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槐》
1. 楔子
枝丫上的雪一遍遍堆积,栖在檐脚,客栈别致,坐落于山前水后,雪愈下愈大,却因少了些烟火气,显得冷清。
说来也奇怪,左右都不像旅人歇脚之地,一间客栈却夹风披雪地停立在那,好似在等什么人,又好似没有。
客栈牌匾上也落了雪,本就不甚明晰的字,显得愈发不清。虽是间客栈,屋内也是客栈陈设,但一只脚踏入之时,便会引人疑心,想重新退出来看看那牌匾上的字写的究竟是客栈还是哪个寺庙。
许是屋内焚香气息太重,又或是这屋内的人看起来平静得让人却步。
那屋内的人和这间奇怪的客栈一样就那么伫在一个角落里。有位女子拨弄的手里的算盘,不知在算什么,搞得跟这客栈里有进账似的,就单单看这外面,飞禽都不曾见得,更别说人了。
乍然,她眉目含笑,眼尾上扬,嘴角的弧度也甚是好看,原本眼底的平静烟消云散,就感觉这么一刹那这间客栈鲜活了起来,茶香袅袅,檀香依旧。
门外依旧无人问津,但终是多了些有客将至的喜感。
河里早也结了冰,女子不知从何处翻出什么,径直拿着就往河边走去。力度恰好,河面被凿开一个小圈,鱼饵坠入河中,不久竟有鱼咬钩。银白色的鱼在冰面上跳动,鱼尾在冰面上拍打,一声声响。
“这便是对老朽的招待吗”,一句调侃中带有许久不见的问候悠悠传来。
一人一马,那人双鬓已白,但神情矍铄,已上年岁,但腰杆笔直,那马缓缓随着主人走来,雪中留下着深深浅浅的印子。
“无鱼,惟有杆。”淡漠的声音下却眼带笑意,望着来人。
“常言道,有朋自远方来,这便是你们一隅客栈的待客之道?”,老者行至人前,对上其目光,面前的年轻人,是个女子,身子骨似乎不好,穿得极为繁重,好在脸上还有些活人气息。
“岂敢,这不是也有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一席白衣朝老者作揖。“许久未见,我还当你已葬于这一隅之地了呢。”老者玩笑中带着一丝试探。
“您都未曾驾鹤西去,晚辈岂敢先您一步命丧黄泉啊。”那人仍旧不在意地揶揄回去。
“倒是新鲜的鱼,有现成的,不要白不要。”
“这般脸皮也是许久未见,那便赠予卢老了。”
“用一张老脸也能换来这么多新鲜鱼,不算亏本。”话毕,拴好马,走入一隅客栈内。
炭火烧的都是最好的,屋内暖的像另外一个天气。说来这客栈也真是奢侈,不知这老板是不是真的没有生意头脑还是哪根筋搭错了,这活生生的客栈硬是做成一个大赔本买卖。
风流雅致也好,庸人清高也罢,这老板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没什么两样,除了闲。
那位卢老端详半天,发现上上下下,客栈竟只有那年岁无几的女子和一条狗。
“你倒也心善,入不敷出的客栈竟也要养狗。”
“我可不是什么善人,是它赖着不走。”女子年纪轻轻,却言辞刻薄,倒也不知为何会养成这般性子。笑的时候,双眸明亮,可不笑的时候,冷意缠身,生生地让人觉得不像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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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破财,客人到了,怎么不叫人,不礼貌。”
“汪汪!”一条白色的小狗看起来很久没见到别的活人了,甚是新奇,嗖地蹭过来,欢脱地在衣摆下乱窜,扒拉着卢老的氅子。
“哟,白破财,你这名不错,最好是快些将你主人的钱败光了才好。省得她整日躲在这客栈里不给你好好赚钱。”卢老轻抚着狗揶揄道。
女子将温了的酒倒在准备好的玻璃盏里,酒酿米露满上,“来,尝尝,苦寒之地的酒可比那人稠物穰的京城香甜。”
卢老接过盏,小抿一口,酒酿米露尚冒着思思白气,酒香混着礼佛的焚香,窗外依旧白灿灿的一片。卢老摇了摇头,说道,“酒酿的不错,但这焚香混着这酒饮,有种出家人的破戒感。”
女子给自己也满上了一盏,“人在这种戒律边缘徘徊之时最是有趣。卢老有所不知,我杀孽重,越是像我一样蛇蝎心肠的人,越喜礼佛。”女子眯着眼睛望着卢老,嘴角噙笑。
卢老透过她的眼睛似是真在探究其话语的可信度,思忖不久便笑道,“善心杀孽一瞬之间,谁能保今日善心不变他日杀孽,善也好,恶也罢,本性难违。白二小姐,自小我看着长大,本性难成恶人,如是造下杀孽,定是有人作恶在先。此种杀孽,白二小姐不自渡,佛亦会渡。”
白二小姐,也是许久未听闻有人如此唤自己了。第六年了。望向窗外,转瞬之间,感觉雪色尽褪,眼前泛红。
是时候,该回去了。经此一去,当真自己还有佛可渡吗。心中嗤笑。倒希望这些年的香火钱别白瞎了。
2. 拜别回京
地面上的雪反射到天上,熹微的阳光透过河上冰面。
白枕缓缓睁开双眼,指尖传来床尾小白狗温暖的触感——那小家伙昨日撒欢过了头,此刻正蜷成一团酣睡。她轻轻拍了拍那毛茸茸的身子,低声道:“白破财,我们该启程了。”
白枕随意披了件衣裳,走出房门,轻声踱步于客栈廊道内,瞧了眼卢老就寝的房间,没什动静,现时候尚早,约莫还未起身。
昨日一直自称老朽之卢老,也并非来往于这江湖之远的人,而是久居于那庙堂之高,卢庭予,当朝太傅,虽为太子之师,却与太子党羽鲜少往来,因而深为当今皇帝谢幕倚重。
为官清正,年逾六十,却依旧风骨铮铮,与外祖父白际是刎颈之交。
至于为什么如今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名不见经传之地,一来是想探望一番故人,二来怕是那朝堂有异。虽说是探望,白枕也多少将其用意猜知一二。
当年白王府事变,唯剩己身。当年年仅十四的自己还存活于世,仅有卢庭予知晓,如今六年已过,物是人非,知当年之事内情之人,未被杀绝,怕是也被赶尽。
就当初围观唏嘘的邻里,大家伙的记忆也都该淡了,或许对返京城不失为一桩益事。
“过年啦!”孩童的嬉闹声随着府内灶台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共同迎接着除夕。
“小七,粥粥,林儿,慢点跑。”
“知道啦。”
“快快,尝尝我做的桂花酥酪,怎么样?”“好吃好吃。”
“林姨,看看我按您教的,蟹酿橙,不错吧。”
昔日的嬉闹声犹在耳边……
恰是正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也是一样的雪天,不同的是,白色的雪地上染着一地的血,横七竖八的尸体,刚刚被刺穿的身体,缓缓倒下,活人身上的一点热气随着寒凉的雪消失殆尽。
一老一小,从阶梯上滚下,周遭有胆大之人走上前去探了探鼻息,摇头叹息,“唉,都死了”。阶梯之上,抬头仍可看见醒目的白王府牌匾,虽犹在,却显得摇摇欲坠。
血凉了,雪大了。
不求脱身,仅惟愿其外孙女能平安脱险。卢庭予便暗中派人一把火烧了那白王府,带走那年仅十四的白枕,了却其老友最后所愿。
“偏安一隅,尚能在一隅偏安,足矣。却不曾想一朝之间,家不复有,家人不复在。”白枕自嘲一笑。
回屋内,白破财巴巴地瞅着窗外,湿漉漉的黑鼻子在窗纸上印出个小圆圈。黑黢黢的眼珠子上下转悠,眼睛里泛着点委屈地看着主人。
“怎么啦?”白枕嘴上对这只白捡来的不甚在意,实则看白破财的眼神比看人的都温柔,白破财也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凛冬被养的极好的,就它披的那身雪白的毛,一点不比京城宫里贵人们所用的貂裘差。
白破财在撒娇,白枕看出来了。
“喜欢这,我们办完事情就回来。我又不能把你一个狗留在客栈。”白破财开始耍赖般地蹭白枕的衣摆,“那如此,我这就去花重金将卢老聘来给你,你与他留这。世人都说有教无类,教书育人与教书育狗反正也相差无那么多几。如何?”
猝然,什么白色的鬼东西蹭地一下就挺直腰杆,像抱着什么决心似的就把自己哄好了。
白枕轻笑,起身收拾行李,一盏茶的功夫就打包好了,衣裳少,首饰少,所剩银子却不少。
六年来,卢太傅可谓是将祖父未操完的心都操透了,虽远在这偏远寒凉之地,金也不缺,银也不少。
想那卢太傅一身清正,孑然一身,怕是将棺材本的开支都给自己当日常开销使。
白枕走下阁楼,环顾这偌大的客栈,掂量着如何在这偏寒之地将这金贵的店供住。
正思忖间,头顶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卢庭予扶着檀木扶手拾级而下,鹤氅上绣着的云纹随着步伐微微浮动。径自选了临窗的席位,那里正好能将院中积雪的梅枝尽收眼底。他拂袖落座。
白枕与之对坐,直入正题,“崇明十七年,太子党羽翼渐丰,周允主掌内阁,王经之文官之首,门生众多,付泾平要塞之地手握兵权。陛下忌惮,故而设清君侧之局将付泾平反杀之,以儆效尤。现春闱将至,周允、王经之为首的一行人有意怂恿太子重塑兵权,一朝降至,京城必乱。卢老是为此来得这。”是不带试探地陈述。
“再大的雪看来终是拦不住白二小姐的耳目。谍网已落成,渔网已织好,剩下的事情该回京做了。”卢庭予抬眸,茶盏与檀木案桌相合,无声无息。
白枕未应答,思绪又被牵回了那日。
若是普通的杀烧抢掠夺,何至满门尽陨,财物具在?若是政敌所害,屠了白王府满门,天子脚下,一夜之间,皇亲贵胄,死状惨异,却未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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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戒。
当真是那贼人难追,旧案难破,还是上头那位掂了掂两头,抉择早已了然于心。显然,能与白王府放上一杆称的,是因那贼人命重得很。
经此一去,哪怕揪着当年重重疑点,丝丝破绽,顺藤摸瓜,一步步确获了贼人之罪证,再以白王府遗孤的身份要这贼人认罪伏法。
最终也不过是血撒在了上面那位的朱笔御批上,驳了圣意,博了圣怒。
给自己争来了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法。这种死法颇不失弑君不成也要血溅君袍的果敢,但此一腔孤勇恐累及卢太傅,多年的金银成纸钱往下面烧,到头来是负债者拿着债主的棺材本抢先去见了阎王。
自己的匕首是划不来贼人面纱的,得以上面那位。待上面那位匕首见了血,方无转圜余地。
多年离京加之事发时年纪尚小事发前家族庇佑,朝堂的风谲云诡不甚了解。白枕并非未曾在这几年里动过先淌进浑水中看看的念头,也曾问羊知马。
一应皆被卢太傅打回。
“有恨意与清楚得知幕后黑手为何人是不同的。当拾得起时,具体恨意的存在才归于合理。”
“那何时方知我拾得起?”
“待你知如何搁置它时。”
观了六年雪景,白王府门匾上的雪也该消融了。
“付泾平死后,陛下有意收回兵权,奈何边境辽东战事起,得需个主心骨。平远伯府沈家不仗权贵,未倚皇亲,这权落在沈家手中,陛下尚可睡几日安心的整觉。现战事已平,两国定约,这沈家便是如今的党派之争的不让之地。且看这沈家吹的是哪边的风,向何处倾。”
白枕回过神,平静的眼睛化不开眼底的霜雪,冷眼观着这京都的种种,不动声色。
“它向哪倾,事在人为。”卢庭予定定地注视着白枕的眼睛,沧桑的嗓音亦铿锵有力。
“东风既起,草船借箭。”淡淡的笑意从唇角泛出。“不耽误了,车马已备好,行囊也收拾好了,该出发了。”
“老夫还有事未尽,需留于此地。白二小姐,早去早归。”卢庭予将一人一狗送至车马上,挥手道别。
车马缓缓碾过积雪,深深的车辙印在皑皑白雪上。
清清冷冷的车马上孤薄的身影深深地朝着卢老的方向作揖拜别。躬身的角度近乎虔诚,仿佛要将整个北疆的风雪都拜进这一礼之中。
3. 初遇故人
折腾几日,逐渐从飞禽之声中走出了人烟气。
这几日,挑得是偏里旁门的小道,自宣武门进,才算入了京城。突然有了市井喧哗聒噪,这种鲜活气息起初还让人不适应。叫卖声早早便铺满了整街,形形色色,各色人等,穿梭于街头巷尾。
白枕将帘子掀开个角,瞧着过路的庭院府邸。赫然,平远伯府的门匾映入眼底。
“快去看,定昭将军回来了。”不远处人头攒动,愈发向一处汇集,老幼妇孺皆有,方才急色行走的,也停下想看个究竟。
照着阳光融着春雪的长街熙熙攘攘。
嘈杂声中辨得一丝不急不缓的马蹄声靠近。
“是定昭将军沈确。“人群最前头的孩童蹦蹦跳跳跳,回过头想第一时间告知自己的娘亲。
城门口涌进的金色晨光里,先是一杆玄色军旗打头,而后是百骑黑甲卫队随行,铁蹄踏过人群所拥的长街,人群散开,酒肆二楼悬着的彩绸随之飘落。
遮挡的军旗荡开,银鞍上的将军,露出沾着血痕的年轻面庞。金丝绣的麒麟纹披风肆意飘扬,银色刀鞘相伴,悬挂的璎珞都显得威严肃穆。
不知是谁先抛了枝早开的桃花,霎时间整条长街漫漫,落花满地。
几个身着粗麻的酒肆帮工抬着整瓮新酿的黍酒挤到路中央,酒坛上镌刻着不甚明晰“辽东大捷”四个字。
少年将军勒住缰绳。马前蹄刹住的尘土里,他俯身接过老人颤巍巍捧上的陶碗,一饮而尽,几滴酒顺着隽秀的面庞滑落,沿着脖颈有力的筋脉向下蔓延。
白枕被这声色引得偏头注视,许是因这个方位的百姓热闹些,沈确恰巧侧头一瞥。
白枕心里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停滞一秒,收回目光,撇下帘子,只听见缓缓的马蹄声从自己的车马旁路过,从帷帘透过一丝模糊的身影,看不清马背上的人的神情,只听见军马的步履。
每一声都踩得漫长,悠悠晃过。
待再回望时,黑甲护卫已行至平远伯府,未曾停留,继续前行,往那个方向去,是进宫的朝阳道。
当最后一面军旗消失与街尾,人也慢慢散开,鸡鸣狗吠间,传开了今日所见所闻,绘声绘色走街串尾,百姓继续疲于生计。
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车马仍停在平远伯府门前,未移开。
白枕微微抬头,惹人注目的槐花树伸出枝桠,透过平远伯府的壁墙,郁郁葱葱的绿色盛意中捎带着白色的花坠,串串携香。
思绪被带回充斥着槐花酒香的时节。
平远伯府世子,沈将军,沈确。白枕并不习惯这么叫。
过去,白枕喜欢喊他沈槐序,连名带姓。
沈夫人善作诗,曾于一棵槐花树下推凿诗句,以诗序为篇,以花序为引,其腹中子生。因而,得槐序之名。
春色可入槐花酒,仲夏满园椰子花,金秋瑟瑟桂花酿,冬日温壶梅花香。
白枕幼时倒也未曾养出能一以贯之十来年的其余喜好,唯独对这酒,情有独钟。好也好在是个自产自销的主,一人足以担起从酿酒至饮酒一套完整流程。
照祖父所忆,五岁生辰,尚揪着两小辫时,提溜着壶酒,托着杯盏,挨桌挨席将自己满上与众宾碰杯。
小身板穿梭于各处,一时间,觥筹交错,众人由起初惊诧难语至把酒言欢。小酒迷的名号也自此一战成名,众街坊邻居也渐渐习惯唤她阿酒,连带着家里人也这般叫。
但却也因此生出了个损人利己的坏毛病,爱劝酒。尤其是爱劝那明知滴酒难进之人尝酒。
这滴酒难进的苦主便是那沈槐序。
“沈槐序,你尝尝,这便是以你那名字做的槐花酿,量身定制,仅此一家。”白氏劝酒确也仅此一家,且这一家独大,唯劝沈家。
“我不善饮酒。”少年端坐推脱。
“练一便好了,你试试。”阿酒有所图谋的时候并无其它肢体语言,仅仅是死死盯着人看,似乎想把眼中的真挚掰开揉碎了都给对方看看,漾着能将人溺毙的真诚,但心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鬼主意。
沈槐序拿她向来没办法,也不知是真拗不过她,还是有意纵容。
一来二去,终归是骗得沈槐序饮了一盏又一盏。
槐柳之絮轻飞扬,红晕之色少年郎。
在春日槐花时节,沈府每日清醒的送来一个人,夜里就有一人被抬出去。
沈府的老爷子向来由着阿酒,还美名曰,“君子有所为,这酒便是成君子之美的第一步。”殊不知这成的是君子之美,还是酒鬼之美。
幼时稚嫩的忆与现今恰巧马背上的人影重合,交织于一处,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说来,平远伯府后院槐花树下还有几坛槐花黄酒,不知酿成什么味了。
又或许,早已被掘出来分着喝了。
物是,人已非。
“走吧,老覃。”
“好嘞,小姐。”
白破财才醒,睡眼惺忪,扒拉开帷帘,眼珠子轱辘轱辘地转悠,一圈一圈,明目张胆地上上下下扫荡,似乎想将这首次所见之景瞬时映入脑中。
白破财虽是第一次来京都,却也端住狗架子,显得老成。
不过一炷香,车马行至一小院,院子不大,雅致不失。“小姐,我们到了。”前头的驱车人率先走下,紧接着白枕亦抱着白破财下车,简单将包裹拾掇一番,便进了院。
此处乃是卢老早已暗中差人备好,一应事宜届已俱全。
白破财是个喜新厌旧的主,都说一回生,二回熟,白破财初来乍到,便撒开欢地在院子里奔,全然将原有的窝抛之脑后。
缓步穿过内庭回廊,穿堂风挟着久违的生息拂面而来。鬓边垂落的流苏簌簌颤动,珠玉相击发出细碎的清响,与庭院中摇曳的草木应和成韵。
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仿佛都在以细微的震颤,迎接着久违的人气。
卢太傅虽未与白枕定好赴京之日,是为临时启程,却也看得出这庭院时时有人看顾,甚至于排布皆是花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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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甚繁复的装赘,熟悉感扑面而来,里屋的书房与昔日里白王府的颇为相似。
祖父在时,卢太傅常与之于书房内谈经论史,经纶之大,大不过二人莫逆之情。无关政事,无关圣贤,黄金屋颜如玉皆非紧要。
二人谈天说地,日日都要将那少时结交的缘分诉于衷肠。闲暇时,二人槛边饮酒,望星数月。
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回蒸溽瘴气席卷,潮湿难去。
“二小姐,这是卢老安排的侍女,做事牢靠周到,生活起居一等交由她们便是。”老覃稳健的步伐从不远处走来,后边跟随着两个侍女。
既是卢老安排之人,自是放心,好歹安身的落脚处又多了两个可托付之人。
在路途上已与老覃商议好,出了那一隅客栈,自己便唤作江复,南浔江家,赴京谋生。
江复,将复亦或是将覆,总有昭然之期。
“江二小姐好,奴婢二人为姐妹,本名唤作阿招阿娣,家中父母为保弟弟仕途,将我二人发卖筹钱,幸得卢老先生收留,方得容身。卢老先生言,人活于世,不必为了他人。招朝暮,一日尽,便无愧于心。为奴婢二人改名,阿朝,阿暮,若江二小姐不弃,阿朝阿暮二人愿报之以李。”
“招朝暮,一日尽,无愧于心。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是卢老先生对你二人有恩,这恩不该我受。说来卢老先生亦于我有恩,因而,我与你二姐妹再平等不过。以主仆相称,受之有愧。若是你二人不弃,便于此地同住。两人一狗,我与老覃不是闹腾的性子,但就是这白破财。”白枕话音未落,便顿住,浑身像是发芽的一团毛茸茸的玩意适时地滚了过来。
“不多介绍了,正如眼见这般。”
阿朝阿暮从起初神色中的慌乱变为释然感激,长舒一口气,一齐望向白破财,不由地挟着笑意叹道:“我二人都喜狗,不怕。”
“江二小姐接下来有何打算?”老覃斜倚石磴,信手拈弄海棠花枝。桂子暗香浮动,月色渐浓,神色自若。
“沈确这条大鱼,引得东边南边的池中涟漪纷纷,且看那渔者舍得放何等饵料。”
“那我们,可要撒点?”老覃思忖一番,不急不徐地将多余的花枝修剪掉,“咔嚓”清脆一声,老覃的眼神也是真灵光,分毫不差。
“尚且不知这鱼的喜好,得先观察一番它爱吃哪里买的饵料。如今我们只需先将这水搅得浑些,浑到执杆人谁也辩不明。”
比起太阳一照世间百态看得分明的白昼,这带着点月色的夜,瞧什么都瞧不真切,隐晦得让人入迷。“说不定,还能省下饵料钱。”白枕与老覃对上狡黠的眼神,莞尔一笑。
月移花影动,双影循廊行。
月下的影子随着二人向里屋去,“我那还有多余的被褥,春日虽至,夜深仍露重,您一同拿去。”白枕嘱咐道。
“你才同卢老说了几句言语,小小年纪,这般操心。”一番打趣后,两个影子分道扬镳。
平远伯府,朱门方启,金铃骤响。
4. 琼筵遭刺
“是世子,世子回来了。”最先跑来为沈确接风的非人,是狗。
沈着花许久未见主人,嗅着点味便颠颠地从内院溜出来,沈府上下一应众人皆尾随在后。沈确仍着玄甲戎装,显是方自宫中策马而归。
一踏入家门,见得沈着花与众人,久随于身的寒芒冷气尽敛。
沈着花许是太受宠,吃得笨重。几步路,蹒跚近前,像是久经沙场,不堪负重,让人感觉似是沈确在为它接风。
沈着花被从容地抱起,受着凯旋而归般的待遇,“沈老侯爷已就寝了?”沈确压低声音询问府内下人。“回世子的话,是,沈侯爷自您出征这半载来,夜夜早寝。”
沈确听完,将步子迈得大了些,向内院走去。一行人噤声,像是怕扰了沈老侯爷歇息。才至门廊,便有个黑黢黢地人影窜出来。
“保护世子。”随从立即上前,却被沈确先行一步挡住。
“沈侯爷,好玩吗。”清清冷冷的调子里带着几分吊儿郎当地反问。
“哟,这不是我的乖孙,快让祖父看看。”沈确身后的随从一惊,这不沈侯爷吗?
“你祖父我今夜早早就寝了,这时辰,都睡了两觉了,这不起床如厕呢。”
“沈某出征半载,却不知这沈府的廊道还新建了如厕的地方啊。”沈府知情人士无人敢语。
沈确眉梢轻佻,单只眼盛着笑,却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
“那许是我梦游了。刚醒,这便回去。”沈侯爷作势拐弯,趁机遛回了自个屋内。
平日里威严庄肃的沈老侯爷在家却是这般模样。待见着沈侯爷回屋将门彻底合上后,遣散众人。
沈确低声询问府内掌管老侯爷一应事宜的老管家老徐:“祖父头痛的毛病近日来可有好转?”
老徐摆摆头:“大夫说思虑不能过重,得需静心休养,可老侯爷他闲不住,书房一坐便留至夜深。”沈确眸色一沉;“还望您多帮忙看顾,夜里让他早早歇息,便说是我吩咐的。”
沈确只留了其侍卫季州于书房议事。“世子您前脚刚回京,明后日太子与南贤王便都要设宴,一个寿宴一个赏花宴,这不两个司马昭吗?”季州在案桌旁来回踱步。
“春日好时节,人有雅兴,实属春日之过。”沈确提笔不知在写甚。
季州被这无厘头的话愈发的摸不着头脑。沈确将写好的折子递给他,苍遒俊逸的两个字“请帖”。
“只许州官设宴,不许我们设吗?我们也设,定期于明日。赏花祝寿既然都有了,那我们便以酒助兴,同庆春日之乐。”
季州将信将疑,耷拉嘴角,难掩疑惑:“能成?”
翌日,时为青陆,序属芳辰。芳菲初开,万物扶青。香须引蝶,翩跹与露。果真是个值得一歇手头琐事,赏尽昭光流霞的好时节。
铜兽衔环未启,金鸡初报晨光,沈府的拜帖已递遍九衢。
簪缨贵胄启朱门见青衫小厮垂手,诗礼名门开竹牖接红翎信使躬身。
无论是钟鼎之家,乌衣门第,书香望族,大大小小的官,管它东边南边的人,纵是相隔五道街,卯时三刻俱闻得沈将军归朝首宴——昨夜星轺方卸甲,今朝玉醴已温炉。
东宫南贤王府自也是不落。东宫鸾舆欲动,南贤王府朱轮已转。
“闻说沈将军今朝开琼筵,诸君可往?”“辽东血战方歇,圣眷正浓,储君贤王俱往,怎敢不奉巾栉?”
满座摆手,颔首,倒似被人抵着脖颈踏进这将军府的,还怕污了那青底皂靴。
实则沈府门前早碾出半尺深辙痕,寅时三刻便有素幔小轿钻开晨雾。
檀木匣里塞着和田血玉雕的卧虎镇纸,沉香盒中藏着前朝宣纸残卷,倒比些高门大户纳征下聘还要热闹。
“东宫与贤王府刚有点风声,六部官员便似惊了巢的雀,着急地来点卯。”季州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比血战讨伐都难应付。”
话音未落,屋檐下风铃又响,惊起满树只只。
沈确倚在一旁,带着薄茧的指尖划过杯盏,眸中映着满地错金镶宝的贺礼,轻轻敲打,眉目含笑:“都来了便好。”
“沈大将军既要充当户部尚书,下官岂敢不奉鱼符?”
忽闻琅琅玉声,户部侍郎晏无咎盈风而来,腰间玉牌腰挂随风荡漾,依稀还是当年翻墙逃学的少年模样。还是拉着沈确一同逃的学。
“倒是比上学积极。”沈确仍靠着,微微起身,眸中半分戏谑未藏。昔日好友时隔半载见面,也不见生疏。
“哟,这不晏侍郎吗。可算来了个不用打官腔的人了。”季州得见来人,如临大赦。
晏无咎莞尔,反手抛过鎏金错银的册簿,随意一翻:“原该在宣武门候着沈大将军凯旋,转念想起崇明十二年新科状元跨马游街。”他忽地倾身抽出沈确腰间悬着的玉牌,“若教我这旧年解元抢了风头,岂不辜负青石大街三百丈红绸?”
沈确偏头轻笑,也不打岔,静静地看着他在自己跟前浪荡无状,季州也对晏无咎这不着边际的性子早见怪不怪。
“那今日还亏得晏侍郎光顾,不然可得,门可罗雀。”沈确怕他给自己搭的台太高,下不来,顺着夸他。
“那是。”晏无咎见好就收。
外面逐渐热闹起来,赴宴的官员接踵而至。
时辰合,宾客至,琼筵开。府内,流觞曲水,不过水中漂浮的是盏,盛的是酒,不失新奇。
曲涧潺湲处铺开翡翠玉带。五光十色的琉璃盏乘清波而下,杏酪浮光里载着竹叶青的碧影,松醪酒的琥珀,屠苏药的绛霞,随水纹漾开,丝丝璨然。
待最上边身着绛纱袍上的那位郎君择盏而品,抬手示礼后,统领都督方掬起菖蒲酒盏,青衫文士钓取松醪玉杯,满座衣锦服华袍影倒映春水。
最上边水中的蹙金绣龙若隐若现,随之对坐的五色云纹流转如虹。那便是东宫南贤王府的两位,太子谢进亭,南贤王谢送绎。沈确居中而席,举杯邀众人:“今众人聚,以酒助兴,共敬春色。”
太子与南贤王笑着各饮了一盏。
继而,文人儒家诗赋对,将领统帅把酒欢。
与少时一样,几盏过后,红晕便悄然上脸,漫至眼廓,微眯双眸,笑意淡然,似置身事外,凝滞于一处,让人晃了眼。
暮色潋滟,与郎君风姿相映成趣。
然与少时不同,昔日稚气已脱,半边侧脸浸于暮色之中,睫下阴影如寂水般沉静清明,虽身处热闹,却似游离其外。
无论是何人与之碰杯,浅尝辄止亦或是一饮而尽,觥筹交错间,酒水洇出淡淡唇色,神色依旧波澜不惊。
明着地溜须拍马歌功颂德,暗地里投其所好曲意逢迎,沈确来者不拒,悉数尽收。倒是让人捉不清,摸不透。
“竟不知沈将军这般好酒量。”太子抬眼望见院墙上攀附的槐花,侧目观沈确神色,缓声道:“沈府的槐花开得正盛,若入酒中,必是回甘清甜。”
沈确漆黑瞳中忽见波澜,但随即消散。
谏议大夫王庆邻端坐一旁,接口道:“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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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槐花与别处不同,所酿槐花酒,风味独具。”话里话外,意味深长。
平远伯府与白王府素有交情,此事并非隐秘。
甚至,那槐花酿,往年里每个春日,白王府都为平远伯府供着,这事在当时也被当成趣事上下传颂。
而王庆邻,乃王经之门生,自是太子党羽。
京城虽小,长着鼻子眼睛的却不少。
酒过三巡,宴席方入正题。太子此言,一为探沈确对白王府旧事之态度,二欲从其心中隐秘处入手,试其心防深浅。
沈确从容不迫,神色如常,捎带笑意:“非沈某自夸,沈府这槐花既入得了太子眼,那自是不俗。花既好,酒岂能逊色。”
“哦?那沈将军可愿割爱,分些槐花予本宫,入酒一尝?”
“槐花酿贵在一个‘鲜’字,那浸在酒中的槐花,终究不及现摘的沁香怡人。”太子话音甫落,王庆一旁附和。
“这有何难?”沈确微微倾身抬手示意,“季州,让人摘下那络最饱满的高枝,酿一壶赠与殿下。”
“是本宫想亲酿一盏赠沈将军。”众人不解何意。
太子起身至槐花树下,府内小厮已将最高那枝摘下,白蕊饱满,沾着丝丝露气。太子立于槐树下,袖袍轻挽,指尖拈起一朵新摘的槐花,细细端详。
香气清冽,他眉目间露出一丝专注。槐花入盏,酒液浸润,动作虽生疏,却极尽细致。
南贤王倚坐席间,一身锦袍绣金,腰间玉带轻束,衬得他身姿修长,手中玉盏轻晃,酒色微漾,映得他眉目如画。
抿着酒,旁观这出戏,嘴角一勾,发觉他这皇兄愈发有趣。平日不喜饮酒,不赏风雅,曾觉其不解风情,甚为古板。今日为着沈确,竟也不循规蹈矩,倒是难得。
南贤王容貌肖似其母,即当今贵妃娘娘。龚氏生得风华绝代,一双丹凤眼,不笑时眼角低垂,似含愁绪。笑时眼角弧度分明,藏不住几分狡黠灵动。
南贤王承了这双眉眼,此刻含笑不语,眸中似有深意。
“倒是等不及时日了,沈将军若是不弃,不妨一尝?”沈确无甚犹豫,接杯小酌,“倒还别说,这新鲜的,确有新鲜的味道。”众人皆笑。
风一起,枝头有槐花又落入了嬉闹嘈杂的交谈声中。
天色慢慢被夜幕拉下,暗了几分。
沈确借着自己不胜酒力,暂避离席,绕至后门。那竟也有棵槐花树,花亦满树,枝影婆娑,随风摇曳。
幽黑眸中映着那满树山矾。似雪非雪,与星辰相伴,衬得夜浓月朗。
风紧了,槐花如星点洒落肩头,不曾拂去,任其沾染。
树下颀长俊秀的身影注视着成簇花蕊出神,似乎真醉了酒。
低头朝着土壤的方向望去,又仿佛透过时光,欲窥什么旧事。
月色与花香交织,将他身影拉得修长,清冷而孤寂。月亮渐悬,人却还伫在原地。
刹那间,腰间所佩软剑已然划过月色,一蒙面人,披着夜色,全然看不清模样,极快地近身,将剑直指沈确左肩。
杀意尽露,冷意全显。
树下的剑锋将槐花树一惊,簌簌满地,冠发上也沾染了槐花香。
沈确侧身躲剑,不退反进,欲挑开来人蒙面,银色的剑影反射至二人眸中。
来人也是个胆大的,将沈确软剑引向自己心口,沈确疑其用意,顿了一霎,那人已将他腰间腰坠玉牌取下。
不知怎的,沈确突然感觉翻转昏眩,继而失重倒地。
5. 投名纳状
“半盏灯,鬼见笑,阎王愁。”医者侯于一旁喃喃道,“此毒名为半盏灯,中此毒者,心脉具在,然身体冰冷。三日之内,若是寻得解药,火跃烛台,若是毒未解,油尽灯枯。”
“此解药如何寻得?”季州守在床前,焦急地询问医者,眉眼中透着担忧。
“三钱子,一钱镇命,两钱回魂,三钱清体。”医者缓缓开口,“此物喜寒,京城之内难觅解药,得需去那大寒之地。从京城一路向北,就算是最快脚程,也需两日,况且还要寻药。悬也。”
“无论如何,也得尽力一试,我这便命人启程,还望您帮忙守住这三日。”季州当机立断,向医者作揖后,神色匆匆便踏出房门。
“这毒是从何而来?沈将军持剑倒地,想来是在后院遇到了刺客,莫不是那刺客所下的毒?”太子在旁,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老朽已为将军检查过,全身上下并无伤口。约莫是吃食上出了纰漏。”
“沈将军回京一日,这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又是下毒,又是刺杀。倒是像纳投名状似的。”南贤王坐于一侧,烛火上的阴影衬托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知南贤王觉着,这投名状可值多少呢。”太子开口接话,虽是轻松的语气,气氛却剑拔弩张起来。医者像是怕被牵连,连忙退到一边,不再作声。
南贤王笑得漫不经心,眼角相对,烛火映在墨色的瞳上,玩味十足;“那得看皇兄起价。”
青石街尽头的小院,不知不觉被推开了门。
江宅,月色笼罩。一身着夜行衣的人,入了院。不急不徐地推开屋内房门,老覃早早便候在里面,时而朝门外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蒙面被撇下,清俊的女子面庞入眼,眉间眼下的阴影将霜雪之姿衬得更为分明,却在烛火中被照得有些许暖意。
一腰坠玉牌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放至桌上,“喏,抢来的,送你。”人倚靠在桌旁,似是有些许倦乏,揉了揉眉间。
白破财听着点动静,冲了出来。眨巴眼地卧在来人脚旁,今日倒也乖觉。
“江小姐,这是上哪玩去了?”老覃接过玉牌,端详一番,上面印着一个“槐”字,不仔细瞧还瞧不出。“看起来是个官宦人家。”
白枕轻笑,俯下身,凑近,眼尾挑起,与之对视,“出门看看哪家白绫挂着,便是了。”
“哦?哪个命这么该绝?”老覃面不改色,对上她狡黠的目光。
“不知道绝没绝,反正没绝在我手里。”略显遗憾地摇头,嘴角却还噙着笑,但笑未达眼底。
“看来,江小姐不想要此人的命。江小姐要他三更死,阎王岂敢留他至五更。不过也稀奇,这般抢手的命。”老覃若有所思,摩挲着手中的物件,似乎猜到了几分。“是沈确吧。”
白枕不再隐瞒,点头承认,一副无辜之态,“我没碰他,他便倒了。走前看了两眼,像是中毒之症。怕被讹上,我便跑了。”
“是东宫或是南贤王府?”
“奇怪的也在这,沈确初回京,太子与南贤王既皆有意兵权,理应将他奉为座上宾,又岂会除之?据我所知,平阳伯府在京并未树敌,就算暗里有仇,也不该选在今日,刺杀有功之臣,闹得动静太大了。”白枕摇头,瞳色幽黑。
“可小姐为何会选今日?”白枕对上老覃意味深长的目光,怔了一瞬。
忽地,扯了下嘴角,突然感觉一切有迹可循,丝丝入扣,随即低语,“亏我还去。”
曙光微亮,沈将军遇刺之事,传遍朝野,举国哗然,陛下震怒。当即下旨彻查此事,朝堂之上,群臣噤若寒蝉,无人敢言。
沈确,平阳伯府世子,临危受命,战功赫赫,此番回京,本该受封嘉赏,却不料,竟在归京次日遭此横祸。
消息一出,京中权贵无不心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皆在揣测此事背后的深意,朝中老臣猜测纷纷。
东宫与南贤王府虽表面镇定,然私下里却已暗潮涌动。太子与南贤王皆有意拉拢沈确,借其兵权稳固己势,如今沈确遇刺,生死未卜,局势陡然变得扑朔迷离。
茶肆酒坊间,也皆在谈论沈将军遇刺的种种传闻。飞鸟尽,刀弓藏等功高震主的传闻,就算无人敢言,此刻倒也像是不言自明。
戏台唱班都开始演起,东宫与南贤王府之争,渔翁得利。
沈府外面也难得寂静,屋内却不声不响地起了动静。
微微烛火,摇曳的光影投在帘帐一侧。好像惊动了睡在榻上的人,眼睛缓缓睁开,视线有些模糊,仿佛隔着一层薄纱。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一阵酥麻,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尖轻轻刺着,又暖又凉。胸口依旧有些闷痛,呼吸间停滞着一丝苦涩的草药味,不由得皱了眉头。
“将军,你可算醒了,属下差点以为年前我军在北边收来的三钱子过了期,不起效了。”季州见人终于醒了,如释重负。见其有起身之势,赶忙伸手去扶。
沈确微微侧头,环顾四周,看到床边矮几上放着一只青瓷碗,碗底还残留着些许褐色的药渣,那是他早已备好的药材。
“现一切如将军所料,朝中风云诡谲,重臣议论纷纷,将军遇刺后,无论是东宫还是南贤王府都暂时难脱干系。这招苦肉计,消了陛下疑虑,博得陛下同情,离了陛下与太子南贤王的心。叫那东宫与南贤王府也不敢有所动作,属实妙。只是那夜的刺客。”季州回想起那夜见将军倒地,随身佩戴的软刀也落于一旁,隐隐有些不安。
在床上昏迷了一夜的人,靠在枕上,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沙哑粗粝,“那夜遇上了个蒙面人,身手极好,式式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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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招式杀人伤己,稍有不慎,反噬自身。不过,来人并无意取我性命,那时我已毒发,真想要我命,我活不过。”
“可那人何故行此一出?”季州愈发疑惑,转而变严肃起来,“无论如何,敌友未明,不可大意。“
沈确不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自己归京当日,青石街上,晃眼而过马轿里的人影,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沉声吩咐:“查查四日前,有没有人家初入京城。“
“是,属下这便去。将军毒虽已解,但医师嘱咐,得需好生休养。”沈确点头应下。
季州前脚离去,沈确便自顾自地下了榻,行至后院,虽然脚步有些虚浮,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风卷了起来,吹动了衣袍,槐花落地,隐约记起昨夜也是这股香味伴了一夜。
季州办事是个高效的,小去半日,便带着消息回府禀告。
“四日前,确有户人家初至京城,于那青石街的尽头处一座小院安顿下了,南浔江家。听那街坊邻居说,有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与两个年轻的姑娘,时时见着出门采买些物什。那两姑娘生得相貌相似,想来是姐妹,唤作阿朝阿暮。至于江宅这主人家,是位年轻姑娘,约莫二十岁,名为江复,倒是不常见着出门。”
季州慢条斯理地将这小半日的收获,娓娓道来。“想来是家中遇了什么变故,赴京谋生。小小年纪,京城无依,也是不易。将军是觉着这江宅有何古怪?”
“要真有古怪,也不会让你这么轻易瞧出来。但若是这江宅不简单,这一去,怕已是引起风吹草动。”
“属下乔装打扮,并未透露身份,已然谨慎小心。就这江宅,三个年岁无几的姑娘家家,还有一看起来腿脚都不太利索的老人,且不说这江宅是否真有古怪,就算真不对劲,这算引的何处的风动得哪边的草。”季州不解,自觉着无甚破绽。
沈确轻笑,忽明忽暗的光撒在俊秀的面庞,眉如远山,斜飞入鬓,遮不住凌厉的英气。尚未痊愈,显得唇色淡薄,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清冷的傲意。
“我的意思是,再去暗中查探,看这江宅可有动静。若是真被我们碰了巧,打了草,惊了蛇,那便是真正的马脚。”
季州醍醐灌顶,“属下明白了。”转而正欲兴致冲冲地离去。
“慢着,忘了说,那夜我给那小贼留点东西。”沈确不紧不慢地幽幽开口。
“将军,该不会是金磷粉吧?”季州瞥见沈确此般神色,有些不好的预感,试探性地一问。
“聪明。”沈确眉目含笑,眼尾微微上挑。
“早说啊。”季州满脸愁容,委屈地一瞥,继而转头离去。
刚走一个,又来一个。听那脚不着地的步伐,便放下警觉,漫不经心,倚在门边,待来人靠近。
6. 招贤作约
“你…”,晏无咎注视着伫在那的沈确,揉了揉眼眶,发觉自己看得真切。照理现应卧病榻上之人竟生生立在自己跟前。
旋即,像是一切都通了,大彻大悟似的拍了拍自己脑袋,带着些不自觉地埋怨,耷拉着嘴角,“不是,连我都瞒着。害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还真派了人去那北边为你寻那三钱子,如今怕是马儿都累倒两匹了吧。”
“我赔,成不?”沈确与晏无咎私下混一处时,也总带着股吊儿郎当的不着调的劲,眉目含笑,拖长尾音,在余晖下映得生动。
“给我欠着。”晏无咎故作生气,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沈确,随即破功转笑。
“半盏灯,鬼见笑,阎王愁。你倒是乐于当那索命的阎王,成天嫌自个命长。此事陛下已命刑部尚书郁择彻查此事,宴会一应物什俱已搬去刑部。郁择,绝非任人摆布之人,可别落了破绽。”
“放心。”沈确合上眼,眉宇间透着几分倦意,语气沉稳而笃定。眼下被睫毛投下的阴影衬得平和近人。
“这位郁大人,倒是个趣人。”晏无咎倚在门边,双手环胸,悠然道,“短短半年光景,官运亨通,扶摇直上,玩弄权术一把好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那不正好,遇上一遇,听听他说的什么话,看看我是人是鬼。”沈确不甚在意,打趣道。
“少贫,我认真的。近日苏南盐价居高不下,陛下命群臣献策。谁知他竟当堂提及白老王爷旧时查办的贩盐贪墨案。众所周知,这贪墨案与南贤王的渊源。”话语间调侃敛了几分。
沈确睁眼,眸色变暗了几分,若有所思,眼中晦涩不明。
“他想把火引到南贤王身上,当心柴火不够,走水自焚。”咬字不自觉地重了几分。
“我也派人暗中调查,疑其与东宫的交情,却未发现有何端倪。人心叵测,小心为上。”
江宅。
“白破财,我们回来啦。”听见门外点动静,白破财便立马狗急地飞奔出去。白团团的东西撒欢起来,过于讨喜,让人招架不住。
“白破财,稳重点,老大不小了。”老覃见状,笑着嘱咐它。俯身蹭蹭它的头,以示安抚。
“今日有什么新鲜的吃食吗?”白枕这会才慢悠悠地从后院晃出来。听见身后熟悉的声响,不知累地折返跑,又蹭到白枕脚旁。
“有,新鲜得多了。”老覃笑语盈盈地拖着音应和道。
“哦?”白枕饶有兴致地询问。
“灌浆馒头,虾肉包子,杏酥饮,洗手蟹,虾橙脍,五珍烩。”老覃如数家珍地将样样归置齐整,方便晚膳备食。
“都是我爱吃的。”白枕听着件件吃食,与白破财看见众人般的眼神一样,散着光亮,欣喜地上前帮着拾掇。
老覃笑着摇头,也只有这种时候,自家小姐平日里藏匿多时的孩子心性才会全摆明了放在脸上。
“还有个新鲜的,半途遇上找小姐追赃的了。”老覃依旧言笑晏晏,像是半途中捡到了钱财似的。
白枕见老覃的神情,猜得七八。“这般小气。这点小偷小摸的,也值得如此惦记。”
“虽是这两日初入京城,倒也识得些人了。确是小姐盗过的那家高门大户。”老覃接话,加重了后四个字的咬音。
“找不上门的。江宅,清白门户。”手里的活未歇,前前后后地忙活着,像是事不关己。
“今日的尾巴,我留着了,陪他逛完了整条青石街,明日还来,我便换条更热闹的路陪他。”件件物什,归置齐整,赏心悦目。
白枕闻言,轻轻勾了勾嘴角。
“辛苦了。来,歇会。”白枕招呼着老覃走出灶间,挑了棵枝桠茂盛的树下,将交椅搁置,先行一步,已然躺下。
老覃紧接着后脚,便也歇着了。
白枕虽面上未有异常,语气间仍旧轻松闲散。老覃却瞧出几分不对劲,白枕不言语,老覃也不道破。
今日,白枕亦有所获,虽非坏事,却亦出乎意料。卢老寄来两封信,一封乃白王府变故之前,祖父关于淮南贩盐贪墨案之遗笔。
崇明十七年,盐价骤涨,百姓无盐可食,淮南瘿病肆虐。南蜀县县令上奏朝廷。时值平宣布政使司吴琼巡视淮南,接手此案。经查,此案与京城权贵颇有牵连。然牵涉甚广,几经搁置。
终纸难包火,此案辗转至祖父手中。其后,牵出南贤王府那位,龙颜震怒。
崇明十年南贤王贩盐贪墨案发,崇明十一年白王府……
二者可有牵连?
夜色如墨,疑虑似雾,交织难辨。然既得一线索,便不可轻弃。淮南,终究是需走一遭。
只是孤身入局,恐难施展。须得寻些助力,或引风点火,或借力打力,方能在这棋局中落子有声。
“终迹隐于南贤王府?”沈确拨弄着手里的沈着花,惹得其些许烦躁,遂跃至一旁,觅得一处幽静之地,独享清宁。
“正是,属下细查金磷粉之迹,终消失于南贤王府无疑。”季州言之凿凿。“属下这便去探探这南贤王府?”季州试探地一问。
见沈确面色略沉,季州转念一想,“莫非是东宫为之,反将这脏水泼给南贤王府?”
沈确隐隐觉着不对劲,偏生又是这二位。
恰恰皆是与最上面那位沾着亲,恰恰是朝堂皆知的暗流涌动。
未挑明的对峙罢了。
似乎自己前脚踏入朝阳道,后脚就有人牵着自己择个方向。
原以为鬼门关演一遭,可消停几日,现今黑白双煞都要挑一个,与之同行。
“此事先搁置,线不明,轻举妄动,恐添新乱。江家近日如何?”
“未见异常,每日宅中老人家与两位姑娘出去采买东西。这江宅倒是挺爱吃海味,蟹虾鱼样样都买。”
季州实无所察,思忖小半日,唯有吃食喜好等琐碎之事可禀。
沈确轻哂,素日静若深潭的眸光,此刻却隐隐透出几分摄人之色,仿佛欲将人溺于其中。
季州只觉背脊微凉,寒意渐生。
莫非方才所言颇有不着边际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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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沈确仍不语,不免妄自揣测起,有何不妥当之处。
然,季州一时不知如何转圜,只得暗自抿唇。
瞅见沈着花,竟有些心生艳羡,欲与沈着花凑到一处去,讨个清闲。
满脸心思写在脸上,沈确眉头微蹙,无奈轻叹,“你可曾留意江宅这几人之间是何关系?”
沈确将话头一转,缓声道:“宅中采买之事,向来是吩咐婢女操持。江宅那两位姐妹去了便可。然则,为何还有一老人随行?”
季州听罢,心中觉此言有理,隐隐生出几分蹊跷之感。
诚然,这江宅几人关系确与寻常人家不同。宅中小姐深居简出,婢子与老仆却日日外出采买吃食用度。
细究之下,虽觉怪异,却也难言其不妥。
“初至京城,人丁单薄,主仆间相依为命,倒显得主人家心善。可如你所见,江宅,并非可怜人家。”
疑虑千回百转,消了又起。
今晚的夜色格外浓重,浓云蔽月,阴霾铺于天地。风起,渐次呼啸,卷起枯枝败叶,山雨欲至。
江宅,本在交椅上卧着的二人不见踪迹。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座轻便的马车行至雨中。
“老夫就一醉鬼,你同我谈何文韬经略。”
“于这世上,有人醒着醉,有人醉着醒。莫笑他人八分醉,谁知己身不在梦生死。先生酒肉穿肠过,奢糜气未曾染身。先生与他们不同。”
潦草的酒肆蔽不住雨,些许茅草堪堪遮住桌面。地面上的泥泞混着水洼处泛起涟漪。雨势不减,雨点大的地方,溅至坐在那处的有些年纪的男子裤脚上,星星点点,分不清是染了泥的雨还是刚落下的雨。
“有何不同?糜烂本始于微末。滴酒不沾之人一旦酒味缠身,这辈子啊,便也如此了。”又是一口闷酒入喉。
“大雨中百鬼夜行,总该跟着走一段,方知究竟是人是鬼。先生与百鬼同行,我冒昧跟随其后,先生是人,我亦是。鬼嗜饮人血,先生饮的却是酒,拿酒水与人血碰杯,何错之有?”话毕,一滴雨落至杯中。一只黝黑粗粝却也瞧着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捏紧杯壁。
“那敢问这位小姐,未曾凑近一观,怎知老夫杯中不是人血?”
刹那之间,刀光剑影,已抵上女子的脖颈。
“确如小姐所言,我未曾饮过人血,不知这人血是何滋味,今日不妨开个荤。”低沉又带着些许风霜的声音在脑后阴恻恻地响起。
“先生是打算用这未开刃的剑身取我性命么?”女子低眸,瞥着泛着点寒意却无杀气的剑身。
“我知先生之才,不敢隐瞒,坦诚相告,我诚心请先生出山助我谋划,先生有所戒备实乃常情,愿以一月为期。一月过后,若先生觉着,我们道不同,则我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若是我的独木桥挡了先生的阳光道,一月之期,也够先生摸清我的底牌,再无顾忌,找机会了结了我便是。”不卑不亢,声音不高,混杂着雨声吐字清晰。
冷色的刀光沾了几滴雨便被收回袖中,“换个地方说话吧。”
7. 飘零待审
移步至一座小院,哪怕是远远观去也知它精巧别致,与走在前头带路的先生气质大相径庭。内院坐下,茶水奉上,二人对坐,四目相对。
平和的氛围像是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息从未存在过。
“于先生,冒昧叨扰,我既已寻至此,便开门见山。我知先生所图,我亦有所谋,独独踽踽而行不如撑伞提灯共行,你我都少沾些雨水。”白枕不失礼节,字字敲击,于先生被这女子胆魄一惊却不显于色。
“那鄙人不妨一听,我所图谋为何事?”风急,茶凉了大半。
“崇明十年凛冬,淮南一带瘿病泛滥,恰承宣布政使司吴琼于淮南巡视,奉命调查盐价飞涨之缘由,此事因故被搁置,后虽案已破。然吴大人却屡屡左迁,仕途不顺。甚至听闻早于十天前,人竟离奇失踪。”白枕诉说一个危言耸听的奇闻异事般,将事情描绘得无头无尾。
却有人听得明明白白。
眼中略掀波澜,听至不知何处时,眼皮微跳,不知福祸。
“或许我应称您为吴先生。”风停了些。
对面之人扯了下嘴角,鬓角微抬。“你虽是为数不多知我名讳的活人,但既已将一月之后的阳寿皆折给我,我便不着急多这一个死人。既是将死之人,我不问你姓甚名谁。且说说你欲与我成何事?”幽黑深邃的眼睛说着唬人冷冰的话,逼真得很。
“多谢于先生,我知令弟下落,愿与先生同寻。人若寻得,还望先生能与令弟将崇明十七年贩盐贪墨案始末如实告知。仅此一求。”作为其不问自己出身之谢礼,白枕也不再点透其身份。
“一月为期。”显然,言至人之下落时,面色已变。
心有所动,则交易成。
这便是卢太傅寄来的第二封信,寻一人,得一人。
雨几欲停。迈出门槛之时,目的已达。
一座马车缓缓趁着夜色驶出,却不是青石街的方向。
刑部。
上面是被活人寄托的卷宗堆满的书室雅间,下面是被血色浸染人人喊冤的地牢人窟。
“携鸩赴宴易,投毒入盏难。”刑部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纵非本案主事,亦争相来看这桩惊动朝野的要案。
“蹊跷得很,沈将军的酒盏,除却司酒小厮,原不该经他人之手。取盏之时,全凭机缘。若说司酒小厮中藏有细作,又怎知哪只盏会落到沈将军掌中?”
“经他人之手”五字一出,诸公神色骤变,如骨鲠在喉,面上青白交错,精彩纷呈。
谁人不晓,那日槐花粲若云霞,谁人不忆,当时花酿沁似琼浆。而谁人不知,那出自谁人之手……
堂中骤然静默,如惊雀离枝,众人顷刻散去。
“郁大人,”勘验官趋前低语,“染毒之物非独琉璃盏,更有一络槐花。”
夜色渐沉,闲人皆散,青砖上映着烛芯爆出的灯花。郁尚书独坐案前,指尖轻叩檀木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窗外槐花簌簌而落,恰似一卷无字状纸,飘零待审。
亦落了沈府满庭。
沈确望着满地的星星点点陷入雨淤,再也脱不开身。
神色疏淡,月色浸骨。凛冽之意不偏不倚。
照着生死簿,明日该从鬼门关逃出来了。
有惊无险地回到这险象环生的人世,倒是又可一赏这人间百态。
向阎王殿里夺人,假的也得演得逼真。
天色微光,平远伯府,有人策马而归,风尘仆仆地将救人命的草药安然送回,使命已达。
医师早已候着,打发众人煎药,须臾间,苦涩药香漫透重帷,氤氲如雾。
榻上之人眼睫微颤,循着旧忆缓缓睁目,眸光流转间,恰似两日前初醒光景。四顾环视,准备迎接众人劫后余生之恭贺。
一早晏无咎便来出演这个头筹,候着塌旁,陪塌上之人共搭戏台。
稍后不多时,白底绣金螭纹的广袖锦袍的太子踏流云而来,两侧垂下玄色缨穗随着步伐徐徐摇坠。
接踵而至的便是,发间束着鎏金小冠的南贤王,靛青织金云纹圆领袍,熠熠生辉。
紧跟着些许官员,鱼贯而入。虽比琼宴点卯盛景淡了几分。
却亦是好一阵你侬我侬的寒暄。
忽闻府外黄门尖声唱道:“圣驾至——”
满室众人霎时伏跪一地。明黄袍角掠过,天子已立在沉香木榻前。
沈确欲下塌起身。被一双掌纹深刻的手按住,那手,批阅万机而不失力道。
“京华春深,卿当静养。”沉甸甸的安抚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臣谢过陛下。”沈确虚弱地抬起三日未动的手臂作揖。
陛下连忙扶住,温热的掌温托住沈卿。仔细端详,见沈确难掩疲态,“爱卿受苦了。爱卿放心,此事孤定然与你一个交代。”天语温存,隐有金石之声。
然这分量中有掺着几两真金,雾里观称。
话毕,不易察觉地往众人中一个角落定了一眼,沈确抬眼,还是注意到了,顺着目光所及快速寻去,那人虽是颔首,却也认得那是张生面孔。
与旁边拥簇着的众人不同,少了几分尔虞我诈的揣度之色,眉目间化着不同于常人的坦然镇定。
目光在那张脸上下移,不知是被阴影遮住了,还是本就看不清。
沈确快速折回目光,在那一瞬,却感觉有人也将自己的神色尽收眼底。
“沈将军佑国保民,有陛下福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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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厚护着,陛下可宽心。”声音如一泓秋水,平静中藏着深浅。
向那声音的来源处望去,须髯不苟,官服端正。是文官之首王经之。
似是方才想起,阶下众人未起。迟迟不落的“平身”一出,终是让在场各位舒了口气。
阶下众人起身,听言观相,暗自怀曲。
迟而虽至的“平身”是为恩典,是为警醒。
臣臣,为君。九重之内,唯有一人可定乾坤起落。
随着銮舆驾离,平远伯府才复了生气。
许是方才屏气凝神太过,众官员如蒙大赦,纷纷揖别。
“沈将军宜自珍摄,待尔还朝。”王经之不急不徐,缓步近前,执礼甚恭,与之款语。太子亦随其后,长揖而辞。
南贤王似是倦立,又似不惯东宫客套之言,未发一语,唯含笑携随从迤然而去。
仅剩一人,似无去意。适才颔首者,抬眼相对。
晏无咎率先打破岑寂;“郁大人有事相寻?”
沈确摩挲手中薄茧,心中顿明,此人便是那位能辨人识鬼的刑部尚书,郁择。
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先前有何过节,气氛微妙。
“听闻沈府的槐花开得别具一格,不知郁某可否一观。”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沈府槐花树上结的是何金枝玉叶,竟如此招人稀罕。”沈确懒散地倚在榻上,似笑非笑,慵懒颓唐。
郁择一袭墨蓝官袍立于跟前,脸上带着笑意,却不透半分情绪,嗓音低沉端庄,寻不出破绽,“毕竟是引得太子青眼的雅物。怪郁某公务缠身,无福赴宴,竟错了这雪坠枝头。”
“补回来便是。”沈确了然,今日若不再叫他查到些什么,不会干休。“郁大人,恕我体弱,无法作陪。阿晏,陪郁大人一赏。”
“成。郁大人,这边请。”晏无咎本不喜与这等虚以委蛇之辈打交道,但若是沈确相邀,倒也不急不恼。
远望如雪覆青枝,满树银绦垂坠。地上留着昨夜的雨痕,一片莹白浑杂其中。清冽春气浸透满庭,引得蜂蝶绕树纷飞,偶有鸟雀啄食花蕊。
似被来人惊扰,振翅间抖落一簇凉雪。
“不知可入得了郁大人青眼?”晏无咎不是个同人说话留余地的客气模样,笑语盈盈,眼中却盛满生怕人瞧不出的泠泠之寒。
郁择闻言不答,只道:“闻平远伯府乃先帝御赐沈老侯爷之邸。沈将军本欲另立门户,已在自恴道营建新第。后竟以新宅易取侯府,自居于此。世人皆谓,沈将军是为府中槐花所惑。”
“稗官野史罢了。”晏无咎哂笑而对。
“郁某倒觉此言非虚,此间槐花,实能醉人。”目光灼灼,言之凿凿,话里藏锋。
8. 贡己为棋
“郁大人,怕不是犯了春酲,上这来醒酒?”晏无咎悄无声息地隐了面上声色,漫不经心地调侃。
说着,手脚皆未闲着,一套行云流水的攀树功夫。昨夜下的雨水,还囤积在盎然绿意间,随着少年郎的动作,树枝摇晃,丝丝雨意撒下。
再转眼,一络饱满新鲜的槐花已然落入手中。肩头堪堪蹭了些许零落的槐花。
“郁大人喜欢,晏某便替沈将军折枝相赠。”
“多谢晏侍郎美意。郁某斗胆夺人所爱。”一络槐花落于掌心。沾着些雨露,冰凉沁骨。
“可入酒,不负清甜。”晏无咎莞尔,心里却在暗自逐客。
好在遂了他的愿,浅试辄止,官腔一番,人终是送出了府。
“你欠我的不止两匹马了。虽然你以前欠我的也不少,虽然我欠你的好像也不少。”晏无咎毫无顾忌靠在沈确榻旁,口中嘀嘀咕咕地埋怨着。
“列个单子,回头都送你府上。”沈确听罢晏无咎一炷香的苦水,像给沈着花顺毛般,顺带抬手将晏无咎肩头上的树屑拂去。
随即,晏无咎似有什么不详之感一闪而过,惊跳起来。
“纵是他查无实据,哪怕只是将你演这出苦肉戏的可能,三两句谗言,进到圣上跟前。凭着圣上多疑的性子,能不疑心?”
沈确唇角勾起,轻笑,“便是要让他疑。疑心只是个收权的由头,我献上这个由头,也顺便,贡上他想要的东西。”
字字有力,像是要将什么东西划开倒口子。掠过一丝暗芒,如夜风拂过湖面,泛起细微涟漪,转瞬即逝。
沈确缓缓侧目,神色寂寥,指节轻叩,“回京遭刺,你以为,圣上怒的当真仅是东宫与南贤王府党派之争?恐丢的是我这条良弓之命?”
“你是说……”晏无咎望向沈确神色,稍作联想,细觉惊恐,隐有不安。
“非也,而是人语巍巍,民心相背。我若是安然凯旋,加官进爵,百姓喜闻乐见。至于加的什么官,进的何处爵,百姓不知亦不顾。但倘若我回京次日,便出了此等岔子,你再听听,街头巷尾,唱得什么。”
一汪寒潭,敛尽世间万千光影,却映不出半分情绪,引人沉沦,叫人畏惧。
晏无咎恍然,但却有些看不透这位幼时好友,努力欲透过这双温润含冰的眼睛里窥见些山河。
从前的沈确,从来不淌此等庙堂浑水,亦不喜此等伴君揣度。可如今……
“一朝入局,再难脱身。我等做不成那执棋人,还做不得那观棋者吗?”晏无咎不解,茫然地望着这昔日旧友,想要从其眼神中寻得一丝谎话的痕迹。
透过沈确的眼睛,凭着多年交情,全然了解,言说无用。
晏无咎记不清那日是如何离开沈府的,只觉肩上似压着千钧重担。原来早他在自导自演这出苦肉计之时,便已决意一脚踏进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亦或是更早……这究竟是为何?
书房里一方镇尺压着一行墨迹,笔锋遒劲处力透纸背,墨痕却早已干涸。
“孤身入局,贡己为棋。困顿羑里,认倒认栽”。——崇明十七年槐序留笔。
不知是不是昨夜的风太急,溅得他一身槐花,留得绢绢宣纸之上,零星些许。
江宅。
一幅画像蹊跷地勾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昨夜,江宅的马车诡异地行至一处破败废弃的庙宇,车轮碾过枯枝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格外刺耳。而此刻,这幅画像,正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景旺庙——卢太傅密信中提到的地点,吴琼最后可能出现的地方。
推开斑驳的庙门时,腐朽的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昏暗的庙堂内,一个蒙面男子正背对着,慌乱地拨弄烛火,手中紧攥着一幅男子画像。不速之客的出现让他浑身一颤,指尖骤然收紧,画纸簌簌作响。
终是燃了,烛火舔舐着画纸,黑色的窟窿在画面上迅速蔓延,火舌贪婪地吞噬着每一寸绢帛。顷刻间,留有一团火被撇在地上,夷为灰烬。
“留活口,放他回去报信。”
清泠之音落下,少女指尖轻按在于先生即将拔刀的手腕上,止住他欲出鞘的刀锋。
人影仓惶逃走,转瞬消失在夜幕深处。
她望着庙门的方向,眸色幽深:“京城重地,转移一个大活人尚且风声不露,可见背后之人手段缜密。求存者必先断尾,留下的死士,即便擒住,也问不出什么。”
夜风拂过她的袖角,她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不如放他回去——说不定,还能替我们,投石问路。”
“只可惜了这幅画像。”老覃摇头叹息。
“无妨,老夫或可一试。”于先生广袖一拂,砚台中墨汁渐浓,宣纸在案上铺展。笔尖悬停须臾,倏然落下。
半炷香后,纸上浮现的男子容貌,竟与方才焚毁的画像有七八分相似。
“年少时,家中长辈擅画人像。”他搁下笔,笑意浅淡,“偷师久了,倒也学得几分皮毛。”
“这简直是如出一辙。于先生过谦了。”老覃抚掌而笑,“若我有这般手艺,定要让京城家家户户都供着我的画。”于先生闻言,眼角漫开笑意。
画像终是安然入了江宅。只是画中人的身份,依旧成谜。
“我识得此人。”阿暮远远便看见那画像,踟蹰片刻,终是上前施礼。
“还望江小姐恕罪,阿暮并非有意窃听,然画中之人,我确识得。”
白枕与老覃俱是一怔,相视一眼,示意她细说。
“我与姐姐在顷庭苑之时,曾有一姐妹,与我二人私交甚好,换作曲儿。我三人沦落风尘,却仅以琴瑟自守。不意一日,京兆府尹之子林矩,便也是这画像之人,强要掳曲儿入府。曲儿抵死不从,未几……”言及此处,潸然满面。
阿朝走上前来,轻抚妹妹双手,声音平静,接过话头:“曲儿此后,便下落不明。直至三日后,护城河下游漂着具女尸,渔民打捞上来,确是曲儿无疑。此案上报京兆府,京兆府却说不就溺死了个清倌儿,无甚稀奇,遣散众人,将此事压了下去。”
“就死了个清倌儿。”吐字清晰,字字泣血,生嚼着冤屈不忿。“也是,无甚稀奇。人就这么丧了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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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就这么哭着丧,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京兆府不想查的案子,镇几条冤魂又有何难?”阿暮嘲讽一笑,嘴角泛着苦涩,更多的却是无奈。
喃喃重复,泪珠砸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的痕……
画像的边缘不知怎的,留下几缕很重的折痕。
今天怕又是个雨夜,夜幕未落,方能瞧见些许光亮。雨丝浓密,在京城不远的荒郊处,将人烟气冲得很淡。
“小爷,小的实在憋不住了,容小的行个方便!”一个中年车夫弓着腰,声音里透着十万火急。未等轿中之人大赦,便一头扎进雨幕,身影很快被密雨吞没。
轿帘猛地一掀,露出半张阴鸷的脸。轿中之人正欲发作,忽见对面马车帷幔轻挑,一位佳人款款而下。
但见那女子,云鬓微垂,更添几分楚楚风致。提灯沾雨,反显一身矜体清贵。
执伞的纤纤玉指,要比那玉莹伞柄还要白上几分。
那人喉头一滚,满嘴污言秽语竟都化作一口浊气,生生地咽了回去。方才还狰狞的面容,此刻却堆起十二分殷勤,连轿帘都忘了放下。
“哪户人家养的如此俊俏的妹妹。可否上小爷轿里让小爷凑近一观啊?”轻佻的嗓音刺破雨幕。
“马轿都不愿下,官爷算得是何诚意?”环佩之声引得那人愈发勾起兴致。
急忙下了马车,怕误了此番动人之景。
“魑魅魍魉,鬼域人言,提灯而行,祈福超度。”素衣芳卿走近,低吟浅语。
“妹妹信佛?”眼中藏不住的笑意,盖不住的纨绔,遮不住的挑逗。
“可信。”丝语如兰,叫他更耐不住性子。
不知哪头传来声响,不远处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再欲仔细听,却了无动静。
“譬如今日,佛曰,宜超度。”
冷言冷语覆上神色,女子眼中侬意全消,杀意取而代之,手中的伞被搁在一旁。
那人一惊,慌退几步,“你可知我是何人,我爹可是……”跋扈之气还未撒出来,头顶凉凉不见底的冷意就蔓延至脚底。
“多座坟头的事。”
女子手中看似在随意把玩的扇子竟瞬时变为杀人的刃。
再仔细瞧去之时,一条不深不浅的血痕印刻在倒下之人的脖颈处,切口很漂亮,与头顶的金冠弧度,平行得很。
袖口精致的云纹,栩栩如生,人,却生气全无。
没有血溅周遭的痕迹,干净异常。只是,地上人的手歇气前还于事无补地捂着自个脖颈,死状些许碍眼。
白枕掏出什么物什,塞进那人掌心,将其手指倒扣于地,像是将死之人抓住浮木般,松开手,最后一丝生机就会从指缝漏尽。
“车夫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不曾看见你我。这位呢,可要处理?”老覃踱步上前,靴底碾过潮湿的泥地发出咯吱轻响。草草打了个眼,见怪不怪地像是询问一日三餐的语气。
“他不是说家里有人么,那早日让家人来哭吧,我们也别耽误人团圆。”
祝福语送尽,暮色四合,一轿马车徐徐消散在雨夜。
9. 清白门户
尸体横陈于地,泥浆混着雨水在身下蜿蜒成污浊的溪流。连绵雨丝将血腥气冲得很淡,却冲不散死亡凝固的寒意。
江宅的马车驶入青石巷的尽头,夜幕已深。恍惚间竟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江宅后门掠过,不明来意,不知所踪。
京兆府衙前,晨曦微露。
一妇人瘫跪在棺木旁,十指死死抠着金丝桦木的棺沿。她仰着涕泪纵横的脸,潸然泪下。喉咙里裹着稠厚的悲怆,口中哀嚎:“儿啊”,字句都糜烂在泪水里,只剩下一声声剜心的呼唤盘旋在京兆府尹上方。
藏青色官服的中年官员缓缓踱步,侧首,眉峰压着阴鸷的威仪。衙役们屏息垂首,连雨滴砸在外头青石板上的声响都显得刺耳。
谁都怕打搅了他,落得个给棺材里那位公子陪葬的下场。
棺中尸身沾满浸润的泥垢,像裹着层丑陋湿淋淋的殓衣。差役从死者紧握的掌中剥出那件物时,沾着湿泥的物件坠地,在黎明中溅起一声清越的脆响。打破了平静。
“哎,你听说了吗?”茶楼角落里,有位青衣书生压低声音,将手中的茶盏微微捏紧,“京兆府尹家的公子昨夜撞了邪祟,横死在城西郊外了。”
邻座的商贾闻言一惊,满脸恐惧,手一抖,险些打翻茶壶:“死了?”
“千真万确!”那书生左右张望,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今早天刚蒙蒙亮,巡夜的更夫就看见,几个家丁抬着具尸首从后门溜进府衙。京兆府尹夫人抚着棺材在哭,口中叫唤着儿,你猜,那白布下躺着的是何人?”
临桌的冷哼一声,将酒碗重重搁在桌上:“什么邪祟!那厮夜夜留宿烟花之地,专挑新来的清倌儿糟蹋。上月逼死的那个江南歌女,尸首还在义庄停着呢!”
茶肆小厮提着壶过来续茶,闻言,稳住手腕,不叫热水溅在红木桌面上,烫伤了客官。“客官慎言,那位公子手上的人命官司,怕是判官笔都记不过来,可就算是去了下面,却也不见得有人敢算这笔账……”
横眉冷对,就算是被好意提醒,音量也不见减,粗犷的厥词叫整个茶肆的人都歇下了筷,“我便是一老匹夫,这样的孽障遭了报应,便是要吃酒吃肉庆之的喜事。”
“嘘。”书生突然脸色煞白。街角处,依稀瞥见几个身着皂衣的衙役正挨个盘查路人,向这处靠近。商贾慌忙摸出几枚铜钱扔在桌上,想着自己就是来京城做桩生意,怎得头日便撞上这等不吉利的秽事,怕沾惹祸事,赶忙起身离开。
养心殿。
雕花窗台间漏进几缕淡金色的晨曦,映奏于折上,也照在绣金龙袍上,金线流转,如蛰伏后栩栩如生的蛟龙。
刑部尚书郁择一袭红色官袍,朱色惊心,立于御前,身姿如松,眉目清明。作礼时袍角漾开血色涟漪,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袖口,如染新雪,疏离难近。
“朕每思及此,犹觉蹊跷非常。东宫竟于宗亲朝臣众目睽睽之下,亲为沈卿手酿槐花新醅。偏生此络槐花暗藏鸠毒。郁卿之意,莫非东宫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欲行不轨?”显山不露水的圣人之容也难抑寒意。
“自然不会。太子殿下向来端方自持,雅量高致,朝野共鉴。”从容不迫地奏对,语速适缓。
“那郁卿认为是谁有这个胆子,将这盆脏水泼在储君之身?”
“臣已查实,此毒名为半盏灯,非我晋国所长,乃自大辽边境流入。其解药亦生于晋北边陲,恰与辽境毗邻。恕臣无能,追查多日,不得,恳请圣上降罪。”
“郁卿之意,此事恐与辽国有关?莫非那日筵席之上,混入了辽国细作,意图刺杀沈卿?”不知为何,言及至此,眉头渐渐舒展,不自觉地语气中多了几分释然平和,仿佛闲庭信步间,已定乾坤。
“回禀陛下,正是。”
“朕命你彻查此事,务必将这辽国奸细揪出,一应进展,无需时时回禀,事急,可从权。”声音低沉浑厚,如金钟余振,不怒自威,字字清晰,回荡在殿中。
一袭朱红官袍远远离了朝阳道,宽袖垂落如鹤敛翼,步履徐缓,不惊微尘,似丈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分寸。
他神色幽邃,如深潭静水,纵使身着最浓烈的颜色,偏被他穿出一派清风霁月之姿,仿佛连日光拂过衣襟时,都自觉敛了三分炽烈。
他心中分明,祸水东引,方为上上之计,既全了皇家颜面,又不致圣上生疑。
此事是何人所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悠悠众口,煌煌史集,须得记下一位泽被苍生的明君贤主,不容篡易。而如此,恰也能遂了自己的意……
京兆府,朱门紧闭,压抑的气息漫在每个人脸上,久久不散。
这京兆府尹林纵宗自翻开自己儿子手中所攥之物,又闻属吏查验之报,面色便愈发沉郁。先时如风雨将至的怒意倒显得符合常理,此刻反倒敛入肌骨,活似被浆糊黏了张人皮面具,生生地要将情绪压进去。
一腰坠玉牌上附着的“槐”字,阴刻如咒,竟惹得满府上下如堕鬼域,人人噤若寒蝉。京兆府尹的夫人反倒长舒一口气,刚止住悲怆的哭声,如今见府中此情形,愈发不忿。
“就算是平远伯世子又如何,天子脚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言罢,竟霍然起身,欲唤府中差役,要将那平远伯府世子捆来对峙的架势。
“给我站住!”京兆府尹拍案而起,惊得梁上宿鸦扑棱乱撞。本就耐不住的火气,蹭地又往上冒,怒喝一声,声震梁尘,威仪毕现,颇具家主之威。“你真当那只是个平远伯府世子?那是沈确!定昭将军前两日才大捷而归,圣眷正炙,民心所向!你当刑部的铁枷敢往功臣脖子上套?”
“可我的矩儿同他何仇何怨?竟要这般……”妇人瘫坐在地,吼得声嘶力竭,哀恸欲绝。
一语惊醒,冷静了几分,忽然觉着些许不对劲涌上心头,眉峰骤蹙,低声沉吟,“不对,那沈确不是昨日清晨方才从鬼门关拾得一条命,本该卧榻静养。况且,矩儿从未听闻同其有过何恩怨。”
听到此语,京兆府尹夫人孟氏像是寻得一线生机,急忙上前攀扶住他,颤声询问,“莫不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欲嫁祸沈将军?”见他不言语,便独自来回踱步,自我安慰般地嘴里重复念叨,“定然如此,便是这般……”
过了良久,林纵宗像是被这番劝说,倒也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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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心神。
“速去!将府中所藏熊胆虎骨、千年山参尽数取来,本官要亲赴沈府。”林纵宗振衣而起,急命家仆备马。
沈府,近来的不速之客一位接着一位,也不知哪个好心人日日供香,门府人气旺得非常。
“沈将军,老夫喜闻将军病愈,特来探望。”林纵宗火急火燎,步履匆匆,似当真心有所挂念。
“多谢林大人挂怀,沈某感激不尽。”沈确拱手致意,随即侧首吩咐,“季州,奉茶。”
“见将军贵体康健,老夫方得心安。”匆匆踏入沈府中堂后,满面忧切之色敛起,堆起笑意。
“另有一事,昨日家仆于通衢拾得一物,周折打听一番,方知原是将军所属,今日顺道,完璧归赵。”林纵宗谄媚一笑,讪讪地将东西奉上,眼神却片刻不离,紧紧锁住沈确的一举一动,神色变幻。
沈确自是感受到其目光,不动声色,面色如常。
但见那物上面的污泥已被洗净,崭新如常。
沈确见得此物,眼底微沉,暗色稍纵即逝,旋即恢复如常,展颜笑道,“确是沈某之物,不过几日前不慎遗失,原以为再难寻回。亏得林大人亲自送还,林大人盛意,沈某愧领。”
“得亏将军心细,刻了名讳,这便是叫他人拾得,亦能顺藤摸瓜,物归原主。”林纵宗笑意渐深,话里却暗藏棱锋,不知深浅地试探。“不过,正是因此,此物更得保管妥善。毕竟属于将军私物,若是被有心之人拾得,再加利用,恐生事端。”林纵宗话说得滴水不漏。
“林大人所言极是,沈某受教。”沈确含笑应下,眼底波澜不兴。
送客离去,庭前落叶无声。
“今早京兆府公子离奇死亡,这林大人不在府内追凶主丧,反倒跑到府上贺喜送礼,那林矩莫不是他亲生骨肉?”季州不解,只觉着汗毛直立,荒谬异常。“天下哪有丧子不悲的父母?还上别人家,这道的哪门子喜?”
“怕是追凶追到我身上了,京兆府昨夜多了个死人。”沈确摩挲着手中的“槐”字,眼中入雾结霜,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意味深长。“偏巧,昨夜我倒还见着了一位深居简出的活人。”
虽是外人听起来无厘头的言语,但“深居简出”这四个字季州觉着熟悉,直戳脑门,猛地想起什么,急忙询问,“大人,您昨夜出去碰见那位江家小姐了?”思忖半分,“不对,大人昨夜是专程去候着那位江家小姐?”
窗外杏花影斜映在一身玄色官袍上,衬得一截雪白的脖颈,几根青筋看得清楚。底下那双凤眼半阖着,长睫在稀碎的阳光下投下阴翳,像两只敛翅的墨蝶,停在那,回味着什么。
昨夜,那消失在雨夜里的青帷马车,连车帘都未掀动半分。
可江宅不是有位腿脚不利索的老者吗?昨夜驱车策马的匹夫自己却看得分明。
有种莫名强烈的直觉告诉自己,江宅既算不得可怜人家,亦沾不上清白门户。
沈确手中捻着玉,微微垂眸的眼睛染上了些许玩味的笑意。江宅那一汪春水,看似一泓澄碧,怕是既腌着见不得光的秘密,又漂着洗不净的血腥。
10. 杀人偿命
“此事当与沈府无关。”林纵宗回府后头件事,便将此盖棺定论。尹夫人眼中透着追究关切,欲听他继续。接过茶水,饮了一口,稳了稳神,“今日我仔细观那沈确神色,病虽大愈。但若是头天夜里沾了人血,怎地次日冤魂血亲上门却毫无波澜。”
似是两个人都舒了口气,定了心神喃喃道,“不是沈将军便好。”
“那便是有人意欲加害,我儿尸骨难寒,定要查出此人,将其千刀万剐,给我儿赔命!”忽而,尹夫人扶袖微颤,端起的茶汤在盏中荡起细纹,茶盏被重重地搁在檀几之上,面露狠色,言语中带着万千不忿,转头瞥见丈夫似又要痛哭起来。
林纵宗急忙挽住她温声安抚,“那是定然,此事我已上报刑部,托了刑部的大人严查此案,血债血偿,定要他以命相抵!夫人请宽心,我们只需稍待时日。”
尹夫人依在其怀里,点点头。
刚被苦主洗完冤的沈府。
“那便下点饵。沈府这点饵料还是买得起的。”忽有落花扑上肩头,他抬手拂去,腕骨转动的弧度,恰似收刀入鞘前那一瞬的弧光。
“将军的意思是……”见对面之人眼睛里泛起一缕光色,眼尾弯起,春色亦黯然。
季州顺着他的手势,倾身靠近,低头私语,不知说了甚么,季州转而便捎上刚送回来的玉带钩出了府。
老覃如常出府采办膳馔,亦循旧例,专挑时鲜。见那青鲫鲜活,便道:“劳烦料理此鱼。”鱼肆伙计唱个喏,当即拣了条活蹦的,那鱼尾在砧板上噼啪作响。
伙计抡起枣木棍,但听"梆梆"几声闷响,鱼身便渐渐僵了。紧接着便是开膛破肚,许是昨夜才见血腥,今日的菩萨心肠倒使在鱼上了,竟不忍再看,撇过头,物色其它新鲜的吃食。
这便浑然未觉,那鱼肆伙计竟一鱼两卖,暗收了双份银钱。
“得嘞!”伙计高喝一声,将鱼递来。老覃接过,便自转身,去了下家,未有多时,便踏着青石路悠悠而归。
江宅之中,每日老覃采办归来,总引得众人与狗翘首。鲜香盈门,便是一日里最欢腾的时辰。
“这尾鱼要怎生料理?”白枕素手轻挽罗袖,帮着拾掇起来。
“清蒸最妙。”老覃笑应一声,声若洪钟。
正欲拿鱼下锅,一熟悉之物赫然躺在鱼肚之中,竟还裹着张素笺,展开观之,但见“杀人偿命”四字赫然入目,墨迹犹腥。
至于这字迹的主人,一眼便知。
年少不懂事时,有段时间喜好仿人字迹,不做到以假乱真,不肯罢休。
家中的字迹仿得腻了,便从平远伯府中偷出来一沓。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潜移默化间,自己的字与这,竟有三分相似,凌厉间却也透着隽雅周正。
直到手里的槐字触感,印在指尖,方回过神来。
“物归原主了,失主不收。那便怨不得我了。”朱唇微勾,眼尾上挑泛着丝丝冷意。
墨迹沾了鱼的血腥,这四个字倒显得颇有冤屈。
老覃不慌不忙,物什与鱼肚分离,信手将鱼滑入滚汤,“吃饭要紧。”
“的确,吃饭要紧。”白枕闻言敛了神色,轻笑附和。
雕糊小米配着东坡肉、莼羹、玛瑙糕、古楼子还有那清蒸鲫鱼被端出,让人颇有食欲。
“这失主如此难缠,小姐可要老身将其料理干净,以绝后患?”
白枕心中自是分明,老覃这话只是开解打趣,自己倒也还不至于开了个荤,便杀人成瘾,嗜血成命。
于自己而言,不杀不该杀之人。那林矩之死,表面是因那韶颜冤魂动了恻隐,实则不过是一着引蛇出洞的棋。刀刃所向,必为复仇铺路。
于此无益之事,提刀也费劲。
但那沈确,却也碍事。还有前几日,跟着老覃阴魂不散的尾巴。眉间不由凝起一道细褶,似霜叶折碎,郁意渐生。
老覃见本欲开解之人,平日里倒也清醒自持,此刻却眉宇间戾气愈盛,不由失笑,“你我皆知,那沈确是为何找上门来。嫁祸沈府,本是计中一环,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至于那沈确,疑心既起,便再难消。他疑归他疑,我们只需叫他不误事便好。”
“分明是挑衅。”虽是自己杀的人,泼的别人家脏水,仍觉得自己感受到些许明晃晃的不善。无端觉着那四个字如附骨之疽,带着刺人的审视。这感觉令她烦躁,仿佛自己才是被算计的那个。
是夜,沈府的门庭又闯入了位不速之客。不过,这位,既不走正门,也不走偏门,亦不翻墙,而是另辟蹊径。
只是,对于此人而言,这算不得蹊径,毕竟是自己熟门熟路的地方……
“沈府想来近日用度奢糜,这狗也是养得肥美起来,墙洞竟也阔了几分,好爬多了。”一小身板蜷身那处,边蛄蛹边感叹道。
忽地,一声轻笑从头顶正上方飘来,“从我沈府正门进来是何见不得人之事,怎的白二小姐偏爱与我家沈着花争这出入之所?”
沈槐序几日不见,眉目间更添几分清朗风致。他唇角噙着笑时,那双凤眼微微低垂,眼尾却似蘸了墨般轻轻上扬,勾勒出一段说不尽的风流韵致。
狗洞的扩建出自沈槐序的手笔,沈槐序这几日都忙着捣鼓这狗洞如何能让对面的白家二小姐爬得顺腿些。又是用榔头敲砖瓦,又是在狗洞顶头整了些皮毛固定以防碰着头,刮蹭到衣裳。
至于沈着花,倒是这几日有些疏于招待,身形还有些瘦了?“无碍,俗话说千金难买老来瘦,虽然你还未至耄耋之年,但提前做准备应对,总归不是坏事。”沈槐序蹲下摸了摸沈着花的头以示安慰。
轻车熟路地去沈府弄来了些吃食,坐于偏院石凳处晒太阳。冬日的阳光与仲夏的不同,温暖却不灼人。
而今,京华春夜寒凉,不见天光……
久远的思绪被骤然扯回,潜入书房,将东西原样放回,亦压了一张素笺,而后悄然离去。
未几,沈确推门而入,书房内烛火轻晃。他本欲处理军中政务,却见那枚玉带钩竟又被人“好心”送回,端端正正搁在案上。
眉骨微动,修长指节在烛火下映出嶙峋的影,两指拈起那方素笺时,腕间青筋暴露得分明。“清者自清”四字撞入眼帘,簪花小楷工整得近乎刻板,横竖撇捺间规矩得像是用墨线量过,连飞白都拘谨地收束在笔画尽头。
纸面突然发出细微的皲裂声。惊觉自己指腹已将笺角碾出褶皱,胸腔里那盏长明的琉璃灯此刻正晃得厉害,灯影在脏腑间投下支离破碎的光。
某些模糊的猜测如灯蛾扑火,再一靠近便被灼成青烟。只有沈确自己知道,心里那间冥灯暗室里存放的是什么,究竟多见不得光,日日如荧荧鬼火震颤,此刻却感觉要将其呈上来,以昭告天下。
烛泪无声,眼底最后那抹月色突然暗了下去,如被浓云吞噬,只余下稠墨般的黑在瞳仁里蔓延。
烛光摇曳,映入眼底,难以言说的情绪溢满,如同月被乌云遮住留下的最后一丝光亮,转瞬即逝,乌云却杳杳不散……
翌日朝会。
“启禀陛下,淮南盐价骤涨一案已有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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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臣遣人密查,于锦庆县境内发现山匪啸聚,私囤官盐,以致寻常百姓购盐维艰。”户部尚书孟知愈双手作揖,执笏躬身。“我朝盐政关乎国计民生,自开国以来,皆行专卖之法,循民制、官运、商销之制。今一众匪类竟得官盐,其来路蹊跷,尚待彻查。”
“孟卿所奏,事关民瘼。纵是山匪为祸,亦不可等闲视之。诸卿有何良策?”
金玉之声,落于大殿之上。
王经之缓步出列,徐徐上前,不疾不缓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当择一能臣赴淮南探究实情。一则溯盐源以正本清源,二则彰朝廷重民之意。”
“爱卿既出此言,可是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回陛下,臣尚未有定。不过,老臣以为,当选之才,须具二长:其一,骁勇善战,可迅扫匪患;其二,熟稔淮南风土,便于周旋官民,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沈确闻言,眼底掠过一丝讥讽。王经之此言一出,便知其意,这烫手山芋怎么递怕是也要递到自己手上了。
“臣附议。”齐声附和之声。
“臣启陛下,微臣以为,定昭将军可膺此任。定昭将军骁勇善战,威震朝野,更兼昔年曾于淮南剿匪平乱,想必于淮南一带风土政情颇为了然。然则……”略作迟疑,“不知沈将军贵体可安否?”
果不其然,这般“恰如其分”的差遣,纵是沉疴未愈,此刻也须得霍然而愈。否则,倒要被这群文官史吏附赠个恃功骄纵的名声。
赴淮南事小,何况淮南之行,本是筹谋之内,不过早了些时日。然则,王经之此人素来走一着而算十步,断不会无故行此举,其中必有深意。淮南、盐价……此事竟与东宫有涉,水愈发的浑了。
思及此,一平静温和处变不惊的声音接住话端,“臣愿往,托陛下照拂,臣体已康,愿赴淮南,调查盐价之事,为陛下解忧。”
其间牵连虽未可知,然有一事可断定,东宫此举,要么是欲寻个收拾残局之人,要么便是想借题施恩,以图后效。
他既设请君一局,那便顺水推舟。事,在人为。
“好!沈卿不愧为孤之爱将。孤即刻加派阡林卫与沈卿同行,明日启程。”龙颜大悦,不过这殿堂上倒有一抹银丝锦服略显抑沉。
两日后。
淮南的春色比京华少了几分料峭寒意,多了三分温润沁人。
一行人依沈将军之令,未敢张扬,皆换了寻常布衣。虽作百姓打扮,却因人数众多,行进间队列隐隐。
沈确候在营帐外,未着金甲,只一袭松墨色窄袖骑服,不知是不是被淮南的春意浸染,衬得眉宇间的金阙霜色尽融。
手指清瘦却由于手上一条留痕的疤痕显得颇有韧劲。风过时,衣摆翻起暗绣的缠枝纹,与身后乱舞的柳条搅于一处,让人挪不开眼。
日光斜切过眉骨,照见淡然的唇色,像被早春的雨洗褪了色。偏生眼尾微微上挑,沾了些许桃意。
“将军,这剿个匪,何需如此阵仗?”
“圣上想要淮南一游,你我还有阻拦的道理?”
“圣上一路同行?”惊得季州虽压低声音,却忍不住地四处张望,寻找那威仪金銮。
“是阡林卫。”低沉的声音入耳,季州顿明,阡林卫如同圣上耳目,他们于淮南有何动向,不出半日怕是已达京城。那位于将军,终归放不下心。
绿梢斜入绣帘栊,起落随风浅复浓。一枕游丝牵午梦,淮南春色满皇封。
“小姐,前面便有个客栈,这两日舟车劳顿,我们便在此处歇息吧。”
11. 淮南相遇
一方乌木牌匾高悬门楣,“淮春客栈”四字笔力遒劲,与客栈外摇曳的春幡相映成趣,像是要将一壶春色尽数收归囊中。
这客栈与他处所设截然不同,从朱漆雕栏的装潢,到明快鲜亮的色调,处处透着鲜活生气。最难得的还是这人气,门庭若市,竟将整条长街的喧嚣都比了下去。
跑堂的小二肩搭白巾,笑吟吟迎上前来:“二位客官是初到淮南吧?”
“何以见得?”
“客官有所不知。”小二搓着手笑道,“咱们淮春虽不是那等金碧辉煌的去处,却是本地人最爱的老字号。但凡淮南土生土长的,就没有不知道咱们客栈的。方才见二位在门前踌躇良久,迟迟未进,想是对小店不曾耳闻。”
“正是。不知您这处客栈有何精妙,使得人气旺比寻常。不瞒您说,家中亦有人与北境做着类似营生,却将要把客栈开得赔进去了。不知可否传授一番,也教我回头让她学习一二。”
老覃言笑晏晏,望向白枕,白枕听出他那调侃的弦外之音,撇过头去权当没听见。
这一偏头,倒是瞧上了另一幅光景。
一行人等,商贾装扮,看似粗枝大叶,却各个走路无声,领头的那位,行路如松,俊秀飘逸,不知是否因此显得格格不入。
待至来人靠近,白枕看清来人面庞,未等小二言语,转而抓起老覃的手便走进客栈内堂,匆匆让小二安排好两间邻近的厢房,人已踏上木梯,只剩裙裾掠过台阶时留下的银白的浪。
“沈确来了淮南。不少人,应是奉旨来查淮南盐价案。”方才计划被打乱的慌乱归于平静。
老覃眉头骤然拧成深壑,苍老的手指捋过灰白胡须。半晌沉声道:“终究是撞上了。不过,就算来人不是沈确,朝堂之上也会有其他人。”
他抬眼细细端详自家小姐,“只是姑娘与他十年未见,旁人或许认不出,但那人是沈确。”话音顿了顿,“若他当真认出姑娘……”
“崇明十一年正月十五夜,白王府满门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这可是金銮殿上盖棺定论的事。”她忽而轻笑,转身时发间银簪一闪而过。
“世间并无白枕,只有江复,他认出我,又能如何?开一盘明局便是。”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他若是敢以我身份做文章,我便将他杀了。”
老覃望着她眼底跳动的杀意,便知此绝非虚言,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早已化为灰烬。
“既还是棋盘外闲子,且由它去。布局之道,最忌莫名畏手畏脚瞻前顾后,平白让人拿了七寸。”老覃指尖轻叩,落子定音。
厢房内窗台处,落下了只羽色如雪的鸽子,敛翅而立,爪上金环在天光中泛着亮色。
比寻常家院内专门豢养的还细致,二人相视一眼,心中便明,是卢太傅派人传的信来了。
捻开字条,“有人带路,琼于宜迎寺。”
未作逗留,二人即刻前往。
二人一路策马,马蹄踏碎十里烟尘,至宜迎寺外,鲜血已然洒满遍地,依稀可见,方才厮杀打斗的痕迹。
断剑折弓散落阶前,一支羽箭犹自颤巍巍地钉在“宜迎”匾额之上,箭尾白翎尚在抖动。
终归又是晚了一步。
却有人意想不到的先到了一步,如此倒也不算扑了空。
显然,人质易了主。
“裴沂已死,一颗废子,确也碍眼。他们容不得你。”沈确冷眼睥睨跪于地之人,言语间尽是威压,目光却漫不经心扫过四周,似在审视。
话音方落,佛龛忽鸣,声如梵音,伴着残阳如血,肃穆庄重,恍若神明垂眸,审判众生。
吴琼默然,仰首望天,双眸微阖,任那轻风拂面,神色淡然,似与尘世无涉。
倏尔,一支箭矢破空而至,沈确似早有预料,身形一侧,箭锋堪堪擦过吴琼耳畔,一缕鲜血缓缓渗出。吴琼虽跪姿微倾,面色却无半分波澜,恍若置身事外。
宜迎寺内,杀机毕露,数十弓弩齐发,箭雨如蝗,直逼刺客藏身之处。阁楼中人影闪动,瞬息无踪,唯余箭矢钉于廊柱,颤动不止。
阁楼深处,一尊废弃佛像静立,尘灰满布,却掩不住其悲悯众生之相。
“看好他。不必跟。”沈确将吴琼交予季州,独自追入阁楼。
他眸色沉郁,步履轻缓,拾级而上,似在思忖。
佛钟再鸣,声悠远绵长。
沈确轻推一扇木门,银光乍现,剑锋直逼面门。他亦不遑多让,手中长剑疾斩,剑锋掠过对方面纱,差之毫厘,容貌几与面纱同裂。
而对方的剑亦划破自己的衣领,丝丝血迹渗出。
面纱之下,竟是一张女子容颜。清冷秀昳,眉目低垂,青丝染暮,手中剑锋却映着暖光。若非剑意未敛,实难与那提刀杀人的刺客相联。
沈确一怔,心头涌起莫名熟悉之感,然再看那女子眉眼间杀意凛然,又觉陌生至极。
此般搏命杀招,沈确识得,招招式式,与那夜刺客如出一辙。
“平远伯府的门庭,你倒是轻车熟路,那夜逃得也快。”沈确唇角轻拢,却也不问她姓甚名谁,何故三番两次不对付。
“这次打算怎么逃?”沈确逼近,却将刀刃回锋,定定地盯住她的眼睛,无意在一滩深潭中探个究竟,只是想见她面色如何才能有所改变。
话也到这了,白枕像是也不藏了,凑近,放下剑身,拾起他的手将他的剑靠近自己的脖颈。
沈确手里使了几分劲,把住剑身,使之凝滞不动。
白枕无意与之较力,纤长的颈项微微前倾,将脆弱处坦然呈于他眼前。她抬眸时,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颤动的阴影,那双看似藏着许多秘密却又清澈见底的眼睛,就这样倒映在沈确深不见底的瞳仁里。
“不知沈将军待俘”,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佛门重地的神明,“可肯从轻发落?”
沈确握剑的指节泛出青白,却在这般注视下不自觉地松了力道。暮色回照,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暖色光晕,偏那眼神清冽如初春未化的冰,让他想起北疆月夜下,新雪覆上旧刃的寒光。
霎地,雪融化开,白枕捻着一寸细细的银针朝沈确颈后刺去,寒芒一闪,细得微不可查。
现屋子里佛像旁,燃着迷魂香,不浓,起效慢,却丝丝入骨,若加之银针之效,足以将人放倒,不过不是为了自己逃脱,而是为了拖住时间。
却未能得逞。
那人早将她所有动作尽收眼底,银针未及肌肤,她的手腕便被狠狠扣住,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他指腹的薄茧烙在她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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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的骨节上,炙热而粗粝,存在感极强,像是要将她的脉搏都攥进掌心,不容挣脱。
白枕的手常年冰凉,无论四季,都如霜雪般冷彻。
可此刻,他的体温却透过肌肤,沿着她的手腕寸寸攀升,直至指尖都染上陌生的灼热。
捏得太久了。
捏得太紧了。
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烙进他的掌纹里。
血流像是被强行止住了呼吸,逼仄非常,仿佛被掐住了咽喉,在腕间凝滞成窒息的痛。直至,那枚冰凉细小的银针从他指缝间滑落,坠入掌心,她才终于挣得一丝喘息之机,手腕方得新鲜空气。
可下一秒,她的手腕便被狠狠反剪至背后,骨骼在蛮横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她咬紧牙关,脊背绷得笔直,以沉默的倔强与他无声对峙。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沈确的嗓音低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残忍。
“对待这般不好好招降的战俘,通常……”他略一停顿,气息拂过她耳际,“都是直接杀了。”
“菩萨在上,见了血总归不好。”白枕眼尾微弯,笑意如春水映梨花,温润得近乎虔诚,仿佛方才的攻击性从未存在。
沈确低笑一声,指节漫不经心地摩挲过她腕间方才被自己留下的未消的红痕:“既是菩萨在上,”他忽然俯身,气息笼罩下来,”不如你立个誓,叫它做个见证。若诚心归降,我说不定……”尾音勾着几分戏谑,却凝固着寒意,“大发慈悲。”
白枕明亮的眼眸盯住他,分毫不离,一字一句,“可我不信神明。”
窗杦经幡被风掀起,如天谕垂落。她迎着沈确陡然转深的眸光,唇角扬起锋利的弧度:“菩萨低眉,世人叩首。人若低眉。”
目光千回百转,眼底如碎冰相击般折射出清亮的光芒,“他人可欺。这般的神明,有何可信?”
忽闻沈确一声轻笑,竟不带半分嘲讽,倒像在听什么趣事。
剑刃却已贴着她颈侧肌肤游走,寒芒如月下冷霜,沁得人骨髓生凉。
“那便是执意寻死了。”他语气平静,仿佛在宣布今日宜踏青。
白枕不恼不惧,下巴轻轻搭上剑身:“可我瞧着,定昭将军生得面若冠玉,面善得很。信神明,不如信定昭将军。”
好话还是谎话沈确不欲追究,中听便好。沈确眉梢微挑,明知是裹了蜜的砒霜,却任由她说下去。
“谁人不知,定昭将军,菩萨心肠。”
话音落地,沈确唇角勾起,眼尾染着三分醉意,笑得浪荡,倒像个被佞臣三两句谗言,哄得晕头转向的昏君。
“听归听,杀人偿命的债还需还。”未几,白枕耳畔响起讨债鬼的声音。
也是,沈确终归做不成昏君,脑子清楚得很。
“这不没死吗?”白枕笑语盈盈望向他。
见眼前之人至今为止,还敢和自己讨价还价。小施惩戒,将银针刺入其后颈穴位,不过未全然刺入,不至于使人立刻晕厥。
“没死吗?京兆府尹的白绫可是悬了好些时日了。”沈确一声反问,四目相对,满心的侵略性昭然若揭。
“沈将军怕不是被方才的好话,鬼迷了心窍,如今说得什么,我可权当鬼故事听了。”
“也成,那我再讲个鬼故事。”
12. 旧账新算
他不语,眼睛眯着浅笑,慢条斯理地将银针旋入几分。时不时打量着她的反应。
白枕已感到头有些许份量,却仍旧装得无碍。虽有意屏住呼吸,奈何时间一长,却仍免不了吸入几分迷魂香。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江小姐擅长的,不巧,沈某也擅长。”此刻主导权全然落入沈确手中,倒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姿态。
白枕并不意外,他能仅凭两次交手,辨出自己。无论是将沈确迷晕还是如今情形,真正紧要的是拖住时间,待老覃成事,还有,于先生也该到了。
昏沉如潮水般漫上四肢,白枕只觉眼前光影浮动,连沈确的面容也似蒙了层雾,捉摸不透。
她不动声色地攥紧左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刺破混沌,堪堪吊住一丝清明。
沈确忽见她眉头轻蹙,手上力道不由一松。垂眸却见她左手指缝间渗出点点血色,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他扣住她手腕强行展开。
只见素净的掌心上赫然几道月牙状的血痕,皮肉绽开,犹自渗着血痕。分明是方才她硬生生用指甲剜出来的。
沈确眉间愠色微聚,眼底暗潮翻涌。他握紧她四指,裹进自己掌中。触手尽是寒凉冰冷,却忘了自己的肩膀也淌着血,全然不觉。
见她气息渐弱,身子摇摇欲坠,他心头蓦地一紧,当即拔下那枚泛着丝丝震颤的银针。
终是抵不过自己亲手调制的迷魂香,羽睫轻颤如折翼的蝶,堪堪撑住身子,阖上双眼。
整个人软软地向旁栽去。恍惚间,只觉落入一个带着檀木气息的怀抱,但亦或是佛堂内本身便檀香袅袅,总之,是自己最喜欢的香气,因为混着它饮酒,有种出家人的破戒感。
此时,佛堂之上,菩萨像下,才算真真正正得了清净。
经幡微动,烛火轻摇,二人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这一刻,满室杀伐之气尽散,只余一片澄明寂静。
也真得了机会,让沈确能细细看几眼,眼前这个姑娘。
静静靠在臂弯里,此刻这般昏睡的模样倒显乖觉,敛尽锋芒后只余一段温润玉色。任谁路过,也只会当是哪户书香门第的闺秀,断不会想到这具单薄身躯里,藏着能瞬息取人性命的狠绝。
睫毛照着暮色依在素白的脸上,投落浅浅阴翳。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如同倦极栖息的羽蝶。鼻梁秀挺如远山脊线,下颌的弧度却凌厉如刃。
这般清绝的骨相,偏生得极素净,与京华喜繁盛的调子格格不入,脂粉气很淡,不见半点珠翠脂粉的修饰。
沈确的目光细细描摹过这张素净的脸,试图从眉宇间再寻出除了几分的肃杀之气之外的熟悉感。
却不知何时,心底某处尘封的暗阁正被无声撬开——“清者自清”,四字簪花小楷忽地浮现在眼前,那笔锋圆融得近乎刻意,像是执笔之人故意敛去所有棱角。
记忆中的墨迹洇开,化作十年前旧事:
有个总爱在干亏心事时,偏要用这手簪花小楷偷梁换柱的小姑娘。她写他名字时,哪怕已刻意敛去棱角,却总忍不住自以为不留痕迹地在末笔回锋时偷偷往上挑,像只狡黠的狐狸尾巴。与那“清”字,异曲同工之妙……
沈确硬生生切断思绪,仅仅是一手相似的簪花小楷。算得了什么?
心口莫名传来一阵钝痛,将那些虚妄的念头尽数碾碎。
阖府上下,尽数殒命;满门亲眷,惨遭屠戮。这便是一夜间用性命写就的史书,每一笔都刻骨铭心,不容质疑。那一夜的火光,早已将所有可能都化作了灰烬。
菩萨慈悲的目光未曾垂注,一粒遗珠正静静依偎在莲台畔,像被遗忘的因果,与香灰为伴。
外面刀剑相击之声骤起,季州的厉喝破空而来:“快追!”
数道黑影疾掠而出,朝着刺客逃窜的方向追去,转眼便消失在暮色尽头。
寺庙内只余季州与三两亲兵,奉命将吴琼守在中央,寸步不离。
沈确听见外头动静,神色一敛,眉宇间仍是那副冷峻疏离的模样,正欲带人离开。
却不想被人截住了道。刹那间,刀光剑影。这些杀手显然是奉命而来,招招直取要害,即便被沈确的剑锋划得衣衫尽裂、血肉模糊,完全落了下风,至死都意欲取沈确性命。
不愿与之过多纠缠,自知外面情况不对,眉宇中带着些许不耐,微微蹙起,无心恋战。
剑锋走得愈发凌厉,招式愈发狠绝,最先扑来的一人喉咙处见了血,蹭到剑刃上。带着同伴的血迹,另一人也被贯穿胸膛,仍保持着举刀的姿势,嘴角处却缓缓渗出血,再无反抗之力。余下的,死的死,伤的伤,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再无人可挡。
人解决干净,眼神落到了殿内唯独剩下的活人身上。思忖几秒,将人抱起,抬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殿门,见怀中之人,睡得倒是安稳,冷笑凝在嘴角,跨步而去。
不想,外面又铺了层血迹。而刚到手的人质,此刻却不翼而飞……
“恳请将军治罪,先后来了两个蒙面人,皆武艺高强。一人逃跑后,属下便命人前去追,却不想落入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后又来了一个,我等不敌,人被他劫走了,之前那个人也跟丢了……”季州与士兵跪于地,将实况一五一十地禀报。说到后面,声音逐渐变小,愈发透着心虚。
暮色笼罩,神色不明,一语不发。满地的血迹混着压迫感,逼得人喘不过气。
“先起来吧。”终是发话,嗓音冷沉。“换了个人质,倒也无妨。”
季州心里不由生疑,待看见将军手中之人,竟是个女子,面色一惊,与周遭人面面相觑,皆是愕然,“这,便是阁楼上的刺客?”
沈确轻微颔首,不做过多解释,将人放入马车之中。随着车轴压过寺外的一片狼藉,一行人不知去往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浓郁。
睫毛小幅度地挪开,一双看似未涉世事的双眼,缓缓掀开,雾气氤氲的眸子,不甚清醒的模样,环顾四周。
“莫不是梦里真见鬼了?”凉薄的嗓音在一旁阴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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恻地响起,明明是在阖眼养神的人,修长手指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将周遭一切动静尽数掌控,尤其是她。
听到声音,听她似乎叹了口气,缓缓才睁开眼,见她瞥了自己一眼,哑声开口:“醒了倒是见着了。”
沈确倾身逼近,她耳边蓦地擦过一声轻笑,衣袂间檀香混着未散的血气,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你我的账,还没算完。”沈确倏然俯身,阴影如夜色般笼罩下来,眉宇间凝着的寒意渐渐浸入。“杀人可以不认。”
他嗓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危险的韵律,“那盗赃呢?该当如何论处?”
他指节叩在她身后,将其圈在一处。
呼吸凝滞间,沈确指间寒光一闪,腰间玉带钩被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冷冽的弧线,最终无声地跌在她膝头。
羊脂白玉映入白色裙裾,像一捧雪融进了一堆雪里。
“人赃俱获。沈某不介意亲自送江小姐去一趟刑部大牢。毕竟,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沈某也鲜少有机会能去一观。”指尖划过檀木纹理,细微的刮擦声混着轻扬的尾音,竟带着几分真挚的谢意。“托江小姐的福。”
白枕心中冷笑,原先还以为是个豁达大度的讨债鬼,不想也不过是个锱铢必较的俗物。
“杀了便是。”轻飘飘地回应,话音轻得似一缕幽魂拂过判官笔尖。朱砂滴落生死簿的刹那,也不过这般随意。白纸朱批间定他人生死。
“言重了,乱国方用重典,今太平盛世,远不至此。”端出清风朗月的做派,一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
“不想沈将军还讲法度。”忽而,展颜笑开,听得何种趣事般,眼尾翘起,“正赃犹征如法,赃物已如数退还,沈将军当放我走。”
“像这般江小姐这般还,也可作数?”他指尖掠过她膝头的玉带钩。
凑得很近,睫毛的阴影快交织于一处,原先那点风流佻达的桃色眼尾,此刻在晦暗光线里被不悦铺满,分明没有胁迫的举动,却多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白枕伸出因睡久了有些酸软无力的手,欲将膝头的玉带钩拿起,掌心蜷起时,传来轻微痛感。这才发觉,被自己毫不留情糟践的手掌,不知何时已被妥善处理过,裹上了一方素帕。
指尖轻轻搭上那方素帕,“沈将军待俘,当真不错。”唇角勾起,眼神清澈,笑得烂漫。
“总不能白听了好话。”沈确闻言,不着痕迹地略过一眼,又匆匆撇开。“沈某诚心待俘,也需得她真心招降才是。否则……”
威胁的话尚未脱口,便被顺了下去,“便将我杀了?”白枕凑近,嘴角噙着笑意,盯住他的眼睛。
“杀了?岂不辜负了刑部新制的刑具?”沈确欺身上前,淡淡地数着,像是报京城最负盛名的汀香楼的菜名,“炮烙铜柱火候正好,梳洗的刃刷淬火后也利得很,凌迟的鱼鳞刀,听说匠人连夜改了式样,能割足三千六百刀。”
尾音拉得极长,像是当真要参考她的意愿。“不知江小姐,可有中意的?”
13. 荣幸之至
“荣幸之至。”她朱唇微启,依旧不肯落了下风,口舌之快向来得逞。
马蹄声渐渐浅了,行进的摩擦声也渐渐淡了。夜色已浓,月雾未散,侵入车内,化作一片朦胧的昏光,在内流淌。淮南的春夜倒与京华相像,随风起,带着些许寒意入骨。
看不清对方神色,抬眼间,似是视线撞上,身侧的人迟迟未开口接话。
只余下静默的呼吸声存在逼仄的空间里,又缓又轻,宣告着还有活人的存在。
“将军,到了。”随着马车外一声适时的禀报,檀木香倏然铺天盖地地朝自己逼近,抬手间,视线被一片黑意遮挡,不见光亮。眼睛睁着也不见天光,不如合上。
与此同时,别的感官也被逐渐放大,变得异常敏锐。
“先下车。”声音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凉飕飕地捎带着晚间的疾风吹至颈后,不难感觉到身侧的人已率先走了。
这蒙眼的布料裹得极讲究,密不透光,找不见半点方向,她却也不欲与之争辩,听话地起身便往车沿撞。
一只手像是早就预测到她行进轨迹般地安安稳稳地提前挡在那,掌缝间擦过几缕发丝,快速扫过。
出于失了安全感的惯性,手向前伸,触碰到一只手臂,附着着银丝软甲,阵阵寒意渗至掌心,却也知那是沈确的手,轻轻搭上。
正欲下车时,唯一的倚靠物突然撤回,人不自觉地向前倾去,些许趔趄。
她似有些恼意,眉头微蹙,一只单薄的手撑在边沿,慢慢挪动。
另一只于黑暗处摸索,待发现了原先的倚靠物,将之视为早就盯上的猎物,狠狠地将其拉近,有些报复性地加重了指间的力道。
不同于方才的客气,紧紧地抓住,不肯松手。
黑夜之中,季州恍惚间好像看见将军唇边勾起得逞的笑意,即便转瞬便堙没在漆黑一片中。
这一路走得竟出奇顺畅。虽有几处石阶需格外留神,但身侧人始终配合着她的步调,至始至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直至听见木门被合上的声音,眼间的黑布条才被人取下,恢复了视野。
由暗入明,待些许不适消散,白枕打量起周遭环境,发现自己不知被带到哪里,虽是客栈陈设,却也丝毫难见外面的光景。
说来自己与客栈老板也算得上半个同行,略微扫过几眼,便知此客栈亦非简朴,烧得烛火,供得桌案亦属上乘。
灯火葳蕤,烛火跳跃,映得那人半面雪霜似也消融,眉目间竟透出几分温润。此刻倒是看起来好说话。
满室氤氲着香味,方见案桌上列着:糖蒸酥酪透如堆雪,蟹肉小饺形似月弯,玉井饭泛着青瓷光,沙鱼烩腾着袅袅热气,更兼螃蟹清羹浮暖色,白腰子卷似荔枝。
“沈将军这是要送我一顿断头饭吗?”
“喜欢吗?”沈确不答反问,眉目松快,眼尾弯起,眼间的褶子窄而浅,不仔细瞧看不出。
白枕将扶袖挽起,素手执银匙将沙鱼烩推至沈确眼前,玉箸轻点,意有所指。“剖鱼解肚,最为鲜美。”
“拿我试毒?”虽是反问,语调里尽是调侃之意,似笑非笑地挑在烛台明灭处。
“将军下了吗?”话问得轻,却悬在烛火中央,将熄未熄。
“沈某怕江小姐手快。”
白枕轻笑一声,率先动了箸。
沈确却凝然不动,眼睛里倒映着满桌珍馐还有那摇曳红火。
莫名熟悉的味道在齿间漫开——这沙鱼烩混着丝丝陈酒醇香,葱丝姜丝相间缀满鱼腹,白枕目光一顿,甚至那精妙的鱼背雕花刀工也与往日里别无二致。
这与昔年王府内林姨所烹煮的丝毫不差,手中玉箸不由一怔,眸子里闪过些许惊诧。
会是……林姨吗?林姨昔年虽为王府旧人,却在出事前三年因家中事务返乡,因此倒也成了桩幸事。
这念头在白枕脑中一闪而过,却似星火一落,刹时燎原,将深埋六年的旧忆灼烧得发烫。虽只是妄下猜测,但些许难抑的惊喜从掩埋了六年的土中破土而出,在桌下的指尖仍不住微微颤抖。
毕竟,这可能是自己最可能寻得的唯一一个“家人”了。
此刻,对面的人正好整以暇地将其所有神情尽收眼底,恰好抬眼,目光撞上,他仍面色平静,辨不出喜怒。
不过,却也可能只是他的试探……手捏紧了几分,触到掌心的白纱褶起,方又松开。
继而,收拾好自己所有情绪正欲开口,对面的人已抢先一步,“怎么停了?”嘴角不带半分弧度,扯平了一条线,不带笑意。
“怎么,耽误沈将军送我上路了?”对上其深邃的眼神,语气松快,眉眼夹笑。
不过须臾之间,白枕觉着眼前之人似有些不同,周身气温骤降。
他这会……又不高兴了?
粗略反省一下,并未觉着自己哪处触犯了这位阎王爷的逆鳞,转而,索性下了结论:那便是此人本就如此,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一口一个,沈将军。”刺啦的声响拖着地板,后三个字嚼字特意加重。再回神时,人已经坐至自己身侧,近在咫尺。
挺拔颀长的背影将烛光遮挡了大半,以至于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面上如此生分客气,怕是心里早已将我骂了千百遍了吧?”
不知为何,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令他心生厌烦。他凝视良久,终于辨明那熟悉感的源头——眼前女子眉梢眼角漾开的笑意,连眼尾弯起的弧度,都与记忆中的她,如出一辙。
可当那眸中盈满的谄媚虚伪渐渐消散,笑意也随之褪尽,唯余一片噬心的寒凉。这般眼神,只叫他觉得陌生至极。
沈确自诩不是轻易为情绪所动之人,可每当目光落在这张脸上,心底便没来由地窜起一股无名躁意。
分明是自己在试探她,暴露情绪更迅速的却另有其人。
尤其是当他撕开那层笑意盈盈的伪装,窥见其后无处遁形的疏离时,愈发难忍难耐。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他略定了定神,执壶斟酒。清冽的酒液在杯中不断攀升,几乎要溢出杯沿,却在将溢未溢的临界点戛然而止。
仰首一饮而尽,任酒香在喉间润开,一路漫开,直至胃底察觉到有轻微的灼烧感。今日这酒,不知怎的,只觉着又苦又涩。
觉着陌生的也不止他,白枕在一旁就看着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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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却不知作何解释。
“早些歇息。”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无头无尾。
话音方落,藏青色的衣角掠过桌沿,烛火燃烧中藏匿的木调香气随之离去,只余下一丝冷冽的酒气弥漫在空气中。
隔壁厢房内,暖色的烛火将人影投在窗纸上,挺拔的鼻骨清晰可见,哪怕是微微眨眼,也能在窗纸上瞧得分明。
明明顶着一张风流轮廓,闲散间却有着摄人气度,看起来难近人情。
“将军,下属已将周遭环境探清,锦庆县西面峰云岭上为山匪啸聚之地,约莫有上百人。领头的那人原名唤孟兆擒,先前做着些走私营生,去年沾上了个人命官司,后便上山入了匪。”
“那我们便替衙门领了这桩差。”脖颈微微一抬,便上手接了这难缠的人命官司,“隐去身份,不要让他生疑,找机会请他一会。”
“明白。”领了命便匆匆离去,房门被轻轻合上。
似是倦了,轻揉眉框,骨骼的每一寸弧度都恰到好处,随着瘦削的手指运转,一圈又一圈。墨色的睫毛停在那,一动不动。
只有沈确自己知道,心绪依旧烦乱,而这,是因为什么。
没多时,门又被拉开一条缝隙,季州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将军,肩上的伤可要帮忙处理?”
“无碍,我自己来便是。”沉稳的声音应着。
季州听他语气如常,想来应是无碍,这才放下心来。脚步声逐渐消逝在长廊尽头。
未经季州提醒,倒是要将这茬忘了。单手扯开衣物,伤口细长,却不浅。许是因太久未管它的缘故,血痂和血迹已将些许布料沾于一处。将其分离时,难以避免地牵扯到伤口,又有丝丝血迹溢出。
沈确眉头都未皱,司空见惯般,只是淡然地将其拭净,又洒了些药,便用白纱包扎好。一应动作下来,呼吸都未曾乱了半分,熟练至极。
白枕倒也是度得安然,桌上的菜肴已动了七八。却终归不敌那壶酒香,她抬手将酒盏斟满,浅浅地抿了口。
不由得微微蹙眉,发觉这酒虽醇厚,但入口格外的凛冽辛辣,也不知沈确那滴酒难进之人如何做到的面不改色。
回想这一路,虽是蒙眼前行,却感受得到是上山的路。至于上得是哪座山,一无所知。
吴琼已被救走,自己还需得找机会与他们汇合。
现居此室,四壁无窗,只得从门出去,那便得趁守备松懈时,再脱身。
但……林姨之事,无需猜忌,沈确是存心的。凭借平远伯府与白王府往日那浅薄旧交,记住些王府旧人旧事倒也平常,如今倒成了他拿捏往事的把柄。
他记得太清楚,做得太刻意,心思摆得太明。
虽不知烹饪之人是否真是林姨,林姨是否真的在此处,但若有相见之机,也还是不见的好——不要叫自己累及故人……
不知是不是处于山里的缘故,夜间极为静谧。隐约间只听见些虫鸣鸟叫之声,还有几乎微不可查的推门声。
谁知,好不容易压住声响推开的门轴,漆黑一片的门槛前,正无声无息地站着个人,“不是叫你,”他指尖轻叩门框,敲破了这静谧,“早些歇息么?”
14. 夫君已殁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搭着,原先静谧的氛围霎时带着些骇人意味。他本以为还会听到几句毫不留情地冷嘲热讽。
却不想这回,她出乎意料地示了弱。
“我害怕。”尾音微颤,似夹杂着心跳。
心里突然被这怯生生的三个字留下几条抓痕,借着房内些许微光,透过她望向自己的眼睛,欲探究一下这话的可信度。
却被一双可怜眸子看得慌了神,倒也不是全然盛满怯懦,还带着些许明目张胆地试探。
“所以呢?”沈确定了定心神,见她摆明了想故技重施,佯装无事开口,“想来找我这尊菩萨辟邪?”
“行么?”清冷的嗓音淌过长廊,目不转睛,倒显几分真诚。
沈确轻笑,直勾勾地靠近她,呼吸不经意间重了几分,“菩萨也不陪人睡觉。”
话毕,便将门毫不留情地拢上。好在,没听见落锁的声音。
虽是吃了闭门羹,却见到了他乱了分寸措手不及的样子,如此,也属实有趣,她唇角勾起笑意。
不过,这尊菩萨当真打算一晚上不合眼?如此,自己要如何脱身……
也罢,先睡会吧。
指节刚触到绣枕的云纹,方才察觉到床畔整整齐齐叠着几件新裁的衣裳。烛火跳跃,在那些素净的衣料上流淌。
是自己惯常的喜欢穿的素色,款式也如旧时般简洁,只是指腹下的触感却泄露了不同:云凌锦如雾,雪缎似水,浮光锦在暗处仍泛着粼粼微光,皆是名贵时兴的料子……
沈确回了房内,烛台已积了层叠的蜡泪,随着时间段流逝不断绽开。
引人注意的是窗边案桌上不知何时停了封信,静静地搁置在那,等待来人启封,沈确指腹一捻,烛火间将墨色的字照得清清楚楚。
轻声的冷笑在安静的空气中格外明显。墨色的瞳子快速在纸间掠过,眼角带着些许嘲讽,却看似意料之内。
直至,扫到末尾的几个字,眼神顿住,意味不明,手上使了几分力道,青筋凸起。
衣袖一抬,纸角处便燃起了火,很快便将其吞噬,化为乌有。
他斜倚在榻边良久,倦意刚漫上眼帘,正欲阖上眼,此时眼皮却浅跳,思绪被方才的白纸黑字牵回——终是待不住。
门轴发出轻微地“吱呀——”一声,又被拉开,他静立于门外。正欲推门而入,却见屋内烛火摇曳后,倏然被人熄灭,黑暗吞噬了里屋的光亮,一切归于平静。
已搭上门扇的手又放下……
翌日,天已大亮,晨光普洒。塌上之人眼睫微动,缓缓睁开双眸。
她撑起身,下塌后随意挑拣了件昨夜悬于床栏处的衣裳,换好后推门而出——却见沈确伫在门口,长身玉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手里端着食案,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用些早膳。”不带命令的语气,轻缓得温润如水。如此殷勤,反倒真要送人上路。
清粥依旧泛着丝丝热起,在晨光里漫开。
白枕正欲接过食案,耳边却拂过脚步声响,那人已端着食案抢先一步跨了进来。
早膳被搁置在桌上,果腹为大,白枕端起白瓷碗,指腹触及到阵阵暖意。平日里晨起,总是无甚食欲,今日倒也古怪,未几,便用了大半。
见她歇了筷,开了口。
“南浔江家,原先以蚕丝生意谋生,后家道中落,无力继续这老本营生。”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来。“可就在前年,南浔倒出了个好心人家,接手了江家的蚕丝生意,顺理成章地,两家喜结连理。”
“真是好一桩美事。”嘴边的恭贺之意挂在脸上,便成了蜜里淬毒,“恭喜。”
“恭什么喜,我夫君已殁。”冷言冷语地接上他的不怀好意。
对面之人愣怔了一下,显然没预料她会如此接话,眼里透着质疑。却瞥见她的神色,全然不像玩笑话。
她继续,“百日未至,新丧。”
他眼尾是上扬的,嘴角却透露出些许惋惜之意,摇了摇头,“那当真是不尽人意。”
思忖了几秒,似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句句深究,“病殁?还是意外?”
“逝者已逝,死者为大。沈将军还是别问的好。”
轻笑一声,似是默许,话锋一转。“那我们来聊聊活人。”
“譬如,吴琼。”眼廓长而深,方才的温润假面寸寸龟裂,危险感陡然暴露。“我劝江小姐,不要装聋做哑。毕竟,我的耐心有限。”
“他与我夫君之死有关。”又绕回了死人身上,那是他第一次见面前这个姑娘眼神里透着坚韧的悲悯。
白枕心中冷笑,胡说八道么,自己也擅长。
沈确凝视着她,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疏离,举手投足间流露的冷意,还有那种对世间万物都置身事外的淡漠,原来,竟都是源于丧夫之痛。
又见她又轻叹了口气,话音微顿,像是妥协。“我夫君之死,他或许知道些什么。沈将军可否高抬贵手,将人借我两日?”
沈确眸色愈发沉郁,好一个高抬贵手,如今情形,像是自己才是那不近人情的恶徒。嘴角不由得闪过一丝讥讽。
“你可知那人涉及朝廷重案?”玄色衣袖拂过案几,带起一阵凛冽松香,“就这么着急,与你夫君团聚?”
烛光在她眼中碎成点点星火:“夫君解我江家于燃眉。”话音轻柔,却字字分明,“一日夫妻,百日恩......”
话音稍顿,她唇角忽然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眼睛垂落,却让沈确莫名心头一紧。
“更何况,夫君待我,情深义重。”
“不想江小姐竟如此重情义。”话到了他的嘴里,就变得极其耐人寻味。
“可沈某既不情深,也不义重,这可该当如何是好?”话音未落,沈确忽地倾身向前,将她圈于方寸之间,迫使她抬眼与自己对视。似笑非笑间,透着一股森然寒意。
“可至少,现在人在我手里。”
白枕抬着下巴,就这么与之对视,将其映入眼底。
“可你,现在在我手里。”他指尖缓缓点桌,像是在意指着什么。眼底暗色晕染,嗓音却轻得近乎温柔,“京城路远,押解的犯人死于半路,也是常有的事。”
“至于死状,无人在意。”人已贴近耳边。
银光乍现,白枕发髻已散落了一半,发簪已抵住他的脖颈。
他却不动作,只是笑着摇摇头,像是真心实意地给她忠告,“情深易折,义重难得善终。”
“太吵了。”懒懒的倦意下,终究是被沈确听出了些许烦躁的气息。
“我未必要活,但你也未必能活。”
鱼死网破么?太不划算。
另一只手顺势将烛台推翻,随意将酒水淋于地,沿着酒漫开的路径,逐渐起了火光,映得脖颈处的银簪熠熠生辉。
外头的侍卫很快就一拥而入。“走水了。快!”
凛然的森意漫上两人眼角,侍卫刚破门而入,便见着眼前的两人:面色挑不出不好看的。
此间场景倒是让众人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先救人,亦或是先救火。
倒是人质先开了口,“救火要紧。”
“让开。”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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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已刺入肌肤,沁出血色。
沈确在前头她未曾看见的地方示意,似是让他们由着她去,便无人阻挡。
火势不大,又幸亏发现及时,客栈内无甚财物损失。
只是人,竟就被这样挟持着策马离去……
虽然好像也算不上挟持,沈将军看着没什么不愿意的。
晨曦如纱,在山涧弥漫,为马背上两人的睫毛出染上了丝丝金色的光晕。
沈确颈间原先抵着的簪子不知何时已换作腰后侧的短刀——那刀刃还是她从他自己身上抢来的。
男子策马在前,女子持刀在后,这般景象着实罕见。马蹄声碎但急,踏过蜿蜒山道,待日头攀至中天。
策马良久,已至午时,方又得见门匾之上的淮春客栈。
正午的日光灼人,白枕倒也难得做个好心人,手指往他腰间一探,径直扯下他玄色外袍一角,“刺啦”一声,布料撕裂得整齐利落。她抬手便将那布条覆上他的双眼,于脑后系紧。
忽闻沈确轻笑出声,怎生有如此记仇之人。
却也纵由她动作,白枕正欲伸出手臂,让他搀扶,却不想这个人好像天生有方向感似的,一把牵住了自己的手腕,掌心的温度沁透腕骨,还甩不掉。
两人便这般别扭地迈进客栈,一前一后,押解犯人的官差一下成了囚徒。
“二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店堂小二匆匆搁下那头的活计,小跑着迎上前,袖口还沾着微微茶渍。
“我们上楼寻位朋友。”她嗓音清泠。
“得嘞!”小二响声应和,目光却忍不住往旁侧飘,心生疑惑——那公子虽被布条覆眼,仍掩不住通身矜贵气度,面若冠玉,只是薄唇紧抿,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家兄患了眼疾,大夫嘱咐,平日里见不得光。”白枕忽而轻叹,指尖在沈确袖口安抚般一拍,俨然一副兄友妹恭的模样。
沈确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兄长?怎么张口就来?
谎扯得可谓是行云流水,偏生语调里还掺着三分忧切,倒真像是那么回事,沈确心中嗤笑。
“原是如此……”小二搓了搓手,面上虽未曾表露。但仍偷眼瞧了眼男子被蒙住的双眼,心下默默唏嘘——当真可惜了这般好相貌,竟是个瞎子。
“沈将军自己待这吧。”白枕将其带入之前老覃所住的厢房。“要跑也行,不碍事的话自便。”
趁他双眼蒙上之际,白枕将目光落在了这张脸上。的确,变化还挺大,无论是样貌还是性子。
“还叫沈将军,你不应当唤我,哥哥么?”吊儿郎当的语气,那两字被咬得极重,哪怕被遮挡住了眼,白枕也能想到他眼角荒唐玩味的笑意。
那两字被他一喊,像是别有韵味,心跳竟不自觉快了几分。她听不得此人胡言乱语,抬手便将他双手捆上,匆匆把门合上。
哪怕已踏了出去,也能依稀听见房内沉沉的笑声。
她推开隔壁房门,便见老覃留于桌上字条,“琼安,勿忧。径幽山,孟兆擒。”
径幽山,孟兆擒。心里默念一遍,捏紧了字条的一角。怎生如此巧,恰是沈确将自己带去的山头。如此,又要折回去一趟。
疑虑漫开,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不安,但宜早不宜迟,匆匆下楼独自策马直奔径幽山。
沈确隐约间听到楼下策马之声,嘴角一扯,竟有得逞之意。
霎时,原先桌上的茶盏碎了一地,手指轻触,勾起一块碎片,熟门熟路地将绳子划开。
眼睛的布料被取下,他也后脚跟着下楼,从马厩里牵出了匹不知谁人之马,策马而去。
15. 谈笔买卖
京城的春天已渐回温,刑部的大牢依旧寒凉。
“还不招,你的主子究竟是何人?!”鞭笞声充斥着阴冷的地牢,刑架上人已半死不活,却仍旧一语不发。悉悉窣窣地开锁声音从背后传来,在空荡的回声中,听着刺耳。
一袭红衣身影逆光而立,走近。蔓延的血水在他乌皮官靴前停滞,被挡住了去路,像畏惧般,再不敢向前半寸。
那人不甚在意沾着血水抬脚靠近。周遭的官吏方才注意到来人是谁,急忙躬身行礼,“郁大人。”
待他摆手示意众人免礼后,官吏低声向其禀报着情况,“此人嘴硬得很,一直不肯招。”
“什么叫不肯招,分明是你们不肯信。”邢架上的人缓缓扯开嘴,笑得嘲讽,“我不是说了,我没有主子。你们想要我招什么?不如我编一个你听听?”
“放肆!死到临头还敢这么嚣张,我看是这些刑具上得少了。”官吏厉和一声,急声驳回。
有明眼的官吏看出这位郁大人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赶忙从边上拖了把檀木椅子伺候人坐下,装模作样地掸了掸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没有主子?竟能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暗害我大晋将军,还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本官倒有点舍不得弄死你了。”朗朗玉震中带着儒雅的意趣,在地牢里格格不入。
“若是郁大人有想杀的人,小人说不定还能帮上一二。”
倚靠在椅背上的人低笑,开口婉拒,“我可不做你那便宜主子。”
周遭的官吏屏息垂首,不敢言语。这位郁大人突然驾临,既不插手审讯,又不传达上意,叫人摸不透心思。
突然见他起身靠近那犯人,后面的官吏看不见其神色,只见那犯人礼貌性地抬了下被血痂结住的眼皮,又懒懒垂落。
“诸位继续,不打扰了。”只留下这么一句话,郁大人便转身离开,红色官袍掠过,很快消散在众人视野。
“郁大人今日就是来走个过场?”官吏不免相互间窃窃私语。
老吏拾起浸透血水的鞭子,在盐桶里蘸了蘸,“上头的大人们,谁真在意我们这些蝼蚁怎么撬开硬骨头?唉,这种苦差,不还得是兄弟你我亲力亲为。”
那些人摇摇头,摆摆手,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血战血伐。
“你说,这辽国奸细当真与我朝官员有染?”上边的刑部官员也在议论此案,压低声音。
“那还有假!”郁择走近,众人立即噤若寒蝉,待那红色官袍消失在拐角,他才敢继续道,“你以为就这一个辽国细作?”
那官员双目圆瞪,不可置信地示意他细讲。
“昨儿个还有个同伙,一同抓来的。那厮不堪受刑,亲口招供。只可惜啊,偏生死在供出名字的当口。”
“活活打死了?”
“想来是了,圣上有旨意,特命刑部准用重刑,却不想,弄死了条有用的人命。那另一个呢,是个硬骨头,怎么也撬不开嘴。”
窗外穿堂风刮起,卷着门前的枯枝败叶,透着几分森凉。唏嘘一番,众人散场。
门前的枯枝被不速之客踩得“咔嚓”作响,来人却丝毫没有收敛的分寸,反而愈发肆意。
堂上诸公交换着眼色,有人已悄悄将案头的茶盏推向阴影处。
来人捻着裙裾跨入,声音洪亮,“我儿如今尸骨未寒,诸位大人倒有如此闲情雅致。”
这般语气本惹人不快,众人循声而去,得见来者,火便灭了大半。
原是京兆府尹夫人。
丧子之痛,锥心刺骨,任谁都能体谅三分。更何况这位夫人的脾性,早在这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那是个连相府门前的石狮子都要让三分的厉害角色。
说来也是,京兆府尹之子遇害本是一桩震动京畿的要案。奈何比起叛国通敌、刺杀重臣这等泼天大案,终究只能暂搁一旁。
但亦不能驳了京兆府的面子,有官吏接了这烫手的山芋,“尹夫人有所不知,公子之案已有些眉目,仵作勘验查得公子是为利器所害,伤口细而深,多半是某种锐利的物什。昨日又将几十种凶案中的利器,拿出作比,竟发现去年昌盛酒楼刺杀案所用凶器留下的伤痕,与之,别无二致。”
尹夫人得了消息,面色和缓了些,急匆匆地踢踏着裙摆回了京兆府,将这消息告知老爷。
“昌盛酒楼”入耳,这四字如影随形,京兆府尹林大人像是突然听到了何等腌臜鬼祟,垂落的眼皮下掀起惊涛骇浪,手指在广袖下微微发颤,却仍维持着面上的镇定,不让他那位夫人看出异样。
淮南。
沈确一路未循官道,早年曾于此地待过些时日,倒是也熟悉些偏旁近道。
只是因这径幽山地处偏远,一来一回,天边已浸透了橘红暮色,将群山都映照为暖色调。
方下马,便见着早已等候多时的季州,“留的马,挺好使。”
“那是。”季州莞尔,从衣袖里揣出一张字条,给他看了眼,墨迹赫然:“琼安,勿忧,青町山,禁阁驿站。”
好生熟悉,这与淮南客栈的字条笔迹竟如出一辙,可其中内容……
“属下已按您吩咐将那信笺调换了,至于青町山禁阁驿站,方才已派几个办事牢靠的亲兵暗中前去。”
沈确微微颔首,大步流星向里走去,周身带着股肃杀之气。
暮色渐沉,白枕策马疾驰多时,静幽山轮廓已在前方隐约可见。忽地,马蹄声在山岔路口戛然而止。
她自袖中取出方才在淮南客栈所得字条,指尖捏紧。
这信笺未如往常阅后即焚,只因她总觉得字里行间透着些许……难以言明的古怪。
凝神细看,老覃的字迹倒是分毫不差,那规整圆润的笔画,一如往昔。
暮光斜透纸背,忽然依稀瞥见纸张边缘细微的毛边在夕阳下纤毫毕现。
心头一紧。
他们惯用的信纸乃特制而成。墨迹不晕不散,顿笔处常有墨色凝聚。
可这顿笔处细细看去,竟寻得几分顺着磨边晕开的墨色。
眼前这纸,分明是寻常宣纸的质地。
指腹轻抚,那略显粗粝的触感更证实了她的猜测,不对。
“信笺被人调换了……”她攥紧缰绳,指节发白。沈确怕是已派人寻去。老覃他们可能已陷险境。
早该预料到,那个睚眦必报的讨债鬼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自己离开,都怪自己太过于心急……
如今,当务之急是寻到他们的落脚处。
老覃带着吴琼,必不敢走官道,定要寻个隐蔽之所。初来淮南,怕是全靠吴琼引路——因而,那去处,多半与吴琼有旧。
白枕眸色一顿,吴琼此刻被多方追杀,能让他托付性命的人……会是谁?
脑中一闪而过一人名字,策马而去,马蹄下掀起起阵阵黄土。
烛火点燃,沈确指尖轻轻捻动字条,指腹在纸面上细细摩挲。他眉头突然一蹙,沉声问道:“这信笺用的是什么纸?”
季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发懵,结结巴巴答道:“就……就是客栈常用的宣纸啊,这不就是普通宣纸么?”
“错了。”他眉色一沉,摇头。
“我亲自去趟禁阁驿站,切莫惊动阡林卫。”留了句话便匆匆离去。
禁阁驿站。
“不该啊。”老覃喃喃自语,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指节不停地掐算着时辰,眉头愈发紧。
“宜迎寺内与小姐约定两日之期,小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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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佛像下留了发簪之上的玉珠以报平安。算算时辰,现下也该到了,莫不是……”
“呸!”话到嘴边又惊觉失言,硬生生嚼回自己的晦气话。
“稍安勿躁,再等等。”于先生沉稳地安抚道。
外面忽闻细碎的动静,皆是习武之人,听觉比常人敏锐。
屋内三人交换眼神,手均已搭上刀鞘。紧接着便是几声不急不徐的敲门声,有节奏地牵扯着每一人的神经。
老覃使了个眼色让吴大人与于先生藏于门后,自己缓缓开了一角。
“快走!”白枕的声音突然响起,眼前出现了张不同于往常的急切的脸。
三人不再耽搁,迅速收拾行囊,悄声从后门撤离。
就在他们离开的刹那,客栈已被团团围住。
为首的男子负手而立,烛光明灭,只见他面带春风,从容不迫地开口走近:“沈某今日前来,是想与诸位谈笔买卖。”
目光灼灼与白枕视线撞上,又或者说,是他第一眼便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等着她看向自己。
对视几秒,眼神才从她身上挪开。
不知是不是夜间露气重的缘故,空气间些许粘腻。
“静幽山的孟兆擒,吴大人应当不陌生吧?”他目光如炬,直视吴琼。
“此人前年犯下命案,衙门那群酒囊饭袋本无那本事将人缉拿归案,偏生他自己要做那送上门的死耗子。”见吴琼神色微变,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更可笑的是,这到手的死耗子竟也能溜走。莫非……这捕鼠的猫儿,本就是鼠辈同伙?”
“拐着弯泼脏水难免祸及他人,沈将军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沈某想要个实话。”烛火在他眼中跳动,脸上却平静得难见波澜。
“太多人想要吴某的实话了,沈将军若真想听,恐得拿个号。”吴琼不紧不慢,捻髭沉吟,不断加码,“还有,也得吴某有命讲。”
“先来后到,理当江小姐为先。至于吴大人的命,沈某自会为大人护着。”
吴琼侧过头,见身后众人皆未反对,正欲先开口应下。
窗外一箭矢发,擦过烛火。随着剑光乍现,箭矢应声坠地,距他眉心不过寸余。
“沈某说到做到。”被挡落的箭矢好像在一旁应和着他所言。
沈确回头给人递了眼色,便听见外头刀剑碰撞之声,再久些,便听不见了。
他掸了掸衣袖,温声道:“沈某在有一处僻静院落,诸位若信得过,不妨随我暂避。”
众人相视片刻,终是点头应下。
马车辘辘,碾过长街。行进的方向并非山野,反倒向着灯火阑珊处驶去,最终停在一方沉寂小院前。
翌日,所有人安安稳稳渡过了一夜。一觉至天明,无人侵扰。
“桃夭宜人,湘色衬人,这几件,都好。”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件件点过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避开了所有素色。
突然目光停留于一片碧翠之中,他眼角微扬,笑意在眼中流转,“这些,倒也喜人。”
他入眼的,尽是些绚烂的颜色。
季州终是按捺不住,忍不住开口提醒,“江小姐平日里不是常穿素色吗?这些,会不会过于艳丽了?”
“艳丽么?”
季州急忙点头,以示肯定。
“那便是了。”沈确眉梢上皆染上了笑意,“姑娘家家,穿那么素净,不好。”
“可……”季州顿了下,话到嘴边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您上次不还特意嘱咐,要给江小姐挑拣些素色的衣裳。”
“突然,看不惯了。”眉尾轻挑,眼底暗了几分。
季州只是低头不语,心里打鼓,“行,您觉得好便好。”
16. 春风和煦
白枕起身推门,只见门外堆叠的花红柳绿直晃人眼,竟寻不出半件素净衣裳。她微微蹙眉,到底寄人篱下,也只得客随主便。
随手拈起最上层那件柳叶青缎裙换上,这衣裳裁得倒是正好,腰线处暗绣浮光纹,行止间便现出粼粼光痕。她整了整袖口,款步下楼用膳。
转过屏风,满桌珍馐未入眼,倒先差点径直撞入一袭湛青之中,急忙刹住脚步。
抬眼看去,那颜色极正,衬得她身上这件倒显素淡。
远远看去,像一副山水画印在身上,而自己身上的颜色不过是他身上最浅的墨痕。偏偏那人还拦在道中,全无避让之自觉。
玉带环腰,为他添了几分温润气度,将那身湛青官服的凛冽锋芒敛去三分。
“江小姐早。”
“嗯。”白枕略一颔首,从唇间逸出个单音,权作应答。
二人落座,白枕正欲埋头用膳,一道冷冽的声线不合时宜地截住了她,“这绿色,衬你。”
“沈将军挑的,自然不错。”沈确一时间,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竟从这奉承中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还有很多,江小姐可以换着穿。”春日和煦,他执壶斟茶,停顿了下,春阳透过屏风,投下细碎光影。茶香氤氲间抬眼,一副圣人皮囊下笑得平静又温和,“不够,沈某再帮江小姐添置。”
好死不死地后面又加了句不着调的话,“不用同兄长客气。”
白枕低头不语,动箸用膳,浅浅抿了口清粥。
春风习习,屏风后两抹青碧随风轻晃,一深一浅,不仔细听二人言语,恰似这满室春光铺满院里每个角落。
“沈将军此行是为了那径幽山的孟兆擒?”话落到正事头上。难得一次谈及正事时,是这般不带攻击性的语气。
“是。”沈确侧目,不知在看什么。
“淮南一带盐价骤长,与径幽山匪患有关?”
“是。”
白枕听他接连两个应答,忍不住轻笑,“沈将军今日怎么如此乖觉?”
“乖觉?”沈确被她用词一呛,回过头,本欲再逗逗她。
目光落在她被春色洒满的睫毛之上,看它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有意放轻声音。“是谁乖觉?”
虽保持着距离,但对方眼里的意蕴却能看得分明,白枕给他问得一怔。沈确见她睫毛垂落,像被烫着般微幅震颤了一下,有些避开的意思,便收回了逗人的心思。
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既是合作,总得有诚意。江小姐想问什么,只要是能答的,沈某不会隐瞒。”
说得十分坚定,掷地有声。
恍惚间,心底某处悄然泛起一丝久违的安宁,却误以为,是因那喜人的满园春色。
“沈将军与我等合作,是觉着鱼死网破,不划算?”
“吴大人看起来与你们关系更好。我若非要做那坏人,他要是金口难开三缄其口,亦或是要玉石俱焚,我找谁说理去?”
“一众半路出家的匪徒,要清剿并非难事。可稳坐高台,为他们供盐之人,便再难寻得。”他继续道。
“所以,就算真到了要一把火烧了那径幽山的地步,他们也当做那引路的灰烬。”
余音在春色中悠荡,配上说话之人眼尾的桃色,这般狠绝的话倒也不觉得瘆人。
白枕闻言,眼尾勾起淡淡的弧度,面前这位端方君子皮囊,谁人能真看透他骨子里藏着的疯。
对面之人正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见她已有起身的动作,沈确就这么倚靠在一旁目送她。
待最后一抹绿色裙袖消散在自己视线,这才朝着原先他目光所及的方向,吩咐了下人几句。
“吴大人。”白枕先去见了吴琼。
“江小姐,想问什么便问吧。”
她直视吴琼,眼眸中泛起丝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崇明十年的贩盐贪墨案,可有牵涉京中权贵?”
“崇明十年的贩盐贪墨案牵涉京中权贵甚多,其中隐秘老夫也仅知一二。此案查至后来迟迟未有进展,陛下命白王彻查此案,直至牵涉出南贤王府那位。朝中大臣要陛下贬斥南贤王的弹劾折子,一沓接连一沓。贪墨一案,可大可小,若是陛下有意揭过,本可轻拿轻放。”
吴琼沉吟片刻,他缓缓抬眼注视,“可就在那些折子里,偏偏出现了一封密折,直指南贤王贪墨,是为了私屯兵马。”
话音刚落,像是被牵扯到神经,私屯兵马,那其中意味便大不相同。
白枕心里不由一紧。那封密折……会与祖父有关么?
身后的老覃听至此处,面色也有些许变化,指节捏紧。
“吴大人可还有印象,递了那弹劾折子的都有何人?”白枕紧接着追问。
“王经之王大人,内阁周允周大人。”他话音微顿,似是又想起什么。“还有一人,付泾平付将军。”
白枕老覃二人皆是面色一沉,这几位皆是情理之中,东宫之人自是与南贤王府不对付。
“能有印象的都是几位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再多的,老夫也记不清了。”
老覃正欲开口追问,白枕便打断了他的话,“多谢吴先生如实相告,那我们便先不打搅了。”
走在回里屋的路上,白枕心中仔细揣摩着方才吴琼的字句与神色。
吴琼此人,看似随波逐流,实则应有其所谋之事。他现今愿与自己同道,无非是因为于先生是他的兄长——他最能信赖之人。
可若是于先生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愿意信守诺言,让吴琼淌自己这方浑水么?
就算吴先生信守诺言,可吴琼又在当年之事中扮演何种角色?是敌?亦或是友?
他是当真记不清,还是祖父当真与此事无关?
疑虑愈发浓重,白枕心中清楚,此刻问得越细,越是过早地将自己全然暴露给他们。
这便是她未继续追问当年之事之缘由。
还有,恰巧,眼下倒有一人,好像就能先去替自己,探探吴琼的底。
白枕将思绪定格在那人身上,这问话的差事,看样子他也挺急。
思及此,白枕脚下步伐调转了方向,与老覃交代了几句。问了问下人沈确现下在何处,得知其入了书房,便往他书房寻去。
“我的事,问得差不多了。”她靠近案桌边缘,“沈将军为国为民,案牍劳形,实在不该为我这点琐事耽搁。”
沈确闻言,并没有搁下手中紫毫笔的意思,笔尖悬在宣纸上,忽而重重落下,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
他轻挑眉梢,似笑非笑打量着她这副体贴模样,像是不信她会如此善解人意。
“江小姐的弑夫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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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寻得了?”慢条斯理地一问,像是不甚在意般,手里继续着其它动作。
拣起另一只蘸了雪白染料的笔,指节轻轻用力继续在宣纸上作画,眨眼间,手腕稳稳勾勒出一枝素白槐花,花瓣纤薄得几乎能透出光来。
当初随口胡诌的谎话,却被他当了真。“尚未。但有些眉目了。”那能怎么办,在没被戳穿前,继续胡诌便是了。
“那,此刻能说恭喜了么?”他微微抬头,望向她的眼睛。眉眼似槐花坠落般温煦,像真心要挑个时日给她恭祝。
“待那人死了,沈将军再说恭喜,也不迟。”
笔被搁在青白釉瓷笔枕上,发出清脆一响。他轻笑,觉得这才像从她嘴里应当听到的话,点头应下。
京城,京兆府。
京兆府尹林纵宗几乎睁眼至天明,直至眼皮实在难以撑住,耷拉下来,梦魇缠身,一声惊呼,“是他,是他们来了!”
“老爷!出什么事了?”旁边孟氏被吓醒,关切焦急地在他耳旁将人拉回现实。
床上的人不知在梦里见着了什么,一把坐起,额头竟在这春日漫起一片细细麻麻的汗。
林纵宗睁开眼,猛地回神,打量了着四周,发现平安无事,并没有外人闯入,确认是噩梦缠身,方长吁口气。
许是一夜没睡好,头有些许昏沉,他揉了揉眉框。这才回了一旁孟氏的话,“无事。”
说完便匆匆独自披了件外衣去了书房。
孟氏觉着从昨日起,老爷就有些不对劲,一副神经紧绷的样子的样子。不过,许是因为矩儿的案子还未破,再加上人情打点,所以心烦意乱罢。这般考量下,倒也没作他想。
林纵宗大步跨入书房,急匆匆旋开案桌上的砚台。
“吱呀”一声,在其背后层层堆叠的书室下竟出现一方暗格。
空间不大,只存下些金条账本,还有一封不知何人寄来的信件,像是沉寂许久了,都无人再启封。
林纵宗急忙走上前,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拆开信条,扫了一遍,双目死死地盯着落款处“昌盛酒楼”四个字,手心有些发汗,但面色总归和缓了不少。
刑部。
“干脆将人弄死算了,足足二十四个时辰。一个字都不说!”官吏歇下手中的鞭子,摇头叹气。
“哪能啊,这就剩下一个独苗,要再什么都问不出来,你我,全得给他当垫背的!”
好在刑架上的人又昏死了过去,牢里顿时只剩血水滴答的声响。官吏们可以得个机会,好一阵唉声叹气地抱怨。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咱刑部就没些别的新招式?”
少了刑具滋滋作响与犯人的惨叫呻吟,逼仄的地牢徐徐传来的脚步声此刻倒是听着清晰,步步走近。再听仔细些,还有一些铁皮碰撞之声。
“郁大人。”官吏起身作揖,今日郁大人身着鲜少穿的素色锦袍,在这阴暗的地牢显得诸尘不染。
素日里抹张扬的绛红换得素净,反倒将那张骨相分明的脸棱角也温润了几分。
广袖抬起时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松香,连牢狱里浑浊的空气都为之一净。“给诸位送些趁手的东西。”这般光风霁月的模样,一众官吏不由偷偷抬眼,多瞥了两眼。
不过,顺着他手的方向望去,便看见了那些阎王殿里都难寻的物件。
17. 夫君教的
郁择并未走上前,只是潦草地略过刑架上的昏死之人,在旁官吏顿时明了,一桶冰水从人头顶浇下,将其衣物上凝结着的血痕与新鲜的伤口都冲刷了遍,留下一地血腥。
将死之人,比眼睛先有知觉的是呼吸。显然,他已无剩多少气息,哪怕是被冰水呛得难以咽气,微弱的呼吸声里突然混入水沫,气管发出濒死般的痉挛,却只挤出两声沙哑的咳喘。
沉沉地抬起眼皮,到死了都还除不去眼底对眼前这群人的轻蔑之意。
“人死化白骨,骷髅磨成粉,夜半索命魂。辽东的边陲小镇里常流传着这么段鬼童谣。”从那一身白衣的口中传出,再配上这阴森血腥的氛围。
这首鬼童谣似乎有音律般,敲击在在场所有人的呼吸上。
就连刑架上那具早已不成人形的躯体,似乎也被这童谣唤醒了最后一丝生气。
郁择手指轻敲,铁架上发出“哐当”之声,“诸位不妨猜猜,这是何物?”
是比郁大人身上更白净的眼色,一块一块,棱角参差,边缘粗糙,像是原本拼合在一处,却被人硬生生敲碎了一般。
倏然,一官吏像是联想到了什么面露惊恐之色。
众人被他这反应所慑,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面色也渐渐褪去血色,地牢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郁择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嗓音低缓,尾音微微上扬,似在询问,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诸位不妨再猜猜,这是谁?”
白色碎片似乎渗出丝丝缕缕的凉气,无声无息地缠上众人的后颈,激起一片战栗。即便是见惯尸首的老官吏,此刻也不由得绷紧了身子,喉头发紧。
白色碎片被人慢条斯理地碾成粉末泡在血水里,“让他喝了,就当送送那位兄弟。”
站在最前头的年轻官吏赵召,终究是年纪太轻,不知深浅。此刻竟还懵懂地杵在最前头,便首当其冲被点了这要命的差事——将那捎带着条人命的东西给刑架的人灌下。
后面的官吏,无人敢作声,今日方才真正看清这位郁大人,玉皮下披得究竟是什么。
刑架上的人第一次在这地牢里现出挣扎之色,不过全是徒劳。很快,便被按住,整碗灌下。
郁择俯身,见他喉咙咽下,又要为他续上。
呕吐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便是不断地重复,周而复始……
蓦地,有瓷碗被打翻碎在地上的声音,随之便是一句微弱地声音,“我说。”
在场所有官吏听到这句话,都如临大赦。
刑架上的人还坚持得住,他们都快不行了,大家长叹口气,有人咒骂:“早说啊你。”
“我只同郁尚书一人讲。”虚弱地嗓音带着最后一点活人气息。
郁择走上前去,众人自觉退后。这种秘密听到了也不是好事。
谁知,那辽国细作竟还不死心,一口咬在郁择耳上,像是要用尽最后点力气,将他耳朵咬下。
一众官吏吓住,赶忙上前将人分开。
谁知犯人的锁链不知何时被他挣脱,他拾起地上的瓷片,扑上前,眼看就要将瓷片郁大人的脖颈处扎去。
赵召见状,救人心切。拾起地上瓷片抢先刺破了那人的脖颈。
血液汩汩冒出,未几,断了气……
赵召跌坐一旁,手指上沾满了血迹,颤抖。
“郁大人可还好?”众人上前关切地询问道。
“无事。”郁择只是低头抚平衣袖。
他们这才去将地上的赵召扶起,安慰道,“无事,第一次弄死人都这样。多来几次便习惯了。”
“只是。”随后接着的便是一声哀叹,“白忙活一场。”
“此事我自会向圣上禀明,诸位这些天,辛苦了。”
轻飘飘的白色衣角消失于地牢尽头,此刻再看那一袭素衣,倒是应景。
偌大的槐花盛景在宣纸上层层叠叠地铺满,素白花瓣间点缀着嫩绿,在墨色枝干的映衬下愈发鲜活,仿佛凑近些便嗅到那清甜的香气。栩栩如生。
清骨修指,腕间微转,衬得执笔人,玉意横生。
只是……他的手……
有条疤,有些破坏观感。
“一武将,刀剑无眼,自是不会顾忌”。白枕心想。
“既然来了,江小姐,可肯添笔?”
“不了,我技拙,怕污了沈将军的画。”她避开。
可他并无甘休之意,哪是询问的意思。
湛青色衣袖上的水墨画横立在那,将笔递于空中纹丝不动,眼神愈发深邃。
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试探出了,又能如何?
白枕将笔接过,心想寥寥几笔应付过去。
这般熟悉的场景,不免勾起她一些回忆。
“沈槐序——”尾音拉得很长,她在央求他帮自己应付家里那位教自己作画的老先生。
白老爷不是那迂腐古板之人,素来开明,从不强求孙女学那些不喜欢的物事。
但幼时的自己不知抽得何处的风,许是去平远伯府的书房见到了沈槐序作的画,一时间鬼迷了心窍。竟让她鬼使神差地央着祖父请了画师。
那位画师,姓吴,上了年岁。比起祖父,那不是插科打诨便能对付的。
严苛尽责,一点水都不放。每周交功课那日,她总在书房磨蹭到日影西斜。
若是画的无甚长进,还得挨批。
正道修得疲倦,总得想点歪门邪道,这歪主意自然打到了沈槐序头上。
“沈槐序——你就当行行好。”
少年衣袖被她扯得堆叠在一处来回晃悠。
“不行。”
“不会被发现的。就算被发现,我也绝不供出你。”女孩信誓旦旦地在他面前竖起三根手指。
沈槐序忽然倾身,温热的掌心裹住她发誓的手指。她眼见着最后一点希冀都灭了,垂头丧气。
对方袖口淡淡的松烟墨香传来,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教你。”
沈槐序教她的第一幅画,笔下落的,是槐花。
花瓣透亮,似还沾着雨露。
与眼前他所作的这幅,很像。
思及此处,更是有意破坏掉它们的相像之处,加重指间力道,笔锋划过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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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又蘸了点墨,在最下方蹭过一笔,在清冷雅致中显得突兀。最后,只留下朵将坠不坠的槐花。
“不知江小姐师从何人?”他目光轻扫,那嗓音如春风拂柳。“画个花,竟如此精湛。”
尾音咬得轻慢,分明是句漂亮的场面话,却透出几分设着圈套的玩味。
“过世了。”
“哦?”他忽地倾身,惊得画上槐花似随风一震,“那倒是沈某失言了。”温润如玉的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眼底却噙着几分探究。
“莫不是与江小姐死去的夫君是同一人?”
横竖都是谎,何必再费心思。便没有多想,顺着他的话。
“我夫君教的。”
他不知为何低笑出声,眉眼舒展开来,竟比画中那满卷槐花还要粲然。
“怪不得。”三个字在他唇齿间辗转,意味深长。
她猝然抬眸,正撞进他蓄满笑意的眼底——那笑意里藏着三分餍足,七分狡黠。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透着得逞后的慵懒。
白枕面上又不能发作,压抑住想撕烂他这面皮的燥意,淡淡道,“沈将军再不去,吴大人都该歇息了。”
沈确忽然倾身逼近,薄唇几乎擦过她的耳垂,低低“哦”了一声。
她撇过头,见他眼尾漾开的阴翳丝毫不减。
“沈确!”她终于被点着了火,连名带姓地叫他,嗓音里炸开一丝罕见的恼意。
他闻言低笑——这一声连名带姓的怒唤,可比往日那客套疏离的“沈将军”来得悦耳。
看人真有不耐烦的恼意,虽然明知她来得蹊跷,无事不登三宝殿。
却也还是正了正神色,像是哄人一般,低声轻和,“这便去了。”
内室。
“孟兆擒是我放走的,不过是奉命行事。”
“杀人的罪名,就能这么赦了?”抬手倚在桌面上,俯身时腰间佩刀发出冷硬的碰撞声。
与方才书房神情大不相同,完全跟变了个人似的,声音藏着危险,“奉谁的命?”
吴琼抿唇不答。
见吴琼没有接话的意思,沈确浅酌了口茶,指节轻敲,心里已有了定论。“看来,这淮南的盐价在那时起,就有人提前知道,注定要涨。”
会是东宫那位么?沈确心中冷笑。
“沈将军此番来剿的是匪,查的是盐价。”吴琼将茶斟满,慢慢悠悠,“至于其它的东西,沾到了,腌臜又晦气。”
“如若这官里藏着匪,匪里混着官,吴大人,您说说——沈某该先斩哪边的脑袋?”
吴琼抚须,从容不迫地作答,“斩明着的,明面上摆着的,杀了便杀了。”
“那怕是要越杀越多啊。”
“至少可消停一时。”
“沈某可听闻吴大人远近闻名的清明奉公,原是这般做到的。沈某受教。”
吴琼不恼反笑,“不知沈大人可曾听闻在七年前,淮南的盐价也是这般高?吴某不是没有试过。”
“沈将军不妨看看如今的我。”
听及此处,门外有人手指攥紧。
18. 喜结连理
沈确挑眉,眸中神色晦暗难辨。“吴大人之意,七年前贩盐贪墨案另有隐情?”
“盖棺定论之事,再议何用。”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回避着话题,话里话外,透着蹊跷。
明面上劝他莫趟浑水,暗地里却留有余地,何尝不是在引他入局?
这吴琼,倒是个深藏不露的。
此番奉旨南下淮南,明为巡察盐政,肃清匪患。
更重要的,是要为那桩尘封七年的旧案寻个真相,只有如此,方能离那夜的讯息再近些。
只有沈确自己心里清楚那些不为人说的算计。
可这吴琼,却像是能掐会算般,替自己找台阶,为自己铺好路。
他,究竟为何要如此?
崇明十一年,北疆大捷。踏雪而归,白王府满门尽殒。
京城的宣停山落了一夜的雪,哪怕是刚立好的无字坟冢,也免不了雪挂坟头。
像是带着帷帽,像是有人在守灵。
坟前跪着一少年,也不知道是替谁守着,无声无息,一夜又一夜。
直至临走时,那坟冢边上又多了一座,无名无姓,不知给谁……
沈确唇边勾起一缕苦笑。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七年前的案子要查,但不能声张。
正好,王经之等人不是搭了台大戏,送上了这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么?
盐贾的账簿里藏着鬼,水匪的刀尖上淌着血。无论淮南这潭沉寂了七年之久的死水究竟多深,就算步步为营也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水面。
越是把剿匪的阵仗摆得轰轰烈烈,越能在那些惊惶躲闪的目光里,钓出当年雪夜屠府的蛛丝马迹。且要将这事翻得悄无声息,无人瞩目,直至它能在光天化日下的那天。
在暗地里行事,总归要便宜些。
淮南这条线索不能断。沈确心中暗自思忖着。
山涧哗然,月色如洗,星河疏淡。几盏绢灯在廊檐下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在反射在墨色地面上,为这寂寥的庭院增添了几分暖意。
白枕身着夜行衣融入在茫茫夜色中,衣袂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正细细搜寻着可供潜行的偏径——若从正门出入,难免惹人注目。
想到沈确归来时必然的盘诘,她便觉得烦厌。
白日里依稀记得,水榭后的假山旁有个狭小洞口,约莫三尺见方,堪堪容得一人通过。
当她找寻至那所谓的洞口,心中不由生出了想掐死沈确的念头。
眼前本来可通行路,被人刻意堵上了,俨然一副防贼模样。
却不知此刻的所有动作都被身后之人尽收眼底。
“这么晚了,去见谁?”
低沉的嗓音蓦然在黑夜中响起,晚风微拂,带起一丝凉意。白枕被他这神出鬼没地吓一跳,指尖下意识蜷紧,抑住声音里的心虚:“随意逛逛。”
本欲一笔揭过,从他身旁绕过,可他却早有预测般挡她的去路,半步不让,本就微弱的灯光被他遮去大半,阴影覆下来,近乎将她整个人笼罩。
"看着不像。"他嗓音温淡,却带着不容敷衍的意味,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掠,点评道,“找个像样的理由。”
白枕抬眸,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沈将军这么闲么?”
“我也随意逛逛,不行么?”
“行,沈将军自便。”正欲从边上绕过,他不动声色地又将自己送到她面前。在她的双眸间眼光流连。
突然手腕上被人扯住,捏了些力道,被带回他面前。
“一起?”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手里捏住的力道却半分没松。
在她拒绝的托词说出口前,他又抢先截住她,“顺带,聊聊正事。”
“顺带?”她眼中透着质疑。
“聊正事,顺带一起走走。行么?”一双狭长的桃花眯着笑,眼映着细碎的月光,带着罕见的耐心。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今日的沈确有些不同,平静却带着些隐忍。
她没拒绝,默许般往前走去。他大步跟上她的步伐,脚下的小石子被碾得轻响。
“温家公子是个怎样的人?”他突然开口,语气状似随意。
怎么突然扯到了那位死去的夫君。
“很好的人。”她心中生疑,却也答得干脆。
这点,她倒没有说谎,温家公子确确实实是世间难得的谦逊温柔的好人。哪怕只见过寥寥数面。
“有多好?”他追问。
“不是来聊正事?”她打断他。
“温家公子死于孟兆擒之手,这事连沈某都问出来了。”沈确凑近,盯住她,语气慵懒又勾人,“还装不知道?”
她眉色微动,未应答。白日里见他正事没干,查得倒快。
本来温公子与孟兆擒之事还能打个掩护,现下看来已全然被揭开。
温燮,温家唯一的嫡子。从小天资聪颖,胆识过人。这继承家业的重任自然也落在了他头上。
温家本身家大业大,整个淮南商行有一半是他家的产业,追溯到祖上三代,都是淮南数一数二的富商。
江家原有位小姐名为江复,江家没落之事与温家结秦晋之好之事也并非捏造,确也存在。
她不过是借了个死人的身份,说的话,真假参半。既是要扮个死人,这些自得做得天衣无缝。
因而,白枕知道的比他知道的,多得多。
譬如,孟兆擒背后之人。他不知道的,她知道。
因为这次淮南盐价上涨,背后推波助澜之人,是她。
要想叫那些腌臜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曝晒于青天白日之下,得需靠自己撕开个口子。
若说京兆府尹之子林矩,是那第一道口子。这淮南盐价便是第二道。
只有淮南盐价出了事,朝廷才会派人来。
淮南盐价案开始调查,难免会牵涉到七年前的贩盐贪墨案,那些藏在暗地里的旧人才会出来,被世人重新看见。
只是没预料到的,朝廷派的人,竟然是他……
至于那温家公子,初见时便是副翩翩公子模样,丝绸缎庄的账册上,温燮修长的手指在纸页间轻轻翻动,指尖总染着淡淡的墨香。
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随着他翻页的动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公子,这批新到的苏绣已经清点完毕。”掌柜恭敬地站在一旁,眼角余光却忍不住打量着这位温氏商行的嫡长子。
温燮不过二十有三,却已显露出超出年龄的沉稳。
没有一些商贾世家公子的纨绔之气,更无其余商贾大户的铜臭之味。眉目如画,哪怕对待下人,也总是温风和煦的模样,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清贵之气。
温燮微微颔首,正要说话,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迟疑而克制,像是来人正在犹豫是否该踏入。
“待客。”温燮放下手中账册,低声吩咐,目光转向门口。
只见一位身着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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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襦裙的年轻女子缓步走入,她手中捧着一个素色包裹,锦缎包装得规整,指节因用力握紧手中之物而微微发白。
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面容清秀雅致,也仅有南浔这般风土下才养得出如此姑娘。
略施粉黛,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得肤色如玉。
温燮最先入眼的便是一双惹人注目的眼睛,清澈如水却又隐含坚韧,像是经历过风雨却未受折损。
温燮一怔,开口道,“姑娘可是要采买布料?”
她只是摇摇头,将手中包袱打开呈上,“冒昧叨扰,不知公子这,可需蚕丝?”
嗓音清甜,手上的蚕丝倒更让温燮出乎意料,质地极好,甚至还有用这蚕丝打制的样品,阳光下珠光流转,薄而轻,拾起时,如水般坠落散开。
上好的布料,缜密的针线,这怕得费不少心思。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温家布行,只卖,不收。”掌柜的见少东家久久未发话,以为是他不忍拒绝,便替他开了这个口。
“我们收。”可随之却是温燮斩钉截铁地应答。
“公子。”掌柜有些疑惑,开口正欲询问。
“姑娘如何称呼?在下温燮,家中经营这温氏布行,若是方便,不妨坐下详谈。”
“我姓江,单名一个复字,温公子若是不弃,可随我去我江家库房一观,我们再谈谈价格?”
“不瞒温公子,我江家祖辈原先以蚕丝谋生,可后家中变故,无力经营这老本营生。只是手里还有些存货,因而,想换点家中众人的口腹钱先度过眼下这难关。”
“原是如此,我方才得见江小姐手中丝缎,品相不凡,温某愿以一匹一百两的价格诚心购买。”
她睫毛忽闪,原以为一匹能有五十都已不错,没想到竟有人肯开如此高价,心中有些动容,已问过一路布行,不是不收,便是嫌其出价太高,不愿。
温燮这人与自己先前在自家铺行打交道的商贾之家的子弟大不相同,眼前之人谦逊有礼,不由得撤下了原先在心中的成见。
而后,温燮也如约送来了货款,一分不差。
在打交道时,竟发现他是当真用心在做生意,无论是时兴布匹还是各种锦缎的价格,他都了如指掌,说话温和,做事细致又有耐心。
温燮从初见对这个姑娘有些好感,听闻她尚未婚嫁,便赶忙请了家中长辈为他保亲说媒。
再后来,便是世人眼中的“喜结连理”。
可世人不知道的是,这场喜结连理下,被害死的可不止温燮,还有江复。
而温燮之死与其说是孟兆擒背后之人一手策划的,不如说是温家自己人送他入的火坑,帮他钉好的棺材板。
这前面的情缘是街坊传颂的,而这后面的两具尸体是白枕亲眼看着入殓的。
两人靠得挺近,影子交叠在一起,在往前走,两人都行至暗处,看不清对方神色,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真正将所有目光放在眼前之人身上。
沈槐序到沈确,从再相遇到如今,少时旧情、昔年挚友到提刀相向、相互猜忌,不过十年。
十年北疆风雪,够吹散很多很多了吧……
“那我们的目标又一致了。”白枕在他身后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随口一说。
“人要不我帮江小姐杀了?”沈确回过头,认真地询问她的意见。一时半会见她没有作声,又补充道,“我手沾惯了血,不怕。”
“巧了,我沾得也不少。”黑夜中,却见得她眼眸明亮,噙着笑意,鲜活生动。
19. 北疆告捷
沈确闻言低笑,不动声色地向前倾了倾身,“如此说来,我们还是一条道上的。”
“之前谁还说,情深易折,义重难得善终?”清清冷冷的调子里带着几分不以为意的调侃,“我可是要早死的,沈将军也要与我同行?”
“那便帮我留座坟吧。”不知是不是月色覆盖,他眼中似星河倾泻,“在你边上。”
行至廊前,夜风裹挟着一缕幽香袭来,打断了二人谈话,诱人驻足。
是桂花酒的气息,甜而不腻,在微凉的夜色中格外勾人。不由得引得她皱了皱鼻子。是喜欢的味道。
这个时节的桂花酒少说也是去年的。月光下,几个下人正搬运着酒坛,釉面映着清冷的光。
鬼使神差地指向那些下人正在搬运的酒坛,眼睛亮晶晶,带着满眼希冀,侧过头看着他,“能喝吗?”
沈确看她这样,忍不住莞尔。
就是在这候着,不然谁会挑个夜半在这搬酒。
沈确行至前头,抬手将下人遣散,带她去坐下。
酒坛启封的瞬间,桂香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要将人淹没。他执壶斟酒的动作行云流水,琥珀色的酒香在杯中荡漾,映着两人交错的倒影。
他将杯盏推来,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手背,那一触即离的温度比酒更醉人。
桂花香弥漫,酒气散了七八,剩下的都是花香,入口清甜,回甘回香。
浅酌了一口,甜香在唇齿间绽开,让人心情都好了几分。一心沉溺在酒中,全然没注意到对面之人眼中笑意灼人。
借着酒劲,逐渐放松下来,很快一坛见了底。
酒过三巡,坛坛渐空,微醺的感觉让视线变得朦胧。呼吸也重了几分。
沈确正想着,眼前之人,倒是没有了劝人喝酒的坏毛病。
一声明晃晃地邀请捎带着酒盏就举在了自己眼前。
“一起?”她眼里已经有些许迷离,望着他。杯中酒液晃动着,悸动非常。
沈确一饮而尽,又自觉地给自己续上。
酒香里,有什么在悄然发酵,比桂花更甜,比酒更烈。
夜风微凉,酒意却烧得人耳尖发烫。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勾人的酒气,指尖轻轻敲着杯沿,一下一下,像是叩在她心口,“他有多好?”
她眼睫微颤,醉意被夜风吹散几分,却仍抵不住这陈酿的后劲,思绪如浸了蜜的丝线,黏连不清。可偏偏他眼底清明,像是非要在这朦胧夜色里,逼出一个答案。
她明显有些醉意了,是陈年老酿,入口顺,醒酒慢。
却也知道他说的是何人。
“很好。”她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带着些勾人的酒气,眼角眯起,困意席卷。
对面的人垂眸,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的纹路,似笑非笑,却不再言语。酒盏里的倒影轻轻晃动,映出两人之间那一线未明的界限。
沉默蔓延,酒意忽然醒了大半。
“你喜欢他么?”她抬眸,眼底映着烛火,像是要望进他最深处的念头,“这般在意。”
“喜欢谁?”沈确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眉梢微挑,眼底浮起一丝惊诧。
“温燮。”她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唇齿间还残留着桂花酿的甜。
“我……”他喉结滚动,满眼荒缪,正欲开口,对上她眼眸,又将其生生截断。
“那不就是了。”她低笑,嗓音里掺着酒意,尾音上挑反问道,“那他如何,与你何干?”
沈确被她糊搅蛮缠得一时失语,低垂的睫毛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片刻后却只是低头轻笑,不跟醉鬼计较。
夜里回荡着一声声清脆的碰杯之声,几番过后,白枕迷迷糊糊,身体已有些脱力,可对面之人仍旧好整以暇,除了面上一丝红晕,眼里净是清明。她有些不满,“沈将军酒量真是好。”
“多亏了有人日夜督促,练出来了。”
“那可真得好好谢谢她。”
“嗯。”他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她脸上,“谢谢她。”
月色浸骨,阴影打在她脸上,将霜雪之色浸润得愈发冷清。
沈确看着她的脸,出了神。
是因为过于相似,找个情感寄托么。
他甚至不敢多问她的来历,仅敢凭借着一次又一次地试探,来给自己多些安慰。
若她不是......那最后这点自欺欺人的念想,也要烟消云散了。
他既怕她不是她,又怕她是她。
他想,她若是真的还在就好了。
但倘若她当真是她,那这么多年一个人姑娘背负这满门亲仇,得受多大的委屈,熬得多辛苦。
他不敢再想……
白枕手心摊在桌缘,被她挠破的地方,时隔多日,本就不严重,现今只留下几个浅浅的疤痕。
沈确目光紧锁着那疤痕,白枕迷糊间似乎听见他几不可闻地一声轻叹,带着些许无奈,“没好好上药么?”
白枕睁开眼,顺着他眼神方向寻去,笑了笑,不甚在意地合拢掌心,“这有什么?”
轻轻的语气,落在他心里,忽然有些沉闷。
落在她的心里,忽然也有些沉闷。
这些年,光是习武自己摔的伤,都数不胜数。满身的淤青,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老覃总调侃她,“就是去北疆行军打仗也添不出这么多伤。”
她也总打趣回去,“那丢的说不定是命。”
“照这么练,可不一定谁先丢命。”
“那我跟他们比比看。”
只有拼命地里练,该杀的人才能早些杀尽。这念头伴随着每次的挥剑,招式也愈发凌厉狠绝。从不留余地,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
卢老摇头,说她太过急进,迟早伤及根本;老覃也劝,这般未免反噬自身。
可她不听,只觉得还不够,老覃总是狠不下心对她。每一次都是点到为止,刀刃离脖子尚有一寸距离,便收了手。
一年一载,日复一日,待她能接住老覃所有杀招,刀剑再难近她一寸时,她便动了其它的心思——若真有一日要杀人,刀剑无眼,又岂能扛得住。
所以,她去了北疆,束发披甲。终是软硬兼施让老覃替她瞒下了卢老。
所以,“定昭将军”这四个字,她也不是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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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在满城喧嚣人声鼎沸中听到的。
要比那,早得多……
她知道他成为了将军,是替他高兴的。
崇明十四年凛冬,北疆的风雪很大,军骑没入雪中,待踏出时,溅起一周的雪。
营帐内,炭火噼啪。
副统领宁自明率先举碗,酒液在火光里晕开浅浅的琥珀色,“恭喜沈将军,首战告捷。末将代兄弟们敬您!”
欢呼声冲击得帐顶积雪往下坠。众人欢呼喝彩,篝火燃得很旺,炭火的暖意加之首战告捷定昭将军亲迎后方犒劳将士的喜事,众人饮酒交谈间都难掩悦色。
酒坛空了一坛又一坛。
隔着憧憧人影,能看见他玄甲未卸,肩头落着未化的雪,恍若隔世。
这是白王府血流成河后,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营帐内,炭火正旺,熟悉的声音混着将领们的谈笑,隐约透出帐帘。
营帐外,白枕默默在雪幕中往那凑近,突然很想离熟悉之人的声音再近些。
北疆风大,雪也急。这次过后,又不知道何时能再见。或是说,得运气好,有命见。
酒过三巡,副统领宁自明借着酒劲拍案而起:“沈将军少年意气,不知可有意中人?待凯旋归朝,末将等可有幸讨杯喜酒喝?”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醉醺醺的将士们喝了酒,又高兴,大家都放得开,起哄声几乎要掀翻帐顶。
但有人闻言,沉了下脸,是季州。对于沈确而言,季州与其说是侍卫,不如说就是一起长大的玩伴。
他怎会不知将军心思。
宁统领正欲再说些什么,转头却瞥见季州神色,脑海中突然闪过些旧事,惊觉失言。
众人只知白王爷与沈侯爷素有交情,可沈将军少时与白二小姐关系似也不错。
甚至还有传言……
宁自明暗自叫坏,自己怎么如此口不择言,提起这出,沈将军若真于那白二小姐有情,自己不是拿刀口戳人心窝吗?
心里不由懊恼。
沈确面色上倒是寻不出任何痕迹,只是岔开话题,依旧言笑晏晏。
直至过了一会,沈确才抬手致歉,“诸位且饮,我去醒醒酒。”玄色大氅掠过帐门,带起雪雾纷纷。
宁自明追出帐外,靴底碾着新雪,一路留下深深浅浅的靴印。
“沈将军恕罪,末将失言了……当年白王府……”话未说完,便哽在了寒风里。
沈确驻足,肩头落满细雪。
“无碍。”他笑了笑,酒气混着白雾呵出,又很快消散,“这么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就这么轻轻一句,一笔带过。
像是完全不在意。云淡风轻。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却如同细细麻麻的针扎人入骨,站在他们身后之人,心里某根弦,忽地就断了。
北疆的天依旧寒凉。
她的掌心却是温热的,方才指甲嵌入其中,血色渗出。
偶有雪花恰落肩头,落下时便失去了原有的晶璨。
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离这么近过。
哪怕沈确再来,可有人有意避开,自是难见。
20. 桃花劫数
“你手怎么破得相?”
沈确听到她稀奇古怪的措辞,如今也不爱喊自己沈将军了,眼尾勾起。
“不小心划到了。”
“撒谎。”她本阖起的眼忽然睁开,带着些醉意,“不小心会划到刀上?”
那分明是刀伤。
沈确目光凝在手上的刀痕上,语调慵懒笃定,“嗯,不小心划到了刀上。”
只听见她轻笑,不太相信的样子,也不与自己争辩,只是不再搭理。
哪里是不小心。
“我也记不清了。”他痛恨自欺欺人,却让自己变成了这样。
饮了很多酒,在寒得彻骨的北疆,需要很浓烈的酒才足以暖身。一个人走得离军营的热闹嘈杂远了,直至寒意从指尖渗入大氅,酒气才被吹散不少。
清醒都时候痛觉知觉才会明显,所以每当他念及那座无字墓碑时,便消了饮酒的念头。
真的记不清了么?
无数次梦魇里出现的大火,怎么也来不及救出的人,无一日不在伴随着他。脸上被寒风硌得生疼,连着心脏。
白雪皑皑,雪地里照着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寂寥又深远……
“你们说沈将军就算没有中意之人,那也当有人中意沈将军吧。”军帐内有人继续刚刚的话头,“可别辜负了这副好皮囊。”
众人皆起了兴致,酒碗碰得哐当响。几个好奇心重的的已经伸长脖子,活像一群等着听书的孩童。希望有知情人赶紧一骨碌全倒出来。
“诸位可曾听闻过沈将军的桃花劫?”一句话直接勾起了众人的好奇,手中的酒杯都停了,聚在一块闲聊的人群也噤了声。
“那诸位可曾留意过沈将军手上的刀疤?”这么一说,有大半人都点头。虽然习武之人,磕碰留伤都在所难免,可沈将军那双手如他皮囊般,如此一道不合时宜的破坏,难免惹人留意。
“那便是沈将军的桃花劫。”他吊着众人胃口般,话也说得不明不白。直到收到了所有人殷切的目光,如同个说书人收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般,这才继续。
“那兵部尚书之女姜家小姐可是从京城追至了北疆。那么弱不禁风的姑娘,三九寒天啊,裹着件狐裘就孤身闯入了军营。直接拔了沈将军的配刀,拦在他跟前,说,‘若是沈将军不愿娶她,她便要拿那脖颈往刀刃上撞。’”
帐内霎时一静。连炭火都仿佛屏住了呼吸,只余火星轻爆的细响。帐内静得能听见雪粒扑簌簌打在毡布上的声响。
“再呢?”众人近乎异口同声。
“沈将军无意理会,正欲往前走去,说是要处理军中要务。那姜家小姐又道,‘沈确,你若是再往前一步,今日可就非见血不可了。’”他倒真有那天分,有样学样,将一个女子模样描绘得活灵活现。
“可那沈将军执意要走,被她拦在跟前,本是进退不得啊。”
“你们猜,我们的沈大将军如何?”
众人摇头,无人知晓,只是示意他继续道来。
“他直接抬手,往那姜小姐手中刀刃上撞,血意渗出,滴落在刀刃上,缓缓滚落。沈将军却只是凉凉撇了她眼,开口问她,‘见血了,现下能让开了吗?’”
听至此处,一片哗然,再过会便是好一阵窃窃私语,唏嘘声一片。
“沈将军待姑娘还当真不留情面啊。”
“可不是,这姑娘都追至北疆了。”
“真是没想到定昭将军也有此等风流韵事。”
“怪不得,那段时日,听闻姜家姑娘郁郁寡欢,兵部尚书姜辞书是个爱女心切的,四处寻些新鲜玩意回去,哄女儿开心。”
“那姜家姑娘至今尚未婚配,也不少官家贵胄上门求娶,都未果。该不会,那姜家小姐……”
“沈将军平日说算不上温和,却也是个周全之人。那日怎会如此不留余地?”
“这谁知道呢,许是恰巧心情不好。又或者当真军政繁忙,不欲与之周旋。害,这些事,我们就这么一听,可不能多问。”
未有多时,这等过往风流便传在酒里,慢慢众人又开始举杯相邀。
白枕感觉脑袋昏沉又有些困意,她单手托着脑袋,阖上眼。
嘴唇轻启,“你困了就先回去。”
“打算在这睡觉?”尾音上扬,捎带着一阵夜风。
“我睡会,自己会回去的。”话毕,便趴下了。
沈确不太信她,把椅凳拖过来坐她旁边。
白枕有些不耐烦漫上眉梢,已然赶客,“你回去睡你的,别碍着我睡觉。”
沈确闻言,未挪分毫。
只是示意下属将军务折子搬来,借着烛火,在一旁捻着折子,静默无声。
下属间相互对眼,心里都觉着古怪,可谁都不敢言。
沈将军这两日不是要将那好好的门路堵上,便是要夜半搬那明明要饮的酒,现下夜雾浓重,又要折腾这么一出。
书房不是空空荡荡的么?
关键是,跟将军回来的这位姑娘,好像对他很不客气。他却置若罔闻,这不见鬼?
烛泪积了一圈又一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沈确见身旁之人仍未有要醒的前奏,夜风又要起,去间里拿了件披风,给人盖着。
又过了大半炷香的时间,她睫毛微眨,有醒来的意思。
沈确留意到了,唇角噙笑,居然还真会醒。
臂膀枕得有些麻,她眯着双眼,没太睡够的样子,随意活动了下筋骨。
待睁开眼,见得眼前场景,心中一惊,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跌落,却被沈确稳稳托住。
“你是鬼吗?”声音里带着紧张。
“你看看呢?”一副正经模样,盯住她的眼睛,带着不容质疑的语气,“回去睡觉。”
白枕又眨了眨眼,确认眼前是个大活人无疑,忍不住开口,“你有病吗?”
沈确被她气得一笑,却也只是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回去睡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听着语气,竟感觉还放温柔和缓了不少。
“我会回去的。不是说了么?”酒劲上来,耐心骤降。
沈确倒是有耐心,静静地跟随其后,看她走得歪七扭八,却也安然回至屋内。
桂花香气在两人身旁扩散,月色下影子交叠……
直至见她屋内熄了烛火,方又折回书房。
书房烛火刚续上,外面便有个黑色人影翻院而入。
动作干净,行动迅捷,丝毫不拖泥带水。
来人明晃晃地直冲书房,蒙面未摘,沈确神色未改,像是早有预料。
那人先开了口,语调悠悠。
“查到了,那孟兆擒原是南浔县衙役,还算个本分之人。大前年南浔修缮庙堂疏于照看,死了数十人,圣上问责,这孟兆擒替那南浔县令汪质乾顶了罪,也不知是自愿的还是被人胁迫,丢了官职,险些也送了命。来年开春,北疆战事捷报大赦天下。”
他摇头嘴角泛起一股冷笑,笑意未达眼底,“这么算起来,你倒还替他省了罪责。”
“反正人给放出来了,这南浔县令汪质乾于他有亏,明面虽未复官,却将人重用。传言是他觊觎上了温家嫡长公子温燮的发妻江家小姐,再后来便是你知道的,那温家公子死于中毒,而他的发妻说是要替他守孝。”
他俯身凑近,故作玄虚,愣是不说。
待受到身旁之人一记凌厉的眼神后,装得无辜可怜,像是在某种威逼利诱下方才继续。
“可蹊跷的是,温家人却说这位少夫人与他们也是许久未见了。”
他停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沈确,淡淡地评价道,“这给死人守孝却把活人守丢的,倒也是真稀奇。”
沈确低头凝眉,不知在想什么。
半响,一声反问落入耳中。
“晏无咎,你能不能先从桌子上下来?”沈确指节轻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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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气。”他扯了蒙面,有些不满。
“你来这,究竟是做什么?”沈确定定地盯住他,眼中净是压迫。
“我……”晏无咎没想到他竟不领情,还突然反将一军,有些莫名的心虚。
不过他脑子转得倒快。
“小爷我大老远从京城跑去南浔给你查案,你前言后语的也不交代清楚,做人怎能像你这般不知好歹。”晏无咎与他相处多年,甚知他秉性,道理不占上风时,就得和他说情。那便得理所当然地抱怨。
“难道不是你嫌那京华无聊,非要来这淮南一赏这久违的踏青日么?还要向家中交代,是受我之邀?”
“那我已然帮你查了,如此闻者落泪的情谊,你不该道声谢?”两人幼稚地争辩中,晏无咎总是改不了先面红耳赤的毛病。像是没过瘾,还欲说些什么讨伐沈确的言论。
谁知一声“多谢。”率先不偏不倚地落下。
一时话被熄在了嘴边,面色不友善地挤了个假笑收了尾,“不客气。”
良久,烛火葳蕤,书房内静上了一静。
“我知道江家小姐身在何处。”沈确面色平静。
“哪?”晏无咎听他开了口,旋即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话。
“我这。”
漆黑的瞳色晕开,看不出情绪。
惊诧之色在脸上溢出,晏无咎难得沉默。
过了一会,像是独自消化好了什么,开口道,“你要一个刚殁了夫君的姑娘,是打算明媒正娶吗?”
“不是说人姑娘有何不妥,我只是觉得你的行径非常不妥。”终究是没忍住。“甚至,些许下流。”
沈确稀里糊涂地便被冠上了个“下流”的名号,起先只是有些疑惑,直至听懂了他在说些什么。平日里再自持的人,此刻那副圣人君子模样也碎开了。
“到底是谁下流?你脑子里装得什么?”
晏无咎刚要起身跳起来,以为几日不见,他居然可以将礼义廉耻做到如此地步。
沈确见状,将人按下,给人一通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
晏无咎听完,长叹口气,尚且将心中那番差点说出口的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压下。
只丢下一句,“小爷我倦了,明日再来寻你。”便匆匆离去。
踏青日。
马车外绿色的梢头探进,随风起,随风沉,春日的盎然绿意稍留点神,便叫人晃了眼,醉于其中。
淮南的踏青日,让京城里家家户户都敞开了门。
淮南的踏青日要比京城来得隆重,门栓的启落声,此刻都化作姑娘们裙裾扫过草尖的窸窣。金线绣的流苏,随着欢快的奔跑荡漾开。被换上的五彩缤纷的春日衣裳,给春日增添了别样的姿色。
像狩猎、策马、对赋、游湖,这活动也样样不少。
动静相宜,便是今日柳树底下只是聚了三两人品茗闲聊,亦浮动着词人遗落的平仄。
沈确白枕一行人从街上悠悠晃过,被这淮南踏青氛围浸染,几个人眼中不免也捎带着安然融入的神情。
此刻,任谁也敲不出他们各怀鬼胎,俨然混成了一副家人同行踏青模样。
“娘,我想要回家换那身绿色的襦裙,你看那姐姐穿得多好看。”稚嫩的孩童声从门前传来。
沈确目光落在白枕绿色襦裙上,她眉间总似落着化不开的雪,哪怕是刻意接近自己,也总带着忽远忽近的疏离感。可此刻,冰雪也在春意间渐融。
他不经意间弯了眼。
“好。”那年轻女子应是女童的母亲,笑得温柔,摸了摸她的头顶,应得宠溺,正欲牵起她的手。
“哇,好俊秀的哥哥。”女孩眼睛一亮,蹦蹦跳跳起来,童言无忌,看见什么心里想着什么,说便说了。正想指着人给娘亲看,被她娘亲挡住,牵住手指,年轻女子朝他们轻笑视礼,轻轻回应女儿,“娘亲看见啦。”
晨曦倾泻,将他面容都洒上了晨光,确是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