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娇》 1、第一章 第一章 “进了诏狱的,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 “诏狱里有很多酷刑,凌迟、枭令、抽肠剥皮,还有挑筋去膝盖剁指的。” “那吏部尚书之子就被凌迟处死了,零割碎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昨日都督裴大人派人将尸首送回了尚书府,据说血渍模糊,尸骨难辨……” 说罢,唐钰端起白瓷茶盏,轻抿了一口,正想继续往下说,却瞧见面前的美人面容一白,露出几分恐惧来。 “清音,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唐钰自小跟她那将军老爹在军营长大,见识过真刀实枪,说起那诏狱的血腥事,她都害怕,更何况谭清音这养着深闺里的娇人儿。 想到那些个画面,谭清音捏紧手中一方帕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泛上来的恶心,抿唇问道:“还、还好,阿钰,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我爹啊,我爹时常吓唬我,若我不听话,就将我送去诏狱。”唐钰说着,悄声凑到谭清音耳边,“那裴无有千万种杀人的残酷手段。” 裴无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锦衣卫鹰犬出身。短短几年,便坐到了位高权重的都督之位,加之在西北藩王叛变中有保驾之功,更是深得皇上信任,除了统领京卫及外卫之兵外,锦衣卫也归他掌管。 裴无此人心机深沉,用刑手段疯狂而残忍,在朝中树敌很多,官员对他心怀不满的不在少数。 大晋官员百姓背地里称裴无是皇上养的“恶犬”,也是“活阎王”,招惹谁都别招惹他,进了他手里就是一堆尸骨。 …… 谭清音在将军府待了半下午,临走前唐钰死活拉着不让她走。唐钰前阵子因与一官家公子打架,被她爹禁足了半个月,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个唠嗑解闷的,当然不肯放她走。 谭清音只得笑着安慰她,过几日去檀柘寺烧香拜佛,她去和唐将军求求情,顺带着把她也带上,唐钰听了这才放她离开。 将军府与首辅府之间隔了条街——青鱼街。 如今已是日入时分,天色将晚,家家升起炊烟,只有一些有铺面的店还开着门,道上寥寥行人。 马车轱辘轴慢慢转动,经过正要收摊的小吃摊,谭清音买了一袋蜜饯果子。 云秋眉一皱,想起上次小姐贪吃果子,半夜牙疼得一宿没睡,急切道:“小姐,夫人说不许您再吃这些糖果子了。” “哎呀云秋,你不说我不说,娘亲怎么会知道呢。” 谭清音靠着车壁而坐,挑了一个放进嘴里,贝齿咬开蜜饯,甜腻腻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漾开。 夕阳余晖透过车帘,在她薄瓷一样的肌肤上镀上一层柔光,少女眉目乌灵,腮畔上的笑涡若隐若现,像是偷吃到糖的小狐狸,满眼欢喜。 谭清音不以为意,她凑到云秋身边,将糖袋子递给她:“唔,我们一起吃。” 云秋撇过脸:“小姐可别想贿赂我。” “吃嘛。” 云秋终是没抵住那香甜气息,拿起一个放进嘴里,还不忘提醒道:“小姐可不许多食!” 没有哪个小姑娘不爱吃甜食。 谭清音正挑着自己喜欢的蜜饯,突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从街口方向急速驰来。 须臾间,车夫来不及勒马避让,直直撞上路边无人摊位。 马车厢内乱作一团。 谭清音的脑袋“咚”地一声撞在车壁上,疼得她眼前一阵发黑,再一看蜜饯果子撒了一马车,瞬间泪水涟涟。 云秋从地上爬起来,赶忙将小姐护在怀里,随即对车夫斥道:“车夫,你怎么驾的马车!” 车夫有苦说不出,那骑队好像没长眼睛似的,根本看不见路上行人,横冲直撞。一想到车厢里坐的是首辅千金,首辅怪罪下来,他可担不起。 可再一瞧马背上是些何人,到嘴的话硬生生停住,“小、小姐……” 风掀动车帘,马蹄声踏踏,激起一片灰尘。一群身着飞鱼服,佩戴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正奔驰而来。 其中一位锦衣卫色厉内荏的吼道。 “都让开!” “锦衣卫办事,速速避让!” 谭清音一听是锦衣卫,想到唐玉说得那些恐怖事,心头一跳,轻声对车夫说:“罢了,先回府吧。” 云秋扶着她坐起来,问着她除了头还有哪些地方疼。 谭清音咬唇,连连摇头。 她看着地上的蜜饯,闷闷道:“还没吃几个呢,真是晦气。” “下次出来,将那摊上都买了,小姐吃个够。”云秋揉揉她的脑袋,心疼哄着说。 一回到府中,谭清音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别院。 别院清幽,夕阳铺陈着水榭楼阁,屋檐檐角飞翅耸立。花廊下,少女纤腰束素,提裙快快走,衣袂飘飞。 入了闺房,她脱去绣鞋,钻进床榻里,扯过被子蒙头盖住。 谭清音咬唇缩在被子里,只觉得一股郁郁之气闷在心中无处发泄。 可转念一想,也是自己倒霉,为何非要走那条街市回家呢。 想着想着,也不知是磕了脑袋的缘故,谭清音的眼皮子开始上下打架,困意铺天盖地般压过来,于是她含含糊糊对云秋说道:“云秋,你去和娘亲说一声,晚饭我就不吃了。” 云秋站在床边,点上几盏灯烛,轻手轻脚放下帷幔。 “奴婢这就去。” 她是陪着谭清音长大的贴身丫鬟,云秋知道自家小姐这是受了委屈没处撒,自小到大,小姐受了委屈便是躲进被子里睡上一觉。 一美妇人坐在凉亭里,手中撒着鱼食,池中锦鲤争相夺食。 “小姐可回来了?”美妇人恹恹道,女儿出去半天了,夫君也不在家,她实在是无趣的很。 “回夫人,小姐已经回府了,一回来便进了自己的院子。” 林氏听后眉头紧锁,纳闷着这次怎么出去一趟回来没和她叽叽喳喳。 她放下手中鱼食,起身朝后院走去。 林氏推开房门,掀帘一迈步进去,正好与出来云秋撞上。 木檀色的帷幔从上缓缓垂下,床榻上鼓起一小团,跟只猫似的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了?”林氏疑惑。 云秋将路上碰见锦衣卫的事情告诉了夫人。 林氏一听女儿撞到了脑袋,急忙吩咐去叫府医,她坐在床沿边,轻轻拍着那一小包,心疼得紧,“清音,给娘亲看看脑袋。” 见没有反应,谭夫人又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谭清音刚合上眼,昏昏沉沉要睡去,就被娘亲拍醒。她伸出白皙如玉的手臂,缩在被窝里掀开半边眼皮,娘亲担忧的面容映入眼帘。 “娘亲,我不疼了。”谭清音满头青丝松松堆至枕畔,柔声道,“我睡一觉便好了。” 林氏握住女儿一双细腻柔荑,目光落在她额头上,上下打量。见她长发略微凌乱地覆在脖颈一侧,细眉微蹙,羽睫低垂,眼皮泛着哭过的浅嫩粉色。 “那也得等大夫瞧过了再睡。”林氏检查女儿的头,一圈摸下来,没发现什么肿包,这才稍微放心。 大夫很快拎着药箱来了。 隔着床幔,谭清音把手放在脉枕上,大夫伸出手来,开始把脉。 片刻后,他放开手,转身对林氏恭敬地道:“小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心神不宁,会有些头晕恶心,老夫为小姐开几副安神的药便好。” 林氏闻言不禁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送走大夫后,谭夫人看着床榻上闭目熟睡的女儿,帮她掖好被角,又吩咐下人将错金香炉放上安神的檀香,这才将门带上出去。 官场上的事情她不懂,但锦衣卫的恶名她是有所耳闻的,加之夫君身在官场,还是不去招惹得好,只当是吃了哑巴亏。 月光如水,从轩窗中透入,夏日晚风习习,吹散一室浮热。 谭清音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的什么都有,好不容易从梦中脱离出来,她口渴得不行,起身却发现云秋不在身边。 她披着外衫,趿着软鞋走到案前,端了茶水正要喝,却发现一方铜镜台里赫然映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谭清音不禁怔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浸骨入髓。 男人背对着她坐在长窗之下,衣襟上洒满了清幽的月色。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那人似乎听见了谭清音下床的声音。 他平声道:“我饿了。” 夜深沉静谧,沉檀香袅。 谭清音想叫人,却发现她的声断在喉咙里,整个人像是陷进了泥潭里无法动弹。 为何她的闺房内会出现男人,像是鬼魅一般,无人知晓。 男人没有回头,“水煮肉片如何?” 在询问她。 流水一般的烟线不断从错金香炉中流淌出来,男人慢慢转过身来,脸隐藏在烟气里,一身暗色金纹玄服,手臂随意地搭着膝上,袖口挽折,腕骨裸露。 头顶笑了一声。 “那把你片了可好?” 谭清音骇然,烟气散去,那人脸逐渐清晰,没有五官,只有“裴无”二字。 谭清音惊醒,脸色苍白,罗衫浸汗。她虚撑着手肘坐起身,靠在床边,失神许久,几绺汗湿的黑发黏在白腻腮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谭清音胡思乱想着,她怕死,她最怕的就是死了。 她与那裴无素未谋面,也从未招惹过他,要说非要有些牵连,就是回来路上撞了办事的锦衣卫,可是那也是他们蛮横冲撞在先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白天唐钰和她说的那些事太血腥了,才叫她做了那样的噩梦。 屋外鸟雀声声,她撩开帐子看了看日光,惊觉自己这一觉竟睡了那么久。 门没有上拴,云秋端着半铜盆热水往里间走,夫人让她叫小姐起床,今日皇后娘娘宫中设宴,邀请京中各家贵女参加。 小姐深居简出,往日京中各世家设宴,她都是借口病体沉重推辞了,可这次是宫里来的,断没有理由再不去了。 她放下盥洗的帕子,撩开垂落的床幔,径直走进去, 乌发凌乱的美人靠在檀香木床围,纤细皓腕垂在被子上,脸色苍白,眉眼间淡淡愁容,薄唇微抿,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秋吓得不轻,她上前握住谭清音的手,冰凉又汗湿,她忙绞了帕子替她拭汗,担忧道:“小姐是做噩梦了?” 谭清音叹口气,点了点头,细指捏着潮潮的里衫对云秋说:“云秋,我想沐浴更衣。” 被汗浸湿的罗衫贴着身上有些发凉,更是黏腻的难受。 云秋道:“奴婢这就去备水,您盖着点薄被,别又着凉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二章(修错字) 第二章 氤氲水汽,沐浴过后,谭清音长舒一口气,眉眼笑意浅浅,也暂时忘却了噩梦。 云秋从熏笼上取下叠得整齐轻软的衣裳,伺候谭清音换衣。 谭清音披着青丝坐在梳妆台前,抬手撑着脑袋,楚楚可怜地看向云秋:“不去不可以吗?” 那些个宴会她委实不想去,年前武昌侯夫人过寿,她跟着母亲一起去祝贺。席间,那些贵夫人打量着各家公子千金,话里话外有结亲之意,也包括她。她浑身不自在,活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那儿任人评头论足。 谭清音本就生得好看,巴掌大的小脸吹弹可破,因着刚沐浴后热意,凝脂般的肌肤透着嫣红。她抬脸看人时,目光盈盈如春水将生,像是要把人溺进去,美得不可方物。 云秋看得失神,差点说可以,幸好及时勒住,“不可以,夫人说这是宫里的,推脱不了。” 谭清音听后脑袋一耷,蹙着细眉。 她不想去,不过她大概也能猜到这宫宴去是干什么的。 云秋垂首替她挽着发髻,拿出梳妆盒里的白铅粉,安慰道:“小姐也别担心,奴婢有法子。” 谭清音疑惑回望,有些不解。 云秋蘸取些白铅粉,轻轻敷在谭清音脸颊上,遮住红润,又蘸了些涂在润泽的红唇,刚刚还明艳灵俏的少女瞬间病弱憔悴。 “小姐装着生病,应该能省去不少麻烦。”云秋说着,转念一想,“再说了,小姐不是一直‘病体欠恙’,旁人是知道的。” 谭清音愕了一下,眼波流转,“是啊,我本来就是个‘病秧子’。” 自她幼时落水,捡回一条命后,父亲就对外宣称她落了病疾,这些年鲜少出门。 这也是为何她到了及笄之年,上门求亲的人很少,谁家也不想娶个病秧子回家,哪怕她是首辅千金。 不过她不在乎这些,平日里她养尊处优惯了,只想懒散过一辈子,况且父亲母亲也允许她自己择婿。 听音苑小池花圃,林木葱葱,花架下蔓藤缠绕,有鸟儿在枝间扑翅欢叫,女儿家的小玩意挂在木檐下叮咚作响,处处透着精致。 谭清音立在院中,发饰轻便简单,青丝垂肩,一袭水雾白烟罗裙,衬得腰如约素,越发显得她整个人弱质纤纤。 云秋又给她披上一件银线雪色披帛,两人这才款款向正厅走去。 首辅府,正厅。 林氏有些坐立不安,她揪着手中的帕子,担心的望向坐于主位闭目养神的男人。 “夫君,我这眼皮一直跳,我担心清音……” 话还未说完,就被男人皱眉打断:“你别多想。” 说话的正是谭清音的父亲,首辅谭方颂。 话是这么说,可他也是在正厅等候多时,今日女儿一人进宫,他还是要叮嘱些。 太子年逾弱冠,资禀聪明,尚未有正室。此次皇后娘娘大设赏花宴,只邀请京中各世家重臣贵女前去,此举不言而喻。 他如今刚过不惑之年,在朝中内阁位列首辅,同僚中想与他家结亲的不在少数,可他都婉言谢绝了。 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娇生惯养着,一点苦吃不得,也只想她自己寻个称心的郎君顺顺遂遂、无病无灾过一辈子。 谭清音撩帘而入,见父亲母亲在厅中伫立等候,她不禁弯起了眼睛,“爹爹,娘亲。” “清音,你来。”谭方颂向女儿招手。 谭清音心里一紧,料想爹爹是要和自己说什么,莲步轻挪,走到父亲身边。 “怎么脸色这般苍白?”谭方颂的目光在她脸上略一停顿,眉头皱起。 谭清音立马摆手,解释道:“这是画的。” 林氏一扫忧容,她替谭清音整了整衣襟,又伸手捏捏她的耳垂,似是责怪:“鬼机灵。” “清音,进宫后切勿多言,别沾酒。”谭方颂说,“宫里人多眼杂,旁人说的也莫要听信。” “唐将军的女儿与你一同前行,也正好有个照应。” 谭清音望了一眼父亲,她点点头,应道:“爹爹,我知晓了。” 就在此时,门口的小厮高喊:“老爷,将军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谭清音不敢耽搁,只得和爹娘拜别,随了云秋及小厮一同而去。 谭府外车来人往,络绎不绝,一片喧嚣。 一辆精巧的马车停在谭府石狮前,车身彩绘雕漆,车帘被挑开,唐钰探出半个脑袋,看见小姐妹,眼底尽是欢喜笑意。 一袭罗裙的女子从府门里行出,袅袅娜娜,身形羸弱,一如误入人间的仙子,我见犹怜。唐钰想,应该把清音带到她爹的军营中,练上个日子,就不至于看着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 “清音,快来。” 谭清音循声抬头,眼底骤然浮现欣喜,颊畔泛起很浅的酒窝,她扶着云秋的手坐上马车。 马车内装饰精致,四角挂着熏香笼,有两个卧榻,皆以锦缎铺垫,中间檀木小圆几,上面放着桂花糖蒸栗粉糕,车厢内足以坐下五六个人。 谭清音轻拢裙摆,坐了下去,接过唐钰递来的粉糕,打趣道:“今儿个唐将军怎么让你出来了。” “哼。”唐钰轻嘁一声,“今日皇后娘娘宴请京中贵女,我爹再不让我出来就是抗旨不遵。” 说起这个,唐钰忽低声说道:“清音,你知道皇后娘娘为何突然设宴吗?” 谭清音将那糕点咽下去,又喝了口茶水,这才小声道:“选太子妃?” “嗯,我爹也是那么说的。” 唐钰皱了皱眉,有些欲言又止。她不小心听到她爹和娘的谈话,今日设宴也就是先过个脸,看看各世家贵女的才学品行,皇后娘娘似乎更有意向谭首辅和周国公两家。 唐钰憋不住话,“清音,你可想当——” 谭清音惊呼,她一把捂住唐钰的嘴,慌言:“你可别说这话,让旁人听到指不定说成什么样。” 唐钰想了想,确实自己没把住嘴,幸好这车厢里只有她们二人。 沉默片刻,谭清音侧过脸,缓缓说道:“阿钰,其实我有心慕的人了。” “谁?” 对上唐钰含笑探究的目光,谭清音的面上开始忍不住发烫起来。 唐钰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她与谭清音从小一起长大,最清楚不过,可是也从未见过她与哪个郎君挨得近过。 忽地,唐钰脑海里闪过,她不确定道:“幼时你落水,那个救你的少年郎?” 少女低着头,不说话,耳尖和面颊却一点点红了起来。 谭清音七岁那年,那时正是上元节花灯夜,河水冰冷刺骨,她不慎落水幸被一少年救起,可事后这少年像是消失了般,任谭家怎么寻也寻不到。 唐钰斟酌一下,“可……清音,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了,或许他早已成家了呢。” 其实也有这样想过,当唐钰说出来时,谭清音脸色还是微微白了下。 谭清音忽地情绪低落,低声:“是啊。” 或许娃娃都会走路了吧。 她不知道他的样貌、家室,只记得那时自己浑身冰冷,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昏昏沉沉间只看见他锁骨位置上的一颗小痣。可仅凭着一颗痣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 道道巍峨高墙四四方方的围着宫城,殿宇庄严宏伟,抬头便是明黄飞檐挑起的瓦蓝天空。 赏花宴地点设在御花园一处临水馆阁楼亭里,风渐起,纱幔重重叠叠,乐声琤琮,妙曲轻度。 皇后娘娘还未到场,只差了几位太监宫女在此。 楼阁里聚了许多盛装丽服的世家小姐,三五一群地低声浅语,真是人比花娇,一时热闹纷纷。 烈日骄阳下,谭清音擦了白铅粉的面容更显得苍白,她蹙着细眉,再是绢帕掩唇轻咳几声,一副已是半只脚进了棺材的模样。 唐钰自然是知道她身体什么情况,她憋住笑,还装样拍了拍谭清音的背。 谭清音一个嗔怪的眼刀飞过去。 角落里端坐的贵女们纷纷相看一眼,有蹙眉担忧的,也有压低了声音唏嘘—— “真是一次比一次病得厉害,也不知下次还能不能见着她了。” “你也真是有胆子说,说实话,若不是她谭清音这些年病恹恹的,如今该是何等风光。” 有人附和,“是啊,不然这名满京城的美人也轮不到那个周云嫃啊。” 幼时,谭清音的容貌才学便是冠绝京城,又是首辅的掌上明珠,人人艳羡。哪成想天妒美人,一次落水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便深居闺阁再未露面。 直到半年前,首辅夫人携着这位出现在武昌候夫人寿宴上,众人惊叹,这首辅千金这些年生得是越发美了,即使一副病体恹恹模样,也难掩倾城之姿。 如此姿容,就连那京城第一美人——国公府嫡女周云嫃也难免逊色了几分。也正是如此,这半年京城上下隐隐有让她周云嫃让位的奚落声。 周云嫃被众人围在当中,她听见这边动静,目光落在谭清音身上细细打量,她面上不显,内心却是一阵冷笑。 不过是一个随时都能入土的病秧子罢了。 谭清音自是注意到了周云嫃的目光,她懒得理会。 暑热的天气,鼻尖已有薄汗沁出,谭清音擦了擦,内心只盼着日头小些,别叫人看出了端倪。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背后有难捱的目光在审视着她们,让她坐立不安,浑身不自在。 西南角处三重楼阁的宫殿上,一明黄身影立于高位睥睨着亭中众女子。 他身后站着一金缕袈裟的和尚,一玄色织金锦衣的青年。 晋帝神色淡淡:“这其中可有合适人选?” 国师道:“回皇上,依微臣看,周国公府的嫡女品行端庄,美如珠玉,确实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那,谭首辅的女儿呢?” “这首辅大人的女儿虽仙姿玉貌,但周身病气缠绕,微臣昨夜掐算卜卦,若是为太子妃,恐……”国师支支吾吾,显然不敢细说。 晋帝双目盯着国师,不怒自威,示意他继续说。 “恐有损皇室命格。” 晋帝闻言脸色大变,他本就子嗣绵薄,这些年修道服丹,以求万寿无疆来绵延大晋皇室气脉。 晋帝眼神闪烁了下,他侧身看向身旁年轻男子,迫切地问道:“裴卿如何看?” 他很信任裴无。 男人的眼睛宛若深渊,不带一丝情感,他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却让人无法忽视他身上肃杀阴沉之气。 裴无薄唇微抿,平静的道:“臣认为,国师所言甚是。” 晋帝长出一口气,抬抬手吩咐太监:“那就立刻拟旨,去告诉皇后,此事已定。” 说罢,便拂袖摆驾回宫。 太监尊声道诺,应声而去。 等到了中午时,坤宁宫突然来了人,是皇后身边的宫女。 说是皇后娘娘凤体不适,今日赏花宴取消,来者皆有赏赐,随后将檀木托盘里珠宝饰物分给了各家小姐。 众人行礼道了声谢皇后娘娘赏赐后离开了皇宫,各回各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三章 第三章 檀柘寺。 夏日炎炎的三伏天,骄阳似火,小和尚在庭阶前洒了水,水顺着坑洼缝隙流入或流出,裂缝里的青苔沾了水,显得格外绿。 与外头的炎热不同,禅房里则清凉舒适。 佛香飘缈,一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双眼微闭,左手伸掌,右手敲着木鱼,木鱼声与诵经声交织,声声入耳。 时间过了太久,谭清音有些坐不住,睁着杏眼左右瞧瞧,见娘亲正闭目凝神听着佛经,她有些羞愧,又坐直了身体。 还是没坚持太久,谭清音的脑袋又垂了下来,她很是苦恼,娘亲说了带着她来寺中祈福求求姻缘,怎么倒是听起了佛经。 谭清音捏了捏自己的手,怔怔地瞧着诵经的方丈,他眼眸低垂,嘴唇轻轻翕动,花白的胡子随着气息上下颤动。 笃笃木鱼声停止,空尘方丈放下手中经书,谭清音倏地回神,对上方丈大师了然一笑的目光,被人抓了包的谭清音脸微红,羞地低头抠着蒲团边边。 空尘方丈从蒲团上起身,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有劳林施主久等了。” 林氏却觉得没什么,她站起身,恭敬道:“哪里,是我们打搅方丈了。” 空尘方丈笑着看了看垂着头站在一边的谭清音,问道:“小施主近来身体可好?” 谭清音乖巧颔首,“谢谢方丈关心,清音身体好着呢。” 空尘方丈早年云游四方,行医救人,后便隐居檀柘寺,一心参悟佛经。自落水后,谭清音身体常年畏寒,哪怕是酷暑时日,手脚也如冰冻,这些年也幸得空尘方丈药方调理。 林氏微笑道:“方丈,此次前来,也是想给小女求个姻缘签,心里好求个安稳。” “世间姻缘,皆有因果。”空尘方丈面上依旧是慈祥的笑容,“林施主且放心,小施主不会卷入尘世纷争中,日后会是齐福之人。” “多谢方丈解惑。” 不管信与否,林氏至少现在安下心来。她虽然是个后宅妇人,但对朝堂之事也有所耳闻。如今圣上身体日渐衰退,几个皇子结党相争,她并不愿自己的女儿卷入这些。 临走时,空尘大师叫住谭清音,给了她句“万事随缘,得大自在”。 檀柘寺规模不小,依山而建,周围古木参天,绿树掩映,倒是十分幽静。 林氏去前头交些香火钱,交代了几句,谭清音便独自在院中回廊上闲逛着。 “万事随缘,得大自在,万事随缘……”谭清音拧着眉,垂着眼睑,口中低喃。 “我还是不懂啊……” 寺庙后院曲廊蜿蜒,殿宇相接。错落阴影光后,少女长裙曳地,背影清渺秀澈,抬手懊恼地拍着自己的额头,秀发贴着她的面颊,时而拂过她红润的唇瓣。 谭清音自顾着念叨空尘方丈的话,浑然忘了前方是回廊转角,不及多看两眼,“嘭”的一声,脸直直撞上来人胸膛。 胸膛坚硬,像是一堵铜墙,她只觉得眼前一花,鼻尖酸痛。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在她纤腰间,扶着她稳稳站住。 谭清音吃痛,惊呼出声,白嫩嫩的脸蛋皱成一团。 裴无步子一停,温香软玉的身子贴撞过来,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甜香气。 然裴无最厌这种女子,任她无意亦或是又有意。 裴无浑身戾气毕露,面上依旧是清冷的,没什么表情,他抬手就要掐住怀中女子白皙的脖颈。 待看清女子眉眼,裴无目光微凝,抬起的手掌转而扣住少女手臂后撤两步。 压着的气息远去了,谭清音揉着鼻子与他拉开些距离,男人身量很高,她略略抬起头,恰好撞入男人的眼睛。 这人站在融融的太阳底下,清绝坚毅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可谭清音周身却升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在他低头的刹那,她分明看见了他眼底即逝的肃杀。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长廊院落都空荡荡的,连个小沙弥也见不着,只有风时不时吹过枝叶,沙沙的响。 谭清音眸光微动,戒备地看了一眼男人,垂眸低低说道:“抱、抱歉,方才是我走路没看清,冲撞了公子。” 少女低着头,盘领里隐约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颈,一颗朱砂痣点缀其中,如雪中红梅,有些晃人的眼。小巧的白玉耳坠轻轻摇着,一如主人小心翼翼的畏惧。 裴无淡淡地看了一眼,回了句:“无妨。” 说罢,他拂袖自她身侧走过,离开。 听到这人沉沉离开的脚步声,谭清音心口蓦地一松,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悄悄回头,瞧了一眼男人阴鹜冷漠的背影,内心默默流泪,前日撞了头,今日撞了鼻子,她果然还是该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她踢了踢脚边石子,心想道,罢了,今日来寺中她还有正事要办。 在檀柘寺的大殿里,中间供奉着佛菩萨像,谭清音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的膜拜,口中念念有词。 “佛祖在上,信女清音,先前方丈诵佛经,是信女心不诚走了神,还望佛祖与方丈莫计较。” “信女还有一个小小请求,望佛祖保佑,有生之年能见上恩人一面。若他无婚配,我亦未嫁人,定以身相许;若他已有婚配,也绝不纠缠。” “望佛祖成全。” ——— 禅室岑寂。 空尘方丈坐于案前书写经文,察觉到身旁人时,他眉眼沉静,神情淡然道:“今日怎么想起来老衲这庙中了?” “前些日子得了些经书孤本,放在我那占地方。” 裴无端然立在案前,他身姿英挺,面庞清隽俊逸,穿着玄色的交领直身,越发衬得宽肩窄腰,浑身散发着杀伐的寒意。与这普度众生的佛门格格不入。 “该是你留着自己翻阅。” 裴无漆黑的眸子落在几案的佛经上,定定看了少顷,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其他,他轻轻一笑,眼底却还是覆着淡漠的冷,“我已经走到了今天,断没有、也不会有回头的路。” “裴无。”空尘方丈摇头,“老衲从未叫你放下,只是最后切莫入了魔障。” 裴无沉默下来,沉香氤氲缭绕出来,他的一双眼藏在后面,让人看不清。 他无情无心,背负嗜杀之名,就算入了魔障又如何,难道要他怜悯这世人吗? 空尘方丈许久未闻话声,他笑了笑,搁下手中笔抬头看着裴无,忽地没由来问道:“你可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裴无抬眸,瞥他一眼,空尘看着他,眼底意味深长。 “没有。”裴无也不想与他多言,他语气冷冽,“你好好参你的佛经。” “我先回了。” 空尘方丈但笑不语。 …… 檀柘寺大门前,祁明抱臂靠在马车边,看见裴无他直起身抱拳道:“大人。” 裴无颔首。 祁明抬头,眼尖瞥见大人胸膛衣襟前沾着一块红色痕迹,不像是血迹,倒像是……倒像是女子的口脂。 祁明瞪大了眼睛,他飞快看一眼大人,见大人面如沉水,衣衫整齐,心里暗骂自己多想了。 大人向来不近女色,就连皇上赏的美人都不瞧一眼,再说这寺中哪来的女人。 裴无脚步停了停,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里带着惊讶,问:“何事?” 祁明不知该不该说,最后横下心来。 “大人,您衣襟上沾着东西。” 裴无循他所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瞬间脸色阴沉,一抹嫣色赫然在上。 是方才她撞上去的。 裴无抬手拭去,却发现徒劳,指腹还蹭上了口脂香,他沉声:“回府。” 祁明抱拳:“是。” 这厢,谭清音母女俩拜完佛后便回府了,马车慢悠悠停在谭府前。 谭清音下了马车,她挽着林氏手臂撒娇,“娘亲,你让爹爹再派些人去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呢。” “你爹找了这么些年了,毫无音讯。”林氏叹了口气,“要么就是他根本不想被咱们找到。” 那少年当初救了她家清音,往后就销声匿迹了般,再找不着。 谭清音听了神色哀伤,难道她这辈子真的见不到了吗? 母女俩进了府,林氏轻拍女儿手安慰,若是有缘定是能相见的,无缘也强求不得。 前厅里云秋等得焦急,今日夫人小姐早早出府烧香拜佛,这会儿府里乱一团。见到夫人小姐身影,她飞快上前。 “夫人,小姐,不好了!” “宫里来了圣旨,皇上给小姐和都督赐了婚——” “谁?”林氏怔在原地,拔高声音打断云秋。 “都督裴无大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四章(修错字) “都督裴无大人。” 空气仿佛凝固。 谭清音脑袋轰的一声,她狠狠愣住,滞在那儿,鸦羽轻颤的眼眸里闪过震惊、惶恐。 过了许久,她钝钝扭过脸,无措地看向林氏,“娘亲……” 林氏也是心慌神乱,握着女儿的手,指尖发白,“清音别怕啊,娘去找你爹问问清楚。” 说罢,林氏眉头紧锁,立刻转身往书房去,脚步声急促。 怎么就突然赐婚了呢,昨日明明已经赐旨周国公府的嫡女为太子妃了,为何今日又赐婚了自家女儿,还是和那恶名在外的都督裴无。 书房一角,长案上堆满书文案卷,一卷明黄置于上。谭方颂枯坐在书桌前,闭着目,眉头一片凝色,身上还穿着尚未脱下的官服。 书房门被推开,阳光照进来,他微微眯了眯眼。适应了这份光亮,他看见站着门前一脸焦容的妻子。 林氏注意到案上的圣旨,心下一凉,她上前打开,低眉看着手中明黄绢帛,颤颤问道:“夫君,这能退婚吗?” 谭方颂摇了摇头,圣旨既下,君无戏言。 礼部择了成亲吉日,下月十九便要完姻事。 圣旨是退朝时下来的,皇帝派总管太监到府中传达赐婚圣旨。妻女外出烧香不在府中,只得由他接旨,谭方颂接旨的时候还是懵的。 要知道在朝中,他与裴无素来无交集也无过节,说实话,他还有些佩服裴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可裴无这人为人处世手段实在狠辣,暗处树敌很多,谁家舍得把女儿嫁过去,这无疑是入了狼口。 所说裴无如今圣眷正浓,可难保有一天,暗敌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必会遭殃。 ———— 谭清音这回是真的病了,府医说是中暑引起的寒邪入体,又受了刺激这才突然病了。 但病来如山倒,她高烧不退,断断续续昏睡了几天。 清晨,淡淡一缕曦光从床帏缝里挤进来,洒在谭清音苍白的面上。 谭清音斜靠在床围边,耳畔鸟鸣声雀跃,她伸手触摸光线,隔着日影映照,细嫩柔荑仿若无骨。恍惚间,又想起了那道圣旨,她颓然垂下手臂,起先从不可置信到害怕惶恐,如今她已躺平接受。 赐婚的消息传得很快,京城上下都已知道她与裴无将不日完婚。 这几日,上门道贺的人很多,有真心的、同情的,还有暗里幸灾乐祸的,林氏全以她卧病在床为由不见客打发走了。 谭清音知道,外面那些人说她被皇上赐婚都督裴无,吓得半条命都快没了,指不定到成亲那天就喜事变丧事了。 谭清音哼了一声,这些人嘴巴真是碎。 虽然她承认自己真的被吓了一下,但还不至于小命呜呼。 一阵轻轻脚步声入内。云秋端着汤药进来,瞧见此刻小姐露在被子外头的半边身子,纤细单薄。 “小姐!”云秋惊慌地叫了一声,她将汤药放在黄花梨木长桌上,责怪道:“快躺回被子里去,别又加重了。” 谭清音扯着苍白的小脸笑了一下,顺着她柔声说道:“云秋,我今日已经好多了。” “今日屋外阳光甚好,正好下地走走,再躺下去我要长蘑菇啦。” 她坐起身,撩帐下榻,趿着软鞋走到案前,接过云秋手里的药,吨吨喝下。 谭清音放下药碗,小脸皱成一团,赶忙含下云秋递来的蜜饯,整个人才觉得舒坦。 梳妆台前,云秋替她挽着发,谭清音端详着镜中自己的脸,镜中人一双潋滟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再是搭上眉眼间那股子病气,稍稍一凝眉,便是一副无辜娇弱相。 谭清音叹了口气,她希望自己长得英气些,像唐钰那样,这样到时候嫁给那人,至少可以面上不显得害怕,硬气些。 云秋见小姐对着镜子孩子气似的挤表情,一会儿又是凝眉又是叹气,她伸手捏了捏谭清音的腮畔,忍不住道:“好不容易养回点肉,这一病又给瘦回去了。” 谭清音闻言仰起脸面,对上云秋心疼的脸色,她唇角一翘,“那等我好了,我能多吃些蜜饯果子吗?” 杏眼滴溜溜转着,几许狡黠,像只小狐狸。 “不行!”云秋失笑,看着小姐娇憨的模样,却还是义正严词拒绝。 谭清音失望一哼。 门外丫鬟跑过来通传,“小姐,武德伯夫人来了。夫人差我来问问您,要去前厅看看吗?” 谭清音停下嬉闹,她怔了怔,点头答应,“我片刻后便去。” 她抬手捋着发髻,心情有些复杂,她们怎么来了。 临走时,谭清音又让云秋给她点了些口脂,苍白的面色总算有了些莹润。 到底是大病还未愈,后院到前厅的这点路,谭清音都走得气喘吁吁,额上还出了点薄汗。 到了前厅,谭清音抬眼,看向坐在一侧的武德伯母女,朝她们盈盈屈膝为礼,“姨母,表姐。” 少女梳着随云髻,唇红肤白,身姿纤细,一身淡粉轻纱罗裙提了气色。她款款入室,目光只轻飘飘看了二人一眼。 叶渊雪只看谭清音一眼便低下了头,即便是病着,她还是那般好看。不过她更害怕的是表妹会像梦里那样,上来抓着她手质问“表姐,你为何要推我”。 武德伯夫人应声,打量着谭清音衣服弱质纤纤模样,嘴上说道:“呦,音姐儿,这身子不好就别下地走了,真是难为你了。” 林氏权当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她拉着女儿坐在身边,抬起绢帕细心地擦去她额上的汗珠,回道:“清音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她收起绢帕,看了一眼武德伯夫人,“劳烦姐姐担心了。” 武德伯夫人叹了口气,面上可惜,“唉,音姐儿真是个命苦的孩子,妹妹,要我说,当初就该同意把音姐儿跟我家安哥儿婚事给订了,亲上加亲,也不至于现在要嫁给那煞神。” 林氏闻言攒着眉,不是她瞧不起门第,这些年武德伯府已落败的连寻常人家都不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那外甥,叶渊安吃喝嫖-赌样样恶习都沾,正妻还未娶,后院小妾通房一堆,连庶子都生了两个。 让她女儿嫁进他家,她这好姐姐也真是说得出口。 武德伯夫人浑然未注意,继续说道:“妹妹,这些年首辅大人也只有你一个正妻,你赶紧再和他生一个,这到时候音姐儿嫁给那都督大人,不怕万一就怕——” “够了!”林氏喝止,她再听不去。 谭清音心里一突,拧起了眉,姨母这是当着她的面咒她死呢。 武德伯夫人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但她并未低头示弱,嘴上逞强,“妹妹,我这是为你好,你还凶我!” “哼,为我好?”林氏唇颤抖,“你打的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你们伯府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你还咒我女儿……” 林氏说不出口,她紧紧地攥住女儿的手。 被人亲口指出,还是自己的亲妹妹,武德伯夫人脸面尽失,她急的站起身,不可置信地指着林氏,“林温若,我好言与你相说,你竟这般贬低我! “我看你是被首辅大人宠得过头了,活得越发像个泼妇!” 武德伯夫人气急,她这个妹妹自小容貌昳丽,琴棋书画样样一绝。本以为嫁了个家道中落的穷小子,谁曾想穷小子一跃成了首辅,偌大后宅还只宠她一人。再反观自己,嫁了个徒有其名的伯爷,后宅一堆姨娘争宠,儿子也不上进,这些年过得越发穷酸。 所幸她妹妹只有这一个病秧子女儿,否则她要怄气死了。 林氏也只当撕破了脸皮,她将桌上茶盏扫向地面,一声碎裂,瓷片迸了一地,吓得武德伯夫人赶忙后撤。 “我还真就是泼妇了,你赶紧带着你女儿走!往后我们谭家不欢迎你们!” 林氏看向她们,手指着门外。 武德伯夫人没想到林氏竟来真的,她手指着林氏,“你……你,我是你亲姐姐!你这是大逆不道!” “我都已经是泼妇了,还会在乎什么道义。” 武德伯夫人气急败坏,她扯拽过一旁女儿,半晌张口结舌:“好,好你个林温若,你等着你们谭家绝后吧!” 林氏大脑猛轰如雷炸,没想到她这个姐姐竟如此恶毒,她气得浑身发抖,最后一丝颜面也不想留。 “来人!将她们给我撵出去!” “从今往后,林温玉一家与狗不得再入我谭府半步!” 武德伯夫人还想再反驳,却已被谭府小厮撵出了大门。谭府外路过的行人瞧见她俩被推出来,纷纷驻足,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有人认出了这是武德伯府的夫人小姐,小声细语—— “呦,这不是武德伯府的夫人小姐吗,这是被赶出来的?” “谁知道呢,瞧着像啊。” “这是来借银两被赶出来的吧,听说武德伯公子欠了东街赌坊好些银两呢。” 叶渊雪觉得实在丢人,她只恨今天不该和娘亲来这一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五章 林氏气得心口处突突疼,她坐于榻上,捂着胸口喘气。谭清音蹲在她身边,一下一下替她顺着。 过了好一会儿,林氏才慢慢地吁了口气,她偏头看向身侧乖巧的女儿,眼角隐隐有泪光,她心疼地将女儿搂在怀里,“怪娘亲,不该让你来见她们的,听了这些晦气话。” 谭清音仰面,呆呆地望着娘亲,想起这些年她生病,娘亲日夜守着她,偶有她半夜醒来,还抱着她低低啜泣模样。 她伸手拭去林氏眼角泪珠,将脸趴在她的膝边,猫儿似的蹭着她安慰说。 “娘亲,你别听她们瞎说,我命硬着呢。我们每天活得开开心心的,定能长命百岁,我日日陪着你和爹爹。” 林氏用力地点头,垂首看着女儿娇俏模样,爱怜地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 散朝后,文武百官纷纷离开,三五成群地走出宫门,互相说着这两天的事。 后头远远落下一人,这人相貌清癯,凛然有威,正是首辅谭方颂。 谭方颂脸色郁郁,这几日退朝,时时有同僚拉住他恭贺,有奉承的,有暗里嘲讽的。 说时迟那时快,礼部尚书李仕荣迎面撞上他,上前一步来到他面前,作揖寒暄道:“恭喜首辅喜得良婿啊,祝令千金与裴都督结得佳缘。” 谭方颂脚步一顿,没想到他刻意停留片刻避之不见,这些人也不放过,他暗叹一声“要命”,回了一声“多谢”。 随后,又多说一句:“还望李尚书一视同仁,将此话再说予裴都督一番。” 李仕荣表情滞了滞,裴无这人文武百官谁敢靠近,恨不得离他三尺远,指不定一个罪名就抄家押入诏狱。 他当然面上不敢说,只得打哈哈道:“一定一定。” 谭方颂哼了一声,知道这人是没胆子的,他拂袖背手离去。 回到府中,他看见丫鬟在前厅收拾一地粉碎瓷片,脸色凝重拧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放下手中活,低着头出声道:“老爷,今日武德伯夫人前来府中……。” 丫鬟将武德伯夫人咒骂夫人和小姐,与夫人一番争吵的事描述了一通。 谭方颂闻言皱眉,心里已经有了数,他略思忖片刻,“以后就听夫人,再来便不让她们进了。” “是。” 谭方颂回到正厢房,他朝屋内看,只见林氏背对着坐在妆奁前,抬着绢帕像是在偷偷抹眼泪。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从背后拥住妻子。 林氏蓦地吓一跳,她止住泪,回首发现是丈夫,她放下心来,转身张臂回抱住。 “夫君——” 林氏唤着,声音哽咽,眼圈泛红。 谭方颂心疼抚慰,将她抱坐在腿上,轻拍着她的后背,“犯不着为那些人置气,往后不来往,断了关系便是。” 其实要说这些年他们与武德伯府的关系早已可有可无。 那年,清音落水苏醒后,一睁开眼便往他们怀里缩,小小声告诉他们,“爹爹娘亲,是表姐推得我……” 他们夫妻二人当时一愣,无论童言信与否,从那以后也渐渐与武德伯一家冷了关系。 林氏脸侧了下,埋首在他怀里,带着浓重鼻音闷声说:“那清音怎么办,她自小就娇娇弱弱的,听说那什么裴无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这一思量,她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他裴无与我同在朝中,要是他敢伤害清音,我第一个不放过。” 谭方颂一边替她擦脸,一边安慰,“你别担心,这事有我。” 林氏点了点头,也只好将一肚子担心话憋了回去。 …… 裴府邸内。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书案屏风矮塌,一股独特的松木气息充盈着整个书房。 裴无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案后,双眸微垂,修长的手指转动着削铁如泥的匕首,匕首反射出幽幽的光,仿佛能闻见血腥味。 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案上的信纸,疏离冷峻的长眸看着纸上人名。 片刻后,裴无将匕首收回刀鞘,置于一旁架上。他执起笔,一一划去纸上人名,最后只留余几人,像是宣判死亡。 博山古铜香炉中细细喷出雾气,裴无英俊清疏的面容隐在缭绕雾气中,说不出的阴鹜冷漠。 门外响起叩门声,祁明前来通传。 “大人,门外首辅大人求见。” 裴无一顿,他放下笔,折起名册,沉声对外说道:“让他进来吧。” 祁明应了声“是”。 谭方颂一路跟在祁明身后,穿过游廊,他环视一眼裴府内陈设,倒是跟人一样连一丝生气都没有。 祁明将人带到书房前,侧身恭敬道:“首辅大人还请进。” 谭方颂颔首,他推开书房门,看见立于屏风前的年轻男子,一身暗红宽袖锦袍,回字纹滚边,黑发用金冠束着。 明明是刀山血海里爬出的人,却无端端给人一种矜贵内敛的气质,若是光看外表,谁能想到面前就是心狠手辣,在大晋有着“活阎王”称谓的都督裴无呢。 虽然眼前年轻男子是晚辈,但谭方颂还是拱手作揖:“裴大人。” 裴无微微颔首,像是早料到他今日会来,他还是问道:“首辅大人今日登门是有何事?” 谭方颂直言。 “小女嫁于你,我是不愿意的,但圣旨难违。” 沉寂中,谭方颂又缓缓开口。 “成亲之后,裴大人若是不喜小女,还望裴大人高抬贵手,与我女儿和离。” 裴无静了片刻,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我若不呢,首辅大人为何如此笃定我会同意?” 谭方颂早料到他会说这话,他言简意赅,“我手中有周国公贪国库养兵通外敌的证据。” 果然,面前男子清冷的眉眼有了一丝波动。 谭方颂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扳倒周国公,你与他之间有何仇恨不干我事,但我手里的证据足以让周国公府株连九族,到时候皇上下旨,自会落到你手里由你处置。” 裴无抬起眼眸与他对视,声音晦暗冷淡,“所以首辅大人的要求就是与你女儿和离?” “当然。”谭方颂思忖片刻,又加了句。 “但是和离书得由我女儿来写。” 谭方颂心里担忧,本以为裴无不会答应,毕竟大晋建朝以来,女子家提和离的并不多。 裴无闻言,眉眼略略一沉,淡淡回道:“可以。” 仿若他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谭方颂心下一松,得了首肯后便离开了裴府。 待谭方颂走后,祁明不解问道:“大人,您为何要答应谭首辅的要求?” 在他看来,虽然和离有损的是女子的清誉,但由女子写和离书实在打击男人脸面。 裴无垂下眼,平静应声:“为何不可,这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损失。” 晋帝神神叨叨,他自认为自己老谋深算。在他眼中,谭清音已然成了影响皇室命格的晦病存在。可是首辅千金身份摆在那,就算她成不了太子妃,也会有其他皇子求娶,娶了首辅千金,就意味着背后得到了首辅支持。 晋帝又对太子宠爱,自然不会让夺嫡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只能将谭首辅的千金赐婚于别人。 ———— 月似霜雪,遍地银亮。 谭方颂回到府中时天色已黑,他照例去了趟听音苑。 夏日晚上倒不是很炎热,阵阵晚风习习,就是此起彼伏的蝉鸣蝈蝈叫声扰得人心烦。 云秋坐在门口摇着蒲扇,见到老爷刚要起身行礼,谭方颂挥手示意她别出声,他静静地立在门口,看向屋内。 入目是一团娇俏的鹅黄身影,坐在昏黄的烛台之下,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闲闲地翻着书。 谭方颂眼眶渐渐湿润,心中感慨,那么一个小团子如今竟已长大成人,再过半月便要成亲嫁人。一想到嫁的还不是良配,他更是痛心疾首。 谭清音无意间抬头,怔然瞧见父亲站在门口,她眼底浮现欣喜,立马站起身跑过去,颊畔泛起浅浅酒窝,“爹爹,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着父亲了,前几日她卧病在床昏睡,醒了父亲又公事繁重,想见个面都难。 谭方颂被女儿拉着坐下,欣慰道:“爹爹见你在看书,怕打扰你。” “怎会。”谭清音亲自到了杯茶水递给父亲。 谭方颂饮了口茶水,放下后,他语重心长说:“清音,这婚事如今已是定数,是爹爹无能没办法。” “爹爹,你别这么说自己,我嫁给他无妨的。”谭清音见不得父亲这般责备自己,杏眼里渐渐蒙了层水汽。 “你嫁过去,若是他待你有半点不好,你不喜只管提和离就是了。别怕他,有爹爹给你撑腰。” 谭清音乖乖点头,“嗯,我知晓的。” 她其实这几天已经想明白了,那裴无再可怕又何如,他难道还能杀妻不成。再说了他是权势滔天的都督,她爹爹还是堂堂首辅呢,她一点也不虚他。 更何况,她这辈子估计是不可能有机会见到恩人了,这样来看,她嫁给谁也无所谓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六章 这婚事定得匆忙,林氏这些日子里外打点,操劳忙碌。 裴府来的聘礼厚重,除了珠玉宝器之外,俱是银票、钱庄和店铺的房契。嫁衣也是裴府重金请京城最好的绣娘缝制的,连同着聘礼一道送进了谭府。上面纹着赤金鸳鸯的图样,裙摆上金丝银线密密麻麻地滚边,光是瞧着,就觉得不是一般的贵气。 虽是奉旨成婚,两边都不情愿,但裴无倒也是大手笔,一时间谭方颂也觉得他是足够重视这件事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林氏带着嬷嬷丫鬟来到听音苑。她从匣中取出嫁衣,小心翼翼置于一旁黄花梨木案上。 她撩开床幔,对着床上酣睡的人儿看了会儿,锦被遮了女儿大半张脸,纤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看着乖巧可人。 林氏轻手轻脚坐在床沿边,弯下腰抚着谭清音额头,唤道:“清音,醒醒了,今日要早起,不能贪睡了。” 谭清音眼睫颤了颤,细眉蹙起。她将醒未醒,迷迷糊糊睁眼看着近在眼前的娘亲,过了许久,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今日就要成亲了。 林氏看她睡眼朦胧模样,虽是心中万般心疼,她还是狠下心将女儿从床上拉坐了起来。 身后嬷嬷是宫里来的,她站在一侧候着,上前恭声道:“夫人小姐,吉时已到,该是准备沐浴更衣了。” 嬷嬷抬眼瞧见呆坐在床上的小姐,心下震惊,这谭首辅的千金果真是个美人,纤腰楚鬓,整个人如海棠春睡一般,娇娇媚媚。 谭清音就着林氏的手腕坐起来,人还是懵懵怔怔的。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嬷嬷摆弄,抬臂沐浴更衣。 直到坐在妆奁前,嬷嬷给她净脸开面,她疼得“嘶”一声,才彻底清醒过来。 谭清音背脊挺直,一瞬不瞬的看着镜中忙碌的身影,身旁嬷嬷为她描眉抹唇,柔软的乌发被梳着嫁新娘的发髻。 铜镜里的人儿眉眼精致,肤若凝脂,一颦一足间说不出的动人。谭清音素来薄妆,如今唇瓣嫣红,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的明媚妖娆,风流绰约。她倒是有些陌生这样的自己。 目光触及到身上的明艳鲜红嫁衣,谭清音忽然心间擂鼓,她双手绞在一处,下意识扭头找寻林氏,见林氏就站在她身侧,她贴在林氏怀里,低低喃着:“娘亲……” 她还是有些怕,倒不是害怕裴无。只单单是她竟要嫁人了,她要离开父亲母亲,离开这个自小生活的家,从今往后与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搁在从前,她是从未这样想过的。 林氏看着女儿凤冠霞帔晕然生辉的模样,她蹲下身与女儿平视,拉着女儿的手,将腕上的红玉镯子取下来戴到她手上,谭清音不解地望向林氏:“娘亲,这不是祖母给你的吗?” “我嫁给你爹时,你祖母将镯子传给我,说是保佑我这辈子顺顺遂遂。如今你嫁人,娘亲也希望你如此。” 林氏哽咽着,她憋回了眼泪,虽说女儿嫁的不是欢心人,但今日到底是个大喜的日子,没有愁眉苦脸的道理。 一旁嬷嬷见母女二人温情画面,满面堆笑道:“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夫人您就放心吧,小姐如此温淑玉貌,都督大人心疼还来不及呢。” 嬷嬷嘴上如此,但心里也有些坠坠,谁不知道都督裴无是怎样为人。她活到这个年纪,就是在宫中也没有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也只暗暗祈祷娇花莫被摧折。 及至晚些时候,落日斜阳,余晖洒落,外边隐隐传来鼓乐笙箫炮竹声,此起彼伏。随即丫鬟前来通传,说裴府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林氏给谭清音盖上盖头,挽着她走出闺房。 前厅里挤满了宾客,谭方颂已等候多时,看着妻子携着盛装的女儿出来,心中五味杂陈,想想捧在手心的女儿即将嫁人,他不禁也红了眼圈。 大红的盖头从头顶罩下,谭清音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熙熙攘攘的热闹喧嚣扑面而来。 临行前,她握住爹娘的手,纵使心中万分不舍,还是跪别父母。 十里长街一片红色,迎亲的仪仗车马络绎,排场很大。京城的百姓涌到街头瞧着热闹,除了沾沾喜气,他们还想看看有着“活阎王”之称的裴无长何模样。 谁人不知,谭首辅大公无私,刚正不阿,是百姓口中称颂的好官。而裴无之名,是大晋人人闻之色变的奸臣,他阴狠嗜杀,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 如今两家结亲,也是可怜了那谭首辅的千金女儿。 裴无一身绯色吉服站在谭府门前,身姿颀俊,面容依旧沉峻,只是同寻常相比,眉眼间温顺了许多,身上那份压迫威慑倒也让喜袍盖住了不少。 谭清音无长兄弟弟,谭方颂牵着女儿,将她带至门前。他看向眼前端方如玉的青年,意味深长地说:“清音就交给你了。” 裴无自然知道他所言何意,他微微躬身低声道:“谭首辅还请放心,裴某自当谨记。” 谭方颂听到此话,也放下心来,他将女儿交至裴无手中。 有人看见翁婿二人交谈,面上祥和。心下暗说,看来这桩婚事也没有大家说的那样不乐意,这不看起来也是其乐融融的。 谭清音晃了下神,除了爹爹外,她头一次被陌生男子牵着手,有些不自在。 她缓缓低下头,去看虚握着自己的修长大手,下意识抽手瑟缩了一下。像是又想到什么,又轻轻将手指塞了回去。 裴无顿了下,注意到掌心异样,他面未改色,继而回拢住掌心柔荑。 直至坐上花轿,谭清音的手仿佛还残留着温意,她将手掌贴在腕上玉镯上,嫩白的手指转着红玉镯。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好耳熟啊,好似在哪儿听过。 从谭府到裴府,一路上满目华盖香车,十里红妆。流水一样的嫁妆源源不断从谭府抬出,路边的百姓数着,直到花轿抬入裴府都还未数清。 …… 谭清音坐在花轿中晃了一路,然后被人扶着行礼,耳边傧相高唱祝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直到听见礼成二字,她才松了口气,由着嬷嬷引入新房。 游廊上灯烛通明,花团锦簇,处处廊柱上贴着金色的“囍”字,一向冷寂的裴府今晚喜庆热闹。 新房内安安静静的,由于裴无身份,倒是没人敢堵他的门闹他的洞房。龙凤花烛摇曳,屋内充盈着独特的淡淡松木香,很好闻。 红绡软帐长垂,谭清音端坐在大红色的喜床上,凤冠也重,喜服更重,她轻轻晃着脑袋想缓解脖子酸痛,现在恨不得躺在床上。 她心心念念着身下柔软的床,垂眸看了一眼,却发现锦被上金丝银线绣着鸳鸯戏水的纹样。 谭清音木木挪开视线,不自在地抿了下唇,脑海里无端端想起昨晚娘亲与她交代的话,还给她看了些小册子,那上面……谭清音咬了咬唇,红晕爬上粉颊。 等了许久也未见有人进来,她悄悄地伸出手,忍不住想掀开喜帕一角抬头看看。身侧云秋见状忙抓住她的手,温声道:“小姐,这盖头得由姑爷掀开。” “可是云秋,这凤冠好重啊,我的脖子好痛的。”谭清音嘟囔着。 喜帕被轻轻挑开,眼前瞬间一片清明。谭清音抬手揉脖颈的动作一顿,然后就看到一双黑底金边的锻靴,鞋面上绘着张牙舞爪的蟒和吉祥纹样。 诡异的沉默里,谭清音呼吸微屏,终于缓缓抬眸,觑着面前男人。 红烛灯光下,喜服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修长的双腿,身姿颀长,如悬崖峭壁间挺立的孤松立在那儿。 再往上,谭清音怔了怔。 那双宛若深渊的眼眸里即便不露情绪,也仿佛暗藏威慑杀意,让人多瞧一眼,便觉得遍体生寒。 难怪她觉得声音耳熟,原来竟是那日在寺中撞见的男子,他便是裴无。 裴无进来时并未知会屋内下人,他远远的便看见一袭鲜红嫁衣的女子,低眉顺眼地端坐在床榻上。 听到她嘴里嘟囔着脖子酸,他上前挑开喜帕,便看见她苦苦皱着脸,揉着脖颈。 少女面容明艳娇恣,呆怔地慢慢抬脸看着自己,眸中映着摇曳的烛光,继而瞳孔微微一震。 裴无知道她是认出了自己。 赤金的凤冠迫使她脑袋微微后仰,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替她取下沉重凤冠,泼墨般长发倾垂堆叠至肩上。 他沉声道:“久等了。” 屋内的丫鬟们见状无声退下,云秋出去时还贴心地掩上房门。 脑袋上猝然一轻,谭清音回过神,看着男人手上动作。 裴无将凤冠置于一旁,未等谭清音开口,他继续道:“我无父母,你明日无需早起敬茶。府里的下人你随意差遣,管家年事已高,你若有事自己决定便可。” 裴无一一说着,他从未有过娶妻想法。于他而言,眼前的女子并非妻子,也不过是暂养在他府中,待事情完成,便会让她离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七章 “我书房还有公务要处理,你先歇着。” 听到这话,谭清音心里已如明镜,这样也很好,她还愁苦今晚该怎么办呢。 虽然成了亲,但她还是觉得眼前人只是个陌生人,要是让她和他做那些亲密事,她可能做不来。 裴无站在她身前,俯眼望她,见她若有所思下,然后轻轻“嗯”一声。 知道她是同意了。得到应肯,裴无转身往外走,还未走到门口,忽然身后“咚”一声,紧接着一阵倒吸气声。 身后火红嫁衣的少女跌坐在地,乌发凌乱,弱质纤纤。 谭清音手撑着地,不用看也知道知道男人在看自己。她抬起眼,悄悄望他一下,尴尬解释道:“我、我想起身送送你的。” 她绝不想承认,其实她是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哪成想嫁衣冗长繁重,她又半天没吃东西,起身时眼前一黑腿一软,直接摔地上了。 若不是裴无还在,谭清音恨不得捶地,丢死人了,这也能摔倒。 谭清音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却悲催发现,她好像磕到了腿,这么动一下,疼得她眉头皱起,脸色泛白。 裴无见她半天未起来,他干脆上前俯身,手臂穿过她膝弯,将谭清音横抱起。 谭清音猝不及防被抱起,她惊慌抬头讶异看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下颌紧绷,整个人气势凌厉万分。 睫毛颤抖,气息紊乱。 她双手无处安放,只得攥紧身上嫁衣。 裴无抱着她走到榻前,将她放在榻上后,看见她额上汗涔涔,他淡声问:“哪里疼?” 谭清音轻轻动了动腿,一阵钻心的痛楚袭上来,她皱着小脸,抿唇回道:“膝盖疼。” “得罪了。” 谭清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要说得罪,她瞪圆眼,惊讶地看着裴无——他蹲下-身,手按在她小腿上,撩开层层嫁衣裙摆。 细白的小腿骨肉匀称,像是洁白无瑕的美玉。膝盖上红红一片,有些破皮泛肿,看着可怜。 裴无眸子微微缩了下。 他伸出手轻轻碰着,想确认是否是伤到了筋骨。 肌肤裸露在外,空气里的凉意仿佛渗进了皮肤里,小腿被男人握在手中,肌肤相接的地方好像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些痒痒的。 红肿的膝盖被人触碰,谭清音微微后仰,瑟缩了下,嘴里叫疼。 裴无见状,他起身对外吩咐道:“去请大夫过来。” 门外候着的下人尊声应是。 说罢,他一声咕噜咕噜的肚子叫声响起。 “我其实是饿了……”声音细如蚊呐。 说完,谭清音脸颊滚烫,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的羞赧。 裴无垂眸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嘴角慢慢绷直,果真……是麻烦。心里虽是这样想,却对外面说:“再让东厨给夫人送些吃的过来。” …… “夫人还请放心,只是皮外伤未动及筋骨,修养几日便好。” 大夫拎着药箱,临走时又对裴无说道:“不过这两日还需大人注意些,莫要有大动作。” 新婚夫妇,洞房花烛,年轻人难免克制不住。 裴无听了脸色一黑。 红烛灯光下,谭清音坐在桌旁,对着满桌的小菜,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她太饿了,光顾着吃,连裴无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还是云秋提醒她,“小姐,姑爷就这么走了?” 谭清音咀嚼的动作没停,待咽下后她替他解释:“哦,他说有要事需要处理。” 云秋替她布菜,心里想,有什么要事能比新婚夜重要。若是裴府里的其他人知道,新婚夜男主人都未留宿婚房,以后不知道会不会给自家小姐脸色看。 谭清音知道云秋在担心什么,她温声道:“云秋,你别担心啦,没事的。” 她觉得这样就很好,不在一个屋檐下,她至少不用觉得尴尬。 谭清音一直以为她们家人丁是少的,没想到裴府的人比谭府还要少。 况且,裴无也确实没有她先前想的那样可怕。看来,传言还是不可信。就像京城那些人老说她病得快死了,虽然她身体是弱,还有一部分是她装出来的。 —— 谭清音昨夜睡得很晚,起先她累及躺在床上,原以为很快便能入睡。可一闭眼哪哪都不舒服,不是她熟悉的床,也不是她熟悉的被子。陌生的气息包裹着自己,她就这样睁着眼胡思乱想,一直到下半夜才沉沉入眠。 她睡足醒来的时候,人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看见窗外天光大亮,她噌地坐起身来,心下又想起昨夜裴无对她说的话,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她又软绵绵倒下,靠着引枕而卧。 谭清音恹恹地躺在那,云鬓松挽,乌发堆在颈肩,瓷白如玉的小脸贴在鸳鸯喜被上,她细眉微蹙,幽幽叹了口气。 她想她的床了,也想爹爹娘亲。 她那双好看的杏眼红红的,揉了片刻,谭清音轻声唤人进来服侍。 云秋听见小姐醒了,她带着身后人进屋。 “夫人好,奴婢叫盈月,往后和云秋姐姐一起服侍您。”盈月跟在云秋身后,恭敬道。 谭清音轻轻撇过脸望盈月,她比寻常女子要高些,面庞清秀,看着英姿飒爽的。 “小姐,盈月会武功的!”云秋高兴道。 “真的?!”谭清音惊讶。 盈月谦虚道:“只是些三脚猫功夫。” “那也是厉害的。” 谭清音自小便羡慕她们习武的,可是她身子骨实在有些。 她跟唐钰练过一日,没想到回去之后便心悸发慌,从那以后她也就不敢想了,只在一旁安静地看唐钰练。 今日是新婚第一天,虽然无需敬茶,然云秋、盈月二人还是将她梳洗盛装,打扮得风姿绰约。 谭清音坐在妆奁前,听盈月说,昨日她磕破腿,府上请大夫被人瞧见了。没想到传到外人口中,就变成她新婚夜气若游丝,差点去见了真阎王。 云秋气愤道:“这些人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家小姐身体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差的。 谭清音这些年倒是已经习惯了,反正她活得好好的,旁人怎么她也不在乎。 盈月看着眼前一身锦衣鲜丽的夫人,心中不由将祁明骂了一通。 她被大人派到夫人房中前,祁明偷偷告诉她,夫人是被首辅娇生惯养长大的,原以为她是个不好交道的主子,没想到相处下来温温和和,脾性跟个小姑娘似的。 虽然裴无休沐三日,但谭清音并未在府中看见他。盈月告诉她,大人一早便出府办事了。 盈月跟在谭清音身侧,她说往后夫人便是裴府的女主人了,要带着先熟悉熟悉裴府。 裴府内亭台楼榭,廊宇交错,花树蓬蓬簌簌,廊柱上挂的红灯笼与“囍”字都还未取下,俨然昭示着昨日的喜事。 谭清音绕着裴府大大小小转了一圈,这裴府倒是精致又阔朗,就是没什么人,看着空荡荡的。 因为昨日磕破的膝盖隐隐作痛,谭清音并没有逛多久。待回到正院中,她远远见一老伯抱着个盒子站在门外。谭清音想那应该就是裴无口中年事已高的老管家。 徐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裴无成婚,他看着眼前俏生生的小姑娘,想起往事,他渐渐眼圈泛红。 谭清音有些无措,她温声道:“您是管家爷爷吧。” 他抱着盒子上前,躬身道:“小夫人好,从今往后您便是裴府的女主人了,按照规矩,这掌家之权也交由您了。” 说罢,他将怀中盒子捧上来。 谭清音呆住,她困惑地看着盒子,又看了一眼徐伯。 徐伯笑着解释道:“这里头是裴府的账务和库房钥匙,往后便由您来掌管了。” 谭清音摇头,她说不要,“还是管家爷爷您保管吧,我、我什么都不会呀。” “万一我没管好,或者算错了帐——” “小夫人别怕,裴府上下清净,没什么大事,您就放心吧。”徐伯知安慰她。 徐伯知她年纪小,害怕自己办不好,然府中这些年也并无大事,这掌家之权也是为了让她在府中立下威信。 “好吧。”谭清音接过,抿唇小声。 要是她管着管着不小心将裴府管破产了,可不能怪她。 —— 三日后归宁,谭清音早早便起来洗漱梳妆,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家见爹爹和娘亲。 裴无一身玄衣劲装,腰间玉带收得略紧,衬得他整个人肩宽腰窄。他负手立于廊下,身姿巍峨峭挺。 少女发髻挽起,与新婚夜浓昳明妆相比,这会儿薄妆玉面,整个人像一阵清风,轻盈又舒畅。 她提裙脚步欢快地跑到他面前,嘴角噙着浅浅笑意,乌黑的眸子亮亮的,“大人,我们走吧。” 裴无问:“膝盖不疼了?” 谭清音顿时羞赧,想到那夜糗状,她摇摇头,头上金质步摇也跟着轻颤微摇,“已经不疼了。” 马车已在裴府外候着,裴无上马车时顾虑到谭清音的膝盖,他朝她伸手。 看着眼前出现的大手,谭清音讶了下,继而明白。 她将手放在他掌心,握着,借他的力登上马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八章 谭府大门口,谭方颂和林氏早早便在门口等候迎接新人回门。 当裴无和谭清音从车中出来,两人看在眼中,心下甚安。林氏侧身悄声对丈夫说道:“这裴……女婿也没传言中那么可怕嘛。” 那日女儿成亲,她在内厅并未出来,原以为裴无这人应该是面目凶恶的,没想到是个清风霁月的青年郎君。 念起他做的那些事,谭方颂“哼”一声,嘴上说:“夫人,还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 林氏闻言噤了声。 午宴后,谭方颂与裴无去书房议事。林氏得了空,拉着谭清音回房说话。 林氏拉着她坐在美人榻上,握着她手担心道:“新婚那晚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还请了大夫。” “我是不小心摔地上磕破了腿,没事的。”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谭清音还站起来蹦了两下,然后坐下,脸靠在林氏胳膊上,宛若撒娇。 从林氏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贴着自己,一会儿仰着粉白面孔,娇娇的望向自己。林氏哭笑不得,怎么嫁了人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 母女二人独处,林氏自然要问她那等事儿的,“他和你相处可好,没有欺负你吧。” 谭清音摇头,除了成亲那晚和今早回门见他两面,她在府中连他人影都见不到。 “那夫妻之事呢。” 谭清音唇微微张着,杏眼里闪过空茫,片刻后,明白娘亲问的何意,她咬着唇瓣,眼睫覆下,“他、他这两日应该都是在书房就寝的。” 这样看来,清音与他成亲以来,裴无都未曾碰过清音。林氏凝了下眉,女儿和他的婚事来得荒唐,如今两人这样相安无事的情形也不知究竟好不好。 离开谭府时,谭清音坐在马车里,心里又是空落落的。马车慢慢向裴府驶去,巷口转弯时,一辆马车停在那,正好堵住了去路。 祁明勒住缰绳,看清马车上的宫徽,对车内低声道:“大人,是三皇子的马车。” 裴无闭目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他沉声问:“何事?” 侍卫听见马车里问话,他跳下马,上前恭敬一礼,“裴大人,王爷请您到府中一叙。” 谭清音坐于一旁,悄悄侧目看了眼男人,不知为何,在祁明说是三皇子马车时,她周身气息好像陡然一沉,压着她都不敢大喘气。 “我还有事,你先回府。” 裴无撂下一句话,还未等谭清音回答,便下了马车。 谭清音愣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他对祁明交代。 “你先送夫人回府。” “是,大人。”祁明抱拳躬身。 没了裴无,这马车内显得空旷,谭清音倒也自在。 —— 回到府中,谭清音躺在榻上倦倦欲睡,手中还执着从书架上随意取下的一本书。那书在她手中摇摇欲坠,大有下一刻就要掉下的趋势。 果不其然,“啪”地一声,厚厚的书砸在她脸上。谭清音陡然被疼醒,她捂着被砸到的地方,侧躺在榻上欲哭无泪,杏眼水意漾漾。 她这段时日真是多灾多难,哪哪都倒霉。 谭清音吸了吸鼻子,揉着脸颊从榻上坐起,她对外唤道:“云秋,盈月。” 两人应声而入,看见谭清音撑坐在黄花梨绣榻上,云鬓微乱,红唇微噘,瓷白的面颊上还印着睡痕。 “夫人,怎么了。”盈月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毕竟听说夫人从小身体就不好。 “我想出去逛逛。”谭清音嘴角微微抿一下,又说一句,“是去街市逛逛。” 她今日回来时,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偷偷撩起帘子,看见街市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她也想下去看看,可奈何她又不想麻烦祁明。 其实最主要的是——她想吃糖了。 已是黄昏时分,落日将云霞染成一片绚烂颜色,余晖洒在街市红砖绿瓦上,照着百姓民众恬淡惬意的笑脸。 朱雀街旁店肆林立,小贩吆喝,处处繁华喧嚣。与青鱼街不同,这里一到傍晚时分,更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琦。 谭清音带了云秋和盈月在侧,她在街边买了袋糖果子,三人在街上边走边吃,走走停停。 谭清音环视着街市,但见一处摊前挂着大大小小的笼子,笼子里鸟雀叽喳,还有几只狸奴。 一只橘白小狸奴趴在木笼上呼呼大睡,尾巴时不时勾起晃着,一下又一下。 谭清音看得心都要化了,她站在摊前直直看着。 摊贩瞧着眼前女子衣着虽素净,但那料子也非寻常人家穿得起的,他笑问道:“夫人要不要来一只,这些个小狸奴都是很乖的,不乱抓人。” “小姐想养?”云秋问她。 “想……”谭清音点头。可是她没养过,怕养不好。 盈月直接上前问摊贩:“你这小狸奴多少钱一只?” 摊贩知道这桩生意是稳了,他笑着比了个数,“五十文钱。” 盈月付了钱,转身对谭清音说道:“夫人,过来挑一只吧。” 谭清音上前,小心翼翼将那只酣睡的小狸奴抱起,小狸奴睡梦中察觉到动静,它哼唧了一声,转而又趴在谭清音手上睡得不省人事。 谭清音一手抱着它,一手摸着它的后背,毛茸茸的,眼底喜悦就要溢出来。 她一定能养好它的。 买了狸奴,谭清音也就没再逛多久,她与云秋、盈月二人准备打道回府。 前头,一华服醉酒男子行在人群中,身后跟着几个家丁,他怀中搂着一女子,不时调笑几下,女人浓妆艳抹衣衫轻薄,被挑弄两下,佯意娇羞轻轻推搡男人胸膛。 周云雄被推的心花怒放,忍不住上嘴亲着。 谭清音看了一眼便忙低下头,大晋民风虽然是有些开放,但还没开放到大街上便如此搂抱亲密的。 周云雄放过怀中女人,他抬头晃晃悠悠走着,一眼便看见路旁低眉顺眼,抱着狸奴走过的女子,她身姿纤约,面若芙蕖,宛若仙子临世。 他一时看呆了,暗恼自己竟然不知道京城竟有如此美人。 周云雄视线定了定,见她梳着已为人妇的发髻,更是心痒难耐。 他放开怀中女人,搓着手上前,笑得淫-邪,“小娘子,你长得真美啊。” 谭清音闻见一股酒气恶臭向自己袭来,她拧眉抱着狸奴后退,面犯恶心。身旁云秋、盈月见冲上来的酒鬼,都拦在谭清音面前。 周云雄见美人被拦在身后,继续说道:“小娘子,跟爷回府吧,爷必定好好宠爱你。” 盈月听他口出恶言,喝道:“放肆!我劝你收回刚说的话!” 云秋将谭清音拉在怀里,警惕地看着面前男人。 街上行人听见动静,纷纷驻足。 周云雄见这两人还挡在自己面前,他急的伸手想抓谭清音。 说时迟那时快,盈月抓住他的胳膊,抬脚踹向他胸膛,猛地向后一扯,只听“咔嚓”一声,紧接着一阵哀嚎。 周云雄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被女人打倒在地,他面上神色五颜六色,对着站在后面的家丁骂道:“饭桶,给老子上去打她啊!” 几个家丁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盈月!” 谭清音见盈月一人在前,焦急喊道。 盈月出手轻如飞腾,重如霹雷,狠狠几脚旋在对面身上,几个家丁直直飞了出去。 谭清音和云秋看得瞠目结舌,这就是盈月说的只会些三脚猫功夫! 周云雄一看躺在地上哀叫的奴才,心骂废物一群,他气得开始口不择言。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周国公府的大公子,我妹妹马上就要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有朝一日我就是国舅爷!” “你敢动我,往后老子叫你们吃不了兜子走!” 盈月一脚踩在他后背上叫他闭嘴,周云雄猝不及防吃了一嘴土,“回去叫你爹来裴府认罪。” 周云雄一噎,裴、裴府。 这京城只有一个裴府,那便是都督裴无。 他眼底露出恐惧,趴在地上开始瑟瑟发抖,要是让他爹知道他今天犯得事,他爹一定会打死他的。 盈月拍拍手上灰尘,轻蔑地看了一眼地上躺的人。 “盈月,你没事吧?”谭清音跑上前拉住盈月,左右看看,迫切问道,“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夫人我没事,就是再来十个我也能把他们打趴下。”盈月摸摸头,不谦虚道。 “对不起,我今日不该要出来的。”谭清音鼻子一酸,眼角泛红。 盈月一见谭清音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焦急,“别,夫人别哭啊,是这些渣滓坏事,和咱们没关系。” 云秋也安慰,“是啊,小姐没事的,我们先回家。” 谭清音抱紧怀中狸奴,点了点头。 ** 裴无回到府中时,天色已黑。 盈月上前禀告。 “大人,今日夫人出去逛街,遭遇周国公府公子,他对夫人出言不逊,意图……”盈月没说出口,她补充道:“属下将他揍了一顿。” 裴无“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盈月心下明了,大人若是面上越平静,那就说明手段越残忍。 “夫人呢?”裴无眸光微动,侧身问她。 盈月说:“夫人应该是在书房等您。” 她说完便看见大人转身向走去。 裴无远远的便看见,书房门口立着一女子,手执一盏提灯,静静立着。 他心头一触,只觉得眼前画面,宛若等候晚归丈夫的妻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九章 谭清音从回来后便跑来找裴无,可他迟迟没有回来,想着书房又是私人重地,未经允许便进去不太好,她就索性站在门外等他回来。 夏日晚上倒是清凉,就是蚊虫太多。谭清音站在外面,身上一层薄衫夏衣,她手中又提着一盏灯,那些蚊虫围在她身边嗡嗡飞,不时咬她几下,她气得弯腰拍打。 谭清音捻着被拍死的蚊虫尸体,将它们扔在地上。不经意回身看见长廊那头立着的男子,他正朝着自己看。 两人四目相对间,她有些羞赧地直起腰身,看着裴无向她走来。 裴无走上前,拿过她手中提着的灯,周围的蚊虫趋光而飞,瞬间围在他身边。 见她细腻瓷白的脸颊、脖颈处被咬了好几个红疙瘩,被挠过的地方红通通一片,裴无眉头随即皱了皱,问她:“怎么不进去等?” 沉默了片刻,谭清音没说话。 裴无推开书房门,示意她进来,谭清音小步追随跟在他身后。 书房里淡淡的松木香味,谭清音很熟悉,她嫁到裴府这短短几日,衣服上也都沾染上了这些松香,不过她不讨厌,反而很喜欢,淡淡的很好闻。 “我今日给你惹了麻烦。”她声音低了下去,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愧疚,在触及到裴无视线时,她垂下脑袋。 裴无两道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束手立在他面前,低着脑袋手指揪着袖摆。 他神色微微一滞,不知哪来的错觉,他觉得此刻倒是真像养了个女儿。 “说说,你惹了什么麻烦。” 谭清音闻言复抬脸看他,听他语气像极了学堂里的夫子,她慢慢道:“我今日在街上,碰见了周国公家的公子,他说了很……脏的话,然后盈月帮我出手教训了他。” 她停了一下,语气转为担心,“虽然错误是他,但是我知道周国公府势力很大,你又在官场,我害怕他们会给你使绊子……” 话未说完,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谭清音顿下,不解地看向他。 可是那一瞬,她却突然发现,裴无笑起来真好看。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如乍临的温风拂过寒冰,她仿佛听见冰面塌碎的声音,不过只一下,便又恢复如初。 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原来他生得如此清隽俊朗,长眉舒扬,鼻梁高挺,她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郎君。 只是他一直冷着张脸,那双长眸看人时也带着寒意,仿若置身冰窖,让人不觉想低下头,不敢直视他。 裴无没想到她想的如此远,见她呆呆地睁大双眼望着自己,宽慰她,“你不用担心,官场上的事情他们不敢。” 谭清音紧蹙的细眉依旧没有放下,轻声道:“真的没事吗?” 她深居内宅,不懂官场的事情,往日爹爹在家,也不会将朝堂之事带到家中谈论,她一时不知道裴无是不是在安慰她。 裴无唔一声,见她依旧神情认真地盯着自己,他也不想与她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转而问她:“用过晚饭了吗?” 谭清音立马摇了摇头,她从回来便在这等着了,都忘了要吃晚饭这件事。 片刻后,东厨就将晚饭送到了书房,三素一荤一汤。 谭清音坐在裴无身侧,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裴府的厨子做饭也很好吃,她素来喜淡,正合她胃口。 烛光昏黄,一室温馨寂静,席间只听见筷子与瓷碗轻微的碰撞声。 饭后,等下人撤下了碗筷,谭清音站在一侧,想着他应该还有公务要忙,便说:“那我先回别院了,不打扰你了。” 刚出书房没几步,谭清音忽然想到一件事,她折身返回,站在书房门槛外,没进去。 裴无本以为她已经走了,抬头看见突然出现在门旁的身影,她立在黑夜与烛光交界处,朦胧夜色勾勒出来她的身形,一双杏眼乌亮,神色犹豫地看向他。 “还有什么事吗?”裴无问她。 谭清音搭在门框上的手收紧,抿了抿唇,“我今日还买了一只小狸奴,我可以在府里养吗?” 书房里的裴无听到这一句,默默叹一口气,他点点头。 “嗯,可以。” 反正只是暂养段时间,等再过些日子也便能送她回去了。 —— 谭清音回到别院时,那只小狸奴已经睡醒了,云秋拿着吃食正在逗它。 “小姐,你回来啦。”云秋放下手中食物,上前迎着她。 云秋替她脱去外衫,瞧她眉眼间藏不住的欢快,走的时候还是怏怏地,回来却像换了个人,她轻声问:“小姐吃过饭没?” “我在大人那边吃过了。”谭清音环视一圈,没有发现盈月身影,“盈月呢?” “盈月说,姑爷吩咐她办些事,事情完成才能回来。”云秋回道。 谭清音露出了然的神情,她蹲在榻边,看向榻上的小狸奴。 它趴在那,微眯着眼,喉间呼噜呼噜,抬起爪子一下一下踩着榻上薄被。 谭清音伸出一指轻轻碰它鼻尖,见它扭头错开她的触碰,便笑了起来,又伸手向上顺了顺它的毛,这回它没躲开。 云秋也蹲在她身侧,见到这幅画面,提议道:“这小狸奴长得是真讨喜,小姐,给它取个名字吧。” “取名字么。”谭清音想了下,“叫眠眠吧,那么能睡。” 眠眠似乎是踩得累了,它慢慢停下了动作,又软趴趴地窝在榻上呼呼大睡。 云秋见状笑道:“倒真是个小睡猫,吃了睡睡了吃。” 这样多好,谭清音想,做一只小狸奴,没有烦心事忧虑,整日开开心心的。 —— 翌日。 谭清音躺在院中摇椅上,怀中抱着眠眠,只觉得这日子惬意极了。 裴府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徐伯给的那些账本像是无字天书,她怎么也算不明白,就这样整日待在裴府无聊得很。 正好,来了那么一个小东西,倒是替她解了闷。 谭清音这般躺着,身子轻轻晃着摇椅,摇着摇着自己差点睡着了。 徐伯从前头赶来,他年纪大腿脚有些不便,停下时大喘着气,躬身道:“小夫人,得请您去前厅一趟。” 谭清音闻言怀抱着眠眠坐起身,她迷惘地应了声,“怎么了徐伯,是出什么事了吗?” 徐伯解释道:“刚刚府里来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嘴上说是大人许了她做妾室,怎么也不肯走。” “可是大人的为人老奴是知道的,这么多也未有妾室通房,直至今日府里才有您一个女主人。” “再者老奴瞧她模样风尘,看着像是个骗子,她赖在府里不肯走,老奴实在没法子,才来找您。” 徐伯一口气说完,他看向皱着眉头的小夫人,等她吩咐。 谭清音听了也一时怔住,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裴无娶她也不过是奉旨成婚,她在府里其实就是个摆设。不过她倒也乐得这样,俩人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的。 她站起身,沉默片刻后对徐伯说:“徐伯您别急,我跟您去看看。” 她跟着徐伯来到前厅,见到那位女子坐在椅子上,身子好似没有骨头般。她靠在扶手上,手中捧着茶,浑然将这里当成了自己家。 柳苏儿瞧见款款而来的女子,弱柳扶风的,料想她应该就是传闻中裴都督新娶的那位病弱夫人。 她心下将自己与她比较了一番,美则美矣,就是看着身子瘦弱,这干瘪瘪的身材哪会有男人喜欢。 怪不得周公子说她若是入了裴府,等这位夫人病死,她连上位的机会都有可能。 谭清音见她上下目光打量自己,还露出一丝讥诮,她心里有些不快,忍住问道:“这位姑娘,你确定是裴无许了你?” “当然,那日大人要了奴家身子,便许诺了奴家。”柳苏儿掩面娇羞道。 说这话时,她其实心里很忐忑,但一想到周公子对她说的话,只要她忍过了这一时,往后荣华富贵都是她的。 谭清音见她语气虽笃定,但她眼神飘忽根本不敢直视她。她偏头对徐伯说:“既然这样,徐伯你带她去后院腾出一间房,让她住进去吧。” “小夫人,她这明显满口胡话。”徐伯急道。 大人与小夫人刚刚成婚,如今正是新婚燕尔,就是没成婚,大人也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 谭清音知道她在说谎,可眼前这女子摆明了不会走,她又一次问她:“你的话可当真,若是你说谎,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大人他回来就不一定了。” 柳苏儿听后脸色一僵,但她很快恢复,她镇定地点头,“大人是答应奴家的。” 她要搏一把,万一呢,万一裴大人见了她的身姿样貌,将她留下来。她再不想在那种肮脏的地方活着,为男人那点臭钱委身他们,自己还要担惊受怕。 谭清音闻言也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徐伯,你就照我说的办吧。” “是,小夫人。” 徐伯冷静下来,也明白小夫人说得是何意。 他看向那位恬不知耻的女子,冷哼一声,看来她是不见血不肯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十章 “轰隆——” 蓦地天边响起一声沉沉雷声,谭清音正坐于屋内,猝然打了个寒颤,窝在她怀里睡觉的眠眠被惊得炸起一身毛,她垂首安抚地摸了摸它。 云秋赶忙跑到院中,将晾晒的衣服收进来,但还是晚了一点,豆儿大的雨滴啪啪砸下来,顷刻间,尘土被溅得飞扬。 “老天爷真是天降甘霖。”云秋将衣服挂进屋内,拍拍身上水汽笑着说。 谭清音笑了笑:“是啊,总算是凉快了些。” 今年入夏至今,还未下过一场雨,天气又异常炎热,百姓种的庄稼被晒死了大半。大晋虽富庶,但那也是积累了几个朝代留下的,如今的皇帝沉迷于修仙问道,不问政事,这两年民间也隐隐有怨声载道的声音。 如今这一场雨下来,倒是希望谷物能好一些,不至于颗粒无收。 “夫人,大人回来了。”盈月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对着她说。 谭清音望向盈月,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大人正在前厅,叫了后院那女子前去问话。”盈月看向夫人,迟疑了下,轻声问她,“夫人您要去看看吗?” 大人一向冷情寡欲,这会突然冒出一女子说大人碰了她,硬要给她名分,真是荒唐。这说给他们一众属下听,谁敢相信。 可是她又不想夫人误会,夫人长得又好看性子又可爱,和大人站在一起时,登对极了。 明明是莫须有的事,盈月不想夫人对大人生了嫌隙,不管私下还是明面上都是希望两人能恩爱两不疑。 谭清音将眠眠放在榻上,点了点头,道了句:“那你稍等我一下。” 她跟着盈月行至前厅,停下,双眸落于前方,一身玄青色官服的男人正坐于主位,他好像并未注意到她来。 谭清音瞧不清楚裴无的脸色,但他那身杀伐无数的气势不容人忽视,一个经年身处高位、浸淫官场的权臣,举手投足间给人强烈的压迫感,也令人畏惧。 裴无平静地看在跪在地上的女人,眸如深井,神情阴沉。 他屈指扣在桌沿,一下一下敲着,仿若炼狱里的敲钟声,让人备受煎熬。 “何人派你来的?” 他声中不闻波澜,却重如万钧,柳苏儿暗暗咬牙,背脊不自觉弯了下去。 长时的沉默,裴无有些不耐烦,眸色愈寒,像是在看一个死囚,他最后一次问。 “不说吗?” 柳苏儿忽然泄了气,她腿一软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道:“是、是周国公府的大公子,他说让奴家作为赔礼来道歉。” 裴无微微抬手,身侧祁明顿然,他上前等候大人吩咐。 “祁明,将她押入诏狱,砍去双脚,送回周府。” 柳苏儿顿失魂,脸色苍白,瞬间失血。 裴无径直走到她面前,离她一步远,那双凉薄的长眸仿若睥睨着尘埃中的蝼蚁,他沉声。 “你回去告诉周宗符,若是下次再将手伸到裴府,我就砍了他的一双手。” 柳苏儿双耳眩晕,额头浮起一层冷汗,她整个人都是木的。 谭清音立于一旁,猛然想起了唐钰之前和她描述的那些残骨碎肉画面,她脸色泛白,一时无法呼吸,僵硬地立着。 柳苏儿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本以为只要过了今天便能荣华富贵,她只看见了眼前,可她忘了,眼前男人是大晋的“活阎王”,连心肠都是硬的,怎么可能会怜香惜玉。 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双肩颤颤发抖,忽而她看见立在不远处的谭清音,眼中浮现生机,想起她对自己说的话。她猛地扑着上前,抱住谭清音的双腿,乞求道:“夫人、夫人,你救救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云秋、盈月眼疾手快将柳苏儿扯开。 “夫人,往后奴家为您做牛做马,求夫人救救我吧!”柳苏儿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磕着头,眼泪混着血水。 谭清音垂下了眼,指尖轻颤,手藏在袖中,不动声色地将手心冒出的冷汗擦去。 她看着柳苏儿鲜血淋漓的额头,有些于心不忍,可是她事前劝过她的,她绷直了唇线,不知所措地看向裴无。 “你要替她求情?”裴无目光牢牢地定在她身上,脸色微不可查地阴了下来。 那双眼底沉着寒潭,掺着杀意,惊得她心脏重重一跳。谭清音下意识摇了摇头,她又心虚,又有点害怕。 她那副惶恐的神态落入裴无眼中,和那日在檀柘寺相撞,抬头觑他的神情一模一样。 裴无心里一顿,知道自己是吓到她了,他神色稍缓,对祁明说道:“还不快去。” 祁明反应过来,他躬身应了个是,将柳苏儿押了下去。 …… 谭清音从前厅回到后院中,又像个乌龟一样躺进了床榻上。她蜷缩在被窝里,连脑袋也没露出来。她将眠眠也抱进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揪着它身上茸毛。 眠眠“喵呜”一声抬爪推开她的手,以示抗议。 谭清音松手,她轻叹声气,将脸埋在被子里。 脑海里浮现刚刚的画面,他的手段真的狠戾,她本以为裴无顶多是将那女子赶出府,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前段时日的裴无和今日的裴无在她心中仿佛割裂开,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可她又知道,裴无本就是那样的人。 她只是单单地有些怕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怀里的眠眠挣脱开来,拱到她脖子边,呼噜呼噜地用脑袋蹭着她的脖颈。 谭清音嫌痒,往后缩了缩脑袋,但也还是任它蹭着。 有一下没一下的,谭清音渐渐眼皮轻耷,就要睡过去,迷迷糊糊间,她骤然想到—— 谭清音,你个怂包,怕什么,他又没有对你如此。 这么一想,她慢慢将身子往外拱,脸露在外面,方沉沉睡去。 盈月和云秋坐在外间,手中做着女红。 盈月抬起头,放下手中女红,担心地看了一眼里间垂下的床帏。 她小声问:“云秋姐,夫人的胆子一向这么小吗?” 盈月有些纠结,她好像办错了事,不该让夫人去前厅看的,这不仅添了份烦心事,还吓着了夫人。万一以后,夫人因此害怕大人怎么办。 云秋一边未停手中女红,一边看着她说:“嗯,小姐胆子向来小。” 盈月轻嘶,懊悔地拍了拍自己脑袋。 “不过你别担心,小姐一般不记事,她睡一觉起来第二天便忘了。”云秋笑着拦下她的手,安慰盈月。 从小便是如此,所以那会儿夫人总说,小姐除了身体不太好,哪哪都好养活。自己受了委屈或吓着了,就跑床上埋头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又是乐呵乐呵的。 —— 周宗符看着跪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周云雄,眸中闪过一丝冷厉之气。 他这个恨铁不成钢的儿子,居然惹了这么大祸事,不仅瞒着他,还未与他事先商量,就先找了个青楼女子过去当赔礼。 这个蠢东西真是想得出来。 他想到裴无对他的警告,又怒又惧,可是也只能咽下肚子,裴无那个疯子什么做不出来。 他气得将怒气撒在周云雄身上,瞥见桌上冒着热气的茶盏,周宗符拿起狠狠砸向周云雄头上,骂道:“你个蠢货!往日你怎么混我都由着你,你居然惹到裴无头上,你是不是嫌你爹命不够长!” 周云雄躲避不及,那盏热茶砸在他额头上,瞬间见血,周云雄疼得捂着头,嘴上求饶:“爹,我错了,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裴无的女人,当时我喝了酒,再说谁让她在街上走,我要是知道她身份,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碰啊。” 周云雄想到今日府上送过来那断脚女人,血迹淋漓,他吓得不轻,提心吊胆道:“况且我也给他送了个美人赔罪啊,是他裴无自己不要的。” 闻言周宗符更是勃然变色。 “你给我闭嘴!” 周云雄缩了缩脖子。 周宗符见他依旧未有悔意,就是这蠢货那日在街上说的那些话都让他胆寒,若是被人添油加醋传入皇上耳里,他周家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周云嫃站在一旁,冷冷扫了周云雄一眼,嘴角讽意一闪而过,转身向周宗符盈盈施礼:“父亲,你就别打哥哥了,我想哥哥这回肯定知道错了。” “是吧,哥哥?” 她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要当上了太子妃,决不能让她这个哥哥成为她唯一的污点。 周云雄没想到她居然会为自己说话,他顺势恳求:“是、是,爹,你信我,我肯定知道错了。” 周宗符冷哼一声,拂袖指着他恨道:“在你妹妹嫁入东宫之前,你给我好好在府里待着。要是出现差池,我打断你的腿!” “我一定不会再惹事了。”周云雄连连点头。 周宗符看着他趴在地上痛哭流涕不成器的样子,他只能忍着。 他周家如今只能靠他女儿,等云嫃当上太子妃,到时候再成为皇后。等那时,看他不将裴无碎尸万段,他一定要将今日丢得通通讨回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十一章(修错字) 天朗气清,日头高高挂着,院中几颗小槐树被晒得蔫卷着叶子。 屋内熏香袅袅,桌旁放着两盆冰块,源源不断往外散着凉气,酷暑天气里叫人身心舒畅。 少女端坐在案桌旁,身段纤细娇俏,莹白如璧的脸上写满愁苦,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执着笔不动。 良久顿默间,她泄气地放下笔,双手掩面,闷闷地声音从掌中传出,“烦死了,又算错了。” 谭清音捂着脸,手指一动,不情愿地露出一丝缝隙,乌黑浓密的眼睫如蝉翼般轻颤。她看着桌上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脑袋就要糊掉。 她红唇轻启,揉着腰长舒口气。 “等会再看。” 她抬手合上账册,置于一旁,短时间内谭清音不想再看见它。 谭清音起身,裙角轻移,她踮起脚尖伸手抽出架上放着的话本小说。 人趴在案上,眉低下去,唇角带了笑意,她一页一页翻着,话本里的字也是密密麻麻的,可她看着就是不心烦。 如今掌家之权在她手中,裴府里里外外一切如常,根本不需要她打点。也就这账本,虽然徐伯说不用太在意,可是她心里又过意不去,毕竟她在府里就是一个闲人。 云秋提着食盒,脚步从容,一路回到小院。她绕过屏风,往帘帐半掩的侧间瞄了一眼,果然小姐正趴在案桌上,双脚轻轻晃荡着,不时咯咯笑起来。 谭清音听见动静,她直起腰身。因为在府中也不出门,她连头上发髻都未挽,头发散着,乌黑如缎。一身嫩黄夏衫,衬得肌肤如剥了壳的鸡蛋般白嫩,脸颊处被衣褶压出了几道红痕,横在脸上莫名娇憨。 她偏首看去,温柔笑了,云秋走到她面前,放下食盒。 谭清音凑过去瞧了眼,伸手摸了摸食盒,冰冰的,她疑惑抬首问道:“这是什么?” 云秋打开盖子,里头放着新鲜冰荔枝,谭清音睁大杏眼,嘴角梨涡随即隐隐一现,惊讶问:“哪来的?” 荔枝名贵,一般都是岭南州郡进贡,皇帝会赏给后宫妃子和朝臣,寻常人家能吃到新鲜荔枝的机会不多。 云秋笑着解释道:“姑爷托人送来的,说是宫里赏的就递来给小姐了。” 谭清音一听是裴无,梨涡悄悄隐退,一双清亮的眸子黯下来,她瓮声瓮气地“哦”了声。 自从那日柳苏儿事情后,她已经好几天没见着裴无了,虽然之前也没有总见着,可是她心里认为这次和之前不一样。 云秋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她剥了一个递到谭清音嘴边,谭清音就着她的手咬进嘴里,荔枝清香甘甜的汁水瞬间充盈整个口腔。 谭清音咽下荔枝,伸舌卷去唇上沾上的荔枝汁水,唇瓣鲜妍湿润。 一个下午,谭清音光和云秋坐那剥荔枝吃了,浑然将自己说的“等会再看”抛之脑后。 到了傍晚,谭清音吃过晚饭,她坐于灯烛下,脸色微微泛白,额上竟冒了些冷汗,身体隐隐不适。 腰眼酸痛,小腹一阵阵地下坠,谭清音深吸口气,只觉得腹中寒凉难受,察觉到身下粘濡一片,她起身去净房一看,果然是来了癸水。 她的小日子一向不准时,往日在家都是吃药调理的,嫁到裴府这些日,她都快忘了这回事。 衣服上已经沾上了些,她换下后自己清洗了干净。她这次小腹很痛,光是站在那一会儿,浑身都痛的都微微颤抖。 应该是今日那荔枝吃多了,本来就是冰的,这下遭了殃,谭清音暗悔,早知道就不贪嘴吃那么多了。 她手脚冰凉,没办法只能躺到床上,扯过被褥紧紧地裹着自己。 一阵坠痛袭来,谭清音手掌紧紧攥住身下被褥,贝齿咬紧唇瓣,轻而碎的痛呻还是从口中溢出来。 眸中水汽氤氲,她吸了吸鼻子。没事,谭清音安慰自己,睡一觉便好了,往常她也疼得死去活来的,睡一觉第二天就不疼了。 谭清音不知何时睡着的,只知道在梦里昏昏沉沉间,她的小腹都是如刀绞般,她想喝口热水缓缓,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云秋进屋时,她正纳闷小姐今日怎么睡得那么早,隔着半掩的床幔,只瞧见床上人裹得跟蚕蛹般,她怕小姐热着,上前想往下扯开些。 她轻轻拍着拱起的身形,唤道:“小姐。” 却发现半天没动静,她伸手探了探谭清音的脸颊,发现面上冷汗淋漓。再一看小姐面色苍白,檀口微张,低低地喃着。 云秋倾身凑近,才听见她说痛。 她慌得往外跑,“盈月,盈月,快去叫大夫!小姐病了,昏迷不醒。” 盈月一听,傻了眼,口中忙应道:“我、我这就去。”夫人怎么好好地病了呢。 盈月一路飞奔,出门时正与裴无撞上。 裴无脸微难看。 “大人,我要去请大夫。”盈月拱手禀报,“夫人病了,这会儿昏迷不醒了。” 情况紧急,盈月说完便跑了。 裴无闻言眉头轻皱,他转身向后院走去,脚下步伐渐行渐快。 云秋坐在床沿边,绞了帕子擦去谭清音额上冷汗,不停安慰:“小姐再忍会,大夫马上就来了。” 屋内正明,一檐月光穿透薄云,照入床幔。裴无隔得远远的,便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人儿。 面色惨然至极,细眉紧紧蹙着,汗湿的额发黏在她苍白的腮边,整个人脆弱的像是易碎的白瓷。 “怎么突然病了?” 他问道,语气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担心。 云秋听见身后声音,忙起身擦干眼泪,对他屈膝行礼,叫了一声姑爷。 裴无上前坐在床边,他伸手拭了下谭清音额头,发现冰凉汗湿。 他眉心微动,视线停在她脸上,将她鬓边湿发捋至耳后。 盈月很快带着大夫前来。 大夫提着药箱,走上前去想把脉。 谭清音蜷缩着,双手握成拳抵在腹部缓解疼痛,怎么也不肯伸出手。 没办法,裴无只能将手伸进被中,将她握成拳的手轻轻拽出来。玉手紧握,皓腕纤巧,白得几近透明,裴无手指搭在她拳上,企图分开她的手指。 细指没有任何动静。 裴无握住她的拳头,低头附耳,温声:“谭清音,听话,松开。” 话落,谭清音紧握的拳头果然有了些松动,裴无乘势掰开她的手指,白嫩的掌心汗涔涔,上面还附着深深的指甲印,隐隐破皮泛红。 他将一旁的帕子搭在谭清音腕上,示意大夫过来问诊。 大夫上前,隔着帕子把脉,沉吟片刻,他凝眉问:“夫人身体是否本就有顽疾?” 云秋点头道:“是,小姐自幼时落水,便落下了病根。” “近来可有吃什么寒凉的?” 云秋一听寒凉,便想到下午那盒荔枝,她如实回道:“下午吃了冰荔枝。” “难怪如此,夫人骨性寒凉,又吃了冰冷之物,这如今一来癸水,两者相激,便疼得昏了过去。”大夫了然。 “这第一个药方,煎成药,每日一次;第二个药方放进汤池中,三日一次药浴。” 大夫从药箱中取过纸笔,写下药方,递给云秋。 裴无垂眸,他将帕子折起,轻轻拭去谭清音手心汗水,又将她另一只手拿出来,重复如此。 良久,他问道:“多久能好?” 大夫听后摇摇头,“好不了,这寒气入侵,早已在夫人体内多年。”他一顿,继而又说,“倒是夫妻圆房后可稍缓解,但不能根治。” 裴无闻言无任何反应。 云秋、盈月二人听后脸一红,确实大人和夫人如今连房都未圆。 送走大夫后,云秋熬了药送进来,她将药放在一旁,见姑爷还坐在床边,正犹豫要不要叫姑爷先起身,她要喂小姐喝药。 盈月眼疾手快,她拉着云秋退到外面,顺手关上门。 云秋一头雾水:“盈月,你拉我出来做什么?” “哎呀,你不懂。”盈月挠头,此时此刻,正是情意暗生的天赐良时。 一室寂静,沉檀香袅。 裴无端起一旁温热的药碗,却发现她根本喝不进去。 裴无脸色微沉,他将谭清音扶起,靠在自己怀中,一手环着她,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双颊,迫使她微微张开檀口,一勺一勺喂她喝药。 朦胧间,谭清音意识微笼,察觉到身边热源离自己而去,她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贴上去,双臂收紧,嘴里喃喃呓语。 “你别走……” 裴无本想起身将药碗放下,柔软的身子猝不及防的贴过来,他浑身一僵。 他眼眸低垂,视线定在环在他腰上的皓腕,轻声说:“我不走,你先松开。” 谭清音摇头,她鼻尖微红,眼尾还有泪痕,蹭过去呜呜哭着。 “娘亲,我错了,我再不吃冰了。” “呜呜呜娘亲,我肚子好痛……” 裴无叹口气。 他手指微曲,伸进锦被,寻到她的小腹,轻轻贴上去,掌下绵软冰凉,他轻轻揉着。 温热的手掌隔着一层薄衫触碰肌肤,昏睡中的谭清音眼睫轻颤,循着热源将整个身子贴了过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十二章 翌日天蒙蒙亮,晨光熹微,透过窗,隔着重重床幔渗进来。 裴无醒了过来,他睁开双眼,目光幽沉沉地看着床顶的勾金纱幔,影影绰绰,恍惚间,才想起这不是书房寝居。 清浅的呼吸拂在他颈边,裴无目光下移。 乌发铺陈,面庞细腻娇嫩,婉婉如清泉,发丝拂过唇,她的红唇微微嘟着……谭清音蜷在他身侧,双手虚搭在他胸前,闭目酣睡。 床帐间光线昏暗,她寝衣被睡得半敞,露出肩颈以下雪白的肌肤,柔腻雪脯若隐若现。 裴无指尖颤了颤,他朝谭清音伸手,将滑落的衣衫扯上遮住。 他这一夜睡睡醒醒,前半夜她在他怀里小声地哭疼,看着她小小一只,脸上可怜模样,他心中微动,那荔枝是他递来的,算起来如今她这样自己也有一番责任。 他手掌贴在她肚子上揉着,一下未停,只要一停下便听见身侧轻声哼哼,细眉微蹙。后半夜她窝在他身边沉沉睡去,不再喊疼,可是他却无法安定入睡。 少女的气息是清甜的。 夏日衣衫轻薄,隔着彼此的寝衣,玉脂凝香,阵阵馥郁萦绕着他周身,裴无喉咙蓦地有些紧,他静下心来吐息纳气,直至许久,才压下去。 裴无觉得没什么,那只是一个男人正常的反应。 他收回思绪,半撑起身子,将胸膛前一双柔荑拿开,小心塞回锦被中。 谭清音长睫微颤,身旁温热离去,她含糊地唔了声。裴无起身的动作一顿,见她低唔一声后又沉沉睡去,他方安心下床。 他撩帐下床,站在地上,腰背如竹,伸手拿起挂在一旁的衣物,里外穿好。 屋内瑞兽香炉细细吐出薄烟,耳边只闻织物摩擦、腰带轻扣的声响。 裴无扣紧腰带,环视一圈寝屋陈设,这原先是他的寝居,如今妆奁菱花铜镜,珠帘长垂,窗上悬挂风铃,面前几上还放着碟咬了一半的糕点,处处是女儿家的温婉俏动。 他开门出去,见云秋、盈月二人守在门外,面色淡然道:“不用叫夫人,等她自己醒。” “是。” 说完,他转身离开。 云秋与盈月两人相视一眼。 裴无出了内院,便往书房去,正见到祁明在书房门外恭候。 他顿住,吩咐道:“你今日找些人手,将夫人院内那间空房里的汤池修缮下。” 祁明原先在神游,他见到大人一时怔住,他本以为大人昨夜是在书房就寝,却没想到这个时辰大人居然出现在这。 听见大人的吩咐,他忙颔首应“是”。 …… 谭清音睡的昏天暗地,睁开眼睛时,外面已近午时,她眨了眨眼睛,抬起一只胳膊挡住眼皮,阳光太晃人眼了。 在床上躺了片刻,她撑起身子,跪坐在床上,乌黑的云鬓披散下来,松松垂至颈间。 她伸手揉了下小腹,小腹已经不疼了。谭清音收回手,想起昨夜自己好像梦见娘亲了,她一下一下给自己揉着肚子,嘴里还安慰她不疼了。 谭清音模糊地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她又说不上来。 眠眠不知从哪儿跳到了床榻上,喵呜喵呜地叫着,谭清音欢喜不已,她倾身将它抱过来,放在被子上,覆手摸着它。 眠眠被摸得呼噜呼噜仰着脑袋,转而伸出舌头舔谭清音的手,谭清音手心一阵痒,她忍不住笑,拍拍眠眠脑袋,正色道:“不许舔我。” 屋外云秋和盈月听见里头嬉闹声,推开门,正见谭清音穿着寝衣,衣容凌乱,坐在床上和眠眠打闹。 云秋见状凝眉,“小姐,你倒是将衣服穿上,别又冻着了。” “是啊,夫人,你不能再生病了。”盈月润色道,“大人昨日知道你生病,担心坏了。” 谭清音闻言愣怔了下,她僵硬地抬头看着她俩,一脸懵的神色:“我只是来了葵水而已啊。” 谭清音心一点点发紧。 她有点迟疑问:“所以……他昨晚也知道了?” “是啊。”云秋拿过一旁衣衫,坐在床沿边,给她披上。 她又说道:“姑爷昨晚照顾了您一夜,今早天微微亮才走。” 谭清音噎住。 她睫毛颤抖,眸光闪烁,放下眠眠,手指攥紧身下锦被。 所以她根本不是梦见了娘亲,昨夜是他替自己揉的肚子,她还抱着他哭着叫娘亲…… 怪不得,怪不得她觉得哪里不对,娘亲的手怎么会这么大呢。 思及此,谭清音涨红了脸,她偏过头双手掩面,心里羞耻。 盈月注意到夫人的肌肤泛起绯红色,以为她又是哪里不舒服,她问:“夫人,你怎么了?” 谭清音摇头,她说不出口。 太羞耻了。 —— 午后阳光慵懒,照得人昏昏欲睡,谭清音坐于院内花廊下乘凉。 她伏坐在石桌前,一手抬起撑着脑袋,动作和神态都很平静。细看下,她眉眼耷拉着,杏眸里写满生无可恋。 脑海里浮现裴无的面孔,她深吸口气,玉手握成拳,懊恼地捶着自己额头。 盈月在一旁数着,正好十个指头,她凑上去疑惑:“夫人,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吗?干嘛一直捶自己的脑袋呢?” 夫人从坐在这就不对劲了,一会儿双目失神,整个人一副无欲无求模样,过不了一刻时辰,便一副愁眉苦脸、懊悔捶首模样。如今不多不少,正好重复十次。 谭清音叹口气,抿了抿唇,斟酌道:“如果你在一个人面前做了很尴尬的事,一想到他便会羞耻地脚趾抓地,以后该怎么面对他呢?” “夫人,大人不会怪你的。”盈月直接了当。 “我、我说的不是他。”谭清音急得跺脚,她心中羞赧,又解释,“当然,这个人也不是我!” 盈月抿唇,正色道:“嗯,夫人我明白的。” 谭清音怕越描越黑,红着脸移开目光,掩饰自己的心虚,咬唇道:“算了,我说不明白。” 过了会儿,她又偏过脸问盈月。 “你们大人有什么喜欢的吗?”谭清音想了下,补充道,“比如吃的、喝的什么?” 女红就算了吧,她向来手笨,做不来。 盈月没由来地被她问住,她摸了摸头,思索下,“好像没有哎。” 大人一向寡淡,对任何事和人。 谭清音嘀咕:“真麻烦。” 虽然她心中羞耻,但裴无到底照顾了她一夜,总要谢谢的。 …… 东厨里。 做饭的婶娘瞧见谭清音进来,她惊得站起身,忙说道:“夫人您要吃什么,奴婢来做吧。” 夫人千金之躯,怎么能来这种油烟之地呢。 谭清音连忙摆手,“不不不,大娘,我自己来便好。” 她不会做饭,只会做一两样糕点,还是特别简单的那种。她想做个红豆糕,当作谢礼给裴无,礼轻情意重嘛。 “哎,那夫人您要什么就和奴婢讲。”婶娘退于一旁。 “大娘,有糯米粉和红豆吗?”谭清音转一圈,没发现这两样食材。 “有,有的。”婶娘打开橱柜,将里面糯米粉拿出来,又给她找了袋赤红豆。 谭清音接过食材,自己一人开始捣鼓起来。 门外盈月拉着云秋窥着屋内动静,她新奇地问云秋:“夫人真的可以吗?” 她瞧着夫人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滴滴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会进厨房的人。 “当然,小姐小时候牙疼,夫人不让她吃甜的,她便偷偷跑去厨房找厨娘,跟着厨娘学了两道糕点。”云秋说起小时候,忍不住笑了,那时候小姐还是个奶团子,连灶台高都没有,硬是求着厨娘教她。 做成之后,还气愤愤地哼道:“哼,娘亲你不让我吃,我自己做给我吃。” 完后又小声怂了吧唧的:“偷偷的做。” 谭清音将红豆糕放进蒸笼时,还在犹豫要不要再放些糖,想了下,还是不了吧,万一裴无不喜欢吃太甜的呢。 不是人人都像她,嗜甜如命。 没一会儿,蒸笼腾起袅袅雾气,特有的红豆香夹杂糯米清香扑面而来。她将红豆糕取出,稍稍放凉些,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放进白玉碟中。 她捏起一块红豆糕,自己偷吃了一个。 唔,还好,就是不甜。 如今已是傍晚过后,他应该回来了。 谭清音端着白玉碟,生怕红豆糕变凉,她又在上面扣了一个碟子。 她对去裴无书房的路早已熟悉,行至裴无书房门前,她停下脚步,细眉微蹙,咬唇思忖。 一会儿见到他怎么说。 ——我给你做了些红豆糕,你要尝尝吗? ——昨晚谢谢你照顾我? 谭清音一想到昨晚,又有些犹豫,她脚步后撤,心想道:要不算了吧,万一他也不喜欢吃红豆糕呢。 到时候自己更尴尬。 她心里打鼓,正想临阵脱逃。 突然,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头灯火通明,屋内烛光泄出来,裴无站在光里,喜怒不形于色,两道目光在她脸上打量。 谭清音与他四目相对,彻底僵住,脸上颜色丰富,她心底欲哭无泪,早知道跑快些了,站这儿纠结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十三章 裴无站在门内,谭清音站在门外。 书房门口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半晌后,谭清音主动开口,想跟裴无说明来意,她张口“我、我……”半天,直至娇面薄红,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咬唇暗恼,轻叹声气,抬起清亮的眸子纠结地看他。 裴无先是看到窗纸上映着的纤细身影,立在门前半天未动,接着脑袋轻摇,缓慢地后退一步。 他本以为府里下人,打开门便见谭清音端着盘子,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裴无无声地看向她,在等她说话。 她局促地站在自己面前,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最后索性泄气地等他开口。 “进来吧。”他淡漠开口。 裴无扫了她一眼,眸色清淡,转身向屋内走。 谭清音闻言松了口气,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长睫低垂,掩住眸里尴尬。 他总算说话了,否则自己真要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不出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谭清音端着白玉碟,跟在裴无身后,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裴无停下脚步,回身淡漠地看向她,谭清音猝然停住,身形晃了下,正纠结开口时,就听到他淡淡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我做了些红豆糕。”谭清音咽了下口水,脑中想好措辞,话到嘴边,“我、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递点儿。” 说完,她将红豆糕放在桌上,轻呼一口气,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尖上。 她掐了掐手心,心里惴惴乱着,想着要不先溜吧。反正裴无吃不吃她也看不见,也不是很想知道。 视线里,两根修长的手指拿起最上面一个红豆糕, 谭清音心下一动,她偷偷抬眼望了裴无一眼,见他将红豆糕拿起,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她目中雀跃,试探地问:“好吃吗?” 红豆糕绵软,在口中慢慢化开,红豆香裹着甜腻的滋味瞬间在舌尖漾开,甜的发慌。 裴无想放下糕点,不期然对上谭清音盈盈期待的目光,不忍她失望。 “嗯。”裴无应了一声。 谭清音听后嘴角轻翘着,小小的梨涡藏不住,看着他将一整块红豆糕吃下,她轻声说:“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吃甜的,所以我只放了一点糖。” 裴无顿了下。 谭清音飞快地眨了眼睛,又看了他两眼,才慢吞吞道:“昨夜谢谢你照顾我。” 她的声音极轻,轻到裴无觉得耳边只是一缕轻风拂过。 裴无抬起脸,望向又垂着脑袋的小姑娘,想起昨夜发生的情形,他轻声道:“裴府离谭府不远,过几日让祁明送你回去。” 谭清音:“啊?” 突如其来的话让谭清音茫然了下,难道是家里出事了,她仰起脸望向他,小心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无见她双眸望着自己,神色担忧,知道她是理解错了,他解释:“你不是想家了么。” 谭清音闻言怔住,大脑空白。片刻之后,意识到裴无说的是昨晚自己抱着他喊娘亲的行为。 白嫩面颊之上,隐隐浮上红晕,她目光躲闪,急道:“我、我没想!” 她再不想待在这了。 “你吃罢,我先走了。” 谭清音咬着唇,未等他说话便转身跑了。 房门半敞,微风穿堂,门角一抹碧色裙摆快速消失,书房满室淡淡清香。 裴无低头,看着手上残留的红豆糕细屑,他指腹轻轻捻过,哑然失笑。 到底是年纪小,又是娇生惯宠长大的,一副孩子心性。 谭清音直到跑回自己的院子,才稍稍停下脚步,她倚在墙边,手捂着胸口,微微喘气。 红唇轻咬,白腻的面颊微微鼓着,她抬手,用微凉的手背贴着发烫的面颊。 真是,他说什么不好,偏偏要提起昨晚的窘事。 谭清音拖着身影,慢吞吞地走向屋子,院子里灯火通明,树影婆娑,游廊亭阁倒映在院中小潭里,风乍起,影影绰绰,吹皱一潭池水。 她抬头恰看见云秋和盈月两人,领着几个下人在隔壁那间空房里进进出出。 那空房她从未进去过,听盈月说,这院子原先是裴无的,那是间废旧的汤池,从建府至今,就一直在那空着。 她走到两人身后,勾着脑袋朝里望过去,烛灯齐放,照得屋内亮如白日,地上铺满木砖,干净的不染纤尘,四周墙壁上绘着花鸟嬉戏图,一个小巧玲珑的汤池正处中央。 谭清音从后问了声:“这是在干什么?” 两人没注意到身后站着人,轻飘飘地一声话,俱是一颤。 盈月瞪大眼,捂着心脏回头,见是夫人,才喘了口气。 云秋回道:“昨儿个大夫说了,要三天一次药浴。所以姑爷今天让人将这间屋子收拾出来,把汤池修缮了一番。” 给她修的池子? 立在门口,谭清音眸中浮起了暖意。 “小姐,你将红豆糕递给姑爷了?” 谭清音露出笑容,微微点头。 “那大人可有说什么?”盈月追问。 “他说好吃啊。” 尾音轻轻上扬,一如此时她翘起的唇角。 她说话时,脸微微扭向一边,耳尖悄然泛起红。虽然他只“嗯”了声,但谭清音觉得,裴无这就是肯定。 谭清音复又看向那个小汤池,心里甜滋滋的,全然将发生的尴尬事忘在了脑后。 —— “大人,周国公那边已经有动静了。” 祁明低声禀报,将锦衣卫的情报呈上去。 没想到,这周国公平日一副温良敦厚、矢忠不二的模样,果真如谭首辅所说,私吞国库,在外养兵买马,甚至之前西北藩王事变中都有他的身影,只是隐藏得太好,这么多年都未露出马脚。 裴无坐在红木长案前,垂着眼,他的手指慢慢划过一页字,直至停留在先太子事变时,他漆眸深处暗流翻动。 祁明垂首静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过了一会儿,裴无将情报折起,置于一旁烛火上,他冷眼看着火舌舔过信纸,灰烬扑簌落下。直至火舌舔上指尖,一阵灼痛他才松开手,剩下的半张信纸慢慢飘落在地。 “再去找,将周宗符这二十年所做的事全找出来。” “要事无巨细。” 在暖黄通明的烛火下,他的眼底透着令人脊背发寒的冷意,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仿若只是吩咐一件寻常事。 祁明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立马颔首,又说了句:“大人,谭大人让属下给您带句话,他问您何时准备动手。” 裴无没想到最先等不及的人是谭方颂,果然是爱女心切。 他沉声道:“你去告诉他,等太子成婚。” “是,大人。” 祁明低着头,退着出去。 临走时,他眼尖地发现,大人在长案边放了个白玉碟,碟上孤零零躺着块红豆糕,边上还有些残屑。 他很奇怪,大人不是一向最厌这些甜腻东西吗,但是身为下属,他也并未多言。 行至回廊,祁明正与盈月碰上,他许久未见盈月,笑着想上前和她打招呼。 盈月手里正端着甜梨水向小院里走去,夫人喝了药,得过过嘴,去苦味。 突然一身影拦在自己面前,她抬眼瞧瞧是何人,待看清后她向上翻了个白眼。 “何事?”她冷冷问,又补一句,“是上次被我打得不够惨吗?” 祁明一听这话,脸上挂不住,“我那是让着你,我不与女人打架。” 盈月不想与他多言,侧身要离开。 “哎哎,别走啊。”祁明见她要走,一个身形拦住她。 盈月皱眉,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我等着给夫人送糖水呢。” 祁明凑上前,小声说:“我跟你说个事。” 盈月“嗯哼”一声,示意他继续。 “大人桌上放了盘糕点,还吃得只剩下一块。” 盈月闻言嘴角一僵,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她反问他:“就这?” 祁明不明所以,他“昂”一声。 “那是我家夫人做的,大人当然要吃了。” 说完,盈月便端着梨水,抬着下巴从他身侧离开。 看着远去的身影,祁明挠挠头,嘀咕一句,“什么你家我家,不都是一家的嘛。” 谭清音一袭水色浅纱薄衣,微湿的长发披在肩上,她刚沐浴过,这会儿脸如剥了壳的鸡蛋般白嫩,唇瓣淡淡嫣红,纤长睫毛下的杏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书案。 她这会儿端坐在案前,拿着笔正在临字帖。 “小姐,唐小姐给您来了封信。”云秋拿着信,高兴道。 谭清音闻言抬起眼,刚刚一脸认真的神色瞬间破掉,她翘起唇角,“快,我要看看。” 她与唐钰已经许久未见,加之唐钰又经常被唐将军禁足,少则半月,多则几月。如今她已嫁为人妇,顾念着身份,也不好随随便便登门找她聊天。 她站起身,毛笔未放好,“吧嗒”掉在案上,笔尖墨水溅到她的裙上,迅速在她衣上染开,远看去,像是晕染的一幅画。 谭清音拿过信,拆开,她一字一字看着信上内容,凝眉又展颜。 片刻后,她抬脸对云秋说:“我明日要出去见唐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十四章 昨夜下了一场细雨,今晨天色雾气蒙蒙,地上湿漉漉的,好像冷了几分。 谭清音坐在菱花铜镜前,敛眸瞧着镜中自己妆发,她抬手扶了下发髻,长袖滑落,露出雪白皓腕。 屋外鸟雀叽喳,一声一声,催得人心生慌乱。 谭清音将发簪别好,急急忙忙站起身,堆叠的衣裙垂下,她弯腰理了下裙摆。她今日只穿了寻常月白罗裙,外罩薄绿轻纱,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 她目露急色,慌忙就要往外走,不料被裙摆绊住,身形晃了下,堪堪稳住后回头对云秋说:“要快点,我怕赶不及了。” 唐钰昨日信中说了,今早在裴府外等她。 云秋手里拿着件披风,见她一副毛毛躁躁模样,她安慰道:“小姐你别着急,盈月在外等着呢,要是唐小姐到了,她会来知会一声的。” “先回来,将披风穿上,今日外面风大。” 谭清音听到后嗫喏地“哦”了声,她走到门口又折回身,站在云秋面前,低着头看云秋给她系上飘带。 待系好扣子,谭清音提着裙摆转身向外跑,嘴里留下句,“我先走了。” 云秋追着出来,看着消失在回廊拐角的一抹倩影,她跟后喊道:“小姐你慢些。” 话落随风轻散,也不知她究竟听没听见。 地上还留着昨夜下的雨水,落叶覆在上,看不清底下小水洼情形,谭清音轻踮起脚尖,小心踩过,生怕溅上自己的衣裙。 谭清音快到裴府门口前,东面方向正徐徐驶来一辆马车。 盈月站在门外张望着,见来了辆马车,上面正是唐府徽志,料想是唐小姐的马车,她转身回去要通知夫人。 恰看见,几步远外,夫人提着裙拾阶而上,微喘着气,一副弱柳扶风模样赶来。 盈月立即上前扶住她,“夫人不用着急,唐小姐的马车刚刚到。” 谭清音听了这话,歇下口气。 她看见门口停下的马车,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抚着心口,庆幸道:“刚刚好。” 躯体庞大的马儿停下,站在原地抬蹄嘚嘚,车帘掀开一角,唐钰伸出脑袋向她招手。 谭清音见了,唇轻轻翘了下。 她踩着轿凳,一手扶着车框登上去,唐钰从里伸出手拽了她一把。 谭清音挨着小圆几,坐在唐钰身侧。她身子微倾,杏眸盯着唐钰英气却姣好的面容,凝眉担忧:“阿钰,你怎的瘦了。” 唐钰叹了口气,语气幽怨:“我家老头子怕我惹事,不让我出门,我日日瘫在府里,骨头都快化了。” 说着,她扭了下脖颈,一声“咔咔”骨头响。 唐钰歪着脖子,目光在谭清音脸上停留,她诧异万分:“倒是你,怎么脸上还长肉了。” 她整日躺在家里,有时还会担心谭清音嫁给那裴无日子会不会好过,毕竟一个是心狠手辣的权臣,清音又娇滴滴的胆子小,真怕她嫁过去整日担惊受怕的。 没想到今日一见,她眉眼舒畅,气色莹润不说,脸颊还看似长了些肉。 唐钰朝她伸手,轻轻捏了下谭清音的脸蛋,手心绵软,她肯定道:“真长了。” 谭清音朝后仰缩了缩脖子,面上不禁有些发烫。 她不好意思说,她每日在裴府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跟眠眠一样清闲,不长肉就怪了。 唐钰见状,她移了移身子,凑到谭清音面前,低声说:“他待你可好?我听说他长得凶神恶煞的,你见了他会不会怕?” 唐钰心里很好奇,想起听老头子之前恐吓她的那些话,反正她听见裴无这个名字,心底还是有些发悚的。 谭清音眼眸瞪大,反应过来唐钰问的是裴无,她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哪有,裴无他长得很好看的。” 用好看形容男子似乎不太对,可他确实好看,面部轮廓敛净,容色俊美而慑人,还带着淡淡的冷感。 谭清音还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 裴无待她是挺好的,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爹是首辅身份的原因,她与裴无如今的关系就是相敬如宾。 谭清音觉得既然寻不到他,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再心动的人,与裴无这样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若是以后裴无有了喜欢的女子,她也自会让位离开,收拾包袱回家,打定主意往后黏着父母一辈子。 马车慢慢驶过街巷,进入朱雀街后,人开始多了起来,她们在一家小茶馆停下。 唐钰上前报上茶馆包厢名号,小二领着她们上了楼。 这家茶馆很小,胜在是每一间都是单独的,除了有上等好茶外,还有特酿的甜果酒,谭清音之前和唐钰出来,每每都要喝上一小盅。 独间小而静谧,这会儿又是大清早的,整个茶馆都静悄悄的。 谭清音接过小二递来的桃子酒,倾身给唐钰倒上,她沉吟片刻后问出口:“阿钰,你真的要去塞北吗?” 听说塞北寒凉,条件艰辛,前两年西北藩王兵变造反,如今也不知那地方现在还安不安全。 唐钰喝了口酒,她放下酒盏缓缓地道:“要去的,我爹的军队已经在南直门集结好了,等后日早上便出发。” 时间匆忙,所以她才今日邀清音出来,不然下一次见面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谭清音抿了抿唇,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京城呢?” 唐钰掰着手指算了下,粗略说:“大概明年秋末。” “要去那么久啊。”谭清音小声叹息。 唐钰听出她在担心什么,她倒觉得没什么,男郎能行军打仗,保家卫国,女郎当然也可以。 她摆摆手语气当中一丝宽慰:“你别担心,塞北幅员辽阔,景色奇异,好吃好喝的多得很。最主要的是那儿的男子身材魁梧,昂藏七尺,你知道的,我就喜欢那样的。” 谭清音听言不禁扑哧一笑,“真的?” “那……宋修然可怎么办?” 宋修然是太师家的公子,唐钰与他自小青梅竹马,可两人一见面便是争锋相对。她能看出来,他是喜欢唐钰的,就是每次一与唐钰碰上非要傲娇地嘴上几句,唐钰也是不服输的性子,每每最后,就是两人不欢而散。 “宋修然?他一副文弱书生模样,送我我都不要。”唐钰略显忸怩地顿了一顿,撇嘴道。 谭清音端详唐钰片刻,清灵灵地笑起来,也不再逗她。 两人一直待在小茶馆,待到日暮时分,唐钰将她送到裴府门前。 谭清音下了马车,对唐钰恋恋不舍地摆手,温声道:“阿钰,我先回了。” 唐钰勾头在车窗外,笑着挥手:“快回吧,天色已经晚了。” “后日我去南直门口送你。” “好。” —— 谭清音回到府中便一头扎进屋子里。 烛光下,她垂着脑袋,纤细的手指捏着针线,抬手一针一针穿着丝线,荷包上隐隐一个“安”字。 虽然她的女红拿不出手,但是唐钰要远去塞北,她缝个荷包给她带上,求个心安。 今晚赶工完成,明日带着荷包去烧个香拜个佛,祈求唐钰一路平平安安,顺遂归来。 谭清音一边手里绣着,一边对云秋和盈月说:“我明日要去趟寺中,给唐钰求个平安。” 盈月听后提议,“夫人何不与大人一道去,大人每个月的这一天都会去檀柘寺。” 不管这一天事务再繁重,大人都会去寺中待上半天。 谭清音停下手中针线,她思考了下,“那我等会儿去问问他。” 此时天色已将黑,谭清音提着盏夜灯,向书房走去。 书房内灯火通明,门扇虚掩,祁明正站在外候着。 谭清音上前轻声问他:“祁明,劳烦你问下大人现在可忙,我想与他说些事。” 谭清音唇角微微抿一下。 她已经来书房找过他好些回了,也不知裴无会不会烦她。 祁明会意,他进去问裴无:“大人,夫人在门外。” 裴无站在书案前,手中翻看着文书,闻言他放下文书,对外道:“让她进来。” 祁明退出去回复。 谭清音跨进书房,向里走了些,裴无正站在书架前,长身玉立,烛光下,姿态岿然而清冷。 她走到他身前,仰着脸看向他,轻轻地道:“我听盈月说,大人明日是要去檀柘寺,那……能捎上我一程吗?” “好友要出远门,路途艰辛,我明日想去寺里给她拜佛求个平安。”她解释。 他每月这日都会去檀柘寺身边下属是知道的。 裴无注视着她,突兀地来了句:“你喝酒了?” 谭清音不解地看向他,疑惑他为什么知道,她茫然点了下头,如实道:“今日在外喝了些桃子酒。” 她微耸鼻尖轻嗅了下,也没有酒味啊。 谭清音不知道的是,那桃子酒虽然不醉人,但是上脸,如今她面颊薄红,眸子里清水微漾,望着人时,耳畔玉坠轻晃,眼中波光潋滟,无端娇嗔模样。 裴无垂眸错开目光,他沉声说:“那你明日早些起。” 谭清音知道他是同意了,她眉眼弯起,梨涡浅浅。 “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十五章 翌日,谭清音跟着裴无早早便来了寺庙。 空气丝丝清冷,山间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弥漫绕林,将檀柘寺团团笼住,只露出深褐色的殿宇正脊。 谭清音站在寺门前,想起她与裴无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檀柘寺,那时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印象。没想到短短几月,再回到这里时,两人竟变成了这样关系。 她跟在裴无身后,跨进门槛,入内。 寺内盛开的山玉兰被晨露打湿,幽幽落地,小沙弥不忍,蹲在地上一瓣一瓣捡起,放在灰色僧袍里兜住。 裴无在大雄宝殿门前停下来,凝视她片刻,道:“你若礼佛完,便在大殿门前等我。” 话落又想到之前他与谭清音寺中相撞,裴无语气严肃添一句,“不要乱跑。” 谭清音长睫眨了眨,微鼓起腮,她轻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说话尾音拖的长,有些许不满,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得了回复后,裴无便转身离去。 谭清音没问他要去哪里,只是目送他背影远去。 佛堂里静悄悄的,没什么香客。只有几个小沙弥笃笃敲着木鱼,嘴唇翕动,弥弥诵经声。 她将荷包拿出来,放在手心,双手合十虔诚地对佛祖拜了拜,她抬头望着慈悲肃穆的佛像金身,口中喃喃。 “佛祖,信女又来了。信女好友唐钰后日便要去塞北了,不知前路险恶与否,还望佛祖保佑,她这一路能平平安安,顺遂归来。” “先前许的那个能不能先放一放。”谭清音颇为恭敬道,转念又想自己好像有些儿戏了,佛祖怎么会说改就改呢,她又虔诚地说,“佛祖您若是不能改,两个都可以的,往后信女一定常来寺中供奉香火钱。” 心诚则灵,佛祖要是不好改,就顺着来吧。 檀柘寺后山—— 风吹长林,浅草青青。 一片杂色野花间,立着一小小的坟包,坟包周边的土很新很薄,像是时常有人来添土。 一身着玄色云纹束腰长袍的男子,负手站在坟前。日光穿透破碎云层,并未照在他身上,他像是与世隔绝一般,立在阴影里,周身寒彻,俊朗的眉眼覆了层说不出的阴郁。 路过的小和尚已见怪不怪,后山有座坟,墓碑上没有字,从他进庙有记忆以来,这位施主每月这一天都会来,待上半天,有时空尘方丈也会来祭拜那位逝者。 没有人知道那位逝者姓甚名谁。 临走时,裴无上前抚了下那块墓碑,指腹在上轻轻摩挲,墓碑被日光照的有些暖。 他低沉着声,对她说:“你再等等。” 就快了。 —— 烧完香,谭清音坐在殿里,听了许久诵经声,直到天光破开云雾,明晃晃照进佛殿里,也没见到裴无身影。 她也不敢乱跑去找他,檀柘寺那么大,万一两人错开就不好了。 她站起身,伸手揉揉腰身,向殿门外走去,总坐在那儿,腰都酸了。 行至到殿门外,谭清音立在柱前,俯眼看着庙内盛景,庙内一颗参天菩提树,遮天蔽日,菩提树花落了满地。 谭清音抬眼时,正见熟人。 她脸上表情有些凝住。 庭阶下,武德伯夫人携着叶渊雪盛装而来,身后跟着几位奴仆侍女。 武德伯夫人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碰见她这外甥女。自那回被林温若赶出来后,她居然连婚事都未宴请他们武德伯府,叫他们伯府在一众世家里丢尽了脸面。 她想想心中就气不过,目光上下一扫,见谭清音面庞莹润洁白,整个人气色很好。但身边未有侍女跟随,转念料想她这病秧子在夫家也必定不受重视。 她心下甚快,哎呦了一声,“音姐儿,真是巧了。” 迎面相碰,谭清音也不好避开不叫人,她淡淡地叫了声:“姨母,表姐。” 叶渊雪扯起唇角对她笑了一下,但很快垂眸避开她的视线。 武德伯夫人一副为她好的模样,语重心长道:“音姐儿啊,这嫁了人怎么还出来抛头露面的,真不怕人笑话。” 谭清音拢着眉不语,她最烦她姨母这种明里暗里的说教贬低,以前娘亲会帮她讥讽回去,这回她呛声道:“姨母也是嫁了人的,想必出门被人笑话很多年了吧。” 武德伯夫人听了这话一噎,往日这丫头说话都是绵绵的,今日居然会回怼她。 果真跟林温若一个德行,越发牙尖嘴利。 她说不过她母亲,还能说不过这个小丫头片子。 武德伯夫人横眉,她升起怒气:“你与姨母不一样,你孤身一人,谁知道你是不是出来私会外男,再说,我是你姨母,你就是这般与我说话的——” 谭清音打断她。 “我尊您一声姨母,是看在教养、血缘长辈关系上,姨母您可千万别为老不尊了。” 谭清音说完,她深深叹口气,平复了下心中气闷。她觉得她能站在这,与她姨母说话,真是佛祖给了她太多宽容心。 她说话声音虽是软软的,但武德伯夫人听出她话里的夹枪带棒,她气急手指着谭清音想骂她,谭清音并未给她这个机会。 谭清音不想与她多言,她飞快道:“姨母,我不与你多说了,夫君来接我了,清音先行告退了。” 说完她便提裙下了庭阶,向那棵菩提树方向奔去。谭清音唇角翘起,细眉间恼色散去。幸好她别过脸时看见了裴无,不然真不知道要听那些话多久。 “夫君,你等我一下。” 谭清音俏生生地喊了句。 她就是想让她姨母好好瞧着,什么私会外男,他们是正经关系。 武德伯母女看着谭清音向一男子跑去,身影轻快,嘴里叫着“夫君。” 那男子立在菩提树下,一身玄色锦衣,肩宽腰窄,清隽的眉眼隐在斑驳树影下。 武德伯夫人手指还举着,那菩提树下的青年男子淡淡望过来,一双眼墨黑,她心中一悚,悻悻收回手。 武德伯夫人料想那男子应该就是传言中那位“活阎王”都督。 叶渊雪虽不喜母亲说话方式,但她不敢反驳母亲。她抬眼看着表妹远去,待看清树下男子面孔,顿时瞳孔惧颤,她低下头,只觉周身如坠冰潭,手指冰凉。 武德伯夫人气不过,只能将怒气撒在女儿身上,瞧着女儿一副鹌鹑样,她气愤道:“你能不能有个贵女模样,真是给我丢尽了脸。” 叶渊雪心里泛起苦涩,也就母亲自己还沉浸在这些浮华梦中,这京城谁瞧得起他们伯府呢。 裴无自然是听见了那声“夫君”,清亮欢快。他眉间微微动了一下,收敛起身上气势。看着谭清音向她跑来,腰肢纤细,石榴裙裾轻扬,像是翩舞的蝴蝶。 她在他面前停下,仰脸看他,唇瓣嫣红,微微气喘。 裴无抿着薄唇,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肘,想稳住她身形。 谭清音顺势抱住裴无手臂。 两人靠得极近,柔弱无骨的细指攀上裴无的手臂,她喘着气,胸前柔软一起一伏,轻轻触到他的手臂。 裴无显而易见的一顿,他唇线绷直,不动声色地撤开些距离。 谭清音毫无察觉,抬头望着他,抿唇小声:“大人,借我只胳膊用用,我要装个样子。” 她歪着脑袋解释,“方才那是我姨母、表姐,我与她们素来关系不太好。” 裴无耳力好,他站在树下,隔得有些远,那些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嗯,先走吧。”裴无淡定点头。 两人走到门口,谭清音松开他的手臂,柔软离去,裴无心中蓦地一阵怅然若失。 谭清音想跟他说声谢谢,忽然瞧见裴无肩膀上落了些花粉。 “大人肩上落了些树花粉。” 谭清音怕他看不见,她踮起脚尖,一手攀在他肩上,一手替他轻轻拂去。 淡淡清香盈在他鼻端,到处都是她的气息。 温热的呼吸拂在他颈边,一下一下。 裴无眼角余光能看到她靠在他身侧,一脸轻柔,微微张着红唇,小心地吹去花粉。 他眼皮微动,垂下眸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放下,温声道:“我自己来便好。” 谭清音收回手,站直身子,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明日是要去南直门?”裴无问。 谭清音点头,“是啊。” 裴无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清亮地眸子看着他,眼底询问,他道:“你跟我一同去吧,我正好明日去城南有事。” 谭清音闻言眸光微动,眼底掠过清浅的笑意。 “谢谢大人。” “谢谢大人不嫌我麻烦。” 这一句要声音小些,谭清音真的觉得自己麻烦裴无很多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裴无先挪开了视线,他低低道:“无妨。” 马车在外候着,祁明站在门前庭阶下,他撇开脸,假装自己没看见。 他不是故意要看到的,只是大人和夫人站在一起,实在夺目,男俊女美,般配的很。 他是个粗人,想不到什么好词。 脑海里忽然想起盈月那晚说的话,他心中微动,大人和夫人天生就是一家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十六章 马车经过宽阔的朱雀大街,朝南驶去,在南直门前停下。 朱红城门上饰以丹漆金涂铜钉,城墙如山耸立,城楼上覆以青色琉璃瓦,一派威严。 许是快入秋了,今日的阳光并不绚烂,远处天边层层积云,一股压抑至极的气息,纷纷落叶在青石砖摇晃不定地打横飞起。 谭清音下了轿,白皙的手指撩开车帘,袖子下滑,一只皓腕显露在外,她朝里探头,抬眼望着裴无。 “大人,你先去忙吧,等会儿让祁明送我回去便行了。” 裴无端坐在马车里,一身松青色纹银线锦服拢身,身姿萧然,不言不语间自有一股天生矜贵的气质。 他嗯了一声,对她道:“快去吧,” 城门大开,出征的队伍在城外集结,将士们临行前装好干粮,给马喂上草食。 谭清音避开人群,遥遥隔着人群,她看到城门旁翘首以盼的劲装少女,飞快跑向前。 “阿钰。”谭清音招招手。 唐钰看见那抹藕粉色身影,她大步往前走去,在谭清音面前停下,目中焦色,“清音,这天色可能要下雨,刚得到命令马上就要出发。” 谭清音点头,她长话短说,取出荷包,塞到唐钰手中,一脸认真道:“荷包带上,我去寺里开过光的。” 唐钰接过荷包,上面一个“安”字,虽说绣的不丑,但那针线唐钰一眼便知道是她亲手绣的。 唐钰想起小时候,清音学女红,将指头上戳的都是血珠子,林夫人心疼她,打那以后便再没让她拿过针线。 她微微垂着眼,将荷包收入手中,攥紧。 耳畔是谭清音温软的交待,她向来性情大大咧咧,如今到了离别时刻,也是眼眶微烫,荷包上的字在眼前渐渐模糊。 “有事的话,我就给你写信,你那边要是条件不方便回信,你便不回就好。”谭清音一口气说完,她凝视着唐钰。 唐钰吸了吸鼻子,她上前一步将谭清音拥住,忍住对她道:“你别哭啊,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嗯,我不哭。”谭清音笑着点头,她回抱住,抬手轻轻拍了拍唐钰肩膀。 直至前头传来催声,二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唐钰牵了马来,翻身上去,她飞快地擦了擦眼睛,故作镇定回头对谭清音说道:“清音,我走啦。” 谭清音跟着上前几步,一再嘱咐道:“你路上小心些,一定注意安全。” 唐钰骑着马,跟在行军队尾,慢慢行着,不时回头对谭清音摆手。 忽然,街道上一阵喧闹,马蹄声由远渐近,一白衣少年策马而来,穿过人群,衣袂飞扬,意气风发。 “唐钰,你等等我!”他喊道。 谭清音闻言一愣,她转头看见熟悉的身影。 宋修然骑马冲军队尾奔去,他匆匆从府里赶来,身上背着简易的行囊,脸上隐隐可见一个巴掌印,但丝毫不见狼狈样。 他追上去,与唐钰并肩而行。 “你来做什么?”唐钰不解。 “我顺道儿去塞北游玩,跟着你们一起。” 唐钰:“……” “你这人真是有病,无药可救。” 宋修然扬了扬眉。 “所以你对我好点,听见没?” 唐钰不想与他多说,她回首见清音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唐钰直起身朝她挥手,示意她赶紧回去。 宋修然也回头,见是唐钰自小的闺中密友,他也跟着挥了挥手。 马蹄溅起黄土飞扬,谭清音踮起脚尖,含笑点头,挥手示意她知道了。 直至马蹄声渐远,尘土落下,行军的队伍只能看见黑点,谭清音还站在城门口。 她想过离别画面,等真正到了只剩自己一人在原地,才发现满心凄楚,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团,无比的难受。 想到要一年后才能见到唐钰,谭清音杏眼里盈满泪水,她再也忍不住,刚刚答应好的不哭,这会儿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泪水迷糊了双眼,湿润的睫毛遮住那一双眼睛,随着抽泣纤薄肩膀微微颤动。 裴无负手看着面前人潮,他的目光越过来往的人群,看向远处,纤细娇小的身影还站在原地不动。 他走上前,在她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轻声说:“走吧,回去了。” 谭清音闻言慢慢转身,她目光渐渐定住,看到裴无的脸,她鼻子一酸,眼中又是泪光点点。 她目中噙了水雾,雪腮上满是盈盈泪珠,裴无顿时一怔,伸出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放。 谭清音向他走近几小步,她垂着脑袋,小声问:“我能不能抱着你哭会,街上有人,我觉得有点丢脸。” 城门对着街口,人来人往的,可是她又忍不住想哭。 裴无闻言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低哑几分,他妥协:“那你过来。” 话落下,谭清音朝他扑了过来,伸臂抱住了他的腰身,脸贴着他的胸膛,葱玉指尖攥着他腰后衣裳,埋首在他怀中无声哭泣。 裴无微微矮身下去,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纤薄后背。 谭清音哭得厉害,在他怀中一颤一颤,裴无不知如何哄人,只拢住双臂,将人抱得更紧了些,生疏而僵硬地开口安慰谭清音。 “你若是想见她,年后我带你去塞北看看。” 他的声音润泽醇厚如玉石碰撞之声,低低响在谭清音耳边。 谭清音抽抽搭搭地抬起脸,看着他:“真的?” 她鼻尖红红的,眼尾晕着泪痕,长睫被泪水浸湿,湿哒哒地趴着。 一点点看下去,四周喧闹中,裴无仿佛能听见自己厉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势要而出。 裴无突然想起,年后他们应该就已经和离了,但是她年纪尚小,忘性大,到那时估计早已忘了这回事。 裴无压下心中异样,再看向谭清音时,目光是他惯来的平静淡然,眸子里无一丝波动。 他还是轻声答应了。 谭清音细嫩玉质的肌肤上泛起绯红,也不知是哭得,还是因为裴无的话。 她从他怀里退出来,垂下眼眸,抬手擦了擦脸上泪水。又见裴无松青色的衣袍胸前上,赫然印着一块深色泪湿痕迹,她不好意思地攥着袖子给他擦了下。 怀中柔软离去,裴无将手收回,垂在宽袖中,虚握成拳,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片娇嫩的温软。 裴无喉咙梗了梗,他说:“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谭清音一听眉眼耷下来,低眸沉默了一会,复才低声道:“我、我能不能不回去啊,我在家太无聊了,我跟着你逛逛,我不打扰你的……” 谭清音凝望着他,静静地,哭过的眼皮子还红肿着,湿漉漉的杏眸里盈盈期待。 像是清晨露水打湿的花枝,颤颤巍巍摇坠。 她不想回去,她怕一坐到那院子里,静下心来就会想起唐钰。 “走吧。”他淡声。 谭清音微顿,她没想到裴无会同意,一时结巴:“去、去哪……” 裴无唇角勾了勾,温和道:“今日我在南镇抚司有事,你跟着我,晚上再一起回去,” 谭清音心中忽的漾了漾,仿若春风拂过湖面,荡起微微涟漪。 她跟在裴无身后,脚步渐渐欢快。 要去南镇抚司得穿过一道街市,早上的街市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家家热气缭绕,阵阵香气扑面而来,勾的人肚子咕咕响。 人多,谭清音双手揪住裴无的袖子,不敢松开。 她乌黑的杏眸滴溜溜地转着,左看看又看看,她没逛过早上的集市,没想到也这么热闹,关键那么多好吃的。她心里想着,下次和云秋、盈月两人一起出来逛逛。 裴无自然看出从进了街市,谭清音就已经走不动道了,恨不得每家摊前都驻足张望一下。 他停下,垂眸问她:“想吃什么。” 谭清音轻轻咬唇,眸中雀跃,细指指着那家糖饼铺子,抬头对他说:“想吃芋糖饼。” 那糖饼色泽油亮,外面面皮微微酥脆焦黄,里头蜜糖裹不住,浸透面皮淌了出来。 裴无走上前,对摊主说:“拿个芋糖饼。” “好嘞客官稍等。”摊主接过钱,麻利地用油纸包住芋糖饼,递上前。 那摊主早已注视他们许久,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走在人烟里,很难不引人注目。郎君高大,小娘子娇小。小娘子紧紧偎在郎君身侧,眼皮泛红,一副刚哭过的模样,郎君倾身哄着问她吃什么,小娘子便高兴起来。 谭清音接过糖饼,刚要咬一口,她停住,将芋糖饼往前推了下,问他:“大人不吃吗?是甜的。” 裴无看着递过来的糖饼,脑海里想起她上次做的红豆糕,甜腻的滋味瞬间袭来,他摇了摇头。 谭清音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咬着糖饼,里头蜜糖流出来粘上她的红唇,她轻轻伸出舌头勾去,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盈开。 裴无抬眸,谭清音自顾吃着糖饼,无暇伸手拉他袖子,街上人潮涌动,裴无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侧,避开一侧来往的人群。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十七章 谭清音毫无察觉,像个小木偶一般跟在裴无身侧。 路过糖水铺子时,裴无又给她买了碗赤豆小元宵,直到吃饱喝足,裴无才带着她来到南镇抚司。 谭清音知道镇府司分为两个部分,分别是南北镇府司,唐钰之前和她说的那个诏狱是在北镇抚司。 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慢慢地走,藕粉色的裙摆随着脚步晃荡,宛若盛开的莲花。 裴无并未注意,他的步伐一开始就迈的有点大,等反应过来,身侧人早已落了一大截。 他停下脚步,回身注视着她。谭清音视线在镇府司内的建筑风景上,脚步轻灵,发髻上的步摇小幅度地晃晃,一脸挡不住的新奇劲。 裴无忽然笑了。 他发现,谭清音走路向来都是心不在焉的。 余光注意到前面的身影未动,谭清音立刻抬起眼睛去看他,反应过来后,小跑跟上他。 “大人,你是一直在镇府司办事吗?”谭清音问出心中疑惑,顿了顿后又额外加了句,“大人下回去北镇抚司办事,还能将我捎上吗,我还想看看北镇抚司。” 谭清音说话声音细柔,左一口大人又一口大人,裴无听着她在耳边叽叽喳喳,他淡淡道:“北镇抚司不适合你去。” 闻言谭清音“喔”了一声,她垂下眼睛,“好吧。” 裴无拿出一块令牌,递给谭清音。 紫檀木的令牌,上面刻着金翅飞鱼纹样,中间“南镇抚司”四个字。 谭清音眨了眨眼睛,抬眸诧异地望着他,直直撞进他温和的视线里。 “下次若想来这,拿着令牌进来便行。”裴无缓缓开口。 谭清音怔了怔,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心里说不上的滋味,她将令牌拿在手中,指腹轻轻摩挲。 廊道迂回,不多时,一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路过,他们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拱手敬道:“大人。” 裴无颔首,并未与他们多言,他带着谭清音向内堂走去。 直至他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有人开始捂唇佯装咳嗽几声,眉间交递神色。 平日里,他们当然不敢随意揣度大人私下生活,但这还是大人第一次带女子来,实在好奇。 恰看见,迎门而进的祁明,他们走上前,追问道:“祁兄,大人身边跟的是谁?” 祁明面上恍然,与他们解释:“那是夫人。” 众人顿悟,心下明了。 …… 镇府司内一处院堂,这院堂极大,左右各有开间连通主室,里面摆满案宗,数千有余。 谭清音惊叹竟有如此多的案宗。 乌云横陈,沉闷了许久的天色终于落下雨,雨滴打在屋顶青瓦上噼啪作响,顺着瓦片从檐角流下。淅淅沥沥的雨被风吹得飘进主室,裹挟着清冽之气。 裴无关上屋门,隔绝了喧嚣与寒凉。 主室里安安静静的,淡淡松木沉香从海棠香炉中缭出,四壁红木书架上摆满重要物件与文书,桌案上也是整齐放着卷宗。 谭清音见了细眉微蹙,眸子里神色复杂,她望向裴无。难怪在府里都看不见裴无的身影,原来他这么忙啊。 裴无往里走,他在一落地四扇屏风后停下。 谭清音跟在他身后朝里探头,朝里拂了一眼,入目之处是个小书房,与府里裴无那间书房陈设大抵一致。 “先在书房里待着,等外面雨停了你再出去看看。”裴无轻声对她说。 谭清音乖巧点头,不敢太打扰他,“大人你去忙吧,我自己一人可以的。” 裴无在外,谭清音在里,两人互不干扰。 连接彼此的仿佛还是那股熟悉的松木香,一如在府里那般。 谭清音坐在里间小书房内,面前放着一棋盘,她左手执着黑子,右手执着白子,交替行棋,正与自己对弈。 棋盘上黑白分明,谭清音却举着白子摇摆不定,食指抵在唇间,她皱眉看着棋盘局势,俨然被自己下成了一盘死棋。 她沉思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也没想好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她放下白子,与自己投子认输。 算了,跟自己较什么劲呢。 屋外雨落声渐渐势小,阳光穿透云层,隔着门窗纸洒进屋内,廊庑檐角残留的雨水,砸在濯湿的青石盏灯上,滴滴答答。 裴无放下手中卷宗,他起身往里间书房而去。 谭清音趴在桌案上,脑袋枕着胳膊,身影一动不动。乌墨般的青丝垂在肩上,细颈在乌发掩衬下白腻一片,脸蛋与细腕相贴,压出痕迹。 她红唇微微嘟着,睡得香甜。 裴无轻敛了呼吸,他拿起一旁架上的披风,躬身盖在谭清音身上。 转身之际,忽然瞥见放在桌案一角的棋盘,裴无脚下步子缓了缓。 他停下注视片刻,长指执起一个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处,吃掉黑子,困顿的局势瞬间清明。 门外忽地传来叩门声。 裴无抬眸,他收回手,向外走去。 “大人,三皇子来了。”祁明站在门侧禀报。 裴无沉默许久,沉静如水的眸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戾,他沉声:“让他进来。” 现如今皇帝年老昏聩,沉迷仙道。各皇子私底下蠢蠢欲动,招兵买马,欲建立一方势力。早年有皇子篡位之心,晋帝直接杀了自己儿子。晋帝或许早有预料,这些年他也是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里。 陈王一身白玉色锦袍,手持金玉丝线骨扇,见到裴无他面上迎笑。 “裴大人。” 裴无身姿如松,并未向他行礼,他看向陈王,直接问:“殿下有何事?” 陈王被人直接点明,他满心尴尬,但还是客气道:“本王上次说的事,不知裴大人考虑如何?” 太子背后有皇后母族及周国公相持,而他母妃仅仅是个贵妃,背后势力并不足以支撑他。裴无是父皇身边重臣,又与首辅女儿结亲,若是能将他笼络到自己门下,自然是一大益处。 裴无冷声:“殿下,我早已说过,你的皇权大业我不掺和半分,也不感兴趣。” 陈王面上有些挂不住,脸色难看,之前裴无就已拒绝,没想到他这次亲自登门,还是如此。 僵持之际,里屋内突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声,紧接着一阵女子低低地惊呼声,声音很小,但陈王还是听见了。他目光震惊死死盯着里屋,神情几分异样,轻蔑道:“没想到裴大人居然也会金屋藏娇。” 他还以为裴无是什么不近女色的男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屏风隔档,裴无知道他瞧不见什么,但他还是侧身挡住陈王视线,皱眉道:“殿下说笑了,里面是内子。” 陈王闻言脸色微僵,他悻悻收回视线。 “殿下慢走,就不送殿下了。” 陈王听出裴无这是给他下了逐客令,他咬牙,带上三分恼意,“那本王就先告辞了。” 他拂袖离开,不过是他父皇养得一条恶犬,待他登上皇位,必叫他好看。 谭清音枕的手臂酸麻,她睡梦中活动了一下胳膊,没想到手不经意扫落了案上放着的砚台。 “砰!”一声沉闷落地上,谭清音猝然惊醒坐起。 她杏眼迷惘,鬓发微乱,怔怔地看着倾倒在地的砚台,瞌睡全无。砚台里还有半干的墨水,全洒在了地上。 谭清音手忙脚乱地拿起桌案上的宣纸,站起身蹲在地上,将宣纸盖在墨水上,用手擦拭着。墨水很快浸透宣纸,沾在她的手上。 裴无到里间时,谭清音正蹲在地上,用宣纸擦着地上墨水,细白的手指上尽是墨水。 头顶忽然一片阴郁,谭清音抬头,就见裴无站在她面前,他身量很高,挡在她身前,像是一座高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讪讪道:“大人,我不小心把砚台碰倒了……” 裴无轻叹一声,他没说话,转身向外走去。 谭清音见状鼓了鼓脸,她脑袋垂下来,手指局促地抠着宣纸。他肯定是生气了,她给他惹了这么多麻烦,肯定早就不想理她了。 谭清音胡思乱想着,她咬着下唇,眼眶酸楚,眸底渐渐泛起水雾。 裴无再进来时,手中端着一个木盆,看谭清音还蹲在原地。 “过来,把手洗干净。” 谭清音闷闷嗯了声。 她刚睡醒,又蹲在地上许久,乍起身时头晕目眩,向前跌了一步,软软地就要倒下,裴无本能地扶住她,手揽在谭清音腰间。 两人贴的极近,鼻息间尽是对方身上的气息。 谭清音偏过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又哭得样子。 裴无发现异样,他眉头紧锁,轻声问她:“哭什么?” 话一落,谭清音忍不住,大颗泪珠滚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哽咽着,“你是不是生气了,我那么麻烦……” 裴无与她对视,从她湿润的眸子里看到自己无奈的脸,他惊叹于她整日想得那么多,更惊叹为什么她那么多的眼泪。 “我没生气。”他温声说。 裴无想让她把眼泪擦掉,又见她满手污渍,他抬手,指腹薄茧擦过她湿漉漉的肌肤。 眼泪是滚烫的,指腹是温凉的。 谭清音闭了闭眼睛,她咬着唇,竭力想止住哭泣。 见她停下哭泣,裴无握着她的手腕带到木盆前,卷起她的长袖,将她双手浸在木盆里。 清水漫过她的双手,直至她纤细白嫩的手腕,裴无取过一旁的澡豆,打湿在她手上,大掌揉搓着她手上的墨水。 清水渐渐浑浊。 谭清音全程都是木木的,她看着裴无的手掌包着她的小手,细致地洗去她指缝间墨水痕迹,澡豆化开,她的手像条游鱼一般,在裴无掌中滑来滑去。 十指交握揉洗,白嫩的手掌心被搓的微微泛红,谭清音莫名的脸颊滚烫,哪怕她知道裴无只是在帮她洗手。 她低下头,不敢暴露自己的羞赧,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十八章 肌肤相贴,密密的酥麻痒沿着脊背朝上攀升,谭清音腿脚有些发软,她努力忽视这样奇怪的感觉。 墨汁干涸,沾在手上很难洗掉。裴无换了三盆清水,才将谭清音的手洗干净。 谭清音肤色白,稍微一捏便能留下痕迹。洗的时间久了,如今根根细长玉指红红的,说不出的可怜。她手伸到鼻端,凑近嗅了嗅,淡淡墨汁味道混着澡豆香,有些冲鼻。 裴无拿出一方帕子递给谭清音,谭清音眸子闪烁,心中浮起些羞涩,自然不好意思再让他给自己擦手。她接过帕子,道了声谢谢,拿着帕子仔细擦擦拭去指缝间残留的水珠。 屋门没有合上,刚放晴没多久,外面又下起了细雨,潺潺不绝,看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停下。 秋风起,天渐凉,一场秋雨落下来,明显比往日冷了不少。 裴无抬头看了眼天色,镇府司被阴云密布的天际笼罩。 外面灰蒙暗沉,重楼飞阁彻底被雨雾湮灭。若是晚上回去,只怕夜路不好走。 他目光微凝,看着谭清音淡声说:“走吧,今日天不好,早些回去。” 谭清音点了点头。 临走时,裴无将里屋书房那件披风拿上,罩在谭清音身上。 回廊上冷风穿堂而过,裹着密织雨丝,吹在面上凉凉的,谭清音拢了下披风。 裴无走得并不快,谭清音跟在他身侧,步履轻浅。 “后日是你父亲生辰。”裴无淡淡道。 谭清音微怔,前些日正想与他说来着,这几日因着唐钰的事给忙得忘了。 “大人与我一起回去吗,我们就回去吃顿饭便好了。”因为刚哭过,谭清音说话声音闷闷的。 她是想要裴无和她一起回去的。 裴无定定看了她一眼,少顷,他“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谭清音唇角微微上翘。 回到府中时,裴无将谭清音送到院门外,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廊庑夜色处,裴无才转身向书房走去。 谭清音身上并未被雨水打湿,但到底沾了寒气,云秋怕她生病,带她去隔壁泡了药浴。 谭清音这几日起的都比往常早,如今一泡在温暖的汤池里,热水包裹着身体,整个人昏昏欲睡。 她趴在汤池石阶边,微闭双眼,双颊被熏得酡红,浴室里热气腾腾,她檀口微张,小口小口喘着气。 朦朦胧胧隐在水雾间,美人鬓发松散,乱乱堆叠在玉颈、锁骨上,再往下依稀可见不断起伏的雪白丰腴。 云秋怕她冻着,她轻轻捏了下谭清音脸颊,嗔怪道:“小姐别睡着了,万一冻着生病。” 谭清音闭着眼哼哼:“知道啦。” 她懒懒睁开双眼,将搁在石阶上的手臂收回,慢慢缩回水中,温水浸没过肩颈,顿时一阵舒适感缓缓传来。 唯一不好的就是这药浴实在有些难闻,泡久了便觉得浑身发苦。 谭清音沉在水里没多久,她捏着鼻子,声音囔囔问:“到时辰了吗,这药熏得我脑袋有些昏昏的。” 盈月算了一下,“差不多也有半个时辰了,夫人出来吧。” 谭清音站起身,石阶有些打滑,她小心翼翼赤足地走上岸。 水顺着她玲珑的曲线滴在木质地砖上,地上一片深深褐色,云秋拿着干净的布子替她擦了身子。 “小姐的身子倒是比以前长了不少。”云秋欣慰。 虽然小姐看着瘦,但是腰是腰,腿是腿,该有的地方都有。 “真不知道姑爷怎么想的,都这么久了,还不与小姐圆房。” 云秋叹息,两人成亲这么长时间,至今还是分房睡的。 谭清音微微瞪圆眼睛,疑惑问:“为、为什么要圆房?” 都是姑娘家的,躲在屋子里,关上房门,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脸上因为沐浴染上的潮红还未褪去,长睫上挂着雾气,谭清音手指拢了几拢肩上垂下的布子,她倒是觉得,如今与裴无这样挺好的。 盈月拿了布子给她擦拭湿发,顺嘴说道:“不圆房怎么生孩子呀。” 生孩子…… 谭清音长睫眨了眨,她没有想过自己要生孩子,也没有想过自己要做一个母亲。她总觉得,这些事好像离她很远。 热气熏着她薄薄的脸皮,想起成亲那会儿,娘亲给她看得那些小册子,要她与裴无做图上那些亲密事,她做不来。 况且裴无也从来没有提过这回事,她一个姑娘家,哪有上赶子说的。 —— 谭家人过生辰,向来都是一家三口吃个家宴,如今桌上多了一个人。 他们家没有那些“食不言寝不语”规矩。席间,谭清音与林氏说说笑笑,倒是两个大男人只顾着吃饭,谭方颂不时会应和妻子几句。 一顿饭下来,谭清音总觉得有些地方奇怪,她想了想,是父亲与裴无之间的气场不对,两人好像从一见面便有些不对付。 林氏自然也瞧出来了,她以为是丈夫和女婿二人官场上不和,但是到了私底下还不都是一家人。她暗暗给了丈夫一个眼色,要他正常些,奈何被他轻飘飘躲过去了。 午宴后,谭清音被母亲拉着回到院子里。 听音苑陈设还一如她出嫁前那般,每日都有下人打扫,不落一丝灰尘。案上的错金小香炉细细喷出烟来,与屋外透过窗棂的光线交汇在一起,在地上倒映出一片斑驳光影。 谭清音倚着窗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闺房,脑海里浮现往日光景,竟觉得恍若隔日。 林氏取出楠木衣柜中的小匣子,推到女儿面前,“娘前些日子给你做了些小衣。” 谭清音打开瞧了眼,里头叠放着几件小衣,绸缎的料子柔软,每一件衣服上都绣了不同的花色。 翻到下面几件时,谭清音目光有些凝住,那款式新颖,上面贴绣五福连生贵子纹样,中间是镂空的,露骨得很。 “怎么样?好看吧。”林氏对自己的手艺一向满意。 谭清音含糊地嗯了声,红着脸移开目光。 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色蝶花百褶如意月裙,更衬的肤盛白缎,如今脸一红,整个人娇娇媚媚的。 林氏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发丝,左看右看,发觉女儿成了婚更是顾盼生辉,她心下甚安。 她忽然想起回门那日,清音说两人还未圆房,也不知现在如何,她拉着谭清音的手,凝眉小声问道:“你与他圆房了没?” “娘!” 母亲直白的话,问得谭清音心口微乱,面上娇嗔。 怎么一个两个都在说这件事。 谭方颂与裴无约定的那件事,并未告诉任何人,就连林氏也不知晓。 林氏起先也看不惯裴无这个女婿,总觉得他恶名在外,女儿嫁过去会受欺负。如今几次见下来,越看越满意,相貌好,对女儿也很好,并没有外面传闻的那样恶劣。 谭清音跺了下脚,她抱住林氏胳膊晃着,企图以撒娇混过去,“娘,你别管这么多了。” 林氏被女儿晃得头晕,只得摆手叫停,她轻叹口气,目露无奈:“算了算了,你们小夫妻俩的事自己决定。” 到了晚上要回裴府时,林氏不忍与女儿分开,硬是留着二人在谭府过夜。 在大晋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婿回娘家是要与妻子分房睡。林氏倒不在意这个,她笑眯眯地对裴无说:“女婿啊,家里空房少,也没清扫,你今晚便宿在清音的房里吧。” 谭方颂压低声音,对林氏说:“家里空房明明这么多,你为何让他睡在清音的屋子里。” 林氏剜他一眼,“那你今晚别睡我的屋子!” 说罢,扭着头离开了。走几步林氏又折回身,将杵在原地的谭方颂拉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第十九章(修错字) 听音苑内灯烛通明,苑内假山环抱池沿,静谧的小苑里,潺潺流水撞击山石之声,甚是好听。 裴无刚从净房沐浴出来,身上还带着些湿气,他凝立了片刻,终于抬步入门,衣袍微扬。 云秋和盈月在外间守着,见裴无进来,朝他屈膝行了礼,二人眼观鼻鼻观心,随后便让其他几位侍女悄声退了出来,轻轻将门掩上。 屋内陈设之物皆是少女闺房所用,四壁贴以锦绣流朱,秘色雀纹锦瓶被当作花瓶,里面放着新鲜的玉芙蓉……虽不是极尽奢华,但也是处处精雕细琢。 谭方颂对他这个女儿是真的宠爱。 裴无走进里间时,隔着层层床幔轻纱,瞥见床上一抹月白倩影,他脚步一顿,硬生生地停在屏风之畔。 谭清音趴在锦被上,左手支颐,右手翻着书页,她穿着薄绸中衣,翘着双腿,玉足勾缠在一起,一下一下晃荡着。 雪白的肤色在暖黄烛火映衬下,晃出层层叠叠重影,直叫人眼前发昏。 窗户半开着,晚风时不时吹进来点,烛火轻跳了跳,丝丝凉意袭上裸露在外的肌肤。谭清音放下书,她撩开帐子探出脑袋,想让云秋将窗子合上。 倏然看见裴无立在不远处,谭清音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她弯腰将床幔别在一旁鎏金帘钩上,轻轻唤了声大人。 她才想起来,晚间时,娘亲过来告诉她,家里客房不够,今晚要裴无睡在她屋子里。 那美人榻是照着她的身形大小定制的,裴无身量又高大,哪能睡在那上面。 既然如此,那就势必要睡在一张床上。 一想到这样,谭清音有些紧张,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对着裴无指了下自己身侧空出的大片地方。 “大人,你睡这吧,我的床大。” 谭清音乖顺地朝床里挪了挪,如瀑的长发披散在背后,细腰盈盈,不堪一握。 暖色烛火下,她未施粉黛的面庞宛若湖水般明净,湿亮的眸子望着自己,生了股百媚千娇的滋味。 裴无看着她,沉默了片刻,他神色平静地点头。 他站在床边衣架前,背对着谭清音,衣物窸窸窣窣摩擦声,随了他脱衣的动作,劲瘦的腰身拉扯出流利的线条。 外衫挂在一旁架上,谭清音的衣衫被他的压在下,墨色的外袍与鹅黄的轻衫,无论颜色尺寸两者都带来极大的视觉冲击。 谭清音收回视线,瞥了一眼窗子。 她探着脚要下床,脚趾头刚碰到软鞋,耳边便响起裴无清清冷冷的声音,“做什么?” 裴无回过身,便见谭清音光着脚踩在地上,被他这么一看,她足背微弓,白嫩的脚趾蜷缩,滞在原地不动了。 迎着他的目光,谭清音咽了下口水,解释道:“我想下去关个窗子。” 他只穿了中衣,衣领交错着,露出男人修长的脖颈,说话时,喉结滚动了几下,一副清冷禁欲的模样。 谭清音的心微微一跳,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往日见惯了他衣冠整齐、端方沉稳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到裴无私下这般随性。 “我去关上,你别下来了。” 他的声音沉沉的,不容置喙。 谭清音哦了一声,缩回刚探出的脚。 半开的窗子发出“吱呀”声响,苑内潺潺流水声被隔绝在外,屋里的烛火陆续被掐灭,亮堂堂的屋子渐渐隐入昏暗中,最后只余一盏在床头轻轻跳动。 谭清音躺在被子里,贴在墙边蜷着身子,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若是将被子扒拉开,能看见她面染红霞,呼吸微乱。 屋子里安静极了,因而任何轻微声响都被衬得很大。 裴无掀开被子躺在她旁边。 或许是这两天身边人都在和她说圆房这件事,如今两人又睡在一张床上,她难免脑子里铺天盖地的画面袭来。 谭清音侧卧而眠,背向着他。她一下一下揪着被角,只觉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呼吸好像也变得艰难。 过了许久,裴无觉到身侧人动作,他终于问。 “睡不着?” 谭清音轻轻嗯了声,她翻过身面向裴无,深呼了口气,声若蚊呐:“大人,可否将灯烛掐了,有些刺眼。” 她平日里睡觉是会留一盏灯烛的,只是今日她实在心生异乱,睡不着,便全数怪罪在灯烛上。 裴无起身撩开帐子下了床,他将最后一盏灯烛吹熄,床帐里彻底陷入黑暗。 谭清音竖起耳朵,听到他掀被的声音,鼻息间淡淡的松木香再次充斥在她周身。 裴无闭目躺在她身侧,谭清音仗着夜色浓厚,看不清对方面容,她肆无忌惮地盯着裴无瞧了半晌。 目光顺着他凌厉的眉峰,高挺的鼻梁,最后划过紧抿的薄唇……她咬了咬唇,暗恼自己想多了,就算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裴无也不会有与她圆房的心思的。 她放下心来,脑海里的画面也随之消散。 夜渐渐地深了。 终于,谭清音再支撑不住,小声打了个哈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身旁小小的呼吸声传来,裴无幽幽睁开双目,他自小习武,五感优于常人,因而方才谭清音一瞬不瞬地偷看自己时,他都知道。 …… 夜至深更,耳畔传来了几下轻微的梆子敲击之声,裴无依旧清醒着,他望着床帐顶上的纹样。 月色透过窗棂照进来,一室朦胧清辉,照得帐间影影绰绰。 他闭目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漆黑的眸子在夜色里看不出半分情绪。 枕上、锦被之间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清香,与她身上的气息一致。 他望向身侧酣睡的女子,视线在她脸上定住。清练如水的月色下,她闭着眼,长睫投下一片阴影,莹白的面庞像雪一般,让人想伸手揉下,看看是否如心中想的那样柔软。 锦被下的手掌紧了紧,再克制不住,他慢慢朝她靠近。 裴无抬手探向谭清音,却在中途停下,他手掌虚空滞着,直至臂膀微酸,最后轻捏了一下她的腮畔,居然也长这么大了。 天地静悄,万籁无声。小小的床帐之间,满是温柔。 片刻之后,身侧人发出一声呓咛,被子动了动。 裴无立刻屏住呼吸,他松手想撤回,却被她一把抓住。 有一瞬间,他以为谭清音是醒着的,可是她却依旧紧紧闭着双眼。 裴无试着抽回手,那只小手的力气却异常大,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放。 他很快发现谭清音的不对劲,她额上沁着汗,眉头皱起,脸色煞白,抓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俨然是入了梦魇。 裴无试着喊了她几声,没有应答。 “冷……” 谭清音困在了噩梦里,冰冷的湖水裹着冰碴,彻骨的寒意浸入她的骨髓,袄子吸了水重重将她往水底拽,冰水灌入口鼻,呛得她心肺生疼,不能呼吸。 就在意识昏沉之间,忽然,一只大手伸向自己,她死死抓住,拼命向他挣扎过去。 “救救我。”她祈求他。 太冷了太冷了,她不想死。 怀里的身躯冰凉,裴无吃了一惊,他臂膀将她拢在怀里,一手握住细薄的肩,扯过锦被严丝无缝地盖在她身上。 隔着锦被,裴无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垂首附耳低声安慰她。 “别怕,没事的。” 哪怕他这样说,谭清音还是身上发颤,她紧紧抱着他,手臂扒着他的腰身,不肯松开。 过了许久,怀中人终于安静下来,她的脸埋在他的颈侧里,一动不动。 细细的呼吸拂在他颈间,有些潮润。 裴无替她擦了擦额上湿汗,他想起谭清音上次来葵水,也是这般冰冷,或许因为本就留着病根,直至后半夜身体才回暖。 裴无将手伸进锦被,往下探了探,亵裤堆叠在腿弯处,掌下娇嫩的肌肤果然一片冰凉。 他勾过她的小腿,压在腿下,用自己体温熨着。 直到怀中身子渐近温暖,他才安下心沉沉睡去。 …… 窗外天方大亮,谭清音半梦半醒间,下意识伸手触了触身侧,锦被微凉,她身侧已经空了。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撩开帐子下了床,里里外外绕了一圈,也没发现裴无身影。 云秋疑惑,小姐刚起来便一副游魂模样,“小姐,怎么了?” 谭清音终于停下,她问:“大人呢?” 云秋恍然大悟,笑着回道:“姑爷一早便去上朝了。” 走时,姑爷便吩咐让她们不要喊小姐起床,傍晚时刻会派人来接她们回去。 谭清音定了定神,才想起来今日不是他休沐。 她坐在梳妆镜前,由着云秋和盈月替她梳洗挽发。忆起昨夜梦中情景,她打了个寒颤。这几年她的身体好了很多,已经很少再做落水的噩梦。 可是昨夜又做了,同往常一样,她还是看不清那人的面庞。 只是之前做噩梦,她必是一晚上身体都是凉的,这回身子却是暖烘烘的。 谭清音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她想,应该是裴无的缘故,多了一个人,就不会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第二十章 夕阳西沉,晚霞映红了半边天际,京郊黑色山峦绵延横卧,仿若巨兽蛰伏,伺机猛扑。 谭府外,一辆马车停在石狮前,静静候立着。骏马腰背滚圆,鬃毛黑亮,像搽了油似的,马蹄一下一下踩着青砖板路,得得声响。 林氏将女儿送到门口,看着女儿坐上马车。 谭清音趴在车窗边,对林氏摆了摆手:“娘亲,我过些日子再回来。” 林氏的视线一直在女儿脸上停留,她欣慰地点了点头,笑着挥手:“去吧。” 马车慢慢向街上驶去,这条街行人向来很少,车轱辘搁到石子,吱吱嘎嘎,颠簸几下。 谭清音倚在车厢边晃了下,她皱起眉头,肚子隐隐有些不舒服,她伸手揉了揉,涨得慌,难受得很。 盈月注意到她脸色不对劲,担忧问:“夫人怎么了?” “好像有些积食了……” 谭清音有些羞赧,她是吃过晚饭才回去的,府里的厨娘又做了几样新式糕点,她一时嘴馋,就每样都尝了一块。 临走时,还包在油纸里带回来了。 云秋跟在她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她的习性,向来嘴馋忍不住,偏偏脾胃又弱,吃不了几口便饱腹。 “莫要贪食莫要贪食,小姐就是不信。”云秋嘴上念叨她,还是凑近替她揉着肚子。 谭清音耳根子不自在的微微一烫,她抿了抿唇,举指发誓:“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盈月轻笑,她撩开车帘对外说道:“你的马车驾得平稳些,夫人有些不舒服。” 祁明闻言轻轻扯了扯马缰,他偏头回道:“知道了。” 自从府里有了夫人,他便被大人派在暗处,跟在夫人身边,保护夫人安危,如今慢慢地愣是成了车夫。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偶尔有行人路过悄声交谈声音,谭清音恹恹地靠着云秋身上,寻了个惬意的姿势,闭目凝神。 忽然,马车停下,一阵低低的马鸣嘶吼在耳边响起,马蹄原地有节奏的踏着。 谭清音直起身,颦着眉,有些不明所以地朝外看。 突然跑出来的孩子,让祁明急忙握紧缰绳,他安抚了一下马儿,低声对里禀报。 “夫人,有个孩子拦住了马车。” 盈月掀开车帘,谭清音顺着视线越过去,就见底下站了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睁大眼眸望着她。他的瞳孔里,透着坚毅还有不易察觉的祈求。 谭清音眸内疑惑,好奇问他:“怎么了吗?” 男孩紧抿的唇角终于动了下,小声问:“能不能……借我躲一下?” 前面街口一阵骚动,人影攒动,隐隐有骂声。他漆黑的眸子里渐渐汹涌,面上慌乱。 谭清音看出他的害怕,她赶紧说:“那你上来吧。” 男孩得了应允,手脚并用的爬上来,马车太高,他小小的身子还是有些不利索,祁明见状伸手轻拽了他一把。 待他钻进车厢里,盈月放下车帘。马车里干净清香,铺着绒绒的毯子,他身上脏污,不知如何是好,只愣愣站着。 他整个人像个小刺猬,警惕地竖起周身刺,低着头,目光戒备又躲闪。 谭清音朝他靠近,伸手轻轻拉了下他,柔声道:“坐下吧。” 他深深望了谭清音一眼,目光渐缓,迟疑了下,挪着脚步坐在一侧,小手搭在腿上,脊背挺直。 马车继而慢慢行驶,没走几步,又停下。 “这位公子,可曾见过我家顽儿。” 一道洪亮粗糙的声音在外响起,男孩瞬间身体一滞,呼吸紧张,面露惶恐之色。 祁明瞥了那男人一眼,目光凝视前方,正色道:“未曾。” 闻听此言,男孩松口气,抓紧衣服的手松开,依旧垂着脑袋。 谭清音端详着这个孩子,他虽衣着素朴,还有些破败缝补,但模样俊秀,面皮白净,行为举止不像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她微微侧身,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了一眼,那男人站在马车前,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目露凶光,一副凶狠模样。 谭清音不由蹙眉。 冯二勾着眼,朝里张望,这条街上没什么铺子,就横了辆马车,他分明见到那小杂种跑到这就消失了。 祁明注意到他的目光,他顿生杀意,手摁在身侧佩刀上,微微用劲,沉声道:“让开,误了我家夫人的行程,你担当不起。” 冯二陡然瞧见眼前男子腰间别的绣刀,刀柄微微出鞘,露出寒光。他讪讪一笑,退到路边,嘴里说道“不敢不敢”。 待马车行远,身后再看不见那人身影,谭清音倾身,小心翼翼问那孩子:“方才那人你认识吗?” 男孩垂眼,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他点了点头。 她又问:“那……你家在哪?要送你回去吗?” 这次,他抬起脸,只对着她摇头。 谭清音一时也没辙了,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忽然,一阵咕噜咕噜声在车厢里响起,云秋与盈月二人面面相觑。 那孩子脸上终于有了些异动,他别开脸,耳尖冒红,眼睛死死盯着破了洞的鞋头,局促地握紧小手。 谭清音微微一怔,不忍戳破他的羞恼。她端过圆几托盘上的一碟米糕,自己拿了一块,剩下的往他面前递着,对上他的目光,她轻咬了一口米糕,向他解释:“甜的。” 男孩看着面前的糕点,晶莹剔亮,上面缀着红丝儿。他咽了下口水,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块。 即便饿着,他也是小口咬食吞咽,没有半分失仪。谭清音看在眼里,更加坚定方才心中所想。 马车慢慢悠悠行着,穿街过巷,最后停在裴府门前。 祁明将那孩子拎抱放在地上。 谭清音弯腰对他说,“我到家了,就只能送你到这了。” 这孩子也不说家住何处,在哪停下,因而谭清音就一路带他到了裴府门前。 男孩默了默,小半晌,他抬头望向面前给予自己援手的谭清音,小声却坚定道:“谢谢。” 谭清音笑了下,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不客气。” 随后,他转身离开,小小的背影,落寞又坚韧。 谭清音驻足在原地看了许久,直至那身影消失在巷口。 “夫人,走吧。”盈月提醒她。 谭清音回过神,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步跟上两人,“嗯,来了。” 幽静的巷子里,江玄趴在巷口,他怔怔地偷望着那抹身影,踏进朱红大门里,门匾上镌刻着两个鎏金大字——裴府。 …… 举目漆黑苍穹,残月如勾,繁华的京城隐匿在一片凄凉夜色里。 江玄孤零零地游荡在街上,他从怀中拿出最后一块米糕,是临走时她塞给他的。 他蹲在路边,一瞬不瞬看着手中的米糕,米糕已经凉的发硬了,他舍不得吃。 一醉汉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走来,夜色太黑,他并没有注意到前面蹲着人,莽撞过去,见是一孩子,他大着舌头斥道:“滚开!” 江玄被碰倒在地,手中米糕滚落,他连忙爬起身捡起来,白白的米糕上沾了灰尘,他整个塞进嘴里,腮帮鼓动着,忽然大颗眼泪滚下来。 天大地大,为什么不能有他的容身之处呢。 江玄擦掉眼泪,他咽下米糕,转身往一处宅院后门走去。 他要拿上他的东西,离开这里。 天大地大,他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柴门发出“吱呀”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尤为清晰。门里闭目酣睡的冯二被惊醒,眼睛立刻露出凶光,他看向出现在门旁的身影,猛地一把拽过来,抄起一旁木棍。 “小杂种,你还知道回来!” 他等在这里许久。 冯二骂骂咧咧,抬脚踢在他小腹上,力道之大,踢得江玄滚翻撞上一旁木柱。 他还没反应过来喉咙就是一阵腥甜,血迹顺着唇角流出。 江玄被打得头破血流,他蜷着身子,咬紧牙关,没有吭出一丝音。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血腥气,院内豢养的狼狗嗅到气味,眼冒幽光,立即兴奋吠叫,森森獠牙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冯二妻子在一旁冷眼看着,她提醒道:“别打死了,不然怎么跟宫里贵人交代。” 一年多前,宫里一嬷嬷找到她,交给了他们一个垂髫小儿,只说是宫女苟合生下来的,要他们好生照养着,以后少不了银两。 念着那大把银两,起先也是好言供养着,谁知这孩子性子硬得很,丈夫又是个暴脾气,就动手打了他。后来宫里的嬷嬷见了,她也没说什么,于是他们就更加放肆。 冯二眼皮子跳了跳,想起皇宫里每个月都会送来的银子,他停下手,呸了一口沫子,冷笑道:“你不是喜欢往外跑吗,今晚就给老子睡在门外。” 他拎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江玄,扔在门口,踢了一脚,骂道:“冻不死你。” 震耳的关门声,江玄趴在地上,恍惚地抬起眼,他恨恨地望着紧闭的柴门。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弄死他们。 他跪坐起来扶着墙,脚步虚浮,磕磕绊绊地往外走着。 月光从树盖间的缝隙撒下,落在地上,扯出一道影子,瘦小的身影寂寂,一步一步往前走,最终一头栽倒在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第二十一章 夜色渐渐弥漫开,更深露重。 寂静的街头,更夫打着梆子,高声嘶哑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咣,咣咣。” 夜风穿过堂巷,发出呜咽空鸣声,他手里提着更灯,灯盏摇摇晃晃,照得眼前仿若有鬼影重重。 更夫抬手抹了把汗水,脚下步伐加快,他早说过,北镇抚司这片地死人太多,晚上不太平静。 碰上不干净的东西还好,若是碰上那位刚从诏狱出来的都督,那才是一个胆颤心惊。 倏然,脚下踢到一块软软的东西,更夫身子一僵。 他将更灯往前照了照,一孩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年头,常有小乞丐饿死在路边,他颤颤上前探了下鼻息,还活着。 更夫四处张望了一圈,周围昏天黑地,唯有不远处的北镇抚司还亮着光。他心底犯怵,一咬牙,还是拎抱起地上孩子。 北镇抚司内灯火通明。 裴无平静如常的立在那儿,面容淡淡,他取过一方白帕,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上血迹,身上沾染的浓重的血腥气,让他不由凝眉。 晚风拂过他的脸,轻轻柔柔,裴无怔了怔,蓦然想起了谭清音,念及此,他眉眼舒展,心底一片柔软。 裴无站了一会儿,他看了眼血污的帕子,随手扔在一边,拂袖对祁明道:“回府。” 祁明跟上他,问:“大人,可用备马车来。” “不用。” 夜色沉沉,他的身影斜斜,负手向镇府司外走去。 更夫抱着孩子,在北镇抚司门口停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扶靠在石狮旁,嘴里念叨:“我上有老下有小,带你回去也养不活你,我给你放在这,是死是活,全看你自己造化……” 蓦地,朱红大门沉闷一声从里打开。 祁明看见蹲在镇府司门口的黑影,鬼鬼祟祟,他厉声道:“何人在此!” 更夫一窒,吓得手中梆子落地,他哑口噤声,转身看见石阶上立着的两人。 那男人在高处,视线略略扫过来,屋檐壁灯映照下,他的眉眼沉沉,一双眼望过来,仿佛要将人寸寸凌迟。 他常年在这一片敲更,自然晓得面前就是那位都督裴无,更夫头皮发麻,哆嗦着:“大、大人,这与小的无干,小的只是个路过打更的。” 话落,他飞快地跌撞跑了,连掉在地上的梆子也没捡。 祁明没有理会那人落荒而逃的身影,他看向靠在石狮旁的一团身子,快步走到石狮前。 他半蹲下身,上前轻轻推搡了下,那孩子软趴趴倒地。 祁明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将他抱起来,月色如水,明晃晃地照在那小儿脸上,祁明顿时惊愕。 这不是白天那孩子吗。 傍晚离开时还是好好的,怎么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他扭头看向裴无,思索一瞬后说:“大人,夫人傍晚时曾施以援手帮过这孩子。” 裴无抿着薄唇,视线在那稚儿眉眼上微微凝住,眸色愈发寒深。 “带上吧。” …… 晕黄烛火下,大夫坐在床沿边,他手搭在那小儿腕上,脉象虚浮,沉默了片刻,他又扒开眼皮看了眼小儿的瞳孔,气弱血亏。 大夫起身走向外间,他向裴无交代,“大人,这孩子外伤严重,但幸好未伤及内里,孩子小,伤口养得快,细心休养半月就行了。” 裴无脸色端肃,他默了默,颔首。 大夫就着烛火,悄悄觑他一眼,这裴府的管事,次次都是大半夜的将他叫过来问诊。 祁明向他行了一礼,递给他一袋诊金,说道:“有劳您了。” “哪里哪里,老夫为医者,理当如此。”大夫拎着沉甸甸的诊金,拱手谦虚。 待那大夫拎着药箱离开,祁明上前禀报,他放低了声音:“大人,查到了。” “一年前,姚贵妃命人将七皇子养在京郊一处庄子里。谁知那老嬷嬷贪图其中银两,克扣了一半,转而将七皇子交给了城北一户冯姓屠户家中。那家人并不知道这孩子是皇子,只当是宫里偷生的孩子。冯二性子暴烈,一酗酒便会动手打人……” 祁明不忍说下去,饶是他见惯了血腥事,也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对一个稚儿下如此狠手。 外头很安静,裴无阖着目,待祁明说完后,他慢慢睁开眼,眸子漆黑,看不出一丝情绪。 晋帝子嗣绵薄,后宫皇子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半大夭折。比起骨血至亲,他更在乎的是自己能有无疆之寿,继而坐拥独享这无上的皇权。 七皇子的生母只是姚贵妃身边下等宫女,他出生后,晋帝只将他们母子打发在一处偏殿里。 长到四岁那年,七皇子生母病逝,晋帝便将他给了姚贵妃养着。 …… 床帐间纱幔层层,只点了一盏灯,暗暗照着床上的人儿。 眠眠趴窝在锦被上,抬着肉垫爪子一下一下踩着,嘴里还不时呼噜。 它最近吃得多,长得不是一般的肥。 谭清音一觉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呼吸不畅。她睁开眼,视线往下,看见眠眠趴在她胸口锦被上,缓缓叹口气,果然如此。 “眠眠别闹。”谭清音轻轻将它抱在一旁。 月光从旁边的窗上透进来,越过浅浅的窗棂,偏屋厢房隐隐有灯烛氤氲。 她疑惑地地撑起半边身子,朝外望了一眼,好像还有人影走动。 谭清音起身,扯了一旁挂着的薄衫,裹在身上,趿着软鞋走到外间,见云秋在外守着。 她揉了揉眼睛,悄声问云秋:“什么时辰了?” “得有三更天了。”云秋掩口打了个哈欠。 三更天了,谭清音忍不住稍稍颦眉,她知道裴无今晚回来迟,却不想已经是这个时辰了。 谭清音沉默了会,问:“外面是怎么了?” 云秋回道:“奴婢方才远远瞧了一眼,好像是听说姑爷带了个孩子回来。” 谭清音诧异地抬了抬眉,愈发好奇,她抬脚向外走去,“我出去看看。” 初秋夜晚,雾气裹着四散的寒意,争相袭上裸露的肌肤。 谭清音拢了拢衣衫,她微垂着脑袋,乌发松松软软披在身后,幸而厢房不远,只隔了道回廊。 雾气凝结成露珠,挂在廊檐上欲滴未滴,沿着檐角打转,最终滴在青砖上。 偏屋门敞着,晕黄光线洒在门槛上,谭清音视线往里拂过,刚想着抬手叩门。 夜晚静谧,裴无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之声,他望过去,视线落在门前一抹白色身影上,瞳孔一张。 谭清音站在门前,只穿了件素色里衣,外面裹着薄衫,纤纤弱弱,宛若柔柔的水,惹人生怜。 他眉一拧,起身走过去将她带进来,手掌触及到她衣衫上的寒气,他脱下外袍裹住她。 祁明见夫人进来,他很有眼色的赶忙退出去。 “吵醒你了?”裴无见她眉眼间还带着困倦,一副恹恹模样。 谭清音摇了摇头,她是被眠眠踩醒的,仰着脸问他:“你带了个孩子回来?” 她并未带任何饰物,乌浓墨发掩映下,耳垂白嫩,被冻的有些红。裴无撇开眼,他嗯了声,顿了顿又解释:“捡的。” 谭清音好奇,她走上前看了眼,顿时怔住。 床帐间,正是傍晚那个孩子。他闭目昏睡,白净的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两只小拳头紧紧握着。 她坐在床沿,轻轻掀开他的衣袖,衣袖遮掩下,棍伤掐痕,还有野兽撕咬痕迹,新伤覆着旧伤,触目惊心。 一寸寸掀看着,谭清音眼眶渐渐发酸,她怔愣低语:“怎么会……他没事吧?” 裴无站在她身侧,手掌安抚着她的后背,声音轻轻,“没有伤及内脏,休养一段时日便可以了。” 闻言,谭清音松下口气,她折下袖口,轻轻将他小手塞进被子里,被角掖紧。 傍晚那时就觉得这孩子不对劲,可是他又什么都不肯说。 “大人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吗?” “皇帝家的。” 淡淡的一句话,谭清音眸色骤缩,愕然地望向裴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第二十二章 天光澄亮,鸟雀鸣鸣,晨曦透进来,洒在床幔间,帐中光影摇落。 江玄眼睫颤了颤,他半睁着眼,目光涣散,没有焦点。 目光所及之处,是随风轻晃的白纱软帐,不是泥墙茅草,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江玄起先心头一跳,钝钝眨了眨眼,随后目光哀凄,他是……已经死了吗? 手臂上凉凉的,还会拂过柔柔的气息,江玄面朝外静静看着,眼前渐渐模糊,是昨日见到的那个姐姐。 他想动一下,又不敢,紧紧屏住呼吸注视着。 谭清音坐在床榻边,她微微俯身,仔细地给他抹着膏药,因怕弄疼了他,她都是等膏药化开,在慢慢抹上去。 伤口沾上药,立刻泛红流血水,白嫩的小手臂上伤痕累累。她看了心脏揪得生疼,拿起一旁干净的棉巾,轻轻拭去,又低头吹着。 似乎是察觉到了视线,谭清音缓缓抬眸,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瞳,小脸依旧苍白着,上面青一片紫一块,她尽量放柔了声音:“你醒了。” 江玄不敢应答,他生怕眼前这一切都会消失不见。 谭清音见他呆滞着,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疼得厉害?” 那一瞬,江玄不知为何,眼泪啪的滚下来,他忍不住,紧抿着唇溢出了哭腔。 她细柔的声音,像极了母亲,母亲也会这样,问他疼不疼。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谭清音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没有弟弟妹妹,根本不知道如何哄孩子。突然想到小时候她每次一哭,娘亲便给她塞糖吃。 她擦干净了手指,从糖袋子里挑了颗橘子糖,塞进他嘴里。 谭清音双手撑在床沿边,目光期期地看他,“糖,很好吃的。” 那糖突然被塞进他嘴里,江玄一噎,忘记了哭。橘子糖在口中慢慢化开,很甜,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糖是什么时候了。 江玄撇过脸,吸了吸鼻子。 谭清音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眸轻轻亮了下,那颗提着的心终于落地,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昨夜裴无已经和她说了这孩子来历,谭清音也知道他在宫里的处境,但到底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一个皇子居然会流落在外,还是如此凄惨。 “江玄。”他闷闷地小声回答,怕她听不清,又重复一遍,“我叫江玄。” 没有表字,因为没有人给他取。 江是皇家的姓氏,谭清沉吟片刻,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夫人,粥好了。” 盈月端着托盘进来,白瓷小碗里盛着清粥,淡淡米香,还冒着热气。 江玄从昨日到现在为止,就吃了那几块米糕,因而一闻到米粥香,他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 他垂下眼,墨黑的眸子里有些赧然。 谭清音往一旁挪了挪,盈月将榻上的小圆几搬到床边,米粥放在上。盈月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轻声问他:“自己能吃吗,需要喂你吗?” 江玄抿着唇点头,“我自己可以的。” 他拿起勺子,埋头小口喝着。 府里没有孩子的衣服,昨夜时辰又太晚,没来得及出去买。他现在身上还是穿的裴无的衣裳,小小的身子套在不合适的衣服里,空荡荡的挂不住,有些滑稽。 谭清音又替他将袖口往上卷了卷,和他解释:“大夫说了,你这两天只能吃些清淡的,等你好些了,再给你做些有油水好吃的。” 听着她柔柔的话音,江玄眼圈又开始泛红,他捏紧勺子柄,胸口微微起伏,她这样说,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 谭清音瞧在眼里又是一阵心疼,揉揉他的脑袋,“吃吧,不用多想。” 一碗清粥很快见底。 “饱了吗?”谭清音问他。 江玄点了点头,手在宽袖里攥了攥,目光忽然瞥到门口站着的男人,他怯生地挪到谭清音身旁,手指揪紧她的衣服。 谭清音注意到异常,她顺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就见裴无立在门口,他身着玄青色云锦官袍,衣袍上绣着祥云衬麒麟纹样,玉带束腰,身姿欣长。 “大人,你回来了。”谭清音冲其一笑,杏眼弯着,尾音上扬。 裴无一退早朝便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凝视许久,本想看一眼便走,可在看见那一抹身影时,却生生顿了良久。 他提步朝里走,江玄见他走进来,他靠的谭清音更近了。 谭清音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他:“你别怕,昨夜就是他救你回来的啊。” 江玄悄悄觑了他一眼,他见过他,当时还在宫里,他偷偷跑出去,在父皇的养心殿撞上过他。 那时,身边的小太监急忙将他拽走,厉声告诉他,那人是父皇身边的重臣,千万不能招惹,他杀人不眨眼的。 因而,江玄从那时起便记住了他的脸。 …… 午后廊檐下,日头烈烈,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动着,裴无在前,江玄在后。 长长的裤摆拖在地上,江玄一时立不稳脚,吧嗒摔在了地上,细小的沙砾垫到身上的伤口,他疼得脸皱起,倒抽一口气。 裴无停了下来,微微凝眉,回身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站好。 江玄拍了拍身上尘土,他看着裴无再次远去的背影,在原地怔了片刻,还是迈着小步伐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起先,裴无没去看他,只继续做着他自己的事。江玄就束手站在不远处,瞪圆着一双眼觑他。 两人一时僵持着。 良久,裴无默了默,闲闲望过去一眼,言简意赅道:“说。” 江玄咽了下口水,他看着裴无,脸上纠结,“你救了我,但是我现在是不能回报你的。”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江玄生在那样的环境里,他比一般同龄的孩子都要想得多。 只是,他恨自己现在弱小,一无所有,什么也做不了。 裴无气定神闲,他手中把玩着匕首,漆黑的眸子沉着冷然,片刻后,他将匕首扔给他。 江玄有些猝不及防,他堪堪接住匕首,不明白眼前男人是想让他做什么。倏地,他瞳孔骤缩,稚嫩的声音里满是震惊。 “你、你是想让我给你杀人吗?” 裴无视线垂下来,打量着他,个子还不及桌案高,连把匕首都拿不稳,他淡声:“是给你防身的。” 江玄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他垂着脑袋,手指摸了摸匕首上刻的纹样,上面还缀着宝石,沉甸甸的。 “你想做皇帝吗?”裴无淡淡道。 “咣当”一声,匕首掉在地砖上。 江玄再次震惊地看着他,一时惶惶。他以为他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可是他面容平静,眼神无波无澜,就好似在问他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立马蹲下身捡起匕首,死死握在手里,刀柄微凉,咯的他手掌心有些疼。 “你为什么不当?”江玄心底升腾起疑惑,他问出声。 裴无唇角弯了弯,轻轻笑了,他说:“因为我嫌它脏。” 江玄站在他身前,切切实实感受到这人的可怕。他虽然在笑,可他宛若换了个人,眼神是变冷了,寒彻入骨。 “那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是他,裴无想了想,因为他是晋帝的儿子,是他从未放在眼里甚至不当存在的儿子。 这样,他就要晋帝在临死前眼睁睁地看着,他据为己有一生的皇权,最后要由一个臣子来决定谁拥有。 屋里静悄悄的,江玄望着裴无,他半天没有得到回答,心下也渐渐明了,他大抵是不想告诉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第二十三章 小孩子皮肉长得快,没过几天,江玄便能蹦跳了,脸上青肿消下去,五官显露出来,俊俏可爱。再加上裴府里的厨娘想着法子给他做药膳吃,瘦削的小脸渐渐有了些肉。 盈月和云秋总爱逗他,说他整日抿着唇,绷着张脸蛋,倔的要命,像个小大人。 江玄到底人小,不经逗,没说几句便脸面薄红,羞恼地一个人背对大家闷头坐着,不出半刻钟,又吧吧地跑过来,跟在人身后。 谭清音每每见他这样,她便忍不住掩唇笑,念及江玄别扭的性子,笑完又立马恢复正色。裴无最近很忙,晚上回来也很迟,她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秋日天朗气清,午后日头虽烈,但照在人身上,总觉得裹了分寒凉。 江玄趴在门旁,脸朝里望着。 谭清音正伏坐于案前,提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写写顿顿。 江玄之前以为她是那位裴大人的妹妹,那时他还心下生惑,为什么两人完全不相像,一个看着冷若冰霜,一个又如此温柔似水。 他不明白,就跑去问她,她闻言先是一惊,然后笑着摸他脑袋告诉他“我是他的妻子啊”。 他才知道,原来两人是夫妻关系。 余光倏然注意到门旁的小人,谭清音从案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下,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进来。 江玄乖乖地走到她的身边,踮着脚尖,看了眼她在做什么。 案上铺着宣纸,上面落满小字,形似楷书,形体方正,笔画平直,细看又不像。 “你的字好……独特。” 江玄脸上略有些纠结,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谭清音将笔搁在一旁,大言不惭道:“当然,教我习字的先生说,我的字是自成一派。” 那时,她给先生检查字帖,老先生总是一脸愁绪的盯着她的字,眉头拧的跟山脉一样起伏,最后吐出浊气,无奈叫她就这样写下去吧。 谭清音那时知道,自己写的字老先生应当是不满意的,可是她又实在改不了。 她的字说不上难看,倒是很秀气,每个字都有些圆憨憨的,落在白底宣纸上,活像一个个芝麻小元宵。 江玄立在旁边,闻言目光渴求地望着她:“那你能教教我习字吗?” 他母亲不识字,有个小太监认得字,会教他写。可是被送出宫后,就再也没人教过他了。 “啊?”谭清音脸色微变,不由声音一颤。什么自成一派,那都是她自己瞎诌的。 江玄小脸上满满都是天真,圆溜溜的黑眸盯着她,一瞬不瞬。谭清音咬着唇,脸上略过一丝尴尬,暗恼自己说什么大话。 眠眠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它跳上桌案,巡视了一圈,最后一屁股蹲坐在宣纸边上,抬爪拨弄着宣纸上的字,想挠下来。 一人一猫围在她身边,她艰难提起笔,左看看,右看看,就是落不下字。 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谭清音抬头,恰看见裴无走进来。 小院内树叶层层叠叠,在他身后投下斑驳光影。 谭清音如见救星一样,松口气,“大人,你快来。” 裴无脚步顿了顿,他一手垂在身侧,另一手中拎着袋油纸包裹的糖饼。 见谭清音微微皱着张小脸,语气焦急。他迟疑了下,将糖饼放到桌案角,走到她身侧,淡淡地问:“怎么了。” 裴无身量高,为了迁就谭清音的个子,他站在她身边时,稍稍低着头。 谭清音将手中毛笔递给他,靠近他小声:“你给他写几个字,我、我拿不出手。” 细细的呼吸拂在他脸侧,有些痒。 裴无一顿。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从谭清音手中接过笔,蘸了墨水,在宣纸空白处提下几字。 一笔之下,力透纸背。 谭清音总觉得裴无向来是内敛的,情绪从不外露,因而下意识认为字当如人。可是他的字很随性,并未有束缚之感,行云流水间兼纳乾坤,甚是好看。 再反观她的字,一副小家子气,拥拥挤挤堆在一旁,与他的相比,稚气十足。 谭清音目光微微闪烁,刚刚应该换一张宣纸的,这对比也太惨烈了。 “大人,你的字真好看。”谭清音感叹道。 见裴无停下手腕,谭清音想让他再写几个,她侧头看向他,唇瓣堪堪擦过他的下颚。 那一瞬,谭清音僵在原地,一时忘了自己的唇被撞得生疼,她睁大眼眸怔愣地看着裴无凌厉的下颚,上面浅浅口脂。 谭清音紧了紧手心,她不知道两人靠的这般近。 毛笔迟迟未落下,笔尖墨汁滴落,在白净的宣纸上氤氲开一层层痕迹,慢慢扩大。 裴无的目光,从案上的宣纸,转落到仰脸看着自己的少女。她杏眸里水光盈盈,娇艳红唇上,口脂糊掉一半。他平静的眸子里亦是浓墨翻涌,垂落与一侧的手掌握紧。 脸侧那一瞬的触感让他心头震颤,仿佛被烙了一下。 四目相接,对上他投来的目光,谭清音心跳漏了一瞬,继而一下一下跳得厉害,像是有人在敲着小鼓,生生将她从思绪里扯了回来。 她唇瓣翕动,支吾一声:“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说完又后悔了,她生怕他误解自己是有意的。 谭清音身子紧绷,耳根慢慢发热,一双眸子慌乱地不知该落向何处,不敢看他。 身前是一阵静默,气氛沉凝了下去。 直至门外响起祁明的声音,裴无才抬起手臂将毛笔挂于一旁,随即收回手。 他垂下了眼眸,并未回她的话,只是唇角抿得愈发紧,对她道:“我还有些事,你自己先写。” 话音落下,他提步走向外,步伐渐快。 “大人,有封密函。”祁明将信函递给他。 裴无接过,脚下步伐并未停留半分,他捏紧手中密函,向书房走去。 祁明注意到大人紧绷的脸色,一时摸不着头脑,自己是不是坏了什么事。 谭清音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她愣在原地许久。 江玄站在一旁,他见两人久久没有动静,最后那位裴大人还搁下笔走了,他小手轻轻扯了下谭清音的衣袖,疑惑问:“姐姐,不写了吗?” 谭清音回过神,她现在脑子依旧是晕眩的,她望了他一眼,安慰他:“等过几日,我给你找个先生教你好不好?” 江玄点点头,声音童稚,“好。” …… 傍晚,谭清音坐在半开的轩窗前,她手指点在唇上,心中隐隐若有所悟,却是不敢相信。 云秋起先叫了她一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听见,云秋走上前,柔声喊道:“小姐,过来吃饭了。” 谭清音回过神,她捂着心脏,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为什么心会跳?” 云秋感到莫名其妙:“心不跳,人不就死了吗?” 谭清音摇了摇头,“不是,是为什么突然在一时刻,它跳得很厉害。” 云秋脸上带着忧愁,蹲在她身侧望着她的心口,“小姐,你是不是心悸了,心口疼不疼?” 谭清音摆摆手,心口不疼的。 盈月见夫人虽然蹙着眉,但面上仿若淡淡晕开了的花一样,她试探问:“夫人跟谁在一起心会跳得厉害?” 谭清音咬了咬唇,她垂着眸,还能是谁,当然只有和裴无在一起的时候。起先只会突然跳一下,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只要一想到他,便会心跳如鼓,不停歇。 她如实低声,“和大人。” 盈月会意,她笑了,思量了一下,“夫人,有没有可能,那不是心悸,是心动。” 耳畔失了声音,谭清音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快了些,她眸中渐渐清明,最后捂着心口傻傻的笑了。 是夜,书房里的烛火跳动,裴无静坐了一夜。 在这一夜,烛尽光穷的漆黑夜色里,压抑克制在深处的感情,便如开了闸的洪水,终于铺天盖地将他彻底淹没。 他眉头紧锁,眼神暗了暗,最后放弃地抬手遮住双眼,苦笑了下,放任情感肆意地侵袭他的心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第二十四章 景仁宫内,宫灯如昼明,龙涎香弥散在殿内,馥郁袅袅。 殿里极尽奢靡,一雍容华贵的女人倚靠在床榻边,身边宫女成堆,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替她揉肩按腿。 太监赵福低声道:“娘娘,七皇子丢了。” 姚贵妃慢悠悠抬起眼,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赵福,声色冰冷不屑:“丢了便丢了,他就是死在外面,皇上也不会知晓的。” 一个低贱宫女背着她生下的孩子,也想养在她身边,真是可笑。何况时日久了,谁还记得这世上有个七皇子呢。 赵福面露犹豫,还是将宫外发生的事如数禀报给她,“那晚有人看见,裴无将他救走了,老奴怕……” 听到“裴无”二字,姚贵妃一愣,猛然直起身,她养尊处优的面容渐渐狰狞,眼里折射出寒光。 “蠢货,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姚贵妃面露惶恐,若是裴无查到她头上,在皇上面前煽风点火一番,无论江玄是否受宠,她都会被按上谋害皇子的罪名。 如今这皇宫只有策儿与太子两个皇子,皇权落于谁手,不到最后时刻谁都不知晓,万不可出现任何差池。 “老奴失责,望娘娘恕罪。”赵福急忙伏下身子请罪。 “皇上驾到——”门外一声高呼,宫女们纷纷跪在殿前相迎。 姚贵妃敛了神色,抬手示意赵福先闭嘴,赵福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躬身退于一侧。 姚贵妃缓步迎上去,福身行礼,脸上欢喜道:“皇上今日怎么想起来臣妾的寝宫了。” 晋帝神色恹恹,眼下黑青一片,没走几步便要停下喘口粗气,他被姚贵妃携着坐在床榻边。 姚贵妃跪坐在晋帝身边,贴心地为他按摩着头,晋帝不自觉地眯起眼。 她这双手巧,最得他心意。 姚贵妃见晋帝一脸舒适模样,凑在他耳边试探地问:“皇上,小七过些日子便要六岁生辰了,皇上可要过来陪他吃个生辰宴?” 晋帝阖目想了许久,想的脑仁儿都疼,也记不清这个儿子长何模样,他吐出一口浊气,厌烦地挥手,“你看着安排。” 姚贵妃心下明了,她亲昵地蹭着晋帝手臂,手掌移向别处。 晋帝一把握住她游移的手,神色晦暗不明,他这些年食了太多仙丹,早已力不从心。他一脸漠然,拂下姚贵妃的手,“朕还有奏折未处理,爱妃先睡吧。” 说完,晋帝不顾姚贵妃脸色,摆驾回宫。 姚贵妃捏紧拳头,她叫来赵福,咬了咬牙,道:“你去找人,处理干净。” 突然,她叫住赵福,问他:“本宫听闻裴无有个妻子。” 赵福回道:“是谭首辅家的女儿。” 原先皇上曾想立她为太子妃,可那谭氏女实在病弱,皇上怕她有损皇室命格,便将她赐婚给了裴无。 姚贵妃眼波流转,忍不住笑了,目光渐渐狠厉,“若是谭首辅这个千娇百宠的女儿死在裴府,会如何呢。” 赵福一凛,眼神闪烁了下,垂首道:“老奴明白了。” …… 翌日,天色渐晚。 谭清音这一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忙什么。 残缺的月亮挂在夜空,她在院里一棵海棠树下挖了个小坑,蹲在地上将酒坛子放进去。 远远的,裴无就看见她蹲在树下,手里拨弄着泥土。 “在做什么。”裴无问她。 谭清音并没有被吓一跳,她听出来是裴无的声音。 她回头,裴无站在她身后。 “泡了坛酒,埋进土里,等过年时喝。”她说话声音平平的,没一个调子,僵硬得很。 谭清音懊恼自己像个小木偶,明明之前还整日大人长大人短的,怎么一点破心思,话都不会说了。 可是她又想和裴无说话,一箩筐倒出今日自己干的事。 “今日白天,门口来了个叫卖山珍野果的挑夫,好多人围着他买,我一时忍不住也买了一筐,可是这山梨子太酸了,扔了又可惜,我就泡了坛山梨酒。” 她一口气说完,口燥舌干,下意识抿了抿的唇瓣,觉得自己又啰嗦又败家。 裴无一愣,没想到她会与自己说这些家长里短,有些想发笑,他淡淡对她道:“过来。” 谭清音不明所以,朝他走过去,目光顺着他的手掌起落,他长指捻起她发髻间掉落的海棠树叶。 两人都没有提昨天那个意外的亲吻。 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几片叶子垂落在地,无声无息。 裴无长指一顿,目光凝起,望向无尽的黑夜。 一支袖箭带着劲急的风声凌空压来,箭矢穿透长空,化为银芒,直直射向谭清音。 裴无眼疾手快地将她揽在怀里,带着她掩在树后。 谭清音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及思索被裴无紧紧抱在怀里,后背抵在粗糙的树干上,她唇中溢出一丝闷哼。 茫然之际,裴府一阵躁动,四周暗伏的锦衣卫出动,紧接着听到祁明高声嘶喊:“有刺客!追——” “别怕,没事的。”裴无一手捂着她的耳朵,低声在她耳边说。 谭清音整个人贴在他怀里,脸颊边一阵热意,浓浓的血腥气遮住他身上的松木香。 她怔愣地伸手摸了摸,一片黏腻。袖箭穿透他整个肩胛,一整个肩膀全是血。 谭清音脸色发白,慌忙捂住还在涌血的伤口,她声音颤抖:“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30 25 ? 第二十五章(一更) ◎“不会死的。”◎ “血……”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颗眼泪毫无征兆的滚落下来,一侧脸颊血混着泪,模糊一片, 她自己并不知道。 满院烛火依次亮起,她的脸庞被映得透亮。 裴无看在眼里, 伸手拭去她的泪,眼泪滚烫,灼得他指腹生疼。 谭清音一把握住他的手,脸上血色褪尽, 她忍住满心的惊惧, 努力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我去给你喊大夫!” …… 整个居室里灯烛高照,一室昼明, 熏炉里不停地向外喷浮出木香,盈着满室, 却怎么也压不下越聚越重的血腥气。 裴无坐在床沿边,谭清音手指颤抖,替他解开衣襟,雪白的中衣被鲜血浸透,血迹红得暗沉, 那只袖箭还刺在他肩上,深深穿透。 鲜血太过刺目, 灼得谭清音一下红了眼睛, 向来明艳无方的脸上苍白如纸。 小姑娘家没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裴无怕吓到她, 他绷着唇, 眉眼难得浮了温柔之色, 尽量缓和声音:“你先出去好不好?” 她胆子那么小, 裴无怕她留下阴影。 谭清音摇头,一双湿润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她咬紧牙不说话,慢慢蹲在他腿边,学着娘亲以前安抚她时的动作,紧紧握住他垂于一侧的手掌。 裴无瞬间微微滞了滞,垂眸望向低伏在他腿侧的少女,瘦削的薄肩颤抖着,溢出断断续续的哭腔。 那只手柔软,微凉,置于他手心中,他慢慢收紧手,将她细指回握住。 他凝眸静静地看着她,温声安慰:“不会死的。” 谭清音攥着他的手,眸中泪光闪烁,她不住点头。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刺客是冲她来,如果不是裴无,她早就已经死了。 大颗大颗泪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床沿边上,谭清音死死咬着下唇,哭声噎在喉咙里。她整颗心闷得难受,是歉疚,也是心疼。 盈月端着一盆清水进入内室时,就见到这么一个情形,大人半边身子浸着血,夫人垂首伏在大人腿边,紧紧握住大人的手。 裴府看似清闲无人,其实在夫人嫁到府里时,大人就已经在整个裴府周围设下防卫,却不曾想还是让歹人钻了空子。 盈月心底十分自责,她就不应该离开夫人半步。 门外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传来,云秋的身影出现在门旁,身后跟着大夫。 大夫肩挎药箱慌里慌张跑进来,距离他上次来裴府,也不过几日。 他上前查看裴无伤口,目及伤势之重,登时眼底震颤。 裴府这一家子,真是大大小小的伤病全让他见识到了。 中衣被血浸透贴在伤口上,要脱下势必会扯到袖箭,大夫只能用剪子剪开,露出半个胸膛和后背,结实挺阔的胸膛上血糊一片,触目惊心。 袖箭短小,整个穿透,大夫小心翼翼地取出箭镞,血肉外翻,黑血瞬间汩汩而出,伤口周围慢慢瘀黑,不断往外扩散。 大夫见状,赫然色变,他扬声问端坐的男人:“大人,这袖箭是淬了毒的。” 要去毒,势必就要剜去伤处皮肉,且还是一层层刮去,直至见到新肉。 这种痛,常人如何能忍住。 裴无脸色并未有何异常,他沉声道:“剜了。” 谭清音闻言要剜肉,她敛住呼吸,手一抖,裴无察觉到,他试图安抚她,手掌摩挲着谭清音手背。 大夫取出药箱里一把黑曜石刀,就着烛火燎了片刻,走过来。 谭清音眼睫颤颤,瞳孔骤缩,视线顺着那把刀落在裴无的肩胛伤处。 裴无松开她的手,大掌覆在她眼睛上,浓密的眼睫如扑颤的蝶翼,湿热的泪水碰触到他的掌心上。 “别看。” 裴无不忍让她看见。 谭清音眼前陷入昏暗,只透过他的手指缝隙看见轻微光亮。她无力支撑,只能将双手搭在他腿上,耳畔是刀尖与血肉相触的割裂声,一下一下。 她手指攥紧他的衣裤,指节用力到发白。 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依旧还是血红。 大夫满头大汗,他顾不得擦,手下动作不停,执着黑曜石刀一层层刮去他肩胛上的瘀黑,直至看见底下血红的骨肉,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眼前这个男人,阖着双目,未曾听闻他半声吭气,哪怕最后刀尖刮到深处,他也只是呼吸加重,额上青筋凸起。 想到外界对这位的传闻,他不得不佩服,这样的忍耐力着实可怕,是真狠。 大夫将刀扔在水中,净了手,在裴无伤口处洒上药粉,伤口慢慢停止渗血,他取过绷带,包扎着。 裴无睁开双眼,黑眸如深潭古井。他下意识望向谭清音,慢慢移开手掌,指腹触碰到她娇娇软软的脸颊,布满血丝的眸底情绪渐深沉。 只一瞬,他便收回长指,敛去神色。 谭清音处在黑暗里,乍然眼前光亮,她眼皮颤颤轻抬,烛火照着她长长的眼睫,在她的眼下投出一片柔和阴影。 她微微仰脸,目光望向他,他赤着半边臂膀,清隽俊净的面庞失了血色,额上汗湿涔涔。 谭清音抬手想替他拭去汗水,裴无握住她伸来的手指,声音带了轻微的颤抖:“去把脸擦擦。” 她半边脸颊上全是他的血。 谭清音怔怔抬手抚碰了下脸,触到一片异样,她哦了声。 她蹲在床边许久,再起身时腿脚一阵酸麻,险些站不稳。 裴无扶了她一下,谭清音急忙按住他:“你坐好,不要动。” 外间里,云秋焦急地守在外,见小姐出来,忙跑过来扶着她。 她看到小姐满脸血污、鬓发微乱的模样,眼底一片湿润,她只是稍稍走了一会,再回来小姐和姑爷竟险些遇害。 谭清音安慰她:“我没事的。” 盈月端来热水,绞了帕子,在谭清音脸上细细擦拭,血迹已经干涸,不容易擦去。 她将帕子贴在谭清音脸上,轻轻揉着,很快露出底下白嫩的肌肤。 大夫收拾好药箱,没走几步被裴无叫住,他沉声:“本官遇刺这件事,还请您不要多言。” 大夫垂着眸,诚恳拱手道:“大人请放心,老夫定当守口如瓶。” 临走时,他对谭清音道:“还望夫人留心,大人伤口上还有些余毒未尽,夜里恐会高烧发热,身旁一定要有人照看。” 谭清音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大夫走后,谭清音走进内室,裴无已经换下了血衣,穿上一身干净中衣。衣襟半敞,隐隐露出左肩缠的绷带,他立在那,身姿颀长,单手想系紧腰侧中衣系带,奈何系带总是滑落,有些笨拙。 谭清音连忙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抽出系带,她低下眉,细指翻动,替他打了个结。 他额上渗出了汗,谭清音看了眼,她踮着脚尖,挽起袖子轻轻替他擦了擦。 裴无气息微微急促,他垂下视线,不去看她。谭清音注意到他脸色异常,知晓他疼得厉害,她带着他躺到床上。 “天色晚了,你赶紧睡吧,不用管我。” 谭清音嗯嗯两声,她将被子往上掖了掖,盖住,满口答应他,“你先睡。” 裴无有些无奈,知道自己说不动她。 意识渐渐昏沉时,裴无闭上了眼。 这会儿的夜里已经渐渐寒凉,谭清音自己抱了床小被子,睡在他身侧,与他中间隔了一人之距。她晚上睡觉会乱动,怕自己会碰到他的伤口。 内室里只留了床榻边的一盏烛火,光线昏暗,谭清音怕屋内太亮,他睡不着,就全熄了。 此刻夜深人静时,谭清音脸朝着裴无半趴着,微乱的青丝散在枕上。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得以松懈下来,她这时睁着眼眸,默默看了他良久。 她朝裴无靠近一点点,指尖在他紧锁的眉头抚着,想压下皱痕。 念着他的肩胛伤口和大夫说的高烧发热,谭清音不敢闭眼,她一瞌睡便会猝然惊醒。 又一次惊醒时,谭清音额头挨着裴无的臂膀,衣物之下的灼热身体熨烫她肌肤。 她慌忙坐起身,伸手贴在他额上,烫得厉害。 盈月与云秋今晚一直在外间候着,迷迷瞪瞪间,就见夫人满脸焦急地赤足跑过来,两人一下清醒。 “接盆冷水来,要冰的。” 居室里灯烛再次燃起,谭清音坐在床边,绞了棉帕,覆在裴无额上。 “大人,大人……”谭清音伏在他身侧,一声一声在裴无耳边轻轻唤着。 他身上温度太烫了,谭清音怕他烧得糊涂,只能声声叫他。 在听见她的声音时,裴无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她放下心,还是有意识的。 谭清音不知道她换了多少次帕子,直至手腕酸软,他终于出了一身汗,身上高热渐渐褪去。 她跟着松了口气,累得埋首在他臂弯间,小口喘着气,脸颊渐渐濡湿,谭清音伸手摸了下,他中衣汗湿一片。 谭清音又对外轻声唤了下,“再帮我换盆热水来。” 盈月看见夫人眼底淡淡的血丝,她心疼道:“夫人,奴婢来吧。” 谭清音摇了摇头:“你们去睡吧,大人应该是不会再发热了,我给他擦个身子,马上也就睡了。” 床帐低垂,帐中烛火昏黄。 谭清音解开他腰侧系带,她无端有点紧张,瓷白的面庞染上薄红,她长这么大,没见过男子的身体。 她手指轻颤,咬着下唇,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没事的,只是擦上半身而已,况且,他熟睡着,也不会知道的。 满室寂静,唯有衣物轻轻的窸窣声,谭清音慢慢褪下裴无的中衣,她绞了棉帕,从他腹部开始擦拭。 他身上全是伤疤,大大小小,肋骨间一道狭长横在上,触目惊心。谭清音看在眼里,羞涩褪去,心底逐渐酸胀。她避开他绷带缠住的肌肤,渐渐往上,棉帕在他颈边停下。 他右侧锁骨,一粒小小的黑痣赫然映在上。 谭清音愣住,脑海瞬间一片空白,无意识地攥紧手中棉帕。她张了张唇,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底渐渐模糊。 作者有话说: 剩下两章白天再更新,感谢大家支持~ 感谢在2022-02-15 02:01:42~2022-02-16 01:3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九、赌书消得泼茶香 10瓶;LiaJJngW 8瓶;39793224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6 ? 第二十六章(二更) ◎“你认错人了。”◎ 床帐外烛火“噼啪”一声, 谭清音眼睫一颤,心随之颤动。 一时之间,她心中茫然、错愕、难以置信各种情感纷至沓来,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深深吸气,小心翼翼伸出手, 指腹压在那粒痣上。即便知道得不到回应,还是低低地喃声:“是你吗?” 没有回应,他睡得安稳,鼻息绵长。 是你吗, 是你救的我吗? 她找了那么多年, 他像人间蒸发一样,不复存在, 以至于谭清音时常恍惚,那年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可是那颗痣, 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谭清音慢慢垂下脑袋,仿佛全身虚脱般额头抵在他肩侧,她咬着唇不敢出声,杏眸里水光盈盈,却是欣喜的。 过了许久, 她方才意识到,裴无的中衣还是敞着的, 胸膛肌肤裸露在外, 线条流畅的腹部劲肌之上,温凉一片。 谭清音擦了眼泪, 赶忙替他整好衣襟, 系紧系带, 她扯过被子, 严实地盖在裴无身上。 直到收拾完一切,她才钻进自己的小被子里躺好。 烛火燃尽,月色如练,静静地洒在床帐里。谭清音无半丝睡意,她蜷着身子,侧卧面向裴无,借着弱微的月光,抬起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她记不清自己是几时睡得,只记得天边泛起鱼肚白昏昏亮时,她才困意潮生,临睡时,谭清音私心地将手探出被子,寻到他的手掌,小心地握在手里。 他的手掌宽厚温热,谭清音握着他时,便觉得定了心神,她眉目温顺地埋首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 窗外沙沙落了雨,小院里满地青黄落叶,风卷着落叶吹打屋舍小窗,不时随意一下声响,轻轻扣在人心弦上。 床榻边的鎏金透雕香炉熏了一夜的松木香,总算将昨夜一室的血气压了下去。 裴无醒了,缓缓地睁开眼眸。 阴雨天气里,昨夜剜去的伤口处阵阵钝痛,他肩背上肌肉紧绷着,额间青筋隐伏,渐渐渗出汗意。 他想抬臂动一下身体,却发现右侧臂膀被一片绵软轻轻压住,掌心所触之处,是谭清音玉洁柔白的脸颊。 裴无愣怔了片刻。 他视线下移,谭清音睡在他身侧,脸压着他的手,她那又细又长的手指搭在他腕上,半边身子躺在他被子里,另半边露在外,那床小被子挂在床沿边,要掉不掉。 她酣睡着,清浅的呼吸洒在他手心上,眼底下有淡淡乌青,整个人蜷在他身边,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两只手抱着他的小臂。 裴无闭了闭目,脑海里飞速掠过昨夜情形,最后是谭清音满脸鲜血、惊恐无措地望着自己的画面,深深烙在他心上。 如果昨夜他回府迟了,亦或是没有去她的院子,是不是……裴无不敢细想。 他总算明白,为何当初她父亲甚至愿意不顾自己女儿的清誉名声,也要执意事成后让她与他和离。 置身思量,若是他有个捧在手心的女儿,要嫁给一个满手是血,一身脏污的恶人,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不知道哪日就会被暗处仇家寻上,整日担惊受怕。 更何况,两人还是奉旨成婚,无情无爱。 裴无眸色渐厉,若是如此,他一定先杀了那个男人,绝不让自己女儿嫁给他。 忽而,裴无自嘲一笑,他如今不就是这个男人吗。 他原先认为,只是在府里养个人,两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是最好。他认为自己对她与旁人一样的,等后来渐渐意识到自己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所以他不敢越半分雷池,哪怕知道自己动了心,也是压抑心底,更不敢置于明面。 他这样满身血污、背负恶名的人,不能、不敢也不配奢求她。 裴无目光渐沉,等再过些时日,就将她完好无损的归还回去。 她酣睡未醒,裴无敛住呼吸,慢慢抽回压在她脸下的手掌。 温热渐渐抽离,谭清音睡梦中蹙起细眉,她急切抓住不让其离开。慢慢睁开眼,茫然地看见半坐起身的男人,谭清音愣了一下,连忙翻坐起来。 她揉了揉眼睛,语气软糯,还带着半梦半醒的困意,“大人,你醒了。” 裴无垂眼落在抓着自己的手掌的细指,他轻轻拂开,起身下榻穿衣。 谭清音眼眸下意识睁大了几分,她焦急道:“大人,你伤势严重,还是躺着吧。” “不了,我还有公事要处理。” 裴无背对着她,拿起一旁榻上干净的衣裳,瞬时左肩剧痛,他呼吸紊乱,咬牙忍耐。 谭清音见他执意要走,她慌忙叫住他,问出昨夜心中疑惑:“大人,我能问你件事吗?” 他停下,并未回身,谭清音自顾说着。 “我幼时溺过水,是一少年郎君救的我,他这里有颗痣。”见裴无转身望自己,谭清音指着自己右侧锁骨处,目光隐隐希冀,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继续说,“我昨夜见你这里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位置,大人,你有没有曾——” “未曾。” 裴无冷声打断她。 谭清音微微翘起的唇角滞住。 两人四目相接,谭清音杏眸紧紧盯着他,企图在他面上发现异色。可是没有,他还是那副清冷如常的模样。 她心下惴惴,顿时有些慌不择言,“可是那颗痣,我不会认错的。” 裴无移开视线,敛去万千情绪,再看向她时,眼底淡淡,他沉下脸,“你仅凭一颗痣就认人,是否太草率又太可笑,你认错人了。” 谭清音脸微微一白,她自小性子敏感,旁人多说一言她都会想半天,她敏锐地感受到,裴无对她变了态度。 她不明白,为何过了一夜,他语气这么冷淡,甚至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裴无告诉她:“谭清音,当初成亲时,我与你父亲约法三章,待我事成,你我便和离。” “和离书你来写。” 谭清音愣住,她不知道,爹爹也从未和她说过这件事。她想跟裴无说,那是她爹爹答应的,她又没有同意。目光触及到他冷然的眉眼,她心底一阵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刺扎着,疼得呼吸不过来。 她喘着气,泪水毫无预兆地顺着下眼睫悄然落下,滑过莹白的面颊。 良久,谭清音颤声:“好,我知晓了。” 她跪坐在锦被间,身上素净的薄衣衬得她身形更是纤弱,白嫩娇面上湿漉一片。 裴无看了一眼,他偏过脸,垂在身侧的手收紧,提步向外走去,不曾停留半分。 —— 待回到书房,裴无再也支撑不住,坐在书案前重重喘着粗气,肩胛伤口裂开,疼得他眉心直跳,鲜血渗透绷带,浸到他胸前衣襟上。 他没有管,任着血流淌。 祁明跪钰桌前,低着头。 “大人,是属下失职,大人责罚,” 裴无往窗外看去,缓了一会儿,问:“人呢?” “他舌下藏了毒,人抓到时已经死了,尸体在诏狱里。”祁明压低声禀报,他话锋一转,抬头看向前,“大人,冯二一家都死了,在他家中发现了凶器。” 裴无凝视过去,目光定在他手中暗器上。 祁明呈上凶器,是两只袖箭,上面浸满血,已经干涸。 这刺客来的不偏不巧,正是大人带回七皇子没多久之时。在刺客服毒自尽后,他心下生疑,就去了趟冯家。 到冯家时,那夫妻俩就已经死了,院中几条狼狗啃食着两人尸体,肢残体缺,面目全非。 两人死法相同,整只袖箭穿破喉咙,留下一个血窟窿。 裴无漆黑的眼眸凝上冰,脑海中闪过一人,眼底渐渐浮现杀意。 “大人,您的肩又流血了。”祁明皱着眉,看向他胸前明显暗沉的一片,可大人好似并未放在心上,他急忙道:“属下去请夫人来,替您上药。” 裴无厉声制止:“不用去叫她,我自己来。” 他拧着眉,神色稍缓,一字一句地说:“你再去调些人手,里外安排在夫人院子里,别打扰到她。” “是。” …… 屋外秋雨淅淅沥沥,砸在门窗上劈啪作响。云秋去关了窗子,落雨声渐小。 谭清音躺在床榻上,脸埋在锦被里哭泣着,瘦削的薄肩抽动。 云秋满目担忧地看了床上的人儿,她上前轻声问道:“小姐,到底怎么了?” 小姐从姑爷离开后,就一直在哭,起先声音小小的,像是忍耐着,后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云秋看在眼里,一阵心痛。 谭清音摇头,往被子里钻了钻,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不用管我,你让我哭一哭,哭一哭就好了……” 云秋默然坐在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替她顺气。 过了许久,哭声渐小,最后只余几声无意识地抽噎。 云秋轻轻掀开被子,就见她满面泪痕,眼眶红红的,眼睫上还颤颤巍巍挂着泪珠,已经哭得睡着了。 泪水沾湿的鬓发黏在她白腻的腮边,她红唇微张,小口呼吸着。 云秋叹了口气,将她脸上湿发捋至耳后,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悉心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小姐就连睡着时,眼角都有泪水淌下。 想到今早姑爷沉着脸离开,云秋心里多了几分猜想,小姐哭得这般伤心,大抵是和姑爷有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6 01:38:05~2022-02-16 19:2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九 10瓶;LiaJJngW 8瓶;小棉袄鸭、Chn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 ? 第二十七章(补三更) ◎“他……擦过药了吗?”◎ 连绵不绝的秋雨依旧笼罩在京城的上空, 小院里,昨夜海棠树下埋的那坛酒,上面已覆满落叶。 直至傍晚时分, 淅沥落了一天的雨才停下,沉云散去, 天边云隙中竟露出淡淡夕阳霞光。 院子里屋门紧闭,云秋和盈月两人在打扫满地落叶,回廊不远处,江玄踯躅半天, 终于走上前, 抬起头望着盈月,问道:“姐姐呢?” 盈月正捡着窗子缝隙里的枯叶, 她停下,看着身旁豆丁大的孩子, 回答他:“夫人还在睡觉呢。” 江玄闻言低下头,眼底黯淡,片刻后吞吞吐吐一句:“哦,那我先回去了。” 他要走了,就是想临走前来看看她, 以后就不打扰她了。 盈月望着他垂首离去的小身影,心底有些莫名其妙。 江玄重回了留宿的厢房, 他坐在床边, 怀中抱着收拾好的包袱,犹豫了许久, 包袱里只有两件衣服, 他不敢多带。 忽然想起落下一样, 他蹬蹬跑向小桌前, 将抽屉打开,里面是一张折叠安放好的宣纸,上面字迹满满。 是那天姐姐写的那张,上面还有裴大人的字迹,被他要来了。 他拿出宣纸,放在心口上捂了一会,站起身走到床边,塞进包袱里。已经收拾妥当,只等着天黑他就离开。 夜幕逐渐压下来,裴府内树影重重。江玄看了眼四周,确定无人,他挎上小包袱,蹑手蹑脚向裴府门外走去。 四周漆黑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踮起脚,小手拨开门栓,小心翼翼推开裴府大门,顺着门缝挤出去。 一把绣刀突然出现横在门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玄心跳顿时大作,他僵在那儿,顺着绣刀仰头,祁明正眸色沉沉的看着他。 四下无声,气氛顿时陷入尴尬之中。 目及他肩上背着的包袱,整个人慌慌张张。祁明低头盯着江玄,问:“七皇子要去哪?” 江玄黑亮的眸子在夜色下隐隐慌乱,支支吾吾,“我、我想出去取个东西……” 祁明冷哼一声,将他拎抱起,连人带包袱一同夹在臂下,向书房方向走去。 江玄骤然凌空,他扑腾着双腿,手扒住祁明的衣裳,喊道:“你放我下来。” 他悬在半空里,脑袋有些充血晕乎乎的,看着这道熟悉的回廊,前头越来越近的书房,他心中顿感不妙。江玄小声央求:“祁明哥哥,你放我下来吧,我不跑。” “我只是想去冯家,我母亲留给我的玉佩还藏在冯家。” 他没有说谎,当初被送到冯家,他身上所有贵重之物全被冯二扒下拿走了,唯有母亲那枚玉佩被他藏在地砖之下,才得以留下。 祁明脚下未停,大步向前,“不差这一时半会,他们已经死了。” 闻言,江玄一愣,眼里露出惊讶,似是不可置信:“死、死了?” 他还想,如今他羽翼未丰满,只能等着以后亲手杀了他们,没想到他们居然先死了。 书房门虚掩着,光线透过门缝洒在门槛上。 祁明叩门,里头传来低沉说“进来”,他推开书房门,抱着江玄走进去。 书房里,裴无站在晕黄的灯烛下,背影茕茕,半个后背露在外,上面紧缠雪白的绷带。 祁明将江玄放在地上,向他行了一礼:“大人,属下发现七皇子想要离家出走。” 江玄怯怯地低头不敢看他,紧紧环住怀中的包袱,心底染哀,不是离家出走,他没有家。 裴无没说话,他穿好外袍,束紧腰带,将换下的绷带随手扔在一旁血水盆里,转过身看着江玄。 江玄视线落在那满是血的绷带上,蓦然睁大眼睛,内心满是自责,他慢慢低声问:“是因为我吗?” 虽然是问话,但江玄的语气是肯定的。 他就是一个祸害,谁同他在一起都会出事,母亲死了,小太监也死了,如今因为他,这位裴大人也受了重伤。 他本就是寄人篱下的,如今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他没有脸面再住下去了。 裴无没回答他,他坐在书案前,取了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水迹。 过了许久,他凉凉地看江玄一眼,告诉他:“你出了裴府,就是死。” 江玄愣了下,他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 裴无语气不容商量:“过几日送你回宫。” 江玄听出他语气强硬,低下头看着脚尖,他不想回皇宫,还不如出去流浪。 裴无只当看不见,“宫里我给你打点好,你不用担心。” “好。”他闷闷一声。 …… 谭清音沉沉睡了一觉,再度醒来时,天已漆黑。 “云秋,盈月。” 谭清音虚弱地喊一声,她从昨夜到现在滴水未进,又哭了半天,嗓子嘶哑得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两人连忙进来,点了灯,就见她双手撑床坐着,整个人气若游丝,恹恹的。 谭清音肤色本就白,如今是煞白的不见半分血色,唇瓣干得发裂,云秋被她的脸色吓到了,她慌张地去扶起她,“小姐,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怎么白成这样?” 盈月也被吓到了,她知道夫人向来身体虚弱,却从没有像今晚这样严重,好似碰一下就要碎了。 谭清音听了摇头,细眉轻蹙:“我想喝水,想喝粥。” 她现在浑身使不上力,肚子饿得她已经没有知觉了。 “奴婢这就去端来。”盈月立马转身跑向外。 云秋将软枕垫在她腰后,扶着谭清音靠在床边,喂着她喝了两杯水。 她舔了舔唇瓣上的水意,茶水润过喉咙,干得冒烟的嗓子总算缓了些,谭清音才觉得呼吸顺畅。 盈月很快端来一碗清粥,她坐在床沿边,米粥还有些烫,等稍微放凉了才喂她喝。 她喂一口,夫人就喝一口,乌浓的长发披在身后,有一绺垂在脸庞,云秋抬手替她捋至耳后,整个人乖巧的不像话。 盈月心情复杂,她不知道大人和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只是从今早开始,整个裴府的气氛就不对劲了。 没一会儿,谭清音伸手推据,摇摇头,“喝不下了。” 碗里还剩下一半的粥,念及她空腹许久,不宜饱腹,盈月也就没央着她再喝。 盈月忽然想起江玄,皱眉说道:“夫人,傍晚时江小公子来找您,奴婢见他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事要说。” 谭清音愣了下,她垂着眸子,才想起江玄还住在厢房里。 昨夜情形慌乱,没人顾得上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吓到。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对两人说:“我去看看他。” 盈月现在是不敢离开她半步,也跟着她去了。 厢房里暗着,谭清音以为江玄已经睡着了,她不放心,还是抬手敲敲门。 谭清音小声问:“江玄,你在屋里吗?” 门内无人应声。 她推开门,走进去,厢房里干净整齐,被褥也叠得好好的, 盈月挑着灯,打开衣柜看了眼,唯独少了两件衣服,心里咯噔一下,压低声音道:“不会走了吧?” 谭清音心乱如麻,一时慌了神,下意识去找裴无。 她不知道裴无在不在府里,只能去书房找他, 谭清音沿着回廊向书房跑去,身后盈月紧紧跟随。 书房亮着,裴无是在的。 她停了脚步,喘着气,推开房门。 书房里三人齐齐看向她。 江玄下意识将怀中的小包袱快速塞到裴无桌下,怕她担心,不想让她看见,他乖乖地叫了声:“姐姐。” 谭清音愣住了,她看见江玄好好的站在书房里,忽然庆幸笑了下,茫然点头,“你在这里啊,那就好,那就好……” 目光触及到江玄身旁的裴无,她只一瞬便移了视线,怔怔转身自顾说着,“我先回去了。” 谭清音现在看见裴无便觉得无言,她不知道要同他说什么,也无话可说,更是尴尬。 面前人立在门外,书房内晕黄的光映在她脸上,面容苍白无色,声音嘶嘶哑哑,听在裴无耳中,蓦地心脏发紧抽疼,肩侧隐隐又翻涌。 祁明端着一盆血水出来,绷带搭在木盆边,他见到夫人站在不远处廊庑下,上前唤了声夫人好。 谭清音微微颔首,目光注意到他手里端的,那血刺得她眼睛一痛,她垂下眸,还是轻声问祁明:“他……擦过药了吗?” 祁明点头,回道:“大人一直都是自己上的药。” 大人身边并未有侍女服侍,这些年里外私事也从不假手于人。 谭清音低低哦了声,她放下心,喃喃低声:“那就好。” 秋风声入耳,祁明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书房门敞着,门口人已走远,裴无目光空望着一处出神。 江玄注意到他肩侧点点暗红,他指了指提醒道:“裴大人,你这里又流血了。” 眼前人没有反应,江玄也不知他究竟听没听清。 …… 与此同时,景仁宫内。 宫灯忽而剧烈抖烁,整个宫殿忽明,忽暗。姚贵妃睡梦中一阵阴寒,她睁开眼,欠身对帐外宫女怒道:“窗子关上!” 烈烈秋风声中,宫女耳侧一道银芒穿过,她还不及喊叫,床榻里便发出一声惊恐呼救。 姚贵妃欠起身,忽而一阵极大的力道向她袭来,暗箭穿透发髻,连着她的头发死死钉在金丝楠木床榻里,发出铮鸣声响。 近侍宫女吓得立刻大喊:“来人,有刺客!” 景仁宫内外一阵骚动。 姚贵妃瘫躺在那,脸色刷地变白,整个人花容失色,那支箭分毫不差的射在她头顶上方,没有见血,倒像是故意为之。 她反应过来后,颤颤抬手吩咐:“不准喊!” 近侍宫女不明白,只能照做。她们扶起贵妃,奈何暗箭扎的太深,根本拔不下来,只能用剪子剪去她的发髻。 青丝垂落,姚贵妃手紧紧地攥成拳,双目死死盯着眼前的袖箭,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6 19:21:58~2022-02-17 17:0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aJJngW 8瓶;一本好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 ? 第二十八章 ◎“我回去学学和离书怎么写。”◎ 一场秋雨一场凉, 即便今日天朗气清,寒意也是阵阵沁入衣衫。 谭清音素来畏寒,便又在外罩了件狐绒缎绣玉兰氅衣, 她走到一旁石桌处,拂去绣墩上落叶, 提裙小心翼翼坐在上,撑手望着天边云卷云舒。 院中鸟雀叽喳,纷纷落在柿树上,那棵柿树上结满了柿子, 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上, 红红的,很是喜人。 刚住进这个院子里时, 那树上还都是青涩的小果子,她那时整日盼着它们成熟。 谭清音忽然想起那坛山梨酒, 她定定地望向海棠树下一处新土,上面泥土已经被雨水冲刷了,露出半边酒坛。 她软软叹了一声,眸底满满可惜,应该是喝不上了, 就埋在这吧。 云秋端着一瓷白小碗,见小姐坐在那唉声连连, 便柔声叫她:“小姐, 过来将梨水喝了。” 谭清音回过神应了声,朝她走过去, 她嗓子还是有些嘶哑的, 说话很疼。 梨水里是放了些润喉的药材一起煮的, 喝下去凉凉的。 谭清音端着小碗, 一口饮尽,云秋拾着绢帕替她拭去唇角沾的梨水。 “清音。” 身后熟悉的轻喊声。 谭清音顿下,不可置信地扭头,就见林氏站在不远处,她眸中瞬时欣喜,提裙跑上前抱住她。 “娘亲,你怎么来了!”她埋首在林氏怀里,脸颊蹭了蹭,还像个孩子般,“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林氏被她突然抱住,身形不稳,晃了晃。 她握着女儿的手,退开些距离,满脸担心地上下打量她:“你有没有伤到哪里啊?” 在来裴府的路上,林氏坐在马车里,满脑子都是丈夫跟自己说女儿在裴府遇刺了。裴无压着消息,京城上下并未有人知道。 还是今晨退早朝时,他亲自告知的谭方颂。谭方颂知道后当即破口大骂,可是他一文官,左右不过就是那几个词,在听到裴无说没受伤时,也是松了口气。 林氏放心不下,还是跑来裴府看看。 谭清音心中千般滋味,她摇了摇头,拉着林氏,“娘亲,进来说。” 内室里,谭清音拉着母亲坐在榻上,给她斟了一杯热茶,坐在她身侧。 “娘亲,我没受伤。”她抿了抿唇,轻声说,“裴无替我挡住了。” 谭清音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悉数讲给了林氏听,只是没和她说裴无是否是那个救她的人。 自从他那天说自己草率又可笑时,谭清音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错了,或许真的有人长着相同的痣呢。 林氏听了眉头蹙起又舒展,直至今日,她也是才知道,丈夫与女婿竟作了这样约定。 谭清音搂住林氏的脖子,整个人伏在她肩侧,不知该如何是好,迷惘地低喃:“娘亲,我喜欢他,不想同他和离怎么办?” 她这一天里深陷困惑,刚刚萌生、还未说出口的爱意就这样夭折,她想同他说一声,可是又怕他话说得更决绝,谭清音生生将自己钻进了死胡同里。 林氏看着女儿,直接问她:“那他喜欢你吗?” 林氏从进屋后,就注意到整个屋子里都是女儿家的小巧温意,没有半分男人的痕迹,她心下顿时就明白了。 谭清音闻言苦笑了下,“应当是不喜欢的。” 裴无这个人太过深沉,他眼底似有化不开的寒冰,谭清音窥不到他半分情绪,他甚至很少会笑。 林氏原就是个很通透的人,她见女儿黯然神伤的模样,劝道:“清音,感情是最强求不得的,既然他已经说的这么明了,那就大大方方的接受,别折磨自己。” 谭清音抬起眸,望着母亲一双清明的眼睛,忽然想起了曾经在檀柘寺,空尘方丈同她说的“万事随缘,得大自在”。 她眨了眨眼,良久,忽然透彻起来,极其小声地说着,“娘亲,我明白了。” 林氏欣慰笑了,她抬手抚着女儿娇嫩的脸颊,心底生疼,她女儿坎坎坷坷长这么大,却不想如今情路也是艰难。 听闻裴无伤势严重,临走时,林氏对她说:“家里还有些上好的金疮药,一直没舍得用,我等会回去,让人给你送过来。” 傍晚时分,谭府小厮送来了药。 谭清音估摸着裴无每日回府的时辰,她拿上娘亲递来的金疮药,提盏风灯,向书房走去。 就如娘亲说的,他的伤是为她受的,就算两人如今关系僵着,于情于理,她不能漠然。 书房里亮着光,谭清音抬手敲了敲门。 “进。”屋内一声低沉。 谭清音便推了门进来,屋里点了烛,一室蕴着暖黄温意,朦胧烛光投在他身上。裴无背对着门,上身赤着,正在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 他肩背宽阔,左肩处血肉淋漓一片,深可见骨,谭清音心头一颤,那晚裴无手掌捂着她的眼,不让她看,她只粗粗略了一眼,便已觉得十分骇人。 裴无以为是祁明有事禀报,并未回身看她。 谭清音皱了皱眉头,莲步轻移走到他身后,没有惊动他。 或许是长时未听见声音,裴无心下生疑,回身去看,就见谭清音立在身后,未施粉黛的脸上,肌肤瓷白细腻,清润的眸子望着他。 那一瞬间,他呼吸滞了一下,回过神立马扯过中衣穿上,连绷带都未缠。 谭清音歉然一笑,自己好像吓到他了,她摊开手心的药膏,温然道,“我娘亲今日来过,拿了些金疮药。” 裴无默了默,转过身不去看她,淡淡道:“放那罢,我自己来便可以。” 他雪白的中衣上,肩处渐渐映上点点血痕。灯烛自上投下来,他整个身影笼罩着谭清音,将她遮在一方晦暗里。 谭清音往光亮处挪了挪,仰头盯着他:“你后肩够得着吗,衣服脱了吧,我给你上药。” 裴无闻言神色严肃,他沉声:“谭清音,我昨日——” 谭清音蹙眉打断他:“我知道你要同我说什么,我不会缠着你。” 他说来说去就是这句话,谭清音就在等他下一句还要说什么。 可是良久,他默然着,一言不发。谭清音抬头看了他一眼,清俊的面容沉峻,唇角紧抿。 她往他跟前靠近一点,试探着伸手,见裴无并未阻止,便解开他腰侧系带,轻轻褪去中衣。 谭清音印象里,裴无向来身着玄衣,束紧腰带,衬得他清瘦挺拔。如今衣物褪去,整个人肩宽背阔,胸腹结实,线条分明的肌肉仿佛蕴着无穷力量。 男人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还裹着分淡淡血气,谭清音面庞微微薄红,她低下头,拧开药膏盖子。 裴无站在那不动,任由她抬手在自己肩上动作。 谭清音踮着脚,没多久脚跟、手臂酸软,她推了推裴无肩膀,示意道:“去那边坐下,你这么高我够得太累了。” 柔软的细指碰到手臂,有些微凉,裴无紧了紧垂在一侧的手掌。 他坐在桌案前的椅上,谭清音站在他身后,微微伏着身,指腹蘸了药膏轻轻涂抹在他伤口周围。 她清浅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他光裸的背肌上,裴无呼吸渐渐紊乱,身体绷得很紧,甚至微微颤抖。 谭清音看在眼里,还是心疼了,她拧着眉轻声问:“是不是很疼?” 肯定是疼的,往日她葵水来时,都痛的死去活来,但是那睡一觉第二天便好了。而这是皮肉上的伤痛,伤筋动骨,就是一个月都不知道能不能好得彻底。 裴无沉了一口气,歇了下,他缓缓道:“不疼。” 谭清音不信,问他:“那你为什么要抖?” “你别说话。”裴无微恼。 谭清音撇撇嘴,痛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手下动作却是越发轻柔。 裴无沉着脸,阖着双眼,搭在腿上的手掌紧握成拳,呼吸渐急促,声音渐大。 昏黄烛火下,谭清音没注意到他微微泛红的耳尖。 肩胛前还好,后肩上那处不忍直视,谭清音渐渐慌了,只能问他:“流脓血了,怎么办?” 裴无睁开双眼,眼底暗红一片,他取过一把匕首,在火上燎了片刻,递给她,告诉她:“刮去就行。” 他的指修长白净,上面有薄薄的茧,长指间夹着匕首。 谭清音接过匕首,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刀刃刮去伤口上浮着的脓血,直至全部清除去,她才松了口气,额上湿意涔涔。 她取过干净的绷带,一圈一圈替他缠紧,最后打了个结。 裴无站起身,一件一件穿好衣服。 临走时,谭清音突然停下,回身望着裴无问道:“我能问问你,你说的事成之时,是何时吗?” 裴无顿了下,脑海里浮现昨日清晨情形,没想过她会提起,他垂眸低声:“太子成婚时。” 就在下月。 谭清音没有问他究竟要做什么事,她思量了一番,默默说了句:“哦,那很快了啊,我回去学学和离书怎么写。” 裴无一噎。 谭清音淡淡扔下这么一句话,就径直走了出去,留着屋内男人就这么沉默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7 17:04:00~2022-02-18 02:2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3070971 2个;桃子mom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070971 4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 ? 第二十九章 ◎“你今晚给我喝的是什么?”◎ 连着几日谭清音每晚都去书房替裴无换药, 两人也不多言,通常就是谭清音无聊想起来问一句,他答一句。 裴无还是面容苍白的, 嘴唇更是毫无血色,好在, 那药见效极快,他肩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只是,林氏送来的那盒金疮药很快见了底,谭清音差了云秋回谭府问还有没有。可惜没有, 这是林氏一位南诏友人相送, 就这么一盒。 是日,她拿着空药盒寻遍了整个京城药馆, 家家医馆掌柜的见了都是直摇头。 日头当空,热热闹闹的街上人渐渐稀少。 谭清音站在街头, 额上渐渐渗出细密汗珠,脸颊晕红,轻喘着气。 “夫人,这是最后一家了。”盈月眉头紧锁,心疼地给她擦了擦汗。 谭清音看着那隐匿于街巷的小药馆, 叹了声气:“问完这家,再没有咱们就回去。” 她提着裙, 小心翼翼地抬脚踩过药馆门口泼倒的药渣, 一踏进药馆,便闻到一缕淡淡的苦药香。 药馆里人很少, 只有一个坐堂大夫, 一个小药童。 谭清音拿出那个药盒, 递上前问道:“请问有这个药吗?” 那大夫四五十的年纪, 低头沉迷地翻着医书。闻言他从医书里抬起脸,伸手接过眯眼瞧了一番,点头道:“有是有,很少,也很贵。” 这种金疮药他从南诏国游历时带回来过几盒,药效相比普通的金疮药好上几倍,只是价格也昂贵。 盈月语气中难掩激动:“夫人,太好了!” 谭清音与盈月相视一笑,眸子里瞬间灿亮,她唇角噙着笑,不在乎对大夫道:“那没事,我全要了。” 那大夫闻言讶然,他这小药馆隐于街巷深处,很少碰见出手阔绰的。再看向眼前买药的妙龄少女,她生得不凡,这等样貌就是天子脚下的京城都少见,虽没有穿金戴银,想来不是一般的世家贵族小姐,便全拿给了她。 谭清音念起裴无这些天流了这么多的血,轻声问他:“我家里有人受了重伤,流了许多血,麻烦您再开个补气养血的方子吧。” “男子?女子?”大夫眼皮未抬问道。 谭清音疑惑“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回答:“男子,是男子。” 大夫开了方子,让药童抓了药,递给谭清音,嘱咐道:“慢火煎熬,一日一次。” 谭清音道了声谢,拎着药包,脚下步伐轻快,和盈月回了府。 …… 书房里,裴无独坐在桌案前,一身鸦青官服,眉宇间沉着暗色,他目光紧紧锁在书房门口一隅,从日薄西山,到月上枝头,那抹身影一直未出现。 他心尖泛起苦涩,眸底掠过自嘲,他心底叫嚣着希望谭清音不要来,让自己不要去想谭清音,可是他忍不住。 谭清音端着药向书房走去,走到门槛旁,她刚想抬手叩叩门,书房门突然从里打开。 那门开得很急,她身子一颤,手中汤药溢出了些,那药是刚煎好的,还很烫。 谭清音惊呼一声,她肌肤太过细嫩,汤药刚滴上,玉白的的指尖就瞬间泛红。 裴无立在门内,眸色一紧,他快步走到她面前,从她手中接过药碗,握紧她的手腕带她进来。 桌案上放了盆干净的清水,是给他清理伤口用的。 裴无将她双手浸在水里凉着,清澈冰凉的水包裹着发烫的指尖,很舒服。 两人之间不过一拳距离,谭清音悄悄侧望过去,他垂着眉眼,目光直直落在她的手指上,有一刹那,谭清音竟在他眼底看见了一丝疼惜,不过转瞬便消失了。 沉默少顷,裴无钝钝道:“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谭清音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小声地说:“没关系。” 忽而想起那碗汤药,她心里一惊,急忙对他说:“你快趁热把药喝了,我熬了一下午的。” 大夫说文火慢慢煎熬,她持着小蒲扇在东厨蹲了一下午,等药煎好时,天已黑了一大半。 裴无直起身,望了眼搁在一旁的药碗,没问她是什么,便端起饮尽。 直到手指微微变凉,谭清音才从水里拿出来,她取过帕子擦干净手,拿出今天新买的金疮药,指腹抹了些。 谭清音见裴无还如玉峰般岿然站在那,她走上前,手背轻轻推着他,挑了挑眉,眼神示意他赶紧脱掉衣服。 对上她灵动的眼眸,裴无默了默,偏过脸,伸手解掉玉带,褪下外袍,直至赤着上身立在她面前。 谭清音心突突跳着,原先她见了会羞涩垂下头,不去看,如今会大大方方的欣赏,她时常心底感叹,裴无真是个生得极好看的男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裴无什么,是这副皮肉之相,还是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不谈情爱,裴无对她是真的很好。 可能自己于他而言,只是一份责任吧。 谭清音轻扯了下唇角,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突如其来的黯然。 两人再未言语,直至许久,裴无突然说道:“我明日送江玄回宫。” 谭清音手下动作一顿,怅然道:“这么快,我当初还答应他要给他请习字先生呢。” 无论宫里的皇帝看不看重,江玄终究是个皇子,没有一直流落在外的道理。 说到习字先生,谭清音蓦地想起那日慌乱的吻,她指尖顿着,许久未落下。 后肩迟迟未有动作,也不闻声音,裴无侧过头,就见谭清音低垂着首,长长的眼睫不时扑簌着,看不清究竟在想什么。他以为是在担心江玄,安慰她:“我给他请了,你不用担心,宫里会有人教他。” 她依旧未有回应。 裴无微微侧身,凝着眉问她:“怎么了?” 谭清音愣了一下,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慌忙解释道:“没、没什么,我走神了而已。” 他如今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因而药涂抹起来很快,如往常一样,谭清音替他擦完药便走了。 …… 夜至深更,书房一室通明。 公文上的字迹越发模糊,灯影晃晃重重…… 裴无靠坐在椅背上,清俊的面庞上泛着可疑的薄红,薄唇紧抿,不时溢出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呼吸声。 他拎过一旁的茶壶,倒了杯凉茶水,一口饮尽,压下又反复,难解从心底腾升的口干舌燥。 裴无再坐不住,他扔下茶盏起身向外走去。 月影如水,照得小院里枝横树影斜动,宛若一池游水波漾。 谭清音一觉睡醒,觉得口渴难耐,她起身下床倒了杯茶水。 待放下茶盏时,忽然瞥见屋外窗纸上倒映一黑影,身形高大,是个男人的身影,正慢慢往她屋门走。她顿时神情紧张,屏住呼吸,警惕地看着那抹身影。 那人在她屋门前停住,抬手敲了敲她的房门,一下,两下,忽然不敲了。 谭清音揉了揉眼睛,越发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她试探地对外问道:“裴无吗?” 屋外人似乎没想到里头还没睡着,他身形一僵,良久,沉沉“嗯”了声。 谭清音安下心来,走过去替他开门,就看见裴无站在深沉夜色里,面色凝重地看着她。 谭清音掩袖打个哈欠,眼底水光盈盈,疑惑问他:“怎么了吗?” 薄纱里衣裹着她纤素的腰肢,整个人乌云鸦鬓,娇软慵懒,淡淡清香盈在鼻端,裴无眸底渐渐深沉,喉结滚了滚。 晚风徐徐,穿堂而入,谭清音抱着胳膊轻轻瑟缩了下,往里退后几步,对他道:“进来说,我有些冷。” 裴无提步跟着她进来,屋门关上。 谭清音点上烛台里的蜡烛,屋内瞬间一方明亮。 裴无目光微微闪烁,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谭清音,沉声问她:“你今晚给我喝的是什么?” 谭清音有些不明所以,看着他一脸懵怔回道:“就是普普通通的补血汤药啊。” “药方呢?” 谭清音蹙眉,一下慌了,以为是那药有什么问题,她手忙脚乱地跑到书案前翻着,嘴里不停说:“你、你别急,我给你找找。” 她回来后就将药方扔在了书案上,案上全是废纸,一时找起来有些麻烦。 “找到了,找到了。”她语气激动。 谭清音从一堆废弃的“放夫书”废稿中挑出一张暗黄的药方纸,持着烛火,递到裴无面前。 裴无接过药方,目及之处都是正常的药材,唯有最后的“鹿血”。 谭清音勾着脑袋往药方上瞧着,她看不懂,慌慌问裴无:“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啊?” 裴无阖眼,他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喉结滚动两下,“没事。” 烛火围照在两人身边,谭清音抬眸担忧地望着他,借着烛火,她忽而注意到他不正常的面色,她心下一紧,“你脸怎么这么红?你是不是又高烧了?” 她伸手想摸摸他的额头,裴无伸手攫住她的手腕,重复道:“我真的没事。” 掌心所触之处,一片滚烫。 谭清音有些不太相信,他身上太烫了,灼得她手腕发热。 裴无叹口气,垂下目光,忽而瞥见那满桌的“放夫书”废纸,他瞳孔微缩,沉沉道:“你先睡吧,我打扰到你了。” 他说完,便松开谭清音的手腕,从谭清音身侧走了出去,顺带关紧了屋门。 谭清音愣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摸不清,他来这一趟究竟要做什么,她抬手使劲地掐了下自己手臂。 “嘶——” 疼的,自己没做梦。 …… 裴无没有回书房,他去净房冲了凉水澡,携着满身冰凉水汽,沉沉地倒在床上。 半梦半醒间,裴无迷迷糊糊睁开眼。 谭清音坐在他怀里,搂紧他的脖子,歪着脑袋看他,声音灵俏:“说话呀,你总是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爱不爱我?” 她眉眼间勾着娇笑,身子软软的,贴在自己胸膛上…… 裴无望着她微微张开的红唇,再忍不住,翻身将她压在身底。 他目光深凝,抬手抚着她娇嫩的脸颊,克制地压着她柔软的唇上,轻轻碰吻。 一双手臂紧紧环着她的纤腰,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再压抑不住,深深地吻着她,字字从薄唇中溢出,溃不成军,“爱的,爱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8 02:24:40~2022-02-19 23:5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还是吃番茄吧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等等等等、仙女贩卖机、云起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辛一、54376462、浮光 10瓶;雪儿 5瓶;半生 4瓶;小棉袄鸭、58109962、forev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0 ? 第三十章 ◎“我还没有写好呢。”◎ “爱的, 爱的……” 裴无一声声应着她,嘶哑的嗓音像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 温腻的软香如云团般地贴在自己身躯上,裴无那漆黑眼眸中染了深色, 他埋首在她颈窝里,薄唇蹭着她细嫩的玉颈, 急不可耐地想和她亲热。 可她偏偏躲开了,伸手捧着他的脸,细指轻移,摩挲着他的唇角, 她乌浓的黑发铺陈在枕间, 潋滟眸子望着他,玉白的芙蓉娇面微微薄红, 叫裴无看得出神。 “那你还同我和离吗?” 她红唇张合,软软一声话语在耳边, 却如一记重拳砸下。 裴无蓦地睁开眼,颤栗着身体,身侧空空,他庆幸又隐隐失落,只是一场梦。 他翻过身, 宽肩轻微地耸动,平复着剧烈的呼吸, 一滴汗水略过他深沉的眉眼, 最后隐入锦被之间。 帐内静悄悄的,他沉重的呼吸声终于均匀下来,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情绪渐渐清明。 屋外天方既白, 薄光透过窗纸洒进昏暗的书房里。 身上黏腻渐冰凉, 裴无坐起身, 将锦被掀开,他沉眸看着那片湿色,面无表情地脱下,换上干净的中衣。 …… 自半夜裴无没由来地来了一趟又走后,谭清音躺在床上久久未睡着,她苦思冥想,实在是疑惑他今晚究竟怎么了。 他匆匆来这一趟,倒是搅得她心神微乱,直至四更天才沉沉睡去。 如今已是霜降时节,鸟雀少了,早晨也不会再有叽喳雀鸣。 谭清音惺忪地睁开眼,再一看屋外天色,噌地从床上坐起,她差点忘了,今早江玄就要离开裴府回宫了。 她慌张起身洗漱,云秋稳住她身形,笑着说她:“小姐别急,江小公子也才刚刚起身,还没走呢。” 膳厅里,下人们正摆着早膳,香糯的热粥,宜口的小菜,今日居然还多了碗赤豆小元宵。 谭清音提裙跨入门槛,抬眸恰看见裴无,愣了下才想起他今日休沐。 厅内两人都沉着脸,各坐圆桌一侧,像是在等她来吃早饭。 谭清音脚步渐快,歉然道:“抱歉,我起得晚了。” 因着晨间冷凝的雾气,她鼻尖挂着一抹因寒凉冻出的微红,像是清晨露打枝头的娇花。 裴无闻言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向厅外慌慌张张进来的谭清音,她乌发间只有一支白玉簪,整个人清清然然。 裴无望着她怔了怔,他突然发现,谭清音在府里向来随心得很,要么薄妆玉面,唇上点着红脂,要么未施粉黛,甚至鬓发都懒得挽。 今日离别,江玄绷着张小脸,垂头喝着米粥,有些闷闷不乐,谭清音坐于他身侧,时不时会倾身和他低语,终于将他逗笑了。 她也笑起来,眉眼盈盈,娇娇俏俏。 裴无看在眼里,沉默着,淡淡说了句:“你今日不用再煮那个汤药了。” 闻言,谭清音抬起脸,目光看向他,眉尖微微蹙了起来,轻声疑惑:“可是你今日脸色好了很多啊。” 比起前些日,他今日脸上至少有了分血色,嘴唇也不发白了。 裴无看了谭清音一眼,耳根红了下,他偏过脸,有些难以启齿,良久,还是垂下漆黑的眸子,淡淡的说:“是我自身问题,我不能喝。” 谭清音忽想起他昨夜满面红云,整个人像个火炉似的发烫,她才惋惜地嗯了声,点点头,“那行吧。” 可惜了,还挺贵的。 用完早膳后,谭清音跟着江玄一道去了他的厢房。他东西少,除了些衣服、买的陶偶小玩意儿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江玄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睛里流露出不舍,仰头小声问她:“我可不可以把衣服一起带走?” 谭清音顿了下,失笑道:“你回了宫里,哪能穿这些。” 这些衣服都是当初临时买得,有些甚至还不合身,虽也是锦缎衣袍,但在皇宫里终究还是不合适。 见江玄执意要带,谭清音也便由着他,反正裴府里也没有孩子,这些衣服最后可能也就扔了。 马车早已在裴府外候好。 江玄人小小的,两只手臂上各挎了一个小包袱,埋头吭哧向这边走来。 祁明看在眼里,不由嘴角微抽,这小皇子真是哪哪都不像皇帝的儿子。 待江玄走到马车前,祁明轻松将他整个人提起放在车上,江玄身子一转,望向身后跟着的谭清音,眼睛里闪着不舍,低声说:“姐姐,我会想你的。” 谭清音伸手捏了捏江玄的小脸蛋,又轻轻摸着他的头,唇角扬起笑意,手指比划着,“嗯,等你字会写的多了,可以给我写信。” “好。”江玄坚定地点头。 谭清音望着渐渐行远的马车,心中怅然,想着再过半月自己也要离开裴府,更是说不出的难受。 马车辚辚行于路上,车厢内,江玄端坐着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地去学身旁男人的坐姿。 江玄觑了眼一旁阖目养神的男人,终于忍不住问道:“裴大人,我以后还能不能来你家?” 裴无睁开双眼,冷冷蹙眉:“你来做什么?” “我想来找姐姐玩。”江玄目光闪动,语气微微雀跃。 她会给他讲许多奇闻志异的故事,会给他买从未见过的小玩意儿,还教他习字…… 江玄仰着脑袋,目光希冀地看着裴无。 裴无垂首瞥了他一眼,无情拒绝他:“不能。” 江玄闻言泄了气,垂着脑袋坐在他身边,再不发一言。 …… 宫门巍峨,戒备森严,内侍持枪相拦,马车悠悠停下。 裴无伸手掀开车帘,向外出示了令牌。 内侍一看那道令牌,立即不声不响的打开宫门通行。 明黄飞檐,青灰宫墙,马车慢慢在一处偏僻宫殿停下来。 江玄被抱下马车,目光向四处一梭,发现还是原来自己那处偏殿。殿里有几个太监宫女捧着物件穿行,正在清扫宫殿。 日头烈烈,江玄逆着光抬头望向裴无,他一身玄衣锦袍,负手站在宫殿阶前,生生透出些许压迫。 江玄往上站了几个台阶,想要距离他近些,鬼使神差地问他:“那、那你会来宫里看我吗?” 以后,就又是他一个人了。 裴无垂下眸子,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突然扔给他一块令牌,江玄接住,不解地看向他。 他轻声对江玄说:“出事就派人去找我。” 如今江玄的宫殿里,上至近侍宫女太监,下至殿外守卫,全是裴无的人。 江玄怔怔看着手中令牌,上面一个单字,他还有些认不得,料想应该是这位裴大人的姓氏。 他将令牌收好,自母亲逝后,他忽然觉得这偌大皇宫里,自己好像又有了依助。 …… 宫墙树影遮掩间,一太监躬身隐于匿处,觑眼瞧着偏殿情形。 良久,他弯腰快步离开,向一华殿行去。 景仁宫内,姚贵妃正在宫里休憩,殿内炉烟袅袅,奢靡华贵。 赵福在她耳边轻声禀报:“娘娘,裴无将七皇子送回宫了。” 姚贵妃倏地睁开双目,心里咯噔一下,身子直起来,慌张问:“送去哪了?” 赵福道:“还在原先的偏殿。” 闻言,姚贵妃彻底松下口气,她这些日子里一直惴惴不安,生怕裴无会在皇上面前相告,好在并没有。 良久,姚贵妃忽而细思极恐地想到,裴无在这宫里来去自如,他是根本未将着皇宫里任何一人放在眼里。 …… 江玄离开裴府后,谭清音闷闷不乐了几日,连着她每日给裴无上药时,也是恹恹一张脸。 每每想到裴无那日清晨对自己说的话,她便气得下手略重些,在听见他沉重呼吸时,又心疼地柔下来。 她恼恨自己这样,又控制不住,因而每晚替他擦完药,便立马离开,不与他多说一言。 这日中午之时,裴府外隐隐有热闹声,盈月和云秋两人见她这几日情绪低落,硬拉着她到门前看热闹。 谭清音立在裴府石阶上,勾着脑袋瞧了瞧外头。 目及之处,十里长街,皆是红绸丝布置于路面,一派喜庆。 不知哪家的仆从正在架着木梯,在夹道两旁树枝上,挂着灯笼,她疑惑上前问了问:“这是哪家的喜事啊?” 真是气派。 “东宫。”那人回了一句。 谭清音闻言脸上笑意滞住,心底郁郁,慢慢耷拉了脑袋,抬着脚步闷头回府,嘴里低声喃喃着:“我还没有写好呢。” 为什么这么快,这么快就到了时日。 盈月、云秋两人俱是摸不着头脑,满心困惑,怎么忽然又低落了。 两人只知道,夫人这半月来,没空便会伏坐于书案前,执着笔愁眉苦脸,那小书案上堆满了废纸,偏偏也不让她们看,更不让她们收拾。 大人和夫人这半月都是怪怪的,说不出的哪里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9 23:55:15~2022-02-21 00:0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随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叶七、小棉袄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慕卿 122瓶;糖糖、三眼文鱼小澳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31 ? 第三十一章 ◎“你小心些。”◎ 书房里,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衣袖拂在他背上,轻触即离。柔软的指腹在肩侧伤处游移涂按, 忽然一阵温热的呼气贴近落在上,拂了拂。 裴无身体顿时僵住, 呼吸一滞,他闭了闭眼睛,低下头。自那夜梦见谭清音后,如今他对她的触碰更是敏感, 可能只是稍稍贴近, 便会有反应。 因为站着,谭清音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裴无紧绷的下颌, 露出的脊背上,分明的线条微微绷着, 硬邦邦的。 谭清音手指顿住,以为自己又碰疼了他,她轻声解释:“伤口上落了一根发丝。” 明明伤口已经快结痂了,谭清音不明白,为何他的脸色看上去好像比原先流血时还要疼。 裴无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他平稳着呼吸,淡淡说话:“明日宫中设宴, 你跟我一道去。” 她应声同意, 大抵是猜到那宫宴是庆祝什么的,谭清音垂了眼眸, 眉尖染上淡淡一层郁色, 抿唇而立。 谭清音擦完药, 她收回手, 将剩下的两盒金疮药放在桌案上,眼帘轻慢地抬起,望着端坐的男人。良久,唇畔弯出一丝浅笑,故作轻快道:“往后你自己抹药吧,伤口已经要结痂了,应该也不会再流血了。” 话落,她转身离开。 轻微的关门声响起,书房内恢复了一片寂静, 裴无目光凝视着她的背影,直至门合上,才收回视线,瞧着她放在桌上的药,手指一顿,半晌没有动作。 …… 太子大婚前夕,帝后于延礼殿大设宫宴,宗室贵戚、文武百官及后宅命妇悉数受邀入宫赴宴。 延礼殿临水而建,四面敞开,皇宫内景色尽收眼底。 宫殿以几根朱漆巨柱支撑,每根红柱上都回旋盘绕着金色游龙,殿内摆满紫檀木精雕而成的木桌,桌上珍馐佳肴,美酒琉璃盏。 夜幕初临,宫灯全都点亮了,殿内瞬时光明如昼。宫殿外传来尖声呼道:“皇上驾到——” 文武百官及后宅女眷纷纷跪拜于地迎驾,晋帝内侍宫女、太监簇拥下,向殿里走来,晋帝抬目扫了一眼众人,抬手道:“众位平身。” 殿内众人谢恩起身。 今日宫宴分隔两殿,各皇子及后宫妃嫔在后殿,前殿里则是朝中文武重臣和世家贵族。 酉时,宫宴开始,钟鼓磬音齐鸣,宫装舞姬,轻歌曼舞。 裴无携着谭清音在落座于东上首,谭方颂夫妇恰坐于两人对面的西上首。 谭清音抬眸正瞧见父亲母亲,她悄悄对两人招了招手,林氏看见女儿的小动作,不禁失笑。 晋帝坐在金漆雕龙御座上,他这半年来身体越发虚弱,气色很不好,哪怕如此盛宴喜乐,脸上也提不起半分情绪,只待了不过半刻钟便提早离席。 殿内依旧歌舞升平,没了皇帝在场,倒是都轻松了不少,席间各群臣推杯换盏,密谈甚欢。 垂在桌下的宽袖被轻轻扯了下,裴无执着酒盏的手一顿,他垂眸看了谭清音一眼。 她微蹙着眉,目光柔静地落在他脸上,眸中好似含嗔。 因着怕旁人听见,谭清音稍稍凑近他,小声地说:“少喝点,你伤还没有好呢。” 裴无一顿,他抿了抿唇,眉眼低垂:“好。” 见他放下酒盏,谭清音才安下心来,自顾咬着芙蓉玉糕。 这幅画面,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一副互不想多言、貌合神离的模样。 席间也有不少人惋惜,年方尚幼时,这谭首辅的嫡女便与周国公家的嫡女齐名京城,哪成想造化弄人,如今一个成了太子妃,耀祖光宗;一个成了权臣妻,泯然无人知。 再有权势,身家性命终究是握HSR—070在天子手里,所谓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谁知道哪日脑袋就要搬家。 这场宫宴直到亥时方才停休,群臣三五成群,纷纷离席,女眷相携而出,互诉家常。 裴无与谭方颂立于红色宫墙前等候,两人都负着手,一个面容幽静至极,一个喜眉笑眼,就差显些笑出声来,气氛十分不融洽。 见殿门夹道前款款走来的母女俩,谭方颂收敛了笑意,他伸手向女儿招了招。 谭清音立即提裙跑到他面前,抬头望着父亲,眼里笑意盈盈,“爹爹,我好想你啊。” 她已经许久未见父亲了,今日宫宴上,碍着礼数,也忍着没说话。 谭方颂心都软了,满眼都是宠溺的笑容,安慰她:“没事啊清音,爹已经命人将你屋子收拾干净了,等过几日就能回来住了。” 谭清音闻言愣了一下,她都快忘了这回事,这一提,又想起来了。 她咬了咬唇,低着头闷声。 和离这件事,怎么好像只有她一人在难过。 如今天色已晚,寒意深重,宫门夹道上,终究不是叙旧的地方。 谭清音恋恋不舍地挥手,向父亲母亲告别,与裴无先回裴府了。 待两人离开后,林氏美目瞪圆,抬手佯装掐着丈夫的手臂,斥道:“你非要当着女婿的面说。” “什么女婿,我不认。”谭方颂皱眉拂袖,当初成婚前夕定好的约,裴无算是他哪门子的女婿。 林氏心神复杂,缓了会儿才轻声道:“那若是女儿喜欢呢,你也不认?” 谭方颂顿时一噎,说不出话来,他就这么一个娇娇女儿,从小到大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想着法给她寻来。 “那、那……。” 谭方颂半天那不出一句话,林氏剜了他一眼,没管他自顾上了马车。 …… 与外面寒意肆袭不同,车厢里暖烘烘的,小圆几上的熏炉里淡淡缭出木质的松香。 马车行于青石砖路上,轻轻晃动着,晃得人眼皮子忍不住上下打架。 谭清音掩袖小声打着哈欠,昏暗的马车里,她眸底泛着水意,亮盈盈的。 往日这个时辰她都要准备睡觉了,她悄悄侧头看了眼裴无,发现他也阖着眼,不清楚是在养神还是睡觉。 谭清音便也垂下脑袋,微微闭眼,想眯一会儿。 裴无静默许久,他唯有闭上眼,才能刻意忽视身侧人的存在。 肩侧倏地一沉,温温软软磕在上,又离开,来来回回几下,力道不轻不重。 他睁开双眼,垂眸望了眼身旁。 谭清音整个人跟没骨头似的,软软晃着身子,眼看脑袋又要磕上车厢,他眼疾手快地揽过她的肩,有了支撑,她顺势挨在他身前,脸贴着他的胸膛。 清浅的呼吸拂在他下巴处,一下一下。 睡着了。 时间恍若静止,裴无僵着身体,敛声屏息。 良久,他向她靠近些,扶了扶她的脑袋,让她睡得舒适些。 他低下头,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她光洁的额,细密的长睫,精致小巧的鼻子,嫣唇抿着,不禁喉头滚一滚。 她今日浓妆盛衣,点的口脂也比往日的红,像成亲那晚,整个人明艳照人、顾盼生辉。 马车慢悠悠停靠在裴府门前,裴无内心忽地一阵怅然若失,还是要叫醒她。 他凝着她的睡颜,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细腻如云团,软软的,滑滑的,叫他不忍松开。 脸颊处轻微的异感,谭清音睡梦中长睫微微颤动着,细眉蹙起,唇中一声呓语,裴无慌忙松手,握紧垂于一侧。 见她轻喃一声,眉间松动,隐隐有又要睡的迹象。 裴无低声唤她:“谭清音,醒醒,回去再睡。” 耳畔阵阵温热气息,谭清音终于睁眼,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襟,抬着惺忪的眸子看向他,才想起问他:“到家了?” 她声音带着困醒的迷惘,口中那个“家”字触击他心底深处,裴无眸子颤抖,喉间溢出一声低嗯。 她从他怀里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温热顿失。 裴无先下了马车。 谭清音站在马车上向下看,刚是半睡半醒间,眼前一片昏重,腿脚阵阵发软,她那双乌黑好看的杏眸,无措地望着裴无,“下不来,我腿有些软。” 她还困顿着,脑子晕晕乎乎的,也忘了两人如今尴尬的关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裴无说话是有多撒娇。 裴无微僵,向她伸出手,手掌握紧她的纤腰,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骤然失空,谭清音一惊,慌忙搂紧他的脖子,两只手抓紧他的衣服,紧紧依附着他。 她太轻了,抱在怀里一点重量也没有。 裴无将她放在地上,稳着她站好。 谭清音松开他,拢了拢衣裳,往裴府大门走,她走得慢,忽然发现身侧人没跟上,她钝钝转身问他:“你不回家吗?” 裴无“嗯”了声,面容,向她解释道:“今晚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回了。” 晚风吹过,谭清音迷糊的脑子渐清醒,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她闷着声:“那我先回了。” 没走几步,她忽然想到什么,立马回过身,裴无还立在原地,望着她。 谭清音与他视线对上,天色昏暗,夜色笼罩,她看不清裴无眼底的情绪,终究还是小声嘱咐他:“你小心些。” 她从未问过他要做的是何事,他也闭口不谈,只是谭清音心底有猜想,应该是很危险的。 她轻软话声隐于风声中,裴无听到了,心底一片柔软。 “大人,那现在去哪?”祁明望着身影沉沉的男人,提醒问道。 “去皇宫。” 裴无转身,向深沉夜色里走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可爱们的祝福,收到啦,贴贴~ 感谢在2022-02-21 00:05:05~2022-02-22 02:2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易烊千玺小娇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糖、小么君。 10瓶;苏打、青山已碎,燕子空回 3瓶;Dari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2 ? 第三十二章 ◎那日是他救你上来的。◎ 晋帝从噩梦中惊醒, 不禁心慌气短汗流浃背,忆起梦中血腥往事,他手掌紧紧捂着心口剧烈喘气, 面上苍白。 晋帝如今也才四十多岁,早年那身君临天下运筹帷幄的气势, 在这些年恶疾摧残下渐渐消逝,如今已是风烛残年,鬓发斑白。 他躺在龙床上,仰面怔怔望着明黄帘帐, 眼窝乌青深陷, 浑浊的眼眸里无一丝波动,眉目间忽然闪出了几分嘲讽。 什么得位不正, 这皇位他不是照样坐稳快二十年,天下不是照样在他手中。 忽有内侍宦官前来通报, 小声道:“皇上,殿外统领都督裴大人前来觐见。” 当身边宦官说出前来觐见的人时,晋帝从龙床上坐起身,一旁宫女立即上前替他穿衣,他沉声吩咐太监, 宣裴无入见。 晋帝在寝殿接见裴无。 他望着阶下长身而立的男子,有些疑惑问道:“裴卿怎么来了?” 裴无端然立在阶下, 身姿如松, 拱手施礼:“微臣有要事相奏,关乎社稷安危。” 晋帝闻言神色微变, 他疑心甚重。如今这满朝上下, 他能信任的不多, 当初他赐婚裴无与谭方颂之女, 也正是清楚,两人对他忠心耿耿,绝不会有异心。 宦官将奏折呈上前,晋帝拿起奏折,逐次看去,脸色陡变,震几暴怒:“好!好他个周宗符!贪赃国库,养兵通外敌……枉朕心善与他结亲,他胆敢犯下如此欺君罔上的滔天罪行!” “他是不是还想弑君犯上,始乱天下!”他带着几分痴狂喊道,“人人都来惦记朕这个位置,朕偏偏不让!” 晋帝手指紧捏着奏折,几欲撕碎,他呼吸加速,胸膛剧烈起伏。 见龙颜震怒,殿内近侍太监宫女纷纷跪下伏身,瑟瑟发抖,唯恐殃及自身。 裴无冷眼旁观,漠然着脸,漆黑寒森的眸底一丝嘲讽。 晋帝猛喘几口,在床榻边踱来踱去,转而望向阶下年轻的男人,急声道:“裴卿,你去、现在就去将他捉拿入狱,朕要株他周宗符九族家小!” “微臣告退。” …… 夜至深更,寒意肆袭。 敲梆的更夫远远瞧见前头寒光铁甲,他定睛一看,上百御林禁卫军铠甲森然前行,仿若阴兵过道。 更夫慌忙退避三舍,打眼望着他们去向何处,正是周国公府。 周国公府里灯烛通明,重重院落都系着无数条红绸带,一派喜气盈盈。府里下人在游廊上穿行,都在为明日大婚事宜忙碌。 周宗符满面红光,晚间宫宴上他酣畅饮酒,回府后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睡。 守门的下人见黑压压一群士兵,慌地拔腿跑向正院通传,“国公爷,府外来了许多禁军。” 周宗符正闭目凝神,闻言慌忙起身,他扯过一旁外袍披上匆匆向外走去,府内一阵慌乱惊声,禁军将国公府里里外外围得严严实实。 见此情形,他沉下脸,心中隐隐惶恐,看着前首男人问道:“裴大人这是要做甚?” 裴无立在那儿,身姿颀长,玄青织金锦袍随风飒飒而动,夜色下,一张脸萧萧肃肃,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他薄唇轻启。 “奉旨抄家。” 周宗符脸色骤变,他竭力稳住面上情绪,手指着裴无反驳道:“你这是滥用私权,我要去见圣上!” 说罢,他冲开禁军阻拦想出去,慌乱地早已不顾了形象。 裴无冷笑,将一旨诏书扔给他,奉劝道:“你省省力气,进了诏狱再说话。” 明黄谕旨上,“通敌叛国”“抄家问斩”犹如利剑深深刺入眼眸,周宗符一下跌坐在地,满面滞色,瞬时仿佛老了十岁。 *** 昨日晴光潋滟,天朗气清。今夜鸡鸣破晓时竟狂风大作,暴雨侵袭。 沿途十里长街的红绸丝布浸了雨水,暗沉着铺在狭长街道上,仿若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吞噬着整个街巷。枝头悬挂的灯笼七零八落一地,满目萧条凄凉。 周国公府一夜惊变,顷刻间传遍京城内外。 晨光未开,天还昏昏亮时,便有不少百姓闻风而动,一同涌到街头,勾头张望着周国公府内情形。 可惜周国公府朱漆大门紧闭,里外禁军严守,将周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瞧不见半分。 老百姓们心里腹诽不断,这离成为皇亲国戚就差临门一脚,居然被抄家入狱了,真是天威难测啊。 听闻是周国公私下养兵买马、通敌叛国,后半夜凌晨,那都督裴无领了上百禁卫军,直接抄家圈禁,连同旁支九族。 周国公一事,背后牵扯出大大小小十几余位在朝官员党羽,詹事府詹事、几省盐运使、武德伯……皆与周国公同流其中。 京城一时恍若变了天。上至朝中官员,下至市井酒肆,人人都在议论。 裴府内,谭清音这一天都是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裴无一夜未回,直至现在也未见他身影。 一早起身时,云秋便告诉她,今日东宫那场婚事是办不成了,太子也同周国公府退了婚,如今周国公一家都在诏狱。 谭清音有些意外,她怔了怔,之前有暗暗揣测可能是官场寻常事务,却不曾想是整个朝局动荡。 谭清音在小院里枯坐了半天,她心底有些惶惶,总怕裴无会出事。 午后时分,盈月前来通传:“夫人,府外来了位小姐求见,说是您的表姐。” 叶渊雪? 谭清音一怔,细眉蹙起,回道:“那让她进来吧。” 叶渊雪被领进裴府,她鬓发珠钗凌乱,满脸泪痕,见到坐于绣墩上的谭清音,跪在地上膝行到了她面前,痛哭着求她:“表妹,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伯府吧。” 谭清音见此情形,她连忙站起身想扶她起来,凝眉问:“表姐何出此言,我不过是个后宅妇人,哪有这般能力。” “我父亲与兄长今晨被抓去了诏狱,裴大人是你夫君,你去求求他好不好?” “清音,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对不住你,当初不该将你推下河,我这些年悔恨不已,夜夜梦魇缠身,我真的知道错了……” 叶渊雪伏低下头,涕泪交加,不停哀求着。 她当初一时心底恶念丛生,将年仅七岁的小表妹推下了冰河,可是事后她就后悔了,但她那时再想救人,已经来不及了,冰面上早已没有人影了。 谭清音就这么听着,不言不语,良久,她才无声地摇了摇头,淡淡地说:“表姐,我不恨你。” 她这些年伤病缠身,根本分不出心思再去恨人。 叶渊雪闻言面露欣喜之色,立马抬头看向她,却在看见她面容依旧淡淡时,一颗心沉了下来。 谭清音平静地柔声:“但是我没有那么好心去帮你求情,你说你夜夜噩梦缠身,可是因为你,我这辈子都是一身伤疾。” 她如今看似已和常人无差,可在溺水后那几年,她终日体如寒冰,从未暖过。甚至晚间入睡时,都要有人陪伴,因为她睡梦中会有溺水窒息感,稍有不慎就会心绞痉挛昏死。 她每日大碗大碗的药往下灌,那时她甚至闻什么都是浓浓的苦药味。 忆起那些日子,谭清音忽然想感叹,自己命是真硬,这都没死。 谭清音垂下眼睫,苦笑了下,与她继续说:“更何况,我和他很快便要和离了,帮不了你。” 叶渊雪也知道是没希望了,她还是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谭清音坐在那儿,忽然叫住她,还是轻声问了句:“表姐,你那日真的没有见过救我的人吗?” 这些年苦苦寻不到人,谭清音也曾经问过叶渊雪许多回,只是她的说辞永远都是没有,她想最后再问一次。 叶渊雪回头擦着眼泪,听闻她这么问,迟疑了下,“你夫君没同你说吗?” 谭清音倏地抬眼,杏眸紧紧盯着她,唇瓣微张:“什么意思?” “那日是他救你上来的。” 叶渊雪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束发少年抱着奄奄一息的小表妹从水底爬上来,眼底阴漆如厉鬼一般,朝她躲匿之处望了一眼。 从那以后,她终日惴惴不安,生怕那个少年会去谭府告发,可是没有,他销声匿迹了,好似从未出现过。 她也将这件事埋于心底,从不敢告诉任何人。 只是她从未想过,会在檀柘寺再看见他,那个少年居然就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裴无,他和表妹竟还成了夫妻。 那日菩提树下,他长身而立,目光阴冷地朝她看过来,叶渊雪心中骇然,顿时就知道他是认出了自己。 小院里寂静无声,叶渊雪看着呆愣着立在原地的表妹,她心底羞愧,还是转身走了。 ——那日是他救你上来的。 谭清音眼睫颤了下,她喘着气,满脑子都是这句话,继而又想到裴无那张面目可憎的俊脸,当初居然能一脸镇定地骗她说“未曾”。 谭清音气得踢了脚一旁的绣墩,转身提裙向书房跑去,她非要找他问清楚。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要骗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2 02:21:21~2022-02-22 23:2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3 ? 第三十三章(修) ◎福祸共之,荣辱共之。◎ 书房是黑的, 屋舍门窗紧闭,裴无还没有回来。 见此情形,谭清音停下步子, 她捂着心口,靠在门旁微微喘气。 天色渐近晦暗, 乌云浓密,竟又下起了细雨,雨幕涟涟,在檐角下淅淅沥沥汇落, 整个院落笼在一片灰蒙薄雾中。 谭清音在书房门前等了许久, 伴着雨声潺潺,她抱膝蹲在廊庑下一根立柱旁, 纤细的身子缩成一团,气呼呼地用手指戳着地上青砖, 全然当成了裴无。 直至天色将黑,寂寥的长廊尽头,裴无撑着油纸伞走来。 廊下未点灯,他凝目望去,远远便看见书房门前模糊的一团黑影, 小小的,蹲在那。 谭清音埋首在臂弯间, 忽然听见远处沉稳的脚步声, 她循声抬眸望去,看到裴无立在回廊尽头, 身姿端正, 紧窄的腰身笔挺如竹。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 裴无的太阳穴嗡的一下, 他立马收了纸伞,向她走来,脚下步伐越来越快。 他几步走到她身前,见谭清音还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向上望着自己,那双杏眸清黑透亮,宛若盛着星灿光芒,跃入他的眼眸。 想到可能是腿脚又发麻了,他无奈地蹲低身子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掌下一片冰凉,裴无凝眉旋即语气加重:“你蹲外面做什么?” 她今日穿了件葱绿织锦小袄,外面还罩着狐绒水仙纹氅衣,比常人穿得都要多,看着很暖和。 可如今已是秋末快要入冬,又落着雨,再暖也抵不住寒气。 肩膀之上,忽有温热的大掌覆上,谭清音哆嗦了下,听到他斥声问自己,心底倏地一阵发酸。 谭清音面容被冻得有些苍白,眸子里隐隐有水光浮现,看他的眼神几分委屈。 裴无心一点点发紧,再开口时不觉放轻,“先进来。” 谭清音蹲得久了,被他抱起身时只觉虚浮浮的,任由裴无握着她的手将她带进书房。 书房里漆黑昏暗,伸手不见五指,谭清音紧紧跟在他身后。 裴无松开她的手腕,走到桌案后,伸手在书架上摸到火石,点燃蜡烛。 雨天空气潮润,火苗“噼啪”跳动两下,明明灭灭。 他低着头,侧脸轮廓鲜明,烛火映照下,那副清冷沉峻的面貌终于有了分暖色。 谭清音静静望着他,缓过了一口气,语声颤抖:“你骗我,那日明明就是你。” 她分明是想厉声质问他的,可是说出口却变了调,泪水在眼眶中滚几滚。 裴无指节微曲,火舌燎了下手指,他恍若未觉, 谭清音边说边掉泪,如何也忍不住,杏眸直直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变化,“你别想再骗我,我表姐当初看见你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脆响朗,生怕他再驳回自己。 裴无眸子蓦地一缩,他放下手中火石,偏过身眼帘抬起,与谭清音坚定的视线撞上,她白腻腮边满是泪痕,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裴无知道他是再瞒不过去了。 定了片刻,他垂下眸承认:“是。” 再一次开口时他声音略微低哑,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是我。” 谭清音抿紧了唇,小脸上满是泪珠,她突然猛地上前,伸臂环着他的腰身,脸埋在他胸前,忍不住放声啜泣。 从幼时起,她就在寻他,可是每一次都是杳无音信,失望而归。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这么些年,他早已成了她的心头念想。 书架后是一堵墙,她突地撞过来,裴无身形不稳踉跄后退几步,后背靠在墙上。 身前是温香软玉,身后是冰冷墙壁。 裴无指节动了动,他沉下脸盯着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身体微颤,他招架不住谭清音这样贴靠。 良久,他艰难吐出一口气,闭上眼,仍强装镇定:“谭清音,松开。” “我不!” 谭清音扑在裴无怀中,耳畔是他一下下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她呢喃低声:“我不要写和离书了。” 她不想同他和离,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 裴无不敢碰她,声音克制:“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谭清音从他怀里仰起脸,眼眸里还是雾蒙蒙的,视线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处,渐渐往上,定在他清隽俊逸的脸上,她毫不迟疑地向他告白:“知道啊,我喜欢裴无。” 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才不要憋在心里一辈子。 谭清音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紧抿的薄唇,轻踮脚尖,芙蓉娇面眸光含泪,大胆凑上去,唇瓣轻轻碰吻了下。 裴无猛地一震,浑身绷紧僵直。 唇上轻触即离,她娇软的唇瓣微凉,却炙热的他心底发烫,像火烧一样。 短短一瞬间,他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翻涌着滔天巨浪,裴无梗着喉咙,半晌发不出任何声音。 烛光斜斜地映在她脸上,在她莹白的玉面镀上了一层暖黄光晕,微微泛起薄红,谭清音咬着唇,屏住呼吸。 可是过了很久,依旧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谭清音失望地垂了垂眼,脸上露出很是伤感的笑,“你总是不开口,拒绝一下都不说吗?” 好歹拒绝一下吧。 那算了。 谭清音心底难捱,她明天就要回家。 渐渐心沉谷底,她脸上薄红褪去,慢慢松开环住他腰身的手臂。 忽然手腕一紧,裴无那只大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谭清音讶然地抬眸望向裴无,他慌颤的眼神里是她前所未见的神色,叫她看得心惊。 裴无猛然想起那夜梦中情形,一遍一遍重复,她也是这般问自己。他双手握住谭清音的肩膀,目光紧紧攫住她的面容,慌忙说出口:“不是,我爱你的。” 谭清音心口直跳,瞪大眸子,呆呆地眨眨眼睛。 初初震惊后,她惊愕地质问他:“那你为何不说?!” 她这些时日以为深陷单恋之苦,谭清音每每劝自己放弃,可一见到他又被打回原形。 “我这辈子满身血污,有太多人都想要我的性命,你跟我在一起可能会受到牵连伤害,我不能也不敢将你扯进来。”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道。 他一个人在暗处呆久了,尸山血海万丈深渊他都可以忍受,但是他舍不得将谭清音也扯下来。 谭清音总算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她忽然弯起眉眼笑了。 她朝他软软地伸手,裴无倾身向她靠近些,脸贴在她手心上。 “我不在乎的。”谭清音抬手,捧住他面容。 裴无低头看她,他眼底泛红,暗芒翻涌,唇角紧紧抿着,还在克制隐忍。 光线朦胧,谭清音抬眸看了他眼,摇摇头,附在他唇边,与他呼吸交融,轻声与他相说:“我真的不在乎的,两情相悦就好了,以后我们福祸共之,荣辱共之。” 一辈子就这么短,哪有那么多顾忌,谭清音从溺水捡回一条命后,她小小年纪就明了,哪怕再不想死,人都是要死的。 更何况,她这条命也是他捡的。 裴无心口那根紧绷的弦忽然间断裂,铺天盖地的情绪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目光紧紧凝视她,声音颤抖:“谭清音……” 他忽地抱紧谭清音,低头埋入她的颈窝里,越抱越紧,力道之大仿若要将她嵌进身体。 福祸共之,荣辱共之。 裴无眸底蓦地泛起一丝酸涩,心尖震颤,只能紧紧抱着她,来抑制住心底那股不断涌动的情绪。 腰间横着如烙铁般滚烫的手臂,紧紧桎梏着她,谭清音拍了拍他的背,细指移到他手臂上捏了捏,软声道:“好痛啊,你松开些好不好。” 裴无愣了一下,他微微松开些,谭清音想往后退几步,却被他忽然压住唇。 滚烫的气息拂在她面上,激得她薄凉的肌肤一阵酥麻。 他低头凑近她,温热的薄唇颤抖覆上她,虔诚又温柔地吻着,克制地细细密密轻碰。谭清音愣了片刻,脸有些红,长睫如同扇子般颤动,她轻轻回应了一下裴无。 忽然,她察觉到身前男人僵了一瞬,紧接着她后背抵在墙上。 裴无扣住她纤腰的手臂力道突然加重,他一手握着谭清音细嫩的脖颈,将她向自己压得更近些。 这一次,他再隐忍不住,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寻着她勾缠。 谭清音心跳乱飞,她涨红脸,整个人像是被煮熟了般,无法呼吸。他身姿颀长高挺,谭清音只能努力踮着脚尖,攀上他的肩背,手指无措地揪紧他的衣服。 裴无像变了个人似的,谭清音脑子晕乎乎的,怎么跟她的亲不一样,他为什么要伸…… 良久,谭清音软着腿,整个人不住想往下滑,她抬手推了推裴无,唇间溢出喃呐:“唔……我站不稳了。” 闻言,裴无宽厚的掌心托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放在一旁桌案上,手掌却并未松开她。 时间恍若静止,烛台忽然轻晃灭了,书房内陷入一片昏暗。 谭清音吓得惊呼,她慌忙推开裴无,无处依靠后,又紧紧抱住他。 裴无将她紧紧扣在怀里,手掌在她后背上安抚,声音沙哑带欲,“别怕,我去点上。” 他重新点燃灯烛,咫尺之间,两人四目相接,呼吸相融。 裴无看着谭清音嫣红的唇瓣,微微肿着,眸色渐深,又忍不住压上去轻舐碰吻。 谭清音也随着他,反正她喜欢与他亲热。 晚间用膳时,云秋见小姐一直未回来,便想去书房找她。 书房门半掩,里头微弱光亮,寂静无声。 她刚想叩门询问,却看见姑爷抱着小姐,两人于烛火下,吻得难舍难分。 云秋怔愣片刻,待反应过来,旋即偷偷笑了,她未惊动两人,赶忙离开。 作者有话说: 注:“福祸共之,荣辱共之”出自剧版《三国演义》 感谢在2022-02-22 23:24:37~2022-02-24 00:5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子momo、月桂箱庭、白桃酒酿圆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等等等等 10瓶;海盐奶盖、辛七七 6瓶;芒果沙冰七块七 5瓶;47790065、2019、邱了个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4 ? 第三十四章(修) ◎“我想让你给我暖身子。”◎ 寂静室内, 烛光微薄。 谭清音坐在堆满公文的桌案上,双臂搂紧身前男人,她胸口有些气短, 眸中闪过些许迷乱,慌地手指一缩, 伸手推了推他。 她嗫喏:“喘不过气了……” 裴无立刻松开她的唇,他站得笔直,手掌从细腰间移到后背上,轻轻抚着, 替她顺气。 两人额头相抵, 鼻尖相碰,滚烫的气息轻轻交缠, 唇间仍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直至许久,谭清音才缓过来, 她娇喘微微,半边身子软在裴无怀里,脸颊轻蹭着他的胸膛,小口小口呼吸着。 裴无一时忘了她身体不好,他低下身, 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眸底尽是担忧, “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谭清音在他怀中缓缓抬眸, 与他眸光交织,裴无清冷的眉目柔和许多, 眼尾泛红。 她捂着自己怦怦跳的心脏, 眸中闪过犹豫之色, 小声道:“这里有些难受。” 裴无看她捂住心口, 瞳孔翕张,突地沉下脸,就要出去找大夫。 见他转身,谭清音慌忙抱住他,语调慌张向他解释:“我、我骗你的,你别走。” 在目及到他微严厉的脸色时,谭清音垂下眸微微鼓腮,有些委屈,为自己辩解一句,“谁让你之前也骗我。” 裴无眉头紧皱,手指轻颤地捧起她的脸,和她对视,语气沉重:“往后别拿这个骗我。” 骗他什么都行,唯独不能拿身体安危骗他。 谭清音立刻点点头。 她心底还是有些难受,想到裴无那段时间冷着她,她闷闷地抱着他,半是威胁道:“我其实写了和离书,你要是以后再瞒我,我就……” 裴无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他面色早已恢复如常,一同往日那般清俊沉逸。 谭清音忽然又想勾勾他,凑到他耳边,咬住裴无耳廓小惩,含糊不清地软声:“……休了你。” 力道不轻不重,更像是在折磨,裴无被她弄得气血翻涌,喉结不断的滚动,他顾念着谭清音病弱的身子,稍稍后退,将两人紧密相贴的身体分开,却还是抱着的。 裴无有些哭笑不得,他低下头薄唇蹭了蹭她鬓边乌发,喉间一声低嗯,答应她:“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同你说。” 闻言,谭清音高兴起来,软软的伸臂环住他的腰身,小脸搁在他宽肩上,笑靥如花。 裴无忽然想起她每次来书房,只要房内没人,她从不进来,今日屋外料峭寒意,她居然也等了那么久,纤弱的身子至今还是冰凉。 他心疼地又紧了紧臂膀,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以后再来书房,我不在,你直接进来便可以,不要在外等我。” 谭清音趴在他肩上乖巧地点了点头。 两人就又这么抱着,烛光倾斜摇晃,在地上投出一道相拥暗影。 裴无抱着她,一直抱着。 可是过了许久,她身上凉意还是渗着衣物贴在他身上,裴无抬手试了试她颈侧温度,一片冰凉,他眉心紧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还是这么凉?” 谭清音从他怀里退出来,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一到冬天身体就会这样。” 夏天会好一些,至少白日身体还是暖的。入冬就很难捱了,整日整夜抱着汤婆子都不管用。 裴无面色一凝,大掌整个覆在她细长白嫩颈间,企图用手心温度熨,他第一次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问她:“那怎么办?” 脖子上暖暖的围着,谭清音忍不住歪着脑袋,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思索了下,“睡前泡个汤浴会好一些。” 虽然效果不大,但是会暖一阵,入睡就会很快。 颈间温热手掌突然离开,谭清音心底一阵失落,她还坐在桌案上,怔怔地看着裴无从架上取了件鹤氅过来,动作轻柔地裹在她身上,继而揽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将她抱下地。 谭清音心中纳闷,蹙眉问他:“做什么?” 裴无顿了顿,道:“送你回院子里泡个澡。” 谭清音刚迈一步,却不料腿发软就要栽倒,幸而裴无在她身旁,一双有力的手臂急忙将她捞在怀里,倾身要拦腰抱她。 “我自己能走。”她推着他的臂膀拒道。 谭清音有些害羞,关上房门她能大胆地同他亲热,但是出了门,她脸皮薄。 如今虽然天色漆黑,但是府里其他人还是能看见的。 “行。”裴无笑了下,看出她的羞赧。 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夜风吹得鹤氅猎猎作响,谭清音几根净白的手指抓紧他的手臂,跟在他身侧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裴无将她送到浴房门前,便要转身离开。 见他要走,谭清音疑惑叫住他:“你不进来洗吗?” 话落,谭清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她慌忙掩住唇,脸色薄红。她似乎胆子太大了些,两人将将表明心意,她便要邀他共浴。 她说话总是能惊得人心头一跳,裴无双眸乌沉,无奈笑了声:“我去净房洗。” 谭清音微微咬着唇,又羞又嗔地嗯了声,她关上房门,不去看他。 门内,她细指抠着木栓,内心惴惴,裴无会不会觉得她过于豪放了,她得收敛些好。 …… 水雾缭绕,汤池四角的玉雕麒麟口中吐出冒着雾气的热水,整个浴室氤氲朦胧。 谭清音趴在汤池石阶边,双颊晕红,她闭目假寐,露在池面的后背肌肤欺霜赛雪,乌浓墨发堆叠在背上,极致的白与黑相撞,叫人眼底一颤。 云秋知道她还没用膳,便去东厨端了碗银耳红枣粥。进来时,看见她闭眼趴在那,脸枕着藕白皓腕,红唇翘起,整个人甜蜜蜜的。 想起晚间看到的场景,云秋上前装作不知问:“小姐在笑什么?” 谭清音睁开眼眸,有些扭捏地往水下埋了埋身子,面颊忽地滚烫起来,嫣红的唇瓣翕动,“唔,开心的事。” 云秋瞧她那副羞涩模样,也不再逗她,叫她过来,“小姐将粥喝了,可不能空腹泡汤浴。” 闻言,谭清音才想起自己还没用晚膳,她从水里伸出手,腕上凝了水珠子,顺着白皙的手腕滑落,又滴回汤池里。 细指被水泡得莹白,她拿起勺子,小口吃着。 等一碗粥入肚,谭清音也泡好了澡。 盈月取过干净的衣物和帕子走来,她将整块棉帕从头到脚包住从汤池里出来的谭清音,细致地替她擦着水珠。 棉帕擦至腰间时,盈月忽然眼底一颤,惊呼道:“夫人,你这腰上是怎么了?” 她那纤白的腰肢间,斑斑红痕覆在上,尤其两个小小腰窝处,更是深重,像是被人用劲掐的指印。 谭清音低头瞧了眼,眼神微动,想起晚间裴无扣在她腰上的手掌,力道大的好似要折断她的腰,她哪好意思说是裴无掐的,只能撒了谎:“我不小心磕的。” “疼不疼啊?要不要上些药?” 磕成这样,看着就很疼。 “不疼不疼,快些穿衣服吧,我有些冷。”谭清音慌忙摆手,生怕她们再问下去。 其实真的不疼,若不是盈月提醒她,她都未察觉。 两人将谭清音里里外外的衣裳穿好,刚要收拾一番,一回头却见她扯过一旁的鹤氅就往外跑。 云秋急忙叫住她:“小姐,你去哪?” “我去大人书房。”声音娇娇俏俏。 话落,人早已跑得没影了。 谭清音怀中抱着鹤氅,提裙跑到书房门前,她抬手叩了叩便推开房门进来。 烛火高照的书房内,裴无端坐在案前,忽闻门外动静,他抬眸望去。 谭清音轻移莲步走到他面前,手指绞着鹤氅,将目光看向裴无。 她刚沐完浴,整个人嫩生生的,脸颊薄红,像是刚出炉的小包子,就是浑身冒着冷气。 裴无眉头拧了下,他单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抱坐在膝上,一手拿过她怀里的鹤氅,包住她的脑袋,轻柔地擦着她的湿发。 衣领松松垮垮,露出细长洁白的脖颈,淡淡凝香盈在周身,裴无呼吸滞了一瞬。 谭清音坐在他膝上,往他怀里挪了挪,忽然说了句:“我今晚想和你一起睡。” 轻轻柔柔的话语又如一声重雷砸下,裴无身体瞬间绷紧,手下动作僵硬。 裴无停了手上擦拭动作,垂眸看她,双眉轻皱:“我还有公事要处理,要很晚。” 谭清音扯了扯他的衣袖,睁着一双明眸,目光期期地盯着他看,软声问:“那我能在你书房睡吗?” 他哑声道:“书房没有地龙,也未烧炭火,夜里会冷。” 谭清音向他贴近些,抬起手攀住他的肩膀,声音带了一丝委屈,“可是我晚上一个人睡也冷。” 裴无眼眸低垂,沉默不语。 谭清音搂着他的脖子,轻轻晃了晃,低声附在他耳边说道:“我想让你给我暖身子。” 他身上真的好暖和,那日在谭府,两人同床,她就像置身在暖炉中,一整夜身体都是热的。 从那之后,谭清音就很贪恋他身上的温度,总想晚上抱着他一起睡觉,给自己暖身体。 可是之前名正言不顺,她不敢对他提出这样要求。 见他许久未说话,谭清音将冰凉的手指贴在裴无脖颈上,激得裴无微微后仰,她灵动的杏眸里闪烁着“看吧,我没骗你”。 倏然间,她整个人凌空,裴无托着她的臀将她抱起来,坚实的胳膊握着她的腰。谭清音慌忙搂住他的肩背,细腿圈紧他的腰,生怕自己掉下去。 裴无抱着她走到书房里间,轻轻将她放在床上,蹲下身脱去她的软鞋罗袜,而后与她视线齐平,他揉揉谭清音的脑袋,轻声道:“那你先睡,等我处理完公文好不好。” 谭清音嗯一声,钻进被窝里躺好,侧身面对他,见他还蹲在床边岿然不动,她从被中伸手催着他:“你快去吧。” 裴无倾身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一吻,指腹捏了捏她的脸颊,扯过锦被将她团团遮好,这才起身向外走去。 谭清音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鼻息间尽是他身上清淡的松香,望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心头一阵安定。 隔着昏黄烛火,谭清音睁大眼眸,远远地注视着端坐于案前的身影,良久才小声打了个哈欠,沉沉闭上眼睛。 夜至深更,裴无处理完堆叠的公文,他起身向里间走去。 昏暗床帐间,锦被下鼓起小小一团,他脱下衣袍挂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躺下去。 被窝里凉意森森,好似凝了层冰霜,宛若冰窟。 裴无伸臂将蜷在墙边的谭清音捞进怀里,他捉住那细腿,压在自己身下,用自己体温焐着。 睡梦中,身旁一阵暖意,谭清音迷迷糊糊间向他拱了拱,伸手抱住这个大暖炉,整个人贴在上,舒服地蹭着,身体渐渐软了下来。 书房里的床很小,平日里他一人睡堪堪有余,如今多了谭清音,只能侧身将她拢在臂弯里,下巴碰到她的发顶,他轻轻蹭吻。 她身上太凉了,裴无也不知道究竟焐了多久,直至她整个身子温温热时,他才放下心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4 00:54:28~2022-02-25 01:0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879463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桂箱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牛如我 12瓶;Aurora★、歪歪、A.loser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5 ? 第三十五章 ◎“岳父大人。”◎ 谭清音是被热醒的, 热源贴着单薄衣物不断熨烫她的身体,却是很舒服,这一夜她浑身都是软绵绵的。 屋外晨光微熹, 室内香炉青烟袅袅。 两人交颈而眠,耳畔是男人清浅的呼吸声, 温热的气息落在谭清音颈间,酥酥痒痒。 谭清音半睁半闭着眼,乌睫颤颤,慢悠悠地抬眸看他。 晨间细碎的阳光照进床帐, 洒在他脸上, 掩去了白日里那股淡淡的冷淡疏离,很是温柔。 裴无还闭着眼睛, 他的心跳沉稳从容,被他这么搂着, 谭清音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声。 她想起裴无昨日傍晚时分才回来,应该是两天一夜未合眼了,累得很,谭清音不忍惊动他,便窝在他怀里又睡了个回笼觉。 等再醒来时, 屋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揉了揉眼,见裴无还未转醒, 便躺在他怀里无聊地睁着眼。 他中衣衣领微微扯开了些, 白净锁骨上那颗小痣若隐若现,谭清音心痒痒, 她悄悄探手, 挑开一侧衣领, 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粒小痣。 怀中娇小身子动了几下, 片刻后又恢复平静,裴无以为她又睡着了,却不想她居然伸手来摸他。 他知道,两人相处上她一向胆大,可他对她没多少自控力,如今又是清晨。 裴无皱着眉,抬手按住那只作乱的细手,揪下来握在手中,压低声音道:“别乱动。” 许是睡醒未开口说话,他清冷的声音中带着微微暗哑,听起来有些沉沉欲欲。 谭清音闻言心头一喜,她偏头笑问:“大人,你醒了?” 裴无喉间一声低嗯,他睡眠向来浅,很早就醒了。今日休沐无事,怀里身子又软软的,便私心一直抱着她温存。 锦被间轻微翻身声响,裴无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闭上眼休憩,一手还揽着她的肩。 谭清音顺势趴在他胸膛上,脸颊蹭了蹭他的颈窝,唇角翘起喟叹道:“大人,你身上可真暖和,我好喜欢你的身体。” 他比汤婆子都管用,贴着他像是泡在浴汤里,通体舒畅,再不是往日手脚冰凉的被冻醒,谭清音心里想以后都要抱着他睡。 裴无一怔,眉头拧得更紧了。她轻盈盈两句话就能将火烧到他身上。 她身上那股清甜淡香一直盈在他鼻端,幽幽漾漾,胸前绵软压在他胸膛上,随着她的动作蹭的他下腹处血气翻腾,偏偏她自己不知。 可是她年纪尚小,身子又瘦弱,裴无舍不得碰她。 裴无极力地去忽略身体异样,眸底闪过挣扎之色,抬手扶着她的身体稍稍推开些,自己坐起身。 身上温热离开,谭清音细眉蹙起,迷惘地望着他。 裴无嘴角抿得紧紧的,呼吸沉重,谭清音忽然才想起他肩上还有伤,慌地从他身上挪开,不禁担忧起来:“我是不是压到你伤口了?” 她忘了,裴无左侧肩胛箭伤还没有好完全。 裴无坐起身,垂眸看着坐在他身旁的小姑娘,乌发松松散在身后,瓷白的面颊还印着睡痕,一脸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 他清咳了声,摇摇头,“没有,我先起身。” 再任她这样贴着,裴无真怕自己会忍不住。 他看了眼屋外的太阳,说是日上三竿都不为过,明晃晃地照进书房里,倒是头一次起的这么晚。 裴无下床穿好衣物,回身见她还呆坐在锦被上,他坐在床沿边,拨了拨她额前碎发,问道:“还睡吗?” 谭清音望着他摇了摇头,坐直身子要下床,却见他起身走去将旁边架上搭的衣裙拿了过来。 月白色缀银芙蓉纹样的长裙搭在他腕上,裴无将她往身前抱了抱,耐心地给她穿上。 谭清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直到裴无系紧她腰间丝带时,她才忽然想起,话本子里,都是娘子服侍郎君更衣的,她好像换了过来。 …… 与此同时,裴府外慢悠悠停了辆褐色马车,一身着乌黑色松纹袍衫,面容清癯的中年儒雅男子拂袖走下马车。 他吩咐身后随从在外候着,便提步向裴府大门走去,抬手扣了扣门环。 朱红大门应声而开,守门的下人往外看了眼,神色一变,有些惊诧:“首、首辅大人。” 下人转身就要去通传禀报,“小的这就去向大人传话。” 谭方颂挥手道:“不用,本官今日不是来找他的。” 昨日因周国公一事引起朝局动荡,晋帝一怒之下处置了不少官员,甚至还推了今日早朝。谭方颂在家无事,便想着晚一日不如早一日,还是趁早将女儿接回来。 “带本官去你们夫人院子便行。” 进了裴府,下人领着谭方颂穿过抄手游廊,在一处卵石甬路的院门前停下,指了指道:“首辅大人,那便是夫人的院子了。” 谭方颂站在院门口,他一个大男人,出于礼教,自然是不能随意进出。恰看见清音身边的贴身丫鬟云秋,他招手唤了一声。 云秋讶然,连忙上前行了一礼:“老爷?” “清音是还在睡觉?你去叫她起身,今日我接你们回府。” 谭方颂知道女儿向来爱睡懒觉,往常在家不到日头高照绝不起身。 云秋蓦地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小姐昨晚是宿在姑爷书房的,奴婢也还不知道有没有起身。” 那书房门一直紧闭着,今早也没敢去敲门喊人。 *** 书房里,裴无叫了水,又给她梳洗了一番。 谭清音懒得挽那些精致的发髻,乌浓长发只随意一根玉簪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整个人未施粉黛,瓷面红唇,俏生生一个小妇人。 裴无将她衣领往上遮了遮,看她臻首低垂乖顺模样,忍不住低头轻轻蹭了下她的鼻尖,谭清音嫌痒往后缩了缩脖子,眸中含嗔推拒他,“我好饿。” 昨晚就吃了那晚银耳红枣粥,一夜过去,肚子里早已空空。 裴无低低地笑了,拉住谭清音的手,向膳厅走去。 行至回廊转角,恰撞上迎面来人,一时局势慌乱,裴无一手扶着她的腰带她往后退。 谭清音心惊肉跳,从他裴无里抬起头,看见来人,她一时欣喜惊呼道:“爹爹!” 裴无喉咙一紧。 谭方颂堪堪稳住身形,注意到裴无环在女儿腰上的手掌,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他。 谭方颂听闻女儿睡在书房,他便让云秋带路去书房,却不想正好撞上两人。 瞧着女儿鬓发松散模样,岂不就是刚刚睡醒起身。 两方僵持下,裴无松开手,轻轻拍着谭清音肩膀,怕她为难,便对她道:“你先去用膳。” “啊?”谭清音蹙着眉,迷惘地站在两人中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女儿还不走,谭方颂故作严肃沉声道:“快去。” 一旁云秋见状,赶忙上前拉着小姐离开,谭清音三步一回头,担心地望着站在廊角的两个男人。 待人走后,裴无躬身拱手施礼:“岳父大人。” 谭方颂身躯一震,冷冷哼笑道:“裴大人这是何意?” 两人无论官场亦或是私下,都是官职敬称,他可是从未喊过自己一声岳父,怎么今日就反常了。 瞧见他方才对清音动手动脚,谭方颂心底隐隐揣度,却是不肯承认。 裴无知道他今日来是做甚的,他垂眸歉然:“是我毁约在先。” 谭方颂闻言垂在一旁的手蓦然握紧,他就知道! 他气得咬牙切齿,拔高了声音,“那岂不是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 如今周国公之事一出,裴无虽未升官加爵,但是整个皇城御林军皆在他手下,与之前统领京卫及外兵相比较,权势更甚。 谭方颂倒是不在乎这些权贵,就是心疼到头来,白白搭进自己的娇娇女儿。 裴无自知此事是自己不厚道,他脊背僵直,目色墨深地盯向谭方颂,毫无退缩之意。 “此生我只有清音一妻,不会有其他人,倘若有一日出事,也必会倾其所有护她周全。” 这条命他都可以舍弃。 裴无说这番话时目光坚定决绝,面上神情凝重,不见半分异色。 谭方颂听此,一下蹙紧眉头。 谭方颂这辈子也只有一妻一女,清清闲闲。清音身子骨弱,后宅女人多,势必会争斗,他当然私心想让未来女婿只有自己女儿一人。 只是裴无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良配。 他看不透裴无这人,年纪轻轻野心不小,运筹帷幄游刃有余。要论狠,这京中没人比得过他,就连那九五至尊的天子也不及,他的狠是将自己都置之死地。 谭方颂以前甚至会想,裴无这样行事狠厉的作风总有一日会反噬自身。 沉默半晌,谭方颂收了思绪,沉着脸蓦地问他:“清音喜欢你?” 眼前浮现谭清音巧笑嫣然的面庞,裴无心底一软,温声道:“我们两情相悦。” 谭方颂眼眸黯淡,拂袖叹息一声:“罢了。” “既然这样,你也注意些,朝中余党并未肃清,圣上也因此对太子生了嫌隙。是你揭发奉旨抄的家,你便是众矢之的,这些人哪个都想要你的命。” 晋帝最恨皇子私养兵马,虽说此次周宗符一事,太子直言他事先并不知晓,可又有谁知道,一旦两人成婚,周国公私养得那些兵马是否为太子所用。 裴无闻言,微微色变,他从未想过谭方颂会这样交代他。 他沉吟片刻,躬身再拜:“多谢岳父大人关照。” 谭方颂瞥了眼身前英姿不凡的男子,轻咳了一声,板着声音说:“我可不是因为你,你处于风口浪尖,我女儿势必也会跟着吃苦。” 裴无垂首低眸,没有再说话。 …… 膳厅里,谭清音忧心忡忡地用着早膳,肚子再饿,她也没心思吃了。 谭清音幽幽叹了口气。她大抵是知道父亲和裴无两人的谈话内容,应该是成婚前那个约定。 “叹什么气啊,爹爹又没怎么他。” 抬起眸,正见父亲负手上前走到她身旁,皱着眉低头看她。 谭清音见到父亲,自然雀跃。她放下手中银勺,往后歪了歪头,却没发现裴无身影,她小心观察父亲神情,疑惑地问道:“爹爹,你们没有吵架吧?” 谭方颂摆了摆手,扯了圆凳在她身侧坐下,“没吵架,和气得很。” 女儿喜欢,也只能由着,他要是再苦大仇深的阻拦,也太不明是非了。 谭清音闻言松了口气。 谭方颂看着女儿忽而轻松的神态,心头一揪,还是斟酌一会,再次问她:“你当真喜欢他?” 谭清音点了点头,笑吟吟地向父亲招手,小声地说:“爹爹,我同你说件事。” “何事?”谭清音倾身附耳过去。 “裴无就是当初救我的那人,我找到啦。”谭清音眸子里尽是喜色,那日她没敢和娘亲说,因为当时裴无否定了。如今既然说开了,她也想让父母知道。 谭方颂乍然听到,有几分不可置信,开口时声音几近涩滞:“真、真的?” 这些年他派了不少人手去找,甚至京城外周边几省他都寻了遍,茫茫人海,要找一个身份、样貌不知的少年,无异于是海底捞针。 谭方颂忽然感慨一声:“如今这样也挺好。” 想起女儿那时年龄小不懂事,整日在他耳边念叨,若是找到便要嫁给他,如今两人竟然阴差阳错真成了夫妻。 谭清音闻言,便知道父亲是松口了,她心中欢喜。 临行前,谭清音想留下他一起吃个饭,谭方颂摆手拒绝了,说她娘亲还在家等着他用午膳。 谭清音心下便想,改日再回一趟家。 作者有话说: 抱歉哦,因为课业重,暂定隔日更,追连载体验不好,大家可以养肥或者完结来看,不会坑的,真的很抱歉 感谢在2022-02-25 01:00:22~2022-02-26 18:4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ang. 56瓶;LiaJJngW 16瓶;桃子momo、舊時微風拂曉城゛ 10瓶;会飞的沙雕 3瓶;习惯有你 2瓶;20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 ? 第三十六章 ◎“你今晚回书房睡好不好?”◎ 连着好几日, 裴无都忙得见不着人影。 往往都是夜至深更才回来就寝,谭清音有时睡梦中察觉到身侧动静,便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 向他寻去。 她迷迷糊糊想睁眼看他,裴无便会附在耳畔轻声低哄, 像哄孩子似的抚着她的背,谭清音架不住困意,又心安沉沉睡去。 这日晨光微熹,谭清音猝然惊醒, 伸手摸了摸, 身侧早已空空,只留有余温。 谭清音将脸颊贴在他的软枕上, 长睫失落垂下,在眼睑投落一片阴影。 她没什么怨言, 裴无本就公务繁重,如今的案子又牵扯甚广,自然费神费力。 只是两人时间是错开的,她已经好几日没看见裴无了,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和他说, 还有些想他。 午后日光明媚,谭清音抱着眠眠坐在漏窗下惬意地晒太阳, 光线透过雕花窗格, 恰好将影子落在她脸上。 她伸手在一旁琉璃罐中挑寻,最后捡了粒梅子糖放进嘴里, 慢慢地咀嚼。 酸甜的糖丝在舌尖溢开, 最后化成小小一粒, 贝齿咬碎, 发出清脆声响。 裴无每日回来,都会给她捎上精巧的糖饼亦或是蜜饯,桂花、青梅、蜜橘……那琉璃小罐里什么口味的糖都有。 秋风从窗外吹过,被窗格分割的影子斜斜晃动,她一张明媚的面庞一时现在阳光下,一时隐在阴影里。 眠眠是个好动的,窝在她怀里拱来拱去,毛茸茸的脑袋跟随着影子转动,不时伸爪想捕捉。 它收了利爪,只用肉垫按在她脸颊上,谭清音蹙眉,视线看向它,抬手捏住它的爪子,在手中把玩揉捏了一番。 见眠眠还蠢蠢欲动地想抬爪,谭清音低着头威胁它:“挠破了往后不给你买小鱼吃。” 小狸奴哪里听得懂,只是感受到主人语气微厉,也不敢动了,乖巧地蹲坐在她怀里,任谭清音上下其手撸它,没多久,它便舒服地呼噜呼噜踩着爪子。 云秋与盈月在一旁收拾屋内杂物,听闻她一本正经地说教眠眠,不禁失笑。 夫人这些日脸上阴霾散去,整日眉眼溢漾浅笑,有时甚至还会自言自语问眠眠,你也要吃糖吗,你再叫一声,我就给你吃。 两人成亲以来都是分房而睡,这于府里的下人而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今终于同寝一室,她们自然是很高兴的。 云秋抱着要换洗的衾被,目光随意地瞥过软榻,脸上有些微红,她问:“小姐,姑爷的长袍要收起来吗?” 谭清音转过身望去,软榻上,一件玄青勾金丝的男子外袍覆在她绯色罗裙上,明明只是衣物堆叠,却无端生出一股缠绵旖旎来。 “挂在衣柜里吧。” 谭清音心想,应该是今早他忘记穿了。 *** 书房内,祁明向裴无汇报,如今周国公府关押天牢,其余株连党羽则在诏狱。 “顺着这些人的口供,属下还发现,周宗符十九年前曾迫害贤臣,至今还未沉冤昭雪。” 裴无目光晦暗,看着摇晃灯烛陷入沉思。 “大人,是否要接着往下查?” 将近二十多年,时间跨越之久,如今也只有口供,没有证据,要查起来举步维艰。 “查。” 裴无看了一眼的天色,眼神幽深,忽然抬手说道:“明日再议吧。” “是。” 祁明想到大人这几日连轴转,未停歇一刻,便拱手退下。 …… 屋里灯已灭大半,只余微弱的烛光映在窗纸上。 夜色渐渐凝固,盈月看见廊下走来的人,挺阔颀长的身姿隐在黑暗里,她定睛一瞧,才发现是裴无。 “大人,夫人已经睡下了。” 裴无微微颔首,他今日提早了许多,却不想还是有些晚。 他推开门,放慢脚步,向里走去。 隔着轻纱床幔,他看见,原先半倚在床头的人儿在听见声响时,突然缩进锦被里,翻身朝里背对着他。 她还没睡。 裴无脚下步伐渐快,他上前撩开床幔,坐在床沿,双眸静静地看着床上裹着被子的人儿,或许是因为着急,她一截雪白的腿脚还露在外,搭在锦被上,未来得及收回去。 身侧锦被微微凹陷,沉重的气息向她压迫来,谭清音闭上眼,想假装自己睡着了。 裴无知道她醒着,却是不肯搭理自己。以为这些天早出晚归,她对自己心生了怨言,便俯身过去,握住她纤瘦的肩膀,同她低语。 “我这几日太忙,等忙了完,就早些回来陪你睡觉。” 低低地笨拙道歉,语气极是温柔。 隔着衣物,他掌心的温度不断熨烫着她。谭清音眼睫动了下,知道自己是装不过去的。原以为他今日还会回来的很晚,没想到居然这么早。 她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我没有生你的气……” 还是背对着不肯面向他。 裴无眉头轻拧,眸中闪过一丝疑虑,他掌下收着力,稍稍用劲些,却被她挣扎躲开。 谭清音蜷在锦被里,遮住半张白皙的小脸,只露出乌亮的杏眸,目光躲闪,不敢正眼看他。 她这般反常,肯定是有事瞒他。 裴无顿了一顿,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入怀里,看见谭清音眸底顷刻惊愕,他更是坚定心中所想,抬手掀开被褥一角。 周围静默了下来。 谭清音见他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慌地掩袖捂脸,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他抬手锁住她细嫩的小臂,不让她遮掩,半边脸颊露出来,微微肿着,她眸底湿润,看上去既委屈又可怜。 “怎么回事?” 裴无眸光暗沉,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半边脸颊,她瑟缩了下。 谭清音见瞒不过去,只能嗫喏道:“牙疼。” “怎么好端端的牙疼了。” 谭清音抬腕,握住他的小手臂,撒娇地晃了晃,“就只吃了几粒糖而已,你别担心,明日就消了。” 其实她今日吃了半罐子蜜糖,到了晚上,牙齿便开始隐隐作痛,没多久,便肿起了半边脸颊。 她怕裴无看见,更怕他会拿走自己的糖,往后再不给自己买糖吃。 她如今这副模样落在眼里,裴无蓦地想到檀柘寺里的松鼠,也是嘴里塞得鼓鼓,见了人便吓得窜到树枝上。 裴无漆黑暗沉的眸里突然浮现一丝清润的笑意。 “你在笑我吗?”谭清音不可置信地瞪大眸子。 见他摇头,谭清音更是恼的忍不住红了脸。他分明就是在笑,她看见了。 裴无眼眸里倒映自己的面容,谭清音知道自己现在模样肯定很滑稽,所以她先前才遮着不给他看。 “我没笑你。”裴无眼眸里恢复沉静,他伸手,指腹捏着她另半张脸,迫使她微微张口,“张嘴,我看看。” 闻言,谭清音不情不愿地张着唇,目光不解地看向他。 白净长指伸入檀口中,寻到后齿,触摸到微微肿起的一处。湿黏黏的,温热。 长指在口中摸寻探索,不时会曲指碰到她的舌尖,谭清音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被衾,指尖用力有些发白。 她感到空气越来越热,后背爬上密密麻麻地痒意,身子也隐隐发颤,是从未有过的异感。 他指腹向下轻轻按压,轻声问她:“是这里疼?” 突然一阵热流,谭清音身子一僵,下意识咬下去,“唔”一声。 唇齿间咬着一根手指,她慌忙后仰身体,吐出口中长指。 指节处小小的牙印,裴无见她呆怔着小脸,一脸愕然,他担心问:“弄疼你了?” 谭清音没有回答他,她起先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推开被,坐起了身,锦被滑落到腰间,衣衫略皱,隐在衫下的细薄腰身若隐若现。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眸光垂落,落在身下被间,一抹红痕赫然印在床单上。 谭清音长久的沉默,落在裴无眼中,便是阵阵心慌。 他见她神情有些不对,便凝眉问她:“究竟怎么了?” “你……我、我来癸水了。”她慌声。 她日子一向不准时,每次都是手忙脚乱的。 谭清音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裴无看着她一脸窘迫的模样,他起身走到屋外对盈月吩咐道:“取温水和帕子来。” 盈月很快将热水帕子找来,却是在门口便被裴无接过,他端着热水走到里屋小隔间。 谭清音局促地站在里面,见到裴无,她眼眸亮起,现在于她而言,裴无仿若救世神明一般。 只是神明过于耀眼,她不敢在他面前脱衣擦身,便推着他出去,小声道:“我自己就可以了。” 隔间里,谭清音褪下亵裤,绞了温热的巾帕,擦拭着腿上血迹。 如今真是雪上加霜,痛上加痛。 在谭清音收拾自己的同时,裴无掀起被子,被单上两团皱巴巴的揪痕,上面一处还有滴暗色。 他沉下身,换上干净的床单被衾。 等一切都收拾好,谭清音忽然发现,刚刚慌忙间她落了一样衣物,她踯躅半天,终于朝外轻轻喊了声:“大人,我忘记拿干净亵裤了,在衣柜左侧,你帮我取一条来行吗?” 隔间里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轻柔柔,能听出犹豫。 裴无起身走向衣柜,他打开柜门,淡淡熟悉清香扑面而来,衣柜里挂着各式罗裙,颜色鲜亮,他从左侧架上取下一条月白亵裤。 裴无手捏着亵裤,视线定住了,目及一侧堆叠的小衣,样式精巧,质地轻薄。他今早落下的衣袍正挂在一旁,衣袖一角垂落在小衣上,两者相贴,冷硬与绵软,亲密无间。 他屏住呼吸,握紧手中亵裤,生硬地移开视线,无声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向隔间外,声音暗哑地问道:“能进来吗?” 里头轻轻一声嗯。 他撩开隔帘,屋内情形乍然落入眼底。 染血的亵裤凌乱地堆叠在她的脚边,双腿毫无遮蔽地曝露在烛火下,豆黄光线氤氲,光裸的肌肤莹白如玉,发着柔色。 裴无心底发紧,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垂下眼眸,走到她身前,将手中衣物递给她,“你的衣裳。” “谢谢大人。”谭清音抬手接过亵裤,道了声谢。 等一切都穿好时,谭清音越发觉得无地自容,简直比先前抱着他喊娘亲还要羞赧。 葵水本就是女儿家的私密事,谭清音因为身体受过凉,她比寻常女子来癸水的年龄都要晚。第一次来时,她惊慌失措,只觉得这东西又痛又脏。可是娘亲偏偏说好,这样她就长大成人了。 谭清音细眉蹙起,抬手轻轻推他胳膊,央着他:“你今晚回书房睡好不好?” 她生怕今晚两人同寝,污血会沾染到他衣物上,到时候更是难堪。 闻言裴无眉头皱起,目光紧紧凝视着她,开口问她:“你不要我帮你暖身子了?嗯?” 他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裴无头一次觉得,自己于她而言,是否真就是一个暖炉。 谭清音垂下眼眸,心底发虚,她竟然生生在他话里听出了哀怨。 她揪住他的衣袖,轻声解释:“不是的,我怕会弄脏你。” 裴无方知她在担心什么,他伸手将她额前碎发捋至耳后,在她耳边道:“弄脏明日洗便行了。” 她还滞在原地,裴无看了她一眼,弯腰将她横抱在怀里,向床榻间走去。 小腹隐隐作痛,谭清音蜷着身子,裴无从后将她揽在怀里,她整个后背都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谭清音仗着自己现在疼痛,企图他能可怜自己,便软着声调求他:“你能不能别把我的糖收走啊?” 裴无揉着她的小腹,片刻后轻嗯一声,答应她:“不拿走。” 她缓缓松下一口气,开始得寸进尺:“那、那你明日再给我买行不行?” 伤疤未好,她便开始忘了痛。 良久未听见身后答应,她困惑地伸着玉足,点了点他的小腿,催促他赶快回答。 未等收回,一双玉足便被他抬腿压制在身下,身后一声沉声。 “睡觉。” 谭清音闷闷一声哦,他手掌还贴在自己肚子上,她柔软手心渐渐下移,覆在他宽厚手背上,闭眼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6 18:44:56~2022-03-01 05:4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aJJngW 16瓶;Zinnia、46008528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7 ? 第三十七章(修错字) ◎在想你身体是不是有问题◎ 入了冬, 天气是一日比一日严寒,那肃冷的寒风恨不得要钻入人们骨髓中,侵袭全身。 屋子里地龙烧得暖和, 谭清音身上只穿了件豆绿薄锦衫,细条的身子更显得弱柳扶风。乌浓浓的发髻, 松松的挽着,半边身子倚靠在在软塌边,像只慵懒的狸奴。 她面上神色浅浅,支颐着脑袋, 长睫弯弯翘翘, 正极为认真仔细地盯着盈月手上动作。 盈月坐在她的对面,手指间运针自如, 一会儿铺针,一会儿接针, 针线穿刺间,一朵折枝玉兰图样刺绣便慢慢浮现在绣面上。 玉兰淡雅素洁,周围绿枝点缀,看上去细腻逼真传神。 谭清音瞬间睁大眼眸,黑白乌亮的眸内藏着羡慕, 那股子懒散消失殆尽。 她当真是佩服盈月,这双手既舞得了刀剑, 也拿得起绣针。 从前因为怕疼, 这些刺绣和一些女儿家的掌家手艺她都是学了一半,便抛在脑后再未拾起过。 如今也就能堪堪能绣上些小字, 根本拿不出手。 谭清音看得心痒痒, 跃跃欲试地伸手, “我也想试一下。” 闻言, 盈月将绣绷递给她。见她针法笨拙,便轻声指导她排针走线。 谭清音抿了下唇,忽然细声问:“盈月,你往后能不能教教我这个?” 她记起在家时,娘亲会给父亲裁布缝衣,衣衫上纹绣青竹松柏,她也想给裴无绣上些,可是实在是丑,这回她肯定好好学。 轻轻柔柔的问语,盈月微微顿,面上羞赧,“奴婢这方面也就是半桶水,夫人别嫌弃。” “肯定是比我厉害的。”谭清音眉眼染笑,身子微微后仰,看向手中绣绷。 针线团绕在一起,隐隐能看出是朵花的雏形,谭清音心底嫌弃,果然是很丑,真是糟蹋了一旁神韵生动的玉兰。 没坐一会,谭清音轻蹙眉头,伸手轻抚小腹。 因着来了葵水,身下黏黏的不爽利,腰肢也是酸软得厉害。 一旁盈月察言观色,瞧着夫人恹恹模样,旋即想到了什么。 昨夜里屋叫了水,那换下的被单搁置在一旁,织锦缎面被揉的皱皱巴巴,芙蓉刺绣上还沾着点点鲜红的印记。 早间收拾时,她便与云秋对了个眼色,二人心下生喜,盼了这么久,两位主子总算圆了房。 盈月问:“夫人,可要奴婢帮您揉揉腰?” 谭清音手下针线停顿一刻,有些心动,便点点头道:“要的。” 这次虽然不像往常那样疼,却是浑身酸乏,更为难受。 盈月坐在身旁轻揉她的腰肢,手下动作柔缓,直揉得谭清音眉目舒展。 适时,云秋将熬好的补汤端来,她见小姐低头认真模样,便递到她唇边喂她喝。 手中丝线缠绕在一起,针脚越发凌乱起来,谭清音有些慌乱,余光瞥见面前白瓷小碗,她便稍稍侧身,眼也未抬,就着云秋的手抿了一口。 汤水入口刹那,谭清音被呛得低低咳嗽两声,她抬了眼眸,眼中湿漉漉的。 她垂首望向碗中汤水,汤底清澄,微微泛着琥珀色,谭清音呆了呆,凝眉后缩脖子,撇嘴道:“这是什么?” 她还当是红糖姜水呢,一口闷下去,那浓烈的味道直窜上鼻腔,回味苦中稍带甘甜,一点都不好喝。 云秋欲言又止,解释道:“奴婢念着小姐昨夜初经人事,便让东厨熬了些阿胶山参水。” 这还是当初小姐出嫁时,那个宫里老嬷嬷告知她的方子,说是宫里的娘娘也会喝这个。只是没想到,今日才煮上。 初经人事…… 谭清音大脑空白,思绪僵硬,听了半天,只听见了“初经人事”四个字。 她缓缓抬头,眼睛盯着两人。 反应过来后,她耳尖和面颊一点点红了起来,吞吞吐吐道:“……我昨夜只是来了月事啊。” 怪不得从早起时,她俩看她的眼神就不对劲,便是一种苦尽甘来的滋味,直看得她身上发毛,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原来竟是闹了这么大个误会。 闻言,身前两个小侍女面容呆怔,噎了半天,继而一声同步惋惜叹息。 三人面上俱是刷的一红,云秋先声开口打破尴尬:“小姐,你、你热吗?要不稍稍支个窗子?” 这地龙烧得是挺热的,谭清音觉得身上滚烫一片,还是莫名从心底腾起的,话音刚落她便连连点头。 那股子汤水怪味还在嘴里,谭清音想吃颗蜜饯压下喉咙里的苦涩,顺便降降燥热。 她伸手在软塌下的屉盒里摸寻了一番,直至伸到里头也没摸到,她疑心地抽开,一些无用的绢帕首饰放在里面,根本不见琉璃小罐的踪影。 谭清音登时吃惊地看向她们。 “我的糖呢?” 昨日她吃完了,明明塞在这个屉盒里的。 云秋目光转向她,回道:“姑爷今早拿走了,说您要是再想吃,得从他那儿取。” 谭清音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气愤与委屈一点一点地爬上心头。裴无他昨夜信誓旦旦地答应她,他又骗她。 …… 书房内灯烛通明,耳畔幽阒。 彼时谭清音正趴在桌案上睡得昏沉,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抱起,她在困顿中睁开了眼睛,一双濛濛的清瞳望着俯身而来的男人。 灯影摇晃,眼前男人面如冠玉的清冷模样虚虚浮浮。 好似还在梦中,她迟疑地抬起了手臂,轻轻地环住他的脖子。 细嫩的手臂如同缠枝藤蔓一般,小心翼翼勾上,继而慢慢收拢,紧紧攫住他的心脏。 两人换了位置,裴无坐在椅上,将她抱坐在怀里。 “怎么在书房睡了?” 他一回来便去了后院,没见到她的身影,便猜想肯定是在书房。甫一踏进书房,就看见她伏趴在桌案上,呼吸浅浅,睡得正酣。 谭清音身子软乏得厉害,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肩上,借以支撑。 听此问话,这才想起自己为何要来书房等他。 心头怄了半天的气腾地又升起,她从他怀里坐起,控诉地看他:“你昨夜分明答应我,不收走的。” 许是刚睡醒,说话尾音拖的长,听起来软糯糯的,饶是一张小脸再如何正色,也是看着娇憨,一点威严力都没有。 裴无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望着谭清音,长指微顿,轻轻戳了下她昨夜肿起的腮畔,这会儿已经消了,触感柔嫩,他语气严肃直言问:“那你真的只吃了几粒?” 谭清音微愣,低下首来,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确实也骗了他。 裴无抬起谭清音的下巴,她轻咬红唇,还是目光哀怨地望着他。 两人视线相对,裴无眼中晦暗不明,良久他轻叹一声,缓缓地道:“我并非是不给你吃,可你一日便吃了半罐,牙齿受得了?” 他知道她嗜甜,前些日子每晚回来,都会买上一包蜜糖,再放进罐子里,因而对那罐子里还剩多少多少一清二楚,可今早打开一看,少了大半。 见她面色松动,裴无抬手将她睡乱的额发拢在耳后,又作出让步,“往后还是给你买的,只不过一日只能吃一粒。” 闻言,谭清音再憋不住,她抿了抿唇,还是弯起眉眼笑了。 一日一粒也是可以的,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长指并未收回,渐渐下移到她耳垂边,白嫩的耳垂上并未坠饰物,宛若上等的羊脂玉,还透着润。 指腹下细腻柔软的触感叫他眼神暗了暗,她的耳垂极为敏感,只是稍稍揉捏,便已红的鲜艳欲滴,像是夏日成熟樱桃,让人想咬上一口,细细品尝。 谭清音被他捏得耳朵隐隐发热,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耳垂是有多红。 只是裴无现下实在温柔,让人恨不得溺死在其中,她不忍打破,便由着他一直揉捏。 心一沉下,她便容易胡思乱想,脑海中浮现白日里云秋说的初经人事。 她与裴无两人同床共枕也有了些日子,但他还是不曾逾越半分,有时也会吻得她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却是从不与她提起圆房。 如今想想,真是盖着棉被纯睡觉。 她忽然想起,之前他受伤失血,自己给他煮了补血的汤药,那时他反常半夜来找她,第二日便说自身问题,喝不得。 谭清音早已神游天外,她思维跳跃的厉害。 自身问题,他该不会是…… 谭清音心里咯噔一下,眸内震颤,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她家夫君看着清风朗月,端方自持,怎么可能呢。 怀里小姑娘起先微微垂着眼,低头沉思,不时会抬眸打量他,漂亮的眸子里水波流转,最后突然睁大眼睛,一脸愕然地盯着他。 裴无知道她那小脑袋瓜里整日想得多,便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你身体是不是有问题,谭清音咽了下口水,没敢开口说。 谭清音下意识眨了眨眼睛,遮住眸内震惊,摇了摇头,温顺道:“我要回去泡汤浴了,你别捏我了。” 说罢,她便从他怀里跳下来,飞也似的跑出了书房。 指腹下柔软突地离去,裴无注视她纤瘦的背影离开视线,心头一阵怅然若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1 05:46:13~2022-03-03 01:2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小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8 ? 第三十八章(修) ◎这种事你知我知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的◎ 天色昏沉, 月影暗淡。 寝房里银灯通明,一方案几上的熏炉缭绕生烟,满室盈香。 谭清音静坐在镜台前, 抬手轻轻地梳理长发,暖黄烛光如水一样淌过她的脸庞, 朦胧柔婉。她手伸到腰侧拢紧轻薄的蚕丝寝衣,胸前曲线若隐若现,腰肢纤细堪堪一握。 她自诩相貌不差,虽然身子抽条的晚, 不像其他女儿家那样丰神绰约, 但还是有的。 谭清音眸中水光轻漾,小小的眉头紧紧拧起, 脑海里千百种思绪杂糅在一起,最后心念一动。 她心下有些羞耻, 暗叹自己真是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想着诱引他确认一番。 男人总将这方面看得比面子还重,若裴无身体真的有问题,他肯定是耻于告诉她,为了照顾他的脸面, 自然也就不能当面问。 裴无进来时,就见她坐在梳妆台前, 手中拿了柄梳子在慢慢梳发, 雪白贝齿咬着红唇,还是那副若有所思模样。 他走到她身后, 从她手中接过梳子, 动作轻柔替她梳发, 乌发柔顺, 齿梳与发丝相缠,那股清香时不时传入裴无鼻端,撩人心弦。 谭清音望着镜中立于自己身后的长身男子,她垂下眼眸掩住心底想法,搭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手心湿润,一片清凉。 “时候不早了,我帮你更衣,我们就寝吧。”她突然说。 谭清音咬咬牙,横下心,伸手抽过他手中梳子,放在梳妆台上,她站起身,目光期期看着他。 裴无微微愣住,两人相处这么久,还是接不住她话题突然的转变。却是极为配合,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默默地看着谭清音为自己解衣。 外袍褪下之后,她垂首去解他腰间扣带,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替他宽衣解带,男子衣衫虽不像女子那样繁琐,但她手指轻颤不得章法,越解越乱。 腰上扣带不松反而阵阵收紧,裴无眼中含笑,无奈握住她在自己腰间摆弄的手,牵着她的手动作。 “这样解。” 谭清音耳垂泛起了红晕,面上有些不自在。锦衣褪去,指尖落在他雪白的中衣衣襟上时,手停住了,她语气中隐然透着心虚:“让我瞧瞧你肩上的伤好了没?” 裴无按住那只手,不想让她看见,“好了,会丑。” 伤疤狰狞可怖,他怕会吓到她。 谭清音摇了摇头,坚持要看。她替他解了衣襟,手指挑开中衣,紧实挺阔的胸膛显露。 谭清音一怔,别过眼,目光在他伤口处逡巡。 裴无的眼睫毛,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屏住呼吸。 在他肩胛上,那寸箭伤已经长出新肉,边缘增生凸起,红红一片。 指腹柔软,一道一道划过微微起伏的线条纹理,谭清音眷恋这手感,在他那道蜿蜒的伤疤处停下,轻声问:“那这道疤呢?” 之前他发高热时谭清音替他擦汗就发现了,伤疤横亘半个胸腹,长长一道,看着触目惊心。 裴无垂眸看着谭清音鸦青的乌发,雪白的指尖点在伤疤上,清冷的面上浮现几分羞意:“记不清了,不疼。” 他身上刀疤遍布,大大小小,时间之久,早已忘了是在何处受的。 谭清音很心疼,她轻轻吻了下他肩胛那处伤疤。 这道疤是因为她。 肩胛处稍纵即逝的柔软触感,裴无诧然,他狠狠吸了口气,猛地退后半步。 谭清音见他突然的后退之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晚要做什么。她旋即上前依偎进他的怀里,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扶上裴无后腰处劲肌。 她仰脸看他,那眉目宛转流动,无限情意微漾,娇喃地说:“夫君……” 她平日里都是“大人,大人”的叫他,除了那回在檀柘寺,这还是她第二次唤他夫君。 他上身中衣半敞,隔着她一层薄如蝉翼的寝衣,那具玉软微凉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 裴无忍得浑身肌肉僵硬,喉咙里甚至尝到了一股铁锈般的味道,他眼睫微微垂着,伸手捉住谭清音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轻轻拽下。 “你先去睡,我很快回来陪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暗哑而低沉,带着欲念。 说话间,他便慌乱系紧中衣系带,扯过外袍披上,转身走了出去。 谭清音愣怔在原地,张口结舌,看着他仓促的背影,反应过来后嘴角立马耷拉下来。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她都这般主动了,他仍然不为所动。 …… 冷水兜头浇下,水珠顺着下颚滴落,淌过虬结的壁垒曲线,木质地砖上一片深沉水痕。裴无微微后仰头,喉结随着水珠滑落动作,上下滚动。 冬日冷水渗骨,可他丝毫未察,甚至全身还是烈烈一片滚烫。 足足淋了三四遍,脑海与身体里的情绪才都压下,他怔忪许久,动作僵硬地换下湿衣。 谭清音日日在他崩溃边缘试探。 他何尝看不出她是在诱他,手段笨拙又稚嫩,可他偏偏爱极了她这副模样。情生爱-欲,若不是念着她身上月事不便,他今晚恐真会要了她。 裴无闭了闭眼,长长舒出一口气,平缓着呼吸。 他知道女子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能接触生冷,便烘干了全身才从净房出来。 一来二去,早已过了一个时辰之久,再回到寝屋时,谭清音已经躺在了床上。 她窝在锦被下,抠着手指,幽幽叹了口气,内心自顾自劝说——不行就不行吧,谁让她那么喜欢他,夫妻间只要情投意合,不圆房也是可以的。 谭清音这样安慰自己,方才那股失落之感,很快就消失了。 又想到他这些年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没准身体就是这样受了伤,更是心头一阵怜惜心痛,只剩满腔爱意。 床榻旁的灯火有些微弱,裴无看着她露在被子外面的两只眼睛,在见到自己时,瞬间亮晶晶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藏匿其中。 裴无被她看得略略不自在起来,他掀被躺在她身侧,喉头再次滚动了一下。 “我身上有些凉,你等我缓缓。” 谭清音“哦”了声,她知道揭人伤疤不好,可她还是要同裴无说清楚,免得日后再提起这件事,他便避着她。 谭清音撑起身子,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尽量委婉隐晦。 “这也不碍事的,你别有压力,这种事你知我知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的。”谭清音抿了抿唇,“就是咱们这辈子不会有孩子罢了。” 小娃娃多可爱啊,白白嫩嫩的,长得像她亦或是像裴无,养起来肯定有趣。谭清音脑海里一番畅想,可在想到裴无自身情况时,她垂下眼眸,轻叹一声,终究是自己儿女缘分浅薄了。 说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裴无蹙眉,直到听见孩子时,他微微一怔,有些不确信自己听到的。 顷刻间,裴无眉宇间阴郁弥漫,眼底掠过沉沉暗色,他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谭清音懊恼的小脸。 他顾忌谭清音年纪小,身子柔弱,晚上拥她睡觉时,手下那蝴蝶骨伶仃凸起,腰肢不盈一握,他生怕稍稍用力就会折断。 他怕她承受不住,便想着再等等,等将她身体养得稍稍好些,自己再同她行房。 可她竟然猜测是他身体有障碍。 谭清音见他脸上线条冷硬,知晓自己大抵是触到他心底伤处了,她捧起裴无的脸,怜爱地吻了吻他的唇角,安慰他,“往后你别躲着我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就——” 倏地天旋地转,谭清音话未说完便被摁在被褥间,她一脸茫然地望向俯身压来的俊容。 裴无咬牙切齿,带了些发狠的意味,在她嫣红的唇上狠狠咬上一口,却还是极力的克制着,怕咬疼她。 唇上一痛,谭清音猝然回神,对上他眸底浓重翻滚的漆色,她一时不解抬手推了推他。 却换来更猛烈的攻势,裴无将她圈紧在怀中,紧紧贴着自己。见她透不过气,便松开让她喘上几口,继而抬起她的下巴,又磨人的亲起来。 如此反复,裴无存了心的不让她开口说话。 嫣红似血的唇瓣泛起水光,薄唇离开,床前交错的烛光映在谭清音脸上,像是熟透了的石榴,红籽外露,一双迷离的杏眸,秋水盈盈。 裴无欲念顿起,指腹带着一丝怒气,按了按她软绵的唇,他声音暗哑:“我身体没有问题!” 谭清音迷惘的杏眸里总算清明了些,她长睫颤动,狐疑地看向他,还是有些不信,“那你为何……不同、我圆房。” 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语不成句。 他沉声道:“我怕你疼,我们可以慢慢来,不急于这一时。” 谭清音啊了一声,愣怔下才似懂非懂明白他的意思。 裴无见她依旧神情怀疑,未有悔改之意,他手掌抚过她微仰的玉颈,渐渐覆在徐隆渐起那一处,停顿片刻,继而移至腰处,略带薄茧的指腹在她腰上又掐又揉。 谭清音噗嗤笑了,她最怕别人挠她痒痒,她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扭动身子,避开那只大手,不住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挠我。” 腰上并未有停歇之意,谭清音躲不开,只能呜咽一声,伸臂揽住他的脖子,张口咬在他脖颈上。 裴无停了手上动作,手掌伸到她脊背后,安抚似地将她按向自己,让她咬得更方便些。 他附在她耳边解释道:“更何况,你如今身上不便,就是再急,我也不能同你现在就圆房。” 谭清音闻言松开了牙,面上更红,她忘了月事还未干净,自己在他眼中肯定是一副急色模样。 谭清音的脸在他颈窝里埋得死死,不肯抬头。 刚刚闹了一番,她那轻盈水滑的寝衣褪至肩头,露出里头白瓷一样的肌肤,月白小衣系带松散,颤巍巍地挂在后颈。 裴无目光沉沉地看着一片雪肌,手搭在那根绳上,似要解开,停顿许久终究还是替她拢好寝衣。 温热的吐息喷拂在脖颈间,一声低低闷语,“那你刚刚做什么去了?” 他回来时身上一片凉气,连带着她好不容易捂暖的被窝又冷意森森。 “去净房泡了凉水。” 都是冬天了,凉水澡该有多冷啊,谭清音心疼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软乎乎的大腿上硌了什么,让人不容忽视。谭清音忽然有所顿悟,整个人顿时就尴尬了。 往日两人相拥,裴无会有意避让不去碰到她,如今几乎毫无掩饰地向她展露着自己的感觉。 谭清音忽地推开他,看着他隐隐担忧,“那你别抱着我,快下去,反正我现在不能和你圆房,洗凉水澡还是你。” 裴无低笑一声,将她卷在锦被里,抱在臂弯之中,倾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谭清音想到那避火图的小册子,登时脸色绯红,抬手捂住他的唇,心底崩塌,他怎么能顶着这张清贵的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作者有话说: 审核大大,真的没干啥,求放过o(╥﹏╥)o 感谢在2022-03-03 01:24:20~2022-03-05 12:2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舊時微風拂曉城゛ 10瓶;辛七七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9 ? 第三十九章(捉虫) ◎“我轻些。”◎ 一夜过去, 晨光微熹。 天牢甬道阴暗冗长,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血腥味,两侧甬道囚室里传来阵阵重犯凄厉而绝望的哀嚎。 这里与诏狱不同, 进了诏狱没准还能留有一丝气儿,可天牢堪称阴曹地府般的存在, 只能等着处死。 狱卒带着裴无走进天牢,在甬道尽头一处囚室停下,里面关押着周宗符。 各种血腥残酷的刑罚之下,早已将原先意气风发的得势之人挫的眼窝深陷, 唇色如纸。 周宗符披散着头发锁镣加身, 白色囚衣褴褛,上面血迹斑斑, 整个人如同风中摇曳的枯枝,苍老干瘪。 狱卒打开牢门, 昏暗囚室透进微弱光线,周宗符抬起空洞的眼睛,望向不远处居高临下的年轻男子,良久,他发出嘶哑濒死的声音:“所有的罪状我都供认了。” 这半月来他仿若置身炼狱, 周宗符半生机关算尽,也不曾想临了会被裴无出头弹劾, 殃及满门。 这时, 狱卒连忙恭敬地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周宗符正对处。 裴无身子靠在椅背上, 左手随意地搭在了圈椅的扶手上, 将视线落在周宗符的身上, 眸底不易察觉地冷厉了几分。 “十九年前, 詹士府梁远昭一家灭门是你主使?” 冷沉的声音在密闭的天牢里回荡,话语虽疑问,却是无可置疑的强硬。 周宗符只觉头脑“嗡——”地一声,他压根没有料到,这件陈年旧事会被翻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审视般地看了坐在不远处的年轻男子。 周宗符心中鬼使神差地想到梁远昭的小女儿,旋即否定,他曾经怀疑过裴无是梁家余孽,几番调查,他就是长在和尚庙无父无母的孤儿,毫无任何背景。 更何况,当初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周宗符收回思绪,念及自身处境,忽地冷笑,意味深长地道:“是又如何,你能替他翻案吗?你当真以为我当年一人便能做到,且不说你就算找到了证据,你能杀了我,可你杀得了他吗?” 反正都是将死之人,周宗符也再无顾忌,他仰天嘲笑,渐渐疯言疯语,手指向裴无,目眦欲裂。 “就算他委以你重权,赐以你高爵,你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一条走狗罢了,你和我一样罪恶满盈,是不会有好下场!” “梁家七十余口人都是我杀的,你快将我杀了!” 脚下的镣铐一绊,生生将他扯跪在地上,周宗符痛苦得浑身抽搐,如同疯子一般。天牢守卫重重,日日刑具折磨,他甚至连自了都不能。 裴无依旧如一座岿然不动的冰山,他面容看似平淡,周身气场却寒意森森。 他缓缓起身,瞥了眼地上宛若蝼蚁的周宗符,平声道:“急什么,七十三口人,你就要受完七十三遍酷刑才能死。” 死太容易了,对于周宗符这种人来说,最好的下场就是死不能自择,寸筋寸骨尽数敲断。 ——— 出了天牢,柔和的曙光已在天际边升起,朝阳肆意地铺陈下来,笼在他深沉眉宇上,裴无微微闭眼,才觉得呼吸畅快起来。 长街热闹非凡,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人群熙攘穿行中,裴无身姿威然,远远看去,繁闹人烟喧嚣里,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行至一处糖饼摊前,他忽然停下脚步。 摊主忙碌间抬起脸注意到摊前立着的熟悉男子,顿时笑道:“公子今日可还要给您夫人捎上两块?” 他记得这位相貌英俊的公子,只要是路过这片街,都会停下买他家两块芋糖饼。 念起今晨起身时,臂弯中酣睡的那团人儿,裴无心口那块沉压的巨石轰然倾塌,碎成一片。 他眉眼间染上温意,嗓音清润:“嗯,再拿上两块。” —— 熏炉吐了一夜沉香,今晨屋内只剩淡淡余香。 裴无走进里间,他撩开床帐,眸光落在床榻上鼓起的一团。 谭清音侧蜷在床榻边,脸朝外,闭着眼睛还在呼呼大睡。 裴无坐在床沿,默默看了片刻,心底柔软一片。他忍不住伸手压在她的面颊上,触感莹润细腻,脸颊嫩肉在他指间搓揉中微微红了一片。 他见谭清音依旧未有转醒之意,又屈指捏住她小巧挺翘的鼻子。 睡梦中,谭清音感觉呼吸困难,似要透不过气来。她嘤咛一声,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看清床前人影,一只玉藕似的胳膊从锦被下伸出来,怒地抬手挥掉他作乱的手指。 “你好烦呐……”起床气上来,她皱眉抱怨。 他昨夜不让她睡觉,今晨居然连懒觉也不许她睡。 裴无看着手背上红痕一愣,然后失笑,他低声哄着她:“再不起身早膳就要和午膳一起用了。” 谭清音翻过身子,扯起锦被蒙住脑袋,不想搭理他。 见此情形,他眼中笑意加深,再道:“芋糖饼也要凉了。” 果然,锦被下窸窸窣窣声响,她手指扒开半边被角,露出毛茸茸的发顶,眸光漾了下,盈盈望向他。 见裴无不像是在诓她,谭清音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扑倒他怀里,伸臂环住他的脖子,能屈能伸地轻声:“那我起来。” 她对裴无底线甚低,吃完了糖饼在同他继续生气也不迟。 温香软玉投怀送抱,裴无自然心安理得接住,他手搭在她肩上,抱着她下了床榻。 谭清音被他抱着,下巴枕着他的肩膀,忽然耸耸鼻子,在他脖颈处嗅了嗅,疑惑问:“你早上去哪里了?” 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凑近了才能闻到。 裴无脚步一顿,他还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才过来的,没想到她鼻子这么灵。 裴无摸她的头:“去给你买糖饼了,街上有卖牲畜的,可能沾了些血气。” 他不想告诉她那些肮脏事,怕沾污了她的耳朵。 裴无唤了人进来替她梳洗,云秋和盈月手上动作麻利,生怕耽误两位主子独处时光。 不消一刻钟,便收拾妥当。 谭清音早已饥肠辘辘,她坐在他身前,低头小口咬着芋糖饼,熟悉的甜意涌上舌尖,黛眉微扬,一脸满足。 她生了疑问:“大人,你为何今日突然对我这么好?” 居然给她买糖饼吃了。 先前说是一日一粒糖,可这两天他根本就是半点甜都不让她沾。 裴无被她逗笑,却没有回答她。她口中的好,无非就是自己晚上当个暖炉,白日给她买甜食吃。 糖饼里的蜜糖流出来,手指浸上糖渍,谭清音目露惋惜,想起方才是净了手的,她便将指尖放在唇边吮了下。 纤白的手指在眼前轻晃,裴无蓦地想起昨夜,自己缠着她给他纾解,他眸底晦暗,沙哑着声音:“你要何时才能好?” 谭清音嘴里叼着饼子顿住,明白他说的是何意后,脸微红一下,脊背腾升起麻麻的热意,她支支吾吾:“后、后日。” 裴无揽臂将她抱坐在膝上,见她还呆怔着,握着她的手腕,将另一块糖饼往她唇边递了递,好心道:“吃吧。” 谭清音咽了下口水,她还哪里吃得下。 —— 两日一晃而过。 这日细雨濛濛,天空云雨翻滚,正如她此刻心境一般,微湿焦虑,十分古怪。 她好似要行刑上架,坐立难安,再没有比等待天色将黑的时辰再难熬了。 谭清音是怕的,往日她有多主动,多想和裴无圆房,今时就有多怕。 男子与女子生来不同,那夜虽未见,只是慌乱中大概丈量了一番,谭清音是真相信裴无说的会怕她痛。 酒壮怂人胆,她端起酒盏,烈酒入口,余光瞥到推门而入的男人,谭清音猛地呛了一口,捂着心口咳嗽。 裴无面色一凝,大步走到她面前,轻轻拍着。 谭清音咳得面红耳赤,眸底水光涟涟,她悄悄觑了裴无一眼,忽然开口道:“我还没沐浴……” 鼻端盈着淡淡浴后皂角清香,几绺乌发贴在玉颈上,裴无伸手拨了拨她的长发,还是湿的。 他目光紧紧凝视她,不言而喻。 谭清音见谎话被当面拆穿,她垂下脑袋,袖内的手微攥。 裴无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着,眸底欲念浓重,他贴着沾了酒的红唇低笑一声,像是调侃:“你紧张什么?” 往日不是胆子大得很,今日怎么跟个缩头乌龟似的。 谭清音抬起眸,眼尾泛红,潋滟的杏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别这样看我。 裴无声音陡然低沉,呼吸急促了几分,他抬手遮住那双眸子,薄唇重重研磨警告。 眼前陷入一片昏暗,唇上温热侵袭,她被迫微微后仰身子,突地被腾空抱起。 裴无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上,锦被柔软,她陷在其中,或是酒意作祟,谭清音慌地扯住裴无衣袖,脱口而出央求他。 “我、我们换个日子好不好,今晚外面落雨了,天气不好,怎么能是良辰吉日呢?” “再后日行不行?” 好不好?行不行? 裴无喉间哽了下,沉声拒绝:“不好,不行。” 身前男人不容置喙,谭清音生了临阵脱逃之意,她挪着身子想从床榻上溜下去。 裴无将她所有的神态都览在眼底,他薄唇紧抿,面容愈发黑沉,伸手桎梏住她纤细的脚踝,拖至身下。 谭清音呜咽一声,抱着软枕死活不肯撒手。 裴无压着自己的情绪,将她搂在怀中,安抚似的顺着她轻颤的身子,另一只手寻到锦被下,骨节分明的长指掰开她紧握成拳的小手,十指交握。 指缝间不容忽视的存在,谭清音恍惚觉得自己手心好像生了汗,她想抽手离开,却被更紧的攫住。 他低头抵着她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最后覆在她唇上,极尽温柔:“我轻些。” 屋外风声簌簌,夜雨寒凉,檐角雨如溪流哗啦,滴滴答答落在青石砖上。 夜至深更,细细雨丝忽地变成了暴雨淋漓,卷着狂风拍打窗棂,声声作响,一刻不肯停歇。 屋内灯烛摇曳,薄纱清透的帐幔上,倒映着覆缠成双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5 12:21:55~2022-03-07 03: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家老外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辛七七 3瓶;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 ? 第四十章 ◎他的确是个混蛋。◎ 天色漆黑, 雨声沥沥。 门外值夜的云秋和盈月在听到动静时,僵了片刻,两人面孔发红, 想到大概是发生了什么,立马就去东厨备上热水。 直至子时末, 里头才渐渐平息。 待听见屋内要了水,她们赶忙端着热水送到里屋隔间。 屋内淡淡木质松香弥漫,床幔轻遮半掩,银烛之下光线明亮, 照出床榻上的光景。 床尾挂着衫裙, 浅藕色的小衣皱成一团,要掉不掉的垂落在床沿, 细绳系带与深色外袍相绕。 被褥间猫儿似的蜷着一团,锦被包裹住身子, 堪堪遮住半边,那瓷白如温玉的肌肤上触目至极。如冬日枝头的红梅,掉落在皑皑雪上,生生透着一股摧折之美。 裴无立在床榻边,半披了件干净外袍, 他看了眼还候着的两个丫鬟,沉声道:“你们出去吧。” 他知道自己私心很重, 他不想任何人看见谭清音如今模样, 哪怕是她身边近侍丫鬟。 云秋与盈月两人低着首,根本不敢乱看, 听见吩咐后, 二人应下, 转身出了房门。 她们也知道大人不喜人近身伺候, 于是连带着夫人的起居梳洗,有时甚至都不需要她们伺候。平日里两位主子共处一室时,根本不敢进去打扰。 谭清音此刻倦到了极点,她连根手指都不想动弹半分,身子无力地缩在松软的被褥间,恨不得闭眼立马睡过去。 可是就算他离她而出,那股痛意还不时会蛰上来,钻进她的四肢百骸,惹得她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腰上熟悉的手臂桎梏感袭来,谭清音如惊鹿一般睁开双眸,偏头警惕地望向床前面容清俊隽永的男人,怕他又要做那类事。 裴无看在眼里,心口一颤,方才自己确实没有控制好。 他心疼地俯身,吻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珠,柔声:“现在还不能睡,抱你去擦擦身子好不好?” 被褥上褶皱纹痕,睡在上很不舒适。 谭清音动了下身子,却发现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只能由着裴无抱她去清洗。 裴无将人抱到怀里,扶着她的脑袋靠在肩上,他脚下步伐稳缓,绕过屏风没走几步,来到小隔间里。 他伸手试了下水温,热度合适,便带着她跨入浴桶。 热水漫过酸软的身体,享受着巾帕细致又温柔地擦拭,谭清音昏昏呼呼的意识总算恢复了几分。 她双臂软软地勾在他的脖颈上,脸颊伏在他肩侧,忆起方才那些起伏场景,面色倏得发白。 他这人言行不一。 起先嘴上说着让她缓缓,可到了后面,根本就是不肯放过她。 果然那些话本写的都对,平日里再端方自持、清正冷漠的男子到了床榻间,也跟变了个人似的。 谭清音吸了吸鼻子,使着半点力气控诉他,“我都说了我很痛。” 她越想越气不过,抬手掐着他臂膀上的皮肉,可他身上硬邦邦的,根本掐不动半分。 她这点力气,使在他身上就如同挠痒痒一般。 裴无手下擦拭的动作一顿,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渐渐藏了暗色。 他垂下眼,眸色渐近深沉,隔着氤氲的水雾,水底情形一览无余,裴无挪开视线,紧了紧手掌,不忍再碰她。 许是臂膀上的肉实在掐不动,她又伸手想去捏他耳垂,裴无顺势握住她的小手,放在心口处,低头吻了吻她细碎的鬓发,在她耳边低声道歉:“是我不好。” 饶他平日再克制耐心,可一沾上她,食髓知味,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 耳畔拂过温热,嫩白的耳尖染上淡淡红润。谭清音心头轻颤,渐渐柔软下来。 她安安分分的窝在他怀里,许久,裴无慢慢地吁了一口气,再次应允她,带了些诱哄,“下回一定不会痛的。” 谭清音别过小脸,轻哼了一声,他还想有下回。 裴无怕她冻着,没敢洗太久便抱着她出来了。 谭清音抱膝坐在软塌上,她哈欠连连,静静地看着床前忙碌的男人。 虽然裴无刚刚弄疼了她,可是出力的人是他,收拾事后的人也是他。 谭清音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她又累又困,眼皮子上下打架,迷迷糊糊的就快要睡着了。 等一切收拾妥当时,裴无回身,就见谭清音早已歪在软塌上,一脸倦意浓浓,闭上眼睡过去了。 他轻手轻脚将她抱回到床上,从后拥住她,滚烫的胸膛和她贴到一起。 灯烛泣泪,一寸寸地塌落,屋内已不复先前明亮,渐渐昏暗。 这一刻,四下寂静中,只能听到怀中女孩清浅均匀的呼吸声,乌黑发丝堆在他胸前,他伸手勾起一绺,与自己的缠绕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裴无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在他这么多年孤寂荒芜的心底深处,今夜,都被她严丝无缝的填满。 他抱着怀中身子的手臂又紧了紧,在她嫩白的后颈处轻轻一吻,随后便将脸埋在了她的颈侧。 昏暗里,裴无睁着双眼,久久未眠。脑海里遐思不断,他清心寡欲惯了,可是忆及方才夫妻之事,颅内一片空白。 哪怕两人并不契合。 身体里情绪渐又抬头,裴无眉头紧皱,极力忽略怀中沉睡的娇软。良久,他沉沉吐出一口气,艰难地抽出她枕着的手臂,轻声掀被下床。 她身子骨吃不消,再待下去只怕自己又会控制不住。 他扯过锦被,紧紧将她裹住,端详了会儿她的睡容,随后自己披袍走向书案。 他倒了杯茶水,凉水入喉,身体里的波澜慢慢恢复一片平静。 书案上堆满了账册,裴无眉间浮现一抹无奈笑意,他坐到书案前,点了盏灯,执着笔替她翻看着账册。 府内账册他从未过问,前些日子管家又告老还乡,这些账册就全堆到了她这。 不爱做的事,她惯会拖沓,账册自然也越堆越高。 裴无目下十行,不消一会儿,大半账册就已过了一遍。 最后一簿账册底下,压了一封和离书,平整崭新,静静地躺在那儿。 白底黑字触在眼底,裴无眉轻轻地跳了一下,忆起当初她板着小脸,威胁他再瞒她任何事,便要休了他。 他拿起那纸和离书,慢慢展开,白纸上熟悉的圆润秀气小字。 裴无眉眼沉沉,一目扫去,眸底变色。 落书底下两个人偶小画——罗裙小人跺着脚,满脸怒色,两手扯着对面黑袍小人的脸,那黑袍小人僵着脸,脑门上印着“混蛋”两字。 人偶生动形象,看到最后,裴无目中含了笑,笑得肩膀颤抖,他甚至能想象到谭清音当初坐在书案前,一手撑着脑袋,鼓着腮,气愤愤地一笔一笔画下来。 他的确是个混蛋。 他将这纸和离书折好,又重新压回账册下。 账册整齐堆叠,好似从未动过一样。 ——— 翌日,天光大亮时,谭清音才悠悠转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还未彻底清醒,便察觉到两腿光嗖嗖的。 她微抬着酸软的身子,怔怔望去,瞬时瞪大眼睛,脑子清明了几分。 裴无垂首挨在她腿侧,向她弯下腰,手中拿了个小瓷盒,另一手轻缓地贴近。 腿弯曲起,她如今就同昨晚一样。 谭清音心中羞赧,呼吸微乱,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在做什么?” 裴无抬起头,与她对视一瞬,许是她眸中太过于震惊,他耳尖竟冒上微微薄红,解释道:“不动你,只是抹些凉药。” 裴无今早才发现有些不对,他感到懊恼,并且自责,昨夜实在是过了头。 手肘支撑不住酸胀的身子,谭清音软绵绵地又倒下去,任由着他擦药。 清清凉凉,还挺舒服的,她闭着眼,渐渐竟又生了一丝困意。 倏地,谭清音心口“轰”地炸了一声,呼吸就快停滞。 微砺的指腹碾了一道,滑软的清凉药膏消融。 长睫狠狠抖了一抖,她忍不住咬住唇,顿时面红耳赤,抬起白皙光腿踢向男人。 “骗子!” 可还未踢到,她的腿便因疼痛生生顿在半空,只能挂在他臂弯处。 谭清音泫然欲泣,再也受不住了,她哼哼唧唧地用玉足推他臂弯,让他拿开。 裴无顿了顿,声音暗哑:“可是昨夜流血了,万一是破了呢?” 他知道女子初次一般会有落红,可是谭清音昨夜太过紧张,他生怕自己扯破了她,留下伤。 因而他一早便出去买了药。 “那还不都怪你!我要大夫来看。”谭清音小声地呜呜啜泣,央求他。 闻言,裴无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他沉声低哄:“就快好了,这药也是我找大夫开的,难不成你要大夫替你上药?” 就是女大夫也不行。 谭清音抿了抿唇,被他一句话堵得说不出口,确实这是夫妻之间私密事。 可是那种异样,就如同昨夜那种钝痛中夹杂的轻微异感,只是这会儿更甚,让她如湍急河流中的一叶小舟,渐渐控制不住。 良久,里里外外抹上药,裴无收回手。谭清音悄悄觑了眼,他的手很好看,手骨修长,指节匀称,半截长指微微亮着,晃眼得很。 她又羞又窘,偏头将脸埋在软枕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裴无去净了手,拿着帕子擦去手上水珠,又坐回床沿边。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她半侧玉颈,细皮嫩肉上点点红痕,白的肤色被衬得更加剔透。 屋外光线照进来,尘埃漂浮,裴无眸色越发幽暗,他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问她:“饿不饿,我让人送些粥进来?” 她往被子下缩了缩,躲开他的手,连忙摇头:“我要起来吃。” 再躺下去她就要长在床上了。 谭清音掀开锦被,趿上软鞋,刚要直起身就被人抱了过去,她很有默契,双臂立马紧紧搂住男人肩背。 谭清音如今早已习惯了裴无替自己穿衣系带,除了不会挽发,他真是哪哪都好。 盐水漱口净面后,裴无抱着她坐在梳妆台前。 他手指蘸了一点口脂,想在她唇上描绘。 谭清音忆起方才他做了什么,立马嫌弃地推拒他的手腕,不让他碰。 裴无笑道:“我净了手的。” 谭清音脸燥热,脊背微微地僵硬,她手指搭在他衣襟上,随他去了。 原本淡粉的唇色沾上口脂,霎时嫣红欲滴,似牡丹出绽,千娇百媚。 裴无静默看她一会,喉头滚了滚,他将她搂得愈发紧,低头去吻她。 谭清音头往后仰,蹙着细眉,有些心疼可惜,“这个口脂很贵的。” “再给你买。” 裴无将她唇上口脂吻去,温柔又缱绻。 细细的胳膊还挂在他脖子上,谭清音被他勾的脑袋晕乎乎,忍不住回应他,整个人像是泡在蜜罐里。 她想,还是亲亲抱抱舒服。 怀中美人云鬓松挽,唇上朱红晕开,她喘着气,眸里已经蒙上一层湿雾。 裴无手伸到她背后,轻一下重一下拍着,替她顺气。 谭清音又啄了他唇角两下,盯着他看,“我们以后能不能只这样,不行房了。” 真的很疼…… 她不喜欢,也不懂那种互相折磨的事有什么好做的。 “你不是想要孩子?不行房我们怎么会有孩子。” 裴无其实不想那么早要孩子,也舍不得让她生。只是夫妻床笫之事他不能退让,又怕语气强硬会吓到她,只能扯出这个理由来哄她。 谭清音后让半步,轻声问他:“那我们什么时候想要孩子再做好不好?” 裴无半晌不答,他敛眉望向她,目中情绪不明。 谭清音见状,垂下眼,小心翼翼地用小指勾住他的指头,拇指指腹互按。 “说好了哦。” 他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 裴无这几日倒是很清闲,有空时便会给她揉着腰舒缓,晚上睡觉时也果真没再动她。 身上那酸疼来得快,消得也快。谭清音休息了几天,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精神。 这月已过了大半,临近年关,书案上堆压的那些账册要是再不看,就要拖到明年了。 谭清音苦着脸,叹口气坐到书案前。 她取过一旁的账册,万分艰难地打开,在目及账册内容时,谭清音细长的黛眉忽然轻扬,讶了一下,因她看到每页上都用笔做了标记。 是裴无的字迹。 她一册一册翻过,十几来册居然都是如此。 谭清音唇角翘起,笑意加深,可在拿起最后一册时,顿时僵住。 当初写的那封和离书被她随意压在底下,既然他看了所有账册,那岂不是他也看见了! 纸张上有被指腹大力捏皱的痕迹,和离书内容倒是没什么,只是她当初随手在底下涂画了一些小人,以此来泄愤。 谭清音面容霎时红透,何其羞耻。她知道裴无今日在家,便转身跑去书房找他。 庭院深深,回廊相绕。 冬日长风呼啸,谭清音裹紧身上袄衣,她抬手叩了一下门,便推门而入。 房门“吱呀”一声,屋外光线顺着门缝争相涌入,裴无一僵,抬头望向谭清音,眼中暗芒翻涌,他镇定自若地将手中书册压在公文下。 谭清音走到他身前,狐疑地盯着他,又偏头看向桌案上公文,问他:“你藏了什么?” 裴无抬手捧起她的脸,面向自己,不让她再去探寻。 谭清音凝眸看着他,有些不满,“你都看了我的和离书,为什么不能让我瞧瞧你在看什么?” 裴无正了神色,他轻咳一声:“朝中要事,你看不懂。” 她乌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忽地眨了眨,声音柔婉又俏皮:“咦,你的脸怎么有些红?” 说完,裴无的耳根子越来越红。 谭清音伸手想摸摸他的脸,试探一番。 裴无只好手攥住她的手,深深地叹口气,转了话题:“今晚临街有灯会,带你去?” 闻言,谭清音旋即乖巧地点着头,眼前人波澜不惊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瞬然期待的面容。 大晋快到岁首时,街庙上便会有大大小小的花灯会,那时十里长街一片灯影婆娑,流光溢彩。 天色将浓时,谭清音才收拾好。她里头穿着姣月软缎的袄裙,外面还披着一件精致的大红缀狐绒披风,巴掌大的小脸藏在暖脖的围绒里,看上去暖烘烘的。 这俏丽的装扮在冬夜里格外醒目。 裴无蓦地腾起一股熟悉之感,她当初也是如此,披了件厚厚的红色披风,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觑着自己。 她扯了扯身前男人的衣袖,晃晃脑袋,从围绒里挣起下巴,声音雀跃:“我们走吧。” 犹豫了一下,裴无还是想解掉她披风系带,他面容沉肃,低头认真地说:“再穿一件,外面冷。” 前些日一场雨水落下,整个京城仿若被冻结,愈发冰寒。 谭清音连忙摇头,抗拒道:“不要,再穿走不动路了。” 她已经穿得够多了,如今就连动动胳膊都有些艰难。屋内地龙又烧得热,蒸起阵阵热气,熏得她脸颊满是红晕,只恨不得现在赶忙离开这件屋子。 裴无轻叹一口气,他找了个小手炉塞在她怀里暖着,随后将她整个小手握在手掌里,才带着她出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7 03:00:05~2022-03-09 16:0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袅袅青衣 6瓶;瑛酱、辛七七 5瓶;Liar_song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41 ? 第四十一章(修) ◎这样不算,过完这辈子才能是白头偕老。◎ 许是刚从暖气氤氲的屋内出来, 阵阵寒意乍地袭面,谭清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裴无察觉出来,眉头微微皱了下, 脚步硬生生地定在原地。 握着自己的手掌隐隐有松动之势,谭清音一把按住他的手, 十指相扣紧紧攥着他,她抬眸望向他,神色不悦地说:“你可不能临时反悔。” 她心心念念了一下午,哪知道到了晚上, 外面会变得这么冷。 “我真的不冷的, 夫君,求你了……” 谭清音忽地扑进他怀里, 将脸埋在他脖颈一侧,使劲蹭着, 大有他不答应,她就不停下的趋势。 像只无赖的猫儿,毛茸茸的脑袋不知轻重的拱着他的下巴。裴无的眸子扫过她露出半截的白净耳尖,最后落在一圈温暖的围绒上。 他一手伸进围绒里,捏着她的后颈, 让她远离了自己,答应她:“行了, 你再乱拱就真的出不去了。” 谭清音这才停止了攻势, 抬起脸笑嘻嘻地望着他。 裴无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将披风兜帽给她带上, 兜帽很大, 她整个脑袋都罩在里, 全身上下, 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 与市井街巷充满烟火气不同,临街环绕京城整条护城河,更富有玩乐气息。 沿河长堤火树银花,整条长街从头至尾灯火如昼,街上年轻的郎君娘子相携同游,不时有孩童手提着花灯,嬉笑着在人群中追逐穿梭。 十里迢迢鱼龙灯飞舞动,谭清音好奇的看在眼里,目中是掩不住的兴奋愉快,若不是手还被身旁男人拉着,恐怕如今早已同脱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飘到了何处。 人群熙熙攘攘,裴无小心地将她护在身侧,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 谭清音回过头来雀跃地望着他,正撞进他幽静却如水般温柔的眼底,靠着高楼的灯宛若银月悬挂空中,灯光映照在他清隽似玉的面庞。 这是她心爱的郎君。 谭清音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手心,唇角上翘一下:“大人,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像是出来幽会的情人?” 手心痒丝丝的,裴无眉头轻拧,很煞风景告诉她:“我们是夫妻。” 情人便意味着关系不明,哪怕再心意相属,也有可能会分开。 裴无不喜这样的关系。 谭清音轻叹一声,有些惋惜:“所以说啊,要是我们没成亲多好,这时候偷偷摸摸出来幽会肯定别有一番情趣。” 正是遮遮掩掩、芳心暗许的萌动期,想想就很刺激。 小姑娘家的心思多,想法也简单,裴无失笑一声,伸出手,轻轻将她垂在脸颊边的碎发拨至耳后,低头看着她,“你父亲是不会允许的。” 如果不是那一旨赐婚将他们相缠,这辈子他都不会有机会能同她在一起。 谭清音仰头眨了眨眼睛,朝他微微一笑,“也是,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他肯定不会放过你。” 两人行于花灯游会间,一路上,不时会有人频频回望,无非是两人相貌和气质太过出众。 男人轻裘黑氅,身形修长,威严冷肃的面庞与热闹非凡的街市格格不入,偏偏低头望向身前少女时,那分疏离顷刻间又荡然无存。 身旁少女一袭狐绒披风,严严遮身,虽瞧不见样貌,但那露出的一双乌黑潋滟眼眸,盈盈润润,寒冬腊月里,宛若春水荡涤。 谭清音望着他身后,忽然眼睛一亮,扯了扯他的衣袖,“夫君,我想吃冰糖葫芦了。” 裴无早已习惯了她的称呼,平日里无事就叫他“大人”,有求于他便会软软地唤他“夫君”,若是自己惹她生气了,她还会直呼他名字。 但他从不会恼,反而甘之若饴。 裴无松了手,柔声叮嘱她:“不要乱跑。” 谭清音立马乖乖点头,离他身侧两步远,她低下头,手指拨弄着他给她买的鸳鸯花灯。 这鸳鸯相依相并,拨动这一只,另一只也会跟着旋转,有趣得很。 眼前忽地小心递来一盏芙蓉花灯,谭清音手中动作一顿,心里疑惑他怎么又买了一盏。 她抬起眸,围绒半掩遮面,乌发雪颊,尤似与花灯交相辉映,灯火下煞是动人。 身前是位年轻的公子,并不是裴无,谭清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在看见他手中花灯时,便知晓了他是何意。 大晋民风还算开放,这种灯会,若是遇到心仪之人,便会通过赠送花灯,来表明心意。 “姑、姑娘,可否……”那位公子腼腆的红着脸,想将手中花灯赠送出去,顺便还想问问她的芳名。 谭清音刚想摆手拒绝,就被身后男人强势地握住,熟悉的温度覆在她整个手背上。 裴无掀眸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已如冰刺般冷厉,权势浸养多年的男人,哪怕是收敛了那一身气势,还是会给人无声无形的压迫感。 那公子蓦地噤了声,再看向两人相握的手,顿时明白,他忙不迭地道歉。 裴无沉下脸,一言不发地拉着谭清音从他身旁离开。 他的那只大手紧紧攥着自己,攥的她手指微微发疼,谭清音挠了挠他的手心,示意他轻些。 冷恻恻的俊脸缓了一丝,薄唇却还是紧抿的。 谭清音将男人这些变化都看在了眼里,她目中噙了笑,笑得格外好看。 行至一处人少声静之地时,谭清音反握住他的手掌,拉着他往一侧巷中走了几步。 巷子幽静,远处灯光隐隐投照进来,朦胧昏暗一片。 谭清音伸手轻轻捉住裴无的衣襟,将人拉着俯下身,靠近自己,亮晶晶的眸子看进他的眼里:“生气了?吃醋了?” 裴无那双漆眸深邃,视线落在谭清音的脸上,沉默半晌,极轻地“嗯”了一声。 他不过就是转身之际,便有别的男人生了妄想。 裴无心中清楚,之前种种那都不是私心,是骨子里天生的占有欲,他想将她藏起来,身边只有他一人。 谭清音想哄哄他,但她生怕被人看见,便抬手将自己宽大的兜帽也罩住他的脑袋,眼前瞬间黑暗。 如今两人鼻尖相抵,气息交缠,她小声地哄他:“你都是我的夫君了,这还有什么好醋的。” 小姑娘娇娇俏俏的悄声话在黑暗中清晰可闻,她将那“夫君”二字咬的极重,在耳边经久缠绕。 裴无心头柔软一片,指骨分明的大手压在她背上,将她按向自己,高大峻挺的身子将她罩在怀里,他微微俯身,隔着兜帽,将脸贴在她耳畔。 良久,他沉沉低声:“嗯,你是我的。” 他嗓音温厚,低低地像是从心底发出。 隔着衣物,谭清音感受到他胸腔震鸣,一下一下,她环臂抱紧他劲瘦有力的腰身。 忽然远处传来“砰”地一声,一簇烟花凌空盛开,星星点点缀在漆黑苍穹,倏然照亮了小巷一隅。 与烟火一同垂落的,还有霏霏细雪。 谭清音抬起手,接住了天空正飘下的雪花,托在指尖,雪粒慢慢化成水珠。 她忍不住拍了拍裴无宽阔的肩背,语气惊诧又欢喜:“大人,落雪了。” 往年十一月中旬京城便会落雪,今年竟然生生拖到了快要新年。 裴无颔首,紧了紧怀中纤柔的身子,恋恋道:“再抱一会我们就回去。” 簌簌飞雪纷扬,落在他头顶、肩上,很快染白。 好似长了白发,谭清音伸手替他拂了拂,转念一想,她将自己头上兜帽也扯了下来,任雪花飘落堆在她发髻上。 裴无见她如此,旋即蹙眉松开她,伸手将兜帽重新罩住她。 谭清音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脸上露出甜笑:“我们这样也算是共白头啦。” 裴无心跳不禁一顿。 灯明月皎,少女颊畔的笑涡浅浅,杏眸闪烁,与他对望。 裴无低头抵住她的额头,如同那盏相依偎的鸳鸯花灯。 他在那若隐若现的笑涡碰了一下,目光温柔,以极低地声音道:“这样不算,过完这辈子才能是白头偕老。” —— 御书房内。 晋帝坐在玉案前,明黄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苍老干瘪的身上,他颤巍巍地窝坐在椅子当中,脸上生满褐斑,一副大限将至模样。 恍惚间想到什么,晋帝浑浊的老眸里忽地燃起一丝希望,他嘶哑着声音,“裴卿,你再去帮朕找找炼药师,这世间有没有能安然入睡的丹药。” 他这些日子,噩梦缠身,甚至只要一闭眼,那些血腥的画面便会争相浮现脑海。 “微臣这就去找。” 裴无长身肃立,目光深邃幽冷,静静看了眼不远处眯眼昏睡的晋帝,转身离开御书房。 倏地惊醒,晋帝望向殿外光景,微弱如游丝般地问身边太监,“今儿个什么日子了?” “回皇上,腊月廿一了。” 腊月廿一,腊月廿一…… 晋帝面色骤变,目光空洞地望向一处,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一切又都模糊起来,滔天血海翻涌中熟悉的人影浮现…… …… 回到府中,裴无径直去向小院。 昨夜那盏鸳鸯花灯被她挂在了门檐旁,悠悠荡荡晃着。 忆起谭清音昨夜对着这盏花灯,虔诚地祈愿,口中念着“年年岁岁如今夕”。裴无步伐匆匆,迫切地想要看见她。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谭清音抬起脸看了一眼,浓长的羽睫颤了颤,又低下头,轻声说:“你回来了。” 裴无走到软塌边,蹲在她身侧,将目光凝在谭清音身上,一刻不离。 谭清音知道他在看自己,可她手中针线不能停,一停便不知道下一针该如何走了。 “清音,今日是我母亲祭日,我带你去见见她可好?” 绣针一抖,倏地刺向柔软的指腹,血珠顷刻冒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9 16:03:26~2022-03-12 21:4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棉袄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ang. 39瓶;辛七七 5瓶;54602884、海盐奶盖 3瓶;小棉袄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2 ? 第四十二章(修) ◎“我陪着你。”◎ 血珠渗透在练白丝帛上, 小小一滴,迅速晕染开来。 谭清音刚想将手收回,裴无却先她一步, 立刻捏住了她冒着血的一双素手。 男人冷峻的眉宇间,当即浮现深深的沟壑, 略有些急切地低声问她:“疼不疼?” 指腹上温热濡湿的触感,细细将血吮去,她垂下眼眸,指尖颤了颤, 声音微微发涩:“不疼的。” 裴无从未跟她提起过他的父母, 仅有的一次还是成亲当晚,那时他告诉自己, 他无父母,不需要她早起去敬茶。 因而她也从未问过他。 陡然听见裴无说带她去见母亲, 她一时怔愕,竟将针扎进了肉里。 谭清音目光落在裴无身上,心中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酸胀,她将手指抽离,轻轻地拽住他的衣袖, “你带我去吧。” 直至今日,他从前的过往她一概不知。 如今, 她想知道。 * 昨夜的那场雪只簌簌落了一会, 细细碎碎地铺在地上,满目一层浅薄白色。 天色灰蒙, 云雾霭霭, 似在酝酿下一场风雪何时到来。 山间石路崎岖泥泞, 马车坎坷行至半山腰处停下。裴无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下马车, 寻了一处干净的地面放下。 灰墙深瓦的庙宇掩在萧肃山林间,寺门残雪渐渐消融,有被清扫的痕迹。 谭清音看了眼四周,慢慢转脸,茫然地望着裴无,目中带了一丝疑惑。 不是带她来祭拜母亲吗,怎么来了檀柘寺。 山风凛然,裴无抬手拢紧谭清音的衣裳,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声解释道:“她葬在寺里。” 谭清音眸光微变,总算明白为何他每月都会来檀柘寺一趟,她的目光,心底那股酸涩又袭上来,一阵一阵,压得她难以喘息。 漂亮的眸子里渐渐沁出水意,裴无轻叹一声,抬起她的脸,手指抚了抚她的眉心,低声说道:“别皱眉,她最喜爱笑的小姑娘了。” 谭清音闷闷嗯了一声。 “我母亲已经逝去快二十年了,她走时是很安心的,你来看她,她也是高兴的。” 细眉是渐渐舒展了,可红唇却还是紧抿着,裴无指腹压在她唇角边,轻轻戳了戳,唇畔小小的弧度翘起。 谭清音微微一怔,在他瞳孔里,看见自己被人硬扯着强颜欢笑的脸蛋,很难看。 她拍掉男人的手,气呼呼地瞪着他。 裴无将她神情变化看在眼里,笑了下,复又嗓音低柔地命道:“等会儿不许掉眼泪。” 他知道她心思敏感,从说要带她来祭拜母亲时,整个人周身就弥漫伤感,还死死憋着不想让他察觉。 谭清音点了点头。 裴无牵起她的手,向寺内走去。 他对檀柘寺很熟悉,带着她绕过耸立的佛塔,穿过禅院长廊,来到后山松林。 路面湿滑难行,谭清音一手攀着他的臂弯,紧紧跟在他身侧。 后山松林还依旧葱郁,四野空旷间,孤零零地躺着一个小小的坟包。 裴无紧了紧手中的细嫩柔荑,另一手拂去碑上落雪,他那双漆黑冷然的眸子此刻温润和煦,轻声道:“母亲,我带她来见你了。” 先前来看望母亲时,他跟她说过,自己娶了妻。 谭清音站在他身侧,她心头微沉,跟着轻轻唤了声“母亲”。 墓碑上并未刻字,岁月、风雨冲刷留下的痕迹,道道斑痕深刻。 谭清音望着那墓碑,歉然说道:“成婚半载,儿媳今日才来见您,您莫要见怪。” 裴无不许她哭,谭清音便絮絮叨叨,将满腹的话语都尽数说出。从两人不情不愿成亲,到他欺瞒骗她,大大小小趣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好似眼前人还活着,正坐在一起相望谈笑。 她说话时,眉目轻轻扬起,乌灵生动。 谭清音停下,喘了口气,又继续道:“母亲,往后儿媳会常和夫君一起来看您的。” 裴无在一旁听着,不由失笑,若是母亲还在世,定是极爱跟她谈心闲聊的。 临走时,谭清音松开裴无的手,从袖兜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锦盒,蹲在墓碑前,将锦盒掩在泥土下。 裴无看过去,问她:“放了什么?” “一对白玉耳铛。”谭清音掩好土,回头望着他说。 谭清音算了算,母亲逝时才二十来岁,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她不晓得母亲喜爱什么,便给她捎了一对耳铛,女儿家的肯定喜欢。 白嫩的细指上沾了泥水,还带着松针枯叶,裴无拿起帕子,替她细致地擦去指间污泥,忽听她轻声地问道:“那父亲呢?” 谭清音怕她触及到他心底伤事,因而她问的很小心。 裴无的手停住了,记忆力那个高大男人浮现在眼前,他沉默了下去,片刻后,他回她:“父亲葬在别处,等过些时日,我再带你去祭拜他。” 皇陵守卫森严,他如今的身份还不足以能进去。 他脸色凝重,低低的声音之中,满是遗憾。 谭清音很心疼,不由地踮起脚尖,用额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安慰他:“好。” 裴无低下头,望向咫尺之间的少女,眉眼间氲起一片柔和。 天渐渐暗沉下来,彤云密布,山林间狂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而下,顷刻,地面覆上柔软雪层,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歇了。 谭清音凝着眉,担心地问身旁男人:“大人,雪太大了,我们怎么下山啊?” 这雪落得太急了,举目望去,天地之间一片茫茫雪幕。 裴无挪开视线,抬眸看了眼天色,忽地拉着她向禅院深处走去。 “今晚不回去了,带你去个地方。” 谭清音“啊”了一声,只能提起裙摆,呆愣地随着他的步伐。 两旁雪景如走马观灯般掠过,参天菩提,木屋静室…… 谭清音怔怔地看着,似曾相识的幕幕画面突然在她脑海闪现,断断续续,可她实在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些。 “这是哪?”她忍不住问出口。 裴无停下来,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在长廊上,缓缓说道:“我在檀柘寺待了近十年,这里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谭清音四处张望着,细眉蹙起,越看越觉得熟悉。 静室门忽地从里打开,空尘方丈提步跨出,正要阖门离开,恰看见相携而来的两人,他的视线落在两人十指相握的手上。 两人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皆愣在原地。 空尘方丈慈眉善目,可那目光不容忽视,谭清音想起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如今两人拉拉扯扯,影响实在不好,她慌地挣了挣手,裴无却将她握得更紧。 他不肯松开,谭清音面庞登时布满红晕,掩耳盗铃般将两人手背在腰后,扭捏道:“方、方丈。” 空尘笑了笑,“小施主,许久未见了。” 谭清音讪笑着,她仰面瞪了瞪一旁男人,裴无却气定神闲,恍若未察。 空尘看在眼里,眼底掠过一缕欣慰,他看向裴无,笑道:“老衲知道你今日要回来,静室已经提前收拾好了。” 从裴无离开檀柘寺后,每年母亲忌日,他都会回来在寺里住上一晚。 裴无颔了颔首,他侧过身,让出一条道,举止不言而喻。 谭清音惊诧于两人居然相识,可转念一想,母亲葬在寺里后山处,裴无说他在这里住了十年,他们肯定是认识的。 “天寒,快进去吧。”空尘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笑着收起手中佛珠。说完,便转身离去。 人一离开,裴无便带着谭清音进到静室,阖上屋门。 静室内烧着炭炉,暖烘烘的,所有桌椅器具都不染纤尘,显然是刚清扫过的。 谭清音皱眉道:“你刚刚为什么不松手,叫方丈看了,肯定认为我们很轻浮。” 裴无淡淡地笃定道:“他不会的。” 裴无褪下她的外衫,抱着她坐在炭炉边,烤着火。 盆里的炭火不时哔啵两声爆出火花,裴无眼疾手快地将她手收回,揣在怀里焐着。 谭清音抬眸,看着眼前神色认真的男人,心跳不禁加快了许多。 “大人,我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你时,可害怕了。”谭清音想了一番,忆起他当初阴沉的脸色,作出害怕状,埋怨道:“你那样看我,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呢。” 裴无默了默,突然说道:“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谭清音看向他,脸上露出微笑,“我知道,是上元灯节那次嘛。” “不是。”裴无摇了摇头。 谭清音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她这样子傻傻的,裴无笑了下,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慢慢说道:“在你更小的时候,那时你在寺里迷了路,扒着我的腿哭哭啼啼地让我带你出去。” 那年也是这个时节,寒冬朔雪,她裹着樱桃红的披风,个子不及他腿高,不知怎么跑到了后山禅院,见了人就抱住他的腿,哭着让他去找娘亲。 他在檀柘寺待了太久,身边常年都是灰色僧袍,弥弥佛经声,枯燥无味。 乍一抹鲜艳亮色侵入眼底,他怔愣了许久。 因而上元灯节那晚,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谭清音脸上笑容顿住,她惊愕地张着唇,难怪她方才觉得这周边一股熟悉之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可是我记不大清了。”她垂下眉眼,很是可惜。 溺水之后,她断断续续高烧了半月,七岁之前的大多记忆都忘了。 她曾以为两人只是上元灯节那日萍水相逢,却不想很早就见过。 谭清音握住他的手腕,眨着眼睛央求他:“你再同我说说你吧。” 她迫切的想知道他的过往。 裴无将她抱坐在怀里,搂着她,目光深远地望向一处,低低地道:“我五岁那年,父母就相继离世了,空尘方丈将我带回了檀柘寺里,是他教养我长大的。” 甚至如今的姓名也是他取的。 空尘方丈对他有救命、庇护之恩,他很敬重他。 谭清音靠在他肩上,静静地听他讲着,从他幼时在檀柘寺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到十五岁下了山,进了锦衣卫,八年摸爬滚打走上如今的地位。 他语气很平静,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只是在描述别人的半生。 可谭清音听得越发心酸,她抬起手,指尖摸索着,抚过他微蹙的眉宇,高挺的鼻梁,半抿的薄唇……脑海里那个少年最终慢慢融聚成如今成熟坚毅、孑然孤立的男人。 指尖最后落在他凸起的喉结处,谭清音忽地伸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闷闷地道:“往后你有我,还会有孩子,我们慢慢地养,等他们长大成人,就可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 你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裴无嗫嚅了一下唇,却是紧紧地抱住她,眼眶渐渐发热。 他何德何能,这辈子能够拥有她。 裴无看着怀中小妻子,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告诉她:“清音,再过几日,我要做一件事,无论事成与否,我都可能会被世人唾骂,甚至遗臭万年。” 谭清音怔住了,她抬起脸,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面容印在心底。 良久,她捧起他的脸,轻启唇瓣。 “我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推了一下时间,第三十六、三十九章的“二十四年前”更改为“十九年前”(不影响阅读的) 这篇文不长,可能大概还有六七章就完结了,更新时间实在拖沓,很抱歉,可以等完结来看吧。 感谢在2022-03-12 21:48:53~2022-03-14 22:5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子momo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3 ? 第四十三章(捉虫) ◎“以后孩子随你就好了,聪慧些。”◎ ——我陪着你。 直至后来许久, 裴无每每再回到这间静室,总能忆起当初她捧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 眼中映有星光,灼若芙蕖的小脸在火光投照下, 宛若九天神女临世。 她告诉他,就是前路莫测,也会和他要一同前行。 静室之外,风雪交加, 厚雪压断树枝, 偶尔发出“咯吱”声响,在雪夜里尤为清晰。 月色照雪, 透过窗纸照进室内,床榻间并无帐幔遮掩, 一室黯淡的白光。 身侧人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翻动着身子,连带着被褥间的热意也往外四散。 山里不比家中,哪怕炭炉烧得再旺,稍不谨慎寒气就会侵袭入体。 裴无看不下去, 倾身靠近了她几分,伸臂连人带被子圈进怀里。 没过多久, 怀中单薄纤瘦的身子轻轻挣了挣, 细眉紧紧蹙起,睡梦中发出一声呓语:“疼……” 裴无蓦地一僵, 下意识以为她又做噩梦了, 他伸出了修长清瘦的大手, 动作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低声安抚:“不怕,我在你身边。” 谭清音苦着脸,一只细手扒着他的衣襟,哼哼唧唧地说:“这床榻硌得我浑身都好疼。” 如同睡在地砖上似的,越翻身越难捱。她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耳畔熟悉沉稳的声音,便向他哭诉。 “……” 裴无冷峻的眉峰和缓下来,他将人抱到自己身上,扶着她软绵无力的脑袋靠在颈窝处,手掌搭在她柔腻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揉。 睡意朦胧间,身下木床换成了男人结实阔挺的胸膛,虽然也硬得跟铜墙铁壁似的,但谭清音莫名觉得舒适,侧脸埋在他颈侧,细声细气地哼哼。 酸痛的脖子覆在温热的手掌下,微砺且带着薄茧的指腹摁揉着,不轻不重,力道恰好。 谭清音寻到他的手,得寸进尺般地扣住,拉着往下,搁在腰侧,喃喃道:“腰也痛。” 她推了推他的手掌,催着他快揉。 裴无一时不知道她究竟是清醒,还是在梦游。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手上动作重了几分。她旋即惊呼“轻点”,但眼皮还是闭着的。 他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说出口的话带了一丝宠溺。 “娇气。” 寺里的床榻都是硬木亦或是竹板做成的,她细皮嫩肉,磕着碰着肌肤都会立马泛红,从小又娇生惯养长大,乍睡到这种床,自然是适应不了。 没多久,颈侧便传来轻微的呼声,小小的,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窝。 隔着薄如蝉翼的寝衣,那云软般的玉柔压在心口,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轻触即离,反反复复。 淡淡的女儿香盈在鼻端,缭缭绕绕,贪念渐起。 她睡得香甜。 裴无一双漆眸微沉,他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搭在她腰上的手掌紧握成拳,克制地垂在身侧。 他微阖上眼,长叹了口气,默念着熟记于心的《清心咒》,一遍又一遍,将心里那股不适宜的燥热压了下去。 ——— 寺里晨钟清澄,“咚——”一声之后发出长长的颤音,余音悠远,经久回绕。 天还未亮,淡青色的夜幕笼罩佛寺,山峦交际处浮起银白的曙光,跃跃欲要跳出。 深长的禅院回廊中行着一身形高大峻挺的男子,檐下的风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雪地上映出一道斜影,寒风穿堂呼啸,墨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在一处四方禅院停下,门窗里亮着黯淡飘忽的光。裴无抬手叩了叩房门,推门而入。 禅房佛香袅袅,豆黄烛火朦胧,一老僧盘膝而坐,听见动静,抬眸望了他一眼,复又阖目诵经。 空尘方丈并不惊诧,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 裴无垂眸在一旁候着,并未言语,静静地等他念完经书。 良久,耳畔弥弥低声停止,禅房里陷入一片岑寂。 空尘方丈合上经书,凝望着一丈之外的年轻男子。 隔着缭绕的香炉佛烟,空尘忆起当初年少的他,接连失去至亲,那时他终日如一头压抑隐忍的困兽,无数次在仇与恨的边缘徘徊。 生在皇家,势必会陷入皇权争夺。父辈仇恨,却要一个孩子从小背负起。 是以,空尘从不认为他本性凉薄狠厉。 他将他带在身边,十年如一日的手抄经书,耳聆经声。可即便如此,也难以压制他满身的戾气。 空尘闭了闭眼睛,收回思绪,他长叹一声:“梁施主当年将你托付给我,临终前告诫你不要再入皇室纷争,望你忘却前尘。可你心意已决,老衲也无法阻拦你。” “如今既然也走到了这个地步,莫要伤及无辜,皇庭动乱,一旦引起战事,受苦受难的是芸芸众生。” 当初,从他执意要下山时,空尘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 裴无面色如常,双眸凝视着空尘,一字一句道:“我向您保证,这天下黎民百姓不会流一滴血。” 如若此,那他与当初的晋帝,并无差别。 空尘微微颔首。 “等一切尘埃落定,将梁施主带回去,和你父亲合葬在一起。” 他们夫妻二人生前相离,死后甚至不能同穴而眠。 裴无垂眸敛住眼中的情绪,低低地“嗯”了声。 —— 屋外一声震荡欲耳的枝木断裂声,携着簌簌积雪“砰”地砸在地上。谭清音猝然惊醒,她下意识地伸臂抱紧身侧人,却发现抱了个空。 枕畔空无一人,但还留有余温。 她困惑地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环顾一圈,没有发现裴无的身影。 炭炉烧了一夜,如今炉中木炭所剩无几,被褥滑至腰间,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她立马卷着被褥,抱膝缩在里回暖。 待身上稍微暖和了些,她起身爬下床,站在地上穿了衣裳。 屋外时不时传来童稚的欢声笑语,一阵一阵。 谭清音一边系着外衫丝带,一边来到窗前,她推开半边窗扇,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望着外面。 山间寺庙静谧,满地白雪覆盖,远处能看见几个小沙弥互相扔着雪团,你砸我,我砸你……不消一会儿,一位严肃的大和尚走过来,几人便立马持起竹帚,佯装清扫积雪。 谭清音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看得心痒痒,也想出去玩雪。 眼前忽地被阴影遮住,一只大手伸过来,毫不留情地将她脑袋推至屋内,动作却是温柔小心的。 谭清音还未反应过来,窗扇便“吱呀”一声合上。 脚步声从外传来,屋门打开,裴无携着一身寒气走到她面前。瞧她这副发鬓松散,乱糟糟的迷糊模样,忽生了逗弄心思,将自己的手掌整个包住她温热柔腻的脸蛋。 那冷冽的手贴在脸颊上,寒意渗进肌肤,谭清音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捂着脸,怒目瞪他。 “冷!” 裴无佯意沉下脸,眉头紧锁,训责她:“知道冷,还勾着脑袋往外伸?” 他声音微沉,带着责备。谭清音手指捏住他的袖口,颇为心虚地垂下眼睫,小声地说:“我这不是在看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嘛。” 谁知道他一早就不见了人,等了许久也没回来。她还没质问他呢,他倒好,上来就先发制人。 裴无没想到她今晨醒的那么早,他将人拉到身前,伸手拢了拢她睡乱的乌发,问道:“你不怕我将你扔在山上,自己一人下山?” 谭清音就势贴过去,仰头看他,声音低软含笑:“我才不怕呢,你不敢。” 小姑娘抬起杏眸,细眉轻扬,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一脸笃定地看着他。 他是不敢。 裴无垂首看她,忍不住失笑,捏起她的脸,“头发乱蓬蓬的像个什么样。” 谭清音睁大眼睛,脑海里想象到自己现在顶着个鸟窝似的一团乱发,还和他嘻嘻哈哈闹着,顿时羞赧,双手推着他,恼道:“你出去,不准看我。” 女为悦己者,她现在肯定很难看。 裴无丝毫不生气,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抬手按住她的薄肩,微微用力,让她坐下。 “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好好坐着,我替你梳发。” 谭清音不情不愿地坐在临窗木椅上。 他前半句话听着怪怪的,谭清音品咂细想一番,脸“唰”地就红了。 什么样子都见过…… 她甩了甩脑袋,那些旖旎画面消散,心底默念着“罪过,罪过,佛祖莫怪”。 这寺里都是男人,还是没有头发的男人,自然找不到一把木梳。裴无只能以指作梳,顺着她乌浓的长发,从头至尾滑过,再将长发往后梳髻。 谭清音胡思乱想间,身后男人已将发髻挽好。 静室里没有铜镜,瞧不见妆发如何,她抬手摸了摸,随云髻卧在发顶,发髻间以珠钗固定。 也不过几日,他居然真的能替她挽发,谭清音抬头看他,正欲问他。 裴无清咳了声,认真道:“我去学了。” 谭清音惊愕:“还有人会教郎君替女子挽发的?” 她尾音上扬,夹杂了一丝不可思议。 裴无将最后一根芙蓉玉簪拿起,耐心地簪在发髻间,含糊地道:“没有找旁人,是在书里。” 他自小学什么都很快,女子妆发虽然繁琐复杂,但比起那些晦涩难懂的经书,他很乐意去学。 谭清音目光悠远,忽地轻声叹了口气,垂下眼睫,有些感慨:“以后孩子随你就好了,聪慧些。” 可千万不能随了她,她心性不定,稍稍难些就想撂挑子放弃。 裴无笑起来:“嗯,是不能随你,爱哭又娇气,女儿还好,若是儿子可就让人笑话了。” 谭清音一时语塞,脸上绯红,听出他是在打趣她,她握紧拳头作势要锤他。 拳头还未落到身上,便被他握在手心里,温热的掌心紧紧的包裹着她。 裴无垂下眸,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慢逡巡,他眉眼间尽是温柔的情意:“样貌要随你。” 他声音清润醇厚,如玉石轻碰相撞,低低地响在耳边。 谭清音抬了抬头,眸光深深地望着他,唇角抑不住的上扬,她忍不住伸臂环住他的腰身,搂着他蹭来蹭去,笑靥如花。 ——— 待到晌午时分,阳光耀烈,积雪慢慢消融时,两人准备回府。 山路雪水泞泞,湿滑难行,马车上不来,只能在山下等候。 静室前的菩提树下,雪层平整干净,还未有人造访,因而很适合玩雪。 谭清音蹲在树下,一手团着雪球,纤细白嫩的玉指被冻得通红,却是不肯撒手,显然是不愿意走的。 眼角余光处瞥到一抹墨色衣角,她慢吞吞地抬起一双杏眸来,望着居高临下凝视她的男人,扁着嘴:“我还想再玩会儿。” 她的雪人就差一个脑袋了。 她今日披了件绒白的披风,蹲在雪地里,仿若与白雪融为一体。 抬眼间,乌溜溜的眸子纯净,清凌凌的,像是雪天林间的幼鹿,对人极为信任。 裴无眼睛微微眯起,挑着她最害怕的威胁,薄唇轻启:“回了家再玩,等到了傍晚夜路不好走,你今晚又要在那硬邦邦的木榻上睡觉了。” 谭清音抿了抿唇,垂下脑袋彻底噤了声。她可不想再睡那床了,一觉醒来,身子像是被车轱辘压过似的。 “可是它还差一个头……”她指着树下胖的不成型的雪人身子说道。 裴无轻叹一声,他无奈地撩起衣袍,蹲在她身侧,从她手里接过那团雪球,在地上滚了一番。 雪球渐渐变大,隐隐有个脑袋的雏形,他便敷衍地放在那身体上。 本就丑丑的雪人身子,放上脑袋更丑了。 谭清音的小脸慢慢垮下去,嘴角耷拉,委屈极了:“你毁了我的雪人。” 裴无望着那脑袋与身体极其不搭的胖雪人,脸上难得浮现一丝不自在。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另一手拉着她往外走。 “回去再给你堆。” “乖,听话。” 眼前昏暗一片,脚下磕磕绊绊,谭清音只能搂住他的腰,将一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这般强势,谭清音气不过,抬手在他劲瘦腰间掐了下。 裴无一笑,随即放开她,微微矮身下去,对她说:“山路不好走,背你下山。” 地上深浅雪水,脏污不堪,裴无担心她绣鞋里浸上冰水,恐会冻坏脚。 他这么一说,谭清音便气消了,细眉蹙起,担心地道:“我会压坏你的。” “不会。”裴无摇了摇头,不由分说将她背在身上。 她这点重量,还没有诏狱里的刑具重,根本算不上什么。 谭清音软软地伏在裴无的背上,脸贴在他颈边衣领处,轻轻蹭了蹭。 她伸臂环住他的脖子,乖巧又安静,低低地喃着:“夫君,你真好。” 裴无低声笑了笑,她总是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佛殿阶上,空尘方丈一身袈裟,凝目望向寺门。 天地皑皑白雪间,两抹身影融聚一体,一步一步安稳地走向寺外。 他曾经担忧过,很怕裴无事成那一日,便会随着前尘了结,现在看来是不会了。 往日孤绝一身的孩子,背上除了血海仇恨,也有了要牵挂一生的柔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4 22:53:58~2022-03-16 23:1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洋、桃子momo 5瓶;54602884 3瓶;5856520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4 ? 第四十四章 ◎如同奖励,更像是封口◎ 从檀柘寺回来后, 眼看着没几日便是除夕了,裴府里上下也开始忙碌起来。 没成亲前,谭府里年年过节都是娘亲在里外操持, 置办年货。等到了自己开始着手打点这些,谭清音方觉得是多么繁忙。 兴许是到了年底, 朝中事务也繁重,裴无这几日早出晚归,忙着政事,夫妻俩竟连一同用膳的时间都没有。 谭清音也不怨他, 毕竟她也有许多事要做, 一辈子还那么长,她不在乎这几朝几夕。 后院里热闹的不得了, 主仆三人手里拿着簇新的灯笼和窗花,站在廊檐下说说笑笑。 谭清音亲自在院内树上挂满花灯, 小院里如今花木枯凋,厚雪覆盖,唯有一株红梅,在冰天雪地里开得如火如荼。 盈月站在南窗贴着窗花,偏头正见夫人站在梅树下, 仰着白腻无暇的面庞,轻轻嗅着枝头红梅。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 树下美人如花枝盛放, 娇俏柔旖。 盈月心头渐渐涌起热意。 往年的府里无一丝人气,越是到这种阖家团聚的时日, 就愈发显得冷清落寞。 可今年有了夫人, 整个裴府从里至外张灯结彩, 喜气盈盈, 到处充斥着欢愉气氛。 暮色渐合,华灯初上。 裴无回到府中,便径直来到了后院。他快步走到门口,院内灯笼光晕温暖,热烈地洒在他寒凉的衣袍上。 好似回到当初成亲时,他从前厅回来,满院红绸烛光拂照在他身上,屋内佳人等候,那是他第一次心底生了异动。 他抬眸朝里望去。 长廊灯架下,人影晃动,娇小的身子在墙上投下晦暗影子。她搬来绣墩,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踮起足尖,莹白的手提着盏灯笼,想要将其挂上。 可奈何她个子实在矮,颤颤巍巍地够不着。 云秋瞧得心惊胆战,仰头看着她,“小姐,奴婢来吧。” 谭清音摇了摇头,攀在檐柱的手松开,葱白玉嫩的细指悬停在了半空,招手示意她:“你伸个手,让我撑一下。” 她就快挂上了,云秋同她身高差不多,估计也是如此。 再不济,等裴无回来,让他挂上。 不知为何,身旁突然安静了下来,谭清音茫然未察,她伸出手探了探,指尖触到一方温热的掌心,微砺带着薄茧,她有些奇怪,云秋的手何时这么粗糙了。 谭清音垂眸看了一眼,顿时怔住,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在自己腰侧,修长有力,这分明是男人的手掌。 顺着手掌慢慢看去,入目是男人清隽俊逸的面庞,檐下灯光映在他漆黑深沉的眸底,好似一团烈阳灼得她心头骤动。 裴无身姿颀长,站在她身后,如一堵高挺的墙,以一种保护姿态将她虚罩在怀里。 四目相对之际,谭清音心中雀跃,脸上笑意更甚。 她抓住他的衣袖,伸出一根细指,向上指了指,乌灵灵的眸子望着他,声音清脆:“夫君,我够不着。” 裴无单手揽在她腰间,以防她后仰倾倒。他方才见到她那般危险,脚下顿时步如疾风,恨不得立马到她身前,将她揪下来训责一番。 可在看见她扬着小脸,笑意盈盈地望向自己时,心头泛起的那些惧意与怒气顷刻间又顿然消失。 裴无握着她腰上的手掌重了一分,却还是沉声道:“下来,我来挂上。” 闻言,谭清音朝他撒起娇来:“不要,我想自己挂上去。” 身侧男人还是这副岿然不动的姿态,谭清音伸手捏了捏他的指节,往自己腰上按了按,眸光期期。 他怎么就是不懂,他只要稍稍托着她一下,她就能够到了。 裴无起先不明所以,见她眨着眼睛,面上神色一瞬间温和下来,明白她的心思。 宽大有力的手掌握紧了她的细腰,手臂微微用力,将她往上托了托。 骤然凌空,足下无支撑物,谭清音却丝毫不慌,只因身后有他。 她一手撑着他坚实的手臂,另一手伸高,只一瞬,便将灯笼勾在了檐下灯架的倒钩上。 裴无抱住了她,将她稳稳接在怀里,他伸手惩罚似的重捏了下她腰间软肉,眉眼压低,说:“下次不能这样了,等我回来。” “我知道了。”谭清音眉眼藏笑,与他四目相望,忽地也重重啄了下他的唇角,如同奖励,更像是封口。 裴无显而易见的一顿,他抿了下薄唇,有些无奈想笑,她惯是这样无赖。 谭清音咯咯笑着,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她最爱他这副清冷自持的面上出现异色。 ———— 两人用过晚膳后,谭清音去浴房泡了汤浴。她忙活了一日,身上汗意涔涔,袄衣与肌肤黏在一起,很不舒适。 月色如水,在雪地上投照出一片银华。 屋外冰冻寒凉,她是烘干了长发才从浴房出来的。 屋内灯烛通明,谭清音推门而入,她抬起脸朝里望去,许是浴房水雾深重,一双杏眸湿漉漉的。 裴无坐在灯前看着账册,烛火微动,在他冷峻眉骨,挺毅鼻梁投照出一片暖色阴影,手中狼毫斜影荡荡,恰映在他薄唇上,轻晃摇曳。 他背脊挺正,坐在书案前纹丝不动,不时会执笔写上几字。 谭清音一时看怔了,原来这世上不止有女色惑人,男色亦如此。 裴无早听到屋外的脚步声,他顿下笔,抬眸望去:“过来。” 她心底怦怦跳着,魔怔了般向他走过去。 一缕熟悉的清香瞬时充溢在周身,盈盈浮动,裴无伸臂将她抱在怀里,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见她依旧呆呆地看着他,裴无眉头轻皱,屈指弹了下她的眉心。 这一下,不重,却生生将她从旖念中扯了出来,她回过神来,慢半拍的捂着眉心,睁大眼睛看他。 裴无笑了下,将她这副柔弱无骨的身子往怀中扣紧一分,圈在书案与胸膛之间,随后镇定自若的处理账册。 谭清音坐在他怀里,偏头看去,伸手抽去他手中的笔,挂在一旁架上。 她垂下脑袋,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账册我会好好看的,你白日里这么忙,就别帮我看了。” 他整体日理万机的,回来还要看她的账册,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谭清音掰着手指慢慢数着,有些担心:“我这两日花了许多银两,府里上下基本换新了,然后快过年,府里下人的月钱我也多发了些。” 手中也无笔了,裴无双手搭在她腰间,微微后仰看着她:“你不用担心,养得起你。” 裴无觉得,她是真的很好养,金钗步摇买了她也不戴,无非就是些胭脂玉膏她会用,再者就是馋嘴,偏偏脾胃小,吃不了多少。 谭清音松下口气,那就好,她总怕她花钱大手大脚会将裴府吃空。 怀里的她忽地坐直身,跟只猫儿似的,鼻尖耸动,凑在他颈间闻着。 被她呼吸拂过的皮肤微微发痒,裴无忍不住笑,伸手捏着她的后颈,提着她远离了几分,温和地道:“做什么?” 那股淡淡的酒气中夹杂了一丝果梨的香甜,她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 像是要确定心中所想,谭清音偏过身子,细长的手指拎起书案一角的白瓷小壶,空空如也。 方才的细声细语变了调,带着不可思议,“你喝我的酒了?” 今日在院内挂灯笼时,谭清音忽地想起在那棵海棠树下,还埋着一坛山梨酒。 算了算时间,也恰好能拿出来了。 晚间沐浴时,她让云秋温了一壶搁在她书案上。 她细眉拧起,杏眸里幽怨深深,裴无面上浮现一丝心虚,清咳了声。 他向来是不爱喝这些甜酒的,只是不知今日怎么了,一盏一盏倒下去,竟不知不觉见了底。 谭清音声音轻轻,有些失望:“我还没尝呢,就让你先喝了,还喝光了。” 裴无抱着她,问她:“我再给你温一壶?” 谭清音想了想,她摇摇头,心中有了另一想法。她忽地凑近,俯身尝他唇间味道,细致描绘。 裴无一动未动,他靠在椅上,背脊僵硬的挺直,任她细细探寻,摸索。 良久,她松开他,稍稍后退些,烛火光线明暗不定,映得她面色微透红晕,如同抹了胭脂。 红唇间沾染了甜滋滋的梨酒,她分明未饮酒,却如同醉了一般,脑袋晕乎乎的。 裴无凝望着她,将她这副娇俏明媚模样尽收眼底,两人除了那晚,再未有过。 …… 屋外忽地传来一声笃笃叩门声,有些急促—— “大人,宫里出事了。” 裴无蓦地停下,呼吸深重了许多,他脸埋在她的颈窝处,慢慢平息着。 他紧紧抱着她,借以缓息,谭清音面色一红,她如今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子,自然晓得那是他情动了。 外头又敲了敲门。 后背压在书案边上,硌得她蝴蝶骨生疼,谭清音推了推男人,催着他:“你、你快去!” 裴无抱着她起身,将她放在椅子上,随后他抬手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衣襟,面上神色渐渐恢复自然。 临走时,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你先睡,今晚先不要等我了。” 谭清音点了点头,望着男人离去的挺阔背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6 23:15:30~2022-03-19 01:1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家老外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ankkkkk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5 ? 第四十五章 ◎“你要谋反?!”◎ 屋门应声而开, 祁明见大人一身冷肃的气息,敛着眉走出来。 夜已深,事发突然, 他见书房内未点灯,这才来到后院。 祁明拱手立于一侧, 将宫内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报。 兴许是那些丹药食多了,晋帝身体越来越差,晚间游园赏雪时,竟脚下失空栽下了玉阶。 将将清醒, 便急召了朝中几位重臣进宫觐见。 闻言, 裴无下颚紧绷,薄唇抿成一线, 漆黑的深眸在清辉月色下,瞧不清半分情绪。 他沉默着, 纹丝不动。 良久,裴无的脸色略一阴沉,对祁明道:“去备马车。” 乾清宫。 裴无一步步走向殿门,隔得很远就看见里面情形——寝殿内早已恭敬地候立着几位朝臣,皆垂首站在一侧榻边, 一大群近侍小心翼翼地环跪在榻前。 晋帝此刻正斜倚在靠枕上,眼下乌青凹陷, 气若游丝, 本就不健朗的身子骨经这一摔,愈发破败。 瞧见入殿的来人, 近侍宦官眉头一喜, 躬着身走到榻前, 小声道:“禀皇上, 裴大人到了。” 晋帝闻言费力地睁开眼眸,望向阶下姗姗来迟的裴无,忽地喘了几大口气,一字一句道:“裴卿,你来了啊,这几日……咳咳咳,你先替朕监国问政……” 话未完,晋帝便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息咳嗽起来。身旁宫女太监见状,忙慌地上前抚着他的心口顺气。 晋帝心里盘算着,如今这个节骨点上,他更不敢将监国之权交给太子。他也曾为皇子,自然知道皇位于他们而言,是有多么渴望,为了这个位置,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比起自己的儿子,他更信任他的臣子。 裴无目光无半丝波动,神色平静,领命道:“皇上放心。” 一旁的谭方颂略略抬起头,望向身侧的年轻男子,神色复杂。 话语落下,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鸦雀无声。其他几位重臣面面相觑,脸上看似平静,实则心底暗流汹涌。 众人嘴上虽然说着皇上正是寿永,其实心底清楚,晋帝恐就这几天了。 经周国公一事后,太子越发不得皇上器重,储君之位更是如同虚设。 如今皇上行动不便,卧病在床,甚至还未流露出传位之意,竟提出要让裴无监国。 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太师宋延辅眉头拧起,心中思忖,皇上给裴无的权势是否过于甚了,他欲张口劝言,晋帝却闭目挥挥手,虚声道:“都退下吧。” 言下之意,这事已不容置喙,几人只能行礼告退。 冗长宫道上,裴无步履从容,走得不快,谭方颂负手跟在他身侧,与他齐行。 翁婿两人埋头行着,只字未提方才殿内任何政事。 出了宫门,谭方颂想了想还是叫住他,看他一眼,说道:“过几日除夕,我和清音她娘亲在家也冷清,你带她一起回来,一家人也热闹些。” 自女儿出嫁后,这还是头回未在一起过新年,夫人这几日总是在他耳边念叨,觉得身边少了什么。 谭方颂听言无奈一笑,往年到了这个时候,清音势必会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讨着她买糖吃。 裴无脚步顿住,挺拔的身影与深沉的夜HSR—070色融为一体。 他清冷如玉的面上,那分严肃慢慢褪去,眼底浮现温意。 裴无眸光微动,他低低地嗯了声。 …… 待他回到府中时,已到了后半夜。 院子里灯火四歇,一片静谧。 甫一关上屋门,裴无便走到书案前,他点燃一盏灯烛,挑灯在案上翻寻着什么。 账册一本一本掀开,底下并没有那封信纸。 “夫君,你回来了。” 里间传来绵绵的娇声,带着浓重的困倦。 裴无身形一顿,他放下灯抬眼往里间看,帘幔轻掩,影影绰绰映着一具娇小的轮廓,她并未起身。 裴无轻手轻脚走向里间,他撩开床帐,坐在床榻边。 小姑娘蜷在锦被里,脸侧向外,浓长的乌睫如小扇般垂下,在光洁莹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锦被滑下去,雪白的脸颊被睡得红扑扑的,一绺乌发贴在腮畔,发尾随着绵长的呼吸,轻轻浮动。 一侧细嫩玉颈之上,还有他先前离开时轻咬留下的红痕。 裴无凝视着她的娇憨的睡容,目光深如墨,他知道她现在还未清醒,方才只是半梦半醒间喊了他一声。 谭清音实在是困,睁不开眼。她听见屋内轻微声响,随后察觉到身旁坐了人,那股熟悉的松木香混着冷冽的寒气拂在她鼻端,离她很近。 裴无手指碰到她颈间那抹痕迹,轻轻抚弄摩挲,趁着她意识朦胧压低声音问:“你的和离书呢?” 若是白日里跟她要,恐怕她会缠着他追问要做什么。 颈间手指冰冷,带着薄茧微砺的抚过,她下意识往锦被里缩了缩脖子,迷迷糊糊地回道:“在妆奁那个匣子里。” 裴无收回手,他起身走向梳妆台前,抽开匣屉,玉坠金钗下正压着一纸和离书。 他小心翼翼将信纸抽出,期间珠钗滑落碰撞,发出玉石清灵的相击之声。 信纸被折叠放进袖兜内,裴无熄了灯,掀被躺上床榻。 屋里安静了下来。 黑暗之中,谭清音半睁着惺忪的睡眸望了他一眼,忽地轻轻“哎”了声,疑惑问:“你问和离书做什么?” 裴无一怔,随后他侧过身,伸臂将那柔软的身子捞进怀里,手掌抚在她背脊上,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 “你忘性大,怕你弄丢了,我替先你收着。”裴无怕她深想,唇贴在她的耳畔,劝慰道,“睡吧,不必多想。” 谭清音如今的脑袋像是一团浆糊,他又温柔地哄着她,根本理不清他说的是何意,不消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怀中彻底地安静了,纤白玉嫩的长指搭在他胸口衣襟处,紧紧攥着,好像生怕他离开似的。 裴无抱着她,手上动作未停,他缓缓低眸,借着朦胧月色深深地看向怀中人。 裴无望着,渐渐出神。 过了今夜,恐怕她又要责备他了。 —— 翌日,裴无下朝之后便往文林院走去。 文林院为大晋首辅与其下附属官员商讨、处理政事的地方。 谭方颂见到来人时,有些惊讶。 他负责的朝中政事与裴无素来无关,因而两人私下里从不会有公事交接。 裴无并未多言,他拿出袖中那纸和离书,递上前,在谭方颂疑惑的目光中,一字一句地直接道。 “这是当初清音写的和离书,后日除夕我恐怕不能陪她一起回去,皇宫动荡,若是不测,还望岳父到时对外宣称,就说清音早已同我和离,并无干系。” 从前他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他不在乎生与死,哪怕最后同归于尽,也无所顾忌。只是如今他有了软肋,唯恐自己的妻子成为那一失。 他死了无所谓,可是清音势必会受到牵连。 他不能像他父亲一样,在自己一朝死后,留下他们无依无靠的母子俩,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幸而她出生高门,父亲为当朝首辅,身后势力不容小觑,哪怕到时若是有了意外,也能同他摘掉关系。 所以无论如何,他要事无巨细的为她打点好。 福祸共之,荣辱共之。福与荣可同享,只是祸与辱,裴无到底舍不得让她陪着他。 他的一番话如一声重雷平地炸响,谭方颂双眸倏地睁大,他紧紧盯着身前的颀长青年,目中震颤,嘴唇翕动:“你要谋反?!” 他说完,惊觉失言,忙起身走向门窗边,探头望了眼四周,见无人,又紧关门窗。 谭方颂复又拧眉望着他,压低声音,只问了一句:“你如此同我相说,就不怕我向皇上告发?” 裴无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眸光坚定,意味深长地道:“岳父为忠臣。” 闻言谭方颂失语,嘴里喃喃嚼着“忠臣”二字,忽地一笑,他抬眼看向身前男子,道:“你年纪轻轻,到是将我看的明明白白。” “忠君,忠君,君要勤政图治,臣子方能忠心辅佐,若是昏聩无能,岂不就是为虎作伥。” 谭方颂不是愚忠之人,他身居高位,能清楚的看见如今皇帝内里是有多昏庸无道。 朝中有老臣知道,当年皇上登基并不清明,若不是先太子殿下战死沙场,这皇位理应轮不到他。 起先登基之初,晋帝也纳言求治,为政精明。只是这些年他越发迷信方术,希求虚妄的长生,来延续自己的皇势。 若不是大晋朝几代积累的富庶与长治久安,只怕如今早已民不聊生,四下群雄揭竿而起。 谭方颂手中捏着那纸和离书,心中了然,裴无如今这一番举动,也是为了护他女儿安然无虞。 临走时,谭方颂叫住他,说:“你若是有何需要,只管同我开口。” 他一定尽力而为。 裴无闻言顿住,心底如被一只手紧紧攫住,泛起从未有过、难以言喻的酸胀。 他回身,拱手躬身行礼,沉声道:“小婿多谢岳父大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9 01:13:17~2022-03-20 23:5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仓鼠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6 ? 第四十六章(修) ◎我想要你陪我守岁◎ 除了那晚目睹的宫人和急召的重臣, 几乎无人知晓晋帝病重卧榻的消息,他对外只称这几日服用丹药,需静心修养, 不宜过劳。 如今正是腊月岁尾,举国上下沉浸于欢庆新岁中, 松怠之余,若是有人生了异心,起兵造反逼宫,后果恐不堪设想。 景仁宫。 鎏金珐琅熏炉燃动沉水香, 青烟飘忽不定, 渺渺袅袅。偌大宫殿里针落可闻,姚贵妃屏退了所有宫人, 殿内只余母子二人。 三皇子半晌不语,沉默许久, 忽然道:“母妃所言当真?” 父皇确实有些不对劲,今晨他去乾清宫请安,竟也被父皇身边近侍宦臣请退,只说近日皇上不见任何人。 姚贵妃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屡加暗示:“你父皇一生对皇权极为看重,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让一臣子监国,处理朝政, 除非……”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垂眸凝思的儿子, 没有继续说下去。 皇上不重皇嗣,不耽于美色, 唯独对于这天下执掌之权, 恨不得自己能万寿无疆, 以此来绵延永续。 姚贵妃面色情绪复杂, 捏住茶盏的手指用力几分,指节泛起白色,她索性不再隐晦,压低了声音:“策儿,你要争一争,不光是为母妃,也是为你。” “我们母子俩苦心等候这么多年,倒不如就趁现在,如今是他裴无监国时期,倘若天子一夕驾崩,朝堂群臣、世人心中会如何作想?” 三皇子面色一凛,当即明白母妃话中深意。 他凝望着那缕缭绕腾升的香烟,陷入了沉思。 是啊,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传位圣旨必定未写。倘若父皇真的病重,无声无息的龙御归天,那么,那道伪造的诏书又有谁会知晓。 待他来日登基,完全可以寻个莫须有的罪名,以此来定罪裴无。 ——— 书房内,裴无审理了文书和奏折,便差人送进了宫。 祁明立在下首,抬眼拱手道:“大人,宫里的眼线来报,今日巳时刻,三皇子入了景仁宫。待他离开后,午时,京郊崀山附近便集结了暗卫兵马。” 崀山距离京城约莫两个时辰的行程,地势严峻,重岩叠嶂,却是易守难攻之地。三皇子将自己的精锐私养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山里,可见已费尽心机谋划多年。 却不曾想,自己的底细早已被人摸清,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祁明顿一下,接着问:“大人,可要调动禁卫军?” 裴无眸光冷凌,神色依旧很平淡,“再等等,先不要轻举妄动。” 晋帝这几个儿子,太子仁厚天下尽知,实则平庸无能;三皇子虽有狼子野心,但过于心切,否则当初也不会贸然找上他。 如今来看,他甚至无需亲自动手,江策就早已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了。 晋帝自认为他将一切都盘算的很好,可他忘了,他儿子也如同当初的他一般,觊觎那个皇位许久。 裴无思忖了片刻,转而吩咐:“去备辆马车,晚间时送夫人回谭府。” 祁明怔愣一瞬,看了眼神情深沉莫测的主子,有些不明白,只得照办,应了声是。 …… 另一厢。 谭清音尚不知如今外头的形势,她这会儿站在衣柜前,手里捧着干净的衣裳,正要收拾。抬眼望去,俏丽的绮罗裙衫占据了一半,另半边则是清一色的玄锦衣袍。 裴无身形高大,她的衣裙挂在那儿,生生比他的短了大截,看上去稚气十足。 微漾的杏眸里忽地闪过一丝懊恼,谭清音抬手捶了捶脑袋,细眉微微蹙起。 裴无说的没错,她果然忘性大,前些日里出府采买,明明所有要买的都列在了纸上,回头还是忘了。 轩窗半支,从外可见少女身姿纤袅,云鬓雾鬟,昏黄的夕阳照在她白腻的腮畔,浮出了一层淡淡的霞晕,低眉垂首间满是温柔娴静。 裴无静静地立在轩窗外,不由将视线投向里,隔着珠帘软帐,像是要将那身段与眉眼刻在眼底心上,目光一瞬不瞬。 明明今晨还在他怀里酣睡,却好似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 谭清音在屋内寻着量衣的软尺,细细想来,她还不知道裴无具体的肩宽和袖长,等他晚上回来,再好好给他量量身。 端庄微冷的男人不知在外站了多久,余晖落在他肩头,照出一片明昧界限,好似一尊静默的石像,安然守在她身侧。 日影西斜,直至那道身影完全遮住了落日,映照在她脸上,谭清音吓了一跳,才察觉到窗外站了人。 在看见身姿如松挺的男人时,她瞬间嫣然巧笑,向他招招手:“夫君,你快进来。” 乍然听到她雀跃的声音,裴无身体微微晃了一晃,他敛了眸中情绪,提步向屋内走去。 谭清音立刻上前,拉着他走到软榻边,拿起矮几上的软尺,举到裴无面前,歉然道:“我忘记给你置新衣了。” “无妨的。”他慢吞吞地说道。 裴无凝视着眼前这张五官清净的娇美面庞,目光如同黏在她身上一般,实在过于灼热,谭清音抬眸触到一瞬,又立马垂下脑袋。 那双漆沉幽晦的眸底溺着深情,低头看她时,惹得她心口微跳,白嫩的耳垂渐渐冒红。 裴无张开双臂配合的站在那里,为了迁就她的身高,还稍稍躬了身。 他生得本就好看,无论是这张脸,还是这副身材。谭清音边记边量,纤长细指捏着软尺,环在他劲瘦的腰身上,量他的腰围。 待量完后,谭清音掐指算了算,和她之前估摸的大差不差,她笑吟吟地看他:“等年后了,我再给你买。” 如今新年,街上的成衣铺子都关门了,要等到年后才开张, 裴无收回目光,低低地嗯了声。 谭清音收起软尺,就在转身之际,裴无忽然握住她的细腕,伸臂将她抱进了怀里。 谭清音怔了怔,反应过来后由他紧紧搂着。 裴无好似将全身重量都依附在了她娇弱的身躯上,脸深深地埋在她颈侧,肌肤相贴,温热的呼吸扑洒在上,撩起阵阵痒意。 谭清音被迫仰头承受,她双眉轻蹙,双臂环住他的肩背,轻轻拍着,忧心道:“你是不是这些日太累了?” 他和爹爹一样,从来不将朝堂政事带到家中相说,但她也知晓,定是极繁忙的。他这几日都未好好歇息过,从他进来时,眉宇间那道浅褶就一直未松开。 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折腾。 在谭清音印象里,从来都是她依赖他,如今,身前这个无坚不摧的男人,全然将她当成了支柱一般,紧紧偎着。 她心中疼惜泛滥。 肩背上的那双素手移至他太阳穴处,柔软的指腹贴在上,轻轻按揉。 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在周身,脑海里纷杂的思绪渐渐平息,指腹悄然来到他的眉心处,试图抚平。 良久,裴无紧了紧手臂,恋恋不舍的从她颈窝处抬起脸,温声对她说:“清音,今晚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手指顿住,谭清音抬眸看他,错愕了片刻,在确定自己没听错后,才扯动唇角,疑惑问:“我……我不是在家吗?” 裴无垂眸凝视她,少顷,向她解释:“是送你回谭府,我先不回去,可能要同你分别两日。” “为什么?”谭清音喃喃问,杏眸里满是怔然不解。 裴无本不想告诉她的,那些血腥的前尘往事,他不忍让她知道,也不忍让她沾染上。 她该是永远明媚扬笑,无忧无虑。 裴无双眉紧拧,声音低沉:“那日在寺里,我没告诉你,父亲是前朝太子,晋帝的长兄。他,母亲,外祖父一家皆是死在晋帝手里。” 谭清音愣住,视线落在了他脸上。 一瞬间耳边仿若失声,她听不见,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 裴府外夜色如漆,马车内灯盏光亮微弱,轻晃摇曳。 厚实的氅衣披在身上,裴无给她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生怕她冻着。 谭清音紧搂住裴无的腰身,惨白的小脸隐在他的氅衣里,心脏忍不住痛得厉害,如同被人狠狠攫住,让她几欲无法喘息。 她心疼,更害怕。 耳畔传来隐忍的啜泣声,裴无紧蹙着眉,伸手探过去,抬起她的脸。 昏暗之中的杏眸粼粼泛光,莹白的小脸如被水洗过一般,贝齿紧咬着下唇,那一片饱满嫣红失了血色。 漆沉的瞳孔骤缩,裴无如同被人扼住脖颈一般,喉咙发涩。 “不准咬。” 他字字铿锵,却还是不忍对她下重语气。指腹在她凝脂般的唇下轻轻按压松开,唇上深深一道痕迹,可怜兮兮的渗出血丝。 裴无低首,温热的薄唇含住她印有齿痕的唇瓣,反复摩挲,淡淡的血气充斥在口中,近在咫尺的娇面上泪水涟涟。 滚烫的泪水似是滴在他心上,他眸底沉着爱怜,无半分欲念。 熟悉的气息伴随着温柔的抚弄,谭清音越发止不住自己的泪水,纤瘦的身子一颤一颤。 过了许久,那分颤意终于慢慢平息。 裴无熟练地将她拢入怀中,下颚抵住她的发顶蹭了蹭,低叹一声,“你别害怕,也别瞎想,我不会出事的。” 他有万分的把握。 裴无捧起她的脸,看着她,和她对视,低声坚定道:“你信我。” 谭清音迎着他的眼睛,伸手抱住他,未干的泪水浸在他肩上,印出深痕,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嗯,我夫君很厉害的。” 她很没用,但是她夫君厉害。 裴无回搂住她纤细的身子,手掌按在她薄薄的背脊上,将她带向自己,彼此紧紧相贴。 幽闭的车厢里,她的软和轻语分外清晰,带着全然信任,裴无忍不住垂眸低笑。 马车穿街走巷,避着人群在谭府慢悠悠停下。 裴无拢紧她身上的氅衣,抱着她下了马车,远远的便看见谭府门前等候的一对夫妇。 谭方颂早已等候多时,傍晚时分,裴无就差了人知会他,晚间要送清音回来。 裴无阔步走到阶前,将怀中妻子交给她的父母,转身欲离之际,袖角被轻轻向后扯住,他顿住脚步,回身看她。 谭清音一双眸子水光盈盈,期期地望着他:“除夕夜你能不能回来,我想要你陪我守岁。” 宽袖下,裴无顺势勾住她的小指,拇指按在她的指腹上,轻轻划了划,如同誓约。 片刻后,他松开,抬手揉了揉她泛红的眼尾,温声道:“也不准哭了。” 言罢,他再不敢贪心多看一眼,毅然转身离去。 谭清音静静伫立,看着他身影渐远,直至隐没于长街黑暗尽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0 23:59:31~2022-03-23 00:0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勾叉 5瓶;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 ? 第四十七章(捉虫) ◎身世◎ 夜色幽阒, 谭府门前两盏风灯照亮了檐下一方漆黑,影影绰绰。 谭方颂夫妻俩相望一眼,皆暗自叹了口气。 林氏握住女儿的手, 抬眼瞧她,思忖半晌, 缓声宽慰道:“清音,我们先回去,……就两日,很快便能回来的。” 谭清音默然, 如同一只提线木偶般, 怔怔地随着母亲的步伐向府里走去。 谭方颂放缓脚步跟在其侧,拍了拍她的肩膀, 正色道:“你也信爹爹的话,他定不会有事的。” 那日在文林院, 裴无坚定地告知他,他筹谋多年只待这一时,必定是万无一失的。 可是女儿到底是自小养在锦绣深闺里,不闻世事,也不曾遭遇过这些大风大浪。 谭方颂也知道, 以裴无如今的身份,女儿同他在一起, 势必会一路周折。 可如今放眼望去, 这满京城也再寻不着比他更适合清音的郎君。 无他,只因裴无有心。 闻言, 谭清音双眸动了动, 面上终于恢复了一些神色。 她咬了咬唇让自己镇静下来, 乖巧地点点头。 仅仅只有两日而已, 她好好在家等他回来,不能让他担心。 ——— 夜深,听音苑曲廊里亮着微弱灯烛。 床榻上,谭清音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觉。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深深嗅着,鼻息间没有那股令人安心的松木香。孤衾单枕,被窝里哪怕塞了再多暖身的汤婆子,也不及他身上温度灼人。 谭清音爬起身,伸手掐灭了床榻前最后一盏灯,随后扯被蒙头缩在里。 昏暗里,那张清隽俊朗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越发清晰。随之,那些乱七八糟、纷杂的情绪总算慢慢平定。 外间屋门传来轻微“吱呀”启声,像是唯恐会吵醒她似的,轻手轻脚地从里关上。 一如往常深夜裴无回来那般。 谭清音倏然睁眸,心微微一跳,旋即拥被坐了起来,目光投向外间,凝定了片刻。 她明知是不可能的,心底却还是生了希冀。 灯烛摇曳,缓缓向里间走来,直至珠帘挑开,灯火下,一道温婉出尘的贵夫人身影出现在眼前。 心头腾升的那份期盼瞬间跌至谷底,谭清音失望不已。 “娘亲……”她失神轻轻唤道。 林氏顿了一顿,有些讶然,这会儿已是亥时末了,似是没想到她还醒着。 她应了一声,将灯盏置于案几上,走到床榻边坐下,目光柔和,唇边露出微笑,“娘怕你晚间一人睡会冷,过来陪陪你。” 其实还是怕她会忧心扰神,自己生养的女儿,什么脾性,心里再清楚不过。 从小心思细腻敏感,小事还好,她自己一人胡思乱想着也能坦然对之,若是遇上大事,没个旁人疏导,便会钻进牛角尖。 谭清音闻言细眉微微蹙了下,有些羞赧道:“娘亲,我都已经嫁人了,不是小孩子。” 她幼时会赖在母亲身边,央着她陪她同睡一床。 林氏微微一笑,忽然生出一种光阴错乱的感觉,这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含辛茹苦的养大成人,如今竟已嫁做人妇,晓得害羞了。 她是真的长大了。 林氏将女儿搂进怀里,用手心轻抚着她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你再大也是娘的孩子啊。” 谭清音忽地鼻子发涩,心里阵阵酸楚。倏然想起裴无,他原先也是有父有母的孩子,如若还在,他的人生该是何等的风光霁月,哪里会是如今独自茕茕,人人惧骂的佞臣。 谭清音闭上了眼睛,将脸埋在林氏怀里,声音含糊:“娘亲,你同我说说前朝……先太子,太子妃娘娘吧。” 林氏有些始料未及,略略惊讶地低下头看女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谭清音只摇了摇头,抬眸望向林氏,说:“我想听听。” 她也是将将知道裴无的身世,她不敢轻易说出口,就连身边至亲之人也不敢告知。 林氏拥着女儿躺在床上,视线望着软纱帐顶,若有所思,缓缓地道:“从何说起呢……” “先太子与太子妃娘娘伉俪情深,听闻是殿下对娘娘一见倾心,求娶其为妻,偌大东宫里也只有娘娘一人。他们成婚后一载,便生下了皇长孙。” 谭清音弯起眼睛笑了,眸底却是泛着说不出的苦涩。想来这个皇长孙便是裴无了,是她的夫君。 林氏慢慢回想,说着说着倒也勾起了不少回忆,又想起一事,继续道。 “说起来,娘亲在皇长孙的百日宴上,还同先太子妃娘娘说过几句话呢,她是个极为清丽典雅的女子,说话也是温声软语,没有半分架子。” 林氏感慨着,念及当初情形,眼里也不禁浮现温笑。 谭清音微有怔神。 一时之间,隔着漫长的岁月长河,她仿若隐隐能看见二十多年前——风姿卓然的男子,风华正茂的温婉女子,咿呀学语的稚儿。 从未谋面的一家三口,也是如今她的亲人。 谭清音心中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填满,久久不能平息。 身前许久未有声响,谭清音抬眸望了望神情怔然的娘亲,她伸手扯了扯娘亲的衣袖,低低地问:“后来呢?” “后来啊……”林氏眼里光亮渐渐黯淡,语气倏地变得很沉重。 后来—— 延观十六年,先帝染疾病重,北境领国趁乱侵犯领土,整个大晋内忧外患,百姓人心惶惶。 先太子殿下领了虎符,请愿出征北上抵御外敌,这场战事凶险至极,足足打了一年多,边关境地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延观十七年,战事告捷,先太子殿下率领所剩无几的军队班师回朝。却不曾想,归京途中遭遇北境余孽埋伏,全军覆没。 也幸而四皇子奋勇前去相接,将殿下尸身完好无损带回。 那时宫闱有传言,先太子薨后,先帝曾拟遗诏,想将皇位传于皇长孙。 只是终究是传言罢了。 这一年,先帝恶疾转剧,加之先太子薨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几月便龙御归天。 同年,四皇子登基为帝,登基伊始便清肃朝堂党政勾结,先太子妃母家亦在其中。 晋帝念其为皇长嫂,并未株连同罪。后来先太子妃携着皇长孙请辞东宫,远去骊山别宫,不再入世。 那年天气诡变异常,逢上百年一遇暴雪,滚石倾泻,山体崩塌。未至别宫,那对孤儿寡母便掩在了骊山下,长辞于此。 “……听说至今皇陵里还只有先太子妃娘娘和皇长孙的衣冠冢。” 林氏说到最后,音腔里也不免带了颤意。 曾经有多美满,后来就有多破碎。 其实谁又知晓是否真是山崩,难保不是帝怒?只是皇家,终究不是他们寻常百姓能随意揣度猜忌的。 谭清音听着,胸口发堵,难以自拔的哀凄阵阵袭上心腔,如潮水般倾闸而出,堵得她喉咙渐渐涌上血腥气。 檀柘寺后山长林旷野中孤零零的坟墓…… 他说如今还不能带她去见父亲…… 谭清音件件想起,纤细的玉指抵着心口喘息着,大颗泪珠滚落,浸得林氏胸前衣襟湿了一片。 她张了张唇,想哭出声,却发现喉咙哽痛着,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谭清音紧紧抱着林氏,悲哀地呜咽低泣。 “怎么了?清音,能听见娘亲说话吗?”林氏瞬间慌神,手足无措地替她擦着泪,她不知道女儿为何突然情绪大动。 林氏瞧得心尖钝痛,她劝不住,只能搬出裴无二字,“临走前,你怎么答应你夫君的,嗯?说好的不哭呢。” 杏眸里泪水滢聚,眼皮红肿,谭清音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泣不成声的答应:“我、我不哭了。” 方才只是想到裴无,心口太疼了,她难以承受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林氏将她搂在怀里,一如她幼时那般,轻轻拍哄,口中哼着小调:“乖乖睡吧,等后日就能回来了。” 谭清音埋在母亲怀里,抽泣着低吟,渐渐沉睡过去。 林氏松了口气,低首瞧了一眼,复又想到方才所说的先太子夫妇。 一转眼,竟也已经快过了二十年,一个兴衰朝代又要更迭新生。 …… 自那夜情绪崩溃后,林氏寸步不离的守着谭清音,生怕她再大动伤身。 谭府外四周围了一圈玄甲铁卫,守卫森然,固若金汤。谭清音知道,那是裴无安排在外的。 除夕这日,府里一反往年欢闹常态,冷冷清清,谭方颂这两日也并不在府里。 提前备好的一桌晚宴,母女俩只动了几箸不便放下。 晚膳沐浴后,谭清音抱膝坐在临窗软榻边,静静地看着窗外凌空炸裂的烟火,听着远处街巷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 林氏坐在一侧,担忧的看着她。 谭清音轻叹一声气,软和道:“娘亲,我当真没事,你今夜回去歇息吧。” 她知道前夜里吓着娘亲了,但是她这两日都有好好的。 林氏不放心,还是劝慰道:“那你去床榻上等,别着凉了。” 谭清音摇了摇头,将耳朵贴在窗棂边,俏声说:“这样他一回来,我便能听见了。” 他答应她的,今晚回来陪她守岁。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一些因素,文名和封面都有改动,以后应该会一直用这个了。 感谢在2022-03-23 00:00:22~2022-03-25 15:3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子mom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家老外头 16瓶;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8 ? 第四十八章 ◎宫变◎ 暮色沉沉, 残阳慢慢隐没西边群山,天空被落霞烧红一片,笼罩在偌大京城上方, 莫名有了一种诡谲阴恻的气氛。 霞光逐渐黯淡,天方入夜, 京城街市空前热闹了起来,灯影游龙穿梭在繁闹的街头巷尾,如同一长串的明珠连缀在十里长街中。 百姓们成群结伴的提灯赏玩,举目望去, 人人脸上洋溢着笑。 月穷岁尽, 谁不想驱驱满身的晦气,好迎接明日的新岁。 哪怕今年过得再不如意, 也盼着来年能风调雨顺,事事顺遂些。 一派欢庆嬉笑下隐约夹裹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渐渐向京城涌来。 城门外地旷人稀,不远处漫来一片黑压压的糊影,看不清是什么,但耳畔却隐隐传来铁甲摩擦声,由远及近。 守城侍卫听到动静, 有些诧异,对望了一眼, 又往远处望去。 漆夜里, 身披黑甲的精兵泛射着冷峭的寒光,正朝城门方向浩浩汤汤的聚拢而来。 城楼守卫们立刻警戒起来, 可还未来得及奋声高呼通报, 便被远处射来的几支羽箭穿膛而入, 鲜血迸出, 接连无声坠地。 京卫所。 清漆铜制灯架上的蜡烛无声燃着,飒飒长风沿着窗隙灌进屋内,火舌立马不安地急剧跳动,几欲熄灭。 祁明站在一旁,看着负手临窗而立,阖目凝思的男人,他神情严肃道:“大人,前密探来报,三皇子的精兵已经到了城门口。但是,他只率领了一部分人入城,另一部分依旧围守在城外。” “除去隐匿在城内各处的锦衣卫,还可调动五千禁卫军,如今都已整顿有素,列阵集结,只等您一声令下。” 除夕夜,城中百姓聚集成群,一旦动乱必会引起人心惶惶。为了避免伤及无辜,甫一夜幕降临,裴无便派遣了大批锦衣卫乔装成寻常百姓,守于各家各户暗巷深处。 如今只待三皇子麾下私兵入城,等着瓮中捉鳖。 祁明深知大人的抱负,从他入锦衣卫那一日起就跟着大人身后,无数次出生入死,大人将他救回。他便立下决心,往后要誓死追随大人。 他效忠于的不是天子,而是眼前男人,哪怕今夜会死在皇宫,也无所畏惧。 许久,祁明都未得到吩咐,他抬头看向大人,意欲再次开口询问。 那张深沉莫测的面容隐在明灭摇曳的烛火下,一时暗,一时明,他依旧闭着目,让人看不透心思。 裴无似是感知到他的询问之意,他眼帘抬起,视线在灯烛上转了一圈,随后静静地注视窗外天色。 “不急,先按兵不动。”裴无停顿下来,眸色依旧镇静,缓缓道,“他如今也是孤注一掷,未必敢在城内大动干戈。” “宫门外侍卫不必多加严守,一切如常。” 他清楚江策这人,既想要那皇位,又想要名正言顺的受到群臣拥戴。 只是,江策终究不如当年的晋帝狠,甚至万分不及。 静夜里,邃然传来热闹的鞭炮声,布满星辰的夜空中,一簇烟花凌空盛开,裴无微微一怔,他抬起头,遥望着远处的霓虹,神色总算有了些触动。 幽深沉峻的瞳仁里投映着五彩的烟花,恍如沉着点点星子的碎芒。 裴无的眼中滑过一抹异色,他突然问:“什么时辰了?” 祁明楞了一下,抬起了头,谦恭地道:“大人,已经亥时末了。” 亥时了…… 裴无眼眸低垂,眉眼间浮现一股柔和,心头轻轻颤动。 思绪一沉下,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抹倩影。 她如今在做什么?是在等他回去? 临走前答应她的陪她守岁,恐怕是做不到了。 ———— 与民间相比,皇宫内数之不尽的宫灯燃着,大小小小的宫室在冷光普照下明亮辉煌,交相辉映。却愈发显得平静冷清,没一丝人气。 往年宫中会设除夕宴,后宫嫔妃必会争妍斗艳,就为了搏得一句圣上夸赞,只是这两日圣上闭关不出,众人倒也没了那份心思。 静谧的乾清宫内,殿门紧闭,内殿两侧升起了数排宫灯,亮如白昼。 明黄锦帐内伸出一只干柴般的手,以几不可见的幅度抬了抬,紧接着一道虚弱的气声从里响起:“来人,扶朕起来,替朕梳洗。” 今夜万家灯火同相庆,他要看看他的大晋子民,与这脚下壮阔的万里山河。 闻言,晋帝身边总管太监卑躬屈膝劝慰道:“皇上,您龙体尚未安康,太医万般交代您要卧榻静养啊。” 因为疑心重,晋帝这些年越发阴郁不定,寻常一句话到他耳朵里也能听出别的意味来。 他脸上浮现一丝不悦之色,摆了摆手,撑着手肘意欲坐起身。 太监见状也只得噤了声,眼神示意一侧的宫人上前,服侍皇上更衣。 …… 离子时不到一个时辰,深宫外迅速聚集一营黑甲精兵,无声无息的围拢在宫外。 江策自认为他并非莽夫,只可惜他终究不是储君身份。倘若贸然攻城,势必会失了民心,与朝臣为敌,到那时只会造成四方群攻的局面,更难对付。 如今麾下兵力入城也只是为了封锁宫中上下,他欲悄无声息逼宫夺位,等明日群臣朝拜,那旨遗诏昭示天下,才能服众。 若是皇宫内真引起波动,城外留守的士兵也可迅速集结攻城,两路兵马里应外合。 殿内,晋帝勉强挺直背脊,怔怔地站在床边展臂由宫人更衣,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仰后倒,幸而身旁太监眼疾手快地搀扶稳。 太监知道自己劝不了晋帝,他只能寸步不离的跟在身侧。 就在此时,殿外一阵喧嚷,夹杂着宫人慌乱惊恐的呼声,很快止于平静。 晋帝立刻转望向外,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三皇子公然闯入殿中,身后一众盔甲士兵鱼贯而入。 殿内侍守的宫人立马惊喊:“来人!护驾——!” 可是,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被压制伏跪在地。 很快,寝殿里就安静了下来。 晋帝昏昏的眼眸里终于惊了一跳,身影晃了几晃。 “老三,谁准你进来的?”晋帝沉下脸来,扫视过殿内层层包围的黑甲士兵,在看见江策腰间环刀时,蓦然喝了一声,“你这是要做甚?” 生性多疑的晋帝见此情形,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一连声的质问,问得江策脸白了几分,他神色僵硬,垂眸低下头,避开视线。 原以为父皇病重卧榻,想让其在睡梦中离世,却不曾想他如今身披龙袍,安然站在殿中。 江策咬着牙定了下神,眼底渐近阴狠,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既然抱定了逼宫之心,成则黄袍加身,败则…… 他很清楚,今夜若一朝事败,父皇绝不会念其二人父子关系,他必定会如之前皇子一样,千刀万剐而死。 因此,绝不能败。 没有了退路反而没有了惊惧。 今夜乾清宫内所有人都要死,包括身前他敬重的父皇。 江策笑了笑,面上看似温和,眼底却是冷意,“儿臣听闻父皇龙体欠安,心忧极甚,欲替父皇分担一二。” 晋帝目光刺向江策,一寸一寸逡巡,如刀刃一般锐利,似要将他这张冠冕堂皇的面目层层剐下。 江策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惧,他缓步上前,逼得晋帝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他抬起手,背对着一众精兵缓缓做了个手势。 “咣”的一声,案上青玉彩花卉纹瓶被晋帝撞倒地,触地即裂,碎玉与宫女、太监的颈间鲜血一并迸溅在地。 晋帝已无路可退,他一手撑着桌案,另一只手颤抖抬起指向眼前自己的儿子,浑浊的眼里满是怒意。 “反了!你个逆子,你别以为朕看不出你是何居心,竟然想逼朕退位!” 他对着死气沉沉的大殿大喊:“孽障,你若退下,朕恕你无罪,否则……” 晋帝那油尽灯枯的身体早已经不住如此大怒,他跌坐在地,急促地喘息,喉间发出嘶哑的气声。 江策见此瞬时明白,他笑出声,原来真如母妃所言,父皇这身体确实就要不日归西。 他目中露出亢奋,期待,面上假意好言相劝道:“父皇,这皇位您也坐得够久了,何不安享晚年,做高枕无忧的太上皇,儿臣定会好好——” 倏地,沉寂的皇宫内响起一阵骚动巨响,江策顿住,一双如鹰隼的目瞥向殿外。 隔着深深夜色,殿外火光四起,宫内瞬间亮如白昼,无数身形穿梭随之倒下,刀光剑影交错中,传来阵阵“三皇子逼宫夺位”的高喊之声,惊醒了宫里昏昏欲睡的守岁人。 铺天盖地的震声中,子时的更鼓声响了。 他身边幕僚心腹跌跌撞撞闯进来,禀道:“王爷,裴无率一干禁卫军已经杀进皇宫了!” 江策沉下脸,立马吩咐:“赶快去传唤城外士兵,让他们速速攻城!” “王爷,城外无动静啊。”幕僚苦着声,目露绝望。 江策一瞬慌了神,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晋帝挣扎着欲直起身,喉中呵出两声,他就知道,这时候,自己唯能信任的只有裴无。 江策转而望向踉踉跄跄要出去的晋帝,他迟疑了下,右手紧攥腰间佩剑刀柄,毫不留情地拔出,狠狠穿破心口。 鲜血顺着刀锋流淌下来,他望向晋帝的眼睛寒如冰窟,狠声道:“父皇,儿臣如今只能这样了。” 不可退,只能进。 此时唯有殊死一搏。 晋帝捂着心口倒地,骤然的剧痛袭上全身,他赤目惊瞪,口中发出不可置信的呜咽声。 江策随即将染血的刀一把抽出,提起袍裾向殿外走去,所望之处,宫坪上倒下的皆是他的精锐部下,他对着左右仅剩的精兵下令,“杀——” 四路八方的锦衣卫和禁卫军群拥而至,带着凛冽的寒风步步围逼。宫灯明晃晃地照在刀尖上,反射出森森寒光,刀刃上鲜血滴滴聚落。 百余人对数千人,犹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剩余的精兵部下面面相觑,心中十分惶恐,渐渐有了丢盔弃甲之意。 乌压压银甲禁军中,裴无一身松青色斓袍,身姿挺拔如松长立。他身上未沾一滴血,施施然向大殿的殿门走来。 江策目眦欲裂,恨自己精心培养多年的精兵如此不堪一击,更恨眼前气定神闲的男子,毁了他唾手可得的皇位。 他现在只剩了满腔的强烈恨意和迁怒,提刀意欲上前拼杀。 裴无冷然扫视,他略略抬起手,身后禁军得到指示,纷纷将其及余党擒压。 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子如蝼蚁般,狼狈地压伏跪地,江策仰着头,怒目看向他。 裴无面无波澜,未给他一个眼神,提步径直走向殿内。 大殿中,晋帝尚未气绝,他伏在地砖上苟延残喘,头顶上方投来一方暗色,如同一堵高山向他沉沉压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见到来人,目中难得露出恳求,那是对生的渴望。 “裴卿,快……快去宣太医……” 头顶之人一反常态,并未回答,沉默着。 晋帝残存着最后一丝意识,微眯起眼看他,竟然在他眸中看见了冷冽的杀意。 殷红之血汩汩流出,胸前明黄龙袍被染红了大片。 裴无面色冷凝,居高临下地看着晋帝垂死挣扎,许久,他低低地问道:“比起曾经弑兄,如今子弑父的滋味如何?” 清冷沉稳的声音在大殿久久回旋,不知是天冷,还是血流殆尽,晋帝竟觉得从头寒彻到脚。 裴无曾经有想过,等到了这一天,应该如何解他心头之恨,是将晋帝剥皮抽筋,还是刀刀活剐。 可这样会脏了他的手。 该是也要让他尝尝,死在至亲之人手中,这便是他最好的下场。 弑兄,弑兄…… 晋帝瞳孔翕张,那双浑浊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过,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 他紧盯着以睥睨之态望着他的年轻男子,眼前虚浮模糊,竟隐隐在这张清隽面上看出熟悉姿容。 顿时愕然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颤声:“你是……熠梁。” 他的亲侄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5 15:36:54~2022-03-27 23:5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每天都要开开心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oen 66瓶;许易柔 10瓶;芝士焗年糕 5瓶;是瑞爷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 ? 第四十九章 ◎对不起,我食言了。◎ 殿外纷杂人声刺破夜空, 殿内却诡异的平静了一瞬。 在一片死寂中,晋帝浑身僵直,发白的嘴唇兀自喃动:“怎么会, 你怎么可能……” 他这些年惟以重用的臣子怎么会是他的侄儿,当年他分明亲眼看着骊山倾倒崩塌, 将那一队人马压至万丈深渊,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裴无垂目望着地上的人,替他说出疑惑:“怎么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父亲死后,他身边留下的亲信皆被渐渐残杀。四下举目无亲, 他们母子如同无依无根的浮萍, 漂泊动荡。 那年,母亲带着年幼的他进宫跪求晋帝, 发誓此后余生隐居骊山,不再入世。 可即便如此, 晋帝依旧不肯放过。 裴无恍惚了一下,耳边似乎又响起震天动地的乱石滚落声,随行宫人惊恐的呼喊,母亲紧紧抱着他,嘴里喃声“不怕, 不怕”。 山石砸落之际,母亲奋力将他掩在身下, 紧紧地护住。黑暗中,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摸摸母亲的脸, 可触摸到的却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温热黏湿。 那双深湛的眸中狠戾毕现, 裴无睨视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晋帝, 一字一句地道:“你当年为图谋皇权, 勾结外敌侵犯晋国北境,造成百姓流离失所,弑兄弑父,残害一众忠良……” “你放心,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我都会公之于世,昭告天下你是个何其冷血自私又虚伪的小人。只可惜你要死了,看不见世人横眉愤目,听不到世人唾骂。” “不过,哪怕朝代更迭,你的这些罪名也会留在那一册册史书中,继续被后人叱骂,遗臭万年。” 字字句句如利箭一般刺向身体,深入骨髓,直直将他钉在阴曹炼狱,永世不得喘息翻身。 晋帝满眼难以置信,他唇齿间全是血沫,那一桩桩妄图能被人血和时间掩埋的腌臜血腥往事,在这一刻,皆被青年一件不落的揭露出来。 晋帝披头散发,一头乌白的发垂落在地上,与浓稠的血近乎混为一体。他如同一条濒死的丧家犬趴在玉阶下,幽冷的宫灯光线倾照在头顶,他逆着光,挣扎抬头望向这个青年。 当年在一众锦衣卫鹰犬中,他一眼便注意到这个青稚却沉稳的少年,因为他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那股狠劲,峥嵘血气,为成事可不择手段。 知子莫若父,晋帝知道他那些不成器的儿子有何狼子野心,他唯恐自己的皇位有朝一日会不稳。 因此,他提拔这个少年,重用他,欲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成为可以帮他摆平一切的利刃。 往日他从未生疑,也从未发觉裴无这张脸有多熟悉。只是这一刻,那些前尘往事、旧人面貌纷纷涌现在他脑海里。 宫灯照耀下,裴无这张酷似他皇嫂的面容越发清晰,垂目看人的神态也与当年他皇兄如出一辙。 原先撕心裂肺的的穿心之痛早已麻木,可却因眼前情景,激得他猛吐出一口鲜血,闷哼地垂下头颅。 裴无立于龙雕玉阶之上,俯视着他,唇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讥笑,冷漠开口:“你穷其一生,据为己有近二十年的皇位也该到头了。临死前,不妨告诉你,我欲立你七子为帝。你用尽心机偷来的天下,兢兢战战死守的皇位,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拥有。” 他知道,这是晋帝此生最不甘的心事。 平静的声音如重石一般沉沉压来,晋帝挣扎着欲直起身,血液涌进口鼻,他哆哆嗦嗦发出呜咽:“不!不可……” 晋帝根本不记得他七子是谁,只是脑子里昏昏听到了“皇位”二字,便赤目惊瞪。 这皇位是他的,他不能拱手让给任何人! 浑身的血液在渐渐凝固,晋帝用颤抖的手捂住依旧流血不止的心口,妄图堵住,他伏在玉阶边,抽搐了几下。 他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明明一母所出,可皇兄却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他,空有一身勇谋,却终日掩在皇兄光芒之下,无人可见。 他苦心谋略,掀起北境战乱,他知道皇兄必会率兵出征。终于在皇兄死后,他耐心等候,本以为父皇终会看见他。可在父皇临死前,他竟要将皇位传于皇长孙,一个仅仅五岁的孩童。 他不甘心,凭什么他的皇兄生来就有的权势,在他死后,他的子嗣也能轻易顺承。 他不得不去杀更多的人,以此来平息怒火,掩盖真相,只为了得到那无上的权力。 晋帝苍老溃败的身躯滚玉阶,瞳仁渐渐黯淡下去,那只曾挥刀杀人无数的手颤巍巍够向半空,虚妄地抓着,是皇权,是江山,是贪念…… 倏地,那只臂膀轰然垂下,砸在地砖上,他瞪着目,气息顿绝。 裴无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在他脚边的晋帝,在他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里,看见了疯狂,错愕,不甘,留恋……唯独没有悔恨。 他随即收回视线,神色冷漠,不带一丝悲悯地转身,提步向殿外走去。 浓稠厚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深冬寒夜里,满地的血液在飞快地变凉,慢慢凝固,宫坪上尸首已被清理干净,唯有积汇的斑驳血汪泛着红光,漆夜里,可怖森森。 禁卫军持帚冲洗着,竹帚刮扫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深宫内的惊悸哭喊声。 乌云寂月,压顶而下。 裴无独自走在深长的宫道上,无声无息,两旁黑压压的宫墙阴影倒映在地,如同通往地狱的黄泉路,沉抑至极。 周围静谧下来,刺骨的寒风卷着衣袍,发出猎猎声响。 这一刻,沉压在他心中,郁积多年的仇恨终于随着寒风渐渐消散。 裴无忽地停下了脚步,他迎着夜风,孤身立在空旷的宫道中间,月色将他的身影投在地砖上,扯出一道茕茕肃绝的长影。 他深深地沉浸在一方孤寂之中。 恍惚中,他忆起父亲临行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熠梁,父王要在外带兵打战,你好好护着你母妃,切莫让旁人欺负了她。” 他没能护好,直到今天才替他们报仇。 裴无仰头望着上空,他的目光透过夜色,看着云层,沉云慢悠悠散开,露出两颗相依的星子,熠熠发光。 幼时,母亲曾在他耳边说过,人死后,会化为天上星子,继续守望着凡间心念之人。 如今这两颗,是否就是父亲和母亲。他们是否在看着他。 裴无盯着那片夜空,良久,他慢慢地垂下头,继续向前走。 他生在皇家,长在佛陀下,脚底行的却是尸山骨海堆积的血路,坎坷行至如今。 终于,这条路他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立着一明媚温俏的女子,手执一盏提灯,她素洁干净,不染纤尘,静静地等候他归来。 他恍惚听到,她对他说—— 夫君,快回来吧。 ———— 谭清音猛地从梦中惊醒,她下意识支起窗子一角,透过窗隙望了眼天色。 屋外还是如先前那般昏暗,只是天边却隐隐浮上了一道鱼肚白。 烛炬渐渐塌落,最后只余指节般长短,火舌微弱地跳动着,屋内亮着晕黄黯淡的烛光。 期间她昏昏沉沉醒了几次,屋内空空荡荡只她一人,他依旧没有回来。 外面很是安静,子时的更鼓声早已响过了。 谭清音有些恍惚,她似乎在子时那阵噼啪爆竹声中,听见了杂乱的喧声,兵器声。 远远的,像从城外天边传来。 她一度以为是在梦里。 梦中那些刀光剑影的画面,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漫天血光浮沉,残肢断臂…… 她从未见过那些血腥场景,也从未做过此类噩梦。 她不免心底有些惴惴不安,那些害怕、担忧之情如潮水般向她席卷而来,让她不得不张口急喘着气。 谭清音木然地关上窗,乌睫低低垂下,不安地在下眼睑处扑簌微颤,她抱膝坐在软榻窗边,卷着锦被将自己从头至脚深深缩在里头。 榻上如耸着一小丘般,呆呆地窝坐在一隅,继续等候。 良久,她扒开被子一角透气,额头抵在窗棂边。 往日乌灵生动的杏眸此刻灰然一片,细细的两道眉微蹙,眉心浮现一道浅痕。 屋外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随之传入耳中。 谭清音心头一阵颤动,她猛地抬起头,毫无生气的眸中瞬间欣喜不已,满含期待。 未等她推开窗子看一眼,屋门便被缓缓推开,深夜里发出闷闷的声响来。 她那双眼眸殷切地望向外间,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隐在昏黄烛火里,虚虚浮浮,好不真切。 谭清音死死攥住了被角,一下子就哽咽了,眸子里泛起濛濛水意。 外间,裴无怕惊醒她,他轻轻地关上房门,正要向里走来。 屋内温暖如春,淡淡清香立刻盈在周身,冲淡了鼻息间那经久不散的血气。 甫一踏进,他身上那股萧瑟悲凉气息顷刻间便荡然无存,只剩满腔浓浓温意。 隔着珠帘软帐,两人的目光,远远地遇到了一起。 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满是忧容的小脸,眸中水珠漾漾,就要掉下来。 裴无微怔,他看在眼里,一瞬心尖钝痛,她竟然真生生等到了现在。 谭清音看见他,急忙爬起来,要下榻奔向他,厚重的被子缠住脚踝,她一个踉跄,站立不稳,眼看着倒头就要栽下软榻。 裴无吓了一跳,他几步飞快到她身前,在未落地之前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小心些。” 他拧眉语气重了一些,落入耳中听起来却还是很轻柔。 谭清音心惊肉跳,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脸朝地栽下去了,她后怕地握住他的手掌。 “夫君……”谭清音仰起脸,含水的眸子望向眼前男人,她忍不住伸臂,想要抱住他。 裴无下意识稍稍后撤半步,蹙眉道:“脏。” 又急声解释,“我身上脏。” 他身上虽然未染上血迹,但那皇宫里的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血气,旁人的,也有晋帝的,铺天盖地的浸在他衣裳上。 他怕那股血腥气会沾上她,让她犯恶心。 谭清音迎着他那双漆沉的眼眸,摇了摇头,她软坐在榻上,忽地跪坐起身,紧紧地抱住他,轻声在他耳畔说:“不脏的。” 他真傻啊,就算脏了又如何,他是她夫君啊。 怀中纤瘦的身子贴着他,软软小小的,却能严丝无缝的填满他身心所有空缺荒芜。 父母之仇得以报,妻子相伴身侧,他此生,已圆满。 裴无心头盈满浓情,复也揽住她,指骨分明的手掌握在纤腰上,牢牢圈紧,力道之重,似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谭清音的脑袋埋在他颈窝处,轻轻去闻他冰凉颈侧的清浅气息,这两日,那颗惶乱跳动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她知道他一定会安然归来,可她还是会怕。 谭清音吸了吸鼻子,双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她将热乎乎的脸颊贴在他脖颈上焐着,这边暖了,又贴在另一侧。 许久之后,谭清音不动了,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胸腔下心脏的鼓动声,她安安静静地倒出心中思念:“我好想你。” 闷闷不乐的低语似从他心口发出,裴无那颗心脏如被细针刺入,密密麻麻生疼。 他也想她。 裴无低头,闭上眼眸,用他的下巴温柔地蹭了蹭她的额发,深深歉疚道:“对不起,我食言了。” 他没能赶回来和她一起守岁。 谭清音从他怀里抬起头,柔柔地应了一声,她脸上露出笑颜,乖巧地道:“其实我只要你回来就好了,守不守岁的都无所谓,我们以后有很多年呢。” 她只想要他能平安归来,回到她身边。 裴无凝视着她,那双漆眸微微颤动,映着她嫣然的面容。 他又将她抱在怀里,抱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裴无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在她如云的乌发上虔诚地吻了吻。 是啊,他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7 23:54:06~2022-03-29 23:4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灰灰不加糖 22瓶;呜呼- 6瓶;徐长吟 5瓶;54602884 3瓶;海盐奶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 ? 第五十章 ◎你让为夫歇一觉好不好◎ 谭清音唤人去要了热水, 简单地给他擦拭了一番。 长夜静谧,烛火黯淡昏黄,屋中彻底安静下来, 耳畔只能听见巾帕绞紧淅沥落入盆里的水声。 裴无坐在床沿边,里衣半敞, 那件沾染了血气与尘晦的斓袍被随意扔在地上。 双眸一瞬不瞬地看向她,在灯火照耀下,那张皎白的玉面越发柔美,薄如蝉翼的寝衣随着她抬手动作, 姣好的身段曲线若隐若现。 像是雾里看花一般, 有淡淡的晕光,朦胧温馨。 见她拿着帕子, 俯身就要往自己腰腹间伸来,裴无倏地攥住那只绵软的细手。 他下颌紧绷, 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看看她又看看棉帕,语气里有些许不自在:“你去歇着,我自己来便行。” 闻言,谭清音诧异地抬起眼眸, 身前不过咫尺距离的郎君端坐在她的床榻上,面容清逸, 沉眉间气度威严而冷厉, 看上去一派平静,可耳根泛起的那点红却出卖了他。 谭清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忽地“扑哧”一声笑出声, 忍俊不禁地说:“你别不好意思, 你身上每一处我也都见过啊。” 裴无:“……” 她将那日在檀柘寺, 他打趣她的话,又原封不动的堵了回去。 他的手掌还握着那截皓腕,怔怔随着她温柔抚拭的动作,从腹部滑向直挺紧绷的后腰,温热的帕子拂过,肌肤上留下一层水痕,渐渐泛凉。 裴无喉结滚动了一下,呼吸有些紊乱。他垂下眼睑,侧头移开目光,不去看她。 谭清音察觉到裴无的变化,在触及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时,忙草草擦完收了手,立在一旁讪讪地看着他。 “你,你……我错了。”谭清音虽认错得很快,但清澈眸子里却极为无辜。 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心疼他那么晚回来,不想他一人再劳累收拾,遂要帮他。 哪成想嘴上逞了一句,他便轻易动了情。 裴无站了起来,轻轻地叹息一声,指骨分明的手掌摊在她面前,闷声开口:“给我。” 在他两道目光直视之下,谭清音忙不迭“嗯”了声,将帕子递给他。 这屋子里本来就暗,他一起身,便将她整个罩在了阴影里。谭清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将帕子搭在盆边。 烛光幽幽摇曳,拉出两人渐渐融为一体的影子。 谭清音向来是知道他喜净,只是如今她的闺房里没有男子衣物,便放软声音说:“里衣将就着穿好不好,天晚了,不好去打扰爹爹,等明日起身,我再帮你去问他要身干净的衣裳。” 裴无回身低下头,她站在身后,仰着头,一脸认真地看他,眸底漾着浅笑。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唇边微微含笑:“我无妨的,歇息吧。” 眼下确实不早了,他半夜里匆匆回来,已经打扰到谭府好些人了。 等明日再好好收拾也不迟。 ———— 软帐里光线昏暗,两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并未言语,感受着彼此身上的温度。 谭清音小声地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眼睛,随后又垂下搭在他手上,细指顺着间隙十指交握,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手指玩。 柔软的指腹不时按住指节,亦或是揪住指腹揉玩,扰得他浑身一阵燥热。 裴无皱了皱眉,抓住她作乱的小手,握在手心里。 “睡不着?” 熟悉的气息拂在她后颈处,耳畔响起低哑深沉的声音。 “我想和你说说话。” 谭清音翻了个身,人枕在他的臂弯里,脸朝向他。 裴无顺势搂住她,手臂绕过她消瘦的肩背,将她圈在怀里。 掌下凸起的蝴蝶骨让他不由锁着眉头,也不过两日,先前好不容易养起的肉竟又瘦了回去。 等回去,还是要好好给她补补身子。 谭清音不知他心中所想,她靠在他胸膛上,向他诉说着自己子时那会儿光怪陆离的噩梦。 裴无沉默地听着,握在她肩上的手掌移至她脑后,往怀里紧了几分。 他微微低头看着怀里人柔和的轮廓,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眉心,安抚她面容上隐隐露出的惊恐。 她没做噩梦,那时城外确实是在厮杀流血。 忽然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谭清音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小声问:“你……杀了他吗?” 这个“他”不言而喻。 裴无摇了摇头,低声道:“他的儿子,三皇子杀了他。” 闻言,谭清音瞪大了双眸,不过转念一想,很快便了然。天家大多没有亲情可言,为了那一个皇位,向来都是残忍无情的。 如今近在咫尺的这个男人,她的夫君,也是天家人。 她此时不免会多想,那夜听娘亲说,当年先帝是有想将皇位传于他的。 谭清音抿了抿唇,不知该从何问起。 她垂下眼眸,迟疑了片刻,轻声问:“夫君,你会不会想——” “不会。”他打断。 哪怕当初身边还没有她,他从始至终也没想过要皇位。那个位置,有太多的腌臜与束缚。 裴无捧起她的脸,凝视着那双清澈如水的杏眸,沉声坚定地说:“清音,我不做皇帝,这辈子只会是你一人的丈夫。”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谭清音抬起眼帘,眸内闪烁了一下,乖乖地看着他。 烛光微弱,他眸子里清亮异常,好似有一簇火,在炽热灼烧她。 谭清音知道,他惯来情绪内敛,这是性子使然。其实他很少说情话,甚至有时还会打断她的少女情怀想象。 可这一刻,他的话却比世间所有情话都要来的甜蜜。 她如同泡在蜜罐子里似的,还是松木香的蜜罐子,只她一人的。 欢喜爬上她的眉梢,谭清音高兴地埋首在他颈窝处,唇角抑不住的翘起。 她像只得了糖的小狐狸,拱得他脖子痒痒的,裴无失笑,伸手轻轻拍着她,却也任由她肆意作乱。 谭清音笑了一会儿,才想起要问正事,她伸手戳了戳他,清凌凌的眸子看他,“你原先的姓名呢,我想知道。” 裴无顿了下,拉着她的手摊开,指腹在她柔软的手心一笔笔划过,一字一字,慢慢地说:“江熠梁。” “江熠梁,熠梁……”谭清音眸光微动,两个字在口中来回喃喃低语,好像说不够似的,一遍一遍重复。 她唤他名字时,不像父亲母亲那样,更像情人间的缱绻呢喃,听起来缠绵悱恻。 “那我以后该如何唤你?”谭清音微微蹙眉,有些苦恼。 “你想唤什么便唤什么。” 裴无笑了下,往日那张冷然的面上很是温润清朗,他继续说道:“如今的姓名是空尘取得。裴,是他未遁入佛门之前的姓氏;无,是他当初愿我此生无尘世所烦所忧。” 她也愿他如此。一生喜乐,再无忧愁。 谭清音抬起手摸他的脸,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裴无喉咙一紧,忽然俯身朝她压来,被她有意无意撩了一晚上的男人再按捺不住,倾身吻住那殷红的唇。 铺天盖地的迫人气息向她袭来,见她喘不过气便稍稍轻缓下来,细细密密厮磨,和她唇舌交缠。 许久之后,裴无松开她,他忍不住又低头啄了啄,抱着她靠在身上缓息。 谭清音被他亲得脊骨发软,两条胳膊勾住他的脖颈,软绵绵地趴在了他衣襟微乱的胸膛上,微微细喘地低声:“夫君,我们生个孩子吧。” 她想跟他有个孩子,往后和她一起陪着他。除了是丈夫,他还会是孩子的父亲。 裴无垂眸看她,低哑地嗯一声,调侃的语气中掩不住浓浓的疲倦:“但是,你让为夫歇一觉好不好?” 谭清音微怔,起先没有明白他说的“歇一觉”是何意,后知后觉,是他现在累了,提不起精神。 他这般语气,倒是显得她很急色似的。 谭清音脸颊烧出一层薄薄的晕红,羞恼不已:“我、我不是要现在!” 当初两人初次后,她嫌疼,便说只能想要孩子了再做。 如今这句话落入他耳中,竟成了这样误解。 见裴无又要启唇说话,谭清音伸手飞快地捂住他的嘴巴,那双漆深的眸子满含温润的笑意,正在看她,她又伸出另一只手蒙住他的眼睛。 “你不准说话。” “也不准看我。” “睡觉!”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鼻不能呼吸,唯有她娇蛮的哼声响在耳畔。 “你这样让我如何睡?想憋死我?”裴无闷闷地问她,手掌在她细腰软肉上惩罚似的掐了一把,继而流连着。 谭清音怕痒,板着的小脸瞬间绷开,憋笑地扭着身子躲开。 好像是过了些。 她稍稍移开他唇上的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薄唇,还未撤离,便被他咬了一口。 可是他更过分。谭清音抽出手指看了眼,嫩白的指腹上印着他浅浅的齿痕。 她不免又恼了,张嘴一口咬在他下巴上,但是舍不得使劲。 裴无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再逗她,勾着她的腰把她按到自己身上,收紧双臂抱紧。 他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哄着:“睡吧,不闹了。初一带你去买糖吃。” 谭清音松了牙,轻轻哼了两声:“真的?” 裴无应了一声。 话落,谭清音放下心来,脑袋搁在他肩侧,没多久浓重的倦意向她涌来,很快便闭目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无听着耳边轻微的呼吸声,忍不住唇角上扬,他紧了紧手臂。 如今一切安定下来,他只想拥着她好好睡一觉。 时辰已至五更,夜尽天明,实在是太晚了。 他就是再想她,也得顾念她的身体,不敢在这个点肆无忌惮地去要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9 23:47:16~2022-03-31 23:5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子mom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盐奶盖 6瓶;46751143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57 51 ? 第五十一章 ◎夫人,可以吗◎ 新岁伊始, 一场瑞雪纷纷扬扬而落,高阳下,雪粒闪烁着白茫茫银光, 深深覆盖了满城的红灯笼,也将昨夜的杀伐与鲜血尽数淹没于下。 冰天雪地里, 京城男女老少还是围聚在街头巷尾,人人脸上神色陡变,皆是惶惑与讶异。 谁也不曾想,一觉醒来, 无声无息的变了天。 除夕之夜, 当今圣上于皇宫中驾崩,听闻是三皇子逼宫造反, 亲弑晋帝,意图谋朝篡位。幸得那位都督裴无率兵进宫镇压, 这才平息叛乱,没有殃及到城中寻常百姓。 人群沉寂了片刻,接着有人窃语,难怪昨夜看见有无数银甲禁军涌现,持阔身长剑, 如同固若金汤的城墙坚守在京城内外,震慑四方。 老百姓们早已对晋帝心生了愤恨, 一国之君痴迷得道成仙, 为了长生不老,在位期间倦怠朝政, 甚至不顾百姓疾苦, 昔日国力强盛的晋国在他统治下越发衰退。 如今这昏君一死, 众人心中自然是高兴, 只是他终究皇帝,不好大肆拍掌叫好。 于他们而言,只要能过上安居乐业,河清海晏的日子,谁来做这个皇帝都无所谓。 ———— 今日年初一,林氏手里捏着备好的压岁钱,早早地便来到听音苑。她瞧了眼紧闭的屋门,悄声问一旁值守的侍女,“小姐还没起呢?” 侍女摇了摇头,才想起来说:“夫人,姑爷昨儿个半夜回来了。” 林氏闻言有些意外,不禁慢慢弯唇,心下了然。 夫妻俩小别胜新婚的浓情蜜意,也不知道昨夜闹到何时才歇息,今晨这个时候能起来也就怪了。 她轻声吩咐不要出声打扰到两人,随后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手里的压岁钱,眉眼染笑。 正好,回去再多备一份。 床帏之内,一对璧人静静相拥,交颈而眠,满室温馨眷恋。 倏地,一阵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裴无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下意识抬臂,手掌覆在她耳朵上。 可还是稍稍晚了些,怀中呼呼大睡的人听见声响,身子颤了一下,虚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攥紧了衣襟,唇中发出低低地唔哼。 裴无另一手按在她纤细的后颈上,温声安抚。 许久,那扰人的爆竹声总算停了。 谭清音悠悠地睁开眼睛,被光芒刺了下,又立马埋进他胸口,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几时了?” 裴无垂眸看她,忍不住亲她鬓发,笑说:“约莫晌午了。” 今日落了雪,却出奇的艳阳高照,因而屋内也亮堂堂的。 谭清音怔住了,刚才那点困意尽散。 她忽然噌地坐起身,伸手晃了晃他的胳膊,急切道:“快起身,你昨夜答应我什么?可不能反悔。” 她这一夜睡得极为不老实,在他身旁翻来覆去,迷迷糊糊间醒来还会在他脸上乱摸一通,嘟囔着确认他在不在。 裴无被她弄得没法子,只能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抱到自己身上。 因而这一直起身,她便坐在了他腰腹上。 裴无双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呼吸有一瞬凝滞。 如此亲密无间的姿势,能清楚感受到她身上绵软。 乌浓长发松散,铺在身后,发尾扫在他腿上。轻薄的寝衣半敞,露出肩颈大片雪肤,柔腻云软若隐若现。 偏偏她丝毫未察,那双乌灵俏动的杏眸依旧盯着他,目光期期。 裴无看得口干舌燥,他移开视线,伸手想替她拢好衣衫。 忽然,手掌停在半空,他迟疑了下,这是自己的妻子,有何不能看的。 裴无垂下手,颇为闲适地枕在脑后,缓缓抬目,在她颈间流连,半晌才幽幽低声开口:“下雪了,今日不方便出门。” 闻言,方才明媚昳丽的小脸瞬间垮了下去,谭清音有些不信,还撩开软帐勾头往外望去。 屋外雪声簌簌,隔着窗纸,能看见雪落残影。 谭清音失望地缩回帐子里,而裴无眉眼含笑,视线灼热地看着她。她愣愣地低头,瞬间脸颊滚烫,死死捂住胸口。 “你眼睛看哪里呢!”谭清音吸着气,瞪圆眼睛看他。 裴无笑了一声,手臂紧紧锢住她后腰,不让她往后躲。 瞬间天旋地转,人就被压到了裴无身下。 乌发铺陈在枕上,如泼洒的浓墨厚重,那一抹白皙越发晃眼。 裴无伸手拨了拨她额上碎发,修长的手指往下,抚过她的侧脸,触手细腻柔软。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黑眸微微有些沉:“清音,要不要生孩子?” 低低的沉声如金玉落盘,带着蛊惑,诱得谭清音忘了自己正在和他生气,也忘了此时还是白日。 谭清音心一烫,长睫轻颤,霎时就明白裴无在说什么。她认真地想了想,疼就疼吧,谁让奶娃娃这么可爱。 还是她和他的孩子。 她搂过他的后脖颈,缓缓动了动身子,轻声细语:“要。” 冬雪声微,软帐里淡淡香气越发浓烈,光影透过淡绿色的纱帐缝隙,模模糊糊地洒进床榻间,覆在耳鬓厮磨璧人身上。 肚子咕噜声忽然响起,谭清音软软地推了一下他,瘪唇看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好饿。” 裴无动作一怔,额角直跳,他无奈地伸手揉了下眉心,眼神落在她白嫩精致的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迟早要被她折腾死。 — 午时,听音苑。 裴无背身立在屏风后,拿起送进来的衣物,里外穿好。 谭清音走近时,眼眸亮了一下,幸好他身形与父亲大差不差,不然去哪儿给他找这么贴身的衣袍。 她上前,纤白的手指替他理了理衣襟,又退远些打眼瞧了瞧,郎君面如冠玉,清贵矜然,一身青色锦袍衬得他犹如山巅矗立的挺松,蕴着坚韧不可摧的劲力,与她这温意小巧的闺阁格格不入。 谭清音向来不掩饰对他的喜欢,踮起脚尖,在他唇角叭地亲了一口,笑盈盈地赞叹:“夫君真好看。” 唇上柔软稍触即离,如同吻在心尖上,蓦地一颤。 裴无稍稍倾身,一手搭在她腰上,意味深长地问:“吃饱了?” 谭清音被他问得一呆,想起床榻间那幕幕柔情,不由咽了下口水,小声嗫喏:“不能白日宣……淫。” 裴无:“意思今晚可以?” 谭清音红着脸,不想和他在这个话题上多聊,转而从他袖中掏出红包,佯意急声问:“让我瞧瞧娘亲给你包了什么?” 她打开红纸,里头除了金银豆子,还有白玉平安扣,放在手里沉甸甸的。 谭清音眨了眨眼睛,惊讶道:“娘亲真是偏心,怎么给你的压岁钱比我还多。” 她嘴上虽是带着一丝羡慕和埋怨,但眼底却是漾着浅笑。 自父母离世后,逢年过节,再没有旁人给过他压岁钱,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收到。 裴无心头盈着暖意,将她揽进怀里,摸了摸她的发顶,哄道:“我回去再给你包一份。” — 谭清音觉得自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和他腻在一起,往日在府里也不像这样。 到了傍晚用过膳后,裴无便拥着她坐在轩窗边,看着窗外雪景。 她这两日没有好好用饭,因而乍一顿多食了些,脾胃便开始不适。 谭清音苦着张小脸,不虞哀怨:“我都说了我吃不下了,你还非要我多吃些。” “是我不好,下回不央着你吃了。”他蹭了蹭她的侧脸,歉疚的低声。 裴无微微垂下眼,看着可怜兮兮的她,心下便软了,抬手贴在她小腹上方,轻缓慢揉。 指骨分明的大掌收着力,轻一下缓一下,按得她眉眼渐渐舒展,唇中不时会哼哼两声。 裴无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越发觉得她像家里养的那只胖狸奴,摸得高兴了,便会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声。 良久,他轻声问:“可好些了?” 谭清音闭着眼,急忙按住他要抽离的手,央求他:“再揉揉。” 裴无心下无奈,只得继续揉着,可却渐渐移了位置,他看着窝在怀里的人,不由声音暗哑,“夫人,可以吗?” 她的后背紧紧地贴着他的前胸,如今他以一副包容之姿从后拢着她。 他的唇轻轻地擦过了她的耳垂,带着温热的鼻息,落在唇畔。 那一声低哑缱绻的“夫人”让谭清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谭清音回头,抬眼便撞上了那幽深的眸色中,看着他温声告诉她,“晚间了。” 周遭一瞬静谧,银针落地可闻,耳边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之声,扑通扑通…… “还疼?” 裴无收了收臂膀,将她抱在怀里,附在她耳畔轻声问。 谭清音略微挣扎了下,想躲开。 他不想床笫间,只有他舒适,因而这次,裴无一见她眉头蹙起,便会停下安抚,想要愉悦她。 谭清音羞于将方才那股溺没之感说出口,干脆转过身子,一个劲儿地往锦被里钻,把脑袋也蒙了起来,不想看见他。 往日里她再胆大,对他搂抱亲热,可到了这种事上脸皮还是薄。 她如同缩头乌龟一样,裴无见了忍不住发笑,唇角轻微地扬了一下。 裴无朝她靠近些,连人带被子卷进怀里,扒开锦被一角,露出那张艳若芙蕖,湿漉漉的小脸。 他伸手捏了捏,轻声低叹:“别憋坏了。” 谭清音闭着眼睛,说不出半句话,她艰难地提起锦被下的玉足,想要踢向身后男人。 抬起的脚丫子被人一把攥住,再想收回时已经迟了。 长夜漫漫,雪夜里,那一室晕黄烛火悠悠晃晃跳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31 23:59:02~2022-04-03 23:5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灰灰不加糖 22瓶;Aurora★ 10瓶;洋葱 5瓶;54602884 4瓶;BULLSHIT、3597121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2 ? 第五十二章 ◎这个月你都别想碰我◎ 三皇子除夕夜弑父篡位, 兵败被擒,押入天牢按照律法处置,身为其母的姚贵妃被贬为庶民, 与子同罪。其余党羽皆押入诏狱,被处以凌迟极刑。 与此同时, 晋帝早年因皇位和权利之争而弑父戮兄,残害众多良臣的罪状也一并昭告天下,群臣世人无不震惊。 虽然这昏君已死,逃得了生前, 逃不过死后史官的口诛笔伐。 国不可一日无君, 如今皇位悬空,必须及早立新帝来稳住局面, 安定民心。 晋帝死的突然,并没有留下传位遗诏。 按理说, 太子继位为帝名正言顺,也是稳固朝纲的好事。只是他资质平庸,没有治国方略,若是将皇位传给他,只怕很快便会葬送掉大晋朝的江山。 谭方颂近日来因这事清减了不少, 他一早去了趟文林院,与一众老臣们商榷依旧无果, 直至酉时, 才回到谭府。 晚膳后,他将裴无叫到了书房。 东窗窗牖半开, 一股寒风卷着雪扑进来, 冲淡了房内浮热的地龙温度。 谭方颂斟了盏热茶递给裴无, 蒸腾的热气从青瓷杯口飘出来, 一缕淡淡的苦茶清香随之溢出。 茶汤碧绿,入口微苦回甘,裴无下意识皱了皱眉,他不嗜甜,也不喜苦。 谭方颂自然注意到了,他摇头失笑,想来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是不爱喝的。 端坐于对面的年轻男子放下茶杯,往日里他本就稳重寡言,那一身素衣青袍穿在他身上,虽还是沉默不语的模样,但是添了份随性温和,整个人清绝又俊朗。 茶味在舌尖漫开,那丝苦涩经久不散,裴无紧抿着唇,淡声问:“岳父唤我来是有何事?” 谭方颂抿了口茶,想到这些日令人头疼的琐事,他清了清嗓子,看着他意有所指道:“你也该出面把控朝局了。” 现如今朝野上下乱作一团,他倒好,任凭外面风雨飘摇,自己在温柔乡里巍然不动。 谭方颂起先认为裴无是对那皇位有想法,毕竟以他如今的权势和威望,皇位唾手可得。 可这几日看下来,他推却了朝中许多大事,一身轻松,没有半分这个念头。 他一时猜不清裴无究竟想做甚。 裴无知他所指,他沉吟片刻,徐徐说道:“太子不是做帝王的料,立七皇子江玄为新帝。” 此话一出,书房里似乎更为安静了些许。 谭方颂一时怔忪,茫然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想起除了太子,宫里头还有位小皇子。 只是,这位皇子出身实在不光彩,年龄幼小,并且尚不知品行如何,怎能担当大任。 不过谭方颂转念一想,太子如今秉性已难移,七皇子胜在年幼,好好教导扶持一番还来得及。 翌日,朝中再次就立新帝一事议论纷纷。 太师宋延辅这人最为古板,他拧着眉严声:“不可,太子本就为储君,自古嫡长尊卑有序,帝制不可变,理应太子登基为帝。” 谭方颂侧首看了他一眼,道:“宋太师,太子殿下自幼受你教导,你且说说,这天下交给他,你放心吗?” 闻言,宋延辅一哽,脸沉下去,拔高声音问:“你这话是何意?” 首辅这话说得隐晦,但意思不就是在指责他没有教好。 可他又不好反驳,事实的确如此,他身为太子的老师,这些年太子有多不上进,他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 如今这种情况下,已没有其他皇子可选。 殿内一隅,裴无面色如常,他静静地看着众人,半晌没有作声。 “由七皇子即位。” 一时吵嚷的群臣闻声停下,气氛沉凝,人人屏声敛气。 裴无抬眸看了一眼,又沉声一字字地说道:“诸位若是有异议,便来北镇抚司找我。” 他的话不容置喙,如同一阵裹挟着利刃的寒风,殿内顷刻安静下来。 众人都闭口不言了。 进了北镇抚司,那岂不就是去了诏狱。如今监国之权尚在他裴无手中,更是权倾朝野,且不说立谁为帝,这皇位就是他来坐,他也有法子让世人闭嘴。 也只得庆幸,裴无此时并无夺政异心。 群臣面上神色各异,却也不好再提异议,新帝只能就此定下。 —— 谭清音念家,直到初五,才慢悠悠地收拾准备回裴府。 积雪还未融化,碧瓦朱檐上覆着厚厚一层,在暖和的阳光照耀下显出白色的光辉。 谭清音玩心甚重,她一手提着裙子,另一只被身旁男人牵在手里,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音。 裴无朝她看了一眼,见她甚至还想蹲下去用手团雪,他略略皱了下眉,掌下力气重了一分,责备道:“好好走路,莫要玩闹。” “玩一下不会冻到的。”谭清音甜笑着抬眸,语气里无不撒娇。 她忽而朝裴无凑近,将纤细白皙的手塞进他宽袖里,顺着袖口攀上他的小手臂。 一股沁人的寒意,无孔不入地渗进皮肤里。 谭清音抱着不撒手,仰头看他,声音柔婉又俏皮:“再说了,你还能给我暖手呢。” 裴无低头看了看,正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狡黠的笑。 随着她仰脸,云鬓雾鬟间的珠钗轻摇,衬得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更为精致。冰天雪地里,玉珠剔透夺目,煞是动人。 他无奈地笑了下,手掌摩挲着她软和的手背,眼角眉梢尽是温柔宠溺。 府门前,林氏看着几乎挂在女婿身上的女儿,不觉失笑。 谭方颂负手立在一旁,忽的拍了拍脑门,想起还落了件东西。他从袖中取出一纸信封,大步上前叫住裴无:“这个你还是拿回去罢。” 如今一切安定,也没有再放在他这里的道理。 裴无身形一僵,他下意识看向身旁还在婉然嫣笑的妻子,随即伸手接过,垂眸道:“多谢岳父。” 那封熟悉的和离书跃入眼帘,谭清音翘起的唇角僵住,眸底闪过一道难以置信的目光。 她猛然想起裴无送她回家的前夕,问她要和离书,自己也并未多想便给了他。 谭清音依稀还记得,那晚他是说怕她弄丢,替她收着。 如今细细想来,她瞬间了然,裴无是怕他除夕那夜出事,牵连到她,才私下将和离书给了父亲。 她知道,裴无是为她好。可即便如此,她心头那股怒气还是油然而生。 谭清音转头看着裴无,从他腕上松了手,退后半步。 裴无眼疾手快地抓住,揽着她的腰带向自己,低头轻声:“乖,回去再同你说。”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似乎还能听出一丝紧张。 谭方颂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停了一停,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他隐隐觉得周身一股暗流涌动,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 裴府内,盈月很远便看见了终于回来的夫人,后头还跟着大人。 只是,两人一前一后,好像是闹了别扭。 裴无担心地看着她的背影,叹息着伸手要去拉她,“你慢些,别摔了。” 谭清音扭着身子躲他,走得很快,埋头闷声:“我不要你牵,我自己走。” 谁知话落,她鞋底一滑,便摔进了雪地里。 幸而雪层厚又软,摔在地上不痛。 裴无听到一声惊呼,立马打横将她抱了起来,挽好的发髻松散,有几根玉簪掉入雪中,淹没不见。 前一瞬男人的话还响在耳边,下一瞬她便摔了,还摔得如此难看。 谭清音只觉得脸烧得慌,她抬手捂住脸,衣袖下隐隐传来委屈的哭腔:“你真是个乌鸦嘴。” 听着她声声埋怨,裴无都一一应了,他神色有些紧张,凝着眉,匆忙问她:“有没有摔倒哪儿,身上疼不疼?” 谭清音稍稍移开手,从缝隙中悄悄觑他一眼,她还是摇了摇头。 即便不疼,裴无也不敢有半分松气,她衣裙、头发上俱是雪,只怕没多久便会消融。 这时,守在门外的云秋和盈月见此情形,忙上前将屋门推开。 裴无抱着人阔步走向里间,小心翼翼地放在软榻上,又脱下她身上沾了雪的外衫和鞋袜。 没过多久,谭清音便被人剥的只剩下里衣,她抱膝坐在榻边,下巴抵在膝上,一副可怜兮兮模样。 裴无坐到了她身侧,拿起棉帕替她擦拭头发。 里间静默,两人一时无言。 榻上两只玉足安分的并在一起,足背微弓,白嫩的脚趾蜷缩着,上面还浸着已经融化的雪水。 裴无捞起一只放在腿上,细致地擦过。 谭清音本就极为敏感,脚背上不容忽视的存在,带着灼人的温度,引得她微微颤栗了下,细指不由紧紧地揪着单薄的里衣。 隔着棉帕,裴无的指腹摩挲过她柔软冰凉的足心,忽而轻轻挠了一下,原先垂着眸,气鼓鼓的人儿立马“扑哧”一声笑出来。 谭清音往后缩着腿,想从他手中挣脱出,可裴无却越握越紧,她受不住,只得朝上蹬向他的腰。 听到身侧男人轻笑一声,谭清音艰难的板起脸,强忍着笑意,又羞又恼地提醒他:“我现在在同你生气。” 方才在回来的马车上,裴无就已道歉哄了她,一遍一遍,笨拙又诚挚。 那时,她的气就消散了干净,只不过她想唬唬他,好让他以后长个记性。 裴无嗯了一声,低低地道:“我知道,别气了好不好,会伤身体。” 他笑着将那双玉足纳入衣袍里,用体温熨着,随后倾身朝她靠近,额抵着她的,柔声说:“只此一次,往后我定不会再欺瞒你了。” 其实哪怕再重来一次,那种情况下,他还会如此。 只不过,此时他不敢说出口。 谭清音别过小脸,哼哼两声。 经过刚刚那一番打闹,轻薄的裤子堆叠在膝弯处,露出一截如白藕般细嫩的小腿,只是膝盖上,布满了点点红痕,甚至有些已变为青紫,触目惊心。 裴无英挺的眉目敛着沉色,一瞬变了个人似的,急声问她:“你方才不是说没摔到吗?” 如玉的耳垂一点点红了,谭清音横了他一眼,小声的嘟囔一句:“这不是摔的,怎么红的你不晓得吗?” 这几日都是被折腾到后半夜才能入睡,白日里她又要强打起精神,生怕恹恹的被人瞧出异样。 裴无回想起昨夜床榻间,确实是自己失了节制。漆沉的眸中露出懊悔,还有一丝不自在,他低头吻了吻膝上红痕,自责道:“疼吗?” 谭清音摇了摇头,轻声说:“不疼的。” “下回我将被子垫厚些。”他又说了一句。 谭清音立马拢着裤腿,瞪圆杏目,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 “你想都别想!这个月你都别想碰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3 23:57:11~2022-04-07 00:0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然璇ss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3 ? 第五十三章 ◎正文完◎ 雪后初霁, 云散日出,薄薄的阳光洒在乾坤间,一片白色, 纯净的仿若新生。 这一天是正月十五,年仅六岁的新帝登基, 改年号为承安,同时大赦天下。 太子自请退而封闲王,新帝赐封地于金华,供其安享余生。 同日, 裴无被敕封为摄政王, 王号梁,为新君辅佐朝政。钦定首辅谭方颂和太师宋延辅等五到六位大臣, 共同辅政问策,治理天下。 为避免动荡, 满朝文武百官并未有人事大动,并且昭告全国上下,奉行轻徭薄赋政策,以此来安定民心。 — 清晨,圣旨随着丰厚的赏赐送进裴府时, 谭清音还在睡梦中。 从谭府回来后,她不知怎的受了风寒, 幸好没有发热, 只是轻微症状。 谭清音倒觉得没多大问题,往年这种小风寒她总要受上几次, 早已习惯了。 倒是平日里那个凛然自持的男人乱了阵脚, 非要从早到晚跟在她身侧, 汤药顿顿不落看她喝下, 甚至连屋门都不让她出。 也就今日江玄登基,他一早去上朝问政,她才得以松了口气。 屋外天光大亮,耳边隐隐传来帚尾轻轻扫雪声,在清静的庭院里尤为清晰。 谭清音抱着暖和的汤婆子起身,她推开屋门,眼眸微微一亮。 院子里云秋和盈月正在扫雪。 一旁还跟着个胖狸奴,肥硕的身子蹲坐在雪坑里,蓬松的尾巴翘起晃荡,如同一把扫帚,左右轻拂扬起雪粒,好不悠闲自在。 谭清音瞧得直乐,不觉笑出了声。 声如黄莺般清灵,盈月抬头,一愣。 廊檐下立着面容昳丽灵动的少女,袅娜的身段藏在披风里,整个人慵懒的倚在门边,不知看见了什么,唇角笑意甜软,笑起来顾盼照人。 只是太过羸弱,总让人生出要捧在掌心,悉心呵护之感。 念起夫人还在病中,外头阴天风冷的,盈月惊呼一声:“夫……王妃,您快些进屋,可千万别加重了。” “我已经好了很多。”谭清音不以为然,丝毫没听出有何变化。 良久,她反应过来,一脸震惊地问:“等等,你们唤我什么?” 云秋笑着上前,给她拢紧了披风兜帽,说:“王妃啊。今晨宫里来了圣旨,姑爷被封为摄政王,小姐您便是王妃了。” 都是姑娘家,不懂朝政弯弯绕绕,却也知道封王拜相,身份自然也变得尊荣煊赫。 云秋自小跟着她一起长大,如今当然替自家小姐高兴。 谭清音张了张口,余光忽然瞥到回廊尽头信步走来的身影。 裴无一身玄色绣银纹锦袍,身姿岿然挺拔,如青山崖壁的峻松,衬得他更为丰神俊朗。 谭清音见了他,瞳孔一缩,下意识地跑进屋,如兔子见到狼一般迅速。 留下两个摸不着头脑的侍女愕然地转身,见着身后来人才反应过来,忙屈膝行礼,低低唤了声“王爷”。 裴无颔首,提步向屋内走,顺手掩上门。 谭清音站在门后,见他进来,讪讪地抬眸看他:“我当真只出去了一小会儿,没被风吹着。” 她说着,上前抱住他劲瘦的腰身,脑袋抵在他胸膛上,颇为讨好般地蹭着。 谭清音眨眨眼,很是乖巧地道:“而且,我今日也不咳嗽了,你听我说话声音,是不是正常了?” 温软的气息蹭了他满怀,裴无心里一软,低头凝神看身前这人,许久未答。 又是这般无赖撒娇。 裴无轻叹一声,原先酝酿好的责怪,到了嘴边却变成温声问话:“饿不饿,用过早膳了没?” 谭清音闻言眉眼染上浅笑,她摇了摇头,下一瞬又点头如捣蒜,“饿,还没吃。” 待端来早膳和汤药,云秋和盈月两人一如往常那般退了出去。 今日是上元节,自然是要吃元宵的。 白瓷小碗里,静静地躺着几颗滚圆的元宵,雪白剔透,隐约可见裹在里头的芝麻,上面撒了一把干桂花。 裴无端过小碗,修长的手指执起玉勺,舀起一颗,很熟稔喂到她嘴边。 他喂一颗,她便吃一颗。 直至五六个下肚,谭清音小声道:“吃不下了。” 鉴于上回她吃多了积食,裴无这次倒也不敢再劝她多吃,碗里剩下的几颗尽数入了他口中。 谭清音一愣,倒不是惊诧他居然吃甜食了,只是自己风寒还未好完全。 她心里揪成一团,半是嗔怪半是担心地说:“你别染上我的病气。” 裴无看了看她,唇边不自觉浮起一丝浅笑:“不是说你好了?” 谭清音张了张嘴巴,才惊觉被他套了话。 她扯了话题,意图蒙混过去。裴无何尝看不出来,只是并未戳破,静静地听她说话。 谭清音依偎在他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杏眼里满是疑惑茫然:“夫君,我是不是需要去学那些礼节仪态,以后是不是还要设宴招待人?” 除了身边近亲友人,她从小到大很少见外客交际,那些世家贵族宴会,能推却便推了,爹娘也从不逼迫她学不爱学的,因而自在懒散惯了。 但如今不同了,他之前虽同她说不恢复皇长孙身份,以后对外只有裴无这个人。 只是他如今位至摄政王,往后少不了一些场面和宴会是要她出席的。她身为他的妻子,自然是不能给他丢脸。 她长睫微垂,蹙起的细眉里藏着忧心,唇中喃喃不休地低声。 裴无垂首看她,勾唇失笑。 “不需要,你无需多想,往后还同现在一样,想做甚便做甚,没人敢多说。” “这个家无论内外你做主,由你说了算。” 他一手捧起她的脸,深湛的漆眸望进她的杏眸里,语气平缓温和地告诉她。 谭清音抬眼看他,心尖颤了颤,她怔怔地展颜笑了。 裴无不想要那些繁文缛节约束着她,只愿她在他身边,能安乐喜颜一生。 就如她现在这般的笑,全然无忧。 谭清音放下心来,她犹豫了下,伸手戳了戳他:“那,我今日能不喝药了吗?好苦的。” 她已经许久没有生病了,乍喝了那黄连般的苦药,实在受不了。 这话问得他有些猝不及防,裴无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能。” “你方才还说我说了算的。” 她说完,眼底霎时失落,委屈的看他。 裴无这才发觉给自己挖了个坑,他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低声:“这个不能算,过来乖乖喝药。” 谭清音苦着脸,伸手接过药碗咕噜咕噜灌了下去,未等放下碗,一颗蜜糖便及时塞进了她的嘴里。 甜滋滋的糖瞬间化开,慢慢冲淡了唇舌间那股苦涩,她伸舌舔了舔唇角残留的药汁。 裴无目光渐近深沉,他伸手覆在她细嫩后颈处,指腹摩挲流连,终是忍不住欺身上去吻住,将她的唇堵了个严严实实。 那颗被咬碎抵在贝齿间的蜜糖不知滚向了何处。 谭清音这会儿浑然忘了什么病气,她愣怔片刻后眉眼便弯下来,软软地搂着他回应。 苦药混着蜜糖,清甜的软香混着冷冽的松香,尽数盈满鼻息,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 冬尽春来,时间过得特别快,不觉已是三月早春。 新帝虽年幼但胜在勤学求知,能听谏言,在一众老臣悉心扶持下,朝政也渐渐步入正轨。 起先,朝中有人猜测,摄政王裴无是想借幼帝之名执掌朝政,独揽大权。 可是这几月看下来,他每日按部就班早朝退朝,极为清闲自在,若非朝中有急事,甚至一天都看不见他的身影。 御书房内。 江玄一袭明黄锦缎九龙朝服,稚嫩的身板端坐在案前,案上堆摞起如小山般高的奏折公文,险些将他整个人掩盖住。 这些日来,那些老臣们手把手教他读诗书、习兵法与治国之道,他每日早朝晏罢,仅有的玩闹时间也没有了,甚至睡梦中都是宋太师那张严肃板正的脸。 裴无立在阶下,沉默地听完了他的诉苦,冷峻的面容愈发平静无波。 江玄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手指捻着衣袖,仰起脑袋看他。 他一时忘了称呼,还如先前那般喊他:“裴大人,你当真不要这皇位吗?” 江玄知道当初眼前这个男人并非是开玩笑,如今在其位,他也很敬重那些臣子。 只是每日如此重复,他真的承受不住。 裴无睨他一眼:“皇上年纪还小,心性不定,若有事就去找首辅和太师疏解。” 低沉无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玄一听,瞬间垮了脸。 …… 裴无回到府里,径直向后院走去。 昨夜一场细雨过后,庭院里的桃红梨白落了一地,煞是好看。 今日阳光甚好,谭清音躺在树荫下的藤榻上,怀里抱着眠眠,舒适的眯眼小憩。 斑斓点点的日影碎金沿着叶隙洒下,投在树下美人如仙近妖的白瓷面上,浮光跃跃,瞩目动人。 裴无远远便看见这副场景,他轻轻走上前,蹲身,静静地凝望着。 那只肥狸奴闭眼窝在她怀里,尾巴勾在她腕上,颇为惬意。 他顿时心生嫉妒,伸手拎着它的后颈皮放在地上。 眠眠似是没想到睡梦中被拎起,扑腾着四肢“喵呜”小声地叫,它认人,在看见是何人时,顿时噤了声,安分地蜷窝在地上,一动不动。 谭清音被惊醒,她睁开惺忪睡眼,望了望男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抱进了怀里。 裴无也躺在了藤榻上。 一时间,只够容纳一人的藤榻便承担了一对相拥枕眠的璧人。 谭清音几乎趴在他的身上,午后春困,她提不起任何精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裴无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指腹拨了拨她蜷长的乌睫,谭清音嫌痒,咯咯笑着往后躲。 “你别烦我,我要睡觉。” “要掉下去了。” “还不都怪你。” “……” 春光正好,落花簌簌,枝间阵阵清脆悦耳的雀鸣。 那只指骨分明的大手,温柔地覆在她脸上,替她遮去风吹来的花瓣。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结尾两章很卡,删减重写了很多遍,都是拖了三天才更新,很抱歉。还有两三章日常和养崽番外,想都写完,一并在下周五更新上来。 刚开始是想过会单机写完这本的,很感谢大家这三个月来的支持和陪伴。这本文不管前期和后期更新时间一直都很不准时,拖沓阴间,真的很抱歉。 (下本文我一定会好好存稿哒!) 感谢在2022-04-07 00:02:36~2022-04-08 23:0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桃酒酿圆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4 ? 第五十四章 ◎番外一·日常◎ 裴无如今位至摄政王, 皇上虽然赐了新府邸,但他们依旧长住在裴府,府里上下也一切如常。 曾有人想往后院里送女人, 都被摄政王拒了,还有胆子大不识相的朝臣会如此, 他更是直接撂下话——进裴府,先进诏狱里走一遭。 从这以后,再没人敢给他塞女人。 因而府里只有那位身娇体弱的王妃,当初成亲时就有的种种猜测, 病逝亦或是休妻都没有。如今她地位尊荣不说, 那个冷情狠厉的男人更是将她捧在手心里宠。 前日游船赏会,有人瞧见了二人, 望之俨然的男子拥着身侧窈窕佳人立在船头,垂眉敛目间温润舒朗, 竟还如新婚燕尔那般浓情蜜意。 这一传出,惹得满京城的姑娘家艳羡十分,谁不想觅得只对自己一人好的夫婿。 —— 这几日裴无公务缠身,午膳时没有他在一旁督促,谭清音只吃了几口, 便放下不吃了。 南轩窗下,谭清音支颐着脑袋, 整个人恹恹儿的, 细眉耷着,无精打采地看着院里眠眠追随着翩飞的蝴蝶蹦跳。 云秋下意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温温凉凉, 没发热。 她蹲下身, 望着她担忧问:“王妃是哪里不舒服吗?” “头昏乏力, 恶心。”谭清音趴在窗边,虚弱地说,“还有些想吐。” 盈月疑声:“王妃莫不是有了?” 这些表现岂不就是怀孕的症状。 谭清音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直起身,手心怔怔地贴在平坦的小腹上,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 脑海中浮现红绡软帐床榻间的情景,玉雪般的面容泛起薄红,他们几乎是夜夜纠缠,算算时间也有大半年了,早该怀上了。 谭清音翘起唇角,乌黑清澈的杏眸瞬间亮起,激动地说:“去唤御医来。” 盈月笑着应声,连忙跑出去。 裴无请了一位宫里的御医住在府里,因而不过一会儿,他便来了。 谭清音的心跳得厉害,面上难掩欣喜,她盼了孩子许久。 御医把着脉,半晌后收回手,立在一旁恭声:“只是暑气过甚引起的头晕、食欲不佳,无大碍,煮些清热败火的凉药茶就行了。” 那颗悬起的心一瞬坠下,嘴角笑意渐渐消失,谭清音还是再一次询问:“您可诊清楚了?我不是……不是怀孕?” 御医闻言讶然,抬眼看见她大变的脸色,摇头:“王妃的确是中暑,并没有怀孕,只是……” 他面色纠结,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 谭清音那双明亮杏目缓缓黯淡下去,她心里慌慌的,有个猜测在脑海里涌出。 “您但说无妨。” 御医小心翼翼地说:“王妃的身子骨虽说已经调理正常,只是顽疾多年还是伤了根本,恐难有孕。” 他也知道这位王妃体弱多病,当初摄政王从太医院拎走几个御医,他们战战兢兢还以为要掉脑袋,哪成想竟是为了给他妻子调理身体。 恐难有孕…… 谭清音闻言怔然,一颗心瞬间跌落谷底。 ——— 午后烈日炎炎,空气里浮动着难捱的燥热。 裴无提着食盒入内,屋里四角置了冰,甫一踏入,凉气便争先恐后的涌上来。 他将食盒放在案几上,忽的脚步一顿,隔着屏风,也能听见里头的低泣。 声音沙哑绵软,细如蚊呐,轻飘飘的传入耳中,一下子就击中了裴无的心脏。 他猛然蹙起眉头,阔步走进里间,一袭水绿薄衫裙的小姑娘靠坐在软榻边上,垂着一段白腻纤细的脖颈,双手捂着脸啜泣。 往常这个时辰她都是在午歇。 裴无知她爱哭,但从不会无缘无故掉眼泪。 谭清音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发现身旁坐了人。她满心期待这么久的孩子,今日却被告知可能不会有。 “怎么哭了?” 低沉的急声骤然在耳畔响起,谭清音吓了一跳,止了哭。 她松开手,白净的小脸哭得红扑扑的,泪湿的长睫颤颤巍巍地扇动,眸子里盈满水雾,潋滟可怜。 谭清音泪眼朦胧地望着身前清冷的面容,心中又涌上悲哀,豆大的泪珠滚下来,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裴无搂过谭清音,将她抱到膝上,抬手碰了碰她湿漉滚烫的脸颊。 他低头亲她,指尖顺了顺凌散贴在腮畔的发丝,柔声问:“是我哪里做错了?” 裴无以为是晨起时,她抱着自己嘟哝,要他早些回来,结果迟迟未归,惹了她生气。 谭清音摇摇头,尽量平缓情绪,瓮声瓮气:“夫君,倘若我生不了孩子怎么办?” 她攥着他的手,脸颊在宽大温暖的掌心蹭了蹭,断断续续地哽咽倾诉。 “御医还说我很难怀孕。” 裴无听着她的话,微微一愣,片刻后松了眉:“就为了这点小事哭成这样?” 谭清音下巴搁在他的肩上,长睫上还挂着泪珠,将落未落。 “怎么会是小事呢?”她声音微微失落。 开春时,他便已经过了二十四的生辰,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子,人家都不止一个娃娃了。 或许是汤药食膳补得好,她这半年来身量高了些,也长开了不少,抱在怀里浑身软绵绵没骨头似的。 裴无心口柔软,越发的爱不释手。 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肢,手指在她腰侧软肉缓缓摩挲,顺着往后移至背脊,安抚地轻拍。 “清音,孩子对我而言不重要。我这辈子养一个你就足够了,有没有孩子,无所谓的。” 谭清音心里酸酸胀胀的,她吸了吸鼻子,心情复杂:“但是,我好喜欢孩子。” 裴无知她心思,当初江玄在裴府里,她就跟个孩子似的陪他玩闹。以至于江玄离开时,她一连好几日都没搭理他。 他心中发笑,不急不缓的声音带着一丝劝哄:“那也急不得,我们看缘分,有则好,没有就没有。” 他这一生,能和她在一起已是奢求,旁的一切他都不在乎,包括孩子。 只是她迫切地想要,也只能随缘慢慢来。 谭清音眼睛酸酸的,她埋首在他颈窝处,男人靛青斓袍衣领上被她的泪水糊得湿哒哒一片。 方才波动的情绪如今已彻底平息,细细一想,的确,她的身体急也急不来,哭也没用。 腮边碎发黏在他颈侧肌肤上,谭清音抿紧唇瓣,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拂开。 裴无伸手取过一侧案上的绢帕,另一手寻到她的下巴抬起,帕子覆在红肿的眼皮上轻轻擦拭,手上动作细致又温柔。 她乖巧地闭上眼睛,往前凑近几分。 裴无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弯了一下唇,低头吻了吻她挺翘泛红的鼻尖,“往后别想这事了。” 谭清音轻嗯一声,听话地点头。 天热,谭清音坐在他腿上很快生了汗意,她缩着腿,想从他膝上挪下来。 “别动。”裴无皱眉拍了拍她的屁股,将她往怀里紧了几分,轻声问,“今日好端端的怎么中暑了。” 谭清音一阵羞赧,脸上薄红还未褪去,又添重了些,闷声说:“兴许是天气陡地变热,还没适应。” 裴无一顿,继而替她擦着,他神色专注,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不忍重手。 禁不住风,受不住热的。当着是个娇贵的瓷娃娃,半点磕碰不得。 裴无擦完后,又叫了水替她洁面,这才出去拿了食盒进来。 谭清音眼巴巴地望着他拎着食盒过来,她早已习惯裴无每日回来后不重样的投喂。 这次无需他抱她,谭清音便讨好地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亲了一口。 裴无眼眸含笑,长指捻起一颗,剥了皮,往她唇边递去。 谭清音将他两指间的葡萄卷进嘴里,期间,柔软的唇瓣刮过略带薄茧的指腹,像是轻羽拂过心尖,有些痒。 红唇沾了葡萄汁,湿漉漉地泛着水光,她张张嘴:“还要。” 残留的果汁顺着指腹淌下,谭清音下意识伸舌,软软地舔在他干净的指节上。 指腹一寸寸地烫起来,裴无眼神微暗,镇定自若地收回手,又给她剥了一颗。 夏日衣裳单薄,两人彼此又是紧密相贴,谭清音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咕咚”咽下葡萄,低头瞧见了。 裴无仿若未察,他问:“还吃吗?” 谭清音摇头又点头,手撑着他的肩想下去。 忽然腿弯被人牢牢扣住,紧接着腾空而起。 谭清音赶紧搂住他的肩膀,细腿环住他的腰,可这样,正好抵在了不容忽视的存在处。 她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缩。 裴无抱着她向里间软榻走去。 谭清音看了眼阳光正甚的窗外,捶了捶他的胸膛,恼声:“现在是晌午!” 坚实有力的小臂托着她的臀,裴无低头看她羞愤的小脸,笑了下,声音清朗不含一丝杂欲:“嗯,我今日和你一起午憩。” 作者有话说: 番外已经写好了三章,但是榜单更新字数要求两万字,只能拆开重新扩写,应该会有六章这样。 感谢在2022-04-08 23:05:28~2022-04-15 00:0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0419 2个;樊樊、47575342、每天都要开开心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灰灰不加糖 22瓶;傻Y 20瓶;48788739 4瓶;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5 ? 第五十五章 ◎番外二·日常◎ “还没缓过来?”裴无握着她的薄肩, 哑声问。 谭清音依旧垂着眸,湿润的脸颊压在他一侧胸膛上,指肚无意识地反复搓捻着那颗小痣。 许久未听到回答, 唯有锁骨被冰凉的手指轻轻地勾着,裴无喉头忍不住一滚, 他低下头,脸快贴到她面上。 谭清音闭着目,长睫扑簌抖颤,靠近些能感觉到她急促的气息。 静谧的软帐内, 空气稀薄, 先前肆意的炽热混香,都被困在了这一片小天地里。 裴无捉住锁骨上那只小手, 攥在手里,放在唇边亲了亲。 滚烫的薄唇落在指尖, 如蜻蜓点水般轻触即离,随后十指相扣安分地搭在心口。 谭清音空白的脑袋总算清明了几分,她迷茫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与裴无低下来的眼睛对上。 四目相望,谭清音僵了僵。 暖光落满了整个居室, 入目那张清寒面容晕染着不正常的薄红,眸底还有晦暗难辨的沉色, 与往日端方持重的他判若两人。 谭清音再清楚不过他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她慌得把手往回抽,往后退:“好累, 我要睡觉。” 她现在精神已经很疲惫了, 只想好好歇上一觉。 如今两人不着寸缕地靠在一起, 她一动, 不可避免的会碰触到。 裴无额角跳了两下,手臂上青筋微凸,警告地低声:“别乱动。” 他对她没多少理智,更别谈什么自制力。 裴无将她拉回怀中,合身抱住,极尽温柔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深呼吸,声音缓和:“给我抱抱。” 这样她如何能睡着? 他体温本就烫,又将将事毕,肌肤相贴时愈发感到炙热难捱。 谭清音涨红脸,极轻地挪了下身子,想拉开些距离,可她肩膀被人捏着,丝毫动弹不得。 她只能推推他:“不要,你身上好热,离我远些。” 裴无闭目不语,抱着她没动。 她这会儿骨酥体软的,抱在怀里像是一块寒玉,温凉的体温徐徐渡来,他自然不想松开。 眼前的人还在双手推搡,忽地手探入薄被里,不老实地掐上他的腰。 裴无掀开眼帘看她。 谭清音眼里闪过狡黠,义正严词:“谁让你不松开。” 裴无忽然低低地笑了下,叹声说:“你之前当我是暖炉,如今给我当个消暑降温的玉枕不行?” “清音,你不能只知享受。” 说着,手指还轻轻敲了敲她的脊背,像在提醒教育她。 谭清音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好像的确是她不厚道了。 许久,她收回手,安分地躺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嘟哝:“行吧,那给你也享享。” 话里话外都能听出很不情愿。 裴无闷声失笑。 指骨分明的大掌覆在她脑后揉了揉,随后手臂落下,他抵在耳侧温声:“睡吧,一个时辰后叫你。” 谭清音被他困在臂弯间,耷拉着眼皮,手捂着唇打了个哈欠。 浓重的乏倦袭来,往常这个时辰她都睡醒起身了,朦朦胧胧快要睡过去时,谭清音还不忘给身前的男人记上一笔。 都怪他,非要不分黑夜白日的拉着她胡闹。 — 沉檀香袅,一室清静。 光线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格,恰好将斑驳的影子照在长垂的帘帐上。 身畔人全然依赖地蜷在他怀里,檀乌秀发松松散散堆叠,垂在他手臂上。 裴无眼神清明,伸手拢上去,拨开她颊畔的凌散碎发,露出白嫩柔腻的脸蛋。 他静静地端详着她憨甜的睡容,心软极了。 浮世三千烦扰,再没有比拥着娇妻入眠更为安心的幸事。 一想到此,裴无嘴角慢慢勾起来,连带着清冷的眉眼也染了一层笑意。 他忍不住低头亲她,却是控着力道不敢重,薄唇碰碰脸颊,咬咬耳垂,最后滞顿良久,还是覆在红唇上轻碾厮磨。 身下的人蹙眉轻唔一声,檀口微启,裴无眸色倏地暗沉,顺势长驱直入勾缠,强势又温柔。 谭清音睡梦中察觉到恍若有蚊虫叮咬,烦人地绕在脸庞不停歇,还咬她舌尖。 她皱眉挥手驱散,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清脆的声响落在帐内分外清晰。 四周安静下来,耳畔只能听见她轻微绵长的呼吸声。 脸侧被轻飘飘地甩了下,裴无怔愣片刻,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他垂眸看着依旧熟睡的人儿,松了口气,渐渐地放下心来。 幸好没醒。 裴无知道她向来嗜睡,且睡觉时绝不能扰她,不然醒来整个人蔫蔫的不说,还会不理人。 他叹息一声,伏在她肩头嗅着淡淡清香,怕自己又控制不住。只能隔着薄被虚抱着她。 往常他自认为再自持克制,可一旦沾染上她的气息,也会顷刻分崩离析。 — 日薄西山,霞光落满了整个居室,谭清音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身侧空无一人。 她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此刻浑身酸软,整个人又处在刚睡醒时的懵怔中,像是梦游似的赤足下床寻找什么。 男人如常坐在书案前,正翻看她的账册。 裴无侧头瞧见了,他起身时给她换上了干净的寝衣,薄纱般缎子勾勒着纤腰,细得不堪一握。 目及到一双雪白赤足,他眉头皱起,还未来得及出声制止,怀中便挤进了一个软绵绵的身子。 谭清音坐在他腿上,双臂蹭过来攀着宽阔的肩膀,脑袋埋在他颈侧拱了拱,低低唤了声“夫君”。 这一声懒懒呓语叫得裴无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闷闷地又说:“你为何不喊我起身,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岂不是睡不着了?” 裴无放下账册,将她拢在胸膛前,他无奈低声:“我叫了你的,可你非但不起,还打了我一巴掌。” 闻言,谭清音的眸子缩紧,不由瞪大了眼睛。 接着,裴无扬起下颌,拉她的手贴在自己右侧脸上,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瞧瞧。” 谭清音看了看,那上面有一两根淡淡的指痕,细指碰碰他的脸,正好与自己的大抵重合。 她一下子慌了,捧着他的脸不知所措:“疼不疼?你、你下回再喊我,将我的手缚住。” 谭清音知道自己向来睡得死,睡梦中神志不清,做了什么也记不得。 那张明媚嫣然的小脸此刻尽是担忧,细眉蹙着,红唇紧抿,俨然十分慌乱。 裴无忍着笑将她又环在怀里揉了揉,却也知道不能太过,他摇头:“不疼,哪怕你扇得再重些也是无妨的。” 这话说得谭清音心里更不是滋味,她不知如何是好,凑近些,歉疚怜惜地啄吻他右脸。 裴无靠在椅背上,安然享受着软玉温香送吻。 许久之后,他抱她坐好,越身取过案上一个玉臼递到她面前。 玉臼里沉着捣碎成泥的花汁,这是方才侍女送进来的,说她念叨了这蔻丹好几日。 他问:“怎么弄?” 谭清音勾头瞧了瞧,又看了他两眼,明白他的意思。 她指着玉臼,又点点自己的手指说:“蘸这个花泥,涂抹在指甲上。” 裴无大抵知道了流程,一手捏住纤指,蘸了些花汁反复点在指端。 屋子里安静下来,谭清音看着他垂首认真的俊脸,忍不住伸手摸了下。 男人没躲,任由她肆意摩挲,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手中动作。 他松开这只染好的素手,将在脸上作乱的另一只握住,直至都染上才松开。 谭清音嫣嫣然笑起来,摊开手晃了晃,眼眸微亮:“好看吗?”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点点红缀在其间,煞是晃眼。 裴无垂眸看她,低低地笑了声,温柔说:“很漂亮。” 谭清音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左看右看,喜欢的不得了。 …… 夜晚。 汤池中水轻轻晃动,水纹一圈圈的荡开,骤地溢出玉石阶面,又缓缓退回池中,留下一地涟漪。 谭清音感受着微热的池水往身上荡漾,热气熏得她无力地靠在池壁,眼底不可抑制的泪珠滚下来。 裴无托着她腰肢的手掌微微一顿,目光触及到自己手臂上凸起的淡青色筋络,细嫩的玉指紧紧扣在上,染着蔻丹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他抬手,拿指背替她拭了拭眼尾的泪水,随后忍不住倾身抱住,安抚地揉了揉她柔软脖颈。 浴房里氤氲热雾缭绕,微弱的烛光晃荡,点点亮光映在漾漾水面上,如柔滑的锦缎绸面。 屋外蝉鸣蛐吟,浴房里也渐渐恢复安静。 谭清音被男人抱到榻上,她闭上眼睛,蜷抱着身体。 傍晚时染好的丹蔻还未彻底干涸,就被水冲洗淡了许多。 温热的池水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太荒唐了。 许是那一巴掌的心疼内疚,亦或是他哄她说有法子晚上能睡个好觉,才让她鬼迷心窍地应允在浴房汤池里。 若不是期间他喂她喝了几口茶水,她当真要虚脱昏死过去。 裴无套回自己的衣裳,又拿起一旁的小衣帮她穿上,俊容上带着难得的餍足。 她稍抬起眼皮,便看见男人衣带未系,随意散着,露出伤疤纵横的胸膛,姿态岿然地坐在榻边。 饶是如此,谭清音还是忘不了之前他的举止有多放荡形骸。 刚褪却羞涩的小脸又腾地泛起了红。 裴无唇边噙了淡笑,长指勾绕将那小衣细绳系好,一只手搭在她腰侧,将她抱坐在膝上,与她抵着额,嗓音低醇:“这次可还睡得着了?” 谭清音眼睫微抬,看到近在咫尺的男人,脑海里尽是那些羞耻的画面。 她心底羞愤难平,忍不住用额头重重磕他。 男人脑门坚硬,反倒将自己磕得眼泪花花。 裴无看在眼里,他连忙伸手覆在她额头揉着,又好笑又心疼:“傻不傻?” 谭清音吸了吸鼻子,鼓着腮:“你才傻!” 裴无低声哄:“嗯,我傻。” “……” 两人一来一回拌着嘴,谭清音不甘落于下风,自己总是被他打趣取笑。 她气鼓鼓地要伸手捏他脸颊,却被一句调侃质疑的“还有力气”硬生生打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5 00:09:54~2022-04-17 01:0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upp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urora★ 5瓶;54602884 3瓶;把眼睛看瞎、柚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6 ? 第五十六章 ◎番外三·怀孕◎ 近来朝中事务清闲, 裴无得了空便在家中陪她,谭清音起初很欢喜,可渐渐有些吃不消。 两人日日夜夜地腻在一起, 不知是否是之前在浴房里胡闹了一回,他开始不满足于只在床榻, 竟拉着她在隔间、软榻、书案上……一一尝试。 每每看见这些不忍直视的物什,谭清音便会下意识想起那些种种旖旎画面。 又譬如此刻。 她好端端的坐在书房里,正埋头认真临摹他的字迹,手却忽然被裴无握住。 他拍了拍她的背, 端正姿态, 口中道:“坐好,手肘抬高些, 别搁在案上。” 谭清音原先垂着脑袋,闻言立马乖乖照做。 她仰起脸, 看着身侧男人,眨了眨眼,软声道:“我幼时习字气跑了好几个先生呢。” 裴无听着她喃喃说起幼时趣事,唇边始终噙着笑,他躬身靠近作出倾听状, 问道:“为何?” “因为太枯燥了,一写不好, 他们便会板脸凶我, 一凶我就哭,哭得他们都受不了, 就跑走了。” 谭清音委屈巴巴地扁嘴, 不过转瞬, 她揪住男人的宽袖摇了摇, 笑意盈盈地说:“要是当初夫君你做我先生,我定会好好学的。” 他对她耐心又认真,长得又好看。最重要的是,她喜欢他。 做她先生? 裴无想想,憨态可掬的小丫头趴在书案上,手里摆弄着笔墨,语气重些便要撇嘴朝他哭啼,他忍不住摇头失笑。 “现在教你也来得及。”他握着那只柔荑,身体也随之倾靠过去,胸膛贴在她的后背上。 天气热,她只一袭嫩黄色低胸夏衫,露出一段莹白的玉颈,轻薄盈透的料子遮不住锁骨上点点浅痕。 宣纸上,浓墨衬得执笔的指尖更为纤细白皙,甚是悦目。 他们靠得很近,不过咫尺之遥,热乎乎的鼻息落在她的脸畔,如轻羽拂扫心尖,痒得厉害。 谭清音不禁有些腿软,心脏忽然乱跳起来,她咬了咬唇,悄悄觑眼看他。 裴无仍握着她的手,垂眸敛目时,还是那副惯常的冷清姿态。 “认真点。”裴无察觉到了,拇指捏了捏她的手背以示提醒。 被人当众抓包拆穿,谭清音尴尬地收回目光,低低地“哦”了声。 空闲的左手揽在她腰侧,隔着薄衫,不轻不重地摩挲,渐渐游弋往上,一股酥麻登时传遍全身。 谭清音瞪大眼睛,忙将那只大手按住,她侧身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起了旁的心思。 她挣扎着往后躲了躲,气息不稳:“我们不能每日都这样……” 裴无被她紧按住不能动,凝望着她绯红的小脸,存心逗她:“怎样?” 谭清音被问得一噎。 他明知故问! 见她不答,裴无喉结微动,低头往她唇上一压,咬了咬柔软的下唇,声音含糊地反问:“你不喜欢么?” 低醇沙哑的嗓音仿佛会蛊惑人心,要人命般的想诱惑她点头。 谭清音双眉紧蹙,身子微微后仰,避开他滚烫的薄唇。 男人的面容依旧俊澈如常,只是薄唇上沾了些嫣红的口脂,平白添了分风流恣意。 喜欢么…… 她是喜欢同他亲热的。每一次都是身心俱悦,理智溃散到她整个人都会失控。 谭清音知道他旷了这么多年,如今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也遭不住日日如此。 她面容愈发羞红,轻轻推了他一下,硬着头皮说:“再喜欢也不能如此放纵,‘欲不可禁,亦不可纵’,知不知道!” 清凌凌的杏眼从上到下扫了他一圈,最后定格在他脸上,满是担忧。 裴无看在眼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夫人是在担心我?” 那声低笑实在恼人,加之只有在亲热时他才会哑声低喃的“夫人”二字,谭清音被他弄得更不好意思。 她索性扔了笔,也不写了,赌气道:“我不管你了,反正伤得也是你的身体。” 话落,身旁男人的笑意更甚,谭清音一脸莫名其妙地看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戳中了他的笑点。 裴无止住笑,将她勾到怀里,那双深邃的漆眸里还是藏着调笑,意味不明地说:“夫人放心,为夫会悠着点,定不会叫你失望的。” 谭清音起先哼了一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何意。她是担心他的身体,却不是担心他身体坏了不能满足她啊。 她羞得直跺脚:“你理解错了,不许胡说,唉呀,你真烦!” ———— 谭清音近些日有些打蔫,整个人闷闷不乐的提不起精神,还比之前更容易嗜睡。 七夕节这日,裴无特地带她出去玩了一圈。 谭清音没走几步就嚷着头晕,要停下来歇歇。裴无见她脸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心里一阵担心害怕,连忙带她回府。 他将人抱到床榻上坐好,细细地打量她一圈,漆黑的眸子里尽是担忧:“当真没事?还是叫御医来看看吧。” 裴无早注意到她这几天的不对劲,先前问她,也只说是暑热难耐。 谭清音靠在他胸前,耳畔听着有力而凌乱的心跳,她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大抵还是暑热,我这俩天只是有些透不过气而已,喝些去热的凉茶就行了,你别担心。” 听她这故作轻松的语气,裴无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心里想,等会儿就去将人喊来,还是不能由着她。 那阵熟悉的晕眩感又袭上来,胃中如同翻江倒海般难受,她猛地推开身旁男人,连软鞋都还未来及穿,便忍不住蹲在地上干呕。 见她如此,裴无脸色骤变,他即刻沉声对外吩咐:“去请御医来。” 他蹲身,手掌一下一下抚着纤薄的背脊,替她顺气。 原先苍白的小脸被咳得通红,眼尾泛红,溢出泪水。 裴无的心都揪紧了,长指小心翼翼地拭去泪珠,声音极轻:“好些了吗?” 谭清音捂着心口平复情绪,漂亮的眸子里又涌上一层水意,她转而搂住男人的脖颈蹭了蹭,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夫君,我好难受。” 这暑热比上次来得更猛烈,方才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都要死了。 裴无立马打横抱起她,不由分说地将她裹紧薄被里,从头到脚严实无缝,只露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谭清音手指扒着被沿,挣了挣,忽然从床上爬了起来,从后揽住他,委屈巴巴地说:“我想要抱你。” 裴无扶着她的腰,将人抱坐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拢着她的身子。 谭清音下巴抵在他肩上,两条细臂紧紧地抱着劲腰,鼻尖耸动,嗅着他身上沉静好闻的松木香,那股翻腾的涌意总算压下了很多。 她声音闷闷的:“这样我会好受一些。” 裴无紧了紧怀中软若无骨的身子,低头碰吻她湿润的眼尾,温声安慰:“不怕啊,御医很快就到了。” 若仔细些听,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颤。 干净匀称的大掌揉着她的脑袋安抚,裴无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她真的吓到他了。 “王爷,御医来了!” 没一会儿,盈月很快带着御医进来。 闻言,裴无紧锁的眉宇松缓了几分,他拍了拍环在腰上的细臂:“乖,松手让御医把脉。” 御医气喘吁吁地拎着药箱,听见这位朝堂之上雷厉风行的摄政王此刻竟这般温声细语,他不禁脚下步伐晃了几晃。 他不敢多耽误,连忙上前问诊,片刻后,他收了手,表情看起来有些惊讶。 裴无一直紧紧盯着他,见他面上神情忽的转变,不由心底一沉,敛眉厉声:“说话。” 御医吓得咽了口唾沫,忙躬身行礼笑道:“恭喜王爷,王妃这是喜脉。” 一个月多前他来诊了回脉,还说难以有孕,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 谭清音闭目趴在他的肩头,“喜脉”二字仿若雷鸣炸裂在耳畔,她眨了眨眼睛,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 她恍惚想直起身子确认,就被裴无眼疾手快地按了回去。 裴无也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想到她这些日身体异样,他沉声问:“她身子弱,孩子会不会影响她的身体?” “王爷还且放心,王妃腹中的孩子虽然才月余,但脉象并不虚弱,等再开些安胎药,好生静心安养便可。” 御医又叮嘱了一些孕期需要注意的事,才拎着药箱离开。 盈月和云秋在一旁听到她怀孕,只差高兴得要蹦起来,见两位主子还抱在一起,忙退出将里间留给了二人。 一时之间,满室只剩依旧紧紧相拥的夫妻俩。 裴无十分谨慎地握着她纤细的腰肢,生怕重了会箍坏,如今膝上是坐了两个人,他半分不敢动弹。 谭清音搂着他的脖颈,久久才松开。她拉开些距离,抬眼看他,男人亦在看她,漆深的眸子里映着她掩不住的笑靥。 谭清音忽然傻呵呵地笑,笑着笑着金豆子就没忍住掉下来。 裴无慌了,方才的镇定荡然无存,他无措地伸手碰碰她的眼泪,见止不住,又倾身凑近吻进唇中,喉咙干涩得不像话:“莫哭,莫哭。” “夫君,我有孩子了。”谭清音吸了吸鼻子,又重复道,“我们有孩子了。” 因着月事不准时,她向来不记时间,那阵子御医断言她恐难有孕,她也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裴无抵着她的额,深邃的瞳仁紧紧锁着那双水雾朦胧的杏眼。 “嗯,我知道。” 他的心脏不可抑制地跳动,眼前心爱的小姑娘,竟有了他们的孩子。 谭清音高兴得不能自已,她牵着裴无的手覆在自己小腹上,随后手心压着他的手背,摩挲了下。 “你摸摸它。” 她声音极轻极轻,像是怕吓到腹中孩子。 裴无指尖不易察觉地颤了颤,隔着一层轻纱罗衣,掌下肌肤柔软温热,他轻轻抚摸了一下。 小腹还是平坦的,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初为人父的激动欣喜后,是担忧心疼。 如今才一个多月,十月怀胎何其艰辛,这孩子还要在她腹中待上近九个月,折腾她九个月。 她身子虽已调理得当,但还是纤细单薄的,看上去弱不禁风,如何经得起。 裴无一想到这,心脏就就好像一双手狠狠攥了下,呼吸不由重了些。 谭清音丝毫未察,还沉浸在喜悦中。 “夫君,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听说男孩像母亲,女孩像父亲多些。”谭清音转脸看向他,目光中隐含期待,“怎么办,我都想要……” 如今都还没生下来,她就盼着能儿女双全。 谭清音搂着他的脖子晃了晃,催他回答。 裴无慢慢地笑起来:“有一个就行了,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忙着做结课作业汇报了,等下个星期没课了就开始好好准备新文存稿(>_<) 感谢在2022-04-17 01:00:50~2022-04-19 00:2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751143 2瓶;kk、小棉袄鸭、na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7 ? 第 五十七 章 ◎番外四·怀孕◎ 烛火静照的屋里, 谭清音撑坐在床沿,晃荡着一双腿,在等裴无回来。 她忽地站起身下榻, 趿着软鞋走到妆奁前,镜中人散着如瀑长发, 未施粉黛,翘起的唇角一直未垂下。 内心的喜悦久久难以平静,谭清音握紧手,轻轻贴在肚子上, 比了一番。 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浮起一丝不可思议。 小家伙如今有她的拳头大吗? 裴无端着安胎药走进来, 入目便是雪白娇嫩的肚皮,她站在镜前, 半撩起寝衣,拳抵在腹上, 低头呆呆地笑着。 晕黄的光线中,纤细窈窕的身形如一棵弱柳,仿若稍稍用力便会折断,令人心生怜爱。 裴无愣了一下,旋即眉头蹙起, 上前拉下她的寝衣,遮住那片泛凉的肌肤。 他眸色微紧, “不是让你在床上躺着吗, 怎么又下来了?” 方才离开时他将她裹得像只蚕蛹似的,勒令她躺在床上不准乱跑, 他去去就回。 谭清音顺势往他怀里挤了挤, 仰脸朝他笑嘻嘻地说:“我没那么娇气, 它也没那么娇气的。” 乖软的声音里掩不住欣悦。 裴无轻叹一声, 低眉道:“将安胎药喝了。” 谭清音接过,就着他的手轻抿一口,随后咕咚咕咚地咽下,一滴不落。 往常一喝药就皱起脸喊苦的小姑娘,如今能面不改色的喝完。可裴无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了,很心疼。 他抬手,递了一颗糖到她唇边,长指很自然地拭去唇瓣残留的药汁,垂眸低声问:“头晕吗,还会不会想吐吗?” 裴无捧起柔润的脸,细细地端详,她这会儿气色比傍晚时好了许多。 口中苦涩与甜蜜交织,谭清音皱眉嚼着糖,闻言摇了摇头。 此时已近二更,夜色浓郁。 谭清音侧躺在床榻上,脸朝外,清澈的眸子注视着床下男人,目光扫过他挺拔颀长的身姿,清贵矜然的面容在烛火下越发柔和温润。 她内心柔软,只觉此刻这般岁月静好。 裴无默默地熄灭灯烛,只有帐外留一盏烛台微弱亮着,他屈膝上榻躺进被窝。 瞧她整条细腿伸出来,光溜溜的小脚压在被子上,裴无将她卷进薄被里,掖了掖被角。 谭清音往前凑近,将脑袋靠在他肩上,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松香,脸埋在他颈窝深深嗅了下,随后吧唧一口亲在他下颌:“夫君,你身上真好闻。” 裴无闻言,勾了勾唇:“我们熏得是同一种香,只是你闻不出自己的罢了。” 谭清音抬袖,鼻尖微微动了动,确实闻不出。她放松地趴在裴无身上,细指描绘他的俊眉修目,开始认真地思索。 裴无给她当靠枕,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手护着她的肚子,不至于难受。 “夫君,我们是不是要开始准备孩子的小衣裳、小鞋了……”谭清音很兴奋,嘀嘀咕咕的总有许多话要说,杏眸突然又亮起,“还有,回头你得想想名字,男孩女孩各备几个。” 裴无眼睫微动,伸指在她眉心轻点提醒:“清音,它还要九个月才能出来。” 谭清音慢慢耷拉了眼角,咕哝一声:“好久啊。” “你快些睡,折腾了半天,不困吗?”裴无拍了怕她的后背。 谭清音的声音低下去,困意如潮涌来,她打了哈气,想继续说,可抵不住背后手掌温柔地安抚拍哄,渐渐睡着了。 她这一天情绪大起大落,裴无好不容易哄睡了她,自己却毫无睡意。 烛光隔着帘帐漏进来,给她恬静的睡容镀了层柔和光芒,长睫微翘,唇边勾起笑意,昳丽的眉眼间尽是娇憨欢喜,像只温顺又安静的猫儿躺在他枕畔。 裴无专注地看着她,慢慢地抽出被压着的胳膊,坐起身,长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柔软的肚皮,又倾身附耳贴在上,静静地听着。 良久,他忽然反应过来,如今都还未成型,怎么会有动静。 裴无直起身,摇头失笑,心底暗暗骂自己傻。 他将睡着了的谭清音重新揽到怀中,轻轻地在那红唇上一啄。 静谧床帏中,两人气息交织,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心跳。 待天方泛起鱼肚白,曦光透窗而入,洒进垂落的帘帐里,裴无才抱着她阖眼睡去。 虽说还未满三个月,但裴无还是第二天就给谭府送去了消息,告知谭清音怀孕的喜讯。 林氏满脸带笑,她拆开信纸,来回看了许多遍。 他们夫妻二人成婚也近一年了,到现在肚子才有了动静。 谭方颂也在她身旁低头看着,面上的喜悦之色压都压不住。 往日赖在爹娘身边长大的宝贝女儿,慢慢的嫁了人,如今竟也要为人母了。 一想到此,谭方颂眼眶微微泛红,他背过身,拭了拭。 他嘀咕一句:“今日的风怎这般盛。” 仲夏时节,炎天暑月的,窗外树静风止。 林氏失笑,毫不留情地戳穿:“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要做外祖父了不高兴?快去库房里取些人参,等会儿捎上。” 这段日子,她还得缝制些娃娃的衣裳,女儿自小手笨,怕是做不来这些。 当日接了信,谭方颂夫妇俩便立马赶去裴府。 林氏瞧见女儿气色和润,脸颊莹白,身姿虽纤细但也比之前长了点肉,看着不那么瘦弱了。却还是叮嘱她养好身子,如今月份还小,更要万般小心。 临走时,林氏拉着她提了嘴夫妻床帏之事,能忍就忍。 谭清音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小声:“娘亲,这个我是晓得的,不会胡来。” ———— 谭清音自怀孕来愈发爱黏人,且只黏着裴无。每日睡醒睁眼要看见他,用饭要他陪在身边,整个人就差挂在他身上了。 本就是敏感多想的性子,再加上孕吐折腾得她吃不下喝不下,脾气也越发多变。 有时候谭清音自己都认为她很烦人,可她根本控制不住。 裴无也是百般体贴,悉心照料,一退朝后便回来陪在她身侧。近来朝中事务渐渐繁忙,他推了很多,实在推不掉的就带回家处理。 这日,裴无在书房处理公文,怀中搂着熟睡的娇妻,姿态端稳如常。 谭清音最近嗜睡的厉害,时常正和他说着话,就点头打盹昏昏欲睡。 匀称干净的长指执着笔,另一只手掌稳稳地托在她腰后,将她按向自己。 裴无听到颈侧传来她轻轻软软的嗯声,知道她醒了。 他将笔搁下,双手握住她的腰,扶稳坐好。 谭清音睁开双眸,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复又垂下脑袋,很有安全感地搂住他的脖子,极其依赖地蹭了一番。 她依旧闭着眼,意识不清地软软唤了声:“夫君……” 裴无应了一声,他抱着她越身,长指从案上玉碟中捻了一颗酸杏,塞进她嘴里。 谭清音怔怔张唇,含咬着酸杏,汁水渐渐迸出,她咽下,刚睡醒泛上的难受总算被压下,脑子也勉强清醒了几分。 “好些了?”裴无垂眸看她,指腹摩挲着她睡红的脸颊,低声问道。 谭清音下巴抵在他肩上,乖乖地“嗯”了一声。 裴无凝视着她,湛若深潭的眸里只容下她一人,他怜惜地低头亲亲鬓角,薄唇蹭着脸颊,移至柔软的唇瓣,克制地吻了下。 小姑娘整个人软乎乎的,尤其是刚睡醒时更甚,不管是身子还是性格。 他极为享受她的依赖,却更心疼她孕期遭的罪,只恨不得能全受在自己身上。 谭清音动了动身体,仰脸看他,有些疑惑为何他只亲了一下。 清俊的面容紧绷着,下颚线条硬朗,薄唇抿成一条线。 清澈乌亮的眸子一转,谭清音忽地凑上去,舔了下,坏心眼地用舌尖撬开,探进去,一如他之前对她那般,吮咬厮磨。 裴无靠在椅背上,搭在她腰侧的手掌猛然收紧,眸底尽是震颤与难掩的欲念。 他气息略有些不稳,出声制止:“清音,不能胡闹。” 谭清音松开,细喘微微地说:“只亲亲,不会出事的。”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亲吻了,谭清音有些想他。 紧握成拳的手掌松开,死死箍着细腰,却也是收着力道,不敢使劲。 裴无反客为主,低头吻住她的嘴巴,将这些日的思念与忍耐尽数倾注在彼此唇间,难舍难分…… ———— 晚间时分,谭清音依旧食欲不佳,草草吃了几口便要放下玉箸。 裴无在一旁哄着她:“你不吃,这小家伙也跟着饿,就会长得更慢。” 闻言,谭清音鼓了鼓腮,想着不能饿着孩子,还是埋头多食了半碗。 用过膳后,裴无抱她去了浴房。 谭清音坐在一旁的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玉足,她低头掰着手指,算着自己确诊怀孕多久了,忽然脑内灵光一闪。 今日是八月十九了。 裴无背对着她,在试水温,回头正看见她笑着蹦蹦跳跳过来,顿时大惊失色,敛眉沉声:“好好走路。” 虽说谭清音现在怀了身孕,但她依旧玩心甚重,没个要当娘亲的样子。 如今还不到三月,月份尚小,裴无平时生怕她摔着磕着,就连沐浴时,也不敢离她半步。 谭清音一顿,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了,她讪讪的小步走到他身前,踮起脚尖,勾着他的脖子拉低,讨好地亲了亲:“我错了,下回一定记得。” 她惯会来这一下,裴无被她亲得没法子,抬手往她臀上惩罚地拍了拍。 他低声警告:“下回若是还这样,我就重些。” 谭清音重重点头,扯着他的袖子摇了摇,神神秘秘地问他:“今儿个什么日子你晓得吗?” 他们当初成婚的日子。 裴无何尝不知道,面上却只作不知,挑眉疑声问:“嗯?什么日子。” “我不说,你猜。”谭清音眨了眨眼睛,比划着手指暗示他,只差要说口。 裴无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摇了摇头,眸中含着调笑。 “这你都不明白,真是个榆木脑袋。”谭清音瞬间失望,扁着嘴作势要哭,“你一点都不爱我。” 裴无低低地笑,捧着她的脸,薄唇轻轻落在她眉心上,连忙柔声道:“我知道,我们成亲的日子。” 闻言,谭清音弯了一下唇,忽然吁叹一声:“没有合卺酒,也没有洞房花烛夜,真可惜啊。” 忆起成婚之初身前男人的种种冷硬疏离之举,她又怨声加一句:“当初你还对我那般冷淡。” 看,他这就又走了。也不知道哄她。 谭清音站在原地,目光愤愤地投射在他挺阔的后背上。 裴无怕她等会儿进了汤池,胃里会难受,便早早在桌案上备了酸梅汁。 他转身走过去,端起酸梅汁回到她身前。 谭清音越想越气,哼哼两声,转过脸打算不理他。 裴无觉得无奈又好笑,手掌托着小巧的下巴,扶正脑袋,将酸梅汁递到她唇边,声音柔和:“张嘴。” 透明的琉璃盏中,琥珀色的果汁轻晃摇曳,酸甜的味道随之漾开,勾得她肚里馋虫又冒了出来。 谭清音咽下了唾沫,低头喝了小口,正要咽下,耳旁便响起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 “别咽。” 她顿了一下,怔怔抬眸看他,那张俊脸压下来,不由分说地堵住她的唇。 冰凉的酸梅汁在唇齿间渐渐变得温热,谭清音轻唔一声,推着他的肩想要挣开。 那只宽大温暖的手掌按在她的后颈,指腹轻捻摩挲,强势又温柔,不准她离开。 良久,裴无松开她,低头又啄了啄泛着水光的红唇,眸色专注认真地看她,他哑声:“现在补上可好?” 当初种种,的确都是他的错。 杏眸如被水洗,明镜般清澈,清晰地映着他薄红的面容。 谭清音微仰着下巴喘息,不成声地断断续续:“哪有人家合卺酒喝的是酸梅汁啊……” 裴无勾唇笑了下,修长的手指碰了碰她的小腹,意有所指道:“它不能喝啊。” “洞房花烛也不能补上。”裴无配合着她,也叹息一声,“早知道不要孩子了。” 谭清音被他气笑,轻轻锤了他一下:“我方才只是开玩笑的,你还真当真了。” 刚刚一阵意乱情迷,两人不知何时躺到了那张小榻上,薄衫松散半褪,露出一片雪白的肩颈。 一时之间,浴房里静默无声。 裴无压着她,手臂撑在她脸庞,与她不过咫尺之遥,那双漆沉眸中浓墨翻涌。 他忽然翻身仰面躺在一侧,避开她的身子。 谭清音垂下眼睫,细细想了片刻,她寻到那只按她脖子的手掌,握紧,捏了捏他的小指,抬眸看他:“你是不是很难受?” 她跟他在一起那么多日夜,再清楚不过他的身体变化。 裴无不忍拂开她的小手,攥紧,尽量平缓着声音:“你好好躺着,别动,等我缓缓。” 她挣开,伸手探了探。 “清音,你别招我。”裴无闭目缓了几息,声音哑得不成样,“你知道的,我对你没什么忍耐力。” 谭清音顺势趴在他身上,咬了咬唇,很小声:“所以我想帮帮你啊,就……你之前教我的那种。”她轻轻动着。 男人索性放弃,转身紧紧抱住她,头颅抵在她颈窝里。 幸好是在浴房,也无需叫水。 裴无扯过衣袍裹紧她,起身下榻。 他绞了帕子回来,坐在榻边,拍了拍她,温声:“手伸出来。” 玄色织金袍下,颤颤递出一只小手,虚握成拳。 裴无捞起搁在腿上,拿着帕子一根根玉指细细擦拭,白嫩的手心红红的。 谭清音背身,蜷着身体,不去看他。 另一手捂着脸,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要帮他呢。 ———— 一晃夏尽秋末,天气越发寒冷。 裴无怕她冻着,屋内早早便烧了地龙,窝在里头暖烘烘的。 小家伙兴许也是知道心疼体贴娘亲的,除了前三个月孕吐反应极大外,后面再未闹腾过她。 谭清音每日躺在软榻上小憩时,裴无便抱着她,拿着本经书,念给腹中孩子听。 他声音本就低沉,加之又是晦涩难懂的佛文,当真如念经似的,谭清音听了都睁不开眼,昏昏欲睡。 这日亦是如此,谭清音实在受不了,推了推他:“你别念了,当心孩子出来后像个小木鱼,整天闷闷的,像你一样。” 裴无顿住,停下来问她:“那给它念什么?” 谭清音想了想,手指着自己的小书房,说:“书架上那些话本,你去取来念给它听。” 裴无想了下,她的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不由沉声拒绝:“你不怕教坏孩子。” 谭清音皱眉看他,有些不解,那怎么会教坏孩子。 裴无静静地看她,解释:“若是女儿,万一长大了跟穷小子书生私奔;若是儿子,往后做个负心薄情汉。” 他竟然背着她将她那些该看的不该看的书全读了,谭清音一时觉得好像被人掀了老底,全然暴露在他眼底。 谭清音被他说得脸通红,欠身捂住他的嘴巴,“你别胡说,你不懂。” “那还念这个吗?”裴无晃了晃手中经书,问她。 “念!” 裴无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她她的脸颊。 自从不会孕吐后,她吃得比先前多了些,除了每日三餐,还非要吃零嘴甜食。 这几月来,脸蛋莹润柔软,身段也比之前更为丰盈。 捏完了柔软的脸颊,裴无又伸手掐了掐她的腰。 谭清音一个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气得拍下他的手掌,欠身反击回去。 细指捏着他的俊脸,使劲揉了揉,笑意盈盈地说:“你不许掐我,但是我能掐你。” 裴无低低地嗯一声,甚至凑近几分,任由她小手在脸上胡作非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9 00:29:20~2022-04-21 00: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的地得警察 15瓶;小棉袄鸭、gdvh 5瓶;54602884 2瓶;柚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全文完结】 58 ? 第五十八章 ◎番外五·崽(全文完)◎ 谭清音如今已经怀孕近九个月, 随着孩子一天天地长大,肚子沉甸甸的,她时常站一会儿便觉得腿酸。 临近生产, 裴无直接告了假,终日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 这日沐浴后, 裴无照例先替她全身抹了护肤的香膏,随后拿起帕子擦拭湿发。 屋内烛火高照,沉香袅袅,淡淡的白檀馨香与皂角香混合交织, 甚是好闻。 谭清音坐在床沿边, 一手揪着他的衣裳,一手轻轻摩挲隆起的腹部, 仰起肤若白瓷的小脸,纯澈的杏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灯火葳蕤下, 男人眉眼低敛,清隽的面容此刻沉静无澜,掌下动作温柔至极,正在给她按揉小腿。 裴无轻轻地托着她依旧纤细匀称的小腿,搭在膝上, 温热干燥的手掌按在腿肚上揉捻,屈指轻抵穴位。 察觉到那灼人的目光, 裴无抬眼看向她, 下意识地放缓了力道,声音轻柔:“捏疼了?” 掌下的肌肤柔腻又脆弱, 哪怕已经为她按揉多次, 他还是不敢用力。 谭清音摇摇头, 唇边漾着浅笑, 与他对视。 “不重,你捏得我都要睡着了。”谭清音扯了扯他的衣角,掩唇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佯意疲倦地开口,“好困,你快陪我睡觉。” 说着,她露出撒娇般的笑,凑过去轻轻亲了他一口。 裴无眉眼带笑,神色温柔,他放下轻薄的亵裤,熄了烛,上榻拥着她。 感受着他的气息萦绕在自己周身,谭清音朝他身边挪了挪,突然伸手握住他垂在一旁的大掌,勾了勾他的小指,牵着放在圆圆的肚子上。 自怀孕来,日常起居都是裴无在亲力亲为地照顾,如今自己快要临盆,他更似将她当成了一件易碎的琉璃,处处小心翼翼。甚至时常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时,还在给她揉腰缓解酸痛。 除了初期的孕吐,后期身子沉重,其实她半点苦楚都不曾吃。 反倒是裴无,这些日来,他清减了不少,眉宇间也总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担忧之色。 她知道,他是在担心她的身体。 谭清音很心疼裴无,她慢慢依偎进他怀里,仰起脸望他,温温柔柔地说道:“夫君,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你别担心。” 明亮烛光照进帐内,在她脸上投下一层轻柔的光芒,她在安慰他。 裴无喉咙微微滚动。 他垂首,将吻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低低地“嗯”了一声:“你要好好的。等生下孩子,我带你出京,去游山玩水。” 听到游山玩水,谭清音眨眨眼,一下子精神了。 她畅想了一番,忽地又想到肚子里这个小家伙,耷拉着眉眼:“可是我们走不开啊,你还有朝堂上的事务,而且孩子又小,肯定离不开爹娘。” “朝中之事推了就行。”裴无不甚在乎,手掌微拢,护在隆高的小腹上,“孩子……那等它长大些,能走会跑了,我们再出去玩。” 裴无搂着她的肩,垂下眼帘,低声:“不是困了么?睡吧,等下月就能见到孩子了。” 一想到孩子将要出生,谭清音忍不住期待起来,唇边绽出浅笑。 她闭上眼睛假寐,还想着睁眼确认他是否睡着,可实在耐不住困意侵袭而来,渐渐沉睡。 这小家伙平时白日里懒得动一下,晚上反而会趁着娘亲熟睡,玩闹翻滚起来。 裴无对此早已熟悉。 只是今晚不知怎的,它闹腾得很,动了这么多下都不曾停止。 裴无手掌贴着谭清音的腹部,感受着越发剧烈的胎动,他直起身,唇贴在她小腹上,低弱着声:“莫要再动了,娘亲睡着了,别吵醒她。” 腹中的小家伙似乎是真听懂了,停住,随后轻轻踢了一下他的手心,彻底安静下来。 裴无神色不由柔和下来,勾起一侧唇角,笑了下。 待重新躺回她身边,裴无一手拉过锦被,为她盖好,慢慢地收紧搂住她薄肩的手掌。 他仍舍不得移开目光,屈指摩挲她柔软的脸颊,眼底心上,皆是她。 这是他的妻,腹中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是他在这世上唯二的至亲之人。 定都能安然无恙。 —— 四月初,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裴府多了一个小生命,谭清音诞下一名男婴。 兴许是孕期照顾得好,她这一胎生得很顺利,没遭什么罪。 但还是将裴无吓得心惊惧颤,因着分娩时,谭清音硬要林氏陪在身侧,苍白着一张汗湿的小脸,将他撵出产房不许在里。 身姿端然的高大男人站在廊下,眼眶泛红,薄唇抿得绷直,垂在宽袖的大掌紧握成拳,几乎是颤抖的。 谭方颂也负手站在不远处,来回踱步,忽地瞥见站在回廊窗前望眼欲穿的男子,不由一怔。 他见过裴无在朝堂上的雷厉风行,私底下的沉稳自持,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 “恭喜王爷,是个小世子,母子平安。”稳婆抱着哭声啼亮的孩子出来时,屋外的年轻男人眼也未抬,大步跨进产房,拦都拦不住。 稳婆愣在原地,只能将孩子交给了一旁的首辅。 谭方颂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抱在臂弯里,凝视着他还紧紧闭着眼睛的小脸,他见林氏从产房出来,急声问:“女儿怎么样?” 林氏欣慰地点点头,孩子是个知道疼惜人的,没怎么折腾他娘亲。 谭方颂松了口气,又激动欢喜地说:“夫人,你快来瞧,小外孙跟清音出生时长得一模一样。” 林氏给了稳婆喜钱,笑他睁眼说瞎话,刚出生的娃娃,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脸蛋能瞧出个什么,但还是忍不住称赞:“模样是个俊的。” 产房内已经恢复平静,谭清音已经被林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她累得脱力,几乎闭眼就能睡去。 意识乏倦困顿间,倏地,她被人死死地抱住,那力道再熟悉不过,颈侧慢慢传来湿热的感觉。 男人埋首在她颈窝里,亲吻她汗湿微凉的肌肤,低沉的声音干涩嘶哑,一遍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谭清音此刻心口软得一塌糊涂,虚弱地抬起手攀着他的肩背,轻轻地拍了拍安抚,软声低语:“在的,我在呢。” 可实在是太累了,人又松懈下来,她无意识地呓喃几句,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裴无克制着自己汹涌的情绪,他抬起脸,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颊,眷恋的看着眼前人的睡颜,似是怎么都看不够。 他俯身,炙热滚烫的唇贴着她的柔软唇瓣,轻喃低声。 “清音,我爱你。” …… 谭清音一觉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外面晨光初照,阵阵鸟雀啾啾声。 她将将要睁开眼睛,便被一双温热的大掌覆盖遮住,随后听见裴无温和地说:“缓缓再睁眼。” 谭清音扒了扒他的手掌,想拿开,声音里掩不住地雀跃:“夫君,孩子呢?” 卷翘的长睫扫在手心,一阵痒意袭来,裴无扶着她坐直身子,将软枕抵在她腰后,舒适些。 裴无望向她,眉眼和润,轻声道:“在你身旁睡着呢。” 谭清音垂眸看到枕畔还在熟睡的儿子,他裹在襁褓中,小手握成拳头,抵在红嘟嘟的嘴巴上,睡得香甜。 大抵是天生的母性使然,她很熟稔地抱在怀中。 小家伙软绵绵的一团,抱在怀里甚至都不敢用力,生怕挤着压着。 谭清音静静地看了会儿,面上有些失望,欲言又止还是说道:“他……怎么长得不像你,也不像我,脸又皱又红的,倒像个小猴子。” 她轻轻地摸了摸孩子娇嫩的小脸,又低头亲亲他的小手,慢慢扬起扬起唇角,声音无比温柔:“不过没关系,娘亲还是会疼爱你的。” 到底是她生下的孩子,越看越喜欢得紧。 裴无坐在床沿,伸手为她捋顺微乱的乌发,柔软地搭在肩头,又端起一旁的温水,喂她小口小口喝着。 闻言,他哑然失笑,安慰她:“岳母说了,婴孩刚出生时都这样,等过些天长开就好看了。” 说话间,小家伙似乎听见了声音,小嘴嚅动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冲他们吐了个口水泡泡,随后又砸吧着嘴睡着了。 “他打哈欠了!” 谭清音觉得很稀奇,惊讶地瞧着他:“夫君,他的嘴巴真的好小啊。” 斑驳暖和的光影照在谭清音的身上,怀中抱着他们的孩子,眸底尽是笑意,温柔又娴静。 裴无深深地望着床榻上的一妻一儿,清冷的眉眼里这会儿沉着情意,他忽而倾身靠了过去,将唇落在她眉心上,声音悄然压低:“清音,谢谢你。” 能在他身边,能和他有个孩子。 谭清音碰着儿子的指尖一顿,她抬眼觑着他,想到之前颈间那滴滚烫的湿泪,不由浮起了浅笑。 她抬手勾着他的脖颈,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唇边笑意未消:“我们是夫妻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三口了。” …… 小家伙如今慢慢地长开了,变得白白嫩嫩,玉雪可爱的一个小粉团子,任谁见了都欢喜不已。 裴无给他取了名字,单字一个澹,与谭字同音,小字靖然,希望他此生顺遂安然。 小裴澹性子极乖巧安静,醒了也不哭不闹,独自躺在摇床中啃着小拳头,饿了就哼唧两声要奶吃,吃饱又睡,很是省心。 他除了笑起来眉眼间能隐隐看出有谭清音的影子外,俨然是个翻版的裴无,尤其是抿唇看人时,简直如出一辙。 谭清音时常抱着他,细指轻轻地点点他肉嘟嘟的脸蛋,哄着说:“澹儿,笑一笑给娘亲看看,可千万不能学你爹啊,闷葫芦一个。” 往往这时,小裴澹就会扑腾着胳膊,咧嘴朝着娘亲咯咯笑,要她抱抱,用自己的额头蹭着娘亲柔软的脸颊。 小家伙抓周时,坐在一堆物什中,睁着他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直奔角落泛黄的经书爬去,一脸新奇地抓在白嫩短胖的小手里,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奶声。 谭清音见状眉心跳了跳,隐隐有了一种预感,她气得抬手捶了捶身旁男人,怨声道:“都怪你,当初非要念这些,别长大以后真跑去剃度出家了。” 裴无轻轻笑了下,上前将孩子拎抱起坐在臂弯里,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他爹听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当和尚的念头。” 小裴澹哪里听得懂,继续傻笑,搂着爹爹的脖子,哼哧哼哧往他脸上凑,口水糊了他一脸。 谭清音也跟着笑了,她攥着帕子走上前,拍了下男人的肩膀,示意他低下,替他擦脸。 柔软的帕子在脸上细致擦拭,裴无低下头,迁就谭清音的身高。 小裴澹眨巴着眼睛,他如今对什么都感到很新奇,乌溜溜的眸子跟着帕子转动,伸爪揪住扯了扯,忽然奶声奶气地咿呀学语:“娘……” 谭清音和裴无皆是一顿,双双低下头震惊地看着他。 谭清音惊讶地张了张嘴,指腹轻轻地刮了刮儿子的脸蛋,欣喜地哄他:“澹儿,乖,再喊一声,叫声爹爹。” “娘……娘……”小裴澹拉长了声音,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自己知道的这一个词。 裴无拍了拍他的小屁股,一脸认真地笑骂:“混小子,忘了尿布都是谁给你换的。” 谭清音忍笑,抬眸望向男人,忽地踮起脚尖,当着儿子的面,“吧唧”一口亲在他薄唇上。 她甜笑着安慰:“你别伤心,澹儿不疼你,我疼你。” 裴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了下,随口说道:“当真?那我等夫人今晚好好表现。” 话落,谭清音立马羞红了脸,嗔怪他:“你别当着孩子面说这些。” “他这么小能听懂什么。”裴无挑了挑眉,坚实有力的手臂抱着儿子举高,往上颠了颠,又稳稳接住,如此往复十来下。 小裴澹张开双臂,乐不可支地咯咯笑着,嘴里还咿呀说个不停,他最爱爹爹这样陪他玩。 谭清音抿着唇笑了,在一旁看着父子俩玩闹。 屋外春光正好,屋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 时序交替,一晃裴澹已经五岁了,夫妻俩还一如既往的如胶似漆,有空没空就跑出去游山玩水,常常都是一两个月才回来。 在这期间,可怜的小裴澹要么被爹爹递到外祖父家,要么被送到檀柘寺里过段时间,听一众和尚敲着木鱼念经。 前日落了一天的雪,如今院里积了层厚厚的白雪。谭清音趴在窗下,心痒得厉害,可又没人陪她玩,忽然瞥见粉雕玉琢的儿子,对他招了招手。 裴澹见了娘亲,噔噔跑过来,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谭清音伸手揉了揉儿子柔软的脸蛋,问他:“澹儿想玩雪吗?” 裴澹板着俊俏的小脸,一副小大人模样,“娘亲,爹爹说不能,会冻着,而且我还有功课没做完。” “你爹今日又不在家,怕他做甚,功课先搁一搁。”谭清音继续哄他,“澹儿陪娘亲玩玩,娘亲给你糖吃。” 裴澹抿了抿唇,他其实不爱吃那些蜜饯果子,爹爹每次回来会带两份,他没吃,全进了娘亲的肚子里。 他见娘亲一脸期待的模样,只能抬起小手,比划出指节大小的空隙,稚声说:“那只能一会会儿哦。” 谭清音看着那丁点多的时间,有点哭笑不得:“好吧。” 裴澹蹲在雪地里,有些不满:“娘亲,你耍赖。” “我怎的耍赖了?”谭清音停下,疑声不解。 他比了比手掌,说道:“澹儿手小,只能捏这么大的雪团,根本比不过娘亲的。” “那娘亲让你一些,你先开始。” 母子俩玩得不亦乐乎,连身后何时站了人都不知晓。 裴无远远地便看见冰天雪地里蹲着的一大一小两人,白嫩的脸蛋皆被冻得红扑扑的。 谭清音不经意回首,猛然瞧见身后的男人,他一身玄色大氅,衬得身形更为挺拔高大,英挺的眉目间拢着不悦之色,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轻轻推了推一旁低头认真的儿子。 “夫君……” “爹爹……”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发出,带着讨好求饶意味。 裴无一言不发,只是解下大氅裹住谭清音,又拎起儿子抱在怀里,向屋内走去。 他勒令母子俩坐在榻上不许乱动,随后又拿着干净的棉帕过来,各自擦完。 谭清音拉着他的手,纤指捏紧,软声说:“夫君,是我要澹儿陪我玩的……” 裴澹也上前抱住他的手臂,抿着嘴道歉:“爹爹,是澹儿没做好,你不能责怪娘亲。” 裴无被两人看的无奈又想笑,只能佯意沉着脸,低声:“好了,下不为例。” 话一落,还未不及反应,便被扑倒在榻上,脖子上挂在一个,怀里钻着一个。 裴无垂眸看着躺在身上的妻儿,搂住紧了紧,一颗心都要化成水。 晚间夫妻俩躺在床榻上,勾手说着悄悄话。 谭清音窝在他怀里,忽然叹声道:“如今澹儿每日要去学堂,我一个人好无聊。” “我不是在家陪着你么。”裴无抚着她绵软的身子,神态平静柔和地看着她。 “可是我也好想要孩子陪我。”谭清音搂着他的脖子晃了晃,撒娇道,“我们再生一个好不好,再生一个女儿陪我玩。” 裴无又忆起当初怀澹儿时,虽然生得很顺利,但他还是害怕,怕她会出事,会丢下不要他。 那种担惊受怕的滋味,他不想再体会一次。 见他闭着眼久久未答,谭清音翻身骑在他腰腹上,抓着他的衣襟,像只小兽一样啃咬着薄唇,下颚,喉咙,含含糊糊地说:“我不管,我就是要。” 看她这副模样,裴无忍不住失笑,他抬手捏着她的后脖颈,皱了皱眉:“急不得,万一还是个儿子怎么办?” 谭清音恼他此刻如此不解风情,气得伸手往下探去,“儿子就儿子嘛,都这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事。” 裴无被她弄得一身燥热,就着这个姿势,任由她在自己身上煽风点火作乱。 暮春时节,满院春花凋HSR—070落一地。 谭清音坐在院中绣墩上,裴澹趴在她膝头,歪脸听着她讲些志怪奇闻的故事。 裴无从屋内拿了件披风围在她身上,抬手拂去她发间的落花,动作间,谭清音仰头看他,脸上笑意明媚。 她依旧眉眼娇嫩,一张少女的面容,看不出半点做了娘亲和正怀着身子的模样。 裴澹伸出小手摸了摸娘亲平坦的肚子,感到很神奇,他抬头疑声问:“娘亲肚子里真的有个小娃娃吗?” 谭清音笑着点头:“澹儿当初也是在娘v亲肚里慢慢长大的。” 裴无站在旁边看着,也蹲身,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问:“澹儿想要妹妹还是弟弟?” 他脱口而出:“要妹妹。” 谭清音和裴无相望一眼,笑了。 “好,那我们一起等妹妹出生。” 作者有话说: 全文到这里就完结啦! (澹有两个读音,dan,tan,复姓时会读tan,文中只是为了凑同音字,不必在意这个哦) 感谢在2022-04-21 00:00:02~2022-04-24 00:0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943373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柚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