁的道衍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完全猜不透这位洪武大帝到底在干什么,而且还特地把自己给弄过来,就算你爷儿俩要唠唠家常、看看话本子,也不关他一个和尚什么事儿吧? 不过很快。 他就听见自己面前的燕王殿下发出了一声惊叹。 “这……这是第五期的报纸内容!?”朱棣有些惊讶地叹道,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意外,“父皇……这报纸一旬的时间才发售一期,应天府到北平这边又路途遥远,我这……第四期的内容都还没来得及看到呢……” 朱棣把这话说出来。 当即便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带着落后半个身位站在他旁边的道衍和尚也是目光一凛。 这时间算下来。 第四期也刚刚发售没几天,所以没来得及传过来。 而朱元璋手里都已经有第五期的报纸内容了——别说这是在北平府,就是在应天府,应该也还没人看到过这第五期的内容吧! 而现在……这第五期的报纸内容…… 出现在了朱元璋的手里!!! 合计着一想。 朱元璋这一来一回地,把这还未曾发售的第五期报纸给他们看能是什么意思?——「咱在宫里有人!」 第231章 你们的头上悬着一柄剑呢 当朱棣意识到自己手里这份报纸不同寻常的意味之时,顿时瞳孔骤缩,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这报纸……」 「是朱允熥建立的那什么“传媒司”还有“工业司”联合编纂印刷的,这两个部门都是朱允熥一手建立起来的,想要拿到这份在京城都还没发售的第五期报纸……父皇必定在离朱允熥十分近的位置,安排了人!」 「如今却特意叫我过来,看似在唠家常,聊什么话本子、报纸,实际上就是要告诉我这一点!」 「而这种事情……父皇本没必要告诉我……」 想到这里。 朱棣一颗心顿时便提了上来,喉咙有些发紧。 「父皇是在警告本王!!他上头有人!即便他已经不是洪武大帝了,即便他现在明面上已经驾崩了,手中的权柄也并未完全丧失……」 朱棣纵然比不得道衍和尚那样的养气功夫,可是能当永乐大帝的人,头脑、政治嗅觉怎么可能差?自然立刻就想明白了自家老爹的意图。 他的背后登时就冒出了一层冷汗,即便是霜雪时节,这冷汗也直接浸透了衣襟。 朱棣面上装作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低头看着手里报纸的内容,实际上则有些紧张的略偏过了点头,下意识看了道衍和尚一眼。 只见一向冷静的道衍师父,此刻都有些脸色发白,面部肌肉微微抽动,显然也完全没有预料到朱元璋把他们喊过来要说的,居然是这件事情…… 见这情形,朱棣心里顿时更慌了。 好在,道衍和尚作为一个一身反骨、一早就撺掇着人造反夺位的主,心理素质绝不是盖的。 注意到朱棣的目光。 道衍和尚立刻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回过神来,强自镇定地给朱棣使了一个眼神,让他暂且冷静,先稳住再说。 他虽然对这件事情始料未及,却始终坚信,凡事不到最后是不能定论的。 况且现在这位洪武大帝只是抛出了一个心思,告诉他们自己在宫里有人,但具体是什么心思和想法都还没有透露。 这种时候,道衍和尚就是朱棣的定心丸。 朱棣和道衍和尚深交多年,自然立刻就通过眼神意会了他的意思,也强行收回自己发散出去的思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随后硬挤出了一个笑容看向朱元璋,装作什么都没听出来的样子,顺着朱元璋的话茬儿继续唠嗑下去: “哈哈哈,还得是父皇手眼通天啊,连未曾发售的报纸都已经看上了,儿臣这些日子都还在苦等呢。” “要不父皇把第四期报纸也给儿臣看看?旁的便也罢了,这话本子是一期一期连载起来的,儿臣这不看第四期就看第五期这也连不上啊。” 他以不变应万变,不言其他,只说话本子。 朱元璋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又拿出了第四期的报纸出来。 笑呵呵地道:“听说这话本子还是朱允熥那个小兔崽子主导编写的,这小子别的不行,这写话本子倒是一把好手,吊着人的胃口,咱若是看不到这结局,心里都不痛快,有时候还想着,要是他这个皇帝能当得稳当,干脆让他当着给咱继续把话本子写下去算了,呵呵呵……” 朱棣身体有些僵硬地接过他手里的报纸。 细细咂摸着这些看似平常的话,心中的骇然却是如同海浪一般,一浪接着一浪,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在场几人各自都心知肚明。 这看似是在唠家常,实则每一句话里都藏着机锋,每一句话都得拿出做阅读理解的架势来听。 一个连载的话本子而已。 再有吸引力,能让堂堂洪武大帝放下自己坐了半辈子的龙椅?能让父皇为此容忍自己阴沟里翻船的黑历史? 显然不能。 朱棣细细一品。 心中顿时骇然大作。 「父皇他……摊牌了!」 「虽说他话面儿上说的是要让朱允熥当皇帝云云,实际上,让不让朱允熥好好当这个皇帝不是重点,甚至也根本不是父皇真正的意思,这话真正的意思是告诉本王,他在应天府留了人、也留了手段——只要父皇愿意,他有这个能力让朱允熥好好坐着这个皇位!」 「既然他有这个能力,而且本就存了防备本王或是其他藩王的心思,那么以父皇的心思,必然会利用好这一点,钳制我们这些藩王!」 「一旦父皇在本王这里,或者其他藩王的手上出了什么事……以他和应天府那边的紧密联系,下一步会是什么?真真正正给朱允熥一道继位的遗诏,彻底让天下大势站在他的身后,再往下……更可借此直接削藩!!」 「他在所有亲王的头上悬了一柄剑,本王动了他,这柄剑就会落下来!」 「这才是父皇这句话的真意!」 朱棣越往下想着,心里便越是一阵阵的后怕和骇然。 杀?还是不杀? 这个问题道衍师父早就提出来过,而朱棣也不得不承认,在野心的作祟下,他是没有完全否了这个提案的,甚至也曾经纠结过、犹豫过…… 若是自己真的昏了头对父皇不利。 只怕过不多久便是淮西勋贵的大军压境!而他别提什么夺位、当皇帝,唯一的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朱棣紧紧捏着手里的报纸。 手心一阵阵地冒汗。 也好在有报纸作为遮掩,他骇然且无处安放的目光才有了着落之处,让他可以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而与此同时。 比他更慌的则是道衍和尚。 此刻他虽如老僧一般双手合十,垂着眸子,可实际上一颗心脏都已经快跳出了嗓子眼儿,一袭玄色的袈裟之下,里衣都快被冷汗给浸透了…… 他万万没想到。 这位洪武大帝虽然被人发动了政变造了反,无比狼狈地被撵到北平来投奔自己的儿子,可是在那样严峻紧急的政变之下安然无恙假死脱身,居然还能在应天府留下一只手? 关键还是在那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操作……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个可能性,无论怎么想都是没可能的,但朱元璋就是做到了! 而且,不论这位洪武大帝到底是怎么在应天府放的手段,最重要的是。 就在刚刚…… 自己差点就真的对他出了手!!! 第232章 这嘀嘀咕咕给咱救了一命啊 朱元璋这突如其来的操作,直接把道衍和尚都给干懵了,一时之间,脑袋瓜子都是嗡嗡作响。 心里弥漫着一万个问号。 朱棣这边。 借着看报纸的时间细细品味了朱元璋的话之后,自然也已经明白了自己当前的处境:你洪武大帝还是你洪武大帝,老爹这柄剑悬在自己头上,自己就别想有任何动作! 他瞳孔有些涣散地盯着报纸沉默了片刻。 待略略冷静下来。 这才强行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回应着朱元璋前面那句暗藏机锋的话,道:“不论爹你做什么决定,儿臣这个做儿子的,当然都是万分地遵从,追随,实在不行您在我这北平养老,追追话本子,儿子都陪着爹,嘿嘿。” 就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已然完全恢复了从前那种绝对的服从和敬畏。 现在这情形。 好好把自家老爹供着,是他唯一的出路。 而对于朱元璋来说。 纵然他已经看穿了朱棣,或者说看穿了道衍和尚的打算筹谋,却不愿意也不会在此刻撕破脸。 毕竟他面对的危险,不仅仅是朱棣他们这些藩王,或者道衍和尚他们这些野心家,还有来自应天府的潜在危险,他需要这么一个舒服且安全的落脚之地,也需要一个安安稳稳观察应天府的环境。 而他看得出来。 无论是朱棣还是他身边这个道衍和尚,都已经完全懂了提自己的意思——这个落脚之地会很舒服。 于是乎,朱元璋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意味不明地闪烁了一下,道:“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说罢,朱元璋有意无意地朝旁边的道衍和尚看了一眼。 眼神之中虽并无凌厉之意。 却着实给了道衍和尚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以及一种穿透力——仿佛把自己看穿一般的穿透力!——这令道衍和尚莫名其妙的一身汗毛竖起。 朱棣也再没了别的选择。 只能虚与委蛇地附和着道:“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做儿子的,当然是唯爹你的话是从。”面上是附和,实际上则是在给朱元璋做保证。 朱元璋朗声一笑,象征性地夸奖了一句道:“哈哈哈哈!咱记得老四你从前是最调皮的,如今在北平历练了十年,也稳重懂事了嘛。” 朱棣附和着露出一副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心中则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暗暗腹诽道:「你老把一切都算计得明明白白,我敢不稳重不懂事嘛……」 接下来,父子二人还就《射雕》内容的后续剧情展开进行了深入探讨,皆表示对郭靖遇到的这个奇怪小乞丐的身份感到十分好奇,觉得一定不简单。 二人「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地笑着,仿佛心意相通,仿佛前面的机锋和暗涌都完全没有发生过一般。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 朱棣和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眼神,找了个借口告了辞,朱元璋已经把这张牌放在了明面上,心中自然也再无旁的担忧,没有多留。 看着朱棣和道衍和尚消失的背影。 朱元璋骤然收敛起面上的笑容,面上不禁露出一抹怅然之色,轻叹了一口气:“看这样子,老四的确很信任他这个主录僧啊,而且……这个道衍和尚,只怕已经背着老四动过杀心了!” 在一早把朱棣和道衍和尚猜了个七七八八的情况下。 他当然一直在认真地关注着二人的情绪和神情变化。 朱棣紧张时下意识看向道衍,听到他明牌之时道衍和尚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杀意、不妙、震惊和害怕…… 都被他捕捉到了。 也因此。 他大概知道,如果不是自己今天摊牌,就算朱棣不动手,这个黑衣和尚估计也很快要对自己出手。 说到这里,朱元璋心中竟然涌起一阵后怕,看着门外远处已经凋零的棕黑色枝桠,双眼微眯:“这道衍和尚的养气功夫极好。” “即便是咱刚刚把这么大一张牌在他们面前摊开,他也表现得几无破绽,若非咱从头到尾都在刻意观察着他和老四的神情,都看不出太大端倪。” “也好在咱一早就听小狼崽子嘀咕过他的事情,否则,只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这无君无父无纲常的黑心和尚要了命。” 朱元璋略带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慨然叹道。 即便之前从朱允熥嘴里听过几次道衍和尚的名字。 他也没想过。 这搅屎棍居然是这样一个无君无父的大逆不道之人,完全把皇权、君父当做可以拿捏处理的物事,在自己到北平的第二天就能对自己动杀心。 关键这搅屎棍太淡淡、太冷静、太稳重了。 但凡自己没有格外关注他。 必定阴沟里翻船。 没别的。 就算他手里抓着一个王炸,也得有机会把这个王炸打出来啊,只是一般来说,谁打牌会一开始就放王炸?要不是对这个道衍和尚早有防备,这货大概会在自己打出王炸之前,就动手把他给嘎了……连出牌的机会都不一定有。 朱元璋双手负后,看着外面庭院中的积雪沉默良久。 然后才自嘲一般笑着摇了摇头:“这小狼崽子……算是嘀嘀咕咕地间接给咱救了一命啊。” 只是他依旧无法理解:朱允熥随随便便吐槽,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精准命中的。 “既然这个道衍和尚如此大逆不道,现在您又掌握了北平这边的主动权,何不给燕王殿下施压,处理了他?”陆威这了朱元璋身边沉默片刻,不解道。 他觉得这也不是洪武大帝的风格。 朱元璋却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因为小狼崽子说,想把这和尚抓去当什么牛马……修什么什么……大典……咱有点好奇,哈哈哈哈!” 第233章 想看久点,看他走更远些…… 朱元璋双手负后笑呵呵地往南面的方向看去。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期待之意,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之中甚至还夹杂了几分慈祥和宠溺,而他的脑海中则响起朱允熥那温润却极具力量感的声音。 他没忘记。 那时候小狼崽子坐在灵位面前装模作样地守灵。 却是大逆不道地偷吃着自己的贡果,似是在随意和身边的小太监闲聊,可语气却又十分笃定地说着: 【不过这搅屎棍虽然天天想着夺位造反吧,论真东西他也是真有的,精通儒释道,旁门左道的也什么都懂一些,刚好把这搅屎棍抓来,主编朕的什么什么大典。】 【中华上下五千年,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阴阳医术、占卜、释藏道经、戏剧、工艺、农艺……其中均是包含着无穷智慧,是我泱泱中华的底蕴和知识财富。】 【朕自当让这些底蕴和知识财富在朕的手里编纂成册,华夏代代,千古流传。】 【这一次,也不能再让人给烧了、给抢了去!】 朱元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只觉得,听到小狼崽子说到这一番话的最后一句之时,语气之中还带着一种遗憾和愤怒之意,甚至带了那么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也显得十分奇怪。 说什么「这一次」怎样怎样的……说得好像曾经有过这么本什么什么大典,却被人烧了去、抢了去一般。 以朱元璋的见识。 自然听得出来,这所谓的「什么什么大典」,但凡真的能够将其编纂出来,必定是一部鸿篇巨制,甚至能给一代帝王的丰功伟绩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朱元璋起事以来一直在不断地搜寻、学习各种知识和典籍补充自己在文化、治国方面的不足,如果真的存在这种系统成册涵盖一切的典籍,早就该有人奉到他的手上了。 可实际上他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刮了个遍,都对一部这样的所谓典籍没有丝毫记忆和印象,最终也只能归结为,「又是小狼崽子胡天胡地乱说出来的话」了。 当时听到这些的时候。 朱元璋也就是随便听听,觉得此事太遥远了,一个刚刚上位的毛头小子,而且还说要用老四身边的人来干这种工作繁重、素质要求极高的事情,听起来就更不靠谱了。 但经过这两天的经历。 领略过自家好大孙看起来不靠谱的嘀嘀咕咕的力量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心中澎湃汹涌、热血了一下……也不得不越来越对那些胡天胡地的言论重视起来。 远在应天府都能对北平府这边的情形了如指掌。 朱元璋有理由相信。 这所谓的什么大典……自家大孙还真能捣鼓出来。 与之相比,暂且放了这和尚一条命,其价值显然更大。 见朱元璋虽然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可脸上的神情却是莫名其妙地变来变去的样子,旁边的陆威却是一脸懵逼:“什么什么大典……?是啥?咱怎么听不懂这话,这咋连个确定的名字都没有啊?” 朱元璋挑了挑眉道:“这会是一部古今第一典籍!” 接着又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纠正道:“不对,现在不能叫没有名字的什么什么大典了,小狼崽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没登基,礼部还没给他定下年号,现在登基大典已过,小狼崽子早就敬天告民,定下年号,日后这东西,约莫要叫做……《开乾大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热烈的欣慰,说完不由中气十足地发出一阵朗声大笑。 他的语气之中带着些微的羡慕嫉妒,但更多的却是一个长辈、一个爷爷仿佛看着自家儿孙事业有成油然而生出来的自豪:“咱家这小狼崽子胃口大哦,这是要当一个前无古人,后也无来者的千古一帝!” 随后又略有些惆怅和不舍:“咱真想能再活长久些啊,多活些年月……再多看看,看久一点,看他走更远些……” 不为别的,也不是怕死。 而是…… 他自己的年岁、身体,他自己是清楚的。 日暮西山。 而自家这小狼崽子,大明这位后世之君。 却如同旭日初升,朝气蓬勃,他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精力,以及足够的能力、气度、才情,去做那些他想做而无力做之事,去做那些他都没想过的事…… 一念及此。 这位昔日叱咤风云的洪武大帝,自然也难免在欣慰之际,有些伤春悲秋地遗憾起来。 思绪飘飞天外之际。 连朱元璋自己都没注意到。 现在他的心态,已经从「咱要盯着这小狼崽子,他敢乱搞乱了大明江山就把他撸下来」,渐渐地转变成了「咱想看着这小狼崽子走更远些」的心态了…… 当然。 这种事儿一般来说,是旁观者清,一路从应天府跟随而来的陆威,是看这种变化看得最清楚的。 站在朱元璋身后,眼见着这一番改变,陆威的心中不由有些意外和讶然地暗暗慨叹道:「咱这陛下……似乎是对当今这位新帝越来越满意了啊!」 他虽然算是这天下间,对朱允熥这个新帝有些真正了解的人,知道的内情却远不如朱元璋这个局中人来得多,许多事情只是一知半解。 自然无法完全理解朱元璋。 所以同时也暗暗挑眉,下意识在心中想道:「不过,说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当然,他对自己的身份和任务有着十分深刻的认知,这些慨叹和念头只是在心里转了转,就立刻十分负责任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开口安慰朱元璋道:“你这身子骨硬朗得很,如今又没了诸多国事烦忧,每日吃好睡好,北平府里溜达溜达逛逛街,看看消息看看报,活它个万岁!” “况且咱当今圣上还招揽了那么多方士来炼制仙丹,前些日子蒋指挥使传来消息说,咱这新帝预备挑上好些人来全力炼丹,算算日子,这会儿负责炼丹的方士约莫都已经挑好,说不得都已经开始开炉炼丹了。” “到时候蒋指挥使戴太医给您寻摸些仙丹出来。” “还能再延年益寿。” “您能看着当今圣上的时日,且久着呢!嘿嘿嘿……” 陆威看朱元璋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小嘴巴巴的专捡好听的话来说,这话谁都知道是假的,但它听起来舒坦啊。 朱元璋都不由一扫心中的惆怅之意。 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被你这么一说,咱活不了万岁都要觉得能活万岁了。” 陆威摸着头嘿嘿一笑:“咱这是实话实说!” 第234章 一双来自更高处的眼睛!!! 再说朱棣和道衍和尚这边。 二人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从侧门出了私宅,皆失了最开始的意气风发,如霜打的茄子,神情凝重地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先后钻进一辆普通的马车扬长而去,丝毫不知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 毕竟,以陆威在锦衣卫工作多年的业务能力和反侦察能力,当然不会让朱元璋和自己处于朱棣的目光之下。 再加上今天一个王炸打出来。 朱棣这边自己就先打消了这心思。 马车一路从私宅的侧门悄悄驶回了燕王府,二人一路无话,直到下了马车才如释重负地齐齐长舒了一口气…… “呼……” “我父皇他,果然还是太恐怖了!” 朱棣面色有些发白地取下自己的披风,咽了口唾沫,额头上依旧垂着汗珠,胸口因为残余的后怕而微微起伏着。 就连道衍和尚也失了原先般张镇定自若的气度。 有些恍惚,又有些敬畏地道:“手段、心思、敏锐力……不愧是驱逐鞑虏,一统中原的洪武大帝!” 与此同时。 又微微蹙起眉头略带一丝不解地道:“不过此事……贫僧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里面,陛下他纵然眼光深远,有纵深布局的能力和手段,可他也太敏锐了些……敏锐得过了头!” 朱棣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道:“道衍师父说的这感觉,本王也十分强烈!” “以父皇坐在奉天殿上,浸淫着至高权力多年的经验和心计,防着本王或者防着其他的亲王都在情理之中。” “可……” “父皇他早不说晚不说……” “偏偏在本王和你们探讨情势,甚至在纠结着是否要……之时,便把本王喊了过去,把此事放在明面上讲。” “此事本王事后细细一想,也愈发觉得不对劲些,若是本王的二哥、三哥便也罢了,他们性子张扬藏不住事,可本王在侍奉父皇这方面向来是克己复礼的……” 说到这里,朱棣自己都觉得有些委屈了起来。 虽然说他现在真的有这心思吧……但这种埋藏在深处的野心也是最近才翻涌出来的。 而自家老爹就好像无凭无依地就给自己判了罪。 倒也不是这宗罪判得不准,主要是他觉得自己挺不值当的,像是明明完美犯罪,但就是莫名其妙被抓包了,像是自己的心声直接被老爹给听了去一般。 其实从事实上来说,朱棣和道衍和尚的确已经表现地很自然淡定了,只是…… 站在他们的角度。 他一直是按兵不动的状态,对这个明面上驾崩了的爹也还和从前一般无二,一样恭恭敬敬,不应当暴露什么。 可站在朱元璋的角度。 他却是早就潜移默化地被朱允熥那些「一身反骨」、「撺掇夺位的搅屎棍」之类的评论影响过,从开局就在心里带着一种假定的结果观察着朱棣和道衍和尚的一举一动。 这种情况下,他们的一举一动在朱元璋的眼里就会被无限放大,只需要一些微不可察的破绽,都足够朱元璋验证自己早就在心里假定过的结果。 这就是其中的蹊跷。 听着朱棣的话音落下。 道衍和尚也是一脸满怀心事的样子,道:“此一宗其实还不是最蹊跷、最恐怖的。” “还有何事?”朱棣问道。 “燕王殿下或许是还没缓过来,不知殿下有没有注意到……此次陛下摊牌,不仅是对殿下您,他还特意召见了贫僧!按理来说,贫僧区区一个主录僧,何德何能?” 道衍和尚将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身上竟是莫名其妙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道衍和尚这么一提,朱棣也立刻就反应过来此事。 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自己的肺都有些隐隐作痛:“是,此事的确更加诡异!” 沉吟思索了片刻,朱棣面上的惊骇之意更甚,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父皇明明特地叫了你一个不相干的主录僧去,全程只是在打着机锋和本王摊了牌,期间连一句话都没有和你说过,说明他叫你去的本意,就是用悬在本王头上的这柄剑,敲打本王,也敲打你!” 道衍呵呵虽看似平静地单手立掌。 可当朱棣的话音落下,却是下眼睑颤动着,咬着牙垂眸点头:“贫僧……自认养气功夫不弱,可方才被陛下这么笑呵呵地看着之时,竟有种被他看穿了的感觉,甚至在他的笑意之中察觉到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朱棣不敢置信地紧蹙起眉头,叹道:“他怎么会知道道衍师父你……” “父皇怀疑本王、防备本王便也罢了。” “可你是父皇亲自安排给本王的主录僧,当初的本意就是要让你们这些精研佛学之人带着我们修身养性、安分守己,同时也是为去了的高皇后祈福。” “即便你和本王来往频繁,探讨佛法也在情理之中,无任何逾矩之处,且每次你我提及敏感之事之时皆四下无人,父皇又从何认定你参与其中?甚至乎,认定你在其中居于一种主导般的地位,从而特意敲打于你?” 朱棣越想越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存在着诸多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方,就算是怀疑猜忌他身边的人有给他加件衣服的嫌疑,首当其冲的也应该是丘福他们这些心腹大将才对? 再怎么也不该怀疑到一个主录僧头上去啊! 二人对视着,空气一时陷入一阵沉默。 良久,道衍和尚才幽幽然道:“不知为何……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贫僧感觉,像是有一双来自更高处的眼睛在看着我们一般……!” 第235章 这可不是咱没跟你说实话啊 “一双来自更高处的眼睛?” 朱棣不知道道衍和尚意指什么,顿时有种瘆人的感觉,又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道衍师父此话……何意?” “难不成是说我父皇真是已经死过一遭了,又复活了,还从阴曹地府里带回来什么阴间的能力,看透人心?” 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是心理压力,朱棣觉得自己全身都寒津津的,就连思路都开始往阴间的方向带了。 虽然他嘴上这么吐槽着。 但他记得…… 道衍师父可是从来不信鬼怪之说这一套的人。 道衍和尚有些无奈地自嘲一笑:“倒也不至于这么玄乎,贫僧曾阅览无数古籍、典籍,都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事情,生平也未曾听说或者遇到过,哪儿来阴间不阴间的。” “这也不过是贫僧一种冥冥中的错觉罢了。” “万事万物皆有其因,亦有其果,只是贫僧一时之间也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因果关系而已。” 不得不说,道衍和尚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因果,却也不愧是读书多、慧根高的聪明人。 都这样儿了还坚定不移地在一定程度上坚信唯物主义。 而且。 他说的这话其实也的确没什么毛病。 朱允熥,就是其中那个他们想不通也想不到的因果。 只是朱允熥这个因果角度太过刁钻了,但凡是个正常人他就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听到道衍和尚这么说。 朱棣身上的寒意才变暖了些,也不觉得那么瘆人了。 只是很快就面色凝重地蹙起眉头来。 面上露出一丝不甘的愁容:眼下父皇面前也倒也算是敷衍过去了……只是,自己等待筹谋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莫非就真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野心是一个收不回去的东西。 他不甘,也不愿…… 可眼下他面临的情况就是:自己绝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忤逆父皇之意,否则别说夺位了,说不定还要死无葬身之地,皇家之争,最是残酷! 正当此时。 约莫是一直在府里等着他们的丘福也知道他们回府的消息,一脸无知无畏的样子走了过来。 看着朱棣和道衍和尚问道:“王爷,道衍师父,如何?陛下突然召见,说啥了?” 他虽丝毫不知情。 不过这话问出来,说是雷区蹦迪也差不多了。 朱棣的脸色都一下子黑了下来,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唇,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去。 丘福当然不知道朱棣想到了什么。 只当是自家王爷面对这种情境,不堪伦理道德的谴责,所以依旧不愿意做出什么决定。 于是乎。 当场就转头看向了另一边的道衍和尚。 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暗暗表示「道衍师父,你懂的」,旋即眸色一凛,面上露出决绝赴死的杀意和决心。 在他看来,这是他昨日就和道衍师父说好过了的——燕王殿下做不了的决定,他们来做。 而他也早准备好了赴死的决心。 只是他很快就有些懵了。 明明昨日道衍师父和自己说得好好的……怎么今日,道衍师父的神情变得那么奇怪? 默契呢? 说好的心照不宣呢? 面对丘福铆足了劲儿的「风萧萧兮易水寒」。 淡定如道衍和尚,也开始变得尴尬起来,这事儿弄得,明明自己把人都撺掇好了,结果白饶…… 事已至此。 道衍和尚也只能言简意赅地把私宅里发生的事情大致和丘福讲了一遍。 丘福能想到的虽然没有朱棣和道衍和尚那么多。 但他也算大概明白过来:燕王殿下造反夺位的事儿……直接吹了!除非现在住在私宅里这位洪武大帝点头,否则啥都白搭! 沉默了半晌,丘福才忍不住吐槽道:“不是……咱这陛下不是被那些淮西勋贵从应天府撵出来的么?他哪儿来那么多时间和手段布局?居然到现在还能把手伸进皇宫里去??这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但这就是当前我们实实在在面对的问题。”道衍和尚双眼微眯,叹然道:“我们现在面对的,终究不是旁人,而是那个霸道威严的洪武大帝啊……” 朱棣再次听完道衍和尚的简单复盘。 深吸了一口气。 面带一丝忧虑之色,有些患得患失地道:“父皇曾提过一句,说什么朱允熥要能当好这个皇帝,就让他继续当着给他写话本子……该不会……父皇是真的戎马半生、操劳半生,已然失了心性不愿折腾了吧?” 旁边的丘福再次强势排除正确答案。 “那个昏君?怎么可能?” “就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都干出多少离谱的事儿了?要不是有淮西勋贵给他兜底,他能安安稳稳当得了这个皇帝?” “就算陛下没了心气儿,也不会就这么看着他一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直接完蛋吧?” 其实在这一点上。 朱元璋还真没乱说,因为他早猜到这实话会没人信,也算是有意为之,如果他听到这一番话,约莫着要在心里暗暗腹诽起来:「嘿!这可不是咱没跟你说实话啊」。 听到这一番吐槽。 朱棣心里的迟疑才缓过来些。 现在自家老爹还活着,如果自家老爹都默认了此事,甚至给了朱允熥一个彻彻底底的名正言顺,而淮西勋贵背后又有那只神秘的手在撑着,自己的心思只怕都要遥遥无期了。 无论如何。 这天下不乱,他就不会有机会。 不过丘福这一番话站在他们的角度上来看,的确也不无道理,就连道衍和尚都点了点头道:“陛下这么说,应该就是为了和咱们打个机锋罢了,是警告和威胁的意思。” “又或者……他还有考量之意在其中。” “淮西勋贵裹挟着当今这位新帝让咱们这位陛下阴沟里翻了船,现在陛下想把这船翻回去,他就要考虑,让谁把这船翻回去;把船翻回去之后,这座船又要给谁来开……” “纵然如今的情形,殿下不得不居于陛下这尊大佛之下被其掣肘,无法由我们自己安排发挥,但也不一定是全然没有机会的。”道衍和尚双眼微眯,缓缓分析道。 他当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有毅力天天撺掇着朱晨白帽着王去干造反的勾当。 就不会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原先的布局乱了。 就按照现在的局势重新思索,分析情势,寻找机会。 “殿下别忘了,陛下遭逢大难,首先来找的便是燕王殿下您。”道衍和尚一扫眸中的颓然,目光一凝,继续撺掇起来…… 第236章 一顿操作猛如虎…… 在历史上。 道衍和尚对朱棣最大的影响,其实就是坚定他的决心,所谓的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反而还在其后。 毕竟朱棣本身就是一个极有能力的人。 如今亦然。 被道衍和尚这么一说,朱棣顿时神色一振,心绪重新振奋起来,目光微亮:“是!父皇首先找的是本王!” 道衍和尚则继续道: “现在,陛下在此事之上显然比我们想象的要掌握着更多的主动性,这时候我们前面的一些假定就被推翻了。” “原本我们担心拿出陛下这张牌,会引起其他诸王的不平衡,从而导致他们开口否认陛下的身份,导致陛下的身份不被承认,但在陛下自身掌握着一定主动性的情况下,约莫他自己就有手段保证自己的身份被承认……从而借着诸多藩王的兵力打回去。” “在这个前提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案反而是最佳,或者说……这个方案应该叫做「尊天子以令诸侯」。”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一双清亮且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朱棣,若有所思地道。 他们不是曹操,朱元璋也不是汉献帝刘协。 在朱元璋的手段之下,他们不能“挟”,只能“尊”。 朱棣沉吟思索了片刻。 目光之中的不甘和迷茫也逐渐消弭:“尊着父皇这位天子,待父皇下定了主意,便是父皇带着诸王,掀起天下大势把淮西勋贵和朱允熥拉下来的时候。”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心中皆是觉得思路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 其实…… 他们这思路也不能说是错的。 这还真是朱元璋一开始的打算和备用方案,只不过随着朱元璋一路从应天府北上,一封封从应天府传回来的情报看在眼里……这个备用方案几乎已经被抛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其实这样……也好。” “本王虽对那个位置有想法和追求,但要本王为此伤害父皇,本王心中是实在不愿意的。” 说起这个事情,朱棣面上的神色都变得轻松了不少,从这个角度去想,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细细想来,也算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乃至于,殿下已经有机会以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方式坐上奉天殿去。”他的一切思路都是以把朱棣推上皇位为核心,现在情势和行动方针都变了,他对朱元璋的戾气自然也没了。 听到「名正言顺」四个字。 朱棣一双眸子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他之前为什么会有诸多犹豫、迟疑、彷徨?归根结底不都还在这四个字上面么? 而现在朱元璋第一个来找的是他,近水楼台先得月。 只要得了父皇的认可。 以洪武大帝朱元璋的名义打回应天府去。再从朱元璋手里接过来的皇位——那叫一个正得发邪。 道衍和尚心中一定。 二人交往十年,他当然猜得到朱棣的心思,当即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殿下乃是天命所归之主,是太平天子之相。” 朱棣虽没再说什么,心中却不由得一阵暗喜。 站在一旁的丘福则有些迫不及待地道:“那咱这陛下啥时候下主意打回去啊?” 道衍和尚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咱们在等的事,陛下约莫也在等,等应天府的淮西勋贵憋不住了,等他们背后的那只手管不住了,等那位新帝胡闹到百姓不满了,毕竟,如今的陛下也在一定程度上需要这一份天下大势。” 他始终不相信。 一群莽夫、一个傀儡昏君,那只手再厉害,能把控应天府一时,还能把控应天府一世? “在此之前,燕王殿下只管和陛下父慈子孝,利用好这一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左右陛下心中对诸王的考量。”道衍和尚挑眉道。 朱棣点了点头。 一身英凛的眸子之中仿佛闪烁着熠熠光辉。 顿了顿。 他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道:“对了,道衍师父说起父皇心中的考量,本王倒是想起来一事,无论是昨日父皇初见本王之时,还是今日上午本王去见父皇之时,父皇都有意无意地提及北平府这边冬日严寒之事。” “父皇平日里虽对文武朝臣十分严厉,杀性极重,可他起于微末之时,时常慨叹百姓不易……这是否也是父皇对本王治下的不满?” “只是这北平府不比应天府,气候实在比南方要严酷许多,道衍师父于此事可有何看法?”朱棣问道。 虽然他心里觉得朱元璋揪住这件事情不放一直都觉得挺委屈的,但奈何现在的情势是自己的确被自家老父亲给拿捏得死死的。 他对朱元璋有所求,当然就得猜其心思,投其所好。 道衍和尚面上不由露出一丝不解之色:“今日上午又提及了此事?昨日贫僧倒也听到了陛下说起此事,说是看到街上冻死了人心里不痛快,但陛下管理大明皇朝二十五载,按理来说也会理解才对?” 说罢,他沉默下来。 一时竟也没了主意的样子——老天爷的意思,怎么搞? 这时候,倒是站在一旁的丘福似乎有什么主意了:“说起来,殿下和道衍师父知不知道北街那边的新鲜消息?” 朱棣和道衍和尚对视了一眼:“卖廉价布料那个?” 丘福点了点头:“对对对!就是那商铺!商铺老板可真是个大善人呢!倾尽家财不知让多少贫苦百姓能勉强挨过这个冬天。冬天冻死人这种事情咱是实在没办法了……” “但现在刚好在咱们王爷治下出了这么个大善人,咱何不借花献佛,大张旗鼓地赏赐一番?” 第237章 卧龙凤雏?我谢谢您嘞! “殿下治下之所出了这种大善人,也算是咱们殿下治下有方了吧?如今殿下更是心怀慈悲之意,感念北平百姓之艰苦,赐下赏赐给这大善人,陛下不就看到殿下您的心意了么?”丘福说出自己心里的主意。 颇有些得意地扬着头,觉得自己真聪明。 原本沉默下来的朱棣和道衍和尚则是若有所思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是各自在心里暗道:「这事儿……听起来好像还有几分道理?」 二人将丘福这番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倒是真没发现什么不妥的。 毕竟打死他们也不会想到,在北平府发生的这种「善事儿」,其背后的推手会是远在应天府的朱允熥。 就跟朱元璋一开始最不解的一样。 就算朱允熥有这能耐。 不在应天府一带邀买人心,大老远来北平给他朱棣创造业绩——这是脑子有泡? “殿下,道衍师父,你们说啊,我这主意咋样?”丘福看着沉默的朱棣和道衍和尚,迫不及待地催促着问道。 “呃……”朱棣迟疑了一下道:“本王觉得此事似乎还真有可行性,毕竟我父皇当年起于微末,对这些普通穷苦百姓还是挺关心的,本王是该拿出一个态度来。” 顿了顿,他看向道衍和尚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道衍师父……以为如何?” 道衍和尚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微蹙着眉,道:“暂时倒是没有想到此事的不可行之处,花些银钱的事儿,一则可以要邀买民心,二则可以简在帝心,算起来的确不亏。” “丘福做事一向直来直去,这次倒是转得比贫僧和王爷还要快些。”道衍和尚有些意外地赞道。 丘福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笑嘿嘿地道:“咱听过那些说书的最喜欢说什么……卧龙、凤雏顶顶聪明,是能辅助人得天下的。” “我觉得咱们道衍师父聪明,就是王爷的卧龙先生,俺丘福嘛……倒是没那么聪明,但为了王爷的大业,有时候总得学些弯弯绕绕的,多想一想,往那凤雏上靠一靠嘛。” 见道衍和尚也没有反对此事,丘福面上的神采都变得飞扬了许多,挺着胸膛略有一丝自得的意味。 而朱棣这边。 自己想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见多识广的道衍师父也没说有什么问题,心中约莫也有了主意。 “既然如此。那本王回头去和妙云说一声,让她安排一下此事。”朱棣抬头看着屋檐上的积雪,双眼微眯,道。 …… 燕王府后院。 面容白皙姣好,一袭翠色锦缎轻袄的美妇人推开面前桌上的算盘,惊得瞪大了一双美目,不敢置信地压着声音叹道:“什……什么?父皇没死?如今居然就在我们的私宅之中!?王爷,你……这是在跟妾身开什么玩笑?” 这美妇人自然就是朱棣的原配嫡妻,已故中山王长女,应天府享誉美名的“女诸生”,徐妙云。 她与朱棣成婚后,从少年夫妻走到如今,生儿育女,主持燕王府的中馈,操持家务,井井有条。 自朱棣明了心事,有意争位过后,自然也不会瞒着这位与自己情深意笃的妻子。 徐妙云本就非寻常的闺阁女儿,中山王长女,不缺凛然气概,如今的大明并非没有机会,而自己的丈夫是北疆的虎,有逐鹿天下之心,她当然也是夫唱妇随。 “妙云,本王并没有开玩笑,此事千真万确。”朱棣目光一凛,笃定地道,这件事情即便事关重大,但对徐妙云当然没什么好瞒着的,只不过昨天事发突然,他也还没来得及跟徐妙云说罢了。 说完,他就言简意赅地将昨天到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很诚实地略去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 突然之间听到这么个惊天大瓜。 就是“女诸生”也是淡定不下来的:“淮西勋贵?原以为他们只是趁着父皇驾崩之机裹挟着如今的新帝夺了皇位,这便也罢了,却不曾想,竟是他们大逆不道把父皇逼得假死脱身!?” 朱棣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不过今日本王和道衍师父也分析过如今的情势,纵然应天府兵变,但父皇如今还活着,就是万幸之事。不仅如此,此事对于我们原本的图谋算起来其实也是利大于弊。” “父皇有手段确保自己身份自证,由他振臂一呼,这天下大势自然要比本王还有二哥、三哥他们起事要大许多!” “而本王想要的那个位置,也可以更名正言顺。” 朱棣看着徐妙云,神色认真且凝重地道。 徐妙云何其聪明?立刻就点了点头:“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赏赐北街商铺的事情,便交给妾身来办吧。” 她把桌上的算盘抓了回来,刚要坐下去。 却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 抬起眸子看着朱棣道:“王爷……既然父皇还活着,咱们就还有一个人可以争取,辉祖!” “他是认死理的一个人,奉天殿上坐着的是谁,他就认谁,若是没有父皇,即便我与她同为徐家人,他也不会愿意和咱们站在一起。但现在父皇还在,继承了父亲魏国公之位的辉祖,便可以争取了。”徐妙云提醒道。 朱棣目光闪烁了一下。 神色一亮道:“这两日,本王都只想着父皇的事情去了,一时竟完全没有想起来这回事,还得亏了你啊妙云。” 徐妙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王爷既有心,妙云自当鼎力相助。” 顿了顿。 朱棣却似有些迟疑地道:“不过此事……还有一难。” 徐妙云问道:“何难?” 朱棣微蹙着眉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魏国公府把妙锦的生辰八字递到宫里去了么?辉祖和妙锦那丫头是一母同胞,若是妙锦入了宫,此事就不一定了。” 听到这话。 徐妙云一张姣好的面容之上顿时露出一丝无奈之色,苦笑了一下:“这王爷就不必担心了。” “妙锦那丫头啊……她是个有主意的,自小没受到多少管束,任性恣意,一听要给她送宫里去,说什么也不肯的,都离家出走去了,家中只能上报说,她突发恶疾,选不了妃……此事成不了。” 闻言,朱棣心中不由暗暗一喜。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道衍和尚不久前才和他说过的话:【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殿下乃是天命所归之主,是太平天子之相……】 “莫非,真有天意?”朱棣心中有些得意,呢喃道。 “天意?殿下在说什么?”徐妙云没明白朱棣突然嘀咕这么一句的意思,问道。 “没什么。” 朱棣笑着摇头:“赏赐之事就辛苦你来调度了。” 徐妙云温柔地笑了笑:“妾身分内之事,王爷言重了……” 第238章 朱允熥:啊?突然左眼跳财? 翌日。 北平府北街。 这消息经过一整天的发酵,别说整个北平府的人,就是北平府周遭一带都有不少人知道:北平府出了位大善人,生产出许多廉价布料进行贩卖。 因此慕名而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了起来。如今的北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几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中,有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穷苦人。 也有些穿得人模人样探头探脑的普通人,毕竟在这个时代,无论是上等的丝绸,还是下等的麻布,都不便宜,廉价的布料,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不过……看到这批布料的材质之后,那些穿得人模人样的,就摇着头走开了,看不上,也不想格外费银钱。 最终会在商铺门口等着买布的人。 也就是这一批真正连一件衣服都穿不上的了。 “都有都有!” “都他娘的挤什么挤?排队去!不排队的滚远些去!” “……” 商铺门口,还有些劲装武夫在厉声喝骂着维持秩序。 混迹在其中的。 就包括昨日被陆威给认了出来的锦衣卫百户,许诚。 正当众人热火朝天地排着队,等着买布的时候。 街尾传来一声高亢的声音:“让一让!都让一让!燕王殿下有令旨到!!!” 听到这声音。 锦衣卫百户许诚心中立刻一阵警铃大作。 他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心中嘀咕道:「上面吩咐过,此事要掩人耳目的去做,即便最终会暴露也尽量暴露得迟些最好……这才第二天,不会就被燕王府察觉了?」 街尾那边。 随着声音传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自然而然地就让出了一条通道。 很快,便有一名身着王府官服的人,捧着一卷令旨缓缓走了过来,看得许诚喉咙一紧,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好在。 对方只是站在商铺门口。 就打开了朱棣的令旨道:“奉燕王殿下令旨,商户许兴昌,心怀大义,倾尽自身之家财,造福一方之百姓,特以亲王之俸禄赐米万石,钞万贯,以为援助,以为鼓励。” 这一波赏赐不可谓不丰厚。 即便现在是洪武二十五年,亲王俸禄还并没有遭到削减,这赏赐也占了一个亲王俸禄的五分之一。 这个数目拿出来赈灾是远远不够看的,杯水车薪。 但单单赏赐给某一个人就显得很多了。 而这个接受赏赐的,乃是一个以自身身家救助了诸多贫苦百姓于穷途末路的大善人。 经过这一番大张旗鼓的赏赐。 朱棣至少能从这件事情里揽到一半的功劳。 如果不是个中有意外内情,朱棣这一波操作的确算得上是花点小钱办了件大事,虽然五分之一的俸禄也会肉疼,但合计下来却是不亏的。 听到燕王府来人的这一番令旨,无论是明面上作为商铺老板的许兴昌,还是混迹于人群之中的百户许诚,都不由一阵懵逼——不是来搞事的,是来送钱的?? 还是燕王殿下个人的俸禄里拿出来的? 见作为店铺老板的许兴昌一脸古怪的表情愣在原地,宣读令旨的人还十分和善地笑了笑,轻声催促道:“哟?许老板这是怎么了?王爷感念着你的善举,还不快接令谢恩?” 许兴昌回过神来。 立刻敛起自己的情绪,作出一副惊喜、骇然、受宠若惊的样子道:“这……草民怎么好收王爷这么贵重的赏赐?” “王爷的令旨都下来了,许老板万不可推辞……” 就这样。 双方来来回回推脱了几次。 最终商铺老板许兴昌含泪收下了朱棣的赏赐:“草民谢燕王殿下隆恩,王爷千岁!” 待传令人员扬长而去。 商铺门口立刻响起一阵攒动和议论声,许久之后才逐渐平息下来继续布料买卖生意。 而许兴昌则是给隐匿人群中的许诚使了个眼色,随后二人便一前一后地钻进了商铺的内堂之中…… “许百户,这……这是什么情况?”许兴昌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大善人只是他对外的一个人设,这些布料是哪里来的,没人比他清楚,朱棣意外送来的赏赐他自然无权处理。 许诚也是一脸懵逼。 沉吟思索了片刻。 这才目光一凝道:“我也不知此事是怎么回事,燕王殿下身份非同寻常,咱们这些人是做不了决定的,只管原模原样递信回应天府就是。” 许兴昌也点头道:“只有如此了。” 不多时。 一封急递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平府被送了出去,一路南下,直奔应天府而去。 …… 与此同时。 朱允熥也已经结束了当天的早朝,回到乾清宫洗漱更衣,换上了一身轻便常服。 照例去后院看完自己的宝贝番薯藤之后,前殿就送来了锦衣卫指挥使宋忠直递上来的奏疏。 宋忠手底下负责着好几桩要事。 他的奏疏。 朱允熥自然不会耽搁。 不过当他来到自己的龙书案面前,刚要打开奏疏的时候,左边的眼皮突然毫无征兆地跳了跳。 朱允熥下意识抬指摸了摸眼皮,饶有兴趣地淡淡一笑道:“哟?这是突然左眼跳财了?” 不过这种事情。 他一向是一笑而过地说说,从不过分在意。 端起桌上的茶神色淡然地抿了一口,随后便翻开了龙书案上宋忠递上来的奏疏查看起来…… 第239章 无烟煤?技术壁垒和信息差 翻开奏疏,朱允熥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饶有兴趣地挑眉道:“关于各大煤矿的开采、洗煤、运输情况?” 看到这个消息。 朱允熥眉梢之上都不由染了一抹喜色。 在当前这个时间点上来说,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放,过冬才是最人命关天的事情。 说到底,生产力三要素里最重要的就是人,就是劳动者,其他的什么大炮、工业革命、大航海……都需要大量的人力投入,都需要在这个基础上才能长久、持续地进行。 “按照秦逵那边的说法……” “工部生产出来的布料最初的一大批都已经到北方那边了,这件事情约莫在半个月之内就可以开始到位,估摸着北方那边都已经出去不多要开始售卖了,接下来就是无烟煤……”朱允熥点了点头,在心中暗暗盘算估量着。 只是当他拿着奏疏继续看下去的时候。 眉头却不由微微一蹙,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嘶……提前两三个月的时间果然还是不太够么?” 没别的。 宋忠这封奏疏算不上喜报。 虽然说一开始就以山西那边的煤矿为试点,后续还分散性地安排了全国各地的其他煤矿开采点,同时还没有人知道这大张旗鼓的煤运作业运送的是无烟煤,所以这段时间的开采、洗煤、运输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干扰。 但无烟煤这件事情却有实实在在的难题摆在面前。 其一,开采和洗煤效率。 其二,运输效率。 在这个时代,初期作业完全只能依靠纯人工来,不像纺纱和织布,可以通过水力多锭纺纱、飞梭织布机大规模提升速度,这效率慢的当然不止一星半点,运输就更不用说了。 这也就导致了无烟煤的产量和运输不够。 “陛下,是否要奴婢去宣宋指挥使来面圣?”一旁的马三宝自然立刻察觉到了朱允熥情绪不对,立刻问道。 朱允熥摆了摆手:“不必,这是客观问题,这个事情放谁头上都没用。”说罢,便蹙眉沉思起来。 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出现预料失误,或是旁逸斜出地发现意料之外的问题,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想要办成一件事。 就要在处理问题的时候对事不对人。 如果是下面的人没办好事情,那是下面的人活该被找茬,但对于这种客观存在的问题,不去找解决办法而只是利用自己手里生杀予夺的权力去发泄…… 最终不过浪费自己的精力和时间。 正确理性的处理程序永远是:遇到问题,分析问题,拆分问题,解决问题。 沉吟片刻。 朱允熥随手提及,在一张空白宣纸上写画起来。 【1.无烟煤不够,如何确保数量有限的无烟煤落到真正紧缺之人的手上?】 【2.无烟煤开采、洗煤效率问题。】 【3.交通运输问题。】 这其中,第二点和第三点虽是根本性问题。 但是,第一点才是当前最重要的,最亟待解决的。 毕竟无烟煤不像工部生产出来的这批布料一样,稍微有点条件的人就看不上,本身就卖不出去价钱,其中无利可图。 事实上,无烟煤这东西。 不管是条件好的还是条件差的,都用得上,一旦发售或者是以赈灾的形式免费发放,都会引起本可以承担得起普通价位取暖材料的人掺合其中……无法做到精准发放。 甚至细细一想。 这个问题其实是早就存在的! 就跟遭了洪灾旱灾时候去放粮赈灾一样,这放出去的粮、亦或是无烟煤,是所有人都需要的,都能吃能用的,这就会引发任性的贪婪。 想到这里,朱允熥心中一凛:「之前只注意着把煤挖出来、洗出来的事情,此事倒是我一时疏忽了。」 “无烟煤,布料……”朱允熥轻声呢喃着,握着狼毫笔的右手悬停在半空,凝神思索了起来。 沉默半晌。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亮。 看向马三宝道:“你去找一趟宋忠,告诉他,原先的作业该继续继续,但是无烟煤的发售时间推迟,等工部的所有布料卖出去之后,再发售无烟煤。” 马三宝立刻放下手里的书。 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去。” 只是下意识地回了朱允熥的话后,马三宝才后知后觉地一阵纳闷不解:无烟煤发售时间推迟?这是好东西,这北边那片都已经开始下雪彻底入冬了……怎么还要推迟发售? 当即,不解归不解。 马三宝还是很有分寸地没有再多问什么,便直接出了乾清宫找宋忠去了…… 反正他现在只知道一件事情——不管陛下做什么,都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无论这件事情看起来有多荒唐,多没有道理——这是他这两个多月待在朱允熥身边的经验之谈。 他这经验之谈当然没错。 无烟煤人人都想要,和放粮赈灾一样,按理来说是一时没有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但现在却是巧了,刚好有这么一种普通人看不上眼、不会在意的布料。 只有那些真正需要这布料的人,才会把其看在眼里,才会愿意花点钱去买。 而事实上来说,真正需要无烟煤的和真正需要这一批布料的,其实就是同一批人。 这种情况下。 布料,正好可以作为获得无烟煤的门槛。 等现有的这一批布料完成售卖,该买到布料的人都买到布料了,到时候就可以来一波——以布料为凭证购买或领取无烟煤。 而布料廉价归廉价,可这东西对于除了朱允熥之外的任何人来说,造价都很高,毕竟这其中存在两项巨大的技术壁垒——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 如此自然就可以在最大限度上,保证这批有限的无烟煤真正落在需要它们的人手上。 至于说因为产量和运输导致的供应受限…… 到时候按照一定的比例进行估算一番,匀一匀,不求富余,只要能尽量保证不死人,就达到了最先预想的目标了。 “事以密成,这几个字无论在任何事情上都是适用的。”朱允熥淡笑着点了点头,自语道。 这一波操作最重要的。 就是没人知道无烟煤的真正价值,也没人知道这布料的真正价值,打的就是一个技术壁垒和信息差。 确定了这一点。 朱允熥抬手将自己刚刚写下的第一点问题划掉。 目光落在了纸上写着的第二点问题上…… 第240章 铁路建设的设想,高铝矾土 迫在眉睫的问题解决了。 但无烟煤的供应量问题依旧是存在的,毕竟也不止今年一年会有冬天,而布料的信息差在这一波操作过后就会失效,也就没用了。 真正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还得是后面两点。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喃喃道:“煤矿的开采、洗煤……挖掘机一时半会儿肯定是不可能的,无烟煤的供应效率这方面,就只能从洗煤上来了。” “洗煤的原理其实算不上复杂……” 朱允熥挑了挑眉,在第二个问题后面落笔,写下了【工业司】三个字——这时候还得是「奇技淫巧」靠得住。 工业司的成分,本来就是王祯及其匠人团队的后人。 他们擅长农学,也擅长这种机械设计制造的,连领先时代几百年的水力纺纱机都已经被捣鼓出来了…… 只要让他们明白简单洗煤的原理。 让他们把自己对于这种力学传动、机械设计制造的基础和才能应用到其中,怎么就搞不出什么「水力洗煤机」之类的东西? 刚好现在工业司的纺纱工作也差不多了。 就算需要继续生产纱线,也只需要让熟悉水力纺纱机操作的人盯着就行,不需要王应辛这个家主亲自来办。 想到这里。 朱允熥立刻抬头看着大门的方向道:“来人。” “是,陛下,奴婢在。”负责留守在外的太监立刻走了进来,应声道。 “去工业司……不对,他现在人在宫外的皇家庄院,去那里传朕的旨意,让王应辛来乾清宫见朕。” 朱允熥立刻下口谕把人宣过来。 “是,陛下。” 太监回了话,正要离开去传旨,却又被朱允熥给叫住了:“等等,朕上午还有其他事,你让他等午后,再过来见朕。” “是。”太监又回了话,出了乾清宫。 而朱允熥这边的目光则是重新落在了自己的龙书案上。 他让王应辛下午再来觐见,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现在更急着处理纸上所写着的第三点问题——交通运输问题。 现在的交通。 无非就是陆运和漕运。 即便是利用朝廷的交通运输渠道,加急运送一些布料之类的轻便货物都至少要花费一两个月的时间,更别提像无烟煤这种重量大、体积大、运输量大的东西了——就像这次对于无烟煤的运输设想,就劈叉了。 这还只是当前。 往后更是要发展工业革命,要发展国内生产经济,需要交通运输的地方多了去了,要不然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怎么就成了基建狂魔了?这都是需求。 而关于交通运输这一点。 朱允熥当然是想都不用想:筹备铁路建设! 而说起铁路建设这方面,那就又回归到了最重要的材料之一——大炼钢铁。 在传话的太监关上大门的时候。 朱允熥也同时在纸上的第三点问题上写下:【铁路交通】、【大炼钢铁】的字眼。 “来人,摆驾炼丹司,朕要亲自去看看朕的仙丹。”朱允熥收起桌上的纸,朗声道。 大炼钢铁的设想是他一开始就有的。 工业革命。 造武器。 的离不开这基础材料。 只不过炼钢这件事情做起来没那么简单,再加上这两个月也有更紧急的事情,所以目前为止的进度是建好了炼制耐火砖的砖炉。 下一步需要做的。 就是烧制耐火砖需要的耐火材料高铝矾土,炼出高品质钢铁需要的高燃烧温度的焦炭,以及铁矿的开采了。 在这种冷兵器为主的时代,铁矿的开采不需要格外费心,至于焦炭,现在煤矿的开采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获得焦炭也只需要将开采出来的煤炭进行去硫炼焦即可。 剩下唯一没有解决的,也就是耐火材料高铝矾土了。 这玩意儿的用处在这个时代完全还没有开发出来,连记载记录都没有。 朱允熥得从零开始。 好在现在已经成立了炼丹司。 乱七八糟、各种颜色、各种性状的矿物材料,这些捣鼓炼丹的方士手里是最多的。 说不定就可以通过这些方士直接找到高铝矾土矿。 索性王应辛还得从宫外的皇家庄院过来,要些时间,朱允熥干脆就先去炼丹司把这件事情办了,顺便给他们上两节课继续深入化学的概念,也好早日把这群备用牛马投入使用,尽快开启化工和军事发展。 随着朱允熥一声令下。 龙骧卫、虎骧卫自然立刻安排銮驾,朱允熥在随侍的太监、锦衣卫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昨日刚成立的炼丹司…… 炼丹司之内。 由朱允熥亲挑选出来的十五名“炼丹仙人”,此刻当然没有在炼丹。 像正一派的张宇初、全真的马瑞之流至少已经开始了内丹修行的路子,心思并不完全放在炼制这些所谓的外丹上面,所以在这种没有什么事的空闲时间还在打坐修炼。 不过许多却其他的方士。 此刻却是一副极其迷茫的样子。 说白了。 就在昨日,他们的世界观直接崩塌。 一直以来为止努力执着的东西完全变成了笑话,这个世界的本质变成了各种所谓的「元素」,他们炼丹也不过是各种元素之间的转换结合,吃了不仅没办法成仙长生,还要噶…… 这谁特么一下子能不迷茫? “陛下驾到!”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一个尖细嗓音。 这个声音自然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打碎他们三观和世界观的人是谁?——可不是这个把他们搜罗过来的所谓的「昏君」么? “陛……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当即一亮,带着一阵又爱又恨的情绪,以及一种期待地目光看向了出现在炼丹司门口的少帝…… 第241章 想进步?这是好事儿啊 看到朱允熥出现。 所有人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惊喜。 昨天他们从乾清宫出来之后就被安排到这个所谓的「炼丹司」来了,然而,此处名为炼丹司,实际上显然不是炼丹的,况且……这丹他们也不敢再炼了啊。 自是如无头苍蝇一般。 与此同时,更令他们在意的是…… 陛下口中那所谓的「世界的本质」! 关于其中的一切都令他们无比好奇和着迷,而纵观上下数千年,唯一知道此事的,只有当今陛下!就算他们对其中的内容再渴望,也不敢催到朱允熥头上去…… 却是没想到。 朱允熥第二天就亲自摆驾炼丹司了…… 混迹在人群之中,袁珙双眼微眯看着朱允熥,意外之余,更多的是疑惑: 「日理万机的少帝,昨日给我们这群人细细讲解世界的本质便也罢了,今日又来了……」 「堂堂一国之君,万世天子之相,对这所谓的炼丹司如此重视……他到底要怎么捣鼓这些所谓的元素、本质,以此实现他的不朽大明?」 袁珙对自己的面相技能本就十分自信,再加上和朱允熥的接触,对化学的接触,如今心中不由越发笃定起自己的面相成果。对朱允熥把他们搜罗过来想要做的事情,自然更是格外的好奇。 “陛下驾临炼丹司,可是要继续昨日的课程?” “昨日陛下可是将咱们的胃口吊得好高啊!来来去去之间,诸多元素变化无常……不知陛下今日是否还愿为我等解惑?此真乃贫道之大幸啊!” “……” 见朱允熥单手负后,一个人走进了炼丹司,众人见了礼便立刻围拢上去,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来。 嘈杂之中。 代表正一派而来的张宇清默默行了个道礼:“经昨日一叙,弟子心中疑惑诸多,只盼陛下指教了……” 众人也没料到,张宇初直接自称了一声「弟子」。 此间热闹嘈杂停滞了一瞬。 一瞬的停滞之间。 其他人纷纷腹诽起来。 「弟子……这就自称弟子起来了?就显着你了呗!」 「好你个张宇清啊!你作为正一派掌教的去亲弟弟,你在正一一脉好歹也是有资历、有头有脸的人物,咋恁不要脸了?」 「论跟陛下攀关系,还真没人攀得过你了!」 「……」 当然,心里骂归心里骂。 这种沉默和腹诽实际上只持续了片刻,众人的声音立刻再次一哄而起: “弟子心中也实在好奇!可是这世界的本质,纵观上下数千年,只有陛下一人能够参透,若不得陛下垂怜,弟子只怕要苦恼疑惑终身了……” “弟子洗耳,只愿闻陛下指教!” “弟子……” 张宇初开了这么个头,自然立刻就有人也这么有样学样地称呼起来。 他们这些人原本的目的,大多都是凭借自己炼丹的本事,得到朱允熥的赏识,说不定还能成为新帝身边的红人,被新帝尊个什么「仙师」的名头。 权势、名位……唾手可得。 现在嘛…… 忽悠这位少帝是不可能的了,所谓的「仙师」、「帝师」也是泡汤了的,但换个角度想,能混个弟子当当,不也和新帝攀上关系了么? 况且。 旁人只当这位少帝是任性妄为的昏君。 他们却知道这压根儿就是外界对陛下的误解,甚至乎,这种误解还很可能是陛下自己推动的! 最重要的是。 这位新帝虽年轻,腹中却的的确确是有真东西啊! 也正是因此。 在场的纵然都算得上是道家名宿,而且各自还都是拜的不同的山头教派,一时却是争相以弟子自居。 若是这场面被外面那些道门中人给瞧见了,震惊整个修道界都不夸张。 朱允熥一进来看到这场面。 也是有些懵逼了。 他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开这个头的张宇清,心中不由暗暗感叹了一句:「你们正一派的人最机灵,要不怎么混成了道家这么多门派里面的扛把子?」 当然。 感兴趣是好事儿。 想进步也是好事儿。 一个不想进步的牛马怎么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牛马? 所以朱允熥面上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淡淡一笑道:“朕说过,朕会让你们充分了解到这个世界的本质,这个炼丹司正是为此而设置。” “不过在今天继续讲课之前,朕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朕要你们把你们手里所有的炼丹材料都拿出来,朕要找一样东西,若是谁手里有,朕有赏。” 朱允熥单刀直入地直接进入正题。 冬天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等冬天过去之后人手也差不多腾出来了,朱允熥当然要趁着这个时间,赶紧把炼钢的前期准备做充分。 “炼丹材料?” 众人先是微微一愣,面露迟疑之色。 毕竟对于他们,丹方、经验、炼丹材料……这些都属于独家收藏,是命根子一样的存在,怎可为外人分享。 不过转念一想。 可去尼玛的吧…… 炼丹? 还炼个屁的丹啊!老子特么的都已经失业了。 再说了,陛下连世界的本质都已经参透了,能看得上这点东西?能有陛下中意的材料,还有赏赐呢! 因此,一瞬的安静过后,众人再次热情起来。 “说起这炼丹材料,弟子手中倒是有不少,只要陛下您想,全部拿去都成!弟子这就回房中取去。” “弟子也有不少私藏,陛下可随意赏玩。” “这些年弟子尘世历练,走遍江河山川,收集了许多……” 什么炼丹材料,现在丹都不炼了,留着也没用。 众人自然没有什么好吝啬的。 趁着众人四散而去取东西的时间,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径直进了炼丹司的实验室之内,这里作为发展化工的孵化中心,一应实验材料和器材自然也都提前备好了。 反正无论是实验室之外,还是整个炼丹司之外,都有朱允熥最信任的虎骧卫看守。 属于完全封闭,一只苍蝇也别想在其中进出的状态,也就不用担心玻璃器材的暴露了。 想动什么歪心思。 先考虑考虑九族再说。 很快。 众人就各取了自己平日里收藏的各种炼丹材料,也迫不及待地先后来到了实验室之中。 朱允熥将所有的矿石、材料样本放在一处。 通过外在形状、颜色筛选掉了其中的一大部分,留下了约莫十种左右的矿石在自己的桌子上…… 这一波操作看得众人一头雾水:「陛下挑来挑去挑出来一大堆平平无奇的破石头?这到底……要干嘛?」 第242章 采矿点确认,炼钢条件初具,萌芽 高铝矾土矿物的颜色,一般来说是白色或灰白色。 乍一看和普通石头差不多。 朱允熥挑来挑去挑出来这么些东西,当然令人不解。 不过朱允熥也没管他们。 直接取出氢氧化钠溶液分成多份,将筛选出来的十种左右的矿石分别放入溶液之中。 高铝矾土的主要成分。 就是三氧化二铝。 作为一种两性氧化物,这玩意儿会溶于氢氧化钠生成偏铝酸钠,过后再在偏铝酸钠溶液里加入盐酸,就会出现高中化学里经常考到的一种现象——先生成氢氧化铝白色沉淀,随后白色沉淀继续与盐酸反应生成氯化铝溶液,沉淀消失。 虽然说会有类似反应现象的还有氧化锌。 但在自然界中。 氧化锌一般是存在于红锌矿之中,而红锌矿则具有一种很好辨认的外表,是一种类似晶状体的外表,有条痕橘黄色金刚光泽,初筛的时候就可以排除了。 所以只要出现这种现象,就可以确认这一批被筛选出来的材料之中有高铝矾土矿了。 这也没办法。 在这个时代。 没有测光谱的仪器,朱允熥也就只有用这种笨方法了。 “有几块石头……化了。” “又往里面加东西?这是加了啥?出现了出现了……陛下说的那种白色沉淀!” “……” 在朱允熥实验的过程中,众人虽然都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但却不耽误他们看新鲜。 朱允熥看着他们的样子。 一时之间思绪都不由飞回了二十一世纪一般,这群人虽然都是这个时代有名的方士、炼丹师、道家名宿,但此刻的样子,还真像自己当年上初中、高中的时候第一次看化学老师做实验时候的样子。 人对于未知,总是充满了新奇。 朱允熥心中略带一丝复杂的情绪,背负双手等着溶液之中的反应,当看到其中一个杯子里的白色沉淀随着时间推移又再次消失的时候,他的思绪瞬间就被拉了回来…… 目光一亮,心跳都微微加快了几分。 “有了。”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看了一眼杯子旁边提前标注好的名字问道:“韩凌岳,谁是?” 他在这里捣鼓这玩意儿,可不是单单为了做实验,他要找的是搞到这块高铝矾土旷的人,顺藤摸瓜地找到那处高铝矾土矿,开采出来生产耐火砖。 前尘皆是前尘。 他要做的是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带到他的大明皇朝! “回陛下,正是弟子。”下面立刻站出来一名中年道人应声道,声音之中带着几分激动,仿佛是中了大奖一般。 “还记不记得这块石头从哪里弄的?”朱允熥问道。 韩凌岳立刻点了点头。 回话道:“是弟子游历至山西省的时候,随后捡的,尝试过放入丹炉内烧炼,但没什么特殊效果。” 说到这里的时候。 韩凌岳心中更是一阵暗暗庆幸。 这一小块东西他当初差点直接丢了,后面一念之差还是留在了自己的行李里面,再往后直接被他给忘记了,今天为了多凑点炼丹材料表现表现,这才翻箱倒柜地找了出来。 没想到陛下要的居然是这么块废料。 听到这话。 朱允熥挑了挑眉,暗道:「挖矿……果然还得是大山西啊,这丰富的矿产资源还真不是盖的。」 顿了顿,他确认道:“现在让你去找发现这块石头的地方,你还找不找得到?” 这才是最关键的。 这东西要么是呈层状产出,有时候沿走向可达数里长;要么就是呈窝状产出,也有十几米至几十米一窝。 知道这货在哪里搞到这块高铝矾土矿的,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愁了。 韩凌岳蹙眉沉思了片刻。 点了点头道:“大概记得是哪片山,至于具体位置……当时也是随手捡的,这就不太记得了。” 韩凌岳的声音略带一丝心虚,不管这东西是不是一块废料,是不是一块破石头,他却知道要这东西的是陛下、是天子、是掌握一切生杀予夺之人……不可置喙、不可违逆。 想到这里,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朱允熥。 好在,站在前方的陛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赏!” 能具体到某一片山,范围就已经很小了,以他这皇帝的身份能够调动的资源和力量来找,再简单不过。 相当于是直接确认了采矿点。 如此一来。 耐火砖、可高温燃烧的焦煤、铁矿……都已经不存在技术上的难题,初步具备了大炼钢铁的条件,只需要放给下面去做就行了。 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韩凌岳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听到朱允熥这一番反应和操作,众人心里这才大概明白过来朱允熥要做什么——约莫是也大量开采这种平平无奇的矿石! 只是这么块破石头能干什么…… 这却是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能想得通的。 心中也是一阵阵费解。 朱允熥看出了他们的不解,但这玩意儿的真正用途,这些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知道。 他沉默了片刻。 屈指以指节敲了敲面前的桌子道:“朕要办的事情办完了,接下来,我们接着昨天的内容,继续讲,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 炼丹司之中。 凝聚了后世诸多化学家总结出来的体系、理论、成果,随着朱允熥一起,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在洪武二十五年的大明皇朝开始逐渐萌芽…… 当天下午。 工业司掌印王应辛进宫面圣。 随后带着几名工业司的技术骨干自应天府出发,朝着距离应天府最近的一处负责开采煤矿、洗煤的矿场而去…… 第243章 朱元璋:当皇帝,不就得这么当么? 也同样是在当天下午。 住在朱棣私宅的朱元璋得到了一则消息:“老黄,咱出去逛了一圈儿,北街那边又有新鲜事儿了。” 朱元璋悠哉悠哉地躺在软榻上。 房中烧着上等的名贵红罗炭,温暖如春,软榻前还有朱棣特地挑选送来的舞姬在翩翩起舞,惬意无比。 闻言。 朱元璋挥了挥手让房中的舞姬退去。 饶有兴趣地抬了抬眼皮:“北街?咱大孙搞出来那个卖布料的铺子?说说看。” 对于他来说。 一路从应天府北上而来,他是眼看着天气悄眯摸儿地越来越冷,二十几年的治国经验,让他最担忧的当然就是大明的百姓要如何过好这个冬。 直到昨天。 随意在街上逛逛,竟是看到街上有商铺低价售卖着这么一种材质粗糙的布料,无论是布料的材料,还是布料的价格,都有许多巧思在其中:条件稍微好点就看不上、对于穷苦人来说却如同久旱逢甘霖,是救命的东西。 而这东西,竟还是自家的好大孙捣鼓出来的。 这可让他乐呵了许久。 不因为别的。 而是,这件事情至少说明了三点:其一,顶了他皇位接过大明江山的小狼崽子有手段;其二,小狼崽子还有一颗从百姓出发的慈心;其三,更有应对人心的头脑! 所以朱元璋对此事自然是格外关注。 陆威顿了顿,表情有些奇怪地道:“是燕王殿下……他今日一早就派人去商铺传了一道令旨,说是感念于商铺老板的慈心,从自身俸禄之中拿出来万石米,万贯钞,给了那商铺老板……” 朱棣那边来这么一波操作虽然是冲着朱元璋的,但显然也不会蠢到前脚做完,后脚就跑来邀功。 否则这也太刻意了。 而今天朱元璋并没有出门去逛街,所以对这消息知道得也就晚了些。 陆威这边说完,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这事儿吧,要是这商铺不是应天府那边的手笔倒也没什么,但现在他却知道其中的部分内情,这消息听起来就显得有点别扭了。 朱元璋听完。 下意识露出了一个地铁老人般奇怪的表情。 当然,下一刻也立刻想明白了过来,轻轻嗤笑了一声,吐槽道:“老四这心眼子还挺多啊,和从前在应天府一样。他倒是也沉得住气,咱上午没出门,都没特意让人来「通知」咱一声,愣是等着咱自己发现。” 朱元璋坐拥大明江山二十五年。 如何会看不穿这点心思? 朱元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思索了片刻,道:“从自己手里拿出些俸禄来,想讨咱的欢心,同时又能得百姓民心,这商铺一半儿的功劳都能算他的头上去,倒不可谓不是好手段。” “只可惜……差远了啊。”朱元璋轻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地叹道。 如果是之前,他倒是也能赞一句朱棣有心思有手段。 只是当他早就知道这是朱允熥的手笔,对朱允熥的这一波操作了然于心的情况下,两相对比,朱棣这种操作在他心里就显得有些上不了台面了。 “华而不实。做半分的事情,揽五分的功劳!” “咱大孙就不搞这些花架子。老陆你看看,对于这道老天爷给出来的难题,咱大孙是怎么做的?” “他想法子捣鼓出来这么些布料,切切实实地让百姓能活着过这个冬!咱大孙不仅有这份心思,还事事都考虑得这么周全,因为他想事情,是真真正正从这些穷苦百姓的的角度去考虑的!” “他也不搞别的花里胡哨,直接从布料的想材质和价格下手,以此将人心、人的贪婪、算计、劣根,统统都玩弄于股掌之中,最终达成他想要的目标。” “不仅如此,咱大孙做事情的时候,还知道要在明面上抛出来个幌子,搞个什么煤运司来掩人耳目,旁人以为他在运那些没用的煤矿,实际上却是在做这件事情……” “咱家大孙是沉得住气的!” “这种利天下、利百姓的功绩只怕早就忍不住出来吹嘘自己了,可这种事情过早宣扬开来,往往反而做不成,咱大孙却是就这么悄无声息、不为人所察觉地做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起这些,朱元璋忍不住开始喋喋不休,最后更是一阵阵地朗声大笑,笑声都差点传出去三里地了。 显然十分舒畅开怀。 之前是不知道朱允熥搞什么工业司、织布机、煤运司的的具体目的。 现在知道了。 他欢喜啊,他开心啊。 谁家有这么个聪明能干的大孙能忍得住,不出去到处跟人说,跟人炫耀去?现在的朱元璋,活脱脱地就像是二十一世纪那些在小区花园里下象棋的老大爷,逮着机会就要在其他人面前装一波。 陆威作为朱元璋唯一的倾诉对象。 这时候当然只能立刻附和道:“当今陛下睿智聪慧、心性沉稳,这嫡亲的孙儿嘛,自然是和您这嫡亲的爷爷是最像的,有您这洪武大帝之风啊!” 说这话的时候,陆威虽是附和着朱元璋在说。 可是到了如今,跟在朱元璋身边知道了这么多内情,纵然依旧未知其中的全貌,他也该意识到:当今这位新帝决计不是他之前认为的那般「昏庸」! 不说别的,就只说如今北平府正在售卖的这一批布料的事情,就可窥见一斑。 「如今再往回看,咱当初果然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当时老黄说这位新帝并非单纯昏庸的时候,咱居然还不信……」 「还好当时也就心中想了想,并未脱口而出。」 想到这些陆威不由一阵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 听到陆威这一番恭维。 朱元璋却是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地轻嗤了一声:“啧!有咱这洪武大帝之风……?”说完还轻叹了一口气撇了撇嘴,虽没有继续往下说下是,脸色却有些奇怪。 「洪武大帝之风……这小狼崽子跟咱可不一样。」 「说来说去,咱还是农民一个,莽夫出身,论手段可是一点也比不上那黑心的小狼崽子。」 「小小年纪,就把他这些在外就藩的叔叔们,朝堂上的文臣武将拿捏得死死的,一个人身上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换了咱,杀杀人在行,这么多手段操作……是想不到的。」 朱元璋在心里暗暗吐槽道。 虽在吐槽,可脸上却不知觉地就泛起了笑意——当皇帝,可不就得这么当才好么? 见朱元璋面上的神色有些奇怪。 陆威心中不由有些不解,暗暗嘀咕:「陛下明显是对应天府那位新帝十分满意的样子,自豪、炫耀,咱就着这话说他们爷孙想象……哪里说不对了?」 正当此时。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陆大人,昨日你让属下去查的消息,有回报了。” 陆威以询问的目光看了朱元璋一眼。 朱元璋挑了挑眉,道:“去取。” 第244章 北方全面发售!果然有手段! 陆威暂且收起心中的疑惑。 点了点头,朝朱元璋抱拳示意过后,暂且退出了房门,从门外的人手里接过情报消息后,复又走了进来。 门外传来远去的脚步声。 “如何?”见陆威拿着情报走进来,朱元璋目光微微一亮,竟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 昨天他逛街发现北平府在发售这些布料,又得知其背后的推手是朱允熥,做出了「朱允熥有大批量生产这种布料的手段」的推论。 基于这个推论。 既然北平这边有布料发售,那么其他州府,肯定也有类似的发售点——毕竟朱允熥不可能单单在北平一个地方搞这种事情。 朱元璋自然而然就让陆威派了人去周围的州、府求证,探查消息,而结果自然就在陆威手里这一封情报之中。 见朱元璋主动询问。 陆威深吸了一口气。 一双眸子之中也带着不敢置信的兴奋,应声回道:“还真如你所料的那般……不仅仅是北平府这边,周围的州、府,也都有这种廉价的布料在进行售卖!” “也不知咱这位新陛下,到底有什么手段!?” 陆威神色无比震撼地惊叹道。 北平府、还有北平周围的州、府,每一处发售的数量都不算少,他实在想象不到如何实现这么大的产量。 如果光是产量大便也罢了。 最离谱的是。 这件事情出自新帝之手,新帝从登基到现在,拢共也就两个多月的时间,其中着手筹备总也要时间的吧?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捣鼓出量这么大的布料…… 称之为神乎其技也不为过。 要知道。 按照常规操作,织成一匹布最快最快也好几天的时间,这个时间成本和人工成本才是导致布价居高不下的原因。 听到这消息,又见陆威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朱元璋忍不住再次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 “咱就知道!咱就知道!咱大孙果然是有这本事的! 对比陆威来说。 他对这件事情的接受程度当然已经很高了,甚至之前就已经在心里对这个结果颇为笃定,让人去查也只是看一个结果罢了。 他见过世面啊。 他连批量制造琉璃的手段都见识过。 批量生产布料什么的……嗯,基操,咱大孙的基操! “果然还得是老黄你料事如神,当今陛下圣明,乃一代明主,此乃我大明百姓之福啊。” 陆威立刻赞道,心服口服。 他心里虽然有一万个疑惑,但事实的确就这么摆在面前,也由不得他不信。也不管应天府那位少帝到底有什么手段,他做到了这件事情,那就称得上是一位明主。 朱元璋心里乐开了花儿。 又大笑了一阵。 随后才收敛起笑意,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北平府有这种布料在售卖,周围的州、府也已经开始售卖,这消息怕是很快就瞒不住,要传开来了,不过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份儿上,传开来也再碍不着什么了,就是……” 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轻轻嗤笑了一声。 陆威好奇道:“就是什么?” 朱元璋摇了摇头道:“就是不知道老四知道这消息会是什么情形,搞这些花架子,拿自己的俸禄来打赏,却不知道打赏到咱大孙手上去了。” 陆威这会子才想起来先前聊起的这事儿。 一时忍不住开始替朱棣尴尬起来:“啊这……” …… 与此同时。 燕王府。 朱棣正和徐妙云聊着今天这桩事情。 “王爷此举果然深得民心,下面人来回话,都说如今北平府内不少人在议论着王爷呢。”徐妙云淡笑着道。 “此事还是你调度得当,这赏赐额度也是你定下的,既不显吝啬,府中的开支用度也足够承担。”朱棣将徐妙云揽在怀中,面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道。 说罢,他双眼微眯,目光一凛,道:“民心便是大势,打仗本王不怕,但本王最欠缺的就是这大势,此次这一桩意料之外的事过后,这大势或许也盛了一分。” 却在此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门外吹进了一阵风。 朱棣眉头微微一蹙。 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 徐妙云贴心地给朱棣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关切地道:“王爷莫不成凉到了?” “来人,在房中再添上一盆红罗炭来!” 朱棣摆了摆手:“不必,本王哪儿就那么弱不禁风了?说不定有人在背后念叨本王呢?哈哈哈!” 徐妙云如寻常夫妻闺阁里的打闹一般,趁势调侃道:“哦?念叨王爷的人那么多呢?” 朱棣也配合着呵呵一笑道:“哪里,有夫人和孩子们念叨就行了。” 这时候。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朱棣轻轻放开徐妙云,甩了甩袖袍,收敛起玩掉的神色,单手负后问道:“何事?” 来人立刻应声回道:“启禀王爷、王妃。是私宅那边来人了,说是有要事禀报。” 朱棣和徐妙云二人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立刻道:“让他进来!” 虽然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监视朱元璋,但在那边远远插个眼睛,还是能做到的,说到底还是他的地盘。 第245章 天晴了,雨停了,我朱棣又行了 “看来……父皇已经收到消息了。” 朱棣看着报信之人背对着他们远去,目光一凝,语气之中带着几分不确定和忐忑之意。 毕竟出手赏赐这件事情多少还是带了些算计的味道在。 虽然他觉得这个操作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不确定朱元璋的态度。 始终也不能放心。 徐妙云定定地看着朱棣道,淡笑着安慰道:“王爷此举本就可以说是善举,是为北平百姓尽一份心意,父皇应当会欢喜才对。” 朱棣心中些许安慰,点了点头。 这时候,一名身着粗布麻衣,身形样貌皆十分平凡的中年男子也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和手上还有几抹黑痕:“参见王爷。”这人自然就是私宅过来报信的人了。 “没有被察觉到吧?”朱棣不放心地问道。 “请王爷放心,属下只是进宅子里送炭去的,和宅子里的舞姬姑娘说了两句话,并未引人注意。”来人答道。 朱棣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现在主动权在朱元璋手里,朱棣当然不敢造次,只能多谨慎几分。 他给朱元璋安排舞姬,一是为了表个孝心给朱元璋解解闷,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放一双眼睛了,而消息的传递则直接从府外进去人,如此才可保隐秘。 见朱棣这般谨慎的模样。 报信之人面上虽无异样,心中却忍不住暗暗嘀咕:「殿下是这北平府里最大的人物,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比咱殿下还要更大的人了,私宅里到底住了什么人?」 能被朱棣派去私宅拿消息,肯定也是朱棣极其信任之人,约莫知道自家王爷现在所图非小,做事情必然也不能以平常那种常规路数来揣测。 所以,这人心里虽嘀咕,却也不敢起探究之心。 确认安全之后,朱棣立刻开口问道:“消息传到私宅去了?” 报信之人确定地点了点头:“姑娘说,那位陆大人出去了一趟,回来神情古怪地说北街商铺有新鲜事儿,然后她们就被支出去了。” “支出去了……” 对此朱棣倒是不意外。 自家老爹的做事风格他还是了解一二的,他就不是一个轻易相信旁人、更不是一个轻易会放下戒心的人,否则咋还要专门搞一个直隶于皇帝的锦衣卫? 虽然他在舞姬之中安插了人,但他也没指望一个刚过去一天的舞姬能探听到太多消息。 朱棣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问道:“那……那人得知消息过后,可有何举动?情绪如何?” 探听不到具体消息不要紧。 只要能够知道自家老爹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就足够了,知道此事之后,反应如何,情绪如何,如此就能够判断自己这一波操作的大致效果了。 他面上虽极力保持着平静,袖中双手却不觉紧握。 报信之人立刻抱拳应声道:“回殿下,姑娘说,那位黄老爷的房间周围都有人看守,不过,虽然听不到黄老爷说了些什么,但黄老爷的心情似乎十分不错,有说有笑的,好几次都能隐约听到他的笑声都传到外面来了。” 听到对方这话。 朱棣蹙起的眉头都不由舒展开来,面上隐隐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喜色,淡笑着摆了摆手吩咐道:“好,本王知道了,往后你继续隔几日往私宅里送一次炭去,送完炭再来回本王的话。” “是,属下明白,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送信之人应了朱棣的安排,抱拳告退。 待他走远了。 朱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徐妙云也面带喜色地看着朱棣道:“看来王爷这一次的应对没问题,父皇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笑得如此开怀,可见心情的确很好。” 朱棣此刻也一扫心中的忐忑与紧张,笑着点头,瞬间自信了起来,意气风发的神色之中,大有种「天晴了,雨停了,我朱棣又行了」的味道: “先前本王担心,主要是觉得,本王此举虽然也是有无懈可击的体面说法,但其中的心思肯定瞒不过父皇,心中拿不准父皇是否会对此不悦。” “不过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对于父皇来说,他现在忧心的,一为大明江山社稷,二为天下黎民百姓,但与此同时,父皇还得斟酌着,有谁可为这大明江山的后世之君。父皇从来不是循规蹈矩、按常理出牌的人,这种手段在他眼里自然也不该算是一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或者说……有时候一个合格的君王,本就需要有这么一些手段……” 说罢,朱棣端起旁边茶桌上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茶,双眼微眯地看向外面,仿佛胸膛都变得挺拔了几分。 面上洋溢淡淡的笑意。 可见心情也是十分不错。 徐妙云站在他身旁,姣好的面庞上虽是柔和的面色,声音也温柔,语气却丝毫不软:“王爷这些年治理北平有方,父皇总会看到的,更会知道,王爷一定有资格和潜力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二人本就情谊甚笃,徐妙云自然会坚定站在朱棣身后。 听到这话。 朱棣本就极好的心情愈发有些澎湃之意。 他挑了挑眉道:“或许……等这个冬天过去,时机也就差不多了,应天府那边,那群淮西勋贵纵然稳得住一时,莫非还一直能稳得住不成?而如今,咱们北平府又多了一个父皇,一个代表天下大势的父皇,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朱棣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越过燕王府高墙上的积雪,看向了南面的天穹,脑海中的思绪被拉到了奉天大殿,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张椅子。 英凛的面容之上。 有豪情万丈。 直到徐妙云的声音响起,朱棣的思绪才回过来:“王爷,这个时候怎么还有人来?”说完,徐妙云微蹙起眉,面露疑惑之色。 他们夫妻二人议事,一般来说下面的人都不会打扰,但凡有人来打扰,必然是重要之事。 前一次来人报信,他们是不意外的,或者说他们夫妻二人本就在等着人来报这个信,现在这件事情算是了了,此时还有人来就有些奇怪了。 朱棣收回自己的思绪,也收敛起自己心中的激昂。 纵然他对那个位置已经产生了强大的渴望,但他也并非一个浮躁之人,纵然如今情势明朗,心中得意,也能将其压下去,继续看着眼前的路。 朱棣也微蹙起眉头,面色一凝,又有人来,不仅在徐妙云的意料之外,也在他的意料之外:“本王今日并没有安排其他的事情。” 待外面的脚步声靠近,二人也看到了来人,面色愈发凝重了几分:“丘福?” 如今北平府内外的大事,丘福管得最多。 来的是他,可见事情不小…… 第246章 朱棣懵逼:我淦!那么多大善人? “属下参见王爷、参见王妃。”丘福抱拳一礼。 “何事?”朱棣直接开口问道,他对徐妙云从来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启禀王爷、王妃,又出了一桩怪事情。”丘福道。 “又?怪事情?” 朱棣和徐妙云二人对视了一眼,对这所谓的「怪事情」心中一时都没有头绪,只是暗暗觉得:「这几天的怪事情也忒多了点儿……」 丘福是朱棣一手提拔,也最被信任,说话也不绕弯子。 直接开口道:“咱们北平府出了个大善人,拿自己的身家准备了许多廉价的布匹在街上售卖,可……刚刚俺下面一个百户从通州那边办事情回来,跟俺说……通州也出了个大善人,就在昨日,也开始在售卖那些廉价的布料。” “俺也问过了,通州那家铺子的老板姓苏,不姓许,和咱北平这边不是一家儿的。” “俺觉得这件事情太奇怪了。” “原本有钱人做做善事,这种事倒是不稀奇,不过一般来说,他们也就偶尔拿点粮米出来施个粥什么的,要说倾家荡产,那还真没听过。” “况且这样的大善人,有一个就很稀奇了,结果一下子出来两个……俺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丘福挠着头,面上带着十分的不解之意。 反正他想不明白。 听到这个消息。 朱棣和徐妙云夫妻两个也是一脸懵逼起来,面上齐齐露出惊讶、意外的神情,沉默着茫然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蹙眉思索许久。 也得不出个所以然的结论来…… 丘福有句话说的完全没毛病:出了一个倾家荡产的大善人可以说是偶然,但出了两个……这就很怪异了。 朱棣一双眉头紧紧蹙着,脑子里也一直在思考着这件事情的蹊跷,但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最终也只能语气凝重地道:“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见自家王爷也没了主意。 丘福建议道:“要不俺去北街那边把卖布那个商铺老板抓,哦不,请过来……问问看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朱棣却摇了摇头。 道:“不可,本王今日上午才大张旗鼓地赏赐了北街商铺的那个许兴昌,况且那家铺子现在正卖布料卖得如火如荼,北平府和周围的穷苦百姓都等着买他们家的布料,这时候本王把人喊来燕王府算怎么回事儿?” 上午刚做完好人。 也的确在北平府一带收获了民心。 朱棣一下子当然不愿意做这自打脸面的事情,名声会打折扣不说,私宅那边还有一个老爹在看着自己。 说完,他垂眸思索了片刻。 而后才抬起头来,给丘福安排道:“你先派人去通州那边调查了解一番具体情况,还有……此事也去庆寿寺知会道衍师父一声。” 丘福点了点头:“好,俺这就去安排。” 刚要走的时候,却又被朱棣身边的徐妙云给叫住了:“丘福,你等等。” “王妃?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的?”丘福问道。 徐妙云沉吟了片刻。 才目光定定地道:“此事虽蹊跷,但也不能排除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两个大善人,你可以再派些人去其他州、府也了解了解,看一看,是不是只有北平、通州这两个地方有布料在售卖,若是只有北平和通州两处,说不定还真是个巧合,但若是……” 说到这里,徐妙云的目光变得愈发凝重了一些。 顿了顿才继续道:“若是……北平、通州之外的其他州、府也有这样的「大善人」,那事情或许就不简单了。” 丘福目光一亮。 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王妃此言有理,王爷?” 朱棣点了点头,面沉如水:“去查。” “是,那属下就先下去办事去了。”丘福抱拳告退,随后急匆匆地朝外面而去。 看着丘福的背影。 朱棣和徐妙云夫妻二人都有些茫然地沉默了许久,之前得知朱元璋对他赏赐商铺这一波操作表示满意的喜悦……都似乎被冲淡了许多。 二人沉默良久。 朱棣才紧蹙着眉头道:“嘶……这件事情本王无论如何去想,都觉得其中有许多不通和蹊跷之处,如果真和你说的那般,不仅北平、通州,其他地方也有人卖布料……那么这些商铺的背后说不定有不为人知的联系,或者带着某种目的。” “可在北平和周围一带卖布料……能是为了什么目的?这背后又需要多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如此一想本王又觉得不太可能。可同时,单纯有这么两个「大善人」,似乎又不像巧合……” 朱棣双手负后,想着这件事情只觉得脑子里有千丝万缕的麻团缠绕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他不像朱元璋,身边有个陆威一早就发现了锦衣卫的痕迹,又见识过朱允熥的能力和手段,顺带着把自己的情报一捋就捋出来了真相。 别说朱棣没发现锦衣卫。 就是他真发现了锦衣卫的痕迹,也不会觉得这件事情跟应天府那边有关系,布料的产量上就不可能。 就连旁边的徐妙云都叹了口气。 却也只能安慰朱棣道:“此事本就蹊跷而没有任何道理,但道衍师父有句话说得不错,万事万物皆有其因,亦有其果,想不通,王爷就暂且不去多想吧,等丘福把这件事情查清楚了……顺藤摸瓜,或许一切因果就自解了。” 第247章 朱棣:完了,冲我来的! 时日转眼过。 第三天一早。 一袭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就来到了燕王府之中。 见道衍和尚来到厅中。 朱棣长长吐出一口闷气,迫不及待地看着道衍和尚,紧紧蹙着眉头似是在诉苦一般,道:“道衍师父,除了本王所在的北平,隔壁的通州,就在刚刚,本王这边又来了消息,距离北平不远的怀柔……也有这么一个大善人!” “此事不对劲,越来越不对劲了!”朱棣面色凝重,有些不知所措地叹道。 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可现在已经连续出现三个地方在卖这些廉价布料,这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来造,为何这些所谓的「大善人」又都出现在在他的藩地范围之内?谁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以这件事情为中心。 已经足够衍生出无数令人费解的问题。 一旁的丘福也焦急地问道:“是啊道衍师父,你有头绪没?一样的布料、一样的说法,其背后肯定是互相有所关联的,太诡异了……” 不等道衍和尚说什么。 堂外竟然又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是一名身着劲装的男子,正是丘福手下的人:“启禀王爷、王妃、丘千户,大兴那边刚刚也传回来消息……有廉价布料在大兴进行售卖,布料的纹样质地,和咱们北平府卖的布料差不多。” 朱棣、徐妙云、丘福、道衍和尚四人皆是心头一震。 瞪大了眼睛相互对视着。 即便是稳如老狗的道衍和尚都已经没了一贯的淡定。 沉默了片刻。 朱棣才咬着牙挥了挥手:“本王知道了,退下吧。” 随着脚步声逐渐走远,朱棣才强自镇定地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大兴也在售卖,已经有四处地方都在售卖这些廉价布料了,就连材质都如出一辙……还是同一个人的手笔,本王怎么觉得……有人冲着本王来的?” 想到这里,朱棣背后泛起一抹凛然寒意。 就连道衍和尚都没法反驳这个说法,甚至乎,心头涌起了一阵不安之意…… 蹙起眉头沉吟思索起来。 见道衍和尚似乎都一时没了主意,朱棣一下子更慌了,强作镇定地喝了一大口茶,试探着问道:“道衍师父?”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 摇了摇头,如实说道:“贫僧心中暂无头绪。” “北平、通州、怀柔、大兴……的确是以王爷所在的北平府为中心,可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耗费常人难以想象的人力物力财力,生产出这些布料在北平及周边一带售卖……此举能冲着王爷做什么?又能给王爷造成什么麻烦?” 朱棣身旁的徐妙云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道:“目前看起来,不仅不会对王爷造成什么麻烦,反而对王爷是有好处的,百姓安居、得以温饱,便会有民心。甚至对我们正在筹谋之事有利,毕竟……这么多布料落到那些穷苦百姓手里,整个北平府都不知要少死多少人,这些人都可以成为未来招揽军队的对象……” 不错。 像是冲着朱棣来的,可看起来对朱棣又全是好处。 这是小拳拳捶胸口不成? 这就是最大的矛盾了。 就是道衍和尚智多近乎妖、徐妙云再是什么「女诸生」,他们也不可能想得到,这事儿实际上也不是冲着朱棣,而是冲着整个大明去的。 朱棣就根本没有被刻意瞄准过。 丘福转了转眼珠子,道:“会不会……是有什么人仰慕咱们王爷,也看出咱们王爷的资质,所以在不为人知地替王爷做点什么好事?” 道衍和尚顿时有些无奈。 轻嗤一声道:“王爷赏赐也送下去了,这么多处地方的铺子都已经卖布料卖了这么久了,要真有这么个人,早该对王爷摊牌了。” “找许兴昌去吧。”道衍和尚建议道。 看似毫无头绪、毫无逻辑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情报不够,想要拿到这一份情报,只有去找当事人。 朱棣却显得有些迟疑。 说起来父皇似乎对自己以俸禄赏赐商铺老板的事情颇为满意,他并不想破坏好印象。 不过这时候。 又有两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启禀王爷、王妃、丘千户,三河有廉价布料正在售卖,布料质地与北平商铺的布料相仿。” “宛平也有廉价布料正在售卖,布料质地相仿。” 一时之间。 厅堂之内再次沉寂下来。 好家伙,通州、大兴、宛平、昌平、三河、怀柔……这特么的是把他们给包围了啊! 当然,这只是表象。 实际上,就是从应天府运过来的布料在这一片到位了,开始统一发售了而已,如果再往远一些的地方查一查,他们其实还会发现,别的地方一样在售卖这种布料。 只是这个时代的交通吧…… 这个时候他们也只能得到这北平周边的消息罢了。 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被包围了。 朱棣挥了挥手让进来报信的两人退下,咬了咬牙齿,面沉如水地道:“丘福,去北街走一趟,把许兴昌抓……不,请过来喝茶。”首先这暂时还不是件坏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个好人的名头他还是想顶着的。 丘福也神色肃穆地道:“俺这就去。” …… 北平,北街。 正在铺子里喝茶的许兴昌有些坐立不安地背着手左右踱步,时不时透过窗户缝隙往外瞅两眼:“许百户啊……他们说是要请我去王府喝茶,实际上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要把我逮过去盘问,你说这事儿我说还是不说啊?” “不说吧,燕王殿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若说吧,又违抗圣令……” 许兴昌一脸纠结为难之色。 坐在一旁的许诚面上却并无紧张之色:“燕王殿下想要得民心,前日才赏赐了你,你不说他们也不会为难你的,况且此事陛下那边其实也早预料到了,给过我解决的办法,我不会让你在燕王府待太久的。” 卖布料这么简单的事情安了个百户在这里,自不是偶然,而是朱允熥特地派人过来的。 一个狼子野心的姚广孝。 一个未来的永乐大帝。 只要布料开始在北平一带发售,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和调查,如果过早地让他们知道这是朝廷的手笔,朱允熥也不确定此事会否有什么其他的阻力。 所以才特意安排了身为锦衣卫百户的许诚,来这里镇场子,也提前给许诚交代了应对方法。 说话的同时。 许诚的目光之中不由露出一抹复杂之色,心中暗道:「也不知谁说咱们陛下是昏君,早在应天府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他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看得远!」 第248章 整个大明都在卖布料了?? 当日。 北平城里的大善人许兴昌被请去燕王府喝茶去了。 只是没过多久。 北街卖布料的铺子就关了。 不为别的,想要继续做生意,就得从商铺仓库里调出来更多的布料,可这仓库的门儿吧……只有许老板一人有钥匙和权限打开。 许老板人不在,这生意自然就做不下去了。 是以,北街布料商铺老板许兴昌,在燕王府里坐了没多长时间,就被王府里的人又快马加鞭地送回了北街,布料铺子重新开张。 …… “巧合?这不可能是巧合!” “许兴昌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拿捏着此事,而且此人还在阻止我们探究他,甚至知道本王在意民心,以此为要挟,让本王没办法在明面上探究他!” 眼见着丘福把油盐不进的许兴昌送走,朱棣气得拍桌而起,有些愤怒地道。 诚然,这像是件好事儿,对他似乎没坏处。 可是……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这种像是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感觉,让朱棣很不好受。 就藩十年。 朱棣手里握着几万亲信人马,同时还有一定权限调度周边卫所的兵马,他就是这北疆的猛虎,说一不二的王,什么时候受过这份儿气?什么时候连自己的藩地也能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撒野? “哼!这许兴昌的胆子,也是大得很啊!居然敢在本王面前不说实话!” “如今百姓在盯着、父皇也在盯着,本王动不得他,那就让他过了这个冬!难不成本王现在不好动他,来年此事平淡下去,本王还没法子动他?” 朱棣下眼睑颤动,双眼微眯,一双英凛的眸子里顿时迸溅出杀意。 徐妙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王爷且先息怒,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眼下该关心的,是这个越来越蹊跷的事,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那等大逆不道之人,随时都可以处理。” 对此,道衍和尚倒是没有劝。 若要一个君王,本就该有这么些生杀予夺的霸道,否则也镇不住旁人。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等着朱棣缓和过来。 朱棣虽有脾气,但能成事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被情绪给拌住,紧蹙着眉头沉默了片刻后,朱棣立刻敛起自己的怒意与杀意,道:“明面上不说,就暗地里去查。” “这些商铺几乎都在相同的时间卖这些布料,布料的材质也都差不多,甚至他们连借口都差不多,其背后肯定有迹可循,商铺里人员的走动,货物的运送路径,从何处而来……这些都可以去查。” “本王倒是要看看。” “到底是谁,存心要在本王面前玩花花肠子!” “那个许兴昌,本王就让他多活几个月的时间!”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凛然地道。 道衍和尚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帝王的气度,他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 与此同时。 朱棣的私宅之内。 之前忙着来北平,偶尔还有舟车劳顿的赶路之疲,自从到了北平,朱元璋这小日子是过得愈发轻松惬意了起来。 尤其是半推敲、半调查地发现了朱允熥的一波操作之后,这段时间让他最困扰的事情都释然了许多,吃嘛嘛香,一张老脸上的脸色都红润了积分。 此刻,朱元璋翘着二郎腿躺在软塌之上,磕着瓜子,优哉游哉地道:“把许兴昌喊过去了?看来老四也发现了些端倪,这反应速度还挺快的。” “老四这小子,打小就聪明,鬼点子多,又把徐达他们家最聪明的丫头给娶回去了,要不是上面还顶着个不中用的老二和老三,说不定咱把那把椅子给老四坐了。” “不过好事多磨,咱发现咱有个更聪明的大孙。” “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嘎吱嘎吱”磕着瓜子,漫不经心地评价道。 站在一旁的陆威看到笑得跟朵菊花儿一样的老黄,心中不禁一阵无奈:「大孙大孙……自从发现那个布料铺子,三句话不离大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谁喊着什么逆子、小狼崽子的……」 当然,朱元璋心情好,他这个伺候人的也轻松。 立刻附和着道:“咱就说您别老想太多,您这有天面庇佑,自然什么都不愁的。” 朱元璋也被哄得很开心。 挪了挪身子盘坐起来,饶有兴趣地道:“许兴昌被弄到老四府上去了,然后咋了?” 陆威又把后面的事情和朱元璋言简意赅地说了说。 朱元璋挑了挑眉,略略思索了片刻道:“以北平的民心迫住老四,这准是咱大孙的主意,玩弄人心,他最擅长了,咱原本还觉得奇怪,卖个布料安排个百户来北平,也忒浪费人了,原来在这儿等着。” 陆威心中暗暗一惊:「隔着这么远也能操作?陛下口中的“小狼崽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仙?」 “对了,您让他们继续调查的事儿,刚刚也传回来了消息。”陆威暗暗腹诽着,却没忘了正经事儿。 “如何?”朱元璋目光微微一亮,问道。 说到这里,陆威面上不敢置信的神色愈发浓厚起来:“和您所预想的那般,不止北平府周边一带的地区,无论是再往南,还是再往北些的地方,都查到有人在售卖这种布料,再往南的消息咱不知道,但至少北边这一片,全部都在卖!” “这是整个大明都在卖了?” “嘶……这得多少布料来消耗?这小狼崽子到底用什么手段了?” 第249章 这福气,咱原是没想过呐…… “不是……他能变戏法不成?” “咱知道这小狼崽子的手段不少,可是这种覆盖率也太夸张了,怎么可能一下子变出来那么多的新布料?” 即便朱元璋已经见识过不少骚操作,同时心里对这种布料的产量也提前有了一个比较夸张的预期,但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依旧发现:是自己太没见过世面了…… 原本他想着。 朱允熥或许能够在一些往年冻灾比较严重的区域售卖这种布料,也就是所谓的好钢要用在刀刃儿上。 但他从来没敢想过:这小狼崽子直接全国发售了! “是啊……咱也是一点想不明白,这几天收到的消息,就连一些偏远的州、府,都被覆盖到了!变戏法的可做不到这种程度,咱陛下,这是施了仙法了吧??” “若不是亲眼见到,咱想都不敢想。” 陆威也是惊得不行。 这种巨大的产量,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范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产量,而应天府那位「昏君」把别人不敢想的直接做出来了。 听到陆威这话。 朱元璋脑海里莫名其妙就回响起来当初朱允熥说过的一句话:【我能做到的,他想都想不到!】 他有些五味杂陈地长叹了一口气,双眼微眯地看着殿中烧得正红火的红罗炭,慨然道:“是啊……咱想都没敢想呐!” 这一句话。 是他还躺在乾清宫的时候听到的。 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小狼崽子说他做梦梦到他了,身边那小太监对他一阵恭维,没想到这小子满脸自傲之意地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一副完全没把自己这个皇爷爷看在眼里的样子…… 当时听得朱元璋内心一阵好骂,可把他给不服气坏了。 觉得这娃子口气也忒大了。 他曾走遍大明的山川大地,见过最底层的世界,也当过小兵、当过将军、当过吴王、当过皇帝,走过的路比小崽子吃的盐还多,什么世面没见过? 要不是当时情况不允许,朱元璋都想出去骂人了。 从现在往回看。 朱元璋:不好意思,我承认我之前的声音大了点。 他不得不承认:就算自己一早发现了许多情况,但自家大孙都已经切切实实做出来了的事情,自己连想,都还没敢往那种程度去想。 不知不觉,朱元璋一张老脸都有些微微发红。 “老黄?怎么了?是身体有些不太舒服?”一旁的陆威发现朱元璋神色奇怪,怔怔出神地沉默了下来,脸都变得红润了几分,立刻担忧地问道。 朱元璋这才回过神来。 摆了摆手尴尬地嘿嘿一笑:“没……没怎么,许是这炭烧得太暖和了。” 说话的同时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咱又没真说过这些话,心里想想也没人听见过,不打紧不打紧……」 而后立刻转移话题道:“再往南呢?” 见朱元璋没什么事,陆威也松了口气,继续回话道:“再往南就力有所不能及了,毕竟现在锦衣卫都……这能调度的人手就……” 陆威说到一半儿没敢继续说下去。 再说下去就相当于是直接贴脸开大:你都不是皇帝啦,锦衣卫都不是你的啦,全归你好大孙管着啦,你不叫洪武大帝叫黄十六啦…… 好在朱元璋对此并没有在意。 陆威这才继续道:“不过蒋指挥使那边时不时便会有消息传来,再往南的事儿,想必蒋指挥使在情报中也会有所提及,咱等着蒋指挥使便是。” 朱元璋挑了挑眉:“嗐,咱这大孙……” 他欲言又止,话没说完,神色之间略见一丝尴尬,自己一个不留神把自己坑成真驾崩了,他也很无奈。 “那咱就等着吧。”他听着屋外滴滴答答的雪水,面色之中带着一抹释然,索性现在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况且他这个黄十六,当得也挺快活的,也就不那么纠结了。 陆威约莫也察觉到了朱元璋细微的情绪变化,立刻趁热打铁地道:“您是有福之人,需要操心的事儿,有咱陛下替您操心着,这等天命旁人求还求不来呢,且宽心着吧。” 被陆威这么说着。 朱元璋心里略微的不快也没了,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咱是有福气的,哈哈哈哈!” 就连门外的残雪似乎也十分的明亮打眼。 当笑声淡去。 朱元璋的声音却又变得有些怅然起来:“这福气,咱原是没想过呐……”如今这般情景再回想两个月之前,他瞬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他的标儿没了,大明江山的后继也没了。即便他是威震天下的洪武大帝,有时候竟也觉得,这天好像都要塌下来一样,便是太阳高挂也好像阴沉沉的。 福气?他幼年失父母、失兄弟,即便当了皇帝,也留不住大孙,留不住妹子,最后连标儿都留不住。 忙活了一辈子。 好像什么都有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了。 只落得这么一座沉甸甸的大明江山压在身上,他却也老了,都找不到人来帮着他扛一扛。 原以为自己只能郁郁孤寂终老,倒是没想过,如今这天儿,好像又亮起来了。 陆威跟在朱元璋身边这么久,大概也知道朱元璋这一抹怅然的由来,立刻安慰道:“嗐!您这话说得,这天下谁能比您更有福气?躺在榻上,嗑嗑瓜子喝个茶,哄着小火,高兴了招来舞姬跳个舞解解闷儿,还有陛下帮您看着大明江山,多美!” 朱元璋的思绪也被他的声音拉了回来,笑道:“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嘿嘿。” 只是很快,他这操心的劲儿就又上来了:“不过,看着大明江山,说起来简单,实际做起来,里面门门道道,却是千难万难的。” 朱元璋沉吟思索了片刻,又有些担忧地道:“譬如咱大孙这次事情虽然办得漂亮,可他弄出来这么多布料,约莫是要把应天府那边能用的草木藤蔓都给用了。” “原本咱以为他工业司搞什么「奇技淫巧」的,用上一些也就用上一些,最多百姓会有怨言,但这么大量的布料,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原材料需要的用量却摆在这里,怎么都跑不脱。” “大明其他地方的百姓倒是好过冬了,就是应天府那边,可能不好给说法啊。”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把应天府百姓过冬取暖的草木全都给抢了,做的虽然是好事儿,可那些人就会觉得——凭什么?别人是舒服过冬了,我们不过冬了不成?” “这事儿处理不好,也是有可能闹出乱子来的。” 说来说去他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 高兴归高兴,但他看事情的角度却永远要比旁人全面:“想坐好奉天殿上那把椅子,这样零零碎碎难以两全的事情,可多得很呐。” 第250章 尼玛,到底是谁在防我? 见朱元璋这一下子忧一下子喜的样子,陆威有些无奈地道:“刚说您是个有福气的,怎么这又操心起来了?” 朱元璋挑了挑眉,摇头笑道:“没办法,咱的大孙,咱的江山,咱就是光在这里享福看着,总是也会有担心的。” 陆威想不了那么多。 反正他觉得,这件事情不管怎么算,肯定都是划算的。 想了想,道:“有这么个过冬的好法子,换了谁都会去这么做的,咱陛下这么厉害,出不了乱子的。再说了,咱陛下是个会仙法的,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又给咱施个什么仙法,大家就皆大欢喜了呢?” 朱元璋没再多说什么。 只暗自呢喃了一句:“仙法……” 同时在心中暗道:「要真有那么多仙法就好咯!」 所谓的琉璃,也要用炉子用火来烧,廉价布料,也得从百姓手里抢草木藤蔓来生产,哪儿有什么仙法? 这事儿陆威看着神奇,但其中的一些内情朱元璋心里却多少还是有数的,自然难免完全放下。 …… 好消息是,自从雪停下了以后,北平一带似乎都没有要继续下雪的意思,冬日的太阳虽不暖,却也慢慢地把北平街上、屋脊上的残雪给一日日化开。 几天下来,北平的积雪几乎化去了半数。 然而,现在才是刚刚入冬的时节,冬天不会随着这一场雪化去而就此过去,即便出了太阳,即便积雪化去,空气之中依然冰冷寒彻。 不过今年冬天却大有不同。 朱元璋偶尔在街上走走,倒是也没有再看到冻毙于街头的冰冷身体,只有城内城外赶去北街的,面上带着希望的百姓,或是如传言那般真的以一个低廉的价格买到了布料的惊喜面孔,看得人心里暖和。 尤其是想到。 这样的场景不仅仅发生在北平城里,而是发生在大明的每一个州、府、县……朱元璋的心情就更不错了。 北平城里的一切似乎都大有欣欣向荣之意。 当然。 除了燕王府。 没人知道,这种平静之下,无数人多方走动调查着,酝酿着暴躁、恼火、郁闷、不解……等诸多情绪在其中涌动。 “这都过去三四天的时间了,北街那家商铺的情况还没有摸到?许兴昌到底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廉价布料?这些布料又是谁在生产?”朱棣坐在王府堂内的主位之上,面沉如水,双手紧捏着扶手,指尖都有些发白。 没错,这么长时间过去了。 朱棣居然发现他还查不到自己藩地内一家商铺的情况,抓有抓不得,更别提用刑拷问、泄愤杀人了。 不仅如此。 下面的人还查到,不仅仅原先调查的几处地方,整个北平管辖范围之内的州、县都有布料在售卖。 这种越来越诡异、无所依从的感觉愈发容易让人暴躁。 见朱棣如此生气,丘福也只能面色凝沉地抱拳请罪道:“燕王殿下恕罪,是末将失职了。” “到底怎么回事?”朱棣有些恼火地问道。 丘福应声回道:“回殿下,北街那家铺子……倒是也一直在让人看着,包括怀柔、通州、大兴等地的铺子,也都有人在暗中看守,只是这几天他们的生意照做,却依旧没有新的货物运送过来,铺子除了做生意和外界并无交往,也就无从查起了……” “这么做生意也不用进货?”朱棣也有些无语。 “属下估计着,他们可能是把货囤足了,才开始售卖的。”丘福道。 道衍和尚坐在朱棣左边下首,沉声道:“囤这么多货,这是存心在防着人查到背后的情况,又是早有准备。” 自然是早有准备的。 朱允熥早知道北平这边有一伙造反天团在,还提前安排了锦衣卫百户许诚在这边,考虑过他们会明着找许兴昌探究,肯定也考虑过他们会暗中探究。 所以在开始售卖引起人注意之前,就授意这边直接囤货了,而这商铺里的货虽然是从煤运司拉过来的。 谁都以为煤运司就是朱允熥在胡闹乱来,长久下来本就没什么人关注了,只要囤货这件事情做得隐秘一点,基本不会被人发现。 虽然最终肯定是要公之于众的。 但一件事情做到位了再公之于众,才是最保险的。 姚广孝是个老六。 不得不防。 “这就是件好事儿,给人知道了,不仅燕王殿下这边有好处,还能有好名声,花了这么大力气,为什么要防着?防着什么?”丘福也是十分纳闷儿,越调查下来越不解,没好气地吐槽道。 听到这话。 朱棣、徐妙云、道衍和尚三人都不由沉默着尬住了。 都是聪明人。 但就是理不出头绪来。 沉默之中,丘福看了一眼堂外的方向,目光微微一亮,道:“下面的百户来了,说不定查到什么了……” 说话间,一名健硕的汉子走了进来。 丘福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说?” 那汉子先是朝朱棣等人先后抱拳一礼。 随后道:“商铺那边暂时还是没有动静,但俺让他们往远些的地方查了,往南靠近山西河南一带,往北的宣府、大同……都有布料在售卖……” “什么!?” 朱棣、徐妙云、道衍和尚、丘福四人惊叹,齐齐起立。 本就被这件事情困扰许久的朱棣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特么的这是见鬼了? 第251章 大数据的端倪,指向应天府? 见堂内所有人都齐齐愣住了,报信之人拿着手里的情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主要是此间的气氛,实在显得有点诡异。 等待了片刻,报信之人只能看向丘福不确定地询问道:“这……丘千户?” 丘福紧蹙着眉头接过这人手里的情报,挥了挥手:“先下去吧,此事还得继续盯着,有什么其他情况随时来报。” 他知道,现在这事儿是越来越大了。 待那报信的百户退了下去,朱棣这才失神喃喃:“大宁、广宁、山西、河南这种廉价布料的覆盖范围,竟然已经不止本王的北平府一带……”语气之中带着一种怅然之意。 原本他还想着。 不管对方是谁,目的为何,但在这件事情之中受益的再怎么说都是北平的百姓,都是他燕王朱棣辖区之内的百姓,就算自己蒙在鼓里,这民心怎么算都该是归他来得。 这个冬天一过。 一旦起事,这种民心的加成必然事半功倍。 甚至乎。 他还考虑过丘福讲过的那句话——有什么人看到了天下大势,想要效忠、投靠于他的投名状——纵然觉得可能性小,但这么大张旗鼓地在他的藩地辖区,搞这种民生活动,而且还是以损一人利百姓、利他燕王朱棣的方式…… 这种猜测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现在。 朱棣这颗心算是完全死了。 不单北平有,周边的省府都有,手笔大得惊人!显然已经绝了有什么人想要冲着他献殷勤的可能性。 这也都算了,关键是各个地区都有,原本以为会落入自己囊中的这份民心也不是他的了,自己之前拿出去做场面的赏赐,五分之一的俸禄,还特么打水漂了。 这尼玛找谁说理去? 一想到这些,朱棣就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 “丘千户,你手里新得的情报拿过来给贫僧看一下。”道衍和尚沉思了许久,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下眼睑微颤,目光定定地看着丘福道。 丘福知道道衍和尚一向是最有主意的。 也不敢问,立刻上前几步,把手里刚刚得到的情报递给了道衍和尚:“道衍师父请看。” 道衍和尚先是粗略地看了一眼这份情报。 上面的内容无非是写着目前为止,又发现了哪些省、府、州、县在售卖布料,售卖情况如何……等等,乍一看并无特别之处。 但道衍和尚还是将其摆在了一旁的桌面上。 随后还从袖中拿出来一些之前陆陆续续到手的情报信息,同样摆放在旁边的桌面上。 “道衍师父这是作何?”徐妙云有些疑惑道,这些情报在场四人都是看过的,里面就是一些常规信息而已。 道衍和尚双手负后,目光凝沉地看着桌面上这些被重新摆出来的情报,沉声解释道:“当范围足够大、情报足够多的时候,一些看似普通、常规的情报,在无序之中寻找有序,有时候也能看出来之前看不出的东西。” 朱棣和徐妙云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然暂时不解其意,却还是和道衍和尚一样,重新观察起这些情报来…… 丘福则是有些懵逼地看着那些已经十分熟悉的情报,嘴里呢喃着道衍和尚的:“有序,无序?看不出来的东西?”但就是怎么都咂摸不出来什么东西。 堂内一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只剩下几个人瞪着大眼珠子盯着写有情报的条子。 不知过了多久。 只听得死寂之中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吸气声,朱棣、道衍和尚、丘福齐齐看向徐妙云,道衍和尚目光闪烁了一下,道:“王妃?看到了什么?” 虽然徐妙云是女流之辈,道衍和尚却从不因此看轻对方,无论是这位王妃从前的美名,还是这十年间偶尔产生的一些接触,都让他确定,徐妙云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 徐妙云分别看了朱棣和道衍和尚一眼。 蹙着秀眉沉吟了片刻。 而后才缓缓开口道:“各地布料的发售时间,似乎有些端倪……你们看。” 说到这里,她暂且停了下来。 伸手调整被摊开在桌面上的这些情报的顺序,随后指向桌面上那张最新的情报。 “靠近山西、河南一带的这些地方,其实是比我们北平还要更早一些就开始在卖这些廉价布料了,而越往北平这边,开始售卖的时间就越迟一些,如果是咱们北平城再往北,譬如怀柔,又比北平要稍微晚上一些,再往北的大宁府、广宁府,更是晚上了好几天的时间。” “这看起来……” “像不像是一路从南到北?” 徐妙云说完,再次看向朱棣和道衍和尚,一双好看的眸子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虽然被朱允熥防得死死的。 但终究,还是被他们觉觉察出端倪来了。 道衍之前所说的什么「范围足够大,情报足够多,无序之中寻找有序」……放在后世也就是所谓的大数据分析,只不过后世有各种代码程序自动整理信息进行分析,而朱棣他们得到的情报都是零零碎碎的。 如果不是道衍和尚改变了思考方向。 还真的很难注意到。 徐妙云说话的同时,朱棣和道衍和尚自然也在跟着她的思路观察这些被整理出来的零碎情报。 越听下来,三人交换着目光,便越是觉得心惊。 一个原本谁都没敢讲的,隐隐的猜测,也从三人心底浮到了明面上来:从南到北,如此大手笔……应天府? 其实。 这个猜测之前三人都只是各自在心里闪过了一下。 可是考虑到立场、距离、可操作性,三个人又谁都没有把这个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给说出来。 但现在。 徐妙云的分析显然是十分有道理的,这些情报经过整理之后,这个结论也是跃然于其上,就是有太多的不可能性,不可操作性,他们也不得不往这个上面去想了…… 想到这些,三人一时之间竟是谁都没有先开口说什么。 就是丘福脑子转得没这么快。 还在那儿蹙眉呢喃着:“一路从南到北?咋了?王爷、王妃、道衍师父,你们咋都不说话了?” 第252章 这一盘棋,下得也太远了 良久,朱棣才抿了抿嘴唇,喉咙有些发梗地从嘴里吐出来三个字:“应天府……” 道衍和尚也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叹道:“王妃不愧是当年应天府名头最响亮的「女诸生」,看这个发售时间的变化趋势,的确指向了应天府那边。” “除此之外,这种做事滴水不漏,防得紧实严密的风格,也十分符合那个人的风格,毕竟他到现在都还没有露过任何头面出来。”说到这里,道衍和尚凝重地眯了眯眼。 听到二人讲明。 丘福这才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 不敢置信地道:“不是,应天府到这儿,这么远的距离,传递的又不是什么情报,而是数量那么巨大的布料,应天府的手怎么伸得过来的?而且还这么神不知鬼不觉?” 对于他来说,即便知道这次事情背后的推手具有极大的能量,但他也从来没敢往应天府那边去想。 主要许多客观条件就不允许。 对于丘福这个说法,朱棣和徐妙云也点了点头。 朱棣道:“其实丘福这话说得也没错处……目前来说,虽然方向的指向上来说,有可能是那个人的手笔,但其中依旧存在着许多疑点。这么大的量、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在此之前都没有人察觉到?” 道衍和尚沉默着思索了片刻。 抬起微垂的眸子,就连立在胸前的手掌也不自觉地握紧了起来:“煤运司!” 之前是各种客观条件导致他也没敢往应天府那边去扯。 但现在确立了方向,顺着往那边捋之后,道衍和尚心中自然立刻就有了主意:“都以为那是新帝新官上任三把火,自以为是地想要以煤炭赈灾,应天府那边掀起一阵波澜随后又被淮西勋贵压下去之后,就再没有人在意此事了。” “现在想想,这些东西通过旁的渠道一定会引人注目,可运送煤炭的事情本身已经被当做了寻常,其中夹杂着运送布料,是否就成了灯下黑了?” 朱棣、徐妙云、丘福皆是面露一阵恍然之色。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心中愈发确信了刚刚的猜测:“那这一盘棋,下得也太远了……” 道衍和尚也是目光一凝,叹道:“说到底,那可是能让私宅里那位阴沟里翻船的人。” “可是还有两个最大的问题。” “一个是布匹的产量,要弄出来这么多布料,是不是得找大量的人进行纺纱、织布作业?如果应天府有这么大规模的纺纱、织布作业,道衍师父藏在应天府的耳目一定会知道,但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有收到过这种情报。” “其二,则是财力问题,光是我们现在探到的情报已经南至山西、河南一带,北至大宁、广宁一带了,撇开第一点不说,其中请人纺纱、织布,需要的财力之巨,是常人根本就无法想象的。” “想要做到这点……” 说到这里,朱棣顿了顿才想出来一个合适的说法:“除非再抄个沈万三。” 他虽然常年都待在北平,但国库的情况、乃至是自家老爹私库的情况都是略知一二的——本来就需要一个铜板掰成两半儿花才能应付得了朝廷的各项支出。 哪儿经得起这么造的? 丘福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道衍和尚却摇了摇头:“不,那个人以一只手在大明皇朝搅动风云,他很可怕,我们不要以常理来论断于他。” “假使那个人自己本身就很有钱呢?若是他自己就是个「沈万三」呢?个人一身之家财再多,比起一个皇朝顶尖之权力,孰轻孰重?”道衍和尚问道。 朱棣抿了抿嘴唇。 不需要耗费任何时间来思考就在心里有了答案——花点钱就能问鼎天下至高之权力,换他也乐意。 就连丘福也算的明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徐妙云目光一凛:“也只有这至高之权力可以让人散尽家财了,这么想也才更合理更符合人性,什么大善人做善事的……呵。” 说起来。 道衍和尚这说法也不算错。 朱允熥虽然不是什么「沈万三」,但只要他想搞钱,法子一大堆,虽然烧玻璃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但是来钱快啊,能立刻解决燃眉之急啊。 把燃眉之急解决了,后续正常搞钱的法子也筹备上了。 顿了顿,道衍和尚对于朱棣提出来的第一点疑惑如实道:“至于布料的产量,以及如何掩人耳目的进行生产作业,贫僧心中暂无头绪,但也不打紧,有了方向,查起来就快了。” 他能猜测人心、猜测人性、猜测各种可能性,但再聪明的人,都是很难去想象自己没听说过没见过的东西的。 但即便如此。 朱棣心中也约莫有了答案:八成就是应天府了! 大概确定这个结论之后。 朱棣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操作一波,还给北街铺子赏赐了自己五分之一的俸禄,现在想想特么的不是送给应天府去了么?心中顿时憋屈得不行。 还有北街那个铺子的老板许兴昌也是杀不得了。 但凡自己敢动他。 后脚淮西勋贵只怕带着人就来北平府弄他了…… 要是能捞着点什么东西也就罢了,民心、父皇的恩宠……啥都好,但现在这件事情是应天府那边干的,还几乎覆盖到了整个北方,有民心也是他朱允熥的,父皇那边更不知会是什么态度。 算下来……连根毛都没捞着,你说气不气人? 当然。 朱棣的目光还没那么浅显。 这件事情憋屈归憋屈,可今天推出来的这个结论影响最大的是另一件事情:“道衍师父……如今看来,此事八成是与应天府有关了,那人的手段也太可怕了些,如此一来……莫说北平府,就是整个北方,都会有民心所向了。” “应天府的民心强一分,本王想要掀动大势便难一分……眼下此事似乎还没有被掀开,是否,有什么补救的办法?”朱棣蹙眉问道。 第253章 这份大势他不得谁得? “补救的办法……” 道衍和尚看着面前的诸多情报,微蹙着眉头沉默下来。 片刻后才语气慨然地道:“此人行事,实在是太滴水不漏了……” “这件事情若是能在一开始就察觉到的话,一堆堆的布料,找准地方,伺机烧了、毁了,都很方便。但现在……布料估计都已经卖出去了大半,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既定的事实,再去做任何事,时机都晚了。” 道衍和尚的语气之中带着一抹不甘和遗憾。 在场其他三人虽然对道衍和尚的尿性已经十分熟悉了,但听到他这话,心中还是忍不住暗暗吐槽道:「真狠。」 就算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有着同一个野心。 可面对这样大量的布料,虽然质量不咋地,却能实实在在地、大范围地真正惠及于天下百姓,能够在这严寒冬日里,拯救不知道多少条性命…… 是谁都得内心动摇动摇吧? 即便此事利敌不利己,也总得有点不忍、不舍吧? 不过,能那么早就开始怂恿朱棣造反的人,显然你不能指望他有多大的慈悲之心,布料不布料的不打紧,百姓过冬不过冬的也不打紧。 他心中的目标才是最打紧的。 而实际上,古来能成事者有几个心不狠、不黑的?往往是这样的人才能成事,才能做大事。 这就是朱允熥为什么一定要严防死守的原因。 这个妖僧,有能力、有才学、有野心,不讲武德还行动力贼强,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搞出来点什么幺蛾子。 除非让他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 不过无论是朱棣、徐妙云还是丘福,心里也都明白,道衍和尚只是过于冷静和理性地,站在他们共同的立场上思虑这件事,才会这么说。 如果他们一早就发现了这件事情,只要还想要那个位置,这样的处置方案就是最理智的。 所以,他们三个都只是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 而丘福其实和道衍和尚的心思是差不多的,一心只想把朱棣捧上皇位,一为知遇之恩,二为从龙之功。 于是当即就忍不住骂道:“娘的!应天府那家伙是真会玩阴的啊!这大势还真就落到他们那边去了?” 道衍和尚轻叹了一口气。 挑了挑眉,坦然地道:“当然落到他们那边去了。” “之前咱们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的推手到底在防着什么,防着谁。” “现在想想,他谁都防了,秦王殿下、晋王殿下、燕王殿下您,乃至所有有可能有野心的亲王……他都防死了。” “而且这手法更是不得不让人服气。” “把新帝都给算计上了,新帝是个压抑了十几年的孩子,一朝扬眉吐气便似穷人乍富,以他的名义,出什么昏招都是合理的——黄口小儿新官上任三把火,什么都不懂就想当然地想让天下百姓以煤炭取暖,所有人都觉得合理并忽略这件事情。” “而那个人就刚好以这件「合理的事情」为掩体,去做一件真正有价值的事情,动作大到人眼皮子底下去,也让人注意不到,等被人发觉的时候,他这个后面的黄雀都已经把螳螂给吃进肚子里去了。” “事情做得这么大,做得这么密……” “这份大势他不得谁得?” 说到这里的时候,道衍和尚的语气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欣赏之意,像是一个棋手看到了对手精彩的布局、棋路、算力那般真心称赞,像是一个游戏玩家看到对方的精彩操作过后在聊天框里打出了「GG」。 听到道衍和尚这一番话。 朱棣和徐妙云都不由目光震惊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道衍师父精通儒释道三家之法,更是胸中藏有屠龙术这等重器……是一个极有智慧的人,也是一个自傲的人。 相交十年。 他们都还从来没见谁让道衍师父如此欣赏。 今日算是见到了。 “这……俺……”就连动了动嘴唇还想骂点什么的丘福都哑火了,一时竟不知道该骂点什么——连最聪明最有自信的道衍和尚居然都打出了「GG」,他个只会打仗的臭皮匠还能咋办?——末将正欲死骂,军师何故先降? 随着丘福沉默下来。 整个厅堂之内都陷入了一片死寂,四人各怀心思。 道衍和尚面上带着欣赏的笑意却似是在若有所思。 朱棣和徐妙云夫妻两个面上皆有些踌躇忐忑之意。 丘福则是挠着头看两眼道衍和尚又看两眼朱棣,一副没什么主意的样子。 沉默许久。 随后朱棣还是有些不甘,同时也暗搓搓地带了一丝试探之意,道:“道衍师父,此人当真就那么料事如神么?把一切都算好了,竟然连道衍师父都没有任何法子了?” 说这话的时候。 朱棣心中是带着忐忑和紧张的。 在此之前,他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着问过道衍和尚,二人之屠龙术,最终谁能胜,道衍师父是否还有把握,那时候,道衍师父的答案是:对方不可能一直稳得住,优势终究还是在他们这边。 可是随着日子一日日过去。 淮西勋贵该稳住还是稳住,新帝虽然时不时就在玩新的花活,有淮西勋贵镇着似乎也没什么太大影响,现在甚至还来了这么一出给新帝收割民心……朱允熥屁股下的那个位置好像不仅没有摇摇欲坠,反而好像要越来越稳了! 甚至连道衍师父都毫不避讳地对应天府那个银币表示了称赞、欣赏之意。 但,他还是心有不甘。 再者,道衍师父虽然并不吝啬对于对方的欣赏之意,面上倒是也并未见任何颓色…… 道衍和尚当然知道朱棣的言下之意。 挑了挑眉也不说破。 而是收起自己朝南方看去的目光,重新垂下眸子,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下棋,总是有来有往的,此处吃了亏,亦不代表不可以从棋盘上其他的地方扳回来,优秀的棋手即便到了收官之时都可逆转输赢。” “咱们这一局棋才刚刚下了一角,殿下何必单纯拘泥于一棋一子的输赢?” 第254章 转换思路,接近真相了! 听到道衍和尚这话,朱棣顿时目光一亮,呢喃道:“一棋一子的输赢……” 道衍和尚目光一凛,语气之中带着十分的笃定。 “是,一棋一子的输赢,只要这盘棋不是全面崩盘到需要中盘认负,就还能继续下下去。” “应天府之内,之前存在的问题现在依旧还存在。” “淮西勋贵是问题、新帝是一个问题,况且此次北方大规模售卖廉价布料的操作,也会在应天府导致一定的隐患。别忘了,这么大批量的布料,原料从何而得?” “他是抢了应天府百姓冬日取暖的柴火。” 朱元璋看到了的问题,道衍和尚大致摸清楚这件事情之后,自然也是立刻就想到了。 “当初贫僧让悟德去应天府试图联系周王殿下的时候,这种怨声载道就已经初见端倪了。就算应天府那边现在召告天下说明此事,但此事受益的是那一批最底层的百姓,整个应天府的普通百姓可没因此受益。” “人首先都只会在乎自己的利益,一旦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的时候,谁会管旁人?” “世上本难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应天府是京城,是根基所在之地,他们取了外面的势,便会在一定程度上损了根基的势。” “若是能利用好这一点。” “在这一角损失的目数,就能在另一个角上补回来。” “而如今……” “我们身边可还有一个陛下在!”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云淡风轻地分析道,说起如今就住在北平城里的朱元璋,他的眸中似有深意。 这就是他真正淡定的原因。 还能在聊天框里打出「GG」,显然他还没有破防,一个真正输得一败涂地的破防玩家,嘴里的含妈量必定极高。 听到道衍和尚这一番话。 丘福虽然对其中包含的谜语不是很能听得懂,但总体意思还是大致懂的。 当即拍桌而起,目光发亮的道:“还得是道衍师父!现在陛下在我们身边,殿下身边还有您这卧龙先生,待咱们啥时候打到应天府去,一定要把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揪出来,看看他是个什么脸面!” 他本来就和道衍和尚一样,属于激进派。 之前都差点被道衍和尚忽悠去干朱元璋了现在当然是再次兴奋了起来。 朱棣和徐妙云二人当然完全get到了道衍和尚的意思。心中的踌躇和动摇之意瞬间都减轻了不少…… 这也不是他们不顶用,主要也是朱允熥这次的这一波操作直接憋了个大的,把整个北方都给覆盖到了,阵仗太大,一时之间当然让人无法去深思细想。 顿了顿。 朱棣抬眸看向道衍和尚,问道:“方才道衍师父说起父皇……似有一丝深意在?不知是不是本王看错了?” 和道衍和尚相交十年,他很懂道衍和尚的心思。 朱棣提起此事,本就正好是道衍和尚接下来要说的,于是会心淡淡一笑,道:“燕王殿下知贫僧啊。” “还有什么?”一旁的丘福忍不住问道。 道衍和尚立刻反问道:“不知王爷、王妃还有丘千户是否想过……藏在应天府之内的那人是站在淮西勋贵背后,而新帝虽懦弱,但在朝中并非完全没有主动权,又是那般任性妄为的性子,按理来说与淮西勋贵应该是会有一定冲突的,怎么会那么愿意乖乖配合此事,瞒得滴水不漏的?” 朱棣和徐妙云皆是心中一动。 似乎是抓住了什么,但一下子又觉得没有太多头绪。 丘福则是大大咧咧地道:“对啊?为什么啊?”显然之前是完全没考虑到这件事。 三人齐齐看向道衍和尚。 徐妙云道:“道衍师父有新的发现?” 道衍和尚双眼微眯,道:“如果那个人是站在应天府的新帝背后把持着一切,而不是站在淮西勋贵背后呢?” 当一件事情之中有不合理之处的时候,就需要思维转换过来,做出新的判断。 现在在这件事情之中,朱允熥参与进了其中,让其中一些事情看起来变得矛盾,那就要找一个不矛盾的说法。 淮西勋贵背后有人,这是他们一早就推测出来的结论,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结论也没有出现问题,人的思维是很容易固化的,进入一个圈子也很难跳脱出来。 这个角度。 是其他三人都从来没有去考虑过的。 但此刻被道衍和尚轻飘飘地提了出来,三人都觉得身上顿时打了一个激灵,瞪大着眼睛沉默了下来…… 好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朱棣才抿了抿嘴唇道:“不错,这才更加合理。” “难怪那人死活不肯露出来一丁点的头!” “即便淮西勋贵如今在朝堂之上的地位越来越举足轻重,但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无论如何他们都还是得以朱姓皇帝为尊,不敢乱了此番尊卑次序。” “毕竟我父皇一手带着他们打下了天下,又坐拥大明江山二十五年,其中绝对不乏忠心之人。”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蓝玉在军中得了再大的军心,有再好的机会,也不敢考虑推翻了我朱氏皇朝自己坐上去,因为他一定坐不稳。” “应天府那只手如果是站在淮西勋贵背后,露头了也不打紧,但如果他是站在朱允熥的背后,通过操纵朱允熥来呼风唤雨,其实就相当于现在的大明皇朝已经不姓朱,而要跟着他姓了!” “这种情况下,一旦他露出面来,无论他是什么神仙,朝堂上下都不会有人答应,所以他不敢露面!” 顺着道衍和尚的思路,朱棣立刻就想到了许多。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朱棣下眼睑微微一颤,双目之中顿时杀意迸溅:“若是朱允熥倒也罢了,但此人意图窃据我朱氏皇朝,其心可诛,本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了。” 一旁的丘福还是有些不解地问道:“不过道衍师父,刚刚不是要说私宅里的那位么?你提这个有啥关系?” 第255章 两件事情,更多的牌面 看到丘福还没看明白的样子,道衍和尚都不由无奈地摇着头笑了:“方才殿下不是已经说明了么?” 丘福紧蹙起眉头,挠了挠脑袋:“说明什么?” 道衍和尚无奈地沉默了片刻。 随后才再次开口道:“原本我们只以为那人站在了淮西勋贵背后,而现在却已经确定,他在新帝身后直接动手,当大明皇朝不再姓朱,咱们燕王殿下生气,一手打造大明江山的陛下只会更坐不住。” 丘福这才面露恍然之色。 同为朱姓之人。 王爷对于此事的态度,就是陛下对于此事的态度。 瞪大了眼睛道:“对啊!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想必私宅里那位就不会那么从容,也不会顾虑许多了,就算他已失了掌控天下之心,也忍不了这种事。” 朱棣也双眼微眯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此时已经敛去了杀意,但目光和神情之中依旧带着些怒意的余韵。 道衍和尚说得一点错没有。 方才他的怒意和杀意全部都是真情实感的,纵然其中包含了对天下江山的野心,但绝对不缺对于朱氏江山被人鸠占鹊巢愤怒。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道衍师父你只管说,俺只管办事!”丘福看向道衍和尚,目光认真地询问道。 对于他来说,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他也想不了那么多,只要能将自家王爷往那个位置上推的事儿,他就去干。 道衍和尚挑了挑眉:“暂且用不着你,等往后要往南边儿打了,有的是事情要你办的。” 说罢则是转头看向朱棣和徐妙云夫妇。 目光微微一闪,道:“不过接下来我们还的确要办两件事,第一件事情,是等。” “等袁先生那边的消息传过来。”朱棣明白道衍和尚的意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 这次的廉价布料事件悄无声息却办得轰轰烈烈。 其中许多细节,那个人是怎么办到的,他们至今为止都没有摸索清楚;还有一直让他们好奇,却一直都没有眉头的,那个人的身份——这些都十分重要。 只是这些事情,寻常的耳目是不可能探知到的。 周王朱橚倒是在宫里,身份也足够贵重,或许有资格接触到这些,偏偏又在那什么所谓的医疗院里闭关去了。 也好在还有袁珙这一条线。 况且袁珙此次是以「炼丹方士」的名义进的宫,更有机会接近新帝身边打探到更加深入性的消息。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垂眸道:“廷玉一向对自己的相面之术十分自信,他认定殿下乃是太平天子之相,自然会积极供殿下驱使,约莫收到贫僧的信便会立刻启程。算时间,只要不出意外,他的消息应该也差不多要到北平了。” 朱棣目光微微一振,深吸了一口气道:“还是道衍师父布局长远啊。” 顿了顿,才继续道:“第二件事情,便是父皇了吧。” 能够驾驭道衍和尚这样的妖僧,朱棣自然不可能是那种任何事情都得等道衍和尚来拎着走的人,只不过是有时候当局者迷,或是心智不够那么坚定罢了。 道衍和尚道:“正是。” “之前我们以为应天府那人站在淮西勋贵身后,陛下必然也是如此以为的,否则以洪武大帝的行事作风和脾性,知道大明江山被外姓之人窃据,断然不可能安心地在私宅里看舞姬跳舞。” “而殿下之前旁敲侧击地在他面前提起过「淮西勋贵背后之人」,当时他并未反驳,此也可为佐证。” “因此,一旦让陛下知道了这个消息,陛下就会坐不住;一坐不住,就要采取行动;一采取行动,他手里有哪些牌,就更好估量。” “毕竟陛下是我们手里的一剂重药。” “我们对他手里的底牌知道得越清楚,就越方便我们更明晰地判断当前和日后的形势,甚至乎……” 说到这里,他还是没有把话说到头就停了下来。 而是略过了这一句话的后半句,直接道:“所以殿下不用做别的,只需要让陛下知道这件事就可以了。” 对于道衍和尚这欲言又止的样子。 朱棣和徐妙云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其实很明白他想要说什么:甚至乎,还可以利用朱元璋对此事的反应,暴露出来的牌,伺机寻找让自己更有把握坐上皇位的机会。 只是二人都没有说破这一点。 朱棣也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一凛道:“本王这就去私宅,将此事告知父皇。” 正当朱棣站起身来要喊人的时候,府中小厮却是先一步小跑着走了过来。 见到这小厮,朱棣忍不住蹙了蹙眉。 如果是关于这几天,廉价布料事件的情报,会是丘福手底下的人直接过来递话,但来的是府中小厮,就是其他的重要事情了。 不过比较操蛋的是。 这几天,每每议事的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好像带来的总是令人心烦的消息,他都快对这场面有创伤性后遗症了…… 所以朱棣才下意识有些心烦。 当然,心烦归心烦,有什么情报消息,该听肯定还是得要听的:“什么事?”朱棣没好气地道。 “启禀殿下,是庆寿寺的悟德师父送来的消息,说是远方一位姓袁的故人给道衍师父送了信,十分重要,必须立刻送到道衍师父手里来。” 这小厮自然不知其中具体内情。 不过朱棣通过道衍和尚的情报渠道获取消息,自然一早吩咐过庆寿寺的事情一律要禀报,所以府中小厮才敢为这件事情在议事的时候来打扰。 听到小厮这话。 朱棣顿时目光一亮,心中的烦闷之意也一扫而光。 姓袁的故人,不是袁珙能是谁? 他面上故作镇定,接过了小厮手里的情报消息,然后挥了挥手让其退下,心脏的跳动却是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待小厮退下。 朱棣才长出了一口气,拿着手里的情报消息晃了晃,嘴角噙起一抹笑意道:“看来不用等了。” 丘福也是面露兴奋之色:“老话说什么来着?说曹操曹操到!王爷,快拆来看看!” 第256章 人生真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就连道衍和尚面上也带着一丝期待之意。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朱棣自然一刻也舍不得耽搁,立刻就把手里的情报给打了开来。 不过下一刻。 他就不太能笑得出来了…… 【已至应天府,陛下成立炼丹司炼制丹药,将限制所有道人、方士的自由,有机会会探明情况将信息传递告知,其他情况勿尝试递送信息,以免陛下发现你我关系。】 这特么的什么意思? 限制了所有道人、方士的自由,也就是说,后面基本上不可能有其他的情报来了,换句话说,袁珙这一条线,又特么的废了! 此刻朱棣只有一个想法:人生真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啊。 也就是他看不出来袁珙真正的意思。 袁珙这一封情报,实际上可以简而言之叫做,「进步中,勿扰」……只不过袁珙准备自己偷偷进步来着,肯定不可能直接明说。 “怎么了,殿下?” 见朱棣和徐妙云皆是脸色一变,旁边的丘福、道衍和尚面上神情也都是微微一滞,就算他们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朱棣蹙起眉头将手里的情报递给二人。 丘福立刻就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怒骂了起来:“他娘的搞什么鬼?又封闭?之前去找周王殿下也是,现在这个袁先生也是……怎么感觉我们好像被针对了!” “应天府那个老银币是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不成?” 道衍和尚轻叹了一口气:“针对……应该不是。” “咱们北在北平,而袁廷玉南在浙江,应天府那人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他和我们有关系。历代帝王炼丹是为求长生,这种事情看守严密倒是也不足为奇。” “况且若是袁廷玉被他们逮了,此刻淮西勋贵估摸着都已经带着大军到北平来了,咱们收不到这信。” 丘福摊了摊手:“咱们做得这么隐秘,应天府那边当然是不可能发现的,俺就是气急之下胡乱说的。”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胡乱吐槽,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其实是说到点子上来了——朱允熥还真就早知道他们这群人的小九九,还做出了一定的针对。 当然,医疗院闭关是朱橚得了显微镜,自己为人又谨慎,表忠心来着。 炼丹司封闭式管理,则纯粹是朱允熥自己准备搞化工需要保密才这么干,属于扫射,并没有针对谁的意思。 连朱允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防到了谁。 朱棣也不认为朱允熥发现了他们的操作,点了点头,有些怅然地道:“道衍师父所言有理,被发现不至于,只是袁先生这一条线……也的确算是断了,唉……” 说完,朱棣心里一阵憋闷。 不止是朱棣,就连道衍和尚心里都有些郁闷了。 从明面上的各个角度来分析考虑,都不像是应天府那人刻意为之的,但细细一想,又好像真的干啥啥受挫一样,安排的事情都能被人截胡——是一种浮在空中,连发泄口都找不到的,郁闷的感觉。 几人各自沉默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 道衍和尚这才收拾好心情,深吸了一口气道:“断了就断了,不过根据信中的消息,袁廷玉的确已经被新帝看中收入宫中、混到新帝身边去了,这一条线虽只能暂且按下不表,却也不代表完全废了,说不得日后会有什么意想不到到的作用也未可知。”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暂时不成了,那就忙活第二件事。”道衍和尚道。 他养气功夫极好,心态自然也沉稳,不会一味沉溺于负面情绪之中。 朱棣也收敛起自己心里的憋闷,面色略沉地点了点头:“本王直接去私宅,将此事告知父皇。” 说罢便拂了拂衣袖,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而去。 燕王府到朱元璋所在的私宅不远,不多时,朱棣便独自一人出现在了私宅之中。 一进入私宅,便能听到宅邸之中的丝竹管弦之乐、欢歌嬉笑之声,靡靡颓然,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是谁家的纨绔子弟在里面寻欢作乐。 对此朱棣倒是不怎么意外。 这几天他得到的消息就是这样:自家老爹没事在北平城里逛逛街,在宅子里喝喝茶、嗑嗑瓜子、听听歌,赏赏舞的…… 只是身临其境,朱棣还是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不过眼下也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朱棣入了宅。 便一路径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里走去,朱元璋的身份只有一个陆威知道,朱棣则是堂堂燕王,没有特别交代的情况下,自然没人敢拦他。 “奴婢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一出现,厅堂之内的所有声音立刻戛然而止,众人自然是诚惶诚恐地给朱棣见礼。 朱元璋弓着腿斜躺在软塌上。 有些不太情愿地睁开了眼睛,眉头微蹙,似乎神情之中还有一丝不悦:“燕王殿下?”他操劳了一辈子,现在轮到他享受享受了,正快活着呢。 朱棣拿出一贯威严的神色,挥了挥手让此间其他人退下,随后才关起门,换上了「乖乖好大儿」的面孔,对朱元璋拱手一礼:“还请父皇恕罪。” “本不该叨扰父皇,实则是儿臣这里有一个触目惊心的消息,刻不容缓地要和父皇一说。” “触目惊心的消息?” 朱元璋倒是一时没明白自家这个老四又捣鼓出什么来了,最近的消息,顶多就是北方各个省、府、州、县布料生意的事情了,这消息也犯不着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啊? 朱棣则是十分凝重且郑重地点了点头。 煞有其事地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启禀父皇,原本,儿臣和父皇都只以为,如今在应天府里搅动浑水的那只手,乃是站在蓝玉等淮西勋贵的身后出谋划策,可儿臣却已然发现,那只手其实并非是站在淮西勋贵身后,而是……” “而是直接躲在新帝的身后呼风唤雨!” 第257章 不能再演了,再演下去要露馅 朱棣似是得了什么东西在献宝一般,把自己这个新推断出来的结果煞有其事地道了出来。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自家这老爹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无论是目光和神情竟然都没有预想之中的那般失态和激动? 这特么啥情况? 躬身低头的朱棣都不由犯起了嘀咕:「不是?父皇这怎么没点儿反应的?这件事情还不够严重么?朱氏江山被人鸠占鹊巢,窃而居之了啊!」 至于说朱元璋这边,诚然,听到朱棣这么说,他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的。 不过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朱氏江山被窃而居之」,毕竟在他心里早就知道应天府是个什么情形——如今稳坐朱氏江山的可不就是自家好大孙?别说什么外姓之人,就是文武朝臣、淮西勋贵都没有一个能左右得了朱允熥的。 正是因此,朱元璋心里从来就没有「窃居」这个概念。 自然也就get不到朱棣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唯一想的是:「这都已经把目光从淮西勋贵身上放到允熥身上来了?看来老四和他身边那个搅屎棍和尚……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这不会……对咱允熥的计划筹谋有什么影响吧?」 没错。 朱元璋可没想其他的。 现在他心里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之前的好一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把这么一件大事给办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 对于这件事情,朱元璋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不是自家好大孙把一切都瞒得严严实实的,必定要遭遇各方阻力,事情必定办不下来。 而他也大概隐隐知道,朱允熥筹谋着的事情肯定远不止这一件,其他的事情或许也需要这样的遮掩,若是被人掀开了这一层遮掩,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父皇?”见朱元璋神情奇怪,朱棣试探着喊了一句。 朱元璋回过神来,立刻开始发挥演技,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道:“啊?什么新帝身后?” 小狼崽子这么能干。 他这个做皇爷爷的,当然是全力配合起来咯! 听朱元璋这么问,朱棣眼神闪烁了一下,脑子里念头一转,只想着约莫是自家老爹还不知道此次“廉价布料售卖事件”其中的内情和蹊跷。 挑了挑眉,当即把他们几个之前在燕王府思考、分析、拼凑出来的“真相”和朱元璋简单地讲了一遍。 朱元璋双眼微眯。 心中略略恍然,同时也是一阵暗暗的自鸣得意:「原来是这个意思……他们还以为咱大孙背后有人呐!嘿嘿嘿!那小狼崽子背后哪儿有人?他自己就是那个“老银币”!」 「咱大孙可能干喽!」 「不过老四身边那个搅屎棍和尚,也当真和小狼崽子说的那样,确实是有真东西在的,都已经防得这么死了,居然还能从些微的端倪大致拼凑出真相,难怪连小狼崽子这种肚子里冒黑水儿的都几次三番提起他,颇为堤防。」 「可惜你这搅屎棍和尚魔高一尺,咱大孙道高一丈!」 「这也得亏了这小狼崽子忍得住、演技好啊,演了十数年的时间,谁会往他头上去凑?」 想到这里,朱元璋心情都不由变得明媚了许多,得意,十分得意——你兼通儒释道三家真理又如何?还不是被咱十几岁的大孙给牵着鼻子走? 见朱元璋又有些神情古怪地怔怔出神。 朱棣再次尬住了,懵逼至极:「不是?都说这么细碎了,还不带慌的啊?」 自家老爹最在意的是什么?不就是这座他经营了一辈子的大明江山么?他都快怀疑这是个假爹了。 “父皇?爹?”沉默了好一会儿,朱棣才再次忍不住试探着喊了两句。 朱元璋抿了抿嘴唇,眼神有些飘忽地端起茶杯来喝茶,毕竟人在尴尬的时候就会显得很忙。 借着喝茶的这会儿功夫,朱元璋也立刻调整了过来。 明白自己现在是到了该飙演技的时候了,不说别的,反正这馅儿不能从他这皇爷爷这里漏出去不是? 于是乎,当即就顺势拍案而起,一把将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甩:“什么?窃居我大明江山?何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做完这事儿。 朱元璋甚至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复盘了一句:「啧,论演技,咱是远远比不过那小狼崽子了。」 而朱棣这边。 随着茶杯被“哐当”一声甩在地上,他心中自然是不惧反喜,一颗悬起来嘀嘀咕咕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低着头的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抬起头来却是一副孝子贤孙的惊慌表情。 立刻安抚起来: “父皇息怒!” “纵然如今贼人鸠占鹊巢,可我朱氏皇族却远未绝止!此事父皇不能忍,儿臣自然也不能忍!二哥、三哥……普天之下父皇的儿孙臣子,都绝不会容忍此事。” 看着站在面前拱手而立的朱棣。 朱元璋似有深意地挑了挑眉,约莫也知道这好大儿在想什么了:有几分朱家子孙的真情实感在,同时也是希望自己知道了此事之后把水搅浑,找机会呢。 当然,无论是关于朱允熥的事,还是朱棣和道衍和尚他们的小九九,朱元璋都没有点破。 如果他们这个情报是真的。 朱元璋当然是会走进他们的阳谋之中——破防、怒不可遏、花费一切的手段和底牌搞事情。 不过这又不是真的。 他才没有破防,破防不了一点,反而心情更好了。 顿了顿,朱元璋故作一副烦闷的模样背过身去,双手负后不耐烦地道:“出去出去。” 没别的,主要是演不下去了,再演下去要露馅了。 对于自家老爹这种不耐烦的脾气,朱棣是再习惯不过了的,不过在他看来,只要把消息送到朱元璋耳朵里来,事儿就算办好了,往后的事情,只需要随时关注着私宅这边的动作就完事儿了。 于是朱棣当即十分依顺地拱手一礼:“那儿臣便先行告辞了,父皇有事还是随时让陆大人来府上知会一声就是。” 见朱元璋没有说话。 朱棣自然以为朱元璋心态有点崩,还在破防中,嘴角噙起一抹弧度缓缓往后退去…… 第258章 岗前培训,北平的格外进项 听到身后实木大门关上,脚步声逐渐远去的声音,朱元璋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压低声音:“呼……差点儿给咱大孙露馅了。” 而后看向陆威问道:“老四,没察觉出什么来吧?” “陛下演技好。”陆威竖了个大拇指,笑嘿嘿称赞,说罢随口问道:“那些舞姬歌姬……?” 朱元璋顿了顿。 深吸了一口气道:“暂且放到一旁去吧,咱刚刚得知有人要「窃居咱的大明江山」,来这出不合适,如今日子过得舒坦是咱把担子给了允熥,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把大明江山的担子扛了起来已是不易……” “咱明白了。” 陆威应了一声,随后也出门把此事安排下去了,留下朱元璋一个人在这温暖如春的屋子里,慢悠悠地回到原先的软榻上躺下,抓起一把瓜子再次磕了起来。 …… 话分两头。 朱允熥虽然算计了许多,但人力总有所不能及,此时倒是还不知道朱棣一伙人已经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把目光看向了他的身后。 这段时间以来。 他基本都是按照自己提前定好的大纲计划。 按部就班地将心中的版图一步步实施下去: 日常上朝处理政务、给炼丹司的牛马们上化学课进行岗前培训、看看宝贝番薯藤、留意留意各方情报消息、等着那些七七八八送出去的廉价布料铺开售卖…… 此刻。 他刚刚从炼丹司的实验室走了出来。 刚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阵惊叹之声。 “重量对了!重量对了!” “将这碳酸钙充分加热,除去其中分解逸散而出的二氧化碳的重量,剩下的重量竟然真的如计算之中的那般大差不差!质量守恒……万事万物,质量守恒啊!” “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凭空而生、凭空而灭?不过是我等见识太过浅薄,不识得这世间真理罢了!” “……” 如今的炼丹司道人、方士,自然已经完全不是一开始那些只会炼丹的了,到现在已然开始接触质量守恒定律。 而朱允熥身后这一声声惊叹。 正是朱允熥讲课之时顺手而为的一个小实验,讲课完毕,这群人正在验证结果罢了。 对于这些人的大惊小怪。 朱允熥当然早就见怪不怪也不以为意了,只是略略顿了一下脚步,随意听了听便径直踏步而前,出了炼丹司。 炼丹司外是早就在等候的龙辇銮驾、龙骧、虎骧二卫。 朱允熥漫不经心上了龙辇。 不必说什么,立刻便有人忙活着起轿,浩浩荡荡地簇拥着他的轿辇绝尘而去。 在无任何人敢于直视的最高点,朱允熥慵懒地靠在龙辇扶手上,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心中则是在暗暗计划着:「这群人的悟性果然都不错,按照这个进度……炼丹司也很快就可以用起来了。」 「现下里,就等着各处的布料全面铺开售卖了……」 俗话说,人想着什么的时候,往往这事儿还真就来了。 朱允熥在回乾清宫的路上刚这么想着。 一回到乾清宫。 竟是刚好就收到了宋忠格外递上来的奏疏。 【至今北方诸多省、府、州、县,都已经开始在售卖廉价布匹,最北至北平、大宁、广宁一带,约摸着都已经开始铺开售卖,百姓反响热烈。】 【山西……】 【陕西……】 奏疏上不仅有关于此事的全面性汇报,甚至还有一些更加靠南的省、府的具体售卖情况。 而最靠近北疆的情况虽然这个时间点还来不及传回。 但至少截止情报传出的时间点,都按照原定的计划在进行,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或者偏差。 朱允熥大致将奏疏上的内容阅览了一遍。 确定情况后便将其放在了一边,淡笑着道:“到这个地步都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往后也出不了什么大的意外了,有动机做手脚的人,到了这个点已经完全错过了时机。” 这件事情有没有被朱棣他们这些叔叔们发觉自己,朱允熥倒是暂且不知道。 但到了这份儿上,廉价布料售卖的事情都已经传开了,他们在或者不在这件事情上乱搞,都落不着好。 就算现在到处都是仓库起火,但只要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民心就是稳稳地落在了他身上。 如此,也就不会有人做吃力不讨好,露馅了还可能惹到淮西勋贵重拳出击的事儿了。 说罢,他缓缓抿了口茶,心中一桩事也算是暂且放了下来,只要这第一步的布料售卖没有出问题,那与之关联的下一步,无烟煤,就可以顺利进行下去。 听到这个消息。 一旁的马三宝面上也洋溢着喜色:“恭喜陛下,今年冬天这事儿,可算是成了一半儿了。” 对于马三宝这个说法,朱允熥并未否认。 正当朱允熥凝神思索的时候,又有下面的人进来递话:“启禀陛下,内部审计局的卓大人前来求见。” “内部审计局?”朱允熥微微蹙眉。 这个部门是朱允熥一早就成立了的。 虽然他暂且算是有无限造钱的能力,但也要提前防患于未然,家大业大,总要防止下面的人乱搞,否则多少钱也不够败的。 不过这审计局一般也就呈递审计报告的时候会递送奏疏,这时候怎么把奏疏给送上来了? 朱允熥和马三宝都有些嘀咕。 “传。”朱允熥立刻摆了摆手道。 不多时,之前就被朱允熥物色好的天选打工人卓敬就规规矩矩地走入殿中:“微臣卓敬,参见陛下!” 朱允熥也不废话,言简意赅地问道:“何事?” 卓敬顿了顿,才开口道:“启禀陛下,是北平那边,有一笔格外的进项,米万石、钞万贯,微臣特来禀报陛下。” 朱允熥蹙了蹙眉:“这有什么好禀报的?”这个数目在寻常人眼里看起来多,在他眼里不过一笔小财而已。 第259章 谁说陛下昏了?这陛下也太棒了 “回陛下。” “米万石、钞万贯,于陛下而言的确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一笔进项比较特殊,乃是北平府的燕王殿下分出了自身的俸禄,赏赐给了北平城里卖布料的商铺老板许兴昌而得。” “数量算不得大,出处却特殊,故此微臣才要一报。” 面对朱允熥略微的质疑,卓敬立刻回话道。 听到这话。 朱允熥这才抬起头来,神情有些古怪地嘀咕道:“朕的四叔?自己的俸禄……赏赐?”嘀咕之时面上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片刻后眸中才露出一抹恍然,大概捋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目光微微一凛道:“这朱老四还挺会花钱的。” 听到朱允熥这么喊朱棣。 卓敬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中略微感到一丝别扭,他为人耿直、不避权势,心里装着儒家的道德理法,自然颇为看重所谓的长幼有序这些东西。 而朱允熥却是直接喊自己的亲叔叔叫「朱老四」,就算是皇帝,这多少也显得离经叛道了一些,与他观念冲突。 只是接下来。 他便又听到朱允熥没停下,继续吐槽起来:“这个老六是想用四两拨千斤的法子,把这惠及诸多穷苦百姓的布料生意往自己头上揽一揽,蹭一波热度给自己积攒民心啊。” “五分之一的俸禄,得民心,得未来潜在的可招揽为军队之人,这不赚大发了。” 朱允熥眸光一凛,嘲讽地轻嗤一笑。 卓敬既然负责诸多账目的审计核查工作,朱允熥做的许多,他当然会很清楚地知道来由,在他面前算计、说话,自然也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至于保密工作,卓敬是他亲自挑选的内部审计局局长。 历史上,他为了维护正统皇权而拒绝朱棣的多番招揽甚至喜提三族小套餐,其忠心和对皇权的维护程度,其一有历史验证,其二有这些日子朱允熥的亲自探查,自然是出不了问题。 听到朱允熥这话,卓敬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也不由闪烁了片刻,甚至下意识甚觉有理地点了点头,在心中暗道:「是啊,我天天忙着算账、核对账目,倒是没想过这一点,如今听陛下这么一说,似乎还真是如此!」 「否则燕王殿下何苦拿出那么多的俸禄来赏赐?」 想到这里。 卓敬忍不住悄悄抬眸打量了朱允熥一眼。 「陛下在此事上的睿思……也的确令人惊叹啊!我这也不过只说这笔进项是来自燕王殿下,陛下便想到了这么多……谁说这陛下昏了?这陛下也太棒了!」 这是卓敬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萦绕在心里的话,毕竟他审计核查诸多账目,就算不知其中的全貌,对朱允熥一些真正的意图总还是知晓一二的。 顿了顿,卓敬立刻目光一凛,附和着道:“燕王殿下有此心,那便真是狼子野心了!” 这话倒不是他奉承什么。 而是出自真心。 作为一个儒家思想根植于心中的人,君为臣纲这句话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正统皇权绝不可被邪道侵扰,而朱允熥则是按照法理最正统的继承人。 以卓敬的立场来讲,朱棣有反心,就成了异端邪道。 更遑论他已经知道自己所忠心侍奉的这位陛下,实际上乃是一个真正为民的明君了。 就是个昏君他也得站在陛下身边啊! 也正是因为这种思想,历史上的卓敬,才喜提了三族小套餐。 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句之后,卓敬才目光定定地看向朱允熥,等着他接下来做出点什么:如此狼子野心,怎么还能让其继续逍遥法外? 也就是这涉及皇族之间的争斗。 不然他都该直接建议朱允熥搞朱棣一波了。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朱允熥点破朱棣的这一番心思过后,竟然没有要抓住此事对朱棣动手的意思。 而是十分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摆了摆手道:“此事朕已经知晓了,你且先退下吧。” 卓敬心中不由一阵懵逼:「陛下不是都已经看透了燕王殿下之意么?他年纪虽小,杀伐手段却一点都不软,这次倒是……?」 当然,心里想归想。 作为一个天选打工人,是不会质疑上司的行事和决定的,卓敬只是在心里闪过了一下这些念头,面上则是十分顺从地拱手行礼:“是,微臣告退。” 看卓敬离开乾清宫。 朱允熥才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面上带着淡笑,心情颇为愉悦地在心中暗道:「米万石、钞万贯……虽然不是什么大钱,但这是朕亲爱的四叔割肉花了五分之一年薪给朕打赏的,白得的钱,啧啧……」 正所谓人类的本质是白嫖。 再有钱的人白嫖到了还是会很爽的,这就跟那些直播大佬明明自己已经财富自由了,看到有人打赏嘉年华、梦幻城堡、浪漫马车……什么的,还是眼睛发亮,是一个道理。 当然,此事更爽快的是。 这一波打赏是JUdy送来的,如果这一波操作不是出自于他的手,这次的事情的确是一个什么大善人干的,那他还真是赚大发了,但事实则是,他亏麻了。 肉包子……啊呸这个比喻不合适。 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就是双倍快乐。 要是发现了真相,说不定心态都要崩了,这何尝不会对他驯服一只野生朱棣有帮助? 当然,朱允熥并不会一味地沉溺于这些低级快乐的人,因此也只是稍微地出神了一会儿,便收敛起自己的情绪,目光也收回,重新落在了关于布料售卖情况的奏疏上,若有所思地微蹙起眉头。 这封奏疏是当前的情况,是好消息,而现在需要考虑的,则是如何处理这则消息,下棋落子,永远要往后多考虑十数步甚至数十步。 “现在此事已经全面铺开,陛下是在担心此事与陛下的关联曝光,因而产生的不便?”站在一旁的马三宝问道。 朱允熥却是缓缓松开了微蹙的眉头。 似是释然地笑了笑道:“担心?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有些事情到了一定的时机,本就会自然而然地压不住,不过这又有什么?那就不遮遮掩掩了呗。” 第260章 做一件事情,百分之千的效果 “不遮遮掩掩了?”马三宝不解嘀咕道。 他天天跟在朱允熥的身边,对自家主子一向的做事风格当然一清二楚,以往有什么事情都是藏着、提防着,怎么如今倒是大方起来了? 对此,朱允熥却不以为意地道:“当然。” 而后则半带着一声引导的意味道:“三宝啊,做事情可不要永远以一种固有性的思维去做,要学会转换角度、跳脱出自己本来的圈子去想、去安排事情。” 正如道衍和尚那样。 跳脱出固有的思维去做事情想事情,才能打破局面,在朱允熥防了这么多手的情况下都拼凑出了大致情况。 而这些道理,两世为人的朱允熥熟谙于心,但马三宝显然还不够成熟、有所欠缺。 对于与自己有自小的情谊,且日后还要代替他征战星辰大海的人,朱允熥自然也不吝多说几句: “此事的第一点,是如今此事大局已定,没有那么大的遮掩的必要。” “另一方面,则是且随着时间推移、此事继续铺开,以北方的大需求量,不管朕的那些叔叔们现在是否察觉到了什么端倪,即便朕提前就打过招呼让各地存够了足够多的布料再开售,但各地商铺的存货依旧很快会用完,往后就免不了要与煤运司有所接触,凭借着这条联系,稍微对此事上些心的人都会察觉到。” “这时候不如自己直接出面,主动总好过被动,而且还能进行一定的操作。”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点。” “之前的诸多隐瞒、甚至自污,其实都算是新登基的混乱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为此朕背下了不少的黑锅和骂名,藏拙有藏拙的好处,但也不能把自己给藏翻车了。” “张弛有度地抓一些又放一些,才能可持续发展。” 说到这里,朱允熥自己心里也算是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有了比较具体的想法。 而他道出这些的时候。 一旁的马三宝虽没说话,却一直在十分认真地盯着朱允熥,跟着他的思路、理解他的想法。 待朱允熥的声音落下好一会儿。 才目光微亮地呢喃着朱允熥的话:“不以固有思维,转换角度……跳脱原本的圈子,陛下的话自然是极有道理的,奴婢记下了,多谢陛下教诲。” 他的目光之中除了主仆间的尊从,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敬重和感激。 他知道自家主子已然给自己委以重任。 不仅如此,陛下年龄虽不大,好多时候却给他一种「长者」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气场上、精神上、思维上的,而他也总是潜移默化地学到了许多。 也正是因此,马三宝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朱允熥看做了自己的半个老师了。 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立刻十分贴心地问道:“那奴婢现在去工业司还有工部传旨,撤回镇守的锦衣卫,让他们也无需再过度隐瞒此事?” 朱允熥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必。” 他暂且顿住话头,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随后俊美无俦的脸上噙起一抹淡笑,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漫不经心:“既然朕已经准备把这件事情捅开来,这怎么捅开,也是有学问的。这就是掌握主动权,与被动的区别。” 听到朱允熥这话。 马三宝自然立刻顿住准备转身去传旨的脚步。 「掌握主动权……与被动的区别?」他心里虽有些不解地呢喃着朱允熥这句话,但却没有出声,而是很认真地看着朱允熥。 朱允熥抬起头来往外看去,淡笑着道:“这个事情是朕做的,朕当然要让这件事情的功劳、名声、民心……都百分之百落到朕的头上来。” 想了想他又改了口:“不,是百分之一千!” 对于朱允熥这个说法,马三宝心里是一知半解的,尤其是:“百分之一千?”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现代分数的概念和表示方法。不过跟在朱允熥这个现代人身边,他还是懂一些的,百分之百表示一件事情的完整和全部,百分之一千,那不超过了么? 朱允熥这「百分之一千」自然指的是效果——这道理就和JUdy花自己五分之一的俸禄去蹭热度,打造好名声,得民心一样,做一件事情,获得百分之一千的效果。 不过他没有直接解释。 而是略略思索了片刻,直接开始安排起来:“第一,明日早朝之前都依旧维持当前现状,此事会由朕自己,明日在朝堂上直接当场宣布,三分真、七分假地把这件事情先定下名分与性质。” 这就相当于是中央直发,先定下基调。 顿了顿,朱允熥继续道:“这第二点嘛……”说到这里,他抬高了好几个音量对着外面道:“外面的,去个人去传媒司把宜伦长公主给朕宣召过来!” “是,陛下。” 外面传来太监的应声回答以及轻微的脚步声。 传媒司的报纸到现在也已经发售了好几期了,随着报纸的影响力提升、发售数量的逐步递增,应天府乃至周边的一些省、府,都已经对这份报纸有了兴趣和期待。 而报纸发售的目的。 可从来都不是给淮西勋贵洗洗白,娱乐大众什么的。 最重点的,是舆论。 如今报纸已然初具规模和成果,朱允熥当然是要开始将其利用起来了,不然花钱费功夫的搞这玩意儿干嘛? 用现代的概念来说。 这个叫做官方账号进行官宣背书,如今的报纸在民间已经有了一定的信用基础,毕竟上面的内容虽然有些标题党,但大部分内容还是很实事求是的,又是由朝廷发布,这种「账号」发布的内容就会很被信任。 朱允熥在脑海里捋了捋思路,挑了挑眉道:“当然,要有百分之一千的效果,光是官方账号还不够,还得再来点营销号的加成,这第三点……” 第261章 缺德营销号,主动权的好处 “第三点当然少不了那些缺德的营销号了。”朱允熥挑了挑眉道,发酵是成功的舆论之中最大的一环。 二十一世纪的网络环境之中。 营销号是不得不提的一环——蹭热度、胡说八道的,一抓一大把。 毕竟绝大部分人都喜欢听风就是雨,管它真假,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随手一转、顺嘴分享给亲戚朋友什么的……这就给那些缺德的营销号提供了极大的流量养分。 而这也方便了一些人去操纵舆论。 背后操纵之人想要一件事情是什么形状,就可以通过这些缺德营销号说成什么样子,部分营销号带其他营销号自发蹭流量,最终无限发酵…… 朱允熥自然可以取其精华而自用。 「中央直发」、「官方账号背书」都要考虑事情的真实性,缺德营销号不需要啊,反正乱说话又不负责任,这就可以利用他们开始夸大宣传、大书特书了。 “缺德?营销号?” 马三宝当然没听说过这样的词汇,满脸上都写着问号。 朱允熥也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对马三宝道:“报纸刚刚发售的时候,朕让你安排过人在民间念报、说书,你现在还去找他们,待最新一期的报纸开售,就让他们在此事的基础上扩展扩展、发散发散地讲一些「小道消息」出去,可以不真,但要劲爆,一定要把朕的功绩往大了吹。” 听到朱允熥这话。 马三宝面上不由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随后才目光一亮,恍然道:“掌握主动权的好处……陛下的手段当真高明!” 他大概明白过来朱允熥口中所谓「营销号」的意思了。 第一期报纸发布之时,念报、说书,是他找人带动起来的,结果到了当天下午,整个应天府的说书先生都开始跟风说书起来,甚至已经不需要他找的那些托儿了。 现在的操作不是如出一辙么? 这他熟悉! 而如今想要进行这些一、二、三点的操作,只有手中掌握着掀开此事的主动权之时,效果才能达到最佳。 “奴婢现在就去办!”马三宝兴奋地道,不止慨叹于自家主子的运筹帷幄,同时还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这些年来,主子受了多少委屈? 登基这段时间以来,为了稳住局面,又平白背了多少黑锅、挨了多少骂名。 如今纵然并非要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但仅仅这显露出去的冰山一角的英明,也足以让朝中许多人脸红了! 马三宝这一路看在眼里,此时自然免不了激动。 “去办吧。” 朱允熥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 相比于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这些其实都不那么重要。 无论是藏拙掩饰自己真正在做的事情、还是将一部分无关紧要的消息公之于众,都不过是他在这个位置上坐稳、将大明皇朝推向自己理想的形状的,一种手段而已。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合适的平衡。 “是。” 马三宝应了一声,便脚步略有些急促地离开了。 在他离开之后不久。 面容姣好、身形瘦削修长、身着素雅的浅蓝色宫装的二姐宜伦长公主也应召而来,矮身一礼:“参见陛下。” 她的面上带着一丝温婉沉静的笑意,别具书卷气息。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以后宫女眷之身,有了为之奔波忙活的事业,精气神上变得刚劲了不少。 “都说了二姐不必多礼。”朱允熥右手虚抬,笑道。 他日理万机、忙活的事情多。 说起来都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和自己两个姐姐见面了。 朱雪宁却摇了摇头,道:“这是礼法,正因为你我亲厚,才要留着规矩。” 说完这些,朱雪宁才有些心疼地看向朱允熥,半带怪责地道:“又不顾着身体了吧?好像瘦了些。” 这个世界上少有几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朱允熥心中一暖,半开玩笑地吐槽道:“没瘦没瘦,每天且吃着呢,二姐看我就要说我瘦,还得吃成个大胖子才满意呐?” 朱雪宁也笑道:“那感情好,没把你照顾好,娘得怪我和大姐了。”随后便提起正经事:“传媒司的事情都是按照你之前定下的要求来的,此次单独召我来,是报纸的内容上有增减的需求?” 朱雪宁自是个极聪明的姑娘。 这两个月司掌传媒司的诸多事宜,都没有出过什么纰漏,朱允熥在报纸这事儿上几乎已经可以直接甩手了。 此番被朱允熥召见,大概就猜到了朱允熥的目的。 朱允熥点了点头,先问道:“现在是发到第六期了吧?第六期的报纸什么时候发行来着?” 朱雪宁道:“目前的条件只能支持报纸一旬发行一期,逢三发报,算起来是三日后了,工业司这会儿估摸着都已经在按照内容进行活字排版了。” 朱允熥沉吟呢喃道:“三日后……在排版也就是还没有印刷,刚好,让他们先别排了。” 朱雪宁虽不知道朱允熥要做什么,但还是立刻应声道:“好。”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必然不会无的放矢。 随后快步走到乾清宫门口,对着外面跟随而来的侍女吩咐道:“知竹,立刻去工业司知会一声,内容有变。” 做完这些,她才重新回到了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心中忍不住暗道了一句:「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而后才直接开口问道:“现在朕要你写一篇文章加进去,再进行刊印,可否准时发售?” 朱雪宁沉默着思索估量了片刻。 郑重地点了点头:“加快些手脚,这两日忙碌些,约莫是可以的,陛下需要在报纸上加什么?” 她有些好奇。 朱允熥直接把他召过来说,这事儿想必不小。 “传媒司需要编撰各种新闻,最近北方传回来的,最热闹的消息,你约莫也是听过的吧?”朱允熥问道。 听到朱允熥说这事儿,朱雪宁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她应声道:“各省、府、州、县突然涌现出来的大善人?售卖廉价布料给最贫苦的那些老百姓?若是此事倒是也不必要那么麻烦,因为前两天收到消息我还加急撰写了一篇内容放在第六期报纸之中呢。” 这件事情已经铺开这么久了。 应天府这边就算不知道具体情况和内情,肯定也是知道些消息的,做新闻传媒的部门当然要把这些新鲜事写进去。 原来的版本里面就有这一则新闻,约莫也就不用改? 如果真有需要。 朱雪宁当然也是心甘情愿加班的。 不过能够不加班,也能算得上是个好消息嘛。 第262章 被直球打懵:我干的。 朱允熥挑了挑眉:“哦?不过北方出现一群大善人售卖廉价布料,传媒司可查到了这背后的推手?” 朱雪宁摇了摇头。 无奈地笑道:“虽然根据探听到的一些消息能够推断,这些大善人背后肯定有人,我也让手下的情报人员去调查过,却是没有结果,莫非陛下知道是谁?” 说到这里,她有些好奇。 这件事情影响力极大,一方面她搞传媒的,另一方面出于个人原因心中敬佩,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这么不计后果地做慈善。 只是南方的冬天来得不那么快,又因为产出的布料需要优先供给北方,目前自然是没有出现这种布料售卖活动的,应天府身在南方。 再聪明的人也不会往应天府这边去想。 朱雪宁也如是。 只是好奇心旺盛之余,她总感觉自家这个弟弟专门找自己说起此事,其中总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 下一刻他就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因为朱允熥都没有跟她卖任何关子,直接对她打了直球坦白:“我干的。” 朱雪宁愣了,瞪大一双美目,满脸不敢置信的样子叹道:“你……你干的?这怎么可能!?” 朱允熥做事向来注重保密。 不是他不信任自己的两个姐姐,而是一件事情除了关键人员,越少人知道才越保险。 对于朱雪宁的不敢置信,朱允熥当然也是早有预料,他淡淡一笑地提示道:“北方那边卖的是廉价布料,材质十分粗糙,而我把应天府一带的树皮草木都快薅光了,你猜为啥?” 朱雪宁抿了抿嘴唇,顿觉合理,面上都不由露出一抹恍然之色:“为了……给这些布料提供原材料?” 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不太合理。 蹙眉疑惑道:“不对不对,你从登基到现在的时间也不长,薅那些树皮草木也就是这段时间的事情,之前你可是一直都在东宫被吕氏那毒妇盯得紧着,做不了任何事情。” “可是北方售卖的那些布料,数量之巨……” 这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朱允熥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翻出来一本《王祯农书》,然后翻到了里面记载的水力纺纱机部分内容,递给朱雪宁道:“这东西可好用着呢!” 朱雪宁有些懵逼地接过《王祯农书》,粗略阅览了一遍,不由当场倒吸了一口冷气:“王祯,王应辛……是工业司?莫非王应辛是其后人?” 都已经准备把这件事情公开了,朱允熥当然没什么好继续否认遮掩的,轻嗤一声笑道:“世人认为他们是奇技淫巧,属实是误会良多了。” “那织布……” 朱雪宁又想起了这个环节。 不过话刚出口,就立刻想起来之前朱允熥的又一桩「荒唐事情」,愣在原地沉思了片刻。 这才美目发亮的抬起头来看向朱允熥。 恍然道:“是……工部!” “前些时日你让工部手底下的那些织造局、织造坊的全部都停了工,说是什么修理织布机,往后工部就没再往外产出过一匹布料了,导致如今市面上诸多布料紧缺涨了价,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百姓怨气都不小。” “也得亏你身上的荒唐事儿一大堆,这件事情扎在其中倒算是不怎么显眼的了,引起一阵议论后就没什么人关注了,所以你是把原先的织布机「修理」了一番,用了手段提升其产量,这段时间都用于生产这些廉价布料!?” 当她把思路往这上面靠的时候。 之前那些看起来让人无法理解的操作,仿佛就这么一瞬间在脑海里解开了乱码,变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起来…… 即便一贯冷静的朱雪宁。 此刻心中也顿时如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一般,剧烈涌动着诸多激烈的情绪。 “二姐果然冰雪聪明。” 对于自己不需要多费口舌地和朱雪宁解释这件事情,朱允熥当然是喜闻乐见的,顿时觉得自己让朱雪宁管着传媒司可真是太正确的决定了。 朱雪宁面上的不敢置信和震惊之色尚未消退之时。 心中依旧在捋着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此时的不合理不止一处,布料生产出来了,到北方那么远的距离还得运送过去,而且那么大量的布料运送出去还没有被任何人发觉。 对于朱雪宁来说。 朱允熥是直接认下了这件事情,她捋清楚这其中的情况相当于是知道一个既定地结果往前面推,而且还有诸多提示,捋起事情来自然快得很。 很快就把事情连起来了:“剩下的就是……煤运司了。” “对头。”朱允熥也不否认。 虽然他肯定不会把煤运司真正的作用透露一丁点。 但廉价布料的内情一旦公布出去一部分,很多人都能推测出来他的运输手段。 但这也一点不影响。 反正大家就算知道他是通过煤运司运输的布料,谁都以为这只是一个幌子而已,甚至乎,反而更不会有人在意到煤运司的真正作用,对他的下一步计划反而更有利。 朱雪宁深呼吸了一口气暂且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忍不住满眼欣慰地看着朱允熥叹道: “高明!当真高明!”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利用身份、利用旁人对你的误解、利用所有人思考的误区……外防有野心的藩王,内防或有异心的朝臣,做了件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第263章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朱雪宁说到这里。 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美目微微有些发红地看向朱允熥道:“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殚精竭虑地谋划着此事,甚至不惜为此自污……然无论是朝臣言官也好,百姓也罢却都在骂你,你就这样一个人扛着……”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拨开其他所有因素,看到你的苦累,朱雪宁此时正是如此——眼前的少年是她看着长大的,是她看着受尽了许多委屈的孩子。 虽说法理当是先君臣、后姐弟,可在她的心里,这个少年就是自己的弟弟,是那个孤苦了十几年的孩子。 即便如今人人都只看得到他的「运气」、尊贵显赫,但她不会忘记朱允熥曾经的苦难,而这样一个孩子就算是当了皇帝,却还是在受着委屈。 他只是个孩子,这得多难呀! 天下人只道他昏庸,可他不「昏庸」这一下,如今北方的百姓哪儿能有这么实实在在的好处? 「从私心来讲,我倒宁愿你是朝臣百姓口中的那个“昏君”,宁愿你是真正寻了个什么开心,至少那样你此生也算是有些快活日子……」 朱雪宁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眼前的少年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却终究是这大明皇朝的君王、君父,他能把大明江山放在心上、把大明百姓放在心上,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不是? 想到这里。 朱雪宁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睛蹙着眉道:“允熥,你不是昏君,是个好皇帝,若是爹、娘亲,还有皇爷爷、皇奶奶在天有灵能看到如今的你……” “想来也都是会万分欣慰的吧。”她虽红着眼,姣好的俏脸上却也挂着欣慰和自豪,她会替自家弟弟委屈,看到自家弟弟独当一面,有明君风范却也是打心眼儿里开心。 这些年,朱雪宁是为数不多的,与他真正亲厚的人之一,看到朱雪宁这副模样,朱允熥自然也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心中也不由莫名涌起一阵热流。 自古帝王称孤道寡,高处不胜寒。 不寂寥吗? 自是寂寥的。 纵然他心里明白此事是不得不为之,也只是自己伟大计划之中的一个小环节,可旁人口中的骂名是的确日日落在耳中的,只不过他心硬地忽略掉了一切罢了。 朱雪宁的心疼叫屈,自然难免让他有些触动。 沉吟了片刻,朱允熥默不作声地收敛起自己心中涌动的情绪,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轻笑,反倒是劝慰起朱雪宁道:“二姐不必对此伤怀,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此事虽然不被人所理解,但只要事情是真正做成了,背些锅又何妨?况且迟早会有人知道的,不必拘泥于一时得失。” 听到朱允熥这话。 朱雪宁心中才略略平静下来,笑着道:“是,反倒是姐姐看得浅了些,允熥是君子,是明君,天下百姓迟早会知道的,姐姐应该高兴才是。” “好在此事现在约莫是落定了下来。” “回去二姐就把此事好好润色撰写一番,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个何等英明的圣君。” 朱雪宁目光坚定地道。 他司掌传媒司也已经快两个月的时间了,每日组织安排新一期报纸的发布,调查统计发布效果、百姓反应等等…… 流量的恐怖,纵她然还没有一个太过清晰的概念,却也已经逐步意识到自己手下的一支笔落在报纸上,可以有多么的凌厉了。 她心疼朱允熥。 也知道自己唯一能替朱允熥做的,就是此事了。 “我知道二姐的心思,不过二姐撰写此事之时,却还需要把握一个分寸和度,有一些能写,有一些却还不能写。”看到朱雪宁这样,朱允熥立刻提醒道。 照朱雪宁这心疼的样子,估计是巴不得把他给吹上了天去,要在报纸里把此事写得天花乱坠才肯罢休。 天花乱坠当然是要吹的,掌握舆论就是在这儿等着的。 不过只要淮西西勋贵、边塞藩王还没有彻底解决,就还存在潜在的变数。 朱雪宁却不知道朱允熥在这件事情后面,还跟着许多计划和筹谋,自然有些不解:“如今北方布料正卖得火热,为何不全力宣扬此事?” “二姐只听我的便是。” “关于水力纺纱机、还有织布机,都不需要透露详细情况,也不要透露是朕事先谋划,要说成……是朕在研究工业司这些「奇技淫巧」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法子,只说能提升产量便是。” “至于运输途径、煤运司,一概不必提,对此朕还有另外的安排,不希望太多人注意到,旁人猜到了就猜到了,但不需要写进文章里故意提醒。” 朱允熥没有说太多。 只是说了一些写这篇文章之时需要注意的点,还有自己想要藏起来的一些东西。 朱雪宁沉吟着,蹙眉思索了片刻。 心中约莫有几分明白朱允熥的意思了:现在皇帝这个位置依旧存在一些威胁,该藏住的还是尽量藏住。 至于关于煤运司这所谓的「另外的安排」。 她也相信,自己这个能悄无声息就干出了这样一番大事的弟弟,做其他事情必然也不会无的放矢,不说,定然只是因为现在还不到说的时机。 于是她点了点头道:“沉下心来一想,方才的确是我太激动了,一时考虑得也不那么周到。”说到这里,她有些惭愧地道:“说起来,我虽是姐姐,反倒还不如你沉稳了。” “你放心,你的意思我都已经明白了,我会按照你的意思来撰写这篇新闻的。”朱雪宁俏脸上露出一个轻笑,目光定定地看着朱允熥道。 “那就要二姐辛苦几日了。”朱允熥也放心地道。 找朱雪宁来管传媒司,就是因为她聪明,许多事情自己只要提一个开头,朱雪宁都能立刻反应过来后续的第二步、第三步,很好地明白自己的意思。 朱雪宁摇了摇头:“说什么辛苦,与你相比,二姐当真是再轻松不过了。既然要把此事加进去,我也得去忙活了,你平日里,还是不要让自己太苦了。” 说到最后,朱雪宁还是不忘叮嘱了一句。 朱允熥没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 他脑子里的未来是恢宏的,此刻自然还不到停歇的时候。 况且他两世为人的心境,自然和名义上的两个姐姐这样的小姑娘完全不同,所谓的「黑锅」、「委屈」、「骂名」纵然难听,却也都只是他计划的一环,一个心境强大之人自然不会被这些所影响…… 第264章 什么民为重君为轻?是阳谋! 与此同时。 另外一边的马三宝则是已经领了朱允熥的命令,乔装着出了紫禁城——去找那些缺德的营销号去了。 报纸作为官方发售的大众性读物,不能透露太多。 民间这些人的嘴可不一样。 通过这些「营销号」的嘴来把朱允熥吹得天花乱坠,甚至说出真相,直接说这一切都是他苦心谋划的,吹他君子,吹他明君,这都不要紧。 因为。 百姓喜欢听风就是雨,他们相信这些,能稳固民心。 而那些所谓能真正透过现象看本质、想得多、筹谋得多的人,反而会自以为睿智地认为,营销号口中的真相是虚假的,是他朱允熥为了吹捧自己传出来的。 否则为何报纸上写得这么保守,为何不借用报纸这么便利的传播媒介吹捧自己? 在这真假虚实之间。 拐它个山路十八弯,既能达到挽回一部分民心的效果,同时还能继续迷惑一些有心之人。 这才叫效果最大化。 「哼!昏君、昏君、昏君……一个个的骂什么骂?陛下苦心经营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埋怨陛下?陛下能让你们大冬天的全都能活!」 「真是一群刁民!」 「……」 马三宝黑着一张脸走在应天府闹市的人群之中,耳边听着那些时不时飘过来的,夹杂在要和叫卖声、小孩嬉闹声等诸多杂乱声音之中的怨怼,心里的愤愤不平一阵接着一阵。 「有眼无珠,当真辜负陛下一番苦心!看你们过两日还要不要这么叫嚣了!?」 马三宝虽紧紧抿着自己的嘴。 心里却是一刻都不带停下来的,疯狂吐槽着。 却是没有注意到。 不远处有几道目光正在悄悄地打量着他。 “刘先生,詹大人,你们看那边那个身影……是不是很像陛下身边那个大太监?” “马三宝?是他。朝堂上日日都跟着伺候在陛下身边呢。”詹徽点了点头道。 没错,这几道目光正是如今在朝堂之上,除去淮西勋贵一党之外最风光的几个人物: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如今已经正式晋升户部尚书的傅友文、在皇权更迭之中依旧能司任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詹徽。 他们三人在两个多月前一个令人惊悚的夜晚,结下了革命友谊,也顺利抓准了时机抱住大腿,算是在将新帝稳稳推上皇位这件事情之中起到了一个不小的作用。 也算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了。 此刻三人正同乘一辆马车,准备一起聚个餐吃喝一番,却不料刚好在路上见到了马三宝。 “一个太监,穿着一身粗布小厮衣裳到大街上来,陛下这莫不是又要搞出来什么新的幺蛾子了?”傅友文蹙着眉头,无奈地摇头吐槽道。 詹徽轻叹了一口气挑眉道:“谁知道呐!隔三差五就能给我们搞出来个新花样,都不带重样的,啧啧,你们看他脸黑的那个样子,仿佛周边的老百姓都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 “嗐!”刘三吾一拍大腿,气得胡子都被吹了起来。 “老夫当初怎么就信了他的邪?什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说得好听,可你们看看,他却是怎么做的?你你你你你……你们看看他都干了什么!” 后悔啊,刘三吾他此刻是真的后悔,悔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到底?一个在东宫唯唯诺诺了十数年的孩子,聪明是有些聪明劲儿在,可指望他来治理大明江山,还是失策了。 其实不止刘三吾。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都是如此。 他们两个虽然不像刘三吾那么认死理、刚直,也都是很愿意进步的人,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底线在的,看到朝堂上如今这个「乌烟瘴气」的样子,心里还是难免嘀咕。 也正是因此。 这三个建立了革命友谊的人,在新帝登基之后依旧拥有大量的共同话题,这才会时不时相约一聚。 甚至乎大部分时候,三人都各自在骂骂咧咧。 “这大明皇朝再这样下去,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老夫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被他给迷惑了去?”三人之中,刘三吾是最为义愤的那一个。 他乃是当代大儒。 熟读圣人经典,也将其奉为圭臬,哪里忍得了朱允熥这种离经叛道的操作? “冷静冷静,刘先生冷静。”旁边的傅友文和詹徽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先稳住刘三吾,傅友文道:“如今此事已然成了定局,咱们也只能陷在这个僵局之中无法自拔啊……” 詹徽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劝道道:“是啊,陛下利用淮西勋贵和边塞藩王相互牵制,我们若想做点什么,必然会打破这平衡,莫非我们要让这刚刚从战乱之中平息了二十几年的大明战火重燃?刘先生也不愿大明再次乱起来吧?” 说话的同时。 神情之中还带着不甘和无奈。 如今这位新帝就是这么绑架他们、威胁他们的,偏他们还只能受这种胁迫,除非直接摔碗。 “是啊……大明经不起再乱一次了。”身陷这种阳谋之中,刘三吾也刚不动,说到这里,他摸着胡须沉默下来,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可有时候老夫也会想,或许……不破不立,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他苍老却刚劲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第265章 管他谁,这都是天大的功劳! 刘三吾如今也已七十有余,是从元末时期一路经历过来的,当然从心底里不愿意大明再乱起来。 可是如今高坐在奉天殿之上的那个少帝,像什么样子? 隔三差五就是幺蛾子。 日日早朝往龙椅上一坐,乍一看倒是人模人样的,可他只是坐在那那张椅子上,也不怎么多说,朝臣议论朝政这么听着,朝臣参奏、建议也这么听着,激烈之时自有那群莽夫论出来各种歪理,歪理论不过就要抡拳头…… 简直就跟滚刀肉一样。 多少忠贞之士看不过眼去?却是一个也拿他没办法。 这样的大明。 真的能有未来? 想到这些,刘三吾心中总会隐隐产生这种「不破不立」的念头——至少别让大明彻底烂了吧? “刘先生啊,这可使不得哇。”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均是脸色微微一变,劝道,这老头子可是个不要命的狠人。 可现在外有北境残元、倭寇、高丽、云南、吐蕃等不稳定因素在,大明这边再打生打死,藩王无心镇边只盯着皇位…… 说不得中原又要落入异族之手都不一定。 这才是他们忌惮的。 否则又怎会入了当今陛下这阳谋之局? “詹大人、傅大人,你们倒是也不必紧张,老夫我也就是一时心中愤懑,轻重缓急还是拎得清的。” “眼下这才刚刚入冬,若是掀起战乱,必定会有大量百姓流离失所,本就难熬过冬天的百姓自是要雪上加霜,这些……老夫都是明白的。” 想是一回事,可现实总让人有心无力。 就算是刚直如刘三吾也总得在自己在意的地方掣肘。 说罢,刘三吾长叹了一口气,面上弥漫着浓厚的无可奈何,从心底里有种无力感。 听到刘三吾的话,詹徽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刘先生说起此事,我倒是突然想起,不知你们是否听闻了北方那边传来的一些消息?” “消息?什么消息?”刘三吾问道。 他是大儒。 平日里最多的时间都在看经论典、注疏教学等方面,而北方布料售卖也就是这一旬之内发生的事情,在这种交通极不发达的时代,居于南方的应天府很难这么快得到消息。 要知道,就算是手里握着锦衣卫这样的情报机构的朱允熥,都是今天才差不多得到了比较全面的消息,他这还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是「始作俑者」。 别说心思全泡在树里的刘三吾了。 就是詹徽、傅友文这种情报来源丰富的朝廷要员,也都是这两天才有所耳闻,并不知全貌。 詹徽提起北方。 傅友文当即目光闪烁了一下,道:“詹大人是说,北方多处省、府、州、县,出现了什么所谓的大善人那事?” 刘三吾则是一头雾水:“什么大善人?” 傅友文解释道:“就是北方有不少地方传来消息,说是有什么大善人在大肆售卖廉价布料,那些布料的材质倒是极其粗糙,却也因为太过粗糙,导致稍微有些条件的人便看不上眼,竟是全部能实实在在落到那些贫苦百姓手里去。” “光是我听到的消息里,都已经有近十处不同的地方出现这样的大善人了,想来或许还不止。” “也不知是什么人在做这样的事。有一颗善心,聪明却也是真的十分聪明。”说到后面,傅友文目光微微发亮,不由得一拍大腿叹道。 他作为户部一把手。 没少安排赈灾、拨款、拨粮的事情,可这其中的道道……只能说是一言难尽,好处哪儿有十成十落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的?难!太难了! 现在确实有人几乎做到了,他当然忍不住要拍手称赞。 詹徽挑了挑眉道:“的确不止,因为我打听到的消息里,已经出现了十几处不同地方了,显然都是出自一人之手,或许我们尚未探听到的地方,还不止这个数目。” 听到傅友文和詹徽二人的讨论。 刘三吾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却是立刻双目发亮,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却夹杂着欣慰与感慨: “大善人?廉价布料?全部落到贫苦百姓手里……” “若真是如此,不管此事是谁做的、谁安排的,可都是天大的功劳一件!老夫历经元末、群雄割据的乱世,不知见过多少冻毙于荒郊野外、冰霜雪地之中的尸体……唉……” “对于那些人来说,但凡有个遮蔽之所,或是一件蔽体之衣,或许都不致如此。”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变得有些悠远起来,脑海中仿佛出现了当年看到过的一幕幕惨淡场面,下眼睑微微颤动,神色不忍。 读书的文人,在没有被诸多世事污染之前,哪个不是心怀救国之仁、不是心怀社稷抱负的?只是在仕途一路上浸染久了便太容易失去本心罢了,就像能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绅,最终却成了祸害百姓的贪官。 而在这些有气节、有抱负的文人之中,少数像刘三吾这样依旧能坚守本心者,这种情怀便日久弥坚。 此时听到这个消息。 心中自然是无比的宽慰、高兴,也叹然慨然…… 一旁的傅友文也是目光复杂地缓缓点头,叹道:“是啊……咱们都是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这是好事!” 詹徽的感触倒是没有这么深刻,毕竟年纪在三人之中是最小的——洪武十五年的秀才,被老朱提拔一路坐火箭上来的而已。 所以看待这种事情会更偏于理性一些:“的确是好事,于那些真正的贫苦百姓来说,这是救命的稻草。而站在咱们这个年轻的大明皇朝的角度来说……此事则可令大明人口繁盛、让中原的元气恢复得更快一些。” 他能被朱元璋一路疯狂提拔上来,自然不缺真才实干。 立刻就看到了这件事情里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朱允熥从根源上去考虑的一点——人口、劳动者。 傅友文点了点头,同时也十分好奇道:“就是不知道谁这么财大气粗。仅是我们当前探听到的消息就已经有十几处地方在进行这种廉价布料的售卖,没探听到的地方或许还有不少,这可不知道得掏出多少银子来花的呀!此人实乃是令人无比钦佩的义士!” 第266章 提桶跑路的陛下,他图啥呀! 傅友文提到这一点。 旁边的詹徽和刘三吾都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刘三吾丝毫不吝言语地赞道:“能拿出自己的家财来体恤贫苦百姓,这份魄力、这份格局、这份睿智、还有真正设身处地地从贫苦百姓考虑的慈心,普天之下当无人能及!” 詹徽也点了点头道:“此人出手,百姓安稳、大明也安稳,倒是咱们这些在朝中做事情的,今年可以少头疼许多了,哈哈哈!” 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开怀且欣慰的眼神。 而后齐齐朗声笑了起来。 前面的诸多气愤情绪仿佛都排解褪去了许多。 待三人再次安静下来,傅友文随口吐槽道:“虽说咱们当今这位陛下做事情是离经叛道、任性妄为了些,却也不知怎的运气这么好,奉天殿上的位置有蓝玉那群莽夫死保着,在朝堂之外,今年居然还出了这样的好事。” 詹徽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议,撇了撇嘴道:“还真是,乱七八糟的事情搞了一大堆,大明没乱,反倒是好像要变得越来越稳固起来,也是邪了门了。” 的确,站在他们的视角来看。 这情况就像是个程序猿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代码,乍一看哪儿哪儿都是bUg,结果一测试,嘿,程序跑起来了! 说到这里,傅友文和詹徽心中瞬间都乐观了不少——管它这程序怎么跑起来的?能跑不就好了? 不过刘三吾却是更耿直许多。 反倒是黑着脸冷哼了一声:“哼!这是我中原百姓的造化,和他有什么关系?纯粹是走运罢了,你们看他能走运一次,还能不能走第二次运、第三次运?” “可不要这么目光短浅的乐观啊……想想他干了多少荒唐事!大明再让他这么造下去,别说一个大善人,就是十个大善人也不够他造的!” 即便如今有这么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提起朱允熥,刘三吾心里还是气不打一处来,花白的胡子又被吹了起来。 讲经注疏、教书育人的思路最清晰最有条理。 把这两件事情分得很清楚。 詹徽和傅友文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的快乐都垮了一半。 刘三吾这话他们没有说什么,却也是明白的。 几人沉默了片刻。 最终詹徽也只能劝道:“嗐!咱们这也是苦中作乐了,至少还是有好事发生的,至于乾清宫那位……咱们被他网进去了,如今也没有破网之法,刘先生可不要冲动啊。” 刘三吾又冷哼了一声,摆手道:“老夫明白,不会乱来的。” 外面行走于闹市之中的马三宝倒是没有注意到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三人,与三人的马车错过之后,便一路直奔那些缺德营销号的地方去。 提前就交代好了这些人。 到时候在朝廷发布了最新一期报纸之后,要立刻配合宣传、往大了吹,又以九族的羁绊堵住了他们的嘴——这种事情锦衣卫一查就查到了。 …… 三日后。 紫禁城、午门。 冬日里的天黑得早、亮得晚,到上朝这个点儿,午门周遭都还是漆黑一片,墨色的天穹上挂着缺了一半的下弦月,点点星子点缀在周围。 身着各种不同颜色、镶嵌着不同等级补子图案的文武百官站在午门之前,三五成群地站着,一个个都冻得瑟瑟发抖——天气冷,这个点尤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 好在午门之外的灯笼不少。 发黄的亮光似乎能略略驱散些微的寒冷。 百官之中,站在最前面的,自然就是如今威势最盛的淮西勋贵,这群人倒是不怕冷,一个个不差行军打仗的,比这恶劣十倍的天气和环境都遇到过。 不过他们虽然如今在朝中是无人敢不服、无人敢不敬的,此刻的脸色却算不上太好看。 只因。 马上就要上朝了。 他们平日里当然逍遥自在,享受着报纸洗白带来的心理上的快乐,隔三差五吃个锅子逛个青楼什么的享受享受生理上的快乐,日子那叫一个舒坦。 唯一比较痛苦的也就是在奉天殿上站着的这会儿了——那些言官总喜欢找些事儿来吵,拿了大外甥孙的好处,这事儿也不能不管啊? 关键这大外甥孙是真尼玛能搞事,动不动就能给他们拉一坨大的,接着就是等着他们给擦屁股。 连着两个多月快三个月的时间下来,也是有些受不住。 此刻正等着进奉天殿,一个个的,心情当然美丽不起来。 而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另外一边。 则是以右都御史袁泰领衔的一众言官了,大多是都察院官员以及各种给事中——专业喷子,正方一二三四辩。 都相互吵架的老熟人儿了,一群站最左、一群站最右,属于是看到对方都心生厌烦的那种。 此时一群言官正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声音压地很低,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过蓝玉一伙人都知道——指定没憋什么好屁! 除此之外。 则是站在中间的六部尚书、以及刘三吾等人了。 刘三吾双手插在自己的袖袍之中,低着头半真半假地打盹儿——做的事情没眼看,说也说不听还要找一帮代吵,无能为力之下刘三吾只能选择当鸵鸟,爱瘠薄咋滴就咋滴吧。 而詹徽、傅友文二人各自从两个方向急急赶过来。 约莫各自在心里想着:「又是没眼看的乱七八糟的一次早朝」,于是只能对视着交换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而后齐齐长叹一口气。 摇了摇头,把双手插进袖袍里面,加入刘三吾。 而与此同时。 站在二人身边,同为六部尚书之一的礼部尚书任亨泰则是在每天早朝的时候拥有一种独特的心境,不是别的,而是一手操办葬礼的他知道,先帝还活着! 他就是纳闷儿:此刻已经提桶跑路的陛下,他图啥呀! 第267章 又有幺蛾子?来活儿了? 任亨泰作为礼部尚书。 相当于是得了朱元璋的特命,支持朱允熥登基的。 他原以为这位一直默默无闻的「三殿下」,或许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这才让陛下甘心假死把这个皇位传给他,可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以来,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呀! 「陛下这是……」 「一点不在乎他打下来的这个大明皇朝了么?」 任亨泰默默站在人群之中,左右看着略显剑拔弩张的言官小团体和另一边的淮西勋贵,默默叹着气在心中暗道。 且不说新帝只会任性妄为。 如今本该庄严肃穆的奉天殿也只剩下了乌烟瘴气。 正当他心中夹杂着各种复杂情绪心中暗暗吐槽的时候午门城楼上响起了恢宏肃穆、震慑人心的鼓声,随之而来的便是午门被人缓缓打开,紫禁城内的宫苑地砖映入眼帘。 午门外的众人气氛沉默,各怀心思地鱼贯而入,过金水桥、广场列队、文武百官以此进入奉天殿。 稍稍等待了片刻。 一袭龙袍的朱允熥便在宫人的簇拥之下,从后室缓缓走了出来,昂首挺胸,是一贯的少年的意气风发、嚣张任性模样,也不看人便径直坐在了最高处的龙椅上。 乍一看倒是也有模有样的。 只不过在场的文武百官谁还不知道这人模人样的少帝干了些啥?一个个都只能眼神闪烁地微微摇头,满脸都是无奈之色——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货穿着龙袍倒也是个像模像样的皇帝,却是多看一眼都要头疼的。 当然,心里这么想着,面儿上前他不能表现出什么,君为臣纲,看不惯也得依例山呼万岁。 礼毕,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指。 侍候在一旁的马三宝立刻会意地道:“诸位大人,有本启奏!” 当马三宝的声音落下。 立刻有人注意到了今日的不同,马三宝说的是「有本启奏」,却并未如平日一般接下半句「无事退朝」,这大太监是如今新帝身边的红人,更是新帝的手、眼、嘴。 这意思难不成是……今日又要有新的幺蛾子了!? 按照这两三个月往常的惯例来说,一般都是这情况。 因此。 朝堂之上立刻便传出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来,众人虽不敢议论更不敢喧哗,却都是忍不住各自转动着身体、脖子,悄悄和自己相熟之人交换着眼神。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一党人面上,疲惫之中带着无奈、苦涩之意——得!小祖宗这不又开始磨咱们来了? 想到这里。 他们嘴上不敢说什么。 内心却是已经一阵阵草泥马奔腾而过了。 他们今天早上还看到那群言官嘀嘀咕咕的样子,似乎本来就要在今天搞点事情,现在陛下居然还折腾出新的幺蛾子了,他们这群代骂跑不了一点。 另外一侧的诸多言官则是微微一愣,随后各自露出不同的神色与目光——有人无奈、有人痛心、也有人兴奋起来,这不,来活儿了! 至于其他朝臣,则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操作,倒是没有表现出多少特殊的情绪,都过这么久了,他们已经抱着一种「管不了,把自己的事儿干好别摊上事儿就行」的心态。 朱允熥抬眸看了众人一眼。 正准备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却是有人抢先就出了声。 “微臣袁泰,有本启奏!”言官的核心领袖,都察院的右都御史袁泰一如既往硬刚,出列朗声道: “近日天气愈发寒冷,即便应天府地处南方也已经彻底冷下来了,冬日时节,百姓平日里不仅需要柴木生火做饭,还需要燃烧取暖,然,应天府一带的树皮草木却早早就被工业司给抢了去……” “虽现下里还算不得最冷的时候,可这漫山遍野的少了大量的草木燃材,到了隆冬时节应天府一带的百姓必然难熬,也不知陛下有没有去听一听,如今应天府及下辖一带的百姓是如何叫苦的。” “若真到了百姓熬不住的时候,应天府恐生动乱。” “臣斗胆!请陛下着令工业司,把这些本该属于百姓的东西还回去,此事还有挽回余地!臣前些日子提过,如今还是要再提,若陛下不允,往后依旧还要再提!” “请陛下考虑!” 袁泰声音激昂地在空旷的大殿之内愤然道。 他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为人本就性格刚直,心中但有不平便要出言劝谏。 一开始他的确是抱着死谏的心态的,不过后来他渐渐发现,这新帝有时候虽手段狠辣,做事虽任性妄为,却是从来都没有要处置他们这些出言劝谏之人! 当然,陛下虽没有要处置他们,却也次次只当耳旁风,没有一次说要采纳他们这些人的谏言,每次都让那群淮西勋贵和他们对喷,偏偏那些淮西勋贵当真就跟宠孩子一样,日日在朝堂上维护着这位少帝,和他们疯狂对线。 不过如此一来二去下来,本就不怕死、甚至奔着要青史留名去的袁泰胆子就更大了,往往在朝堂上毫不保留地直抒胸臆,正如今天这般。 如此下来,在朝在野,竟是给自己争了个「诤臣」的头衔,也算求仁得仁,在这条劝谏之路越走越积极。 不止袁泰。 他的话音未落。 文臣列队之中便先后有人站了出来,先后附和此话: “臣附议!” “袁大人所言有理!” “附议……” 他们干的本就是上劝君王、下参不法之臣的活儿,于私也是有给自己争名头的想法,当然要跟上。 另外一边的淮西勋贵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各自无奈地撇了撇嘴:就说这群人今天要搞事情的样子,原来又是这些老生常谈! 同时,也立刻有人站出了队列,准备集合开团。 然而这一次,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不等他们站定要说点什么反驳袁泰等一帮言官,最前方,一贯等着他们出面擦屁股的陛下,这次居然不再沉默而坐了! 竟是直接出面发声道:“袁爱卿,不必等往后再提,朕今日便给你一个准确的回复——还不了一点,不可能还给他们了,这些东西已经全部用光了。” “不过朕这里却有个好消息要宣布。” “朕的工业司最近,又发现了个好东西!朕心中喜悦,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和各位爱卿分享呐!”此刻坐在龙椅之上的朱允熥坐直了一贯慵懒的身体,挑了挑眉,目光似有深意地宣布道。 第268章 这次真是好事儿!! 这次朱允熥竟然会亲自发声,不仅出乎了淮西勋贵的意料,同样也出乎了袁泰这一群「喷子」的预料。 一开始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他们心中还是有些振奋的,只道莫非陛下这次转了性? 不过下一刻他们就绷不住了。 “用……用光了?” “在应天府一带薅了那么多的树皮草木,竟都……” “……” 无论是袁泰之流的言官,还是如詹徽、傅友文等人一般心累不想再管朱允熥的官员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儿——此事就这么无可挽回了? 这其实不是件小事。 于百姓生计来说,这就是大事,尤其是现在应天府的天气都已经越来越冷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还会继续发酵!甚至酿成无法估量的后果。 所以…… 这段时间看似稳定。 真正的风暴终于要开始慢慢席卷开来了么? 而另外一些人的落点则是在朱允熥的后面一句话:“工业司……发现了好东西,这……” 奉天殿之内响起一阵沉闷的议论声,许多人欲言又止,表情却是极其复杂:这是一个噩耗接着一个噩耗啊! 工业司那等奇技淫巧的地方。 纯粹是陛下为了玩儿搞出来的一个部门,这个部门捣鼓出来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那王氏一族也就是刚好碰到了陛下这种任性妄为的小祖宗,否则谁看得上他们,现在不都还是乡野一刁民么? 捣鼓个什么报纸,大家最起码还能看个乐子,却也仅仅是看个乐子而已,而在这个乐子上花费的诸多人力物力财力却与其价值完全不成正比…… 如今工业司又捣鼓出什么倒霉玩意儿出来,约莫也就是为了迎合陛下的性子,蛊惑君心、借机邀宠罢了。 挽回应天府这些日子以来的怨怼叫苦、以及挽回日后可能出现的隐患的东西已经没了也就罢了,如今又要继续在这些隐患之上加码……大明当真要风雨飘摇了吗? 想到这些。 袁泰在朱允熥声音落下之时,都等不及朱允熥继续说点什么,当即就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悲痛地高呼了一声:“陛下!!!陛下万不可再沉迷于那些奇技淫巧了!!!”他的声音无比激昂。 “诚然,陛下乃是我大明的国君,是天下至尊,喜欢些什么,玩乐些什么也不打紧,只是陛下莫不可再拿我大明的国祚开玩笑了!” “大明建朝至今不过二十五载,尚且不足以从前元的残暴以及常年的战乱之间完全恢复元气,先帝对百姓施以仁德,减免税收,国朝进项算不得丰厚,撑不住这么左一下、右一下的挥霍……” “这些日子以来,也该够了吧!请陛下三思啊!” 袁泰激昂的声音之中,还带着万分的无奈、悲痛。 话音未落。 无论是他身后的言官,还是已然如刘三吾、詹徽、傅友文等疲于无用劝谏的朝臣,皆是心有所感地纷纷跪地。 “袁大人所言极是!!臣附议!” “请陛下三思!” “陛下不可再继续如此了!” “……” 眼下已经有一件无法解决的事情摆在面前,若再雪上加霜,嗐……出于文人的那点本心,即便知道此事大概率是劝不动这位固执己见、任性妄为的新帝,却也不得不发生。 一边的淮西勋贵看着场面,一个个都快绷不住了。 这特么要怎么骂? 就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操作下来,他们都想投敌了,连他们都已经开始觉得这有点过分了…… 好在这次陛下居然不等着他们收拾摊子,竟是再次出声,有些无奈地吐槽道:“朕想说完几句话就这么难?你们这是劝谏劝谏劝上瘾了?就算要劝朕做什么别做什么,也得先等朕把话讲完了再劝吧?” 他吐槽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冰冷和不悦。 有震慑之意。 否则自己可能连几句话连着讲都做不到,毕竟自己的「前科」可谓是劣迹斑斑,所有人已经开始直接给他假定了一个前提:一发话就是要搞幺蛾子。 这群人当然是一听就头疼然后开喷。 更不可能想得到,这一次还真是个好事儿。 当朱允熥那如同冷玉一般的声音在奉天殿响起的时候,众人都不免心中一震——这声音他们不陌生,这位少帝杀人、灭门的时候,就是这么个调调。 这小祖宗若只是坐在龙椅上等着他们互喷倒没什么。 可他但凡如此语气冰冷,便是有了怒意。而他想杀人是真的会杀的!生物下意识求生的本能,让整个奉天殿刷地一下安静了下来。 见此情状,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弧度,满意地挑了挑眉,直接冷声威慑了一句:“接下来都给朕把嘴闭上,一个个张开了耳朵只管听着就是!” 他讲话从来也不喜欢拉拉扯扯的。 随后才不急不缓地地道:“工业司此次捣鼓出来的东西乃是一种高效率纺纱机,能以手工几十倍的速度将丝线原材料纺成可用于织布的纱线。” “若是能够配以同样高效的织布机,原先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方可织出来一匹的布料,如此,便能以一种快速且低人工投入的方式迅速生产出大量的布料。” “恰巧,朕曾在一本杂记上见到过一种法子,可以将原先的织布机进行改进,达到织布机生产效率的提升。” 朱允熥一口气将此事道了出来。 既然要掀起工业革命,这些东西肯定不可能一直当做秘密握在手里,借势一起讲出来,也懒得往后再多废话。 第269章 这是天王老子都做不到的事! 当朱允熥话音落下且不再继续说什么的时候。 奉天殿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随后才是一众文臣武将的窃窃议论声音窸窣响起。 “纺纱机……改良织布机……” 骤然说起这两个东西,许多对纺织一事并不了解的人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朱允熥在表达什么。 不过,尽管如此。 这些人面上大多还是露出了喜色。 没别的,以往陛下在早朝发话,必定是又在捣鼓什么耗钱的玩乐项目,但这一次听起来……至少不是幺蛾子了! 而与此同时。 站在文臣列队之中的工部尚书秦逵,却是立刻就站了出来,跪地叩头,高呼道:“陛下此举……让大多穷苦百姓也能有几件蔽体之衣,实乃是无比英明之举!圣明之君顾念百姓、惠泽百姓,陛下当为圣明之君!”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显得无比认真诚恳,甚至眼眶都微微有些发红,只因为他正是参与此事之中的一个环节,一早就知道了朱允熥的意图。 他也知道,陛下为了此事能够顺利进行下去,故此才一直隐瞒,甚至安排了锦衣卫的人手盯着此事严防外泄。 可如此举动,却让陛下平白背了多少骂名? 他一日日看着工业司送来的大量纱线,看着工部下面的织造局、织造坊快速地生产出廉价布料随着煤运司的运输路线往大明皇朝各处运送而去……虽未亲眼所见,却仿佛能看到那些空洞的眼神因此而被希望重新填充。 一念及此,秦逵心中之不平久矣:陛下为众人抱薪,绝不该得这骂名! 如今见朱允熥终于愿意把此事说出来,秦逵高兴啊!他是从心底里高兴的!所以迫不及待地就挑头站了出来。 不为别的。 而是,对于如今端坐龙椅之上的少帝,他曾经不解、畏惧、无奈……最开始是迫于天子威压,皇权气势,或是那出手阔绰的、他从未见过的巨额奖励,而毕恭毕敬。 但两个月下来。 他心中便只剩下了心悦诚服、忠心跟随。 一个有头脑、有筹谋、有为众人抱薪的仁者之心的君王,有魄力和行动力、有万世帝王之姿的君王,同时还是一个出手阔绰的君王——在全了文人气节和本心的同时,亦可全了人性之中难以拒绝的贪婪——试有什么理由不死心塌地地诚服跟随? “什么蔽体之衣?” “这秦大人……怎么就突然开始……” 见秦逵声音激昂、神情激动的样子,更是让在场众人都连番懵逼起来。 当然,也不乏被秦逵提醒而反应过来的人。 站在最前方的詹徽约莫是突然反应过来,脑海里仿佛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瞬间把诸多信息串联起来,而后一颗心脏“咯噔”了一下。 詹徽死死盯着站出来,额头都叩得略略发红的秦逵。 连话都快说不稳了:“秦大人……你……你说的……让穷苦百姓都有蔽体之意,指的……指的莫非是……莫非是如今北方诸多省、府、州、县正在大量贩卖的……廉价布料!!!?” 詹徽的声音里充斥着不敢置信,说完甚至紧张得咽了口唾沫,为了等秦逵接下来的答案,下意识连呼吸都屏住了。 秦逵点了点头道:“自然是!” “詹大人只当这天下真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大善人,会愿意散尽巨额的财富做这么大的善事不成?呵!” 说到最后,秦逵甚至已经忍不住略带嘲讽地轻嗤了一声,他和詹徽同为六部堂首,詹徽最近对于朱允熥一些暗暗的不满多少都知道一些。 之前他只能暗暗替朱允熥委屈,如今可算出了口气。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便是真有这么个大善人,可詹大人和在座诸位总有人知道些北方的消息,知道如今正在贩卖廉价布料的地方远不在少数吧?假定这个大善人真的拿出巨额家财,数量如此之巨的廉价布匹又如何能生产出来?” “若非陛下寻来了人,组建了工业司创造了纺纱效率极高的纺纱机,又给了微臣改进织布机的法子,就是你有金山银山,就是天王老子来,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秦逵的声音依旧慷慨激昂,说话之时甚至唾沫横飞。 撇开别的不说,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神迹」一般的存在,即便他是一步步看着这个「神迹」慢慢实现下来的,依旧是完全无法保持平静。 听到秦逵这一番话。 詹徽这才发现自己都忘记了呼吸,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口空气,而后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叹道:“竟然……竟然真的是……我……我……” 此刻,他的心中宛如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即便是得到了工部尚书秦逵的肯定答案,说话依旧还利索不起来。 站在詹徽身边的户部尚书傅友文,也同样是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瞪大眼睛嘴巴张地老大看着秦逵,失神呢喃慨叹:“是……是陛下……竟然是,陛下!” 二人均是如遭雷击、呆若木鸡的样子。 对于秦逵口中的所有内容,詹徽和傅友文是立刻就信了的。 首先此事并非这位「顽劣」的陛下一口之词,而是连工部尚书都盖章认证的。 此事若是假的。 工部尚书何以如此激动?何以如此义愤?他约莫只会和其他人一样,揪着陛下那些「荒唐事儿」不放,就算是作假,这副模样也很难做出来。 况且「北方大量售卖廉价布料」这件事情本身就存在很多无法理解之事,安排一切的大善人、大量布料是如何生产出来的,如何去承担如此巨大的生产成本…… 而这些问题,在今天的朝堂上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所以这就是毫无疑议的答案! 而与此同时。 见秦逵、詹徽、傅友文三人,各自为六部之中的一部堂首,三个朝廷里最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各疯各的,下一刻就成了奉天殿上其他的文武朝臣懵逼了。 “啥情况?什么北方?什么廉价布料??” “这上朝上得好好的,怎么秦大人、詹大人、傅大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魔怔了?” 这个时代车马慢、人员流动慢。 若不是像詹徽、傅友文这些最为位高权重、又有一定的情报消息来源的人,这些消息靠着自然传播,是不足以传到应天府人人都知晓的。 因此朝堂上许多人都不明白这三个人在干什么,只知道,陛下几句话,让当今朝堂六部的三个堂首都魔怔了。 至于淮西勋贵吧……他们倒是也位高权重且风头极盛,但架不住这群兵痞子现在日子过得极其舒坦,况且在他们的概念里,外面诸多省、府、藩王的事儿不用太过关注,但凡出了事儿他们去一顿嘎嘎乱杀就够了,此时竟是一个也没什么头绪。 第270章 大骂朝堂!喷?还喷吗!? 当然。 朝堂上这么多文武朝臣,总有些消息灵通的,或是平日里约莫听过这消息但未曾太在意的。 “本官想起来了。昨日晚上还听闻说山西那边有个什么县在卖什么布料,不过当时没在意,廉价?有多廉价?” “呵!哪儿只有一个县啊?有好几个县呐!我也是昨日听到,留心打听了一下,至于说多廉价,十几个到几十个铜板的价格!你说这是布料能卖的价格么?” “可刚刚听詹大人所说……” “好像远不止几个县啊!詹大人刚刚说的是,北方许多省、府、州、县……都在大量贩卖这种廉价布料!”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也说陛下怎么突然提起什么纺纱机、织布机的事情,原来实际上说的是此事!” “……” 三个六部堂首都疯了。 自然更别指望其他的朝臣能够保持冷静,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件可以被称之为「神迹」的事情之中保持冷静。 一时之间。 整个奉天殿之内都充斥着嘈杂的议论声,诸多朝臣各自或交换、或探听着此事的相关消息,而随着此事在奉天殿上发酵,这种议论声更是越来越大,堂堂一个奉天殿都快成了菜市口了一般,让人直接忘了这特么的是在上朝。 见一众朝臣竟如市井刁民一般疯狂吃瓜,秦逵却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 大声呵道:“诸位同僚!!!还有詹大人、傅大人……其实你们所知道的,都远不及实际情况的十中之一罢了!” 这时候众人都等着吃瓜,而很显然,秦逵作为参与了此事的人之一,手里有第一手情报。 于是乎,听到他这话。 奉天殿中的嘈杂声如潮水般退去,竟是“唰”地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转头看向了秦逵。 秦逵双眼微眯、下眼睑微微一颤。 深吸了一口气铆足了劲儿道:“其实,这种廉价布料的售卖范围,并非你们所知道的一个县、几个县、几个州府,而是整个北方的所有省、府、州、县!每一个!” 他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颤抖,激动地眼睛都是发红的。 说到底,他是亲自参与进这次「神迹」之中的人。 更重要的是。 他还在这同时,看着此时坐在奉天殿最高位置的少年,看着亲手创造了这个「神迹」的人被人误解、被人谩骂。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作为文人、作为人臣。 此刻秦逵都有些冷静不下来。 说完这些,又忍不住看向朱允熥,而后才目光笃然地道:“而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和安排!诸位大人啊!在议论与惊骇之余,却莫要忘了这一点啊!” 说到这里。 秦逵的声音之中都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 “世间双全法难得,此举虽能大庇天下寒苦百姓,却也终究是抢了应天府一带百姓的东西,若是一开始便大肆张扬开来,事情必然会进行得不顺利,世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反不如以陛下的顽劣之名来完成此事。” “而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陛下也不知为此受了你们多少骂名、受了多少委屈!” “说句心里话,我秦逵听了心里都不舒服,而承受你们这些骂名的陛下又当如何?” 说到这里,秦逵顿了顿,转身扫视了众人一圈,神色之中只有真情实感的痛心,他更没忘记,承受了这一切的陛下其实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而已。 可这些人,这些日日在朝堂上劝谏指责之人。 此刻却只忙着探听消息。 完全忘记了此事! 本就因为压抑了许久而一朝爆发义愤填膺的秦逵,此刻如何能忍得住不说上几句? 沉吟了片刻,他目光一凛,道:“没错!陛下是喜欢奇技淫巧,偶尔有些时候的确如你们所说的那般有那么些任性妄为,做出一些荒唐之事来,却也正是因为陛下玩弄这些奇技淫巧,这才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这种法子。” 诚然,秦逵参与到这件事情之中的时间长达两个多月,其实多少也知道,朱允熥捣鼓出水力纺纱机其实并非机缘巧合,而是他一早就在筹谋着的事情! 甚至找来王应辛他们一族人建立工业司的本意,就是为了要搞这个水力纺纱机! 不过这个「机缘巧合」是陛下的口径,他当然明白自己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不得不说,能被朱允熥一步步赏识,秦逵还是很有眼力见的。 当然,这些并不耽误秦逵继续当堂怒骂: “你们不是天天担心大明皇朝吗?不是天天担忧大明百姓么?为此隔三差五就要在奉天殿上把那些本不该陛下承担的、刺耳的骂名提一提,怎么?如今没声儿了?” “这下,大明的百姓可是好过了?大明皇朝可是有未来了?诸位怎么一个个又忘了之前说什么了?” “如今冬日一年一年寒冷,每每到了冬日便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因为衣不蔽体、头无遮物而冻毙风雪,往年先帝着急、咱们着急,可谁有什么有效的法子解决么?” “参?还参吗?” 第271章 梦中惊坐起,我真该死啊! “参?还参吗?” 秦逵的最后一声反问尤为义愤,或许是因为连续不停歇地在嘶吼,声音都破了。 而这一道反问。 也如同一柄千斤重锤,“嗡”地一下落在了此间许多人的心脏之上一般,令所有人心脏一紧,不敢呼吸。 直到秦逵的声音完全落下。 整个奉天殿之内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是愣愣地看着秦逵,一副呆若木鸡、宛如雕塑的样子久久没有缓过神来,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有站在朱允熥身旁,激动得无以复加的马三宝面上的神情;以及殿中,因为奉天殿火炉里的热气,而微微晃动着的帷幔能证明,时间依旧在缓缓流动着。 而与此同时。 此间最高位之上的朱允熥则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以手背撑着下巴,慵懒地靠在龙椅的扶手上将一切收入眼中,并未打破这种沉寂。 从一定程度上来讲,这本来就是他要的效果。他可不是什么过分谦虚、默默承受的人,一旦掀开这件事情,那么这件事情的功劳或者说民心一定要落在自己的头上,而现在这般情境,则可以加重此事的印象和效果。 只是朱允熥也没想到。 秦逵这货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来,关键时候居然来了这么一出,效果还在他的预想之上。 「秦逵这货……很有前途嘛。」朱允熥默默地挑了挑眉,看着被所有人目光包围住的秦逵,在心中暗道。 当然,以他两世的阅历和目光也看得出,秦逵这一番操作基本都是出于本心、甚至头脑发热之后做出的不理智行为,而非刻意地哗众取宠。 只因。 被所有目光死死包围住的秦逵脸上的潮红之色已然缓缓褪去,随着奉天殿陷入死寂,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丝些微的慌张与无措。 「完蛋了完蛋了!」 「刚刚一下子上头了,脑子里想到啥便说了啥,我刚刚……是不是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顿!??」 「嗐呀!秦逵啊秦逵!你怎么这么冲动?在座的莫不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首当其冲的还是那群嘴巴最厉害、最喜欢参这个参那个的言官,把一帮同僚都得罪了,以后可……嗐呀!!」 之前骂起来是因为文人的气节、连日来替朱允熥委屈……等等诸多复杂情绪的涌动而鼓捣出来的。 现在奉天殿安静下来,大家安静下来,秦逵把一腔激愤全部都倾吐而出之后,情绪自然而然也会平静下来,所以此刻虽然表面上强撑着表情、故作镇定,可是内心逐渐开始慌得一批,开始反思懊悔起来。 把同事都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就算效果上来说是拍了老板的马屁,以后可不得被同事给蛐蛐死、孤立死啊? 只是他也知道,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 那是收不回来的!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秦逵嘴唇一阵阵发干,下意识抿了抿唇,脸色都开始发白了。 度秒如年的情况下,这种沉寂约莫持续了不知多长时间,好在最终有人打破了僵局。 “哟!袁泰!还有你、你、你……你们这群只长了嘴皮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废物,怎么一个个都没声了?是不想说话吗?吵吵,隔三差五就知道吵吵!结果怎么着?咱陛下把你们这群废物做不到的事儿给做好了!” 不用怀疑。 第一个发话的当然是向来就嚣张跋扈的蓝玉。 此刻他面上一扫早朝之前的颓然与疲敝之色,带着些神采飞扬的自豪之意,几乎是用鼻孔在看着之前与他们这群淮西勋贵吵得最凶的言官团体了。 随着蓝玉打破了这个僵局。 其他淮西勋贵也不甘落后,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抱怨,开启了唾沫横飞的喷人模式: “哈哈哈哈哈!哪儿是不想啊!是没话说了!” “一张张老脸都快被打烂了,还说啥?” “还文官呢,还诤臣呢!天天谏谏谏的,谏出了个狗屁!” “……” 两三个多月的时间以来,淮西勋贵算是已经和这群言官、或许可以说和朝堂上所有文官结下了“深仇大恨”,日积月累下来,这种积怨甚至已经无关乎朱允熥是不是昏庸、无关乎什么对错了——反正我就要找机会赢! 这种心理,在他们这些经常战场上干架杀敌的匹夫身上,会比普通人尤甚。 现在机会来了。 兵痞子是最不讲武德的了,这不得趁你病要你命? 而以往诸多文官起码还有坚定的立足点,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现在却失去了辩论中的最大优势。 今天这一场吵架。 自然只能以淮西勋贵单方面群殴结束,即便以蓝玉为首的一群人再唾沫横飞,其他所有文官都只能安静如鸡。 文人是最好面子的。 先有秦逵,后有不讲武德的淮西勋贵……所有之前曾经参奏,亦或是附议过的朝臣,都不由一阵脸色发红,面上露出羞愧和窘迫的神情。 这不止有被那群兵痞子羞辱而掉面子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完全意识到,陛下的确做了一件利大明、利天下百姓的「神迹」。 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本该寿数尽了的百姓从鬼门关被捞了出来,而这种好处还不仅仅只在今年一年,布料并非如粮食一般的消耗品,而是可以被重复利用的东西! 他们之前那么死谏,亦或是积极附议,真的全是为了所谓的「诤臣之名」?为了所谓的「流芳后世」? 他们并不是后世那些和平久了,已经被钱财名利腐蚀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那帮人。 两三个月以来都在奋力规劝,更多的当然还是想要大明有个英明的君主,希望大明不复现从前的战乱离苦,希望百姓能多过些安生日子。 陛下默默做了这些。 同时还承受着他不该承受的风浪和骂名。 关键是这些风浪和骂名还都是他们掀起来的……做出了这些、承受着骂名的陛下甚至还是个未曾及冠的孩子。 被人不断提醒着这些。 但凡心中有一点点良知的人,也不能逃过良心的谴责。约莫是夜晚在梦中都要惊坐而起给自己一个大逼兜然后怒骂一句:我真该死啊! “微臣有错!” “请陛下恕罪!!!” 身为检察院右都御史的袁泰、参奏最多的袁泰率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羞愧高呼…… 第272章 这才是帝王之道、驭人之术 而袁泰这一声高呼。 便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整个奉天殿之内所有曾参奏过、附议过的朝臣顿时如浪潮一般“噗通、噗通”齐刷刷跪了一地,磕头的响声此起彼伏。 “微臣有罪!请陛下恕罪!” “是罪臣有眼无珠,不明白陛下的一番苦心,陛下肯为了大明百姓如此忍辱负重,直到今日才言明,而我等不仅无法建功一丝一毫,却还随波逐流地将骂名加于陛下之身。” “此乃重罪!请陛下责罚!!” “臣死罪!” “陛下圣明!陛下万岁!!!” “……”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伏跪在地,抢着认罪起来,大多都夹杂交织着诚心的羞愧以及害怕惶恐之意。 骂陛下,他们是真干了。 陛下也是个心狠的,之前不发作,现在可不一定了。 只有淮西勋贵幸灾乐祸地站在一边,面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们倒不是说什么怜悯百姓而如此,而是……特么的终于不用当代吵了!!! 居高而临下。 朱允熥坐在最高位的龙椅上,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 眼见这事儿也发酵得差不多了,这才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坐直了起来,不以为意地道:“都起来吧,正所谓不知者不罪,此事是朕不得不隐瞒下来,没有什么罪不罪的。” 他并不嗜杀,更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泄愤的人。 其次,所谓的骂名他基本不在意,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这些人眼里仿佛是天塌下来的事情,朱允熥也并不这么觉得。 而且这些人,是会愿意为家国天下而谏言之人,同时又本身就是经过了层层挑选的,具有一定能力和学识的人,本身就可以在日后为他所用,杀之,远不如服之。 这才是帝王之道、驭人之术。 听到朱允熥这么说。 奉天殿里跪成一片的朝臣先后一脸懵逼地抬起头来,面上各自带着惊魂未定的神情,或是左顾右盼地看几眼,或是试探性地抬头悄悄看朱允熥一眼,不敢置信。 “这是腿跪断了?”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道。 “罪臣,谢陛下隆恩!” “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呆愣片刻,确定朱允熥的神情和目光的确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并无杀意在其中,这才有人敢谢恩,随之又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山呼万岁,高呼圣明。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笑。 并未在此事上多作片刻的纠结,而是目光一转,落在了混迹在人群中却有些不知所措的秦逵身上,道:“秦逵。” “是……陛下。” 秦逵懵了一下,立刻故作镇定地应道。 朱允熥道:“这段时间以来,不仅未曾携带工部日常事务,同时还配合朕的安排,将此事顺利落实了下去,有功!着户部拟定朝廷赏赐,望再勉励之。” 虽说之前他也早就把业务分成发给了秦逵和他手底下的人,不过那是从他的个人账户里拨出去的,外人并不知晓。 而秦逵今天怼着百官一阵怒骂,的确是得罪了人,朱允熥也看出来这货冷静下来开始慌了,当然乐得顺手再以国库的奖励给他撑个腰,正个名。 秦逵很好用,以后用得着工部的地方还多。 奖励多少不打紧,反正也比不上朱允熥私下里给他的。 但这相当于是告诉百官朝臣:秦逵,朕罩的! 朱允熥话音落下。 秦逵先是露出一丝意外,随后则是长长地松了口气,仰着头目光诚恳地看着那个无论何时始终能够泰然处之的少年天子,心中竟是涌起一阵暖流,连眼眶都微微有些发红。 他深吸了一口气。 跪下再拜:“陛下是圣明之君,也是最大的功臣,若无陛下之功,亦无微臣之功,微臣,拜谢陛下!!” 与此同时。 奉天殿上的诸多朝臣各怀心思地露出了不同的表情,相互交换这眼神,发出一阵低低的窸窣声和议论声。 此间事了,朱允熥也知道今天肯定没什么人有心情再奏对什么了,便给了马三宝一个眼色。 马三宝立刻会意,踏前一步道:“肃静!诸位大人,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奉天殿内的声音立刻安静了下来。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还启奏什么呀启奏? 果然如朱允熥所料的那般,无一人发声,朱允熥淡淡地道了一句:“退朝。”便将奉天殿内的朝臣全部抛诸脑后,在宫人的簇拥下不急不缓地离开前殿。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一党则是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地率先转头朝奉天殿门口的方向而去,吵架全胜,一个个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直到朱允熥仪仗队伍的脚步声消失。 众人这才仿佛重新想起了呼吸这回事儿,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大多都有些惊魂未定。 秦逵有朱允熥亲自发话罩着。 此时自然立刻有人拥了上来,殷勤地道:“哟!陛下都退朝了,怎的还跪着呢?我来扶你起来。” “此事当真是辛苦秦大人了。” “秦大人一番言辞,当真是让我等羞愧万分啊!惭愧惭愧!” “秦大人是功臣,不知可愿赏脸,容在下设宴一请?” “……” 在一声声恭维的声音之中,双腿有些发软的秦逵被扶了起来,感觉人生真是大起大落。 在此之前,他并非没有感受到这些人锐利的目光。 毕竟人的下意识就是逃避自己的错误,而自己方才一个冲动却是摁着他们的头在承认错误,当然会让人不满。 不过现在却是不一样了。 “不了不了,今日还有件大事儿呢!” “在下忙着买报纸去了,实在没空。”秦逵还有些没缓过来,顺势找了个借口搪塞了众人的殷勤邀请。 第273章 给干成孤臣?道德价值观的矛盾 “哎秦大人……”在众人的嘈杂声中,秦逵总算是推脱了众人,赶紧一溜烟儿就跑了。 大落又大起,秦逵固然是松了一口气,但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更没有觉得自己因此就已经万事大吉了,反而心绪之中产生了另外一层凝重。 他知道,别看现在朱允熥公开发声罩了他一波,而百官也因此不敢有先前的怨愤,反而巴结着自己。 可这显然只是表面上的处境。 而实际上他却明白。 自己现在一身所系其实都在陛下身上,陛下对自己的信任与重视才是最重要的,不能刚得了势便开始自鸣得意地今日与这个赴宴相交,明日与那个把酒言欢,一个英明的君主不会喜欢这样的臣子。 跟着朱允熥做了这么久的事情。 他太明白不过。 自己侍奉的这位少帝哪里是什么任性妄为、唯唯诺诺的主儿?他比朝堂上任何一个老家伙都精!——以陛下那莫测的心思、果断的性子、以及并不容情的手段,自己若是失了他的意,说不得便要被丢下万丈深渊。 不仅如此。 而朝臣百官之中,人精不少、有心眼子大的也有心眼子小的,可以说是龙蛇混杂,自己现在这个处境但凡被人抓了什么把柄,便是高楼起又要高楼塌的节奏! 还不如先跑为上,孤僻一些。 一番权衡下来。 他的最优选择其实只有一个: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忠臣,抱紧陛下的大腿;同时还要成为一个孤臣,一方面是避免自己的一些把柄为人所抓,另一方面是不能让陛下认为自己有任何自大、结党之意。 待撇开其他的同僚。 秦逵停下脚步长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回头朝乾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唉……怎么上个早朝,硬生生给自己上成了孤臣了?明明我更想安安稳稳待在工部,把自己要做的事儿给做做好,老老实实领着朝廷俸禄,到差不多年龄混个告老还乡的……唉……还是冲动了。” “现在的风光是真的,以后可就只能小心翼翼些了。” 秦逵有些发愁地怅然自语道,内心对自己今天早上的操作颇有些懊悔,他还是觉得安稳点好。 顿了顿他才自嘲地摇头一笑,在心中暗道:「也好在陛下为人稳重,主意多、谋算多,倒也有圣君明主之姿,就是行事太过变幻莫测难以预料了,也不知这一遭变化于我来说,是祸是福、是吉是凶啊……」 秦逵略有些忐忑地怔怔出神。 片刻后才深呼吸了一口气收拾好自己百感交集的心情,转而继续朝六部衙门的方向而去:“罢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再不要这么冲动了就是,先去点个卯,然后抢粉报纸再说吧……” 与秦逵一样。 朝臣百官之中,除非实在是事务缠身无法走脱的位置,基本都是在各自的衙门点了个卯,就各自溜号了。 早朝散去到报纸开售的时间相隔了约莫一个时辰。 到报纸发售的时候。 从奉天殿各自散去的朝臣百官,基本都已经和各自相熟交好的小圈子聚在了一处。 有的是在自己的府上、有的则比较热衷于混迹于茶楼酒肆,听人读报、点评、以及观察百姓的反响等等。 譬如此刻的凉国公府之中便聚集了淮西勋贵一党,毕竟早朝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又是每旬一次的报纸发售。 “哈哈哈哈!今日当真是大快人心啊!你看他们那群人,脸都快绿了!没事就要参一本陛下,劝谏这个劝谏那个,结果陛下闷声干大事!” 他们还沉浸在今日的完胜之中。 蓝玉更是忍不住欣慰地道:“要不怎么是洪武大帝的亲嫡孙和咱大明战神常遇春的亲外孙呢!” 自家宅院,武人说话顾忌少,蓝玉此话一出,还有人附和着道:“也不知先帝当初是怎么看上朱允炆那孬种的。” 跟着笑道:“嗐!也不怪先帝,当初咱这么多人之中,又有谁看得出来陛下的真面目?这都是吕氏那毒妇的错。” “也是……哈哈哈哈!”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这是群法外狂徒。 其他人也无多少忌讳。 看到众人如此议论,常升一脸欣慰的样子,同时面上还带了一丝遗憾之色,道:“可惜我姐姐去得早,若是能看到今日的陛下,也不知会多开心。” 旁人且不论,他们一个是朱允熥的亲舅舅,一个是亲舅爷,在没有利益损害的前提下,自然是真心地替朱允熥高兴、自豪、欣慰的。 不过这时候,似乎总算有人反应过来什么。 提醒道:“陛下的确是闷声干了件大事儿,今日早朝我们也的确都好轻松得意了一阵儿,不过诸位是否想过,此事于我们来说,或许并非全然是好事?” 此话一出,凉国公府之内的气氛微微冷下来一些。 他们固然都是莽夫、没那么擅长玩政治、玩心眼子,但一些浅层的形势还是有人看得到的。 沉默了片刻,便有人道:“于我们来说并非全然是好事……你的意思是,陛下此举,显得太正直了些?” 朱允熥稳住他们靠的是什么? 第一是实实在在看得到摸得着的好东西——玻璃;第二则是似是而非的「坐稳皇位之后肆意妄为的默许」;第三个则是还没炼出来的仙丹。 而其中的第二点,以普世价值观和道德观来说,是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丧,只不过他们这群暴发户并不在意这些就是。 朱允熥原先表现出来的价值观是和他们一致的,可今天这档子事儿——为了救济穷苦百姓而暗中谋划、忍辱负重、背负骂名——显然已经开始矛盾起来。 一开始他们没反应过来。 而这会儿冷静下来,而且还有人提出来,其他人就是反射弧长一些,也是陆陆续续都反应过来了。 一个个都若有所思地没有说话,有些拿不准主意。 坐在蓝玉旁边的常升则是目光有些闪烁,下眼睑微微颤动着,抿着嘴唇欲言又止,甚至都露出了些着急的表情。 娘亲舅大。 这群人只认好处只认利益,他却不一样,只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绝不能太过明显地站在朱允熥那边说话,所以才一副神色纠结的模样。 几番纠结也只能放弃开口。 蹙着眉头在心中暗道:「此事……得找个机会提醒陛下一声才是。」 与此同时,一向不喜此事,不怎么说话的张温,此时面上却是露出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惊喜之意:「莫非之前是我误解了陛下?陛下并非此等黑心不义之人?」 就在此间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 府中管家缓缓走了过来:“老爷,诸位国公、侯爷,江宫里的三宝公公来了。” 第274章 拿捏,观念上的巨大差别 “马三宝?请进来。”众人面上露出一抹茫然之色,不过宫里过来的人,面子上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众人也只能抛开之前的沉思。 不多时,马三宝便被带了过来,面上带着一贯的谦逊笑意:“奴婢马三宝,见过各位国公、侯爷。” “公公,可是陛下有口谕?”有人疑惑道。 “正是,”马三宝点头道,随后左右看了一眼:“是陛下私下里的口谕。不过奴婢还得确认一下此间是否有不该长的耳朵才好。” 蓝玉摆了摆手:“没有旁的耳朵,直说就是。” 他们隔三差五在这里讨论着怎么算计大明、甚至算计皇帝,当然不可能留下任何可能的遗患和耳朵。 确认过后。 马三宝这才缓缓开口道:“陛下让奴婢今日来此,乃是为了今日早朝上闹得沸沸扬扬之事。” “那日,诸位国公、侯爷与陛下相聚于先帝灵前之时,奴婢也在场。陛下说……当日曾说过的话,现在已然算数,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当日大计,陛下并未忘记初心。” 说完,马三宝似有深意地垂眸点头,缓缓道:“指着先帝灵位说过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是空话。” 朱允熥坐在了这个天下最高的位置上。 他自知一不是什么打天下的皇帝,其二也知道自己屁股下的皇位还远算不上稳固,做事情当然要走一步看十步,并想好自己出走出去的每一步棋会牵动怎样的隐患和弱点。 现在他在兵权上的羽翼还不足够丰满,碾压性的武器造出来也还需要时间,淮西勋贵的变化就不得不考虑在下出去的每一步棋之中。 所以马三宝便来了。 听到马三宝这话。 在场众人面上顿时都露出一抹释然之色,立刻有人开口道:“三宝公公这是什么话?君无戏言,况且陛下还是在先帝的灵位之前与我们一同筹谋的大计,这种事情怎么会有动摇?” “是啊!请公公带话回去,我等也从未忘记初心。自然会尽心尽力、全心全意辅佐陛下稳坐江山。” “……” 有马三宝传的这一番话,众人神情都放松了许多。 尤其是提起当日情形。 他们可是在乾清宫的中殿之内,在老爷子的灵位面前轰轰烈烈地分了一箱子透明琉璃,还指着灵位筹谋此事的! 那时候老爷子的尸体还在呢! 这就更让他们安心了许多——是啊!说难听点,陛下本来就是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人,他主意多、心眼多,不过一个能在自己亲爷爷的灵位面前,指着灵位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的人……还提什么正直不正直? 这也是朱允熥那日为什么特意把这群人叫去老朱面前的原因,古人再牛逼,多多少少也是敬畏鬼神的,更是无比看重忠孝二字。 这是古代人和现代人在观念上的巨大差别。 马三宝见众人的样子,心中便有数了,不由得暗暗地慨然想道:「陛下拿捏人心……当真是无人能及了。也得亏是陛下,能想出什么“不讲武德”的忽悠方法,形式上无拘无束,实际上却总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对于这些他原本还是略有些在意的。 不过跟在朱允熥身边久了,耳濡目染,都已经开始慢慢被朱允熥给影响了不少。 干起这种事儿,心理负担都快没什么了。 与此同时,马三宝也懒得继续在这里过多逗留,便告辞道:“话已传到,茶就不喝了,那奴婢得先告退去回话。” 众人也知道他要去回话,自是也没有多挽留。 眼见着马三宝转身而去。 待其身影消失才各自展露笑容道:“也是!咱瞎担心啥!陛下这般手段咱们先前不也见过一次了么?哈哈哈哈哈!况且……”说话之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却是有人左右看了一眼。 直接口无遮拦地道:“况且无论如何,陛下皇位稳固终究还是靠着咱们的,就算陛下想赖账,也得看咱肯不肯让他赖账不是?” 此话一出,此间众人再次沉默下来,神色略带些古怪,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没有脑子。 况且这里还有凉国公蓝玉、开国公常升在,一个朱允熥的亲舅舅、一个朱允熥的亲舅爷,这话虽然目前来说是话糙理不糙的,可怎么着也得顾忌着这两位不是?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坐在此间主位的蓝玉。面色都有些忐忑,厅堂之内也是无比沉寂。 约莫三两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蓝玉才沉默着端起旁边茶几上的茶碗,一口将茶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没有提起此事,却也没有责难说话之人,只是漫不经心地道:“都坐下吧!” 见他如此反应。 众人纷纷长舒了一口气,笑呵呵地道:“不错不错!坐下来喝两口茶,今天的报纸差不多要到了吧?” 对于蓝玉来说。 他和常升又不一样,隔了一层,还隔了一层,当然也顾念着常遇春当年的恩情,以及与朱允熥之间的血缘关系,但同时也在意利益。 他按下此事不表的态度也很明显。 但那个口无遮拦之人所说的话他也认可——朱允熥本就无依无靠,是靠着他们的支持才上了皇位,好在现在立场和利益上都没有产生什么冲突,所以也就不必再提。 众人也很识相地把话题引开。 笑着附和道:“也不知今日是谁能上?哈哈哈!” 第275章 健忘老刘,此次是老夫错了 随着有人插科打诨地把沉重且有些尴尬的话题岔开,凉国公府内的气氛复又变得轻松了不少。 “今日就别盼着了,早朝的事情肯定是印在报纸上了的,谁上了也没什么用。” “也是也是,好歹咱往后是能轻松了好一阵子了。” “那可不一定,得看陛下搞不搞事咯!”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吐槽道。 张温习惯性附和几句,同时也只能自嘲一笑,暗暗摇头:「是啊,不过是为了皇位的稳固,我也是天真……竟然指望一个大逆不道之人会好好想着大明、想着百姓。不过论迹来说,总算他也替大明百姓做了件好事儿吧。」 他自我安慰般在心里这么想着。 而另外一边。 常升却不太有心情继续这一场热烈的讨论,而是低着头默默喝茶,眉头微微蹙起,眼底带着一丝担忧之意。 没别的。 而是这三两个月时间以来。 他眼见着这群人的姿态有越来越嚣张之势,现在居然连「朱允熥想赖账还得看他们肯不肯」的言论都出来了,往后又会是什么?蹬鼻子上脸?直接凌驾于皇权之上? 常升不敢想。 这群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个个都是狠人,现在不敢肆意凌驾于皇权之上,是因为有先帝的余威在影响着许多人,可时间一长呢?随着先帝的影响力逐渐降低……而人的野心却是逐渐膨胀的。 「就连舅舅也并未驳斥方才的那一句话,可见其中多少也有认同的意思,陛下年轻,纵然有些聪明的心思,可面对这群人……」 常升心中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茶碗里的茶水都已经被一口口喝光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碗轻叹了一口气。 心中有些担忧烦闷,却没有丝毫主意——这群人之中的大多数算辈分,自己都得叫叔叔伯伯,他们在军中也各自有自己的影响力,即便自己顶着开国公的位置也没辙。 …… 淮西勋贵一有赫赫战功,二又有从龙之功,其三还有着实实在在的、连朱允熥此时都得忌惮的能量,自然嚣张没什么顾忌,但旁人就不一样了。 身为朝廷官员,没事儿就去谁谁的宅子里聚会…… 这不等着陛下一个心情不好,来一发结党营私之罪么? 因此,朝中其他凑热闹的大臣,则更多地聚集在了秦淮河畔的醉鹤楼,就算相互有什么事情密聊商量的,也可以算是恰巧碰上,相互串门拜访一二。 今日正值第六期报纸发售。 醉鹤楼之内自然已经塞了满满当当的人。 身份地位高的、有钱的就进包厢,其余人就各自凭本事落座,亦或是就那么挤在大堂站着,实在没钱的甚至还挤在外面等着听一耳朵新鲜事儿。 所有人眼巴巴儿地看着看台上早已经摆好的桌椅,只等着说书先生捧着报纸上台去。 在这样的喧闹之中。 刘三吾、傅友文、詹徽这三个结下了革命友谊的好战友自然是凑到一个包厢里去了。 “如今这报纸……是越来越火热起来咯。”詹徽透过窗户朝外面看了一眼,抿了口茶感慨道。 傅友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挑眉道:“听说现在已经不止是应天府一带,就连其他地方也出现了这般热潮,谁能想到,原以为只是陛下一时兴起搞出来的玩乐玩意儿,竟是越卖越热闹了。” 傅友文说起此事。 詹徽放下筷子,略压低了些声音道:“呵玩乐?到现在你们还觉得咱这位陛下只沉迷于玩乐二字么?” 刘三吾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 终于打破了一贯的沉默道,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甚至罕见地带着一丝笑意,颇为欣慰地赞道:“陛下登基以来的确是做了件大事,也做了件大大的好事!” “老夫就说,当初能够在陛下意外驾崩之际,从幽居东宫那般处境,迅速就煽动了淮西勋贵、平衡了朝廷内外诸多忧患、势力、形势而安安稳稳就坐上龙椅的少年,怎会是如此昏庸顽劣之人,哈哈哈哈!” 想到朱允熥这两个月做的事情,刘三吾忍不住开怀一笑,脸上的褶子都多了几条。 听到此话。 旁边的傅友文和詹徽交换了一个眼神,詹徽有些无奈地吐槽道:“啊?陛下不会是昏庸顽劣之人……刘先生这么说过吗?我怎么记不得了?” 他可没忘记。 就前几天的时候,这老头儿还当着他们的面破口大骂说什么信了他的邪、暴发户,又说什么自己上当了受骗了云云,甚至还考虑过「不破不立」这条路。 现在出事了,这老头儿没记忆了? 傅友文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他和这老学究本就不算是一个道上的人,因为朱允熥三人才凑到了一起,平日里也没少被刘三吾怼过大道理。 这时候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附和着詹徽道:“我也不记得了,就记得有人说过什么……被骗了,暴发户、任性顽劣、不堪重任、不破不立什么的。” “这不是刘先生说的吧?” “詹大人?这肯定不是刘先生说的。”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整得刘三吾老脸都微微有些发红,不得不立刻喝口茶缓了缓,这才故作镇定地开口道:“两个老泼皮!罢了罢了,此次是老夫错了。” 他是有气节、有风骨的大儒,错了没赖过去便也罢了,倒是也不惧认错。 而说出这一句话过后,他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顿了顿,面上转而露出郑重和诚恳的神情,有些慨然地微微眯了眯双眼,无比认真地叹道: “从前说的都不算,陛下,的确当为圣明之君!” “纵然他身上也有少年的顽劣,喜欢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大方向上好歹是值得肯定的。” “他做到了先帝、诸多朝臣从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情,在他心里,也没有把大明皇朝和大明百姓撇在脑后。” 说到这里,刘三吾无比欣慰地点了点头。 詹徽和傅友文也收起玩笑揶揄之意,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慨然。 詹徽叹道:“是啊!之前的确是咱们眼皮子浅了,在他放荡不羁的顽劣表面之上,的确藏着成为明君的潜质,反倒是我们……只看到了面儿上这一层。” 傅友文也点了点头:“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能想到这么多,做到这么多,也就是现在年纪小,还爱玩乐,往后年龄大些,必然更有帝王风范。” 几人相视一笑,皆是长长松了口气。 当初朱允熥能这么顺顺当当登上皇位,既有淮西勋贵武力威慑的原因,但他们三人相当于是在诸多文臣之中起了个带头的作用,阻止了许多本会出声反对之人发声,让朱允熥几乎毫无波澜地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若是朱允熥真是那么个不折不扣的顽劣昏君。 他们多少也算是间接摧毁这个大明皇朝的一个罪人,如今却是释然了许多。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叩门的声音:“詹大人、傅大人、刘先生,下官礼部左侍郎卢明求见。” 第276章 真该让这些人看看陛下真面目 “礼部侍郎?他找我们来做什么?” 詹徽压低声音有些不解地道,不过大家都是同僚,官场讲究的就是左右逢源,现在又只是等着报纸发售的闲暇时间,顿了顿,他还是扬声道:“进。” 随着包厢门打开。 一名身着常服,颇显年轻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拱手一礼道:“见过詹大人、傅大人、刘先生。今日报纸发售,下官想着来买份报纸顺便听听茶楼酒肆里的声音,不想恰巧碰见几位在此,当来拜见。” “卢大人坐。”詹徽能快速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平日里自然还是不会刻意摆什么架子。 “下官荣幸了。”礼部左侍郎卢明面色一喜,先是奉承了一波:“几位大人百忙之中亦想着来此听听百姓的声音,果然不愧为我大明六部堂首,朝廷的中流砥柱哇。” 詹徽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在朝当官儿的都是人精,对方来这里肯定不是只为了所谓的拜见、恭维几句,因此也只是淡淡地挑了挑眉,礼貌性地道:“卢大人过誉了,为朝廷、为陛下做事,自当尽心尽力才是。” 傅友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微微点头致意,刘三吾更是懒得参与这些无聊的话题,干脆直接垂眸当做没有听到。 对此卢明也不恼。 面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四十随意地挑起了话题: “想必今日的报纸发售过后,应天府之内必然会反响激烈啊,谁都没想到过,陛下私下里竟然做了这么一番大事,当真令我等羞愧汗颜、刮目相看呐。” “此事陛下虽未点明,但下官私以为,或许也有几位大人的功劳,只是或许不便讲出罢了?” 卢明突然说起此事,詹徽、傅友文、刘三吾三人心中顿时都是一阵不解,不知道卢明到底在说什么。 片刻后,詹徽目光闪烁了一下。 礼貌性地下了个逐客令:“卢大人,本官突然想起还有要事要与傅大人商量,大概是不巧了。” 傅友文虽然依旧没明白是什么情况。 但还是配合着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个虚引的姿势。 卢明微微一愣。 当然也不敢拂了詹徽和傅友文之意,只能讪讪拱手一礼:“那……是下官来的不巧了,下官告辞。” 待对方离开。 詹徽这才冷哼了一声,不屑道:“蠢货一个。” 傅友文紧蹙起眉头,不解道:“此事我们事先不知道一星半点,这个卢明一番话好莫名其妙。” 詹徽沉吟了片刻,挑了挑眉道:“其实也不是莫名其妙。方才散朝的时候,不知你们有没有隐约听到谁说起什么「有人给陛下出主意」云云的议论声音?” 傅友文和刘三吾交换了一个茫然的眼神。 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詹徽解释道:“当日先帝猝然驾崩,如今的陛下迅速掌握了乾清宫的主导权,赶在早朝之前煽动好淮西勋贵、也引经据典地说服了我们三人,这才在早朝上十分顺利有了后来的灵前即位,在咱们三人看来,陛下聪明、有手段、有魄力、也有胆识……但朝中其他人却不知道其中这些内情。” “一直以来,在他的眼中,这件事情就是一个唯唯诺诺、木讷蠢笨的东宫三殿下被淮西勋贵趁机推上了皇位。往后又是各种大逆不道、顽劣不堪、任性妄为。直到今日这才把所有人给吓了一跳。” “你们说,这种情况下。” “是陛下突然聪明了、转了性的可能性大,还是有人在他背后操控撺掇的可能性大?”詹徽问道。 傅友文和刘三吾顿时面露恍然之色。 傅友文道:“所以卢明怀疑这件事情有我们三个人的手笔?” 刘三吾更是气得胡子都被吹了起来:“老夫岂是那等无君无父之人!?这个卢明也太……” 詹徽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道:“所以说他是个蠢货,就算心里猜测怀疑什么,也该旁敲侧击地打听才是,居然就这么闯过来贴我们脸上了。” 傅友文长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们三人在早朝一向来都比较沉默,话说得少,被人怀疑也很正常,只是天可怜见的……我特么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哇!” “陛下也是真的能演,从前在东宫不得不演,登基之后居然更演,连我们都都已经信了他是真的昏。” “真该让这些人看看陛下那一晚的嘴脸。” 傅友文有些愤愤地吐槽道。 詹徽无奈地耸了耸肩:“那能有啥办法,陛下就这么个性子,不过此次事情也得亏了陛下能演,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成,有这样一个陛下,咱们得且乐着才是。” 刘三吾也是欣慰地点了点头:“正是,此事啊……日后总有大白之日,背后哪儿有什么人指点出主意。咱这个陛下,比谁心眼子都多,鬼主意都多,哈哈哈!” 虽然被人误会。 但对于他们三人来说,这件事情反而是喜闻乐见的。 “哟,报纸来了。”詹徽看了一眼外面,道。 第277章 这货还真尼玛专业啊 随着醉鹤楼之中不少小厮陆陆续续拿着一份最新的报纸送进自家主子的包厢之内。 一名身着长袍、须发灰白的老者,也手持一份报纸缓缓登上了早就为其准备好的看台之上,落座下来,当即便在整座醉鹤楼之掀起一阵热烈的议论声音。 排队买报纸难。 大部分人来这里自然是等着听一手消息。 有人等着看《射雕》的本期连载内容,有人等着听报纸上的趣事儿、冷笑话,有人等着报纸上总结的本期政要以及聆听旁人的评论等等…… 在这种娱乐活动极少的年代,只是发售一份报纸而已,竟是和后世开演唱会一般热闹。 直到“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起。 醉鹤楼之中的嘈杂喧闹这才逐渐平息下来,转而所有人都目光期待地汇聚于台上的读报先生身上。 读报先生摊开报纸,习惯性地来了一段开场白:“千呼万唤始出来,《百姓传媒日报》第六期报纸终发售,不知此次的报纸又刊登了哪些脍炙人口的文章,哪些令人捧腹大笑的趣事?《射雕》后续又发生了什么?让我们一一揭晓!” 只见他先是粗略阅览了一遍报纸。 随后则是神色有些怪异的样子,目光闪烁了一下,抬起头来目光凝重地道:“今日……我们从一则政要开始!” 此话一出。 醉鹤楼之中出现一片不满的哗然。 立刻就有人喷了起来。 “不是!搞什么呀!以往不都是先念《射雕》最新一期的连载内容么?大家都等着看呢!” “就是就是!先念小说先念小说!” “再不济念念那些轻松一刻小故事也好啊!” “……” 在场之人自是鱼龙混杂,一些与政要总结相关的内容,一般来说都只有那些文人墨客打扮、自认心怀天下、自认腹有诗书的才最感兴趣,更加受欢迎的当然还是小说等一类的戏剧性、趣味性内容。 而以往按照呼声和热度,也是最先读这些内容。 这次突然一变,自然让这些已经等了一旬时间、抓心挠肝等着连载后文的人不满。 好在此事读报先生似乎早有预料。 立刻重重一拍惊堂木:“啪——”让众人稍许安静。 而后才神情严肃地站起身来,双眼微眯:“诸位冷静!此事虽为朝廷政要,但老夫却敢以说书数十年的人格与信誉担保,必然不虚一听!诸位可耐心听完再做分辨。” 此人能坐在秦淮河畔的醉鹤楼读报,资历自然深厚,从前说书、现在读报,还是小有声誉的。 众人见他如此严肃且郑重其事的样子。 纷纷好奇了起来:“这个张逵可是说书的老手了,这期报纸里到底是登了什么文章?” “我倒是要听听这又是什么新鲜事儿?该不会是咱这位陛下又弄出来什么事儿了吧?前边儿种花种草、炼丹,这会子又要搞什么?”有人直接猜测道。 毕竟朱允熥对民间的议论并不如何禁止,百姓的议论胆子多少大了许多,而以往引起轰动的一些政要新闻……基本上都是因为朱允熥又搞什么事儿了。 议论到这里,此间所有人都不由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纷纷无奈摇头,甚至长吁短叹。 这其中反应最大的以那些儒衫长袍的文人、儒生、秀才、士人为最,甚至各自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这批人之中,在科举之时上了榜的,便是在朝廷参来参去、附议来附议去的那一批,而没上榜的,依旧自有一番文人清流的矜持,最喜在茶楼酒肆里吟诗作对、议论当今政要、大谈治国之道等等。 此时提起最近两三个月都被津津乐道的朱允熥。 不论是在这个圈子里附庸风雅、蜜汁自信也好,还是真正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也罢,都免不了要各自说上几句。 醉鹤楼立刻响起一阵激烈的议论声音。 好一会儿过后才不知是谁大声提议道:“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那位诸多难以言喻的事迹……便已经是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了。” “不若咱们还是先听一听本期报纸上这一则政要,对于这些事情咱们也算是见怪不怪了,只是说了又如何?别说咱们了,就是满朝文武都改变不了什么。在下倒是想听一听,那位又要做什么,唉……” 说完,他还忍不住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长叹一口气。 他这提醒也让众人回过神来。 大家这才想起来,今天不是什么「抨击当今陛下的诸多昏庸无道大会」,而是等着听最新一期报纸。 “此话有理!既如此,还得请张先生坐下,先读政要便读政要就是。”有人对台上的读报先生张逵道。 酒楼中的嘈杂也渐渐平息。 热议期间,张逵是一直都站着的,更一直在默默观察着醉鹤楼之中上下左右的诸多情形、放任众人议论。 不因为别的。 当然是报纸上这件事情早两天就有人给他打过招呼。 读报之前他专职说书,最是知道如何让一篇话本子、一篇文章、一则消息引起最大的轰动。 这才一直没有阻止众人疯狂议论。 而当终于有人想起报纸这回事儿来,张逵面上这才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目光闪烁着扫视了一眼整个醉鹤楼上下的诸多听众,同时在心中酝酿起情绪来。 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之中。 张逵没有坐下,也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表情凝重地沉默了片刻,随后则是眼眶发红,声音之中带着一丝悲腔:“读这一则新闻,老夫……实在是坐不下来!也不能坐下!” 说完竟是抬袖擦泪!! 看得在场所有人都是瞪大眼睛盯着他,一阵懵逼。 这特么啥情况,读报读得好好的,怎么还给干哭了?? 而有些人则迅速反应起来:“不是……这一次的事情这么严重么?张先生从前说书,近些日子大多读报,无论是什么内容都能轻松拿捏,今日怎会如此失态?” “陛下这次……做什么了!?” “完了完了,莫非我大明皇朝……咱们这才刚刚太平了二十五载啊!” “……” 见张逵这番表现,许多人不由得开始惊慌起来。 朝廷这几个月发生的诸多剧变、以及朱允熥的诸多「荒唐」这些人都是一直经历过来的,许多事情的严重性,就算不是那些饱读诗书、喜好指点天下的文人士子,也是看得出来的,所以一直都有些人心惶惶。 现在张逵这一出,就更让人慌了。 要知道,这些人之中,除非是那些年轻人,谁不是从残暴的元朝、军阀割据、随时随地身处战乱的情境之中过来的?谁又能不害怕回到当初那种世道去? 倒是没人注意到此间一个最华贵的包厢之内。 一袭月牙白绸布衫的俊美少年忍不住漫不经心地轻笑了一声:“欲扬先抑,疯狂煽动网友的立场和情绪反复横跳,这货还真尼玛专业啊!” 朱允熥挑了挑眉,心中不由暗道自己这钱花得太值了。专业说书人,比后世那些缺德营销号都特么好使。 第278章 英明无双,这才是当今陛下!! “怎么了?张先生?” “这不是在读报么?怎么还哭了?报纸上写了些啥你倒是快说啊!” 被张逵这么吊着胃口。 几乎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好奇了起来,一边害怕听到报纸上的内容,一边又忍不住想要听。 在众人的催促之下。 张逵这才放下袖子,眼眶发红,甚至有些哽咽地道:“不是……不是如此……是老夫自己的问题。” “其实诸位听客都想错了,老夫也想错了,咱们所有人……从头到尾都想错了!老夫有罪!大不敬之罪!”张逵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情绪激烈地叹道。 这话让在场左右人更是迷茫了起来。 “从头到尾……错了?” “什么错了?什么有罪?到底是啥啊!” “……” 一个个甚至都已经按捺不住地开始有些急躁了起来。 张逵这才“啪”地一声抬手重重地拍下惊堂木,让所有人不禁心头一颤,偌大的醉鹤楼也唰的一下肃静下来。 几乎是死寂之中。 张逵虽苍老却刚劲的声音响起:“不是任性妄为!不是昏庸无道!英明无双,这才是当今圣上!!!” 醉鹤楼中本就因为惊堂木声陷入沉寂。 张逵这一句话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大、格外响亮,仿佛在震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一般。 片刻的懵逼沉寂过后。 整个醉鹤楼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一阵哗然之声。 “英明无双?当今圣上?不是,张老头儿,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还是老糊涂了?”有人忍不住质疑道。 此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英明无双」、「当今圣上」这两个词能有任何联系。 这一次,张逵直接飙脏话:“闭嘴!都他娘的闭嘴!” 随后又是“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起:“所以老夫错了,你们也错了!你我都该好好听一听、看一看!” “老夫没有眼花、更没有老糊涂。” 说到这里,他浑浊双目含泪,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拱手一礼:“陛下,圣明!” 而后才深呼吸了一口气,下眼睑微微一颤,道: “不知在座诸位对于最近北方发生的一些事情是否有所了解,老夫估摸着必定有人听说过,北方的哪个什么府、什么县出了大善人,以自身之家财为注,生产出许多廉价布料,大肆售卖给衣不蔽体的贫苦百姓!” 张逵提起此事。 台下立刻有人微微点头,轻声私语起来。 “不错,的确听一个从河南而来的人说过此事。” “河南,我怎么听的是山西?” “我听的是……” 民间的情报当然不可能那么快,多数是人也只是听到过一些风声罢了。 张逵顿了顿,继续道:“北方毕竟遥远,或许你们并不会过多在意这些。” “可若是你们有心,便能发现,这样的大善人,并不仅仅只存在于一州、一府、一县!而是存在于北方所有的州、府、县!老夫也是今日才知道,实际上是每一个!” 毕竟这酒楼位于秦淮河畔,能坐在这里的当然多多少少都有些见识,知道张逵说的这事儿是个怎样的概念。 于是乎,说到这里。 醉鹤楼中有些人顿时不淡定了,不敢置信地惊叹道:“每一个?不可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陛下做到了此事!这第六期的报纸之中便详细说起了此事!待你们往后买到了这一期的报纸大可亲自看看。实际上老夫在朝中也算是有些人脉,也问过相熟之人,今日的早朝,奉天殿上都是这么说的!” “此事只消出去外面多问问、多了解了解,便知是真是假,老夫大可不必拿自己的信誉来乱说这种包不住的事情!”张逵声音激动,信誓旦旦地道。 他话说到这份儿上。 此事的真假倒是再无人怀疑。 而众人也捕捉到了他这一番话之中的重点:“你说……陛下做到了此事!?生产廉价布料并在北方每一个府、州、县售卖……是陛下做的!!?” “且不说此事是否能够做得到,但陛下他……” “他不是……他怎么会……” 许多人甚至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吐槽起来了,连话都快不会说了。 只是觉得,不可能! 张逵却是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不错!此事的的确确就是当今圣上的手笔!所以我才会说,我错了,你们也错了,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应天府一带的树皮草木,并非被陛下的工业司弄去搞什么奇技淫巧了!” “这么大的量,正是用于生产那些廉价布料去了!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以来,其实陛下一直都不过是平白背负了诸多骂名,而他却一直在殚精竭虑地促成此事罢了!” “且不说北方天寒地冻,便是在天气暖和的南方,有些人到了冬日里没有一件蔽体之衣都有可能冻毙于风雪,乱世走来想必许多人都知道此事,陛下此举,也不知可挽救多少性命与危难!” 第279章 幕后弈棋当如是,还有麻烦 随着张逵在台上语如连珠一般越讲越快,整个醉鹤楼之中的议论之声也越来越小。不知何时了,竟已经无一人发出任何声响,所有听众的面上均是五味杂陈。 也因此,张逵的声音便愈发地显得振聋发聩! 原因无他。 张逵方才所述之中,并非仅仅强调一个所谓的结果和论调,而是将其中的诸多因果、表象、里象都联系到了一起。 从应天府本就闹得沸沸扬扬的「朝廷强制性征用大量草木」、「奇技淫巧工业司」……到最终的各地售卖的布料,是一条完整的、没有破绽的因果链条。 能在这醉鹤楼里坐着的,多少是有几分见识的人。 一听下来便知道。 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是一个事实! 那个被他们茶余饭后都要提起来骂上几句、甚至刚刚一时兴起都还在被他们明里暗里斥骂的昏君,他做了件大事儿!做了件大庇天下寒苦百姓的大事儿! 最可笑的是。 那个「昏君」,他本可以直说的,他明明可以在一开始就告诉所有人,工业司是为了快速生产大量纱线,工部下辖的织造局、织造坊停工是为了生产这些布料。 可他为了这件事情能顺顺当当地进行下去。 为了寒苦百姓入冬便起码能有一件蔽体之衣,竟是直到现在才说出这些事来。 而他们,没有做任何事情,亦不知其中真相,只日日一口一个昏君地叫着,暗地里无人之时更是难听话说尽了,就连刚刚都还进行了一场声讨。 意识到这件事。 整个醉鹤楼中的所有人都不由紧紧蹙起眉头,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都被哽住了一般,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整个醉鹤楼滋生、进而疯狂膨胀。 随着张逵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声音顿住,醉鹤楼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偌大的酒楼,落针可闻! 因为他们明白。 错了,是他们错了。 他们针砭时弊,高谈阔论,自以为自己熟读经史有治国之才,相比于做完了一切、也承受了一切的陛下,他们可笑得像是戏台子上的一个丑角儿。 沉默约莫持续了三两个呼吸的时间。 只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惊堂木响:“啪——”所有人都不由心头一阵颤抖。 便见一直站在讲台之后的张逵跨步抽身而出。 在所有人面前,朝着紫禁城的方向,就这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高呼道:“老朽有罪!大不敬之罪!” “陛下……圣明!!” 这道声音,在死寂的醉鹤楼之中,仿如洪钟大吕一般令人心神震颤,呆愣在场的所有人也不由得激起一阵羞愧之心,想到此间种种亦是和张逵一般眼眶发红。 随着张逵在台上一拜。 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醉鹤楼中响起一阵桌椅脚在地上摩擦的嘈杂响声,在场的许多看客、听客竟是也先后起身站出来,面朝紫禁城跪地而拜: “陛下圣明!!” “是草民不懂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是明君!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 “我等该死啊!不知其貌却还诋之毁之!” “……” 其中反应最激烈的,自然就是从前骂得最激烈的那一批,他们是所谓的文人墨客、是所谓的秀才士子,不满时针砭时弊,可他们学的都是忠君爱国的孔孟之道,若是国君不贤,当谏之,若国君贤德,当敬之忠之。 而此时此刻他们却发现。 大明的少帝心里想着百姓,在忍辱负重为百姓做许多事情,而他们报之以什么?他们报之以埋怨、以愤恨、以斥骂……简直是不忠不敬! 被这种儒家礼教教化的读书人,心中的愧疚比旁人更甚数倍十数倍。 其中许多人竟是痛哭流涕起来。 即便是那些并不至于感喟到痛哭流涕的人,听着这醉鹤楼之中此起彼伏的声音,心里也都是一阵阵不好受,神情和目光之中多少带着许多过意不去。 别说是这天天听着朱允熥那些「荒唐事」的应天府百姓了,就是整个大明皇朝,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没骂过的人。 …… “呵!这些人可还真是两副面孔呢!” “之前奴婢出宫来办事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般说话的,若非陛下叮嘱奴婢听之任之、不必介入,此等大不敬之者,奴婢多少也要抓了许多人来打杀了!” 无人注意的一间包厢之内,穿着一身民间小厮服侍的马三宝面上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激动之意,忍不住愤愤地道。 难听的话他可听过太多了。 在陛下的放任不管之下,甚至还有人敢大逆不道地说陛下「不配为人君」。 如今可也算是出了口气了。 反倒是作为这件事的正主的朱允熥,却只漫不经心地听着外面诸多嘈杂的声音,淡淡抿了一口茶。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无甚怒意,也无甚得意,仿佛在听着别人的事情一般。 他放下手中的白玉茶杯。 略略思索了片刻。 淡淡地道:“这些自诩读书人的文人墨客往往最喜欢到处走动,各地交友,如此大的政闻要事,必然能经过他们之口,配合着这一期发售出去的报纸,在全国各地发酵。此事的效果便也算差不多了。” 成大事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朱允熥当然不会被这些看客反复横跳的态度影响到什么。 他心里算计着的,永远是自己的这一步棋走得如何,有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下一步棋该下到哪里,又该考虑些什么。 之前的骂名在他的计算之中,如今的反转亦是。 幕后弈棋当如是。 看朱允熥这么从容淡定的样子,坐在一旁无比激动的马三宝都不自觉地冷静下来不少,忍不住赞道:“还得是陛下目光深远,一早筹谋,此事若是平平静静地被人发觉,效果便远远比不得现在这般了。” “不仅这醉鹤楼、应天府之内的茶楼、酒楼里,奴婢都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提前打点过,此刻的情形只怕也都差不多呢,看他们往后还敢对陛下指指点点什么!” 马三宝得意地冷哼了一声道。 朱允熥似有深意地摇了摇头,百无聊赖地以指腹轻敲桌面,道:“应天府下辖的诸多州、县以外的地方,大概是能平息好一阵子了,不过应天府以及下辖一带,却还是暂时会有些麻烦的。” “有些麻烦?”马三宝还沉浸在欢喜之中,不解道,陛下不吭声干了件这么大的事儿,谁还能对陛下再指指点点? 朱允熥缓缓站起身来。 朝着此间向外的一扇窗户走了过去,伸手推开窗户将其支了起来。 外面吹进来一阵刺骨凛冽的寒风…… 第280章 大明有如此君主,何愁不兴? 朱允熥起了身。 马三宝当然不敢再坐着,立刻站起身来跟随而去。 见朱允熥开窗、寒风吹来,当即微微蹙眉有些担心地道:“陛下,如今天气寒冷,外面的风刺骨凛冽,当心着了寒,如今的大明皇朝可全系于陛下一身呢。” 说着又立刻从旁边给取了大氅给朱允熥披上。 一点点寒风,朱允熥当然是不甚在意的,毕竟从前的处境太过困难,为了提升自己的生存能力,他可一日都没落下过锻炼,况且他现在还是最不惧寒的年龄。 朱允熥轻笑了一下目光透过打开的窗户居高临下地往下看去:“里面是一回事,听听看外面又在说什么。” 听到朱允熥这么说。 马三宝的注意力这才转移到窗户外面去。 随着寒风一起从窗户灌进来的,是窗户下方的熙熙攘攘和嘈杂议论: “什么?是为了给那些人制作布料用的?他们的命是命,咱们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咱家里买不起那么贵的炭火,每年冬日里便只能去捡些柴火烧烧,勉勉强强也可把冬天熬过去。” “今年工业司也不知道征用了多少树皮草木,那些他们用不上、看不上的草木也不够应天府这么多人来用呐!今年过冬的柴火……根本就没有着落!” “是啊!凭什么用咱们的命去填他们的命去?” “把咱冻死,英明什么?” “昏君!” “……” 今天是报纸发售的日期,不仅是聚集在各大茶楼酒肆里喜欢谈天说地、谈史论政的人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平头百姓当然也都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得到了这些消息。 阶层的差别是巨大的。 醉鹤楼里的人当然不会因为没了几根柴火就要生要死,所以他们看到的是所谓的天下、所谓的英明,也能被朱允熥一早就安排好的营销号给煽动。 然而。 这些顶着大冷天都得在外面忙活生计的人却得计较。 不为别的,他们是切身利益被损害最大的,而这一类人,在普通百姓里面却往往占据了绝大多数。 “这……”马三宝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声音,脸色微微一变,不解道:“陛下做的明明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好像……他们骂得比从前都还要凶些了?” “陛下此举不知能救下大明多少穷苦百姓,陛下甚至为此背负骂名,他们竟敢……” 马三宝话没说完,便被朱允熥抬了抬手打断,即便听着外面的诸多声音,他的面容之上却并没有任何怒意:“因为得到好处的并不是他们。” “从整体来看,大明皇朝得救的百姓不少,可这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甚至他们还要为此付出代价。” “有此怨言才是情理之中。” “身在高位,更不可被逐渐侵染得「何不食肉糜」。” 朱允熥无悲无喜地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百姓、看着消息在人群之中传递扩散,听着百姓的诸多怨言,似是在告诫马三宝,又似是在告诫自己。 就像是前世,媒体嘴里各种平均数据飞起,可实际上,哪儿有那么现世安稳?被平均的那些人的苦难,只有他们自己看得到。 所以朱允熥找的营销号都是影响着中上层的这一群人,目的也是为了通过他们的影响力,快速地传播到大明皇朝的其他地方去,收获那一批并没有被侵占掉利益、甚至是受益者的民心。 至于应天府一带的底层百姓。 当他们真真实实地被侵占掉利益,一百个营销号也不管用,反而显得讽刺,甚至会起反效果。 听到朱允熥的话。 马三宝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道:“陛下教训得是,是奴婢目光短浅了。 说话之时,他不由得肃然起敬地看向站在窗边,背负双手目光略有些悲悯地朝下看去的主子。 心中暗道:「大明有如此君主,何愁不兴?」 顿了顿,马三宝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蹙眉道:”只是……奴婢还是替陛下冤屈,陛下明明……是想着大明、想着百姓的……” 朱允熥目光凝沉地看着下面沉默了片刻。 随后才转身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把窗户关上吧。” “有什么好冤屈的,从前他们言辞激烈地骂来骂去,如今又是什么面孔?纵然朕为了解一时的燃眉之急征用了他们的柴火,可这份苦难本不应该由他们来承受。” “朕也不会让他们承受。” 朱允熥语气笃然地道,说完才缓缓抿了口茶。 马三宝关上窗户,也跟着走了过来,听到朱允熥这才才突然想起什么,目光一亮道:“对啊!奴婢怎么给忘了!旁人都以为是陛下一意孤行的煤运司!陛下还有无烟煤呢!” 说到这里。 马三宝不由得心中一动,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切自己主子约莫是早就已经有所预料,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当即忍不住叹道:“陛下当真是深谋远虑啊!也……有一颗无人能及的仁者之心!” 说话的同时。 马三宝忍不住悄悄地端详了一眼自家主子。 心里暗暗觉得十分神奇:「便是纵观史书也不曾见过陛下这般人物,虽然陛下的许多想法和做法也的确有些离经叛道,甚至让世人知晓还会被谴责大逆不道,可他实际上的言行做法,做到的事情,却又无人能及……」 第281章 慢一步,陛下终究年轻了些 这就是马三宝心里总隐隐会有的一种感觉:「怪诞却睿智英明,最重要的是超脱,总有一种跨越一切的超脱目光、见识、以及旁人永远料想不到的思维,能令人拍案叫绝。」 对于马三宝这些吹捧,朱允熥心里倒是也明白是真心实意,不过长久以来他早就免疫了,并没有过多在意。 而是若有所思地道:“挖煤的工程量终究太大了,也就只能等着布料卖得差不多了再去定量、定向售卖或分发,不过看眼下的进度应该也不会耽搁太久的时间。” “几句骂声,相比于大明的千秋万世,不足为虑。” “应天府一带的普通百姓,到时候则可以直接赠送,木炭价贵,旁人过了冬,也得让他们过了冬才是。” “不过无烟煤还是有些紧缺的,此次主要从哪些地方取材的,还得让工业司统计一番,到时候便按照区域发放给那些地方的百姓。” 朱允熥一边说着。 一边在心里暗暗把这件事情记下。 同时还提醒马三宝道:“你也记下此事,到时候若是朕把此事给忘了,你便提一声。”毕竟他平日里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而现在手头上的无烟煤数量又得精打细算着,容不得他出什么差错。 马三宝目光一热。 立刻认真地点头道:“陛下为大明计、为天下百姓计,竟是最微末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奴婢记下了。” …… 醉鹤楼之中,以读报看台为中心,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这场喧闹的愧疚与自责之中。 人都有种从众心理,况且这次被张逵以事实为基础,一阵煽动过后,整个醉鹤楼都充斥着这样的气氛,任谁都不可能毫无触动。 与此同时。 此间的另外一处包厢之内。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竟也是各自对望含泪,面色之中带着无比真诚的愧疚之意。 “是啊!老夫枉为人臣!陛下是真的做到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而老夫却连事情都没有看清楚,便多次不敬于陛下……”刘三吾颤颤巍巍地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紧蹙着眉头摇头叹气。 他本来就是大儒,学的道理多,还把这些道理从心底里奉为圭臬,是真正忠君爱国之人。 当然是最容易被感触到的。 况且他这人性子直,觉得不对的事情,不分场合都会说出来,之前暗地里当然没少骂。 这时候气氛一到,就更愧疚了。 这也看得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都愈发不好受。 同时也只能耐心安慰道:“刘先生且宽心,况且陛下今日早朝也曾说过,不知者不罪,陛下没有怪罪任何人。” 听他这么说。 刘三吾面上的自责之意却更深了许多。 长叹了一口气哽咽道:“陛下平白承受如此冤屈,却能不喜不悲、淡然处之,这……更让老夫惭愧啊。” 詹徽和傅友文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傅友文不由慨然叹道:“这份格局和心性,远比我等宽宏,倒是我们虚活了几十年一般。此事若是放在前朝……” 虽然他忍不住下意识地拿前朝和现在对比一番,甚至已经有感而发地想要吐槽一波那个满手血腥的洪武陛下。 不过说到这里,他还是很有分寸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詹徽挑了挑眉。 十分认可地看了傅友文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种事情。 要是换成朱元璋,估计早就忍不住开始杀人了。 他们都以为今天只怕要用一些人的血来平息,毕竟身为一国之君、大明权柄最高之人,平白承受了这么久的骂名,现在把一切昭然示人,就是真砍上几波人泄泄愤也是理所应当的,谁都不会说点什么。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 早朝之上,无事发生,别说流血,便是庭杖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便下了朝。 此时把这些事情摆在一起,当朝在文臣之中影响力最大的三个人,竟只剩下相顾无言的惭愧。 良久,詹徽才深吸了一口气收敛好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道:“罢了罢了。” “得遇明君,此为我等之幸,当喜乐开怀才是。” “之前我们担心的不就是这一点么?怕自己选错了,觉得自己被蒙骗了,觉得自己害了大明、愧对先帝、愧对百姓,如今却是一切自解了,该高兴才是。” “往后我们便只管尽心尽力辅佐陛下,将功折罪便是。”詹徽有些神色复杂地安慰其他两人。 而他提起「往后」这两个字。 傅友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了一般,也顾不得愧疚感怀,担忧地蹙起眉头道:“今日这消息昭告于天下,陛下这些日子以来承的骂名固然洗脱了许多,可却还有个大麻烦。” 他乃是户部堂首。 平日里掌管着国库的各项开支,不可避免地就对底层的百姓接触了解得多些,在这方面的嗅觉也最敏锐。 自然立刻就想到了朱允熥考虑到了麻烦。 此事他之前也和詹徽、刘三吾二人提到过,二人自然也很快想起这回事来,一时同样也是顾不得其他:“打开窗看看外面,如今是何情形?” 怀着对朱允熥的愧疚,他们现在想事情自然开始下意识地站在朱允熥的角度来考虑。 因此,三人面上都充斥着浓厚的担忧。 往大了说,如果应天府一带的百姓反应太过激烈,是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的! 想到这一点。 三人都着急忙慌地往窗户旁边跑了过去。 而当窗户被打开,那些激烈的不满、不忿的言辞便便随着寒风一起被吹了进来,听得三人都不由一阵沉默,心中五味杂陈。 良久傅友文才有些长怅然地道:“他们的反应比我想的还要激烈许多。说到底,现在毕竟已经入了冬,此事触了这些人最切身的利益……陛下一心想着为大明皇朝做成这件事情,如今这般后果,却难处理了。” 刘三吾长叹了一口气,不忍再听,便把窗户重新合上,同时还忍不住有些心疼地道:“陛下明明是没有错处的,怎么现在……还是不得不承受这些骂名呐?” 詹徽挑眉道:“陛下的心思格局虽大,但终究还是年轻了些,在这件事情上有些过于急躁了。其实,此事若是能拖上一年两年的时间,无论是原材料的充足程度,还是对百姓的交代上,都会从容许多。” 第282章 陛下为明君,我等自当为贤臣 听到詹徽这话,刘三吾却摇了摇头道: “但那样,今年冬天便还是会死很多人的吧。” “其实,陛下应该是早就想到了应天府如今的情形,今日早朝陛下说过,他一直把这件事情瞒得死死的,便是因为明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道理,便是因为他想要在今年就把这件事情做成。” “他约莫……已经做好了承受这些的准备。” “陛下他,唉……” 说到最后,刘三吾只剩下一口长叹出来的气,已经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了。因为这件事情把前前后后联系在一起来想就知道,朱允熥已经料到了这一步。 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朱允熥后面还有解法。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都有些五味杂陈:「这位年轻的陛下,竟然已经为大明做到这个地步了么?其实……冬日寒灾年年都有,年年都有人要死,晚一年两年的,没有任何人会说他什么的,但他还……」 顿了顿,詹徽才道:“但陛下大概料不到百姓的反应有这么大吧?应天府内,天子脚下都已是如此,应天府下辖的那些州、县的百姓只会更厉害。” “算起来,这些百姓都分布在应天府一带,稳固住这些民心其实比外面的民心更重要,这应当是陛下的根基才对,现在……骂名都在其次了……最怕的就是有什么人会借此生事。”詹徽缓缓分析着道,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那该当如何是好?” 刘三吾更是担忧起来,他更擅长于经史子集的研究,应对这种事情倒是没那么擅长。 但他心中却只认定一点:宁愿自损根基也要多救上一些百姓性命的国君、宁愿自己从头到尾都承受着骂名也一定要坚持把这件事情做好的国君,他认定了! 想到这里,刘三吾一时竟没了平日那般的大儒风范,急匆匆地催促着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道:“陛下为明君,我等自当为贤臣,既然我们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无论如何都要想个法子替陛下分忧才是。” “要不我们现在就进宫去,与陛下一道商议?”焦急之下,刘三吾提议道。 詹徽却是摇了摇头:“陛下平白承受了那么多的冤屈和骂名,我们此时进宫去见他,除了给他平添许多烦忧,还能做什么?除非我们有立刻行之有效的法子解决此事?” 傅友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刘三吾也只能沉默下来,他的确没有任何法子。 “难不成我们就这么看着!?”刘三吾急道。 对刘三吾这一句言简意赅的质问,詹徽和傅友文都没有回答,因为无话可答。 方面之内一时陷入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房中燃着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一声响。 良久。 詹徽才坐直了身体,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此事其实不方便放在明面上来讨论,因为其中涉及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明争暗斗,但我私以为……我们自己可以为陛下做些什么。” “我们自己?”刘三吾不解,“以陛下之力,若想堵住他们的嘴,少说也要抓上一批人杀鸡儆猴,但这对于本就怨声载道的应天府百姓只会火上浇油,明面上不敢不满,暗地里更容易逆反,难不成还能杀了所有人?以朝廷之力尚且都无解法,我们自己能做什么?” 詹徽双眼微眯。 道:“刘先生乃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傅大人为户部堂首的时间不短,而鄙人则得先帝恩遇,为吏部尚书。” “老夫当然知道你我都是什么职位,倒是也算得上当朝的达官显贵,可是能怎么样?” 刘三吾没明白詹徽想说什么。 傅友文则是略略思索了片刻,随后目光微微一亮道:“吏部尚书掌四品以下所有官员调动,户部接洽国库的诸多调度,刘先生的名望自不必说,詹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利用自身的名望、人脉,暗中找些可靠的人,盯着应天府一带和下辖州、县百姓的异动!” “这种事情如果由朝廷模棱两可地发布命令,一般各地的官员只会当做「加强治安」来处理,甚至可能敷衍了事,反而因此误事。” “再者,如今京城里的锦衣卫人手其实是不太够的。” “但如果以我们自身的人脉和声望……找的都是可以信任之人。如果有什么异动,最起码我们可以立刻得到消息,先有一个大概得数在心里,是私下里帮陛下处理掉,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禀告到陛下那里去,都能得心应手许多。” 傅友文约莫明白过来詹徽想要表达的意思。 而他这么一说。 刘三吾也差不多听明白了,立刻一拍桌子道:“老夫明白了!就这么做!” “陛下已经为大明做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 “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当然是能做多少做多少,即便我们做得再多,也比不得陛下……但无论如何,为人臣者都当尽最大的心力才是!” 刘三吾立刻义不容辞地应了詹徽的这个提议。 他这么说,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如今总算有了个像模像样的法子,三人心中的沉重也减轻了不少,傅友文笑道:“刘先生平日里只醉心经史子集、教书育人,如今倒是积极起来了。” 刘三吾轻哼了一声,义不容辞地道:“陛下之为人,老夫敬重,自当为他排忧解难!” 略略思索了片刻。 詹徽抬头先后看了刘三吾和傅友文二人一眼,道:“接下来,我们便需要沟通一番各自可以接洽到了可信任之人,然后把此事安排下去了。” 第283章 这孩子……真是受委屈了啊! 刘三吾和傅友文二人均是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陛下已经尽他之所能将此事做到了最好的结果,牺牲一小部分人,救下大明各大省、府、州、县无数百姓……世间难得双全法,这其中的一点点不全,就由我们来尽一份微薄之力替陛下看住。”刘三吾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决意。 顿了顿才似是告诫又似是恳请般,慨然叹道:“大明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了……” 詹徽和傅友文也都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于私他们有愧于陛下。 于公他们也得让这样以一己之力承受住骂名和压力的陛下……稳稳当当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想到这里。 三人皆是目光坚定地各自撩袍坐下,商议起来。 大致筹谋好此事过后。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自然也已经无心再坐在这里喝茶听报了,直接出了包厢,穿过熙熙攘攘、神色各异的顾客,一起离开了醉鹤楼。 在推开门寒风拂面的同时,许多怨愤之言也不得不落入耳中,听得三人的心情皆是一阵凝沉,脑海之中浮现出那张看似顽劣妄为的年轻面容,眼眶发热。 在寒风中沉默了片刻。 刘三吾才伸手虚引了一下催促道:“詹大人、傅大人,你我都各自去吧。” 詹徽和傅友文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点了点头,各自礼貌性地伸手虚引了一下,随后三人便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当报纸上刊登的消息在应天府一带扩散开来。 当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各自忙碌着下到应天府下辖各府、州、县去走动安排之际。 第六期报纸的内容。 也和着萧萧风声与马蹄声,以或是官方渠道、或是个人渠道、或是出于某些特定目的,被送到了大明皇朝的各大省、府、州、县。 报纸从发售至今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如今的扩散渠道自然也已经逐渐扩散,乃至到河南、山西、山西……等地。 …… 北平城。 一间刚刚开张不过一个月时间的茶楼,竟是生意无比火爆,远比那些开了许多年的老字号茶楼都要热闹。 “老陆啊,你看咱说没说错吧?咱大孙怎么会是顽劣之人?纱线是工业司纺出来的,这些廉价布料则是工部那织出来的!咱大孙比谁都看得长远,想得长远!” 朱元璋坐在这间茶楼最好的包厢之内,手里拿着最新版本的第六期报纸,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这个结果对于他来说。 倒是不至于那么意外,毕竟一开始就意外发现了锦衣卫的身影,顺藤摸瓜地就猜到了其中的道道,不过这不耽误他看到这期报纸时候的好心情。 将手里的报纸合上。 朱元璋略略蹙眉,看向陆威问道:“都这么长时间了,蒋瓛那边还没有新的消息传过来啊?咱现在就想知道这孩子具体捣鼓了什么,能有这么快的效率纺纱织布,现在想想都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啊……” “蒋瓛这消息是传得越来越慢了。你看看,这新版本的第六期报纸,咱还是在这酒楼里高价买到的。” 陆威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替蒋瓛辩解道:“蒋指挥使他现在毕竟势单力孤,况且还要替您调查其中细节,难免怠慢一二,这也在情理之中,想必也快了。” 顿了顿,他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道: “这家茶楼老板倒是会挣钱。” “现在大明到处都知道有报纸这好东西,各地都为此津津乐道呢!有人看中了背后的商机,应天府那边一经发售,就立刻安排人排队买报,然后快马加鞭送到北平这边来,把北平这家新茶楼给盘火了不说,光是高价卖报、收入场费等等……都挣地盆满钵满了。” “有利可图之下,现在北平城里的报纸消息,也不过迟滞七八日至一旬的时间了,想来其他各处地方也都有这样的人,大明皇朝的百姓,也总该明白陛下的苦心了。” 听到陆威这么说。 朱元璋果然再次开怀笑了起来,道:“哈哈哈哈!是啊,这下他们总该知道,咱允熥可不是什么昏君!他坐在应天府最高位置上,且想着天下百姓呢!哈哈哈哈!” “哼!往后总不该再骂咱大孙了吧!” 说完这话,朱元璋心里不由一阵痛快。 一路从南到北,他也没少听百姓的诸多闲言碎语,可他却知道,自家大孙决计不是那样的,可是每每当他想辩解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他既没有证据,且又无法用自己一张嘴去辩天下人万万张嘴。 对于此事,心里总还是有些不痛快的。 而当朱元璋这话说出来没多久,外面便传来一阵阵嘈杂、喧闹、熙攘的声音,还夹杂着痛哭流涕。 “什么!?近日在北平一带售卖那些廉价布料,竟是当今陛下的手笔!?” “嘶……工业司……工部……好像的确如此!” “所以这些日子,陛下背负着天下的骂名,竟是为了暗中做好此事!?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陛下……!” “……” 朱元璋得意地瞥了一眼外面的茶楼大堂,自然也知道是此间读报的把报纸上的事情道了出来,引起了轰动。 冷哼一声道:“是该死!不自量力、妄议君王!最喜欢把咱大孙挂在嘴上说的就是这群文人!” “当初骂都骂过了,现在如此又有什么用?” 如此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 朱元璋虽然嘴里在骂着,可不知不觉间,一双已经有些浑浊的双目,竟也开始微微发热:“这孩子……真是受委屈了啊……” 他心疼啊。 这些人越是愧疚、越是痛哭流涕,只能说明他们从前话说得有多难听。朱元璋自然也越觉得心疼,觉得自己那才十四五岁的孙儿心酸。 “小小年纪,为大明承担了多少?别人家的娃这个年龄,都还只想着遛鸟逗狗呢……”朱元璋深呼吸了一口气,强撑着把眸子里蓄起的泪水给憋了回去。 正当此时,外面不知谁高喊了一声:“陛下庇护了大明万千寒苦百姓!我们不当让陛下苦心埋没!此事不仅该我们要知道,更要让所有大明百姓都看看,都听听!是谁让他们能活下去!” 旋即外面便传来窗户开合的声音。 以及一阵阵喊声:“第六期报纸传过来了!第六期报纸传过来了!这段时间在北平城里售卖的廉价布料,乃是当今圣上授意而为!!” “陛下英明!是陛下苦心救了天下百姓啊!” “……” 朱元璋闻声快步走到窗边,也打开了窗户,当即便看到这茶楼几乎所有的窗户都被大了开来,此间的顾客像是有人在组织指挥一般,皆是探出头去,将这个消息大声朝外面宣告起来…… 第284章 这……凭什么啊! 陆威站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高兴地笑着,安慰朱元璋道:“您看,现在天下人都在为陛下证明,为陛下宣告呢!您大可不必如此伤怀了。” 朱元璋探出头去。 看着每一扇窗户的位置探出的头,发出的呐喊和宣告,心中不禁也释然了许多,长舒了一口气。 随着茶楼里的声音传到外面的街道上去。 任何人都不会想到。 茶楼里读出来的一篇报,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外面的百姓先是一阵愣神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待反应过来,听清楚茶楼里的人都在说些什么之后,一个个都是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 随后便一个个都“噗通”、“噗通”地跪了下去,朝着南面、朝着应天府方向叩头而拜:“陛下!!!” “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 大街上,有人跪地痛呼,有人则立刻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去各处奔走相告。 此处不同于应天府。 北平,或者说整个北方各大省、府、州、县的穷苦百姓,都因此而受益无穷,许多人正是因此,冬日有了一件蔽体之衣,有了更大的、活下去的希望。 这是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 如此情境之下,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再淡定和冷静。 “这下您可以放心了。”陆威站在朱元璋旁边,也是发自内心地笑道,“您挑选的继承人,是当世明君!” 朱元璋默默看着外面,没有再多说什么。 心里一口气出来了,却也在同时想起来,自己现在又没办法不担心另外一件事——现在北平城里自然热闹,估摸着,北方各大省、府、州、县大致也是如此热闹的模样,可应天府绝不会是这副模样的。 “把窗户关上吧。” 朱元璋收回了目光,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道。 倒是陆威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看着外面,便冷不丁地听朱元璋这么说,只能也收回目光,不解地蹙着眉把窗户关上:“这是好事儿,您怎么还不开心起来了?”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抿了口温茶。 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却在这时。 门口传来了叩门的声音,陆威立刻走到门口去,打开门从外面的人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而后关上门回头道:“蒋指挥使那边的消息也传过来了。”他往回走到朱元璋身边,将手里的情报消息放在了朱元璋面前。 这次的情报消息略显得有点多,一共有好几张纸。 报纸的内容已经看过了,自然被朱元璋直接略了过去,捡起了其中字最多的一张情报消息来。 朱元璋紧蹙着眉头。 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了一遍,随后长叹了一口气:“果然……应天府内的情形却是不容乐观的。” 他面色凝沉。 目光落在这张情报消息上久久没有移开。 陆威心中这才一阵恍然,明白过来朱元璋之前怎么突然一下子就不开心了……原来是在担心着这回事! 只是这一次。 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宽慰朱元璋了。 没别的。 这次陛下救了天下许多百姓,天下百姓自是感激于他的,可应天府内的百姓却很难安抚,而看朱元璋这反应他也知道,应天府的情形可能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哪儿有什么正名?允熥这孩子现在听到的话,只怕还和从前一样难听,明明他已经救了不知道多少百姓,明明大家也都知道这是他做的了……可他依旧在承受着……” “这……凭什么啊!” 沉默了良久,朱元璋才有些哽咽地道。 他知道现在北平府里在欢呼雀跃,他也想得到北方其他地方的百姓约莫也在欢呼雀跃,可这些地方距离应天府都太远,允熥他是听不到的。 他听到的,依旧会是应天府百姓的怨怼。因为那是离他最近的地方,就在他的脚下,就在他的身边! “他背负得太多了……” 朱元璋怅然叹道,不由愈发心疼起来。 不是别的,而是他知道,自家的孙儿肯定也早就想到这一步了,早就做好了承受这一切的准备。 想到这些,他忍不住轻拍了下桌子,道:“咱宁愿他把这事儿再拖个一年两年!” 是的,再拖个一年两年的。 矛盾不会这么激烈,只不过是这两年一样会多死上许多人罢了。 对于朱元璋来说,他固然关心大明皇朝,也关心大明百姓,但在他心里总是有亲疏之分的,旁人再重,重不过自己的亲人去。 尤其是这样一个资质绝佳的孙儿,是他最爱的标儿的孙子,他更是不愿意朱允熥承受这样的委屈。 “陛下……”陆威张嘴说了一句,却不由得在喉咙里哽住,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这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这只是一个爷爷在心疼自家的孙儿罢了。 外面的欢呼声仿佛并没有平息下来的意思,反而愈发激烈,即便关上窗户,也能听得到一声声的「陛下圣明」、「多谢陛下救命之恩」……云云。 可此刻落在朱元璋的耳中。 却只能让他愈发难受:“这孩子……担起了大明的胆子,救了这么多的百姓,所有人都高兴了,只有他一个人承受着。” 第285章 民心,这便是民心! 朱元璋蹙眉沉默着,心中的心疼却是怎么都平息不下。 别说是他。 就是陆威,跟着知道了其中的内情,心中也不好受。 在此之前他都没有想到过,竟会有人能为天下、为大明做到这个份儿上。 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指了指桌上的另外两则情报,试图先安抚住朱元璋,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不是纺纱机和织布机的图纸么?您一直好奇的事儿,蒋指挥使给您弄到了。” 蒋瓛毕竟还是有些人脉和手段在。 现在朱允熥降低了工业司和工部的保密级别,他想搞点东西还是有渠道的。 然而。 朱元璋却只兴趣缺缺地看了一眼。 接着便神情滞住,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片刻后脸上的表情竟然变得更加凝沉复杂了许多,复又红了眼眶,情绪似乎没有什么好转,反而雪上加霜了:“咱……咱想起来了!这些年来,是咱对不住这好孩子!” 这情形看得陆威一脸懵逼,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是一点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让朱元璋触动了更深刻的愁肠…… 不为别的。 而是朱元璋看到这纺纱机的图纸突然觉得有些眼熟——十年前朱允熥就曾把这么一张类似的图纸摆在了自己面前!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图纸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这个内向的孙儿想干什么。 后面就被一旁的吕氏给打了岔,这回事儿也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再往后。 他印象里,这个孙儿就不再和他说任何话了,时时处处低着头,越来越木讷蠢笨。 如今骤然看到这张图纸,尘封了十年的记忆这才仿佛被拂去了所有的灰尘,重新显现在脑海中。 从前的诸多因果脉络也在脑海中清晰地显现出来…… 朱元璋目光之中陡然迸溅出恐怖的杀意:“是那个该死的毒妇!”随后却又是目光一软,眼睛发红地愧疚道:“也有……也有咱的错处啊……” “这孩子聪明啊,打小就那么聪明。” “而且……打小就想着帮咱分忧,却是咱不慎,察觉不出不对劲,是咱的错处!” 朱元璋越想,心中便越是发哽。 原本他和朱允熥之间的情分其实算不得深刻。 但这些日子以来看着朱允熥从那样艰难的起点、一步步制衡各方,坐在自己曾经坐着的那个位置,看似顽劣,实则殚精竭虑地替自己扛着这大明江山的重担,成为一个合格的大明帝王,朱元璋心里早就没有了那一层疏离与隔阂。 如今骤然想起此事。 更是觉得对不住自己这个孙儿。 一时不由虎目含泪道:“这孩子从小时候就可怜,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苦难,如今还帮咱看着这大明的江山……为咱的大明江山、天下百姓继续委屈着……” “回去!咱不愿意听了!咱没脸听!” 想着自家苦命的孙儿。 他属实没办法继续待在这样人人都在欢呼的环境了。 朱元璋站起身来,抹了一把眼泪,径直出了房间,从拥挤的人群之中穿越而过、离开茶楼。 接着便钻进偏僻的小巷子里,脚步匆匆、失魂落魄地往自己的住处回去。 …… 北平的百姓都在奔走相告,都在「感念陛下恩德」。 与这种气氛格格不入的不止朱元璋所在的私宅,还有一处地方——燕王府。 “什么?直接通过报纸公布了一切!?” “他……前面瞒得那么死,若非道衍师父心细,我等只怕依旧还被蒙在鼓里,现在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公布了?” 对于如今在北平城里迅速蔓延的这一则消息,朱棣是始料未及的,听到有人说北平街上的百姓都疯了,他直接都是一懵,一下子脑子没转过来。 就连道衍和尚都没预料到这一出。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把保密工作做到极致的人会自爆? 不过他也很快就想到了什么,蹙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又是一出好手段!” “谁说前面捂得死死的就不能公布了?” “这样的突然而然,才最有煽动民心的效果,在天下百姓都在骂新帝的时候,又在天下百姓都在最感激于那个「救了他们性命的大善人」的时候……让人感恩戴德、让人懊悔……” “如此收获的民心,远比天下百姓慢慢得知「此事是出于新帝之手」的消息所收获的民心要大得多,要轰轰烈烈得多!此人的心思,简直活络得恐怖!” “不仅把手段用到了极致,连人心也用到了极致!” 这个道理就和前世网络媒体上那些明星八卦一样,隔三差五传谁跟谁恋爱了,到真官宣的时候大家都没啥感觉了,而那种一开始没一点风声的八卦消息骤然爆出来,有时候能把人服务器给干废。 朱允熥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 对于这样的小手段用起来就得心应手了。 不过道衍和尚也不是一般人,虽然还是慢了一步,但也很快就明白过来朱允熥背后的思路。 只不过他没见过这样的操作,反应过来之后,当然觉得这是一个不拘泥、不执着、耳目一新的思路,不由感叹,他知道,人其实是很难退出一种固定思维和圈子的。 被道衍和尚这么一说。 朱棣也立刻明白过来,心中愈发有些忐忑,不由得面色凝沉地抬手拍了下座椅扶手,无奈又气愤的道:“此人……真难缠啊!” “窥一管而知全豹,这种廉价布料可不仅仅是在北平一带售卖,整个北方的省、府、州、县都如是,北平百姓如此,其他地方的百姓大抵也都是如此的……” “民心,这便是民心!” “也是能够承载着他安安稳稳坐在那个位置的东西。” “如此下去……本王……” 朱棣能镇守北平、震慑北疆,本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但他现在却已经开始有些慌神起来了。 原本他的倚仗是什么? 是自己手上的百战兵将,是自己统治疆场的自信,也是多年来治理北平积攒下的名望和民心。 结果现在……被人挖墙脚了!看这势头,貌似连给他剩下来一块砖的打算都没有!这特么的找谁说理去!? 第286章 那……本王便放心了…… 旁边的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下眼睑微微一颤,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殿下,这本就在我们原本的预料当中,这份民心是我们在上一手就输给了他的。” 他是一个优秀的棋手,在收官之前,他都不会认输。 听到道衍和尚的声音。 朱棣总算也冷静下来不少,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道衍和尚问道:“对了,这期报纸的发布最先影响到的肯定是应天府,那边的眼睛必然不会错过这一点,应天府那边的情报消息,道衍师父这边约莫也已经收到了吧?” 他没忘记自己手里的牌。 世间难得双全法,应天府那人在北方这边布局,在这边讨了便宜和好处,可此举却是以自身根基为损的! 道衍和尚垂眸点头,道:“不久前才刚刚拿到手,只是北平城里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没来得及看。” 说罢,他便从自己宽大的袖袍里将情报取了出来。 粗略扫了一眼过后。 嘴角噙起一抹淡笑,道:“殿下大可宽心,应天府那边也乱了,毕竟在这世道上,普通的百姓数量永远占据了九成九之数,即便朱允熥此举暂且平息了朝臣的诸多参谏和争议,但他们堵不住悠悠百姓的嘴,即便是杀,难不成他能杀了九成九的百姓?” “这,就是王爷的机会!” “对于应天府的百姓来说,若有人想要掀翻这样一个要他们命的君王,他们岂能不夹道欢迎?” “若是能运作得当,这就是个大杀器!” 听到这消息,朱棣紧蹙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不少,点头道:“果然如道衍师父所料。” 而令人振奋的消息似乎还不止这一则。 只听得道衍和尚继续道:“不仅是应天府那九成九的百姓,即便是剩下的那一小撮人之中,也是存在微词的。“ “道衍师父快说。”朱棣面色一振,催促道。他需要一些好消息来驱散阴霾。 道衍和尚收起手里的情报消息,抬起头继续道:“那个人的存在,只怕也很快要被人拎出来了。” “对于朝臣、民间有些许见识的文人士子来说,一个原本唯唯诺诺过了十几年的东宫三殿下,走了大运登了皇位也就罢了,上位之后依旧顽劣不堪、任性妄为,结果突然来这么一出,背后怎可能没有操纵指点?” “难道还能继续撞大运不成?” “现在京城已经有不少人在暗中猜测和议论此事。也有人开始明里暗里在探究着此人了。” “所谓有得必有失。” “那人此举的确以最好的效果替新帝收揽了民心,却也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了。”道衍和尚道。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一亮地看向道衍和尚,问道:“可有人探究到了结果?” 道衍和尚摇了摇头: “有人怀疑是刘三吾、詹徽、傅友文这三个人,毕竟这段时间以来,原本关系并算不上太好的三个人频繁地凑到了一起,早朝上谏臣参奏的时候他们也都不大爱说点什么。” “不过这个猜测不靠谱。” “以他们之能,还是不至于让私宅里那位阴沟里翻船的,且若是他们三人之手,陛下也不可能之前毫无察觉。” 朱棣有些遗憾地轻叹了一口气:“那当真可惜了,若是此人能转到明面上来,你我应对起来多少能轻松些。” 道衍和尚却不以为意地抿了口茶。 道:“不论此人有没有浮出水面,但只要大家都察觉到了这么一个人在,对我们来说就是有利的。” “首先,旁人的好奇心一定会让这个人显形,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再者,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自诩忠心于大明,甚至是只忠心于私宅里那位,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管这个人的身份是什么,只要他是在窃居朱家的江山,此人便是不容于世的存在。” “尤其是淮西勋贵,最容不得此人!只是我们现在依旧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以什么手段稳住淮西勋贵的,也不知道淮西勋贵之前是否知晓什么。” “但如果淮西勋贵之前并不知晓,那么此人的出现,甚至可能引起应天府内里的混乱,这或许可以是出一个额外的收获。” 听到道衍和尚这话。 朱棣若有思索地沉吟了片刻,点头道:“不错!此前只有我们隐隐猜到了此人的存在,如今他为了获取更大的民心而隐隐将自己置于了明面上,便相当于我们会有不少助力!” 道衍和尚提醒道:“况且,我们还有最大的一张底牌!” “父皇!”朱棣当然知道道衍和尚指的是什么。 不过随即他便有些犹疑和不确定地道:“只是父皇这张牌……总有些不对劲,朱允熥身后那人意图窃居大明江山的事情,本王早就告诉过父皇了,可这些日子以来,父皇除了无心歌姬舞姬之外,并无太多的动作。” “这实在不像是他的性子。” 说到此事。 朱棣的神情都变得凝重了不少。 说罢,他伸长脖子往厅堂外面看了一眼,似是在等待着什么:“前面听到消息,说是父皇听说第六期报纸到了,去北平新开的那家茶楼里凑热闹去了。” “这时候只怕是早已经知晓了此事,不知父皇作何反应?怎么还没个人来……” 说曹操曹操到,朱棣这边话都还没说完。 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丘福?”朱棣当即目光一亮,目光之中带着积分期待之意。 不因为别的。 而是他看到丘福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了过来,面上是带着笑意的,这笑意是为的什么……他心里也有几分计较。 “王爷。”丘福简单问候了一句。 “父皇那边什么情况?”朱棣迫不及待地问道。 丘福嘿嘿一笑道:“王爷放心,陛下只听了这一则消息便失魂落魄地从茶楼里出来了。” “那……本王便放心了。”朱棣深吸一口气,道。 第287章 老三,咱们可以平分天下! 虽然这么说多少有些不孝,但朱棣一颗悬着的心,的确放了下来,在野心面前,孝心可以往后放一放。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没有看到自家老爹有什么大的动作——有人妄图窃居大明朱姓江山,洪武大帝居然能忍?——这不得不令他怀疑朱元璋是真的没心气儿了。 若是朱元璋都不在意此事了。 这张牌便等同于无! 而如今淮西勋贵稳如老狗,朱允熥背后之人的心性、谋略、手段……都恐怖至极,朱允熥又得了不少民心,没了朱元璋,他想要再翻出什么浪花来就遥遥无期了。 尤其得知今天整个北平城都是一副万民归心的情景,朱棣就更担心了。 对于自家老爹来说。 如今在位的朱允熥是大哥的嫡子,在血脉上是最符合他期望的大名继承者。而其继位之后,大明一切都安安稳稳,朱允熥背后那人甚至让他得了如此人望,自家老爹默认这样的状态,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父皇并不安于此!”朱棣庆幸地道,说完便故作镇定地端起茶碗缓缓抿了口茶,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就连道衍和尚都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对自己再自信,也很难毫无波澜地看着一张张牌被压住打不出去啊。 在此之前。 已经有周王朱橚、袁珙……等一张张本该得心应手压住对面牌势的牌莫名其妙用不了了。 这张牌再出岔子,他都该郁闷了。 甚至在听到朱元璋的态度之前。 他心里都重新捡起了之前那个大胆的想法:杀了朱元璋!当然,是在探听清楚朱元璋的手段、后路和底牌之后,找个稳妥的法子杀。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而后便不知是在劝慰朱棣,还是在定自己的心,沉声道:“陛下终究是马背上杀出来的皇帝,大明江山是他打下来的更是他守了二十五年守下来的,怎可能让于他人?” 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说这话。 反正朱棣是被安慰到了,神色变得从容了不少,笑着道:“不错,这才是我爹的性子!毕竟他也是被迫假死脱身的,想来……就算有这心思,也不得不考虑许多,这才迟迟没有动作,之前,是我们想多了。” 对于这个说法,道衍和尚也是认同的:“不错,陛下今日的脸色也也可佐证,否则陛下心情何以如此郁闷烦躁?他沉了一路的脸,必然是看到如今局势又向应天府那边偏移了几分而心中烦闷。” 三人对视着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 太原,晋王府。 “这小兔崽子!来我山西挖煤虚晃一招!更是借此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么多事!本王治理山西一带多年,此般人望竟然让他得了去!他背后那人,还真是好手段啊!” 朱棡一身戎装,高坐于府中主位,愤愤地咬牙骂道:“如今山西境内的百姓,呼声一日比一日高,难不成奉天殿上那个位置,还真要让他坐稳当不成!?” 消息都到北平去了。 山西这边距离应天府更近些,自然比北平还要更早得到风声,以至于山西一带这几天都不平静。 朱棡一日日听着这些消息,也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越想越气。 尤其朱允熥从一开始就在山西这边挖煤,他还一直在等着看笑话,也一直在等着自己的机会,可这其中却是暗藏了端倪和心思,都快三个月的时间了,要不是应天府那边自爆,他还蒙在鼓里。 若只是这口气咽不下也就罢了。 可这却代表着应天府那黄口小儿的位置越来越稳当,也代表着他的机会在被压缩。 想到这些,朱棡完全无法平静下来,胸口剧烈起伏着。 不过当他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却骤然发现这厅堂之内完全沉默了下来。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了此间另外一个人,长史龙镡,问道:“龙镡,你在想什么?莫非心里有了主意?” 龙镡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长史,在外征战之时也是军师,二人之间情谊不浅。所以当朱棡看到龙镡沉默捋着胡须,凝神思索的模样的时候,他的目光微微一亮,顿时有些期待起来。 龙镡目光凝沉地抬起头来。 道:“殿下,现在的应天府……其实还挺乱的,昨日臣递给您的情报,您看了没。” 他这一类人,其实就是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最担心的一类人——朱棡有身份、有实力、也有些名望,手上还有兵权,真想在这个节骨眼浑水摸鱼,说不定还真能掀起些什么浪花。 “这……本王还没心情看!”朱棡抿了抿嘴唇,目光闪烁了一下,没好气地道,这几天他都在忙着生气来着…… 龙镡约莫是料到了此事,从袖中又拿出来一份,再次递给朱棡道:“那请殿下现在看看。” 朱棡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 不过还是接过来看了起来,片刻后才有些恍然地抬起头来道:“你是说我们可以趁现在出手了!?” 龙镡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朱棡有些犹疑地点了点头:“只是……以本王一人之力……”他可不会忘记应天府里还有淮西勋贵那群狠人。 正当此时。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朱棡和龙镡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朱棡则是紧紧蹙起了眉头——这两天就没听到过什么好消息。 “进来。”还是龙镡对外面道了一句。 “启禀殿下、长史,是秦王殿下来了。”来人压着声音,有些神神秘秘地道。 龙镡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看着朱棡道:“殿下,您这嘴真灵,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么。” 朱棡心头一跳,双眼微眯,故作镇定地摆了摆手:“带我二哥来此。” 不多时,一个身形微胖,作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不过他虽作商人打扮,可举手投足不仅没有丝毫商贾气息,反而是昂首挺胸一副颇为嚣张的模样。 走进来第一件事是把此间的门关得死死的。 第二件事是大大咧咧地走到朱棡和龙镡二人面前,单刀直入道:“老三,咱们平分天下!” 这自然就是就藩于西安的秦王朱樉! 第288章 西安那边,有情况? 只不过是一句极其简短、言简意赅的话,却有着惊雷一般的效果,让朱棡和龙镡二人都懵了片刻。 不是…… 虽然咱们都是一样的心思。 不过你这话……是不是有些太直接了? 不过朱棡也知道自己这个二哥的尿性——脾气暴躁、直来直去,这还真是他的风格。 “老三,这你就别装了吧。” “你和你家长史在这里关着门鬼鬼祟祟的,还能聊些什么?不就聊这么点事儿么?哥哥我又不是外人。”见二人愣住,朱樉直接戳破了所有的窗户纸。 说完还不忘吐槽两句:“朱允熥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厉害啊!不知不觉做了件这么大的事儿,他在山西挖了这么久的煤,老三你愣是没看出来点什么?” 这话听得龙镡和朱棡二人都不由抽了抽嘴角,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在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应天府那个,是个银币!」 “得了,本王就不挖苦你们了。” “来的路上本王就听了一路了,什么「陛下圣明」啊、「多谢陛下救命之恩」啊……之类的,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我西安那片地盘上是这样,你山西这一片地盘也是。” “这你能听得下去?” “反正老子听不下去!” “再这样下去,整个大明就真成了朱允熥那小兔崽子的了!不对!是站在他身后搅动风云的那个混蛋!” 朱樉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人,一个心情不好,自己府里的丫鬟仆婢可以随意打杀,封地上的百姓也可以任他肆意凌虐,如今的情况,是一万个不爽快,所以他也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了。 朱棡沉默着看了龙镡一眼。 龙镡则是站起身来挤出一个笑容,拱手道:“秦王殿下所言有理!有人竟敢凭借幼主窃居大明江山,此实乃大逆不道之事!当天下共击之!” 听到这话。 朱樉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好好!老三你果然有这个意思,朱允熥登基的时候咱们就不该听老四的忍这一手!” “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来了。” “我们就开门见山,不废话了。” “现在大明其他地方都很安稳,民心向南,但唯独朱允熥那小子的根基之地是乱的,而且堪称是混乱不堪,朝臣之中对此也持有一定微词,父皇毕竟刚死没多久,拥护忠心于大明、甚至只忠心于父皇的人总还有的。” “我们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动手!” “合你我二人之力,悄悄直逼应天府去!应天府内外的兵力应该不会太多,只要我们能出其不意打个措手不及,再煽动应天府百姓倒戈相向,不一定拿不下应天府!” “有百姓唱和,再加上调兵需要时间。” “淮西勋贵又不是什么神仙,能挡住一切的招儿!” 朱樉知道这件事情凭他一个或者朱棡一个都是很难做成的,至少要两个人一起才有胜算,这些想法和思量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了。 他稍微顿了顿。 在朱棡旁边的茶几上随手翻开一个新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嘟咕嘟几口喝下润了个口。 便再次开口道:“你们没意见,那就来分好处。” “这事儿咱哥俩一起做,好处咱哥俩一起分,你山西这块地盘子大,你手里的兵力也多,而原本按照顺序,奉天殿上的那个位置最该是我来坐才是,所以……杀进应天府直接盘了他的根基,事成之后,这大明江山咱哥俩一人一半!” 他把手上的杯子重重的放在茶几上,目光之中陡然露出狠戾的杀意,他是个狠人,却算不得什么蠢人。 随着朱樉的话音落下。 整个厅堂之内顿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之中,一时之落针可闻。 朱棡虽没有说话。 但一颗心脏却是在疯狂加速跳动着。 朱樉的确说出了他的心中所想,甚至就在朱樉来这里之前,他和龙镡二人还在琢磨着这件事情,现在朱樉这一番话,简直像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来。 朱棡下意识朝自己的长史龙镡看了过去。 只见龙镡眼底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杀意,这杀意并非是别的,而是在朱樉背后看着朱樉。 朱棡和他主仆多年,说是朋友知己也不为过,当然立刻明白过来龙镡的意思,其实,这一点他们之间甚至早就已经有了共识:事成之后,料理了朱樉! 如此朱棡就成了最顺位的继承人。 把朱允熥拉下来之后,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自然而然是顺理成章! 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 该说的话朱樉一个人都自顾自地说完了,二人的方向是不谋而合的,朱棡自然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以掌心对着朱樉作势要与他击掌。 “老子就喜欢你这爽快!不像老四,磨磨唧唧,误了老子的大事!”朱樉面上露出一个六亲不认的笑容,立刻抬手和朱棡击掌。 击掌为盟。 这事儿就算成了。 …… 应天府,乾清宫。 朱允熥正坐在龙书案后处理自己浸提的奏疏,随着第六期的报纸发布并扩散到大明皇朝的每一个角落,这奏疏的数量便多了不少。 不为别的。 朱允熥做了这么大的事儿,百姓都在痛哭流涕、、扶手跪拜,地方官员当然没理由默不作声,地赶紧上奏疏吹上一波彩虹屁才是,这是官场上的进步之道。 毕竟你上奏疏陛下可能记不住你,但你不上奏疏,那陛下可就能记住你了。 而得益于此,朱允熥也在最快的时间之内大致了解了各地关于此事的一些情况和反应,就是累了一些。 正当此时。 马三宝从外面缓缓走了进来。 目光微微有些凝重地道:“启禀陛下,宋指挥使求见,说是……西安那边有情况……” 第289章 削藩,一直在他的计划之内! 便宜二叔,秦王朱樉的封地。 看到马三宝一脸凝重的样子,朱允熥放下手里的奏疏,面上却没有分毫的紧张之意,反而是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淡笑一笑:“西安?” “让他进来,朕听听怎么回事。”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说罢还颇有些悠闲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不多时。 锦衣卫指挥使宋忠便推门而入抱拳一礼:“参见陛下,”随后抬起头面上露出一抹敬服之意:“陛下果真料事如神!微臣佩服!” 朱允熥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茶碗:“直说。” “按照陛下的吩咐,这段时间以来,从蒋指挥使手里接过来的西安锦衣卫暗线加重盯梢,消息一日一报,果然今日一早秦王府便传来异动。” “秦王殿下离开西安,线人为免打草惊蛇不敢跟随,但已查明,秦王殿下乃是独自一人乔装往东北方向去了,府中却一切如常,都作秦王殿下未曾离开的模样。” 宋忠把刚刚收到的情报言简意赅地道了出来。 闻言,朱允熥点了点头道:“往东北方向去……这是去太原找朱棡去了啊,他果然坐不住了,此事朕知晓了,回头山西那边有什么情况也立刻来告诉朕一声就是。” “锦衣卫往年的情报卷宗里找一找去,把我的好二叔干的那些破烂事儿整理整理,估计我三叔的情报也有,能用的都一起整理出来就是。”说完,又转头看向旁边的马三宝,道:“你再去往年的奏疏里给朕翻一翻,把那些参我二叔、三叔的奏疏都找一找。” 对于这种事情,他面上神情竟是不怒反喜。 当即就让宋忠、马三宝二人搜集往年罪证去了。 不为别的。 其实,他就等着朱樉和朱棡搞这么一出——削藩,一直在朱允熥的计划之内! 无论是未来国内的各种大刀阔斧,还是把目光放在海外的金山银山、丰饶物资,前提都是要把国内最大的隐患给解决掉,攘外必先安内。 况且更要考虑往后藩王对财政支出的巨大占用。 只不过。 削藩绝不能贸然乱削,朱允炆那个废物的操作就是历史给他上的一堂课。 无故不能削藩。 同时还要考虑到,这些人都是他名义上的亲叔叔。 所以最稳健的就是要抓一个「把自己亲叔叔削到死」也没话说的把柄,再加上从前那些七七八八的错处,削就一次给削干净! 三个月之前他操作过一次。 直接强势下令不允许各大藩王给老朱奔丧,想着钓个鱼,结果是空了竿,估摸着这俩货是被朱棣给劝住了。 不过,这两个人虽然各自都有缺点,比不上朱棣的稳重和机敏,但作为继承序列还排在朱棣面前的人,他们的野心绝对小不了一点,毕竟大部分人是很难正视自己能力是否能匹配野心这个问题的。 现在自己搞出来这么大个事儿占尽民心,朱樉和朱棡不可能不着急,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个「黄口小儿」坐在他们最想要的位置上。 趁着应天府民心浮动的机会。 有很大的概率是要搞事情的。 在兵力上。 现在还是洪武二十五年,老朱还没来得及以各种不同的手段征用各大藩王手上的兵力,也还没有开始对这些藩王进行一个制衡和掣肘。 这时候可以说是这些藩王力量最大、且最自由的时候。 后来封的藩王且不讲,朱樉、朱棡、朱棣……等这些第一批封出去的亲王,每个亲王手上的兵马数量都不少,一开始就藩的时候就各自拥有三卫,至少两万以上。 而这些年北境残元时不时搞事情,朱元璋偶尔还会主动发动北征,需要这些藩王制衡拱卫,他们手上可用的兵马也随之增长,对地方卫所兵马的调动力也在增强。 大明普遍实行的是屯田耕种。 卫所制度下,内地的卫所,八分屯田,两分守城;边地的卫所,七分屯田三分守城。 应天府一带的兵马固然不少,可这种制度下要让所有的人马达到备战状态是需要时间的。 如果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再加之应天府百姓被人利用煽动,老二和老三还真不一定搞不出点什么事儿。 毕竟有一点没错。 这次朱允熥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动了自己最根基的地方——应天府。 在布料售卖完毕、无烟煤出来之前。 这一点都是他的弱点。 因此,朱允熥一方面也的确不得不防着,同时也是想要抓住这个机会,看能不能直接反抓一波,把三个月前空了的竿找补回来。 所以他一早就吩咐过宋忠。 利用从蒋瓛手里弄过来的锦衣卫暗线,盯紧点,一日一报地送情报。 听到朱允熥这话,宋忠和马三宝当然明白过来朱允熥的意思,宋忠立刻抱拳道:“微臣明白。” 马三宝也点了点头:“是,陛下。”同时则是忍不住挑了挑眉在心里暗道:「也是,陛下一早就把什么都预料到了,什么都防备好了,我在这儿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朱允熥没有多说什么。 而是以指腹轻轻敲击着龙书案,似是若有所思。 宋忠和马三宝二人正要退下去办事,朱允熥才抬起了眸子,看向马三宝补充道:“对了三宝,去把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他们三个人给朕叫来。”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几人这段时间做的事情。 他大概也是知道一些的。 虽然对他来说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或说着在需要他们之前,朱允熥早就从源头把事情给解决了,不过他们这份心,却是值得肯定的。 日后会不会变且不说。 至少现阶段,他们是暂且可以被信任的。 而此番。 便宜二叔偷偷摸摸跑到山西去,这造反的把柄是肯定要落到他的手里了——如此下来,削藩成了势在必行之举。 但削藩,不仅仅只是这两个字的事而已,也不是随随便便地说一句就万事大吉了。 除了处理秦王朱樉、晋王朱棡,还有他们两个人手里的兵力如何处理,手里的政治权利如何分配的问题。 西安、山西……这么大两处地方。 后续的问题才是重点。 一个西安,兵家必争之地,一个山西,诸多矿产资源丰富,后续肯定不可能说让他们的后代承袭个爵位还继续搞什么藩王坐镇。 最好的处理方法只能是把兵权、政权,全部都分权到地方的手里,并分散给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来掌控。 “是,奴婢这就去给刘学士、詹大人、傅大人传旨。”马三宝立刻应声道,他当然不知道自家主子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不过他知道以自家主子的英明,自然事事都考虑到了最周全的地步,自己只要把主子的事情办好。 第290章 陛下什么时候掌控得这么深了!? 宋忠和马三宝二人退了下去。 朱允熥目光落在被关上的朱漆大门之上,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里,杀意凛然。 在其位而谋其政,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该做的事情就要做,不能手软的地方也绝不可手软。 沉默片刻。 他才将眸中杀意敛去,而后提起书案上的笔,在面前写下了「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 “接下来,就是这两地权利的接管和控制……”朱允熥放下笔,低声呢喃,看着纸面上的字再次陷入沉思。 以西安和山西对朱允熥的重要程度,即便是分权,也一定不能出任何的岔子。 所以,朱允熥才把目光看到了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的身上。 …… 现在这个时间,三人基本都还是在宫里的,所以朱允熥并没有等待很长的时间,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便联袂而来,只是各自面上都带着不解之色。 其中还有一丝忐忑。 没别的。 他们正各司其职干着自己的事情,今日却突然被马三宝传了口谕,让来乾清宫觐见,觐见也就觐见吧,一到乾清宫才发现……居然是同时召见他们三人,且只有他们三人! 特么的……这情形怎么有点似曾相识? 这事儿。 好像三个月之前发生过一回吧? 那一回,自己三人都差点给吓尿了,现在又来这一出,能不忐忑么? “微臣,詹徽/刘三吾/傅友文……参见陛下!”三人低着头,狗狗祟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知陛下召见微臣等前来,有何吩咐?”詹徽目光闪烁了一下,故作镇定地拱手一礼,率先开口询问道。 朱允熥也不藏着掖着,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单刀直入地道:“三位爱卿,朕要削藩!” 字越少,事儿越大。 简简单单四个字,顿时如同惊雷一般落在三人耳中,一下子给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炸傻了,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沉默着愣在原地。 啥玩楞?削藩?兹事体大,这是能随随便便说的?各大藩王都是先帝亲封的,每个藩王手上的兵权还不弱,现下里应天府还那么乱…… 朱允熥挑了挑眉道:“诸位爱卿可各抒己见。” 听到他的声音,三人这才回过神来,傅友文开口道:“不知陛下……为何突然要削藩?” 外面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们三人却是已经对朱允熥的秉性、行事风格了解一二了,知道他做起事情来有时候虽然看起来荒唐,可却绝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 所以傅友文先问了原因。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 “朕刚刚收到消息,约莫在三四天之前,朕的好二叔明面上装作还在秦王府的样子,暗地里却出了西安,乔装打扮悄悄去找朕的三叔去了。他们……想造反了。” 朱允熥知道,这三个人都不是什么蠢人,根本就不需要解释太多,甚至他们自己私下里都揣测过这种事情,肯定一讲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听到朱允熥的话。 三人虽然都惊得深吸了一口气,但面上的凝重却多过讶然,甚至还有一种「果然!」的意味在里面。 不过转念一想。 他们三人的神情和目光便都放松了下来。 凝重,是因为听到造反的事情觉得有点棘手,但是……这反都还没开始造起来,秦王殿下只是悄悄出了西安就已经被陛下探知了,还有什么好紧张的? 淮西勋贵可是坚定站在了陛下的身后。 现在陛下手里约莫还有了证据,亦或者是陛下就等着他们开始造反留下证据。 此事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所以…… 要削藩!可以直接削藩! 一个翰林院掌院学士、一个户部尚书、一个吏部尚书,朝臣之中最为显赫的几人,当然一瞬间就把这件事情给捋明白了。 刘三吾读圣贤书,最重名分礼法,朱允熥名正言顺继了位,虽然并不能说是多么完美,荒唐事儿也会做,可至少,是一个真正为百姓着想、而且是一个真真正正能治理大明的君主,他当然百分之百拥戴。 当即面上就露出了愤愤怒意,骂道:“大逆不道!简直大逆不道!藐视正统、觊觎皇位,此乃死罪,削藩也在情理之中!陛下当惩治这种大逆不道之徒!” 好像别人要篡的不是朱允熥的位,而是他的。 朱允熥也知道这种认死理的老学究就是这样的尿性,也没有多说什么。 刘三吾的关注点在「篡位」、在「大逆不道」。 而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则是沉默着思索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敢置信,都看到对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不因为别的,而是…… 「远在西安的秦王府,陛下的消息怎么这么快!三四天之前的消息……也就是说,秦王殿下那边前脚离开了西安,这消息后脚就被马不停蹄地送到应天府来了!」 想到这一点。 二人皆是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陛下什么时候掌控得这么深了!!? 朱允熥的目光分别在三人身上停留了片刻,道:“所以,朕才叫三位爱卿前来。” 第291章 掌权且制衡!权术之道 听到朱允熥的话。 刘三吾立刻挺起胸膛,露出坚定的目光,义愤填膺地道:“陛下既已有了万全之策,微臣自当追随陛下!” “当年先帝分封诸王,本为镇守边塞而拱卫中央,然秦、晋二王自恃身份,不思驱逐残元之事,反怀不臣之心意图篡位,自然也无法再镇守边塞、拱卫大明!” 在这件事情上。 朱允熥的做法和他的原则立场完全一致。 况且秦王朱樉从前诸多劳民伤财、残暴恶劣的行径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以及朱标顾念手足之情为其辩护说和,说不定先帝早都把朱樉给削了。 现在朱允熥握着一个最正当的理由去削藩,不至于造成其他藩王心思动荡、人心惶惶,同时也不会给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之辈搞事情的由头。 刘三吾当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而另外一边,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虽然心中各自有所惊骇讶然,却也不敢只顾着自己的想法和疑惑,只能暂且敛起诸多情绪,故作镇定地垂眸拱手,齐声道:“陛下思虑缜密,微臣自当追随陛下。” 他们的这一番表态早在朱允熥的预料之中,朱允熥并无丝毫的意外,但他的重点却不在这里。 顿了顿,他目光一凝道:“追随归追随,朕找你们来,不是让你们追随的,而是要问一问你们三人,削藩之后,西安一带、山西一带……当如何处理?” 说完,朱允熥似有深意地在三人身上扫了一眼。 “这……” 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一时没敢说什么,也不是很确定朱允熥这话里,是真的在问策?还是藏着什么?毕竟面前这位少帝虽看着年轻,面容甚至略带一丝稚嫩,可这副皮囊之下,却远不是他表面看起来的样子。 甚至乎,三人都觉得面前的朱允熥这道目光,仿佛带来了一阵寒意。 一阵沉默过后。 詹徽脑海里的念头转了一圈,随后目光定了定,拱手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藩王之势过大,虽也可拱卫京师,但此番秦王、晋王之事却不可不以为警醒。” 他知道朱允熥是个有主意的。 向来做事情和他们用的都不是商量,而是直接通知,大部分事情自己心里早就已经有了想法和决断,这一问,问的是他们的态度! 傅友文也立刻应声道:“微臣附议!” 而刘三吾却没有想这么多,依旧是直来直去地直抒己见:“陛下当然该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两处藩地的实权握在自己手里,此次若非陛下一早就发现了秦王、晋王二人的企图,两大藩王联手,只怕大明都要乱一乱了,大明百姓刚刚恢复了些生息,经不起这般战乱了……” 如今刘三吾已经认定了朱允熥,考虑事情自然也是从朱允熥的角度来思考。 听到三人的回答。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道:“不错,势大的藩王不能再有了,只是掌管这两处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朕心中暂无决意,三位爱卿在朝中皆是德高望重,有识人之能,此事朕想听听你们心中的人选。” “秦王、晋王有谋反之心却未能及时察觉上报,原本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便是无能之人。” 要完全掌控好这两处重要之地,就一定要找自己能够掌控、且可以信任、亲自扶持上去的人。 原本任人识人,当是詹徽这个吏部尚书最得心应手。 只是朱允熥也是要防着一家独大的场面。 人心是会变的。 现在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当然是忠心的,往后却又不一定了,所以朱允熥一定要提前做好这方面的掣肘,在人选上由三人分别推荐,监督制衡。 同时,给出去的这些权利。 不能由他们三个人给出去,得由朱允熥给出去:“你们三人现在各自给朕六个名字即可。” 私下现场给,由朱允熥来挑。 这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下面的人认为,是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把这份权利给他们的,而是让他们明白,这是朱允熥给他们的权利。 这其中的差别是细微的,可效果却是大大的不同——这变数屠龙术、或者说,权术的掌控。 听到朱允熥的话。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都不由心头一跳,一阵后怕。 「都已经把事情想到让我们推荐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的就任人选这一点了,陛下心里果然早就打定了主意——这个藩要一削到底!而方才一问不过是试探!试探我们三人对此事的想法和态度!」 想到这一点,二人立刻明白过来之前的寒意是哪儿来的了——若是自己在此事的态度上有什么不对,失去陛下信任事小,或许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毕竟这位陛下……有头脑、有手段、更有狠劲。 这么重要的事情已经宣之于口了,若是在态度上和陛下有差异,那就代表有提前泄露陛下的计划和想法的可能性,伴君如伴虎,这便已是取死之道了! 与此同时。 刘三吾不说,詹徽、傅友文这两个在名利场里打滚的老油条,当然也看出来了朱允熥这一波操作的意思——即便是让他们推荐下面的可用之人……这权利的控制竟也没有一丁点相让的意思!! 「掌权且制衡!细致入微!这等心思……简直比先帝还要更加恐怖!」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骇!——对权术的绝对运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哪里来这么深沉的心思!!! 站在这里,站在那个面孔都还稍显稚嫩的少年面前,二人都只觉得,自己现在、以及未来可能有的心思,仿佛都被面前的少年算计掌控着一般! 刘三吾性子直,平日钻研经史子集,倒是并不那么醉心权术之事,一时之间倒是也没有想詹徽和傅友文这么多,只是立刻应了朱允熥的命令,道:“微臣遵旨。” 被刘三吾的声音一提醒。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立刻回过神来,克制着不让自己表现出太多的惊骇与震撼,故作镇定地应声:“微臣遵旨……” 第292章 淦!这是防得滴水不漏啊! 朱允熥早就把削藩的主意定下,三人对此的态度也十分明朗,往后自然没有什么异议,纷纷走到旁边一侧的书桌上,各自写下了六个合适的名字,交给朱允熥。 朱允熥却没有立刻就看。 而是将三人各自写下的名字放在了一边,完全没有现在就定下来的意思。 而是神色淡淡地问道:“关于此事,三位爱卿可有其他谏言?” 詹徽和傅友文纵然心中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汹涌着,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分毫,只能装作深都不知道的样子垂眸拱手:“陛下心思缜密,臣等自然只能等陛下示下,再想不得比陛下更多的了。” 这话也算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实话。 其他藩王的反应考虑到了,把柄也一早就找好了,后续处理也是早就有了主意,就连一个推荐人的功劳,也落不到他们的头上来。 他们唯一能做的。 也就是见缝插针地写下一些符合要求,同时自己也更中意的人的名字,这选不选的,终究还在朱允熥自己手里。 如果他们想借此收揽人心,出去告诉那六个被他们写了名字的,说因为我的推荐你们要进步了?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六个里面哪个会进步! 算计到这份上。 他们不能再说什么,也不敢多说什么。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没有其他事情,就各自回去做自己的事情去吧。” 说完又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淡淡一笑,抬眸逡巡了三人一眼,似是夸赞却又似有其他深意一般,道:“这些日子三位爱卿多番奔波,也算是辛苦了,这份情,朕记下了。” 朱允熥说的。 当然就是那日报纸发布,他们在醉鹤楼筹谋的事。 刘三吾谦虚一笑,道:“替陛下分忧,乃是我等为人臣子的本分!” 经过前面一波。 詹徽和傅友文一下子也来不及多想。 下意识跟着刘三吾道:“刘先生所言极是!我等为大明之臣,为陛下之臣,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顺势还舔了一波。 而当他们三人联袂退出乾清宫殿外。 詹徽这才眼珠瞪圆,后知后觉地道:“不是……陛下连这事儿都知道!?他该不会……”想到这里,詹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他心里虽然瞬间涌入万千个念头,却没敢往下再多说任何一句话。 不因为别的,而是他已经明白——朱允熥的耳目,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刘三吾和傅友文也没有多说多问。 而是三人十分默契地回了各自的衙门交代了一番,出了宫聚在一起,确定附近再无旁人,这才敢开口说话。 “陛下连当初先帝手里的那些眼线,只怕都已经掌控住了!”沉默了一路,詹徽终于不吐不快,把自己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他的手段……简直有些骇人了!” 在朱元璋「驾崩」之前。 朝堂之上的朝臣其实是人人自危的——朱元璋最器重的、培养了半辈子的继承人死了,心情本来就差,一旦被抓住任何一点错处,说不定他们就会成为泄愤的对象,毕竟君王的喜怒是无常的,更何况是朱元璋这样一个陷入暴躁状态的皇帝。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害怕自己一点点错处被抓? 究其原因当然就是因为朱元璋花费了十年时间建立、培养、壮大、渗透一切的锦衣卫,可以说,应天府里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逃得过朱元璋的眼睛。 锦衣卫的暗线,他们摸不着,但大家都知道肯定是存在的,否则陛下可能把一些事情摸得这么清楚。 随着朱元璋驾崩。 朝臣的悲痛是装出来的,反而,大部分人更是一种「松了口气」的心态。 毕竟朱元璋是猝然驾崩。 锦衣卫明一套暗一套的,体系十分复杂,想要完全控制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朱允熥一上位,就是各种「任性妄为」、「荒唐无道」,更是让人完全忘了这回事儿。 詹徽今天才知道…… 从前的锦衣卫,无论是明是暗,都已经完全落在了朱允熥手上了! “我也说他怎么那么快就能得到秦王殿下那边的消息?前脚秦王殿下偷偷出城,后脚他就知道了!不是锦衣卫的暗线是什么?包括我们这些天暗中走动的事情,陛下也是一早就看在眼中的!” “他刚刚最后一句话……” “绝不是随口对我们夸赞一句什么,而是想要告诉我们:他给了我们莫大的权利,还给了我们推荐人的机会,但从前悬在我们头上的那柄剑,现在在他们手里!” “这其中或许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今日他会信任我们,给我们这个推荐自己人的机会,是因为他知道我们这段时间替他做的事情!” 作为一个在十年之内就被朱元璋提拔到了今天这个位置的人,詹徽的嗅觉是一点不差的,一路过来的路上,就约莫把刚才在乾清宫里发生的事情想了个明白透彻。 说到这里,詹徽的背后竟是不由冒出冷汗了。 重用他们,信任他们。 同时也防着他们,简直防得滴水不漏! 待他说完,傅友文立刻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陛下真的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吗?这般对权术的掌控,连咱们这些人都琢磨了好一阵子才琢磨明白。” “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有一双高高挂在云端的眼睛,不仅仅看着各地藩王、不仅仅把控着朝堂、地方、勋贵、民间的局势,更是把任何人都看透彻了!” “看来……我们之前还是低估他了!” 傅友文面上也充斥着惊骇之意,后知后觉地有种恐惧和害怕的情绪在心里弥漫开来。 倒是刘三吾最淡定,甚至还笑着捋须道:“这不正好,陛下本就该掌控天下!” 第293章 陛下……该不会是急昏了吧? 对于刘三吾来说,他更多的是钻研学术,而非醉心权术,一个帝王身怀这等权术心思并没有坏处,他得压得住下面的人,否则大明就该乱了! 听到刘三吾这话。 詹徽和傅友文各自心里“咯噔”了一下,略有些尴尬地挤出一丝笑意,附和着话茬儿道:“那是自然。” 刘三吾不在意权术,却不代表他们完全不在意啊! 无论是世道、人还是人心,都不会是非黑即白的存在。 诚然,他们心里也是装着大明皇朝和天下百姓在的,也有那么些文人的理想和气节,但这和对权力的渴望并不冲突,他们不会去当从里黑到外的奸臣,又不是不能当权臣。 一个是微末时期就跟随朱元璋一步步走到户部一把手位置,另一个以一介秀才之身就在十年内爬到了吏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这两个位置是那么好坐的? 说白了。 对权位没点想法的人就不可能坐这位置上来! 而这一次,他们还算是有那么些从龙之功在身上,不仅保住了在前朝的地位、职位和权力,还在新朝抓住了进步的机会,想得多一点才在情理之中好吧? 只不过……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詹徽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朝刘三吾拱了拱手,言不由衷地道:“刘先生说的对!陛下有这等手段,才能压住朝臣,使我大明吏治清明,此乃大明之幸,百姓之幸!” 尴尬吧……确实挺尴尬的。 有这么个睥睨于云端、洞察人心、横纵制衡的皇帝在头上,他倒是有这个心,也不敢乱玩儿啊!这皇帝心是黑的、是狠的,小小年纪权术玩得比什么老狐狸都六。 傅友文和詹徽的心思差不多。 自然看出了詹徽情绪里的一丝丝微妙尴尬。 不过这件事情他也没办法,他也尴尬,只能似有深意地看了詹徽一眼,似是无视发生一般,和刘三吾、詹徽二人对视着发笑,嘴上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正得发邪。 此间若是有第四人在。 只怕都要感慨一句:「忠臣!千古忠臣啊!」 …… 与此同时。 朱允熥则是在乾清宫看着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留下的名单思索考虑着。 他当然没办法跟有读心术一般,完全知道三人心里具体想些什么,不过对于三人的秉性和平日的表现大概能判断出些东西罢了。 譬如老朱当初嘎了,詹徽、傅友文二人确定他能控制住淮西勋贵、且知道大势在他之后,就开始疯狂进步了。 而刘三吾则淡泊许多,明明有机会讨好自己这个新帝,却也只是在表态的时候装作打瞌睡,并未过多谄媚。 他太明白,人性是多变的,是丰富的,所以即便对这些向着他的臣子,也要适当地敲打,恩威并施。 这时候。 马三宝手里拿着一沓奏疏、档案走了进来,道:“启禀陛下,这是陛下要的档案,一共十八份,奴婢都给您找出来了。还有这些年以来,前朝收到过的参谏秦王殿下、晋王殿下的诸多奏疏,也都已经整理好了,请陛下过目。” 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奏疏和档案放在了龙书案上。 朱允熥眉头轻挑。 随手选了一份档案翻开细看起来,未来一段时间代替他掌控西安、山西一带的人,自然不可大意。 至于参朱樉和朱棡的奏疏则被放在了一边。 马三宝办事他是放心的。 况且这俩货从前干的缺德事儿,朱允熥在后世都能有所耳闻,朱棡还算的是好坏参半,后期约莫还收敛了不少,老二朱樉则称得上一整个恶贯满盈,历史上被自己府里的人下药给毒死了还被老朱骂了句「死有余辜」。 参他们的奏疏、罪名,肯定缺不了。 随着朱允熥翻看着档案,乾清宫之内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偶尔响起的、档案页面翻动的声音,以及火盆里的红罗炭燃烧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声音。 马三宝也在自顾自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时间缓缓流逝着。 当朱允熥双眼微眯,抬手提笔在一张纸上以朱批御笔圈出来一个满意的名字之时,乾清宫后院竟是传出来一个倒吸冷气的声音:“嘶……这……这!?……” 这声音不是旁人的,而是来自马三宝。 朱允熥眉头微微蹙了蹙,放下手里的朱批御笔,抬眸朝后院的方向看了过去,这时间里,马三宝也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何事?”朱允熥问道,他知道马三宝做事细心也稳重,不是什么大惊小怪之人。 只见马三宝紧蹙着眉头。 满脸凝重的神色,压着声音对朱允熥道:“陛下……不好了!您种在后院的那一片藤蔓,那个「番薯」,不知为何,叶子似乎微微有些发黄!” 马三宝虽至今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儿。 却知道自家主子对其的重视——自己亲手锄地、亲手栽种、日日都要看上几眼,以炭火烘着保持着如春夏之际般的温度,甚至不惜为此背上「顽劣」、「任性妄为」、「不孝」等诸多骂名。 管它是啥玩意儿,那肯定都是金贵得不得了的东西。 现在叶子居然有些发黄了。 马三宝当然急了,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这……番薯周围不冷不热的,人待着都十分地舒适,那样精心地呵护着,怎么……这怎么就……” 一边说着,马三宝竟是在大冬天的急出了一头汗。 然而。 他在那儿自顾自地着急了好一会儿。 这才发现,自家主子明明对那一片绿油油的藤蔓紧张得不行,听到他的话,面上竟无丝毫着急的样子,反是带着不常见的笑意,目光发亮。 看得马三宝看一脸懵逼,只暗道:「陛下……陛下该不会是急昏了吧?」 顿了顿,便见朱允熥约莫思索了片刻,便立刻站起身来,神色期待地道:“朕去看看去。” 马三宝也不敢多说什么。 神色凝重地跟着朱允熥的脚步,复又回到了后院去…… 第294章 天凉了,叶儿黄了…… 朱允熥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或者说,经历得多、看得多了,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够引起他太大的情绪波动。 当然,番薯例外。 此时他表面上只是欢喜、期待的样子。 一颗心脏却是忍不住「砰砰」狂跳了起来,几乎是三步并做了两步走地来到了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番薯藤面前。 随着他带来一阵轻微的空气流动,脚下几片边缘有些发黄的叶子微微地摇动着。 他站定下来沉默了片刻,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感慨地道:“天凉了,叶儿黄了……” “叶儿黄了,到收获的时候就不远了!” 土豆、番薯这一类的作物,吃的是其根茎,到了生长后期,茎叶衰退、下部叶片枯黄脱落,叶片中的养分会被慢慢输送到土里的番薯上,属于根茎迅速膨大期。 叶子黄了当然不是坏事儿,而是好事儿! 这代表着。 再过不久就可以挖红薯了! 而且,把红薯挖出来之后,不仅产出的红薯可以用作种子继续扩大种植,就连面上这缠缠绵绵、错综复杂的诸多藤蔓,也是可以在其中挑选粗壮、无伤痕的健壮红薯根进行培育。 经过精心挑选的藤蔓种出来的番薯,也很可能会比第一次,这几根仅有的、没有任何挑选余地的藤蔓种出来的产量更大! 同时,在数量上的翻倍可不是几倍几倍的增长,而是数十上百倍的增长,这就是红薯无性繁殖的优势。 听到朱允熥这话,马三宝这时候也明白过来,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汗水,长舒了一口气:“呼……原来这代表可以收获了?可让奴婢好惊了一场。” 朱允熥淡笑道:“真正的好东西,在地里埋着呢。” “在地里埋着……” 听到朱允熥的话,马三宝若有所思地呢喃道,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之中也是露出一抹期待之意。 他并没有忘记陛下曾经说过的话:【这番薯,乃是一桩泼天大的功劳!】 照料了这些藤蔓三个月的时间,马三宝当然也很好奇,这能是一桩怎样的泼天功劳,一时间也是心跳加快起来。 …… 话分两头。 随着第六期报纸的发布,随着朱允熥一轮声势造了出去,如今大明皇朝各地百姓的茶余饭后,都是「陛下英明」,尤其是在天气更冷的北方。 然而。 此时,在前往西安的一条官道半路的茶棚里。 却是罕见地响起了一声不羁的怒骂。 “英明英明……到处都在英明!几块破布的事儿,都能被他们吹天上去了!他们说不烦,老子却是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一路上听得老子烦死了!” 说话之人乃是一个身形微胖,作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坐在他同桌对面的,则是一个身形高大壮硕的青年男子,同样也是作商人打扮。 只是此二人看起来,却又并无多少商贾气息。 微胖的中年男子骂骂咧咧说完这话,对面的青年男子立刻有些心虚地环顾四周看了一眼,看到茶棚老板刚好走到里面去了这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随后对着微胖的中年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压低声音道:“嘘!王爷慎言!大局为重。此番若是被人发现了端倪,功亏一篑,那可不好了。” 没错,骂骂咧咧的这位,自然就是从朱棡府上返回西安去的秦王朱樉,以及随身带着的一个亲信侍从。 朱樉纵然也是个残暴无道的货色。 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立刻歪着头抿了抿嘴唇,砸吧砸吧嘴把所有的话憋进了肚子,蹙着眉头不耐烦地道:“罢了罢了,本……我知道!” 侍从这才放下心来。 朱樉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将茶杯放下的时候,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一般,深吸了一口气道:“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侍从的脸色已经先他一步变得凝重了起来,下眼睑微微一颤道:“是马蹄声,听这声音,人还不少,似乎是在赶路,只是……这大冬天的,那么多人一起骑马赶路,这多少显得不同寻常了些……” 说罢,他的目光变得警惕了起来。 朱樉倒是没有想这么多。 只是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道:“应该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此次出府我做的十分隐蔽,现在谁都以为我还在自己府里寻欢作乐,老三就算是想对我下手,现在这个八字都还没有一撇,他也不会挑现在这个时间对我下手。” 他的脑子虽然不多,但终究还是有一点,在他看来,最有动机对他动手的是朱棡,自己是老二,朱棡是老三,老大没了该老二,老二没了就该老三了。 坐在对面的青年侍从倒是也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问题。 点了点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道:“话虽如此,但这么大数量的人马,在这大冬天的出现在官道上赶路,总有点……” 而他一句话还来不及说完。 便远远见到一群身材健硕、黑衣劲装的壮年男子策马疾驰朝着这边而来,在地面掀起一阵烟沙尘土。 不仅如此。 官道的另外一边,竟然也隐隐约约传来了同样密集的马蹄声,听声音数量也不少! 从两侧而来的人马……这下就连朱樉也察觉到了点不对劲,站起身来紧蹙着眉头道:“老三这是疯了么?他现在动手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他以为凭借他一个人有把握能动得了应天府!?” 话虽这么说,他一颗心却不由提了起来。 谁知道朱棡是不是真的犯蠢,真的动了先除掉他的心思?而且朱棡现在想要动他的话,他还真的毫无招架之力!只是他心里却也纳闷儿……「不应该啊!老三不是那么冲动蠢笨之人?」 就在二人心中嘀咕的时候,前方的一队人马已经策马来到了茶棚门口。 朱樉目光一凛。 声音略略有些颤抖地道:“你们是……老三的人?” 第295章 奉陛下之命,捉拿罪人朱樉! 朱樉死死盯着整齐有序、策马而来的诸多劲装青壮,抿着嘴唇,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对方乃是高座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皆是极其锐利,令他都不由下意识转身想要往后退去。 只不过在朱樉转过头的时候。 他便发现…… 从官道另外一侧疾驰而来的人,也刚好在勒缰停马,自两个方向而来的人马竟是十分默契地将他周身三丈范围给死死围住,令他完全无处可逃! “疯了疯了!老三真的是疯了!”朱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面上流露出恐惧之意,气急败坏地怒骂道。 却见面前一名身形十分魁梧,脸上略带着些横肉的中年劲装男子驱马缓缓踏前了几步。 目光凛然地骂道:“老三?什么老三?” “即便你乃当朝的秦王殿下,如此以行辈排序称呼当今陛下,也当是大不敬之罪!” 听到对方这话。 朱樉下意识一怒:大明秦王,上至朝廷下至民间,除了自家那个吓死人不偿命的亲爹,还没人敢对他吆五喝六! 他不过脑子想要继续破口大骂。 只是嘴都张开了脑子才堪堪把对方那句话给理解完毕。 当即愣在原地。 “什……什么?谁?陛……陛下!!?” 朱樉一双眼珠子死死盯着对方,几乎都要掉出来了一样,张开的嘴都忘记合拢起来,就那么呆愣着。 只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展示在他的面前:“锦衣卫指挥使宋忠。” 朱樉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神来,下意识骂道:“送终?啊呸!真他娘的不吉利!” 下一刻才意识到,现在可不是讲吉利不吉利的时候了。 锦衣卫指挥使……这货是朱允熥那个小兔崽子的人! 那小兔崽子在自家大哥名下排下来可不也是老三么?难怪对方刚刚那么呵斥自己。 而更重要的是…… 那小兔崽子的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找上了自己,还身着劲装隐藏身份靠近自己,把自己围了个滴水不漏,还能是为了什么其他事儿不成? 想到这里。 朱樉一颗心几乎沉入了谷底,哇凉哇凉的。 「这……怎么可能?本王这才从王府里出来多长时间,朱允熥那小兔崽子的人就跑到这里来找我了?」 顿了顿。 朱樉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发现自己的确不可能有任何跑路的机会之后,先是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后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将双手负到身后,拿出十成十的王爷款儿。 故作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找本王何事?” 当然,下一刻,他悬着的心也终于死了。 只听得这个名字十分不吉利的指挥使冷冷一笑,朝着南面的方向遥遥抱拳:“奉陛下圣旨,前来捉拿就藩于西安的秦王殿下,还请秦王殿下……哦不,谋反乃大逆不道之罪,罪人朱樉莫作无谓反抗!随本官回京复命!” 说罢。 空气中便响起一声金石交鸣之音。 他抽出以麻布包裹悬挂于腰间的长刀,刀锋刚冷,正是朝廷锦衣卫所使用的绣春刀制式。 不止宋忠。 跟随者他,其他人也目光严肃锋锐地抽出了腰间的绣春刀,刀尖十分整齐地都朝着朱樉和身后的侍从,在天气阴冷的冬日里,泛着凛凛寒光…… 宋忠锐利的目光如刀子一般落在朱樉身上,一时竟让朱樉从头到脚都是一阵发寒。 朱樉也立刻脸色大变。 满脸不敢置信之色,其中夹杂着抑制不住的心虚与慌张:朱允熥那小兔崽子真知道!? 更多的则是害怕。 大冬天汗水都能直接浸透衣背的那种害怕!! 谋逆之罪…… 现在在位的可不是自己那个最念情分、护犊子的亲爹。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那个好大侄早就想着弄死自己了,况且之前老四也是提醒过他这一点的。 想到这里。 朱樉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地道:“谋反?本王怎可能会谋反?朱……陛下便是要定罪,也该讲究证据才对吧?本王再怎么说也是先帝亲封的秦王,镇守西安拱卫大明!岂是你们可以随意捉拿的!?” 宋忠无奈地摇头冷笑了一声。 他在锦衣卫也干了多年了,朱樉这种情况也见多了,哪个犯人不是死鸭子嘴硬,到最后了也要硬喊一声冤枉? 不过这次倒是轻松一点。 陛下早就提前布局筹谋,证据什么的,缺不了一点。 他粗犷的声音无情地道: “秦王殿下莫非忘了?现在咱们踩着的地可不是西安的,藩王未有圣命擅自离开封地是何种罪过?” “陕西都指挥司的都指挥佥事以练兵的名义配合你的人马调动,并非如上报的名义那般在指定地点进行常规训练,而是向南集结,秦王殿下又作何解释?” “调兵申请是有记录的,来往书信、账目册子也是有记录的。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的!” 一边说着,他还不忘从自己怀中拿出几封书信、账册等,在朱樉面前扬了扬。 宋忠的每一句话,都如冬日里的雪花一般,一片一片地飘落在朱樉的心脏之上,几乎让他全身的皮肤、血肉都冷了下来,仿佛整个身体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那个小兔崽子…… 他不仅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还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甚至连来往书信、账目、调兵记录这些证据都已经找好了! 这也就意味着。 自己的举动只怕从一开始,就全部被他看在了眼里! 想到这里,朱樉内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愤怒、不甘、无奈……等等诸多情绪涌上心头,最为强烈的是不解——为什么!? 那小兔崽子是没有圣旨继位的,继位之前甚至只会唯唯诺诺地猫在东宫里,而这次他还做的滴水不漏…… 这才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那小兔崽子怎么就能那么手眼通天,雷厉风行了!!? 一瞬间。 朱樉仿佛连灵魂都被人抽走了一般,完全泄了气,无论脑子再怎么转,也想不到任何辩解和脱身的可能,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想过自己会失败,或许是手里的人马不够,或许是淮西勋贵太过彪悍难以对付,或许是京城内外的兵马迅速集结将自己镇压…… 唯独没想过这个结果。 这个反……还没开始造,就结束了?? 第296章 这位抬走,下一位! 正当朱樉如同失了魂一般怔怔出神的时候。 宋忠那粗犷且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纵然你身负谋逆大罪,但说到底终究是先帝亲封的亲王,是你自己束手就缚,还是本官把你绑回去?” 朱樉回过神来,脸色阴沉地看着宋忠:“你……” 一怒之下,他怒了一下,竟是再也说不出任何多的一句话乃至一个字。 显然对方手里已经掌握住了铁证,多辩何用? 跑?跑得掉吗? 即便跑掉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种明枪对明枪的状况下,淮西勋贵大军压境,他挡得住? 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最终朱樉竟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见朱樉显然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甚至反抗的心思。 宋忠冷笑了一声,对旁边的人吩咐道: “分出一些人手,直接把他们和那两个都指挥佥事一起押解进京吧。” 说完,又从自己怀中拿出一份调令,随手丢给身边的另外一个人,安排道:“接下来兵分两路,这是陛下给的调令,你去西边卫所调兵,我去东边卫所调兵。” “亲王都已经走到这儿了,这会子估摸着晋王的兵马可能都已经集结起来了,都给本官上着点心,下一个,可没这么简单。” 宋忠嘴上虽这么说,可满脸横肉的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嘴角还噙着一抹嚣张得意的弧度。 旁边几人面上也都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不为别的。 这活儿干得舒服啊!陛下把什么都想好了、计划好了,他们只需要跑个腿儿的事儿,搞的还是他们从前不敢有丝毫不敬的亲王,搞完一个下一个,都不带怕出意外的。 心情一好起来,人话也就多起来,宋忠身边的人随意打趣儿道:“嘿嘿,宋指挥使这是送完一个又一个,您这名字可取得好,注定前途无量的名字啊。” “是啊!哈哈哈哈哈!” 大家平日里都是同僚,此时了了一桩事,又听同僚这么打趣儿,顿时都哄笑起来。 宋忠挑了挑眉,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吐槽道:“什么前途无量,不吉利不吉利。”话虽这么说过,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分毫。 这些话听得旁边的朱樉内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特么的这是送他的终? 当然,与此同时,心里更多的还是惊骇。 惊讶,且骇然。 甚至全身上下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为别的,刚才宋忠一番安排已然透露出来,这群人不仅对自己的意图和行动了如指掌、迅速掌握了诸多证据,甚至对老三的行动也估算得十分准确! 自己二人从一开始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想到这里,他又惊又骇又气,几乎都要晕过去。 也好在前面的侍从立刻将他扶住才没有让他直接倒地:“王爷?王爷您没事吧?王爷!” 听到这声音。 宋忠也回过神来,收起了自己脸上的笑意,转而神情略带一丝严肃地道:“好了,玩笑话说到这里,咱也就是个跑腿儿的,替陛下跑腿儿罢了,真正英明的,永远是陛下。” 他再次朝南面抱拳,严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告诫。 这话既是真话。 也是他在下属面前对自己态度立场的表明——能在朱允熥跟前做这么久的事,而且还得到了朱允熥的信任,宋忠自然得是个踏实的、拎得清的人。 “各自办事去吧,这两个直接抬走。”宋忠面上恢复严肃之态,冷声道。 “是!属下明白!”众人自然也是立刻跟着宋忠收起了面上的嬉笑,重新变得一派肃杀,天子亲信、精挑细选,锦衣卫的素质和风气不是盖的。 话音落罢。 在场所有人便自觉兵分三路。 小部分人押解朱樉二人,剩下的人则是一半向西、一半向东,策马扬鞭,马蹄声振动,在地面上掀起一阵阵烟尘,许久许久才平息下来。 …… 山西,太原郊外一处空旷且无人所至之地。 此处平常罕有人至,如今却是万分的不同寻常——一列列人马整齐有序地排列在这处空旷的场地,所有人面上都带着一抹严肃之色,大多都带着几分从战场上下来的狠厉。 一眼看过去便可估量,人数至少上了几万。 在诸多列阵的前方。 朱棡一身霸气的戎装,昂首挺胸,目光之中带着狠意和锐利,这些年来,各处作战、稳定边疆、拱卫大明的,不仅仅是朱棣,朱棡在其中同样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无论是朱棡,还是他手底下的兵。 都不是可以小觑的。 “老杨,你那边的人马怎么还没过来?”朱棡扫视了一眼自己引以为豪的兵马,转头看向了旁边一名身着戎装、面上带着一个刀疤的中年男子。 此人乃是山西都指挥司的一名同知。 位置仅在都指挥使之下,这些年各处作战,与朱棡结下不浅的交情,同时,人都是想进步的,他身上背着不少战功,又爬到这个位置,若能再进一步又何乐而不为? 从龙之功,不是人人都可以拒绝的。 “请晋王殿下放心,马上就到,都是跟着末将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百战之士,在手续和遮掩上花了些时间,约摸着就快要到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下来。 歪着头侧耳听了听,面上露出一个意气风发的得意笑容:“哟,这不说曹操曹操到么?殿下可感受到了地面的震颤?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声音?” 朱棡也做出同样的动作侧耳一听。 面上立刻露出一丝笑意。 第297章 这人数,好像有点不太对? 看到朱棡面上的笑意,站在他旁边的山西都指挥同知杨泰宁目光一凛,对朱棡抱拳,掷地有声地道:“往后,便全听王爷吩咐了!” 言下之意,便是兵力的交托,也是对朱棡的敬意——事情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相当于一把梭哈了,自然是要表表忠心的。 朱棡满意地点点头。 拍了拍杨泰宁的肩膀道:“你有心,本王自然也不会亏待于你,本王手上的兵马、如今再加上你调动出来的兵马,还有我二哥手里的,猝不及防之下,可奇袭应天府。” “只要我们操作得当,淮西勋贵又如何!?他们征战疆场多年,你我又何尝不是?你我手里的元贼首级难不成还少了?况且现在外面的百姓人人都记着那黄口小儿的人情,应天府的百姓却是怨声载道。” “只要我们能抓住这一次机会,然后再煽动应天府的百姓,甚至他们会自己愿意加入我们!纵然朝廷有能够调动百万兵马的能力,但只要我们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控住应天府,掌控住紫禁城,以及……” 说到这里。 朱棡顿了顿,眸子里迸溅出一抹狠戾的杀意,双眼微眯道:“以及……杀了朱允熥和本王的好二哥,往后这应天府该认谁,自有《皇明祖训》定论!” “老杨,你当为本王的第一功臣!” 朱棡和杨泰宁二人站在高处,目光落在远处声音传来的方向,等待着前方的人马过来合兵一处。 说话间,脚下的震动感越来越明显。 随着密集的马蹄声渐渐变得响亮,甚至从那个方向吹过来的寒风已经带来了隐隐约约的、皂纛飘扬猎猎作响之声,一片黑压压的人马也远远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写有「山西」二字的皂纛在寒风之中飘动着,兵马肃杀、整齐疾驰前来。 仿佛是他胜利的旗帜在飘扬。 而杨泰宁在等待的同时听着朱棡这一番话。 一颗心脏也跳动得越来越剧烈——从龙之功、飞黄腾达、远比现在更高的权利与显赫——没几个人能拒绝。 他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将。 明白朱棡这话的可行性。 即便京师一带盘踞着数十万兵马,可在先帝定下的「屯田」制度之下,那些兵马的集结和整理是需要时间的,正如先帝曾言:吾京师养兵百万,要令不废百姓一粒米。 正是靠着这种兵制。 面前几万人马、自己调来的几万人马……还有秦王共同推进,机会很大! 他看了一眼前方飘扬的皂纛。 转过身来,目光似有深意地看向身旁的朱棡,抱拳道:“那微臣,便先谢过陛下了。” 这一声「陛下」听得朱棡心里一阵舒坦。 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仰头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老杨,挺鸡贼啊你。” 杨泰宁挑了挑眉,故作一副懵懂模样道:“鸡贼?什么鸡贼?微臣不过说了句实话罢了,陛下何故如此说?” 听到这话,朱棡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儿。 他点指了杨泰宁几下:“你……” 只不过。 朱棡这下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见到杨泰宁的脸色骤然变得严肃了几分,其中还包含一丝不解之意。 朱棡知道,这节骨眼儿上,什么都不能大意。 更不能太过得意忘形。 只能略带一丝不爽地收回了话头,也敛起了笑意,当即开口问道:“怎么了,老杨?” 只见杨泰宁拧紧了眉头看着前方深吸了一口气。 打量着前方那一片黑漆漆的人马,沉默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这才不解道:“这人数,好像有点不太对?” 山西的都指挥同知,身经百战的战将,当然只需要多看几眼便能大致估量人数,而自己调了多少兵,他自己最清楚。 朱棡目光一凝,道:“哪几个卫所有事耽误了?” 杨泰宁摇了摇头:“人没少,是人多了!”这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 “人多了?”朱棡蹙眉道,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思索了片刻才猜测道,“莫非是你手底下的人还动脑筋调了更多兵力?” “不清楚。”杨泰宁自己也不明白是啥情况,只能眯着眼睛死死敲着前方那些列队整齐、奔驰而来的人马。 队伍的行进速度不慢。 不多时,便来到了他们面前。 杨泰宁定睛一看,打头之人一身戎装,身形十分魁梧高大,满脸都是横肉,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厉之意,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凝沉地道:“打头的人,我不认识。” 说话的同时,他一颗心也提了起来,有些忐忑和不安。 对方的身形长相都很有特色,他十分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这人,而……他作为山西都指挥司的都指挥同知,职位仅在都指挥使之下,山西一带卫所的那些千户肯定都是见过的——这就很诡异了! 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带着这么多人马,打着「山西」的皂纛???是什么情况? 听到杨泰宁的话。 朱棡顿时心头一跳,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当即看了一眼旁边的晋王府长史龙镡,沉声道:“防御。” 龙镡也知道今天这事儿诡异。 立刻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给手底下的人,把这道命令传了下去,很快,此间列队整齐的晋王亲卫队立刻举起武器,作出防御阵型和姿态。 待对方靠近。 杨泰宁立刻踏前几步。 紧蹙着眉头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只见对方那个身形魁梧、面带横肉的中年男子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展示在他的面前:“锦衣卫指挥使,宋忠。” 锦衣卫指挥使!!? 小皇帝的人!带着山西卫所的兵马压了过来?? 短短八个字。 直接让朱棡、杨泰宁、龙镡以及朱棡麾下其他重要将领的脸色都齐齐凝固了,北方的寒风之中,列队整齐的亲王亲卫大军面前,顿时跟摆了一排目瞪口呆的冰雕似的…… 第298章 百密一疏,他们在拖!? 他们要做什么?要谋反!要悄悄打到应天府去!但是……他们还没打过去,对方先打过来了! 朱棡脑子宕机了。 这不合理,这简直太不合理了吧?他之前得了老四朱棣的暗中告诫,这三个月以来也没露出过什么心思啊? 一时之间。 朱棡脑子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立刻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冷静下来:「先不要慌,本王的兵力集结于此,这些都是本王的亲卫军,难道不能是练兵吗?先探探对方来干嘛的!」 朱棡心里立刻就有了主意。 只是他刚想开口问话,对面的宋忠竟是没给他机会,直接就挑明了来意,怒斥道:“晋王殿下联合秦王殿下意图谋逆,此乃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 “秦王殿下如你已经在押解进京的路上了,估摸着都走了好长一段路了,晋王殿下您……是直接跟本官走呢?还是咱们在这里打一场,被本官用囚车押回去?” 宋忠面沉如水,眸光狠戾,声音之中带着一种压迫感。 话虽说得嚣张。 可心却略微有些凝沉:「几万亲卫军,都是跟着晋王在战场上滚出来的,这边果然没那么好处理啊……」 这也是他把朱樉抬出来的原因——施压。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这边也能够简单一点,况且他没忘记,陛下的吩咐就是:要尽量以最小的损伤解决此事,但凡有伤,伤的都是我大明人。 打,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听到宋忠这话,朱棡顿时感觉自己心脏都猛然一缩。 肉眼可见地慌了。 「完犊子了完犊子了完犊子了……」 「不是……本王和二哥达成合作共识到现在,拢共也不过几天的时间,宋忠这个什么破锦衣卫指挥使就带着兵马贴到本王面前来平叛了!这特么的是见鬼了么!?」 此刻他外表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可是心里已经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了。 就在他怔怔出神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时候。 身旁的龙镡却踏前几步,面上带着一缕笑意对宋忠拱手一礼道:“原来是宋指挥使,久仰久仰,只是……我们晋王殿下一向谨守本分,镇守山西,拱卫大明,何来的……谋反一说?” 他说话的速度不急不缓,甚至带着几分柔和。 要不是朱棡知道造反这事儿最早就是龙镡提出来的,他都快要相信龙镡和自己真没反了。 龙镡说完这话,十分自然地转过头去先后看了朱棡、杨泰宁二人一眼,又朝此间数万亲王亲扫视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们一个眼神。 朱棡和杨泰宁常并肩作战,龙镡则是军师一般。 三人之间并不缺少默契。 略略思索了片刻,杨泰宁和朱棡二人对视着交换了一个恍然的眼神,明白过来龙镡的意思:这里有好几万人马,杨泰宁那边还有好几万人马没来,宋忠身后的人马虽不少,可若是能够等到杨泰宁的人马过来合兵一处……带兵突破个锦衣卫指挥使还做不到了? 谋反的罪名是必死无疑的。 既然有反抗的机会,哪里有束手待毙的道理? 搏一搏突破,往北面去,有燕王、宁王……再拉进来几个,总比直接落到朱允熥那小兔崽子的手里强! 所以现在最佳的策略只有一个字。 拖! 想明白龙镡的意思,朱棡立刻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面上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道:“是啊,宋指挥使当真是说笑了,本王对陛下一向是忠心耿耿的,如今在此练兵,也是为了更好地抵御外敌,拱卫大明效忠于陛下,怎会谋反?” 宋忠心中微微一沉:「果然,难呐,死罪之下,当然是无论如何都要一搏到底的……」 不过他在此之前倒是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大不了就打嘛! 都是刀头舔血的,还能怕了不成? “这些话晋王殿下就大可不必再说了,末将来此,必然是手里已经有了证据,否则晋王殿下身为大明的亲王,末将哪儿会有资格前来捉拿?” “况且,秦王殿下现在都已经在去京城的途中了。” “咱锦衣卫做别的不行,问几个问题还是很擅长的。” 宋忠狠戾的目光之中带着几分自得之意。 现在也算是已经笃定心思要打一场了,宋忠心里想的自然也就没那么多,本就带着几分凶相的面容,愈发让人背脊发寒。 “清者自清。秦王殿下归秦王殿下,他做什么,我们晋王殿下怎会知道?” “既然宋指挥使手里有证据,下官斗胆请宋指挥使拿出来看一看,我们晋王殿下乃是先帝亲封,总不能如此不明不白不是?下官也是好奇,没做过的事儿,哪儿会有什么证据。”龙镡倒是镇定,依旧是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说话速度依旧十分平缓。 对方都已经大军压境了。 他当然不会认为对方手里没有任何证据,不过现在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拖时间,是等着杨泰宁的人过来。 有证据还是没证据都不打紧。 只要把时间拖到了。 宋忠刚想顺着对方的话再继续说下去,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抿了抿唇先把话咽了下去,暂且顿住话头,目光在朱棡身边左右逡巡了一圈。 最终,他的目光落到了杨泰宁的身上。 当即似是脑海里闪过了一根白线一般,瞳孔骤缩。 「就是他!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叫做杨泰宁!职位应该是……山西的都指挥同知!」 宋忠表面虽然粗犷,却不代表他内里也是个粗大之人,否则在朱允熥身边也干不下去。 这次特地来山西,办的还是谋反的案子。 他当然提前把山西一带的重要官员、将领的资料乃至是画像都小心看了一遍。 细细观察之下,脑子里的记忆和杨泰宁的脸对上了号。 「既然他出现在了这里,说明他已经站在晋王的身后了!一个都指挥同知,手底下能够调动的人马不少,所以……他们在拖!!!」 想明白这一层,宋忠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299章 第三股兵力,颖国公傅友德!? 「大意了!我大意了啊!」 「处理完秦王,剩下的时间不多,又要征召兵马,还要抓紧时间查验证据,更得赶在最佳的时机把晋王拦住,避免他搞出更大的事情……难免有些顾头不顾尾了……」 「只是陛下把路都铺好了,若是这桩事情都做不好……」 宋忠下眼睑一颤,心中顿时暗道不妙,微微有些发沉。 想到这里。 他看着杨泰宁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一凛。 「这个杨泰宁倒是遮掩得极好,纵然有我大意的缘故,但之前居然没有查到什么端倪……」 「晋王的几万亲卫本就是善战之兵将,不可小觑,往后杨泰宁的人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两者合并一处……不可不可!一定要在那之前,把晋王拿下!」 意识到杨泰宁的问题之后,几乎在短短三两个呼吸的时间之内,宋忠脑海之中就闪过诸多念头,而后立刻理清了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管不了什么减小损伤了,得立刻动手。 思索间。 对面的晋王府长史龙镡约莫还不知道,宋忠已然看穿了他的意图,兀自在那边跟个没事人儿一样,面上带着平缓的笑容问话拖延时间:“莫非是宋指挥使没有证据吗?这是自然的,我们殿下没做过的事情,就不会有什么所谓的证据,既然如此……” 不过,他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宋忠满是杀意的浑沉声音给打断了:“传令下去!列队布阵,直接进攻,以捉拿罪人朱棡为首要目标,任何敢于阻拦者,杀无赦!” 理清了现状的宋忠当然不可能再继续让他们拖下去。 直截了当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见宋忠突然如此决断,朱棡、杨泰宁、龙镡三人的脸色都不由齐齐一变,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也约莫知道拖不住了,干脆也都不再装了。 龙镡收起面上的笑意。 神情陡然一狠,沉声道:“他知道了,等不及杨大人的人马到场了,先应付了他们再说,估摸着宋忠手里有近十万人马,是我们现在的两倍以上,要苦战了。” 朱棡点头道:“这个宋忠看起来像是个莽夫,不想竟是如此敏锐……” 略有些无奈地吐槽了一句之后,他也是目光一沉,转头看向面前坐在战马上待命的亲卫军千户道:“他们想拿住本王,必定只会从中路强攻,左右翼只需要各自一卫人马掠阵,其他人守中路先扛住他们。” 大明第一代藩王,没有几个是盖的,更何况朱棡这种身经百战的,当即就做出了安排。 “是,晋王殿下!” 诸多亲卫军千户齐齐应声道。 到了这个份儿上了,无论他们对晋王是真的忠心,还是被情势以及欲望裹挟着出现在了这里,都只能坚定地站在朱棡身后,毕竟现在都已经上了这条贼船,造反谋逆的罪名已然扣了上来,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回头的机会。 话音落罢。 马蹄声响起,诸多亲卫军千户四散而去,按照朱棡的命令指挥人马应战。 原本平静的空旷之地顿时充满了肃杀气息,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仿佛下一刻随时都会有血腥味开始弥漫。 却在此时。 东南方向竟然传来一阵雄浑响亮的马蹄声响,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此间的方向疾驰而来,在远方扬起一阵阵烟尘。 听到这声音。 一向沉稳的宋忠都不由变了变脸色。 这个时间……这么大量的人马,不是杨泰宁的人马还能是谁的人马?会有多少? 这个估算之外的变数,他不知道,一时也无法判断,但听着声音,至少也得是几万往上。 最关键的是。 面前本来就有好几万精锐战将,加起来自己这边的兵力优势就直接没了,而且对方还是一前一后包夹的态势! 想到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朱棡身上,露出一抹杀意,以及决绝…… 几家欢喜几家愁。 另外一边的朱棡、杨泰宁、龙镡三人则是齐齐露出释然的面色,面上的凝沉微微散去,松了一口气。 “终于还是赶到了!”杨泰宁眉头舒缓开来,道。 龙镡嘴角也噙起一抹弧度,眉头上扬了几分:“这里是山西,是我们的主场,且现在还是呈前后夹击之势,优势在我们!把宋忠他们处理了,往后直接奔北方去。” 朱棡认同地点了点头:“可不止本王一个人看不得朱允熥那小兔崽子坐在奉天殿上。” 只不过下一刻。 他便看到旁边的杨泰宁再次拧紧了眉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对……还是不对!” 朱棡和龙镡二人虽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但也知道,杨泰宁绝对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无的放矢,当即有些紧张地问道:“什么不对?” “方向不对!” “如果是我安排的人马,应当是从西南,而非东南方向过来!”杨泰宁立刻解释道,随后倒吸了一口冷气:“莫非是这宋忠还有后手?” 龙镡却摇了摇头:“不是他的后手,你们看宋忠的脸色,明显没有之前那么轻松,他也以为是杨大人的兵马。” 三人齐齐看了宋忠一眼,发现的确如此。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顿时又纳闷了起来:“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节骨眼儿,从哪儿去闹出这第三方人马?” 犹疑之间。 东南方向的马蹄声已然震天响,接近了这边。 “列队,右后方立刻分出三万人马!”宋忠也立刻做出了反应,这时候要是后方直接被人来一下就完蛋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 对方虽然从他的右后方奔袭而来,可是却在五丈之外就停了下来,立地列队。 “去看看什么情况?”距离太远,肉眼当然一下子不好判断,不过宋忠好歹还是长舒了一口气,暂且下令先暂停进攻,立刻让人前往查看。 不多时,斥候便策马疾驰往返而来。 朝宋忠抱拳道:“启禀宋指挥使,来人乃是颖国公!颖国公已独自随末将前来!” 第300章 谁跟你是亲家?我平叛来的! 随着斥候的话音落下,一名六七十岁的戎装老者便策马疾驰而来,停在了距离宋忠面前一丈距离的位置。 老者肩背挺直,目光冷厉,即便胡须已经显出灰白之色,但身上依旧弥漫着多年纵横疆场的煞气。 颖国公傅友德??? 看到傅友德,无论是宋忠还是朱棡、杨泰宁、龙镡一行人都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懵逼。 不过短暂的懵逼过后。 宋忠的神色便重新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先后在傅友德身上掠了一下,心中暗道不妙:「陛下并未提前交代过颖国公会参与到此事之中来,而没有记错的话,去年先帝还给颖国公之女和晋王家的世子指了婚!」 纵然他知道傅友德也是开国战将,而且还厚蓝玉将军关系亲厚,但……这一层关系在姻亲面前就得另算了。忠心不忠心的,谁也不能保证,朋友之义……在这样的大事、利益面前,更靠不住! 想到这里,宋忠立刻转头看向朱棡,见他面上果然露出一抹释然的喜色:“原来是亲家公!” 宋忠一颗心直接沉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却又是柳暗花明了起来,不是别的,而是他听到面前的傅友德直接面色一冷:“谁跟你是亲家?我来这里,自然是来平叛的!” “如今天下人人都在说陛下英明!晋王殿下倒是可笑,还造起反来了!大明这才建朝多少年?才二十五年呐!你是嫌天下百姓的日子太好过了?” 他表情冰冷,直接对着朱棡一顿呵斥。 说完,还从自己胯下战马的马脖子上解下一个圆形的黑色布包,往面前一丢。 那布包的绳结系得不紧。 这么一丢便散了开来,却见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从其中滚落出来,在地上留下一道黑红色的血迹。 一下子让宋忠和朱棡、杨泰宁、龙镡等人再次愣住。 细看了一眼那头颅。 杨泰宁的脸色直接变了:“李千户!?你……你……”他指了指地上的头颅,又指了指傅友德,顿时目眦欲裂,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只因,地上那颗头颅正是他手底下最信任的一名卫所千户的头颅!而他等的人就是这个李千户!!! 现在居然等来了一个头颅…… 那现在的情势……他们岂非毫无胜算了!?——后手的兵力没了不说,还来了一个颖国公傅友德,带着好几万精兵强将明明显是站在宋忠这一边的。 宋忠则是直接长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仿佛身上有万钧巨石被挪开了来一般,浑身轻松,当即面上露出一个略带敬意的笑容,对傅友德抱拳一礼:“锦衣卫指挥使宋忠,见过颖国公。” 傅友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而另外一边。 看到地上的头颅。 朱棡和龙镡二人顿时也慌了,一下子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如坠冰窟!这特么的还玩个蛇皮! “颖……颖国公你……你明明……”杨泰宁看着一身煞气又一脸正气的傅友文,心中却又万分不解,他和晋王殿下明明是联姻的儿女亲家,事成之后明明他也是能有好处的,能进步的,怎么就这么坚定? 正当此间所有人都有些纳闷儿的时候。 明显的震感又来了……是那种熟悉的,千军万马向前而进造成的那种微微的震感,还有远远传来的马蹄声。 不用想,还有! 此间,宋忠、朱棡、杨泰宁、龙镡以及刚刚赶过来的傅友德,都对此熟悉不已,只是这五个人面上哪个都带着一点茫然,对于这突然而来的逼动静没有一点头绪。 宋忠不知道这路人马是什么人。 傅友德也不知道。 而对于朱棡等人来说,杨泰宁手底下的李千户脑袋都已经被傅友德拧下来了,就算要来人也不能是他们的人啊? 而这一次。 不等宋忠、傅友德或者是朱棡三方谁派出去个斥候探一探,便有一人单枪匹马疾驰而来,人还未至,大笑的声音便随着马蹄声远远传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傅,看来你还是拎得清的嘛!我这些人马看来是白跑一趟了。” “老冯!?” 虽然还看不清来人到底是谁。 但凭借着这个声音,傅友德立刻就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和他一样,被安排在山西、河南还带统兵、练兵的宋国公冯胜! 辨认出来对方的声音之后。 他也意识到了这话里的问题,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头呢喃道:“看来我还是拎得清?意思是……这老家伙知道今天这档子事儿?来这里就是冲着晋王来的?” 想到这里。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宋忠。 心中暗道:「这个锦衣卫小子刚刚可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好像完全不知道老冯会出现在这里?」 当即,他感觉脑子里好像闪过一道白光,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是试探!是等待!是应天府那位少帝的意思,那位少帝在试探我!!!」 傅友德脑袋里的念头当即通达了起来。 应天府的小皇帝其实做好好几手准备!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宋忠是一手的准备,带的人马不多不少,是如果自己加入晋王阵营之后,甚至能够压得下的数量。 但另外一手,则是冯胜! 那位少帝……想借着这次谋反的事情,试探自己的态度!所以才提前就设置好了另外一手,让冯胜带着人马作为保底手段——如果自己和晋王一行同流合污,依旧会有人马镇压,并直接捉拿晋王,不给他继续往北跑路的机会!! 傅友德一路跟着朱元璋打过来的。 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仅仅听冯胜一句话,立刻就明白过来了这件事情的全貌……背后顿时渗出了一背的汗,几乎浸透衣背。 同时也想起来自家在京城的那位族兄弟偷偷摸摸给自己递过来的一句话:不要乱来!!! 如果自己这一次起了歪心思。 没有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什么权势,等来的只有大军无情镇压……!! 第301章 两头都占!这小皇帝心思深不可测! 当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掠过,当之前的不解、疑惑、懵逼一瞬间在脑海之中串联起来…… 傅友德心中惊骇之余,只剩下浓厚的后怕,以及敬畏。 后怕的。 自然就是当初的一念之差。 因为他看着一脸笑意,不急不缓策马而来的宋国公冯胜…… 突然便想起来一件,自己之前并未过多在意的事! 想当初,自己和冯胜二人都是奉先帝之命在山西、河南一带统兵、练兵,先帝猝然驾崩、应天府进行了一场十分平缓的新旧交替,对他们也没进行什么调动安排,他也就这么按部就班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期间也听说过应天府这位新登基的少帝,是如何的昏庸、顽劣不堪、任性妄为,心中总也有那么些不满和失望——先帝何等英明神武?怎会有如此子孙? 好在后来,传来了那位少帝干出的这件大事情。 而他在吃瓜之余,却十分意外地收到了远在应天府的族弟傅友文递过来的消息。 几乎就在差不多的时间。 太原城里的晋王殿下,同时也是去年刚结下来的亲家朱棡外出游猎,顺道,私下里拜访了自己。 还和自己谈起如今沸沸扬扬地「廉价布料事件」,甚至旁敲侧击地问起了他,对于此事的看法、对于如今这位新帝的行径和看法,还提起那如今被许多人暗暗猜测的「新帝背后操控之人」的言论。 因为这些都是当时朝野上下人人都会谈论的事。 傅友德也没有多想什么。 只不过心里记着京城那位鲜少会与自己联系的族弟,十分以及极其郑重其事地告诫自己「不要乱搞、无论何时何地当以陛下为尊、不存在什么子虚乌有的背后指点」这些话。 即便是在这位去年刚结的亲家面前,也没敢乱说什么。 不为别的。 在京城那位族弟为人十分谨慎,无论前朝还是当朝,一直顾忌着自己二人一文一武,一个在山西这等要地统兵,另一个在朝廷为户部一把手,皆是身份敏感,所以一直都不敢和自己过从甚密,以免落下结党营私之实。 甚至近两年的时间里,都几乎没有过联系。 也正是因为对方这份谨慎,才被多疑猜忌的先帝信任,掌管户部,如今改朝换代了,甚至还正式升任了户部尚书。 而这样一个族弟却突然联系上了自己,还说了那些话,他没有不信的理由。 他们之间可是有九族的羁绊在的! 也是因此。 在朱棡看似随意的闲聊之中,傅友德只持一派义正言辞之态,并未表露过其他一丝一毫的想法。 「现在想想……那时候晋王想来就已经有这个意思了!他来找我,哪儿是什么外出游猎刚好到了附近?他那是故意借着外出游猎之名,专门试探我来了!」 「他意图谋逆,背后的支持者当然越多越好,所以必然会考虑到我这个亲家,只是我一来是自大明建朝之前就跟随先帝打天下的,二来又与蓝玉这一派人交情不错,所以他的第一步就是试探!」 「只是我当时只表露出义正言辞的样子……」 「所以他才放弃了!」 想到这件之前压根没被他当做一回事的会面与闲聊,傅友德的双手都不由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 对于现今这位新继位的少帝,他多少是持怀疑态度的。 若非自家族弟告诫。 自己一念之差给了晋王相邀谋逆的机会……后果会是怎样的?自己会做怎样的选择?如今又会是何等光景? 「更可怕的……是那位少帝啊!」 「刚刚继位,无论是兵权还是影响力都极大的藩王谋反,不仅仅能够处理得如此从容不迫!轻飘飘地策划筹谋好了一切不说,甚至还顺手彻底把自己这个“隐患”解决掉了……」 「若是我在这之前就被晋王相邀起事,亦或是在方才可以帮晋王翻盘的时候站在晋王这一边,那我这柄“开国功臣、百战老将”的刀再锋利也不能为他所用,可以直接处理掉,算是处理了一个隐患。」 「反之,一方面排除了我有异心的可能性,日后可以放心地使用,他多了一个可用之人;另一方面,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向我施加了威慑,让我这柄前朝的利刃在他手里可以被用的更加得心应手!」 「两头他都占,这小皇帝的心思……深不可测啊!」 这便是傅友德心中肃然而起的敬畏! 就连傅友德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这才刚刚登基三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在一步步把属于先帝的人马和势力,真真正正地变成握在自己手里的刀。 说起来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自己都还没有见到对方,印象中估摸着也就是几岁大点的时候匆匆瞥过一眼……却依然能够从千里之外的应天府,让自己都不得不感到一种压迫感! 但傅友德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往后,他心里是不敢再有任何动摇的心思了! 除此之外。 自己那个谨慎万分的族弟,能如此郑重其事地告诫自己不要乱搞,想来也已经完全认可甚至依附这位少帝了吧…… 傅友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下眼睑颤动着,心中暗道:「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摄人心魄的威慑力,便是有着先帝万分支持的、从前的太子殿下,都远远达不到的!」 思索之间。 冯胜胯下的马蹄声已经由远及近来到了众人面前。 “老傅,你可摊上了个不省心的亲家啊。”二人是多年的战友,这两年也都是在山西、河南一带溜达,关系自然是不错的,所以现在这个结果,当然是冯胜更愿意看见的。 此时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放了下来,便打趣起来。 傅友德抿了抿唇,悄无声息地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道:“老冯,你这张嘴也挺紧的。不过看你这副样子,莫非你还担心我乱来不成?”他强行压下心中的各种后怕与震撼,应着冯胜打趣道。 说罢。 还煞有其事地摆出一副理所当然、忠心耿耿的样子,面色诚恳且郑重地朝中南面方向抱拳一礼:“当年咱随着先帝一起打下大明江山,我傅友德当然只认应天府!从前认的是先帝,现在认的,自然是以懿文太子之嫡子,名正言顺继承大明皇位的陛下!” 不管之前心里想过什么,又是否有过什么动摇,那都不作数,反正也没在旁人面前吐露过什么。 反正现在他知道。 自己是开国元勋,也是大明最忠心的臣子、武将。 好不容易险之又险地过了这一关,这话面儿上,当然是能说多漂亮,就说多漂亮。 此刻。 说出这一番话的傅友德神情郑重,正得发邪。 冯胜朗声一笑:“哈哈哈哈哈!其实有这么一遭也是好事儿,说到底,你和晋王之间儿女亲家这一层关系是铁打的,也省得往后有人拿这一层来说你的事!” 说完这话。 冯胜也收起打趣玩笑的表情,转头看向另外一边已经如同石雕一般的晋王朱棡,神情肃然道:“现在,咱先办正事!” 第302章 尼玛,家都被偷了??? 不止朱棡,连带着他身边的杨泰宁、龙镡等人,以及麾下数万亲卫军……全部都懵逼宕机了。 这特么啥情况?这造反,还没开始就直接结束了?四面楚歌也没这玩意儿惨吧? 从上到下。 都弥漫着不解、恐惧、绝望……等诸多复杂情绪。 而感受到冯胜的目光,朱棡、杨泰宁、龙镡三人,才不得不回过神来,硬着头皮应对面前的情况。 “晋王殿下也是沙场里打滚的人,如今情势,应当不必咱来和晋王殿下明说吧?”冯胜还是礼貌性地朝朱棡行了个抱拳礼,客客气气地劝导道。 傅友德则是在一边长舒了一口气,挑了挑眉,心中暗自庆幸着,此番自己九族度过了险之又险的一关。 旁边的宋忠在朱允熥身边干了这么久,对朱允熥的思路和行事风格算是最了解的人之一了,也很快就把今天的事情给捋了个清清楚楚,面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看向朱棡一行人。 听到冯胜的话。 朱棡面上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慌张了起来。 而被他拉来的杨泰宁则是咬紧了牙关,肠子都悔青了,腮帮子鼓起,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朱棡下意识朝府中长史龙镡看了过去,露出一个求助的眼神,反正他心里已经是完全没有任何主意了…… 龙镡紧紧抿着嘴唇,阴沉着脸似是若有所思。 片刻后。 目光一凛道:“横竖都是死,反正在场所有人脑袋上是都已经顶了一个造反谋逆的罪名,洗不脱的了!束手就缚也是死,搏一搏,或许也是个死字,但若能搏出来一个口子,往外多走出去一个人,那就是赚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往后的事情,出去了再说!” 他的声音不小。 既是说给朱棡和杨泰宁听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亲卫军的千户听的——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听到龙镡的话。 朱棡也冷静下来不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而后环顾四周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东北方向,又和龙镡交换了一个眼神道:“东北最薄弱,从那边突围!” 此间统兵的诸多亲卫军千户本来就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勇之将,也明白龙镡的话有道理,当即就要各自策马分散而去,指挥自己辖下人马。 却听冯胜高声喊道:“此乃陛下圣旨,陛下有令,凡我大明将士,此间无论是为陛下所遣者,亦或是走了歧路为罪人朱棡所遣者,皆是我大明的子弟儿郎,自己打自己算什么?都是平白的牺牲罢了!有着刀剑、有着脑袋头颅、有这一腔热血,不去杀那些欺压我大明百姓的元人蛮夷,杀我大明自己人做什么?” “凡放下武器,弃暗投明者,皆各自再编入队伍,既往不咎!就此翻篇作罢!” “此乃陛下亲笔御书的圣旨,君无戏言!” 冯胜的年龄虽不小,却是体魄强健,声音雄浑有力,这声音几乎落在了所有人的耳中。 那些刚要动身的晋王亲卫军千户,除去少数几个死忠于朱棡的,其他人眸中的决绝之色顿时便一扫而光,解结实目光一亮,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冯胜手里高举一卷云纹金边的圣旨。 不仅如此。 冯胜一番话说完,还拿出来另外一卷东西,与圣旨相比,那东西看起来并不起眼,可是所有晋王亲卫军千户、百户都认识——因为他们在上面亲手签过名字! 既要起事,自然得有个凭证,而不是过家家,也容不得随意进退,所以会有这个东西。 冯胜是得了圣旨,在朱棡出府之后,直接带人抄了晋王府而来的,朱棡打死也没想过,自己这连第一步都还没开始,朱允熥这货就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更不会想到还能有人敢抄晋王府,这东西自然就这么落到了冯胜手里了。 只见冯胜拿了火把,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把这一卷不起眼的玩意儿给烧开了! “这是什么东西,想必你们心里都有数,这东西刚拿到手没多久,就连咱都还没打开看过呐!” 一时之间。 大部分晋王亲卫军都目光发亮沸腾了起来…… 不仅有圣旨,还把他们亲自签名的名单给就这么烧了,这意味着什么? 相当于是销毁他们参与造反的具体证据!这件事情翻篇过后,没有任何人能拿这事儿来指摘他们! 造反为的是什么? 真正能豁出性命来忠心的,永远只会是一小部分人,大部分人,只会是看到有利可图,未来有前途、有权势、有显赫的地位可图。 之前是板上钉钉的造反谋逆,板上钉钉的死罪。 现在却不同了! 陛下对所有人既往不咎,给了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 几乎就在下一刻。 “哐啷……”金属落地的声音响起,有人丢了手里的兵器…… 第303章 陛下从来都不止说说而已! “属下糊涂,谢陛下不杀之恩!!!从今往后必定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那人直接“噗通”一声,跪地痛呼。 这种情势之下,突围是不得不也只能走下去的九死一生,现在有了条生路,不赶紧顺着台阶走上去还做什么? 这道声音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亲卫军队列前方的士兵也都纷纷手指一松,弃了手中的兵器朝南而跪: “属下有罪!” “谢陛下不杀之恩!” “……” 一时之间,空旷的场地之上响起一阵阵“乒乒乓乓”的金石交鸣之音以及似乎是发自肺腑的忏悔。 随着前面的人弃了兵器跪地。 即便是位置靠后,不甚能听清前方的声音的人也约莫反应过来了是怎么回事儿,不甘落后地跪地投诚。 原本整齐的队列。 几个呼吸之间便溃不成军…… 看着面前跪成一片的晋王亲卫军,宋忠不由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面上露出一阵澎湃之意!!! 两个藩王齐齐谋逆,居然真的就这么兵不血刃地解决了!? 他记得陛下曾经说过。 他要大明的兵马分毫无损,要大明内部铁桶一块!他要大明再无蛮夷外族侵扰…… 这些话乍然听来。 好像每一个都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 尤其是在大明新旧交替,各大藩王能力强盛、虎视眈眈,而陛下根基都还不稳的情况下。 即便宋忠偶尔听来,也只是随意地听一耳朵,并没有太过当真,然而,如今……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削藩、对朝中文臣以及这些战功赫赫的老臣的试探与威慑——陛下从来都不止说说而已,而是真真正正、脚踏实地地,一步一步地在做着这些事情! 宋忠深吸了一口气。 扫视了一眼溃不成军的晋王亲卫军,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神情之中带着惊骇与敬服之意的开国元老傅友德和冯胜,心中顿时思绪万千: 「或许……陛下曾吐露过的那些只言片语,什么彻底镇压异族蛮夷、征服星辰大骇……也从来不是什么虚言!」 想到这里。 宋忠一颗心脏都不由疯狂跳动起来。 激动、澎湃、且自豪——陛下那些以平缓语气说出来的,伟大、恢宏、辽阔、豪壮的未来,正经由他的手在一步一步实现啊! 不过,人类的悲喜往往并不相通。 另外一边。 自己麾下的亲卫军丢盔弃甲的场面,却是看得朱棡浑身僵硬、头皮发麻,瞬间脑子仿佛都不会运转了一般,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还是旁边的长史龙镡对着仅剩下不多的,未曾丢盔弃甲投诚的亲卫军高呼了一声:“快掩护王爷撤退!!!” 毕竟就藩太原多年,统兵、练兵、打仗,朱棡总还是有忠心维护和追随之人的,这些人没有随着大流有所动作,自然也想好了自己会面对什么。 因此,龙镡的话一出口,未曾弃兵而跪的人立刻响应,迅速聚拢到了朱棡的身边,还极其利索地把朱棡的战马都牵了过来…… 这时候,朱棡也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一阵拉力。 他这才堪堪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被龙镡拉着上了马,往此间防守最薄弱的方向而去。 这般情形自然是在冯胜的预料之内的。 不过他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之意,不为别的,悬殊至此,无论朱棡有多善战、他手底下仅剩的那些人有多精锐,这也不过是十死无生、徒劳无功的挣扎,不过是困守最后的斗争罢了。 “宋指挥使,你手底下的人马最方便。”冯胜面上带着一个成竹在胸的笑意,朝宋忠伸手虚引了一下。 宋忠抱拳朝冯胜点头致意。 旋即目光便陡然一凛,带着身后的人策马疾驰而出,朝朱棡一行人围拢过去。 人数悬殊、士气悬殊之下。 捕捉一头困兽,属实花费不了太大的力气。 很快。 宋忠便带着一堆人马,带回了一个盔甲破碎、嘴角带血、头发披散的朱棡,以及不知道多少数量的、目眦欲裂甚至依旧兀自鲜血淋漓的头颅。 而他这么一来一回之间,整个人也仿佛染上了一层煞气,他神情冷鸷地朝冯胜抱拳一礼道:“敢问宋国公,关于罪臣朱棡的处置,陛下可对您有单独吩咐?” 冯胜摆了摆手道:“咱只得了一道圣旨,抄了晋王府,来着大军来此处压场子,陛下未曾告知宋指挥使此事,想来也是有其他用意,此事的总督办,还是宋指挥使。余下的事情,宋指挥使按照陛下的旨意处理便是。” 宋忠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道:“既然如此,那下官便先行告辞,带此罪人回京复命去了,原属罪臣朱棡的亲卫军,便有劳宋国公打散分配,各自处理了。” 交接完此间的工作。 宋忠便左右四顾了一圈,朝此间的锦衣卫人马挥了挥手,押解着仿佛被抽了魂一般的朱棡,扬长而去。 看着宋忠等一行锦衣卫离去的背影。 冯胜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这一桩事情总算这么了了,只不过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不敢置信:藩藩王谋逆,就这么了了? 原本,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其他诸多朝臣、公侯、大将来说,藩王谋逆或多或少都在一定的预料之内,先帝猝然驾崩,一个完全不像样的新帝继位……而那些先帝的血脉,能力不俗者比比皆是,每个人手里的兵权都不小——但凡一个不留神,大明皇朝都可能要出大乱子。 冯胜怎么都没想到过。 这种大乱子居然还能以如此平缓的方式被压下来……即便自己知道其中大半的内情,还亲自参与到了其中,冯胜还是觉得跟做了场梦一样…… 当然,对于这样的结果他肯定是喜闻乐见的。 看着宋忠消失的背影,听着逐渐远去的马蹄声,冯胜一脸慨然地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自己的思绪,挑了挑眉道:“接下来,京城可要人仰马翻一阵咯!” 他漫不经心地呢喃了一句,随后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圈,朗声道:“所有将士!原地休整!” 而后又对自己身后一名亲信的千户道:“老张,你负责按照晋王亲卫军的名册对剩下的人进行一番清点和整理之后再把具体情报上报给我。” “属下领命!”张千户立刻应声道。 随着冯胜一声令下。 此间各路人马也如释重负地休整起来。 中军帐内。 傅友文遣散了其他所有将领士兵,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把憋了许久的话讲了出来:“老冯,咱并肩作战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跟我说一句实话。” 第304章 肃然起立,拿捏得死死的 “实话?什么实话?” 冯胜慢悠悠地双手负后,也不知道是没听懂傅友德的话,还是故意装作听不懂。 傅友德长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抹急切之色,道:“老冯啊,这里就你跟我两个人,又没有旁人,咱俩谁跟谁,你还跟我装起来了。” 他十分笃定,冯胜这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里又没有旁人,他也就不绕弯子了,单刀直入地道:“咱可不相信你一开始就能对如今这位新帝心服口服的。你一开始心里就没想过朝野上下关于陛下的那些说法和评价,没有过质疑和犹豫?” “再说了,咱和晋王是儿女亲家,你老冯和周王殿下可还是翁婿关系呢!以当今这位新帝深沉的心思,能那么信任你?怎么你好像突然之间就成了这位新帝的心腹一般了?而且还能让他以你作为一个最后的保底手段?” 二人之间是在战场上的刀剑无眼之间打出来的情分。 说起话来也就不会顾虑那么多。 况且现在傅友文实在是好奇。 冯胜转过身来,抬手点指了傅友德好几下,随后才有些无奈地开口道:“你……老傅啊……你讲话,要我怎么说你好?这些话可不是能乱讲的!” 被他这么说,傅友德却并不紧张。 反咧嘴一笑道:“跟其他人说话得绕弯子,跟你就用不着了,赶紧来说说吧。” 说着还径直坐了下来。 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冯胜也不再绕什么弯子了,有些慨然地叹道:“陛下的心思,深不可测啊……他虽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是一早就布置好了拿捏一切的后手!” 听到这话。 傅友德瞬间像是找到了共鸣一般,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深不可测!是深不可测!藩王谋逆本是个天大的事儿,他居然还顺便把咱给试探了一番……” 冯胜双眼微眯,道:“不瞒你说,骤然收到陛下这道圣旨的时候,我的确懵了,什么造反不造反的,我在山西这一带都没听到任何风声,远在应天府那位新帝平叛的旨意都下下来了?” “不仅懵,我还不解。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和周王殿下之间,还是翁婿关系,陛下给我圣旨,实在是奇怪。” “只是和圣旨一起传来的,还有周王殿下的手书。”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周王殿下被陛下召到应天府,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那是软禁,可周王殿下却对咱们这位新帝极尽赞扬,让我务必不可有任何迟疑。” “连周王殿下都对这位新帝折服,还如此说了。” “你说我还能想着翻起来什么浪花不成?再者,周王殿下肯定也不能害我不是?如此,我心里当然也不能有其他的疑虑了。” 冯胜一五一十地解答了傅友德的诸多疑惑。 傅友德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对周王殿下并非软禁?” 冯胜点了点头:“我看得出来,周王殿下的手书之中,乃是极尽的赞扬与溢美,决不是被胁迫的。” “现在看来……” “陛下或许一早就料到了你我心中会有的诸多质疑和想法,直接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的心思之深沉、之缜密……简直恐怖!”冯胜长叹了一口气,不由叹道。 一时之间,中军帐之内沉寂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 傅友德才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有这样一位陛下……说起来其实是个好事儿!” “你倒是忘了,陛下驾崩之前,你我可都各自有些战战兢兢啊,你以我的显赫功劳,再加上这敏感的身份关系,一个和晋王是儿女亲家,一个和周王殿下是翁婿关系……以先帝的脾性,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为了之前那位对我们开刀动手。先帝的做事风格……唉……” 提起朱元璋,傅友德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随后面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朱元璋对功臣动手,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他们各自心里也都是有点数的,不过洪武大帝的威名,你就算知道他未来可能要对你动手,他们这些人也是不敢起任何一点心思的。 其实他们之前的担心也一点没错。 历史上,他们两个人,一个在洪武二十七年,一个在洪武二十八年,先后都被朱元璋找了个借口给弄死了,其原罪当然就是因为他们和晋王、周王之间的关系,是为了给朱允炆顺利坐稳皇位扫除障碍。 听到傅友德这一番话。 冯胜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道:“是啊……如今我们经历了这一遭,至少已经重新得了这位新帝的信任,如今想来,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傅友德更是后知后觉地深呼吸了一口气,道:“其实你倒是还好,周王殿下至少只是一心钻研医道,像是我这样的,换了先帝,只怕早就有了一百种死法了。” “不过,咱现在这位新帝,也让人不得不服啊!平了藩王的叛逆,还收了你我的心,这是筹谋,更是阳谋!这等心思,这等筹谋,是连先帝都做不到的,没想到,他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居然气机已经能够做到这些了!!” 冯胜也慨然点头道:“大明有如今这位新帝,未来必然能够繁荣昌盛!” 第305章 削藩?完了,被带偏了…… 应天府,奉天殿。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冬日的早朝有些格外艰辛,已然在午门之外等候了好一段时间的文武朝臣面上都略有风霜之色。 好在奉天殿之内暖炭烧得足,温暖如春,这份寒冷总算缓和了许多。 一袭威严龙袍高坐龙椅之上的朱允熥平静地道了一句:“众爱卿平身。”众人这才站直了身体,垂眸而立,准备蒙混过今日的早朝。 相比于之前的早朝。 如今早朝的气氛可以说是平和了许多,少了很多火药味儿,也少了很多拌嘴吵架的流程。 毕竟,无论朱允熥之前做了多少荒唐事儿,可他让整个大明皇朝的穷苦百姓都穿上了一件衣裳是事实,他让许多原本过不了冬的大明百姓能熬过这个冬天,甚至下一个、下下个,往后的许多个冬天,这也是事实。 许多人都还在「半夜起来给自己两个大逼兜」的状态之中,心怀愧疚之意。 而至于弥漫在朝野上下的诸多猜测。 譬如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把持朝政、背后有人借着少帝操纵大明皇朝……等等,都是没有证据、没有定性的事情,大家也都只会在私下里说说、多方打探求证,不可能搬到台面上来直接diSS朱允熥。 因此,这大冬天的上早朝,除了一些大事必须拿出来参奏讨论的,大家都乐得早点下朝。 然而。 却在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盼着早点下课的时候。 马三宝熟悉的声音响起:“诸位大人,有本起奏!” 听到这道声音,不少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眸子,奉天殿之内响起一片低沉的哗然之声。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之中带着意外之色——没别的,这位三宝公公今日并未说出「无本退朝」这四个字——今天大小得出点事儿。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来精神了。 当今这位陛下不是个省油的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旦发话,要么就是个大幺蛾子,要么就是和上次一样,给他们那被寒风吹得发红的脸上来上两个大逼兜。 不过这次他们也算是学聪明了。 马三宝的话音落下,一个两个的,都沉默着没有发声,以免出现上次那种无地自容的场面。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 满意地挑了挑眉,直接开口道:“诸位爱卿,朕要削藩!”奉天殿本就很大,众人又都沉默着,朱允熥的声音便愈发显得洪亮,甚至响着回声。 而当他的声音落下。 “什么??” “削……削藩!?” 所有人当场都懵了,一个个脸上都露出迷茫之态,显然完全没想到过朱允熥会提起这件事——削藩,这可是个不得了的大事儿啊!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然,其中还是有那么少数几个知情者的。 这一次,从前朝到今朝,一向都不大爱说话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微臣附议!” 他的语气很重,有人甚至听出了些义愤填膺的味道。 这当然没有听错,刘三吾都憋了好久了,因为他就认一个理儿——权欲熏心、意图谋逆、颠覆正统之人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所以这次刘三吾才一反常态,还这么着急。 站在文臣列队最前方的两人,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见刘三吾如此积极,心中不由暗暗吐槽了一句:「这老匹夫这次的动作怎么如此迅速?」 同时,几乎没有多想,二人也立刻不甘示弱地侧身跨出一步,齐齐拱手道:“微臣附议!” 只不过这话一说出口,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就回过味儿来: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而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哪儿不对劲了。 “启禀殿下,此事……望陛下三思而行!” “这镇边藩王,乃是先帝分封,其意在抵御贼心不死的北境残元余孽,拱卫应天府。如今先帝故去才三个月的时间,陛下就如此急着削藩,多少不合适了些。” 说话之人乃是同为六部堂首之一的礼部尚书任亨泰。 其实,他平日里也很少冒头,不因为别的,而是……他特么的知道,驾崩的先帝还活着啊!先帝固然杀伐狠戾,可那仅限于对外人,对自己人,尤其是自己膝下的皇子,那还是十分信任且宽容的。 一方面,任亨泰觉得自己不能在削藩这种事儿上默不作声,否则此时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的先帝必然不悦。 另一方面,对这位刚刚继位没多久的新帝来说,这么着急削藩,是很容易削出大事来的。 这方面的考量,不止任亨泰有,朝堂上其他朝臣也都想到了,自然纷纷随之出列谏言: “启禀陛下,任大人所言有理!臣也以为此举不妥。” “如今各大藩王各自拥兵,抵御外族蛮夷,若贸然削藩,只怕于我大明江山的稳定也多有不利啊陛下!” “请陛下收回成命!” “……” 不仅任亨泰,兵部左侍郎茹瑺、刑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各部给事中……皆是纷纷出列劝谏起来。 有些人甚至直接暗戳戳地点明藩王手里的兵力多,就差明说「你这样容易搞出来藩王造反」之类的话了。 要知道。 洪武二十五年的情况,和洪武三十一年老朱真嘎的时候情形是完全不同的,这中间隔了六年的时间,历史上,朱元璋也给朱允炆安排筹谋了六年。 譬如收拾了冯胜、傅友德、王弼等名将,时不时就以各种名义抽到亲王亲卫军中的精锐部队去和外族对抗、联合备边……等等诸多名义,变相削弱藩王手里的兵力,这也就是为什么历史上有「朱棣造反八百兵力起家」的说法的原因。 现在的藩王可是个个都不可小觑的。 这一点,明眼人几乎都看得出来,也知道今天早朝上说的这个事儿是真的不能随随便便乱来的。 就连淮西勋贵都有些面面相觑。 旁人不知道。 他们可没忘记,先帝驾崩那一夜,朱允熥是如何和他们分析朝局、分析镇边藩王的危害的! 不过,淮西勋贵是群什么人?莽夫、勇猛、天不怕地不怕:镇边藩王又如何?手握重兵又如何?不行就打呗!大大小小的战役他们也不知道打过多少场了,还怕这场面? 甚至乎,他们反而对削藩喜闻乐见。 只要藩王能被削了,那他们所代表的那些威胁和风险也就没有考虑的必要了,那他们还忌惮什么?——这岂不是离他们的最终目标更进一步么? 所以短暂的迟疑和懵逼过后。 淮西勋贵一个个竟然开始双目发亮,一个个战意都腾起来了:“陛下要削藩,削呗!有什么事儿,咱给陛下在前面顶着!” “就是,咱也是许久没有活动过拳脚了!” “……” 在场的淮西勋贵各自交换着目光,气势汹汹地道。 而见到朝堂上还是支持、或是劝谏的各种声音。 最早表示附议的三个人,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却是后知后觉有些发慌: 「完了!陛下这都还没说起秦王、晋王谋逆的事儿,只说了一句削藩,我就这么着急忙慌地跟着附议了!本来这些日子朝野上下就议论纷纷,说是我们三个人利用陛下掌控大明,这一波操作下来,岂不是更要怀疑我们了?」 刘三吾是发自本心的一时冲动,不过詹徽和傅友文两个人……纯粹是被刘三吾给带跑偏了。 一时之间,三人都有些心虚地各自懊恼起来…… 第306章 这哪儿是询问啊?这叫通知! 要是他们真的在背后掌控着大明,弄权操纵朱允熥什么的,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几句也就罢了。 但他们啥也没落着,还背了这么个锅…… 他们找谁说理去? 最关键的是,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朝野非议、各种猜忌,陛下对此都没有任何表态或者澄清,这只能说明一点——这种状态是陛下目前想要看到或者维持住的。 更有甚者。 现在朝野非议的这种情况本身就是陛下有意为之,要么是憋着什么招儿,要么就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那个满肚子冒黑水儿的,他们领教过太多了,陛下不对此表态,他们连自我澄清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唉……大意了大意了!」 「这个老刘头关键时候乱说话,一个不小心居然被他给带进坑里了!嗐!」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暗暗摇了摇头,无奈地垂下眸子,默默退回自己原本的位置,暗暗祈祷其他人没注意到自己。 而正当朝堂之上你一言我一语、一堂闹哄哄的时候。 马三宝立刻扬鞭一响。 大喝一声:“肃静!!!” 奉天殿上众人的议论声这才骤然安静了下来。 只见另外一个随侍朱允熥的太监端了个木质托盘上来,托盘上的,是各种各样的信件、文件、纸张等等。 而撑着下巴坐在龙椅上的朱允熥这时候也缓缓站起身来,挑了挑眉,从侍从太监手中的托盘上拿起了几封信件,道:“这,是原西安镇边藩王,如今的谋逆罪臣朱樉,与陕西都指挥佥事的信件往来。”说罢,几封信件被丢在了地上。 而后又拿起了一份文件。 冷声道:“这,是山西都指挥佥事以练兵之名私自调动陕西卫所囤兵的罪证!”说完,再次略带怒意地丢下。 “这……是原太远镇边藩王,如今的谋逆罪臣朱棡,私自调动数万亲卫军的罪证!” “这,是……” 朱允熥的声音十分平和、不急不缓,然,其中却似带着仿似数九寒天的冷意,拿起一件件罪证进行宣读,过不多时,面前被丢在奉天仪銮上的诸多罪证竟然都堆叠成了一片,令人惊骇!!! 随着朱允熥一个个罪证宣读、丢下,整个奉天殿也愈发变得安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高高站在仪銮之上,表情冷厉的朱允熥以及一地罪证,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样子——秦王……和晋王……一起造反了!!? 当然,让他们无比惊骇的,还不是朱樉和朱棡造反。 毕竟他们在先帝诸皇子之中,继位序列是最高的两位,跋扈、张扬的性格,朝野上下都有所耳闻。 少帝看似可欺,如今却突然收获了一波民心,同时应天府一带又不是十分安稳。突然听闻秦王和晋王二人造反,众人虽然有些震惊却并不意外。 只是此事,最让人觉得离谱的…… 是这俩货造反归造反,可在场所有人一点逼动静都还没有听说过,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所有造反的罪证都已经板上钉钉地被收集了起来,出现在了这奉天殿上! 简直像是造反造了个寂寞! 秦王、晋王乃是权势最盛的两大藩王之一,造个反居然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地就被平叛了?? 刚调兵就被逮了个正着,应天府距离陕西、山西皆有千里之遥,也就是说,刚有造反的意图就传到陛下耳朵里了,所以才能做到刚要调兵就直接被逮了个正着! 想到这些。 所有人都有些不敢置信地死死看着朱允熥,一时之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随着奉天殿陷入一片死寂。 朱允熥略微沉默了片刻,慢悠悠地重新坐回了自己的龙椅上,挑了挑眉道:“诸位爱卿以为,这个藩……朕该削还是不该削?” 听到这话,怔怔出神的文武朝臣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造反谋逆……这是大罪。 以这个罪名来进行削藩,那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名正言顺,没有任何人能加以微词。 况且……你特么证据都已经摔我们脸上来了。 谁还能说这藩不应该削?? 或者说……你都已经悄眯眯把谋逆的藩王给平叛了,相当于你已经把藩给削了一半了,还来问我们削不削? 沉吟许久。 终于有人尴尬地开口道:“陛下所言甚是!谋逆造反,此乃大罪,其罪当诛!” 这哪儿是询问啊?这叫通知! 第307章 不是?反王这都押解进京了? “陛下所言有理!” “陛下圣明!” “……” 随着有人出声附议朱允熥削藩的决定,死寂一片的奉天殿之内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大臣纷纷附议。 面对朱樉、朱棡造反的诸多罪证。 这时候不多说两句话,朱允熥一个不高兴治他们一个同流合污、包藏祸心之罪都是不为过的! 见此情形。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斜倚在龙椅上,丢了个眼神给马三宝,让他把地上的罪证收拾起来。 同时微微抬眸看向众人。 不急不缓地道:“罪臣朱樉、朱棡,意图谋逆,证据确凿,待朱樉、朱棡被押解进京之后,立刻安排宗人府协同三司会审,定下罪名。” “原属秦王、晋王分管的军权、政权散于陕西、山西的布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挥司。原西安、太原两地的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挥使在其位而不谋其政,着削去官职,由朝廷直接指派其他官员接任。” “诸位爱卿是否有奏?” 削藩削完了,当然要立刻把有价值的东西拿在手里,所以朱允熥直接就把自己一早准备的安排道了出来。 众人还处在之前的惊骇之中。 听到朱允熥这话,先是呆愣了片刻,随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朱允熥话里的意思。 一个个再次瞪大了眼睛。 “待罪臣押解进京……所以……反王现在都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了!!?这么快!?” 他们万万没想到,朱允熥的动作比他们想的还要更快,不仅平叛了,就连秦王、晋王都快送到京城来了!这特么的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这雷厉风行的速度,若非亲耳听到,他们想都不敢想。 与此同时,他们还注意到另外一件更大的事! “陛下所谓的削藩……是直接将这两个藩位除名了?甚至连陕西、山西这两处地方的处理方案都早已经想好了!” 这可不是件小事! 虽然说涉及到这种谋逆大罪,起步是满门抄斩,但秦王、晋王好歹是皇族,更是先帝亲子,这两个藩位之名也是先帝亲封,即便是谋逆,一般来说也都只是处理在位的亲王以及相关人等,不会过多累及旁人,甚至这藩位名号都会由其子嗣继续继承…… 结果朱允熥却要直接把藩位名号都给废了,完全交于地方衙门官员管辖。 不过今天的事情都太大也太突然。 众人虽然质疑且迟疑,整个奉天殿上竟也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什么。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声音平缓,却仿佛带着万钧之重的威慑,道:“莫非众爱卿以为,谋逆之罪可以轻饶?” 众人都听得出来。 朱允熥话面上虽是这么问的,可实际上表达的意思是:这些事情今天你们胆敢反对一句,朕就能治你一个大逆不道的谋反之罪! 他提前考虑好了这些,并且挑了今天这个时候挑破此事,并把所有的安排都说出来,就是为了趁热打铁地利用「谋逆、造反」的罪名威慑群臣。 零帧起手,快刀斩乱麻地就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这样才能防止往后的拖拖拉拉,毕竟一件事情越是拖拖拉拉,这个一句那个一句,这件事情就越不好办成。 而陕西和山西,他是一定要拿到的! 这时候。 极力想要当隐形人的詹徽、傅友文二人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沉默了,立刻站出来,詹徽提高自己的声音,朗声道:“陛下安排极是妥当!” 傅友文也立刻出列拱手:“微臣附议!” 众人本来就被接二连三的消息给震了一头懵,这时候很多事情都还来不及完全想清楚,而朝堂之上,朱允熥这个皇帝直接施压,文臣之中最有分量的几位直接附议…… 这种情势之下。 相当于是一个人的心理防线都快被攻破了。 另一方面,毕竟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朱允熥也没做出什么太伤大雅的事情。 自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再多说什么,纷纷强自镇定地收敛自己的诸多情绪,肃然站直,顺着朱允熥的话附议。 “好!” “那就将这件事情拟定旨意,颁布下去。” “至于山西、山西的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挥使的人选,朕也已经选定好了。” 趁着众人都还有些懵逼,朱允熥直接站起身来,道:“既然此事已定,退朝!”说完便直接下朝去了。 留下奉天殿之内一群人怔怔出神,表情错愕地呆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詹徽、傅友文、刘三吾三人则是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也各自略低着头,朝奉天殿大门的方向准备跑路,只是三人脚步匆匆地刚走到门口,便被人给叫住了:“詹大人、傅大人、刘学士,留步!” 詹徽三人心里微微一沉。 只当做没听到一般,头也不回地跨步出了应天府,赶紧跑路去了——反正他们现在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再给人多问上几句,谁知道会不会招惹更大的猜疑?还不如少说少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而这个功夫的时间。 许多人也稍稍回过神来许多,开始各自和自己相熟的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压低声音耳语议论起来: “嘶……这三个人怎么越看越有点贼兮兮的样子,莫非借着陛下之手在朝堂上搅弄风云的……真是他们三个吧!?” “对了!今日早朝陛下都还没提起秦王、晋王造反的事情,只说了个削藩,他们三个人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一般,积极应和此事!他们肯定早知道了!甚至削藩这事儿就是他们一手操纵的,也未可知!” 正如詹徽三人所想的那样,原本就已经有人扣到他们头上的锅,扣得越发结实了! 在一些人眼里,这特么石锤了啊!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的想法,最近应天府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看起来还十分地扑朔迷离,在一些事情看法上当然就你有你的目光,我有我的想法了: “但……从之前的廉价布匹以及诸多布置来看,包括此次反王谋逆,都需要精细的技术、筹谋、规划、手段乃至是执行力,他们三人虽个个都能力不俗,但我却觉得,这些手笔都太大了、太利了,不太像他们的风格。” “我还是以为……这背后的手……另有其人!” “或许你们有没有想过,从来就没什么搅弄风云,也没什么背后的手?” 第308章 不破不立 “你是说……筹谋操作这一切的,就是当今陛下!?”其中甚至有人讨论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过很快就有人摇头:“这哪儿来的无稽之谈!当今圣上再怎么着,也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 “凭他一己之力能够筹谋做下这么多事情,那他之前干那么多荒唐事儿怎么解释?若这一切真的都是陛下自己个人的手笔,那他就不至于干出那些堪称任性妄为的事情来!” “……” 殿内的朝臣如潮水一般三三两两地出了奉天殿,各自抱团低声议论着,也有各自的想法和猜疑。 其中固然真的有正确答案,但一般来说都是先排除了这个正确答案,亦或是将信将疑地无法确定。 整个奉天殿内外。 皆是一片凝沉的气氛。 “罢了罢了,此事在有一个具体的定论之前,谁也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情形,有这功夫和心力琢磨来琢磨去,还不如赶早地点个卯,出宫听听报去!” 说到底,他们也都是打工人。 现在这公司出乎意料地运转得好像还不错,大部分人的心态当然是觉得,既然不错,那就好好当个打工仔得了。 而今天,的确还有件牵动人心的事情——报纸发布。 在娱乐极度匮乏的年代,这就是人们茶余饭后最大的消遣之一,也是朱允熥为什么选择今天摊牌的原因。 …… 凉国公府。 诸多淮西勋贵照例聚集到了蓝玉的府上。 “一个秦王、一个晋王……哪个都不是善茬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陛下居然不知不觉地就把他们逮到京城来了,这……是不是有点太……” 有人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这时候,却有人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太什么?没什么可太太太的!不管陛下是怎么做成这件事的,对咱来说,就是件大大的好事!” “这至少说明,陛下当天晚上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在办事!把秦王、晋王给削了,少了两个最大的镇边藩王虎视眈眈,换句话来说,陛下这位置,就是越来越稳了!” “陛下的位置稳了,咱们的好处,可不就指日可待了么?陛下这可不就是真的在想着实现当初咱们当着先帝灵位面前说的事情么?哈哈哈哈哈!” “这话说的不错!咱的好处不远了!” “……” 不得不说,这话说得的确在理。 这群武夫别的整不明白,计算兵力、优劣、胜负上却出不了什么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朱允熥敢放心大胆地直接削藩,甚至借此在明面上、暗地里都进一步扩张自己的实际军权——没错啊!诸位叔伯公,我是真的在为了「我们的美好未来」而努力啊!你们误会什么? 聊到这里,众人的心情似乎都十分不错,堂内发出一阵阵朗声大笑,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甚至乎,这件事情还打消了不少人心里的迟疑。 习惯性坐在角落默默参与会议的张温摇了摇头,一颗心愈发有些发沉: 「太急了,他太急了,为了掌权、打压掉自己潜在的威胁,出手太着急了!原本凭借我们这群人威慑藩王,同时以藩王威慑我们这群人,是一个极好的平衡之道,无论他的目的和心思是怎样的,至少可以让大明维持稳定。」 「若是他能以一个平和的手段处理此次藩王谋逆的事情,适当削藩但保留秦王、晋王的一定能力用来只能我们这群淮西勋贵,才是保持平衡的最佳方法。」 「现在这个平静,只怕要逐渐开始被打破了!」 「这群人之中,大部分人都是桀骜不驯的性子,还贪婪成性,有藩王威慑还好,他们起码还是会有所顾忌一些,现在打破了这个平衡,很难保证这些人不会膨胀起来……」 「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威胁到皇权……」 想到这里。 张温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不由紧蹙起了眉头。 他不得不和淮西勋贵混迹在一处,私心来说却白不希望如今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大明皇朝乱起来…… 可这些事情他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随时都在心里衡量筹谋着。 现在突然出了藩王谋逆的事情,那位心思深沉的少帝还直接出手削了两个这么大的藩王,张温一时都看不下去了。 一时觉得有些悲观起来。 …… 「不破不立。」 「如果只是想要保持平衡,当然是留着朱樉和朱棡的藩位乃至是他们手里的亲卫军军权位最好。」 「只是这样下来,我就永远会处于一种被人掣肘的状态之中……永远无法真真正正拥有我握有的这份权利,未来更无法随心所欲地去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 「只有一步步真正把拳握在手里。」 「权才会真正落到我的手里。」 「若此时庸庸碌碌地沉溺于平和的现状之中,未来总打破平衡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自取灭亡!」 醉鹤楼之中,朱允熥也换了一袭月牙白的普通常服,来到了平日里待着的包厢之内。 他若有所思地以指腹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桌面,在心里盘算着大明皇朝如今的格局,在心中给自己暗暗定了定心。 张温考虑到的,他当然也考虑到了。 不过朱允熥现在自己手里已然有了一定的底牌,淮西勋贵暂时还能够稳住,只要等这个冬天一过,把炼钢、大炮的事情安排起来,再加上手里的这些牌。 淮西勋贵又如何? 正当朱允熥怔怔出神,在心中暗暗盘算的时候。 一身小厮服装打扮的马三宝推门而入:“陛下,宋指挥使回来了……” 第309章 这老小子挺谨慎啊 朱允熥抬眸,眉头微微一挑:“让他进来。” 马三宝微微点头致意,随后,一身劲装,头戴黑纱箬笠的宋忠便走了进来,脱下头上箬笠:“参见陛下。” 也好在醉鹤楼之内,多的是各路达官贵人,其中不愿暴露身份或是形容样貌的人也不少,他这装束倒是不显得打眼突兀。 “回来了?”朱允熥淡淡地道。 “微臣所办事毕,特来述职。”宋忠抬起头来看向朱允熥,目光微微一亮。 他刚刚从西安回来,亲自参与平叛、知道其中的所有内情,此刻看到神色平静的朱允熥,一时不由露出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情。 叹道:“陛下虽是稳坐应天府,却依旧能运筹帷幄,属下万分敬服!” 虽然他一早并不知道冯胜和傅友德的事情。 不过西安那边事了,退一回头,也立刻就想明白了此次事情的全貌,虽然对自家主子各种骚操作也算见识了不少,宋忠心中依旧觉得离谱。 一个冯胜、一个傅友德,就这么被陛下收入囊中了? 那日他不是没有亲眼看到:两大开国大将,百战经验、骁勇善战在军中又有威信,同时却是身份敏感,各自和镇边藩王有姻亲关系……这样两个人眼中竟露出对陛下的赞扬与效忠之意! “陕西、山西两地情况如何?”朱允熥直接问道。 宋忠也立刻收敛起自己一时的激动与感慨。 肃然抱拳:“启禀陛下,一切都已经办妥,罪臣朱樉乃是在从山西回西安的路上被抓获的,并未费多少力气;至于罪臣朱棡,虽稍费了些功夫,但有陛下安排的宋国公作为最终坐镇,出不了意外。” “不瞒陛下,当时宋国公带着人马突然冒出来……” “把微臣都给吓了一跳。” 说到这里,宋忠尴尬地笑了笑。 “嗯。”朱允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冯胜会站在他这边是完全在他预料之中的。 毕竟这些和镇边藩王有姻亲关系同时又有实力的武将一旦有什么反心,一般都只能以和自己姻亲关系的藩王为依托,朱橚现在在医疗院正嗨,冯胜连有反心的依托都没了,又有周王朱橚作保,唯一的选择当然是顺势表忠心。 更为关键的,是傅友德,造反的正是他的亲家,但又不得不承认,傅友德是一把好用的刀,若是要把这柄刀折了,朱允熥多少还是会有些舍不得的。 而宋忠也很明白朱允熥的心思。 不等朱允熥问便直接开口道:“至于颖国公,属下以为,他还是忠于陛下的。” “捉拿罪臣朱棡之时,他正纠集了麾下所有亲卫军,甚至还策反了山西一名都指挥同知杨泰宁,这个情报是一开始没有查到的,不过微臣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杨泰宁煽动的人马,竟是被颖国公给拦下来的。” “见到颖国公的时候,微臣也是吓了一跳。” “结果颖国公直接把杨泰宁手底下统兵的千户脑袋都给拧下来了,陛下对于宋国公的安排微臣事先都是不知情的,在整件事中的行事和反应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破绽被颖国公看到,而颖国公在那等情形之下依旧能如此决然,想来是当真效忠于朝廷、效忠于陛下的。” 跟在朱允熥身边那么久,宋忠当然知道朱允熥想听的是什么,也知道朱允熥为什么事先没有和自己透露所有的安排,猜得到朱允熥就是在试探、威慑傅友德。 听到这消息。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柄利刃还能留在手里用,这是个不错的好消息。 不过随即他却微微蹙了蹙眉。 轻声呢喃道:“决然出兵……镇压朱樉策反的人马……”他沉默下来,以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这倒是让宋忠一时没明白他在想什么。 宋国公、颖国公都有心效忠,这不是好事情么? 不过朱允熥没说话。 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约莫好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朱允熥才似是想到了什么,双眼微微一眯:“傅友文这老小子挺谨慎啊!” 以傅友德的立场。 自己是个自继位以来就频频闹出荒唐幺蛾子的小皇帝,而朱棡却是他的亲家公,就算他不跟着朱棡一起造反,也不至于那么主动冒头站在自己这一边来。 最聪明的选择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同时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西安、河南一带练练兵什么的,观望观望。 而他却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激进。 这其中一定是有点原因的,思来想去……这原因多半就是出在傅友文身上! 旁人不知道他的手段和心思,傅友文却是知道的,这种关键时候给自己的兄弟通个风……这才能解释得通! 听到朱允熥的吐槽。 宋忠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面露一丝恍然之色:「原来如此,我也说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只是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怪怪的,当朝的户部尚书这傅大人和颖国公可是兄弟!这就一切都合理了!」 “那陛下可要处理此事?”宋忠问道。 “不必。”朱允熥摆了摆手,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傅友文是个谨慎的,而在站队立场这种大事情给自己的兄弟通通气,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傅友文这段时间还和詹徽、刘三吾,三人一起为应天府百姓的躁动暗中奔波,二人一文一武,是好用的利刃,也是好使的工具。 “你在此事上留个心眼就是。”不追究是一回事,有一定的防备是另一回事,毕竟人心是瞬息万变的,人不预则不立,能防一手肯定是要防的。 “是,陛下。”宋忠立刻应声道,“另有一件事便是,罪臣朱樉、朱棡已被押解至应天府,不久前刚刚进的城。” 对于此事,朱允熥反而表现得十分平淡。 只是点了点头,道:“这都是小事了,板上钉钉的造反谋逆,后面就是走个流程的事情了,把人看好就是。” “微臣明白。”宋忠道。 正当这时候。 包厢之外传来一阵哗然:“什……什么?秦王、晋王都意图谋逆!!?”显然,这一期的报纸已经到了醉鹤楼,看台上的读报先生也已经在分解本期热点了。 而随着外面响起一阵阵哗然的同时。 却也听守在此间门外的人道了一声:“余姑娘来了,姑娘安,小的这就去禀报我们家主子。” 索性朱允熥已经听到了,宋忠这边的事情也说的差不多了,他便对宋忠摆了摆手道:“直接让她进来吧。” 这段时间,徐妙锦还是一直躲着家里。 朱允熥一般到了报纸发售的时候就会出宫来吃吃瓜什么的,徐妙锦也就习惯在这个时间来找他。 第310章 民怨,不过一时而已 随着宋忠退了出去。 一袭淡黄色衣裙,带着白纱箬笠的徐妙锦也走了进来,轻车熟路地摘了箬笠,径直坐在朱允熥身侧:“哟,今天来这么早呐?” “是你晚了吧?台上先生都开始读报了。”朱允熥道。 徐妙锦吐了吐小舌头,道:“这不是家里找我找得紧嘛,我可是冒着被抓回去的风险才来找你的,这不等台上先生开始说书了才悄悄过来么。” “谁叫你平日里都见不着人,到了朝廷售报这一日才会出来耍。上次你讲的三大定律,你只讲完了第一个「惯性定律」,余下的可还没讲呢。” 朱允熥反正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所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道:“那我们接着讲「加速度定律」。” 徐妙锦却是秀眉微微一蹙,道:“不是,你不好奇么?秦王、晋王造反了,咱好歹把这一篇听完了呀。”她虽被朱允熥所讲的物理世界、星辰运行……都感到十分新奇,但不妨碍此刻最劲爆的消息是看台上正在讲的事儿。 毕竟秦王、晋王造反的事情,此前是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过她话都说完了才突然想起来:“噢,差点忘了你上头有人了,你连《射雕》后一期的内容都能提前知道,想来此事也早听过了。” 听到这话,一旁奉茶的马三宝顿时不由发出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在心中暗暗腹诽道:「这事儿可不就是您旁边这位一手策划的么。」 徐妙锦倒是没有注意到马三宝面上的神色。 只是一边听着外面的读报先生解读此事、听着外面众人议论的声音,缓缓抿了一口茶道:“秦王、晋王二人本就是先帝的第二子、第三子,且还不是什么老实本分的,只怕应天府这位新帝一登基就有了反心,他们造反了倒是也不奇怪,只是这次那昏君的处理,也太过雷厉风行了。” 算起来,她和朱允熥也算是十分相熟了,说起话论起政来自然也不会去遮掩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甚至乎,朱允熥都已经习惯了对方「昏君」的称呼了。 “现在看来……那个昏君背后,必然有一只操纵一切的手了!亲王、晋王谋逆,可不是那么好平的事情,之前的什么纺纱机、织布机……或许可能是他在什么古籍上,抑或是走了大运发现了那些东西,这次的削藩,却绝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徐妙锦目光透过此间的窗户看向,看着看台上的读报先生,若有所思地评价道。 朱允熥挑了挑眉,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 毕竟他也不能跳出来说什么「哪儿有什么操纵一切的手,我干的我干的都是我干的」吧? 正当此时。 靠近外面街道的窗户隐隐传来一阵阵嘈杂之声,这声音还在慢慢朝这边移动、靠近。 削藩的事情徐妙锦也听得七七八八了。 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声音:“佟昀?你有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百姓好像颇为轰动。” 朱允熥点了点头:“看看去。”他也有些好奇,一时不知道外面为何会显得如此轰动,按理来说一个削藩的事情……对于百姓来说,跟上次的布料事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二人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起抽身而起,走到窗户旁边,将窗户支了起来。 这时候,外面的嘈杂声已经颇为清晰了,尤其当窗户被打开来,立刻就传到了房间之内。 “这就是造反谋逆的秦王和晋王?” “居然这么快就被押解进京了!咱这都才刚刚听到消息和风声呐!嗐!可惜了……要是……嗐!” “有什么好不敢说的!如你坐在奉天殿上的那位不拿咱们的命当命,兴许换上个人,就能拿咱的命当命了呢?今年冬天还不知道要怎么过呢!咱啥都敢说了!” “秦王殿下!晋王殿下” “……” 原来,是运送朱樉和朱棡二人的囚车刚好路过此处,这才引起了百姓的轰动。 只不过。 众人虽然知道了朱樉、朱棡造反谋逆的消息。 他们二人在应天府境内,却和一般的那些被押送的、臭名昭著的囚犯待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仅没有人丢东西、吐口水唾沫什么的,反而聚集了一群人围着他们高呼。 不少人甚至看着他们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胆小一点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胆子大的则是直接开始喷,甚至表达自己心中的遗憾。 似的…… 对于大部分应天府百姓来说。 他们甚至希望,朱樉和朱棡二人能够造反成功!——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能那么有自信,也想抓住这个时机搞事情——自从廉价布料的事情公布以来,应天府之内的百姓从来没有停止过怨声载道。 他们的怨念是加诸在朱允熥这个皇帝身上的。 这种情况下。 人都是利己的,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希望有个人能来造了朱允熥的反,新皇帝怎么样不知道,但换个皇帝……说不定呢? 看到大街上此刻的情形。 马三宝顿时不由紧紧蹙起眉头来,看了一眼朱允熥,显然有些不太好受,他是知道这其中的内情的,自家主子为天下百姓殚精竭虑,他当然看不得自家主子受委屈。 朱允熥反倒对此不以为意。 民怨,不过一时而已。 第311章 两全其美?哪儿能这么好? 看到自家主子亲眼看着这些、亲耳听着这些,竟还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马三宝不禁双目微微发红,抿了抿嘴唇似是欲言又止。 他也不知道,究竟要多强大的一颗心,才能在眼前的风云之下毫不变色,明明这也只是一个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半大孩子罢了…… 不过他明白朱允熥的苦心。 所以最终还是咬着牙看着下面哄闹的百姓,把千言万语都咽回了肚子里。 不过一直默默待在旁边,随身护卫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赵峰,却是忍不住把马三宝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当街便敢辱骂当今圣上,这群刁民胆子也太大了!”他双手抱胸,看着下面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这次听到赵峰维护当朝皇帝,徐妙锦不仅没有反驳什么,反而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慨然,道:“盼着秦王、晋王来当这个皇帝,也是病急乱投医了。秦王、晋王当了皇帝,等着比谁跟谁更惨去吧。” 听到徐妙锦这话。 赵峰一时都忘了自己心中的义愤了,略带一丝讶然地抬起头看向徐妙锦道:“呵!这次你倒是拎得清。” 徐妙锦嫌弃地白了他一眼,道: “秦王生性恶劣,先时大明国力疲敝,既要从大战中恢复百姓民生,又要防备着残元势力时不时的反扑,他倒好,一就藩便纵情享乐,大修宫殿不说,尽干些欺男霸女、玩弄虐待奴仆百姓之事,连朝廷这边都屡屡收到弹劾奏疏,便是先帝也差点容不下他。” “晋王虽不比秦王荒诞,也十分善战立有战功,却也是个骄横跋扈之辈,对待百姓冷酷严苛,想事做事不计较后果之人。” “与他们二人相比,一个顽劣任性些,喜欢花些银钱找乐子玩玩的昏……小皇帝,反而要好上不知多少。” 以徐妙锦的出身,这些事情多少都是有所耳闻的,再加上她自幼也是熟读经史,一双眼睛竟也是明镜儿似的。 想起来这段时间应天府内闹哄的诸多事情。 即便她的心里,依旧对所谓的「选妃入宫」之事,十分反感厌恶,却也是不经意间就把叫顺口了的「昏君」称呼都给改了。 顿了顿。 才略略露出一丝怅然之色。 继续道:“那个小皇帝……虽顽劣成性、任性妄为,但在全国售卖廉价布料这件事情上……的的确确救了不少人的性命,甚至自己背负了这骂名。他的错处多,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错处。” 听到徐妙锦这一番话。 赵峰面上顿时露出一脸意外之色,他可没忘记这小丫头从一开始对自家陛下是有多看不上的,哪回不是不骂上几句就不舒服的? 搞得赵峰憋了一肚子反驳她的话都没处说了。 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顿了顿,他才不痛不痒地吐槽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和当今陛下有什么天大的深仇大恨呐。” “我当然……”徐妙锦本来想顺着说一句,「当然有深仇大恨」,不过却是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之前她贸然得知自己要被送到宫里去给昏君选妃,心里的怨念是极大的,每次开喷自然也多少带了点个人恩怨。 只是这段时间哄闹了这么久。 转念一想……这好像也不能完全说是那昏君的错。 所以,徐妙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心虚地轻哼了一声,道:“本姑娘又不是什么是非不分之人。” 说罢,或许是觉得自己之前说话太过分了,他把目光转向窗外那群义愤填膺大喊「秦王殿下」、「晋王殿下」的应天府百姓身上。 秀眉轻蹙,神色有些复杂地轻呢道:“站在一国之君的角度来说,牺牲小部分人,救了大明那么多穷苦百姓,这件事情已经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了。”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那一双好看的眸子里,竟也有了几分心疼之意。 沉吟了片刻,她才想起来,站在自己身边的「佟昀」好像一直都没说过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一切,那种目光,似是站在高处俯瞰着什么一般。 “佟昀,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徐妙锦问道。 她和朱允熥谈古论今、聊轶事杂话、聊世界、聊天地、聊星辰大海……她一直觉得,自己身边的少年,是一个通透、沉稳、敏锐、睿智之人,此时不当如此沉默才对。 被徐妙锦这么一问。 朱允熥的目光从窗下路过的朱樉、朱棡二人身上收了回来,倒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徐妙锦这一问。 认可徐妙锦的话吗?还真不认可。 他做事情,一向追求完美,是典型的「小孩子才做选择,我是大人,我都要」类型的人格。 什么牺牲、二者择其一,他最不喜欢了。 顿了顿。 朱允熥也不遮掩什么,饶有兴趣地露出一个平静的笑意,道:“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满足大部分人的利益,这是在人数悬殊情况下,看似合理的选择,譬如一个人和九十九个人,十个人和九十个人,但……” “如果是四十九个人和五十一个人呢?你觉得这个合理性还成立吗?”朱允熥看向徐妙锦反问道。 这是一个前世在网络上经常被提起的议题,也是一个从来没有过定论的议题。 在朱允熥看来,最好的选择是让这个议题不出现!——通过提前的准备、规划、安排、筹谋、预判、规避。 而他做任何事情也都是这个准则。 朱允熥提出的这个角度,倒是徐妙锦从来没有想过的,一直以来她都是下意识觉得,小部分人与大部分人比较,这是划算的,没有往更深的去想,亦或是从来就没注意过。 因此,这次倒是轮到徐妙锦沉默了下来。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朱允熥这个问题。 好一会儿,她才微蹙着秀眉轻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也不知道。” 一下子她当然做不出抉择。 别说是她了,后世那么多哲学家、网络上那么多睿智网友,都没人能在这样的论题上搞出个什么定论来。 不过下一刻。 她好看的眸子微微一转。 似是不服气一般道:“但是,小皇帝当下这个法子,已经算是最优解了,旁人还想不出他这个法子来呢!许多穷苦百姓每年冬天只能盼着少下几场雪,听天由命的活着。” “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当然有更平和的手段,可以让应天府百姓不那么怨他,他可以拖一拖,一年也好,两年也好,只是这样要少救下许多人罢了。” “但没人会因此而指责他的错,毕竟从古至今那么多皇帝都没解决过的事情,他解决不了本也在情理之中。” “就凭他没有那么选。” “便已经值得让人敬重了,这时候,哪儿还要去吹毛求疵地指责他放弃了那一小部分人呢?” 显然,徐妙锦跳脱出了朱允熥提出来的论题,直接把目光放在了最实在的事情上来反驳朱允熥。 朱允熥挑了挑眉没有再多说什么。 再往下的事情,现在还得捂住,他和徐妙锦姑且还算谈得来,还能说是半个师徒关系,但也并不代表朱允熥就会那么信任徐妙锦了。 所以此事也没法继续往下谈。 他也只是淡淡摇头一笑。 见朱允熥这副模样,徐妙锦皴了皴琼鼻,不太满意地道:“想要满足你的质疑,除非你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够既要大部分人,也要小部分人。只是两全其美,世间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 第312章 秦王府和晋王府被抄了?? “我看你多少有点太异想天开了。”徐妙锦撇了撇嘴,吐槽揶揄道,“若你有这等好办法,便赶紧入宫献计去吧,说不得还能洗了你这商人的身份,给你做个大官儿!” 这话都说得朱允熥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倒是旁边的马三宝有些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噗嗤。” 想不到吧? 自家陛下可还真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呐! 不过与此同时,马三宝也有些无奈,心中暗暗吐槽道:「陛下也真是的,这小丫头平日一副急公近义的样子,平日里总是多有不满,如今总算向着陛下说了一回话,陛下倒好,还给人小丫头惹毛了。」 徐妙锦和住评阅书一番拌嘴,本就有些恼了。 又听马三宝在一旁发笑,忍不住立刻质问道:“你又笑什么?莫非你还有更好的法子不成?” 马三宝只能立刻把笑意憋了回去。 学着朱允熥平日里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道:“没有没有,只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不过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帮自家主子多吵了一口架:“咱当然没什么好办法,但是……说不准其他人有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徐妙锦笃定地道。 常规的情况是,冬天越来越冷,穷苦百姓嘛听天由命,硬扛,扛下来了就多活上一年,没扛下来就赶着投胎去。 尤其现在这个年月,冬天更是一日比一日寒酷。 能够救下这么多百姓。 已经能算得上一个奇迹,或是说万幸中的万幸了——刚好小皇帝、亦或是他背后那只手发现了这种布料量产方法,而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个人选的,是背负骂名来救人。 几人说话间。 朱樉和朱棡二人的囚车渐渐走远,簇拥着的百姓自然也跟随而去,哄闹声、怒骂声……也都随着远去,房间内外都变得安静了下来。 “罢了罢了。” “不与你吵论了,我知道你说那些话,也是因为怜悯那一小部分被牺牲的应天府百姓而已啦。否则以你家经商,那么有钱的份儿上,你哪儿需要考虑这些?” “反正这些事情也都是小皇帝需要考虑和顾虑的事情,你我可管不了这么多,不如听听报便是咯。” 徐妙锦挑了挑眉,主动开口道。 此时,外面已经把「秦王、晋王造反谋逆」的消息给讲完了,现在自然进入万众瞩目的连载小说《射雕》的故事解析阶段。 她呵呵一笑道:“不过这期我前面都已经听你讲过啦,有没有最新一期的,快说与我听听。” 一边说着,粉嫩的小手都忍不住搓了搓:“咱先讲讲下一期的故事,然后老师再给我讲解物理三大定律。” …… 话分两头。 当朱樉、朱棡二人谋反的消息传到应天府的同时,两路不起眼的人马也进入了北平府一带境内。 一路往北平京郊的庆寿寺而去。 一路则是进了北平城里,然后又进了一座中规中矩、不甚起眼的三进宅子里。 往后。 庆寿寺的住持,道衍和尚便急匆匆地也入了北平城,去燕王府「讨论佛理」来了…… “道衍师父?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看到道衍和尚突然拜访,朱棣顿时心头一跳,他一向谨慎,所以并没有自己布置情报人手,几乎所有的情报都是通过姚广孝的手得知的。 现在这个时间,也不是常规交流情报的时候。 道衍和尚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必然是有大事发生! 想到这里,朱棣立刻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问道:“道衍师父那边,收到什么消息了?” 他的目光微微闪烁。 显然略带一丝忐忑。 主要是最近都太水逆了,就没听到过什么好消息,让他对此有点后怕。 果然……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微蹙起眉头道:“殿下,大事不妙了……” 见道衍和尚都一脸凝沉的样子。 朱棣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好在这段时间,他的心脏也算是经过千锤百炼了……承受能力好歹增强了不少,也是立刻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心绪问道:“直说。” “贫僧留在陕西、山西两地的探子传回来消息。” “说是……秦王府、晋王府……都已经被朝廷给直接抄了,细细一探,说是秦王、晋王意图造反谋逆,大逆不道,已经被锦衣卫逮捕,押解进京问罪了!”道衍和尚道。 就连他的面上也略带了一丝慌张之色。 在他原本的计算里。 这都是可以利用的兵力! 第313章 竟已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了么? 听到这消息,朱棣顿时感觉自己遭了一道晴天霹雳一般:“什……什么!!?二哥三哥造反谋逆?”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把朱樉和朱棡算进了未来的规划里,当然会在陕西、山西一带安插上暗桩。可直到今天之前,他们都没有收到来自暗桩的,哪怕一丁点关于造反的情报消息! 因此。 今天见到道衍和尚过来。 他想过可能会是什么不太好的消息,却从来没想过是朱樉、朱棡谋反被逮了这么离谱的事! 朱棣感觉自己一颗心脏都哇凉哇凉的。 在他的计划里,自己的好二哥好三哥当然是要死的,但绝不是现在,好歹得等他用完了再死啊! 顿了顿。 他还是不死心地看向道衍和尚问道:“此事可真切?或者说……二哥和三哥造反谋逆的罪名,是否有确凿证据?” 问完这话,他若有所思地自语道: “各大藩王目前都算得是拥兵自重,尤其是我们这几个镇边塞王,是否是因为朱允熥和他背后之人忌惮这一点而给他们安上了谋逆之罪?” “若是如此,我们倒也不是不能操作。” “至少我们可以暗中运作,一方面替二哥、三哥辩白,让朱允熥和他背后那只手,顶着「屠杀亲叔」的名义压力而有所忌惮,另一方面还可以煽动其他藩王的恐慌,让他们抵制此事,乃至借机起事?” 被他这么一问。 道衍和尚神情微微一凝,轻叹了一口气道:“贫僧明白殿下的意思,若此事当真是他借故扣的谋逆之罪就好了!” 见道衍和尚这副神情,朱棣一颗悬着的心再次死了,不敢置信地道:“证据确凿?怎么会?若本王的二哥和三哥真有实实在在谋反的行动,我们怎会毫无察觉?” 道衍和尚立在胸前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沉吟了片刻,双眼微眯,道:“实实在在谋反的行动,他们的确有,只是这谋反才刚起事,就被朝廷摁下来了!” 朱棣紧蹙起眉头,愈发有些不太理解了:“刚起事就被摁下来?这从何而说?” 陕西离应天府多远?山西离应天府又有多远,这中间,便是情报信息的传递都要耗费不少时日。 道衍和尚语气有些怅然: “我们还是低估了应天府啊……” “秦王殿下是在从山西回西安的路上落网的。” “至于晋王殿下,则是刚刚集结了他的亲卫军,就立刻被应天府的锦衣卫指挥使带兵给镇压了,其中似乎还有颖国公和宋国公掺和在其中,只是再具体的情报,贫僧的眼线就伸不进去手了。” “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殿下大可想一想。”道衍和尚一双眸子微微闪烁,反给朱棣抛了个问题。 朱棣咬着牙,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沉默着思索了片刻,紧接着才骤然抬眸,重重地把手中茶杯往旁边一放,淌出许多茶叶和茶水。 “我二哥悄悄去了西安,能让他冒着大风险离开自己所在封地的事只有一件——找我三哥合作,旁的事情可以委托他人,兹事体大,却只能他自己去一趟。” “而二哥是在回西安的路上在锦衣卫手上落网的……” “略略估算这其中的情报传递路程、时间,或许……在我二哥离开西安的时候,就被应天府的人给打探到了,并立刻传回了应天府!” “通过二哥的行踪消息,应天府那边猜到了他们的一途,并立刻做出防范、派出人手平息镇压!” “所以我二哥连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就被拿下了,我三哥也是一出兵就被摁了下来!” 到底是能当永乐大帝的人,道衍和尚的情报虽不太详尽,但仅凭借这大致的情报碎片,朱棣也大致拼凑出了其中发生的具体情况。 而说到这里。 朱棣的后背,也顿时一阵冰凉,全身上下汗毛竖起!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应天府那边的消息之灵通,竟已经到了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地步了!!! 道衍和尚目光微微一冷:“不错,只怕陕西、山西两地早就已经暗中处于那个人的眼皮子底下了,这才三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如此手眼通天了,此人的手段布置,比我们想的还要更加可怕!” 朱棣双手紧紧捏着自己身下椅子的把手,不知不觉间,连指尖、指节都已经开始泛白。 眸子里闪过一丝恐惧:“陕西、山西两地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了,那本王的北平城……” 这才是最令他毛骨悚然的。 他现在已经完全无法估量那个人的眼睛到底看到了多远,看到了多洗,亦无法预计那个人的手到底能伸多长! 要是对方眼睛真能和监视陕西、山西两地一般,看到北平城这边……他虽然自认十分谨慎、少有破绽,却也知道自己私底下搞了不少事,总是有可能被对方察觉点什么的。 但凡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 会是何等后果? 朱棣的话音落下,道衍和尚先喝了口茶,既是让自己的心神稳一稳,也是给朱棣时间稍微冷静下来。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道:“贫僧以为,那个人的眼睛目前应该还不至于看到北平这边。” “殿下莫非忘了,自从朱允熥上位之后,我们便对北平城里的人员进出格外防备,就算这条防线不可能防住所有的暗探和眼线,但总能捕捉到一两个探子,给咱们警个醒吧?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捉到过这样的眼线和探子,北平这边……应当暂时无事。”道衍和尚语气颇为笃定地道。 想到这一点,朱棣也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道衍和尚则接着道:“还有私宅里的那位呢!陛下以假死脱身,一旦被应天府察觉到此事,定然有生命之危,他选择来咱们北平待着,想来也是认为,北平是安全的。” 朱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衍师父所言有理!” 然而,他一颗提着的心虽放了下来,心中的情绪便立刻转而变成了失落、不甘:“只是……如此一来,往后,我们的机会便渺茫了……” 不甘,万分的不甘! 这就是朱棣此刻心里最大的烦闷。 明明自己和父皇一样骁勇善战,镇守北疆十年,立下战功无数;明明自己治理北平,十年来相安无事;明明应天府的黄口小儿丝毫不能济事、顽劣任性…… 自己怎么就……好像莫名其妙地一步一步失了机会了? 别说朱棣,就连道衍和尚此刻都不由微微一怔,沉默了下来,同时双手紧握成拳,一双眸子不知盯着何处出神,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二人之间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 道衍和尚才收回了目光,抬眸看向主座神情有些失落的朱棣,沉声道:“现在我们的希望,便只在私宅里那位的身上了!” 第314章 父皇是我们最大的底牌! “父皇?” “二哥、三哥镇守陕西、山西两地,皆是要塞之地,手里的亲卫军兵力,可以煽动的人马都不少,现在我们算是完全失去了这一部分助力……” “便是父皇……想要把这艘翻了的船翻回来,也难了吧?”朱棣有些不太自信地道。 此刻,道衍和尚的眼中,也少了一份一直以来的笃定。 沉吟了片刻才道:“这就得看陛下手上,到底还留存了多少力量,到底还能调动多少力量了。” “贫僧以为,机会,总还是有的!” “说到底,那终归是洪武大帝!就算阴沟里翻了船,总也还能剩下几块板子能够浮得起来。” “这次的情报里提到的宋国公、颖国公……都是一路跟随陛下上来的,信国公虽退休养老去了,可身子骨还不错,还有王妃的母家,信国公、中山王二人,和陛下可还算当初拜把子的兄弟。” “殿下也曾说过,如今继承了魏国公爵位的徐辉祖承了严厉的家训,只以正统为尊,换句话来说,其实应当是以陛下为尊才是……” “这天下还有陛下那么多儿子,有陛下在,一些野心不大,难以为我们所用的藩王,不代表不能为陛下所用。” “这大明的天下,终究是陛下打下来的。” “陛下能打下来一次,谁说不能打下来第二次了?” 道衍和尚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 连他也没意识到,这些话,或许是为了给朱棣定心,同时,也似乎是在给他自己定心:“成大事者,切不可急于当下,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最后一目能落到谁的手里。” 你可以说他是个和尚,是个能够精通儒释道三家的、天赋、慧根都极高之人,但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 他是个赌狗。 他个从十年前就把注押到朱棣身上,到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但凡还有一丝机会,他都不会放弃。 到了如今这地步。 朱棣也早不是之前那个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朱棣了,他的身体里,装了一颗野心.对道衍和尚这话,自然也认可地点了点头:“不错,父皇是我们最大的底牌!” …… 而与此同时。 北平城一座不甚起眼的三进宅子里。 朱元璋正地坐在院子里喝着茶,神情略有些怅然。 这段时间以来。 什么舞姬、歌姬的,他是已经完全没什么心情看了,一方面是不想在朱棣面前给朱允熥露了什么馅,另一方面则是……还没有从之前的内疚之中走出来。 对于旁人来说。 朱允熥是皇帝,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就是毫不相干之人。得知他的所作所为之后,稍微愧疚愧疚,往后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可对朱元璋来说。 那是自己嫡亲的孙儿!更是标儿的儿子。 自己十几年来一直对他有所忽视、误会且不说,当年竟然还好几次不经意间绝了这孩子表现、求救的机会! 朱元璋对别的人、别的事狠心。 可亲情一事上,从来都是他的软肋。 也难免他一直郁郁寡欢了……即便今日出了不错的太阳,晒在身上也让他觉得有些凉凉的。 正当他看着手里的茶有些怔怔出神的时候。 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匆匆靠近过来,朱元璋随意地抬起头来,便看到陆威急匆匆朝自己走了过来。 只是,当陆威看到他面上的神情之时,表情却有些不自然地滞住,连脚步都慢了下来,显得有些踟蹰。 “说罢,又有什么咱听不得的消息。” 朱元璋声音平静地道。 二人也算是朝夕相处好几个月的时间了,陆威这副样子,朱元璋多少也猜到了消息不太好听。 陆威亦步亦趋地朝朱元璋走了过来。不太自然地挠了挠脑袋,面上神情略带几分为难,抿了抿嘴唇,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陛下……秦王殿下和晋王殿下……造反了。”虽然知道朱元璋听不得这话,但该说的总是要说的。 朱元璋这边虽已经有了几分心里准备。 可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还是不由得双手脱力,连手里的茶杯都“哐当”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老二、老三造反了?”朱元璋神情有些恍惚地问道。 “是,陛下,千真万确的。您……也不要太生气了,莫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才是。”陆威劝道。 “这两个孽障!蠢货!当真是蠢出升天了!!以为自己是老二、老三就可以无法无天不成,就当真能坐得了奉天殿上那个位置不成?” “现在是什么情况?”朱元璋甚至站起了身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陆威再次踌躇犹豫了一下。 终究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回陛下,倒是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坏影响,说到底,这个反其实还没有造起来,就已经被应天府的陛下给摁下来了。” “秦王府、晋王府已经被抄了家,按照情报上提供的时间来算,这个点,约摸着可能都快到应天府,甚至可能已经到应天府去了。” “不过应天府的陛下处理此事十分妥当。” “大明百姓都完全没有受到此事的丝毫影响。”陆威向来会挑好听的说。 第315章 似乎人心就是要朝他聚拢的! 果然,他这话算是说到朱元璋的心坎儿上了,朱元璋焦急的面色都微微缓了缓。 大明皇朝现下里刚刚完成了新旧交替。 许多事情都还不稳。 这时候朱樉和朱棡造反,谁知道会对他一手打下来、又花了半辈子时间守下来的大明江山,造成多大的负担? 更重要的是,那个忍辱负重、背负骂名也要救大明百姓于苦难之中的孙儿!此番谋逆一旦掀起……这孩子又要承受何等压力?为此如何殚精竭虑? 朱元璋心里本就觉得对不住自己这好大孙。 想到这些,又如何能不揪心? 也好在…… 此事被处理下来了! 朱元璋先是为这个结果长舒了一口气,随后才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陆威,讶然道:“两大塞王谋逆,咱大孙真这么轻松就解决了?” 诸多消息涌入耳中,大抵是因为心里生气,朱元璋直接忽略了两个好大儿已经被抄家押送进京的消息给略了过去。 反而面上面上露出一抹自豪之色:“这小子!倒是做啥事儿都不差呀!” 朱樉、朱棡的实力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有淮西勋贵在,想要镇压或许不难,但无论怎么想都肯定得大大干上一场才行,要将此事做得如此干脆利落,那就不简单了。 朱元璋一时更有些好奇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快给咱说说看,咱大孙又用了啥招儿?” “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呐!” 陆威点了点头,按照自己得到的情报如实回报道:“回陛下,说是如今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宋忠自京城而来,带着应天府陛下的调令临时在山西一带调集了将近十万兵马,堪堪赶在晋王殿下纠集人马预备起事的时候,截住了。” 朱元璋为蹙着眉头略略思索片刻。 却是摇头道:“十万兵马?不够!” 他十分笃定地抬手一摆:“光是老三手上的亲卫军就已经有好几万人马了,他这些年南征北战,手底下的亲卫军都是精锐好好手不说,建立起来的威信也不弱,愿意跟随他的人,绝不会少。十万人马可镇不住。” “况且还有……” 朱元璋说到这里并没有往下说完。 他顾虑的自然是此时正在山西河南一带练兵的傅友德,二人这儿女亲家的关系,还是他去年亲自定下的。 只是他那时候万万没想过,自家标儿竟是天不假年,这也让这桩姻缘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甚至当初考虑处理蓝玉一伙人的时候,傅友德也在他的顾虑之中。 而这么一算下来。 十万人马怎么都是不够的。 陆威猜测着道:“或许是时间上不太够吧?” “为了赶在晋王殿下起事之前将此事截住,再多兵马可能就没有时间召集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而后问道:“然后呢?” 他知道这其中如果仅仅是十万兵马的话,是不可能风平浪静的,肯定发生了点什么,他更想知道的,就是这风平浪静底下,到底曾有过怎样的暗涌。 陆威目光有些心虚地微微闪烁了一下:“刚刚拿到的情报暂且就这些……此事事发突然,在山西布下的暗桩又交到应天府陛下手上去了,而陛下向来又颇为谨慎,想要拿到其中详细的情报,约莫还是需要些时间的。” 好在这时候,刚好有手底下人远远走了过来。 陆威这才略松了口气,目光一亮,知道朱元璋着急此事,他朝朱元璋点头质疑了一下后快步朝那人跑过去,以最快的速度取回了新送过来的情报消息。 一边走一边看着,回到朱元璋跟前就赶紧把朱元璋最关心的事情回禀了:“颖国公的确参与到了其中……” 刚才朱元璋虽然没直说。 但陆威多机灵,当然猜到了朱元璋担心什么。 听到这话,即便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此事的结果,朱元璋一颗心依旧不由得提了起来——傅友德自大明建朝前就跟着他,傅友德的能力他再清楚不过了,真加上一个傅友德……不出动淮西勋贵来一场大平叛怎么得行? 同时心里也愈发好奇了起来。 第一份情报虽然没有详细消息,结果却是定了的——直接摁了下来,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不过下一刻他便听到陆威请罪了:“请陛下恕罪,是微臣心急了,还没把情报看完就急着跟陛下禀报了。” “此次谋逆之事,颖国公虽参与其中,但也并非陛下预想的那般,是被晋王殿下煽动而协同其造反谋逆!颖国公是和陛下站在一处的!” “不仅是和陛下站在一处。” “而且还半路把晋王殿下煽动的一部分人马直接截停了,更是带着那路人马的领兵千户的脑袋,送给了陛下遣来办理此事的宋指挥使。” “晋王殿下折损了许多兵马,宋指挥使还多了颖国公这等骁勇战将助阵,如此下来,局势便逆转了。” 说完,陆威抬起头来,有些激动地看着朱元璋。 他想事情,当然是跟朱元璋的角度,替朱允熥担心,此事自然也是真心高兴,和朱元璋一样松了口气。 朱元璋一脸意外地道:“这个傅友德这次,倒是让咱大是意外啊,以他的能力和胆识,按理来说跟着老三赌一把,谋一个日后的「国丈」、「第一武将」的地位,可能性才更大些才是。” “也好!也好!” “傅友德这次,算是坚定地表了忠心,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往后咱大孙基本上不用忌惮着他什么、担心他和老三这层关系可能带来的影响,而且还能继续当咱大孙手里的一把好刀!”朱元璋双眼微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旋即他又似是想到了什么。 微微蹙起眉头道:“只是,就算折了好些人马,老三手底下再怎么都还有好几万的亲卫军,即便局势悬殊,在此等决死的局面下,也足够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了。” 嗯…… 现下的局面,还不足以支撑那个风平浪静的结果。 陆威则是笑了笑,又继续目光发亮地道:“陛下,只是颖国公,这可还不算呢!就在颖国公现身并坚定站在陛下这边的时候,宋国公也带着兵马现身了,据说……宋国公的出现乃是陛下的提前安排,还说什么「颖国公果然是拎得清的」、「白跑了一趟」云云……” “还传了陛下早就透露的口谕——陛下不忍大明的将士、大明的好儿郎自相残杀,已然下旨赦免了亲卫军的谋逆罪责。” “至此,便算是绝了晋王殿下所有的后路了。” 就连朱元璋也听得心潮迭起,面色都变得十分激动起来,又惊又喜又是意外地叹道:“好家伙……就连冯胜也能为他所用?这孩子……” 朱元璋一颗心脏都不由加快跳动起来。 脑海中更是浮现出自家孙儿那张虽略带着些稚嫩,却显得无比成熟、稳重、坚毅的面容。 缓了三两个呼吸的时间。 才激动、自豪、欣慰、慨然地叹了一句:“这孩子……咱怎么觉得,似乎人心就是要朝他聚拢过去似的!” 第316章 不过是咱大孙的高瞻远瞩罢了 这给朱元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是吸引力?凝聚力?能力?还是人格魅力的原因?亦或是都有? 总之……好像这孩子就是能汇聚人心! 对此,陆威也有种深以为然的感觉。 否则,颖国公、宋国公这二人,乃是何等英凛、厉害且傲气的人物?何以全部都如此向着当今陛下? 他也算是跟着朱元璋一步一步看过来的人。 此时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八分真意两分恭维地道:“是啊!这不也越来越说明,陛下您的选择是正确的嘛!或许陛下这便是天生的帝王之姿!” 这话直接把朱元璋哄得一阵喜笑颜开:“对头!帝王之姿!天生的帝王之姿!” 不过这一番欣喜稍稍冷静下来之后。 朱元璋也是突然反应过来,脸色微微一滞,道:“不对不对!这人心不是无缘无故地就向着他去的!陆威,你再给咱念念,冯胜现身的时候说了些啥来着?” 陆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情报。 找到对应的内容,照着上面念道:“说的是什么……「颖国公果然是拎得清的」、「白跑了一趟」……” 朱元璋顿时目光一凛:“对了!就是这话!方才咱一时高兴激动,没有深思这话,细细一想……这是局!是小狼崽子布的局!他这是在试探傅友德这老小子!” “啊?”陆威一时没想明白。 “那个宋忠手里的人马显然不够,咱看得出来,咱大孙经天纬地之才,能够在当初那夹缝一般的局面之中,找到一个制衡的点,他怎会不知道?” “所以他还布置了一手冯胜的人马。” “傅友德他是不敢信的,小狼崽子精得很!他知道傅友德虽是开国老将,却也和老三有姻亲关系,知道这是个潜在的威胁,所以他还借着造反这事儿在试探!” “如果傅友德投诚,他多了一柄好用的利刃,如果傅友德乱来,冯胜作为保底也可以联合那个宋忠一起稳住局面,后续有时间出动淮西勋贵、调集兵马强力镇压!这样虽然无法风平浪静地处理此次的谋逆事件,却也相当于解决了一个随时可能旁逸斜出的威胁。” “这小狼崽子,还真是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一丁点的机会经营自己的势力!!” 朱元璋面上不自觉地泛起欣慰的笑意。 说着还忍不住“啪”的一声拍了下手掌,是赞赏于朱允熥,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仅做出应对甚至还布下试探之局的妙处,同时也是在替自己高兴和欣慰。 听到朱元璋这话。 陆威张大嘴巴吸了口气,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原来……原来如此!颖国公选对了,所以这么一场谋逆造反压下来不说,此等老将往后也只能为陛下效力!” 朱元璋满脸笑意地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而这功夫之间。 他也算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而且咱觉得,傅友德会这么选,必然也有其背后的原因!应天府里,如今已经升任了户部尚书的傅友文,只怕也给他通了风,报了信。这老小子咱知道,打起仗来固然是狠的、能杀的,但他也稳!” “若是背后没有另外的原因,他岂会一股脑地把所有注压在咱大孙的身上去?” 那天晚上朱允熥怎么说服刘三吾、詹徽、傅友文的,他可也是看在眼里的。 朱允熥想得到的,他冷静下来自然也想得到。 “不过……傅友文会给他通风报信,会让他坚定地支持咱大孙,前提也得是咱大孙收得住傅友文这个谨慎的滑头才行啊!”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的无缘无故?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能有这个结果,不过是咱大孙高瞻远瞩罢了!” 「傅友文、傅友德……想来不是亲兄弟也是族兄弟了,我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干系。」 陆威点了点头在心中暗暗叹道。 同时,心中也仿佛掀起了一阵波澜,无法平静下来,在脑海里想象着,如今坐在乾清宫、坐在奉天殿的那位少年帝王,心生敬畏。 说起来,他并没有见过这位陛下。 可是却算的是这大明皇朝为数不多的、对这位陛下了解颇深的人,想到这个中诸多,一时不由肃然起敬。 而与此同时。 他却是又看到朱元璋再次微蹙起了眉头,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事情一般。 陆威轻声问道:“陛下觉得其中还有什么?” 朱元璋略有些出神地点了点头:“还有冯胜,他也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善茬,说白了,当年跟着咱一起打天下的,就没几个善茬子!” “他竟也会如此积极参与到这件事情之中?” “更关键的是……那小狼崽子从来不是一个会轻信任何人的人,他怎么会那么信任冯胜?” “这何尝不是另一个怪事” 第317章 那么早就在布局了!? 听朱元璋这么说,陆威也觉得这一点不太对劲:“陛下此言有理!没记错的话,宋国公和周王殿下之间还有一层翁婿关系,应天府的陛下就不怕……” 不过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失言。 立刻脸色微微一变,抱拳请罪:“请陛下恕罪,是微臣妄议了!”他说的话是事实,也是朱元璋心中所想,但这种皇室关系、皇权争斗与拉扯却不是他该插嘴的。 好在朱元璋自从卸下一身重担过后,如今性情倒是平和了不少,倒是没有追究此事。 更多的是一副蹙眉沉思的样子。 正如陆威所说,朱允熥把冯胜这样一个和藩王有姻亲关系的老将当做此事的保底,就不怕掉链子么? 院子里一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顿了顿,陆威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目光微微一亮道:“对了,今日也该是收到蒋指挥使从京城传来的情报的日子了,方才两份情报是从山西传来的,微臣也是猝然收到,都没来得及问蒋指挥使那边的情报,就先赶忙来禀报陛下了,蒋指挥使就待在陛下身边,或许会发现点什么。” 朱元璋点头:“去取。” 陆威抱拳称是,随后立刻转身匆匆而去,不多时便去而复返道:“陛下,时间刚刚好,这才刚送到。”他直接将手中的情报交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蒋瓛的情报。 目光一凛,挑眉道:“这小狼崽子果然谨慎,做起事情来还那那般滴水不漏,咱也说老二、老三造反,他怎么就能那么及时便收到消息并迅速做出反应?” “原来从他公布那些廉价布料的来源开始,就在防范着此事,提前便叮嘱了陕西、山西两地的暗线,加紧监视,还要求情报一日一送。” “此等大事当前,情报就是先机!” “所以咱大孙才能游刃有余!” 藩王谋逆是天大的事情,蒋瓛的情报里当然把这个放在首位,朱元璋也一眼知道了更多的消息。 顿了顿他又继续蹙着眉若有所思地道:“那个宋忠离京的当天,小狼崽子还去找过老五?找老五……要了封书信给人送了出去!” 看到这里。 朱元璋沉默下来。 顿时感觉自己脑子里的线好似是被起来了一般,一道白线闪过,面露恍然之色:“所以他建立什么所谓的医疗院……并非是为了软禁老五、或是要开始对藩王下手的意思?反而……如今老五已经能够为他所用了么!?”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 他对周王朱橚的性情还是很了解的。 如果自家老五真的是被软禁的,是不可能因胁迫而替小狼崽子说服冯胜的,同时,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如果老五对小狼崽子并非真正心服,以小狼崽子这谨慎的性格,也不会放心通过老五的书信而把冯胜作为此次谋逆大案的保底! 毕竟一封书信,是很可能隐藏着旁人看不出来的东西。 甚至从而因此坏了事都有可能。 归根结底就是…… 老五已经对小狼崽子服了心!所以小狼崽子才会信他! 想到这些,朱元璋心中愈发有些意外和惊喜,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沉吟了片刻才目光赞许地道了一句:“呵!这小子……不仅那么早就在布局了,咱更想不到的是……他还真能收服了他这个五叔啊!” 医疗院和朱橚的消息,朱元璋之前并非不知道。 他当然下意识地认为这是把老五弄到京城软禁起来了,尤其这医疗院还是封闭的!这或许是个小小的警告,相当于小狼崽子新帝即位,小小立个威的意思。 不过当时朱橚不仅没事,连手里的亲卫军军权都没有被收了,甚至还给了他个所谓的「医疗院院长」的头衔。 朱元璋也就不担心,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去了。 如今才恍然联系起来。 特么的那时候就开始在布局了!!! 一旁的陆威面上神情也愈发肃穆敬畏,目光下意识越过院墙朝南面方向的天穹看过去,满脸慨叹之意:“微臣没记错的话……那时候陛下也才刚出应天府没多久吧!应天府陛下的策算,当真令人心惊啊!” 把今天收到的,从陕西、山西、应天各地零零碎碎的情报联系起来,陆威觉得自己脑子都快被干没了。 别说旁人,就是他们这样有内部眼线、内部消息的,都只能同时得到「谋逆」和「谋逆被平息了」的消息…… 难怪连这么强的两大藩王造反谋逆,都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压将下来! 这操作简直就是行云流水! 思索了片刻,陆威只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情实感地叹道:“这等心思,咱就是通过这些情报去拼凑、还原,也得想坏了脑袋,而陛下却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切,光是想想就觉的恐怖。” 朱元璋也深以为然地长吸了一口气。 双眼微眯道:“站在九五之尊之位,俯瞰大明、俯瞰天下,布局策算,这才当真是个合格的帝王啊!有这等手段,哪儿还用得着咱操心了?就是当初……” 只是说到这里,朱元璋却是戛然而止,一双凌厉的眸子陡然变得有些悲伤。 不因为别的。 而是……他想到了自己薨逝才半年的儿子。 当初他一心想要把这个满是荆棘的皇位打理得干干净净,想要把这根藤上的所有刺儿都给薅下来,再捧着这干干净净的皇位送到标儿的手上去,就是因为放心不下朱标,担心自家标儿被这些刺儿给扎到。 而现在,标儿的儿子却在没有任何人庇护的情况下,在各方掣肘的情况下,安安稳稳地坐上了皇位不说,有担当、有责任、有仁心不说,更能以大明天下为棋盘,游刃有余地掌控所有局势…… 把那些一身莽气和傲气的善战武将也好、开国老将也好,都一步步收到自己手中——他做到了连他的父亲都不一定做得到的事。 朱元璋自然难免想到朱标。 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或者说……心中悲戚——纵然朱标比不得他这好大孙的手腕、策算、谋略、杀伐果断,但在朱元璋心里,谁也重不过自己的标儿去。 人老了,就容易缅怀,也会更重亲情。 所以想起来朱标,久违地伤怀了好一会之后,朱元璋也骤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脸色不妙地道:“老二、老三谋逆被抄家、押解进京,那……” 是否要凶多吉少了??? 谋逆风平浪静地平定下来了,他一生心系的大明皇朝没出事,紫禁城的好大孙也没有手忙脚乱,这些朱元璋自然不必担心什么,可这谋逆的……也是他的儿子啊! 农民出身的人,总是有摆脱不了的农民骨子里的思想。 现在心和脑子都闲下来。 朱元璋这可不就想起来这回事了么? 第318章 这小狼崽子离经叛道是真的! 陆威立刻宽慰道:“陛下且宽心。” “秦王殿下、晋王殿下再怎么说也都是亲王之尊,《皇明祖训》中有章法,想来也是不好轻易去处决的。” 陆威这话其实是没有说错的。 朱元璋极其重视自己对子孙后辈的荫庇,给藩王的待遇极高不说,还曾有所规定,一旦受封亲王、郡王,不仅凌驾于百官之上,百官见则需跪,同时还给了相当于免死金牌一样的好处,犯了错也要被从轻处罚。 历史上,大明一朝谋逆、犯错的藩王不少,而实际上,这些藩王的藩号大多最终还是传承到了明末灭朝。 就是因为朱元璋的这份心以及祖训。 然而。 听到陆威这么劝慰,朱元璋有些揪起的神情却并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有些着急地道:“他不一样,这小狼崽子离经叛道是真的!” 前面十几年,他或许都没有注意过自己这个孙子。 但在离开应天府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也算是和朱允熥朝夕相处了好一段时间。 那时候,他在棺材里面,小狼崽子则是面上遵照礼法,不时便待在外面的牌位面前。 这小子的真面目他可是见了不少。 不敬神佛、不畏鬼神,在他「尸体」和灵位面前都能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口一个老朱,连他这「死人」的贡品都能随手拿来解馋,更是能指着他的灵位把他的大明皇朝卖给淮西勋贵……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虽然把大明卖给淮西勋贵是假的,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能是个规规矩矩的安生人干得出来的? 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那是想都不敢乱想! 不过陆威却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心里反而觉得奇怪,一头雾水:“啊?” 在他看来…… 陛下不是三句话都离不开他这「好大孙」么?话里话外,满意得很,况且应天府陛下做的许多事情,都是一个明君、仁君、圣君所为。 怎么这突然又变成了离经叛道了? 朱元璋没有搭理陆威,而是双手紧握成拳沉默下来。 好半晌,才下眼睑颤动了一下。 “他一定会杀了老二和老三的!”想到自己之前好几次差点被「气活」的经历,朱元璋颇为笃定地断言道。 这小狼崽子称得上是明君、仁君、圣君不假。 但朱元璋知道,他从来不是个拘泥于规矩的人,表面上看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动起手来,快、准、狠! 黄子澄之流且不说。 就连周德兴,作为一个他皇爷爷儿时玩伴的身份,这小狼崽子都是直接干净利落地来了个满门抄斩! 这狠劲儿,跟他自己一模一样! 而老二、老三造反谋逆,都已然有了板上钉钉的证据,以他这股狠劲儿,必定活不了。 想到这些。 朱元璋一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猛然一抽。 说到底……这都是他的儿子,他们犯下的罪作为一个皇帝容不了,可作为一个父亲,无论儿子犯下多大的过错,儿子都还是儿子! 尤其是他刚刚还想到了朱标。 「咱都活到这年岁上了……难不成,没了一个大儿子,又要眼睁睁看着再没了二儿子、三儿子么?」 在亲情这份儿上。 他的一生,都好像在失去。 在这个方面上,朱元璋当然没办法做到内心毫无波澜。 一旁的陆威倒是觉得,面前的陛下有些过分悲观了,只是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顿了顿,才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了朱元璋手上的一堆情报上。 道:“陛下,蒋指挥使的情报里,向来会有一个最终发布版本的报纸,以及比当前发布版本还要更往后一期的内容,毕竟传媒司要做到及时发布报纸,许多内容都是要提前撰写编排好的……说不定下一期报纸里能看到消息?” 被陆威这么一提醒。 朱元璋也反应过来,收回自己的目光,立刻翻动着手里这一堆情报。 正如陆威说的那样。 有一张之前提前看到的那一期报纸的正式发布版本,上面增加了藩王谋逆的相关内容,还有一期则是连应天府现在都还没有发布的,新一期报纸的前瞻版本。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 立刻翻动着手里这份前瞻版本的报纸。 谋逆是大事,在报纸上当然也会是占据着头条的位置,所以朱元璋很快就找到了相应的内容。 而当他迫不及待地看了一眼过后。 一双眸子里的光仿佛都黯淡了许多,一颗悬着的心也彻底死了:上面不仅罗列了朱樉、朱棡此次谋逆的诸多罪名,甚至还把他以前收到过的弹劾奏疏上,那些错事儿都给罗列上去了! 而最后对朱樉、朱棡的处理结果也有。 斩立决、其子女家眷皆从族谱、玉蝶中彻底除名,贬为庶人!!往后,朝廷也永不录用! “咱就知道!咱就知道!!” “这小狼崽子,他肚子里是冒黑水儿的!老二、老三造了他的反,他就是「离经叛道」、就是「任性妄为」,他也一定会把他们处死!” 朱元璋仿佛身体有些脱力一般软了下去。 陆威也是瞪大了眼睛一脸意外,沉默了片刻才问道:“那陛下可要挽回此事?” 第319章 不知不觉,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陛下可要挽回此事?”陆威看得出,朱元璋的神情不太对劲,而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下来,他也知道这位洪武大帝把血脉情分看得多重。 诚然。 他私心里,也是觉得朱樉和朱棡死有余辜的。 这三个月以来。 他从应天府走到了北平城,一路眼见着百姓之难、民生多艰,纵然没见过应天府那位少年英杰的陛下,但他心里是景仰的,是钦佩的,是充满敬意的。 应天府那位陛下,他极聪明,能让好处扎扎实实落在真正的穷苦百姓身上,让百姓有件衣服可穿,能让百姓免于战乱之苦……甚至愿意为此而背负骂名、自损根基…… 而秦王和晋王? 他们心里是只有权力、只有皇位的,对天下百姓都好的事儿,反而催动了他们的造反谋逆,更别提他们从前还有种种斑斑劣迹的前科在,他们是不把百姓的命当命的。 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呗。 但陆威也知道,朱元璋才是他的主子,他区区一个卑下的想法并不重要,只能跟着主子的想法来。 但他还是更希望眼前的陛下不管这事儿了。 毕竟,陛下一旦有意插手这件事儿,那就是为了救两个败类,给一个贤明之君在找麻烦。 听到陆威的话。 朱元璋沉默着没有发声,靠在身下的座椅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满脸惆怅地长叹了一口气:“唉……做不到……也……来不及了……” 他本就因为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多了一丝灰败。 仿佛全身的精气神儿都被抽去了几分。 “咱已经把应天府全部都放给那小狼崽子了,知道咱还活着的还有谁?蒋瓛?戴思恭?任亨泰?让他们出手救老二和老三,他们行么?他们都不行!” “想要救老二和老三……” “除非咱现在跳出来告诉所有人咱还活着,然后大明乱成一锅粥,大家各自站队、咱和咱的亲孙子轰轰烈烈干上一场……不知最终会是谁输谁赢的仗。” “如此,即便赢了,我中原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生息也要耗尽,这是拿我大明国祚去赌。” “若他是个昏君便也罢了。” “可事实证明,他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再说了,就算咱真这么去做了,时间上……又来得及么?根本就根本就来不及,小狼崽子把一切都算得明明白白,天下人连造反的事儿都还没听到一点风声,他连人都已经逮了送应天府去了。” “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正是因为朱元璋心里对这些客观条件再清楚不过,所以他整个人才似是失了魂儿一般。 想救朱樉和朱棡吗?当然是想的!至少留条性命也好! 但这其中的代价却太大了。 而且他知道,以自己那好大孙的手段和能力,再加上淮西勋贵……也难! 但即便如此。 犹豫吗?肯定是犹豫的? 人终究会被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更何况,这是他少年不可得,中年亦不可得,乃至到了耳顺、古稀的年岁依旧在失去之物? 此刻,他不是洪武大帝,他是农民,是一个犹如困兽一般的父亲,马上要死的,是他的儿子。 怎么可能不犹豫? 听到朱元璋这一番话,陆威面上垂眸带着悲意,心中却是替远在应天府那位陛下暗暗松了口气,甚至有些暗喜。 他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的茶桌上重新翻开一个茶杯。 提起茶壶给朱元璋再倒了一杯水。 顺着朱元璋的意,轻声劝道:“陛下喝口茶压压惊吧,不若陛下再看看报纸上的其他内容,或者蒋指挥使送来的其他情报,或许能有什么转机呢?” 当然,他也不是希望有什么转机。 反而只是想转移一下朱元璋的注意力,让朱元璋不再沉浸在这件事情之中,其他情报也好、报纸上那些有趣的内容、牵动人心的小说也罢,随便什么都行。 注意力被转移了,心里的悲愤和伤怀也会下意识减轻,或许就不会纠结于秦王和晋王,更不会犹豫救不救什么的。 而做完、说完这些。 陆威才后知后觉地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里响起朱元璋刚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似乎人心就是要朝他聚拢过去似的!」 不知不觉,自己都已经心在曹营身在汉了? 转而,陆威的眉头微不可察地释然舒展了一下:「陛下之心,闻者泣泪,人心本就合该朝他聚拢而去的不是么?无论是显贵的文臣武将,还是不起眼的我,乃至渺小如烟尘般的百姓。」 他拾起被朱元璋放在旁边茶几上的报纸与情报。故作一副凝沉的面色,双手递到了朱元璋的面前。 朱元璋一味沉浸在悲伤和纠结之中。 倒是丝毫没有察觉到陆威微小的变化,况且陆威说话全部都是顺着他的意思在说,本也没什么破绽,甚至听起来还挺在理的。 所以朱元璋也就这么顺手接过了陆威手里的报纸和几份情报消息,逡巡查看起来…… 但很遗憾,即便是尚未发布的、前瞻版本的下一期报纸上……他并没有找到什么所谓的「转机」。 朱元璋失望地丢下手里的报纸。 就连平日里最喜欢看的连载小说,都没心情看了。 他摇了摇头道:“他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他打定了主意想要杀的人,哪里能有什么转机。” 说罢,他下意识翻开另外的情报,查看起来。 陆威看到他的目光明显迟疑了一下,顿时有些担忧:“怎么了陛下?可是蒋指挥使的情报里提到了什么转机?” 朱元璋凝视着手里的情报没有说话,眼神里竟是多了一丝凌厉。 陆威心中纳闷儿:「怎么好似陛下的注意力没有被转开,反而……多了些冷厉,不应该啊?」 他立刻借着给朱元璋添茶的空档。 悄悄瞥了一眼。 【陛下在乾清宫后院种下,精心呵护的那一片藤蔓,叶子开始发黄,似有枯萎之兆。】 看到这一行字眼,陆威心中暗道不妙。 情报里提到的这一片所谓的藤蔓他当然知道,虽然他不明白一片平平无奇的藤蔓有什么好打探的,但这藤蔓似乎十分重要,也十分被自己身边这位洪武陛下在意,次次情报里都提及了其生长情况。 同时也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点——这片藤蔓好像是身边这位洪武陛下还在「停灵」期间,应天府陛下就亲自在乾清宫的后院里种下来,而且还日日亲自浇水侍弄,这种「大孝子」行为还被御史言官给参了。 但现在说这藤蔓的叶子发黄…… 这个情报会对本就心烦意乱、乃至于困囿于血脉亲情而犹豫着要不要救秦王和晋王的陛下,造成怎样的影响…… 会不会让他头脑一热,一气之下真选择救儿子……陆威还真不敢说。 第320章 转机,有人更重要啊! “叶子都黄了……合着咱刚刚驾崩的时候他就冒天下之大不韪捯饬的东西,真就是几根破藤蔓啊??” 正如陆威所看到的那样,朱元璋生气了。 他当然生气! 他一直以为这东西真能有什么天大的好处,什么「泼天的功劳」,所以这几个月也都一直在耐心等待。 也是因为心里相信着朱允熥。 连当初朱允熥在自己「刚驾崩」的时候就捯饬这玩意儿,甚至还把他埋汰了一顿的事情,都不计较了。 现在看到这份情报…… 他只有一种感受:我特么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 朱元璋能不气嘛? 人在愤怒、情绪激动上头的时候,本就没有多少理智可言,也最容易把好的地方忽略掉,脑子里只转悠一些不好的念头,更何况前面还在困顿于「自己的亲孙子要处决了自己的亲儿子」这件事情。 此时自然更冷静不下来。 朱元璋气得自己胡子都快吹起来了,把手里的东西愤然一丢,重重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院子里左右来回踱步,气急败坏地怒道:“这小子……这小子……” 陆威从没见过朱元璋这样。 毕竟朱元璋一生经历过不知道多少大风大浪的,平常时候并不会喜怒形于色。 而与此同时。 陆威也明显看到了朱元璋眼里的犹豫与纠结之意。 「坏了!这几根破藤蔓,几片破叶子怎么这时候发黄?黄得可真不是时候!」陆威心中暗道。 这时候的犹豫、纠结……还能犹豫纠结什么? 必然是此事影响了陛下心里的倾向了!自己似乎反还好心办了坏事了。 却在此时,院子门外远远有人抱拳禀报:“老爷,陆大人,燕王殿下突然到访求见。” 陆威看了一眼外面禀报之人。 一颗心更是有些着急:「嘶……燕王殿下的心思……这时候时候来找陛下,怕不是也通过什么渠道得到了秦王殿下、晋王殿下造反的消息,想来这儿撺掇陛下来了?」 不过他面上倒是不敢表现出来。 见与不见也不是他说了算,他只能朝朱元璋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等朱元璋发话。 朱元璋摆了摆手。 不耐烦地呵斥道:“不见不见!让他滚!” 陆威努了努嘴让来人退下去回禀。 朱元璋本就心烦意乱,做惯了皇帝的人发起脾气来,肆无忌惮、不知收敛。 这声音就是在院子外老远的朱棣都隐约听到了。 “好,本王都听到了。”虽然他在的地方看不到里面的朱元璋,但还是忍不住伸了伸脖子朝里面好奇地看了一眼,随后才作出一副谦卑的模样微微点头:“既然你们老爷现在不想见本王,那本王改日再来就是。” “委屈燕王殿下了。”负责守门之人道。 朱棣照例乘坐着破旧马车出了私宅,都走出去好一段儿路了,这才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看来……此事不需要本王告诉父皇,父皇已经知道了。」 「父皇乃是农民出身,最重视的就是血脉亲情。」 「应天府那人手段是快,平叛也快,但直接抄了二哥、三哥的家,打散了他们的亲卫军,还把他们押送进京,父皇怎会坐视不理?」 「只要父皇肯出手,那本王就还有机会!」 「本王的亲卫军、大宁都司的朵颜三卫、还有其他藩王的亲卫军、地方卫所兵力……加上父皇的影响力……淮西勋贵又不是什么神仙!」 虽然在私宅里被朱元璋给叼了一顿,但朱棣心里没有丝毫不快,反而是一阵暗喜。 朱元璋如此生气,说明他肯定不愿意再忍了! 老二、老三又谋逆造反,待朱元璋把这艘船翻过来,能被他排在第一位考虑的是谁? 现在轮到他这个老四了啊! …… 另外一边。 朱元璋的情绪依旧久久无法平静下来,陆威在一旁也只能跟着战战兢兢、一脸紧张。 只是他如今,已经全然不希望朱元璋下决心去救秦王、晋王那两个只要权力的藩王了,只不过……他面儿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这样的意思。 他站在一旁眼珠子转着,脑子则在疯狂转动。 正当他略有些六神无主的时候,他瞥见诸多散落在地上的报纸、情报里的一行字眼,看到那份还没有被看到的情报,陆威顿时目光一亮,赶紧从地上将其捡了起来。 亦步亦趋地走到朱元璋旁边。 道:“陛……陛下息怒,身体是自己的,可莫要把身体气坏了,微臣刚刚瞥见这道情报,陛下您先看看?” “什么情报?这时候还能有什么别的情报更重要?”朱元璋虽停下了脚步,面上的怒意却丝毫不减,纵然如今已经卸去了一身的权力,但多年为上位者的气质依旧让人心中一凛。 说话的同时,他也顺手接过了陆威手里的情报。 毕竟陆威在他身边也待了这么久了,属实是个稳妥的人,也颇为被他信任。 朱元璋紧蹙着眉头阅览着手里的情报。 陆威则屏住呼吸有些紧张。 好在…… 他看到朱元璋紧蹙的眉头好似微微有些舒展开来,面上的怒意也随之消退:“罢了……罢了!” 陆威暗暗舒了口气:「总有人更重要啊!」 第321章 咱终于,见着标儿当皇帝了! 朱元璋略带一丝佝偻地站在原地,一张已经长了褶皱和斑点的脸上,是极其复杂的表情,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手上的情报,如同被定住了一般。 而映照在他瞳孔里的字眼。 赫然便是:【再过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到了改岁之期,紫禁城新旧交替,到了新岁便要改元了,陛下也已经着礼部郑重商议已故懿文太子的年号与庙号,日前经过议定,陛下已经允了礼部议定的结果,追尊已故懿文太子为「孝康皇帝」,庙号称「兴宗」。】 朱元璋还没有说什么,陆威自然也不敢打扰。 院子里几乎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良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地道:“咱终于……见着标儿当皇帝了!” “孝康……孝康……孝顺、健康。” “标儿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一辈子也也在回应着咱对他的期待,可惜……要是他真能健健康康地当上这个皇帝,该有多好!” 越往下说着,朱元璋的声音便越嘶哑了些。 到最后,一双虎目里,竟是噙满了泪水,头微微一抬,这泪水便顺着他脸上年岁的沟壑滑落下来。 标儿当皇帝。 这是他期待了多少年,等了多少年的结果? 即便只是看到追尊的年号、庙号,也足以让朱元璋无法平静下来,朱标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承载了他所有的期盼,是他的心头肉啊!即便薨逝至今已有半年之久,此刻他的心脏仍旧忍不住一阵抽痛。 看到「孝康皇帝」四个字。 他脑子里便立刻什么都剩不下了,只剩下那张自己再也见不到的脸庞,哪儿还顾得上其他? 而他更知道。 想要让这四个字永世长存,世世代代被后人供奉尊敬,坐在奉天殿上的,就得是他的儿子! 一念及此。 朱元璋心里又怎可能还有什么犹豫? 看到朱元璋面上的神情,陆威心中顿时暗暗一喜,知道这事儿稳了!谁不知道这位洪武陛下把已故的懿文太子殿下看得比什么都重? 当然,他面儿上还是故作惊慌地道:“陛下……陛下您这是……逝者已矣,您得节哀不是?可别把身子伤心坏了,否则已故的太子殿下……呃不对,是已故的孝康皇帝,九泉之下心中也不安呢。” 一边说着,他一边尽职尽责地搀住朱元璋。 朱元璋此刻本就有些浑身发软,也任由着陆威把他搀回了旁边的太师椅上坐着,只是双手始终死死捏着手里那张着这份情报的纸,双目出神。 …… 与此同时。 私宅距离燕王府并不远,所以朱棣也差不多回到了自己府上,他面上略带一丝喜色,健步如飞地回了府中内堂。 “殿下,如何?”这一次,道衍和尚已然没有了之前那种泰然自若的样子,迫不及待地迎到内堂门口,问道。 不过看到朱棣面上的喜色。 他心里约莫也有了些估量,略略放心了些。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朱棣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雀跃,道:“父皇不见本王,直接让本王滚蛋。” 不过他这话说出来,和他面上的神情多少有些违和了,哪儿有人被骂了好似还挺开心的? 道衍和尚自然明白了这意思。 紧蹙的眉头微微一松道:“看来陛下也已经知晓了此事,他居于上位多年,能愤怒至此,自然是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凶多吉少,很可能要死在应天府!” “甚至有可能……是已经知道了应天府那边准备如何处置亲王、晋王,才至于此!!以应天府那只手的狠劲,他有这机会,肯定是不会留下秦王、晋王这样的祸患的。” 他们知道朱元璋在应天府的耳目颇顺,就连还没发售的报纸内容都搞得到,自然也对私宅里的情况能猜摸到不少。 朱棣点了点头:“本王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通过朱允熥掌控我朱氏江山,此人如今还要杀了我父皇的带个亲儿子,父皇重亲情,别说是个藏头露尾不知名姓的人,就算这事儿真是朱允熥自己的意思,父皇都忍不了。” 想到这些。 道衍和尚一颗心也算是揣了回去。 面色恢复到了原先那种平静淡然的模样,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算日子,秦王、晋王这会儿只怕都快到应天府了,再怎么也是无力回天,再往下数,便只有燕王殿下您了,这也算帮我们处理了一桩事儿。” 朱棣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知我者,道衍师父也。” 道衍和尚道:“以陛下那份脾性,恐怕距离我们起事,也不会太久远,应天府之内,掌管左军都督府的曹国公深受陛下宠爱与隆恩,一旦得知此事,必然能为我们所用,还有……如今的魏国公立场分明……若陛下真驾崩了,他会选朱允熥那黄口小儿,但陛下没驾崩,他必然要选陛下。” 说到这里。 他挑了挑眉看向朱棣问道:“王妃家里那位……” 提到徐辉祖,他当然不得不考虑徐辉祖同胞妹妹徐妙锦会带来的影响,在这种皇权争斗之中,姻亲关系,历来都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力。 朱棣自然明白他说的是徐妙锦这个不确定因素,他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道衍师父放心,昨日妙云还刚刚好收到一封家书,抱怨那小丫头不省心呢。” “这小丫头本王也见过几次,聪明、见识、性情都和妙云有几分相似,或许因为排行小,又比妙云多了几分不羁,必然是看不上朱允熥那个废物的,那小丫头小小年纪就鬼灵精的,她要真想藏啊,只怕也难找得很。” 朱棣的笑意里夹杂着几分欣赏之意,对于徐妙锦的事情,他还真的一点不担心什么。 有他打包票,道衍和尚微微垂眸,也放心了不少:“既然如此,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 相比于他们二人正在商讨的大事而言。 这当然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所以道衍和尚也没有再过多纠结,只是略略思索了片刻后,便继续喝朱棣探讨起来:“除此之外,还有……” 第322章 从头到尾,只有咱们陛下! 正如朱元璋、朱棣和道衍和尚所预料的那般,朱允熥当然没有留下朱樉和朱棡的意思。 朱樉自不必说了,残暴不仁,朱允熥都怀疑他是个天生的抖S,朱棡同样是本性残暴之人,在封地骄横跋扈,只不过比朱樉更能演一点而已。 他们固然也挺能打的。 但二人本就野心勃勃,又如此残暴不仁,留下来反而可能是个定时炸弹,还不如当一只儆猴的鸡。 老朱的儿子一大堆,在老朱的棍棒教育之下,大多都差不到哪里去,而根据他所熟知的历史来判断,其他人哪个都比朱樉和朱棡好拿捏。 有朱樉和朱棡这两个前车之鉴在。 相当于朱允熥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的藩王:你敢反我,我就敢把《皇明祖训》丢地上踩两脚,弄死你,让你的后代皆为庶人,永无翻身之日。 余下的人之中,除了朱棣之外,估计都差不多该把自己的小心思都丢得远远的了。 所以…… 朱樉和朱棡二人被押送进京之后,一直由宋忠亲自盯着整个三司会审、定罪的流程。 在朱允熥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共五个跳得最厉害的人庭杖二十,并全部都罢了官永不录用过后,终于走完了流程,出了最终的审定结果:秦王朱樉、晋王朱棡斩立决,念其乃是先帝亲封的藩王,子女家眷只从族谱、玉蝶中彻底除名,贬为庶人!往后,朝廷也将永不录用! …… 监牢之中。 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宋忠面无表情地走到了最里面一间,似是嘲讽一般抱了个拳,冷笑道:“秦王殿下、晋王殿下,该上路了。” 说起来,从他们二人准备起事到如今,其实并没有过去多少时日。只是这短短的时日之内,二人早已卸去了锦衣华服,卸去了一身戎装,只剩下一身狼狈。 尤其是朱棡,当初被逮住的时候反抗,身上还受了伤,此刻身上的血污都已经是黑的。 听到宋忠的声音。 二人一开始都是没有在意的,甚至各自待在自己所在的监牢的角落里,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不过,空气中安静了片刻,他们约莫也反应过来宋忠到底说了什么,这才齐齐弹坐而起,死死盯着面色狠戾的宋忠:“什……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成王败寇,他们知道自己往后肯定会不好过。但是却没想过,朱允熥居然真的敢杀了他们??二人脸上都带着浓厚的不敢置信之色。 《皇明祖训》之中涉及藩王及其家眷的规定超过三十项,涵盖婚丧嫁娶,藩王、郡王的特权也在其中明确规定过,朱允熥不能处死他们! 宋忠也预料到了他们的反应,不急不缓地道:“二位殿下没有听错,你们该上路了,判决下来了,斩立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朱允熥这黄口小儿!他……他怎么能判斩立决!?本王是秦王!是父皇亲封的秦王!他什么东西!怎么敢!?” “不错!这是写进《皇明祖训》里的东西!” “……” 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他们已然造反谋逆失败,他们也不想死,尤其是以亲王之尊,屈辱地死在菜市口上,此刻当然无法保持一丁点淡定。 宋忠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宗人府会同三司会审出来的结果,有什么不可能的。直呼当今陛下名姓、辱骂当今圣上……啧啧,还多了一条大不敬之罪,回头微臣给您二位加上。” 无论于公于私,宋忠都看不得这两个权欲熏心、大逆不道之人辱骂自家主子。 朱樉和朱棡也彻底破防了。 当即破口大骂起来: “朱允熥!你违背父皇定下的《皇明祖训》,你他娘的才大逆不道!你……” “你被人控制,断送朱氏江山,这大明江山是父皇亲手打下来的,凝聚了父皇一生的心血,父皇便是九泉之下知道了此事,也难以瞑目,不会放过你的!” “还有……还有我大哥,你亲爹!也不会放过你!” “你大逆不道!” “……” 现在他们算是知道了,朱允熥这小兔崽子…… 不对!是利用这小兔崽子的人,是真准备对他们下手了,身上虱子多了也就不怕了,一个两个都直接暴跳如雷地变本加厉起来。 正当他们骂得正起劲的时候。 却听见面前的宋忠不怒反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哈哈哈。” 这倒是让朱樉和朱棡二人都是一头雾水。 骂人的劲儿也一下子停了下来,朱樉没好气地道:“你……你这狗东西,笑什么笑?” 宋忠轻哼了一声。 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此间没有旁人之后,才用一个略带一丝玩味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道:“因为你们可笑啊,你们利欲熏心、盯着当今陛下身下的那个位置,还自以为是在拨乱反正么?” “就没有想过,从来没有什么人在陛下背后给陛下出谋划策?人之将死,我倒是也不怕告诉你们,这一切从来没有什么旁人操控,都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怎么说,咱这些人就怎么做,从头到尾,只有咱陛下!” 说这话的同时,宋忠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敬重地抱了个拳,连面上的嘲讽和狠戾之意都下意识收了收。 他一直觉得。 这样两个冠冕堂皇、不顾百姓死活、心中只有权欲的藩王,到死还能有借口给自己开脱、给自己冠上「正义」、「拨乱反正」的名义,那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听到宋忠这话。 朱樉和朱棡二人都同时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是满脸的不敢置信:“他?一个黄口小儿?不可能!” 不过他们嘴上说着不可能。 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因为他们从宋忠这样的人脸上,竟然都看到了一种诚恳地敬畏之意!! “没关系。” “来人!把秦王、晋王都带出去,押送菜市口!” 宋忠不以为意地道。 第323章 谁让我碰上的是你 是日,临近正午时分。 距离秦淮河畔算不上远的菜市口却几乎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着刑场,人头攒动。 刑场之上。一身腱子肉的刽子手也已经眼神狠戾,手持大刀,端正站立。 前有洪武大帝治下。 狠戾无偿,动辄便是上万人数的人头滚滚,但凡贪上个六十两的银子,便是个死字,这刑场自然十分繁忙。 后又有当今的开乾皇帝,虽不似洪武大帝那般喜怒无常的暴戾,却也同样不是个手软的,即位登基三个月的时间,也已经处理过好几起满门抄斩的案子。 因此,此处的空气里几乎常年弥漫着令人不适的血腥气息,刑场台子上还能看到发黑的斑驳血渍,即便此处再热闹,聚拢了再多的人,即便今日是一个大天晴的好天气,也依旧给人一种阴冷寒凉的感觉。 站在这刑场面前,没有风,也好似有阴风掠过一般。 不过对于应天府百姓来说,时不时有人在刑场被处决也算是个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只是今日比较特殊,要被处决的,乃是地位尊贵的亲王,于应天府内那些衣食饱足的人来说,这是一桩十分新鲜的事儿,而对于城外那些进城谋生的百姓来说,今日要被砍的……是他们的「救世主」。 所以这菜市口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热闹」。 …… “没想到小皇帝真的把秦王、晋王判了斩立决,佟昀,你说得真准!现在我更觉得是有一个神秘人在背后操控小皇帝了,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之流……哪儿有胆子敢违背《皇明祖训》?” 刑场附近一处靠着窗户、视野极好的酒楼之中,朱允熥和徐妙锦二人相对而坐,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熙熙攘攘,以及阴气森森的刑场。 “你又赢了。”徐妙锦有些慨叹地叹道。 朱允熥缓缓抿了口茶,面上带着一丝淡笑,戏谑道:“这是你欠我第几个赌约了?” 徐妙锦抿了抿粉嫩的嘴唇,蹙着秀眉不是很情愿地道:“三个了,三个了好吧。” 二人见面的次数不少,谈天说地、谈史论政的,自然可能出现些意见不合之处,不过两个人都不是缺少金钱物质的主儿,这赌约就成了满足对方一个要求。 几次下来,徐妙锦拿下了零比三的好成绩,她不服气地撅着小嘴道:“你这嘴怎么跟淬了毒似的。” 朱允熥挑了挑眉,淡淡一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长记性我也没办法不是?三个赌约……够我把你一顿捏扁搓圆了。” 虽然朱允熥这么说,但徐妙锦内心倒是并没有丝毫恐慌或是什么的,究其原因…… 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信任。 这个她时常期盼相见,却又基本只能一旬一见的少年眼中,她只看得到成熟、稳重、智慧……似是有种从高天之上俯瞰一切的洞悉和超脱。全然不似他平日里见过的那些公子王孙,不是幼稚纨绔,便是眼神淫靡。 对于徐妙锦来说,眼前的少年像是老师、像是朋友,虽然年纪相仿,有时候还像是一个耐心的长辈。 总之,是个妙人儿。 他是世俗眼中最下贱的商机,却让人觉得,比这个王爷、那个王爷家的什么世子,这个国公、那个侯爷家金尊玉贵的嫡子,更有贵气。 “说起来……若是你不是什么商籍,能够考科举、能够入朝从政,日后必然能够前途无量,上天却给了你这么个商籍的身份,当真是不公平。”虽然输了赌约,但徐妙锦也不恼,反而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慨然道。 这一下倒是让朱允熥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不过这时候。 本就哄闹的窗户下面,骤然掀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浪潮: “是秦王殿下!是晋王殿下!” “当真……当真要将他们斩立决吗?明明他们……” “嗐!又能怎么办呢?要怪只怪老天爷不肯长眼!” “秦王殿下!!” “晋王殿下!!!” “……” 官军开到,密密麻麻的人群被分出了一条通道,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宋忠一马当先,押解着身后披头散发的朱樉、朱棡乘坐囚车而来。 在应天府内活动的,不止是那些衣食饱足的百姓,更多的,是从外面进城而来谋生的贫苦百姓,人站的位置不一样,立场自然也截然不同。 对于这里大多数人来说。 朱樉、朱棡做过什么、被弹劾过什么,他们都不甚清楚,这就是两个先帝之子,身份尊贵的亲王,他们是有资格继承大明江山的人,也是意图推翻「昏君」的人——这就足以造就他们心里的英雄形象。 因而,这一次的刑场周围,充斥着各种愤愤不平的遗憾声音,众人沿路簇拥着囚车,仿佛在惋惜送别他们的英雄。 “正如你所说,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真相。” “纵然是背后有人在操控,但那小皇帝愣是一句澄清叫冤的话都没有说过,如今这结果,终究也是小皇帝自己选的吧。”看到窗户下面的狂热景象,徐妙锦有些替朱允熥抱屈似,怅然道。 听到这话,朱允熥挑了挑眉,似有深意地道:“说不定你看到的,你以为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呢。” 徐妙锦不服气地轻哼了一声。 虽然没有反驳朱允熥这话,心里却是暗暗吐槽道:「本姑娘当然看得到真相啊!虽然不像大姐一样是享誉应天府的“女诸生”,但我也不差的好嘛!」 「只是……谁让我碰上的是你……才好像显得我有点不太行。」徐妙锦又在心里有些心虚地补充了一句。 而这时候,朱樉和朱棡的囚车也已经行至刑场。 徐妙锦面上后知后觉地露出一个略带恐慌的小表情:“快到正午了,都到饭点了,要不咱们把窗户关上吧,免得外面的血腥气飘进来。” 再聪明、见识再多,终究也是个小姑娘。 说到底,这种场面也真是头一次见,难免害怕。 第324章 那个眼神,或许真的是他!! “怎么?你不是不怕的么?” 朱允熥阅人无数,当然不会连一个小丫头的害怕和恐慌都看不见,更何况还挺明显的。 徐妙锦故作镇定地道:“谁……谁说我怕了?我……我只是觉得到饭点了嘛。” 嘴上虽这么说着,不过心里却已经开始实实在在地后悔起来了:「失策,失策啊,前面我怎么一个激动就说要和他一起来观刑来了?可是都到这儿了,我也不能让这家伙给看扁了呀!」 说话间。 朱樉和朱棡便被从囚车上提了出来。 押送到了刑场中央。 徐妙锦抿着唇,顿时更慌了,长袖里的小拳头都不自觉地紧紧握了起来。 却在这时候,面前的视线却被一个高高的影子给挡住了,她这才发现「佟昀」不知何时已经从座位上抽身而起,站到了窗口的位置。 徐妙锦看着那个长身如玉的背影,俏丽的小脸蛋微微一红,紧绷的身体都瞬间松泛下来,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刑场上。 “罪臣朱樉、罪臣朱棡!跪下!”宋忠已经坐在了「监斩官」的位置上,面色冷厉地呵斥道。 朱樉和朱棡二人都是头发散乱,面上带着疲惫之态。 “本王乃亲王之尊!百官见则须跪,你凭什么让本王跪下!大胆犯上!”朱樉声音有些沙哑地道,显然前面已经不知道骂了多久了。 他虽然残暴跋扈,但作为朱元璋最大的几个儿子之一,气势上面依旧不弱。 朱棡也是一脸高傲地昂着脑袋,连看都没有看宋忠。 对此。 宋忠约莫也是早有预料。 锦衣卫指挥使,哪个不是人狠话不多? 他并没有执着于和他们进行口舌之争,而是直接从监斩官的位置上站了起来,径直下了刑场朝朱樉和朱棡二人走了过来,先后一脚踢在了朱樉和朱棡的膝盖弯上。 “啊!” 朱樉和朱棡各自吃痛,毕竟受制于人,宋忠更不是什么普通的软脚虾,这一脚换了谁来也是顶不住的,只能不由自主地“噗通”往地上一跪。 朱樉大怒:“宋忠!你……你大胆!” “大不大胆的,微臣是怎么做事的,二位殿下也都见过多次了。”说到这里,宋忠则是恭敬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抱拳道:“你们跪的不是旁人,是当今圣上,无论是亲王也好、郡王也好,都是陛下的臣子,你二人为臣不忠,意图谋逆,罪该万死!” 朱樉额头上冒出痛苦的冷汗。 他冷哼一声道:“哼!什么圣上,还不是旁人手里的体线木偶?本王忠于谁去?忠于一个窃居我大明江山的大逆不道之人么?本王不过是拨乱反正!”都已经被押解到刑场,到了这份儿上,说起话来当然不会有任何顾忌。 朱棡也冷声道:“你看看你口中所谓的「圣上」,一路上有多少人在骂他?有多少人愿意他当这个皇帝?拨乱反正,不是我们,迟早也会是旁人!” 宋忠冷笑道:“你们还认为你们是在拨乱反正么?说出来你们自己都不信了吧?” 一路上,他并非没有看到朱樉和朱棡的变化。 他们嘴里虽然还是嘴硬地在说着,「拨乱反正」、「窃居大明江山」云云,可宋忠听得出来,现在他们已经没那么有底气了。 两个人都是镇守大明要塞之地的藩王,就算性格冲动、跋扈、残暴不仁,脑子却一定是好使的。 他们如何不明白。 从宋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是在他们即将要被处死的时候说的话,干嘛要骗他们呢? 果然,听到宋忠这么说。 二人的眼神都有些黯淡下来,仿佛是泄了口气一般。 “准备行刑。”宋忠没有理会他们,直接转身而去,留下四个极其冰冷的字眼,大步流星地回到了监斩台上去。 而这时候,时机上也差不多了。 宋忠抬眸看了一眼时间,午时三刻,当即毫不留情地朝地上丢出来一块牌令:“斩!” 听到这个字眼。 朱樉和朱棡二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恐慌——死亡,正真真实实地朝他们越走越近!到了这一刻,他们才有了最透骨的感受。 都到了这份儿上。 两人脑子里也没有其他的了,眸中只剩下怨毒的恨意,仿佛溺水之人最后的求生一般破口大骂起来:“朱允熥!你违背《皇明祖训》!你不得好死!” “本王乃是亲王之尊!是父皇亲封的亲王!” “朱允熥!你给老子出来!” “……” “你一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能做什么?最终只能葬送我大明江山!葬送我父皇一生的心血!” 骂到这句的时候。 二人竟然都不约而同地顿了一下,不因为别的,而是他们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冷意,一种来自第六感的冷意…… 刑场上倒是安静了下来。 朱樉和朱棡对视着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随后齐齐抬起头来,循着第六感去寻找那阵冷意。 下一刻,便和一个冰冷锐利的目光对上。 那是一个脸庞还略带一丝稚嫩的少年,一双眸子却如星如渊,深沉得看不见底。 而那个俊美的面容…… 也在一瞬间过后,和记忆中一张面孔似有重合…… “朱……朱允熥!”朱棡面露惊骇,脱口而出道。 “是他……是他!和大哥有几分相似,轮廓之间又多了几分大嫂的柔和。”朱樉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时候。 身后传来喷水的声音。 他们知道,是刽子手在喝酒壮胆、洗刀! 而前方锐利的眸子,也像是一柄世间最锋锐的利刃,削在他们的身上,一瞬间,二人仿佛感受到了来自九幽地狱中的寒衣…… 与此同时,心中几乎也一阵笃定:“或许……正如宋忠所说……从头到尾,都是他!” 第325章 后悔和朱允熥这样的人为敌 甫一对上那双锋锐而冷厉的眸子,朱樉和朱棡都似是触电一般,下意识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而各自看向了对方。 此刻,刑台上无声,刑台之下却是无比哄闹、震耳欲聋的呼唤:“秦王殿下!晋王殿下!”乃至还有各种不舍、惋惜的哭喊。 然,那些声音再哄闹,对于朱樉和朱棡来说,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仿佛被什么屏蔽了一般,再也传不进他们的耳朵。 耳边只剩下一阵嗡鸣。 不远处那个眼神…… 像是猎人耐心等待终于捕捉到了猎物时候的眼神,有着仿佛自高天而上俯瞰蝼蚁的傲然与超然,虽平静,却像是深渊一样能够瞬间将人吞噬…… 这……绝不是什么庸碌昏懦之人会有的目光! 而这个结论。 朱樉和朱棡也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认同。 “二哥……” “老三……” 二人相对而望,失神喃喃。 所以……装的!这小子之前都是装的! 在东宫的唯唯诺诺、庸碌无为是装的!登基之后的任性妄为、昏庸无道也是装的! 这小兔崽子……藏得真深啊!! 恐惧、惊骇……仿佛直击灵魂的冲击,甚至让他们一瞬间忘了自己正面朝紫禁城,跪在刑场,心中只有不敢置信,脑海之中则是如走马灯一般,瞬间有千万思绪涌动。 从头到尾都只有朱允熥那小兔崽子。 也就是说…… 三个月之前安稳上位的是朱允熥,处心积虑布置廉价布料的是朱允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打破了他们造反计划的也是朱允熥!乃至于试探算计傅友德……等等等等。 这一桩桩、一件件。 竟然都是出自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之手! 而他们所谓的「拨乱反正」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 想到这里。 朱樉和朱棡仿佛连最后的精神支柱也被抽走,板正挺胸的身体蔫吧了下去,甚至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两双眸子里,充斥着心如死灰的绝望。 不为别的。 纵然他们从心底里已经恨极了朱允熥。 可他们也知道。 这个违背《皇明祖训》也要一意孤行要了他们性命的大侄子……大概是真能把那张龙椅坐稳了! 能凭一己之力,在那样混乱的局面之下完成平静新旧交替、能在上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之内就做出这么多事来、还能让冯胜为他所用、将傅友德玩弄于鼓掌……甚至从血脉上来说,也是最名正言顺之人…… 他凭什么坐不稳皇位? 乃至于,他居然还真的是一个……愿意为了多救几个贱民而不惜自损根基、自己背负骂名的人!而不是出于一个所谓的「背后操纵者」逼迫之下,不得不为之。 他们固然有皇族的矜贵,行事也是嚣张跋扈、残忍霸道的,可他们更是朱元璋的棍棒底下教出来的儿子,怎么会不知道这种所谓的「仁德」、「损己而利民」对于一个皇帝、一个上位者的作用?这些他们都知道,只是做不到而已。 可朱允熥那黄口小儿居然做到了!! 「相比于大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怕在天梯务必的父皇眼里,这也会是一个最合格的继承人,甚至比大哥还合适!」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他们才更加绝望。 他们不甘心呐! 他们恨呐! 堂堂亲王之尊被这么屈辱地处死之后,他们几乎不会有机会看到杀了自己的仇人覆灭,若是在天有灵、泉下有知,他们甚至可能要亲眼看着这个仇人把皇位坐得更稳,享受这万里江山,享受这天下所有的财富,享受天下至尊之权柄! 而在绝望失神之间。 随着脖颈处传来一阵凉意,天旋地转…… 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什么不敢置信、什么惊骇、什么不甘、什么仇恨……一切随着散发热气的鲜血落在这片阴冷的地面上,烟消云散…… 刑台周围喧闹的人群传来一阵统一的哗然之声。 眼见着两颗头颅滚落,鲜血抛洒一地,和地面上那些发黑斑驳的血渍混杂在一起。 人头滚落。 头颅上的瞳孔散开。 若是细细去看,还能看到其中的不甘、惊恐、害怕、慌乱……以及些微的……后悔。 或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约莫还是有了一丝后悔吧,后悔和朱允熥这样的人为敌。 “行刑毕,组织清理现场,疏散人群。” 监斩台上,宋忠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看着地上的两颗头颅,嘴角噙起一抹戏谑的笑意,随后便从座位之上抽身而起,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留下身后刑场的一片哄闹。 …… 朱允熥挑了挑眉,面色平静地关上了窗户。 他转过身来,无悲无喜地道:“刑场行刑,流的血果然不少,再过会儿,那血腥味都该飘进来了,窗户只怕是挡不住的,还是换个地方吃饭吧。” 朱允熥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吃饭的,只是为了亲眼看到朱樉和朱棡死透了而已。 若是没死透,还怎么当那两只儆猴的鸡? 不过他也没想到。 临了了居然还能被朱樉和朱棡不经意间看到自己。 或许这也是叔侄之间最后的缘分吧,好歹当了一场亲戚,权当做最后的送别了。 就是这两位好叔叔一个两个嚷嚷着让他「滚出来」,自己真出来了,他们好像又不乐意了,也不知什么毛病。 当然,此间事了。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朱允熥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走了,盯着我发什么呆啊?你乐意在这儿吃饭不成?”朱允熥随手捏起一根筷子在徐妙锦头上一敲,道。 徐妙锦小脑袋上微微吃痛。 这才回过神来,把目光从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收了回来,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分失态了,原本就微微发红的粉嫩脸蛋“唰”地一下变得更红了许多。 也好在「佟昀」直接就往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徐妙锦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抿了抿唇,故作镇定地道:“当然不乐意,咱们换地方吃去!”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捧着脸颊起身跟上。 不过二人刚走到门口开了门。 却见马三宝也刚好来到了门口,正要敲门进来。 “怎么了?”朱允熥问道。 “启禀公子爷,家中有事。”马三宝道。 第326章 无烟煤分配测算,取而用之 “家中有事……”朱允熥挑了挑眉,知道马三宝的意思是,宫里约莫出现了什么需要他来亲自处理的事情,询问他是否要立刻回宫的意思。 而一般能让马三宝立刻找上他的,都不会是什么小事。 虽然他也挺喜欢偶尔出宫一趟放松放松。 但朱允熥从来不是一个耽于享乐的性子,尤其现在局面虽然在一步步好转,却依旧算不上完全安稳的情况下。 当下自然不疑有他,转头看向徐妙锦道:“既然如此,那我得先回家去了,往后还是老地方便是。” 说罢,也不等徐妙锦说什么。 便带着马三宝以及负责护卫的赵峰径直离去。 看着朱允熥三人的背影。 徐妙锦面色略有些失落地撇了撇嘴:“这……就走了啊……能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嘛,这么着急回去,连午饭都不吃了。” 直到朱允熥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徐妙锦才耸了耸肩,有些失落怅然地收回目光,转而有些好奇地看向了房间之内,那扇已经被朱允熥关上了的窗户,面上露出一丝好奇。 小姑娘嘛,害怕归害怕,对没见过的东西好奇也正常。 迟疑了片刻,她还是摇了摇头:“砍头诶……肯定很恐怖,还是罢了罢了。” 旋即又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眼里看着的是那扇紧闭的窗户,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挡在自己视线面前的,高挑宽厚的背影,面上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 好一会儿她才怅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心事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老地方……到下次报纸发售,可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呢……” …… 另外一边。 朱允熥出了这座不大不小的酒楼,则是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径直朝着秦淮河畔的方向而去。 “何事?”朱允熥缓缓开口问道。 “启禀陛下,是山西那边传来的奏疏,负责煤炭开采和煤运储存的锦衣卫千户吴永良递送进京的。” 马三宝立刻应声答道,只是具体是什么内容他当然也不可能先朱允熥一步看。 闻言,朱允熥目光微微一亮,对于这封奏疏的内容,心里也约莫有了几分估计,当即道:“立刻回宫。” 刑场位置距离秦淮河畔不算远。 所以朱允熥回宫也没有用太多时间,一回到乾清宫,朱允熥立刻迫不及待拿起龙书案上最显眼的一份奏疏查看起来,目光在上面略略逡巡了片刻。 他点了点头,嘴角噙起一抹淡笑:“这个吴永良……倒也算是个可用之人。” 他手中奏疏上的内容。 正是他之前叮嘱过的,根据售卖出去的廉价布料数量,将无烟煤储量进行大致的测算与分配,出一个分配测算表。 毕竟,廉价布料一般人是看不上,可无烟煤却不是。 只有以廉价布料为标的,才能让这一批有限的无烟煤落在真正需要它们的人的手上,最大效率地用到实处去,因此,当然要在售卖之前就有一个相对精确地分配表才行。 “三宝,去给宋忠递句话。” “迅速通知大明各省、府、州、县,宣布布料在一旬之内将会售罄,并在布料停售之后,立刻低价开售无烟煤。” 朱允熥大致看了一眼奏疏上的内容,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便立刻对马三宝安排道。 廉价布料一直在市面上进行销售。 但一旦无烟煤发售,而且购买资格和廉价布料挂钩上,这玩意儿的价值立刻就会提升起来,两者的销售自然不能在同一时间进行。 只是廉价布料却又不能戛然而止突然停售。 至少要提前通知,有一个缓冲的时间,宣布了售罄期之后,对布料和无烟煤需求最大的人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加紧购买,朱允熥也能确保这些人最大程度上能地到这份救济。 “是,奴婢这就去找宋指挥使传旨。”马三宝声音之中略带一丝雀跃道,看着朱允熥,一双眸子都亮了。 廉价布料的售卖差不多了,无烟煤马上就要发售,这意味着什么?陛下一身委屈也总算分明了——他不是把应天府百姓的人命看做草芥!他从来没有放弃任何一个人! 想到这些,马三宝一双眸子里不由噙起了泪花。 这三个月以来……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陛下背负了多少骂名?远的便且不说了,只说近的,光是今日在菜市口刑场附近,他就听到了不知多少抱怨。 真正把百姓当人的陛下背负骂名。 权欲熏心、不把所有大明百姓的命当人命的反王,反而能被应天府百姓捧成了「英雄」…… 凭什么? 陛下心怀宽广,不把耳边听到的那些话当回事,说他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也好,马三宝就是看不得! 好在如今……也总算到了实机成熟的时候了! 马三宝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正要转身去传旨,却又听到朱允熥轻声道:“等等。” “陛下可还有其他旨意?”马三宝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开口问道。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道:“再去一趟审计局,把此事告知卓敬,无烟煤……这可不像那些廉价布料,没什么太大的价值,若是监管不当,有人有心从里面钻空子,谋取利益,这份利益可以是极其巨大的!此事不得不防。” 说完,朱允熥目光一凛,眸中一抹杀意隐现。 无论是搞廉价布料还是无烟煤,朱允熥都没指望这两样东西给他带来什么利润,主要是为了提升大明人口,所以在定价方面都是成本价而已。 但凡拿这玩意儿中饱私囊…… 这种情况朱允熥绝不允许!若是有人真起了这心思,便宜皇爷爷老朱的手段,不是不能取而用之! “陛下一心为民,思虑深远,奴婢记下了!”马三宝立刻郑重地点头,随后转身出了乾清宫。 关上乾清宫的朱漆大门。 马三宝再也难以忍住,眼角留下两行泪:“太好了!” 第327章 仅此而已?那就太看轻陛下了 应天府,镇抚司。 宋忠刚刚从刑场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和煞气,浓厚的眉间杀意未褪,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武人警觉,听得出来这声音不是什么练家子的。 他猛然转身。 才发现来人竟是陛下身边的三宝公公。 “宋指挥使连日忙碌辛苦,如今总算是落定下来啦,这事儿做得很是干净利落呐。”马三宝寒暄道。 “三宝公公谬赞了,都是陛下在布局、陛下在运筹帷幄,咱这些做臣下的,顶多有个跑腿儿的苦功。”宋忠立刻推脱道,他外表看起来是个粗人莽夫,说起话来却也得体,而后才问道:“公公大驾不轻易而临,可是陛下有吩咐?” 话说到这儿。 他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马三宝面色顿时变得有些怅然,眉头微微一颤,才声音有些颤抖地道:“吴永良的奏疏递上来了,那事儿……也总算时机成熟了!”他的眸中似有晶莹。 宋忠瞪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在外素来以凶狠、残酷、狠厉出名的脸上,竟也出现了一丝动容,八尺高的魁梧大汉,眸中也隐现湿意:“陛下替天下百姓,负重前行已久了啊!” 无烟煤被运送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是知道这无烟煤用处的,拢共不过双手之数,宋忠却是当日和马三宝亲眼见证的! 对于冬日里的百姓来说,这东西是同样是可以救命的! 只要这消息一放出去。 天下谁人不会说一句陛下乃是圣明之君? 可陛下他却没有这么做。 不为别的,只为了让这第一批无烟煤能够到真正需要它们的人手上去,便是被应天府百姓唾骂……也未曾道过一句委屈!即便连秦王、晋王都看准了这个空子造反了,他也还在默默承受! 这一切宋忠都是一幕幕看在眼里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对朱樉和朱棡二人仿似带了个人恩怨一般的态度——眼见一切的他,没办法不替陛下打抱不平——说那是个人恩怨也不是不行。 好在黑夜之下总有黎明。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宋忠自然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 马三宝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啊,负重前行太久了……从古至今、历朝历代,哪本史书里能见到如咱们陛下这般的圣明之君?” 顿了顿,他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强压下了心中的情绪,把正事说完:“陛下的意思是,现在廉价布料的售卖虽然已经七七八八了,但为了确保需要的人都能在无烟煤开售之前手里都各各自持有布料这个标的物,最后再给一旬的购买限期。” 这两件事情宋忠都是参与在其中的,他立刻面露一丝恍然,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旋即才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慨然道:“为了天下所有百姓,陛下当真考虑到了一切的细节和可能性啊。” 马三宝道:“陛下已经把所有能考虑的都考虑了,咱们这些做奴婢、做臣下的,自当追随其后就是。” 宋忠没有说话。 双眼微眯,眸中只剩坚定。 …… 出了镇抚司。 马三宝立刻不停不休地又赶到了审计局。 跟着朱允熥近十年的耳濡目染,甚至被有意培养,他不是什么平常的小太监,太清楚无烟煤一旦开售,里面能卷入的利益有多大了。 一进入审计局。 便能听得到里面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所有审计局人员人手一把算盘,核对着自己面前的账目。 “三宝公公?难得大驾光临。”被朱允熥特命为审计局局长的卓敬,立刻注意到了马三宝的身影,礼貌一笑,道。 不过他心中却有些纳闷儿。 现下里朝中最大的事情莫过于秦王、晋王的造反谋逆案,不过这案和他审计局又沾不上边,马三宝这时候来找他是要做什么来的? 却见这位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儿面色略显严肃,开门见山便是:“见过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卓敬自新朝以来便承担着内部审计的工作,朱允熥做的不少事情他都知道不少,自然也算是少数知道朱允熥真正面目的人之一,当即不敢怠慢,朝着旁边一处偏殿,伸手虚引了一下:“公公这边请。” “看公公情状,此事只怕不小?”卓敬的神情也下意识都变得严肃起来。 马三宝也直言道:“很大。” 卓敬道:“公公请说。” 马三宝沉吟了片刻道:“锦衣卫千户吴永良所负责之事一直是卓大人负责的账目审计,想必卓大人也不陌生?” 卓敬点头,说起这事儿,平日里话不算太多的卓敬一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这是自然,之前查出过一起小规模贪墨,吴千户也雷厉风行,这各地煤炭的开采、运输、储存……可都不是一笔小数目的开支,起初微臣还一点都不理解,现下也算明白过来陛下的一番苦心了。” “陛下表面以运输煤炭遮掩,实际上,内里却一直在天下百姓过冬殚精竭虑,如今往回看去,能够毫无障碍地完成廉价布料的生产、运输乃至售卖……皆是陛下这一手布局所赐!” “能够救天下万民于冬日寒苦,这些无用的煤炭,便是花上再多的银子,也是值得的。” “此一招手段之高明,微臣日日想来,都觉得敬佩不已,陛下这份爱民之心,实令我等自愧汗颜呐!” 卓敬是个典型的读书人,忠君、爱民的思想自小便被刻印在了脑海之中,即便过了好一段时间再次提及此时,心中自然也是万分慨叹的。 马三宝听来心里也十分欣慰,不过他却是不以为意地戏谑一笑:「仅此而已吗?那就太看轻陛下了。」 这倒是让卓敬有些一头雾水。 他蹙眉疑惑道:“公公何故发笑?” 马三宝直接道明来意:“卓大人,你口中那「无用的煤炭」,既算得是一层障眼法,可是……却绝不是全然无用!” 第328章 陛下乃是千古圣明之君!! “绝不是全然无用?” 卓敬细细琢磨着马三宝这话,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思索了片刻才礼貌性地笑道:“当然,这些煤炭用来炼铁等途径也不是不行,相当于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必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来获取这些东西了。”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这也是卓敬能想到的唯一用处了。 他想着…… 约莫是这位三宝公公站在陛下身边,自然不愿旁人把陛下花大价钱做的事情归为「无用之物」,这才如此说的。 然而,他还是见马三宝摇头一笑道:“卓大人,其实,如今已然存储在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诸多煤炭,也可作为大明百姓冬日燃烧取暖之物。” “这……”卓敬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取暖?谁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有毒的?不被呛死也要被毒死,根本就用不了的! 不过面前的马三宝是朱允熥身边红人儿。 他也不敢太过拂了对方的面子,毕竟对方在帮陛下说话,拂他的面子不就等于拂了陛下的面子么? 况且……他和马三宝虽算不上熟悉,却也有过好几次接触,知道马三宝可绝不是什么固执蠢笨的人。 迟疑之间。 只见马三宝从自己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了一小包什么东西,用帕子包裹着,从外形看来,像是……几块石头?? 接着,便见马三宝拿着那包东西,左右看了一眼,最终目光落定在了此间正在燃烧的炭盆上,缓缓走了过去,然后打开手里那包看起来像石头的东西。 里面赫然便是几块黑漆漆的「石头」。 对此,卓敬并不陌生——可不就是煤块么?? 而下一刻。 他眼见着马三宝把这几坨黑漆漆的煤块直接丢进了正在燃烧着的炭盆里去。 卓敬脸色微微一变,顿时急了:“这……三宝公公……咱们……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这玩意儿不仅烟大,烧起来还特么的有毒。 他现在被新帝特地任命为审计局局长,稽查账目,忠君爱国、为大明扫贪打腐,日后前途一片光明、把这事儿做好了甚至有望在史册里留下一笔名字,把这些煤块丢里面去,不被毒死也得损几年的寿不是?他可不想遭这难。 然而,马三宝却只是静静地站在炭盆旁边。 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这情况,卓敬也不能自己一个人跑路哇,心里奔腾过一万头草泥马之后,还是捂住口鼻走上前来,尝试拉扯马三宝劝道:“三宝公公……” 却被马三宝打断了:“卓大人,看看。” 卓敬下意识顺着马三宝手指的方向看向了此间的炭盆,这才骤然发现……炭盆里的煤块的确在燃烧,表面已然开始有些发红,周围的温度也比之前高了不少,却…… 没有烟!也基本上没有想象中那种难闻的味道! 烧起来效果居然和普通木炭差不太多。 卓敬微微一愣。 所以……这玩意儿是真的可以作为燃烧取暖之物??? “卓大人,咱家能害你也不能害了自己不是?其实……运送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那些煤块,都是已经用了一种特别的方法处理过的煤块,无烟、少毒。”马三宝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把此事告诉了卓敬。 看着盆中烧得红红的煤块。 感受着面前越来越多的热量、越来越高的温度…… 卓敬再次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山上挖出来的破石头…… 根本用不了的东西,处理处理便能成为冬日取暖之物,廉价、量大!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可眼前所见却为事实。 良久,卓敬才缓过神来。 喃喃道:“是……是微臣见识浅薄、目光短浅了!陛下……陛下圣明!陛下乃是千古圣明之君!!” 有这种东西在。 天下寒苦百姓何愁在冬日里冻得瑟瑟发抖,乃至于担心自己或许要在哪一日动笔于风雪之中? 如今应天府之内的骚乱、百姓的怨怼……不正是因为冬日这一份取暖之物被无端掠夺了么?若有此物,何愁困顿不解? 想到这里,卓敬有些失神地问道:“那陛下他为何不……” 不过他问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显然是自己想明白了。 面露一丝恍然之色,慨然道:“是了!陛下不提此事,和隐瞒廉价布料一事是一样的目的,他并不希望此事受到任何阻挠!” “居心叵测的朝臣也好……野心勃勃的藩王也罢……一旦此事提前就宣告天下、被所有人知晓,许多人都有可能成为阻力,反而做不成这件事情,不若和廉价布料一样,天下人知晓的时候,就是这件事情做成了的时候!” “所以陛下宁愿背负骂名,也把这件事情捂住!” 这一点缘由卓敬当然一想就明白了。 尤其是在经历了朱樉、朱棡的造反事件过后,更是后知后觉地觉得朱允熥把廉价布料的事情瞒得死死的,是有多高瞻远瞩! 试想此事如果被这等狼子野心的人提前得知。 他们怎么不会阻止? “局中之局!一开始所有人只以为是陛下荒唐、一意孤行、任性妄为,到后来则只以为是陛下的障眼法,为了瞒住所有人的耳目顺利把廉价布料运送到各地……原来在这之后还有一招!被运送到各地的……看似无用的煤块,本身竟然就是价值万金的东西!” 越说下去,卓敬眸中的慨叹便越深了一层。 一个局套着一个局……最有价值、最高明的东西,居然还是当着所有人的眼睛面前实施下去的! 想到这些,卓敬心中顿时如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下去,脑海中则是出现了那位看起来总是坦然自若的少帝的面庞:「即便已经知道了一部分,但他依旧比我想的还要深沉得多!!」 正陷入沉思之间。 却听得身边的马三宝缓缓开口道:“卓大人所说,乃是其一,其二则是……陛下还要将无烟煤与之前所受的廉价布料挂钩在一处进行销售。” 第329章 士为知己者死 “挂钩?销售?” 卓敬还沉浸在无烟煤的震撼之中无法自拔,一时之间自然没有反应过来马三宝讲的是什么意思。 马三宝淡淡一笑道:“这无烟煤几乎能够做到代替普通木然的效果,可这东西的生产成本又比普通木炭要低得多,陛下一心只想接济天下贫苦百姓,必不会过高地给煤炭定价,敢问卓大人,您想不想要?” “这天下间每每到了冬日,家里、府上便要多一大笔取暖材料支出的百姓、商贾、士绅想不想要?” 被马三宝这么一问。 卓敬立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嘲一笑:“俸禄微薄,能省下一笔开支自然是好的。” 他这话也是实话实说。 虽说他也算得上是个不小的官儿了。 可是,朱元璋最恨贪官,朝中百官当然没什么人敢碰红线,况且卓敬本身就自持一份书生意气、儒家正道在心里为底线,而朱元璋给百官定下的俸禄实在算不上高。 要是能够给自己府上省下一笔取暖的支出。 他还是十分愿意的。 当然,他下一刻就立刻反应了过来,面上的笑意立刻滞住,瞪大了眼睛道:“不错!不论有钱的还是没钱的,有便宜的无烟煤买,谁还愿意花大价钱去买木炭?但这样……” “这些好用的无烟煤……怎么落得到穷苦百姓手里?” 卓敬本就是正正经经的科举二甲第一,素来有「聪颖绝伦,博学多才」的赞誉在身,连历史上的朱棣都对他这个建文朝旧臣起爱才之心,只不过他宁死不从才喜提三族小套餐的,如今冷静下来,怎么会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顿住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发亮地抬起头来,下眼睑颤动,被马三宝稍微提点过后,一切便都呼之欲出了:“这才是陛下死死捂住无烟煤最重要的原因!挂钩……他一直在等廉价布料的售卖遍及整个大明!会花钱买布料的人,是最需要这批无烟煤的人!” 说到这里。 卓敬顿时觉得全身上下都一个激灵,汗毛竖起。 即便面前的无烟煤正是烧得最红火、热量最大的时候,他也觉得全身一阵寒意,一身的鸡皮疙瘩:“高瞻远瞩!精彩绝伦!陛下竟一早就将一切都串起来了,他……一早就为天下寒苦百姓想好了每一步!微臣敬服!此亦天下臣民百姓之大幸!” 说完,他猛然转过身去,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竟是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无比郑重且诚恳地磕了一个头,清净的偏殿之中,响起“砰”的一声轻响。 在卓敬这种人心中,要忠君、要爱民,连朱允炆那样傻逼到把自己作死了的皇帝他都能为之豁出性命,一个怀有仁慈之心,事事以百姓为重、以天下为念的君主,自然更是值得他赴汤蹈火、誓死追随的敬意。 马三宝自然看得出他这份敬意中的真心实意。 面上立刻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道:“大人果然是聪明人,不必咱家多费上半分口舌,咱家这圣旨也好传,无烟煤中可谋取的利益,卓大人心中已然一清二楚,而无烟煤的效果一旦被公布,自然可能有人闻着腥味铤而走险。” “大人乃是忠贞之士。此事自然是交到大人手里,陛下才最放心的。”马三宝对卓敬微微点头致意,道。 士为知己者死。 马三宝这话显然直接说到卓敬心坎儿里去了。 卓敬心头一跳,激动得一张脸都微微有些涨红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信誓旦旦地道:“微臣得蒙陛下信任,担任审计局局长,已然身受大恩!” “陛下已是殚精竭虑,为天下百姓谋求至此,微臣能做之事,虽远远比不得陛下之辛劳,却也自当为陛下、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不使陛下一番苦心被旁人窃去了好处!” “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微臣明白了。” 说到这里,卓敬又俯下身去,磕了个响头,起身之时,额头都微微有些发红。 一为天下百姓身受皇恩,二为自己深受信任。 他都不得不激动得手脚颤抖。 对于卓敬这份真情实意,马三宝也颇为动容,心中对这个被朱允熥莫名其妙提拔上来、委以重任的审计局局长多了几分好感与敬意。 伸手俯身将他搀扶起来。 道:“卓大人起吧,大明有卓大人这等忠臣,亦是百姓之幸事,只要卓大人把好这道关,便是最大的尽忠了。” 不过面上虽如此说着,心中却忍不住感叹道:「陛下连看人的目光都如此只准,当真是有通天的本事!」 被马三宝扶着,卓敬顺势站起身来道:“三宝公公客气了,陛下之意,便是下官分内之事,自当尽全力去做。”他心中的激动依旧未平,胸口起伏都显得有些剧烈。 马三宝微微点头,此间事了,他缓缓道:“大人有这份心便是好事,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卓敬心中也感受到了马三宝对他这份隐隐的敬意,同样客气了许多,立刻颇为恭敬地伸手虚引:“公公还得去和陛下复命,下官也不好留公公,回头公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坐坐,下官必奉上最好的茶才是,公公请。” “大人言重。”马三宝笑意寒暄了一句,点头致意后,匆匆离去。 …… 两道圣旨传完,马三宝自然回到了乾清宫去复命。 当他再次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却没在前殿里看到朱允熥的身影,马三宝微微一愣,立刻释然一笑地朝乾清宫后院的方向走了出去,心中暗道:「陛下不在前殿,自然也只有这个去处。」 不过……当他走到乾清宫后院的时候,却再次懵逼了:“陛下……您这是??” 不为别的。 因为这一次,自家主子并不像以往一样,站在那一片藤蔓旁边盯着看,而是挽起了长袖、裤腿儿,手里正拿着个锄头。 第330章 现在……就是开奖的时候了 当然,马三宝只是短暂地懵逼了一下,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当即一颗心脏疯狂跳动起来:“也对!陛下说过,这叶儿黄了,便到了该收获的时候了!” 他虽然并不清楚这藤蔓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但根据自家主子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也约莫有些猜测。 不仅如此,这三个月以来,他和自家主子一起看着这片苗从之前几个破烂果子、几根不起眼的藤栽下去,是一片片叶子数着长起来的…… 现在终于到了收成的时候。 马三宝心里的激动当然一点也不亚于朱允熥。 更别说……当初那几根平平无奇的藤蔓和那几个破果子,还是他日复一日赶早市赶了将近十年才找到的东西。 他当然无比好奇——这耗费了如此多心力在其中的玩意儿,到底能收出来什么东西。 “过来挖吧。旁人朕都信不过,已经都喊出去了。” 见马三宝回来,朱允熥不以为意地喊了马三宝一句,随后就自顾自地直接踩进了这片沙壤土里,竟是全然没了往日那般运筹帷幄、高深莫测的样子,脸上是罕见的迫不及待。 从叶子发黄开始,便是根茎迅速膨大的时期。 约莫是十五到二十天的时间左右,今天朱允熥照例巡视自己的红薯地,发现竟然都有红薯已经钻出一小部分头来,略一算时间,就知道差不多了。 等了这么久。 他也很激动,甚至有些紧张。 迫不及待就想看看……这底下到底能出多少东西。 当然,能看到有红薯从地里冒出头来,他一颗心其实就已经放下了一半了,不管数量多少,至少说明长得不错。 至于产量。 古代美洲原始红薯的亩产量?在哥伦布首次抵达美洲大陆时,当地印第安人普遍种植的红薯亩产量已经相当可观。甚至可以达到数千斤每亩。 而我国的历史上,也记载了第一个动了把番薯引入中国的念头的陈振龙,正是因为得知那时候番薯亩产高达两千到四千斤的亩产,这才千方百计地干了这事儿。 因此,这东西只要顺利长成了,无论这番薯藤和种子是从哪儿来的,产量上应该都不会出什么太大的意外。 这种产量虽然远远不及后世改良版本的亩产万斤。 但对朱允熥来说也完全够了。 就算给他打个对折,亩产有个千斤,也远比水稻的亩产两百斤到四百斤、小麦的三百斤亩产,要高得多! 朱允熥当然是希望多多益善的。 而现在……就是开奖的时候了! “对了,你挖的时候可千万要注意了。” “别把真的红薯给挖坏了,一个两个都金贵着呐,还有上面那些藤,都不要扯断了,都是好东西!”朱允熥小心翼翼一锄头挥进地里,还不放心地多叮嘱了几句。 “奴婢明白。”马三宝应了一声。 立刻也脱了外服,迫不及待地把裤腿儿、袖子都挽了起来,另外提起一把锄头小跑下地,比朱允熥更加小心翼翼地扒拉起来。 二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各自扒拉着乾清宫后院这片沙壤土。 过了一会儿。 “哗啦!!!” 朱允熥从地里猛地一拔,直接牵起来好几个大红薯,外皮呈棕红色,大小个头相比于后世那些经过各种改良的品种自然是比不得的,但其中大的至少也有大半斤的大小了! 约莫是这三个月以来,一直都处于一种相对适宜的温度下成长起来的,几乎没有多少小个头的,小的也有小半斤,每一个红薯都十分饱满。 朱允熥定定地看着手里一串大小不一的红薯。 当即长舒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这产量差不多是可以保证的了!」 听到声音。 马三宝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也不由面露欣喜之色,道:“不愧是被陛下精心照养了三个多月,这个头比微臣当初找来的,还要大些呢!” 他习惯性地赞了一句。 随后便再次埋头下去,挖自己脚底下的红薯去了。 显然……他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毕竟人对数量、重量、亩产……这些诸多数字是很难精确地去估量计算的,不是那种对数字特别敏感的人,谁能看到几个红薯疙瘩就能立刻算出产量来的? 更何况马三宝对这玩意儿的亩产本来就没有任何概念。 朱允熥也没刻意去提。 把手里的红薯放在一边,忙着继续把这一片红薯挖完,具体产量,他也得挖完才好算。 就这样。 主仆二人默默地在这片地里忙碌起来,小心地挖着、扒拉着,时不时牵起一片藤,上面挂着荡来荡去的红薯。 不过马三宝招来的红薯种子和红薯藤原本就不算多。 这一片番薯地也算不上大。 二人并没有耗费过多的时间,便已经把所有的番薯藤都翻了一遍。 旁边的空地上,大大小小的红薯堆成一堆。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味和番薯藤特有的植物枝叶味道。 “陛下……好像……已经挖得差不多了。”马三宝把最后一根藤牵了起来,在周围逡巡了一番,道。 这时候,他却突然皴了皴鼻子,耸动了一下,像是突然闻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一般,他蹙起眉头道:“这……这是什么味道,闻起来香香甜甜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吸着鼻子朝这香味的来源看了过去。 却发现这香味居然来自于一个正在烧着的炭盆里,这边炭盆不少,都是为了维持此间的温暖,让此间的花花草草也好、藤蔓也好,如春夏一般生长。 而这散发着香味的炭盆里。 竟然还放着两个他们刚刚挖出来的大红薯,红薯表面已经被烤得有些发黑。 马三宝立刻有些紧张道:“这……陛下……” 却见自家主子面上露出一抹喜色,道:“看来差不多熟了啊!”说着,便拿起手里的锄头把两个「黑疙瘩」从里面拨了出来,道:“尝尝,味道应该不错。” “尝尝?”马三宝面色有些懵。 第331章 关键是产量!简直大得可怕! 地上两个黑疙瘩在炭盆里被烤了一遭,不得不说,现在的卖相实在是糟糕极了,都快和两块黑炭没什么差别了。 马三宝略带一丝抗拒的皱起眉头。 他觉得可能是自己会错意了,面色犹疑,试探着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奴婢……吃?” 朱允熥轻笑一声,点头:“对,吃。” 说完,他自顾自地蹲下身来,伸手拿起一块「黑疙瘩」,此时还是有些烫手的,他不得不在手里左右倒腾了好几下,想让其温度快速降下来。 见状,马三宝大惊:“陛下!使不得!还是让奴婢来吧!大明没了奴婢可以,没了陛下却是万万不行呐!”说完,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刻捡起另外一块红薯,紧蹙着眉头,视死如归一般作势要往自己嘴里送。 却被自家主子有些无奈地一敲手腕,马三宝手腕吃痛,手里的「黑疙瘩」掉在了地上。 “没让你这么吃。”朱允熥道。 他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 当然,他也非常理解,马三宝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连这东西是啥都不知道,现在还被他烤成了炭,是个正常人都不敢往嘴里送。 但即便如此,马三宝看到自己要吃这玩意儿,竟还是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试毒,倒是也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而这功夫间,朱允熥手里的烤红薯也已然不那么烫了,便顺手一用力,把手里的烤红薯掰成了两半。 里面已经被烤成了金黄色的番薯露了出来,中间散发着热气,飘荡出一阵甜腻好闻的气味:“烤过头了些,外面焦了些,里面才是给人吃的。” 说罢,他吹了吹,直接啃了一口,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吃!是这个味儿!” 番薯这东西吧,若是天天吃当然腻歪得很,。 偶尔能吃上一口,却能给人一种味蕾的满足感,更别说朱允熥都十多年没吃过了,如今居然在这个时代吃上了,当然觉得好吃。 闻着空气里醇厚的香甜气息,又看到连一向口味挑剔的自家主子居然都说好吃,马三宝之前的紧张与恐慌之意自然烟消云散,甚至还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他有些尴尬地笑道:“原来是吃里面的东西啊?嘿嘿,是奴婢见识浅薄了,奴婢也试试看。” 说完,他也有些迫不及待地有样学样,掰开了自己面前的那个「黑疙瘩」,空气里的香甜气息顿时又变得更醇厚了几分,不禁让他食指大动。 一口咬下去,马三宝一双眼都亮了——香甜软糯,入口绵柔,简直比御膳房做的那些糕点还要好吃无数倍! 虽然只是简单的加工,可这依旧是连过尽千帆、尝尽美味的现代人眼里,都具有一席之地的小吃,更别提对他这个古代人的冲击了,三下五除二,一个番薯就下了肚。 马三宝满足地拍着自己的肚子:“太好吃了,奴婢是万万想不到,这么个硬疙瘩,简单地烤一烤,居然能吃,还如此香甜软糯!及一个番薯下肚,都快饱了!” 而说到这话,马三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目光一亮道:“饱了……是啊……这么一个番薯就快把肚子填饱了,不是跟吃饭差不多么?” 而这时候,他也注意到,自家主子已经站起身来,拿起旁边一把早就准备好了的秤,在称量着刚刚被他们挖出来的一堆红薯。 马三宝也不敢耽搁,立刻上前候着。 不过他知道朱允熥一向宝贝这些番薯藤,事事亲力亲为,所以也就没有抢着要干这活儿了。 沉默等待期间,看着朱允熥一杆子一杆子称着。 马三宝终于反应了过来:「饱腹感极强的番薯……种地……称重量……陛下称出来的这个重量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这片番薯藤拢共可也没多大啊!」 之前是没往这方面去想,可一旦往这方面而去想了…… 马三宝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产量!」 「这产量简直大得可怕!」 想到这里,马三宝直接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朱允熥的动作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可以吃、可以果腹、产量大……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换算下来……这次的亩产是,三千一百二十二斤七两!”朱允熥面上露出一阵惊喜之色,把手里的秤往地上一丢,道。 马三宝听得出,一向稳坐钓鱼台,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家主子,声音居然激动得微微颤抖! 而听到这个数字。 马三宝也是心脏一紧,全身也开始颤抖起来,不敢置信地道:“亩产……三……三千一百多斤……这……这怎么可能?陛下……奴婢这是……在做梦吗?是在做梦吧??” 朱允熥好歹是个现代人,也算见过世面。 但在马三宝的概念里,粮食的亩产量,最最顶了天了也就能到四百斤,更多的时候是两三百斤乃至更低,现在一下子把亩产干到了十倍以上!比做梦还不可思议。 而作为一个完全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他比朱允熥更明白这东西的意义——很多时候,人,是能被大片大片饿死的,有这东西,饿不死人呐! “要不你掐掐大腿看?”朱允熥打趣道,虽然相比于马三宝来说,他面上要平静许多,但真到了开奖这关头,哪儿有不激动?更别说这结果已经比他预期还要好了。 马三宝也老实。 真就对着自己大腿狠狠一掐,痛得深吸了一口气,却也顾不得痛,面上喜色更甚,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陛……陛下……是……真的!” 顿了顿,他才稍微平静下来,也回过了神来。 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 接着,立刻“噗通”一声在朱允熥面前跪了下来,声音颤抖地高呼:“奴婢……恭贺陛下!发现了此等圣物!陛下心系天下黎民百姓,此乃千秋万古之功!往后我大明,何愁饥荒,何愁饿殍?恭贺陛下!恭贺大明!千秋万古!!!” 第322章 走,把我皇爷爷的菜园子撅了! 朱允熥抬了抬手,挑了挑眉道:“起来吧,倒是……还没那么夸张。什么千秋万载……永远不可能靠单一的一样东西,或是一件什么事情来决定。” 他虽然也是打心底里高兴,但他从来不会过分高估一样东西的作用,过分地自以为是。 旁人可以沉不住气,他既然接下了这个担子,就一定不能沉不住气,不能沾沾自喜。 一个国家的良性运转,是倚靠多方面决定和堆砌的。 而不是像前世看过的一些小说那样,跑到古代搞出来个高产作物,就直接解决了一切难题,就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富民强,全国大团圆了。 培育、推广、以及粮食意外的其他事……都是问题。 现在只能说,他又堆砌了几块砖,更靠近了一步罢了。 想要彻底解决饥荒,光是一个番薯还是不够的。 “番薯终究还是不能完全取代水稻、小麦等主食的,这玩意儿乍一吃可以说很好吃,也饱腹,但其膳食纤维含量高,糖分难以吸收,吃多了会出现胀;在营养物质方面,也远没有土豆,大米,小麦,玉米丰富。” 当然,现阶段来说,番薯的作用还是很大的。 在吃得起饭的年代,人们接受不了番薯作为主食,但在这种粮食极度紧缺的时代,人是没得挑的,天天吃番薯,总比吃树皮、观音土强得多。 别说在这个年代,就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百姓也只能用番薯丝拌饭,勉强求个果腹,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听到朱允熥这话。 马三宝也冷静了下来,站起身来道:“陛下自然是比任何人都要思虑深远的,但眼下来说,有番薯这等圣物,百姓的日子起码要比之前好上许多,这都是陛下的功劳!” “以陛下之远见、才能,必然能实现大明的千秋万载!”马三宝目光灼灼地看着朱允熥,语气笃定地道。 对于这话。 朱允熥倒是没有纠正什么,而是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心中暗道:「这是自然!」 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难,但人总要迎难而上。 “虽然番薯具有一定局限性,不过你有句话说得没错,只要继续扩大种植,把番薯推广到大明,百姓的日子能好上许多,单一的番薯不足以当主食,但和水稻、小麦等混合食用,勉强够得上解决第一阶段的饥荒。” “至于这第二阶段……” 说到这里,朱允熥暂且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后世的饥荒,终究还是杂交水稻出来之后,才被彻底解决……还有就是比番薯更优的土豆、玉米。」 「土豆、玉米得去海外找,哥伦布都还没发现美洲,这就得靠马三宝把船开过去了……」 「杂交水稻……至少还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选种、育种、甚至是拼运气的时期。」 「袁爷爷在湖南安江农校的农场一带发现了天然的雄性不育株,这才找到适合用作杂交水稻的母本……还有技术上的难题也不可忽视。相比之下,或许比得到土豆、玉米还要难,但这条线是后世经过验证的,当然也不能放弃……」 思索片刻后,朱允熥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马三宝身上,略显郑重地道:“第二阶段,还得看你。” 感受到朱允熥的目光。 马三宝也似是想起来什么,目光一亮道:“陛下说的是土豆和玉米?奴婢记得当时陛下说过,这两样东西是高产作物,莫非……也是和番薯一样的高产?” 他当时听了一耳朵,心里也暗暗记下。 不过当时朱允熥并没有详细说过,高产到底是高产到了什么程度,甚至马三宝都不确定远在大洋彼岸是否会有这样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过多在意。 他万万没想过。所谓的高产……能达到亩产三千多斤!!直接增长了一个量级! 如今听到朱允熥提起。 马三宝当然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朱允熥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吧,而且这两样东西,比番薯更适合作为主食,营养价值也更高。” 听到这话。 马三宝顿时感觉自己肩头一阵沉甸甸,目光无比坚定地看着朱允熥,道:“奴婢一定替陛下拿回来!还有……陛下喜欢的辣椒。”他没忘了这茬儿。 什么土豆、玉米,之前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个名字。 但现在见识过了番薯之后,这些名字在马三宝的概念里,便都有了具象化。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道:“所以……三宝啊,你可不是一个什么可以随随便便没了的人,大明需要朕,大明也需要你。” 他这话虽有一两分的拿捏人心之意,但八九分都是真心实意——历史上的郑和,七下西洋,实为大功! 马三宝先是微微一愣。 随后才立刻反应过来自家主子的话,一双眼睛顿时就红了起来——自己刚刚以为自家主子要吃个黑炭似的疙瘩,情急之下说的那些话,主子都记着!主子更是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过普通的奴婢,夺位之前不曾,夺位之后也没有! “陛下……陛下言重了!” “无论奴婢能做什么,做了什么,一切都不过是拜陛下所赐,陛下之恩,奴婢永世难忘!也必不负陛下信任!” 马三宝噙满泪水的眼里瞬间流下两行眼泪,无论是神情还是声音之中,都只有万分的诚恳。 朱允熥淡淡一笑。 道:“哭什么,大明的路还长着,眼下……先把这番薯再种上一茬儿!走,把我皇爷爷的菜园子撅了去。” 第333章 果然不愧是你啊陛下! 马三宝这边还沉浸在感动之中,兀自抬起袖子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转头便又被自家主子一句话给干蒙:“撅了先帝的……菜园子?” “陛下,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这可是先帝精心照顾了许多年的菜园子,而且还是先帝和太祖孝慈皇后共同开垦,陛下您怎么说都是先帝嫡亲的孙儿……这多少有点……”都等不及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擦干,马三宝就立刻蹙起眉有些心虚地劝道。 他虽然一直跟在朱允熥身边,伺候在东宫。 却也听说过朱元璋这个别具一格的皇帝在御花园的行事作风——出身农民,还饱受过饥荒之苦,看不得御花园这大块上好的土地浪费来种什么花花草草,愣是和马皇后夫妻俩一起开垦种菜,把御花园变成了菜园子。 这件事情朝野上下皆知。 把这菜园子撅了,多少有点大逆不道了,不过马三宝没敢把这话直接说出来。 不过马三宝劝归劝。 却见自家主子一点不带在意的样子,反而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十分满意的笑容:“精心照顾的菜园子,常常施肥,地力才好,才适合用来种朕这批宝贝红薯啊!不然朕还看不上呐。” 他一早就盯上了御花园那块地。 用来种菜的菜园子,讲究的就是一个土地肥沃,老朱这种打小当农民的,最知道怎么保养了。 而这一茬被他种出来的红薯,经过他控制最佳温度、光照时间等等……无微不至的精心照料,无论是地里长出来的红薯个头,还是这一片新的红薯藤,都要比马三宝刚找回来的那几根藤和几个红薯,要更加粗壮。 如此,下一茬红薯的潜力会更佳。 有足够的肥力支撑,继续精心照看,说不定产量和品质,还能往上再顶一顶。 再加上红薯这东西太重要,现在虽然已经种出来一茬儿了,但朱允熥依旧不敢让这玩意儿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不管怎么合计,都是老朱的菜园子最合适了。 “可是这……”马三宝还想继续开口劝谏,只是开了口又不知该从何劝起,难不成当着自家主子的面吐槽他「大逆不道」、「做出违背祖宗的决定」? 但一方面他又觉得不该由着自家主子这么来,不然好不容易澄的名声,又该污了。 他踌躇了片刻。 不等他想好措辞,便听到朱允熥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你是想说朕大逆不道?还是任性妄为?” “奴婢不敢!”马三宝立刻心虚低头。 却见自家主子不仅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朗声大笑了起来:“朕就是大逆不道又如何?我那位皇爷爷又不能从坟头蹦起来把朕削一顿。不容朕大逆不道,也大逆不道多回了,朕还在乎这一下两下的?” 坐在这个位置上,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朱允熥心里早就分得一清二楚了。 实力还不够的情况下触动某些人的利益之事,不能贸然去做;不触动大部分人利益的情况下,看清本质,利用与拿捏好每一个人的目的与需求;所谓的「玩物丧志」、「违背祖宗」、「大逆不道」……都只能是不痛不痒的口水攻击罢了。 见朱允熥一副岿然无惧的样子,马三宝顿时一阵无语:“呃……” 但转而又觉得:「果然不愧是你啊陛下!」 他就别指望自家主子的行事作风能老老实实!陛下这人,天生就和旁的人不是一个脑回路! 所以,迟疑了片刻后。 马三宝把一大箩筐的话、满肚子的顾虑全部咽了回去,道:“陛下说啥,奴婢便去做啥!” 他知道,无论自家主子再如何与众不同亦或是离经叛道,但他能永远在实际上做出最合适的安排和考量。 朱允熥则完全没有再顾虑其他,目光落在此间的番薯和番薯藤上,已经开始暗自考量思索了起来。 顿了顿才缓缓开口道:“无论是番薯藤还是这些番薯本身,都可以作为下一茬的育苗材料,以番薯为种子很简单,不需要处理,现在先把这一片番薯藤处理一下,把番薯藤上所有的叶子都先剪掉,只需要剪到叶杆部分留个小半寸长度即可。” 马三宝立刻点头道:“好嘞!这事儿奴婢三个多月前见陛下做过,知道该如何做!” 撇去心中的顾虑过后,马三宝一心就想着这第二茬的事情了,一想到这几根看似平平无奇的藤蔓,居然是亩产三千多斤的玩意儿,立马干劲满满。 接下来,二人便开始着手处理这批番薯藤。 将番薯藤处理好之后,便是如同第一次一般,用米醋兑水,配置一份促进番薯藤和番薯快速生根的简易营养液,再将所有的番薯和处理好的番薯藤放在其中浸泡。 最后放置在阴凉的偏殿之中,控制好约莫十五到二十五度的温度,等待生根…… 如果是按照自然生长规律进行种植,番薯是不会立刻用来当种子种植的,但这并不是因为不能立刻种,而是因为番薯收获的时间,自然气候已经不允许再种一茬,只能低温保存让其进入休眠时期,待来年开春再进行唤醒。 不过朱允熥的目的就是快速增殖。 而且他堂堂一个皇帝,当然能够负担得起随时保持一个适宜的生长气候。 当然要马不停蹄。 “生根还需要几天的时间,三宝,你后面带人直接把我皇爷爷的菜园子全部撅了,把土都提前翻翻好。”剩下的事情不涉及情报泄露,况且现在种植范围也大起来了,朱允熥当然不会再自己上手干这些。 “奴婢明白。”马三宝目光坚定地道,说罢,便立刻退出了乾清宫,纠集人手办理此事。 很快,一帮乾清宫的小太监便朝御花园蜂拥而去。 一道圣旨宣出去,被栽种在御花园里的大片菜地便被翻动了起来,御花园里充斥着泥土的腥香气息。 这件事情并没有瞒着任何人,也瞒不住。 所以很快,这个消息就被暗中送到了镇抚司,送到了这几个月一直保持低调,兢兢业业干活的蒋瓛的手里。 听到这消息。 蒋瓛立刻放下手里的公务。 即便有着统领锦衣卫多年的经验与修养,此刻依旧惊得吓了一跳,站起身来:“什么?把陛……先帝的菜园儿给翻了,先帝亲手种的菜都给拔了!??” 第334章 还真不是个省心的小祖宗! “是,此事陛下并没有任何遮掩,宫里上上下下都传遍了,陛下为此还下了道圣旨。”来人应声道。 蒋瓛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 暂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保持镇定地摆了摆手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莫要让人起疑。” 送信之人点了点头,悄悄退出房间。 见对方离开,蒋瓛这才紧蹙起眉头,愁得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在房间左右踱步起来。 他时不时伸腿想要迈出房间门,可是考虑到自己敏感的身份,又不敢去朱允熥面前惹他的注意。 「还真不是个省心的小祖宗!」 「这让我怎么给北平的陛下回消息去?这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亲手开垦出来的,皇后娘娘去了以后,陛下照料得还愈发尽心,这事儿让陛下知道了……」 “嗐……” “唉……” 蒋瓛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不断左右踱步,一口一口气从嘴里叹出来。 他前一次送出去的情报是什么? 是这小祖宗已经打定主意要将陛下的两个亲儿子,秦王和晋王处死了! 今天午时三刻,秦王和晋王刚掉了脑袋,这等大事当然得说……结果这小祖宗又开始闹腾起来了,在乾清宫种花种草就算了,还把陛下的菜园子给撅了玩儿。 一下子这么多噩耗。 他都不知道朱元璋顶不顶得住。 「况且……现在看似已经完成了新旧交替,实际上却是二龙并存的情形,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啊!」 想到这里。 蒋瓛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眼下的大明皇朝起码还算安稳,甚至大明百姓还能过上一个比以往都好舒服的冬天,从下意识来讲,蒋瓛也是不希望大明乱起来的。 他比大部分人更加了解真相。 如今坐在奉天殿上的这位少帝是否适合接手大明,他心里约莫都已经有了个确切的答案——适合!即便很多时候任性了些,也没人比他适合! 在房间内踌躇了良久。 蒋瓛这才目光一凛,咬了咬牙齿强行让自己安定下来,面色笃然地道:“无论如何,我是陛下的人,是陛下放在应天府的眼睛,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无论应天府发生了什么,都当如实相告才是。” 最终,蒋瓛还是摆脱了心中的犹豫,做出了决定。 虽然他心里也短暂地动摇过。 但对于蒋瓛这样常年在朱元璋身边做事的人,洪武大帝的威慑是最根植于心中的,他更是早已经养成了一种,对朱元璋惯性一般的遵从。 于是乎……一封情报,在不知不觉之间出了应天府,直奔北平的方向而去。 …… 北平府。 北方的天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寒冷。 不过。 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百姓面上比平常多了一分满足和笑意。 大抵是天气虽寒,可许多人已经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希望,就算依旧会冻得瑟瑟发抖,身上也多了一份温暖——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能够活下去,再艰难又如何? 不过北平街头的这份安静祥和。 却在今日被打破了。 “什么?那种廉价布料在十日之内便要售罄了!?” “这……咱想着现在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先拖一拖,等过些时日,实在冷得不行了再去买呐!” “看来是不成了!还是先紧一紧其他的事儿,把廉价布料买到手再说吧!否则再晚可就买不到了,到了最冷的时候,说不得就要被活活冻死哩!” “不错不错……” “……” 朱允熥一道圣旨,宋忠当然是尽心尽力去办,消息自然以最快的速度被下达到了所有的省、府、州、县,如今正传到了北平城里。 北平城的布料铺子当天就宣布了布料售罄的时间。 瞬间就在北平城、以及北平各地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原本经过一段时间的售卖,门庭稍微开始冷清下来的布料铺子再次人满为患。 现在这种年代与后世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这也是朱允熥为什么一定要搞这么一波「售罄预告」的操作——即便这布料价格已经降到了力所能及的最低,但依旧存在日子紧巴巴的人,踌躇犹豫不前,只有缺货,才能让这部分人都赶紧把布料买上。 …… 与此同时。 燕王府。 “售罄?”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厅内下棋的朱棣和道衍和尚都不由暗暗一惊。 “回燕王殿下、道衍师父,是街上那布料铺子老板亲自宣布的,现在不仅北平城里的百姓,北平城外的百姓也都蜂拥而至,之前犹豫着没买布料的人,现在都在抢购。”前来报信之人应声回话道。 朱棣和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茫然的目光,随后才摆了摆手道:“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不过还是要随时留意此事的动向。” “是,殿下。”报信之人应声退了下去。 朱棣这才紧紧蹙起了眉头,满脸都是不解之色,道:“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几十倍的生产效率,这两样东西之巧妙不得不令人惊叹,可是……他们手握这样的生产技术,按理来说根本不会缺货,怎么会售罄?” 这正是朱棣万分不解之处。 朱允熥直接抢先一步公开了廉价布料的事情,掀起舆论收割民心,但同样的,其中的运作原理很快也会被有心人探听清楚,正如朱棣和道衍和尚。 而得知其中的运作原理之后。 所谓的「售罄」就显得很不可思议了——压根儿不会缺的东西,何来售罄? “难不成是因为我二哥三哥造反谋逆,他们担心太过动摇应天府那边的根基,所以暂停了此事?”朱棣拧紧了眉头,试探着猜测道。 道衍和尚摇了摇头:“不像,以那人的谋略和目光,在做这件事之前肯定就估算到了会影响应天府的根基,但他还是做了,不可能因此而突然怕了。” 第335章 总感觉又有一支箭射来了 听到道衍和尚的话,朱棣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话倒也不错,藏在朱允熥背后那个人……思路奔放,处事风格极为大胆,也不是畏首畏尾之人。” “只是……”说到这里,朱棣暂且顿住,神情有些严肃地深沉思索起来,片刻后才看着自己面前刚放上了两颗棋子的棋盘怔怔出神地呢喃道:“那人做什么事情都处处滴水不漏,绝不会无的放矢才对。” “售罄……售罄……” “能是为了什么?” 道衍和尚眸中虽也有思索之意,不过他除非在特别的时候,一般来说情绪还是很稳定的,此时还从棋盒里拿出了一颗白子在棋盘上占了个角。 而后双眼微眯,缓缓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布料售罄的背后一定藏着什么东西,接下来,就得查。” “不过,之前是没有任何线索和头绪,甚至连一个方向都显得十分混沌,现在却不然,新帝背后那个人虽然主动暴露了许多,收揽了无数民心,可也给了我们方向。” “无论是怎样的事物,只要有了个头,抽丝剥茧地去查,总是能查到点什么的,只是宣布布料售罄罢了,约莫是要玩些什么小把戏。” 说完。 他伸手在棋盘上虚引了一下:“该殿下落子了。” 见他这副淡定平和的模样,朱棣的心境都不由平和了不少,顺手拿起一颗黑子守角稳固,不过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地道:“道衍师父说的这话自然有理,只是本王心中……总觉得不太安心。” 说起来,这三个多月以来,他每每听到个什么风吹草动的消息,仿佛总会伴随着一些意想不到的糟心事儿,都快给他留下后遗症了。 现在突然听闻应天府那边一个小操作。 布料售罄……乍一听也的确不像是什么大事,但朱棣就是隐隐觉得不太对——总感觉像是……又有一支箭射出来了,就对着他的后颈破空而来,让他背后凉飕飕的。 道衍和尚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目光落在棋盘上朱棣刚刚落子的地方,似有深意地道:“殿下,纹枰论道,最忌的便是心神不宁。” “否则别说中盘厮杀了,就连布局落子都容易下错地方,白白损失许多啊。”他这话,是在论棋,其实也是在论人论事。 朱棣约莫听出来了,顺着他的目光往棋盘上看去。 这才发现自己开局守角的棋子都放错了位置,平白给了白棋好大的空子可钻。 同时也把道衍和尚的话给听了进去,立刻跳脱出心中的一丝恐惧和茫然,释然一笑道:“是本王平白心瘴了,无论朱允熥背后那人出了什么大招小招,本王若是先自乱了阵脚,才是最大的不值。” 道衍和尚伸手捡起朱棣下错的那枚黑子,放回朱棣手边的棋盒里,面上带着从容的淡笑道:“殿下向来是最有慧根,一名弈棋者,唯一最当做的事情,只有根据棋盘上现有的局面思考下一步棋的落点。” “应天府那边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新帝背后那人果然没放过秦王和晋王,为了斩草除根、约莫也是为了杀鸡儆猴,手段十分强硬,明面上走了个流程,安排了宗人府会同三司会审,可实际上,在短短两天之内,就罢免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共五名官员,愣是这么把秦王、晋王给判了。” “斩立决,在应天府的菜市口当街处斩的。” 道衍和尚今天过来,本来就是为了和朱棣通一通消息,议一议这事儿,只是刚要说就被什么「布料售罄」的消息给打断了。 虽然朱棣对这个结果也早有猜测。 但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不由心头一紧,连微蹙的眉头都不由颤动了几下。 同时内销部涌现出无比复杂的情绪——震撼于应天府出手之快、出手之狠、手段之凌厉;庆幸自己起码还算镇定,没有暴露什么把柄;悲凉和悲伤于大明亲王、自己的亲兄弟竟因一个藏头露尾的外姓之人屈辱而死…… 或许这种复杂的情绪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他和朱樉、朱棡纵然是竞争对手,也各自相互利用相互防备,终归却也是亲兄弟,如今听到他们那般下场,自然不会是什么非黑即白的情绪。 不过正如道衍和尚说的那样。 这位历史上的永乐大帝自然不缺慧根。 尤其他那并不平静的心神刚刚才被道衍和尚提点了几句,开悟了不少。 所以短暂的失神过后,朱棣很快就抓住了重点:“不管应天府那边有什么招数,我们最终的落点……还在父皇身上,父皇的两个儿子,被他们杀了!” 道衍和尚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平静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后,道:“正是如此!他们千算万算不会算到,陛下并没有驾崩,如今还在北平,所以他们考虑不到陛下这份变数,什么招在陛下这个大招面前都算不得数。” 朱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错,他们自以为的杀鸡儆猴,反而会激怒父皇!”说到这里,朱棣暂且顿住,沉思了片刻后,看向道衍和尚问道:“二哥、三哥被处以斩立决这般极刑……其他藩王可有何响应?” 看到朱棣如今心态已经越来越稳。 道衍和尚心中也暗暗欣喜,当即应声道:“不得不承认,那人手段狠戾,杀鸡儆猴这一招……还是很有效果的,就贫僧目前收到的消息来说,不少藩王都主动给应天府那边递了请安的奏疏,臣服之意不言而喻。” “毕竟应天府这一次的动作,相当于在告诉大明所有藩王——《皇明祖训》在他那里是一张废纸,亲王也能被押到菜市口给你斩了。” 这个结果也在朱棣原本的估量之中。 所以这次朱棣倒也没有什么意外,只是有些慨然和不可思议地道:“这般雷厉风行的手腕……当真令人不寒而栗啊!简直完全没有把我父皇放在眼里!” 想到这些,朱棣也不由在心中暗忖:若是换了自己……万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第336章 勃然大怒!还有其他情报? 道衍和尚双眼微眯。 道:“岂止是没有把咱那位洪武陛下放在眼里啊?这是直接把他的脸面往地上踩了!也不知这天下间如何能冒出来这么个一身反骨的人物。” 他的语气之中,竟还带着几分欣赏和敬佩:“说起来……他这一招杀鸡儆猴,是三个月前就打定了主意的,能毫无顾忌地跳脱所有束缚……放眼整个大明天下只怕都找不出来第二个。” 朱棣也不可思议地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那时候他故意给所有亲王颁布圣旨,不让进京奔丧,只怕就已经打算到了这一步了。” “只不过那时候二哥和三哥被我们拦了一手罢了。” 顿了顿,道衍和尚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捋了捋唇边的黑须,道:“可惜他却不知道,他这一步棋,却直接捅了马蜂窝啊!” 朱棣也看着道衍和尚似有深意地笑了笑,道:“其他藩王递请安奏疏又如何?威慑逼迫的结果,等父皇一现身各大藩王更不会有一个会往朱允熥身边靠。” …… 正如朱棣和道衍和尚所估量的那样。 消息既然已经传到了他们手里,上头有人的朱元璋肯定也已经得到了这消息。 北平城的私宅之中。 真正得到这份情报的时候,朱元璋依旧不由得眼眶发红,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他!他……他居然真的……真的把咱的老二和老三给……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如今这个局面,朱棣是猜的,可朱元璋却是一早就在前瞻版本的报纸里看到了确切的结果。 但即便如此,朱元璋还是不由得一阵揪心地疼痛。 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了什么,亲儿子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陛下节哀,陛下息怒!” 一旁的陆威立刻开口劝道,只是他也知道,一般来说,这种场面是说什么都不太好使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古都不是什么让人好受的事。 只是与此同时,他一颗心也不由暗暗提了起来:「以陛下的脾性,也不知会不会因此,又动了什么念头?」 想起上一回的事,陆威立刻眼睛一转,劝道:“至少您看到懿文太子殿下当皇帝了不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是真真切切听到这个消息。 这话好似也没那么好使了。 朱元璋只是略微平静了一些,依旧还是十分激动地道:“但他也……也不能……不能……” 死了两个儿子,再是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也是没办法保持冷静的。 陆威也没法。 只能试探着道:“那……咱看看其他消息?” “其他消息……其他消息还能有什么好消息?一天天的净给咱添堵!一颗心简直比石头还硬!”朱元璋完全没有想要看其他消息的心思,一味地心烦气躁地翻动拨弄着手里的诸多情报消息,一边吐槽骂道。 只不过…… 这不看也就算了,一看更不得了…… 原本朱元璋是并没有心思继续细看其他情报的,翻动情报也只是听了陆威的话才有的一个惯性动作,但奈何情报里总是有字眼会吸引到他的。 只见他骤然停在了情报里的某一页。 目光定定地落在上面好看了一会儿,面上的怒意瞬间就更甚了许多,一把把手里的情报往地上一撒,勃然大怒地呵斥道:“大逆不道!!” 一边说着,还一边泄愤一边抄起桌上的青花瓷瓷杯,不住地往地上狠狠地砸下去。 “哐当”一声:“逆子!!” 又是“哐当”一声:“这遭天杀的!” 再次“哐当”一声:“……” 一声声暴怒的呵斥之中,混杂着瓷器应声摔裂的噼里啪啦的响声,一时显得场面极其混乱难看。 连一直侍奉在朱元璋身边,对他脾性也颇为了解的陆威都不由吓了一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陆威抿了抿嘴唇:“陛……陛下,这是怎么了?” 他也不敢贸然靠近朱元璋,只能胆战心惊、默默收拾着散落一地的情报,同时顺带瞥上两眼,想搞搞清楚,这陛下到底是为了什么,突然发怒至此。 而随着他把情报一页页捡起来。 这才明白是为了什么:应天府那位陛下……把这位陛下的菜园子给撅了!!! 陆威不由心头一颤。 忍不住在内心疯狂吐槽道:「应天府那位陛下这都干了什么啊!一个菜园子……放在那里好好供着就是呗!还非要把这菜园子给撅了做什么?」 谁不知道朱元璋作为农民出身。 骨子里就跟土地多了几分亲近,更别提这菜园子还是他和先皇后一起开垦的,要是陛下真驾崩了也就罢了,现在陛下可还在北平这边看着呐!动别的可以,你倒是别动他的菜啊! 陆威万分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心中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对应天府那位少帝的无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少帝的行事作风,有时候看起来挺正经的,甚至还能各种运筹帷幄,令人惊叹,奈何有时候吧……又无比放荡不羁,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跟人格分裂了一样。 原本就违背了《皇明祖训》杀了陛下两个儿子,现在又出手把菜园子给撅了,陛下不疯了才怪。 「罢了罢了……反正我是尽力了……」陆威手里把情报小心翼翼的收集起来,在心中自暴自弃地想道。 这差使谁乐意干谁干去吧。 他能帮着旁敲侧击地安抚安抚、转移转移注意力,也架不住应天府那位少帝这么造啊! 朱元璋还在暴怒不止。 桌上的茶壶、杯子、茶托砸完了还不算完,房间里的各种瓷器,搬起来就往地上丢。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 陆威却瞥见门口一个手底下的人看着里面这情形,踌躇不前,不敢进来。 「还有其他情报?」陆威心中一凛,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事情,能不能压下朱元璋的怒火,还是赶紧跑门口去看看…… 第337章 奇怪的东西,很是平平无奇 “哪里来的新情报?”陆威不敢在朱元璋发疯这种紧要关头有过大的动作引起他的注意,就连说话也是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声音尽量压住。 尽管曾经和这位祖宗有过一段称兄道弟的时间,但陆威一直很明白,你洪武大帝还是你洪武大帝。 连他都这样。 下面报信的人自然愈发不敢轻举妄动。 同样压着声音道:“还是应天府来的,比前头刚刚收到的那份情报晚了小半个时辰左右时间收到的,同时送来的,还有这个匣子。” “但看发信的时间,却比前头那份情报要晚了足足两天才从应天府发出来的,是用最急的路子传的,据说是一路跑死了好几匹马。” “又是应天府,还这么急?” 听到这话,陆威先是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后便是心头一阵狂跳,悄悄瞥了一眼还兀自生着气的朱元璋,觉得自己好像忽然抓住了什么,但一时又说不明白。 但他明白一件事。 无论如何,自己手里接过来的这东西,非同小可! “陆大人……这些天儿到底……”手底下送信的人也是从来没见过这般场面,一时忍不住好奇问道,不止今天,这一阵子都好似奇奇怪怪的。 陆威双眼微眯,神色立刻严肃起来:“好好做事,不该问的别问,闭上嘴巴一句话也别多说。” 对方立刻心虚地垂下头:“是卑职大意了。” 陆威也没再多说什么,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别说手底下的人,这场面他也从来都没见过,不知道该如何招架。 陆威看了一眼手里这份还热乎着的情报,一脸为难地咬了咬牙,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敢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轻声细语地试探着道:“陛……陛下?” “有屁快放。”朱元璋没好气地冷声道。 他本来就是万人至尊,心情极差的时候,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惯着,更别提旁边侍奉的随从了。 不过陆威反而松了一口气,心中暗喜。 赶紧趁着这空档低着头,双手将手里的情报抬到头顶,道:“启禀陛下,又收到了应天府递过来的消息,蒋指挥使用了最急的路子,想必是万分紧要的消息了。” 朱元璋正要把手里的大瓷瓶往地上砸,好在听到这话住了手,目光一凝道:“万分紧要?” 虽然他心中依旧是悲愤交加。 不过砸了这么多瓶瓶罐罐的好歹也把这情绪缓和了些许,再者,他和蒋瓛主仆多年,太知道蒋瓛做事的分寸了,既然这么一份情报出现在这里,说明的确是值得他暂且顿住怒意来看一眼的。 所以他终究还是把手里的大瓷瓶放了下来。 脸色阴沉地取过了陆威手里的情报,粗暴地拆解开,眯起眼睛阅览起来。 “不仅仅是一些普通的藤蔓……?” 情报里的第一句便立刻吸引了朱元璋的注意,他轻声呢喃了一句,面上的悲愤之意似乎被这份情报给冲淡了不少,目光也变得认真起来…… “结的果子是埋在地里的? “是那小子亲自从土里挖出来的……” “一大箩筐……米醋浸泡……” “乾清宫后院重新翻土、御花园里咱的菜园子被撅了翻新,皆是为了种下此物……” 朱元璋紧蹙着眉头,一边只言碎语地呢喃着这份情报上的内容,每念一句,面上的思索之意便愈盛了一份,几乎都快将刚刚那份汹涌而来的悲伤和愤怒给暂且撇开了。 朱元璋现在所念叨的这些只言片语。 当然都是蒋瓛在后面两天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探到的,甚至为此,他还冒着风险联络了乾清宫的一个眼线,乾清宫向来防得极严,之前蒋瓛是完全没敢动这个眼线的——他知道现在这位看似不靠谱的少帝有多精明。 只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该用上了。 并非是他知道了什么。 而是他知道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小可,以他对朱元璋的了解,甚至远在应天府就几乎猜到了朱元璋接二连三收到这些不好听的情报,会有怎样的反应。 甚至几乎想到了一种最差的后果。 而最近两次这些不太好的消息,一方面是秦王和晋王的造反,另外一方面就是当今少帝掩人耳目种在乾清宫后院的那几棵该死的藤蔓了。 秦王晋王已死,所以无解。 他唯一能够下手的方向,就是那一片藤蔓了——虽然表面看似没什么,可那样精明、深不可测的少帝会那么执着的东西、乃至于远在应天府的陛下每次都那么关心的东西——或许还会有什么他没有看到的地方。 一番冒险的探查下来。 他果然有了新的发现——真正的果子竟然是长在藤蔓底下的那些根系!而当今少帝为了不暴露此事,甚至全程都是亲自处理的!——这显然是最不寻常之处。 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封最紧急的情报。 前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在朱元璋手底下都能干这么久的人,其感觉的敏锐就是这么超乎寻常。 只不过红薯这玩意儿。 从来就没有在中原任何地方出现过,记载上更是不可能有只言片语,况且这东西的卖相乍一看,更是一言难尽,蒋瓛自然很难将其联想到吃这方面上去,也还是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具体因由。 但他知道,自己想不明白,不代表陛下不明白。 “你手里这个匣子,快打开给咱看看!”朱元璋将蒋瓛的情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立刻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了陆威手上的木匣子上。 朱元璋甚至都没有告诉蒋瓛自己为什么这么关注此事,更不可能告诉陆威了,所以陆威对此更是一头雾水。 当然,朱元璋有令,他肯定还是要立刻照做的:“匣子?是,微臣立刻打开。”一边说着,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里的木匣子。 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约莫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的东西,这东西是红棕色表皮,奇形怪状的,似是个什么木头块一般,很是平平无奇。 第338章 华点!这东西能吃! 根据蒋瓛的情报渠道,这一批被挖出来的红薯现在是被放在米醋兑的水里面浸泡着,这种情况下,一样东西的重量是可以变化的,再加上数量本来就不少,少了一下也不容易被发觉。 所以,蒋瓛冒险搞了个不大不小的出来。 看到自己手中这木匣子里的东西。 陆威心中不由略带一丝失望——跟着最加急的情报送过来的消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谁知道是这么个疙瘩,作为不知情者自然会觉得有落差。 不过令陆威没有想到的是。 面前的朱元璋却是紧蹙其眉头,神情凝重地定定看着自己手里这东西,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旁人没见过红薯。 可朱元璋见过啊! 那天晚上在乾清宫的龙榻之上,他隔着那块帘子看过,也在朱允熥种红薯的时候,从窗缝儿里偷偷看过——这叫「红薯」,让那个小狼崽子见了都不淡定的东西。 “那时候小狼崽子说什么来着?”朱元璋自语了一句,有些怔怔出神地回忆着,而眼前这个陌生又略显熟悉的东西,也仿佛的确将他的思绪拉到了三个月之前,朱元璋一时沉默了下来。 “他说这是泼天的功劳……” “他当着咱这具「尸体」的面儿……喊咱这个皇爷爷作「老朱」……他还……大逆不道地把他的祖宗都给骂了!说咱小时候一家子饿死一大半……” 经过这三个多月的洗礼,对于现在的朱元璋来说,喊一句「老朱」哇,损一损祖宗啊什么的,都已经变成了洒洒水一样的操作了。 连朱元璋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现在回想起,他竟然能没什么情绪波动地说起这些。 而当他相对平静地开始回想着当日的情形之时,朱元璋心里顿时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 与此同时。 一旁的陆威虽然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状态,心里也是对朱元璋这几句自语嘀咕好捏了一把汗,吓得默默咽了口唾沫,在心里暗暗吐槽道:「喊陛下老朱!?还说他小时候一家子饿死一大半!?看来……应天府那位的大逆不道,远比所有人现在看到的还要严重!」 朱元璋说得平静,陆威却听得胆战心惊。 特么的应天府那位还真是永远能孝出新高度啊!最让他觉得离谱的是,那位都这么「孝出强大」了,面前这位居然还是把位置半推半就给了他。 陆威觉得这个世界多少有点儿太癫了。 而当他心中暗暗腹诽的时候,却听得面前的陛下深吸了一口气,半信半疑地道:“这东西该不会……” “能吃吧!!?” 对于一个他从来没有了解过的东西、甚至完全没有概念的东西,一句苍白无力的「泼天功劳」显然并不足以被他太过重视,而相对的,他会更容易纠结于朱允熥那些「孝出强大」的发言。 毕竟那样的话,谁听了都能火大,更别提朱元璋了。 但现在平静下来重新审视那天的情形过后,朱元璋终于发现了华点。 “能吃?”陆威蹙起眉头,不太敢信。 现代人看到红薯的第一反应会是「好吃」、「香甜」,那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是什么味道,但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很难把这丑东西联想到吃上去。 不过对于朱元璋来说。 一旦这个华点落在了他的面前,再往下的事情就显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甚至会越想越觉得合理。 进而——开始试探和尝试。 朱元璋没管陆威那有些异样的眼神,目光一凝道:“去,你亲自把这东西煮煮看。” “呃……是,陛下。”陆威只能硬着头皮,转头去了院子最边上那间厨房里面,一般呈递重要情报的时候,此间所有的人都会被指使走,所以厨房是空空如也的。 陆威一个干锦衣卫的。 做这种事情当然比较粗,过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就从厨房里面端出来一个瓷碗,里面放着一个外表几乎没什么变化的「红棕色疙瘩」,还有一些汤水…… 陆威咽了口唾沫,一脸为难地道:“陛下,这东西怎么看也不像……能吃的啊?” 朱元璋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 不容置喙地道:“吃了它。”他也不确定这东西吃了会咋样,当然不会拿自己老命来冒险,作为一个皇帝,当然习惯性找旁人先试个毒再说。 听到朱元璋的话,陆威悬着的心一沉:「果然」!这里也没旁人,要找人试毒,最合适的当然只能是他了。 陆威看着手里这丑不拉几的东西。 紧紧抿着嘴唇,紧紧拧着眉头,满心都是抗拒——他不想吃,他是真特么不想吃啊! 但奈何,朱元璋就这么直接盯着他,表情也不容置喙,洪武大帝之威,有几个人顶得住? 最终。 陆威只能咽了口唾沫。 闭着眼睛拿起这奇奇怪怪的疙瘩,送进嘴里咬了一口——烫是第一感觉,但他也不敢吐,只能在嘴里囫囵几下给咬下来的东西降降温先。 不过……他囫囵着囫囵着…… 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新世界! 他瞪大眼睛,目光一亮,咀嚼着嘴里的东西——这口感竟然不是想象中那种吃树根一样的感觉,反而是软糯绵柔,而且还有丝丝甜味在味蕾上扩散开来…… “怎么样?”看到陆威这奇怪的表情变化,朱元璋也觉得有些纳闷,迫不及待地问道。 陆威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肚里。 先是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才缓缓开口道:“启禀陛下,这东西好像……还真的能吃!而且味道很不错!煮过之后,是软的,还是甜的!”陆威如实说道。 为自己捡回一条小命而暗暗庆幸。 第339章 不对不对!数量不对! 听到陆威的话,朱元璋感觉自己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实处一样,呢喃道:“软的……甜的……能吃……果真能吃?” 或许朱元璋自己都没意识到。 这个「好像落在实处的东西」,其实就是他心里的担忧和忐忑,经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事情,约莫在他的心里,终究还是希望那个独具一格的小狼崽子,能踏踏实实坐好那个位置吧…… 陆威的神情已然变得轻松了许多,点了点头,如实说道:“像是在吃厨娘给陛下做的那些糕点呢,甚至有种独特的香甜气息。” 他这话也是实话,物资匮乏的时代,煮的红薯自然远没有烤的红薯香,但也足够征服他的味蕾了。 顿了顿,他放下手里的瓷碗,扭扭腰、抬抬手尝试着左右伸展了一下,同时分神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变化。 而后才龇牙一笑打趣道:“至少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中毒。” “微臣以为,保险起见,陛下可以再等上些时候,至少半个时辰为宜,若微臣的身体一如往常没有异样,陛下也可尝一口试试看。”陆威神色诚恳地道。 反正吃都已经吃过了,再往下面的话当然说得越漂亮越好,也不枉他白白试毒冒险一遭不是? 而且这东西外表丑丑的,里面卖相却也不差,色香味俱全,淌过了最初那种对于没见过的东西的恐惧,陆威咂摸着……以应天府那位陛下的深不可测,应该不至于大费周章地种什么毒物吧? 对于陆威表现出来的这份忠心,朱元璋虽习以为常地没有多说什么,但还是在他身上瞥了一眼,随后双眼微眯,目光定定地落在了茶几上,似是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下眼睑微颤道:“也没什么好等的,小狼崽子应该不会种什么有毒的东西。” 对于这红薯的性质,他本就在心里有几分猜测。泼天的功劳,再怎么都不会是什么毒物不是? “咱试试看。”朱元璋不疑有他,直接拿起这颗红薯从另外一头啃了一口,北方天冷,迟疑的时候这红薯的温度也降了下来,正是合适,所以他直接在嘴里咀嚼起来。 香甜气息同时在口腔、鼻腔内缓缓扩散。味蕾上也如陆威说的那般感受到了甜味,的确称得上一句「好吃」! “果然是能吃的,是个好东西!” “嗯……一大口下去,还能填肚子!” 一个农民家出身的孩子,一个从小饿到大的人,即便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了,依旧能立刻注意到最值得关注的点。 陆威也是听他这么说,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吞下去确实像是吃了几口饭一样,没想到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疙瘩,竟是个这么好的东西!” 朱元璋回味了一下第一口的味道。 忍不住又咬了一口,一边咀嚼着,面上神情却滞住了,微蹙着眉头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蒋瓛不知道这东西的来由和因缘,陆威也不知道,可他却一清二楚,当晚也是清清楚楚听到了朱允熥说过的,关于这玩意儿的那些话。 「泼天的功劳……意思便是这东西有大用。」 「味道不错,但这味道就算是天宫里的美味佳肴,也不配被称之为泼天的功劳……」 「有药用价值?还是……吃一个能顶两碗饭不成?」 朱元璋在心里暗暗思忖着,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快要抓住答案了,第二口红薯含在嘴里都已经忘记咀嚼了。 思索了片刻。 他把手里的红薯放回碗里,接着便迫不及待地翻找着被放在旁边茶几上的情报,把刚刚后收到的一封情报重新找出、拿了起来,认真阅览且思考着。 陆威自是不知道朱元璋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无论如何,好在刚刚那一阵儿风暴总算平息下去,所以他也乐得这么安静侍奉在侧,等着朱元璋吩咐。 随着朱元璋凝神阅览思考,空气突然陷入一片安静,只有偶尔书页被翻动的声响。 沉默持续了好大一会儿。 炭盆里的红罗炭发出了一声十分轻微的“噼啪”声音,这时候朱元璋也总算抬起了头来,目光发亮。 他神色略显激动地呢喃着:“菜园子……乾清宫后院……红薯藤……红薯……不对不对……” “咱知道哪里不对了!” “数量不对!哈哈哈哈哈哈!数量不对!” 朱元璋盯着蒋瓛后一封加急递送过来的情报,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之后,总算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这么大的红薯,少说也有个小半斤的重量,情报里提到的,泡在兑水的米醋里的那些红薯,少说也有两百来个!一个算四五两的重量,拢共有多少重量?” 找到头绪之后,朱元璋一边在嘴里碎碎念着、心里计算着,一边激动得直接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放在茶几上那个被咬了几口的红薯。 越嘀咕着,他的神情便越是激动,伸出苍老粗糙、甚至已经开始长斑的手指着这个红薯,呼吸都变得格外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手指也在颤抖着,一时间好似连话都不会说了:“这东西……这东西……” 他知道,这红薯的根源是罕见难寻的,是小狼崽子不遗余力让他身边那个小太监找了好多年才堪堪找到的!一共三个红薯七根藤! 小狼崽子搞了那什么「简易营养液」后,一个红薯上长了好几个芽儿,七根藤被分段浸泡后也各自长出了芽儿,然后被小狼崽子亲手栽在了乾清宫的后院儿里。 作为「种子」的根源拢共就这么点。 种出来的番薯藤地拢共也就那么大块儿。 而如今却……挖出来这么多红薯——能吃,好吃,还和米饭一样能填肚子! 若是能换算亩产量…… 能有多少!!? 朱元璋的脑子疯狂运转着,思索着,如同走马灯一般,不断闪烁着当初那些令他万分不解的画面——几根蔫了吧唧的藤蔓;几个平平无奇的果子;几乎失态的小狼崽子;把几根藤当命根子一样照顾着、呵护着的少年皇帝;一片片冒出来的叶子…… 他盯着面前这个残缺的、兀自冒着些微热气的红薯,眼泪就这么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滴…… 第340章 几十年前的箭矢,正中眉心 地面上。 是大朵大朵眼泪砸在地上绽出的泪花。 而朱元璋自己,就这样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眸子好像黏在了这颗果子上,或许连自己在掉眼泪都未曾察觉什么。 “哟!陛……陛下!您这是……?” 陆威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位威名赫赫的洪武大帝,竟然能看到一份情报,看着一个果子,哭到眼泪都止不住,当即一下子又慌了神儿,人都懵了。 他不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更不知道这场面是因为什么引起,要安抚宽慰自然也是完全无从下手。 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 才见朱元璋终于动了,抬起袖子在自己脸上豪放地抹了一把泪,声音颤抖地对陆威道:“给咱拿个算盘来。”声音里除了急切还是急切。 这个时代的算学还很简单,且不太受重视。 朱元璋当然没本事和朱允熥这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一样,拿着数据就能心算。 他知道这个亩产量会很好。 但他很想知道,这亩产……到底能达到多高! “呃……”陆威愣了一下,立刻应声道:“是,陛下稍等,咱去去就回。” 他当然不知道朱元璋要做什么,但这个节骨眼儿上肯定是少说多做,所以立刻小跑去拿算盘。 待拿过来算盘。 他便看到这位洪武皇帝顿时跟个账房先生一样,开始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算盘珠子,他也不懂啊,也不敢问,只敢在旁边默默看着。 直到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 情绪极其复杂地道出了一个数字:“亩产,两千六百七十一斤!” 这是估算值,和朱允熥的精确亩产值当然还是有所偏差的,可即便如此,对于朱元璋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在梦里都不会出现的字数了! 听到这儿,陆威总算面露恍然之色:原来在算亩产。 不过下一瞬间,他就直接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两千六百七十一斤?” 纵然他不是农民出身,对粮食产量还是略知道些的——两百多到四百左右不等,这还不能碰上灾年、欠年。 两千六百七十一斤是什么概念?? 疯了吧? 做梦都不带这么做的! 他严重怀疑朱元璋算错了,当然他肯定不敢质疑朱元璋,所以直接质疑自己:“是……微臣听错了??” 真正把这个数字算出来的时候,朱元璋对自己也有些怀疑,于是咽了口唾沫,赶紧赶慢地又拿起算盘竹子开始噼里啪啦拨弄起来。 一遍、两遍、三遍……朱元璋面上的神情越来越激动,甚至已经开始有些发红:“两千六百七十一斤!不会错,咱看着他种下去的,一共算了五遍,加上最开始那次,算了六遍,错不了!” “难怪那小狼崽子说这是泼天的功劳……” “寻常作物十倍以上的产量,这不是泼天的功劳是什么?两千六百七十一斤!两千六百七十一斤呐!!” “两千六百七十一斤……呜呜呜……” 反复确认了这个数据之后,朱元璋的不自信也渐渐转变为了自信、高兴、欣慰、激动……甚至开始六神无主地重复着这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说着说着,便开始止不住地呜咽起来。 从低声的、压抑着的呜咽,到渐渐开始压抑不住,乃至最后直接绷不住,竟是放开声地哭了起来。 不怪他没了帝王的矜持。 没了洪武大帝的威严。 此刻的完全失控,其实也并非一个单一的原因。 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多方面积攒堆积而不受控制爆发的情绪——前脚刚刚得知死了两个儿子,他心里的悲痛自然不言而喻的,但他好歹也勉强压住了,可现在收到这颗红薯,尤其是知道这玩意儿具体是什么,一时的百感交集,从小到大的阴影和苦楚的一同爆发…… 试问这样的情况下,可还能有任何人能够完全压抑住,让自己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他是洪武大帝,但他的第一身份,终究是一个人! 他骨子里从来没有摆脱过农民的身份,没有摆脱过年少时期的苦难与悲伤,那时候,他才八九岁的年纪,闹饥荒,没粮食,一家子饿死了大半,自己是吃了家里人仅剩下的一把米,这才活了下来的! “要是……要是当年……” “要是当年也能有这样的东西,即便是出了大饥荒,必然也不至于和咱家里当初这样……呜呜呜呜……” “或许……咱爹可以活下来,咱娘可以活下来,咱的哥哥姐姐也都能活下来!能吃上一口饱饭……呜呜呜呜……” “小狼崽子是离经叛道了点,可咱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没说错,咱小时候一家子是真饿死了一大半的,要是有亩产这么高的东西,没受灾的地方种上些……” “咱当年为什么走上了造反的路子?还不是因为饥荒,因为吃不上饭?那年月,要是咱家能吃上一口饱饭,咱断然不会造反,这世上只会多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朱重八,绝不会有后来的大明皇帝,朱元璋!” 朱元璋也没想到。 三个月前那支让他暴跳如雷的箭矢,如今正中眉心。 不!眼前的这颗红薯,是几十年前的箭矢!现在才端端正正地打中了他的眉心! 今日诸多积攒下来的情绪,在此刻全然爆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竟是哭得像个月子里的娃!——这里哪儿还有什么洪武皇帝,只有一个吃不上饭还没了亲人的孩子罢了。 哭了好一会儿。 朱元璋死死盯住那颗只被咬了几口的红薯,而后直接拿起来往自己嘴里塞,也不管是不是陆威还咬过一口的地儿,他就直接囫囵吞枣般,一个劲儿地往自己嘴里送。 一张嘴,腮帮子都鼓得满满的。 那年月,要有这东西,哪还管脏不脏,有没有人吃过? 第341章 还好大明这片天,有陛下撑起来 与此同时。 这座不大不小的三进宅子后院,一群身姿曼妙、长相秀丽可人的歌姬和舞姬披着袄袍,都已经从房间里出来,跑到院子里了。 年轻的姑娘们各自有些面面相觑,侧着耳朵好奇地听着主院隐隐传来的痛哭声音。 这座私宅算不得大,所以主院和后院相隔不算太远,朱元璋一时情绪失控一阵大哭,这里当然也是能察觉到些微的动静的,只是并不那么真切。 “你们也听到了?看来不是我们听错了……莫非真是院子里那位老爷……在哭着呢?”见其他房间的姑娘也都先后闻声而出,有人有些不敢置信地发声问道。 众人先后点头,也觉得很是怪异,低低议论起来: “好像是在哭,的确是那位老爷的声音,也不知怎么的,哭得那样伤心。” “是啊,说起来老爷也许久未曾召我们了,想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吧,我出来得早些,刚刚还听到主院里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呐……” “不过这样的哭声,倒是很难想象是那位老爷的,从前他传召我们的时候,总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巍峨如山,我总觉得,老爷那样的人,即便已经上了年岁,却也是天塌了都不一定会皱眉头的。” “如今却……也着实奇怪了。” “……” 当有人说起此事,顿时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后院的院子里你一言我一句,毕竟吃瓜是人类的本质,更何况这段时间里,这群姑娘都快闲出屁来了。 只是每个人心里也都觉得此事很是不同寻常。 毕竟他们虽然不知道住在主院里的这尊佛爷到底是谁,是什么身份,但她们都切切实实地和朱元璋接触相处过,一个成功的上位者,即便刻意掩藏了身份,但那种稳重、巍如泰山、慑人气势是很难一直掩藏的。 这种印象和主院里那点逼动静相比。 显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让此事显得怪异。 “嗯?这哭声好像开始渐渐停下来了?” “不错,是停下来了,也不知老爷子到底怎么了。” “……” 低声说话议论间,他们发现那种隐约的大哭声持续了不长不短的一会儿,又逐渐消停下去,院子里也就再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而众人挤在一起吃瓜闲聊的时候。 并没有人注意到,有个姑娘目光警惕地逡巡了一圈,听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声音了之后,悄悄退出了人群。 …… 而主院这边。 的确已经没什么哭声了。 不为别的,没空! 朱元璋此时正抱着这颗仅有的、不大不小的红薯疯狂往自己嘴里塞着,像是没吃过饭一样。 一双浑浊的眼睛通红通红的,眼泪并没有停下,只是默默地、如泉涌一般从他眼角顺着泪沟往下淌,落到嘴边、落到红薯上,也被他一股脑儿地和在一起吃了进去。 嗯,这吃相属实很难看。 不知道的……八成还以为是哪里逃过来的难民,好几天没吃过饭呢! “陛……陛下您慢点儿,可别噎着了!这块儿……这块儿微臣咬过的,陛下……”陆威在旁边手忙脚乱地,紧蹙着眉头担心地劝道,可他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朱元璋。 他知道朱元璋也是会有情绪的。 但作为一个皇帝、一个上位者,无论是好的、坏的,大的、小的情绪,寻常都会习惯性地内敛,这种失控状态,已经超出了他的CPU处理范围了。 所以陆威也只能干着急,一双手无处安放。 朱元璋当然听不进他的话去,兀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送,吞不下去了就存在嘴里,把自己囤成仓鼠。 “咳咳……咳咳……”结果真像陆威担心的那样,把自己给干噎住了,红着脸在那儿咳了起来。 陆威立刻手忙脚乱地端起茶碗,递给朱元璋:“陛下,喝口茶顺顺。” 朱元璋接过茶碗几大口喝下去。 陆威又给他顺了顺背,接着又把嘴里囤的嚼一嚼、和着茶水往下咽,这么过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缓了过来。 陆威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心疼地道:“陛下,您如今金尊玉贵,这又是何苦呢!” 被噎了这么一遭。 朱元璋心里那爆发出来的情绪也算是发泄出来不少,整个人也轻松了些许,像是心里堵着的什么突然通了。 他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眼泪,慨然长叹了一口气,道:“再金尊玉贵,也是差点饿死过的人,你知道吗?真饿了,别说被旁人咬过、吃过,就是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灰土,也能三口两口地混着灰土往嘴里送。” “这样一口吃食,咱从前一年也吃不上一回。” “真好吃啊,真饱啊!” “真想回到几十年前,把这红薯送给咱爹、咱娘、咱哥哥姐姐也吃上一吃啊。” 朱元璋的眸子微微抬起,看向远方的天空,目光变得些许迷离,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当年的场景。 听到朱元璋此刻相对平静的声音,里面带着悲伤、惋惜、遗憾、慨叹,陆威心中这才恍然明白了许多:没想到陛下这一辈子都已经走了这一遭了,竟还是一点也放不下少年时期的执念。 「或许……」 「陛下是为当年那个只剩下一把米的自己吃的这个红薯,为那个走南闯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自己吃的这个红薯,为饿死的爹、娘、家人吃的这个红薯吧?」 陆威心中暗暗慨叹道。 即便他并没有经历过那些,也不像朱元璋一样苦难至此,这时候心里也不由弥漫起淡淡的悲伤。 看着身旁这个老人貌似平静的目光。 他却仿佛在里面看到了一种……如潮流涌动一般的……悲凉! 饥饿,真可怕啊。 可怕到一个叱咤风云了一生;手握权柄、享尽尊荣、居于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半辈子的皇帝…… 都从来无法忘却! 甚至,陆威已经开始感同身受地、发自内心地暗暗庆幸起来:「还好……还好!」 「还好当今陛下发现了红薯这样的高产作物!」 「还好大明这片天,有当今陛下撑起来!」 第342章 哟呵,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都过去了,陛下。” “陛好起来了,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 “今年冬天,大明百姓便已经起码能穿得上一件衣服了,想来……再过上个十年二十年,我大明百姓怕是要人人都能吃得上饭,无有饿殍了。” 陆威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雀跃地安慰着朱元璋道。 或许他对于从前元末之时那种饥荒、绝望的感触远不如朱元璋他们这个年龄层面的人来的深刻。 但看了今天这一遭。 看到连堂堂洪武大帝都直接破防,陆威心里的感触当然一下子就深刻了许多,此时一番话,全然发自内心。 同时心里还不由暗暗期待起来:「连我身边这位洪武陛下都失态至此,也不知当这红薯真正问世的时候,能引起多大的轰动……」 朱元璋回过神来。 收回目光道:“是啊,大明好起来了。” 说完又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摇了摇头道:“不!” 陆威微微一愣:“不……什么?” 朱元璋下眼睑微颤,嘴角噙起一抹弧度,神色激动地道:“可用不了什么十年二十年喽!你小子可知道咱大孙种出来蒋瓛情报里提到的那两三百个红薯用了多少种子?” “种子?”陆威不明所以地问道。 “三个多月前,一共只有三个这样的红薯,还有七根蔫巴的红薯藤!”朱元璋像是炫耀什么天大的宝贝一样,声音雀跃地道,面上神情不似什么洪武大帝,反倒像是个老小孩。 听到这话,陆威当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倒吸了一口冷气:“三个红薯七根藤……种出来这么多!?” “可不!”朱元璋下意识挺了挺胸膛,得意地道:“咱是亲眼看着那小狼崽子在后院种下去的,就那几个红薯和几根藤,他让他身边那小太监找了快十年了!” “后来啊,这小子就把那片藤当宝贝供着了,什么给这藤苗用丝绸啊、烘火炉子啊……咱当时还气来着。” “如今想来啊,换了咱,也这么供着!” “以那小子雷厉风行的脾性啊,定然是要顶着严寒酷暑,也决心把这红薯一茬一茬种下去的!这不把咱那菜园子给撅了不是?” “咱妹子一向是最心疼百姓、一颗心是最软的,要是知道咱和她这些年经营的菜园子能有这么大作用,在天上都得笑开花儿了,嘿嘿。” 朱元璋这么说着,陆威也就这么在旁边听着。 见朱元璋脸上这阴转晴般地嘿嘿笑了起来,挑了挑眉在心里暗暗吐槽道:「哟呵,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然,他也明白朱元璋这份高兴,他自己也高兴。 同时在心里按着朱元璋所说的这么估算了起来:三个红薯七根藤能种出来这么多,三个来月的时间熟一茬,马不停蹄地一茬接着一茬…… 越跟着这么想下去,陆威一颗心跳得都快了起来。 就算他算不出具体效果,却也十分清楚:“照陛下说的这么种下去,这好东西……估计很快都可以发给百姓都种起来了!” “是啊!种起来!都种起来!大家都吃上饭,都不饿肚子!”朱元璋用最朴实无华的话,说了个最好的愿景。 陆威也跟着高兴地嘿嘿笑起来。 莫名信心满满地道:“会吃上饭的,有应天府的陛下如此筹谋、如此殚精竭虑,大明必然能做到从前那些皇朝都做不到的事!” 话都说到这会子了。 朱元璋脸上虽然在笑,可他的身体却还在因为刚刚那场大哭的后劲儿,不由自主地抽动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道:“嗯!咱大孙是个好小子,更会是个好皇帝!从十年前他就开始想着大明了,他想把水力纺纱机的图纸给咱看看,他知道这红薯的作用,就算是自己身处东宫那样的困顿之中,也一直在找。” “他是个好孩子啊!” “他能做到的,咱也是真的想也想不到!”朱元璋万分感慨地叹道。 他还记得这孩子当初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那些话,在那孩子的眼里,自己这个洪武大帝,好像完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包子一样。 那时候他不服气,不服气极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哪儿是什么「大逆不道」啊?纯粹是实话实说罢了。 这时候,朱元璋哪儿还想得起来什么朱棡、朱樉? 就算真想起来那两个为了一己权欲之心而造反的逆子,在他心里,断然也是比不上大明皇朝往后万世千秋的辉煌和荣光。 看到朱元璋这副模样。 一旁的陆威也是彻底放下心来:「看来……陛下已然是不准备计较什么违背《皇明祖训》、计较秦王和晋王之死了!」 在他的立场看来。 不知不觉间,他心里的风,已然悄悄朝应天府吹去。 别说现在知道了红薯这回事,就算没有红薯这回事,单单凭借之前廉价布料的那一波事,就已经完全足够让他真心支持应天府那位陛下坐稳奉天殿了。 「不过这次……蒋指挥使的情报……送得也是真够及时的啊。」陆威挑了挑眉,在心里暗暗嘀咕道。 顿了顿,他才悄悄地释然一笑,挑眉看向南面的方向,心里约莫也有了几分猜测。 朱樉和朱棡被处决这个消息总算曲折地平息了下来。 主仆二人各有心思地沉默了好一会儿,陆威才见朱元璋收敛了自己的心神,和他一样看着南面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才轻轻蹙起眉头来。 道:“不过那小狼崽子虽然做了这么多,但眼下的应天府……还是存在不少问题……” “老二、老三造反,不正是盯准了应天府的根基动荡么?小狼崽子为了天下的百姓动了根基,现在这个难题依旧还存在,方才蒋瓛的情报里,甚至说许多应天府百姓惋惜老二、老三造反失败……” 朱元璋心结解了开来,转头又开始担心上了。 第343章 朱元璋的蜜汁自信 也不怪朱元璋顾虑。 他曾经带着这么多人造反,又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太明白民心所向的重要性了…… 大家都饿、都过得苦,所以振臂一呼就愿意跟着他打天下;元室皇朝积压了诸多民怨,所以被人推翻了——这个中的交换、兴替、道理看似复杂,其实也简单。 现在应天府的百姓就站到了朱允熥的对立面。 朱元璋当然放心不下。 听到朱元璋这番担忧,陆威挑了挑眉道:“或许……陛下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小狼崽子考虑到了这一点?” “怎么说?”朱元璋一时没明白陆威意指为何。 陆威指了指刚刚被他重新整理好,叠放在茶几上的一沓情报道,把刚刚整理的时候看到的消息道了出来:“陛下已经给如今新任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下了令,大明皇朝各大省、府、州、县的廉价布料商铺,在接到朝廷诏令后都要宣布布料在十日之后售罄。” “今儿一早,微臣这边也已经听到了消息,说是北平城这边的商铺刚刚宣布了布料将在十日后售罄,只是蒋指挥使的情报自然是更紧要些,所以还没来得及和陛下说。”陆威不急不缓地解释道。 朱元璋眉头微微一蹙,若有所思地出神呢喃道:“十日之后售罄……?”说完便拿起这份情报细看了起来。 看完把情报放了下来,沉吟了片刻。 随后才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道:“这小狼崽子又憋着什么好把戏呢?”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声音里带着好奇之意。 一路看着朱允熥走过来。 他太知道自己这个离经叛道的孙儿是什么德行了,胆子简直大到能包天,就是一早预料到了会惹应天府百姓的众怒、甚至做好了会有人趁机搞事情的准备,都义无反顾把这件事办了下来。 更别说现在造反谋逆的案子都已经落下帷幕了。 他小子能因为害怕干这事儿? 这不搞笑呢么? “陛下的意思是,应天府陛下还有后手招儿?” 陆威半信半疑地问道,这件事情的确看起来有些反常、有些不太合理,但他又觉得,只是不卖布料了而已,能是什么招儿? “肯定有招儿!” “不过咱想不到会是什么招!嘿嘿,”朱元璋笑呵呵地道,虽然他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显得蜜汁自信。 朱元璋这个主子都这么说了。 陆威的想法当然是一点都不重要,所以他也很识趣地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到时候咱就会知道了。”朱元璋想不明白里面的道道,又想着朱允熥捣鼓出来的事情,一般来说跟正常人的思路都不一样,想了也白想,干脆直接不纠结了,说完就重新拿起手里这份情报继续阅览起来。 片刻后,朱元璋放松身体往后仰了仰,似是心情又变好了不少:“出了老二、老三这一遭事过后,其他小子倒是顺从殷勤了许多,一个接一个地给紫禁城递请安的奏疏上去了,一个个都安分了。” “也好!把那群小子们敲打敲打,往后一段时间约莫就不敢搞出来老二、老三那样的事情来,也免得落得和老二、老三一样的下场,这群小子要敢打那小狼崽子的主意,只怕怎么被他玩死都不知道。”朱元璋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 显然,他一颗心放下了不少。 虽然他儿子多,其他那些儿子在心里的分量也远远比不上朱标那样的重要。 可儿子终究都是儿子,朱元璋已经没了老大,老二、老三,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今看到这则情报,肯定是乐意的,也放心的。 一旁的陆威不由觉得他这话一阵别扭劲的,暗暗腹诽道:「这是不是有点搞反了?您那些儿子各个年富力强、正值壮年,不担心他们欺负应天府陛下一个孩子,反担心年岁没多大的孙儿玩死你儿子?」 当然,这念头也就闪了一下。 随后他就觉得这位洪武陛下的担心似乎也是不无道理:「如今的少帝年岁小,不过那些手段……啧啧。」 他心里正这么感慨着。 同时便听到朱元璋也是情绪十分复杂地慨叹起来:“虽然咱也伤心,也气那小狼崽子不遵咱定下的《皇明祖训》,没给老二、老三留一点活路,但咱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局面,已经是损失最小的结果了。” “他告诉其他所有的藩王,他狠、会杀人,亲叔叔也不放过,而且还真杀人了,其他人当然会望而却步,就算萌生了什么不该有的野心苗头,也该老老实实灭了。” “回头想想,他肯定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 “老二、老三都是个性张扬的人,于皇位一事上也是最名正言顺的人之一,又有野心,收不住,所以他就干脆利落地直接提刀不要,顺手还用他们来威慑其他人。” “和当初在乾清宫的时候一样啊……” “把一切资源和可能性利用到了极致的程度,得到一个最有利于自己的结果。” 那个晚上自己是如何翻车的,朱允熥是如何一环一环空手套白狼的,朱元璋至今都记忆犹新。 如今这一波快准狠的操作,依旧似曾相识。 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他悲伤、愤怒,但站在一个上位者的角度,他便只有赞赏。 不过提起朱樉、朱棡二人,他难免隐隐惋惜:“就是老二和老三……唉……老二作恶多端本也算个该死的,不过老三多少可惜了,他们两个人碰上了小狼崽子,或许也是他们的命数吧……” 发泄了一通,又大起大落了一通,朱元璋心里的悲伤也褪去了不少,同时也基本在心里接受了这个结果。 或许正如陆威想的那样…… 二十几个儿子中的两个,和大明的国祚相比、和大明的万世千秋相比,也就有了个孰轻孰重了。 朱元璋沉思了会儿,道:“说起来……藩王的野心和威胁算是暂且被他压下了绝大部分,不过……” 第344章 最大的问题和威胁! 说到这里,朱元璋又骤然顿住,神情凝重了许多。 陆威下意识以为朱元璋还在纠结应天府百姓的问题,当即淡笑着安慰道:“陛下还是担心应天府陛下疲于应付应天府百姓?如今情势与局面都已经明朗好转了许多,咱那位新陛下又是个圣明睿智的。” “陛下您啊,还是把一颗心揣在肚子里吧。”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摇着头道: “咱可没想这个。” “应天府虽动荡,但小狼崽子解决了老二、老三这样的潜在牵头人,又对那些小子们威慑了一番,还有刘三吾、詹徽、傅友文几人在朝野上下暗中斡旋……” “小心些,出不了问题。” “咱也相信咱大孙的能力,他能处理好。” 朱元璋抿了抿唇,随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现在的应天府,或者说大明皇朝,却还有个最大的问题——淮西那群跟着咱造反出来的骄兵悍将!” 这是不久之后就会出现的,最大的问题和威胁! 以如今大明朝堂上的形势。 大部分人其实都会下意识地把朱允熥和蓝玉等一党人绑在一起,看成一个整体。 毕竟朱允熥这个皇位是以他们做后盾为前提。 而这几个月以来,淮西勋贵简直是莫名其妙地「无条件」站在当今皇帝的身边,无论是干什么好事儿还是干什么坏事儿……反正就是直接无脑代喷。 虽然这显得太过离谱、太过不可思议了些,但以朱允熥和这群淮西勋贵之间的亲缘关系,几乎所有人也默认了、接受了这样的现状。 不过对于朱元璋来说却并非如此。 他了解蓝玉这群莽夫、兵痞子的贪得无厌,也知道朱允熥是靠着什么稳住了他们——而这「稳住」是绝对长久不了的!——他们都在等着朱允熥实现那些许诺呢!那些……在他棺材前面、指着他的牌位许的诺。 这件事是一把双刃剑。 也的确能够暂且稳住他身下的位置、百官的弹劾、百姓的不满等等……可一旦反噬,后果也是难以预料的。 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 朱元璋对这些门儿清。 否则历史上他也不会在晚年杀成那样——说他是没了克制杀疯了,更不如说他在解决一切不安定因素。 陆威却是完全没有想到朱元璋担心的是这个,毕竟:“凉国公他们?开国公乃是当今陛下的亲舅舅,凉国公也是陛下的亲舅爷,他们帮着陛下还等不及呢。” 和绝大部分人一样。 他知道的没那么多。 想事情的角度也没有朱元璋那么深刻通透。 这几个月下来,更是眼见着蓝玉这一帮人是怎么力挺朱允熥的,自然觉得奇怪。 朱元璋没有多说什么,再者就算他再信任陆威,也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信息透露给他,只是双眼微眯道:“这次你给蒋瓛回个信,让他往后多留意蓝玉那一帮子人的情况,汇报给咱。咱说什么也得给咱把住这道关。” 既然心里已经认定了朱允熥。 他当然要帮自家这个有万世帝王之姿的大孙尽可能地想着些,打算着些。 陆威挑了挑眉,心里当然还是一万个不理解,但他也看到了朱元璋面上那种凝重认真的神情,自然是再不解都只放在心里,面上应声道:“是,微臣会和蒋指挥使强调此事的。” 朱元璋点了点头,微蹙着眉头继续沉思起来: 「好在咱大孙的心志一直以来都十分坚定,这段时间以来做的事情……有意无意地扩大锦衣卫的规模和影响力;借着打猎接触兵部尚书茹瑺;乃至借着老二、老三造反的事情,把冯胜、傅友德震慑住……咱也看得出来,他定然也在防备着此事。」 「不过对于咱大孙来说……这局面似乎还是显得有些不太够,蓝玉那帮子人的能力,个个都强……」 想到这里,朱元璋顿了顿。 随后抬起头来看向陆威,吩咐道:“还要给蒋瓛带个话,让他一有机会,可以在小狼崽子面前旁敲侧击地提一提李景隆那小子,咱大孙身上约莫担子太重,日理万机的,一下子也考虑不到太多,忽略到了些可用之人。” 说完,朱元璋目光一凛,自有些得意地点点头。 「景隆这孩子生得好看,人又聪明,提起兵法来都能说道上两句,现如今掌着五军都督府之一,又继承了他的曹国公之位…… 「这孩子和蓝玉那伙人瓜葛不算深,影响力、能力都有……咱大孙是真疏忽了,咱得提点着才是。」 朱元璋在心里暗暗替朱允熥盘算着。 他和李景隆的关系,就和蓝玉之于朱允熥的关系一样,沾亲带故,得喊一声外甥孙的。 历史上,李景隆也是朱元璋留给朱允炆的。 如今盘算着,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上来了。 「咱大孙聪明,不会坐以待毙,以他自己本身暗中积攒的实力和势力……再加上景隆、加上五军都督府中景隆所掌的那部分,对了,咱这边还有个保底呐!」 「老四有野心,这咱是知道的。」 「不过咱估摸着,以应天府这段时间几波操作,老四也受到了不少挫败,他是个有分寸、沉着冷静的,现在估摸着就等咱这边的动作。」 「咱带着他跟应天府那边对着干他才有戏。」 「咱到时候要带着他去应天府帮咱大孙……他也没资本和立场,更不会自己竖旗造反!反而得跟着咱帮小狼崽子把这波乱子给平下去!」 「甚至……顺着这势头,咱说不定还能名正言顺地把这个位置完全给小狼崽子,小狼崽子也不用顾虑着咱什么了!」 朱元璋心里一阵捋,顿时觉得自己思路清晰,神清气爽起来,对于之前的担忧也没那么过分顾虑了。 毕竟在他看来,自己也算是安排好了一切。 而与此同时。 …… “阿嚏!阿嚏!”某人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第345章 成大事之人,反常 “阿嚏!” 没错,正是朱棣猝不及防地猛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衣袍,却还是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 总觉得这厅堂之内哪里漏风似的…… 坐在他对面的道衍和尚转头看了一眼此间烧得正旺的谈均分,不解地微蹙了下眉头,房间里的温度不低,他身上都是一阵暖呵呵的,不该浸了风邪才是? 不过他还是关心问道:“殿下可是着凉了?” 朱棣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无妨,应该是没什么大碍,或许今年天气格外冷些,不太适应而已,最近经常这样,都只是打了个喷嚏,没其他的事儿。” 说罢,他从棋盒里取出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略显自信地道:“这官子已经收完了,咱们这边来数数目数,这一局难分难解,还真看不出输赢。” 道衍和尚伸手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开始数目。 一边慢悠悠地道:“殿下虽说分不出输赢,但贫僧想来,殿下心里已经有了分明罢?” 朱棣呵呵一笑,没有说话。 和道衍和尚二人摆弄着棋子点着目数,很快有了这一局棋的结果:“殿下赢了半子。” 朱棣挑了挑眉,道:“着实是险胜,其实……道衍师父偷摸让着本王了吧?其实道衍师父不必在此事上照顾本王。” “应天府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搅弄风云的人物,打乱了你我的计划,本王心中的确出现过短暂的迷雾,但本王和其他人从来是不一样的!本王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目标,自也不会轻易妄自菲薄。” “若本王真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影响动摇,那这些年拿什么镇守北平、直面北境残元势力的?” 朱棣双眼微眯,豪情万丈地说道。 他知道道衍和尚从前就在撺掇他,也一直想让他承认自己的野心,想辅佐他走上这一条路,现在依旧如是,所以才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开导他,坚定他的心境。 但他朱棣也从来不是什么凡俗之人,不至于真被两个哥哥的人头就吓破了胆! 否则历史上也不会有什么永乐大帝。 道衍和尚意味不明地呵呵一笑,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没让,贫僧从来都相信殿下的能力、殿下的魄力!殿下乃是成大事之人,心志绝非常人能比。” “贫僧也知道,殿下能胜了这一局,也正是因为殿下心中坚定,未曾被外物所扰。” 不管道衍和尚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朱棣心里是舒坦了不少,朗声一笑道:“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说话向来喜欢哑谜叠着哑谜,本王可不敢信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再来一局!” 道衍和尚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单手立掌垂眸点头。 正当二人准备推了棋盘的时候。 丘福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地,伴随着一阵甲胄摩擦的轻响,径直踏入了厅堂之中,目光凝重地抱拳一礼:“王爷,道衍师父。” 道衍和尚把棋盘上最后一把白棋丢进自己手边的棋盒里面,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道:“看来这下一盘棋,得等上一会儿了。” 朱棣更是一颗心脏加快推动起来。 略有些紧张地问道:“私宅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 丘福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却有些怪异,迟疑了片刻才道:“收到私宅里线人的回报,陛下他……在宅子里嚎啕大哭……”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洪武大帝」、「嚎啕大哭」……感觉就是太阳打西边儿升起,这两个词儿也凑不到一起去才是? 不过私宅里的眼线乃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之一,断然不会乱传消息。 而听到丘福这话。 朱棣和道衍和尚二人也是进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各自心里都觉得这事儿听起来有些邪门,甚至可以说有些违反常理了。 见二人短暂的愣住。 丘福抿了抿嘴唇确认道:“王爷、道衍师父大可放心,线人乃是属下的心腹,不会有问题。” 听到他的声音。 朱棣和道衍和尚二人也立刻回过神来,交换了一个略显复杂的眼神,朱棣想了想道:“说说具体情形?”他觉得……或许不是线人乱报消息,也有可能是消息探岔了,毕竟自家老爹从来就不是个善茬,线人埋伏得再好也很难探听到太过直接的消息。 丘福如实道:“是,殿下,根据下面人回报说……陛下那边的院子里,先是响起噼里啪啦一阵阵摔茶碗的声音,随后消停了一小会儿,接着……就听到哭声了,住在私宅后院的歌姬和舞姬都听着了。” 朱棣蹙着眉头思索了片刻。 显然完全没有从中找到任何破绽、或者可能出现的理解偏差的内容,况且那些声音是后院的歌姬舞姬都听到的,如果真是眼线本身的问题,那她这话的真实性稍微一打听就能破掉。 “这么说……我父皇还真的……嚎啕大哭起来了?”朱棣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地道。 丘福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的。” 道衍和尚微微抬眸道:“于殿下来说,这自然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了——陛下伤心、陛下生气,甚至已经生气到了一种失态的地步……” 他面上的表情虽然冷静,但眸子里透出的情绪之中却隐现一抹喜色…… 朱棣抿了抿嘴唇。 似乎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本王觉得……父皇不像是如此喜怒形于色之人,他可是人人敬之畏之的洪武大帝,叱咤风云了一生……” “从前在战场上挨刀子、挨箭的,哼都不带哼一声,他从造反到建立大明皇朝,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难处、多少生离死别,哪儿会这么容易就崩溃的?” “就是几个月之前大哥薨了,也没听说父皇反应这么大啊?本王实在想不出,这世间能有什么事情让父皇崩溃至此的。”朱棣紧蹙着眉头道。 亲儿子知道亲爹的德行,虽然依旧没有看出来其中有什么端倪,但第六感还是让他觉得不对劲…… 第346章 新一局的棋,第二茬 朱棣的话音落下。 厅堂之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寂之中,片刻后,才听得道衍和尚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陛下是洪武大帝,但他……终究是个人。” “是人,就会有自己的软肋。” “陛下的软肋,便是亲情。” “他是皇帝,却和历史上那些皇帝完全不同,他幼年时悲苦,失了父母兄弟,往后纵然春风得意、功成名就、建立了大明江山……” “但在此事上,却似乎总是不能如愿的。” 对于道衍和尚这个说法,朱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替自己的父亲惋惜一般,轻叹了一口气:“是啊……父皇纵然叱咤风云了一生,但在此事上,的确苦了一辈子……”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 “到了现在这地步,又从天下至尊之位沦落至不得不假死脱身,膝下的老大死了,老二死了,老三也死了,还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换谁也是要崩溃的。”道衍和尚双眼微眯,一双眸子里闪烁着精芒。 他的确是有本事的,很多时候都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这一番话,也基本都说到点子上了。 旁人只看得到朱元璋的强势、专横、嗜杀、不可侵犯,但他看到了朱元璋的软肋。 对于他这样的聪明人来说。 碰到一个无法理解且现实客观存在的问题,往往都不会手足无措地一味感叹什么不可能,而是会下意识去分析其中的可能性和成因。 而一合计下来。 他还真找到这个所谓「合理的因果」了! 只是他想不到的是。 在这一场「假死」风波中,朱元璋竟然是带有一定的主动的成分在其中的,更不可能料到其中竟然还存在着「红薯」这样的情况。 相比之下,朱棣的第六感反而是正解。而道衍和尚则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听到道衍和尚这话。 一旁的丘福面上立刻露出一阵恍然大悟的神采,目光一亮,深以为然地道:“是啊!我怎么就没想过这茬儿?死爹死娘死老婆……连儿子孙子也跟着死,这是真苦!” 当然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妥当。 收敛了神情有些心虚地看了朱棣一眼:“呃……那个……殿下,我说话向来口无遮拦,没……没别的意思哈……” 朱棣嘴角抽了抽,倒是也没和他计较着一时的嘴快,而他也知道道衍和尚的话句句在理,所以不解蹙起的眉头也随之平下去不少。 沉默了片刻后,神色冷静地道:“所以……这对于我们来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经过这几个月的千锤百炼,他已经变得越来越冷静了下来。 朱樉和朱棡的死原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只是死的太早了而已,但手里多了朱元璋这张牌的情况下,却起了格外的大作用——我爹只是伤心了一点而已,但我的野心和大业却能因此更进一步。 道衍和尚看着朱棣的眸中隐隐现出一抹赞赏之意——他选中的皇帝,选中的屠龙之人,手里的刀正一步步在变得锋利起来了! 他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单手立掌道:“不错,快了!很快了!接下来咱们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而已!” 朱棣的神色都不由变得激动了许多,丘福更是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朱棣下眼睑微微一颤,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胸有成竹地再次挪开棋盒盖子,道:“道衍师父,咱们这新一局的棋,还没开呢。” 道衍和尚也坐回自己原先的位置。 呵呵一笑,左手从自己棋盒里摸了一把棋子,同时伸出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殿下猜先。” …… 话分两头。 应天府,紫禁城,乾清宫。 朱允熥虚披着一袭墨狐大氅,站在乾清宫后院,在自己辛勤开垦的「菜园子」上目光逡巡了一圈。 而后抬起头来,朝着天穹之上打量了一眼。 不放心地道:“最近这几天,天空都是一片阴沉沉的,说不得应天府都要有第一场雪了,这几天可要让人看紧了,四四方方的丝绸都要包裹严实,别漏了风,碳炉子烧旺些,别让刚刚种下去的红薯藤冻着了。” 面前不远的地方,马三宝正卷起袖管、裤腿,如同一只辛勤劳作的小蜜蜂一样,殷勤地侍弄着这片刚刚被种下去没多长时间的番薯苗,不亦乐乎。 听到朱允熥的话。 马三宝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陛下放一万个心吧!奴婢日日都要检查好几遍,就是奴婢自己冻死了,也不能把这些大宝贝给冻着了!” “还有御花园先帝开垦出来的那片菜园子,奴婢也都是一并去亲自检查的!” 之前马三宝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或许心中还有不理解,现在却是什么都明白了,当然是一分一毫都不敢有所怠慢的。 而之前收获的红薯、乃至红薯藤,朱允熥在经过催芽的过程之后,管它好的坏的,都让人一股脑儿地让人种了下去,以红薯做种子长出来的藤苗还种在乾清宫后院,以红薯藤做种子的藤苗,则全部放在老朱那片菜园子里。 这样做。 一来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红薯的暴露,就算假手他人,旁人看到的也只是他把一些平平无奇的藤当了宝贝。 二来则是现在种植面积大大扩增了,御花园的土质、旁人的照顾……等等都有可能是变数,万一出了问题,他起码还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保住这一片。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朱允熥向来喜欢万无一失。 当然,第一茬的紧张劲儿过了。 到这第二茬的时候,朱允熥自己也是舒了一口气,没之前那么紧张了。 种红薯的事情就交给马三宝来全权负责了。 经过这阵子的忙活,这第二茬的红薯苗目前的长势,都非常的喜人,大棚红薯目前没有什么问题。 朱允熥点了点头。 看过了便径直回到了乾清宫前殿,便看到宋忠已经在前殿等着他了…… 第347章 布料全面停售!发布会! 室内烧着红罗炭,温暖如春。 朱允熥随手脱下身上的墨狐大氅丢给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不急不缓地回到龙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何事?” 宋忠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四周。 朱允熥挑了挑眉,淡淡地道:“都出去。”旋即,乾清宫内侍奉的宫人女官纷纷如潮水般退出乾清宫前殿。 宋忠关上此间的朱漆大门。 素来严肃甚至显得有几分凶狠暴戾的脸上露出一个略显激动的笑容:“启禀陛下,微臣刚刚收到来报,靠近南方地区的省、府、州、县的廉价布料已经停止发售了!” “再往北一些的地区……或许因为消息的迟滞,还处在最后的十天发售期内,但应该已经不影响应天府这边着手发售无烟煤了。”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以指腹轻轻敲击着书案,满意地点了点头:“待应天府这边无烟煤的消息传过去,如今依旧处在十天发售限期内的地区约莫也停售了,今年冬天天冷,能早一日自然好,的确可以找个合适的契机开售无烟煤了。” 顿了顿,他抬眸看向宋忠道:“那应天府内,此次纺纱取材的区域……?” 宋忠办事向来是个周全的。 闻言,当即从胸口处取出一份奏疏,踏前两步放在龙书案上,道:“微臣记着陛下的吩咐,来之前去了工业司一趟,此次纺纱取材的区域都已经在此中标明。” 朱允熥随手翻了翻,淡淡一笑:“办得不错。” 宋忠面上隐现一抹喜意,抱拳试探着询问道:“那微臣这便开始着手安排应天府一带的无烟煤发放,以及其他地区的无烟煤发售?” 朱允熥摆了摆手:“还不急。” 宋忠眉头微微一蹙,面色不解:“不急?” 现在一切发售条件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眼看着这段时间的天都是阴沉沉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应天府都要开始下雪了,这还不急? 况且他这段时间眼见着应天府民心不稳、怨声载道,当日处斩秦王、晋王的时候甚至还有百姓依依不舍。 朱允熥不急,他都发急!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侍奉着的这位少帝向来路子野,从来不走寻常路,所以他也没多问,甚至有些好奇。 只见朱允熥轻笑了一声,朝着后院喊了一声:“三宝!手底下的事停一停,先进来!” “是!陛下,奴婢这就来了。”马三宝远远应了一声,随后便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挽着袖管卷着裤腿,小腿上还沾着泥就小跑了进来。 看到宋忠在殿内,四下里还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当即深吸了一口气,不由目光骤然一亮,显然也是猜测到了点什么,只是心中不明白,无烟煤的事情明明都是宋忠在负责,怎么喊上他了。 看他这副样子,宋忠也是有点懵。 当今陛下跟前的大红人,管着整个紫禁城的总管太监,竟然会有这副模样。 朱允熥没管这么多,神色平常地让马三宝去碳炉子面前烘火,而后便单刀直入地道:“这次发售无烟煤之前,朕还要召开一个发布会。” “发布会??”宋忠和马三宝齐声疑惑道,又是个奇奇怪怪的、没听过的词汇。 朱允熥解释道:“无烟煤已经可以发售了,但目前为止来说,在其他所有人眼里,朕已经提前运送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无烟煤不过是当初为了给廉价布料暗度陈仓的手段而已。” “煤块,是不能用的东西。” “有时候,人心中的固有认知,就像是一座大山一般坚不可移,所以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所有人明白这一批无烟煤不同于普通的煤炭……” “就需要一个轰动性的、聚焦性的事件。” 听着朱允熥这番话,宋忠和马三宝都一边各自思索起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朱允熥继续道:“这便是所谓的发布会,以朝廷的名义,召集尽可能多的百姓,在他们面前介绍、说明、演示一样新的、在他们固有认知范围之外的东西。” “亲眼看到了这东西的作用……” “许多所谓的固有认知就更容易被打破,而有这个标志性、聚焦性的事件发生,也容易让百姓在短时间之内全部集中地去讨论、传播。” “潜移默化的传播,与一次性的、具有记忆点的事件相比,显然是后者给人的印象更加深刻。” 这就是后世那些产品喜欢开发布会的原因。 即便是在信息爆炸、传播速度惊人的二十一世纪,一款产品的发布,若是不配合合适的宣传和营销都有可能默默无闻,更别提现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古代了。 这时候,就得适当上一些现代的科技与狠活了。 说到这里,宋忠和马三宝二人面上都不由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瞪大了眼睛,眼神新奇:“陛下说的这话……奴婢从未在任何经史子集、古籍、乃至杂文话本里听说过,但听起来……却是极有道理的!” 宋忠也甚觉有理地点了点头,肃然起敬道:“陛下果然是高瞻远瞩!微臣光想着这无烟煤廉价又好用,肯定会大受欢迎,却从来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此事,交给三宝来做是最合适的,朝野皆知,你就是朕现在最信任的人,你来做这件事情,也最能代表朕。” 马三宝这才明白朱允熥为什么会喊上他。 当即激动地道:“陛下放心,微臣定替陛下将此事办好、办妥帖!” 马三宝办事一向靠谱,朱允熥点了点头道:“关于无烟煤发售的圣旨,你到时候也一并在发布会上宣布:在应天府一带,工业司纺纱取材区域内的人家,会按照配给份额、户籍登记信息免费发放,工业司纺纱取材区域之外的其他地方,则是要以之前发售的廉价布料为凭证,按照朝廷的定价、限量进行购买。” 第348章 卖个无烟煤都能卖出来这么多学问! 马三宝蹙着眉头,目光严肃、认真且坚定:“奴婢明白了……!” 他略思索了片刻,而后才问道:“敢问陛下……这「发布会」的日期……当定在几日后?” 朱允熥挑了挑眉:“两日后即可。” “召开发布会的第一步,便是要让足够的人知道这件事,让他们在同一时间来听你介绍、说明这个新产品,这需要一定的传播时间。” “同时,两日后也刚好是新一期报纸的发布时间,朕会让二姐在这一期的报纸里临时加上这部分内容。” 发布会是手段。 而报纸,就是随之而来的进一步宣传,就跟二十一世纪的什么手机、车子发布会过后,多少还会继续买热搜是一个道理。 好在报纸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经营。 影响力、认可度都已经扩展到了全国各地,而那些凭借倒卖应天府一手报纸内容的小动作,也都是朱允熥默许了的,为的就是一份传播速度。 宋忠和马三宝交换了一个肃然起敬的眼神,齐声道:“陛下圣明睿智!微臣/奴婢叹服!” 这话是不带一点假的。 他们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面前这位少帝年纪轻轻,却总是能够冒出无数令人拍案叫绝的想法!无论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仿佛能考虑到所有的角度与问题! 卖个无烟煤都能卖出来这么多学问! “办事去吧。”朱允熥摆了摆手道。 “是!陛下!”二人齐齐应声,各自退出乾清宫。 …… 当日。 朝廷便直接发布了诏令,公告整个应天府:两日后,朝廷将于醉鹤楼外召开发布会,由陛下身边的大红人、这、三宝公公亲自到场主持,宣布一则重磅消息! 发布诏令的同时。 醉鹤楼也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搭建台子、会场布置,似乎显得极为隆重,让人满头雾水、也让人好奇。 甚至乎…… 还没有等到一向热闹的报纸发布日,醉鹤楼都已经提前热闹上了,应天府的达官勋贵、平民百姓皆聚于此。 尤其是朝堂上的诸多大臣,更是再次有些人心惶惶了起来,对于这没听说过的「发布会」有些提心吊胆: “不是……咱这位陛下这才刚刚消停了一段时间,这又开始搞起来了?” “这……莫不是又有什么幺蛾子?啧啧……” “就谁能是什么好事儿呢?甭管是不是背后有人操纵指点,咱这位陛下之前可都干了件天大的事儿呢!” “哪儿有那么多好事?前头咱们这位陛下不就把先帝和高皇后亲手开垦、照顾的菜园子都给撅了?就这也就算了,完事儿还不知用了多少丝绸纱帛围住,还烧炭盆儿取暖……为的什么?竟然只是为了种些什么破藤蔓!” “感情几个月之前只在乾清宫捣鼓些花花草草的,还只是小打小闹!那哪儿叫不孝?现在才是动真格儿呐!得亏人死不能复生,否则,先帝都该掀棺材板了!” 醉鹤楼之内。 许多朝堂上相熟的达官勋贵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各自关起包厢房门,压着声音议论纷纷。 “唉……御花园那么大片地方,丝绸纱帛……也不知要花费多少造价,也得亏现在这事儿还没传到宫外来,否则应天府之内还不知要如何动荡呐!” “是啊……陛下前头的确是做了件好事儿这没得说,但再怎么也经不住他这么造啊!御花园地方大,看到这事儿的人更是不知几何,人多嘴杂的,迟早是要传到宫外来的,往后,还不知要有多大一场风波呢!” “现在还弄这么大阵仗,搞什么「发布会」……” “唉……前路莫测啊。” “陛下性子一向倔强得很,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旁人就是把口舌给费干了,也是改变不了他分毫的,此事……咱们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 随着「发布会」的事情传扬开来,朝臣之间就流动着无数如同暗流汹涌般的议论,明面上虽然暂且没有人说什么,但私下里……却都是惶惶不安。 不仅是朝中的文武朝臣,更多的是应天府的百姓。 或者可以说。 应天府的百姓,即便还基本没什么人听说过所谓的「撅了菜园子」、「花费无数丝绸纱帛围住保温种花草」的消息,却依旧显得十分激烈。 不为别的。 这一批人,本就是对朝廷、对朱允熥这个皇帝怨念最大的人,平日里本来就已经诸多愤恨不满,现在又出了这么个「发布会」,他们更不会以为这是什么好事情。 “呵!「发布会」?什么「发布会」?自从先帝驾崩,这昏君做了多少荒唐事儿?” “上一次虽然是朝廷跟咱抢了东西,好歹这场雪下下来之前也不至于要了咱们的命,这一次……该不会是直接想着法子要咱们的命来吧!?” “就这么等不及了?” “哼!你们看,最近这天儿,都是一阵阵阴沉沉的,怕是要有大雪下下来了,老天爷都不满意了!” “……” 不出意外,无论是应天府城内,还是郊外乃至是更远一些的周边地区,都是骂声一片。 当然。 骂归骂,但出于古代皇权的影响力,以及人类吃瓜的本质、好奇心的驱使,到了发布会的日期,无论是朝堂上的达官贵人,还是应天府的百姓,都聚集到了醉鹤楼附近。 两天的时间过的很快。 但也足够让这则消息传遍整个应天府。 到了这一日。 醉鹤楼外面的台子也已经高高地搭了起来,上面插着朝廷的旗帜,显得十分的肃穆庄严。 醉鹤楼之内的vip包间当然是被上层的权贵、朝臣等等包揽了,而醉鹤楼外的台子下,则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地挤满了无数百姓,人潮汹涌。 嘈杂的哄闹声音之中,依稀还能听得出一些咒骂。 在朱允熥的提前交代下。 诸多禁卫军还在人群之中穿梭、维持此间秩序。 现场热闹无比…… 第349章 陛下的心思啊……没人能抓住! 醉鹤楼一间包间之内。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自从廉价布料的风波开始到现在,这段时间内,三人都忧心着应天府内的情势。 再加上朱允熥之前当朝削藩,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被刘三吾带进了沟里,朝中怀疑什么的都有,几乎已经直接把他们三人打成了一党。 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避嫌不避嫌都那样,在此间聚会便逐渐成了家常便饭。 今日既是新一期报纸发售时间,又是那个什么「发布会」召开时间,三人自然是一如惯常那般,去各自负责的地方点了卯就直奔醉鹤楼来了。 只是此刻。 三人都有些不太能坐得住。 一到了醉鹤楼,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刘三吾忧心忡忡地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闹哄哄的样子,傅友文蹙眉低头、出神到喝茶都成了机械性的动作,詹徽则在房间里左右踱步停不下来。 “老詹!别晃了!晃得我头疼!”傅友文终于忍不住了,放下手里的茶杯,吐槽道。 詹徽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道:“此间聚集百姓无数,人多的地方最是容易出麻烦,这些日子咱们暗中盯着,不敢放松,不就担心着这种事儿嘛。陛下倒好,百姓还没搞麻烦,他自己主动找麻烦,我能坐得住嘛?” 傅友文张了张嘴似是想再说詹徽点儿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地不好说什么,只能再次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口茶。 不错,他们三人各自得心神不宁,正是为的这事儿。 他们是文臣之中的中流砥柱,自然是看局面看得最清晰的人。 刘三吾站在窗边没有回头。 他背负双手,声音有些低沉地问道:“这两天应天府城内郊外、以及周边地区,都没有出现什么变数吧?” 詹徽和傅友文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摇头。 詹徽道:“倒是没有。” 傅友文道:“我负责盯着的地方都盯得很紧,没有发现任何藩王在应天府内活动的踪迹。” 刘三吾所谓的变数…… 三人自然都是很有默契地心知肚明:“除了一些地方有过小范围的聚集抱怨,讲些抱怨的狠话之外,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可以引导百姓暴乱的迹象。” 詹徽也点了点头应声道:“我负责盯梢的地方也如此大差不差,毕竟连秦王殿下、晋王殿下这般人物都能在菜市口掉了脑袋,其他藩王的威风,总是能杀一杀的吧?最近陛下还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各地藩王的请安奏疏……显然,是被咱们这位陛下杀怕了。” 詹徽提起此事。 傅友文不由双眼微眯,连神色都下意识变得敬畏了起来:“不得不说,咱们这位陛下虽然……咳咳……” 说到这话,他轻咳了一声顿住,然后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虽然过于偏激、也过于大逆不道了些哈,但刨开这些不说,这手段、这狠戾无情,是这个。”说完还略显贼眉鼠眼地比了个大拇哥。 詹徽不置可否,没有应他这话。 但眼神里的赞赏之意,出卖了他内心对此的认同。 他沉吟了片刻,道:“就是近来这天儿突然更冷了下来,每日头顶都是一片阴沉沉的模样,这导致本就心中怨怼的应天府百姓愈发惶恐,诸多怨怼之言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了,所以我才一点坐不住哇!” 刘三吾虽看起来是最平静的,略显苍老的声音里却无比担忧,道:“是啊……那些暗中聚集、抱怨的小股百姓……原本都各自散乱、没有组织、规模也不大,形不成气候,料想也是闹不出什么事情来的,然,今日的醉鹤楼,却能成了暴乱的温床。” 詹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一些那些胆子大、行事冲动且偏激之人,很容易不管不顾就起了个头,这之中大部分人都有同样的怨恨,一旦起了头就容易燎原遍野。” 说话间。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忍不住先后凑到了刘三吾身边来,跟他一起透过窗户往下面看过去,无奈摇头,各自面上的神情都愈发凝重起来。 沉吟了片刻。 傅友文忍不住压着声音吐槽道:“就是天大的事儿……也不该闹出这般阵仗来啊,简直是儿戏!” 詹徽长叹了一口气,在窗外形成了一口白雾,半是无奈半是恨铁不成钢地道:“陛下的性子就是如此,咱们也不是第一天就知道,纵然是有头脑、有手段、有谋算……可终究年轻,年轻嘛!总是会有年少轻狂的一面。” “正经的时候能手段通天,还能把咱们这些人都拿捏死,不正经的时候……他能把先帝和先皇后的菜园子撅了,这也就算了,还为了些花花草草糟蹋了这么多名贵丝绸,你说他是昏君吧,不能这么说,说他是明君吧……啧啧,谁知道他下一步又会做些什么?” “陛下的心思啊……没人能抓住!” 说到这话。 旁边的傅友文和刘三吾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顿了顿,傅友文目光一凛,脸色微变道:“你们看那边那个大个,虽混迹在人群里,可眼神却显得有些阴狠,该不会真要抓准时机……”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没敢说下去。 百姓可不像他们这些饱读经史子集、可以对史政侃侃而谈、针砭时弊、分析时局。 许多人是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 这些人,很多时候上了头,根本就不会去考虑一件事情的成功几率有多大,不会去仔细考虑做了一件事情可能会带来的诸多后果。 詹徽也是面沉如水地道:“他可能会抓准时机掀起暴乱,但也可能不会。只是……下面这么多密密麻麻的百姓之中,与他相似、满身满脸怨气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只要有一个人做出了这个可能性……就不得了哇。” “那咱们现在……?可能做些什么?”傅友文紧蹙着眉头,愈发显得有些担忧了起来。 詹徽咬着牙,沉默住了。 刘三吾则是沉默了片刻后才沉着声音道:“很难,不好处理……” 第350章 所以,陛下也早考虑了此事! “这些人有的可能是一直在等机会,有的可能是私下筹谋,甚至可能是临时起意,咱们盯得再紧也不能全部防到,如今这场面……就算现在发现了些端倪和潜在的危险……也迟了,很难在这样的局面下做什么。” “这两天陛下还嫌弃咱们这些大臣烦,早朝都罢了两日,乾清宫闭门不见所有人,发上去的奏疏只要是劝谏此事,一律石沉大海。” “你说咱们能做什么?” 皇权是最大的权,除非到了权柄尽皆下移、或是到了某些不得已的时候,几乎都能压住所有人。 朱允熥拿捏着分寸把他们这些人当空气。 他们吊办法都没有。 刘三吾说完这话。 三个人谁都没有继续再说什么,此间的空气顿时陷入了一片凝沉的死寂,和窗外透进来的风一样冷。 只有外面偶尔混着咒骂的嘈杂声音传入耳中。 听得人心烦。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候,死死盯着下面哄闹人群的三人面上神色皆是迟滞了一下。 傅友文犹疑道:“人群里……是不是有人在悄悄把这些人往外拉?” 人群里偶尔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或者动作,若是混迹在人群之中,或许很难被发现或注意到。 但他们三人在醉鹤楼的四楼,居高而临下,再加上他们之前本来就格外关心、刻意观察着人群中的不同寻常,这便就容易发现些什么了。 “这些人看起来……目光锐利,都不像是什么普通的百姓,他们悄无声息地拉那些人往外去,莫不是什么人想要趁机利用他们搞事情?”詹徽深吸了一口气,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心中暗道不妙。 刘三吾却似是看见了什么,目光一亮,摇了摇头道:“不是!!” 不为别的。 在刘三吾他目光所落的地方…… 人群的边缘,一名虽身着普通百姓所穿的粗布麻衣,目光却格外锐利的中年男子一声厉喝:“来人,把他绑严实了!” 话音落下的下一刻。 便立刻不知从哪里探出来两个人,手里拿着麻绳,一句废话不多说,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这中年男子从人群里拉出来的一名壮汉给绑了个严严实实。 这名壮汉虽穿着十分单薄的粗布衣。 却依旧能隐隐看出来一身虬结的肌肉,十分健壮结实,不过突然冒出来的人也不是什么善茬,而且似乎功夫熟练,猝不及防之下,壮汉根本就没什么反制之力…… 眼见这架势,壮汉当即脸色一变,挣扎着怒道:“你!你不是说你和咱有相同的想法,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咱这才跟你一起过来的,你怎么突然……唔……” 他瞪大眼睛,无比怨愤地喊到了一半,嘴里便突然被塞了一大坨东西,等他反应过来再想要发声,就只能发出一些“唔唔唔唔”的闷声了。 而以提前建造好的发布会高台为中心聚集的人群。 此刻正带着好奇、怨愤……等诸多复杂的情绪朝中间的位置看去,谁都没空关注边缘之地发生了什么。 “锦衣卫,别动了。”中年男子掏出来一块令牌,声音平静地道。 听到这声音。 壮汉似乎突然就没力气挣扎了,眼神逐渐黯淡,用能杀人一般的眼神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已经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感情自己是给这些天杀的朝廷走狗给骗了! 心中更是顿时有些绝望起来。 却听那个亮出了牌子的锦衣卫声音平静地道:“不必太紧张,陛下吩咐过,不能伤人,只能制人,今日这一场发布会,也会让你们在这里看完的。陛下说,看完了,你们就不会闹腾了。” 这自然也是朱允熥的安排。 从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就连人群太多踩踏事件的潜在风险都提前调了禁卫军预防着,这种情况和不安定因素,他怎么可能提前没有什么准备。 锦衣卫还在老朱手里的时候。 干的就是监查天下的活儿,不止是百官,就连百姓的异动也都盯得死死的,不仅监查,还负责处理一些不安分的人和事儿。 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轻车熟路。 虽然说现在锦衣卫大部分人都被他调用到外面干别的事情去了,但匀出一些人手在今天这场合,观察、处理、预防潜在性的暴乱,还是有的。 锦衣卫是皇帝的手脚,只执行皇帝的命令。 纵然他们自己也不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却还是会按照上面说的去做、去吩咐。 闻言,壮汉冷哼了一声,轻蔑一笑。 心中只道:「这他娘的都是在说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狗屁话?果然昏君就是昏君,他对我们应天府百姓做下的事情,还想这么了了?只恨我大意,轻信了旁人!」 他当然是一字不听、一句不信的。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这些锦衣卫居然真的没有把他往大牢里押送,也的确没有把他怎么着,只这么绑着押在这里,远远可以看到距离醉鹤楼不远处的空地上那个圆形高台。 类似的情景,也都先后在人群的边缘发生,只不过现场太热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高台之上,普通人是看不到的。 远远地看着这场面。 醉鹤楼里的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皆是目光一亮,詹徽和傅友文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办事风格……是锦衣卫!从前他们专门干这个!” 詹徽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 朱允熥登基之前,朝中文武百官为何人人自危,甚至连上朝之前都要写份遗书?可不就托了这群人的福么? 三人虽然因为距离太远,看得不太真切,也不可能知道人群边缘的人说了些什么,但是他们也能隐约看到,那些被拉出去的壮汉被绑了啊! “所以……陛下还是考虑到了此事的危险性,而且还早就安排了手段进行控制和预防!!?”傅友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道。 第351章 可见这小皇帝啊,还是不太行 詹徽笃定地点了点头:“约莫是了,稍远些地方的固然不能看得太真切,但正下面那个……正在拉人的,我看着都有点眼熟,应该就是在哪里见过的锦衣卫了。” 只是旋即. 他又紧蹙起眉头满脸不解. “既然陛下知道此次聚集诸多百姓的潜在风险,那他……”说到这里,他不知该如何继续评价这种行为,声音只能顿了下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正常人一般谁干这种自找麻烦的事儿? 傅友文沉吟了片刻,道:“或许……真有值得他这么冒险的事情呢?” 刘三吾神情严肃地道:“你是说陛下又有什么新招子了不成?像是之前捣鼓出来的廉价布料那样?” 詹徽摇头道:“上次是神不知鬼不觉捣鼓出这么多布料,难道这次还能变出丝绸来不成?廉价布料的材料可以从那些树皮、藤蔓之类的东西上薅,丝绸可得有蚕丝才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刘三吾也认同地道:“再说了,布料之事最起码是有迹可循的,什么工业司、工部等等……细想之前发生的诸多事情,其中可没有一件事情能表现出这样的迹象。” 傅友文显然不这么觉得。 他深吸了一口气。 看着窗户下方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双眼微眯道:“或许只是我们猜测不到、想象不到的事儿?” “亦或是被咱们忽略了的事儿呢?” “之前的什么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哪一样都是咱们没想到过的东西,这事儿陛下不说,咱们可能猜测到一分一毫?” 这话对詹徽和刘三吾还算是有些说服力,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如同连珠炮一般的吐槽声音暂且顿了下来。 毕竟他们不得不承认,有这个可能性。 朱允熥这个在东宫蛰伏了数十年的皇孙……还真是时不时能给他们惊喜。 不过刘三吾沉吟思索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摇头道:“可是,咱们再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有什么大事儿,陛下也没必要搞这样一出啊!” “他大可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再加上和之前的廉价布料之事一样在报纸上刊登出来,现在这报纸都已经传遍大明了,可比什么都灵通。” 在这一点上。 詹徽和刘三吾约莫是想到一块儿去了的,詹徽撇着嘴点头,有些无奈地道: “所以更可能纯粹是为了找乐子。” “只是陛下比旁人更会玩儿。在纯粹找乐子的情况下,还知道防范一下风险,不至于把自己玩儿翻车了。” 傅友文也沉默了——这也有道理。 他也清楚,现在应天府这位少帝就这么个脾性。 玩心起来了还真就不管不顾了。 否则他怎么能干出「在应天府百姓民怨沸腾、都恨不得造了他反的情况下,不听劝阻把数不清的丝绸用来围御花园」这样的事? 他们都不相信,以朱允熥那样锐利且睿智的眼光,看不到这一点的危险性。 但偏偏这小皇帝他就为了他那几根花花草草!就是义无反顾地干了! 他们这些大臣又能咋办? 只能在自己心里叹一句:「这小皇帝年纪小、年少轻狂、顽劣任性」罢了…… 随着傅友文沉默下来,詹徽和刘三吾也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能各自摇着头在心中暗道:「也好在陛下多少还是知道些分寸、也有这种防备的能力的。」 但即便如此。 三人都不由各有忐忑、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 …… 与此同时,另外一间包间之内。 徐妙锦穿着一袭淡黄色衣裙、披着一个白色小氅袍,头戴白纱箬笠,在门外左顾右盼地看了一眼,这才些做贼心虚地钻了进来。 直到把包间的门快速关上。 小丫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带动箬笠边缘垂下的白纱这略略翻滚了一下,而后站板正了身体把头上箬笠取下。 “哦哟!你都已经到啦!吓了我一跳。” 徐妙锦用手拍着自己的小胸脯,似乎还真被吓到了。 因为这一次她来得算是极早的,以往他这个点儿来,朱允熥都是还没到的,这次却一反常态,她本来就有些心虚、一路过来都在提防着自己行踪暴露,进了包间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却意料之外地看到朱允熥已经坐里面了。 猝不及防间,自然被吓了一跳。 “你从前可从来不会这么早就到的,在里面也一点声音不出……”徐妙锦抿着小嘴,脸颊微微鼓起,显然带了些埋怨的意味。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茶杯,不以为意地挑眉道:“这好像……是我预定的包间?我在里面喝茶也好,睡觉也罢,还非得出个声了不成?” 他这次来得早,自然是因为接连罢了两个早朝。 顿了顿,他饶有兴趣地道:“我是自由之身,可不怕被家里的谁谁谁给发现了,倒是你,之前大都等着台上开始念报纸了才鬼鬼祟祟摸过来,今日不怕被发现了?” 而徐妙锦这边,一个小插曲而已,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生不生气,埋怨也只是在开玩笑而已,自然不会继续纠结,轻车熟路地坐了下来,翻开茶杯给自己倒满茶喝了一大口,这才道:“这不是咱们这小皇帝又出新节目了嘛,我当然要赶过来看看。” 说完还忍不住看着朱允熥吐槽道: “这小皇帝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现在应天府的百姓本就怨声载道的,现在搞这么一出,搞得生怕应天府百姓不反了他一样。” “现在这情形,那个站在他背后操控一切的人肯定想到了这一点,这都不知道劝阻劝阻。不过更可能得是劝不住,可见这小皇帝啊……还是不太行……”徐妙锦一边把桌上的糕点往自己嘴里放,一边摇头吐槽着,像是在拉扯家常一般。 毕竟二人也认识这么久了。 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说遍了,要出事儿早都出事儿了,所以徐妙锦自然而然地就会认为,能吐槽到现在,对方已然是一个十分值得信任的人了,说起话来早就比一开始自在了不知多少倍,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了。 第352章 天赋异禀的恐怖,疑惑 见对方没心没肺地被自己给吐槽了一顿。 朱允熥倒是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对他这话不置可否,只饶有兴趣地道:“上次不还听你在替小皇帝抱屈呢么,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小丫头还两副面孔呢?” 虽这么说。 不过这也只是他无聊时候打趣罢了。 毕竟他也知道,徐妙锦这小丫头虽然有时候略骄横了些,不过也只是因为出身将门之后,又年纪小嫉恶如仇了些,碰到不义之事要吐槽两句,碰到好事儿也不吝赞赏。 徐妙锦撇了撇嘴。 心里果然分得很清:“一码归一码,布料那事儿本姑娘敬他是条汉子!现在问我我也这么说。今天这事儿做得没脑子,天王老子来了本姑娘也一样这么说,也不知道他那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次她虽然又开始吐槽起朱允熥来了。 不过,负责保护朱允熥、一向喜欢跟她对着干的赵峰却罕见地没说什么,只双手抱胸地站在窗口,盯着下面。 不为别的。 无烟煤的事情知道的人极少,应天府内也就只有马三宝和宋忠二人知道实情,就连亲手处理、运送那些无烟煤的人都不知道那玩意儿实际上代表什么,赵峰也如此。 所以。 这一次赵峰还真觉得这小丫头说得对。 连他都不想反驳了。 “你这家仆今天可忒安静了,我还以为他又要说我大胆、说我大逆不道呢!”徐妙锦显然也注意到了。 赵峰只得回过头来白了她一眼,赶紧给自己解释了一下:“这不是咱家主子让咱让着你的?” 心里质疑归心理质疑,伴君如伴虎,屁股得摆正,不向着朱允熥说话那必须得有不向着的理由,好在之前他怼这小丫头的时候陛下还真阻止过他,这么说也没毛病。 不过徐妙锦却似乎听出了别的意味。 只当真是因为这货怼了自己太多次,私下里被朱允熥好一顿批评,如今才不敢接她的话呢。 “哼!” 她扬起下巴轻哼了一声。 一张还略带点婴儿肥的小脸蛋顿时红润润的,轻摇着脑袋,流露出几分小女孩隐藏不下的得意。 而后才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 又十分得意地看向了朱允熥道:“上次你给我出的题目我可算出来了噢!” 说完,还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摊开放在朱允熥面前,上面写着解题过程。 朱允熥随意看了一眼。 点了点头道:“这距离算对了,的确有两把刷子嘛。”他向来不说违心话,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更用不着说,这一声夸赞还是真的。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换算到二十一世纪,都只是上初中一年级,甚至可能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的年纪。 九年义务教育的进程里。 物理都是到初中二年级才开始学的。 就这。 还有不知道多少人学得阿弥陀佛、叫苦连天。 而他只是趁着偶尔出宫微服私访的时间,给徐妙锦多讲了讲,牛顿三大定律、万有引力什么的,理解起来都没多大的困难,甚至能算题。 而且还有另外一点,这个时代的人或许会背各种经史子集,但在数学这方面可不会去刻意地学习什么!想要计算物理题,还得有一些数学基础,而这是在此期间顺手教了教的。 或许也有因为出身魏国公府,家里会为其以后主管家宅所以给她培养账目之类的简单算学的原因在。 但这已经很恐怖了。 “嘿嘿!那是当然!”小丫头藏不住事儿,听到朱允熥居然都夸她了,一时不由更得意了许多…… 顿了顿她才微微蹙起眉头道,面上露出几分遐想之意,道:“不过……月亮上原来真的没有住着嫦娥、玉兔和吴刚呢,地球之外是金星、木星、水星、月亮……大家都围绕着太阳在转……” “那更往外面又是什么呢?那得多大呀……” 就小姑娘本就是喜欢异想天开的,而徐妙锦作为魏国公府的,家里自然更给她养得无忧无虑。这段时间,她仿佛接触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接触了全新的规则,自然更容易散发思绪、天马行空。 一时跟个十万个为什么似的。 朱允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毕竟这要往下讲起来,就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得清楚的。 而是似有深意地道了一句:“正是人类无限的求知欲和探索欲,才会一次又一次看到更广阔的地方啊。” 徐妙锦还想继续问点什么。 却听得外面传来一个尖细且昂扬的声音:“肃静!!三宝公公到!!!” 随着这个声音响起。 窗外原本闹哄哄的声音一下子便沉寂了下来。 毕竟,以马三宝今时今日的地位,说是在外面可以横着走都不为过,就连文武朝臣见到他都得敬他个三分,再加上众人本来就知道,马三宝就是今天的主角,这出场自然就显得不同寻常地肃穆了。 “小皇帝身边那个三宝公公到了!”徐妙锦把原本想要说的话暂且咽了回去,目光微微一亮,道,一张小脸蛋上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之意。 毕竟她今天来这么早,可就等着看着小皇帝又要搞什么节目来的,而且她也十分好奇。 不为别的,而是她很想知道,这小皇帝摆出来这么大阵仗,到底想要做什么。 明明是一个为了天下百姓愿意自己承担诸多骂名,甚至愿意自损根基引起应天府动荡的人,今日却又这样。 “我们快过去看看。”徐妙锦朝朱允熥挑了挑眉,邀请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他一手主导,他当然想看看效果。 二人先后起身朝窗口的方向走了过去,而一直站在窗户边上的赵峰则直接主动让出了位置。 一走到窗户面前。 徐妙锦便似是发现了什么一般,蹙眉发出了一个疑惑地声音:“嗯?” 第353章 替陛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这三宝公公的身形姿态,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徐妙锦疑惑地蹙起秀眉道。 她微眯着眼睛朝远处的高台看过去。 此刻,只见那位铺了大阵仗排场乘坐八抬软轿而来的三宝公公,正出了轿门,一步步顺着台阶往远处的高台上走去…… 虽然离得远看不太清楚五官,但她一眼就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动。 他自然知道这小丫头是见过马三宝的。 不过这次发布会声势浩大、又是由朝廷出面发起,规模自然巨大,人多,这高台自然是建在醉鹤楼面前大广场的正中央,以便更多的百姓能够更近距离看到、听到发布会内容,而不是靠着醉鹤楼,方便这群在醉鹤楼订得到位置的非受众群体吃瓜。 所以马三宝所在的位置,距离醉鹤楼虽算不得太远,却也并不近,所以朱允熥也就没把徐妙锦见过马三宝的问题放在心上。 只是他倒是没想过。 这小丫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感觉到了点什么。 “熟悉……” “真的有种熟悉的感觉。”徐妙锦碎碎念道。 转而又露出一副翻找回忆的沉思模样,有些费解地嘀咕起来:“就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灯下黑的效果对每一个人都是同等生效的,况且他对朱允熥已经十分信任,下意识当然把他排除在外。 “这三宝公公在小皇帝登基之前一直跟着小皇帝在东宫,但小皇帝在先帝驾崩之前一直都默默无闻,甚至没人能想得起来他这号人物的存在。” “旧时皇宫设宴,这小皇帝也从来就没参加过,按理来说我不可能见过他才对?” 说到这里。 徐妙锦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差点漏了自己的身份——她有资格参加皇宫设宴,这真实身份不就暴露了个七七八八了么? 想到这里,徐妙锦心虚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佟昀」。 发现「佟昀」只是一脸平静地背负双手,看着一步步登上高台的马三宝,无喜无悲更无其他情绪。 徐妙锦什么人他早看了个透彻。 能有什么反应? 至于徐妙锦会不会认出马三宝,同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对于他来说,更是一件轻若鸿毛、无足轻重的事。 若没被发现,朱允熥也乐得沉默,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权利固然可以让人为之疯狂、享受、无法自拔,但偶尔在无人所知之处自在片刻,也可聊以作个调剂。 真被发现了……那又如何? 他是皇帝。 当站在了这个位置的时候,世间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都都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对他的影响都微乎其微。 不过这倒是让徐妙锦放心了不少,拍了拍小胸脯暗暗长舒了一口气,注意力也重新回到马三宝身上。 这时候,一旁的赵峰立刻贴心地打起了掩护,似是不经意一般道:“这世间之人千千万万,总可能有两朵相似的花,说不定是在大街上哪里碰见过呢?咱从前就见过两个毫无干系却长得十分相似的人。” 不管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儿。 但一个不会给主子排忧的家仆不是个好锦衣卫。 徐妙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信半疑地道:“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三宝公公登上高台了。”赵峰趁热打铁道。 徐妙锦本来就是本着吃瓜的心思,顶着被抓包的风险都要来的,这时候便暂且将心里的疑虑抛诸脑后,转而目光定定地看着台上的马三宝:“我倒要看看这小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要搞什么新花样出来。” 远处的高台之上。 马三宝站在最中央的位置,昂首挺立:“鄙人,司礼监掌马三宝。”他恭敬地朝紫禁城的方向拱了拱手,“奉当今陛下之令于此主持本次发布会。” 这高台上已经按照朱允熥的要求安装了物理扩音器,虽然效果肯定不如电子扩音器,但在这样宽广、开阔的地方使用,也已经足以让在场之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了。 “这要说的第一件事。” “便是如今在应天府之内已经变得沸沸扬扬的事,朝廷大量生产廉价布料,全国售卖之事!” 听到马三宝说的这话。 人群之中顿时响起一片哗然。 “廉价布料之事?和我们说廉价布料的事?” “……”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意外——这件事情对旁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可对他们这些应天府百姓来说,却是灾难! 这段时间的应天府可谓是民怨沸腾。 只不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明着暗着骂了这么久,朝廷居然有一天会正式回应这件事情,还是当朝皇帝派了最信任的大太监来回应此事! 这倒是一点不像朝廷会做的事! 士农工商,在此之上,皇亲贵戚,天子至尊——百姓苦一苦、吃点闷亏、乃至丢了性命什么的,你还真指望一朝天子会为此事补偿他们不成? 可现在…… 朝廷居然真的主动说起这事儿了……! 这才是真正令他们意外和吃惊的地方。 “肃静!!!”立刻有人怒斥,压下这一阵哗然。 众人半是不敢置信、半是好奇地安静了下来。 马三宝继续道:“咱家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想的的确没错!陛下一直是知道你们受了委屈的!” “咱家这卑贱之人斗胆僭越,替陛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都是天子脚下、皇城边儿上的子民,陛下怎可能对你们弃之不顾、放任不管?” 马三宝是个极聪明的人,又跟在朱允熥身边多年,当然对自家主子的想法能够猜测不少。 以自家主子的脾性。 这场发布会固然是为了快速推广无烟煤,但自家主子何尝又没有借此机会邀揽民心的想法? 而他作为站在最前面的人。 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当然要替陛下交代他去做的事情做到位,更要做到陛下说过的那样——「做一件事情,百分之千的效果」…… 此话一出。 围拢在台下的所有人瞬间就不淡定了,现场再次掀起一片窸窸窣窣、游移不定的议论声…… 第354章 陛下没在玩,必有惊天大事! “嘶……这昏……他居然直接承认了此事?” “还说什么不会对我们弃之不顾、放任不管?” “难不成……还真能补偿咱们这些不起眼的卑贱小民不成……?”一些人顿时不敢置信地吐槽道。 虽然不敢置信,但人群之中,许多人眼中原本的怨怼、愤怒之意顿时消失了不少。 转而有不少人目光微微发亮,露出一丝期待之意。 不是他们忘记了委屈。 而是…… 今日的天穹依旧是阴沉沉一片。 最冷的时候或许就要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很难过这个冬! 若是……朝廷真愿意体谅他们,哪怕是些微的救助亦或是补偿都好,都比他们之前的委屈和怨恨重要得多! 况且。 马三宝此番就是代表天子,所说之话都算是天子之言,古代对皇权的愚昧崇拜是很愚昧的。朱允炆那种废物,在历史上尚有如方孝孺、卓敬之流愿意以性命相酬……在普通百姓眼里,作为一个皇帝但凡愿意正面搭理他们,那都能算天大的仁慈恩德了。 当然。 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乐观。 之前发酵了那么久的怨念在一些人身上总是有惯性的:“呵!异想天开!说不定又是朝廷这边在玩什么花样呢?在此之前,朝廷上下可有一个人替咱提过此事,替咱申这份冤屈?一个都没有!” “如今说不定是出了秦王殿下、晋王殿下这般人物,朝廷这才派个人在这里给咱说屁话来的!” “不错!……朝廷都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就算真的知道、甚至承认咱们这些人吃了亏又能如何?该没的东西已经没了,朝廷能怎么补偿咱?” “呵呵!是给咱烘烘达官贵人们最喜欢的红罗炭?” “别说红罗炭,就是最便宜的普通炭,应天府那么大,朝廷也给不起!” “……” 说到底,现在就是有一个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客观事实:朝廷给不起!炭火那玩意儿……那是多贵的东西?这么多人,就算最便宜的普通炭,想要以此来补偿他们这些人,那也会是一个朝廷承受不了的巨大数字。 “而且,朝廷要真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干嘛不早些拿出来?非要等局面变成如今这样?非要等秦王殿下、晋王殿下都造反了!?” “忽悠人的!净忽悠人的!” “自古以来,哪儿有什么达官勋贵、皇亲贵戚把咱这些人的命当命的?” “……” 高台之下的广场,从一开始的微微嘈杂,顿时变成了人声鼎沸的场面。 不过听到马三宝的声音、马三宝这些话。 一直紧张关注此事的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均不由得心头一跳,面上齐齐露出一抹喜色。 “虽然还不知陛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马三宝既然直接说起了此事,还说不会对应天府百姓弃之不顾,那就说明这次的「发布会」不是陛下的贪玩任性之举!”刘三吾面上带着兴奋的笑意。 詹徽也点了点头道:“只要陛下不是为了玩儿,而且又搞出来这么个阵仗,我觉得必然有惊天大事的!还有……你们听马三宝说话这调调。” “虽然在极力克制、保持平静,但熟悉他的人依旧能听出几分激动,他都是这般模样,必然是好事情了。” “别看他是个挨了骟的阉人,对咱们当今这位陛下却是忠心耿耿,有什么坏事儿,他比陛下都急,有什么好事儿,他比陛下都高兴。” 说罢,詹徽转头拍了拍傅友文的肩膀,长舒了一口气道:“老傅啊,这次竟然是你想对了!” 傅友文面上露出些微的得意神色道:“咱们这位陛下虽有时候的确顽劣任性、甚至离经叛道了一点,但很多时候还是很靠谱的,等再长大一些,褪去了这份顽劣的性子,他还是最好的后世之君!” “不过我还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陛下到底能有什么好手段,解决应天府这批百姓。”傅友文双眼微眯,老神在在地看着高台,好奇道。 詹徽和刘三吾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是无比好奇——朱允熥的谋算和手段,他们是不得不服的,只要他是在干正经事情,再不可能的好东西,他或许都捣鼓得出来。 而与此同时。 另外一边。 一直对此好奇的徐妙锦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脸色微微一变,心头一跳,看向身旁的「佟昀」:“不会吧不会吧……该不会真被你说中了,在这件事情上,真能有两全其美的解法不成!?” 徐妙锦没忘记,自己之前还和朱允熥为此吵过架。 她心中钦佩于那小皇帝在此事上的举动,所以提过几句这样的话,而「佟昀」却喜欢吹毛求疵,抛开实际问题在那里说什么四十九个人和五十一个人的问题。 朱允熥淡淡一笑。 道:“这又是第几个赌约了?” 徐妙锦垂下小脑袋,有些丧气地道:“第四个第四个,不是……你这人嘴开过光了不成?” 她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心中却汹涌着震撼之意。 一次两次便也罢了。 接二连三,现在都第四次了——这是不是有点牛逼得不太正常了? 徐妙锦轻叹了一口气,咬了咬牙,有些不服气地样子道:“不一定不一定,说不准还真是安抚民心罢了呢?我可还没输呢!两全其美的法子,总得有个行之有效的法子才算真章!”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不觉得小皇帝有这样通天手段。 往年发了大水、发了大旱灾的时候,大片大片人饿死,朝廷赈灾粮都从来没宽裕过,百姓不知道朝廷的事情,她可是知道许多——国库啊,没几个钱! 而在她这话刚刚说出口的时候。 高台之下的百姓再次被呵斥地安静了下来,马三宝的声音也通过简易的物理扩音器传开:“陛下自然早准备好了法子!这法子便是如今已经分发运送到全国各地的无烟煤!!!” 第355章 你看,真摊牌了你又不信 听到马三宝的声音传来,徐妙锦懵了片刻,随后紧蹙起秀眉一脸不解道:“煤?那不是他身后那个人为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廉价布料运送到各大省、府、州、县的障眼法么?这算什么法子?” “用来冶炼铁器、铜器还差不多。” “谁不知道这东西烧出来是有毒的?他想发给应天府百姓取暖,百姓不是傻的啊?” “前阵子小皇帝执意要搞这东西的时候,朝臣百般劝谏阻止都无用,百姓之中更是骂声一片……” 徐妙锦麻溜儿地吐槽到这里的时候,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戛然而止。 沉吟了片刻,她若有所思地道:“不对……” “今天这事儿显然不是小皇帝贪玩闹出来的,那就是他身后那个人的意思,以那个人的手段、心思、谋略,能够利用淮西勋贵集团趁机把这小皇帝扶上奉天殿,还百般费心筹谋了廉价布料这一出,理应不会无的放矢。” 徐妙锦说完这话,便听到自己身边的「佟昀」淡淡地道:“你少听了两个字。” “不是「煤」,而是「无烟煤」。” “无烟煤……?”徐妙锦呢喃着念出了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这个名字虽然之前没听过,但字面意思却极其浅显易懂,她思索了片刻道:“所以那个三宝公公的意思,是这煤起来无烟?” 被朱允熥提醒了这一句。 徐妙锦瞬间便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团乱麻似乎找到了个头头,顿时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道:“还真不是没可能!” “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手段莫测,能捣鼓出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这般效率神速的东西……” “假设他有什么方法能够变废为宝,让这些煤炭烧起来无烟无毒……也不是没可能啊!旁人或许做不到,但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想来其实是很邪门的一个人!” 说到这里,徐妙锦目光愈发明亮,笃然点了点小脑袋:“所以……还真的能有办法顾全那一小部分的人?” 朱允熥对此不置可否,只淡然自若地背负双手看着外面,心中则暗叹了一句:「徐达家的丫头,还真是一个两个都是聪明通透的。」 心中正如此想着。 便骤然见身边的徐妙锦将小脑袋探出窗外,正对着自己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以一个故作质疑的表情眯着眼睛似是质问一般,盯着自己道:“怎么又跟你说的不谋而合?该不会……你就是站在小皇帝背后那个人吧?” 朱允熥微不可察地微微一怔。 徐妙锦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这些事儿的确都是出自于自己之手,只不过不是站在背后,而是堂而皇之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出手的。 不过,朱允熥当然看得出来她这是在跟自己打趣。 所以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顺着她的话承认道:“这都被你发现了?罢了罢了,不装了,摊牌嘞。” “不瞒你说,鄙人正是趁着先帝意外去世,一手策划了扶持小皇帝登基;制作、运输、低价售卖廉价布料;乃至于今天这位三宝公公口中那些可用作取暖材料的「无烟煤」……等诸多伟大事迹的人,如今整个大明皇朝都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 “怎么样?厉害不厉害?”朱允熥笑呵呵地看向徐妙锦,问道。 听得一旁的赵峰脸色一变:「陛下真就这么直接在这小丫头面前摊牌了?」 缓了缓之后,赵峰嘴角噙起一抹幸灾乐祸地笑意,在心中吐槽道:「哼!让这小丫头知道厉害也好!天天在陛下面前吐槽陛下是个“昏君”,吓死她!」 只是赵峰却没有料到。 徐妙锦听完这一番话却发出了“噗嗤”一声的嗤笑,不以为意地道:“你?就你?你才多大年纪,真能吹!猜中了几次朝廷秘辛就敢把这么多事情往你自己头上揽?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可真行!” 他当然也只以为朱允熥这是在顺着他开玩笑来的。 毕竟一个因为巧合以及朱允熥有意无意的推动,而被许多人不约而同虚构出来的、高深莫测、手段诡谲的「背后之人」,下意识会想到的形象,或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奸巨猾,或是仙风道骨表面之下藏着巨大野心……等等等等……绝不是一个还没及冠的十几岁少年。 “再说了……现在许多人都猜到了那个人的存在,大逆不道窃据大明江山之人,整个大明皇朝也不知道多少人想把此人揪出来以正天下。” “你要是那个躲在陛下背后的人,你敢轻易乱说?” “当我傻啊!” 徐妙锦毫不留情地吐槽道,并对朱允熥进行了一番无情的嘲笑与嘲讽。 看到徐妙锦这么人间清醒、头头是道的样子,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忍俊不禁的弧度:“你看,我真摊牌了你又不信,那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说完还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妙锦故作轻蔑地抿了抿唇:“说你胖你还真喘上啦?还在这里跟我装起来啦!” 赵峰看到徐妙锦这副样子,倒是忍不住别过头去,在一边压着声音偷笑了起来,心中一阵无语道:「陛下可真会把弄人心,还能这么玩儿,把人一小丫头忽悠得找不到北了都……」 他紧紧抿着唇,只觉得自己腮帮子都憋得一阵发痛。 顿时有些期待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发现了真相之后,会是何等光景——一直都在当着陛下本人的面蛐蛐辱骂陛下也就罢了,陛下自己摊牌她偏不信,得被自己蠢哭吧? 而站在徐妙锦身边的朱允熥则没有继续跟徐妙锦打趣,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似有深意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转而偏过头去,再次将目光落到了窗外…… 徐妙锦则是对着他皴了皴小巧的琼鼻,道:“还在这里跟我装神秘莫测呢?真以为我会信啊?” 说完也朝下看去,被下面的混乱嘈杂吸引了注意力。 第356章 所谓「无烟」,不难理解吧? 窗下人群之中。 正如徐妙锦一开始的下意识反应一样——煤用来烧?这特么的不是在害人么?毒不死也要被烟给呛死,真当应天府百姓一个个都是傻的不成?就——此刻,所有聚集于此的应天府百姓已然沸腾了起来。 “果然不该对如今的朝廷抱有什么期待!我还当是什么法子呢?原来是要叫咱们死的法子!” “就是!从前暴元迫得我中原汉人走投无路,冰天雪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咱就见有人从山里挖了这些煤块出来烧,结果死了一屋子人!” “这哪儿叫什么补偿?这就是要咱的命!” “前面咱说过什么来着?上一次抢咱的东西,这一次说不准是要咱的命,还真他娘的说对了!” “这种毒物,狗都不用!” “这个什么狗屁发布会,咱就不该来这里!” “……” 大部分人在近来这段时间里,肚子里都是满心积怨的,此时你一句我一句地,一把火更是被拱了起来,皆是群情激奋,指着高台上的马三宝唾沫横飞。 要不是早安排的禁卫军维持秩序,又让锦衣卫暗中排查了一些人,说不得这些人都要不顾生死揭竿起义了。 而正当这时候,人群中不知哪里有人喊了一句:“大家看!雪!下雪了!” 而后便有人抬起头来,仰头望天。 只见阴沉沉的天穹上,一片片细碎的雪花正在冬日寒风吹拂之下,歪歪扭扭、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掉在许多干枯瘦弱的面容之上,带着些许冰凉。 这时候,人群中的嘈杂声音倒是一时消褪下去不少,众人前前后后皆是抬起头来看向天穹,失神地看着那些飘扬下来的细碎雪花。 “是……” “下雪了……” “要彻底冷下来了啊……” 原本的激愤、喧闹,此刻都变为了黯然失神的感慨,整个现场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干瘪消沉了下去。 出现在他们脸上的神色……是绝望! 生死之重。 没有其他的事情能比。 在许多人的眼里,往后的生死,从现在开始就交托给了老天爷了,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实,闹也好,骂也罢,又能改变什么呢? 如此想着,自然消沉。 而从天穹上洒落的雪花,似乎无穷无尽,一开始了只是细碎的雪花,到后来这雪花便逐渐大了起来,宛如有人在上面把一块白色的布给搅碎扔下来了一般。 纷纷扬扬,带来愈多的冷意。 于是乎…… 这样的气氛,便如同一块巨石落在水中,激起了千层浪一般,绝望之色几乎在所有人脸上蔓延开来…… 高台之上。 马三宝也下意识抬头望天,只是他面上的神情之中反而带了几分喜意,心中暗道:「今年这场雪倒是来得及时,此时下下来,正好!」 因为他知道,越是在这种至暗时刻,一个人见到光明的时候心中的触动才是最大的。 往后百姓都会念着自家主子这一份恩! 「陛下果然是最具天命之人!连老天爷都偏帮着陛下!」马三宝心中激动地道,而后收回了目光,看向高台之下那些绝望的面孔,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他深吸了一口气。 刚好趁着众人一口气泄了下来,此间安静许多的时候,缓缓开口道:“陛下是何等英明睿智之国君?是何等宽厚仁爱、泽披天下之人?人人都知道普通的煤炭烧起来烟雾浓厚、毒性大,能死人,陛下岂能不知此事?” “诸位想想,你们可真的听清楚了?” “咱家方才可并没有说,陛下之前送往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煤炭,是普通的煤炭,咱家说过,这叫「无烟煤」!所谓「无烟」,不难理解吧?” 说到这里,马三宝眼眶微微发红,朝紫禁城的方向无比恭敬地拱了拱手,继续道:“此无烟煤,正是当今陛下博览群书、钻研过诸多古籍典籍,找到的特殊处理方法,能将普通无用的煤块变成烧起来无烟、且几乎无毒的取暖之物!” 马三宝虽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可说到最后,无论是声音还是神情,都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甚至声音里都有些略带哭腔的颤抖,几乎是嘶吼着讲了出来,脸都憋红了。 不为别的,眼见着自家主子为天下百姓扛下一切,背负诸多误会与骂名,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随着马三宝红着脸讲出来这些。 台下人群之中的绝望一时消褪下去不少,一些人顿时目光发亮地盯着台上的马三宝,面露希冀: “无烟、无毒的……煤块!?此事当真?” “这话是朝廷讲出来的,是当今陛下身边的掌事太监亲口说出来的,总不至于……是骗咱吧?” “若这煤炭真是能用的东西……自陛下登基以来,我都碰到过好几次运煤车,应天府里想必是不缺的,那咱说不定……还真能过个好冬!?” “……” 即将在水中溺毙的人尚且还会奋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现在朝廷官方出面说保证那些煤炭能用,在生死之前,谁都想相信这是真的,谁都希望是真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那么乐观。 自然也有人是不信的,毕竟一个人的固有认知,很多时候更像是一座大山一样,他们会很难去相信一个新的东西…… “怎么可能?咱也看到过运煤车!上面的煤炭就是普通的煤炭,哪儿有什么「无烟煤」?” “不错!我也看到过,这阉狗纯粹就是蒙咱呢!” “我也看到过,就是普通的煤炭,别到时候拿回家一烧,小命直接没了!” “……” 这就是朱允熥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搞这个发布会的原因,按照这个情况,若只是简简单单地登个报通知一下,无烟煤的发放和发售进度,指不定是啥样的。 所以马三宝也直接了当地道:“陛下也知道,光说不做是假把式,所以才让咱家来开了今天这个发布会,这无烟煤你们不敢用,咱家便第一个用给你们看看去!” 说罢,马三宝目光一凛,朝旁边的小太监微微点头。 小太监也点头回应了一下。 随后给候在旁边的其他小太监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几个小太监便立刻各自分工,分别拿着铁架子、火盆、普通木柴、外表看似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黑色煤块……等物,在高台之上架起来,摆放好…… 第357章 等一个结果!这居然是真的! 很快,高台之上便被架起了两个火盆,一个火盆里面放的是普通的干木柴,另一个火盆里放的,则是号称「无烟无毒」的煤块。 “点火,烧。” 马三宝站在放有无烟煤的炭盆面前,神情严肃地道,纷纷扬扬飘洒下来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脸上……也无法影响他分毫。 看到高台之上这架势。 人群之中,无论是不相信、质疑、亦或是半信半疑的,都立刻露出震惊的表情,吵闹的声音消退了许多。 但短暂的安静过后,很快又掀起了一场新的嘈杂。 “他……真敢站旁边点火啊?” “莫非,这所谓的「无烟煤」是真的,朝廷并没有要诓骗咱?否则他一个陛下身边的掌事太监、大红人,何必要自毁前程,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 倒是从没人想过,这位三宝公公竟然真要用。不管现在这火是不是已经点起来了,许多人心中的疑虑和戒备顿时都消退了许多。 至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他总不可能再耍什么花招了吧? 而若是这些煤块,真是这位当今陛下身边的大红人都敢用的东西,他们这些人又还需要怕什么呢? “我看他敢不敢真的点火!” “点火之后还是要跑的吧?他现在可是前途无量,怎么舍得拿自己性命在这上面开玩笑?” “咱便先看看,看看他敢站在旁边不敢!若他真敢站在旁边,这不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么?” 百姓或许想不到其他的方面,但他明知道,马三宝点火之后发生的事情,能决定他们今年是能过一个好冬、还是不得不在瑟瑟发抖之中赌一个老天爷的概率。 于是乎…… 在一阵议论声过后,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 “点火!快些点火吧!” “点火!” “点火!!” “点火!!!” “……” 高台之下,顿时便是一阵喊声震天,众人的目光里已然没了太多的绝望和激愤,更是多了许多好奇和期待。 能有盼头地好好活着,谁愿意死? 而在万众瞩目之中。 高台之上的小太监也按照马三宝的吩咐,各自动手将两个火盆引燃。 火燃起来总需要一些时间,而高台之下的百姓眼见着台上的小太监真的给两个火盆在点火,眼睛都愈发变得明亮起来,一个个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屏住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高台之上的马三宝。 原本喧闹的醉鹤楼内外,竟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无论是挤成黑压压一片的百姓,还是站在诸多包间窗口默默看着的公子王孙、达官贵人…… 都在等! 只有大片雪花簌簌落下发出的极轻微的声音——落在屋檐瓦片之上、落在每个人的头上和肩膀上…… 而万众瞩目的中心——站在煤炭火盆上边的马三宝,眼见着炭火缓缓烧起来,却从始至终,目光坚定,未曾挪动脚步分毫。 应天府的第一场雪不小。 当众人的头上和肩膀上、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都积起来一层薄薄的雪的时候。 高台之上的两个火盆里都烧旺了。 其中一个是普通的干木柴,此刻虽然已经腾起了一尺余高的火焰,可其上却伴伴随着浓浓的烟雾;另外一个则基本没什么火苗,却也没有任何想象中的那种浓厚烟雾,只有火盆上方的空气产生了高温带来的波动…… “给咱家把那个火盆抬远一些,熏人。”马三宝摆了摆手挥散飘过来的烟雾,对旁边小太监吩咐道,随后又看向另外两个小太监:“把这个火盆斜着架起来,绕着高台走一圈,让下面的人都看看。” 毕竟他现在站在高台之上。 既然是发布会,要让人看到「产品」的效果,当然是要全方位展示,同时也是避免下面的人看不到,从而产生无谓的质疑。 “是,公公。”几个小太监应声道。 随后其中两个将柴火炭盆搬了开来,另外两个则用钳子架着煤炭炭盆的边缘,适度倾斜展示。 而这炭盆被搬到哪里,马三宝就跟着站到了哪里。 直到走完了一圈。 马三宝摆了摆手让人重新放下,自己也再次站定在炭盆旁边,目光在四周逡巡了一圈,而后缓缓开口道:“这无烟煤,咱家先用给你们看看了!可有烟没有?咱家被熏着了没有,在旁边站了这么久,又中毒了没有?” 马三宝指着炭盆,声音洪亮地发出了三声几乎直击灵魂的询问,铿锵有力! 这声音在扩音器的辅助下,落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说完,马三宝还看了一眼被搬到边上去的柴火炭盆。 似略有嫌弃的样子,道:“倒是这烧柴火的炭盆,差点把咱家给熏着……!” 听到马三宝这铿锵有力的声音。 众人这才有些如梦初醒的样子,回过神来。 “无烟煤……这……这居然是真的!” “不仅是真的……甚至效果比普通的柴火还要好些,那柴火至少是干的,若是换了湿柴火,那烟雾会更浓,只只不过烧起来没毒,总也能用罢了。而这无烟煤却……” “哈哈哈哈哈!能用!真的能用!!!” “朝廷没有骗咱,三宝公公没有骗咱!” “……” 这件事情无论在他们的固有认知里是否可能,但毫无疑问的是——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 也不知是谁先打破了死寂,几乎在几个呼吸之间,醉鹤楼面前整个大广场上,便掀起了一阵狂欢……大雪还在落着,这次却是落在了一张张涨红了的笑脸上。 第358章 什么!?无烟煤免费赠送!? 随着马三宝把无烟煤的燃烧效果展示出来。 高台之下已然渐渐变成了掀起一阵又一阵欢呼的海洋一般,便是下雪了,众人也丝毫不觉得冷一般,全部都在举着手高呼: “无烟煤!无烟煤!真是无烟煤……!!!” “看这效果,已经可以比得上富贵人家才烘得起的普通柴炭了!若是咱也能用上,这个冬……也就不难过了。太好了!太好了!!!” 不过……人群中关于这无烟煤的议论,却似乎是提醒了一些人另外一个问题。 “可是……这无烟煤固然好用,却不知……朝廷会将其售价定在几何?咱这些人连普通的柴炭都远远烧不起,而这种煤炭的燃烧效果,和柴炭类似,怎会便宜?”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要是买不起,咱该用不上不还是用不上么?” “虽说朝廷之前也出售过廉价布料,可那些布料的材料都不需要耗费多少成本,又有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这等神物快速纺纱编织,再加上那般成色的布料,手头稍微宽裕些的人都是看不上的……” “而这无烟煤却不一样啊!!!” “……” 经过了一阵头脑发热的狂欢过后,广场上的应天府百姓便都陆陆续续反应过这个问题。 随之,百姓欢呼的声音消褪下去,高举的手也都渐渐放了下去,各自游移不定地左右议论起来,原先展现在所有人脸上的激动之色,几乎都已经没了。 最开始的激动,是因为听马三宝说当今陛下考虑到了他们,早准备了法子,所以当确定这无烟煤真的可以用的时候,众人便下意识高兴起来。 可回头一想。 这样的好东西,凭什么落到他们头上去? 卖贵了买不起,卖便宜了,那些达官勋贵、有钱人就先盯上了,轮不到他们——这些人虽然大多都是贫苦百姓,几乎没什么文化程度,但有一件事他们不需要经过什么分析就知道结果:民争不过官,民争不过富贾。 因此,随着最初的狂喜冷静下来过后。 高台之下便只剩下一片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音,众人或是三三两两摇头议论着,或是不抱太大的希望偶尔朝高台之上的马三宝看过去…… 就在此时。 最靠近高台的人群之中,便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道:“敢问三宝公公,这无烟煤,售价几何??” 此人抬头仰望着高台。 神色虽然略显悲观,可依旧能看得出他枯瘦的面容上,隐隐泛着些微的期待与渴望。 若是售价能低些…… 甚至不求和廉价布料那般便宜……他们至少还能有些希望,若是能幸运一些,说不得还能买到,勉强过个冬,给自己的生命多一层保障,那也是好的。 他就在高台之下,又是在竭力嘶吼出来的这一问,声音自然传到了高台上来,也顺着简易的扩音器传到了此间更远的地方。 这扩散出来的声音效果,虽然不如马三宝站在台上那样响亮清晰,却提到了所有人最关心的事情。 于是乎…… “唰——” 高台之下,整片广场的窸窣议论声如潮水般退去,从嘈杂,瞬间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几乎都能让人耳朵产生些微的不适。 与此同时。 一双双忐忑而渴望的眼睛,也全部都齐刷刷地望向了高台之上,仿佛带着灼热…… 这倒是省了马三宝让人把现场恢复安静的事儿。 他高昂着头,背脊无比挺直,面上更是挂着骄傲、感动、敬意……等诸多神情,嘴角噙起一抹似有深意的淡笑,他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随后眉头一挑。 道:“咱家说过,当今陛下从来没有放弃过应天府的百姓,也说过这无烟煤是陛下给应天百姓、或者说……给在场这些人留的后手!既然如此,陛下便一定会把这批无烟煤送到你们手上!” “这批无烟煤……免费赠送!!” “陛下在取应天府内外一带的材料作为廉价布料的纺纱材料之时,便统计出了所有的取材区域,但凡在工业司纺纱取材区域内的人家,都可按照朝廷配给的份额、户籍登记信息……免费领取!” “如此,这批无烟煤便落不到旁人头上去!” “陛下曾有言: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于风雪!相比于大明其他各大省、府、州、县的百姓,应天府内外的百姓数量或许不那么多,但朕身为大明的帝王、百姓的君父,亦做不到牺牲应天府百姓这样的事!其他的事儿,朕来扛着!” 马三宝几乎是声音颤抖着说完了这些话,说到最后,已然是眼眶发红,泪流满面…… 虽然这些话也是经过了他这两天的反复润色,有为了给自家主邀揽民心的目的在,可这一番话之中,又有哪一句又是假的了?哪怕夸大事实的话都没有! 他说的只不过是——把陛下做的事情告诉这些人罢了,他们该知道陛下是如何殚精竭虑的! 马三宝的通过建议扩音器传了出去。 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高台之下。 静! 死一般的安静!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地看着高台之上那个身份贵重的公公、当今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在飘雪之中泪流满面的样子,仿似被定住了一般…… 只有漫天飘扬的雪花,还在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约莫三两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人群中这才响起了一声不敢置信的惊叹:“免费!?无烟煤竟然是免费赠送给咱!?” 这一道声音其实算不得大,只不过在空旷且安静的广场上,极易被大部分人听到。 而这话……如同一记重锤一般敲在每一个人心口上,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让震惊呆滞的百姓回过了神来。 第359章 这个反……你们还造不造? “免……免费……咱刚刚没听错吧?” “当然没听错,咱也听到那位三宝公公是这么说的,他说……陛下从来没有想过牺牲咱们这些人的性命去成全旁人的性命!” “不仅是免费赠送,而且还要根据纺纱取材区域和户籍登记信息免费赠送!咱能拿到这无烟煤!陛下真的要让咱……把这个冬过过去!” “……” 回过神来之后,众人均是踮起脚尖一阵左顾右盼,又和自己周围的人交换信息、再三确认,这才放下心来。 而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 先前那种激动且充满希望的神色便重新回到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不为别的,他们知道自己能领到这种无烟煤,他们知道自己能活、而非生死靠命,他们知道自己能把这个冬天过下去——谁能不激动?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圣明!!陛下真的……从未放弃过咱这些人,他没有放弃大明任何一个百姓!” “多谢陛下!!!” “是咱有眼无珠!是咱没见过世面!一直不知陛下的苦心!先前时候,更是咱大逆犯上了!” “陛下曾言,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咱这些应天府百姓虽被拿去了柴火,陛下也不曾使咱冻毙于风雪,可是之前咱都做了什么?反倒是咱……让陛下受委屈了哇!” “草民该死!草民当真是罪该万死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年!大明万年!!!” “……” 马三宝默默流泪,百感交集地站在高台之上,眼见着台下的百姓不知从哪里开始,均是不约而同地朝着皇城的方向,乌央乌央地跪成一片,磕头谢恩,山呼万岁…… 许多人已然也在大雪之中泪流满面。 就连阴沉的天穹上飘落下来的雪花在他们的眼泪上化开,都感受不到冰冷之意,只一个劲儿地磕着头,看向皇城的目光里,是感激、是激动、是高兴、也是愧疚…… 从发布会传开到现在拢共不过两日,站在此间的自然也只会是应天府内外的百姓。 他们这些人。 之前或多或少,都埋怨过、愤恨过、甚至大着胆子辱骂过朱允熥,从前有多激愤,此刻自然就有多愧疚。 这一声声几乎震颤天际的山呼,恳切而真诚。 这样的场面,三个多月前有一次——那次是朱允熥登基。 只是那一次,他们不过是迫于皇权的威压,不可侵犯、按照礼制章程不敢冒犯才如此。 而这一次,则是由心而发! 与此同时。 在高台下诸多百姓最边缘的位置。 身着便装却依旧带着威严气度的诸多锦衣卫,此刻也是一脸恍然地看着高台之上的马三宝,看着高台之下不断磕头、山呼万岁的百姓,神情慨然。 “陛下所指……玄机竟然在这里!” “咱侍奉的这位主子,是真正的英明天子啊!” 作为锦衣卫,他们训练有素,向来只管上面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心中不会有什么想法,对于上面传下来的那所谓的「看完了,这些人就不会闹腾了」自然也是万分不解。 他们从人群里搜罗出来的人不少。 哪一个眼里不是带着极端的恨意?哪一个不是被他们所谓的「一起造了这昏君的反」给骗出来,然后才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绑了? 指望这些人不闹腾? 在他们看来,除非把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处理了,否则他们就没有不闹腾的!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样齐全的法子! 正当这些身着便装的锦衣卫看着马三宝和诸多沸腾的百姓一脸慨然的时候。 却听到身旁响起“嗯……嗯……唔……唔”的声音,手上握着的绳子的另外一端,也在剧烈挣扎颤动着。 诸多便装锦衣卫这才反应过来。 自己手上还绑着不少之前想要造反的百姓壮汉。 “倒是把你们给忘了。”便装锦衣卫轻笑一声,跨步上前,三下五除二地将这批「造反激进分子」嘴里塞着的东西给拿了出来,道:“如何?还闹腾不闹腾了?这个反……你们还造不造了?” 被绑缚着身体站在人群边缘的几名大汉,虽然堵在嘴里的东西被骤然抽了出去,可此时却已然失去了任何闹腾的力气,眼神里再没了怨怼、愤恨之色,只剩下怅然和不知所措……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前方沉默了片刻。 随后面面相觑地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便先后“噗通”、“噗通”地直愣愣跪在了地上:“草民……罪该万死!” 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对于当今圣上岂止是心生怨怼乃至言语怒骂?他们是真的很多次都恨不得直接揭竿而起,造了那「昏君」的反! 甚至自己会出现在这里,被锦衣卫绑了。 都正是因为自己有反心,以为这些锦衣卫也是志同道合意图造反之人才会被骗出来。 谋反之罪,板上钉钉。 若只是平常时候被抓住造反了,他们大不了临死之前再敞开了痛骂一顿,再慷慨赴死也就罢了;可他们现在却得知,自己一直憎恨着的、想要造了他反的陛下,竟然是一直在替所有百姓筹谋的英明之君…… 先前的一切便只剩下了个笑话。 此刻便是真被这些锦衣卫一刀剁了脑袋,他们都不冤枉! 想到这些。 几人直挺挺跪在地上,皆是咬着牙闭上了眼睛:“各位官爷,便给咱哥痛快吧!”造反谋逆之罪本就坐实了,他们自然不指望还能活着。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下一刻传来的……不是脖颈上的冰冷,而是一阵金石交鸣的长刀出鞘声音。 而后被绑缚在身后的双手骤然一松,分开垂落了下来,身上的麻绳也随之松散下来,落到了地上…… 竟然是这便装锦衣卫提刀把他们手上的绳子给砍了! “死什么死?本官不是早就说过?陛下从来没要你们脑袋的意思!没什么事儿的话,都赶紧滚去吧。” 锦衣卫向来是人狠话不多的类型,上面的吩咐就是发布会结束后直接放人,他们现在明白这层意思了,当然直接照办。 第360章 民心!陛下比我们周全多了! 几名跪在地上的大汉不敢置信地睁开双眼,有些不太放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官爷这是……要放了咱的意思?”这个结果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他们各自都心知肚明。 之前的言语行径,都是罪犯谋逆! “说了让你们滚,听不懂人话?” 面前的便装锦衣卫没好气地道,说完还忍不住说道了一句:“一个两个都是有大股子力气在的人,如今我大明皇朝经前朝太祖皇帝励精图治,又有当今陛下英明护佑,正是蒸蒸日上。” “把你们这造反谋逆的怨气,化作力气去想法子挣钱也好,投军去杀那些从前欺负过咱们的蛮夷也罢,都比这好!” 如今的锦衣卫,虽也有新皇登基后补充的部分,但大部分都还是原来的班底,历经两朝。或者说,他们处理这种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太知道这些人都是些什么德行的人了——激进、冲动、意气用事……其实很多时候也只是被局势和自身局限性所裹挟而已。 若是换做前朝,莫说这些真表现出谋逆之心的百姓,就是大街上谁敢多出言不逊一句,小命都得被收了,此刻不由心生感慨道:“你们啊……也就是赶上了好时候。” 几名大汉也都明白面前这位官爷是什么意思。 当即眼睛发红,和高台之下的百姓一般,面向紫禁城的方向“砰”的一声往地上重重一磕:“多谢陛下宽宏!多谢陛下仁慈!更多谢陛下体谅!”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杀之恩,此恩此德,草民无以为报!!!” 几个一身肌肉、八尺高的大汉,此刻涕泪聚下,粗犷浑厚的声音里带着违和的哭腔。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 皇帝就是天,冒犯了皇帝也就是冒犯了天,而他们这样的人,竟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完好无损,这便是天恩,是当今陛下给他们的恩德。 这也是朱允熥从来就没兴趣要他们这些人性命的原因——杀了,远不如留着好使,给大明增加人口、劳动力、经济效益也好,给自己积攒一份民心也罢,都是好处。 站在云端之上的人。 不需要在意云端之下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话,只需要判断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大汉旁边的锦衣卫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来,他们这愧悔有真无假,此间事了,便也直接转身离开。 却听得身后有大汉,似是被他随意的一句话给提醒了一般,道:“官爷说的话,咱记下了,也明白了!定以此身报陛下宽宏、不杀之恩!!!” “草民也记下了!!” “草民也是!往后陛下便是咱的天!” “……” 浑厚的声音参差不齐,却都带着真诚与决心。 今天这一场发布会,新鲜、权威、影响力大且深远,聚集的百姓众多,有这种所谓的「谋逆之心」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为了降低风险,朱允熥当然也派了许多人手。 因此,在这同时。 类似的情形也在密集的人群边缘各自发生着。 似是这几个大汉者,其实不在少数。 而另外一边。 刘三吾、詹徽、傅友德三人挤在包间的窗口,眼见着下面这般万民归心的场面,沉默良久,谁都没有先说话,只是三个人各自的心里,却都犹如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 甚至身体都有些莫名其妙的颤抖。 还是詹徽先深呼吸了一口气,打破了此间的平静,悠悠叹道:“一步棋接着一步棋下下去,从即位登基开始没多久……就已经在筹划着今天的事情了……” “我原本以为,这些往到处送去的煤块,只不过是他为了运送廉价不了,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手段!原来这也是他计划中极其重要的一环!” “而且还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完成的!” 听到这话,傅友文也自嘲地笑了笑。 摇着头道:“敢情咱们几个又是担心藩王煽动民心借机造反、又是担心百姓冲动起事的……完全白干了!” “他一早就盯上了最有可能谋反的藩王,完事儿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叛给平了,顺手把藩都给削了,安抚应天府的百姓,更是早有万无一失的手段!” “陛下想的,可比我们要周全多了!” 刘三吾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笑呵呵地道:“白干好!白干好哇!咱们最担心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被陛下把控得死死的,连发生的可能性都不会有,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么?” 詹徽和傅友文或许还有追名逐利的心思在。 但刘三吾却是真正心系天下的大儒,此刻的开心是溢于言表的——福利都落实到百姓头上去了,大明有了这么一个优秀、英明、睿智的后世之君。 而这样的陛下……如今还正年轻得不得了。 就如东方天际才刚刚出现的旭日,往后,大明还有的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大明百姓,有福了。”刘三吾看着紫禁城的方向,半是唏嘘半是感慨地道。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或者说,三人之中,他们二人才更是三观更一致、更志同道合些的。 顿了顿,詹徽没有理会刘三吾,而是对傅友文道:“其实倒也不是白干,就算咱们做的事,没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陛下心里记得咱们的功劳,就不算白干!” 傅友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么说也对!” 说完还释然一笑。 或许两个人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现在他们的心态已经悄然转变了过来,思考一件事情的利弊得失,竟然已经完全以朱允熥的好恶为标准了。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包间内。 徐妙锦也是心服口服地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又输啦,心服口服,我正式承认欠你第四个赌约啦!” 没办法,事实都已经摆在眼前了。 况且,撇开赌约不说,她是很乐意见到这个结果的。 魏国公府家的姑娘。 多少都会有已故中山王徐达的风骨,徐达当年一路和朱元璋反元、打天下,朱元璋希望有个盛世太平,徐达又何尝不希望? 至于所谓的赌约,虽然已经是第四个了,但这次,徐妙锦反而比之前轻松许多,甚至已经满不在乎起来。 朱允熥摇了摇头道:“我看你现在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第361章 还真是个妙人儿 徐妙锦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 耸着肩道:“谁知道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手段这么多?搞什么纺纱机、飞梭织布也就算了,现在还能搞出来这什么无烟煤……” “简直可以说是层出不穷,最恐怖的……这还是个连环计。谁能想到那些不起眼的煤块,不仅是廉价布料的遮掩,其本身更藏着巨大价值?” “这个布局……真是太神通广大了!我现在都已经开始十分好奇此人的真面目了。” 说到这里。 徐妙锦秀眉微蹙,目光远眺,凝视着紫禁城的方向。 “这个人……说他窃居大明江山,但至今为止倒是也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反而在他这只看不见的手的操控之下,发生的却似乎都是好事。” “而这个人的手段、能力,也总是打破陈规、出其不意,不到最后,旁人完全别想猜到他在做什么,他的最终目的指向是哪里。” “换个角度想,撇去此人所谓的「窃居大明江山」这一条罪名,说此人是大明的祥瑞都不为过。” “还真是个妙人儿。” 徐妙锦有些怔怔出神地呢喃道。 心里总隐隐觉得……小皇帝、还有他背后搅弄风云的那个神秘人物……这其中的哪里透着点不对劲。 朱允熥见她这副锁眉沉思的样子,忍不住饶有兴趣地道:“不跟你说了这人就是我嘛。” 徐妙锦白了他一眼:“还闹!” 不过方才深思之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窗户下方的百姓疑惑道:“先不闹此事了,佟昀,有一件事我还有些想不通。” 反正她现在已然是心服口服了。 心里那份「魏国公府三小姐」、「应天府“女诸生”的亲妹妹」的骄矜早被打击得稀碎。 有什么不懂的,直接找朱允熥答疑解惑,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嗯?”朱允熥淡淡地应了一声。 “之前不将无烟煤的作用昭告天下,可以说是为了廉价布料的事情能够办妥。” “但廉价布料的事情早都公布多久了?按理说那个人完全没有必要继续隐瞒这么久,早在公布廉价布料之事的时候,一道公布无烟煤的作用,便也不必背负这段时间以来的骂名,更不必承受应天府的动荡?” “若说……他的目的在于如秦、晋二王这样不安分的藩王,但把这两个藩王钓出来也已经很久了,当街处斩了秦王、晋王之后,还是没有将此事召告天下,直到今天才告知百姓??” 徐妙锦说完,一双大眼睛看着朱允熥,充满了疑惑与求知,对这件事情他的确费解。 …… “老夫觉得……以陛下小心谨慎、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不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刘三吾在另一个包间内道。 徐妙锦想得到的,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当然也立刻就想到了,不过经了这么多遭事儿过后,他们已然不会再怀疑朱允熥的判断。 詹徽点了点头:“正如老傅前头说过的那样,出错的、疏忽的,不会是陛下,更大可能是陛下想到的,咱们没想到罢了。” 听到詹徽这么说,傅友文面上暗暗有些得意。 而詹徽说完,面上则不由露出一抹心虚之色,道:“说来也是惭愧啊,陛下虽是大明的君父,是一国的天子,但算下来却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咱们这几个,又是大儒又是六部堂首的,绑在一块儿竟是摸不透陛下的丁点想法。” 被他这么一吐槽。 傅友文脸上立刻就不嘻嘻了。 “咳咳……”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道:“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不是?” …… 朱允熥看着徐妙锦求知欲拉满、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淡淡一笑道:“无烟煤免费,是免费送给应天府的百姓,还只有那些纺纱取材区域一带的百姓人家可以凭借户籍登记领取,可你是不是忘了……”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煤块,可不止是送到应天府来,而是送到了大明各大省、府、州、县。” “你觉得以我的聪明才智,会让这一批花费人力、物力、财力的东西不起到它们该有的作用?” 听到朱允熥已然以「小皇帝背后之人」自居。 徐妙锦的第一反应直接就是无语。 一脸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抿着嘴唇道:“佟昀!你跟我这是没完了是吧?” 当然,他吐槽这一点。 却不会去怀疑朱允熥的话,而是吐槽了一句之后,就立刻顺着朱允熥的话,自己也思考起来,而越去思考此事,她就越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只是一时想不通。 正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 窗户下方的百姓经过一阵狂欢的山呼万岁过后,已经逐渐安静下来了许多。 也因此,高台上的马三宝终于有再次开口的机会。 只听得简易扩音器里传出来马三宝的声音,他直接宣布了一道圣旨:“奉当今陛下之命!应天府一带的百姓,可凭借户籍登记信息免费领取无烟煤,而纺纱取材区域之外的百姓,可以之前售卖的廉价布料为凭证,按照朝廷的定量,低价购买无烟煤!” 说完,他神色有些感慨地抬起头望了望天。 纷纷扬扬的雪花还在往下落着,不过阴沉沉的天空仿佛明亮了些许。 他深吸了一口气。 朗声道:“天冷了,醉鹤楼旁边的商铺,便是陛下之前定下的煤运点之一,已然存了许多无烟煤,若有符合条件者有异象,今日便可按序领取!!!” 第362章 蜂窝煤,朝廷的真正用意! 随着马三宝直接当场宣了朱允熥的圣旨,并直言表示旁边商铺即将发放无烟煤,距离醉鹤楼不远处的商铺门口直接应声响起了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这鞭炮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随即便听得商铺门口一人敲响了一声锣:“免费发放无烟煤了!!!” 见此情形。 在场所有百姓面上都露出激动欣喜之意。 “君无戏言!这无烟煤……当真是免费给咱的!” “快!快些领无烟煤去!” “竟然真有这等好事!?” “……” 这样的好东西免费——即便这话是从当今陛下身边的大红人嘴里说出来的,而且还是发了圣旨的,许多人一开始都没敢太相信这话。 但现在都已经直接当场发放无烟煤了。 事实摆在眼前。 还有什么不相信的理由? 而且,眼下正是下着雪的时候,谁都知道往后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冷。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朝着醉鹤楼旁边的商铺涌了过去,人群如潮水一般汹涌流动着,带着渴望、热烈、激动…… 也好在朱允熥早就安排了禁卫军维持秩序,否则多少得出一场大踩踏事故。 无烟煤的发放程序很简单。 只要能够证明自己的身份,证明自己的户籍登记信息在朝廷统计的纺纱取材区域之内,就可以领到固定份额的无烟煤,因此很快…… “无烟煤!咱领到了!咱真的领到了!!!” “谢天谢地,谢陛下天恩,陛下万万岁!!” “哈哈哈哈哈!这好东西可比山上的草木藤条好用多了,咱这些的人,从来没敢想过上这样条件的日子!” “陛下果然是没有放弃过咱的!” “……” 有先就有后,虽然人数众多,但总有第一个领到东西的人,大排长龙之余,便能听得到越来越多这样的感慨和笑声,这也令所有人心里最后一丝犹豫都放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 就在商铺旁边,还有人通过简易扩音器在大喊:“领到无烟煤的别急着走!蜂窝煤制作方法看一下,蜂窝煤制作方法看一下!无烟煤数量有限,学会蜂窝煤的制作方法,可使同样的无烟煤使用更久!” 想必与直接燃烧煤块。 蜂窝煤可以提高煤炭的燃烧效率,使其燃烧更加充分,在获取同样热量的情况下消耗的煤炭会少上许多。 而蜂窝煤最大的缺点是,成本高。 毕竟要敲碎煤炭、和泥、再制作成形等……这其中需要的人工成本远比挖煤都要高得多,朱允熥能搞钱不假,却也没那么多财力、人力、物力以及时间整蜂窝煤。 因此。 在有人吆喝的同时。 还有人在旁边亲身示范蜂窝煤的制作方法:将煤块彻底敲碎,混合一定比例的泥土在其中,再以水和之搅拌均匀,最后将煤泥捏成饼状,用木棍在煤泥饼上戳出若干个通透的孔,最后等待风干…… 这就得到了简易粗糙的蜂窝煤了。 现代的蜂窝煤规制相同、形状精致规律,但那是需要金属模具将这些煤泥压制出来,以现在这种条件,那种蜂窝煤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用这种简易的方法做出来的,效果也差不多。 能满足需求就可以了。 成本大完全不是问题,在这个时代,制作蜂窝煤的过程虽然麻烦、辛苦、累人,但这个过程的材料都是使用者可以轻易得到的,这些人力也都可以由他们自己来完成。 经过之前发布会一遭。 在场所有人自然都已经知道了无烟煤的效果,也知道了朝廷是真有这份本事,自然而然也都会停下来观看学习,这也是发布会的另外一个目的——推广蜂窝煤。 醉鹤楼之外。 所有百姓关注的,自然都是能领到无烟煤,以及学习蜂窝煤的制作方法。 而另外一边。 徐妙锦看着商铺门口排成好几条长龙的百姓,面上却是露出了一抹恍然大悟的神色。 百姓没功夫深思这次发布会之中的深意,她却有这功夫,而马三宝的一道圣旨也解了她的疑惑:“我明白了!定量……所以无烟煤是不够的!” “仔细想想,这才合理,这些东西要从山里挖出来,还要经过处理,小皇帝登基才几个月时间,这件事才干了多久?无烟煤肯定只会少不会多。” “为什么一定要瞒到今天才把无烟煤的事情公之于众……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个人是希望……这些数量并不太充足的救命之物,可以落到最需要它们的人手里!” “无烟煤是个顶好的东西,别说穷苦百姓想要,就是富足之家、商贾、达官贵人,都会愿意用。” “想要让这批无烟煤去到它们真正该去的去处……” “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前段时间火热售卖的廉价布料挂钩!那东西只有穷苦百姓愿意买!所以他们一直在等,等百姓把廉价布料买得差不多的时候,这才直接停售布料,公布并发售无烟煤!” “这才是朝廷的真正用意!” 越说到最后,徐妙锦一张小脸蛋都激动得有些微微发红,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其中充斥着惊喜和赞赏的神色:“妙计!真是个一环扣一环的妙计啊!” “我就说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是个妙人儿!” “旁人哪儿想得了这么多,这么周全的?” 徐妙锦叹道。 这也愈发让她心中觉得好奇起来。 她思索着沉吟了片刻:“我越来越觉得……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或许并不如大部分人一开始所想的那样,是个窃居大明江山的贼人,反而……他的所有考虑,其实最终都落在了大明、落在了百姓身上。” “换个思路去想……如果那个人是个好人,那个人并非心怀歹心,而其目的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借由一个傀儡来掌控大明江山,他的存在,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种感觉就像……” “就像……” 徐妙锦紧蹙着秀眉,微微歪着小脑袋,努力地在自己脑子里搜寻着一个合适的比喻…… 第363章 阿斗是他,诸葛丞相也是他! 沉吟了好一会儿。 徐妙锦才似是突然想到了自己想要说的,抬起头看向朱允熥,目光之中带着一抹恍然,道:“就像是蜀汉那位诸葛丞相一样!” “刘禅对他言听计从,整个蜀汉所有的军政大事他都可以一肩挑之,甚至取而代之!但他自己却志不在此!从未觊觎刘禅的皇位,而是一心为了蜀汉呕心沥血!” 徐妙锦点了点头。 愈发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十分恰当巧妙。 毕竟小皇帝背后那个人搞出来的所有事情,属实不像是一个心怀不轨、野心勃勃之人的行径,反而一直在帮小皇帝坐稳这个皇位、稳固整个大明江山!! 朱允熥挑了挑眉。 倒是徐妙锦会拿出这么个别出心裁的比喻来形容,他嘴角噙起一抹淡笑,道:“这说法……勉强也能说合理。”毕竟他做的所有事情,的确都在稳固自己的地位。 徐妙锦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 兴致勃勃地继续道:“当然,如今的大名与昔日的蜀汉自不可同日而语了,当今这个小皇帝……”说到朱允熥,徐妙锦顿时想起来自己此次离家出走的原因,略有些不太自然地停顿了片刻后才继续道:“当今这个小皇帝,也比那扶不起的阿斗要强上一些。” “说到底,一桩桩骂名都是他在背着,但他居然也忍得住,不为自己辩解一句,愣是没给那个人露了一丁点儿的馅,也不算辜负那人的一番苦心经营谋划。” 如今说起朱允熥。 她的目光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了许多,全然不似一开始那般抗拒和厌恶。 当她说完这一番话的时候。 却听到旁边有人发出了“噗嗤”一声轻笑,此间除了她和「佟昀」,也就是「佟昀」这个随身侍奉的家仆赵峰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嗤笑声打扰了一番指点江山的好兴致,徐妙锦略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插着小蛮腰不服气地看向赵峰,没好气地道:“笑什么笑!” 赵峰抿了抿唇,把自己面上的笑意给憋了回去。 故作严肃地摇头道:“没……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好笑的事情。” 徐妙锦轻哼了一声。 没有理会这家仆,再次看向了窗外。 赵峰心里那股好笑劲儿也过了去,看了一眼徐妙锦的背影,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单手负后,身形高挑颀长、肩背挺直的朱允熥,目光之中带着无限慨然。 不由在心中暗道:「你怎么可能想得到,阿斗是他!诸葛丞相,也是他!!!」 醉鹤楼的另外一间包间之内。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却是各自带着震撼的目光,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又看看他,良久良久都没有谁先开口说话。 当一切都已经摆在了台面上的时候。 他们三人也总算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个通透,同时也是被惊得一个两个都说不出话来。 一番深思下来。 他们都已经快算不清……这三番两次的连环计,拢共到底连了多少个环了——这特么的能是正常人想得出来的?简直太恐怖了! 不过自从朱元璋「驾崩」。 他们也算是经过了各种洗礼,更是早知道了朱允熥那些出其不意的手段,如今的一切虽在意料之外……但当那阵难以平息的震撼逐渐消退下去过后,心中却都各自释然了许多。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的确是咱那位好陛下能干的出来的事儿!妙啊!一环套一环,妙不可言!” “哈哈哈哈!可不是?用陛下的话来讲这叫什么?这叫……基本操作!” “是啊!他惯会把手上所有的牌利用到极致,达到一个他最愿意见到的、最好的效果!咱这位陛下啊……”刘三吾长满褶子的脸上带着无比欣慰的笑意,这一环扣一环虽然始终让他捉摸不透,可他很乐意看到。 三人都既是欣喜又略带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相视而笑。欣喜自然是为大明这位明君,无奈则是……他们自身的骄矜依旧让他们有些不愿意承认——他们这三个几乎是站在大明朝堂最前端的大儒、臣子,连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的心思都摸不透一点。 而这时候,醉鹤楼之内也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最新一期的报纸到咯!!!” 声音传来的同时,房门也被叩响:“三份最新一期的报纸,给三位贵客送来了。”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满身心的震撼、意外、兴奋……等诸多情绪平复下去:“这发布会的事儿也算是差不多结束了,往后……应天府一带的百姓能免费领到这种无烟煤,其他地方的穷苦百姓,咬咬牙也能买得起这些无烟煤,还不用担心落到其他人手里去。” “不错,咱给陛下担心这个、防着那个的……往后也是一点都不用操心什么了。” “今日倒是可以安心看看报听听报。” “《射雕》都连载到第几回了?最近几期老夫眼看着应天府内的动荡,好几期都没心思看了。” “哟,刘先生这大儒还喜欢上看话本子了?” “嘿嘿,詹大人请,傅大人请……” 三人各自闲聊着,笑意吟吟地回到了此间的朱漆圆桌旁边,神色轻松、姿态悠闲地找座落下,饶有兴趣地阅览着手里的报纸。 作为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娱乐方法之一,报纸的发布向来是个万众瞩目的事儿,远不止应天府内的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普通百姓在关注。 就在醉鹤楼以及应天府其他各大酒楼之内人满为患,顾客听报读报、议论纷纷的同时。 一些其他省、府、州、县的人也早都蹲好了点。 报纸一开售就疯狂抢购。 随后便有人带着这些雇人抢购而来的最新一期报纸,也带着应天府之内最劲爆的消息,顶着风雪,各自四散着朝大明各大省、府、州、县而去…… 第364章 一石二鸟的好处,潜移默化 北平城。 眼下已然完全入了深冬时节,连应天府等南方的省府都已经开始下起了雪,北方这边的情况自然不言而喻。 时至今日,断断续续的雪已经下了有一旬的时间了。 整个北平府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走在大街上,踩一脚便是一个深深的雪印,伴随着鞋子与雪的摩擦声,周边连排的房屋、商铺顶上,更是白茫茫一片,仿佛与阴白天空融为了一体。 天上仍有小指甲盖大小的稀疏碎雪落下。 “老黄,如你这天儿正是冷的时候,吃个热乎的肉包子来先。”北平城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上,一名身披黑色大氅、头上带着深深的兜帽的高壮男子拿着刚买来的肉包子,对身旁同样装束的人道。 “哈哈,咱正想着这口。”老黄缓缓向前走着,接过包子笑道,说完便打开油纸,略显满足地一口吃下了大半个肉包。 嘴里哈着热气将这肉包嚼完咽下。 他长满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真好哇,虽然北平都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旬的雪,可这街上倒是丝毫没见一丝萧条之意,反而十分热闹,让人看着心里是暖的,嘿嘿嘿嘿!” “哟!老黄!这兜帽快掉了。”旁边的高壮男子脸色微微一变,提醒道,同时伸手将老者头上的兜帽往回扣,“咱今儿是避着人出来的,可莫要让人察觉了端倪。” 没错,这看似不很起眼的二人,正是早已经在朱棣的私宅里安了家、做了窝的朱元璋和陆威二人。 自从朱樉、朱棡二人被执行斩立决的消息传来过后,这还算是朱元璋第一次出门,而且还不是光明正大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出门,而是避着人悄悄出来的。 不为别的。 知子莫若父。 朱棣的心思,朱元璋心里是猜得到七八分的。 自然也知道,这会子自家的老四和他身边那个搅屎棍和尚,正眼巴巴地等着他这个「阴沟里翻船的洪武大帝」一怒之下带着他和其他藩王杀进应天府去呢。 毕竟在自家这个老四眼里。 窃居大明朱氏江山,还违背《皇明祖训》杀了两个最大的亲王,甚至连人的藩位都直接给削了……自己这个一生要强的暴脾气洪武大帝,根本不可能忍! 而对于朱元璋来说。 朱棣自以为的许多事情都是不存在的,更是已经基本打定了主意把这大明江山交给那小狼崽子去折腾,纵然心里也是伤心自家老二和老三的,可那么完美的继承人,他怎么可能会去反。 这自然不会如了朱棣和搅屎棍和尚的意。 而且朱元璋也知道朱允熥一直在筹谋、藏拙,做皇爷爷的当然不能掉了这条链子。 于是这段时间干脆就一直窝在宅子里不出门。 由得朱棣和搅屎棍和尚去猜。 “是不能让老四的人发现了什么端倪才好。”朱元璋也下意识顺手扶了一下自己的兜帽,让自己整张脸完全隐匿在兜帽之中,同时将剩下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 他吃着包子,一边看着沿街许多正在兀自吆喝,或是和人讨价还价的小摊子,忍不住开口感慨道: “以往这种时候……” “许多百姓都只敢龟缩在寒窑之中,或许一家人裹着仅有的一条被子,瑟瑟发抖地以此御寒……” “今年在这种隆冬时节,这些寒苦百姓还能进城开摊子,挣钱,挣口粮。” “现在这日子啊……看起来都有盼头了!” 他是从苦日子里过过来的。 太知道大部分百姓的切身困苦了。 布料价贵,许多人连麻布料子都很难承担得起,哪儿有那么多能在冬天穿的衣物?这也导致了他们冬日里冷起来压根儿就不敢出门,只能在家把被子当衣服裹着。 这也是为什么冬日的冻灾往往伴随着饥荒的原因。 ——出不了门,就挣不到格外的银钱和口粮,能不能挨过冬日,全凭自身命硬;实在不得行的时候,出门了,那也得看自己命硬不硬,能不能扛住这恶劣的气温。 不过现在。 许多人都拿到了勉强可以抵御风寒些的布料,便是这种下雪天儿,也敢扛着出门做些小生意、做些工。 既有了抵御风寒的手段。 同时还能在宏观上刺激经济的流动性,一来二去,百姓的日子看起来自然要好上不少。 这是一石二鸟的好处。 前者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后者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变化,一般人或许察觉不到、意识不到,等他们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或许也就是惊觉:大明百姓这日子,还真是一日日越来越好了。 但朱元璋治理大明二十五年,自然是看得到的。 “这小子这一招手段,比咱原先预想的还要高明得多!”想到这些,朱元璋笑吟吟地道。 陆威听到朱元璋这一番感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之前那些廉价布料所带来的隐性好处,顿时面露恍然之色,双眼微眯,无比诚服地叹道:“当今陛下少年英才,最是圣明不过了。” 朱元璋喜笑颜开地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哈!比老家伙聪明机灵多了!!”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给贬了贬,即便如此,面上却也只有骄傲和自豪之意:“妙!真是妙!难怪他不惜自损根基也这么急着把这件事情做到位,这一来二去的,少死的可远不止那些单纯被冻死的百姓。” 陆威面上虽有附和恭维的模样。 可想明白朱元璋所说的这些话之后,心里的感慨依旧不由一浪高过一浪:「不是……人怎么能聪明成这样?就算他把牌面都摊到了明面上,他真正的意图和用意,旁人都需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后知后觉地揣摩一二!」 “没记错的话,前头就差不多到翠茗楼了吧?”朱元璋虽将自己的面容隐在了深深的兜帽里,却是背着手,昂首挺胸走在热闹的街上,看了眼周围,问道。 陆威看了眼路,点头道:“您这记性是真好,再往前走上数十步的路,便到了。” 这翠茗楼,正是这北平城里最近新开的一家酒楼,却也已经是最火爆的一家酒楼了,究其原因,便是他们从京城弄报纸的速度是最快的,能满足北平人吃第一手瓜,看第一手乐子的需求。 朱元璋在宅子里窝了一旬的时间,却在今日逼着人偷偷出门,除了实在是有些憋得慌,另一个目的就是来这翠茗楼坐一坐。 “算日子,这翠茗楼今日约莫是能搞到第十期的报纸给咱看上一看了。”朱元璋挑了挑眉,有些期待地道。 第365章 您的福气是天底下最好的 朱元璋的消息渠道虽然是非同一般的。 甚至能通过蒋瓛从传媒司里拿到没有最终定稿的前瞻版本报纸,但他太知道自家这个小狼崽子了,行事极为谨慎,一些最重要的、绝对不能透露的消息,往往都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提前泄露。 这就导致,一些最机密、最重要的信息,朱元璋往往还是得等着最新一期报纸,或是蒋瓛递给他的最新情报,他才能真正知道。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这么好奇的原因。 而相比于翠茗楼这些往返于应天府和北平城之间,专门倒卖最新一期报纸的主儿,蒋瓛的情报很多时候都及不上他们,毕竟蒋瓛就在朱允熥眼皮子底下,行事总还需要万分谨慎小心,有许多顾虑。 朱元璋也就喜欢来这翠茗楼。 “咱总觉得,这第十期的报纸,会有那么些不同寻常。”朱元璋双眼微眯,似有深意地道。 不为别的,这些日子以来,他心里始终还是萦绕着疑惑的——廉价布料宣告售罄,随后还真就大门一关,连铺子都不开了! 这个操作,对于朱棣一伙人和朱元璋来说,都是一个不可理解的操作,无论怎么想都完全没必要啊? 朱元璋也怀疑过,或许是真售罄。 但经过一番隐秘的调查下来,他发现……北平的铺子里,甚至周边的州、县的铺子里,多多少少都还有些存货,这看起来就更有些蹊跷了。 只不过朱元璋想了许久也查了许久。 依旧没什么头绪。 但他心知肚明——以那小狼崽子的手段和风格,越是这样,就说明她越是憋着什么事儿! “以往一般都是隔着这么些时日,他们就能把京城发售的最新一期报纸弄回来,不过这段时间风雪重,咱可能得等上一等了。”陆威看着前方,估量着道。 毕竟北平距离应天府太远。 抢买报纸、途中运送时间相对都是不那么确定的,这里虽然能吃到第一手瓜,但肯定不可能和应天府一样,说几点开始卖报纸就能几点卖。 听到陆威的话。 朱元璋慢悠悠地向前踱步,不以为意地道:“就算晚些,到应该是会到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这报纸风靡整个大明皇朝,想要拿到第一手消息而愿意出银子的人,大把都是,这么大的利益,他们舍不得出什么差池。” “反正,咱就在里面喝喝茶、看看舞姬等着呗,索性咱现在一天到晚都没什么事儿,闲得慌,在宅子里,为了不给咱大孙掉链子也不能去召幸那些歌姬舞姬的。” 等,他是一点不在乎的——说白了,他现在就是一退休老头儿,做什么消遣不是消遣? 陆威挑眉点了点头,赞道:“您这话倒是真的在理!在这北平城住了这么许久,咱发现您现在想事情是越来越想得开了,精神头都比从前好许多。” 要不是他是跟着朱元璋一路从应天府来北平的,他都不敢说面前这个优哉游哉的退休老头儿,居然就是从前那个人人听之色变的洪武大帝了。 朱元璋憋了这么多天好容易出趟门。 此时不由心情更好了,颇为开怀地朗声一笑:“哦?精神头好许多了?不是在诓咱的吧?” 陆威立刻摆出一个严肃认真地表情,笃然道:“那哪儿能?这可是大罪!咱说的可都是实话!您自己对着铜镜照一照,这脸色是不是红润了?头上乌发是不是多了?” 这话说的朱元璋心情更好了。 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侧过头来压着声音道:“老陆啊,说不准等咱啥时候吃上一颗仙丹,还能更精神呐!哈哈哈哈哈哈!” 陆威道:“您的福气是天底下最好的。”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顿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这翠茗楼到了,这还早呢,人就已经不少了。” 陆威伸手虚引道:“这边早给您订好了包间,这是北平城里最热闹的所在了。”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顺着楼梯上了楼去。 而就在朱元璋和陆威上了楼,进了包间没多久,另外一行穿着氅袍、同样戴着深深的兜帽的人,也同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进了翠茗楼,上了楼,钻进另一间包间。 其中一人翻开自己的兜帽,骂骂咧咧地吐槽道“现在这北平的天儿,他娘的还真冷啊!王爷……咱王府里最好的红罗炭烧着,最是暖和,您何苦受这累呢。” 没错。 这后来一行人。 竟是如今管辖着整个北平的燕王朱棣!说话之人言语颇为粗鄙,自然就是身为军伍中人的丘福,另外两人,一个是王妃徐妙云,另一个自然就是道衍和尚了。 徐妙云放下兜帽,淡雅一笑,道:“这翠茗楼的消息是最快的,自然来这里买份报纸,听听百姓的声音更好些。”他看了一眼朱棣,知道朱棣如今也是愈发有些心急了起来,略有些无奈地摇头。 朱棣却是紧蹙着眉头,似是始终在不解,在沉思。 朱允熥的操作,朱元璋不明白,好奇,他更是不明白,更是好奇。同时……还有些莫名的惶恐和忐忑。 现在让他坐在王府里。 他当然是有些坐不住的。 这才带着徐妙锦、道衍和尚、丘福直接跑到这翠茗楼来等消息来了。 他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道衍和尚。 见他神色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道衍师父?” 第366章 对面那条龙太大了! 听到朱棣的声音,道衍和尚这才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取下大氅,似有深意地道:“殿下一路走来……可曾觉得今日的北平哪里有些不对劲?” 一旁的丘福没什么心眼地笑呵呵道:“有什么不对劲?热热闹闹的,一切不都挺好、挺正常的么?” 朱棣面上神情这才后知后觉地滞住。 沉默片刻后才有些失神地喃喃:“是热闹、是正常,就是过头了,这等隆冬时节,到处积雪还下着雪,能这么热闹这么正常,才不对劲。” 朱棣无疑也是极聪明的一个人。 只是他天生就是天潢贵胄,比不得朱元璋历尽世间疾苦的阅历,所以很容易忽略这些「不对劲的正常」。 不过道衍和尚提的这一嘴。 也足够让他想到这种宏观经济上的影响了。 “还是应天府那人搞出来的廉价布料,有了这一批东西,才会有冬日里也欣欣向荣的景象,北平城,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更有盼头……” “难怪朱允熥背后那个人会做出如此不顾根基的「不智」之举,原来还有这么个落点在。”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朱棣的内心是无比矛盾的。 按理来说,他治下的藩地一片欣欣向荣又充满希望,他应当开心才对。 可他心里又十分明白,这与他毫无相干,这是应天府那边的手笔带来的余韵,他……甚至是道衍师父,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朱允熥背后那个人或许一早就思量到了。 说话间,朱棣仿佛觉得自己心里什么东西动摇了。 且不说朱棣。 就是道衍和尚,也不由得紧蹙起秀眉,面上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忐忑之意:“北平城如此,北平周围的州、县,乃至于北方其他省、府,想来也都是差不多的,北方百姓今年的日子,都过得好多了。” 他能明显地看出来。 不管那个人是否有其他目的在,也不管那个人是否有「窃据大明江山」的实质性行为在,但小皇帝背后那个人,的确是在好好治理这个大明皇朝! 所谓造反,能不能造得起来,百姓的态度是极其重要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日子过得好,他们就愿意心甘情愿地承载好这艘船,过的不好才会想把这艘船覆灭。 譬如私宅里那位。 但凡当初吃得起一口饭,或许都不会去干那档子事。 如今这般景象便意味着…… 他们想要造应天府那小皇帝的反,难度还在增加!——这种难度来自于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没有放在明面上的,是润物无声的! 这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一样。 甚至到了最终可能发展为:连洪武大帝这块招牌,这张底牌的作用和威慑力都会逐渐被抹去! 毕竟个人的号召力再大。 相比于一个庞大群体的统一意愿,依旧会显得渺小。 他一向通透,当注意到这份后知后觉的效果,立刻便也意识到,这比表面上看来的,所谓「可以抵御风寒」的作用,还要恐怖万倍! 道衍和尚并不想承认,此刻连他都有一种无力感。 对方又一次…… 打在了他完全没有想过的落点上,还是明牌!!! 所以,道衍和尚甚至都顾不上要给朱棣做什么思想工作,毕竟这多少让他的心态有点崩了——从没见过的东西,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什么屠龙术?对面那条龙太大了,铺天盖地的,他却连刀都提不起来。 方面之内。 朱棣、道衍和尚、徐妙云三人各自交换了一个凝沉的眼神,心里都清楚这些,所以谁都没有心思再继续多说什么,房间里一下子就变得沉闷了起来。 一旁的丘福倒还是一脸懵逼。 他实在没明白,自家王爷、王妃,还有道衍师父,这都是在打什么哑谜?街上热闹?又怎么了嘛? 当然,他也明白,这里都是聪明人。 三个人的表情都这么沉默、凝重,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道道在,只不过他想不明白而已,所以朝他也同样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在心中无奈暗道:「罢了罢了,俺可想不了那么多,反正等着王爷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就是。」 …… 与此同时。 另外一个包间之内。 “启禀陆大人,燕王殿下、王妃、丘福……以及庆寿寺的那名主录僧,也都来翠茗楼了。”一名小厮打扮的青壮男子站在门口,压着声音对前来开门的陆威汇报道。 朱元璋既然身在北平,自然不会对朱棣的动向留个心眼,况且他本来就把北平的暗线留在了自己的手里,朱棣的行踪当然是不在话下的。 陆威点了点头,挥手让这名“小厮”退下。 随后关起门来把消息说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优哉游哉地抿了口茶,双眼微眯道:“哦?在自己的地盘上,老四都等不及来这翠茗楼听消息了,连他身边那搅屎棍和尚都坐不住了?呵呵。” 他眼角皱起,面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咱记得……那搅屎棍和尚可是十分气定神闲的一个人,就是当初得知咱还活着的时候,都十分淡然呢,如今也急了?” 对于朱元璋来说。 这个消息算不上意外——自家好大孙搞出来这么大的事儿,一个野心勃勃,一个想扶龙上位,不急才怪。 甚至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朱元璋的心里其实还有几分得意和幸灾乐祸在的: “在咱面前也丝毫不露怯的,咱还真没见过几个,这搅屎棍和尚算一个,不过咱估摸着……他现在却快被咱大孙给磨疯了,哈哈哈哈哈。” 这搅屎棍和尚他是一点不喜欢的,一来喜欢在自家老四身边撺掇造反,二来则是目无皇权目无君主。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 这和尚是个人才,有才学、有头脑、有心性。 但……那又如何?? “以老四和那搅屎棍和尚的资质,咱大孙在这次廉价布料上最重的心思,他们应该也已经能看出些端倪来了,这是正正好的,那搅屎棍和尚一心想要造反,咱大孙的格局却在云端之上,总该让他知道,他的那些微末手段根本就不可以和咱大孙相比!!” 朱元璋神色淡然地挑了挑眉,再次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明亮的目光之中带着得意。 顿了顿,他放下手里的茶杯。 目光也变得深沉了些许:“还有老四……” 第367章 最好是能被击碎 “老四虽然有野心,却是个好孩子,从小除了调皮些没犯过什么错,由着咱大孙把他这份野心磨一磨,把野心磨没了,他就能是个最好的宰辅之臣。” “以他的才能,若能真心辅佐允熥,必能让我大明更加强盛。”说到这里,朱元璋目光凝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下意识长叹了一口气,庆幸道:“咱大孙看人……有时候也是真准的!” 他没忘记朱允熥说过,要让老四做「征远大将军」。 其实那时候他还真没多想。 甚至到北平之后,确确实实地看到了朱棣心里那份野心,更觉得,所谓的「征远大将军」是一件不现实的事——一个有能力、有头脑、善战,且野心勃勃的藩王……他拿什么来让其真心为自己所用? 如果不是因为朱棣是他亲生儿子,朱元璋都会觉得朱允熥一定要弄死朱棣才行。 毕竟,野心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壮大到了一定的程度,是会让人失去头脑、失去理性乃至让人疯狂的。 不过现在朱元璋已然不那么担心了。 铁杵还能磨成针。 小狼崽子他能磨啊!打破了、碾碎了就是,他有这本事,更有这能力!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 双眼微眯道:“现在是沉不住气跑酒楼里来听消息来的,往后,这野心迟早是要被击碎的。” “最好是能被击碎。” 朱元璋还似有深意地补充了一句。 如果朱棣冥顽不灵,始终不肯认清现实,他太知道那小狼崽子会做什么了——杀人、削藩,杀鸡儆猴——他已经干净利落地做过一次了,在有人威胁到他的情况下,以他的杀性,完全不会在乎做第二次、第三次。 朱元璋死的儿子已经够多了。 他当然希望,自家这个老四,能捡上一条命。 “应天府陛下心思玲珑、手段莫测,这是自然的,往后陛下为万世明君,燕王殿下为国之宰辅,大明强盛。”陆威自然看出来了朱元璋的心思,道。 正当此时。 包间外面响起一阵哄闹声音: “送报纸的人来了!” “来了来了!虽然晚了些,这第十期报纸总算来了!这连载的话本子《射雕》可让我好等了一旬的时间啊!” “庸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话本子怎可堪和家国时政相比,在下倒是更想看看,朝廷能有什么新鲜事。” “……” 簇拥在翠茗楼外面等待已久的顾客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声音无比兴奋,原来是新一期报纸终于来了。 朱元璋侧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果然看到一人身上背着牛皮包袱,身下的马蹄飒踏着飞雪,朝翠茗楼疾驰而来…… 虽说已经成了退休老头。 此刻朱元璋面上也下意识地露出了几分急切。 翠茗楼赚的就是朱元璋他们这些顾客的银钱,花大价钱才能订到的包间,都会有一份报纸赠送,因此,过不多时便有一份报纸被送到了朱元璋所在的包间之内。 “老黄,报纸来了。”陆威立刻递到了朱元璋手上。 不等外面的读报人开始讲解。 朱元璋便兀自拿着手里的报纸开始翻找阅览起来。 只看了一眼。 朱元璋便蹙起了眉头:“应天府一带的百姓……免费发放无烟煤作为取暖?” 他没听说过什么「无烟煤」,却知道「煤」。 单只看这个标题,心中自然是一阵费解的:“这……这是什么旨意?想要安抚应天百姓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当然,他没有立刻否定。 因为他知道自家这个孙儿的能力和本事,不可能搞出来这么没脑子的操作和事情。 正当他心里费解的时候。 便听到酒楼外面的大堂里传来一个激动地声音:“诸位!!可知我这次在应天府见到了什么?说出来绝对骇人听闻,让你们所有人都想不到!!” 这声音兀自还带着些气喘吁吁的样子。 朱元璋透过小窗循声朝大堂的方向看去,只见翠茗楼专门用来说书、读报的高台之上,赫然正是那个顶着风雪骑马送报的人,他的脸上还带着风霜之色,落在身上的雪都还没来得及抖掉。 翠茗楼的卖点,一是报纸、二是说书,三就是这个人肉眼记录应天府的情况然后跑过来转述的人,换句话说——人肉相机。 “看来……应天府果然发生了什么大事!”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陆威的目光之中带着几分激动,能让那个送报之人如此急切,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而他心里也隐隐觉得,这事儿……或许就和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心里的疑惑有关。 外面大堂里的吃瓜群众先替朱元璋催了起来:“见到了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站在高台上的人抿了抿唇。 高声道:“应天府召开了一场发布会,这所谓的发布会,乃是由朝廷出面组织,并由陛下身边的那位大红人,三宝公公亲自主持!” “三宝公公当着应天府所有的百姓面前示范过。” “之前经由煤运司运送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大量煤炭……其实并非普通的煤炭,那些煤炭乃是无烟、无毒之物!是和普通的柴炭一样,可以用作冬日取暖的材料使用!!” “当时我就亲眼在场。” “将这些无烟煤燃烧起来的时候,三宝公公始终站在炭盆旁边,而且炭盆之内的煤炭虽烧地正旺,可是竟然真的没什么烟冒出来!” “……” 那人的目光之中依旧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神奇。 绘声绘色地叙述着当时的场景。 听到对方的声音,朱元璋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快速拿起了自己手上的那张报纸…… 第368章 咱大孙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无烟煤……是无烟无毒的煤块,燃烧效果和普通的柴炭已经差不多。” 朱元璋神色认真地窸窣翻动着手中的报纸,眯着眼呢喃着,语气愈发轻快起来:“那这些所谓的「无烟煤」就比应天府原本可以用来烧的柴火更好,免费发放……自然是足以安抚应天府那些躁动不安的百姓了!” 无烟煤的样子、作用、燃烧效果他固然都是没有亲眼见过、试验过。 可有一条他知道,这小狼崽子搞出这么大阵仗来,还大张旗鼓地开什么「发布会」,绝不会有什么假。 把台上那人绘声绘色描述的画面与手中报纸的内容两两相合,他也就知道自家大孙做什么了。 “这小狼崽子!可真是好本事啊!给他搞出来这么多廉价布料不说,又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搞出来什么无烟煤!哈哈!哈哈哈哈哈!”想到这些,朱元璋不由兴奋得一拍大腿,朗声笑了起来。 陆威脸色紧张地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老黄,低声些!燕王殿下可还在这翠茗楼呢。” “哦对,差点忘了。咱大孙有自己的谋划,咱不能坏了他的,况且咱家这老四现在这份野心,还有待一点一点地磨掉。”被陆威提醒,朱元璋这才收起了一张笑成菊花的老脸,自己把嘴捂了起来。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番自己的情绪过后。 朱元璋把这一口气长长地舒了出来,面带笑意,释然道:“枉咱还一直惦记着应天府的动荡,好替这小狼崽子担心了一阵儿,原来他一早就想好了这等好法子。”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 朱元璋心里也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一方面是现在天气彻底冷下来,说不得连应天府那边也要开始下雪,民怨不仅不会随着时间平息反而可能愈演愈烈;另一方面,则是他作为一个爷爷,每每想到自家孙儿明明殚精竭虑地做了那么多,却得在应天府时时听着百姓的抱怨,心里便总不好受——那还是个孩子啊。 “这下咱看谁还舍得骂他!”朱元璋似是有些扬眉吐气一般,不由得愤愤不平道。 陆威给朱元璋的茶碗里加了茶,也不由目光柔和地安抚道:“应天府陛下的苦心,百姓会知道的。” 说完,他下意识地偷偷瞥了一眼自己身边这位。 在朱元璋看不到的角度龇了龇牙,随后才有些意味深长地眯起双眼,在心中暗暗叹道:「当今这位陛下,任谁都当对他佩服到五体投地啊……」 他待在锦衣卫任职时间其实也不算短了。 心中十分明白,之前应天府那种民怨沸腾的情形,若是换了身边这位掌权的前朝,指不定又是一场人头滚滚! 毕竟,这位洪武陛下虽出身微末、而且对百姓也多了许多其他帝王没有的怜悯和共情,可他最大的身份,还是君威不可冒犯的皇帝。 胆敢对他犯上,少不得就是按着族谱给你薅!——无论这人是皇亲、是勋贵、是重臣还是百姓。 可当今那位陛下却不然。 他像是站在云端之上,仿佛世间一切皆难以调动他的喜怒哀乐,也不会在意于一时的得失和评价,只自顾着一步步走出自己最想要的结果。 「手握至高权利,杀性重,却绝不滥杀,天知道这有多难。」陆威双眼微眯,神色之中只剩下敬意,这可比一味的杀杀杀要难做多了。 想到这里,陆威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收回自己略有些出神的思绪,蹙眉有些不解道:“不过老黄……咱突然想起来个事儿,陛下有这好手段,怎么不一开始就放出来,既免得应天府动荡,也不至于让您一直挂心此事啊?” 朱元璋这边正兀自高兴着呢。 一下子还真被陆威这话给问住了,他沉默了片刻,略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立刻把话咽了回去,顿了顿,转而笃定地道:“咱大孙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咱大孙想事情比咱深远多了!” 他的确想不明白,却早已不会怀疑什么了。 他略略思索了片刻,挑了挑眉道:“待咱把报纸上的文章都细细看看,说不准就知道了,嘿嘿。”他拿起报纸远远地放在眼前,吸着眼睛慢悠悠地看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 另外一个包间之内。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朱棣、道衍和尚、徐妙云、丘福四人大眼瞪小眼,报纸都还没来得及翻开,便被外面台上那个风尘仆仆的人一番话给讲懵了。 此时几个人均像是遭了一记晴天霹雳一般。 全部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各大省、府、州、县那些用来掩人耳目运送廉价布料的煤块……并非无用……而是一种燃烧效果可堪比一般柴炭的东西!? 量那么大,已经提前存储到大明各地,可用作取暖——这意味着什么,就连丘福的心里也已经有了几分想法,以朱棣和道衍和尚的思考速度,自然一下子就想到了更多:他要卖?造价几何?售价又是几何?该不会又和那些廉价布料一样,再收割一波民心吧?? 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信息和想法,无论是道衍和尚还是朱棣,一下子都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还是丘福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打破了此间的沉寂。 他直接骂了一句:“他娘的!那小子说的……假的吧?什么无烟?什么无毒?煤块就是那个样子的,他能会仙法不成?”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而一旁的徐妙云却声音温和地道:“多半,不是假的。这翠茗楼自从开张,传的就是应天府的第一手消息,又快又准,想来他们不会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 顿了顿,她目光凝重地继续道:“其二,应天府如今那位新帝背后的人,从来就不是一个能以常理来量度的人物,短时间内生产出来那么多廉价布料乍一听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可是……他就是有水力纺纱机、就是有飞梭织布机,谁也无可奈何。” 朱棣和道衍和尚二人也目光极其复杂,对视着点头道:“是这个理儿。” 所以才会连他们二人都久久回不过神来——他们心知肚明,这事儿九成九是真的,这才最可怕。 丘福紧紧抿着自己的嘴唇。 好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话:“那……那怎么办?” 第369章 这特么的让人还怎么玩儿? 怎么办? 一个简单的问题,竟是一下子就把朱棣、道衍和尚、徐妙云三个聪明人都给难住了。 对于他们这些聪明人来说,一般遇到个什么像样的问题,甚至每个人都能给出一二三种不同的解法和方案,偏偏这次谁都是哑口无言。 见此情状,丘福顿时暗道不妙,一脸为难地龇着牙:「不是吧?这回连道衍师父都没了主意?」 凝重的气氛顿时让他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良久,他才又听到道衍师父似有些故作镇定般,沉声道:“不知这所谓的「无烟煤」售价几何,或许这里面还可做些文章。” 这个问题不止他们关心,外面那些订不起包间的散客同样十分关心,也早就在吵吵嚷嚷地询问着了。 “卖什么价钱有消息吗?快说说看看?” “目前来说,应天府这边的煤运点是还没有听见什么动静的,不过陛下这么大费周章搞这么多能用作取暖的煤块,肯定不会卖得和木炭一样贵吧?” “是啊是啊!什么价儿?” “……” 虽说这里有座的客人,家里大多都是用得起普通木炭的,可若是能有更廉价的替代品,谁还不愿意用呢? 道衍和尚顺着窗口朝外面瞥了一眼。 双眼微眯。 心中不由定了定神。 “这无烟煤和那批廉价布料可不一样,廉价布料没人要,效果这么好的无烟煤,却有的是人想要。” “纵然这无烟煤是真的,可这招揽人心的效果却绝对远远不如那一批廉价布料。” “好东西,是很难落到真正需要它的人手上的。” 道衍和尚似乎是找到了什么盲点,若有所思地道。 就像是赈灾。 很多时候赈了个寂寞。 是朝廷不想赈吗?是赈灾不下去! 这无烟煤同理。 闻言,朱棣也回过神来,面上紧张严肃的神情顿时缓解了不少,茫然的目光重新定了定。 可这时候,他却又见到身边这位道衍师父的脸色再次骤然一变,好像是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二人相交十年,他很熟悉道衍和尚,这种表情,不像是什么好事…… 虽然还不知道道衍和尚想到了什么。 可朱棣一颗心还是再次高高提了起来,忐忑打鼓。 不待道衍和尚说什么。 几人便听到外面站在高台上那位风尘仆仆的送报人的声音传来:“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虽说你们都关心的这个问题,稍后读报先生也能给你们答案,但此事的意义十分重大,在下也是亲眼见证那位三宝公公当着所有应天府百姓的面宣的旨,便直接说与你们听听也无妨。” “这一批无烟煤啊。” “住在应天府一带,在之前那批廉价布料的纺纱取材区域附近的百姓,是可以按照他们的户籍登记信息免费领取的!至于在座的诸位啊……” 说到这里,那人还故作神秘地带着淡笑,摇了摇头:“诸位与这批无烟煤却是没什么关系啰!” 包间内的丘福听得一脸懵逼:“和这批无烟煤没什么关系?这是什么意思?” 朱棣则是更关心那所谓的「免费领取」。 当即面色一沉,失神喃喃道:“按照户籍信息免费领取……还是专门针对廉价布料的纺纱取材区域周围的百姓,那岂不是……嗐……” 他如何看不明白?朱允熥那边的举动,必然能够将应天府的动荡完全平息下去!把他那自己挖掉的根基……重新稳固起来!! 对于朱棣来说。 应天府的动荡……是一个很重要的点:洪武大帝的号召力、外部藩王的联合,再配合上应天府那些心生怨怼的百姓……这便是事成的几大关键点。 可这无烟煤一处,还免费。 却相当于直接把他成事的一角给挖了去!! 现在朱允熥本就得了北方百姓的民心,现在连根基都稳固外来,这特么的让人还怎么玩儿? 他下意识地朝道衍师父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却发现道衍师父似乎根本没有关注自己所关注的事情,而是似乎确定了心中的什么其他想法一般,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一个劲儿地喃喃道:“他或许……或许能……” 看得丘福更是一脸懵逼:“他或许能?他能什么?道衍师父,您这是咋啦?” 就连朱棣都有点看不太明白道衍和尚了。 而与此同时,外面的人虽然卖了个关子,却也没有一直吊着人的胃口,在众人的哄闹要求下,也道出了原因:“因为,当今圣上有旨,想要购买其他地方的无烟煤,是需要购买凭证的!这凭证便是之前在大明皇朝开售的廉价布料!定量购买!” “在座的诸位从前可都是看不上那批廉价布料的主儿吧?你们之前可曾在意过那些廉价布料?有这一层凭证限制,诸位自然是无缘了。” 台上那人笑着摇了摇头道。 而后才朗声道:“这次的应天府,事儿约摸着就是这么个事儿了,至于更详细的消息,便听咱们翠茗楼的读报先生读报讲解去吧。”说罢,便缓缓退去。 包间之内。 看着那人退去的身影。 道衍和尚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顿时仿佛丢了魂儿似的,声音低沉地道:“果然……果然如此!难怪之前要宣布廉价布料十日后售罄,难怪他们往后再也不卖任何一匹廉价布料了,真正的落点在这儿……真正的落点居然在这儿!?” “他这样一限制……这好用的无烟煤,可不就落到了最需要它们的人手上去了?” 第370章 不能!他想不了这么多! 确定了自己心里之前的疑影儿和猜测。 道衍和尚紧紧握着手里的茶杯,右手的指关节都捏白了也没意识到,只自顾着怔怔出神地盯着茶杯里缓缓下沉的茶叶,蹙着眉头沉声不解:“什么人?”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或许他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激烈。 可此间三人都十分熟悉他,他们知道这位一贯爱穿玄色袈裟的主录僧有多镇定——在从前的十年间,仿佛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有什么情绪波动。 三人都知道。 当他问出来这句话的时候,事情便已经很严重了。 “道衍师父?”丘福顿时紧张得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喊了一句。 但道衍和尚似乎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而是目光凛然地自语道:“一环之外还有一环。搞什么工业司、煤炭……实际上是在生产廉价布料,是在偷偷运送廉价布料,更是在同时完成了这些「无烟煤」的运送,谁都以为这件事的终点就是廉价布料了……” “可那居然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他不仅能让几件事情相辅相成、相互遮掩,甚至还能完美利用所有东西的特质、价值、百姓的心理……真正做到把东西发到该得的人手上去!” “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 道衍和尚越去深思这几件事情,心中便越觉得震撼,甚至令人无比惊恐!!——对方不仅仅有闻所未闻、层出不穷的技术,这种才华、心思、对一切事情的掌控力……才是最恐怖的! 怎么会有人……能把事情安排得这么周到细致、滴水不漏,一环扣一环? 道衍和尚自问:若是换了自己,就算同样手握什么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乃至于将煤块去烟去毒的方法……可能安排得这么周全细密? 他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能。 他想不了这么多!! ——能够精通儒释道三家之法,就注定他是一个通透的人,显然便不会自欺欺人,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纵然他心里接受不了,他也会承认这一点。 而现在遗留在他心里最大的问题便是:“是谁?是谁……是谁……?” 他曾探访过佛家、道家、儒家学说的大家,也曾游历天下结识诸多才学之人,与他们谈经论道,探讨天下学识,可这一下子又是哪里冒出了这么个人来? “有如此才学,怎会声名不显?” “怎会不为人所知?岂会默默无闻,贫僧如何又会一无所知???”道衍和尚似是陷入魔怔一般,低着声音,呢喃自问。 这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而这么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把他一直高高端起的自信打落低谷!对于一些所谓的「天才」来说,这种打击会比普通人严重十倍百倍千倍! “道衍师父……” “道衍师父??” 看出来道衍和尚不对劲,朱棣、丘福、徐妙云都只能暂且放下心头的震撼,缓了几句。 仿佛陷入了一重魔怔般的道衍和尚这才回过神来。 隆冬腊月的天,他光秃秃的脑袋上竟然沁出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汗珠…… 道衍和尚胸口起伏着,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缓了过来,眼神也恢复了之前的清明模样,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是贫僧着相了。” 丘福长舒了一口气,道:“道衍师父你先别着急,那人方才其实并未说价格,或许还有转机呢?”头脑简单些也有头脑简单些的好处,想的不会那么多,自然会乐观冷静不少。 道衍和尚摇了摇头:“价格几何已经不需要去询问了解了,绝对是高不到哪里去的。” “其他地方的人以廉价布料为凭证购买,而应天府一带的百姓却能得到免费赠送,应天府一带,地界多大?大明京师所在之地,那么多人家户数,这所谓的「无烟煤」成本稍微大一些,这一点都是做不到的。” “以小皇帝背后那个人的目光和格局,看到的必然是长远的、最有利的东西——民心!无烟煤的成本低,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低价销售,那么他们就一定会低价销售!” “况且,他们限定只有购买了廉价布料的人才有资格购买无烟煤,这些人能有多少钱用来买煤块,朝廷还能不清楚吗?” 这才是他失态的真正原因! 应天府那边又能把东西用在刀刃儿上,用最便宜的东西收割最难得的东西! 再这样下去。 别说煽动百姓跟着你造反了,但凡你竖起旗来说要造反,别等朝廷出手,百姓能先给你按下来!! “呃……也是……”丘福锁紧眉头挠了挠脑袋。 而旁边的朱棣和徐妙云二人则是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目光,各自的眸子都黯淡下去不少。 北方的百姓仿佛在离他们越来越远,而应天府的动荡经此一事也必然会平息下来,造反?还真的能造么? 包间之内再次陷入一阵良久的沉默。 好半晌,才响起徐妙云那温吞柔和的声音:“道衍师父,你说……如果咱们现在收手,就这么安安心心地当个塞王,是否会更妥当些?” 徐妙云的话打破了沉寂。 却也让此间的气氛显得有些怪异。 朱棣虽没说话,可却是紧紧抿着嘴唇,狠狠咬着牙齿,英凛面颊的两侧咬肌鼓起,一双凌厉的眼睛里充斥着不甘之意,面沉如水——正如朱元璋所说的那样,野心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壮大到了一定的程度,是会让人失去头脑、失去理性乃至让人疯狂的。 他都走到这地步来了,哪儿可能轻易甘心? 一旁的丘福或许是想不了那么深远,更是头铁,目光灼灼地对朱棣抱拳道:“不管王爷您怎么说,属下都必然追随!!” 朱棣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看向了旁边的道衍和尚。不得不说,虽然也是有自身的原因在,可他今日的这份野心,至少有一大半是这个黑衣和尚浇灌滋养出来的…… 第371章 好用的刀剑,都要千万次磨砺 “道衍师父?” “本王以为……” “目前为止,父皇这张牌应该还是行之有效的?毕竟现在在明面上,他才刚刚「驾崩」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洪武大帝」这几个字的威慑力和号召力,总还在的。” “除此之外……应天府那群淮西勋贵,不可能真的一下子就「从良」了吧?若是能知道那个人是以什么方法说服淮西勋贵如此配合他的,说不定我们也能有机会做文章。” 这一次,朱棣等不等道衍和尚给他解释分析什么,自己就在心里给自己找好了支撑点。 道衍和尚抬手将自己脑袋上细密的汗珠擦了一把,而后下眼睑微颤道:“贫僧所想,与燕王殿下是相同的。” 这些支撑点,他之前也和朱棣考虑分析过。 只不过他们对应天府的情况始终一无所知,仿佛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在碰壁,而淮西勋贵又始终一副稳如老狗的样子,所以淮西勋贵的问题后来也被他们暂且搁置,列入了「等待发展」的范畴。 一个优秀的弈棋者。 除非实在到了绝路才可能投子认负,否则必然会认真地在棋盘上寻找反戈一击的翻盘点。 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是有很大不同的,徐妙云或许会站在更加稳妥的角度上去思考问题。 可对于朱棣来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自己都已经走到这个份儿上了,现在谁都还没有给自己判负,结果自己直接打了退堂鼓,此为顶天地理男儿所为耶? 在这场以天下为棋盘的棋局上。 朱棣和道衍和尚本质上来说就是方向一致的。 所以二人目光灼灼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就确定了心中所想。 与此同时。 一直被他们搁置的「淮西勋贵」也就被拉了出来。 算起来……都已经这么久的时间了。 无论对方到底用了怎样的手段,这些必然存在的不可控因素,也差不多该到爆发的时候了? 如果还没有,能努努力想办法推一推就好了。 “陛下那边……殿下这几天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道衍和尚看向朱棣询问道,他没忘记不久之前私宅里那位洪武大帝竟是失态到嚎啕大哭。 再说了……旁人窃居的是谁的江山?是他朱重八一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 只是朱棣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数日以来,父皇都没有要召见本王,即便本王几次去私宅探访,父皇也是以病重为由拒绝相见。” 顿了顿,朱棣补充道:“不过进出私宅的暗探,倒还是一如既往地频繁,说明父皇还是对外面的消息极其关注和上心。”至少这说明,自家老爹应该还没有摆烂。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道:“陛下应当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只不过陛下说到底还是不得已才假死脱身,力不从心也在情理之中,再加上连丧三子,心里必然也不好受,后面一旦有机会,燕王殿下借机去探探就是。” “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何撬动淮西勋贵与小皇帝之间的裂缝……”说到这里,道衍和尚陷入了沉思。 目前来说,这一点他还是没有想到行之有效的办法。 毕竟他连着探了好几次。 结果每次都总是要出那么点幺蛾子,导致他在这方面的消息毫无进展。 但即便如此,他也很确信——这里面一定是可以制造裂缝的。再说了,这段时间以来,应天府之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前查不到的东西,不代表现在查不到,如果重新聚焦在这一点上,说不得便会有新的收获。 对于这一点,朱棣心中也十分明白和认可。 点了点头,低头凝神沉思起来。 倒是旁边的徐妙云,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地想要说点什么,但看到朱棣和道衍和尚坚定且认真的样子,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来,只是一双美目之中的担忧和忐忑始终未曾退去。 …… 与此同时。 朱元璋却正优哉游哉地坐在另外一个包间之内。 笑吟吟地喝了口茶:“真好,每一步都安排得恰到好处,每一步都那么出其不意地巧妙,咱大孙还真是永远能给咱一个惊喜,这廉价布料卖了这么久了,居然还能在上面做文章!” 朱元璋举着手里的茶杯,目光漫不经心地透过此间的窗户,瞥向了门窗紧闭的另外一间包间,虽然他看不到里面是何情形,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他也明白,野心,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消弭的。 “老四和那搅屎棍和尚今天也在这儿。估计两个人都已经傻眼了吧。这更好,这份野心,再磨一磨,但凡锋利好用的刀剑,都是经过千万次磨砺出来才趁手的。” “只是那小狼崽子的手段和速度,也忒快了。” “把窗户关上吧,咱不需要读报先生给咱分解,咱自己个儿在里面看就成,莫让咱家老四给逮着了。” 朱元璋摆了摆手,对陆威吩咐道。 说罢便颇为惬意地躺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将报纸远远举着,细细阅览起来。 陆威立刻起身把窗户吱呀一声关上。 却听得举着报纸兀自阅览的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约莫又开始操心了起来:“小狼崽子这么做,的确能够杜绝那些生活过的还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富余的人,那些想要占便宜的心思,只是现在的情况,无烟煤是稀缺的,价值是足够的,可以卖出高价的,就是不知道他手底下那些人靠谱不靠谱哟。” “贪……这个字可太大了啊。” 他说话的声音虽并不十分响亮,可语气之中却依旧可以清晰地让人感受到浓厚的杀意。 从前朝暴政中走过来的人,当了皇帝之后最恨的就是一个“贪”字,当了这么多年皇帝的经验,此时自然最担心这一点。 “除此之外……这孩子的手段现在也算是渐渐显露出来了,淮西勋贵那边也不一定好处理哟。”虽然他对朱允熥依然十分满意放心,但做爷爷的,总免不了操心的。 第372章 爷孙嘛,自然该这样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报纸的边缘,蹙着眉头问道:“都多少时日了?” 陆威一时没明白朱元璋这问题具体指的什么,面上露出一丝不解:“时日?” “从咱驾崩到现在。”朱元璋声音平静地解释道。 看着面前翘着二郎腿读报的洪武大帝,陆威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一个人问自己已经死了多长时间了……这奇葩事儿也算是让他碰上了。 当然,退休老头还是要伺候到位的,陆威在心里估算了一番,恭敬应声:“按时间算下来,已经有四个月的时间了。”说出这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恍然,几个月的时间,还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啊…… 朱元璋点了点头,双眼微眯,意味深长地道:“是啊……已经有四个月的时间了……人的耐心都是有限度的,贪欲无穷,耐心只会被渐渐消耗,那些狗改不了吃屎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他指的当然是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 话说得难听了点,理却不糙——他太了解自己手底下这伙人都是什么德行了,除非和自己一样,对他们具有绝对的威慑力,否则做什么都是治标不治本。 对于朱允熥来说,其他的难题或许都能用巧妙的法子来解一解,可淮西勋贵却是他上位的根本和根基,朱元璋可没忘记这群人是被连哄带骗一顿忽悠才这么老实的。 就算朱允熥在其他的事情上做出了游刃有余的处理,朱元璋也不认为朱允熥现在有什么绝对的把握处理淮西勋贵的问题。 「这就需要咱多操着心了。」朱元璋心中暗道。 想到这里,他一脸关切地问道:“咱上次让你给蒋瓛传话,让他关注淮西勋贵的动向,可有什么情况了?” 陆威摇了摇头道:“蒋指挥使那边的消息,毕竟是要从当今陛下眼皮子底下出来,谨慎小心之下,自然会慢一些,不出意外的话,或许今天下午,最迟明日吧。” 当然。 他也知道朱元璋为什么这么着急。 当即出声劝慰道:“无论应天府会有什么动荡,以当今陛下的睿智慧敏,应当是能够应对的。” “再说了,即便是当今陛下年纪轻,经验还不太够,可一切不都还有您老在嘛!您在暗中给他撑着一片天,天塌了您也能替他顶住。” 这几句话可算是说到朱元璋心坎儿上了,纵然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些所谓的「贪腐」、「淮西勋贵」难题,心情也明朗了不少。 柔和的神色之中带着慈祥,呵呵一笑。 缓缓开口:“爷孙嘛,自然该这样。” “他刚刚接手大明,可是,管理一整个国家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往后会碰到的难题远还不止现在这些,让他好好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不行就咱来给他兜这个底!”他一脸理所当然,豪气地道。 在儿孙之事上,他就是个喜欢操心的长辈,总想着把底兜得全面一些,再全面一些,从前对朱标是这样,现在对朱允熥也是这样。 朱元璋刚刚说完这话。 便听到外面的街上似乎突然变得哄闹嘈杂起来,其中还隐约夹杂着敲锣打鼓的声音。 朱元璋蹙眉道:“外面怎么了?” 陆威立刻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开了靠街一侧的窗户,外面的声音便立马涌了进来: “前头在说什么?” “好像在说……朝廷有令,煤运司在北平的煤运点,今日开售无烟煤以供应百姓冬日取暖?” “煤?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谁买那玩意儿?朝廷那些用屁股想事的堂首、官员,是疯了?” “听他们说是当今陛下亲自下令的。” “哦?那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其他的道道在?”有人一听这事儿居然是当今圣上的手笔,口风一下子就变了。 传媒的力量是这个时代的人都没见到过的。 在报纸宣传、以及朱允熥的有意推动下,现在全天下百姓都知道那些廉价布料的来龙去脉,他们信的是天恩浩荡,不少人心里已经下意识向着朱允熥。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陛下卖给咱的这些煤块,是无烟无毒的!方才我碰到在翠茗楼里做事的熟人问了一嘴,此事当真,在最新一期的报纸里也写了,现在翠茗楼里的读报先生正说着此事。” “看到那边敲锣打鼓的人没?他刚刚说这些无烟煤的售价,是普通木炭售价的一成价格!” “那咱可以去看看!” “……” 原来是应天府关于开售煤炭的命令下来了,煤运司的人在满大街的宣传呢!虽然朱允熥在发布会前两天就让宋忠安排此事了,但朝廷的人得到处去传令,时间上一耽搁,所以北平才到了现在才开始售卖煤炭。 听到外面的动静,朱元璋也暂且放下了手里的报纸,缓缓踱步走到了靠界街的窗户旁边朝下看去。 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道:“你看,如今的大明百姓,可都爱重着咱大孙、相信着咱大孙呢!” “又是发布会、又是报纸,翠茗楼这里的第一手消息很很快会传到北平的街头巷尾,无烟煤要卖出去,快得很,在卖无烟煤这件事情上,小狼崽子还偷偷下了功夫,考虑得细致入微。” 陆威也同样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点头道:“当今陛下一心只殚精竭虑地爱重天下百姓,天下百姓自然也就爱重陛下了。”他比绝大部分人都更了解如今这位少帝,这话自然更是真心实意的。 朱元璋又朝外面瞥了两眼,便转身回头不再关注此事:“报纸拿到了,第一手消息听到了,咱先回宅子里去。刚好,趁着外面情况混乱,也免得让老四和那个搅屎棍和尚给发现了。” 顿了顿,他似有什么心事一般,道:“他爱重天下百姓,咱看出来了,你看出来了,淮西勋贵估摸着也能看出来了,咱……没功夫在这儿耽搁了。” 陆威这才明白过来。 面上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是想回宅子里看看蒋指挥使的情报到没到! “是,咱这就回宅子里去。”陆威应声道。 二人立刻重新披上大氅,戴上了兜帽,挤开拥挤混乱的人群出了翠茗楼……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包间之内。 朱棣也正目光凝重地双手负后,站在靠街的窗户旁边,紧紧抿着唇看着下面的哄闹,面沉如水。 第373章 等等!那身影怎么有点熟悉? “那个人……真是好手段啊!” “如今本王这北平府看起来……哪里还像是北平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朱允熥脚底下的应天府!”朱棣满脸不甘之色,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道。 他不得不承认,眼下北平府这般场面……他是不愿意看下去、听下去的。 旁边的道衍和尚眸中则露出狠意: “所以……还得越早越好!若是能找到机会,殿下最好是直接站到私宅里那位正面前,直接陈情其中利害。” “该动手了!否则洪武大帝的名号都要不好使了!” 他的语气、神色、目光……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古井无波,所有人都听出了急切之意。 也不怪道衍和尚养气功夫不行。实在是民心倒得太快了!快到他不得不急! 朱棣面上顿时露出一抹为难之色。 问道:“道衍师父的意思……本王不等父皇来找我,而是直接建议父皇竖旗,拨乱反正?此举是否……不太合适?惹得父皇芥蒂?” 之前他连问话都是旁敲侧击地问,正是这个原因。 所以一直在等。 奈何就是左等右等始终没等来消息。 “那是之前,咱们有时间也有底气等。可是小皇帝背后那个人的动作太快了!快到咱们已经没时间继续等下去了!” “而且贫僧以为,他或许……” “不一定有之前大部分人都揣测的「窃国居心」!” “首先,他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是真的在切切实实地治理大明皇朝!” “其次,他一直在不遗余力地给小皇帝积攒民心!如果他有所谓的「窃国居心」,按照常规的道理来说,他不会让小皇帝的位置坐得那么舒服。” 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 对方若是单纯地把小皇帝当做是傀儡,或许暂且会使些手段给他积攒民心、保持朝堂和大明皇朝的稳定,但他绝不会让这些随便拎出来一件都堪称天大的事情都落到小皇帝一个人的头上! 道衍和尚能在历史长河中成就那个「妖僧姚广孝」,他的感知当然是敏锐地,自然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一点。 朱棣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道:“是!那个人……更像是在辅佐朱允熥!” 同时也完全明白道衍和尚那话的意思。 就算是主动开口去劝,也要尽快找到机会让朱元璋自己领头去拨乱反正! 否则以如今年事已高的洪武大帝,在确定那个人并无窃国之意,只想辅佐朱允熥的情况下,会不会完全消弭了他这一身心气儿,就未可知了。 他们夺位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朱元璋! “本王明白了!” “一旦有机会,本王定会对父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力劝父皇尽快动手!” 朱棣目光一凛,语气笃定地道。 只不过刚说完这话,他的眉头便皱了皱,目光聚焦在窗户下方涌动的人群之中,轻声发出了疑惑:“嗯?” “殿下,怎么了?”道衍和尚倒是不知道朱棣为什么突然发出了这样的疑惑,问道。 朱棣眯着眼在人群里看了好一会儿。 视线仿佛在随着什么缓缓移动着,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道:“本王怎么觉得……人群里那个身影有点熟悉?” “熟悉的身影?”道衍和尚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了片刻,并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目标,毕竟下面又是敲锣打鼓宣传无烟煤的,又是人头攒动的百姓,还真看不出什么来。 “那边,已经走到那棵大树附近的两个人,身上穿着大氅,脑袋埋在了兜帽里。”朱棣伸手朝窗外指了指,“本王觉得像是父皇!!” 说话间,朱棣约莫也想起来什么了,瞪大眼睛道。 不错!朱棣看到的。 其实就是朱元璋和陆威两个人的背影。 朱元璋是一个极其严厉的父亲,更是一个最特殊的父亲,作为他们这些最早一批出生的皇子,老爹给他们的童年阴影,乃至是就藩之前的青年阴影,是一辈子也磨灭不掉的,既敬重又惧怕,更极为熟悉。 这让朱棣即便只是看了一个被大氅兜帽包住的背影,也已经足够辨认了!甚至能让他在那么拥挤的人群里辨认出来! 这却是朱元璋这个做爹的从来不会想到和意识到的事,所以才会露了这样的破绽。 道衍和尚顺着朱棣的提示和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倒是也的确看到了两个身着大氅、戴着兜帽的身影,不过他和丘福二人对朱元璋就没那么熟悉了,所以即便看到了,也无法确定。 “陛下?应该不是吧?咱们暗中不是派了人看着情况么?若是陛下有何行踪动作,下面的人早该报过来了才对。”丘福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蹙眉道。 道衍和尚也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毕竟丘福说的这话是的确在理的,他们现在就等着朱元璋做这个牵头的人,他们也好跟着一起起事把应天府拿下来,以期未来,当然不可能完全放任朱元璋不管。 “而且,他们去的方向,和私宅是相反的。”道衍和尚理性地分析道。 然而,一旁的朱棣却似是十分笃定,道:“本王还是觉得,那就是父皇!!”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示着他并不那么平静的情绪,而且他越看,心里便越是这样的感觉。 道衍和尚知道朱棣不是什么无的放矢的人。 事关重大。 他也不敢太掉以轻心。 沉默了片刻后道:“丘福,把人盯紧了,你亲自去盯着,去看看那两个人去的是哪里,路上记得小心一点,看看是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374章 什么?去的就是私宅方向? “得嘞!俺明白!私宅里那位一向是最谨慎的,否则大明也不会搞出来个什么锦衣卫。”丘福立刻会意,神情严肃地朝着窗外远远看了一眼,应声道。 或许他不会搞计谋玩战术,但这方面还是很敏锐的。 说罢,他便径直出了翠茗楼,顺着之前那两个「可疑」人物的方向跟随而去…… 随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乃至丘福的身影都消失在了风雪之中,朱棣这才有些失神地收回了目光,蹙眉呢喃道:“偷偷来翠茗楼……父皇为何要这么做?” 道衍和尚沉吟片刻,心中略有些无奈。 明明是镇守北疆的虎。 那位洪武陛下到底在他们这些皇子、亲王心里留下多大的阴影啊,只是一个不确定的背影,居然都能让堂堂燕王殿下愁成这样…… 对于道衍和尚来说,他的确愿意承认,那位洪武大帝名副其实,具有震慑人心的迫人气势,但道衍和尚和常人完全不一样,皇权、身份……早都视作云烟一般,自然无畏无惧,否则也没那个胆子天天撺掇朱棣造反。 朱元璋故意躲过了旁人的耳目,悄眯摸儿地跑到翠茗楼来吃瓜?可能么?他为啥要这么做?再说了,这也不是这位洪武大帝做事的风格啊!甚至连去的方向都和去私宅的方向相反…… 一个相似的背影。 多少有点杞人忧天了。 不过他还是出声劝慰道:“这世间背影相似的人太多了,现在却也还没确定那两个人的身份,殿下倒是不必太过忧心,在这里等丘福的消息便是。” 朱棣似乎还是有些不太能释怀。 抬眸看着道衍和尚问道:“都这么长时间了……父皇依旧在私宅里按而不发,其中是否……有我们没有考虑到的东西?是否……” 朱棣欲言又止,有种抓住了什么想要说出来,可细细一想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感觉,略有些闪烁的目光显出了他内心的忐忑。 虽然他心里清楚丘福和道衍和尚的话都在理。 可还是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只是现在他也无法断言和笃定什么,最终也只能暂时先闭嘴,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喝着茶,心不在焉地听着酒楼高台上读报先生的声音…… 另外一边。 丘福混杂在人群之中,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两个人影,顶着风雪一路跟随而去,不时还忍不住左右瞥两眼身边着急忙慌朝着身后赶去的百姓路人。 他们穿得虽不够暖和,将薄薄的衣服尽量裹紧自己的身体,瑟缩着脑袋,却是一个两个都唯恐落在了后面,在风雪中向前奔跑。 显然是已经听到了风声和消息。 丘福啐了一口唾沫,很不是滋味儿地低声吐槽道:“几块黑不溜秋的煤块而已,至于么?呵!” 不过,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却十分明白这到底代表了什么,也清楚,那些价格只在普通木炭的一成的「无烟煤」对这群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尤其,在这种似乎是应景一般的大雪天里。 派人他能做的……也就是替自家主子在嘴上逞个强罢了。 想到这些,丘福的步伐快上了不少…… 他知道,正如道衍师父所说,应天府那边的动作忒快了!快得可怕!这对王爷来说是极其不利的,私宅里那位就越关键了。 如此下来,就算丘福心里并不觉得前面的身影会是朱元璋,可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要替自家王爷做到细致严谨。 出身行伍、身经百战。 自然还是足够让丘福远远跟着不被发现的。 因此,从翠茗楼跟出去一段时间过后,他便看到前方两个可疑的身影,拐进了翠茗楼不远处的小巷道里。 只见二人脚步略有些匆忙地穿过了这条小巷道,并未继续朝着之前的方向前行,而是…… 「往相反的方向……往回走了!!」 「这边这条路没那么宽敞,人也很少,所以他们之前做的事情是……南辕北辙?先往前走,找一个空寂无人的巷子横向穿越到这条更荒芜的街道上,然后折返??」 丘福远远看着前方两个人在风雪中前行的身影,一颗心脏顿时“砰砰”狂跳起来。 他心里本就有一个假定预期:对方可能是朱元璋。 现在看到对方这赶路的路径,心里当然咯噔了一下。 「这路径还真有几分鬼鬼祟祟的味道……」 「想要到另外一条路上去,正常人一开始就会在翠茗楼附近找小道直接穿过去,谁还愿意多走这么大段路?」 「这两个人……像是想要隐藏行踪,所以刻意做了假动作,也找机会排除被人盯梢的隐患。方才要不是老子机敏、身手好,说不定都可能把人给跟丢了!」 「该不会……真是私宅里那位佛爷吧!!?」 丘福在自己心里暗暗吐槽了一番。 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要真是那位祖宗,这事情可就不得了了!! 心中念头百转。 丘福目光凝重地盯着前方,继续跟在朱元璋、丘福二人身后尾随而去,结果便看到二人一路回到了翠茗楼附近的街道,越过了翠茗楼的地界,还在一路向前。 接下来,丘福便眼睁睁看着二人一路往私宅的方向而去!而当他看到二人在私宅附近把身上的大氅给脱了下来,露出一身普通护卫所穿的黑色劲装,最后混在私宅里,跟着陆威手底下的人低头从偏门进了私宅之内…… 丘福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果然还得是亲生父子,殿下的感觉果然是没错的!是陛下掩人耳目偷跑出来的!” “私宅里常日都有汇报消息、传递情报的人出入,混在自己手底下的人里进出私宅,如此小心谨慎,我留在私宅附近的耳目也不会发觉……” 丘福目光凝重地远远看着私宅偏门被人关上,有些不敢置信地呢喃道。 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那两个人取下兜帽之后的面容,但他也不笨,能做出这样操作的,除了私宅里那位祖宗,还能是谁? “现在陛下是最至关重要的一环,我得赶紧回翠茗楼去!!”丘福愣神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当务之急,低声道,随后目光一凜,转过身,径直朝翠茗楼的方向回去…… 第375章 果然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啊 与此同时。 朱元璋跟着自己手底下的人进了宅子,回到自己平日所在的主院之后,这才关上门长舒了一口气,搓着双手蹲在兀自里的炭盆旁边烘烤,吐槽道:“这连着下了许久的雪天儿,可真冷啊!” 显然,他们并没有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虽然他们也已经是足够的稳重和谨慎了,可架不住朱棣那种鬼一样的第六感,而丘福能得朱棣如此倚重,也不是什么泥捏的。 蹲在炉子旁边。 朱元璋一张脸虽被冻得有些发红。 上面却是带着笑意的:“以往这种时候,咱可是焦头烂额地愁死了,嘿嘿嘿嘿。” 他想起来自己从前的日子,不是今天收到这里的奏疏说冻死、饿死了多少人,便是明天收到奏疏请奏哪里哪里受了灾求援……此刻看着面前烧得正红火旺盛的炉子,心里暖洋洋地直舒坦。 陆威给朱元璋搬了张太师椅。 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叠情报递给朱元璋道:“咱出去了好半天,回来刚好拿到了蒋指挥使的情报,下面的人说这情报还是一刻前送到的,时间正好,嘿嘿嘿。” “看来蒋指挥使这次还算顺利,大风雪天也只是比正常时候慢了一天的时间罢了。” 朱元璋站起身来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 优哉游哉地打开了手里的情报:“嗯,小狼崽子搞出来的那什么发布会,无烟煤……都和翠茗楼的消息大差不差,第十期报纸咱也看过了……” 朱元璋匆匆撇了一眼内容,把一些自己已经知道的情报放在了一边,而后双眼微眯,目光停留在手上剩下的情报上:“让咱看看这群骄兵悍将,如今是何情形。” 对于蓝玉等人的监控暗线,毕竟已经通过蒋瓛交到朱允熥的手上去了,所以朱元璋没有特别吩咐的情况下,蒋瓛也不会去轻易动那些线,以免引起朱元璋的怀疑。 而朱元璋知道淮西勋贵能安生一阵。 也一直没有管他们。 现在朱允熥把事情越搞越大了,朱元璋开始筹谋算计起来,这才重新把关注点放到了他们身上。 他安静地坐在炉子旁边。 沉吟着将这份旁人都不可能得到的情报消息细看了一遍,随后下眼睑微颤,目光凝沉地道:“果然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啊……欲望只会越来越大,填得了一时,填不了一世,花了十两银子想一百两,花了一百两银子想一千两……暴发户就这样!” 朱元璋蹙着眉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不少人已经开始在自己府上口出怨言了,也开始跃跃欲试起来了,虽然目前来说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但这群人的胆子大得很!如今更是仗着自己一份所谓的「从龙之功」,仗着小狼崽子不得不依靠着他们……” “从前那些低劣行径死灰复燃……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心里对这种情况也算是早有了些预料。 可是当真正看到情报上的情形之时,朱元璋好不容易放松许多的心,不由再次凝重了起来。 他顺手把手里的这张情报丢进面前的火炉里,宣纸迅速燃烧,发出火光,倒映在同的瞳孔之中,显得他的眸子格外深沉幽远。 “小狼崽子这次还能有什么招儿?”朱元璋满是不放心的样子,出神地呢喃道。 虽然担忧,可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期待之意。 脑海中则是回想着那一晚上,自己隐匿在龙榻之上,静静地看着的……那个以一己之力撬动多方势力的小子。 他的确很期待。 毕竟他亲眼看过自家大孙那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想来……他不可能完全没有法子的才对!”朱元璋都不明白,虽然自己想了很多、很久,都想不出朱允熥有什么可行的破局之法,可自己就是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顿了顿,他笑着深吸了一口气。 道:“罢了罢了,想要当这个皇帝,就得能处理好这些事情,咱担心什么,咱就在这里看着他!” 能当皇帝的人,当然不会是什么纠结别扭的人。 况且他自己本身就为此做了许多准备,做好了自己亲自兜底的可能性,想想也就不那么担心了。 说罢,他干脆直接把手里这一把不能给旁人瞧见的东西也丢进了炉子里,只留下了两份报纸,一份是应天府不久之前刚刚发售的第十期,他已经看过了,另外一份……则是从传媒司搞到的,第十一期内容。 “有这功夫,咱先把下一期的话本子看了。”朱元璋打开这一张连应天府都还没有发售的报纸,道。 …… 另外一边。 翠茗楼。 丘福离开私宅,便径直朝翠茗楼的方向赶了回去,回到翠茗楼,身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连这层雪都来不及抖掉,就直接冲进了朱棣所在的包间之内。 道衍和尚正缓缓抿着手里的茶水,慢悠悠地看着外面的读报先生、乱哄哄的顾客。 至于朱棣…… 即便他出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回来的时候,竟然依旧看到自家王爷面上还有一丝心不在焉的忐忑之意,眼睛在看着外面的高台,却有些怔怔出神。 听到丘福推门而入的声音。 当即似是弹射一般,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抿了抿嘴唇问急切地问道:“如何?那个人是不是父皇?他就是父皇是不是!?” 徐妙锦和道衍和尚也随后朝他看了过来。 丘福咽了口唾沫,先后看了三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道:“回禀王爷、王妃,道衍师父,殿下之前的感觉和猜测的确没错,属下一路跟随,那两人绕了路,走出去一段之后朝相反的方向走了,随后跟着陛下手底下的人,掩人耳目地回了私宅。” 第376章 他得知道,他必须知道! 随着丘福的话音落下。 包间之内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当场愣住,里面安静得可怕,从窗口飘进来的读报声音、酒楼顾客的嘈杂议论声音……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另界传来。 就连道衍和尚也陷入了一种完全失神的状态。 朱元璋掩人耳目地偷跑出来听报……这里面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他还能掩着谁的耳目?只能是防着他们啊! 四个人面面相觑。 直到丘福身上积的雪都开始融化起来,朱棣才似乎是回过了神来,咽了口唾沫,失声道:“是……是父皇!本王就说那是父皇!父皇他……到底什么意思?” 虽然事实证明他那模糊的猜测是正确的,但他显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连嘴唇都有些发白。 徐妙云也蹙着眉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丘福确认道:“你确定你没有看错人,没有跟错人?” 丘福目光一凛。 笃然道:“这点自信属下还是有的。” 道衍和尚则是失神地长叹了一口气:“他是亲眼看到有人在私宅外,随着陛下手底下的人混进宅子里去的,能做这件事的哪儿可能是旁人?就是陛下无疑了。” 此刻,他也把这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给消化了,总算略微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之态,只是再不可能和之前一样古井无波了…… 他双眼微眯,屈指以指节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目光凝重地道:“陛下是我们最大的底牌,现在这张底牌,出现了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变化,那就必须重新考量了。” 此间几人都算不得凡俗,也立刻收拾了自己的心情,相互交换着眼神,各自点了点头。 朱棣道:“父皇他……在防着我们,可是他手里明明有让我们掣肘、让我们动不了他的底牌,而且只是出来看个报、酒楼喝喝茶而已,被我们知道了又如何?所以……父皇他……在防着我们什么?” 徐妙云也点头道:“不错!父皇若是堂堂正正出来逛街、听报便也罢了,如此行径反而似是「掩耳盗铃」,这里面必然藏着什么!” 她虽然更倾向于稳健派的。 可他很清楚这件事情取决于朱棣的态度和想法,只要朱棣还有这个心,她能做的,便只有尽力辅佐。 道衍和尚喝了口茶,道:“最反常的一点是……私宅里那位现在不应该正伤心着么?两个儿子刚刚死了这才没多久吧?他自己之前还在宅子里嚎啕大哭,这么快就有心情出来听报了?” 丘福这时候才脱下身上的氅袍抖了抖雪。 道:“而且陛下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过丝毫的行动,撇开之前的秦王、晋王被处以斩立决之事在外,有人大胆窃国,他洪武大帝放着这么大的事儿不管来听报?” 他想事情很多时候或许不像朱棣、道衍和尚他们那样全面细致,但现在把这件事情摆在台面上讲,就算是他也已经觉察出来了一二分的不对劲——就算从前没见过朱元璋,这普天之下谁还没听说过洪武大帝的脾气? 几人说完,又各自沉默了下来。 因为这些问题,他们没一个能够想得通的——所有的不对劲、蹊跷、怪异交织在一起,看起来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偏偏又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沉默许久,道衍和尚才道:“想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原因……王爷,只能是你了。” 朱棣咬了咬牙,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 他明白道衍和尚的话:自家老爹本就是一个谨慎到了极点的人,这次要不是因为自己那一种没来由的心悸感,同样不会发现自家老爹居然连出门都要防着自己,旁人是几乎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消息的,只有他这个亲儿子。 “本王会以关心父皇的身体为由,跪求面见父皇,只有见到了父皇,本王才有机会看出端倪。”朱棣目光坚定地道,一个能够固守北疆十年的人,一个在历史上能成大事的人,并不缺这点狠劲。 徐妙云闻言,不由担心地道:“可是王爷,如今的天儿……正是冷的时候。”二人是年少走过来的夫妻,徐妙云自然难免担忧。 朱棣轻哼了一声:“天儿冷才好。” 自己老爹自己知道,他可以对大明天下间的所有人心肠硬,唯一的软心肠或许就是留给了他们这些儿子。 道衍和尚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只双手合十道:“殿下决心,常人所不能及。” 他平日里虽然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甚至能从他脸上看到几分悲天悯人的模样,可实际上却是不可多得的狠人,他向来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自己心里的目标。 私宅里那位的表现,实在显得太过诡异了,偏偏他又是当前的局面里最重要的一步。 若是不能探探清楚…… 下一步该走哪里,就连他都要举棋不定了。 朱棣也明白这个道理,把手里的报纸丢给徐妙云,一句多的话都没有再说,径直披上来时的大氅,也藏住自己的身形容颜,出了翠茗楼,朝私宅的方向匆匆而去。 冬日的寒风吹得她大氅下摆鼓动。 或许是天冷,朱棣莫名觉得身上一阵发寒。 …… “爹,你好些了吗?” “这都已经多少时日了?儿子心中实在担忧,儿已经失去过一次,曾日日痛心,万不愿再经历第二次,纵是天不遂人愿,生者也不能太过沉湎。” “便是让儿子看上一眼,一眼都好。” 朱元璋所在的主院之中,房门紧闭,门前则是积了一层十分厚重的积雪,整个院子都是白皑皑一片,唯有从院子门到主屋门口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跪在主屋门口的朱棣显得格外打眼。 事情到如今这个场面,让他放弃显然不可能,野心不死便只会一扎根到更深的地方,他得知道自家老爹到底怎么了,他必须知道! 天上的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往下落着,掉在白皑皑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音。 万籁俱寂。 主屋之内,朱元璋正坐在暖烘烘的炭火面前,翘着二郎腿津津有味地看着手里这还没有被发布过的第十一期报纸,此刻面上神情微微一滞,不得不放下报纸。 蹙起眉头对陆威道:“这是老四又来了?打发了他去吧。咱现在先不见他。” 第377章 居安而思危 朱棣之前就一直想要赶紧撺掇朱元璋搞事情了,自然也是一天一趟地来的勤快,所以听到朱棣的声音,朱元璋其实并不那么意外。 陆威也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到了门口。 只是打开门却看到朱棣跪在雪地里……不由微微一愣,随后只能赶紧小跑着上前,作势欲扶:“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快些,微臣扶您起来先。” “眼下这天儿,可是最冷的时候,您乃是金尊玉贵之体,跪坏了,冻坏了可怎么好?” “您也知道,陛下近日心情不佳,只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微臣诸多劝慰,却也是没用。” “不过……那种事儿嘛,总需要些时日的,微臣会时时劝导陛下的,殿下您便放心吧。”给朱元璋遮掩这种事情,陆威早就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了。 然而,朱棣却只是面沉如水地维持原状,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若只是三五日时间便也罢了,可如今已经许多时日了,做爹的可以任性些,做儿子的却不能不孝,眼见着亲父伤神而坐视不理。” 儿子要见老爹,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在这一点上他的确一点不缺说法。 陆威见劝不动,只能作罢。 重新回到主屋之内,朱元璋约莫是听到了屋外的情况,此时已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陆威看着朱元璋面露难色:“陛下,燕王殿下跪在门前不肯起来,这可如何是好?”他能处理其他的事情,但朱元璋的亲儿子、堂堂亲王,他只能请示。 朱元璋目光落在被陆威关上的房门上。 抬脚往前踏出去一步。 他和陆威的确没有察觉到丘福的行踪,自然也不会知道朱棣现在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来他跟前长跪的。 况且,他前头刚刚没了一个大儿子,不久之前连老二、老三也同时没了,对于朱棣这个老四,怎么可能不多一分的软心肠?再加上朱棣也是一个演技不差的主儿…… 朱元璋心里当然还是有心疼和动摇的。 可随后却还是收了回来,暗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老四……的确是个好孩子,可咱现在还是不能见他。”否则他也不至于那么费尽心思地避开朱棣的耳目。 顿了顿,他还是重新坐了下来,压着声音道:“把这扇窗户打开些。”这窗户稍稍打开一些,他这个位置便可以瞥到外面的情形。 虽然决心不出去了,可正如朱棣所料定的那样,洪武大帝唯一的软心肠是留给他的儿子们的。 看着陆威去开窗户,朱元璋也拧紧眉头大声道:“他乐意跪就让他跪去!!” 主屋外,朱棣听到朱元璋的声音,一颗心脏微微沉了一下,只是抬头便瞥见,主屋的一扇窗户动了动,开了一条缝儿,心脏顿时不由加快了些。 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眼神愈发坚定了不少。 阴沉的天穹上落下来的雪仿佛无穷无尽,在他身上都积了一层,把朱棣的鼻头都冻得有些发红。 …… 话分两头。 应天府,紫禁城。 隆冬时节,北平在下雪,应天府也在下雪,只不过雪落得不会那么凶,但南方的潮湿却会加重这场大雪的冷意,整个紫禁城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充斥着肃穆、安静。 乾清宫之内倒是一片暖和。 烧着好几个炭盆,左右窗户都开了一小半通风,让空气显得并不那么闷人。 朱允熥从后院的方向回到前院,面上带着一阵满意的淡笑:“第一茬长出来的红薯更壮实些,连带着这第二茬的苗都长得更快更好。” 马三宝替朱允熥掸去身上的积雪,将他身上的大氅取下放在一边,面上也带着暖洋洋的笑意:“这后院的只是一小部分呢,御花园里那一片也一样壮硕,等开春儿了,陛下可能收获好大一堆呢!” “今年冬天虽下着雪,奴婢心里却时时都是暖和的。百姓更是暖和的,有好衣服穿,有好炭火烘,从前谁能想到有如今这日子,瑞雪兆丰年呢,明年的大明,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马三宝道。 这话倒是也说到朱允熥的心坎儿上了。 一时连心情都更好了许多。 虽然知道后面还有一堆接着一堆的事情会等着他,不过这段时间算是他登基以来最轻松的一段时间了,之前紧赶慢赶等着红薯长大,等着廉价布料生产出来,等着无烟煤弄出来送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 还要时不时担心筹谋着,可谓是没有放松过。 现在这一桩桩一件件,也算是到位了,应天府的动荡平静了下来,耳根子都清净不少。 “对了,宋忠那边,高铝矾土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朱允熥看着马三宝,随口问道。 处在这个位置上,只要还没有完全把大明皇朝给收拾好,他就不会忘记时时要居安而思危。 朱元璋考虑到的事情,他当然也考虑到了。 不过淮西勋贵的威胁,他早在老朱驾崩的那一天就考虑过,所以也一直在着手准备。 现在其他事情暂且尘埃落定。 大炼钢铁的事情,当然是要提上日程来了——工业四大原料之一,为了应对淮西勋贵所需的枪炮改良、武器生产,包括后面的蒸汽机,都是不可或缺的。 现在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已经差不多了,而且也已经开始在给大明皇朝科普下去,打预防针,这就是推动工业革命的第一步。 而想要筹备第二步的工厂、火车、舰船……乃至再往后的大航海时代,蒸汽机都必须先第一个弄出来——而这玩意儿的先决条件,就是钢铁!! 第378章 木质磺酸钠的多重作用 马三宝跟着朱允熥一起走到乾清宫的炭炉旁边,蹙眉略思索了片刻,道:“虽然目前还没有明确的奏疏递上来,不过奴婢记得几天前,宋指挥使和奴婢提过一嘴,说若是陛下问起,奴婢也可述说一二。” “几天前,宋指挥使说是收到了山西那边的消息。” “高铝矾土已经往应天府这边运送过来了,奴婢粗略估算下时间,这三两天的时间里,大批量的高铝矾土就该送到了。” 这件事情是跟着无烟煤的路子进行运送,本就不容易被人注意到,所以事情没办妥之前,宋忠也就没必要太频繁地上奏疏。 朱允熥点了点头:“朕约摸着此事也不难办,毕竟连具体山头都给他们指出来了,山头上挖点东西送过来,再简单不过。”这个速度也在他的估算之内,所以今天才想起来问了一嘴。 他看着炭盆里烧得正旺的红罗炭,挑了挑眉,轻声呢喃自语道:“高铝矾土到了,就可以开始着手煅烧高铝矾土的熟料了……获得熟料过后……” 说到这里,朱允熥顿了下来,目光一凝,随手拿起旁边的火钳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炉子里的木炭,似是陷入了回忆与沉思之中。 片刻后才道:“熟料,制砖……粘合剂就需要用上了,那就是……木质磺酸钠。” 耐火砖最常用的粘合剂,乃是木质磺酸钠。 木质素磺酸钠是一种天然高分子聚合物,主要通过磺化改性木质素来制备,至于木质素,则广泛存在于植物细胞壁中,在自然界中其实是很好获得的。 只需要将以木材、竹子等生物质资源为原料,将其破碎成木屑或竹片,并进行干燥处理,然后将木屑或竹片浸泡在碱性溶液中,加热搅拌一定时间后进行过滤,就能得到木质素溶液了。 接着将溶液与硫酸进行磺化反应,生成木质素磺酸盐,再加入碳酸钠或氢氧化钠一类的无机盐,就可以析出木质素磺酸盐了。 其中的碱性溶液、硫酸、无机盐……等等。 若是在之前,制备条件还是略显捉襟见肘的。 不过现在炼丹司都已经成立了那么长时间了,又云集了这个时代最接近现代化学的一批人,足够朱允熥把初高中等一些基础的化学概念给他们讲通。 简而言之。 牛马们已经基本可以胜任他需要的岗位职能了! 四盐三酸两碱的制备都已经不是什么难题,区区一个碱性溶液自然不在话下。 这所谓的木质磺酸钠交给他们来弄,专业十分对口。 朱允熥似是顺带着又想起来什么其他的事情一般,因为沉思而略显迷离的目光重新聚焦起来,微微一亮,嘴角也噙起一抹淡笑。 他把手里的火钳往旁边随意一丢,站起身来道:“刚好,这木质磺酸钠的作用,可不仅仅是用作耐火砖的粘合剂,或者说……作为耐火砖的粘合剂,只是这玩意儿最微不足道的作用罢了。” “三宝,朕得去炼丹司走一趟。” 木质磺酸钠最大的作用,其实乃是作为水泥、混凝土的减水剂,不仅能够大幅提供改善水泥、混凝土的流动性和可塑性,而且可大大降低有害孔隙,明显增强抗压强度! 此次无烟煤比预计之内的要短缺许多,一来是洗煤速度的影响,二来则是运输。 运输有二——四通八达的马路、方便快速的铁路。 铁路要安排,马路自然也要安排。正所谓:要想富,先修路——到哪里都是这个硬道理。 这个冬天已经算是差不多可以熬过去了,等到了来年开春,人力会比往常多上许多,可不就能用上了么? 现在开始让炼丹司大量准备木质磺酸钠。 就正是时候了。 “是!陛下,奴婢马上安排。”马三宝还是一如既往地听不懂自家主子在嘀嘀咕咕念叨什么,但他看得懂自家主子的神情和目光。 面上应声,心中则是微微一跳,暗道:「陛下这是……又要捣鼓出什么好东西来了?」 心中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便听身边的朱允熥缓缓问道:“三宝,朕看你刚刚似乎想要说什么?” 马三宝眉头一跳。 目光不由凝重了一些,面上神色显得有些犹豫和踟蹰,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道:“的确有事。前头陛下忙着想要看看奴婢照料的番薯藤,回到前殿过后,陛下又问起高铝矾土,似是一直在琢磨事情,奴婢也就没机会说。” 朱允熥也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 这才问了一嘴。 不过看马三宝这副神情,显然不是太妙的事儿,他轻笑了一声,道:“怎么?不是好事儿?” 既然坐得这个位置,他就早已做好了面对和处理一切的准备,好的、不好的、麻烦的、头疼的……此刻自然不会因为马三宝的目光神情而影响半分。 马三宝先是走到门口,和外面的小太监打了声招呼。 随后才再次回到朱允熥身边。 道:“回禀陛下。是无烟煤售卖的情况……似乎出了些问题。”马三宝面上露出一抹为难之色,道。他跟朱允熥从来是一条心的,自然希望朱允熥安排的一切都能顺顺当当,但凡有所问题,他或许比朱允熥还要揪心。 “直说。”朱允熥挑眉道。 马三宝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雷厉风行,从来不喜欢拖拖拉拉,便抿了抿嘴唇,直接开口道: “无烟煤是个好东西,人人都知道这是好东西,仅仅是木炭十分之一的价格,便能获得几乎和木炭相同的燃烧效果……自然谁都愿意要。” “所以现在……有人看准了无烟煤的好处,想要从中进行牟利。根据下面的人汇报,有人会以一个相对高的价格,从穷苦百姓手里购买廉价布料,再以廉价布料为凭证,购买无烟煤,或是囤积,或是高价售卖。” “也有人直接在买到了无烟煤的百姓手里收购廉价布料,从事牟利的活动。” “此事……似乎已然违背了陛下弄出无烟煤来的初衷。可若要着手整治,一时似乎又有些无从下手。” 第379章 事情的多面性和可变性 马三宝说完,不由紧蹙起眉头,面露愁色。 他是最知道自家主子为了此事筹谋了多久、多深远的,更是亲眼看着自家主子忍辱负重地背负着诸多的骂名和委屈,才终于能将此事公之于众。 此刻事情却出了超出设想范围之外的变故。 马三宝心里当然不好受。 然而。 当他话音落下,情绪有些低沉落寞的时候,却听到自家主子那一如既往的温润声音,反问道:“违背了朕弄出来无烟煤的初衷?违背了吗?” 这话倒是给马三宝干懵了:“啊?” 「没有违背吗?」 「陛下一直眼见着应天府百姓动荡不安,背负着骂名与责难,不就是为了这些无烟煤能落到穷苦百姓的手里,如今却并非如此……」 马三宝在心里嘀咕着,完全没想明白朱允熥这话。 不过下一刻,他依旧像是心里放下了一颗大石头一样,凝沉的面色缓和过来,松了一口气。 不为别的——这事儿的确是大事,可陛下丝毫没有把这事儿当做大事,那此事就算是天塌下来了都算不得大事!——这几乎已经成了马三宝一个下意识的判断标准。 “所以……陛下对此事也早有解法了?”马三宝目光期待且好奇地开口问道。 朱允熥轻笑了一声,以一副极度放松的姿态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道:“解法?哪儿还需要什么解法?这就不是个问题。” “奴婢愚钝。”马三宝一脸疑惑道,若是旁的事情,他倒是也不会多上任何一句嘴,只不过这无烟煤发售的事情,从发布会开始就是在他手上进行调度安排的,他不得不多了解和考虑些。 说话的同时。 马三宝也重新拿起朱允熥的大氅,准备给他再次披上,毕竟朱允熥马上还要出门一趟,摆驾炼丹司。 朱允熥神色淡然地任由马三宝给他披上大氅。 一边缓缓开口道: “三宝啊,你要记住,一件事情,是永远具有多面性和可变性的,全国售卖无烟煤也一样。” “利用无烟煤牟利的商人,固然是看到了其中巨大的利润,他们想要获得无烟煤,就需要用比朝廷更高的价格去百姓手里购买廉价布料和无烟煤,或许是三倍、四倍、五倍的价格……之后再在这个基础上加价卖给那些出得起更高价格的人,以此牟利。” “但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廉价布料也好、无烟煤也罢,对于一些百姓来说,会认为这是冬日里关乎性命的,性命之下,什么钱财都比不了,那旁人加价百倍他们都不会卖。” “但这不一定是所有百姓眼里的价值。” “因为有的百姓更缺其他的东西,或许是粮食、也或许是修缮屋子增加御寒能力……” “这种情况下,当有人愿意加价购买他们手里的布料或是无烟煤的时候,他们才会愿意卖掉,商人的确从中牟利了,可这些卖掉布料和无烟煤的百姓也获得了更多的资金钱财,他们可以用这些额外获取的钱财,去买粮食、去修缮房屋……等等等等。” “如此一合计下来……” “缺少御寒衣物、缺少取暖手段的、缺粮食的、屋子坏到完全无法御寒的……所有人都得到了最需要的东西,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么?” “至于一小部分要钱不要命的……朕能铺好的路都已经给他们铺好了,若是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保命,那也是他们自己选的。” 一番话说完,马三宝也给他把身上的衣袍大氅给穿戴整理整齐,后退了一步,瞬间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所有人都得到了最需要的东西……所以……没有解法就是最好的解法!!” 朱允熥挑了挑眉:“那些商贾愿意出大价钱去百姓手上买布料、买无烟煤,给他们提供资金去获得他们最需要的东西,朕有什么好阻止的。” “陛下圣明!果真才智无双!”马三宝瞪大眼睛惊叹道,“事情的多面性和可变性,奴婢听闻此事,只会想到陛下一番心思旁逸斜出,无烟煤落不到百姓手里去,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角度!” 朱允熥面上带着淡笑,道:“正常的买卖,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放任市场自由发展、选择往往能获取最大的社会整体效率。” “你需要处理的,只有那些打主意从百姓手里抢东西的人,每个百姓的无烟煤配给份额并不算太高。” “想要成规模地从中谋取利润,如果靠的是「抢」这个手段,就一定会涉及到大规模的百姓遭难,此事多留心调查,是不难发现的。” “一旦发现了这种事情,菜市口是个好去处。” 朱允熥的声音依旧温润,语气也很是平静。 可在这平静温润的声音里,马三宝却听出了凛然的浓厚杀意,顿时不由背脊一凉。 这个时代可不像后世。 许多人是不把老百姓当人的,朱允熥想要把这一点扭过来,就必须用重典! 随后,马三宝才目光一凛,笃然道:“奴婢明白该怎么办了,多谢陛下指点。” 朱允熥的杀意和狠劲固然足够让他心悸。 可他也十分明白,这事情就该这么去办,留下有好处的交易,剪除杜绝那些不合理的东西! 这时候。 仪銮和轿辇似乎也已经准备好了。 外面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启禀陛下,龙辇仪仗皆已备好,请陛下起身上轿。”正是马三宝之前就已吩咐好了下面的人准备的仪仗轿辇。 朱允熥甩了甩身上的大氅袖袍,道:“刚好,得去炼丹司走一趟了,走吧。” 马三宝当即伸手虚引应声道:“陛下请。” 一片银装素裹的紫禁城之内,寂静、安然,只有一队俨然有素的仪仗队在龙骧卫和虎骧卫的簇拥下,自乾清宫朝炼丹司的方向缓缓而行…… 第380章 变革,一定是整个社会的变迁 紫禁城,炼丹司。 “成了成了,快些试试效果看看!” “早准备好了,这块绸布上的油污、灰尘……都十分多,赶紧用陛下说的这个什么……噢,肥皂洗来看看。” “我倒是极想看看,用油脂、碳酸钠……将制作胰子的配方简单修改,就能生产去污能力远比胰子要强得多的东西?单看卖相也好看多了。” “嚯!还真是!洗得十分干净,我的手方才沾了一手的油,稍微洗洗就完全没了!碳酸钠……陛下在上课的时候随意提一嘴的东西,竟有如此妙用!” “还得是张道友听得仔细,之前上课的是时候,贫道都没太注意过。” “……” 炼丹司,从一开始就不如其名,说起是个化工生产的源头还差不多,现在朱允熥已经把许多基础化学知识与原理教给了他们,这些人当然要做他们该做的事了。 此刻,聚集在炼丹司院子里,显得有些嘈杂哄闹的人,正是张宇清、马瑞、袁珙、刘渊然……等等威望深重的道家名宿、炼丹大师。 只不过这群在外面哪儿哪儿都要被尊称为一句「仙师」的人,在这里却是一脸惊奇地蹲在地上,围着看一块被搓洗的布料、刚刚洗净油污的双手。 不知道的,说不定还要以为他们是蹲在街角看什么热闹的大爷、老头,便是连大雪也浇不灭他们的热情。 正当众人惊叹的时候,便听到大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响:“陛下驾到!!” 听到这个声音。 众人当即抬起头来,面上露出激动、欣喜、以及崇敬之意,道:“陛下驾到了?” 说话的同时,几人纷纷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袍,肃然整齐列成一排,微躬着身体等待。 很快,便见到了那个俊美年轻的面孔。 当即齐齐拱手躬身:“弟子等,见过陛下!!”他们的目光之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恭敬、崇拜、乃至孺慕 明明是所谓德高望重的道家「名宿」、「仙师」,一个个没有六七十也有四五十的年龄,此刻却像是一个个年轻晚辈看到了长者一般! 这种敬意的眼神。 绝非是所谓的地位、皇权能够带来的。 只有真心的敬仰、佩服,才能让人如此! 说到底,对于张宇清、刘渊然等人来说,现在的朱允熥带给他们的震撼,已经不知有多少了,无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化学基础原理,早已经直接打碎了他们原本的认知和世界观。 在他们眼里,朱允熥就是古希腊掌管化学的神。是他们从心底认可的「师父」,是给他们传道受业解惑的「长者」,无关乎年龄。 “不必多礼。”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 众人直起身来,眼神里充斥着对知识的渴望,纷纷目目光灼灼地看着朱允熥,开口道: “陛下今日驾到,可是要授课?” “说起来陛下今日也来的正巧!” “之前陛下在授课之时提到过一嘴碳酸钠的应用,说是可以制造出比胰子好用的多的「肥皂」,弟子等自己摸索着,今日刚有了结果呢!” “是啊陛下,我们刚刚才试过,效果极好!” “……” 提起肥皂,一群道教大佬顿时像是献宝一样,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哪儿还有什么高人风范? 朱允熥朝众人身旁瞥了一眼。 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肥皂?朕看到了,成品的确有几分模样了。” 他挑了挑眉,在心中暗道:「不愧是化工行业最优秀的牛马啊!都已经渐渐成长为成熟的牛马了!」 当化工发展的基础已然初步具备,很多东西其实也可以着手弄起来,譬如说这肥皂,看似不起眼,但实际上的作用却是极大的——杀菌消毒、清洁、提高国民整体卫生条件……等等等等。 所以朱允熥这才会在上课的时候随口提起。 或者说,开始着手生产肥皂,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 虽然以现在百姓的水平,要消费肥皂这种东西是不可能的,却也可以在上层的达官贵人之中先一步进行售卖,一来可以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二来则是在为这东西的国民化推广做铺垫。 甚至其中的第二点。 才是重中之重。 毕竟在一般百姓眼里,肥皂这种东西跟无烟煤、廉价布料相比,是完全没有任何可比性的——一个关乎性命根本,另一个则完全可有可无。 百姓并不在意的东西,开多少发布会都无济于事,推广无烟煤的方法不可能复制到肥皂上去,自然也根本不可能和前世看到的一些小说里那样,出现「一经发售,人人抢购,供不应求」的情形。 就像二十世纪后半叶。 我国大部分地区的卫生条件其实都是很差的,也就是国家不遗余力地进行推广、发行鼓励政策,搞了好多年,才终于把老百姓的观念给扭转、提升起来。 而这小小的肥皂,实际上又能极大提高百姓的生存率,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感染、疾病等等,换句话说:进一步加快大明人口的攀升。 至于成本和消费能力的问题。 后续生产力的提升是必然的,碳酸钠作为化工原料必然会大量生产、原料中所需的油脂,也一定会在朱允熥有意推动工业革命、机械化的过程中,油脂不再只有猪油等动物油,随之出现成本下降。 不过朱允熥倒是没想到。 炼丹司这群人本来就是人中翘楚,思维、见识、探索力、执行力……都比普通人要强许多,竟是根据他上课时候随口提过的几句,直接一通捣鼓就把肥皂捣鼓出来了。 或者说。 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朱允熥来安排。 这群最接近现代化学的人自己就会动手尝试实验。 这才是他一直在设法把后世那些基础学科:数学、化学、物理、生物、医药……等诸多概念引入到这个时代的真正原因——人多力量大啊!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啊! 就算朱允熥的脑子再强大。 也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把所有东西搬上来。 变革,永远不可能因为一个人而掀起,一定是整个社会的变迁、无数人的智慧、灵感、才能整合在一起引起的质变! 就像历史上欧洲发生的工业革命,也从来不是因为什么发明的蒸汽机、纺纱机、织布机的人,而是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各行各业的所有从业者共同完成。 而朱允熥能做的,正在做的,就是推动,加速。 第381章 淮西勋贵的异动 看着众人旁边的「肥皂」,朱允熥思索了片刻,干脆顺势道:“很好,接下来,你们可以继续安排,大批量生产这种肥皂了。” 这也只是第一步。 有一就有二,往后的炼丹司,甚至都可以慢慢开始脱手,让他们在完成自己需求的同时,内部自己研究探索了,说不得便能带来更大的惊喜。 “是!陛下!”众人当即齐齐应声道。 站在最边上的刘渊然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看向朱允熥,目光诚恳地问道:“陛下难得来炼丹司,不知是为授课,还是另有吩咐?”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前脚刚刚捣捣鼓出「肥皂」,朱允熥后脚就到了,就算消息再灵通、耳目再明,也不可能这么快,显然只能是为了其他的事儿。 朱允熥挑了挑眉,单刀直入地道:“今日不为授课。而是还有另外一物需要炼丹司大批量生产。” 牛马已然大成,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炼丹司的众人自然对朱允熥的小盘算是一无所知的,在他们眼里,没有如今这位英明睿智的少帝,自己只怕一辈子都只能在蒙昧无知之中度过,甚至可能因为嗑药而短命早死呢! 此时朱允熥有要求。 众人自是无有不从,当即肃然道:“但请陛下吩咐,贫道必定竭尽全力。”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道:“这种东西,叫木质素磺酸钠,制作方法以你们如今的能力、认知和见识是不难的:以木材、竹子等生物质资源为原料,将其破碎成木屑或竹片……” 朱允熥简单地将木质素磺酸钠的制作方法给他们讲了一遍,对于这些他随口提一句就自己捣鼓出肥皂的好学生来说,本来不需要过多其他的解释。 事实也正如他所预料。 随着朱允熥温润的声音缓缓响起。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目光灼灼,都恨不得将朱允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待他说完话音落下,不少人便双眼微眯点了点头。 显然心中已经有了不小的成算。 而靠右边的张宇清则似乎有点什么想法,抿了抿嘴唇,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发问:“既然是陛下想要的东西,想来必然是顶好的东西,敢问陛下,弟子可有资格得知此物的妙用?” 他们虽都自称弟子,与朱允熥也的确有师徒之实,可没人会忘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乃是连先皇洪武大帝的祖训都可以轻易违背,自家两个亲叔叔可以眼睛不眨一下地砍了脑袋。 此时自然无人敢逾越分毫,问话都格外谨慎。 哪怕是道教正一派掌教的弟弟,下一任掌教候选的张宇清,也是如此。 所以朱允熥也并未有什么不快,只是淡淡地道:“你们只管生产,日后自有知晓之时。” 炼钢铁、搞枪炮、基建、水泥……这怎么可能为他人做知晓? 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也知道分寸。 朱允熥也并不需要解释什么原因,往后便再无一人敢多说一句只齐齐应声道:“弟子明白了。” …… 应天府,凉国公府。 这些日子以来,大雪一直纷纷飞飞地下着,让处在南方的应天府空气格外寒冷。 不过这份冷意,对今年的百姓来说格外好受——廉价布料,免费发放的无烟煤,缺少粮食、房屋太破烂的,也可以选择与商贾交易,把自家条件改善一番。 无论是应天府城内,还是郊外乃至更周边的地区。 即便在大冬天里,竟也是一副欣欣向荣之态。 这种变化。 落在了每一个百姓的眼里和心里。 当然也落在了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一党人眼里。 凉国公府里照例摆了个热气腾腾的烫锅子,蓝玉等淮西勋贵再次齐聚一堂,涮着牛肉吃得极香。 却有人吃了口牛肉,看向蓝玉道:“凉国公,有句话,末将倒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直说!咱这些刀头舔血的,谁还讲究弯弯绕绕的啊?”蓝玉一口把桌上的酒倒进腹中,不以为意地夹着块牛肉在热锅子里烫着,道。 “最近这应天府……当真是安静祥和啊。” “这是自然!他们之前闹得厉害,可陛下却免费给他们发放了无烟煤,陛下之前还送了好些到咱各自的府上来,这无烟煤,还怪好用的嘞。”蓝玉把牛肉放进嘴里,道。 “但若是……这无烟煤能以正常价格在市场上售卖,或者说,稍微低于普通木炭的价格进行售卖,那这生意得多好做,钱得多好赚啊!” “陛下在应天府范围内外免费发放,在旁的地方又只卖十分之一……简直太过贤明了些。” 此话一出,桌子上热闹的氛围顿时如同潮水一般退去,所有人似乎都齐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整个桌面上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显然,随着无烟煤的发布和发售。 这个问题几乎萦绕在所有淮西武将的心里就——一个愿意牺牲自己巨大利益,来让百姓安定,让百姓免受苦难的人,当真会乐意看着他们干那些不太光彩的事儿? 只是碍于蓝玉、常升和朱允熥的特殊关系。 所以一直都没人把这件事情摆到台面上来提。 如今竟有人借着酒劲儿说了出来,其他人哪儿还有什么心思涮锅子? 一时之间,整个凉国公府大厅之内,只剩下锅子里的汤汁翻滚的声音,所有人也似是被定住了…… 第382章 各怀心思,山雨欲来 听着锅子里滚烫的沸腾声。 坐在蓝玉旁边的常升,以及混迹在这群人里却一直在担心着此事发生的张温,顿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暗道:「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常升面上极力维持着正常的表情,一双眼珠子却有些不太自然地转了转。 和其他人不一样,当今少帝朱允熥是他姐姐唯一留存在世的儿子,是他嫡亲的外甥,他万不可能去拆这个台!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自己绝对不能暴露出不一样的立场,否则自己就危了,或者说,想要帮一帮那孤身一人的可怜外甥就没机会了…… 「允熥他……从小就可怜,出生就没了娘亲,在吕氏的欺凌下一个人孤零零长大,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登上了皇位,现下里似乎又是孤身一人了……」 「旁人能算计他,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不错,在他眼珠子转动的一瞬间,常升的心里也做出了决定——告密!!——那些被许诺出来的所谓利益固然巨大、固然诱人,但对他来说,自己怎能为了那些东西,和外人一个立场,把自家嫡亲外甥逼到绝路去! 想到这些,常升暗暗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对于其他人来说,此刻最在意的,一个是蓝玉的态度,另外一个就是他常升的态度。 他自然不能露了一丝破绽。 与此同时。 也没人注意到,会宁侯张温的下眼睑也微微颤动了一下,眸子深邃,若有所思。 “咕嘟……” “咕嘟咕嘟……” 席间众人各怀心思,时间随着汤汁沸腾的声音缓缓流逝,好长一阵子都没有一个人说任何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 先前借着酒劲儿不知觉把话说出来的鹤庆候张翼这才意识到气氛不太对劲,顿时一个激灵,酒劲儿都似是醒了不少,倒吸了一口冷气,给了自己一个逼兜:“瞧我这张嘴!酒吃多了净说些胡话!诸位莫要在意……莫要在意!凉国公,你就当咱嘴欠的!” 之前为什么对此隐而不发? 还不是因为蓝玉和常升的关系么? 现在他也怕,虽然话是说出来了,可总还得往回收一收——他们是武将、是莽夫,但不是傻子。 “来来来!喝着吃着!吃着喝着!”鹤庆候张翼重新拿起筷子往锅子里一捞,捞出了块牛肉丢进嘴里。 其他众人也各自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面上挤出笑意,几乎是不约而同一般,举杯子的举杯子,动筷子的动筷子,各自嘻嘻哈哈道: “就是!说什么胡话!吃锅子要紧!” “来!喝!凉国公府上的酒哪儿有孬的?有这功夫多喝几杯比什么都富余!哈哈哈哈哈哈哈!” “嗯!今天这牛肉真不错!新鲜!” “……” 一时之间,桌子上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只是时间莫名其妙地静止定格了一段时间,然后又有人重新拨动了时间的进程。 只是觥筹交错之间。 景川侯曹震、鹤庆候张翼、舳舻候朱寿……等几大侯爵,以及一些其他位高权重的军中大将,皆是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 不为别的心照不宣。 而是他们知道,眼下的场面虽然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但他们心里都在嘀咕的事情已经被摆到台面上来了,这就不可能收回去! 无论是凉国公还是开国公,都必须考虑此事。 而他们摆出这副什么都没发生、气氛热烈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在等着蓝玉和常升的态度! 若是蓝玉和常升也都在意这件事,那他们就稳了。 若是蓝玉和常升还是选择坚定地站在当今新帝的身后,凭这里其他人的分量,还是不足以随便乱来的,而他们……还真的只能当今天这事儿没发生过! 假意的推杯换盏之间。 众人都注意到,蓝玉的脸色是沉下来的,举着酒杯的右手更是从来就没有放下来过,面有犹豫之色,显然在想着什么、思虑着什么。 至于他们格外在意的另外一个人,当今新帝的亲舅舅开国公常升,看起来则像是没有什么主意的样子,只偏头看着沉默的蓝玉,约莫是在等着对方的答案。 就这样。 几杯酒的时间过后。 蓝玉站起身来,沉声道:“今日府上还有要事要处理,你们各自都先回吧。” 众人再次默契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筷、酒杯,面上虽保持着平常的样子,可眼神里隐隐出现了一抹雀跃。 他们明白,蓝玉虽然还没有表态,可是他明显犹豫了,也并未第一时间就严词拒绝!此时叫他们离开,只不过是心里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罢了。 但这并不要紧。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蓝玉并不是绝对的坚决,那就足够了——贪念是个无底洞,他们自己就贪心,所以他们自己最知道!有今天这个事情作为引子,蓝玉心里终究会有所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 隔了两个备份的外甥孙,纵然还是会有那么些亲情羁绊在,但一般来说对不会深到放弃自己本能得到的利益。 至于常升,他是个小辈,一向依附于蓝玉这个舅舅,没多少自己的主见和决定,刚才也是一样。再说了,如今掌握着最大话语权的也不是他常升,而是蓝玉。 “既然如此,那咱就先不叨扰了。” “那俺也先回府去了!改日再来凉国公府喝酒!” “我跟老曹一道的,一起一起。” “暂且告辞!” “……”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纷纷先后站了起来,朝蓝玉抱拳,告辞离去。 凉国公府的厅堂之内,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只剩下一桌子的残羹剩炙,锅子里的汤汁依旧在“咕嘟咕嘟”地沸腾着,只剩下坐在主位之上的蓝玉,他身边的常升,以及…… 会宁侯张温。 蓝玉面色凝沉地放下手里的酒杯,双眼微眯,蹙着眉头看向张温,冷声问道:“张温?所有人都走了,你留在这儿干嘛?” 第383章 春风吹又生,他们会试探!! 没错,众人各自稀稀拉拉退席,此刻除了蓝玉和常升这甥舅俩,就张温一个外人了。 蓝玉的眸子里似乎有千军万马,看向张温的眼神里带着无比凌厉之意。 正如众人所看到的那样。 蓝玉心里的确是犹豫的、是纠结的。 他当然贪,这种贪就是洪武大帝之威都压不下来,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侄女的儿子就完全摒弃收敛?他支持朱允熥、一直无条件地给朱允熥当代喷,真是仅仅因为朱允熥是他的外甥孙?——这个可以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内在动因,一定是朱允熥给出来的那些承诺。 否则,凭借一个隔了两个辈分的甥舅关系都能这么牢靠,从古至今各大皇朝的父子相残、手足相残的惨案一个都不会有! 面对蓝玉的凌厉目光,张温下眼睑微颤了一下,但还是站起身来,抱拳道:“留在这里,想给凉国公献上一计。” 听到他这话。 无论是蓝玉还是常升,一时间都有些不明所以。 蓝玉直接开口问道:“是献上一计?咱蓝玉都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需要人献计的?” 张温目光一定,看着蓝玉道:“凉国公心里拿不定主意,是要应了鹤庆候方才所说的话?还是不拆了咱当今陛陛下现在的台子?凉国公想必看得出来,他们都在等您一句话呢。只是凉国公您,终究是陛下的亲舅姥爷不是?” 张温当然没有看错。 隔了两个辈分的甥舅关系固然不牢靠。但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对蓝玉有影响,这正是他纠结的症结所在,不然以他那「因为自己人没给他开城门,就对着自己的地盘攻城」的暴脾气,早掀桌了。 蓝玉被人说中心中所想。 顿时一阵恼怒。 当场双手一抬,把面前的桌子真给掀了,上面的锅子、碗筷,乒乒乓乓地砸了一地。 蓝玉指着张温,怒斥道:“好你个张温!打仗的时候就喜欢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现在没仗可打了,就算计到咱蓝玉头上来了!?” 张温心头一紧,咽了口唾沫,差点绷不住。这可是如今的大明最大的杀胚,他一动怒,谁顶得住? 但他还是强自保持镇定,双手抱拳,微微躬身,目光却颇为笃然地道:“我有两全之计,不知凉国公、开国公可愿意一听?” 听到他这话,旁边的常升面上神情似有意动。 立刻趁着蓝玉发脾气之前,抢先道:“舅舅,不如我们先听听他想说什么?” 大家都是一党的,就算他年轻,也知道这个张温素来是个主意多的,这时候站出来,想必不会无的放矢。 听到常升这么说。 蓝玉咬着牙齿,两边腮帮子鼓了鼓,终究还是一掀衣袍再次坐了下来,冷声道:“两全之计?” 张温这才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抿了抿嘴唇缓解了一下自己的紧张,道:“陛下之前曾给过我等巨大的承诺,此乃陛下当着先帝尸身,指着先帝的灵位所说……现在有冲突和矛盾的,只不过因为陛下放弃了他本可以得到的巨大利益,把这份利益让给了天下百姓,如此做法与他之前的承诺相悖,然而……” “是否真的相悖,我们都还不能确定。” “或许,陛下也只是为了稳固大明天下?为了日后更好地兑现承诺也未可知?所以……凉国公其实不必做出太过过激的行为,只要能够确定陛下的态度即可。” 蓝玉沉吟思索了片刻。 目光一凛,看着张温道:“你他娘的这不是在废话么!咱也想知道陛下的态度,刚才这里所有的人,都想知道陛下的态度!关键是你怎么确定?” 见蓝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张温一颗提着的心也算是放了下去,面上露出一抹淡笑道:“让别人去试探啊。凉国公您何必要出手?” 蓝玉和常升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一时都没明白张温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升蹙眉疑惑道:“让别人去试探?何意?” 张温道:“鹤庆候张翼、景川侯曹震……随便谁都行,刚才那话虽然是鹤庆候提出来的,可凉国公、开国公二位也看到了,其他人的表情可是一下子都不对了,说明其他人一直都十分在意此事,迟早会有人忍不住试探。” “尤其,方才鹤庆候提出此事的时候。” “无论是凉国公还是开国公,都未曾言辞激烈地反对,他们心里对您二位的态度其实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了——您二位并非坚定无条件站在陛下身后。” “接下来,凉国公和开国公什么都不需要做。” “自会有人忍不住出手,重操旧业,试探陛下的态度,毕竟他们心里的疑影这阵风一旦吹起,那便是春风吹又生。” “等他们做了这些事儿,您看陛下如何处理不就成了?陛下若没有为了百姓而为难他们,便说明陛下还是记着当初这份承诺的。” “如此,凉国公和开国公既知晓陛下的态度,往后该得到的还能得到,又不会破坏与陛下之间的甥舅关系,此何尝不是两全之计耶?” “私自行动惹得陛下不快的事情,让旁人来便是。” 张温说完,朝蓝玉和常升二人挑了挑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面上带着淡笑。 他知道,若是自己不加以干预,蓝玉只怕迟早是要动摇,甚至因为其他人的煽动而开始和如今奉天殿上那位少帝对着干的——可这样一来,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大明或许又要平衡崩塌,出现无法预料的大内战?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藩王再次蠢蠢欲动?劳民伤财?这些都未可知。 至少张温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出现。当初跟着先帝打天下,为的不就是中原有一日能安定下来? 他知道贪婪和野心都是无底洞。 纵然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今的情势,但至少……他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先拖一拖!!! 第384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听到张温的话。 蓝玉沉默着思索起来,常升则是目光微微一亮,一颗悬着的心暂且放下来了些。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位舅舅有多无法无天?一旦他开这个口子,就相当于他手底下那些心腹将领、义子们都会死灰复燃,而且比从前更厉害! 因为从前最大的限制,是有着绝对话语权和控制权的洪武大帝朱元璋,谁都得收着点、偷着来。 可现在是谁?朱允熥、新帝,靠着自己的好舅舅蓝玉、靠着淮西勋贵一党的坚定支持才坐上皇位的新帝。 这其中可谓是天差地别。 而这,必然要让朱允熥为难,以及引起好不容易被压下了心思的藩王异动。 「舅舅显然不可能为了允熥放弃一切,不过张温的说法……这件事情的根源症结固然还存在,但至少可以让此事往后缓一缓,不治本,暂且治标!」 想到这里,常升心中一动,率先开口道:“舅舅,张温平常不声不响的,不过他刚刚说的这话的确有理,若是我们误会了允熥,贸然这么干,多伤感情?” “还不如让其他人当这个出头的。我们站在高岸上看允熥对此到底是什么态度,再做决定也不迟嘛。” 他立刻帮着张温拱火说话。 这倒是让张温有些意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积极帮自己劝说的常升,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心中显然有了几分猜测: 「开国公……倒是藏得不浅,要不是他如此急切地说的这话,我还一直以为他就是跟着凉国公后面走的,看来他刚刚,只是不想让我们这些人察觉他的态度罢了。」 「也是,好歹是亲舅舅,常将军去得早,常家姐弟的感情本就非同一般,这是个好事儿。」 心中几个念头转过,张温心里大致便有了结论。 张温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蓝玉问道:“凉国公以为此计如何?若是觉得还满意,还盼着凉国公提携提携呢,毕竟日后大明若是能彻底稳定下来,整个大明皇朝最有分量的人,只能是您了,只管您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他还在暗搓搓给蓝玉加料,同时也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借口。 而对于蓝玉来说,张温一番话其实也不无道理,利益、权势固然还是第一位的,但是如果能有两全之法,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同时,保全这份甥舅情分……日后他就更能在大明,稳稳当当地一手遮天。 至于其他人…… 淮西勋贵虽然是一党的,可有句话也说得好啊:死道友不死贫道。 谁先坐不住了谁动手去! 而这种「先斩后奏,违背淮西勋贵与陛下默契」的人,日后他说不准还可以踩上一脚,加深和朱允熥之间的情分与默契! 两个人轮番劝说下。 蓝玉终究是收回了自己目光里的杀意,点了点头,反是朗声笑了起来,拍着张温的肩膀:“哈哈哈哈哈哈哈!张温啊张温,平日里你就不大爱说话,肚子里像是憋着什么坏似的,你果然憋了坏。” “凉国公这话说得,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张温顺着他的话,笑着道。 蓝玉站起身来,道:“在明白该怎么做了!不过眼下桌子也掀了、锅子也洒了,吃是吃不成了,日后再找你吃更大的锅子!” 张温立刻抱拳一礼:“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走到了门口才暗暗松了口气。 而常升也是重新把一颗心揣了回去,同样抱拳告辞:“舅舅,那我也先回府去了。” 蓝玉之前的犹豫纠结被解了开来,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笑着摆了摆手道:“回去吧,往后咱俩就该吃吃、该喝喝、该干嘛干嘛,别的不管。” 常升点头道:“好,我明白。” 说罢,也随后离开了凉国公府。 出了凉国公府的大门,又往前走了好一阵儿,常升这才收起脸上的笑意,现出一阵肃穆凝沉之色,回头远远看了蓝玉的凉国公府一眼。 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暗道:“虽然张温一番话暂且把事情按下来了,但这始终不是什么长久之计,都是一样的人,有一个人开始蠢蠢欲动了,其他人或快或慢也一定会这样,舅舅也是——时间早晚罢了……” “得让允熥早有些防备了。”常升目光一凛,似是在心里做出了什么决定,低声道。 随后并没有回他的开国公府。 而是走到秦淮河,径直畔钻进了一家画舫里去了。 …… 话分两头。 原本众人如同以往一样,高高兴兴地到凉国公府吃一顿锅子、喝一顿好酒,许多人却没料到会突然发生这档子事儿,只能各怀心思地四散而去。 此时。 一辆去往鹤庆候府方向的马车里。 “舳舻候、怀远侯、普定侯,今天这事儿,你们怎么看?”沉默之间,鹤庆候张翼发话打破了沉寂。 此刻脸上虽然还带着红晕,可眼神清明,眸子里似有深意,半点没有什么之前那种迷离醉酒之态。 听到他这话。 普定侯陈桓、舳舻侯朱寿面上,不约而同露出一抹恍然之色:“其实你没喝醉,刚刚说出那话也不是酒劲儿上头不小心吐露的,你故意的?” 不待张翼说什么。 一旁的怀远侯曹兴便笑着道:“这事儿吧,说不说的,其实都已经在大家的心里了,只是凉国公、开国公吧……说到底一个是陛下的舅舅、一个是舅姥爷,没人提这事儿,他们或许也不愿意去想。” “这时候当然得有人提一提才好不是?鹤庆候把这话说出来了,你们不高兴?” 舳舻候朱寿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看向曹兴道:“你们俩一早便通过气儿了?” 鹤庆候张翼和怀远侯曹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对朱寿的话不置可否,只笑着道:“现在咱们知道了,凉国公和开国公其实都是在意这件事的,你就说你们开心不开心,心里有底了没?” 朱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道:“开国公还是看凉国公的,凉国公脸色显然不好,没有说什么,只是因为心里还有些犹豫罢了,这不打紧,他必定不会放弃什么。” 鹤庆候张翼摊了摊手,道:“这不就结了么?现在说回正事,我在凤阳看上了十几个庄子,这些庄子今年的收成可好得很!再过不多时就要开春了,往后便是下种子长庄稼的好时候,咱哥几个分分?” 第385章 蠢蠢欲动,马上开春了! 听到张翼这话。 朱寿和陈桓算是彻底明白了过来:张翼何以这么着急?原来早就已经暗地里搓着手看上好肥肉了! “你这老小子!性子还挺急!”舳舻侯朱寿指着张翼,吐槽道,不过眸子里隐隐有些跃跃欲试之态。 算起来,从朱允熥登基到现在以来,都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了。 之前人人手上都分了有那些价值连城的「先帝私藏、海外贡品」,他们的确也愿意乐得轻松。 只是人心是个无底洞,朱允熥那一箱子玻璃能填补得了一时,也填补不了一世,就是金山银山,也还有吃空的时候,这样一笔横财,说多也多,可是没有节制地花起来,花得也快。 就像后世那么多暴发户、巨额奖金获得者,可能一转眼很快又穷困潦倒起来一样,是得到的不够多吗?是花得更多——眼下不少人其实就是如此——别忘了,他们本来就是一群搏命的暴发户。 而这段时间以来,那位给他们承诺的陛下,所做出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很难不让人心中生疑。 再加上,现在在外的藩王之中,朱樉、朱棡这两个手里兵力不弱、影响力也不弱的藩王不仅被削藩了,人都直接脑袋搬家了,之前那种平衡便一下子弱了几分。 因此,几个月的时间下来,许多人自然而然开始惦记起来朱允熥给他们的那个承诺。 “哈哈哈哈哈哈!我急?朱寿,你眼睛都在冒光了,我觉得你可以先把你眼睛里的光收一收。” “怎么样?干不干?咱哥几个平分!”鹤庆侯张翼拍了拍胸脯,爽朗豪迈地道。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普定侯陈桓却是微蹙着眉头,似有疑虑地道:“凉国公毕竟还什么都没有说?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张翼摆了摆手道:“嗐!什么妥当不妥当的,咱刚刚不是说了么?再过不多久就要开春、往后是下种子长庄稼,不早点出手,损失多大啊?” 而与他早就通过气的怀远侯曹兴,也接着他的话茬儿道:“凉国公肯定听出了老张的意思,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凉国公自己也有意动?这事儿啊!他没有反对,那就是赞同!只差把心里那点犹豫琢磨明白罢了。” “要是你家外甥女儿的儿子跑过来,让你把名下的田庄财产放掉拱手送给旁人,你干不干?那不能够!” ”之前应天府新旧交替、动荡不安,而先帝是猝然离世,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当今陛下名分上没问题,可差了一分正经的传承、传位的旨意,总归差那么点意思,各大藩王也容易不服气,所以的确不是什么好时机。” “现在却不一样了,秦王、晋王的藩位都被取缔了,现下里只怕孟婆汤都下肚了,燕王自从陛下上位之后都颇为勤勉、从无异动,其他藩王看到秦王、晋王的下场,请安的奏疏都堆满了乾清宫的龙书案。” “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显然,怀远侯曹兴和鹤庆候张翼一样,早就打定了主意,尤其确认了蓝玉的态度之后,更没什么顾虑了。 而被拉上来的舳舻候朱寿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现在和陛下登基那时候的确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大名已经稳多了,不也正到了陛下兑现承诺的时候么?” “如果陛下真要为此惩处我们,那就意味着,陛下还真要当一个真正的贤君明主,贤君明主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凉国公会同意吗?” “此事,做得!” 舳舻侯朱寿心里显然也已经有了主意。 “哈哈哈哈哈!当然做得!” “我和老曹都已经想好了,我们直接出手吃下这十几个庄子先,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当然最好,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咱刚好可以看看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要是陛下不管这事儿,往后咱便没什么顾虑了。” “要是陛下真想管这事儿……陛下不让咱们吃,不愿意兑现当初的承诺,凉国公也不会答应啊!他带着咱们帮陛下坐稳这个位置,可不是为了看陛下当一个明君的。” 张翼话音落下。 曹兴和朱寿二人都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都四五个月了,小半年时间呢!谁还有耐心一直等?” 说到这里,张翼的移动了一下自己的目光。 落在了旁边一直没怎么太说话的普定侯陈桓身上:“老陈,你今天怎么这么沉默寡言的?不太像你啊!” 陈桓透过马车的车窗,看着窗外往后倒退的屋檐、百姓、货摊、摊贩,沉默了片刻后才收回自己的目光,道:“算了,你们先干,我再等等。” 张翼面上露出一抹意外之色:“等等?等什么啊?再等就开春了!” 不过朱寿似乎明白过来什么,道:“我知道了,老陈现在的名声和以前可不一样了!上一期报纸上还登了他的「好人好事」呢!被百姓好一通说道来着。” 有的人重财,有的人重名,有的人重利。 这就是朱允熥有事没事就在报纸上搞点淮西勋贵的什么「好人好事」帮他们洗白洗白。 这叫戴高帽。 不一定对所有人都有用,但一定有人受用。 就像现在一样。 说完,他不以为意地笑道:“要我说啊……这有什么用?真金白银才是最实在的东西。难不成你以后还真要当一个好人啊?” 朱寿这话说出来,张翼和曹兴二人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386章 人的多样性,不同的选择 一时之间,马车里响起一片快活的笑声。 他们会找陈桓,自然也是一早就知道陈桓算不得什么好人,以往干的勾当和他们都大差不差,却没想到陈桓这货居然还矜持起来了。 “罢了罢了,不干就不干,那些庄子咱仨分分,待来年收了庄稼,看他老陈还矜持不矜持!”张翼笑了一阵儿,收敛笑容,摆着手不以为意地道。 至于陈桓会不会搞出什么不利他们的操作,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倒是并不担心。毕竟大家或深或浅都各自有些纠葛,早也被人视为一党了,他们能邀上陈桓,本就考虑到了这一点。 再说了,他们这次按捺不住,本就有试探之意,压根儿也没想着这件事情一定要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曹兴也点着头,颇为笃定地道:“不管老陈,明年他就得后悔,这次不干他下次也得干,让他老小子矜持他的去!哈哈哈哈哈!” “不错!风风雨雨都一辈子了,临了了让那些泥腿子夸几句还夸上头了?酒劲儿上头还有醒的时候呢。”朱寿也揶揄起来,三人交换着眼神,略带嘲讽之意。 对此,陈桓一直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只神色默然地坐在马车车窗旁边,帘子时不时被外面的寒风吹起,看到的是外面的冰天雪地、银装素裹。 也看到了那些在深雪里留下脚印、缩着脖颈、冻得脸颊鼻头通红的老老少少,苦还是苦的,可他们眼里却洋溢着热情与希冀。 或许想着,今天把摊子上的东西卖完了,就可以回家去和老婆娃子吃上一顿,或许还有一炉子火烘烘呢! 陈桓顿时觉得。 窗口虽不时有冷风吹到脸上,却也不那么冷。 「打了一辈子仗,现在也老了,一下子倒是没这份心思了,凑合过得了,本来陛下给的也不少,说不得史书工笔,往后还能顶个好名头。」忽略了耳边其他三人的笑声,陈桓不由得在心里暗道。 经过了一番被人捧着的滋味儿,他现在也算明白,有些人为什么宁愿不要一条命,也想搏一个名声了,索性现在一辈子也都快过去了,年轻时候的蛮横、冲劲也过去了,而他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得便宜。 陈桓觉得……这好像也还不错? 人的多样性造就了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考量和选择。 思索间,陈桓看到马车来到了自己的普定侯府,当即收回目光和心神道:“老张,我就不去你府上了,家里小孙孙天天等着我回去带他骑大马。” 张翼摇了摇头,对着外头喊了一句,马车停了下来。 陈桓又看了其他二人一眼,言简意赅地道了一句:“走了。”说完犹豫了片刻,临下车前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句:“其实……陛下给咱的不算少了。” 却听曹兴不以为然地笑道:“老陈啊!是你老咯!好东西、金银钱财,谁还会嫌多啊!现在大明这不是已经差不多稳下来了么?” 一旁的张翼也附和着道:“就是,这本也是陛下许给咱的!是咱该拿的不是?” 在他眼里,或者说,在大部分淮西勋贵党人的眼里,这的确就是朱允熥该他们的,无论这想法合法不合法、道德不道德,甚至这话还是这位年轻的陛下指着先帝灵位说说给他们的呢!……所以他才这么理直气壮。 而与此同时。 他们也都认为,自己是有这份理直气壮的资本的。 陈桓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跳下了车去。 朱寿看着荡下来的马车门帘,笑着点指:“这老家伙现,现在跟咱玩起假正经来了!咱看他能正经几时。” “哈哈哈哈哈……” 马车夫的鞭子落在马背上,马车轮重新缓缓转动起来,朝原先的方向扬长而去,在雪地里留下几道车辙,随着校长恣意的笑声渐行渐远。 …… 与此同时,秦淮河畔。 纵然此时是隆冬时节,雪花纷飞而下,在房顶、飞檐、地面上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可位于皇城边上、天子脚边,这里熙熙攘攘,除了繁华还是繁华。 一个个商铺都装饰得颇为奢华亮眼,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来来往往者,都是一身锦衣华服,让人身处其中,似乎都有些感受不到冬日的严寒。 河岸边是一排排白墙灰瓦、古朴肃穆的徽派建筑。 若是站在高处远远看去。 说不定还能一窥那个令人遐想,只有世间最金尊玉贵之人才可出入其中的,紫禁城。 秦淮河上飘荡着大大小小、富丽堂皇的画舫,上面张灯结彩,即便白天也燃着花灯,也正是这些画舫,让秦淮河的河面上,无论是白天黑夜、还是春夏秋冬,都隐隐飘荡着丝竹管弦之乐,若是幸运,说不得还能听到花魁娘子那令人酥醉的笑声。 在这样的喧闹熙攘之中。 没人注意到,秦淮河上一艘大画舫上有人披着大氅兜帽走下来,自然更没人注意到,他下了画舫之后,竟是混在人群里径直走到紫禁城午门附近去了。 走到午门附近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他便听到身边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老爷,请随咱家到这边来,已经为您备好了马车,您只管坐好就成,剩下的交给咱家来。” 他随着对方的指引上了车,这才掀开了自己的兜帽。 紫禁城里认识他的不少,尤其在公子王孙、达官贵人出没的秦淮河这一片。 ——当今陛下的嫡亲舅舅,开国公常升。 也正是因此。 常升才不得不以秦淮河上的画舫作遮掩,大费周章地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这才进了皇宫里去。 至少在明面上,他和蓝玉、和淮西勋贵是一党的,无论是立场还是利益,如果让旁人知道他从蓝玉府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进宫,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这也是他之前的几个月,都没有和朱允熥有过什么私下里的单独接触的原因。 不过现在他不得不去见见自己的大外甥了。 「做舅舅的,帮是帮不上太大的忙了,不过现在已经开始有人按捺不住了,能告诉允熥一声,总也是好的。」坐在马车里,常升目光一凛,在心中暗道。 他知道自己这「开国公」爵位是纯靠父辈的荫庇。打的仗当然远不及那些开国老将,论影响力,其实并没有那么大,更远远比不上舅舅蓝玉。 能做的……或许就只有这些了。 随着他在马车里安稳坐下,前头响起一声鞭响声,马车便缓缓向前动了起来,朝着午门的方向而去…… …… 第387章 陛下,他们已经坐不住了! “这是当今陛下御赐给三宝公公的令牌,不得阻拦。”前面接应、赶车的那位公公声音虽尖细,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 常升找的是马三宝,只有他能处理自己这事儿。 而以如今马三宝在宫里的地位和权势,再加上他经常帮朱允熥在宫内宫外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此自然是出不了任何意外的,常升就这样直接进了午门。 然后一路被引到了乾清宫。 当然,这样的流程不合法也不合规,不过谁还不知道当今陛下啥人儿啊?他就从来不是一个按套路来的!这样的情况反倒不会引起什么人的特殊注意。 许多人更只会觉得:这陛下……又搞啥幺蛾子? 探究?谁敢探究? 菜市口的风景还是挺不错的。 “吱呀——”一声,乾清宫的朱漆大门被打开,常升顿时感受到一阵令人舒坦的暖意,扫去一路而来的风霜。 那个总令他觉得眉眼十分熟悉的少年。 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龙书案后的太师椅上,手里正拿着一本奏疏,目光落在其上。 常升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 抱拳一礼:“臣常升,参见陛下。” 朱允熥当即放下手里的奏疏,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舅舅来了,何必如此多礼?” 常升接洽的是马三宝,朱允熥当然早知道他要来。 而他心里虽然一直都在防备着淮西勋贵这一党人,但对于常升的态度,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数在的——无论是一开始就替他在考虑周德兴的事情、还是平日里早朝的积极、亦或是那种不经意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情绪,正如此刻一般——他都或多或少看得出来。 常升直起身来道:“陛下言重了,君为臣纲,自然是先君臣,后甥舅。” 朱允熥不再纠结寒暄,而是直接开口问道:“除去平常早朝,舅舅鲜少进宫来,要么便是和其他人一起,从未单独来见朕,此次,所谓何事?” 常升单独来见,而且还是偷偷摸摸找马三宝给他弄进来相见,显然不是什么寻常的情况。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必然跟淮西勋贵有莫大的关系。 虽然他手里也有老朱之前就排布好的暗线,偶尔能收到一下风声和零碎的异动,不过淮西勋贵经过老朱的洗礼,都已经十分谨慎。 许多事情还是没那么容易获知全貌的。 所以朱允熥也有些好奇。 听到朱允熥这么问,常升面上的笑意都不自觉地收敛起来,旁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自家这个外甥有多聪明,约莫也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当即不多废话,面上露出一抹凝重肃穆之色,道:“是,陛下,有大事。” 他顿住抿了抿嘴唇,随后才郑重其事地道:“已经开始有人坐不住了,陛下前有廉价布料之事,后又弄出来无烟煤之事……是对天下百姓的仁慈,可对他们来说,却是令他们心思动荡之举。” “今日舅舅在凉国公府设宴,便有人借着酒劲提出来此事,甚至,是否借着酒劲都未可知……” “陛下是个有主意的,想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此事一旦被抬到桌面上来,往后会发生什么,他们会做出来什么,就都未可知了。” 常升越说着,眉头蹙得越紧,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朱允熥心里虽然也早有了几分心里准备,但真听常升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依旧不由心头一跳——他当然知道淮西勋贵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仅仅一些玻璃,安抚得了一时却安抚不了一世。 只是对于朱允熥来说,当然还是希望能稳得越久越好,怕吗?他倒是不怕的。 从始至终他缺少的,一直都只是时间罢了。 淮西勋贵现在就出现异动,显然他也是不希望的。 不过坐在这个位置上。 本就要做好随时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这个消息在他心里也就稍微“咯噔”了一下,朱允熥便立刻冷静下来问道:“舅姥爷也这么想?” 蓝玉是这群人之首,他的分量也是最重的,而且他做事情也是最莽、最出格的,若是蓝玉真开始动起来,肯定不可能对朱允熥毫无影响。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要先了解情况,随时做出最好的应对。 好在,常升摇了摇头道:“是,但不完全是。” 朱允熥道:“此话何意?” 常升道:“舅舅的性子,想来陛下您也是知道的,有人在席间提起这样的事情来,他当然不可能一笑了之,甚至……也出现了纠结、犹豫,不过,令我意外的是,有人站出来按住了他。” 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右手以指腹轻轻敲击着桌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有说话。 常升继续开口道:“是会宁侯张温。” “他让舅舅先不要轻举妄动,只需要等着旁人按捺不住,先一步试探陛下的意思,再做打算,所以现在舅舅算是稳的,陛下暂且不必太过担忧。” “会宁侯张温……”朱允熥双眼微眯,轻声呢喃了一句,他对此人也算是有些印象,是一众淮西勋贵里面,为数不多的稳健选手,从前战时擅长的也是计谋。 他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点了点头:“朕之前也了解过,他虽和淮西勋贵混成一党,但很多乱七八糟的勾当他倒是也都不干。” 见朱允熥居然不怎么着急地样子,常升忍不住再次开口道:“陛下!虽眼下没有燃眉之急,但此事……陛下也当早做打算啊。” 第388章 您这是不是太不当回事了? “眼下的局面能稳住多久,谁也难说。” “从前您一直困于东宫之内,对这群老家伙或许都不那么了解,他们是真的蛮横、莽、痞……很多时候做事情压根儿就不讲什么道理的。” “这阵风一旦有人吹了起来,必要起一阵大山火。” “张温稳住了舅舅,其实也只能把时间往后延一延罢了,我特地掩人耳目进宫来把此事说与你听,最大的用意就是希望陛下能早有个心理准备,一件事情急当然是急不来的,但是……您这是不是有点太不当回事了?” 常升脸色微微有些发红,越说便越急了起来,着急忙慌地就赶紧给朱允熥分析了一通。 他的身份和处境一直都有些尴尬。 心里头他当然是希望自己这个小外甥能好的,但面上他又是和淮西勋贵绑在了一块儿的,在这种处境下大费周章来乾清宫一趟,显然他心里是真急。 只不过他很快发现。 纵然自己如何陈情利害,坐在龙书案后的小外甥的脸上,竟始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除了一开始听到此事有点反应之外,此刻面容上已经看不出多少悲喜。 右手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看起来颇为深邃悠远,也不知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常升深吸了一口气。 顿了下来。 沉吟了片刻后才不敢置信地开口道:“难不成……陛下从前说的那些,真要兑现给他们不成?” 淮西勋贵的异动是极大的事儿,常升觉得……除非自家这大外甥真不准备反对此事了,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这么淡定!!——战功赫赫的开国老将、老当益壮的百战将帅,在军中的影响力太大了,除了先帝,谁能管得了他们?管的动他们? 想到这里,常升心里更急了。 这一下子连君啊臣啊的都忘记了,当即苦口婆心起来:“不能啊!这事儿真不能这么办!” “你在东宫苦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继了位,坐上了奉天殿的最高处,你是有机会当太平天子、接下先帝和你父亲的担子的。” “现下里你好不容易稳当下来,好不容易得了民心,你真要这么任其毁掉么?于往后来说……更会埋下危机和祸患呐!” 常升双手交叠在一起,有些激愤地以左手手心拍着右手手背,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的「开国公」爵位固然是受了常遇春的荫庇。 但他在朱标去世之前,能被朱元璋放到各处去练兵,甚至在洪武二十四年还让他跟着他的太子姐夫朱标一起去巡视陕西等地,显然是看准了他日后能成为朱标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能力、政治觉悟不说多出挑,却也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自然也看得透其中的门门道道:纵容淮西勋贵这一条路走不得!否则自家大外甥这皇帝做不长久! 所以他才一定要进宫。 所以他现在没法不激动。 看到常升这红赤白脸的样子,朱允熥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缓缓开口道:“舅舅的心意朕都明白,就此放任他们随意胡来……这个想法朕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前元的前车之鉴不说,就说现在。” “如果朕真的许他们把整个大明皇朝都视作可以随意攫取的私有之物,大明长久不了,朝中一些心怀异想之辈、朕那些叔叔们,都会抓住这机会让朕过得不舒坦。” 听到这话。 常升倒是不由微微一愣。 把原先那些想要继续输出的话都一股脑儿地咽回了肚子里去:“呃……陛下……陛下明白啊。”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与此同时,他一颗心倒是放下来不少,也渐渐冷静下来不少,有些讪讪地道:“虽然承蒙你外祖父的光,得了个开国公的位置,不过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过什么特别的作为,现在你走到这个位置上来了,我当然不忍心看你……方才是我急了些,殿前失仪了。”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安抚道:“舅舅说什么胡话,允熥知道你在替我想着呢。舅舅不也是怕我招架不住眼前的局面,也希望我能走得长远些、走得高些么?” 他当然看得出来常升的一番热忱和真情实感,之前会让他小心周德兴,现在会让他提防淮西勋贵。 对于常升来说,和淮西勋贵站在一党显然会是一条更好、更容易走的路,自己一个不得不依靠淮西勋贵的黄口小儿,就算有些心机、有些谋算,可面对这群骄兵悍将又能有什么法子?有什么胜算? 他能站在这里。 便说明他完完全全是在念着甥舅情谊了。 听到朱允熥的话,常升面上露出几分欣慰之色,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也想起来正经事儿了,看向朱允熥,蹙起眉头担忧地道:“不错,我就是担心……舅舅、还有那一批战功彪炳的开国老将,不好招架哇!” “这事儿才是重中之重。” 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一抹愧疚之色,道:“我这个当舅舅的没用,空有一个国公的名头,可要说手段……却是拿不出来的,能悄悄进宫来,提醒你一句,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往后能做什么却……唉……” 常升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下来。 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选……可是这其中的具体解法,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过他很快就扫去了自己面上的颓然之色。 郑重其事地道:“这就只能从长计议了。” 朱允熥先是似有深意地往龙书案上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他之前在看的那封奏疏上,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道:“舅舅今日能来乾清宫,能把此事细节告诉朕,做的就已经够了。至于往后的事情,交给朕来处理就是。” 他一直零碎地知道这群淮西勋贵暗地里是有些跃跃欲试的,只不过具体到了怎样的程度,这还是不那么好掌握,毕竟锦衣卫的数量和能力终究有限,人肉电子眼更不可能和现代的天眼一样事无巨细。 不过常升这份消息算是弥补了他暗线的不足,让他详细具体地知道了淮西勋贵如今的情况。 而他一早就在提防着淮西勋贵,知道蓝玉这个最大的变数暂且被稳住,反而就不那么着急了。 只是具体怎么应对。 他就无论如何都不会随意透露了。 不是不相信自己这个舅舅,而是求稳,一件事情,越少人知道就能越稳。 第389章 高质量钢铁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常升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地蹙起了眉头闭上了嘴。 不为别的,而是他感觉自己这小外甥此刻脸上的神情,总有些似曾相识。 略思索了片刻,常升就反应了过来: 「是了!」 「这副样子看起来……跟当初我提醒他要注意周德的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记得当时朱允熥也是一脸不当回事的样子,转头没多久,就抓了周德兴那废物儿子的错处,麻利儿地直接来了个满门抄斩。 「允熥好像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常升在心里不敢置信地叹道。 他知道朱允熥既然能条理清晰地跟他分析这次的事情,显然心里是十分清楚其中利害的,也断不会和他之前说的那样,放任淮西勋贵把大明的一切当成自己的私有物随意攫取。 但即便如此。 自己这小外甥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常升不得不去想:「或许……允熥真有稳妥的应对方法?」 只是转而他又觉得不太可能:「凭借他今年冬天积攒起来的民心么?虽然民心也是很重要的,可这都是散的,那群开国老将的影响力却是实打实的。」 见常升一副犹疑不定的样子,朱允熥面上带着淡笑,笃然道:“舅舅信我就是。” 言简意赅的六个字,却顿时让常升目光一亮,心里也仿佛有一颗石头落了下来。 虽然朱允熥还是什么都没说。 但他知道朱允熥这是看出了自己心里的不敢置信和怀疑,在给自己吃定心丸! 所以他一颗心脏当即就快速跳了起来,扫去了面上的颓丧之意,反露出一抹激动,并没有继续纠结或是追问,而是抱拳道:“你虽年纪小,却是个有筹谋、有主意的,先帝驾崩那时,换了谁也做不到你这样的事儿,我自然信你!我没用是没用了点,不过你但凡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只管给我捎个信儿。” 说完,他十分豪放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朱允熥笑着点了点头。 思索了片刻,看着常升补充交代了一句:“今天在凉国公府席间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这一定会成为一个引子,正如张温所预料到的那样,我这位舅姥爷表现出来的态度必然会滋养一些本就蠢蠢欲动的心,不过……” “就算往后他们会做一些出格的事情,舅舅也不必理会,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很正常,而现在也并不适合打草惊蛇。”说完,朱允熥下眼睑微微一颤,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里隐隐现出一抹杀意,但很快便敛了下去。 现在固然动不了,但他一直都知道这只是现在的情况,在实力积聚到足够的程度之前,让他们先蹦跶蹦跶。 欲要使其灭亡,就先纵之疯狂。 只要手里的拳头够了,让他们生、让他们死,还是让他们当一柄刀,皆不过是朱允熥一句话的事情。 而这足够大的拳头…… 朱允熥抬起右手放在自己面前的奏疏上轻轻摩挲着。 目光淡然地看着这封奏疏上的字眼:【高铝矾土已经运送进京,交付到工部尚书秦逵之手。】 现在前期的准备都已经差不多了。 工部那边的砖炉是老早就准备好了的,高铝矾土一到,耐火砖的熟料可以直接开始准备,而木质素磺酸钠,炼丹司那边也已经开始在着手准备。 挖煤洗煤的同时,朱允熥也并没有忘记让矿场的人顺便搞出些焦炭来。 多管齐下。 高质量钢铁便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顺利的话,明年就可以得到成品,对现有的大炮进行改良——初步进入热武器时代。 冷兵器和热武器……是碾压式的区别! “可是……”听到朱允熥的交代,常升当即便有些顾虑起来,一点不管?放任自由么?可是这不是等着让他们变本加厉么?往后不会更难处理? 不过他只说了两个字,便立刻住了嘴。 他对自己这个小外甥也算是有了些了解,之前周德兴的事情不也是这样么?看起来好像是不好处理,结果这小就是能那么刚好,把人的把柄抓得死死的! 常升不由得对朱允熥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他也不清楚这种自信哪儿来的——反正他就觉得,就算这事儿乍一想来好像真的完全没有解法一样,但自己这个小外甥就可能有常人想不到的解法。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逆境夺位,或许是那看起来不可能的廉价布料和无烟煤。 总之……自己这小外甥本就不是一般人呀! “好!我明白了。”常升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朱允熥,应声道。 而后才抱拳一礼道:“进宫的时间也不短了,这次进宫是瞒着旁人来的,我也得赶紧出宫去了,否则被人发现了端倪,就大事不妙了。” 既然现在话也传到了。 自家的小外甥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当然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 朱允熥点了点头道:“舅舅一路小心风霜。” 常升没有再多说什么,重新戴上自己的兜帽,和朱允熥交换了一个笃定的眼神,便径直出了乾清宫,在之前那小太监的引导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去。 …… 朱允熥看了一眼被马三宝关上的朱漆大门。 重新拿起桌面上的奏疏,双眼微眯,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凌厉之意,对马三宝道:“去宣旨把秦逵给朕叫来。” “是,陛下。”马三宝应声道。 第390章 想进步是好事,别错了主意 马三宝离开了乾清宫传旨去了,殿内陷入一片沉寂,朱允熥看着龙书案上的奏疏,若有所思地轻声呢喃道:“高铝矾土粉碎、筛分、煅烧成熟料……辅以炼丹司那边弄出来的木质素磺酸钠粘合剂……压砖混炼、干燥……” 这自然正是耐火砖的制作方法了,朱允熥在心里约莫过了一遍,工部尚书秦逵素来是个稳妥的人,交给他来办这事儿就算差不多了。 至于其中一些细节方面。 譬如熟料的颗粒度、混料的比例,也完全可以交给秦逵来进行实验,用手上的材料找到一个最佳配比。 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的人,本来就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只要能给一个大致方向,而朱允熥可以肯定自己的方向一定是对的,剩下的问题轮不到朱允熥来操心,这就和炼丹司那群人根据他几句话弄出了肥皂是一个道理。 正当朱允熥深思的时候。 朱漆大门的方向响起了一个敲门声:“启禀陛下,看守炼丹司的千户大人差人来报,说是炼丹司有成果进献。陛下是否要一观?” 听到外面的声音,朱允熥收回自己的思绪,挑了挑眉轻声呢喃道:“成果?” 而后面上便露出一抹笑意,道:“送进来。” 现在都已经到下午时候了,他是上午去炼丹司的,算时间,就算木质磺酸钠的中间缓解和最终成果,都需要一定的时间烘干,也差不多了。 这时候炼丹司着急送过来的成果,八成就是了。 随着朱允熥话音落下,乾清宫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手里端着一个朱漆木质托盘,低着头缓缓朝他走了过来。 托盘上方是一个带盖儿的瓷质小盅。 当木质托盘被摆在朱允熥面前,朱允熥立刻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棕褐色的细腻粉末,无特殊气味。 不同的化合物都有其独特的外观状态、物理性质,这东西的颜色、状态显然都是正确的,炼丹司那群人现在就差把他当神供着了,在配方和处理上肯定会严格按照他的步骤来,如此下来,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不由赞道:“果然不愧是朕精心挑选的炼丹师啊。” 也不枉他之前花大功夫开这个化学培训班了,现代化工的源头——这木质磺酸钠只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当然,这东西看似不起眼,作用却大。 眼下能用作粘合剂,后面用作水泥、混凝土的减水剂作用更大,既然现在成品已经出来了…… 朱允熥随手将盖子盖上,道:“传话回去,让他们接着给朕继续炼丹。”当然加班加点,多多益善了! “是,陛下,奴婢这就去。” 小太监自然是一点看不明白这是啥、陛下咋看到些粉末就高兴了,但天子身侧,自然是谁都不敢随意探究、随意揣测,当即应了一声,缓缓退出了乾清宫。 朱允熥这边则神清气爽地舒了一口气,双眼微眯道:“现在算是万事俱备了,就等秦逵这一把东风。” 过不多时。 马三宝便把秦逵也带了过来。 “微臣秦逵,参见陛下。”秦逵神情诚恳地对朱允熥躬身一礼,不急不缓地道,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却带着无比的敬畏和感激之意。 不为别的,之前的廉价布料,他工部是最后的一个生产环节,整个大明百姓哄闹着普通同庆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固然是面前这位陛下、是陛下一手组建的工业司,但他秦逵何尝又不能拥有姓名? 于一个文臣而言,这样的名声,太贵重了! 而且他从头到尾就身处其中,对于面前这位少帝的诸多筹谋、操作……是亲自见证着的,心中比旁人更明白自己面前这少年到底有多手段通天。 不得不感激,更不得不敬畏。 “丢给你的事情不少了,朕也就不多废话了,之前让你建好的那些砖炉,眼下可以用起来了。”朱允熥对秦逵还是颇为信任的,他办事也牢靠,当即直入主题道。 秦逵心中一动,念头一转,也立刻应声道:“陛下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为大明、为百姓殚精竭虑,今冬的廉价布料、无烟煤……也不知救了多少百姓的性命,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陛下此举可谓功德无量,合该新建宫殿,以彰陛下莫大恩德!” “陛下有何要求,尽管吩咐微臣就是!微臣必当为陛下尽心竭力,在所不辞。这事儿就是微臣想马虎,只怕百姓都不肯放过微臣哩!” 一番话下来,七分真心,三分为进步,秦逵上来就是一顿彩虹马屁拍朱允熥身上来了。 听得朱允熥一脸无奈,只能笑着点指道:“秦逵啊秦逵,想进步是好事,不过……你倒是别老错了主意啊。” 秦逵不由面色一滞。 试探着道:“呃……微臣这是……又想错了?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当然,他现在也算是和朱允熥混熟了不少,知道朱允熥一般也不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倒是也没有从前那般拘谨了,谄媚笑着认错起来。 而后便重新露出严肃的神色,拱手一礼,郑重地道:“还请陛下指点?” 朱允熥收回了面上玩笑的神情,缓缓开口道:“锦衣卫交到你手上那批矿土,你收好了吧?” 秦逵目光之中显然带着一丝意外,紧蹙着眉头,面上则露出一脸不解之意,心中暗道:「矿土?那些不起眼的破石头块?」 他还纳闷儿呢。 锦衣卫没事儿给他工部丢过来一大堆石头? 当然,他虽然心里十分不解,面上却恰到好处地保持着镇定,道:“回陛下,此乃锦衣卫交送之物,微臣自然已经差人妥善保存。” 说完这话,秦逵似是想到什么,面上神情骤然一凝。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嘀咕道:「砖炉、矿土……陛下莫非,还有什么不得了的戏法?」 朱允熥前前后后说的,他纵然还是完全没有丝毫的头绪,也理解不了一点。 但他现在却已经完全不会怀疑朱允熥什么了。 之前搞什么飞梭、织布机……不也是理解不了的么?他更不相信朱允熥会搞什么莫名其妙的石头来给他添乱,唯一的解释只有:那玩意儿肯定有用! 第391章 串联起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就在秦逵心里嘀咕的时候。 朱允熥也点了点头,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用锦衣卫交送给你的那些「破石头块」造砖!” “造耐火砖!”朱允熥目光一凛。 听到朱允熥说出「破石头块」几个字,秦逵一颗心脏不由加快跳动起来,抿了抿唇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在心里怀疑道:「陛下咋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朱允熥是站在高处看一切的。 许多他眼里的好东西,在这个时代根本就没人认识,不知道情况的人,当然只会当这些玩意儿是破烂、是垃圾,他们的想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不过站在这个位置,御人本就是一门大学问,朱允熥也乐得有事没事就把手底下这帮人唬一唬。 不过转而秦逵也就释然了:这位少帝不向来就是这德行么?洞若观火,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现在也算是已经习惯很多了。 自然也没有过多地在这件事情上纠结,而是立刻把自己的注意力聚焦到了另外一点:“耐……耐火砖……是什么砖?”又是他没听过的东西。 不过这名字好像……听起来就有点不明觉厉的样子。 “就是字面意思,能耐火耐高温,也有极大的抗压能力,这是大致的制作方法和流程。”说到这里,朱允熥把他趁着刚刚的空档写下来的大致流程随手交给马三宝。 马三宝接过朱允熥手里的宣纸。 递给了秦逵:“秦大人,烦请收好。” 秦逵还是有些一脸懵逼:用那些破石头造砖?还要耐火耐高温、抗压……能行么?就算真能行、有那么好的效果,花那么大价钱搞恁好的砖头又要做什么去? 一样东西复杂难搞有其坏处。 不过也有好处:不到最终成品环节,就是明牌着打,旁人也万万猜不到他做一件事情的真正用意。 当然,秦逵心里虽是十万个为什么,但他依旧十分郑重小心地收好了马三宝递给他的流程和图纸。 同时应声道:“微臣领命!” 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无烟煤听起来都是不可能的东西,但朱允熥就是搞出来的,此刻秦逵无论是基于之前几个月的经验还是基于对皇权的天然畏惧,都不可能说出任何一个质疑的字眼来。 朱允熥沉吟思索了片刻。 这才抬起头来补充道:“至于如何测试你弄出来的成品是否符合朕的要求……之后自会有宋忠手底下的人给你把经过炼焦后的煤送过去。” 只是这话说出来。 秦逵又有些懵了:“炼焦?煤?测试?” 虽然已经有不少在朱允熥身边做事的经验了,但秦逵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叫苦起来:「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啊?能走到今天这位置,我秦逵好歹也算是饱读经史子集、博览群书之人,咋就老听不懂陛下的话了?」 “呃……”朱允熥一时也有些无语凝噎,说到底他还是个现代人,难免忽略一些几百年时间造成的代沟。 沉吟了片刻,也只能老老实实解释起来:“意思就是……那个煤可以烧得比普通煤炭,乃至市面上卖的那种无烟煤更热许多。” 听到这话,秦逵先是有些不敢置信地蹙了蹙眉。 更热许多的燃料,这他听懂了,只是真能吗? 他掌管工部,自然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冶炼,知道在金属冶炼方面,燃料烧得越热,就越能冶炼出纯度更高的铜、铁等物。 「要真有这种东西,兵仗局早乐疯了!」 当然,当他脑海里出现这个想法的一瞬,秦逵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咯噔”了一下。 他拧紧眉头思索了片刻。 心里顿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更高温度的燃料、耐火砖……兵仗局……金属冶炼…… 把这些串联起来,或许答案就呼之欲出了:「陛下是要……打造更强更厉害的兵器?」 虽然秦逵的下意识想法是其中一些环节不可能实现。 但他却知道这话是面前这位陛下说出来的! 旁人不能实现。 陛下……却不一定! 不过秦逵能从一开始到现在被朱允熥信任、委以重任,脑子是不可谓不聪明灵活的,就算心里隐隐有了这样的想法,就算心中依然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无法平息,但一张嘴还是无比严实,一个字儿没说。 只深吸了一口气,道:“微臣明白了,有了经过炼焦的煤,就可以烧出高温,如此便可测试制造出来的砖是否合格。微臣定尽心烧出陛下想要的耐火砖。” 他很聪明地把话说到了最浅显的地方。 看到他的神情,朱允熥其实也约莫知道他想到了些什么,当然,他既然敢透露这些微的蛛丝马迹,当然是不怕的——毕竟一般人也就想到他会想改良改良现有的刀枪剑戟,使其更加锋利耐用些,谁能想到他想搞大炮? 不过对于这样聪明的牛马,朱允熥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此事你当亲自把控。” 秦逵立刻明白过来话中之意:“请陛下放心,测验过程绝不会假手他人。” 他知道,陛下这话的意思,是让他保密! …… 话分两头。 应天府的雪大,北平府的雪更大。 在到处都是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的北平城里,一座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三进宅子内,显得格外宁静。 住院里,随着大雪落下。 一些脚步痕迹已然随着时间悄然隐去,只能看到门前一个跪着的人影,身上堆满了积雪,仿佛是谁在雪地里堆了个雪人儿一般。 院子里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才骤然响起“吱呀——”的开门声音——主院房间的大门被打开了。 第392章 爹看起来,真没那么伤心!? 出现在门缝后的面孔自然便是陆威了。 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朱棣身边,把朱棣身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拍下来,而后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一边念叨道:“燕王殿下,您说您这是何苦呢?快些进来烤烤火,可别真把自个儿的身体给冻坏了。” 朱棣抬起眸子朝前看了一眼,虽然整个脸颊都已经冻得几乎没什么知觉了,可眼底深处却泛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陆威只是个做事的,没有朱元璋的授意,根本不敢也不可能把自己弄进去。 他知道。 父皇终究是心软了。 在冰天雪地里跪了这么久,他的手脚自然已经完全冻僵、无法使力,朱棣只能任由着陆威把自己搀扶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屋子里走了进去…… 屋子里烧着最好的炭火,自是温暖如春。 暖意迎面扑来,穿着一身锦袍的朱元璋正坐在炉子旁边看着一份报纸。 费了那么大功夫总算见着了面,纵然心里藏了十万八千个心眼子,但朱棣知道自己今天能进来,全凭的是自家老爹的心软,换了别的人,你就是冻成冰棍跪死在外面,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所以这时候,该演的肯定要演一下的。 想到这里,朱棣当即蠕动着皱巴泛白的嘴唇,虚弱地道了一句:“爹,你还好吗?莫要再伤心了。” 听到这话。 朱元璋面上神情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放下手里的报纸吩咐道:“陆威,快先给老四喝杯热茶,再给他扶到榻上按按手脚去。” 前头没了老大,不久前又没了老二老三,朱棣这苦肉计怎么可能不奏效? 人的理性是有限的,看到自家老四冰天雪地里冻成这样,朱元璋自是揪心,更没功夫想那么多七弯八绕的事情——这是朱棣提前就料到的结果,也是他敢摆出这副姿态的原因。 尤其朱棣进来第一句话,居然还在劝他节哀……更是直接抓住了朱元璋的软肋和弱点。 他不见朱棣又不是纯为了折磨他,只是不希望坏了朱允熥的筹谋,同样也是希望朱棣那一颗野心能够慢慢被自家大孙亲自给磨掉,也好留下一条性命。 朱棣感觉自己身体发麻,好在精神很快恢复过来一些,直接开口认错道:“是儿子鲁莽,让爹操心了……” 半是心疼半是生气地冷哼了一声:“干脆让你也在外头冻死得了,反正也已经死了三个,多死一个咱这老头子也承受得住!” 朱棣知道这话是假的,自家老爹看着谁死也不会看着亲儿子死了,前两年二哥作恶多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都还留着性命和藩位。 他瞥了一眼被朱元璋放在桌上的报纸。 嘴角不自觉噙起一抹弧度,更加笃定自己自己这苦肉计是成功了:上午拿到的报纸看到了下午,显然是心不在焉,不然早看完了。 不过朱棣知道朱元璋是个多疑的人,当即解释起来:“只是自从二哥、三哥的噩耗传来,儿臣便听闻您这些天一直都是意志消沉,连儿子也不愿意见,儿子实在担心,一心只想着……能劝慰一二。” 这话一是为了解释,二则为了试探——提起朱樉、朱棡之死,看自家老爹会作何表态。 而朱棣这话却提醒了朱元璋,他现在明面上的状态可是为了两个儿子的死伤心欲绝来的…… 想到这,朱元璋脸上闪过一个不太自然的神情,目光略带一丝闪避之意地挪到了面前的火盆里。 随后才露出一个悲戚的神情,道:“劝慰个屁啊,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咱也无可奈何的事情。” 说话间,朱棣身体也恢复过来不少。 他坐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头细细端详着朱元璋,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爹看起来是伤心的……可好像……又没有那么伤心……」 「在本王刚刚刻意强调提起二哥和三哥之前,他甚至像是暂时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了一般!」 朱棣心里寻摸着。 表面上还是做出一副关切的神情道:“是这个理儿,所以儿臣才要代大哥、二哥、三哥陪在您的身边尽孝不是?否则他们泉下有知也会责怪儿子的。” 他说的话,的确都往朱元璋心坎儿上戳了。 朱元璋顿时不由心中一暖,鼻头都发酸,若有所失地怅然道:“你向来是个孝顺孩子……” 他不得不承认,看到朱棣,心里的确得到了一丝宽慰,说到底,这也是自己还在世的、最大的孩子。 见朱元璋这真情流露的样子。 朱棣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敢进一步试探,摆出一副愤愤不平的神情。 “只可恨那窃国之贼!不仅让爹您……” 说到这里,朱棣恰到好处地顿了顿,没有把朱元璋的糗事抬上来,而是隐去了这个话题,才接着道,“还控制着大哥的嫡子,违背您亲自定下的《皇明祖训》,杀了二哥和三哥,实在罪该万死!!” 朱棣说完这话,朱元璋面上的确涌起悲伤之意,毕竟再怎么说也是死了两个亲儿子。 只是……却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恨意。 他当然没什么好恨的——不存在的「窃国之贼」小小年纪便能以一己之力压制内外,运筹帷幄。 人的下意识反应是很难伪装的,悲哀伤身之时更没那么多功夫伪装。更何况对于朱元璋这样人人都要对他卑躬屈膝、从来就不太需要掩饰自己的一国之君? 因此,他也慢了半拍才开演:“窃居咱一手打下来的朱氏江山,的确可恨!” 不过,即便他附和了朱棣的话,语气上也总欠缺些火候——演技不太好,这也是他始终在极力避免和朱棣见面的另外一重原因。 朱棣本来就在心里揣着一兜子小九九。 存心来试探的。 而他的心思又何其敏锐? 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蹊跷,不由蹙了蹙眉头,在心中暗暗嘀咕道:「很不自然!我甚至……有些感觉不到父皇心中的恨意!!那人把父皇逼得遁走北平,还杀了二哥和三哥,父皇真能不恨么!!?」 第393章 反?特么的反谁去啊? 此刻,朱棣心里冒出了一万个问号——到底为什么? 最离谱的一点。 这根本就不符合自家老爹的脾气! 人还能在旦夕之间完全转了脾性不成??? 「还是说……父皇也已经看出来,那人更大的可能其实并非窃居大明江山,而是在辅佐朱允熥了?」 「不对不对……」 「就算那人真没什么野心和歹心,以父皇的脾性也不可能栽在他的手上依旧忍气吞声。」 「有别的原因,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几乎是在呼吸之间,朱棣脑子里便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和可能性,只可惜……他没见过红薯、没见过那么多连概念都没有的东西、再加上如今连应天府那边的主流观点都是有人居心窃国……再聪明也没有任何其他头绪。 这时候,朱棣冻僵的身体也总算恢复过来知觉。 他站起身来。 适应了片刻后,缓缓走到朱元璋面前,单膝跪地抱拳:“父皇!儿臣愿意为您分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大明江山是父皇您,和诸多叔伯功臣挨着刀剑、洒着鲜血打下来的!不当给他人做了嫁衣,容他人窃居!” “于公,大明不能落在这样的人手里。” “于私,儿臣与二哥、三哥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情谊如同手足,听闻二哥、三哥惨死菜市口,儿臣无论如何也当为他们报仇!” “还有大哥……更是从小带着儿臣,他的嫡子,不该成为外姓之人把控大明江山的傀儡。” 朱棣目光灼灼地看着住院会,露出一个无比坚定的眼神,一副马上就要抛头颅洒热血的样子。 这段时间以来。 他一直在等朱元璋行动。 可是等来等去,这都过了四五个月的时间了,私宅这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然而,应天府那边太逼人了。 陕西、山西两地的军政大权;大明百姓的民心;现在更是连应天府的动荡都平息下来了;再加上朱元璋这莫名其妙的态度,朱棣不得不直接提起此事。 正如导演和尚所说,宜早不宜迟,该下一剂猛药。 好在他心思也细腻敏捷,经过前面旁敲侧击的铺垫,说出这些话来就不显得突兀了,而且这一番话说得也很到位,半真半假,还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私心。 所以朱元璋也没有过多起疑。 只是目光看向别处,表情略有一丝尴尬地道:“此事是大事……还是需要从长计议。” 这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按理来说他怎么都该拍案而起,拉上自家这个主动请缨的老四竖旗造反才对。 可是……反?特么的反谁去啊?? 于是乎。 朱元璋说完。 不等朱棣再多说什么。 他便看起来有点忙的样子,拿起前面被他放在桌上的报纸,掩住了自己的脸道:“你这进来看也看过了,便先回你自己府上去吧,咱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朱棣嘴唇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只是朱元璋都已经发话了,他当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站起身来,下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讪讪低头拱手一礼:“好,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站在一旁的陆威也立刻伸手虚引,还顺带着给朱元璋找补了几句道:“陛下这些日子实在伤心,不过微臣一定会照顾好陛下,还请燕王殿下放心就是。” 朱棣点了点头:“有劳了。” 说完,他目光悠远,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埋头在报纸后面的朱元璋,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心慌,他了解自家老爹,也了解洪武大帝:不该是这样! 虽然明面上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正经答案。 但能见上一面。 也已经能看出来很多东西了:至少目前来说,父皇压根儿就没有要把这艘翻过来的船再翻回去的意思!!二哥、三哥被杀了,父皇好像也不怎么恨,有人窃居朱氏江山……可父皇看似……也没那么在意朱氏江山…… 离谱、怪异,从头到尾都透着无法解释的吊诡。 朱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暂且平复下来,再次朝朱元璋拱手一礼,这才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开。 听到门外朱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朱元璋这才放下手里的报纸,长舒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演不下去了…… 朱元璋压低声音道:“呼……老四走了吧?咱就说现在不适合见他,只是这孩子……唉……” 他虽然在演技方面不擅长。 却也知道,朱棣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些什么。 “从小到大,老四都是很聪明的……陆威,你说咱是不是差点把咱大孙给暴露了啊?”朱元璋蹙着眉头有些担忧地道。 陆威安慰道:“燕王殿下的神情的确是有些奇怪,不过微臣觉得应该一下子是想不透的。” 朱元璋再次长叹了一口气:“现在想不透,往后……就不一定了,别忘了,他身边还有那个搅屎棍和尚,还有徐达家的大丫头,也是个军师。” 陆威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毕竟这还真有可能。 朱元璋看着面前的炭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自我安慰道:“不过现在廉价布料、无烟煤都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应该……也不那么打紧了。” 话虽这么说。 朱元璋却看着窗外簌簌落下的大雪有些怔怔出神。 毕竟眼下最难办的还有一件事——淮西勋贵!那个搅屎棍和尚的心思,他也算是领教过一二,如果那搅屎棍和尚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 另外一边。 朱棣则是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心事重重地出了自家老爹所在的三进宅子。 “应天府百姓的动荡现在是指望不上了,父皇的态度极其暧昧、怪异,一时又探不清原因……也指望不上了,剩下的就只有一个……” 马车里,朱棣目光涣散,若有所思地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自语道。 第394章 岂能事事都如了你的意? 「功高而震主、势大而欺上,淮西勋贵对于父皇来说都是需要忌惮的存在,对朱允熥和他身后那个人必然是一个大问题。」 朱棣紧紧裹住自己身体的大氅下,双手已然紧握成拳,心中思虑的同时,紧咬着牙齿,目光凝沉,仿佛是在下意识给自己不被击溃的信心一般。 毕竟今天在私宅里见到朱元璋,给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小——纵然二人之间是「父慈子孝」,聊起天来一团和气的样子,可他得到的是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而他在这盘棋上能指望的最后一处战场,就只有那群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的淮西勋贵了。 「淮西勋贵……」 「现在二哥、三哥的势力都已经完全被削了,明面上,包括本王在内看起来都是不成气候的,淮西勋贵一家独大……除非这世上真能有什么让那群骄兵悍将一直无条件给他们卖命做事的迷魂汤……此非本王力所能及,本王也认栽!」 想到这里,朱棣咬着后槽牙,下意识没控制好情绪,用力地在马车上“砰”地砸了一拳。 什么迷魂汤的,他当然不信,世上就没这种东西。 惊得前方赶车的小厮连忙停下马车,他撩起帘子回头询问道:“怎么了,爷?”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一时没藏好的情绪收了回去,道:“没什么,继续走就是。” “是。”小厮应了一句,这才放下帘子继续驱车。 趁着小厮掀开帘子的时候,朱棣似是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蹙起眉头轻声疑惑:“嗯?” 他思索了片刻,掀开马车窗帘朝外面细看了一会儿,而后才出声向前面驱车的小厮询问道:“北平街上这会儿……怎么又有那么多人,只剩下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了?”他知道这不对劲。 虽然不愿意承认。 但应天府那只搅弄风云的手弄出来廉价布料这一招,的确是常人想都想不到的,而且十分周到。 那样的价格,就是叫花子多努努力,也勉强够得着。 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而很快,前方也传来小厮的声音:“这爷您就有所不知了,因为有人出钱把他们的衣服给买了。” 朱棣挑了挑眉:“买了?” 外面的小厮继续道:“今日最新一期的报纸不是到了嘛,朝廷的命令也到了,城中心现在在卖无烟煤呢!之前那些正经人都不爱要的破烂布料现在可就值钱了。” 朱棣这才恍然回过味来。 点了点头:“是该值钱起来了……” 他之前在翠茗楼听报的时候,骤然发现自家老爹居然瞒着自己也跑过去听报,完全来不及深思这件事情。 只是反应过来之后。 他英凛却略显憔悴的面容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仿佛是找回来了些信心一般:“呵呵,岂能事事都如了你的意?” 在朱允熥眼里,这叫自由交易的市场产生最大的社会效益,涉及到后世的经济学原理。 看似简单,实则一时之间并不容易意识到,很容易就只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最浅显的一层上。 如果是历史上管理国家机器多年的永乐大帝或许能意识到,但现在的朱棣,常年更浸淫其中的是打仗、是兵法,自然察觉不到这一点。 朱棣沉闷的声音里一下子仿佛多了许多活力,吐槽道:“大明皇朝那么大,百姓何其之多?乞丐、农民、商人……复杂得很!呵呵。咳咳……咳咳咳咳……” 许是有些激动,也许是染了风霜寒冷,说话之间,朱棣轻咳了起来。 “爷?您没事吧?出来这么许久了,现在外面到处是天寒地冻,怕是着了凉,您坐稳些,小的把车赶快些,速速回府去?”外面传来小厮关切的声音。 朱棣咳了好一阵儿,约莫真是染了风寒,平息下来才似有深意地道:“是该速速回府去了。” 风寒什么的他倒是不在意。 至少探到了自家老爹的态度,往后不至于抓着这一处无畏地苦等,这就值得了。 而刚刚看到的小插曲,固然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可他也很明白,这只是代表着应天府这次的「无烟煤策略」出了些小问题,对应天府来说,不会有什么大麻烦,当务之急……还得先回去从长计议。 …… 快马加鞭,一路风霜,朱棣很快回了燕王府。 “王爷?您终于回来了?”燕王府门口,俏丽的年轻妇人一直在等着他,徐妙云本就十分担心,再加上朱棣上午去的,到下午还没回,自然是坐不住的。 朱棣下车的时候,嘴唇依旧是有些发白的,说到底也是在天寒地冻里枯跪了那么久。 憔悴的模样看得徐妙云眉头都拧了起来:“快!快多给王爷披上几条大氅!” 却见朱棣神色凝重地摆了摆手,只是问道:“道衍师父一直在府里吧?” 徐妙云心里“咯噔”了一下。 夫妻间是最有默契的,朱棣一回来就在找道衍师父……可见问题不小! “在的,道衍师父一直在府里坐禅,等着王爷,王爷先回屋里暖暖,我立刻差人去叫道衍师父。”徐妙云立刻关切地道,同时着急地把朱棣往府里扶。 在早就烧好了红罗炭的书房里缓了好一会儿,朱棣面色这才恢复了些许,只是面色依旧憔悴,时不时便不由自主地轻咳着:“咳咳……咳咳咳……” 看得徐妙云一阵阵心疼。 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而是忍不住再次旧事重提:“王爷,把自己的身子骨熬成这样……真的值得么?”她没有那么大野心,更希望丈夫孩子都好,家人平安。 只是朱棣却目光笃然,带着不甘,灼灼地看着他诚恳地道:“妙云,本王还有机会,只要还有机会……你知道我的。” 徐妙云不安地抿了抿唇,只能作罢。 而这时候,道衍和尚也从厢房赶了过来,推门而入:“王爷?” 看到道衍和尚。 朱棣的面色顿时都变得激动了几分。 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道衍师父,咳咳……本王的确见到了父皇,可是,父皇他……大抵是暂时没什么想法了,咳咳咳……” 第395章 应该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 “暂时没什么想法!?” 道衍和尚面上露出一抹不敢置信之色,他当然知道朱棣指的是什么:被人撵下了皇位的洪武大帝……对重新坐回去,没什么想法!! 这很离谱!但这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朱棣虽有些憔悴虚弱,却还是一五一十地道:“是,本王提起二哥、三哥惨死之事,父皇固然伤心,但本王竟没有在他眼里看到太多的恨意,显然与那日我们所知的,父皇为此嚎啕大哭,有些相悖了。” “过后本王又直接下了一剂猛药,向父皇主动请缨,父皇的神情很不对劲,还说什么要从长计议……” “至少目前来说,本王看不出父皇有想要出手的心,这条路子,一时之间是很难等了。” 朱棣满脸不解之色,声音里带着不甘。 道衍和尚仔细听着朱棣的声音,蹙眉沉吟思索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冷静分析道:“相悖一定是有原因的,当天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情。私宅那边再探不到任何其他消息么?” 朱棣摇了摇头:“锦衣卫的口风向来严得很,父皇这些日子一次都未曾召幸歌姬舞姬,根本无从探起。若不是那日父皇哭得放肆,只怕这消息都难探到。” 道衍和尚神情凝重地深吸了一口气。 拧紧了眉头,摇头道:“怎么这么多怪事。”就算他对自己的能力再自信,此时也有些一个头两个大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稳的一张底牌,居然怎么都抽不出来,打不出去了! 他在炭盆旁边左右踱步了好几圈。 这才开口道:“陛下的态度还透露了另外一点,他应该已经很笃定,站在应天府新帝背后的那个人没有歹意,而是有辅佐新帝之意!他一定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才能坐得住。” 朱棣认可地点了点头:“本王一路回来也一直在想这一点,朱允熥,还有那个站在他背后的人……我们现在应该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 “那个人一直在帮朱允熥,而朱允熥虽然时不时会有一些孩子脾气,有任性妄为之处,但肯定也十分信服、配合那个人的筹谋计策。” 提起此事,朱棣一颗心愈发沉重了许多,就连旁边的徐妙云、道衍和尚也是一脸凝沉之意。 应天府那个人的手段他们也算见识够了。 如果朱允熥只是单纯的傀儡、而他背后的人心有异心倒也好了,说不得他们还能有空子可钻。可现在他们却逐渐发现……这二人一个主筹谋辅佐、一个主配合…… 铁板一块,这就更棘手了!——这样的组合,别说现在情况还不算太糟糕的大明,以史为鉴,就是历史上蜀汉那个烂摊子都维持了四十二年之久。 房间里一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炭盆里偶尔发出了轻微“噼啪”声,虽小,在这样凝重的氛围下却显得格外响亮。 良久良久。 朱棣才看向道衍和尚,开口打破了此间的沉寂:“现在只有等第三条路子了吧?” 道衍和尚没有立刻接茬儿。 不为别的,而是他一开始就考虑过淮西勋贵的劣性、不靠谱、不确定性,一直以来都有格外留心盯着他们。 只可惜目前为止。 他探到的消息都没什么异常:这帮子人就跟转了性一样,早朝是准时准点都去的,新帝干的事儿,无论好事还是坏事,他们都热衷地帮着打嘴炮,下了朝,吃喝嫖赌,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 他不想找破绽吗?想的流口水。可是找不到! 所以这时候,道衍和尚也不知道该怎么接朱棣的话茬儿了。 却在此时。 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启禀燕王殿下,道衍师父,庆寿寺的悟德师父求见,北平府下面的县官也来府中拜访,说是想要求见燕王殿下。” 朱棣、徐妙云、道衍和尚三人交换了一个犹疑和不确定的眼神,朱棣思索了片刻,对外面道:“先把下面的县官引到偏殿去,让悟德先过来见本王。” 悟德和尚是道衍和尚的弟子,处理道衍和尚手底下的事情,他突然来访,大概率是有什么重要消息。 朱棣现在一颗心都扑在大业上。 孰轻孰重,心里当然有一杆秤。 “是。”门外的人应了声,缓缓退下,脚步声渐行渐远,过不多时,便是另外一个略显焦急地脚步声走来,推门而入,正是悟德和尚。 悟德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见过燕王殿下、王妃、师父。”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微眯道:“不必多礼了,庆寿寺那边收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悟德和尚看了一眼道衍和尚。 点了点头道:“是,有十分重要的消息,盯着淮西勋贵那边的眼线终于看到动静了。” 听到悟德和尚的话。 朱棣、道衍和尚二人都不由心脏疯狂跳动起来:方才显然已经有到绝境之势,京城的动荡平息下来了,朱元璋迟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淮西勋贵又稳如老狗,一下子都不知道他们该从何下手了! 而现在……莫非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快说!”朱棣眼珠子都瞪大了,忍不住催促道。 悟德和尚道:“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府上的人……前些日子频繁往往返应天府和凤阳一带之间!而他们府上的人在凤阳一带,似乎已经看上了不少好庄子,虽然还没有动手,但依然有跃跃欲试之意。弟子估摸着……他们总算是坐不住了。” “这都过去四五个月的时间了,这群骄兵悍将终于开始坐不住了……”道衍和尚和朱棣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群人在稳下去,他们都要怀疑朱允熥和他背后的人真有迷魂汤这样的手段了…… 第396章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无法! 朱棣心中一颗大石头顿时落了下来,面上凝重之意退去,露出喜色:“本王就说……这世上哪儿会有什么迷魂汤?俗话难听但说得有理:狗改不了吃屎。” “这群人的贪性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没了的?” 说罢,朱棣总算安心坐了下来,神情变得淡然了不少,端起旁边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茶。 道衍和尚双眼微眯,点了点头道:“他们当然要贪!淮西勋贵都是一群穷怕了的人,对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再多的钱财……就是金山银山,也满足不了他们对于穷苦的惧意,而这种惧意体现在他们身上的,就是不择手段地贪、掠、夺……” 不得不说,道衍和尚对人性看得还是很透彻。 这也是他即便在之前那种处处受挫的处境下,也依旧没有产生任何放弃念头的原因。 他始终认为,目前们的困顿一定是一时的。 淮西勋贵身上有一种几乎不可能改变的贪性——看似稳定,实则随时可能变成他的利刃——应天府一直都埋着这么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他方才的沉默迟疑,也只是一时没有头绪罢了。 而现在。 这颗炸弹终于要炸了。 这柄利刃终于把刀柄递到他面前来了! 朱棣也明白道衍和尚的这一点考量,脸色虽还略显憔悴,却仿佛已经重整旗鼓一般,微微昂着头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凛然道:“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把重点放在淮西勋贵身上了。” “之前他们坚定且无条件地站在朱允熥那边,可现在这看似牢固的障壁已经隐隐出现了一丝裂缝,只怕很快就会有人要撕开一道口子。” “而这口子一旦被撕开来……” “便会如同千里之堤上的蚁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朱棣语气笃然地道。 说到这里,他暂且顿住,喝了口茶沉吟思索起来。 好一会才道:“朱允熥背后那人可会有应对之法?道衍师父,若是你站在那个位置的话,可有法子能解?” 方才朱棣想了许久,至少他没想到什么解法。 因为在淮西勋贵这一点上,无论是朱允熥还是他身后的那个人……都太过依赖和倚重了。 太过于把自己的性命荣辱寄托在他人身上,这本就代表着你已经给人完全拿捏自己的把柄。 说罢,朱棣认真地看着道衍和尚。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十年前开始就喜欢撺掇自己造反的和尚,很多时候都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想到一般人想不到的办法。 好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厅堂内便响起了道衍和尚的声音:“无法,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道衍和尚的声音给朱棣一种十分安心的感觉。 “淮西勋贵的异动已经开始,说明他们的忍耐已经被逐渐磨干净了,这是一个覆水难收的趋势,而面对这样的异动趋势,新帝背后那人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管?可他管得了么?或者说……敢去管这群淮西勋贵么?往后永远都让他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这跟要了那群骄兵悍将的命有什么区别?他们绝对不会干!” “淮西勋贵不干,新帝就没了军事上的支持,不仅没了支持,甚至还会多一股反对的力量。好不容易慑服的藩王更有可能死灰复燃。” 道衍和尚顿了顿,看了一眼此间其他三人,抬手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个「二」的手势:“第二个选择,是不管。” “有人管束的淮西勋贵尚且不安分,更何况放任不管的?他们只会变本加厉……而大明百姓眼里看到的,便是当朝天子纵然臣子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如此,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民心,又会慢慢失去。” “这对殿下来说,同样是有利的。” “无论新帝背后那个人作何选择……王爷您在此间,只有得到好处,不会得到任何坏处。” 说完,道衍和尚的面上都不由露出一抹笑意,也长舒了一口气,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润嘴。 现在,死气沉沉的棋盘上,复又出现生机了! 放下手里的茶杯。 道衍和尚透过窗口遥遥朝南方看去,语气之中略带一丝感慨之意:“那人的确是称得上厉害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令人意想不到。却也不知是看人心的本事差了些……还是太相信蓝玉这个隔了两辈儿的舅姥爷的慈爱了?其实……在最开始,应天府局面稍微稳定下来之后,他就该提防着了。” 听到道衍和尚的答案并没有和自己料想的旁逸斜出,朱棣再次不动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嘴角噙起一抹笑意,也深以为然地道:“太依赖淮西勋贵这一手,的确是一手臭棋,好用是很好用的,可惜反噬也大。” 顿了顿,道衍和尚道:“于王爷来说,这里面其实还有另外一重好处。” “另外一重好处?”朱棣一时没想到,面上带着一丝好奇,饶有兴趣地疑惑道,对他是好处,他当然乐意听听。 “殿下这才刚从私宅里出来,这便忘了私宅里那位了?”道衍和尚直言道。 “父皇……”朱棣呢喃着,微微思索了片刻,而后目光一亮,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恍然道:“道衍师父的意思是……淮西勋贵的异动,可以倒逼父皇有所动作?” 道衍和尚淡笑着眼眸微垂:“陛下现在坐得住,有大半原因是看到现在大明一派祥和的景象,同时又肯定新帝背后那人并无所谓的「窃居大明江山」的歹意。” “但淮西勋贵一旦开始不安分起来……” “大明还能一片祥和么?” “这世上能压得住那群淮西勋贵的,有且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陛下!除非陛下眼睁睁看着大明乱起来还能坐得住,否则他就不得不也只能出手!” 道衍和尚说完,漫不经心地拿起火钳,给碳炉子里添了两块红罗炭进去。 想到道衍和尚说的这些,朱棣原本有些泛白的脸色和嘴唇都红润起来,下眼睑微颤,道:“一旦父皇出手了,藩王、父皇留在应天府的后手、所有真心信服洪武大帝的人……都将向应天府席卷而去!” “至于朱允熥背后那个人……他固然对大明没有太大的歹心,也的确是个惊才艳艳、不世出的人才,但以父皇的心性和脾气,都出手了,还能让此人活着?” 说完,他看着炉子里渐渐烧起来的新炭点了点头,眸子里弥漫着自信。 第397章 还有第三个选择,掀桌! 道衍和尚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心腹大弟子,悟德和尚则开口道:“如今的新帝任性顽劣,显然是不堪大任之人。” “懿文太子的后嗣之中,先前被被陛下看好的二殿下自从新帝即位开始便一直缠绵病榻。” “在外人看来,那位二殿下是被应天府的新帝金尊玉贵般好生养着的,可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这位二殿下现在……说不定甚至已经半死不活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往下面数,四殿下、五殿下又是年龄太小……” “数来数去,日后的储君之位不会有第二个人。” “贫僧,恭喜殿下!” 想要进步的心思谁还没有了?和尚也不例外。 道衍和尚或许是为了一种所谓的、发挥一身屠龙术的成就感,但悟德和尚这些日子里一直忙里忙外,甚至都只身去了京城一趟……除了是效忠自己的师父,小心思当然也是有的。 这话当然听得朱棣十分舒服。 或者说,悟德和尚就差把朱棣心里想着嘴上又不那么好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于是乎,房间内顿时响起一阵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你这弟子倒是真会说话啊。” 道衍和尚倒是不介意自己这徒弟进步进步,毕竟他对所谓的日后荣华富贵、日后帝王的宠幸是并不多么在意的,毕竟在历史上他辅助朱棣靖难登基之后,朱棣让他蓄发还俗他都不乐意,依旧只住在寺庙里当和尚念经。 当即便不以为意地道:“此话的确是事实。现在我们只需要随时关注淮西勋贵的动作,待情况明晰一些,我们甚至可以尝试暗中接触淮西勋贵……把此事推一推!” 他说完这话。 身后的悟德和尚立刻单手立掌,微微躬身道:“师父放心,徒儿一直让人紧盯着他们,回头再从旁的地方撤调些人手,重点关注此事。” 道衍和尚没有再多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至于朱棣,他在情报方面的工作一直都是通过道衍和尚的庆寿寺这边来的,道衍和尚的安排向来妥当,他当然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几人相视而笑。 严肃了许久厅堂之内少有地褪去了凝重沉闷,充斥着温暖放松的气氛。 一来二去之下。 就连徐妙云脸上的凝沉担忧之意,都化开了一些。 见朱棣和道衍和尚商讨得差不多了,她立刻关切地看着朱棣道:“王爷,你才在雪地里跪了许久,想必极是耗费心神和体力,不若先歇歇去吧?” 她这话虽然没毛病。 不过朱棣现在一扫往日的阴霾,心情好得很,身上的疲惫、心里的焦虑仿佛都一扫而光,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去“歇歇”,当即豪气地摆了摆手:“本王……咳咳,本王现在好得很!” 他面带笑意,饶有兴趣地看向另一边的道衍和尚道:“道衍师父,今日咱们再来一局?”说完又对徐妙云吩咐道:“妙云,快去把棋盘和棋盒都取来!” 徐妙云知道自己一向是拗不过朱棣的。 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去书案后方取棋盘棋子。 道衍和尚仿佛恢复了往日那种淡定的样子,垂眸道:“燕王殿下有这雅兴,贫僧自是愿意奉陪的。” 朱棣心情十分不错,话也多了不少,等着徐妙云取棋盘棋盒的时候,忍不住道:“如今倒是真应了道衍师父的那句话,好的棋手一定会耐心等着翻盘的机会。” 道衍和尚谦虚地笑了笑,道:“所以现在,殿下把这机会等来了。” “纹枰论道,纵横交错之间,是如风云一般无常的变化,只有看准每一个机会、抓住每一个时机,才能走到最后。”这也是他一直都信奉的道理和准则。 说话间。 徐妙云也带着棋盘和棋盒走了过来。 放在炭炉边上一个空旷无物的茶几上,退后站到一旁的同时还忍不住叮嘱一句:“殿下还是要当心身体的。” “本王知道。”朱棣摆了摆手。 随后便开始和道衍和尚交换一个眼神,二人猜先。 偶尔混着轻微的炭火“噼啪”声的安静房间里,时不时便响起围棋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音。 这声音的速度并不慢,下的是快棋,可见二人心情都是不错 只是朱棣和道衍和尚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所谓的“淮西勋贵之难”……对于是他们来说,的确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可对于朱允熥来说,却还有第三个选择: 选择? 选什么选? 成年人从来不做选择!成年人直接掀桌!! 朱允熥应对两难选择的办法,是从根源解决,是从最开始就想办法去防范杜绝,是直接让这个选择不去发生——廉价布料和无烟煤是这样,对于淮西勋贵也是这样。 外面飞雪依旧纷飞落下,冷得让人发颤。 房间里却洋溢着欢快的氛围:“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这次可是本王赢了!” “殿下思路清晰,合该是殿下赢得此局才是!” “……” 直到棋盘上经过了好几个回合的交锋,房间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何事?”朱棣正要收起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和道衍和尚再尽兴地下上几回,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隔着门问道。 门外传来回话:“启禀殿下,前头来府中拜见的县官已经等了许久,他说有重要事情要求见王爷,让小的一定再来禀报一声。王爷是否要见?”i 朱棣挑了挑眉,笑道:“差点儿把这茬儿了给忘了。” 第398章 藩地州县的棋,巨大利润 索性这会子一来一回的快棋,朱棣也下尽兴了,他把手里的一把棋子往棋盒里随意一丢,对道衍和尚道:“我们下盘慢的。” 说完才转头对门外道:“你去回话,让他过来吧。” “是,王爷。”门外响起应答的声音,随后便听得鞋子他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再次远去。 朱棣在棋盘上方对道衍和尚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衍师父,这回猜先换你拿棋子了。” 道衍和尚从旁边的棋盒里随意拿了几颗棋子,同时似是随意闲聊一般道:“没记错的话,殿下在藩地内的州、县都放上过几手棋?” 朱棣从棋盒里拿出一颗棋子放在棋盘猜了个单数,同时朗声一笑道:“哈哈哈,道衍师父好记性,父皇虽在《皇明祖训》之中有规定,藩王不得插手地方军政,但是……作为镇守北平府的藩王,无论有没有盯着那个位置的心思,自己藩地之内的情况还是需要随时了解的。” “当然少不得要有自己人。” “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只不过像二哥、三哥那样明目张胆就不可取了,容易留大把柄,也容易出事。” 这里没有外人,对道衍和尚他向来是直言不讳的。 朱元璋儿子多,封的藩王也多。 明面上固然规定了藩王不能插手军政,但天高皇帝远的,有「皇子」、「亲王」这样的贵胄身份作底气,阳奉阴违的事情普遍存在。 这也是朱允熥把朱樉、朱棡二人撸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原先的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挥使大换血的原因。 不过朱棣比旁人谨慎,即便是有自己亲爹罩着的洪武朝时期,在「结交官员」一事上也做得十分小心,只在州、县的层级上动些手脚,平日里的联系也十分隐秘,非必要时候,很难看出谁是他的人。 “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殿下果然是成大事之人。”道衍和尚先是深以为然地点头赞了一句。 随后才饶有兴趣地道:“此次对方主动上门拜访……也不知是何事。”对于他来说,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信息,情报,这种东西,多多益善。 说话间,人也被引到门外来了。 “殿下,人带来了。”门外的人回报道。 “进。”朱棣在棋盘上落下一字,言简意赅地下令。 房间门被推开,冬日的寒风将外面飘荡的飞雪吹了进来,落在地面,被里面的温度化成一点点雪水。 “这边请进。”下人对身后的人伸手虚引。 “有劳。”一名身着普通粗布麻衣、面相周正忠厚的中年男子拱手道了谢,这才跨步走进房间之内,他身后的房门被引路的下人关上,挡住了往屋里灌进来的寒风。 中年男子正色,朝朱棣拱手一礼:“下官大兴县知县王德发,参见燕王殿下、参见王妃!” “这位师父一见便知高深,想来便是深得王爷信任的庆寿寺住持,道衍大师了?下官有礼。”当官儿的,有几个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虽然没见过道衍和尚,但能出现在这里,和朱棣纹枰对弈,身份不难猜。 道衍和尚神色淡然,礼貌性地单手立掌,朱棣则直接问道:“发生了何事?” 大兴县知县王德发顿当即面色凝沉下来,认真地道:“启禀王爷,无烟煤之事……如今已经传到北平城里来了,想必王爷也有所知晓了?” 听到「无烟煤」这几个字,朱棣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落到了王德发身上,道:“知道,北平城里是今日上午开始卖的,通州、大兴、宛平等地距离京城更近些,想必比北平要早。” 王德发点了点头:“正是!这所谓的「无烟煤」燃烧起来和普通的木炭差不多,卖价却只有普通木炭一成的价格,这其中的利润和好处……王爷天资聪颖,想必胸中十分明了,下官听说……已经有人开始打主意了。” “接着说。”朱棣语气平淡地道,令人听不出心思。然而,他手中却拿着一颗白色棋子,无意识地在反复摩挲着,显然心里在琢磨什么。 面对上位者,王德发自是没工夫去察觉这些细节,只一味地继续开口道:“煤运司乃是当今陛下一手建立的部门,大明各大省、府、州、县的煤运司还格外有锦衣卫在看守监督……想要从中谋取这份巨大的利润,煤运司官员和作为监督的锦衣卫是绕不开的。” “所以首要的条件,就是煤运司官员和负责的锦衣卫有这个想法,好在利润够大,总有人会动心。” “而另一方面。地方上的售卖情况还需要有人遮掩,双方相互配合才能谋得这份利润,最后各自分账。” “根据下官这边的消息……” “有人已经在开始尝试和锦衣卫接触起来了。”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有地方的官员、煤运司乃至锦衣卫都动了心思,已经开始准备对「无烟煤」这巨大的利润下手了! 朱棣双眼微眯,目光之中隐现一抹异样,双手还在不经意地摩挲着刚刚那颗棋子。 而王德发则是咽了口唾沫,顿了顿才继续道:“下官此来便是想请示王爷的意思,王爷是否……也准备从中分一杯羹?若王爷有此意,下官便也着手安排人去煤运司衙门走一趟,试试深浅。” 说完。 王德发目光定定地看着朱棣,似是在等着什么答案。 他是朱棣的人,对这种事情打主意之前,当然是要请朱棣,更不能把朱棣这大老板给撇在外面。 听到王德发这话,朱棣的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心脏都不由稍微跳得快了些。 一成的价格……这的确是一个极其诱人的数字。这里面包含的恐怖利润,甚至是连朱棣这样一个俸禄丰厚的藩王,都无法完全保持淡定的。 或者说……在王德发问出这话之前,朱棣的脑子里甚至就在纠结着转动这个念头了! 第399章 格局和理智,更大的好处 也不怪朱棣心动。 他想要做大事,可做大事是需要巨量的财富来支撑的,这样大的利润勾引着,他很难不动心。 况且,他可一直都没忘记,应天府那个好侄儿之前还从他手上轻轻松松弄走了五分之一的年俸去了! 不过下一刻。 朱棣便下眼睑微微一颤,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决绝和笃然之意,直接回绝了王德发的这个请示:“不必,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没事去招惹煤运司的人和锦衣卫!” 说完。 朱棣把攥在手里摩挲了许久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这事儿如果换了秦王朱樉、晋王朱棡之流,或许就直接高高兴兴搞钱去了,但朱棣是能成功靖难登基的永乐大帝,绝不会是只顾着眼前利益的人。 他没忘记应天府那好侄儿处理叔叔们的狠辣手段。 更没忘记,朱允熥从最开始即位,甚至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只是暂代国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尝试对他们这些叔叔们甩鱼竿钓鱼了! 把手往这里面伸,或许的确能牟取巨大利润,可风险也是极大的!——应天府那好侄儿就等着拿把柄!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朱棣还是能够理得清楚的。 他现在盯着的,是后面更大的好处,要是一不小心在这事儿上面栽了,落朱允熥手里为人鱼肉……那就太亏、太得不偿失了。 听到朱棣的话。 王德发顿时不由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位燕王殿下居然如此斩钉截铁。 但他也不能为违逆朱棣的意思。 只能略带一丝不甘地咽了口唾沫,而后才讪讪道:“是,下官明白了。” 朱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收敛下来,同时也从王德发身上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了棋盘之上,淡淡地叮嘱了一句:“本王只管在府里下棋,你们只管处理好你们任上的正常公务,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王德发是个圆滑的人,当然听懂了,这燕王殿下的意思,是让他不要乱伸手,而其他人要搞钱、要贪污就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朱棣的决定,他脑子里其实是懵的。 不过能被朱棣选中的人,办事自然不含糊,纵然不明其意,也不知道朱棣这么做的道理,王德发还是十分恭谨地拱手一礼,应声道:“多谢殿下指点,下官知道该做什么了。” “去吧。”朱棣再没有抬起头来一下,淡淡地道。 “是,那……王爷、王妃、两位师父,下官这便告退了。”王德发很识趣地拱手告退,静悄悄离开了此间。 待门外的脚步声走远。 朱棣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面上露出一抹笑意,抬眸看向道衍和尚:“正所谓否极泰来,道衍师父,这又是一个好消息啊。” 道衍和尚也随即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一贯严肃的面容上同样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道:“自然是好消息,所谓利润,不过是眼前能看到的东西,这件事情本就是对我们极其有利的。” “但凡有一个人盯上了这巨大的利润,就说明整个大明皇朝一定还有许多其他人看上了这巨大的利润。” “廉价布料、无烟煤……就算这些东西的取材都是没什么成本的,可他们本来也没卖什么价格,估摸着都是定的成本价而已,这其中有多少人打主意,就会造成多大的钱财窟窿。” 道衍和尚素来有着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总是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对这些自然了然于胸。 朱棣也笑着点头道:“大明建国至今不过二十五载的时间,国力尚且没有完全恢复,再加上父皇颁布不少惠民政策,大明国税收入一直不高。就算本王已经就藩十年时间了,也知道国朝财政一点都不宽裕。” 在他看来。 钱财都进了其他人口袋里,这样下来,只定了个回本价的朝廷怎么算都是血亏。 甚至对来年的财政安排会有巨大的影响。 到时候若是他能成功起事,朝廷的财政紧缺对他来说当然是一个极好、极其有利的消息。 …… 而对于朱棣做出的决定和种种安排,道衍和尚心中都是深以为然的,他也看到,这个被他从一开始就选中的人……其格局与理智都在一步步成长起来。 成为一个真正的弈棋者。 当然,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是军师、是顾问,但不可凌驾于朱棣头上去评价什么。 所以只是语气平静地道:“新帝背后那人不可小觑,无论是目光、格局、能力、感知的敏锐……都极其恐怖。再加上殿下本就在他的盯防范围之内,殿下此番不伸手就是最好的应对。” 听到道衍和尚的肯定,朱棣心中当然更是安心了许多,毕竟平日里他就经常需要和道衍和尚讨论、取经。 他意气风发地在棋盘上落子,然后抬手把道衍和尚的几颗白子提出棋盘,道:“哪儿可能次次都让他们占了先机去了?还有一事本王还忘了和道衍师父说呢。” 朱棣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般,随意闲聊道:“方才从私宅回来的时候,本王海看到街上许多百姓又穿回了他们那破破烂烂的衣服去,一问之下,原是这半日时间里,许多人得知「无烟煤」之事,意识到之前那些廉价布料的价值,在收购廉价布料了。” “应天府那边费尽心思筹谋什么廉价布料、什么无烟煤……到头来一算,倒是把钱给花了,事儿却不受控制了,呵呵。”说起这事儿,朱棣心情愈发好了不少。 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舒怀过了……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 但旋即持着黑棋正要落子的手却停在半空中,眉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地呢喃道:“把百姓手里的廉价布料给买了……嘶……这事儿怎么……” 朱棣面上笑意未散,不解道:“怎么?” 道衍和尚思索了片刻,总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点什么,的一时又不透彻:“似乎不那么简单。” 第400章 因为那个人对此没有反应! “不那么简单?”朱棣神色微微一变,问道。 至少在他看来,朱允熥背后那个人辛苦筹谋一趟,搞什么廉价布料、无烟煤的,还全部都是成本价售卖,本意是好,可最终却的确给那些最贱的商人做了嫁衣。 不仅如此,他们好意让出来的巨大利润,还给那些蛀虫提供了巨大的机会,反伤了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 不简单在哪里? 没想到,说出此话的道衍和尚却神情不定地摇了摇头,道:“贫僧也不知道,但心里就是这么觉得。” 他是很通透的一个人。 即便心里没有一个确定的主意,也不屑于掩饰开脱。 这话却听得朱棣一脸无语地蹙起了眉头,不由在心中暗暗腹诽道:「感觉……道衍师父从前很少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在他的印象里。 这是一个大逆不道、撺掇他造反的和尚。 但同时也是一个仿佛知道所有事情,算尽一切的人。 朱棣虽没说什么,可道衍和尚约莫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也猜到了他心里的疑惑,心不在焉地把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里,似是已经没有心思继续下棋了。 放回棋子的同时,目光认真凝沉地看着朱棣,问道:“这件事情表面看起来的确没有什么疑议,可殿下是否注意到一处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点?” 朱棣也不再看棋盘。 沉默着蹙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无果,看着道衍和尚疑惑道:“道衍师父请说?”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 闪烁的目光之中似乎隐现一抹微不可察的不服气,甚至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应天府,新帝背后那个人对这件事情并没有任何反应。” “北平城今日开始售卖无烟煤,城内就有商人把目光放在了这东西上面,并付出了实际行动,试想,应天府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么?” “或许畏惧于私宅里那位从前留下的威慑,天子脚下、皇城边上的官员不敢造次,不敢搞什么私自贪污的事情,但私下里买卖廉价布料却不在《大明律》的禁止范围内,所以这样的情况一定会出现!” “这么明显的弊端,以新帝背后那人的心计和筹谋,为何没有尝试补救?应天府那边为何没有相应的政令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是的。 这是他心里对此事始终有种惴惴之感的最大原因——按理来说,当天就该有政令颁布,而他们现在也一定会收到这样的政令消息,可实际上却没有。 从前道衍和尚或许不会在意应天府这么多,甚至可能不屑一顾,但到了今天这地步,道衍和尚已经不得不去考虑应天府那边的想法,甚至因为应天府那边一些出乎意料的情况和反应,而自我纠结、百般思索。 所以,道衍和尚在说这话的时候…… 有不服气,甚至有不甘。 可同时他心里又十分明白:他决不能忽略这一点! 听到道衍和尚这话,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咬了咬牙,面色同样不甘:“道衍师父此言的确有理。” 反应过来这一点。 朱棣之前的高兴和欣喜都不由被冲淡了些,也把手里已经拿好的棋子没好气地丢回了棋盒里,干脆作罢了这一局残局,面上也转而显出一抹担忧之意:“所以……蹊跷在何处?” 虽然今天接连收到了几个好消息。 但朱棣已经被之前的事情快搞出来心理阴影了——对于这种怪异蹊跷又想不到什么头绪的事情,总害怕应天府那边给他丢一坨大的——之前的廉价布料如此,无烟煤也是如此…… 房间之内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思索无果,道衍和尚沉着脸站起身来,单手立掌对朱棣行了个佛礼:“殿下,此事贫僧还需要回去再好好想一想,今日这棋……怕是没心思下了,便先暂且告辞。” 被这么一搅,朱棣自然也没心思继续下棋。 点了点头道:“那道衍师父一路当心。” 道衍和尚微微点头致意,随后还是忍不住安抚了朱棣一句:“纵然此事蹊跷,殿下也不必过于挂心,毕竟……淮西勋贵的口子已经开了,大明各处对此一番无烟煤的贪污也绝不会是个体现象,国库必伤……这些事情才占着大头,有得新帝和他背后之人去头疼的。” 心情陷入阴影之中的朱棣脸色果然好转一些。 点头道:“道衍师父放心,本王知晓。” “贫僧告辞。”道衍和尚没有再多说其他,带着身后的悟德和尚径直开了房门,朝王府外而去。 …… 应天府,乾清宫。 朱允熥把桌上最后一本奏疏上批了朱批,随手合上往旁边一丢,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他看着桌上垒砌得高高的奏疏。 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自语吐槽道:“日复一日,老朱就这么干了十几年,真尼玛牛逼啊。还是得抓抓紧,把大明里里外外都梳理干净些,不说全做甩手掌柜,怎么也得当半个甩手掌柜吧。” 权力高度集中……好事是好事,就是太费皇帝了。 就像便宜老爹朱标,说是风寒,谁能说他英年早逝没有出任了这么多年的常务副皇帝,搞垮了身体的原因在? 往后了说还有四大爷雍正,也是活活累死。 只是他现在这条件情况吧……也属实暂且不敢太假手于人,只能先这么顶着上了。 想到这里,朱允熥脑海里出现了那个拢共都没见过多少面的便宜皇爷爷的皱巴面容,他摸着下巴吐槽道:“啧,老朱能一直干到六十多,身体素质是真没得说。” 一直侍奉在旁边的马三宝上前整理着被朱允熥翻得乱七八糟的奏疏,不禁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他倒是不明白朱允熥这几句话的真正含义,只不过,这么久了,他还是很不习惯听到有人把威风赫赫的先帝喊成“老朱”,虽然这也是自家主子的基本操作了。 当然,他也就在心里想想。 面上则是看到自家主子批了一上午的奏疏,赶紧找点好听的话来说说:“先帝勤政,陛下继承先帝遗志,如今的大明皇朝,更是一派欣欣向荣了呢。” “前些日子,商人收购廉价布料、无烟煤之事,陛下这招以不变应万变,更是妙绝。这几天,奴婢私下里也派人查探过应天府一带的百姓,缺食的吃上了饭,塌房的补上了屋子,缺衣缺炭的留着他们的衣服炭火过上暖和的冬天……明明什么都不做,却比什么赈灾都好呢!” 第401章 炼钢?而且是批量炼钢?? 马三宝的声音里带着雀跃,面上十分高兴。 他是跟着朱允熥一路从东宫那样艰难的处境走出来的,看到自家主子苦心筹谋了这么久这事儿终于落到了地上,看到了成果,心里是当真高兴的。 朱允熥十分随意地扭着身体、伸展手脚,对这个结果显然丝毫不意外:“市场自由往往才能创造最高的社会效益,这是市场选择的结果。” 马三宝码放好最后一本奏疏。 面上带着不解之色,挠着头道:“陛下说的这些,奴婢可听不懂,不过奴婢只知道一件事儿,陛下圣明,嘿嘿。”他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真诚笑意。 朱允熥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在龙书案后坐了下来,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有多说,国家经济学,旁人本就不需要领会。 这时候,门外却响起了叩门的声音。 在门口看守的小太监声音尖细地禀报道:“启禀陛下,工部尚书秦大人求见。”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放下手里的茶杯。 随后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道:“宣。” 能不能尽快创造一个属于他的形状的大明,解决诸多大的后顾之忧,然后开始尝试解放双手……其中不少事儿都指着工部那边卖力呢。 很快,乾清宫的朱漆大门便被推了开来,现出殿外银装素裹的白茫茫一片,以及一身绯袍、垂首躬身站在门外的工部尚书秦逵。 秦逵缓缓走了进来。 拱手一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地道:有什么直接说。” 秦逵也算是已经熟悉了这位少帝的性子。 当即面上带着一抹喜色,抬起头来直接道:“启禀陛下,耐火砖已经烧制出来了!” “经过各种比例的配置和尝试,以及反复用陛下提供给微臣的,经过炼焦后的煤炭测试,耐火砖效果良好!” “陛下见多识广、手段莫测!微臣敬服!!” 说完,秦逵再次拱手,神色慨然地鞠了个大幅度的躬,面上仍旧停留着一丝不敢置信之色。 之前他虽然不敢忤逆、质疑朱允熥这个皇帝。 可是接到朱允熥这任务,心里还是一阵阵在打鼓的——耐火耐高温、抗压的砖头?烧起来比旁的材料更热许多的炼焦煤炭……真能这样? 不过他这几天在工部亲自捣鼓这件事情,也算是开了眼了:还真特么都行!! 当然,这事儿最关键的,肯定不是什么能烧得很热的煤炭、也不是什么耐火砖,而是它们往后的作用! 这些东西都有了,再往后面的事儿,不就是冶铁么? 纵然他不可能知道朱允熥的最终意图。 但至少在他的眼界里,大明皇朝能够靠这些东西,弄出来强度更大的铜、铁,把现有的兵器进行翻新、大量增加现持有的兵器。 或者说,大大提升大明皇朝的武器库、军事能力! 而最令他不敢置信的,则是眼前这看似还带着一丝稚嫩、却俊美无俦的面孔了——足够让历朝历代的所有皇帝都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位年轻的少帝轻飘飘几句话,就备上了??? 尤其此刻来到乾清宫,看到朱允熥,心中的澎湃一时如同滔滔江水、滚滚骇浪一般难以平息。 “耐火砖……”倒是朱允熥这皇帝,反而只是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喜色,点了点头,淡然自若地轻声自语呢喃了一句,而后随手在笔架上取下一支干净的笔放在手里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显然在思索盘算着什么。 对于朱允熥来说,这的确能算是个好消息。 不过依旧是预料之中的事——这是后世已经有了成果和应用的东西,方向对,只要好好琢磨,结果一定对。 「耐火砖有了,接下来就只需要动用一早就叫工部建建造好的那些砖炉,大量生产。」 「之后便是用耐火砖造炼钢用的炉子。」 「炼钢……」 朱允熥眉头微微蹙起,目光略显一丝涣散迷离,在脑海里回忆着前世的记忆和经验。 炼焦的煤炭能烧高温,不过炼钢这回事,光有高温是不够的,根本不可能和前世看过的那些网络小说里一样,搞出燃烧温度更高的燃料,就直接一步快进到高品质钢铁,然后打造什么削铁如泥的上等兵器。 更关键的一步……其实是去杂。 「这就还需要用到转炉炼钢法了。」 转炉炼钢法,是把熔融的液态生铁转入耐火砖铸造的、专门去杂的炉子里,在里面事先放置好石灰,通过往里面使铁中的硅、锰等杂质氧化,释放出大量的热量,从而不需要额外的燃料吹入氧气,同时实现脱碳、脱磷、脱硫、脱氧,去除有害气体和非金属夹杂物。 朱允熥大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原理和过程。 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后收敛思绪,心中已然有了主意,看向秦逵,嘴角噙起一抹弧度:“秦逵,这次你想的的确没错了,朕下一步,要开始炼钢,批量炼钢!” 听到朱允熥这话,秦逵先是松了一口气。 随后便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有些懵逼地道:“炼钢?而且是……批量炼钢??” 这个时代的金属虽然主要都是铜、铁。 但也并非没有钢的概念,指的就是那些硬度高、性能良好的铁,毕竟钢、铁不分家,只是略微的成分含量上的不同,炼铁的时候出品了高品质的「铁」很正常。 但这玩意儿不稳定啊!什么时候可以批量来了?? 第402章 几个破炼丹的懂什么炼钢? 想到这个中的诸多难度和难点,秦逵面上顿时露出为难的神情。 毕竟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建砖炉到现在都是他在操办。 他现在对这位少帝也算可以揣度一二了:以朱允熥那种谨慎的性子,这件事情必定是落到他头上来的。 想到这儿,秦逵皱巴着一张脸。 支支吾吾地怯道:“这……批量炼钢……陛下……多少有些……” 他很想说,这多少是有些为难人了。 不过面前之人是谁?大明皇朝的九五至尊,对方就算说了什么再离谱的话,他也不能直接驳了对方的面子。 只能转了转眼珠子吗,抿了抿嘴唇,强行保持镇定道:“有陛下提供的、炼焦过后的煤炭,微臣只能说……这出钢的机会能大上一些。” 朱允熥显然看明白了他的心思。 朗声一笑,道:“呵!秦逵,你怕什么?朕又没说要全然让你自己捣鼓。放心,朕已经给你找好了得力的人手,你只需要配合他们就是。” 秦逵咽了口唾沫,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细密汗珠,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别的不说,至少这事儿多点人扛着也好,也免得他一人承担这办事不力的罪名。 至于所谓的批量炼钢,他是觉得没多少希望的。 自古以来,能在炼铁的时候炼出钢来,都是件十分难得的事儿,就算是古往今来那些所谓的铸器大师,一辈子但凡能炼得几件精钢神兵,也足以得意了。 秦逵强自稳定住心神,立刻问道:“得力之人?不知陛下言下所指何人?”他得看看其他摊上这事儿的倒霉蛋都有谁。 朱允熥看了一眼龙书案上已经全部被批完、码放好的奏疏,转头对马三宝道:“把这些奏疏都送出去,安排摆驾炼丹司。” 马三宝当即应声道:“是,陛下。” 秦逵不解地蹙着眉头,一脸懵逼地看着马三宝出了乾清宫,问道:“微臣愚钝,陛下这是何意?” 这前脚不是还在说什么炼钢么?都什么跟什么? 朱允熥以一个理所应当的语气道:“朕给你找的,配合炼钢的得力人手啊。” 秦逵在脑子里捋了捋。 试探着问道:“炼……炼丹司啊??” 一个炼钢、一个炼丹,读起来倒是差不多的,实际上却八竿子打不着啊?他心里忍不住有些担心地嘀咕道:「陛下的心意高深莫测,我这不会……又会错意了吧?」 然而,朱允熥这次并没有否定他的猜测,而是不以为意地道:“不然没事去炼丹司干嘛?” 想要稳定地炼出钢铁,最关键的,就是能够通过各种复杂的化学反应,一步步去除杂质成分。 以往那些偶然炼出钢铁的情况。 一个是达到了一定的炉温,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原料好,可能一块原料里本身就含有比较少的杂质,炼出来刚好就达到了标准。 只是这个时代乃至在此之前的人都不知其中原理,所以会把这种事儿当做爆率极低的金色传说事件。 而这些原理、过程和步骤给秦逵讲他也是理解不了的,朱允熥日理万机,更没功夫亲自盯着,但炼丹司那群牛马理解啊! 他们知道什么是锰、什么是硅、什么是磷、什么是一氧化碳……只需要朱允熥给他们讲一讲原理,他们就可以完美地给秦逵提供技术指导。 秦逵有些意外地愣神了片刻。 面上自然是立刻就收敛了神情,朝朱允熥拱手躬身:“原来是炼丹司的诸位道长,看来微臣要长见识了。” 毕竟炼丹司里招的人。 在道家还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的。 尤其整个紫禁城谁不知道这位少帝对炼丹司的宠幸?这段时间都算好的,前段时间三天两头就往炼丹司跑。 秦逵当然不敢置喙什么。 不过当低下头的时候,秦逵面上则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如果是兵仗局的人他他还能理解,几个破炼丹的,懂什么炼钢? 甚至乎,秦逵还不由在心里怀疑起来:「该不会就是炼丹司那些人蛊惑了陛下吧?陛下年纪轻轻,都不到及冠之年,这么沉迷于炼丹,这首先就有鬼,说不得也是这群道士蛊惑了圣心!」 说话间,门外传来太监禀报的声音:“启禀陛下,銮驾倚仗备好了。” 朱允熥站起身来扭了扭腰,从龙书案后走出来,朝门口的方向缓步而去,同时还笑着道:“往后就需要你这边和炼丹司通力合作了,便随朕走一趟吧。” 秦逵面上顿时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 且不提什么炼丹、炼钢的。 炼丹司在紫禁城素来是重地,从来不许人进出,外面也格外调派了锦衣卫把守。 陛下喊他随同圣驾前往炼丹司。 何尝又不是一种信任? 秦逵当即对朱允熥拱手躬身,满脸惊喜地道:“是!陛下!”说罢,便落后朱允熥两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朱允熥出了乾清宫。 秦逵跟在朱允熥的龙辇旁边,在威风凛凛的龙骧卫和虎骧卫的簇拥之下,踏雪来到了炼丹司门口。 甫一靠近炼丹司。 秦逵便感觉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 龙辇在炼丹司门口停下,朱允熥缓缓走了进来,秦逵落后两步跟在后面,不敢多说一句话——毕竟这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甚至可以说,是第一个进来的外人。 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当然知道不要乱说话。 朝里走了几步,便逐渐能听到里面的人讲话的声音: “这一锅的皂化反应还不够完全,还得再等一等。” “肥皂唾沫、切割、抛光……都要细致一些,万不能大意马虎了,这可是要卖好价钱的。” “差不多了,可以往这边的木质素溶液里加硫酸进去了,那边的已经达到了足够的反应时间,可以往里加碳酸钠进去了……” 炼丹司如今也算是正式投入使用了。 现在他们在做的事情,一个是生产肥皂,等着后面先向大明的达官贵人、有钱商贾进行第一步推广,第二个则是生产作为耐火砖粘合剂、混凝土减水剂的木质素磺酸钠,这时候当然正紧锣密鼓地忙活着。 第403章 等等……这是不是反了?? 炼丹司里面传出来的声音顿时让秦逵一头雾水。 皂化反应? 肥皂?卖好价钱? 木质素溶液?? 这特么又是什么跟什么?怎么他一句话都听不懂?这里不是陛下让那些道士炼丹的地方么? 而随着他和走在前面的朱允熥往里进,里面的人约莫也得知陛下驾到了,窸窸窣窣停下手头上的工作,踩着杂乱的脚步声列队,随后肃静了下来。 秦逵带着满脑子问号,一路跟着朱允熥走到里面。 便见到诸多穿着道袍的道人,十分整齐地列队成一排,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拱手躬身,行的是弟子礼,声音也是整齐洪亮:“弟子等,见过陛下!!!” 众人抬起头来。 眼中是丝毫没有作伪痕迹的恭敬、崇拜、孺慕之意。 这场面看得秦逵当场脑子宕机了一下,随后瞪大了一双眼睛,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等等……他们刚刚……自称什么?自称“弟子”??这是不是……反了??」 说好的是这群道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蛊惑当今圣上呢?看起来……倒像是这位十几岁的少帝在这里开宗立派了!这所谓“宗派”的弟子,一个两个的,更是没有哪个是简单的!是在外面谁都要尊称一声“道长”的存在。 秦逵拍了拍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过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耳朵听错了,眼睛也不能看错哇!他们不仅自称“弟子”,连对陛下行的礼……都是弟子礼!?」 秦逵很快就确定,自己并没有搞错。 只是面前这场景的冲击力有点大,他始终都觉得有些头晕目眩的:一群在道家之中各自有着举足轻重的道家名宿,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行弟子礼,这合适吗? 秦逵感觉自己的固有认知和三观掉地上碎成渣渣了。 当然,在炼丹司这等重地,他不敢造次、也不敢多说多问,只能强行压抑着自己心中的震撼与不解,站在朱允熥身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所谓的炼丹司。 里面没有什么所谓的丹炉之类的东西。 只有许多盛着“水”的大瓷缸、一些被切成同样规格的白色方块被放得整整齐齐、这样那样的粉末……等等。 而很快。 秦逵就看到了一样自己熟悉的东西。 棕褐色的细腻粉末——陛下之前让人给他送来的,说是用作耐火砖粘合剂的东西——没这东西,耐火砖的效果极差,可以说是不可或缺。 「所以……这东西是炼丹司弄出来的!!?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炼丹司!陛下花大力气看着这帮人、养着这帮人,另有他用!」 秦逵脑子好使的很,巨大的震撼和惊愕过后,当然也觉出了味儿来,不可能再一味地认为这地方是搞那些什么劳民伤财的炼丹之道了。 他忍不住抬眸,悄悄看了一眼面前少帝的背影。 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叹道:「陛下藏得……可真深啊!!奇技淫巧的工业司有那么多妙用、看似费钱费财的炼丹司……竟也别有天地!」 思索间。 张宇清、马瑞、袁珙、刘渊……等诸多威望深重的道家名宿、炼丹大师也朝着他们满脸热情地迎了上来:“陛下今日可是要看看肥皂和木质素磺酸钠的生产进度?还是要给弟子等授课?世间真理,吾等尚且窥见了其冰山一角,许多地方,只等陛下给弟子等解惑呢!” 朱允熥随和地道:“你们送来的肥皂,朕已经用过了,木质素磺酸钠效果也很好,只需要遵从固定的流程和步骤不会出问题,你们办事向来牢靠,朕是放心的。” 听到这话,张宇清、马瑞等人各自交换了一个振奋且欣喜的眼神,而后齐齐朝朱允熥拱手躬身:“谢陛下夸赞!弟子等不过劳力,若非陛下指点开悟、悉心教导,弟子等是什么都做不出来的。” 站在朱允熥身后的秦逵更傻逼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用的那粘合剂,叫什么木质……什么酸钠的。 最离谱的是,听这些道家名宿、炼丹大师的言下之意,这玩意儿还不是他们捣鼓出来的,而是面前这位陛下……教……他们的。 而得知陛下并不是来看那些啥玩意儿的生产进度的,这群人也愈发兴奋起来,站在最左的正一教下一任掌教候选张宇清,更是目光发亮地看着朱允熥,道:“既然陛下此来并非查看生产进度……陛下此行是为授课?” 而他这话似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此间无一例外,全部都带着一种期待和渴求的目光死死盯着朱允熥。 这场面在秦逵看来。 怎么看怎么吊诡。 不儿?你们一个个德高望重、声名在外的“道长”,舔着逼脸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给你们上课? 就算你们想进步,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吧?把自己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但他仔细认真看了许久。 这群人好像是来真的! 朱允熥倒是没有在意身后的秦逵,顿了顿,便点了点头:“授课……倒是也可以这么说。” 把转炉炼钢法的操作过程和原理给他们讲解讲解,怎么不算上课了? 见朱允熥应允了此事。 包括张宇清、马瑞、刘渊然、袁珙等人在内的所有人,顿时眼睛放光发亮:“多谢陛下指点!!” “先进里面去吧。”对此,朱允熥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径直朝炼丹司的里屋走了进去,众人沸沸扬扬地跟随其后,秦逵现在CPU已经被烧干了,只能一脸懵懂地跟了进去。 房间里面的陈设不同于普通房屋。 是一间空旷的大屋子,有许多排列整齐的桌椅可供人坐下,最前方是讲台,还挂着一块黑板,乍一看还真像是一处学堂。 只是黑板上写着的,是他完全看不懂的玩意儿。 第404章 你们都懂了?就我没懂?? 看着自然而然走上讲台的陛下,以及面上带着激动之色各自坐好的道门名宿们,秦逵一脸尴尬,心中暗道:「还……真是上课啊?」 关键是这些人脸上那种期待和热忱——就算一个人演技好,那也不能炼丹司个个演技都这么好吧。 秦逵算是真的信了这倒反天罡的场面了:这特么压根儿就不是陛下被蛊惑了,而是这些名声在外的道家高人真的拜入陛下门下! 看着站在讲台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稚嫩,却给人十足威严和压迫感的面孔,秦逵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意识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 「找到王家人、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甚至包括前头那些看似无用,实际上却可以制作耐火砖的矿土、粘合剂……竟然都是出自陛下一人之手!」 「陛下所知之物、之事……到底有多少!?」 「批量炼钢……我对此事下意识的否定,或许也只不过是我见识浅薄??」 他甚至有种「之前种种或许还并非全部」的想法,秦逵没敢深想,或者说他也没有往深去想的思路。 毕竟这位陛下拿出来的每一样东西……在弄出来之前,都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谁知道陛下还会有什么超出所有人意料的天马行空? 但即便如此,秦逵凝视着讲台上那位少帝的眼神,却也不自觉逐渐变得热烈起来,心中更是产生了一种汹涌澎湃的激动之意。 无论他能否想到什么或者看透朱允熥。 可他知道一点——这人是大明的皇帝、是天下百姓的君父!他一直以来在做的,都是要让大明变得更好。 前头是百姓能穿上件像样的衣服;能在冬日里也烘上暖和的炭火。 现下里在做的、批量炼钢……意在把大明的军械强度统一提升一个等级,若真能把这件事情做成了,往后抵御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敌,又能少耗多少大明儿郎的性命? 而这段时间里。 秦逵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里,大明皇朝竟都有种生机勃发的感觉…… 往后呢?再往后呢? 大明会是一个怎样的大明? 想到这些,秦逵心中根本无法保持平静,他不仅是一步一步看过来的,更是一步一步参与过来的! 思索间,身为道家正一教下一任掌教候选的张宇清已经跟个好学生一样,跑上去把黑板擦擦干净再坐好。 而那个神色淡然、气质沉稳且深邃的少年则十分从容地从讲台上拿起了粉笔写下两个大字:【炼钢!】 看到这两个字眼。 台下众人也有点懵逼不解:“炼钢??” 这跟他们之前学的东西貌似完全不搭边儿?这事儿该去找那些铁匠、名器大师、紫禁城的兵仗局去啊? 但即便万分不解。 这么多人里,竟也没有一个人发出疑议。 当然,这一来是出于他们内心的敬意,不过更多的是之前脸被打多了,以至于到现在无论多离谱的事儿,都没人敢质疑什么。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不急不缓地道:“铁、钢,都可以自同样的矿石之中冶炼出来,一般来说能炼出来铁,碰上了好运气,则可成钢。但可曾有人想过,这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 台下立刻有人应声道:“许是冶炼材料、冶炼流程?贫道曾听说,古有以活人祭刀剑者,亦有寻求类似「天外陨铁」为冶炼材料……等各种说法,只是从古至今尚无定论罢了。” 坐在这里的道家名宿、炼丹大师在外面都算不得凡俗之人,对许多事情的理解、见闻自然也非同寻常。 朱允熥点了点头,继续道:“实际原因,其实是组成成分的区别,在于最终练出来的东西里,铁含量、碳含量、以及各种杂质成分有多少,没有杂质、含碳量低者,最终便能表现出钢的外在属性。” 朱允熥说出这个结论。 立刻就有人抢答:“元素,陛下曾说过,日常生活中绝大部分东西都是有各种元素混杂在一起的,就像我们踏着的地面,便包含着氧、硅、铝、铁……等等诸多元素在其中,熔化前的铁矿石自然也如此,即便融化成液态的铁水,这些东西也依旧存在,不会消失。” 而他说完这话,坐在最前面的张宇清捋了捋胡子。 似是想到什么一般。 目光骤然一亮道:“根据陛下所说……若是能想法子通过什么化学反应把这些杂质去除,把碳的含量降下去,就能不靠运气炼出钢来!如此,造出那种锋利无比、不易生锈的名器岂非轻而易举了?” “啧,就是不知铁矿石里主要元素成分。” “是啊,知道是那些元素成分,才好去思考如何除杂。” “……” 课堂上一时响起阵阵激烈的议论声音。 朱允熥把一些基础的化学知识教给他们,本意就是自己当一个火种,然后让这把火在这个时代自由蔓延的,自然不会在课堂上禁止这样的声音,只神色平静地坐在讲台上,任由下面议论。 或者说,现在这一团热烈的课堂……可不就是顺着他这个火种在这个时代蔓延开来的火势么? 他们已经初步理解所谓的化学、元素……等概念、也对各种氧化还原反应有一定了解了,而朱允熥只是提了一嘴钢的成分,他们便已经能够自己往后面去想了。 甚至连方向都是对的。 转炉炼钢法,就是通过各种反应去杂减碳! 不过此时穿着一身绯红色官袍的“旁听生”秦逵,就直接傻眼了:「感情你们都懂了?就我没懂??」 什么化学反应?这都特么什么跟什么?明明无论是讲台上的陛下还是台下这些“道长”们讲的是人话,可他愣是一个字儿没听懂!! 自己死盯着台上陛下讲的每一个字,脑子里还一片混乱,完全没法理解呢,这些人就开始叽叽喳喳起来了…… 此刻,秦逵内心不由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与此同时,他还敏锐地从嘈杂的议论声里捕捉到了重点:「正一教那位德高望重的张道长,刚刚是不是说……不靠运气炼出刚来??」 第405章 转炉炼钢法,妙啊!! 秦逵下眼睑微微一颤,点了点头——他很确信自己刚刚是没有听错的:稳定炼钢!甚至那家伙后面还跟了一句,造出不易生锈的锋利刀剑,轻而易举! 若只是一个人这么说便也罢了。 可他细细听来。 此间的其他人,包括全真教的马道长、传闻最擅长炼丹一道的刘渊然刘道长……等等等等,全部都是在认可他这个观点的前提下,在进行讨论! 就算秦逵听不懂化学。 但身在此间,分辨个态度气氛还是能做到的。 「换句话说。」 「之前提到的所谓“批量炼钢”,至少在这群人眼里,是不会有太大的技术性难题的!」 秦逵一颗心脏不由疯狂跳动起来,在心中暗暗下出了这个结论,激动地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前有朱允熥百分之百的笃定,现在又看到这群“听懂了”的道家名宿一个两个都觉得这不是什么难题——秦逵心里也基本有了着落:批量炼钢……稳了!! 而…… 批量炼钢……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明皇朝将拥有大量远远领先其他外族的武器!若能有足够的时间,那些在外族人眼里所谓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刃,甚至有可能可以配给到每一个需要持械的大明将士身上去! 这意味着——大明士兵将所向披靡! 「大明何以要因为北境那些贼心不死的暴元余孽……而惴惴不安?何以要噩梦缠身般担心那些蛮子卷土重来?」秦逵咬着牙齿,在心中恨道。 大明这才刚刚建朝二十五年而已,从前那样的苦难,那样被外族当做最低等的人踩在脚下的日子,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无法全然忘怀。 这种似是根植于基因里的恨,是很难消亡的。 别说二十五年。 就说后世都建国七十多年了,提起小日子,哪个种花家的儿女不是一脸愤愤、摩拳擦掌? 朱允熥都跑这里来了,都从没忘记过那个岛。 此时秦逵脑海里想着大明的将士、儿郎们,人人都能配上最锋利的军械,对准那些曾欺辱过中原那么多年的蛮子,自然也免不了一阵热血沸腾。 纵然秦逵想不到朱允熥的真正意图,但仅仅是在他所能做到的有限想象里,这也是足以带来翻天覆地的好处! 秦逵这边在思索考量此事的同时。 其他人则是置身于热烈的议论,过了好一会儿,才由刘渊然牵头,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暂且安静,同时转头看向讲台上的朱允熥,问道:“陛下学识渊博,向来无所不知,弟子等愚钝,不知这炼铁、炼钢的过程中,都有哪些杂质需要除去的?” 显然,讨论了一番,他们觉得问老师最靠谱。 朱允熥这才挑了挑眉,道:“硅、锰、碳、磷、硫……这些都是最常见会出现在熔融的铁水之中的东西,都需要去除。” “杂质太多,涉及的反应就会复杂很多,朕会直接将流程教给你们,你们要做的……就是理解这流程原理,然后配合这位工部尚书造炼铁炉,最终稳定出钢。” 朱允熥也不卖关子,毕竟这些人虽然天赋资质都是绝佳的,但毕竟接触化学也才几个月的时间,许多化合物的性质和作用都不甚了解,能想到那份儿上,已经是极限。 “工部……尚书?” 顺着朱允熥的目光,众人这才发现边角处还坐着一个穿官服的,此刻正一脸懵逼,又甚是拘谨的样子,他站起身来朝众人拱手一礼,道:“下官……工部尚书秦逵,见过各位道长。” 他现在都快尴尬得用脚趾抠出三室两厅来了。 哪儿敢轻视这群大爷啊? 讨论的都是这种不明觉厉的东西也就罢了,真论起来……他们口中自称的那一声声“弟子”可是比什么都实在的!比起外面那些读了几句书就自称「天子门生」的人「天子门生」多了! 刚才那些玩意儿,他一个字也听不懂,这就跟一个全校吊车尾被拎到尖子班去旁听,还被那些牛逼尖子生注目一样——搞得人秦逵堂堂一个工部尚书都显得畏畏缩缩。 也好在这群“尖子生”并没有问他什么学术问题。 而是先后给他回了个道家的礼仪:“原来是工部尚书秦大人,有礼。” 秦逵努力保持微笑:“往后之事,还需诸位多多指教才是。” 道家人讲究无为而治,对这种你来我往的繁文缛节一般来说也不甚在意,和秦逵算是认识了之后,便纷纷回过头去,重新看向了讲台上的朱允熥。 朱允熥见教室里肃静下来。 这才拿起粉笔转身画了个大致的炉子轮廓,包括铁水转炉的入口、氧气或空气注入口、去杂完成后的钢水出口等等…… 而后才继续开口道:“炉子之中提前放置生石灰,经过冶炼熔融的铁水从这个口注入,在炉子里鼓入空气或氧气,同时转动炉子进行充分反应,在这个过程之中,液态生铁表面剧烈的反应,使铁、硅、锰氧化……” “……” 朱允熥神色平静地把转炉炼钢法的反应和原理,一步步给张宇清、马瑞、刘渊然等人讲解了起来。 其中涉及到的各种步骤多且繁琐。 但每一个人都在若有所思地奋笔疾书,把朱允熥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 “当磷与硫逐渐减少,火焰退落,炉口出现四氧化三铁的褐色蒸汽时,表明钢已炼成。” 朱允熥把期间的反应以及会产生的反应现象也都讲了出来,按着这个标准,以他们的天赋资质,转炉炼钢安排上日程绝不会是什么难题。 当朱允熥话音落下。 教室里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或是看黑板、或是看自己的笔记,或是蹙眉深思。 沉寂许久过后,才听得教室里响起一声惊叹:“妙啊!” 第406章 这大明皇朝,往后要大变天! 秦逵认得,这个拍着大腿喊出了声儿的,乃是之前就在大明皇朝很有名气的炼丹大师刘渊然。 他依稀记得这两年时间里,先帝似是也有意想要找人炼丹,期间就曾提过此人的名字,只不过炼丹一事耗资甚巨,先帝一直操心着国库紧张,总没舍得下定决心。 不过此刻…… 那个连先帝都曾提起过名字的刘渊然,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因为激动,脸色都变得格外红润:“通过一系列的反应,把不要的东西或是变为可燃气体烧掉,或是变为融不进铁水的炉渣滤走……” “这其中的变与不变……解开了数千年来那些苦求名器而不得的炼器大师,究其一生都想不透彻的东西。” “陛下大才!陛下大才啊!!”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样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朱允熥,同时也看着朱允熥身后画出来的简易模型。 想通了这其中诸多反应和原理的关窍,他自然知道这稳定炼钢是一定可以实现的,而批量炼钢意味着什么…… 他的心情和秦逵一样。 毕竟,站在这里的虽都是道人,可他们也是汉人! 看到刘渊然俨然一副“已经懂了”的样子……秦逵又是下意识一阵懵逼,甚至自我怀疑起来:「啊?这又懂了?一句话听不懂,莫非我这几十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过在懵逼的同时,他也已经确信:钢能炼出来! 想到这里,他不敢置信地抬眸看向那个眸光深远的少年,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大才!我大明皇朝这位少帝,的确是大才啊!」 「若非今日亲眼目睹炼丹司内的情形,谁都会认为陛下这是在任性玩闹、在杞人忧天……」 「就算我早知陛下并非旁人以为的那样无用任性,也依旧不会想到这炼丹司还能有什么花花!只当是炼丹司这群道人蛊惑了圣心。」 秦逵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心中也愈发多了一丝骇然和恐惧——并非来自皇权,而仅仅是那个深不可测的少年! 讲台上。 朱允熥把手里的粉笔往讲台上随意一丢,也知道刘渊然的心里显然已经有了几分成算,毕竟这货以前就是专门研究炼丹的,老朱晚年时期都忍不住把他弄过来给自己炼丹了,在化学上的天赋自然没得说。 至于其他人,则各自在自己面前的草稿上奋笔疾书。配着这一系列反应之中的方程式,在努力理解。 对此,朱允熥还是挺满意的。 现在的炼丹司,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合格好用的乙方,在化工方面的设想和要求,朱允熥则可以甩手当一个提要求的甲方。 现在甲方要求提完了。 剩下的就是乙方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他随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今日的授课,就讲到此处了。” 听到朱允熥的声音,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抬头,似是意犹未尽:“陛下这就……这去磷的一步……是什么原理来着?” 朱允熥似是考较一般看向刘渊然。 刘渊然则略略思索了一下,昂着头略显一副骄傲的样子,直接解了此人的困惑:“炉口出现火焰的时候,磷也会发生氧化,生成磷酸亚铁,磷酸亚铁再跟生石灰反应生成稳定的磷酸钙和硫化钙,一起变成炉渣被滤出去了。” 朱允熥点了点头,道:“此为正解,看来朕的确无需再多言,铸造炉子的耐火砖由工部这边生产,往后之事,炼丹司和工部协同操作即可。” 说罢,便径直朝门口的方向欲要离去。 众人皆是窸窸窣窣起身,包括秦逵,一起朝朱允熥拱手躬身:“微臣/弟子等,恭送陛下!!” 随着朱允熥的身影远去。 房间内再次响起死灰复燃般的讨论声音: “刘道友,贫道有一处疑惑,还请刘道友解惑。” “好说好说,说实话,如今贫道方才明白陛下把我等召集而来的良苦用心啊!既然你我同为陛下、为大明做事,解惑又有何难?” “日后把那些蛮子再往北面赶出去些,你我可都算尽了一份力了!” “刘道友果然不愧浸淫此道多年啊!” “嗐!贫道从前那些微末伎俩,哪儿值一提?张道友再次此事,贫道只当道友在损我呐!” “来来来!秦大人,我们商议商议啊。” “……” 经过这几个月的洗礼和改造,朱允熥可以说是把他们对世界的认知直接打碎再重组了一遍,此间的道家门派之别也在渐渐消除。 而且他们虽然不知道朱允熥到底还有多少恐怖手段。 但随着他们逐渐了解明白这炼丹司存在的意义,自然而然也就了解自己在做什么,更是隐隐知道——这大明皇朝在那位少帝的手中,往后要变天,要大变天! 诸多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来。 就算是张宇清、马瑞、刘渊然……等等分别来自道家不同门派的人,也早已不像一开始那样剑拔弩张了。 正当此间一派热烈的时候。 骤然之间。 “砰——” 房间外面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都要把人给震得耳鸣了,与此同时,仿佛连地面都有些震颤。 本就十分局促不安的秦逵顿时露出惊恐的表情:“诸位道长,这声响……可是炼丹司之内传来的?这是发生了什么?怎的这么恐怖?” 不过,此间的其他人倒是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仿佛刚刚没有那么大的声响一般,像是已经习以为常。 然后便见张宇清摆了摆手,朗声一笑道:“哈哈哈哈!秦大人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儿,炼丹司基操,不然我们炼丹司怎么被安排在了宫里最偏远的地方呐。” 跟在朱允熥身后。 他们连朱允熥的词汇都学去了不少。 “正是!秦大人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 道家人是最随性自在的脾性,和秦逵熟络些了后,其他人也纷纷出声安抚这“没见过世面”的工部尚书。 秦逵咽了口唾沫,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抹了一把汗:「这么大动静还……不是什么大事儿?这炼丹司……到底是什么虎狼之地啊!」 一时之间。 他觉得自己好像进了个狼窝一样。 张宇清说完,顺带着转头看向其他同事,道:“你们俩都跑来听课来了,手底下的人没人盯着,怕是没搞好分量,还是先去看看吧。” 话音落罢,人群中立刻站出来两个人,不太好意思地抓着头发道:“我们这就去看一眼去!这钢水去杂之流程原理,回头再来请教刘道长。” 这两个人正是之前在考核之中炸炉的选手。 如今用作研究火药的配比变化、效力、威力……这些方面,倒是十分好用。 第407章 陛下怕是已经压不住他们了 炼丹司之外。 朱允熥坐在龙辇之上,回头看了一眼隐隐冒烟的炼丹司,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在众人簇拥之下。 朱允熥不太顾形象地扭了扭脖子,伸了伸懒腰,乍一看倒是像极了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认为的那样:浪荡任性、被人操控、顽劣的少年皇帝。 天子圣驾,不可直视。 没人看得到他看向炼丹司的目光里,潜藏着的深沉、悠远,以及锐利! …… 凉国公府。 蓝玉正躺在燃着红罗炭的房间里,躺在炭盆旁边的软塌上,暖和得只需要穿一身白色里衣,围绕在软塌旁边的,是端茶倒水、捏肩捶腿伺候着的女婢。 这时候,房间门被轻轻推开。 蓝玉抬眸看了一眼,坐起身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遣散此间其他的下人仆婢。 来人这才压着声音道:“老爷,您这些日子一直都闭门谢客,鹤庆候果然按捺不住了,还拉上了怀远侯、舳舻候一起呢。” “他们又在凤阳看上了不少上好的良田庄子,之前等着老爷您发话等了许久,昨日差人到凤阳去了。”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本也没想着把这件事情瞒得多死,更多的意味是伸出只手试探,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太过严防死守。 许多事情只要蓝玉想知道,他就能知道。 不过有张温之前给他打的预防针,这个结果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他百无聊赖地拿起火钳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笑道:“这个张温说得还真挺准的。” 顿了顿,他把手里的火钳往旁边一丢,道:“不管他们,想干什么让他们干去就是!” 他双眼微眯,眸中神色似在深思:「接下来……就看陛下会如何处理此事了。」 对于蓝玉来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能在地道好处的同时,维系住情分——但这得看自己那个外甥孙是否真能容下此事了。 与此同时。 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府上的门前,一前一后有两辆马车停下,在雪地里留下几道车辙印和马蹄印…… 见第二辆马车勒马停下。 两辆马车的主人都从中走了出来。 “傅大人。” “刘学士。” 二人下了马车,面对着拱手一礼,目光交换之际,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不解之意。 不过这里不便多言,两人只是礼貌性问候。 而詹府门口,早有管家在候着,当即上前见礼,随手朝府中伸手虚引:“二位大人请。” 一路踏雪,径直到了詹府客厅,二人这才说话。 “不是?老詹,虽然现在朝中上下都把咱们三个人打成了一党,但这……无事便在府中会面,岂非更有结党营私之嫌?” 傅友文一边脱下自己的大氅,一边吐槽道。 刘三吾在炭炉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伸手烤着火,问道:“有何要事?” 他知道詹徽的位置能坐到今天这份儿上,定然不可能那么不小心,他本身也是个务实的人,便单刀直入地问了起来。 或者说,能让詹徽把他们俩找来的事情,一般来说也不会是什么小事情。 傅友文虽然嘴上吐槽,但道理也懂。 当即看向了詹徽。 詹徽面色凝重地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又长叹了一口气,这才声音凝沉地开口道:“压不住了。” 刘三吾和傅友文一时不明其意,疑惑道:“压不住了?” 詹徽也不卖关子,直言道:“那群骄兵悍将,之前几个月的确消停了好一段时间,但眼下情形看来,陛下怕是已经压不住他们了。” 听到他这话。 刘三吾和傅友文二人齐齐神色一滞,转而同时变得凝重起来,傅友文问道:“发生什么了?” 詹徽道:“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舻候朱寿,皆已经开始有了异动,根据我这边能探到的消息,他们有意在凤阳那边死灰复燃。凤阳离得不远不近,从前他们就喜欢在那一带作威作福。” 傅友文道:“秦王、晋王削藩伏诛,其他藩王纷纷上请安的奏疏以表臣服,他们的顾忌当然少了。” 刘三吾抿了口茶,蹙眉道:“这几个月不是都好好的么?从前固然有藩王牵制的原因在,但这群人都是莽夫、不太会事惧于藩王之人,陛下之前能让这群人都安安静静的,必然还是另有手段,怎么……” 说起来,他们三个人之前能真正站在朱允熥这边。 大半原因还是真的看到了朱允熥能够压制住这群淮西勋贵,貌似有稳定住大明的手段。 虽然他们不知道朱允熥到底有什么手段。 但以他们对淮西勋贵的了解,是可以断定,这样的手段一定存在的。 “陛下那手段不管用了?”詹徽说出了刘三吾没说出口来的话。 听到詹徽这话,傅友文这才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话说回来,陛下当初到底用的什么手段让他们就范的啊?这可是先帝都做不到的。” 此话问出来。 三人都是面面相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这特么谁能知道啊? 反正当时就听那少年说他能压得住淮西勋贵,回头出宫一查,那淮西勋贵还真就老实起来了…… 当然,到了如今这地步。 能不能压住淮西勋贵,倒是也没那么重要了,但眼下这燃眉之急,他们却不得不忧心…… 第408章 只有永远的利益,分歧 沉默良久,房间之中愣是没有一个人讲出话来,陷入一种尴尬的沉寂。 刘三吾双眼微眯,看向詹徽问道:“那你可知……陛下对此事可有作出什么反应来?他们又开始作此行径,陛下岂能坐视不理?” 詹徽摇了摇头,有些费解地蹙起眉来: “以陛下的耳目之灵通,想必也早已经探听到了此事,但陛下的行程合宫皆知。” “每日无非就是处理处理奏疏,或是去御花园里看看他种的那些品相平庸的藤蔓,要么就有事没事去炼丹司转悠转悠,操心他的长生大计……” “对鹤庆候、怀远侯、舳舻候等,且不说勒令他们不可行不法之事,就是格外召见,也未曾有过。” 这才是令詹徽最发愁的事儿——朱允熥没管! 刘三吾和傅友文交换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各自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这些消息,就算他们不费心去打听,也偶尔能听到不少。 至于御花园那一大片红薯地。 既然这么大张旗鼓地种下去了,而且收拾、处理、照顾这样大片地方需要的人手也不少,种的是什么东西当然不可能再保密得住了。 刘三吾沉吟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道:“詹大人的意思是……陛下或许也无法了?干脆听之任之?” 詹徽双手交叠在一起无奈地拍了拍。 露出一副为难的面色:“刘学士学识渊博,心中可有任何解法?” 他轻叹了一口气,压着声音道:“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是以淮西勋贵为倚靠走到如今的?便是之前淮西勋贵并未表现出与陛下不和的征兆……秦王、晋王还虎视眈眈着陛下身下的那张椅子。” “陛下不是不想动淮西勋贵,而是不能!” 这一点,三人各自都心知肚明:说白了,就算当上了皇帝,若非真正掌握了「拳」,终究会受人掣肘。 而如今大明的这位少帝手中的「权」,一半是自身身份和血统带来的,另外一半则是借了淮西勋贵的「拳」…… 傅友文点了点头:“一旦陛下动了,后果一样很难预料,除非陛下手里掌握着能够同时压服淮西勋贵和诸多藩王的能力,但很显然……” “陛下如今的火候确实还不够。”傅友文以双指指腹在茶几上重重地点了几下,“如今陛下还能稳住心态,保持一如往常的样子,反而是对的。” 他说的这些,詹徽自然也明白。 他拧紧了眉头道:“可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陛下插手或者不插手……都不行!” 傅友文摊了摊手,几乎有些自暴自弃地道:“这普天之下能压得住他们的,先帝算一个,已故懿文太子算半个,如今这局面啊,除非先帝从棺材里蹦出来!” 傅友文不会知道。 自己随口一句吐槽,竟然默默道出了几分内幕。 当然,他也正是因为认为朱元璋已经死透了,才会说出这种话来——都下葬了好几个月的人了,怎么可能从棺材里蹦出来嘛? “先帝?先帝都驾崩多久了?”詹徽没好气地白了傅友文一眼。 傅友文也回了他一个白眼:“所以啊,是死局!” 而以这个时代的目光来看,这的确是一个死局了。 否则历史上朱元璋也不至于到了晚年,还要处心积虑地造一个蓝玉案出来,杀个人头滚滚——注定降不住的人,不管他有没有错处,都得死。 虽然后世也有说朱元璋杀这么多武将,杀错了,杀可惜了,这才导致了朱棣后来靖难的成功,可就算朱元璋留下了这群淮西勋贵轻松收拾了朱棣,往后的建文朝又当如何? 或许可以说,就是如今这般情形了。 而朱允炆……又可有处理这一摊子事的能力? 面对眼前这摊事儿。 一时之间。 三名当朝风头正劲的大员,竟各自都是一副满面愁容的样子,相顾无言…… 良久,刘三吾略显苍老的声音才打破了沉寂:“或许,我们该先和陛下通通气去。” 听到他这话。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面上齐齐露出一抹抗拒的神色——除非工作需要,他们实在不想单独面对那位,看似稚嫩,实际上肚子里冒黑水儿的少年。 之前几次的前车之鉴都快给他们造成心理阴影了。 当然。 这还不是主要原因。 毕竟人在官场混,哪儿有不挨刀的,哥几个就没有心理素质差的。 詹徽双眼微眯,意味深长地道:“刘学士,此事可与旁的事情不可同日而语。” “你要同一个皇帝去探讨他……无论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都岌岌可危的位置吗?况且这皇帝,还是咱们这位长了八百零一个心眼子的少帝。” 傅友文虽没有说话。 却和詹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才是他们的顾虑——事情太敏感了!身为臣子,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说什么,或许都是错的,或许就会触怒龙颜惹祸上身——在圆滑和明哲保身这一点上,詹徽和傅友文向来是共同进退,不谋而合的。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个道理可以应用于任何时候。 他们三个人会因为有同样的目标而聚在一起。 自然也会因为利益点的不同,而出现分歧。 刘三吾这才觉察出味儿来。 先是露出一抹恍然,随后脸上便露出一丝不忿之意:“你们……原来你们想的是这个!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倒只想着保住你们的地位、爱惜自身的性命!”在刘三吾看来,这是为人所不齿的。 他只知道。 现在大明皇朝能压制淮西勋贵的人几个月之前驾崩了,这群淮西勋贵压抑许久过后终于开始试探起来,往后必然要一发不可收拾…… 再加上不甘心的藩王可能搅和其中。 最终……大明势必要再次陷入一片混乱。 “二十几年前那个满目疮痍的中原,老夫看够了!就算现在是个死局,我们也当用尽所有的办法去尝试,去阻止才对!” 文人、读书人,要么道貌岸然从头顶黑到脚底板去,要么大义凛然认死理。 刘三吾从来都是后者。 顿了顿,他似是在耐心安抚、劝导詹徽、傅友文二人一般,道:“陛下之前能让淮西勋贵老老实实这么长时间的手段,目前来说还是你我三人都不知道的,若是能陈情利害、问一问陛下,集你我几人之力,说不准……能另辟蹊径地找到破局之法?” 第409章 公式代错了,答案算对了 朱允熥压制淮西勋贵的手段…… 刘三吾认死理,但他不是傻。 正是因为心里抱着这一丝未知的希望,才觉得他们可以从这一点下手。 毕竟…… 从朱元璋驾崩到现在这四五个月时间里,朱允熥看起来的确是把淮西勋贵给压制住了——这是一个谁都不可以忽略的事实。 之前他不去探究,一是因为国朝稳定,没有那个探究的必要,二来也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僭越,不可窥探揣测大明君主的心思。 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刘三吾也顾不得其他。 他是文人。 自有一身浩然正气。 什么触怒龙颜,僭越窥探当朝天子之秘的罪责……他都能做好心理准备承受,唯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去做。 不得不说。 刘三吾指望朱允熥这一点。 属于是公式代错了,但最后算出来的答案,对了。 朱允熥有办法是有办法,但之前的办法肯定是行不通了的,给予钱财、画大饼、威慑……这些东西用一次两次是可以的,但饼画多了人就吃不下了。 然而,回应刘三吾这些话的,却只有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的无奈摇头。 詹徽放下手里的茶杯,看向刘三吾长叹了一口气,道:“唉……破局之法,老傅方才倒是讲过了,让先帝从棺材里蹦出来嘛,呵!” 说罢,他有些无力地自嘲一笑。 他不是不想破局,而是根本看不到其中的破局之法,心里更明白,刘三吾所说的去找朱允熥商量,根本也不会有什么破局之法出来。 这种情况下。 他觉得,至少先不要卷入其中,以免自己被其中的漩涡给撕裂——首先,贸然跑去询问陛下如此机密之事,是否会惹得陛下的怒意和杀意就未可知;其次,淮西勋贵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何必呢? 傅友文也有些心烦意乱地用火钳戳着炉子里的炭火,道:“刘学士,若陛下之前那法子还能管用,你说陛下为什么不继续用?人呐,有时候得学会低低头,至少,我们可以再观望观望。”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苦口婆心。 即便刘三吾跟他们讲了一通大道理,甚至可以说把他们给训了一顿,但詹徽和傅友文都知道刘三吾是个怎样的人——有气节的读书人。 凭着这段时间的革命友谊,两个人说的虽是丧气话,却也有劝刘三吾的成分在里面。 他们二人做不到刘三吾这样,但,能做到豁出性命去的君子值得这样的敬意。 不过刘三吾的回应也在詹徽和傅友文的意料之中,只听得这老头子愤愤不平地冷哼了一声:“你我皆是文人,文人的腰杆子,得直!” “你们不去,老夫去!” 说罢,刘三吾一撩衣袍,站起身来。 他的面容虽已然有些苍老,可神情目光之中却是数不尽的锐利和坚定。 詹徽和傅友文知道他,他也知道他们,知道自己是说不动詹徽和傅友文,当下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朝门口的方向而去。 “吱呀——”一声打开房门,把外面的风雪放了进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相对而坐。 看着刘三吾的身影消失,这才回过神来,先是无奈摇头,随后便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一起走到门口,朝着刘三吾离开的方向拱手一礼,表示敬意。 直到门外吹进来一阵冷风给二人冻了个激灵。 二人这才直起身子,把房门给关上,各自神色凝沉地默默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良久。 詹徽才道:“早知如此,此事就不和这个犟老头子说了,陛下这会儿只怕心里正烦闷着呢,他赶在这时候去烦扰陛下,又要问及陛下自己不曾提起的事情……这一趟进宫去,只怕吉凶莫测。” 他心里顿时都有些后悔起来。 傅友文道:“其实和不和他说都一样。” “他今日不知道,明日也会知道,明日不知道,后日总会知道……只要他知道了此事,他就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当初先帝驾崩那一夜,他不也这样不怕死么?” “那次算是咱们三个的好运气,碰上咱当今这位陛下擅筹谋、擅攻心,不要你我性命,可是……好运气哪儿能次次都碰上?刘学士这性子啊……嗐!” 傅友文面上露出一脸惋惜之色,无奈摇头。 …… 与此同时。 刘三吾一路踏雪而行,快步穿过詹府的各种院门回廊,气冲冲地就出了詹府。 看得詹府管家一脸懵逼:“刘学士您这是……?” “老夫还有要事,已经和詹大人辞行了。”文人重礼,刘三吾气头上都没忘记解释一句。 随后才径直进了门口停放着的马车里面去,从里面丢出一道坚定地声音:“去午门,进宫,老夫要面圣。” 声音落罢。 马鞭落在马臀上,马车连同刘三吾渐行渐远。 …… 紫禁城,乾清宫。 朱允熥才刚刚从炼丹司回来没多长时间,正是下午,一天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炼钢的事情进度又已经交托出去了,心情倒是还挺不错。 却听得门外响起叩门的声音。 马三宝立刻起身上前查看,声音里透着一丝意外:“是宋指挥使?” 朱允熥倒是也听到这声音了。 干脆也不等马三宝进来给他通报,直接摆了摆手道:“直接让他进来吧。” “谢陛下。”门外响起宋忠浑厚的声音,宋忠走了进来,道:“启禀陛下,是账册到了。” 第410章 提前威慑,好过事后追究 “各地矿场截止十一月底的银钱开支账册都已经交上来了,请陛下过目。”宋忠面色严肃地道,不过他面上虽没有喜怒形于色,但心里却有些忐忑。 挖矿的事情是陛下几个月前就交给他的。 这几个月时间,陛下国事繁忙,一直都没有过分关注账册之事,现在突然找他要各地矿场的账册…… 「再往后就是年关时候了,若是例行查账,按理来说也是到明年再查到十二月份才是……要截止十一月的账,这显然很急……」 宋忠心中嘀咕着,就算跟在朱允熥身边做事这么久了,一时也摸不准朱允熥想做什么。 但,正所事出反常必有妖,况且面前这位少帝更是思虑深远、从不做无谓之事的人。 “抬进来吧。”朱允熥起身,干脆盘腿坐在了软塌之上,目光之中似有深意。 随着朱允熥一声令下。 一口不大不小的箱子便被抬了进来,毕竟从大量挖矿开始到现在拢共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倒是也还没积累出那么大量的账簿。 马三宝上前替朱允熥撕开了封条,将其中的账簿拿到软塌旁边的茶几上一一码放好。 朱允熥随手拿起账册不以为意地翻看起来。 同时对马三宝道:“去给朕把卓敬叫过来。” “是,陛下。”马三宝应声道,随后便径自离开了乾清宫,留下宋忠和朱允熥二人。 宋忠颔首立在一旁,不敢多说其他,却不由蹙起眉头,在心里暗暗思量起来:「卓敬?这名字听着耳熟……」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大多时候都忙得不行,他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听着乾清宫里偶尔响起的书页翻动的声音,宋忠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谁:「这不是陛下之前格外组建的那个内部审计局局长么?审计……莫非……这账册有问题不成?」 相比于锦衣卫、工业司、炼丹司、传媒司这些经常被人热议或诟病的部门,所谓的内部审计局的确显得不那么起眼,甚至可以让人直接忽略它。 想起来卓敬是谁,宋忠顿时心里一紧,毕竟开采煤矿一事是由他手底下的人在负责的,他在朱允熥的眼皮子底下,平日除了俸禄还有封赏,自然不会蠢到在这个事情上动手脚触怒朱允熥。 但底下的人……他就不一定能保证了。 宋忠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个正在优哉游哉地盘坐在软塌之上翻看账册的少年,顿时觉得旁边这炭火炉子烧得有些忒热了,热得他背后都有些冒冷汗。 旁人以为他是个任性纨绔的,乍一看也像个任性纨绔的,可他不是哇! 宋忠顿时觉得有蚂蚁在身上爬,却也不敢打扰了朱允熥,只能如坐针毡地站在原地,账册在被缓缓翻动着,他突然觉得时间格外漫长。 仿佛过去极长的时间。 这才终于听得那扇朱漆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马三宝和一个并不熟悉的面孔裹挟着风雪匆匆走了进来:“微臣卓敬,参见陛下。” “说说,你遣去各大矿场的人是如何回报的?”朱允熥没有抬头,手里依旧拿着账册在翻看。 开采煤矿算是脱离他眼皮子底下的,第一个全国性的大项目,而且一般涉及到这种开支不小的项目,可操作的空间都不小,他不得不格外留心。 在最开始就发现苗头。 以雷霆之势遏制可能滋生的侵蚀,在心理上给人一种「疏而不漏」的感觉,往后想要干这些勾当的人,就得格外掂量掂量代价了。 虽然不可能完全杜绝这种情况,但只要能在一定程度上扼制,就达到目的了。剩下那些胆子大的、不要命的,就得靠事后的查漏补缺了,再揪出来追究了。 不过这次查得这么急。 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威慑其他想要在无烟煤售卖的事情上动手脚的人。 有些人总要在见了血之后。 才会知道怕。 眼下无烟煤刚刚开始售卖没多长时间,朱允熥不怕那些民间买卖廉价布料和无烟煤的事情,但盯上这无烟煤的巨大利润而欺上瞒下之人,却不得不防。 从无烟煤开采支出上,抓人出来当个儆猴的鸡,刚好合适。 无烟煤的最终目的,本就是为了提升大明百姓的生存率,在售卖过程中的欺上瞒下,损害的一定是朱允熥最看重的生存率。 纵然事后还能再细查。 但,提前威慑,一定好过事后的追究。 宋忠心中一惊:「所以各大矿场不仅明面上有格外的监工,暗地里居然还有审计局的人在盯?」 这特么也太谨慎了吧?这事儿连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都一无所知!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 当着他的面让卓敬手底下的人给他回话,这不妥妥摆明了下面负责矿场的人之中,的确存在问题么? 宋忠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死了。 卓敬先是看了一眼一旁满脸横肉、一脸凶相的宋忠,随后才目光坚定地道:“启禀陛下,这段时间以来,微臣挑选可信之人前往各大矿场私下考察,经查,发现大同矿场存在克扣旷工工钱,中饱私囊的情况。” 他卓敬是谁? 靖难之后都敢和JUdy硬刚,喜提三族小套餐的狠人,任你宋忠权势再重、看起来再狠,能比永乐大帝还恐怖?他当然是一点不在怕的。 朱允熥抬眸看了一眼宋忠,道:“朕还说这大同矿场的账册,怎么还比旁的矿场要少些,感情是这么着少下来的?往朕这里少要钱,给底下人少发更多钱,他们赚着了,朕若是不知情,是不是还得夸他们一句给朕省钱了?嗯?” 看到朱允熥似有笑意的目光,宋忠早已是满头大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咽了口唾沫道:“微臣该死,是微臣失察!!” 他手底下负责的项目,不管跟他有没有关系,失察之罪是跑不脱的。 朱允熥把手上的账册往旁边一丢。 看了一眼卓敬,对宋忠道:“朕知道此事与你无关,失察之罪,念你初犯,罚俸三月,再有下次,便不是这么轻松了。” 宋忠很好用,但该敲打也要敲打,同时也能倒逼他自己严格管束手底下的人。 顿了顿,朱允熥目光一凜,继续道:“大同矿场之事,你和审计局一起详细核查,凡涉事者,满门抄斩,主要犯案人员,剥皮实草,曝尸荒野。” 乱世用重典,朱允熥往后要做的事情,是从古至今所有帝王都没做过甚至没想过的事情,他需要绝对的威慑,该狠的时候手自然不能软。 对付这些人,老朱的手段最好使。 第411章 还有?是另有深意还是? 朱允熥的语气算不得凌厉,但无论是宋忠还是卓敬,都从中听到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然。 满门抄斩…… 剥皮实草……曝尸荒野…… 听到这些字眼。 别说是卓敬,就连宋忠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也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眼前这位果然不愧是先帝的皇孙啊!连手段都是一脉相承!能狠得这么坚决,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与此同时,宋忠则是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以头抢地:“微臣领旨!!微臣……谢陛下开恩!”说完,一身的冷汗已然把里衣浸透。 相比于后面一道旨意,他少领三个月的工资,可以说是无足轻重了。 但他也再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的狠辣。 看起来神色平静人畜无害,谈笑间便可以将人满门抄斩、剥皮实草——这令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阵的后怕。 这次陛下不曾追究。 若是下次触怒龙颜,自己当如何自处? 一旁的卓敬虽也没想到这位平日里和颜悦色的少帝竟然能平静地下出这般旨意,但在他看来,那些人也着实该!当即也应声道:“微臣领旨!” 他第一次和宋忠交换了一个眼神,毕竟往后也是要一起办案子的人了。 二人正想着此间事了,是否要告退离去尽快处理这个案子的时候,便见朱允熥从旁边茶几上一堆账册里拿出来几本,递给马三宝,道:“这几本账册,也去给朕细细查一查。” 宋忠抿了抿嘴唇,心中一沉:「还有?」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负责暗中考察的审计局局长卓敬,却见对方也微微蹙眉,似是心中略有几分不解。 看到对方的神情。 宋忠也有些懵逼,暗暗嘀咕道:「很显然,陛下拿出来的这几本账册,这小子心里事先也没个预备……算是陛下格外抽查?」 想到这里,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既是抽查,想必是不一定有问题的? “是,微臣遵旨。”卓敬和宋忠二人各怀心思,齐齐对朱允熥应声道,说完,几本账册也被马三宝送到了他们手里。 二人低头略看了一眼这几本被朱允熥拿出来的账册,却发现,这账册并非某一处矿场的总账,而是诸多矿场下面的一些分账账册。 宋忠倒是觉得这没什么。 但卓敬面上的不解之色却愈发浓厚起来:「这……是什么查法?」 当然,他也知道朱允熥行事一向不按常理来,也不敢多说多问,只垂眸应下此事,想着无论如何要替陛下办好这件事。 思索间,茶几上的账册也被马三宝小心整理好放回原先的箱子里去了。 不等他们告退,朱允熥便先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就这些,去查吧。” “是,微臣告退。”二人齐齐行礼,退出乾清宫。 …… 从乾清宫走出去好一段路,卓敬和宋忠才感觉那种仿佛压迫在自己身上的威慑散去,长舒了一口气。 卓敬回过神来,转头对宋忠拱手一礼道:“下官卓敬,还未见过宋指挥使。”说到底也是作为朱允熥的左膀右臂和耳目存在的人,该有的礼节当然要有。 对于卓敬此人,宋忠之前自然没有在意过,甚至连听到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但现在显然也不敢怠慢,抱拳一礼:“卓大人,此次便劳烦指教了。” 至少他现在已经知道:作为陛下耳目的,不止一个锦衣卫,还有这个之前默默无闻的审计局。 换句话来说。 这个人也是陛下的人! 况且,从之前对方的举止来看,此人看起来虽文弱,却是个硬茬! “卓大人请。” “宋指挥使请。” 二人礼貌性地相互客气了一下,继续沿着宫墙往前走去。 寒暄过后。 宋忠心有余悸地看向卓敬道:“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问问卓大人?”朱允熥最后格外跳出来的那几本账册,他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宋指挥使客气的,能说的,下官自然知无不言。”卓敬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道。 宋忠问道:“陛下格外拿出来的那几本账册……?” 卓敬很聪明,顿时明白过来宋忠的心思,直言道:“下官的人此前并没有在这几处矿场发现什么端倪,也没有提前和陛下说过什么。” 宋忠这才彻底长舒了一口气。 点头道:“看来的确是陛下随意抽出来的账册。” 对此,卓敬倒是也没有多想什么。 却在此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而去,卓敬挑了挑眉,抬手道:“这是……刘学士?”作为文人,对刘三吾自然是有几分敬意的。 不过刘三吾却走得极快。 不等听到他打招呼的声音,就一阵风似的掠了过去,全然不像从前那般淡然自若。 “刘学士这是怎么了?”卓敬疑惑道。 宋忠却似是明白过来什么,似有深意地微眯了双眼,眼底露出一抹凝重之色,他负责统管锦衣卫,监察百官,淮西勋贵的消息就是他递给朱允熥的,刘三吾这人的脾性他也算了解一二,自然猜到了刘三吾如此失态的原因。 不过他面上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保持平常的样子摇了摇头,随后和卓敬一起远去…… 乾清宫这边。 马三宝给炉子里填了块红罗炭。 朱允熥伸了个懒腰,刚伸长脚准备在软塌上躺平,便听到外面的声音:“微臣刘三吾,求见陛下!” 第412章 来得正好,送命来的? “刘三吾?”朱允熥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随后轻笑了一声:“他也知道淮西勋贵的事儿了?” 被他几次三番恐吓了几次过后。 朱允熥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三个老登一般来说不太爱找他了,除非有工作上的正经事,或者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情况,就连刘三吾也是如此。 最近一切都好,除了淮西勋贵开始旁逸斜出了。 刘三吾火急火燎来找他。 约莫着只能是为了这事了。 听到朱允熥这话,马三宝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 缓缓开口道:“陛下,前头奴婢去内部审计局传旨的时候,出门刚好碰到了锦衣卫的赵佥事来递消息。” 宋忠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现在手上事情繁多,经常跟着朱允熥出门的锦衣卫佥事赵峰忠心,办事也牢靠,所以朱允熥干脆把京城一带的情报任务放在他的手里。 朱允熥淡淡地道:“何事?” 马三宝颔首,恭敬地道:“回陛下,因着陛下正在和宋指挥使谈论账册的事情,赵佥事便把事情先说给奴婢了:说是门外这位刘学士和工部尚书傅大人先后去了吏部尚书詹大人府里。” 朱允熥点头:“詹徽这货消息一向是最灵通的。” 前脚情传到乾清宫。 后脚刘三吾就来了。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将手搭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轻敲着沉吟思索了片刻,心中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他所倚仗的淮西勋贵压不住了,这情形在旁人眼里,自己已然陷入一种管或者不管都没用的死局之中。 詹徽和傅友文这俩老小子猴精猴精,怎会看不透这一层局面?两个老油条当然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情况,但他们也知道来找自己根本没有意义?是劝自己管呢?还是不管呢? 说不得还要惹一身骚,实在划不来。 至于刘三吾,他不怕死,也不怕得罪人,又着急,所以来了。 “那……陛下是否召见刘学士?”马三宝不确定地询问道。 朱允熥没有立刻答他。 而是斜靠在软塌上,沉默着思索了起来,过了会儿……像是心里有什么主意了一般,挑了挑眉,眸光骤然一亮,似有深意地笑道:“来得正好!见。” “是。”马三宝应了朱允熥的命令。 而后才朝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打开朱漆大门,看着门外容颜褶皱苍老、神色灼然焦急的刘三吾,朝内伸手虚引,道:“刘学士?快些进来吧,外面风雪冷,您老可别冻坏了身子骨呀。” 刘三吾抬起眸子,浑浊的目光微微一亮:“公公客气了。”他礼貌性地道。 一般来说,读书人是看不上阉人的,不过马三宝在东宫陪了朱允熥这么些年,而后又一直配合朱允熥忙前忙后,不似一般阉人谄媚没骨头,倒也让他敬上三分。 不过眼下他有更着急的事儿。 寒暄了一句就跨门而入,急匆匆地跑到朱允熥面前,拱手躬身:“微臣刘三吾,参见陛下。” 甚至忘记等朱允熥问他什么。 便直接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微臣先请陛下恕罪!纵然自知大逆不道,有些话也不得不和陛下说上一说!” “说。”朱允熥言简意赅地道。 “陛下耳聪目明,想必已然知晓鹤庆候、怀远侯、舳舻候几人的动作,陛下聪慧、素来擅运筹帷幄,自然也明了此为进退两难之事。” “故,微臣恳请陛下告知,先前乃是以何等手段,让淮西勋贵这群国公、侯爷们收了本性,安安分分了好几个月?微臣自知不才,比不得陛下聪慧非常,却也略通经史子集,略空长些年龄和见闻,若知陛下从前之手段,或有些微可能寻到有用的法子?” “但凡能替陛下稍解忧愁,便是微臣之幸!”说完,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口头一拜。 他这一拜,便没有起身。 仿佛一开始就做好了把这一番话说出来,然后等着朱允熥这位少帝或是应允,或是雷霆之怒。 朱允熥垂眸看着这个伏跪在地上的老人,不怒,反露出意外且恍然的笑意。 他虽然猜到了詹徽府上的大致情形。 却是没想到这刘三吾这么勇……直接跑来问他之前是怎么压制淮西勋贵的! 而且言下之意,相当于毫不避讳地在说:你这小皇帝聪明是聪明了点,可你靠着淮西勋贵的,你自己是不成的,你也奈何左右不了他们…… 但凡朱允熥心性稍微差一点,他这简短的几句话就跟雷区蹦迪没区别,不来个九族小套餐,起步也有个满门抄斩了。 不过朱允熥心里倒是并不在意什么。 一个人会有脾气、会有怒意,是因为别人踩到了他的痛点,戳穿了他没有的东西。 不过对于朱允熥来说。 他反而觉得……这老头子刚直,是真的在替大明、替朱氏江山、替他这个君主在思虑——即便冒着触怒他这个皇帝的风险、冒着死,也要来尽自己能尽的力。 朱允熥笑着点了点头,心中暗道:「难怪詹徽和傅友文这俩老小子一点不敢来,他们可猴精着,不会陪你刘大学士“送死”的。」 刘三吾虽没起身,却感受到了朱允熥自上而下的目光,感受到了乾清宫此刻的死寂,一时之间,仿佛连旁边炉子里传来的轻微声响都震耳欲聋,在这温暖如春的乾清宫里,他没来由的一阵手脚冰凉。 朱允熥的沉默。 让他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越沉越低。 刘三吾等不及朱允熥说什么,依旧伏跪在地上,却几乎用自己最大的声音,高呼了一句:“陛下!!!”约莫是企图做最后的努力。 然。 他虽打破了沉寂。 却听到了一个令他肝胆俱颤的声音:“大胆!”这声音自然来自朱允熥,而他在其中听到了怒意。 就连站在一旁的马三宝都吓了一跳,下意识抿着嘴唇咽了口唾沫,蹙眉不解:「嗯?陛下这是……前一刻明明还笑嘻嘻地,突然就……?」 他丝毫没看懂自家主子的心思…… 第413章 做戏做全,让他们猜去! 刘三吾暗自闭上了眸子,仿佛是认了命一般,面如死灰,撑住他身体,略显细痩枯槁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陛下……怒了……」 刘三吾心情复杂地思忖道。 而这位陛下的手段和杀性……他已经见识过了——此次只怕不是满门抄斩,也是斩立决了。 “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言语悖逆,僭越皇权,擅自窥探天子私隐,此为大罪!” “着!” “停去身上一切职务,遣送归宅,闭门思过!” “非召,不得出!” 朱允熥没有说其他任何的话,直接语气严厉地给刘三吾宣了判决,给他来了个停职查看。 是朱允熥真的对刘三吾的行为怒了?要罚他?——那当然不是! 朱允熥真正的目的在于:做戏做全套! 他要让淮西勋贵猜去! 因为。 索性现在淮西勋贵已经蠢蠢欲动,无论是鹤庆候张翼等三个人,还是暗中观望的蓝玉或是其他人……他们最想知道的,就是朱允熥的态度! 虽然朱允熥的确有制服淮西勋贵的手段。 可那手段现在还没准备好,这就意味着,朱允熥现在还不具备掀桌的条件。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 朱允熥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就这么听之任之、不管不顾地看着淮西勋贵开始试探、开始一步一步死灰复燃地搞事情、甚至变本加厉地搞下去…… 但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不想出现这局面。 所以他前面刚刚下令,处理这次开采煤矿过程中的贪污涉案人员。为的既是警告此次无烟煤售卖涉及到的煤运司官员、锦衣卫以及所有地方官员,同时也有威慑淮西勋贵的目的在。 可淮西勋贵哪儿是什么善茬?哪儿是那么好威慑的?——他这一番威慑,必然要动摇淮西勋贵对他之前所画出来的大饼的信心,紧接着必然会迎来淮西勋贵的质问——不错,他们现在的确有逼问皇帝的资本! 朱允熥要么在他们质问之前,继续掩耳盗铃地提前给他们解释一遍自己初心不变。 这或许能让他们稍加收敛。 这也是朱允熥想出来的一个缓兵之计。 只不过,既失有些了他这个皇帝的逼格,还可能会给所有淮西勋贵一个「乱来也没事」的信号,缓兵之计也缓不了多久。 而刘三吾的出现,则给了他另外一个出路: 朱允熥首先以雷霆手段惩治了贪污之人,似是在警告淮西勋贵,可同时,他又把刘三吾这个为了对付淮西勋贵而「不顾一切的莽夫」给停职察看了! 这对淮西勋贵又是一个好的信号。 一压一放,一张一弛之间。 淮西勋贵就得猜! 他们要猜朱允熥的意思,可朱允熥又没有透露出「行」或者「不行」这样具体可靠的信号,他们一时拿捏不准,不至于来质问朱允熥。 这一来二去的猜测、拿捏之间。 这拖延的时间不就延长了许多么? 虽然刘三吾是好心,不过刘三吾现在不知情才是好事情,所以这叫做戏做全套,不至于惹得淮西勋贵看出来什么。 …… 随着朱允熥的话音落下,刘三吾不由心脏一滞。 虽然这处罚不可谓不严重。 不过相比于刘三吾的预期来说,倒是如同劫后余生一般——这倒是令他一时完全懵了。 「嗯?陛下怒了……当他不杀我?」 短暂的意外和懵逼过后,刘三吾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浑身从上到下都被汗水浸湿,本就颤抖地双手像是一根紧绷许久突然松了的弦,几乎失去力气。 也好在他额头一直撑着地面,这才不致失态倒下,只身子略微晃了晃。 又沉默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 刘三吾才缓过神儿来,声音低沉地道:“微臣刘三吾……谢主隆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别说停职察看,就是要当场砍了你,但凡还顾忌着你的满门九族,你也得谢谢皇帝。 而对于刘三吾来说。 这虽然算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好的结果,却与他的期望相去甚远,至少这意味着,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小到微乎其微的办法,都破产了。 “还能走吧?不能的话,三宝,喊人给他抬回府上去。”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他的声音极其平缓,刘三吾再从中听不出任何悲喜憎怒。 不待马三宝动作。 便听得刘三吾苍老且沙哑的声音闷闷地响起:“不劳……不劳三宝公公费心,微臣……微臣告退……” 说完,他强自撑着身体,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刚刚起身便一个趔趄。 “刘学士!”马三宝失声叫了一句,也好在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了一把,刘三吾这才堪堪站稳。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压迫感、或许是担忧害怕、亦或是须心如死灰,他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神情灰败。 他打足了精神抬眸看了朱允熥一眼,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要说什么,可当他看到斜靠在软榻上,右脚曲起,以手放在膝上的朱允熥之时,却是当场把什么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不为别的。 进来之时他又匆忙又着急,只顾着行礼、请罪、陈情,此刻才发现,面前这位少帝,俨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哪儿有半分预想之中的焦急、忧心的模样? 不知道淮西勋贵的消息? 这不可能? 耳聪目明到秦、晋二王造反,他都能那么早收到消息,甚至在他们这些满朝文武,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平了叛,更把两大亲王押解进京来了……他能不知道淮西勋贵的动向? 退一万步讲。 即便之前不知道,现在自己说了,也该知道了。 想到这里。 刘三吾本就灰败的神情更显一丝绝望。 「所以……陛下是什么意思?是已经自暴自弃、放任不管了?」 「难不成大明皇朝真的要乱起来了?」 刘三吾不愿意相信……可朱允熥这面上看起来根本没有一点担忧、焦虑的样子……他无法再做他想! 第414章 抄家!锦衣卫在做什么? 刘三吾眼睛通红地看着朱允熥,心情极其复杂,咬着牙沉默了片刻过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再次高呼:“陛下……” 只不过接在后面想要说出来的话压根不及出口。 便被一个冷淡地声音打断:“滚。” 虽只一个字。 虽在其中听不出什么怒意。 但熟悉朱允熥的刘三吾却很明白,平日一向和颜悦色的陛下摆出这态度,便代表了决然:此事约莫无可转圜了!! 他半张开的嘴仿佛凝固,眼神黯淡,一颗心也仿似沉入了深渊里的冰窟。 与此同时,搀扶着他的马三宝也不由眉头一跳,赶紧拉扯着他的胳臂:“刘学士,既然陛下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最好还是不要再做无谓之事,圣意不可违,咱家先扶着您出去冷静冷静。” 马三宝正值壮年,刘三吾却年纪不小,自然抵不住他的拉扯,只能心如死灰地被踉踉跄跄拖到了乾清宫门外,外面一片晃眼的白雪格外刺目…… “刘学士……刘学士?”马三宝把刘三吾的大氅披到他身上,面上略带一丝关切,试探着问道。 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家主子是怎么了,好好的就把刘三吾给处置了。但他也看得出来这刘三吾是真心实意地在为朱允熥考虑,纵然出言不逊却也是忠贞之举,所以对他也格外和善照顾些。 刘三吾却似是失了魂儿似的,怔怔出神。 直到骤然一阵冷风劈面而来,让他打了个激灵,这才把刘三吾的思绪拉了回来。 僵硬的面容上露出自嘲的苦笑:“哈哈哈哈哈!不顶用了!连你都已经全然不在意了,旁人再作多少挣扎,也是无谓!哈哈哈哈哈!” “公公,老夫还用不着人抬!自己回去!” 刘三吾挣开了马三宝的手,脚步虚浮,佝偻着身子,背对着乾清宫,一步一步,踉跄前行,缓缓隐没在银装素裹的紫禁城里。 马三宝蹙着眉轻叹了一口气。 凝视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叮嘱旁边的小太监道:“一路看护着,别出了什么事。”毕竟这么大年纪了,万一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说不得人就没了。 说罢,他便转头钻进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他看到自家主子已然优哉游哉地侧躺了下去,还伸出一只手,一边无聊地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一边打着呵欠,俨然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看得马三宝也有些懵逼,完全摸不准自家主子的心思。不过他向来懂得分寸进退。 一件事情朱允熥不说,他就不会问,他只知道,自家主子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因此,就算心里有疑惑,马三宝也并没有说什么、表露出什么。 “走了?”朱允熥语气平静地问道。 “回陛下,刘学士自己回去了。”马三宝应声道。 “还管他叫刘学士?”朱允熥反问,做戏做全套,马三宝作为自己身边的人,对刘三吾的态度也得对上。 “是奴婢粗心了,如今该称「罪臣刘三吾」。”马三宝立刻改口道。 朱允熥沉吟片刻,又道:“跟赵峰交代一句,格外放个眼睛留心着,别让他出什么事情了。” 既是忠臣,学识也是当世顶一顶二的,日后科举、朝廷遴选人才、培养人才、乃至腾出手来开始扫盲普及文化教育之类的事情,都用得着他。 马三宝微微愣了一下,心里的疑惑愈发重了。 怒了……又好像没完全怒? 处罚虽然不轻,偏偏又格外留心舍不得他嘎了?这是什么操作? 当然,他面上还是维持平静的模样,道:“是,奴婢已经安排了人一路看护他回去,现在便再去赵佥事那边传了陛下的口谕。” 朱允熥阖眸,摆了摆手。 …… 随着朱允熥一道圣旨下去。 锦衣卫衙门的当值人员立刻整合列队,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上了街,直奔负责大同矿场的锦衣卫百户周百强家里而去…… 锦衣卫作为天子亲军,洪武朝时期就已然令人闻风丧胆,如今的新朝虽然形象名声都比之前改善了些,但依旧让沿路百姓有些人心惶惶。 醉月楼一处靠窗的厢房之内。 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舻候朱寿三人正一人怀里抱着个莺莺燕燕,围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鼎足而坐,张翼手里举着一个骰子摇晃得正起劲儿。 “出门两个,下注了下注了!” “买大买小,买定离手。” 他歪着头用力摇晃着手里的骰盅,大笑着道。 自从上次之后,他们三人便暂且绑在了一块儿。 逛窑子、钻画舫、下馆子的事儿,自然而然就凑到了一处去了。 “老曹?你这是傻了?愣着在这儿干啥?”摇着骰盅正等着曹兴和朱寿二人下注的张翼看到曹兴的目光不在赌桌上,似是怔怔出神地在发呆,蹙眉催促道。 舳舻候朱寿也催促道:“是啊老曹!这把老子买大,你要不跟老子!?” 却见曹兴并未下注,反而把手里的大明宝钞放回了自己面前,蹙眉道:“老张你等等,先别摇了,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张翼不以为意地朗声一笑:“嘿嘿!管它下面什么动静,与咱们又没什么干系!咱们玩儿咱们得就是!” 但曹兴却并没有听他的话,收回心神。 反而抽身而起,转身走到窗户边上,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儿,垂眸往楼下看去。 只见楼下的长街之上。 一大堆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目光严肃的锦衣卫正浩浩荡荡地朝这边策马而来,把街上厚厚一层积雪都踩化了一层,马蹄之下溅起的飞雪和着泥沙。 让本就严寒锋冷的空气里。 平添了积分肃杀意味。 见到这场面,曹兴的心脏不由下意识一紧。 虽然现在已经是新朝,但几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甩脱朱元璋的阴影——从前出现这场面,必然代表着一场人人头滚滚,少则数百,多则上万! 片刻后他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意识到。 现在已然改朝换代,不是从前人人自危的洪武朝了,如今的新帝更是他们这群人一手扶上去的,锦衣卫办谁也办不到他头上来。 不过曹兴还是双眼微眯,犹疑着呢喃道:“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第415章 所以,他在警告我们!? 听到曹兴的呢喃声音。 张翼和朱寿二人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顿时也有些起了兴趣,也站起身,朝窗口方向走了过来。 “怎么?如今还能有事儿让咱怀远侯爷这么上心的?”朱寿走过来的同时,开玩笑打趣道。 不过当他把窗户再推大些往外看去。 朱寿和张翼显然也和曹兴一样,脸色微微一滞,心脏莫名“突突”了几下,随后才释然。 “是锦衣卫?” “这倒是一桩新鲜事儿。” “看样子像是要去哪里拿人啊?” “咱如今这位陛下虽也不算是手软的,不过比起先帝来说却好了不知多少倍,莫名其妙的案子远没有从前那么频繁,今天这阵仗,的确让人有些好奇啊。” 张翼和朱寿二人一左一右站在曹兴旁边,看着远处策马踏雪而来的锦衣卫饶有兴趣地议论道。 说话间,神色冰冷锐利的锦衣卫已经到了楼下,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直冲耳膜,随后往另外一个方向浩荡远去。 曹兴挑了挑眉道:“让人去打听打听不就成了?” 张翼一向是最有行动力的,当即转头对随侍在角落的侍从招了招手:“探探去!” “是,侯爷。”侍从应了声,径直出了包厢。 张翼不再理会楼下的场面,伸手把窗户往里面一拉关紧,笑道:“来来来!管它今天是谁家要出事,也不能耽误了哥几个玩乐不是?” 一边说着一边朝原来的位置走回去。 左手重新拾起骰盅,还不忘张开手臂把旁边的女人搂在怀里摸了一把。 曹兴和朱寿二人也把这事儿抛诸脑后。 回到位置上下注。 温暖如春的宝箱之内,再次充斥着叫喊声、笑声、女人令人酥软的娇媚声…… 约莫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过去。 之前离开的侍从这才去而复返,推开房门,亦步亦趋地走到三人旁边。 “什么事?”曹兴蹙着眉头把刚刚输出去的银子丢到张翼面前,没好气地问道。 侍从垂眸躬身道:“启禀三位侯爷,小的打听过了,陛下下令抄了一名锦衣卫百户,连带着还有他手底下的两个副官,也挨了满门抄斩的罪祸。” 张翼笑嘻嘻地拿起桌上的骰盅,先敲了敲桌面对朱寿和曹兴道:“下注下注。”说完便开始哗啦哗啦地摇动着手里的骰盅。 同时还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吐槽道:“呵!锦衣卫抄锦衣卫百户和手底下副官的家?这倒是个没怎么听过的新鲜事儿啊。” “这百户和下面的两个副官犯的什么事儿?这把老子还赌开大!”舳舻候朱寿从自己面前的钱堆里抽出一张大明宝钞往「大」的一方拍上去。 那侍从抿了抿嘴唇。 缓缓开口道:“回侯爷,这名百户名叫周百强,乃是锦衣卫之中负责在大同矿场开采煤矿的,听说是因为在开采煤矿、雇佣矿工的时候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被陛下的人查到了,这才被抄了家。” 朱允熥这次如此火急火燎地就要调查矿场的账,又这么大肆处置这次贪污案件,最大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找个事儿杀鸡儆猴。 警告那些负责处理无烟煤售卖的相关人员,同时也是敲打淮西勋贵这一群人。 相关的消息当然不会刻意去封锁。 或者说,他反而要安排人到处大肆传播呢,张翼的人当然很容易就探听到了消息。 “宫里的陛下发了大脾气,下令严查此次的事情,凡涉事者,满门抄斩,主要犯案人员,剥皮实草,曝尸荒野……”侍从把刚刚一会儿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声音都略有些颤抖。 剥皮实草,是洪武皇帝朱元璋专门发明的,从前那些被处置的人,甚至还要被悬挂在菜市口最显眼的地方以儆效尤,这几个字无论在朝在野,都足以令人瑟瑟发抖…… 别说这侍从。 就是身负侯爵之位、作威作福惯了的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心里也是立刻就“咯噔”了一下。 神情动作皆是一滞。 笑嘻嘻的声音、拍桌的声音、摇骰盅的声音……所有热闹的声音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房间里骤然陷入一片恐怖的死寂之中…… “剥皮实草,曝尸荒野?嘶……”朱寿吓得嘴角抽了抽,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谁说咱们如今这位陛下比先帝仁慈、比先帝手软的?爷孙俩的手段,一脉相承!” 曹兴也是下意识咽了口唾沫,龇着牙道:“前头把人满门抄斩也罢了……陛下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从小也不提刀剑的,一出手起来怎的恁狠?” 一时之间,他们暂且还没有意识到这事情里面的为威慑之意,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温润柔和、笑意吟吟的面庞,却感到一丝不寒而栗。 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又沉默了片刻过后,张翼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等等!陛下此举……是否另有用意?” “另有用意?什么用意?”舳舻候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问道。 曹兴则是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 瞪大了眼睛道:“老张……你的意思是……他在警告咱们!?”说完,他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微微一转,心里愈发笃定了这个想法,双眼微眯道:“他的确在警告咱们!” “否则怎么就那么碰巧?咱们这边刚刚开始有了行动,他那边就开始惩治贪腐了?” “所以……他还是更想要当一个好皇帝!从前那些事儿,当着先帝灵位说的那些事儿,果然就是忽悠着咱帮他登基的!?” 这件事情一想,他便立刻想到那上面去了。 面上露出一抹冷意。 第416章 这事儿得看蓝玉! 张翼和曹兴都把话说这么明白了,朱寿自然是反射弧再长也品过来意思了。 他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道:“这……可是……当初陛下可是指着先帝灵位信誓旦旦说了那些话,他这一国之君、仪表堂堂的,能那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他下意识回想了一下当初的画面,脑海里映出那张脸,笑意盈盈、温润如玉,对着他们这群人一口一个「叔伯公」叫着…… 不像是这样撒谎不眨眼的背信弃义之人啊? 朱允熥能把这群人忽悠住,其一是利用了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唯心主义、神神道道的意识思想局限性,另外一个就是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 虽然他肚子里坏水不少,但不得不说,他的外表还是非常具有欺骗性的,以至于……就算这段时间对朱允熥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产生了这样跃跃欲试的想法,朱寿等淮西勋贵心底里其实依旧更愿意相信朱允熥,相信那些承诺。 也是因此,当他们联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都极其不平静。 不过相比于朱寿,张翼和曹兴二人还是相对清醒不少,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双眼微眯道:“朱寿,话是你这么说的,那你倒是给咱分析分析,他不早不晚地在这时候重惩贪腐之人是为的什么?这眼下都快要到年节时候了,就算要查账也得等年后来不是?” 这话直接就把朱寿给噎住了,让他一时再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知道,解释不了。 他们约莫是得认清现实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张翼也没心情继续玩儿了,把手里的骰盅“砰”的一声重重往桌上放下,一边收拾着自己面前的银票、宝钞、银两等等塞进兜里,一边没好气地道:“别犹豫也别纠结了,咱现在该想想,这代表了什么,咱们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曹兴也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自己的家当。 面上露出狠戾不满的怒意,抬手把桌面上的瓷杯用力往地上一砸,哐当一声在地上变成了瓷片碎渣子,同时还勃然大怒地斥道:“警告咱!?他凭什么!?是忘记了自己那位置是怎么坐上去的了?” 胆子大!莽! 这就是淮西勋贵,这就是骄兵悍将。 他们都是当初跟着朱元璋一起打天下来的,能从一场场战役、一次次拼杀中活到现在的人,就没几个孬的,都有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匪气。 心里哪儿有那么多对皇权的尊卑敬畏?否则他们这几天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贴脸开大,对朱允熥做出那般试探之举了。 再加上朱允熥这次上位实打实算是他们扶上去的。 他们平日里能作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恭敬模样。 可真要对立起来……他们显然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好脾气,该发怒发怒,该放厥词放厥词。 “这世上能警告咱的有且只有一个!那个人早就装棺材里被埋到钟山去了!他警告个屁啊!!”说完,曹兴直接一个“hetUi~”,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朱寿也不再纠结,冷哼道:“就是!老曹说的这话在理!要是能面上客客气气的,咱念着当年与开平王之间的情分和敬意,也不是不能和他这外孙做个融洽君臣,可若是他想把咱这这一群老虎往后永远关在他的笼子里去……那咱不能答应!其他人都不会答应!” 说话之间。 整个房间之内一时弥漫着令人心悸的凌厉气压。 玩归玩、闹归闹,这几个人都是在战场上来回冲杀过不知多少回的百战之将。 不过一旁的鹤庆侯张翼却不似他们浮躁,没有摔杯也没有大骂,反是略显沉默一副若有思思的样子。 曹兴蹙起眉头拍了拍桌子,道:“老张?你这什么意思?向来你比咱要勇,这回的事儿也是你最先挑的头,怎么现在不说一句话?” 张翼的面色略显一丝凝重。 抿了抿嘴唇,抬起头来先后看了其他两人一眼,道:“咱当然也知道你们说的话有道理,可现在这不是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在么?” “你们别忘了,这些天蓝玉可一直都是闭门谢客的,他和咱这陛下的亲缘关系可不浅,这事儿还得看他!”说罢,张翼眯了眯眼睛,反手屈指敲了敲桌面。 曹兴也冷静下来了些。 不耐烦地长呼了一口气,道:“这也是!咱们之中,蓝玉是核心,偏偏他又是人舅姥爷!如果他顾念着情分,非昏了头站到宫里那边去……咱们剩下这些人的分量的确不够掂量。” 张翼点了点头道:“而且,若是蓝玉真拼着什么都不要了站宫里那边,他咱如今这位陛下就是陛下,是真正的皇帝!而他这貌似警告之意……” “万一往后还想追究咱们……咱还真没办法。” 说完,他有些意味深长地先后看向曹兴和朱寿,目光之中带着几分无奈和不甘。 朱寿有些心烦地在一地的瓷片渣子上踱来踱去,而后紧紧拧着眉头,双手交叠在一起,以手背拍着手心道:“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又……嗐!!” 曹兴目光一凝道:“为今之计,只能和之前一样,暂且放放了啊!”他说出了朱寿不愿意说出来的话。 朱寿知道自己反驳不了他的话,心里大为不快,却也只能骂道:“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啊!” 张翼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保险起见,放放吧,等蓝玉表了态,再来不迟。不过咱觉得也不用太过悲观,蓝玉那小子从前多贪?且不说他,他手底下还有那么多亲戚、义子的,他也得给人交代不是?咱估摸着,他能念着情分,却也不是一个只念情分的。” 听到张翼这话。 曹兴和朱寿二人心里也好受了许多,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曹兴道:“这话的确没一点毛病!先放放就先放放!咱到凉国公府走一趟去先!” 话音落罢,三人各自相互交换了眼神。 显然达成了一致。 第417章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凉国公府。 作为当世权势最煊赫的国公,这府宅就距离紫禁城没多远,同样是坐落在秦淮河畔。 有什么显眼的消息,当然第一时间就传了来。 “警告……?”蓝玉站在自己偌大的书房里,来来回回左右踱步,捏着下巴怔怔出神地呢喃道,一双如同藏着金戈铁马般的眸子里藏着冷意。 此时同在书房里的。 除了他,还有两人——开国公常升、会宁侯张温。 对于一早就给朱允熥打过预防针的亲舅舅常升,以及不经意间淡然出手拖住了蓝玉的张温……朱允熥当然会第一时间就让这消息不知觉地进他们的耳朵里去。 所以二人也是不约而同就来了凉国公府。 “常升,你说咱这外甥孙……这张翼、曹兴、朱寿那边才刚刚出手,他就出面在敲打了?他这是真要和咱离心离德了?” 蓝玉紧蹙着眉头,面沉如水。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皇帝会在这时候敲打张翼等人,是明着告诉他们这群人——这事儿不行。 “呃……”常升迟疑了一下,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地挠着头,道:“说不定是咱误会他了呢?毕竟当初咱们可是在先帝牌位面前谈好的。” 说话的同时,他不由暗暗捏了一把汗。 其实。 他也是一点没想到。 自己那鬼主意一大堆的亲外甥,这次居然这么直接地针对淮西勋贵——这不是在引火烧身么? 他原本就没什么主意,这会儿更没主意了…… “牌位算什么?你现在把先帝牌位放咱面前,去外面给咱把着风,咱照样敢给你砸个稀巴烂。”蓝玉无所畏惧地道。 他向来是狠人,朱元璋眼皮子底下不能干的他也干,奸淫前元那些被俘虏的妃子,一怒之下反手打自家城门……说白了就是个混世魔王。 这样的人当然也是最容易打破时代局限在他身上那种「在天有灵」、「死者为大」之类的想法。 而现在朱允熥轰轰烈烈地办了个贪腐的案子。他当然不会再陈旧地守着之前的结论。 这话说得常升都不知道该怎么给朱允熥辩解了。 蓝玉目光一冷:“这不成……这不成的啊!” “咱这外甥孙……从前先帝在的时候咱就束手束脚,现在咱都给他扶到那张椅子上去了,这位置才刚刚坐稳了一些,他就开始耍先帝的威风了?” “这不成!不成!” 他的目光里带着冰冷的决然之意,摇着头语气坚决地念叨着「不成」。 从前他都不肯老实。 现在已经没人能压着他蓝玉了,他更不可能一直就这么老老实实!都拿着这么大权了、几乎可以说是掌握着大部分主动权了,不为自己谋多些良田、财富…… 天老爷都不肯答应的好吧。 对于现在的蓝玉来说,事情的确有些触及到他的底线了。 外甥孙终究是外甥孙,再怎么算也只是外甥女儿的儿子,这关系搁现代,一些人都能直接断亲了。 蓝玉这话音才刚刚落下。 便听得外面响起一阵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对头!不成!这当然是不成的!放着唾手可得的东西不去拿,这特么的不是傻子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外面的笑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靴子踩在雪地上那稀稀拉拉的脚步声靠近。 蓝玉之前的确一直都在闭门谢客。 不过今天发生这事儿太过不同寻常,相当于是他这些天一直在观望等待的结果,大致出来了——这结果出来得比他想象的要快,却完全不如他的意。 他明白,其他人也想知道自己的态度,所以一定会在得到了消息之后,立刻就来他这凉国公府。 所以蓝玉干脆解了禁令。 吩咐下人但凡有淮西勋贵来拜访,直接放人。 自己亲手扶上皇位的人给了他这么个答案,他的确要商量商量,谋划谋划了。 随着外面声音响起,书房大门很快就被人“砰”的一声推开,几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视线之中——是景川侯曹震带着一些权重的军中将领…… 几人脸上都挂着笑意。 不为别的,而是为着蓝玉的那一番话。 蓝玉在等在观望,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或者说,淮西勋贵之中的其他人,更加关心的其实不是朱允熥的态度,而是他蓝玉的态度。 对于他们来说。 只要蓝玉不昏头,一心念着那点亲戚关系,朱允熥这个皇帝的态度反而无关紧要: 你小皇帝让我们干这档子事儿,我们当然都喜闻乐见的。你小皇帝不让我们干这档子事儿?呵呵?那就搞笑了,你哪儿来资本、哪儿来的自信管我们? 联合你那些叔叔们? 你的叔叔们巴不得赶紧把你拉下来,自己争一争。 而蓝玉刚刚那一番话,显然相当于给他们这些人心里打了一剂强心针——小皇帝往后……得依着他们! “嘿嘿嘿,凉国公啊!咱可就等着你这话呢!现在看来……前些日子张翼说的话可真是不无道理啊!” “是啊是啊!你们看看现在!嗐!也真是认不清这应天府谁说的话才真算话了!” “……” 几人联袂进入蓝玉的书房,你一句我一句地吐槽道——基本确定了蓝玉的态度过后,说起话来也就没那么多好顾忌的了。 几人刚要把房门关上。 便听得身后的雪地里又有脚步声匆匆忙忙走来。 转过头去眯着眼睛一看,景川侯曹真呵呵一笑:“噫!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哇!咱刚刚还说什么来着?张翼这就来了!” “他后面跟着的,是曹兴和朱寿吧?” “也是,他们最耐不住性子,都开始要干事儿了,宫里那位把事情这么一办,他们可不得着急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谈笑间。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也联袂而来。 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凉国公!这事情不好办了哇……这陛下……” 不过几人话还没说完,便注意到了景川侯几人脸上的笑意。 第418章 不儿,他做事咋总没章法? 曹兴看到众人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三人,一时还以为对方这是在笑话自己呢。 这次事儿都还没开始干就吃了瘪,心里本来就窝火,本就不小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 “曹震……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这是在笑啥?就算这次没你们什么事情,可咱们想要的、想干的……都是一样的,你笑咱也是笑你自己!” “哼!你们一个个……” 不过他发火发到一半,便立刻被身边的张翼给拉住了:“老曹你等等,他们好像……不是笑话咱的意思……” 话刚说到这儿。 便听得景川侯曹震朗声大笑:“哈哈哈哈!曹兴!你这脾气向来最急,你说的这些,咱何尝又不知道外面风雪冷,进来再说吧。哈哈哈哈!” 张翼约莫听出了些什么意味。 走过来的同时,目光顿时就亮了起来,曹兴、朱寿二人先后跨步进了蓝玉的书房,略显激动地道:“看来……是凉国公发话了!?” 他觉得,以他们当下面临的这情形,还能让房间里这几个人笑得出声的,必然是此事了。 曹震果然点了点头,直言道:“陛下火急火燎搞出来这么个贪污大案,还把从前先帝的手段都搬出来了,想要警告我等,凉国公说……这不成!” 此话一出。 怀远侯曹兴脸上的怒意瞬间消弭,转而露出喜色,目光灼灼地看向蓝玉,四目相对,他的确在这位如今大明皇朝最勇猛、最善战的杀胚眼里看到了冷意和决然。 很多事情,一旦触及底线,一旦到了真正不得不做取舍和决断的时候,人就会做出最忠于自己内心的想法——小到今天吃什么,大到今日这事儿。 只见蓝玉双眼微眯。 “砰”的一声拍案而起,冷哼了一声:“哼!咱打了那么多仗、流了那么多血,这些日子又费了那么多心力和口舌……为的可不是最后想做什么事情都得束手束脚的!咱对不住自己也不能对不住手底下的弟兄!” 蓝玉的语气之中带着一抹怒意: “咱不管他是想当一个昏庸的皇帝还是一个所谓圣明的君主,该是咱得就是得是咱得!” “从来只有咱蓝玉拿旁人的,没有旁人拿咱蓝玉的!”说完,蓝玉咬着牙,两颊肌肉微微鼓动了一下。 嚣张,就是这么嚣张!——这就是蓝玉的本色。 这期间,陆陆续续又有人收到消息,进了蓝玉府上朝这边赶了过来…… “好!这才是咱认识的蓝玉嘛!” “拿命拼了的今天,本就该是咱享受享受的时候了!这鸟气,谁爱受谁受着去!” “哈哈哈哈哈!就是!!” “……” 蓝玉那一番话,显然足以证明他初心不改,证明他「还是淮西勋贵这一边儿的」,那他们就都有了底气!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也各自神色振奋地松了口气。 看到这副群情激奋的样子。 常升缩着脑袋站在角落里,面上不敢表露什么,心里却不由愈发着急起来: 「不好……这事儿兜不住了!允熥这一招……莫非这就是他那日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让我信他……心里想的就是这招么?可这着实是昏招啊!」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朝此间同样沉默着的会宁侯张温看了过去,他知道这货脑子好使,从前打仗就爱用计谋,之前稳住自己这莽里莽气的舅舅的,也是他。 只可惜这一次。 张温似乎也有些无可奈何了起来,眉头紧紧蹙起,抿着唇……显然没有一点主意和成算。 思索间,房间众人也开始趾高气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那咱现在如何?” “咱总得让人知道,咱可不是随意就能拿捏的!” “要不咱直接问问他去!对他太恭敬、太客气了,他还真觉得能做你这舅姥爷的主了!” “就是!敲打咱?咱看要敲打的是他!” “……” 听着这些叔叔伯伯们熟悉的粗犷嗓音,常升一颗心直接沉入了谷底:「都是打天下的人,他们可一点不在怕的,等他们冲进宫里去,允熥这孩子可该如何交代?野心大了、胃口大了,一箱子琉璃可再解决不了了……」 却在此时,紧闭的书房门外响起叩门的声音。 靠近房门位置的人注意到了,当即扯着嗓子让众人安静下来:“先消停消停!这是……有什么其他消息或者风声了?” 里面人多,门是敞开着的,自然一眼就看到了门口叩门的乃是蓝玉身边的心腹,对方此时来此,必然不会是闲的蛋疼。 众人的声音陆陆续续安静下来。 目光也顺着全部都落到了门口的凉国公府管家身上,神色各异,带着犹疑。 能当蓝玉管家的,自也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 他抬起手背上带着刀疤的手,目光凌厉地朝众人抱拳一礼:“启禀老爷、诸位侯爷、伯爷、将军……外面新传来消息——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出事儿了!据说他今日急匆匆地跑去乾清宫觐见陛下,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那位刘学士就被陛下训斥了,停去了身上的一切职务,幽禁在自己府宅之内不得出了。” 这消息十分详细。 如今的乾清宫经过朱允这段时间以来的排查和修剪,早就密不透风了,外面能得到这么详细的消息,自然也一样是朱允熥默许放出来的。 听到蓝玉府里管家这话。 人群之中顿时响起一片轻咦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刘三吾……又是什么情况?” “你说谁贪咱都相信,刘三吾这死老头子是个老学究、最是古板、一天到晚就是什么礼啊、法啊、百姓啊、天下黎民之类的挂在嘴边……他定然不会贪!” “这陛下做事……怎么老这么莫名其妙,总是没个章法似的……”众人不由得纷纷吐槽起来。 不过他们虽然都是一群莽夫,脑子里不至于转那么多弯弯道道,却也不是傻的笨的。 过不多时便有人似是反应过来,目光发亮:“等等……这事儿……” 第419章 论心脏,还特么得是他啊! “这事儿……咱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有人蹙着眉头提出来道。 不过莽夫武将嘛,总还有反应迟钝的,有人一脸懵逼地道:“什么跟什么啊?误会什么了啊?” 脑子一向比较活泛、主意也多的张翼似乎也想通了,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道: “老子这次做事可没避着谁,被刘三吾知晓也再正常不过……刘三吾这老家伙一向只喜欢那些之乎者也、搞什么注经释义的,这节骨眼去乾清宫……” 他话说到这儿。 脑子再迟钝的,也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鹤庆侯,你的意思是说……这死老头子告咱们得御状去了?也是!这老东西一向是油盐不进,肯定看不惯咱这群人的行径!” “这么说的话……刘老头去告御状……结果反而被陛下呵斥、甚至被陛下停了职,责罚了?” “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 有人把这事儿提出来之后,其他人也都大致七七八八地明白过来发生啥事儿了。 而随着明白过来,接踵而至的就是…… “所以,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前脚火急火燎地办了个贪污的大案子,后脚又把刘三吾这老登关家里去了,而且还是为着咱的事儿。” “我是真有点看不懂了。” “莫非我们是真误会他去了?” “……” 一时之间,房间里面所有人的脸上都泛起一抹茫然之色,这搁谁不迷糊啊? 而在不知觉间。 他们的称呼,又重新用回了「陛下」二字。 之前你一句我一句拱起来的那些嚣张、怒意、不服……一下子也如潮水般褪去了不少。 若是触及底线,他们当然不干。 而他们虽然心里从未真正把朱允熥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可皇帝就是皇帝,在这个时代,就是一个任何人都不得不在意的位置。 如果有转圜的余地。 许多人还是不愿意去翻这个天儿的——毕竟对他们来说,比起其他任何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朱允熥就是最合适,也最容易受他们掌控和摆布的。 蓝玉若有所思地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伸手端起旁边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润了润口,沉默了下来…… 蓝玉懵逼 其他人也懵逼啊。 偌大的书房之内顿时就完全没了之前那种骂骂咧咧、吵吵闹闹,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蓝玉有一下没一下地瞧着身边的桌案,怔怔出神。 现在这是啥情况…… 他也拿不准了——自己那外甥孙这到底是要警告他们……还是袒护他们啊? 要是这外甥孙想的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甚至为此训斥了刘三吾这样的清流文臣……而自己却跑到乾清宫去给这外甥孙施压,那多尴尬? 而且,这也会破坏他们这群人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可他也不能因此就完全笃定自己那外甥孙一定是站在自己这一边——贪污大案现在可正如火如荼地办着呢。 蓝玉没发话,其他人一时自然也拿不定主意。 房间里的死寂持续了好一会儿。 众人这才见蓝玉骤然抬起垂下的眸子:“这事情看来……还是急不得。他陛下是大明现在名正言顺的皇帝,他能作为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帝稳住那些忠心追随先帝的人,同时咱们能在这种情况下拿到自己能拿到、想拿到的东西,这是最好的。” “能不能维持这个最好的局面,关键得看咱那外甥孙,只是现在咱也不好确定……不如先观望观望再说。反正他无论是坐到那个位置上去,还是在那个位置上坐稳,他都永远离不开咱!” “最坏的打算,咱留到最后不得已再拿出来。” “有些事情晚一点就晚一点,反正事情跑不出咱的掌控!”蓝玉换让分析着当前的局面,俨然做出了决定:再观望观望,再等等看看。 而他说的这一番话,也的确是不无道理的。 对于他们来说。 翻脸绝不是最好的结果,能安安安稳稳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谁不愿意? 蓝玉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朱允熥依赖着他们,而且得一直依赖着他们,所以他们永远掌握着主动权。 为此等一等,倒也没什么。 思索片刻后,众人左顾右盼地相互交换着眼神,各自点了点头,稀稀拉拉地道: “嘶……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不错!反正事情始终在咱的掌控之中,怕什么!咱有的是时间求一个稳!一个小屁孩的心思,咱再好好摸一摸,或者用一个温和些的手段来也不是不成。” “……” 索性现在蓝玉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许多人倒是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着急,心情都纷纷平复下来许多。 眼下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蓝玉笑呵呵地道:“这段时间老子染了点风寒,说起来,大冷的天儿,咱哥几个好久没一起喝酒烫锅子了,今天正好,人来的也齐,咱让人去看看,雪天路滑,有没有牛不小心摔死了。” 他给自己这段时间的闭门谢客找了个说法。 算是个台阶。 众人自然也愿意下这个台阶。 当即也笑呵呵地回应道:“嘿嘿嘿嘿!咱还说好几次来找你都进不来府里,蓝玉啊,你这莫不是太久没活动筋骨了?” “凉国公府的好酒,咱可想了有些时日了,哈哈哈哈哈哈!” “赶明儿开春了,看北境那些不死心的啥时候不长眼,咱一道提着刀去砍几个人头来踢踢!” “这事儿得行!哈哈哈哈……” “……” 一时之间,房间内充斥着一片快活的气氛。 与此同时,站在一旁,尽量缩到角落里不惹人注目的常升,一时倒是有些傻了眼,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就水灵灵地解决了? 他下意识抬眸看向另一边的张温,不知为何,对方的神情里带着一丝赞赏:「论心脏,还特么得是他啊!」 第420章 治标不治本,后面才是重头 朱允熥做事情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没什么联系,这一波手段里用的,也主要都是心理上的拿捏和攻击。 别说不完全知情者,就是完全的知情者……也很难从头到尾想明白,不过,这难不倒张温——他是一个从始至终都参与在其中的人,同时却又不是和其他淮西勋贵那样,只掉在这个局里的人。 「看似毫无关系的煤矿开采支出贪污案,却让一直都在等待陛下态度的人患得患失、勃然大怒,转头又惩处了刘三吾这等正直之臣……一抓一放……」 「这群武人可不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了?」 「这还真是当下最有用的法子了!纵然不能治本,可也能在最大程度上治标,至少……暂时把这口即将要崩溃的大堤坝底下这蚂蚁穴给堵了堵。」 「也不知这位少帝到底长了个什么脑子!居然还能够有如此另辟蹊径的解法!!」 众人如久别重逢一般,在书房里兴高采地聊了会儿,便起着哄说要要喝酒吃肉,前前后后出了书房往会客的院子里去。 张温默默跟在众人身后。 心里复盘着今日种种,一双眸子便忍不住闪烁着光芒,带着惊诧、带着震撼、带着赞叹、带着不敢置信……无比复杂。 心中更是如同起了大风的海岸一般,波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完全无法平息下来。 也就是现在情况不允许。 不然他都要拍着大腿大叹「妙极」了! 毕竟朱允熥这一波,不仅手段纵横捭阖,也在一定程度用上了后世一些所谓的「心理学」在其中,不过当下这个时代的人哪儿有空研究什么心理学?甚至连这个概念都几乎没有。 而朱允熥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而来。 各门各科,都有林林总总的书籍、有网络上的文字、视频……许多事情,有意间无意间就接触到了。 所以这些在他来说并算不不得太了不起的筹谋,放在这个时代却显得神鬼莫测,令人拍案叫绝。 「想我张温这些年来虽都保持低调,可从前也是以谋略为胜,然,这法子……我却也只能看过全貌之后才得以慢慢分析想通……」 「而他这从容姿态……」 「倒是像极了话本子里那脍炙人口的《空城计》的故事!临危而不乱,便是兵临城下,也能攻心守城!」 一路从书房踏雪至会客厅的路上,张温都忍不住心潮澎湃地频频朝紫禁城的方向看过去,自叹弗如。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这些年民间传播度极高的话本子里面讲述的章回。 虽然他对民间那些话本故事不算太熟悉,却也依稀记得那话本子好像叫《三国演义》是个姓罗的作者写出来的,民间颇为风靡。 想到这些,张温深吸了一口气。 在心中喟然叹道:「区别在于,这《空城计》是假的、是人为杜撰的一些戏剧性佳话,可如今这位陛下,却真这么结结实实地唱了一出,逼退了城下那些围困之兵马!!」 (pS:诸葛丞相虽然的确十分牛逼,不过实际的历史上的确不存在什么空城计,是晋朝时期一个崇拜他的人编出来的,然后被罗贯中引用编到了《三国演义》里面,罗贯中刚好是现在这个年代的人。) 常升混迹在人群之中,注意到张温面上那变来变去、看起来充斥着各种惊叹、赞赏、震撼的神色,知道这货肯定想明白了什么。 只不过他心思没这么深、见识也没这么多。 却怎么都不大想得明白。 心里的好奇不由越来越盛,像是有只小猫爪在里面不断挠似的,偏他还不方便去问张温,更不方便跑去宫里问自己那好大外甥。 「罢了罢了,想那么多作甚?事实证明,允熥让我信他,我是真能信他!」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的情况,也是好起来了嘛!」 「大姐,你还真是生个不得了的儿子啊!」 「比先帝还厉害!」 常升是武将之后、也是武夫,想不通也就不再多想什么了,只在心里暗暗一阵阵欣慰,莫名想起了自己那早逝的可怜姐姐。 不过,另一旁的张温在一阵心潮澎湃的激动过后,在情绪渐渐安静平复下来之后…… 面上却重新染上了几分沉重之色。 不为别的。 聪明人看的都是长远的地方,眼下的情况虽然暂时被按了下来,可他知道这问题其实根本不算得到了解决——对于顽疾,治标虽好,复发起来一样能要人命。 「后面才是重头哇……」 张温举目四顾着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的雪,短暂的欣喜过后,心情依然沉重。 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收回了自己目光。 挑了挑眉暗,乐观地道:「争取到了时间,这就是机会,总比这顽疾直接来势汹汹来得好!」 …… 锦衣卫在朱元璋手里打磨了十年之久,朱允熥几乎是全盘从老朱手里接手了过来,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整个应天府,只要是他想知道的,几乎就漏不过眼睛。 “启禀陛下。” “鹤庆候、怀远侯、舳舻候三人听闻了陛下的旨意过后,立刻派了人朝凤阳的方向追了去,意欲把之前发出去的指令收回来。” “各大淮西一系的公、侯、伯……军中大将……先后涌入凉国公府之内,先是密谈了一阵子,随后众人在凉国公府上,高高兴兴地烫锅子喝酒去了。” “至于具体密谈了些什么……” “他们极为谨慎,数十丈内都不许有人靠近。” 如今管理着应天府一带情报消息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赵峰恭敬地微微躬身,站在朱允熥的龙书案面前不急不缓地汇报道。 虽说锦衣卫办事干练、隐秘。 不过蓝玉等人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傻子,说话谈事都不知道要避着人,具体密谈内容自然不好得知。 朱允熥点了点头:“那……张翼、曹兴、朱寿几个人……除了在凉国公府喝酒之外,可有遣人做什么?” 对方说了什么话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这个——口子堵上了没。 赵峰摇了摇头:“回禀陛下,未曾。” 第421章 这账……一查一个不吱声! “没有派人去做什么……那就是消停了。” 听到赵峰言简意赅地的回话,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心里也有了答案。 成了,这拖字诀算是暂且生效了。 如果自己这一波操作没起效果…… 这群骄兵悍将一来可能会直接跑过来和他中门对狙,但他们只管喝酒去了;二来若威慑不成立,则可能会继续试探,也就是说……他们在凤阳看好的那档子事儿还得继续做。 不过对方没有第一时间下令。 这就说明淮西勋贵这群人的确接受了「再放一放、等一等」的决定。 对于朱允熥来说,只要看到了这结果,过程其实便不重要了。 朱允熥在心里暗暗捋了捋,对赵峰摆摆手道:“去吧,该盯着的继续让人盯着就是。” 赵峰倒是看不透朱允熥一波操作背后的道理,也不知道自家主子到底在想什么,但还是立刻抱拳应声:“是!陛下,微臣明白,微臣告退。” 说罢,便后退着出了乾清宫。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端起旁边晾得正好的茶,缓缓抿了一口,如星如渊的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深沉的目光之中现出一抹杀意:“时间拖出来了,今年冬天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 话分两头。 江西、袁州府,萍乡矿场。 自朱允熥一道圣旨下下来,卓敬和宋忠二人便担下了此次查账的事儿。 交流了案情过后。 卓敬便和宋忠二人兵分两路,宋忠去了贪腐情况已然被查明的大同矿场,毕竟犯事儿的正正是他手底下的人,他自然觉得这件事情便必须得由他来办! 旁人不知道当今陛下,他知道!——在他手底下办事没别的,就一句话:忠心,把事办好,办漂亮! 他手底下的人出了事儿,这忠心他得表好! 而在宋忠带着人马去大同府的同时。 卓敬则是带着那几本被朱允熥看似随意挑出来的账册,身边跟了一队宋忠派给他用的锦衣卫,以钦差之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仔细核查具体情况。 如今正查到了江西这地界。 江西比应天要更往南许多。 此处虽也下了雪,但积得倒是不算太厚,只不过空气里总充斥着湿冷之意。 此刻。 卓敬面沉如水地坐在这被临时搭建搭建起来的办公棚里,此处乃是矿场,陈设自然颇为简陋,面前是一张不大不小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摆着几本打开的账簿。 耳边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工人的吆喝声音……等等。 而这办公棚里除了他之外。 还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看着卓敬一言不发的样子,刚毅的眸子上带着几分忐忑——正是宋忠手底下负责江西这一处矿场的锦衣卫百户杨大强。 他动了动自己的嘴唇。 好几番似是想说什么,可是面对这位“钦差”,却又不敢随意冒犯得罪,沉默死寂的帐篷内,就这么来来回回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杨大强终于憋不住了。 上前一步扯着脸皮笑道:“卓大人……下官自从到这江西以来,一直都谨遵上头的吩咐,不敢懈怠了一分半分,对手底下的人也一向管得严,怎会……怎会有贪污之事?下官保证!绝对没有!” 他信誓旦旦地道,看其神情不似作伪。 虽然如此,但卓敬依旧没有说话,只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几本账簿,时不时抬头看了一眼帐篷的入口,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神色之间……有杨大强看不懂的复杂。 看卓敬这样子,杨大强更慌了,他之前的信誓旦旦的确不是作伪的,他也对自己的管理能力十分自信,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再次开口道:“卓大人……” “杨百户。” “该看的已经在看了,该查的也有人在查着,是非曲直,稍后自会有定论,若没做过的事情,当今圣上不冤了去,若是做了,法理昭昭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君罔上之人。”说话间,卓敬面色恭谨地朝应天府的方向拱了拱手。 不过这话说完。 他却又叹了一口气。 格外说了一句让杨大强更摸不着头脑的话:“本官倒是比你更希望这里不出事情!” 听到这话,杨大强微微一愣,咽了口唾沫还想继续追问,只是他也听出来卓敬声音里的烦闷之意,很识趣地闭了嘴,只在心里纳闷着。 他的确摸不透卓敬为何会如此。 其实……这贪污案查到今天,查到江西这地界儿,已经有些时日了,在来江西之前,他先去的是淮南矿场、淮北矿场这两个地方。 这些个地方是紫禁城里那位陛下点明要查的。 他原本还以为……朱允熥也就是翻了翻宋忠交上去的账簿账册,一时兴起,随便点了几处抽查。 不过这账啊…… 他却是一查一个不吱声儿——出事了!全都出事了!自从他走访各地进行详细查账开始,已经逮了两个锦衣卫总旗,一个锦衣卫小旗!! 而且,经过详细调查取证。 负责淮南矿场、淮北矿场这两个地方的两名锦衣卫百户,除了有所谓的失察之罪……倒是的确没有其他的地方,乱来的只是他们下面的总旗和小旗。 而陛下在乾清宫里点出来的账簿。 也不是淮南淮北这两处的总账问题,正是这次被他查出来的这两个总旗、一个小旗负责管理的方面的相关账户——有伙食上悄悄动的手脚、有挖矿的各种工具材料上暗中动的手脚!! 都做得十分隐秘,不去细查根本就很难发现。 不像打通矿场那边一样,仗着距离应天府太远,胆子也大,这才同意被他的人给查到。 这说明什么?? 「陛下随随便便一指,一抽……就能如此准确无误……若是江西省这个矿场也如此……」想到这,卓敬打了个寒颤…… 第422章 突然不准了?怪事,蹊跷 卓敬双眼微眯,心中无比忐忑,还带着一丝惶恐:「那陛下可就太准了!比我这个花了心思到处查账的人都要准!」 正当此时。 帐篷外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大人。” 卓敬回过神来,目光一亮,立刻道:“快些进来。”他听得出来此人的声音,是他手底下一个得力副手沈真,能力不错。 外面的人立刻撩起帐篷帘子,缓缓走了进来,长相周正,乌纱帽、一身蓝色官袍看起来十分考究。 他朝卓敬拱手一礼,道:“大人,从昨日到今日,下官都在陛下点的那处矿场仔细查了一圈,运作如常,并未发现有什么问题。” 听到这话。 卓敬先是心头一跳,旋即神色意外地微微蹙起眉头来,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了:“没什么问题?” 这是他查的第四处地方了。 前三处都是一查一个准儿,这次那位少帝的「金口玉言」倒是失灵了?这的确出乎意料了些。 沈真点了点头:“是,大人,各项出账、入账都抽查过了。” 卓敬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心中暗暗有些犹疑道:「莫非是我想错了?之前那些矿场的事情也是巧合?」 见他如此。 站在旁边,负责这处矿场的百户杨大强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微微躬着的壮阔胸膛都挺了起来,豪放地拍了拍胸口道:“大人您看是不是?来江西这边的时候,宋指挥使亲自交代了,要给圣上把这件事情办好,办漂亮。” 说完还一脸热情地邀请道:“既然此间事了,不若下官设宴?卓大人尽忠职守,来了这里便直奔矿场,都未曾接风洗尘。” 皇帝亲派的钦差,他自然得客客气气着。 卓敬蹙着眉头抬手,表示此事不急,坐在书案后面沉默下来,俨然一副出神思索的样子。 顿了顿才看向面前回话的沈真。 抬眸问道:“何三人呢?怎么不来回话?” 他口中所说的「何三」。 同样是他手底下十分得力的一大助手,沈真负责明查,这个何三,则负责暗访。 卓敬做事一向谨慎,是一个擅长洞察世事之人,对一件事情总是会小心思考,多方求证。 历史上,他其实也看出了朱棣的威胁,曾经给建文帝上书,表示朱棣这货智谋绝伦,并有雄才大略,有高皇帝朱元璋之风,还建议应当将朱棣改封到南昌,防止事情有变的时候好控制。 只不过这个议案被建文帝朱允炆置之不理。 如今,他负责审计、查账,查的还是朱允熥筹谋数月的采矿、无烟煤发放涉及的账目。 在这些细致的事情上,自然会更加谨慎。 沈真应声道:“他还没回来找我,我这边先完事了,便先行来和大人禀报了。” “嘶……再等等他。”卓敬目光一凝,道。 虽然他觉得,朱允熥随便挑几本账簿就全挑到了有问题的地方这事儿,的确离谱。 但经历了之前的几次过后,他总隐隐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道道在。 杨大强撇了撇嘴。 面上自然不敢对钦差表现出什么不满。 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起来:「这都已经查出结果了来了,还打算咋滴?再查出个花儿来不成?」 …… 帐篷之外。 远远近近各大矿场的工人还在辛勤劳作着,有在矿洞里挖矿的,有把矿石运出来的,有负责把这些矿石敲碎的…… 冰冷的空气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而其中某一处最偏远的矿场。 “不是……今天有个新来的同乡,他跟我说,家里的娘们病重哩,咱得回去看看,得回去看看啊!这两日的工钱咱都不领,咱去看一眼咱就回来了!” 矿场出口处,一个衣衫褴褛,相比于其他人略显瘦削的中年男子一脸焦急地道。 只是他这话说完。 负责看守矿场口的几人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人真有意思。” 瘦削的旷工听到这笑声有点懵。 错愕地道:“你们……何故发笑?” 领头的看守道:“来了这里还想出去?还讲什么……哈哈哈……领工钱,你他娘的领个屁!” 说到这里,他脸色骤然一厉,直接踹了这旷工一脚,恶狠狠地冷声道:“滚回去干活去!耽误了事儿,你等着死!” 旷工肚子吃痛,直接倒在了地上。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却捂着肚子,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道:“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让你滚回去干活!”那人呵道。 “你……这里可是皇家矿场!算得是当今陛下亲自开的,陛下圣旨有言,不可苛旷工,你们……你们怎可如此!?”瘦削矿工倔强地道。 然而,这群人没有要继续与他废话的意思。 当头就是重重一鞭子抽了下来,力道之大,直接在他脸上抽出了一道血痕:“一句话,去干活不去?” 瘦削矿工挣扎着站起身来,往后躲了躲,收起了之前的倔强,低下头道:“我……我回去。” “这不就得了?一群贱骨头!”领头的看守收起手里的鞭子,骂了一句,没好气地在地上啐了口唾沫。 瘦削矿工知道自己无法。 只能低着头转身,在身后那些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双眼珠子转悠着左右逡巡、观察起来。 「嘶……仔细一看,就刚刚我在矿场口和他们拉扯的那一会子,这矿场里一下子就多了不少神情疲惫、伤痕累累之人。」 「我说这两天怎么感觉这里怪怪的,和一开始进来的时候有些不太一样,现在看来……是因为卓大人来了,老沈来这里巡视查账的原因,他们不动声色地就把这些人悄悄藏起来了。」 「之前演得倒是真好,一点不露出破绽来,把沈真都给忽悠了过去。」 「现在沈真查完了,尾巴就露出来了,把那些人又放出来干活来了,所以现在乍一看,这矿场情况便和我前几天刚进来的时候差不多了。」 「手脚做得真利落,要不是今天这一遭,我都没注意到矿场里这变化……」 不错,这个闹着要先回去看看家里娘们的瘦削矿工不是旁人,正是卓敬暗中安排来打前哨,做暗访的「何三」! 他是几天前提前来这里,然后给自己格外安了个当地的户籍身份混进来的。 来的时间不长。 还不待他细致深入地了解、注意到什么,卓敬和沈真就带着人在明面上也到了,这片矿场自然是一片祥和。 直到今天他以为差不多了,准备要走了。 这才发现问题,也发现了那些看守的嘴脸,也才从他们的嘲笑和呵斥声音里得知:这里的人进来了,就别想出去!工钱更是不会发! 「可是……这里即便地处偏远,事情做这么过,也不好遮掩吧?」何三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纳闷。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滚进去挖矿去!” 思索间,身后又传来咒骂声音。 何三无奈,只能暂且收起心中各种思量,震惊矿洞里去…… 第423章 李小旗,矿场的秘密 被困在这里……何三倒是不担心的。 自家大人知道自己进了这个矿场,一段时间没有回去的话,必定知道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所以接下来。 他只和一个普通矿工一样,在那些手里拿着鞭子的人面前卖力干活,尽量争取少受些皮肉之苦。 整整一天不停歇地工作下来。 到了晚上天黑。 这才得了片刻的休息时间。 期间,但凡稍微停滞片刻,迎来的必然就是拳打脚踢、鞭子加身,苦不堪言,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身体跟要散架了一样,还格外挂了不少口子。 何三混在人群之中坐了下来,看左右暂且没旁人,尝试着和旁边人搭话道:“老哥……我这……刚来没几天的,不是来这矿场挖矿赚工钱来的么?这到底啥情况啊?” 既然现在发现了这情况,他当然要在卓敬来找他之前,尽量多打听打听。 旁边的人眼神畏惧地左右看了一眼。 确定没人,这才压着声音,目光绝望地道:“还能是什么情况?来了就走不掉,还赚工钱,想屁!早知如此,我怎么会来这里,在家里饿着、冻着……也好过在这里给人当狗当骡子使唤不是?” 这情况何三心里也算是有些数了,继续打探道:“但是……咱不是听说这是当今陛下开的矿场么?他们这么做,就不怕触怒当今圣上?” “前两日不是有朝廷钦差来此巡查么?” 旁边的矿工长叹了一口气,眼神麻木地道: “天高皇帝远,谁会管咱的死活?” “你是这几天才来的吧?那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还顺顺当当地在这里干了几天,才被他们推到我们这一片来,否则你哪儿有现在的好样子?” “钦差来了,他们就把咱这群骡子关起来、藏起来,钦差又看不到咱,咱更是有冤屈说不出去,能有什么用?都是狗屁!” “况且,这里都是那个李小旗的人,谁都出不去,谁也别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搞什么事情!小命还要不要了?” “李小旗?”何三目光一凛,觉得自己大概抓到了什么,追问道:“小旗……就算他是锦衣卫的小旗,手底下最多也就有十几个人,怎么可能把这矿场的情况瞒得死死的?” 他纳闷就纳闷在这里。 这偌大一个矿场,人多眼杂嘴也杂的,还有各种进项出项…… 怎么就能把这地方控制得一点破绽不露?甚至连明面上过来查账的沈真也一点头绪没找到? 好在旁边的矿工在这里的待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还真知道些情况: “你当他只有手底下那十几个人啊?” “他虽然是应天府来的锦衣卫,可他自己本身就是这里本地人!他家里宗族不小,宗亲众多,这矿场这么大,人数报上去,上面的钱下来……他们能大把大把地捞,又都是宗亲宗族的,当然谁也不会走漏了风声!” “所以啊……出不去了……根本就出不去了……咱在这里,就是等着累死而已。” 说完,这矿工便直接仰头倒在地上,不愿意再多说什么,无论是表情还是眼神,都只有绝望和麻木。 何三深吸了一口气。 心头一跳。 「宗族、宗亲……原来如此,竟还有这么碰巧的事情,彼此有血缘关系、紧密团成一个整体,而且有着同样的利利益方向……」 这种宗族之间的牵绊一向极其深刻,这样一个宗族群体、再加上那所谓的「李小旗」刚好摊上负责这个项目……这里自然就成了铁桶一块。 想要查什么也极难查到。 要不是卓大人谨慎,还格外派了自己暗访,还真要把这情况漏过去了! “老哥……老哥你先别睡啊……”何三还想问点什么,看对方直接躺了下去,只能着急喊道。 那矿工不耐烦地道:“吵什么吵。就这么点时间,晚上还要去把今天挖出来的那些矿敲碎!” 何三沉吟思索了片刻。 还是忍不住把这矿工给拉了起来:“再给老弟说说,可怜老弟刚刚被坑进来,听你这么说,若是不小心惹了他们,小命可不就没了。” “你他娘的烦不烦?”矿工虽嘴上骂骂咧咧,可好在是个心善的,并没有直接不搭理他了,反而有些感慨地道:“你也就现在蹦跶两天,过两天你就得老实了!” 何三嘿嘿一笑。 他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就是先把情况打探清楚,卓敬最晚明天,一定会发现蹊跷,来找他。 接下来,二人又聊了几句。 但不过多时。 那些提着鞭子的人便再次过来,催促了起来:“起来起来!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一群贱骨头!睡什么睡,不知道要干活了么?” 诸多矿工虽是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 可是一个个都不敢懈怠……毕竟他们在这里已经好一段时间,知道自己但凡磨叽一下,鞭子就下来了,皮开肉绽可不好受…… 而何三,又挨了一鞭子。 第424章 真出事了!?围抄矿场! 翌日。 沈真面上一脸凝重之色,撩开了卓敬所在的办公棚,沉声道:“大人,已经快要到正午了,何三……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他们一道来江西办事查账,何三负责暗访,按照原本定下的时间,昨日何三就该来汇合复命了。 卓敬缓缓抿了一口茶。 双眼微眯道:“何三办事向来十分稳重牢靠,一定是被什么牵绊住了,这矿场还真有事!?” 从昨日起,他一次又一次得到沈真否定的回复,心里除了担心,竟还莫名有种「什么事情落定下来」的奇怪感觉。 他想了想,脑海里出现那张看似略显稚嫩,实则深藏不露的温润面孔。 是了——那位少帝随手点出来的又一本册子,或许又要查出问题来了——正如之前淮南、淮北等几个矿场一样! 虽然这一点一个准、一查一个准离谱到了姥姥家,可对于账目查到现在这份儿上来的卓敬来说,这次的矿场也查出来问题,这才符合之前的一贯规律。 他放下手中茶杯,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得在心中暗道:「陛下当真那么神?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卓大人?” “卓大人……?” 怔怔出神之间,沈真试探性地叫了他两声,这才把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作为得力副手,沈真跟在卓敬身边的时间不短了,他自认从未见过自己这顶头上司在公务上如此心不在焉的样子。 且不论其他,当下这情形,是该做点什么了。 卓敬也知道沈真急着喊他是什么意思,当下暂且收敛住心思,目光一凝道:“当然是要查的,我们本就是来做这件事情的!” “你细细想想,昨日去矿场及周边走访调查的时候,是否有何蹊跷之处,或者……是否有不小心疏漏的地方?”卓敬问道。 沈真想也没想便立刻摇头:“从昨日到现在,下官已经回想了无数遍,流程没有疏漏、现场情况也没有问题。” 卓敬沉默着思索了好一会儿。 而后才目光一凛,抬起头来,缓缓开口道:“这次我们作为钦差下来视察,各处地方都是有提前收到消息的,提前得到消息,就意味着有提前准备的可能性,所以这次……” “我们突袭!” “杨大强都不必通知了,你直接让手底下的人悄悄去把那处矿场围了,不给他们任何提前准备和遮掩的时间,我倒是要看看里面藏了什么道道。” 卓敬一番思索,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压着声音对面前的沈真吩咐道。 沈真和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拱手道:“下官也以为可行,下官这就安排去。” 与此同时。 另外一处帐篷之中。 负责江西泉州府一带采矿工作的锦衣卫百户杨大强,仰头喝了口酒暖身体,碎碎念地吐槽道:“这钦差大臣也是好笑,这该查的也查完了,手底下的人也说了没有查到什么问题,还杵在这儿不肯走。” “他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一个两个高居庙堂没什么事做,不似咱们,劳碌命一条,都是闲出屁来的。” 说完,杨大强没好气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文人和武人本就是天生的不对付,文人嫌弃武人粗鄙,武人嫌弃文人迂腐。 杨大强面上自然不敢对卓敬这个钦差有什么怨言,私下里却已经有些不满了。 下面的人劝道:“大人不必动怒,咱们清者自清,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上头来的那个钦差,毕竟是圣上亲自安排,他如何做,咱都不能有什么怨言。” 却在此时,帐篷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百户。” 杨大强把手里的酒葫芦挂回腰间,像模像样地坐正了身体:“进来说话。” 外面的人撩起帘子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来。 兀自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嘴里还喷着热气,便着急地抱拳道:“启禀杨百户,上头来的那位钦差又有动作了,他连同他手底下那个姓沈的副手一句话没多说,就领着他们带来的那些人马,又奔着李小旗主管的那一块矿场的方向去了。” 卓敬和沈真虽是悄悄带人去的,但这么大的人马移动,自然还是做不到悄无声息,大队人马前脚出发,后脚就有人发觉了此事。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倒是也不太所谓。 他们只需要一个先机,一个让人猝不及防、措手来不及准备的先机而已,杨大强随后知道了,也就只是知道了什么,即便要做什么也来不及。 杨大强顿时蹙紧了眉头,面上露出不悦之色,“啧”了一声,道:“昨天不刚仔细查过?今天又去了,还连我都不通知一声?” “这帮子文人,一向自视甚高,不把咱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但这多少有点嚣张了吧?真是屁事多!” “走,随我看看去!” “我倒是要看看,他是不是非得在我这地界儿找点什么茬出来!” 杨大强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随手拿起一旁的袍子披在身上,大步流星地出了帐篷。 …… 另外一边,北面矿场。 “不行了不行了……再这么干下去,我这腰都得断了,得亏现在是大冬天,否则脸上身上这伤口,一准儿要溃烂……” 被困在这矿场挖矿的何三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出矿洞,瞅准看守的人离得远些了,压着声音和旁边的工友吐槽起来。 带着两道血痕的脸上表情痛苦到狰狞。 昨天就干了一天了,白天挖矿、晚上把那些矿敲碎,一直要干到深夜,稍有懈怠便是拳打脚踢鞭子抽,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被薅起来继续干,直到此时正午时分才给他们出矿洞来。 “呵!这才哪儿到哪儿?”旁边那瘦骨嶙峋的矿工语气嘲讽地吐槽道,“往后还有的你受的。” 出了矿洞,何三耸动了下鼻子,蹙眉道:“哪儿来那么大馊味?” 而下一刻他就找到了这气味的来源了。 走在他们前头的那些矿工正表情麻木地拿着碗排队等打饭,或者说……那根本就不能称之为饭……就是馊兮兮的潲水! 这还是何三从昨天到现在的第一顿。 在此之前,他只是作为一个不知情者,一个「普通矿工」在这里帮他们给「钦差大臣」演戏,吃喝自然是正常的。 所以到现在才知道。 平日里这些矿工吃的……居然是这玩意儿…… 尽管他现在胃里已经空空如也、雷声大作,此时也不由得一阵倒腾翻涌,内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这个李顺安……心可真他娘的黑啊!」 第425章 卓大人,终于来了啊! 经过他从昨天到现在的了解打听,约莫也清楚这矿场的大致情况了。 锦衣卫小旗李顺安。 本是江西袁州府人士,投军几年过后,碰上朝廷在军中遴选锦衣卫,各项条件达标,这些年在锦衣卫里混了个小旗的职位。 这个职位算不得高,手底下管的人少则几个,多则十几个而已。 若是放在别的地方,当然不足以做什么。 可是在这里,作为一个当地人,还有当地的宗族、宗亲搅和进来……这所谓的「区区小旗」便在这里开始翻云覆雨了。 他以正常的流程将矿工招揽进来,接着就是惨无人道的奴役,不给工钱、不给吃穿、让人往死里去干……煤矿挖出来、运出去交差了,而上面发下来的钱粮,却全部都落到这那小旗李顺安手里去了。 如此,在上面,甚至在杨大强这个主管此处矿场的人的眼皮子底下,看起来就像是他拿了钱,又办好了事情一般…… 而这个李顺安办事也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 矿场的各种进项、出项也一早就安排了自己宗族之内的亲信之人对好口风,防止露馅。 甚至乎……连矿场里死了人的情况都考虑到了——若是矿场里死了人,他还舍得拿出些许钱财去通知、安抚其家人。 连家属闹事的隐患都用了手段堵塞! 「啧啧,一颗心黑得都没边儿了,做事手段又干净利落,让他当一个锦衣卫小旗,还真他那的屈才了!我&%^*(¥%……」 何三尽量屏住呼吸,抿紧了嘴巴,排着队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潲水”,在心中又把那个李顺安的祖宗十八辈给轮番问候了一遍。 他在朝中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好歹也不至于饿着,这时候就算是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让他吃潲水他还是不乐意干啊。 只不过他现在也不敢露了什么破绽。 只能混杂在人群之中,在心里骂骂咧咧,等着排队领潲水。 然后,他就领到了一碗满满当当的,潲水…… “小何兄弟,你咋不吃?” “你刚来,别怪老子没提醒你,吃不下也把蛮吃下去,下一顿,可就是明天这个时候了。” 坐在他旁边的矿工仿佛都不知道自己手里是一碗潲水一般,稀里哗啦地就吃了下去,连碗都给舔干净了,看到何三一脸为难的样子,还好心提醒了一句。 一天就一顿。 人的天性里就自带求生欲在,饿极了的时候,连树皮和泥巴都肯吃,这些人被困在这里这么多时日,自然不会和何三一样,嫌弃这唯一的一顿「饭」。 感受着旁边矿工的善意,看着旁边周遭全部都是瘦骨嶙峋、面黄肌瘦、表情麻木,埋头勤快吃着潲水的矿工……何三不由得紧咬着牙,两颊的咬肌都鼓了起来。 他身上有累、有疲惫、有饥饿、有皮肉痛苦,但此刻……最多的是怒意。 这些人,原本只是为了求一份生计而来的。 他们家里或许还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他们本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实百姓。 如今却全成了这副模样! 而这矿场。 原本更是当今陛下为了体恤百姓、怜惜天下百姓的性命,这才拨了钱粮雇人来挖矿,一是为了天下百姓不会冻毙于风雪,二来,这挖矿的工钱也能让这些矿工稍微多温饱些。 只可惜这姓李的小旗……竟是如此妄为。 奴役百姓,也辜负了圣上一番苦心安排筹谋! “怎么还没来……”何三下意识往出入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着急地低声呢喃道。 旁边这之前和他聊过不少的工友约莫是听到了。 一脸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来?来什么来?你指望什么人来?你要吃不下也别浪费,咱来吃。” 何三直接把手里的碗递到旁边。 藏在衣袖里的左手则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此间的出入口。 旁边的工友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在这里算是资历老的,待的时间不短,约莫是见多了像何三这样刚刚陷入这里的人,也知道一下子是劝不动的,只有饿几天才成。 当下也不推辞,接过何三手里的碗,三下五除二把里面的东西吃了进去。 而他刚刚吃完。 便听到身边这个新来的工友身上响起了“啪”的一声响亮的鞭声,以及一个令他心肝胆颤的呵斥怒骂声音:“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还想着要出去?再看直接给你眼珠子挖了丢到山上去喂野狗!” “起来起来都起来!” “干活去!一群猪猡!贱骨头!” “……” 何三身上一阵吃痛,只能收回自己的目光,熟练地往旁边躲了躲,避免挨到下一鞭子。 众人放下手里的碗。 都不敢耽搁什么,窸窸窣窣赶紧起身,几乎是跑着去矿洞里的。 却在此时。 “轰隆轰隆轰隆——” 空气之中隐约响起一阵马蹄声音,紧接着这阵马蹄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就连地面都有些震颤。 正要钻进矿洞的诸多矿工都不由迟疑了一下。 各自纳闷儿地交换着眼神。 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而何三则是咽了口唾沫,目光一亮,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来了,终于来了啊!卓大人!老沈!」 他估摸着,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见众人迟疑,身后那人再次扬起鞭子欲要挥下来,却是看着出入口的地方,愣住了…… 第426章 藏?你们还能往哪儿藏去? 矿场的出入口,赫然便是一队身穿盔甲、腰佩利刃的士兵,看其服装样式…… “嘶……这是袁州府一带卫所的士兵?他们来这里做什么?没听人说有这一出啊?”何三身后扬起长鞭的监工还不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兀自疑惑道。 这次卓敬奉旨巡查矿场。 除开小部分从应天府带过来的锦衣卫,身边跟随的,更多是奉命从地方上抽调出来待命的卫所兵力。 毕竟查账这种事儿……查到了就是死。 一旦查出来,真给人逼急了,说不得就会有胆子大的狗急跳墙,一不做二不休的,朱允熥当然还是要给卓敬安排个倚仗的,这时候倒是刚好派上用场了。 一直不见何三归来汇合。 卓敬心里自然着急,只让这些人什么都不管,先把矿场围了再说,而他和沈真是文人,骑马赶路当然落在后面。 这监工虽不明白周边卫所士兵为何会出现在矿场,却还是眼珠子一转,眯着眼思索了片刻,招呼附近其他手里拿着鞭子的监工,压着声音道: “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来这里做什么,但谨慎起见,还是和之前一样,先把人藏起来再说,以免节外生枝。待事情明了了,再让这些贱骨头继续挖矿。” 不得不说,他的嗅觉还是敏锐的。 或说着,他十分谨慎。 毕竟在这块矿场当监工的,也是李顺安从族中挑选的、稳妥得当的人来做事的。 “连安排在这里做事的人都这么「靠谱」,难怪这矿场这么久都一直密不透风。沈真沈真细查之下都没查出问题来。”何三面上带着期待之色,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吐槽道。 说完,面上露出一抹嘲讽之意。 虽然矿场这些人的反应可谓极快,但他却丝毫不慌,笑着在心中暗道:「可惜,卓大人做事一向果决且缜密,卫所兵力都出动了,只怕这整个矿场都已经被围住了,你们不过瓮中之鳖!」 「呵!藏?你们还能往哪儿藏去?」 这监工话音未落。 其他诸多监工各自交换着眼神点了点头:“那就动作快些吧。都稳当着,不必慌。” “就算真有情况,我们是负责替应天府的陛下挖矿、他们是周边卫所的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按理来说他们也没资格进来,门口那边也能周旋一下。” 说话间。 周围的监工都开始默契地行动了起来。 把何三等「不要钱的奴隶」往大出入口的另外一个方向不动声色地赶过去。 至于其他矿工,经过在此间的严刑洗礼,早都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思,监工说啥他们就做啥,只管配合着监工的指挥,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而矿场口。 看守之人貌似恭敬礼貌地朝来人抱了个拳,不动声色地朝后方瞥了一眼,脸上挤出一个客气的表情,慢悠悠地道:“哟,卫所来的诸位军爷大人,这是什么风把您诸位吹来了?” “别废话,赶紧把这拒马挪开。”现在的大明皇朝刚刚建朝二十五年,各大卫所的士兵就没几个没上过战场的,说话自然硬气。 门口的看守目光闪烁了一下,面上依旧保持笑意,故作迟疑道:“这……或许不成呢。” “按理来说,卫所的军爷,自当奉为座上之宾的,可这里却不是什么旁的寻常所在,是隶属于当今圣上的矿场,这就……于理不合了。” 他故意拖慢了自己的语速。 说完还下意识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情况。 却在这时。 一名身材高瘦、样貌文雅,头戴乌纱帽、身着四品大员之上才可穿的绯色官袍,从一队士兵后面走了出来,目光凌厉,道:“本官奉圣上旨意,巡查矿场,也入不得其中了?” 而他的身旁,一起出现的,是昨天就来这里细问、细查过的沈真,这里的人或许认不得卓敬,但对沈真的面孔却再熟悉不过了。 看到沈真出现。 无论是位于出入口的看守、还是矿场内已经在安排矿工迁挪躲藏的监工都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 明明昨天该查的都已经查过了,那位沈大人甚至亲口说过:“这矿场的确没什么问题。” 如何现在又去而复返了!? 甚至乎……这些周边卫所的士兵,也是他们调度过来的? 一连串的问号几乎给这群人干懵逼了。 而这时候。 距离矿场出入口不远处的一个搭帐篷里,一名身高八尺有余、身材魁梧精壮的男子掀开了帘子。 他黝黑的面容略显朴素,有些睡眼惺忪。 约莫是被外面的吵闹声吵醒了,面上却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骂骂咧咧地道:“怎么了,怎么了?这又是要做什么!?他娘的昨天才……” 当然,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骤然而止。 随后似乎困意也全部都醒了过来,瞪大眼珠子看着沈真。 沉默片刻后。 他立刻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目光一转就立刻反应过来矿场现在的情况。 他飞一样小跑着到出入口这边来,期间看似不经意地朝矿场里面诸多监工使了个眼色,然后露出一副谄媚的笑容:“原来是沈大人啊?可是昨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要过来视察,知会个人来和下官提前讲一句,下官也好招待不是?您看这弄得……” 此人便是主管这处矿场的锦衣卫小旗,李顺安了,纵然现在事出突然,但他还是能极力保持冷静。 他咬了咬牙。 目光之中隐现一抹凛然之意。 「各种出项、进项……都安排好了,没有问题,细查也是查不出来的,只要把这群人藏住了……」 此刻,李顺安脸上狐狸似的表情,和他黝黑朴素的面容、魁梧精壮的身形显得极其违和。 矿场里面距离出入口还有一段距离。 卓敬和沈真事先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道道,因此,即便里面有人员移动,一时也的确没有觉察出太多的不对劲,毕竟矿场里的矿工要挖矿、运矿出来,本就不是待在一个地方不动的。 卓敬淡淡地道:“招待不招待的,都不重要,替陛下办事不该想着轻松,既然来了,你引本官进去看看就是。” “这是自然的!”李顺安笑着道,说着还对旁边几个看守道:“磨蹭什么呢?把这拒马挪开啊!” 下面人立刻会意。 动作缓慢地去搬横档在门口的拒马,一个两个都是一副吃力的样子。 显然也都心照不宣地在给身后争取时间。 却在这时候。 身后的矿场却传来一阵哗然的嘈杂和骚乱,其中伴随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第427章 陛下果然慧眼如炬! “这……这是……” “这边也有军爷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 “……” 被赶到另外一侧的诸多矿工一脸懵逼地议论着,自动让出一条道来,目光惊奇地看着两名身穿甲胄、腰佩利刃的士兵从另外一侧策马奔腾,朝着正面入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启禀钦差大人。” “这矿场后面还有一个出入口,以草木掩藏住,寻常不轻易能发现!” “下官遵从大人吩咐,带人将整个矿场围住,正四处望风看守的时候,便有人从里面冒了出来,先是矿场里面的一些矿工,后面还跟了拿鞭子抽人的。” 策马疾驰而来的卫所士兵勒马停在了正面出入口,朝卓敬和沈真抱拳一礼,复命道。 听到这话。 李顺安便再也绷不住了,咽了口唾沫,寒冷刺骨的冬天,额头上竟开始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来:对方竟直接围了矿场!? 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 自己分管的这处矿场,在泉州府这边的矿场里面算不得大的,这钦差大臣……怎么一来了就死盯着自己这边了? 昨天是一通无比细致的调查,调查结果也很完美,没有任何问题,结果今天还来?来就来吧,还一言不合直接围困矿场…… 这矿场是犯太岁了还是犯天条了? 此刻。 李顺安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还有一肚子想不通的憋闷。 卓敬和沈真对视了一眼。 心中皆是一沉:这里面果然有道道! 很显然,他们带着人一来,矿场里的人就试图通过那个隐秘的入口出去……若是没什么猫腻,何必如此?又何必惧怕于他们? 而卓敬则是有种落在实处的感觉。 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暗叹道:「果然!果然!陛下果然是慧眼如炬!」 “这位李小旗,怕是不想他手底下的人把拒马搬开了,那就你们来搬吧。”他朝身后看了一眼。 或多或少在战场上打过滚的人。 搬几个拒马自然不在话下,当即三下五除二,便把道给豁然开了出来。 卓敬和沈真带着众人长驱直入,进了矿场。 卓敬沉吟片刻,凛然道:“本官一来……就急着把这里的矿工往外面送、往外面藏……去,把这个矿场之内的所有地方、包括那些矿洞、只要能进去人的地方……都走一遍,把这里所有人都喊过来。” 以当下的情形。 不难猜测,这里面的道道就出在矿工身上。 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要找到何三,或许都不用费力去查,便什么都能知道了。 随着卓敬一声令下。 身后那些从附近卫所抽调出来的士兵立刻四散而去,把所有人都集中了过来。 而看到越来越多的矿工朝这边集中过来…… 卓敬和沈真二人的面色便愈发难看、凝重起来。 不为别的。 这矿场里所有的矿工……几乎已经全部都是骨瘦如柴了,大冷的天里,身上的衣衫全部都是破洞,露出里面发黑的一道道血痕…… 他们的目光,茫然、无措、麻木、了无生机…… 他们没见过沈真,不知道卓敬和沈真是谁,不知道这些突然而来的官爷、军爷……是不是一批换着法儿来折磨他们的人。 “这……怎会如此!?明明……明明昨日……”沈真惊得话都快说不利索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明明昨天他看到的…… 就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的矿场,里面矿工在辛勤劳作,有条不紊地把煤矿挖出来、敲碎。 如今才过了一天。 全都变了!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疲惫、面上带着两道血痕的熟悉面孔,当即目光一亮,蹙眉呵道:“何三!你倒是快些出来啊!” 在此之前,何三是不敢冒头的。 作为一个暗中查访的人,他但凡敢表露一丝身份,李顺安手底下的人就敢要了他的命,不为别的,只为了少抖露些情况! 因此。 直到局面彻底被卓敬和沈真控制住,何三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踉跄着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走到卓敬和沈真面前,拱手一礼:“大人!” 说罢,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踉跄着转过身去。 看向众人,几乎用出了自己剩下的所有力气:“诸位!朝廷绝不会放下每一个百姓!本官何三!这位是陛下特派而来的钦差,卓敬,卓大人!我们来此,正是奉了陛下之命,巡查矿场!” “你等冤屈,本官已尽皆知晓!” “天恩浩荡!必不使任何一人蒙受冤屈!” “尔等但有冤屈,也可尽皆诉知,陛下一定会为你们做主!” 这两天,他经历了一遭这群人经历过的事,他虽然受了苦难,可说到底也就过了两天这样的日子,而这群人却陷在这里数月的时间…… 他们本来就是巡查不法,此刻自然广而告之,一示天恩浩荡,二则安抚民心。 说完。 他一口气松了下去。 整个人当场昏了过去…… 却在这时候,矿场出入口的方向,再次响起一阵马蹄轰鸣的声音,仿佛有人朝这边浩荡而来。 卓敬微微一蹙眉。 朝后方看过去。 赫然正是主管整个袁州府矿场的锦衣卫百户杨大强,一边朝这边策马而来,一边还不忘带着一丝阴阳怪气地道:“卓大人……这该查的昨天不是已经查过了么?” 第428章 圣旨,处置!重典! “即便大人另有安排,下官作为此间主管,竟不得只言片语,也不大合适吧?” 几匹骏马踏在雪地里,一路溅起发黑的雪渣……随着杨大强浑厚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带着一丝不满的张狂之意。 他虽然只是一个百户的官职。 可从前朝开始,他就是锦衣卫,到新朝依旧如此——天子近侍,走到哪里都是昂着头、鼻孔朝天、人人畏惧不敢得罪的,便是朝廷大员,也得给锦衣卫三分薄面的。 而如今。 卓敬这所谓的钦差大臣在他的地盘奉旨巡查自然没得说,可这账昨日就已经查完了,查账的自己都说没查出来什么问题,这厮偏一副「一定要在这里查出来点什么」的架势。 对此,杨大强心里本就有气。 今天更是连任何一声通知都没有,就直接派兵把他手底下的矿场给围了! 杨大强这个横惯了的锦衣卫,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不满?饶是面对这皇命在身的钦差,说话也难免不客气了起来。 这这也是朱允熥一早就设立审计局的原因之一。 这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 管你什么血浓于水、管你什么天子近侍……还是任何其他的身份职位,一旦有了权力、宠幸、能力、威势,就一定会有人仗势,会飘,会起不该有的心思,产生不该有的错觉…… 所以,制约、制衡,都是必要的手段。 锦衣卫现在算是宫里唯一属于他的倚仗,出现类似杨大强这样的人也是必然。 至于卓敬。 他是个九族羁绊都不顾的耿直人,锦衣卫的名头固然唬人、令人闻风丧胆,但他可不怕。 当即轻嗤一声,冷笑道:“呵!杨百户!这事儿要是提前跟你言语一声,本官这差是不是就要办不成了啊?你手底下的矿场管成这样,该当何罪!?” 说到后面一句,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厉,裹挟着从心而发的愤怒之意…… 他固然知道杨大强自己也不知道这事儿,可这里出现了这么多受难的百姓,他作为主管监察之人丝毫没有察觉,当然也有大错! 杨大强勒住缰绳,纵马停下。 约莫是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此间发生了什么,面上不悦之意更盛,正要张嘴说什么,但下一刻,嘴就保持成了“O”形,愣在了马背上。 他看到了这矿场里兀自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处于一种茫然懵逼状态的矿工,也看到了他们的瘦骨嶙峋,还看到了他们脸上身上的血痕。 这哪儿该是一个矿工该有的样子!!? 呆愣片刻。 杨大强强行用力把自己的嘴巴合上,面色有些煞白地咽了口唾沫,失神呢喃道:“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不知道这矿场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里的矿工为什么全都是这副鬼样子。 但他知道一件事。 但凡上头发现这矿场里出现了一批这样的矿工,那就是塌天的大罪!! 不为别的。 他没忘记自己最顶上的上司,锦衣卫指挥使宋忠当初曾亲自和他们亲自严厉训话:从头到尾必须严格按照规程来做! 而且,这次挖矿,并不是征用百姓劳役,而是以花钱雇工的形式,而这钱,甚至不是从国库里出,而是从陛下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的!上面对此事、对这些百姓矿工的态度可见一斑。 现在出了这事儿…… 想到这里,杨大强哪儿还敢有半分自恃锦衣卫特殊身份的张狂,背后顿时一阵汗毛竖起,寒冬里的凉意仿佛从头顶灌入,透过他的四肢百骸凉到了脚底板。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看向卓敬,抱拳一礼:“卓大人……这……是何情况?” 一是的确有询问之意,二则是撇清自己的关系:事儿虽然出在我地盘下面,但我真不知道! 说完。 立刻翻身下马。 目光在周遭一圈人里找到了自己下面那个主管此地的小旗李顺安,二话不说直接上前照着他的肚子一个猛踢,怒道:“李顺安!这就是你管的矿场?” 李顺安闷哼一声,嘴角沁出了鲜血,却也只能强撑着跪趴在地上,一张看起来黝黑朴素的面容已然没了任何血色,嘴唇煞白,他低着头,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眸子里满是恨意。 他恨。 不过却也只能恨而已。 如果是之前就发现了那个叫做何三的卧底矿工,亦或是只有卓敬、沈真等少数几个人发现了这里,他还可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人消失,可现在重兵当前,他做什么都是不成的! 对于杨大强这一番略显刻意的表现。 卓敬双眼微眯,油盐不进地一甩袖袍,道:“杨百户,今日这事情不管你是否知情,但只要这事儿是出在你手底下的,你就跑不脱!” 杨大强脸色一变,抿了抿嘴唇刚想继续说点什么,但卓敬显然懒得给他半分面子,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他留,便继续道: “你手底下这小旗也算得是好本事。” “若非本官提前多做了一手准备,安排了何三亲自来此探查,而何三一直未归,说不定还真要被他蒙骗过去!” “你自己看看这何三,堂堂朝廷六品京官,好生生一个人,全须全尾儿进来的,这才几天,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旁的这些矿工遭遇了什么,可想而知!” 卓敬说完,看了一眼扶住何三的沈真。 声音缓和了几分:“你先带着何三回去安顿休息好,此间的具体情况,后面还得他醒了才最方便了解。了解了,才好给人定罪!” 沈真蹙着眉头点了点头:“是,大人。” 说完便把昏迷不醒、狼狈不堪的何三往背上一背,就近找了个帐篷走过去。 看到沈真钻进帐篷里。 何三这才收回了目光,面上露出几分严厉、肃穆、敬畏的神色,伸手在官袍袖子里一掏,拿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缓缓展开:“陛下有旨!”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面色肃穆起来,哗啦哗啦,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莫敢抬头而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膺天命,统御万方,夙夜孜孜,以安黎庶。开矿本为用之于民,当不使一人受其困害。” “兹特命朝廷内部审计局局长卓敬,为钦差大臣,代天巡狩,察各大矿场账目、情状。” “尔其秉公持正,严核情实,倘有贪渎不法、玩忽职守者,凡涉事者,满门抄斩,主要犯案人员,剥皮实草,曝尸荒野!钦哉!” 铿锵有力的声音落在雪地里,格外响亮…… 第429章 激动狂热,陛下圣明!!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大强、卓敬身后的随从、锦衣卫以及卫所士兵当即神色各异地高声山呼。 矿场里的矿工并不知规矩,仍兀自被眼前来来去去的士兵、钦差、锦衣卫给震慑得懵住,连方才下跪,都是因为听见了「圣旨」这两个字才跪下的。 不过从卓敬等人出现到现在。 来来回回了好一会儿了,就算他们再木讷、再没见识、再不敢置信,此刻也差不多该反应过来了。 齐刷刷跪成一地的人群之中。 也不知是谁先回过神来,他麻木茫然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死鱼一样的眼珠子也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有了神采颜色:“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谢恩过后,这人立刻左顾右盼地高呼起来:“是陛下……让人来救咱来了!有人来救咱了!”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 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他旁边的人脸上也开始有了神采,也开始高声山呼万岁,兴奋地叫喊起来:“是真的!是真的!有圣旨,你们看人人都在跪他!李顺安那个杀千刀狗娘养的,也得跪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竟然……竟然真有人会来救咱!?老天有眼!陛下开眼呐!” “剥皮实草……不想如今的陛下虽然年轻,却已经有先帝的风范!先帝恨贪官,杀贪官,剥了他们的皮把草塞进去,当今圣上也恨贪官,是好皇帝,他们都是好皇帝啊!剥皮实草……该!他们该!” 有人咬牙切齿,眼睛里冒着怒火,斥道。 百姓最怕的是贪官、最恨的也是贪官,一朝天子、百姓君父愿意为此重刑惩治,他们当然喜闻乐见,尤其现在他们自己就在这里深受其害好几个月,苦不堪言,本就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而在百姓眼里。 他们看不明白朝堂里的尔虞我诈、争端纷扰,他们只明白一个道理:给百姓做主的,就是好皇帝! “谢陛下!草民多谢陛下!多谢钦差大臣!” “陛下万岁!” “……” “这小何兄弟……呃不,是……何大人!他竟是钦差大臣派遣来这里暗中查访的京中大官儿?难怪他这两天老念叨着有人来有人来……咱还只当他是一下子陷在这里,疯了呐!” “哈!哈哈哈!昨天他就拉着这个问问,逮着那个问问,俺还嫌他吵着俺睡觉哩,原来他是等着要替俺们做主……!” 说这些话的,自然便是这两天和何三打过些交道的几名矿工,巨大的惊愕、不敢置信缓过来过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而与此同时。 被杨大强一脚踹在地上的李顺安,还有那些瑟瑟发抖、两股颤颤的监工、李顺安的宗族宗亲……则只能瞪着眼睛,一脸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卓敬手里明晃晃的圣旨,张着嘴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甚至乎,空气里还逐渐能闻到淡淡的骚臭味。 显然,有人直接吓尿了。 剥皮实草…… 这个本朝太祖皇帝专门为了惩治贪官而发明的刑罚,他们纵然没看过,却也都听过的。 这种事情。 别说现在马上就要落在他们头上。 就是从前与自己毫无相干的时候稍微稍微扯到自己身上想一想,就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就连杨大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变成了豆大一滴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到雪地上,融化出一个个小洞…… 接触了两天,卓敬这个钦差大臣是什么德行他约莫也摸到了点,而他自己虽然毫不知情,却怎么都逃不掉一个失察和办事不力的罪名。 原本他或许还觉得自己可以周旋争取一番。 可他万万没想到。 那位陛下出手竟然如此狠戾,直接把先帝那股狠劲学了个十成十! “这……”杨大强兀自跪在地上,胸口因为紧张和害怕而剧烈地起伏着,片刻后咬了口舌头,腥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一凛,看向卓敬道:“卓大人……” 只是这话才刚刚说出口。 便直接被卓敬横了一眼,挡了回来:“杨百户想说什么,本官约莫也猜得到一二,所以就不必说了吧,陛下圣明,不会使任何一个人蒙受冤屈,却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这就是陛下派本官来此要做的事!” 他这话一出口。 本就神色激动,一阵狂热的矿工眼神愈发热烈起来:“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一些人带着矿场里黑色尘灰的脸上。 甚至被泪水洗出了两道泪痕…… 他们原本的绝望。 是因为知道了李顺安的手段、安排事情的缜密,让他们看似没有任何出去的可能。 与此同时,何尝又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命比草贱,在这世道里向来就是人人踩踏的存在?何尝不是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人真正在意、关心? 可如今他们却看到陛下派的人来了。 把他们拉了出来,陛下说不让他们受委屈、受冤屈,陛下说……要为他们惩治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如何能令他们不动容? 听到众人激动狂热的声音,卓敬看了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赶紧伸手虚抬了一下道:“因为贪官,你们在这里受苦了,圣旨早已宣读完毕,冰寒天冻,地上冷,早些起来就是。” 第430章 这个,你得问圣上去! “起来吧,都起来吧。” 卓敬揪着眉头,面露不忍地伸手虚抬,忠君之臣自然也爱民,本就不愿看到这样的场面。 而更重要的一点则是。 他耿直忠君、他轴,但也不代表他就是一个没有眼色,看不清形势的人。 他现在乃是代天巡狩的钦差,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应天府那位少帝,而那位少帝自登基以来做的事情都是什么?——生产布料、挖矿生产无烟煤、查贪查腐……甚至为了这些事情能够顺利做下去,背负骂名也在所不惜。 桩桩件件,哪一件没有把百姓放在心尖上? 旁人以为他背后有人指点、有人操纵,可卓敬却全部都看在眼里——这就是陛下的态度。 而他作为钦差,行事作风上,自然不能与那位少帝有所相悖。 听到卓敬这话。 众人心头更是一热,目光灼灼地看着卓敬等人,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不肯起来,只一个劲儿地在雪地里磕头。 “谢陛下!谢卓大人!咱是命贱的人,哪儿有人在意过咱这些人的死活?可如今咱知道!陛下在意!钦差大人在意!” “草民叩谢陛下隆恩!” “……” 众人的声音里,带着最淳朴的热情,便是卓敬发了话也没用,倒是让卓敬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劝了。 顿了顿,他转头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名卫所百户道:“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李顺安……还有这矿场里所有作威作福的,都一并捆了,送到泉州府衙门里去。” “本官也一道过去,立刻审理此案,该他们给的交代,必须要给!” 百姓的热情他是架不住,这些人本就受了许久苦难折磨,他也不忍心看这些淳朴的矿工耗在这里,当下自然只能尽快抽身。 而且,让这群畜生给他们一个交代,本就是他分内的当务之急,同样也是对百姓最大的宽慰。 “是,卓大人。”那名卫所百户干练地抱拳一礼,当下招了招手,而后便是脚步声、甲胄摩擦响动的声音、恐惧害怕的挣扎声音……充斥着整个矿场。 卓敬看了一眼兀自跪在地上磕头谢恩的百姓。 又转过头去看向总管泉州府矿场的锦衣卫百户杨大强,目光一凛,道:“杨大强……” 杨大强被他这目光看得一个激灵。 脸色大变,肉眼可见地“唰”的一下煞白,沉默了片刻后才泄了气一般,目光之中露出一抹绝望,同时也不得不完全放下锦衣卫这个身份带来的傲慢,双手握拳缓缓伸出,俨然一副任人处置的样子。 他长叹一口气:“卓大人的确是个好官,那便请卓大人明察……” 他缓缓抬起眸子,眼睛里已然没了之前那股投机滑头劲,取而代之的是诚恳和认真:“但下官还是不得不为自己辩白一句,下官对此的确一无所知……剩下的,由大人自己论断。” 说到这里。 他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抿了抿嘴唇,才略带一丝犹豫地开口:“如今此间事了,一切也已经分明,可下官心中有句话想要一问,不知卓大人愿否一听?” “你说。”对方没了不该有的姿态,他倒也没了之前那种刻意压制的心思了。 “卓大人身在应天府,此次来江西泉州府,无论是明面上查账,还是暗中派人查访,都是冲着这处矿场来的……从头到尾就是大鼎主意要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仿佛一早便笃定这里一定出事了?”杨大强心里略带一丝不甘,同时还有不解。 他为自己的辩白其实一句不假。 他还真不知道这个李顺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所以这就更显得离谱了! 特么的自己就在这里都一点风声没有收到,从应天府远道而来的钦差大臣,反而了如指掌,简直就是倒反天罡。 杨大强在大致了解了这里的情况过后。 心里难免不会去想:这个李顺安虽然是个畜生东西,又背着自己给自己惹下了这么大麻烦……可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他办得的确「漂亮」,要不是这些钦差大臣逮着这里往死了查,甚至以身犯险,根本不可能暴露,自己也受不到牵连。 可偏偏……事情就是诡异地变成了如今这局面。 他实在有些不甘心。 听到杨大强问这话,卓敬面上不由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道:“杨百户这话问得好,这是个极好极好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不该问本官,你得问圣上去!” 说话的同时。 他心里则是不动声色地默默吐槽道:「你觉得纳闷儿,本官还觉得纳闷儿呢!本官哪儿知道陛下就那么对着账本翻翻看看,看似随意地挑出来几本账册,结果指哪儿打哪儿!」 他原本以为朱允熥那就是看心情随便抽查的。 但现在他已经完全确信:那是陛下言出法随! “问……问圣上?” 杨大强一时没明白过来卓敬是什么意思。 卓敬虽然自己心里也是满肚子的纳闷,但面上还是维持住了自己「钦差大臣」的逼格,目光凝沉、恭敬地朝着南面方向拱手一礼:“此次巡查,查哪里,甚至是具体点名到查哪个矿场的账目,全部皆是当今陛下的意思!” 其实,杨大强会不明其意地顺着他的话继续问出来这句,可以说是他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故意引导的,因为…… 这件事情的原委,他从来没有打算瞒住的意思。 也知道自己不能瞒。 而且必须说出来! 不为别的……只为他是当今圣上的臣子,身为人臣,本就不该、也不能和一国之君抢功! 就算这事儿的功劳本就在自己身上,自己也该把这个份让给上面,更别说这功劳,本来就完完全全是应天府那位少帝的,这些事情,他无论如何都该明明白白让百姓知道! 不仅如此。 确信了朱允熥在这些账目上拥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可以指哪儿打哪儿的能力之后。 卓敬又如何看不出来,陛下这么火急火燎地赶在年关前面调账册、查账……还用上了「剥皮实草」这般重点,本意必然是有威慑旁人的意思。 是要威慑那些负责挖矿、生产无烟煤的。 是要威慑那些负责售卖无烟煤的。 也是要威慑那些盯上了无烟煤这售卖过程中巨大利益的地方官员的…… 陛下要告诉他们:你们一个两个是不是在搞鬼,朕都在看着!朕全部都知道!若是你们身上从上到下的皮不痒痒,那就自己个儿好好掂量! 所以当杨大强提起此事的时候,卓敬便一心借着这个机会把此事全部说出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一凛,道:“不瞒你杨百户,也不瞒此间受了苦难多日的矿工百姓……” “当初陛下拿了各地矿场的账册随意看了两眼,然后从里面抽出来几本丢给了本官让本官细查,其中一本,就是这袁州府矿场的!” “而本官在来此调查这个矿场之前,带着陛下单独拿出来的账册,先去的淮北、淮南……等三处矿场,无一例外,皆有贪污之事!” 第431章 结案!宣判!落地! “剥皮实草、曝尸荒野之刑……” “本官已经结结实实地看过三回了!” 卓敬虽是一个文人,可说到最后两句话的时候,目光之中竟无一丝软弱之意,反而带着一抹狠意。 此间空旷,声音本就传的远。 听到他这话,无论是依旧在劫后余生、痛哭流涕中的百姓,还是心中不甘好奇的杨大强,亦或是已经被卓敬带来的卫所士兵尽皆抓捕缚住的李顺安一干人等……都是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 卓敬说的很明白。 话中之意一点也不难理解。 没有料到这个答案的杨大强不由失声叹道:“陛……陛下!?远在应天府,只随意看了几本账册,便直接将里面有问题的地方都抽了出来!?” 这特么是什么神通!? 他现在侍奉朱允熥、从前侍奉朱元璋,在锦衣卫里办事,最是知道先帝头疼什么事儿:贪! 可贪这事儿…… 涉及牵连甚广、其中又是各种错综复杂、下面的人为了钱财,使尽各种手段掩藏……譬如像这次李顺安天时地利之下的机缘巧合,就很难被发现。 应天府之内固然能靠锦衣卫的耳目盯着、可应天府之外,大明天下何其广阔?地方上的事儿,哪儿能如此得心应手? 这也是先帝时常烦扰之事。 可偏偏……此事落到当今陛下手里,怎么好像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了? 杨大强实在费解。 当然,更崩溃的还另有其人,此刻已经遭了五花大绑,只能等着那所谓的「剥皮实草」往自己身上招呼的主犯李顺安……内心已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满脸都是不甘、愤恨。 特么的这也行? 他原以为自己此番算得无比谨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没有任何纰漏之处,就连顶头上司的杨百户都一点没有察觉,顺当得很。 结果事情居然是这么败露的? 玩儿呢? 但他又不得不面对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实。 与此同时。 本就热泪盈眶、泣不成声的矿工,其目光一时变得愈发狂热起来,沉默过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喊:“是……是陛下!若非陛下!只怕咱一批又一批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任何人能看到!” “是陛下救了咱呐!” “陛下英明!陛下万岁!万万岁!” “……” 百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会知道卓敬心里的几番考量,不知道什么威慑不威慑的……他们只知道,那位少帝是救命恩人! 见此情形。 卓敬明白,自己想要广而告之的事情也说出来了,往后的事儿,自会有天下百姓替陛下说道,当此事传出去,那些做事的锦衣卫、那些地方官……自己会知道该怎么掂量。 他看了一眼兀自愣住的杨大强。 深吸了一口气道:“杨百户,本官说过会秉公办理便一定会秉公办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索性你也跑不脱,现在,比起去袁州府衙门的大牢里,还有更用得着你的地方。” “面前这些人,原该在你手底下拿工钱的矿工,你来照顾、安抚、善后去……或许还可戴罪立功。” 卓敬之前那态度,本就只是要压一压他这气焰,也是为了他做这件事情能更尽心尽力些。 至于杨大强是否真的涉及到了这个案子里,他心里也有数,明白此事大抵是不关杨大强的事情的,否则对方不至于蠢到自己都兵围矿场了还在那里试图摆锦衣卫的架子和姿态。 听到卓敬这话。 杨大强心头一跳,黯淡的目光都不由骤然一亮,惊喜地道:“戴……戴罪立功!?” “卓大人放心!下官在这袁州府也有许多时日了,做起此事来是最得心应手的,这矿场出现如今这情形,本也是下官失察失职,下官自当尽心竭力!” 卓敬这一抓一放果然颇为有效,杨大强顿时无比积极认真起来。 卓敬点了点头。 小心翼翼将手里的圣旨收回袖中,衣袍一摆,翻身上马,道:“走吧,去袁州府衙门审案子去!” 话音落下。 马蹄扬起,众人尽皆跟随其后,踏雪而去。 …… 三天后,袁州府。 府衙门口。 诸多衙役、捕快鱼贯而出,整齐呈现两排列队而立,驱散熙熙攘攘、围拢在一起的袁州府百姓,辟出一条宽阔的空道。 钦差大臣随后跨步而出。 跟在他身边,面上依旧带着几分憔悴、几道伤痕的何三负手而立,目光之中带着一抹凛冽之意,朗声道:“经查,锦衣卫小旗李顺安,徇私枉法,连同其本宗的宗族宗亲,把控矿场、奴役百姓矿工……” “今奉大明皇帝陛下谕旨!” “处李顺安、李顺义、李顺武、李兴正、李兴志……等共十三名涉事主犯以极刑,于袁州郊外行剥皮实草之刑,曝尸荒野!” “其余涉案人员,重者满门抄斩,轻者抄家流放!” 第432章 一国君父,当如是! 何三话音落下。 卓敬目光一凛,冷声道:“把人犯全部都押出来,送到袁州府郊外去,今日便就地行刑!他们不配过这个年。” 与此同时。 衙门外几乎围了个水泄不通的袁州府百姓、以及袁州府周边一带闻风而来的百姓之中,当即有人发出一声响亮痛快的高呼:“好!!!” 这一声,当即掀起了千层高的浪。 其他静默观望的百姓也立刻应声呼喊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该死!他们的确该死!” “陛下英明!钦差大臣英明!” “可怜我家那口子,原是为了给我们娘儿几个多赚些口粮过冬的,结果却只收到了一封死讯,连尸身都没见着,若非陛下钦点钦差大臣来此调查,我们娘儿几个只怕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呜呜呜呜呜……” “俺的儿……俺的儿啊……” “可恨!可恨呐!也得亏了咱命大,总算是撑到了钦差大人来此巡查,否则再过些时日,只怕是一样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 人群之中。 有孤儿寡母痛哭流涕,也有白发苍苍失了依托的老母亲,有脸色义愤、双拳紧握的普通百姓,也有两颊凹陷、面色苍白虚弱、脸上带伤的矿工…… 三天的时间之内。 作为主管此地的杨大强自然不敢再有丝毫的怠慢,认认真真地安抚了矿场的矿工,将他们各自送回去修养、配给一定的补偿…… 但即便如此,受到的苦难不会消亡,恨也不会。 所以他们都来这里了。 他们必定要亲眼看到那个合该千刀万剐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好在现在……等到了! 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之中。 车轮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缓缓朝着府衙门口的方向行进而来——李顺安等一干人等被狱卒从大牢里提了出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排囚车在衙役辟出来的空道上缓缓行驶着,囚车里的犯人身上均只一件单薄的囚衣,上面是血痕累累,他们鼻口下方都各自挂着暗红的血迹,脸上青仲…… 唯一能让人看清晰的,只有一双双眼睛里……痛苦、恐惧、害怕的目光。 对自己九族都狠得下心来的人。 对旁人自然更狠。 更何况,连剥皮实草这样的极刑都已经亲自执行、亲眼看过好几遭了……没人能在卓敬手底下讨到什么好…… 约莫几个呼吸的沉寂过后。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畜生!!猪狗不如!该死!”与此同时,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块从人群里飞了出来,正正打在了为首那辆囚车上的李顺安脸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影视剧或小说里面那些什么扔鸡蛋、烂菜叶子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在这种年代,物质匮乏是完全超出现代人想象的,别说鸡蛋,就是鸡蛋壳也得留给家里的牛猪吃掉,说不定挖野菜都得靠抢的。) 无论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还是失去父亲的孩子,亦或是千难万险才堪堪捡回一条性命的矿工,此刻都已然知晓,一切尽拜此人所赐! 一人起头,千万人跟随。 立刻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围在道路两侧的百姓纷纷低下头去,捡起地上顺手的石头往囚车上丢去,找不到石头的便把地上的积雪、泥水等等和在一起捏成紧实的团子往囚车上扔…… 叫骂之声几乎直冲昏沉的天际,震耳欲聋。 卓敬单手负后,缓缓走下衙门门口的阶梯,翻身上了下面人早就准备好的马背上,目光之中露出一抹狠意:“吩咐下去,走慢一点儿。” 沿街的百姓听到他这话。 如何不明白这位钦差大臣对他们的善意?这是要给他们报仇的机会啊! “多谢卓大人!” 众人面上均是露出了解气的笑意,嘴里一边道谢、一边骂着,手头上的动作愈发勤快起劲儿了,一块块、一坨坨黑色的东西不断从道路两侧飞到中间位置的各辆囚车上。 激起一片片凄厉的惨叫声。 卓敬慢悠悠地在囚车队伍最前方骑着马,面上带着缓缓的笑意,甚至开始和周边百姓闲聊叮嘱起来: “这时候报仇可要尽兴了。” “剥皮实草……说来自然是解气的,只是场面终归是太过狰狞,看了,可容易要做噩梦去的!所以你们最好是莫要一道跟到底去看,把这群王八蛋砸尽兴了,往后便只管过安生的日子去!我大明皇朝有当今陛下在,往后啊……差不了!” 卓敬说这话,是带着十分的真心实意在的。 或者说,你让一个耿直到九族羁绊都不顾的家伙去说违心的假话,本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他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约莫是卓敬这笑吟吟唠家常一般的模样颇有亲和力,旁边路上一名百姓把手里一坨混着积雪的泥巴死命压紧往前一丢,忍不住搭话道:“那卓大人看着剥皮实草之刑看了那么多次,可有做噩梦啊?” 卓敬本就有意放慢速度。 胯下的马只不过缓缓地闲庭信步,笑呵呵地道:“嘿嘿,本官替陛下做事,乃是替天行道!自是问心无愧的!可百姓得过安生日子啊!所以咱们当今圣上才特地下旨,让去郊外行刑,充了草的人皮子啊,也丢到荒郊野外去曝尸去,这样的脏东西,不配污了咱大明这些正正经经的百姓的眼。” 他说这话虽是在随意闲聊,却也都是实话。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真心实意地说出那句「我大明皇朝有当今陛下在,往后啊……差不了!」的话。 当今圣上虽狠、有杀性。 却总在一些细微之处,隐隐显出一丝先帝身上看不到的细致、仁厚、理性。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自禁便噙起一抹压不下的弧度,目光在百姓的喧哗之中逡巡了一圈,暗暗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暗道:「有这样一个帝王,百姓的日子怎么能差?一国君父,当如是!」 他没忘记自己在前朝时候见过的恐怖场面。 先帝蛮狠凶戾,将那些贪官剥皮实草过后,还把那样的脏东西悬挂于菜市口、城门口示众……看得百姓心惊胆战,就连卓敬自己当初都心悸了好一阵儿。 卓敬觉得,如今这处理,却是正正好。 他这话音落下。 人群之中不少女人小孩点着头露出认同的神情:“这袁州城从前虽没有过这样的事儿,但咱却也不是没听过,只想一想,便觉得害怕。当今圣上,当真是把咱这些百姓放在心里了。” 提起此事,人群之中顿时也议论开来: “那是!此次咱们袁州府这个大案能够见了天日,可不就是因为陛下从账册里抽出了袁州府矿场的账册让查的么?” “听说啊……陛下年龄虽不大,却是厉害着呢!随便抽出了几本账册让查,全都查出问题来了!简直跟神仙似的!” “嗐!别什么听说了,看到咱脸上这伤了没?咱就是刚从那矿场里出来的!此事千真万确!是卓大人亲口告诉咱的!卓大人你说是不是?”一名脸上仍旧带着伤口的壮年男子说完,还顺嘴和卓敬搭上了话。 百姓议论这些,自然也合了卓敬的心意——这样的话,本就该赶紧传出去最好! 于是当即转过头来朗声一笑,道:“哈哈哈!没错,正是本官说的!” 与此同时,心中则是暗道:「旁的那些心术不正之人,该怕一怕了!」 第433章 大同府有消息来报! 当日,袁州府负责押送囚犯的囚车队伍从衙门出发,竟是花了好几个时辰的时间才走到郊外。 傍晚时分。 袁州府郊外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几乎直冲天际,自此之后,便有一共十三个充了草的人皮被立在郊外,无人问津。 …… 北平府。 一场大雪下到了临近年关时分,不知是不是今年过年的气氛格外热烈,就连地处北疆边界的北平府都停了雪,长久以来盘旋在天穹上阴沉沉的厚重云层都在这几日散了去,雪地上有阳光落了下来。 到年关时候。 街上总格外热闹,今年尤甚。 距离过年还有好几天的时间,街上的商户、百姓门口,都已经在自己门口挂上了喜庆的红色灯笼。 闹市里卖年货的摊子都比往年多上了许多。 冬日的日后再往下一照,寒冷都似是被驱逐了大半,端的是一派喜庆热闹。 北平府的翠茗楼里。 今日又是爆满的一天。 “王爷,您说今日这份报纸里的内容……会不会透露宋忠此番亲自来北疆的目的?” 包厢里,朱棣、徐妙云、丘福、道衍和尚几人照例来到了这里,等着这边报纸的最新消息。 等待期间,丘福蹙着眉有些好奇地问着。 不为别的。 而是他们这两天得到了一则情报:作为天子近侍的锦衣卫指挥使宋忠,竟然破天荒地朝北面这边来了!不仅来了,而且来得十分之急!拢共都只带了几个人,听说一路过来还跑死了好几匹马。 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 朱棣等人都不由紧张了一下,毕竟宋忠上一次离京办事……还是冲着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去的。 不过好在。 他们很快就发现。 宋忠一行如此火急火燎,并不是冲着北平来的,而是去了大同府!至于做什么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听到丘福这么问。 朱棣神情微微一凝,不太得劲儿地轻叹了一口气:“这……本王也不好说……朱允熥背后那个人的行事……很难猜。”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色很沉,甚至一颗心都不由微微有些提起来——这次还是一样……又是一次不知所谓的行动…… 可根据以往的经验来说,每一次的不知所谓,总是要带出来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朱棣心情能好才有鬼了。 道衍和尚倒是比他淡定不少,他养气功夫极好,经过前几次的锤炼过后,已经又上一层楼了,此刻只沉默着坐在包厢之内,双目微阖,静静等待着。 而与此同时。 翠茗楼售卖报纸、开始读新一期报纸的日子,朱元璋自然不会缺席了此处,而上次被朱棣发现过后,他也干脆摆烂不遮掩了,光明正大就来了,坐在不远处的另外一个包厢之内。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一吹,缓缓抿了一口。 饶有兴趣地道:“也不知道咱大孙这次又在捣鼓什么事儿……想来肯定有趣极了,咱大孙可是个大大的妙人儿,哈哈哈哈!” 这些日子,朱元璋自然是十分舒心的。 往年冬日里,自己都是一阵焦头烂额,不知所措,进门倒是什么都没管,光在这北平府里喝喝茶、逛逛街、嗑嗑瓜子儿……反倒是好起来了。 尤其是日子一日日过着。 死了两个儿子的悲伤都不由渐渐地冲淡下去,这小日子可不一天比一天更加滋润? “啧啧,这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早知如此……咱早就该玩一玩儿假……”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差点说漏了嘴,略显一丝心虚地看了一眼陪侍在旁边的陆威,轻咳了一声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 虽然陆威也算是他的心腹。 不过自己好歹堂堂洪武大帝……当然不能让下面的人知道自己这一遭是自己把自己玩脱的。 顿了顿,他在心里暗道了一句:「早该玩一出假死才对!不然怎么能知道咱有个这么中用的好大孙?」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 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外面的热闹嘈杂。 就在此时,宝箱外面响起一阵敲门的声音。 陆威立刻走过去打开房门。 从对方手里接过个什么东西,而后目光之中带着一抹兴奋之色:“陛下,是大同府那边有消息来报!” 朱棣都收到了消息,朱元璋这边自然也收到了宋忠的行踪,别说朱元璋了,就是陆威心中也好奇,宋忠这一遭究竟是来干嘛来了。 第434章 他们,这是欺负咱大孙呐! 听到陆威的话,朱元璋目光微微一亮。 宋忠如今是朱允熥身边最受信任、最得力的人之一,得知他的行踪过后,朱元璋当然格外留心此事,立刻让手底下的人去探一探。 他将拿在手里的一把瓜子丢回旁边桌案上的盘子里去,连身体都直了直,面上带着笑意,言简意赅地道:“念念!” 陆威也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里刚刚拿到的情报,随后便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头来。 同时不忘记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锦衣卫指挥使宋忠星夜兼程赶往大同府,直接拿着陛下手令调了距离大同矿场最近一处卫所的兵力,直奔大同矿场,拿下主管大同府矿场的锦衣卫百户周百强,以及其手底下包括总旗、小旗等在内的近百锦衣卫。” 陆威怎么都没想到。 如今这位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竟然直接调兵、直接拿人来了……而且如此雷厉风行! 这是为何? 朱元璋同样意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小狼崽子……又不按章法来了,拿人的事情,应当过大同府的布政使和都指挥使的手才是,上次是老二、老三准备谋反,事出突然,着急也理所应当,这次……” 说到这里。 他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陆威道:“为的是什么事?继续给咱念下去。”他的脸上染上了一抹凝重之意。 他一时有种预感:这次的事情只怕不小。 否则以那小狼崽子那稳坐钓鱼台的沉稳性子,绝对不会急成这样。 这时候,陆威也把下面一段看完了。 面色之中带着一丝忐忑之意,甚至先目光闪烁地瞥了朱元璋一眼,这才有些紧张地缓缓开口:“大同矿场这边,不仅克扣矿场矿工工钱、口粮……甚至还借口挖矿之事私自征用百姓劳役……” 简而言之,一个字:贪! 克扣工钱、口粮,上报上去的却是正常的工钱口粮消耗,多的可不就进了贪官的口袋了? 私自征用百姓劳役就赚得更多了,劳役相当于让百姓免费服务!这次挖矿可都是如今应天府这位年轻的陛下自己掏了私库雇佣人来干的!没有任何旨意说要用百姓的劳役来做这事儿…… 陆威何尝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位大佛最痛恨的是什么?就是这个贪字! 果不其然…… 他刚刚说完这一番话,便听得房间里骤然响起“砰”的一声——朱元璋脸色骤然一怒,额头青筋暴起,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之上,站了起来:“该死!” “这个「贪」字是断不绝的了!?” “这贪官……怎么就是杀不完?杀了一茬儿还有一茬儿!”咱这些年杀贪官杀了那么多,还有人没被杀怕?还是说……” “都以为咱真的没了,欺负咱大孙没人撑腰、年轻不经事?” “该杀!该杀!” 朱元璋虽然已经算是退休有小半年了。 可如今怒意一起,周身依旧有无尽杀气翻滚着,一声声怒骂犹如怒龙之吼,给人以一种大江大河一般的恐怖压力。 他恨贪官,从小就恨到了骨子里。 不仅如此,他还恨这些该千刀万剐的狗东西……这显然是在欺负自家那小狼崽子! 自家大孙在那边殚精竭虑,托起大明,托起百姓,底下的人本该襄助,结果却为了一己私利,在后面放火! 哪儿有爷爷看得了自家孙子受委屈的?朱元璋这暴脾气,怒火“噌”地一下就窜到头顶上来了。 陆威吓得浑身一抖。 抿了抿嘴唇,给自己做了好大一会儿心理建设,才敢轻声开道:“陛下您消消气儿……” “做爷爷的最是知道自己家孙儿的了,应天府陛下何等能耐?何等气魄?何等手段?什么贪官能欺辱到他头上去?您说是不是?”说完,他不得不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朱元璋心疼自家小小年纪,就要面对这么多焦头烂额、妖魔鬼怪的孙儿,一时上了头。 被陆威这么一提,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道:“对……对对对,咱大孙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让人欺负了去的!所以才遣了那宋忠亲自北上来了不是?” 他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重新坐了下去。 沉吟片刻过后。 一双略显浑浊的眸子里露出一抹精光,微眯着双眼,点头道:“是对的。” 说完还一副深以为然地样子,重复地叹了一句:“不按章法来是好的,是对的!” “主管这里的锦衣卫百户是从应天府而来,若只是在矿场之内克扣些工钱、口粮,以他一人之力的确是可以操作的,可若是还涉及到私自征用百姓劳役……那就少不得过当地衙门的手了!” “不按章法来,从卫所调动兵力来处理此事,可以省去走漏消息的风险,避免对方应变补救,一把直接抓个现行,省得还要花功夫、花时间、费力气去查、去挖!” “咱大孙想得还是那么周到!” 冷静下来些之后,处理过那么多贪污案的朱元璋,自然也是思维活泛了起来,立刻就反应过来朱允熥此次行动的意思。 顿了顿,他继续开口推测道:“能一早就做了这些安排和防范,说明他对大同府那边的情况了解得并不少,这手眼、这消息情报……真细致啊。” 他当了二十五年的皇帝。 身在应天府、身在紫禁城,对于手方便伸到哪里,眼睛能看到哪里,最是了如指掌。 虽然皇帝手里有锦衣卫,可锦衣卫也不是万能的,纵然有强大的消息情报网,这影响力也是以京城为中心,往外会变得越来越弱的。 许多地方上的一些蝇营狗苟……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就得到消息?就算他坐在那个位置的时候,这也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至于大同府这边的位置,已经是大明边地了。 距离应天府何其遥远? “咱大孙安排的手段啊……比咱还多些!”朱元璋端起旁边几案上洒了些出来的茶杯,不以为意地喝了一大口茶,目光笃定地道。 随即摇了摇头:“可惜大同府这份情报里,咱是得不到确切答案的了。”他依旧挂着怒意余威的脸上露出一抹好奇,难免对此有兴趣。 不过他也不纠结。 而是放下手里的茶杯,抬头看向陆威道:“这还是小狼崽子当了皇帝之后,碰上的第一起贪污吧,快给咱看看,他怎么处置的。” 第435章 好!咱大孙这皇帝当的好! 怎么处置…… 冷静下来之后,朱元璋最在意的是这一点。 在他的观念里,贪,就是十恶不赦,一定要以严厉、最残忍、最冷酷的刑罚处理,要杀得那些人怕!而他一直以来也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人人怕他。 人人想到「贪」这个字,都得掂量着来。 而现在处理这件事情的人,换了。 这第一起案子若是放轻了,无疑是在赤裸裸地向整个大明皇朝所有的官员宣告:有发财的机会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了! 现在是距离京城最远的边地有人有这胆子,往后很快就是大明上下所有官员开始蠢蠢欲动! 陆威点了点头,身上已然被朱元璋瞬发而起的怒意和气势吓出了一层的冷汗……他抿了抿嘴唇暗自让自己镇定下来。 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手里的情报,继续看了下去,而这一看……本就出了一身汗的身体再次汗毛竖起,从头到脚都是鸡皮疙瘩。 见陆威看着手里的情报迟疑地愣住。 朱元璋不悦地蹙了蹙眉:“怎么?字认不得了?还是话不会说了?有屁快放!” 陆威倒吸了一口冷气。 眸子之中露出一抹惧色,声音略带些微的颤抖:“回陛下,应天府陛下的旨意,主要涉案人员皆是满门抄斩,参与其中的主犯均处以剥皮实草之刑,曝尸荒野,从犯抄家流放,打做贱籍,世代为奴。” “自应天府而来的那位宋指挥使……” “办事十分之利索,来的时候手里就已经掌握了不少证据,如今又给了大同府那边一个措手不及,锦衣卫的刑罚手段一审……” “不止是负责主管大同府的锦衣卫百户和他手底下的人,连同大同府的布政使刘一鸣、下面大大小小的不少官员都牵连了进去。” “围捕矿场的第二日就宣了判、行了刑。” “主管矿场的百周百强等二十余名锦衣卫官员、外加收了周百强等人不少好处、协助他们私自动用百姓劳役的大同府布政使等一共七人,均行了剥皮实草之刑!” “人皮是被生生剥下来的,就在昨日,惨叫盈野……充了草过后立在了大同府郊外之地曝尸,没了皮的血肉被丢到北疆的荒原上喂狼去了……” 朱允熥最大的目的,就是震慑! 震慑自己手底下负责挖矿的人,震慑卖无烟煤的人,震慑地方官府…… 而他的目的甚至还不仅仅止于震慑这些,往后要一步一步做下去的——出海、集权、税制改革……等等等等,无一不需要最强有力的震慑力和说一不二的魄力!——所以,用的自然是重典。 他是一个目标感极强的人,也是一个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的人,要做大事,这时候就当开始了! 朱元璋手底下的情报线素来是最好用的。 一旦他指定想要知道的消息,必然是最真实、最仔细的消息。 而将这一则消息念到后面。 陆威拿着情报的手在颤抖,声音的颤抖也显然再难以克制,脸色都变白了好几个度。 凶残! 这特么的也太凶残了! 剥皮实草、喂狼、曝尸荒野……这等手段…… 陆威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抬眸看向了自己面前的洪武大帝,心里暗暗地吐槽道:「要不怎么说你们是爷孙俩呢?连手段都如出一辙!」 甚至乎…… 陆威觉得,那位少帝这次的手段,甚至比自己面前这位洪武大帝还要更甚一些:锦衣卫加上当地官员……得有三十个人了吧?自己面前这位都很少凶残成这样!!! 一时之间,陆威心里对于那个自己并未见过的,洪武大帝眼里的「聪明、善良的好大孙」,顿时便多了十分的敬畏……!同 这特么是十几岁的人能干出来的? 正当陆威有些怔怔出神的时候,面前朱元璋突然“砰”地一声又拍在桌案上,将桌案上的茶杯震起、茶杯里面的茶水洒出来……也把陆威给吓了一跳。 “好!好!好!!” “真好啊!” “咱大孙这皇帝当得真好哇!哈哈哈哈哈!” 朱允熥手段狠,可朱元璋是什么人?他也是个大大的狠人!这一番处理自然十分符合他的心意和想法:“贪官就该这么杀!杀到他们害怕!杀到他们但凡肖想不该拿的钱财,就想到那些充了草的人皮子!!!咱家里这小狼崽子,还真没让咱失望!” 看到这个结果,朱元璋不由一阵心花怒放,一颗略有些忐忑的心也随之放了下去。 他之前格外关心朱允熥的处置,就是害怕。 害怕自家这个大孙年纪小,不敢把自己弄出来的那些酷刑招呼出来,更怕这大孙从此要遭那些没良心的欺负了。 不过现在他是不担心也不害怕了。 “咱看这一遭过后,这大明皇朝还有谁敢不把咱大孙放在眼里!还有谁敢以为咱「驾崩」了,管不了他们了!咱管不了,咱大孙来管!” “挖矿的、卖煤的、收税的……都惧怕着去!” 说到这里,朱元璋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面上神色微微一滞,话头也顿了下来。 随后面上才重新露出笑意。 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可不就是么?咱大孙只怕是一早就想到了那些卖煤的、地方官员可能沆瀣一气,看中了这次无烟煤售卖之中的巨额利润。” “他这是在点那些蠢蠢欲动的,和那些说不准已经在谋取好处的人了!动作快,想到啥做啥,皇帝就是这么当的!” 朱元璋不由一阵心情大好。 就在此时,门外又传来叩门的声音…… 第436章 事情虽小,以小见大! 朱元璋吸了口气,把自己的情绪往回收了收,神清气爽地正色道:“看看去,是报纸到了?还是蒋瓛那边的情报送来了?”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一抹饶有兴趣的期待。 毕竟,常日里待在这北平府,清闲自在是真的,不过人总禁不住一直闲着,尤其是对于他这种操劳了一辈子的人…… 所以他最大的乐子,除了每日到处逛一逛、吃吃瓜,就是这些自各方而来的情报了。 或者说,他作为一个爷爷,把自己所有的家业交给了后辈子孙,却又不能和一个普通的爷爷一样,时时看着、提点着,终究是一桩憾事,便也只能通过这些情报,默默地站在自己那孙儿身边了…… 做长辈的。 无论儿孙有出息没出息,该操心的总不能免。 这也是朱元璋之前那一下子几乎没有理智般发了大火的原因。 陆威把手里的情报收了起来,点头道:“是。”随后便再次走到了房间门口,接过了外面的人递过来的东西,关门转头:“陛下,是蒋指挥使的。” “这次来得倒快些,没让咱等到下午去。”朱元璋笑着,迫不及待地道:“快看看念给咱听来。” 陆威跟在他身边许久。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等知道了不少,再加上也是个办事稳当牢靠的人,朱元璋也就不避讳什么了。 陆威一边朝朱元璋走过来,一边也已经打开情报查看了起来:“宋指挥使出京办这么大件事情,蒋指挥使自然首先便提到了,不过大同府离咱这里近,此事的缘由、过程、结果,陛下您知道得可比蒋指挥使都快得多,不过应天府陛下能一早就对此案案情了如指掌……” 跟在朱元璋身边这么久。 这位大佛最想知道什么,陆威自然也能揣测一二,当即挑了最该讲的说:“是陛下先前组建的那个内部审计局捅出来的。” 朱允熥调了账册、召见了宋忠、卓敬之后就直接下旨查办大同矿场、当日就在京中拿人。 这个中的缘由对于旁人来说都不难打探,对蒋瓛来说就更简单了。 “这段时间之内,应天府陛下风风火火、真真假假地做了许多令人费解之事,这所谓的审计局看似不起眼,实际上则替陛下看着账呢。” 说到这一点,陆威的神色之中露出一抹意外,锦衣卫一向监察百官,不知不觉间,后面竟还安置了只黄雀。 朱元璋沉吟思索片刻。 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孩子做事一向心思细腻,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最不能有的便是偏听偏信,只看一家之言、只任一家独大做事。” “凭他小小年纪便深谙了这个道理,一早就能防患于未然,他就该坐这个位置!比他老子强!” 虽然一个所谓的「内部审计局」看似不起眼。 但朱元璋却不由得赞不绝口。 不为别的。 而是他一路走来的经验——胡惟庸案,便是这份经验上最大的踏脚石。 他以一介平民之身坐到这个位置上,做什么事都是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看、一步一步学。 这个过程之中难免出现纰漏。 这便出现了胡惟庸这等越权之人。 身为丞相,以一己之好恶处理朝中大小国事,一些事情他想让上面知道上面就会知道,不想让上面知道,就可以让上面不知道。 所以他也一直在更正弥补这个纰漏:杀人、立威、集权、勤政。 只是到了朱标身上,就已经开始没这份警惕性了,胡惟庸是自大越权之人,淮西勋贵和许多自恃功劳的大臣又如何不是? 但他这个儿子,却是屡屡在自己要杀人、要处理人的时候站出来求情、唱反调…… 纵然朱元璋知道朱标自也有威望和凝聚力,能镇得住这群人,可在这种事情上的警惕性不足,总屡屡让朱元璋有些担忧。 如今看到朱允熥这件事情上如此谨慎,事情虽小,可以小见大。 却让朱元璋心中一阵老怀大慰,甚至心里的担忧都变轻了一二——身为一个帝王,要做到不轻信、不放任、时刻保持怀疑——他栽了跟头学会的经验,这个后继之人却从一开始就拥有,大明这艘船,就翻不到哪里去! 他这份心思,陆威自然不甚理解。 心中只觉得,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小情报,怎么反倒让这难伺候的祖宗如此高兴了?不过对此他也喜闻乐见,朱元璋心情好,他做事也轻松许多。 当即直接顺着朱元璋的话头接了一句朱元璋爱听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大明一年比一年强盛,我大明皇朝的君父,也代代英主。” 朱元璋面上带着淡笑。 抬手点指陆威:“咱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挑咱爱听的说!” 他自然看出了陆威的心思,不过他心情好,而且这些心思,是帝王该有的,下面人该想的,是怎么给上面、给主子办好事情。 所以他只笑呵呵地道:“继续给咱说说,咱大孙最近还做了哪些「荒唐」事儿了。” 话里虽道「荒唐」。 可脸上的表情骗不得人:他开心得很。 陆威心情也放松下来不少,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往下的事儿还跟这矿场案有关。” “不知是不是因为出了大同府这一桩大案,惹了陛下不悦,除了让宋指挥使来大同办案,还在所有矿场账目册子里挑了几本出来。” “遣了那之前一直默默无闻的内部审计局局长、也就是把大同矿场案捅出来那位,代天巡狩,巡查其他矿场。陛下嫉恶如仇,乃是大明之福。” 在陆威看来,这应当是好事儿,所以说完赶紧当着这位皇爷爷的面把他的好大孙赞了一句。 只是……这马屁好似没有拍出应有的效果。 面前的朱元璋并未如他预想一般,露出那种听到自家孙儿被人夸赞时候的自豪模样,反而是以大拇指指腹摩挲着旁边几案上的茶杯,眉头微微蹙着,似是在想什么事儿…… 第437章 孰轻孰重,还是得学啊 “怎么了陛下?应天府陛下此乃善举呢?”伴君如伴虎,陆威一时忐忑起来,试探着开口问道。 朱元璋双眼微眯。 摇了摇头:“善!的确善!但……格局小了些!一头扎到这里面去了,他是帝王,是一国君父,考虑任何事情都该站在最高的位置来才是!” 陆威对朱元璋说的这些话一点都没听明白,不过他见朱元璋这副凝沉思索的模样,也不敢再说多其他的什么了,只敢识趣地闭上了嘴,默默给朱元璋的茶碗里添了新茶,等朱元璋发话。 朱元璋没有理会陆威,而是沉吟思索了片刻。 才乱有些出神地呢喃道:“这时候继续安排人力、物力、财力去抽查矿场的账,就没什么必要了……有这份时间精力,不如把洪武二十五年各地赋税的情况,抽出些来细致查验一番。” “大明皇朝,处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 “无烟煤于百姓的作用固然不小,挖矿的支出同样也不小,可相比于全国各地的课税来说,孰轻孰重便显而易见了。” 这才是朱元璋心里不满意的点。 从朱允熥下旨处理大同矿场案开始,宋忠就一刻都不停歇地赶到了大同府来办案,这事儿算是出在了他手底下,他自然不敢丝毫怠慢,这速度可谓是比八百里加急都要快的。 或者说,蒋瓛的情报虽来得比宋忠慢,但其实几乎是和宋忠出发时候差不多时间从应天府送出来的,最多也只会晚上个一天半天的时间罢了。 所以蒋瓛的情报里。 还不会涉及到朱允熥抽出来查账的那几处结果,朱元璋自然而然认为这只是朱允熥的随意抽查。 对于朱元璋来说。 既然是抽查账目。 当然是查课税更重要许多。 虽然他一早就知道朱允熥已经掌握了批量制作那种完全透明的琉璃的方法,可是在知道的同时,那小狼崽子也明明白白说清楚了:这玩意儿只能用一时。 这真正的来钱,还得是大明各地的赋税:“这孩子……终究还是孩子,孰轻孰重,还有得学呐。” 陆威虽一开始没想到这些。 但朱元璋这么一说,他心中也恍然悟了过来,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再次对这位洪武大帝生出几分敬佩之意:「陛下终究是陛下,想的永远是大明、是天下、是整体格局,他说的这些的确在理啊!」 当然,他心里虽明白这个道理。 面上却依旧极力保持平静淡定的样子,抿紧了自己的嘴,一个多的字都没有说。 他是个聪明人。 朱元璋现在嘴里碎碎念的这些东西,他但凡敢附和、称赞一句,那必然就是一个马屁拍到马腿上去! 因为他称赞这话。 不就相当于在附和着朱元璋批评应天府那位嘛! 面前这位从来不缺人给他拍马屁,附和他、夸赞他几句他不见得多么开心。 可你顺着批评应天府那位。 这位洪武大帝肯定要站起来和你急眼,哪怕你是在认同他——他能批评自家大孙,旁人是什么东西? 不过,朱元璋心里虽然对朱允熥这一点处理不甚满意,最终也只是呢喃着碎碎念了几句。 随后反而又自己给朱允熥找补起来:“是啊,允熥本来就是个孩子嘛,咱也不能对他要求太高了不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咱当初当了这大明皇帝,在治理国家上还大大小小犯了不少错。” “况且咱大孙一头扎进这矿场的账里,也是因为出了大同矿场这样的事情,生了气,一生气,就容易意气用事了,这很正常。” 朱元璋碎碎念了一番,点着头道:“嗯!本来此事也无关大雅的,咱大孙聪明,过后也很快就能明白过来。” 这话顿时听得旁边的陆威当即长舒了一口气,在心中暗道:「呼……好好咱聪明啊!」 与此同时也一阵忍俊不禁——不满意的话是自己讲出来的,回头各种找补、开脱的也是他! 「嘿!管他什么威名赫赫的洪武大帝,到了自家儿孙身上,该是个老头子还是老头子。」陆威在心里暗道。 却在这时候。 耳边传来朱元璋熟悉的声音:“你个丘八又在这里笑什么?咱自己个儿的大孙,咱不疼着谁疼着?” 陆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没绷住。 赶紧把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正色道:“微臣没……没笑,便是笑了,也只会笑咱大明皇朝有个英明的后世之君!”他赶紧捡了句好话来讲。 朱元璋现在脾气好上了不少。 倒是也没怎么计较。 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道:“继续往下看着去啊,愣着做什么?” 见朱元璋没有生气,陆威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立刻往下看了去,只是前面还跟着朱元璋眉开眼笑,此刻面色却不由得一下子凝沉下去。 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朱元璋一眼,抿着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朱元璋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沉声道:“是关于淮西勋贵的消息?”看到陆威这神情,他显然也猜到了一二,之前他就一直在担心,现下里最难办的……就是这一帮子人。 陆威点了点头,神色松了几分。 这位祖宗猜到也好,说明心里有数,也就不至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暴怒了。 “鹤庆候、怀远侯、舳舻候几人……果真有了行动,吩咐下面的人去对他们之前看上的那些庄子动手了。”陆威如实说道。 朱元璋双眼微眯,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杀意:“这群人向来是这副德行,狗改不了吃屎,咱现在都「驾崩」这么长时间了,咱大孙又一直依靠着他们,一旦起了这个心思,是很难止住的。” 说到这里,他似是突然想到什么。 深吸了一口气道:“嘶……那咱大孙突然这么火急火燎地搞出来这么个矿场大案,还把咱剥皮实草那一套都搞出来了,无论小狼崽子有没有这一丝,对他们对算是一种警告和威胁……” “他们该不会……” 第438章 的确是一剂好药! “不好……不好……”朱元璋面上的神情一时变得有些担忧焦灼起来,“他们是群土匪,只要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你不给他们,他们就要抢!” 一时之间,朱元璋的脸色比陆威都要凝沉十倍。 他是亲眼看着、听着朱允熥如何忽悠这群人的,当初承诺给他们的东西,现在却用如此重典警告于他们,这不是明晃晃的挑衅么? “此举做得的确大快人心,惩治了大明蛀虫、贪官污吏,也能威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咱却一时忘了,应天府那边还有个大口子!”朱元璋一拍大腿,心中暗道不好。 而后立刻抬起头来看向陆威。 急切地追问道:“快看看,张翼、曹兴、朱寿这几个王八蛋怎么做的?”他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希冀,心中暗暗希望这几个老王八蛋反应没那么敏捷。 陆威往下看了一眼。 如实回话道: “陛下发了圣旨去拿那锦衣卫百户全家之时,鹤庆候、怀远侯、舳舻候三人玩得正尽兴,得知陛下以此雷霆手段处置,先派了人去把抢田地的事情暂且停一停,同时立刻去了凉国公府。” “而凉国公那边……原本已经闭门谢客好一段时间,却在当日中门大开,淮西一党武将先后入凉国公府议事。” 朱元璋长叹了一口气:“在朝廷里混了这么多年了,再莽撞不想事,也能学会不少,这群土匪,现在没一个迟钝的了。” 一边说着,他花白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原本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想着这群莽夫不会把这次的矿场案和他们自己本身联系起来,如今看来,这群莽夫也进步了。 他双眼微眯。 面色发愁地慨然道:“也是咱心急,往简单的想了,就算这里面有许多人还和之前一样莽、不想事儿,也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反应过来的。” 却在他呢喃的时候。 耳边却传来陆威略显雀跃的声音: “陛下,您暂且也莫要担心了,凉国公、鹤庆候、怀远侯、舳舻候等一众聚集议事的公侯、大将……最终并未发作!在凉国公府烫了锅子、吃饭喝酒,大下午才各自散去的。” “啊?”朱元璋面色一滞,听到这个峰回路转的消息顿时有些懵逼,在他看来,朱允熥那边都已经对他们贴脸开大了,这群人能忍? 对此,陆威也是完全没有想到。 如此剑拔弩张的样子,以这群人的身份、地位、手里掌握着的实力……接下来就是跑皇宫里去逼问那少帝他都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们真能!也真有胆! 看到朱元璋这副懵逼的样子。 陆威都有些不太自信地再次拿起手里的情报看了一眼,确认无误之后,再次朝朱元璋点头:“微臣又看了一遍,真没看错!” “这是好事!”朱元璋面上愁容一展,暂且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个问题一定是摆在那里,允熥这孩子也迟早需要面对,但这件事情,能多拖一刻就是一刻。至少……他能有多些喘息的时间。” 说罢,朱元璋一脸好奇地问道:“有说具体发生了什么没有?” 陆威摇了摇头:“凉国公府防备得严,除却那些交好的公侯将军,说话之时连下人都不让进去伺候,说了些什么,蒋指挥使也不得而知。” 对此,朱元璋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挑了挑眉轻笑一声:“整个应天府的王侯公卿都知道咱在应天府里有手段、有情报眼线,自然说什么做什么都会习惯性地警惕许多。” 陆威笑道:“好在结果是陛下愿意见到的。” 朱元璋点了点头。 这话的确在理,他治理大明二十多年,太知道那个位置有多令人焦头烂额了,以那小狼崽子如今的处境,淮西勋贵若是真发难,他想想都心疼。 甚至乎刚刚看到这消息的时候。 他都已经在盘算着要站出来,拉着外面这些藩王杀回去帮朱允熥镇下这群人了。 陆威低头看了看,继续把其他的情报念给朱元璋:“这下面一事……陛下突然处置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停了他身上一切职务,幽禁自家府里,罪名是……「言语悖逆,僭越皇权,擅自窥探天子私隐」。”他从头念到尾,都有些不明所以。 刘三吾的名字他当然熟悉。 当朝大儒! 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遭了那位的厌弃了? 朱元璋则是若有所思地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沉吟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消息他乍一听来也觉得有些不明所以,他记得那小狼崽子还是挺看重刘三吾此人的,甚至还有本事引经据典地掐住这些满口大道理的读书人。 只不过…… “这次的情报还真有点多啊,而且都是在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这里面应当有什么联系才对。”朱元璋低声呢喃着,片刻后目光一亮。 朗声一笑:“哈哈哈哈!难怪!难怪!” 朱元璋当皇帝那么多年,手底下是些什么人,秉性、做事风格都是如何,他再了解不过了。 就算不知道刘三吾做了什么。 可根据这些事情都是在同一天发生的,他细细一想也能猜到刘三吾去找朱允熥做什么去了:看不得淮西勋贵故态复萌,给自家大孙上奏去了! 以这老匹夫认死理的脾气。 他可不会管得罪不得罪人,也不会管自己有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反正一有问题,他一定会提出来! 「他跟咱大孙提出此事,所以咱大孙惩治了他;咱大孙因此惩治了他,蓝玉他们这群气势汹汹的土匪必然会收到消息。」 「前头是威慑,接着又是看似“包庇”之举。」 「他们一下子就拿不准小狼崽子的意思了,眼下又没有到非要鱼死网破出一个结果的地步,这事儿,也就暂且平息下来了。」 「一剂好药!的确是一剂好药!」 朱元璋浸淫权术多年,又一早知道朱允熥和这群人之间的「交易和承诺」,当然远在北平府也一下子就看清了应天府的情况。 而他也知道。 这样一下来,时间上又宽裕了不少。 朱元璋把一颗心揣回肚子里,放松地往后仰着靠下去,道:“咱大孙可真是聪明,哈哈哈哈哈!” “说不准……没有咱,他也能在此事上独当一面呢?”朱元璋略显放松地仰躺在太师椅椅背上,一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439章 还钻营呢?这都钱呐! 看到朱元璋这副模样。 本就不知所谓的陆威更是一头雾水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惩治了一位大儒,这就又开始“聪明”起来了?」他本就不知这件事情的全貌,这两则消息自是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关窍。 尤其听到朱元璋甚至还说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讲什么应天府那位少帝能自己解决了这个大麻烦云云……陆威下意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心中只道这是「爷爷看孙儿,怎么看怎么顺眼」罢了。 开国武将、淮西勋贵之名。 谁没听过? 饶是他自认为自己并不算太过精于这些勾心斗角,也看得清当前的形势: 在外的藩王依旧贼心不死,别的且不说,至少现下里北平府这位实力雄横的燕王殿下,是从来没服过的,而应天府之内,则是这群淮西武将独大、无人可与之撄锋…… 就这,那位少帝失了淮西勋贵。 还玩个蛇皮。 「纵观这大明皇朝……能压得住这群骄兵悍将的,始终唯有一人而已。」陆威有些感慨地偷偷瞥了一眼兀自在那儿美着的朱元璋,在心中叹道。 而这些道理。 朱元璋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只大胆地遐想了片刻,便坐直了身体,神色一正,面上瞬间多了几分肃穆和认真:“不管成不成,咱给你托着底!这群没眼力见的最好能一直念着你的经,否则……” 说到这里,他双眼微眯,一双眸子里杀意迸溅。 虽然产生了「大胆的想法」。 可朱元璋从来不是什么天真的人。 陆威挑了挑眉,心中暗道:「陛下心中虽然喜爱应天府那位,总还是看得清的,这事儿啊……是解不开的,难噢!」 顿了顿,朱元璋收起脸上的杀意和狠戾,气势骤然一敛,反手屈指敲了敲茶几道:“没了?” 陆威立刻反应过来。 道:“还有最后一事,陛下他……愈发热衷于炼制仙丹了,甚至格外辟出了一座皇家庄院,是腾出来大量建造炼丹炉用的,如今……工部那边正火急火燎地在烧砖呢,据说都是用来建大炼丹炉用的。” 说完,陆威的目光有些忐忑地闪烁了一下。 炼丹……这可算不得什么好事,本就是极其耗费银钱的,而且这银钱只利于帝王一人罢了,若真有仙丹、能成仙倒也不怕亏,偏这事儿是耗了银钱还说不准的事儿。 这边这位连六十好几了都没舍得干,原以为之前那一波大肆招揽天下道人的事情过了,暂且也算折腾够了,不想那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往后,这里面将要耗费的银钱,可就更多了。 伺候小半年了。 陆威对于朱元璋有多「爱钱」、有多「抠门」那是太清楚了,有时候街上什么东西卖贵了,说不准他都要和人据理力争地吵一架。 也难免陆威心中忐忑。 果然,陆威这边话音才刚刚落下,朱元璋就板着脸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下来,神色显得有些晦暗不明,虽房间外面还是充斥着酒楼里的嘈杂,可房间里面却有些安静得可怕。 好半晌。 朱元璋才把胸腔里憋着的这口气吐了出来,道:“这小狼崽子还钻营呢?这可都是钱呐!这是想气死咱呐!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危机四伏么?” “感情他一开始就就让工部造转炉,为的是专门用来烧砖,给他造大炼丹炉用的?过分了……这就有些太过分了!”朱元璋忍不住拍着太师椅的扶手,一脸心疼地吐槽道。 工部一早就在造的那些砖炉。 经过前面的廉价布料、无烟煤等事情之后,他还以为也会有什么妙用,甚至还在心里暗暗期待过,等着自家大孙又给他来一出新鲜玩意儿,干票大的。 而结果…… 却与他的预期背道而驰——拉了坨大的。 “造砖炉本来就已经花了不少钱,往后……造砖的材料、人力、物力花费是钱;造炼丹炉的材料、人力、物力花费是钱;投入炼丹炉里的材料更是钱……就算是……” 说到这里,朱元璋顿了顿,把差点说出口的「就算是你能批量生产透明琉璃」隐了去。 而后才接着道:“也不能这么个花法啊!” 正如陆威所想的那样,对于这件事情,朱元璋的确不满意——太耗费钱了。 于私人来说。 朱元璋固然希望朱允熥真能练出来什么所谓的仙丹,延年益寿什么的,说不准他马上就能用上。 可他的头脑一向是十分清晰的。 孰轻孰重。 素来看得透彻。 仙丹是虚无缥缈的,可大明缺钱却是实打实的,你对炼丹有兴趣、对长生有兴趣,这不是不行,可你身为大明皇朝、一国君父,一头扎进去却是不行的! 大明怎么办?江山怎么办?祖宗基业怎么办? 朱元璋素来也喜欢读史书。 历史上为了这虚无缥缈的炼丹、长生而倾国之力,甚至把一国财政都耗光的也有。 现在看到朱允熥如此痴迷。 如何能不担心? “嗐!这小狼崽子!要是他和咱一样,都六七十了,怕死,咱都不想说他什么,毕竟这念头,咱自己都曾经动过,可……他才十几岁啊!” “陆威,你说说看,他怕死怕个球?” “这才十几岁的年纪!就花这么多钱、这么多精力去搞什么炼丹!你说气人不气人” 朱元璋顿时气得站起身来,背着双手一脸焦灼模样地在炉子旁边踱步,走来走去。 先前的喜悦和开心顿时都没了。 只蹙着眉头满脸都是担忧之色。 陆威也不敢多多说什么,纵然知道朱元璋这些话全对,可也不敢当着朱元璋的面附和什么置喙那位少帝的话…… 第440章 担心的是往后,百姓沸腾 虽然陆威不搭茬儿。 但朱元璋显然被这消息给气了个不轻。 伸手从陆威手里一把拿过情报,恨铁不成钢地掸了掸手里写着情报的纸:“啧!那么好一座皇家庄苑,多好的地皮,里面的庄农都全给迁出去了,那么大地方,全部用来建造什么炼丹炉!嗐呀!” 不细看还好,越看越气。 苦惯了的农民出身,宫里的御花园都忍不住拔了种地,就是因为爱惜粮食、心里觉得种花种草可惜了。 看到那么大片庄院被如此「糟蹋」。 怎么可能不心疼? 说完长叹一口气,又蹙着眉头问了一遍:“陆威你说说看,这气人不气人?” “哪儿有他这么当皇帝的!?啊?” 陆威眼看自己是避不过的了,只能硬着头皮,一脸不自信的样子,磕磕巴巴地说道“或……或许应天府的陛下……另有筹谋吧……” 说是这么说,不过他心里对自己说出来的话,却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朱元璋也不信。 蹙眉看着手里的情报,冷着脸反驳道:“农户都迁出来了,砖头一大车一大车往里面运,工部也抽了工匠放进去,还有他最宠幸的、隔三差五就要去看看的那些道士、术士,也搬进去了……” 对于陆威嘴里说的那什么「另有筹谋」,朱元璋固然不信,但约莫还是带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想要从这情报里找到点什么端倪,可以证明这「另有筹谋」的端倪,所以看得也格外详细。 只是端倪没找到。 一条条细致的情报都在证明那小子是真荒唐! 朱元璋气得胡子都被吹了起来,“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把手里的情报往地上一摔,骂道:“臭小子!这个臭小子!怎么偏偏就钻营上了这玩意?” 陆威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出声劝慰道:“陛下息怒,应天府那位陛下虽的确沉迷于此道,不过他别的事情做得都不差呢!今年冬天,大明百姓过得多和气?不仅仅是当下,待功力那一茬儿藤蔓再熟一回,往后大明更有大盼头呢。” 虽然是为了平息上面的怒意,但他这话说的也是心里话——至少旁的事情,那位少帝做得无可挑剔。 朱元璋怒意消退下来些许。 面上的愁绪和担忧却只增不减:“现在这才刚刚开始,这小子起码还是在花心思治理大明,可咱担心的……是往后啊……” “往后在这道道上越陷越深,心思也容易全部往里面扎,银钱越花越多,人就容易迷失,一旦迷失了,或许就再顾不得旁的、顾不得百姓、顾不得大明……”此刻,朱元璋脸上更多的,是一种长辈对后辈前路迷茫的担忧神情。 其实。 朱元璋这份担心却也不无道理。 历史上他再往后倒几代,大明还真出了个专门修仙炼丹的嘉靖皇帝。 说起来,这嘉靖帝也算得是一个十分聪明的皇帝了,擅权谋制衡,二十几年不上朝也结果把下面的朝臣拿捏住,只可惜他修道、炼丹、兴建宫殿……桩桩件件都是耗钱的事情,为了让自己能多搞到钱捣鼓这些事情,便纵容下面的人去贪、去拿,只要能有分润到自己头上来,他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较真去论,皇帝就是第一大贪,朝臣自然无力反抗,嘉靖朝的百姓自是苦不堪言。 这就是朱元璋此刻最担心会出现的事情。 却在此时。 方面外面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音:“好!好!好!惩治贪官就当如此才是!” 显然,是最新一期的报纸已经送到,外面看台上的先生也已经开始在读报了,朱允熥急着在年前搞这么个大案子出来,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震慑,这最新一期的头条,当然会放这件事。 花费诸多财力、物力、人力、心力把这份报纸打造出来,当然不能是为了光给人增加娱乐活动用的,现在到用的时候了,朱允熥当然用的得心应手。 这声音响起的同时。 朱元璋所在的包厢房门也被人轻轻叩响。 “贵人,新一期的报纸已经到了,可要现在送进去?”消费得起包厢的,都是贵人,外面的小厮自然不敢轻易打扰。 陆威转身过去开门。 接下小厮手里的报纸,正要关门的时候,朱元璋却开口道:“门开着,咱听听。” 陆威微微点头致意,静静站在了门口的位置。 门一开。 外面的声音自然更是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想从前咱洪武皇帝,最讨厌的就是贪,抓到贪官便严惩,给咱这些老百姓做主,如今新帝虽年轻,却有先帝之风啊!” 翠茗楼的包间、雅座、乃至一些普通座位固然都不是一般贫苦百姓消费得起的,但这地方空间大,普通百姓只站在靠外面的地方踮着脚听听报,此间老板也不至于赶人出去。 这报纸一来、头条消息一念。 整个翠茗楼里自然充斥着热烈的议论声音。 剥皮实草,前朝那位杀胚皇帝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关于大同矿场案的处置一出,所有人自然就想到了那已经「驾崩」的洪武大帝。 朱元璋在朝中让人闻风丧胆。 可在民间看来,却是个好皇帝,因为他也痛恨百姓最恨、最怕的贪官污吏。 此时听到新帝竟也是用这法子惩处贪官。 百姓如何能不震动?——至少他们知道了,当今这位新帝,也恨贪官!也是个为老百姓做主的皇帝! “剥皮实草、曝尸荒野……痛快!” “这无烟煤原是当今陛下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来的银钱开采的,为的就是让咱这些老百姓冬日里也能活!当今陛下仁慈,甚至不为此格外加征劳役,哪知竟有人胆敢欺上瞒下,当真该死!” “就是!这些日子以来,陛下为咱做了多少事情?为了这些事儿能成,为了咱这些命如草芥之人能多些活命的机会,甚至曾甘愿背负千夫所指!” “这群人倒好!辜负陛下一片苦心!” “真是该死!算时间,陛下遣锦衣卫指挥使亲去大同府办案,这会儿会不会那些贪官已经变成人皮、曝尸荒野了?” “有如此君父,大明万福,大明万福啊!” “……” 第441章 还好他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 朱元璋脸色冷沉地看着门口的方向,随着耳边涌入纷纷扬扬的议论声音,他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不少。 摇着头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这小狼崽子在其他的事儿上,的确都做得很好,你听听看,连北平府的百姓都赞不绝口呐。” “他们,喜欢那小狼崽子。”说着,朱元璋脸上复又露出了一丝笑意。 人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 朱元璋会为不好的事情拍案而起、痛心疾首,可此刻听到他最在意的百姓最真诚的声音,自然而然又会想起朱允熥的好处来。 对于朱元璋来说。 做皇帝,听到手底下的太监宫人拍马屁,那不算,手底下的朝臣对自己阿谀奉承,更不算。 只有百姓真真切切地、真心实意地讲出来的话。 这才是能听的话。 也是最能让他高兴的声音。 北平距离应天府数千里之遥,没人知道这里藏着个「洪武大帝」,谁也都知道这里不会有应天府的少帝,这些话都不会是奉承。 朱元璋自然是越往下听下去,心情便愈发好了起来,下意识把之前的不快暂且抛到了脑后,看着外面的百姓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都在夸咱大孙呢!” 陆威不动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 在朱元璋看不到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在心中暗暗吐槽道:「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呐?站在这老爷子身边,我可真是如履薄冰啊……」 当然,心里这么吐槽着。 面上却是十分熟练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微微躬身道:“这是应当的,古往今来也没几个皇帝能做到当今陛下这般垂爱百姓。” 朱元璋捋着胡子呵呵一笑。 但转而却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眸光一转,落在了对面一间门窗紧闭的包间房门之上,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 朱元璋目光所及之处。 房间之内。 朱棣面沉如水地道:“宋忠没日没夜赶往大同府,竟然是为了查办此案?剥皮实草……那个人,出手真狠啊!为了给朱允熥立威、为了震慑其他人、震慑各地官员……这份狠劲儿……” 虽然他面色阴沉。 可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朱棣眼睛里露出来的,是欣赏之意:“朱允熥背后那个人,既有见识、又有手段、还有谋略、亦有一个帝王该有的狠劲,真是个当皇帝的好材料啊!” 当皇帝,最不能缺的那是那股狠劲儿。 朱元璋有,朱棣当然也有,单看他搞出了有史以来头一份儿的诛十族就可见一斑。 听到朱允熥这一波操作。 纵然立场不同,心里也是产生了一种深以为然的认同——手底下的人,就该有怕处,当皇帝的才会有威慑力、才能镇得住下面的人。 “也还好他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只能站在朱允熥背后搅弄风云,不然本王都没信心和他斗。”朱棣下眼睑微颤,道。 他有傲气,却不是一个心高气傲到自负的人。 一件事情是事实。 他就会承认。 经过这么多遭之后,应天府那边带给他的威胁和危机感都很大,承认对方的强大,同样也能让自己更加警惕。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面上无悲无喜,道:“还有我们之前都没有做过预估的手段。” “宋忠是锦衣卫指挥使,这次无烟煤从开采、到运输、到各地储存、乃至开始售卖……都是由锦衣卫,也就是宋忠手底下的人负责办理的。” “如果宋忠一早就知道了此事,要么他也参与其中拿好处,要么,他就该私下里处理掉这件事情,以免落下一个失职、失察之罪。” “这次来大同府来得这么急。” “想必就是打着将功赎罪、积极把这件事情办好的心思,既然锦衣卫一开始对此事并不知晓,那……大同府距离应天府数千里之遥,小皇帝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说完,道衍缓缓抬起眼皮,看向此间其他几个人。 徐妙云看着手里的报纸。 声音清脆且沉稳:“内部审计局,虽然这报纸里只提了一嘴,但这件事情是由锦衣卫和那个之前我们都并没有太注意的「内部审计局」协同办理。”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感慨:“那个人可真谨慎啊,一早就提前搞了个什么「内部审计局」,一个人习惯想事情想得长远,这本来就是一个极其不好对付的习惯。” 朱棣点了点头:“这一次的杀威棒极其厉害,只怕要吓退不少人了,我们之前想着无烟煤巨大的利润必会吸引无数蝗虫,但这些蝗虫突然发现我父皇的威慑虽然没了,可新帝的威慑同样厉害,只怕许多人要望而却步了。”他有些遗憾地道。 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朱允熥的事情办不成。 而之前得知有不少地方负责售卖无烟煤的锦衣卫以及地方官员蠢蠢欲动,他就想着朱允熥会在这件事情上栽个跟头…… 却不想他还一早就准备了人监察挖煤的事情。 无烟煤刚开售没多久,他就造出来这么大个案子,还把自家老爹剥皮实草那一套都放上去了。 这显然能够吓退不少人。 然而,他说完这话。 却见道衍和尚面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道衍师父何故发笑?”朱棣不解地问道。 “锦衣卫和地方官员贪污之事……若有,能给小皇帝和他身后那个人一些麻烦自然是好的,若是没有,也只是些许遗憾。最值得我们在意的,从来就不是此事。”道衍和尚微微垂眸,道。 朱棣约莫也回过神来。 目光一亮道:“不错,值得我们在意的,是淮西勋贵,他震慑了贪官,何尝没有释放出一种信号?淮西勋贵那边前脚可刚刚准备开始做事了。” 第442章 不一定乱,但这是块石头! 朱棣这么一说。 就连丘福都反应了过来:“所以,道衍师父和王爷的意思是,小皇帝背后那个人已经做出选择了?他们选的是……制止和震慑淮西勋贵?” “可是这样……” “不会惹怒那些淮西勋贵么?他们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上回咱们得知鹤庆候、怀远侯、舳舻候三人动向的时候,也说起过,淮西勋贵肯定都不乐意,小皇帝不要他的龙椅了不成?” 说到这里,丘福不由蹙起眉头,有些不自信地先后看了此间几人一眼。 随后才继续道:“咱虽然也是个粗人,可这道理,道衍师父和咱说了一遍,咱也能懂,就算小皇帝不懂,站在他背后指点的人也不懂么?” 小皇帝背后那个人的心思谋略有多深沉,这小半年来他也算是领教够了。 所以他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是他看到道衍师父的确在笑,心情似乎不错。 自己想到了的事情,道衍师父那么聪明,肯定也早就想到了,但道衍师父对此依旧持乐观的态度,丘福觉得肯定还有自己没想到的地方。 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对自己的发言不太自信。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肯定了丘福内心的想法:“以那个人的心计和城府,当然能够看得透这一层,他就是凭着淮西勋贵这份力,才让小皇帝坐稳位置的,他比谁都清楚,他不能动淮西勋贵。” “所以这次弄出来的贪腐大案对淮西勋贵的影响,他是一定会有准备和后手的。” 道衍和尚这么说。 就更让丘福一头雾水了:“虽然我们不知道对方这份后手是什么,但道衍师父既然猜到了对方有弥补的后手,那此事是否能削去淮西勋贵这份助力就不一定了,甚至可能对小皇帝他们没什么太大影响,那道衍师父怎么……看起来还挺开心的?” 别说丘福了,就连朱棣也不知道,一向沉稳的道衍和尚这会儿在乐什么。 至少他现在已经不敢对应天府那边的行动,轻易做出什么笃定的判断,即便这事儿在他看来,是想不出有什么后手可以弥补这次淮西勋贵对小皇帝离心的,他依旧不敢笃定什么。 道衍和尚捋了捋胡子。 慢悠悠地道:“不是不一定,是这次的贪腐大案一定不会让淮西勋贵对他们离心!那个人的心思一向细腻缜密,怎么可能让这件事情发生?” 固然他们远在应天府,知道的消息也不可能和朱元璋一样快、一样全面,甚至连刘三吾被打发回家的事情都还没一点消息,但道衍和尚经过之前小半年的交锋,心里对这个答案几乎有百分之百的确定。 丘福更不懂了:所以?? 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质疑的话,应天府那人厉害,道衍师父何尝不厉害?他定然有他的道理! 在其他几人的目光之下。 道衍继续道:“江河湖海的面上,若总是风平浪静的模样,往往看不出里头的东西,但若是有人往里面投进去一块石头……这水一动,里面的东西也要跟着动,你就容易看出里头有什么了。” 他没有直说此事。 而是打了个禅机。 丘福不懂什么政局、也不懂什么禅机,但朱棣和徐妙云却瞬间懂了他的意思,面上齐齐露出一抹恍然之色,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朱棣目光闪烁了一下,道:“这次的贪腐大案就就是这块石头!” 徐妙云也十分有默契地点了点头:“原先我们看不清新帝、新帝背后之人、支持他们的淮西勋贵这一潭风平浪静的水,但现在贪腐大案这块石头往里面一丢,水动了,这水下面的淮西勋贵、新帝背后之人……就得跟着动。” 朱棣深以为然地看了一眼徐妙云,接话道:“这里面的人都得跟着动,我们就更有机会看清楚他们!立场、利益、乃至其中私下里的交换、一直不为外人所知的东西。” 朱棣和徐妙云所说显然说到了道衍和尚心里。 他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茶润了润,目光深沉地道:“想要把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个人掀下来,淮西勋贵现在是唯一能下手的地方,有一颗石头投下去让我们更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情形,我们便越能找到破绽和下手的机会,现在……” “我们只等着看里面会露出来什么。” “然后找机会从淮西勋贵这边下手和撺掇。” 道衍和尚一开始就不指望「小皇帝背后的人」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看到的,是自己即将可以得到的信息——他永远不会搞错自己的重点和方向。 对于道衍和尚来说。 只要始终确认,淮西勋贵是应天府那个对手永远不可能迈过去的坎儿,这就足够了,其他的,都只需要围绕这一点去做就可以。 丘福蹙着眉头挠着头,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显然已经懒得和他们搞这么多弯弯绕绕,直接放弃思考了,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暗道:「既然连道衍师父、王爷、王妃都这么说的话,想来的确是好事情了。」 朱棣点了点头,长舒了一口气道:“还好这一次宋忠赶到大同府去,不是又出了个什么「廉价布料」或是「无烟煤」的操作。” 之前骤然听闻现任锦衣卫指挥使火急火燎地跑了大同府……说他心里不忐忑那肯定是假的,之前几遭事情都快给他搞出后遗症来了。 不过现下里,也算是暂且放下了心来。 就算贪腐大案的确有威慑天下百官的作用,也的确能给应天府那人规避一些风险和麻烦,但只要……这事儿的作用没那么大,也……勉强能接受了。 只是这话说出来之后三两个呼吸的时间。 朱棣心里就莫名「咯噔」了一下,抿着嘴唇在心里大叹不该:「本王现在竟然都已经忌惮至此了?不该!不该!实在不该!欲成大事之人,岂可因为数次的失利便动摇了内心的沉稳?」 心里这么说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端坐太师椅上,神情平静的道衍和尚,从十年前开始一直到现在,道衍和尚对他除了所谓的「撺掇」,的确也一直在心境上影响着他。 朱棣暗暗长吐了一口气。 把之前那种下意识的动摇、忐忑也一起抛开,收敛心神道:“那接下来,我们便只等着消息就是。” 说话的同时,他眸光一凛,坚定了许多。 随手拿起桌上这一份刚刚送到的报纸,朱棣正打算看看,顺手翻找这一期连载小说的版面,却是先在报纸上瞥见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关于市场买卖无烟煤的新规法案。】 第443章 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好了 “王爷,怎么了?”看到朱棣动作顿住,丘福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异常,当即开口问道。 朱棣没有立刻应他。 而是立刻将报纸折平,细看起这一篇所谓的「新规法案」文章。 凝神沉吟了好一会儿。 朱棣才放下报纸抬起头来,看向道衍和尚道:“道衍师父,是我们之前提到过,也想过的事情,朱允熥那边直接让拟定了一个法案。” “允许市场上买卖无烟煤,只对那些刻意压价、强买强卖的行为以重典惩治,而且还晓谕各地官府,关于无烟煤买卖中的不法之事,皆可以这个法案为凭据,依法办理。” “他不仅对此不作为,甚至还公开支持!?” 朱棣面上带着迟疑之色,对道衍和尚询问道。 一旁的丘福听到朱棣的话,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道:“这样一来,小皇帝费尽心思搞的什么无烟煤,可不都便宜那些商贾和大户人家去了么?这么一来,不白干了?” “亏咱还想着自己作为王爷的亲卫军,不掺和到里面去给王爷惹麻烦,市面上有人卖无烟煤也一点没敢让家里人买,冬日取暖买的还是那些死贵死贵的柴炭!”丘福一脸痛心疾首,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道衍和尚缓缓抬起眸子。 面上神情依旧无悲无喜,似乎对朱棣看到的这一则消息毫无意外。 他淡淡一笑,道:“此事,便又是小皇帝背后那人的聪明之处了,他什么都没做,却又……什么都做好了。” 丘福蹙起眉头来,忍不住吐槽道:“道衍师父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了……你这一句话不是自相矛盾么?” 道衍和尚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不急不缓地道:“贫僧原本也觉得此事颇令人费解,一时也没想透应天府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这几天,贫僧在北平府的街头巷尾走,在北平府郊外走……走着走着,便看明白了。” “或者……你们打开那边的窗户,看看下面的街道、听听下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想必也能明白过来。” “阿弥陀佛。” “此人的目光,似乎总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地方,总能一早便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带着深沉的感慨之意,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欣赏和敬佩。 “北平府的街头……”朱棣不明其意地蹙起眉头来,口中呢喃了一句,随后放下手里的报纸,三步并做两步走,按照道衍和尚所说的那般打开了此间的窗户,朝下面熙熙攘攘的街道低头看了过去。 “啧!”丘福没好气地重重啧了一声,无奈地抿着嘴唇朝道衍和尚悄悄白了一眼,他真是受够这和尚的机锋了,当然,翻白眼归翻白眼,他还是和朱棣一样,也走到了窗户边上朝下面看了过去。 翠茗楼本就地处北平府的繁华区域。 位置最好的几个包厢之一,内可将酒楼中的情形尽收眼底,朝外的方向自然也是一眼便可看到外面的房屋建筑、街市等等。 窗户一打开。 下面距离最近的那一条街道上的繁华,便如潮水般涌入了这个房间之内。 算下来,距离年关也就只有几天时间了。 无论是下面的街市,还是更远一些、纵横交错的几条街道、巷道,入目都是一片喜庆非常的亮红色,和各种房屋建筑上面的白雪交相辉映,地面上是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群踩得严实的积雪。 几乎每条街道上都有各种各样的小摊贩。 有店面的铺子,也把里面的货物搬出来摆上,招揽着来来回回的客人。 熙熙攘攘的声音混杂交织在一起,若是不细听,倒是也听不出他们都讲了些什么。 只是似乎……今年格外有过年的气氛。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 没忘记道衍和尚和他讲了什么。 他的目光聚焦,落在正下方的街道路边,那是一个穿着十分单薄,衣服上几乎已经打满了各种不同材料补丁的中年男子,他的手里牵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爹!这糖葫芦真好吃!从前没有吃过,这味道真的和他们说过的一样好!” 小姑娘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缺了两颗牙齿,依旧爱不释手地啃着手里的糖葫芦。 中年男子脸上也是笑呵呵的样子,一脸感慨地长叹了一口气,道:“今年,咱大明皇朝有贵人!爹这身衣服,缝缝补补这么多年也不是不能穿了,家里好歹还有几根柴火,今年过年让咱囡囡吃上糖葫芦、吃上肉!” 小姑娘闻言。 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得极大,惊喜地道:“还能吃上肉吗?” 中年男子笑呵呵地道:“能!够吃呢!哈哈哈哈!走!爹爹带你买肉去!” 男子面上带着满足的笑意,牵着小姑娘就朝街上另外一头的肉铺子方向走过去…… 朱棣又把目光落在了其他地方。 凝起目光,竖起耳朵细细分辨窗下方的街上传来的各种声音……只是他越看、越听……神色便也愈发凝沉下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在窗口吐出一口白雾:“本王约莫有些明白过来,道衍师父为何这么说了…… 第444章 这天下,都尽在他的掌中! “本王看到的,且一直在执着的,只是这所谓的「无烟煤」,而那个人看到的,则是这整个天下!所有的百姓!或者说,他利用了一种人性的规则。” 这一点,道衍和尚这几天也算是悟了过来。 只不过朱棣跟他不一样,平日里要么就是在校场练兵、练骑射,要么就是在自己王府之中,对于最基础的百姓,自然便忽略了。 如今才来得及细细一看。 永乐大帝的嗅觉,自然并非常人所能比的,这一听一看,便也乍然明白过来: “所谓的廉价布料、无烟煤……亦或是其他任何一种东西,本就不可能是所有人都最缺少的。” “所以才有了从古至今产生的交换、买卖。” “通过交换、买卖,每个人得到自己最需要的东西,这本来就是不需要去管的一件事情!所以应天府那边唯一管了的,就是这其中可能产生的巧取豪夺。” “如此下来……” “好处,自然而然地就分发到了百姓手里。” 朱棣面上露出一种恍然之色,其中还带着叹服、乃至于一种后知后觉的惊惧! 街上传来的熙攘嘈杂声音不绝于耳。 有小摊贩吆喝自家货物的声音,有客人与卖家之间讨价还价的声音,有熟人相见打招呼、聊八卦的声音,有小孩子嬉闹的声音…… 是芸芸众生。 是天下百态。 而今年的一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欣欣向荣。 他是天家子孙,北平百姓亦是他的臣民,他本该理所应当地为此而感到高兴和欣慰。 然……这是出自那个人之手,这也代表了朱允熥那黄口小儿的位置将会坐得越发稳固…… 想到这些,朱棣便感觉一颗心脏上仿佛坠了一块万钧巨石一般,胸口闷闷的,堵得慌。 思索间。 一旁的丘福显然也明白了过来,拍了拍脑袋道:“我明白了!好像还真是这样!” “这种情况……就类似于赈灾,常日里大明哪里发了大旱、发了洪水的,朝廷就得发钱发粮去赈灾,只是这种情况往往都要层层盘剥,最后从朝廷发下去的钱粮,实际上样没多少能真的到百姓手里。” “但这一次,朝廷却先后通过那些廉价布料、无烟煤的手段,让这笔「赈灾款」真落到了百姓手里去了!”丘福站在窗口,一边瞪着眼睛朝窗户下面瞅,一边不敢置信地道。 身后的道衍和尚点头道:“这回你说对了,跟赈灾差不多,而且还是以克扣最小的方式赈灾,其中唯一存在的隐患也就是地方官员和当地煤运司的锦衣卫相互勾连,而这……还被那个人提前震慑了一番。” 道衍和尚话音刚刚落下。 坐在另一边的徐妙云便接话道:“甚至……还不止于此!” 她这话,又让丘福抓瞎了:“不止于此?还有啥?”和朱棣、徐妙云、道衍和尚一起待在这包厢里,他内心不断有草泥马奔腾而过:怎么人人都看得出问题,就俺老丘两眼一抹黑? 好在,徐妙云倒是也不卖关子,直接道: “方才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这个临时法案,一样能对无烟煤售卖之中的隐患进行防范,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当地锦衣卫官员和地方三司相互勾连!” “应天府将官方允许无烟煤自由买卖的事情,通过这份人人都感兴趣的报纸广而告之,就相当于是在告诉天下的商人,只要遵守规则,他们可以合法挣钱。” “这种情况下,若是锦衣卫和地方官员依旧还敢大着胆子打无烟煤的主意,除了天下百姓,对此事不乐意的,便多了一个「天下商人」。” “商人逐利。” “如果他们拿不到本可以得到的好处,必然会想方设法把这件事情捅出去,捅到上面知道!因为报纸上同样十分明确地摆明了上面对此事的态度:绝不姑息!神甚至还为此出了法案,商人的顾虑便也少了。” “百姓无权无钱无势,他们的冤屈、苦难难以上诉,容易被有心之人压下来,可商人却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心人想挡、想压,就没那么容易了。” “能当官儿的,有几个蠢的?” “但凡有了贪念,思来想去,必然都能想到这一层隐患和风险,重重防范之下……” “敢伸手的人,就少很多了。” 朱棣双手负后。 依旧怔怔出神地看着外面,背对着里面的人叹道:“当真是好手段啊!” 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承认。 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小家子气了许多。 棋盘上,自己还在拘泥于一边一角的厮杀之时,对手却已经将这一边一角的形势和整个棋盘都连通了起来——仿佛这天下,都尽在他的掌中! 道衍和尚深以为然地抬眸道:“早在应天府便听闻王妃的美名,当真是应天府的「女诸生」啊!这一则新闻虽不似贪腐案那么打眼、那么惹人注意,其中包含的深意,却是丝毫不差的。” 他似有深意地看了徐妙云一眼,目光之中带着赞赏之意,顿了顿才继续道: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这个消息的威力比这骇人心魄的「剥皮实草」还要更管用些!” “想要从中贪好处,既要锦衣卫与地方官府通好气,又要压着百姓,还得顾着那帮比百姓更聪明、能力和手段更强的商人……这犯案的成本和风险之大,从无烟煤上能贪的银钱,也就不显得那么亮眼了。” 纵然连道衍和尚也忍不住夸她。 可徐妙云面上并无自得之一,只目光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口的位置,看向了那个高大宽厚的背影。 她一双眼睛对事情越看得透彻、看得清楚。 对于新帝背后那人的手段和实力,心里自然也跟明镜似的,十分透彻。 若是旁的情况,她必然都会对那个人心生钦佩,可现在,要和那个人做对手的,却是自己的丈夫!而且双方之间……还是谋夺皇位这样的大沟壑! 这种情况下。 她越是清楚对方的实力和高明之处,心里的担心便不由更多一分——和这样的人做敌人,太恐怖了。 只是她看着朱棣挺直的背影。 却是什么都没法说出来,双方服气,从少年走到现在,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他不会放弃。 一时之间。 房间里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重。 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有外面时不时响起的欢呼声、吵闹声音,衬得此间愈发沉寂。 沉默之中。 丘福有些好奇地看着道衍和尚,打破了此间的凝沉气氛:“道衍师父,你……盯着报纸看做什么?不会是……上面还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他神色有些惊恐地问道。 第445章 后知后觉的手段!陆威? 丘福想事情自然没有其他几个聪明人快。 但现在他但凡看到任何一个人盯着报纸看,他心里就觉得有些发怵,总感觉好像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说完话,甚至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去他娘的劳什子报纸!真烦人!」 不过,他在心里暗暗回想了一下前面看到的那些标题,除去之前那个贪腐大案以及刚刚说过的无烟煤买卖法案,其他的内容似乎并没什么问题才对?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说的不算。 所以直接看着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露出一副意味不明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随意地把手里的报纸放到了旁边的桌面上,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丘福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都还没松完,便听到道衍和尚继续道:“只是这报纸本身……嗐……”他欲言又止地说到一半,面上竟是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 丘福蹙眉道:“这……又咋了?” 道衍和尚正色道:“王妃方才的话,也提醒贫僧了,这份报纸初初看来,虽似是那新帝贪玩才捣鼓出来的一般,可如今骤然回头一看,这报纸……竟已经成了朝廷那边的大杀器了!” 他现在也总算是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开始看到这玩意儿的时候,心里总有种隐隐抓不住的不安感了。 中间的时候。 他逐渐习惯了这东西的存在,最开始那种奇怪的感觉便被下意识抛开。 直到如今,才骤然惊觉! 这其实……是个不得了的手段呐! 或许道衍和尚的概念里,还并没有一个类似于「舆论」的确切词汇,但他显然已经完全反应过来了这份概念,反应过来了所谓的「报纸」的真正作用! 朱棣约莫也是收敛好了自己的心绪。 “吱呀”一声把窗户放了下来,隔绝掉了外面的大半嘈杂,让房间又安静下来不少。 他回头和徐妙云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先是齐齐蹙眉,随后便露出一抹恍然之色。 朱棣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的确如此,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几个月下来,这报纸已经成了家喻户晓之物,一经发售,天下人人争抢着要看、要读、要听。” “朱允熥背后那个人……但凡有什么想要传达之事,只需往这报纸上一登,一旬之内,整个大明皇朝之内的所有百姓、商贾、朝臣、官员……全部都会知道!这可比以往平白一份圣旨,好用的多!” 徐妙云也深以为然地点头:“这就天然决定了,他们在一些事情的上传下达之上,具有先天的优势!” 说话的同时。 心中不由得后知后觉地暗自叹了一声「妙极」。 报纸……一旬一期…… 起初,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内,更多的都是抱着一种看乐子的心态在看这玩意儿,甚至她闲暇时候,还会拿来看看上面连载的话本子……诙谐有趣的新闻等等打发时间。 并未发觉,这一期一期的报纸发售下来。 这东西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飓风一般的变化和趋势,也成了新帝背后那人的一柄杀器! 这样的东西。 从前与之有些类似的,也只有官方的「邸报」有点相似,但相比之下却又大有不同,邸报只用来传递朝廷京城的旨意和一些重大政要,能接触到的人极其有限。 而这报纸…… 如今的规模却已经席卷了大明天下。 这样高明的招法,连自己、王爷,乃至于一向见多识广的道衍师父,长久以来都被麻痹,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真正意识到的时候,这东西便已经成了一张笼罩在整个大明皇朝之上的、无形的大网了! 在这张大网逐渐摊开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毫无知觉,可应天府那个人却已经想好了一切,从一开始就在布局筹谋! 而能够控制这张无形的大网之人。 在应天府。 在刚刚登基不到半年的那个少帝身后! 是…… 他们的敌人! 但……饶是这人的立场与他们完全相反,饶是此人是他们板上钉钉的敌人,徐妙云、朱棣、道衍和尚也不由在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不由对此暗暗赞叹。 并非这件事情多难做成。 而是这个主意、这份手段里面的心思太巧妙了! 说白了。 流量、舆论……这都是往后再发展了好几百年,甚至还伴随着各种技术革新等等,才发展形成的规模,才被人看到、意识到其真正价值的东西。 这无关乎聪明不聪明,而是从没见过,是空前的! “只是这时候意识到……已经太迟了。”道衍和尚再次从旁边拿起这份报纸,随意地左右翻看着上面的内容,遗憾地叹道。 不过随后他放下报纸,道:“当然,什么都不算晚,越早意识到,便越是一件好事,至少往后我们想事情,会把这份报纸的力量算进去。” 听到道衍和尚的话,朱棣也目光一定,点了点头道:“不错,不怕手段高,只怕出其不意,心里有数就好。”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 门口便传来一个轻微的叩门声音。 朱棣给了丘福一个眼神,丘福立刻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面孔——朱元璋身边的人!陆威? 第446章 父皇他……这是什么意思? “陆……陆佥事?”丘福瞪圆了眼睛,对于外面出现这个人,完全没有预料到。 这段时间以来。 只有自家王爷对私宅里那位求见无门的份儿,私宅里那位却不知为何,从来不愿意主动找他们。 今天还真算的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当然,战场上下来的人从来不会是怂蛋,心理素质还是够的,纵然心中惊讶,面上也立刻摆出了从容的笑意,客气着道:“倒是稀客,不知陆佥事有何贵干?” 这个陆威从前自然籍籍无名,但现在,却代表了私宅里那位,他当然不能随意轻慢,说罢,当即往后退了一步,朝里伸手虚引:“先进来坐坐,喝杯茶?” 而听到陆威的话,同样得知了来人的身份。 就是朱棣、徐妙云、道衍和尚三人面上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失色,相互交换着询问的眼神,各自在心中猜测陆威的来意,却都是一脸茫然。 对于陆威的邀请。 门外之人却并没有应,只先和丘福淡淡点头略微致意,随后便抬眼,目光越过丘福,对里面的朱棣抱拳一礼:“微臣见过燕王殿下。” 礼法先行,而后才露出一个谦和的淡笑,解释道:“叨扰王爷了,微臣此来本也没什么特别的大事,只是咱们老爷让传一句话,便也不进去坐了。” 听到「老爷」二字。 朱棣心头便下意识一跳,是他那活爹找他。 可找他是为的什么?为何又从之前的避而不见变成如今主动找他?……他心里同时也是一大串疑惑。 当然,他也并不是什么气度寻常之人,面上还是维持得很好的,当即站直身体,面上神色肃然一正,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陆佥事请说。” 陆威道:“老爷说,请殿下一叙。” 简短的几个字。 却让朱棣一颗心脏跳得愈发厉害起来,有激动,同时也有一丝忐忑。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故作镇定地转过头去,对徐妙云道:“待会儿让丘福派人护送你回去。”同时也借此机会顺势和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不动声色的眼神。 朱元璋主动相邀。 不论是为了什么,但至少他们有机会再探一探!有获得更多信息的可能性,或许这些信息之中,便有他们能用得上的。 随后。 朱棣便有些紧张地憋着一口气走到了门口。 当他准备和陆威一起朝朱元璋所在的包厢方向走去的时候,一抬眼,却看到一身粗布麻衣的老爹已经站在这一层的楼梯口了。 这时候的老爹。 身上俨然没了那种威严、生人勿近的气势,左手手里握着一把瓜子,斜靠在楼梯口的栏杆上。 他堆着皱纹的面上带着饶有兴趣的笑意,目光落在楼下读报先生所在的高台之上,一边听着先生读报,右手还在忙不迭地从左手手里拿瓜子往嘴里送,十分熟练地嗑瓜子,扔瓜子壳,再拿瓜子,如此往复…… 若非那张脸太过真切。 朱棣都快以为那就是个普通的糟老头子了。 当然,知父莫若子,朱棣可太清楚这老头子什么脾性了,而且他这时候站在楼梯口,显然就是在等自己! 他跟着陆威缓缓走了过去。 朱元璋虽是皇帝,早年却是实打实在军伍之中混迹,警惕性极强,不待朱棣走近便察觉到了,转过头来淡淡一笑:“来了?” 朱棣心中一沉。 不为别的,而是……「我爹在笑!」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信号,这至少代表了:这活爹已经从二哥三哥的死讯之中缓过来了,而且,他对于自己失了皇位一事,并不耿耿于怀! 朱棣压下心头的惊悸,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如同以往一般神情严肃,走到朱元璋身边,略显拘谨地轻唤了一句:“爹。” 朱元璋把手里剩下的瓜子揣回兜里。 拍了拍手上残余的瓜子壳屑,道:“该听的该看的,都看完了吧?走,咱爷儿俩上街逛逛去!” 说完就直接背着手自顾自地顺着楼梯往下走去,洪武大帝说话做事从来不是征求旁人意见的主儿,任何事情只有他提议,没有别人异议的。 又是皇帝又是爹。 朱棣心里虽然一阵阵地打鼓,自然不敢不从,只能跟在朱元璋身后也下了楼梯。 酒楼上层属于贵客专用的区域,人少。 不过越往下走去,身边就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走到最下面,甚至需要费力拨开人群才能前行。 这时候,专门给读报的先生辟出来的高台之上,正念着朝廷临时颁布、并晓谕大明各地百姓官员的临时法案。 文章之中,甚至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应天府一带的不法商贾、士绅因对无辜百姓强买强卖而处以重典的案例,虽是朝廷的政要法案,内容却写得通俗易懂。 当朱棣好不容易穿过人群,跟着朱元璋挤到了门口的时候,背后惊堂木响,呼声雷动: “好!强买强卖就该如此!把这些黑心的全部流放了去!陛下圣明啊!” “就是!看谁还敢顶风作案,谁还敢欺负人。” “这下俺就不怕了,回头俺也找人再卖些家里的无烟煤出去,给家里娃儿买双新鞋去!” “……” 纵然朱棣早在上面包厢里就想明白了此事,此刻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阵苦涩——这天下百姓的心思……真给那人玩明白了! 与此同时。 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庞也回过头来,看着翠茗楼之内的百姓,连眼角都多笑出来了几条纹路:“老四,你说北平府今年这个年,过得是不是很热闹?” 听到朱元璋这话。 朱棣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仿佛感觉自己一直在担心的事情,正不断地往实处落去! 「父皇他问本王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要明明白白告诉本王,他不顾当初阴沟里翻船的屈辱了?也不顾自己两个儿子被人削藩枭首的痛苦与仇恨了?」 「他……默认那个让他翻了船的人……扶着朱允熥那黄口小儿坐稳皇位了!!?」 第447章 你能做成这样吗?反正咱不行 虽然只是朱元璋轻飘飘随口问出来的一句话,朱棣却从里面读出了许多信息。 一颗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在此之前。 他心里也隐隐猜测过、想过这个可能性。 毕竟应天府那边的的确确做出了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毕竟天下百姓的确因此而日子好过了不少,而朱允熥背后那个指点的人,更是没有露出一丝把持朝政、篡国谋乱的意思…… 可他心里也总想着,这是他不可一世的父皇,这是天下布武的洪武大帝。 心里总还对朱元璋抱着一丝期望的。 如今自己这不可一世的老爹飘飘一句话,却彻底把他心里的这一丝期望给打碎了…… 而这…… 的确也是朱元璋的意思。 他固然也心疼应天府里的那个孙儿,可北平府的老四,也一样是骨肉至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做老人的,谁不想自己的子孙孩子好好的? 「这小半年的时间以来,咱大孙的手段他也已经领教了不少了,这样的手段,咱拿不出来,他也拿不出来,这份差距,他总该领略一二了。」 「现在咱明明白白告诉他。」 「咱也准备养老了!」 「或许……没了咱这张牌,老四能及时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这便是皆大欢喜的场面了。」 「反正小狼崽子手段多,他二叔三叔行为不端、自大、为人暴虐,他这四叔却不如此,小狼崽子还想让他四叔当征远大将军呐,此时悬崖勒马他也能活。」 人一旦到了年节时候。 就容易勾起心里的愁绪。 尤其,如今北平城里一派热闹祥和之态,更让朱元璋心里生出几分旁敲侧击的敲打想法。 反正现在事情也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他再遮掩,本就会显得刻意,倒是不如敞开了来讲。 “老四?” 见朱棣愣住,朱元璋笑着朝他喊了一句。 朱棣这才回过神来,强颜欢笑地用嘴角挤出一个弧度,顺着朱元璋的话道:“热闹……是热闹……” 只是心中却一片苦涩。 一边说着。 一边快步走到朱元璋身边。 落后半步跟在朱元璋身后钻进街头的市集之中,街上充斥着各种小吃的香辣酸甜味道,格外有烟火气息。 朱元璋缓步走在集市上左右各自摆成长龙般的小摊子之间,闲庭信步地左看看,右摸摸。 似是随意地道:“咱之前倒是也没想过,应天府剩下那帮子乌烟瘴气的人,反倒是把大明的日子往好了过了。” “从前,元庭肆虐中原的时候,咱过的啊……那就不是人该过的日子,那时候哇,咱只想着,要是以后天天有大饼子吃,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日子了。” “一个普通的百姓,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是真难得啊。”朱元璋的语气之中带着感慨。 也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和满足。 他小时候。 是真这么觉得的。 甚至在外面当放牛娃,和其他发小、伙伴过家家似的自称是皇帝,他当时给下面那些当「臣子」的小伙伴的许诺,都是「以后给你们吃不完的大饼」。 只是对于朱棣来说。 如果之前朱元璋第一次这么说,他不很确定。 但现在朱元璋接二连三地提起此事,朱棣再呆也明白过来自家老爹的意思了。 「父皇这是不仅自己没了志气了,想让本王也如此吗?让本王对朱允熥那黄口小儿俯首称臣……」 朱棣顿时觉得自己一颗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捏住一般,不服气地道:“只可惜……这是有人在借着稚子之手,搅弄出来的。”他刻意提起此事道。 说完,还不死心地道:“人心易变,但凡是外姓之人,便有风险、有祸患,身在高位之上,随手可操纵着生杀予夺之权,谁都保不齐这人心会往哪里变。” 他相信。 自家老爹或许会沉溺于如今太平的天下,或许会因为朱允熥背后那人并没有表露出什么野心而放松警惕。 可一手打下了大明江山的老爹,最看不得朱氏江山落于外人之手! “稚子……” 朱元璋轻声呢喃了一句,随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轻嗤笑声,没有理会朱棣这费心的撺掇。 而是从兜里掏出来几个铜板丢在小摊上。 笑吟吟地道:“老板,来两个饼子!” “好嘞!过年了,给您多加点肉!”做饼的小摊贩面上露出喜气洋洋的朴实笑意,道。 朱棣心中一凛。 在朱元璋看不到的地方紧蹙起了眉头。 他知道朱元璋是一个极其自我的人,也没想着自己一句两句的撺掇就能让自家老爹改变主意,可他却没想过,朱元璋竟然一点都没在意! 「而且,父皇刚刚那个笑,总觉得带着点什么意思。」朱棣在心里嘀咕道。 思索间,面前出现了一张略带焦黄的大饼子,耳边也响起自家老爹熟悉的声音:“吃个看看。” 朱棣立刻收敛了自己的心绪,展开眉头接过朱元璋手里的烧饼,继续跟着一边啃烧饼一边往前走的朱元璋身后。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 不知不觉便已经走到了这条集市的尽头。 喧闹声在背后渐行渐远,空气之中总算逐渐安静下来,便见走在前面的朱元璋吃完了手里的大饼,把装大饼的油纸往地上一扔,冷不丁地开口道:“这次的报纸,你也看过了吧?你觉得……你能做成这样吗?反正……你爹可做不到这些。” 朱元璋这也是在实话实说。 这里没有旁人,况且他现在也已经卸下那个担子有小半年的时间了,自然也没什么负担。 此刻他最希望的。 就是自家这个老四,别闹得丢了一条小命。 朱元璋都这么说了,朱棣自然也没办法说别的,况且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来就几乎不需要思考,他咬了咬牙,沉声道:“我……做不到。” 沉吟片刻,又说了一句:“所以……现在才不能姑息养奸。”虽为私心,话却冠冕堂皇。 第448章 最重的当然是大明江山! “爹,这大明江山是你一手打下来的,若是那个人现在隐藏锋芒,待往后继续做大、做强起来,而后再对您一手打下来的江山露出獠牙,该当如何?” “从古至今,诸葛丞相也就只出了那么一个,司马懿、宇文护、杨坚之流才是层出不穷的。” “到时候,谁也救不了咱老朱家!” 朱棣跟在朱元璋身后,脚步一深一浅地踏在雪地上,面沉如水,脚步声在这个无人的空巷里显得格外沉重,看似凛冽的眸子深处,敛藏着不屈的火与锋芒。 长久以来。 他目光所在的地方,就是数千里之遥的应天府,是紫禁城,是奉天殿,是那张椅子。 他对朱元璋这份态度早便有所猜测。 而他也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即便自家老爹这张牌真打不出去,他也会找别的牌来用。 纵然此刻朱元璋真的开诚布公了他的态度,朱棣也不可能放下自己的野心,此刻他说这些,只不过是还想再争取争取朱元璋这张牌。 “你这小兔崽子!你就没想……”说话的同时,朱元璋蓦地顿住脚步,转过头来,正正对上了朱棣眸子里的火与锋芒,说话声音不由戛然而止。 抬起来伸出食指指着朱棣鼻子的右手。 也愕然悬停在了半空中。 朱棣约莫没想到自家老爹会走着走着突然转头。 对上自家老爹略带一丝怒意的目光,天然的血脉压制下,心头一跳,瞳孔骤然一缩,有些心虚地把目光挪到了旁边,掩耳盗铃般临时装作在看路边的积雪。 他知道洪武大帝早就活成了人精。 自己但凡稍微袒露一点心思和痕迹,只怕这位洪武大帝就要察觉到什么了。 而此时此刻,他虽然很确定自己说的话很周到,也没有表露出什么私心,可实际上心里在想什么,他自己最是门儿清:不管处于什么原因,他不会放! 朱棣一颗心疯狂打鼓。 好在…… 朱元璋沉默了好半晌,缓缓放下了自己的手,慨然吐出了一口白气,似乎也把原先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一句:“像,真像。” 朱棣微微一愣,显然一下子没缓过神来。 接着便听到自家老爹单刀直入地道:“你还是想在大明皇朝来一场翻天覆地不是?” “呃……”一记直戳心脏的直球当场让朱棣脑子有点宕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自家老爹这话。 迟疑间。 便听自家老爹继续神色慨叹地道:“咱年轻的时候,眼睛也跟你一样。那时候咱到了「吴王」这位置份儿上,带着一股劲儿,把陈友谅之流都给收拾了个七零八落的,然后……” 说到这里,朱元璋顿了顿。 把中间用了阴险手段弄死小明王的事儿略过:“一路走一路打,一双眼睛只盯着最高的地方。” 朱元璋双眼微眯,目光拉得有些悠远,他说的像,正是朱棣此刻的目光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像。 也正因为像。 一个人对自己,总是最了解得。 所以他都不需要再讲其他任何一句话,就得到了答案:这个老四已经盯死了那个位置,就像自己当初盯死了那个位置是一样的,所以老四不会放! 没有自己他也不会放!甚至乎……即便知道了应天府一直在搅弄风云的手只有那小狼崽子,也不会放! 因为他朱元璋当初就是那样的! 带着一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心思,陈友谅也好、小明王也好,都杀,全杀!——这是膨胀起来的野心使然,轻易不会再动摇了。 朱元璋的目光在朱棣愕然的脸上打量了一眼。 无奈摇了摇头道。 “走吧,你还是要摔一身的血才肯罢休。”他似有深意地道了一句,再次转过头去,双手背在身后,“嘎吱嘎吱”踏着积雪接着往前走。 感觉朱元璋给人的那种压力消散而去。 朱棣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家老爹刚刚说了句什么话,顿时不由得看着自家老爹,蹙起眉头,满脸不甘和不服,在心中暗道:「所以……父皇认为本王一定会输?凭什么!?」 为人子,无论和父亲关系亲近还是疏远、无论是否有大大小小的矛盾,都没有哪个是不想获得自己父亲认可的,朱棣亦然。 此刻心里自然是万分的不忿。 他紧咬着牙齿,收敛起自己心窝里莫名窜起的不甘与怒意,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家老爹的背影,眸子里愈发燃起了一份决心。 「父皇……您那孙儿身后有人,本王何尝又差了旁人了?本王身边也还有道衍师父、妙云……而不管朱允熥和他身后那个人再如何智谋算计,还有淮西勋贵这座他们永远也逾越不过去的、摇摇欲坠的大山!」 「你如何就认定,一定是本王摔一身血?」 朱棣跟在朱元璋身后,垂在袖子里的双拳紧紧握住,面上虽未表露什么,心中却在呐喊。 朱元璋背着手继续向前。 深呼吸了一口气。 朱棣所想,也是他话说到一半,把差点就脱口而出的真相给憋了回去的原因。 他这次找朱棣。 就是想着劝朱棣悬崖勒马,希望自己这个最能征善战的儿子莫要死于争执倾轧之下,可他却低估了自家这老四的野心和决心。 现在,对于应天府的小狼崽子来说,淮西勋贵的确是个巨大的麻烦,就算他刚刚用了一剂灵丹妙药往回拉了拉,却也不是治疗根本的药。 以自家老四如今这份执着和野心。 若是自己真的一个冲动,把应天府、把小狼崽子的情况全然暴露给了他,现在这个野心膨胀起来的老四不仅不会悬崖勒马,反而会利用这些情报消息去搅和局面,成全自己的野心。 当初他就是带着这份野心,不择手段地杀了明面上的「反贼共主」大明王的。 其实。 朱棣对朱元璋的估量,并没有错。 他最看重的,当然是自己一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是他给老朱家打下来的这份基业,其次便是自家英年早逝的标儿留下来的嫡子。 而应天府的朱允熥。 实际上却兼顾了他心里这第一和第二的位置。 手心手背也总有一个厚一个薄的。 所以…… 「该说你的,咱是都说过了!你非要铁着头往应天府那头撞过去,非得让小狼崽子把你这气焰彻底打个七零八落才肯罢休吗?」 「理解你,爹当然是理解的。」 「可是老四啊……」 「可那小狼崽子,可不是当初的废物小明王啊。」 第449章 父皇,你真偏心! 回宅子路上经过的巷子里,因为翠茗楼的报纸今日送到,相比平常时候格外空旷、冷清。 披着大氅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前走着。 耳边只剩下靴子和雪地摩擦的声响。 一路再无话。 直到视线里能远远看到前方不大不小的三进宅子,能远远看到看到门口写着「黄府」两个烫金大字的牌匾之时…… 安静的空气里才冷不丁地响起一句:“老四,你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父子二人之间长久的沉默让朱棣微微有些出神。 他愣了愣才回过神来,纵然心中对自家老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是一阵茫然,嘴上还是颇为恭谨地答道:“那一年……和妙云成婚了,然后偷偷出宫,跟着徐叔跑前线打仗去了,还去凤阳练兵了。” 朱棣搜索回答之间。 二人已然走到了「黄府」门口。 朱元璋转过头来再看了朱棣一眼,目光之中似有深意,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终归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只淡淡地道:“咱到了,你回吧。” 朱棣有些讷然地点了点头,默默朝朱元璋拱了拱手行了个拜别之礼,顿了顿才目光闪烁了一下,开口道:“现下里虽然已停了雪、放了晴,但但这种时候却常常比下雪还要冷些,雪地里行了许久,爹记得让下面的人煮碗姜茶。” 朱元璋心里一暖。 嘴唇似是欲言又止地动了动,顿了一下才道:“咱比你清楚!你爹还没到寿数!” “儿臣告退。”朱棣一双英凛的眸子里,不经意间闪过一抹失落和黯然,最终低头转身,背对着朱元璋缓步离去,就连背脊都略略有些佝偻。 朱元璋这时候脸上才露出惋惜的神情。 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道:“这个老四,年纪也不小了,孩子都快能生孩子了,性子还和从一样强,一样烈!” “可是,你十五岁的时候开始去练兵,开始偷偷跟着徐达去前线,你的大侄儿十五岁,已经把整个大明担起来了,是他自己一个人担起来的。” 朱元璋的声音里带着些可惜的意味。 他这话刚刚说完。 便看到前头已经往前走远了些的朱棣,不自觉地挺直了方才因为失意而微微佝偻的背脊。 这不禁令朱元璋面上的担忧之色更甚:这臭小子……果真要被小狼崽子打下来几颗牙才肯罢休了。 他看着朱元璋的背影渐行渐远。 直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这才收回了目光,有些落寞地转过身去,抬脚往自己落脚的宅子里走。 朱棣这边。 离开朱元璋所在的宅子。 他也是一路顶着冷风往燕王府一路走回去的,一开始带着落寞和失意,可永乐大帝从来不会是被失意困扰太久的庸人,所以他很快挺直了背脊。 他的眼睛里。 之前还在刻意敛藏的火和锋锐骤然迸出。 “爹,我不会输。”他的眼睛里带着坚定、决心、野心,声音不大,却无比笃定。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儿。 朱棣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拧起了眉头,暗道:“十五岁的时候……朱允熥现在也是十五岁。所以……我爹刚刚是想说……本王十五岁时候比不得朱允熥那黄口小儿!?” 他想的也没错。 朱元璋当时冷不丁提起此事,的确隐隐有这么个意思,纵然手心手背有厚有薄,可就算是薄的地方,也是肉,他无论如何还是容易生出提点的心思的。 这是父子天性使然。 只可惜,即便朱棣此刻想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会产生的,也只有不服。 他冷哼了一声:“哼!本王不如那黄口小儿么?本王十五岁,便去练兵,去战场上杀敌,当时徐叔都曾赞本王!朱允熥会什么?会依靠一座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崩塌的大山?会依靠一个躲在背后的阴险鼠辈?” “父皇,你真偏心!” 朱棣一边昂首阔步向前,一边愤愤不平地冷声道。 原本平息下去不少的怒火。 一时又窜了上来。 说话间,他径直走进燕王府,把身上的大氅褪了下来往旁边小厮身上一甩,露出里面一身窄袖劲装,并没有直接回主院去,而是往右扭头,直奔王府里的校场。 他镇守北境,并不是说说而已。 北平一带直面残存的元庭势力,纵然现在元庭势力已经被收拾得七七八八,可这群人回归草原之后如鱼得水,一个不留神,打草谷、骚扰边境的事情依旧时常发生,朱棣常常保持着警惕。 便是锦衣华服也不常穿。 更多的是这种方便随时穿上盔甲的紧口劲装。 燕王府校场。 “嗤——” 随着一声破空之音响起,一支利箭划破锋冷的空气,径直朝着靶子射去,射穿了红心还不算,犹自带着余威扎到了校场边缘练功用的木桩子上。 “殿下这箭,带了十足十的怒火。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木桩子是北元那些贼心不死的蛮人呢!” “这是怎么了?” “和私宅里那位出去逛了逛,殿下回来就直奔校场,那位到底和王爷说什么了?” 得知朱棣回来的消息,丘福和道衍和尚二人自然也是闻风而来,刚进了校场就看到了这一幕。 丘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蹙着眉头,一开门担忧地看着道衍和尚,有些拿不定主意。 说完,他刚要踏步上前。 却被道衍和尚伸手拦住,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新拿了一支箭矢正在张弓的朱棣,面上却是难得露出笑意…… 第450章 这皇帝,做得还行? “道衍师父这是何意?” “末将跟随王爷数年,鲜少见过他如此生气,这显然是很不对劲的,道衍师父拦着末将做什么?” 丘福面上露出不解之一,蹙眉问道。 道衍和尚单手负后,一袭玄色袈裟在校场上的皑皑白雪之间格外打眼,神色淡然地站在校场入口,挑了挑眉道:“殿下心中之志早已明了,他是北疆的虎,亦会是逐鹿天下的王,已经无需你我再多言。” “殿下如此生气。” “无非就是私宅里那位已经表明了态度,默认应天府的新帝坐着那个位置罢了,甚至乎……私宅里那位还想让王爷也认可此事。” 丘福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置信道:“陛……那位居然直接准备放手!!?” 道衍和尚道:“意料中事。”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道衍和尚都看在眼里。 朱元璋作为皇帝,自然希望大明江山稳固。 洪武大帝在朝臣眼里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可在道衍和尚看来,这所谓的「暴君」所做出来的每一件暴虐之事,其背后都藏着智慧、权衡。 现在的大明,的确渐渐稳固下来了,纵然这结果是小皇帝背后之人搅弄出来的,可结果就摆在他的眼前,而真正坐在皇位上的,真正在慢慢被百姓认可、拥戴的,都是他那个孙儿,都是朱姓儿孙。 如今这种情况下。 他要保持现状还是掀起战争?不难选。 而一向自持、稳重的燕王,在北疆吹了这么多年的风、沐了这么多年的血,能让他失态成现在这样的,也只有这唯一的一件事了。 “那王爷他……”丘福欲言又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忠于朱棣、也和朱棣亲近,自然了解朱棣,此时听道衍和尚这么说,难免担忧。 却听旁边的道衍和尚不急不缓地道:“杞人忧天,你的主子何曾是一个软弱之人?咱们手里又不是只有私宅里那位这一张牌。” 若是之前,或许他还会担心朱棣有所动摇。 但是现在。 他在朱棣眼里只看到了决然、锋芒与烈火。 丘福面上也露出释然之色,点了点头,满是自信地应道:“殿下英武非凡,多少次带着咱大明儿郞直面残元铁骑?从来没有谁能击垮他!” 说话的同时。 他骄傲地抬起眸子看向了校场上那肩膀宽厚、英姿飒爽的男人,眼里充斥着崇敬与仰慕。 …… 话分两头。 应天府,紫禁城,乾清宫。 随着年关将近,便是一贯肃穆、幽深、冷清的皇宫里也开始张灯结彩,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朱允熥披着一袭狐裘大氅。 依旧一日不落地要来看看自己的宝贝番薯藤。 马三宝面上带着喜色,慨然叹道:“这第二茬红薯藤种下去,也已有一月的时间了,藤发得密密麻麻,长得可比第一茬红薯壮实多了,您看,这藤茎都粗了,叶子也更大。” 朱允熥双手负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这第二茬的苗顺利长起来,既放心,又有种十足十的成就感,淡笑着道:“第一茬种下去的都只是些奄奄一息的细苗,红薯个头也不大,这第二茬的种比第一茬健壮多了,长得当然也会更好。” 种到现在,他一颗心也算是揣回了肚子里去了。 培育繁衍出这么多。 至少,已经基本不会出现意外了。 听到朱允熥的话,马三宝目光一阵发亮,道:“陛下说过,这地底下的红薯,到了后期,最关键的就靠上面这些藤蔓叶子给底下输送养分,这样才会迅速膨大,说不得,这产量比上一回还要夸张!” 他跟着朱允熥把上一茬番薯种起来,这一茬番薯则是他负责一手拉扯大的,此刻自然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朱允熥在后院左右走了走,大致看了一眼这一片红薯藤的生长情况。 便转头朝前殿的方向回去,准备去把奏疏批一批。 不过回到前殿才微微一愣:“今日的奏疏……朕已经批完了?” 大明这时候没有宰相,奏疏总是一摞堆一摞的,以往这时候,桌面上可还摆着不少,今日龙书案上格外空旷些,倒是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马三宝小心替朱允熥拿下身上的大氅。 笑道:“若是以往,年节时候当然是宫里最忙的时候,朝臣除了大小朝会,都是一拨接着一拨往宫里跑,冬日里嘛,事情多,今年却是不同了,陛下英明呐,朝臣要操心的事情少了许多,奏疏自然也就少了。” 说话的时候。 他的语气里都不由带着一丝欢快之意。 “眼下到年节时候了,怕是朝堂的大人们都留心忙碌自己府宅里的事情去了。” “陛下您日理万机,常日辛苦。” “如今躲些清闲才好呢!” 说起这些,马三宝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他常日随侍,自家主子的难处和辛苦是看在眼里的。 马三宝这么絮絮叨叨着,朱允熥心中这才恍然,自己只管着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安排,现在回过头来一看,自己这皇帝好像……勉勉强强也做得还行? 这段时间。 一件件事情办下去,以往年节时候会出现在朝堂、奏疏上的许多议题,譬如哪里哪里冻死多少人、哪里哪里房屋被积雪压塌压死人、哪里那里的百姓闹饥荒……等等,今年都没有被抬上桌来。 正如丘福、道衍和尚等人所说的那样。 朱允熥的廉价布料、无烟煤……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赈灾,而且赈灾的结果还是,谁需要什么就得到了什么赈济,比以往那种发钱发粮的赈灾方法效率高了不知道多少。甚至乎,是相当于还没等所谓的「灾」发出来,就提前把「赈济款」发了下去。 这些事情自然也就根本轮不到抬不上桌来。 到了年节底下,朝臣们各自都没有那么需要着急上奏的事情,奏疏自然也少了。 他先是微微一愣。 随后摸了摸下巴,面上露出一抹轻松惬意的笑容。 虽说他拥有这个时代人没有的目光、见识、和海量的知识积累,可他却也知道,当皇帝也不是个那么简单的事情,那么大片疆域、那么大个国家机器的运转,不单单是所谓的目光和见识就能处理好的。 朱允熥虽得了这个位置。 心里也有计划、有想法。 可若说他是否真的百分之百确定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保证的。 君不见后世被网友戏称为真正的穿越者的王莽,迈出了对于那个时代太过大的步子,把自己的当裤裆给扯了,朱允熥自然知道即便身为穿越者,也还是要注意,不能行差踏错的。 此时看着成果还算不错。 他心里自然也是开心的。 正说话间。 门外一看门的小太监缓缓走了进来,恭谨地站在门口,等着里面发话。 “何事?”朱允熥问道。 那小太监这才敢开口回话:“回陛下,内部审计局,卓敬,卓大人求见。” 第451章 是个正常人也查不出来哇!! “哦?卓敬从江西回来了?”他朝门外看了一眼,面上笑意更甚了几分:“让他进来。” 前面出了大同府的事情。 他除了搬出老朱剥皮实草那一套,下令以重典严查严惩之外,还随手抽了些账册让卓敬去查。 先查的淮南、淮北……等三处矿场都查出了问题。 这江西矿场是最后一处,他倒是还不知道结果。 “是。”小太监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 一脸风霜、面上都有些起皮的卓敬,穿着一身绯色官袍,恭敬地走了进来。 他拱手行礼:“微臣卓敬,参见陛下!” “如何了?”朱允熥随意地挑了处舒服的软榻盘腿坐下,他现在心情不错,懒得跟人绕弯弯,直接饶有兴趣地问道。 听到朱允熥单刀直入地问及工作情况。 卓敬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后肃然起敬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的少帝,眼里满是肃然敬意。 随后“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无比郑重地磕了个头,高呼道:“陛下圣明!!此等通天手段,微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陛下……救了江西袁州府的矿工性命!” 在他的声音里。 甚至可以听得出「虔诚」二字。 见他这般模样,站在旁边随侍的马三宝都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家主子,心中暗道:「江西袁州府矿场果然出猫腻了!?看样子这猫腻还不小?先是淮北、淮南……又到江西……陛下真神了!」 他虽然不参与此事,对此事却十分清楚。 反正他就知道,自家主子让宋忠把账册搬过来给他看了看,然后他随便抽了几本,结果一抽一个准! 看着账簿眼睛跟开了光似的。 账是这么好看的? 而朱允熥这边则是不太意外地淡淡点了点头,笑道:“起来说说看。” 以往这时候奏疏一大堆,现在正闲着,他想着,这倒是个打发时间的事儿。 接着,卓敬便站起身来。 把之前在袁州府发生的事情,查案的细节,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给朱允熥道了一遍。 “想那罪人,不过区区小旗而已,竟也能掀起如此隐秘的大案,当真令人触目惊心!” “若非陛下慧眼,抽出了那本账册。” “微臣断不可能单单注意到江西袁州诸多矿场之中的,这么一个偏远矿场,不会明察暗访、花费时间精力纠结在上面,自然也是不可能查出来的……” 卓敬的语气之中,是感慨、是后怕、是钦佩。 听完这整个过程。 朱允熥倒是颇为淡定,他身后的马三宝则是瞪大眼珠子,满脸震惊和不敢置信:「这么刁钻的案子……陛下也能看账本就看出来!!?」 卓敬那边说完,便是俯身再跪,请罪道:“微臣惭愧!” “陛下嘱咐微臣留心个中账目,却一直没能发现这其中的猫腻!是微臣失职了。” 当然,卓敬嘴上这话虽是这么说的,不过他心里也觉得这事儿他也是有点儿冤,整个江西袁州矿场整体上大致没问题,但是其中一个偏僻的矿场有问题,而且那锦衣卫小旗还如此隐秘。 是个正常人也查不出来哇!! 好在头上立刻响起这位少帝一贯温润好听的声音:“这事儿不怪你,怪对方办得太隐秘,手段太高明,这种情况,你就是去例行调查也难查出来什么,更别提暗中监督了。” 朱允熥当然知道错不在他。 如果搞个审计机构就能把所有的贪腐都查个清清楚楚,历朝历代的皇帝也就不必为了各种贪腐案子、各种欺上瞒下而头疼了。 听到朱允熥的话,卓敬一颗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心里却是暗暗腹诽道:「查不出来的确才是正常的,不过陛下您查都不用查,就把人逮出来了,这才不大正常吧?」 “卓爱卿近日来,奔波于淮南、淮北、江西等地,一看便知风尘仆仆,是用心在替朕办事的,无过且有功,起来便是。”朱允熥伸手虚抬了一下。 权衡御人之术,讲究张弛有度、讲究赏罚分明。 有用重典之处,就得有奖赏之处,对下面的人也不能一味打压、施以威严和压力。 如此才能长久。 才能让人甘心为自己所用,死心塌地地办好事情。 卓敬这种脖子硬的、死心眼儿的,就是最值得拉拢的,也是最好拉拢的。 卓敬再次深深叩首,声音激动地朗声道:“谢陛下宽宏!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完大礼。 这才肯站起身来,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帝。 只是当他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看着他一袭普通常服,甚至吊儿郎当地盘坐在软榻上的样子,心里又总有一种割裂感。 单看对方这样子:嗯!昏君!纨绔!十成十的! 可是卓敬却是最清楚,这副皮囊内里隐藏着的……是一个怎样的通天之手! 他心中一动,抿了抿嘴唇似是想要说什么。 但还是顾虑着没说…… 第452章 本福特定律,运气不错 对于卓敬来说。 别说他一直都在暗中关注无烟煤开采、发售过程中涉及到的各种账目,就是江西袁州府矿场的负责人,锦衣卫百户杨大强,都没察觉出丝毫端倪。 然而,几乎完全抽身于这件事情之外、日理万机的陛下,心里却似是明镜一般。 这其中的玄机和玄妙。 是个人都忍不住好奇。 尤其卓敬还是常年接触账目、专门负责审计的。 只是他纠结再三,最终还是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把满脑子的疑惑和好奇都收了回去:「陛下慧眼圣裁,此中机密,岂是我有资格窥探的?不妥不妥。」 在朱允熥手底下做事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卓敬当然也对他的脾性能摸清楚一二了:没什么事的时候,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不了解他的只以为他就是个纨绔昏君,可但凡触了他的怒…… 而这等核查账目的方法,任谁都想知道,换句话来说,就是谁都不让知道,才最好! 卓敬面上的神情变化。 朱允熥斜靠在软塌上,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自己这边玩了个小把戏,淮南、淮北、江西……等几个矿场就搞了个人仰马翻,最关键的是,这件事情一旦传出去,必将在整个大明官场上砸上一记重拳…… 对方的心思自然一点不难猜。 不过朱允熥却没有说什么——卓敬想的当然没错,这法子能告诉他就有鬼了! 其实。 朱允熥倒是也没那些云里雾里的人想的那么神。 这次抓贪腐,用的乃是后世之人才总结出来的一个数据规律而已——也就是所谓的「本福特定律」。 在许多自然出现的数据中,以较小数字为首位数字的数的出现概率,要比以较大数字为首位数字的数出现的概率要更高。 按照一般的直觉来说。 一大堆数字之中,各种数字出现的概率应该是相同的才对,以「1」、「2」……「9」为首位数的数字,应该各站九分之一。 可是实际上。 出现以「1」为首位数的数字,其实是高达百分之三十以上,以「2」为首位数的字数,则只有百分之十几……以此类推,依次递减。 到以「9」为首位数的数字。 其出现的概率只有不到百分之五。 在一堆数据里面,越大的数,以它为首几位的数出现的概率就越低。 也就是说。 在一堆账目里,如果出现不少以「9」为首位数的账目数字,朱允熥随便从里面拎出来一个去细查,他就有几乎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这账目会出问题。 这个方法即便是二十一世纪,也可以用来初步判断一些账目、经济数据、股票数据等等。 在朱允熥看来,这的的确确就是个把后世经验拿过来用一用的小把戏,不过这也是在时间长河里,经过一代代人钻研、探究出现的成果。 而在这个时代,算学都还停留在最基础的阶段,更没人去研究这些有的没的,再聪明的人看来……看起来也是神乎其技。 这个方法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确定性。 但也很好用了。 而这一次,朱允熥的运气还算不错,抽出来的几本账册,全部都包含在了那「百分之九十五」的造假概率之内,这就越显得朱允熥有些神乎其神了。 当然,这个结果对于朱允熥来说当然最好。 他掀起大案,手段残忍…… 为的就是震慑,而现在这个「百发百中、神乎其技」的结果,则最有助于震慑! 当所有人都知道此事。 那些弄虚作假的、欺上瞒下的,自己就得战战兢兢了——谁知道这上头的皇帝陛下会不会什么时候看账册看出了他们的勾当,抽出来给他们一顿查,然后剩下来迎接他们的,就是剥皮实草? 正当朱允熥心里如此想着的时候。 面前的卓敬约莫也做好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克制住自己不再探究此事,他拱手朝朱允熥躬身一礼,道:“启禀陛下,微臣有一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允熥的思绪也飘了回来。 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为人臣子,本就该有话直说,替朕这个做天子的群策群力,朕为天子、为百姓君父,也当听得到文武群臣的声音,如此才可筑江山社稷不是?卓爱卿不必如此拘泥。” 到过年之前,他心里头最大的一桩事情也完美落定下来,心情自然很不错,话也多了些。 听到朱允熥这话。 卓敬心中先是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这感觉出在哪儿……他突然想起这小半年来朝堂上的吵吵闹闹,反应过来了——听文武群臣的声音?可拉瘠薄倒吧! 「您哪儿次听过旁人的声音?」 「您那是只听您自己乐意听的声音,不乐意听的声音……直接就让那群淮西莽夫给喷没了!」 卓敬心里不由暗暗一阵腹诽起来,这也是他每次说话都格外斟酌的原因。 当然,乾清宫面圣。 纵然心里再多的别扭、腹诽,面儿上也是一丝一毫都不敢耽搁的,当即开口道:“微臣以为,陛下不仅是天子,还有天和神一般的目光,此次抽查各大矿场的账目,其前因后果,若是能够广而告之,定可震慑天下宵小!令其不敢为乱。” “当今之下,传媒司的报纸为天下人所追捧。” “此次微臣前往淮南、淮北……乃至江西等地,便一路见到大明各地,无论是达官贵人、巨富商贾、读书文人、亦或是普通的贩夫走卒……对朝廷发布的报纸都是津津乐道,每每都迫不及待等待朝廷新报。” “此事若能刊登至报纸头条。” “必可迅速让那些鼠辈都为此恐惧害怕。” 卓敬虽然深知面前的少帝是个什么人物,不过他也是个硬脖子,说话虽斟酌,但话一出口便是滔滔不绝地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一抹可惜之色,道:“只是可惜,年关作为每年最大的节庆之日,最是方便大家往来走动,也是最好名正言顺地借机蝇营狗苟的时候。” “而朝廷报纸逢「三」发布,如今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再下一期,就得等明年的正月初三了。待着报纸四下传递出去,至少又得耗上数日到一旬的时间。” 卓敬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情况和时间。 他说话直,朱允熥当然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是利用报纸传递消息的效率。 第二则是希望这件事情最好能在过年前后传到各处,或者说,传到那些私下里喜欢搞动作的那些人耳朵里去,这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那些贪官在春节时候相互走动、筹谋贪腐的心思。 「卓敬这货,脖子是硬的,思路倒是还蛮开阔的嘛!」朱允熥在心里暗道了一句。 而后面上露出一抹淡笑,道:“看来……卓爱卿倒是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第453章 生动形象的采访,号外! “想到一处去了?”卓敬面上露出一个惊讶地表情,目光发亮地看着朱允熥,问道:“莫非……陛下心里对此已经有了成算?” “微臣!洗耳恭听?”卓敬面带兴奋之色,道。 对于朱允熥说的话,他当然深信不疑。 面前这位少帝看起来像是个昏君、纨绔,可实际上和这些词儿压根就沾不上一点边的! 说了许久的话。 朱允熥百无聊赖地从旁边的盘子里顺手抄起一把瓜子,「嘎吱嘎吱」嗑了起来。 一边道:“报纸虽是一旬一刊,不过朕为了此事,已经提前和二长公主打好了招呼,让他格外准备了一个「号外」刊。” “「号外」刊?”卓敬对这个词汇显然有些陌生。 朱允熥嚼着嘴里的瓜子仁儿,解释道:“所谓的「号外?」是指在遇到重大突发事件或需要迅速报道的重要新闻时,临时印发的新闻纸。” “由于这些报纸不在日常出版的报纸编号之内,因此,朕将其称之为「号外」。” 后世那些民国影视剧里面,经常会出现卖报小童拿着报纸满大街喊「号外」的场景,这导致现代大部分人都下意识以为那是卖报纸的吆喝口号。 正如道衍和尚骤然意识到的那般。 这报纸。 是一张笼罩在整个大明皇朝之上的、无形的大网。 而能够控制这张大网的人。 是他朱允熥!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陛下果然早有安排!?”卓敬惊喜地叹道,随后面上略略现出一抹惭愧,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道:“陛下高瞻远瞩、聪慧睿智,倒是微臣多此一举、多了个嘴了。微臣想到的,陛下一早便想到了,甚至早就做好了安排……” 朱允熥吐出嘴里的瓜子皮。 笑着道:“卓爱卿也是为大明计,有好想法、说出来,就是好的,旁的不重要!朕能想到一次两次,可也未必次次都能周全周到,查漏补缺便是最好。” 这倒也不是他不自信。 毕竟俗语有言,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一个脑袋能想到的事情是有限的,集思广益才是最有效率的。 刨开那些用屁股想事情,只知道没事谏谏谏的……卓敬这种真正想事情的人的话,他还是很乐意听听的。 “陛下圣明!” 卓敬肃然拱手一礼,心中的尴尬都去了几分,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也愈发热烈了几分。 朱允熥则是接着道:“待会儿你出了乾清宫,朕让三宝直接带你去传媒司,此次「号外」上的其他内容,二长公主那边都已经安排妥当,缺的就是你去矿场巡账这一篇的具体内容。” 朱允熥虽然早就想好了这件事情。 但所谓的「本福特定律」毕竟也不是百发百中。 在卓敬回来之前。 其实朱允熥自己也不是特别确定江西那边的矿场就一定有问题,所以这一篇还只能等卓敬回来再说。 “不过这一篇,朕准备让他们换个形式。” “以采访文本的形式刊登在此次「号外」期刊的头条位置,你务必和传媒司一起,将此次采访的内容,写得绘声绘色、生动形象。”朱允熥直接把一早的安排说给了他,吩咐道。 有时候,相比于一大篇文章。 这种一问一答式的采访内容,往往会显得更加有趣,也令人更有阅读的欲望,若是内容润色得好,就会给人一种身临其境,好像真的在和卓敬这个办了好几个剥皮实草大案的钦差大臣对话一样。 放在这次的新闻之中,显然最是合适了。 “采……采访的形式?”卓敬又一脸懵了,心中只道:这位少帝……怎么总是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新奇词汇冒出来? 不过他神色之间却是带着些跃跃欲试的。 不为别的。 而是他知道,这位少帝每每蹦出来一些新奇的词汇、想法的时候,往往都十分有趣、也十分有效! 看到卓敬这一脸求知的样子。 朱允熥沉吟了片刻,而后打了个呵欠道:“此事你去了传媒司问他们去吧,朕已经和他们交代过了。”同样的事情,他也就懒得多解释一遍了。 说完转头看向旁边的马三宝道:“索性现在述职也述得差不多了,三宝,干脆你现在直接带他去吧,这一期「号外」刊,越早出炉越好。” 马三宝点头道:“是,陛下。” 说完动身朝前走了几步,礼貌性地对卓敬点了点头,伸手朝门口的方向虚引:“卓大人,请吧。” 卓敬心里虽还有疑问。 不过朱允熥发了话。 他当然是立刻拱手躬身,行了个告退的礼:“微臣告退。”说完规规矩矩往后退了几步,这才转身对马三宝应了一句:“有劳公公。” 二人就此一前一后出了乾清宫。 乾清宫内十分暖和,出了乾清宫,周身便立刻有一阵冷意袭来,外面虽出着太阳,到处依旧一片雪白。 卓敬心情有些激动地跟着马三宝往前走。 约莫是人也冷静下来了些。 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暗叹道:「陛下虽不喜听群臣的话,可以他之能……的确不需要听!」 第454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态度? 卓敬一边跟在马三宝身后走着,直接就把自己之前那些暗戳戳的腹诽给全盘否定了。 「要是陛下回回都听了那些人的话,百姓能有如今这日子和光景儿?那不可能!!」 想到这里。 卓敬不自觉地挺起胸膛,目视前方,神色之中隐隐透着激动与期待之意:「陛下做出来的,往后要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事情,是前无古人的!」 「他的惊才艳艳,普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皆无人能望其项背,又何谈建议与指点?呵!」 他有些五味杂陈地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不过,他这笑意之中,又显然带着钦佩、不可思议、期待……等种种情绪。 他自认也是熟读史书的,古往今来就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大明从新旧交换到如今,拢共不超过半年,往后的大明,又当是何种光景? 「微臣想不到。」 「所以,微臣也只能拭目以待!」 卓敬心情澎湃地在心中想着,渐渐和马三宝的身影一起隐没于积雪之中。 …… 翌日。 日子往后推一天,距离过年便更近一天。 文武朝臣、达官勋贵看似高高在上,实际上谁还不是个普通人?但凡是个普通人,到了这种时候都没了上班的心思,即便如今居于文官翘首之位的吏部尚书詹徽和户部尚书傅友文也如是。 所以,下了早朝过后。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各自在自己所在的六部衙门点了卯,交代了些年前要做的事之后,便一起下班出宫了。 二人出了午门。 钻进外面等候的诸多马车之中的其中一辆,相顾无言,却又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傅友文有些惋惜地叹道:“看来老刘这个年,是过不好喽,今日你在朝堂上只不过好心提了一句,便遭了陛下的训斥,还被陛下罚了两个月的月俸……” 听到此事,詹徽不由得眼皮跳了跳。 似是在责怪他一般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我说好了要一起帮老刘求求情的,我话都都说出口了,你倒是一言不发!落了个干净!” 上回他们二人和刘三吾一起商议淮西勋贵的事,刘三吾那老头子愣是带着一腔热血就往枪头上撞了去,不过他们两人却缩了头。 三人之间也算是交情不浅了。 詹徽和傅友文便想着,马上还要过年,那死老头子虽然脾气倔,却也是条值得人敬佩的汉子,事情也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在朝堂上旁敲侧击提上一句也好。 不说别的,放那老头子出来过个年也是好嘛。 结果没想到。 金銮殿上的少帝一听詹徽提到刘三吾的名字,当即就是好一通的发火,傅友文向来是识时务的,当然立刻谨守死道友不死贫道原则,让詹徽一人扛了火。 傅友文不好意思嘿嘿一笑:“这事儿算我老傅对不住你!不过形势比人强嘛,陛下那人啥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都发火了,咱哪儿还敢再乱说话?” 对于这话,詹徽倒也是认同的。 那个小阎王喜怒无常的,别看他长了一副清隽温润的好看皮囊,他说要扒了你的皮那是真会扒!不说别的,近在眼前的大同府贪腐案,都已经发落了好些天了,算时间,去杀人剥皮的宋忠都差不多该回京了。 这事儿换了他。 他也这么干! 于是也只能自认倒霉地长叹了一口气,吐槽道:“罢了,你老小子向来最狡猾!”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下回定不做这出头鸟了。 傅友文露出一个没皮没脸的笑容,脸上的褶子都多皴出来几条。 他大义凛然地拍着胸脯道:“大不了接下来这俩月的酒饭钱,都算我傅友文的!” 詹徽白了他一眼:“谁稀罕你几个酒饭钱?” 说完,紧接着面上便露出一抹担忧之色:“现下里,这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陛下对此的态度!那日老刘是去劝谏陛下不假、也有些僭越了不假,陛下固然生气,可他从来不是外面人眼里看到的那般不分是非……” 傅友文也收起了脸上的嬉笑。 神色骤然变得严肃下来:“是啊……莫非陛下真做出了选择?或者说……他已经不得不做出选择了?他选的是……淮西勋贵这一边!” 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个晦暗的眼神。 他们选择今天在朝堂上提起这件事情,一来的确存了帮刘三吾这个革命战友一把的心思,二来则是在意朱允熥对淮西勋贵的态度。 可是他们不像长了一双慧眼同时还完全身处其中的张温,也不像虽远在北平却依旧对应天府的情况了如指掌的朱元璋。 他们对朱允熥给淮西勋贵画的大饼一无所知,也没锦衣卫那么大的本事,能在事发之后立刻得知所有人的动向,自然也对朱允熥这一张一弛、一抓一放的心理战术的考虑无从知晓。 在他们看来。 就是刘三吾跑去劝谏朱允熥,然后被重罚了。 为何重罚?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为了淮西勋贵了! 尤其他们今天试探着在朝堂上提起刘三吾,就引起了朱允熥极大的怒火……似乎也在进一步证明着这一点,这就更让他们颇为不安了。 詹徽点了点头,面沉如水,双眼微眯道:“只怕……是八九不离十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对于陛下来说,选哪个都不好,选择纵容淮西勋贵,总比跟他们唱反调立刻招致灾祸来得强。” 他的言辞之间,倒是也没有对朱允熥激烈的谴责之意,詹徽是聪明人,也明白,进退不得的情况下,总要选一条路。 正当他捋着胡子,蹙着眉头,神情凝重的时候,旁边的傅友文又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不过……鹤庆候等人在凤阳那边的人,都停手了。” “呃……”詹徽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觉得吧,这情况虽然……貌似……好起来了。 但多少显得有点诡异了。 那群武蛮子能这么老实的? 原本就蠢蠢欲动,按理来说陛下明确了态度之后,他们接下来就应该如山倒一般,大刀阔斧地开干啊! 詹徽心里一时也没想明白,只能哭笑不得地摊了摊手:“莫非咱这陛下……还真是所谓天定之人,连老天都帮着他?” 傅友文则是捏着下巴,沉吟了片刻。 而后目光一点,看向詹徽道:“会不会……其中有我们没看明白的地方?” 詹徽挑了挑眉。 对傅友文这话不置可否。 显然心里是不大认同的。 毕竟他自入仕以来,在朱元璋这么难伺候的皇帝手底下都一路如鱼得水、升得飞快,他觉得所谓的朝堂风云、谋略算计……自己怎么说都还是能看得透彻的。 沉默间,外面一直在赶车的马车夫“吁”了一声,二人在惯性的作用下不住身体前倾。 “发生了何事?”詹徽有些不悦地问道。 “老爷,府上管家来了,看起来颇有些急切……好像有什么要事。”外面的马车夫应声道。 詹徽暂且把之前的话题抛开。 不知所谓地看了面前的傅友文一眼,而后打开马车车门,果然看到自己府上的管家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老爷……号……号外……” 第455章 报纸号外!怒骂 “号外???”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脸上齐齐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显然完全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那管家贪婪地呼吸了几口空气。 这才稍稍缓了过来,解释道:“是……朝廷又发布了……发布了一期报纸,现在……各大报纸售卖处人人都挤着要去买!” 虽然卓敬昨天才回来。 不过这份号外报纸,是朱允熥一早就准备好了的,这份报纸上的其他内容,也一早就完成了编纂、排版,实际上只缺卓敬那一篇关键性的访谈而已。 再加上这一期号外版面更小、内容更少些。 卓敬的采访一经编纂润色好,工业司那边立刻开启印刷,加班加点。 到今日,这份号外报纸便也就出来了。 “朝廷发布报纸?三日前不是才刚刚出了一期么?”二人脸上还是有些懵逼。 这时候,詹徽府上的管家也缓过气来。 解释道:“是陛下临时发售的一期报纸,在正常报纸编号之外,所以叫做号外。”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先后点了点头,这才明白过来这所谓「号外」的意思。 紧接着便脸色一变。 当即意识到了什么。 傅友文道:“陛下做事一向不会无的放矢,都到年关了还临时搞这么个「号外」……必有大事发生!” 詹徽也露出一个深以为然的表情。 立刻目光急切地看向自家府里的管家,伸手道:“快把这「号外」给我!” 管家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窘迫的神色:“这……还……还没抢到。” 傅友文则是立刻对赶车的马车夫道:“不回府了,立刻转头,去醉月楼。”没有提前通知过就突然发出来的报纸,一时半会是很难拿到了的。 詹徽也立刻反应过来这一点,目光一凛,急切地道:“听老傅的!” 当即,马车匆匆忙忙地掉了头,地面和着泥巴水的灰黑色积雪溅起一地。 …… 与此同时。 已经闲赋在家好一段时间的刘三吾站在自家院子里,左右踱步走来走去,时不时便要长叹一口气,吐出白雾:“唉……” “唉……” “不好!不好啊!” “陛下他,怎能如此糊涂!糊涂啊!” “那群武人,从前就贪赃枉法、无恶不作,往后没了任何约束,更是要无法无天了。” “大明皇朝……危矣!” “唉……” 刘三吾一边走着,嘴里也一边在零零碎碎地念叨着,每走几步,便忍不住朝自家门口的方向看一眼。 他本就褶皱颇多的眉头。 更是一直皴起,就没放下来过。 他是乱世之中一路走出来的大儒,即便一把年纪了,心里装着的,始终是大明,是天下百姓。 一开始被朱允熥停了职、关了禁闭,或许还只觉得自己的确是说了冒犯天颜的话,可回家越想,心里的担忧便越甚。 拢共也才过了没多长时间。 他的胡子、眉毛、头发都好似白了许多。 当真是愁白的。 正如詹徽和傅友文所想的那样。刘三吾如何不会这么想?索性被关在自己的府宅里,心里越想越气,说起话来就更犀利起来了。 “长此以往,大明要亡……大明要亡啊……!”在某些方面,他比詹徽和傅友文激进多了、头铁多了。 此刻院子里愣是空无一人。 不为旁的。 这等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语,谁特么敢听? 也就一名头发同样有些花白的老妇人手里拿了个袍子过来,一边给刘三吾披上,一边哭丧着脸劝道:“老爷啊……您可就别说了吧……这一家老小都不要了不成?” 刘三吾性子倔。 没好气地把身上的袍子往地上一摔,气得跺脚道:“妇人之见!你懂什么?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事,可这大明……很快就是国将不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还一家老小……整个大明都没好果子!” 那老妇人无奈。 只能白了自家老头子一眼,长叹一口气,气得走远些去了,往远些走的时候,还听到刘三吾兀自在那里怒骂:“昏君!昏君呐!嗐!” …… 朱允熥一早就知道这所谓的「号外」,眼下年关,奏疏又不多,他自然是一早就出了宫,习惯性地进了醉月楼里的包厢等着吃瓜。 只是这醉月楼里的vip包厢明明十分暖和。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通红,却是没来由地鼻子一阵发痒,打了几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 这可把旁边随侍的赵峰给吓坏了。 当即关切地道:“陛下!您……您没事吧!?” 朱允熥摸了摸鼻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开玩笑地道:“不妨事,朕身上不觉得冷,说不准谁骂朕骂得厉害呢。” 赵峰松了口气,他知道陛下向来是不信这些征召不征召的,此时会开玩笑,说明心情很好。 而这时候,外面也响起哄闹:“号外!号外!” 第456章 罢了罢了,都是小皇帝的错! 朱允熥顺着半开的窗口往下看了一眼。 挑了挑眉道:“看来这一期的号外报纸,已经在应天府大街上卖开来了。” 说话间。 楼下的市集、街巷之间走动的人已然在肉眼可见地增加起来,全部都涌动着朝醉月楼的方向而来。 赵峰应声道:“陛下一手操办起来的报纸,可谓是前无古人,从前哪儿有这样的新鲜事儿呐?往往到新一期的报纸发布,人人茶余饭后讨论的,都还是上一期报纸的内容,百姓自然格外新奇。” 朱允熥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原本今日的醉月楼算不上人多,这个点儿外堂甚至显得有点空旷,不过现在这么会儿的时间,位置上已经坐满了穿得人模狗样的家境殷实之辈,说报的高台下面也挤满了人头攒动的百姓了。 等待之间。 赵峰在门口见了眼手底下的人。 回来脸色略有尴尬地对朱允熥道:“陛……陛下,原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府上传来的消息,这……这是详细情报。”他双手递上了一沓纸。 虽然他并没有先朱允熥一步打开情报看。 但里面写的啥,他心里也是大概都有数的:隔三差五来一回的事情。 心中则暗暗腹诽道:「陛下方才虽是打趣儿,说得倒是也真准呐!记录的纸都记了一沓,把人都给骂打喷嚏了,这得骂多狠呐,啧啧,真是个不怕死的。」 对此,朱允熥倒是不以为意。 甚至不怒反笑,道:“朕方才说什么来着?可不就是有人在骂朕吗?朕也懒得看了,丢进去烧烧得了。” 处置了刘三吾。 他就知道这货会不甘心,这也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对方虽迂腐了些,却也算是忠君义士,这些事情,往后自会有分晓,庸人才会自扰之。 “是,陛下。”赵峰抱拳应了一声,转过头在朱允熥看不见的方向龇了个牙,即便跟在朱允熥身边这么久了,这位主子的心思,他还是一点也摸不准。 说陛下脾气好吧,那位刘学士一个不留神就被丢回宅子里关禁闭去了。说他脾气不好吧……愣是能对一沓一沓纯骂人的情报视之无物、安之若素。 当然,不解归不解,该办的事情不能落,他走过去顺势把手里一沓纸往炉子里一丢,炉子里瞬间腾起明火,燃出些许烟雾和味道,顺着此间半开的窗口处吹来的风渐渐散去。 回过头来,赵峰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提醒朱允熥道:“对了陛下,方才下面的人还说,看到那位余姑娘也朝醉月楼的方向来了。” 朱允熥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小丫头喜欢热闹。”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到。 刚说完没多久时间,房间门便被推了开来,一张明媚好看的脸颊,带着眉眼弯弯的笑意,轻车熟路地朝朱允熥这边走了过来,自顾自地在桌上翻开了个茶杯、倒了水,一咕噜喝下:“我就知道你肯定来了,你向来最喜欢凑这报纸的热闹,嘿嘿。” 说完,她才想起来把自己头上的箬笠、身上的大氅解下,现出一身鹅黄色的袄袍。 同时也似是想起来什么。 打开腰间的小挎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油纸包着的小包裹,献宝一般道:“顺路还给你带了定胜糕呢,看你平日里最喜欢吃这个。” 定胜糕起源于南宋,乃是当时百姓为鼓舞军队出征特制,色泽淡红,松软香糯,寓意胜利?,民间的东西在宫里的餐桌上不上台面,朱允熥平日吃得少,在外面吃着新鲜,多吃了几回。 徐妙锦倒是记住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油纸放在桌上。 朝朱允熥的方向推了过来。 皇宫里是最死气沉沉的地方了,徐妙锦是勋贵将军之女,家里管束不似那些读书文人家里那般迂腐,是个自由自在的性子,看到对方面上明媚的笑意,朱允熥的心情一时也不由明媚了些。 算起来,时间一日一日过着,二人认识也快有小半年时间了,虽然朱允熥不至于对一个小丫头产生什么太大的性趣,不过别说人与人之间,就算是养条小猫小狗的,也该有点感情在了。 小丫头记得给他带点吃的。 纵然他对这这吃吃喝喝的他倒是也不甚在意,但小猫咪记得在路上给你叼朵花儿回来送你,总也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一件事情。 他淡淡一笑,打趣道:“这算是束脩吗?” (束脩,是古代师生关系中用于表达尊师重道的一种礼仪形式,最初指学生向老师敬献的一束肉干,后逐渐演变为学费或酬金的代称。) 不过徐妙锦却似是不肯接他这茬儿。 莫名奇妙地白了他一眼:“呸呸呸,什么束脩!你可莫要占本姑娘的便宜!你这样说,下回我可不肯给你再带了。” 朱允熥有些莫名其妙地挑了挑眉,没太懂这小丫头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接着便听徐妙锦轻声嘟囔了一句他听不清的话:“真是块木头……若把这当成我的束脩,那他成我什么了?他要真成我师父了,那还怎么……” 只是她念叨到一半。 心里却又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一张粉嫩好看的小脸蛋都垮了,似是生闷气一般撇着嘴,心里有些心烦意乱地想道:「以他这商贾的身份,还有我家里递进宫里的那一份名帖,他就算不是我师父,这个“八”字……也是写不上一撇的!」 她又喝了一大口茶。 抱怨道:“哼!就你喜欢乱说话!” 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这小丫头也差不多。 朱允熥一不擅长猜女人的心思,二来在他的概念里,什么师父徒弟的……最多维持三年制、四年制什么的……甚至都算不得一个能被特别在意的概念。 所以他是真不知道咋的了。 只能莫名其妙地看了徐妙锦一眼,一脸懵逼。 看到面前这张清隽温润,其中还带着几分不理解的懵逼模样,心里又知道这不是「佟昀」的问题,只能敛起心里莫名冒出来的一顿窝火。 脸色变得柔和了起来,还顺手找了个背锅的:“罢了罢了,跟你没关系,都是那小皇帝的错!” 第457章 看似没什么,实际上是基础 “呃……”朱允熥又懵逼了。 在心里暗道:「啊?这怎么又关上我的事儿了?」 看得一边随身侍奉的赵峰都是一阵忍俊不禁。 故作模样地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嘴巴防止自己笑出声来,心里则是暗暗吐槽道:「我就知道跟着陛下出来有乐子,噗……不能小不能笑。」 心知面前的「佟昀」约莫是被自己一通奇怪的情绪搞得有点懵,徐妙锦赶紧找了个瓜转移注意力,道:“说起那小皇帝,听说他越来越迷上炼丹了。” “在宫里开了个炼丹司还不算完。” “又把宫外一大片皇家庄苑划出来,大顷良田,不种粮食了,造炼丹炉子炼丹去了!” “你说这小皇帝,有人带着他好好当这个皇帝,当一个好皇帝,他自己还时不时要搞点幺蛾子出来。” 这件事情朱允熥当然不会放在报纸上大肆宣扬,不过这么大的动静,瞒肯定是瞒不住的,甚至在朝堂上好几天都引起了一阵阵对喷。 传到应天府百姓的耳朵里,也不意外。 不过现在应天府的百姓对这些「幺蛾子」大概是有了「抗体」了,已经具备极大的免疫力,甚至都没多少人有兴趣吐槽这件事了。 当然,朱允熥觉得。 造成这种情况最大的原因,其实也是因为朝臣眼里的「坏处」并没有直接落到百姓头上去,相反,现在应天府以及周遭的一带百姓,还可以免费领取无烟煤。 社会稳定,百姓有自己的小日子过。 谁还乐意管这些? 这也是朱允熥始终坚持先把民生问题放在最前面来解决的原因:看似没什么,实际上却是基础。 不过,徐妙锦虽因为生于将门,不会像一般的规格女子那般无趣,可中山王徐达家里该教的该学的,那些经史子集,都绝不会落下,这件事情在徐妙锦眼里看来,就显得很不妙了。 此刻拉出来转移话题,吐槽也是认真地在吐槽。 这些话,朱允熥在朝堂上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这时候再多听两句,还真没什么所谓的。 反而呵呵一笑,道:“我怎么还记得,你之前还为那小皇帝和我争呢!” 说完,顺手从面前的油纸上拿起一个定胜糕,咬了一口,松香软糯,偶尔吃吃,的确觉得味道不错。 徐妙锦俏脸微微一红。 道:“那……不一样嘛,他做了好事,我自然也愿意敬他,但他做了荒唐事情,我便也看不得他。” 朱允熥一边吃着徐妙锦买的定胜糕,也才想起来另外一件事,他用眼神指了指早就放在桌上的另外一个油纸包着的包裹,道:“里面是龙须酥。” 小姑娘素来爱吃甜,只不过在这个年代,糖其实也算不得一种平民的材料,她离家出走,一直倔强地不肯回家去,像龙须酥这种几乎完全是由糖拉出来的糕点,比在家时候是少吃了许多。 听到朱允熥的话。 徐妙锦像是小馋猫一样,目光微微一亮,看着桌上的油纸包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把油纸打了开来。 看到里面排放得几乎一丝不苟的龙须酥,她一脸惊喜地道:“这龙须酥看起来……真精致!比我家里的厨子做的还要精致些呢,哪里买的呀~” 说完不等朱允熥应她,徐妙锦便立刻伸手拿了个起来,吃一口。 粉红色的小嘴上都沾了一圈儿包裹龙须酥的粉。 这话……倒是还真给朱允熥问住了。 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然后才道:“家里做的。” 徐妙锦一边吃着,一边道:“你们这些有钱的……”她本想说商贾,不过这两个字眼儿在这个年代显然是十分不好听的,所以又咽了回去,顿了顿才道:“有钱人,吃的都快比上皇宫里的吃食了。” 中山王之后,世面总是见过的。 她觉得这和小时候爹爹从宫里带出来的龙须酥一样精致,一样好吃。 朱允熥挑了挑眉对此不置可否:嗐!猜得真准! 徐妙锦心满意足地把一整个吃了下去。 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表情喜悦地看了朱允熥一眼,随后耳根有些微微发红,低着头道:“上次我就念叨了一回,你就记得啦!” 说这话的时候。 心里的顿时跟冒了蜜一般,甜甜的,仿佛之前的不开心、愁苦、郁闷情绪都顿时一扫而光。 他好奇地道:“这号外报纸是今天突然发售的,你怎么过来的。”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你一向最喜欢凑这热闹,肯定不肯错过的,报纸是突然发的,排队去买肯定来不及了,你不就只能上这儿了。” 徐妙锦心中暗暗一喜。 好看的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看来我们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说完,又似有深意地看了朱允熥一眼。 在心里暗道:「可我来这里……不只为凑这热闹呢……你这木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房间里骤然沉寂下来,外面传来的声音也就显得格外大些,人都涌到醉月楼来了,又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号外期刊,讨论度比平常的时候都还要高些。 外面的声音自然显得格外嘈杂吵闹。 徐妙锦虽然在心里小小愁苦了一下,可她她是也知道,自己和「佟昀」之间这回事儿……不管对方想没想过、是不是个木头,都无解。 庸人才自扰之。 好不容易今天格外发了报纸,他也就格外多了一次机会见到心里想的那个人,徐妙锦自然不会空把时间放在愁苦之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 暂且将脑海里的念头往外面甩了出去。 有些好奇地朝外面看了一眼,道:“说起今天发的报纸,这么急,这么突然,朝廷肯定有大事!” 她刚这么说。 外面的便应声响起惊堂木响亮的声音:啪! “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458章 《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人性……的扭曲?” “道德……的沦丧?” 听到外面说书先生念出来的标题,徐妙锦的注意力当即就被吸引了过去,露出一脸新奇的表情:“这传媒司,写出来的东西,一如既往新鲜有趣。” “果然,听起来好像是十分严重的事情。”她一双大眼睛亮亮的,捏了捏尖尖的下巴,顺带又吐槽了一句:“就是……还那么喜欢卖关子,却又让人心痒痒忍不住探究。” 朱允熥挑了挑眉。 面上露出一抹略显自得的笑,腹诽道:「后世那么多天赋型网友的智慧结晶,还拿捏不住你们这些古人,你让网友们的面子往哪儿放?」 思索间。 外面的高台上,读报的先生还一脸震惊的模样,惊叹道:“此番格外出版的号外刊报,乃是朝廷惊天秘闻!不得了不得了!当真是不得了!” 说完口中「啧啧」,不住摇头。 认真说起来,醉月楼这个所谓的读报先生,也算得上是朱允熥的半个自己人了。 之前报纸刚刚起步的时候、以及朱允熥想要利用报纸给自己打打名声的时候,这货一早就被马三宝收买调教过,每次也出了不小的力气。 别看他一把年纪的样子。 现在,在带节奏这种事情上,可谓是轻车熟路。 这次也不过是打了句招呼而已,开场就直接绘声绘色地演了起来。 几句话说完。 外堂之中,无论是坐在围着高台放置的桌椅上,还是站在场中、乃至外场的普通百姓,也一下子被吊起了极大的胃口,当即响起一片嘈杂: “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啊?” “什么人性、道德的……似乎有点骇人听闻啊!” “先生,您快说!倒是快说呀!” “……”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老者手中的报纸,聚精会神的神色之中充满了好奇。 高台上读报的老者不经意地朝四周扫视了一眼。 见节奏已经被带起来了,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这才继续道:“大家莫急,本期号外期刊的头条,乃是由传媒司编纂张之礼张大人,面对面与前往各大煤矿矿场、代天巡狩之钦差,内部审计局局长,卓敬卓大人对话的详细内容!” “如今我等百姓,竟也有幸一窥这朝堂秘闻。” “只是此次代天巡狩的结果,在老朽看来,竟是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啊!”老者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来,显然还在继续带节奏。 这时候,已经换了一身普通常服的傅友文和詹徽二人也已经匆匆忙忙联袂而至。 恰好便听到了这一番开场白。 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驻足而立。 不管前头迎接他们,给他们开道的小厮,二人看着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犹疑。 “结果触目惊心?” “这是……查出大案子来了?”两人就这么混迹在人群之中,定定地看着高台,惊道。 卓敬出京他们是知道的,去矿场巡查的事情,他们也知道,只是对其中的细节不大了解,只当是朱允熥查到了大同府矿场的那个案子,一时发了大怒,才在年关前这时候还兴师动众地去矿场巡查而已。 他们二人混迹官场多年。 尤其傅友文还一直是在户部混的,管的就是大明国库、钱粮支出的事情。 对此事的看法和朱元璋差不多。 今年开了那么多矿场,拢共也有好几个月的账,兴师动众地去查,简直与大海捞针无异。 这件事情。 可以,但没必要。 离过年也就剩那么些时候了,能查出来啥? 所以一直以来,无论是詹徽还是傅友文二人,对此都不甚在意。 如今听到号外期刊的消息火急火燎跑过来。 突然听到这事儿,自然十分意外,詹徽凑到傅友文耳边吐槽道:“还真别说,这个卓敬的气运也是没谁了!居然真给他查出东西来了!” 他觉得这属于是卓敬的好气运。 他作为代天巡狩的钦差,本就已经得了当今陛下的青眼,算得是陛下最亲近、信任的近臣了,甚至还被用来当了螳螂捕蝉后面的那个雀儿。 如今又查出了个大案子。 往后岂不是要更得陛下器重信任了? 傅友文也有些不甘,酸酸地道:“嗐,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的确是好气运。” 他想到自己兢兢业业努力进步,也捞不着这么大个机遇!大海里捞针的事情都被他捞着了一根! 你这找谁说理去? 说话间,面前开路的小厮回过头来,低声请示道:“老爷,傅大人……要不咱们……还是一边往上上,到包厢里去?” 詹徽立刻摆了摆手:“不必,就在这里听。” 虽然后面肯定也能搞到报纸,自己详细一看,但他们还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听听看是怎么个事儿。 现在读报的先生已经开始了,他们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蛄蛹来蛄蛹去,等蛄蛹到上面的雅间包厢,说不得就要听漏点什么。 没见识过二十一世纪的带节奏操作,就是文臣之中数一数二的领头人物,也被带了进去。 傅友文也干脆背过手去,就这么站在人群之中定定地看着高台之上的老者,也默认了此事。 带节奏的目的是后面的内容,高台之上当然也不会只一味地卖关子,一拍惊堂木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而后便缓缓开口道:“咱们传媒司编纂张大人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大家也最关心的问题:此次代天巡狩,结果如何?” “嘿!诸位猜怎么着?” “这正是触目惊心之处!” “卓大人答:此次巡守之地一共有四处,分别是淮南矿场、淮北矿场,以及湖广武昌府的江夏矿场、江西袁州府的萍乡矿场。” 读报的老者把报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又是“啪”地一拍惊堂木烘托气氛。 同时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瞪着眼睛扫视众人:“而这四处矿场……竟然全部查出了克扣钱粮、中饱私囊、虐待矿工……等等诸多罄竹难书的贪赃枉法之事!” 第459章 不好意思,我先撤回一下 “哗——” 读报老者的声音和惊堂木声音同时落下,整个醉月楼外堂顿时掀起哗然一片! “巡了四处矿场,四处矿场尽皆贪赃枉法!?” “此事的确是个不得了的事情了!” “果然触目惊心!” “……” 熙攘嘈杂的议论声之中,詹徽和傅友文二人混杂在人群中,闻言,有些机械地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对方,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皆是目瞪口呆。 寻常百姓或许见识少。 只觉得这件事情的确不得了,意识不到其中代表了什么,但他们二人看到的却不一样。 按照他们一贯的经验,知道这些矿场相互之间都是独立的,就算有的矿场有人自己偷偷中饱私囊,也不至于把自己的犯罪事实通知、勾连其他人。 既然不存在勾连的事情,全国各地诸多矿场之中,就肯定有人贪也有人不贪。 而且做这件事情的,乃是身为天子亲军的锦衣卫,拿的是陛下私库里的钱,锦衣卫再离谱,敢把主意打到陛下头上的,也只会占少数。 但这部分乱搞的人…… 全被卓敬碰上了? 所以他们二人脑子里的结论是:特么的这卓敬是什么奇葩?从这么多矿场里大海捞针,一捞捞四个! 二人都想起了自己私下里对此事的吐槽: 「可以,但没必要」? 「瞎猫碰上死耗子」? 呃……不好意思,我先撤回一下。 当然,他们能一眼看出来里面的怪异,是基于他们的认知和消息来源,普通百姓却不这么看。 “查了四个结果四个都贪赃枉法,该不会所有矿场都有问题吧!?” “严查!应当严查!” “不错!咱可知道,这次开采无烟煤的支出,乃是当今陛下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来的银钱!这些恶人!他们怎么敢的!?” “就是!” “……” 外堂的诸多百姓一时不由得义愤填膺起来。 不少人甚至气得面色通红起来。 这其中的不少人,从前或许都或多或少骂过「昏君」,可如今,他们也是这其中的受益者,有人烘上了暖和的炭火、有人过年换了肉吃……反转之间,本就还带着一丝愧疚。 这时候,高台上的惊堂木再次“啪”地一响:“诸位的疑惑,负责采访的传媒司编纂张大人,心中同样也有!正好这次乃是面对面对话卓大人,心中疑惑,自然也便问了出来。” 这一提醒,众人也想起来这茬儿。 当即各自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了高台上:“对啊!卓大人是如何说起此事的?” 就连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是藏在人群之中,目光灼灼地看着高台之上,完全混迹在了百姓之中,都快忘了自己身为朝廷大员的逼格——百姓有百姓的疑问,他们何尝又不是一肚子的疑问? 读报的老者则继续道:“卓大人答:并非如此!绝不是所有矿场都存在所谓的贪赃枉法之事,因为即便是这次的淮南、淮北、江夏、泉州四处矿场之中发生的腌臜之事,其实都只存在于其中的部分矿场,甚至只是其中一个两个矿场。” “譬如江西泉州府的矿场,经过查证,其他矿场都是按照陛下的规定,安排伙食、发放工钱等等……只有其中一个地处偏僻的矿场之中发生了令人发指之事。” “此事太过恶劣,便暂且按下不表,稍后再提。” “陛下得天护佑,煌煌天威,震慑宵小,岂能有那么多无畏贼人?” 听到这话。 众人纷纷点了点头,也觉得有理,所有地方都在贪……这事儿说起来好像也不那么合理。 只是他们下一刻倒是迷糊起来了。 或者说。 回归到了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的问题: 这次这位钦差大臣出去的时间也不算长,算起来应该也就够查这个矿场了,可这种贪赃枉法之事既然并非普遍存在的事情…… “这位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怎么抓这么准?” “咱可记得从前老皇爷在这些贪腐的事情上,都曾经下过许多功夫,也曾经派出去各种巡抚、钦差……只是往往都没什么结果。” “往往最后还得靠着什么东窗事发,朝廷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再去细查。” “这位卓大人的本事……倒是大了。” “……” 朱元璋恨贪污、恨也贪官,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也是为什么天下百姓都愿意说他好话的原因:这位老皇爷脾气暴躁、嗜杀不假,可他是为天下百姓杀的人! 听到众人议论这些问题,詹徽和傅友文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心中的惊骇愈甚了许多。 不为别的。 而是报纸上方才一个问答里透露的内容,又显得更加玄奇了许多:整个矿场的账目没什么大问题,真正的问题出在矿场之中的部分矿场,甚至只是其中一个矿场!?这种情况往往更难查吧! 直觉告诉他们。 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环节在的。 甚至……或许……这个所谓的环节,还和乾清宫的那位少帝有那么些关系也未可知。 毕竟让卓敬去巡狩矿场的是他,而他让人意外和不敢置信的事情,之前就做过不少!虽然这事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显得不可思议,可那位……向来也是一个不可以常理去量度的人物 二人一脸犹疑的双眼微眯,虽然彼此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从对方的神情里,都能猜到对方想了些什么。 沉吟片刻,随后二人转头定定看着高台之上,环节不环节的,得看报纸上说不说! 只听得高台上的读报老者重新拿起报纸。 而后缓缓念道:“对此,卓大人亦做出了回答。” “卓大人当时惭愧地笑了笑,言:「张大人这就折煞本官了,本官哪儿来那么大的本事?若本官有这本事,从前早就跟老皇爷毛遂自荐,去各处巡账去了!事实上,此事缘由不在本官身上,玄机其实全部都在陛下身上!」” 第460章 尼玛,这特么也行?? “小皇帝?”包厢之内,徐妙锦有些费力地把嘴里的龙须酥吞了下去,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过半开的窗口盯着外堂高台上的老者,叹道。 旋即俏脸上便露出一抹释然之色。 看着外面点头道:“说是玄机出在小皇帝身上,实际上不就是在说,玄机出在那位「诸葛先生」的身上么?细细一想,倒是也不那么令人意外了。” 到了现在。 徐妙锦心中也愈发笃定:那个人是真的一点名利都不肯要的了。 不为别的,就凭他明明可以在这些事情上刷个好感、揽上不小的功劳与民心却没这么做,但凡有什么功劳,都一味地往小皇帝脑袋上套,便可见一斑了! 历史上有这么一个人。 所以徐妙锦干脆直接以「诸葛先生」代称对方。 “不过……”徐妙锦蹙起淡淡的秀眉,道:“可就算是小皇帝背后那位「诸葛先生」……到底又是弄出了何等玄机?” 她固然已经清晰地知道,那位「诸葛先生」是个智计无双的妙人儿,可是……如此高效率的查账、清理贪腐……反正无论她怎么想,都是想不到一点头绪的。 说完,她神色感叹地深吸了一口气。 不由得有些失落地撅起小嘴,在心中暗暗叹道: 「佟昀这个木头脑袋有句话说对了。」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和人与猪之间的差别都要大……枉我也算自诩聪明博学,可他的那些筹谋策划,我却总是一点边角都摸不着。」 说话之间,外面的百姓也是哗然一片,大部分人的见识和思路显然是跟不上徐妙锦这样的高门贵女的,所以众人面上皆是意外和不敢置信: “是……当今陛下!?” “可是……去各大矿场巡狩的乃是卓大人,陛下一直都待在应天府,待在皇宫里,甚至最近还……” 有人吐槽起来嘴快,差点又把「新帝沉迷道家仙术、沉迷炼丹」之类的荒唐事儿给拿出来吐槽了:宫里那位不仅没出京,甚至还一门心思在旁门左道上…… 不过鉴于最近自己之前那些无知的口无遮拦,半夜睡醒都要坐起来给自己两个逼兜的愧疚心理。 这人还是把话吞回去了。 顿了顿才接着道:“如何能做出这些玄机来?” “就是!时间上、位置上都不可能嘛!” “……” 对于高台上的老者这一番话,或者说,对于卓敬在采访里给出来的这个说法,从下意识来说,显然让众人持怀疑态度。 不是怀疑报纸的真实性。 主要是按照正常脑回路来想,这事儿就离谱。 不过人群之中,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虽一身常服混迹其中,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二人在嘈杂的人群之中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道:「果然和陛下有关!」 他们心里虽然也觉得这事儿听起来十分吊诡,却都忍住了用自己常识去判断和怀疑。 他们知道。 陛下既然抛出了此事。 必然是会给出一个结果的! 待台下众人议论一番,高台之上一直将一切尽收眼底、把握节奏的老者这才“啪”地一声,一拍惊堂木。 众人立刻条件反射一般肃静下来。 接着便听台上老者笑了笑,继续带节奏,说得像是身临其境了一般:“既然卓大人如此回答了,那咱负责采访的传媒司编纂张大人自然既是震惊意外,又是好奇,这便询问,其中玄机为何呀?” 说完,还笑着将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 所有人也随着他这绘声绘色的节奏,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好像那个采访卓敬的人是自己一样,心神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只等着卓敬回答。 这就是问答式采访的好处。 看似只是形式上的略微变化, 却让人身临其境,代入感极强,如此,这一篇新闻在他们意识认知里产生的效果,比起普通的叙事文章自然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就连从前以说书为生的读报老者心里也不由偷偷感慨了一句:「捣鼓出这报纸……还有这些稀奇古怪玩意儿的那位少帝,当真是个人才!」 特么的自己从前说书、说话本子。 嘴皮子都快磨烂了,那效果也没现在这么好哇! 心里这么想着。 他嘴上可不敢停,趁热打铁继续把下面的内容念了出来:“听张大人这么问,卓大人便回答了呀:此次的代天巡狩,并非本官随心而为,从一开始,本官就是直接冲着这四处矿场去的!” “自从陛下筹谋开采矿场、无烟煤的事情开始,本官就得陛下授意,暗中监察,侥幸查得了整个大同府矿场的贪污之实。陛下一怒之下,不仅料理了大同矿场相关负责人员与牵连官员,同时还调出了所有矿场的账册亲自查看。” “将这些账册看完之后。” “陛下便从其中抽出了几本,交给本官,让本官去细查其中详情,而这几本账册,甚至并非淮南、淮北、武昌、袁州四处矿场的总账!而是其中一处或者几处矿场的分账!” “起初本官只以为陛下盛怒,想要彻查。” “可一路查下来,就觉出来不对味儿了,这些账册,一查一个准,但凡被陛下抽出来的地方,细查之下全部都出了问题,这些问题瞒得还一个比一个严实!” 高台上的老者按照报纸上的内容绘声绘色地道。 报纸上说这是一问一答的采访。 可实际上,这其中的内容乃是经过卓敬和传媒司那一群经验丰富的UC震惊部编纂们左右润色过了的。 此时念出来丝滑流畅。 跌宕、起伏、反转、震撼……言简意赅地跃然于纸上,就连一早被打过招呼,让他注意带节奏的读报老者都深吸了一口气,自然流露出了惊叹:“就……看个账目,就这么把贪腐大案给抽出来了!!?” 台下众人也都是如此。 甚至包括詹徽和傅友文这两个见多识广的官场老油条在内,一个个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尤其是在掌管财务账目的户部混迹多年、如今已然是户部堂首的傅友文,此刻内心顿时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不是……这特么的也行!!?” 第461章 敲山震虎!图穷匕见! 账目的事情,他是最清楚的,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一大堆,隐藏的手段、手法层出不穷,把账面做的干干净净只是一件最基础的事情罢了! 要是只看账册就能如此精准地定位贪腐…… 他傅友文三个字倒过来写! 想到这里,傅友文脸色微微一变,赶紧趁着混乱在人群里忌讳似的“呸呸呸”了几下:「收回收回,老夫只是在心里想想,没说出口,不作数不作数!」 出现在他心里是几乎不需要经过思考的下意识想法,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过了一圈…… 傅友文才反应过来: 特么的倒过写个瘠薄!人陛下都已经靠着看账册把事情办妥帖了!名字倒过来写又有个卵子用! 他是文臣、也读书,但同时他也是跟着朱元璋、傅友德这些人从乱世一路走过来的。 说起话来有时候就不那么文雅了。 “老詹,你说陛下这……又是什么神通!?”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的詹徽,不敢置信地问道。 詹徽管的虽是吏部和都察院。 可他多精明?对这些账目之类的事情和道道大致也都是知道一二的,心里的震撼和懵逼不比傅友文小。 他一脸无奈地白了傅友文一眼。 道:“你问我我问谁去!?陛下既然把事情都丢到报纸上来说了,那这件事情肯定有真无假就是了!” 傅友文也冷静下来。 神色有些感慨,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们知道。 那位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陛下,固然有时候会做些荒唐事,可实际上,他内里比谁都看得透彻、看得远,也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乱说。 二人耳语之间。 周围的前后左右,或者说人山人海的整个醉月楼的外堂,都已然是一片沸沸扬扬。 “真相竟是如此么?是陛下慧眼,抓出了那些贪腐之人!?该!活该!贪谁不好,竟敢贪到陛下的头上去了!陛下圣明啊!” “这已经不是圣明不圣明的事情了吧!” “陛下这手段……也太神鬼莫测了些!”百姓之中也是有明眼的聪明人,看得出这一番把戏的不同寻常。 说起这话的时候。 更是有些惋惜地叹道:“只可惜先帝不知道这神鬼莫测的手段,不然在洪武朝,还得多几出人头滚滚的好戏码!”要说纵观历史上哪个皇帝对官员的贪腐最恨,无人能出朱元璋其右!提起这个话题,百姓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他的头上去。 这人说完,便立刻好奇地对台上的老者高声问道:“老先生!卓大人可有说,陛下能从这么多账册里单挑出来藏有贪腐大案的账册,这又是什么玄机啊?” 高台上的老者笑着摇了摇头。 道:“卓大人说,他也不知道陛下的这一份玄机,这个玄机啊,没人知道才是最好的!” 这老者说完。 这才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拍了拍脑袋,苍老褶皱的面容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错!不错啊!这个玄机,没人知道才最好!” 从前说书、现在读报,能读书认字,脑子里本就装着各种话本子、古今历史野史秘闻,自然一想就通。 他已经浑浊的眼睛微眯,叹道:“旁人谁也不知道,心怀不轨之人就得顾忌!就得想着……欺上瞒下的事情是不是会被陛下揭穿,进而招致雷霆之怒!” 他坐在高台之上。 本来就被万众瞩目。 就算说这话的时候不是跟之前一样刻意带节奏,这声音也几乎被大部分人捕捉到了。 而他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来了。 便是普通百姓也明白过来其中的牵扯与利害关系了,众人的嘈杂声音先是不约而同地消停了片刻,随即面上同样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先生这话说得真对!哈哈哈哈哈哈!咱一开始还只想着,这里面的玄机多厉害多厉害的,倒是没往这一层想过!陛下还真是高瞻远瞩啊!” “现在……许多人要缩着脑袋瑟瑟发抖了吧!” “陛下圣明啊!那些贪官!一个都别跑!都该被陛下抓去扒皮抽筋才得行!” “就是!咱当今陛下是好本事的!看谁再敢贪!” “好哇!好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 稍纵即逝的安静过后,醉月楼整个外堂陷入了一种空前绝后的欢呼吵闹之中。 他们意识到。 这次的钦差代天巡狩,这次查出来的几个贪腐大案,代表的不仅仅是几个案子,而是一种敲山震虎的威力!敲的是整个大明朝堂,震的虎是上至京官,下至地方那些尸位素餐之人! 贪官的威力和可恨之处,百姓是最知道的。 此时如何能不高兴!? 一个个看起来跟过年了似的,当下本就快要到过年的时候了,气氛浓烈,此时更是添了几分浓厚的年味。 “敲山震虎,图穷匕见了。”感受着周围这哄闹成一堂、个个都在大笑着欢呼「陛下圣明」的热闹气氛,詹徽双手负后,站在人群之中,冷静地道。 傅友文也点了点头:“这个年,百姓过好了,可有些人,只怕是要过不好了……” 说罢,他仰起头朝高处各个只开了半扇窗户的包厢看了过去。 这醉月楼,下面的楼层是普通的顾客以及寻常百姓,往上的一些楼层,则是格外的贵宾包厢,这种时候,几乎一个包厢里面,都坐了一个到几个不等的达官勋贵。 就算朱元璋治下再严,对贪腐抓得再狠。 可总抵不过财帛动人心,总有人会铤而走险,从前是仗着自己谨慎、做得隐秘。 可现在如何? 临近过年时候,一张号外期刊突如其来开售,一柄高高悬在大明上空的剑散发着凛凛寒光……谁也不知道这柄剑什么时候会落下,会落到谁的头上去…… 这年还怎么过? 第462章 再这么杀下去,要出事! “过不好年?”詹徽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傅友文,发出轻轻一声嗤笑,“以那位的脾性,谁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过得去这个年?” 无论此事在他们看来如何令人不敢置信。 可当朝天子仅仅是看了一眼账册,便抓出来四处贪腐大案,这是不争的事实! 傅友文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背后顿时一阵发寒,龇着牙道:“老詹,你这话说得忒瘆人了些。” 詹徽笑着道:“你就说你信不信吧!” 傅友文道:“旁人不信我也得信呐!说不得此时的号外期刊,只是个开路的!” “那不就得了。”詹徽拍了拍手双手一摊,随后朝着楼梯口的方向伸手虚引了一下,道:“主菜估摸着上完了,走,咱们上楼进包厢里去,再听听余下来有些什么配菜。” 一份兼具正经与娱乐性的报纸,剩下的内容就算没有这头条内容这么爆炸、这么骇人听闻,也是值得他们听一听、乐一乐的。 说罢,詹徽看了面前的小厮一眼。 那小厮立刻会意,赶紧在二人面前奋力排开激动兴奋的人群,为詹徽和傅友文开路,二人艰难地挤过了密密麻麻的人潮,这才到了楼梯口,顺着楼梯一路往上,径直上了三楼。 无论是詹徽还是傅友文,在这个没有宰相、内阁学士的地位又还完全没有被提拔起来的时期,都算得上是位高权重的。 即便来晚了,弄个vip包间还是很简单的。 而当二人走到门口正要推门而入的时候,身后高台上的老者,也将这次几个贪腐大案的结果公布了出来:“已奉陛下之命,严加审理、清查犯罪,涉事主犯处剥皮实草之刑,满门抄斩!从犯亦已被抄家流放!其中,淮北矿场……” 其中包含了处置结果,以及一些涉案细节。 听到这消息。 二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趔趄,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瞪着眼睛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对方…… 仿佛空气都凝固住了。 过了会儿,傅友文才略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打破了沉默:“不是……剥皮实草,还来?江西袁州府那边,更是连着当地官员在内,生生剥了三十几个!?” 虽然他们知道那位少帝是有些杀性的,起手也利落,但在他们眼里,再怎么说也是个半大孩子,所以在这方面,他们还是下意识认为,这位小的总比那个老的宗师要好上一些的。 最多就之前查出来的大同府贪污案件,效仿先帝来一波杀鸡儆猴也就罢了。 可现在看来…… 詹徽也是两颊肌肉跳动着,面露惊骇地道:“当今陛下杀起来……比起先帝也快要不遑多让了吧!?这还只是在煤矿开采过程中的贪腐……照这么傻下去……” 说到这里,詹徽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眼皮跳了跳,也不管什么谦让客气的了,直接在自顾自地抬脚迈过了门槛儿,先进包厢里去了。 同时还道:“你也快些先进来,这事儿在百姓看来的确大快人心,却……该有不妙之处!” 他的脸色有些发黑难看。 傅友文也知道詹徽不会无缘无故如此神态,虽然心中的震撼和惊骇依旧余波未平,但还是暂且将其抛到了脑后,点了点头,也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去,顺势把门也给关上了。 他坐了下来,面上露出不解之色。 一边翻开茶杯给自己和詹徽倒水,一边问道:“有什么事不能说的?此间没有旁人,你且说就是。” 二人也算患难与共了,自然没什么好耽搁的。 詹徽端起傅友文推到自己面前的茶杯,意味深长地缓缓抿了一口,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杀太多、杀太重了!再这么杀下去,大明要出事!” 听到对方这话。 傅友文心虚地左右四周看了一眼,先确定了四周房门、窗门紧闭,房间无人还不算,甚至还十分谨慎地在周围走了一圈,把任何有可能藏人的箱子、柜子、帘子……等等,都给翻找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坐下。 当今陛下手里的情报渠道他们不是完全不清楚。 明着有锦衣卫,暗着来的八成先帝从前手里的那些暗线也为他所用了!最近又冒出了个内部审计局……有时候对方甚至能毫无道理、毫无痕迹就知道一些事情,譬如这次的查账,这就更显得玄奇。 也不怪傅友文胆小谨慎了。 詹徽对此也见怪不怪了,甚至并不觉得对方多此一举,就这么等着傅友文兀自各种排查。 结束这些,傅友文才如临大敌地道:“老詹,这话可不兴乱说啊。陛下杀贪官,还能杀错了不成?” 至少他一时之间没想明白詹徽想要说什么。 詹徽继续压着声音道:“杀贪杀腐,有魄力沿袭先帝的威武手段,这本身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太像了!在这方面上,陛下简直像是先帝的翻版!” “大明建朝至今拢共不过二十五年,再过几日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六年而已,如今朝中的官员班底,是前朝笼络来的旧臣、从乡野民间请过来的大儒能人再加上频频恩科,这才形成的。” “你不管着吏部,你不清楚。” “先帝在位以来,炮制一桩桩大案,诛杀官员及其眷属无数,现在编织上都有好些位置是空缺无人的,还得好些时候才缓得过来。” “但好在先帝这么杀下来,一部分人缩住了头不敢乱来,一些人就算蠢蠢欲动也格外谨谨慎没有露出马脚,大案、大肆杀人的事情总得等到个什么契机或是东窗事发的。” “可是如今……陛下在这个基础上,又显示出了怎样的能耐??在他眼里,看官场、看贪腐……或许比先帝还要敞亮透彻些!这就意味着,先帝杀得到的他也会杀,先帝看不到的腌臜,或许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说这大明官场往后……会是何等光景!?” 第463章 你敢管这位小阎王爷不? 听詹徽这么说,傅友文也算是反应了过来,越听下去,越是目瞪口呆、表情凝滞。 詹徽的话音顿住。 傅友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强行回过神来,抿了抿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嘴里喃喃着:“大明官场往后……会是何等光景……” 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同时也是人才凋敝! 甚至以那位少帝的风格和脾性,以及这一次表现出来的玄奇能力……这光景比之洪武朝会过犹不及! 詹徽口中的所谓「大明要出事」。 说不定还真不是什么空话!!! 关键是这位少帝的能力有些太过赖皮了!他这一手看账目的本事,腌臜污秽都无所遁形,杀的肯定也会比从前要更多! 看到傅友文的神情,詹徽也知道想明白过来了。 他仰头猛灌了一大口茶水。 看向傅友文的目光显得十分深远:“就像外堂那些百姓哄闹的那样,前朝洪武陛下若有当今陛下这本事,必定会多上许多人头滚滚的戏码……这样的戏码何必非得前朝?当朝也不是不可能!” 他升任吏部尚书这个位置的时间也不算短。 吏部,管的就是官员的选拔擢升,这些年他很多时候都为此焦头烂额,自然更看得到这方面的弊病。 傅友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方才说的……没有一个字是错的!可是……” “可是什么?”詹徽追问道。 “从前的先帝是阎王爷,现在这位是实打实的小阎王爷,你什么都清楚,但你敢管这位小阎王爷不?” “这位登基以来最著称的是什么?油盐不进!有事淮西勋贵上!给当朝的文官嘴都给喷歪了。” “若只是吵吵架也就罢了,可但凡你什么事儿惹了他不高兴……他是真会对你下手的。刘学士至今还被幽禁在自己府里呢,年都没得过。” “要劝你去劝,我可不敢。” 傅友文一脸无奈地吐槽道,说到后面只剩摇头摆手,一脸抗拒。 詹徽也当场认怂,脑袋摇得跟拨浪鼓儿似的:“不敢不敢,你这可折煞我了。” 他詹徽何许人也? 在洪武大帝朱元璋手底下以坐火箭的速度,窜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能不知道什么叫明哲保身么? 只不过…… 这事儿在往后的长期看来,无论是于他自己,还是于整个大明朝堂来说,也的确不是个什么好消息。 二人相顾无言,房间里一时陷入了一片长久的沉默之中,时不时此起彼伏地响起二人的叹气声音。 就在二人说起这些的时候。 外堂则是陷入了一浪更高过一浪的狂欢之中。 百姓脑子里装的都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考虑事情的层面和詹徽、傅友文二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而皇明一朝,开国皇帝是个愿意为百姓做主发声的好皇帝,继任的少帝虽年轻,竟也有如此风范……对百姓来说,这就是最值得他们高兴的事情了。 与此同时。 不仅是醉月楼,此刻,应天府之内的各大茶楼酒肆、乃至街头巷尾,也尽皆如此! 在朱允熥的有心推动下。 消息随着这一份号外报纸正以一个极快的速度传播蔓延开来…… 从一开始就在刻意培养的营销号,可不止现在坐在醉月楼高台上的这老头子。 这群人现在干起这些事情来,已经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在带节奏这方面,无人能出他们其右。 除此之外。 各地做着一手报纸消息生意、安插在应天府的人手自然也是迅速反应,发动财力、物力、人力抢购报纸,各自通过自己的运输渠道将消息和抢到手的报纸从四面八方送出应天府,踏着冬日里仿佛融不尽的冰雪,朝各自的目的地疾驰而去。 …… 醉月楼。 朱允熥和徐妙锦所在的包厢之内。 徐妙锦用白皙的小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目不转睛地透过半开的窗口,看着外堂高台上的老者以及周围狂欢的顾客和百姓,呢喃轻叹道:“这位「诸葛先生」……还真是有层出不穷的手段啊。” 她虽然聪明,看事情也透彻。 不过终究不是和詹徽还有傅友文这些人一样,是实打实混官场的,更不知道其中的利弊牵扯。 自然也只是凭借一般直觉来看待此事:看账、查案,然后一五一十地把此事全貌公布出来,威慑百官……这就是一个极好的计谋。 小姑娘跟着营销号的节奏起起伏伏,如今显然还兀自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作为幕后黑手、始作俑者的朱允熥坐在一边,这些把戏都是他一手导演出来的,他自己当然是绕不进去的,只笑意吟吟地看着外面,心里对今天这出戏的效果颇为满意。 这时候。 徐妙锦看到窗口有个人影缓缓路过,最终,这个人的剪影停留在门口的位置没有再动。 她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朱允熥道:“有人来了,是找你的?”她说话的同时,外面也应声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音。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给了旁边的赵峰一个眼神,赵峰也立刻朝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徐妙锦这才注意到。 坐在自己对面的「佟昀」见到听到这么大个事情,居然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当即蹙起淡淡的眉头,道:“你为何听什么事情都是这副模样?你不觉得「诸葛先生」手段莫测、此计甚妙么?” 自己激动来激动去。 对方这个样子,让他很没有共鸣感诶! “呃……”这倒是把朱允熥给问住了,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片刻,他只能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还……还行吧。” 让他在别人面前对自己夸夸其谈……他也不好意思啊。 徐妙锦却有种吃了瘪的感觉。 抿了抿粉嫩的嘴唇。 她觉得肯定是这个「佟昀」要面子,所以才如此故作矜持的!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对朱允熥撇了撇嘴。 看得朱允熥又是一阵莫名其妙…… 说话间,赵峰打开此间的房门,从外面那人手里接过了什么,走了回来。 第464章 突袭之下的排查,第一反应 “公子,是家里来的消息。”赵峰出于职业习惯,警惕性看了徐妙锦一眼,对朱允熥禀报道。 一国皇帝的事情。 无论大小,都是机密。 便是真成了皇后、娘娘的,也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训诫在,更别提现在连身份都没有点破。 赵峰当然不得不醒着神儿。 徐妙锦性子虽比普通小姑娘鲜活跳脱许多。 可实际上却也是出身国公府,人又通透,知道哪儿该有分寸、哪儿该有边界,心中只觉得以「佟昀」这般出手阔绰的财力,家里的隐秘之事绝对不会是什么仨瓜俩枣的,避讳着才是人之常情。 当即顺手从桌上又拿了个龙须酥,站起身来道:“老先生似是要细讲袁州府那个矿场里的事情呢!就能被单独写成一篇文章、占据一些版面,想来这案子可不简单呢,我得去细细听听去。” 说罢,便落落大方地走到了靠近外堂一侧的窗口旁边,背对着朱允熥和赵峰,貌似津津有味地低头看着外面高台上的老者拍惊堂木读报。 朱允熥看了小姑娘的背影一眼,面上泛起一抹淡笑,心中暗道:「徐达家里的孩子,倒是都教得好,就大多都承了他那粗中有细的谨慎性子。」 朱允熥记得。 在开国之初,朱元璋大位彻底落定,在洪武三年的时候论功行赏。 徐达和汤和同样作为原始股、战功赫赫,同样是朱元璋的老乡,同样还有结拜之义,徐达封了国公,但汤和在那次却只得了一个侯爵。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徐达看事通透,看似是个打仗的猛人、大老粗,却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早早意识到了「结拜兄弟」到君臣关系的转变,行事举止、说话,都十分有分寸,而汤和却有些托大,还当自己是当朝陛下的结拜兄弟,以此自居。 到后面汤和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情,朱元璋这才把汤和应得的「信国公」之位补给了他。 也是因此一个教训。 汤和后期并不迷恋中枢权位,差不多到时间了就告老还乡,回老家养老去了。 如今见到徐妙锦,倒是莫名让朱允熥想起了这档子事儿,他的目光在徐妙锦好奇看着外面的小脑袋上停留了片刻,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赵峰,从他手里把刚送过来的情报接了过来。 随后缓缓打开。 上面第一行就写着:「在京官员听闻内部审计局局长卓敬的采访内容后的初步反应(醉月楼):」 而再往下。 则是一个个官员职位与名单。 这些人是震惊、害怕、慌乱、还是泰然自若……竟全部都被一一记录下来,写在这上面。 这当然是朱允熥提前就交代下去的。 现在这么大张旗鼓地公布此番几个矿场贪腐案被查出来的来龙去脉,又是日前没有什么风声的突如其来,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等着吃瓜,吃到瓜的第一反应,绝对是最真实的。 朱允熥手里有人,在京城之内有这么多眼睛。 不用白不用。 毕竟本福特定律虽然在一些特定的场合非常好用,但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完美解决的,只是一个辅助手段而已。 探消息、探反应的机会,朱允熥自然不能错过。 反正报纸上只透露了一点:朱允熥有不为人知的法子把那些贪腐等腌臜事情揪出来,可这法子神到了什么地步,旁人又不清楚。 这种不清不楚之下。 但凡心里有亏的,绝对很难泰然自若。 朱允熥大致从上到下看了一眼,并没有耗费精神详细查看,便把这单子丢回了赵峰手上,淡淡地道:“按着这上面的,看起来可能有问题的,进一步去细查,但不可张扬,不必打草惊蛇。”朱允熥吩咐道。 记录神情反应,这只是第一步,或者说,是朱允熥缩小排查范围的一种手段,方便他的第二步动作:查,抓证据。 这样处理起来,就很有目标性了。 赵峰下眼睑微微一颤,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凛然之意,接过这份名单点了点头:“是,公子。” 说完,便再次走到房间门口。 打开房门,对着外面的人压着声音,悄悄耳语了几句,随后外面的人便踏着极轻的脚步声缓缓离开了。 这时候。 外面高台上读报的老者约莫也把一篇文章给讲解完了,惊堂木响之余,老者还有些义愤填膺地评论道:“人性扭曲!道德沦丧啊!不想只是一个小旗,竟也能掀起如此大案,不知害了多少百姓!” 外堂也是响起一阵阵嘈杂议论,无比唏嘘。 “贪得多,办得也隐秘!得亏咱当今圣上圣明独断,也亏了卓敬大人心细如发、行事谨慎,否则泉州府那矿场里的矿工,必然无法重见天日!” “令人发指!令人发指啊!” “……” 这个案子特殊,不仅涉及到了主管矿场的官员,同时还涉及到了当地乡绅、宗族的染指,要不是一开始就直接冲着那个矿场去,卓敬就是去里面亲自转上几圈也发现不了。 他的本意就是希望朝野上下的官员能因此有个怕处,把这个案子单独拿出来说,正合适。 徐妙锦这边。 自然也看到朱允熥把事情处理完了,下面做事的人都得了吩咐离开,便也转过身来,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只不过一张粉嫩好看的小脸蛋上,依旧带着和外堂那些人脸上一样的表情,显然是听完了关于泉州府大案的详细报道,还没回过神来。 小姑娘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压了压龙须酥过分的甜味带来的腻味。 而后才看着朱允熥。 叹道:“没想到这其中还有那么曲折离奇的过程!得亏了「诸葛先生」的一双慧眼!虽然他身在应天府,却依旧能运筹帷幄,救了泉州府当地的百姓。” “当真是治国之大才呀!” “这小皇帝也不知何德何能,竟能得了此等人物的忠心辅佐!这样的人,就算是前朝洪武老爷子,仁厚聪慧的懿文太子,也是要敬他三分!说不得还要拜为国师呢!也不知此等人物,是何风采!” “与羽扇纶巾?是和《三国演义》里的诸葛先生一样,聪睿绝伦?身长八尺、容貌甚伟还?还是须发皆白、淡泊名利的老人家模样?” 徐妙锦仍有些心神激荡地想着此次矿场贪腐案的来龙去脉,想着文章里那位卓大人亲口描述的、矿工得救、百姓欢呼的场面。 说起最后一句话。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格外的清澈透亮,带着期待、带着好奇,更带着认真的敬意。 不过她也很快就回过神来。 似是想起来朱允熥前面故作矜持,对这位「诸葛先生」不咸不淡、不甚在意的评价,心中想着:「罢了罢了,他一忙着处理自己家里的生意,又没细听,而来还少年意气,不肯服输,必然也不爱听我说这些。」 如此,也只能讪讪收回了自己激动的神情。 自觉有些自讨没趣的样子,又忙着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抿了一口,然后才找到了一个适合岔开的话题: “此次泉州府大案之中,又涉及了那些世家、乡绅、宗族一类的存在,这些宗系复杂、纠葛渊源甚深的存在,历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二人都爱谈史论政,自己不提那「诸葛先生」也就是了! 第465章 杀?不是现成的把柄么? 而提起所谓的世家、乡绅、宗族之类的弊病。 徐妙锦又有些义愤填膺了起来:“哼!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斯文、有名声、有威望,可暗地里,为了自己一族的利益,最是喜欢做腌臜事的了!” “从前我爹爹还在世的时候,常常也对这些人深恶痛绝呢!当时我还不太懂,现在却懂了。” 徐妙锦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悠远的怀念之意。 她口中的“爹爹”。 自然就是从前的魏国公,追封了中山王的徐达。 徐达和朱元璋一样,都是老乡,都是前元末期最受苦受难的一批百姓,别看后来武功盛大、威名赫赫,但小时候该穷困潦倒的,一点没少经历。 对于这一批人的敌意。 是从小到大根植于心里的,就是当了魏国公,自然也不忘常常念叨这些,如此也就被徐妙锦听了去。 “只可惜了,就算洪武老爷子再想维持大明皇朝的吏治清明,就算有锦衣卫监察天下,可天下之大,这样的勾连、这样的利益纠缠……数不胜数,总难以断绝。”她撑着自己的小脸蛋,蹙着眉头吐槽道。 本就继承了徐达的家风,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是少年意气的时候,自然一样激愤。 不过。 当她话音落下。 徐妙锦却意外地听到那个温润好听的声音,说了一句她觉得对方肯定说不出口的话:“呵!这些事情,往后当然也有人会处理掉的。” 这一句话。 倒是让徐妙锦一下子忘了自己前面在吐槽什么了。 面前的少年虽然并未指名道姓是谁,可他言下之意说的是谁?用头发丝儿想也知道: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有稍微那么一丁点儿可能性能处理这个疑难杂症,这人还能是谁?——不只能是那位「诸葛先生」了么? 想到这里。 徐妙锦小脸蛋上当即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挑了挑眉吐槽道:“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嘴硬,绝对不肯说那位「诸葛先生」一句好话呢!” 随后她又自认为贴心地安慰了朱允熥一番,摆了摆手道:“嗐!那位「诸葛先生」又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他做的那些事儿,普通人十辈子都做不到,自认比他不足,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说对吧?” 听到对方这话。 朱允熥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有些无语的表情,也总算明白过来,这小丫头刚刚明明在兴致勃勃地夸赞着她那位「诸葛先生」,怎么突然脸色一变戛然而止,和他讨论起这个来了。 感情是在照顾自己面子和情绪? 「不儿,我特么是这样的人么?」 朱允熥心里一阵无奈。 天地良心,他对所谓的「诸葛先生」当然不会不服气!这特么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好么? 他动了动嘴唇。 下意识想要说点什么给自己辩解一下,但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解释。 最终也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闭上嘴,无奈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而后将目光转向了外堂,看着外面百姓议论纷纷的样子。 心中则是暗暗思索起徐妙锦刚刚说的那事儿:世家、乡绅、宗族…… 说来也巧了。 他刚刚收到的情报,以及吩咐下去的第二步行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其实就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麻烦! 他费那么大力气排查京官,当然不是和詹徽、傅友文二人想的一样,一味地为了杀人,为了跟老朱一样,发现一个贪了六十两以上的立马给人脑袋脖子咔擦了。 他杀人。 也从来不仅仅是为了杀人,或者为了泄愤的。 前面的雷霆手段。 一是为了给自己这个新皇帝立威,为以后要做的许多事情浅打一个草稿;其二则是为了震慑主管无烟煤等事项的锦衣卫、震慑各大地方官员。 贪,向来是难以杜绝的事情。 就是现代科技手段那么发达的年代,不也没事就有这个下马、那个入狱的新闻频频传出么? 这种时候更是不可能断绝的。 只能说因为朱元璋太严厉、太狠,下面人要格外谨慎、不敢做的太过火罢了。 要是以六十两为标准,发现一个就杀一个……只怕整个朝廷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挨刀。 人都全杀没了。 还震慑谁去? 那么大一个国家机器,总是需要牛马,需要人去干活的,杀了一批还得费力气找新的一批补上去,而且谁知道补上去的好不好用?会不会重蹈覆辙? 所以朱允熥想的是: 只查人,除去一些直接危害百姓的恶劣行径之外,先记上一个小本本,按而不发。 所谓文官。 大多还是出身士族、乡绅家族、宗族。 这不现成的把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同时,还能继续用这批好用的牛马干活! 第466章 过年了,你还不回家去? 徐妙锦看到朱允熥一副想得怔怔出神的样子,略思索了片刻,伸出白嫩好看的小手在朱允熥面前晃了晃:“嗯?佟昀?你咋的了?” 她自然不知道朱允熥此刻在寻摸着什么。 想了想。 赶紧继续好心安慰起来: “你也已经很厉害的啦!再说了,那位先生手段如此老辣想来年龄不小,你可还年轻着呢,现在比不得人家,又不代表将来比不得人家不是?” “或者……” “咱们还是不说那位「诸葛先生」了呗!” 朱允熥回过神来,又不由被这小丫头的脑回路给无语到了,他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把方才在脑子里盘旋的诸多想法暂且抛开。 趁此机会收集把柄,现在在京的锦衣卫都已经抡出火星子在干了,这调查结果至少也得有个三两天的时间,才会完整地出现在自己的龙书案上。 后面的杀人正典就是后话。 再往后,利用这些足够抄家灭族的把柄,在时机合适的情况下,让这些人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也要支持自己开放海禁、田地、税制改革……等等阻力巨大的事情……更是当前阶段暂且用不上的。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只不过是先挖个坑在这里放着就是。 “你想哪儿去了?刚才我只是在想些家里的事情罢了。我就纳闷儿了,你怎么总觉得我看不上你说的那位「诸葛先生」了?”朱允熥收起心思的同时,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 而后漫不经心地吐槽道:“我可太看得上了!” 谁特么还能看不上自己啊! 徐妙锦撇了撇嘴,道:“不是你自己刚刚说的嘛……那样的妙人儿,在你的评价看来,居然只是「还行」,你说你这评价公平嘛?合理嘛?” 朱允熥无言以对了,自己那不是谦虚谦虚? 最终只能耸耸肩:“好吧……” 徐妙锦也不在这事儿上纠缠了,因为他听到外面高台上的老者一拍惊堂木,开始讲起本期连载的话本子了,终究是带了些孩子心性在,小孩子最喜欢听的就是故事了,徐妙锦当即目光一亮,看向朱允熥。 然后轻车熟路地朝他伸出了白皙的小手:“快快快!这一期的连载小说你前头就带给我看过了,既然这号外期刊里登了一章,那你手里肯定也已经有下一章了吧?” 有朱允熥这个「关系户」在,徐妙锦也算跟着沾了光,每次都能提前得到超前一期的连载小说。 此刻就连外堂的气氛都轻松下来不少,小姑娘的注意力自然也转移过来了。 朱允熥给了赵峰一个眼神。 赵峰立刻会意,拿出了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宣旨,上前一步放在了桌面上。 “就知道你能耐大!” 徐妙锦一双眼睛像是亮着的星星,搓了搓手便迫不及待地将其拿起。 朱允熥透过另外一边窗户朝外面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除了堆积已久的白雪,还有为了迎接春节的到来而到处点缀起来的亮红。 朱允熥突然想起来,这小丫头出身武勋之后,性子也格外倔强,愣是一直都没肯回家去,只是现在都已经大过年的了……朱允熥问道:“过年了,你还不回家去?”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在外过年,貌似也怪可怜的。 听到朱允熥这话。 徐妙锦脸上的惊喜和笑意瞬间一扫而光,连弯弯的眼角眉梢都抚平了。 稚嫩的小脸蛋上露出不寻常的坚毅之色。 抿了抿嘴唇,甚至顾不上手里这比市面还要更超前一期的连载小说,抬起头格外郑重地看着朱允熥,喊了一句他在外面用的名字:“佟昀……” “嗯?”朱允熥抬眉。 可徐妙锦却没有接着往下面说,而是目光灼灼地落在朱允熥清隽好看的脸上,停留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朱允熥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仿佛看到对方眼里泛着淡淡的泪花。 随后便看到徐妙锦眨了眨眼睛。 脸上挤出一副故作豁达的笑意,貌似豪爽地道:“不回家了,回家也没意思,我准备去庵里当尼姑去,以后青灯古佛常伴一生。”说话的同时,徐妙锦仿佛也在心里下定了决心,给了自己的未来一个定论。 小姑娘家家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朱允熥还真不擅长猜。 脑子里只想到了一件事:「历史上去当尼姑,我都穿过来了还是要去当尼姑,世界线收束了这是?」 不过,他再不懂少女心思,也知道徐妙锦刚刚沉默了三两个呼吸之间,有什么本想说出口,但最终又改了主意,没有说出口的话。 心里想到了。 嘴上便也问出来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朱允熥的声音,顿时如同一颗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徐妙锦的心脏上留下荡开的涟漪,让她一颗心脏疯狂跳动起来。 「我喜欢你啊。」 「可我不能害了你。」 不是徐妙锦性格扭捏不够爽朗,亦不是她对世俗意义上那些所谓的女性规则束缚,要知道,她本就是一个能直接拒绝当永乐大帝的继后之位,毅然出家的女子。 而是…… 她知道他肯定是不能回家去,否则无论宫里那小皇帝看不看得上自己,以那位「诸葛先生」之谋略眼光,也一定会让自己入宫,以此笼络中山王一脉的影响力。 可她也绝不能和这个「佟昀」有任何纠葛。 魏国公府不会允许、宫里也不会允许,那时候危险的是佟昀这个商贾之后。 大明皇朝,士农工商,商最低贱。 朝廷里的权势人物一句话,任他佟家再有钱有关系,死的一定是佟昀。 所以……就算她再想说出那句话,她也死咬着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所以……她「又」决定当尼姑去了。 「我不能害了他。」徐妙锦在心里暗暗地给自己告诫了一句,随后极力保持住平静,笑着道:“哪儿有想说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 朱允熥站的是徐妙锦看不到的高度和角度。 自然完全考虑不到徐妙锦顾虑的这些,更绕不出她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还兀自有些狐疑地道:“真没有想说什么?什么话都不打紧,我家在宫里有人!” 徐妙锦摇了摇头,笃定地道:“没有。” 宫里有人又如何? 大得过当今陛下和他那位「诸葛先生」去?大得过当朝魏国公去? 朱允熥也从来不是一个会在这种小心思、小细节上费功夫的人,便也不再追问什么,只是十分大气给她许了个诺,道:“好吧,若是你真有什么难处,就去秦淮河畔最大的那间宅子找我就是。” 在他看来,教了这么久的「小徒弟」,对方真要求他帮个什么忙的,他也是乐意的。 见对方不再追问。 徐妙锦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可同时亮晶晶的眼睛却也微不可察地黯淡了一下:人总是矛盾的纠结体,她既不想害了佟昀,可对方真不问了,心里总还有些失落。 尤其对方接下来还是一句:“那你继续看你的连载小说,我得先走了。” “走?今日这么早吗?”徐妙锦问道,这倒是有些反常,往日佟昀很喜欢待在这里喝茶听报,喜欢时不时看着外面来来往往,形色各异的人…… 第467章 莫非是这仙丹练成了? 徐妙锦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舍。 朱允熥点了点头。 “今日还有些其他的事情。” 若是没什么要事的情况,他当然还是乐得在这里吃吃喝喝,顺带也看看应天府的百姓,看看报纸上的新闻内容带来的影响什么的,吃吃瓜什么的。 不过他今天出宫。 的确不止这一件事。 索性现在最紧要的头条新新闻已经念完了,他最该看的也看完了。 其他的,对于他来说就可有可无了。 说罢,朱允熥直接抽身而起,朝门口的方向缓缓而去,他是皇帝,在哪里都说一不二,说走就是走,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什么都不可能绊得住他的脚。 赵峰跟上,躬着身踏前一步替朱允熥打开房间门,伸手虚引,主仆二人先后抬脚出了包厢。 徐妙锦抬了抬手,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 把对方留下来又如何? 说不准自己还要一个冲动惹了祸,害了人了。 她目光深长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小脸蛋上只剩下落寞和黯淡,连手里的新一期连载小说都没心思看了。 再说朱允熥这边。 赵峰跟在他身后挤着走出了醉月楼,白雪、喜庆的红布、对联、红灯笼,和着冷风映入眼帘。 “公子……咱去哪儿?”赵峰有些茫然地问道。 他如今虽然也已经算是朱允熥的心腹之一,可自家主子做事经常也忒没章法些,很多时候连他这个近臣都不知道主子的动向。 譬如说现在,他还真不知道朱允熥要做啥。 “去炼丹司!”朱允熥直接吩咐道。 “是,公子。”赵峰应了一声,立刻对着某个方向打了个手势,不多时,一辆宽敞奢华的马车便和着马蹄和轮子行进的声音,缓缓停在了二人面前。 如今的炼丹司有两处地方。 一处在皇宫里一处偏僻的院墙之内;另外一处则是最近才开辟出来的,是把原先一处皇家庄院里的农户、佃户全部都迁了出去放到其他地方,据说正在紧锣密鼓地建大炼丹炉。 两处都有朱允熥的心腹严加看守。 朱允熥在宫外要去的炼丹司,自然是城郊的皇家庄苑那处。 朱允熥上了车。 赵峰则轻车熟路地坐在了马车门口,扬鞭策马,马车卷起地上的泥水和雪水,朝着城郊的方向而去。 …… 锦衣卫给朱允熥准备的马车,纵然不是皇家规制那么豪华,可驾车的马绝对不孬,脚程也快。 到了城郊的炼丹司。 马车便径直停在了这处皇家庄苑的大门口,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马车里面穿着一身月牙白绸布衫的朱允熥推开门跳了下来。 “你在这里等着朕。”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吩咐了一句。 “是,陛下。”赵峰应声,同时赶紧拿了狐裘大氅给朱允熥披上:“天霜雪寒,陛下当心。” 朱允熥没再多说,随后兀自一人踏雪而行,徒步进了这座庄苑之内。 不让他进去,赵峰还是很习惯的。 当今陛下这脾性,做事一向谨慎,否则也不会悄无声息就能把之前的廉价布料、无烟煤……等等顺利筹谋到位。 不过让赵峰觉得有些奇怪的是…… “陛下虽年轻,可一向是波澜不惊,比任何人都要沉稳的,谁也看不准、猜不准他在想什么,只是今日……这脚步似乎迈得比平常要宽些,走路也快些?”赵峰坐在马车上打量着渐行渐远的宽厚背影,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道。 常日随侍帝王身侧,虽然朱允熥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异样,可赵峰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显然陛下心情是很不错的,今日在醉月楼,还肯跟我开玩笑,莫非……是这仙丹练成了?” 说起此事。 赵峰看着朱允熥几乎已经隐匿于风雪之中的背影,一双眼睛都不由隐隐发光。 仙丹、长生…… 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求而不得的东西。 就算赵峰十分清楚地知道不可能有自己的份儿,可面对这样的东西,还是忍不住心情激荡。 待朱允熥的身影完全消失。 赵峰这才讪讪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跳起来一屁股坐到马车上,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自语道:“想也没用,还是伺候好主子是最大的正经事儿!” 其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赵峰猜的,还真没什么太大的错处。 炼成,的确也是炼成了,不过炼丹司只是名字叫做炼丹司,实际上里面的人一个都没在炼丹。 今日一早下了早朝。 朱允熥原本只想着趁自己这会儿闲,刚好出宫走走看看,吃个瓜,结果还没出门,就收到了马三宝呈上来的奏报:【在陛下的指导下,经弟子等反复研究,终不负所望,连续三炉炼出钢铁,特奏圣上!】 第468章 削铁如泥的宝剑!对照 连续三炉炼出钢铁,这肯定不能是偶然的情况,以炼丹司那群牛鼻子的能耐,想来是差不离了。 现下里旁的事情已经七七八八了,炼丹司就是他最关心的,这时候当然要赶过来看看。 一边朝里走着。 朱允熥面上始终挂着笑意。 心情好。 就连靴子踏在雪地里发出的声音都仿佛轻快了些。 在庄子里工匠的引导下,朱允熥来到位于此间中央的一处空地,或者也不能说是空地,因为这地面之上已然有间隔一定距离的、形状奇特的炉子整齐排列。 周围更远些的位置。 则能看到一些工匠“乒乒乓乓”地正在建造更多这样形状奇特的炉子。 而最中间。 以正一教张宇清、全真教马瑞、炼丹术士刘渊然等人为首,一群身穿道袍的人,正里里外外围着一座大炉子,眼睛全部死死盯在上面,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朱允熥并没有让人大张旗鼓地提前通传。 众人自然是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这才察觉到了什么,为首的张宇清当即转头怒喝:“何人放肆!?不是说过未得吩咐,任何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话说出口。 张宇清和其他人这才看清来人面貌。 当即倒吸了一口气,面色肃然,各自正了正衣袍、拂了拂道袍上的灰尘,拱手躬身:“弟子等……参见陛下!!” 张宇清更是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立刻请罪:“弟子不知,犯了大不敬之罪,请陛下恕罪!” 他们常日都在这座庄苑,固然不知今日应天府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却对之前的大同府贪腐案、剥皮实草的处置等略有耳闻。 如今竟然当头呵了这位小阎王爷…… 但凡不是真的超凡脱俗不惧生死了,谁都得慌。 好在。 这小阎王爷是个讲理的。 “不知者不罪,朕并没有让人提前通告。”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今日一早收到了炼丹司的消息,便想着过来看看。” 张宇清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朱允熥说起此事,在场所有人均是目光一亮,面上露出激动亢奋之色,一个个看起来,已然不像是所谓的得道高人、超凡脱俗的道家名宿了。 也不怪他们心性不定,这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不断思考、调整、试验的结果。 而古往今来纯靠运气才能偶有所得的东西,是从他们手里稳定出来的!而这东西日后必定要熠熠光辉。 旁边的刘渊然立刻上前一步,伸手虚引:“尽在这边了,陛下请!” 朱允熥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缓缓朝着侧方的位置继续前行,其他人也都落后着跟在他身后。 往刘渊然指向的方向约莫走了百步左右,期间穿过几座高高耸起,但显然尚且没有投入使用的炼钢炉,而后面前豁然开朗,是一处没有炉子的空地。 空地上没有旁的。 只有一个大的剑架,剑架上面横放着五柄寒光凛凛的三尺长剑,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有一番肃杀之气。 除此之外。 便是旁边垒放成一堆的条状钢铁料子,这堆钢铁料虽然没有被做成什么特别的东西,但其表面也十分锃亮,显然是被打磨过了的。 钢铁料子不远处,还放了个碳炉子在。 在另外一侧,则是堆着一堆形状相同,但外表颜色暗红的条状物体。 倒是连朱允熥都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做什么。 这剑架上的宝剑……他倒是能看明白:在这些人眼里,钢铁最大的作用不就是造兵器么?都炼出来钢了,当然要试试手造几柄来看看。 旁边这又是钢铁料子又是炭炉的…… 朱允熥微蹙了下眉头,问道:“这是……?” 领头带路的刘渊然立刻应声道:“回禀陛下,这是陛下交给我们的,对照实验嘛。那边那些暗红色的条状东西,乃是普通的铁料,这些铁料原先和左边的钢铁一样,也被打磨光滑了,是同时打磨同时放在这里的。” “此间有长久未化去的积雪,弟子等便烧了炭炉在中间,化去周边积雪,积雪融化后蒸发,便是潮湿的环境了,眼下陛下看到的则是实验结果。” “普通铁料在潮湿的环境之中,迅速生锈了。” “而之前炼出来的钢铁,在同样潮湿的环境之中,则没有生锈,依旧锃亮,可见陛下教授我等的炼钢之法,大成了!” 刘渊然献宝一般解释道,或许是因为说起话来太激动了,面上颜色都红润了几分。 说完看向朱允熥。 一双眼睛里竟是有虔诚之意:“陛下大才!陛下真乃天底下绝无仅有的大才!” 朱允熥忽略了这一波彩虹屁,同时也明白过来,挑了挑眉道:“的确不错,朕倒是没白教你们。” 他满意的自然不止是炼出了钢铁这件事情。 同时还有这些人举一反三的能力。 他之前只教了转炉炼钢的原理,今日这所谓的实验并没有提起过,只不过往日给这群人做入职培训的时候,的确也有过讲到过试验、对照、物质形态变化……等等一系列内容罢了。 愿意去想、去思考、去探索。 这才是文明和工业进步发展最重要的事情。 朱允熥目光似有深意地看了身旁众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淡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颗被放在土壤里的种子开始抽根发芽,快速生长。 紧接着。 站在剑架旁边的马瑞也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陛下!还有这五柄剑,都是弟子等找了工部的工匠打造出来的,弟子等也已经试过,均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他一边说话介绍着,一边伸手朝五柄长剑虚引:“陛下请看。” 说罢,旁边一名年轻「炼丹师」从中随便拿起一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远处招呼道:“快些过来,好给陛下看看。“ 原来是炼丹司之中的两个年轻人,方才已经提前去取了普通剑器朝这边走来。 朱允熥目光一凛。 不置可否地后撤了一步,其他人也立刻散开,留出一片足够施展拳脚的空地,只留两个持剑的人站在中间,各自持剑而立。 “来吧!” “来!” 二人先后喊了一句,然后举着手里的剑就朝对方手里的剑劈了过去,修道炼丹之人,自然没什么章法,只会用一股子蛮力举剑劈砍。 不过这也不耽误。 “铮——” 一声清脆刺耳的铮鸣之音响起,寒光闪烁,两柄剑的剑刃结结实实地碰撞在了一起。 随后那柄普通的剑器便应声折断。 长剑的上半部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面,发出尖锐的金属震颤尾音…… 第469章 特么的点谁呢! “再来!”手持钢铁宝剑的人厉喝。 “这次你可小心点,别劈了我。”手持断剑的人道。 话音落下。 二人又再次提剑对砍。 随着再一次的金石交鸣之音响起,原本就断得只剩下半截的断剑再次被砍下一截儿,“哐当”一声应声落地。 普通铁料硬度虽强,一般来说却更脆,塑性低,所以容易被折断,而钢铁,强度高,韧性好,耐高温,耐腐蚀,两相对比之下,用于铸剑的材料显然差不离了。 “好!” “这几柄剑果然锋利!” “这要是放到外面去,那些武人一个个只怕眼珠子都要冒光了!随便一柄都可称当世名器!” “……” 旁边众人面色喜悦,不由得拍手高喝。 这样的东西,从前可遇不可求,剑器名家或许都得凭机缘才有可能偶能炼出一柄。 而在他们手里…… 特么的随便炼!!! 手持钢铁宝剑之人先是将手里的剑放回剑架之上,随后朝朱允熥拱手一礼:“陛下乃是九五之尊,本不该在陛下面前动刀兵的,不得已为之,请陛下恕罪。” 朱允熥来这里。 本来就是为了亲自来检验一下成果,看看所谓的连续三炉出钢是否为实,炼出来的是不是真的钢铁,如今不等她说什么,这群人自己就安排了检阅,而且这检阅结果看来,自己早上收到的奏疏,一点不虚! 一番下来,他心中大喜,哪儿还在意什么罪不罪的? 而且这些虚来虚去的规矩,他一向不甚在意。 朱允熥挑了挑眉。 他双手负后,踏前几步走到剑架旁边上下看了几眼,不急不缓地道:“炼丹司,有功!” 众人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相互对视交换着眼神,兴奋激动溢于言表,要不是因为朱允熥这个皇帝在这里,只怕是一个个都要高兴得跳起来了。 几个年长些的到底稳重。 虽然得意,却也并没有忘形,先后踏前一步朝朱允熥拱手躬身:“多谢陛下厚爱!” “若非有陛下耐心讲解指导,我等如何能有法子稳定炼出钢铁来的?” “不错!若不是陛下,别说炼出钢铁了……某些人只怕都要嗑药磕得英年早逝了。”张宇清道,他是一直更注重于所谓的「修炼内丹」的正一一派,此时莫名就想调侃一下。 “……” 张宇清、马瑞、刘渊然、袁珙几人显然阅历更丰富,头脑也更加清醒,知道这所谓的「有功」就算是陛下亲口说出来的,他们也绝对不能接下来。 或者说,对于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不能接这功劳,同时也不愿意接这份功劳。 因为这所谓的「功」,实打实的就该落在面前这位少帝的头上,他们做的,只不过是学习、研究、调试、分析、执行而已。 说话之间,周围不少人面上都不由露出尴尬之色。 嗑药磕到英年早逝…… 特么的点谁呢? 能被陛下挑选,来这里的,当初哪个不是打着凭借自己一手牛逼的炼丹技术征服少帝,在朝廷里混个声望与富贵来的? 与此同时,众人也不由先后反应过来,朝着站在剑架面前,双手负后,似是在漫不经心地看着五柄长剑的朱允熥拱手。 “多谢陛下!” “此全仰赖于陛下,功劳,我等愧不敢受!” 朱允熥转过身来,双眼微眯,目光一凛。 看了一眼众人:“朕虽教了你们理论,但你们终究也是实际完成这件事情的人,朕说有功,便是有功。” 说完,他面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眉眼深处有一抹微不可察的锐利被缓缓敛去。 对于对方这份态度,他当然是喜闻乐见的。 化学基础、工业基础……都是十分重要的机密,绝不可掉以轻心,但凡有一点旁逸斜出的苗头,他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想到这里。 他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格外看了站在边上的袁珙,饶有兴趣地端详了片刻。 「差点忘了这儿还藏了个我那好四叔的人。」 「自从发现他的存在之后,我倒是也一直派人在暗中紧密监视,目前来说,依旧没有问题,只类最开始给JUdy去了一封信,信中还有撇清之意。」 朱允熥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下,目光便直接挪了开来,这个袁珙,一来是个好牛马,二来日后还有其他用处,不过现在完全在他眼皮子底下,倒是也不值得朱允熥太过费心和担忧。 倒是袁珙一向擅长察言观色。 即便朱允熥的目光很浅,却还是被他察觉到了,一颗心脏当即砰砰砰砰一阵疯狂跳动。 饶是袁珙阅历丰富。 一时也不由心慌慌地嘀咕起来:「陛下他……为何单独看了我一眼?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莫非他发现了什么端倪?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从浙江来,一直以来谨守本分,他不可能发现什么!可……」 朱允熥倒是也没发现自己随随便便一个眼神就给袁珙整懵逼了,立刻回归了正经事儿,道:“后面就按着这个来,只用炼钢,铸剑就算了,其他兵器也不必。” 他搞这玩意儿可不是为了造冷兵器来的。 轻飘飘一句话说完。 朱允熥便径直朝着庄院之外的方向,步伐稳健,背对着众人缓缓离去。 留下在场所有炼丹司成员一脸懵逼。 完全不知道这位少帝是什么意思:钢炼出来了,不用铸剑,不炼兵器?那拿来干哈? 第470章 巴掌不落在脸上不知道疼 “是……弟子等遵命!弟子等,恭送陛下!”朱允熥有命,众人只得糊涂应了一声,面面相觑地相互对视着交换了几个眼神,各自都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张宇清看着朝庄苑大门方向离去的背影,双眼微眯道:“陛下的心思,我等向来是摸不准的。若非陛下仁德恩泽,我等如何能窥见这世界之真相?陛下让咱们炼钢,咱们就好好炼钢!按陛下说的来,错不了!” 众人面上旋即也露出一抹释然。 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张真人所言有理!是我等迷妄了!” 从之前的炼丹考核、到三观崩塌、再到如今接受新的理论重建三观和秩序,朱允熥于这群人来说,早不止于单单一个皇帝的身份,甚至已然成了信仰。 即便不理解。 他们仍旧会百分之百毫无异议地跟随行动。 换句话来说,朱允熥已经实打实地成了「古希腊掌管化学的神」了。 “说起来,今日这一炉钢水,应该差不多了吧!” “还真是!现在我们这炼钢的法子也成熟了,出钢也基本稳定下来,既然陛下有令,其他已经建成的炼钢炉,也都操办着用起来了。” “虽然已经连续四炉稳定出钢,但依旧当谨慎些,先同时炼十炉,若无问题,再继续扩大规模。” “善!” 众人一拍脑袋,立刻乱中有序地安排行动起来。 …… 翌日。 乾清宫。 一封厚厚的、封皮特殊的奏疏被送到了朱允熥的龙书案上,奏疏第一页明晃晃写着:【在京官员听闻内部审计局局长卓敬的采访内容后的反应,以及根据其反应筛查过后的详细调查情况。】 上这封奏疏的。 便是如今管着京城一带锦衣卫耳目的赵峰了。 此刻,就连作为锦衣卫狠角色之一,站在龙书案面前垂首而立的赵峰,脸色都有些拘谨和肃穆。 除了马三宝,平日随侍朱允熥最多的就是他了。 他太知道面前这个面容清隽好看,淡然垂眸阅览奏疏的少年了,眼下看似平静,实际上…… 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 这么一封奏疏呈上来。 应天府之内,不知将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不知要有多少人头滚滚落地了…… 即便赵峰自前朝到当朝手上沾的血已经不少了,如今站在这温暖如春的宫殿之中,依旧感觉自己有些背脊发凉,不寒而栗。 稍微久站一会儿,腿肚子都好像要抽筋了。 应天府乃是一国首都,繁华如流,天下首善之地,京官繁多。 就算有锦衣卫监察百官,如非有特别的安排和交代,集中人手盯梢调查,许多事情还是很好隐藏的。 不过昨天搞这么一出号外期刊…… 就像朱允熥之前抽的几本账册交给卓敬查一样的道理,目标有了,那就是一查一个准。 此刻的乾清宫格外安静,只有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偶尔翻动手中奏疏发发出来的书页响声,雪停后的阳光有些淡,刚好透过窗户投在他好看的脸颊上。 他不急不缓地将面前的奏疏大致看了一遍。 而后才缓缓抬起头来,淡笑着道:“贪之一字,真是神奇,从前皇爷爷那么杀,阴沟里依旧藏了不少老鼠哇。”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一双眸子也明亮,其中倒是看不出什么杀意。 却还是让赵峰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接着便听到面前的少年不咸不淡地开口道:“里面查到的,那几个是在行迹恶劣的、欺男霸女、欺压百姓的,按照老规矩处理。” “这封奏疏朕先留着,你那边查到的证据,也都妥善保存好,你手底下的人敲打敲打,嘴巴都给朕闭紧一点,不许对不相干人等露出风声去。” 朱允熥一边说着。 一边站起身来,拿着手里这份奏疏走到身后的书架上,将其放了起来。 这是现成的罪证,更是现成的把柄。 今年他做的许多事情,虽然在朝野上下看起来任性顽劣、荒唐无度,可这些事情,无论是搞什么传媒司、炼丹司、工业司什么的,还是撅了老朱的菜园子之类,即便这背后没有朱允熥的诸多谋划,可归根结底伤的要么是朝廷,要么是百姓,要么是朱家王朝。 并没有任何一桩是落在那些大臣头上去的。 正所谓巴掌不落在自己脸上不知道疼。 在没有触及那些人真正的核心利益的情况下,他们固然会上书、会劝谏、会吵闹,但只要朱允熥动用他天子的权柄压一压,他们也就骂骂咧咧作罢而已。 但往后要做的事情。 许多都会触及到了些世家、世族、勋贵、大员、乡绅……等无数在朝堂和地方都具备一定影响力的人,巴掌打到他们脸上去,他们是要跟你玩命的。 不过现在朱允熥挖了这么个坑。 到时候证据往这些人面前一丢,背叛阶级的脏活儿你干不干?不干?我堂堂正正处置了你,就连证据链都是完整的,谁都没办法给你伸冤。 真到九族羁绊、小命要紧的时候。 哪儿还顾得了旁的? 往后要一步步推行下去的东西,自然要容易许多。 朱允熥说话之间,赵峰眸光凛然,脸上已然杀机毕露,泛起杀性与狠戾,约莫已经只等着出去搞人了。 朱允熥话音一落,赵峰立刻抱拳拱手,应声道:“是!微臣定当……嗯?” 话说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满应天府这么多京官,其中涉事不少,居然才挑了几个最罪大恶极的来处置?那些大把大把收受孝敬的……金额超过六十两不知道多少倍,居然还能安然无恙? 眼下一切都好,赵峰更不知道朱允熥脑子里的蓝图,当然想不明白他的意思。 反应过来的时候。 赵峰的脑子都一下子有些宕机了…… 特么的这还是俺那肚子里冒黑水儿的陛下??? “有什么问题?”朱允熥已经把那奏疏放好了,重新转过身来,慢悠悠地回到了龙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 赵峰有些口干地舔了舔嘴唇,不明所以地道:“没……没问题,微臣就是一柄刀,陛下指哪里,微臣就砍哪里,陛下有令,微臣自当遵从。” 他对自己的定位再明确不过。 把脑子砍掉指哪儿打哪儿就完事了! “去吧。”朱允熥端起旁边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 “微臣告退。”赵峰朝着朱漆大门后退而去,随后转身离开。 第471章 泪目!马屁终于拍对了! 赵峰这边前脚刚刚出了乾清宫,正要关上门,便听得门外负责看守的小太监细声细气地道:“赵大人且慢,奴婢这刚好要进去给陛下通传呢。” “请。”赵峰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随后抬起头来便看到一袭亮眼的绯红色官袍。 来人乃是如今在朝堂上炙手可热的工部尚书秦逵。 前阵子主导廉价布料的生产,既得了陛下亲口夸赞,还被写进报纸的文章里,在民间还得了名声望。关键这货还懂得看眼色,深得陛下喜欢和信任。 纵然赵峰是天子近侍,锦衣卫头几号人物之一,也点头抱拳打了个招呼:“秦大人。” “赵佥事。”秦逵也和声和气地拱手。 “不必通传了,让秦逵进来吧。”朱允熥这边都听到声音了,直接对门口的太监道。 “秦大人,陛下有召,请吧。”门口的太监往后退了一步,躬着身子伸手虚引道。 殿外,赵峰的脚步声带着一抹肃杀之气,踩在尚未融化的雪地上渐行渐远,与此同时,面上带着一丝渴望进步神情的秦逵则朝里缓缓走了过来:“微臣秦逵,参见陛下!!” “何事?”朱允熥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挂在腰间的墨玉玉佩,这几天没什么大事,他都挺闲的,突然十分想念前世的手机、平板、电脑。 朱允熥微微抬眸,才发现秦逵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闲出屁来的他顿时来了几分兴趣:“又捣鼓了啥新鲜玩意儿了?” 秦逵面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应声道:“启禀陛下,也算不得什么新鲜玩意儿,说到底也不过是拾了陛下的牙慧。” “这些日子,微臣来往于工部、城郊炼丹司,协助炼丹司诸位道长冶炼钢铁,虽然炼丹司诸位道长说的那些、做的那些工序,微臣是一概也看不懂,但最终看着炼丹司接连炼出来几炉钢水,微臣对陛下的敬佩,只有五体投地!”秦逵先给朱允熥来了一波情真意切的彩虹屁,虽然也有媚上之意,但也算是说实话了。 “讲人话。”朱允熥挑了挑眉道,虽然这货讲话一向好听,不过朱允熥还是让他打住了。 “弹簧。”秦逵立刻收了神通,言简意赅地道:“这盒子里面的,乃是用炼丹司道长们炼出来的高品质钢铁打造的弹簧。” “韧性好,弹性更佳!” “当日陛下让微臣研究制作弹簧之事,陛下说过,让微臣暂时用铁也好、铜也好,都成。早先微臣是不明白陛下这所谓的「暂时」所谓何意,如今却明白了。” “陛下高瞻远瞩,微臣佩服!” 说完,秦逵目光闪烁了一下,看向朱允熥的眼神略显出些忐忑。 说起来,用新炼出来的钢铁做弹簧…… 这在以往看来,简直是太特么奢侈的一件事情了!不过既然炼丹司的确能够稳定出钢……好像也不是不能一试,这一试,真就出货了! 不过这事儿毕竟是他自己擅作主张了,也算是再一次的揣测圣意,前几次胡乱揣测,想错了主意……这次他当然还是有些打鼓的。 “请……请陛下一观。”秦逵把手里的木匣子交给走过来拿东西的马三宝,道。 马三宝打开盒子例行检查了一下。 而后便呈到了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先后拿起盒子里几个锃光瓦亮、规模大小不一的弹簧样品在手里捏了捏,目光微微一亮:“不错,品质比起之前的确有不小的提升。” 古代的材料用来生产弹簧,弹性,耐磨损性、耐腐蚀性等等,比之现代肯定是远远不如的,而这弹簧虽小,可涉及到的却是飞梭织布机的耐用程度。 秦逵这次还真没有会错意:使用现有材料制作弹簧,说起来也只能算是一个权宜之计,改良现有弹簧,本来也是大炼钢铁的用途之一。 只是眼下也临近过年了。 朱允熥本打算把这件事情放在年后来安排,却不想秦逵自己已经主动安排上了。 “这事情办得不错。” 这半年来。 秦逵也算是兢兢业业,办事妥帖牢靠,说话又好听,朱允熥显然心情不错,大过年的,便嘉奖了一句。 听到朱允熥的话。 秦逵顿时长舒了一口气,面露喜悦之色,在心里暗道:「泪目!马屁终于拍对了一回!!」 当然,秦逵虽心里激动,但面上怎么也不能殿前失仪,当即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拱手一礼:“陛下谬赞了!无论是弹簧,还是飞梭织布机,亦或是钢品质的钢铁材料,无一不是出自陛下圣意,微臣没做什么。” “既然如此陛下已然圣裁,微臣请旨,完后制作弹簧,微臣可否直接向炼丹司登记领取钢铁材料?” 秦逵先是自谦一番推了功劳,随后问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不过一切出库入库,必须清晰明了,莫要在此事上动歪念头。”他目光一凛,格外告诫了一句。 钢铁在这个时代,可是稀罕物。 朱允熥随意点了一句,却让秦逵面上露出一抹骇然之色,咽了口唾沫,缩了缩脑袋道:“这……陛下您神通广大,微臣哪儿敢呐?别说微臣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这心思,即便是有,陛下慧眼,一切腌臜也当无所遁形。” 昨天才去听了报。 掰着指头算算,这段时间被剥了皮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而且刚刚那那位赵佥事杀气腾腾的样子。 只怕还有的杀。 “不知陛下可有其他事情吩咐微臣?”秦逵问道。 朱允熥沉吟思索了片刻:“还真有!” 第472章 温和的工业革命进程! “马上过年了,这件事情包括你将钢铁材料应用到弹簧上的事,原本朕是想等年后再说的。” “不过既然你自己已经想到了其中一件。” “那另外一件事情,朕便一道和你说了吧。” 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不急不缓地道。 秦逵当即露出一副肃然起敬、洗耳恭听的样子,拱手又舔了一句:“但请陛下吩咐!陛下乃天下英明之主,凡陛下有命,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到对方永远一副做足了姿态的样子。 朱允熥都不由忍俊不禁。 在心中暗暗吐槽道:「这货说话向来是最好听的,好话谁特么不爱听?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被大臣的彩虹屁忽悠成傻逼。」 当然,他只是在心里想了想。 面上还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缓缓开口道: “倒是用不着你赴汤蹈火。” “朕要你从这次大量生产廉价布料的国有织造司、下属织造坊之中,遴选出一批资质合适的人才出来。” “你要让下面熟悉织造事务的人对这群人进行一定的培训,年后让他们去大明各大省、府、州、县,向普通百姓和民众宣传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使用。” 朱允熥言简意赅地把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 马上过年了。 冬天不久之后也要过去,迎来春天。 改元更张。 朱允熥想做的事情太多。 年后自然要开始考虑跨出这第一步。 “宣传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使用……?”秦逵顿时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头,嘴唇嗫嚅了一下,目光有些闪烁地左右瞟了一下,显然想说什么却又心有顾虑。 “有何难处?”朱允熥问道。 秦逵犹疑了片刻,先给自己叠了个甲:“陛下英明伟略,微臣拙笨,有些话说错了,也望陛下恕罪。” 朱允熥道:“爱卿有话直说,朕恕你无罪。” 他也想听听秦逵想的是什么。 秦逵也放松下来不少,沉吟思索了片刻,而后才慎重地拱手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此事的确有些不妥,一样东西最终的产出数量受到多方面影响,水力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固然可以大大提升生产效率,可大明每年能产的棉花、生丝……等等原材料,就那么些。”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次的廉价布料的原材料限制固然小,可生产出来的东西也粗略,本就卖不上价钱,由朝廷统一组织、大量生产而后在冬天出售固然有奇效,可若是让百姓去生产这种卖不出什么价钱的东西,百姓必然是不乐意的。” “是以……” “即便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普及这两样东西……最终产生的收效,或许未必尽如人意。” 他掌管工部,本就对这种棉绸生产之事十分熟悉,当即条理清晰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说完,他有些忐忑地看向了朱允熥。 朱允熥以指腹轻轻敲击着龙书案的桌面,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弧度若有思索,显然是在认真听着秦逵的话。 秦逵话音落下,朱允熥抬眸淡淡一笑道:“朕本来就没要你做出什么收效来啊,也没说要让百姓立刻使用水力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啊。” “啊?”秦逵顿时被朱允熥又干懵逼了。 您自己听听这话合理吗? 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培训人员,舟车劳顿人吃马嚼地跑到各大省、府、州、县去宣传。 不要收效那你要什么?满足天下百姓吃瓜的想法? 他很确定,自己刚刚说的那些,面前这位少帝也想到了,否则他一通听下来不可能那么平静。 可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也不像这位小祖宗会做的啊?? “请陛下恕罪,微臣愚钝。” 秦逵老老实实地表示不理解,同时也十分好奇这位少帝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只听得朱允熥笑呵呵地道:“字面意思。宣传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用法,让越多人知道、了解到越好,这就可以了。” “可这……”秦逵依旧有些犹疑。就算有钱也不带这么造的啊? 却听朱允熥反问道:“你觉得,若是未来朕可以解决你口中所说的,原材料的问题,但百姓对这飞梭织布机、水力纺纱机都不了解,会否造成什么问题?” 听到朱允熥的话。 秦逵蹙着眉头认真思索起来,呢喃着道:“原材料足够的情况下……这两样东西能够迅速提升各种织物的产量。百姓不了解……则……”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一亮,道:“百姓不了解,自然更谈不上使用,大多还是只能用原先那种效率低下的法子纺纱、织布。可是有人却了解、会使用,也会生产出大量的织物,百姓手工织出来的……不值钱了!!” 秦逵渴望进步归渴望进步,真材实料还是有的。 立刻就明白过来,朱允熥指的是这种市场供需关系带来的剧烈价格波动。 “对头。”朱允熥点了点头道,脑子灵活,有真才实学,办事也勤勉,所以朱允熥喜欢用他。 现下里丝织品的生产固然会被原材料限制的死死的。 可未来不会。 手里的番薯,乃至再往后些如果马三宝顺利找到了土豆、玉米等物,将可以释放巨大的生产力用于种植桑、麻、棉。 再加上他把眼底下的淮西勋贵、藩王等内部威胁解决、把国内经济、生产力搞上来之后,往外贸易或者打出去,也可获得大量原材料…… 这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到时候,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问世,基本代表了工业革命的开始。可万事万物,阴阳相随、利弊相伴,有好的一面就一定有不利的一面。 工业革命也是如此。 技术进步可以迅速改变生产方式。 但社会制度、百姓民众的文化观念和认知、资源分配的调整……等等则需要漫长过程。 在这个过程之中。 必然要产生巨大的冲突。 譬如历史上西方的工业革命,最终的结果看似是形成了诸多西方列强、发达国家,可这中间的过程,说是一部血泪史也不为过。 原有的手工业者和小作跟不上时代和技术的迅速进步,生产效率低遭受挤压,阶级分化、剥削压榨、贫富差距无限拉大…… 在工业革命持续的长久时间之内,大部分底层百姓的生活反而暗无天日。 这就是工业革命的另一面。 「工业革命」,看起来好像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可绝对不是空口白牙一句话和后面就什么都不用管了。相反,这其中需要考虑的,多而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是不提前考虑好,必然会以牺牲部分群体为代价,百姓受难,国家也容易不安定。 可身处这样庞大的帝国机器最顶端,他却不得不也只能慎之又慎。 无论如何。 朱允熥一定是要推动工业革命的。 但他……要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推动这个进程! 第473章 权柄威压和明确信任 朱允熥沉默着将自己的思路捋了捋。 而后才重新看向秦逵,淡笑着道: “百姓生产出来的东西不值钱,是因为他们不懂、没有条件也没有办法像那些先一步使用机器生产的人那样,快速而大量地生产丝织品。” “所以朕,要提前走出来这一步。” “在最大程度的避免这个问题。” 在西方工业革命过程中,基本是自由放任的政策。 技术进步催生了工厂、资本家,而资本家只为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从来不会管普通人过得如何、是死是活。 即便是当时的西方政府,最开始出台的许多政策,也都是偏向于资本。 朱允熥在这件事情上却具有一个极其巨大的优势。 封建帝制。 作为一个帝王,而且还不是那种颓败期,权柄下移动、奸佞专权时期的皇帝,而是刚刚兴盛起来的皇朝第二代帝王,经过老朱的威望、威慑力、铁血手腕,威信、臣服性、归属感已经基本形成。 许多事情。 只需要朱允熥这个皇帝一句话,就可以强行扭转。 或者说。 他最大的优势,依旧是他这双眼睛。 因为他曾经从未来看向过去,工业革命曾经在他眼里进行过真实的预演。 所以他能尽可能地规避掉那些必然产生的问题。 而现在他这个身份,则给他提供了条件。 被朱允熥引导着这么一通分析思考,秦逵也好像一下子被带了进去,深吸了一口气,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嘶……陛下所言的确有理啊!” 不过他虽然嘴上这么说。 可是眉头却忍不住蹙起,心里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一时又觉得脑子好像被绕晕了。 使劲儿想了好一会儿。 秦逵终于想明白了问题出在哪儿了,他咽了口唾沫,看着朱允熥结结巴巴地道:“不是……啊……这个,陛下啊,有句话微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你讲。” 秦逵目光闪烁了一下道:“这个原材料的事儿……不是陛下您假设出来的么?咱现在……根本也没那么多棉、麻、生丝,总不能……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说完。 他一脸无奈且为难的样子,双手交叠在一起拍了拍。 「特么的我刚刚差点就被陛下给绕进去了。」 「梦里什么都有。」 「可现实里没有哇!」 秦逵在心里疯狂吐槽了一阵儿,却听得前面那个温润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道:“会有的。” “呃……”秦逵一时语塞,内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话下去了。 「什么叫会有的?」 「拿什么搞?田地就那么些,种粮食都还不够,如果要推动用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生产丝织品,原材料的需求是极其海量的。」 「现在立马躺地上睡一觉,然后这些原材料就源源不绝了,就什么都有了呗?」 当然,他也只敢在心里这么吐槽吐槽。 面上自然是不敢表露出太激烈的反驳之意。 想了想才十分委婉地劝道:“微臣以为,不如等市面上的棉、麻、生丝产量都上来了,再行此事不迟?现在……还是有些太早了。大明建朝二十五年,国力尚未完全恢复过来,财政吃紧,年后也会有各项财政支出,事当有轻重缓急才是。” 他的心思很简单。 嗯,我也不说你这句「会有的」是对是错,能不能成,反正你说的是以后,我就跟你论以后,现在把这件事情先放一放。 至于这个「会有的」,反正也不会有。 然而,面前这位少帝却似乎是在这事儿上磕上了,不依不饶地道:“不早了,正是要宣传出去的时候了。” 站在最高处。 他必须得走一步,看十步。 任何一件新事物。 宣传普及起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别说是在这种通讯落后的时代,就是二十一世纪想要宣传个什么东西,都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力气。 等宣传得差不多了,原材料的问题也差不多解决了,这件事情便尽可能温和地水到渠成了。 “这……”秦逵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但他的心里,固有认知带来的下意识思考,都十分坚定地认为:这特么根本就不靠谱啊! 正当他心中犹疑的时候。 便察觉到了前方仿佛有一道厚重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硬着头皮抬起头来,刚好便对上了那双深沉悠远、如星如渊,让人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的眼睛。 “秦爱卿,朕说会有,就会有。你给朕做事的时间也不短了,许多事情,你做得都很好,你不信朕吗?”朱允熥看着他的眼睛,不急不缓地道。 之前让秦逵做事,是以天子权柄压之,不过他知道秦逵是个聪明人,而且在他心里,自己已经是战绩可查,此时,明确信任比权柄更好用。 秦逵顿时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给捏住了,连跳动都得小心翼翼一般。 可是被那双眼睛直视的时候。 他莫名奇妙就想要去……相信! 第474章 天子一怒……嗯?怎么不怒了? 四目相对。 乾清宫之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秦逵也不知为何,自己一颗心脏倏地就开始“突突突”地疯狂跳动起来,好似自己即将见证、亲历什么。 他也说不明白这种道不出的感觉。 三两个呼吸的时间过后,他目光一振,无比郑重地拱手躬身:“微臣,自然信陛下!” “此事,微臣一定尽心竭力去办。” 他的语气郑重而肃穆,虽在面上维持着基本的君臣礼仪,可听起来却像是在拍着胸脯保证什么。 信吗?看着那双如星如渊的眸子,脑子里浮现出过去半年这位少帝筹谋安排的种种,他是信的。 这件事情听起来的确极不靠谱。 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换做旁的其他皇帝,秦逵肯定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甚至还要在心里对此嗤之以鼻。 但眼前这位少帝不一样。 「他……和以往任何一个帝王,任何一个君主……都是不一样的!」秦逵在心里暗道。 听到秦逵的声音,也看到了他眼中的郑重。 朱允熥知道自己这个工部尚书对这件事情的确是上了心,较了真儿了,心中也暗暗放了放。 一个人做事情。 被外力压着、推着去做的效果,和如今这般,打心眼儿里准备较真去做的效果,那是天差地别的。 譬如后世的打工人,老板压着你做,那你肯定一心只想着混任务交差,而老板对你表现出一定的信任、让你看到未来有一定的前景,打工人可能自己就更愿意兢兢业业去把任务、项目完成,做好。 这就是收服人心的道理。 朱允熥固然未必全盘信任秦逵或是其他任何人,人心会变,人性难测,有着远超于他当下这具躯体年龄的经验和阅历,他早就习惯了这些。 但这并不耽误他用表面上的作态来归拢人心。 他挑了挑眉,在不经意间敛起自己眸中的凌厉之意,重新恢复之前那般淡然模样,不吝赞赏了一句:“好!此事交给你办,朕自然很是放心!” 秦逵面色再次肃然:“微臣,谢陛下信任!” 顿了顿,朱允熥道:“对了,此事办下去,就瞒肯定是瞒不住的,但其他的你都不要管,只管把事情办下去,经费,从此次的廉价布料和无烟煤售卖回收的成本里拨给你。” “还有,朕这句「会有的」,出了这个乾清宫,不必和旁的任何人提起。”朱允熥安排完,格外交代了一句。 他做事永远是一个原则:事以密成。 永远不要半场开香槟。 更何况这连半场都还没到。 况且,他以天子的身份说出去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被下前面的人放上十分的关注,现在才不过在预设阶段,他当然也懒得引起不必要的议论和揣测。 等事情办出成果来了,一切自明。 秦逵当即恭敬应声道:“陛下的意思,微臣明白,从前怎么办事,往后还怎么办事,不该多说的,微臣绝对缝紧了自己的嘴巴,不漏出去一个字。” 对于这句交代,他倒是不意外。 自己附近侍奉的这位少帝虽年轻,虽看起来吊儿郎当甚至有时候荒唐些,但在许多事情上,却有着完全超出这个年龄该有的谨慎和缜密。 朱允熥点了点头:“退吧。” 秦逵这句话还是很可信的,毕竟前面让他办的事情他的确瞒得很好,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出现什么横生枝节的事,这也是朱允熥信任他的另外一层原因。 秦逵再次拱手:“微臣告退。” …… 翌日。 冬日雪停,暖阳洒落下淡金色的日光。 应天府之内,无论是达官勋贵还是寻常的百姓人家,一来忙碌于置办年货,操持过年期间的人情往来。 二来则是在来来往往间唠唠家常,热烈议论着这两日发布出来的号外期刊,有人谈史论政、有人针砭时弊,有人交流连载小说的内容,沉迷其中,猜测后续剧情。 眼看着便只等过年喜庆热闹一堂。 谁也没料到。 一道圣旨又传了下来: 刑部给事中赵毅、上元县县令……等共计五名朝廷命官,经查,存在收受贿赂、中饱私囊、鱼肉乡里、欺压百姓……等等各项罄竹难书之大罪!牵连涉罪者若干,皆是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现据其罪行轻重,重者于应天府京郊剥皮实草,次之斩立决,再次抄家流放没收家产。 因为临近过年而车水马龙、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应天府各处大小街道上,骤然卷起一股肃杀之意,身着飞鱼服佩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严整肃穆的五城兵马司……各自辗转其中,按着名单一家一家拿人。 “好!陛下果然有一双看透一切的明眼!那刑部给事中就不是个东西!咱邻居家里那水灵灵的丫头,就是给他糟蹋了的!偏偏他关系硬,谁也奈何不得他!” “还有那上元县的县令,表面上看起来人模狗样,端的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实际上私下里收受许多贿赂,判案之时多有偏颇,咱娘家有个侄儿就住在上元县,和咱说过不少呢。” “只是素来民不敢与官争,这个上元县的县令事情又办得谨慎漂亮,现在好了,咱如今这位少帝,一双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百姓的冤屈不等百姓来告,陛下便先替咱这些老百姓做了主了!” “大明有如此圣明之君,是多少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咱也真是生在了个好时候了!哈哈哈哈哈!” “……” 虽然应天府纵横交错的各个大街小巷之内,不时便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差,亦或是那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出没,但百姓却大多都没有被这股肃杀的风气给吓到。 不为别的。 而是这小半年的时间之内,朱允熥对民间的悠悠众口,始终是一种置之不理的态度,他也是这么要求锦衣卫的。即便是之前百姓骂得正嗨的时候,也没听有百姓因言获罪,如今这场面为的是抓贪官,自然没什么可怕的。 再加上朱允熥挑的就是罪行最恶劣的、直接对百姓造成影响和伤害的几个案例出来正典型。 反而许多百姓还是一边三两结伴地购置年货,闲聊吃瓜,对今日这大抓贪官的场面拍手叫好。 连带着这个年好像又多热闹了几分。 不过。 这件事情在百姓看来是一个样子,但是在各大京官眼里看来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醉月楼。 已经焦虑了两天的礼部尚书詹徽詹大人,此刻正和傅友文二人坐在包厢之内。 傅友文坐在朱漆红木桌旁边缓缓品着杯中的茶水。 而詹徽则是坐不住,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在房间里面脚步声“哒哒哒哒”地来回踱步,踱步的同时还频频透过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似是在等着什么。 “今日是第三日了,我手里可有消息,自从这号外期刊发售以来,锦衣卫那边行事虽然颇为低调不张扬,可人员走动比以往频繁了不少,陛下他绝对在查什么……果然要出事!要出事!”詹徽一脸愁容地道。 他的确在等。 乾清宫里那位肚子里冒黑水儿的,出手又狠,他是真怕这应天府还要来个人头滚滚。 他是吏部尚书,主管朝廷人员调任,特么的把人杀光了,他还调谁去? 和詹徽一样屁股都不愿意沾凳子,坐立不安的人也不少,当然,原因就和詹徽不一样了,大部分人在瑟瑟发抖,担心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担心自己一身的皮,担心上下满门一家老小。 就在詹徽来回踱步的时候,终于有人敲响了房门:“老爷,朝廷果然发了圣旨诏令了!陛下一共处置了五名京官,还有与他们牵连的涉罪人员。” 詹徽当即深吸了一口气。 脸色大变,压着声音道:“果然来了,当即陛下承袭了先帝那个雷厉风行的狠劲儿,天子一怒,伏尸百……嗯?”说到一半儿,詹徽的声音戛然而止,同时也停下了自己那十分焦虑的步伐,瞪着眼睛看向传消息的人:“你刚刚说……说什么?处置了几个人?” 前来送消息的小厮微微愣了愣。 而后老老实实地应声道:“回老爷,打头的一共是五个,其中包括刑部给事中赵毅、上元县县令等,就相关涉罪的官员若干,数量不算太多。”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 詹徽顿时都有点懵逼了:「天子一怒……嗯?这天子怎么突然就不怒了?」 明明前面还在到处抓人、杀人、剥人皮的,手段残忍狠戾,跟前朝先帝那活阎王如出一辙。 别说詹徽了。 就连自认为与此事牵连没那么大,所以相对来说颇为淡定的傅友文,也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不敢置信地先后看了一眼这报信的小厮和詹徽。 二人沉默着交换了一个无比意外的眼神。 詹徽这才朝下面的人摆了摆手道:“先下去吧,继续关注着,有什么其他消息再来传信给我。” “是,老爷。”传信的小厮应了一句,随后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詹徽沉吟了片刻。 又走到墙边把窗户也合上,关得严严实实。 这才看向傅友文道:“怪了怪了,咱当朝这小阎王爷……这是突然改了性了?” 他能够深得朱元璋的信任,手上肯定是基本干净的,不然以朱元璋这样重的疑心,也不会放心同时把吏部尚书和督察员左都御史的位置放在他一个人身上。 不过他基本算是身为百官之首。 下面官员存在的那些蝇营狗苟, 他固然不知道具体详情,却也大致知道,腌臜是存在的,而且还不少,六十两银子才多少啊?但凡会为了钱财伸出脏手的人,数目肯定是要在这个标准之上的。 所以无论是詹徽还是傅友文都清楚。 那位小阎王爷只处置了五个主犯,绝对不是因为犯事的只有这五个人,而是……他只选了这五个人! “眼下看来……的确是改了性了。”傅友文点了点头道:“不然今天的应天府绝对不可能这么平静!” 不错,在他们看来,如今鸡飞狗跳锦衣卫到处拿人的应天府,可以算是平静。 就在二人思索议论之间。 耳边的嘈杂之声不知不觉地就变得大了些起来。 不为别的。 他们松了一口气,那些德行有亏,战战兢兢过了两三天的人自然更是松了一口气。 处置结果出来了,死亡名单上没有他们,这便是逃过了一劫啊,相当于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晃荡了两天,终于被人拿开了。 这一批人当然是狂喜、普天同庆起来。 醉月楼如今是打听消息最方便的地方,这样一群人自然而然也聚集到了这里,这群人热闹起来,整个酒楼自然也跟着嘈杂热闹起来。 许多人都在庆祝着自己的劫后余生。 “呼……”无论如何,詹徽终究是长舒了一口气,也总算稍微放下心来,在傅友文对面坐了下来。 他沉吟思索了片刻。 抬手敲了敲桌子猜测道:“或许……陛下也考虑到了这其中的弊病,妥协了,所以压下了杀性,对旁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相比于那些劫后余生的人。 詹徽则更想探究这其中是否还藏着什么其他的东西。 对于詹徽这个说法。 傅友文也沉默着思索了一下,似有犹疑地点了点头:“也……不是不可能。无论是否偶尔会做出一些任性荒唐的事情,可那位小阎王爷的脑子,总还是一等一的聪明的。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詹徽认可地点了点头。 对于这一点,他和傅友文从来都不否认,他们是亲眼看着那位小阎王爷当初孤身一人,权衡斡旋于他们这些文官首脑、淮西勋贵,乃至于远在边疆地带的各大藩王,硬生生抓住这个机会坐上皇位的…… pS:今天是四千字大章,写第一章的时候没注意,写着写着就发现写了老长了,干脆直接并成一章了吧,没有偷懒哈~~ 第475章 我感觉,陛下憋了什么坏 一时之间,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的回忆又被拉回了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那时候,他们三个见惯了朝廷风风雨雨的文官大臣,愣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从前太祖洪武帝的威压恐吓都是打直球的。 而如今这位给人那种头悬利剑、背后发凉的感觉……就是在先帝那个天生的杀才手上,也没这么让人阴恻恻。 沉默片刻后。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分别端起面前朱漆红木桌上的茶杯,举杯互敬。 傅友文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与君共勉。” 詹徽也感慨万千地应了一句:“与君共勉……” 说罢,二人齐齐抬手以长袖掩面,将杯中茶水作了酒一般,各自一饮而尽。 喝完各自放下手里的茶杯。 傅友文笑着调侃道:“这下你可不用着急了吧?刚刚那不知疲倦走来走去的样子,我都怕你把这醉月楼的地板给蹬穿孔了。” 詹徽不由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道:“你老小子嘴损,不过说的我也认!” “陛下的屠刀虽然依旧锋锐,可从刚才那道消息听来,朝堂上下,也算不得伤筋动骨了,我也算能过个好年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可见心情的确好起来了。 把这几天胸口的郁结之气抒了出来之后,詹徽这才收敛起笑容,双眼微微眯了眯。 神色认真地承认道:“此次,我倒的确轻看了陛下,可张可弛,可以发狠杀人慑住所有人,却也能收放自如,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贪嗔痴恨爱恶欲……皆乃人之本性,很多时候,这些情绪都会让人失了智,但陛下年纪虽轻,却已经可以摆脱掉这些影响,他的目光和格局……常人难有。” 詹徽淡笑着道。 这也是他之前为什么一直提心吊胆的原因。 一个人动了怒,是很难熄下来的,这段时间的种种,一道圣旨接着一道圣旨丢出来,道道杀人,张张见血,不是动了大怒都做不出来。 听詹徽这么说。 傅友文也收起脸上的玩笑意思,点着头道:“是啊……这段时间以来,我总觉得,陛下和先帝像极了,一样的痛恨贪腐,一样的杀气腾腾,一样的凌厉果断……只是如今看来,却又觉得不太像了。” “这种事儿若是摊在先帝身上……” “多少得一气呵成地杀它个爽快,把眼里看到的腌臜污秽全部都清净一番,把心里的怒意都发泄出来,才会肯罢休。陛下他……比先帝冷静多了!” 傅友文的眼神之中同样带着无限感慨。 两个人的经历、阅历、头脑、洞察……无一不是顶好的,宦海沉浮,见过的都太多了。 也正是因为见得多,所以对朱允熥这一番完全出乎意料的操作,才觉得格外不敢置信。 不过二人对此当然是十分乐见的。 懂得节制收敛,方得长久。一国君父头脑清醒,大明皇朝才能走的更远。 一阵沉默的感慨过后。 二人相视一笑,詹徽又提起桌上的茶壶,慢悠悠地往二人面前的空杯子里加满了茶水。 而房间靠近醉月楼外堂的一侧。 各种吆喝、喧闹、欢喜的声音又愈发大了些,即便这房间的隔音做得格外好,房门窗门也都各自紧闭,房间之内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些许。 “来来来!喝!” “今儿咱都有个好兴致!不醉无归!不醉无归啊!” “……” 詹徽右手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直接喝,而是转头朝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 虽然这些声音基本上都是些哈哈大笑,觥筹交错,举杯劝酒,可让这些人这么高兴的原因,他心里倍儿清楚:无非是劫后余生罢了。 傅友文喝了口茶,问道:“怎么了?” 詹徽收回目光,也回过头来,挑了挑眉道:“也没怎么,就是觉得吧……以陛下的脾气,真能完全放过这些人,真的会愿意让他们就这么舒舒坦坦地?” 傅友文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撇着嘴摊了摊手:“这也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情,咱这位陛下本事大,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太清楚。” “看太清楚了,有罪的人就多了,当有罪的人一多起来,就不好处置,正所谓有句话叫「法不责众」,陛下头脑清醒,所以他大概也知道,只能这么选!” 对于傅友文这话,詹徽显然不置可否。 傅友文道:“你觉得不是?” 詹徽轻轻一笑:“我总感觉不会那么简单,陛下是个从来都不肯吃亏的,我感觉,他可能还憋了什么坏。” “憋了什么坏?”傅友文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头,随后目光微微一亮,显然生出好奇之意,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想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些蛛丝马迹的证据?” 却不料。 詹徽只是笑着摇头。 也不卖什么关子,如实承认道:“没有没有,没什么证据,也没什么猜测的根据,就是吧,全凭直觉。” 原本一脸兴致勃勃的傅友文没好气地轻叹了一下,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我还当你又想到了什么。” 老子裤子都脱了。 你特么就给我看这? 詹徽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语气半带玩笑地压着声音道:“咱们如今这位少帝不就是这副德行嘛!他肚子里装的全是黑水儿,蔫儿坏蔫儿坏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傅友文轻哼了一声,倒是对这些话没有提出一句反驳,不过也没有将詹徽刚刚那没有根据与凭据的猜测放在心上:别说今次涉及到的是所谓的贪腐,一般来说,就是百姓聚集造反,剑指皇权这么大的事情,也一样因为人太多了而不能随意处置。 就在此时。 詹徽身后的房间门位置又传来轻轻叩门的声音。 二人立刻轻咳了一声,同时收敛起其他表情,正色起来:“进。”来者还是刚刚过来送消息的那个心腹小厮。 詹徽一颗心顿时又有些提了起来,问道:“又得了什么消息?不会……还有杀人的圣旨吧?” 那小厮躬身回道:“回老爷,倒不是什么杀人的圣旨……是工部那边的动静。” 第476章 嗐!人呐!就是不经夸! 六部之一的工部。 负责各种工业工程建设、织造、水利事务等等。 其地位和影响力。 在六部之中一直是属于垫底的存在。 当然那都是从前了,自从之前廉价布料之事公之于众,身为工部尚书的秦逵更是抓准时机,在朝堂之上高调地替当今陛下哭喊委屈之后。 工部的地位已然是节节攀升了起来。 得罪了许多朝廷官员的工部尚书秦逵虽成了朝堂上的孤臣,却渐渐成了陛下十分看重的臣子,常常进出乾清宫与当今陛下单独奏对。 甚至还被一部分人认为。 他才是陛下身后搅风弄雨的那个人。 也正是因此,朝野上下盯着他和工部的眼睛也越来越多了,即便连詹徽和傅友文这样,对朱允熥的真面知晓不少的,也格外留心起来。 说到底,谁都知道,这位秦尚书就算不是站在少帝背后那人,可他如今身为陛下近臣,时常与当今陛下单独奏对,他的一举一动,往往就会透露出些什么来。 是以。 工部那边稍微有点什么动静。 许多人就会收到消息。 “工部那边的动静?” 詹徽蹙起眉头呢喃了一句,转头和傅友文又对了个目光,不过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显得颇为茫然。 谁知道这马上都快过年了。 工部那边还有心思搞什么新动静? 进来报信的小厮立刻道:“是的老爷,正是工部,您叫咱们这边的人格外关注些工部的动静,此消息可靠。” “说。”詹徽蹙着眉头好奇地道。 “回老爷,手底下的耳目递来消息,说是昨日工部尚秦大人让手底下的人在工部下属的织造司、织造坊之中选人呢,这选人的标准,一是要精明能干,二是要对工部之前搞出来的那什么「飞梭织布机」十分熟悉擅长。” “不仅如此,那位秦尚书还下令划出一片地方来。” “说是准备培训那些被挑选出来的人,让他们可以各自去大明各大省、府、州、县宣传朝廷新发明的水力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那小厮一气呵成地把手里收到的消息进行了一个简单的整合,汇报给詹徽和傅友文。 “选人……培训?” “宣传纺纱机和织布机?” 听到这心腹小厮的回话,詹徽和傅友文当即又是二脸懵逼,面面相觑。 内心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完全一致的想法:「这莫非……又开始搞幺蛾子了??」 詹徽先是看着自家小厮问了句:“可还有其他消息?” 小厮摇了摇头:“目前这是全部了。” 詹徽摆了摆手:“好,你先退下,再探。” “是,老爷。” 小厮应了声,再次退出房间,关上房门,留下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再次拧紧了眉头,各自沉吟思索,房间一片寂静。 二人都是聪明人。 沉默了一小会儿过后,各自心里都有了想法。 詹徽道:“是这次廉价布料替陛下完成了大事儿,堵住了以往年年都要闹的冻灾,所以陛下心中得意,想要在大明皇朝所有百姓面前都彰显得意一番?” 傅友文则在詹徽说完之后,同样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陛下胃口大了,或许他希望今年百姓可以穿得到廉价布料做的衣服,明年百姓就都可以穿得上棉、麻,乃至生丝织出来的好布料,好衣服?” 不过说完这话,傅友文立刻摇了摇头,接着道:“但这根本就不现实,就算有好的纺纱机、织布机,可我大明国朝缺的是棉、麻、生丝这样的原料。” 詹徽也点了点头:“就算陛下可能不懂这些,秦逵也不可能不懂。” 六部尚书为各自部堂堂首,虽然各有侧重、各司其职,但对于民生这些国家大事,经常都是被召集到一起商议,对这些道道当然还是十分熟悉的。 傅友文也深以为然地道:“秦逵虽然平素擅长讨好陛下,但以他的个性,肯定也是会和陛下分析这些道理的,陛下也绝对不是昏聩之人,不管是自己想到了,还是被秦逵提醒过后明白了,应该都会知道这是不可行的。” 詹徽道:“也就是说,工部如今这番动作,还是因为第一点:陛下做出成绩来了,所以便也得意了,便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聪明才智。” 说完,他和傅友文二人对视着交换了目光,通过对方的目光,他看到了认同。 或者说……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背后的动因,也只能如此了。 傅友文道:“富贵不还乡,着锦衣而夜行……任谁都会觉得不得劲儿,心中自得,想要展示展示自己的功绩和成功,虽也是人之常情,可……” 二人沉默下来。 各自脸上的神情都显得有些无奈和无语。 良久。 詹徽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润润嘴。 长叹一口气:“嗐!人呐!就是不经夸!刚刚咱们还说什么来着?这事儿往大了说……叫好大喜功。” 傅友文也点头认同道:“又是挑选人才,又是安排给他们进行培训,往后还要将这些人下放到各大省、府、州、县去到处走动宣讲,哪儿哪儿都是银钱支出……钱花了,面子倒是也挣着了,可实际意义上的好,却是一点落不着的。”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揪着,一脸心疼。 作为户部堂首。 他每天想的操心的,就是怎么分配本就不多的课税收入,户部的银钱进项,往往都是一个铜板掰成了两半儿来花的……想起这些,当然是心疼得不行。 说完还忍不住恨恨地吐槽道:“这个秦逵也是!就不知道劝着点儿陛下么?陛下上了头,他不能上了头哇!有些事情陛下看不明白,我就不相信他也看不明白!他倒是好!为了讨好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让他去做,他也就屁颠屁颠地去做了!” 第477章 改元更张,开乾元年!!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没想到,旧愁去了来新愁,只是他们心里也清楚,一旦是朱允熥决定要做的事情,劝是不好劝的,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儿。 最终也只能各自回了府去。 毕竟他们和刘三吾可算不上一路人,头没那么铁。 乾清宫。 锦衣卫为天子近臣,皇帝耳目,监察百官,就在詹徽和傅友文离了醉月楼之后不久,情报便被送了来。 “启禀陛下,詹大人和傅大人已经连续三人下了朝之后相邀醉月楼,只是二位大人都十分谨慎,在包间内喝茶议事之时连自家的下人都不让进入其中,具体议事内容无法探知。”赵峰站在朱允熥面前躬身禀报道。 两人都是朝廷重臣,偶尔会面便也罢了,连续三日,肯定是要报上来的。 不过锦衣卫纵然神通广大,神出鬼没。 却也不可能像现代装电子监控、针孔摄像头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探得事无巨细。 对此,朱允熥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要真能达到这么神通广大的效果,只怕天下都没人敢说话了。 而很多时候,其实也不需要那么细。 稍微想想也知道,这俩货肯定是怕自己和老朱一样,直接杀疯了,着急上火呢。 毕竟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杀得有点过头了,而且在几大矿场贪腐案之中表现出来的所谓神秘能力,在不知晓其中原理的情况下,也显得颇有些骇人。 思索间,赵峰继续禀报了二人的行踪:“二位大人会面谈话期间,只有一名小厮曾两次进去,离开醉月楼之际,二位大人脸色都有些不太好。” “分开过后,无论是詹大人还是傅大人,都曾一度让人停下了马车,欲要往午门方向而来,只是最终作罢,又各自回府去了。” 探听不到具体情况,行踪轨迹却是不难记录的。 赵峰这边自然也是一五一十地汇报。 朱允熥面上略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轻轻嗤笑了一声:“得!又操心上了。这是想来劝劝朕呐,半路又跑了……”朱允熥有些忍俊不禁,“朕哪儿有那么可怕?” 他们前面担心自己杀疯了,现在结果出来了,这俩货还在愁,朱允熥知道,肯定是盯着秦逵的人给他们来消息了,这俩人想劝又不敢劝。 朱允熥嘴上虽这么说着。 心里对这结果却是颇为满意的:「看来,几次的打压恐吓下来,已经把詹徽和傅友文规训得差不多了。」 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他要做的事情是惊世骇俗的,是超出这个时代认知的,所以他并不需要手底下的人长脑子,不需要旁人对他有任何的置喙,他只需要手底下的人成为执行机器。 所以他一早就准备好了。 当独夫,当暴君。 听到朱允熥吐槽的声音,赵峰面上虽保持平静,内心却极不平静,默默腹诽道:「您哪儿不可怕?登基半年积累下来的威吓已经快赶上先帝二十五年的成果了。」 这时候。 门外守门的小太监轻轻地叩了叩门。 “进来。”朱允熥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想着眼下该汇报的情报也差不多了,朱允熥便摆了摆手,对赵峰道:“你也去吧,眼下马上就过年了朝,朝廷其他部门可以节奏慢下来,松泛些下来,锦衣卫却得格外留着心。” “微臣明白。替陛下做事,锦衣卫上下,没有敢不尽心的。但凡谁敢有所懈怠负了陛下的隆恩和信任,微臣也不能答应。”赵峰目光无比坚定地道。 说罢,他行了礼告辞。外面的小太监也缓缓走了进来:“陛下,礼部尚书求见。” “礼部尚书……”朱允熥蹙了蹙眉头。 礼部在六部之中地位虽不低,可惜碰上的是朱允熥这种视礼法于无物的,身为礼部尚书的任亨泰平常在朝堂上又基本不怎么说话,自己之前捣鼓出来的各种「荒唐」操作,其他五部或多或少都要劝两句,就这个礼部,也不知为何,素来都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所以朱允熥跟他还真不怎么熟。 不过朱允熥还是发话,允了求见:“让他进来吧。” 虽然他视礼法如无物。 不过他还是清楚,在这个时代,这些虚头巴脑且繁琐的玩意儿,有时候他也只能适应下来。 很快,任亨泰便亦步亦趋地走了进来。 “微臣任亨泰,参见陛下。”任亨泰神色肃穆地道。 朱允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每次见这个任亨泰,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任亨泰有些紧张地悄悄咽了口唾沫。 能不怪么? 他可是知道先帝……啊呸,太上皇?啊呸!……特么的他如今连该怎么称呼朱元璋都有点拿不准。 皇帝葬礼乃是礼部一手操办的,朱元璋之前能够把这一出阴差阳错玩儿脱了的戏演下去,可是少不了他的。 “何事?”朱允熥淡淡地道,他的第六感虽然感觉有点怪,可他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或者端倪,所以也就把心头这一点点异样的感觉给撇开了。 “启禀陛下。” “如今距离除夕不过三两日的时间了,今年八月初,先……先帝骤然崩殂,举天同哀,幸得陛下撑掌乾坤,即位登基,新旧交替,新的一年,当改元更张。” “按照礼部规制,明年大年初一,陛下应祭天告祖,也要颁布圣旨,更改年号,是为开乾元年。” “其他程序礼节微臣皆已准备妥善,却迟迟不见陛下的旨意,微臣心中惶恐。” 任亨泰老老实实地道明了来意。 “呃……”这倒是让朱允熥微微一愣,而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忘了。” 本身就没太把所谓的礼法当一回事,平常想的事情又多,他还真忘了这茬儿,不过他是皇帝,万人之尊,根本也不需要解释什么,所以是什么便说什么了。 言简意赅两个字,反过来又把任亨泰给看懵逼了,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他是真无语。 改元,改年号的事儿这么大,居然还能有人给忘了? 虽然他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不过面上却不敢置喙半分,反而立刻给朱允熥找上了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日理万机,操心大明国事,心里只有大明只有天下百姓,竟是把自己也给忘了,真乃天下之楷模表率!” 他当然是最知道风往哪儿吹的。 别看眼下连淮西勋贵都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可他却知道,即便面前这位少帝搞不定这复杂的局面,后面可还有人会给他撑着腰呢! 而且这么长时间以来,那位一直都没表示过什么,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位已经完全认可了当今这位陛下! 现在抓准时机能舔就舔。 根本亏不了。 朱允熥自然不知道这货心里过了这么多小九九,还道这个礼部尚书平常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辩起经来倒是比谁都会。 他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 转头看向身边的马三宝道:“一道圣旨的事情,这简单,三宝,你让那几个秘书……呃不是,殿阁大学士拟一道就是了。” 殿阁大学士是永乐时期才开始有权力的。 现在的殿阁大学士,纯纯就是个拟旨的工具人而已,也就纯相当于是个秘书,地位也不甚重要。 “是,陛下。”马三宝立刻应了一声。 第478章 天地是纸卷,而他是画笔! 待任亨泰退了下去。 朱允熥盯着被对方关上的朱漆大门,蹙起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马三宝正准备离开去给殿阁学士传旨。 却是注意到了自家主子的异常,问道:“陛下,怎么了?可是还有事情要奴婢去交代任大人?” 朱允熥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 随后抬眸看向马三宝,蹙眉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任亨泰有些怪怪的?朕总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马三宝虽是太监,目光却远比一般太监锐利,所以朱允熥也想看看他有没有看到自己没注意到的点。 马三宝却是一脸茫然。 道:“这……奴婢眼拙,倒是看不出来什么。只知道这位任大人眼睛倒是看得清楚呢,陛下的英明全被他看在了眼中。”说这话的时候,他面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的关注点在于。 这个礼部尚书比旁的这个大人、那个大人讨人喜欢。 朱允熥知道这货关注点完全偏了,只能无奈地收回目光:“罢了,你还是先传旨去吧。” “嗯!”说起这事儿,马三宝心情显更好了,脸上的笑意都浓重了几分:“这事儿奴婢可得马上去好好办,这可是陛下的大事情呢!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明年开始,就是开乾元年了!这大明江山,已经是陛下您的天下!” 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 马三宝反而比朱允熥还要更加开心一般,说着,连平常的稳重都失了几分,着急忙慌地就告了退,传旨去了。 当朱漆大门被再次关上。 乾清宫之内只剩下朱允熥独自一人,瞬间显得格外安静,朱允熥目光一凝,开口呢喃了一句:“改元更张……开乾元年……开乾……” 到了这时候。 他的心里才莫名滋生出微微地激动之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从龙书案上的笔架上取下一支笔,蘸了墨,在面前的宣纸上大开大阖地写下「开乾」两个大字。 笔锋锐利,开合之间,有倾吞天下之意! 正如马三宝所说的那样。 承上启下,旧的纪元已经结束,即将迎来的,是一个新的纪元,是属于他,属于朱允熥的天下。 这片天地是纸卷。 而他,是画笔! 他要在这天地之间,画上浓墨重彩!开乾,开天地之乾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朱允熥目光一凛,将手中的狼毫笔缓缓放在旁边的笔搁上,桌上写着「开乾」二字的宣纸仿若无风自动,边缘微微一荡,发出一声十分轻微的纸页响动声音。 与此同时。 朱允熥一颗心脏也不由微微加快了跳动。 …… 工部和秦逵的动作,固然在朝堂上下暗中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波,不过眼下正是过年、阖家欢乐的时候。 这半年以来,朱允熥也通过各种有意无意的操作,在许多人心里成功留下了他想要的刻板印象:不好惹。 正所谓,大过年的。 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儿,找不痛快,所以朝堂百官对此虽然议论纷纷,但这几天来,居然没有一个人把这件事情舞到了朱允熥面前来。 朱允熥倒是落了个清净,得了好些闲。 至于民间百姓。 他们更关注的永远是,今天能不能吃上一顿好饭,这个年怎么样才能过得红火脸面些,工部和秦逵的动作虽然并没有刻意去隐瞒,却也基本传不到百姓万民的耳朵里去,更令他们普天同庆的,只有朱允熥稍微出手,处置了那几个京官的消息。 杀贪杀腐,是百姓最喜闻乐见的事情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应天府的大街小巷之内,也是一天比一天愈发热闹起来。 爆竹声声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除夕之夜。 应天府一夜未眠,爆竹声响彻了应天府的街头巷尾,久久不绝于耳,直到第二天天亮,才稍稍停歇下来。 天光微启。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应天府,落在秦淮河畔,落在紫禁城的红墙琉璃瓦上…… 新的一年……也到来了。 除夕之夜到大年初一,宵禁并不会太过严格,毕竟辞旧岁、迎新春,永远是中国人眼里最大的事情,整个应天府也比以往苏醒得要格外地早。 百姓早早穿了新衣。 走街串巷,提着手里的礼物,拜访自家各路亲友。 应天府大街小巷,人流如织。 随着天光大亮。 一道诏令也被高调地颁布出来,晓瑜天下: 【朕以菲德,嗣承大统,稽古改制,允属维新。自今日始,更定年号为开乾,是为开乾元年!与天下更始,务俾海宇乂安,生民乐业。赦天下,凡官吏军民犯罪,除谋逆、杀人等不宥外,余皆赦之……】 第479章 祭天地,莫名的联系,落地 当更改年号的圣旨诏令响谕应天府。 于新年伊始这一天走家串巷的百姓各自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也放下了手中的所有事务,不约而同朝着紫禁城的方向屈膝跪地。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开乾!!” 一时之间。 应天府的大街小巷之内,山呼万岁的声音、欢呼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让这个本就热闹的大年,愈发火热,仿佛能将应天府积了许多天的雪都给化去一层。 如今,对于这道圣旨,百姓的心里是开心的,是喜闻乐见的。 不为别的。 百姓自己最知道。 这皇帝,让他们过上了一个红红火火的脸面年,那他就是个好皇帝! 纵然中间横生了枝节,也有误会。 但他们看到的、感受到的,只是如今的结果。 在物资匮乏到后世人根本想象不到的这个时代,百姓都觉得,能吃上东西不饿死……能有一件薄衣裹身不被冻死……能有个屋顶遮头不挨风霜……这就是顶好顶好的日子了。 应天府最宽阔的主街之上。 山呼万岁的欢呼持续了良久。 路过的百姓这才拾起了被放在地上的礼品,三三两两各自起身,朝着原本的目的地继续而去。 即便如此,他们心中的火热依旧久久不散。 与身旁好友津津乐道: “说起来,今年发生了许多事儿,咱都快忘了,当今陛下登基至今,居然还不过半年的时间。” “当今陛下虽以少年之身接掌大明皇朝,却是在连年号都还没来得及改的时候,便为咱这些平头百姓做了这么多,往后的日子呀,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哈哈哈哈!开乾!那新的一年,就祝咱未来能身在一个开乾盛世!!” “自然该是盛世!” “你们可想想,从前我中原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咱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昨儿除夕夜,咱家里婆娘、娃儿,可是一人分到了一大块肥肉呢!” “明年看看,能不能争取一人吃上两块!哈哈哈!” 欢声笑语之中,有喜庆,有开心,有期盼,有愿景。 正如朱元璋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天天能吃大饼子一样,百姓一年到头了能多吃上一块肥肉,就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快活的日子了。 在这诸多嘈杂之中。 突然。 “锵——” “锵锵——” “锵锵锵——” 三声锣响起,伴随着一个高亢的声音:“新朝改号,今开乾陛下祭天告祖!闲杂人人等退让避开!!” 听到这声音,众人自然明白,这是替陛下前头开道之人,反应过来之后,所有人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恭敬肃然,纷纷自觉往大道两边退让而去。 与此同时,禁卫军也整齐有序地分列道路两侧,形成了两道人形防线,迅速辟开一道宽广的空路。 随后便是宫人沿路扫雪清道。 皇帝出行,而且还是在这种新年伊始、改元更张的时候出宫祭天,阵仗规格自然也是最大的,必然是最为隆重的「大驾卤簿」。 沿路百姓本就沉浸在过了个好年的喜庆气氛之中。 又碰上这种难得的场面,自然一个个都好奇地伸长脖子,等了许久,这才见前方出现了浩浩荡荡一片。 打头的。 乃是龙旗、象征天地四方日月旗、五方旗、北斗旗等,旗面绣有云龙、星辰等各种庄重肃穆的图案。 各种旗帜在冬春交替之际的寒风里猎猎作响。 极具威严。 紧随其后的,则是由锦衣卫之中,负责随身伴驾的锦衣卫龙骧卫、虎骧卫,他们手中稳稳当当地举着金瓜、钺斧、朝天镫等象征武力的仪仗兵器。 天子威仪,不可半分侵犯! 出去打头的倚仗。 空旷宽广的街道上,还有笙、箫、鼓、角等宫廷之内的乐器倚仗,《万岁乐》的旋律萦绕于猎猎飘响的幡旗、金瓜、钺斧、朝天镫之上,落到所有人耳中。 震慑人心。 前头仪仗队走了许久的时间,沿路两边的百姓这才看到被诸多锦衣卫、手持拂尘的太监、清丽不俗的宫人前后左右簇拥着的御辇。 御辇以金玉装饰,金碧辉煌。 牵引御辇的黑色骏马均是万里挑一的千里良驹,马头高昂,肌肉健硕,竟是连脚步都是一致的! 当然。 所有目光追随落地之处。 自然还是那以金玉装饰的御辇,或者说……坐在御辇之中的人——手握天下至尊之权柄的……开乾皇帝! 当御辇路过。 沿路两边的百姓面上顿时露出激动的神色,目光灼灼地看着御辇之中那个若隐若现、看不清面容的少年。 随后便是“扑通扑通”再次屈膝跪下。 “草民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朱允熥坐在御辇之中,一身冕服,难得地坐直了身体,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万千子民的面儿,而他也知道,古代崇尚儒家文化和礼法,这些繁文缛节的流程,他不得不做好。 御辇四周虽都有纱帐掩盖。 却依旧能听到外面所有的声音: “陛下!多亏了朝廷给咱免费发了那么多无烟煤,咱家里的小孙儿原本因大雪着了风寒,久久缠绵病榻,眼看着都要不行了,可陛下您这无烟煤烧着,屋子里暖和,这些日子下来,咱家里的小孙儿都快好了!” “陛下是咱的大恩人呐!” “嘿!俺们家里人倒是没有生病的,可是托了陛下的福,今年过年居然吃上肉了!嘿嘿嘿!这在从前,可是不敢想的事儿呢!” “多谢陛下,大明开乾一朝,当万世永年!” “万岁!陛下万岁!!!” “陛下不仅给了咱无烟煤,让咱可以拿去换东西,甚至还特意为此颁布了圣旨,严查强买强卖、无良奸商……这好处这才能实实在在落到咱头上来哇!否则换了往常其他时候,你们看看守不守得住这样的好东西?” “谢陛下隆恩呐!” “……” 透过御辇四周的帷幔,朱允熥看到了越来越多汇聚而来的百姓,他们虽大多都身着粗布麻衣,乃至是他之前发售的那种质量最粗糙的布料衣物,脸上却带着格外真诚的笑容,或是跪在雪地上对着他的御辇磕头,或是人潮涌动之间举着手朝他的御辇呐喊。 看到这一幕幕,听到这一道道汇聚而来的声音。 朱允熥玄色金边长袖之下,竟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滋养生长,这种莫名的情绪如同千千万万根无形的丝线,从他身上蔓延而出,穿过身边的帷幔,涌向外面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的人…… 也形成了一种……莫名的联系。 与此同时,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从高居于云端的地方,落到了低处。 第480章 宗庙社稷!食黍糕,饮屠苏 原本。 朱允熥对所谓的祭拜天地……等等诸多繁杂的流程,是从来都没有在意过的。 因为他骨子里还是一个现代人。 甚至乎,他反而觉得,这样兴师动众的形式对他来说,说是一种负担也不为过——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反而把自己给累了个半死。 可如今他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他坐在这个所有人都簇拥着、仰望着的地方和位置,便也看到了那些簇拥着他、仰望着他的人。 这些人会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因为他举手投足间一些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的事情,天翻地覆……他第一次觉得——这些人,是他的子民啊! 这就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在此之前,他更多的,是把当下这个大明皇朝,当成了他可以随意挥毫洒墨的一张纸卷而已,而他想要做的,只是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具现出来,成就他的霸业。 而现在。 他才算看到了这个时代真正的血肉。 所以…… 站在钟山之阳,祭坛之上的最高处,朱允熥面上虽然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礼部给他安排的流程,上香、祭天、宣告……等等等等。 但他心里却在暗暗道: 「呵!什么老天不老天的,我朱允熥从来不认,但是……我会让我泱泱中华站在世界的最顶端!日月所照、江河湖海所至,皆臣服于我大明!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了,我便会让他们吃上饭、穿上衣服、住上房子!也让他们看到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日不落时代!」 他一身玄色衮冕华服。 双手负后,在冬春交替之际的寒风中,身体里热血涌动,衣袍猎猎作响,仿佛在无声地替他把心中所想传告天地,传告给下面所有的子民百姓! 新帝改元。 一是祭天,二则是告庙,三是乞社稷。 祭天是朱允熥这个皇帝亲自赶赴京郊祭坛,向上天禀告改元。 告庙,则是在太庙祭祀祖先,同样禀告改元之事,以示继承正统。 除此之外,还要去祭祀土地、五谷之神的社稷坛乞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是自《周礼》传下来的儒家礼法。 朱允熥当然是不信这些的。 宇宙广阔,没有什么天地能保佑你。 至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更不是什么上上香、拜一拜就能随便得到的东西。 否则历朝历代皇帝啥都别干了,就光天天烧烧香,拜拜天、拜拜祖宗,皇朝就万年永存得了。 想要得到什么。 只能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脑子,靠自己的判断、见识、目光与格局而已。 所以…… 在钟山祭天之后,朱允熥又在心里骂骂咧咧地被仪仗队簇拥着回了紫禁城。 依照《周礼》,左祖右社。 皇宫的太庙位于应天府,在明如今紫禁城的东南侧,是为「左祖」,而紫禁城的西南侧,便是祭祀土地、五谷之神的社稷坛了,是为「右社」。 所以回了皇宫之后,朱允熥还得在紫禁城左右跑来跑去,这里上香,那里拜拜的。 朱允熥现在所在的紫禁城,就是后世所谓的「南京故宫」了,而实际上,现在这个「南京故宫」特么的比朱棣仿照建造的「北京故宫」面积还要更大。 就算朱允熥大多时候都是坐在御辇上的。 可他平日里一向无所顾忌、没太大正形,让他一直奔波来奔波去,还得端着个架子,属实是一件再苦不过的差事了。 直到拜完宗庙社稷,又在奉天殿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最后终于能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 “到底什么王八蛋可以捣鼓出这么无聊、繁琐的流程啊!一天天的告这个,祭那个,拜那个的……给朕骨头都端散架了……” “要是真拜了那么有用的话,朕天天去拜都不亏,偏偏这些玩意儿屁用没有!” 已经失去所有耐心的朱允熥直接往自己的龙榻上一躺,没好气地吐槽道。 听得一旁伺候的马三宝眼皮是跳了又跳。 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嘶……陛下,您可……您可慎言呀!天大地大、祖宗大、社稷大……哪个可都是不好惹的呀!” 刚刚朱允熥说的任何一个字,但凡流传到外面去,那都是不得了的事情了,古代人迷信,对于这种东西自然是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朱允熥躺在床上无所畏惧地打了个呵欠。 不以为意地含混道:“这有什么不好惹的,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信的才是傻子。” 一天下来,他的怨气已经大得不行了。 马三宝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点什么,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约莫是有些多余了。 自家这位主子爷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 当着自家嫡亲皇爷爷的牌位和尸体面前都如此大逆不道……指望他对旁的事情忌讳,那更不可能。 沉默了片刻。 马三宝只得暗暗轻叹了一口气。 随后默念道:“莫怪莫怪,咱主子爷年轻气盛,说的都不算说的都不算……” 朱允熥可以完全不信,他肯定还是做不到的,心里担心着自家主子,赶紧给朱允熥叠了个甲。 就在此时。 躺在床榻上的朱允熥骤然坐起身来,皴了皴鼻子:“什么味儿?酒味?” 他刚刚说完,乾清宫的大门也被推了开来。 “开乾元年的第一天,食黍糕,饮屠苏咯。”一个温柔清脆的声音传来…… 第481章 过去,不一样的角度 虽然这段时间以来,朱允熥常常忙着批阅奏折、铺开自己的筹谋、斡旋文臣武将等等,甚少得空,连和自己最亲近的两个姐姐见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 但这个声音,朱允熥还是再熟悉不过了。 是大姐姐朱朝芳的声音。 如今,朱允熥正式祭了天、告了庙、祈了社稷……连年号都已经完完整整地改了。 他已经真真正正成为了大明皇朝的皇帝,成为了一国之君、天底下权柄最大、最尊贵之人。 然。 在此时此刻。 听到这个声音。 朱允熥一颗心脏却还是习惯性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心中暗暗欣喜了一下。 不为别的。 而是以往时候,每到过年,整个东宫到处都是喜庆热闹的,宫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所有人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欢乐气氛之中。 除了他朱允熥…… 从前时候。 从表面上来说。 他屡屡被吕氏欺压掌控、不得不将自己摆在一个最低最低的姿态以求苟活。 他得唯唯诺诺,即便坐在东宫主位之上的,是他名义上的亲生父亲,朱允熥也只能看着坐在他身边的吕氏拥自己的儿女,围绕在朱标身边,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初一晚上的东宫宴饮,于他而言只是云烟。 而这实际上还不是最紧要的,说是亲爹,实际上也不是真正的亲爹,无甚好失神伤心的。 而他在这同时却还知道。 他的未来永远都是黯淡无光的,前期活在吕氏眼皮子底下,朱允炆登基了他连就藩都不行。 纵然想过抱朱棣的大腿,可这其中既是困难重重,又还存在其他顾虑,说不定到朱棣靖难登基之后,还是得和历史上一样,被朱棣这货丢到凤阳去防着。 过年,或许只是意味着他又朝那个窝囊的结局向前多走了一步罢了。 这种局面。 就算他有再多的阅历和经历。 心中也难免失落。 而那时候,唯一能算是这种黯淡冰冷之中的一点温度的,也就是朱朝芳和朱雪宁了。 她们会在东宫宴饮结束之后。 拿着自己做的黍糕(年糕),拿着她们提前用黄酒泡好的屠苏酒,偷偷地跑到自己那冷冷清清的院子里。 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笑嘻嘻地和自己说:“正月初一,要食黍糕、饮屠苏!驱邪避灾,避瘟疫,集聚精气之华,来年才能健健康康不生病,日子过得更舒心。宴饮上你不大吃什么,也不大喝什么,这可不行!” “咱允熥,新的一年也要健健康康的,邪毒不侵!” 那时候,年龄同样不大的两个姐姐极力把自己眸中的心疼掩盖下去,只对他笑盈盈的,可爱极了。 朱允熥本以为。 自己阅历丰厚,不论外表如何,心思上早已经成熟到不能再成熟。 可那时候。 却还是能被两个玉雪可爱的小丫头搞得眼睛发热。 后来每年到了这时候,他心里竟也忍不住暗暗盼着、等待着,当在自己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听到那两个熟悉稚嫩的声音,他心里就格外欢喜。 这无关乎从前和现在的身份地位。 而只是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和下意识反应了。 也是因此,跑来跑去舟车劳顿一整天的朱允熥,一时竟觉得自己身上的疲惫都去了大半。 立刻坐了起来,目光微亮,道:“大姐姐和二姐姐来了!?” “是呢,两位长公主心中想着陛下呢。”马三宝面上也露出温和的笑意,他跟着自家主子多年,往常时候,这位受尽了委屈的小主子也就这时候开心些了。 说话间。 两抹靓丽的红色也缓缓映入眼帘。 过新年、穿新衣,这种喜庆时候,宫里宫外地位尊崇高贵的女眷,皆习惯着一身红。 便是一向温婉沉静的宜伦长公主朱雪宁也一样。 二人皆是穿着红色大袖衫、马面裙,配以金绣牡丹、鸾凤等纹样。 朱朝芳大气端庄,一身红色袖衫和马面裙愈加显得他雍容,朱雪宁虽更加柔和宁静,却也撑得起这红,反而衬出一种别样的好看。 她们一人手中提了一个暗红色的食盒,姣好动人的面容上笑意盈盈的。 只是这一次,无论是白皙的脸蛋上,还是好看的眼睛里,都只有真心实意的开心,再无往常那种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心酸和悲伤。 “微臣朱朝芳/朱雪宁,参见陛下!” 二女缓缓走到朱允熥面前,先是齐齐矮身行了个礼。 在这种时候,朱允熥心中其实不愿意受这礼,便也从心得避了过去,立刻道:“大姐姐,二姐姐,此处并无旁人,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 就朱朝芳和朱雪宁二人直起身来。 无奈摇了摇头。 朱朝芳道:“这不妥,无论何时何地,该醒着神的一定要醒着神才是。” “你的心意姐姐自然是知道的,这就足够了,为一国之君,该重礼法,如你改了元,你也真真正正掌管了整个大明天下,往后诸多繁杂多不胜数。” “下面有那么多人,总可能有人会失了规矩、失了分寸、妄图僭越,我和二妹以身作则,守着规矩,旁人知晓此事便都会多掂量着几分,你往后便也能少上许多麻烦……你是我大明皇朝的国君,什么样的礼你都受得!” “往后这礼,你万不可避了。” 朱朝芳看着朱允熥碎碎念道。 这倒是把朱允熥给说得一愣一愣的,他之所以避让,是因为心里把这两个姐姐当做了亲姐姐,又是在大年初一这种时候,心里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更深层次的,他还真没想。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这位大姐姐所说,的确是十分有道理的,皇宫上下、大明上下,规矩和分寸,都是靠立出来的。 这倒是让朱允熥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好在一旁的朱雪宁立刻掩面一笑,声音轻柔地道:“大过年的,就不说这些了,大姐姐向来最喜欢念叨。陛下平日里操劳着诸多国事、日理万机、又要诸多思虑和斡旋,今日便还是让他歇歇吧。” 朱允熥呵呵一笑道:“正是正是。” 若是人日日月月年年,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都不得不时时刻刻地想着这些繁琐规矩,那也太枯燥了,胖的时候自然不会懈同怠,现在不至于。 见朱允熥满口应答自己。 朱雪宁虽然刚刚帮朱允熥说了话,可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虽是如此,可大姐姐说的也是没错的。” 第482章 姐弟,酒过三巡 朱允熥笑道:“记住了记住了。” 说罢,径直朝着乾清宫里红罗炭炉旁边朱漆圆桌缓缓走了过去,撩开衣袍坐了下来,道:“规矩走完了,那咱们就吃黍糕、喝屠苏酒来吧。” 朱朝芳和朱雪宁相视一笑。 这才走了过来坐下。 同时打开手里的食盒,朱朝芳从自己的食盒里拿出几碟白嫩软糯、上头撒着金箔的黍糕,朱雪宁则拿出了两个小酒坛出来。 乾清宫里的酒香味儿瞬间变得更浓郁了许多…… (叠个甲:明朝时期,北方吃饺子,南方是不吃的哈,饺子在江南广泛流行是清代以后的事,尤其是近代随着南北人口流动才更加普及。明初南京作为纯南方城市,面食文化并不发达,普通百姓过年更依赖稻米制品,朱元璋出身安徽凤阳,同样也是南方的习俗。) “正月初一,要食黍糕、饮屠苏!” “驱邪避灾,避瘟疫,集聚精气之华,来年才能健健康康不生病,日子过得更舒心。” 这些话虽然年年都说,却是说不腻的,健康长寿、生活舒心、一切顺遂……这是古往今来,无论贫穷富贵、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王公贵族,都共有的愿景。 自然也寄托了朱朝芳和朱雪宁对朱允熥的祝福。 不过这次和往年不一样的是最后几句话:“从今往后,便年年都要是这样的好日子!” 如今日子倒是的确好起来了。 可朱朝芳往年这时候总一定是笑着说的,今年反而是眼眶发红,说到后面的时候,好听的声音里都忍不住带了一抹哭腔在其中…… “日子都好起来了,大姐姐怎么反倒还哭了,先吃口黍糕,以后是要过好日子的,哭算怎么个事儿。”朱允熥立刻出声安慰道。 他自然知道。 朱朝芳这是看着自己一路艰难走来,终于苦尽甘来,喜极而泣了,是真心实意在为自己高兴。 不过他还真不太习惯这种场面。 朱朝芳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眼里的泪花给收敛了回去,道:“陛下说的对!” 说完拿起筷子,却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道:“这吃黍糕、饮屠苏酒,往常咱们按照习俗是从长到幼开始吃,如今可不行的,如今你得先吃。” 朱朝芳是大姐姐,对于弟弟妹妹,往日就是她操心最多,虽然年龄也不算大,但总操心得多些,更持重。 朱允熥挑了挑眉。 最终还是放弃了推来推去,一来他的确认可朱朝芳的道理,二来他也知道自己这两个姐姐的性子,推来推去不过徒劳,便道:“行,朕先吃。” 乾清宫之内。 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几盘香滑软糯的黍糕,两坛混着些微药香味儿的屠苏酒。 几个人便这么说笑着吃喝起来。 简简单单,却比旁的什么御膳都更让朱允熥舒心。 朱朝芳将自杯中的酒饮下过后,酒过三巡,又带着些微醉意,便又难免开始操心起来:“如今又过了一年,你也又长大了一岁,之前和你提过的事儿,想好了没?” 朱允熥自然知道这是开始催婚了。 过年时节。 古往今来永远不变的主旋律。 当然他心里也知道,以前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喜欢催婚,九成九是为了看你笑话而已。 但在这里,他朱允熥还真特么有皇位要继承,朱朝芳作为这个时代土生土长、规规矩矩的女性,在她看来,这就是实打实为自己好。 不过眼下是过年时候,几人还像是往常一样,只是姐弟,朱允熥半带开玩笑地道:“我啊?我倒是还不急,倒是大姐姐你,还有二姐姐,也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了吧?从前吕氏歹毒,对此事并不伤心,说起来,这事儿你们比我更急些呢,可有看上的驸马?” 作为二十一世纪优秀青年。 怎么也得对反向催婚大法掌握一二。 说起此事,朱朝芳和朱雪宁二人白皙好看的脸蛋齐齐泛起一抹微红,纵然朱朝芳是十分干练大方的,但在这方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现代人一样泰然处之。 无论是朱朝芳还是朱雪宁。 脸上均是露出一抹格外的神情,似乎略有些抗拒,但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朱允熥,面上丝毫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朱朝芳道:“此事怎可由我来做主?从前凭借父母之命,可母亲早夭,父亲也……既然如此,此事便只能由身为天下君父的陛下来做主。” 朱雪宁也十分乖顺地道:“由陛下做主。” 这倒是给朱允熥搞下不来台了,天地良心,他对这些事情可从来都没有什么执念啊,纯就是想皮一下而已。 不过反过来想想,这才正常。 毕竟现在不是二十一世纪。 顿了顿,他才认真地看着朱朝芳和朱雪宁,道:“朕看出来你们其实并不太愿,盲婚哑嫁,朕也从来不觉得是什么好事,方才不过一句玩笑,不过……你们是朕的姐姐,但凡你们看上了谁,只管跟朕说,朕是皇帝,谁家的公子都是一句话的事。” 朱朝芳和朱雪宁倒是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弟弟竟会如此,心中皆是一暖。 朱雪宁抿了抿嘴唇,道:“其实……传媒司事务繁杂,对你也十分重要,相比婚嫁,我更放心不下此事。” 见朱雪宁说了。 朱朝芳也道:“你年轻,后宫无人管理,宫廷禁苑的,同样不可松懈,我……也不放心。” 朱允熥心头微微一动。 他的确靠技术了二人眼中的些许抗拒之意,却没想过是因为这个,心中也不由一暖。 他虽是皇帝。 可这偌大紫禁城。 真正能够信任的,的确也没多少。 朱允熥举杯道:“那便不提此事了,五叔的研究你们也都知道,女人婚结早了,本也不是什么好事,大过年的,咱们只管开开心心喝酒,往后看上了谁,朕都给你们绑来服侍你们便是。” “这……” 朱朝芳和朱雪宁从未听过这样的虎狼之词,再次齐齐红了脸。 几人揭过这个话题,又吃喝聊天了好一阵儿。 眼见天黑,二女这才离开了乾清宫。 朱允熥看了一眼黑下来的天色,透过窗户看着朱朝芳和朱雪宁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另一个小丫头,说起来,人家好端端的小姑娘,为着这所谓的选秀,年都没回家过呢。 他看了一眼桌上剩下的一盘黍糕和半坛酒。 转头对马三宝道:“让赵峰把这盘黍糕和半坛子屠苏酒,送到尼姑庵里去。” pS:关于「大姐姐」这个称呼,之前就看到不少人反应说觉得别扭,不过古代确实多以如此称呼。 毕竟这两个姐姐的确是朱允熥少有的,在这个时代真正从心里认为的亲人,我个人也觉得这样叫会亲一些。 所以……你们觉得是「大姐姐」好,还是显得稍微疏远些的「大姐」好些?要是大部分人都觉得别扭,我后面就改~ 第483章 可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 马三宝立刻应声道:“是!” “奴婢这就去给赵佥事传旨,让他去净月庵,把这黍糕和屠苏酒给徐姑娘送去。” 说话的同时,他的脸上也不由露出喜笑颜开之色,似是打心眼儿里在高兴。 不为别的,只为自家主子如今又多了个惦记的人。 就算主子心里只是把对方当做了个伶俐的小丫头,偶尔出宫的乐趣,而非所谓的「未来妃后」,可但凡能惦记着,便也是件顶好的事儿。 一个人活在世上。 若是连一个两个值得自己惦记的人都没有。 那便太孤寂了。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高处不胜寒。 从前被困在东宫,他就是这么看着朱允熥一路走来的,所以此时马三宝才格外高兴。 况且,那位化名为「余缈」的徐家三姑娘,与自家主子本就该是良配,这便更是个好事儿了。 …… 应天府京郊。 净月庵。 一般来说,寺庙并不会太过偏僻与肃静,毕竟他们主要还是接待香客,从中获得一些收入等等,尤其这时候还是大过年的时候,许多寺庙更是会举办庙会、出租附近的摊位来增加收入,同时也可招揽更多香客。 不过净月庵是个比丘尼清修之所,香火比不得大寺大庙,大年初一的时候,反而格外冷清些。 赵峰手里打着个灯笼,是一路摸着黑来的。 “大过年的,两位长公主亲手做的黍糕、泡的屠苏酒,陛下竟然要专门来送给这丫头,啧啧……看来以后……我还是对她客气着些好了。” 他站在净月庵门口抬眸看了一眼头上的牌匾,赵峰用这声音,对自己暗暗告诫道。 呢喃间,他本想抬手叩门。 却刚好在这时候听得里面传来一个温柔慈和的声音:“锦儿,你当真过年都不回家去了?你哥哥一直在找你,我这净月庵他都来三五回了,他还是疼你的。” 而这话音落罢。 里面便传出来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我才不信,他不过是因为已经把我的八字名帖递了上去,不好交代罢了,他若真疼我,就不该递上去。”她的声音里显然带着埋怨的意味。 赵峰抬起叩门的手停在半空。 面上不由露出一抹不解之色,在心中暗道:「这不是……那个姓余的小丫头么?怎么前头那个声音喊她……锦儿?」 他想了想,继续听了下去,一时心中生了好奇,二则是里面这小丫头与当今陛下也算有些交情,他作为锦衣卫,但凡有所疑,当然也该探探清楚。 净月庵之内。 清宁师太单手立掌,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死从兄,你哥哥替你安排筹谋,也不是害你。” “况且,现在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这门亲事,其实也不坏,当今陛下年轻,虽时不时便有些任性不听劝,可也算不得太差不是?” “之前我不劝你,是因为我也不希望你进那样一个火坑,嫁给那样一个昏君,如今你我都知道,是我们看错了,如此团圆时节,你不该自苦了。” 清宁师太性子沉稳,不急不缓地劝道。 这些话,先是听得房门外的赵峰一愣一愣的,越听到后面就更不对劲儿了,简直如同遭受了个青天霹雳一般。 「啥……啥情况?嫁给……昏君?啊呸!陛下天纵英明,怎么会是昏君?」 赵峰在心里下意识反驳了一波,随后才发现还有更离谱的信息:「等等!我知道余缈是不满意家里的安排逃婚出来的,可她没讲过,她逃的是陛下的婚啊!!??」 庵门的另一侧。 徐妙锦沉默下来,摇了摇头,好半晌才有些语气不确定地反驳道:“谁知道呢,那些事儿也不算是他做的呀,还是不他背后那位诸葛先生筹谋得好?” 清宁师太却是慈和地轻笑了一声。 反驳道:“当今陛下或许不那么完美,也的确是赖着身后那般神通广大的军师指点,可是……这半年来的诸多事情……若无他的配合、甚至背上许多被人误会的委屈,都是决计成不了的。” “纵然他不全听那军师的,可这至少能说明,他是听得进去道理的,一些大是大非上,他明理!这就很好了,而且你说的那位「诸葛先生」于权势地位并无渴望,即便咱们看到的那么多筹谋算计都出自于他身后那位「诸葛先生」,可是有他在,大部分时候,把当今那位少帝称之为一位「好皇帝」,也是未尝不可的。” “锦儿,你说是不是?” 清宁师太目光柔和地看向徐妙锦,反问道。 徐妙锦不由再次沉默下来,一双秀眉紧紧拧着,仿佛里面藏着无数不能往外道的心事。 如果是从前。 如果是一早就知道了这样的结果。 或许她倒是不会抗拒,也不至于过激到离家出走,而是会按照清宁师太说的那样,接受这门看起来也不算太差的亲事。 可那是如果。 如今……却什么都不一样了。 又沉默了片刻,才似是勉强想出了个说法:“或许是那位诸葛先生压制着他呢?” 清宁师太立刻应声道:“一个完全藏在他身后,只能靠着他而搅弄风云的人,能压制得了他么?若他骨子里真是个无法无天的任性之人,淮西勋贵就是他现成的刀,任你什么「诸葛先生」都没办法。” “你家里的大姐姐从前是应天府的「女诸生」。” “你是她的妹妹,我知道你也不差,即便我不说这些……你心里也什么都明白,是也不是?” 说到最后。 清宁师太也不跟徐妙锦绕弯弯、打太极了,直接把徐妙锦心中所想点到了明面上来。 徐妙锦俏脸微微一红。 低着头不说话,她当然知道清宁师太说的全是对的,甚至在醉月楼听报、看报的时候,她心里对那位少帝也是颇为刮目相看的。 清宁师太看她也没有继续和自己犟嘴。 便也抬起另一只手,双手合十,静静地站在徐妙锦身边,不再多说什么。 过了会儿,她才听到这个赖在自己这里小住好几个月的小丫头冷不丁地道:“要不再过些时候,您也给我剃了度,我当个比丘尼和您一起在这净月庵诵经念佛可好?” 第484章 朱棣:大过年的,晦气! “你……” 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直慈和沉静的清宁师太都不由变了脸,面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王公贵女,好好的说要来当尼姑? 当然。 此刻站在门外的人比她更懵。 赵峰咽了口唾沫,不敢置信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我淦!嫁给当今陛下……女诸生……的妹妹,锦儿,这个余缈是已故中山王的三姑娘!是当今魏国公的嫡亲妹妹!!?」 「不儿……她还真想出家??」 此刻,赵峰手里提着个食盒,站在净月庵门口,整个人已经在风中凌乱了,只在这里听了个只言片语,一下子自然也是很难理清这其中各种因果关系的。 不过庵门里面的清宁师太却是知道不少。 沉默了片刻,当即便反应过来了:“锦儿,你……你是认真的?认真到了如此决绝的地步!?为了那么个商贾,往后的人生一并都不要了?” 徐妙锦在外面的事儿。 她当然也听徐妙锦偶尔提到过,或者说漏嘴一两句,知道这小丫头在外面交了个所谓的「朋友」,是个富豪商贾,也颇得这小丫头欣赏。 可她没想过徐妙锦的心思已经深到了这等地步。 如今听到徐妙锦突然说,要出家当比丘尼,跟着她在净月庵修行,清宁师太这才骤然惊觉……大事不妙了! 徐妙锦把话说了出来。 心里倒是也轻松了不少,连带着语气都变得轻松起来,正色道:“嗯!我是认真的!” “而且师太……你想要和我说的话,我大概也能猜到是哪些,你想要和我讲的道理,我也再明白不过,所以你什么都不必劝我了。” “你说过的,大姐姐是女诸生,我也不差。” “个中干系利害,我都懂,所以我才决定,以后要当比丘尼啦。” 徐妙锦看着清宁师太,俏丽的小脸蛋上带着不屈的倔强,脸上虽是故作轻松的淡笑,眼底深处却藏着悲伤,站在尚未融化完的雪地里,像是带着少许裂纹的精美瓷器。 清宁师太动了动嘴唇。 最终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故旧之交的小女儿,心疼地说了一句:“看事太过通透了,有时候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唉……也是我没有看好你,倒是对不住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了。” 她算是看着徐妙锦长大的,也知道她的性子。 决定了的事情,劝不了。 此刻。 心中多少带着许多愧疚。 语气之中略有些怒意地道:“一个商贾,又能指望他有什么担当?当真害人不浅!” 徐妙锦下意识反驳道:“不是,他很好的。” 清宁师太无奈深吸了一口气,当场说不出话来了。 而站在门外的赵峰,此刻也算是明白过来点什么了:简而言之,就是这位中山王家的三姑娘,逃了当今陛下的婚,又为了陛下死活不肯回去,还要当尼姑去?? 「这都特么的什么跟什么啊……」 脑子里整理着这复杂的前因后果,赵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脸上不由变成了地铁老人表情包。 不过脑子乱归脑子乱。 他却是听到里面那位庵主把陛下给骂了……当即也不再继续听墙角,而是再次抬起头来,轻轻叩响了门。 他的叩门声。 也打破了里面的沉寂。 只听踏着雪的脚步声朝着门口这边缓缓走了过来,同同时还伴着那位「清宁师太」的低声呢喃:“这种时候……谁还来造访净月庵?” 话音落下,庵门也被打开。 看到门外的赵峰,清宁师太面上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赵峰提起手里的食盒。 嘿嘿一笑道:“不知这里可住了一位余姑娘?我家主人说,大年初一,当食黍糕、饮屠苏,驱邪避灾,主人知道姑娘在庵庙之中冷清,特让在下来送些给姑娘。” 听到清宁师太骂朱允熥,他本是想说点什么的。 不过门开的一瞬。 他又忍住了。 能在朱允熥身边随身侍奉,得朱允熥的信任,第一得有眼力见,第二也得能把朱允熥的脾性摸个几分清楚——陛下一向不喜欢下面的人随便自作主张,若是自己这时候一时口快乱说了话,往后说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知道,自己得时刻谨记一个道理:多做事,少说话,只做分内之事,不要自己长脑子! 所以他只说了自己的来意。 不待清宁师太说什么,倒是徐妙锦目光微微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清宁师太身边,道:“赵峰?是你啊?” 赵峰故作平静地笑了笑。 将手里的食盒递了出来,道:“正是!这是我家主人送姑娘的。” 徐妙锦水汪汪的大眼睛顿时笑成了月牙儿。 顺手接过了赵峰手里的食盒,道:“替我谢谢他啦!”说完,还似是炫耀一般提着食盒在清宁师太面前晃了晃:“您看,我说他很好吧?” 清宁师太不由一阵无语。 …… 是夜,万家灯火连成星河,爆竹碎红铺就长街。 南方在过大年,北方亦然。 北平城。 朱棣带着徐妙云,同样也是提了几个食盒,二人联袂缓缓踏入了一处不算太奢华也不算简朴的三进宅子里面。 朱元璋本就格外重视亲情。 更何况之前还已经和朱棣摊了半张牌。 这种阖家团圆的时候,他当然不会推辞和北平城的儿子儿媳一起乐呵乐呵。 不过。 朱棣和徐妙云刚刚踏入寨子里。 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来人也已经可以算是熟人了——陆威。 “见过燕王殿下、王妃。”陆威抱拳一礼,便脚步匆匆地朝里走了去。 见此情形。 朱棣双眼微眯,压着声音道:“这种时候……定然是什么重要情报。大过年的,晦气!” 第485章 无形之中已经有了结果 “大过年的,晦气!”朱棣目光不善地盯着陆威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那过年时节带来的喜悦之意,顿时荡然无存,心里也莫名不爽快起来。 他明白,陆威是知道他要过来见朱元璋的。 年节时候,父子天伦最大。 而陆威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见朱元璋,显然他手里的情报绝不是什么旁的情报,只会是关于应天府那个黄口小儿的事情。 一念及此,朱棣的心情当然就不美妙了。 他一时也猜不透会是什么事儿。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无烟煤正在大明各地售卖着,倒是也没什么旁的其他事。 可即便如此,朱棣的心还是不自觉地提了提。 不为别的。 应天府给他带来的意外,太多了。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朱允熥那小子身后的军师,着实厉害了得,总是时不时能让那小兔崽子在父皇这里讨到欢心。 徐妙云轻柔地拍了拍朱棣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过年时候,别和父皇闹了不愉快。” 朱棣深吸一口气。 敛起自己莫名爆发出来的一阵怒意,微微点头,也回过去拍了拍徐妙云让她安心:“本王晓得分寸。” 说完,却还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略有些不甘心地用只有自己夫妻两个能听得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本王就是觉得,那小兔崽子哪儿来那么好运气,攀上这么一位不求名利的军师。”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不自觉便露出一抹羡慕。 从前他曾冒昧地旁敲侧击询问过道衍师父:双方的屠龙术孰强孰弱。 这个问题的答案。 其实无形之中其实已经暗暗有了结果。 虽然他不是那么无脑浮躁之人,心里对待道衍和尚这个一早就看好了他,甚至押宝在他身上的军师,也依旧十分敬重……可事实就是事实。 他心里也同样会不自觉地想着:若是如此神仙人物能为自己所得,能为自己所用……何愁天下不落入囊中?? “他凭什么?” 朱棣双眼微眯,越是这么想着,心里也越发不平。 想他燕王朱棣,喝着塞北的风,吃着塞北的雪和沙……骁勇无匹、武功赫赫,亦得人心…… 如何就比不得那囚于深宫的黄口小儿了?? 徐妙云有些无奈,看着自己的丈夫郁郁不得志却也有些心疼,只能再次捏了捏朱棣的手臂,轻声开解劝慰道:“凡事莫可强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执念于此,不若基于当下往前看。” 朱棣的确也不是什么执拗钻牛角尖的人。 听到耳边传来自己妻子的声音,紧蹙的眉头也微微抚平了些,嘴角挤出一抹笑意道:“不错,只管往前看就是,本王又不是没机会了,咱家女诸生最通透。” 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 和徐妙云二人停在朱元璋所在的主院门前驻足停下,道:“应天府来的消息,怕是要格外等上好一会儿了,不过……说不得本王也能机缘巧合探到些消息,无论这情报是不是本王乐意听到的,都是越早知晓越好,如此一想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与此同时。 主院的主屋之内。 朱元璋独自一人坐在大圆桌的主座之上,圆桌摆着几碟小凉菜,他看了一眼突然出现的陆威,略有些惊喜地道:“这时候来咱大孙的消息了?” 陆威点了点头。 从胸口处取出一个厚厚的情报信封,躬身双手呈递到朱元璋面前,道:“是蒋指挥使格外差人送来的。” 朱元璋信手接过这封情报,正打算拆开来,却又突然止住了动作,转头看向陆威问道:“咱老四好像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到,他已经来了没?” 陆威如实应声道:“回陛下,微臣回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了燕王殿下和王妃入府。” “这会子约莫在主院外候着呢。” 朱元璋点了点头,破天荒地没有直接拆开情报立刻查看,而是将其收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袍之中,双眼微眯,露出一个意味悠长的眼神,带着慈爱与宽和:“那咱待会儿再看,你去,让厨房开始往里上菜,也让老四和老四媳妇儿进来吧,大过年的,外面雪还厚着,别冻坏了。” 说完,他食不知味地拿起面前的筷子,在桌上的凉菜碟子里夹起一块醋腌萝卜放进嘴里:“咱现在能见的……能看的……也就是这个儿子了。” 说完。 他微微垂眸,少见地敛不住眸子里的落寞与悲伤。 人到老了,就容易多思多想。 尤其这几天没事在北平城大街上溜达,看到这家老翁老妇相守,带着儿女、媳妇凑一桌其乐融融,看到那家老人,孙儿孙女跑来跑去,抱都抱不过来的…… 两相对比之下。 纵然他是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 而那些寻常百姓家的老翁,或许连桌上一块肉,都得撒个谎说自己不爱吃,咽着唾沫吧嗒着嘴巴,让给自家儿孙吃…… 朱元璋心里也总是空落落的。 这样一家乐融融的时候,他小时候不曾和爷爷奶奶,哪怕爹娘兄弟有过,到老了……一张大圆桌上,竟还是只有他一个糟老头子坐着…… 也是因此。 这种到处都一片其乐融融,乐乐呵呵的年节时候,朱元璋心里对朱棣这个离得最近的儿子,也是还在世的儿子里最大的儿子,自然格外多了几分心疼、亲近、慈和。 索性眼下应天府那小狼崽子也没什么太大的差错。 情报不情报的。 晚些看也不碍事儿。 倒是陆威心里有些意外,不过看到朱元璋面上那副怅然的神情,也约莫明白了。 当即应声道:“是,微臣这就去。” 当然,不仅仅是陆威意外,比他更意外的,是朱棣。当陆威进了院子没多久便去而复返,喊他进去吃饭的时候,朱棣不由当场愣了愣。 陆威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 往侧边跨步让出路来,朝身后的主院伸手虚引:“王爷、王妃请进吧,陛下说,外面的雪厚,又正在化着,陛下不愿您二位冻坏了身子呢。” 一个人无论年龄多大,在外面多厉害多成熟。 永远都会因为自家老爹难得一句关心的话,而心中雀跃,朱棣也如此,他面上露出一抹从心的笑意,和徐妙云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 随后对陆威微微点头致意了一下。 带着徐妙云缓缓踏入了院子里…… 第486章 酒醉,套话 主院里,丫鬟仆婢正有条不紊地从厨房里进进出出,各自端着逸散出食物香味的餐盘,往中门大开的主屋里络绎不绝地送菜进去。 待桌上的菜上齐。 朱棣和徐妙云才下意识站直了身体,正了正脸上神色,这才带着一丝敬畏之意,走了进去。 同时也带上了主屋大门。 二人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齐齐后退两步,屈膝下跪,对朱元璋三叩首:“儿子朱棣/儿媳徐妙云,参见父皇,祝父皇新年喜乐安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即便不论君臣。 这也是儿子儿媳该有的礼,朱元璋自然没说什么。 只面上挂着笑意,乐呵呵地看着朱棣和徐妙云行了礼,送了祝福,这才伸手虚抬了一下,朗声一笑,道:“哈哈哈哈!好了好了,都起来吧,这里也没什么旁人,差不多就得了。” 他的笑声浑厚爽朗,显然这时候是真高兴了。 对于此时此刻的朱元璋来说,能和儿子儿媳乐呵乐呵,听他们说说吉祥话儿,比旁的什么都令人高兴。 朱棣和徐妙云各自起身。 又听朱元璋念叨道: “也别喊什么万岁不万岁的了,咱现在都已经不是什么皇帝了,咱也懒得搞那一套,反正喊了万岁也不能真的万岁,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天天听这些「万岁、万岁」的,活的时间还不定有咱长呢。” “咱现在啊,也就多活一年,多看一年,就算一年,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的语气很是豁达、开朗,甚至给人一种了却世俗心愿,抛却烦恼包袱的轻松之感。 不过这话落在朱棣耳中。 却不是那么乐意听的了…… 他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原本的好心情都不由黯淡了几分,愈发从自家老爹的语气里听出了「告老还乡、安心养老、不理世俗」的意味。 他心中微微一沉,暗道:「父皇连“自己不是皇帝”这样的话都说出口来了?」 不过,华夏传统:大过年的。 纵然朱棣此刻十分不爽快,也不动声色地把心里的窝火给压了下去,赔笑道:“爹您这话说的,儿子跟媳妇当然希望您能万寿永年的。” 这话是自己亲儿子说的,朱元璋当然乐意听。 当即笑呵呵地道:“大过年的,还站着做什么?都坐!都坐!说起来,自从你来北平就藩,咱父子俩都多年没吃过年饭了,如今也算难得的机会。” 朱棣也不推辞,直接拉着徐妙云坐了下来。 他算是武人,况且朱元璋出身草莽,本也不那么注重繁杂的规矩,和诸多儿子之间的相处情分,自然不似其他的皇家父子那样隔着太重的君臣隔阂,顾忌也少。 徐妙云缓缓打开自己带过来的食盒,里面赫然也是几碟白嫩软糯的黍糕,以及两坛子屠苏酒,这是过年必有的习俗,二人虽在北地生活,出身却是南方,自然也如此。 “儿媳和王爷一直在北平,身为儿媳妇,难得能有机会给父皇尽孝,这黍糕是儿媳亲手做的,屠苏酒,也是儿媳提前七日就放了药材泡的,父皇尝尝看。” 徐妙云依旧风华无双,稍长些的年龄并未在她的脸上添加多少风霜,反而让她更具成熟风韵,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落落大方,举止得体。 一番话说的朱元璋愈发开心起来。 平日里的威严和凌厉去了大半,俨然成了个乐呵呵的普通老翁一般,当即就拿起筷子从碟子里夹起一块黍糕:“你这丫头还和当年一样,说话好听,又成熟稳重,应天府的「女诸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样样都好,哈哈哈哈哈!徐天德(徐达的字)也真是好福气。” 话说着,黍糕也送到了嘴边。 朱元璋一口吃下,笑着点头道:“咱儿媳妇亲手做的黍糕,好吃!” 对徐妙云这个儿媳妇,朱元璋还是相当满意的。 尤其这些年来,老二、老三、老五……等等诸多在外就藩的儿子总是屡屡大错小错不断,只有北平府这个老四,平日行事作风上基本上无可挑剔不说,还屡屡立下战功,算是最省心的一个了。 朱元璋一向认为,男人在外面打天下,身后有个好女人是十分重要的,连带着自然对徐妙云更加满意。 人一开心,话也多了起来。 朱元璋吃了黍糕,干脆直接拿起一个酒坛,豪放地仰头大喝了一口,道:“这些年在北境,老四抗击塞北贼心不死的元贼,少不得依赖你维持王府和后方,咱妹子的眼光真好!” 徐妙云脸色微红,道:“儿媳怎敢和先皇后相提并论,父皇谬赞了,儿媳愧不敢受。” 朱元璋说这些话。 是认可徐妙云,同时其实也相当于是在认可朱棣,朱棣心里自然也是一阵高兴,顿时把之前的恼怒和不甘都抛诸脑后去了,也高兴地笑了起来。 同时拿起另外一个酒坛。 给自己和徐妙云的碗里分别倒了一杯,干脆陪着朱元璋也一起喝了起来:“来,爹!儿子和媳妇敬您一杯!” 朱元璋这时候多愁善感,朱棣却不是,虽然也同样开心,可他并不会忘记自己来此的另外一件正事:他是来陪自家老爹过年的,也是来探消息来的。 难得自家老爹不似之前那般防着自己,朱棣心里装着野心,装着天下,当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不过许多话,酒醉了才更好讲。 如此。 父子二人竟是喝开了来,不仅把徐妙云带来的屠苏酒给喝完了,又几坛子酒下了肚。 朱棣看着有些薄醉的朱元璋。 眼珠子微微一动…… 第487章 眼药,哪一步出问题了? 思索间,朱棣眼底闪过一抹锐利,而后端起酒坛给自己和朱元璋面前的酒碗都给满上。 站起身来端着酒碗,道:“好多年不曾和爹您如此尽兴地喝酒了,说来到底还是儿臣最有福,这一碗,儿臣便替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其他弟弟们,敬父皇!” 说完。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端详,落在朱元璋脸上。 今日朱元璋开心,又喝了不少的酒,再加上心里正是最柔软、最渴望亲情的时候,对朱棣的防备自然而然便也松懈下来,并未注意到朱棣的异样。 听到朱棣这一番敬酒的话。 朱元璋脸上的神情却不由骤然一变,面上的笑意都逐渐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苦涩。 沉吟片刻后。 这才动作有些沉重迟缓地端起自己的酒碗。 怅然道:“替他们敬的酒啊……呵呵,咱也是再也没机会和他们喝这么一碗酒了……” 说罢。 朱元璋仰头一饮而尽。 仿佛闪烁着水花的眸子里,满是落寞和悲伤…… 方才朱棣特意提起了标、朱樉、朱棡三个哥哥。 自然不是无心无意之举。 他就是要提醒自家老爹想起来这回事——在这种过年时候、阖家欢聚团圆的日子,想起他的二儿子、三儿子——当然,更重要的是,想起来谁杀了他这两个儿子! 平常时候。 自家老爹清醒且警惕,因着那黄口小儿是大哥的嫡子,心里更是百般偏心。 朱棣心中纵然有诸多不满,却也不敢贸然多提。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作为唯一一个陪老爹身边的儿子,替哥哥弟弟们给父亲敬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是要趁机给朱元璋上上眼药了。 上了眼药的同时,还能把话引到朱允熥那小子身上去,这便是他藏在图里的匕了。 眼见把自家老爹的愁肠勾了出来,朱棣赶紧趁热打铁,又给自己和朱元璋倒了一碗酒,故作怅然之态,趁热打铁地道:“大哥去了,固然是贼老天不公,可二哥和三哥……他们本是可以……便是真犯了滔天大错,做个庶民也……唉……罢了罢了,大过年的,不说这样的事。” 说完,也是仰头陪了一碗酒下肚。 同时却不动声色地斜眸观察着朱元璋。 人都有软肋,铁血洪武大帝也一样有,而朱棣掐的,就是这条软肋,果然见朱元璋面上露出一抹怒意来,酒碗里的酒都没喝,便站起身来。 直接连着碗被朱元璋一把子摔地上,发出“哐当”一声碎裂的声音,地面上酒液迸溅开来。 “那个小混账!!他真是一点情面不留哇!” 朱元璋一脸气愤地拍桌骂道,桌子和上面摆着的菜碗都连着被拍得“砰砰”响。 他中意朱允熥这倒是不假的。心里也认可这个孙儿,认可他来当后世之君,当大明皇朝的第二代皇帝。 可在朱樉和朱棡的事情上。 他气,也是真的。 原本随着时间推移,又有一件又一件事情铺天盖地而来,心里也渐渐把这件事情压下去了,可这并不代表他就完全把这件事情抛开了。 此时被朱棣一点。 又是在这种最不合时宜的时间点提起。 朱元璋心里的怒意自然再次涌了上来,洪武余威犹在,房间内腾起的怒意不由让朱棣心里都暗暗一凛,不过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暗喜:「父皇果然还是在意的。」 不错,目前来说,都在他掌控之中~ 当然,他心里的小算盘虽然打得噼里啪啦响,面上却是不会露出什么破绽来的,连忙带着徐妙云也站起身来。 顿了顿。 朱棣故作痛心地安慰道:“惹得父皇伤心,是儿子的不是了,此事约莫也不关他的事,还是在他背后撺掇着搅弄风云那妖人的主意。” “那才是真正可恨的人。” “儿臣只担心……他今日可以不顾父皇定下的《皇明祖训》,杀了二哥和三哥,明日手握权柄久了,想要做什么事情,便都可以无法无天、无所顾忌了” 自从上次朱元璋和他表态,他便知道,自家老爹不仅偏心大哥,连带着连他的儿子也偏心到姥姥家。 朱棣也不杀。 这种情况下,要在自家老爹面前蛐蛐那黄口小儿……肯定不成,说不定还要起了反效果,激起自家老爹护犊子的心思。 所以他换了策略方针,曲线救国。 朱允熥是自家老爹的亲孙子,他背后那人可不是!甚至还和自家老爹有大仇怨!只要能趁此机会让自家老爹恼了那人,未尝不能改变他的心意! 不过这一回。 却是朱棣失算了。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旁人不知,朱元璋却知道,什么「背后之人」?那又不存在。 从头到尾就只有那小狼崽子一个人而已! 那是最合适的大明二代帝王,登基不过半年时间,便能让大明换上一副光景。 便是杀了老二、老三,也是为了在当下这个局面下震慑诸王…… 想到这些。 朱元璋重新坐了下来,长叹一口气。 反倒是反过来替朱允熥开脱了起来:“唉……老二也是死有余辜,至于老三……越太急躁冲动了。允熥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也难。” “也是咱命不好,是咱命不好啊。” “留不住,都留不住。” 说话间,他宽阔的后背都不由佝偻下来了一些,失去亲人,在他的生命里,几乎都成了常态,即便洪武大帝不信命,可这时候也忍不住嘟囔了两句。 他的脑海里闪过许多面孔和场景。 有幼时的爹、娘、哥哥姐姐……有和自己一路相伴而来、相濡以沫的结发妻子,有他最得意的儿子,有他最喜爱最喜爱的大孙。 最后则定格在了一张他不那么熟悉,却无比坚定,如同一柄藏锋多年的利剑出鞘般的锐利面孔,那张面孔带着一丝稚嫩,却有倾吞天下之势。 而当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这张面孔上。 朱元璋的眸子骤然变得深邃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说咱这命不好,咱这命也好。” “所以……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 朱元璋自顾自地,像是念绕口令一样。 一会儿说命好,一会儿说命不好的,却是当场把朱棣和徐妙云给听晕了…… 他们当然猜不准朱元璋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朱元璋所谓的「命好」、「命不好」指的又是什么。 尤其是朱棣。 看着自家老爹在那里怔怔出神,嘟囔念叨着,自然明白,今天这事儿……脱离掌控了! 命不命的且不说。 自己好不容易把老爹的怒火勾起来了,自家老爹却突然替那小兔崽子开脱起来了??? 特么的自己的步骤也没错啊? 不能蛐蛐朱允熥那小子就从他背后那人下手…… 到底哪一步出问题了?? 第488章 朱棣的千层套路 哪一步出问题了…… 朱棣和徐妙云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反而是他们二人懵逼之际,朱元璋念念叨叨好一会儿之后,回过神来了。 他收回自己有些悠远的目光。 定定地落在朱棣身上,双眼微眯道:“老四,这都大过年的,还想着那事儿呢?上次咱说的,看来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啊?” 朱棣替朱标、朱樉、朱棡还有其他弟弟给他敬酒,朱元璋并不作他想,即便是现在醒过神儿来了,也不愿意去怀疑这里面的真心。 可这小子顺着杆儿爬地…… 就又开始借着老二、老三的死,想让他恨那个所谓的「背后之人」,清醒过来往回看,这心思却不难猜了。 被朱元璋盯着。 朱棣顿时背后一寒,喉咙都有些发紧。 不过他就藩北平多年,自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定力和魄力哪个都不差,面上立刻摆出一副无辜茫然的样子,道:“爹……儿子想什么了?大过年的惹了父皇伤心,这的确是儿子的不对,儿子也认。” “可既然说起了二哥和三哥,爹您伤心气愤,儿子这个做弟弟的,自然也难免伤心气愤,恨那个人,气那个人下手太狠。作为爹您的儿子,作为朱家后人,儿臣考虑到的,也是父皇您一手打下来的朱氏江山。” 朱棣言辞恳切、振振有词地替自己辩解道,他是一个稳重之人,自然早就想好了这个说辞后路。 如今说起来,也格外从容。 而他这么辩解一番,朱元璋凌厉的神色顿时也缓和了下来,大过年的,身边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的脾气自然也会好上不少,舍不得多苛责几句,也舍不得在这种时候去怀疑自己亲儿子的真心。 凝视朱棣片刻。 而后才长叹了一口气,摇着头道:“罢了,罢了。” 朱棣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这么一出下来,父子二人之间原本那其乐融融的气氛顿时消减下来不少,话没之前说得多、说的热络了,连酒都只配着菜小口小口地喝了。 一时之间。 房间里只剩下轻微的碗筷碰撞声音,酒碗被轻轻拿起、放下的声音。 席间,朱棣动了动嘴唇,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老爹对那个黄口小儿的偏心,再多说,或许便真的要触这位洪武大帝的怒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 朱棣也不再纠结于给朱允熥在朱元璋这里上眼药的事情了,思索了片刻,他收起自己其他的心思,站起身来端起酒碗,打出了一张亲情牌,道:“爹!大过年的,咱不这样!方才儿子是真的心疼您,儿子也知道,您也是心疼儿子的,方才都舍不得让儿子在雪地里多等。” 这话一说,朱元璋面上的寒冰果然应声化去。 重新浮现出一抹笑意,嘴上则是倔强地道:“你?你一个糙小子有什么好心疼的?还不是占了妙云的面子?咱那是心疼儿媳妇。” 朱棣也不在意,笑道:“儿子与妙云夫妇一体,心疼妙云不就是心疼儿子了?” “你这小子,从小就滑头!” 朱元璋点指了一下朱棣,把自己酒碗里剩下的酒一口喝下,算是揭过刚才的事情了。 朱棣则接着提议道:“说起前头的事情,陆佥事会在这个节骨眼儿来找您,怕是应天府那边儿的事吧?” “您心疼儿子压着没看,不过儿子也知道,您肯定还是挂念应天府的孙儿的,不如我和妙云先到旁边偏厢房避一避,您看您的?” 他摆出一副十足十的父慈子孝意味。 说着就要带徐妙云起身。 不过,却见朱元璋朝他们二人招了招手,道:“坐下坐下,大过年的吃个年饭,你们就安稳坐着便是,你们吃你们的,咱看咱的。” 父子二人刚刚冰融,朱元璋自然不想如此。 朱棣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再次坐了下来:“既然父皇不在意,那儿子便多吃两口就是。” 他提起这件事。 哪儿是想着自己避嫌?根本就是冲着这份情报来的——挑拨的事儿没干成,好不容的机会,总得捞点儿什么回去不是? 自己以退为进,讲讲父子情分、讲讲爷孙情分的。 自家老爹肯定舍不得在这时候把自己轰出去。 朱元璋这边。 朱棣提起这件事情,自然也是提到他心巴上来了…… 大过年的,他怎么可能不想着那远在应天府的孙儿?对于这情报里的消息,当然也是着急想看的,这时候酒过三巡,该说的话也说过了,他也就直接从袖中拿出了刚刚那份被他压下来的情报。 迫不及待地就将其撕了开来,取出里面的一沓用来记录情报的宣纸,纸不少,字也不少。 朱元璋先是把几张纸都翻了一遍,大致看了下上面的内容,里面一共包含了四份记录。 【淮北矿场情状】 【淮南矿场情状】 【袁州府萍乡矿场情状】 【武昌府江夏矿场情状】 朱元璋挑了挑眉,看向自家那个以退为进,刻意避开目光的四儿子,肤色慈和地道:“躲什么,倒也不是什么需要特别避讳的事情。” 朱元璋只看了标题,还没细看,自然也没把这份情报太当回事儿。 第489章 父子二人,两个频道…… 朱棣心中虽不平静,面上却掩饰得很好,只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好奇地道:“哦?既然并非机密,儿臣倒是生出些好奇来了。” 不过说话之时,他心里却略有些失望。 原本还想着,这是刚好撞在枪杆子上的情报,自己又有这好机会,说不定就能旁敲侧击探到点什么。 可看自家老爹这态度。 估摸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消息,难搞的东西才值钱,不难搞的东西,也不会有太大的价值,合计下来却是他错失了个打探情报的机会。 朱元璋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道:“还是矿场那档子事儿。” 朱棣略略蹙眉。 不解道:“大同府矿场?这事儿不是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了么?今朝的锦衣卫指挥使宋忠亲自来北境办的,不止把他手底下的锦衣卫肃清了一番,连带着大同府布政使等一干地方大员也被剥去了一身的皮?” 他有些不明白,连京城发售的报纸上都早刊登了这事儿,来大同府杀人的宋忠,办完事儿说不定还能赶回去过个年,都到现在这光景儿了,还能算是个新鲜「情报」被送到自家老爹手里来? 朱元璋摆了摆手。 道:“那都什么年月的事儿了,早过去了。” 对他来说,这的确不是不能让朱棣知道的事情。 眼下父子二人坐一桌吃年饭,面前就这么一个儿子在,他也就当是个家常跟朱棣唠上了。 接着道:“不过和大同府矿场也不能算毫无干系。” “是咱大孙登基的时日不长,第一回遇上这么大的贪腐案子,便动了怒了。当初下令处置大同贪腐案的同时,还派了手底下的人去查其他矿场。” “他从账本里抽,让下面的人按着去查的。” 唠家常似的说完,朱元璋夹了块大肥肉送进嘴里,像极了过年时候坐在年饭桌上宠溺议论自家孙辈的寻常老翁,无论孙辈做的事情是好是坏,都一笑了之。 朱棣认真听完朱元璋说的每一个字。 有些意外地道:“抽查矿场?大同府矿场的贪案背后,居然还有这事儿?” 在此之前。 无论是报纸,还是朝廷的圣旨,都只公开提到了大同府的案子和处置。 抽查账簿,让卓敬出差去查等事情,并没有大张旗鼓,为的自然是突袭,让相关人员没有应对和准备的机会,所以知道后续这事儿的人不多。 朱元璋的眼线深,朱允熥那边派出了钦差大臣,他过不多久就知道了。 但朱棣只是边塞藩王。 或许他在北平一带能够呼风唤雨、也手握重兵,但终归是远离中枢多年,洪武朝时期还有锦衣卫这张天罗地网,朱棣更不敢在朱元璋眼皮子底下搞小九九。 如今自然很难对朱允熥的所有动作了如指掌。 不过听着朱元璋的念叨。 他的心里大概也有了些数目。 说白了,就是朱允熥那黄口小儿新官上任三把火,查到了大同府的案子之后,还要派人继续去查。 做了件大海捞针的徒劳之事罢了。 想明白这一层之后,朱棣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当即抓住机会道:“这……倒是不像那只搅弄风云的手会做出来的事情?” 如此无脑之事,肯定不会是朱允熥那小子身后那位的意思,更可能是朱允熥那小子自己兴起所以才执拗要去做的,就像是撅了自家老爹的菜园子、沉迷炼丹这些事情一样,自家老爹肯定也知道…… 这不得赶紧抓住机会上上眼药? 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朱元璋当然知道全是朱允熥自己干的。 点了点头,道:“毕竟还是孩子嘛,遇到这样的事情,动了怒也是寻常,大明皇朝那么大一摊子事儿,他总得慢慢适应、慢慢学的。” 这一点,他自己早就想明白了,释然了。 朱棣再上眼药。 他也不会纠结于此。 听到自家老爹这话,朱棣表面虽不动声色,可是放在桌面下方的双手,却不由得再次攥紧了拳头,心里莫名其妙又窜起一阵妒火来了。 「父皇他……身为一国之君,做出如此情绪上头的事情,父皇不仅不恼怒于那小子……」 「甚至还笑呵呵地给那小子找借口开脱!!」 「若是换了是我,或者其他兄弟如此行事,换来的必然是父皇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到了朱允熥那废物这儿,父皇却如此和颜悦色。」 「偏心!真偏心啊!」 「从前偏心大哥也就算了,至少大哥是真的优秀,我服,也认!那个废物算什么!?」 一时之间,朱棣只觉得自己胸口堵得慌。 心中的不甘、不忿、不平之意……越积越深,整个人都憋闷到了极点。 好在徐妙云是了解朱棣的。 也察觉到了他极力压抑下的些微异常,赶紧不动声色地伸手覆上了朱棣的拳头,轻轻握了握。 朱棣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发这一通火出来,只能强自镇定着收敛起自己内心的妒火,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拳头。 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强颜欢笑地附和道:“的确,这大海捞针的,也难。允熥年轻不经事,上头了。” 朱元璋本就已经薄醉,倒是没有注意到朱棣之前的异样,可是听到朱棣这句话,却微微变了变脸,转过来看着朱棣,神情严肃地提醒道:“老四啊,他是你侄儿不假,可他如今也是大明皇朝的新帝了。” 一个人再会掩饰,只要心里不服,也总有不周到的地方,朱棣下意识里不愿意称呼朱允熥为「陛下」,而是称呼了他的名字,这是他藏在骨子里的傲。 知子莫若父。 朱元璋纵是薄醉,也听出来了。 从心来说,他是万般不愿意朱棣如此的——这份傲,有可能会害了自家这个老四! 所以朱元璋才这么严肃地提醒了一句。 他希望自己这个儿子能好,能活! 只是,这话听到朱棣耳朵里又是另外一番意味了,被自家老爹的目光注视着,朱棣心头微微一跳,旋即便是更大的不甘和屈辱。 又来了……又来了!! 「连一个称呼,都对我如此计较起来了么?」朱棣心情复杂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有不甘和不忿,也失落。 不过他的确是个做大事的人。 即便心里已经火山喷发了一般,却也只是暗暗咬着牙齿沉默了片刻,而后便低头拱手:“是儿臣多喝了些酒,僭越了,当称「陛下」才是。” 朱元璋看着自家儿子低头的眼神有些怅然。 他也不好说自家这个老四,这是真低头,还是假意。 「但愿咱一次次和他说的那些话,真能说到他心里去吧,在盼着孙儿好,也盼着他们能安生,能活啊!」 朱元璋在心里暗道了一句,而后才摆了摆手道:“此间就咱和你们夫妻二人,咱自然不会怪你什么,往后注意着,也就是了。” 说罢,这才低下头去。 认真地翻看起手里的几份情报来。 第490章 晦气?一语成谶 听着朱元璋“唰唰唰唰”翻动纸页的声音从桌面另一侧传来,朱棣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直起身子来,先看了一眼旁边的妻子,安了自己躁动的心,这才再次转头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则是拿着手里的一沓情报侧着身子往旁边的烛火靠了靠,将手里的纸页远远拿着,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细看其中内容。 「父皇,这样的事情,一个错误决策的结果,你也看得如此上心么?」 「现在还早,一切都还未定!我迟早会让你知道,最适合当这大明江山之主的人,是我朱棣!」 朱棣在心里暗暗发誓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从琳琅满目的菜碟子里随便下了一筷子,食不知味地吃着。 与此同时。 得知这一次情报的前因后果之后,他心里气愤归气愤,嫉妒归嫉妒,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倒是把一颗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嗯…… 至少不是又一桩「廉价布料」、「无烟煤」的事情。 若又是那个人安排了一桩什么泼天大功劳,安在朱允熥那黄口小儿的头上…… 那今天这个大年初一才是真晦气。 一时之间。 整个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朱元璋偶尔翻动着手中情报的纸页响动声音,伴随着一旁的烛火摇曳,偶尔轻微地“噼啪”一响。 然而,朱棣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 便见自家老爹的脸色又微微变了变,还发出一股轻咦:“嗯?这淮北矿场……啧……” 烛光摇曳之下,朱元璋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让朱棣很难琢磨,这让朱棣夹菜的心思都没了。 看完两页过后,朱棣更是看到自家老爹面上露出了怒意,蹙起眉头,“砰”地一声拍了下桌子,骂道:“混账!混账!!!” 骂完,朱元璋把手里的两页纸没好气地往桌上一丢。 接着又蹙起眉头继续看剩下的内容。 可接着往下看下去。 朱元璋的眉头便蹙得更加深沉了起来,又把手上刚看完的两页纸往桌上一拍:“他娘的!这他娘的办的都是什么事儿!” 这倒是看得朱棣和徐妙云二人都是一阵懵逼。 只能相互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再弄出来一丁点儿动静,只是二人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迷茫。 这一番的情报不就是抽查矿场的么? 对于这个结果,自家老爹心里不是已经早有预料了么?刚刚还给朱允熥那小子口头上各种开脱来的? 「还是说……朱允熥那小子还出了什么幺蛾子?是父皇一早没有料到的?」 朱棣心里有些不确定地暗暗嘀咕道。 他只看得出来,自家老爹现在正生着气,很气。 只是具体气的什么,根据朱元璋几句意味不明的怒骂,也听不出来。 思索间。 朱元璋那边也已经在看第三份情报了,朱棣本想出声安慰,也想顺带询问,却又不敢贸然打扰。 如此,便眼见着自家老爹的脸上的怒意越来越盛。 “反了!反了!” “这她娘的是反楚升天了!!!” “……” 顷刻间,那个神色慈和,笑意盈盈唠家常的老翁,似乎瞬间又成了那个端坐于奉天殿上的洪武大帝…… 眉目之间涌现出浓厚的杀意。 一声声怒吼宛若龙吟。 即便朱棣知道现在的朱元璋已然不似从前那般呼风唤雨,抬手间便能人头滚滚,可此刻的朱元璋依旧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意。 这是多年来韬养出来的皇权威势! 随着一张张情报被朱元璋怒然拍到桌面上,朱棣心知:今天这事儿,怕是绝对不简单了…… 待朱元璋看完最后一张情报。 朱棣这才抿了抿嘴唇,下意识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没有直接打听,而是旁敲侧击地劝慰道:“爹,这大过年的,正是喜庆的日子,可莫要气坏了身子才是,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值得您动了如此大的怒意。” 朱元璋本就无意隐瞒此事。 当下又在气头上。 “哐当”一声又是砸碎了一个酒碗,没好气地怒骂道:“不生气?不怒?淮北矿场、淮南矿场、袁州府萍乡矿场、武昌府江夏矿场……这一个个的!咱能不生气么?咱能不怒么?” “贪!贪!贪!” “真就杀不绝了是吧?” “查一个便是腌臜污秽,查一个又是腌臜污秽!该杀!一个个的,都他娘的该剥皮实草!” 气急之下,朱元璋没好气地怒骂道。 朱棣一开始自然反应不过来,朱允熥随手点出来的几本账簿,竟然都能查出来贪腐。 只是被自家老爹这激动气气急的样子给整懵了,问道:“贪?这是……发生了何事? 朱元璋又是“砰砰砰”地一阵拍桌。 怒骂道:“能是什么事儿?还不是负责那些矿场的人起了脏心思?咱大孙这次甚至还是派的锦衣卫去做的,是最信任的自己人,里面有咱培养出来的,也有咱大孙挑出来的,竟然还是避免不了这样的事情!” “该杀!一个两个的,都该杀了!!” “咱大孙也干得好!干得漂亮!好手段!就该这么着杀!否则旁人还以为,咱没了,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第491章 笑容不会消失,它只会转移 朱元璋生平最恨的,就是贪腐。 尤其这群人贪的,还是自家大孙自己掏出来的银钱,他心里对朱允熥本就既是心疼又是愧疚,更看不过下面这群人欺负「孩子」。 如今情报里一共有四处矿场的详细贪腐情报,他一个个看下来,怎么可能不怒气涌上心头? 一番怒骂下来。 他被气得脸色发红,连胸口都在剧烈起伏着。 朱棣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只得先赶紧抽身而起,走到朱元璋旁边先扶住他,轻拍着朱元璋的后背安抚道:“爹您小心些,可别真气坏了身子……” “呼……呼……”好在朱元璋发泄了一通,心里这口气也算是稍稍顺过来了些,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了好几下,面色这才渐渐平静了不少。 而趁着这个时间。 朱棣也有功夫暗暗把自家老爹刚刚那些话琢磨清楚。 虽然那都是气话,却也都是十成十的真话,里面包含的信息自然耐人寻味。 「也就是说……朱允熥那小子气急败坏之下派人巡查矿场,这一查,查出来的全是贪腐案?」 朱棣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不过,下一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偏了。 「随便查都出事,看起来……锦衣卫这是烂透了!只怕其他的矿场,也九成九都有问题!想要把锦衣卫处理顺当首先就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就算他们处理完了,对于朱允熥和他身后的那个人来说,只怕也是伤筋动骨!」 也不怪朱棣思路奔偏了。 毕竟,朱棣并没有看到具体情报。 只是从朱元璋嘴里知道,这次一共查了四处矿场,而朱元璋看一处情报便越怒一分,朱棣心里自然只以为,这四处矿场全部出事了。 按照一般思路来说,查一个有问题一个,那不就是全部矿场都有很大可能有问题嘛! 他却是万万想不到。 出事的并不是这几个矿场的全部账目,而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只是朱允熥抽查的那一部分!甚至乎,是在同一个地方的矿场之中,朱允熥没抽的都没问题,朱允熥抽了的地方,才有问题! 不明所以的朱棣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重新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上,一双眼睛都不由微微发亮。 「一国之君哪儿有那么好当的?下面的人哪个不是人精?缩居东宫的黄口小儿,藏在他背后搅弄风云的推手,再怎么会筹谋算计,骤然之间也控制不了所有人。」 朱棣双眼微眯,心里顿时得意起来。 他在北平这边能够呼风唤雨,最大的原因就是下面人的忠心、死心塌地,而他深知,想要养成如此威势,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可得的! 在这一点上。 应天府那边可是远不如他的! 想到这里,朱棣目光一凛,当即计上心头。 心中虽高兴得意,却是极力压着嘴角,面上露出一抹严肃的神情,看向朱元璋道:“听爹这么说……只怕朝廷去年开出来的那些开采无烟煤的矿场……都有问题了。” “允……当今陛下终究年轻,靠着有人在他身后指点江山,怕是下面的锦衣卫对此不服了,行事纪律自然也比不得当初,这……的确是个不得不考虑的弊病。” “将大明江山假手他人……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只有真正的雄主,才能震慑群臣。” 朱棣再次支棱起来,赶紧又给朱元璋上了一波眼药。 朱元璋这时候也平静下来不少。 听到他这话。 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你的意思是矿场和锦衣卫全部都有问题了是吧?” 朱棣心中微微一诧:“难道爹您看不出来?” 他话音落下,便听到自家老爹平静地解释了起来:“哦,那倒不是,这次咱大孙抽查的四本账册涉及到的四处矿场全部查出了问题,但实际情况和你想的不一样。” “不一样?”朱棣心头微微一跳。 “准确来说,是咱大孙抽到的账册,都出问题了,就拿袁州府这个地方来说吧,那里煤矿不少,所以大大小小的矿场也不止一个,但其他的矿场都没有问题,只有咱大孙抽到的那单单一个偏僻矿场出了问题。” 朱元璋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拾起桌上两张关于袁州府矿场的详细情报,再次眯眼看了起来。 长叹了一口气。 感慨道:“不是人,真不是人呐!好好一个正规矿场,诓骗了百姓进去挖矿,结果是不给钱不给粮,把人关在里面当畜生使!连主管袁州府所有矿场的锦衣卫百户都不知道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儿,得亏了咱大孙!哈哈哈哈哈!” 看到最后,朱元璋更是一扫之前的气愤,颇为开怀地朗声大笑了起来。 虽然这一张张情报就是一桩桩贪腐大案。 虽然触了他最大的怒。 可里面也说了自家大孙派去的钦差大臣是如何处理这些人的,处理结果也合他的心意,他大发雷霆,发了怒、顺了气,所有注意力自然放在了朱允熥这个好大孙身上。 这是一桩功绩,也是一桩功德。 更说明了……自家大孙的一身好能耐呀! 俗话说得好。 笑容不会消失,它只会转移——嗯,它从朱棣的心里,转移到朱元璋脸上来了…… 朱棣何等聪明? 听了朱元璋这一番话之后。 自然毫不费力就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区别:不是锦衣卫哪儿哪儿都烂透了,而是锦衣卫之中烂了的地方,应天府那边都能极其敏锐地察觉到!! 真相…… 和他的想象,南辕北辙!!! 原本心里笑嘻嘻的朱棣,此刻已然是一万头草泥马在奔腾了,而他脸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极力压抑笑容」,变成了「不需要压抑笑容」了。 整个人如遭雷击,顿时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手里捏着一双筷子怔怔出神。 朱元璋放下手里的情报。 抬起头来发现自家这个老四不知怎的,发起呆来,还蹙起眉头发起扎心一问:“怎么?老四?你没想明白咱说的话?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他的声音里甚至还带了一丝急切的感觉。 不为别的。 这么牛逼、这么厉害的手段,又是出自自家大孙之手,他想炫啊!人到老了都有这么个毛病,喜欢炫孙子。 不过,朱元璋想炫孙子,这房间里却没别人,他也没办法和别的什么人炫耀,也就只能逮着朱棣霍霍了。 因为太着急炫。 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刚刚朱棣在暗戳戳给他上眼药,只一个劲儿地催促道:“老四,你连这都想不明白么?” 第492章 见鬼了!简直就是见鬼了! 朱棣这边心里正在mmp呢。 听到耳边响起自家老爹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而回过神来,心里就更加mmp了。 也好在他北疆历练多年,定力总是在的。 当即咬着牙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把自己内心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故作平静地抬眸看着朱元璋,回答道:“儿臣明白。袁州府矿场之事说明,应天府那边,陛下身后指点之人有大能耐,他……远在应天府,却能从几本账册里看出来下面的问题。” 他没有感情地说出了朱元璋想听的话。 虽然她说的是「身后指点之人」,可朱元璋知道那就是自家大孙啊!听了心里一样开心满足,笑着道:“对头!还不止这袁州府的矿场呢,武昌府的矿场也差不多,一样是那一片开了不少矿场,其他矿场调查过后都是合规合矩的,就咱大孙抽的几个矿场贪腐了!” “不过武昌府那边比不得袁州府恶劣就是了。” “好手段!哈哈哈哈哈!有这手段,咱看下面那群王八蛋还敢不敢乱来,敢不敢欺负咱大孙了!!!” 朱元璋满脸喜笑颜开的样子,还把武昌府的情报也拉出来炫了一波。 然而,他这无意识的炫孙行为。 却让朱棣一颗心越来越沉,一双眸子越来越冷…… 这样的情况甚至不止发生在一个矿场,而是袁州府、武昌府两处矿场都如此……那就更决计不是什么巧合。 而是朱允熥那小子身后之人真正的能耐了! 朱棣虽沉默着,可是两颊的咬肌跳了又跳,只怕是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 「是啊……不敢乱来,不敢欺君……」 「父皇说的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只是看账册,便可以看出来哪里在欺上瞒下……渐减小他们在银钱上的亏损事小,这个能耐为人所知之后的那份威慑力……才是最要命的!」 「仅仅凭借这一点……」 「就足以让下面的人,不得不尽心尽力帮他把事情办好!无论是不是下面的人真正对他们忠心,最终达成的结果和效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这到底是什么能耐?连下面分管矿场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什么,那个人看个账册却知道了……他到底还有多少能耐!!?多少神通!!?」 朱棣神色凝沉。 背后更是一阵一阵发冷,甚至有些汗毛竖起。 他甚至怀疑。 这特么的都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见鬼了!简直就是见鬼了!!」 朱棣咬着牙在心里恨恨地道,双手放在饭桌下面攥成拳头,指甲刺得掌心发疼。 而朱元璋这边,则是没功夫关注朱棣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面带笑意,反复翻看着自己刚刚收到的这一摞情报,越看越觉得满意。 “唰唰唰”地翻了好几遍之后。 朱元璋这才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来道:“既然咱大孙有这等好本事……那京中是不是还得杀出一条血河来?那帮子老狐狸咱知道,虽然咱杀得狠,杀得勤快,但肯定还是有人敢以身犯险的,就赌咱查不到人。” “嘿!现在可好了!” “咱查不到,咱大孙查得到哇!” “矿场那些欺负咱大孙,贪咱大孙银子的人该杀,官场上以身犯险的那些,也该杀!” 提起此事,朱元璋一双目光发亮,眸子里更是闪烁着隐藏不住的杀意,其中甚至还能看到一丝兴奋。 他小时候经历过、见过、也被欺压过,朱元璋恨贪官,是真情实感地在恨的。 说完脸上甚至还露出些许遗憾和惋惜。 摇了摇头道:“若是咱早些时候能知道咱大孙用的是啥手段,那可多舒坦?有一个杀一个!那天底下才没人敢贪了呐!咱也用不着愁下面的人欺瞒于咱了。” “不过也不碍事儿。” “咱大孙杀的,和咱杀的一样!” 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来什么,抬起头来,目光径直越过朱棣落在房门的位置,朝外面喊了一嗓子:“陆威!陆威!” “微臣在,陛下有何吩咐?”门外陆威应声问道。 “朝廷最新一期的报纸……可有没有哇?”朱元璋迫不及待地问道,他知道,若有这种大开杀戒的事儿,报纸上肯定会有。 门外的陆威却是蹙着眉头一脸懵逼的表情。 觉得今天这陛下好生奇怪。 不过他也不敢多问,只得恭恭敬敬地如实回话道:“您忘了,昨日才看了年前最后一期的报纸呢,新一期的报纸,连应天府那边都得等初三才会发售呢。” 虽然应天府那边发了一期号外期刊。 不过那是年前几天发的,路途遥远、风雪阻途,自然还来不及传回。朱元璋手上能收到这几份情报,也是因为朱元璋提前就一直在关注这件事情,蒋瓛那边的人探到了结果就直接送过来了。 现在想看最新的报纸,当然是没门儿的。 朱元璋一拍脑袋,啧了一声道:“倒是咱太着急,忘了这茬儿,罢了罢了,先吃年饭,好事不怕等。” 他虽然知道其中道理,却也只能重新坐下来。 朱棣内心则是拧巴成了一股绳儿,这时候哪儿还有什么心情继续吃年饭?只能表面上和自家老爹虚与委蛇着,硬挤出几个笑容,陪着朱元璋把这顿饭吃完。 桌上虽是琳琅满目的美味珍馐。 但对于朱棣来说,和吃了一顿屎,也没太大区别…… 第493章 已经太久没碰上好事情了 席间,朱棣辞行多次未果。 直到戌时尾刻(接近九点),朱棣这才终于得以脱身,一言不发、面沉如水地钻进了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带着徐妙云出了私宅。 夜晚是实行宵禁的,此刻无论是马车外还是还是马车里面,都几乎是死一般的寂静,愈发令人心中沉重。 离开私宅走出去五里路。 附近的巷道隐约传来打更的更夫“嗒——嗒——”敲响手里的梆子,报了二更天的时辰。 徐妙云才回过神来,转头心疼地看了朱棣一眼,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喊了一句:“王爷?” 朱棣一双眸子冷得仿佛能凝出冰雪。 咬牙切齿地道:“真是好本事啊,临到过年了,居然还能玩这么大一出!今天晚上,父皇脸上都乐出花了,此事又不干朱允熥那小子的事,他乐呵什么!?” 大过年们的突然得知此事。 朱棣心里固然觉得晦气、不爽、憋闷,可应天府那边的手段他领教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知道那是个不得了的对手、是根难啃的骨头,而他也早就抛弃了一切犹豫与软弱,做出了决断,也做好了与对方打擂应对的准备。 对于今天得到的消息。 纵然意外,也不至于不能释怀。 所以,此刻他心中更多的,还是不平和妒恨。 离开私宅之后的万籁俱寂之中,朱元璋在席间的笑容和声音更是在他的脑海之中挥散不去: “咱大孙真厉害!做到了多少咱做不到的事情?” “老四你看看!他救了袁州府的百姓,百姓可都感念着他的恩德和英明呐!” “……” 徐妙云自然知道自己的丈夫心里最在意什么,可碰上这种偏心眼子的情况,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安慰道:“父皇这张牌,今日我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争取罢了,若能借机争取到,算我们赚,便是争取不到,也本就在情理之中了。” 朱棣紧紧握住徐妙云的手。 目光一凛道:“本王心中知晓。不用便不用就是了,本王自会从棋盘上寻其他的落点!本王一定要将这棋盘翻过来,到时候再问一问偏心眼的父皇,那个位置本王坐得坐不得!!” 他的眼神虽无比认真,语气里却带着些赌气的味道。 人就是如此。 越不被人认可,心里想要被人认可的执念便越强。 尤其那人还是打下了大明江山的洪武大帝,是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身生父亲。 徐妙云暗暗长叹了一口气。 心中却更觉有些不妙,她对权势、皇位并无什么执念,一双眼睛看得自然便更清楚:如今新帝背后那人显出了一门神通,往后是否还有更大的神通……谁也未可知……或者说,「那人还有更多的神通」的可能性极大。 若真是如此。 如何斗,拿什么去斗? 她虽身为女子,却也自负才学、智谋、能力……样样皆不输于人,自家丈夫的对手但凡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她心里都不怵,甚至也有自信做王爷的并肩辅助之人。 可偏偏。 这个对手,如鬼似神! 纵是应天府的「女诸生」……也发怵。 徐妙云沉默了片刻,虽然没有直接出言相劝,却还是带着点希望自家王爷能够知难而退的心理,试探着道:“那个人这次摆出来的神通……更莫测了。” 朱棣却是一点没有察觉到徐妙云的苦心。 反咬了咬牙,沉声道:“道衍师父见多识广,明日本王便问问他,是否有什么头绪!本王就不信,这世上还真能有鬼!” 徐妙云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只能暗暗摇头。 二人说话之间。 一直在雪地里匀速前行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王爷、王妃,咱们到王府了。” 朱棣起身掀开马车帘子,不待下车,便看到府上的小厮已经小跑着走到了马车旁边。 朱棣跳下马车,蹙起眉头迟疑了片刻。 沉着脸问道:“何事?”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徐妙云下了车。 小厮应声答道:“回禀王爷,庆寿寺的道衍住持来府上了,说是有要事,已经在待客的偏厅等了王爷大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朱棣面上露出一丝诧异,和徐妙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今天是大年初一。 道衍和尚大晚上地跑过来,看起来还真有点蹊跷,事出反常必有妖,该不会……还特么有什么晦气吧! 想到这儿,朱棣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沉默间。 面前回话的小厮补充了一句:“启禀王爷,道衍主持吩咐让告诉王爷,此番,是好事情。” 听到这话。 朱棣当即长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抹惊喜的神色,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恍惚——这半年时间以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碰上什么「好事情」了。 他呆愣了片刻。 目光发亮道:“好事情?那本王可得听听了。” 说罢,几乎是三步并着两步走,径直踏入燕王府,直奔府中待客的偏厅而去。 徐妙云跟在他身后都快追不上人了……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偏厅,大年初一,道衍和尚还是一身玄色袈裟,神色平静地双目微阖,双手合十。 听到门口的动静,这才缓缓睁开眸子,站起身来,朝朱棣和徐妙云微微点头致意:“王爷,王妃。” “道衍师父且说,是什么好事情?”朱棣连寒暄招呼都免去了,单刀直入地问道,这半年多的时间以来,太晦气了,他急需冲冲喜。 “今夜王爷和王妃在私宅里待了许久,不知可探到了些什么?陛下那边的情报,必然最重要,也最真实,于于咱们筹谋之事影响也最大。”道衍和尚却是不着急说自己的事情,反而先问起了朱棣和徐妙云。 情报越多才越好分析事情,只可惜他之前放出去的眼睛、扎出去的钉子,似是被人严防死守住了一般,全部都无用,他现在最愁的就是这块。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这机会,道衍和尚也难以平静。 索性都是要说的事情。 朱棣也本就有求教询问道衍和尚的心思。 当下自然不疑有他,一五一十地把私宅之内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告诉了道衍和尚,而后问道:“不知道衍师父的「好事情」和此事是否有干系?” 道衍和尚摇了摇头:“倒是干系不大。” 只是他听完朱棣探到的消息过后,便紧蹙着眉头,显然已经不似一开始那般平静了,甚至目光有些凝重地道,沉声道:“还真是层出不穷啊。” 朱棣一脸好奇地问道:“拿着一堆账簿,便查出了下面的贪腐,这其中的道理,道衍师父可有什么头绪?” 朱棣问完。 徐妙云也目光好奇地看向了道衍和尚。 她自问自己对账目之事也算不得陌生,未出嫁之前她管着魏国公府的账,出嫁之后是燕王府主母,管着燕王府的账目…… 单就这一府之账,想要理清楚,耗费的功夫也不小。 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其中有什么关窍的。 然而。 道衍和尚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如实承认道:“阿弥陀佛,贫僧心中……暂无头绪。” 朱棣和徐妙云齐齐露出些许遗憾之色。 不过长久下来。 好歹也习惯了这样的结果,倒是也并没有太过失望。 朱棣则是看着道衍和尚双眼微眯,似是在期待着什么,问道:“本王见道衍师父对此虽有些意外,却也有些不甚在意的样子,可见……道衍师父口中的那件「好事情」……算不得小事?” 他没忘记道衍和尚特地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来访,可是带着好消息来的。 更重要的是。 道衍和尚对这件本该「大觉不妙」的事情表现出过分的凝重,就只能说明,这好消息,很好! 第494章 湖面下的东西,露出来了 朱棣这么一问。 道衍和尚也回过神来,想起来自己特地格外来跑一趟的目的,嘴角噙起一抹弧度,目光微凝,道:“王爷约莫没忘记,前两天咱们还收到消息,说是淮西勋贵又停止了异动吧?” 朱棣点了点头:“自然不会忘记,我们一直在关注着淮西勋贵这张牌的动静,父皇不愿意起事,他们便成了我们手里最大的牌,结果他们没闹起来,当真是可惜了。” 说到这里。 朱棣神情之中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得知应天府那边这次大张旗鼓地杀贪杀腐之后,他就一直盼着,只可惜前两天,又盼来了他不想要的结果。 说话的同时。 他心中也有些纳闷儿。 这件事儿哪里能跟「好事情」沾上边儿了? 旁边的徐妙云一时也没明白道衍和尚说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道衍和尚也看出了两人的懵逼。 面上带着一丝淡笑道:“这个结果虽令人失望,却也不算是咱们预料之外的事,咱们之前便想过,以那个人的心计、筹谋和能耐,不会不提前预防这一点。” “咱们真正等的……是水面下的东西。石子投进去,打破水面的平静,总该显出来点什么不是?” 闻言,朱棣心头顿时疯狂跳动起来。 道:“道衍师父看到了什么?” 道衍和尚也不卖关系,淡笑着道:“今日贫僧总算收到消息,得知了淮西勋贵为何突然不闹了的原因。” “为何?”朱棣迫不及待地问道。 道衍和尚立刻回答道:“因为刘三吾!” “当朝大儒、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因为淮西勋贵的事,冲到宫里去劝那小皇帝,被小皇帝停了职,关在府里闭门思过去了!” “贫僧放在淮西勋贵周围的暗桩探查了许久,处置大同府矿场贪腐一案的圣旨出来之后,淮西勋贵相聚于蓝玉的凉国公府,当日,也有人将刘三吾的小厮送到凉国公府去了,随后,淮西勋贵便在凉国公府吃吃喝喝了起来。” 道衍和尚本来从一开始就指望着淮西勋贵作妖。 暗桩自然不少。 纵然花费了些时间和波折。 也总算搞清楚淮西勋贵的异动突然停下来的原因了。 道衍和尚解释完,朱棣面上却露出了犹疑和不解之色:“贬斥了刘三吾?这和淮西勋贵不闹事了……有何联系?” 道衍和尚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这才是湖面下的东西!” “小皇帝背后那人前脚办了一个贪腐大案,还把洪武陛下「剥皮实草」那一套酷刑都摆了上来,算是对淮西勋贵的警告,而贬斥参他们的刘三吾,则是安抚,至于这样的安抚为何会有效果……” 说到这里,道衍和尚像是在卖关子一般,顿了顿:“贫僧在庆寿寺思来想去,心里终于有了想法:是因为小皇帝,或者说小皇帝背后那个人……一早给过淮西勋贵什么承诺!所以……贬斥刘三吾这件事情,在淮西勋贵的眼里才能成为所谓的「安抚」!” “咱们再把时间往前面推一推。” “淮西勋贵不仅无条件支持小皇帝坐上那个位置,而且还愿意暂且停下自己手里的一些事情、让出一些利益……甚至在朝堂之上,无论什么事情都站在小皇帝那一边,是否就有了结果和解释?” 朱棣微微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听着道衍和尚所说的每一个字,一边听着一边沉默深思。 一边想着,一双眼珠子也渐渐瞪大。 最终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是承诺,是双方一开始就定下了「交易」!!” 道衍和尚好笑道:“正是如此!他们愿意让出自己i的利益,是因为后面有更大的利益!而小皇帝背后搅弄风云的那个人,则让淮西勋贵相信了他的承诺。” “殿下之前所说……一点错没有。” “这个世界上,哪儿有所谓的迷魂汤?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驱使一切的一定是利益。”道衍和尚定定地道。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下眼睑微颤:“那么……” 道衍和尚接着他的话道:“那么,就好做文章了。” 第495章 淮西勋贵身边的闲棋 朱棣顿时心中一振,双手拳头不自觉握起。 心中仿佛有巨大的风浪在翻腾一般,一时之间都难以平息下来,目光发亮地看着道衍和尚,激动地道:“不错!转机总算出现了!还是道衍师父好手段!”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 道:“王爷谬赞,没什么手段不手段的,抓捕猎物最重要的,就是等待——等待时机,等待破绽。在此之前,便是尽人事,做好手头上能做到的一切而已。” 朱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压抑下自己心中的激动,问道:“莫非道衍师父心中已经有主意了?”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道:“既然破绽已然出现。那我们需要做的,无非就是瞄准这个破绽,以此为突破口,把局面撕扯开来罢了。” 见面前一袭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朱棣一颗心脏不由跳得愈发快了起来。 道衍和尚的修养、能力和本事,他都是知道的,既然他神情如此,必不会令人失望。 朱棣看着道衍和尚,一字一顿地道:“洗耳恭听。” 道衍和尚若有所思地略微顿了顿。 这才开口道: “一局棋开始,最重要的,便是布局。” “而淮西勋贵这颗棋子,从一开始对我们来说就是极其重要的一颗,所以……贫僧也一早就为这颗棋子布下了策应之棋。” “他们是一群兵痞子,有战之时磨刀霍霍,无战之时自是花天酒地,最常流连于秦淮河的画舫上,寻欢作乐之间,偶尔结识上一些「狐朋狗友」的,便再正常不过了。这些所谓的「狐朋狗友」之中,便有三两个贫僧的暗桩。” “这算是一步闲棋。” “从前情况不明,贫僧也拿不准那群淮西勋贵和小皇帝之间的具体情况,对于他们之间这一层微妙的关系更是不甚清楚,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也为了避免过于突兀招来锦衣卫的目光……” “贫僧也就没有贸然动用这步闲棋。” “现在却是不一样了,破绽出现了,时机也出现了,再加上之前本就已经有了半年铺垫和准备,更进一步也不会显得突兀,这一步棋便可从容地走出去了。” 道衍和尚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打算,这才端起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润润嘴。 朱棣双眼微眯。 眸中露出一抹恍然之色,赞道:“道衍师父好谨慎的心思!这步原本的闲棋,作为淮西勋贵的「狐朋狗友」,萍水相交了半年时间,一个高兴搅和在一起,便算是悄无声息地打入内部去了!”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 道:“贫僧正是这个打算!” “现在小皇帝身后那个人,显然是一心想要辅佐这个小皇帝当一个英君明主,这一点,通过他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便可窥知他的态度,包括那个小皇帝也有这样的意思,虽然也有自己的脾气和任性,但在这种大事上,都是选择配合着那个人来。” “既然他们是这样的态度,那他们和淮西勋贵之间的矛盾,就决然是不可调和的。” “我们的人只有一个目标。” “加深这个矛盾!把应天府的水搅成一趟浑水。” 道衍和尚说完,朱棣也坐在主位之上沉默下来,双目微凝,似是在深沉地思索着什么。 好一会儿才蹙着眉头。 眉间似有忧虑,迟疑道:“只是淮西勋贵都是一群实打实的武人,向来是做事莽撞不经思索的,是否会有把我们暴露出去的风险?” 朱棣自然不可能想到,自己和道衍和尚的心思,就算遮掩得再天衣无缝,在朱允熥那里也早就了如指掌了。 对于他来说。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两个哥哥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对方根本就不是一个手软之人。 若是事情未成便把自己给暴露了……随之而来的反噬便是巨大的。 他不敢完全信淮西勋贵。 那群人打起仗来个顶个的牛逼,其他事情指望不上。 却见道衍和尚似笑非笑。 不急不缓地道:“暴露?贫僧只说打入他们内部,却从未说过要和他们摊开牌来打,表明身份。” “不表明身份?”朱棣面上有些不解。 既然都动了这步闲棋了……还能不摊开牌来打? 把淮西勋贵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扩大后,他们之间便成了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想要做这个「朋友」,多少也得让淮西勋贵明白,自己这边也是少帝的敌人吧? 道衍和尚约莫也明白朱棣心中所想。 无奈地摇头一笑,道:“是王爷太心急了,下棋,是可以一步一步走的,不到最后,不必图穷匕见。” 正所谓当局者迷。 朱棣吃瘪都吃了半年了,好不容易在这盘满是劣势的棋盘上找到了落点,整个人兀自沉浸在激动之中不可自拔,一时倒是没明白过来。 道衍和尚也理解。 并没有卖关子,而是直言道:“贫僧的暗桩,做的不是说客,而是谋客,他们只是同样爱好流连于秦淮河姑娘们裙下的客人,有些才学,机缘巧合之下与淮西勋贵交好,偶尔议论议论报纸上的新闻而已。” “他们会让淮西勋贵看中他们的才学。” “进而作为一个追求荣华富贵之人,给淮西勋贵出谋划策,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我们有何相干?” 三言两语之间,道衍和尚就把他和朱棣撇到了不相干的位置上。 听到道衍和尚这一番解释。 朱棣这才反应过来。 恍然道:“的确是本王太过心急了,当下想的,只是既然下了这步棋,就该和淮西勋贵联合了……与道衍师父相比,本王还是缺了耐心和稳重啊……” 说完,他略显出一丝懊恼,同时还有一丝庆幸:“好在还有道衍师父替本王醒着神儿。” 道衍和尚面色沉稳地道:“王爷是做大事之人,目光看到的是那张龙椅、是天下,有这份心,看得高、看得远的人,方能做得一朝帝王、一国君父。贫僧不过方外之人,与王爷看的自然不同。” 道衍和尚这话,无论是真心话还是恭维之语,反正是说进朱棣心里去了。 朱棣面上不自觉重新露出一抹笑意,心中暗喜。 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整个人都平静下来不少,目光一凝,也开始聚精会神地深思起道衍和尚方才所说的那一步棋来…… 沉默好一会儿后。 他才一拍旁边茶几。 赞道:“道衍师父这一番安排,当真是十分妥当的!让那暗桩只以单纯的「谋士」、「门客」的身份,貌似站在淮西勋贵那边谋划着,取得信任……” “进可给他们时不时敲敲边鼓,探消息,甚至乎……可能还有机会探一探那个人的身份……退,则可保守行棋,在时机足够成熟的时候再表明身份,获取他们的支持,对付朱允熥背后那个人!” 平静下来深思过后,朱棣才真正地完全明白了道衍和尚所有的意图和谋划,心中暗暗叫绝。 第496章 压在身上的一座山…… 道衍和尚沉静的目光之中隐现一抹欣慰之意。 这也是他早早就看重朱棣的原因之一,虽自强却并不会过分自负,有雄心却也不会过分激进,能够在该冷静下来的时候冷静。 这才是能成大事的人。 他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王爷目光敏锐!这正是贫僧所想。” 朱棣这时候也从之前的激动之中抽身出来。 有些惭愧地摇头一笑,道:“比起道衍师父,本王的道行,还需再修炼修炼啊。” 说完,他收起闲聊的神情,正色道:“既然接下来……要朝淮西勋贵这一片落子,本王以为,就当找罪薄弱之处了,经此一番事,最着急的,显然便是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舻候朱寿这三人了。” 道衍和尚显然也十分认同。 垂眸道:“殿下所想,与贫僧不谋而合,冲动之人思考顾虑便少,这样的人,也是最容易受到言语之上的蛊惑,无论是想从他们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下手,还是不动声色地打探消息,都是选他们最合适。” 朱棣目光一振,道:“既然道衍师父心中已经有了完善的安排,那此事便依旧交给道衍师父来做吧。” “朱允熥背后那个人一向谨慎,对我们这些藩王防之又防,本王的二哥、三哥连起兵都没来得及便被镇压,便是前车之鉴。” 道衍和尚不以为意地道:“王爷也不必妄自菲薄,您这边的安排同样没有破绽,否则以那个人的手法,北平绝不会如此太平才是。” “不过庆寿寺现在也不似之前那般不起眼了。” “私宅里的那位也不知为何,发了不少眼睛盯着贫僧,往后行事,还得更注意些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 道衍和尚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不解。 他实在不明白那个洪武大帝怎么就对他那么感兴趣起来了?来这里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丢到他身边的眼线就已经不少了。 要不是自己一向注重情报保密,反侦察意识强。 如今还指不定什么光景。 可他就纳闷儿了。 想要造反的是他洪武大帝的儿子,是这位燕王,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和燕王殿下「谈经论道」的和尚而已,这位洪武大帝不盯着自己想要造反的儿子,盯着自己这和尚。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 不仅他想不通,朱棣也是一脸费解:“我父皇……死盯着你干嘛?” 道衍和尚无奈轻笑了一声:“贫僧也摸不透。罢了,私宅里那位纵然留了许多手段让人动不了他,可他假死脱身,同样也不宜暴露,最多也就是让手底下仅剩的那些人到处盯一盯,多留心防着些,也就没什么了。” 朱棣也点了点头:“不错……你我当务之急,当放在淮西勋贵身上,若是顺利,能把朱允熥身后那人的身份探究到一二,那便更好了。”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期待和好奇。 这个谜团……已经困扰了他和道衍和尚许久了,随着那人的神通手段逐渐显现出来,这个和他们下棋的对手到底是何人……就更令人忍不住探究了。 不止是朱棣。 道衍和尚虽然比朱棣要沉稳冷静,可在这件事情上的好奇和探究之意,却比朱棣要深得多。 “小皇帝背后那个人啊……” 听到朱棣提起「此人」,道衍和尚双眼微眯,素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骤然迸溅出一抹凌厉之意,而后抬眸透过半开的窗户,朝着南面的方向远远看去。 他自认天资傲人。 精通儒释道、又身怀屠龙术,原以为……辅佐这位有太平天子之姿的燕王殿下入主应天府,当是一场游戏那般简单,却不想……应天府竟杀出来这么一个人! 这是他也始料未及的。 而对方,也在半年的时间之内,一步一步成为了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山! 如果可以的话。 他还真想见一见那是个什么人物! 「想来……总有能见到他的时候。」 心中如此想着,不知觉间,道衍和尚两颊的咬肌,都微微鼓动了一下,显示出他内心极度的不平静。 乃至于,朱棣问他的话他都似是没有听到一般:“话说回来,几个月之前便去了应天府的那位袁先生,可有些许回音了?” 见道衍和尚望着南方怔怔出神。 朱棣心中也不由变得凝重了一些。 道衍师父跟在自己身边十年时间了,从前永远都是一副平静淡然、胸有成竹的样子,时不时便大逆不道地鼓动鼓动自己这个所谓的「太平天子」,从未如此失态过。 “道衍师父?”朱棣又试探着喊了一句。 道衍和尚这才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神情之中露出一抹犹疑之态:“没有,自从数月之前那一封回信过后,了无音讯……” 这对于他来说,同样有些不同寻常。 他和袁珙算是君子之交,也是志趣相投,对方竟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机会……要么是小皇帝背后那人太厉害,要么……他也不敢想。 第497章 这时候,更大的矛盾就来了 “道衍师父在想什么?对于袁先生,道衍师父心中有所顾虑?”见道衍和尚竟是频频失态,朱棣心中也不自觉地紧了紧,立刻开口问道。 道衍和尚沉吟了片刻,如实承认道:“贫僧的心里的确闪过了些顾虑的念头。” 不过他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就立刻摇了摇头,道:“应当是贫僧多心了。廷玉的相面之术出神入化,他对自己这份能力向来也极其自信,断不可能推翻自己从前说过的话才是。” 他终究否定了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他自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也相信袁珙的自信! 道衍和尚提起此事,朱棣也不由想起那个不过一面之缘的袁珙亲口对自己说过的话:「太平天子之相」。 即便到了如今,他也依旧记得那人当时的神情:笃定、自信、欣赏、敬畏——当真是做不得假的。 一念及此。 朱棣心里都舒坦了不少。 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他心中还是有些顾虑,收起心里些许的沾沾自喜,神色之中略显一丝担忧,迟疑地道:“会不会是朱允熥身后那人……发现了袁先生的意图?或是……袁先生遭了什么不测?” 对于他提出来的这一点。 道衍和尚却是没有任何犹豫,就立刻摆了摆手,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绝不会。” “首先,我们在北他在南,当年他与王爷相见也只是刚好游历到了北平,这便毫无破绽” “其次,若是廷玉去应天府的真正目的被发现,或是因此遭遇了什么不测,王爷和贫僧……如何还可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喝茶聊天?” “除非锦衣卫来收咱们来了。” “否则这一点便不必担心。” 说罢,道衍和尚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 神色十分自信。 朱棣也释然一笑,道:“道衍师父所言的确有理,反倒是本王这半年来,接二连三听闻应天府那人的神通,自己吓自己了,呵呵。” 听到朱棣这话。 道衍和尚面上也隐隐现出一抹释然之色,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重复了一句朱棣的话:“自己吓自己……”旋即深以为然地自嘲一笑,心中暗道:「想要屠龙,当心志坚定,贫僧本以为自己心中已经全无迷惘,不想也沉于虚妄了。那个人,的确是个不得了的对手!」 在心中暗暗告诫了自己一番之后。 道衍和尚这才把自己脑子里那并没有什么根据的「第六感」给抛诸脑后去。 而思索之间。 主位之上的朱棣则依旧在给袁珙的事情寻找合理的解释,挑了挑眉道:“毕竟朱允熥那小子沉迷炼丹,前头不还说,他甚至为此专门辟开了一座皇家庄苑么?想来他对此一道,比你我一开始料想的,还要沉迷于执着,对袁先生他们这些炼丹师看得紧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说起这事。 朱棣把自己手里的茶杯往旁边一放。 面上浮现出一抹探究之意,看向道衍和尚问道:“说起来,本王也有些好奇,这所谓的炼丹……当真会有机会炼出仙丹来么?” 求长生,这是人人都想要的东西。 更何况是有志于帝王之位的朱棣? 纵然他心里明白这件事情一定是耗费人力、财力、物力……乃至国力的。可是,自古以来多少帝王飞蛾扑火?其中不乏英明之主,朱棣又不真正明白里面的各种道道,当然也不能免俗。 此刻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心中的预演显然已经快进到了「登上那九五之尊,然后励精图治积攒财富过后,也探究探究这求长生」的阶段了。 因此,他的目光之中也不知觉间带着一丝期盼。 只是下一刻。 他便听到道衍和尚轻轻嗤笑了一声:“呵!贫僧虽不敢妄言,却知道一事,古往今来,未尝有长生者。” 不得不说,道衍和尚还是很通透的一个人的。 说这话的时候。 眼神澄明,没有丝毫的渴望、执念和贪欲。 在他看来,这就是虚无缥缈到了极致的东西,他宁可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当下,追逐游戏的乐趣。 听到这个答案。 朱棣心中还是有些失望的,他有这份问鼎天下的志气和信心,便把天下当成了囊中之物,当然也希望这是可能实现的,希望自己有机会可以万年。 道衍和尚显然看出了朱棣的心思。 淡笑着安慰道:“殿下,此事难,才是好事。” 朱棣收起脑子里那些念头,回过神来,沉吟了片刻后,尴尬一笑:“的确是好事,换个角度来说,朱允熥又是招揽炼丹师,又是辟出皇家庄院,造炼丹炉炼丹的,便意味着都是白花花的银钱打了水漂进去。” 他自然明白道衍和尚这「好事」指的是什么。 道衍和尚单手立掌。 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端坐垂眸道:“他现在用的是帝王私库里的银钱,可纵然是先帝留给他的私库,也总有穷尽之时,迟早禁不住他这么败的。” 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振奋之色,嘴角噙起笑意,道:“到时候,说不得就要盯上国库了。” 道衍和尚微微抬眸:“若是小皇帝真把目光盯到国库上头来了……朝廷里那帮自命清高的文人,乃至于那个站在他身后的人,都不会愿意的。” “那个人,你不能说他有野心,因为他对皇权当真是没有丝毫依恋,是一个愿意完全隐匿于幕后辅佐小皇帝的人,可你却又不能说他没有野心,且看他这半年来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便可知——他的野心,是一朝盛世,是天下黎民,这时候,更大的矛盾就来了。” 朱棣一颗心脏顿时疯狂跳动起来。 兴奋得瞪大了眼睛:“朱允熥……和他身后那个谋士之间的矛盾!如此一来,这水,就更浑了。若是咱们能够抓准这个破绽和矛盾,离间他们,赢面便更大了。” 道衍和尚重新垂下眼帘。 沉声道:“机会,只要愿意等,总会来的。” 第498章 拿什么来输? 对于道衍和尚这话,朱棣从前是不信的。 但现在信了。 他面上当即露出一抹深以为然地表情,道:“就像道衍师父等了十年,等到了大哥猝然而崩,等到了如今看似稳定,实则暗潮汹涌的乱局,也等到了那个人的破绽。” 说到这里,朱棣更是激动得“砰”的一声拍案而起,朗声一笑道:“此等目光,的确高瞻远瞩。” 说完,长吐了一口气。 颇有些憋屈了半年,如今终于得以扬眉吐气的味道。 “当然,小皇帝和他身后那人之间的矛盾和破绽,还是得看小皇帝会如何作态。” 道衍和尚虽然心中的把握已经多了许多,却还是谨慎地提醒朱棣道:“这取决于,这小皇帝是任性多些,还是想在那个人的辅助之下,当个好皇帝的心思多些了。” 朱棣也不是什么盲目之人。 当即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之上。 也将自己的心神收敛了起来,目光一凝,道:“本王明白道衍师父的意思,咱们一步步,稳扎稳打地走。” “朱允熥和他身后之人若能因此生出嫌隙,便是天助本王,即便是最终无法离间此二人,朝廷那边多少也会有破绽,更何况,我们很快就可以抽出淮西勋贵这张牌来!这张牌,却是确定的了。” “况且现在淮西勋贵已经开始有按捺不住的意思了,他们这次能用一场贪腐案和一个刘三吾顶一顶,下一次又当如何?呵呵。” 朱棣一双眸子如狼似虎,锐利地看着南面的方向。 进可将应天府搅浑,退也有淮西勋贵这一张牌面可以作为保底,拿什么来输? 对于朱棣这一番话。 道衍和尚却是不置可否,没有再多说什么。 或者说,他的沉默其实也就是认同:破绽出现之后,这一把,优势在北平!进可以等待大优势,退也不慌。 二人相交十年。 朱棣自然也明白道衍和尚的风格,心中愈发一阵暗喜,仿佛之前的阴霾尽皆一扫而光。 他笑了笑,看向道衍和尚,邀请道:“今日初一,正是吉时,道衍师父,你我手谈一局?” 说起来,他其实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下棋了。 主要是这段时间太糟心了。 在「天下江山」这个棋盘上,他都已经不知道已经折损了多少地盘了,自然也就没了兴致。 如今出现了转机。 兴致便也连带着来了。 道衍和尚道:“贫僧,正有此意。”他虽然把一切都当做了游戏,但玩游戏也禁不起连跪不是?如今总算打出了一把顺风局,他的心情同样不错。 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的徐妙云,则是立刻起身去旁边帮二人取了棋盘、棋子而来。 二人就着夜晚的灯光。 兴致勃勃地在棋盘上落下棋子。 “棋盘之上的局势素来便是如此,瞬息万变,只要耐心、只要沉心,总能找到翻盘的这个点。一时的输赢,算不得什么输赢。” “道衍师父乃良师益友,本王受益了。” “当年汉高祖与楚霸王争雄,也曾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各种大战小战几乎没赢过,可他在最终,还是找到了翻盘之处,给了楚霸王一个四面楚歌的结局。” “纹枰论道间如是。” “「天下江山」这盘棋,亦如是。” “……” 北平府的夜,无比寂静,其中闪烁的昏黄灯光里,却论着天下江山。 …… 话分两头。 应天府与北平府相距千里之遥,朱允熥自然不知道,北平府居然还有人想要离间他和他自己。 过年期间。 无论是应天府,还是朝廷的朝政,脚步都随着这个普天同庆的节日慢了下来。 朱允熥倒是难得地悠闲了好几天。 没事去秦淮河畔走走、逛逛,偶尔还和徐妙锦一起去逛逛庙会,吃吃民间的美食,十分自在。 一直到了年初四。 整个朝廷这才陆陆续续开始恢复之前的节奏,龙书案上的奏疏也如此渐渐多了起来。 不过。 过年虽轻松不少,偌大一个国家机器,却也难免积累了下来许多政务。 这一日,朱允熥干脆找了詹徽、傅友文、秦逵……等六部尚书统一议事,一次性把过年期间累积下来的各部繁杂琐事一并商议解决了。 “启禀陛下。如今已经正式更定了年号,当由钦天监制定新的历书,下发全国,统一纪年,以彰天德。”礼部尚书任亨泰出列,踏前一步道。 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 表情有些麻木,声音有些百无聊赖:“准。” “除此之外,还当颁布圣旨,下令全国各大省、府、州、县,官府印章、公文均需改用新年号,旧年号文书逐步废止。”任亨泰立刻道。 朱允熥面无表情,接着道:“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果然,假期欠的作业,开学了迟早都是要补回来的。」 说完,他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波。 一天下来,饶是他年轻力壮,精力充沛,也快被这一堆堆的琐事给榨干了,他现在就有种,假期最后一晚,一支笔,一个奇迹的即视感。 “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没有?有就别磨叽,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就退吧。”朱允熥打了个呵欠,道,他都不知道和这群人聊多久了。 好在这一次话音落下,面前的六部堂首不动声色地左右四顾,交换了一波眼神,似是没什么其他的事情了一般,朱允熥心里这才松了松。 然而,下面沉默了片刻。 户部尚书傅友文又站了出来,道:“微臣有事启奏,改元更张,不仅需要更新历书、官府印章、公文等,还有一事也当提上日程,微臣以为,当以陛下的年号为名,发行新币,天下百姓买卖交易之间,也铭记陛下恩德!” 傅友文此话一出。 其他五部堂首当即侧目朝他看了过来,目光之中皆带着几分怪异。 和他交好的礼部尚书詹徽。 更是没忍住白了他一眼,暗暗吐槽道:「好你个傅友文,好事情憋到后面说,倒是会邀功啊你?」 第499章 秦逵:终于轮到别人拍马腿了! 不过詹徽也知道傅友文这老小子一向如此滑头,当即也不甘示弱地站了出来,道:“微臣附议,新朝当有新气象,我朝当前市面上流通的洪武通宝,正是洪武元年铸造发行,既是开天地乾坤之一朝,自然当有开乾通宝。” 相比于其他的琐碎事情。 铸造新币是大事,六部尚书虽然各司其职,但他们都是通过无比严苛的科举流程选拔出来、上任前又在翰林院历练的国家最顶尖人才,对此发表意见也是理所应当。 更主要的是,这也是个好事。 谁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真正以完全属于自己的年号发行货币,别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是任你多大年龄也拒绝不了的诱惑和虚荣。 都是千年的狐狸,进步的机会,谁还不会抓牢了? 说完。 詹徽不甘示弱地斜睨了傅友文一眼。 对此,傅友文挑了挑眉眼,面上带着占尽先机的得意,心中暗道:「反正此事是我先提出来的!」 而且他身为户部尚书,对此最为熟悉,当然也早就做足了准备。 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继续道:“铸造新币,此事事关重大,其中的一些具体细节,当细细商议思量。” “当前市面上流通的洪武通宝乃是洪武元年所铸,彼时大明方兴,常年战乱之下百废待新,因铜材稀缺不得已之下,洪武通宝的铸造情况十分复杂,普遍用废钱和旧铜铸造,导致铜质成色不一?。” “既要铸造开乾通宝……” “微臣请旨,当集工匠之力,弥补当年之不足,设计统一制式,度量,此不仅能彰显陛下天威,亦能彰显我煌煌大明之德被天下!” 既然他一早料到今天繁琐之事诸多,故意把这件事情压到最后来跟朱允熥邀宠,自然也一早就想好了别出心裁的心意,以此取悦朱允熥。 这种蓄谋已久的进步手法,詹徽在猝然之下自然比不得,只能在心里默默腹诽了傅友文一句:「这老狐狸!」 最好听的话都给傅友文说完了。 詹徽自然也只能心有不甘地补充了一句:“陛下泽披天下,微臣附议。” 至于其他人。 能上升到六部堂首的位置,谁都不是傻的,詹徽知道进步,其他人何尝不是? 自然也都是一边吐槽,一边拱手。 齐声附和道:“傅大人思虑妥当,微臣深以为然!” 只不过下一刻。 众人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工部尚书秦逵……这货特么的并没有出列附议!!?? 因为秦逵站在原地。 所以现在殿内的情形便是:户部尚书傅友文、礼部尚书詹徽、礼部尚书任亨泰……等一共五部堂首都在列队之外,原本的列队之中,孤零零的秦逵格外显眼。 见此情形,其他几人心中都是讶然一诧,纷纷朝秦逵投来一个犹疑的目光。 而秦逵对此。 依旧无动于衷!! 事情到了现在,倒是这五个忙着出列争相进步的人,纷纷在心里有些打起了鼓来……莫名其妙心里一阵忐忑。 但凡这个不随大流、标新立异的人是旁的谁。 他们都不致如此。 然…… 「这秦逵……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可是上头那位陛下十分亲近信任的大红人,身上更是揽着一桩“廉价布料”的功德在,这段时间他是谁也不理、不去结交,成了孤臣,愈发得陛下看重……」 「但他可不是什么与世无争的人……」 「此事……明明是好事,这秦逵却……莫非这里头还有文章和蹊跷???」 「罢了罢了,提议之人是傅大人,我不过附议而已,想来也扯不到我头上来才是。」 「……」 此刻,殿中虽是一片死寂和安静,可每个人的心里,却都不平静,各自怀着小九九嘀咕猜测起来。 其他人都还好。 傅友文却是有点不太好了,因为这事儿他是捣鼓得最勤快的,出了事,他自然首当其冲。 可是他也纳闷儿了。 自己说的都特么的是好事,怎么就成这样了? 沉默之间,众人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一个个皆是低着头,只敢悄眯眯地用余光左右瞟一瞟其他人。 紧随而来的。 是整个殿中的沉默,不错——上头那位陛下……果然没有如他们预料之中的得意和欣喜,乃至于和之那样百无聊赖地说一句「准」,都没有。 大殿里原本昏昏欲睡的气氛一扫而光。 取而代之的。 是严肃、是锐利、是紧张、是忐忑。 他们明白,这意味着,此事在上头那位陛下的眼里,没那么简单!甚至……他们可能,说错话了。 其他人便也罢了。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算是除了秦逵之外,和朱允熥接触得最多的,几个呼吸的沉默过后,二人一脸不解和疑惑地交换了目光,傅友文只能硬着头皮微微抬了下眼眸,以一个极轻的声音试探着问道:“陛……陛下?” 空旷而平静的大殿之内。 传来一声似是无奈的叹息声音:“唉……”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来自前头龙书案后面的那位少帝! 几人心中皆是一沉。 傅友文更是满脑袋都是懵逼,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这位小祖宗了,只能咬了咬牙强自镇定,先请罪道:“此……此事不过微臣拙见,若是微臣有说的不对或不妥当的地方,还请陛下恕罪!也望陛下赐教。” 半年来,他都快被这小祖宗给吓怕了。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下面几人,这才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此事不允,日后也不必再提,现在并非铸造新币的时机,新币何时铸造、如何铸造,朕心里自有计较。” 此话一出,众人终于确定,方才那没来由的迟疑和忐忑,是正确的。 傅友文更是心中一沉:「完犊子了,这么好一个马屁居然拍到马腿上去了!!」 不过傅友文不懂,心里也不服气。 迟疑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拱手问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可有什么说法?” 他问出的这话,也是其他几部堂首心里的疑惑。 当傅友文把这件事情摆出来之后,他们心里的第一反应都是——错失进步良机了。 在他们看来,去年年底,都马上要过年了,朱允熥居然还让工部的秦逵搞什么选拔人才、培训、宣传他那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功绩……新朝新币,可比那还要威风些才是。 与此同时。 一直对此没有发表意见的秦逵,则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落下了一颗大石头。 却也忍不住暗搓搓瞥了傅友文那略显慌张的背影一眼,心里竟莫名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意:「老子拍了那么多回马腿,终于轮到别人拍马腿了!!」 他虽然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也不知道朱允熥为什么反对铸造新币,甚至对此格外不悦。 但他知道一点。 陛下向来是一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若陛下有意要设计、铸造新币的意思,是等不到旁人来提的,甚至,自己作为工部尚书,应当一早就会得到陛下的指示才对。 但至少傅友文提出来之前。 他并没有听前面那位少帝提到过哪怕只言片语。 这就足够了。 不过他虽料到了这个结果,却也猜不到也想不明白,这位少帝到底是怎么想的,此刻自然也忍不住朝朱允熥投去了一个好奇的目光。 而当众人各怀心思看向朱允熥的时候。 却发现……这位少帝也正以一种端详的目光,逡巡在此间所有人身上,其中,带着失望。 第500章 劣币驱逐良币的考题 一时之间。 议事大殿之中,落针可闻。 不知何时,原本已经失去了耐心的朱允熥竟是坐直了身体,沉默着扫视殿中的六部堂首。 「治理一个国家,经济学……看似不重要,实际上却比什么都重要,有时候,甚至要比真刀真枪都更加重要,现在这个年代,还是缺乏了这种意识。」 「就算是这殿中一个个饱学之士,也没一个中用。」 朱允熥眼神里的失望,不是他在摆什么花架子,也不是他为了打压恐吓这些人的惺惺作态。 而是实打实的。 铸造新币,看起来的确是一种新气象、也是一种彰显他这个天子的威势的手段,可这只是最浅显的意义。 他又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最终,深吸了一口气,嘴里吐出了几个字:“劣币驱逐良币。”这就是他不发行新币的原因。 所谓的劣币驱逐良币。 指的是,当一个国家同时流通两种实际价值不同,而法定比价不变的货币时,实际价值高的货币或银子(良币)必然要被熔化、收藏或输出而退出流通领域。 用通俗一点的解释来说。 譬如,朱允熥如果真的采纳了他们的建议,设计铸造一种纯度更高、质量更好的货币发行出去,那么,大明皇朝的市面上将会存在「洪武通宝」和「开乾通宝」两种货币。 由于「洪武通宝」是刚开国时候铸造的,质量差,成色不一,便是所谓的「劣币」。 而「开乾通宝」,则是「良币」。 以一个正常人的心理来说,我当然是要把好东西留在手上,把不好的东西赶紧花出去。 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之下,「开乾通宝」将会从一种货币,成为奇货可居、躺在人们口袋里的死物,无论这新币是用铜铸造还是用银铸造,朝廷这边发出去多少,就会有多少新币被人收藏、躺在仓库里吃灰。 「良币」就这样被「劣币」驱逐出市场了。 大明皇朝本就缺少银矿、铜矿。 这样一来。 原本紧缺的缺口,便更加雪上加霜。 这种事情,除非是从小日子或者其他地方,搞到了足够支撑大明市场的优质矿产。 才好去考虑。 在朱允熥的计划里,想要让大明皇朝日后维持住一个稳定的经济体系,就一定要从他这里把基础打好,后世的经济体系才不会那么容易就崩塌。 为了自己的威势、不知所谓的「威名」,而去做这种对朝廷、对整个大明皇朝的经济环境得不偿失的事情……朱允熥是决计没有什么兴趣的。 劣币驱逐良币。 朱允熥的声音依旧平静且温润。 可是在这群在他的沉默里忐忑了许久的六部堂首耳中,却仿佛带着一种莫名的压力一般,令众人头皮一麻,心头一跳。 而下一刻。 六部堂首之中则响起稀稀拉拉地呢喃声音: “劣币……良币……” “劣币驱逐良币……这是何意?” “嘶……” 六个人面上都露出无比迷惘的神色,紧蹙着眉头费力想要去理解这六个字的意思,却都是一头雾水。 几个朝中实权最大、均是自诩为饱学之士的堂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连连摇头。 这六个字,单独拆开来,他们都会写。 连在一起。 却是从没见过,也令人不解其中之意了…… 傅友文这个出头鸟索性都已经当了,当得糊里糊涂还不如当明白些,犹豫了片刻,抬头看向朱允熥问道:“微臣愚钝,还请陛下解惑。” “请陛下解惑。”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朱允熥动了动嘴唇,原本是想要直接挑明的,却是挑了挑眉,眸子微微一转,道:“如今正是新的一年,既然你们说了要有个新气象,那此事,朕便当是个考题,也当做是咱们开乾元年的一个彩头,留给你们去想想,若能想明白,朕有重赏!” “不止是你们,朝中其他臣工,都去想一想。” “朕,等着你们的答案!” 说完,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原本他当然想着直接说明完事儿,不过扫视了一眼大殿里这里面的几个人,看到他们一脸懵逼和迷惘,朱允熥却改了主意。 一个优秀的经济学家,别说是这个年代,就是在后世的二十一世纪,也是人才。 更别提在这个经济学人才稀缺的大明了。 既然这六部堂首之中暂时没有看到中用的,他不如干脆借着这个机会,看看有没有中用的! 第501章 特么的这小皇帝不按常理出牌啊 “这……考……考题??” “彩头?” 朱允熥把这所谓的考题抛出去。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音。 詹徽、傅友文、秦逵等六部堂首面上皆是一阵茫然,只能不知所谓、面面相觑地交换着目光,但很显然,谁也不解其中之意。 这摆明了的好事情,怎么变成考题了? “众爱卿有何异议?”见众人都是有所迟疑的样子,朱允熥双眼微眯,语气淡淡地问道,其中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 半年时间下来。 无论是对朱允熥有所了解的秦逵、詹徽、傅友文,还是对他依旧一知半解的其他人,都已经达成了一个潜移默化的共识:这小皇帝年纪小,可他狠呐。 此刻自然是谁也不敢在明面上有什么异议。 当即各自收敛心神,暂且把心里的诸多猜测迟疑都撇开,正色严肃,拱手称是: “微臣领命。” “陛下之深意,微臣等,定当竭尽全力领悟。” “……” 看到众人战战兢兢的样子,朱允熥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满意的淡笑。自从他登基以来,生杀予夺,虽未见血,可手上沾的血却一点不少,其目的之一,就是如今这般潜移默化的效果! 日后想要做其他事情,定然也能稍轻松些。 顿了顿。 他才继续问了一句:“此事可算暂且议过?” 傅友文立刻站出来道:“既是陛下之令,臣等自是无有不从的,不过微臣有斗胆疑一问,陛下这考题,可有时限?” 他虽不解,却看出来朱允熥对这件事情是格外重视和认真的,要是自己真能探究出来个一二三。 说不得还是能够进步进步的。 不铸造新币,只是超乎了他们既定认知里的设想而已,朱允熥都这么说了,傅友文当然也很分得清轻重缓急,立刻就把注意力落在了这所谓的「考题」之上,只当这是个谜题来探究。 至于这个谜底,他倒是十分好奇的:能让陛下放下这所谓的面子、天威的缘由,到底是何?光这一点,这个谜底必定是不同寻常的。 “此事不着急,以一月为期便是。今日出去,你们便将此事广而告之。”朱允熥神色平静地道,他倒是不那么着急,只当是繁琐政务之余的一步闲棋而已。 “微臣遵旨。”众人再次拱手应声。 朱允熥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扫视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了傅友文身上,道:“傅友文?你看起来,还有旁的事情要启奏?既是政事,便不必支支吾吾的。” 傅友文的确还有本启奏,原本他也认为能算是个好事情,所以放到了后面来说。 不过,或许是因为之前信心满满准备进步,最终却吃了瘪、落了空,傅友文也不太敢说了,脸上明显有一丝忐忑之意——特么的这小皇帝不按常理出牌啊! 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傅友文也只能垂着眸子,暗暗叹了一口气,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别拍马腿上,一边出列道:“回陛下的话,的确还有一事需要请陛下的旨意。” 朱允熥也知道傅友文这老小子的滑头。 经过刚刚关于新币的一番讨论,这时候倒是也打起精神来了,百无聊赖地以指腹缓缓敲击着桌面,饶有兴趣地道:“说。” “去岁,陛下虽筹备了廉价布料、无烟煤等物于民间发售,可陛下却是仁德宽厚,让利于民,并未以此牟利,于国库、内帑皆算不得什么助益。” “大明建朝至今不过二十五年,呃……如今应当算是二十六年,国朝收入尚且不算丰盈,时逢陛下登基改元,不少事情上可能都需要格外的银钱。” “故此,微臣请旨,增发大明宝钞。” “去岁,先帝尚未崩逝之时,便曾因为春夏之际的水患,国库银钱不够,捉襟见肘,考虑到今年不仅要防着这等突发之事,还有额外开销,微臣以为,当早做准备。” 说完,傅友文低着头沉默下来。 他在心里默默复盘了一下自己的说辞——这件事情一来算是惯例了,二来……这多的银钱也算是用在了面前这位少帝自己身上,算是为改元第一年的排场增加的预算。 「应当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的吧?」 傅友文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觉得应该没事。 然,纵是如此,他的背后却还是沁出了一层薄汗,全然不敢和之前那般自信等着邀功了。 而这一次。 詹徽等其他五部堂首,则是都沉默了下来。 在他们看来,有前面一次的前车之鉴……这件事情看起来是个可以顺势拍拍马屁的事儿,不过在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帝面前……还是求稳吧。 户部的事情,他们少说少错。 见旁边周围都没有其他人的动静,傅友文一时不由暗暗叫苦起来,默默腹诽了一句:「一群老滑头!」 而一直默默站在朱允熥身边伺候的马三宝。 则是目光闪烁了一下,心里替这位户部尚书大人默哀了三秒。 大明宝钞…… 他依稀记得,当初先帝还停灵在乾清宫,当今陛下「大逆不道」地当着先帝的遗体与牌位给诸多淮西勋贵分琉璃的时候,便曾提起过。 过量生产那些透明琉璃,和增发大明宝钞…… 都是一剂毒药! (pS:洪武通宝指的是铜钱,而大明宝钞是洪武八年弄出来的纸钞。) 随着大殿之中众人各怀心思地沉默下来,议事大殿里也再次陷入了死寂。 朱允熥以指腹敲桌子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 最终停下。 殿中彻底没了声音。 低着头、拱着手的傅友文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暗道:「完了,又说错话了?」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朱允熥那熟悉的、温润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不准。” 第502章 紧随而至的第二个考题 不准,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听到这声音。 傅友文一颗心宛如沉入海底冰渊,哇凉哇凉的。 「又不行?这又是因为什么幺蛾子!!?老子今年不会是犯太岁吧?回头回去得找点道士和尚来我府上看看风水才好。」 此刻,傅友文内心已然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至于詹徽、秦逵等其他六部堂首则是各自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刚刚忍了一手,没有想着借机恭维拍马。 秦逵更是如同见到了知音手足一般,在心里有些恶趣味地爽到了:「接连拍错马屁的痛,谁懂!」 傅友文恨不得自己啥都没说过。 但话都已经说出来了。 他迟疑了片刻,也只能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赶紧给自己找补了一波:“微臣……微臣愚钝,此事,本也是一直以来的惯例,先帝在时亦是如此……况且微臣,也是考虑到陛下新朝改元……” 朱允熥沉吟思索了片刻。 而后才抬眸看向面前几人,道:“通货膨胀、信誉缺失。此事,便当做是第二道考题。” 大明宝钞是洪武八年开始发行的纸钞。 在这个年代算是一种进步,其中也有不少的优点和好处,但里面的弊病也是极大的,最大的弊病就是这乱发。 而且,洪武朝的大明宝钞甚至不如宋朝的交子,宋朝的交子一开始还是有相应的金银储备作为准备金的,大明时期,金属储备紧缺,大明宝钞是直接发行的。 所以大明宝钞并不能随意兑换金银。 一开始朱元璋以皇权之压,强行推行大明宝钞,连一朝皇帝、诸多饱学之士的大臣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百姓民众更加意识不到,所以一开始大家还是认的。 只是后来,缺钱了就印。 宝钞也就在百姓实际使用之中,逐渐拾取信誉。 也好在现在还没有发展到后期,对百姓虽然有些影响,但还没有达到那么大的坏影响。 朱允熥想要在大明把整个经济体系建立好,再随便乱发大明宝钞,自然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过建立完善的经纪体系。 非一朝一夕,也不是空口白牙一句话的事情,在白银储备不足的情况下,朱允熥也不好贸然动刀子。 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 最好的选择是萧规曹随,先保持现状不变,尽可能地减缓这种弊病的发展。 待准备充足之后,再动刀子。 “通货膨胀……” “信誉缺失?” “第二道考题??” “……” 当朱允熥饶有兴趣地把这第二道考题放出来之后,下面顿时又是一阵阵低低的议论,众人脸上的神情,也从严肃惶恐,再次变成了茫然懵逼。 这特么怎么又成考题了?? 到底在考啥? 经济学的领域,显然触及到了这群擅长舞文弄墨的文人们的,知识盲区。 在他们看来。 无论是前面的发行新币,还是现在这个增发大明宝钞,顾的……都是朱允熥这个新帝的面子和排场罢了。 “不错,第二道考题!你们和第一道考题一起,广而告之,无论是第一道考题还是第二道考题,只要谁能就其中任何一道考题,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朕都有赏。” “重赏!!!” 说完,朱允熥还强调了一句。 而后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暗吐槽道:「经济学人才的搜罗,任重而道远啊。」 不过他也明白。 这是时代的差距造成的,他也只是曾经站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站在了许多人的肩膀上,回看过这些前人一步步踩过的坑而已。 或者说……大明现在的这种情况和现状,本身就是后世那些理论的来时路。 「既然我坐在了这里,那就要做好白手起家的准备,想要成就万世之大明,无论是哪一方面,都不可急功近利,没有,我就慢慢来!」 朱允熥的目光越过面前这些位高权重的六部堂首。 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外面。 目光悠远,且锐利。 也是因此,他心里虽然失望、虽然不满意,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而龙书案面前。 虽然依旧是一头雾水、满脸茫然,不过傅友文一颗心好歹总算落到了地上:「呼……还好还好……虽然两次上奏,都不符合陛下的心意,但好在陛下并未降罪。」 心中如此想着,他赶紧第一个附议:微臣遵旨,回去必定好好思量陛下的心意!” 被他的声音这么一提醒,其他人自然也立刻回过神来,拱手应道:“微臣遵旨!” 朱允熥已然潜移默化地建立了一种不容拂逆的绝对权威,他们就是觉得离谱,也不敢多说太多。 朱允熥点了点头,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道:“还有没有其他事情要议一议的?” 原本傅友文留着这两个议题,就是准备当个压轴的喜事,想着在朱允熥处理了一天这些繁杂琐事之后,听到这两件事肯定会格外欢喜。 所以这两件事情议完之后。 众人倒是还真没有其他的什么事情要格外议论的了。 当即先后拱手应声: “回陛下的话,户部这边已无其他议题。” “吏部这边也没有其他议题。” “微臣,无其他事了。” “……” 众人稀稀拉拉地回应了一波,朱允熥这才如释重负地暗暗舒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那就都下去吧。” 说话的同时。 也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啧,当皇帝真他娘的不是什么轻松活计啊。」 今天这一波「补作业」。 几乎是从早上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接近傍晚,他就是铁人也快有点顶不住了,好在现在也结束了。 “微臣告退。” 众人齐齐躬身行了礼,齐齐后退着朝门口的方向而去,随后转身出了议事的大殿。 虽然今天吃瘪最多的是傅友文。 可其他人也都是各自暗暗捏了一把冷汗,谁也没想过,朱允熥临了了,居然还能整出来这么档幺蛾子。 “一个「劣币驱逐良币」……” “一个「通货膨胀」、「信誉缺失」,诸位同僚,心中可有什么主意?” 走出去好一段,傅友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看向其他人,开口问道。 第503章 年后,余温,酒友 此刻,傅友文皴着一张脸上面是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今日面圣,可差点要了我半条老命去了。” 走在紫禁城的宫墙下,憋了许久的傅友文终于有机会吐槽一波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 其他几人想都没有想,便连连摇头。 去年因故被撸了兵部尚书头衔,如今成了兵部侍郎的茹瑺摊了摊手:“呵,傅大人这可就太看得起我们了陛下说的那些「劣币驱逐良币」、「通货」……什么来着?” 说到这里,茹瑺干脆摇了摇头。 自嘲一笑:“诸位大人看,我这连陛下说过的话都完整记不得,这些话,纵翻诸多经史子集,也是未曾见过的,就更别提想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吏部尚书詹徽也是无奈的摆了摆手,叹道:“要是我有什么主意,还等现在?方才在陛下面前就该侃侃而谈,讨了陛下这开乾元年第一个彩头了!” 秦逵等其他几人也是一脸茫然。 几人相互对视着沉默了片刻,皆是无解,还是兵部尚书茹瑺先拱手开口,打破了僵局:“今日这两桩事,皆与户部相关,我是不懂这里面的道道的,兵部那边还有事儿,就不掺合了,告辞。” 说罢,他的目光挨个儿礼貌性看了其他人一眼,便缓缓退去。 或者说,他本来也是几个人里最不需要为此焦虑的。 他当然也知道这所谓的彩头,是朱允熥十分重要的,要是谁真能拿了,只怕前途无量,不过旁人却不知道,朱允熥早就私下里和他通过了气儿。 往后的这一仗。 对手是淮西勋贵,甚至……可能是镇边藩王。 这固然是一场硬仗。 可要是打赢了,就更前途无量了——经过当日在应天京郊猎场一事,茹瑺十分明白,当今陛下看似荒唐,实则谨慎、心计深重,这一把很值! 心中思量着这些。 茹瑺自然不稀得在这些事情上费脑筋。 “在下也告辞了。”礼部侍郎任亨泰随后也是拱手一礼,告辞离去,新的一年,他还是决定苟为上计。 对于今天这所谓的彩头。 众人心里也都没什么想法和主意,再待下去也是无趣,便也各怀心思告辞离去了。 …… 过年,虽是所有人都最为重视的节庆,举国上下皆是隆重对待,欢庆一堂。 但所谓的辞旧迎新,是辞去旧岁,迎接新年。 欢庆热烈过后,整个应天府也渐渐朝着原先的轨道继续前行,百姓为了生计奔波忙碌,朝廷官员上传下达,参加朝会、处理国事…… 继续生活下去。 是在何时何地、什么朝代都相似的旋律。 不过。 大年初四晚上,由大明皇朝新帝,当今的开乾皇帝发下来的彩头,两道考题,倒是让这份开始逐渐散去的热烈,继续维持着余温。 接下来的日子里。 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应天府的百姓、喜欢谈史论政的秀才、举子……都在围绕着「劣币驱逐良币」、「通货膨胀」……等等话题议论深思。 对于这两道考题的答案,朱允熥倒也不那么着急。 毕竟,这些在后世算不得难以理解的理论,都是中间相隔数百年之间,那些天赋异禀、观察力极强的经济学家们总结出来的。 而他的只是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最终答案。 他也不确定这「重赏」的鱼饵,能不能钓上鱼儿。 接下来,只耐心等着就是。 所以。 朱允熥也只是以一种平常的心态,如同之前一样,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偌大国家机器的诸多朝政而已。 在热烈的开年气氛之中,有人马带着消息出应天府,也有人马带着消息进了应天府。 是夜。 秦淮河畔熙熙攘攘,还是一贯的繁华热闹,河岸边一排排白墙灰瓦、古朴肃穆的徽派建筑,到了夜晚,也依旧被多如繁星的灯火照亮。 琳琅满目的奢华商铺,摩肩接踵的行人,穿梭于其中的,皆是锦衣华服者……与应天府其他隐入黑夜的街道、巷道俨然如同两个世界。 而最令人侧目的,则是飘荡在秦淮河河面上的丝竹管弦之声、言笑晏晏之乐——画舫里,有好看的姑娘、绝色的花魁、一掷千金的贵人,秦淮河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倒影,映照出好个纸醉金迷。 在诸多大大小小的画舫之中。 一名锦衣华服,看起来五六十岁的年纪,须发依然显出些灰白的男人搂着怀里年方二八的美貌女子,将自己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笑着吆喝道:“来来来!都喝都喝!今儿个爷请客!” “老张,够大气的啊你!” 此间另外两名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手里,也各自搂着画舫里的漂亮娘子,开怀大笑地应声道。 他们身上穿的虽是华服,却并没有显露什么身份特征,画舫里的人并不知晓。 此三人,正是相邀而来,寻欢作乐的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舻侯朱寿。 自从年前那档子事情过后。 他们三人之间的联系和交往,便比以往寻常了不少。 不过,在朱元璋手里,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得老老实实盘着,即便是淮西勋贵,出来玩乐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即便到了如今,也还是习惯如此。 “不过……今日咱挑的可是这秦淮河上最大的画舫,你包圆了,可是要出点血的。”舳舻侯朱寿道。 鹤庆侯张翼面上两侧的颧骨带着两团酡红,显然已经有了些许醉意,听到朱寿这么说,约莫是回过了些神来,略显一丝尴尬地抿了抿嘴唇。 大概是发现自己一时大意,嘴快了。 夜晚的秦淮河,本就是最大的销金窟,更何况这是销金窟里最大的那一座。 饶是他乃一朝侯爵。 让他包场,也还是有些肉疼的。 见此有些尴尬的情形,怀远侯曹兴轻叹了一口气:“说来也是晦气,这半年来,咱一个两个的,连根毛都没捞过!原本还想年前搞搞,谁知道……” 虽然已经有些薄醉。 不过几人在朱元璋手底下混了这么些年,该有的警惕还是有的,说到这里,曹兴倒是也没有继续吐槽下去。 不过他话虽没说完。 但张翼和朱寿都明白他的意思,目光之中皆腾起不甘之色,朱寿应声道:“就是!原本咱哪儿还用想这些?” 张翼虽未说什么。 可眸子里俨然也是不满和锐利。 仿佛已经全然忘了,半年之前他们已经无端端发过一笔横财,也曾经用那些极其纯透的「琉璃」在商人手里得了数不清的银钱。 也似乎忘了。 如今这个原本只能偶尔来个三两次的大画舫。 他们是拜此所赐,才能在这里夜夜笙歌、一掷千金、温香软玉、花魁暖床。 这就是人的贪心与贪念,是永远都填不满的沟壑。 得到的多,花得也多。 否则也用不着天天想着这里那里搞事了。 不过三人也知道,这件事情涉及到所有淮西勋贵和当今开乾陛下的默契,就是心里不爽快、不满,一时也不能贸然有什么轻举妄动。 见原本热闹的气氛些微冷却了些。 张翼干脆大笑一声,摆了摆手道:“哈哈哈哈哈!最大的画舫不就最大的画舫么?老子说出去的话,就没有往回收的!!继续喝就是!他们那些读书人不是最喜欢说什么「千金散尽」……什么的来着?” “「千金散尽还复来」!”舳舻侯朱寿接了一句。 鹤庆侯张翼一拍桌子,道:“没得错!就是这句,他们那些喜欢放屁的臭腐算儒,说的话向来没几句中听的,这句话还行!哈哈哈哈!” 他们都算是莽夫。 玩到兴头上了,自然不管不顾,只图一个开心。 张翼都这么说了,曹兴和朱寿从来也不是什么客气的,当即大笑着道: “老张你客气,咱就不推辞了,哈哈哈哈!” “来来来!老张、老曹,走一个!” “走一个走一个!”三人大笑着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却在此时。 怀远侯曹兴刚要把手里的杯子放回桌子上,可拿着杯子的右手却骤然停滞在半空中,双眼微眯,耳朵动了动。 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二人齐齐蹙了蹙眉头。 张翼道:“老曹,怎么个事儿?” 曹兴缓缓放下自己手里的酒杯,大声斥道:“门外何人!咱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人敢听墙角听到老子头上来了!咱看有人是不要命了!” 淮西勋贵虽然一身的劣性和毛病。 可是军伍出身,从前都是刀枪剑戟、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根植于骨子里的警惕总还是在的。 听到曹兴这话,张翼和朱寿二人也脸色一沉,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而下一刻。 房间门便被“砰”地一声轻轻推开,随之而来的,也是一阵爽朗地笑声:“哈哈哈哈哈!我就说我没有听错,果然是张兄、曹兄和朱兄!三位兄长,好大的杀气啊!” 随着声音出现的。 是两名同样锦衣华服的男子,二人皆是长相周正儒雅,声音也清亮,看起来三十来岁的样子。 听到这声音,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这才舒展了神情:“范松德、周立轩?” 这两人他们认得。 都是在京中做生意的,酒量也好,还有钱,之前就曾经好几次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一开始不认识,只一起喝酒,他们出身军伍之人,酒量都好,寻常时候难逢敌手。 倒是没想到偶然碰面之人,竟然也能和他们拼酒拼个半斤八两。一来二去的,双方就这么认识熟络了。 好几次碰上,这两人也是出手十分大方豪放,次次都把他们的花销给包圆了。 所以他们相互之间虽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往。 可张翼、曹兴、朱寿对他们二人的印象不仅颇为深刻,而且还十分有好感。 此时见到这二人出现。尤其之前胯下海口的鹤庆侯张翼,竟是下意识松了口气——嗯,银子保住了。 反应过来来人的身份过后。 张翼面上当即露出笑意,道:“老子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俩!来!过来坐!好多时日不见你们了,今日可要好好尽兴一番,咱再拼一拼!” 名为「范松德」、「周立轩」的两名中年男子面上带着笑意,自然而然顺势便走了进来,在房间里的朱漆圆桌旁边各自找了位置坐下。 张翼三人在这等烟花之地,一般不透露身份。 所以范松德和周立轩自然也没当他们是什么侯爷,只当做是兴趣相投的酒友,没什么规矩。 “去年雪下得大,下得好。” “听说今年这画舫出品了一款新酒,名为「清雪饮」,虽不醇厚,却胜在轻盈爽口,在下方才还想着说,遗憾无人同饮,却不料遇到三位哥哥了。” “着实是咱们的缘分呢!” “三位老哥哥可要一同品尝品尝?” 范松德不露声色地融入其中,提议邀请道。 闻言,张翼、曹兴、朱寿三人面上都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情,皆有些跃跃欲试。 这所谓的「清雪饮」他们当然知道,作为爱酒的人,说没兴趣当然是假的。只不过这种销金窟挣钱素来是最狠的,这是半带着噱头的东西,卖得贵。 几人也就对此作罢了。 反正喝酒嘛,喝什么不是喝?? 不过现在…… 张翼立刻应声道:“既然范老弟你有意,我们当然是乐意的,酒逢千杯,难得知己,当然要一醉方休!哈哈哈哈哈!”对于他来说,喝酒在其次,找个人买单最重要。 范松德面上当即露出喜色。 拍了拍搂在怀里的俏丽姑娘的臀,道:“去,让你们老板娘赶紧把酒上上来!还有,今日有缘分,几位哥哥的开销,平日想找人喝酒喝个尽兴,轻易还找不到呢!便也都算我头上了,也跟你们老板娘说上一声。” “是的爷~奴家这就去找妈妈。”姑娘一点不恼,反是声音酥软入骨,起了身缓缓而去,下一刻,旁边侍候倒酒的俏丽姑娘便似是没骨头似的滑到了他手上。 pS:是四千字大章,没有偷懒哈~ 第504章 暗桩,真正意图,意味深长 “哈哈哈哈哈哈!”听到范松德的话,张翼当即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假模假样地客套了一句,道:“范老弟,你这就太客气了。” 范松德立刻豪饮一杯,手中折扇“飒”地一声展开,尽显儒雅风流之意,道:“唉!老哥哥这就莫要推辞了,酒逢知己千杯少,银钱易得,知己难得,寻常想找人喝个尽兴,还找不到呢!” 张翼当然不是真心推辞。 当下自是欣然接受,顺坡下驴:“好!范老弟这话可说到咱心坎儿上来了,今日可要不醉不归!” 怀远侯曹兴和舳舻侯朱寿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俊不禁地瘪了瘪嘴,都知道这老张心里算盘正打得噼里啪啦响呢,不过却也没有戳破张翼。 对于这个范松德和周立轩。 他们除了欢喜有人买单,同时也的确在心里当做了兴趣相投的酒友。 坐在范松德旁边的另外一名中年男子周立轩目光微微一转,举起手中的酒杯,似是要刻意把「付账」的话题揭过去,道:“来来来!缘分难得,这第一杯,一起干!”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也求之不得。 立刻热络地举杯应和:“干!” 如此一来,围坐圆桌的五人已然没了什么嫌隙,相互之间来回举杯,好不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本就是极相熟的好友聚会。 尤其这所谓的新品「清雪饮」被一坛坛搬进来。 美酒、美人、划拳…… 温香软玉、纸醉金迷、好不尽兴。 酒过三巡。 无论是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还是后来的范松德、周立轩二人面上,都泛起酡红。 又一轮猜拳过后,周立轩摸着面色娇媚、依偎在自己怀中的柔软之处,双眼微眯地看着张翼道:“张老哥!你输了哦,该罚酒了!” 说罢,顺势微微低头,侧头看向了与自己同行而来的范松德,不动声色地给对方抛出去一个眼神。 范松德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似是无意地轻巧了一下桌腿,应了周立轩的眼神。 二人这一番小动作十分隐秘,本就难以被发觉,更何况桌上其他三人都已经喝了个半醉。 张翼起身连饮三杯。 权作自己输了划拳的罚酒。 喝完酒,还以为周立轩只是低头玩女人,略显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范老弟,咱今天可说好不醉不归的,你这玩着玩着,脑袋都要埋进女人肚皮里去了,这可不成!” 终归已经五六十,年岁大了些。 酒瘾比色瘾大。 周立轩收到了范松德回应的暗号,立刻笑着抬起头来,故作一副心虚的样子笑了笑,更似是自证清白一般,把手里的小娘子一放,推到一边:“难得碰上机会,当然是和老哥哥喝个尽兴重要些不是?” 说完还站起身来。 自己拿起酒瓶给桌上几人的酒盅里一一倒酒,而等着他倒酒的时候,一旁的范松德则趁着这个时间,好似百无聊赖一般,十分丝滑地聊起了实事,道:“说起来,最近京城里最热闹的事儿,几位老哥哥可曾听闻了?” 范松德和周立轩挑着这时候才开始切入正题。 就是指着三人半醉,无论说什么,警惕不会那么强,想的也不会那么多。 果然。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只当是知己酒友闲聊。 并未作他想,怀远侯曹兴不假思索地道:“应天府人人都在说的事儿,咱当然也知道,不就是当今陛下设下的两道考题,当做开乾元年的彩头么。” 范松德当即接话道:“听说当今陛下十分重视呢!谁要是得了这彩头,日后还不平步青云?张老哥、曹老哥、朱老哥,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范松德说完。 张翼立刻撇着嘴摇了摇头,道:“则,腐臭酸儒喜欢寻摸事情,咱这些人都是大老粗,寻摸不来!懒得想!” 虽然朱允熥放了大彩头,对绝大部分人也有巨大的吸引力,不过,淮西勋贵对此却不怎么感冒——他们是武人、是莽夫,本来也不太喜欢动脑筋。 况且,在淮西勋贵看来,他们等着的,甚至即将得到的东西,可不是个什么区区「彩头」能相比一二的,自然也就无所谓许多。 一旁的朱寿则是挑了挑眉,看向范松德道:“莫非是……你对当今陛下的心思,有了什么头绪?” 这是最近应天府最热闹的事情。 他们不乐意想,不代表他们不乐意听一听、聊一聊。 范松德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摆了摆手:“朝廷那边的圣意,哪儿能让咱这些人猜得透?有头绪?……有头绪不了一点……” 说完,已经把每个人酒盅里的酒水满上的周立轩也重新坐了下来,顺着范松德的话头往下继续道: “坊间传闻,咱当今陛下虽年轻,背后可是有了不得的人在指点着呢!去岁几次三番地掀起了大潮大浪,可见那人虽没有露头,手段可着实厉害着!他那些心思啊……只怕换了谁也难猜。” 说完,周立轩举起酒杯稍稍示意,一饮而尽。 旁边的范松德则是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朝他投过来一个肯定的眼神。 「当今陛下背后的指点之人。」——这才是他们藏在酒后闲聊里的真正意图,只不过一边喝酒一边聊,任你是什么人,也只会以为他们这是纯粹地喝酒吹水罢了。 更别提已经到了兴头上的张翼、曹兴、朱寿三人。 没错。 这两个突然出现,与张翼三人称兄道弟,出手阔绰的「商人」,正是道衍和尚筹谋之下,提前就在应天府埋下的暗桩。 自从朝廷发生剧变、洪武帝「驾崩」、朱允熥登基之后,二人便已经在道衍和尚的授意下,开始不动声色地和淮西勋贵有所接触。 对于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的身份自然了然于胸。 只不过他们做事十分谨慎。 即便有所接触,每每也都是点到即止,单纯以一个「好酒者」的身份浅浅相交,最多「兴致上头」的时候大手一挥,请客吃酒罢了。 不过今日。 他们终于收到了北平城那边传来的,不一样的命令,所以今夜,二人便循着张翼三人的行踪来了此处,做出这一番偶遇姿态。 既然这步棋往前走了一步。 自然要探一探他们长久以来求而不得的……新帝背后之人的身份。 听到周立轩提起所谓的「背后」、「指点」。 朱寿下意识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呵!当今陛下背后指点之人……” 不止是他。 张翼、曹兴二人都是不约而同地喝了酒盅里的酒,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 旁人不知道他们还不知道么? 哪儿有什么指点的人? 那个十几岁的小崽子厉害得很! 当然,好歹是在朱元璋手底下混了那么多年的,虽然一下子没收住,却也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能在外面乱说话,所以朱寿话说到一半,就抿了抿嘴唇顿住了话头。 第505章 陛下想当个好皇帝! 见三人这不同寻常的神情,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心中暗暗一凛,不动声色地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嘶……他们这是什么表情??」 「莫非这里面,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隐情不成!?」 他们之前与张翼等人的交往虽然都是点到即止,但这些武人的性情风格,却已经摸了个七七八八。 直来直往、大大咧咧的人,心里想了事儿,他们自然立刻就敏锐地能察觉到。 若只是这舳舻候朱寿如此便也罢了。 旁边的怀远侯曹兴、鹤庆侯张翼虽没有说话,其显露出的神情同样不同寻常。 想到这里。 无论是范松德和周立轩……都不由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面上虽极力保持那种沉湎于酒瘾的浪荡模样,实际上,一颗心脏已经开始“突突”跳动起来。 原本他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却不想。 这才刚刚提起来一句,便窥见了些端倪! “朱老哥说话怎的说到一半?站在陛下背后指点那人,从未显露过真身,朝野上下可都好奇得紧呢,莫非朱老哥知道什么?”周立轩压着声音,故作好奇地问道。 若是对方能继续吐口。 说不得这次还真能有大收获!! 周立轩话音落下,范松德的目光也变得认真起来,目光悄悄地在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身上端详起来。 只可惜。 在朝廷上混,尤其是经过了那位多疑的洪武大帝的洗礼,朱寿并没有接他的话。 只是自己给自己的酒盅里倒酒,一边摇着头道:“没什么,咱哪儿去知道这些事情去?喝酒!” 话说完,酒也倒满了。 他便直接自顾自地仰头一饮而尽,显然是要揭过这个话题的意思。 周立轩嘴唇微微一动,还想趁热打铁继续说点什么,却被身边的范松德拉了拉衣角,同时也给了他一个眼神,制止他继续问下去。 周立轩露出一个释然的眼神。 当即和范松德一起,从善如流地举杯应了朱寿一声:“喝酒喝酒!干!” 二人之间很有默契。 范松德一提醒,周立轩便意识到,自己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先打入这三个人的小团体之中,完全获得信任,这才好完成主人交代的事情:搅弄浑水,必要之时,还可随机应变,里应外合。 况且,方才虽然并没有多说什么话。 却已经透露出了很多信息——鹤庆候、怀远侯、舳舻候三人异样的神情,或许自己没有头绪,可把这些信息传到主人的手里,或许便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 此时自然不宜打草惊蛇。 张翼和曹兴当然也乐得把此事赶紧揭过去,几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再次举杯热络起来…… 一杯酒下肚。 仿佛刚刚的小插曲没有发生过一般。 又三杯酒过去,周立轩则把刚刚的话题给重新拉了回来,道:“方才咱们说起当今陛下给出的彩头和两道考题……虽然在下心中对那些不知所云的「劣币驱逐良币」、「通货膨胀」、「信誉缺失」不甚了解,不过在下自以为,也能看到些许东西。” 只闲聊考题,张翼三人还是乐意的。 舳舻侯朱寿饶有兴趣地道:“哦?从前咱知道你喝酒厉害,倒是不知道你也能和那些酸溜溜的秀才、举子一般,可以谈史论政了?今日尽兴,来说说看。” 周立轩和范松德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后举起手中的酒杯,挑了挑眉道:“我觉得啊……陛下想当个好皇帝!”他的语气之中带着自信和笃定。 这句话虽然是借着应天府现在这份热闹说出来的。 实际上却是比「探究小皇帝背后那人的身份」更加重要的一个任务!——在淮西勋贵面前强调,小皇帝要当一个好皇帝, 因为他们现在已经知道。 淮西勋贵和当今新帝之间,一早其实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所以,这就是最好的挑拨离间! 听到周立轩这话。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一时间倒是没明白其中的意有所指,一下子也没有往自己身上去想。 面上皆是露出了些许迷茫之色。 齐齐疑惑道:“陛下……想当个好皇帝?” 周立轩的目光微微一闪,再次起身给所有人倒酒,一边解释道: “几位老哥看这次的考题。” “表面上听来是所谓的考题,可实际上,却涉及到了朝廷户部的两个大事儿!” “这第一个大事儿,便是新朝改元更张,一般都会设计、铸造新的钱币,以示改弦更张、彰显新帝之威武德行;而这第二件大事,据说同样是因为新帝登基,如今的户部侍郎傅大人请旨增印大明宝钞……” “这两件事儿啊,原本都是为了当今陛下的威名,才要去办的事儿,陛下该高兴、该欣然同意才是,可陛下却这么给否了!显然陛下想要节省些开支,这不是要当好皇帝是要做什么?” 周立轩并不知道,小皇帝这次搞出来两道考题的目的和两道考题的答案,但这里面涉及的事情……只要能拿来利用,勾住这三个人,就是好的! 第506章 扭曲,一个猴一个栓法 见周立轩天衣无缝地给这几个人刨了个坑,范松德悄悄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北平那边,主人的来信说过。 淮西勋贵和如今的小皇帝以及其身后的军师之间……存在一种默契,也可以说是承诺或者交易,而这份默契和承诺的关键在于——小皇帝和他背后的军师对这大明天下的态度,需要一致。 需要一致地把这大明天下、黎民百姓……当做自己予取予求的工具。 而从现今的情形来看。 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位军师的态度,却几乎已经表现出了与淮西勋贵几乎南辕北辙的趋势。 这是巨大的矛盾。 去岁年末,这种矛盾已经初见端倪,只不过被小皇帝背后那个人给暂且压下去了而已。 而他范松德和周立轩,作为主人一早埋在应天府的暗桩,自然是费尽一切心力,就着这个伤口往下掐! 因此,范松德也立刻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又强调了一句:“嗯……在下也觉得立轩此言极有道理,当今陛下想当个好皇帝,站在他背后指点的军师,也想辅佐他当个好皇帝,几位老哥哥觉得是不是?” 果然。 在周立轩和范松德的轮番轰炸下。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的脸色都不由先后变得凝沉了下来,一时觉得手里的酒都不太香了,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手里握着的酒盅。 张翼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好像……挺有道理。” 曹兴和朱寿二人则是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些什么。这本来就是他们担心和纠结的事,现在范松德和周立轩几次三番提醒,他们就是想忽略也不成。 见三人解释蹙起眉头心不在焉的。 范松德心中暗暗一喜。 赶紧趁热打铁道:“其实还不止这次两道考题涉及的事情呢!前一阵子在应天府,乃至整个大明皇朝都掀起了惊涛骇浪的「廉价布料」、「无烟煤」、「重刑惩治贪腐案」……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不仅是利天下黎民,当今圣上甚至还愿意为此背着黑锅,承受百姓的诸多谩骂和埋怨呢!” “还有这里面的大利润!” “「廉价布料」是卖不上什么好价钱的东西,这便也罢了,可那「无烟煤」可是好东西呢!” “当今陛下本可以趁机挣它个盆满钵满,然后将这些银钱全部用在自己身上,美酒也好、女人也罢、想摆多大排场摆多大排场,想搞多威风就可以搞多威风!可咱这陛下,偏全部让利出来了!让给那些泥腿子!嗐!” “不瞒几位哥哥说,那些泥腿子从中搞到了钱,许多商贾倒卖那些无烟煤,也都挣到了钱。” “若不是当今陛下顾念着那些泥腿子,这两份儿钱,他全都能薅到自己兜里去!可他不要哇,反而搞得今年要摆皇帝排场的时候,他自己没钱铺排场了。” “几位老哥哥说,这是不是要当个好皇帝?” 范松德故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左手手背拍着右手手心,无奈摇头。 好像将本可以敛财却拱手放弃这样敛财机会的。 是他自己一般。 顿了顿,还故作警惕地左右四顾了一番,压着声音神神秘秘地吐槽道:“要弟弟我说啊……这也太可惜了!那些泥腿子的命,值几个钱呐?银钱不要了,连皇帝的排场都不要了。若是换做是弟弟我,可不乐意干这种利人不利己的事儿来!” 一番舌灿莲花下来。 范松德愣是把一个「爱国爱民好皇帝」的形象,给换了个角度,扭曲成了「有钱不赚的大傻逼」形象。 正所谓有句话说得好。 一个猴一个拴法。 他列举出来的一桩桩、一件件,搁正常情况下,是个人的第一反应,都得是:「这皇帝真真儿是好皇帝啊,咱们大明有福了,百姓有福了」。 偏偏,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对淮西勋贵来说,这就是大大的不妙!范松德对朱允熥的这一番评价,栓他们刚好!——对此,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自然是深以为然的。 之前这些事情都是一件一件发生。 偶尔令他们心中不满、不爽快,很快也会被朱允熥用手段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压下来。 可是当着许多事情被串在一起。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跟着范松德的思路走下去,怎么可能不心生不快? 随着范松德的话音落下。 整个房间里顿时变得格外严肃、沉寂起来,不再有觥筹交错,不再有欢声笑语,而张翼三人则是各自有所思的样子,阴沉着脸。 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交换着目光,同时细细观察着张翼三人的神情,心中的结论落了地:「看来北平那边,主人的思路和猜测果然是对的!」 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周立轩收敛起自己的心思,故意倒吸了一口气,打破了这份沉寂:“嘶……几位哥哥这是怎么了?前头还喝酒喝的好好的,正尽兴呢?” 沉默着的张翼、曹兴和朱寿三人心头一凛。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怒意之中沉浸了好一会儿的时间了,赶紧先收起自己从心流露出来的凝沉之意,面上挤出生硬的笑容。 怀远侯曹兴挑了挑眉。 目光之中似有深意地闪烁了一下,道:“范老弟、周老弟,平日只以为你们喝酒厉害,却不想……对朝廷政要也是颇有见解啊,竟能看得如此透彻?” 说话的同时。 他的眸光也在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脸上逡巡打量起来,露出一丝浓厚的兴趣。 方才范松德和周立轩就是为了不断提醒他们。 而在曹兴等三人的视角来看,则有种大梦惊起的感觉,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仿佛都困在一个舒适、安逸的半睡半醒之间,要不是今日「偶然」碰上这两个拼过几次酒的酒友,被他们这么「不经意」地提了一番,自己什么时候能醒,都还未可知呢! 也是因为心里如此想着。 所以才对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生出了兴趣,觉得这二人很不错,虽然无心,可说不定……却可以为自己所用! 第507章 猎物,却是高明的猎手…… 曹兴对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起了所谓的「爱才之心」,却是不知道……高明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挑拨提醒是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的目的之一。 获取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的信赖,甚至顺势混入他们这个小团体之中,同样是他们的目的之一! 单纯作为酒友,故作不经意地给他们上上眼药。 这效果……哪儿有混入其中,作为淮西勋贵的「自己人」,搅弄淮西勋贵和小皇帝之间的浑水来的好? 这也同样是北平那边的授意。 看到曹兴这个眼神。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心中各自一定:「稳了!」 他们之前字字句句都在投其所好,面上是在分析着如今这小皇帝的所作所为和意图,实际上已经开始隐隐以一种「谋士」的身份站在淮西勋贵的角度在看问题。 引起曹兴的兴趣。 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周立轩依着对方称赞自己对朝廷政要的见解,应声轻叹了一口气,道:“咱们这些人,都只是臭做生意的,士农工商,把咱排到了最末等的位置,什么见解,也都只能是闲聊而已。” 范松德面上也是故意露出了愁容。 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道:“是啊,难呐!我们这些人说的都不算,商人说商人说的话,今日借着酒兴说了这么多,也只是作为一个商人去想当今陛下做的事儿。” “当今陛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算是蒙了从前洪武陛下的福荫坐上了如今的这个位置,祖上拼死拼活得了这大明天下,不就是为了享受,也为了让后代享受享受不是?换了咱,可懒得管那些泥腿子是死是活。” “更不会为了让那些泥腿子好过,而让自己不好过!”范松德摆出一副商人的奸诈嘴脸,表面上是在说自己一个商人的自私想法,实际上还是顺着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的心意在说话。 拼死拼活之后,自己和后代就该享受享受。 评论的是朱元璋和朱允熥,可话却是往张翼三人的心里说进去的——说到底,当年拼死拼活的又不止朱元璋,还有他们这些在战场上流血流汗的淮西勋贵。 说完,范松德顿了顿,还故意装作不知张翼三人的身份,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把这一场戏做全。 压着声音道:“话虽这么说,不过……陛下是陛下,咱们是咱们,几位老哥哥,这些话只在咱们这酒桌上说说,出了这房门,谁都没说过什么,我可信着几位老哥哥呢。” 他这一番看似不经意,实际上早已经在心里精心设计过的话,的确说到三人心里去了。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皆是深以为然地交换着眼神。 面上也显出激动的神色,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被认同感。 要不是碍着自己还藏着一层身份在,都恨不得走到范松德身边跟他握个手说一句「与君共勉」了。 三人沉默着激动了好一会儿。 这才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心里的激动之意暂且撇去,而之前就对周立轩、范松德二人起了兴趣的曹兴看着他们二人更是一双眼睛都快愈发冒光了。 淮西勋贵的名声他是知道的。 很不好! 都说他们仗着从战场上积攒下来的功劳,胆大包天、为所欲为,显然大部分人是完全不认同他们的作为的,甚至连那个已经死了半年的洪武大帝,当年和他们一起干仗、看着他们在腥风血雨里杀过来的人,也要限制他们。 此刻碰上这么两个人。 有能力、有才华、看事情也是清晰透彻,最关键的是……话都能说到他们心坎儿上,与他们十分相合!不是那种动不动道德仁义挂在嘴边上的人! 这样的人…… 如何不能收为己用? 想到这里,曹兴双眼微眯,似是带着一番试探的意味道:“你说拼死拼活打下来江山,如今该享受享受,从前天下百姓都对那些打江山的淮西勋贵怨怼怒骂,莫非是骂错了?” 听到这番问话,范松德心中不由一阵暗喜。 显然,这是对方在一步步试探他们了! 双方各怀心思。 关键的是,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看似不经意,却一直在掌控着张翼三人的心思,应对起来自然十分从容。 范松德当即投其所好地道:“那些泥腿子的话,当他们说的是屁话不就得了?咱们做商人的,还要天天被那些人骂成无奸不商呢!” “淮西勋贵……” 说到这里,范松德故意顿了顿滑头,做出一副考量思索的样子来,沉默了片刻后才继续道:“他们做的那些事情吧……当然都是招泥腿子恨的事儿。”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接近,范松德先是欲擒故纵地说了句貌似公允的话。 张翼、曹兴、朱寿三人面上不动声色。 可心里却都是各自“咯噔”了一下,眸子里一下子就露出些许久经沙场的锐利之意。 他们可不是什么虚怀若谷的人。 耳朵里更是从来都听不得一句不好的话。 不过,欲擒故纵,重点在「擒」,先抑后扬,重点在「扬」。 范松德说完之后,便嘿嘿一笑,道:“不过吧,招泥腿子恨算什么?他们恨,还不是因为他们没有么?要是异位而处,让那些泥腿子站在淮西勋贵的位置上,你看他们还骂不骂了?” “我敢打赌!他们不仅不会骂,自己也要这么干!” “咱不跟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一样虚伪!咱是商人,不贪心的商人挣不着钱!所以我范松德也不怕承认!要是我也有那征战沙场、驱逐鞑虏的不世功勋,我比那些国公、侯爷还要嚣张!!” 说话之间,范松德俨然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 说完,豪气干云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而曹兴。 眸中愈有了欣赏之意。 第508章 一拍即合,橄榄枝 被说中了心中所想,曹兴好似找到了知己一般,“砰”地一声拍案而起,大喝一声: “好!” “两位老弟,你们虽然也读过书,不过说起话却全然没有那些臭酸儒的味道!” “那些酸溜溜的货色,一天天只会把什么「气节」、「风骨」、「德行」……挂在嘴上,可他们心里真能是那么想的?这种事情若放在那些之乎者也的文人身上,只怕他们更嚣张些哩!” “你们倒是少见的实诚人!” “哈哈哈哈!!” 话说到兴头上,曹兴干脆推开自己面前的杯子,拿起桌上的酒瓶直接往自己嘴里灌酒。 虽然他刚才也有试探的意思在。 却也不妨碍他心里真的开怀畅意,尤其是他心里觉得,面前这两个人的确与自己态度、价值观一致,是可以为自己谋事之人,心里就更畅快了。 一旁的张翼和朱寿二人虽然期间都没有说过话。 不过他们也明白曹兴的意图。 他们是武将、莽夫一个,让他们去战场上动刀子杀人拿手,可是应天府朝廷里这些道道,他们却没那么灵光,更没那些读书人鬼心眼子多。 如今这局面。 他们三人都觉得有些憋屈,却又无计可施。 现在机缘巧合,出现这么两个有学识、有见识,而且还不似其他读书人那样看不起他们的人……这是好事! 说不准…… 还能歪打正着地解了他们的困境也未可知? 而曹兴、张翼、朱寿三人的反应,却是正中了范松德和周立轩的下怀——自己挖了个坑,猎物马上就跳!这多舒服? 见曹兴这副满意的模样,各自心里都定了定。 范松德也拿起自己手边上的酒瓶,应和着曹兴的酒兴狂饮几口,笑着道:“曹老哥觉得弟弟说的这些话有道理,不也是实诚人么?不过啊……弟弟我还就喜欢跟实诚人论交喝酒!谁还跟那些道貌岸然的货色一路去?” “说得好!” “回头等下一期报纸发售的时候,你们来醉月楼!” “咱喜欢听你们说话!” 曹兴把手里已经喝完的空酒瓶子往旁边一丢,大手一挥,权作约了这两个人共同听报。 而他纵然心里对这两个酒友十分满意。 却也留了个心眼子,没有立刻把自己的身份摊牌给对方知晓——毕竟自己虽缺谋士用,可自己现在置身的局面却是最不寻常的局面,用人当然还是要留心些、谨慎些,至少也要查查对方的来历背景才是。 听到这话,范松德和周立轩都不由心头一跳——这是……看重自己的意思了! 换句话来说。 这叫橄榄枝!只不过没挑明罢了。 他们是跟着道衍和尚手底下做事的,哪个不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曹兴的那点小心眼子,他们自是心知肚明。 他们虽然的确有不可为人所知的身份和背景,但以道衍和尚的谨慎,早就考虑到了这一层,尤其动了这步棋,不可能连尾巴都唱不好。 心中却也是不惧的。 周立轩当即摆出一副意外的样子,惊讶得道:“哦?三位哥哥也喜欢去醉月楼听报?嘶……这就奇了!在下每次报纸发售的时候都去,怎的从未见过三位老哥哥?” 做戏做全套。 明面上,他们不知道这三位「老哥哥」的真实身份,自然也不应该知道他们每次都是在醉月楼格外安排的好位置,那些位置是寻常人见不到的。 此话说出来。 曹兴心里的疑虑又打消了不少。 心中只道:「他们果然是不知道咱这身份的,只当咱也是个普通的看客,还在心里好奇,这大家都是普通看客,也都回回去醉月楼凑热闹,为何碰不上面呢!」 想到这里,曹兴嘿嘿一笑:“可能是醉月楼的人太多了,回头你只管来!哥哥我到时候喊人引你来见我!兴许给你个大惊喜!” “大惊喜?”周立轩故意摆出一副疑惑的样子,面上保持平静,一颗心脏却愈发「突突」快速跳动着。 对方所谓的大惊喜。 显然就是他们的身份了。 「这三个人准备确定自己没问题之后,下一次摊牌身份!再接下来……或许就是问计了!」周立轩眼珠子一转,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不错,周老弟、范老弟,你们拭目以待就是!哈哈哈哈哈!来!咱今天只管喝!”曹兴又开了瓶新酒,似是意有所指却又不完全挑明。 范松德和周立轩心知自己今天已经达成目的。 便也不贪多贪足地再进一步试探或者表态,以免画蛇添足地惊了对方。 当下只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好酒之人。 也各自开了酒瓶,直接举起酒瓶要和对方拼酒:“既然老哥哥这么说,那弟弟我便拭目以待!今日只管喝!杯子不尽兴,咱对瓶来!” “哈哈哈哈哈!爽快!” “一条龙、哥俩好、三星照……” “四喜财、五魁首、六六六……” “……” 一方是军伍出身离不了酒的酒蒙子,另一方则是专门投其所好而来的,玩起来当然尽兴、当然也「投缘」。 插曲过后,房间里自然只剩下一片欢声笑语。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 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这才被人扛回了自己所住的豪华大宅邸之中,烂醉如泥的二人,迎面而来的是冰凉入骨的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底。 “嘶……” 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醒过神儿来的同时,倒吸一口冷气,皆是一个激灵,片刻的茫然过后,略显涣散的瞳孔也重新聚拢起来。 不过二人脸上却并没有任何怒意。 反而对此早有预料一般,只是把自己身上被淋湿的外衣给脱了下来,接过下人手里的干净缓和衣物换上,同时任着下面的人给自己擦拭头发和身上残留的凉水。 “下去吧。” “守着外面,谁都不要来打扰。” 周立轩神色肃然冷漠,说完便和范松德二人先后钻进了府上的书房。 书房之内。 范松德目光一凛,径直来到书房之内的书案后面。 他坐了下来,提笔,蘸上提前就吩咐人磨好的墨,笔尖悬停在宣纸上方一寸位置,道:“今日的消息,当立刻回给主人知晓。” 周立轩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一般,道:“三个武夫而已,打仗他们一个比一个强,但在这种玩心眼的事情上,有了你我之前的铺垫,获取他们的信任和赏识,不算难事。” 范松德面上也露出笑意,道:“目前来说,的确十分顺利,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才重要,若是你我能顺利挑起淮西勋贵和小皇帝背后之人的矛盾,当是大功!” 说到这里,周立轩右手捏着下巴,面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沉吟了片刻后才微微蹙眉道:“小皇帝背后之人……当时我们提起此人的时候,张翼、曹兴和朱寿三人脸上的神情都不对劲,不要漏了这一点。” “不过他们也算不得太过蠢笨,那时候我们继续问起,他们却欲言又止,还是没有向我们透露出什么。” 范松德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惋惜之色:“的确可惜了,对于那个人的身份,主人是最为重视的,若今日能一探究竟就好了。” 周立轩深吸了一口气。 双眼微眯道:“也不必如此急于一时,怀远侯曹兴已经约了你我下次在醉月楼见面,若是不出什么问题,下一次就是真正橄榄枝了。一步一步来,顺利成为这三个武夫的谋臣、获取他们的信任,不怕应天府的水搅不浑,也不怕那个人的身份浮不出水面来。” 范松德点了点头。 抬眸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冒出了些许的旭日,眸中隐现一抹得意和凌厉,而后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之笔的笔尖上,手腕动了起来。 言简意赅地将今日的事情整理成情报写了上去。 写完。 他呼了一口气等着墨迹干透。 却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抬眸看向周立轩道:“小皇帝给出来的那两个考题, 你心里可有什么主意没有?我有种预感,这绝不是什么小事。” 周立轩自嘲一笑,摇了摇头,道:“这显然是小皇帝背后那个军师的手笔,那个人有翻云覆雨、搅弄风云的心计和能力,就连主人都不由得对他忌惮不已,我可猜不透那个人的心思。” 说完,他长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索性这考题一出来,咱们就快马加鞭秘密送到北平去了,或许也只有主人才有可能想得明白了。” 对此,范松德也深以为然地笑了笑。 不再纠结。 直接把手里整理好的情报封存好,喊了人进来快马加鞭往北平那边送去。 待接了情报的人离开书房。 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情都松泛下来不少,范松德看了一眼刚刚被关上的书房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虽然考题只有主人才能解得开,不过那个人的身份……我们能先探到哇!”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又变得认真起来:“接下来……就是此事了,到时候咱们给主人一个惊喜!此人即便隐匿于暗处,都能让主人找到破绽,若把此人从暗处揪出来,主人必然更加得心应手!” 周立轩轻嗤一笑:“此事,快了。” …… 去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格外久,过了年,却是一路往下都是晴天了,积起来的雪在慢慢化掉,路上都好走了许多,情报也好走了许多。 北平。 如今已经成了朱元璋养老安乐之地的朱棣私宅。 朱元璋正优哉游哉地在自己院子里拿了个鸟笼子遛鸟,满是褶皱的老脸上笑意盈盈:“去年冬天冷,今年出了好些日子的太阳,外面总算暖和了些。” “念念吧,小狼崽子又搞了些什么?” “开乾元年,是他真正意义上执掌朝纲的第一年,开年的事情可不少哦。”朱元璋饶有兴趣地道。 微微佝偻着身子,右手拿着鸟笼子,左手负在身后,退休的日子过得无比惬意。 对于应天府那边传来的情报。 他也已经不像一开始那般紧张忐忑,那般担心了。 “是,陛下。”陆威一边打开手里的情报,一边笑着打趣儿道:“陛下现在看咱开乾陛下的情报,都轻松了呢!从前有什么事儿,陛下您恨不得自己赶紧看一遍。” 朱元璋对着手里的鸟儿吹了个口哨。 笑呵呵地道:“从前那是咱大孙刚刚接过这个位置,这位置啊……是万人之上的位置,却也不是轻易能坐稳的位置,咱当然得盯着点儿。” “不过咱大孙是人中之龙!” “这位置正该是他坐的地方,他做得比咱都好,你说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哈哈哈哈!” 说完,他抬头朝南方的天空定定地看了过去,嘴里呢喃起来:“开乾陛下……开乾……开万世之乾坤……” 而后便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好年号!是个好年号!也是好志向!咱大孙……怕是还要做大事情呐!” 朱元璋略显浑浊的目光之中露出浓厚的期待。 满心满眼都是满意。 老朱家的种,大明皇朝的后世君王,就该有大志向! “说了些什么?”朱元璋转过头来,看向已经打开情报在看的陆威,问道。 却见陆威蹙着眉头,脸上带着疑惑之色。 朱元璋正色道:“怎么?” 陆威抬起头来,应声道:“回陛下的话,开乾陛下……否了户部开年的两件大事儿。” “接着讲。”朱元璋顺手把手里的鸟笼子挂了起来,双手负后,面上的神情也认真起来——户部,统筹国朝收入的地方,即便是现在,朱元璋也不敢马虎。 陆威道:“户部尚书傅大人提议,一要设计、铸造、发行新币——开乾通宝,其二则是请旨增发大明宝钞,以应对开乾元年有可能产生的许多格外花销,全被陛下给否了……” pS:四千字章节哈~ 第509章 这些年来……是咱做错了 陆威自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他知道这两个操作显然都是违背常识的举动。 因此,他话一说完,脸上便不由露出一丝忐忑神情——去年接二连三的情报此起彼伏,他本想着现在不少事情尘埃落定下来,却不想应天府的小祖宗又开始了。 好在下一刻…… 迎来的却是朱元璋的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这小狼崽子的思路素来比常人清奇,总能想到常人想不到的地方去。” 朱允熥给出来的这两道考题。 一般人一头雾水,满脸懵逼,可是这「大明宝钞」的事情,朱元璋却是曾经听自家大孙在自己的牌位面前闲散聊起来过的。 那时候小狼崽子拿那些几乎没什么成本的透明琉璃忽悠淮西勋贵,便和他身边那个小太监聊起来过。 小太监是自家大孙唯一的心腹、也是真心疼自家大孙,满心满眼以为他家主子有了无限的财富,一个劲儿地替他家主子高兴来着。 转头就被那小狼崽子给泼了盆冷水。 朱元璋也就顺带着听了一耳朵。 也亲耳听着自己往年以来沾沾自喜的手段被贬得一文不值——可他也得承认,自家大孙说得有道理! 或者说。 那盆冷水泼是往他自己头上泼的。 “这些年来……是咱做错了啊!”朱元璋长叹了一口气,双眼微眯,声音里带着慨然,也带着释然,退休下来这么久了,便也不必那么多无畏矜持。 虽然他释然承认,不过终究有些尴尬,说话的同时,还忙着用脚踩地上那些被扫成一堆的雪,缓解尴尬。 不过这样的朱元璋。 却令陆威大吃一惊:洪武陛下……说他错了??这是不是有点离谱了,向来错的只能是别人,帝王哪儿能有错?何况还是这位洪武皇帝。 这情形,一时都让陆威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愣了片刻才急中生智一般想了句话往下接:“莫非陛下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开乾陛下的两道考题?这情报里说……整个应天府上至满朝文武、下至普通百姓、举子秀才,谁都没有头绪呢!还得是陛下您厉害!” 听到陆威这么说。 朱元璋有些心虚地挑了挑眉。 要不是提前就听过答案。 他可想不明白这里面能有这么多奥妙的道理,更想不明白一张纸币,竟对大明皇朝的黎民百姓悄然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更是在潜移默化之间,便让那些辛苦勤恳的老百姓莫名就蒙受着损失。 不过陆威都把彩虹屁吹到这份儿上了。 朱元璋也只能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对此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问道:“小狼崽子出了两道什么考题?说给咱听听。” 陆威淡笑着点头致意。 应声道:“回陛下,这第一道考题,是联系着陛下在开乾元年不发新币的,名为「劣币驱逐良币」;第二道考题则联系着陛下不肯增发「大明宝钞」,考题名为「通货膨胀和信誉缺失」。” 朱元璋缓缓点着头,双眼微眯,面上则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沉默下来。 这第二道考题他心里自然是没有疑问的。 当时小狼崽子讲得很清楚。 通货膨胀的意思,就是指朝廷无限发行本身几乎没有价值的纸币,而市面上的经济总值就那么多,如此便会造成物价飞涨。 大明宝钞逐渐沦为废纸。 百姓不再相信朝廷的信誉。 而接着这个后果再往后面推下去,便是市面上的货币流通又变回了之前那种「只能以沉重的铜钱进行交易」的状况,遏制大明皇朝的经济发展……国朝收入减少等等。 想到这里。 朱元璋心中也不由暗暗后怕,旋即则变为庆幸和释然——好在……自己还没有一条路走到黑的时候,小狼崽子站出来开始补救这一点了! 不过…… “劣币驱逐良币……?开乾元年却连以自己年号为名的新币都不铸造,嘶……” 这却是什么道理? 若是现在的大名重新铸造开乾通宝,无论用料、工艺、还是质量,肯定都要比自己当年发行的洪武通宝好不知道多少倍,百姓欢喜还来不及,总也不至于什么通货膨胀、信誉缺失了吧? 朱元璋蹙着眉头,口中缓缓嘟囔着,对于这一点心里却没有任何主意。 嗯……因为这题他没看过答案。 朱元璋没有说话,陆威自然也只能站在一边等着,心里比朱元璋更加嘀咕不解——都是给那位开乾陛下摆牌面的事情,莫非那位少帝真是如此淡泊名利? 可这为少帝也不似这种人呐?去岁还着急忙慌地让工部尚书大摆场面,准备花大功夫,让人到大明各大省、府、州、县宣传他那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的功绩呢。 陆威默默摆了摆脑袋。 懒得去想了。 反正那位少帝的事儿…… 自己就从来没有想明白的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自己伺候的这位祖宗轻叹了一口气道:“这两道考题何时有了完整的答案,便立刻送到咱这里来让咱看看!” “咱大孙能想到的,必定比任何人都要长远!”朱元璋满脸都是自信的笑意,道。 没有提前听过答案,他当然是很难想明白的。 所以朱元璋也不想了。 但他却笃定一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大玄机在!自家大孙的本事,大得很! 陆威立刻应声道:“陛下放心,蒋指挥使一直替陛下打听着呢。” 不过这边刚刚应了朱元璋。 就见面前这位洪武大帝似是又想起来什么,脸色变了变,有些沉,还略显一丝气愤,同时没来由地骂了一句:“这臭小子!大逆不道!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说!谁他娘的都敢骂!哼!” 显然,一道考题,把朱元璋的思绪带回了在棺材里住的那些日子。 他没忘记自家大孙的侃侃而谈和见识卓越,也没忘记自己亲耳听着这好大孙当面骂自己。 嗯……还吃自己的贡果! 一时想起来,气还是有些没消,当然忍不住骂两句。 不过陆威却是全然不知这些恩恩怨怨的,却是听得一脸懵逼了,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道:「啧,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太有道理了!这位祖宗还真是莫名其妙。」 好在事情也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朱元璋当时都没从棺材里跳出来,现在也就是偶尔想起来发发脾气而已,很快也过去了。 收敛起这份脾气之后。 便转头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新鲜事儿了?” 陆威摇了摇头:“回陛下,除此之外,便都是新旧交替、改元换张的一些常规流程了,譬如历法、印章变更等等……这些倒是都如陛下所料一般,顺利进行着。” “至于陛下颇为关心的,应天府京官的遭遇变动,除去那几个被陛下处置的罪大恶极之人,开年朝政恢复过后,陛下并没有对其他京官发难。” 第510章 屠龙术?这些你会么? 听到这里。 朱元璋的眉头顿时微微蹙了起来,面上些微露出一抹不喜之色:“开年了也不处置?这臭小子等什么呢?等着让他们继续贪呐!?” “这小狼崽子去年做事还挺利索的。” “怎么如今却对这些该死之人手软了起来?特地开了一期号外期刊,布了那么大一个局,把这些人都从人群里给揪出来了,贪腐的证据也都查到了……” “何以要如此轻轻放下?岂非太便宜那群贪官了?” “嘁!真不痛快!” 朱元璋有些愤愤地吐槽了起来,虽然他如今性子已经平和了不少,可他无论如何也都是洪武大帝,提起这样的事情,他脑子里只会有一个念头——杀! 前些日子。 朝廷格外发售的那一期号外期刊也被送了过来。 蒋瓛那边也同时送来了消息,说是那小狼崽子趁着这号外期刊突然发布消息,把应天府上上下下的京官都给吓了一阵儿,也把他们的马脚给吓了出来。 顺藤摸瓜的,又查到不少阴私勾当,也拿到了证据。 前两日听闻自家大孙年前居然还有功夫做这么个大局,朱元璋听得也是一阵痛快,拍着大腿,满心满眼的都是满意,直呼干得漂亮。 然而…… 原以为以那小狼崽子的杀性,年前不处置,年后也该把这些苍蝇给拍死。 却不想是如今这样的结果。 此时朱元璋的心里,自然好一阵不痛快。 不仅是朱元璋,一旁的陆威心里也是暗暗有些好奇,心里只道「那位少帝这是过完年,改性儿了?」,不过这些事情轮不到他来揣测。 便也只能嘿嘿一笑,往好的方向劝慰朱元璋道:“或许咱开乾陛下有旁的考量呢!虽然开乾陛下并未处置那些罪臣,但至少清楚了朝廷中枢有多少妖魔鬼怪,总也是有了防备不是?这样的大局,旁人可是想也想不到的,咱开乾陛下,向来聪慧睿智。” 朱元璋心里虽然不爽快。 却也把这话听进去了,漫不经心地伸手逗弄了两下笼中的鸟儿,道:“不杀便不杀吧,他是个有主意的。” 顿了顿,他转过身来,双手负后,神色平静地看着陆威道:“旁人想不到,咱从前也做不到想不到,你是说的是咱?” 陆威咽了口唾沫。 顿时只觉百口莫辩,特么的这怎么说都不成啊! 只能赶紧“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解释道:“微臣……微臣绝无此意!是那些罪臣诡计多端,陛下您掌管天下、日理万机,总……有无暇顾及之时。” 好在下一刻便传来朱元璋的笑声,声音洪亮浑厚,中中气十足:“哈哈哈哈哈哈哈!” “起来吧!大明下一代君主比咱厉害,这是好事!” 听到朱元璋爽朗的笑声。 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的陆威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听出来这位祖宗刚刚是逗他呢,顿时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心里则暗暗腹诽了一句:「人果然不能太闲了。」 堂堂洪武大帝。 闲出屁来,居然都喜欢拿他这小卡拉米逗乐。 虽然惊魂未定,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和朱元璋把这乐子说下去:“陛下……微臣胆子小,可禁不起这吓,微臣还想忠心地多为伺候陛下些时日呢!” 不过他心里也有些暗惊,愈发惊讶于这位洪武大帝对应天府那位开乾陛下的欣赏——这样高傲、不可一世的开国帝王,竟然已经屡屡承认自己比不得一个孙辈。 这其中有皇爷爷对孙儿的宠佞。 却也足以说明。 当今这位开乾陛下,远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厉害些。 “你看你这胆子小得!” 朱元璋不以为意地吐槽了一句,随后交代道:“去,你去燕王府走一趟去!把老四……还有那个阴沉沉的搅屎棍和尚叫来陪咱说说话。” 陆威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方才的惧意。 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应声道:“是,微臣这就去。”说罢,便后退着离开了这处主院。 看着陆威消失的背影。 朱元璋嘴角噙起一抹饶有兴趣的弧度,轻声自语道:“咱比不得咱大孙,这天底下旁的任何一个人,自然也比不得咱大孙!” “老四啊,你可能想得到这些?若是这皇位真给你坐上去了……只怕你也得和咱一样,把那些纸币当做可以随便发行的财富!那可当真是不妙咯!” 朱元璋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随后则是眼神变得犀利了许多,甚至隐现一抹杀意:“还有那什么搅屎棍和尚……屠龙术……咱大孙会的这些,你会么?就想着屠龙?” 自语说话之时,朱元璋面上满是骄傲之意,心中只道:「任你什么天赋异禀、惊才绝艳、精通儒释道的贪心和尚!都不够格!」 三进私宅大院门口。 不多时,便多了一辆朴实无华不显眼的马车停在了外面,朱棣和一身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先后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二人眼神有些闪烁地对视了一眼。 心里皆有迟疑之意,看着写有「黄府」两个字的牌匾,面色略显凝重…… 第511章 自信和笃定,《不会》 “道衍师父,今日只怕……来势不小了。”朱棣顿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驻足下来,面色沉重地道。 自从自己这活爹来北平之后,朱棣明着见、耍手段见……次数也不算少了,甚至自己的心思,自家老爹也早就看明白了,倒是不至于紧张。 不过这次陆威不仅点名喊了他,居然还喊了道衍和尚……这就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了。 按道理来说。 道衍和尚区区一个主录僧……算不得多重要的人物。 可是前有遣暗线盯人,后又格外点名宣见……一次也罢了,接二连三,自家老爹竟如此针对,如此重视?朱棣心里自然也不太有底了。 沉吟片刻。 朱棣心头没来由地跳了跳,神色有些不妙地道:“该不会……父皇发现了你……那什么吧?” 他没忘记这离经叛道的和尚十年前就在撺掇自己了——这也是道衍和尚最不同寻常的地方。 现今这情形。 他朱棣,亦或是其他任何一个藩王,对奉天殿上那张椅子生出来点什么念头,或许能说是情有可原,毕竟局面推到了这份儿上。 可若是十年前……那就是觊觎大哥。 自家老爹要知道了这事儿,自己还能有好? 道衍和尚面上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单手立掌微躬着身体,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此刻却也没有立刻应朱棣这句话,沉吟思索片刻后才道:“不会。” 虽然他心里也有点不踏实。 但他对自己的筹谋安排一向自信。 即便他一早就为今天的事业在埋线,在筹谋准备,可在此之前,除了面前这位燕王殿下,这份心思几乎从来没露出来给人瞧过。 而每每和燕王殿下说起那些「大逆不道」之言的时候,他也极其细心。 确保场中乃至周围并无旁人,才会去提。 这洪武大帝再是武功治世,威势压盖天下……难不成还能有窥探人心的本事不成? 朱棣心中稍安,道:“本王也觉得……父皇绝不当知晓此事才是。” 道衍和尚谨慎,他自己又如何不谨慎了?连当初那个袁珙说了句自己「太平天子之相」,自己都不敢留下此人,赶紧给遣走了。 道衍和尚道:“凡事莫要自乱了阵脚,这与殿下在战场上与人交战是一样的道理,军心不可涣散,管它前方是什么牛鬼蛇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朱棣目光一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况且,贫僧倒是也想再见一见,这位昔日的洪武大帝。”他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期待之意,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从来不是一个怕冒险的人。 这时候,一路跟随在马车后面一起回来的陆威也翻身下马,缓缓走了过来,面上带着一丝不卑不亢的笑意,朝「黄府」之内伸手虚引:“王爷,道衍师父,请。” 朱棣和道衍和尚齐齐点头致意了一下。 同时也暗暗定了定自己的心神,这才貌似从容地踏入了「黄府」之内。 这次既是朱元璋主动宣召。 自然也就一路通畅,径直到了朱元璋所在的主院院子里,去年异常旷日持久的大雪停了之后,太阳一直出得很好,也照得这院子里格外敞亮明媚。 这时候,朱元璋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半仰躺着,摇摇晃晃的,旁边两个木几案上,左边搁了个鸟笼子,羽毛溢彩光滑的鸟儿在里面瑟缩着脑袋,右边则放着一盏冒热气的茶,阳光里冒着袅袅娜娜的白雾。 朱棣看了一眼自家这个优哉游哉的老父亲,咬着牙抿了抿嘴唇,恭敬拱手:“儿臣朱棣参见父皇!” 道衍和尚也单手立掌,作了个揖:“贫僧道衍,见过洪武皇帝陛下!” “来了。”朱元璋打了个呵欠,慢悠悠地坐起身来,重心向前倾着,不再躺着晃荡,面上带着惬意的淡笑,“坐吧,这里再没有什么洪武皇帝了,咱的名字啊,叫黄十六!嘿嘿嘿!” 说话间,陆威已经从屋里搬出来了两张太师椅。 对于自家老爹这德行,朱棣也习惯了,也不推辞,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笑着问了句家常:“过了年,北平府不少事情要忙活,儿子不得空,也就没有来爹您这里讨嫌,这几日爹可还好?” 人俩是父子,道衍和尚心中不见得有多少敬意,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轻声道了一句:“多谢陛下。”这才故作拘谨地坐了下来…… 朱元璋喊他来的用意,他一时也猜不明白。 不明白,就以不变应万变,况且这种场合,也不适合他区区一个主录僧多话。 朱元璋暂且没理会他。 冲朱棣挑了挑眉,中气十足地道:“好哇,怎么不好?咱好得很!百姓过了个好年,就是咱过了个好年。”说起这事儿,一张老脸也绽开了笑意,大牙都龇出来了。 纵然自家老爹去年就曾表态过,朱棣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黯淡了一下。 面儿上说的是百姓。 可实际上,还不是想冲人说,是朱允熥那黄口小儿把大明管得好么?就算这功劳是旁人的,他也要安在他那「好大孙」的头上去。 不过朱棣也算是习惯这种偏心了。 暗暗咬了咬牙,把自己心里刚腾起来的不甘、不服,和愤慨怒意都压了下去,挤出一个笑容道:“既是如此,儿子便心安了。” 说完,他顿了顿,问道:“今日爹特地把儿子喊过来,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儿子的?” 朱元璋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也不卖关子,接着就直接道:“应天府的臭小子又捣鼓出了两道考题,这事儿……你们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朱棣沉吟了片刻,心里转了转念头。 朱元璋在应天府有眼睛,道衍和尚也有,这两个所谓的「考题」,他当然也知道了,或者说,陆威今天能刚好在燕王府同时宣到他和道衍和尚,就是因为道衍和尚刚好来燕王府送消息来了。 见到陆威之前。 他和道衍和尚、徐妙云几个人还对此一头雾水,大眼瞪小眼儿地没什么主意呢。 不过朱棣也没敢立刻应朱元璋这句话——朱元璋知道了的时候他也知道了,这不等着摆明承认自己在应天府有眼线么?虽然朱棣知道自家老爹肯定也能猜到这件事情,但猜到是一回事,嘴上承认却是另一回事。 见他沉默下来,朱元璋轻嗤一声:“嘁!咱又不是不知道你肚子里装着什么心思,男子汉大丈夫,事儿做下了就做下了,扭扭捏捏!” 朱棣有些心虚地挪了挪自己的目光,随后才索性承认:“是……是有所耳闻。” 朱元璋白了他一眼,道:“这不就得了!这那咱问你……你觉得这考题的谜底是什么?” 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 朱元璋双眼微眯,收起了脸上半带打趣、半带鄙夷的神情,目光也突然变得认真了起来,俨然带上了考较的意味,有些严肃地先后在朱棣、道衍和尚二人身上扫过…… 第512章 父皇这话……什么意思!? 两道考题。 虽然朱元璋只知道其中一道考题的答案。 可光是这一道考题,就已经足够牵扯大明皇朝往后的世世代代了。 看似小,实则极大。 朱元璋的目光在朱棣和道衍和尚二人身上来回跳动了两圈,最终还是定格在了朱棣身上,灼灼凝视着他,在心中暗道:「老四,你不是想当皇帝么?要是真给你当了皇帝,只怕你在大明宝钞这条路上,是要跟着咱屁股后面,走到黑了。」 感受到自家老爹这熟悉的打量人的目光,朱棣那来自血脉里的惧意骤然一跳,没来由地就变得紧张了起来。 面前这个退了休,甚至都已经开始乐意跟他开玩笑的老爹,好似“唰”地一下就变回了那个不可一世的洪武大帝,以及小时候那个自己背错了书都得揍人的铁面老爹。 朱棣一颗心脏也快速跳动起来,喉咙发紧。 只是…… 小时候自家老爹考较皇子们念书的时候,自己好歹也能结结巴巴地背上几句、不懂的……也能稍微胡乱攀扯上几句糊弄人。 今天这两道考题…… 朱棣却是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头绪——特么的翻遍四书五经也找不出来这样的说法儿啊!就算要胡乱攀扯,也没话来攀扯啊! 朱棣抿着嘴唇,好几次欲言又止。 却是哪一次都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好说的,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儿子……暂时没有主意。” 朱棣的确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 历史上,朱元璋虽然也把这大明宝钞当做没有成本的钱财,可在他手里,纸币还不算太崩,大明宝钞真正崩盘的时候,就是在朱棣的永乐年间。 由于靖难之役和北伐漠北的巨大开支,大量印制宝钞,导致市场上的货币量急剧增加。 朱棣在位二十二年,一贯宝钞仅值十二文钱…… 朱元璋摇了摇头。 虽然他也知道是这结果。 可天底下做父亲的,自然都希望自己的儿孙个个与众不同,天赋异禀,面上不由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只是与此同时。 心里却又有些暗暗庆幸。 要不是那小狼崽子突然炸了出来,朱元璋心中想着,往后约莫也只能把这皇位传给朱允炆…… 在出这档子事之前,他对各大藩王的想法,更多的只是想着手足血脉相连,自家人拱卫自家人的皇室。 可如今他已经不这么想了。 自己一没了。 老二、老三已经明着实打实地造反了,老四城府深,面上藏的好,却也动了这心思,至于其他藩王……朱元璋也不能保证他们就没有这心思。 朱允炆那性子……说不得这皇位就得落在老四手上。 今天叫朱棣来。 在一定程度上,朱元璋的确也抱着这么个考较朱棣的心思在,其结果证明——别说没有提示自己发现这里面的问题,就是小狼崽子给了考题、给了提示,还是不行。 换句话来说。 不管这皇位是被朱允炆保住了,还是落在老二、老三、老四……或者任何一个人的手上…… 这大明皇朝明里暗里的弊端,却是谁都看不出来的,连老四这般聪明机灵的,也不行!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 将自己这份心思暂且收敛起来。 转而饶有兴趣地看向旁边默不作声的道衍和尚,意味不明地笑道:“咱记得你不是说什么精通儒释道么?咱刚来北平的时候,老四也曾说过,从你身上受益不少,你可有什么答案?” 问道衍和尚这话的时候。 朱元璋的目光里,就不再是什么考较、期待了,而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 他承认。 这和尚的确厉害,性子沉稳,也是成大事之人。 可你这秃驴和尚竟然要「屠龙」?竟然要把大明皇朝的皇位、皇族争斗当成你的异常嬉戏? 那便活该被咱大孙打个七零八落去! 道衍和尚微微抬眸,悄悄看了一眼朱元璋,虽只一眼,他却在这个不可一世的洪武大帝眼里看到了得意、看到了轻蔑、看到了鄙夷……等诸多复杂的情绪。 答案……道衍和尚的确不知。 所以他也如实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贫僧愚钝,不知当今圣上的圣意别裁。” 这是面上搪塞的话。 但在刚刚悄悄一瞥的功夫里,道衍和尚还看到了另外一层信息:这两道考题的答案,这位洪武陛下或许心中有数!而且这两道考题的谜底和答案,很玄妙、也很重要! 这位洪武大帝眼神里的得意……像极了是在炫耀自己有个不得了的孙儿一般! 顿了顿。 道衍和尚目光一沉,面上的姿态却愈发沉稳谦卑,站起身来躬身一礼,道:“陛下执掌大明二十五载,一向英明决断,想来也只有陛下能明白当今圣上的圣裁。” 表面是恭维,实际上则是想引朱元璋自己说答案。 却听得朱元璋一甩袖袍道:“想不明白这考题,还想当皇帝?” 朱棣心头一跳,暗道:「父皇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513章 皇爷爷能帮的,当然要帮一帮 朱棣心惊。 倒不是因为自己那点心思被直接点出来了。 毕竟,「自己想要当皇帝」什么的,自家这老爹来北平城的第一天,误打误撞地被自己的人给逮地牢里的时候,就知道了。 甚至去岁年末,都直接被朱元璋给点过。 朱棣心惊的是……今天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此刻。 别说是朱棣了。 就是一向心态最稳的道衍和尚都立刻心脏“突突”了几下:「皇帝!面前这位……居然把两道所谓的“考题”,和当皇帝这件事牵扯到了一起!??」 换句话说。 这位洪武大帝…… 他果然知道答案!不仅知道答案,更为此沾沾自喜! 以洪武大帝戎马半生、又执掌大明二十五年的经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能让他沾沾自喜的事,不多。 想到这里。 道衍和尚面上谦恭地低头垂眸,心里却不由自主冒出一抹无名火,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垂在玄色袈裟里面的另外一只手,竟是不自觉握紧了起来,平静的表面之下,脑海里已经涌现出万千思绪: 「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足够成为衡量是否有做皇帝的资质!?巍巍大明,能如此儿戏么?」 「用一个考题衡量帝王之位,说来儿戏,可这话又是从洪武皇帝嘴里亲口说出来的!」 「答案是什么?谜底又是什么!??」 「……」 道衍和尚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有些乱了。 原本得到这两个考题的情报之时,他纵然不解其中的意思,却也想着,或许是想玩弄人心,亦或许是些别出心裁的小心思…… 但现在朱元璋一句话。 便让他明白,这件事情绝对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 道衍和尚都忍不住咬了咬牙,不忿地在心里暗暗怨怼了一句:「又是……那个人的把戏!」 在朱棣心里,拿来比较的,是朱允熥,可好歹朱棣还能自我安慰一下:这只是背后之人的谋划。 而在道衍和尚这里。 则本身并不在意是谁,只有所谓的「对手」而已。 或者说,这才是令道衍和尚心里最在意的一个坎儿——应天府那个对手,篡了洪武大帝的皇位,却还能有令这位洪武皇帝如此满意的心思,可这份心思,他却完全想不到答案,连丝毫头绪都没有。 这不是输了又是什么? 这是他的游戏,他也本以为这场游戏必然是自己的主场,可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甚至乎。 这一次,是一场他连过程都不清不楚的输局…… 饶是道衍和尚心智再坚定,也有些破防了。 沉默之间。 朱元璋盯着道衍和尚的眸子里现出一抹锐利,其中也带着得意嘴,嘴角噙起些微弧度。 他知道,这个搅屎棍和尚,有点绷不住了。 他纵横一生,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即便此刻道衍和尚遮掩得很好,失态之时,在朱元璋的刻意关注下,还是能被发现些许端倪的。 而这…… 也是朱元璋临时起意,把道衍和尚叫过来的原因之一。 没错,就纯想出口气!想让这个大逆不道的搅屎棍吃吃瘪:「哼!谁叫你一天天又是撺掇咱家老四造反,又是想着把咱大孙拉下来的?」 「要不是咱大孙还乐意留着你。咱来北平府第一天就该找人把你这一身皮给剐了才好!」 朱元璋在心里恶狠狠地道。 院子里没来由的杀意,顿时让朱棣、道衍和尚、以及一旁近身侍候的陆威,都是背后一凉。 好在这杀意只是一闪而逝,下一瞬就被朱元璋给收敛了起来。 朱元璋站起身来。 左手负后,右手拎起旁边的鸟笼子,慢悠悠地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走动了几步,朱棣和道衍和尚自然也不敢再坐着,就算各怀心思地方寸大乱,也跟着站了起来。 朱元璋左右踱步,看似随意地朝南面方向不经意瞥了一眼,似有深意地挑了挑眉。 「这样的人……」 「旁人拿他没辙,咱大孙却有的是本事!」 「既然小狼崽子看中了他,准备一步步把他的傲气消磨没,把他变成自己手底下的狗……」 「皇爷爷能帮的,当然要帮一帮你。」 除去自己出出气的恶趣味,这才是朱元璋更大的用意,应天府那边……他现在也算是完全放下心来了,也相信朱允熥有能力把绝大部分事情处理好,所以心里也打定了主意:洪武大帝死了,那以后就是真死了。 只是作为一个「爷爷」的身份。 无论如何还是想着,自家孙儿想要做的事情,自己能推一推,就帮着推一推也好。 古往今来,所谓的长辈,大多也是如此。 这就跟现代那些退休的老人一样,不管多大年纪,对儿孙总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朱元璋仿似石破天惊的一语,让朱棣和道衍和尚都不敢,也不知道该接什么。 院子里只剩下偶尔响起的鸟儿扑腾的声音,沉寂了许久,朱棣这才敢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开口打破了严肃的气氛,问道:“爹……您知道这考题的答案?” 说完这话,朱棣暗暗吸了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强忍着自己内心的不平、不忿与不甘。 他太在意朱元璋这句话了。 他倒是也想听一听,一道考题,怎么就能让自家老爹直言自己不能做皇帝了!? 朱元璋伸手逗了逗鸟儿。 轻嗤了一声:“哼,咱当然知道!咱还可以告诉你!咱大孙比咱想得长远多了!你比不上!” 他要帮着朱允熥磨一磨道衍和尚。 也要帮朱允熥把自家这个老四也磨一磨,只是对于朱棣的心态,还多了「不希望这个儿子最终还是不得不死在自家孙儿手里」的念想在。 “我……”听到朱元璋这么说,朱棣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差点就出不来,面上已经有了怒容:又是这样……他的孙儿就是个宝!做什么都是宝! 但朱棣显然也不至于那么浅薄,当场把自己的怒气发出来,顿了顿,依旧隐而不发,沉声道:“儿子……洗耳恭听!” 他说完这话,就连道衍和尚也忍不住抬起了眸子。 他可以对旁的事情不在意。 却实在没办法不对今天的事情在意…… 然而。 面前的朱元璋却是嗤笑了一声,道:“你洗了耳朵咱现在也不能说给你听,至少现在不能。” 朱元璋本也想过直接把这谜底摊开来讲,让他们看到自己与应天府那边的差距,让他们知道——在他们的目光还在死死盯着奉天殿那张椅子的时候,自家大孙的眼光……不仅放在现下的大明皇朝,更是连往后数十年可能出现的积弊都在防着了。 只不过他后来转念一想。 朱允熥搞这么大的阵仗出这么两个考题,显然不会是为了什么彩头、热闹、名声……那么简单。 那小狼崽子是想要人才。 毕竟这样的考题看起来似是可大可小,可是能够想明白这一点的,日后必成国家栋梁之材!也必有资格,能成为小狼崽子的左膀右臂! 不管最终是否有人能想到这考题最深的层面上。 自己再怎么也不能让搅屎棍和尚捣这个乱才是。 索性。 有自己这个洪武大帝的身份在,具体的谜底和答案,本来也不重要,自己的态度,就足够分量了。 朱元璋顿了顿,似是略略思索了一下。 随后淡淡地道:“老四,这是咱大孙给朝野上下的考题,也是咱给你的考题。” “你不是盯着奉天殿那张椅子么?” “至少你先把这两道考题答出来!” “否则,你便不够格!” 说完,朱元璋转过身来,目光肃然地看着朱棣,十分认真,不带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这句话,本来也没有任何问题——只看得到眼前的人,比起能看到往后数十年,甚至……看到往后老朱家世世代代的人来说,当然不够格。 而同时,今日这一番话,以他朱元璋的身份给朱棣出这道考题,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缠住自家老四和这搅屎棍和尚,让他们更加费心思去想这件事情,便也就没那么多精力和注意力,全放在给朱允熥使绊子上了。 这话果然让朱棣有点懵逼,但很快,他的眸中也腾起一丝不服输的战意:“给……儿子的考题……?” 朱元璋点了点头,确认道:“不错!你要是想不明白这事儿,也就没必要肖想其他的事情了。” 朱棣目光一凛。 虽然朱元璋并没有说得太过明晃晃,但他也已经完全明白这两道考题意味着什么了,当即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道:“好,儿子回去定然好好想一想!” 而站在他身后的道衍和尚,则已经紧紧蹙起了眉头,心不在焉地兀自思索起来。 朱棣有他的好胜。 道衍和尚心里也有自己的傲气和好胜之意。 想说的话说完,朱元璋也懒得再和朱棣还有道衍和尚计较什么,干脆放下手里的鸟笼子,重新回到自己的躺椅上躺了下去:“去吧。” 朱棣和道衍和尚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神情讪讪,各自行了皇家和佛家的礼。 “儿臣告退。” “贫僧告退。” 说罢,便后退着离开了这处院子。 看着门外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朱元璋有些怅然地长叹了一口气,道:“老四啊老四……咱……是真想你好啊,那小狼崽子的手段,多得是,当局者迷,你还看不清么?嗐……” “陆威,把门关上去,但凡咱能说的,咱都说过了,这臭小子,还和以前一个犟脾气!” 朱元璋有些无奈地吐槽道。 这样的话,陆威自然也不敢随便乱接,只能噤若寒蝉地点头致意了一下,跑去关门。 …… 另外一边,已经成了「黄府」的私宅也不算大,二人离开主院之后,很快便出了宅邸,面色发沉地钻进了自己来时的马车里…… 此刻。 无论是朱棣还是道衍和尚,都完全沉下了脸。 朱棣更是有些气急地捏紧了拳头,往马车上“砰”地一拳重重的砸了下去,也算是把心里的窝火给发了出来。 “不过两道考题而已,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朱棣满脸不甘地道,说完,还似是找补一般,道:“任它什么玄机,也不是那黄口小儿的主意!” 倒是道衍和尚。 从主院出来的路上被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此刻端正地坐在马车里安静了片刻,发沉的脸色都退下去不少,仿佛刚刚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本王这就召集府上其他幕僚,让他们也都给本王好好想一想,朱允熥背后那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朱棣透过马车的窗口看了一眼往后倒退的「黄府」,道。 却听身边的道衍和尚出声道:“不,王爷。” 朱棣蹙了蹙眉,没好气地道:“道衍师父这是何意?”语气之中隐约可闻一丝不耐。 没办法,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道衍和尚虽然也是个不差的,主意多、想法也多,可奈何……应天府那人……太吊诡了,两相对比之下,朱棣心里有些不耐,也算人之常情。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暗暗想着: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将那人,也收入自己麾下才好!朱允熥那黄口小儿除了身份上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顺,旁的,能比么? 道衍和尚虽也看出来朱棣心里的些微不满。 不过他也并没有点破,只不急不缓地道:“方才在院子里的时候,贫僧被陛下一激,也只一个劲儿地想着把这考题的答案和和谜底给想透,可如今回头一想……” “却是着相了。” “考题已经出了,不管其中到底有怎样的玄机和奥妙,陛下心里已经向着应天府那边了,便是王爷与贫僧现在真的想出了这两道考题的谜底,于大事又能如何?” “下棋,最忌讳执念于某一处边角。” “或许陛下他……” 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而是转头把后面的帘子掀,远远看了一眼私宅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