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雨停》 1、第一场雨 飞机落地榕华时,天空飘着细丝小雨,洋洋洒洒,远处的楼宇笼罩在一片烟青色中,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程灵和同事小曹在停车场上了出租车,司机打量她,见她穿粗花呢外套和牛仔裤,笑了:“北方来的吧?榕华比你们那里要热多了,就有一点不好,总下雨。” 程灵坐副驾,说:“春雨贵如油。” 司机哈哈一笑,踩上油门:“要真能当油使就好了,现在的油越来越贵,网约车抽成又狠,拉一单都赚不了多少钱……” 一路上嘴巴不停,没想到会遇到话多的司机,程灵偏头看窗外街景,回避的意思很明显。 车行一个小时,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 司机按下计价器,说:“一百八十九,怎么支付?” 程灵扔下一张红钞,说:“多的不用找了。”拉开门锁要下车。 司机拉住她胳膊:“哎哎哎?等等,车费是一百八十九,你还欠我八十九呢。” 程灵转回身来,口吻仍然温和:“你从平西路开始绕路,绕了两个区,一百块已经是多给你了。” 她全程没看手机,更没开导航,司机脸色变了下:“你来过榕华?” 程灵很平静:“我是本地人。” 司机脸更绿了:“那你他妈不早说?” 程灵:“你自己绕路。” 司机大怒:“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绕路了?现在计价表就这么多钱,你是不是想赖账?你今天不给钱,我们就去警察局!” 程灵思考了一下,点头:“行。” 司机发了狠,松开程灵的手臂,挂挡踩油门。 程灵低头,从包里掏出记者证:“正好,我还缺一篇新闻没选题,刚好报导一下出租车绕路的事,后排坐的那个是摄像,现场证据也有……” “吱——” 出租车猛然一停,门锁解开,前后排下来两个乘客,一男一女。穿粗花呢外套女孩伸着手,手里托着七块钱零钱。 程灵把零钱揣进口袋,无奈耸肩。 她说了不用找,司机看见她的记者证后,非要把钱塞她手里,一毛钱都不肯多收。 小曹是长发,到榕华热得出汗,他擦了擦,道:“姐,你是真不怕呀?” 程灵奇怪地看他一眼:“干媒体还怕这个?” 小曹护住脖子上的相机,拿起来亲了一口:“我是怕相机出事!” 程灵:“……” 程灵和小曹进酒店办理入住,两人房间挨着。 房间在十五层,有大床,客厅,和办公区域,整洁而宽敞。 她放下背包,挂好外套,遥控器拉开薄纱窗帘,她推开窗,看着熟悉又不熟悉的榕华市,远处的老旧小区楼顶种着植物,潮湿的空气挟着雨丝扑面。 这感觉太久违,以至于尘封的记忆也一点一点涌来。 高中时,程灵爸爸工作变迁,她家里从三线小城搬到榕华。 房子是租的,各种意义上的老破小,老家具受潮的朽味开窗也散不去。 两间卧室,一间背阴,一间向阳。为了让程灵学习,向阳的卧室就给了程灵。 她的书桌就摆在窗子下面,阳光好的时候,就会直射进来,卷纸上面每个铅字都泛着油墨的光。 但榕华更多时候都在下雨。 雨水潲进来,淋湿她的书本,纸面又丑又皱,上面的字迹也因此洇开。 程灵不得不关窗,保护书本作业。没有风,卧室里老家具的朽味再次漫上来,沉闷,难闻。 这些潮湿的记忆,就是程灵全部的青春。 回忆至此,程灵嘴角牵了牵,很浅的弧度。 好与不好,她离这些都已经太远太远,以至于回忆起来,都带了些老旧的滤镜。像是分辨率不够高的镜头,记录得再仔细,模糊难免。 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 程灵赶的早班飞机,到酒店洗完澡,午睡了两个小时,和小曹约定好下午先去简单拜访一下受访人,熟悉熟悉。 路上,小曹问程灵:“姐,你有没有听过那个消息?” 程灵:“什么?” 小曹低头调试相机焦距,没有抬头,声音也含糊不清:“就是……我们周刊要停刊的事……” 程灵没应,转头看他:“你有什么想法?” 小曹说:“现在纸媒不好干,肯定要裁员嘛……社里不少人已经准备跳槽了,我想问问姐姐准备去哪,我也能……参考参考。” 小曹这话不假。自媒体起来后,报刊杂志之类的纸媒已经没什么人看了,个人渠道发声太容易,他们这行早就成了夕阳产业。 程灵高考发挥得意外的不错,考到北樟一所知名传媒大学,大四凭着名校和得奖履历,进了国内数一数二的生活周刊实习。 实习期写了很多篇内容犀利的新闻稿,在一众实习生中脱颖而出,顺理成章留下来,成为一名记者。也是他们班为数不多从事了本专业的学生。 但能留在社里的人无一不是履历优秀,他们社工资高,福利好,离了这里,同行业很难有比他们这更好的地方。 这也是程灵会来榕华的原因。 ——大家都想在停刊前多写几篇有影响力的稿子,作为裁员时被留下来的砝码。 程灵找了很多选题,但亮点都不够。她意外了解到榕华市有一位藏书家,收藏了很多珍贵的二手书,多为新文学时期那些文学家的著作,藏品有市无价。 她连夜提交了这个新闻选题,领导通过得很快,事不宜迟,她连夜买了机票,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摄影师飞来了榕华。 程灵收回眼,道:“我没听过这个消息,也没考虑过这个情况,给不了你什么参考了,抱歉。” 无论小曹问的话是不是故意,一旦想跳槽的话柄传了出去,被领导知道了这样的念头,就算不想辞她也非辞不可了。 小曹真以为她内疚,大手一挥:“没事的姐,我又不会怪你!” 程灵:“……谢谢。” - 从出租车上下来,天气还阴着,大片大片积云笼罩,风里刮着毛毛细雨,地面浅浅一层积水,被小雨丝一滴一滴砸开,水花浅得像梨涡。 这位藏书家姓匡,叫匡成玉,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程灵得到的地址,是在市区的一个家属小区里。 来之前,程灵已经跟匡老爷子打过电话确认地址,老爷子还说让人到小区门口接他们,程灵觉得太麻烦,连说不用,但现在…… 小曹撑着伞,茫然望向四周:“十三号楼到底在哪???” 司机停的门不是正门。园区太大,楼与楼的排列似乎毫无章法。园区里绿植又多,到处都是绿茵茵的,草坪上铺着石径连通各个楼群,沿大路走,又不知道会走到哪里。 难怪老爷子说让人来接。 一直撑伞的小曹忽然把伞递给程灵,说:“姐,你撑一会儿吧,帮我背着相机就行。” 小曹拿的伞是酒店的,程灵没拿,两个人只有这一把。 他打伞是怕雨淋到相机,但俩人在园区绕了十多分钟,程灵的衣服和头发多多少少有些湿了。 女孩子的衣裳薄,这会儿紧贴在身上,勾出又薄又细的腰,比他瘦弱太多太多,一直这样淋雨,也不知道会不会生病。 程灵谢过他,摆摆手,说:“我不爱撑伞。” 绅士一点的男孩子,早早就会把手里的伞让给女孩,但小曹没有这样的情商,更没有这样的花花心肠,程灵也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愿意多与他搭档,并包容他偶尔的缺心眼。 程灵找不到楼号,决定打电话向匡老爷子求救。 老爷子得知他们的情况,丝毫不意外,他笑呵呵问他们现在在哪,说让外孙子下去接他们。 程灵看了眼最近的楼号,说:“那我们在七号楼下等他,麻烦了。” “麻烦什么,他闲着也没事。” 程灵:“……” 忽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程灵只好道:“那待会儿见。” 挂了电话,程灵指了指七号楼门口:“我们去那避避雨吧。” 小曹自然没意见。 终于到了能避雨的地方,小曹收了伞,甩甩水,说:“不过你们南方真不一样,好多绿植,建筑也好看。” 程灵看了一圈,说:“这里的绿化要格外好一些。” 小曹:“好美,我拍两张看看。” 程灵:“……也行。” 小曹开始翻相机,程灵没管他,从包里掏出面巾纸来,一点一点吸干手臂和胸前的雨水。 耳边时不时传来快门声,咔嚓咔嚓的,程灵见他拍得认真,顺口问了句:“拍的怎么样,阴天有影响吗?” “不影响,调下参数就行。”小曹说着,把相机递给她,展示拍摄成果,“你看,这个草坪和长椅,还有这张,这个小叶榕……” 小曹翻着翻着,动作突然一顿:“诶,怎么还拍到一个帅哥?姐你看——”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相机屏幕一下子怼到了程灵眼前。 程灵微微后仰,拉开与屏幕的距离,定睛打量。 照片里的人上身是某大牌的潮酷黑t,下身穿着黑色宽松运动裤,裤子两侧有一条宽宽的白边拉到膝盖之下,休闲且酷。 他一手撑着黑伞,上半张脸被挡住了,看不清,另只手托着个封好的快递箱。 露出来的下颌精致,撑伞的手指骨修长分明,脖颈和手腕在这么阴沉的天气里,也能看得出皮肤很白。 属于是不用露脸也能看出来是个帅哥的水平。 程灵不吝赞美:“是不错。” 小曹出于一个摄影师对美的欣赏角度,赞叹道:“长成这样,也不知道他是多少女孩的青春!哎!” 又说:“像这种帅哥,肯定都是女孩子追着他跑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女孩子喜欢他,肯定要伤心死。” 程灵想到大学里很多被惯坏的帅哥们,不由点了下头:“确实。” “唉,所以还是……” 小曹边说边放下相机,程灵的视线也从相机屏幕上移开,这一动,才发现台阶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来人肩宽腿长,黑色t恤松松垮垮,气质又冷又酷,修长颈子戴了一条金属项链,隔着雨幕,瞧见他托着快递,撑伞的手尾指戴了个银戒。 他皮肤白,眉骨高而挺,低低压着眼睛,眼眸漆黑,右眼卧蚕中间长了一颗小痣,看人时冷淡中又透着些勾人。 雨丝不知何时又大了些,稀稀落落浇在雨伞上,高大的桫椤树和广玉兰在他身后,变成了衬托他的背景。 小曹手抖了下,刚刚还在说人坏话,一眨眼人就出现在他面前,很难不让人心虚吧! 他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帅哥你好,请问你……有事?” “嗯。”对方冷淡应了一声,抬眼看小曹,“外公让我来的。” 小曹擦了擦手,伸出去,十分激动,伸到半路才想起对方并不方便,又收了回来:“啊!原来是匡老先生的外孙!你好你好,幸会,请问怎么称呼?” “沈弈。” 他搭了下,伞面向上抬了半寸,视线落在一旁的程灵身上,缓缓抬眼:“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程灵睫毛颤动。 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 漆黑的,幽深的。 又那么危险。 脑海中没由来响起小曹方才的话。 “长成这样,也不知道他是多少女孩的青春。” 的确。 在她的青春里,除了那些潮湿,腐朽,沉闷,也曾……也曾。 程灵学着小曹的样子,唇角牵出一个温和的笑,礼貌得恰到好处。 “你好,生活周刊记者,程灵。”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二场雨 雨丝越来越大。 打过招呼后,程灵提议让沈弈直接带路,免得匡老先生久等。 沈弈没说话,把手中黑伞递给小曹。 小曹晕乎乎一接,以为沈弈就是让他帮忙拿一下,没想到沈弈朝他扬了下下巴,说:“咱俩换一下。” “哎?” 沈弈:“有点沉,拿不动。” 小曹:“……” 稀里糊涂换了伞,沈弈单手揣进口袋,举着伞走了。 小曹站在原地掂了掂,心道这伞也没那么沉吧,还是这帅哥平时不怎么锻炼,体力这么差吗? 一个人撑这么大的伞毕竟浪费,他走到程灵身边,俩人一起打着。 雨水浇在伞面上,像一颗颗米粒洒下。 程灵听着雨声,情不自禁在想,沈弈究竟是没有认出自己,还是不愿意跟她这个老同学相认。 只是有些巧妙,他们的上一次见面,或者说他们青春年少时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 就好像这场雨在她离开榕华的这么多年始终在下着,只有时光在他们身上荏苒。 胡思乱想被一通语音电话打断,声音从前方传来。 沈弈把快递放到另一边胳膊下夹着,掏出手机接通。 没等他说话,就传出一道稚气的小男孩声音:“沈弈哥哥,你能不能帮我取下快递,然后再偷偷送过来。” 沈弈:“不能。” “……”小男孩不死心:“为什么不能?” 沈弈口吻闲闲的:“我怕挨揍呢。” “……” 小男孩仍不死心:“那我拦着点我妈妈还不可以吗。” “所以你挨揍的时候是没拦住吗?” 小男孩:“……” 眼看走到十三号楼楼下,沈弈把手机从耳边拿开,说:“有事,挂了。” 话毕收了伞,打开单元门。 程灵假装没在听,心里默默心疼那小孩两秒。 匡成玉老先生住在八楼。 沈弈走出电梯,随手把伞靠在门口,程灵有样学样,也把伞撑在旁边。 一把黑伞和一把白伞靠在一起。 这画面有些熟悉。程灵一晃神,想起来了,沈弈曾经也送过她一把伞。 高中时,沈弈跟她是同桌。每个下雨天,程灵总是湿漉漉地进教室,再湿漉漉地坐下。 后来有一天,沈弈就送了她一把伞,他自己也有一把一样的。 有时候两人的伞分不清谁是谁的,他们就混着用。 之后每逢下雨天,教室后面就有两把一模一样的伞挨在一起晾干。 仿佛它们两个也是同桌。 ——“姐,进来了,想什么呢?” 思绪被小曹打断,程灵从回忆中醒过神,说:“哦,在想采访的事,走神了。” 说完,悄悄把沈弈的伞移开了一些,没有挨得太近。 进了门,宽敞的视野映入眼帘,看起来这一整层都是他们家。整间房子以木质家具为主,各种角落和露天阳台养了很多绿植,浓重的复古风格,空间极大,足有几百平。 一个中年女人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沈弈换下鞋子,问:“张姨,老爷子呢?” 张姨从玄关拿出两双一次性拖鞋,放在地上,答沈弈的话:“在书房呢,我这就喊他出来。” 沈弈扔下一句“随便坐”,拿着他的快递进了房间。 程灵和小曹坐在深棕色的皮质沙发上,欣赏墙壁上装裱好的字画,通过落款姓名来看,是老爷子自己的作品。 没多久,匡老先生拄着拐杖从书房里走出来,声音一笃一笃的。张姨在一边小心地跟着,老先生头发斑白,但精神很好,脸上盛着热情的笑意。 程灵连忙起身,迎上去打招呼:“匡爷爷好,我是生活周刊的记者程灵,来之前跟您通过电话的。我们这次来,是了解到您手中有许多珍贵的藏书,所以想进行一些记录和报导,这两天可能都要打扰您了。” 匡成玉一只手放耳边,身子微倾:“程什么?” “程灵。” “哪个灵?” “钟灵毓秀的灵。” “哦!”匡成玉听清了,脸正过来,笑呵呵摆摆手,“打扰什么!我那些书成天摆在书架上,有人能来看它们,它们也很高兴呢!” 这话说得人如沐春风,程灵心里对老爷子好感更多了些,也笑:“那我们能过去看一看吗?相信老先生跟它们一定有非常多的故事,我很感兴趣。” 老先生拄着拐杖在沙发坐下:“让小张带你们去拿,我腿脚跟不上,能少走两步就少走两步。” 程灵自然没意见。 她和小曹跟着张姨走进书房。 四面梨花木复古的书架似是嵌进墙里,与同色地板完美融为一体,书架上的书分门别类罗列整齐,书房正中央是一块羊皮纸色的地毯,座椅板凳更是古朴厚重,看着更像古董。 张姨站在书房中央左右看了半天,为难地挠挠脑袋,走出去对客厅的老爷子说:“糟了,我这破记性,总也记不住每样书都放在哪,是哪里来着?” 匡成玉摆了摆手,道:“算了,让小弈来。” 程灵本来在浏览书架上的书,听见匡老这句话,脊背莫名绷紧。 张姨很快叫了沈弈,沈弈的房间离书房也近。 只听书房外脚步声渐近,程灵连忙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胡乱翻开一页假装阅读。 脚步声踏入书房,越来越近,程灵没有抬头,可书页上的字仿佛是跳动的,她怎么也看不进。 略带懒散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让让。” 程灵眼皮一跳,转身看向来人。 四目相对。 读高中时,他的个子就有185,现在似乎更高了一些。他双手懒懒散散插进口袋,视线低垂扫过来,睫毛微敛,像在睨着别人。 程灵喉头微动,想问他“怎么了”,即将脱口而出时又想改成“什么事”。 前者太过熟稔,后者显得冷漠,她哪个都不想,两相纠结之间,最后冒出一句—— “你有事吗?” 程灵:“……” 算了。 沈弈的身体突然探过来,程灵吓一跳,连忙避到一边,忽然一张相片从书页里掉出来,哗啦一声落到小曹脚边。 小曹正在试相机光线,发觉脚边掉了个东西,他捡起来,迎着光一看,是一张集体大合照,上面还有一行行楷字。 ——榕华市第一高中2017届毕业生班级合照。 “诶?帅哥你的毕业照啊,我能看看吗?” 正常人捡到别人的照片都不会多看一眼,但向来缺心眼的小曹自然是没有这个情商的。 他这样说,其实也没人会拒绝,一个毕业照而已,正常来说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他大略扫了一眼,又翻看背后的学生名字,来回核对几次,忍不住称赞:“果然,帅哥高中时就是帅哥,要是放在我们学校,能把我班女生迷死。” 程灵想到什么,忽然走过来,说:“别看了,不要耽误工作。” 小曹见程灵过来,还招呼她:“姐你也看看,真的很帅!应该是这个吧?倒数第二排中间这个……” 眼看他的手指一个一个滑过人名,程灵刚要把照片夺过来,就听小曹咦了一声。 程灵心都凉了。 小曹抬头,看看程灵,又看看后方单手插袋的拽哥,把这张毕业照举了起来,手指头点着一对少男少女。 像是发现了什么意外之喜一样:“你们两个居然是同学诶!程灵姐,大合照里他就站在你上面,手还搭着你的肩呢,你们居然没认出来?” “………………” “………………”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三场雨 从匡老先生的家里出来,雨水已经停了,园区里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散步的,遛狗的,还有妈妈带着穿雨靴的小孩下来踩水,恢复了往常的生机。 小曹脖子上挂着相机,手拿酒店的伞,亦步亦趋跟在程灵身后,程灵一直低头,在手机上不断敲着什么,始终没理他。 他小跑两步,并肩跟上程灵,小心翼翼道:“姐,你是不是生气了?” 程灵手上在打字,说话的语气就比较淡:“生什么气?” 小曹挠挠头:“说不好,反正我感觉我说错话了。” 方才在匡老先生家里,他问完“你们两个居然没认出来”这句话,气氛好像都不对了。 最后,还是沈弈先开的口。 他瞧了程灵一眼,像是在仔细打量这个老同学一般,然后得出结论。 “是吗,忘了。” 程灵也走到小曹身边,拿起大合照看了眼,说:“是有这么回事吧,毕业太久,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 再后来,小曹也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总之就是哪里奇奇怪怪的,不过后面他们一直在跟匡老先生聊天,又好像没有那么奇怪? 可是从匡老先生家里出来,程灵就没理过他,本来没感觉到什么的他,这会儿终于感觉到有什么了。 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毕竟有人说过,他们这种搞艺术的可都是很敏感的。 小曹狠狠握拳。 见程灵不说话,他只好继续说:“我就是太意外了,毕业照上看到沈弈,下边那个人又特像你,我看了眼名字,还真是你,我忍不住就问了……你别怪我啊姐。” 程灵打完最后一个字,抬头,晃了晃手机:“刚才冒出几个采访问题,我先记下来,免得待会儿忘了,不是不理你。” 小曹像根蔫巴的草,程灵的话说完,马上支棱了起来:“真的!?” 程灵对他笑了下:“真的。” 小曹松了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走出家属小区,到路边用叫车软件打车回酒店——这样免得再遇到绕路的司机,避免扯皮。 等司机来的时间,小曹想起方才的毕业照,没由来地,侧头又看了眼程灵。 她简单绑了个头发,露出流畅干净的脸蛋,标准的鹅蛋脸。她穿的也很简单,基础款紧身短袖和牛仔裤,带着几分身在职场的利落。她手里握着手机,双手抱臂在路边等车,随意又从容。 而那张毕业照上。 十七岁的程灵留着齐刘海,在大合照里青涩又紧张,看镜头的眼神也说不上明亮,只觉得这个女孩心事重重。 而在一群穿着校服的女孩中,这张脸不仔细看,只觉得千篇一律,并不是一眼出众的长相。 可是通过程灵肩上那只手,小曹直觉两个人关系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但当事人已经否认了,也不会再有别的答案吧。 ……可是万一呢? 小曹在一连串的“可是但是”中折了又转,转了又折,终于是憋不住了,拍上程灵的胳膊,眼巴巴问:“姐,真忘了?” - 回到酒店,程灵把备忘录简略记录的几个采访要点详细整理出来。 今天在和匡老先生的谈话中,已经收获了很多内容,老先生对于那些珍藏的二手书有很多故事分享,热情又健谈。 程灵整理完,又构思了一下人物稿的切入点和内容,想了许久都不得法。 期间主编给她发了消息,问她进度如何,程灵回答还可以。 主编回复:【我看好你,程灵。年底我们组会有一次出国旅行,希望还是我们两个一间房,跟其他人我睡不习惯。】 年底旅行应该是裁员之后的事情了。 程灵想了想,回复:【为了主编的睡眠,我会努力的。】 忙完已经是深夜,在酒店的皮椅上连坐了六七个小时,累得腰酸背痛,注意力从电脑移开,才发现胃里空得发慌。 这个时间不想吃太多,程灵选择了酒店附近的罗森。 她站在冷柜前扫了扫,经过三明治时微微一顿,最终拿了一份蔬菜沙拉和一包油浸金枪鱼去结账。 这一天都在兵荒马乱中度过,导致程灵比往常入睡还要更快。 不知是不是见到了老同学的缘故,还是小曹问了那句“真忘了”,这一夜,程灵久违地梦到了高中的事情。 程灵总是湿漉漉地来上学,起初沈弈还以为是她起床太晚,头发都没时间吹。 程灵尴尬地解释:“……不是,我只是淋雨了。” “那你怎么不打伞?” 程灵嘴巴张了又张,想要解释,脸色越来越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在铃声适时响起,沈弈坐正身子,没再多问,程灵暗暗松了口气。 后来有一次下雨天,程灵照常湿漉漉地进教室,脱校服外套,搭在椅子上,手伸进桌肚拿纸抽,然后…… 摸到了一把伞。 一把标签都没拆的,崭新的伞。 也许是别人放错了。万一别人找伞找不到,误会是她偷拿的怎么办。 程灵把伞举起来,在安静的早读课上弱弱地问:“那个……谁的伞放——” 话没说完,手臂猛地被人按下,程灵转头,刚才还闷头大睡的人现在正按着她的胳膊,掌心温热。 她松了口气,把伞放到沈弈的桌上:“是你的啊,下回别放错了。” 好在她声音不大,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 沈弈松开她,把伞推到程灵面前:“你的。” 然后继续闷头睡觉。 程灵愣住一瞬:“……什么我的?” 沈弈再次从臂弯中抬头,眉头微蹙着,不知是烦的还是怎么:“买一赠一送的,你不要就扔了。” “……” 程灵哑口无言。 她低头看了眼,只是一把普通的伞,不是多贵的东西,她松了口气。班级都传沈弈家境不浅,如果他送的太贵,她会有负担。 这把伞就这样收下了,须得承认,其实她心里很喜欢这把伞,她真正拥有的东西不多,这把伞绝对算一个。 她摸着它,才明白,原来握在掌心的东西才叫拥有。 其实程灵也不是不想打伞,只是。 一来她家里的伞都有些旧,并且,不是买来的。 它们都是不知道哪来的活动免费赠的,上面还会印着各种广告,用出去并不体面。 比如她家里有一把伞,就有某爱心女子医院的广告。 这医院的广告铺天盖地,看到这几个字大脑就会自动在后面补上三分钟无痛人流,十几岁的程灵没有办法坦然撑到学校去,倘若别人问她为什么要拿这样的一把伞,她无法回答。 二来,也就是她渐渐不怎么用伞以后,她开始觉得举着一把伞很麻烦。 撑伞,收伞,甚至还要捋好,免得伞面皱皱巴巴,如果不把伞晾干,又会有味道,如若哪天忘带了,上学路上肯定又是淋雨的命。 她宁愿淋着走,因为也不是多大不了的雨,忍着就是了,如果不是瓢泼大雨,也没几个人真的会在淋雨后感冒,那些都是影视剧里才会发生的夸张片段,现实中除非抵抗力弱到爆,否则并不会。 所以沈弈硬塞给她一把伞,纵然喜欢,但在她看来,就是多了个麻烦。 可是心中的某个角落,那个一直被自己按压的少女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冒了出来。 ——毕竟这是一把很漂亮的伞,她不可能不喜欢。而且,把它撑出去远比那把爱心女子医院要体面。 只是……他送她伞,为什么?她收到了,马上就用,逻辑上似乎说得通,可心里总有个地方,对此感到异样。 像是雨水酥酥麻麻浇在她心头,那种感觉,说不清。 程灵表面如常,只是每次从桌肚里拿东西,都会忍不住瞄上一眼,喜欢中掺杂浓浓忧色。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 全班都在收拾书包,学了一天的学生像即将出栏的鸟,教室里叽叽喳喳,哄闹一片。 程灵慢吞吞地往书包里装作业,忽然,桌面被人敲了敲。 咚咚。程灵抬头,沈弈上身薄而修长,轻倚桌面,单肩挂书包,已经准备要走了。 程灵抿了抿唇,视线落在他卧蚕中间那颗很小的痣上。 “明天要是不用我的伞。”他的指尖在桌面轻点两下,似在划重点,“——你死定了。” 沈弈说完这句话便走了,一转身,还有极轻微的风,挟着身上洗衣液的味道,干净清爽。 程灵转头看他,少年已经走向门口,早已在等他的几个同学跟上来,其中一个一把搂上他的肩膀,几个男生说说笑笑往外走,他淡淡听着,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走廊。 走廊人来人往,梦境中光芒炽烈,少年身高出众,衬衫白得晃眼。 程灵不知道“死定了”会是什么后果,听起来很可怕又好像没有,但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拒绝,只好照做。 第二天早读,程灵带着那把新伞进教室,从她出现在门口,沈弈撑着头,眼睛一抬落到她身上,视线向下扫过她的手,又若无其事移开眼。 下了早读,沈弈的朋友过来找他哀嚎语文作业太多写不完,沈弈懒懒靠在椅背上,从桌肚掏出两张卷子,递给他:“吵死了,抄完还我。” “……我靠,受什么刺激了你,居然借我抄作业!” 男生拿到卷子,激动得要命,一把抱住沈弈,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以前跟你借作业你可都是告诉我‘作业自己写才能有收获’啊!转性了你!” 他压着沈弈用力扑,沈弈向旁边躲,不小心靠到程灵身上。 他肩膀压住她的肩膀,沈弈一脸不耐:“不抄还我,别压着我同桌。” “抄!我抄!” 梦境吵吵闹闹,画面一转,又来到了新的梦境。 这次的梦很短。 每逢雨天,在教室后面晾伞的也有很多,把本来的过道都占满了。 有的人懒,就会把伞随便找个地方一塞,本来程灵的伞只跟沈弈的挨在一起,好几次因为别人乱塞,把两人的伞分开了。 有一次课间休息,沈弈看到了,他眉目一沉,回头问:“这谁的伞?” 一个本来正在打闹的男生听见了,脖子不由一缩,说:“……我的。” 沈弈:“没地儿放了?” 男生赶紧过来,把伞拿一边去,边收边道歉:“……对不起弈哥,我下次注意。” 沈弈说:“放哪我不管,别把我跟我同桌分开,明白?” …… 程灵从梦境中睁开眼,看了眼手机。 08:17。 不是2017年的8点17,是2022年的8点17。 程灵脑海中还是沈弈十七岁的那句“别把我跟我同桌分开”。 但其实。 不想分开,也还是分了六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四场雨 再去匡老先生家里,程灵提前约了采访时间,这次没有需要任何人的带领,程灵已经暗暗把路线记牢。 进门后,程灵跟张姨和匡老先生打了招呼,匡老先生特意穿了件衬衫,戴着花镜,头发也特意梳过,看得出也很重视这次采访。 沙发上,程灵看着匡爷爷,忍俊不禁:“您今天真帅。” 匡成玉哈哈一笑,说:“跟年轻时候比不了喽!” 程灵说:“不过我们的采访还是很随意的,就坐在沙发上聊聊天就可以,不过耽误的时间估计会有点长,可能会……打扰你们。” 张姨端了两杯水过来,她看到程灵无意瞄了眼沈弈的卧室方向,当即意会了什么。 她弯腰把水放在程灵和小曹面前,适时开口:“没关系,家里只有我跟老爷子,小弈回工作室了,怎么都行。” 程灵暗暗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从包里掏出录音笔,搁在茶几上,说:“那我们……开始了?” “行。” 程灵按下录音笔,开始访问:“其实很好奇,匡老先生怎么会想到去收藏二手书,是一个什么样的契机?” 匡成玉看向客厅里的散尾葵,陷入回忆:“起初么……是十多年前的一次拍卖会上,我本来是过去随便看看,我一翻拍卖图录,看到一本名叫《版画选集》的旧书,我觉着眼熟,当时琢磨半天,想起来,是在唐弢的《晦庵书话》上见到过,它的全名叫作《凯绥·柯勒惠支版画选集》,收录了一位德国女版画家的原版版画。” 程灵:“这本画集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匡成玉:“这是鲁迅生前亲自编译的最后一本书,耗时一年,一共才印了一百本左右,多少钱都买不到的宝贝,更别说它每一本书上还有鲁迅先生亲手题的编号。我当时激动呀!又不能表现出来,就假装这是一本平平无奇的书,好在——” 老先生说到这里,斯文俊朗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好在这本书当时没什么人注意,竞拍的人也不多,我最后花了五万多就拍到手了,嘿嘿。” 他伸出五指,晃了晃,搭在膝盖上:“是这本鲁迅亲编的画稿让我开始想要收集更多,无论是他,还是同一时期的文学家们。我阅读他们的作品长大,收藏那个时期的书,就好像跟这些文学家们也有了牵连……” - 由于老先生年纪大了,采访是分三天进行,其中一天,匡老先生还带程灵去了他经常去逛二手书屋,他在这里面也低价淘过不少“宝贝”。 小曹也为匡老先生,以及他收藏的作品们拍了许多照片,作为刊发稿的配图。 下午,程灵结束采访,回酒店抓紧时间写稿。主体构思已经有了,就差内容填充和细节斟酌。 她写着写着,忘了几本书的信息,她只得停下,去包里翻录音笔。 为了拿取方便,她平时都把录音笔放在外面的口袋里,拉开拉链就是。 可这会儿拉链拉开,口袋里空空如也。 程灵又把包的里面翻开,检查,还是没有。 那就不可能是在其他地方了,程灵回酒店就没有掏过录音笔。 她起身,用手机给小曹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看到录音笔。 小曹:“啊?我找找啊。” 然后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这儿没有。不过我在匡爷爷那儿倒是看到了,会不会是落下了?” 程灵:“……” “好,知道了。” 挂掉电话,程灵找到匡老先生的号码,拨通,然后说明来意。 匡成玉了解到情况,说:“别急,我让小张帮你找找。” 没多久老先生的号码拨回来,声音笑呵呵的:“在这呢,小张找了半天,在沙发缝里捡到了。” 程灵松了口气,一手握着电话,走到房门口换鞋,说:“好的,麻烦您了,我这就过去取。” 匡成玉仍旧笑呵呵的,很好说话的样子:“不麻烦,外面这么热,你就别跑了,我让外孙给你送过去就行。” 程灵扶墙的手一顿,连忙道:“……这真不用,我离您也不远,我还是自己取。” 匡成玉说:“怎么,怕麻烦?你跟我外孙同学一场,老同学帮你送个东西能麻烦到哪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不合适了。 程灵穿鞋的脚缓缓收回来,放回拖鞋里:“好的,给您添麻烦了。”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客气。” 挂断电话,程灵回到电脑前,准备继续写稿。 指尖落在键盘上,敲敲删删,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程灵吸了口气,一旁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一看,莫名熟悉的一串数字。 她忽然猜到是谁的电话了。程灵接通,手机放到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你好。” “你好,程记者。”那边声音闲闲的,“你酒店地址?” 程灵蹙了蹙眉。程记者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莫名有种不怀好意的意味,又或许是她想多了,他这人平时说话也这样。 算了。程灵报了酒店名字,这不是路边不知名小宾馆,打车报名字司机都能找得到。 沈弈啧了一声:“连锁酒店?算了,你把酒店地址发我微信上,这个手机号就是,我在开车,先挂了。” 程灵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嘟嘟两声,沈弈已经挂了电话。 “……” 程灵习惯了他的我行我素,但也对此感到些许词穷。她打开微信,搜索他的手机号,无需辨认,他的微信名就叫沈弈。 程灵发送了好友申请,没有验证自动通过了,应该是单加状态。 她把酒店位置发了过去。 发送完,程灵握着手机,看着两人空荡荡的对话框,开始发呆。 其实她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沈弈。 这几年他过的怎么样,她无从了解。 至于自己……他应该不会想了解。 程灵点进他的朋友圈。其实也不是故意去看,只是人在新加一个好友后,浏览朋友圈已经成为下意识反应,也没什么多余想法,就是顺手。 沈弈的朋友圈。 不多,也不空白,隔几个月更新一条,有他随手拍的街景,跟朋友去酒吧喝酒的照片,去4s店改装车的内饰,还有他养的多肉,再往前翻,还有一条视频,是他抱着尤克里里弹唱。 程灵看着这个视频,忽然想起,自己知道尤克里里这个东西,也是因为沈弈。 那一次是晚自习课间,程灵听见一群男生在后面抢着要试一个男生偷偷带来的尤克里里。 程灵回头看了眼,在人跟人的缝隙中间勉强扫了个大概,样子明明和吉他没什么分别。 她伸手,戳了戳正在跟人说话的同桌的胳膊,一脸茫然:“尤克里里是什么?” 沈弈回头,挑了挑眉:“你不知道?” “……嗯。”程灵感到一丝窘迫,尴尬地吸了下鼻子。 沈弈从座位上起身,扔下一句“等着”。 他走到班级后面闹哄哄的人群里,明明别人都挤不进去,他一过去,自动给他让了一条路,本来还在弹尤克里里的男生也不弹了。 沈弈朝那男生招手:“借我用用。” 那男生连忙摘下来,递过去:“弈哥准备露一手?难得啊!平时求你你都不玩。” 沈弈接过来,睇他:“高三呢,谁有空陪你玩。” 他拎着尤克里里回来,坐到程灵身边。 程灵没想到他居然把别人的尤克里里“强取豪夺”了回来,为了给他讲解这乐器的使用原理么? 她正襟危坐,面对沈弈,双手放在膝盖上,洗耳恭听。 沈弈抬眼,瞧见她的样子,唇角动了下,双手抱着尤克里里,先是试了试音,接着调了调。 沈弈从来都是班级中最瞩目的那一个,他这架势好似要弹,全班同学你捅我我捅你,手里动作都停了下来,准备听沈弈弹尤克里里。 他看了程灵一会儿,指尖轻拨琴弦,用他极其好听的嗓音,唱了四句歌词。 “我喜欢你冷冷态度/面对我的小招数 喜欢你说话语速/陪你逛街买衣服 我喜欢你的小糊涂/想要牵你过马路 不用走太多地图/下一站就叫幸福” 这几句歌词,是回音哥的《海绵宝宝》。 四句唱完,弦声停止。 沈弈按住琴弦,视线从尤克里里移到程灵脸上,问: “现在知道什么叫尤克里里了吗?” 程灵记得。 沈弈说完这句话后,整个教室安静了三秒。 紧接着,整个班级都爆发出了近乎起哄的叫声,以及—— 自己的脸,也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一瞬间红得不能再红。 …… 思绪收回,程灵垂下眼。 沈弈的朋友圈跟大学时遇到的那些生活潇洒的帅哥没什么两样,像玩咖又像海王,每条朋友圈都让你觉得不知道在钓哪个妹妹,如果你主动去发消息,那他钓的妹妹也可以是你。 这其实也正常。 他的那张脸,他的家世,他众星捧月长大,他所拥有的一切,让他过上这样的生活天经地义,他本该如此。 程灵从他朋友圈退出去,正准备跟主编汇报进度,手机又进了个电话。 她已经知道这串号码是沈弈,接起来也没犹豫。 沈弈开门见山:“下来。” 程灵:“?”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确定距离给他发位置的时间才刚过去七八分钟。 她问:“你到了?” “嗯。” “这么快?” “刚好要去附近办点事,我在路边等你。” “……好。” 程灵匆匆下去,酒店门口停了很多车,她想起沈弈的朋友圈,一眼认出他的车就是那辆橙色的迈凯伦。 程灵走过去,敲了敲车窗,在她的预想中,应该是沈弈把录音笔递了她就走。 没想到她这一敲,迈凯伦车门45度向上斜开,沈弈的脸一点点露出来。 他用下巴朝她示意:“上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五场雨 沈弈这辆车无论是颜色还是车型都很张扬,不过车主是沈弈,就并不会觉得哪里不对。 程灵愣了一秒,犹豫一下就上了车,车门降下,彻底将她封在沈弈身边。 车内温度很凉快,比外面凉爽太多太多,皮椅也冰冰凉凉的。程灵暗暗舒了口热气,脚一伸,发现副驾驶脚下放了个东西。 程灵没太看,脚避开它,右手搭着车门,身子朝着沈弈,神色诚恳中又带着几分愧疚:“真抱歉,怪我不小心,还麻烦你专程跑一趟,录音笔呢?” 沈弈目视前方,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启动车子,跑车轰鸣的瞬间,他闲闲开口:“也不是专程跑来的,刚好在附近办点事,顺路。” 程灵说:“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不耽搁你时间了,录音笔给我,我好下车。” 方向盘调转,沈弈看着后视镜,下颌骨流利精致:“不好意思,没带。” 程灵:“?” 没带还来找她干什么? 当记者这两年已经让程灵锻炼出了较为不错的素质,本来就是给人添麻烦,没道理责怪人家。 她一秒调整好表情,说:“那我自己去——” 跑车一秒蹿出去,程灵“嗖”一下靠在椅背上,沈弈说:“哦,抱歉,我以为你系了安全带。你刚才说什么?” “……” 安全带咔哒一声插入卡槽,程灵坐正,说:“录音笔你没带就不麻烦你了,我自己过去取就行。” 沈弈问:“我车速太快了?”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程灵:“啊?没有。” 沈弈降下车速,礼让了个要过马路的行人:“没有就先坐着吧。” “呃,我还是……” 沈弈截断她的话,淡淡开口:“怎么都是去,坐谁的车不都一样吗?” “……” 程灵大学这四年性格改变不少,工作这两年更让她各方面都有所磨练,比如口才方面。 但这会儿才发现自己那点“职场话术”“说话之道”在沈弈面前不值一提。 被他这样一点,程灵马上意识到,自己太过“避嫌”了。 回避过了头,反倒显得有什么。 程灵握住手机,手搭在腿上:“那就麻烦你了。”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沈弈把车开进一个高档住宅区,小区车杆自动上升,沈弈的车子开进去。 园区种了很多高大的绿植,他七绕八绕,最终在一个路口停下,然后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下楼。” 没两分钟,某个楼口冲出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头发留到耳朵左右,长相秀气,但从穿着来看能看出是个小男孩,紧接着出来一个跟这个小孩很像的年轻女人,应该是男孩的妈妈。 沈弈降下车窗,俯身从程灵脚边抓起那个快递盒,程灵微微避了下,瞧着这盒子觉得眼熟。 沈弈把盒子递出去,那个小男孩欢天喜地过来接。 “谢谢沈弈哥哥!” 沈弈翘起唇角,摸了下他的头:“期末今天考完的?” “嗯!” 男孩咧嘴笑,抱着大大的快递,回头给妈妈展示。 妈妈走过来,满脸愧色地揽着孩子的肩,说:“真不好意思,我们家孩子给你添麻烦了,总缠着你要玩具,对不起,这个钱我会还给你的。” 沈弈认真解释:“浩天这么懂事,怎么会跟我要。是我们两个约好的,他奥数考过70分就送他这套玩具,答应朋友的事情就应该做到。” 小浩天也抬头看妈妈:“是的,妈妈,我跟沈弈哥哥是好朋友,我真的没有要。” “这怎么好意思!你看,我……” 沈弈打断:“我们是邻居,之后还打算去蹭饭的,你要是不好意思,我不就成了厚脸皮?” 女人满脸愧色:“不是!没有……你什么时候想来,敲门就行。” 沈弈升上车窗,说:“那我走了,还有事。” 女人连忙挥手,还让儿子也挥手:“再见!要是愿意过来,就把女朋友也一起带上,没关系!” 说着,眼睛看向程灵,友好的笑了笑,点头致意。 程灵:“?” “……呃,我——” 程灵话没说完,沈弈的车已经开走了。 女人跟小孩的身影越来越远。 程灵看了眼沈弈,他面色如常,开车开得心如止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程灵忍不住了,起了个话头:“你住这里呀,这是你邻居?” 沈弈:“嗯,对。” “她刚才好像误会了,你下次蹭饭时跟她解释一下吧。” 沈弈看她一眼:“解释什么?” “……” 程灵面不改色:“就她说的,女朋友,好像是误会了我跟你……” “我觉得。”沈弈唇角微勾,缓缓开口,“怎么好像是你误会了。” “?” “她也没说就是你。” “……” 那女人只说是带女朋友来吃饭。 女朋友,可以是指一个“身份”,不一定就是她。 确实是没有指名道姓说是程灵。 程灵的脸瞬间就红了,是的,人家没说是她,她在这自我代入什么?他会不会误会,误会她想当他的女朋友? 沈弈没再听见她回话,无意间侧头一瞧,见副驾驶上的人像煮熟的螃蟹,不由好笑,想了想,跟她道了个歉:“我这人说话没轻没重的,不是针对你,别往心里去。” 程灵脸色缓和了些,说:“没事,没什么,我们都忘掉刚才的话题吧。” “嗯。” 沈弈把车开回外公的家属小区,车停在十三号楼楼下,沈弈熄火,帮程灵打开车门,说:“上去吧,等你。” 程灵急着取录音笔,没多想,从车里出来,连忙跑上楼。 张姨已经把录音笔准备在玄关了,程灵又道了谢,这才乘电梯下楼。 拿到录音笔,程灵的心终于放下,看着电梯数字缓缓下降,心中不禁为刚才的事情感到意外。 如果是高中的沈弈,肯定不会补上最后那句道歉。 倒不是说他没有礼貌,而是在她印象里,他这个人还挺高傲的,甚至因为太高傲,说话做事都比较绕。 就比如今天给那小孩送玩具,程灵听见他问浩天“期末考完了”,一下子想起见到沈弈那天,他接到浩天的电话,小孩子问他能不能帮他取快递,他明明已经取到了,但还要回答对方“不能”。 她可以确定就是同一个快递盒。因为乘电梯上楼时,无意偷窥隐私,她不小心瞥到了快递单上面有高达字样,她当时还以为是沈弈二十多岁童心未泯还在玩变形金刚,没想到是给小孩子买的。 所以他明明就是不想浩天因为玩玩具分心,影响考试成绩,所以故意拖到考试结束,才第一时间把快递给浩天送过去。 就这样简单一件事,他也不像别人,直接把那份“我为你好”摆在明面上。 所以他怎么会这么直接的说抱歉?按照他从前的性格,他只会从其他地方悄无声息地弥补回来。 不过转念一想,六年过去,她自己变化比起从前都可以说是翻天覆地,更何况是沈弈,也许是大学让他成长,待人接物变得更加妥帖、细心。 程灵重新上车,直到迈凯伦发动机启动,程灵又意识到一件事。 她有说过要沈弈送她吗? ……算了,其实跟沈弈单独相处这件事,也没那么需要逃避,既然他都变得如此妥帖了,应该不会让她难堪。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围绕程灵,从匡老先生这里回酒店的一路上心情都很奇妙,如果不是车子停下,程灵都没发现已经到了酒店。 程灵解开安全带,下车之前想了想,说:“今天真的谢谢你。” “老同学之间,不必客气。” “嗯?”程灵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你记得我们是同学?” 沈弈:“毕业照上既然有,那应该就是同学。” 他转头,微长的眼睛扫过来,身体也随之微侧:“不过听你这么说,你好像是还记得?” “啊。” 程灵缓缓在副驾上坐直,转头回看沈弈,露出礼貌的笑:“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合照上有,那就是。我只是以为你看到毕业照之后,记起来了呢。” “没有,忘了。”沈弈的手搭在两个座椅中间,身体倚着靠背,“高中的很多都不记得了。” 程灵一瞬间失神。 高中的很多。 很多,又是多多? 他这样说,是否意味着他在向她表明,其实他早就把过去放下,已经可以把她当成陌生人来对待? 程灵礼貌地抿唇笑:“忘了也挺好的,其实也没什么好记的,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她打开车门,说:“那我下车了,拜拜。” “再见。” 车门45度斜开,程灵下车,闷热空气扑面而来,直接将她包裹。 程灵走入酒店大堂,路过前台时,身穿西装的前台小哥问:“贵宾您好,请问您的房间要续住吗?” “不续住了。”程灵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六场雨 程灵买了第二天上午的飞机飞回北樟,上飞机前,她把写好的人物稿发给主编,采访的事情总算告了一个段落。 四个小时后,程灵抵达北樟国际机场,下了机,她关闭飞行模式,手机屏幕不断弹出各种推送,微信消息也一直刷新。 这个时间,程灵猜测主编应该已经看完了她的稿子,所以她先点开微信,果然看到了主编的返稿。 主编:【稿子写的不错,除了批注上的问题,还有一点你调整一下。】 主编:【匡老收藏书里,有几本的作者和作者之间也有故事,你把这些串起来,让这些文学家们的故事,和一百年后匡老一本一本收集到它们的作品形成“互文”,这样更好看一些。毕竟,因缘重逢的故事总是很美妙,不是吗?】 因缘重逢的故事总是很美妙,不是吗? 程灵盯住这行文字,脑中蓦然闪过和沈弈在雨天重逢那一幕。 黑色雨伞一寸寸抬高,隔着雨幕,她对上他的眼睛。 重逢的美妙,是对于仍旧相爱的两个人来说。 对程灵而言,重逢像骤然落下的雨,急促,突然,你无处躲藏。 ——“姐,怎么不走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曹的声音突然闯进她的回忆,程灵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停下了。 下机的旅客绕过她,从她两侧经过,步履匆匆,小曹围在自己身边,关切地看着自己。 “哦,没事,收到了主编的返稿,走吧。” 程灵熄灭手机,继续向前走。 小曹说:“那也不用这么着急,你都累了好几天了,上车再看嘛。” 程灵:“嗯。” 稿子已经写完,今天不用回公司。程灵打车回家,小曹租的房子刚好跟她一个区,就顺路捎了他一段。 上了车,程灵再次打开微信,翻了翻,看到几个小时前,徐成凤给她发了好多条消息,还有未接语音和视频通话。 徐成凤:【你回榕华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徐成凤:【为什么没有回家?白养你这么大了是不是?】 徐成凤:【未接通】 徐成凤:【未接通】 徐成凤:【未接通】 徐成凤:【你现在真是长本事了,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你就这么自私的,只顾自己快活,你不回家,有本事过年也别回来。】 徐成凤:【白眼狼,早知道你生下来就应该把你掐死。】 徐成凤:【视频通话】 徐成凤:【视频通话】 整个屏幕刷下来都是她的消息,隔一段时间发一次,一连发了很多。程灵看完,没有任何表情,在对话框里打字回复。 程灵:【回去出差,现在已经回北樟了,刚才在飞机上,开了飞行模式。】 她消息刚回过去,徐成凤一秒拨过来语音通话,程灵点了接听,还没来得及开口,徐成凤的声音已经灌进耳朵。 “回来一声不吭,走了也一声不吭,我是死了?” 程灵心平气和:“我回榕华是有工作,没时间回家。” 徐成凤:“怎么就没时间回家,你要有这个心,怎么回不了家?你就是不想回,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 程灵笑了,看向窗外倒退的街景:“你都知道了,那还打电话问我干什么?” “你——” 手机从耳边拿开,程灵挂断电话,徐成凤的脏话全被掐断在手机里。 回家后,程灵没多休息,按主编的要求改了稿子,再给主编发过去,主编很快回复:【ok,就这样,辛苦你了。要不要休几天假?】 程灵想了想,回复:【那我就不客气了,休到周末吧,谢谢主编。】 工作圆满完成,程灵心情也轻松不少。好几天没回家,她给家里开窗通风,做了卫生,又给绿植们一一浇了水,侍弄花草。 在北樟工作的这些年,一个人难免孤独,这些花草就是她的朋友,从第一次租房起,几次搬家也一定会把它们带上。 程灵忙完睡了个下午觉,醒来天已经黑了,窗帘没拉,过车声嘈杂喧闹,她睁开眼,窗外灯火辉煌。 她听着窗外的过车声,掏出手机看未读消息,只有一些工作内容,没有什么人找她。 又刷了下朋友圈,在各种导购、代购卖货内容夹缝中,刷到了有人去了livehouse看演出,有人在曼谷看大皇宫,有人在吐槽热映的电影真烂,还有的在朋友圈发了个电子结婚请柬。 程灵定睛一看,是一个高中同学,叫姚晚月。 程灵记得她。刚转到榕华高中时,程灵不认识什么朋友,常常落单,只能一个人。 姚晚月那时和一个叫何江凯的男生偷偷早恋,但他们不是每天都腻在一起,何江凯偶尔会跟其他兄弟一起打个球,或者去干别的娱乐活动。姚晚月就变成了一个人。 她主动找上程灵结伴。是某节历史课上,她给程灵传了个小纸条:你好^_^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吗? 就这样,程灵在新学校除了自己的同桌,又多了个可以说话的人。 有时她们会一起去超市,一起上厕所,或者一起吃午饭,晚饭,有时何江凯也在,不过并不会尴尬。 听起来像是一个备胎,但对那时的程灵来说是足够令她感激的,这意味着在新学校什么都不熟的她,多了个可以询问的人。 后来高考前的某一次,晚修放学突然下了雨,那天早上来时天气还好好的,程灵也就没带伞。 没想到晚上会下雨,她抬头看看天,低头认命地走进雨中,走了没多久,何江凯追上来,主动把伞给了她。 这件事程灵到现在还记得,是以对他印象还不错。 姚晚月大学跟她考到了同一所,不过专业并不同,两人刚开学还有些许联系,后来各自有各自的轨迹,就也躺列了,关系自然变淡。 加上程灵大学期间并不轻松,课余时间一直在做兼职,并没有跟人闲聊的时间,她跟所有人的联系都不密切,包括大学室友。 其实不是没有看到有同学结婚,但对程灵来说那些人只是跟她在一间教室上过课的关系,是陌生人,跟听到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人结婚的消息一样,没有任何感触。 但姚晚月是跟她有过友情联结的人,看到她结婚,感触不一样。 曾经的玩伴已经走入到下一个人生旅程,而她还在原地踏步,仿佛被甩开。 人是从众的动物,看到别人向前走,自己会产生被抛弃的无助。 程灵点开电子请柬,想看一眼她的婚纱照,这一看发现,新郎竟然是何江凯。 程灵快速往下刷,每一张婚纱照上都是何江凯,翻到最后一页才发现标题上就写着何江凯的名字。 程灵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都说爱情长跑无法走到最后,程灵一度也这样认为,看来也不尽然。 她退出去,给这条朋友圈点了个赞,评了一句“恭喜”。 然后就没有再刷朋友圈了。程灵放下手机,漆黑空荡的卧室,没了屏幕光,她一个人躺在黑暗里,听着外面车水马龙。 屏幕唰地亮起,程灵侧头拿起手机,发消息的人正是刚刚点赞过的姚晚月。 姚晚月:【刚刚看到你给我朋友圈点赞,想起来我好像忘了邀请你!我周六结婚,就在北樟的燕州假日酒店,你有时间来吗?】 程灵刚要回复,她又发了一条。 姚晚月:【虽然这几年没怎么联系,但我一直都记得你,高中时你我何江凯我们还经常一起吃饭什么的,你也算我们感情的见证者,我挺希望你来。】 程灵回复:【我也一直记得你,我会去的。】 姚晚月:【真的吗,太好了,你一个人过来吗?】 程灵:【嗯。】 姚晚月:【我想了一下,来的同学还挺多的,我让何江凯安排大家坐一起,你就不会落单了。】 程灵感觉到了关爱,嘴角微弯:【谢谢。】 过了会儿,姚晚月又问:【你和别的同学还有联系吗?】 程灵回复得很快:【没有。】 姚晚月:【那……沈弈呢?】 程灵:【也没有。】 姚晚月:【何江凯请了沈弈来,你们见面不会尴尬吧?要不到时候把你们分开安排?】 程灵想了想,回复:【行。】 周六那天,程灵上午抵达燕州假日酒店,没想到同一天在这里办婚宴的人还不少,一共有三对新人,分别在不同的楼层。 门迎问了程灵是来参加哪对新人的婚礼,程灵说:“姚晚月的。” 门迎查了一下,把程灵送上电梯,并按下九楼。 九楼大厅摆着两个人的结婚照,宴客厅里面一桌一桌已经坐满了人,程灵到的有点晚。 宴客厅主要装饰以浅蓝色为主,每一桌上都摆了一束染了蓝色的玫瑰花。电子大屏上循环播放新人的婚纱照,长长的玻璃台两边摆满鲜花和气球,十分浪漫。 待客的是何江凯父母,程灵说自己是新娘的高中同学,何妈喊了正在招待客人的何江凯过来,让他来安排程灵。 何江凯走过来,看到程灵,脸上闪过一丝意外。 紧接着热情招呼:“程灵?多少年没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你了,晚月见到你肯定特别高兴。” 他安排程灵就座,高中同学来了两桌,其中一桌已经坐满。 何江凯带着程灵走到另一桌,提高了一点音量,说:“看看,看看谁来了,都能认出来不?” 两桌同学全都看过来,视线一齐落在程灵脸上。 程灵微笑打招呼,大方而坦然:“好久不见了,你们来得都好早。” 大家的目光稍微辨认了一下,最后一个女生将信将疑地问了一句:“你是……程灵?” 这女生一提,大家纷纷恍然,道:“啊!原来是程灵!” “天啊,你变化怎么这么大?也不是,就是跟以前好不一样了。” “果然上了大学之后,女生都会变得更好看,快坐吧,坐我旁边。” 程灵知道自己变化很大,因为那天她看到毕业照的自己时也吓了一跳。 倒不是说她在容貌上完成了什么大逆袭,丑小鸭变天鹅之类的。 而是她高中时期,看起来实在算不上开朗,仿佛不怎么会笑。 不是阴郁,不是严肃,只是很少笑,像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放晴很少。 她那时也算好看,只是没有人会去仔细看。 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都喜欢把目光汇集在那些活泼热烈的人身上,纵使样貌没有那么出众,一举一动也够惹眼。 无聊烦闷压力大的高三生涯,大家更喜欢这样的人,程灵只是班级体里模糊的背景板。 而现在的程灵不是,即使不言不语,只是站在那,大家就情不自禁把视线放在她身上,说不上为什么。也许因为她眼里有故事。 程灵听着老同学们的话,礼貌地笑,眼睛却落到另一桌的沈弈身上。 他穿了件黑色的短袖,小指有尾戒,坐在座位上,面前放着手机和一杯可乐,和其他人一起看着她。 他坐的方向是十点钟方向,刚好朝着她,头顶的灯光落下来,在他面颊处留下阴影,显现出他脸部的折叠度来,是一张精致又很窄的脸。 两人目光交汇一霎,程灵就错开了。 她倒不是避讳沈弈,只是在场的同学都知道她和沈弈的关系,对视时间太长,倒显得她跟沈弈余情未了。 但这短短的两秒对视还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是跟沈弈坐同一桌的男生,他和沈弈中间隔了两位。 他看看程灵,又看看沈弈,摸了下鼻子:“还真是……没想到哈。”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也都你看我我看你,对眼前这场尴尬心照不宣。 对于程灵和沈弈的过去,全班同学都知道,甚至班主任也知道。两个人虽然没有一起,但大家都已经默认他们两个是一对,毕业以后一定会在一起的那种。 但是高考前的某一天,程灵忽然换了座位,沈弈也没有再去找程灵说话。 两个人在学校里形同陌路,像是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 而最后在校的那段时间,他们都记得,那个一向骄傲张扬的沈弈,虽然看起来和往常没有区别,仍然会跟人说笑,玩闹,是被人围着的中心。 可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有一天下了晚自习,那天突然下雨,沈弈和一行男生走出教学楼,说着白天上课时的趣事,原本大家都在笑,沈弈视线落到某一处,唇角笑容忽然一凝。 那是一个女生,瘦弱肩膀背着颜色有些旧的书包,扎着马尾辫,低头疾步走在雨中,看背影和学校里每一个女生没有太多不同。 大家顺着沈弈的目光看过去,一眼认出这个女生是程灵。 而当时的沈弈,视线始终在她身上,唇角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他转头,看着身旁的男生们:“你们谁带伞了?” 有人接话:“何江凯,你不是有伞吗?” …… 从前的旧事在众人的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对他们两个知道的越多,尴尬就越多,甚至有人还小声说:“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分开点……” 另一桌坐满了,只有沈弈的那一桌还有位置,她跟沈弈坐在一起已经不可避免。 这个时候,何江凯拍了一个坐满桌的女生肩膀,说:“这样,你换那桌行吗?给程灵让个位置。” 女生连忙点头:“可以可以,我坐哪儿都行。”说着就要起身。 大家都松了口气,何江凯更是一脸感谢。 程灵自然无所谓,她坐在哪里都可以,她是来参加婚礼的,又不是跟沈弈再续前缘的,哪桌都一样。 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不用麻烦。” 大家纷纷回头,程灵也抬眼,视线落到沈弈身上。 他眼睫微抬,戴尾戒的手朝她招了招。 “过来,老同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七场雨 程灵和沈弈是同桌,所有人都知道。 他们两个曾经关系密切,很要好,大家也知道。 后来他们形同陌路,再也不联系,他们也都私下里唏嘘过,感叹过,甚至还八卦过为什么。 那时候,班上同学包括老师们也都不太看好姚晚月这一对,对程灵和沈弈倒是十分看好。 没想到现实与预期总是南辕北辙,是反方向的钟。 所以大家已经默认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尴尬会面——高中唯二长久的两对儿男女,一对儿走入婚姻殿堂,大屏幕上还放着俩人婚纱照,另一对儿已经是没有任何关系,见面都会假装不认识的那种。 都已经这样了,沈弈居然能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的情况下,把程灵叫到自己身边,而且,还用老同桌这么暧昧的口吻? 他是在故作大方?假装没有这些事?还是私下里早就跟程灵关系缓和了?不可能吧! 在偌大的宴客厅里,每一桌都热热闹闹的,只有这两桌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中。 宾客热闹欢庆,落地音响放着浪漫的音乐,庆典主持在台上拿着麦克风:“尊敬的各位来宾,我们的典礼马上开始,请来宾们抓紧落座,一起见证这场幸福旅程——” ——“好啊。” 就在众人以为场面要就此尬住的时候,程灵大方应下,微笑将头发别到耳后,说:“都是老同学,坐哪里都一样的。” 又转头跟何江凯说:“你招待亲戚都够忙的,就别招待我们了,给你省省心。” “那真是太好了,大恩不言谢。”何江凯感激涕零,又跟大家说了两句招待不周之类的话,就走开去忙别的了。 程灵走到沈弈旁边的空位,拉开座椅捋着长裙坐下。 沈弈的手搭在桌上,没看程灵,俊男靓女坐在一起,两人的头都朝着不同方向,像两个拼桌的陌生人。 大家已经控制不住心中的八卦之魂了,果然刚才是在故作大方是吧! 这时,坐在程灵对面的一个男人手肘搭在桌面上,探头过来:“哎程灵,你现在也在北樟吗?做什么工作呢?” 程灵说:“在北樟,一家媒体当记者。” “记者啊……这行现在不太好干吧?” 程灵点头,言语谦逊:“嗯,时代在前进,确实不比从前,也就混口饭吃。” 旁边一个头发挺短的,有些发福的男同学接话:“挺好,先干着,不行再换。当记者也挺好,人脉广,将来往哪跳都行,不行就考公呗,像我现在,一天也挺清闲,不过忙时也忙,总得来说就挺好,主要待遇也跟得上。” 程灵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适时送上恭维:“考公哪有那么容易,你能考上真厉害。” 那男人得到想听的话,揉了揉肚皮:“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你什么时候想考了来找我,我教教你。” 程灵刚要说话,坐在边上的沈弈突然嗤笑。 程灵转头,沈弈闲闲拿起桌上的手机,嘴角翘着,懒懒靠在椅子上,指尖点亮屏幕。 说话这人也听见了沈弈这一声嗤笑,不知道他是冲着谁,是为程灵,还是为自己?但听着心里怪不舒服,他瞄了沈弈一眼,神色讪讪。 程灵听见包里的手机震动两声,她拿出手机一看,微信弹出消息提示,来自沈弈。 她看了沈弈一眼,沈弈手里的手机刚好停留在她的聊天框里,他若无其事看着别处,听旁边的男生说话,仿佛发消息的人跟她无关。 程灵:“……” 她点进去,看到沈弈只发来四个字。 沈弈:【你倒捧场。】 程灵没想到他会跟自己搭话,尤其这种闲碎聊天更应该发生在熟人之间,只能说沈弈这个人可能挺自来熟的。 程灵不再多想,打字回复:【不然呢?】 沈弈的手机屏幕跳出一条消息,他瞥见了,慢悠悠回了俩字。 【骂他。】 回完消息,又继续跟旁边的人聊天。 程灵:“……” 她看了眼大家,见众人都在各说各的,暂时没什么人注意她,回复沈弈。 程灵:【我比较心慈嘴软。】 消息发出去,她听见沈弈轻呵一声,不知道什么意思。 屏幕跳出沈弈的回复:【行。】 余光里,沈弈给手机息了屏,伸手抓了两颗瓜子,百无聊赖。 程灵也把手机放到了桌面上。 婚礼庆典开始,是很常规的仪式,姚晚月被爸爸牵着从玻璃台的另一端走来,被交到何江凯的手里。 主持人说道:“……新郎新娘走过十年的爱情长跑,从校服到婚纱,从学生证到结婚证,这一路走来,能遇到坚定爱着自己的人,是多么幸福……” 这一刻,程灵看着台上深情对视的姚晚月和何江凯,心中情不自禁浮起一丝羡慕。 说不清是在羡慕什么,是羡慕他们爱情长跑成功吗,也不是。 程灵仔细想了想,确认了,她是羡慕他们拥有平凡的幸福。 在程灵看来,平凡从来不是坏事,没有波折的生活又是多么幸福,日复一日的平顺听起来无聊,但两个人足够相爱就是最好的生活调剂。 如果能让程灵选,她宁愿这样的平凡,起码不用痛苦,不用劳累,不会被责骂,可以在简简单单的爱里长大。 眼前忽然递过来一张纸,程灵侧头,沈弈晃了晃纸巾:“擦擦。” 程灵看了眼周围人,大家都看着台上,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个。 她莫名其妙接过,不懂沈弈为什么给自己递纸。 伸手一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眼眶湿润了。 没想到这样的场景被沈弈撞见,好在哭的人不止她一个,新郎新娘也在哭,她这一哭,倒也应景。 她擦掉眼泪,低声说了声谢谢。 沈弈没说什么。 到了扔手捧花环节,主持人问新娘:“手捧花要扔还是要送呢?” 姚晚月回答得毫不犹豫:“送。” 主持人问:“送给谁呢?” 姚晚月握着麦克风,说:“这个手捧花,我要送给我的一个朋友,虽然我们联系不多,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希望你今后在北樟工作顺利,收获幸福。” 程灵想起她邀请自己参加婚礼时的微信对话,心中悬起,难道……? 姚晚月说:“所以,送给你,李嘉佳。” 程灵:“……” 程灵大感丢脸。难道她是太自恋了,怎么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想? 好在这个环节后,主持人正式宣布婚宴开席,参加婚礼的宾客早就饥肠辘辘,程灵也是一样。 一道道菜品端上来,在玻璃转桌走一圈,基本剩不了什么。 程灵有些挑食,很多菜都不喜欢,陆续上了六七道菜,程灵都没怎么动筷子,只夹了些凉菜。 这时又上来一道宫保虾球,程灵总算有了点精神,不过菜是从另一端上的,她一筷子只能夹一个。 程灵吃完一个虾球,还想再夹,转桌已经转到别处去了,每当她想伸手去转,总有人在夹菜,她只得把手收回来。 程灵一直盯着这道菜,好不容易快要转到她面前,她握着筷子蓄势待发,不知是谁突然一伸手,又把虾球转到了南极。 程灵快要饿死。 这时,沈弈身子微倾,伸手转了玻璃桌。 程灵看到,那边还有人在夹菜,感觉到菜动了,夹菜的人从慢悠悠的夹,变成了快速的夹,再不夹就来不及了。 玻璃桌的转动,每个人都趁机夹了几下,沈弈没管,一直到清炒芥蓝转到自己面前,沈弈这才收手。 他夹了根芥蓝到碗里,细嚼慢咽地吃。 芥蓝的右边,就是那道宫保虾球,刚好停在了自己面前,她脸上浮现喜悦,拿起筷子去夹虾球。 玻璃桌被其他人转动,程灵吃完这个虾球,沈弈也吃完芥蓝。 他伸手,把那道清炒芥蓝再次转到自己面前,虾球也又一次稳稳停在了自己面前。 程灵总算能够再吃一口。 这时又上来一道杏鲍菇牛仔粒,桌子又要转动,沈弈大手一伸,说:“等下,我打碗汤。” 他把那道素汤转过来,给自己打了一碗。 而杏鲍菇牛肉粒刚好跟这道菜隔了一道,停在自己右手边,是她够得到的范围。 程灵跟右边的女生一起夹了几筷子在碗里,然后侧头看向沈弈。 沈弈打完了汤,任转桌随意转到哪里,他尝了口汤,不知是不是味道不好,他只喝了一口就没碰了。 这一切也太巧了,她想吃的菜总是停在她面前,难道他是故意的? 这个念头刚起,程灵马上想到上次自己主动代入的“女朋友”事件,还有刚才“送人的手捧花”事件,连忙阻止自己。 ——别自恋了,世界不是围着你转,没有人做事是为了你。 更何况,他们这么多年没见了,沈弈都说自己忘了高中的事情,更不可能还记得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难道就不许沈弈爱吃清炒芥蓝和玉米排骨汤吗? 程灵本来以为自己这顿宴席不会吃饱,没想到最后还是吃得很饱很饱,好吧,托沈弈的福。 吃饱的宾客纷纷开始离席,许久未见的老同学们却都意犹未尽的,仿佛还有很多话要聊。 这时,曾经的学习委员提议:“要不我们换个地儿吧?这一顿都没喝够,我们玩到晚上再回去。开车的找代驾,没喝多的负责送喝多的回家,怎么样?晚上我请。” 学委一呼,大家纷纷回应:“行啊!反正周末也没事。” “多少年没见,也该聚聚了。” “对,刚好趁这个机会,平时想见一面说容易也不容易,难得今天这么多人,还都有时间。” 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学说:“我就不去了,我高铁票买好了,下次吧。” 同一桌一个男生也站起来:“我也不去了,我对象还在家等我呢,给我发半天微信催我,你们聚吧。” 有人带头,好几个人也说自己不去。 这时,学习委员问:“程灵,沈弈,你们两个还没说话呢?” 其他人听见这话,纷纷看过来。 程灵坐在座位上,手里提着包,沈弈挨着她,手里摆弄打火机,两条长腿敞开,膝盖快要碰到她的。 大半同学都站起来了,只有他俩还坐着,这一看过来,像是所有人都在围观他们。 学习委员又补了句:“不想去也没关系,看自己,不强制。” 程灵看了眼沈弈,他没说话,一副可行可不行的样子,程灵只好道:“我都行,看你们。” 学习委员又问沈弈:“你呢?要去吗?” 沈弈坐起身,伸手,戳了戳程灵的手臂。 口吻随意,仿佛随口一问。 “你去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八场雨 “啊?”程灵一愣,他这一问,仿佛决定的关键都在自己身上,她一下压力巨大。 程灵拿捏不准他的意思,不知道他究竟是随便问问还是……? 她稍加思索,回道:“去也行,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做。” 学习委员说:“那太好了,我们好好聚一下。沈弈你呢?” 沈弈收回手,懒散地回:“闲着也是闲着。” 其他人脸上也浮现喜色,说:“这么多年没见,是得好好聚一场。” 十来个人边聊边向外走,商量着接下来去哪,程灵几乎走在最后,看着斜前方沈弈的背影,心想,他究竟是因为自己去了才去,还是他自己本身也想去? 结合之前的事例,程灵再一次告诫自己:别自恋,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想。 这个时间,好玩的地方都还没开门,大家只好先随便找个ktv小坐一下,等待夜晚的到来。 有车的开车,没车的打车。 不知是不是婚礼上沈弈让程灵坐他身边的缘故,还是方才临行前沈弈询问了程灵要不要一起。 总之最后别人都跟自己的同伴走了,剩下程灵和沈弈还有另外一个男生落单。 没有任何一个人过来问过他们俩,要不要跟他们坐一辆车走。 最后他们三个打了一辆车,程灵坐副驾,两个男生坐在后面。 路上,程灵收到姚晚月的微信消息。 姚晚月:【你回去了吗?真不好意思,今天太忙了,没招待好你,别介意。】 程灵回复:【没关系,看到你结婚挺开心的。】 姚晚月:【可算是结了,真的累死了,再也不结了。】 又说:【对了,你见到沈弈了吗,你俩没什么吧?】 程灵说:【没,还挺好的。】 姚晚月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过确实,这么多年该放下的早都放下了,那个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孩,也不用太耿耿于怀。】 程灵:【没事,沈弈说高中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早就忘了。】 姚晚月回得很快,也很激动:【真的假的?不可能,我们这些旁观者都忘不了,你们两个当事人还能忘?他一准是嘴硬。】 程灵抬头,仔细回想一下沈弈的表现,缓慢打字:【应该是真忘了。】 姚晚月:【想不到……太可惜了,唉!】 姚晚月:【我还记得换座位那一次,就是那次月考,老师说根据月考成绩排座位,你被换到别的位置去了,记得吗。】 程灵微微偏头,稍微回想了下,想起来了。 其实程灵高三上学期的成绩只在中游,这还是她很努力的结果,比起沈弈更是差得很远。 那一次,老师根据月考成绩和身高等等综合排了个座位,最终,沈弈留在第五排,而程灵被分到第二排,和别的男生一组。 程灵不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除了沈弈和姚晚月,她跟其他人的关系都算不上很熟。 换座位,就意味着还要重新和陌生同桌变熟,这个过程对她来说很难。 以及,她有些舍不得沈弈。 她也不知道沈弈哪里好,其实他这人有时候说话也挺讨厌的,但程灵没有讨厌过他。 但是,她不舍,不代表沈弈也不舍。 程灵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在老师分配好座位后,慢吞吞收拾自己的东西。 换座位是晚自习进行的,就这样坐了一整个晚自习,第二天又这样坐了一个早读,七点五十分,预备铃响,班主任走进教室。 班主任三十多岁,是个心态年轻又特别开明的女老师,教英语,总爱吐槽学生。 她踩着高跟鞋靠在讲桌旁,双手环抱,眼睛扫了下面的学生一圈,突然开口:“王帅。” 一个站在第四排的男生茫然站起来:“老师?” 班主任又喊了个名字:“程灵。” 正在背题的程灵吓了一跳,猛地从本子上抬头,双手按着桌面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师。 班主任又看了一圈,作出安排。 “陈明松,你去程灵的位置;王帅,你去陈松明的位置;吴序,你跟王帅换。快点,要上课了,别耽误大家时间。” 班主任点到一个人,那个人马上换到相应的位置。一连换了好几个人,都没叫到程灵。 也许是班主任对座位并不满意,程灵并没多想。 只是最后,所有人都有了新的位置,程灵还在过道上呆呆站着——老师没有点她,也没安排她。 程灵看了看正在换位置的大家,弱弱举起手:“……老师,我坐哪……” 班主任双手环抱,用半打趣半吐槽的口吻,说:“你该坐哪,心里不知道吗?” 班主任这话一出,全班同学马上开始起哄:“噢——” 程灵:“……?” 她转头,第一时间看向沈弈身边。 本来坐在沈弈旁边的那个男生,在班主任方才的“可汗大点兵”中已经被换走,整间教室只有他身边还有空位。 也就是说…… 程灵的脸登时滚烫,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她深深低下头,手忙脚乱把自己的东西收好,归整。 然后。 坐回到沈弈身边。 …… 回忆中止,程灵低头回复姚晚月的消息:【记得。】 姚晚月说:【那次应该是沈弈去找班主任换的位置,何江凯跟我说他看到沈弈在办公室门口等班主任上班了。】 看到这行字,程灵的心口忽然泛起一阵麻麻的感觉,像有蚂蚁在爬。 姚晚月:【学生时代能谈一场连老师都支持的恋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这种美好是你无论多大年纪回想起来都会会心微笑的水平,虽然你们两个并没有在一起吧,但我是发自内心在为你感到可惜,你不觉得吗?】 程灵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文字敲敲删删,如此反复几次,最后息了屏幕,没再回复。 到了ktv,十几个人开了个大包,点了很多酒水饮料果盘零食。 已经有麦霸在唱歌,是张国荣的《春夏秋冬》,称不上标准的粤语,唱腔却有八分相似,抛开咬字不谈,感情是丰沛的。 沈弈跟程灵隔着长长的桌子,一个坐这边,一个坐另一边,沈弈不知在和别的同学聊着什么,面前放着好多瓶酒,大的小的,ktv的灯光五颜六色,打在他脸上明明暗暗,下颌线刀刻般清晰。 他刚一转眼,程灵视线从他脸上挪开,去听旁边人聊天。 “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就到了结婚的年龄呢?” “我家里一直催我跟男朋友结婚,也不知道他们急什么,我都还没准备好。” “你还有对象,我连对象都没有,家里更催。” 说话的人转过来,问:“哎程灵,你怎么样,有对象没有?” 程灵猝不及防被cue,愣了一下,回:“工作太忙,没时间谈。” 那女生八卦地抠字眼:“没时间谈,那就是有人追喽,一个看得上的都没有?” 程灵摇摇头:“没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就是工作比较忙。” 旁边人捅捅问话那个女生,数落她:“你这话问的,有句话叫‘由奢入俭难’,都吃过山珍海味了,谁还想吃粗茶淡饭啊?” “哎,你说得也是。” 说完,两人一齐瞄了沈弈一眼。 桌子另一边,他握着酒杯,手指修长分明,灯光昏暗,他侧着脸,一边笑一边听人说话,笑得有些蛊。 她承认,沈弈的样貌是无可挑剔,但她对天发誓,她没谈恋爱跟沈弈没有任何关系。 ……算了,来参加同学聚会就难免会被人提起这些,她早就知道的。 歌过三巡,喝酒的也只是干喝,有人感觉无聊,开始提议:“我们来玩点什么吧!”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多方响应。 “行啊!玩什么?” “干喝酒也没意思,玩点有意思的。” 吴序这时提议:“喝酒扑克?玩这个怎么样?” “行啊!这个有意思。” “妈的,别提了,我手气臭死了,总抓小姐牌。”(持有小姐牌的人须全程陪酒,直到下一个人抓到此牌) 程灵四下看了看,不合时宜打断:“这个要怎么玩?我不会。” 吴序:“不是吧,你没玩过?” “……没有。” “那摇骰子呢?这个挺常见吧。” “……也没。” “敲七呢?” “……不会。” “啊?” 吴序是很爱玩的,认识的也都是玩咖,在他看来男男女女大学时出去喝酒蹦迪再正常不过了。 他一脸震惊:“难道你上大学就没跟朋友出去玩过吗?” 程灵面上浮现一丝尴尬:“……真没。” 一个圣女果砸到吴序胸口,沈弈收回手,拿纸擦了擦:“你当都跟你一样,上大学天天逃课?” 接话的是沈弈,维护的是程灵,气氛一下微妙起来。 程灵如坐针毡,面上还是很淡定,举起手说:“没关系,我可以学。” 吴序说:“成,那我找个人教你。” 他扫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沈弈身上,他低头捡起身上的圣女果,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沈弈,你来。” 旁边的人给了吴序一肘,骂他:“他妈的你小子故意的吧。” 吴序满脸无辜:“是故意的啊,谁让他砸我。” 阴了沈弈一把,吴序心里得意,圣女果扔进嘴里,咬开,嗯,真甜。 沈弈没推脱,迈着长腿从大屏幕前走过来,挨着程灵坐下。 身边突然多了个人,还是存在感超强的那种,空气一下变得有些拥挤。 沈弈一个一个捡起骰子,放进杯里,说:“好久没玩儿了,怕教不好你,不行给你换个人?” 他这人……程灵心里一暖。 他是在给她选择的余地。 她说:“没关系,我应该挺聪明的。” 沈弈笑了,他笑起来时一边唇角弯起,弧度不大。 他拿起骰盅,开始给程灵介绍游戏玩法。 “摇骰子比较简单,可以随意猜点数,比如七个六……” 他说的简单明了,程灵很容易就听懂了,沈弈又把其他游戏的玩法一并跟她说了,程灵一一记在心里。 沈弈看她用心记下的样子,觉得好笑,问:“你大学时都在干什么?” 程灵以为他这样问,是在质疑她大学怎么都不出去玩,她认真解释:“我大学,还挺忙的,打工,还助学贷款,还要拿奖学金,攒学费……一直在跟钱较劲,没有什么空闲时间,不过还挺充实的。” 她说完话,半天没有得到回应,视线从扑克牌上移开,向上抬,对上沈弈那双漆黑的眼眸。 被他这样盯着,程灵感到几分不自在,不由捋了下头发,问:“怎么了?” 沈弈:“没事。” 他没有再说话。 ktv的音乐还在放,其他人都在各聊各的,吵极了,他们两个之间,沈弈不说话,她也不会开启什么话题,两个人就这样坐着。 最后经过讨论定下骰子游戏,一轮又一轮,程灵渐渐体会到游戏乐趣,也有些乐在其中的意思。 游戏换了好几种,程灵把今晚学来的游戏都玩了一遍。程灵意外的运气好,没怎么喝酒,但有人运气好,自然有人就是游戏黑洞,已经有人喝得不行了。 老同学喝也喝尽兴了,玩也玩得够嗨,时散场天都快黑了,开车的人最后都是叫代驾送了他们回去。 程灵和沈弈还有两个比较清醒的人,负责把他们扶上车,系好安全带,又要根据就近原则让顺路的人一起回去,也是累得不行。 到最后,该走的都走了,就剩下程灵沈弈俩人。 程灵站在路边,累得喘了口气。 沈弈摸了根烟夹在指间,刚要点燃,不知想到什么,他从程灵的左边走到右边,在她身旁不远处蹲下,点上烟,然后在指间夹着。 街道上霓虹灯亮起,夜幕降临,面前的街道上车水马龙。 风吹来,他指间青烟吹向了右侧。 如果他在刚才的位置蹲下,这个烟就吹到了程灵身上。 心中感念沈弈的细心,程灵偏头看他,她记得他也喝得挺多的,但他还能有条不紊的安排人回家。 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有酒量的玩咖。 察觉到程灵的视线,沈弈吐了口烟,说:“等下,抽完烟送你回去。” 程灵说不用:“我没怎么喝酒,自己回去就行。” 沈弈点头,说:“那等我抽完烟,再看你上车。” 程灵说好。 车流就这么在他们眼前过去,岁月也匆匆,程灵莫名有些怅然,说不清为什么。 天边一片瑰色,与夜幕相接,许多人驻足给天空拍照,沈弈侧脸瘦削分明,精致利落,眉目微沉,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指间的烟快烧完了,烟灰有半厘米长,要掉不掉,泛着猩红光点。 程灵忍不住提醒:“你的烟……”要烧手了。 她记得高中的沈弈不抽烟,上次在榕华和他的几次相遇都没见到他抽,程灵以为他没有这个爱好,没想到还是有。 沈弈听见她的话,低头,轻轻碾灭烟头,起身弹到垃圾桶里。 程灵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说:“你好像有心事。” 沈弈收回手,转身走向程灵。 他比程灵高很多,肩薄而宽阔,低下头,瑰色天空在他身后,像碾碎的玫瑰。 沈弈突然在风声中轻轻开口。 “打工,累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九场雨 程灵愕然,没想到沈弈竟然问她这个。 她说:“其实还好,习惯之后就好了。” 沈弈听完她的话,没应,只是抿唇瞧着她,眼神形容不出。 程灵不知为何不敢对上这样的眼神,她错开脸,换了个语气。 “也算给自己攒工作经验了,我实习时别的实习生都觉得累,我工作经验多一点,所以最后就留下来了,也不算白累。” 沈弈盯着她的脸,忽然想起高中时班级打扫卫生,老师要求学生把板凳叩在桌面上,程灵力气小,连凳子都抬不动。 抬不动,也不求助,最后是他注意到了,才帮她抬起来。 她比那时变了太多。 气氛太沉默,程灵又换了个话题:“不说我了,你呢?你大学应该过得很开心吧?” 沈弈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反问回去。 “那你呢,大学过得开心吗?” 程灵说:“开心。” 沈弈点了下头,伸手拦车:“不早了,回去吧。” - 休假总是过得很快,周一程灵到公司,开了个上午会。 程灵那篇稿子将会作为周刊的封面大标,也是翻开周刊的第一个稿子,这一期的重点推荐。 主编在会上表扬了程灵,顺带也表扬了小曹,其他记者看向程灵,有羡慕也有嫉妒。 程灵大概率会在这次裁员中留下来了,大家心照不宣,能够竞争的名额又少了一个,不过的确是稿子和选题比不过别人,只好认输。 事后,小曹请程灵吃了午饭,满脸崇拜:“姐,还是跟着你有饭吃。” 程灵笑笑:“运气好找到了好选题而已,我也有写普通稿子的时候。” 她没有停止寻找新选题,同时也向主编打听:【主编,下期周刊有主题吗?】 主编回复:【不急,先等等,你有好选题先留着。】 又说:【最近这阵子不用太忙,你也歇歇。你从到公司第一天就没怎么歇过。】 程灵知道,这是要停刊的气息,当记者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这么闲过。 她回复:【好的,谢谢主编。】 程灵写的那期稿子很快上市了,她下班回家之前,从公司顺了一本杂志回去。 同事看到了,十分惊讶:“怎么回事,你不是从来不拿样刊的吗?” 程灵轻晃杂志,封面上醒目的标题晃来晃去:“难得上大标(本期重点),当然得收藏一下。” 同事揶揄:“这么高兴,该不会是另有喜事吧?” 程灵说:“嗯,房东提醒我该交租了。” 同事气得拍了程灵一下。 程灵下班回家,在地铁上把周刊翻了一遍,重点阅读自己的那篇稿子。 不得不说,主编就是主编,提的意见十分通透,根据主编的意见修改,这篇稿子更整齐了,不像一开始那么散。 程灵合上周刊,抬头,地铁玻璃窗反射的自己,嘴角是上翘的。 她伸手去摸,自己竟是在笑。 享受工作成果没什么不对,程灵不以为耻,只是,她发现自己好像挺想找人分享这份喜悦的。 程灵点开微信,向下翻了翻,同事不行,他们社本来就有点勾心斗角的,再往下翻,姚晚月,她俩的聊天框还停留在上次的对话,她的问题还没有回答。 继续向下翻,指尖停留在沈弈的名字上,没有再动。 他是当事人的外孙,采访他外公的稿子发了,说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他们应该也想看到稿子。 程灵拿出手机,拍了一下杂志封面,发给沈弈,说:【周刊已经上市了,全国都可以买。】 沈弈:【标题还挺大。】 程灵打字回:【嗯,重点推荐的稿子都排这么大。】 沈弈:【所以,接受采访没有样刊赠送吗?】 程灵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打字回复:【呃,也有,你要吗?我寄到匡爷爷家?】 沈弈:【不用,我可以过去拿。】 程灵把这行字看了又看,打字:【一本杂志而已,没必要从榕华飞过来吧。】 沈弈:【?】 沈弈:【位置】 程灵点开他发过来的位置,他就在北樟,并没有回榕华。 离她有些距离,不过还好。 沈弈:【现在你已经知道我三个地址了,作为交换,看看你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十场雨 程灵:【?】 她消息发过去,沈弈回得很快,程灵看到手机屏幕上,沈弈的消息一句一句往外蹦。 沈弈:【我这人呢,疑心病还挺重的。】 沈弈:【你手里有我三个地址。】 沈弈:【万一有一天。】 沈弈:【你趁我不备找上门来。】 沈弈:【我很没安全感。】 程灵:“……” 看到他这几句消息,程灵几乎能想象到他说这话的样子。 他这人懒,一定是倚着哪里,能不好好站,绝不好好站,一点力都不肯使,大少爷作派。 撩着眼皮,看着她,瞳仁漆黑,用着一本正经的口吻,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程灵的指尖莫名颤了下,她收敛心神。话说到这个份上,程灵再无话可说,刚好地铁到站,程灵把地址发了过去,匆匆出了车厢。 地铁站出来就是个大型商超,程灵想着冰箱空了,也没急着回家,去超市买了些蔬菜水果和牛奶,好把冰箱填满。 从超市出来天色已经晚了,正值夏季,白昼也比其他季节更长,天色见晚,说明已经快到八点钟。 程灵拎着一大袋东西回家,东西太重,勒得她手指疼。 她租的房子离地铁站走路还要十分钟,在北樟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十分钟的距离都能让房租高出两千块,她宁愿多走这十分钟。 租的房子也不是多好,都是二十年前的老小区,好在周边生活便捷,买菜方便。 路边种了许多高大的银杏树,几个六七岁的小孩绕着银杏树追逐,偶尔路过两个穿运动鞋跑步的中年人,老大爷穿着白背心打着蒲扇,和老奶奶在路边闲坐,携手散步的年轻夫妻,一边走一边闲话家常。 程灵拎得累了,停下来,把塑料袋换手拎,再甩一甩酸痛的右手。 几个中学模样的少男少女从她身旁路过。 一个扎马尾的女孩伸出胳膊,问:“你们说我刚才买的手链好看吗?” 旁边的女孩看着她,说:“当然好看啊,适合你的风格。” 女孩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真的吗?我也很喜欢,不过上学就不能戴了,老师会发现。” 说完,想了想,又对走在最边上的男孩晃了晃:“你觉得呢?” 男孩:“不好看,丑死了。” 几个女孩子马上同仇敌忾,追着男孩痛打。 “去死啦,扫兴。” “扁你哦!” “哪里不好看,你再说一遍?” 男孩边跑边回头:“就是不好看,丑还不让人说啊!” 男孩女孩跑着,从她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 程灵回到家,把东西一一摆进冰箱里,又把买的很多蔬菜清洗,然后,提前切好。 工作太累时,再回家洗菜切菜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程灵都是在不忙的时候,提前把菜切好焯水冷冻,用时直接拿出来炒两下就可以吃,能节省很多时间。 程灵洗干净杏鲍菇,切片,莫名想到方才那几个男孩女孩。 总能看到别人提起“青春”两个字,程灵一直不懂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但却在这几个小孩子身上感受到了。 ——他们还在无忧无虑的年纪,而自己已经是为生活奔波的成年人,没了不顾一切的冲劲儿。 刀从杏鲍菇上一滑,程灵手上一痛,反应过来时,食指已经开始流血了。 程灵搁下菜刀,用纸巾吸干血,走到书桌下面的抽屉翻了翻,找到一盒创可贴。 伤口是斜的,一个不够,她就横着贴了两个。 伤口不断发热,程灵握着手指,坐在沙发上缓缓吸气。 手机响动,程灵起身去拿手机,一看备注,是沈弈。 她按下接听。 沈弈:“我在你小区门口。” 程灵说好:“你等我两分钟,我现在下去。” 她拿起杂志,穿上运动鞋,下楼。 程灵走到小区门口,就看到沈弈穿了一身牛仔服,里面搭了一件白色t恤,正和门卫大爷闲聊。 也不知在聊什么,大爷说得眉飞色舞,沈弈听着,偶尔点头,也回了什么。 程灵步伐停了一下。 她在这里住得也有大半年,但从来没跟门卫说过一句话。 忘带门卡都是等别人进出然后跟在后面,从不会去敲窗然后沟通,她嫌麻烦。 他跟她完全不一样,她总是能在他身上感到不可思议。 沈弈抬头,见程灵出来,他跟大爷挥了下手,然后大步朝程灵走来。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一盏盏路灯亮起。 两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一步一步走近,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 她站在原地,抱着那本杂志,看着沈弈。 脑海中想的,却是另一个潮湿闷热的夏夜。 盘根错节的百年老树下,巨大的榕树冠像一把大伞罩住他们两个人,树枝上挂着一个又一个祈福挂牌,风吹过,撞出轻微的声响来。 他站在树下,喉头微滚,眼眶发红锁住她,声音绷得很紧:“行,我不会再找你。” 不过,他说过高中的很多事他都忘了。 曾经那些好的都忘了,那么这些不好的,他应该也都忘了吧。 一定是的。 否则他现在怎么会来找她呢。 程灵回过神,沈弈站在她面前,他的手指搭在口袋边上,微微俯身,嘴角带着笑意:“一动不动的,看入迷了?” “……不是。” 程灵抱着杂志后退半步,拉开二人的距离,说:“你还真来了,一本杂志而已,路费都够买好多本了。” 沈弈站直身体,挑了挑眉:“我这人呢,就爱占便宜,一天都不能多等。” “……” 她双手递出怀里的厚本:“给你,免费杂志。” 沈弈垂眼,视线落在杂志上,刚要接,嘴角笑容顿时收起。 再开口,他声线冷下来,眼神也在一瞬间变得复杂。 “你受伤了?” 程灵没料到他会注意自己手指上的创可贴,她抬手看了一眼,说:“没事了,已经处理过了。” “碘伏涂了?” “……没有。” “包扎过吗?” “……也没有。” 沈弈拉着程灵就走。 杂志掉在地上,程灵叫了一声:“哎,免费杂志掉了。” 沈弈斜睨她一眼,回身捡起地上杂志,捏着她的手腕朝马路上走。 马路上的车自动礼让行人,沈弈拉着她穿过马路畅通无阻。 程灵看着他的背影,说:“我真没事,就是被菜刀切了下,过两天就能好,小时候都是这样的。” 沈弈不理她。 她住的小区对面的马路上有个连锁药房,沈弈拉她进去,这才松开她。 药房有货架。他从货架上拿了碘伏,一包医用棉签,还有无菌纱布,又拿了一盒布洛芬,以及一瓶矿泉水。 沈弈去结账,程灵想着不好让他花钱,连忙到柜台边,说:“扫我的吧,我有医保。” 店员看着她,说:“我们店不能使用医保。” 程灵:“……那你等等,我付款。” 她低头调付款码,沈弈伸手,直接按在她的手机右侧键上,哒,屏幕息灭。 他递上手机,说:“再要个袋子。” 店员在键盘上操作了下,然后举着扫码枪,滴一声,扫码成功。 沈弈左手拎着一袋药,右手拉着程灵走出药店。 他左看右看,最后拉着程灵回到小区,程灵以为他要带她上楼,指着西侧的楼说:“我住的楼在那边。” 沈弈看她一眼,接着拉她到小区里最近的木制长椅上坐下。 程灵:“……” 沈弈从塑料袋里取出碘伏和棉签,放在两人中间,然后要去拆她手上创可贴。 手伸到半路一顿,又缩回来,搭在腿上,说:“你自己涂一下。” 程灵:“好。” 她低头,土黄色的创可贴缠在食指上,她找到贴口,轻轻撕开,不想胶太黏,这一撕,竟扯到手指上的皮肉,她不由嘶了下。 创可贴一半贴着一半撕开,黄色的药物处,已经染了一块血,手指上也有血痕,伤口没有愈合,皮薄薄削开,露出一条血缝,看着触目惊心。 沈弈的语气有些冰:“你轻点行不行。” 程灵:“……这是我的手。” 她要去撕另一个创可贴,沈弈按住她的手臂,眉头皱得很深:“算了,我自己来。” 程灵:“……” 她只好收回手,坐直身子,食指伸向沈弈。 沈弈倾身,一手捏住她食指未受伤的部分,另只手轻轻去触碰创可贴粘连处,小心翼翼撕开一条小缝,然后,越拉越大。 长椅上方正是低矮的路灯,夏季飞虫萦绕。 他低着头,中分的刘海垂下来,顶光落在他立体的眉骨上,投下的阴影遮挡住他漆黑的眼,更显深邃。 右侧卧蚕那颗痣,使他这双眼睛看起来更加深情,他这张脸本就多情,随便看别人一眼,都让人觉得他对你有意思。 而此刻,他盯着她的手指,细致地摘掉创可贴,用棉签在伤口处擦碘伏,又轻轻吹了吹。 被棉签擦过的地方,不知是不是碘伏在奏效,凉凉的,湿湿的,也很痒。 就好像他面对的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食指,值得他最用心的呵护。 这也的确是程灵第一次被人这样用心对待伤口。 程灵小时候也有受伤,印象中的处理方式——甚至称不上是处理方式——都是不断地擦掉血迹,直到伤口自己不再出血,然后就不管了,伤口自己会愈合。 就是疼——等疼痛慢慢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不疼——伤疤变浅——好了,这样一个过程,每次都是。 所以对程灵来说,受伤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自己可以挺过来,也都会好的。 她不是特别懂,沈弈为什么突然变得严肃,甚至比她还生气。 但同时她又不敢说话,因为在沈弈看来,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她怕自己多说多错。 “怎么样,疼吗?” 他抬眼,眼窝深邃,睫毛浓密又长,根根分明。 察觉到他的视线,程灵第一时间移开眼,落在自己的手指上,逃避跟他对视。 “……不疼。” 沈弈松口气,无菌纱布一圈一圈缠上她手指,给她包扎好,嘴上也没停。 “受伤了怎么能不擦碘伏,肯定要第一时间消毒,医院的针头不比你的菜刀干净?你看哪次扎针前医生没给你皮肤擦药?” “还好伤口没那么深,不用打破伤风针了,不然感染了都不知道,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 他左一句右一句,态度也凶,程灵无措地坐在长椅上,双腿并拢,像个小孩子一样听他教训自己。 包扎完,沈弈给她打了个蝴蝶结,放过她的手指,又给她按了一粒布洛芬到她掌心里,掏出矿泉水,拧开,递给她:“吃一粒,过会儿就不疼了。” 程灵没吃过布洛芬,不太敢相信,犹豫地看着沈弈:“真的会不疼吗?” 十指连心,她的伤口火辣辣的,如果不是一直忍着,她真想哭。 沈弈没好气看她:“问你还说不疼?” 程灵:“……” 她不敢再说话,接过他递的水,低头把布洛芬吃了。 吃完,沈弈把矿泉水接过去,拧上盖子,脸色这才缓下来。 程灵说:“真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一次,不过你说的那些情况都是小概率情况,你不用担心,我自己能处理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程灵说完这些话,沈弈刚转好的脸色更差了。 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心里头莫名,但又小心翼翼的,不敢再多说,怕又惹他生气。 程灵连忙闭嘴。 沈弈把东西收回袋子里,站起身,手指着西边,垂眼看着她,问:“你住的楼在那边?” 程灵:“……对。” 沈弈对坐在椅子上的程灵伸出手:“起来吧,送你回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十一场雨 程灵搭上沈弈的手,被他拉起来。 待她站稳,沈弈就把手收了回来。 两个人并肩往程灵租的单元楼走。 月亮挂在夜空中,星光闪闪点缀,小区里“四面蝉歌”,路灯昏黄,楼下还有人搞着啤酒烧烤,香味四溢,很有夏夜氛围。 程灵腕上还留着他的力道,沉稳,适度。她这时才回味过来一件事——即使刚才他好像在对她生气,他拉她时也没有让她感到疼。 程灵竖着食指,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伤口好像没有那么疼了。 也不知道他还在生气没,程灵决定换个话题,转换一下心情。 她酝酿一下,开口:“我以为你早就回榕华了,没想到你还在北樟。” 沈弈:“嗯,还有点事。” 程灵有点意外地看他:“你不是一直在榕华?” 一直待在一个城市的人,去另一个城市能有什么事?旅行?探亲? 沈弈脚步一停,转头,视线耐人寻味地落下,对上程灵。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在榕华?” 视线相触,程灵心头不自觉一缩。 她眼也不眨,回:“聚会那天听陈明松说的,怎么了?” “没什么。”沈弈收回那副意味深长的神情,空闲的那只手揣进口袋,“还以为个人信息泄露了,比较敏感,不好意思。” 程灵:“……” 她说:“那你在北樟还要待多久,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你尽管开口。” 沈弈想了想:“还有一个活动要去,活动结束就回去了。” “活动?什么样的?” 程灵有些好奇。 “也没什么,就文化人都爱搞的那些。” 他口吻很淡。 程灵想到匡成玉先生,有这样的外公,沈弈接触这些也正常。 她点点头:“也蛮好的。” 沈弈侧头问:“你呢,以后一直打算留在北樟?” “嗯,或许吧?我不知道。”程灵低头向前走,脚步很慢,“暂时还没想过以后,现在待在北樟感觉挺不错的,只不过……” 她摇摇头:“就是跟我没什么关系。” 北樟繁荣,发达,年轻人的机遇也多,有太多过来工作的人,程灵也是其中之一。 大家都有留下来的心,但是太难了,生活和生存,一字之差,日子完全不同。 沈弈颔首,问:“考虑过回榕华吗?” “嗯?” 程灵凝滞了下,摇摇头:“……目前没想过。” 沈弈神色没变,仿佛程灵说的任何话,他都能从善如流接受。 他点下头,道:“没事,我随便问问,也不是让你回榕华。” 程灵:“嗯,知道。” 两人走到程灵楼下,程灵停下脚步,用包扎好的食指指了指楼口:“我到了,今天谢谢你。” 沈弈把手里拎的塑料袋递给程灵:“上去吧。” 程灵接过:“嗯。” 她转身,准备开楼门,沈弈双手揣进口袋,看着她的背影,闲闲道:“要是哪天不想待在北樟了,也可以回榕华看看。” - 程灵在闹钟前醒来,她关掉闹钟,看到沈弈凌晨三点多给她发了条消息。 内容无比简洁,只有三个字:【换纱布。】 手指上的伤口这几天已经在愈合了,有种细细密密的痒,忙时不会注意,一旦闲下来去观察它,就会感觉到那种痒,且停不下来。 这几天,沈弈每天都会给她发消息,提醒她换纱布,除此之外倒是不会多说什么。 程灵看到后只回了个“谢谢”,话题也没有据此展开。 从聊天记录来看,是一种比同事更冷淡的关系。 程灵和往常一样,回了句“谢谢”,把手机丢到一边,到厨房开火蒸了一些速食小笼包,就去卫生间洗漱了。 洗漱完给手指换干净纱布,程灵笨拙地给自己包扎着,她忽然怀念起沈弈——那天晚上,他包扎得游刃有余,动作轻快,纱布边缘贴得整齐,不像她,包的里出外进。 到底是不一样,程灵想,被父母爱着的人,和她这种随便长大的人,只是受个小伤而已,就能看出一个人究竟有没有好好被对待过。 沈弈跟她说的那些话,竟然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对她说。 程灵吃过早饭,乘地铁到公司上班,比打卡时间早到十分钟,她从不踩点。 上午开完会,主编把程灵叫到办公室,说:“今天下午两点,在珑豫文化城有个分享会,你代表我们周刊去一下。” 程灵:“嗯?需要带摄像吗?” 主编歪头,干练的脸上思考三秒,说:“带吧,让小曹跟你去?” 程灵自然没意见:“行,不过这种分享会,我们周刊也要去吗?不该是新闻媒体之类的……” 主编摇头:“是我一个导演朋友,说今天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国画家,岁数不小,喊记者过去撑撑场面,能显出重视来。” 这属于给主编干的私人工作了,不过也算不上什么,身在职场就是这样,程灵还帮主编去幼儿园给她女儿开过家长会。 她说:“好的,需要采访吗?” 主编想了下,道:“看着办就行,我相信你。” 程灵中午跟小曹一起吃了个饭,吃完就一起出发了,小曹自己开的车。 等红绿灯时,小曹问:“对了姐,小道消息,听说停刊之后,主编有可能会走。” 程灵不咸不淡看他一眼:“又是从哪听来的消息。” “真的,你别不信。”车里明明没人,小曹还是很谨慎地四下扫了扫,“我跟发行部小李抽烟时,他跟我说的。” 程灵心下奇怪,主编要走怎么会没跟她说? 她将信将疑,但嘴上还是不给小曹任何传播八卦的快感。 程灵一脸不感兴趣:“怎么你们男的怎么这么八卦?” 小曹急得“啧”了一声:“就抽烟时闲聊一嘴,怎么就八卦了!” “我是没听说过,主编真要走跟你跟我也没关系,少管别人的事。” “……” 小曹满肚子八卦被噎住,漫长的红灯过去,小曹踩下油门,继续开车。 到了珑豫文化城,程灵和小曹抵达活动地点。 这里时常会有一些文艺活动,比如作家签售,见面会之类的,地点都在一个地方,程灵没多费力就找到了。 分享会的规模并不大,程灵看了眼广告牌,除了那个知名国画家之外,有两个网红作家,当然,网红两个字肯定要打引号的;还有一个导演,作品不详,估计就是主编的导演朋友。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人,比如某高校教授之类的,具体不详,广告牌上大概写了一些名头,不过,应该都没什么名气。 除了这些文艺界的名人们,其他的就是北樟各大高校的研究生,以及一些美院学生,作为被分享的对象。 程灵出示了记者证,言明自己和小曹的身份,现场工作人员将程灵和小曹带到媒体区,和其他的记者们一起旁听这场分享会。 高校的研究生们都已经到场,大部分都是女孩子,程灵看着她们,脸上都还有学生的稚气和朝气,和自己截然不同。 下午两点,工作人员请大家掌声欢迎各位“大咖”,学生们鼓得起劲,满脸期待,媒体区的其他人也都在鼓掌,摄像师们站起来,架着相机拍照。 工作人员挨个介绍到场大咖的名字,程灵心不在焉地听着,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台,穿得轻松又随意,麦克风将工作人员的声音扩到程灵的耳朵:“这一位,是业内有名的古籍修复师,沈弈——” 沈什么? 程灵身子坐直,努力向台上看,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沙发椅上,跟那群学生们简单挥手,他双腿敞开,坐姿慵懒,超高折叠度的脸又帅又窄,如建模般立体。 ——“还有一个活动要去,活动结束就回去了。” ——“活动?什么样的?” ——“也没什么,就文化人都爱搞的那些。” 所以,沈弈说的活动就是这个? 程灵来不及有太多复杂的思绪,就被旁边的小曹激动打断:“我去,那个不是那谁吗?就那个,匡老先生的外孙?程灵姐,你的老同学!” 程灵:“……。” “他居然是古籍修复师?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哥儿呢。”小曹说。 程灵理解小曹为什么会这样说。 这种传统又极具匠心的工作,怎么都该是那种非常认真的人该去干的,沈弈,他看起来太不认真了。 程灵说:“匡老先生从前就在文化界工作,他的外孙做这行也不意外,长辈都喜欢让孩子走自己走过的路。” 小曹点头:“不过也是,当公子哥儿和当古籍修复师也不是多冲突的事,不过还挺有意思的,外公收藏旧书,外孙做古籍修复。” 他打开相机,说:“来都来了,给帅哥拍两张照片。” 程灵:“……” 其实拍照的不止小曹,坐在下面的学生们也纷纷举起手机拍照,明显比对方才的什么作家导演之类的要更热情,面色潮红,情绪激动,跟左右两边的同学交头接耳,至于讨论的是什么,不用听也知道。 这样的场景程灵很熟悉,沈弈应该更熟悉,她在人群里正大光明看他,果然,他对下面的情况熟视无睹,只是散漫地坐着,跟他坐在任何地方都没区别,丝毫不见紧张。 知名国画家已入座,画家名叫华严明,今年六十多岁,穿了一件唐装,头发花白,身子骨看着却很硬朗,不过他这头白发,看着更像刻意染白的,跟他老艺术家的形象很符。 华严明坐下后,拿着麦克风,一脸慈祥地对各位学生道:“今天这个分享会,人数也不多,我在上面讲,你们在下面听,这有什么意思,成了我这个老家伙摆谱了。我看我们大家干脆坐得近一点,就当是老朋友见见面,聊聊天,你们看怎么样?” 学生们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位知名画家如此和蔼可亲。 于是画家带头,其他嘉宾都跟着他一起坐到观众席去,学生们分成三排,以扇形将他们包围。 他们动,媒体区也跟着动了。程灵本来离这些嘉宾们挺远的,华严明这一下把记者们都安排到嘉宾们的两侧去坐,导致她跟沈弈坐得特别近,可以说她的正前方,就是沈弈的侧脸。 他应该还没有看到自己。 程灵这样在心里想着。 嘉宾之前坐的远,而沈弈这个人,又一向懒得关注别人。 说白了,他连同来的嘉宾都不一定会看,更别说媒体区的她。 程灵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沈弈知道她在现场,甚至就在他旁边,他会是什么表情? 华严明正在滔滔不绝跟学生们分享自己创作的经历,从求学到低谷到第一次成功,引人入胜,学生们听得目不转睛,偶有两个举着手机在拍照,大家也不会觉得唐突。 程灵见大家都在专心致志地听,而沈弈本人的左手搭在扶手上,百无聊赖支着头,说不清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但看起来是在捧场就是了。 她拿起手机,点开相机,镜头悄悄放大。 打算拍一张他的照片,发到沈弈微信上去,看看他的反应。 程灵轻咬下唇,悄悄按下快门——她已经设置过了静音模式,绝对不会出现快门声。 这时,余光只见一旁的小曹挥舞相机,用气音喊:“沈弈!沈帅哥!” 手机屏幕中。 一直用手支着脑袋的沈弈眉毛一抬,他放下手臂,转头,正好对上举着手机偷拍的程灵。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十二场雨 那张高清镜头下也没有变丑半分的帅脸猝不及防转过来,程灵吓得手一抖,连忙熄灭屏幕,把手机放在腿上,假装面不改色。 心脏却咚咚咚快要跳出来。 以及。 恨不得把小曹痛打一顿。 谁让你张嘴喊人了啊啊啊啊啊啊。 沈弈跟小曹暗中挥了下手,眼睛扫过一旁认真听讲的程灵,唇角勾了一下。 他转回头去,身体微微坐正一些,没有再那样懒散地坐着了。 仿佛只是看见个认识的人。 实际也确实是这样。 程灵脸颊余热未消,一旁的小曹拍拍她的胳膊,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沈帅哥,我们跟他好有缘分!” 他不拍还好,程灵都快把他忘了,这一拍简直是提醒了程灵,一瞬间什么新仇旧恨都浮了上来。 她狠狠在小曹手背拍了一下,啪一声,小曹本想嗷一声大叫,顾忌到这是分享会,马上捂紧自己的嘴巴,不让痛苦的声音从指缝溢出。 “姐……嘶!你干嘛打我!”小曹甩手。 程灵气道:“谁让你喊他的?” “我就是打个招呼啊,他看到熟人在场也会高兴吧。” “……” 程灵闭了闭眼,道:“等活动结束再打招呼不行吗?” 小曹呜呜两声,捂着自己的爪子,不说话了。 程灵心火降了些,抬头继续听华严明画家分享精彩人生。 华严明:“……所以最终,我的画作有幸送到欧洲展览,以一千万的价格拍卖出去,我因此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说完,他放下话筒,学生们面色激动地看着他,送上雷鸣般的掌声。 工作人员道:“现在,大家如果有什么问题想问华老师的,可以举手提问了。” 在场有很多女孩子举手,画家随便点了一位:“这位同学。” 被点到的女孩子十分开心,工作人员送上话筒,她接过,脸色因为激动而发红:“华老师你好,很喜欢您的作品。”说完鞠了一躬。 程灵注意到,华严明坐下后,直接掏出手机开始摆弄。 女孩子继续说:“我现在是一名研二的学生,课余时间也很喜欢画画,不过我的画风并不主流,我毕业以后不想从事本专业,只想画画,可是我的家里并不同意,他们说画画没前途。我很喜欢做这件事,可是我好像真的养活不了自己,请问华老师我应该继续坚持下去吗?” 她的分享情真意切,吐露自己真实的困惑,在场不少学生都露出同病相怜的表情,即使他们喜欢的另一个专业不是画画,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 然而,刚才还在滔滔不绝分享精彩人生的画家,此刻正低着头,把手机拿得很远玩手机——因为远视。 女孩说完后,站在原地干等了十秒,这时工作人员从后面提醒了这位画家一下,他才“哦”了一声,把手机放下,一边接话筒,一边回头问工作人员,声音不大不小:“她都说了什么?” 工作人员小声重复了一下。 画家拿起话筒,道:“这个,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于是画家又开始滔滔不绝分享自己的成功故事。 这时,她手机忽然一震,程灵点开,看到沈弈给自己发了条微信。 沈弈:【刚才在偷拍我?】 程灵:“……” 兴师问罪来了。 她抬头,画家还在滔滔不绝分享人生,坐在最边上的沈弈低头,明目张胆玩着手机。 就和方才华严明的反应一模一样。 像是故意的。 沈弈又发了条消息:【照片给我瞧瞧。】 程灵想到方才偷拍沈弈被抓包的尴尬,就恨不得再把小曹痛打一顿。 她硬着头皮,拿起手机回复:【没拍你,我在拍那个老头。】 程灵本意不想称呼华严明为老头,但是他方才不尊重别人的行为,程灵对他观感很差。 沈弈回复:【哦,是吗,那看看老头。】 程灵:“……” 程灵:【请你专心听讲。】 他就坐在上面,堂而皇之玩手机,恐怕影响不好。 沈弈:【现在没心思。】 程灵看到消息,脸颊莫名一热,扣下手机。 什么没心思,是因为想跟她聊天,还是? 程灵重新拿起手机,聊天内容还停留在上面那两句。 想了想,程灵谨慎地回了一个字:【哦。】 没有往下接。 对话框上方不断在“沈弈”和“对方正在输入”中变换。 不知是不是她发的消息把天聊死了,让人无法回复。 可是如果不这样,程灵也不知道要接什么,总好过自作多情。 半晌,沈弈回了句。 【听这老头说话倒胃口。】 程灵把聊天对话重看一遍,明白过来。 他说的“现在没心思”,是指听华严明说话倒胃口,所以没心思,懒得听,而不是因为旁的什么。 程灵松了口气,心想,幸好她只回了一个“哦”。 她回复:【一样。】 华严明的故事落入尾声:“……所以,希望我故事能够给你带来帮助。有请下一位提问的同学。” 这次站起来的仍然是女生,到场的大部分学生都是女孩子。 程灵这次专程注意了,在女孩说话的时候,华严明又掏出了手机,拿远,漫不经心地刷着,很明显根本没听。 那女生见华严明没有看自己,说话都没什么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余光发现有人似乎在看自己,她不大确定,连自己倾诉的对象都没在听自己说话,真的有人在听吗? 她不抱希望地移动视线,只见坐在角落的,做古籍修复的帅哥,正专注地看着自己,时不时还点下头,很认真在倾听的样子。 ……真的有人在注视自己。 这个帅哥明明一直漫不经心的,好像对整个分享会都没什么兴趣,他居然在认真听自己说话? 女生握话筒的手不由用力,她挺胸昂首,说话越来越有底气,慢慢就把自己的困惑全部讲了出来。 工作人员提醒华严明,他收起手机,又问了一遍工作人员问题是什么。 工作人员复述。 他拿起话题,说:“哦,你这个问题,这样,我再讲一个故事吧……” 华严明开始说话了,沈弈瘫在椅子里,又掏出手机。 他这人,华严明一说话他就玩手机,该不会真是故意的? 程灵很快收到沈弈的消息。 沈弈:【活动结束之后,你有什么安排?】 程灵想了想:【没有,怎么了。】 沈弈:【你上次说,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是吗?】 程灵:【嗯。】 沈弈:【活动结束等我。】 分享会的后面,画家分享完,轮到网红作家分享,网红作家分享完,又是导演分享,时间都不长,学生提问和媒体提问环节都有,因为聊了一些不同行业的内幕,大家听得也算津津有味。 分享会圆满结束,每个来参加的学生都得到了“名人”们的签名,这其中不包括沈弈。 以至于让人怀疑,这个人究竟是来干嘛的,凭什么可以坐在上面。 最后合了一张影,学生们陆续离开了,那位不知名导演走过来,跟摄影师们加微信,要照片。 程灵在边缘处等着,这时,忽然有人拍了自己的肩。程灵侧头,声音却从另一边响起:“同桌。” 程灵转头,沈弈站在另一侧,眉毛微微挑起,嘴角翘着。 这一声同桌,倒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时候。 只是,这样叫她的人容貌变得成熟了,棱角更加分明。 沈弈:“等下跟我走。” “啊?”虽然是要报恩,但他语气太熟稔了,程灵只好顺着问,“去哪。” “没什么事,你跟着我就行。” 程灵刚要应,这时,就见华严明笑模笑样走过来,站在二人身边。 她打招呼:“华先生。” 华严明闻言,上下看了程灵一番,点头,接着看向沈弈,道:“你是……匡老先生的外孙?” 沈弈:“嗯,华爷爷好。” 华严明笑笑:“你这孩子,很特别。” 沈弈道:“是吗?有什么特别。” 华严明背过一只手,另只手转着手里的珠串,仍然笑呵呵的,说:“刚才所有人都在听我的分享,但你没有,你一直在玩手机,是我哪里说得不够好,没有吸引到你吗?” 沈弈哦了一声,说:“我只是做了跟您一样的事,不是吗?” 学生提出困惑时,他玩手机,而沈弈在他分享故事时做了同样的事,他就过来兴师问罪。 程灵看向沈弈,心想,他果然是故意的。 也还是跟从前一样,是个很有少年意气的人。 “啊哈,哈哈。”华严明干笑两声,“你这孩子,倒是跟你外公一样有趣。” 他叹了口气,看向远处,手里的珠串盘得稀里哗啦:“当初啊,我比你再大一点的时候,遇到了你的外公。那时候,我的作品四处碰壁,文化圈子里,你没门路,没人脉,再有本事,也无济于事。他是第一个欣赏我的人,鼓励我,带我结识了不少人脉,是我命中的贵人,这份恩情我永远铭记。” 沈弈听着,不咸不淡地点头:“爷爷一向惜才。” 华严明道:“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份恩情我总要还。所以,这次让你外公召你来,一是为了带你在北樟这边的文化圈子里露露脸,二来么,算我这个老头子自作主张,我有个外孙女,跟你年龄相当,我一直觉着你这孩子不错,想把她介绍给你,你看看怎么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十三场雨 程灵抬头,看向华严明。 所以这个华严明,跟沈弈的外公,也就是匡老先生认识。 并且,匡老先生曾经,还对这个华严明有知遇之恩。 华严明因此想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把这个恩情报答在沈弈身上,把自己的外孙女介绍给沈弈。 他说完,看向沈弈,问:“小弈,你现在怎么样,有女朋友没有?” 沈弈闻言,看向程灵。 程灵对上沈弈的视线,瞬间错开眼。 华严明顺着沈弈的目光看过去,落在程灵身上。 是个沉稳又好看的女孩,不是那种妖艳张扬的脸,五官端正,唇红齿白,是很舒服的长相,又带着一股韧劲儿,兼具长辈们都会喜欢的那种稳。 他心思转了转,不知这个女孩跟沈弈是什么关系,举止倒是不亲密,可就怕沈弈这小子会随口瞎说,假装这个女孩是自己女朋友,演戏搪塞自己。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华严明抢先开口:“我问过你外公,他说你这么多年一直没谈过女朋友,也没有喜欢的人,我这才想着把宝贝外孙女介绍给你。” 一直没谈过女朋友? 程灵愕然,瞬间为自己曾经揣测他是玩咖海王而感到抱歉。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抱歉的,没谈女朋友,不是更方便他当个玩咖吗? 不过沈弈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他内心也挺想? 这种场合,她在场总归是不合适的,别再耽误了沈弈的好姻缘。 她适时开口,对沈弈说:“既然这样,那你先忙,我们下次再见。” ——“不着急。” 沈弈一把按住她的手腕,将她定在原地,然后松开她,说:“等下我送你回去。” 他相亲,她在场不合适吧…… 程灵又要拒绝,沈弈说:“正好,你也帮我看看。” 帮我看看。 一句话,关系暧昧不清的。 华严明听到两人的对话,视线再次落到程灵身上时,重新带了几分打量。 “这个女孩是……” 沈弈:“哦,我一同学。” 华严明:“原来是同学。同学情谊很珍贵,人这辈子难遇几回不涉及利益的情谊,得好好相处——是什么时候的同学,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程灵:“我跟他是高中同学,现在在当记者,也是今天受邀到场的媒体。” 华严明扫过她胸前的工作牌,不是说谎,神色这才柔和下来:“既然是小弈的朋友,那就一起吧,也没什么,就是年轻人吃吃饭,聊聊天。” 程灵礼貌微笑:“嗯。” 她跟小曹道了别,然后跟沈弈一起上了华严明老先生的车,出发去订好的饭店。 正是晚高峰,路上堵车的时候。 程灵趁着这个间隙,给沈弈发微信消息,问:【你早就知道他要给你介绍对象?】 沈弈回:【外公之前提过一次,我已经拒绝了。】 程灵:【拒绝了那他这是?】 沈弈:【他觉得我连人都没见过,拒绝无效,非要我亲眼见一次。】 程灵:【……】 程灵:【这么看,人家还挺诚心的。】 沈弈没回。 到了酒楼,是一家粤菜馆,华严明说:“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爱不爱吃,我老头子年纪大了,吃不了油盐太重的,也就粤菜多少能清淡些。” 同来的还有两个“网红”作家,一个导演,以及两个高校教授。 在场华严明的“咖位”最大,大家都捧着他说话。 “我们吃什么都可以,还是可您的口味。” “吃清淡的挺好,现在年轻人油盐摄入太多,容易得三高。” “华老您推荐的店,那口味一定正宗,论吃还是您是行家。” 老头被捧得很开心,一行人在大堂经理的带路下走上楼梯。 老头一边上楼一边问:“蓓蓓到了吗?” 经理说:“到了,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了,菜也帮您点好了,都是您爱吃的。” “好,好,这丫头,光点我爱吃的,也不想想客人爱不爱吃,都让我给惯坏了。” 华严明场面话说得好听,但却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就只是说给客人的场面话而已。 其他人捧场几句,又让华严明合不拢嘴了。 进包厢后,程灵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女孩。 皮肤白,瓜子脸,眼睛很大,穿着某大牌的套装,头发拢在一侧,坐在那娇贵明艳,旁边的座位上放了个香奈儿的包包,非常有名媛范。 看到华严明,她连忙站起身,迎过来:“外公,你可算来了,我点的菜都已经做好了,你再不来粥都要凉了。” 她拉着华严明在主位坐下,自己坐在旁边,挨着自己的外公。 在她旁边,和外公的右手边,分别挨着的是两位教授,其次挨着的是两个作家,最后是导演和沈弈。 这样排下来,就轮到程灵挨着门口,也就是需要帮忙传菜的地方。 程灵这两年懂得一些职场之道,坐在门口的人,基本就是地位最低那个,会被使唤来使唤去,比如加个菜,催个菜,或者点个酒结个账之类的。 她刚准备坐下,沈弈拉住她手臂,说:“等下,你坐里面。” “嗯?”程灵一愣。 沈弈看着她:“待会上菜,我怕烫到你。” “……哦,好。” 程灵懵懵地跟沈弈换下位置,莫名感觉到整个包厢的视线都落到自己身上了。 华严明手揽着那个女孩的肩,满脸骄傲,说:“这是我的外孙女,田蓓蓓,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刚从意大利回来。” 又一一给田蓓蓓介绍在座的每一位,介绍到沈弈时,笑眯眯加了句:“这就是常跟你说的,匡爷爷的外孙,沈弈。跟你念叨了这么久,这下总算见到了,怎么样,外公没骗你吧?” 田蓓蓓脸颊红了下,说:“外公,你说这个干什么!” 华严明道:“如果不是你一直待在国外不肯回来,你们两个,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田蓓蓓眼睛大大的,看向程灵,说:“外公,这个漂亮女孩是谁呀?” 华严明脸色淡了下:“哦,一个媒体朋友,刚好是小弈的同学,就一起过来了,你们都是年轻人,也有话题聊。” 田蓓蓓问了程灵在哪个媒体工作,程灵说了周刊名字,田蓓蓓一听是纸媒,兴趣就没那么大了。 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其他人夸奖田蓓蓓几句,接着就聊到了其他艺术展的事上,提到某些有名画家,田蓓蓓也会插两句嘴。 这时,服务员敲门,紧接着一道又一道地上好了菜,都是田蓓蓓提前点好的。 忙了一下午,程灵还是很饿的,只是看了看上来的这些菜,什么乳鸽,烧鹅,鱼生虾生,程灵在心中盘算了下,也没多少是自己爱吃的。 还是等回家煮碗面好了。 “你好,麻烦拿下菜单。” 左侧,沈弈喊了下传菜的服务员。 程灵眼中顿时重燃希冀。 菜单上来,沈弈直接送到程灵面前,说:“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没想到是给自己要的,程灵愣住,随后有些感动:“谢谢。” 她情不自禁联想到,姚晚月婚宴上,沈弈会不会也是故意在照顾自己。 否则他怎么知道这桌菜自己没有爱吃的。 沈弈:“不客气,我带你过来,总得招待好你。” 程灵翻看菜单,挑自己爱吃的点了两个,然后把菜单交给旁边的网红作家,说:“给你看看?” 作家道了谢,自己看完,又传给了其他人。 田蓓蓓拿起茶壶,在小盆里烫了一副碗筷,递给外公,随后又烫好一副,放在转桌上,转到沈弈面前。 她说:“广东那边有烫碗筷的习惯,说是能消毒杀菌,还怪好玩的,我们也随个俗吧,这是我刚烫的。” 女孩子的情意直接又大胆,又不会过于突兀。 沈弈扫了眼,伸手把桌子转回去,说:“谢谢,我不习惯烫碗筷。” 还在滴水的碗筷刚刚好停在田蓓蓓的面前。 “噢噢,没关系,是会有人不习惯啦,我一开始也觉得怪怪的。” 田蓓蓓被拒绝,也不觉得丢面子,大方把碗筷拿下来,自己留着用。 程灵想,这个女孩其实真的不错。 她跟沈弈门当户对,家世相当,两家人互相也认识,如果真的能成,好像也挺好。 而且被沈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她也落落大方,沈弈也是不错的人,两个人在一起,倒也般配。 就像华严明说的,如果当初,这个田蓓蓓没有去国外,他们就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关系,那么高中时期,也许沈弈…… 程灵想不下去了。 如果她的青春里没有沈弈,如果她的生命中从未出现沈弈,在那些幽暗的,无法喘息的深刻,根本就没有,没有人,没有人会愿意走进她的世界,然后拉她一把。 膝盖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程灵转过头,只见沈弈对她伸出手。 “你想烫碗筷吗?我帮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十四场雨 一句话唤回了程灵的思绪,她啊了一声,余光看到华严明死死盯着自己,眼神快把自己烧穿。 程灵知道自己在华严明和田蓓蓓眼里很多余,她刚想说不用,桌子下面,沈弈的膝盖突然撞了一下她的,到嘴边的话瞬间从“不用”变成了“麻烦你”。 华严明的眼神都快能飞刀子了。 沈弈把她面前的碗筷拿过来,放进干净的小盆里,盘碗杯摞在一起热茶浇上去,筷子又单独烫了一下。 做完这些,把碗筷重新摆到程灵面前:“烫好了,请慢用。” 程灵:“……谢谢。” 华严明双手搭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说起来,今天这顿饭,还要感谢一下小弈。” 田蓓蓓撑着头看过去:“为什么?” 华严明回答:“小弈前两天帮我修复了一本《曾文正工集》。” 田蓓蓓哇哦一声,转头看向沈弈:“传忠书局刻本吗?那么老的书,要怎样修复?” 其他人也看向沈弈:“真的能把烂得不像样的书修复成原来的样子吗?这可都是纸!” 程灵咬着一根白灼菜心,也在等沈弈的回答。 沈弈搁下筷子,说:“修复古籍工序太多,不同的书籍,修复方式也不同,要考虑书的年代,装帧,破损情况,以及所用的纸张。这行有句话,叫做‘百年以上无废纸’,就算是出土文物,也能焕发新生。” 田蓓蓓一脸兴致勃勃:“听起来很有趣,希望有机会能够去你的工作室亲眼观摩——我听外公说你有自己的工作室。” 华严明看着自己的外孙女,满脸宠溺笑意:“难得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感兴趣,这样,过两天小弈回榕华,你跟他一起坐飞机回去,有个伴,我也放心。正好你外婆也很想你,你也该去看看她。” 他说完,抬头问沈弈:“我这样安排没问题吧,小弈?” 沈弈点头:“都行。” 这时程灵后加的菜上来了,一道清蒸东星斑,还有一盘白灼虾。 沈弈拿手板巾擦了擦手,夹了只虾开始剥。 田蓓蓓问:“那你机票买好了吗?” 沈弈:“买了。” 田蓓蓓:“几号的,哪个航班?” “后天上午十一点。” 田蓓蓓拿出手机:“我看看还有余票没,你买的是头等舱?” “嗯。” “买好了。”田蓓蓓放下手机,撑着手肘倾身看沈弈,“到时候见。” 沈弈的虾也剥好了,伸手放到程灵碗中,动作极其自然,像是发生过很多遍。 “行。”他说。 面前突然出现一只虾,像是篮筐里突然进了球,程灵都没反应过来。 她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沈弈已经剥起了第二只。 “谢谢。”程灵下意识说。 这亲昵的行为一下子让华严明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田蓓蓓的笑容也有些僵。 那个不知名导演推了下眼镜,半开玩笑道:“你让你同学自己剥不就行了,也没多麻烦。” 沈弈瞥了他一眼,嘴角牵动了下:“她啊,她这人有点娇气,不是我剥的虾她不吃的。” 说完话,他转头看过来,饱满虾肉放到她碗里。 程灵马上如坐针毡了起来,她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她在刀光剑影中夹起沈弈剥的虾,虾尾轻轻蘸了下酱油,在一众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把虾肉送进嘴里。 沈弈:“好吃吗?再给你剥几个?” 程灵:“……你先吃,需要的时候再喊你。” 这顿饭的后面,程灵虽然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中,但是沈弈时不时就把菜转到她面前,问她这道菜要不要吃,隔一会儿还给她剥两个虾什么的。 她话没说两句,但仍然避免不了成为饭桌上的焦点。 一顿饭毕,都停了筷子,互相约了下次见面的局,说着再聚云云,沈弈没说话,跟大家道了别,带着程灵离开包厢。 “吃饱没?”出来后,沈弈问她。 程灵说:“有点饱过头了。” 沈弈嘴角一勾:“看来我剥的虾还挺好吃。” “……”程灵词穷。 田蓓蓓从包厢跟出来,肩上挎着包,手轻轻按着,说:“哎,你们怎么回去呀?” 程灵和沈弈同时开口。 “做地铁。” “我送她。” 程灵:“……” 田蓓蓓似乎被他们俩逗笑了,食指掩唇:“沈弈你就这么抠的,坐地铁送人家女孩子回去?” 她拿起手机,说:“你别跟他挤地铁了,美女你住哪里?我叫个专车送你好了,送完你我再改地址。哦对了,用带你一段吗沈弈吗?” 程灵愣住,没想到她这么自来熟:“不用了……” 沈弈看了眼时间,手揣进口袋里,懒散开口,截过她的话头:“我们买了附近的电影票,等下还要看电影。不过票是情侣厅,不介意的话,你也可以一起。” 程灵:“?” 田蓓蓓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名媛惯有的优雅与得体。 她眼睛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眨了下,问:“你们不是同学吗,同学还看情侣厅的呀。” 沈弈:“其实在哪看都无所谓,主要是情侣座比较安静,没人打扰。” 情侣座。 没人打扰。 田蓓蓓干笑了下:“是吗,这样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理由,还挺有意思的。” 她抬手挥了挥,“那我先不打扰你们看电影了,后天见。” 没等沈弈回话,她转身踩着高跟鞋就走了,高跟鞋落地的声音很匆忙。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程灵才跟沈弈一起向外走。 她扭头问沈弈:“你这样说会不会太驳人家面子了,女孩子脸皮都很薄的。” 沈弈也看向程灵,视线在她脸上停留,长睫低垂,半天都没有移开的意思。 程灵莫名不自在起来,故作不经意错开视线。 沈弈:“比如现在的你?” “?” 程灵停下,疑惑地摸自己的脸,温度正常。 沈弈也停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头微侧,比划着:“耳朵。” 程灵的手移到耳朵上,触感滚烫,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么热的温度,一定是很红很红才会被沈弈看出来。 沈弈继续向前走,双手搭在脑后,懒洋洋的样子:“怎么了,跟我看个情侣厅也没这么丢人吧。” ……其实不是因为这个才脸红。 不过。 既然他这样误会的话,那这样误会也不错。 程灵心头松下来,偷偷松了口气,跟上沈弈。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只说我们是同学关系,但你表现的我们两个,呃,也太那个了。” “这不是正好。” “什么。” 从饭店出来,夕阳落在沈弈脸上,灿烂金光从他的发梢中穿过。 他满不在乎地勾起嘴角。 “明明是单身,却拥有一段不正当关系,不是显得我这个人更烂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十五场雨 程灵刚到家不久,就收到了沈弈的微信。 沈弈:【到家说一声。】 程灵:【到了。】 沈弈回了一个字:【行。】 对话就此停住,没有任何继续的意思。 程灵换下衣服,想到什么,拿起手机回复:【你今天这样对田蓓蓓,他外公会不会找你外公告状?】 沈弈回得很快:【会。】 程灵:【那你今天……】 沈弈:【随便。我让外公告诉过他不想见,他还安排这些,自找不痛快。】 程灵见他并不担心,自己也就不担心了。 她在输入框里打了一行字:【那你后天跟田蓓】 这句话打完又删掉了,重新斟酌:【后天你真的】 只敲了这五个字,后面怎么都打不下去了。 拇指悬在键盘上方半晌,最终还是删掉这句话,把手机扔到一边。 - 停刊的消息终于开会公布,并在周刊官博和公众号上相继发布了公告,网友们纷纷转发,再次感慨了一番“纸媒衰落”,跟着悲哀一番,就没了下文。 事后,小曹还给程灵发消息:【我早就跟你说了停刊的事,你还不信我!】 程灵:“……” 她送上迟来的捧场:【没想到你说的是真的,好厉害。】 小曹发了个得意的表情,又说:【马上要裁员了,程姐你肯定会留下来,提前恭喜你。】 程灵:【谢谢。】 小曹说得对,停刊之后马上就要裁员。 谁去谁留,大家都在心中不断猜测。 这天下班后,程灵收拾好东西离开。 路过主编办公室,门开着,主编也在收东西,看到程灵后叫住了她。 “程灵,下班后有事吗?陪我吃个饭?” 程灵愣了下,点头:“好。” “火锅可以?” “我吃什么都行。” “那就火锅吧,好久没吃了。” 主编开车带程灵去了附近的火锅店,坐下后很快上了菜,锅底是番茄和辣锅,番茄锅是主编点的。 程灵看了眼菜品,开口:“他们家的菜品好新鲜。” 主编笑:“是,我也觉得不错。” 她往锅里下菜,两边都下了,边下边问“这个你可以吃吧”“要下辣锅吗”,十分照顾程灵。 下了第一轮菜,主编放下筷子,身子前倾,手臂搭在桌面上,看着程灵。 “今天找你吃饭,是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程灵也放下筷子,坐好。 “什么事呢。” 主编抿了下唇,缓缓开口:“我要跳槽了。” “……什么。” 程灵其实震惊又不震惊。之前小曹跟她说过一次,所以亲耳听见主编跟她说这个消息时,她已经没有那么意外。 可她没想到这竟然会是真的。无论怎么想,主编都没有走的必要。 周刊的销量,成绩,主编功不可没,继续留在这里,一辈子都不会有人辞退她,为什么会跳槽?在程灵看来,这太冒险。 人人都想留在这里。如果能够坐到主编的位置,想必没有人会离开。 主编耸了下肩:“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其实我也没想到。我女儿刚刚幼儿园毕业,马上小升初,幼儿园一年的费用是20万,升小学还要更多……还没算各种补课费用。北樟教育太卷,我和我爱人都很疲惫。” 对于主编的生活,程灵知道一些。 她的女儿读的是国际幼儿园双语班,在北樟算是很不错的幼儿园了,程灵是去帮主编给女儿开过家长会的,环境好得不得了。 尽管这样,主编女儿读的幼儿园仍然不是最顶尖的,北樟有钱人遍地,顶尖幼儿园只有富豪家庭才读得起。 火锅里的肉煮好了,主编用公筷夹给程灵,自己夹了番茄锅的蔬菜。 她也没吃,放在碗里先凉着,继续对程灵说道:“本来是准备这样卷下去,但这个月我爱人工作调动,要离开北樟,我才动了一起离开的念头。” 程灵问:“还在这行?” 主编摇头:“我有同学介绍我到一家视频网站做项目总监,你是我最看好的属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我也想把你也一起带走。” 火锅里的菜品全部煮开,锅底沸腾,红汤锅咕嘟嘟不断冒泡。 服务员过来把火关小,微波炉开关按得滴滴响了几声。 程灵回过神,问:“去哪个城市?” “榕华。” “……榕华?” 程灵彻底愕然。 主编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上下看了看她:“怎么了?我记得你也是榕华人,所以我才会问你——当然,如果你的职业规划是留在北樟,你可以拒绝。” 程灵还有些没回过神。 主编继续说:“如果你想留下,我会向总编推荐你,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能理解你的选择,毕竟,没有人不想留在这里。” “当然,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走,首先待遇上不用担心,只会更好,不会变差。其次,这个视频网站去年成立了影视部门,会投拍一些视频项目,如果我们投的项目成功,也可以拿到项目分成。” “我是觉得,这机会不错,北樟和榕华的生存压力完全不同,回到榕华,也能让你更轻松些,最起码——不用担心买不起房。” 程灵沉默了下,说:“我现在可能无法给您回答,我可以回去想想吗?” “当然可以。”主编点头,看向程灵的眼里有包容,“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北樟并不容易,为了留下来,你付出很多努力,突然让你放弃这些应该很难,你回去好好想想。” “谢谢主编。” - 跟主编吃过饭,主编又要送程灵回家,程灵再三拒绝,只让主编把自己送到地铁口。 正是晚高峰,地铁里人多得不行,程灵过了两班地铁才勉强挤上去。 地铁门一关,她连扶手都不用,被挤得无需扶住任何,像沙丁鱼被挤进罐头。 她麻木地被挤来挤去,脑海中还想着主编说的跳槽的事情。 她从进入周刊到现在,主编一直对她照顾有加,青睐有加,甚至还被人怀疑过主编跟她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现在,主编愿意提携她,带她去新公司发展,这恩情不薄。 只是……回榕华。 地铁上的人太多,多到让人窒息。这种喘息不上的感觉,让程灵想起高考后的那个暑假。 程灵高考完只休息了几天,然后就投入到了打工生活。打工并不完全是出于自愿,也有一部分是被徐成凤逼的。 徐成凤见天骂她。 “怎么别人家的小孩高考完都知道打工,体验体验生活,你呢?整天只知道躺着,怎么就你娇气,一点苦都吃不了。” 又说。 “你已经成年了,人家外国的小孩过了十八岁,父母什么都不用管,饿死在外面都不帮忙的,为的就是锻炼孩子独立,外国的小孩可以,你也可以,你有手有脚,该学会自己挣钱了,你不挣钱,将来怎么养活我们?” 一句一句,针一样扎到她的心尖。 十八岁的瘦弱肩膀,得不到任何依靠。 程灵就在没日没夜的打工中度过了昏暗的十八岁,离开榕华那天,没有人送她,伤痕累累的手拖着行李袋,没有带走家里的一分钱。 她为了省钱,一个人坐了28小时59分钟的硬座,坐得浑身血液不通,断断续续睡了三个小时,并不深,精神快到崩溃边缘。 抵达北樟时,刚好看见天光。 也许是太疲惫,也许是光太刺眼,她看向窗外时,眼底突然就渗了泪。 既然出来,那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去。 向前走,不回头。 在北樟这么多年,程灵始终绷着一股劲,她是没有退路的人,只能拼搏。 所以她大学时周末五点半起床,去给别人上家教课,一直上到晚上十点,为了早日还掉助学贷款,为了不再每天只吃饼干和水,为了不再因为缺钱而去做体力工作,为了实习期付得起昂贵的押一付三的房租,为了不用去住地下室…… 程灵或许考虑过离开北樟。 但从没考虑过要回榕华。 从地铁站出来,天已经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像一个又一个会发光的高尔夫球杆。 程灵神游一般走进小区,路过上次的长椅,她脚步一停,情不自禁想到自己上次像个孩子一样坐在这里,沈弈细致耐心地帮她包扎受伤的食指。 她伸出手,上次受伤的地方已经愈合,留下一道细细的痕迹。 再过一段时间,痕迹也会消失。 程灵焦躁一路的心忽然变得很宁静。 她拎着包,在长椅上坐下,抬头看了会儿月亮,看着看着,她突然想到沈弈。 沈弈从来就跟她不同。 他出生就金贵长大,一直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家庭氛围也好,是高知家庭,无论他想做什么,都能得到极大的支持,他活在爱里,但并没有像很多溺爱长大的小孩那样愚钝,他聪明又耀眼。 程灵对他,有无尽的羡慕。 手机突然震了下,沈弈的对话框跳出来。 沈弈:【图片】 程灵点开,是一个天文相机拍出来的月亮,又圆又亮。 可是发给她这个做什么? 程灵回了个问号过去。 沈弈回的很快。 【不好意思,发错了。】 程灵:【……】 沈弈:【来都来了,将就看看吧。】 程灵:【……在看。】 发完消息,她抬了下头,想了想,举起手机把自己看到的月亮拍下来,发给了沈弈。 可惜手机拍的怎么都比不上相机,她只拍到了黑漆漆的夜幕,一个圆圆的白色发光体。 ……但也将就着给沈弈发了过去。 过了会儿,收到沈弈回复。 【这什么东西,远光灯?】 “……” 程灵自尊心发作,回复:【不好意思,发错了。】 回完,切掉微信,点开相册里的照片,反复思考。 ……应该也没有那么像远光灯吧。 虽然的确是有点看不清这是什么,可是远光灯会不会有点太侮辱人了。 这时,屏幕上方又跳出一条消息,来自沈弈。 程灵点进去,看到沈弈的最新回复。 沈弈:【你准备发给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