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夫君考状元》 穷人家的童养媳 吉水县位于赣江中游,历来是人文渊源之地。只是,读书人的文章再好,也管不住天气。 从端午节开始,倾盆大雨便下个没完。平日里温婉的赣江激荡起来,浑黄的水汹涌地向北流去。 暴雨肆虐的日子里,百姓的日子愈发苦不堪言。地势低洼的地方,洪水漫进了屋子,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漂在污水之上。水流湍急之处,更有猪牛羊被冲入江中。 赣江右侧的文峰山脚,因为地势稍高,这里的村子并没有被洪水淹没,但是因为连日暴雨,山上的水流从村中淌过,导致这里遍地狼藉。 村子沿江一侧的一座矮小的土胚房中,眼下十分潮湿,更兼屋子窄小,屋内的东西也无人打理,所以有一股浓浓的发霉的味道。 因为年久失修,滴滴答答的雨水从屋顶漏下来,落在几个胡乱摆放的瓷碗里,发出混乱的声响。在雨水滴落最少的一角,摆放着一张小床,床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约略只有十三四岁。 一直闭眼沉睡的女孩突然面露挣扎之色,仿佛经历了巨大的痛苦。 “不!我不!”女孩突然叫出声来。 在小床旁边,还趴着一个男孩,之前是睡着了。听到女孩的叫声,男孩猛地抬起头,猜到女孩大概是做了噩梦,便靠近女孩,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芸芸,别怕,别怕。” 随后,男孩从身边的瓷盆中拧出了一块布帕,又帮女孩擦了擦额头。 “好像是退烧了。太好了!”男孩困倦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看向女孩的目光中满是温柔。 女孩叫了两声,又沉沉睡去了。男孩方欲再打个瞌睡,却听到半掩的房门被推开,他便回过头站起身来。 来人披着蓑衣,三十多岁,脸色蜡黄。进来时,他用力地咳了一声,大概是为了提醒男孩自己的到来。 “大伯。”男孩忙道。 “平哥儿,芸芸这丫头可见好了一些?”来人问。 “烧已经退了。”男孩回答。 “这样的话……”那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等芸芸醒来,便让她回自己家去吧。” “回她自己家?”男孩不解。 “她这种样子,我们怎能再平白养活她?让她回自己家,就不要再回来了。”那人道。 “大伯,万万不可。”男孩慌忙道,“芸芸家中有骄姊悍母,她回去了,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她父亲不是还在吗?她家有那么多铺子,养活她还有什么问题?再说,她姐姐和她,那是骨肉至亲,难道还能把她欺负死不成?再说,她家怎么样,和我们没有关系。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们不可能继续白白养活她了。这是你大伯母让我来告诉你的。本来,这趟应该是你大伯母亲自来的。不过我知道你面皮薄,未必能接受,所以才来向你细细解释。” 男子说着,指了指外面的乌云,继续道:“你看看这天,今年庄稼的收成十去其七。你二伯整日穷忙,大钱根本赚不来两个,你二伯母又是个大手大脚惯了的。光凭我打渔,哪里养活得了这个家?所以,芸芸的事情就这样定了。” 说罢,男子也不待男孩开口,便退了出去。 看到男子离去,男孩欲言又止,最后愁容满面地坐下,又看向了昏睡的女孩。 也许是因为最近几日折腾累了,又或者是烧退了,女孩睡得安稳了一些。 男孩盯着女孩的鼻翼、眉眼和唇角看了很久,柔弱的脸上浮现出坚毅,他默念道:“芸芸,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到了傍晚,雨渐渐歇了,天际现出了一线曙光。 “芸芸也该醒了。”男孩站起身来,出了屋,来到门口的锅灶前转了一圈,又走回屋角,掀开一个小土缸。在缸底,还有几把米。男孩小心将这些米抓出来,便要去煮点粥。 “哎呦,平哥儿,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做饭啊!”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男孩只觉得眼前一暗,一座“肉山”已经挤进了屋子。 这是一个很胖的妇人,进来之后,就让小屋显得十分逼仄。她五官长得很紧凑,像是聚在一起商量要紧事情一般舍不得分开。她的肤色如何,并不分明,露在外面的皮肤统统敷了一层厚厚的粉,身体一动,粉便“噗噗”地落下来。 “大伯母,你来了。”男孩的脸上现出微微畏惧的表情。 “平哥儿,大伯母今天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情。”妇人脸上的讥诮突然消失,转而变得异常热情,“平哥儿,赶紧把你手里的碗放下。你是读书人,怎么能做这些事情?哎呀,这芸芸也是的,每天都说要好好照顾你,结果呢,却要你来伺候她。” 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小小的竹椅被压得“吱吱”作响。 不过,妇人坐下后,屋外的光少了遮挡,立即欢快地涌了进来。 “平哥儿,吃饭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大伯母在,还能饿着你?不过,大伯母这次来,找你确实是有点小事。”妇人的小眼睛紧紧地盯着男孩,脸上的笑容让男孩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妇人的眉梢微微一皱,突然问:“平哥儿,中午你大伯来过了吧?他说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不想让芸芸回去?其实,大伯母和你一样,也舍不得芸芸。这些年,大伯母已经把芸芸当成了自家人。可是,这件事你千万不要怨你大伯。你大伯也有你大伯的难处。毕竟,芸芸姓曾,不姓肖。如今你和芸芸的口粮都是公出。你整日读书,本就不干活,芸芸也干不了什么,每日却依然要耗费一个人的口粮,族内各种言语让我和你大伯实在难以挺直腰杆。可是大伯母知道你的心思,你喜欢芸芸对不对?所以大伯母给你想了个办法,不需要芸芸回去。” “什么办法?”男孩问。 “你从县里的书院退出来,让你二哥顶上。”妇人绕了这么大的圈子,终于说出了最想说的话。 “不要!不要!”男孩的嘴巴还未张开,床上躺着的女孩却突然叫出声来。 “芸芸,你醒了?”男孩激动地问。 女孩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男孩,又看了看妇人,最后盯着屋内的陈设开始发呆。 “平哥儿,大伯母的提议怎么样?若是你不答应也可以,明天就要把芸芸送回去。”妇人知道女孩素来是有主见的,趁着她在发愣,赶紧催问。 “可是,我去文峰书院读书,那是族长定下的。”男孩道。 “这点你放心。族长那边,你大伯会去说,只要你同意就可以。”妇人看到男孩的想法松动了,赶紧打包票,“只要你答应,我还可以保证,给你一两银子的补偿。你可想好了,现在芸芸大病初愈,正需要补一补。” 也许是妇人的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男孩一咬牙,点点头,道:“那希望大伯母尽快将银子送过来。书院的事情,我答应了。” 妇人面色一喜,随即又有些遗憾,暗想,早知道这么好诓骗,何必许一两银子,也许五钱银子就够了。 不过,她怕夜长梦多,忙说:“你随我去取银子即可。” 男孩随妇人离开。屋内,女孩正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发呆。 “难道我真的穿越了?”女孩抬起头,突然说出这样一句。 “从此之后,我就是曾芸芸了?” 女孩慢慢地下了床,站起身来,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和衣着打扮。同时,穿越之前的记忆和这个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一起涌过来。虽然繁杂,但却十分清晰。 她叫曾芸芸,穿越之前,是一所著名高校古代文学和中国古代史的双博士,也是一个典型的宅女。刚刚毕业留校任教的她,除了给学生上上课,就是在家里做学问、看闲书、上网。 一个周末,她在旧书市场上淘到了一本残破的线装书。回去之后仔细一读,发现是一个明朝落魄书生晚年的自述。读罢之后,也就在当晚,那个雷雨夜,她做了一个怪梦,梦到有人在叫她,甚至在拉扯她。她虽然尽力挣扎,可是醒来之后,还是来到了这里。 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就曾芸芸,十三岁,是肖家收留的流浪儿。男孩名叫肖平,也是十三岁,其父三年前失踪,有人说曾看到其父落入江中,被洪水冲走。父亲离开后,肖平的母亲被外公强行接回家中。于是,只留下年少的肖平和曾芸芸相依为命。 好在肖平的父亲去世时给他留下了一笔家产,现由家族掌管。不过所谓的家族掌管是名义上的,实际上还是由肖平的大伯和二伯两家把持。 当然,在这一世的记忆中,曾芸芸是有亲人的。她的母亲生她的时候因难产而死,半年后父亲便续弦。继母之前也曾嫁过人,生了个女儿,丈夫去世后连同女儿一起改嫁。曾芸芸的父亲一开始还很疼爱她,但是在另娶之后,枕头风之下,便与女儿渐渐有了隔阂,甚至认为女儿才是前妻早逝的原因。见到曾芸芸不再受宠,她的继母和新来的姐姐便开始欺负她。在曾芸芸六岁时,干脆寻了个因由,将其赶出家门。 肖平的父亲偶然遇到流浪的曾芸芸,一度将曾芸芸送还到她的生父那里,谁想到对方却坦然表示,如果肖家愿意收留曾芸芸,他可以断绝与曾芸芸的关系。 肖平的父亲伤其身世,决定将其收养。于是两家拟定了文书,曾芸芸便留在了肖家,而且被当成肖平的童养媳看待。 刚刚她有些迷迷糊糊的,没有听清肖平和大伯母谈些什么。但是在记忆中,大伯母是不占便宜决不罢休的主。她来,准没好事。 理清了形势,曾芸芸有些无语。这处境,实在是有些糟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地狱模式的科举之路 曾芸芸借助水盆中的倒影看了看自己,容貌倒是天生丽质,而且眉眼与之前的自己有些相像。只是这具身体太瘦弱了,明显有些营养不良。 不过看看家徒四壁的环境,她又觉得之前能活下来都算不容易了。 过了一会,肖平回来了。 看到曾芸芸起来了,肖平立即露出了笑脸:“芸芸,你感觉怎么样?饿不饿?我现在就给你做点吃的。” 说着,肖平将手中黑乎乎的一块碎银子递给了曾芸芸。过去,二人有限的钱物,都是曾芸芸掌管。 曾芸芸愣了一下,没有接银子。她问:“大伯母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肖平迟疑了一下,道:“就是书院的事。” 曾芸芸想起了刚才听到的一些内容,再加上脑海中的记忆,问:“她逼你退出书院?你答应了?” 肖平笑了笑,一边将银子放下,一边道:“嗯,答应了。不过不在书院也一样读书。” 曾芸芸继续追问:“那参加府试的名额,你不要了?” 肖平却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情形吗?留在书院,我也得不到名额。倒不如老老实实参加县试,通过了自然可以去参加府试。如果连县试都过不了,我去了府试也是浪费一次机会,还平白被人笑话。” 曾芸芸叹息了一声,任由肖平去忙碌,心中却在想以后的出路。 作为文史双博士,稍稍结合身体原主人的记忆,她很容易就判断出,现在是公元1573年,也就是大明万历元年。 若是按照历史原有的轨迹,明朝还有八十一年才会灭亡,这点倒不需过多担心。她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在这个时代立足。 在明朝,士农工商,这四民几乎构成了整个社会的阶层。 做生意,她没本钱,也没那脑子。当个能工巧匠,她更没那本事。做农民,肖家倒是有几亩薄地,可一没良种,二没化肥,三没机械,不可能有出头之日,甚至混个温饱都难。唯一的机会,便是做个有功名的读书人。 想到这里,肖芸芸又是一声叹息。穿越就穿越吧,偏偏依然是女儿身。可在明朝的现实社会中,压根没有黄梅戏《女驸马》中女扮男装考状元的可能,想当个女童生都没机会。女人想要独立是很难的,更不用说出人头地了。 当然,以曾芸芸的才华,还是有很多事情可做的。无论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见识、还是现代教育中积累的知识,都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不具备的。可是,要将见识和知识转化成财富,并非想象中那么轻松。比如曾芸芸现在写出一本《红楼梦》,保准很快就被官府捉过去。影射朝政暂且不说,单单是作品中包罗万象的内容,怎么可能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能掌握的?她极有可能被当成妖怪对待。 因此,她的希望暂时只能寄托在肖平身上。 穿越前的曾芸芸是比较懒的,读了二十多年的书,早已厌倦了,这辈子若是能找条大腿抱一下也不错。 可是看着在那里笨拙生火的肖平,肖芸芸又是一声叹息。 在这具身体主人的记忆力,肖平的人品很好,尤其是对曾芸芸,俨然是把她当成最亲近的人。在旧社会,这是难能可贵的。就像刚才,为了留下曾芸芸,他不惜放弃参加府试的机会。相依为命的环境中,这种宝贵的情感触动了她,让她不忍抛下肖平而去。否则,穿越来的曾芸芸完全没有必要继续原来那个曾芸芸的轨迹。 和她一样,肖平也没有经商、务工和种田的能力。曾芸芸的希望就寄托在他读书上。可是,肖平在读书上的天赋实在说不上优秀。在曾芸芸的记忆里,肖平经常手捧着书本学到深夜,可是在书院先生的眼中,依然是朽木一块。 毕竟,书院虽然兼顾启蒙,但最主要的还是培养科举人才。而科举,并非死记硬背这么简单。如果先生看到某个学生没有赢得科举的可能,便不愿意耗费精力在上面。他们都清楚,能给自己扬名并带来实惠的,还是那些能考出来的学生。 肖平在书院的学习情况,在家族中并不是秘密。正是因为他在读书一途看不到希望,大伯、大伯母才会一起唱双簧,软硬兼施夺走在书院的学习机会。 肖平的父亲也是读书人,而且考中了秀才,在书院的学习机会正是他父亲当年争取来的。虽然他父亲后来失踪了,但是族长也并没有说要拿走这个名额。因此,只要族长或者书院不发话,谁也夺不走这个机会。可是,肖平自己却放弃了。 曾芸芸想了想,觉得认定肖平没有读书天赋也不准确。他的记忆力很好,只是领悟能力太差。可是,八股文发展在万历年间,四书五经都被考遍了,开始出现很多偏题、怪题,之后张居正还会在科举里下手,施行一些改革。这时候若是没有悟性,单靠死记硬背,顶多考个童生。看起来,要对肖平加强辅导啊! 曾芸芸的心情刚刚释怀了一点,可是想到所处的年代和地方,她再次发出一声叹息。 在明朝,江西的科举之强令天下士子眼热。 洪武十七年,经过十余年的酝酿,朝廷公布了科举成式,决定在洪武十八年重开科举。永乐以后,专重科目,科举中尤重甲科进士。 从明朝前期开始,江西的科举便展示了强劲的势头。 一行行数据立即出现在曾芸芸的脑海中。她发现,穿越之后,她前生看过的书,几乎是像刻盘保存了一般,十分清晰准确地被记了下来,每一个标点,每一个数字都没有漏过。 在她的记忆中,明朝的科举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开国到成化二年。这一时期,进士的录取经历了南北之争,朝廷刻意保护北人,但江西的举人仍然凭借巨大的优势,在全国的进士中占比最高。二十九次科举中,录取进士五千四百零六人,江西独占一千零五十四人,足足占了近二成。 第二个阶段是成化五年至隆庆五年。这一时期共开科举三十五科,全国录取进士一万一千四百二十一人,江西占一千零六十人,比例近一成。 第三个阶段是万历二年到明末。这一阶段,二十五次科举中,录取进士八千零七十一人,江西为六百九十八人。这是江西进士在全国所占百分比最低的一个时期。 曾芸芸恰好赶上了第三个阶段的开始。也就是说,她赶上了江西的录取名额被减少的年代。 尽管接下来,江西籍进士的录取人数会下滑,但是总量在全国的比例依然较高,这样看,江西考生未必吃亏。 可是,曾芸芸所在地方的考霸太多了。可以这样说,哪怕放之于全人类的文明史中,考霸最密集的地方也是这里。 这里所处的吉水县隶属于吉安府管辖。没错,这就是欧阳修、文天祥等人的老家庐陵。在宋朝,这里牛人辈出。到了明朝,则是考霸云集。 单就科举而言,江西一省在明朝得状元十七人、榜样十六人、探花二十二人,占全国两成有余。其中,吉安一府就有状元十二人、榜眼九人、探花十二人。 建文二年,一甲进士中全部都属于吉安府!状元和榜样都是吉水人! 永乐二年,全国前七名干脆全部被吉安一府包揽!榜眼、探花、二甲第二名都是吉水人! 这相当于全国的考生统一参加考试,前几名中的一半同时出在一个县里! 永乐甲申科,朝廷选二十九人为庶吉士,十八人为江西人,吉安府又占一半! 这相当于举行全国公务员遴选考试,录取的名额中一半都来自同一地级市! 全国足足有四百多个州府,吉安府有如此成就,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如此高的录取比例,如果自身也是考霸,这倒是幸事,可肖平此时只是个学渣,偏偏生在了全国科举最强县。要在这样的地方突围,谈何容易?绝对是地狱模式! 曾芸芸再看向肖平,他依然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是在烧火做饭时,不时偷偷看她一眼,脸上满是甜蜜,没有一丝失落。 可是曾芸芸却知道他主动从书院退出意味着什么。 自古以来,书院多是私人创办。但是受科举影响,有些书院难免会成为官府的附庸。有官方背景的著名书院的学生,往往能获得与府学、州学、县学的生员一样参加科举的资格。比如吉安府的白鹭洲书院,每科便有十几、二十多个参加乡试的名额,最高时一度有四十二个乡试名额。 肖平之前所读的文峰书院,乃是吉水县耆老合资创办,每年都有若干个直接参加府试的名额,也就是说,这些考生可以免于参加县试。 县试是漫漫科举路的第一考,看起来很简单,实在不容易,要连考五场才可以。若是肖平在文峰书院中被选中,便可以直接越过这五场考试。虽然肖平在书院表现平平,但是熬上一段时间,还是有机会获得名额的。 肖平忙碌完,天色已经黑了。曾芸芸没有用过火石,便在黑暗中坐着。 肖平点亮了油灯,喜气洋洋地端来了米粥,道:“芸芸,明天我去大伯那买一尾鱼给你补补身子。” 曾芸芸也确实饿了,一边小心地喝着米粥,一边道:“平哥哥,我的病已经好了。明天开始,你继续好好读书吧。我和你一起学。” “平哥哥”是曾芸芸之前常用的称呼,肖平倒没觉得如何,反倒是曾芸芸按照记忆的惯性说出,依然有些羞涩。 “哦,好的。”肖平先是答应了一句,很快就想到曾芸芸还说了后半句,“和我一起学?芸芸,你也要读书吗?” “你难道忘了吗?当年我在家中,也是读过两年书的,本就识字。这些年你日日往返书院读书,我在家中除了做些家务,便是读书。父亲留下的书,我都读遍了,而且父亲做的批注和笔记,每一句我都琢磨了很久,已经烂熟于心,随时可以与你分享。” 曾芸芸所说的父亲,指的自然是肖平的父亲肖山。 憨厚老实的肖平并没有觉得奇怪。在他心中,曾芸芸本就十分聪慧,而且肖山也确实留下了许多书籍。肖平之前也翻看过,可是根本看不懂那些批注和笔记,也就放弃了。如今曾芸芸说要讲给他听,他自然乐意。 “不过自己学习总不是办法,你还是要寻一处社学跟着先生学才行。”曾芸芸想了想,觉得自己虽然存储了许多科考资料,但很多经验技巧都是纸上谈兵,肖平还是需要向有经验的读书人求学。 “好,芸芸,我听你的。”肖平点头道。 昏黄的灯光下,曾芸芸带着心事,和肖平用完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顿晚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制胜秘诀 连日的暴雨消失后,晴朗的早晨显得格外明亮。晨光之中,澄澈的天空将整座文峰山格外葱茏。公鸡的啼叫刚刚退去,叽叽喳喳的鸟鸣便交织在一起。 曾芸芸睡得正香,便被屋外的各种响声惊醒了。过去,除了高考和考研之前的那段时间,她很少醒得这么早。 这个世界,依然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因此,天刚放晓,人们便开始为了生计而忙碌。种田、打鱼、做工、读书……无一不是在这种喧嚣中进行。 因为洪水刚刚退去,所以赣江的河滩上留下来大量漂来的杂物。包括孩童在内的很多人便在江边捡拾甚至打捞这些东西。哪怕是一些柴草,他们也分毫不剩地运回家中。 虽然此时的江西经济较为繁荣,但是老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万历年间,全国大约有田地七亿零一百三十九万亩,每年田赋约为两千六百六十万石,但是江西只有田地四千万亩,承担的田赋却是二百六十多万石。相当于,江西以全国二十分之一的田地,承担着全国十分之一的田赋。因此,吉安府虽然被称为“金庐陵”,但百姓的日子并不轻松。 这里的读书人虽多,但也只是比例相对较高。大量的普通百姓,是没有读书机会的。以肖平的家境来说,若非是他的父亲是个秀才,给他留下点房产和田亩,他也是没有机会读书的。可如果再继续被他大伯和大伯母等人侵占,肖平依然会失去读书的机会。 想了一会这些内容,曾芸芸愈发觉得催促肖平上进刻不容缓。 过去,曾芸芸这个时辰早已会起床开始忙碌,可是今天却迟迟不愿意下床。 肖平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曾芸芸大病初愈,应该好好休息。 昨晚饭后,曾芸芸便睡在床上,他则睡用凳子和木板临时搭起的小床。二人所住的小屋内并没有什么值钱的家什,哪怕好点的被褥也没有。不过好在天暖了,合衣躺下,盖住肚子便不觉得凉。只是这床并不平整,睡得曾芸芸有些腰疼。她不得不起身将床铺整理得平整一些。 另外,屋子里也太潮湿了,发霉的气息冲得她鼻子难受。曾芸芸几乎是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肖平倒是睡得很香。一方面是曾芸芸病愈,他没了心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最近没休息好,有些累了。 醒来后,他便拿着一本书,坐在门口认真地看起来。 发现曾芸芸醒了之后,他便念出声来。曾芸芸听得出,他读的是《论语》。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肖平读得倒是很熟练。曾芸芸相信,哪怕让他放下书本,他也能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 “何为务本?”曾芸芸突然问。 肖平一愣,没想到曾芸芸会突然发问,整理了片刻思绪才说:“务本,就是集中精力做根本之事。” 曾芸芸点了点头,暗道:“还算保留了一丝希望。” 随即,她又问:“本利而道生当作何解?为仁之本指的又是什么?” 这个略有难度的问题,肖平便答不上来了。想了半天,也只是答出:“道就是人道,人心,仁之本就是孝悌。” 曾芸芸坐起身来,缓缓道:“夫子之学所重最在道。你说的对,所谓道,即人道,其本则在心。人道必本于人心,如有孝悌之心,始可有孝悌之道。有仁心,始可有仁道。本立而道生,虽若自然当有之事,亦贵于人之能诱发而促进之,又贵于人之能护养而成全之。凡此皆赖于学,非谓有此心即可备此道。” 顿了一顿,曾芸芸待肖平稍稍消化了一些,又道:“仁者,人群相处之大道。既然孝悌乃仁之本,人能有孝悌之心,自能有仁心仁道,犹木之生于根。孝悌指心,亦指道。行道而有得于心则谓之德。仁亦然,有指心言,有指道言,有指德言。内修于己为德,外措施之于人群为道。” 肖平一开始听时紧皱着眉头,可是慢慢听下去之后,脸上便露出了欣喜之色。 《论语》对他来说,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只是他并不了解其中很多关键的地方。在书院里,哪怕有先生教授,可是很多地方,先生也只是略作指点,并没有作太细致的讲解。先生总是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此时,他乍听曾芸芸讲解,便有茅塞顿开之感,此处长久的疑惑立即被驱散了。 他连忙又问了好几个问题。 有些问题,曾芸芸立即能够给出答案,有些则需要她在脑海中慢慢搜索。好在她作为双料博士,之前读的书足够多。她只需要一些时间,找到书中的段落即可。有些时候,她还需要将不同书中的观点进行总结,以便肖平能理解得更清楚。 幸好中华文明薪火相传,经史子集如恒河之沙,倒是不用担心肖平的问题回答不出来。 曾芸芸就这样,一边讲解,一边更好地熟悉大脑中这个小小的图书系统。熟练之后,她会更加应付自如。 将曾芸芸所言牢记心中,肖平忍不住道:“芸芸,你讲解得真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曾芸芸道:“自然不是。这是父亲当年所作注解。” 肖山作为秀才,当年家境也算殷实,确实有不少藏书。只是后来他离奇失踪,很多书籍也不知被谁弄去。 因为家中只留下肖平和曾芸芸二人,肖平的大伯母便提出,偌大的房子两个小孩子住纯属浪费,倒不如给投靠她的弟弟全家居住,而肖平和曾芸芸则可以住大伯的这处小屋。作为条件,大伯一家会负责肖平和曾芸芸一早一晚两顿饭。 只是等大伯母的弟弟住进去之后,大伯母便变卦了,承诺的两顿饭立即没了影踪。只是怕族中追究,便偶尔施舍一点米面给肖平,算是履行了承诺。 家宅被占之后,屋内的书籍自然也丢失了许多,如今留在肖平手中的,只是数本而已。 曾芸芸说她是从肖山的注解中学来的,肖平自然不会怀疑。 其实,这些不过是曾芸芸当年读过的钱穆的《论语新解》中的段落。 《论语》自西汉以来,既是读书人的必读书,也是科举中的必考内容。读《论语》必兼读注。历代诸儒批注不绝,形成了多个学说派别。到了明朝,各家看似已经将其中的内容都解尽了。不过钱穆采百家学说,将其融会贯通,倒是更适合肖平理解。 后人提到明朝科举,便贬低八股取士,实际上,八股取士虽然机械,也有其腐朽的一面,但是并不提倡读书人死记硬背,也会考察考生的能力。之所以八股文有这么多规矩,不过是提高考试难度罢了。 难得又过了一把当老师的嘴瘾,曾芸芸还是蛮有成就感的。最主要的是,她找到了帮助肖平在千军万马之中闯过科举这条独木桥的制胜秘诀。 就像当年有些同学手握《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时的自信,曾芸芸认为自己的独门教辅资料会更有效! 肖平又问了曾芸芸几个疑惑,便听到有人在叫他:“平哥儿,同去书院上学啦!” 来人是肖家族长的孙子,肖平的好友肖辩。 曾芸芸看了他一下,记忆中算是很熟悉。他是肖平少有的几个伙伴。有些时候,还会接济肖平一二。作为族长的孙子,他的家境自然不是肖平可比的。单看穿的衣服就好很多,最低不像肖天和曾芸芸的衣服,上面还有补丁。自然,这些补丁扭扭歪歪,基本上都是曾芸芸的作品。 肖辩对曾芸芸也很熟悉,看她坐在屋里,便道:“芸芸,你的病好了吧?病好了,你以后就多注意身体。你没看到平哥儿这几日为你牵肠挂肚。书院的先生都说了,平哥儿若是再请假,便要罚他呢!” “辩哥儿,从今以后,我就不去书院了。”肖平平静地道。 “什么?不去书院了?为什么?”比肖平大一岁的肖辩却一点都不平静。 “就是退出了。由大伯家的二哥去。”肖平道。 “你说的是肖近?他连《三字经》都读不熟吧?他去书院读书,岂不是污了我们文峰书院的名头?是不是你大伯母逼你让出名额的?我说怎么最近你大伯常往我家中去。不行,我去找爷爷,让他们把名额还给你!”肖辩说完,便要去找族长。 “辩哥儿,你不要去。大伯和大伯母没有逼我,这是我自愿的,族长也同意了。而且,大伯大伯母给了我补偿的。”肖平连忙拉住肖辩。 “什么补偿?”肖辩问道。 “一两银子。”肖平回答。 “啊?一两银子你便将书院的名额卖了?你……你真的是太让我失望了!”肖辩一跺脚,道。 “哈哈,辩哥儿今天起得真是早啊!”远处传来了大伯的声音。 一边大步往这边走,他一边激动地回头喊:“近儿,以后你就和辩哥儿一起读书了。你们兄弟二人相互鼓励,在书院里也多多相互帮衬。到时候两人一起考秀才、中举人!” 大伯母也在嘱咐:“近儿,到书院一定要注意身体。若是被人欺负,便回家告诉娘,娘给你做主!” 曾芸芸看到大伯母圆滚滚的胳膊揽着一个圆滚滚的少年。这是大伯家的二儿子肖近。大儿子肖远目前在吉安府的一个商铺里做伙计。因为肖远读书没都成,所以大伯和大伯母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肖近身上。 大伯母的基因真的很强大,肖近无论是体型还是五官,和她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肖近听了父母的话,倒是有些不乐意,大声道:“爹、娘,你们放心!秀才、举人算什么?我要考就考状元!” 大伯听了,老怀甚慰,道:“好好,考状元!” 大伯母也是欣喜:“我儿真有志气!秀才还真的不算什么!近儿考个状元回来,也让为娘风光风光!” 肖近愈发意气风发,对肖辩道:“辩哥儿,以后你在书院,便由我罩着了!走,我们同去书院!” 肖辩冷哼了一声:“谁和你同去?你那么胖,走得那么慢,到了书院,太阳都落山了!” 肖辩说完,一溜烟跑走了。 肖近冷哼一声:“今日你对我爱搭不理,他日我让你高攀不起!爹,娘,你们放心,儿此去书院,科考时中状元如探囊取物,你们就等着随我吃香喝辣吧!” 大伯、大伯母愈发欢喜,看了一眼肖平,便道:“平哥儿,你呢,就死心吧。人和人是不能比的。等我家近哥儿以后飞黄腾达,以后倒是能照顾你一二。” 大概是因为肖近第一天去书院,大伯像是护着鸡仔的老母鸡,小心地护送肖近往书院去了。好在书院不算远,就在文峰山的另一侧,肖近到了那里,顶多日上三竿,还不至于日薄西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钱袋子要鼓起来 看到这些人都走开了,曾芸芸问肖平:“平哥哥,放弃了书院的名额,你后悔了吗?” 肖平咧嘴一笑,扬了扬手中的《论语》,道:“今早听了你讲那一段,我觉得书院不去也罢。芸芸,我干脆哪都不去,就留在家中跟着你学吧!” 曾芸芸摇了摇头,道:“父亲留下的批注和笔记那就那么多,我也只是记了一部分。你还是要好好跟先生学。再说,参加县试还需要很多手续,你留在家中,连保人都找不到的。” 科举制度在明朝已经发展到了顶峰,制度非常完备。相应的,考试周期也非常漫长,很多细节都需要注意,甚至还有许多忌讳要规避。曾芸芸可不认为自己有这种本领。 哪怕曾芸芸真的无所不知,她依然无法独立支撑肖平走完科举之路。在明朝,读书人已经彻底形成了一个圈子。不融入这个圈子,只会处处碰壁。就像窝在文峰村,如果不与其他人交流,大概连什么时候考试、在哪考试都不知道。 二人说了一会,曾芸芸便面临早饭的问题。这时候,大多数人都是习惯一天吃两顿饭的。曾芸芸的身体也习惯了,但是心理还不习惯。 虽然当年为了减肥,她有时候也不吃早餐,但人生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当学生或做老师,已经习惯了一日三餐。另外,眼下的这具身体,纤瘦且稚嫩,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不仅是她,曾平也需要。 不过目前家徒四壁,想要吃好喝好,是千难万难的事情。可是,要读好书,这又是前提条件。看来,必须尽快解决经费问题。只有钱袋子鼓起来了,才能考虑更多的事情。 原本,肖山考中秀才之后,是购置了十亩水田的,另外他家原本还有十亩旱田,家境还算殷实。如今,十亩水田是大伯在耕种,一年种两季稻子。二伯和二伯母争不过大伯和大伯母,只能种十亩旱田。不过,那十亩旱田十分适合种蓝草,产出也算不错。 可是,无论是水田还是旱田,收益都没有肖平分毫。大伯和二伯两家,都欺负肖平年幼,占了好处也从不与他解释。 曾芸芸向肖平分析了钱谷对读书的重要,然后便问他的看法。 “若是能收回这二十亩田,我们将其租出去,便能解决眼下的难题,我们也无需仰大伯和大伯母鼻息,可是大伯和二伯吃到嘴里的,如何会吐出来?”肖平蹙眉道。 “那就不与他们商量,我们径直把田租出去,反正田契在我们手中。”曾芸芸果断道。此前的曾芸芸,便是精明利落的女孩,当年二人被迫从家宅搬出时,曾芸芸执意带走田契,没有交给两个伯父。 “租给谁?族内没谁愿意沾惹这事。”肖平道。 “租给王本财!”曾芸芸笑道。 肖平想了片刻,不由恍然,竖起了拇指道:“芸芸,这个办法好!我们先从二伯那里下手!幸亏你当年留下了田契,否则我们就是想租,也没有办法。” 走出屋子,虽然有记忆承载,可是曾芸芸依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新鲜。 没有丝毫污染的天,蓝得让人心动。文峰山上,满目苍翠,微风吹来,竹林喧响。稀稀疏疏的杜鹃花点缀在山坡上,和苍松翠柏相映衬。不远处的赣江依然不停歇地北去,江水已经清澈了一些。点点白帆之上,或成群或零星的鸥鹭翩翩飞过。 这些景色让曾芸芸忍不住想到了之前的生活。 曾芸芸的家乡在北方,可依傍着运河,景致与这里是有几分相似的。小时候,曾芸芸就经常随父母在运河岸边玩耍。上中学和大学的日子,每逢暑假,她都会挑个时间到运河边上坐一阵,看一看河里的航船,仿佛她那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可以随着船远走一般。 在那个世界,她的父母早已去世,只有一些亲人还在,那些亲人各自都过得很好。她是个宅女,很少回家乡,只是偶尔与亲人网上联系。她曾认为,工作稳定之后,一旦遇到一个合适的人,便嫁出去,生个孩子,踏踏实实地过完这一辈子。后来,她并没有遇到喜欢的人,但一个人过日子,也觉得很好,对于和伴侣一起过日子,也就没有那么多期待了。 如今,她也许彻底离开了那个世界,也许已经有另外一个“她”代替她在那个世界生活。可无论如何,那些亲人、朋友都不会过度难过,那些常常在节日给她送各种小礼物的学生也不会很难过。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并不会因为她的离开而有太大的变化。至于那些短时间内小小的变化,也不过是风过之后的涟漪,会很快消散、变淡随即消失。想到这里,曾芸芸的伤感便淡了一些。 如今穿越而来,虽然家贫,但是肖平很好,自己也没有为奴为婢,并不算太差。最主要的是,若是经营好了,未来的日子会不错。想到这里,曾芸芸又有了小小的知足。 当她抬眼瞭望眼前这个新的世界的时候,她还有一种期待。她期待肖平的命运因她而改变,更期待为这个世界做些事情。前生整日宅在屋里,如果算是出世的话,如今她打算入世好好走一遭。谁说女人的地位低?她偏要做点事情出来! 文峰村不大,大多数房屋也只是土胚房,偶尔几户人家的马头墙上铺着一溜青砖。村里最好的建筑是肖家祠堂,精雕细刻、黛瓦粉墙、古色古香,显示了良好的传承。村子最中心,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主路,肖平的住宅原本就在祠堂不远的主路一侧,算是村里较好的一处宅子。当年曾芸芸刚来的时候,最喜欢在院内的天井处玩耍,可惜最近三年,一次都没回去过。 目前,曾芸芸和肖平住在村口。从这里出发,没走多远,就来到了那十亩旱田前。眼下蓝草长得正茂盛,郁郁葱葱,倒是能看得出二伯的勤奋。 蓝草一身是宝,根为中药材板蓝根,果为中药材蓝实。最主要的是,蓝草是重要的染色植物,经过加工炮制,可做成青色的蓝靛。这些年各地出现了大量的织户,不仅棉麻的需求提高了,对颜料的需求也很旺盛。如今,吉安府的很多农户都种蓝制靛。 眼前的十亩田种满蓝草,一年采集两次,常有西北地区的大商人来收购。因此,种蓝草的收益并不比一般的水田低。这也是二伯和二伯母没有争得水田但并不继续吵闹的原因。 曾芸芸和肖平站在田埂上,闲聊了一会,二伯扛着锄头走来了。二伯母自然没有露面。自从她嫁到了肖家,就找到了存在的意义,那就是吃喝玩乐。可惜的是,肖家并不富裕,她的吃喝玩乐也只能局限在文峰村,偶尔会扩散到镇上,想蔓延到县里都很难。 二伯母是从不干活的。二伯为了让二伯母过得更加安逸,还专门买了一个小丫鬟伺候她。这待遇,大伯母都没享受到。二伯畏惧二伯母,甚于大伯畏惧大伯母。 “平哥儿,芸芸,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二伯很好奇。 “二伯,我和芸芸来这里,正想告诉你,我们打算把这十亩田租出去。”肖平道。 “啥?租出去?租给谁?”二伯很惊讶,撂下锄头问。 “就是村里的王本财。”肖平一本正经地道。曾芸芸却扭过头,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哎呀呀!平哥儿,你怎么能把好好的田租给王本财呢?你父亲当年置办这些田产不多容易啊!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二伯正该为你打理这些田地。你呀,太不懂事了!”二伯气呼呼地道,还挤出了“我是为你好”的表情。 “二伯,我和芸芸如今都没米下锅了。租给谁不要紧,他出得了租子就行。”肖平不需要刻意,脸上就自然而然露出了“我也是没办法”的表情。他确实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那也不能租给王本财!”二伯气得哆嗦。 “为什么?”肖平问。他和二伯的对答,是曾芸芸教导了好几次的。 “不为什么,总之就是不能租给他!”二伯说完,扛起锄头就离开了。 肖平看着二伯离开,在他背后喊道:“二伯,我打算明天就和王本财签字画押。对了,若是见到大伯,也请你和他言语一声,那十亩水田我也打算租出去。” 二伯没有应声,但是走得更快了。 看到二伯气哼哼地离开,曾芸芸忍不住向肖平伸出了双手。 肖平一愣,不知道曾芸芸是什么意思。 “击掌啊!就是庆祝顺利的意思!但这只是第一步哦!”紧接着,曾芸芸告诉肖平如何击掌。肖平觉得,如此简单的细节也足够有趣。不过,他实在想不明白,曾芸芸是如何想出这些新花样的。 他隐隐觉得,曾芸芸最近有些改变,可又觉得她没变。这种感觉很玄妙,他并不能说清楚。但无疑,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清脆的击掌声后,两个少年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说二伯现在是不是很生气?”肖平问曾芸芸。 “你这是明知故问。不过,我猜他眼下肯定是去找大伯商量去了。”曾芸芸道。 “那我们……”肖平不由自主地等待曾芸芸的安排。 “你说呢?我们当然是去找王本财啦!”曾芸芸道。 接下来去王本财家中,更是顺利。 没多久,二人就返回了居住的小屋。 曾芸芸一边教导肖平要善于利用琐碎的时间学习,一边念叨着:“好戏开场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一场交锋 天刚正午,大伯和二伯就联袂而来。 曾芸芸和肖平正坐在门前的树荫下看书。有时候忍不住了,曾芸芸还会哼唱起流行歌曲,听得肖平目瞪口呆。 曾芸芸赶紧告诫自己:学高为师、身正是范,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一对一辅导班,老师也应该有老师的样子。 肖平看到二人出现,终于不再思考曾芸芸的小曲是从哪里学来的。他对曾芸芸暗暗竖了竖拇指,道:“芸芸,你真是料事如神。” “大伯、二伯,你们来了。天这么热,还要去干活啊?”曾芸芸和肖平打完招呼,便继续把目光投到书本上。放在二十一世纪,这无疑是两个勤学上进的好孩子。当然,在大明朝,也可以这么认为。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也许是入戏太深,肖平忍不住摇头晃脑读出声来,“利者,人所欲,启争端,群道之坏每由此,故父子罕言之。盖群道终不可不言利,而言利之风不可长,故少言之。与,赞与义。夫子所赞与者,命与仁。命,在外所不可知,在我所必当然。命原于天,仁本于心。人能知命依仁,则群道自无不利。” 后面这一段,自然是曾芸芸刚刚给他讲解的。没想到只是听了两遍,肖平竟然记住了,而且还很应景。 在曾芸芸的记忆中,肖平的记忆力始终不错,可也并没有好到这种几乎过耳不忘的地步。当然,在眼下,曾芸芸本人自不必说,不仅仅过目成诵,而且还把此前看过的所有书籍都深深地印在了脑海之中,可以随时翻阅。对于一个喜欢宅在家中,读了两个博士学位的书虫来说,所涉的书籍之多,绝对汗牛充栋。 如果说她的超凡记忆力是穿越带来的福利,那么肖平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蝴蝶效应,抑或是曾芸芸带来的光环技能?曾芸芸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又看向了走近的大伯和二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受到自己的影响。如果距离肖平远一些,又会怎样呢?曾芸芸觉得找机会有必要验证一下。 大伯和二伯心急火燎地赶过来,看到二人一个在装模作样地读书,一个在傻傻地发呆,忍不住气急败坏。 “别读了!”大伯大吼一声,树上的刚刚亮开嗓门的鸣蝉都为之噤声。二伯刚要坐下,也被吓得一哆嗦,忍不住又站起身来。 “大伯,你有事?”肖平放下书本,带着笑,很体贴地指了指地上散乱的石头,道,“大伯、二伯,你们坐啊。劳碌了半日,挺累的,正好歇歇。” 大伯吼了一嗓子,本以为肖平会像过去一样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老老实实地挨训。这样的话,他不需要几句话,便能让肖平乖乖地听从他的安排。若是他将事情说得重一些,也许还能再得点好处。因此,当大伯听到二伯说起肖平想出租田地的时候,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倒是安慰弟弟别着急。他也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妻子,觉得自己可以轻易摆平这件事。谁想到,肖平今日竟然如此淡定。他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平哥儿,你上午说的事情是真的吗?你可不要信口开河啊!”二伯看大伯出师不利,便上前问道。他这么问,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看看眼前的肖平,他有点怀疑上午见到的那一幕是错觉。肖平根本就没有出现在地头,更没有提要把田地租出去的事情。他大概是产生了幻觉。 如果真是肖平乱开玩笑,那还算是好事,但是传送了一个假消息给大哥,他还是怕大嫂会找他麻烦,因此他要当着大哥的面确认一下:“你真的要将十亩旱田和十亩水田一并租给村里的王本财?” “是啊!水田和旱田都租出去。我已经和王本财口头上打好招呼了。”肖平道。 二伯看了大伯一眼,意思很明确:我没诓骗你吧? “我们肖家的田种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租给别人种?”大伯忍不住又吼出声来。 “我并没有把大伯和二伯家的田租给别人。我要租的二十亩田,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大伯、二伯,你们可能还不清楚,侄儿要读书,更要吃饭,这些都需要钱啊!如今,我和芸芸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了,倒不如就把田租出去,还可免得大伯母和二大伯母经常惦记着我们。”肖平说完,又开始低头看书。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就算真的没米下锅,我和你二伯都可以借你一点,怎么能租田呢?”大伯道。 “我读书可是要花很多钱的。现在我从书院中退出了,另寻名师要一大笔花销。若是大伯和二伯愿意各借我一百两银子的话,我可以选择把田低价租给大伯和二伯。”肖平无比诚恳地道。 “一百两?你这简直是狮子大张口!”大伯的脸气得直哆嗦。 “平哥儿,你怎么退出书院了?”二伯还不知道情况。 “现在说田的事,书院的事暂且不提。”大伯直接打断二伯。他怕二伯会埋怨他。 “平哥儿,田里的庄稼和蓝草,可是你大伯和我两家种的。你这样直接把田租出去,不合适吧?难道我们前半年都白忙活了?”二伯说着,坐在了一块石头上,话语已经有些商量的意思。 若是过去,肖平看了二伯的眼神,可能就已经心软了。但是,曾芸芸早已料到了大伯和二伯可能会采取软硬兼施的手段。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直接道:“二伯,王本财说了,田里的庄稼和蓝草,他会按照市价补偿给我。” 一听到王本财要把钱补偿给肖平,大伯几乎气炸了:“补偿给你?为什么要补偿给你?” 肖平淡淡地说:“王本财说了,他只认田契。田契上写这二十亩田是谁的,他就把地租和补偿给谁。” 大伯看肖平如此顽固,强压着怒火,道:“平哥儿,你知道如今每年的田赋有多重吗?民田每亩一斗,民地民山每亩一升,民塘每亩五升。不仅要交夏税,还要交秋粮。缴税时,米麦是本色,没有就要折纳税粮。别看我和你二伯外表上光鲜,实则都有很大的难处。水田收成不好,种蓝草也常为销路犯愁。就拿今年来说,遭了这么大的水灾,减产是一定的了。可现在还刚过端午,以后的雨水可能更多。我和你二伯也只是苦撑着,怕我们肖家的地荒了,被外人笑话。种这二十亩田,我和你二伯不收你任何报酬,帮你好好经管,你该知足了。” 说到这里,大伯的调门猛地抬高:“你说你要把田租给王本财,王本财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他有什么能力种好这二十亩田?交不上田赋,县里的衙役能放过你?他们哪里会和你讲道理,直接就把铁链往你头上一套,甚至给你戴上木枷。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能受得了?如果你被关到大牢里,我们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大伯说得口干舌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谁想到肖平并没有被打动。 短短的一上午,肖平已经打听清楚,大伯因为忙着打渔,直接就将那十亩水田转租给了他人。至于二伯,每年靠那十亩旱田的进项也颇丰。只是二伯母的用度大一些,他舍不得转手给别人种,又不愿意雇人帮忙,只好自己忙活。 听罢大伯的动情陈词,肖平道:“多谢大伯、二伯三年来的苦心维护。不过,既然大伯、二伯如此辛苦,侄儿更不能让你们受这泼天的委屈。我如今把田租出去,也算是给二位伯父减少一些负担。既然田租给王本财了,自然是由他来出田赋。签字画押之下,他是赖不掉的,大伯和二伯,你们不要担心。县里就算真的来了衙役,那铁链锁的也不会是侄儿!” 二伯看到大伯没招了,便走到曾芸芸面前,道:“芸芸,平哥儿平日里最听你的。你劝劝他,别让他不要意气用事。” 曾芸芸露出苦笑,道:“二伯,大伯母和大伯昨日就要将我送回曾家,还逼平哥哥从书院退学了。如今书院的名额被肖近顶替了。现在,我是随时都可能被赶走,所以,田地的事情,还是由平哥哥自己拿主意吧。” 二伯没想到还有这些事情,便对大伯道:“大哥,你和大嫂怎么能这样做呢?而且,你这不是也给我惹了大麻烦吗?”二伯这样问,自然不是关心肖平从书院退学。他关心的是书院的名额被大哥家的孩子夺走了,他什么都没有捞到。 看到大伯不言语,二伯觉得书院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谈,他便对大伯说:“看来只好让大嫂亲自出马了。你我如今拿平哥儿是没有办法了。哎……翅膀硬了,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 大伯不甘心地点了点头,也不再言语,很快和二伯相跟着离开了。 他们前脚刚走,肖平便站了起来,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拍着胸口问曾芸芸:“芸芸,刚才我真的挺害怕的。怕大伯和二伯翻脸,怕他们又寻出别的由头欺负我们。” 曾芸芸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表现得不错。不过大伯母来了之后,对你才是真的考验。你不是说了吗?文峰村,你最怕的就是她了。” 肖平向村里望了望,道:“王本财不会爽约吧?” 曾芸芸摇摇头,道:“这可不敢打包票。我们只能期待他是信诺之人。如果此路不同,我们只能采取b计划了!” 肖平一愣:“什么是‘必计划’?” 曾芸芸道:“就是必须执行的计划。” 肖平深以为然:“若是此路不通,还真的必须执行那个计划。”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道一声贤侄 晌午之后,超级强大的阵容到来了。 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一起来到了肖平和曾芸芸的住处。 大伯母一路上早已骂了大伯数百句“窝囊废”了,骂得酣畅淋漓之际,连二伯也一并骂了进去。 二伯母不答应了。她心中早就有点不忿,更兼收到二伯的密报,便把肖平退出书院的事情拎出来和大伯母理论:“我家生儿平日里比近哥儿用功多了。书院的那个名额,应该给我家生儿才对!” “族长早已同意我家近儿去。而且,我家近儿今天已经去上学了,估计现在正被先生夸赞书读得好。所以,你再说什么都迟了。”大伯母懒得在这个事情上再耗费精力。在她眼中,二伯母的抗议是可以无视的。 “那你们把名额再还给平哥儿,让平哥儿给我家生儿不就可以了?”二伯母锲而不舍。 “想得倒美。”大伯母不再理会她,但眼神中毫不掩饰对二伯母的鄙视。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你都敢想?战胜这样的对手,并不足以让她产生身心的愉悦。 大伯母身上的肥肉虽多,但是脚程却不慢,不一会的工夫,就带着三个人赶了过来。 来到之后,大伯母径直走到曾芸芸面前,用又粗又短的手指指着她,道:“曾芸芸,你说我是不是对你太心软了?你一个被后娘赶出家门的女娃子,若是没有我们肖家收留,能活到今天?我们肖家好吃好喝地对你,你却做了什么?竟然撺掇平哥儿把田租出去,你出的什么鬼主意?信不信我现在就撕了你?!” 曾芸芸的心智早已不是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怕她这种言语和手段?她不慌不忙说道:“我曾芸芸是肖家的儿媳妇,这是父亲当日定下的。至于平哥哥要把田租出去,那是他的主意,我并不能左右。” 大伯母脱口而出:“他自然是听你的!” 肖平站起身来,毫不胆怯地站在曾芸芸身前,面对着大伯母,道:“大伯母,出租田地的事情,真的是我自己定下的。就和我退出文峰书院一样,也是我自己定下来的。我自己定下来的事情,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承担,不需要各位长辈为我操心。” 大伯母蒲扇大的手掌在空中一挥,道:“那怎么行?你父母不在,有什么事情自然是我们这些长辈给你拿主意。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拿肖家的田地便宜了外人。遵从长辈,这是族规里写的,你反驳也没用!” 皇权不下县,县下唯宗族,这是这个时代约定俗成的规矩。大伯母搬出了族规,确实是像她一般很有分量的一座大山。她试图压得肖平屈服。 肖平不紧不缓地道:“大伯母,我父亲目前暂无音讯,但我母亲还在,她目前并未改嫁,还是肖家的人。昨日我已经拿到她的手书,她同意我将田地尽数租出。若是大伯母不信,我可以将母亲写的信给大伯母一观。” 所谓手书,自然是子虚乌有的东西。若是他们真的索要观看,曾芸芸自然有所准备,拿出三五封极像的都可以。最主要的是,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四人识的字加起来都不足二十个。他们看到肖平自信满满的样子,不知不觉就认定这封信存在了。 大伯母的气势顿时一馁。若是肖平的母亲真的同意了,他们哪怕是长辈,在这件事上也没有置喙的机会。 就在这时,传来几声犬吠和鸡鸣,又有人来了。 之前,二伯母的心情是复杂的。她既希望大伯母说服肖平,又期待大伯母在肖平这里吃瘪。 二伯母的心情因复杂而超然。她眼尖,第一个看到来人是谁。 “哎呀,是王本财!王本财来了!”二伯母的话音刚落,大伯母的身体微微一抖。大伯更是害怕,直接站到了大伯母身后。 “怕什么!”大伯母一把将大伯揪出来,“窝囊废!” 肖平已经走上前去,对着一个三十多岁男子道:“世叔,你来了。” 眼前这个男子就是被众人多次提起的王本财。他身着丝绸,头戴员外帽,留着三指长的胡须,长着一张看起来很亲厚的脸。在他身后,站着两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仿佛是大伯母的亲兄弟。 “贤侄,我正巧路过,特来看看。怎么,你们在商议什么要事?”王本财虽然这么说,却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反倒是笑着向大伯、二伯点了点头。 大伯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王本财和肖平的关系这么亲近了?在文峰村,哪个少年能被王本财称为贤侄呢?哪怕是族长的孙子肖辩,王本财也是直呼其名。 文峰村的人家,几乎全部都姓肖。唯一的外姓,就是王本财。 王本财原名王本材。初来文峰村的时候,还只是个瘦弱的少年。他的父亲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商人,虽然家境稍稍富裕,但也吃够了没读书的苦头。因为不认识字,他的父亲曾连续被两个账房骗过,损失惨重。作为商人,排四民之末,连穿绸子的资格都没有,总是被人瞧不起。在文峰村,他们家又是外来户,也经常被村民欺负。 因此,王本材的父亲就特别期望王本材能够考个功名出来。只是,王本材压根就不是读书那块料。不仅把教书先生气跑了,还把他爹气死了。 王本材是独子,母亲早逝。父亲去世后,他便成了一家之主,可以为所欲为。 不到几年的时间里,他就把家里的积蓄挥霍一空。 就当大家以为王本材会破罐子破摔,最终把房产和田产全部败光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幡然醒悟。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王本财,并且宣称将痛改前非。 村人的反应无疑只是三个字:“鬼才信”。 没想到,王本财不仅戒掉了好吃懒做等恶习,而且开始认真做生意。凭借着聪慧的脑子,他很快就把挥霍的家产全部赚回来了。随后,他不仅在村子里置办了许多田产,成了村里最大的财主,还给自己捐了一个监生,可以光明正大穿上绸衫了。 渐渐地,王本财在县里甚至府里都建立了关系网。多次有人发现,他和县太爷的亲信李师爷在酒楼喝酒。 自然,在他重新做人、奋发向上的过程中,难免有许多被人诟病的地方。另外,王本财虽然是文峰村人,但因为是外来户,和村民并没有多少交情,也不是乐善好施之人。因此,村民很多嫉妒的情绪也会朝这个方向宣泄。久而久之,这个村里最大的财主成了欺男霸女的典型。可是王本财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 还有一点很奇怪的是,王本财虽然富了,但依然生活在文峰村,并没有搬到府城或县城,纵然他在府城和县城都购置了大宅子。他也没有娶妻,甚至连侍妾、丫鬟都没有,家中全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伺候着。于是,又有很多流言蜚语说王本财有断袖分桃之癖。 友好地致意之后,迎来了大伯、二伯不善且不解的小眼神,王本财不由解释了一句:“我与寻川兄当年曾在社学同窗,相处十分友善,彼此兄弟相称。因此,称呼寻川兄之子一声贤侄,也是应有之义。” 说着,王本财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寻川是肖山的字,是读书人之间的称呼,大伯和二伯懂,大伯母和二伯母也略微地懂。他们不懂的是,王本财和肖山少年时确实曾在同一社学读书。不过,肖山是先生眼中的好学生,王本财则是彻彻底底的捣蛋虫,二人的相处并不友善。各自成婚后,二人还曾因为一件小事发生了一些龌龊,争吵一番后,闹得不欢而散。当时,二人一个是秀才,一个是大财主,这场争吵闹得全村皆知。若非当时肖平已经出生,肖山与妻子也算琴瑟和谐,二人的争吵可能就会被演绎成因爱生恨的市井故事。 王本财没有在意大伯等人诧异的小眼神,反而动情道:“哎,寻川兄是个好人啊!当年,我衣食无着时,他曾多次接济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惜天妒英才!如今,寻川兄踪迹全无。本财每每想起,不由心痛。” 王本财说着,竟然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角,随即对肖平道:“贤侄,令尊于我有大恩。贤侄以后有什么事情,直管告诉世叔,世叔一定鼎力支持!” 肖平咧嘴一笑,道:“世叔,租田的事情宜早不宜迟,不如我们今天就把字据立了吧!” 王本财看了看肖平住的小房屋,点了点头,道:“贤侄的生活确实清苦了点。如果贤侄不介意,干脆将那二十亩田高价卖给我好了。那样,进项可比租田要多得多!” 大伯和二伯一听,不待肖平答复,便异口同声地喊道:“万万不能!” 肖平张开口,刚要表示自己可以考虑,谁想到大伯母往地上一滚,发出杀猪般的哀嚎:“三弟啊!你不在了,有人欺负我们肖家欺负到门上来了!你那个不肖子竟然要卖田啊!三弟妹啊,你快回来吧!快来教训教训你生的败家子吧!” 二伯母大概也被大伯母感染了,想要抽泣两声助一助声势,偏偏哭不出来,只能以袖子掩着脸哼唧。 伴随着大伯母过年期间才可能出现的声响,路过的村民都围拢了过来。 大伯母看到围观的人多了,嚎得更来劲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劣绅让豪奴逼迫我们贱价卖田啊!老天爷啊!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此中有蹊跷 大伯蜡黄的脸终于有了血色。 “他欺负我老婆!我要和他拼了!”这是大伯的第一个念头。 “不过,他没对我老婆做什么啊?这不算欺负吧?”大伯第二个念头随即出现。 于是,大伯刚刚迈出的一只脚退了回来,攥起的拳头紧接着松开,张开的嘴巴也随之闭上。 看到自己的男人退缩了,大伯母的嚎叫声中多了丝凄惨:“肖大,你个窝囊废!你的女人被别人欺负,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赶紧买块豆腐撞死算了!我当年怎么瞎了眼了,看上你这个废物!” 围观的村民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从肖平和曾芸芸的苦命,到肖平从文峰书院退学,从大伯母未出嫁之前就是娘家村中一霸,到现在在村里的恶名可止小儿夜啼。自然,他们也议论起了王本财,但并不敢大声。王本财脸上虽然总带着笑,但是他身后整日跟着两个凶巴巴的帮闲,在村民看来也不是好人。如今大伯母和王本财对上了,倒是激发了村民们的乐趣。 “狗咬狗,一嘴毛!”有人觉得很惬意。 王本财看大伯母如此,轻声对手下道:“丢出去。” 于是片刻之后,附近的一个烂泥塘中,开出了一朵十分美丽的花。 大伯追了出去。他站在塘边试图捞出大伯母,却被大伯母一把拉进烂泥塘。两个人在其中不断翻滚,惹来一阵轰然大笑。 二伯急得跺脚:“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可是,有了前车之鉴,他并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招呼其他几个村名,用一根树枝去拉二人。 大伯母满身淤泥,只能看见两只眼睛在眨动。即使如此,她依然在对着大伯臭骂,骂他当年在得了肖平家房子时,没有一鼓作气将田契留下来。不过,她不敢骂王本财了,只能拿自己的男人泄愤。 二伯母偷笑了一阵,又盯着王本财看了一阵,暗暗叹息:“这么好的一条汉子,又有钱又有魄力,偏偏却喜欢男人。可惜,可惜!” 王本财的两个手下将村民驱散了。 王本财笑道:“两位可满意了?今天下午,我就派人将租金和田里庄稼和蓝草的补偿都送过来。我不仅会按照最高保准支付租金,而且还可一次性预支三年租金给你们。” 他还对肖平道:“那些补偿,你给你大伯和二伯也罢,自己留着也罢,都可以。我王本财的银子,可没人敢乱拿。” 肖平郑重地一揖,道:“多谢王员外成全。今日援手之恩,他日在下定当厚报。” 王本财竟还了一礼,道:“我还是称呼你为贤侄吧。你也可以继续称我为世叔。不过我有个疑惑,你是如何认定我会帮你的?要知道,村里的人都传言,我与令尊并不相睦。” 肖平看了一眼曾芸芸,道:“是芸芸告诉我的。” 王本财有些惊讶,转向曾芸芸,道:“还请小姐指点。” 曾芸芸笑道:“五年前,父亲一日醉酒,曾作一篇短文。文中回忆了某年冬日与友人于文峰山赏雪二三事。同游之人为谁,虽语焉不详,但我根据其所载言行推断,应该是王员外无疑。酒后吐真言,言为心声,而且父亲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作假。可见,外界所谓父亲与王员外不睦传言,并不属实。” 王本财愈发惊讶:“此文在何处?可否给我一观?” 曾芸芸叹道:“父亲失踪后,他的很多文稿、书信也一夜之间不见。这篇短文便在其中。” 王本财叹息了一番,又赞叹道:“五年前之事,小姐竟然记得如此清楚,而且推敲之下,分毫不差。小姐心思之细,令人佩服。尤其是困厄之中,小姐能作出这种选择,果敢英勇,不让须眉。” 王本财击节之下,带人离开。可是他没走多久,又重返回来,道:“刚刚听村民议论,提及贤侄从文峰书院退学了。贤侄接下来肯定还是要继续读书的。如果没有好的去处,我倒是有个建议,你可以去鉴湖社学。社学里的曾夫子,当年就是令尊和我的老师。” 王本财离开之后,肖平很疑惑地对曾芸芸道:“鉴湖社学倒是离这里不远,不过听闻社学里的曾夫子整日醉酒,并不怎么教导学生。社学里只有几个顽童,整日嬉戏。王员外推荐我去鉴湖社学,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曾芸芸道:“看这王本财,倒也不像完全不靠谱的人。平哥哥,你不妨就去鉴湖社学试一试。若是情况实在糟糕,我们再寻别的去处。” 肖平又问:“大伯母他们此去,会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 曾芸芸问他:“你在王本财面前,不是很有信心吗?” 肖平挠了挠头,道:“若不是你告诉我如何行事,我哪里能走到这一步。芸芸,你知道吗?你生病好了之后,我都觉得你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过仔细看看,又不是别人,还是你。” 曾芸芸暗想:你的感觉很准确。 随后,她安慰肖平:“平哥哥,放心。有王本财这尊大佛在,田地的问题算是基本解决了。” 到了下午,王本财果然派人把银子送来了。随银子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很简单的字条,上面写了租赁肖平水田、旱田各二十亩,以及价格、期限等。 肖平收了银子,写了个收条交给王本财的下人,便算是履行了手续。 这种手续真的是十分简单,王本财完全是以信得过的方式来对待肖平。 肖平拿着银子,道:“王本财还真是慷慨。” 原来,庐陵当地最高的租田价格,也就是最好的田地租出去,一年也不过七钱银子,王本财给出的价格则是每年一两。二十亩田,不分水田和旱田,三年就是六十两。再加上二十两田里庄稼和蓝草的高额补偿,肖平一共拿到了八十两银子。 在当地,六两银子便可以买到四石米,足够肖平吃一年的。曾芸芸的饭量则要小一些。换句话说,二人若是单纯维持生计,一年只需要十二两银子。 八十两银子,这对吃不饱饭的肖平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当然,若是要提高生活质量,再加上读书的花费,八十两银子也只是够眼下这段时间使用罢了。 可无论如何,这笔钱真的是雪中送炭一般。 肖平道:“田里的补偿,我还是打算给大伯和二伯送过去。” 曾芸芸点点头表示赞同。虽然他对大伯、二伯两家没有什么好感,但在明朝,谁也无法改变这个十分看重宗亲观念的社会。她并不想强行让肖平和家族脱离关系,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至于他如何处理和大伯、二伯的关系,这要看肖平自己的选择,而且这也是对他的一个考验。 取出了其中的二十两银子,肖平小心翼翼地将余下的银子交给曾芸芸保管,道:“每家给他们十两,我倒是慷他人之慨了。” 曾芸芸又从银子中取出十两交给肖平,道:“这十两,你拿着零用吧。这五十两,我收着,也许会有大用。” 肖平点点头,突然问曾芸芸:“芸芸,你说王本财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地帮我?只是因为他和父亲关系好吗?” 曾芸芸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否则之前为何不主动帮你。” 肖平不解:“那是为何?” 曾芸芸含笑道:“你可以自己体会。若是想不明白,也不要着急。我猜,我们以后和王本财打交道的次数不会少。” 肖平拿着银子,去大伯和二伯家送银子去了。曾芸芸则坐在树荫下,静静地思考。 她对自己目前的记忆很好奇。她之所以能够想到将田租给王本财,正是源于对记忆中信息的分析。她发现,穿越之后,之前那个曾芸芸在这个世界经历的许多事情的细节,都能完全呈现出来,就和她在另一个世界读的书一样。 如果这也算是穿越的福利的话,她又发现了一件问题,就是肖山的失踪很蹊跷。 以记忆中曾芸芸对肖山的认识,肖山这个人,身体健康,精神积极,待人接物十分娴熟,也不存在什么仇家。他在的时候,大伯母也不敢放肆。在村中,他享有很高的威望,毕竟他是秀才。在县里,他也有几个好友。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坠入江中淹死的呢? 曾芸芸拥有了完全呈现过去记忆的能力后,她轻易找到了肖山生活的那些细节,就是肖山的水性不错。他在赣江边长大,却不同于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热衷登山和游泳,甚至还会骑马、射箭。正是因为他拥有迥异于他人的魅力,当年曾平的母亲才会垂青于他。否则,以曾平外公的家族势力,曾平的母亲嫁个举人都不难。 因此,曾芸芸越想,就越觉得奇怪。 曾芸芸有心按照这个线索追查下去,突然又发现事不可为。因为当年号称看到肖山落入江中被水冲走的那个人是当地的一个渔夫。这个渔夫在肖山失踪后不久,就举家迁到他处居住了。至于他去了哪里,未必有人知道。因为那个渔夫是个鳏夫,家中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根本无法探寻。 当时,这个渔夫迁走,村里没谁注意。可越是如此,曾芸芸越觉得有问题。时间上,太巧合了。而且,一个穷苦的渔夫,离开赣江到别处去生活,他图的是什么呢? 肖山的失踪,在她的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让她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天,就感到了一丝寒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鉴湖畔的大人物 又是一个美好的艳阳天。 公鸡叫了三遍,扑棱棱地回窝休息去了。 若是在平时,鸡叫头遍的时候,肖平就应该起床读书了。可是曾芸芸却没有允许他这么做。 曾芸芸教训他:“勤奋固然重要,身体更重要。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不用起床这么早。好好睡,天亮了再起床也不迟。” 因此,肖平早早醒来之后,忍到天亮之后才起床。 曾芸芸算了算,这时候也大概才五点多一点,还算是早的。 不过她也清楚,长久养成的习惯,短时间内是改不了的。对于肖平的调·教,现在还刚刚开始。 有了银子,生活就有不小的改善。昨天下午,肖平去大伯和二伯家送完银子之后,就买了一些米面菜蔬回来。 今天早晨,他们一起喝了顿疙瘩汤。 一边吃饭,肖平一边道:“芸芸,这疙瘩汤的味道真不错,亏你能想得出来。” 曾芸芸却觉得一般,无非是油盐放得多些罢了。 肖平嚼着面疙瘩,又道:“昨天我去送银子,大伯母没搭理我。倒是二伯母,对我十分客气。早晨醒来睡了一觉,我还觉得侥幸。若是王本财不帮我们,我们就只能使用必计划了。可是,若是我们卖田,未必能这么顺利。” 他哪里知道,压根就没有所谓的必计划,不过是曾芸芸为了给他鼓劲、怕他觉得没有退路罢了。 若是王本财不帮他们,在文峰村,除了族长,还真没有谁能降服得了大伯母。可是,族长又凭什么要帮他们呢?肖近顶替肖平去文峰书院读书,也是族长点头同意的。 吃完饭,肖平在曾芸芸的指点下刷好了锅碗。他虽然是读书人,但是和曾芸芸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压根就没有“君子远庖厨”的概念。曾芸芸稍加指点,他就干得飞快。 忙完这些,肖平道:“芸芸,要不你和我一起去鉴湖社学吧?” 曾芸芸摇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我在家等你回来。对了,早晨我给你蒸的馒头你带着,中午吃。晚上回来,我烙油饼给你吃。” 肖平答应了,收拾妥当之后,挥着手和曾芸芸告别了。 鉴湖社学在文峰山南方的鉴湖边上,距离文峰村约有七里地,并不算远。之所以选择在那里建在那里,是为了兼顾附近的几个村子。 社学相当于后世的小学,早在元朝时就有了。元朝时以五十家为一社,每社皆可设学校。明朝沿元制,继续设社学。这些社学都是官办,四书五经等书籍均为免费,社学的先生,也称蒙师则是县里聘请,俸金也是县里支付。 曾经,鉴湖社学的前身是一家一度十分兴盛的书院,那里曾出来过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不过随着其他书院尤其是有官方背景书院的兴起,这里便越来越萧条了。 试想,在文峰书院,学生有机会拿到直通府试的名额,谁还会选择偏居乡野的鉴湖社学呢?于是,鉴湖社学里便只剩下几个顽童罢了。 路过村里,肖平不时遇到村民。因为昨天的事情,肖平在村中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声望。 之前他为人所知,不过是因为他是秀才的儿子,或者他又被凶名在外的大伯母欺负了。现在,大家则意识到,这个看起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了。 “平哥儿,这是去哪啊?”不时有人问。 “我去一趟鉴湖社学。”肖平道。 “去鉴湖社学?那真是可惜了。”听到的人往往摇摇头表示惋惜。 当然,也有人会表示善意的鼓励:“平哥儿,好好读书啊!到时候像你父亲一样,中秀才,也为我们文峰村增光添彩!” 肖平点点头道:“我会努力的!” 肖平迈开大步,沿着山下的路朝着鉴湖社学而去。 前方是赣江的一条支流,名叫恩江。当他到达恩江江畔时,他再度回首望了望自己从小生活的文峰山。 文峰山,当地也称其为笔峰山,盖因其形如笔头倒立。 吉水一县,进士之数洋洋大观,当地人皆认为与文峰山有关。当地有传言,说驻文峰山的山神为奎星。因奎星主宰文运,凡被其朱笔点中,考场上皆能妙笔生花,一举高中。因此,吉水县有了一个传统,那就是学子每每离家赴京城或省城参加科举时,都会到文峰山走一走。 另外,文峰山上还有一座小庙,供奉的不是佛祖、菩萨或道君,也不是关公或土地,而是奎星。听闻,这种庙在全国都是少见的。肖平曾多次到过奎星庙前,只见庙中的奎星一脚后翘,一手持笔,一手捧斗,蓝面赤发,貌丑如鬼,引来很多读书人默默祝祷。 读书人“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可是在关系自己命运的事情上,还是愿意相信一些力量,哪怕只是求得心理安慰也好。 乘船过了恩江,走了没多久,肖平就来到了鉴湖边上。粗粗算来,他大约走了半个时辰。 鉴湖约有四百多亩的水域,小家碧玉一般,娴静而深沉。肖平远望,但见碧波荡漾,云影悠悠,水草丰茂,鸥鹭点点,令人心旷神怡。 快到鉴湖社学的时候,他还路过了一座早已坍圮的建筑——鉴湖书院。 在这座不知道废弃了多少年的房屋不远,另有一个已经坍塌了的牌坊。 肖平小的时候,他的父亲肖山曾带他来过这里。因为这个书院和这个牌坊与一个当地的名人联系在了一起。这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就是解缙。 解缙就生在鉴湖之畔,自小就在家族所办的鉴湖书院读书。他自小聪颖过人,有才子之称。洪武二十年,十八岁的他参加江西乡试,一举夺魁。这座已经坍塌的牌坊便是当年因他中解元而立的解元坊。 第二年,解缙与长兄谢纶、妹夫黄金华参加会试、殿试,同中进士,名震京师。 任何一个时代,杰出的帝王将相都会与各种异象产生联系,这一次也不例外。相传因明朝甫立,明太·祖朱元璋对首科会试十分关注。巧的是在开考前的某夜,有人见一大星现于东方,颜色赤黄,熠熠有光。钦天监官员的解释是:“是为文士效用之占。” 朱元璋一听之下,十分高兴,喜言道:“国之昌盛,必有祥瑞!朕必能抡选英才,为国所用。” 殿试之上,朱元璋见解缙笔力雄健、切中时弊,欲钦点其为状元,但有人进言道:“首开科甲,为国抡元,当取吉祥以顺民心。解缙字大绅,点为状元,缙、绅俱解,于国不吉。”朱元璋闻言,十分遗憾,但为了国祚,不得不舍解缙而取名字好听的任亨泰为状元,解缙则位列三甲第十名。 这个传闻虽然未必属实,但解缙在一开始确实很受朱元璋赏识。 当年,朱元璋争夺天下之时,江西多为陈友谅所辖。朱元璋打败了陈友谅,江西成为第一个被平定的行省。在朱元璋的麾下,有大量的江西人。 虽然江西人一开始比不上淮右、浙东的势力,但胡惟庸案和蓝玉案爆发后,淮右、浙东的众多成员被株连,江西籍官员则基本未被卷入。不过,江西所谓财赋大省,朱元璋对江西籍官员是心存疑虑的,曾明文规定江西人不得在户部为官。 虽然对江西士子有戒心,但朱元璋却偏爱吉水人。有人推测,是因当年吉水人罗复仁从陈友谅处投奔朱元璋。朱元璋喜其质朴敢言,又因他操着一口乡音,便对吉水人有了好印象。 解缙中进士后,授中书庶吉士,在宫中供职。解缙虽然有才,但是年少轻狂,常发轻狂之言,常有惊人之举。朱元璋欣赏他,但又觉得他不知厉害,便起了打磨他的想法,遂令解缙回乡,说是“益令进学,后十年也,大用未晚也”。朱元璋未必真的要让解缙回去十年,只是想磨磨他的性子和棱角。不过解缙离开南京后,学问虽有长进,但秉性脾气却没有多大改变。 巧的是,靖难之变发生了。朝廷出现的新局势,恰恰需要解缙这样的个性脾气。 朱棣入住南京后,急于在道义上证明自己,迫切需要政治上的追求者。多数建文旧臣都抱着不合作的态度。 朱棣要继承皇位,就需要有人草拟登极诏书。他先后找来了名儒方孝孺、御史高翔和右补阙胡闺。不过这三人,或且泣且骂,或语出不逊,总之都是不配合。朱棣虽然可以随意处置这些人,或诛其十族,或掘其祖坟,但被这些人抵制的尴尬也无法掩饰。 就在这时,有人向朱棣推荐了解缙。解缙在朱棣的授意之下,写了一篇甚合时宜的登极诏。从此,朝中但凡有大文章,均出自解缙之手。他既篡改了历史,重修了《太·祖实录》,又完成过伟业,主持编纂过《大明会典》。解缙帮明成祖摆脱了尴尬,明成祖也给了解缙回报,超擢他为翰林侍讲。此后,解缙由侍讲学士做到翰林学士,进而成为右春坊大学士,成为翰林院的头领和皇太子的首席老师。内阁成为明朝的中枢后,解缙成为了入阁第一人。 古代的士大夫,多数喜欢奖掖同乡。解缙也是如此,而且尤为突出。在解缙的带动下,不仅内阁中出现了大量的江西籍官员,科举考试中江西人也独占鳌头。在吉安府包揽科考前七名之后,有人议论:“国朝吉安人当路。”还有人怀疑并传言解缙向吉安士子泄露考题,但解缙本人对这些议论和传言并不在意。于是,吉水小小一县,在朝廷中却有了不小的声势,逐渐有了“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说法。 不过,解缙的性格最终还是给自己惹来了祸患。因为得罪大量同僚、陷入皇储之争、被人多次诬告、公开反对皇帝用兵等原因,他先是被赶出内阁,驱逐出京城,随后在被贬的途中遭遇墙倒众人推,被一贬再贬。最后,他被锦衣卫关入牢中,在明成祖的授意之下,被灌醉埋入雪中死掉,时年仅四十七岁。解缙的家产被抄没,妻儿宗族都被流放都辽东。 树倒猢狲散。随解家毁掉的,还有眼前的鉴湖书院和解元坊。曾经,这是吉水人的荣耀,如今却徒留无尽的遗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入学第一天 解缙的事情虽然距离肖平已经很远了,但是肖山曾细致给肖平讲述过,因此他印象深刻。 如今再次来到这里,站在这些遗迹面前追缅往事,更是有些感慨。 解缙死后九年,明成祖驾崩,皇太子朱高炽继位。明仁宗认为解缙罪不至死,准备为解缙平反,但他仅仅做了十个月的皇帝就突然一命呜呼,为解缙平反的事情就此搁置。最终,在解缙死去五十年后,才由明宪宗下诏为解缙平反昭雪,恢复官职,赠朝议大夫,谥文毅。即使如此,解缙的族人已零散很久,回归吉水的,不过寥寥数家人口而已,而且再也没有恢复当年家族的荣光。 解氏如此,很多家族也是如此,成败兴衰可能都在帝王一念之间。 肖平虽然还是少年,但是家庭遭遇的变故已经让他更早地成熟起来。昨日与曾芸芸的几番闲谈,他更是确信,要出人头地只有科举一途。胜败与否,他并不知道,他只清楚,自己应该努力,而且,有芸芸在,他很踏实。 当年,父亲带他来这里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有何特殊。父亲博古通今,总爱给他讲林林总总的事情。不过如今,他则有点满疑惑。那时候他那么小,父亲为什么专门带他来这里讲述解缙的故事呢?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呢?当年,父亲只是讲述,并没有过多的评价,只是在最后,他说,科考是绝大多数读书人都要面临的考验,但也只是第一步。进入朝堂之后,还有千难万险。 肖平还记得父亲带着他即将返程离开鉴湖的时候,用手摸着他的头说:“平儿,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人心是最难得的,也是最难测的。” 肖平站在原地,忍不住想到和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始终不愿意相信父亲去世了,但是有人言之凿凿说父亲已经被江水吞没,让他的心很悲痛。如果父亲还在,他去了哪里呢?他为什么要离开了。 当他终于慢慢收束了情绪,才继续往社学而去。 过了鉴湖书院与解元坊旧址,便是谢氏宗祠。如今,解家早已不复辉煌,宗祠建得还不如文峰村曾氏宗祠。在解氏宗祠周围,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尽显凋敝之色。 过了这里,绕过一片桃林,便是如今的鉴湖社学了。 不得不提的是,有别于一般社学的纯官办性质,鉴湖社学则是很特殊的“公私合营”。 当年鉴湖书院因谢氏获罪而解散,周围几个村镇的乡绅便请求在此设立社学,以便良家子弟读书。不过,吉水一县的社学已经十分密集,筹办社学、聘请蒙师,都需要银子,县里便以周围不满一社为名义拒绝了。 随后,周围的乡绅一起商议,决定共同出资建立了鉴湖社学,蒙师则由县里聘请。县里看到当地乡绅的意愿比较强烈,讨价还价之下,决定蒙师的俸金由县里和乡绅各自支付一半。于是,鉴湖社学便设立起来了。 鉴湖社学也辉煌过一段时间,出过一个进士、数个举人,数十个秀才。可后来,因为许多书院的成立,很多读书人年龄稍长,便去了其他地方,这里就慢慢地没落了。 算上门前的小院,社学占地也不过一亩,其中的建筑多以竹木搭就或者红土垒成。依照惯例,中为讲堂,两侧为两斋。左斋用来祭祀孔子,右侧则为塾师,周遭建了一些简陋的房屋,充作住宿、饮食、休息、方便之处。 社学周围比较荒芜,屋顶上都长了草,但是门前的小院却被踩得很平坦。看来,经常有人在这个小院里活动。在小院的一角,还散乱地堆着一些石子和竹竿,甚至还有几个铁铲子和一竿鱼叉。 在社学的不远,另有新开的一片荒地,散落地种植了一些菜蔬,如南瓜、豆角等。种植这些作物,不需要交税,但在饥荒的日子,它们能够像粮食一般充饥,因此受农人喜爱。只是限于田地有限,无法大量种植罢了。 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妪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正在田里抖抖索索地锄草。前几日的大雨,浇坏了许多庄稼和菜蔬,但是杂草却长得更旺了。 肖平走进社学前的小院,通过窗子能够看到社学内的情形。讲堂里,一个身着青衫的老者正趴在前面打瞌睡,五六个十二三岁的顽童则聚在一起,用竹枝拨弄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捉来的花蛇。 一个年龄最小、大概只有十来岁的孩童因为挤不进顽童的圈子,只能在外围打转。他看到了肖平站在窗外,便喊:“有人来了!” 其他顽童看了一眼肖平,并不惊奇,依然在用竹枝不断拨弄蛇头,并且议论:“这蛇怎么不喷毒液啊!” 不知道这花蛇前几世做了什么恶贯满盈的事情,落入这几个顽童的手中。初时大概还挣扎过,现在已经完全麻木了,眼睛无神,身体也软塌塌的,只等着彻底解脱。 年龄最小的孩童大概是太无聊了,竟然跑到了老者身前,大叫:“先生,先生!有人来找!” 他连叫了数声,老者才晃了晃脑袋慢慢醒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谁来找我?” 这位犹有醉意的老者,应该就是曾夫子了。 孩童用手指了指窗外的肖平,也不去看其他顽童逗弄花蛇,只是站在曾夫子身旁,好奇地看着肖平。 看到社学内的乱象,肖平已经决定趁着没被曾夫子发现,不声不响地离开。他觉得,这里并非读书的地方。谁知道曾夫子竟然被人叫醒了。这时候若是一声不吭地退走,就委实不太礼貌了。 没办法,肖平只好硬着头皮来到门口,向曾夫子行礼:“肖平见过先生。” 曾夫子点了点头,问:“肖平,你寻我何事?” 肖平本想说自己只是来鉴湖游玩,误入此地,谁想到还没等他开口,曾夫子却道:“一定是想加入社学、拜我为师的吧?可以,这几位便是你以后的同窗了。” 肖平立即辩解:“我……” 谁想到曾夫子再一次将他的话打断:“你明天就可以来上课。不过记得要带束脩。” 道罢,曾夫子继续趴下酣睡。 肖平站在门前,进去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就在这时,那孩童竟然跑了出来,一把拉住肖平的衣袖。他看到肖平的个子很高,便道:“你叫肖平?年龄很大了啊!我叫解鉴,解缙的解,鉴湖的鉴。我的名字比较难写,如果你不会,我可以教你。在这个社学里,别看我年龄最小,但学问最深的学生便是我了。” 这个自来熟的解鉴把肖平拉进去之后,立即将新人的情况告诉了其他顽童。 听说之后,几个顽童便停下竹枝,对着肖平指指点点: “哈哈哈,他的年龄好大啊!一定很笨!” “不知道他学过《三字经》没有?” “以后我就是大师兄,你们就是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解鉴是七师兄。新来的肖平,是八师弟。” “我才应该是大师兄!我年龄最大!” “哼!年龄最大就应该是大师兄吗?你抓得了花蛇吗?再说,你看看我扛着竹竿的时候,多像孙行者!你啊,只能当猪悟能!” “你才是猪悟能!要不然,我们比一比!” “比就比!怕你啊!看我七十二变!” “你们小声点,别把先生吵醒了。先生被吵醒,又要发火了!” “放心,吵醒了也不怕。上次我背诵《百家姓》没背下来,先生要打手板,我从家中偷了一瓶酒送给先生,先生立即就高兴了,再也没有打我!” 众顽童议论了一番,看到肖平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对花蛇也没表现出兴趣,顿时觉得肖平这个人很无味。他们很快就探讨起将花蛇埋入土中花蛇是否会打洞的问题。随即,他们一窝蜂地跑出去挖坑了。 解鉴没有去,反倒是殷勤地向肖平介绍起社学的情况,所说的和肖平之前知道的、猜想的差不多。 转了一圈,解鉴指着菜地中劳作的老妪,道:“这是先生的娘。” 肖平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先生的娘子,还是先生的娘?” 解鉴道:“这位是先生的娘。先生的娘子并不在这里,她去湖里打渔去了。” 肖平十分好奇:“先生大多年岁了?” 解鉴想了想,道:“五十岁。他前几日没钱喝酒,就给我们讲了几堂课,有一段就是说什么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先生说他就是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我们便问先生他的天命是什么?他说,他的天命就是在社学里等着被我们气死。” 听到这里,肖平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在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有些悲哀的。五十岁,或许年龄稍长了一些了,但任由老母亲如此劳作,任由妻子去湖中打渔养活自己,自己却可以如此安睡。这样的一位先生,能教好自己吗? 肖平决定回去和曾芸芸好好商议。此时,曾夫子还在睡着。 “别等了。先生这一睡,一时半会是不会醒来的了。”解鉴告诉肖平。 与解鉴道别之后,肖平便慢悠悠地返回了文峰村。再次路过解元坊的时候,肖平觉得这“解元”二字,除了历史外,在现实中也隔了远远的一大段距离。 科举之路的艰难,让年少的他感觉到了一丝悒郁。 怀揣着心事走到村前,看到了自己住的小屋,肖平的沮丧却在一刹那间消散了,他想:无论如何,还有芸芸在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名侦探曾芸芸 进屋之后,肖平不由大吃一惊。他发现,屋子里的地上、床上、桌子上,铺满了纸张。他细细一看,全部来自父亲读过的那几本书,上面还留有父亲的批注。不过,这些书全被曾芸芸给拆开了。 至于曾芸芸,则蹲在地上,比对着这些书页,挠着头,偶尔会为之出神,甚至嘴里默念着什么。 “芸芸,这是怎么了?”肖平很不解。 曾芸芸没有抬头,只是举手示意他暂时别说话。 肖平盯着曾芸芸,就这样耐心地等着。 过了一会,曾芸芸站起身来,十分疲劳地瘫坐在椅子上,问肖平:“平哥哥,你还记得父亲失踪之前的那一段时间,总是喜欢去江边散步,并且还常吟诵一首词吗?” 肖平想了一下,点点头,道:“是不是那首《浪淘沙》?” 曾芸芸点点头。这首词,他们听肖山吟诵了很多遍,都有很深的印象,因此不约而同背诵出来: “矮岭御青裘,残雪难留,清泉汩汩不曾休。风送落红归哪处?春水悠悠。 四载已倏忽,楚尾吴头,常怀昔日运河游。赣水无心随野鹭,日夜奔流。” 背诵之后,曾芸芸又独自默念了数遍,随后她猛地抬头对肖平道:“平哥哥,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父亲很可能没有落入江中。他只是离开了这里。至于是主动离开的,还是被动离开的,我并不清楚。按理说,如果主动离开,他不应该不告诉我们。可是他没有。也许他认为有什么危险,不告诉我们,其实是在保护我们!” 肖平听后,十分惊喜:“真的吗?” 曾芸芸点点头 ,随即将昨日她对肖山失踪一事的分析说了出来,又道:“你看看父亲这首词,明显是写思乡。可是,父亲并没有漂泊外地,写这种词做什么?另外,词中的四载又是何意?为什么父亲在赣江畔却又怀念运河?但是这首词有很明确的一点,就是北去!” 说到这里,曾芸芸又指了指满屋子的纸张,道:“父亲的书信全部莫名消失了,仅剩的这几本书,也是恰好我从父亲那里拿来阅读才留下的。我刚刚翻看了这些书的批注,有些内容与书中的内容没太多关系,父亲却偏偏强行与书中内容联系在一起。这又是为什么?我找了这些古怪的句子后,看了很久,很这首词一样,都是指向北方。你看这首陆游的《书愤》,很浅显的一首诗,父亲偏偏写了大段的批注,而且都是围绕‘中原北望’四个字展开的。其他各处,往往也是如此。” 肖平沉默了半晌,道:“你说得有道理。父亲那些时日确实有些古怪,这些批注也确实有问题。” 曾芸芸道:“不过我们暂时没有更多的线索。” 肖平道:“你昨天说得对,我们的力量太弱小了,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我必须发奋读书,考取了功名,我才更有能力调查父亲失踪的原因。芸芸,请你帮我!” 曾芸芸点点头,道:“这点你放心。今日去社学,情形如何?” 肖平不由苦笑,便将社学中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曾芸芸也摸不清楚曾夫子为什么如此着急地收学生,又如此放任学生玩耍。 “难道只是为了束脩?”曾芸芸也拿不准了,只好笑着对肖平道:“既然你已经成为小师弟了,就先当几天,真实地了解社学的情况再说吧。” 肖平突然想到了路过解元坊时对父亲的回忆,便把父亲专门给他讲解缙的那件事说给她听。 曾芸芸听后,沉思了片刻,道:“确实比较奇怪。现在看看父亲,他的身上仿佛有许多谜团。” 当天下午,肖平依然苦读,曾芸芸则继续给他讲授钱穆的《论语新解》中的内容。 也许是社学的情况激起了曾芸芸的好奇,第二天,她决定陪肖平一起去社学报到。 当肖平和曾芸芸来到社学的时候,竟然发现所有的顽童都已经到齐了。曾夫子正手持戒尺守在门口。 肖平拎着一些腊肉,这是给曾夫子作拜师礼用的。之前在文峰书院,他也有老师。不过在社学之中拜师,并不用担心学得不好另投名师会被指责。 学生拜师时给老师送束脩的习俗,早在孔子的时代就有了。《论语》中记载孔子曾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当时所谓的束脩,指的是成串的腊肉。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六礼的说法,分别是芹菜,表勤奋好学,莲子,表苦心教育,红豆,表鸿运高照,枣,表早早高中,桂圆,表功德圆满,腊肉,表弟子心意。但是,拜师时并非单纯送腊肉等物就可以了。腊肉只是学生对老师辛苦付出的报酬以及表达尊重的代表罢了。 肖平拎着这些腊肉是本地的特产,人人爱吃。在他的兜里,还揣着一两银子。 一般来说,到社学和官办书院中读书,学生只需要在第一次见到老师时表表心意。鉴湖社学是周围几个村镇的乡绅一起创办的,聘用先生的银子他们出了一半,县里出另一半,学生不需要另外支付先生银钱。不过这些年,鉴湖社学凋敝到了这种程度,乡绅们也有些心灰意冷,约定给曾夫子的银子时时拖欠,县里给的那点银子又不够用,最终导致曾夫子的母亲和妻子要种菜和打渔补贴家用。 肖平率先行前,给曾夫子见礼。他刚要送上束脩,谁料到曾夫子却严厉地扫了他一眼,道:“伸出手来!” 肖平一愣,不知道曾夫子要做什么。 曾夫子再次重复,而且更严厉了一些:“伸出手来!” 肖平只好伸出右手,被曾夫子一把抓住,用戒尺狠狠地打了三下。 曾夫子用的力气不小,三尺之后,肖平的手掌立即就有点红肿。肖平强忍着没有吭声。 学堂中装模作样在读书的顽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窃笑:“小师弟上学第一天就挨打,哈哈!” 曾夫子看了一眼肖平身后的曾芸芸,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第一日上学竟然迟到,而且还带了女眷来此!真是岂有此理!” 肖平心中惭愧,虽然昨日曾夫子没有和自己强调今天来此的时辰,但是既然学堂内的顽童都已经来齐,那么自己确实落后了,挨三下戒尺倒也是应该的。 “还不认错?”曾夫子打完之后,又喝问。 “弟子知道错了。”肖平低头认错。 曾夫子此番动作,不仅让肖平服软,也让曾芸芸叹服。昨日肖平描摹的曾夫子和眼前的曾夫子完全是两个样子。这倒不意味着肖平昨日看错了,而是曾夫子既然能得王本财推荐,一定有其道理吧。 “还不上缴束脩?”曾夫子进一步喝道。 “是。”肖平老老实实上缴了腊肉和银子。 曾芸芸原以为肖平就这样轻易被曾夫子的下马威吓倒,谁想到肖平突然道:“先生,可否让芸芸随我一同在这里读书?” 曾夫子摇摇头,道:“这怎么行!” 肖平道:“每个月我再多给先生一两银子。” 曾夫子毫不犹豫地道:“可以。” 当肖平带着曾芸芸步入学堂的时候,学堂内的学生议论纷纷: “多出一个人啊,竟然还是女的。” “他如何做到的?先生怎么可能答应?” “他一定偷家里的酒送给先生了!” “那我们应该叫她什么?小师妹?” “对,小师妹!我们以后多了个小师妹!” 二人坐在最后一排。解鉴看了,也搬着书本从最前排来到了最后一排,曾夫子竟然没有制止。 解鉴对着曾芸芸笑笑,随后问肖平:“是不是令妹?” 肖平摇摇头。 解鉴又道:“难道是姐姐?看起来不像啊!” 肖平又摇摇头,道:“是我未婚妻。” 解鉴一听,露出了懊丧的表情,苦笑道:“可惜可惜。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姐姐。” 老实的肖平也听出了他的意思,道:“你可惜,我不可惜。” 解鉴叹息了一声,又抱着书本坐到了最前排。 这也难怪刚才解鉴巴巴地赶过来。曾芸芸和肖平的长相,在曾芸芸二十一世纪的认知中,属于顶尖的存在。通过身体主人的记忆,她知道,曾芸芸之前之所以受到继母和姐姐的欺侮,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的长相太讨人喜爱。 这两个少年虽然都还未成人,但已经展露出来了过人的风姿。 曾夫子站在讲台上,带着学生读了会《千字文》,便让学生自学。接着,他来到肖平面前,道:“你跟我来。” 肖平老老实实跟了出去。曾芸芸则独自坐在后排,饶有兴趣地打量周围的情况。 这间位于讲堂一侧的屋子大概是曾夫子休息的地方,有一张小床和一面桌子,东西摆放很散乱。 曾夫子坐在了破破烂烂的藤椅上,问肖平:“之前你在哪里读书?” 肖平答:“文峰书院。不过前日刚刚退学。” 曾夫子问:“为什么?” 肖平老老实实将经历告诉了曾夫子。 曾夫子捋了捋胡须,看向窗外,似乎是在回忆。片刻之后,他才道:“你竟然是肖山的儿子,看起来果然有点像。” 曾夫子又问:“之前都读了什么书?” 肖平回答:“四书都背熟了,五经里只读了熟了《诗经》。” 曾夫子取来了书本和纸笔,道:“那我先来考考你。” 讲堂之中,曾芸芸则进行了另外一场验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惊诧的眼神 让肖平背诵了一段文字,问了他几个问题,让他写了几行字,曾夫子摇了摇头,道:“字太臭,领悟力也差,不及你父亲十分之一。你父亲也只是考了个秀才,你觉得你还有努力的必要吗?如果有自知之明,我可以退还你的束脩。” 肖平摇摇头,道:“多谢先生。不过学生还是希望努力一番,不愿意就此放弃。” 肖平返回讲堂,解鉴立即拦住他问:“怎么样?是不是没有背出《千字文》?别担心,我们也只是刚刚开始学《千字文》。你努努力,还是有机会跟着上我们的。” 不过,另外几个学童就没有这么有爱心了: “哈哈,你惨了,等着被先生收拾吧!” “《千字文》,我已经能背诵一多半了。你这么大的个子,连我都不如!” “小师弟就是小师弟,进步慢一点是正常的。” “回家我就要告诉我爹和我娘,我在社学里不是最差的那个了,名次进步了!” 就在这时,曾夫子手持戒尺进来了,所有的学童又恢复了摇头晃脑背书的模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如果曾夫子连续多次从外面进入的话,会发现这些学童在那里背诵的,永远是开头的这一段。 曾芸芸坐在后面不由窃笑:“原来,晨读课上的传统古已有之。” 曾夫子教书一辈子,岂会不知这些学童的习惯。他拿着戒尺在讲堂内开始巡视,每走到一个学童身边,学童便会正襟危坐。 虽然曾夫子平日嗜好饮酒、酣睡,但毕竟是老师。古人尊崇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与天地、皇帝、父母一样,可以被供奉于中堂的。所以,一旦曾夫子表现出了威严,他的这些学生还是很敬畏他的。 肖平来之前,社学里总共有七名学生。虽然他们的年龄不同,但是课程进展是一致的。最近一段时间,曾夫子重点讲授的是“三百千”的内容。“三百千”在当时被视为蒙学的基础,有“初入社学,八岁以下者,先读《三字经》以习见闻,读《百家姓》以便日用,读《千字文》以明义理”的说法。因为这些孩子贪玩,入学太晚,所以他们所学,比同龄的学生还要慢一些。 上午接下来的授课,曾夫子继续讲授《千字文》:“笃初诚美,慎终宜令。荣业所基,藉甚无竟。笃,忠信也。籍甚,盛大之状。修身、求学,其始固然重要,但持之以恒,兢兢业业,有好的结果更为重要。人之一生,非如此不足以奠定基础。有此根基,则前程无止境。你们可明白了吗?” “明白!” “我也明白了!” 学童回答得却稀里哗啦。 曾夫子倒是不在意,继续讲授。 随肖平听了一会,曾芸芸忍不住点点头,暗道:“曾夫子所讲,深入浅出,倒是与后世的一些教学理念很接近了。” 肖平跟随曾芸芸学了两天,倒是能接受曾夫子的讲授方式。一堂课下来,倒也新学了不少内容。 相比很多先生认为“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曾夫子喜欢先给学生讲清楚文章的内容,一些字的读音也会给学生讲清楚,然后他再给学生留出时间背诵。背诵其间,曾夫子还会让学生练练字。 肖平虽然坐在最后一排,但因为个字高,能够看到前面几个学生所写的字。看了之后,他不仅有些惭愧,决定好好把字练出来。当年,肖山尚未失踪的时候,曾经教过他练字。不过这两年他虽然在文峰书院读书,但是练字上面却松懈了。 教授了一会,曾夫子让几个学生当堂背诵今日新学的内容。留出了一定的时间之后,接下来就看学生的能力了。先是群体背诵,这时候还是有滥竽充数的情况的。毕竟,跟着别人背诵,只需要张嘴就够了。随后的个别背诵,表现就千差万别了。 解鉴倒是没有吹嘘,虽然不是很流畅,但是他还是很快就将所学内容尽数背诵下来。其他几个学童则要差许多,磕磕巴巴背诵个七七八八的有之,背诵一半无法继续的有之,背诵了开头就忘了下文的也有。 曾夫子今天十分严厉,背诵不好的,都挨了他数目不等的戒尺。 当曾夫子走到肖平面前时,几个挨了戒尺的顽童忍不住笑了出来。 “肖平,你将《千字文》全文背诵下来!”曾夫子道。 “后面还有一部分没学呢!”有学童惊呼。 “……矩步引领,俯仰廊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肖平竟然真的一字一句全文背诵下来。 这篇《千字文》相传是梁武帝命人从王羲之书法作品中选取1000个不重复汉字,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编纂成文的。全文为四字句,对仗工整,条理清晰,文采斐然。肖平随父亲曾经熟读过。如今也许是受到了曾芸芸的影响,全篇文字,他印象深刻,背诵出来,也就吐字清晰,十分流畅。 “八师弟挺牛的啊!”有学童忍不住夸赞。 “完了,我还是社学的倒数第一名。”另一个之前自认为已经升为倒数第二的学童哀叹。 其余学童也是用惊诧的眼神看着肖平。 曾芸芸也有些好奇,觉得肖平这一刻,总算有了点才子的风范。 曾夫子仿佛预料到会这样一般,对其他学童道:“现在看到差距了吧?看到差距就应该更加努力!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平时还是要多把精力放在读书上。想一想你们的父母,白日种田,夜晚还要劳作,为了供你们来社学,平日里连饭都舍不得吃饱。可是你们在社学里到底做了什么?” 曾夫子的一番话,让在座的学童都有些惭愧。他们虽然贪玩,但并非完全不懂事,父母的辛劳,他们都看在眼中。 接下来背书的时刻,他们都专注了许多。 临到中午下课,曾夫子道:“今日所教的这部分《千字文》,需要你们背诵出来,下午我会考察。背不出来的,责打十戒尺!” “是,先生!”所有的学童都一起回答。 曾夫子自顾去午睡了,一群学童却竞相抱怨,当然,也有一些学童的思想出现了变化: “先生不知是怎么了,今天一大早就要我们来上学,教的东西也比平日多了许多。” “先生今日好认真,太反常了!” “今天教的这段《千字文》太长了,中午这点时间,怎么可能背得出来?” “完了,下午的手又会被打肿了!” “我爹说,若是我再次被先生用戒尺教训,回家后他就收拾我!” “放心,先生也许就心血来潮这几天,很快就恢复正常了。以前先生也不是没有督促过我们,可是后来不还是松懈了?” “哎,可是我娘供我读书,确实不容易。她白日在田里忙碌,晚上还要编草鞋换钱。中午我就不出去玩耍了,我要好好背书。” 有学童走到肖平的面前,问:“肖平,你是怎么背诵得这么好的?可有什么诀窍?” 肖平老实回答:“我早就学了《千字文》。之所以背诵得熟练,纯粹是因为读的遍数多。如果你读上数百遍,也能背诵得和我一样。” 这学童惊讶无比:“数百遍?”不待肖平回话,他就被吓退了。 接下来就是悠闲的午饭时间。 像样的书院,比如文峰书院,是有杂役负责膳堂的。学生交一点点钱,就可以在膳堂吃一顿不错的午饭。还有一些财大气粗的书院,不仅午饭的花样很丰富,而且还不收钱,纯粹是给学生的福利。 鉴湖社学很小,学生不多,也不具备雇佣杂役的能力。好在,这些学生的家住得都不算远。比较近的,直接跑回家中吃饭。还有一些,则将午饭带到了讲堂之中。不过,他们的家境都很一般,午饭里能有条咸鱼或一块腊肉,就算是很馋人的了。 一会儿,一个布衣荆钗的女人走进了讲堂,放下了一个被烧得漆黑的水壶和几个粗茶碗就离开了。 解鉴告诉肖平和曾芸芸:“这是先生的妻子,人很好,每天都会免费给我们烧一些热汤。” 曾芸芸知道,所谓的热汤,其实就是热水。不过对这些学童来说,吃饭时能喝上一口热汤,算是很好的了。 吃晚饭,原本应该是学童们玩闹的时候,可是这个中午,他们都在读书。 整个中午,讲堂之中是此起彼伏的读《千字文》的声音。肖平随身带了一本《论语》,继续揣摩曾芸芸最近灌输的最新的知识。曾芸芸则在继续自己的研究。 这些学童的年龄都不大,意志力也不算很强,平日里玩闹惯了,久坐之下,难免心猿意马。可是看到其他人都在读书,自己就不好意思提议去玩耍。因此,虽然大多数学童都有点昏昏沉沉,但整个中午还是勉强坚持下来了。当然,这种诵读效果未必很好。有些学童勉强记下了文章,有些则依然脑袋空空。学不下去,无疑也是这个世界最折磨人的事情之一。 一个中午过去了,曾芸芸在讲堂中变换了好几个位置,去观察学童背诵的情况。最终,她验证出了结果。她穿越之后对记忆力的提升,只对她和肖平起作用。如果这算是一个光环技能的话,老天爷是默认了二人的组队模式了。 这技能,只对身旁这唯一的队友有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这样一个下午 下午,所有的学童又欢呼起来:曾夫子中午喝酒了,下午继续酣睡,所以就没法检查大家背书了。 避免了被打戒尺,学童们都觉得有理由庆祝一番,便跑出去玩大将军率兵马讨贼的游戏。 解鉴没有去。他垂头丧气地来到后排,对肖平道:“我好不容易将文章背得滚瓜烂熟。”言下之意,是他丧失了一次被先生夸奖的机会。 肖平来社学之前,他是社学里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虽然曾夫子不怎么表扬学生,但是挨的戒尺最少,本身就是一种表扬。学习上的一枝独秀,让解鉴充满了优越感。如今,肖平来的第一天,就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和肖平聊了一会,发现肖平已经开始学习《论语》了,解鉴再一次受到了打击,也返回座位,找到《论语》仔细学习起来。 曾芸芸在附近游逛了一会,欣赏了一番鉴湖的景色,又去解氏宗祠和解元坊看了看。她心灵所属的时代毕竟和肖平不同,看到这些,更容易将一段时期置于整个历史的大背景中。 这一年,刚刚登基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是明朝的第十三位皇帝。如果历史不会发生偏差的话,万历皇帝将在位四十八年,会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接下来的十年,因为张居正执掌朝政,推行变法,朝政会出现中兴的气象。可是在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长达三十年不上朝,败光了明朝的家底。万历皇帝死后二十四年,李自成便攻入北京,清军也由山海关进入中原,明朝就此灭亡。 作为穿越众之一,曾芸芸曾经思考过自己将如何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并且要做点什么。不过,她学的一直都是文史,她虽然熟悉历史的脉络,但并不具备工业救国的能力。她和肖平相依为命,目前来说还是朝不保夕,生存才是第一要务。如果将来有机会,她想让肖平考上科举,然后做一个好官,然后才去考虑其他。 一个人,一旦能够看透历史的走向,面对历史中的轨迹,就能淡然许多。现在她看不透的,只是她和肖平的个人命运而已。 当她返回社学,曾夫子的娘子正在做饭。看起来,曾夫子是这个时代占少数的一天吃三顿饭的人,曾夫子的母亲和妻子则吃两顿饭。 没有厨房,只有一个简陋的窝棚,脸色枯黄的曾家娘子一个人生火做饭。许是捡来的柴禾不是很干燥,灶膛里冒出了浓浓的烟,熏得她眼泪直流。 曾芸芸想要上前帮她烧火,她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小姐!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说着,曾夫子的老母亲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帮自己的儿媳妇,总之是没有让曾芸芸插手。 曾芸芸看到曾家娘子团了三个黑乎乎的团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锅里,其中的两个还稍稍的有点糙米,另外一个完全是米糠,几乎粘不到一起,放进锅里之后就散开了。 曾芸芸很好奇她将如何分配这三个团子,就在不远处等着,自然也就听到了她们的交谈: “娘,湖里的鱼越来越难打了,我想在附近找个事情做。” “孩子,你太累了,还是歇一段时间吧。” “相公去参加乡试的盘缠我还没有凑足,不敢停歇。” “他考了这么多次,可苦了你了。” “娘,你说这话就见外了。” “哎,如果这次还是考不上,我倒是希望他能安分下来,好好教书。” “相公这次一定能考上的。” “哎,我老了,土埋到脖子了,就希望你们两口子好好活下去,生个一儿半女。可是这些年,他光顾着科举,也不碰你,可是苦了你了。” “娘,是我不好。” 说到这里,娘俩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过之后,曾家娘子揉着红红的眼睛,给婆婆盛了一个有米的团子,又给刚刚睡醒觉曾夫子送去一个。她自己则吃那个几乎全部是米糠的团子。因为团子已经完全散掉了,她只能用粗糙的手捧着艰难下咽。 看到这里,曾芸芸也是满腹酸楚。曾夫子一家的日子,过得比她和肖平更加艰辛。她的饭量不大,趁人不注意,她悄悄将中午剩下的一个艾米果放到了灶台上。 下午放学的时间比较早,大约也就三点多钟。这些学童打扫了一下讲堂和院子,并不着急回家,相约着去湖边玩耍,只有解鉴一个人留在讲堂里读书。 回家的路上,肖平对曾芸芸道:“先生说我的字太差,芸芸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曾芸芸道:“你可以继续练习家里的那本《多宝塔碑》,先按照父亲当年的要求,写好颜体。” 说着,曾芸芸开始在脑海中搜索关于书法的书籍。这方面的书她看过的并不多。好在,当年她是上过两个学期书法课的,虽然字没有练出来,但是书读过几本。 路过镇上,肖平要去买些纸。大概是穷惯了,他要买的是稻草纸。这种纸十分粗糙,连最差的那种书都无法印制,只能被老百姓当草纸使用。不过,这种纸倒也便宜,几文钱便能买一大叠。 不过曾芸芸制止了他:“平哥哥,还是买些竹纸吧。虽然一刀纸要十五文,但是纸张好一些,对练字还是有帮助的。” 竹纸虽然便宜,但是用来写字却不错。早在晋朝时期,竹纸便颇为流行。王羲之和王献之的很多真迹,都是在竹纸上写就的。吉安一地盛产竹子,当地的竹纸产量和质量都很高。 肖平买的这些竹纸,看起来简单,却是以将要发芽生枝的嫩竹子,在山塘中浸泡百日,然后于桶中煮上八天八夜,再加上稻草灰,经过多种工序制成。 不过这时候,适合写字的纸张有很多,富家子弟都是用宣纸。因此,竹纸的最大用途倒是在祭祀方面。 回到家中,桌子是旧的,板凳是旧的,笔墨砚台都是旧的。 肖平小心翼翼地铺开簇新的竹纸,随后在砚台中加入少量的水开始研墨。曾芸芸则站在这里,看着肖平的动作。 研墨讲究轻重、快慢适中,持墨要垂直平正。因为研墨的时间较长,为避免手酸影响写字,所以肖平自小就被肖山教育,养成了左手研墨的习惯。 当墨完全化开,肖平收敛笑容,神色变得郑重,蘸墨之后小心临帖。 此时,曾芸芸也开始了自己的指导:“八法转换,要笔笔分得清,笔笔合得浑。所以能清能浑者,全在能留得笔住。” 肖平问:“如何留笔?” 曾芸芸回答:“留笔总在能换处,见之转换者,用笔一反一正也,此结构用笔也,即古人回腕藏锋之秘,不肯明言。所谓手授口诀者,试问笔如何能留由,先一步是用腕力,腕力用得不坠之时,方才用留,笔笔既留矣,如何能转,曰,即此提笔之果,能提笔,然又要认得换笔,自然笔笔清,笔笔浑。” 肖平不由惊叹,随即用心记忆,仔细揣摩。曾芸芸给出的这段话虽短,却给了他博大精深的感觉。 曾芸芸所述的这一段,是明末清初的书法家、董其昌的弟子倪后瞻总结的。 明末清初,董其昌的书法风靡一时,受到很多人的尊崇。作为其弟子,倪后瞻首重用笔,曾言:“能用笔便是大家、名家,用笔者,笔笔有活趣。”“古人每称弄笔,弄字最可深玩。”他用笔的技巧,确实也值得学习。所以,曾芸芸便将这些技巧教给了肖平。 当然,仅仅教授一段口诀是不够的,曾芸芸又调出了后人的注释,从细节开始讲解。 不过,每个人学书法,都有自己的心得,完全模仿他人,未必能写出有神韵的字。曾芸芸交代这些,不过是让肖平在更短的时间里掌握更多的窍门罢了。 肖平很用功,站在桌前,耐心地揣摩曾芸芸偶尔教授的技巧,平心静气地练了一个时辰。 曾芸芸盯着肖平看了很久,她发现,这个小夫君认真做事的时候,脸上会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看到曾芸芸盯着自己,肖平有点慌:“芸芸,是我写得不好吗?” 曾芸芸轻声道:“没有,你写得很好。虽然时间很短,但明显有了进步。” 肖平疑惑:“你盯着我看,我还以为我有什么地方没让你满意。” 曾芸芸掩嘴一笑:“不过是觉得你好看罢了。” 肖平的脸立即红了:“芸芸……” 曾芸芸突然有了逗弄他的心思,问:“平哥哥,你叫我做什么?” 肖平的脸更红了:“没……” 曾芸芸站起身来,走近他,大而亮的眼睛直视着他,问:“平哥哥,你觉得我好看吗?” 肖平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细微起来:“好……好看……” 也许是因为微微有些慌乱,他手中的毛笔不小心蹭到了刚刚写好的字幅上,洇湿了一片。 看着肖平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手,曾芸芸忍不住笑了起来。 肖平不知道曾芸芸为何突然笑起来,他只觉得,芸芸笑的时候更美。 也许是受到了感染,远处水田里吃草的水牛抬起了头,望向这里,“哞哞”地叫了两声。曾芸芸的目光穿越了这一片片水田,抵达了一座座远山。火红的日头已经变得昏黄,却把周围的晚霞染得一片通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所谓机会 入了鉴湖社学,肖平的学业算是渐渐稳定了下来。曾夫子的状态依然让人摸不透,他或者很严厉,或者很懈怠。懈怠的时候,社学里常常就像唱起了社戏一般,咿咿呀呀,闹得欢腾。不过当他严厉的时候,他的讲授又十分投入。 曾夫子是个老秀才,虽然屡次参加乡试不中,但是在社学中讲授“三百千”和四书五经,还是完全够格的。曾芸芸听说,他原本是有机会到文峰书院这样的地方当先生的,可是因为脾气糟糕,总是得罪人,所以才窝在社学之中。 因为肖平的加入,社学之中还是增添了一些不一样的氛围。多数学童比以前更加努力了,尤其是解鉴,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 虽然解鉴对肖平构不成压力,但是曾芸芸可以。 作为曾经的人民教师,又是资深网虫,曾芸芸的脑海里到处都是鸡汤文字。随便翻点《读者》出来,也能给肖平打上几针鸡血。 “平哥哥,你是不是很想念父亲?是不是想念得厉害时,便觉得烦躁?” “是。” “那你就读书、习字吧。只有学习,才能给你带来平静;只有努力,才能让你获得调查真相的能力。” “嗯,芸芸,你说得对,我要努力!” 很简单的一段对话,就能给肖平带来充足的劲头。他白日里在社学读书,回到家中之后,继续读书、练字。 前几日,肖辩来找过肖平一次。虽然对肖平放弃在书院学习的机会去了社学感到可惜,但是看到肖平的学习还算用功,肖辩也就不再埋怨他,反倒是给他讲了许多最近书院发生的事情,其中最多的就是肖近被先生责打了。 他甚至还模仿某位老先生的话语:“不通,真实狗屁不通!” 肖辩还讲到,为了让肖近能够在书院立足,大伯在大伯母的怂恿之下,给书院所有的先生都送了份厚礼。这些礼品都是大伯母要求肖近的哥哥肖远从府城中买来的。虽然有些先生拒绝了礼品,甚至将礼品丢出了门,但还是有一部分先生收下了礼品。因此,肖近最近在书院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不过肖辩还提到,虽然在田地上,大伯母和大伯摄于王本财的势力不敢来找肖平的麻烦,但是大伯母已经放出风声,有机会一定要肖平和曾芸芸好看。肖辩嘱咐肖平要小心。 对于这一点,曾芸芸和肖平都不是很担心。要来的终归会来,平白的担心没有意义。 没有大伯母和大伯等人的打扰,曾芸芸的生活要清静了许多。这位社学的小师妹时而随肖平去几日,时而留在家中。去社学多了,她倒是赢得了比肖平更多的拥护。也许是因为她是社学里唯一的女孩子,而且长相那么美,常常有学童来献殷勤。不过,他们都知道了曾芸芸是肖平未过门的媳妇,在献殷勤的同时,内心里对肖平无疑多了一些嫉妒。 这一日下午,曾夫子正在小屋内酣睡,一个仆役来到社学,还送来了一封书信。 曾家娘子想要去叫醒曾夫子,却被婆婆拦住了:“你叫醒他,他又会骂你,还是我来吧。” 曾夫子被母亲唤醒之后,看到有书信来,便洗了把脸清醒一下,才打开书信。 看完信,曾夫子打发走那个仆役,便来到讲堂。 曾夫子扬了扬手中的书信,道:“三日之后,刚刚到任的陈知县要到社学里来视学。” 曾夫子的话音刚落,学童都纷纷露出激动的神色。 在后人看来,知县并不是多大的官,可在那时候,知县虽然仅仅是七品,但是权限很大。所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知县是皇权在整个县里的代言人,绝对的说一不二。 除执掌一县的刑名钱谷、狱讼、治安、征收赋税、徭役外,知县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教化百姓。作为新到任的知县,去县学、书院乃至社学视察是必须做的事情。只是大家没有想到,新任知县会到这个小小的社学中来。 知县到来,自然会考校学生一些问题。若是回答得好,得到知县的称赞,不仅仅可以为家族和父母长脸,还能得到许多好处。毕竟科举考试的第一关县试,考官就是知县。若是给知县留个好印象,就更容易在县试中取得一个好名次。名次好的话,还有机会进入县学,得到许许多多实惠。 这些学童的年龄虽小,但是多数都知道其中的利害,一个个摩拳擦掌,甚至做好了被知县夸赞之后出人头地的准备。 曾芸芸坐在最后一排,看到前面学童激动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知县是什么?多数是中过进士的。鉴湖社学这个样子,这里的学生想要得到知县的赏识,实在是太难了。 曾芸芸又看了看身旁的肖平,他倒是不为所动,依然在仔细读书。在他看来,知县来视学,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除了肖平,讲堂内还有一个学童比较冷静,那就是解鉴。不过,他是拼命地压抑这种激动。当然,他也有紧张。 若是知县考校学生,曾夫子会选他吗?如果只是选一个学生的话,他觉得肖平比他的机会要大一点。可是也未必。因为他的年龄比肖平小一些,若是答得好,年龄越小,越容易引起知县的注意。如果知县心情好,考校两个学生的话,曾夫子倒是肯定会选择他。 可是,知县这么忙,会考校两个学生吗?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失落。若是肖平没来这里的话,他肯定是排在第一位的人选。想到知县来了之后,只考校一个学生,而自己没有选上,他就觉得可惜。 他越是想到自己最近是如何努力,遗憾的心情就越重。 曾夫子年龄大了,对知县来视学这件事,最初倒不是很重视。他想,以前也不是没有来过,但都是走个过程,没有什么用处。 不过细细一想,这一次,应该有些不同了。如今的社学已经十分凋敝,学生少了许多。周围几个村的乡绅,已经有意要取消社学了。虽然他们暂时还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但是最近几个月的奉金一直被拖欠着。 曾夫子想到自己的老母和娘子每日吃糠咽菜,便觉得心酸。他想,知县来此,这些乡绅一定会陪着。若是有学生在知县面前露脸,得到一声称赞,社学也就能安稳下来,被拖欠的奉金也就能尽快拿到手中。 想到这里,曾夫子也在考虑一旦知县考校学生,到底让谁来回答更好。若是按学问来说,自然是肖平和解鉴最好。不过,这两个学生的家境都不算出色。肖平的情况他已经知道,父亲失踪,母亲回了娘家,只是和一个童养媳相依为命。解鉴的父母倒是都在,不过解鉴的父亲并不是读书人,只是做了点小生意,并没有什么地方影响力。想到这里,曾夫子把目光投向了讲堂中年龄最大的学童。 向学生提出了许多要求,曾夫子继续讲解。前段时间已经学完《千字文》。哪怕最落后的学生,也能将《千字文》背诵出来。不过,大多数学童背得都不是很熟练。 最近,曾夫子开始讲《论语》。这一次,他讲得格外认真。 下午散学之后,大多数学童都在一股精气神的支撑下留了下来,在讲堂里“哇哇”乱读。 解鉴坐在前面读了一会,看到肖平和曾芸芸已经收拾好书本离开。 “肖平,等一等!”解鉴追出去叫道。 “解鉴,有什么事情吗?”肖平问。 “我……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情。”解鉴吞吞吐吐地道。 “什么事?”肖平看了看日头,已经不早了。他有点不明白,平日里放学就走的曾芸芸,今天偏偏要多留一会。 “我……”解鉴看了看曾芸芸,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先走一会,你们聊。”曾芸芸摆摆手,先走开了。 “什么事?这下你可以说了吧?”解鉴对曾芸芸的顾忌让肖平微微有些不舒服。 “若是知县大人来社学,考校学生时,你可不可以把机会让给我?”解鉴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 “什么机会?”肖平愣了一下才明白。 “很有可能只有一个学生接受知县的考校,希望你把机会让给我。这次机会对我很重要。我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读书有成。你的学问比我扎实,以后机会还多得多。我能做到的,却只是现在这种水平了。另外,机会让给我之后,我可以补偿你。我可以给你银子。”解鉴十分紧张,生怕肖平会拒绝。 “银子就不用了,机会可以给你,我不会争的。”肖平摇了摇头,拒绝了解鉴的补偿。随后,他快步跟上了曾芸芸。 那里有一棵古老的榕树,曾芸芸正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冠的叶子。交错的枝叶像是一个神秘的图案,不知道是不是具有神秘的力量,再次给她带来超出凡俗的力量。 解鉴站在原地,长舒了一口气,又有点怅然若失。至于心中空落落地到底失去了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他找你,让你让出在知县面前露脸的机会?你把机会让给他了?”肖平跟上去之后,曾芸芸立即猜出了解鉴的意图。 “芸芸,你猜得真准。”若非曾芸芸站得足够远,他几乎认为曾芸芸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自从先生宣布知县会来视学之后,我发现解鉴偷偷地看了你很多次。他很紧张。”曾芸芸笑道。 “怪不得你没有立即离开社学。原来,你在等着他主动向我开口。”肖平恍然。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如何对待这种请求的。当然,这次知县来视学,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机会。不过,以后你可能会遇到更多更好的机会。平哥哥,你会拱手让人吗?”曾芸芸停下脚步,问道。 “不会的,芸芸。若是真的有好机会,我自然会努力争取,不会随意让人。这次让给他,只是因为我不在意。父亲说过,科举看重的是文章。另外,我在文峰书院待过,那里的学生很多都很优秀。若是背一背《千字文》之类的便能得到知县的赏识,那这种赏识也来得太便宜了。”肖平不知不觉拉住了曾芸芸的手。 曾芸芸不觉和肖平考得更近了一些。 前方,袅袅的恩江正汇入赣江。滔滔赣江又会汇入滚滚长江。滚滚长江则会流入浩浩东海。曾芸芸觉得,未来的路和汤汤的流水一样,会很绵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被轻视的社学 第二天,学童们来到社学,发现曾夫子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了。他手里拿着戒尺,对学童们说:“今日起,你们要加倍用功,所有的人都要将《千字文》熟练背诵。最近学的几章《论语》,也要背熟。另外,今天每个人都要交一幅字上来。” 肖平和曾芸芸来得比较晚。从解鉴身旁走过时,解鉴站起身来,悄悄对肖平说了声“谢谢”。 日子已经到了六月份,天气比较炎热。好在社学就建在鉴湖边上,四周的树木也多,倒是比较凉爽。即使如此,这样的日子乘凉还可以,若是憋在屋内读书,还是有些辛苦的。 前些日子每日花一个时辰练字,肖平的楷书愈发有了点模样。他本就有基础,最近又刻苦,在曾芸芸的指导下,已经进入了一个不错的读书、习字的状态。如今,他铺开竹纸,小心地默写着今日新学的一段《论语》,一个个端庄秀丽的字体慢慢在纸上呈现出来。 曾芸芸摆弄着肖平从镇上地摊淘来的一块镇尺,眼睛却盯着社学外种的一棵棵樟树。每一次树梢的摇动,都让她有种迎向了风的感觉。因为常常盯着肖平学习,自己却不读书,学童们对曾芸芸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们知道,曾芸芸的地位比肖平高,能够管得住肖平。而且,她很在意肖平读书是否用心,经常对肖平耳提面命。于是,大家又开始称呼她为“小夫子”。 不知道外面的蝉是遇到了怎样的烦心事,叫得高亢而纷乱,也导致学童们有些烦躁。一不小心,一个学童就打翻了墨汁,洒得满桌子都是。 解鉴的衣服上也被溅上了许多墨汁,平日里脾气很好的他也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下。 因为得到了许诺,昨晚回家,解鉴立即将知县前来视学的消息告诉了父母,并且透露自己有可能被知县当面考校。解鉴的父亲十分激动,让解鉴的母亲翻箱倒柜,给他做了好吃的。在他们朴素的情怀中,儿子已经出息了。 说完事情,吃完喝完,夜已经很深了,但是解鉴决定再温习一会。破天荒地,他的父亲也没有像平时那般早早休息,而是坐在桌子前,带着一种十分神圣的表情看儿子读了半个时辰的书。虽然他听不太懂儿子读的是什么,但儿子清朗的读书声听在耳里,还是让他觉得十分熨帖。 解鉴一口气读到下半夜。因为吃得太多,又受了凉,清晨他一连去了好几次茅房。起床后,他没有吃早饭就来到社学,眼圈已经有点发黑。好在,他的精神还不错。 不过,整个上午他都不在状态,看的书一点都没有记到脑子里去。他的肚子不断乱响,很不舒服,可是为了维持好自己的形象,他咬牙坚持了下来。上午散学,他第一个冲出了讲堂。 等他回来,恰好看到个头最高的熊峰在向几个学童炫耀:“你们知道吗?昨天先生说了,这次知县大人来社学视学,如果考校学生,将由我出面应答!我说我是社学的大师兄,怎么样,这次相信了吧?” 有学童表示质疑:“你读书还不如我,能应对知县大人的考校?” 熊峰拍着胸脯,道:“先生说了,我们这种社学就是启蒙的,知县大人的考校会十分简单,无非是背诵“三百千”。《三字经》和《百家姓》,我都能够背诵得下来。虽然《千字文》有点难,但是我今天突击一下,应该也没有问题。” 听到这里,解鉴不由愣在了那里,心中翻腾的是“怎么会这么样,怎么会这样”的念头。 呆了一会,他才垂头丧气返回讲堂,趴在桌子上不想动弹。整个下午,他都浑浑噩噩的。散学后,他没有像平时一样留下来读书,径自跌跌撞撞回家了。 解鉴的失落没有瞒过大家。熊峰下午也注意到了,于是,他稍稍低调了一点。不过,他的得意依然停留在脸上。谁接受知县的考校,这也是一种竞争,和考科举是一样的。成王败寇,他作为胜利者,有理由骄傲。这时候,他不应该去同情失败者。 曾夫子有几次想把解鉴单独交出去安慰一番,可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如果真的要安慰的话,他应该首先安慰肖平才对。不过,肖平一天里都在做什么呢?基本上都是在读书、习字,表情十分平静。唯独和曾芸芸闲聊的时候,他的脸上总会带着笑。他丝毫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曾夫子的手边正放着本朝薛宣所著《读书录》。看到肖平如此,他不由想到了刚刚看到的一句:“少欲则心静,心静则事简。” 随后,他又看向了肖平身旁看似百无聊赖的曾芸芸。学童们称呼她为“小夫子”,现在看来倒是有些道理。最低,肖平有现在这种状态,无疑是曾芸芸的功劳。可是,又是什么导致一个童养媳有这种能力呢?他看不透。看了看窗外,他的娘子正收拾杂乱的院子。他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 曾夫子选择熊峰,有自己无奈的道理。熊峰的爷爷是附近几个村中最大的乡绅,历来对社学出资最多,因此他对社学的存亡的话语权也最大。早些年,他便不想出这份银子。无奈他的孙子喜欢社学的环境——主要是这里比较好玩——无论如何都不去文峰书院读书,社学才得以存在。如今他放下面子让熊峰露脸,熊乡绅应该懂得投桃报李吧。 终于到了知县要来的那天。社学里里外外已经被曾家娘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曾夫子和学童都换上了最新的衣服,脸上挂着紧张的笑容。 解鉴消失了半日,又强撑着返回讲堂。之前回家,他并不敢把消息告诉父母,只好在夜里跑到树林里哭了一场。消失半日之后,他突然又燃起了希望。他想,若是知县考校两个学生,自己还是能够排得上的。 一大早,曾家娘子便被曾夫子打发到路口守着。曾夫子嘱咐她,一旦看到知县的仪仗,就要立即跑来告诉他。曾夫子随全部的学童留在社学内,装模作样地读书,却忍不住不断向外看。后来,曾夫子干脆将学生留在讲堂,自己站在讲堂门口观望。谁知道什么时候一声锣响,知县就会带着本地的乡绅到来呢? 快到晌午了,依然没有动静,曾夫子和学童们都焦躁起来。熊峰无心看书,手中的那本《千字文》被他揉捏地不断变换形状。 就在曾夫子觉得自己沉不住气了,打算要去官道上守着的时候,他看到自家娘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杂役。 “来了!”不断伸头向外观察的熊峰第一个叫出声来,随后,他坐直身子,换上了已经练习了无数遍的仿佛在极为认真学习的表情。 解鉴的精神也是一振,同样坐得笔直。也许是为了吸引知县的注意,他有意无意将自己最近苦苦背诵的《论语》摆在了桌子一角。他想,若是知县想考校《论语》,熊峰是绝对不会的,先生还是要派他答问。 曾夫子迎向了自家娘子,问:“知县大人到哪里了?” 也许是跑得太累,又在日头下晒了一个上午,曾家娘子的嗓子几乎冒烟了。她张了好几次嘴都没有说出话来,只好指了指身后跟过来的仆役。 曾夫子皱了皱眉,无奈地迎向那名仆役。这仆役他还认得,是上次来送信的那个。 好在,那名仆役能说话。他道:“里长让我来知会一声,知县大人继续留在文峰书院视学,不来社学了。”说完,这名仆役也不去管曾夫子的表情,只是向曾家娘子要水喝。 曾家娘子一直在关注自己的夫君。看到他呆呆地站在日头下愣了一阵,然后又连续念叨了数声:“不来了?不来了?也好!也好!” 她赶紧关切地将丈夫拉倒阴凉处,却不知道如何相劝才好。 很明显,知县是在文峰书院遇到了开心的事,多待了会,而鉴湖社学太小,不受重视,行程就被取消了。曾夫子甚至可以确信,不来社学,未必是知县的主意,可能就是某个师爷随口就定下来的事情。甚至可能连师爷定下来的都不是,而是书院的某个先生或某个随同的乡绅随口来了一句:“社学小且偏远,不去也罢。”再或者是因为天太热,知县觉得视学这事,差不多即可,没有必要浪费太多的时间,于是就这么算了。 越想越气愤,越想也越失落。曾夫子恍惚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走进讲堂,道:“知县不会来了,今天就散学吧,下午没有课了。”道罢,他便去了自己的小屋,也不知道要躺到什么时候才出来。 熊峰和解鉴都是一愣:“不来了?”沉默了一会,两人又对视了一眼,默默地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 熊峰十分怀恋那些被他丢掉的弹弓、铁铲,已经跑到社学附近的草丛中寻找。解鉴则悄悄地将最显眼位置的那本《论语》收了起来。当他触碰到《论语》时,觉得有点扎手。此时,他觉得自己的小小动作和小小的心思都被人发现似的。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肖平,发现肖平正在练字,反倒是曾芸芸看向了这边。他忙转过了头去。 其实,曾芸芸对知县的到来也是有点期待的。穿越之后,她还没有见过一个比较大的官,很想瞧一瞧一县之长到底是什么做派。可惜了,没来。不过对她来说,也只是微微的可惜罢了,并不是很值得在意。 肖平确实完全没有在意这件事。他一直在认真习字,甚至忘记去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练习,他还一边念着曾芸芸教授的技巧:“真书之用使转,如行草之有牵丝,合一不二,神气相贯,是为得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母亲相招 盛夏午后的一场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云销雨霁之后,下午的阳光照在文峰山、鉴湖和周围的山岭丛林上,所有的树木都显得苍翠欲滴。清新的空气从窗外透进来,曾芸芸忍不住站起身来,去欣赏这美丽的图景。 自从上一次陈知县取消了到社学视学的行程之后,曾夫子、解鉴等都受了不小的打击,倒是熊峰稍微好一点。 曾夫子取消了所有的例外,每个下午,必定都在酣睡。对于社学的命运,他仿佛已经死心了。 解鉴的学习更加刻苦了,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活泼,变得有些阴郁了。他的话越来越少,见到肖平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学童们并不缺玩伴,也就愈发疏远了他。 熊峰倒是成熟了许多。之前一直自诩社学大师兄的他,在游戏打闹时多半是要当大将军。不过这段时间,他倒是偶尔能沉下心来读书了。 前几日,他的爷爷熊乡绅派人送来了大家筹集的俸金,交给了曾夫子。曾夫子全家目前倒是能吃得上饱饭了。送来俸金,是熊峰求爷爷的结果。当然,他所求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去文峰书院读书。 熊乡绅一直为孙子的学业范畴。乍一看到孙子主动提起去文峰书院,欣喜若狂,恨不得第二天就将孙子送过去。不过文峰书院的名额是恒定的,想突然塞个学生进去并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不过以熊乡绅的财力和本事,半个月内倒是有不小把握。 熊峰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为通过陈知县对鉴湖社学的态度,他意识到了这所社学真的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至于陈知县为什么没来社学,原因也传出来了,因为他在文峰书院看到了几个好苗子,多耽误了一阵。 两相对比之下,熊峰做出这个决定,倒真的不是很突兀了。毕竟,他是社学中年龄最大的那一个。一旦懂事了一些,他就会立即成熟起来。 但熊峰毕竟是个孩子,还的心中藏不住事。他很快又将自己即将去文峰书院的事情宣扬出来。这对曾夫子和解鉴又是进一步的打击。最近上午授课的时候,曾夫子让解鉴答问的次数明显多了一些,倒是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 两个人虽然各有各的忧伤,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的好奇,就是肖平在这次风波之中,始终没有受影响。另外,无论是作为先生的曾夫子,还是作为最敏感同窗的解鉴,他们都感觉到,肖平最近一段时间,读书的进境飞快。这进一步坐实了曾芸芸“小夫子”的名头。 比如某个中午,肖平陪着曾芸芸在鉴湖畔散步,会有顽童大声喊:“肖平怕老婆!” 曾芸芸停下脚步,笑问:“你怕吗?” 肖平道:“不怕。” 曾芸芸又问:“真不怕?” 肖平立即改口:“有点怕。” 曾芸芸快步走开:“怕谁?谁是你老婆?” 肖平脸色微红,说不出话来。 可无论如何,熟悉他们的人都清楚,肖平对曾芸芸是唯命是从。曾芸芸说的话,比先生的都要管用。 这日下午,曾芸芸看雨后的景色如此亮眼,而且外面也不算热,便道:“平哥哥,今天散学,我们就立即回去吧,路上顺便去文峰山看看。” 肖平道:“好。”他对那里也有些想念,那是肖山曾多次带他去过的地方。 可是,还未等到散学,便有人来寻他们了。 来人是个身材魁梧但是十分憨厚的中年汉子,穿着一身粗麻衣。也许因为来得比较急,许是雨水打得,他的衣服湿了半边。 不过见到肖平,他却十分高兴:“平少爷!” 肖平见到他,也是十分欣喜:“勇叔,你怎么来了?” 来人叫程勇,是他外公家的长工,平时也做车夫的活计。小时候肖平去外公家,没少和他打交道。程勇为人老实,十分尊重肖平的母亲,也一直把肖平当成程家的少爷看待。 程勇恭敬地给肖平打了个千,才道:“姑奶奶十分想念平少爷,嘱咐我来接平少爷去一趟,见个面,住上两天。” 肖平问:“我母亲身体还好吗?” 程勇道:“还好,就是想念平少爷,偶尔会落泪。” 程勇的话不知不觉触动了肖平的心肠,他看向曾芸芸,问:“芸芸,我想去一趟,你看可以吗?” 程勇这才注意到肖平不远处还站着一人。他忙上去行礼,问:“可是芸小姐?姑奶奶说她也很想念您,嘱咐我接您一起去。” 曾芸芸对肖平点点头,道:“我也想母亲了,正好一起去看看。” 当年,曾芸芸被逐出曾家,随后被肖家收养,无论是肖山,还是肖平的母亲程念,都十分疼爱她,对待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因此,曾芸芸虽然还没有过门,但是已经开始称呼肖山和程念为“父亲”“母亲”。二十一世纪的曾芸芸占据这具身体后,为避免过多麻烦,也就继承了这些称呼。 肖平去向曾夫子告假,因为曾夫子还睡着,便写了张字条放在他屋内。另外,肖平请熊峰代为转告。熊峰最近待人接物都无比热情,立即爽快地答应了。另外,他还对肖平道:“听说你在文峰书院待过。等你回来,可否给我介绍一下那边的情况?若是介绍几个朋友给我认识就更好了!” 肖平点点头,道:“可以。文峰村就有在书院读书的,改天我可以引你认识他们。” 肖平的外公家在吉水县略偏一点的一个镇上,叫程家镇,距离鉴湖大约十几里地。程家镇上的住户,几乎都姓程。肖平的外公是最大的地主。 一辆牛车已经停在了社学门口的土路上。因为刚刚下过雨,车轱辘上满是泥痕。 程勇带着歉意,道:“平少爷,芸小姐,本来我该带马车来的。只是因为今天府上可能有贵客登门,老爷嘱咐要把马车预备在府内,所以只好委屈你们坐牛车了。” 肖平道:“牛车才好。我记得以前坐你的车,都是牛车。牛车虽慢,但欣赏风景正好。” 二人上了车,直接坐在了车厢里。这个牛车果然十分简陋,只是用竹篾编了一个顶棚罩住车子中间罢了。 下午的阳光从浓密的树荫中洒落,又透过竹篾照进来,只留下星星点点闪动的光。 路虽然有点不平,但是牛车很慢,也不算颠簸。 当拐过一个弯道的时候,牛车稍稍颠了一下,肖平下意识地握住了曾芸芸的手。 路两侧,清幽的树林中偶尔有溪流穿过,发出清脆悦耳的水流声。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儿雀跃着,变着法地啼叫。看着路边依次闪过的大蓬大蓬的野花,曾芸芸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在一条时光凝成的山路中穿行一般。 十三岁,正是稚嫩的年龄。两个少年的手握在一起,都白且柔。曾芸芸没有抽出手,倒是程勇一回头,让肖平害羞地松开了手指。 程勇道:“平少爷,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年龄。此前,我求了老爷,老爷准许他在家塾中读书。可是那小子就读了三天,就再也不愿意去了。他说,还是随我干活舒服。可是我呢,不图他能读出什么出息,可最低也要识几个字,出门不至于被人骗。可是他却不听。若是平少爷见到他,帮我劝劝他。你读书多,比我有办法。” 肖平问:“你说的是成哥儿吗?” 程勇对肖平还记得他儿子的名字感到十分高兴,道:“对,就是这小子。多亏您还记得。” 肖平笑道:“小时候我和舅舅的儿子打架,他还护过我。” 不知不觉,牛车来到了一个高处。在这里,可以俯瞰到整个鉴湖。掩映在绿树丛中的一条条溪流汇入到湖中,一阵风来,碧波荡漾,令人心醉。 程勇特意将牛车在这里停了片刻,才继续上路,又开始说起今年庄稼收成的事情。 这方面,肖平懂得不多。倒是曾芸芸小时候在农村待过,还干过农活,对明朝耕作的细节很好奇,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还忍不住与程勇探讨一番。 程勇的话匣子一不小心就打开了,开始倾诉:“芸小姐,您说得对,天下最苦的就是庄稼人。如今当佃户太难了,土地不论荒熟,一概都要交谷;借了银钱,不论多少,都累算利息。这还罢了,若是得罪了大户人家,被骂被打都是轻的,有些还被逼得卖儿卖女。我算是运气好点的,程家待我还算不错,勉强能吃得上饭。我表兄一家,在邻县,因为被富户占了田地,求告里老,没用,反被告到县里,被关了半年才放出来。” 曾芸芸虽然学过历史,可是哪里知晓这么多细节,当即向程勇请教起来。程勇倒是知无不言。肖平也不说话,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傍晚的时候,一个比较大的集镇就出现在了前方。一道道炊烟袅袅地升起,给人一种十分安定祥和的感觉。 肖平指着那里,对曾芸芸道:“芸芸,那里就是程家镇。小时候我随母亲常来,后来就没怎么来过。” 程勇将车赶上了大路,一直朝镇子最中心驶去,最终在一处错落的大宅前停了下来。 程勇上前,叫人开了侧门,将牛车赶了进去。 随后,程勇对肖平和曾芸芸道:“平少爷,芸小姐,我已经通知人去通知姑奶奶。” 肖平道:“母亲还是住在右侧院吗?不用人专门通报,我们直接过去就行。” 说罢,肖平小心地牵着曾芸芸的手走下牛车,便朝右侧院而去。那里是每次母亲来都住的地方。 不过,他们刚刚进门,便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闯了过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遭逢恶少 那少年走得很急,头发都有些散乱了。在他手中,拿了一张木弓。一边走,他还一边骂人:“要不是你这奴才,那头麂子怎么可能跑掉?若是那头麂子不跑掉,今天在贵客面前,我岂不是大大露脸?” 在他身后,有个二十多岁的纤瘦青年小跑着跟了过来。也不知道他在哪翻滚过,身上沾满了尘土和草屑。不过最显眼的,还是他胸口的一个脚印,很大可能是身前的少年所赐。 被骂之后,青年并不敢吭声。看他的穿着,倒是和程勇差不多,眉目也有几分相似。不过,他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非但没有让他的面容显得狠厉,反而让他多了点苦相。 看到这少年,肖平下意识地将曾芸芸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并且握住了她的手。 因为天色较暗,少年走到近前才看到肖平。 “咦,竟然是表弟!稀罕!”少年脸上带着冷笑,上下打量着肖平。当他看到肖平身后的曾芸芸时,眼睛不由一亮。 “表弟,这丫头让给我了吧?”说完,他直接伸出手去拉曾芸芸。 肖平也不言语,猛地伸手,推了一把少年。 少年根本就没有想到肖平会出手。虽然他年龄较大,个头也高,但是不防之下,还是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他身后的青年赶紧将他扶住。 “呦?一年不见,肖平你出息了!竟然敢向我动手了!”少年恶狠狠地将扶他的青年推开。 “表兄,请自重!”肖平说罢,拉着曾芸芸就奔着侧院去。 “你!……”少年还要追去,程勇却走过来挡在他身前,道,“少爷,你的弓掉了。” 被程勇这么一挡,肖平和曾芸芸借机迅速走开了。 少年顿时来气,一脚把弓踢开,对程勇吼起来:“要你多管闲事?你算什么东西!套了几年车,你就觉得自己有功了?” 说罢,他看向肖平和曾芸芸的背影,冷笑道:“既然来了,就断然没有让你跑掉的道理!” 随即,他对俯身去拾弓的青年道:“程广,你给我好好盯着!要是她跑了,有你好看的!” 叫程广的青年谦恭道:“是,少爷!” 少年抖了抖衣服,进了内院。 “广弟,你还是不要跟着少爷胡混了。好好做工才是出路。”程勇看起来认识程广,劝道。 “我的事情,不劳堂兄费心。”程广并不领情。 “少爷心性凉薄,你跟着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程勇继续苦苦相劝。 “像你一样就有好结果了吗?大嫂和侄子过得好吗?跟着少年,哪怕挨打挨骂,最低我能弄到银子!弄到银子,我就能过上好日子。等少爷管事之后,也许你也要靠我抬举!”程广说完,迅速走开了。 程勇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牵着牛车去后院了。 摆脱了那少年,肖平歉意地对曾芸芸道:“芸芸,刚刚吓到你了吧?别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的。” 曾芸芸心中暗笑。之前,她曾想到,自己也许会遇到恶少调戏自己的情形,没想到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干脆直接见到了一个没脑子的。 不过想一想,那人也不算没脑子。也许在这个小地方跋扈惯了,已经不需要动脑子了。 虽然她目前的年龄很小,也缺乏力量,但毕竟拥有成人的智慧。自己的婆婆程念既然让她和肖平前来,还是有能力护住她的。哪怕是没有,对付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她也有自己的手段。 她最在意的,还是肖平的表现。如果刚刚肖平表现出了畏惧,她即使觉得合理,也会有些失望;如果肖平表现出了退缩甚至妥协,也许她会因此离开肖平。她并不觉得自己是某个人的物品。即使在这个世界上,女人的地位并不高,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命运被别人随意摆布。 心中虽然这样想,但是为避免心太大引起肖平惊诧,曾芸芸还是装作微微害怕和气愤的样子,问:“刚刚那人是谁?竟然如此粗鲁!” 肖平道:“那人是我大舅唯一的儿子,名叫程乾。大舅老来得子,大舅和大舅母都十分宠溺他。” 正说着,早有人迎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正是肖平的母亲程念。 母子二人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如今乍一重逢,自然是伤感且激动的场面。 待母子倾诉了思念之情,程念转向曾芸芸:“芸儿,刚刚听丫头说乾儿在胡闹,没吓着你吧?” 曾芸芸摇摇头,道:“有平哥哥护着我,没事的。” 抛开记忆,这是曾芸芸第一次见到程念。这是一个身材纤瘦的女人,老实、朴素,但心思并不是很细腻。和很多女人一样,她开心的时候开心,忧伤的时候忧伤,一切都写在脸上。很多人见到她,最直接的印象是长得美。肖平也是遗传了她的基因,才成为如今的美少年。 在曾芸芸的记忆中,这个并无太多主见的女人,心思都放在了丈夫和儿子身上。但是,因为太柔弱,她也容易受别人的摆布。对于父亲和兄长,她有天生的畏惧。 此时,曾芸芸对程念是有些失望的,因此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叫她母亲。 在她的记忆中,原来的那个曾芸芸对程念这个婆婆是十分亲近的。因为占据了这个身体,也继承了这个身体的记忆甚至一部分情感,她对肖山、程念这些从未见过的人也有些亲近。 可是,当她听到程念认为自己的侄儿有那种行径只是胡闹,她便有了失望之情。作为一个母亲,因为父兄的威逼,不得不离开自己年幼的儿子,她或许有自己的委屈,但也表现出了自己的懦弱。这一点,是许多女人的通病。曾芸芸对此虽然不是很认同,但是能理解。 如今,在大是大非的事情面前,她的这种轻拿轻放却令曾芸芸觉得失望。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曾芸芸曾经想过,自己占据了这个身体之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目前的曾芸芸,是过去的那个占主导,还是未来的那个最真实。她一时间也分辨不清楚,一度觉得这完全是两个人的融合,一种特殊的合二为一。可是,当她第一次生出了对程念的失望后,她终于意识到,曾芸芸还是她,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她。平时还不是很分明,可一旦不同时代的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冲突时,这种差别便体现出来了。 因此,失望之下,曾芸芸反倒是产生了一种庆幸,庆幸没有丢失自己。 程念并没有感受到曾芸芸的这种变化,她安慰了曾芸芸片刻,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肖平身上。反倒是肖平感受到了什么,对程念道:“母亲,表兄如此,已经不是单纯的胡闹。他这么做,不就是欺男霸女吗?对亲戚尚且如此,在外面恐怕更是为所欲为。大舅和大舅母心疼表兄,从不肯责罚他。母亲可以请外公多教训表兄,以免他惹出大祸。” 听到儿子这般说,程念有点错愕。一年多的时间不见,儿子不仅长高了,也有了自己的见识。虽然欣慰于儿子的变化,可是她依然觉得儿子所言有点夸大。不过想到少年之间起了争执,多是如此,她也就没有多想,只是随口答应下来。 见母亲回答得有些敷衍,肖平暗暗叹气。以母亲的性格,断不可能去向外公说表兄如何的,否则,她也不会被外公和两个舅舅强行接回。 程念叫随身的一个小丫鬟去准备晚饭,便牵着肖平和曾芸芸的手进了院子。 曾芸芸打量了一番,程家的这处宅子的院墙建得都很高。刚刚进来时她也注意到,程家大门的门板也很厚,看起来十分注重宅院的防御能力。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为了防止流民的骚乱。江西的流民问题一直十分严重,很多百姓为躲避原籍徭役而背井离乡,成为盗贼。周边沿海地区的流民也喜欢到江西来寻找机会。逼不得已时,他们会攻打一些集镇甚至县城。 比如明武宗正德年间,饶州和广信二府的流民因不堪忍受官府欺压,以姚源山为中心,推举王浩八为首领,揭竿而起,聚众数万人,转战江西、浙江、南直隶三省边界,与官军周旋五六年之久。他们活捉了乐安知县,攻破了安仁县城,杀死、杀伤官军上万人。 为解决流民的问题,明朝在江西设置了多个县去管理、疏导、分化流民,还在江西增设了南赣巡抚这一职位。王阳明就曾临危受命,以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南赣汀漳等地。 虽然经过治理,流民之患有所缓解,但是小规模的民变仍有发生。类似程家这种大户,发家的过程不可能没有点龌龊,而且家里的粮食和财务也容易引来祸患,因此,他们修筑高宅进行防备是很正常的。反倒是文峰村相对安全一些,因为那里距离县城更近一些,有官兵守护甚至巡逻。流民轻易不敢在那边胡来。 进了屋子,曾芸芸发现里面的陈设倒还周全。客厅之侧,还有一间书房,里面的一个书架上摆了几十本书。在书房内的案上,还摊开着一本《诗经》,想来是程念无聊时所读。 坐定之后,程念问了肖平生活的情况,肖平如实回答。程念没有想到儿子竟然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和辛苦,忍不住黯然垂泪。哭了一会,她拉住曾芸芸的手,道:“好孩子,多亏了你了!” 肖平和曾芸芸安慰了她一番,丫鬟已经端来了晚饭。 这丫鬟看起来十三四岁,看起来比较黑,也有点瘦,不过看起来比较机灵。多数情况下,这些女孩都是附近贫苦农户的子女,并非签了卖身契没有自由的奴仆。因为家中困难,将孩子送到大户人家为佣,既能有口饭吃,也避免了卖儿鬻女的残酷。若是大户人家心好,这样的丫鬟还能攒点银子。 程念叫这个丫鬟为映月。单看这名字,曾芸芸就知道是程念取的。 面容黑黑、名字皎洁的映月摆上饭菜,道:“三老爷听说平少爷来了,令厨房了多做了两个菜送来。” 随着菜端来的,还有三碗米饭。 曾芸芸看了看桌上的四个菜,分别是一尾草鱼、一盘板鸭、一碗水豆腐和一盘空心菜。她也明白了,若是没有那位三老爷吩咐,程念只能吃两个菜。 映月摆好饭菜,便看到门外有个个子很高的丫鬟在外招手。 她出去片刻又返回来,对程念道:“姑奶奶,刚才伺候三老爷的丫鬟春凤来传三老爷的话。三老爷说,请平少爷用完晚饭,到他那去坐坐。” 程念点头替肖平答应下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面见陈知县 用过晚饭,肖平看到那个高个子的丫鬟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看起来,这位三老爷对肖平倒是挺重视。 曾芸芸一猜便知:这位三老爷,是肖平的三舅。 程家镇的这支程氏,乃是东晋时期从洛阳迁到安徽歙县,又于五代时从安徽回迁到河北中山博野,随后又在宋朝时迁到吉水定居。 程氏来此之后,繁衍生息,人口渐多,但是本家长房这一支因为男子多夭寿,人丁并不兴旺。此前几代都是单传,直到肖平外公这一辈,才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 肖平的外公有三子一女,分别叫程恩、程恕、程念和程意。程念虽然排第三,不过因为她是女的,所以排行第四的程意依然被称为三老爷。程念和她的这个弟弟最为亲善。之前,程念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强迫她改嫁,唯独程意帮她说话。后来,程念被两个兄长强行带回家中,也经常得到程意的照顾。 在肖平的外公程启运年老之后不再主持家事之后,程家三兄弟各自有了自己的发展方向。程恩作为嫡长子,继承了他父亲族长的职务,主持家事,负责族内事务和程家镇的田产;程恕为人精明,负责县里和镇上的几处商铺;程意无心家中事务,喜欢读书,前些年便考中了秀才,平时四处游学,喜欢交朋友。 不过在饭桌上,曾芸芸听程念说,程意最近得了眼疾,一直待在家中。 “芸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肖平问。 “我就不去了。你玩得开心。”曾芸芸道。 程念在吃饭时,就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她发现,曾芸芸吃饭的样子,已经没了当初的谨小慎微。不过,她也发现肖平对曾芸芸变得特别亲近。她甚至感觉,肖平对曾芸芸的亲近还在对她这个母亲之上。 听到肖平邀请曾芸芸前去,她就有点担心曾芸芸答应。在这样的人家里,很多地方都是要讲规矩的,他不希望肖平给别人留下不知礼的印象。 曾芸芸说不去,让她心中安定一些,但一句“你玩得开心”,又让她的心悬起来。这算是什么话?长辈召唤,怎么就是玩了? 谁想到,肖平竟然点点头,道:“好的。” 儿子确实变了,连带这个她之前十分看好的儿媳妇也变了。这种突然而至的陌生感让程念有点心慌和失落,但是儿子木讷的性格有了改变,如今十分开朗健谈,又让她觉得喜悦。这真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 肖平感受不到母亲情绪的变化。这几日,他几乎与曾芸芸形影不离,眼下去三舅那里,突然要和曾芸芸分开一会,竟然有些不舍。因此,在出门之后,他还不忘嘱咐母亲:“母亲,你照顾好芸芸啊!” 程念听了,哑然失笑:都是儿媳妇照顾婆婆,哪有婆婆照顾儿媳的道理?可是在肖平看来,这竟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肖平的三舅独自住着一个很大的院落。他尚未成婚,只有丫鬟春凤一个人伺候着他。 平日里比较冷清的院落,今天特别热闹。 肖平走到正屋前,看到里面坐了好几个人,他的外公、大舅和三舅都在,平日里很少回家的二舅也赶来了。大家众星捧月地围坐着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他的两个表兄程乾和程坤则小心地站在两侧侍奉着。此时的程乾,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的戾气,反倒是极力试图表现得十分乖巧和老实。 中年男子虽然是书生打扮,穿着也比较朴素,但是坐在上首的他,有一股贵气,倒是让以他为中心的场面显得十分合理。 春凤大概早得了嘱咐,小心地进屋在三舅的耳畔说了一句,三舅便向那书生模样的男子说了句什么,招呼肖平进来。 待肖平进去之后向给位长辈和客人见礼完毕,戴着眼罩的三舅笑着对书生模样的男子道:“陈兄,这是我姐姐的儿子,名叫肖平。” 陈姓男子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 肖平看外公和大舅、二舅恭敬的样子,便知道来人的身份特殊,行了礼后,便站在二表兄程坤的下手。 肖平看到陈姓男子对坐在一侧的外公道:“世伯满门锦绣,实在令人羡慕!” 外公微微一笑,小心答道:“小辈都很顽劣,倒是让县尊见笑了。” 听了外公的话,肖平这才知道,原来程家的贵客,就是新到任的陈知县。看情形,他应该是三舅的朋友。 陈知县道:“我与一任兄相交莫逆。当年我二人一同游学时,一任兄还从劫匪中救了我的性命。殿试之后,我在一直在京中候缺。谁想到竟然能到吉水为官,真乃缘分!前几日忙着交接和观风,今天才到贵府拜访,还请世伯见谅。” 陈知县所说的“一任”是程意的字。肖平刚读书时,程意曾不无得意地让肖平猜过此字何意。肖平当时并没有猜出来。后来才知,这是三舅取自陆游《卜算子》中的那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听了陈知县的话,三舅很随意地应承。他是秀才,又是陈知县的好友,倒是能保持随意,但是肖平的外公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连称公事为重,并表示陈知县能到程家一坐,便足以令家中蓬荜生辉。 陈知县挑起了话头,便提到了这几日来吉水所见风物,道:“当年王子安过洪州,曾言江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我到此之后,深有感触。前几日到县学和几处书院走了走,看到了许多才俊,真是后生可畏。往往一个看似很不起眼的书院,里面许多学生的水平比京中大儒所授的弟子都要强一些。吉安科举兴盛,绝非浪得虚名。越是如此,我越是战战兢兢,生怕有负皇恩和百姓重托。” 陈知县如此说,大家便不好过于谦虚,都是一笑。 陈知县自然知道程家将三个晚辈叫过来的意思,便问:“三位贤侄都在哪里读书?” 程启运忙介绍道:“我这两个孙子最初都是在家塾中读书。如今二人倒是没有去书院,不过都拜了县里的王举人为师。” 陈知县问:“可是启年兄?” 程启运忙道:“正是。” 陈知县笑道:“那可真是名师出高徒了。不知二位贤侄现在在读什么书?” 程坤现在十四岁,他老实一些,小心回答:“在读《孟子》。” 陈知县点了点头。十四岁读《孟子》,倒是可以,但也谈不上出类拔萃。再说,读和熟读是两个概念。 程乾生怕弟弟抢了自己的风头,急忙道:“我已经熟读《春秋经传集解》。” 陈知县一听,微微吃惊,倒是觉得人不可貌相。他的注意力顿时被程乾所吸引,道:“《春秋》者,礼义之大宗。贤侄读此书,应该有很多收获吧?” 其实,不仅仅陈知县惊奇,程意和肖平都惊奇。倒是程乾的父亲程恩看到儿子在知县面前出了风头,极为欣喜,脸上虽然只是露出微笑,但数次将余光扫向二弟程恕,已经和儿子一般,有了耀武扬威的感觉。 作为族长和长兄,他平日里还算沉稳,原不需要如此浅薄。不过,他的身份毕竟和知县差距太大了。若不是因为程意,知县无论如何都不会到程家来的。而且他明白,若是得到了知县的赏识,程乾接下来的前程将会平坦许多。就像他的三弟程意,只是一个秀才,便有知县来拜。若是中了举人甚至进士,那还了得? 程乾倒是毫不怯场,上前一步,答道:“《春秋》言简意赅,寓意深远,故其事非传不清,其义非解不明。这也是我精研《春秋经传集解》的原因。” 这第一句,虽然是别人的话,但十分切题,陈知县不由点点头。不过,小小儿郎,很快将熟读上升到了精研,陈知县愈发惊奇,只等他继续说。 程恩是读过书的,虽然不熟悉《春秋》,但看儿子意气风发的样子,觉得他出息了,不由觉得欣慰。他想:谁再说我儿子是斗鸡走狗之辈,我就把陈知县的夸赞甩在他脸上! 看到陈知县期待的表情,程乾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继续道:“左丘明作《春秋》时,眼睛是瞎的。” 程乾话音刚落,一旁的程坤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程恩不由瞪了侄子一眼,觉得他纯粹是捣乱。他也知道左丘明的眼睛是瞎的。儿子说的这句话虽然谈不上多么高妙的理论,但说的也是史实。 不过他渐渐觉得不对劲,因为陈知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三弟程意虽然戴着眼罩,但是面上的尴尬和无奈也显露出来了。 程恩不由慌乱:到底怎么了?难道是程坤这孩子不知礼数惹恼了知县? 程乾却没有发现周围的氛围有什么不同,他的表现欲已经被彻底激发:“知县大人,我还能背诵《春秋经传集解》全文呢!” 说罢,也不待陈知县回应,便滔滔不绝地背诵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郑人伐卫。冬十有二月,齐侯,郑伯盟于石门。癸未,葬宋穆公。戊申,卫州吁弑其君完。夏,公及宋公遇于清……” 他背了这一会,陈知县和程意蹙眉听了下去,终于明白:他倒是真的能背《春秋经传集解》,可背诵的只是书中的大字,小字一个没背诵。最主要的是,他是在跳着背诵。 将一本书背诵得如此凌乱,过程却毫无滞涩,如此坦然且自信,哪怕作为进士的陈知县,也自叹弗如。他默念:“我做不到,确实做不到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程家三代人 当客厅内的气氛终于冷了下来,程乾才停了下来。他也是背累了。读书以来,就数今天最辛苦。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鼓励,无论是儿子还是老子,都有点茫然。程恩和程乾只有一个念头:这绝对是不懂欣赏啊! 至交好友侄子的这种表现,让陈知县哭笑不得。若是在视学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无论是先生还是学生,都会被他斥责。可是现在是私人聚会,他不便如此,还需要给朋友留点颜面。因此,他只好点了点头,露出了牵强一笑。 程意心中尴尬无比,看好友为难,也只是附和一笑,彼此都不再言语。 看到二人的笑容,程恩很快又转变了念头:也许这是陈知县故意如此。陈知县其实已经被儿子的才华折服了,以后想要抬举他。可是,一旦牵扯到三弟的关系,便不能肆意宣扬。所以,他干脆不说话。等将来县试时高高地给儿子一个案首,谁知道有今日这层关系?那时候,不仅显出了知县的眼光,也避免了许多非议。 程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兴致便昂扬起来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会是案首的父亲,肚子都不自觉挺了起来。 大概是受了点刺激的缘故,陈知县已经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勇气。他看了看站在最下手、年龄最小但十分沉稳的肖平,没有再说话。这场到晚辈的考量,算是结束了。 程意微微叹息:“平儿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两个侄子和一个外甥,程意都稍稍了解。三人之中,最刻苦用功的便是肖平了。虽然他认为肖平读书不灵活,这样的年龄,也不需要要求太多。在好友面前流畅地背诵一篇文章,异日县试时便能更顺利一些。可惜,这个机会被错过了。 程意虽然这么想,可肖平并不觉得自己的运气多么糟糕。虽然他读书一直比较努力,但毕竟年少,对于《春秋》《孟子》等知之甚少。若是陈知县问起,总不能吹嘘自己《千字文》背得熟练吧?哪怕真的靠三舅的颜面,以后在县试时被关照一二,可侥幸过关之后的府试和院试呢? 肖平认为: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这种投机取巧都没意义。 自然,这种思维是曾芸芸灌输的。 至于他从曾芸芸那里获得了很多新的见解,他倒觉得这算是真本事。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些见解来自四百年后。他还以为这些都是父亲读书时写下的。他觉得在融会贯通这些见解之前,同样没必要炫耀。 陈知县自然也注意到了肖平的表情。但他想,也许他是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经意间失去了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吧?不过这样一个少年,能知道什么呢?左右不过是看好友的面子罢了。 现在,该给的面子都已给足,陈知县便不愿再谈读书的事情,便继续聊起了吉水县的历史风物。 言谈之间,他的神情十分自如,仿佛刚刚发生的那些尴尬的事情从未有过一般。 肖平这段时间,也受到了曾芸芸厚黑学的熏陶。看到陈知县转换如此之快,不禁暗暗慨叹:“不愧是能做到知县的人物,单单这份功力,一般人就达不到。” 程乾感受到了父亲鼓励的眼神,不由得意洋洋,再看肖平,不由多了种优越感。 程恩看到了弟弟看向肖平的眼神,愈发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儿子的表现太优秀了,陈知县觉得肖平再怎么表现,都达不到儿子的高度了,因此也就不再继续考察了。 夜色渐深,陈知县对程启运和程恩、程恕道:“我与一任兄闲聊几句,世伯和二位兄长可以先去歇息了。” 程启运点点头,知道陈知县是要和儿子聊一些更私密的内容,当即带着两个儿子退了出去。 程恩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不仅拜见了知县大人,最主要的是儿子在知县大人面前大大露脸。接下来,他便可以在族内大肆宣扬。这样做,不仅可以稳固自己的地位,也可以为儿子以后出任族长奠定基础。 不过,程恩很快陷入了一个烦恼:儿子真的还要再任族长吗?以儿子的本事,最低也能当上知县,弄不好可以做到知府乃至巡抚,哪里还需要在小小程家集经营?看起来,要让族长这个位子代代相传,他还需要在小妾肚皮上再好好耕耘一番。若是有了二儿子,倒是可以分配开了。 看到大哥和侄子出风头,程恕不由有些失落。可是看看外甥肖平,程恕又稍觉安慰。不过无论如何,儿子在知县心中,也算是挂上名了。以后,还是需要与三弟多亲近一些。三弟和知县,实在是太熟了。 当年,程意四处游学,耗资不少,他最是反对。程恕也不知道过去的事情在三弟心中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坏印象。他想,看起来,以后要努力解开三弟心中的这个疙瘩才是。 想到最近才从县里的铺子中克扣的银子,程恕一咬牙,决定明天就去给三弟送一些。顺便还能打听一下陈知县的喜好。若是陈知县爱银子的话,事情就更好办了。想到这里,程恕就觉得自己真实聪明。 哼,有才华有屁用?不过是客套罢了。有银子才是真的!千里为官只为财!只要银子送足了,在县太爷的大树下乘凉还是问题?心中大定之后,程恕的情绪也振奋起来了。 程启运看到大儿子和二儿子一起发愣,偏偏脸上还带着诡秘的笑,便有点愠怒,推了他们一把,示意他们快点出去。同时,他还招呼孙子和外孙。 程意道:“平哥儿不妨留下来伺候着。” 程启运点点头。他知道,他这个小儿子和女儿关系最好。刚刚肖平没能在知县面前露脸,他还是想给肖平一个机会。 程恩和程恕认为三弟厚此薄彼,但在陈知县面前并不敢甩脸色。可想着烂泥扶不上墙,三弟再找机会,肖平也没有什么可展露的,便坦然起来。 出了门,已经憋了很久的程乾忍不住道:“爷爷,我今天算是大出风头了吧?” 程启运有点茫然,说不清楚。 倒是程恩爱抚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乾儿,今天你算是争气了!” 随即,程恩又看向父亲,道:“爹,你有时候还说乾儿顽皮。现在看到了吧?为我们程家争光的,只能是他!” 看到二弟的脸色不善,程恩又补充了一句:“哈哈,乾儿肯定会考上进士。不过坤哥儿今天的表现也不错,以后也会有出息的。到时候你们兄弟多亲近!” 得了夸奖,程乾便顺杆爬,问:“爹,儿子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你能满足吗?” 程恩心情大好之下,一挥手道:“没问题!什么请求?” 程乾眼珠子一转,对程恩耳语了一番。 程恩点点头,道:“可以,你去吧,就说是我说的。” 他说完,程乾就跑开了。 程坤看程乾离开,也就回去睡觉了。 这时,程启运对两个儿子道:“你们先回去歇着吧。我在院子里坐一会。” 程恩的情绪很兴奋,也没有立即睡觉的念头,道:“父亲,我留下来陪你。” 程恕已经做好了讨好陈县令的打算,心中也是清爽,同样表示愿意留下。 他们也不远离,就让下人搬来椅子,坐在程意的院子里。 程启运年龄大了,忍不住忆苦思甜:“我老了,以后程家要靠你们三兄弟一起支撑。当年,我刚刚接掌家业时,咱们家的景况还比不上现在。虽然家里有粮有钱,但总免不了被人欺负。县里一个小小的衙役,都能压得我说不出话来。那时候我就想,人活着,要有粮有钱,有房子住,但是也要活出一张脸。可脸面怎么得来呢?要有身份!身份怎么得来呢?就要读书!” 程启运指了指正屋,道:“当年你们两兄弟都不是很想读书,错过了机会。可是老三却有悟性,最后闯了好几关,才考中秀才。一个秀才,就是咱们程家集独一份!” 程启运顿了顿,道:“你们两兄弟,有时候总是抱怨老三读书花钱多。可是,自从老三中了秀才,老大,你们可见到衙役再来咱们程家为难我们?老二,你在城里的生意是不是也好做了许多?” 程恩和程恕一个摇头,一个点头,都若有所思。 程启运不无得意地道:“如今,连县尊都到我们家来拜访。不仅拜访,还过夜!县尊是什么人啊?那是百里侯!这份荣耀,别说程家集,就是县里的那些大乡绅,也没几家有!这份荣耀是哪里来的?还不是读书读来的?” 程启运慨叹一番后,继续教训儿子:“所以啊,对于乾哥儿和坤哥儿,你们一定要好好教导,让他们上进读书!只要读出个名堂来,咱们程家的家业才能屹立不倒!” 父亲的这番话,让程恩和程恕都拜服。 程恩立即表示:“我明天就打发人,再给王举人送份厚礼。这样,他教导两个孩子会更用心。” 程恕道:“明天我正好要回县里。干脆,我亲自送去。” 程恩点头:“那更好。如此有劳二弟。” 程恕忙道:“兄长客气了。这不都是为了我们程家的未来吗?” 说罢,二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程启运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又道:“当年你们的妹妹嫁到文峰村,肖山那么年轻就考中了秀才,也算和我们门当户对。可是她命不好,肖山很快没了。你妹妹这么年轻,没必要为了他肖家守活寡!既然县里的匡举人要续弦,而且看中了你妹妹,你们就要好好撮合。虽然不能动粗,但是给念丫头分析利弊总可以吧?这样也是为了她好。” 程恩和程恕点了点头,纷纷表示要把妹妹的事情处理好。 县里的匡举人他们都知道,那是做过一任知县的。虽然后来因为犯了事,官印被夺,但是功名还在。若是与这样的人家结成亲家,无疑好处很多。 当然,在整个吉水,匡举人的风评不是很好,腿脚还有问题。但作为举人老爷,这些事情就都不算什么了。 不过,他们规劝程念已经很久了,程念总是不松口。另外,程意也经常帮着程念说话。这个秀才的意见,他们也不能置之不理。 因此,程恕道:“我们的意思都说得很清楚了,但是妹妹她太倔了,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我们也不敢太强求她。” 程启运沉吟了一下,道:“实在不行,你就告诉她,这对平哥儿也有好处!这点你们向她说透彻。你看她答不答应!” 程恩和程恕听了,不由赞同,都想:果真姜还是老的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肖平惹祸了 程家父子擘画未来美好蓝图的时候,陈知县与程意也聊得火热。 不知不觉,二人的话题便从历史风物聊到了农田水利之上。谈及这些,陈知县便表达了他的忧虑。 上任的时间虽短,但是观风之后,他还是感受到了压力。做官,不单单是到任之后盖一盖官印、打几通板子就可以的,是要真正出政绩的。若是考绩不好,仕途就会受很大的影响。为什么陈知县重视文教,因为当地多考几个进士,也算他的政绩。不过,在明朝还是以农为本。农田水利方面,每一个地方官都会重视。 陈知县就谈到了吉水官方统计的耕地数量一直在下降的问题。实际上,这个问题不单单吉水有,全国大多数县都有;不单单明朝有,历朝历代可能都存在这个问题。 一个地方,耕地的面积可能是增加的,但是国家能够控制的税田却往往在减少。这种减少,还是建立在垦田数量不断增加的基础上,这就暴露出问题了。 陈知县捋着胡须,道:“洪武元年,朝廷就曾下诏,州郡人民因兵乱逃避地方,田产已归于有力之家,其耕垦成熟者听为己业;若还乡复业者,有司于旁近荒田内如数给与耕种。其余荒田亦许民恳辟为己业,免徭役三年。可是如今怎么样呢?户口和土地都在减少。” 陈知县提出的这个问题很尖锐。 若是程启运、程恩和程恕在场,他们也能轻易明白其中的原因。可即使明白,也不便说,不愿说。毕竟,他们本就是这个原因的受益者。没有谁愿意干自毁长城的事情。 眼下,只有程意和肖平在场。肖平是个小孩子,陈知县并不在意。而程意虽然出自大户之家,但是心中常有不平之气,很让陈知县钦佩。也只有在这样的好友面前,他才能畅所欲言。 果然,程意毫不避讳,道:“江西税赋重,差役也重。百姓过不下去,自然要想办法。我们这些有碗饭吃的,哪里真正晓得百姓的愁苦?耕种官田,虽然比较自由,但是难免胥吏层层盘剥。若是给大户人家作佃户呢,虽然失去一些自由,但是有大户作靠山,只要按时交租服役,胥吏倒是不敢过分欺压。时间久了,土地就集中到大户身上。” 顿了顿,程意又道:“吉安文人贤士固多,但强宗豪右也不少。这些大户相互侵斗,彼此渔利,诉讼大兴,刁风四起。陈兄来此做父母官,要有心理准备啊!” 程意这番话,若是对别的吉安官员说,可能会惹来麻烦。但是他与陈知县的关系亲近,而且其为人也直率,所以丝毫不绕圈子。 恰恰是程意的直率令陈知县有了触动。他登门拜访老友为其一,讨教一些办法为其二。对于后者,他其实是迫不急待的。 在江西做官,并不容易。在官场中,早有“命运低,得三西”的说法。陕西和山西,土地贫瘠而民风彪悍,抗税之事时有发生,一旦惹了麻烦,乌纱帽很容易丢掉。明朝末年,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两个农民起义军的领袖,都出自陕西。 至于江西,以山区、丘陵为多,人多地少,外出谋生的人便多。因为龙虎山在江西,这里是天师道的源头,外省堪舆、算命的,往往来自江西。可是,朝廷的官员又如何收这些走江湖之人的税? 即使早有准备,陈知县到任后依然为现状犯愁。 他中进士比较早,如今刚过而立之年,正希望大展抱负,以偿多年寒窗苦读立下的治国平天下的志向,并不愿意和前任知县一般混日子。可越是志向远大,越容易因现实的残酷而困惑。 院内,程家父子坐着无聊。程恕突然道:“我去一下茅房。” 只见他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却故意选择了从正屋前经过,很明显是想听听陈知县和三弟到底在说什么。 程启运和程恩怎会不知他的心思,都有点紧张,但是又敢声张。 虽然因为屋内灯火通明,他们在院内能看清陈知县和程意交谈,但院内漆黑一片,倒是不用过于担心被发现。 程恕已经走近了,他躲在一侧,以防被看到。万一真的被看到了,还能以去茅房作为理由。在那里,他能清晰听到屋内的言谈。站定之后,他还给父亲和大哥露出了一个“看我多机灵”的笑容。 此时,陈知县看向程意,十分诚恳地问:“一任兄可有教我?” 程意沉吟了片刻,道:“很多事情虽然清楚,但难为也。就拿赋税繁重来说,陈兄难道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吗?记得嘉靖四十一年,御史林润曾言,天下之事,极弊而大可虑者,莫甚於宗藩禄廩。这些金枝玉叶,欺压乡里,鱼肉一方,百姓苦其久矣。陈兄,你可有良策图之?” 程意这番话一出,守在门外的程恕便为之色变。他赶紧向父亲和大哥做了个手势,却不知道如何比划,只能轻手轻脚地又绕回院中,悄悄地说自己听到了什么。 程家父子对程意的话,无疑是心惊肉跳的。肖平呢,则是另一种情况。 最初,肖平对此也没什么认识。不过前几日倒是听曾芸芸谈过,知道程意说的是朝廷的宗藩制度。 明朝实行分封制,皇帝往往封嫡长子为太子,其余诸子为亲王。亲王分封各地,就是藩王。藩王的嫡长子是世子,其余诸子则为郡王。郡王嫡长子为世子,其余诸子则为镇国将军。以此类推,还有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等等名头。这些名号可不是口头封赠即可,而是要给他们封地和岁禄的。但以岁禄来说,亲王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千石……公主和驸马及其子孙自然也有相应的待遇。这些人,直接把明朝吃穷了。 单单在江西,就有宁王、淮王和益王三个藩王。纵然宁王后来因为谋反而被废,但是那些郡王、将军等的宗室待遇都没有变。因此,江西的赋税才让百姓不堪重负。 虽然藩王的问题已经成为老大难的问题,但是为了朝廷的体面,许多开支还是需要硬扛着。纵然朝廷想了许多变通的办法,可依然解决不了实质性的问题。 程意的一番话,说到了点子上。这不是陈知县一个人可以解决的问题,哪怕一省官员,也无可奈何,甚至是皇帝和满朝大臣,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无论是宗室还是地方豪强,都是得罪不得的。两难之下,陈知县不由沉默了。 他和程意聊到了关键之处,思绪也都被牵引进来,似乎都忽略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十三岁少年还在一侧站立着。 夜色渐深,泛起了微微的凉意。 “何不多种苞粟、番薯、土芋?”肖平急着要回去见曾芸芸,终于忍不住了,给出了这个建议。 “嗯?”陈知县和程意都是微微有些错愕。 “你再说一遍,种什么?”程意坐直了身子,问。 “苞粟、番薯和土芋啊!”说到这里,肖平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想象起曾芸芸对他的描述。 陈知县突然觉得有点惭愧,自己好歹也是堂堂进士,竟然不知道这两种作物到底是什么。他不由看向了程意,希望得到指点。毕竟,向一个小孩子请教,实在是太尴尬了。 程意紧蹙眉头,拼命回忆,最后才犹犹豫豫地道:“苞粟,我好像在省城听说过,听闻在赣南有人种过,可以果腹。其余的,我真的不清楚。” 陈知县直接问肖平:“你来说说。” 肖平不由回忆起曾芸芸病愈之后的一天下午,坐在学堂中的她突然默念了一声:“想吃烤地瓜。” 当时肖平恰好听到了,问什么叫烤地瓜。 一问之下,他才晓得,别说那些山珍海味了,就是日常的粮食,他也有没吃过的。不仅没吃过,连见都不见过。 那日,曾芸芸大概也是久坐无聊,就向他描述了一番。 肖平的记忆力本就好,曾芸芸描绘得又有声有色,所以他记得尤为清楚:“苞粟也叫苞芦、宝珠粟,并非中华物产,乃是一个遥远之地名为美洲之物。苞粟可种于山田瘠土之中。每株所产为苞二三个,长数寸,苞上有须。苞粟籽粒大如黄豆,嫩时色白,可直接烤熟食用,老渐赤,磨成粉,可蒸可煮,如麦如米。广西有山民种植,终岁不食米亦可存活。对了,苞粟的植株还可喂养牲口,苞粟米还可酿酒。” 陈知县的眼睛不由一亮,忙问:“苞粟产量如何?” “亩产一石左右吧。”肖平道。 “一石?!”陈知县不由动容。 亩产一石,其实并不算多。不过当时其他粮食的产量也很低。纵然百姓善于精深细作,但是在江西,一亩地产麦子也就一石,产稻米也就两石。当然,好田可能会多点,但也不过亩产麦子一石五,或者亩产稻米三石罢了,而且要看老天爷是不是赏饭吃。若是年景不好,绝收都是可能的。但是苞粟既然能在山田瘠土中生长,有这种产量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谁想到,肖平又不经意说了一句:“但是番薯,亩产能到二三十石。” 陈知县一听之下,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惊道:“你说什么?” 肖平话音落罢,不仅是陈知县,就连一直比较淡定的程意都站起身来,急切道:“平儿,可不能乱开玩笑!” 程启运和程恩、程恕都听到了屋内突然出来的声音。一开始,他们都听不十分清晰,只识隐约听到肖平说了什么。后来看到陈知县拍着桌子站起身来,且神色激动,才意识到出事情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觉得莫名其妙。难道这孩子刚刚睡着了,说了梦话? 不过,陈知县和程意的最后一句惊呼,他们都听清楚了。 程恕忍不住道:“不好,平哥儿闯祸了!他不知道乱说了什么,竟然惹恼了县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深藏功与名 程恕不得不再次去茅房。 他不敢久留,生怕陈知县盛怒之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因此,他潜伏过去之后,只听到了陈知县的一句话:“果真有作物能亩产二三十石?” 程恕潜回来后,立即送上情报:“父亲,刚刚平哥儿大概说有什么作物能亩产二三十石!” 程启运有点迷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亩产二三十石的粮食,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难道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可是,县尊和二儿子不可能听错,一定是平哥儿这么说了。 老天!这样的玩笑怎么敢在县尊面前开? 程恩和程恕则是相视一笑,掩饰不住讥笑: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道听途说乱吹牛皮,竟然敢在县太爷面前信口开河,接下来有苦头吃了! 正屋里,肖平点点头,道:“确实可以亩产二三十石,而且一年可种两季,不过下半年那一季产量要少一些。另外,番薯十分耐旱,而且基本什么土地都能种活,哪怕是山石沙土之中也能长得很好。” 听到肖平言之凿凿,陈知县忙问:“既然番薯如此高产,为何我们见不到?” 肖平无奈地说:“和苞粟一样,番薯也是海外之物。不过县尊如果想要搜寻,倒是不需要去海外,福建就有,县尊派人去打听一番即可。番薯的种植也简单,将番薯切成块埋入土中,或者将其秧苗插入土中都能成活。番薯有许多妙处,比如产量很高,味道甜美,生熟均可食,还可做甜食,滋补身体,容易繁殖,不怕风不怕旱,可当粮,可酿酒,用地少,省劳力,便储存等。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会喜欢吃的。” 说到这里,肖平想,芸芸,若是陈知县行动得快的话,你很快就能吃上烤地瓜了。 陈知县和程意自然不知道肖平此时是这种心思,他二人想的都是利国利民的事情。 “那土芋呢?也是海外之物?”程意忍不住问。 “对。土芋也叫土豆,但可比豆子大多了。土芋的产量可能还在番薯之上。它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既可以当菜吃,也能当主粮。另外,土芋不仅耐旱,而且耐寒,在北方苦寒之地也能生长得很好。”肖平只说了这么多。毕竟关于土芋,曾芸芸也就告诉了他这些。 “对了,用土芋可以做很多好吃地菜肴,比如酸辣土芋丝,土芋炖肉……”肖平突然想到曾芸芸强调的这一点,赶紧补充。补充完,他又咽了咽口水。想起曾芸芸的描述,他觉得这些皇帝都吃不到的菜,实在是太诱人了。 院子里的三个人,此时听不清肖平在说什么,但能看得到他滔滔不绝在描述。至于陈知县和程意,则是蹙眉思索。 程恩突然想到,不会是肖平这小子使坏吧?他看到大表兄出了风头,而自己则出头无望。悲观之下,破罐子破摔,妄图坏了程家与知县的关系。 于是,他站起身,道:“父亲,这小子说胡话,希望县尊千万不要同他一般见识。实在不行,我去向县尊解释一下,说我们和这小子没什么关系?” 程启运叹息一声,道:“老三已经说过了他的身份,我们如何圆回来?只希望县尊不要迁怒吧。” 屋内,陈知县继续问肖平:“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其实,肖平也问过曾芸芸这个问题。他长时间和曾芸芸在一起,实在想不明白曾芸芸为何会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若非他相信曾芸芸,大概也会和程恩、程恕一般,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可是现在,他又不便将曾芸芸推出来,只好沿袭了曾芸芸的说法:“那天,我见到了一个金发蓝眼的洋人,他路过文峰村,就带着苞粟、番薯、土芋等物。他想要些我们本地的饭菜吃,我同意了,他就用苞粟、番薯和土芋和我换。” 不要说普通百姓,哪怕是程启运、程恩、程恕这些自认为有点见识的人,也差不多一直在吉水生活,他们根本不了解洋人。但是,程意和陈知县曾四处游学,尤其是陈知县,在京城待过很久,倒是知道洋人一些事情。他料定若非真的见到了洋人,肖平是肯定描摹不出洋人的情况的。这种谎,他撒不出来。 “苞粟、番薯和土芋,你那还有吗?”陈知县问,脸上不由带着些期待。 “全部被吃掉了。”肖平道。说到这里,他不由遗憾,哪里是被他吃了,分明是被曾芸芸一个人吃掉了。 在那个风轻云淡的下午,他问曾芸芸:“芸芸,既然你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不给我留点?哪怕让我看一眼,你再吃,也可以啊。” 曾芸芸振振有词:“你去社学那么久,天气又那么热,回来的时候都坏掉了。而且,外国的礼节是赠与了你食物,你最好就立即吃掉,然后告诉外国人你的感受。虽然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子,可是那一刻,我毕竟代表大明的形象,不能罔顾礼仪啊!” 肖平并不知道,当时曾芸芸的想法是这样的:土豆、地瓜和玉米救得了明朝吗?我不清楚。可若是能够加速土豆、地瓜和玉米的推广,可以救活许许多多的人。 为了给肖平这个未来的官老爷灌输土豆、地瓜和玉米很好吃的印象,曾芸芸只好尽力描摹。她也不知道这颗种子何时能发芽,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当然,她播撒的种子并非只有这一颗。 “平哥哥,你相信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水球吗?” “平哥哥,你觉得大明之外,还有多少个国家?” “平哥哥,你相信太阳也是一颗星星吗?” “平哥哥,等你以后考上状元,先不要做官,我们一起去游历吧?” …… 肖平忍不住想到了那个下午,曾芸芸兴高采烈和他商讨的问题。 他觉得,病愈之后的曾芸芸真的变了,不过,是变得让他无比开怀。她变得更加美好了。 “你自己全部吃掉了?”陈知县并不清楚肖平早已神游万仞。也许,这是第一个如此关心治下一个少年吃了什么的知县。 “嗯,我和芸芸一起吃的。”肖平觉得不应该由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份“美差”了。 “那是他的童养媳。”程意怕陈知县不明白,补充了一句。 陈知县有些遗憾,但很快又振奋起精神。没有必要遗憾了。哪怕肖平那留下一些又如何?一点点种子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既然知道线索了,多派人手去找就是了。 不过在他心头,依然有一个疑惑:“你只是见到了苞粟、番薯和土芋,当然,也吃了,但是洋人所说的产量,一定就是真的吗?” 肖平道:“洋人来我大明,都是有目的的。这个洋人是个教士,来此推广西洋的宗教。为了招募信众,他们必须拿出东西了。所以,他们才把苞粟、番薯和土芋带来了。关于产量,他们有一个统计表,里面有很详细的数字,应该没有错。另外,他还简单介绍了种植方法。” 关于洋人传教,朝廷是严禁的。但是陈知县并不无知,这些洋人带来的东西都很实用。既然有所谓的统计表,看来产量还是有根据的。 心中有了打算,陈知县心中略略安定,这才仔细观察眼前的这个少年。看他的沉稳和长相,陈知县不由有些欣赏。 “你也在这里读书?”陈知县问。 “不,我在鉴湖社学。”肖平道。 “鉴湖社学?”陈知县没有去那里,所以印象并不深刻。毕竟,一个县里,社学太多了,足足有数十家,他只是看了一遍名单罢了。 “你之前不是在文峰书院吗?”程意惊疑。 没柰何,肖平只好又将之前的经历说了一遍。 “倒是有情有义。”陈知县道。 程家父子看到屋内陈知县与肖平一问一答,都料定是陈知县在审问肖平。他们不愿在院内久待了,各自回去休息。至于肖平那里,他们都认为不能轻饶了他。 简单了解了一下肖平的情况,陈知县再度和程意聊起了县里的事情。也就是因为肖平提供了这些信息,否则,作为知县,他是不可能和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攀谈这么久的。 心中稍稍有了些谋算,陈知县便放松了许多。他道:“若是真的能找到这些海外之物的种子,本地流民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找到了一个切入点,仿佛很多问题都好解决了。陈知县和程意就此又谈了许久,方才尽兴。 众人散去时,夜已经过了子时。陈知县自去客房安歇。 肖平回到右侧院的时候,看到里面的灯还在亮着。 曾芸芸趴在案上,已经睡着了,身上盖了一件衣服。母亲还在强撑着等他。 看到儿子回来,程念笑问:“与你三舅等人聊得还好?芸芸执意要等你,最后还是熬不住了。她又不肯上床去睡。” 二人一起将曾芸芸扶到床上躺好,肖平还是没有睡意,便道:“母亲,我想问你个事情。” 程念看到灯下的儿子已经长高了许多,尤其是眉眼之间,比过去多了许多灵气,心下十分欢喜。她问:“什么事情?”她明显能够感受出儿子有些严肃和郑重。 “父亲失踪之前,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吗?”说着,肖平找了张椅子坐下。 程念一边摇着扇子为曾芸芸扇风,一边思索。她没有想到儿子会问这个问题。不过他既然问了,她觉得自己就要好好回答。 “你父亲失踪前,经常发呆,或者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写写抄抄。不过那段时间雨水多,我以为他是烦闷了。”程念道。 “有没有人来找过父亲呢?”肖平问。 “你父亲那段时间来往的,都是平日里经常往来的几个文友。”程念皱着眉头。 “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人出现过,或者是特殊的事情发生?”肖平继续问。这些问题的逻辑都来自曾芸芸。 “我想想……”程念开始冥思苦想,肖平也不催她。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父亲失踪前大约半个月,一天傍晚,有个穿蓑衣的人冒雨来找他。他们站在院内的雨中聊了很久,就是不进屋。后来,那人就离开了。再往后几天,你父亲有时候会外出,却很少说是为了什么事情。偶尔我问起,他就说去见个朋友。”程念终于想出来了点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除了这些内容,程念想不出别的了。 此时,大多数人都酣睡着。当然,也有失眠的,比如肖平和陈知县。这二人思绪的线索,都源自曾芸芸。 不过,深藏功与名的曾芸芸这晚却睡得很好,她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吃冰激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威胁 第二天清晨,天下起了暴雨。 陈知县原本想一早返回县城,如今不得不滞留在程家镇。 用过早饭,陈知县站在檐下,望着雨帘,久久出神。 雨太大了,照这势头下去,吉水县又要遭受水灾。 五月初的那场水灾,已经绝了吉水县三成的收成。如果再来一次更大的水灾,他担心会出乱子。 偏偏他刚刚到任,连师爷都还没有延请,遇到事情常常无人商议。目前,他能依赖的,只是衙门中的属吏。可是,这些属吏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利益。差遣他们跑跑腿尚可,让他们献计献策就难了。 陈知县这次带了两个小吏来。他唤来其中的一个,吩咐道:“你现在就去县衙,请县丞、主簿、县尉、典史等各自带人到赣江、恩江等河道大堤巡视,若有险情,便宜处置。我今天必定回衙。” 小吏领命之后,冒雨去了。 陈知县又站了一会,耳听着雨声的喧响,愈发觉得烦闷,便决定随意走走散心。因为雨大,他也不愿意惊动其他人,便披着蓑衣离开了客房。 临出客房,他告诉另一个小吏,说屋内桌子上放着的一百两银子是程家二老爷的,要他送还过去。 这个叫程恕的,昨晚这么晚了,竟然还跑过来请安,临走时还留了一百两银子。 陈知县想,程意如此风雅耿直,他的兄长却另一番模样,真是应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再说曾芸芸昨晚睡得挺好,今晨醒来,满耳都是雨声。 肖平早已起床,在那里读书。程念则坐在儿子旁边,不是看着儿子,就是看着外面发呆。 看到曾芸芸醒来,程念命映月端来了早饭。这会工夫,肖平简单告诉了曾芸芸昨晚在三舅那发生的事情,重点交代了遇到洋人之事。 曾芸芸憋着笑,胡乱吃了几口早饭。她怕自己笑喷了,惹来程念更大的疑惑。 肖平实在是太机灵了。这个原本来谎话都没说过的老实人,竟然能在知县面前编那么长的一段情节。曾芸芸觉得自己带来的变化真大。 不过,曾芸芸也听出了肖平的遗憾。毕竟,肖平压根就不知道苞粟、番薯和土芋的味道,一番描摹之后,他觉得自己比其他人都更渴望尝到这些东西。 接下来,肖平看书,曾芸芸跑到门口看雨。 她刚到门口,便看到一个人钻了进来。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有几分姿色,但是涂脂抹粉,目光闪烁,衣着鲜艳到花里胡哨,声音则十分做作,让曾芸芸有些不喜。 “妹妹……”女子进屋之后,就向程念打起了招呼,随后又看向肖平,夸赞道:“这就是外甥吧,真是一表人才!哎呀,真的是好用功,一大早就读书!将来一定能考个秀才!” 这女子说着,还把肖平当孩子一般,伸手要去摸他的头。肖平脸露厌恶,一闪躲开了。 程念对肖平道:“这是你大舅屋里的赵姨娘。” 程念又问赵姨娘:“姨娘来此,有什么事吧。” 赵姨娘微微一笑,便找了张椅子坐下,道:“我是受了大老爷的嘱托,来这找妹妹商量件事。” 程念道:“什么事,姨娘不妨直说。” 赵姨娘扭捏了一下,笑道:“其实也是好事。大老爷要买你手下的一个丫头。但是,咱们是一家人,谈钱就外道了。所以,就是想把你手下的这个丫头讨来,送去伺候乾哥儿。” 一旁伺候的映月听了这话,忍不住尖叫一声:“我不要!” 叫出声后,映月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立即掩住嘴,目中含泪,已经要哭出来了。 赵姨娘瞪了映月一眼,道:“乾哥儿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丑丫头。” 说着,她一指站在门口的曾芸芸,对程念道,“我说的是这个丫头。” 曾芸芸听了,只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赵姨娘,是不是脑子烧坏了?竟然直接进门要人!那个程乾,倒真的不死心啊! 程念听了,面色一冷,道:“你说的丫头,是我的儿媳妇。你觉得,我会将她送人吗?” 赵姨娘一愣,她来之前并不知道这一点。不过话既然出口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还没有三媒六聘吧?没有的话,其实还是丫头。” 肖平忍不住了,直接打断她:“谁让你来的,是大舅还是程乾?不管是谁,你都告诉他,这事不可能!” 赵姨娘没想到刚刚在安静读书的少年会突然呵斥他,她觉得伤了脸面,不由气得站起身来,道:“我可是你姨娘!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说话?!” 肖平不耐烦地道:“你是谁都没用。现在,请你出去!” 赵姨娘连说了三声“好”,这才气哼哼地出去,还不忘放言:“你们等着!” 曾芸芸看到赵姨娘钻入了一个小丫鬟的伞底,刚走了两步,大概是因为肩膀被淋湿了一点,一巴掌打在小丫鬟的脸上,故意大声地骂道:“小贱人,连个伞都打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曾芸芸觉得那小丫鬟真的可怜,不由想,若是自己穿越到这样的小丫鬟身上,又该如何?如果一脚把赵姨娘踹到泥水中,能跑得掉吗?来到这个世界,她愈发地感觉到,一个人的出身实在是太重要了。 此时,肖平已经把书本丢开,道:“母亲,这次你就随我回去吧?” 程念看着儿子,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平儿,你外公是不会同意的。我怕事情闹僵了,他们会迁怒于你。” 肖平道:“母亲,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们先回去,再想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一个有点沙哑,又带点嘲讽的声音传来:“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随着话音落下,程恩背着手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跟着的是神气活现的程乾。 看到大哥进门,程念不得不站起身来。 肖平虽然也站起身来,但是依然坚持道:“大舅,我想接我母亲回文峰村。” 程恩的胖脸硬挤出一个笑容,随即又变得严肃,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在文峰村有什么?你的那两个伯伯岂是好相与的?来程家集,最低你母亲少受些苦。为人子,这点孝道不会不懂吧?” 程念这时开口道:“大哥,要回去是我的意思,与平儿无关。不过既然大哥不同意,我就暂且住在这里。” 程恩道:“这才对嘛!平哥儿,我觉得你干脆改名叫程平算了,也住在程家集。舅舅供你读书,怎么样?” 肖平道:“我的家在文峰村,不在程家集。我母亲也是。” 程恩没想到肖平仍然如此倔强,不由暗笑。昨日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已经恶了知县。现如今却仍装出一副有傲气傲骨的样子。哼!真的以为程家稀罕要他吗? 程恩也懒得再与这对母子虚与委蛇,一指曾芸芸,道:“妹妹,你手下的这个丫头,我家乾儿看上了。今日我便带走吧。” 肖平直接上前数步,站在曾芸芸身前,道:“我看谁敢?” 程念没想到大哥竟然这么蛮横,又怕儿子吃亏,忙劝解:“大哥,芸芸是我家儿媳,怎么可能让给乾哥儿?” 程恩笑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丫头不过是你们捡来的,哪里是什么儿媳?我儿如今蒙县尊赏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这丫头跟了乾儿,也不亏她。妹妹若是觉得白白送出可惜,我做主,从公账里支十两银子给平哥儿作为补偿,总可以了吧?” 程念被逼急了,道:“大哥,这种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你就是给一千两、一万两,我都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人的!” 看到程念如此,曾芸芸微微有些感动。不过,有这样的兄长,真的还要留在这个家中吗? 程恩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道:“妹妹,既然你不让我说这话,我就说点别的。父亲已经决定,尽快促成你和匡举人的喜事。” 程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事是不可能的。我夫君只是失踪了。哪怕他真的不在了,我也是肖家的人,不可能另嫁他人!” 程恩抠了抠手指甲,弹了弹,才道:“平哥儿昨晚回来,大概没告诉你把?昨晚,他得罪了新到任的县尊。你不是一直想让儿子读书读点名堂出来吗?那么,得罪了县尊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清楚吧?可以说,你儿子的前途已经毁了!连带着我们程家也要受牵连!哪怕是三弟,估计对你、对平哥儿也有怨言了吧?呵呵,知县登门,你恰好就把儿子接来了,而且惹出了这样的大麻烦,你说该怎么办?以后三弟还会为你说话吗?父亲还会心软让你一拖再拖吗?” 程念猛地摇摇头,道:“我儿老实,怎么可能得罪县尊?” 程恩冷笑,道:“那你问问你儿子,有没有向县尊说什么有粮食可亩产二十三石的事情?” 肖平对程念点点头,道:“这倒是有。可是……” 程乾直接打断了肖平的话,对父亲喊道:“爹,还说这些做什么?直接把人带走就是了!现在,整个程家,就我最得知县大人赏识。把这丫头给我,我就开心。我开心了,就会好好念书。我好好念书了,就能考上进士。我考上进士了,你们才能过得开心!所以,让我开心才是第一位的!” 昨日见到曾芸芸时,有夜色遮掩,看不分明。今日再看,程乾只觉得小小女子,竟然如话本中的仙子一般,只是随意看上一眼,自己的魂都被勾走了,哪里还忍耐得住? 听了儿子如此自强的宣言,程恩很欣慰,对肖平道:“平哥儿,看到了吗?这才是对家族的担当。你不学无术,整日托庇于你母亲的羽翼下,可她又能护住你多久?” 随即,程恩又转向程念,道:“妹妹,你也看到了。平哥儿昨晚撒谎,说有什么亩产二三十石的怪话。你也是知道稼穑的,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分明是愚弄县尊!县尊能不生气吗?若是县尊生气,会有什么结果?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别说读书进学了,能不能安然生活都是个问题。可是,你嫁给匡举人之后就不一样了。一个举人,在县尊面前是说得上话的。也许递个帖子,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这样一来,平哥儿就可以继续读书了,三弟和整个程家都不会被县尊迁怒,你也有个好的归宿。一举三得的事情,你觉得如何?” 肖平不愿看到程恩拿这件事要挟母亲。而且,所谓愚弄县尊,真的是吗?当即,他道:“母亲不用担心,儿子没惹祸!” 程念不由陷入矛盾之中。听了刚才那番话,儿子是确实向县尊说了什么亩产二三十石的事情。可怜儿子幼小,又无人管教,才说出这样的话。大哥说的话倒并非全是虚言,一旦触怒了县尊,确实会耽误儿子的前程。可是,她又委实不愿意再嫁。如何消弭祸患,让她心急。 “爹,你带的人呢?别和他们啰嗦了,直接动手吧!” 程乾说完,就见外屋进来一人。他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只以为是父亲叫来的下人,便嚷道:“可算来了,还不快把这丫头拖到我屋里!” 来人也是一愣,抬眼看看屋里,怎么这么乱? 程乾没看清来人,程恩则看清了——来人竟然是县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30 第22章 薄惩熊二依然懵懂 因为雨大,离开客房之后,陈知县并没有很多地方可去。 好友程意倒是值得一聊,但是昨晚已经聊得太晚,而且他又是病人,所以陈知县打算少打扰他。至于程启运、程恩和程恕这些人,陈知县觉得压根就没话说。 他突然想到昨晚那个少年挺有趣,便有意去看看。叫住了一个丫鬟,打听到他住的位置,陈知县便兴冲冲地来了。谁想到,一进门便吓了一跳。 他随即发现,吵吵嚷嚷的,正是昨晚乱背《春秋经传集解》的那位。 程恩看到儿子竟然对着县尊嚷嚷起来,先是心惊肉跳,可看到县尊没有立即发火,他随即想到,县尊前来,定然是找肖平麻烦的。 程恩立即拉着儿子给陈知县行了个礼,然后指着肖平,道:“县尊,昨晚劣外甥满口胡言,我正好来惩处他!” 程恩看到陈知县的目光又看了一眼曾芸芸,忙道:“这丫头和劣外甥是一起来的,正要将其一起惩处。” 陈知县问:“他是不是满口胡言,你如何知道的?” 程恩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县尊,当时我们离开后并没有远走,而是坐在院内乘凉。我们生怕县尊接下来有其他吩咐。等待的间隙。恰好无意间听到了。” 陈知县又问:“你们要把这小姑娘拖到哪里?” 程恩知道儿子莽撞了。别的事情还好解释,可是程乾的语气太糟糕,他实在圆不过来。心急之下,程恩脑门上都冒出了汗珠。 程乾并没有感觉到陈知县态度的变化,直接道:“我少个人伺候,便来姑母这把她讨过去。” 肖平道 :“县尊,芸芸是我的未婚妻,他们意欲抢人,是犯法。” 陈知县没想到自己上任后的第一场官司发生在这里。正在这时,程意在丫鬟春凤的搀扶下过来了。 程意道:“陈兄,怎么昨晚还没有聊够?今天又来我这外甥这里。” 陈知县道:“你来的正好。” 当即,陈知县让程恩再把事情叙述了一番。言语之间,程恩自然还是认为肖平既然得罪了陈知县,他们有理由也有义务惩处他。 程意听后,无奈而又气愤。 “大哥,你好糊涂!乾哥儿胡闹就罢了,你怎么也没点方寸?”程意是真的生气了。 “三弟,你怎么可以和我这样说话?我可是你大哥啊!”程恩还是第一次听到程意如此教训他。 “姐姐的婚姻,是她的自由,不仅是你,就算是父亲也没有资格强迫她!另外,芸芸是肖平的未婚妻,你擅作主张,并且纵容儿子抢人,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这是犯法!”程意气得哆嗦。他是好面子的人,没想到家丑竟然在好友面前暴露无遗。 陈知县赶紧充作和事佬,道:“一任兄,你消消气,小心火气冲到眼睛里。身体要紧。” 随后,陈知县对程恩道:“程员外,需要给你说明的是,令外甥肖平并没有得罪我,他反倒是有功,有大功!” 言语之间,陈知县对程恩,已经不像昨晚那样客气。 程恩不由愣了:这知县莫非疯了?吹个牛还有功劳了? 陈知县却不再理会他,转而问曾芸芸:“给你们苞粟、番薯、土芋的洋人,那天你也见到了吧?能再和我说一遍吗?” 程念已安排映月端上茶水,并请陈知县上座。 这件事,曾芸芸本就是始作俑者。描述起来,她要比肖平更细致、更生动。尤其是苞粟、番薯和土芋味道的描述,无论是谁听了,都会确信,曾芸芸确实吃过这些东西。 陈知县听着听着,微微皱着的眉头就舒展了。曾芸芸还讲述了洋人关于这三种粮食产量的统计,那些细致的表格,鬼画符一般的文字,听起来就像洋人的玩意。这些若非亲眼见过,是不可能知道的。 程恩和程乾站在一侧,没有插嘴的机会。不过随陈知县听了一会,他们才依稀明白,肖平不仅没有得罪知县,反而因为遇到了一个洋人,受到了陈知县的赏识。 陈知县的心情越好,言语就越随和,对肖平的称呼,也就逐渐变成了“贤侄”。这让程恩十分嫉妒。 不知不觉,陈知县、程意、曾芸芸、肖平四人又聊了起来,其他人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 屋内的人很多,唯独程恩,他越是在那里站着,就越觉得尴尬。偏偏知县没有言语,他不敢擅自离开。他数次用眼色示意三弟,是不是说句话,让他和程乾离开,可他的眼睛都快眨瞎了,三弟都没有反应。后来他才突然意识到,三弟如今戴着眼罩,和瞎子无异,怎么可能看得到他的眼色? “陈兄,目前渔户逃徙流亡现象十分严重,目前各地虽有渔户册籍,但多迁徙他地或寄身于豪强大户之下。鱼课看似丰厚,实际并不多。而且这些年,本地渔民偷捕严重,河伯所也无力管控。”不知不觉,程意已经和陈知县聊到了河伯所的事情上来。 “这点倒是。一年下去,各省所收鱼课约有四万六千余两,江西不过三千四百多两,分摊到吉水的,实在寥寥。然而,河伯所既已设立,就要完成课税负担。所以眼下只能效仿摊丁入亩,将课税分摊湖塘周围百姓头上。虽然不公平,可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至于偷捕之事,河伯所若人力不够,又肯出银子,我想,县衙可以帮他们缉拿。”陈知县道。 “缉拿谁?大老爷,乾少爷,缉拿谁?小的来迟了。”陈知县的话,不知道为何被院内的人听到了,那人着急呼应,已经快步赶了过来。 也许因为跑得过急,那人没看到门槛,一下子便摔倒了,正好撞到了站在门口的程恩、程乾父子身上。三人一同滚倒在地上。 剧痛之下,程乾已经忘了所处的场合,忍不住大骂:“你这狗才!疼死少爷我了!” 众人都是一愣。跑进来的明显是个下人,也不知道在哪里扑腾过,浑身都是泥水,头发也披散了。 程意看不到人,但听得出声音,便问:“熊二,为何到这里来?” 叫熊二的下人,身形健硕,但面容有些憨傻,在地上滚了一番之后,他正巧跪在了陈知县和程意身前。听到三老爷问他,他也不起身,就跪在地上回答:“三老爷,熊二如今专管放牛。不过昨晚有人来报信,说程广家的要生了,他着急回去守着娘子,便嘱咐我替他跟随乾少爷,而且要小心服侍。不过今天早上,牛棚被雨冲垮了,牛跑了两头,我便去找。找了好久没找到,心急之下,一不小心跌进了塘中,恰好看到那两头牛正在藕塘里乱跑。小的耗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两头牛拉回来。拴好之后,便听人说,乾少爷要抓人,正在找程广去使唤。我一想,既然程广不在,就应该由我来抓人,我就跑来了。恰恰听到要缉拿谁。小的就应了一声。” 熊二说完,众人都了然。唯独程恩、程乾父子愈发尴尬。 程乾懊恼,骂道:“狗才,你乱说什么?我何时叫你抓人?” 熊二此人,在整个程家集是出名的憨傻,哪里看得清形势?眼下被少爷呵斥,他只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道:“乾少爷,不就是你说的吗?昨晚夜里我喂牛,恰好听到你对程广说去抓新来的女娃娃,你说你受知县大人赏识,已经是什么红人,大老爷对你的要求,没有不从的。你说尽管抓,出了问题不用怕。还说如今姑奶奶是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又说姑奶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抓她家的一个小丫头,她并不敢说话。只是程广心疼他娘子,走得急,才嘱咐我听你吩咐。” 看到程乾脸色铁青,熊二赶紧表示歉意:“乾少爷勿怪。我是太爱惜那两头牛了。你是不知道啊,那两头牛耕田很卖力,吃草还不挑。若是真的跑了,甚至被流民抓去杀了,就可惜了。如今我来迟了,是不是耽误少爷抓人了?那人是不是跑了?若是跑了,我就像寻牛一样,把他寻回来就是了。” 程乾知道再怎么解释都无用了,只是在心中将程广骂了无数遍。 陈知县一开始有气,如今不气了,反倒是笑了,对程意道:“一任兄,你这位侄子,年纪不大,胆量倒是大。我还在这里,他就敢强抢民女。另外,这位芸芸姑娘是令姊的儿媳妇吧?亲姑母就在跟前,他也不放在眼里。” 程恩一听陈知县这番话,知道程乾是彻底恶了陈知县,刚刚爬起来的他立即跪下狠狠磕头:“县尊,我儿年幼无知,一时莽撞,还请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陈知县冷哼一声,道:“若非看一任兄的面子,我早已派人将他锁走了。不过他有今日,也是你教导无方导致的。我和一任兄的交情是交情,但是治下的百姓还都在看着我。若是过于包庇,我也对不起朝廷的俸禄。不过鉴于此事后果还不是很严重,就由你赔偿芸芸小姐一百两银子。你可愿意?” 一百两银子,这绝对是个大数目。不过此时,程恩自然不能与知县讨价还价,忙道:“小的愿意,愿意!” “那还不去快取银子,并且把你这宝贝儿子带回去好好管教?”陈知县挥袖道。 “谢县尊恩典。”程恩再度磕头叩谢,拉着儿子退走了。 唯独熊二依然懵懂:“乾少爷、大老爷,不抓人了吗?” 打发掉熊二,陈知县脸上的愠怒一改,面带笑容地对程意道:“一任兄,我如此处置,你还满意吗?” 程意拱手道:“多谢陈兄。家中屡屡出丑,让陈兄见笑了。” 陈知县道:“家大业大,这种事情在所难免。” 曾芸芸站在门口,并没有注意到程意暗暗给陈知县打了招呼,让他对程恩略施薄惩。她一直关注 的是肖平时而愤怒地瞪着程乾、程恩,时而心疼、关切地凝视着她的表情。 她知道,肖平很在意她。 第23章 归途那一刻,要把她搂在怀里 雨终于小了一些,陈知县记挂着县里的事情,冒雨乘马车离开了。 程恩很快派人送来了一百两银子。对肖平这个外甥,他多了一些忌惮,更多了几分怨恨。可无论如何,肖平是在知县那里挂上名的人了。哪怕他过于年少,也不能轻视。 因为熊二离开后依然在乱嚷嚷,所以上午的闹剧很快就在程家传开了。程恕很庆幸,庆幸之余,又跑到妹妹那里夸赞了外甥一番。 至于亩产二三十石的粮食,没谁相信。他们认为,陈知县刚到任,需要的是政绩,偏偏又没种过庄稼,所以才会被肖平骗到。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陈知县就会发现这事情是多么可笑。那时候,自然有肖平倒霉的时候。 程恕送给陈知县的银子被退回来后,他对陈知县的观感不由差了很多,心中总觉得,无论怎么样,都有笑话看。 和他差不多心思的还有程恩。 回到家中,程恩安慰程乾:“乾儿,你很优秀。不要灰心,等陈知县发现自己被肖平骗了,才会知道你的好处。” 程乾点点头,目光露出怨毒:“待我飞黄腾达,我会让他好看!还有那个小丫头,我会让她跪下来求我!” 娘子生完孩子之后又赶回来的程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见面,就被程乾拳打脚踢。最后,等门牙都被打掉之后,他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中也是一肚子委屈。可是,既然跟定了程乾,他倒是没有打算退却,有委屈也只能咽到肚里。 “乾少爷,你想报复肖平吗?”程广清洗了一番早已肿胀的面部,说话时因齿间漏风,发出“嗤嗤”之声。 “怎么,你有办法?”程乾问。 “小的有个大胆的想法。”程广凑近程乾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好,你速速快去!这里有三十两银子,都归你使用!”程乾倒是大方。 “小的立即就去!”程广接了银子,迅速离开了程家集。 经历了这些事,程念也不愿意肖平和曾芸芸在此多住。虽然不舍,可是雨停之后,她还是劝两个孩子离开。 “母亲,你不随我们回去吗?”肖平问。 “你外公暂时还未答应。不过你放心,有你三舅在家,母亲不会有什么事情的。”程念安慰道。 对母亲的软弱,肖平十分无奈,可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规劝她。 程恩送来的一百两银子,曾芸芸早已给了他,理由是拿着太沉了,累。 肖平要给母亲留下了五十两,可是程念拒绝了。她对儿子心怀愧疚,怎么可能再要孩子的银子?而且,县尊也说了,这银子是给曾芸芸的。 程意道:“平哥儿,姐姐在我这里,你还不放心吗?有什么缺欠,还有三舅呢!银子你和芸芸收好,好好读书才是要紧的。” 肖平看到母亲的意志很坚决,只好将银子小心放好。在曾芸芸的灌输之下,他已经有了深入骨髓的念头:读书是很花钱的。 另外,他还告诫自己:一定要努力上进,不能辜负了芸芸的心意。 送走了陈知县,下午的时候,程意又将肖平叫了过去。 “平哥儿,这两日你也看到了,读书有了功名,才能做大事。科考上,你还是要努力。要做好准备,参加明年的县试。”程意虽然戴着眼罩无法视物,但是和肖平闲聊时,手中依然捧着一本书把玩。 县试一般都是每年的二月开考。对肖平来说,还有时间。不过若是奔着考中的目标去,时间就有些紧张。 “想考童生、中秀才,要读的书很多,《四书集注》、《五经》传注、《周礼》、《孝经》、《春秋三传》《战国策》《国语》《唐宋八大家文集》《文选》等都要熟读。我已经将书单列好给你。当然,社学中的先生也会告诉你这些。”程意说着,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书目。 肖平的记忆力很好,看了两遍,就全部记牢了。 “另外要记得,每个参加科考的读书人,都要从五经中选择一经作为本经,县试、府试时便可以选择本经答题。我的本经是《诗经》。不过,我最近眼睛不好用,不便教你。你还是要随老师好好好学。”程意又道。 这一点,肖平倒是有所耳闻。多数读书人拜师,都是老师的本经是什么,学生的本经就是什么,这样才便于学习。不过曾夫子上课,却从未提过这个。也许是社学内的学童,暂时还涉及不到这一点。 “可不可以取巧呢?不如只读《四书集注》和本经,然后仔细揣摩八股时文?”肖平突然问。这是他在文峰书院读书时听到同窗谈起的突击之策,不过曾芸芸明确告诉他了,这种突击,管不了长远。 “也有极少读书人是这样做的,并且考中了秀才。可是这样,再进一步就很难了。”程意猜这是别人提出的,肖平不可能想到这一点。他的观点倒是和曾芸芸一致。 从程意房中离开,又待了一晚,肖平和曾芸芸便要返程了。 用过早饭,便到了离别之际,肖平与母亲自然又是一番神伤。 “母亲,待孩儿考中秀才,前来接你。”肖平临走之时,在地上一跪,便带曾芸芸上了牛车。 程念站在门口目送二人很久,忍不住泫然泪下。她的脑海中,满是两个孩子趴在桌上往嘴里扒饭的情景。 “平儿,你不吃饭,总盯着芸芸看做什么?” “母亲,我看芸芸吃饭这么香,便觉得开心。” “芸芸,你把这块肉吃了吧。” “我不喜欢吃肥肉,还是平哥哥吃吧。” 当年,曾芸芸被肖山带回来之后,两个孩子都特别小,还因为抢吃的斗过嘴。如今,两个人却好得不得了。 因为他们太好,程念才能稍稍放心;也正是因为他们太好,程念又觉得舍不得。 可儿子长大了,终归是好事。 这次赶车的不是程勇,而是程勇的儿子程成。 程成今年已经有十六岁了,在当时已经算成年了。他长得和他父亲程勇很像,都老实憨厚。 肖平过去曾见过他,彼此认识。 程成道:“平少爷,我爹上午被乾少爷派往县城了。所以我送你回文峰村。” 肖平点点头,道:“有劳成哥儿了。不过赶路不要着急,慢些走就是了。到文峰村不算太远,时间足够你返回。” 程成应承下来。 昨日刚刚下过大雨,路上的泥泞如今被晒干,结成了起起落落的块状,反倒是异常颠簸。 和程勇相比,程成的话要少了许多。他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赶车上,偶尔开口,也是指挥牲口。 肖平和曾芸芸并排坐在牛车上。和来程家集的时候一样,二人的手轻轻地牵在了一起。虽然车子在颠簸之中不断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但是两个人的心却安然而静谧。 车行了一半的路程时,慢慢停了下来,原来是前方的路被堵住了。 原本刚好能容一辆牛车通过的弯道,被一块从山壁落下的大石头堵住了一半。另一侧,则是一片山崖,从上往下,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草树木。 “平哥儿,前方无法通过了。看来,我们只能绕路了。”程成试着要推动大石,发现那石头恰好嵌在那里。哪怕他和肖平一起用力,石头也纹丝不动。 “距离文峰村还有多少路程?”曾芸芸下 了牛车,问。 “大约还有七八里地的样子。”程成道。 “平哥哥,天色尚早,不如我们走回去吧。牛车实在太颠簸,坐了这么久,腰都有点疼了。”曾芸芸道。 “好。”肖平想了想,觉得走一走也好,便对程成道,“成哥儿,你就回去吧。告诉我母亲,我们已经到家了,让她不用担心。” 程成点了点头,便赶着牛车回去了。 许是坐车坐久了,下了车后,曾芸芸只觉得十分畅快,走起路来感觉特别轻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面。 “芸芸,慢点。到前方小心一点。”肖平嘱咐。 “好的。”曾芸芸应声。 她刚刚走上那段窄路,便听到前方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高昂的马鸣,随即一批快马便冲了出来! “芸芸,快躲开!”肖平最先反应过来,一边喊着,一边往前冲。 那马上坐车的是一个黑衣人,而且蒙住了面部。只见他双脚一磕马蹬,**的枣红马的速度便立即提了起来,直接向曾芸芸冲了过来。 不过是数丈之地,箭一般的马匹冲来,不过是眨眼之间。 曾芸芸也发觉了危险,下意识便往那石头之后躲闪。 谁料到那人靠近曾芸芸之时,竟然身子一歪,便翻到了马的一侧。随后,他伸手便要揽抱曾芸芸。 他是要劫人! 无奈之下,曾芸芸身子便往下一蹲,试图躲过去。 可是那人的骑术很好,纵然曾芸芸蹲下去了,他的身子又是一侧,依然可以够得着她。 曾芸芸无奈之下,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土便撒了出去。 那人没料到文文弱弱的小丫头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反击,一不注意,便被沙土撒了一脸。他眼睛一疼,不由闭上,但是胳膊依然下伸,不把曾芸芸抓住誓不罢休。 看似文弱的肖平迸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已经冲了过来。 那人眼睛虽闭,但是胳膊的力气却大,准头也足,在马匹掠过的瞬间,便把人抓住了。 不过,他抓住的人并非曾芸芸,而是飞扑过来的肖平。 肖平被他揽住之后,大吼一声,便要挣脱。可那人手劲很大,并且以为抱住的人是曾芸芸,便往马上拉人。 曾芸芸心急之下,也拉住肖平,试图将他扯下来。 可是,二人的力气怎么比得上这个壮年男子挟健马冲锋的力量?结果是,二人一起被马匹带离了地面。 肖平无奈之下,几乎用尽了力气,一口咬下。 那人不由嚎叫了一声,已经看清楚抱着的人不对。剧痛恼火之下,他整条胳膊猛地一甩,竟然将肖平和曾芸芸一同甩向了马后。 二人收束不住,便滑到了山崖下。 危急时刻,肖平一把搂住曾芸芸,便滚了下去。 纵然危险,也要把她搂在怀里。这是肖平下意识的念头。 曾芸芸被肖平搂住后,心头稍安,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24章 谷内遭遇新发现 也不知过了多久,曾芸芸终于醒来了,第一感觉就是身体酸疼无比,尤其是脑袋,充满胀痛。 她连忙看向身侧,肖平躺在那里。还好,他的呼吸比较平稳,身上虽有多处擦伤,但并没有太大问题。 安静地躺了片刻,活动活动四肢,等待身体的知觉慢慢恢复,曾芸芸才慢慢站起身来。她回想起摔落山崖前经历的那一幕,不由有些心悸。随后,她才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他们滑落的山崖比较高,足有几十丈,但因为长满了各种植物,他们相当于是被一层层植物托着落下的。这样才侥幸捡回了性命。 眼下,他们处于一个平坦的谷底中。在她脚下,长着厚厚的苔藓,在悬崖一侧稍稍偏上的位置,则散落地生长着一些蔓藤植物。苍白的石头点缀在苔藓中间。石头旁,还有一些腐朽的兽骨,在风雨的冲刷下,变成了灰色,显得寂静凄清。 曾芸芸轻轻地唤醒了肖平,并协助他检查了自己的身体有无大碍。庆幸的是,两个人都没有受重伤,站起身来后都能勉强走动。 午后的阳光照入谷中,几乎可以看到潮湿的水汽在不段上涌。 此时此地的山并不算特别高,但却给人以莫测之感。风过处,树林中传来低沉的树木抖动声,仿佛有种古怪的东西在不断变幻一般。它时而暴戾,时而静谧,时而喧哗,暴戾时如野兽,静谧时如处子,喧哗时如江海。身处谷底,既无法窥视其真正面目,更不知道这山脉的尽头到何处。 曾芸芸看了看四周的山崖,有点心慌。随即,她觉得身体一紧,原来是肖平搂了她一下,安慰道:“芸芸,别怕,我们能走出去的。” 此时,他们随身带的那一百两银子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二人搜寻了一阵,才看到头顶十几丈高的一处地方有一丛荆棘,荆棘丛中有一角布料露了出来。银子丢到那里去了。 山崖很陡,二人是很难够到银子的,只好暂时放弃。 牵着手,曾芸芸和肖平沿着谷底向前走。一路上磕磕绊绊,二人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再出现什么意外。 无疑,落入山崖前冲出的那个黑衣人就是奔着曾芸芸去的。也可以推断出,阻路的石头也是人有意为之。背后是谁支使的呢?这也不难猜出。 不过,对方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不管对方是否得手,肖平都拿不出证据。 对差点要了他们命的仇人,无论是曾芸芸还是肖平,都不会选择原谅。眼下最要紧的,是先保护好自己,再择机报仇! 走了没多远,便看到前方有淡淡的烟雾在谷中翻滚。一开始二人还以为是惯常的雾气或水汽,再走近些仔细分辨,都不由一喜:“是炊烟!” 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有炊烟,便有人家,便能够问路离开这里。 前方的山谷愈发平坦,二人惊奇地看到,很多谷底已经被开垦出来,种上了作物。 “平哥哥,你看,这是玉米,也就是苞粟!这是番薯,也就是地瓜!哇!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能见到它们!”曾芸芸兴奋地说。 眼前的作物都长得不错,玉米已经长出了巴掌长的棒子,地瓜秧也爬了一地。 “哇,还有别的呢!这是苎麻,这是烟叶!”曾芸芸认识的作物要比肖平多得多。 二人在这些田地里,还看到了不久前有人劳动过的痕迹。眼下,他们大概回家歇息去了。 越过一片片田地,前方是一栋栋用竹子、木头和茅草搭成的简陋的房屋,甚至还有一个个窝棚,大概有十来户人家那么多。他们看到了一些人影,那些人影大概也看到了他们。 “当当!”两声锣响,那些人迅速地赶了过来。 很快,这些人将曾芸芸和肖平包围起来。这些人多是青壮年,也有个别孩童。他们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仅能遮体,一个个面带菜色。在他们手中,各自拿着棍棒甚至铁叉、锄头等物。 他们紧张地盯着曾芸芸和肖平,目光中满是警惕。 一个年龄最大的中年男子越众而出,喝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 曾芸芸听得出,他明显带着福建口音。 肖平忙解释:“我们是不小心从上面滑落的,无意中走到这里。”肖平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山崖,又指了指他和曾芸芸身上的伤口。 男子看他们年龄幼小,有些迟疑,问:“你们真的不是衙门派来的探子?” 肖平道:“我们真的不是探子。我们只是想问问路,离开这里。” 听到肖平和曾芸芸要离开这里,男子勃然色变,高喝道:“你们谁都不准离开!你们若是离开了,说出我们的行踪,我们会死得很惨!” “对,不能让他们离开!”周围的青壮年也挥舞着武器,一起叫喊起来。 肖平和曾芸芸不由为之色变。他们终于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 这些人都是流民,因为交不起朝廷的赋税,又或者欠了高利贷,甚至犯了罪,便逃到了这里。他们选择这个偏僻的山谷,自己开垦土地耕种。因为不用交税,倒是勉强能活得下去 。不过,他们必须隐匿自己的踪迹。否则,一旦被衙门发现,不仅他们开垦的土地会被衙门收走,他们的财物,包括种出的粮食也会被收缴,甚至他们这些人都会受到惩处。而一旦他们被发往原籍,之前欠下的债、触犯的罪,都会加倍惩罚。 曾芸芸知道,在一些极端的情况下,还会有衙门的人,或者是其它势力直接将这些流民杀死,直接侵吞他们的一切。哪怕小孩子和妇女被留下来,也将被贩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些人发现了曾芸芸和肖平之后,才会如此紧张和激动。 肖平不知道其中的利害,还在保证自己离开后不会说出他们的行踪,却没发现这些人的情绪已经越来越暴躁。 曾芸芸赶紧拉了拉他的胳膊,提醒他不要再说。二人乖乖举手,表示服从。 看到二人举手,这些人才稍稍放松,但依然没有放下武器。他们押解着曾芸芸和肖平,走向居住的地方。 在这里,几个妇人正在做饭,三两个比较小的孩童在玩耍。看到有两个陌生人被押解过来,妇人都没有吭声,倒是孩童们十分好奇,跑过来围观。 曾芸芸粗略一数,发现这里大约有青壮年男子十人,妇女五人,另有少年和孩童七个。按照房屋和窝棚算的话,这应该就是十来个家庭。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看到一个老人。 领头的中年人对一个妇人吩咐了一声,那个妇人转身离开后不久就找来了一条麻绳,将曾芸芸和肖平都捆了起来。 捆的时候,曾芸芸对着那妇人微微一笑,露出了善意的表情。那妇人的手不由停了一下,随即就给他们捆得松了一些,不至于那么痛。 指派了一个比曾芸芸、肖平稍大两岁的少年看守两个外来者后,领头的男子便招呼大家快点吃饭,说下午还有很多活要干。 曾芸芸看他们的食物,都比较粗糙。也许是因为没有石磨等工具的原因,他们煮的稀粥里还有稻壳在漂浮。一些野菜被切成一段段的,随便洒在粥里。 这样的伙食明显没有吸引力。随便吃了一些,这些人就开始干活了。这一次,除了看守他们的那个少年,包括孩童之内的所有人都参与进去了。 他们是在剥麻。 刚刚收割的苎麻先被按照花色分类,然后根据长度再次分类。小孩子用竹子把麻叶刷掉,大人便开始剥麻。 每剥出一批,便有人将它们捆好,丢到不远处的山溪中浸泡。 曾芸芸小声对肖平道:“浸泡之后的麻还需要刮一遍,然后晒干才能出售。” 肖平看到一个妇人在收集苎麻的叶子,便问:“叶子也有用吗?难道是用来喂牛羊?可是这里没有牛羊啊!” 曾芸芸道:“苎麻是纺布织绳用的,但是它的叶子和根都可以吃,比如和米一起做饼。” 看守的少年没想到曾芸芸懂这些,不由好奇地盯着他们看起来。 曾芸芸看着少年的样子,突然一笑,问:“你们是不是从福建来的?” 少年一听,大为紧张,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竹竿。 “你读过书吗?”曾芸芸又问。 那少年迟疑了许久,终于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认识很多字,要不要他来教你?”曾芸芸碰了碰身旁的肖平。 少年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 肖平已经领会了曾芸芸的意思,因为双手被绑住,他只能用脚尖在地上书写:“看到了吗?这是‘苎麻’两个字。你试试,照着我的写。对,就用你的竹竿在地上写。” 少年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大人都在紧张地劳作,没有人去注意他,也就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模仿起来。 他学得很认真,没多久,就学会了。 “你试着读一读,苎……麻……来,你试试,苎……麻……”肖平锲而不舍地劝他。 “苎……麻……”少年终于开口了。 “接下来,你一边写,一边读。记得,写字的时候,笔画要横平竖直,不要倾斜。”肖平俨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真正地代入了老师的角色。 学完了“苎麻”二字,肖平继续教授“山水人口吃看走”等字。 少年已经彻底放下了戒备。在他脚下的地面上,一个个看起来笨拙但又十分有力的字慢慢呈现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路过这里喝水的青年男子猛地从三人的后方绕出来。他的一声喊,立即惊动了正在劳作的那些人。 第25章 喜爱还有惊喜 学识字的少年被青年一嗓子吓住了,手中的竹竿也掉在了地上。 几个正在苦哈哈干活的孩童立即围了过来。 领头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的一捆麻杆,边走边问:“到底怎么了?” 青年并不认识字,只能说:“他们在这里嘀嘀咕咕,说要走。” 肖平有些无奈,真是巧了,刚刚正在教那少年“走”字如何写,恰巧被他听到了。 “阿丰,怎么回事?”手头的活很多,被耽误之后,男子有些不悦。 “他们,他们在教我识字。”叫阿丰的少年低下头,仿佛犯了很大的错误一般。 “识字?”男子走过来,看到了地上歪歪扭扭的大字。男子看得出,这些字虽然写得比较丑,但确确实实是字。 “识字啊……”男子的话语突然柔和了起来,他看了看周围几个围观的孩子,问,“你们想学识字吗?” 这些或大或小的孩童对视了一眼,仿佛是鼓足了勇气一般,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声响:“想,我们想识字。识字了才不会受欺负!” 男子抚摸着他身旁最近的一个孩童的脑袋,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他背过身用粗糙的手指擦拭了一下,转身问肖平:“你能教他们识字吗?教他们简单地认识一些字就可以。” 仿佛心中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男子接着道:“只要你们保证不说出去我们的行踪,我们可以放你们走。教他们识字,不会耽误你们很长时间。” 肖平已经意识到了男子许诺放他们离开需要承担的风险,当即表示:“我们保证,不经过你们的允许,绝不泄露你们的行踪。” 男子随即开始给肖平和曾芸芸松绑,行动之间,已经十分恭敬。闽地和江西一样,都是兴教育、重科举之地。在宋朝,福建考生也有过科举屠榜的壮举。哪怕在明朝,福建依然是科举大省。和江西一样,这里的百姓无论尊卑,都保持着对读书人的尊敬。如今,肖平要教这些孩童识字,那么他就是先生。这是让他们打从内心都会尊重的称呼。 简单的交流之后,肖平了解了他们来此的因由。 男子叫林大海,和其他人一样,他们世代都居住在福建海边,一边打渔,一边务农。嘉靖年间,倭寇对福建沿海的骚扰越来越密集。为此,林大海祖辈们就躲到了江西山中,成为流民。 他们最初是居于赣南山中,那里东、南、西三面环山,却有往闽西、粤东、粤北、湘东南各县沟通的路径。在赣南山中,他们搭上简易的窝棚,以种植简单的作物谋生。不过,随同他们一起内迁的很多人因为受不了苦,从流民变成了流寇,或被镇压,或潜伏在别处去了。他们这几户人家,都比较老实,只求靠劳作为生。 可即使如此,想要活下去也是不容易的。明朝的户籍制度十分严格,《大明律》中对他们这些逃离原籍、避税山中的人有严苛的规定。一旦被官府捉住,他们受杖刑、笞刑都是轻的,落在胥吏手中,很容易送命。 也就是几个月前,他们长期隐居的地点被发现了。在逃命的过程中,几户人家的老人为了避免拖累他们,都坚持留下来。结果,只有这些中青年、妇人和孩童艰难地逃到这里,栖息于这个隐蔽的山谷之中。 越是生存不易,他们越是有对知识的渴望。因此,当林大海意识到可以让这 些孩子学识字的时候,他不知不觉间放松了戒备,转而表达内心的渴求。 曾芸芸和肖平感受到了他们的渴求。如果说之前还把教他们识字作为逃离此处的条件和手段,那么此时,他们有了教授文字的冲动。 没有学堂不是问题,找片阴凉的地方席地而坐即可;没有纸笔不是问题,竹枝为笔,大地为纸。肖平讲授得很认真,这些孩子们学得也很认真。 少了七个少年和孩童的参与,林大海等人的劳作更加紧张了,不过他们脸上洋溢出了由衷的高兴。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也就是今天让他们生出了一丝希望。 整个下午,肖平教会了这些少年和孩童学会了书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能识读十几个常见字。曾芸芸则教了他们简单的算术。 来自二十一世纪数学理念,真的不是这个时代能够具备的。教到最后,连那些青壮年和妇人都放下手头的活计跑过来倾听。 听完课,林大海感慨道:“若是早学了这些,何至于被那些奸商欺骗!” 晚饭时谷中燃起的炊烟比平时都要温馨一些。围坐在一起吃着极为粗糙的饭食,流民们麻木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 这个晚上,肖平第一次尝到了曾芸芸多次提到的烤地瓜的味道。不过,他没有吃很多,他将不多的番薯分给了其他人。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曾芸芸,其他人对番薯并不感兴趣。 曾芸芸悄声告诉他:“对流民来说,经常吃番薯,肚子里会有胀气,并不舒服。” 林大海道:“委屈二位先生了,只能以番薯招待你们。” 曾芸芸道:“番薯的味道很好,我们很喜欢。” 林大海以为曾芸芸是故意这么说,为的是不让他们觉得亏欠,心中十分感动。在他们眼中,番薯的味道是一般的,甚至让他们中的个别人恶心,毕竟差不多天天吃,已经吃腻了。 他道:“我们在这里耕种,虽说没有赋税,但日子并不好过。首先是收成难以保证,谷中阳光不足,但是常常遭山洪,庄稼经常被冲走。另外,我们还担心官府来剿。有时候为了逃命,不得不丢掉所有的东西。” 大概是回忆起了上次在赣南的经历,在场诸人都十分伤感。 顿了顿,林大海道:“饿肚子对我们来说,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我们大人还好点,就是苦了这些孩子了。还有一点,就是我们缺盐。” 曾芸芸已经注意到,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他们身体都有些浮肿了。 肖平问:“你们种这些东西,有些会出售吧?” 林大海道:“自然是。比如这些苎麻,我们自己只会用很少的一部分,大多数都要卖掉。不过,这些都很难卖出价格。那些商人一旦知道我们的身份,会拼命压价。有时候,他们干脆直接抢了我们的东西就走,他们料定我们不敢声张。” 肖平问:“我看你们种的这些苞粟和番薯长得很好。种植这些是靠你们从福建带来的种子吗?” 林大海道:“福建带来的种子,早在赣南便用掉或丢掉了。我们在这里种植的,是从其他流民那里买来的种子。” 肖平好奇:“你们和其他流民也有联系?附近的流民多吗?” 林大海道:“不少。江西比较富庶,而且山多,便于藏身,很多广东、福建、广西的流民都喜欢到这里来。我们只和福建的流民联系,但联系并不多。哪怕见面,也选在其他地方。大家都怕暴露,轻易都不敢露面。” 肖平又问:“如果由你出面,能再买一些番薯和苞粟的种子吗?” 林大海道:“我们种的这些番薯和苞粟都快成熟了。如果小相公家里要种的话,都可以做种子,我们不收小相公的钱。如果要更多的种子,我可以去联系。” 肖平道:“我就是了解一下。如果有可能,我给你们找买家,而且是安全可靠的那种。” 林大海激动地道:“那我们就先谢谢小相公了。” 天黑之后,曾芸芸和肖平又多了一种奇特的经历,那就是在山谷中过夜。 热情的流民腾出了最好的一间屋子给他们住,而原住户的一对夫妻和一个孩童,则露天住在外面。 曾芸芸和肖平最初是不同意的。可是这一家人热情得不得了,双方推让了很久,最后还是曾芸芸和肖平屈服了。别看那个女主人又黑又瘦,但是力气真大,拉扯之间,几乎把曾芸芸的手腕都捏肿了。 “这些人真热情,但也可怜。”曾芸芸躺在用竹坯子搭成的简易小床上。在这里,她可以透过屋顶茅草的空隙,轻易看到简陋的屋顶上方的星星。 “是啊。有人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芸芸,你说现在到底是太平还是乱世呢?老百姓为什么就这么苦呢?”肖平忍不住喟叹。 曾芸芸侧头看着肖平认真的神情,感受到了他亮亮的眼眸中透出的悲悯。她的心中不由洋溢出喜爱之情。喜爱的同时,她还惊喜。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可以去抨击某个人,包括大臣、大儒甚至皇帝,可以批判社会风气,也可以批评朝政,但是,他们很少去否定整个时代。可是今天,肖平因为特殊的经历,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这一点,让曾芸芸很欣慰。她渴望看到肖平能脱离这个时代的束缚,去正确的看待这个社会,而不是单纯成为一个只会读书、考试的书呆子,最后又泯然于这个社会中。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平哥哥,好好读书吧。当你有了功名,当你做了官,你才有能力帮助更多的百姓。如果你可怜这些流民,请记住他们今天的样子。以后,无论你走多远,都不要忘记你读书、科考、做官是为了什么。”曾芸芸徐徐道。 “芸芸,我记住了。”肖平点了点头,眼神中满是坚毅。 第26章 离谷得了一个高级保镖 如此一来,曾芸芸和肖平就安心在谷中教授这些少年和孩童。他们也都很珍惜这次学习机会,学得都很认真,和鉴湖社学中的学童完全是两个样子。 曾芸芸原本就是教师,可是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的教学热情被彻底激发出来了。如果不是这些学生暂时不会和洋人打交道,她恨不得把英语也教给他们。 三天之后的早上,林大海找到曾芸芸和肖平,道:“二位先生,这几日辛苦了。我们都很感激你们,也希望多挽留你们一段时间。可是,你们在这里,家中必定担忧。我们商量了一下,打算送二位先生回去。” 肖平道:“我们家中暂时没有要紧事。而且,我们还没有教完。” 林大海道:“我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读书习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不过,留二位先生这么久,我们已经是很自私了。谷内生活太清苦,我们不能继续委屈二位。” “可是……” 肖平还要坚持再教一段时间,林大海却道:“我有个请求,就是关于学习的。” 林大海招了招手,当时负责看守曾芸芸和肖平的那个少年跑了过来。 林大海道:“阿丰这孩子,十分老实,学习也刻苦。我打算让他跟着二位先生离开。闲暇时,二位先生教教他即可。食宿方面,二位先生也不用担心,他自己在山野中想办法就是了。等他跟二位先生学会了本事,再来这里教其他孩子。” 说完,林大海看向了曾芸芸。短短的三日相处,他已经看出,曾芸芸能当肖平的家。 曾芸芸问肖平:“平哥哥,我觉得可行。你觉得呢?” 肖平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可行。” 阿丰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如今跟随父亲生活。他的父亲也姓林,话不多,此时早已准备好了他的行装。 所谓行装,就是一块破布包了一些流民们凑出来的吃的。里面也没有其他衣物。唯一特殊的,就是一把短刀,看起来很锋利。 他的父亲把破布包绑在儿子的后背, 便紧紧抱着他,随后摸了摸儿子的脸,给出了鼓励的笑容,道:“儿子,出去才有前途。跟着先生,好好学。另外,谢谢你林伯伯。” 阿丰要给曾芸芸和肖平磕头行礼,被肖平拦住了。阿丰谢了林大海,又和小伙伴们一一道别。 林大海道:“阿丰虽然老实,但做事却很稳重,相信不会给二位添太多麻烦。” 说着,林大海又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小布包,展开后递到了曾芸芸和肖平面前,道:“这是一点心意,还请二位先生收下。” 曾芸芸看到,这是一些散碎银子,应该也是流民凑出来的。 曾芸芸和肖平同时伸手,将银子推了回去。 林大海有点着急,道:“银子不多,二位先生不要嫌弃。等我们这茬苎麻卖出去了,还能凑出一些。” 曾芸芸道:“我们不是嫌银子少。其实,我们有银子,只是弄丢了。” 肖平简单描摹了银子所处的位置。当下,一群人来到了二人滑落的那段山崖下。 简单看了看,林大海对阿丰道:“阿丰,给先生分忧的机会到了。” 阿丰点了点头,脱了草鞋,徒手就开始向上攀爬。 如此陡峭的悬崖,往上看都有种晕乎乎的感觉,肖平赶紧制止:“不能再爬了,太危险了。” 林大海却笑道:“对阿丰来说,不算问题。” 曾芸芸注意到,哪怕是阿丰的父亲,脸上也无担心的神情。 阿丰的动作十分敏捷,他的手脚仿佛像壁虎那般有吸盘似的,不管多么陡峭的地方,他都能让自己不坠下来。山崖上那些纷乱的藤条、乱草、杂树、尖石,都成了他的最佳工具。借助这些,他不断地在提升自己的高度。 林大海指着身形渐渐缩小的阿丰,道:“看到了吧,阿丰是我们这里的第一攀爬高手。当年,这个山谷也是他在山崖上采摘草药时无意中发现的。不过,他的本事还多着呢,以后二位先生就会发现了。” 说话间,阿丰已经到了银子掉落的地方。他害怕将布包丢下后会将它弄脏,便直接将布包缠在了一条胳膊上,又像猴子一样滑落了下来。 肖平打开布包,里面是大小一致的十颗小银元宝。 肖平拿出了一个,塞在阿丰的手中,另外拿出了两个,递向了林大海。 阿丰和林大海都坚决表示不能要银子。 林大海道:“本该我们孝敬二位先生,哪有我们拿银子的道理?” 肖平只好耐心解释:“给阿丰的这十两,一方面是酬谢他帮我取回银子,另一方面也算是佣金。阿丰这么有本事,跟我出去之后,我自然会差遣他做一些事情。” 阿丰的父亲不善言辞,只是摆手表示不能拿银子。林大海代他父亲二人拒绝,道:“作为学生,替先生做点事情是应该的,不能拿银子。” 肖平再度将银子塞在阿丰的父亲手中,道:“你不拿这银子,遇到天大的难事,我也不敢请阿丰帮忙。无论是谁,都没有平白役使别人的权力。” 肖平又对林大海道:“给你的这二十两,其实是定金。你的这些番薯和苞粟,都给我留着,我到时候会来买。” 林大海还要推辞,肖平道:“苞粟还没熟,就算了。我挖点番薯带走,总可以了吧?” 林大海看肖平执意给银子,只好收下十两银子,另外十两还是硬塞给了肖平。对他们来说,纵然物产多点,可也很难卖出这么多银子。 随后,林大海带人挖了很大一片地的番薯,挑选最好的给肖平带上。 曾芸芸赶紧制止,道:“别带这么多,阿丰都背不动了。” 还未出发,腰已经被压弯、额头已经冒汗的阿丰尴尬一笑。 肖平随意挑选了几块带上,把其余的都留了下来,道:“有机会,我带车来装。” 言罢,二人和阿丰与众人挥手作别。 大家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到了谷口,在那里的丛林中,有条很隐秘的穿山小径,可以通到谷外。 钻入了丛林,头顶便瞬间被层层叠叠的树枝和蔓藤遮住了。所谓的小径,不过是乱树中的缝隙罢了,一点规律都没有。 阿丰走在前面,并且取出了身上的那柄短刀为曾芸芸和肖平开路。一条条阻路的蔓藤都被他割断或者扯开,勉强能让他们二人通过。 同时,阿丰还负责驱赶一些蛇虫。有一次,曾芸芸看到一条蛇盘在树上,被他一甩短刀,就斩掉了脑袋。 曾芸芸暗想:这趟可捡到宝了,绝对的高级保镖! 看到阿丰矫健的身影,肖平对曾芸芸道:“芸芸,你说得很对,不能单单死读书,锻炼身体也很重要。” 因为曾芸芸和肖平还不善于在林间行走,而且这段路是爬升的路,所以三人的速度并不快。 也许是受到了阿丰的激发,肖平也有了点逢山开路的架势,并且不断向阿丰请教一些关于山林中生存的经验。 阿丰平时少言寡语,但是谈及山林,话就多了起来。他告诉了肖平和曾芸芸如何躲避蛇虫,如何辨别哪些食物可以吃,如何在山林中寻找水源等等。 曾芸芸想:此前看得那些《荒野求生》的节目,里面的牛人和阿丰一比,又弱爆了。 如此攀爬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晌午,三个人才来到谷顶。站在谷顶,三个人居高临下一览茂密的丛林,根本无法看出丛林最底层是一个平坦的山谷,而谷顶和谷底之间,还会有这样一条可以通过的路径。 谷顶之上,是一条仅能容二人并行的小路。从这条小路往前走数里,便是一条下山的路。 二人走了没多远,阿丰道:“有人过来了,我们躲一躲。” 这时,曾芸芸和肖平和感受到了地面微微的震动,隐隐约约听到了有马蹄声传来。 二人依言随阿丰躲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没多久,三人就看到有四个人分别骑马从路上飞奔而过。 这条路狭窄而曲折,可是四个人完全无视跌落山崖的风险,骑术十分精湛。 最惹眼的是,四个人都穿着黑衣,带着面罩。排在第二的那个人,骑的赫然是一匹枣红马。看他的身形,和当日意欲擒拿曾芸芸的人极为相似。 等那四人走远了,再也听不到声息,三人才从草丛中钻出。 肖平问:“阿丰,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 阿丰道:“他们都是附近的马贼,大约有七八个人,十来匹马,行事心狠手辣。官兵来剿过他们几次,可都失败了,反倒是折了好几个人。这些马贼不讲任何规矩,连流民的一点粮食都抢。惨死在他们手下的百姓和流民,有几十个之多。” 说这番话时,阿丰的牙咬得咯嘣作响,看起来也是恨极了他们。 肖平道:“这些人逍遥不了多久的。我们下山吧,争取日落前赶回文峰村。” 第27章 重返社学学童带泪的笑容 离开数日,肖平又给鉴湖社学带来了一个学生。 黑黑瘦瘦的阿丰刚一出现,就吸引了学堂内所有学童的注意。 “嘿!我是社学的大师兄。你从哪里来?读过什么书?哈,这个问题没意思。你喜欢玩什么?捉鱼、掏鸟窝、打弹弓,这些你会吗?”熊峰即将离开社学,尤为珍惜这段所剩不多的美好时光。 听了熊峰的自我介绍,曾芸芸有点想笑:整天称呼自己为大师兄,干脆改名熊大算了,还可以和程家的那个熊二结为兄弟。 阿丰没有理会他,老老实实地坐在肖平一侧。在山林中矫健无比的他,如今却十分紧张。 其他孩童对阿丰也很好奇,有的问:“你个子这么高,年龄 不小了吧?怎么跟肖平混了?你是他家的亲戚?” 有的道:“你要注意,听肖平的没用,要听小夫子的。” 还有的说:“阴雨天这么多,难见太阳,你这么黑,是怎么晒出来的?听小夫子说,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大部洲,上面的人除了牙齿,浑身都是黑的。你不会是从哪里渡海而来的吧?” 唯一例外的是解鉴,大概还没有从前几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有点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盯着书本,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进去。哪怕大家都围在了阿丰周围,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 有了前几日熊峰爷爷送来的银子,曾夫子的伙食稍有改善,脸上也露出了微微的红光。也许是想开了,他的神情不再是过去那般消沉。 进了学堂之后,看到乱糟糟的样子,他狠狠地用戒尺敲了敲讲桌。 众孩童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讲授的《千字文》已经要收尾了。 人有精神,讲授起来也就特别仔细。哪怕是曾芸芸,偶尔也会细致听上一阵。不过更多的时间里,她在读书。 对,读书。不过不是学肖平那般抱着书本,而是在自己的脑海中读书。作为学霸、宅女,穿越之前,她读过的书简直汗牛充栋。当年读的时候,不过囫囵吞枣、随手翻翻,如今这些书籍已经全部储存在她的脑海中了。 在脑海中,再次读这些书,感觉真的奇特。不需要翻书,不需要看字,想到哪,那些文字就会十分鲜明地呈现。这种感觉就像做了一个美梦那般轻松,却又可以完全掌控。她既可以一目十行,又能够信马由缰,偏偏无论怎么读,留下的印象都十分清晰。 当曾夫子讲得口干舌燥时,他发现坐在最后一排的三个人走向了三个极端: 肖平最刻苦,完全按照曾夫子的讲授亦步亦趋学习。不过他学习的效率很高,曾夫子一讲他就记住了。当曾夫子在讲堂里再次强调某项内容的时候,他便开始自学下面的部分。散学之后,他根本就不用复习。中午和晚上,他所学的全是新的内容。这让他不断拉开与其他学童的差距。 新来的林丰,这无疑是一个让曾夫子印象深刻的学童,进入社学了,竟然还自称“阿丰”。他仅仅认识几十个字,估计还是最近刚学会的。肖平称,这是他的表兄。可听他口音,倒像是福建人。按照官府的规定,林丰是没有资格进入社学读书的。可是偏偏鉴湖社学十分特殊,并非完全官办,手续也就不那么严格。看在肖平送来的银子的份上,曾夫子便多了这样一个学生。讲堂上,林丰始终处于一种茫然失措的状态。告诉他把书翻到某某页,他许久都找不到。曾夫子想,这样的学童,哪怕用功,也难有出息,不过是多认识几个字罢了。 号称“小夫子”的曾芸芸最奇特。她并不认真听曾夫子讲了什么,时常盯着窗外的树梢、鸟雀、云朵以及身旁的肖平很久很久。有时候,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脸上却带着微笑,让人怀疑她睡着了,是在做梦。偏偏曾夫子试了几次,问她什么,她都会。曾夫子想,这个本家的天赋太可怕!可惜,她是个女娃,否则前途真的难以估量。 中午散学,一直绷紧了身体的阿丰终于放松了下来。肖平和曾芸芸,则悄声谈论着什么,脸上不时浮现出先容,让其他学童羡慕不已。 学童多是从家中带饭来此,肖平和曾芸芸也不例外。不过今天,许多学童发现了非同寻常的事情。 散学之后,肖平、曾芸芸和阿丰便结伴走了出去。一开始,大家都没注意。不过一个学童很快跑回讲堂,道:“肖平他们在外面点了一堆火。” 众人觉得奇怪。学童们平日里倒是喜欢用树枝、树皮燃起火堆为乐,有时候还会在上面烤一烤湖内捉来的鱼,或者田里捉来的蚂蚱。可是他们做这些事情时,肖平、曾芸芸从不参与。 之前,曾有一个学童讨好地请曾芸芸一起去玩火。正和肖平闲聊却被打扰的曾芸芸直接给了他两个字:“幼稚。” 难道今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好奇之下,三个人的火堆引来了围观。 大家看到又黑又瘦的阿丰从布包里取出了三个半尺长的红色果子,直接将它丢到了火堆里。 “果子都是直接吃的,哪有放火堆里烧的?” “真是糟蹋东西。不过这果子很奇怪,从没见过。” “可惜了。一看阿丰就傻傻的,八师弟和小夫子却陪他一起傻。” “怎么还添柴啊?估计果子已经完全被烧糊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一番,阿丰完全无视,依然慢条斯理地添柴。等火着得差不多了,他开始将通红的炭火盖住果子。 阿丰不说话,肖平则只顾着和曾芸芸说话。即使如此,学童们仍不愿散去。他们还想看看究竟,看看阿丰是怎么把焦炭一般的果子吃下去的。 又过了一会,一贯鼻子很灵的熊峰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学童们闻了闻,果然有股香味传来。大家仔细搜寻,发现香味赫然来自火中。 学童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不可思议。 片刻之后,大家发现香味越来越浓。 “好香!” “真好闻!” “阿丰,是果子的味道吗?” “好想看看果子到底怎么样了!” 终于,阿丰对肖平和曾芸芸说了声:“好了。” 只见他扒了炭火,脸面的三个红果子已经变了颜色,有些地方变得焦黑,有些地方则发黄。可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烧焦的表皮上,依稀有闪亮的糖油流出来。 阿丰将烤熟的果子晾了晾,分给了肖平和曾芸芸各一个。 仿佛不怕烫一般,阿丰率先捏着果子,把皮揭开,一股更浓香气伴着热气逸散出来。 里面的果肉是金黄色的,外圈带了一层红色,松松软软黏黏的样子,看起来十分诱人。 “真的好香!” “里面竟然没糊!” “看起来软软的。” “哇,有糖汁流出来了!” 此时,阿丰和肖平、曾芸芸先后揭开了果子的皮,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因为果肉太烫,三个人偶尔还轻轻地吁一声,这无疑加重了刺激。 终于,有学童忍不住了,道:“阿丰,可以给我尝一口吗?就一小口。” 阿丰没理会。 “八师弟,不,肖师兄,可以给我尝一口吗?”有学童觉得肖平更好说话。 “小夫子……”有学童还想乞求曾芸芸,可是看到曾芸芸的眼神和平时的作风,知道求她没用,干脆不说话了,继续眼巴巴地盯着阿丰和肖平。 这奇异的一幕把一直坐在屋里的解鉴都吸引来了。他很好奇,怎么讲堂内一个学童都没有了? “这是怎么了?”解鉴小声问。 “好吃的。”被问的学童回答。 “你们就这样一直看着他们吃啊?丢不丢人?”解鉴不屑。 “你懂什么?很好吃!”另一个学童反驳,他砸了砸嘴,仿佛他吃过似的。 这时,只见阿丰随手丢了一片果子的皮,上面还沾了一块果肉。 一个学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果皮捡起来,仿佛是为了缓解尴尬一般,他道:“我就是尝尝……” 说罢,他将果肉咬入口中,轻轻嚼了两下。 众学童立即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大家发现,他竟然哭了。 大家一愣:怎么回事?这么难吃? 那学童抹了一把眼泪,脸上绽放出笑容:“真是太好吃了!又香又甜又糯!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说完,仿佛 怕别人抢一般,他连果皮都吞进了口中。 “真的假的?”熊峰家境最好,自诩吃过很多美味,有点不敢相信。 仿佛受了启发一般,其他学童开始四下搜集果皮。不论是谁尝到了一点果肉,都露出陶醉的表情。 解鉴完全傻了:“真的这么好吃?” 曾芸芸没有回答,她剥下的皮都没扔,吃得也慢,看得学童馋涎欲滴。 肖平和阿丰各自从自己手中的那个果子尾巴上揪掉一小块,递给依然站立的熊峰和解鉴:“要不要尝尝?” 熊峰二话没说就接了过来。 解鉴原本还想谦让一下,可是看到其他学童的眼神,也毫不犹豫地接过来,连皮带灰一口塞进嘴里。 “真的好吃!” “太好吃了!” 熊峰和解鉴终于不鄙视别的学童了。 “阿丰,这到底是什么?”学童们羡慕地看了熊峰和解鉴一阵,又眼巴巴地盯着阿丰,从小到大第一次无比期待一个问题的答案。 “烤番薯。”说着,阿丰用土盖住了火堆。 第28章 熊峰到村行侠仗义,没那么复杂 距离熊峰离开鉴湖社学去文峰书院的日子不远了。 作为社学的孩子王、大师兄、大将军,离别之际,熊峰是有些不舍的。他觉得,自己离开后,不仅自己会少很多乐趣,其他的同窗也会失去主心骨。换句话说,他们将不知道怎么去玩。 除了肖平和解鉴,来这里读书的学童,真正奔着科举去的几乎没有。大家无非是来此来几本书、多认识一些字。等年龄稍长,就成家立业,过自己祖辈、父辈们的生活。当然,排在读书之前的却是玩耍。 乡野之中,要玩得开心还是有难度的,需要新鲜感、技术性和想象力。熊峰自认为是这方面的行家。对于自己的离开,他认为这是其他同窗的损失,也是鉴湖社学的损失。 可就在他的伤感还没有完全宣泄出来的时候,他发现,形势竟然变了。 那个刚刚入学的又黑又瘦的阿丰,在熊峰尚未显露自身的重要性之前,就直接取代了他的位置。 上树,阿丰又快又稳,不管多么直多么滑溜的树都能轻易窜上去;泅水,阿丰一个猛子下去,几十个呼吸之后才会露头,却已经出现在几十丈开外;玩火,阿丰有一手钻木取火的本领;打弹弓,阿丰打得又远又准,还会用梧桐木和竹签做手弩……几乎熊峰涉及的领域,阿丰都是一把好手。 虽然阿丰的话不多,但架不住他手脚灵活。只用了两天,几乎所有喜欢玩耍的学童都跟在了阿丰的屁股后面。熊峰是年龄大点了,也要离开了,有些矜持,忍着没有随大流。但他不得不承认,阿丰是个很有本事的同龄人。似乎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从小就学习这些本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连熊峰都眼馋,那就是阿丰有番薯。 据肖平介绍,阿丰的家里种了很多番薯,甚至可以拿番薯当饭吃。 这一点,让所有的学童都羡慕到了极点。 “天天吃番薯,你为什么还这么瘦?”熊峰问出了这个疑惑。 可是,他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 阿丰道:“我不喜欢吃番薯。” 不过,当阿丰表示他愿意带着大家种番薯的时候,所有的学童都雀跃起来。 比如这个正午,赤日高悬,除了鸣蝉之外,所有能喘气的都不愿意动弹。 可是除了肖平和曾芸芸坐在柳树下乘凉外,包括解鉴在内的其他学童,都拿着一早就带来的锄头、铁叉等工具,在随着阿丰种地。 这是他们在曾夫子家的菜地旁开的一片荒地。 阿丰道:“我们能开多大的一片荒地,就种多少番薯!” 于是,学童们规划出了一片比讲堂还要大的地方。他们兴高采烈地在这片土地上除草、翻地。热得受不了了,就跳进鉴湖中凉快一会,然后爬起来继续干活。 曾家老母和曾家娘子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她们试图去劝说这些仿佛得了失心疯一般的孩子,却没有任何作用。 曾家老母道:“这世道是不是要乱了?我活了七十多年,也没见过这样的傻孩子啊!不好好读书,怎么到社学里学种田了呢?” 熊峰站在讲堂门口,观看这一幕很久,他突然觉得,自己离开是很有必要的。就像先生常念诵的那一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他觉得,整个社学就他一个人是明白人。 当天下午散学,学童们继续簇拥着阿丰翻地。 年龄最小的解鉴道:“我家离这里近,我去弄些茶水来给大家解渴。” 肖平笑着对曾芸芸道:“看不出来,大家竟然这么上心。看来,我们种番薯的计划开展得很顺利。” 曾芸芸道:“他们闲着也是闲着,运动运动,对身体反倒有好处。对了,平哥哥,这次我们慢跑回去吧,也锻炼一下。” 肖平道:“好啊。” 二人刚离开社学,便听到熊峰在后面喊:“等等我,等等我!” 二人停下来,熊峰快跑着追上来,道:“肖平,你不是说要给我引荐一下文峰书院的同窗吗?今天下午,我随你去村子里吧。在文峰村,我有个亲戚,晚上我住在他家即可。第二天,我再和你们一起来上学。” 肖平道:“可以。不过我们要跑着回去,你要跟上。” 于是,曾芸芸跑在了最前面,肖平勉强能跟上,熊峰则像狗一样在一边吐舌头、喘粗气。 三个人来到文峰村,天色尚早,便在肖平破旧的房屋前闲聊。当然,曾芸芸坐着,肖平站着,熊峰则趴着。 熊峰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凉水,才舒服一些,对这里简陋的居住环境十分惊讶,道:“这也太可怜了。屋子这么小,你们怎么住啊?” 肖平指了指院子里刚刚搭起的一个简陋的窝棚,道:“那是阿丰暂住的地方,更简陋。” 熊峰叹息:“阿丰真神人也!若是我住在这里,非得被蚊子吃了不可。” 肖平也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对曾芸芸道:“芸芸,我们还是要想办法讨回宅子。” 曾芸芸道:“大伯母是不会同意退还宅子的。所以,我们要做好打官司的准备。房契一定要收好。我感觉,一旦我们提出来,房契放在屋里都不安全。” 肖平点点头,道:“那我把房契带在身上。我先去知会大伯和大伯母一声,他们若是不退,我就去县衙告状。” 熊峰听了肖平的描述,愤愤道:“抢占房宅,哪有这样的道理!不行,我看不下去了,必须与他们理论一番才行。” 正巧,肖辩散学回村了,他有点意兴阑珊,走路慢吞吞的。相反,肖近今天却走到了他的前面,脸泛喜色。 熊峰问:“这二人都是文峰书院的?” 得到肯定之后,熊峰径直走到肖近面前,拱了拱手,问:“兄台可是文峰书院的同窗?” 肖近道:“是又如何?你有事吗?另外,谁和你是同窗?我不认识你!” 熊峰道:“我叫熊峰,即将到文峰书院读书。见兄台气宇轩昂,忍不住想要结识。” 肖近听了,微微点头,道:“还算你有眼光。你不是文峰村的吧?” 熊峰点点头,道:“我住在鉴湖村。” 肖近想,难道我的名头都传到鉴湖那边了? 得意之余,他又叹息了一声:“可惜了。” 熊峰一愣:“如何可惜?” 肖近道:“既然慕名而来,见到我为何不纳头便拜,却只拱了拱手?你可知,你这样轻慢无礼,很难给我一个好印象。” 熊峰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我为何要拜你?” 肖近嗤笑:“你没看到那些演义中都是如此写的吗?那些好汉,遇到了自己心目中渴望一见的英雄,都是纳头便拜。有时候还会送上礼物。” 肖近到了文峰书院之后,听不懂先生讲的是什么,甚至无聊,于是在课上只能靠读读话本、演义小说打发时间。一些先生收了他家的礼,也就懒得管他。 熊峰看了肖近一眼,问:“我看兄台面露红 光,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熊峰这一问,骚到了肖近的痒处。他恨不得将肚子里的话都说出来,但为了保持自己的风度,还是硬憋着去慢条斯理地说:“今天,我在书院,将一个人打了!” 熊峰问:“打的是何人?” 肖近面露得意:“打的是一个恶霸!” 熊峰略有惊讶,想不到眼前这小子竟然有如此胆量。若是去了书院,与这等人物来往,倒是不会堕了脸面。 想到这,熊峰立即起了结交之心,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真正的钦佩,道:“那打得真是好!不知道这恶霸平日里如何行事?” 肖近恨恨地道:“这鸟人功课总是第一,甚得先生欢心,不过他偏偏瞧不起我。我便将他打了!” 讲到这,肖近又喜道:“几位同窗都夸我打得好!” 熊峰心道,若是这般对待恶霸的话,我该去打肖平和解鉴才对。他忍不住问:“称赞的几位同窗,可是功课较差的?” 肖近有点无所谓地道:“不差,和我差不多怀才不遇罢了。只是看不惯那鸟人的模样。” 熊峰问:“既然兄台如此仗义,我不得不说一件不平之事,也许兄台可以主持正义。” 肖近问:“什么事?” 熊峰指了指远处的肖平和曾芸芸,道:“他们的房子被他大伯家强占了。兄台可敢与我一同去伸张正义?” 肖近问:“你和肖平是什么关系?” 熊峰道:“社学同窗。” 肖近又问:“你可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 熊峰摇头:“不清楚。” 肖近靠近他,提高了嗓门道:“我是他堂兄!”说罢,就像球一样滚着离开了。 熊峰有点不明白,自言自语道:“既然是他堂兄,不该帮着他吗?” 肖辩早已走过了,听了一会二人的谈话,道:“肖平的大伯就是他老子,你说他会和你一起去伸张正义吗?” 熊峰道:“原来如此。不知兄台……” 肖辩不耐烦地道:“我也是文峰书院的。可我没空和你唠叨。过几日书院蒙童大比,我还不会背《论语》呢!” 肖辩和肖平、曾芸芸打了个招呼,就回家了。 熊峰有些泄气,不过很快又自我打气,对肖平道:“肖平,我独自去和你大伯理论,无论如何都要让他退还房宅!” 说罢,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尾随肖近而去。他想,行侠仗义,没有那么复杂。 曾芸芸和肖平都默念了一声:“保重。” 半个时辰之后,熊峰狼狈地回来了。他微睁着红肿的眼睛向肖平哭诉:“你大伯母太狠了!问明了来意之后,就拉着我臭骂。我想走,她还不允许我走,非把我骂哭了才罢休!” 熊峰还举起了自己的手腕让肖平看,那里被大伯母捏得已经一片淤青。 肖平波澜不惊:“意料之中。” 曾芸芸叹道:“多么痛的领悟。” 第29章 未雨绸缪遇见芸芸的预见 熊峰怀着极为悲怆地心情去亲戚家中过夜去了。 他离开后,阿丰才回来。 他对肖平道:“再过几天,地就能开出来了。到时候,我打算回谷中一趟,带点番薯和苞粟的种子和秧苗来。” 他大概也是累了,吃了点饭,就回自己的窝棚休息了。 曾芸芸看蚊虫太多,找了块包裹棉絮的夏布,又拿了两根晒干的菖蒲,让肖平给他送去。 天彻底黑了,村中不断有稀稀落落的灯火亮起。 肖平燃起了油灯,还在努力读书。曾芸芸则搬了凳子,坐在门口仰望着星空。 在原来那个世界,她就喜欢长久遥望夜空。夜色中的苍穹是如此深邃,星星和月亮能给人以无边的遐想。她猜不出在遥远的星星那里到底有什么,她看不清楚宇宙的尽头到底在哪里。她也曾有许多关于宇宙奥秘的疑惑,可并没有往深处想。直到她意外来到这个世界,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宇宙中还有一种不可测的力量左右着一些事情。 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她并没有概念。她想,也许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还有一个或很多个曾芸芸。她们会像自己那样喜欢仰望星空吗?她们头顶的星空是否和自己看到的一样呢? 小小的文峰村,夜是如此的寂静。伴着肖平的读书声,曾芸芸的思绪已经蔓延到宇宙深处。 不过,美好的感觉很快被破坏了。 “肖平住在这里吗?”一个嗓子有点尖的男子声音传来。 肖平停止了读书,走出门,看到来人身着蓝衫、个头矮小、脸有痤疮。这人他有印象,正是大伯母的弟弟,目前住着他家的宅子。 那人盯着曾芸芸看了一会,才将目光转移到肖平身上,问:“肖平,你还认识我吧?论起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舅舅。” 肖平冷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事说吧。当我舅舅就算了。” 那人也不觉得尴尬,道:“那我就直说了,我想买你家的宅子。” 肖平直接回绝:“不卖。” 那人却道:“先别急着回绝。你可以听听我的报价:我出二十两银子!” 肖平摇头:“不卖!” 那人笑道:“村里的宅子,能卖二十两就不错了。不过我看你年幼,再给你添十两。三十两,怎么样?” 肖平直接道:“你就是出五十两、一百两,我都不会卖的。另外我告诉你,尽快寻找新的住处,我不打算将宅子交给大伯母打理了。” 那人依然不死心,问:“你知道五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吗?别说县城,就是在府城都能买到宅子。” 肖平冷冷地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宅子不会卖。既然府城的房子便宜,你可以去府城买,没必要占着我家的宅子。现在我们要休息了,请你离开。” 阿丰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已经跑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来人,道:“让你走,没听到?” 那人指了指三个少年,突然狂笑两声:“好,有种!你们等着!”说完,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看到那人离开,阿丰自告奋勇地道:“我跟上去看看。” 肖平嘱咐:“小心点。” 曾芸芸对肖平道:“先将贵重物品都收拾好,明早带走。白天我们都去社学,家里没人,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 肖平点点头,和曾芸芸一起,将房契、田契、银子、父亲留下的书籍等都集中在一起打包。好在,他们的东西都很少,一个包袱就全装完了。 半个时辰之后,阿丰回来了,道:“倒是没有什么异常。那人回去之后就没有再出来。不过他住的地方好像来了什么人,门口停了辆马车。” 看到肖平收拾东西,阿丰也很快明白了缘故。他离开了一会,再回来时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把竹钉。 他道:“今晚我找些马尿泡一泡,明早我们离开后插在地上。” 第二天,三个人起得比较早,简单得热了点剩饭吃,便在地上插上了竹钉。肖平和曾芸芸一商议,索性连不多的几件衣物都带走了。这样一来,屋里除了两床破棉絮被子和一些烂家什,便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三人忙完,熊峰才来,看他们带着行李,便问起原因。在路上,肖平简单说了说经过。 熊峰道:“你大伯母这人不好惹,你想要回房子,千难万难!不过,我还是支持你!你比我有勇气!我平时很少服人,但是,我服你!另外,你大伯母的弟弟看来也不是好人。你们防着他就对了。既然东西都带出来了,干脆住我们村。我家有套空房子,可以给你们住。我和爷爷说一声就行。” 肖平征求了一下曾芸芸的意见,也就没和他客气,爽快地答应下来。 熊峰见肖平答应,十分高兴,仿佛是得到了三个人的认可一般。 上 午和下午照常是上课。看在银子的份上,曾夫子还额外关注了阿丰的学业。可是他发现,无论和阿丰说什么,阿丰都是呆头呆脑的。他又想到昨晚娘子说这个新来的学生带着其他学童在那里开荒,他也觉得无奈,终于放弃了,不再去管阿丰。 中午的时间,阿丰依然带学童们干得热火朝天。熊峰则带着肖平和曾芸芸去了鉴湖村。 熊乡绅听了孙子的要求,又见到了肖平本人,十分高兴。且不说这是个秀才的儿子,单单是肖平本人,给他的印象就极好,迥异于社学顽劣的学童,显得十分知书达理。他想,孙子终于长大了,会交朋友了。于是,他大方地表示,那套空宅子,肖平可以随便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下午散学,肖平和阿丰打算回文峰村看一看,曾芸芸则留在社学指导学童们开荒。熊峰原本想跟着去文峰村的,可听肖平说可能会见到大伯母,不由哆嗦了一下,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表示自己希望为种番薯的大业尽点绵薄之力。 回到文峰村的住处,刚来到门口,阿丰便道:“有人来过。” 推开门,果然,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在地上,竹钉被踩倒了几根,还留下了明显的血迹。一旁的桌子被掀倒了,大概是进来的人被竹钉扎了之后,疼痛之下,掀翻了桌子泄愤。 肖平不由钦佩曾芸芸的未雨绸缪。他想,若非芸芸,一直放在屋里的田契、地契肯定就丢了,银子也保不住,父亲留下的书籍也会毁掉。 肖平深吸了一口气,对阿丰道:“我们去见大伯母。” 阿丰点点头。在他的概念中,见肖平的大伯母和见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肖平已经很久没有来大伯家了。来到门口,便听到肖近在院子里炫耀:“爹,娘,我在书院里交了好几个朋友,很多都是县城大户人家的子弟。他们都很钦佩我,甚至有些巴结我。不过这还是次要的,今天先生夸奖我了!” 肖平听到大伯惊喜地问:“近儿,先生夸奖你什么?” 肖近道:“先生夸我最近进步很大!我直接就告诉先生,这次书院蒙童大比,我是要拿第一的!” 大伯母忍不住赞道:“近儿真有志气!” 大伯也狠狠地夸了肖近一通,然后问:“族长的孙子肖辩在书院表现如何?” 肖近沉吟了一声,道:“尚可。不过比起我,就差远了。今天上午,他因为背不出《论语》被先生责罚了,挨了好几尺呢!先生说,明天他背不出来,还要打!” 大伯问:“近儿,你会背《论语》吗?” 肖近得意一笑,道:“爹,你知道先生为何不让我背诵《论语》吗?因为我不需要背!先生早已说过,死读书是不会有出息的。我早已熟悉夫子微言大义,并且烂熟于心。科场之上,我只需要做出锦绣文章,便能轻易得到案首,何须做食古不化的书呆子?” 大伯惊讶于儿子的进步、见识和说辞,忍不住赞叹:“我儿真的出息了!这样看的话,族长的孙子确实比不得你。” 肖近道:“我在书院,何须和肖辩比?别说那些同窗,就是书院的先生,对我也是青睐有加。他们常说我异于常人呢。” 大伯母也兴奋地道:“近儿,今晚娘给你多做几个荷包蛋,你好好补补,学习太费脑子了。你看,最近几天你都瘦了!” 肖近道:“不,我不吃荷包蛋,我已经吃腻了。我要吃肉!” 大伯母忙道:“好,我儿要吃肉,咱就吃肉!孩子她爹,还不快去割肉!” 大伯为难:“这个时候了,去哪里买肉啊?” 大伯母骂道:“你个窝囊废,儿子吃肉都买不到,你能做什么?” 大伯悄声问肖近:“近儿,吃鱼不行吗?家里有新捉来的黑鱼,刺少,很好吃。” 肖近不同意,继续闹:“不,我就要吃肉!” 大伯道:“那好,今天下午,我见隔壁捉了一只兔子。我去问问是否可以卖给我。” 肖近不由欢喜:“哈哈,太好了,晚上有兔肉吃了!娘,兔腿都给我吃!” 大伯母忙道:“我儿好好读书。别说兔腿,你就是要吃鹰腿,也让你爹给你买去!” 第30章 肖平鬼得很实则芸芸有智慧 大伯背着手刚要出门,就看到肖平进来了。 “平哥儿,你……”大伯突然意识到自家种的田已经被收走,脸色立即冷了下来,道“有什么事吗?今晚,我家没做你们的饭。” “他爹,谁来了?”大伯母走出屋,看到是肖平,立即没了好脸色,道,“呦,原来是你啊!真是稀罕,抱上了王本财的大粗腿,怎么还肯来我们家啊?怎么,没吃的了?你不是有银子吗?” 肖近也跑了过来,看到肖平,他就有说话的冲动:“肖平,在社学过得怎么样?哈哈,我可是问了同窗你在书院的表现,除了会死读书,什么都不懂。我告诉你,从文峰书院退出,你退对了!文峰书院就需要我这样的学生。” 对于肖近的自信,肖平倒是有些钦佩,道:“那你在书院好好学,不要辜负了大好时光!” 肖近将手中的一个甜瓜乱啃了两口,随手丢掉,然后道:“那是自然!肖家还需要我光耀门楣。” 大伯母没好气地道:“近儿,你是哥还是他是哥?怎么他说什么你就要答应?” 肖近把湿淋淋的手在前衣襟上抹了抹,道:“娘,这点你就不懂了。读书的事,哪有什么长幼之分?谁说的有道理,就该听谁的。就像我说的,你和爹不也一样认同?别说你们,就是先生对我说的话,也点头称赞呢。” 肖近接着又问肖平:“肖平,是不是读书遇到了疑惑,需要向我请教?问吧!告诉你,问我,你是问对人了!” 肖平道:“读书的事,改日再请教。今天登门,是和大伯、大伯母说件事情。” 大伯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道:“快点说,我还有事要办!” 大伯母则是一声冷哼,却没劝阻。上次肖平来送银子时,被他拦在了门外,是大伯去说了几句,把银子拿到手中。这一次肖平来,万一是服软的,不让他开口岂不是错过了好处? 肖平道:“大伯,大伯母,我家的房子一直由贵亲戚住着。眼下,我打算将房子收回来。自然,以后我和芸芸吃饭的问题,我们自己解决,就不劳大伯和大伯母费心了。” 大伯母一听,便不愿意了:“房子我们替你打理得这么好,你说收回就收回?再说,房子现在这般处置,是族里同意的。你一个人这么说,不算!” 肖平早就想到大伯母会这么说,便道:“族内当初说的是,房子如何处置,由我和大伯、大伯母协商,主要还是听从我和我母亲的意愿,族内不干预。如今,我要求将房子收回。” 大伯母一摆手,道:“那也不行。你才多大?房子交给你,若是被别人骗走了,甚至被你直接烧掉了,我们担不了这个责任。” 肖平道:“我家的房子,我自己承担责任。若是有其他问题,左右与大伯和大伯母无关。” 大伯看到大伯母对自己挤挤眼睛,道:“反正我们不同意。按照族规,你还未成年,这件事,就应该听我们的。” 肖平知道再怎么协商都无用了,直截了当地道:“这事我母亲已经同意。按照族规,我母亲既然同意,大伯和大伯母没有资格反对。” 大伯母的眼睛一转,道:“上次收回田地,你也说是你母亲同意的,这次还是这么说。好,你说你母亲同意了,拿出证据!” 大伯母已经料定,肖平可能是诈她。上一次没有要他所谓的信,她就有点后悔。 肖平从怀里掏出两封信,交给了肖近,道:“二哥可以看看,是不是母亲的嘱咐。二哥小时候,我母亲还教过二哥习字,相信二哥能认出母亲的笔迹。” 肖近接过信,略略一看,便道:“爹、娘,确实是三婶的信,里面说了,家里的田宅,都收归肖平处置。” 大伯母瞪眼道:“近儿,你不会看错了吧?” 肖近最不愿意听到这类话,道:“娘,儿怎么说也是学富五车的人,这几个字还认不得?而且,三婶的字,我最是 熟悉。我的字,便是三婶教的,绝无看错的可能。” 肖平收回信,不由暗赞芸芸做事周全。在程家集的时候,便让母亲补了这两封信。否则,单凭口头扯皮,永远都不可能商量出个结果。 看到大伯和大伯母没话说了,肖平道:“那我明天知会族长一声,房子那边,还请贵亲戚尽快搬出。我给他三天时间。家中设施若有损坏,还需他照价偿还。” 就在这时,肖平身后传来了声音:“都在呢?什么东西损坏了,照价赔偿呢?” 肖平一看,正是大伯母的弟弟。看他走来,明显一瘸一拐的,大概是竹钉的马尿发挥了作用。 看到肖平,他的脸上露出了阴恻恻的笑。 肖平注意到,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衙役,正说说笑笑,大概在聊着县城某个青楼里新来的姑娘。 “冬生,你来了,吃了吗?”大伯母看到弟弟来了,脸上立即变得亲热。 肖平知道大伯母姓黄,叫黄春生,看来他弟弟叫黄冬生。 “姐,我还没吃。不过暂时没空在这吃,有点事要办。一会我从你这里装点走就行了。”黄冬生丝毫不和姐姐客气。 大伯的脸色不太好,但敢怒不敢言,为了避免尴尬,眼睛瞟向了屋檐上的两只麻雀。 “好的,姐给你留在锅里,端回去不用热就能吃。对了,冬生,你的脚怎么了?”大伯母关切地问。 “姐,没事,不过是被狗咬了罢了,伤不重。”黄冬生说着,转向肖平。他还看了看肖平身旁站着的阿丰,脸上只是笑,特别阴险。 “你来了正好。那房子我不给你住了,三天内请你搬出去。屋里院内设施有什么损坏,由你照价赔偿!”肖平知道,自己和他们的冲突已经摆在了台面上,没必要再虚与委蛇说客套话了。 “好啊,我搬,我赔。可是,现在有个事还没办。” 黄冬生转过身,对身后的两个谈兴正浓的衙役道:“两位公差,我举报,这个人不在文峰村黄册上,也没有路引。我怀疑他是流民!” 两个衙役大概已经和黄冬生商议过了,听他说完,立即指着阿丰道:“黄秀才,你说的就是这个人吗?” 黄冬生也指着阿丰,道:“便是此人。” 阿丰看了看肖平,那眼神的意思就是,你若是让我跑,我立即就跑。身为流民,阿丰最清楚官府对流民的惩治力度有多大,而自己落入这些衙役的手中结果将会有多么糟糕。可是,他担心自己跑了,会连累肖平,因此比较矛盾。 肖平给了他一个不用慌的眼神,对两个衙役道:“两位公差,这是我的一位远房表亲,家在福建省泉州府晋江县。因为家中生机艰难,特来投靠我。” 两个衙役没好气地道:“朝廷规定,离家百里,需要路引。没有路引,便是流民,我们就抓人了!” 说着,其中的一个衙役咧着嘴,露出了满口黄牙,就要把手里的铁链往阿丰的头上套。 肖平忙道:“两位公差,我表亲有路引。”说罢,从怀里取出了一纸公文。 黄牙衙役接过来,看了两眼,又递给了一旁的那个脸上长了个黑痦子、黑痦子上长了根长毛的衙役。 是不是路引,吃惯了公家饭的一看便知。两个衙役想挑毛病也挑不出来,只能又将路引丢给肖平。 “黄秀才,你举报不实啊?”两个衙役心情很不爽,竟然白跑了一趟。过去抓了流民,流民的财物将被他们全部收缴,甚至衣服都会被扒掉。至于收留流民的人,更会被他们讹诈一番,这绝对是中饱私囊的好机会。否则,他们怎么可能跑到文峰村来? 黄秀才虽然有秀才功名,算是一个人物,但他并不是吉水县本地人,两个衙役也不忌惮他,脸上的不悦自然写在了脸上。 黄冬生不由有点慌:“不对啊,他不可能有路引!一定是假造的!” 他伸手要去抢肖平手中的路引,肖平却已经收了起来,道:“你还不相信两位公差吗?” 两个衙役已经明显不耐烦了,问:“黄秀才,天这么晚了,你就让我们哥俩在这里等着?” 黄冬生看了看大伯母,问:“姐,家里的饭做好了吧?” 大伯母也看到黄冬生遇到麻烦了,很机灵地道:“两位差爷赶紧往屋里坐。” 黄牙衙役点点头,哼了一声,才说了句:“要有酒!” 大伯母看向大伯,恶狠狠地道:“还不快去买酒!” 大伯闷闷地去了,只余下肖近在喊:“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两个衙役不由一乐:“对,记得还要卖肉!一起吃,一起吃!” 黄冬生又凑到大伯母身边,悄声道:“姐,我还需要一点银子。用完饭,总得把他们打发了。” 大伯母点点头,去屋里取银子去了。 当她把银子交到黄冬生手里时,忍不住嘱咐:“冬生,下次可要记牢:肖平那小子,现在鬼得很!行事之前,一定要抓住他的把柄!千万别再吃今天这种亏了!” 肖平和阿丰早已走在了返回鉴湖村的路上。 阿丰忍不住问:“先生,我怎么就有路引了呢?” 肖平脸上带着笑,忍不住想到了他们三人刚来到社学的那个晚上,芸芸就劝他去找王本财,哪怕是花银子,也要帮阿丰“弄”出一个路引来。 王本财也确实有本事,只两天,就找人捣鼓出来这个路引。晋江县天高路远,谁还可能跑去那查证?而且,芸芸说了,哪怕去查,她也有后招。 “还好芸芸有智慧!”看到天边渐渐亮起了星辉,肖平不由招呼阿丰加快了脚步。 在社学,芸芸还在等着他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应对之策学会借势 三天后,阿丰带着学童开垦的荒地终于有了模样。 种植番薯对土地的要求不是很高,经过曾芸芸的亲自鉴定,土地可以了。 几天下来,学童们都明显黑了、瘦了一些,但都更有精神了。开荒的过程中,他们也都明白了平日父母劳作的辛苦,导致在课堂上读书也比以往认真了许多。这让曾夫子觉得不可思议。 在文峰村那边,黄冬生占着房子依然没有搬出。他打定主意耍起无赖,觉得肖平拿他没有办法。至于宗族,有大伯母张牙舞爪,哪怕是族长,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过分得罪大伯一家。事情又这样悬着了。 曾芸芸问:“平哥哥,你打算怎么做?” 肖平道:“只能打官司了。” 曾芸芸点点头。这个曾经懦弱的少年,已经懂得抗争了。 阿丰要回谷中取番薯和苞粟的秧苗和种子了,顺便,他还可以向父亲和林大海等人报个平安。 临行之前,肖平给了他一个布包。阿丰以为是吃的,打开一看,不由一愣:是精盐! 这要花不少银子才能买到。对流民来说,哪怕是最苦的硝盐,平时饮食中也不是可以随意使用的。 阿丰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想要说什么,肖平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用说了,大家在谷中生活的太艰难,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以后有机会了,我们争取带他们出来,过正常人的生活。” 阿丰点点头。他知道说太多感激的话,不如以后帮肖平和曾芸芸实实在在做点事情。 他在散学后悄然离开了,天黑时,他就能返回谷中。 今天还是熊峰去文峰书院的第一天。 傍晚,当他散学回来时,身后竟然还跟着肖辩。 “辩哥儿,你怎么来了?”肖平很惊讶。 “我有事要问你。”看来,肖辩来此,并非为了玩耍或参观鉴湖 社学未来的番薯基地。 “什么事?”肖平找了个凳子,让他坐下,曾芸芸还给他倒了碗水。这里的居住条件,明显比文峰村赣江边的那个小屋强多了。 “你家的宅子是不是要卖掉?”肖辩问。 “没有啊。现在被大伯母的弟弟住着,我正要收回来。”肖平好奇,这消息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最近有人来找我爷爷,说要买你家的宅子。我爷爷自然说他没权力卖。可是,那人却给出了很高的价。”肖辩道。 “多少?”肖平问。 “二百两!” 肖辩说完,一旁的熊峰也吓了一跳:“二百两?太多了!在府城都能买三四套好宅子!” “那人是什么来路,你知道吗?”肖平问。 “我偷听了几句,仿佛是省城来的。说实话,我爷爷听了这报价后有些犹豫。他倒不是贪图这些银子,而是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卖掉之后,用这些钱,完全可以给你建更好的宅子。”肖辩解释。 “我倒没有怀疑族长。我只是好奇,文峰村的宅子这么多,我家的并非最好的,为何他们愿意出这么高的价格去买。”肖平道。 “听说那人找到我爷爷之前,还去找了黄冬生,也是出价二百两。黄冬生一开始就答应了,可是后来迟迟拿不出房契,他们才找到了我爷爷。”肖辩探知的消息还真不少。 “他们还说了什么?比如说用途这类的。”肖平问。 “没有讲太多。”肖辩摇摇头,“爷爷也问起他们为什么花大价钱买这样一处宅子。那人说,他这个宅子是为府城的一个亲戚置办的。亲戚喜欢文峰村的环境,之前也来此了解过,说唯独你家的宅子里出过秀才,风水好,才愿意买。一听就是假话。” 说完这些,肖辩看看天色,道:“我该回去了。这些事情很古怪,你要多小心。” 肖辩走后,熊峰慨叹了一番在文峰书院读书压力大,有点后悔去那里之类的,随后也离开了。 曾芸芸和肖平并肩坐在小小的院子里。院墙外是一棵古樟树,白日里会慷慨地将阴凉送到院内。此时,浅浅的月亮正挂在树梢。 曾芸芸和肖平都没有说话,看着月亮,任夜色静静地将鉴湖和周边都笼罩住。 许久,肖平才道:“芸芸,你之前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原本以为这只是宗族内很简单的财产纷争,谁想到现在,连省城的人都插手进来了。” 曾芸芸站起身来,月光之下,她的影子被仿佛也在思考一般。 “我们的宅子里,肯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曾芸芸道。 “你和我都很熟悉那处宅子,里面能有什么呢?”肖平疑惑。 “你和我不清楚,但他们清楚。我觉得,这事情肯定和父亲的失踪有关系。”曾芸芸边说,边走动起来。这是她的习惯,当遇到比较纷乱的事情时,她喜欢这样思考。 “这样的话,我们就要尽快把宅子要回来。”肖平的目光一直在跟随曾芸芸在移动。 “有这个必要。但是我们还要清楚一点,就是一旦我们在他们得手前把宅子要回来,我们可能会遇到一些危险。平哥哥,你怕吗?”曾芸芸扭过头,问肖平。 “不怕!”肖平也站了起来。 “很勇敢。但单纯不怕还不行,我们还要学会借势。我觉得,明天你可以去找王本财,就把肖辩带来的消息告诉他,看看他怎么说。”曾芸芸道。 “虽然王本财之前帮过我们,但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怕他……”肖平有些迟疑。 “怕他看似热情助人,实则包藏祸心?平哥哥,你想一想,若是他真的想对我们不利,以我们当前的力量,他需要忌惮吗?哪怕有什么原因需要隐忍,他整日在村子里,我们的情况、宅子的情况,他能打听不到吗?因此,无论他是友是敌,我们都需要告诉他。是友,我们多个帮手;是敌,我们干脆把主动权交出去,反倒是更能保护自己。任何时候,东西都不如人重要!”曾芸芸在小院内转了两圈,已经把思路理清楚了。 “芸芸,你说得对!我听你的!”肖平道。 事不宜迟,第二天上午,肖平又请了半天假,返回了文峰村。 这是肖平第一次来王本财家中。乍一进入,他就觉得怪怪的,原因是王本财家中的布置有点四不像。 王本财家的院子很大,房屋有好几间,但里面光秃秃的,没有种植任何花草。院内的地面平整而硬实,中间还放了两个石锁。 王本财的正屋内倒是摆了几个花盆,但是里面并没有种花,而是种着一些庄稼和蔬菜。靠墙的一侧,有一架书籍,倒是给人以亲近之感,偏偏另一面墙上,贴了一张巨大的金灿灿的《招财进宝图》,顿时让书卷气荡然无存。 王本财一如既往地穿着员外服,带着两个彪悍的保镖。 “贤侄,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坐?在社学读书还顺利吗?”王本财问。 “多谢王员外关心,我在社学读书还挺好。今天我来这里,是有一事请教。”肖平随即将关于宅子的事情尽数说了出来。他已经和曾芸芸商议好了,所以这一次没有任何隐瞒。 王本财没有立即回答,反倒是问肖平:“这件事确实有古怪。不过,你为什么选择告诉我呢?实际上,你可以寻找官府的帮助。听说新来的陈知县,为人刚直,应该会管你的事情。” 肖平道:“因为我信任王员外。而且,我也没有别人可以求助。至于陈知县,他再好,我一个小孩子,能进得了县衙吗?” 王本财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我有个办法,就是你把宅子卖给我。当然,若是你不完全放心,租也行。总之,我有了一个名义,就能在你家宅中安插人手。” 顿了顿,王本财又道:“不过,一旦我安插进人手,对方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恐怕会另想办法,你也很难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东西。你都说了,宅子里你很熟悉,但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对方大概是有线索了。有时候,我们还不能让对方太绝望。” 肖平道:“既然这件事与我父亲的失踪有关系,那么我也是希望得到一些线索的。我打算先收回房子,还请王员外再费费心。” 王本财道:“我与你父亲乃是同窗好友,帮你这点事情不算什么。贤侄请放心。贤侄打算如何收回房子?你与你大伯母那边,恐怕协商不出结果吧?” 肖平道:“我打算到县衙打官司。” 王本财道:“那好。这两日我找人替你写好诉状。讼师还需要吗?” 肖平摇摇头,道:“不必。” 将要离开时,肖平看到王本财一个身材瘦小的手下气喘吁吁跑进院子,兴奋地道:“老大,山里有消息了……”可看到肖平之后,他忙收声了。 王本财一笑,对肖平道:“贤侄且去,我这边处理点事情。” 肖平行了个礼,离开了,心里却想:这王员外,不知道整日在忙什么。 第32章 湖上大佬成双对陈知县的惊人背景…… 陈知县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在京中候缺时还不觉得如何,来到县里掌印后,他才明白,父母官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县里的事情本来就多,县丞、主簿却觉得他年轻,有意懈怠。再加上聘的两个师爷一个突然丧父,一个突然生病,都没有到位,到如今还是他在穷忙。 昨日下午,他得到消息,江西提学官已经到了吉安府,具体在哪个县却不清楚。陈知县赶紧连夜通知县学和县里的几大书院做好准备。重教兴学,这是知县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考绩的内容之一。尤其是在江西,如果学校搞不好,民情都会受影响。 今天一早,陈知县才知道,提学官到了吉安后,并没有留在府城,而是直接去了地方各县。如今已经来到吉水县,而且已经在吉水县待了两三天了。这么说的话,吉水县学校的情况,提学官早已摸清楚了。这让陈知县有些惴惴。他到任的时间并不长,对学校的了解也并不多,哪里出了纰漏,他都未必清楚。 陈知县不敢远走,便在 县衙等候,得到的消息却是提学官直接去了文峰山,接下来还要去鉴湖。提学官请他直接在鉴湖等着,要和他一起游湖。 陈知县随即换了便服,又带着县丞和主簿,马不停蹄赶到鉴湖。至于县教谕,还在县学里守着。 等了没多久,就看到提学官到了。 江西布政司提学官杨秋池,今年五十多岁,在江西担任提督学政已近两年,素以爱才著称。不过,若是认为他是好脾气,那就错了。实际上,杨秋池在任近两年来,已经摘掉了四五个秀才顶上的方巾。 明朝注重学校教育,规定“科举必由学校,而学校起家可不有科举”。意思是你想考科举,必须在学校里读过书,但是在学校里读书不一定要参加科举。这也是曾芸芸认为肖平必须到学校学习的原因。只有到学校学习,才能融入大环境,才能找到归属感,也才能有参与科举的机会。 为保证地方儒学向国子监输送优质生员以及通过科举选拔官员,朝廷认为必须加强对地方学校的管理,确保地方学校按照国家意图培养才俊,于是便设立提学官这一职位。 就职责而言,提学官主要是提调学校、约束师生,负责一省院试,对地方军民利弊和官吏情况,具有上奏之权,很大程度上是“纠风纪”的“风宪官”,若是曾芸芸评判的话,她会说,提学官不仅仅是教育部门的官员,还是纪检监察部门的官员。 要当上提学官,并不容易。首先要有较高的学识,很多提学官甚至由翰林院的官员甚至儒学大师担任。其次要有良好的德行。风评不好的官员,是很难当上提学官的。 此时,杨秋池穿着便服,只带了两个随从,丝毫看不出他有朝廷正三品大员的架子。可是,有督学的身份在,任是谁都不敢小觑他, “拜见督学大人!”陈知县赶紧上去见礼。县丞和主簿也连忙上前行礼。 “免礼。忙完了公事,顺便看看此地大好山水,倒是耽误陈知县的公事了。”杨秋池托了一下陈知县的胳膊。 至于县丞和主簿,没有资格让正三品大员特意关注。 陈知县看督学面色很平和,心中稍安。他谦恭地道:“不敢。有幸跟随督学大人,于下官也会大有裨益。” “陈知县不用如此紧张。这两日,我去了吉水的官学和多个书院、社学,办得都不错。吉水不愧是文化昌鼎之地,一路行来,我所学也颇多。” 杨秋池捋了一下胡须,看了看整个鉴湖的景色,突然问:“陈知县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吧?” 陈知县忙点头:“督学大人好记性。” 算一算,今年恰好是陈知县中进士的第三年。 杨秋池道:“你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我与首辅等中进士时还是嘉靖二十六年,距今已经二十五年了。你看,如今头发都白了。” 陈知县忙道:“督学大人头发虽白,但气色却好。” 杨秋池摆摆手,道:“我的身体和精神可比不上首辅。不过,首辅是你的老师,我与首辅却是同年。今日又是私游,我便称呼你的表字云台吧。” 陈知县一躬身:“陈鹏多谢年伯抬爱。” 二人简单的几句话,就将比较亲近的关系定了下来。督学杨秋池是知县陈鹏的老师的同年,陈鹏称他一声“年伯”,他则称呼陈鹏的表字,俨然是把他当成了子侄辈。 官场之中,这种攀扯故旧的方式极为常见。不过,二人的一段话听在县丞和主簿的耳中,却俨然响起了炸雷一般。 一个七品县令,得到三品督学的青睐,本就算殊荣。不过,相比知县的另一重身份,这又显得微不足道了。这些与陈知县相识多日的人都没有意识到,陈知县会试时的主考官竟然是当今首辅张居正! 隆庆六年,也就是去年,隆庆皇帝朱载坖驾崩,年仅十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继位。首辅高拱因为得罪了万历皇帝的生母李太后和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获罪回了原籍。于是,张居正便担任首辅。宫内,他深得李太后和小皇帝的信赖,又交好冯保;朝内,他整饬吏治,牢牢把控内阁。如今,张居正不过四十八岁。 此前,无论是县丞还是主簿,看到的只是县丞年轻,而且在京中候缺接近两年,才得了这个位置。他们都忽略了隆庆五年会试主考官是谁。 若说一场科考下来,虽然中的进士都可以称主考官为老师,但是主考官未必会把所有的新科进士视作心腹。可是杨秋池身为当今首辅的同年,浸淫官场多年,如今放下身段与陈鹏结交,很明显是知道张居正看重这个学生。以张居正的权势和陈鹏的年龄优势,陈鹏的前途不可限量! 想到这里,二人心中都有些不安。相互看了一眼,在陈鹏身后,腰忍不住又弯了一些。 果然,杨秋池带着众人上了湖上的一艘游船之后,便道:“云台在京两年,可不是尽在候缺吧?” 陈鹏道:“随恩师在内阁历练了一段时间。不过恩师说,宰相必起于州郡。还是让我到下面来锻炼一下。” 杨秋池忍不住笑了:“首辅看重地方为官经验,引韩非子的话教训你,倒是饱含了他的苦心。不过,他中进士之后做庶吉士,进翰林院,也没机会似你这般到地方历练。” 杨秋池是张居正同年,且年龄比张居正稍长,他拿张居正开玩笑可以,但其他人可不行。别说县丞和主簿不敢吭声,哪怕是陈鹏,也不敢胡乱回应。 杨秋池又道:“当年,首辅一次和我闲谈,曾遗憾于没有到地方做过亲民官。他让你到地方来,也许是为了弥补他的遗憾。” 杨秋池这般说,真真假假,谁也不清楚了。不过所谓的到地方历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陈鹏殿试时的名字不够靠前。名次靠前的,都直接进了翰林院,无比清贵,可不是知县能比的。 县丞和主簿只是在心里想:京中候缺两年,原来是在内阁历练。常人往往认为候缺越久的,越是没有关系的,越容易被踩捏,谁想到眼前这位,却根本不走寻常路。 杨秋池却没注意到他们的心思,道:“有人说本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可你们吉安的杨文贞先生可没中过进士啊!” 杨秋池所说的杨文贞,乃是吉安府泰和县的杨士奇。杨士奇历经五朝,在内阁为辅臣四十余年,任首辅二十一年,与杨荣、杨溥一同辅政,并称“三杨”。文贞是他的谥号。他并没有中过进士,而是被翰林修撰王叔英以史之才推荐,才入的翰林院。 杨秋池说这番话,是安慰陈鹏,尽管没有进入翰林院,也不要灰心,依然有入阁拜相的机会。 县丞和主簿听了,愈发感受到了杨秋池对陈鹏的器重。 舟行湖中,如人在画中。 看到湖光粼粼,垂柳依依,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田连阡陌,杨秋池的兴致不由上来了,吟诵道:“肩舆岂不稳,万象非我有。呼童换马来,湖山落吾手。” 杨秋池所诵的,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杨万里的诗句。杨万里就是吉水人。 主簿平日里喜欢吟诵诗词为乐,此时终于找到了插嘴说话的机会,忙道:“诚斋先生这四句诗气势非凡,也只有督学大人这般,才能不堕此诗的气象。” 主簿不着痕迹的一个马屁过去,让县丞有些落后。他挠了挠已经半秃的脑袋,可惜并不曾记诵太多的诗句,只能干着急。 杨秋池听了主簿的话,微微一笑,道:“解学士曾言,诚斋先生文章足以盖一世,清节足矣励万世。我们这些做官的,还是要多做些为国为民的事情。” 县丞知道解学士便是解缙,终于找到了发言的机会,忙道:“督学大人所言甚是。另外,解学士的家,就在这鉴湖湖边。” 几个人正在船上闲谈着,忽然听到湖边传来喧闹之声,原来是一群孩童拿着盆、桶等物,正在往岸上挑水。一丛丛樟树之中,有几处房舍显露。 杨秋池一指孩童喧闹的地方,问:“那里是何处?” 无论是陈鹏还是县丞、主簿都答不出来。 还好撑船的船夫是本地人,听了大人问话,壮着胆子回答:“那里是鉴湖社学。” 杨秋池一听“社学”二字,顿时来了兴趣,勒令船家:“靠岸,我们去社学看看。” 陈鹏、县城和主簿都暗叫“糟糕”。这处社学,不好好教书,怎么反倒显得乱糟糟的?他们有心阻止杨秋池上岸视学,却已经来不及了。 第33章 督学考校竟然和首辅的见解一致…… 这一日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中午散学后,曾夫子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去睡午觉,因为学童太吵了。 就在昨日,林丰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些种子和秧苗,带着学童种在了新开垦的土地里,甚至曾芸芸和肖平都参与了进来。如今,这些学童又在林丰的鼓动下开始浇水。 平日里,学童们的乐趣来自玩闹,这是这段时间却来自这些莫名其妙的劳作。大夏天里,哪怕简单的浇水,也被他们折腾出了锣鼓喧天的感觉。 曾夫子看了,只觉得心累。 好在,曾夫子的老母亲耳聋,听不到这些吵闹声,否则可能被闹得背过气去。 无聊之余,曾夫子忍不住观察这些学童。他发现,大多数学童看似唯林丰马首是瞻,但他们真正的领头人是曾芸芸。 散学之后,还没出屋,早已有学童搬好凳子放在树荫下等着她坐。一直好好读书的解鉴每日都专门为曾芸芸带来茶水,如今正小心地伺候着。 曾芸芸一边和肖平闲聊,一边指点:“这里水多了,那里水少了。”十三岁的小孩子,仿佛是种过好几年庄稼一般。 偏偏这些学童就爱听她的。她说了一句话,便有学童立即执行,争先恐后,甚至为了做好而起争执。当然,争执得过于激烈时,曾芸芸一句话,又能让他们消停下来。 曾芸芸的权威还不止这些。大家都知道肖平书读得好,有问题便向他请教,肖平基本都能解答。不过大家很快发现,当肖平遇到解答不了的问题,他会去问曾芸芸。曾芸芸总能给出很好的解答。这让学童们崇拜,也让曾夫子叹为观止。 曾夫子看过他们种的秧苗和种子,他从没见过,也不知道林丰从哪里弄来的。不过,对这些秧苗和种子,学童们却看得十分金贵。哪怕是曾夫子靠近了,他们也会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搞破坏似的。 实在忍不住了,曾夫子问他们这是什么。平生第一次,他从自己的学生眼中看到了不屑且骄傲的眼神:“番薯和苞粟!” 读了这么多年书,虽然不事生产,但是农人种的是什么,他还是分辨得清楚的,可是却从来没听说过番薯和苞粟是什么。 正观望着,他看到一条游船靠近了。 鉴湖中一直有游船,但很少在这里停靠。曾夫子有些好奇:难道是船漏了?不像啊! 很快,船就靠岸了。船夫支好了跳板,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靠了岸。他们径直往社学而来。 曾夫子不由自主站起身来。看领头那人的气度,不像是寻常百姓,倒像是有官位的读书人。 不过,学童们却不在意他的气度如何。突然上来了这样一群人,且拥堵在那里,学童们觉得他们挡了自己的路,都纷纷嚷道:“让让!借道!” 县丞和主簿立即要呵斥这些孩童,以维护督学大人的权威,却被杨秋池止住了:“孩童都小,不要责怪。而且今日本就是私游,散心重要。只是看到如此一处社学,难免新奇罢了。” 杨秋池带着众人走到田地旁,看到解鉴在殷勤地给大家倒水,便问:“你们都是社学的学生吧?在田里劳作,想是先生支使的吧?” 解鉴将茶碗递给了一个学童,才道:“你说对了一半,不是先生支使的,是小先生支使的。” 陈鹏的脸上不由有些愠怒。这几个人都理解为,社学教书先生的儿子被称为小先生,是他勒令这些学童帮他务农。 杨秋池的脸上却十分平静,或者是作为督学,在地方巡查时已经见惯了社学的此类情况,又或者作为大人物,觉得立即发火有失颜面。 县丞和主簿心中都认定,不管是老先生还是小先生,这处社学的先生都已经倒霉定了。 杨秋池有意考考这里的学童,便问解鉴:“《三字经》《百家姓》都读过了吗?” 他看到解鉴年龄很小,问的也简单。 解鉴却觉得被轻视了,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眼神,道:“这都是我多年前学过的东西了。别说‘三百千’,就是《论语》,我也背得滚瓜烂熟。” 杨秋池一听,不由乐了。县丞和主簿却在心中斥其狂妄,只是在督学面前,没有他们随意插话的机会罢了。 杨秋池问:“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这一段,你能背出来吗?” 解鉴又递出了一碗茶水,才道:“这有何难?”随即滔滔不绝,一口气背了下来。 众人一听,微微颔首:背得确实很流畅,且一字不错。 杨秋池点了点头,又道:“光会背诵,不算本事,可会解?” 解鉴问:“难道你有不懂的?尽管问!” 杨秋池堂堂二甲进士,曾经的翰林,且常以大家自居,如今被一个小小学童认为不懂《论语》,这种被轻视的遭遇还是第一次。不过,他又不能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怄气,便问:“你知道夫子为什么唯独赞同曾皙吗?” 解鉴道:“因为夫子和曾皙的志向,是尧舜气象。” 杨秋池略略吃惊,点头赞道:“这是伊川先生的注解。” 不仅是他,陈鹏、县丞和主簿也都惊奇:十来岁的乡野顽童,能背诵《论语》还算平常,但是清楚注解算是很不容易的。 县丞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是不是社学里最出色的学生?” 解鉴本想说是,可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底气,便摇了摇头,指了指远处树荫下的两个人,道:“那两个最厉害,一个是肖平,一个是小夫子。” 陈鹏这才注意到,远处树荫下坐着两个少年,都是他认识的。肖平一直捧着一本书在看,而一旁的曾芸芸则是在打瞌睡。 杨秋池心下了然,又走到肖平面前,问:“你就是小夫子?” 正抬着水经过的两个学童听了,道:“错了,错了!他不是小夫子,小夫子是他娘子!” 杨秋池的思路顿时乱了。 肖平已经看到了陈鹏,便站起身来。他注意到陈鹏今日穿着便服,跟随着这个老者。很明显,这个老者的身份很特殊。 陈鹏站在杨秋池身后,对他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行礼。 肖平便对杨秋池道:“我是肖平。小夫子不过是同窗乱叫罢了,她是芸芸,我的未婚妻。” 杨秋池看了看曾芸芸,实在无法将她与“夫子”两个字扯上关系,只能归结于孩童的玩笑。 曾芸芸已经醒来,因为刚睡醒,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又叫她小夫子,她还以为同窗乱叫,便道:“好好种田,什么夫子不夫子的。” 杨秋池不再关注曾芸芸,而是看了看肖平手中的书,发现也是《论语》,便想:刚刚那个最年幼的学生已经熟读且能够解出《论语》,可眼前这个更大一些的,却仍在读《论语》,看来他不会是社学里读书最好的学生。可是,他是如何驱使其他学童劳作呢?也许是因为他是社学教书先生的子弟吧。 看他二人在树下如此惬意,其他学童却忙得汗流浃背,杨秋池顿时有些不喜,有意刁难一下肖平,便问:“我看你读《论语》,我有个问题,你可敢解答?” 肖平放下书,道:“长者请问。” 杨秋池道:“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这一段,你应该读过吧。你认为,夫子为什么唯独赞同曾皙?” 杨秋池问出和刚才一样的问题,正是想等肖平回答不出后,借解鉴的优异表现来训斥他。 曾芸芸已经醒透了,也看到了陈鹏,同样看到了为首的杨秋池,自然也猜到了杨秋池的身份不同寻常。听了杨秋池的问题,她顿时放心了,心想,这个问题我教过平哥哥,而且最低三个答案。 肖平的反应很快,略一沉吟,便道:“盖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乃出处之大节也。若负其才能,汲汲然欲以自见于世,则出处之际,必有不能以义命自安,而苟于所就者。子路仕卫辄,冉有从季氏,病皆在此,故夫子独与曾点,以其所见超于三子也。” 肖平话音刚落,县丞和主簿虽觉得好,但也只是觉得小小年纪,能有此深刻透彻的解释,应该是家中长辈或老师教得好,可是杨秋池和陈鹏都是脸色一变:肖平的这番话,竟然与首辅张居正的理解一致! 万历皇帝年幼,为了帮助他读书,张居正连同翰林院讲官专门为万历皇帝编了《书经直解》一书。不过,张居正当上首辅没多久,这本《书经直解》尚未刊印。杨秋池和陈鹏,分别是因为张居正同年和学生的身份,才有机会看过《书经直解》的书稿。里面的内容,肖平的长辈或老师是断断不可能知道的。 杨秋池急问:“你的《论语》是谁教的?” 肖平一愣,看到杨秋池有些扭曲的脸,心想:糟糕,这段话讲得不符合这老者的心意。 想到这,肖平更不能将曾芸芸或父亲推出来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在社学里,先生尚未讲解《论语》,刚刚这番话,是我胡乱理解的。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指教。” 杨秋池不由仰天长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胡乱理解竟然和首辅的见解一致,这世间还有谁能做到? 陈鹏也是瞠目结舌。之前,他只是觉得肖平的际遇奇异一点,竟然从洋人那里得到了番薯、苞粟和土芋的消息。他没想到,肖平竟然是个读书好种子! 县丞和主簿看到杨秋池和陈鹏脸上便秘一般的表情,不由面面相觑:督学大人和知县怎么了? 第34章 消罪未来的海外作物培育基地 杨秋池和陈鹏慨叹之后,也就没了继续考校的心思。 杨秋池看了看学童们正浇灌的田地,问肖平:“你们种的是什么?这样不耽误读书吗?” 这个问题,最初熊峰也问过曾芸芸。这时,肖平直接借用了曾芸芸的回答:“家俭则兴,人勤则健,能勤能俭,永不贫贱。” 这段话是曾国藩教训子女的,算是后世的鸡汤文字之一。曾芸芸自身并不是很认同,但不妨碍她拿来安慰这些不求上进的学童。 杨秋池听罢,又是一叹,道:“言虽粗浅,意却悠远。” 随即,他对陈鹏道:“云台,你治下百姓,不简单啊!” 陈鹏忙道:“年伯过奖了。” 曾夫子看到有人围着解鉴、肖平和曾芸芸问东问西,便走上前去。 杨秋池看到曾夫子的打扮,便问:“你是这里的先生?” 曾夫子道:“是,你们是?” 县丞忍不住道:“这是督学大人!” 曾夫子有点懵:“督学大人?”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督学大人怎么会到这个行将倒闭的社学中来。 因为肖平和解鉴的表现,杨秋池的态度好了很多,问:“先生在这社学中多少年了?” 曾夫子道:“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杨秋池听罢,吃惊且敬佩。他看了看曾夫子的衣着,问:“先生是秀才吧。” 曾夫子点点头,道:“我是嘉靖二十八年中的秀才。不过我不是江西人,来自山东。” 杨秋池听了,神色不由一动,问:“山东哪个府?” 曾夫子道:“兖州府。” 杨秋池又问:“先生大名?” 曾夫子道:“曾信。” 杨秋池一把握住曾夫子的手,显得十分激动:“先父便是当年的山东学政,他曾多次提到过他取了兖州府一个叫曾信的案首!” 按照科场和读书人的规矩,杨秋池的父亲可以算作曾夫子的老师。这样一来,曾夫子与杨秋池便亲近多了。 陈鹏、县丞和主簿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辗转千里,两个人竟然在这种场合以这种形式见面了。 肖平和曾芸芸也都觉得稀奇,没想到曾夫子当年竟然中过案首! 杨秋池看曾夫子的样子,比他苍老多了,可是他知道,曾夫子的年龄要比他小几岁,忍不住有些心酸,道:“贤弟这些年辛苦了。” 曾夫子摆摆手,道:“教书育人,且有俸金,并不觉苦。” 杨秋池问:“贤弟当年没有继续参加乡试吗?” 曾夫子道:“因家父去世,错过了一届。以后再考,却每每名落孙山,让督学大人见笑了。” 听了曾夫子的话,在场众人无不叹息。科举就是如此,哪怕有实力,也看运气。能如杨秋池和陈鹏这般中进士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杨秋池道:“贤弟,我痴长几岁,你我便兄弟相称吧。” 见曾夫子点头同意,他便不愿再提科考之事,转而问:“贤弟这院内种的是什么?” 曾夫子一脸惭愧,道:“学生乱种的,我却是不识。” 杨秋池便不再在意,正想谈些别,却看到陈鹏眼睛炽热地盯着田中的幼苗。 肖平便道:“田中所种,乃是苞粟和番薯。” 杨秋池、县丞、主簿和曾夫子,都没听说过这两种作物。 陈鹏却已经不顾形象地蹲下身子,用手抚摸着番薯的秧苗,问:“这就是亩产能达到二三十石的番薯?” 肖平点点头。 “二三十石?”县丞和主簿都觉得知县是被太阳晒出了失心疯。 陈鹏贪婪地看着这些秧苗,心中觉得无比亲切。从程家集回来后,他始终记得肖平所说的事情,派人调查了一番,果然听说流民中有叫番薯的作物,亩产可达二三十石。不过这也只是传言,除了流民,没谁统计过,也没谁如何在意。而且,这些流民一旦听到官府的动静,就如老鼠见到猫一般。想要从他们手中弄到番薯的种苗,一时半会做不到。陈鹏便想选择得力可靠之人去福建探访,却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看到杨秋池疑惑,陈鹏便将前几日从肖平那里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杨秋池一开始并不信,可是陈鹏言之凿凿,他就有点半信半疑了。他虽然是提学官,但是在官场这么多年,甚至比陈鹏更清楚一种作物能够亩产二三十石的分量。 历朝历代,朝廷最犯愁的事情有两件,一是灾荒,二是叛乱。这两件事都与粮食有关。朝廷如果有足够的粮食,就能够在灾荒之年平抑粮价、赈济灾民。百姓有足够的粮食维持温饱,也就不可能作乱造反。可以说,一个朝代有了足够的粮食,只要施政者不自毁长城,就足以维持长治久安。 因此,杨秋池道:“贤侄,此事不仅涉及到流民处置,更有裨益于江山社稷。若是需要,我也会帮你向皇上奏疏。不过,我们不妨还是先听听这几位小友的想法。” 曾夫子已经唤学童搬来了几条长凳,大家都坐于树荫下。 肖平站起身来,对杨秋池和陈鹏都郑重行礼,道:“小子斗胆,有一事相问。” 杨秋池道:“你说。有什么事,自有我和陈知县为你做主。” 此时,杨秋池已经没有了游湖时的心情,满心里都是产粮、安民诸事。 肖平问:“敢问大宗师、知县大人,若有人肯献出番薯和苞粟之种,可算有功?” 杨秋池和陈鹏一起表态:“自然,献出番薯和苞粟之种,于国于民乃是大功!” 二人都想到,这可能是肖平为自己表功。虽然觉得肖平有些心急,却也觉得能够理解,因此二人一起应承下来,甚至都往下想,肖平开口后,会求些什么。 肖平又问 :“若有流民,不得不遁逃入本县。这些流民与世无争,却为朝廷立功,是否可免罪?” 杨秋池和陈鹏相互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杨秋池开口:“我以为,若是大功,可免罪。陈知县你觉得呢?” 陈鹏道:“自然。” 肖平将阿丰唤过来,道:“我信得过大宗师和知县大人。” 说着,肖平指着阿丰,对杨秋池和陈鹏道:“二位大人,他叫林丰,便是流民的一员。是他,不辞劳苦,将番薯和苞粟的秧苗和种子带到这里的。” 顺着肖平的手指,大家看到,阿丰的身上,有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虽然这些疤痕都已经愈合,但能够想象得出,他的身上,曾经历过多少创痛。 肖平继续道:“他的家人,他的同乡,如今都隐居在吉水县中。他们带来了番薯、苞粟的种子,他们与人为善,不曾拿吉水百姓一点物品。哪怕做流民,也只是因为他们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只能来此寻一条生路。” 当即,肖平将林大海等人由福建辗转到赣南,又历经辛酸迁徙到吉水的经历讲述了一遍。 杨秋池和陈鹏都有些动容,问:“他们现在哪里?” 肖平道:“若是二位大人能做主给流民免罪,我便会将他们的居所说出。否则,哪怕背上刑法,我也不会出卖他们!” 杨秋池和陈鹏不由笑了起来。杨秋池道:“我和陈知县都在这里,怎么会欺瞒你?不过,守牧之责在陈知县,在吉水县是不是免罪,他说得算。但有一点你要注意,若是流民有作奸犯科之事,陈知县说无罪也不算。不过我可以为此事向皇上上书,相信流民之前纵然有些罪责,亦能免除。毕竟若是番薯和苞粟真有那么高的产量,他们献出种秧,便是大功!” 杨秋池如此肯定,自然是因为如今的朝政已经为张居正所掌控。除了他上奏之外,陈鹏也可以私下与自己的老师沟通。 听到这话,肖平不由一喜。 陈鹏道:“我打算就在这鉴湖边上,辟一块田地,专门安置流民,并且种植番薯和苞粟,并且将向各地推广。今天回去之后,我便会向朝廷申请。” 听到这,阿丰已经哽咽起来。他没有想到,之前千难万难的生计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县丞和主簿则想,还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有个做首辅的老师,什么事情不是一说就成?否则,擅自处置流民且为他们脱罪,岂是一个小小知县能够做到的? 肖平又道:“县尊,县内其他流民又将如何处置?” 陈鹏道:“若是变成流寇了,自然难逃制裁。如果只是因生计沦为流民,朝廷自然不会坐视。我离京之时,朝廷其实也在讨论章程。不过,无论是赈赡、遣返还是复业,都需要大量的粮食。粮食问题解决不了,一切都是空谈。所以,这个问题讲了很久,却一直悬而未决。你看这鉴湖边上,有的是土地。平地虽少,但是山田却多。若是番薯和苞粟等真的有那么神奇,此事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一贯木讷的阿丰此时开口了:“谷中番薯和苞粟已熟,大人可派人核验。” 陈鹏听了,又是一喜。 杨秋池道:“那我也在吉水多住几日,看一看亩产二三十石的宝贝庄稼。” 曾芸芸看到这件事得到了较为圆满的解决,也是心生欢喜。她看了看鉴湖边上广袤的山野,心想:不需要多久,这里就会成为海外作物的培育基地了。 第35章 大有可为一跃成为重点中学的感觉 人老了就容易念旧,一念旧就容易冲动。 原本是私人游湖,想要喝点酒、做首诗,可在认出曾夫子,又弄明白学童在播种着大明长治久安的希望之后,杨秋池就无心山水了。游山玩水的机会多得很,青史留名的机会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文人,对扬名的渴望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哪怕高蹈的隐士也不能免俗,更何况这些官场中打滚的士大夫。 于是,游湖变成了观风社学。虽然杨秋池、陈鹏等都没有穿官袍,但是这种非正式的探访更容易表现出朝廷重视文教、鼓励民间向学之风。 平平无奇的鉴湖社学行将倒闭,可是转眼之间得到了督学的青睐,不仅是面子,里子也要过得去。陈鹏在简单了解社学的情况后,当即表示,鉴湖社学即可转为“财政全额拨款”。曾夫子的职业生涯顿时有了保障。 如此一大堆人聚在一起,督学和知县到来的事情自然瞒不住。学童们浇水很久也不觉得累,又是兴奋地一溜小跑,迅速将消息传开了。于是,里长和附近的乡绅、百姓也都聚集过来。至于谁谁被督学大人考校过,谁谁得到了督学大人的夸奖,类似的话题立即成了很多人的谈资。 明明杨秋池只考校了解鉴和肖平,可是在传递一番之后,立即多了好几个学童的名字。 “儿子遇到贵人了!以后会有大出息!”学童的家长都与有荣焉。 解鉴的父亲最近小生意做得并不好,今天早早地回家了,坐在家中与自家娘子聊起儿子,都不由叹气。儿子最初说县尊可能来视学甚至考校他,一家人都很高兴。谁想到没多久,儿子就阴沉着脸不说话了。他和娘子都不敢多问,只觉得儿子在社学中并不如意。过了几日,儿子又高兴起来,只是晒黑了不少,经常把自家的茶水带到社学。夫妻两人看了之后,只觉得有些奇怪。刚刚听人谈起,说督学和县尊来社学了,他便随众人前来。到了之后,他听说督学大人亲自考校了他儿子,并且着实夸奖了一番。解鉴的父亲顿时激动起来,不断向邻里念叨。 熊乡绅也赶过来了。作为鉴湖社学的“大股东”,社学得了督学和知县的夸奖,他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前几天他的孙子刚刚转到文峰书院去,错过了给督学和知县留下好印象的良机,让他痛悔万分。 杨秋池和陈鹏开起了“现场办公会”。 杨秋池没有拿架子。在百姓面前,他的样子往往是仁慈长者。他叹道:“这些都是诚斋先生、胡少师、解学士的族亲、乡里啊!” 杨秋池所说的胡少师是建文二年的状元胡广,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明朝第一个得赐谥号的文臣,被追赠太子少师。他和杨万里、解缙一样,都是吉水县人,也是吉水县百姓心中的骄傲。所以,当杨秋池提起这三人,哪怕是没有读过书的百姓,也有了由衷的自豪感,自然觉得杨秋池这个朝廷大员很亲民。 陈鹏和曾夫子不说话,其他人都不敢随意插嘴,一个个看着杨秋池,十分热切。读书和科举是老百姓十分重视的事情。杨秋池是为朝廷选秀才、管学校的官,在官场中并不算最为显赫的那种,可在百姓看来,却比那些阁老、尚书都要亲切。 杨秋池看到百姓渴慕的表情,又看了看已经老老实实站好的学童,赞了一句:“诗书之乡,人多锦绣!” 待杨秋池的话音落了片刻,陈鹏才道:“太祖曾言:‘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昔成周之世,家有塾,党有庠,故民不知学,是以教行而风俗美。今京师、郡县皆有学,乡社之民可入社学,亦睹教化,全赖朝廷恩典。今日,我与督学大人到此,乃是鼓励百姓子弟向学。” 陈鹏开了个头,杨秋池道:“社学所设,效仿三代,有教无类。有社学,则王公子弟可入学,庶民百姓亦可入学。本官督学江西,在勤考绩、荐英才,不使学校荒废,不令贤良遗落乡野。众乡亲若有什么意见,尽可以对本官和陈知县提出。” 大家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鉴湖社学已经得到了朝廷的重视。至于意见,百姓多胆怯,自然不会提什么。社学的经费问题解决了,又得到督学和知县的重视,一些没有送孩子来此的百姓,在思考要不要把孩子送过来。 杨秋池和陈鹏又叫了几个百姓问话,这些百姓被 问起,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解鉴的父亲也被杨秋池叫住问了两个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跪在地上磕头,不断说:“谢大宗师恩典。” 杨秋池经人提醒才知道他是小童的父亲,又勉励了他一番。他又是一番磕头,让杨秋池和陈鹏忍不住善意地笑起来。解鉴在一旁看了,只觉得老父丢人,扭过头不去看他。 倒是其他百姓,羡慕得眼睛都冒光了。 文峰村曾氏家族的族长得到消息比较晚,赶过来又耗费了些时间,过来的时候看到其他学童都站在督学和知县面前,旁边还有县丞、主簿和一众乡绅,唯独肖平和曾芸芸远远地站在别处。 曾族长叹息了一声。这肖平,在文峰书院读书时就呆呆的,不受先生们的喜欢,到了社学之后,还是不受待见。这么多学童都想着在督学和知县面前露脸,他和他家的童养媳却站在这么远的地方。 曾氏一族人口众多,历史上也曾出过进士、中过许多举人,显耀过很久。翻翻族谱,每一个曾氏族人都会感到骄傲。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再显耀的家族也有落寞的时候。 如今,曾氏一族居住在这个小村里,不管是他这个族长,还是家族中的每户人家,都有让家族振兴的渴望,他这个族长的渴望无疑更加强烈。可是,要振兴家族谈何容易,没有做官的,无论是经商还是种田,都会受欺负。 多年前,肖平的父亲肖山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一下子就成为全族的希望。谁想到,肖山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看在肖平父亲的份上,他对肖平多加照顾。可是,肖平的表现实在平平,甚至有些糟糕。在肖平的两个伯父都在、且有主张的情况下,他也不便过多干预肖平的家事,随后才出了后续那些事情。 今天看到肖平的情况,他对肖平又灰心了几分,只觉得这孩子已经难有出息了。 不过再怎么样,肖平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族人。曾族长叹息一番,也就作罢,不去关注他了。 这样的环境,曾族长挤不进去,只能远远观望,算是长长见识。 杨秋池和陈鹏又叫出那些资助社学的乡绅,夸赞了一番。熊乡绅等都心花灿烂。他们都见过些世面,自然又一起将督学和知县都恭维了一番。 杨秋池看社学无校名树立,便提了出来,众人立即表示期望大宗师留下墨宝。杨秋池和陈鹏谦让了一下,依然由他题下了“鉴湖社学”四字。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落款处他一系列的头衔,尤其是嘉靖二十年二甲进士第五名的身份。除了陈鹏之外,几乎所有人都看得两眼放光。 熊乡绅等立即表示,将即刻找人装裱、刻匾。 众人都觉得:鉴湖书院的好日子要来了。有督学和知县的青睐,办好书院之后,又能出一批举人和秀才。若是能出一个如督学和知县般的进士,那么这一天将成为很多人心中值得自豪的日子。因为他们见证了鉴湖书院迎来的新转机。 曾夫子的老母亲和娘子都来了,杨秋池纵然见惯了世间百态,可是看到曾夫子的母亲和娘子沧桑的面容和破旧的衣着,他也不由觉得心酸,便从宦囊中取了五十两银子送给曾夫子。杨秋池表示心意之后,陈鹏和县丞、主簿自然不能落后,陈鹏送了二十两,县丞和主簿各自送了五两。 乡绅们也是会来事的,表示将会再次筹资,将校舍再翻修一次。 曾夫子已经表示,将放弃余下的科考,安心在社学教书。 杨秋池立即表示,将把此事上奏朝廷,对曾夫子这类常年坚守讲堂的社学塾师进行旌表。 曾芸芸和肖平并没有要出风头的意思。他们站在外围,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切。 曾芸芸想:鉴湖书院真的有种一跃成为重点中学的感觉。 热闹了一番之后,杨秋池便和大家道别。杨秋池感觉自己今天做了大事、善事,还是有功之事,感觉十分充实,当然,暗中还有庆幸。一旦流民处置尤其是种植苞粟、番薯之事推开,他荐举之功是跑不掉的。 陈鹏则觉得没有出纰漏,算是好事。最主要的是,在社学之中得到了番薯和苞粟的秧苗、种子,未来大有可为。 曾族长看罢热闹,本欲离开,可随意地一瞥,却惊讶地看到,年轻的知县临走时来到了肖平和曾芸芸面前,竟然面带微笑和他们说起话来,而督学大人竟然也走了过去与这两个孩子交谈,还十分亲切地拍了拍肖平的肩膀。偏偏肖平和曾芸芸两个孩子站在督学大人和县尊面前,竟然没有丝毫畏怯,表现得十分从容。 曾族长的嘴巴张开之后就合不上了:这是怎么回事?肖平怎么突然之间和督学大人、县尊如此熟悉了? 第36章 恶人先告状黄冬生的准备 黄冬生这几日十分忙碌。 来到文峰村的两年多来,在姐姐的帮助之下,住进了肖平家的宅子,他十分满意。姐夫怕姐姐,姐姐很疼他,在这里,他们一家三口人,常常饭都不用做。 可是眼下,好日子却过不成了,到嘴的好处也马上要跑了。 一想到肖平要收回宅子,他就恨得牙根痒痒,可是始终没有办法。 房契在肖平手中,他想了办法,但除了弄伤了脚,并没有什么收获。 想到自己的脚,那里便一阵痛,他愈发痛恨肖平,恨不得一把将他掐死。可是明目张胆地害肖平,他不敢。 之前姐姐通过逼迫曾芸芸离开,夺了肖平在文峰书院读书的机会,他受了启发,试图用衙役抓捕跟随肖平的小子,却徒劳无功,结果还给姐姐家惹来了不小麻烦。 那天晚上,两个衙役又吃又喝又拿,耗费了姐姐家好几两银子才罢休。 事后,姐姐第一次责备他做事不周全。 无奈之下,黄冬生只好想别的办法。 他去了一趟吉水县城,找到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叫孟二,是城中的一个混混,但是鬼点子多。黄冬生之前遇到了一些事情,请他出主意,倒是有不错的结果。这一次,黄冬生还是要来找他帮忙。 唯一令黄冬生心疼的是,找他做事,需要耗费银子。可为了那处宅子,黄冬生一咬牙,带来了二十两银子,其中的十两,还是向姐姐借的。借银子的时候,他看到姐夫的眼神明显有些不善,只是碍于畏惧姐姐不敢说话罢了。 黄冬生倒并非完全不讲感情,他也知道自己这些年多亏姐姐照拂。对于这个姐夫,他是觉得有些亏欠的。但是,这种感觉只是偶尔出现,一旦面对酒肉银子等好处,他又很容易地就把这种亏欠忘掉了。 想到好处,黄冬生不由想到了那天坐车马车来的两个人,看起来像客商,又像是做官的,还像读书人,更像是道上混的。总之,两个人神神秘秘,很奇怪,让他摸不透底细。 一开始,这二人认为黄冬生就是宅子的主人,直接出价二百两银子要买宅子。这把黄冬生惊呆了。不过,他并非宅子的主人,也瞒不住对方。但是他多了个心眼,撒谎说自己正和房主交易。来人说,他们会等黄冬生几天,要他快点。 随后,黄冬生才去寻找肖平要买房子,而且出了高价。没想到,肖平死活都不卖。黄冬生想到那二百两银子如此诱人,便找机会去肖平的房子中去偷房契。他想,若是把田契也顺便偷出来送给姐夫,倒是能让他收起小觑之心。谁想到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没找到,还把脚扎伤了,至今还在鼓脓。 那两个人为什么要出这么高的价格买一个村 里的宅子呢?黄冬生也不是傻子,很快猜想到宅子中可能有宝贝。最近几个晚上,黄冬生在宅子中细细搜寻了好几遍,没有结果之下,又带着妻女在堂屋和院中挖了很久,可还是没有结果。失望之下,黄冬生决定继续想办法把宅子弄到手,然后卖出去。既然对方愿意出二百两银子,那么多要一些的话,对方可能会出三百两甚至四百两。 宅子并非自己的,只是暂住着,这种情况下要把宅子弄到手,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肖平的父亲失踪,母亲不在家,而肖平的大伯母是自己的姐姐,这个姐姐支持弟弟,于是黄冬生看到了希望。他一直信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巨大的诱惑面前,搏一把是必然的。哪怕是失败了,黄冬生认为自己的损失也不会很大,大不了再从姐姐那补回来。 黄冬生知道孟二好面子,所以在县城最好的茶楼“四时春”请他。 黄冬生咬牙要了顶楼一个十分幽静的雅间。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单单是坐一个下午,就要一两银子。请孟二坐在上首,要了壶上好的碧螺春,以及一些瓜子、果仁、蜜饯,黄冬生看到孟二露出满意的神色,才敢谈事情。 当黄冬生向孟二说明了来意——当然,他不会提有人出二百两买宅子的事情,只是说肖平收了他了的银子,最后却抵赖,而他当时因为信任肖平,所以被骗了——孟二在县城混迹多年,对黄冬生也有了解,自然知道黄冬生说的八成是假的。不过,他既然要赚黄冬生的银子用,就不在意这些。惹出麻烦,也是黄冬生自己扛,与他没有关系。 “你这事,要打官司。若是我猜测没错的话,那人若先告你。你没房契,准输。”孟二嗑着瓜子,看着街景,看似随意的一句话,点到了黄冬生的软肋。 “就是因为难办,才求到二哥你嘛!你看,我二十两房钱已经付了,总不能白白打水漂吧?”黄冬生讪笑着道。 “我知道。不过你可带足了银子?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牵扯到打官司,没银子是不行的。你占理也没用。”孟二盯着黄冬生问。 黄冬生被孟二看得有点心虚,吭哧了半天才道:“我就带了二十两银子,待会结账,还要花掉二两。” 孟二不屑一笑:“你以为我想讹你银子?别说二十两,你就是二百两,我也未必看得上!我孟二在吉水县城,有的是买卖!” 黄冬生心中一松,脸上却露出极为佩服的深情,道:“二哥,谁不知道你在吉水县城的威风!也就是因为能找到你,我才觉得这事有点把握!” 孟二灌了半盏茶水,才道:“虽然我与县里的县丞、主簿都熟悉,但是他们求我的事情也多,一旦见面,我也抹不开情面不管。所以,我一般能不见就不见他们。你这事,我考虑了一下,有一个人最适合。” 黄冬生忙问:“什么人?” 孟二道:“和你一样,是个秀才,你应该听说过他。” 孟二顿了顿,才继续道:“说来,他还是你的本家,叫黄宽。” 黄冬生一听这名字,就咽了口吐沫,道:“你说的是黄五爷啊?听说他要价很高。” 孟二一拍桌子,把黄冬生吓了一跳。孟二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买房子的银子既然被被人讹了,难道就不想要回来?这已经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情了,是脸面!再说,你赢了官司,除了房子是你的,知县还可能让被告给你一些补偿。最主要的是,你不找黄五,别人就会找。若是讹你银子那人找到黄五,你怎么办?” 孟二的一番话终于把黄冬生给吓住了。黄冬生一咬牙,道:“二哥,我听你的,就找黄五爷!” 孟二将一个瓜子米直接抛入口中,笑道:“这样想才对。走,我带你去黄五那!” 黄冬生看了看桌上剩的茶水和瓜子、果仁、蜜饯等物,觉得十分可惜。他站起身来,直接扯起茶壶,猛灌了一阵,然后又将蜜饯和果仁揣在怀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在吉水县,黄宽的名气要比孟二大多了。 大概从晚唐开始,江西的诉讼之风就兴起了。到了宋、明两朝,则达到了一个顶峰。民间有俗谚说“筠袁赣吉,脑后插笔”,意思就是筠州、袁州、赣州、吉安这四个地方脑袋上插一支笔的讼师不少。 江西民众的争讼之风一度让朱元璋十分恼火,但也不无好处。乾隆年间任江西巡抚的胡宝瑔感慨:“江省民情狡黠,浮议最多,稍有不公,舆论立起。贪污之吏,断无所容。” 江西之所以多讼,与江西人的性格有关。这里的人勤劳、节俭,十分在意自己的利益,偏偏又容易执拗,常常不惜破家费财,也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就是所谓的“宁可输钱,不可输气”。 讼风盛行,导致诉讼在江西成了一种专门的职业。为此,还有“讼学”悄然兴起。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中直指江西人“好讼”,提到:江西有一本《邓思贤》的书在宋朝时候非常流行,这本书其实就是讼学的教材。邓思贤这个人把如何对答、如何辩驳、如何起诉编成书,起名就叫《邓思贤》。 江西的讼风辐射甚广,周边的湖南、浙江、福建、广东等省,都受到了影响。同样,在江西内部,甚至连小孩都学讼词。到了明朝,一些社学的塾师还常用诉状教学童识字。在江西,类似《公理杂词》等书,很多地方的小孩子过街能诵。还有一些地方干脆开办学校开设“讼学”来培养这方面的人才。后来,官府禁止办这种学校,打击非常严厉,但还是禁而不止,这种学校不断在城里、乡下冒出。这些学校细致教授学生怎么写诉状、如何在公堂上答辩、怎么钻法律空子,手法刁钻古怪,却又细致专业。为搞好教学,还有老师组织学生当堂辩论。 当打官司成为发财致富的手段,这个行业便涌现出了许许多多有天分的能人。吉水县城的黄宽就是其中之一。 第37章 早行一步黄秀才与黄秀才 黄宽是吉水县极为知名的讼师。 他做讼师,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家学渊源。他的祖父、父亲都是有名的讼师。不过,他曾说过另一部分原因,就是喜欢。他喜欢耍耍嘴皮子就能决定别人命运的感觉。当然,这两大原因有个基础,就是获利丰厚。无论是谁来求他,都要拿出足够的银子才行。 黄宽自小就经常跟随祖父和父亲学习如何打官司,得到了祖父和父亲的倾囊相授。后来,他又到外地专业的学校中“深造”了几年。 回到吉水县之后,他的父亲托关系,让他到县衙里当了一段时间的书办,进一步熟悉了县衙的运作,而且积累了不小的人脉。 偏偏黄宽的运气也好,又考上了秀才。这样一来,功名又给他提供了许多便利。 中了秀才之后的黄宽,就不再继续当书办了,专心给人编造事由、代写状纸。因为打赢了几件看似不可能赢的官司,黄宽名声大臊,找他的人便络绎不绝。 当一个人的爱好和利益能较好地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往往就能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手里有了足够的银子,黄宽的人脉便经营得更稳当,打官司也就更容易赢。如此便进入了良性循环。不知不觉中,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干了一大堆,银子也赚了一大堆。 因为在家中行五,他便有了一个“黄五”的代称,而求他的人,则称他为“黄五爷”。 孟二带着黄冬生来到黄宽家门口,黄冬生很惊讶,一个小小的讼师,宅子竟然如此气派!不仅门口放了两个石狮子,还在门口建了门房,有门子在门口守着。 二人到门房一看,竟然还有三四个人在等着。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二人才见到黄宽,这还是孟二和门子熟悉的缘故。 听罢黄冬生编造的被骗经历,黄宽早已心知肚明,因此很快打断了黄 冬生的唠叨:“你就是想得到宅子,对不对?” 黄冬生点了点头。 黄宽便敲了敲桌子。 黄冬生愣了一下,并不知道黄宽的意思。 一旁的孟二戳了他一下,提醒道:“银子。” 黄冬生这才醒悟过来,连忙递上了二两银子。 接过银子的黄宽将银子在手中颠了颠,一把丢在了地上,对孟二道:“孟二,你带来的人不懂规矩啊!” 孟二忙欠身,道:“五爷,他村子里来的,不懂事,你千万别见怪。” 说完,孟二对黄冬生道:“还没明白吗?不够,多拿点。黄五爷出面,最低五两!” 这时,大概是等得有点不耐烦了,黄宽道:“你要那套房子,我帮你,最低十两!” 开弓没有回头箭,黄冬生硬着头皮交出了十两银子。 黄宽嫌他磨磨蹭蹭,道:“原觉得你也姓黄,向你少要一些,谁想到你如此不爽利!你知道我的时间多金贵吗?因为你,我会耽误多少事情?” 黄冬生心中暗暗骂娘,口中却不敢反驳。 黄宽挖苦啊了黄冬生一阵,道:“我给你说个主意,你即可去试试。有我在,不用担心。” 黄冬生耐心听完黄宽的计策,迟疑地问:“这可行吗?” 黄宽道:“听我的,得到房子,否则,你另请高明!” 黄冬生又看向孟二。 孟二道:“事成之后,再给我五两银子,我帮你!” 黄冬生苦着脸算了算,打赢了官司,卖出了房子,还是有些盈余的,便同意了。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是再放弃,之前的银子都白花了。 看黄冬生同意,黄宽提起笔来就写状纸。 黄冬生睁大眼睛看了看,发现黄宽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写好了。 黄冬生暗道:乖乖,这么快就赚了我十两银子! 吹干墨痕,黄宽将状纸递给了黄冬生,道:“走吧,去县衙!” 对黄冬生来说,虽然此前曾经多次路过县衙,不过到县衙告状,这却是第一次。 吉水县衙与他处的县衙并没有太大不同,居于县城正中,坐北朝南。前面是县衙公署,衙署西侧是申明亭,右侧是旌善亭,后面是廨舍,周遭则建有幕厅、库房等。 吉水县衙大门前有一照壁,上面画了一只四脚兽,名为“贪”,是为了警戒官员才建的。另有一个圣谕亭,亭中的石碑上刻了朱元璋的《圣谕六条》:“孝顺父母,恭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县衙的第一道大门上贴着门神,最上方则有一匾,上书“吉水县”。二门上的匾额写有“仪门”二字,门两侧贴有对联“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过了仪门,又有一亭,刻有“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这段《戒石铭》是宋太宗颁布的,宋高宗命人刻黄庭坚所书颁发于各府州县大堂前。朱元璋进一步命令设于甬道中,便建亭保护。戒石亭两侧,则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 过了戒石亭,便是大堂,门口悬有一副对联:“从来清白无遗漏,自古贪争有后殃。” 穿堂过道,一路行来,黄冬生有些敬畏地看着周围的陈设。黄宽则熟门熟路,很不耐烦地催促:“快点!赢了官司再说。” 县衙后堂,知县陈鹏正和督学杨秋池闲谈。在二人面前的地上,放着几株刚刚外出的番薯,连藤带叶,以及地下的根茎都连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苞粟。 这是杨秋池、陈鹏各自派人随阿丰到谷内带来的。之所以杨秋池和陈鹏各自派人去,就是防止有人做手脚。当来人转述了所见所闻,又找人对地上的番薯进行称重,专门被请来的有经验的农人很快就算出,这番薯亩产真的可以达到二三十石。 杨秋池和陈鹏最后的疑问落地了,心中都充满兴奋。 下午,杨秋池即将赶往其它县,二人聚在一起,一为话别,二为商谈安置流民、种植番薯和苞粟之事。后者自然是二人心中重中之重,若是能推行,政绩挡都挡不住。 前日从社学离开时,陈鹏专门嘱咐肖平,今天就到县衙来一趟,为的就是此事。 二人正商议下一步举措,一个衙役已经送来了名帖,陈鹏一看,上面写的是“治下门生黄宽”。 陈鹏皱了皱眉,问衙役:“为的是什么事?” 衙役道:“黄秀才的族兄黄秀才被人讹诈了财物,且黄秀才的妻女被人调戏,他特来告状。” 陈鹏怒道:“什么黄秀才黄秀才,话都数不清楚吗?” 衙役忙解释:“叫黄宽的秀才的表兄黄冬生也是秀才。黄冬生被人讹诈了财物,黄冬生的妻女也被人调戏。黄宽特来为族兄告状。” 陈鹏道:“那黄冬生口不能言吗?怎么还要其族弟代为出头?” 衙役道:“黄宽懂得一些律令,所以代为告状。” 这衙役经常与黄宽打交道,收过他的好处。若是说黄宽是讼师,可能会让知县不喜,所以才委婉地说他懂些律令。 陈鹏正待说话,又有衙役来报:“县尊所唤的少年肖平到了。” 肖平来此,陈鹏倒是早有嘱咐,否则他不可能得到通报。 陈鹏和杨秋池谈兴甚浓,恰好肖平又来了,便对先进来的衙役道:“让他们下午再来。” 这衙役得了黄宽好处,希望知县接案子,但又不敢反驳知县,因此有些迟疑。 这时,杨秋池道:“云台,既然关系到两个秀才,那便审案吧。我也随你一起听听。” 陈鹏道:“年伯要听,小侄自然依从。不过这是小侄到任后的第一案,堂后还请年伯多多指教。” 杨秋池点点头,道:“指教不敢,你我一起参详。” 陈鹏便嘱咐另一个衙役,让肖平稍等。 大堂之上,杨秋池自坐在公案一侧,陈鹏坐在正堂,命人带原告上堂。 黄宽上台之后,作了个揖。这是秀才的特权,见到知县不用下跪。 黄冬生也是一揖,一脸苦相,仿佛受了很大的冤屈。 黄宽递上状纸。作为诉讼老手,他三言两语就讲清楚了案情的因由。黄宽说,他的族兄黄冬生为人老实,因家道中落,来吉水县投靠于他。不过黄宽自家亦是清贫,只能帮族兄从县城孟二手中借了银子二十两,于文峰村中先租后买肖平的宅子。谁想到肖平拿到银子之后就拒不认账,还屡屡以催收房租为由调戏黄冬生的妻女。 说罢,黄宽和黄冬生一起道:“请县尊做主!” 陈鹏问了几句,得以确认,案中的肖平就是他认识的那个肖平。他和杨秋池都没有想到,这事情竟然会涉及到他。 陈鹏想了想,问黄冬生:“二十两银子,县城之中亦可置宅,为何选文峰村?” 黄冬生道:“门生是苦读之人,只因喜文峰村幽静,才在那里置宅。” 陈鹏点点头,便命衙役传唤黄冬生妻女上堂。 黄宽便问:“县尊,应该传被告肖平吧。” 陈鹏冷哼一声:“肖平已经到了。” 黄宽和黄冬生对视了一眼,并不吃惊。他们要告肖平,想来是肖平也想告黄冬生。黄冬生暗暗欣喜:还好自己早行一步! 第38章 审案有何不服 文峰村距离县城并不远,很快,黄冬生的妻女都被带上堂了。黄冬生的妻子薄有姿色,只是女儿尚幼,大概比曾芸芸还要小一些。 黄冬生的妻女已经得到了黄冬生委托孟二送去的消息,于是早有准备,上堂之后,面上犹有泪痕。 陈鹏问:“肖平是何时调戏你们母女的?” 黄冬生的妻子回答:“前日上午,趁我夫君外出会友之时。” 陈鹏问:“你确 定没有记错?” 黄冬生的妻子道:“因在前日,不会记错。” 陈鹏面无表情,道:“带肖平上堂。” 当肖平被带上堂后,陈鹏再次问黄冬生妻女:“你们看好了,可是他前日上午调戏你们妻女?” 黄冬生的妻子只看了肖平一眼,便低头道:“便是他!” 陈鹏又问黄冬生:“你说你将银子二十两交给了肖平,可有人见证?” 黄冬生道:“有。我族弟黄宽和借银人孟二都可为证。” 很快,孟二也被传唤来。 三人早已统一了口径,一致说是十日之前。 陈鹏听罢,一拍惊堂木:“简直满口胡言。十日前,肖平人在程家集,怎么可能在文峰村收你的银子?前日上午,肖平人在鉴湖社学,又怎么可能在你家中调戏你的妻女?” 黄冬生和妻女都是一哆嗦,他们想不明白,知县为何能迅速说出肖平的行踪。 倒是黄宽并不着急,摇着折扇,道:“县尊,有些人包藏大恶,名为在他处,实则可能偷偷潜回。知县没有亲见他在程家集和鉴湖社学,怎么能轻率作出判定?” 陈鹏冷笑:“好一个没有亲见!可是本官若是告诉你,我是亲见肖平在程家集和鉴湖社学呢?” 黄宽已经认定肖平是直接给陈鹏送了银子,便笑道:“若是县尊存心包庇他,自然怎么说都行!不过,十日前肖平于文峰村收了我族兄的银子,是我与孟二亲见!” 陈鹏看向孟二,问:“孟二,你确信十日前在文峰村,亲眼看到黄冬生收了肖平二十两银子?” 孟二得到了黄宽鼓励的目光,倒是不畏惧什么。他早已知道黄宽的大名,之前的几任知县,没有一个能收拾得了他的。如今,孟二拿了黄冬生的银子,自然要为黄冬生说话,便道:“县尊,小人确实亲眼所见。因为银子是小人借与黄冬生黄秀才的,我怕他用作他途,便去做个见证。谁想肖平拿到银子便变卦,说从未见过银子。着实可气!” 临到最后,孟二换上了一个感慨人心不古的表情,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肖平小小年轻,便如此居心,还请县尊重重惩处!” 陈鹏看到孟二义愤填膺的模样,怒极反笑。 孟二看到陈鹏笑,自己就跟着笑。他感觉到自己精心准备的言辞已经打动了知县,心中不由有些得意。 陈鹏看向肖平,问:“肖平,你可有什么好说的?” 肖平摇了摇头,道:“没有,听凭县尊处置。” 黄冬生不由长舒了一口气:这官司,总算是赢了! 黄宽摇起了手中的折扇,略有些倨傲地抬起头,一副输赢尽在掌握的模样。 孟二大概是被自己感染了,道:“县尊,这等无赖,应该重重惩治!” 陈鹏看了杨秋池一眼,看到他面带微笑,不由暗暗懊恼:“你等刁民,实在丢吉水县的脸面!” 陈鹏抽出令签,道:“将这刁民拖出去,先打二十板子!” 黄冬生一听,不由一喜,觉得脚底的伤口一痒,仿佛那里已经长出新肉了。 黄宽则冷哼一声。 孟二觉得知县简直是从谏如流,不知不觉忘了自己身在公堂之上,忍不住喝起彩来:“打得好!” 两个衙役上前,就要把肖平拖下去。 陈鹏怒喝一声:“把这孟二给我拖下去,重重地打!” 陈鹏的话音一落,公堂上立即寂然无声。片刻,醒悟过来的孟二大喊:“县尊,我冤枉啊!” 陈鹏一时间无法对两个秀才动手,对孟二这种泼皮,哪里会手软,直接道:“好好打!打到他不喊为止!” 黄宽立即道:“大人,案情如此明了,为何要错打好人,反而放过坏人?” 陈鹏哼了一声,道:“十日前,我就在程家集,前日我就在鉴湖社学,而且都和肖平在一起,他如何讹诈黄冬生的钱财,又如何调戏黄冬生的妻女?难道他会分身不成?” 黄宽一听,不由一懵,心想,哪里可能这么巧,当即道:“县尊若是为此等小人强出头,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府城、省城之中,有的是说理的地方!” 陈鹏道:“黄宽,你如此诽谤本县,不怕督学大人革了你的头巾吗?” 黄宽没有一丝害怕的模样,反倒笑了起来,道:“谁是谁非,自有公论,督学大人怎么可能听你的一面之词?告辞!”说罢,黄宽扭身就走。 “慢着!”这时,杨秋池站起身来。 “你是何人?乱入公堂,岂不知朝廷的法度?县尊引闲杂人等坐于公堂之上,这点我也要向上官告发!”黄宽道。 “你这秀才,倒是真正猖狂!你将朝廷法度挂在嘴边,却是十足的讼棍一个!”杨秋池骂完黄宽,又道,“你问本官是谁?你刚刚提过了,我就是督学。本官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的秀才功名没了!” “督学?”黄宽脸色阴晴不定,却觉得在县衙内,眼前的人不可能撒谎,只觉得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不过,黄宽依然想在垂死前挣扎一番,大叫:“我不服!” 杨秋池问:“你有何不服?” 黄宽道:“我代族人诉讼,违反了什么法度?我指责知县,可知县包庇罪犯,我指责了又有何错?” 杨秋池的经验比陈鹏老道,当即问:“黄秀才真的是你的族兄?要不要我现在派人找你们黄姓族人查证?至于说陈知县包庇肖平?可笑,世道如此,还想抵赖。前日我便在社学,与陈知县在一起,肖平也在,他如何调戏别人妻女?天日煌煌,你却满口胡言,攀诬他人,革了你的功名,你有何冤屈?” 黄宽一听,两眼不由一番,再也支持不住,立即委顿于地,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没了功名,县衙自然能够惩处他。陈鹏让人将他拖下去,命人好好搜索他是否还有其他劣迹。 黄冬生只觉得一切都完了,低着头,试图逃脱杨秋池的眼睛,可是杨秋池却始终注意着他。杨秋池问:“黄冬生,你可记得本官?” : 黄冬生摇了摇头。 杨秋池道:“你没见过我,我却知道你。你是抚州府金溪县人对不对?我记得,两年前,你因为科场舞弊,已经被革除了秀才功名,为何还以秀才的身份在吉水县活动?” 黄冬生的嗓子已然发颤:“督学大人可能记错了,或许是同名。” 杨秋池道:“你的功名,是我到任江西后革掉的第一个功名。你不学无术,却靠面容相似的堂兄代笔,一路考中秀才,难道有错吗?还需要我把你遣到原籍去查问吗?” 黄冬生绝望地看了妻子和女儿一眼,满心里都是不甘。 杨秋池所带随员,最喜办的就是这等案子。不用说,黄冬生冒用功名乃是大罪,等待他的不可能是好日子。 他的妻子和女儿看到他要被拉出去,都害怕得瑟瑟发抖。 就在黄冬生刚刚被拖出门槛的时候,他的妻子突然大叫一声:“青天大老爷做主啊!我不是黄秀才,不,我不是黄冬生的妻子啊!这也不是他女儿。我们是被他骗来的啊!” 陈鹏和杨秋池没想到此时竟然出现这种情形,便让这女子细细道来。 女子道:“小女子是抚州金溪县城郊翠溪村人,丈夫因病去世已经五年了。三年前,黄冬生从村里经过,看到我,就上前搭讪。小女子坚决不从,他便强迫我,说要坏我名声。他还说他与金溪县知县大人有旧,若是我不从,就让我家破人亡。小女子害怕了,不得不委身于他。 ” 陈鹏问黄冬生:“这女子所说是否属实?” 黄冬生已经万念俱灰,只是点头。 陈鹏令人将黄冬生拖下去,令女子带她女儿退下,又命人去金溪县查访。 随即,肖平随陈鹏和杨秋池来到后堂,三人议论了一番迁徙流民和如何推广番薯、苞粟之事。 陈鹏和杨秋池发现,肖平侃侃而谈,条分缕析,很有见地,丝毫没有受到被诬告的影响。一时间,二人都起了惜才之心。 杨秋池道:“云台,你这县里有这等人物,要好好栽培啊!” 陈鹏道:“只要他好好读书,县试时我自然取他!” 杨秋池不由一笑,道:“那院试时,希望能看到小友!” 肖平心中暗暗感激曾芸芸。刚刚在陈鹏和杨秋池面前谈的那些,虽然有一些是他个人的看法,但是还有很多,则是曾芸芸整理出来教给他的。 肖平想,有芸芸在,真好! 三天后,肖平携曾芸芸搬回家宅。阿丰再也不用睡窝棚了。 第39章 争船且比试一番 这一日清晨下了一场急雨,整个上午,天晴得很好,却不算热。在鉴湖周边,一丛丛樟树、榕树、桂树、柳树提供着阴凉,又因临近浩渺的湖泊,所以特别凉爽。 府城、县城之中,早有了蒸笼的感觉。前段时间,经常会有人来鉴湖游玩避暑。今日恰逢学校休学,游人比平时要多出许多。 用过早饭的时候,鉴湖社学的人来得已经比较齐整。原来是熊峰从肖辩处得知肖平搬回来原来的宅子,便要与众同窗为他贺一贺。 肖平坚决推辞,但熊峰去了文峰书院,倒是长了本事,列出了多种理由。最后曾芸芸拍板:大家一起游湖、野炊! 熊峰自去联络同窗不说。肖平和阿丰一直都是曾芸芸赞成的,就是他们赞成的,曾芸芸反对的,就是他们反对的。一旦曾芸芸点头了,他俩也就没什么意见了。 曾芸芸突然问肖平和阿丰:“你们知道如何游湖、野炊吗?” 肖平有点懵,迟疑了一下,才道:“就是大家一起去啊。” 阿丰则道:“要准备一些吃的。不过我可以捉鱼。” 曾芸芸找来一张纸,列了几条,递给了肖平。肖平看罢,不由叹服:“你不说我还真想不到。” 曾芸芸上大学后,好歹参与过几次社团活动,组织这种游玩,可比他们在行多了。简单的一个小小的方案,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社学中的学童都早早到了。阿丰来得更早一些,先去找游船。 鉴湖中的游船并不多,最近游人却多,曾芸芸列出的方案中,便有一早找游船这一条。 学童差不多聚齐了,看到阿丰回来,便问:“丰哥,小夫子和肖平怎么还没到啊?” 阿丰知道曾芸芸起床比较晚,道:“老大一会就到。大家帮我把这些酒水搬到船上去。” 解鉴有点夸张地大喊:“我们小小年纪,喝酒不太好吧。”脸上却露出了恨不得现在就捧起酒坛子的表情。 熊峰道:“都是我家中自酿的果酒,不醉人的,不要怕!” 解鉴道:“可是你引我们喝的。若是醉了,也与我们无关。” 熊峰道:“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没人拦你,也没谁劝你。” 解鉴忙道:“我喝!” 又有学童问阿丰:“丰哥,你说的老大是谁?肖平?” 阿丰摇摇头。 另一个学童道:“一定是小夫子。” 阿丰没回应,算是默认了。 就在这时,这个学童看到了曾芸芸晃晃悠悠赶过来的身影,便喊:“老大来了!” 大家一窝蜂地跑出去,纷纷喊:“老大来了!” “哇,老大今天着男装了!” “哈哈,把肖平比下去了!” “好奇怪啊,我突然觉得老大若是男人也会很好看。” 大家的谈论让肖平暗笑。今天曾芸芸倒是没有起床太晚,只是换衣服花了不少时间。她说她要试试男装,因此把肖平的衣服试了个遍,还学他扎了个发髻。除了面容俊秀得厉害,倒是和学校读书的小书生没有太大区别。 肖平想不到的是,阿丰才来这一小会,他对曾芸芸“老大”的称呼已经传遍社学了。 随肖平一同前来的肖辩不由吃惊:肖平在鉴湖社学的威望不小啊! 可是片刻之后,他发现,所谓的老大是曾芸芸。看了看肖平在一旁傻笑的模样,肖辩暗想:夫权沦丧啊! 众人抱着吃吃喝喝的东西走向湖边,阿丰看了一眼,迅速跑过去,问船家:“我刚刚订的船,怎么给他们了?” 大家这才发现,那船上已经上去了五个人,四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还有一个年龄更大一些。另外有两个中年人,一身家仆的装扮。 那船家四十多岁,长相有些猥琐。他笑笑道:“他们给的银子多,我自然给他们用。你的订金,我还你就是了。” 船上的几个少年,年龄最小的也比阿丰、熊峰稍大一些,大一点的足有十六七岁。他们轻蔑地看了一眼岸上的学童,催促道:“船家,速速收拾船舱,等什么?!都打扫干净了,待会有贵客上船!” 眼前的这条船,是整个鉴湖最大的一条游船,正适合鉴湖社学这边使用。若是大家分散开乘船,也就少了很多热闹。 熊峰越众而出,道:“魏三,怎么回事?” 船家魏三一看熊峰,忙道:“峰少爷,你也在啊。这几位府城来的少爷要坐船,小的刚刚收了他们的银子了。” 看起来,船上的这些少年给的银子不少,魏三还是希望能够赚下这些钱。 熊峰问:“你刚才没收我丰哥的订金吗?” 魏三讪讪一笑,道:“峰少爷,这几位少爷给的多。小的在湖上日晒雨淋,自然希望多赚点。” 熊峰一看他这样子,觉得很没面子,道:“想多赚银子是吧?好,我家的田,秋收后你就不用租了。这几位少爷应该能养着你!” 魏三不由一急,道:“峰少爷,我租你家的田,是已经立了契的,怎么可以改啊?” 熊峰道:“你收了订金都能毁约,我们立了契又怎么了?毁了就是了。” 魏三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看向熊峰,希望他心软退一步,谁想到熊峰一直冷着脸。 见熊峰如此,魏三只好对船上的几个少年道:“几位少爷,还请你们下船吧。这是你们的银子,我分文未动。” 船上为首的少年冷哼一声,道:“凭什么?既然我们上来了,就没有下去的道理。再说,船家你怕什么?不租田就不租田,那能有几个大钱?少爷我们几个玩得高兴了,随手赏你点银子就是了。” 魏三做惯了生意,什么人都见过,没到手的银子,哪里会当真。因此,他忙弓腰道:“小人的少东家就在岸上,我没这胆子,还请几位少爷不要为难小人。” 船上的人则道:“他是你的少东家,却不是我们的。我们为何要让?” 魏三暗骂自己刚才鬼迷心窍,眼下进退两难,只好苦求他们下船。 解鉴看魏三如此,有点不忍,对熊峰道:“不然就算了。我们坐旁边那艘船,虽然挤点,但也没什么。” 熊峰摇头,道:“若是这样,我熊峰以后如何在文峰书院混下去?小小的一个佃户都能随意戏弄我丰哥,岂不是打我脸?” 尽管熊峰对阿丰如此客气,阿丰却冷着脸不说话。他在等待的,只是曾芸芸的指示。 船上的几个少年听到熊峰自报家门,不由笑了,纷纷道: “呀,好大的来头,文峰书院!没听说过。” “一个乡下土财主罢了,也不知道他识不识字。” “哇,土财主?我好怕哦……” “哈哈哈!” 就在这时,一乘二人抬的竹轿被晃晃悠悠地抬过来了。坐在轿子上的是一个年方十四五岁的窈窕女子,有着小巧玲珑的身材,瓜子型的白嫩脸蛋透着微微的红,明亮的双眸仿佛会说话一般,两弯蹙长的眉毛,配上一身浅素的衣服,显得端庄又俏丽。 在竹轿后面,还跟着一个小丫鬟,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甚是可爱,只因走路太热,不断地拿手绢擦拭额头。 看到竹轿,船上的五个少年都站起身来,道:“纤纤姑娘来了!快请她上船。” 那个叫纤纤的少女下了竹轿,扫视了岸上的众少年,目光在曾芸芸和肖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不由一笑,便要踏上船去。 阿丰猛地向前一步,拦住了她,道:“我们 的船,不许你上!” 船上的少年看到阿丰如此,都不由怒喝起来:“你这乡巴佬,竟然唐突纤纤姑娘,速速让开!” 纤纤却并不生气,退了两步,并没有言语。跟随她来此的小丫鬟倒是机灵,向船家借了了小竹凳,让纤纤坐在了树荫下。 船上一个面上敷粉的少年看了看熊峰,道:“原来你们是文峰书院的啊。我们是府城白鹭洲书院的。想坐着船,可以,我们比试一番如何?” 白鹭洲书院建于南宋淳祐元年,是整个吉安府最强的书院。南宋宝祐四年,白鹭洲书院的学生文天祥高中状元,同榜吉州进士三十九人,占全国录取三百九十名进士的九分之一,居全国首位。宋理宗亲赐匾额“白鹭洲书院”以示褒扬。从此,书院名声大震,与庐山白鹿洞书院、铅山鹅湖书院、南昌豫章书院并称为江西四大书院。能去里面读书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各县最拔尖的。当然,才学和家境有一样拔尖即可。 熊峰问:“比什么?” 敷粉少年道:“自然是比文。难道还比撑船不成?” 熊峰道:“比文倒是没什么。不过,除了我和另一位同窗是文峰书院的之外,我的这些伙伴都是社学的。你们和我们比,有点以大欺小吧?” 听闻其他人都是社学的,船上的少年愈发不屑。敷粉少年道:“我们自然不会和你们比试八股文。你们也不懂。《笠翁对韵》总读过吧?我们每人出一个对联,你们能对出一个,便算通过。你们也可以出几个对联,若是我们有一个对不出,便算我们输,如何?” 熊峰看了看肖辩,不由有点着急。在文峰书院,先生倒是讲过对对子,但是他根本一窍不通,肖辩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至于肖平和解鉴,背背《千字文》还不错,可熊峰不觉得他们对对子方面能有什么本事,毕竟,曾夫子从没教过这些。 这时,肖平道:“和他们比!” 熊峰悄声问:“能行吗?输了船不要紧,丢人可就坏了。” 敷粉少年道:“怎么?怕了?怕了就说不敢,我们也不会欺负你们。” 肖平道:“谁怕了?可以开始了。希望你们输了以后,不要耍赖!” 船上的几个少年不由都笑了起来:“我们耍赖?哈哈!” 船上为首的那人道:“我们可以请个中人作证。” 此时,恰好湖畔有位四十多岁的文士缓缓走来,船上的少年道:“那人如何?我们各自都不认识。” 熊峰点点头,船上为首的之人上去说明来意。那文士看了看这些少年,点点头道:“好,我正好见一见吉安子弟的风采!” 第40章 出气拍着巴掌叫好 白鹭洲书院为首的这位,其实已经是青年了。十六七岁的他站在船首,对中年文士施了一礼,道:“我是白鹭洲书院的方卿。就由我先出一联!” 他环顾了鉴湖四周,装模作样地吟哦了片刻,看似随意地说出一联:“两涧交融湖似镜。” 中年文士听罢,没有说话,却皱了皱眉头。 解鉴应声道:“在下解鉴。鉴湖社学中数我年龄最小,就由我来对你!” 以年龄最小对年龄最大,本就带着轻视。因此,当他自报家门之后,白鹭洲书院的几人都有点愤怒。其中一人道:“也不知道他《三字经》读过没有,竟然也学我们作对子。” 解鉴看到他们瞧不起自己,反倒是将头昂得更高。他道:“这位方兄,你这一联很不应景啊!哪里来的两涧?今日有风,湖面如何似镜?不过,我不与你计较这些,随便对一对就是了。” 解鉴说的倒是没错。方卿刚才的这一联,是他早就想好的,所以才不应景。 明朝的科举考试中,还会涉及到诗词,不过并不重要。但是,读书人出去游玩,每逢胜迹,还是愿意吟诗作对来彰显自己的才情。若是能有一两句流传开来,自身的名气便有不小的提升,对科举和交际都有莫大的好处。 不过,临景赋诗并不简单。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吟哦不出,会很丢人。于是,很多读书人在聚会之前便偷偷准备。为了觅得佳句,甚至整宿不睡。有些读书人实在不擅长作诗,可是又不想被人瞧不起,便会用银子买诗,甚至还有剽窃诗句的。 方卿的这一联,确实是他自己作的,但是属于提前准备。此前他并没有来过鉴湖,并不清楚这里的地貌。原以为山间之湖,必定位于两涧之中,谁想到湖面竟然如此广阔,与山涧根本就不搭边。所谓湖似镜,不过是他化用古人之诗,并没有去想有风无风。 听到解鉴讥诮他,方卿的脸一红,看了一眼坐着的纤纤,发现她正盯着湖光山色出神,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古人作诗,讲究虚实相生,你小孩子一个,如何懂得其中的妙处?对得出来便对,对不出来便认输!” 解鉴却是一笑,道:“我就住在这湖边。若是以鉴湖为句,我多的是,随便给你来一句吧。” 说完,解鉴还故意模仿方卿刚才吟哦的样子,随后道:“我对的是,群山拥抱树如麻。” 对罢,他和方卿一起看向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捋了捋胡须,笑道:“对得还算工整,但两联的意境都一般。上联确实不算应景,下联以麻对镜,也少美感。” 中年文士随口指出二人对联的优缺点,倒是让众少年都赞同。 第一回合比罢,船上另一个少年早已急不可待,忙道:“我是白鹭洲书院的陈克。我有一联,请指教!” 这人大概性子比较急,一指远处的一丛荷花,也不停顿,直接道:“芰荷绽放深犹浅。” 陈克道罢,船上的少年都纷纷叫好。岸上坐着的纤纤也露出了赞许之色。 陈克是白鹭洲书院里略有诗才的,他也颇为自得。他比方卿聪明,来之前已经问了家中下人鉴湖的情况,知道此地有荷有柳,倒是不怕作错了。至于这一联,乃是他父亲的一位老友所作。不过那位老先生去年去世了。作此联时,陈克恰恰在场。如今老先生不在了,这一联就成了陈克的了,反正死无对证。 中年文士微微颔首,道:“此联有些味道。” 陈克的这一联,“深犹浅”三个字难对。解鉴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肖辩则故意推了推熊峰:“要不你来试试?” 熊峰道:“摘荷花我还行,对荷花我可不擅长。如今文峰书院的就咱俩。鉴湖社学好歹应付了一关,你呢?想想办法啊!” 肖辩道:“我已经无所谓荣辱了。你如此看重文峰书院的名声,倒是可以尝试挫一挫白鹭洲书院这帮家伙的威风。若是你有建树,我回书院之后肯定替你宣扬。” 熊峰刚想继续指责肖辩没有书院的荣誉感,没想到肖平附耳对他说了一句话,熊峰猛地抬头,精神一振。 他看了看四周,哪怕肖辩都没有注意到他,脸上不由一喜。 “那个……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一句开场白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熊峰的胖脸上荡漾出了笑容。 “我乃文峰书院熊峰!待我来对你!”熊峰说着,目光开始四处逡巡,当他的视线停留在不远的鉴湖社学时,他道,“鉴湖社学,是我之前苦读的地方,我对这里感情很深。啊,檐下竟然多了几个燕子窝!我便以燕为联,聊解 相思之苦吧。” 看到熊峰这般模样,陈克的脸上不屑更浓。其他几个白鹭洲书院的少年也在不断鼓噪:“你到底能对还是不能?啰嗦这么半天!” 熊峰的脸上露出了宠辱不惊的神色,道:“自然能对,各位听好。” 坐着的纤纤早已扭过头,看了他和肖平一眼,最后目光定在了曾芸芸的身上。此时,曾芸芸早已让阿丰找来一个竹椅坐下。看似在发呆出神,实际上正在脑海中看小说。 别人没注意,纤纤刚刚却注意到了,曾芸芸告诉了肖平一句话,肖平又告诉了熊峰,随后熊峰才出来对对联。 纤纤很感兴趣,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 熊峰用手指理了理并不凌乱的鬓发,看了纤纤一眼,突然问:“请问,你是否就是府城之中琴诗双绝的那位纤纤姑娘?” 听他问起,纤纤站起身来,微微一福,道:“琴诗双绝不敢当。不过纤纤确实居于府城之中,今日得几位小郎君邀请,来鉴湖赏玩。” 曾芸芸立即领悟,这位纤纤姑娘,原来是混娱乐圈的。不过这个年代,混娱乐圈的女子,往往卖艺不卖身,在读书人的圈子里,常常有很高的人气。 纤纤的丫鬟头抬得比刚才解鉴的都高,道:“我家小娘子确实是府城中鼎鼎大名、琴诗双绝的纤纤姑娘。” 说完,小丫鬟看到纤纤瞪了她一眼,便吐了一下舌头,俏皮地微微一笑。 解鉴一把搂住了熊峰的胳膊,道:“她好可爱!” 熊峰猛地挣脱他,没好气地道:“你见谁不可爱?” 发现纤纤看向了他,熊峰忙对纤纤行了一礼,道:“久仰!那小生就献丑了!我对的是:燕子呢喃有若无。” 熊峰说完,纤纤便一拍手,道:“好一个‘有若无’,恰恰对上了‘深犹浅’。” 中年文士也颔首道:“此联精巧。” 熊峰对陈克一抱拳,道:“承让,我们又赢了!” 一直稳坐的曾芸芸发现那个叫纤纤的女子对着自己微微一笑,不由觉得莫名其妙。 船上还有少年跃跃欲试,敷粉少年站起身来,道:“不必再出了。还请文峰书院,哦,对了,还有鉴湖社学出联。” 他已经看出,哪怕再出两联三联,也未必能难得倒对方。另外,纤纤在场,他也着急在纤纤面前挽回颜面,当即道:“任你们谁出联,都由我来对。对不上,我们立即让出游船。” 他如此说,船上其他少年倒是觉得理所当然,因为敷粉少年是他们五人中文采最好的,平日里吟诗作赋,他的本领还在陈克之上。若是文峰书院和鉴湖社学将他难住,白鹭洲书院的其他人大概也无能为力了。 熊峰胜了一场,气势便上来了,问:“你又是哪个?报上姓名!” 敷粉少年道:“我是白鹭洲书院的邱乘。” 中年文士道:“白鹭洲书院邱乘,我听说过。吉安府许多读书人都认为,你是下次府试案首的最有力争夺者。” 邱乘面露自得,口中却谦虚道:“吉安人杰地灵,才士云集,所谓府试案首,我不过全力以赴罢了,未必能得到。” 纤纤的眼中也露出了欣赏的神色,小丫鬟干脆举拳高呼:“邱公子加油!” 解鉴藏在人群中,低声道:“牛什么?府试案首轮不到我,也轮不到他啊!”说完,他幽怨地盯着小丫鬟,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满是伤感。 肖平早已从曾芸芸那里得到指点,当即不急不慢地道:“我是鉴湖社学肖平。我有一联,请邱兄指教: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肖平此联一出,熊峰、肖辩和解鉴都是拍着巴掌叫好! 实在是太妙了!不仅把“老”“考”二字十分形象的融入对联,而且讽刺了对方要得府试案首的狂言。肖平的话语看似温和,但“童生考到老”五个字,却说他不可能通过府试。因为只有通过县试和府试,才可以称童生。 听到这联,纤纤目露神采,若有所思,明亮的眼眸不时瞥向肖平以及他身后的曾芸芸。 中年文士赞叹之后,也是皱眉思索。 船上的这些少年听了肖平此联,一个个心有不忿。邱乘听了,更是面露怒色。不过他想,既然对方用对联来嘲讽他,他便用对联嘲讽回去。可是一旦细细思考这一联,就发现上联实在太巧妙了。别说借对联讽刺对方了,哪怕勉强对上,也是困难。 这对联是曾芸芸此前看到的一个民间小故事,说的是雍正年间,一个读书人因为没有后台,加上性情耿直,不肯送礼给考官,参加科举总是被黜落。考官讽刺他时,作了此联。此联不无恶意,但也揭示了科场之中绝大多数读书人的命运。 曾芸芸将此联告诉肖平,并用在此处,倒是让大家出了一口恶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不再低调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鹭洲书院的一众学生一个个眉头紧锁,偏偏一点头绪都没有。 曾芸芸想,用这种对子难为他们,是不是有些欺负人? 不过,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部分人喜欢蹬鼻子上脸。不痛下杀手让他们知难而退,他们还会纠缠个没完。好好的游湖、野炊变成了中华诗词大会,太没意思。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船上的人依然一声不吭。大家甚至都发现,因为着急、天热,敷粉的邱乘脸几乎都花了。一滴滴汗水裹挟着脂粉流到了他的脖子里,宛如一个小型的泥石流。 中年文士自言自语了数次,或是点头,或是摇头,看起来是想出了下联,然后又总是不满意。 熊峰道:“别浪费时间了。速速下船!” 邱乘紧咬着嘴唇,终于开口:“是邱乘无能,与白鹭洲书院无关。” 他回头又看了看四个同窗,道:“抱歉。” 其余四人默然无语,心知也怪不得邱乘,便纷纷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一起退出了游船。 纤纤站起身,走到肖平面前,盈盈一拜,问:“还请肖公子赐教。小女子很想听听下联。” 肖平摆摆手,道:“我亦不知道下联。” 在曾芸芸听到的故事中,下联是讽刺考官的:“二人成天,一人成大,天大人情,人情大于天。”不过,曾芸芸没有告诉肖平下联。能赢就行,没有要搞得过于惊人。而且,别人的毕竟是别人的,曾芸芸没有借此扬名的念头。 纤纤道:“小女子刚刚想到一句下联,还请各位指点:未出为甲,全出为申,甲申猴急,猴急甲追申。” 纤纤是用了天干地支中的“甲申”二字,借申代指猴来入对。 听了纤纤此联,白鹭洲书院的众人都露出了惭愧又敬佩的表情。 倒是年纪最小的解鉴道:“太牵强了。” 纤纤道:“我也觉得是。” 不了那小丫鬟却瞪了解鉴一眼:“我家小姐对得很好。你觉得牵强,你来一个啊!” 解鉴一听,忙道:“纤纤姑娘对得是极好的。我没有说牵强,我说的是白鹭洲书院的几位仁兄实在是太坚强了。比文失败了,还站在这里。” 小丫鬟听了之后,转怒为喜,道:“这还差不多。” 解鉴看她如此,忍不住扯着熊峰的袖子,道:“看到了吗?她对我笑呢!” 邱乘等人输了之后,虽然想立即离开,但是纤纤没有走,他们也舍不得走。他们耗费了无数心力才得到了这个与纤纤同游的机会,实在是不愿意放弃。 中年文士道:“我刚刚也想了一个下联:单人是人,双人是从,人从大众,大众从一人。不过还是显得空洞,纯粹是为对而对,落了下乘。” 纤纤听了,脸上倒是露出了赞许之色。相比她那一联,中年文士所对更加简单,但是从文从字顺的角度讲,却比她的那一联自然许多。 曾芸芸此时站起身来,道:“我们去游湖吧。” 说完,她率先上船,鉴湖社学的学童以及熊峰和肖辩都 跟了上去。 白鹭洲书院的学生明显觉得丢了面子,当鉴湖社学等人经过他们时,陈克忍不住道:“敢不敢和我们比一比八股文?” 解鉴回道:“要不要和我们比一比种田?” 陈克听了,一股优越感又在内心升腾起来,道:“粗俗!” 解鉴又回:“种田怎么了?你难道不食五谷?你不粗俗,中午就优雅一下给我们看看!” 听了解鉴的话,小丫鬟忍不住又笑。解鉴仿佛得到了极大的鼓励一般,用上了新读的论语中的句子,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陈克气得哆嗦,但自知若是论五谷,实在比不上这些山野学童,便只得用“不可理喻”这四个堪称万金油的字来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 肖平经过中年文士身侧时行了一礼,道:“多谢先生主持公道。我们马上去游湖,先生可愿一道。” 中年文士道:“你们小辈切磋,我也有所获益。我来此地,也是为了游湖。不过,我已经雇了船了。” 说完,他笑了笑,上了旁边的一艘小船。 倒是纤纤还惦记着下联,问肖平:“肖公子,真的没有下联吗?” 问的时候,纤纤的眼睛明显看向曾芸芸。 肖平意识到她大概察觉了其中的蹊跷,便道:“我是真的没有。”说罢,匆匆上船。 这艘游船很大,上面还搭有凉棚。大家坐在船上,临近水面,倒不是很热。说起刚刚胜了白鹭洲书院,大家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熊峰的声音最大,道:“都说白鹭洲书院如何了不得,可我看来,不过如此罢了!” 肖辩在文峰书院待得久,比他要冷静,道:“等到科考的时候,你就知道白鹭洲书院的厉害了。社学我们不去说,就拿我们文峰书院来说,每次科举,考中几个举人都是值得欣喜的事情。可是在白鹭洲书院,人家看重的是出了几个进士。至于府试和县试,也就案首能被他们重视一二。再说,我们只是在对对联上胜了他们,可是科场之中,真刀真枪比拼的却是八股文。” 解鉴倒是赞成肖辩所说的:“确实。我最近已经开始读四书,看似简单,实则很难。别说进士、举人,对我来说,中个秀才都难如登天。” 熊峰听解鉴这么说,忍不住叹道:“你都难,我可怎么办?” 解鉴白了他一眼,道:“你家里银子使不完。我家则不一样。我读不成书,将来过日子都难。不过我们都还年少,有的是时间努力。不过我很疑惑,你对的对联真的是你想的?” 熊峰知道瞒不住这些人,便“哈哈”一笑,道:“自然是有高人指点。” 解鉴看了看后方,道:“他们跟过来了。” 众人扭头一看,发现那中年文士坐着一艘小船,而白鹭洲书院五人和纤纤、小丫鬟则坐了另外一艘船,一前一后跟了过来。 中年文士对着众人挥了挥手。在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经端上了酒杯,正在豪饮。也不知道他所饮的酒是不是同样为果酒,又或者他的酒量真的很好,总之他一杯一杯饮下去,连呼“痛快”。 饮到酣畅,中年文士作起诗来:“为俸三升米,樊笼寄此身。山横拦去路,河乱入迷津。曾怨孤骈远,忽迎万舫新。乖违不自弃,诗韵长精神。” 尾随而至的另一艘船上,纤纤坐在船首,拿出了一副牙板,打起了拍子。待到中年文士吟罢,纤纤站起身来,赞道:“好一句‘诗韵长精神’!先生大才,令小女子钦佩,不知可否赐告名号?” 中年文士笑道:“当不得大才,不过是被几位小友激发出了诗兴罢了。至于我的名号,其实很多。不过真名只有一个,就是康啸林。” 自称康啸林的中年文士说罢,纤纤那边满船解惊: “竟然是名传海内的康解元!” “是啸林先生!” “这不是我们白鹭洲书院的新任山长吗?此前听说他要来,可始终没有到任,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山长诗行天下,今日一睹,果然令人叹服!” “我白鹭洲书院有山长这样的前辈执掌,将继续大兴!” 纤纤本人,脸上已经满是仰慕,她道:“此次来鉴湖,得见啸林先生,三生之幸!” 相比这一船人的激动,曾芸芸身边的人都淡定许多,甚至还有些疑惑:这康啸林是谁? 哪怕是曾芸芸,此前也未曾在史书中看到过此人的名号。 最终,还是在文峰书院混迹时间最久的肖辩想出来了:“我晓得了。这位康啸林先生,曾经是江西乡试的头名,所以才被称为康解元。解元虽然难得,但每次科考,每个省都有解元,还达不到被众人十分推崇的高度。可是这位康解元的厉害之处还在于,他喜欢钻研科考,但是自身并不热衷功名。之前,他只是一个童生,却写了好几本关于科举中如何应试的书籍,不过反响平平,别人还常以此来取笑他。为了争这一口气,他一口气考中了秀才和举人。考秀才时是案首,考举人是是解元。不过他中了解元之后,就宣布不会再继续参加会试和殿试,所以一直都是举人。这时候又有人嘲笑他,说他不敢去参加会试和殿试,怕露馅,还说他考上解元是运气好。不过,康解元很快又证明了他对科举考试的钻研是真的有造诣。他的三个学生,在随后的科举考试中,都考取了进士。而且考取之后,都公开感慨,若非恩师教诲,他们是不可能得中的。这一下,康解元真的名声大噪了。另外,康解元的诗文写得很好,乃是当代的一位大家,文峰书院有几位先生就很推崇他。没想到他竟然去白鹭洲书院去当山长去了。” 听了肖辩的话,大家对康啸林都有些敬畏。诗词曲赋写得好,固然难能可贵,但放眼全国,还是能找出一些人的。可是若是论对科举考试的研究,还真没听说谁能够达到康啸林的水平。另外,在这个时代,对读书人来说,考中科举远远比作出好诗、写出好文章要重要。世人的看重,愈发让康啸林的本事变得难能可贵起来。 看看白鹭洲书院这些学生脸上泛起的红润的兴奋的表情就能知道他们有多么激动。这种激动不是伪装的,而是他们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在康啸林出任山长之后,自己可能得到的好处。 曾芸芸想,这就像一个重点高中里突然来了一位高考专家,押题特别准,不管是家长还是学生,都会趋之若鹜。鉴湖社学的这些学生,年龄都很小,尚且知道康啸林的本事之强,白鹭洲书院这些汲汲于功名的学生,不可能不清楚。 白鹭洲书院的这些学生鼓噪了一番之后,催促船家从另一侧追上了曾芸芸所乘的这艘船。康啸林所在的那一侧,他们并不敢超越。 为首的方卿傲然道:“文峰书院和鉴湖社学的几位,你们看到了吧,我们白鹭洲书院不是你们能比的。且不说我们山长文名传遍神州,就说刚刚那首诗,如此气象,别说你们,哪怕教你们的那些穷先生,想破头也想不出一句吧?” 康啸林却不喜他这般卖弄,道:“不管是哪所书院,还是社学,都是读圣人书、养浩然气的地方,如何可以相互攀比排挤?你是方卿吧,切记不要拿我的一点微名去四处炫耀。白鹭洲书院名闻天下,靠的不是先生,而是学生!若是真的要为白鹭洲书院争光,你们不仅要考取功名,更要在为官之后造福一方,方才不负平生所学!” 说到最后,康啸林已经有些严肃了。 尽管如此,方卿却没有丝毫被山长批评的胆怯,反倒是暗暗自得。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吹捧山长,山长纵然心中美滋滋的,又怎么可能完全应承下来?文人都爱面子,这种场合下,他只能去这样谦虚。刚刚山长提到记住了他方卿的名字,方卿暗暗窃喜。他觉得,康啸林越是批评得狠,内心其实越受用,他给康啸林留下的好印象就越深刻。 想到这些,方卿愈发变本加厉,道:“贤者任重而行恭,知者功大 而辞顺。山长虽然低调,但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却不能让白鹭洲书院被这些不入流学校的学生看轻了。” 说到这里,方卿很不屑地白了熊峰、肖平等人一眼,道:“不入流,就是不入流。” 就在熊峰、肖辩等人差点炸锅,就要让船只靠拢去痛殴方卿时,曾芸芸道:“做首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诗,我们鉴湖社学的先生几百首都作过!” 曾芸芸觉得,这种时候,已经不能再低调了。 第42章 诗与西瓜老大就是老大 听了曾芸芸的话,白鹭洲书院的众人几乎笑得打跌。 陈克道:“几百首?你若是能背出一两首来,我们也承认你们鉴湖社学厉害!” 邱乘道:“我等均饱读诗书,别以为背几首古人的诗词,就能蒙得了我们。而且,有山长在,你就是在《全唐诗》中找冷僻的句子,也不可能瞒得过山长。” 曾芸芸并无过多的争胜之心,白鹭洲书院很强,这一点她承认。不过白鹭洲书院强,不代表这几个人就强。已经涉及到脸面问题,还是要比试一下的。曾芸芸虽然有时候有点懒,也不看重名气,但是对方辱及社学,她却不喜。 她想,挫一挫对方的锐气也是好的,不过要得罪清朝的几位诗人了。 想到这,曾芸芸道:“先生所作虽多,但是我的记性并不好,只记得几十首罢了。” 看到曾芸芸说到了这般田地,鉴湖社学的学童们都咽了咽唾沫,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揭穿曾芸芸自然不行,那是打自己的脸。可是,他们因为心虚,也不敢为曾芸芸喝彩助威。他们生怕喝彩之后,曾芸芸说不出来,她会更加尴尬。他们清楚,鉴湖社学唯一的先生曾夫子,平日里并没有作过诗。他最爱做的事是狂饮后酣睡。抛开作诗不论,饮酒上曾夫子倒是可以与诗仙一较高下。 不过,曾芸芸已经开口了: “这一首是先生雨后打扫院落时所作: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一首是先生在赣江之上垂钓时所作: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这一首是先生在竹林中掘笋时所作: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一首是先生读史时所作:霸越亡吴计已成,论功也合赏倾城。西施亦有弓藏惧,不独鸱夷变姓名。” “这一首是先生在讲堂上给我们论诗时所作: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至于写自身际遇的,先生所作也是很多,这一首是我前几日无意听来的: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风披拂冻云开。穷途已尽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来。一字褒疑华衮赐,千秋业付后人猜。此生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哀。” ………… 这些诗句,咀之生香,品之隽永。曾芸芸初背出一两首时,康啸林和纤纤还一脸吃惊之色。及至四五首之后,二人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从疑惑,到震惊,到被彻底折服。 邱乘、陈克等人的脸青一块白一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若是一首诗作,他们可以嘴硬,拒不承认这是好诗。可是,曾芸芸很犀利地把清朝最好的诗歌一口气背出了这么多。龚自珍、王士祯、郑板桥、吴伟业、赵翼、蒲松龄……无论拿出哪个,都是响当当的天才文人。他们的代表诗作一股脑出现,真的如集束炸弹一般,把白鹭洲书院的几个人轰傻了。 鉴湖社学的学童们初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示惊讶:老大这哄人的本领不小啊! 可是,当他们看到其余人脸上精彩的表情时,便明白了曾芸芸抛出的这些诗句,真的比康啸林所作的要好,而且最重要的是数量还多! 于是,这些学童拼命地忍住笑意,都低下头看着脚底,生怕一不小心会露馅。 当然,这条船上还有三个人没有低头。 一个是肖平。他认定,这些精彩的诗句肯定都是曾芸芸所作。在他的眼中,芸芸是那么优秀,写出这些诗句实属正常。 一个是阿丰。他并不懂诗句,只是觉得老大做什么都应付自如。哪怕明天曾芸芸告诉他老大我要去做知县了,他也会觉得理所应当。 还有一个就是肖辩。他读书的时间稍长,略略能懂得这些诗句的好处,更能看得懂康啸林、纤纤和白鹭洲书院那些学生的表情。不过他并不太清楚曾夫子的情况,以前倒是听说过这位先生好酒,没想到是位酒中诗仙。一时间,肖辩有些羡慕肖平能在鉴湖社学读书。他认为,这里比文峰书院有意思。 大概觉得自己确实有点欺负人了,而且为了避免曾夫子被别人问起,曾芸芸诵罢诗句,又补充了一句:“我们的先生虽然大才,但为人低调,从不张扬。这些诗句,也只是我机缘巧合才听到的。你们若是问他是否作诗,他肯定直接否认。” 曾芸芸如此一说,康啸林对鉴湖社学的先生愈发尊重。他又有点自惭形秽,总觉得和鉴湖社学的先生比,他的境界还不够。 他也不愿继续游湖,嘱咐船家掉头登岸。他道:“如此高贤,我自当前去拜访。” 被寄予厚望足以挽回他们颜面的山长就这样走了,白鹭洲书院的几个人错愕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最后,还是邱乘善于安慰自己,道:“诗作得再好,没有功名也是白搭!” 听了邱乘的话,陈克、方卿都点点头。 曾芸芸却懒得理会他们,问肖平等人:“你们渴不渴,要不要吃冰镇西瓜?” 肖辩好奇:“这三伏天,我们怎么可能有冰?就是府城之中,在这种日子能用上冰块的,也是少之又少吧?” 肖辩是族长的孙子,还算是稍有点见识,知道夏天想要有冰块用是很难的。 熊峰道:“冰镇西瓜,未必需要冰块。你们看好了,我们早有安排,就在前面不远。” 看到前方的游船走远,陈克问方卿:“这些人玩什么花样?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方卿点点头,道:“走,看看他们是如何丢人的!” 说罢,方卿命两个家仆取出了这次出游带着的水果,如一些葡萄、梨子和一个西瓜。不过因为太阳的炙烤,这些水果的口感已经变得糟糕,吃到口中让人忍不住又吐出来。 看他们的模样,纤纤皱了皱眉头,没有接小丫鬟递过来的水果,而是看向了前方。 此时,曾芸芸等人所乘游船已经接近湖心,很快就停了下来。 熊峰道:“此处是整个鉴湖水最深的地方。今天一早,我就命人将瓜果沉入此处。” 说罢,熊峰找到了水面上漂浮的一块木头。在木头上,拴着一条绳子。他和肖辩二人不断拉拽,拉了很久,才扯出一个布包。在布包上,还栓了一块石头作为坠物。 丢掉石头,打开布包,里面同样是一些应季的水果,不过却是冰凉的。 解鉴抱着西瓜在自己的脸颊上贴了一下,叫道:“好凉!” 熊峰道:“还是老大安排得好!” 曾芸芸并不觉得有什么。湖水足够深的话,湖底的温度会很低。这个世界又没有冰箱,以这种方式凉一凉水果,尤其是西瓜,还是很新鲜的。 当西瓜被切开,熊峰迫不及待咬了一口之后,赞叹:“哇,好爽!不对,这西瓜怎么这么甜?” 解鉴也表示:“吉水县的西瓜这么多,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西瓜。” 肖平笑道:“现在知道为什么芸芸让阿丰去买泰和县的瓜了吧?” 阿丰坐在船舷上,吃着冒着凉气的西瓜,觉得最近一段日子简直如梦一般:先是离开山谷,定居村里,随后进入社学,认识了一帮新朋友,随后搬入新居,甚至有了独属于自己的一个房间。如今他追随着曾芸芸和肖平,过上了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比如在这种毒日头下,能够吃到如此清凉的西瓜,不得不说是一种造化了。 对于曾芸芸,他现在是由衷的佩服,称呼她为“老大”,是他自然而然的想法。 就拿买西瓜来说,吉水县是整个江西有名的西瓜产地,很多外地的商贩都会来此买西瓜。可是曾芸芸却嘱咐他去买外地的西瓜,而且要买泰和县淘金驿的西瓜。不仅是他,哪怕是熊峰、肖辩等人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选。可阿丰后来在吃了淘金驿的西瓜 之后,不得不再次叹服曾芸芸的指点:“老大就是老大!” 其实,这倒并非曾芸芸对农产品有多么高深的研究,而是因为西瓜是曾芸芸在夏天很喜欢的瓜果之一。在大学时好奇,她曾查阅过关于西瓜的许多资料。她清楚记得,在明朝,南北的西瓜是有很大差别的。此前,泰和并不种植西瓜,都是从赣州或吉水购买。但是赣州和吉水的西瓜虽多,但比较小,而且不是很甜。直到后来山东馆陶县一个叫徐纲的人来泰和县淘金驿任驿丞,他传授了当地百姓种瓜之法,淘金驿的西瓜就可以和北方的相媲美了。不过在这个时代,讯息并不发达,地域之间也相对保守,吉水县的人,多数不知道淘金驿的西瓜好吃。 看到别人船上的瓜果,表皮上几乎都能看到凉气,方卿、陈克等人真的是再也没有一丝去吃自己带来的水果的想法。 跟随纤纤来此的小丫鬟,正盯着解鉴抱着的西瓜暗暗吞口水,并且忍不住问纤纤:“小姐,为什么水底能够冰西瓜啊。” 纤纤道:“因为太阳照不到啊。” 小丫鬟又问:“可是我们为什么想不到这个好办法呢?” 方卿、陈克和邱乘顿时觉得无比尴尬。 第43章 羡慕跟着曾老大真好 可是,鉴湖社学的表演才刚刚开始。 阿丰随身带着一把鱼叉,一直没有使用。在大家吃完“冰镇西瓜”之后,他把鱼叉举了起来,眼睛注视着远处的水面,身体一动不动。 陈克这一次不敢轻易开口讽刺鉴湖书院的人,悄声问邱乘:“这个粗俗的小子想干什么?” 邱乘看了一眼饶有兴趣的纤纤,恨恨地道:“装模作样罢了。他还能做什么?无非是吃撑了,想吸引纤纤姑娘的注意。可是纤纤姑娘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被他迷惑?” 纤纤听了邱乘的话,微微一笑,没有回应。 小丫鬟也被阿丰的架势吸引住了,问:“小姐,那人要做什么?” 纤纤笑道:“你看着就是了,左右都很有趣,不是吗?” 说话间,阿丰突然动了。只见他身子微微后仰,胳膊一甩,就把鱼叉往远处刺去。一片水花溅起。当鱼叉被收回时,大家发现,鱼叉上已经扎到了一条四五斤重的鳜鱼。 学童们自然又是一阵欢呼。白鹭洲书院的五个人则只是用鼻孔哼气。 不一会的工夫,湖心的一处小岛上便冒起来炊烟。 曾芸芸指点,阿丰亲手操作,肖平打下手,香喷喷的烤鱼就很快做好了。 一个拥有丰富的吃烧烤的经验,一个善于辨别哪些香草可以为烤鱼增味,一个甘心协助事无巨细,三个人的组合无疑又让大家有了大快朵颐的机会。 白鹭洲书院的人并没有离得很远。他们看着熊峰和解鉴手舞足蹈的样子,恨得牙根痒痒,道:“粗俗!” 纤纤看了看小丫鬟直勾勾远望的眼神,问:“月儿,你想吃吗?” 小丫鬟月儿点点头,旋即摇摇头。 陈克道:“月儿姑娘,我这里带了一些桃酥,不如你拿几块过去,你和纤纤姑娘垫垫肚子吧?” 月儿摇了摇头,道:“桃酥太油腻,我不喜欢。” 她随后想到陈克并非是向她献殷勤,又问纤纤:“小姐,你要吃桃酥吗?” 纤纤同样摇了摇头,道:“谢谢陈公子,我不饿。” 陈克看了看四周,突然略带惊喜地道:“月儿姑娘,你看,那里有很多莲蓬。我摘了新鲜的莲蓬给你吃吧?新鲜的莲子很甜的。” 月儿面露喜色,忍不住问:“小姐,我们吃莲子好不好?” 纤纤看到月儿不知偷偷吞咽了多少次唾沫了,有心顺着她,便道:“好,那就劳烦陈公子了。” 陈克忙道:“纤纤姑娘太客气了。摘个莲蓬而已。” 说罢,陈克便招呼船家向荷花丛行船。 有机会向佳人献殷勤,不仅是陈克,方卿和邱乘也都忙碌起来。 不过,人在船上使力,并不轻松。也许是太过专注,陈克忽视了脚底,身子一下子没有站稳,便栽入了水中。 乍一入水,陈克便慌了:他并不会游泳。身在水中,他只能胡乱扑腾,几大口水呛下去,他便没了清醒的意识,只剩下挣扎的本能了。 邱乘大急,弯下身子去拉他,反被陈克一下子扯入了水中。两个人在水中,你拉我,我拉你,一起呛水,一起挣扎,一起往下沉。 方卿一看,自己是不敢救人的,忙喝问两个家仆:“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下去救人啊!” 两个家仆猛地摇头,道:“少爷,我们两个都不会游泳。” “真是废物!”方卿直接忽视了自己也不会游泳的问题,对船家道,“你下去救人!” 那船家将船桨伸入水中,招呼两个溺水的人拉住,让他们不至于淹死,随即道:“我只是划船的。救人要另出银子的。” 方卿气得大骂:“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记得要银子!信不信我把你送衙门里打板子?” 那船家看方卿如此,索性道:“他们自己摘莲蓬落水,能怪得了我吗?少爷这么说的话,可以送我去衙门。反正我不会游泳,哪怕是县太爷,也治不了我的罪!” 方卿这才意识到,若是船家坚称他不会游泳,衙门也拿他没办法。他当即道:“二两银子,你下去!” 船家看着船桨上勉强趴着的两个人,心知有机可乘,便道:“两个人,要五两银子!而且,我要现银。” 方卿气得脸都绿了,终于骂出口。 纤纤忙道:“方公子,还是救人要紧。银子我来出。” 方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此时,月儿已经很不情愿地递上了银子。 船家拿了银子,才把人拉过来,和家仆一起将他们拖出水中。 陈克和邱乘躺在船舱里,头发蓬乱,衣衫湿淋淋的滴水。两个人都面色苍白,不断呻吟,哪里还有公子哥的潇洒模样? 船家平白得了五两银子,心情很好,道:“这两位公子喝了不少水呢!啧啧,读书人就是厉害,平日里喝墨水就多。” 纤纤问:“他们这样总不行吧?” 船家点头,道:“确实不行,最低要把肚子里的水控出来,另外要把衣服晒干,否则他们会生病的。” 无论如何,这两人是为了给她和月儿摘莲蓬才入水的,纤纤不忍心看他们得病,便道:“船家,我们去岛上。” 岛上的学童坐在水荫下,吃着烤鱼,看着白鹭洲书院的两人在水里折腾,倒是过足了瘾。 “这两人怎么都不会游泳啊?真笨!” “那船家真黑。你们看到了吗?救人之前,先拿了银子!” “那个叫方卿的也是笨,直接用船桨拉他们上来就是了,平白便宜了船家!” “他们过来了!你看那船家,脸上还带着笑呢!” “你不也脸上带笑?哦,我也笑了,哈哈!” “我们算是幸灾乐祸吗?” “算是吧。哈哈哈!” 两个家仆将陈克和邱乘分别抬到了岛上,在船家的指点下,把他们肚子里的水都控了出来,两个人才悠悠醒转。 邱乘还好,虽然虚荣,但是咬牙并没有吭声。倒是陈克还未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突然“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白鹭洲书院其余三人只得好好安慰他,谁料他越哭越伤心,鼻涕都流了出来。 解鉴道:“好恶心,影响我吃鱼。”随后,他背过身去,继续哼着小调吃鱼。 白鹭洲书院其余三人都没有办法,只能任他自己平复心态。 二人都没有换洗的衣服,只能穿着湿衣服在太阳下炙烤,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有纤纤和月儿在场,他们也不可能脱掉衣服。 吃饱喝足的学童则围坐在肖平周围,听他讲起了故事。 “过了一年多,陈生返回北方老家,再次经过洞庭湖时,遭遇大风,船被打翻。陈生幸亏扳着一个竹箱子,漂泊了一夜,才被树挂住。刚爬上岸边,水上漂过来一具尸体,原来是他的童仆 。陈生将尸体用力拉上来,童仆早已死了。陈生伤心悲哀,面对着尸体坐下歇息。看看前方,只见小山起伏,一片苍翠,青青的细柳在风中摇曳,没有一个行人,也无法问路。” 肖平娓娓道来,很快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方卿等三人坐在陈克和邱乘不远,假装照看这二人,在暗暗偷听。那船家早已跑到肖平身旁不远坐着,听得聚精会神。两个家仆虽然坐得地方稍远,也是竖起了耳朵。 月儿悄声问纤纤:“小姐,我们也过去听好不好。在这里听不清楚,听得有些辛苦。” 纤纤点点头,和月儿走近了一些。她发现,在所有人都专心听肖平讲述的时候,唯独那个被称为“老大”的少年,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听罢故事,解鉴看了看兀自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陈克和邱乘,道:“同样是落水湖中,怎么遭遇竟然有这么大的区别呢?看看人家陈生,再看看他们,差距真大!” 熊峰道:“也不能这么说,陈生的童仆就淹死了。” 肖辩则问:“平哥儿,你从哪里听来的故事?是不是你父亲以前讲给你听的?这个故事,还真的曲折好听。” 熊峰道:“哪里是他父亲讲给他听的。肯定是老大讲的。丰哥,你说是不是?” 阿丰点点头,道:“确实是老大讲的。” 肖平脸上带着笑,看了已经睡着的曾芸芸一眼。这个故事名叫《西湖主》,确实是曾芸芸讲述过的许多故事中的一个。平日里,曾芸芸为了督促他读书习字,经常在他学累了的时候犒劳他——给他讲故事。《聊斋志异》中一多半的故事都被曾芸芸讲过了。 解鉴道:“好羡慕你们两个,每天跟着老大,不仅有趣,还有这么多的故事听。” 平时话很少的阿丰突然道:“老大前日讲了一个《倩女幽魂》,更好听。” 大家又吵嚷着要肖平讲,肖平道:“我嗓子累了,歇一会吧。再说,那个故事我并没有听完,等我听完了,到社学给大家讲。” 纤纤听了他们的对话,才知道睡着的这位,是故事的讲述者。《西湖主》这个故事已经深深吸引了她。听到有个更好听的《倩女幽魂》的故事,她不由更加向往,恨不得立即将睡着的这个少年叫醒,以便尽快听到。 可惜,只有这些社学中的人才能听到了。 熊峰和肖辩也是意犹未尽,道:“平哥儿,到时候我俩也来听,你等我们来了之后再讲!” 肖平点点头同意了。 一时间,纤纤对这些少年都有些羡慕了。 第44章 逼我放大招芸芸被纤纤缠得没办法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斜阳照在鉴湖之上,又是另一番景色。 因为鉴湖社学的学童的家都不远,大家依然没有散去,不过已经由湖心岛来到了湖边。一天下来,大家玩得很尽兴,此时犹舍不得离开。 白鹭洲书院的学生们早已离开了。鉴湖之行,不得不说,他们很狼狈,遇到康啸林的喜悦被冲淡了许多,与纤纤同行原本是美事,如今也多了许多尴尬。 陈克彻底醒转之后,对其他几人叫了好几声流年不利,甚至声称这湖中大概有冤死的女鬼。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摘莲蓬时,感觉有女鬼在拉他。 编织了这番“鬼话”之后,他便问邱乘是不是。邱乘自然极为欢迎他的想象力,这样可以缓解他们很大的尴尬,于是他也忙表示自己同样感受到了一只诡异的手曾拉了他一把。二人都肯定说湖水之中不干净,倒是让其他人信了一些。 听肖平讲了很久的鬼怪狐仙的故事,两个家丁也来了兴致,添油加醋猜测了一番,不得不让大家又信了三分。陈克和邱乘暗暗松了口气,这样一来,事情传到书院,便不至于太丢人。 他们弄不清楚康啸林到底去了哪里。不过现在这番糟糕的模样,继续在此久留,若是被康啸林看到,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于是,几个人决定溜之大吉。 他们邀纤纤一同回府城,纤纤拒绝了。纤纤说,在吉水县城,她有个好姐妹,晚上正好去拜访。其实,这是假话,纤纤只是不愿意与他们同回。而且她总觉得,自己有必要留下来。 在府城,白鹭洲书院是最惹眼的存在。这里的学生,便是全吉安府百姓心中的天之骄子。纤纤在府城中虽然很红,但是也不愿轻易得罪白鹭洲书院的学生。有时候,她还必须刻意维持好与他们的关系。当然,纤纤也认为,他们很优秀。 鉴湖一行,短短的一天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倒是让她的心突然放松了许多。她再去看这些整日在她面前争相吟风弄月的少年,便没了仰望的感觉,也没了任何再需刻意对待的事情。 她原本以为乡野中人比较粗鄙,如今想法也被颠覆。看到曾芸芸面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人群中的样子,纤纤情不自禁想去了解这个人。 哪怕是月儿,也欣赏起曾芸芸的神采风仪,对纤纤道:“小姐,你在看他们的老大吗?他倒真的很优秀,也不知道日后会便宜了谁家的姑娘。” 月儿的一句话,顿时让纤纤的心空落落的。她抿着嘴唇,皓齿轻咬了一下,突然下了很大的决心,道:“走,我们过去。” 月儿忙跟着,不断追问:“小姐,我们不是要去吉水县城吗?” 纤纤没有言语。 解鉴正不断询问熊峰一会可以吃什么,熊峰被他问得烦躁,道:“你怎么不去问老大?” 解鉴道:“不太敢问她。虽然老大从不发脾气,可是我还是有点怕她。你看阿丰厉不厉害,在老大面前,和奴才似的。” 熊峰没好气地道:“你见过这么开心的奴才?” 解鉴正欲说话,看到月儿来了,不由一喜。 他忙对熊峰道:“大师兄,待会去和老大说说,留她们二人和我们一起吃东西吧?” 熊峰看到纤纤,也是大喜过望:“好啊!” 曾芸芸很奇怪,这时候了,这位纤纤姑娘为什么还不走。按理说,她的客户群主要在府城。几位大主顾已经回城了,她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看到熊峰和解鉴扭扭捏捏过来夸赞她这次游湖组织得好,她便明白了二人的心思,道:“有事直说。” 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很害羞地将念头说了出来。 曾芸芸惊疑地看着解鉴,忍不住想问问他是否也是穿越而来的。熊峰就罢了,解鉴才十岁,就懂得向喜欢的女孩子示好了? 纵然疑惑,可曾芸芸对二人还是表示理解,立即同意了。 相比月儿的羞涩,纤纤倒是很大方,过来和大家打招呼,彼此算是认识了。 熊峰激动无比,厚厚的嘴唇都在哆嗦:“纤纤姑娘……见到你……那个,三生有幸!我家就住在鉴湖边上……有空……请常来……” 倒是解鉴激动之余,反倒是有超常的发挥,道:“月儿姑娘,你看,这夕阳斜照之时,正是鉴湖最好的时光。值此盛夏,若是晚上住在这里,可以看到满天星辉。有时候,还能看到流星划过。若是你立即许愿,可能就会实现哦!我家就住在附近,这附近我都极为熟悉。不仅你可以常来,你还可以带纤纤姑娘,带你们的朋友来此!” 表示感谢之后,纤纤带着笑问熊峰:“熊公子,那位被你们称为‘老大’的公子贵姓?” 熊峰没有多想,道:“她姓曾。” 纤纤又问:“你们为什么称曾公子为老大呢?我看他年龄并不是很大。” 熊峰道:“因为她学问最好,做事最灵活,为人最稳重……反正大家都很拥护她。” 纤纤点点头,眼眸不自觉又看向曾芸芸。 默默观察了半晌,纤纤想,曾公子真是好相貌,若是穿上女装,要比她这个吉安府的花魁都要美上许多。 也许是因为女人的直觉,虽然曾芸芸并不相信直觉这种东西,可是,她还是在背过身的时候感受到了有人在关注她 。扭过头,她恰好与纤纤四目相对。 曾芸芸突然觉得这位迟迟不离开的姑娘很有趣,便存了逗一逗她的念头。纤纤的目光没转走,她也就一直盯着纤纤看,脸上还带着笑。 长久的相互凝视,让纤纤进一步看清了曾芸芸的脸。金灿灿的阳光打在她精致的五官上,给纤纤一种眼前之人不是出自凡间,而是来自天上的感觉。 纤纤凝视着,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中突然涌出了一种极为冲动的感觉——她好想一直留在这个人的身边。 在很多话本和戏文中,她曾经读到过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情节,那种注定将要相识,或者是冥冥中早有的安排,或者上辈子仿佛就见过的感觉,此时此刻与她的情愫都是那么接近,却又那么不同。 可是,她很快又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留在对方身边,最低现在不行,她还没有这种自由,心中突然就涌出了巨大的伤感。这种伤感不是来自对方不好、不理会她,而是来自她自己做不到。这种伤感不由自主就膨胀起来,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看着曾芸芸脸上带着的笑,她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欣喜。 “小姐,你怎么了?”最终,还是月儿打破了这种状态。 “没什么。”纤纤连忙收回目光,转向鉴湖。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眼睛和鉴湖一样,都有了闪动的波光。 夜色渐起,纤纤知道自己终于还是要离开的。纵然需要连夜赶回,她倒不觉得如何辛苦。 反正都是走夜路,再晚点就晚吧。当解鉴递过来一串串用竹签串起来的烤肉,纤纤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决断的正确。 这次的小烤肉,是曾芸芸指点阿丰做的。烤肉对阿丰来说,很容易。不过,最难准备的调料,他们却凑了很久,才弄出曾芸芸所描摹的美妙味道。 月儿一边吃,一边对纤纤窃窃私语:“小姐,那个曾公子仿佛懂很多。你说,他的书读得那么好,怎么还有这么多精力去掌握如何做烤肉这些事情?” 说话的时候,美味的烤肉让月儿的眼睛变成了月牙的模样,也让站在旁边盯着她的解鉴开心地咧开了嘴巴。 熊峰大概是渴了,去了趟社学找水喝,回来时大声道:“你猜我刚刚回社学看到了什么?先生正与康解元对坐喝酒呢!两人聊得甚为投机!” 顿了顿,熊峰又道:“我还听到了一个大消息,就是先生与康解元商定,过了中秋节,咱们社学派两人去白鹭洲书院交流学习,一直到年底!可惜了,若是我不去文峰书院,肯定有一个名额是我的!” 解鉴听了,嘴咧得更厉害了,恨不得立即告诉月儿:我有机会去府城,我有机会去白鹭洲书院! 吃完小烤肉,大家就要各自回家了,肖平去帮阿丰收拾器具。曾芸芸一个人站在湖边,看夜色把最后一点余晖吞没。 热闹之后享受片刻的安静,是极美的。哪怕是肖平,都已经理解并尊重她的这个习惯。 不过,偏偏有人不愿意她这般独处。 纤纤走上前去,问:“曾公子,刚刚听熊公子说,你们社学有机会去白鹭洲书院交流。到时候,你会去吗?” 曾芸芸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便道:“不会吧。我对去白鹭洲书院不感兴趣。” 纤纤有点失落地“哦”了一声,随即又问:“纤纤可否再听一首曾公子的诗词?” 曾芸芸道:“我哪里会写什么诗词,都是听社学的先生诵读的罢了。” 她想不到的是,纤纤对这个问题极为关注,刚刚吃小烤肉之前,便向熊峰了解清楚,知道社学的先生压根就不作诗词。那么,今天下午大家听到的那些,极有可能就是这位曾公子所作。 一时间,曾芸芸成了纤纤心头明月一般高高在上的人儿,而吉安府其他有才名的读书人,则如萤火一般毫不起眼。 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纤纤继续恳求:“还请公子赐一首吧。”在纤纤的记忆里,她是第一次对别人如此低声下气。 曾芸芸道:“我所诵的诗词,真的都是听来的。” 纤纤愈发认为曾芸芸是低调,便道:“那就来一首公子听来的。希望公子成全。” 曾芸芸被她缠得没办法,心想,是你逼我放大招的。说来说去,还是要用这首被抄烂的诗词。说不得,真的有点无耻了。 片刻之后,诵罢诗词终于清静的曾芸芸离开了,只余下不由自主联系上自己身世的纤纤不断默念着她认为是曾芸芸所作的词句,久久无法回过神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第45章 肖近求情我是你二哥,有话对你说…… 第二日上学,曾夫子的精神愈发地好了。当然,在讲堂上他也更严格了。 中午散学,他专门把肖平叫出来,道:“你最近读书怎么样了?” “还好。”肖平将自己学习的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你方才十三岁,已经读熟了四书,也接触了《诗经》,按说在社学之中,还算不错。不过昨日我和白鹭洲书院的山长谈了谈,有所理解,那里很多十二三岁的学生,也已经学完了四书,甚至开始治经了。和他们比,你并不算多么突出。”曾夫子道。 肖平很想告诉他,最近这段时间自己已经开始在曾芸芸的指导下学《尚书》了。可是想想,还是没有开口。所以,对曾夫子所说,他还算是不以为然。 曾夫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道:“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你可能不服气。不过你想想,和那些学生比,你还是不够努力。你学得确实很快,进步也很大,但这是建立在你过目成诵的基础上的。那些学生的记忆力比不上你,但是他们的进度和你差不多,你说你有他们努力吗?再说,你虽然读熟了四书,但是真正临场应付考题,还没有任何锻炼。我这么说,你可服气了?” 肖平听了,这才发自内心地点点头。他想,先生说得有道理,若非有这么好的记忆力,他也就比解鉴稍稍强一点,可是解鉴才十岁,比他足足小了三岁,在家中也无人指导。一对比,肖平便觉得惭愧。 曾夫子又问:“中秋之后派两个学生去白鹭洲书院交流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肖平点点头。 曾夫子道:“我打算派你和解鉴去。整个社学,你们两个最用功,天分也最好。解鉴年龄还小,去那里,主要是长长见识。我送你去,不仅仅是长长见识这么简单,还想让你打好基础,参加明年春天的县试。如今县尊器重你,最低对你有印象,你应该把握好机会。所以这段时间,你要更加努力。不过,参加了县试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府试和院试。哪怕真的中了秀才,也不过和我一般。所以,秀才还不够,你要中举人,中进士!这是你父亲没有做到的。” 说到这里,曾夫子盯着肖平,意味深长地道:“我相信,有朝一日你能做到,你能走到我和你父亲没有走到的那一步。” 想到半年之后就要参加县试,肖平也有危机感了。昨日游湖,玩了一天,回去就休息了,如此算来一整天没有学习。 曾夫子拍了拍肖平的肩膀,道:“这半年,你要尽快把四书五经都融会贯通。要记住,治本经,不代表只学一经就可以了,其他四经,也要熟悉。毕竟,你的目标不是单单考个秀才,像我一样做个塾师。不愿意蹉跎此生,就要只争朝夕。我老了,你们还有大把的时间,要珍惜机会!” 下午散学回到家中,日头还很毒。庭院的树荫下,阿丰正在案前添水磨墨。阿丰曾言,他不喜欢 写字,却觉得磨墨很有趣,能让他心静。每次肖平要练字,他都抢着替他磨墨。 照着《多宝塔碑》,二千零二十七个字,每一个都是端端正正的正楷,临摹一遍,并不是很轻松。不过,在曾芸芸的监督下,肖平已经不觉得有什么辛苦。 磨完墨,阿丰道:“外面树上鸟窝里住的几只鸟总是吵,我去掏了它。”说完,便蹭蹭地跑出去了。 休息片刻,肖平继续抄写。 曾芸芸走过来,看了看他刚刚抄的那一篇,道:“又有进步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发力。你想想,你是用哪个部位推笔走?如果从臂膀发力,手腕相对固定,运笔速度就提不上去,发力就不干脆。尤其是平行于纸面发力,最不可取。不妨把笔与纸面视为一个球面,圆心即手腕。你再试试,是不是省力许多?别着急,慢慢揣摩。” 肖平按照曾芸芸的方法,又一笔一划专心写了上百个字,眉头不由一扬,他终于感受到了这种技巧的好处。 看到他如此认真,曾芸芸问:“手酸不酸,要不要我给你揉一揉?” 肖平微微惊讶,毕竟练字的时候,曾芸芸一直都比较严肃的。他也习惯了曾芸芸的严肃。面对突然而至的温柔,他有点不太适应。 曾芸芸看到他的样子,不觉一笑,道:“再抄一遍《多宝塔碑》,我给你揉。”说完,她起身走到房檐下,又坐了下来。 阿丰正抓着几个鸟蛋走进院子。他道:“少爷,大伯母又来了。” 肖平和曾芸芸早已不让阿丰叫他们先生了。如今,阿丰有时候叫曾芸芸为老大,有时候叫她小姐,对肖平,他则习惯了称少爷。 肖平让他叫自己的名字,或者叫平哥儿等,他都不答应。没办法,肖平只能任他这般称呼。 至于大伯母,她最近来了好几次了。 最初,她听说自己的宝贝弟弟被抓走了,大伯母是来指责肖平的。阿丰直接将她关在了门外。大伯母便站在院墙外,先是把关门的阿丰臭骂了一通,又要开口继续骂肖平和曾芸芸。谁想到她刚开口,便有一团污泥被丢入她口中。 大伯母又怒又惧,只得躲在自己家中指桑骂槐一下午。 随后,肖平听说大伯母花了不少银子,也只是在牢中见到了黄冬生一面。 再后来,大伯母听县衙的人说肖平与知县交好,便来求肖平,肖平依然不搭理她。求了很多次,肖平只是对她道:“种什么因,结什么果,黄冬生的官司,我无能为力。” 大伯母还想张口骂人,可是看到阿丰手里的泥巴,连忙将嘴闭上了。 这一次,大伯母聪明了,把大伯和肖近都带了过来。 大伯母道:“近儿,求求平哥儿,请他帮忙去县衙疏通一下关系,放了你舅舅。” 肖近一扭头,道:“我为什么要求他?我年龄比他大,读书比他好,家里比他家有钱,凭什么?” 大伯母忙道:“求他救救你舅舅!” 肖近一翻白眼,道:“我舅舅对我又不好,还抢我的吃的,我才不救他!” 大伯母又气又急,但又溺爱肖近,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继续求他:“我的小祖宗,你就向平哥儿说几句软话,救救你舅舅。你要知道,你舅舅可是我的亲弟弟啊!” 肖近又抱怨了几句,才不情不愿地敲了敲肖平家的大门,叫:“平弟,是我,你二哥!开门,我有话要对你说。” 阿丰看了看肖平和曾芸芸,等他们拿主意。他手里的泥巴却没有放下。 肖平点点头,道:“让他们进来吧。” 大伯母、大伯进来后,再也不复之前的张扬,站在院子里有点无所适从。他们都有点错乱,搞不清楚肖平是如何和县尊搭上线的。越是感到县尊的威势大,他们越是有压力,越是坐立不安。 最后还是大伯悄声对大伯母道:“我们好歹是他的伯父、伯母,他不会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 大伯的话让大伯母精神一振。她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长辈为大,别说肖平只是一个小小学童,他就是中了秀才,也是晚辈。长辈批评数落他,他也只有听着的份。当年他父亲肖山中了秀才,可是见到哥嫂,尚且客客气气。他父亲都如此,他还能蹦到天上去? 大伯又道:“你看他像能够结识县尊的人吗?估计是谣传。冬生被关押,是因为他冒用秀才的功名。这是大罪,与这处宅子应该无关。” 大伯母仔细看了看肖平和曾芸芸,还真的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她立即想象了一下自己如果和县尊交好会是什么情状,觉得自己出门,纵然做不了八抬大轿,也应该坐个二人凉轿,家里应该找三五个丫鬟伺候,每日里都会有城里的大户邀请去吃饭,哪里还需要躲在这个小村子里? 肖近走上前,看了看肖平刚刚写的字,道:“你的字写得太刻板了,没有任何灵性。今天天热,我就不写给你看了。有机会我让你见识一下,如何挥洒笔墨,写出咱们肖氏风格的字。不过,书法中的肖体注定是我的了,你干脆别练字了。再练,你也得不到肖体的称号。或者你跟着曾芸芸的姓,再跟随我练习几年,估计能弄个曾体。” 肖平笑道:“希望有机会见到二哥的肖体。” 肖近道:“我这个人一向低调。在文峰书院,先生想求我一幅字都难。不过我写给你一幅,没问题。今天在书院,听肖辩说你们昨天去鉴湖玩去了。这事以后要叫着我啊!我怕你们不会玩,白白地浪费了时光。要知道,玩也是学问,你们没我精通。” 大伯母看肖近始终不谈黄冬生的事,有点不耐烦了,道:“平哥儿,我弟弟的事,你就不肯帮着说句话?” 肖平道:“你弟弟诬告我,但他也付出了代价,便罢了。不过他冒用秀才功名、拐卖别家妻女的事情,都是别人告发的,我说了没用。大伯母,你与其三番两次白白耗费力气来找我,倒不如教教你弟弟该怎么做人!” 看到肖平如此决绝,大伯母气得肥肉乱颤。她咬牙切齿地对大伯道:“看看,这就是你们肖家的小子!” 肖近听了,有点不满:“娘,肖家不是还有我吗?再说了,舅舅确实活该。你指望舅舅,不如指望我!” 大伯母舍不得说儿子重话,又拿肖平没办法,只能把火气都撒在大伯身上。她道:“窝囊废,总是让我一个女人家受欺负!你们爷儿俩过吧,我回娘家了!”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肖近无所谓地摇了摇头,道:“爹,今晚娘不在,你去买肉,我们好好吃一顿!放心,你偷偷喝酒,我不会再告诉娘了。” 第46章 夜这晚的月亮格外美 这个夜晚,阿丰并没有睡着。辗转反侧了一阵,他便趴在窗前看了很久的月亮。他觉得,这晚的月亮格外美。 曾芸芸和肖平则是倦了,睡得很香。 搬回家宅后,他们搜索了很多地方,甚至在庭院里挖了很久,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随后,王本财派人送信来说,省城的来人已经回去了。 曾芸芸和肖平都是恬淡的性格。既然省城的人走了,一边读书,一边寻访肖山的下落,这就成了最紧要的事。 自从跟随了肖平和曾芸芸之后,阿丰的生活仿佛是在天上。就拿眼下来说,肖平家的宅子很大,他们三个人一人一间。睡得如此宽敞舒适,这对阿丰来说还是头一遭。 不过,阿丰还是记挂着山谷里的亲人、伙伴和乡亲。 前两次回去,他待得时间都很短。可是伙伴们看到他衣衫整齐的样子,是那样羡慕;大人们看到他带回来那么多精盐,又是那么激动……他们的表情都印在了阿丰的心里。阿丰希望过好日子,也希望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 明天,就是阿丰随肖平去谷中一起迁移他们这些流民的日子。肖平告诉他,知县已经同意,在鉴湖边上给他们划一大块地,由他们种植苞粟、番薯等。收获后,他们可以用苞粟和番 薯和县衙换米面等粮食。另外,知县保证他们安顿之后,帮助他们摆脱流民的身份,并且只要他们愿意,可以把户籍落在吉水县。 前几日,阿丰已经回了谷中一次,告知了大家这个消息。整个山谷中人们雀跃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至今想一想,阿丰都觉得激动。 这个夜晚,和阿丰一样激动未眠的,还有很多人。 府城之中,春香楼上,临街的一个房间依然灯火通明。 “小姐,已经很晚了,休息吧。”丫鬟月儿道。 “你先睡吧,我不困。”纤纤一手持着一卷书,可已经很久没有翻页。她另一只手托着香腮,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夜色。 “小姐,你是在想那位曾公子吗?”月儿忍不住问。 “你怎么……你别胡说,我哪里是在想他。”纤纤的俏脸上泛起了一抹红。 “城里姓曾的公子那么多,小姐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个?”月儿不由笑了。 “你这小蹄子,敢戏弄我了?”纤纤佯怒,将手中的书卷丢了过去,落在床上。 “小姐,你既然想他,我们就去寻他。反正鉴湖社学离这里也不远。”月儿道。 纤纤没有言语,但是去寻他的念头一旦出现,便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少女未眠,未必都与相思有关。距离文峰村几十里之外的刘美,正趴在路边。 此时月朗星稀,夜色融融,正是红袖添香或者酾酒临江的好时候。只是,刘美来此却是要做一件不是很风雅的事情——抓人。 她要抓的是一个贼人,确切说是一个马贼,一个自诩来去如风、官府拿他都没办法的马贼。 刘美在马贼的必经之路旁的草丛中藏好身形,她就等着雷霆一击的那一刻。 为了这一刻,她做足了准备,自信万无一失。然而,此刻她仍然静不下心来。 刘美长得并不美,但也不丑,长相很普通。她的身份是一个镖师。自她曾祖父起,他们家就始终吃这碗饭,一直从她祖父、父亲传到哥哥和她。 比较幸运的是她有这个哥哥。在镖局里,她可以只挂个名,多数时间都是四处闯荡。当然,她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为家学渊源,她自小习练了一身非凡的武艺——寻常的大汉,三五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半年之前,她就盯上了附近山中的这群马贼。这群马贼几乎无恶不作,偏偏行踪诡秘,很难捕捉到他们的踪迹。渐渐地,无论是府衙还是县衙的捕快,都放弃了,只有她这个不吃公家饭的还在坚持。为了获得对方的讯息,她专门乔装改扮在山中活动,最后终于得到了马贼的二头领今晚将从这里路过的消息。为此,她便早早地藏在了这里。 刘美往远处张望了一番,又趴在地上听了听声音,慢慢地在草丛中坐起来。蚊虫在她的脖颈处叮咬,她浑然无觉。 刘美善使刀剑,也会一些内家功夫。调理了一阵气息,她又检查了自己的兜囊。摸到兜囊中的一块块石头,她心里踏实了许多。这些石头,是她的底气所在。 据刘美了解,这个马贼的二头领,本事不错,但在所有的马贼中并不算突出。之所以他能坐上第二把交椅,与他狡猾多智有关。这些年马贼在附近的声势日壮,与他的筹谋布局有很大关系。若是今晚能擒获他,便相当于打瞎了恶狼的一只眼。 又过了有两个时辰,路上仍悄无声息。只有曲折的小路在月光的抚摸下,散发出了柔柔的光。刘美从身旁拔了几棵艾草,搓出汁液涂抹在皮肤上,用艾草的味道来驱赶蚊虫,随后开始琢磨。难道是把消息弄错了?或者是走漏了风声? 刘美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将这两种可能都否定了。马贼今晚从这里通过,是她亲耳听到的消息,而且这条路,是附近通往山中的唯一路径。马贼只要行动,就没有错过这里的道理。至于说走漏风声,更不可能。她独自一人出来,势单力孤,却也让她的身份很隐秘。她不说,不会有人知道她的意图。 这种等待,很烦躁,很无聊,也很辛苦。可是刘美还是希望再继续等等。这些日子,她看到了很多被马贼戕害的百姓的惨状,内心充满了让马贼付出代价的冲动。 衙门管不了的我来管,这是刘美乐意做的事。 大不了白熬一夜,算不得什么。刘美想。 就在刘美宽慰自己的时候,清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了。 骑在马上的崔康之,心情颇为愉悦。 他今年三十七岁了。早些年前读书的时候,他还不会骑马,但每每读到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总是浮想联翩。从孩提时就开始苦读,及至少年、青年,金榜题名的荣耀,是他最大的梦想。 除了孟郊的诗句,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就是从小就从先生那里学到的汪洙《神童诗》中的句子:“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在这种信念下,他学得很刻苦。他也相信,自己必定将出人头地。 只是参加了几次县试,无一例外地落第。那些看起来不如他的人,慢慢地成了秀才,甚至举人,还有一两个,成了进士,达到了他梦想中读书人可以做到的极致。 渐渐地,崔康之的心态就难以平衡了。再加上常年供他读书,他的家境越来越差。当父母带着遗憾病逝之后,崔康之觉得自己终于认清了这个世道。于是,他不服气。他认为读书耗费了他太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他要把这一切弥补回来。为此,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一介书生,乱入江湖。起初,他受过骗,也受过伤,不过,他有一股子狠劲,更有一些奇谋诡计。渐渐地,他混出了一些名堂。只是,在道上混,名气太大并不是好事。最终他所在的团伙引起了朝廷的注意,被官兵打散了。他流落到这里,加入了这群马贼,成了二当家的。 他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坦,但又觉得自己有点怀才不遇。可是,没有更好的去处,他还是耐心地在这群马贼中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当他觉得日子缺少刺激,已经近乎无聊的时候,他遇到了如今马上驮着的另外一个人——本地盐商之女蓝灵。 崔康之是在府城的庙会上偶然看到蓝灵的。乍一见面,蓝灵的风姿便把他征服了。蓝灵的气质很奇特,既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又有小家碧玉的俏丽,一双闪亮的眸子似乎蕴藉了这个世界山河湖泊所能孕育的所有灵气。 崔康之混迹江湖这么久,一直没有娶妻。可是看到蓝灵第一眼,他就想让她做自己的妻子。 不过他的身份很糟糕。明朝的商人地位虽然不高,但是在掌握了巨大的财富之后,便能够撬动许许多多的力量,拥有寻常百姓难以企及的威势。更何况,蓝灵的父亲还是本地首屈一指的盐商。 崔康之知道,走三媒六聘的路径,他和蓝灵是无缘无分的。没办法,崔康之只好采用自己心中的巧法。 又是一次庙会,崔康之早早雇了几个地痞无赖,引走了跟随她的下人,把蓝灵迷倒了。如今,失去自由的蓝灵伏在马背上,无论如何挣扎,都难以返回家中了。今晚之后,她就是他的人了。 虽不曾中进士簪花游街,但是把一个佳人绑在马上带回去,崔康之有中进士的欣喜。没了功名,但也少了束缚,也算惬意。 对方终于来到,之前还略略紧张的刘美反倒是彻底放松了下来。 按照预先的设计,刘美蜷缩在路边的树丛间,手伸进了兜囊,取出了三块圆石攥在手中,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路面。 四围很安静,刘美的心也很静了。当年习武,父亲就对她说过,惊慌不会带来一丝益处。 一切片刻之后即将分晓。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刘美听了听马蹄的声音,猜测这马贼还带了不轻的财物。 眨眼之间,一匹雄俊的黑马就到了眼前。马上坐着的是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只看体型,刘美就知道他是马贼的二头领。不过,她还发现,马贼身前,还伏着一个女子。因为头发披散,看不清面容。 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索,刘美扬起手,三颗石头已经飞出,两颗袭向黑马,另一颗则奔着马贼而去。 投掷飞石,便是刘美的底气。 随着一声马鸣和一声闷哼,黑马和马贼同时中石,各自负痛。 受惊之后的黑马猛然抬起前蹄,将马上的女子掀落下来。饶是如此,马贼却没有掉下马鞍,正试图稳住黑马。 刘美一把接住落下的女子,同时又是两颗飞石击出。 马贼惨叫一声,额头中石,已然流出血来。黑马再中一石之后,愤然奔走,带着马贼不见了踪影。 刘美有些遗憾:这种情况下,还是被他跑了。 就在她刚刚解开女子身上的绳索,取出女子口中的布团没多久,一阵更加嘈杂的马蹄声在前方出现。刘美站起身一看,竟然有三人骑马奔来。他们的装束和马贼一样。 “不好!他们有人来接应!”刘美来不及惊叹女子的花容月貌,拖着女子就直奔路旁的树林而去。 只有到了林中,才有机会躲开马贼的追击。 马贼看到她们二人入林,果断下马,道:“追上她们!” 此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正是肖平和阿丰带着两个衙役前往山谷的时候。 第47章 疯跑的男女冒险,但不鲁莽 太阳照在林上,偏偏没有一丝风,整片山林中变得无比闷热。 因为流汗过多,刘美和蓝灵各自的头发都黏在了一起,衣服也几乎湿透了。 已经跑得近乎绝望的蓝灵早已没了大小姐的风范,躺在地上的枯叶上直喘粗气,口鼻中的响动如同风箱。若非刘美刚刚告诉她,贼人已经被甩掉了,她恨不得直接一头撞死。 这种末路狂奔,是她平生第一次,到了极限的时候,简直比死都难受。 刘美也在倚着树干喘气,却没有坐下。她道:“这里是马贼的活动范围,还不安全。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蓝灵试了许久,才说出话来:“我,我真的走不动了。”她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都感觉到嗓子撕裂般的疼。 刘美看到蓝灵的模样,知道她已经耗尽了气力,确实走不动了,便道:“那我们找个地方躲一躲,天黑之后再想办法离开。” 此时,肖平和阿丰距离他们已经不过五里。 因为商量好一天之内就往返,所以曾芸芸并没有跟随他们前往。在家中也无事,曾芸芸去了社学。 鉴湖边上,已经有县衙派来的人,在和里正、当地乡绅等一起商议如何安置这些人。大的章程,知县已经敲定,他们商讨的不过是一些细节。这件事是知县上任后的头一件大事,上上下下都十分重视。大家都很卖力,都希望给知县留个好印象。 讲堂内,学童们边读书,边斜着脑袋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曾芸芸干脆没有留在讲堂内,而是坐在外面的大树下打瞌睡。 来到这个世界三个月了,她终于戒掉了手机和电脑。脑海中存储的图书可以随意翻阅,比看电子书还方便,可惜没法打游戏。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里经历的这些事情,可比游戏要精彩许多。 打着瞌睡,曾芸芸却还是记挂着肖平此行是否会顺利。如此燠热的天气,什么都不做都热得不行,更何况是要走这么远的路。不过若单单是两个衙役和阿丰一起去,谷内的流民未必敢迁移出来。肖平此去,代表的是县衙的信誉。 此时,肖平和阿丰确实不舒坦。虽然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而且坐着衙门派来的马车,但依然逃不脱酷热天气的折磨。 马车夫和阿丰差不多黑,终年吃苦,倒是闷声坚持着。平日里县衙抓差,别说银子,铜钱也弄不到几个,做不好还可能挨一顿打。这次则不然,银子在出行前就给下。因此,马车夫感觉到十分踏实,即使热一些,也心怀愉悦。 两个一同来此的衙役,没行多远就开始骂娘。不过,这是知县亲自安排的差事,而且马车上还坐着知县面前的红人,他们并不敢过分,只能拿天气出气。 肖平让阿丰把带来的瓜果分给他们一些,二人立即对肖平感恩戴德。除了咒骂天气,其余的时间则是在告诉肖平沿途经过的村落、山水的一些情况。 两个衙役,一个叫宋富,一个叫何贵,名字都起得很富贵。不过两个人长得都黑乎乎的,言行举止也比较粗俗。不过他们都是衙门里积年的差役,对于吉水县十分熟悉,看在瓜果的份上给肖平讲起许多掌故,倒是绘声绘色。 “肖公子,你看前面这岭,叫卧牛岭。你从这个角度看,这岭像不像一头牛?在卧牛岭上,还有一个哨口,叫朱砂冲。那里的土红得像血一般,因此得名。”宋富道。 “卧牛岭山险林深,常有一些贼人出没。不过有我们两个在,一般的蟊贼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何贵道。 “那就有劳二位公差了。”肖平道。 “哪里。到时候交差时,还需要肖公子在县尊前美言几句。”二人道。 “那是一定。”肖平笑道。 阿丰闷声不说话。衙门的这些差役,流民被贼人欺负的时候,他们从来都没有出手过,但是欺负流民,他们比一般的贼人都有手段。不过阿丰也明白,此时不能得罪他们。因此,坐在马车最前方的他也不回头,闷声看路。 “前方有马贼!”阿丰道。 “怎么可能?青天白日,马贼敢到大路上来?”宋富质疑道。 “若是有马贼敢来,正好擒回去拿赏银!”何贵叉腰道。 肖平探头一看,果然和之前所见那般的三个人,如此炎热的天气,也是一身黑的装束。三人之中,两人骑黑马,另有一人骑着枣红马,应该是当日对曾芸芸动手的贼人。 宋富和何贵看到肖平面色冷峻,才起身向前看,二人看罢,都是一哆嗦,不由自主两股战战,悄声道:“真的是马贼!车夫,停下来,停下来!” 马车在路上停下来后,肖平等人仔细观看,发现那三骑都是在附近逡巡,像是寻找什么人,而不是劫道。 “怎么办?我们调头吧?”宋富道。 “马贼凶狠,我们势单力孤,需要回县衙求援才对。”何贵急忙应和。 “不好,马贼注意到我们了。车夫,赶紧调头!”宋富来不及听肖平的意见。此时,他和何贵都认为,此时还是保命要紧。 肖平看到离他们最近的那个马贼注意到了他们,正纵马赶过来,不过速度并不快。 宋富和何贵各自催促,马车夫倒是将马车赶得飞快。那马贼看到马车离开,也不再追赶,又转了回去。 行了一阵,肖平叫停了马车。他对宋富和何贵道:“二位公差,还请去一人到县衙报告县尊,搬来救兵。否则如此多的流民出谷,极其容易被马贼打劫。另外一位,就留在此地等候。遇到危机的情况,可以自行离开。我们两个去前方看看。” 宋富和何贵惊讶:“前方有马贼,你们去那里,太危险了!” 肖平道:“没事,我们不靠近。若是有危险,我们往林子里一钻,他们纵然骑马,也追不上我们。” 二人又规劝了一番,见肖平坚持,宋富和何贵只好再次叮嘱他们要小心,不要冒进。肖平一一答应下来。这倒也让肖平看出,这“富贵”二人,虽然胆小,但还算仗义。 随后,宋 富和何贵又商议了片刻,决定由宋富去前面村里借一匹牲口骑回去报信,马车则停在路边隐蔽的地方,由何贵和马车夫在此接应。一旦肖平和阿丰遇到什么情况,就可以迅速赶过来,乘马车逃走。 安排妥当,肖平让阿丰前面带路,二人很快钻入周遭的田中不见了踪影。 肖平之所以要留下来,自然是和阿丰一般,不放心谷内的流民。前面就是卧牛岭,卧牛岭下就是那个山谷。 这是一次冒险。不过做这个决定,倒也不是鲁莽,因为他问了阿丰,这附近有许多隐蔽的小路,甚至还有几个难寻的藏身之处,马贼一时间未必能发现他们。就算是发现了,马贼离开马,也未必跟得上他们二人。实在不行,二人找个地方一躲,安心等县衙救兵前来就行。 同时,肖平还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马贼在此,很明显是为了找人。若是肖平和阿丰牵制对方一下,不仅能够帮助被找寻的人,还能引马贼继续留在这里。等县衙的救兵来了,若是有机会擒住马贼,或者尾随追踪,找到马贼的老巢,都是好事。否则像阿丰说的那般,任马贼继续逍遥,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打定主意,肖平和阿丰便悄悄接近前方的树林。 树林很茂盛,想在林中寻人,还是有难度的。马贼大概认为,卧牛岭的另一侧就是山崖,林中人只能从这里出来。他们在此守候,便跑不了对方。 在树丛、草丛中一点点靠近,肖平透过缝隙,已经能够看得清马贼的许多细节了。他的心也不由紧张起来。这些马贼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一旦被他们捉住,下场会很惨。 不过,即使紧张,肖平还是强迫自己深呼吸了几下,慢慢地稳定下来。树林就在前方数丈不远了。一旦进入林中,有阿丰在,马贼就是追进来,也很难抓住他们。 前方的三个马贼依然在缓缓地移动,而且始终呈一个品字形。 阿丰在肖平的前方,距离马贼更近。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马贼,揣摩着他们的行动规律,寻找最好的机会。 片刻之后,阿丰转过头,对肖平做了个手势。肖平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当三个马贼都与阿丰和肖平有了点距离,且最近的那个马贼背过身去的时候,阿丰率先冲出,肖平紧随其后,二人快速地奔向树林! “是谁?”最先发现的马贼恰恰是骑着枣红马的那一个。他低喝一句,下意识地就纵马追了过来。 他距离肖平和阿丰不是最近的,虽然反应最快,但也做不到立即拉近距离。 另外两个马贼也反应过来,纵马赶过来。 肖平和阿丰没有管这些,就是疯跑! 一旦跑起来了,肖平就什么都不管了。尽管马蹄声越来越近,但是树林也近在眼前了! 第48章 救人与离谷浩浩荡荡出发,直奔鉴湖而…… 平生第一次,肖平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同样,强烈的危机感之下,他也迸发出了超出寻常的力量。 阿丰的速度很快,他竟然跟上了! 在最快的那个马贼距离他大约四五丈远的时候,阿丰和肖平一前一后投入到茂密的林中,迅速消失了踪影。 三个马贼聚集在树林前,彼此看了一下,询问同伴是否要追进去。 “反正他们进去了,就要从这里出来!捉两个也是捉,捉四个也是捉!”一个骑黑马的马贼道。 骑枣红马的马贼想了想进入树林的那个身影,觉得很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炎热的天气让他烦躁,他也懒得再去思索,便来到了一处有风的树荫下歇息。 肖平和阿丰进入树林之后,又跑了一阵,确认后面的人没有追过来,才停了下来。 阿丰还好一些,肖平的胸口起起伏伏,嘴巴根本无法合拢,只是喘粗气。 就跑了这么一小会,他的衣服就完全湿透了。 “刚才确实有点冒险了。”肖平喘息了很久,才对阿丰道,“没想到骑枣红马的那一个,速度竟然这么快,差点被他追上。以后,还是要更稳一点。” 脱险之后,肖平才觉得后怕。且不说他和阿丰低估了马贼的反应速度和骑术,单单是一些意外的因素,他也忘记考虑。比如在急速奔跑的过程中被树根、藤条等突然绊倒,又或者林中还有马贼的同伴,再或者林子里有陷阱之类的,不管是哪种情况出现,肖平和阿丰的下场都会很凄惨。 阿丰也点点头,同意了肖平的观点:“少爷,我也大意了。这些马贼,太警觉了。骑红马的那个,大概是马贼中马术最好的一个。若是你有个好歹,我无法向老大交代。接下来,我们要小心。” 肖平有些诧异,认识阿丰以来,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不过提到曾芸芸,肖平却十分感激。若非芸芸经常催促甚至亲自带他跑步健身,以肖平之前那孱弱的身体,根本不可能跑进林中。 二人歇了一会,阿丰又从林中摘了一些野果,他们稍稍充饥解渴。 肖平道:“我们去林中吧。也不知道里面有几个人。若是他们躲起来了,我们还真的不好找。” 阿丰点点头,当先走了进去。这附近,明显有人经过的痕迹,他们暂时可以按照这些痕迹追踪。 此时,恢复了一些体力刘美和蓝灵又在林中转了很久。 刘美发现他们遭遇了很糟糕的两件事:一是他们迷路了,在林中转了那么久,不仅没有找到其他出去的路径,反倒是回到了最初入林不远的地方;二是走了这么久,两个人都口渴难耐,几乎没有力气了。 偶尔在林中可以看到一些颜色鲜艳的果子,可是刘美并不敢吃。她不知道哪些果子是有毒的,哪些是没有毒的。 蓝灵瘫在了地上,似乎已经有点不清醒了。她抓着身旁的一个蓝色的果子,道:“我不管有毒无毒了,我快渴死了。我要吃掉它!”说着,抓着果子就要往嘴里塞。 刘美道:“你先别吃!你实在想吃,让我先吃,没事的话,你再吃!” 蓝灵摇摇头,道:“不,我等不及了!” 刘美距离蓝灵还有一点距离,伸出手并无法阻止她。她极力想打出飞石,不过因为没有力气,有些手软,石头擦着果子而过。 刘美罕见地有了无能为力之感。 “果子有毒!”一个略显稚嫩的男子声音传来。随后,刘美便看到一前一后跑来两个少年。 蓝灵已经将果子吞入口中,就差咀嚼了。 来的人是阿丰和肖平。幸亏他们来得及时,否则,蓝灵已经将毒果子吞下去了。 肖平来到蓝灵的面前,笑着伸出手,道:“这个果子没有毒,我刚吃过。” 说着,他把手中三个红色的果子递给了蓝灵,自己手中留的那一个,则被他吞入了口中。 蓝灵抬起头,看到明亮的眼光照在眼前这个俊美少年的脸庞上,不由一愣。 肖平已经吃下果子,道:“没问题的,你吃吧。” 另一边,阿丰也挽起了刘美,道:“我们先入谷吧。那些马贼长时间等不到人,有可能进林子的。” 刘美问:“你们是什么人?” 肖平简单交代了一下来历,问:“你们能信得过我们吗?” 蓝灵没有吭声,闷声吃着果子,她已经渴到极点了。 刘美点点头:“自然相信。如果你们和马贼是一伙的,早把我们拎出去了。” 阿丰对这里的路径果然熟悉。不一会,他就找到了入谷的那条幽闭的小路。 一路下去,肖平明显能感受到,阿丰有一些紧张。毕竟,马贼在这里出现,他担心谷内受到侵扰。不过,当他们下到中途,看到了谷中淡淡的炊烟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刘美和蓝灵一路跟随,刘美还好,吃了点果子补充了体力,能够跟得上阿丰。蓝灵几乎是肖平一路拖拽着下去的。 当肖平和阿丰出现在流民面前,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 孩童们面对肖平,都喜悦地称:“先生!先生你来了!” 林大海道:“先生, 终于把你盼来了。这两位是?” 肖平简单交代了路上的遭遇。 林大海愤愤地道:“这些马贼无恶不作。希望这次县尊能派人来,让他们吃些苦头!” 肖平道:“马贼固然可恨。不过我们这次搬迁,还是以安全为主。” 林大海道:“先生说得有道理,我知晓其中的利害。” 肖平道:“还是别叫我先生了。以后我们还会经常见面,我还在社学读书,你们称呼我为先生,我的先生听了会不高兴的。你们称呼我的名字肖平就好。” 林大海道:“那怎么可以?我们就叫你肖公子吧。” 肖平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好任他们称呼公子。 因为前几日阿丰又来了谷中一趟,商定好了搬迁的日期,所以林大海早已带领众人准备停当。成熟的苞粟等都已经被收割完毕,秸秆被丢下,但是苞粟棒子都被装好。田里的番薯,不论大小都已经被挖了出来,也都装在了麻袋里。至于其他作物,也是能带走的都尽量带走。 看起来麻烦,但是这些流民并没有过多的财物,每个人的行李几乎一只手就能拎得走。 肖平仰望着高高的山岭,道:“庄稼有些多,想要扛上去,比较难。” 林大海摆摆手道:“不碍事的。”做惯了农活的庄稼人,出些苦力,并不觉得算什么大事。 此时,阿丰已经带人去谷外打探情况。只等他传来消息,大家就一起搬迁。 刘美自入谷,就惊诧于这里竟然居住着这么多的流民。当她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忍不住道:“这一任知县,总算知道做点好事。” 蓝灵坐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最后将目光注视在肖平的脸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个时辰,谷中跟随阿丰去的少年回来了,说阿丰传来了讯号,让大家出谷。 肖平看到,所有的大人和孩子,都各自背负上了一些物品。 肖平也抢了一份扛在肩头。当刘美和蓝灵伸出手要帮着扛东西的时候,却被他们止住了。不过刘美和蓝灵的性子竟然同时执拗起来,非要和大家一起扛东西不可。 林大海没办法啊,只好让她们拿了些轻一点的物品。 这样,所有的人一起动身,整个山谷立即显得有点空荡荡的了。 带着物品穿越密林并不容易,但是因为大家的兴致很高,阿丰又将沿途的藤条和杂树砍倒了许多,大家相互援手,还是慢慢地登上了卧牛岭。 肖平刚一出岭,就见到了宋富和何贵。 原来,得到了宋富送来的消息后,陈鹏就极为重视。不过他不掌兵权,只好把手下的衙役全部派出,又聚集了一些民壮一同赶来。当衙役和民壮声势浩大地来到这里之后,马贼见势不妙,就逃走了。 肖平看了看,这次来的人还真不少。卧牛岭上狭窄的路上,倒是聚拢了十来个衙役,以及三十多个民壮。 肖平有些遗憾,马贼还是丝毫未损地退走了。不过,这也是正常的结果。没有官军的参与,单单靠这些衙役和民壮,能够惊走马贼就不错了。 按照阿丰的说法,幸亏还来了这么多民壮。否则,若只是十来个衙役,哪怕只有三个马贼,他们也敢仗着马快,向衙役动手。 这些衙役之中,自然包括之前受黄冬生怂恿,去文峰村查问阿丰身份的那两个衙役。 他们刚才见到阿丰,就立即知道,之前黄冬生所言不假。那么,阿丰之前的路引很明显就是伪造的。不过眼下黄冬生犯了事。因为是知县上任后的第一案,所以大家都很关注,有心人自然也就知道肖平的身份。哪怕这两个衙役想要告发之前肖平伪造文书,也没这个胆子了。一方面他们知道肖平在知县面前有份量,另一方面一旦与黄冬生攀扯上,还会有麻烦。最主要的是,阿丰此时的身份是合法的了,只要肖平拒不承认曾经拿出过文书,他们二人都没有办法。 因此,这两个衙役看到肖平之后,就装作没看见。二人还想,若是以后有机会,说不得还得拉近一下关系。 大家一起出手,很快将谷内搬出的较重的苞粟、番薯和其他作物都搬到了岭下的马车上。其他物品,也由那些民壮接过来。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出发,直奔鉴湖而去。 第49章 曾夫子的训诫肖平,你很有福气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刚进九月,天便有了凉意。坐在讲堂内刻苦读书的肖平穿上了曾芸芸为他新做的布衫。 当然,这布衫不用曾芸芸亲自动手缝制,而是她选了布料,量了尺寸,定了式样,由阿丰送到府城的成衣店里订做的。除了肖平,曾芸芸还为自己和阿丰都做了一身。 不过曾芸芸给自己做的,竟然也是一件男装。她说,因为附近有新的村庄建立,来往之人增多,着女装往来过于扎眼。另外,她觉得上次游湖时着男装更方便,所以打算以后来社学都着男装。 谷内的流民迁移到鉴湖边已经有二十多天了。二十多天的时间不长,但是已经足够他们勉强开垦出能够种植番薯的荒地。毕竟,番薯生长不像其他作物那样麻烦。 这样的话,在入冬之前,勉强还是能够收上一季。 不过在知县陈鹏亲自来巡视的时候,林大海也如实禀告,因为准备仓促,而且时节已经较晚,所以收成不会特别好,也就能达到亩产十几石。 陈鹏道:“只要能超过十石,本县就奏请朝廷免除你们的徭役,让你们可以安心培育番薯和苞粟。” 林大海及其他流民大喜过望,自然倍加努力。 短短的时间里,不仅番薯种上了,临时居住的窝棚也搭起来了。 经过县衙的甄别,他们都摆脱了流民的身份。因为居住地是从无到有新建的,他们便称呼这里叫新村,也就自称新村人。 陈鹏表示,种完番薯,便可以帮他们在这里建房子。 已经收到恩师回信,鼓励他放手大干的陈鹏,无疑是踌躇满志的。 迁移流民到此之后,陈鹏曾再次召肖平商谈,并邀请肖平参与管理这些流民。陈鹏承诺,可以破例给他一个职衔。一旦肖平考中秀才,他甚至可以因功直接得到官身。虽然可能只是最低的从九品,但也是大多数秀才都难以企及的。 这固然是个好事,不用做许多事情,还可以白得一个身份。不过肖平拒绝了陈鹏的好意。最主要的原因来自曾夫子。 曾夫子在肖平回来后不久,当着所有学童的面,借故把他狠狠批评了一番。 散学后,曾夫子将他留了下来,指出他近期荒废了过多的时间,要他收收心。 曾芸芸知道后,道:“先生有他的考虑。他在你身上寄予了许多期望,怕你精力分散太多,影响读书。虽然我知道你最近很用功,但先生说的也是事实。你只能再加把劲了。” 相比从未上过考场的肖平,曾芸芸更加清楚考试的残酷,尤其是在江西,在庐陵,在吉水。不吃得苦中苦,想成为人上人,怎么可能? 果然,曾夫子在中午散学之后,又把肖平叫了过去。 最近一段时间,肖平已经多次来曾夫子这间小屋。 手头宽裕了一点,屋内的陈设自然也好了一点。最低,原本只剩三条腿的桌子被撤掉了,换上了一个小案,还多了两张麻席。这两张麻席是林大海送来的,算是给近邻的见面礼。 虽然来此很多次了,肖平还是很谦恭地向先生行礼,然后按照曾夫子的指示坐下。自然,是坐在自己的腿上。 肖平突然想到曾芸芸很不喜欢这种坐姿,在家中弄了很多凳子和椅子,不由笑起来。 曾夫子看了肖平一眼,肖平立即收敛了笑容。 这一段时间,曾夫子酒喝得少了,对学生的训诫却多了。不过,他本就是社学里唯一的先 生,而且当年考过案首。一旦他自身端正了态度,变得严苛起来,学生不可能不心生畏惧。这也是师者的尊严所在。 “肖平,你觉得自己读书的根基如何?”曾夫子问。 “一般。”肖平犹豫了一下,自觉给出了个比较客观的回答。 “一般?哼,很一般!”曾夫子道。 肖平默然无语。 曾夫子让肖平坐着,自己却站起身来,围着小案走了两圈,才道:“我这么说你,你可不服?” 肖平道:“不敢。” 曾夫子道:“嘴上说不敢,心中未必不觉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说你基础很一般的,是曾芸芸。” 肖平仰了一下头,随即低下。 曾夫子道:“我觉得曾芸芸说得很有道理。你和解鉴比比,你比他大了足足四岁!可是,你比他多读了四年书了吗?他的父亲只是做点小生意,你呢?你父亲是秀才!另外,我还知道,曾芸芸经常督促甚至指导你读书吧?” 曾夫子的话让肖平哑口无言,曾夫子却仍不罢休,继续道:“平日里,你还是要多学学曾芸芸。她一个女孩子,学识比你好上许多倍。你说,这真的是单纯靠才智能解释得通的吗?在背后,她付出的辛苦肯定比你多得多!” 这一点,肖平倒是承认。因为他发现曾芸芸虽然喜欢打瞌睡,但是打瞌睡的时候,常常念念有词。他认为这是曾芸芸在温书。他并不清楚,曾芸芸读的可能只是一本有趣的小说。 事情就是这样奇妙。在小小的鉴湖社学,一般学童觉得比不上解鉴,解鉴觉得自己不如肖平,肖平看着曾芸芸,也会觉得自己很平凡。 一般的学童也就罢了,他们并没有多么强的上进心。他们甚至认为,种番薯也比读书科考有前途。但是解鉴和肖平则不然,有那么一个优秀的人在前面,他们来不及看后面,只是努力追赶前面的人。 曾夫子指了指小案,道:“你先写一幅字,我看看你的手书如何。” 肖平从一旁取来笔墨纸砚,工工整整地写了一段韩愈的《进学解》。 曾夫子把纸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道:“正书者,所以正人心也。正人心,所以开圣道也。你这颜体,运笔倒好,但是还欠火候。想在考场上赢得考官青睐,还需要多努力。练字每天都不能停,你要记牢。每天两百余字,对你来说根本不够,你还要加练。” 肖平点点头。曾夫子对他书写的评价,和曾芸芸差不多。 所谓的每天两百余字,这是明朝各类学校对学生的规定,主要以二王、智永、欧、虞、颜、柳这几大家为主。不过曾芸芸每天对肖平的要求,可不止这些。 曾夫子又问:“知道我最近为什么催促你吗?” 肖平摇摇头,道:“请先生指教。” 曾夫子道:“你该学制艺了。不过四书五经,你虽然都涉及了,但是与读通相比,还差一些。四书五经不通,如何学制艺?解鉴就罢了。你这个年纪,不会制艺,去了白鹭洲书院,只会招致嘲笑。时间不等人,你要有危机感。” 肖平点头受教。 曾夫子又道:“前几日听说你在湖上与白鹭洲书院的学子切磋,对了对子,还赢了他们?” 肖平脸一红,道:“赢是赢了,不过对子和诗句,都是芸芸教的。” 曾夫子皱了皱眉,道:“你倒是坦诚。县试里也会考到作诗,你平日里还是要跟曾芸芸好好学一学。不求你作出佳句,最低也要文理通顺,韵律对仗平仄让人挑不出大毛病。否则,作诗会拖你后腿的。” 看到肖平答应,曾夫子又问:“上一次,康解元来社学向我求诗,是不是也是曾芸芸的缘故?” 肖平无奈再度点头。 曾夫子慨叹一声:“可惜了。” 肖平初时有点不明所以,想了一下才明白,这是曾夫子觉得芸芸是女儿身太可惜。曾夫子大概想,若是曾芸芸是男子,光大鉴湖社学简直是轻而易举。 遗憾之余,曾夫子看肖平的态度一直很好,也略有满意。 他道:“肖平,你很有福气。” 肖平又是一愣。 曾夫子却已经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肖平走到门口,曾夫子又道:“你把曾芸芸叫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肖平答应了,出门后发现曾芸芸正站在院子里。 蓝天白云之下,身着男装的曾芸芸迎风而立,愈发显得亭亭有致。 “芸芸,先生叫你过去一下。”肖平道。 “先生说为了何事了吗?”曾芸芸问。 “没有。”肖平摇摇头,其实他也很想知道。 曾芸芸进去这一会,肖平仰望着天上的白云,突然明白了先生为什么说他有福气。 这么优秀的曾芸芸一直陪着他,对他好,这不是最大的福气了吗?读书、习字、安身、立命……哪一条都少不了芸芸的帮助。想到这,肖平心中不由一暖。 “傻笑什么呢?”曾芸芸已经又回到了他身边,笑问。 “这么快?先生找你说什么?”肖平忍不住问。 “先生叫我进去,一开始并没有说话,只是叹气,说可惜可惜。随后就嘱咐对你要更严格一点,多规劝你上进。没了。”曾芸芸道。 “意料之中。”肖平道。 “那好。现在去讲堂读《四书章句集注》。下午散学回去之后,练字时间延长半个时辰。”曾芸芸道。 “好!”肖平爽快答应,觉得有人督促的感觉真好。 一旁刚好路过、顺便侧耳倾听的解鉴也跑回了讲堂,在课桌一角刻下了“读书习字、超过肖平”八个字。 第50章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一日散学,曾芸芸和肖平另抄了一条路回村。 天已入秋,风清气爽。沿着赣江而回,不仅可以欣赏江上的风景,还便于肖平向曾芸芸请教学问。 这段时间,曾夫子和曾芸芸同时加强了对肖平的督促之后,肖平也以更加努力的姿态来应对,并且间接地带动了解鉴。不知不觉,黑眼圈又出现在解鉴的脸上。曾夫子嘴上不说,日日绷着面目,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所谓有教无类,平日里授课,曾夫子会兼顾所有的学生,但是他也清楚,指望所有的学生都考中是不可能的。重点栽培个别学生,是大多数老师的必然选择。如今,肖平是不需扬鞭自奋蹄,这样的学生,任是哪个老师都会满意。而且有曾芸芸替他督促,曾夫子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 曾芸芸秉持着一贯的态度,毫不保留地将科考所需的知识一点点传授给肖平。越是感受到肖平对她的依赖,她越觉得这种督促和指导已经成为了她的使命。同时她还好奇:如此下去,肖平在科考中到底能够取得怎样的成绩? 今天,曾芸芸给肖平讲的是《孟子》。《孟子》是四书中最难的,但科举必考,谁也躲不过,曾芸芸只好先利用肖平不凡的记忆力,对他开展填鸭式教育:“《孟子》一书,离不开君臣二字。君、臣、民三者关系,是孟子阐述的中心问题。孟子云:‘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此段论及君臣之伦与法尧舜,但并未具体展开,留下了一系列问题与 诠释空间。” 肖平认真听完,问道:“芸芸,亚圣所言的人伦,我始终领悟不出关键。尤其是人伦之至,我至今不解。” 曾芸芸一笑,边走边道:“何谓人伦之至,如何法尧舜而尽君臣之道,皆有待诠解。元儒陈栎释之云:‘君臣之伦于人伦尤大,所以宗主纲维彼四者也。孟子以尧舜尽君臣之伦,责望世之为君臣者取法之,正以为人性皆善而皆可以为尧舜故也。’这里强调的便是君臣之伦在人伦关系中的首出地位,而将君臣皆法尧舜理解为一种人性皆善的普遍可能性。” 曾芸芸的这番话,明朝的各种书中都无论及。这是她结合后世的经验总结的,目标就是帮助肖平快速掌握书中阐释的理论。白日里,肖平认真跟着曾夫子学,曾芸芸则是在脑海中默默准备这些资料。 “君臣之礼和君臣伦理能够等同吗?”肖平将曾芸芸所言记下,问道。 “君臣之礼只是君臣伦理的具体表现。你想想《公孙丑下》孟子将朝王那一章,可以看出,孟仲子之周旋,景丑氏之敬王,皆一切世情,后世遂以为礼之当然,牢不可破。由是,天子而豢养其臣下,人臣而自治以傭隶,其所行者皆宦官宫妾之事,君臣之礼,几于绝矣。然当时诸侯之所以骄于人者,不过以富贵贫贱可以颠倒之权在我,故引曾子之言以破之也,岂真絜絜较量乎!孟子之意,以为凡为臣者皆当自重,不趋于诡随一途,不独宾师为然也。可见,礼的意义在于使君臣双方引以自重,而非臣对君的单向驯服。” 曾芸芸在阐述过程中,吸收了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黄宗羲《孟子师说》的许多新理论。不过,她又做了许多删减和变通。 此前,曾芸芸习惯照搬后人的解读,讲授给肖平。不过在肖平向曾夫子展露之后,曾夫子直言不讳地表示,肖平说的很多观点过于激进,可能会在科考中给自己惹麻烦。毕竟,如果对经典的解读不够中正平和,而突发惊人之语,除非将别人折服,否则很容易引起争论甚至打压。不过,考试可没有给考生申辩的机会。一旦言语不合考官心意,很容易被黜落。这就要求,哪怕再有思想,也要把握一个度。否则,如此多的新奇言论出现在一张卷子里,考不上都是轻的,甚至可能引起不小的麻烦。 不过,那时候曾夫子并不知道这些内容是曾芸芸告诉他的,还以为这是肖平的父亲留下的观点。不过在社学待得时间久了,曾夫子意识到肖平这些层出不穷的观点应该与曾芸芸有关。可是曾芸芸也年少,他只能认为这是两个善于思辨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交流的产物。 在保护好自己,并且尽快通过科考方面,曾芸芸是很认同曾夫子的。曾夫子到了这个年纪,对于弟子,已经没有任何藏私的必要。他说出的,都是自己历经血泪的洗礼总结出的经验教训。 当然,结合历史,曾芸芸也明白,一旦肖平有了文名和社会地位,那么他再出一些新颖的看法,别人就更容易接受了。 因此,曾芸芸开始从那些更容易被人认同的理论方面着手,力争把肖平的思维尽可能激活。 给肖平讲解了一番,曾芸芸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土岗之上。这里生长了大量黄色与白色的野菊花,斜阳之下,随着清风缓缓摇曳。 来到这个世界日久,并无法彻底消磨曾芸芸内心深处的那一丝孤独。这种孤独,哪怕是她与肖平再亲近,也无法彻底倾诉。 略略有些怅然地望着青山与白帆,曾芸芸感受胳膊被肖平碰了碰,她转过身,看到肖平不知道从哪里采了一大把十分鲜艳的野花递了过来。纵然有风,依然清香萦怀。 看着肖平关切且纯净的眼眸,曾芸芸心中一暖,淡淡的心事又轻了许多。 二人正粲然地对视,远远听到阿丰在喊:“老大、少爷!” 虽然谷中的流民都迁移到了鉴湖岸边,也建立了新的村落。但是阿丰还是继续跟随肖平和曾芸芸一起生活。这既是阿丰的意愿,也是阿丰父亲的主张。对于这点,曾芸芸和肖平自然不会反对。 阿丰在散学后,顺原路率先回家了,不知道为何又返回来找寻他们。 二人迎上了气喘吁吁跑过来的阿丰,问:“怎么了,这么急?” 阿丰道:“有外人闯进我们家了。我到家的时候,那人正从院墙往外爬。看到我来了,抽刀就向我砍。我一看他凶狠老练的架势,就知道打不过他。我只好躲。幸好王员外带人来了,那人就弃掉我跑掉了。” “走,回去看看。”肖平道。 “等一等。平哥哥,你看……”曾芸芸指着江上的一艘小船,道。 只见一艘小船之上,依稀站着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正向着江岸看来。 肖平仔细一看,顿时激动起来,道:“芸芸,怎么船上站着的那人,这么像父亲? 曾芸芸道:“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不过从身形上看,确实像。” 肖平忍不住冲下江岸,想要一看究竟。曾芸芸和阿丰随即跟上。 三个人的速度都很快,迅速来到了江水边。 不过赣江的水势并不小,水流的速度也很快。三个人站在沙滩上,也只是看到那小船越去越远,人影愈发模糊。 “那人仿佛在向这里招手。”阿丰道。 随即,三人听到了远处的江中传来了悠扬的笛声。笛声初时悠扬婉转,没多久就变得低沉呜咽,仿佛有无尽的心事在诉说一般。 三个少年站在岸边,听着笛声,怅怅然呆立了很久,一时间都不再管家中进了贼人的事情。 小舟消逝后不久,笛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当夕阳将滔滔江水染黄,岸边青山的阴影投入到江中,阿丰才道:“老大、少爷,船已走远,我们先回去吧。” 肖平和曾芸芸一起点点头。二人对肖山,都有同一种思念。对曾芸芸来说,她继承了过去的记忆和情感,脑海中还铭记着自己被驱逐出家门之后流离失所的情形,也始终珍藏着被肖山收留之后得到的呵护和关爱。哪怕她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完整的思想,依然被这份感情所打动。 有时候,曾芸芸会问自己:如今的曾芸芸,到底是哪一个占主导?思辨上,无疑是后世的那个最强势,可是在对待这个世界的情感上,原先的曾芸芸却是基础。 纠结了一段时间之后,曾芸芸很快就释然了:哪个占主导并非关键,活得好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家中,三人发现屋内的物品并没有丢失,各处也没有什么损坏,唯一不同的就是檐下的一根柱子被凿开了,现出了一个空空的孔洞。 “那么说,对方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他们一直没有走,就是等着我们松懈的机会?”肖平道。 “东西肯定是在这里的。取走东西的人,肯定是得到了确切的信息。否则,我们都没有发现的地方,他们怎么可能找得到。”曾芸芸围着柱子走了一圈,又道,“只是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隐忍?第一,拖得越久,我们就越容易有防备,甚至我们可能早于他们之前把东西找到。第二,以我们三个的能力,刚刚那样的人来两个,就可以强行制服我们,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也许,他们也在等一个确切的消息。又或者,他们之所以不对我们出手,是有所顾忌。”肖平道。 “如果我们在江上看到的真的是父亲。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为什么又不与我们相认?难道是身不由己?”曾芸芸进一步给出了假设。 肖平一时间回答不出来。 曾芸芸又问阿丰:“王员外带人来,有没有说什么?” 阿丰道:“王员外说他在附近布了暗哨,得到消息之后便派人赶过来了。他还让我转告少爷,说对方来人了,如果得手了,也未必是坏事。之前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需要仔细防备。如今他们暴露了行迹,算是在明,我们在暗,我们不仅安全了,也有进退的余地了。” 肖平点点头,道:“我明白。就 像芸芸之前所说的,东西总不如人重要。我唯一担心的就是父亲。” 曾芸芸道:“平哥哥,相信我,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肖平郑重地点了点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给个面子熊大将军,你欠我一个人情…… 曾芸芸和肖平留心多日,再也没有肖山的任何消息,家中也无人滋扰。 随后,肖平去了王本财家中一趟。王本财只是劝他安心读书,别的事情未曾多说。肖平明显能够感觉到王本财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可对方不愿透露,他也没办法。 曾芸芸告诉肖平,想要揭开这些迷团,一是要交给时间,时间久了很多事情都会水落石出,二是要好好读书,有了功名,就有能力知晓更多的事情。 肖平清楚曾芸芸说的这些话虽然简单,却是金玉良言,便依从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读书上。 初时,曾夫子还不放心,经常会督促他。后来考察了几次,发现肖平和解鉴都有不小的进步,也就放下心来。只是在给其他学童讲解之后,他会抽出时间另外给肖平和解鉴以指点,尤其是县试的规矩。 曾芸芸对县试虽然有所了解,但她毕竟没考过,对很多规矩并不熟悉。曾夫子则不同,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但足以决定考试成败的细节,他都一一耐心地给肖平和解鉴讲解。 唯一的小插曲,便是肖近又来了一趟。大概是他在文峰书院听肖辩和熊峰说起了他们在鉴湖力挫白鹭洲书院学子的事情,特地来讨要当日的诗句和对联。当然,肖近说他是为了给予肖平批评指正,帮助肖平取得更大进步。肖平受不了他的啰嗦,只好将那日记下的诗句和对联都写给他。肖近又为肖平展望了一番他高中之后肖平被他提携关照的美好未来,随后才乐滋滋地去了。 从肖近的言语中,肖平得知,大伯母最近几日均不在家中。因无人管束,大伯最近频频醉酒,醉后便睡,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他也不去打渔了,小舟、渔网等,都折价卖给了二伯。 这一日散学,曾芸芸和肖平来到文峰村不久,便看到熊峰随肖辩前来了。 熊峰道:“你和老大,以及丰哥,不如继续住在我家的宅子里,大家白日里读书,晚上还能一起嬉闹,多好!” 肖辩白了他一眼,道:“平哥儿最近夜夜温书,你以为像你啊!” 熊峰忍不住道:“老大,你对肖平太严苛了吧?” 肖平道:“是我自己愿意如此。距离县试没多久了,时不我待,不努力怎么行呢?” 熊峰叹道:“你已经不是你了。” 肖辩问:“什么意思?” 肖平翻了翻手中的书页,道:“他觉得我已经失去自我,沦为书的奴役了。” 熊峰激动地点点头,道:“我刚刚说错了,你还是有点自知的。不过我很纳闷,老大平日并不怎么读书,你如此用功,为什么总是追不上她?” 肖辩仿佛很懂似的,道:“先生说过,有人有宿慧,生来就厉害。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做文章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否则,怎么有文曲星下凡的说法?不过老大这个文曲星是女的,倒是第一次听说。” 曾芸芸已经听够了这种吹捧,打断了他们,问:“你们两个结伴来,难道是为了讨论这个问题吧?有什么事,直说!” 熊峰挠了挠头,用眼神示意肖辩说话。 肖辩偏了偏头,装作没看见。 熊峰嘟囔了肖辩一句,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想请老大明天给肖平准一天假。” 曾芸芸道:“明天本来就不需要上学啊。” 熊峰鼓足勇气,道:“我们想请肖平,当然,最主要的是老大你,还有丰哥,一起出去玩一天。你出去肯定没问题,阿丰平日里也不怎么读书,也有时间。就是肖平这边,你可不可以不要拘着他?” 曾芸芸问:“你们是谁?你和肖辩?去哪里玩?” 熊峰道:“我和肖辩,以及县城认识的朋友,我们相约去登文峰山。” 曾芸芸道:“可以。明天一起去。” 熊峰和肖辩没想到曾芸芸答应得这么利索,都有点惊讶,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曾芸芸诧异:“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熊峰的胖脸荡漾得起了涟漪,他摆手道:“没什么问题,老大你太英明了!这次不需要你出手,一切都由我和肖辩来负责,一定打理得无比周全。” 说完,二人跑去阿丰那一边,嘀嘀咕咕说个没完,其间肖辩和熊峰又是打恭又是作揖。 肖平好奇:“这两人今天怎么了?” 曾芸芸道:“这还不简单。有事求着阿丰呗。肯定想求一点番薯烤一烤,好在朋友面前露脸。眼下新村的番薯基本都种到田里了,仅剩的一点都在林大海那里,说是给陈知县预备的。他们是没本事弄到,所以求阿丰想办法。” 肖平问:“他们怎么不求你?在林大海面前,你说话肯定比阿丰好使。” 曾芸芸白了肖平一眼,道:“他们敢吗?” 肖平讪讪一笑,暗暗道:“我也不敢。” 第二天清早,阿丰推开院子的大门,不由吓了一跳,肖辩竟然早早守在大门口等着了,丝毫不顾形象地坐在门槛上。 “你怎么来这么早?”阿丰问。 “有点不放心,怕你们不参加登山。”肖辩道。 “老大不是说参加吗?”阿丰道。 “就是因为老大答应得太利索,我的心中才有点拿不准。”肖辩道。 “老大做事,一贯利索,哪次拖泥带水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老大?”阿丰虽然话不多,但并不是傻子,对经常接触的这个少年,他自然清楚其秉性。 “没有。我们哪有什么好瞒的?丰哥,一会出发了,我再来请你们。”说完,肖辩便跑开了。 阿丰回去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曾芸芸,曾芸芸道:“鬼鬼祟祟的,肯定有事。对了,他们让你弄番薯了?” 阿丰点点头,道:“我没让他们去找海伯伯。我爹那里还有一些,是海伯伯特意嘱咐他留下的。我让熊峰直接去向我爹要。” 曾芸芸、肖平、阿丰做饭,向来都是三个人一起:肖平烧柴,阿丰掌勺,曾芸芸指点。 她想:什么时候把这两人教会了,自己也就轻松了。 古人认为君子远庖厨。曾芸芸可没这个概念。在她来的那个世界,大厨基本都是男的。于是,在她的言传身教之下,肖平和阿丰都觉得做饭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乐此不疲。 吃完饭,肖辩又跑来了。 肖辩道:“熊峰已经在山脚等我们了。” 曾芸芸道:“他怎么这么着急?为什么不直接来这里等?” 肖辩不说话,只是傻笑。 一如既往,曾芸芸穿上男装。登山的话,还是男装方便。 到了山脚,曾芸芸立即明白了熊峰和肖辩为什么如此不正常。她原以为来的人大概是他们文峰书院的同窗,眼前分明是上次在鉴湖见到的纤纤和月儿。 见到曾芸芸带着肖平和阿丰赶过来了,熊峰赶紧跑过来。 曾芸芸问:“这就是你县城认识的朋友?” 熊峰背过身,苦着脸,道:“老大,给个面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曾芸芸看了看肖平和阿丰,问:“什么意思?”不过,她还是往一侧走了数步。 熊峰道:“纤纤姑娘让月儿姑娘找到我们,说想登文峰山。她让我们多叫几个人一起,说这样才有趣。这不,我就想到了你。女人和女人一起,总是有话聊,对吧?” 曾芸芸道:“我记得你有个妹妹。” 熊峰道:“我妹妹还小,什么都不懂。我猜她 是期望与肖平结识。可是你不来,肖平就不会来。” 曾芸芸道:“这才是实话。不过你应该知道我和肖平的关系。这样的女子,你介绍给肖平认识,不是坑我吗?” 熊峰忙道:“老大,你和肖平情比金坚,有目共睹。纵然有十个纤纤,也影响不了你们吧!” 曾芸芸不说话,就是盯着他的眼睛看。 熊峰被她看得心慌,急忙道:“老大,我就坦白吧,我是为我自己创造机会。我其实很喜欢纤纤姑娘。对了,不仅是我,还有解鉴,他喜欢月儿姑娘。求老大成全啊!” 曾芸芸听罢,忍不住笑出声来,上次简单的游湖,竟然凭空生出这么多出人意料的剧情。她看了看解鉴,发现他果然站在月儿身旁,在不断地说着什么。 曾芸芸不由感慨:解鉴还是个孩子啊,怎么就有这么多心思了?难道这个时代的人真的早熟吗? 内心觉得好笑,她的表情却始终严肃:“好。我这次算是冒着风险陪你们登山。熊大将军,你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熊峰一脸欣喜,道:“老大,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肯定唯你马首是瞻。” 有众人在场,二人不方便单独说太久。 熊峰看了众人一眼,装模作样地道:“老大,你放心,今天的午炊保证让大家都满意!” 自曾芸芸出现之后,纤纤一直在盯着曾芸芸看。看到这些少年都对曾芸芸恭敬有加,纤纤不禁想:“眼前的这个男子,到底拥有怎样的魅力,才让这群同龄人心悦诚服?” 第52章 曾芸芸的伪装竟然连眼神都会伪装…… 已近中秋,天气渐凉。文峰山上,树木青红黄交杂,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在树丛中。 尽管文峰村的孩子会经常来爬文峰山,比如曾芸芸、肖平和肖辩,但如今看到眼前的景色,他们依然为之陶醉。 纤纤道:“对文峰山早有耳闻。一直觉得此山乃是因奎星庙而闻名,没想到风光这般优美。” 熊峰立即道:“纤纤姑娘,吉水县好山好水很多,你久居府城,可能了解不多。有机会多来吉水县走走,我们带姑娘四处看看。” 纤纤道:“我很喜欢这里,只是担心会打扰各位,添太多麻烦。” 解鉴看了一眼月儿,道:“纤纤姑娘和月儿姑娘只要愿意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看熊峰和解鉴如此响应,纤纤偷眼看了一眼曾芸芸和肖平,发现曾芸芸只是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过多应承,她的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当她又看向肖平时,发现肖平和曾芸芸站得很近,而且目光常常投向曾芸芸。而且,肖平看向曾芸芸的目光,明显与其他人的不同,里面多了一些内容。纤纤不由生出了许多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叫肖平的少年总喜欢跟在“曾云云”身后,“曾云云”并不排斥。难道二人之间是那种关系? 想到这里,纵然眼前有初日大放光明,纤纤的心中依然浮现了一道阴影。 她十分期待曾芸芸对她表现出一些好感,哪怕只是客套。她甚至不由自主想为曾芸芸和肖平的亲近寻找借口,比如二人乃是最好的玩伴。 感受到了纤纤略有些呆滞的目光,曾芸芸终于对她颔首一笑。纤纤不由想起了这个少年当日赋诗的情景,想起了那首至今让她刻骨铭心并且已经在府城传唱的诗句。纵然之前也缕缕想起,可是此时看到曾芸芸就在眼前,她的心立即再度被一种奇异的情愫充盈。 她不由有了一个极为强烈的念头,那就是叫住对方,问一问对方到底在不在意她。 可是,她毕竟是刚刚融入这个群体,无法表现得如此直接。而且,还有其他人在,纵然问了,除了被嘲笑,她也未必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此时,并非好时机。 纤纤略有些沉默,但是熊峰和解鉴的兴致却好极了,各自找机会向纤纤和月儿示好。 众人到山上,游了奎星庙。纤纤惊奇地发现:这几个读书人竟然没有参拜奎星。 熊峰也就罢了,经过这一阵的接触,纤纤已经能够发现,他并没有什么才华,读书不过是为了满足祖辈和父辈的期许。一直沉默不语的阿丰,看来对读书的兴趣不大,他始终跟随在曾、肖二人身后,像是仆从,又像是朋友。除了崇敬,纤纤看不出他对这两个人有什么意思。也许,他对这两个人都有意思。 不过,余下的三个人,书都读得很好,可进了奎星庙后,竟然只是玩笑了一番便走出来了,完全忽视了这座庙存在的意义一般。 纤纤终于忍不住了,问:“诸位为什么不拜奎星?” 阿丰不语,熊峰则道:“老大都不拜,我们拜什么!” 解鉴道:“肖平不拜,我也不拜。” 肖平则道:“我忘了。”实际上,他是光顾着看曾芸芸了。 纤纤又看向曾芸芸。曾芸芸感受到了纤纤好奇的目光,道:“我啊,我又不参加科举,没必要拜。再说,我不信这个。” 曾芸芸简单的两句话如同炸雷一般在纤纤耳边响起,震得她目瞪口呆。 “你不参加科举啊……”纤纤似是在回应曾芸芸,又似在告诉自己。 类似纤纤这种身份,最好的结局莫过于自己喜欢的读书人日后能够高中,然后迎娶自己。纵然不能为正室,给进士或举人做妾的话,也能过上比较舒心的日子。 当她听到自己的意中人竟然表示不准备参加科举后,没来由一阵失落,并且忍不住有强烈的疑惑:为什么?难道眼前这个人空有一副皮囊,他之前所作的对联和诗句真的都是来自社学的那位老先生?对于科举,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考上的可能,所以才豪言不会考,以便博一个洒脱的好名声? 一个个问题在纤纤的心中不断浮现,让她不知道如何去回答才好。 似她这个年龄,已经需要思考自己的归宿了。之前她有意给白鹭洲书院的学子机会,谁想到相处之下,并没有让她生动的人。鉴湖一游,那些人都被眼前的少年比下去了。为了接近他,她不惜找尽理由,最终通过文峰书院的熊峰和肖辩,才得到了这次同游文峰山、接近曾芸芸的机会。 可是,她的意中人,不仅有可能好男风,还表示不参加科举。这种巨大的落差让她觉得难以接受。 纤纤幽微的心事,除了月儿微微有些察觉,其他人并不知晓。不过这种场合下,月儿也不便说什么。她只是扶住了纤纤的胳膊,察觉她的胳膊微微有些凉。 在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处石壁被磨平了。 熊峰指着上面的字对纤纤道:“这是文峰山的另一处宝地。” 纤纤抬首一看,发现石壁上刻有《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只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石壁上的字已经模糊,遍布青苔和灰褐色的痕迹。 熊峰介绍道:“相传这些字为晋人所刻。至于为什么刻在这里,就不得而知了。” 几个学童,甚至包括肖平在内,对石壁上的这首诗并没有太深的感受,谈论起来,无非是感慨石壁上的字历经的年代久远罢了。 曾芸芸十分熟悉眼前的这首诗,当年在课堂上,她还曾给学生讲过。只是换了时空之后再度面对这首诗的意境,又多了一些感悟。因此,她并没有言语,只是转过身子,目光看向远处,仿若能够看穿时空,看到曾经的自己,看到未来的情形。 在这个世界,自己到底是彻底融入了,抑或只是一个过客呢?她并不清楚。 看到曾芸芸偏过身,久久默然不语。纤纤立即又有了新的想法:这个之前屡屡大出风头的少年,面对着这样一块古老的石壁和壁上的诗句,为何长久不语?难道他根本就不学无术,并不懂 得这首诗的含义? 纤纤看了看熊峰和解鉴,这两人,一个才学差,一个年纪小,尚且品评许久,她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己也许真的是看走眼了。 纤纤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颓败,只觉得自己应该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她终于不想再含蓄下去了。 纤纤径直走到曾芸芸面前,问:“公子可读过壁上诗句?” 曾芸芸没有立即回答。乍一被称为公子,她有点错愕。微微发愣之后,才明白自己一身男装,导致纤纤误会了。 曾芸芸的错愕被纤纤看在眼中,随即就被认为是慌乱:他果然不懂石壁上的诗句。 看到曾芸芸脸上的不自然很快消失。纤纤又想:果然很会伪装,成为所谓的老大,估计也是这些学童好骗罢了。 曾芸芸并不清楚纤纤为什么会突然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刚要开口,却听纤纤道:“纤纤想到了东坡先生的那首《西江月》。” 曾芸芸又是一愣:怎么又跑到苏轼那里去了? 纤纤的眼神中明显已经带有了一丝轻视,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曾芸芸听到纤纤继续吟诵: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纤纤吟诵罢,熊峰和解鉴拍手叫好:“东坡先生这首词太妙了!眼前的石壁上,不就有龙蛇飞动吗?” 曾芸芸有些无语:石壁上刻的,明明是朴拙险峻的魏碑字体,哪里是龙蛇飞动? 看到曾芸芸再一次不发一言,纤纤彻底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她本想带月儿一走了之,可是看到肖平等人看向曾芸芸的目光,依然带着浓浓的崇敬,她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念头。 她要拆穿曾芸芸的伪装!不能再让这些学童被他蒙骗了! 纤纤向曾芸芸走近一步,问:“曾公子喜欢东坡先生的词吗?” 众人听到纤纤叫曾芸芸公子,都是一笑。不过,大家并没有纠正。大家想,既然老大喜欢着男装,也许就是喜欢这种被人称为公子的感觉吧。 曾芸芸道:“读的不多,还算喜欢。” 曾芸芸说的是实话。相比古人可读的书少得可怜,她接触的书籍浩如烟海,读苏轼作品的时间真的不算多。 纤纤暗想:你还装? 纤纤道:“公子觉得刚才那首《西江月》如何?” 曾芸芸道:“尚可。” 纤纤脸上带着笑,心道:千古词宗的作品,在你眼中只是尚可吗?不懂装懂,妄自尊大罢了! 纤纤还想考校一下对方“老仙翁”到底是谁,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她便道:“东坡先生熙宁四年于扬州谒见欧阳文忠公,也就是我们庐陵的欧阳修,至作此词时相距九年,十年盖举成数。当时,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的文忠公已经去世八年。东坡先生在平山堂凭吊恩师,追抚今昔,慨叹岁月蹉跎、人生如梦。” 曾芸芸听了纤纤的话,明白她是在表达时光之下的伤逝之感。临花照水的女人,流水般逝去的青春,这是一种无法挽救的惶恐情绪。 看到曾芸芸若有所悟的神情,纤纤暗道:竟然连眼神都会伪装! 纤纤觉得这几日为了这次出行,费了不少精力,结果没多久,自己便意兴阑珊。 眼下,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也许是为了宣泄内心的苦闷,纤纤脸上带着淡淡地嘲讽,问:“曾公子,你没有什么可说的吗?” 第53章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此时,就连熊峰都听出了纤纤言语间明显地考校意味。 熊峰的内心充满了懊恼。刚刚纤纤说的这段话,听得最认真的人就是他。不过,熊峰并不知道该如何接上纤纤的话茬。 他有心向肖平和解鉴请教,偏偏没有机会,心中懊恼不已。这东坡先生和那位欧阳文忠公,到底有什么事迹,他并不清楚。 为了促成此次登山,他算是煞费苦心,眼看着赢得纤纤好感的机会即将错失,他的内心不由涌动起强烈的念头:我要证明自己! 熊峰看了看肖辩,送上了一个请求支援的表情。 到文峰书院的时间不久,熊峰就和肖辩成为死党。为了熊峰,肖辩在促成这次郊游上,也颇费了一番心思和气力。 肖辩明白,熊峰想要在纤纤面前表现自己。如何表现,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肖辩认为,熊峰要做的,最重要的就是表明自己的勇气。 想到这,肖辩道:“老大是我们几个人中最有学问的。你问她,她回答起来,我们甚至无法理解那些包罗万象的内容。换句话说,纤纤姑娘若是问老大,得到的答案肯定是最复杂最深奥的。这个问题,不妨由我们来回答。最近熊峰读书特别认真,书院的先生还夸赞过他。不如,熊峰你来给大家讲讲?” 说完,肖辩看向熊峰,示意他不要怕丢脸。 纤纤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帮着这个金玉其外的曾公子说话。 熊峰张了张嘴,咽了一下唾沫,道:“我和东坡先生比较熟……” 解鉴看到熊峰想要展示自己,也不想落后,便道:“关于欧阳文忠公和东坡先生,我倒是知道一些,不如由我来谈谈看法?” 纤纤摆摆手,道:“我只想听听曾公子的高论。” 说罢,纤纤就这样直直地盯着曾芸芸,誓要让曾芸芸露出不学无术、欺世盗名的真名目! 熊峰和解鉴都不解:纤纤姑娘怎么突然间对老大怀有敌意一般,难道是因为她喜欢肖平,而肖平又和老大亲近才导致的?她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让老大出丑? 纤纤的目光并不曾移开,依然在问:“我就想知道,曾公子如何看待石壁上的这首诗。” 曾芸芸也明显察觉到了纤纤语气的不对,却猜不出原因。无疑,女人最了解女人,恰恰是了解,有时候才无法低估一个陌生女子内心繁复深远的世界。 肖平道:“芸芸,你就谈谈吧。大家也就是随便聊聊。” 肖平说话的时候,神情中含着期待。每一次言谈,芸芸都让他获益颇丰。他满足却又始终充满着渴望,就像人对水的需求一样。 曾芸芸看到肖平的眼神,也就不去在意纤纤近乎无礼的纠缠。既然平哥哥想听,权且讲一讲吧。 纤纤看到曾芸芸脸上带着笑,迎风而立,开始侃侃而谈:“说这首诗之前,我想先说说历史上的一个时期,那就是魏晋。谈到魏晋,人们常联想到风度。烟云水气,风流自赏的魏晋风度,至今令人倾倒。晋人嗜好服散、清谈,纵情于山水,耽溺于诗酒,过着惬意无比的日子。举个例子,前几日,先生在社学提到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大家应该还有印象。书圣由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美景,进而思索人生的意义。这种思索既没有儒生社稷功名的沉重,也没有道家一死生的消极,重在对个体生命进程的考量。这种考量,哪怕对我们这些俗人来说,也具有不一般的启发意义。” 纤纤皱眉,不确信曾芸芸对魏晋的诠释来自何处,也想不清楚她讲解魏晋风度与这首诗有什么关系,却听到曾芸芸继续道:“因为对短暂生命的眷恋和珍惜,对自由的追求和向往,魏晋的读书人往往信奉及时行乐。东汉《古诗十九首》中的这首《生年不满百》在魏晋时期很受推崇和喜爱,原因就是这首诗道出了当时人们的心理。” 曾芸芸讲到这,哪怕是熊峰也略有所悟。他急问:“可是我总觉得及时行乐太消极。若人人都去行乐,国家岂不是完了?” 熊峰的疑问,肖辩和解鉴也有。他们蹙眉想了片刻,却囿于年幼,缺乏见识,得不出答案。 倒是肖平最近苦学,又与曾芸芸亲近,反倒有了主张,道:“我感觉,诗中的为乐,并非酒池肉林、歌舞升平的纵欲,而是文人雅士寄情山水、把酒赋诗、抛却烦忧的生活方式。” 曾芸芸点点头,道:“这种行为固然是因为生活看不到太多的希望,但是其根源还在于人们的旷达以及对生活的热爱。这种想法,现今看来或许有些消极,甚至会受到很多人的质疑,但是在汉末那个动荡不安、命如草芥的社会环境下,是十分自然的。” 不知不觉,曾芸芸已经将话题引到了古诗上。 解鉴问:“先生曾经说,读书人是天下的喉舌。那个时代的读书人,为什么不敢发声?” 曾芸芸道:“在魏晋,士大夫的生存环境十分险恶,无论是曹魏还是司马氏,都诛杀了许多文人,所以有‘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的说法。所以,文人往往被迫依附于政治集团,不敢 也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只能通过率真放荡的行为来达到自赏的目的。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曾言:‘礼岂为我辈设也!’他有一个癖好,就是常常一个人驾着牛车驮着酒,漫无目的向前行,直到牛车停住,前方无路,随即嚎啕痛哭。所以,生在大明,读书人无疑还是幸运的。” 熊峰又问:“那时候没有科举吗?” 肖平道:“科举是隋朝才开始的。芸芸前段时间带着我读了《晋书》,我才知道,那时候选官,靠的是九品中正制。看似家世和德行是考察士人的两大标准,但寒门子弟机会实在太少了。” 曾芸芸点点头:“这个世界,想做到绝对公平很难。可无疑,科举考试给大多数读书人提供了一个相对公平的机会。这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福祉。”曾芸芸说这番话的时候,不由想到了前世的高考、考研和公考,这些相对公平的机会,改变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她就是其中一个。对这些考试制度,她是心存感激的。 几个人的言谈虽短,但内容却足。曾芸芸选择了过去给学生上课的方式,旁征博引、归纳总结,题旨在不知不觉中便浮出水面,听在纤纤的耳中,让她觉得震撼。她不由又开始质疑刚刚自己产生的念头:这个“曾云云”,真的是空有皮囊吗?若是没有真才实学,能生发出刚才这番精妙的议论吗? 她之前有过多次和白鹭洲书院的学生交流的机会,那里的学生也常常谈古论今,但多数都比较浅显,且常常为了标新立异,盲目地去吹捧或反对一切,并不像曾芸芸和肖平这般博古通今,娓娓道来,既鞭辟入里,又探究人性。 曾芸芸之前那番话,也并非单纯为回答纤纤或者为熊峰和解鉴解惑。来到这个世界,她始终在思考自己这个生命存在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这是一个深奥的命题,短时间内,她也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还好,眼下的生活让她心安,她还有足够久去体验人生。 即使如此,她依然无法彻底消磨掉内心最深处的伤感。天地玄黄,其间广漠;四方远大,命运无凭。曾芸芸听着松柏间的风声,情不自禁吟哦出《古诗十九首》的另外一首《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馀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曾芸芸的声音并不大,吟诵得也不快,但她言语中的情感却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感染了。 肖平想到了父亲失踪又与母亲别离后,他与曾芸芸相依为命的日子,愈发感觉到人生中有曾芸芸在,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幸运和慰藉。他也想到了曾芸芸的遭遇,认为曾芸芸大概是忍不住自伤身世,心有戚戚之余,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了她。 阿丰不懂这些诗文,但并不妨碍他从曾芸芸的言语中听出对生活的追问。他想到了在福建老家时悲苦的生活,想到了成为流民后可怜的境遇,也想到了在流民中感受的扶持,更想到了从曾芸芸和肖平那里得到的关心,心中不由涌动着温暖的力量。 解鉴想到了父母为了支撑这个家庭付出的辛酸,想到了他们在自己身上寄予的期望,他暗暗给自己鼓劲:一定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熊峰和肖辩的生活相对优渥。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他们不约而同开始反思自己过于安逸的生活。尤其是在和其他人的对比中,他们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觉得自己应该奋起,不能继续懈怠了。 月儿情不自禁想到了饥荒来临时,为了避免易子而食,父母将其忍痛卖出的经历,不由有些想家,泪水忍不住泫然而下。 纤纤也有颇多感触,不过她已经很少将内心的情感在人前展示。默默地感慨了一番身世,她看着长身玉立的曾芸芸,思绪中再度充满了迷雾。她不由嘲讽自己:差点就误会了曾公子。 她认为,一个人再会伪装,也伪装不出这种真挚的情感。此时,曾芸芸在她的心中愈发神秘,愈发吸引她靠拢和探究。她发觉,自己被对方深深迷住了。 纤纤不由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曾公子,人生过客虽多,但我等愿常伴左右。” 第54章 教子有方肖近竟然这么有才华 众人正在石壁下瞻仰流连之时,恰逢山顶有数人走下。 肖平发现,来人中不仅有那日偶遇的蓝灵,还有消失多日的大伯母。 不过,众人簇拥着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她的衣着华美,举止雍容,身边跟着好几个丫鬟伺候,另有几个家仆远远地跟着,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情况。 中年女子的长相与蓝灵有七分相似。此时,她慢慢踱步走着,旁边则是一直弓着身子的大伯母在小心地讲着什么。 片刻之后,这群人就走到了近前。肖平远远地对蓝灵点头微笑了一下,蓝灵看了肖平一眼,竟然慌忙低下头,并没有任何言语。 大伯母倒是看到了肖平和曾芸芸等人,不过她明显有些不屑。若非在意那中年女子的观感,她大概已经哼出声来。 到了石壁前不远,已有另外几个家仆抬着两乘竹轿来到山上,中年女子和蓝灵各自乘上,便相跟着下山了。大伯母一直在中年女子的轿子旁小心伺候着。 这群人出现得突然,去得也快,没有和肖平、曾芸芸等人说一句话。肖平和阿丰倒是没有在意。救人只是偶然为之,他们并不需要对方因此记住他们,而且,当日救人最大的功劳应属那个叫刘美的女子,他们并不愿贪人之功。 刘美救人之后,看到众人无事,便很快离开,其洒脱倒是让阿丰和肖平十分赞赏。记得当日回来之后,肖平向曾芸芸讲述了经过,曾芸芸称刘美为侠女,还随口吟诵了一句诗:“古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待这群人离开后,熊峰才道:“好大的气派,轿子一直抬到山上。” 月儿道:“我有点印象,这大概是府城蓝家的人。蓝家是吉安首富。” 肖辩感慨:“怪不得。” 熊峰问肖平:“平哥儿,你大伯母如何与蓝家人如此熟悉?”说话的时候,熊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在见到肖平的大伯母后,他那里便隐隐作痛。 肖平摇摇头,道:“这点我并不知晓。” 肖辩道:“你大伯母前段时间倒是消停了几日。如今与蓝家攀上关系,只怕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肖平并没有太在意,只是笑道:“如果真的如此,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此时,坐在轿中的蓝灵依然在沉默,山路两侧的风景并没有吸引她太多的注意力。 别人的羡慕,身为蓝家大小姐的蓝灵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有时候,她倒是羡慕普通人家的子女,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抛头露面,去做自己的事情。 上次与救命恩人刘美分别前,蓝灵悄悄向刘美请教了许多事情,更倾听了刘美很多关于四处闯荡的讲述。对外面那个陌生的世界,蓝灵充满了向外。可是,她并没有 刘美那样的家庭,更没有刘美那样的勇气。面对着身处的樊笼,她除了偶尔渴慕地望一望外面,便只能让自己无奈地蜷缩在其中。 自从上次被马贼掳走又被救出之后,原本以为会得到家人的安慰,谁想到除了哥哥之外,父母竟然都狠狠地训斥了她。 被救出已有多日,父母一直没有问是谁救了她,母亲则明里暗里询问她是否受到了马贼的玷污。蓝灵知道,商贾之家的出身的父母,纵然赚取了许许多多的金银,但内心里却充满作为商人的自卑,他们比读书人更加看重家门声誉。纵然蓝灵一再表示自己并未受辱,可是父母的眼光总是让她的心中有种被质疑的感觉。这些日子,下人的一些话语也常常让她觉得话里话外多了一点别的意思。 虽然心中渴望报答救命恩人,可是父母的态度却让蓝灵心冷。她就没再继续提及刘美、肖平和阿丰。她期盼着有机会再见到他们,当面致谢。 前段时间,早些年家中老妈子黄甘氏的女儿黄春生投靠到府上。黄甘氏当年做过母亲的奶妈,所以母亲与黄春生倒是幼时就相识。因为黄甘氏的情面,黄春生便有机会走近母亲,一来二去,倒是成了蓝府的常客。也不知因为什么,黄春生说的话,特别合母亲的心意。没过几天,对黄春生,母亲已经有了种言听计从的感觉。 近日,黄春生邀请母亲来吉水县小住几日,母亲便答应了。于是,蓝灵便和母亲一起来到了吉水县城。蓝家在整个江西都有不少店铺,吉水县也有,而且置办了庭院。所以,蓝灵和母亲以及家中仆从,便暂时住在吉水城中。 今日,按照事先的约定,母亲带着蓝灵到文峰山游览。此前,她知道文峰村距离鉴湖社学很近,蓝灵却不知最近有没有机会去那里探访,顺便见一见肖平和阿丰。没想到在山上,她竟然见到了两位恩人。不过碍于母亲在场,她并没有上前致谢,只能把心头的感激尽可能掩饰,留待以后再表达。 另外,她在看到肖平之后,内心竟然不由一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就错过了这次道谢的机会。 哪怕已经坐轿子离开了,蓝灵的思绪依然与肖平有关:他来这里,应该是与朋友闲游吧?像他这样的少年,有男有女,还有好几个人呢。他们在交谈什么呢?在这里,肯定没有谁会去管束他们。他们一定非常自由。蓝灵忍不住羡慕起他们。 蓝灵又忍不住想起那日林中,肖平出现在她身前的第一面,手拿果子递给她的样子。这个场景曾一次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忍不住嘴角泛起笑容。 坐在轿子上,蓝灵可以听到走在前面的黄春生依然在夸赞自己的儿子: “夫人,你是不知,我家近儿自从去了文峰书院,书院的先生无不夸赞。还有先生认为,接下来的县试,我家近儿有很大机会做案首呢!” “夫人,山下便是文峰村。这文峰村的几十个少年中,就数我家近儿最乖巧懂事,乡邻无不交口称赞。” “夫人,你说怪也不怪,我家近儿出生后就不吵不闹,向他说什么话,他都听得明白。寺里的大师说这是宿慧。有一年,一位算命先生经过文峰村,非得追着我家近儿给他算一卦,说是不要钱。我们被他缠得没办法,勉强让他算上一算。谁想到,那算命先生一算之下,慌得伏在地上,直呼道君显灵。他说我家近儿是天上文曲星君下凡,注定在人间有一场大的富贵,入阁拜相都有可能。他还说,奎星庙就在文峰山,所以我家近儿才会生在文峰村。” ………… 蓝灵听了半日,已经不知道黄春生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怪物,几乎什么事情都懂,任何事情都做得成,不管什么人都赞许他。偏偏这种话说了几箩筐,她一贯严肃的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还会插上几句话夸赞黄春生教子有方,把黄春生喜得直咧嘴,走起路来都带着风,跺得尘土飞扬。 对于出门,蓝灵是排斥的。上一次庙会被贼人掳走,她便不敢出门了。不过母亲说到这里散散心,语气也不容置疑,另外她知晓鉴湖社学也在吉水,便不那么排斥了。如今,听黄春生说要到她村子里看一看,她倒是有些期待。 文峰村并不远,乘着轿子,没多久就到了。 进了村,农家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令蓝灵感觉到新奇无比。 行到一处宅子前,蓝灵听到黄春生道:“这里便是寒舍。” 尚未进门,蓝灵便听到了朗朗读书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黄春生笑道:“夫人,读书的正是我家近儿。今日书院有假,按说本该休息。可是我家近儿最是勤奋,非要在这假日里读书不可。” 蓝灵看到母亲点点头,道:“果然是用功。春生,你果然教子有方。” 进了宅院,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看来早有准备。 一个圆滚滚的少年走上前来,行礼道:“见过夫人、小姐。” 蓝灵拘谨地点了点头,反而是母亲道:“和预想的模样差不多,倒是有礼。” 蓝灵随母亲坐下,便听到母亲在问话:“你是肖近吧?在书院读书怎样?听你母亲说,书院的先生时常夸赞你。” 肖近道:“我读书还好,不过倒不敢说在书院一定是名列第一。毕竟,术业有专攻,有些人喜好杂学,我未必能超出他们许多。当然,我是奔着科举去的。至于书院的先生,爱我多才,倒是不吝夸奖。不过君子泰而不骄,我虽然有才华,但并不爱炫耀自己。就如前几日,白鹭洲书院的最优秀的几位学子来吉水县游学,在附近的鉴湖边上,我与他们会文,在我最不拿手的诗词曲赋上轻易胜了他们。他们便不再敢与我比试八股文了。” 蓝灵忍不住好奇,问:“为什么不敢比了?” 肖近偷乐,暗道:就知道你会有此一问。 肖近正色道:“相比诗词歌赋,我最擅长八股文。他们和我比,注定会输得更惨。哎,差距太大,有时候真的没办法弥补。小姐,你要知道,对读书人来说,自身的气场是很重要的。只有气场强大,在考场上才能作出好文章。白鹭洲书院的学生若是在八股文上输给我,而且输得毫无赶超的可能,他们便会从心底里升起一种无力的绝望,气场便破了。气场破了,写出的文章也就没了气势,想要在科举中有所斩获,更是千难万难。因此,他们不敢和我比。” 蓝灵对科举并不了解,听肖近这么说,觉得也有些道理,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肖近继续道:“那一日,哪怕是白鹭洲书院新来的山长康啸林,也夸赞我异日前途不可限量。他还邀请我去白鹭洲书院读书,可是被我拒绝了。毕竟,现在的文峰书院,学生中主要是靠我来支撑体面。我若走了,文峰书院也就垮了。” 蓝母顿时来了兴致,问:“白鹭洲书院的学生,你可记得有谁?” 肖近沉吟了一下,道:“我只记得三人的名字,分别是方卿、陈克和邱乘。” 蓝母道:“原来有陈克在。怪不得我前几日见到他,他有些不对劲,原来是在你这里受挫。” 接着,蓝母对黄春生一笑,道:“陈克是我侄儿,我长兄之子,为人勤学上进。前几日我到他家中,看到他的书房中挂了‘一雪鉴湖之耻’的条幅。另外,这孩子竟然命人在后花园中挖掘池塘,说要在里面学习泅水。我想,这孩子大概是以池塘来喻学海,表达苦学之志,或是以池塘作鉴湖,督促自己奋发雪耻。” 黄春生赶忙道:“夫人的侄儿,定是优秀的。” 蓝母忽然想起一事,问肖近:“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如今已经满城唱遍,哪怕深宅大院之中,也有流传。 这首诗又是何人所作?” 肖近大大方方道:“当日小侄随口吟来罢了。” 这时,蓝灵的注意力才真正转移到肖近身上。那首诗,经过纤纤的宣传,确实迷住了吉安府万千男女,而且有向其他地方蔓延的趋势。也许用不了多久,整个江南都会传唱此诗。无疑,作为作者,一时间也将名满天下了。 对于这首诗,蓝灵也是喜爱之极。她没想到,竟然有机会看到写诗之人。初次见到肖近,她还觉得对方的长相有些丑陋。没想到人不可貌相,肖近竟然这么有才华。 第55章 陈情公子看不上纤纤的蒲柳之姿吗…… 自文峰山下而回,纤纤并没有带月儿立即返回府城,甚至县城都没有去。 不需她说什么,只需月儿略略示意,熊峰和解鉴便主动挽留她们。 文峰村距离吉水县城并不远,她们可以一早从县城赶往这里,傍晚自然能够赶回。不过,大概是认为自己误会了曾芸芸,纤纤在喜爱之余,还对曾芸芸心存愧疚——纵然曾芸芸并不知道她的心意是如何变化的。 心一横,纤纤决定留宿文峰村。这些年来,这是她们第一次在外留宿,自然也会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可是纤纤并不在意。 痴情的男女总是喜欢付出,一方面是渴望情人的悦纳,另一方面则是说服自己更加投入。纤纤对曾芸芸如此,熊峰对纤纤也是如此。文峰山上的午饭,熊峰耗费了不少财力。他早早雇佣了一众山民,送来了各种食材,包括一只刚刚被猎到的麂子,还让家中的厨娘准备了许多现成的吃食。这番心思并没有白费,大家吃得酣畅淋漓。 肖辩家就有空闲的宅子,而且不小。熊峰和解鉴表示今晚也要留在这里,说是为了保护两位姑娘。 晚上,肖平家烙起了葱油饼。当然,动手的是肖平和阿丰。 曾芸芸已经随意惯了,也不拘家中来客,略略由肖平招呼了一番,她就躺在了椅子上。上午爬了文峰山,下午又与几个人同游了赣江,她确实有些累了。不过,她没有学纤纤和月儿那般强撑着。 纤纤略略留意,便看清楚了这处宅子的布局。曾芸芸住在主卧,两间客房则分别由肖平和阿丰居住。 她有些好奇,肖平和阿丰为什么会住在“曾云云”家。不过想来是三人关系莫逆,二人时常来曾家做客的缘故。 此时,纤纤一度生出了一个极为诡诞的念头:若自己是个男儿,其实也挺好,最低可以大大方方地和“曾云云”来往,而且可以和肖平、阿丰一样住在这里。 肖平和阿丰烙的葱油饼很香。纤纤还有些拘谨,月儿已经能够和熊峰、解鉴一样放得开,纵然葱油饼很烫,也不愿意停嘴。 吃过简单的晚饭。纵然有纤纤在,肖平还是略略寒暄几句,就去房间读书去了。这段时间,曾芸芸和曾夫子对他的要求都比较严。白日里游玩耽误的功课,他必须在晚上补上。 阿丰坐在那里,话并不多。纤纤发现,这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但确实不爱说话。她想不明白,阿丰这种性格,为什么会和“曾云云”、肖平成为很好的朋友。 有人话少,自然有人话多。熊峰和解鉴,一唱一和,向纤纤和月儿大献殷勤。不过,纤纤的心思,始终还是在曾芸芸身上。 曾芸芸歇够了,吃了点葱油饼,又略略指点了一下阿丰在火候上的偏差,便起身到院中。 入秋了,非常清爽,夜色中的天空如同蓝色的锦缎。一弯明月挂在天上,散发出皎洁的光辉。当月圆的时候,便是今年的中秋节了。 曾芸芸站在庭院中,仰望着月亮出神。 纤纤站在门厅前,凝视着曾芸芸的背影。裁剪简单的长衣,趁出她优雅的身形。纤纤觉得,眼前的人,除了稍稍纤瘦一些,无论姿容还是气质,都是她生平所仅见。 她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曾芸芸转过身,看到了纤纤,笑道:“纤纤姑娘,来看月亮吗?” 纤纤步入庭中,道:“刚刚不过是随意走走。不过,今晚的月色确实很美。” 曾芸芸道:“既然觉得美,不妨好好欣赏一下。岁月倏忽,美景难得。” 说话时,曾芸芸从墙角取出了一把大剪刀,开始修建院子中栽种的一些花木。这些花木早些年便已经种下,不过黄冬生住在这里的三年,花木疏于管理,已经死掉了一部分。余下的,也都长得怪模怪样。 剪刀轻灵翻动,花木多余的枝叶便纷纷落下。纤纤看到,曾芸芸的每一剪,几乎都恰到好处。这些花木经过了她的修建,不仅没有留下太多人为的痕迹,反倒是更显得自然且蓬勃向上。 “真是一个奇男子。”纤纤暗叹。 “你说什么?”也许是纤纤的声音大了一点,曾芸芸听到了,随口问。 “我说,你剪得真好。”纤纤道。 “这些花木,都是父亲很多年前种的。这几年没有养护好。至于修剪,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曾芸芸道。她上大学时,曾经选修过园艺课,对于花木,她比较熟悉。随手为之,不算夸张。 “曾公子,能让我试试修剪这些花木吗?”纤纤问。她自己都好奇,为何突然之间,有了这种冲动并且宣诸于口。 曾芸芸微微一笑,递上了剪刀。 纤纤接过去之后,凝视了半晌,却觉得无处下手。刚刚看到曾芸芸应付自如,她觉得修剪花木很简单,谁想到轮到自己,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曾芸芸看她如此,便走过去,一把拉住了纤纤的手,对着一枝花木,道:“此处可以下剪。” 手突然被曾芸芸拉住,纤纤的脸猛然一红。若是其他时候,她肯定甩手挣脱,甚至会斥责对方。可是被曾芸芸抓住之后,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偏偏无力将手抽出,只是任曾芸芸握着。 “呱嗒”一声,纤纤没有拿住剪刀,将其掉落在地上。 “他竟然握了我的手!他为什么这么大胆?难道他已经看出了我对他的心意?”纤纤低着头,不敢再去看曾芸芸。 曾芸芸有些奇怪,俯身捡起了剪刀。纤纤的手已经紧缩回去。 发现曾芸芸又看过来,纤纤这才再次接过剪刀。 纤纤不断地问自己:“他若再出手,我该如何是好?” 曾芸芸却未注意到她的心思,只是道:“修剪花木,有三剪三不剪。一是剪迟不剪早。有些花木,剪后容易失水干枯,所以春剪优于冬剪。这些梅花比较特殊,秋天也是可以剪枝的,不过不宜过分。你看,剪掉这些弱枝、老枝、枯枝,有利于它通风。二是剪粗不剪细。有些枝条未木质化时修剪,并不能发侧枝,却从剪断处发芽继续向前生长,形成不了角度。另外,强行剪枝会使花木失势。要待枝条成型,否则有些地方纤细、单薄,会无法弥补。三是剪肥不剪瘦。若是缺肥,新枝就很难生长好。因此,在生长旺季,可以间隔着浇水、浇肥,但不可太密……” 纤纤初时听得仔细,可是当她一再凝视曾芸芸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将心神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曾芸芸再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钻入她的耳中,却化作了其他的声响:“你是纤纤?我是曾云云,你喜欢我吗?” 看到纤纤一直盯着自己,曾芸芸渐渐察觉到她眼神的怪异,问:“纤纤姑娘,你怎么了?” 纤纤没有回应。 曾芸芸有点慌,不会是她有什么宿疾突然发作了吧?于是,她忍不住走上前,拍了拍纤纤的肩膀。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手掌的温热,纤纤才回过神来,随即想到自己的肩膀被曾芸芸触碰了,不由又是一羞:“曾公子,你可不可以不……” 曾芸芸问:“我怎么了?” 纤纤便说不出话来了。她自小就在欢场中长大,虽然守身如玉,从不与男人这般亲近,但是男女声色早已见惯。若是逢场作戏,也不需要如此害羞。可是面 对曾芸芸,她始终无法给对方一个明确的界定。她时而觉得眼前的曾芸芸是个落落寡欢的忧郁少年,时而觉得曾芸芸是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有时候又觉得曾芸芸是个善于琢磨女人心思、能够轻易俘获女人欢心的情场高手。 在曾芸芸面前,纤纤觉得自己是欲拒还休、退又不甘,不上不下地擎在这里,有些左右为难。 看到纤纤不言语,曾芸芸放下了剪刀,看起来似乎是要回屋内了。 纤纤看了一眼天上的弯月,觉得自己这一次不把话说透,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 看到曾芸芸转身,纤纤终于鼓足勇气,道:“曾公子,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话说到这里,纤纤心中暗道:你这小冤家,非得逼我主动恳求吗? 曾芸芸站住了,道:“纤纤姑娘,请讲。” 纤纤恼恨地用脚踢了一下地面,颤声道:“曾公子,你嫌弃我吗?” 曾芸芸摇摇头,道:“没有一丝嫌弃。有时候,我还挺欣赏你呢!” 曾芸芸基于后世价值观的判断,深知纤纤这些人走上这种道路的无奈。另外,她自己也是女人,更加了解女人身处这种境地需要承受的困苦与压力。对纤纤,她确实有同情也有欣赏。 纤纤看曾芸芸答应得痛快,有点不相信,再次问:“曾公子,你真的不嫌弃我,反而有些……欣赏我?” 曾芸芸点点头,道:“确实不嫌弃。你很好啊,为什么要嫌弃你呢?很多地方,我觉得自己比不上你呢。” 纤纤看了看曾芸芸认真的表情,轻咬了一下下唇,问:“若是纤纤愿意追随公子,不知道公子会不会拒绝呢?” 说完这句话,纤纤只觉得自己面颊似火,忍不住低下头来。 曾芸芸有点疑惑:“你追随我?可是我暂时不需要别人追随啊。” 纤纤小声道:“公子难道不需要人侍奉吗?” 曾芸芸有点恍然,道:“你看看我这家境,有阿丰跟着我和肖平就足够了。” 纤纤有点不知道曾芸芸是不是故意装傻了,只有硬着头皮嚅嗫:“我和阿丰是不同的。” 曾芸芸只好道:“你确实和阿丰不同。不过,我们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而且,若是让姑娘来这里,也太委屈你了。” 纤纤神色一黯,觉得曾芸芸所谓的委屈,大概是不想给她一个好的名分。不过出入过欢场的女子,想给读书人做大妇,是很难的。她虽然不甘,但是也不得不安慰自己接受这种命运。 另外,曾芸芸说了两次不需要别人追随,纤纤觉得这是曾芸芸担心她带着月儿来这里之后饮食起居会耗费很多银子。这种情况,她也经历过。此前,她有一位相处很好的姐姐,喜欢上了一个秀才,不仅自己掏的赎身银子,而且跟随了那秀才之后,还要倒贴银子补贴对方。不过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再卑微一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想到这里,纤纤道:“我不计较那些。另外,这些年,我也薄有积蓄,除掉赎身的银子,还能剩下一些,不会拖累公子的。” 曾芸芸忙摆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 纤纤却道:“是公子看不上纤纤的蒲柳之姿吗?” 曾芸芸一听,终于完全明白了纤纤的意思,不由暗骂自己有点蠢。于是,她一解头上的发髻,如瀑的长发披散之下,配上眉黛春山、秋水横波、丹唇冰面,立即恢复了尽态极妍的女儿身。 曾芸芸道:“纤纤姑娘,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纤纤一看,顿时怔住,一时间,犹如最心爱的瓷器被摔在了玉璧上,虽然惊艳,但却心痛。 第56章 探问心情大好 蓝夫人带着蓝灵在肖近家中并没有感觉到太多不便。 蓝夫人自幼和黄春生熟悉,虽然后来中断了联系,但因为乳母黄甘氏的情分还在,依然算是亲近。久别重逢,二人交流十分投机,聊起子女婚姻诸事,相同的观点极多,交情逐渐深厚。蓝夫人哪怕是吉安府首富之妻,来到这普通的农家也不觉得寒酸。 闲谈之中,蓝夫人又询问了肖近一些其他情况,肖近表现得尤为自信,这让蓝夫人十分欣赏。她道:“生子当如肖近一般有志气。” 她还嘱咐肖近有机会便去府城蓝家做客。 蓝灵对肖近也有了一些好感。她自小所受的教育,让她有些谨小慎微,处处容让。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少年,说话做事都极为自信,让蓝灵十分感佩。 到了傍晚的时候,黄春生试探性地一问,蓝夫人竟然同意今晚宿于文峰村中。这让黄春生惊喜望外。 不过,肖近的家中是无法给蓝家提供住宿的。黄春生赶紧叫上丈夫,去族长家中商议借屋。肖族长听说整个江西都鼎鼎大名的蓝家竟然要在文峰村中住上一晚,十分激动,赶紧安排家人打扫房屋。屋内的被褥,也全部换上了新的。 蓝夫人那边派来一个家丁检视环境,一个丫鬟查看住处,都还满意,自去回报不提。 肖近家中,蓝夫人看蓝灵与肖近的对话越来越多,已经有些投机,她就请肖近带蓝灵到村中走走看看,也算长长见识,两个家仆一并跟上。 二人走在村中,蓝灵一边张望,一边问肖近:“你既去过鉴湖,可知那里住着一个人叫肖平?” 肖近道:“大小姐,你为何问他?” 蓝灵道:“一个朋友和他熟悉,常提起他,我便问问。” 肖近道:“你的朋友莫非是曾芸芸?曾芸芸最爱提他,毕竟她是肖平家的童养媳。” 蓝灵一愣:“肖平他有童养媳?” 肖近道:“有啊。在他家好多年了。” 蓝灵神色一黯,旋即道:“嗯,对了,曾芸芸确实是我好友。既然肖平是她未来的夫君,你可否多和我讲讲肖平的事情?” 肖近道:“没问题。肖平是我堂弟,平日最喜欢追随我,而且因为我优秀,他也最喜欢学我。我对他十分熟悉。” 蓝灵惊疑:“他确定是你弟弟?你们两个长得不太像。” 蓝灵小心地使用着“不太像”三个字,生怕用“太不像”会显得不礼貌。 肖近道:“他确实不似我这般魁梧。不过二叔和二婶本就不如我父母身体强健,肖平比不上我,也算正常。” 当即,肖近洋洋洒洒,将肖平的情况都介绍给了蓝灵。 询问了一番之后,蓝灵突然问:“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肖平家里看看啊?” 肖近问:“你想去见曾芸芸?” 蓝灵道:“是,我,我确实想见曾芸芸。” 蓝灵难得撒谎,有些紧张,但是肖近并没有听出来。 肖近大手一挥,道:“没问题。吃完晚饭,我带你去肖平家。你放心,肖平每天晚上都要看书,他们睡觉很晚的。当然了,肖平之所以晚上看书很用功,就是因为他意识到和我的差距十分大,不得不奋起努力。虽然这种努力并不能弥补我们之间的差距,但毕竟能够缩小一些。刚刚我就说了,我这个弟弟啊,除了笨一点,柔弱一点,读书比我差一些,韧劲上倒是不错。” 在肖近家吃的晚饭,有族长协助张罗,所以十分丰盛,而且都是农家菜,蓝夫人和蓝灵吃得都很满意。 饭后,蓝夫人继续和黄春生闲聊,蓝灵则挺着微微鼓胀的小肚子和愈发圆滚滚的肖近一起溜了出去。也真是奇怪,平日里蓝夫人对蓝灵管束极严,但是看到她和肖近在一起,蓝夫人便十分放心。 这一次,并没有家丁跟随,不过蓝灵却没有之前出门在外的那种担心。 村子不大,二人走得也不急。 蓝灵抬头看看夜空,相比昨日,月亮又圆了一些。 虽然已经问了很多个关于肖平问题,但是蓝灵依然保持着询问的兴趣。当然,肖近也保持着回答的激情。 “你知道,肖平喜欢曾芸芸吗?” “当然喜欢。曾芸芸长得好看,还聪明。” “那你说,曾芸芸长得有我好看吗?” “自然没有。曾芸芸对人有时候不礼貌,比不上你知书达理、活泼可爱。” “我还是比较安静的。难得出来一次,所以今天话有些多。对了,曾芸芸喜欢肖平吗?” “当然喜欢。曾芸芸若是不喜欢肖平,早跑了。” 没多久,二人就依稀看到了肖平的住宅。 肖近一指,道:“就是那了。” 蓝灵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肖近有点跟不上了,喘气声也粗了起来,很快被落在了后面。 蓝灵还没完全走到门口,就看到门里走出一个年轻秀美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 虽然是晚上,但因月色很好,蓝灵还是看清楚了女子的相貌,恰恰是白日里在山中看到的女子。 蓝灵想,这应该就是曾芸芸了。没想到肖平对曾芸芸这么好,小门小户的人家,竟然为她雇了一个丫鬟。 为避免肖近看出来她并不认识曾芸芸,进而出现更多的尴尬,蓝灵打算这次主动一些。 她迅速走近了几步,在门口迎上了那个女子,道:“姐姐,原来你就在这里。” 出门的女子是纤纤。得知曾芸芸竟然是女儿身,她惭愧无比,内心还有种很强烈的空荡荡的失落感。她甚至没有心情向曾芸芸和肖平等人道别,便带着月儿急匆匆出来了。接下来去哪里,她并没有想好,她需要寻一处地方迅速平复一下心境。 谁想到,刚出门就碰到蓝家的大小姐主动过来打招呼。听她的意思,是在找自己。纤纤不清楚,蓝灵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不过她在吉安城还算有些名气,蓝灵认识她并不奇怪。就像蓝灵身为蓝家大小姐,她和月儿早些年就见过蓝灵一般。 作为吉安府首富,蓝家是纤纤惹不起的庞然大物。纵然心情再糟糕,她也无法对蓝灵视而不见。 纤纤对蓝灵道:“原来是蓝小姐。” 蓝灵问:“白日里在山中远远见了姐姐一面,因为陪着母亲,便没有上前相见。今晚乘着月色,能够再见到姐姐,很高兴。” 纤纤不知道蓝灵的好意来自何处,只好胡乱应承。 蓝灵又问:“肖公子是不是正在读书呢?” 纤纤点点头,心中疑惑:难道她是专门来找肖平的? 蓝灵想了想,觉得天色已经这么晚,再进去有些失礼。能够见到曾芸芸,也算有了一下步交往的机会。她当即道:“夜已经很深了,我就是请肖近陪我在村里走走,恰好路过这里。不过我真心期待姐姐有时间能够到我家做客。” 蓝灵的邀请对纤纤来说,是十分突然的。以纤纤的身份,城中大门大户的小姐,是不会和她来往的,更不用说邀请她上门了。蓝家虽然不是官宦之家,但是作为吉安府首富,其影响力却在很多诗书人家之上。蓝小姐主动邀请纤纤登门,等同于对纤纤身份的一种认可。就连一旁站着没有开口的月儿,脸上也泛出了喜意。 之前交谈的过程中,蓝灵看出纤纤的脸色不太好。她想,也许曾芸芸和肖平之间产生了矛盾。虽然是童养媳,可二人也不一定非要成婚。 蓝灵忍不住问:“姐姐对肖公子,是不是并非传言中的那么喜欢?” 纤纤最近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曾芸芸身上。可以说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曾芸芸的光彩遮掩了其他所有人的亮色。哪怕是肖平,纤纤也只是觉得他比较优秀。可比较优秀又如何呢?和曾芸芸比起来,还是差了很多。 纤纤没有想到,自己来这里,竟然惹出了这么多流言蜚语。喜欢肖平? 纤纤觉得滑稽,又有点悲凉。她梦幻中的那些情节并不是这样的。 被蓝灵邀请的欢喜在她想到了曾芸芸之后,立即又被冲淡了许多。纤纤脸色微微一黯,对蓝灵摇了摇头,道:“没有,其实我并不喜欢他。外界的传言,不对……” 月儿也适时补充了一句:“蓝小姐,我们家小姐不喜欢肖公子。” 蓝灵恍然,看来二人的关系并不似肖近说的那般好。不过肖近作为肖平的兄长,大概不方便说二人情感上的不合吧。 蓝灵不由觉得,肖近真是一个君子,言语中竟然总是能想得如此周全。 听这小丫鬟的称呼,蓝灵猜这丫鬟并不是肖平为曾芸芸雇的,反倒是像早早就跟随了曾芸芸的。许多人家不乏这种情况,尤其是家道中落的那种。家庭的命运,导致个人承受苦果,真的很可怜。也许,曾芸芸如今的身份是被逼迫来的。当然,逼迫曾芸芸的,不会是肖平,应该是她们的父母,或者说是人牙子。 尽管身在大宅之中,蓝灵还是能从丫鬟婆子口中知道一些女孩子波折的命运的。每每听到那些惨事,她常常为会为之流几串眼泪。 蓝灵忍不住问:“姐姐应该不是文峰村人吧?我猜姐姐原本和我一样,应该来自大户人家。不过你的家中应该是遭受了一些意外,不得不让姐姐落入现在的处境。姐姐真的不容易。” 蓝灵的话一出,不知为何,就激发出了纤纤内心深处的哀伤。她确实是家道中落之后,才不得不落入风尘。否则,她应该和蓝灵一样,是个无忧无虑的富贵人家的小姐。 看到纤纤水汪汪的眼睛,蓝灵进一步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她道:“姐姐不要悲伤。纵然不幸,但以后还可能有别的转机。你并非一定要如此的。” 若是别人说这番话,纤纤只会觉得是安慰。可是蓝灵不同。可以说,若蓝灵真的有心,以蓝家的财势和影响力,她还真的可能改变命运。 蓝灵道:“只要姐姐你愿意。” 纤纤强忍着心头的激动,道:“我愿意。” 听了纤纤的话,蓝灵不由一阵轻松:这样看,曾芸芸愿意和肖平解除婚约了。 听到身后喘粗气的声音越来越近,蓝灵便不愿在肖近面前久谈,便道:“姐姐,那我先回去了。改日,还请姐姐到我家寻我。” 说完,蓝灵褪下了一个手镯递给了纤纤,道:“以此手镯为证,否则姐姐未必进得了我家。” 纤纤和月儿看蓝灵如此诚恳,主仆二人忍不住盈盈一拜。 肖近刚刚走过来,蓝灵便道:“我们回去吧。” 肖近纳闷:怎么来到门口就不进去了?这两个女子又是谁?不过不进去也好,大概蓝小姐不想见曾芸芸了,对肖平也不感兴趣了。 一时间,纤纤和月儿的心情大好,肖近的心情大好,蓝灵的心情同样大好。 蓝灵心中窃喜:曾芸芸并不喜欢肖平,且愿意离开他,真好。 第57章 交流生傲慢与偏见 中秋节前,鉴湖社学在当地乡绅的支持下,房屋陆续被修缮。同时,曾夫子扩大了社学的规模。新村的少年,纷纷进入社学读书。这是林大海率新村居民向曾夫子请求的结果。 新来的学童,除了曾芸芸和肖平谷中所授的内容之外,几乎不掌握别的书写,所以他们都要从基础学起。于是,鉴湖社学便分成了两个大班,轮流开始教学。 对于子女命运的转机,新村的居民依然有做梦一般的感觉。每日劳作间歇,他们都喜欢来到社学外,静静地听着孩子们读书,内心充满了激动。 阿丰就此解脱了,不需要承担教授这些孩童的重任。他对读书有渴望,但也只是为了满足基本的需求。相比读书,他觉得人生中有意义的事情还有很多。 因为鉴湖社学已经彻底转成官办,所以社学内外,变得愈发正规。最主要的是曾夫子的干劲很足,哪怕一人教两个班的学生,也能应付自如。 经历了流民辛酸的迁徙,新来的学童更加珍惜学习的机会。他们学得十分认真,曾夫子十分满意。良好的学风也带动了之前的学童。 唯一令曾夫子感到烦恼的是,中午休息的时候,社学比以往更加热闹了。 新来的这些学童,对曾芸芸和肖平印象深刻。刚刚进入社学的时候,他们都称呼曾芸芸和肖平为先生。曾夫子倒是没有生气,不过曾芸芸和肖平都拒绝了这种称呼。 肖平和解鉴去白鹭洲书院的日子定了,中秋节刚过三天便去。 因为他们是交流生,白鹭洲书院无法为他们提供寝舍,于是,肖平决定在白鹭洲书院旁租了一套小宅子,便于曾芸芸一起过去。解鉴也请求住在那里,曾芸芸和肖平都同意了。熊峰对府城比较熟悉,他主动请缨,帮肖平联络了一处宅子。 这一日是八月十四日,鉴湖社学提前一天就放了假,因为曾夫子要去府城送老母亲看病,所以借了新村林大海等人置备的牛车。肖平和阿丰需要去府城买些东西,顺便 交接租住的房子,便留曾芸芸在家中,二人一同乘牛车去府城。阿丰负责赶车,肖平则和曾夫子一起照顾曾家老母。 一路上,肖平并没有放过机会,不断请教在书院学习需要注意哪些规矩。曾夫子对肖平这一点很满意,解释得很仔细。 这是肖平和阿丰第一次来府城,一路上看到人烟阜盛,不是吉水县城可比。相比鳞次栉比的房舍和摩肩擦踵的人群,最令肖平赞叹的,是城中一座座牌坊。 吉安素有“一门九进士,父子探花状元,叔侄榜眼探花,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九子十知州,十里九布政,百步两尚书”的美誉。因此,前人一座座科举时、为官后获得的牌坊出现在街头巷口,令人目不暇接。作为读书人,尤其在科举一道抱有梦想的读书人,走在这座城中,会不由自主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到了府城,送曾家老母到了曾夫子约好的郎中家。这郎中乃是曾夫子旧识,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无法下乡问诊,曾夫子才不得不将老母送过来。好在曾家老母整日忙碌,身子骨还算硬朗,一路都坚持下来了。其间,她还不断嘱咐肖平和阿丰:“你们这些娃娃,好好读书,不要把心思都用在种田上。” 肖平和阿丰只好连连答应。鉴湖边上,鉴湖社学的这处番薯种得最早,如今藤蔓爬了满地,绿油油的。学童们散学后常常不走,围着这片田打转,恨不得番薯立即成熟。 曾家老母唠叨过了,大概也知道未必起作用,便又叮嘱儿子到城里一定扯两块布料为儿媳做两身衣服。曾夫子应下了。 在郎中院内拴好牛车,与曾夫子约好下午一起返回的时间,肖平和阿丰便开始自由活动。 府城之中虽然热闹,二人却不熟悉,便没有去四处游逛。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要等曾芸芸来了之后一起游逛才好。他们买了一些过中秋节需要用的物品,主要是吃的,肖平还专门去了商铺给曾芸芸买了一盒上好的胭脂和一枝精致的发簪。接下来,二人便去忙租房交接的事情。 来到那处房屋,恰好房东在。 房东看到肖平来了,道:“你租了三间正房,不过还有三间偏房,与你毗邻。我欲把三间偏房出租,正好知会你一声。” 肖平和阿丰已经看到,三间正房,有一个独立的院落,十分清净。小院外,另有三件偏房,因为没有单独的院落,对着街道,则稍显嘈杂一些。对读书人来说,居住的体验将有很大区别。 在院门前,肖平看到了三个少年站在那里,正聊着什么。他们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衣着华美,不似寻常人家子弟。 见到租住正房的肖平到了,其中的一个便上前道:“在下叶令,来自庐山白鹿洞书院。眼下受白鹭洲书院之邀,来此交流学习。这两位是我白鹿洞书院的同窗,殷志和邱真。” 叫邱真的少年稍胖,个字不高,自我介绍了一下,向肖平行了一礼,肖平随即还礼。倒是个头很高、眼睛偏小的殷志,昂着头,嗯了一声,便是与肖平见过了。 邱真尴尬地一笑,道:“我们三个,本欲寻一所更大的房子,也好存放一些物品,谁想到在这白鹭洲书院附近,很难找到合适的房子。” 邱真说的倒是实情,白鹭洲书院附近的房子多有人住,真正拿出来出租的房子很少。 殷志这时说话了:“三间正房是你们租的?我们从你手里高价租你租的房子,你可愿意?” 肖平摇摇头,道:“三位,我也是来白鹭洲书院交流学习的学生。所以,房子我也需要,无法转手。” 殷志道:“你也是?你来自哪里?这么大的房宅,你能住得过来吗?” 肖平道:“我来自鉴湖社学。随我一同来此的,还有其他同窗。” 殷志愈发不屑,道:“社学的也能来白鹭洲书院做交流生?真是笑话。” 肖平道:“社学乃太祖皇帝于各地设立,乃是国家文教之基。你看不起社学吗?” 殷志脸色微变。社学的层次确实低,但数量大,且朝廷重视。私下里也就罢了,这种场合,他并不敢公然诋毁社学。 殷志看了看阿丰被太阳晒黑的脸庞,便对房东道:“我们住在这里,都带着许多银钱。若是与一些乡下人住在一起,银子丢了可如何处置?” 阿丰走近一步,道:“你说什么?”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似乎对方再动嘴,他就会动手。 殷志吓得退了一步,道:“你想做什么?” 他又看向房东,道:“刚刚你说了,住在正房的也是白鹭洲书院的学生。我们才答应考虑租你的偏房。若他们不是,这偏房我们便不租了。” 房东虽然想把偏房也租出,但看到殷志如此,便道:“我相信他们是。你若是关心,可自去查证。房子爱租便租,不租,下午还有人来。” 倒是肖平,已经做好初来此地,因为出身社学会被人看轻的准备。不过,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不卑不亢地道:“我和同窗来此,乃是白鹭洲书院山长康解元亲自到社学相邀。你若是不信,可以去白鹭洲书院求证。” 三人听到肖平等竟然是康解元亲自登门邀请,不由一愣。这种待遇,他们并没有享受。不过他说的又未必是大话,毕竟到了白鹭洲书院,这种情形很快能够得到印证。 唯独殷志不想输了颜面,兀自道:“我等又没听康解元说起,谁知道你所言是否属实。” 房东听了殷志的话,暗笑:康解元凭什么向你说起? 房子涉及到自身利益,叶令和邱真倒不介意殷志去争取一番。不过听了他们的对话,叶令知道再闹下去可能会租不成,但房东是有恃无恐的。交流生还有不少,都在找房子。他忙道:“我们同时从各地来此交流,算是‘同年’,以后大家住在此处,还是要和睦相处为好。” 肖平点点头,殷志则是别过头继续怄气。 殷志看到肖平的第一眼就觉得厌恶。尤其是衣着平平的肖平,率先把三间正房租去,而且出身社学的肖平竟然和他一样都是来白鹭洲书院的交流生,他的心中更是不平衡。 房东被殷志耽误了不少时间,价格上也不愿松口。白鹿洞书院的三个人租偏房的价格,几乎和肖平租正房的价格相同。 大家各自签好租契,交付了银钱,肖平和阿丰就拿到了小院和正屋的钥匙。 二人正要离开,却被叶令叫住了。 叶令请教了肖平和阿丰的姓名,然后道:“肖兄,和我们一样来白鹭洲书院交流的学生还有几个,大家约好了一起到附近的茶楼聚一聚,不知肖兄是否参加?” 肖平没有过多犹豫,点点头。他很好奇到底来了些什么人,便带着阿丰,随叶令三人去了附近的茶楼“品香楼”。 第58章 君子见辱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 品香楼分为上下两层。一楼基本上都是普通百姓,喝着便宜的大碗茶,聊着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二楼则清静些,此时人并不算多,但有专人在那里伺候着。 肖平看到,在二楼居中的桌子旁,此 时有六个人在坐着等候。 大家甫一见面,都各自介绍。先到的六个人分别来自铅山的鹅湖书院和南昌的豫章书院。这两家书院和白鹭洲书院、白鹿洞书院一起,并称江西四大书院。 楼上的六个人都没有想到,肖平和阿丰竟然来自一所社学。肖平虽然衣着平平,但是神采俊逸,不似浊流,除了殷志之外,其余几人一见他,都有几分欣赏。倒是阿丰,衣着虽然和肖平相似,但是言谈举止却怪怪的,而且显得有些冷漠。他们只能理解为这是社学的本色,而肖平则是社学的异数。 坐下之后,肖平才知道,原来康啸林担任白鹭洲书院山长之后,便联络江西各大书院,让学生进行交流。交流以小半年为期,白鹭洲书院是第一任东道。接下来,便由各大书院轮流做东。目的是打破书院的藩篱,互通有无。 康啸林的人望很高。他的倡议一出,各大书院纷纷响应。四大书院之外,还有其他知名书院加入,不过名额较少。另外三大书院分别是三个名额,其他书院是一个,倒是鉴湖社学获得了两个名额,有些出人意料。 虽然交流放在了中秋节后,不过这些少年都是坐不住的,都以路途遥远为借口,提前告别家人来到吉安府。 四大书院的学生很多都是官宦子弟,自幼就遇名师,往往眼高于顶,哪怕是这类聚会,也没有邀请其他书院的交流生。倒是肖平和阿丰因为一同租房被叶令邀请来此,成了几个人中的另类。 当然,叶令邀请他们来这里,也是为了探一探当地的消息。他们觉得肖平和阿丰是本地人,当他们表现出热情之后,肖平和阿丰会受宠若惊地将掌握的讯息告诉他们。可是,肖平和阿丰偏偏表现出来的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路上,纵然叶令和邱真拐弯抹角地问了许多,肖平和阿丰却没说什么内容。 见面之后,无非就是闲聊。读书人聚在一起,最热衷谈论的,一是朝局,二是科举。大家谈了一些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后朝局的变化,不知不觉又将话题转移到科举上来。 豫章书院的章劲节,在众人中年龄最长,如今已经十六岁。他道:“书院之中,我们学圣贤文章,讲究读书安身立命。常有先生说,功名不过末流,他们常常教导我们读书求学不能舍本逐末。不过,我等寒窗苦读,若是不能黄金榜上留姓名,终究是憾事。此次若是能够在康解元的教导之下学有所获,便不虚此行。” 鹅湖书院的秦成,年龄比张劲节少一岁,却早早地蓄起了小胡须。他故作老成地道:“听闻书院之间交流学生,康解元早有提出。早些年还有书院采纳过,效果倒是不错。不过,此前康解元并没有在哪个书院久待,偏偏大家都是奔着康解元去的,因此在康解元离开后,交流生又纷纷回到原书院了。这一次,康解元担任白鹭洲书院的山长,大概能在此久留一些年月。白鹭洲书院的学生,真是有福气了。” 叶令道:“毕竟康解元在科举一道声誉太高,不是谁都有机会能够在他的身边学习的。” 秦成点头道:“我们倒还罢了,毕竟四大书院之中的其他先生,科举一道纵然比不过康解元,也有各自的技巧和底蕴。那些小的书院便不行了。听闻一些书院为了这一个交流的名额,几乎都打了起来,真的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说这番话时,秦成还不断摇头,以示叹息。 大家说着,都不由自主地看了肖平和阿丰一眼。寻常书院,他们都有些瞧不上,更想不明白,小小社学中的学生,竟然有机会到白鹭洲书院交流。哪怕对肖平,纵然在仪容上他们觉得欣赏,但是对其身份,他们依然带着一丝轻蔑。 殷志笑道:“纵然真的通过特殊的手段来了又如何?白鹭洲书院,又不是不考试。我们四大书院的学生,哪个不是鏖战之后才练就的本领?至于那些书院、社学的学生,和我们一比就露馅了。” 殷志说话的时候,特意提了一下社学,是有意讽刺肖平和阿丰。 豫章书院另有一人应和殷志,道:“那是自然。听闻白鹭洲书院月月有大考,且次次排名。若是连续两次位居榜末,便会被书院劝退。这种情况下,根本不会给人滥竽充数的机会。” 此人让殷志引为知己,殷志道:“所以,我就觉得有些人该把名额让出来,让有真才实学的人来。比如我们三大书院,多少师兄、师弟满腹经纶,只是碍于名额来不了这里。偏偏某个社学,不知道走了什么途径,拿到了两个名额,真是怪哉!” 说罢,二人不由都大笑起来。 面对这种只差指名道姓的嘲讽,阿丰有些忍耐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肖平拍了拍阿丰的肩膀,请他稍安勿躁,轻声道:“且听听他们还能说什么。” 殷志等人看阿丰拍了桌子,初时一愣,有些惊惧,不过看阿丰并没有动手,便以为阿丰和肖平胆怯了。且他们看到肖平和阿丰势单力孤,不由胆色一壮。 殷志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们两个!我猜,两次月考,你们就会被书院劝退!” 肖平道:“他并非白鹭洲书院交流生,但我是。不过,你说劝退便劝退?” 殷志道:“我们可以赌,你敢吗?” 肖平道:“赌什么?怎么赌?” 殷志道:“既然他不是交流生,就赌你连续两个月大考都被我甩在身后!若是你能超过我一次,则算我输。不管你我谁输了,都必须主动离开白鹭洲书院,而不是等到交流结束才离开。你可敢?” 殷志很聪明地临时更改了赌约。他之前说肖平两次月考之后,便会被劝退,意思是肖平连续两次考试都将叨陪末座。不过一旦涉及到打赌,他又改为居于他之下。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也不知是为何,只要看到肖平从容不迫的样子,殷志就厌恶肖平。如今有机会羞辱肖平,他觉得十分惬意。赌约之中,他已经巧妙地扼杀了发生意外的可能,他觉得自己必胜。他料定肖平不敢答应。一旦肖平胆怯,他还会进一步羞辱他。如此多人的注视下,肖平肯定无法在白鹭洲书院立足。 他想不到的是,肖平竟然点点头答应了:“那就请各位作个见证。” 不单单是殷志,其他人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肖平会拒绝殷志的赌约,却不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答应之后,肖平也没有立即离开,反倒是继续和阿丰坐在茶楼中,慢慢地饮着茶水,看着外面的风景。 肖平的淡定让殷志有些不安,也让其他人有些莫名其妙。他们只能认为肖平来自社学,并不知道书院中竞争有多么激烈。 殷志等人各自在心中又暗暗嘲讽了肖平一番,但是嘲讽之后,他们便觉得自己的心情很虚浮无力。此时,肖平和阿丰依然淡定,虽然二人都没有说话,但是他们稳稳坐着,便有了点喧宾夺主的味道。 原本想要长谈的聚会,不得不草草收尾。如叶令者,觉得无法看透肖平,并不敢下什么定论。至于如殷志一般的人,只等着入学之后看肖平的笑话。 离开茶楼前,大家又各自吹捧了一番。豫章书院有人吹捧殷志:“殷兄祖父是进士,父亲是举人,家学渊源,必被康解元赏识。” 阿丰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按照这个趋势,祖父进士、父亲举人,当儿子的,顶多中个秀才。” 肖平的嘴角不由带上了笑容。阿丰平时的话很少,这一次,倒是有了三分曾芸芸的风格。 殷志听了,果然有种被堵住了气的感觉,怒道:“你个泥腿子,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吧?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们比?” 阿丰刚要反驳,却听到有人抢先道:“种田怎么了?丢人吗?难道你不吃粮谷而是吃屎长大的吗?” 大家一看,发现一个头发花白、精神却好的老人拿着一把蒲扇走上了茶楼。老人身着朴素的青衫,已经浆洗得有些发白。不过天已经不热了,他却拿着蒲扇扇个没完,有些滑稽。 殷志急道:“你算哪根葱?” 老人却缓缓坐下,道:“我不是葱,是人。” 随意点了一壶花茶,老人自顾自看起了街上的风景,根本不在意眼前的几个读书人。 殷志自觉颜面大失,不由道:“老东西。” 老人不气反笑:“我啊,确实是老东西了,不少人 都这么说过我。可是被你这样的黄口小儿说,却是第一次。怎么?来白鹭洲书院求学吗?” 殷志道:“怎么?不行吗?你都上得了茶楼装斯文,我等莘莘学子去白鹭洲书院,岂不理所当然?” 老人轻轻品了一口茶水,才道:“当年白鹭洲书院文天祥殿试之时,曾以‘法天地之不息’立论。主考官王应麟读后大为赞赏,认为文天祥忠直如铁石。白鹭洲书院之学子,至今常诵《正气歌》。眼前小子,你去白鹭洲书院,岂不玷辱了书院先贤?” 殷志道:“在堂堂白鹿洞书院,我亦出类拔萃。到白鹭洲书院,自然可为书院添光。你又非白鹭洲书院山长,亦非吉安府知府,更非江西大宗师,有何资格指责我?” 老人点点头,道:“确实,我非山长、知府、大宗师。我也不指责你,且看你在白鹭洲书院能如何。” 说罢,老人不再搭理殷志,安心品茶。 殷志等人自觉无趣,结伴离开了。 肖平和阿丰看看天色,觉得应该去和曾夫子汇合了。离开前,二人来到老人面前,施了一礼,道:“多谢老丈方才直言。” 老人也不起身,受了二人一礼,问:“两位小友,可曾读过东坡居士的《留侯论》?” 阿丰摇头,肖平点头。 苏轼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这八大家的散文,曾芸芸早已嘱咐肖平要熟读。 老人直接引述了《留侯论》中的一段话:“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老人说完这一段,看向肖平和阿丰,问:“你们可明白?” 阿丰挠了挠头,有点不明白。 苏轼此文,浑浩流转,变化不羁,肖平很喜欢,与曾芸芸多次探讨过,对文意十分熟悉。老人言语刚出,他便明白,便道:“老丈的意思是,言语之争,纵然赢了,也不足为勇。最有力的反驳,乃是在读书进学上胜过他们?” 这一次,阿丰也懂了。 老人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肖平和阿丰又行过一礼,方才下楼。 老人坐在茶楼上,看着两个少年沐浴在下午的阳光中越走越远,脸上犹自带着笑容。 第59章 中秋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 吟诵这首白居易的《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时,曾芸芸正在鉴湖畔的新村过中秋。 新村的第一批房舍都已经建好,正巧选择中秋节这一天入住。 中秋是团圆的节日,肖平和曾芸芸在文峰村与大伯、二伯家相处得并不好,受到了林大海的邀请之后,干脆到新村和大家一起过节。 早在中秋前几天,新村的妇人做好了米果和月饼。看到曾芸芸和肖平到来,她们尤为热情,把准备的各种好吃的都端了上来。 新村的居民都认为,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多亏了曾芸芸和肖平。他们便通过最朴素的方式表达对曾芸芸和肖平的感激。 因为曾芸芸的亲和力,白日里,附近的学童也都聚拢到了新村。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午饭。 吃完晚饭,曾夫子现身湖畔,和附近的村民一起烧塔。曾芸芸也参与其中。 中秋烧塔,这是吉安府传承已久的风俗。虽然之前的那个曾芸芸记忆中有类似的片段,但是亲自参与,她还是第一次。 鉴湖边上,两个塔早已静静伫立于明月的清辉之下。 曾芸芸眼前的这个塔,宽三尺,高七尺,是附近村里的顽童四处搜捡砖块瓦片搭成的。 白日里,他们现在鉴湖边上寻一处平地,然后以土砖垒塔。先打一个有两个灶口的六边形基座,一个灶口用于投放燃料,另一个用于掏出木炭和木灰。然后再用瓦片一层层破缝叠压,慢慢收腰,形似宝塔,塔顶留出空口,供吐火舌。 此时,鉴湖边上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聚集在这里,每户都带来一捆稻草、竹片、秕谷等。 月上中天,四个青年舞起黄龙旗,六个学童撑着宫灯,村民们摆上柚子、月饼,点燃香烛,鸣放鞭炮拜月。祭完塔神后,三声锣鼓响起,曾夫子作为主烧人将酸酒放入塔内。酸酒等燃料被点燃后,烧塔开始。 火焰蹿升,在夜色中尤为醒目,整座宝塔吐出火舌,远远望去,将半边鉴湖水都染红了。曾夫子又浇上菜油,火势更旺,香味四处飘散。 于是,村民们耍起了龙灯,唱起了山歌。 肖平也随之一起唱,曾芸芸则笑着听:“烧塔烧塔红之红,养出崽来大似龙。烧塔烧塔发之发,家家供猪三百八。作田郎,有米吃;读书郎,做官家。” 新村的居民来自福建泉州府晋江县,那里同样有烧塔的传统,被称为“烧塔仔”。新村的孩童,同样以碎砖和瓦片,叠造了一座七层“塔仔”。此时,林大海将柴草、树枝、树叶、锯末、谷壳等点燃,砖塔通红。新村的居民争相将盐、茶叶、大米、松香粉、白酒、香醋等洒到塔间,发出“哗哗叭叭”响声,震彻夜空。 肖平告诉曾芸芸:“各地烧塔,风俗相近,但是来源却不同。有些地方说元朝甲长暴虐,人们于八月十五烧塔为信,一起行动,推翻了甲长。不过在吉安府,则多说烧塔是为了纪念文丞相。当年,文丞相在吉州、兴国等一带领兵抗元,为助抗元士兵中秋夜渡河,当地村民在渡口砌起砖瓦塔,用稻草点燃为其照明。从此,中秋烧塔便流传下来了。” 曾芸芸和肖平并肩闲聊着,沿着湖畔渐渐远离了村民。不过塔火熊熊,依然能照到这里。 曾芸芸抬眼看去,圆圆的月亮投影到湖中。凉风袭来,波光盈动,不改清辉。 曾芸芸注视着月亮良久,道:“平哥哥,你看这月亮多么奇特,曾让李白写下‘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稚气之语,让苏轼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让天下游子牵动了‘望月怀人,见云思友’的愁思。中秋月明人尽望,而在平时,它孤零零挂着,多少人都忘记看它一眼,更吝啬于一句赞叹。” 肖平抬起头,看着明月浩浩地把万里清辉泼向大地,悄无声息却又气势磅礴。此时,夜空洁净而深邃,闪着绸缎般柔滑的光,更衬托的明月的高贵。七八个星散落天外,像一盏盏如豆的灯火,闪着柔和的光泽。 肖平看着曾芸芸,用手触碰了一下她的发丝,然后问:“芸芸,你还记得父亲当年带我们赏月的情景吗?” 曾芸芸点点头。在记忆中,肖山带着肖平和曾芸芸赏月,是她始终无法忘怀的场景。 肖山在的时候,程念自然没去程家集。一家四口人聚在院子里,风清月白,光华满宇。 程念的手艺不错,每每到节日,她一番忙碌之后,院落里都会充满饭菜的香味。四口人聚在一起,笑声朗朗。 吃完晚饭,往往是肖山给肖平和曾芸芸讲故事的时候。彼时,天地间万里澄澈,流光遍野,肖山从千年的历史中随手拈来,便是妙趣横生的一段传奇,让肖平和曾芸芸都忍不住沉浸其中。这时候,大伯家的肖近和二伯家的肖生往往也会跑到这边来玩耍,一是为了程念做的吃食,二是为了肖山讲的故事。 在曾芸芸和肖山的记忆里,那时候,这个世界仿佛就没有饥苦,没有了贫穷,没有了烦恼,有的只是对未来的期盼和憧憬。 每逢佳节倍思亲。皓月当空之时,抬头望天,记忆的闸门会不由自主被打开。曾芸芸想到的,又何止于肖山和程念呢?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刚过端午节,到如今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却经历了很多。 三个多月 的时间里,她常常会触及到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可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她会与肖平交流,其余的都被她一点点安置在内心的最深处。 看到曾芸芸的眉弯轻蹙,肖平以为曾芸芸是想念家人了,忍不住道:“芸芸,不如我陪你去家中看看?” 曾芸芸摇摇头。除了文峰村,她暂时找不到一个算得上是家的地方。曾家吗?那里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纵然在另外一个世界,曾经有一间小屋独属于她,也只是被她称为宿舍罢了。 正说话间,解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肖平,夫子叫你过去。对了,老大,你也一并去吧。”说完,解鉴又跑了回去。 看到肖平和曾芸芸过来了,曾夫子一边往社学走,一边道:“肖平,听说你在府城和别人打赌了?和你打赌的是白鹿洞书院的学生?” 这件事,阿丰自然不会去张扬。肖平猜不出曾夫子是从哪里知道的。 曾夫子道:“和你打赌的人,早已在府城的交流生中宣扬了一番,所以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你觉得你有必胜的把握?” 肖平道:“先生,我并非好赌,实在是社学被其所辱,不得不如此。” 曾夫子道:“《大明律》规定,‘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其开张赌场之人,同罪’。不过只要不涉及到大额财物,倒也没有太大妨碍。这是你的自由,后果也由你自己来承担,我并不想干涉。毕竟,打赌和上沙场对阵一样,都会有输有赢,输了就要付出代价。为了不惨痛,你就要想办法赢。我想知道的是,你对白鹿洞书院的学生了解多少,便贸然答应他那种条件?” 肖平已经清楚曾夫子是为他考虑,便恭恭敬敬地道:“先生,是我鲁莽了。” 曾夫子道:“他的条件看似公平,但实际上对你却不利。他既然激将你,你为何不反过来激将他,让他降低条件,或者干脆由你提出条件?我这么说并非是要指责你。你马上就要去府城了。白鹭洲书院不是小小的鉴湖社学,那里面形形色色的学生都有。你和解鉴作为交流生过去,我最不放心的反倒是你。因为解鉴年幼,大家不便针对他,便只能针对你。这些年,书院和社学虽然层次不同,但不是没有矛盾。纵然康解元不会难为你,但未必别人不会。这里面,甚至还牵扯到很多人的利益。若是把盘根错节的关系理一下,京城里的大人物都会牵扯到。” 听到这里,曾芸芸不由佩服曾夫子敏锐的洞察力。他身居乡野社学,却能洞烛朝廷的局势。历史上,张居正在担任首辅不久,就以霹雳手段,查封了大量的书院。原因之一,就在于书院之中思想过于活泛。 大明一朝,若是说被朝廷忌惮的思想有很多,但王阳明的心学无疑是首当其冲的,因为它的影响太大。王阳明曾在吉安为官并讲学,这里是心学形成、发展和大肆传播的地方之一。所以,吉安府的各大书院,可能早已经纳入到朝廷的视野当中。曾夫子警示肖平,并非无的放矢。 曾夫子看到肖平和曾芸芸对他的话都听得仔细,稍稍放心,继续道:“你要记住,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利益都会裹挟他们的言行。你到了白鹭洲书院,一切还以上进为要!” 不知不觉,三人就来到社学的院落中。曾夫子看看天色,道:“天不早了,你们回文峰村吧。路上小心。” 曾芸芸和肖平点头答应。这时,正巧阿丰举着火把迎了过来。 月光之下,火把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三个少年在圆月和火把的映照下,向文峰村走去,一点点融入到轻柔的夜色之中。 第60章 初到书院盯着曾芸芸看的少年…… 中秋节过后的第四天,白鹭洲书院尤其热闹。来自江西各大书院的交流生齐聚吉安府,似乎把各地的文气也汇聚到这里。 到白鹭洲书院报到的前一天,曾芸芸在肖平、阿丰和解鉴的陪伴下,在吉安城游逛了一圈。 依水而建、因水而富的吉安因赣江明丽了许多。曾芸芸久久流连于寻常巷陌,情思却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 后世的吉安城,她恰好来过。当年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与如今的黛瓦粉墙,让曾芸芸产生了一种时空交织的恍惚之感。 肖平、阿丰和解鉴体会不到这种感觉,但不妨碍他们兴致勃勃地跟随曾芸芸迈开步伐。 随后,阿丰回了文峰村。他将一边继续在社学读书,一边看护宅院。 肖平、曾芸芸和解鉴已经提前搬到新租的小院内。三间正房,三人各自一间。因为有个小小的院落,所以格外清静。曾芸芸对此很满意。 当然,有人满意,有人就不满意。殷志坐在屋内,端着书本,偶尔听到来自街上的嘈杂声响,便会忍不住斥骂一句。 白鹭洲书院距离肖平租房的地点不远,就在半里之外的赣江之中。在江中,有一座白鹭翔集、草木葱茏的洲岛。早在北宋宣和年间,这里就被称为白鹭洲。有人说,这是仿李白金陵所登的白鹭洲。南宋嘉熙四年,白鹿洞书院的学生江万里出知吉州。第二年,江万里在这里创建白鹭洲书院,由此掀开了一个文教圣地的序幕。 去报到这一日,曾芸芸换上男装,随二人一道前往。 站在江岸上,眺望着赣江两侧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曾芸芸不禁慨叹于时间的伟力。唐朝之前,这里还属于偏远之地,文人墨客一旦流落到这里,往往哀怨惆怅。 曾芸芸道:“南朝时,谢灵运的哥哥谢瞻曾在如今的吉安府安福县给谢灵运写过一首《于安成答灵运》的诗,尤为凄苦。一到吉安,古人便觉与亲友暌隔无期,哪里会想到这里会有如此盛况?” 解鉴问:“老大,什么时候开始,吉安才变好的?” 曾芸芸道:“就如当年韩愈被贬潮州,不毛之地从此文教兴盛。庐陵文风,则是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所开。当年武后在位,杜审言被贬为吉州司户参军。他到吉州后,广交儒士,大兴文教,建立诗社,为庐陵文章之祖。永泰元年,颜真卿任吉州司马。他关注民生,鼓励农耕,并聘请贤才,广兴学舍。后来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颜真卿前去劝降,被害于狱中。自此,颜真卿为庐陵节义之祖。唐末和五代,这里陆续建立了五座书院,乃华夏书院肇始之地。北宋以后,庐陵民间崇文重教,书院私塾遍布乡村,崇科举、兴文教之风深入人心,泽被士子。随后,才有欧阳修、杨邦乂、胡铨、杨万里、文天祥等名士,让吉安声望日隆。” 曾芸芸的这番话并不长,但是她文史双博士的学位可不是摆设。简单地一介绍,哪怕是本地土生土长的肖平和解鉴也轻轻松松了解了吉安的文脉传承,都是钦佩之至。 三人乘船来到沙洲之上,但见渡口竖一石碑,上面刻有“其事亲孝,谨身如玉,澹然无世间荣利意。文章有本,如是若其讲议,自得新意”之句。 曾芸芸笑道:“这乃是湖南岳麓书院之句。盖因南宋宝祐二年,岳麓书院副山长欧阳守道回吉州执掌白鹭洲书院,把岳麓书院的经验也带到这里。文天祥、刘辰翁、邓光荐等,都算是他的学生。” 三人拾级而上,又见一碑,上书七律一首:“宋家书院但空名,二水中分草树平。陵谷变来基亦废,野人耕处草还生。落花细雨文鱼上,残柳西风白雁鸣。临眺不堪怀往事,城头画角更凄清。” 解鉴问:“这首诗怎如此凄凉?” 肖平道:“此事我倒是听先生讲过。洪武四年,天下书院与府学、州学、县学合而为一,白鹭洲书院纳入府学,沦为荒地。进士李昌祺路过白鹭洲,写了这首诗。后来阳明先生曾在白鹭洲上讲过学,但他讲学最多的地方,还是城南青原山。直到阳明先生的弟子黄宗明到吉安任知府,才决心重修白鹭洲书院。谁料到黄宗明调离吉安后,白鹭洲书院遭遇洪水, 再成荒州。后来,白鹭洲书院一度迁往城南仁寿山慈恩寺,改为白鹭书院,后又迁往城北。直到现任的汪府尊到任后,才发动官绅,在此重建书院。” 解鉴听罢,啧啧称赞。果然,在一块题有《重修白鹭洲书院记》的石碑上,三人找到了可以印证肖平讲述的记载。 曾芸芸等三人看到当年汪知府上任时目睹白鹭洲书院“故址日颓,半为鲛室,残碑断碣,时有隐见于沙迹水沤之间”的句子时,不由自主联想到当日残破之景。 再看此时,早已垒石积土,抬高地基,修筑吉台,水患再也难以侵袭这里。三人对这位汪知府,顿时生出好感。 三人因为住得近,来得算是早的,所以四周还算清静。但略略游览之后,便看到江上舟楫渐多,每条船上都有数目不等的学生。 往来学子虽多,但是书院的学生和交流生还是很容易区分的,单单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白鹭洲书院的学生面对这些异地来的学生,脸上往往呈现出骄傲的神色,举止也不拘谨,显得十分从容。 三人来到书院正门前,早有书院的学生在那里等待,让交流生歇息片刻。 巧的是,三人看到了忙碌的学生中,正好有方卿和邱乘,倒是那个陈克不在这里。 方卿和邱乘也看到了他们,却假装不识,只是验看交流生的凭证。 自然,肖平也看到了白鹿洞书院、豫章书院和鹅湖书院的九个人。叶令和邱真向肖平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其他几人则和殷志保持一致,个别人甚至冷哼了一声。 解鉴低声道:“他们几人难道对我们有什么误会?” 肖平道:“没有误会,放心。他们只是真心实意地瞧不起我们来自社学。” 解鉴的斗志顿时燃起:“有什么了不起?比读书,我不怕他们!” 肖平还发现,殷志似乎和邱乘十分熟悉,仿佛是好友一般,一见面就聊个不停,声音也越来越大,惹来其他学生的侧目。两个自诩高傲的人遇到一起,恨不得把周围的人都踩到脚底蹂躏。 半个多时辰后,所有交流生都到齐了,共有六十七人。 其实,江西大大小小的书院,足足有近三百所。只是,并非所有的书院都在白鹭洲书院的邀请之列。毕竟,有些书院太小,学生也少,影响不大,另外就是白鹭洲书院安排不下这么多学生。即使如此,一次性交流六十七名学生,也属盛况了。 看到人到齐了,方卿转入书院内,不一会,随一位老人走了出来。 肖平稍稍惊讶,因为走出来的老人,恰恰是当日在品香楼遇到的那位。 看到老人出来,白鹭洲书院的学生都一起称其为“山长”。殷志顿时愣在了当场。 邱乘推了推殷志,问:“你怎么了?” 殷志道:“白鹭洲书院的山长不是康解元吗?怎么又有一个山长?” 邱乘道:“康解元是刚到任的。之前,书院的山长一直都是汪山长。哪怕他卸任了,大家还是习惯称他为山长。” 殷志问:“既然退了,怎么他还不回家养老?” 邱乘道:“虽然他不是山长了,但担任了监院。别看他平日里笑呵呵的,严厉起来,没有不怕的。你可要小心。对了,汪山长还是汪府尊的父亲。当年汪府尊重建白鹭洲书院,汪山长便来此任职了。另外,汪山长可是在南京国子监里担任过祭酒的。” 殷志的冷汗不由流了下来:当日其貌不扬的老头,怎么竟然有这么大来头? 仿佛是看到了殷志,想到了那日的对话一般,老人笑道:“我早已不是山长了。你们也不用这样称呼。想叫,就叫我一声先生吧。” 看了看汇聚而来的数十个交流生,汪夫子道:“想必各位到此之后,都或多或少对白鹭洲书院有所了解。白鹭洲书院虽然是江西四大书院之一,但命途多舛,饱受磨难。前次复建,我们修建了理学、忠节、名臣三坊,并兴复二程祠。来白鹭洲书院,先到三坊和二程祠祭拜,已经是定例。今天,就由我带着大家祭拜先贤。” 在白鹭洲书院之前,有一方池塘,有江中活水流入流出,名为泮池,有桥立于其上。泮池不远,便是理学、忠节、名臣三坊和二程祠。 肖平和解鉴跟随汪夫子而去,曾芸芸则在附近等候。 泮池附近,建有号舍百个,想是书院考试所用。曾芸芸虽然当过大学教师,但如此考试形式,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新奇,便欲好好研究一番。 谁料到没走多远,便看到康啸林陪着一个中年男子缓步走来,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长相俊美的少年。 中年男子三十多岁,身形矫健,富有神采,与康啸林相谈甚欢,倒是那少年,虽然剑眉星目,孔武有力,偏偏郁郁寡欢,让整个人多了一丝奇特的气质。 曾芸芸站在一侧,康啸林并没有注意到他。 中年男子道:“康兄,今日各地书院学子云集白鹭洲,我今日来此,一是开开眼界,看看各地才俊,二是带着这个不成器的孩子入学。” 康啸林道:“贤侄此前在什么地方读书?” 中年男子道:“此前在岳麓书院。只是遭逢了一些事情,坏了心境,我便给他换个环境。” 康啸林道:“这几日,我们正好在招纳各地游学的学子。不妨贤侄先报名,随这些学子一起旁听,再行分配讲堂。” 中年男子道:“这样倒好,先让他了解一下书院的环境。” 二人聊了一会,却发现身后的少年没有走过来,反而是怔怔地看着曾芸芸。 康啸林不解情由。他倒是认出了曾芸芸,乃是当日鉴湖上所见的那位。看他独自站在这里,莫非是作为交流生来此,却走迷了路? 再看岳麓书院来的少年,盯着曾芸芸的脸庞看了片刻,早已红了眼睛,竟然流下了两行泪。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也看了曾芸芸一会,面露惊讶,随即叹道:“这孩子,又犯痴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名人肖平,那人要和你抢老大 康啸林不明所以,转过身问那少年:“贤侄,怎么了?” 他又看了看曾芸芸,问:“你们认识?” 少年不语,依然在望着曾芸芸默默流泪。 中年男子对曾芸芸略表歉意地一拱手,便拍了拍少年的背,道:“士弘,士弘,圆儿已经不在了。” 随后,中年男子对康啸林道:“康兄,士弘的未婚妻,一年前因病亡故了。士弘这孩子重情,总是忘不掉她。眼前这位小友,倒是与士弘的未婚妻圆儿的长相有七分相似,所以士弘才如此失态。” 康啸林点点头,也叹息了一声,表示理解。随后,他很和蔼地对曾芸芸道:“可是当日鉴湖所遇的小友?你怎么没有随其他交流生在一起?是走迷路了吗?” 曾芸芸摇摇头,道:“康山长,当日湖上的,确实有我。不过我并非交流生,只是陪同窗而来。” 康啸林有些遗憾,便道:“若是小友有意,不妨与士弘一起报名,先在此参加旁听。只是不能同交流生一般立即分配讲堂。” 康啸林说的话有些委婉,但是曾芸芸能明白他的意思。 在白鹭洲书院,学生的人数是有定额的。一旦成为书院正式的学生,不但有机会分到寝舍,每个月还能获得一定数额的银钱补贴。当然,书院经费的来源比较复杂,一般为外界捐赠和自身经营所得。在吉安,因为社会风气影响,士绅和商人大都热衷于捐赠资助书院。就如府城的蓝家一样,贾而好儒,有钱了就愿意与读书人亲近。另一方面,书院也有自己固定的资产,比如学田。 因为书院的待遇很好,所以很多学子趋之若鹜,尤其是白鹭洲书院这样的知名学校,根本无法满足各地学子的需求。为此,入学考试就成为关键。 除了正常入学之外,各地书院还会为游学而来的学子提供机会。他们在这里旁听,参加考试,也有机会成为书院正式的学生。康啸林给曾芸芸和刚才那个少年提供的机会都是这样的。 曾芸芸想着,平日里肖平去读书,她自己待在屋内也是无聊,倒不如也在书院之中,便点头答应:“多谢山长。” 康啸林再看那少年,他终于流泪已毕,回转过神来,道:“多谢山长,士弘刚刚失态了。” 少年又走到曾芸芸面前,道:“刚刚惊扰兄台了,还请见谅。” 曾芸芸微微一笑,表示并不介意。 在那个世界,曾芸芸不是没有遇到过靠这种手段来搭讪的。不过刚刚遇到这少年,他的眼神让她选择了相信他刚刚的情感是真诚的。当然,在高手那里,眼神也是可以作假的。不过曾芸芸现在着的是男装,过于纠结这个问题只会让情况更复杂,也没有必要,干脆就慷慨一些。 中年男子到白鹭洲书院,乃是专门送少年来此。看到康啸林对曾芸芸如此看重,也是惊奇。 康啸林不待他问,便将那日鉴湖一行所见所闻道出。同时,他对曾夫子也是大为钦佩,对鉴湖社学也夸赞了许多。 曾芸芸暗暗想笑。曾夫子有本事,这毋庸置疑。不过康啸林去时,曾夫子还很颓废。之所以曾夫子给康啸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方面有她唬人的原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曾夫子的经历与康啸林不同。 康啸林虽然没有参加会试和殿试,但毕竟是堂堂解元、诗文大家,如今又担任了白鹭洲书院的山长,算是海内闻名。曾夫子纵然中过案首,但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潦倒于乡野社学之中。曾夫子的经历,是康啸林所不具备的;曾夫子的心态,则给康啸林以震撼。可以说,曾夫子征服康啸林,几乎是必然的。 康啸林看到少年无事,便对曾芸芸道:“你们运气不错,恰好赶上沈先生来书院。我已经请沈先生出席本月下旬的月会。” 说到这里,康啸林又自嘲道:“你看看我,忘记告诉你了,你眼前的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君典先生,乃本朝名士。” 中年男子忙道:“康兄就不要嘲笑我了。我算哪门子名士?” 若是肖平在此,大概不清楚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谁。不过曾芸芸却知道,此人确实称得上名士。不过,此人日后的名声还会更大。 曾芸芸上大学时,曾专门看过这个人的事迹。这是一个官二代,是名士,更是学霸。 中年男子名沈懋学,南直隶宁国府宣城县人,君典是他的字。沈懋学的父亲叫沈宠,是嘉靖年间的举人,却从县令官至监察御史,累官至广西参政,是从三品大员。 沈懋学性格豪爽,善书法、骑射、诗文。他少负侠气,曾多次往来于边塞,每次纵论时事,人多奇之。沈懋学素有大志,其诗《凤凰台》有这样一句:“丈夫意气何相若,万里风云指顾中。” 曾芸芸清晰记得,四年之后丁丑科,按照正史,沈懋学会中状元。相传这科开考前,张居正欲使其子张嗣修进入鼎甲,派人访求名士为陪衬,看中了沈懋学与汤显祖。汤显祖不为所动,而沈懋学却与张嗣修一同登第。 不管传闻是否属实,能中状元,沈懋学的科举功力是毋庸置疑的。若是能有机会向他学习,无疑会有不小的提升。曾芸芸觉得自己倒罢了,肖平却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眼前的中年男子既然是沈懋学,曾芸芸便猜出了少年的身份。 少年名叫沈有容,字士弘,今年十六岁。未来的状元沈懋学是他的叔叔。虽然有个学霸叔叔,但是沈有容却不喜欢诗文,反而喜欢骑马舞剑,常常谈论兵法。如果按照原来的历史走向,六年后,沈有容将考上武举,投笔从戎。历史上,他三次入澎湖列岛和台湾抗击荷兰人和倭寇,称得上是一位大英雄。只是如今的他,还显青涩,满面愁容,与未来的名将相去甚远。 这是曾芸芸穿越之后,第一次见到史书中留下详细记载的人物。之前遇到的督学杨秋池和知县陈鹏,在后世的史书中并没有留下什么的记载。哪怕是康啸林,也是如此。也不知是不是她穿越之后,蝴蝶翅膀扇动,直接导致很多历史细节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不管之前有没有发生变化,曾芸芸确信以后会发生越来越多的变化。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她来了! 虽然曾经想过,一旦遇到历史中的名人该如何。可是一次性见到两个,曾芸芸却觉得自己的心态很平和。 当然,平和之外,一点特殊的心态还是有的。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并不是十分显眼的中年人,会是下一刻的状元,而且他敢于直谏,为了张居正夺情一事,干脆辞官回家?谁又能想到,刚刚这个迎风流泪的少年,会率领雄兵扬起烈烈大纛,让外敌闻风丧胆? 康啸林大概和沈懋学还有事要说,便指点道:“你们过了前面那重门,左拐,便是报名的地方。今日上午报名,下午便可以在书院旁听。” 曾芸芸便和沈有容一起去报名。 途中,沈有容郑重道:“在下沈有容,安徽宣城人,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曾芸芸道:“兄台谈不上,我比你小。我叫曾芸芸。” 沈有容又看了一眼曾芸芸的面容,道:“原来是曾兄。”这句话说出口,他的心中不知道是遗憾还是解脱。 看到曾芸芸步履匆匆,沈有容又问:“曾兄一个人来这里吗?” 曾芸芸摇摇头,道:“我是陪同窗来的,他们两个都是交流生。” 沈有容问:“曾兄来自哪个书院?” 曾芸芸道:“哪个都不是。” 沈有容疑惑道:“哪个都不是?那是……” 曾芸芸想,就知道你猜不出来,只好道:“社学。我们都在社学读书。” 沈有容道:“那肯定是极好的社学。” 曾芸芸一笑,心道:这话,不知道曾夫子爱不爱听。 二人办手续很快,报上自己的姓名、年龄、读书程度和来之前隶属的学校即可。听闻曾芸芸来自社学,办手续的人还是有些吃惊。不过这样的人之前并非没有过,只是他们多数都待不下去,参加了一两次考试,便灰溜溜地离开了。在这个人的眼中,曾芸芸也难逃这种命运。 沈有容在登记时,专门问了在同批报名、同批通过考试后能否与曾芸芸分到同一个讲堂中学习。不过他没有问出结果,那人只是告诉他有这个可能。 登记之后,曾芸芸便去门口继续等肖平。沈有容道:“左右我无事,便陪曾兄一起等你的同窗。” 曾芸芸不好拒绝,便和沈有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不一会,交流生便在汪夫子的带领下有序返回。 刚刚经历了祭祀的洗礼,面容还有点严肃的解鉴看到曾芸芸和沈有容站在一起说话,忍不住对肖平道:“肖平,不好!你看到那人的眼神了吗?他仿佛要和你抢老大!” 第62章 校园的感觉多了一个跟屁虫 沈有容和曾芸芸一起,早已待了一个时辰。时间虽短,可是他却观察她很多次了。这些观察,有明目张胆的看,有看似随意的瞥,有悄无声息的窥。 纵然清楚地知道曾芸芸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圆儿,而且还是男儿身,可是相似的相貌以及近眉眼间的近乎一样神色,让他总是忍不住去看曾芸芸。 如此观察了很久,他觉得曾芸芸有点奇怪,却又说不清楚怪在哪里。 不用解鉴说,肖平也看到了曾芸芸身旁站着的沈有容。他也看到了,沈有容在偷偷打量曾芸芸。 听了解鉴的话,肖平忍不住就笑了:“不怕他抢,因为他抢不走。” 肖平说完,加快了脚步。曾芸芸早已经看到了他,在向他招手。 曾芸芸看到肖平走过来,道:“祭拜结束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肖平道:“接下来便会给我们分配讲郎。不过还有一些杂事要处理,可能会耗费不少时间。不如你先回去歇息,不用在此等我了。等忙完今日,我打听一下书院的章程,看看如何让你旁听。至于午饭,你可以去街上的酒楼吃一些。另外,房间里还有阿丰买的点心和水果。” 曾芸芸道:“刚刚我遇到康解元了,他已经许我在书院旁听。所以我就先不回去了。回去之后,一个人也是无聊。对了,这位是沈士弘沈兄,也是刚到吉安府。他来自湖南岳麓书院,刚刚和我一起报名。” 沈有容对着肖平抱拳道:“在下沈有容,贱字士弘,还请兄台以后多多指教。” 肖平和解鉴看到沈有容英姿勃发的样子,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子。二人拱手作礼,道:“幸会。” 肖平和解鉴各自介绍了自己,因为时间紧张,便匆匆去了。他们约好忙完之后与曾芸芸在正门后的院内连廊见。 肖平和解鉴随着交流生一起来到了一处讲堂内,然后开始分配讲郎。所谓分配讲郎,就是给他们指定老师。毕竟交流生足有几十人,一个老师根本教不过来。 山长康啸林和监院汪先生都来到了讲堂内。 分配之前,有一位讲郎给所有交流生简要介绍了白鹭洲书院的情况。 白鹭洲书院分为十个学区,吉安府及所属九县的学生各占一区,又另设了东西二学区,东区专供交流生居住,西区供各府县游学者居住。各学区均设厨房、饭堂、厕所等配套生活设施。 至于教学方面,学生则被分为外舍、内舍和上舍,各自教授外舍生、内舍生和上舍生。外舍、内舍和上舍的学生逐级递减。外舍生多数为初学的学生,大多没有参加过县试或府试,或者是参加了却名落孙山的。内舍生和上舍生,则多数为通过了县试和府试的学生。内舍生和上舍生的目标很直接,就是中秀才。 外舍生、内舍生和上舍生的变动,依照书院组织的月考进行排名,连续两次排名靠前的进入更高的舍,连续两次排名靠后的滑落到更低的舍。自然,连续两次位居外舍生末尾的会被淘汰出书院。 所有的交流生,除了个别年长的通过了县试,成为内舍生外,其余的都是没有参加过县试的年轻学生,自然被分入了外舍。 和肖平、解鉴一样,沈有容和曾芸芸一旦通过考试进入书院,也都是外舍生。 外舍生在学区里是没有住宿的地方的,这也足以激励所有外舍生为内舍和上舍的名额努力。 白鹭洲书院的这种制度,并非独创,而是当年王安石在太学中所创。当年王安石想通过月考递补升降,以此取代科举取士。后来,这三舍升补法随变法失败被废除,却被地方官学和书院采纳。 交代之后,所有交流生先拜孔子、朱子,然后拜见山长康啸林。 肖平和另外八名来自各地的交流生,有了一个共同的讲郎,名为袁源。九个学生一起拜见了袁源,献上了拜师六礼。 提高交流生的水平,是给白鹭洲书院扬名。书院高层都很重视,派来的老师也都是精英。 袁源是一位举人,差不多四十岁,面容清瘦,却有亲和力。他向肖平和其他学生送出了葱和糖作为回礼。“葱”与“聪”是谐音,指心思灵敏,又指做人正直。糖则有粘性,表示规劝弟子安心读书。 回礼之后,袁源简单讲授了一下做人为学的道理。 讲完道理,袁源又向肖平等人强调:“江西各地,虽然王学盛行,但王学无法帮你们考科举。平日里,我并不阻止你们探究王学——我自己也喜好王学。但是在书院读书,四书五经,濂、洛、关、闽之学才是你们关注的重点。” 见面第一天,新的老师如此坦诚,倒是出乎肖平意料,让他对这位清瘦的书生有些敬佩。阳明先生的学问在民间虽然盛行,但始终被朝廷视为末学。朝廷科举取士,考的还是四书五经,濂、洛、关、闽之学。 濂学出自濂溪先生,也就是周敦颐,洛学指的是洛阳学派,代表人物是明道先生程颢和伊川先生程颐,关学的代表人物是横渠先生张载,闽学指的则是朱熹。这些都是理学的代表人物,是当世显学,也是科考、官场的敲门砖。 所以,袁源的话很直白,却也点出了科考大环境之下没有办法的事情。 类似的话,曾芸芸也和肖平说过。这让肖平大生“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袁源十分开明,讲这些话并没有用多长时间。他随即给出肖平等人时间,让他们随意处理自己的杂事。毕竟,很多交流生因为路途遥远,奔波安居都比较辛苦,有些是昨晚才赶到府城的,甚至有些还带了仆从来吉安。大家的饮食起居,难免很多事情要安排。 袁源离开后,肖平和其余九个同门师兄弟又相互介绍了一番。除了一个名叫王庆的交流生来自吉安的青原书院外,其余的八个人,都来自其他各府的书院。不过,袁源所带的学生,没有一个来自其他三大书院。不知道是不是白鹭洲书院有意安排的。 肖平注意到,解鉴恰好和殷志分到了一起。看到殷志在讲郎和同窗面前谈笑风生的模样,解鉴站在人后暗自噘嘴。不用说,他已经感受到了各大名书院对他这个乡野社学的学生的排挤。 大家乍一见面,都十分新奇,七嘴八舌表达了来到白鹭洲书院的兴奋之情。肖平明显感觉到,这些同窗更好相处一些。虽然他们对肖平来自社学也很好奇,但并没有表现出不屑。 “肖兄,不知白鹭洲书院的院试名额,是否会给我们交流生一些?”来自袁州昌黎书院的张知率先问肖平。 张知的问题一提出,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白鹭洲书院如今是官办,每次府试都有不少直接参加的名额。另外,作为江西四大书院之一,白鹭洲书院还有若干个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 除了肖平和王庆之外,其余的学生都来自其他各府,不可能从白鹭洲书院得到府试的名额。不过,若是可以直接得到院试名额的话,无疑更有诱惑力。 不过肖平却摇摇头道:“我不清楚。” 张知很遗憾,道:“肖兄,我也只是好奇。以我的实力,怎么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张知以为肖平担心未来的竞争,不肯说出掌握的消息,所以立即谦虚避嫌。 肖平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已经做好参加县试的准备了。” 肖平所说的是真话,但是其他人却都觉得是假话。院试的名额难得,但府试的名额,总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吧?怎么可能直接选择参加县试呢? 不过大家想到肖平来自社学,又立即觉得合理。社学是不会像知名书院那样拥有什么直通资格的。而且在社学读书,水平估计也很有限。肖平能来这里,应该是走了什么关系。 看到从肖平口中撬不出什么内容,大家便聊了前段时间督学到各地视学的情况。个别学生谈到自己有机会远远见到了杨秋池一面,都兴奋异常,难免喜形于色,难免唾沫横飞地描述了一番。 各自交流一阵,又彼此谦虚客套了一番,大家便去处理自己的杂事。肖平着急去见曾芸芸,便和解鉴打了个招呼,离开了讲堂。 在书院大门后的连廊里,沈有容正好奇地向曾芸芸问着问题,问得曾芸芸有些口渴了。不过碍于颜面,曾芸芸又不好拒绝回答。看到肖平赶来了,曾芸芸像是遇到了救星一般,大声说:“ 走,走!去食堂抢座!” 肖平和沈有容都是一愣。 沈有容来自岳麓书院,在那里,凡事都要彬彬有礼,讲究谦让平和,他一时间想象不出为什么要抢座。倒是鉴湖社学的风气比较活泼,学童之间有时候会争抢一些东西,肖平倒是勉强能够明白曾芸芸的意思。 曾芸芸则是暗笑,一着急,不小心把大学里常用的话说出来了。不过相比只有寥寥学童的社学,书院的学校氛围更浓,重新唤回了曾芸芸的一些感觉。 当年上大学,作为校花的曾芸芸,身后总有一群男生尾随。如今,不过又多了沈有容这个跟屁虫罢了。毫无压力。 询问了一下方向,三人向曾芸芸和沈有容所属的西区走去。 第63章 出彩白鹭洲书院捡到宝了 复建之后的白鹭洲书院很大,古色古香的建筑令曾芸芸的脚步都慢了许多。 拐了几个弯,三人经过一处高楼,发现楼前聚集了许多学生,围着几张桌子在讨论着什么。 三人凑过去才得知,原来是书院新建了大量建筑。建好之后,很多亭台楼阁都没有楹联。眼前的这座楼,为三层方形楼阁,名字已经取好,一层为浴沂亭,二层名风月楼,三层叫魁星阁。这处楼,独独缺一副楹联。 听围观的学生讲,为了征集到合适的楹联,书院还拿出了银子作为奖赏。若是作得好,最高可以得到二十两银子。哪怕是当今的楹联大家,润笔费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想要作好此联是很难的。一副好的楹联,不仅要对仗工整、平仄和谐,还必须文意切题,也就是说要切人、切物、切时、切景。 大家平日里读的是八股文,虽然会涉猎到诗词,但是能写得好的,却寥寥无几。尤其是在科考之中,诗词所占的比重极少,这让读书人愈发不重视这门学问。 不过不擅长不代表不动心。奖励丰厚,还可扬名,这种名利双收且无成本的事情还是让很多人趋之若鹜。 眼前的桌案前已经铺好了笔墨纸砚,不时有学生沉思之后上前书写,但往往都不如意。甚至有些学生写到中途,在众目睽睽之下便懊恼地将纸揉成一团。毕竟,写得糟糕,丢不起这个人。 肖平看到,没多久,已经有十来个同窗上前试写,但始终写不出令人满意的联句。大家虽然垂涎那二十两银子,但是已经冷静下来,不再轻易尝试。 场面一时间有些安静。 不知道何时,康啸林和沈懋学也游走到这里。学生见到康啸林,纷纷行礼。 康啸林道:“你们继续,我们也不过是看个热闹。” 随后,康啸林又向学生介绍了一下沈懋学。大家肃然起敬。 不过,有这两大牛人在前,大家更不敢尝试了。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有人说:“邱乘和陈克来了!” 看来,二人在白鹭洲书院的名气确实不小。听到他们来了,大家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曾芸芸看到邱乘、陈克以及殷志三人并肩走来。 没多久的工夫,殷志已经与白鹭洲书院的二人打成一片。 邱乘、陈克、殷志三人看到康啸林和沈懋学都在,忙上前行礼,面色也比较激动。 三人听说此地有题写楹联的活动,便商议来此,借以扬名。没想到康啸林和沈懋学都在,顿时有种瞌睡了有人送枕头的感觉。 邱乘和陈克当日在鉴湖上与社学学童比试,然后输掉,在山长面前丢了脸面,二人都是耿耿于怀,也一直想寻找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至于殷志,则是自觉得罪了汪夫子,若是能得到康啸林的青睐,也许能够扳回不妙的处境。 三人相互谦让了一番,干脆各自执笔,对着高楼沉吟一番,便开始下笔。 楹联难作,但有时候也好作。中国亭台楼阁无数,多有楹联,民间还有辑录楹联的书籍出版。三人看似当场吟哦,但实际早有准备。他们料定,只要是能够得到康啸林和沈懋学的赏识,自身的名气将会更大。 过了一会,誓要“一雪鉴湖之耻”的陈克率先完成。只见他用颜体工工整整地写的是:“登高望远千家树,长啸临风万里天。” 沈懋学点评道:“颇有气势。就是书法还略有稚气。” 康啸林则道:“平仄对仗都还好。”言下之意,就是内容还是稍稍空洞。毕竟吉安府城早已寸土寸金,树并不多。而且眼前之楼在江中,登高望远之下,悠悠赣江没有得到呈现,也有些可惜。 听了沈懋学的评价,陈克有些欣喜,又微微遗憾。楹联可以早些准备,但是书法却实在难以迅速提升。不过他自忖此联不错,又略略安心。 至于康啸林的评价,他并没有领会清楚,还以为康啸林完全是夸奖。 敷粉的邱乘写完,纸张上也沾了一些粉。只见他用的是隶书,写的是:“大江北去千峰翠,爽气西来两袖青。” 沈懋学点评道:“字颇有功力,联亦是佳句,只是与书院还不算完全契合。” 康啸林点点头,没有再作评价。正如沈懋学所言,邱乘写的这两句颇为精妙,唯独与白鹭洲书院没什么关系。这一联用在它处亦可,换而言之,没有书院的特色。 邱乘躬身表示感谢,心中却有些失落。不过想来自己这一联应该强于陈克的,又稍稍开怀了一些。 殷志是最后写完的,用的是柳体,写的乃是长联:“赣水接苍茫,看滚滚江涛,流不尽云影天光;庐陵通咫尺,听纷纷丝管,送来些鸟声花气。” 沈懋学点评道:“字不错,可惜锋芒太露。上联甚好!很有气象!只是下联不合庐陵气质。” 殷志听了沈懋学的话,有些不服。为了弄到这一联,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忍不住道:“为何不合?还请沈先生指教!” 沈懋学笑道:“小友莫非初来吉安吗?羌管悠悠、鸟语花香,可用于苏杭,却不可用于吉安。盖因吉安齿繁土瘠,百姓勤俭,不尚奢华。” 吉安自古有“金庐陵”之称,殷志认为此地富庶,自然会和苏杭一样,为“人间天堂”,却不想被这般评价。 康啸林听罢,道:“如此点评,十分中允。你们三人,还不谢谢沈先生指点?” 三人谢过,沈懋学道:“若是在这三联中去选,康兄觉得那一幅合适?” 康啸林道:“第一幅最好,只是字要重写,上联也要稍作改动。” 听了康啸林的话,陈克不由一喜。字不好不要紧,可以请山长亲自题写,改动也不怕,可以请沈懋学帮助润色。这样一来,自己的联句、山长的手书以及沈懋学的文思都留在楼前,比单纯自己题写更妙!想到这,陈克刚要开口请二人出手,却发现康啸林走向了远远围观的曾芸芸。 康啸林对曾芸芸笑道:“当日小友在湖上所诵诗句,首首均是佳作,不知今天可有妙句?” 沈懋学也饶有兴趣地看向曾芸芸。那日初见,康啸林早已将当日的事情告诉了他。 康、沈二人都是诗词中的高手,却向曾芸芸索句,一时间让所有的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曾芸芸身上。 曾芸芸道:“当日的诗句,都是曾先生所作。” 康啸林道:“我与曾先生已是好友。他已经将事情告诉了我。小友就不要再低调了。” 沈有容好奇地盯着曾芸芸看了片刻。他想不明白,这个比他还要小的少年,如何能让大名鼎鼎的康解元都如此看重,哪怕自己的叔父也是十分期待。 肖平倒是对曾芸芸有信心,道:“芸芸,你不妨就露一手吧。” 曾芸芸看到拗不过,便提起笔,略一沉吟,一个个字便呈现出来。 沈懋学看了曾芸芸写的前两个字,便微微吃惊地道:“是瘦金体?不对,应该不算,与宋徽宗的差别很大!” 康啸林道:“倒是有瘦金体的影子,但是整体风格变了。” 曾芸芸所用,是后世的启体。在另一个世界,她的书法造诣并不算很深,只算中规中矩,奈何这种字体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属于独一份。平日里指点肖平习字,曾芸芸偶尔也会写几幅字,再加上心境变了,水平又有所提高,所以才引人注目。 在各种书法字体中,瘦金体属于最难练习的那种。这种字体瘦骨嶙峋却铿锵有力,看似无肉却骨中带肉, 看似少变化,却字字有韵味。很多人练习瘦金体很久,却只能形似而少神韵。 曾芸芸所用的启体,只是与瘦金体有些相似,但是风格却不是锋锐,而是清雅,讲究用笔纯净而不杂乱,体势自然而不造作,气息纯正而不浑浊。 曾芸芸一气呵成,哪怕不看内容,已经引来了不少低声的赞叹。 顷刻之间,一幅字成。大家看到曾芸芸所题的是:“城郭几前游,楼高应来白鹭;江山一长啸,诗成何止青莲。” 沈懋学对康啸林赞叹道:“这是学崔颢让诗仙搁笔啊!” 沈懋学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无疑表达了对后辈才思敏捷的赞叹。 听了沈懋学的话,邱乘、陈克和殷志立即面如死灰,却不得不在众人强颜欢笑。 偏偏这时,康啸林却问他们:“你们觉得此联如何?” 三人心中骂娘:沈懋学都那般说了,我还能说什么?于是,三人不得不赞了一声:“好!” 三人对康啸林恶感顿生时,自然不清楚康啸林的苦心。康啸林游鉴湖时,就初步看出白鹭洲书院的学生傲气过盛。来到书院这段时间,他的感觉愈发明显。眼下有此机会,正好借机敲打三人。不过,他还是白费了这番苦心,三人并不领情。 且不说邱乘等三人作何感想,其他学生目睹曾芸芸所书,亦有赞叹。他们虽然不善此道,但最低的审美水平还是有的。再说,山长和沈先生都称赞了,自己若是不点头赞许,岂不是显得太没水平? 沈有容也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曾芸芸。他可是清楚,自己的叔父虽然宽容,喜欢提携后进,但是如此不吝辞藻地赞扬一个后辈,还是很少见的。 曾芸芸此联,确实很精当,与白鹭洲的地名和诗名都十分吻合。 不过曾芸芸自己清楚,她写这幅对联,乃是取巧了。 曾芸芸这幅对联,改自湖北黄鹤楼上的一幅楹联。原联是“城郭几前游,楼高应来黄鹤;江山一长啸,笔搁何止青莲。” 这副对联的作者是光绪年间的吉安知府贺良桢。后世,他曾再度修复白鹭洲书院。 曾芸芸将他对联中的字巧妙地改了四个,恰好将对应的黄鹤楼改为白鹭洲,同时将李白在黄鹤楼上面对崔颢之诗搁笔的典故转化为李白在金陵咏凤凰台的典故。另外,曾芸芸的下联还寄寓着白鹭洲书院文气绵延之意,康啸林看了,也是心中欣喜。 诗文就是如此巧合。当年李白在黄鹤楼看到崔颢的《黄鹤楼》一诗,十分赞赏,为之敛手,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后来,李白到金陵等凤凰台,专门摹写崔颢之诗,作了《登金陵凤凰台》一诗,里面有“二水中分白鹭洲”之句。恰恰吉安赣江之中的白鹭洲,正是仿金陵白鹭洲,名字直接出自李白的诗句。 众人略一思考,弄清楚了其中的关系,都叹服于曾芸芸构思之巧妙。 众人的赞叹让曾芸芸略略羞愧,她向康、沈二人告辞,便拉着肖平迅速离开了。 唯独沈懋学还在对康啸林道:“康兄,白鹭洲书院又捡到宝了啊!” 第64章 四书解义书院第一课 曾芸芸、肖平和沈有容没走多远,便被追上了,有人把那二十两银子送了过来。 在沈有容诧异的目光中,曾芸芸随手就将银子丢给了肖平。 在白鹭洲书院,饭堂虽然分区,但相邻的饭堂却是互通的,比如吉水区与永丰区、龙泉区与万安区,再比如东区与西区。书院的学生在对比之下,很容易发现某个饭堂敷衍了事,于是便可以向书院提出意见。书院一旦查实,出现问题的饭堂便会被整饬。 到了西区的饭堂,已经有零零星星的人来吃饭。个别苦学者,吃饭的时候还抱着书本。 来吃饭的学生,只要出示了报名时领取的号牌,便可以端走自己的饭菜。 三人坐下之后,解鉴才愁眉苦脸赶过来。 “和这群老爷们相处,太难了。”只是一个上午,十岁的解鉴已经有了老气横秋的感觉。 白鹭洲书院的饭堂,伙食比较简单,平日里不过一饭一菜而已,开水自取。好的是,这里不收钱。 富人家的子弟一般是不会来这里吃饭的。白鹭洲书院周边的街市上,很多酒楼就是靠他们养活的。 解鉴端来饭菜,坐在了肖平旁边。这张长桌前,暂时只坐着他们四人。不过来饭堂的学生正不断增多,估计很快就会有人坐过来。 今天饭堂供应的是米饭和炒空心菜,四人都能吃习惯。曾芸芸和肖平吃得专心致志。沈有容一边吃,一边观察曾芸芸和肖平,解鉴则继续抱怨:“早知道不来这里做交流生。哎,老大,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曾芸芸停下筷子,问:“不想考秀才了?” 解鉴道:“想啊。我感觉,在社学里,考秀才也是有机会的。” 沈有容打量曾芸芸和肖平,并不耽误他吃饭。他笑道:“若是想考科举,来白鹭洲书院肯定会有收获。小兄弟不用焦躁。既然那些富家子弟难以相处,你就随缘好了。” 解鉴问:“你来这里也是为了冲刺科举?” 沈有容摇了摇头,道:“我还没想好。家中长辈自然是希望我早点考取功名,不过我对读书并不热衷。” 解鉴道:“令叔父是沈先生,当世名流,你不考科举,岂不是拜拜浪费了这个条件?” 沈有容道:“叔父是叔父,我是我。” 解鉴道:“我没你这勇气。有时候,我读书也会疲倦。可是我不敢松懈。除了科举,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不一会吃过饭,沈有容便约曾芸芸一同去旁听。 曾芸芸道:“我乏了,回去睡午觉,下午就不来书院了。” 沈有容十分惊讶:上午刚报名,他下午就逃课! 虽然旁听没有人点名,但能在白鹭洲书院学习,是多么好的机会。哪怕他沈有容无意参加科举,也舍不得如此浪费半日光阴。 和沈有容不同,肖平和解鉴都十分平静,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解鉴瞥了沈有容一眼,暗想:老大哪天中午不睡午觉?想追老大,路还长呢! 肖平则笑着对曾芸芸道:“芸芸,你去吧。锁好院门。我在书院会努力的!” 沈有容再一次惊讶:这肖平向“曾云云”说话的口气,怎么如此乖巧? 曾芸芸摆了摆手,略有些慵懒地慢慢踱步离开了。 肖平道:“吃完饭了,该读书了!” 解鉴忙应道:“对,读书!月考里,我一定要考出好成绩!” 肖平看沈有容还在发呆,问:“沈兄,你不去读书吗?” 沈有容道:“我,我……”他确实没想好为什么要这么用功。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懈怠了,可是看看曾芸芸,他又觉得自己比较上进。难道,还是需要参加科举吗? 解鉴早已一把拉着他出了饭堂,道:“走,一起去读书。” 三人在一处连廊下坐了一中午,肖平和解鉴都学得津津有味,唯独沈有容有点恍恍惚惚。 下午,沈有容自去找地方旁听,肖平和解鉴则各自去了分配好的讲堂。在那里,他们将迎来在白鹭洲书院的第一堂课。 袁源按时前来,随身还带了一摞纸张,发给了学生。 肖平看到,自己拿到的纸上写了《孟子尽心上》中的一句话:“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袁源道:“诸生先各作四书解义一道,二百字以上。” 四书解义是府学、县学对生员的要求,属于日课。不过肖平连县学都没有上过,而社学之中,先生对四书的释义并不多,并没有要求学生解义。这种情况下。这道题对肖平来说应该是有些难的。好在,曾芸芸之前曾给他细致讲过《孟子》,肖平要解释眼前的这段话并不难,只是不知是 否符合规范。 拿到纸之后,大多数学生都是思索片刻便提笔书写。各大书院之中,四书解义是先生经常教授的内容,并不算难。只是想要答出彩,并不容易。毕竟,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对于四书的了解,只能算入门。 一个个学生伏案而书,肖平仔细回想曾芸芸当日所讲,再结合自己的理解,初步在脑海中理出了一个脉络。 这道题,题眼就在一个“命”字。孟子对于命的理解是比较复杂的。 如今,肖平的记忆力惊人。他还能清晰记得曾芸芸当日给她的讲解: “命与死亡有关,亦与生命有关。死亡乃生命旅程之终点,命贯穿于人之生命旅程始终,而死亡乃人之生命旅程最重要之结点。孟子多有命之观念,如知命、正命、立命等。何为知命?孟子认为,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相反,置生命于明显的危险之下,即不知命。何为正命?孟子认为尽其道而死者,便是正命也。 同时,孟子认为,命乃生命之充分实现与完成,亦可说是人生目标之圆满实现。君子站在岩墙之下,就是没有尽其道而死,尽有充分之义。君子实现了对于生命、人道的承诺,就是正命。梏桎死者,非正命也。因犯罪而死的人在孟子看来就没有实现正命。命之完整实现,与人生道路的选择、实践有关。孟子对命的想法,非从本体角度,而从践行角度看,尽其道乃价值之实践。” 肖平刚要下笔,突然又想到曾芸芸举过的一个例子: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可《大学》讲修身,《中庸》讲修身,《孟子》也讲修身。修身可谓重也。俟之不是消极地等待死亡,它有顺从之意,即顺从宇宙大化之安排。 曾芸芸当年给肖平讲授这一点时,正巧从自身角度思量到个人对命的不可控,所以有了些平和的感慨。这种感慨微微有些消极,却又暗合修身尽道的一点意味。 如果让现在的曾芸芸再去谈命,她可能更积极,更主动,甚至会带有一些反抗性,却未必符合科举的一些题旨了。 肖平想到此,胸有成竹,援笔先以张载的一句话起首:“横渠先生曰:‘存,吾顺事;没,吾宁也。’一人之命,与性命何关?与性又何关?盖所求也。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有益于得也。君子所求由己,然得不由己……” 肖平接下来又从求之在内与求之在外的分别,论述了生命自我决定掌握与否的道理。最后由求之有道与俟之以命的结合,得出君子要将得到与否的心态付之于命,而非勉力强求的道理。 肖平写完之后,又工工整整地誊抄一遍,吹干墨迹,其余的同窗基本已经交卷。不过先生既然没有催促,肖平便不着急,依然耐着性子又检查了一遍,才送上讲台。 九个学生,每人写二百余字,袁源读起来很快。不一会的时间,九个学生的水平如何,他已经了解。不仅仅是对四书的熟悉程度,还包括书法、思辨能力和临场表现等。 自然,袁源也注意到了肖平。唯一一个来自社学的学生,年龄偏小,却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讲堂之上,其他学生早已交卷,有些甚至因为慌张,磨痕都染到衣襟上,他却依然平心静气地誊写、检查。 将所有的卷子都看了一遍之后,袁源早已心中有数,便没有当堂点评。 他道:“明日,白鹭洲书院有幸请到南直隶的沈先生主持本月下旬的讲会。这将是在场诸生第一次参加白鹭洲书院的讲会。沈先生是当世大家,其所作时文,江南士子多有揣摩。哪怕是我,也有受益。” 袁源说这番话,十分坦诚。沈懋学虽然名气比他大,但二人的功名都是举人,而且袁源的年龄稍长。当着自己学生的面,袁源坦然承认自己也会去学习沈懋学的文章,这是需要一定胸襟的。很多时候,读书人哪怕相互学习,也只会承认学习大家、前辈的文字,对于学习同侪,往往讳莫如深。 袁源没有停顿,继续道:“明日讲会,沈先生所讲的重点之一就是如何写时文。当面聆听,甚至在余下两日还有机会请教,这算是我等的机缘。不过时文如何写,可能有些士子学过,有些还没有开始学习。纵然学过,程度也不尽一致。刚刚我考察了诸生四书解义,略略浏览,能够看出大家都用过苦功,但在章法上、文理、念头通达等方面还有不小的欠缺。为了大家明日讲会能有所获益,今日下午,我就先给大家讲一讲时文的一些基本概念。学过的,就耐心再听一遍。” 肖平听了袁源的话,有些激动,也明白了先生的苦心。明日沈懋学讲如何写时文,也就是八股文。若是对八股文还不了解,一场听下来,也难有收获。 经历了三个月的苦学,即将正式接触八股文,肖平心中不由有些激动。 第65章 怕婆娘来自解鉴的鄙视 白鹭洲书院地处江中沙洲,洲上遍植红花绿柳。肖平所处讲堂的窗子都被打开,习习凉风涌入,吹得案上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肖平有种回到了鉴湖社学的感觉。 微微一走神,肖平立即集中注意力,因为先生袁源已经开讲:“八股文系源于北宋熙宁之科举变革。当时,北宋朝廷决定以经义取代诗赋作为科举主要内容,同时废除诸科。本朝洪武三年,朝廷诏定科举法,应试文仿宋之经义,便是八股文。八股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题目一律出自四书五经原文。八股文乃是代圣贤立言,形式有特殊规定,正文须两两相对。” 为了避免学生听不明白,袁源又给学生各自发了一篇八股范文。 袁源道:“这篇《责难于君谓之恭》是弘治九年丙申科的会试题目。大家拿到的这篇时文,乃是这一科状元朱希周参加会试时所作。” 紧接着,袁源通过朱希周的这篇文字,具体给大家讲述了八股文的规律:“起讲先提三句,即讲责难于君四股,中间过接二句,复讲谓之恭四股,复收二句,再作大结。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若题本两对,文亦两大对,是为两扇立格,则每扇之中,各有四股,其次第之法,亦复如之。故人相传谓之八股。长题则不拘此,亦有联属二句四句为对,排比十数对成篇,而不止于八股者。” 袁源讲得十分自信,提纲挈领、条分缕析。八股文这一很复杂的问题在他的清晰讲授下,肖平很快就弄明白了。 不知何时,讲堂后方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都坐后面认真听着。肖平看到其中的一人,年龄似乎比袁源还大,头发已经花白了半边。 这些人,大概不是书院的学生,而是附近的读书人,来书院旁听。白鹭洲书院十分开放,并不禁游学。也许袁源的名声比较大,哪怕他讲的是比较浅显的内容,这些读书人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一个下午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度过了。袁源讲完之后,并没有啰嗦,只是嘱咐大家好好用功,但要注意膳食和休息,明日上午记得提前来参加讲会。 他笑道:“来迟了,可没位置。” 虽然散学,但是这些交流生并没有立即回去。不管之前有没有接触过八股文,听了袁源的讲述,他们都获得了不少启发,忙着交流心得。当然,也有一些不愿与其他人交流的,卷起书本匆匆离开。 肖平听了周围的同窗谈论了一会,也颇有收获,但他初学乍练,插不上嘴,在大家散去之后也出了讲堂。 看看天色还稍早,肖平打算去藏书楼看看。 白鹭洲书院的藏书楼名为云章阁,藏书甚富。来白鹭洲书院之前,曾夫子就指点肖平,多去那看一看。毕竟在社学,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并没有 过多书籍。另外,和曾芸芸待在一起之后,肖平已经被深深影响,深觉多读书的好处。 云章阁很好寻,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就到了。虽然已经是傍晚,但是这里还没有闭门,依然有大量的士子来借阅书籍。 步入其中,汗牛充栋的书籍让肖平颇为震撼。作为江西大四书院之一,其底蕴在藏书楼中显露无疑。 肖平在里面转了一圈,最终将注意力锁定在几排书架上。这里,全是科考的墨卷,以及白鹭洲刊刻的优秀范文。 肖平刚刚拿起一卷名为《鹭洲会草》的卷子,恰好看到了先生袁源走过来。 肖平赶紧躬身道:“学生肖平见过先生。” 袁源也看到了肖平,微微一笑,道:“肖平,我记得你。你对《孟子》那一句的解义,我记得很清楚。” 肖平道:“学生第一次对四书进行解义,不知规矩,还请先生指点。” 袁源点点头,道:“规矩可以慢慢学,天分和勤奋却难得。我看你写到孟子的‘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我想问你,你信天命吗?” 肖平一时间被袁源问住了。信与不信,其实是一个很私人的问题。若是曾芸芸问肖平,肖平可以侃侃而谈,哪怕说得不对,也不需要有顾忌。可是面对刚刚见到一天的先生,肖平无法放开。有些话,哪怕认识了一辈子,也不方便说的。 看到肖平的表情,袁源已经猜到肖平的心思,也不松口,就是想听听他的回答。这也算是对这个让他感兴趣的学生的一种考验。 肖平有些无奈,略一思考,道:“我欲仁,斯仁至矣。” 听了肖平的回答,袁源不由笑了,暗赞肖平聪明。 他提出的问题不好回答,尤其是刚刚建立师生关系的两个人,肖平根本放不开。 何为天命?无非能不能实现自己的追求。读书人的追求是什么?多数人想要的无非功名富贵。可是,一个人想求得功名富贵,功名富贵就可以得到吗?这不是人自己可以决定的。得不到要认命吗?肖平很聪明,干脆回避这个问题,直接引用了《论语》中的这句话,我要实行仁义,仁义就到了。 在这种私人对答的环境下,肖平说信不信命都不合适,过于郑重可能会显得虚假,过于真实可能就有悖于纲常。他选择的回答方式,比较取巧,却也让袁源刮目相看。 当即,袁源转移了话题,问:“既然你来自社学,五经你接触了吗?” 肖平道:“都学了一些,不过文意却只能说粗通。” 所谓学了一些,是肖平谦虚的说法。实际上来白鹭洲书院之前,在曾芸芸和曾夫子的双重压力下,肖平已经能够熟练背诵五经。 袁源又问:“你可有本经?” 肖平摇摇头,道:“还没选好。” 袁源道:“读万卷书,不如破一卷书。要想考科举,还是要专研一经。” 袁源所说,是金玉良言。肖平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不过目前他的记忆力极强,哪怕熟诵五经,也没有耗费多少时间。他起步虽晚,但现在正慢慢赶上来。另外,到底选择五经中的哪一经作为本经,他还没想好。 袁源看到肖平所持的《鹭洲会草》,道:“这卷子不错,可以拿回去看看。不过这里面的文章,多是书院的士子所作,还比不上那些真正的举人。若是有余暇,我推荐你读读这些。” 袁源指了指架上的另外三本书,肖平看到,这些书分别是《大题三万选》《小题文府》《小题文府续》,都是书社专门为备考的读书人刊刻的。 这些都是后世所谓的真题集了。不过这三本书,都是厚厚的,而且因为水平较高,读起来也稍稍艰深。书院的学生,多是喜欢《鹭洲会草》这种简单的。就像后世的小学生,喜欢看作文选,而非《人民文学》。所以这三本书一套一套地放在那里,借阅的人却不多。 肖平略翻了翻,直接将三本书一并抱起,向袁源鞠了一躬,道:“多谢先生指点。” 袁源惊讶道:“这三本书,你都要借?” 他刚刚还以为肖平被这三本书吓到了。 肖平点点头,道:“是的。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若是我每日看的都是这《鹭洲会草》,我的水平顶多位居其中罢了。” 袁源点点头,倒是钦佩于肖平的志气。不过他对肖平能否看得进去,还有疑问。 这三本书,可以说是卷帙浩繁,而且其中的一些篇章比较艰深,不是单纯靠一时的劲头就能读下去的。 不过肖平的好学及灵敏还是给他留下了好印象,他道:“若是不懂,可以问我。” 师徒二人分开后,肖平很快就办理了借阅的手续。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这三本书就归肖平保存了。 抱着三本厚厚的书回到住处,肖平发现解鉴早已回来了,正在择菜。 看到肖平抱着书进来,解鉴丢掉菜跑过来看。他翻了翻三本书,就皱着眉头丢下来,问:“你自己主动借的,还是老大逼你借的?” 肖平不由笑了,道:“怎么我做什么事情,都是芸芸逼迫的吗?这三本书啊,都是我自愿借的。” 解鉴继续择菜,嘟囔一句:“我才不信你喜欢自虐。” 肖平刚进屋,曾芸芸就慢悠悠地进去了,也翻看肖平借的书。 曾芸芸一看,不由点头,想:平哥哥还挺上道,知道搞题海战术了。 哪怕肖平不行动,曾芸芸也是要嘱咐他如此开展的。没想到肖平倒是很主动。 她知道如今肖平的记忆力很好,可以过目成诵,但是好到什么程度,并不清楚。虽然肖平对四书五经已熟能成诵,但四书五经加起来,不过四十多万字。 看着眼前的三本书,任何一本都在四书五经的总字数之上。曾芸芸打算测一测肖平的极限在哪里,便问:“平哥哥,这三本书,你借多久啊?” 肖平道:“两个月。” 曾芸芸道:“那你花两个月的时间,能把这三本书都背下来吗?” 肖平道:“应该没问题。” 曾芸芸道:“那就试试吧。” 肖平极为爽快地道:“好!” 坐在门口听到二人对话的解鉴冲着肖平翻了一下眼珠子,嘟囔道:“还说是自愿的呢!哼!这么怕婆娘!” 第66章 忠告这三人惯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坑人 肖平等人入学的第二日,正是白鹭洲书院八月下旬的讲会。主讲人是沈懋学。 沈懋学素喜讲学。之前宁国府知府在当地倡导会讲,沈懋学长期充当主讲。年纪轻轻,他便有了很多学生,更有了不小的名气。否则,传闻中张居正也不可能请他以名士的身份充当陪考。 书院和后世的大学差不多,主要功能便是教学与研究。书院的教学形式一般有三种:自学、个别教学和集体教学。 自学很简单,也是大多数读书人采用最多的学习方式。在科举考试中,有很多死记硬背的内容,都需要读书人投入大量的精力进行自学。 个别教学是针对学生个人进行提问、论辩、交流,类似于后世的小班教学、小组教学或一对一教学。 集体教学有升堂讲学和会讲、讲会三种形式。升堂讲学是一位老师在堂上讲,学生在下面听,便是后世的传统教学。比较特殊的集体教学,是书院的会讲和讲会。 所谓会讲,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老师共同讲学,学生在下面听。由于参加会讲的老师学术观点不同,他们经常会激烈地辩论。宋孝宗淳熙二年,四十九岁的朱熹和三十七岁的陆九渊在江西信州鹅湖寺进行了一场大辩论。朱熹把伦理纲常说成是客观存在的天理,而陆九渊则把伦理纲常说成是人人所固有的本心,辩论十分激烈。这便是有名的鹅湖之会,鹅湖寺也由此成为鹅湖书院。理学不同学派同聚一堂、各抒己见、切磋学问的新方式,开启了书院会讲这一教育新形式。 聚徒会众,以讲为学,则是讲会。相比会讲的不定期举行, 讲会定期举行。到了明朝,各书院讲会的宗旨、组织、仪式都已经十分成熟了。 白鹭洲书院的讲会每月分上中下旬三次。因为天气很好,八月下旬的这次讲会便在书院的院子里举行。 院中早已搭好讲坛。讲会尚未开始,书院的学生都已经到了。 曾芸芸拿着一包荷叶,里面放着盐水豆,边走边吃,肖平抱着《小题文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解鉴在曾芸芸的鼓励之下,当然,还有早饭不用做,一起出去吃的奖励之下,早早地占好了位置。所谓占座,也不过是拿个团垫,大家坐在地上,务求离讲坛近一些。 肖平坐在曾芸芸身侧,对着《小题文府》,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指给曾芸芸看一些另辟蹊径的破题。 他借的三本书,分别讲的是四书五经的大题小题。 四书五经中有很多句话,随便找一句便可以出题。比如“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一整句话,可以出一道题,这便是大题。如果单独出“君子和而不同”或“小人同而不和”,便是两个小题。所以简单的一句话,可以出三道题。 面对一道题,考生需要洋洋洒洒写几百字。哪怕同样的一句话,各人理解的角度也不同,便会出现各种答案。四书五经的句子那么多,题库自然就十分丰富。 越是如此,肖平越觉得有趣。他觉得看似枯燥的八股文,其实就是对智慧的考验。之前读书,他一直觉得自己愚笨。不过最近三个月,曾芸芸加强了对他的指点,他感觉自己像是开窍了一般。枯燥的学习变得丰富多彩了,久坐读书也不觉得烦躁了。最主要的是,曾芸芸一直在他身边,让他对生活充满了笃定感。有曾芸芸这一定海神针在,似乎一切都有可能。 巧了,方卿、邱乘、陈克、殷志等人也坐在附近。他们看到肖平抱着《小题文府》在看,都是大笑。 《小题文府》,大家都熟悉。方卿扬了扬手,他的手中有一本《大题小题文府精编》,乃是两本习题集的缩写精装本。 殷志看肖平专心致志的样子,带着揶揄的笑,问其他人:“几位兄台,你猜他抱着《小题文府》想做什么?” 方卿道:“肯定是想把里面的范文都背出来,考试时好走捷径。听闻他与殷兄对赌,看起来有危机感了。” 陈克道:“他这样做,倒未必不是办法。若是万一蒙到了背过的题目,也不一定得不到好的名次。所以殷兄,你还是要小心啊。” 邱乘道:“这种方法,应该是那些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才这么做吧?也不知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别人给他出的招。再说,他的记性能这么好吗?我也是怀疑。” 殷志瞥了肖平一眼,不屑道:“他记性好又能如何?我巴不得大家都知道他动了这种歪心思。这些书里的范文肯定是好的。不过,这种厚厚的书,哪种是用来背的?你们看老童生那么多,又有几个是靠这个办法考上的?这类习题,乃是用来揣摩罢了,学一学别人起承转合的本事。让他去背,我要让他输得很难看。” 殷志等人故意将声音说得大一点,让肖平听到。谁想到肖平依然全神贯注地读书,丝毫没有察觉一般。 那个和肖平要好、长得像女人、姓曾的学生则是在吃东西,认真的程度有甚于肖平读书。殷志等人看到,他一边吃,还一边兴奋地颠着脚尖。 邱乘看了,使劲摇了摇一把洒满金粉且熏香的折扇,道:“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扇子的味道实在太浓了,殷志不好意思说他,只能拼命憋气,嘴巴鼓得像个**。 解鉴坐在肖平一侧,全然没有在意别人的议论,他一直紧盯着肖平看。他发现,肖平读书时翻页的速度很快。他不由疑惑:这是读书吗?难道只是做做样子给老大看看? 肖平对自己读书的速度,更确切地说是背诵的速度有些吃惊。这些名家的范文,写得确实出色。他常听曾芸芸讲,功力够了,文章可以写出花来。这一次,他算是见识了。不过,名家的学识毕竟太高,所以文字也就显得深奥复杂。肖平一开始读,还是有些吃力的。可随着他沉下心投入,他便感觉自己理解、记忆得越来越快。仅仅是坐了一会的工夫,他便已经记下了几十页。 背了多篇文字之后,肖平便不再继续。他合上书本,闭上眼睛,开始揣摩。多篇文章依次呈现在他的脑海中,行文的章法、立意的角度、词藻的使用……种种奥秘被他一点点挖掘。 曾芸芸虽然在吃东西,却始终关注着肖平的学习情况,看到他渐入佳境,也就放心了。 学习就是如此。一旦肖平上路了,她就可以省却许多叮嘱,这就是激发主观能动性。 解鉴看到肖平老僧入定一般闭目,愈发疑惑:看不下去了?倦了?烦了? 邱乘早已合上扇子指着肖平大笑:“哈哈,让这小子装!他估计是看得头晕了!” 陈克不屑道:“他还以为这是社学呢!装出很用功的样子,惹来先生注意,以便得点好处。” 方卿道:“这样的人也能来白鹭洲书院交流,乃我辈之耻。真希望月考速速到来,将他赶出去。” 殷志道:“希望月考时,先生出点偏题,最好是截搭题,让他知道时文不是他可以写的!” 几个人顿时笑了起来:“这小子不会在考场上哭出来吧?哈哈哈!” 沈有容姗姗来迟,看到曾芸芸周围已经没有空闲了,十分遗憾。他看到邱乘身边还有位置,赶紧坐了过来。一坐倒,才明白为什么别人不选择这里。 没办法,为了距离曾芸芸近一点,他只好忍了。 看到相貌不俗的沈有容坐了过来,邱乘向他拱了拱手,道:“这位兄台,在下邱乘,幸会。” 沈有容的眼睛还盯着曾芸芸看,听到邱乘打招呼,忙扭头看了他一眼,道:“幸会。”随后,他又看向曾芸芸。 邱乘看他有些敷衍,有些不喜。见他盯着曾芸芸看,便问:“兄台认识那边那位?” 沈有容点了点头,目光依然朝向那里。 邱乘又问:“刚认识不久?” 沈有容再次点头,突然觉得有点蹊跷:这人什么意思?沈有容便问邱乘:“怎么了?” 邱乘道:“这三人,哼哼,不说也罢。” 方卿忙附和邱乘,道:“兄台还是小心为好。这三人惯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坑人。” 陈克则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没有言语,似乎表明自己已看穿对方的伎俩。 殷志更是道:“兄台若是不信,只能自食苦果。” 说完,殷志又补充了一句《论语》中孔夫子的话:“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自辱焉。”意思是你做了不对的事情,我真诚地劝告你,善意地引导你。你不听就算了,我就不自取其辱了。此时他的表情确实显得无比真诚。 沈有容看了他们一眼,道:“说完了?那我也送你们一句话:‘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沈有容的这句话,同样出自《论语》,意思是你们这些人整日聚在一起,不说有道理的话,只喜欢耍小聪明。这种人真的难以教导。 听了沈有容的话,殷志等人都是大怒。刚要反骂回去,却看到沈懋学恰恰登上了讲坛,四周立即寂然无声,他们的话也无法出口了。 四人的脸色铁青,满腔怒火憋在心中无法发泄,只气得嘴唇和腮不由自主地剧烈哆嗦。可怜邱乘早晨敷的粉,又簌簌落了一地。 第67章 考前那些或安睡或焦虑的人 沈懋学在白鹭洲书院的讲会很成功。短短的一个上午,他给白鹭洲书院的师生带来了很多启发。不管是为学还是科举方面,沈懋学都表现出了一个名士应该具备的素养和卓识。 大家听得都很认真,唯独殷志等四人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 沈有容送完他们那句话之后,又继续盯着曾芸芸看,看一阵就转向他们,露出戏谑的笑容, “你们来打我啊”几个字恨不得被他写在脸上。偏偏殷志等人开不了口、动不了手,只能在那里用眼神发泄怒火。 可是沈有容不吃这一套,神色的挑衅反倒是变本加厉。 殷志等人明明听得出沈懋学所讲的内容对他们大有裨益,偏偏被沈有容干扰得无法集中精力。他们理解不了的是,沈懋学讲得如此精彩,大家都如此专注,为什么沈有容会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向周围看了看,哪怕来自社学的肖平和解鉴,也听得津津有味。这种入神,哪怕是殷志等人也承认他们不是装出来的。毕竟沈懋学讲得深入浅出,大家都能听得懂,又都能有收获。可和肖平、解鉴等人相识的沈有容,仪表翩翩,看面相应该是个谦谦君子,怎么就这般厚颜无耻且随意地挥霍光阴? 殷志等人发现,不仅仅是他,还有那个姓曾的“娘娘腔”(当然,邱乘并不觉得曾芸芸娘娘腔),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虽然她不再吃东西了——大概是吃完了——但却打起了瞌睡,而且无比坦然。 整个讲会的过程中,沈有容和曾芸芸的表现,让殷志等人彻底认识到了什么叫自甘堕落。 讲会之后,学生各自记录的片段很快被大家自发地汇总起来,并在云章阁迅速刊刻。一时间求购者云集,大有洛阳纸贵之势。 讲会结束后便怒不可遏地与沈有容约架的殷志、方卿、陈克和邱乘,被沈有容一个人打得鼻青脸肿,只能蒙着面四处求购沈懋学的讲稿。 “还没说开始,姓沈的那厮就动手了!” “这杀才下手真狠!” “疼死我了!岂不是一个月都无法见人了?” “千万别说是被他一个人打的,太丢人。就说我们一起撞到树上导致的。” 四人约架时,沈有容激将他们。于是四人和沈有容签了个君子协议,动手之后后果自负。眼下无法去书院告发他,只能自认倒霉。 唯一令他们感到开心的是,月考即将到来了。 在殷志等人的直觉中,月考和看肖平的笑话是结合在一起的。月考到了,肖平就离耻辱地离开白鹭洲书院不远了。 月考之前的几日,整个书院的氛围都为之一变。散学之后,很多讲堂内座无虚席。 月考直接决定着升舍、降舍,既涉及到荣誉、前程,也关系到眼前的利益。毕竟,到了内舍和上舍,不仅可以分到寝舍,每个月还有三钱和五钱不等的银子拿。这些银钱对方卿、陈克等官宦、富商子弟倒不算什么,但是对殷志等中等人家的子弟来说,都是有吸引力的,更不用说那些寒门子弟。 对于交流生而言,月考还有额外的意义。他们来到白鹭洲书院,不仅代表的是自己,还代表着原书院的荣誉。交流期过后,大多数交流生都要回到原书院。在这里表现如何,也会传到原书院。如果在白鹭洲书院取得好成绩的话,回去之后无疑会被器重。若是表现特别出色的话,甚至会有一些交流生被白鹭洲书院邀请留下来。留不留,只是一方面;被邀请留下来,本身就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 最近几日,袁源授课的针对性很强,形式也很简单,就是教授经义。他准备了不少讲义,每天都给学生发一张,有时候是当堂考试,有时候是带回去完成第二日上交。所有学生的讲义,他都会认真批改。包括第一堂课上考察的四书解义,他都细致地进行了批改,增删之处都被标得很清楚,文法的错误、观点的疏漏也被一一点出。 越是学习,肖平越是能够感觉八股文写作的难度很大。他试着写了几篇,几乎都不成形。偏偏背诵了不少篇《大题三万选》《小题文府》之后,他又觉得别人写起来很简单。这种眼高手低的状态,愈发让肖平感受到了自身的不足。 肖平这个班如此,解鉴的那个班也是这样。他告诉肖平,殷志最近也十分发奋,而且发出豪言,要在交流生中拿到前三的位次。 曾芸芸体谅二人功课紧张,当他们散学回去之后,往往准备好了饭菜。也不知是不是解鉴吃得爽快,然后又说漏了嘴,沈有容很快知道了,便厚着脸皮来蹭饭。 他常常一边吃,一边道:“曾兄,君子远庖厨。没想到你不爱读书,却喜做饭。哈哈!”于是往往在第二天,解鉴幽怨地发现曾芸芸不做饭了,带着他们去饭堂吃。 考前这一日,肖平刚刚进入讲堂,却发现多了两个熟悉的旁听生——程乾和程坤。 二人对在这里看到肖平也十分意外。程坤向肖平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程乾则双目微缩。 他之前得到的消息是,肖平和曾芸芸一起落谷而死。谁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肖平。他不由暗骂:程广是怎么办事的?! 不过看到肖平之后,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既然肖平没事,那曾芸芸应该还在。想到那个貌如天仙的丫头,程乾便觉得身上一热。他想:既然再见面了,肯定不会让你再轻易逃掉。 想到这里是府城,那个偏袒肖平的知县根本影响不到这里,程乾便觉得舒心了很多。 自从上次得罪了知县被惩罚之后,程乾的老子程恩便有些惴惴不安。他去三弟程意那里探听了几次消息,才确信知县并不与他们父子计较,才渐渐踏实下来。 耗费了许多财力,托了不知多少重关系,程恩才在城里给儿子寻了王举人当老师。为此,他还不得不低声下气在二弟程恕那里说了一些好话。 此前知县登门,有荣有辱,无论哪一种,都让他进一步认清了读书的好处。所以,他着急地想把儿子送到王举人那里好好读书。谁料到儿子总是以天太热为借口不去,他娘宠着他,程恩也没有办法。好歹终于过了中秋,他才真正把儿子送到了王举人家中。此时,程坤早已在王举人那里读书很久了。 程乾到王举人那里读书不过三天,王举人便受不了了。不过他收了程家的银子,不好立即把程乾赶走,便说白鹭洲书院是江西四大书院之一,里面正招收交流生。眼下程乾的学问已经很高,他教起来吃力,希望程乾可以到白鹭洲书院读书。为了不让程恩心疑,他索性让程坤也一并来这里。 程乾和程坤并不属于交流生,但王举人与袁源是同案,且与监院汪夫子熟悉。依靠这层关系,程乾和程坤才可来到这里旁听,而且可以像肖平和解鉴一样,参加月底的考试。一旦通过,二人也能享受交流生的待遇。 肖平看到程乾,便想到了从程家集回文峰村路上的遭遇。那马贼,十有八九和程恩或程乾有关系。不过,肖平并没有将仇怨表现在脸上。他没有证据,哪怕心中再确信,也得慢慢打算。 上过了课,肖平没有过多逗留,便率先离开了。 程乾看着他离去,也不管程坤如何,很快就去城外的客栈中找程广去了。来府城之前,程乾向程恩要人,指定程广来伺候他,程恩很利索地就答应了。 回去之后,肖平告诉了曾芸芸见到程乾的消息。 曾芸芸问:“你想怎么做?” 肖平道:“暂时装傻,有机会,还是要他们付出代价。” 曾芸芸点点头,道:“这就对了。目前在府城,他哪怕和马贼有勾连,也不敢胡来。你还是先好好读书,对付他们,要找机会。” 肖平道:“虽然是这么说,可我还是不放心。既然书院里收旁听生,干脆让阿丰也来这里。月考结束,我就请他过来。” 过了这个晚上就要考试了,解鉴紧张且激动,久久睡不着。沈有容则厚着脸皮赖在他房里不走,美其名曰“伴读”。 解鉴最初是不同意的。不过沈有容提出的条件打动了他:他会送上沈懋学在各地书院的讲稿二十篇。 曾芸芸知道之后,立即提高了条件,理由很简单:房子是肖平租的。于是,肖平的手中很快也多出了二十篇沈懋学的讲稿。 沿街的房子里,灯光也一直亮着。殷志对赢下赌局信心满怀。不过,他的志向并不仅仅在此。他认为自己在白鹿洞书院能够独占鳌头,在白鹭洲书院一样能独领风骚。 夜愈发深了。 沈有容手持一本兵书看了会,便丢在一边,又取出一本《三遂平妖传》翻看。看了一阵,他慨叹:“听说湖海散人就是在庐陵病故的。他写的书,好看。可惜我晚生了两百年,无缘与湖海散人一见。” 解鉴正在灯下对着书挠头,问:“湖海散人是谁?” 沈有容道:“罗贯中啊。你没读过他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吗?” 解鉴摇摇头,道:“没时间。” 沈有容却道:“你是没意思。” 解鉴不愿与他争辩,道:“沈兄,我还要攻书。要不,你去找肖平聊吧。” 沈有容看了看外面,道:“他竟然睡觉了。明天就考试,他不是很用功吗?” 解鉴道:“老大让他睡,他不敢不睡。” 沈有容觉得无趣,道:“我也睡了。解鉴你继续,争取明天考个好名次。” 后半夜,解鉴终于熄灯了。沈有容睁开了眼睛,他默念了一声“圆儿”,看向窗外,星月正渐渐西沉。 第68章 月考各显本事 八月二十八日,凉爽的天气里,月考开始。整场考试将持续一个上午。 平日里略显嘈杂的书院,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书院外、内、上三舍的卷子不同,游学生和在舍生的卷子也不同。 游学生考的内容更加基础,只有帖经题和墨义题,也就是句子填空和注释。在舍生就难得多了。以肖平所在的外舍生来说,除了帖经题和墨义题外,还要写一篇八股文。 坐在桌前,拿到试卷,填好姓名,肖平没有立即下笔答题,而是浏览起整张试卷。 二十道帖经题,十道墨义题,一篇八股文,题量稍多,并不轻松。 肖平看向第一道帖经题。 试卷上印着:“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后面是长长的空白,然后又有几个字:“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中间的空白,自然是需要填写的地方。 这句话出自《论语里仁》,哪怕一般社学的学生,也需要熟读成诵。 不过想想自己也是社学的学生,肖平不由一笑,随即认认真真在空白处写下一段小楷:“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 在曾芸芸的监督下每日勤练不辍,肖平的书法已经很见功力,已经能够展现出颜体端庄阳刚的美感。另外,因为曾芸芸给了肖平许多后世书法家的感悟和技巧,再加上曾芸芸刻意的理念灌输,肖平的颜体还多了一些他自己融入的秀美之感。 检查了一下,没有错漏,肖平继续下一题。 这一题还是出自《论语》。虽然已经滚瓜烂熟,但肖平依然认真细致,默写后还检查一番。 连续答了三道《论语》中的句子,接下来的七道题,分别出自《孟子》《大学》和《中庸》。对肖平来说,这种纯粹考察记忆力的题并没有难度。 不过肖平想来,其他人也不会在这种题上犯错。真正拉开分数的,还是下面两种题型。 墨义题的第一题同样出自《论语》: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这句话意思看似简单,可实际上有坑。 肖平还清晰记得自己学到这段话的时候,曾经向曾夫子请教过。曾夫子告诉他,最后一句的四个字“无所取材”,有人直接解释为没有地方取得木材。也有人认为“材”通“裁”,将文意解释为“子路太好勇,不知节制、检点”。因为朱子赞同后一种观点,所以就要按照后一种解释。 肖平却认为夫子对子路是由衷地赞赏,并没有讥讽他的意思,便向曾芸芸倾诉苦恼。 曾芸芸当时问了他的理解。肖平的理解是另一种模样: 夫子道:“主张行不通,我就坐个木簰到海外去,跟随我的恐怕只有子路吧!”子路听了很高兴。孔子说:“子路这个人太好勇了,精神超过了我,我就没有什么可取的呀!” 曾芸芸听过之后,着实夸赞了肖平一番。肖平当时被曾芸芸夸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曾芸芸却对他道:“读书,需要人云亦云,也最忌人云亦云。” 曾芸芸告诉他,学习道理的时候,要注重个人思考,考试的时候,要用好先贤的话语。肖平立即懂了。 面对这样一道题,肖平虽然有自己的解释,也认可自己的解释,可他还是铭记了曾芸芸的话,学会了灵活变通。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写了下朱熹在《四书集注》中引述的程颐的注解: “浮海之叹,伤天下之无贤君也。子路勇于义,故谓其能从己,皆假设之言耳。子路以为实然,而喜夫子之与己,故夫子美其勇,而讥其不能裁度事理,以适于义也。” 毫无疑问,在这种考试里,这便是标准答案,考官不会质疑,也不敢质疑。 这种情况下,肖平超凡的记忆力再度发挥了作用。否则,自己的理解很容易会和前人的注解弄混。所以,很多读书人为了避免犯错,不得不在读书过程中给自己洗脑,一味迷信古人注解。为了科举,他们不得不如此。 当肖平把墨义题做成了帖经题,这十道题也就没有难度了。肖平所写的答案,全部出自朱熹的《四书集注》。若是不完全,则引用其他先贤的话作为补充。 做完这两种题型,肖平看了看天色,也就刚刚过去一个时辰。 最后一道八股文,题目只有四个字:不以规矩。 这个题目属于小题,出自《孟子离娄上》: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虽然对出处和文意都很清楚,可要写好一篇三百字以上的八股文却很难。出处和文意,依靠勤奋便可记住。可要写好精巧的文章,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比如第一步破题,考验的就是他的思辨力和笔力。在《小题文府》中,他还没有读到这一篇,否则倒是可以借用一下。 没有规矩,依靠什么呢?肖平想了很久。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尝到了绞尽脑汁的感觉。 在脑海中一次次构想,又推翻,再去尝试。最终,他结合原文,还是落定在明与巧上。于是,他在草稿上写下了破题:“规矩而不已也,惟恃此明与巧也。” 破题想好了,承题就简单了:“夫规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恃此明与巧乎?” 不过接下来的起讲和入题又耗费了肖平很多时间。 当肖平将最后一句“不以规矩,何以成方圆哉!”写完,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 肖平完成考卷时,曾芸芸早已趴在考场中酣睡了小半日。 曾芸芸并没有逼迫自己背诵四书五经。她能记住的那一小部分,全部都来自中学、大学读书时。 她可以影响肖平的记忆力,她自身的记忆力更不差。不过,既然大脑有便携式智能搜索功能,她就没有必要折磨自己。 别人面对考卷,追求的是考出最好成绩,曾芸芸考虑的则是什么样的成绩最合理。 在白鹭洲书院这几日,她发现,当个旁听生很好,想来就来,想听谁的课就去听谁的课,想不来就可以歇着。一旦考入书院,成为正式的学生,就要被分配讲郎,每日规规矩矩地听课并要做经义,反倒被拘束住了。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怎么可以再次把自己关进来? 想到这里,曾芸芸随随便便答了几道题, 还故意写了几个错别字。 看看卷子,曾芸芸想:四书都默错了,这下应该考不上了吧? 坐在最后一排的沈有容,已经盯着曾芸芸的背影看了快一个上午了。 “像,真像。”他发现,哪怕只是背影,曾芸芸也酷似圆儿。 不知不觉,记忆中的片段纷至沓来,沈有容陷入其中,一时间无法自拔。 当窗外的日头已经十分耀眼,他才有些慌乱,赶紧将未完成的卷子完成。 相比曾芸芸的轻松和沈有容的松散,解鉴很紧张,在不断流汗。难,比较难。帖经题还好,虽然他有个别题没把握,但基本都能答出来。墨义题虽然有一半没把握,但毕竟填满了。轮到八股文的时候,他只觉得无从下笔。不过看看窗外日头高起,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写下来。至于结果到底如何,他不清楚,只想学着曾芸芸那般,好好睡一觉。 整张试卷完成之后,恰好要交卷了。解鉴来不及检查,就把有些凌乱的卷子交到了考官手中。肖平答得如何呢?他很想知道。 程乾的考卷和肖平等人的是一样的,题目稍难。不过,程乾并不知道也不关心卷子的难易。程乾认为书院先生教的这些都没用,他自学的东西已经足够,只是名气不显。如何才能彰显自己的才情呢?程乾觉得小小的试卷压根检测不出什么,他必须有更惊人的举动。 想了想,程乾在卷子上龙飞凤舞地用狂草一般的字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在卷子上写下了五个字:“一览众山小。” 写罢,程乾在考官诧异的眼神中,将手中的毛笔丢到窗外。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比潇洒!可惜的是,只有考官一个人注意到。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程乾念叨了一句,起身第一个交卷,突然生出了一种曲高和寡的感觉。 和解鉴同一个考场的殷志,做题速度要快很多。毕竟在白鹿洞书院,他经历过多次这种考试,而且有很亮眼的成绩。看了看坐在前面,不断挠头的解鉴,殷志的心中充满了不屑:社学,也就这水平! 鄙视之后,殷志看了看自己的卷子,心中充满赞赏!这才是真正的锦绣文章!做完卷子,殷志信心满怀,没有再检查,直接交到了考官手中。 此时的考官,正百无聊赖,突然看到有个学生早早交卷,不由被吸引住了。 殷志要的就是这种关注。毕竟,考官若是觉得他答得好,是很有可能为他扬名的! 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考官在聚精会神读他的卷子,殷志大喜。他可以想象肖平看到成绩之后绝望的眼神,而他则被一众先生夸赞,被所有同窗羡慕。 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挖苦他呢?殷志突然觉得自己掌握的词藻还不算丰富。嗯,最好写一篇八股文骂他,这样才显得自己有水平! 殷志刚想回住处实施,又觉得不妥。他觉得以肖平的水平,未必能看得懂他的文章。算了,还是当面嘲讽他吧。 殷志正带着笑想象自己的美好前景,不经意间看到了前方临风背手而立的程乾,不由一慌。 这是何人?怎么交卷比我还早?看他如此淡定,考的定然不错,莫非是位文章圣手? 突然间,一股的挫败感涌上了殷志的心头。 第69章 木秀于林自信是关键 月考结束,所有学生放假一天,书院的先生留下来判卷。 肖平本想回文峰村去找阿丰,谁料到阿丰一早就来了府城。他还带来了一筐桔子和一筐螃蟹。 阿丰笑道:“你们都来了府城,我觉得无聊,便抓了些螃蟹在鉴湖里养着,给先生、林大叔和王员外都送了一些,余下的都给你们带来了。” 肖平道:“我正想去寻你。既然来了,不如多待一段时间,我们也需要你。” 阿丰道:“先生也是这么说。他说我在社学之中心思全无,也学不到什么,不如来府城长长见识。另外,文峰村的宅子,王员外会代为照看。” 沈有容蹭吃蹭喝惯了,一口气吃了四五个桔子,然后对着螃蟹指指点点,道:“你就是阿丰?常听他们提起你。不错,不错,挺结实的,我喜欢。又到金秋蟹黄时,你这螃蟹还真肥,我也喜欢!” 解鉴道:“正好。今晚开始,我与肖平住一屋,你与阿丰住一屋。” 沈有容看了一眼曾芸芸依然紧闭的房门,笑问:“没有别的方案吗?” 解鉴惊讶道:“什么意思?你惦记老大呢?我劝你死心吧。” 沈有容道:“为什么不行啊?” 解鉴懒得和他解释,一解释,他肯定问东问西。他算看明白了,沈有容就是一个话痨。解鉴便道:“你问丰哥。” 沈有容笑嘻嘻地来到阿丰面前,递上了自己剥的桔子,道:“丰兄,指点一下吧?” 沈有容说完,自己觉得有趣,看了看阿丰平坦的前衣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阿丰素来淡定,接过桔子,道:“不方便。” 沈有容问:“为什么不方便?我可以早睡晚起,绝对不会吵到别人的。对了,我的脚也不臭,不像解鉴……” 阿丰直截了当道:“那也不行。只有少爷能和老大住一屋。” 解鉴生怕自己的秘密暴露,忙代为解释:“丰哥说的少爷就是肖平。” 沈有容顿生许多疑惑。他看了看肖平,觉得自己的长相并不比他差。而且,是不是住一屋,应该与长相没关系。 他还想继续问,解鉴却问他:“府城有位纤纤姑娘,你可知道?” 沈有容点点头,道:“在书院几日,对她有所耳闻,听说是位貌似天仙、多才多艺的姑娘。” 解鉴道:“她曾喜欢过老大。” 沈有容有些惊讶,同时疑惑也更多了:曾喜欢?什么意思?现在不喜欢了?到底是谁舍弃了谁? 解鉴怕他多想,道:“被老大拒绝了。” 沈有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解鉴道:“你想说,你其实不喜欢男人,对不对?我想告诉你的是,老大不一样。” 沈有容独自在那瞎想,却忘记了手在摆弄螃蟹。直到手指剧痛,他才哀嚎着猛地蹿起来。 阿丰将解鉴拉到一边,问:“我一开始还以为他知道老大是女的,有意和少爷抢老大。既然不知道,你直接告诉他不就行了,怎么又扯到了纤纤姑娘?” 解鉴道:“你没发现吗?他肯定是个大嘴巴。若是他在书院乱说,老大会不高兴的。我提纤纤姑娘,是转移他的注意力。若是他从纤纤姑娘那里知道了什么,也和我们无关。” 阿丰问:“就这些?你直接告诉老大,让老大自己解决不就行了?或者直接让少爷告诉他也行啊。” 解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月儿姑娘了。沈有容如果去春香楼,我可以和他一起去。” 阿丰不再理会解鉴和沈有容,转身去清扫庭院。 解鉴已经蹭到了沈有容的旁边,道:“沈兄,你要去春香楼吗?” 沈有容道:“原本不想去的,可被你一说,我倒是想去会一会那位很有眼光的纤纤姑娘。不过,你说的这位纤纤姑娘仿佛很主动。我去了那里,只是想问点事情,不会被她喜欢上吧?算了算了,我不愿徒增烦恼。” 解鉴理解不了沈有容的自信从何而来,但他对去春香楼一直有着冲动。看沈有容故作矜持不再 言语,解鉴道:“沈兄,你看今日不用去书院呢。” 沈有容有些疑惑,道:“感觉你在提醒我什么。” 解鉴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是说考完试,正适合休息。” 沈有容起身便往外走,解鉴忙问:“沈兄去哪里?” 沈有容道:“随便转转。” 解鉴立即跟了上去,涎着脸,道:“小弟陪兄台转转,府城里,我更熟一点。” 春香楼上,纤纤和月儿正闲坐着。 月儿道:“小姐,你最近茶饭不思,也不见客,楼下的那位已经忍不下了。” 纤纤明显瘦了一些,柔声道:“她想要银子,我给她,还要我怎地?” 月儿道:“要不去蓝府一趟,找蓝小姐想想办法?” 纤纤想了想,觉得可行,便点点头道:“也好。你帮我收拾一下,一会就随我出门。对了,那个镯子一定要带上。” 蓝府大门口,肖近在门房前整理了许久仪容,才走上前,对门房的下人道:“烦请……” 那下人抬起头,看了肖近一眼,不待他说完,便道:“是黄姐姐的儿子吧?你不用介绍,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夫人吩咐过来,你来啊,不用通报,可以直接进去。你母亲正在花园里陪夫人、小姐说话,你前方左拐,一直往前走就是花园了。” 肖近心中一喜,心道:仪表堂堂的男人,到哪里都有礼遇。 心情畅快,他也就有礼貌,对下人道:“多谢。” 随即,他便急匆匆往花园而去。走了十几步,他猛地停下,冲着自己的脸就是一巴掌,自言自语:“从容,要从容!” 花园内,黄春生夸赞了蓝夫人新做的衣服好看足足一个多时辰,才略有些惴惴地道:“夫人,我家近儿之前是在文峰书院读书,谁料到书院有些学生,看我家近儿优秀,专说他的坏话,偏偏一些先生偏听偏信。如今近儿恶了文峰书院的先生,读书有些不便。所以,我想求夫人帮忙想想办法,可否为他另寻一个书院。” 黄春生一边说,一边期待地盯着蓝夫人,就差把白鹭洲书院的名字说出来了。 最近一段日子,她经常在府城,多数时间不在家中,所以丈夫少了督促,也就不怎么去文峰书院给那几位先生上供。上供断了,但肖近在书院的种种表现没断,所以肖近在书院的日子并不好过。 前几日,黄春生回家一趟,肖近说他在文峰书院已经待不下去了,还详述了自己在书院遭受的种种不公平待遇:比如别的学生堂上睡觉不受责罚,他因为睡觉时打鼾,便被打了手板;别的学生没做经义,撒谎说忘在家中,只需在书院重做一遍即可,而他坦言将经义丢了,却被要求抄写四书;别的学生暗暗嘲笑先生穷酸,纵然先生知道了,也不过付之一笑,他嘲笑先生的家眷丑陋,却被先生勒令回家待着…… 肖近对黄春生道:“娘,文峰书院风气太坏,先生有失公允,我不喜欢那里。” 黄春生心疼儿子受了委屈。再一看,她就觉得自己离家这段时间,儿子瘦了很多,便问:“我儿想去哪里?” 肖近道:“我想去白鹭洲书院。听说肖平就去白鹭洲书院做了交流生。” 黄春生也是知道白鹭洲书院大名的。听说肖平都去了白鹭洲书院,她立即有怨念了:凭什么! 黄春生当即表示:“我儿,明日你就去府城蓝府,我求夫人给你想想办法。” 如此,肖近才于今日来到这里,而黄春生觉得时机成熟,开始恳求蓝夫人。 那日去文峰村,肖近给蓝夫人和蓝灵留下的印象很好。 蓝夫人还未开口,蓝灵已道:“母亲,当日我们蓝家为白鹭洲书院捐资,不是给了两个名额吗?如今哥哥在书院,我本想也去,您却不同意,不如把那个名额给肖近吧。” 蓝夫人被女儿提醒,便记起了这回事,道:“灵儿,正巧你大哥今日在家,你便去和他说,由他带肖近去白鹭洲书院就是了。” 蓝夫人又问:“春生,肖近现在在哪?村中还是县城?” 黄春生道:“我让他今日来府里,也差不多该到了。” 话音刚落,肖近已经进入花园。 蓝夫人见到肖近,感觉十分亲切,面带笑容,又是把他一通夸奖。 黄春生看到儿子谦恭有礼又信心满怀的样子,无比骄傲。 略略聊了几句,蓝夫人便把推荐肖近去白鹭洲书院的事情告诉了他。 肖近并未如她们预想的那样欢喜,反而皱了皱眉头。 蓝夫人疑惑,问:“白鹭洲书院乃是江西四大书院之一,去那里你不满意吗,肖近?” 肖近叹息一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在文峰书院,我就是因为太优秀,所以被频频排挤。我怕到了白鹭洲书院,再惹来师生不快,反倒平白虚耗夫人的美意。” 蓝夫人听了,只觉得肖近十分懂事,便安慰道:“白鹭洲书院之气象,自然与文峰书院不同,且汪府君的父亲汪夫子还在书院做监院,那里的风气很正,你不必担心。我家亮儿也在书院读书,你去了那里,也能彼此亲近。现在,你去随灵儿去见见亮儿吧。” 肖近听了,忙躬身感谢蓝夫人,并道:“如此,只好委屈白鹭洲书院的各位同窗承受压力了。” 第70章 春香楼春香楼里见春香 蓝灵刚把肖近引荐给哥哥蓝灵,便发现丫鬟悄悄向自己使眼色。 蓝灵会意,出去之后,便看到丫鬟拿着她之前送出的镯子。 “曾芸芸来了?”蓝灵立即想到了肖平。 在后院的一处闲置的房屋里,蓝灵见到了纤纤和月儿。 蓝灵道:“姐姐来了。可是上次说的事情,你想清楚了?” 纤纤点点头:“是的。我已经决定离开那里,还请蓝小姐相助。” 蓝灵道:“我再确认一遍,你喜欢肖平吗?” 纤纤不明白,她是否喜欢肖平怎么会和她离开春香楼扯上关系。她更不明白,蓝灵为何这么关注肖平。当即,纤纤摇摇头,道:“不喜欢。” 看到蓝灵面色一喜,纤纤很快猜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难道是有谁看上了我,期待我离开春香楼?若非如此,我与蓝小姐没有交情,她怎会如此热心帮我? 纤纤一想,就有些确认自己的想法了。上一次,她从肖平家中出来,恰好遇到了蓝灵,难免会让蓝灵认为她和肖平有什么关系。 到底是谁中意自己呢?难道是蓝老爷?纤纤微微一慌,不过又很快推翻这种可能。且不说传闻中蓝老爷十分惧内,哪怕蓝老爷有意,也没有让女儿出头的可能。除了蓝老爷,还可能是谁呢? 纤纤突然想到了蓝灵有个哥哥,名叫蓝亮,一直都是在白鹭洲书院读书。吉安府首富的独子,自然是脂粉场中的女子关注的对象。纤纤曾经见过一次蓝亮,觉得他称得上风度翩翩。虽然比不上“曾云云”和肖平,但也算美男子。 想到这,纤纤又暗骂自己不争气,怎么又想到那个“曾云云”了呢? 纤纤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屋子,不过是一个闲置的房屋,但是一应摆设也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攀比的。再看向门外,蓝府的院落气象峥嵘,在整个吉安府,没有谁比得上。眼前的蓝小姐,也十分好相处。最主要的是蓝亮,听说他十分老实, 除了读书,并没有别的喜好。若是以后来了蓝家,倒也算不错的归宿。 短短的时间里,纤纤就打定了主意。 蓝灵却依然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肖平,你觉得肖平喜欢你吗?” 纤纤再度摇头。他想到了那个闷头苦学的少年,觉得他和蓝亮倒是有些相似。 看到纤纤如此,蓝灵心中不由踏实了。她想,若是曾芸芸与肖平郎有情妾有意,她还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眼下,二人并无感情,单单一个童养媳的身份,不可能成为束缚。 蓝灵道:“既然如此,姐姐可以先回去。反正我知道姐姐在哪里,待我这边准备妥当,便派人去寻你,带你离开。” 纤纤忙躬身道谢,并表示:“银子我有,只需要蓝家帮我说话即可。” 蓝灵道:“银子不是问题。今日我兄长那里有客人,对了,就是那晚跟着我散步的肖近,我就不留姐姐在府里了。” 蓝灵之前曾问过肖近一些关于曾芸芸和肖平情感如何的问题,肖近一直在维护肖平和曾芸芸的关系。蓝灵想:既然如此,这件事最好不让肖平的堂兄肖近知道。 纤纤听蓝灵专门提起蓝亮,便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推断:蓝小姐果然是代她兄长见我。这蓝公子倒是位君子,想来是等我离开春香楼才肯见我了。 纤纤看事已办成,便辞别蓝灵,带着丫鬟返回春香楼。 沈有容和解鉴都很急切,所以很快来到了春香楼下。 因为是上午,春香楼还比较清静。楼前只有一个龟公在倚着墙打瞌睡。 沈有容和解鉴来的了路上便暗暗给自己壮胆,不过来到楼下之后,又开始打退堂鼓。沈有容虽然豪爽,不拘泥读书人所谓的规矩,但因为叔父管得严,并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至于解鉴,还是个小孩子。对月儿,他就是带着懵懂的喜欢。 沈有容和解鉴发现,只是站在春香楼下,街旁摆摊的小贩便用值得玩味的目光盯着他们看。二人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有容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怎么稀里糊涂就来到这里了。可是他又很好奇,全府闻名的纤纤姑娘喜欢上“曾云云”之后,为什么却没有下文了。他试探地问解鉴:“要不,咱们回去?” 解鉴道:“你不想见纤纤姑娘了?” 沈有容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无比纠结。 解鉴自己也忍不住有点退缩:“那,咱们就回去?” 二人刚要离开,却看到一个和沈有容差不多年龄的少年从远处走来,大踏步进了春香楼。少年身后,还跟了一个二十多岁的侍从。 沈有容和解鉴都觉得震撼:看看人家的胆量! 二人对视了一眼,觉得如此灰溜溜离开太丢人了。 解鉴对沈有容道:“不如我充当你的书童,咱们也进去。” 沈有容想一想,很快变得洒脱:别人去得,我就去不得?有样学样罢了! 于是,他大步向前,道:“小鉴,跟上!” 解鉴忙道:“好的,公子,我来了。你小心门槛!” 二人进去之后,看到先进去的少年已经坐在了一张桌子前。跟随他的侍从在喊:“这么久了,怎么没人来招呼我家少爷?!” 一个龟公听到声音,从后堂跑出来,打了个佥儿,问:“少爷来得早啊,可有相熟的姑娘?” 少年没有说话,倒是那侍从道:“速速叫纤纤姑娘下楼来陪我家公子!” 少年却露出笑容,道:“不一定要纤纤姑娘下楼,我上去也行。” 龟公陪笑道:“纤纤姑娘最近身体不舒服,无法见客。” 少年脸色立即一冷,道:“觉得我给不起银子吗?” 龟公最近一段时间,见惯了来找纤纤的富家子弟,知道不能得罪他们,便继续道歉:“纤纤姑娘最近真的不见客。这位公子不要为难小的。” 少年道:“我不为难你,是你在为难我。” 侍从则道:“我家公子,乃白鹭洲书院的魁杰,未来的秀才、举人、进士。来你们这里,是给你们面子,不要不知好歹!” 龟公听了,心中倒是一松。白鹭洲书院的学生,追求纤纤的多了。若是秀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未来的秀才、举人、进士?哄谁呢?那么容易考啊? 随后进来的沈有容和解鉴听了,不由一愣:白鹭洲书院的同窗,好巧啊! 少年也看到了随后而来的沈有容和解鉴。他笑道:“二位也是为了纤纤姑娘来的吧?” 沈有容点点头。 少年道:“纤纤姑娘不给面子,这可如何是好呢?” 他的脸上带着笑,却已经举起一个茶杯,直接摔在了地上。 沈有容充满惊奇: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依仗,敢在这里如此跋扈。 茶杯被摔碎,惊动了更多的人。楼上便“叽里咕噜”下来了一个体型酷似黄春生的半老徐娘。 伴随着楼梯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呀呀”声,她边走边尖声道:“是谁惹这位公子生气了?” 少年道:“速速让纤纤出来。” 妇人道:“纤纤有事外出,不在楼里。公子若是不信,可以到楼上看看。” 说着,妇人径直坐在了少年身前,一把将他的胳膊挽住,嗲声嗲气道:“不如奴家来陪公子好不好?” 沈有容和解鉴不由一哆嗦,都生出退缩之意。 少年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挣脱,问:“你又是谁?” 妇人笑道:“这里是春香楼,我就是春香啊。真的很香,公子可以闻一闻。”说着,她扯起了自己的衣襟。 少年猛地躲开,直奔楼上而去:“我看看纤纤在不在。” 叫春香的妇人使了个眼色,有龟公跟了上去。 春香一转眼,又看到了沈有容,不大的眼睛顿时一亮:“哎呀,这位公子久候了。” 沈有容看她如此热情,立即道:“你别碰我!” 春香一听,作伤心状:“哎呦呦,公子就这么嫌弃奴家吗?” 沈有容可不想与她掺和,问:“纤纤姑娘真的不在?” 春香道:“不在。不过这里有别的姑娘,一样貌美如花、识琴知酒。” 沈有容招呼解鉴:“小鉴,我们走!” 此时,上楼的少年无功而返,叫住了沈有容:“兄台请留步。在下程乾,目前在白鹭洲书院读书。” 沈有容停下脚步,想到自己只是白鹭洲书院的游学生,便道:“在下沈有容,四处游逛。” 一早便带着程广来春香楼找乐子的程乾,看到沈有容便觉得他一定是个富家公子。这样的人物,不读书可以四处游逛,让他无比羡慕,当下起了结交之心。 程乾道:“相逢便是有缘,不如小弟做东,请沈兄到不远的酒楼一坐?” 沈有容本想拒绝,可想到自己尚未吃早饭,便答应了。 他对程乾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也没有和他过多交往的意愿。在曾芸芸和长辈面前,他还需要表现得谦谦有礼,可平时,他就是一个随意惯了的人。对于程乾这类人,他的态度就是:你愿意请客就请,反正你是自愿的。 上酒楼前,沈有容悄悄拉住解鉴,道:“我来春香楼的事,千万不要让我叔父知道。你要替我保密。” 解鉴点点头,道:“你也要替我保密,千万别让一个叫熊峰的知道我来春香楼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程乾诱拐遭痛打刘美行侠走吉安 程乾来到府城之后,觉得势单力孤,所以有意结识沈有容。 到了酒楼上,程乾选了个靠窗的桌子,正好能看到春香楼。随后,程乾叫了一桌子酒菜,水陆杂陈,倒是十分慷慨。 沈有容暗叫“爽快”,给解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使劲吃。 程广伺候在程乾身后,规规矩矩。不过,程乾却发现,沈有容的小书童竟然大模大样坐在了主人身侧,不待主人发话,就开始胡吃海喝。 沈有容看到程乾有些惊讶,便哈哈一笑, 道:“我这人比较随意,下人也少些拘束,程兄见笑了。” 程乾只能勉强一笑,和沈有容随意攀谈起来,言里言外,在打听沈有容的身份。 沈有容在各处多有闯荡,三教九流都接触过。和程乾聊起来,他山南海北一通扯,就是不提自己的身份。 不过吃人的毕竟嘴软,沈有容在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上多聊了一些,倒是满足了程乾的猎奇心。 “沈兄,京城的小娘子当真个顶个的美?” “沈兄,那良田千顷的大财主,真的抛弃家产和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沈兄,你真的和锦衣卫有过来往?” “沈兄,我家想在省城开个杂货铺,你看有机会吗?” ………… 沈有容回答了程乾很多问题,被问急眼的时候,免不了信口开河,反正旁边也无人佐证,由得他乱说。 二人正谈着,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楼下,一个小道童和一个少女一同下了马车。 少女长相一般,但颇有英气。吸引程乾注意的是小道童,下了马车就迫不及待地摘了道冠,道:“热死了。”说话间,她的一头青丝瀑布般散落。 程乾细看那道童,五官清秀,十分柔媚,竟然是个女孩。 随同的少女年龄大不少,和程乾差不多,看到少女掀了道冠,忙又给她戴上。 “姐姐,我饿了,想叫点东西吃。这个春香楼名字挺好听的,卖的东西一定好吃。”道童的声音十分清脆,进一步证明她是女孩子。 少女看道童要去春香楼,一把将她拉住,道:“那里不是吃饭的地方,我们来这家。” 道童问:“不是吃饭的地方,是做什么的啊?” 少女有些暴躁,道:“不该问的别问。不是饿了吗?到底还吃不吃?不吃我们继续赶路。” 车夫留在了楼下,那少女已经带着道童快步上楼。 少女拉着道童坐定之后,直接吩咐店小二:“来一些可口的点心,再来点精致的饭菜。” 店小二答应了,自去忙碌。道童坐在那里,依然东张西望,十分好奇。 程乾看了道童一眼,对沈有容道:“沈兄,那少女带的道童是个女娃,长得倒是真俊俏。” 沈有容盯着程乾,问:“是女娃又如何?” 程乾有些兴奋,“嘿嘿”一笑,道:“既然是两个女的,不妨我们一人一个?” 沈有容立即明白了程乾的意思,心想:这鸟人胆子倒是不小。 解鉴也停下了狼吞虎咽,皱着眉瞪着程乾看。 看沈有容的模样,程乾还以为他怕了,道:“黄毛丫头,还不好骗吗?看小弟的。” 程乾站起身来,踱步上前,道:“二位欲往何处?” 少女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道童张了张嘴,可看到少女的脸色不好,也不敢吭声。 程乾一笑,又道:“可有银子付账?我这里,银子大把大把的。”说着,他使了个眼色,程广便递上来一块银元宝。 少女抬起头,问:“什么意思?” 程乾道:“给你的。” 少女二话没说,接过了银子。 程乾看她收了银子,觉得事成了,道:“现在可以随我走了吧?” 少女问:“去哪?” 程乾道:“自然是我们带着你们去快活。放心,要银子,我这里还有,脂粉首饰都可以给你们买。” 少女摇头,道:“不去。” 程乾大大咧咧地坐在少女旁边,道:“可是你收了我的银子。” 少女道:“对。可是你说了,银子是你给我的。” 程乾被气笑了,问:“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你不和我走,我会给你银子?” 少女道:“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你给我银子的时候,可没提任何条件。我为什么不要?” 程乾道:“和我耍贫嘴是吧?速速把银子交出来,然后跟我走!” 少女不屑,道:“青天白日,还想明抢吗?” 程乾恼了:“我抢又怎么了?出了事,我也能用银子摆平。” 程乾凶神恶煞的模样把道童吓得不行,躲到了少女的怀里。 少女安抚了道童片刻,却是突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踢出,正中程乾的胸口。 程乾一声惨叫,已经跌在地上。 程广立即上前,还未有什么动作,少女抄起凳子,早已抡到了程广的头上。顿时,程广的头上开了果子铺。 程乾的凶性也被激发出来了,起身又要扑来,少女脚尖又是点了两下,程乾再度栽倒,口中却叫道:“敢打我,你死定了!” 少女道:“我等你打死我!来!”说话间,她的脚下却毫不留情,两个茶碗都被她准确地砸到了程乾的脸上。 程乾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冒。他还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在晃了两下之后倒在地上,无论如何都起不来了。 道童初时还吓得厉害,可是看到少女几脚就踢倒了两个男子,便兴奋地直拍手,道:“姐姐好厉害哦!” 少女又看向了沈有容和解鉴,问:“你们想为他们出头吗?想的话,就快点。” 解鉴微微有点哆嗦,忙摆手。 倒是沈有容在惊奇之后,面带笑容,道:“姑娘好本事。” 少女问:“你识得我的功夫?” 沈有容点点头,道:“略知一二。” 谁料到少女道:“那又如何?想靠这点和我套近乎,探知我的底细吗?别以为我没看到,你们两个刚刚和他一起在喝酒。你们两个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沈有容想解释,却最终道:“姑娘还是快走吧,否则衙役要来了。” 掌柜看到有人打架,早已派人去报信了。 少女将小二送来的点心收拾在一起,对道童道:“我们去马车。” 说着,少女把程乾送的银子丢给了掌柜,道:“算是赔偿。” 少女刚要离开,在地上挣扎的程乾却叫道:“别让她走!抓她!” 一直乖巧的道童突然喊起来:“不准你们抓姐姐!你若是敢,我让我兄长来收拾你!我兄长是天师!” 道童的一句话说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惊。远远观望的掌柜甚至在一哆嗦之下,将银子丢在了地上。 在江西,提到天师,别无二家,就是张天师。 在明朝,有句广为流传的话:“北有孔夫子,南有张天师。”张天师就是正一道,也称正一嗣教、天师道的首领。 在山东曲阜的“衍圣公”家中,还流传着另外一句话:“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 天师道的祖庭,同时也是道教的祖庭,被称为天师府,就坐落在江西广信府贵溪县龙虎山。 道教自元朝中后期起,逐渐归为以符箓为主的天师道和以丹鼎为主的全真道。明朝的前期和中期,皇帝都不同程度地尊崇道教,特别崇奉天师道,天师道就渐渐压过全真道。 此时的天师,已经传到了第五十代,名叫张国祥。 张国祥是第四十九代天师张永绪的侄子,字文徵,号心湛。张永绪无后,他得以成为天师。张国祥生有异姿,绀眉碧瞳。 穆宗继位后,对道教不是特别尊崇,吏部主事郭谏臣乘机上奏夺天师世封,江西巡抚任士凭表示支持。于是,隆庆二年,张国祥被去真人号,授上清观提点,佚五品,给铜印。不过万历皇帝继位之后,张国祥又获恩宠。已有传言,皇帝可能会恢复其真人封号。 张国祥眼下还年轻,尚未婚配。小道童说天师是其兄长,倒是有可能。毕竟,身着道袍四处行走,是不敢拿天师开玩笑的。尤其是在江西,惹了龙虎山,可能比得罪了皇帝的后果还严重。在江西,天师府的影响力太大了。单单是在吉安府,信徒就数不过来。 别说掌柜的,哪怕是地上趴着的程乾和程广,也不敢吭声了。他们知道,刚刚一脚踢石头上去了。若是少女真的和天师府有关系,别说打他们一通,就是杀了他们,也未必获罪。 不过,和道童一直在一起的少女大概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她的身份,问:“你没乱说?” 道童摇摇头,道:“我没乱说。我兄长是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 少女拉着道童下楼,沈有容却大声问:“姑娘高姓大名?” 少女仰头道:“怎么,想报复?可以,我叫刘美。” 沈有容走上前几步,道:“刘姑娘慢走。” 解鉴忙拉着他的衣袖,道:“人都要走了,你还招惹她做什么啊?” 沈有容却带着笑,道:“有趣!这个人带着天师 的妹妹四处行走,很有胆量,我喜欢!” 第72章 赣南之讯疑点重重 起床后洗漱,曾芸芸见到了阿丰。 曾芸芸发现,纵然开朗乐观许多,但阿丰站在自己面前,依然是一副拘谨的样子,会恭恭敬敬地叫“老大”。 听到这个称呼,若非确定自己是一个外表柔弱的女子,曾芸芸真觉得自己成了**的老大。 阿丰来了,肖平和解鉴都会轻松很多。比如早饭,阿丰就拦住肖平,让他安心读书,由他来准备。 曾芸芸和肖平都注意到,相比读书,做饭时的阿丰无疑是神采飞扬的。术业有专攻,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体现。 阿丰煮了些粥,又买来些下饭的小菜,倒是很符合曾芸芸和肖平的口味。 吃饭时,曾芸芸问:“沈有容和解鉴跑哪里去了?” 阿丰道:“大概是去春香楼找纤纤姑娘。” 曾芸芸道:“解鉴撺掇沈有容去的吧?” 肖平惊讶:“你如何知道的?” 曾芸芸道:“解鉴问了我好几次纤纤姑娘为什么不来找我了,自然是他惦记着月儿姑娘。” 肖平不由笑道:“上次,纤纤姑娘在你这里可真是颇受打击。” 曾芸芸道:“我也很无奈。可着男装出门确实方便。” 吃罢饭,肖平没有继续读书,对曾芸芸道:“芸芸,来府城几日,未能与你好好逛一逛,不如今天一同出去走走,看看风景?” 曾芸芸点点头,又批了件衣服在身上。此时的秋意已经很浓,哪怕是在江南,白日也有凉意。 阿丰没有出去,他在收拾那些螃蟹,做好等着大家中午吃。 二人没有去热闹街市的念头,都希望往幽静的所在走。很有默契地,曾芸芸和肖平沿着赣江而行。江畔,有些地方建了别致的楼阁,有些地方则比较衰败,长满了茂密的草木。沿江还有一条大道,但是行人比较少。 曾芸芸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经历了一个夏秋,草木竟然可以长得如此葳蕤。” 肖平道:“是啊。非独草木,单单是我,这三个多月,也觉得经历了很多。” 说着,肖平不由自主牵住了曾芸芸的手,道:“若非你,我都想象不出自己会是什么样子。芸芸,多亏你了。” 二人走了一阵,来到了一株粗壮的樟树下。靠江的一侧,是一块巨大的青石。这里地势稍高,倒是一个看风景的好所在。 肖平将青石的一处擦拭干净,请曾芸芸坐下。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急雨,但江水依然十分清澈。有几个老翁和顽童,正在江边钓鱼。一个顽童大概钓到了一条大鱼,但鱼在水中的力气甚大,竟然将顽童的钓竿直接扯入江中。曾芸芸看了,不由笑出声来。 肖平捡起一小块石头,很孩子气地丢到了江中,溅起了一片水花。 曾芸芸转头再看,发现肖平竟然围着樟树不停打转。 曾芸芸问:“怎么,想要爬树?” 肖平点点头,道:“我小时候与肖近还算亲近,曾经一起去爬树。别看他胖,但爬树比我灵活。小时候我爬树不行,现在力气大了许多,不知道能不能爬上去。” 曾芸芸道:“现在你上去试试?” 肖平试了两下,颓然道:“刚下过雨,树皮太滑,我上不去。” 曾芸芸道:“这有何难。” 说完,曾芸芸四下张望了一番,看无人关注,迅速挽起袖子,双手一攀树干,交替攀援之下,如灵猴一般就上了高高的树干。 肖平初时还有些慌,怕曾芸芸摔下来,可是看到她灵活的样子,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高手,不禁叹服:芸芸做什么事情,都比我厉害! 曾芸芸上树,乃是出于童心大起。不过也验证了一点,骑车、游泳、上树这些本事,一旦学会了就不会忘记。哪怕穿越了,换了身体,依然如旧。 肖平正与曾芸芸说话,看到一旁的大道上有辆马车停了下来。 “我们便在这里歇歇,吃点东西。”有声音传来后,有人从车上走下来。 肖平一看,恰好是那日在卧牛岭上遇到的少女。 少女牵着一个道童,提着一包点心下了马车,然后结了车钱,马车便离开了。 道童的声音十分清脆,仿佛是女声,问:“姐姐,我们不坐马车了吗?” 少女道:“我打了人,怕有人循着马车追来。不过我还有些银子,等出城之后,我们找机会再换一辆马车。” 少女领着道童往树下青石走来,才看到树下站着的肖平。 少女有些惊喜,道:“原来是你啊!肖平,对不对?我是刘美。” 肖平自然认出她是刘美。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和一个道童在一起,觉得有些诧异。 道童看了看肖平,问刘美:“姐姐,你们很熟悉吗?” 刘美道:“还行。反正他不是坏人。” 道童道:“不是坏人就好。是坏人,你就打他。” 肖平被道童逗笑了,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刘美道:“我把她送去龙虎山。” 刘美的性格十分爽快,对肖平也比较信任,当即把之前的遭遇讲了出来。 原来,刘美和肖平、阿丰等人分开之后,想继续打探马贼的消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马贼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销声匿迹了。直到七八日之后她回到镖局,才从一个镖师那里得知,赣南又出现了一群马贼,行迹倒是和吉水县的马贼类似。刘美对这群马贼恨之入骨,正好借押镖去赣南的机会,随一众镖师去了那里,随即开始单独行动。 奔忙了几日,果然让她再度发现了马贼的踪迹。不过这一次,马贼不是对普通人家下手,而是在旷野中搜寻什么。刘美还发现,这些马贼还扣押了两个人质。 因为是在野外,往来人烟稀少,且时日长久,马贼有些倦怠和松懈,刘美便将偷偷地将两个人质救了出来。其中的一个人质,便是眼前的道童。 肖平觉得离奇,一群马贼竟然抓了两个人在旷野中搜寻。听闻道童是其中的一个人质,便随口问了句:“另一个人质呢?” 刘美十分遗憾,道:“另一个人质是个姓肖的中年书生,他怕牵连我们,中途就离开了。” 刘美刚说完,就听到“噗通”一声,树上的曾芸芸已经跳了下来。 “姓肖的书生?”肖平和曾芸芸几乎同时激动地问出声来。 刘美点点头。 “你可否描摹一下那个书生的外貌?”肖平急问。 刘美没有言语,反倒是直直地盯着肖平看了一会,才道:“高高瘦瘦,长得和你四五分相像呢!” 说到这里,刘美才醒悟过来,问:“怎么?难道是你的亲人?” 肖平道:“有可能。”当即,他将父亲失踪之后的事情都告诉了刘美。 曾芸芸问:“你救了人质之后,那人有没有告诉你他叫什么,为什么会被抓,他又会去哪里?” 刘美摇摇头:“那人话语不多,只是劝我速速离开。” 于是,肖平和曾芸芸的目光便都注视到道童身上。 曾芸芸问:“小妹妹,你叫什么?为什么会被马贼抓住?” 刘美好奇:“你怎么看出她是女孩的?” 曾芸芸笑道:“因为我也是女的。现在,可以说了吧?” 女童道:“我是在龙虎山天师府附近玩耍时被抓的。他们喂我吃了东西,一路上我只觉得迷迷糊糊,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肖平问:“因为什么事情被抓,你不知道吗?” 女童摇摇头。 刘美道:“我也很奇怪。这些马贼敢到天师府劫人,胆量不小,偏偏劫掠之后,一路带到赣南。还有就是,天师道在江西各府都有教内头领驻扎,可是却没有传出任何天师妹妹被抓的消息。 ” 说到这里,刘美又补充了一句:“她的身份没有问题,因为她还带着度牒。” 女童随即将度牒取出,这度牒乃是礼部道录司颁发,很难伪造。 曾芸芸看到,女童的名字叫张国莹。 帮张国莹将度牒收好,刘美道:“原本我将她交给任何一府的天师道祭酒就可以了。可事有蹊跷,我打算直接将她送到龙虎山,也许还能打探到那些马贼的底细。” 曾芸芸对肖平道:“如果那个人真的是父亲,那么这么久的日子里,父亲为何一直没有来找我们?平哥哥,你还记得那日江山所见吗?如果当日出现的便是父亲,他早已北上,为何也被掳去赣南?” 肖平的心境在短时间内有了很多的变化。听到那个人质可能是父亲,他又是欣喜又是担忧。欣喜父亲可能仍在世上,又担忧父亲的处境。 想了一番,肖平道:“其中隐情可能有种种曲折。刘姑娘此去龙虎山,应该能有所发现。另外,那群马贼也是一个关键。可惜我们暂时没有能力擒拿他们,否则倒是可以查清楚事情的底细。” 曾芸芸对刘美道:“刘姑娘,你此去龙虎山,未必会很顺利。一路上,你还是需要多加小心。我建议国莹小妹妹不要再作道士装扮,你也可以学我,换成男装。” 刘美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会小心。” 曾芸芸随即吩咐肖平买来了两身衣服,给刘美和张国莹换上。曾芸芸有改扮的经验,很快就让二人换了模样。 休整了一番,刘美带着张国莹离开了。 曾芸芸慨叹,道:“我们的力量还是还小了。” 肖平点点头,目光望向远方,惆怅中带着希望。 第73章 判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沈有容的叔父沈懋学还在白鹭洲书院,而且很忙碌,他在和其他先生一起判卷。除了他,康啸林和汪夫子也在其中。 这是一个十分宽敞的房间,书院的所有先生都齐聚在一起,倒是十分热闹。 白鹭洲书院月考判卷并不像科举中重要场次那般要糊名。相反,所有的卷子都是向书院的先生开放的。大家一边判卷,一边可以品评优劣。毕竟,月考牵扯的利益并不大,也没有哪个先生会在其中动手脚。 沈、康、汪三人所判,乃是上舍学生的卷子。 康啸林道:“转眼就到了下半年。看起来离县试还远,其实不过是很短的时间。” 汪夫子点点头,道:“韶华易逝,你们看我的头发都白了。” 康啸林道:“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您老身体还强壮,思维也敏捷,比我们差不了多少。” 汪夫子摇了摇头,道:“比不得,比不得。若真要说的话,也不过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我啊,考了一辈子进士,会试的考官都不知道见了多少,也不过是平白蹉跎罢了。” 康啸林道:“您老哪里是蹉跎了?在家中,您不是培养了一个进士吗?在书院,您培养的进士足有数百个了吧?” 康啸林说完,周围的先生都附和地笑了起来。 汪夫子也笑道:“哪怕是儿子、学生都成了进士,我也希望自己体验一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啊。” 汪夫子的话激发了大家的共鸣。读书人白首为功名,再孤标傲世,心中也有登上朝堂的梦想。可是,想要在科举中出人头地,实在太难。在场的这些先生,基本都有秀才或举人的功名。秀才考举人要参加乡试,但乡试的录取率很低,一百个参加考试的秀才中往往只能录取四个。考上举人了,要参加会试和殿试。会试的录取率高一点,一百人中能录取十个左右,绝大多数举人也是与进士无缘的。因此,做先生、教学生,不过是他们自身壮志难酬的退路罢了。 众人闲聊了一阵,沈懋学拿着一张卷子,道:“之前曾听闻,白鹭洲书院的邱乘可为府试案首。看了他的卷子才知,传闻所言非虚。年龄不大,文笔已经十分老练了。” 康啸林和汪夫子也看了一下邱乘的卷子。康啸林道:“吉安府除了白鹭洲书院,其他书院的青年才俊也颇多,哪里能说得清案首是谁?再者,我看邱乘的功底虽然不错,但需改进的地方还有不少,万万不能让他生出骄纵之心。” 汪夫子点头认可康啸林的话,道:“邱乘有成为案首的潜力,但却没有做案首的绝对实力。而且,他的心态有点问题,不能容忍别人比他强一点点。科举之路漫漫,纵然过了府试,成了案首,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倒是觉得,成为府试案首对他未必是件好事。” 沈懋学道:“年轻人,骄傲一些在所难免。不过,大概也正是因为白鹭洲书院的各位先生都如二位一般严格,白鹭洲书院才始终能欣欣向荣。此卷确实不错,我欲判为甲等。” 沈懋学的评判,只是代表了他自己。康啸林和汪夫子自然不会反对。于是,沈懋学给邱乘了一个甲下的成绩。 沈懋学判完,还补充了一句:“言辞典雅,只是稍显空泛,否则给一个甲中又如何?” 康啸林和汪夫子都看过邱乘的卷子,倒也认同沈懋学的评判比较公允。 上舍和内舍的学生并不算多,一个上午,所有学生的卷子都被判完,康啸林问袁源等外舍的讲郎:“可有优秀者?” 一个先生道:“此卷乃是交流生,白鹿洞书院的殷志所作,可为甲等。” 康啸林接过卷子,发现殷志的帖经题全对,墨义题只有一道答错了。再看他所作的八股文,已经初有模样,便道:“殷志的文笔,倒是与邱乘仿佛。可为甲下。” 汪夫子也看了看,道:“有殷志到书院,对邱乘来说是好事。” 就在康啸林刚落笔,一个先生惊道:“这是何人所作?” 大家一看这位先生提起的卷子,上面墨汁淋漓地写了“一览众山小”五个散乱的大字。 沈懋学一看,顿时大笑:“倒是一个狂生。” 汪夫子并不喜这种行为,道:“就怕他只是哗众取宠,并无会当凌绝顶的本事。就看这字,写得真实丑矣。” 康啸林好奇道:“程乾,很陌生的名字。” 袁源苦笑着对汪夫子道:“这个程乾,就是几日前启年兄送来的两个学生之一。” 众人恍然:原来是举人王启年的高徒。 汪夫子向康啸林道:“山长还是把我这个监院罢了吧。是我让袁源把王启年这个学生引入书院旁听,并准其参加月考的。没想到他如此不像话。” 康啸林道:“先生何须自责?哪怕启年兄不找您,白鹭洲书院也不会阻拦学生前来旁听。至于月考之中,如何答题是学生的自由。当然,我们也有判卷的自由。” 汪夫子桃李遍天下,从教数十年,儿子就是自己教出来的,自然也见过一些特立独行的学生。如程乾这般故作惊人之语的,也不是没有过。一番自责,给了康啸林颜面,也挽回了自己的一些颜面。随后,他在程乾的卷子上写了个大大的“丁”字,颇有与“一览众山小”五个字分庭抗礼之势。 袁源作为讲郎,讲课的过程中已经发现那程乾不是好学之辈。当时碍于情面让其到自己的讲堂旁听,眼下看汪夫子如此评判,倒是觉得舒适。 此时,他恰好改到了肖平的卷子,对这一笔颜体,倒是有印象。令他惊讶的是,肖平的帖经题和墨义题竟然全对,分毫不差。考试之时,肖平觉得这理所当然。其实,哪怕内舍生甚至上舍生,来做同样的卷子,也不敢保证全对。毕竟,这是对记忆力和勤奋的考验。可是大多人的记忆力和勤奋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再看肖平的八股文,虽然还有不少瑕疵,但是比前几日已经进步了许多。袁源看了十分欣慰,于是毫不犹豫地给了肖平一个“甲下”的成绩。 康啸林又改了几份 卷子,对沈懋学道:“沈兄,不如看看贤侄考得如何?” 沈懋学对自己这个侄子一向关心,点点头,同他一起翻阅。无意之中,他们竟然翻到了曾芸芸的卷子。之所以能够认出,实在是曾芸芸的启体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了。 看到卷子上红艳艳的“丙”字,二人都是皱眉。随即开始看曾芸芸的答题。 看过之后,康啸林诧异道:“如何空了这么多,而且帖经题也犯了好几个错。” 沈懋学端详了一下,突然笑道:“康兄请看,这位曾小友做了前五道墨义题,分毫不差,后面便不做了,偏偏在最简单的三道帖经题上犯了错。” 康啸林惊疑:“沈兄的意思是,他故意如此?” 沈懋学点了点,道:“应该是。否则不可能难易颠倒。如此的话,倒是可惜了。” 康啸林会意,道:“他倒是一直低调,不过确有大才。” 沈懋学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康啸林道:“请讲。” 沈懋学指了指卷子上的“丙”字,道:“无非改一个字罢了。墨义无错漏,给个乙总不为过。至于入舍的名额,增加一个便是了。” 康啸林一喜,道:“确实。”于是提笔将“丙”字划掉,改为“乙”字。 二人随后看到了沈有容的卷子,答得十分潦草,得了个“乙”也不过是勉勉强强。沈懋学不由叹息一声,道:“我这个侄儿,并不喜欢读书,反倒喜欢舞枪弄棒。有时候我也没办法。” 康啸林与沈懋学谈过很久,倒是知道沈有容无心科举,劝道:“贤侄还年轻,也许过两年便懂得读书不易。” 沈懋学惆怅了一阵,不由安慰自己:“还好,这孩子除了不喜科举,其他方面还算听话。”他并不知道,听话的沈有容,已经跑去春香楼了。 判好成绩,便是排名。袁源看着肖平和殷志的卷子,二人都是甲下,肖平八股文偏弱,但前面全对,殷志八股文较好,但墨义题错了很不应该。 比较了一番,袁源还是将殷志排在了前面。并非他觉得肖平不如殷志,而是他觉得肖平年龄尚小,排在后面可以让他多些磨砺。若是单纯对比两个学生,他倒是对肖平抱着更大的希望。 袁源不由想到了在云章阁见到肖平抱着那一摞习题集的样子,也不知道那几本书他读得怎么样了。有机会倒是要考校他一番。 判卷结束,袁源还在看肖平的卷子,忍不住给出了这样的评价:此生进步之快,令人惊叹。 当然,肖平的表现,只是袁源一个人掌握的事情。在康啸林和沈懋学等人眼中,曾芸芸、邱乘和殷志等,无疑更值得关注。 排榜之后,康啸林发现了一个问题,对其他人道:“按照书院过去的规定,连续两次月考出色才能升舍。可是交流生在书院读书的时间有限,这样的话,如殷志等人在离开前不可能升入上舍,也就无法给邱乘等人带来压力。我提议,升舍、降舍的参考,由两次月考改为一次月考,如何?” 康啸林提出之后,大家都赞同,且道:“这样一来,书院的竞争将更加激励了。” 汪夫子不由笑道:“激烈一些,倒是好事,也让一些学生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74章 放榜热闹 歇了一日,白鹭洲书院再度开课。开课之前,则是月考放榜的时间。 昨日被抬回的程乾和程广,主仆二人躺在客栈内动弹不得,哪里还顾得上榜单的事情。好在刘美下手并不算特别重,二人除了哼唧,倒没有其他大的问题。 程乾害怕被刘美打出了问题,着急地让程坤帮他们找郎中。郎中来了,稍稍诊断,开了几贴膏药和几付汤药。 程乾紧张地问:“大夫,我不会残废吧?” 郎中道:“不会。” 程乾还不放心:“你真的能确定?” 郎中道:“确定。” 程乾咧着嘴,偏偏脸肿成了发糕一般根本笑不出来,只能吩咐程坤:“坤弟,帮我给大夫多拿二两银子。” 程坤觉得自己考得不错,对看榜极为热心,一早便对程乾道:“兄长,你好好歇着,我去代你看榜。” 程坤到了江边,等船摆渡的时候,见到肖平和曾芸芸等人联袂而来,便热切地打招呼。有意无意,他把话题引向考试。终于得到机会,他问肖平:“表弟,你觉得你考得怎么样?” 肖平道:“一般吧。你呢?” 程坤前段时间学得确实比较扎实,自信心更扎实。他道:“我觉得我肯定在比较靠前的位置。不过表弟你不要沮丧,在白鹭洲书院,但凡读书有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前段时间,我随恩师苦学了一段时间,自觉进益不小。对了,你知道我的老师是谁吗?府城有名的王举人,制艺是一等一的厉害。” 肖平并不知道王举人是何许人也,很坦诚地摇了摇头,让程坤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巧的是,肖平看到肖近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一个青年。 肖近看到肖平,十分惊喜,道:“平弟,你果然在白鹭洲书院呢!咱哥俩还没在一起读过书,眼下终于可以一起了。” 肖平疑惑,问:“你也来白鹭洲书院了?” 肖近道:“一位前辈推荐,热情难却,不得不来此。” 程坤不屑:“还以为你多牛,不过是个关系户罢了。” 肖近又向肖平介绍那个青年:“这是蓝府的大少爷。在白鹭洲书院的上舍读书。” 肖平立即明白,这是蓝灵的哥哥。在吉安,提到蓝府,没有第二家。 青年的长相颇为俊美,身材颀长。他走上前,主动与大家打招呼,道:“在下蓝亮。” 得知肖平的名字,蓝亮不由有些激动,问:“可是吉水县鉴湖社学的肖平?” 得到确认之后,蓝亮连连对肖平表示谢意,并且邀请他有空去蓝府做客。 肖近没想到肖平竟然救过蓝灵,忍不住笑起来:“蓝兄,若是肖平去蓝府,我领他去,毕竟我熟悉。” 蓝亮笑道:“那就恭候二位。” 程坤没想到肖近竟然与府城第一富豪家的公子相熟,而肖平竟然还救过蓝家大小姐,十分羡慕,但又不愿在肖近和肖平面前对蓝亮过于谄媚,只能努力表现出一副十分清高的样子。他希望这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能够吸引蓝亮的注意,引来蓝亮与他主动攀谈。他并不知道,蓝亮为人极其老实,与大家打了招呼且谢了肖平之后,便不再言语。 众人登船之后,肖近指点江山,唾沫星子迸溅到了程坤的脸上。程坤对他愈发反感,干脆不去看他。 肖近自然感受到了程坤的不友善,却笑道:“虚怀若谷者,如大山大江。众位看此江,哈哈,气势磅礴啊!” 下了船,步入书院后,大家的脚步都快了许多。 书院放榜的地方讲堂前的一面长长的墙上。榜单会按入院考试、外舍、内舍、上舍分别张贴。 榜单还未贴上,早已围堵了一大群学生议论纷纷: “不知我此次名次能否再进一步,进入内舍。” “我读书多年,县试都没过,只希望在书院月考中找点信心。” “你还好,我读书耗了不少银子。我爹说我的名次再退,就让我回家看铺面做掌柜。” “这次月考的题目不难,不够我拉开差距啊!” “听说来了不少交流生,不知道他们的成绩会如何。” “交流生?他们初来乍到,能有什么本事?我料定前五名不会有交流生。” “这倒未必,毕竟还有白鹿洞书院、鹅湖书院和豫章书院的学生。这些书院不可能派过于平庸的学生来的。” ………… 因为和沈有容有了共赴春香楼的经历,解鉴对沈有容亲近了许多,拉着他就钻进了人群。 沈有容好奇:“你不是说自己考得一般吗?怎么如此积极?” 解鉴道:“我看一眼就走,早点死心去读书。” 沈有容被人推来搡去,很不舒服地扭了一下身子,道:“你在这里看吧,我无所谓,我去找‘曾云云’和肖平。” 解鉴忍不住道:“那边你没机会,还不如陪我在这里看榜。” 沈有容的脸憋得有点红,问:“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有分桃断袖的癖好?” 解鉴道:“我说什么了,你这么紧张?” 沈有容也不清楚为什么总不 由自主想靠近曾芸芸。他确实一直认为曾芸芸是男人,可又觉得如果能和曾芸芸成为很好的朋友也不错。眼下被解鉴挤兑了几句,他不好意思立即凑到曾芸芸的旁边,便退出人群倚在一棵树上看热闹。 陈克、方卿等上舍的学生是一起来了。蓝亮虽然与陈克是表兄弟,但表现得并不是很亲近,反倒是和另外的几个学生站在一起。 殷志是最后才到的。纵然心急火燎,但是预估到自己可以考到不错的成绩,他觉得自己应该来得迟一点。只有这样,才能够显出自己是多么胜券在握。 自然,殷志也看到了和曾芸芸站在一起的肖平,不由暗笑:想打他脸,他还真把脸伸过来了。 真正淡定从容的反倒是曾芸芸。因为她对成绩压根就不关心。沈有容不关心自己的成绩,但是很惦记曾芸芸的成绩。他很担心自己考入了书院,但是曾芸芸没考中。 “来了,来了!”有人一声喊,学生都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几个书院的佣工上前,并没有直接贴上榜单,反倒是贴了一张告示。当即有人读出声来。 告示很简单,就是通知所有学生升舍、降舍的规则改变,单次月考成绩便会决定升舍、降舍。告示还注明,交流生这次月考成绩不理想不会被劝退,考得好的,还可以升舍。 告示一出,喧哗声四起,捶胸顿足者有之,面带惊喜者有之,风轻云淡者亦有之。因为规则的改动,这次月考的成绩更加引人注意。 殷志等人一看,都是大喜。大喜之余,殷志还略有遗憾,若非有那条对交流生的特殊照顾,他认为肖平今天便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很快,佣工将榜单贴了出来。名次后面就是名字,没有别的内容。不过名次靠前的名字用红笔填写,名次靠后的名字用蓝笔填写,中间则用黑笔。因为简单,所以十分清晰。 “邱兄,恭喜!” “长风兄,恭喜!” “又是邱长风得了第一,厉害!” ………… 长风是邱乘的字。他看到自己的名字稳居上舍榜首,手摇折扇,十分淡定。几个与他交好的同窗都上前恭贺:“邱兄,下次府试的案首,你唾手可得啊。” 白鹭洲书院上舍月考第一,这个成绩,若是想夺得府试案首,希望真的很大。所以邱乘含笑拱手,道:“哪里,哪里。这次侥幸罢了。”言语虽然谦让,但神色却透着舍我其谁的味道。 邱乘之后,并非陈克等人,而是蓝亮。在他的身边,自然也有一群人恭维,不过蓝亮的表情要淡定很多。 陈克的名字同样是红色的,排在第五,方卿是红色名字的最后一个,位居第六。 自然,上舍榜单的后六个名字都是蓝色的,按例他们将降入内舍。 内舍的学生比上舍的要多一些,前十名升入上舍,后十名降入外舍。 外舍的榜单前,学生最多。所有交流生的名字也将出现在这里。 殷志看了看榜单,自己的名字高悬在第一名,不由大喜,他忍不住挥舞了一下拳头,差点就叫出声来。 “殷志是谁?” “听说是白鹿洞书院来的交流生。” “白鹿洞书院来的?怪不得。照他这劲头,下次月考就该升入上舍了吧。只是不知他与邱乘,到底哪个厉害一点。” “应该是邱乘吧。” “这可未必。你们看榜单红名之中,交流生不少。” “不少又如何,这毕竟是外舍的榜单,而来交流的可都是各大书院的精英。他们在外舍考个好成绩不足为奇。” ………… 殷志的两个同窗叶令和邱真都过来恭贺他,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倒是鹅湖书院和豫章书院的六个人,只是勉强向他拱了拱手。 叶令和邱晨长时间不如他,骨子里早已服输,所以能够接受。鹅湖书院和豫章书院的秦成、章劲节等人,始终觉得是对方侥幸,自己没发挥好,所以并不服气。 殷志有些遗憾:可惜我是交流生,认识我的人不多,此时虽然中了第一,却无人为我扬名! 邱乘带着人也走了过来,道:“看殷兄的表情,成绩自然是极好。” 殷志道:“不能与邱兄及各位同列上舍榜单,小弟十分遗憾。” 邱乘道:“再来两次月考,我的位置便是殷兄的了。” 殷志道:“在下岂敢觊觎邱兄的位置。” 此时,站在邱乘不远的解鉴已经在外舍生的蓝名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倒数第十三名,还不算很差。他暗暗下定决定,下次月考,要成为黑名。 他同样是从后往前看的。找了一会,他跑了出去,对肖平道:“肖平,没有你的名字。是不是你在卷子上忘记写名字了?” 肖平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疑惑道:“我写了啊。难道是哪里违规了,没有成绩?” 解鉴道:“有可能,你看你,太马虎了。” 曾芸芸问解鉴:“你确定看完了榜单?” 解鉴道:“看了一半,前面的没看。” 曾芸芸道:“怪不得。你可以继续去看。” 带着自信而来的程坤发现自己竟然是蓝名,忍不住抱怨阅卷的先生有失水准。 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的肖近道:“认清楚自己的水平,比什么都重要。” 程坤转过身,道:“我忍你很久了。” 肖近道:“你可以不忍,我怕你——一个蓝名!” 程坤“呸”的一声,就朝肖近吐了一口唾沫。 肖近岂能吃亏,也是“呸”的一声还了回去。 于是二人各自转身,面对面,开始互吐口水,引来众人围观。若是谁的口水吐得又高又准,还引来叫好声。 吐了一会,程坤嗓子已经发干,暗想,今早没有喝水,果然吃亏,便道:“懒得再理你。” 他也不再看程乾的名次,气哼哼地离开了。观者无不遗憾。 肖近像得胜的公鸡一般骄傲,挺着胸,得意地大笑,仿佛自己考了上舍第一。 殷志和邱乘相互恭维了几句后,便看到肖近和程坤的较量,都是很不屑地摇了摇头。 和解鉴一样,他们都十分关注肖平的成绩,不约而同向外舍榜单末尾的蓝名看去。 二人看了片刻,并没有在二十个蓝名中看到肖平的名字,都道:“这小子倒是运气好”。 于是,他们便往榜单中间看去,可依然没有找到肖平的名字。二人不由皱起了眉头:怎么就没有呢?难道漏掉了? 二人不得不继续往前看,却发现周围的几个同窗的神色都是怪怪的。 这时,叶令对殷志道:“殷兄不要找了,肖平的名字就在你的下面。” 殷志一看,果然如此,忍不住叫出声来:“第二名?怎么可能!” 第75章 殷志的信心他要一鸣惊人 肖平的成绩,直接冲淡了殷志夺得第一名的喜悦。 面对着榜单上明晃晃的红字,殷志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可是肖平的名字之上,确确实实是他的名字。他叫住了站在远处的一个佣工,问:“这榜单不会抄错了吧?” 佣工道:“是书院的先生抄的,我们不清楚。” 知道殷志与肖平打赌的交流生很多。此前,他们都是支持殷志的,毕竟,没有谁会把一个社学的学生放在眼中。不过在殷志得了月考第一之后,很多交流生看到肖平得了第二,反倒是高兴起来。一个社学的学生都能得第二名,间接证明了第一名也不 值得炫耀,月考的成绩并不能说明什么。这样想着,很多人的心态就平衡了。 倒是邱乘和陈克不是特别惊讶。无论嘴上如何不服气,但他们在鉴湖毕竟知道了这几个社学的学生不简单。不过,纵然肖平在外舍得了月考第二名,他们还是不会承认肖平能与他们相比较。他们只会认为,外舍的学生水平都不怎么样。 看到殷志想不明白,邱乘忍着笑,道:“这极有可能是肖平走了大运,在背了《小题文府》中的一两道题后,恰好又在月考中撞到了原题。” 殷志当时道:“若是这样,他的运气真是太好了。浩如烟海的题中,恰好那道就被他撞到了。” 陈克却道:“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这次月考撞到了,难道他下次还能撞到原题?” 殷志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 倒是方卿依然疑惑:“想得第二,不仅八股文要作得好,前面的帖经题和墨义题也不能错很多。” 邱乘道:“前面的题,死记硬背就可以。而且,你我都是从外舍出来的,外舍的水平你我还不了解吗?” 殷志没有言语。若是曾经的外舍,水平可能真的不是很高。可是六十七个交流生,多数都是其他书院的佼佼者。这些人的加入,直接让外舍的水平提高了一大截。 殷志觉得,自己这个第一名,还是很有分量的。可认定了自己的第一有含金量,便间接承认了肖平的第二名也是个很不错的成绩。 还好,还好,第一毕竟排在第二前面。只要下次继续排在肖平前面,在赌局中便赢了。殷志不得不如此安慰自己。 曾芸芸和肖平站在远处,不一会,看到解鉴瞪大眼珠子跑过来了,道:“老大,你猜肖平考了外舍第几名?” 曾芸芸道:“第一还是第二?差不多前三名吧。” 解鉴道:“真被你猜中了,是第二名!肖平,你真厉害!” 肖平谦虚一笑,道:“侥幸罢了。” 曾芸芸没有去看自己的成绩,沈有容主动来告诉她:“‘曾云云’,我和你都考进白鹭洲书院了。真巧,我和你的名次相差不多。看来,我们很可能分到同一个讲郎啊!” 曾芸芸没想到自己那般答题,依然被白鹭洲书院录取了。难道这次月考的卷子,真的是乱改的? 对于她被录取,沈有容无疑是很高兴的,主动道:“‘曾云云’,你我若是在同一个讲堂,可以坐一起啊!” 曾芸芸摇了摇头,道:“我放弃去外舍。我喜欢旁听。我会继续做游学生。” 沈有容很诧异:“这样也行?” 曾芸芸道:“原本是不可以的。不过我刚刚在放榜后去找了负责的先生,言道家中有老人需要照顾,先生便同意了。” 沈有容听后,立即跑去找到沈懋学,表示还是做游学生四处旁听比较好,适合博采众家之长。可是沈懋学哪里不知他的心思,不仅没有同意,而且向康啸林请求对沈有容严加管教。沈有容顿时无比沮丧。 规劝了沈有容一番后,沈懋学告诉他:“我明日即将回老家准备会试,你在白鹭洲书院好好读书。有事可以找康山长。” 沈有容听后,心中狂喜:终于自由了。他脸上却露出了依依惜别的表情,道:“叔父,难道不能多待一段时间再走吗?” 沈懋学道:“可以啊,那就再待一个月。反正康山长也挽留我了。” 沈有容一听便傻眼了。 沈懋学带着笑、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士弘,你父母去世得早。你跟随我这些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读书,成家立业。” 沈有容道:“叔父,好好读书我不敢保证很多,但成家立业,你就放心吧。” 肖近和程坤斗过一场后,口干得厉害,跑到饭堂端着水瓢牛饮了一番才回来,得知肖平得了外舍第二,惊讶之后,便拍着他的肩膀道:“平弟,你出息了。” 随后,他又对解鉴道:“兄弟,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你可得努力啊。” 对于曾芸芸考入白鹭洲书院,肖近最为诧异,道:“怪不得你整日穿着男装,原来是想混入书院。你的卷子,一定是别人代做的吧?不过你别紧张,你的事情,我不会向别人说。我肖近,最讲义气。” 肖近勉励完众人,觉得十分遗憾:肖平都能得第二,我又何必靠蓝家进入白鹭洲书院?早知道,我报名考试就可以了,第一岂不是手到擒来? 肖近不由开始期盼下次月考快点到来。他觉得,下次放榜,他将一鸣惊人。 上午未结束,升舍、降舍的学生都被作了安排。这一次外舍升内舍的二十个名额,几乎都被交流生包揽,其他三大书院的九个交流生全部位列其中。这二十个学生都被分到了同一个讲堂。 肖平对和殷志一个讲堂并不在意,他考入内舍之后,觉得最遗憾的就是无法随袁源继续学习。与袁源一同学习的时间虽短,但肖平觉得这位老师十分亲善,授课也富有技巧,跟随他学了不少东西。 中午在书院吃饭,解鉴依然不解,问曾芸芸:“老大,你怎么这么确信肖平一定能考出那么好的成绩?” 曾芸芸道:“因为他的学习情况我都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 解鉴道:“难道我的学习情况你没看在眼里吗?” 曾芸芸道:“也看到了啊。所以你考了个蓝名,我也不惊讶。” 解鉴将一大口米饭狠狠地塞进嘴里,想:我不说话了,总可以了吧。 下午上课,曾芸芸随肖平一同来到讲堂。她现在依然是游学生,可以随肖平旁听。 整个讲堂内,只有二十个学生。 肖平到了讲堂后惊喜地发现,来上课的讲郎依然是袁源。原来,袁源不仅是外舍的讲郎,还教授内舍的学生。 对于讲郎是谁,殷志暂时不关心。他的脑海中依然在盘旋着一个问题,怎么肖平就考了第二名? 他明明知道,上课了,应该好好听先生讲解,但是肖平的名次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他的心神,让他无法集中精力。思来想去,他想不到其他理由,只能归咎于肖平走了大运,撞到了原题,而且他本人是个死记硬背的书呆子。 这样的人应该不足为虑吧?嗯,应该!安慰了自己一番,殷志终于将心神转移到讲郎身上。 下午的这堂课,袁源重点结合月考卷子,给大家讲授破题的技巧。 科举场上,破题很重要。每一次科考,人都很多,考卷也多,阅卷的考官数量则有限,时间更紧迫。阅卷人的精神情绪,不问可知。所以有些考官阅卷,一看破题已可预见到全文的水准。破题不好就是对题义理解不深,或者文字不通,那下文怎么可能好?八股文的破题规定只用两句。有些人看似是用了三句,其实是一个长句中间略有停顿,实则还是两句。不管题目长短,都必须用两句话阐明。 袁源背着手,在讲堂内缓步而行,所有的学生都凝神细听他讲解:“凡作破题,最要扼题之旨、肖题之神,期于浑括清醒,精确不移,其法不可侵上、不可犯下,不可漏题,不可骂题。语涉上文谓之侵上,语犯下文谓之犯下。将本题意思未经破全或有遗漏,谓之漏题,将本题字眼全然写出,不能浑融,是谓骂题……” 袁源给弟子们讲述了一番,大家对破题的方法虽然还有许多不明,但都清晰地认识到:破题最关键。破题对了,文章就成了一半。 讲述的过程中,袁源专门给大家举了几个例子,令大家印象深刻。 肖平觉得很有趣的是《坚瓠庚集》中“俗谚破题”的两个例子。孔退之年幼时在金陵师从戴表元求学,戴表元有闲暇时便以俗谚作题,令诸生练习。一日,戴表元命弟子们以“楼”字破题,孔退之对曰:“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戴表元大喜。又命以俗谚:“宁可死,莫与秀才担担子,肚里饥,打火又无米。”孔退之对曰:“小人无知,不肯竭力以事君子,君子有义,不能求食以养小人。 俗谚文题往往是出于趣味,但孔退之借题发挥却并未写成单纯的游戏之作,他的破题语言流畅,意旨明朗,给了大家很多启发。 当然,袁源还以殷志月考中所作的八股文为例,指出了个别问题,但也表扬了文章的优点。殷志感受到了众人投来的羡慕的目光,心中得意,表面却谦虚。 他专门看了坐在不远处的肖平一眼,发现肖平在聚精会神地听讲,十分平静。殷志微微有些失望,同时觉得自己猜到了肖平的一条终南捷径,就是在讲堂中装出十分用功的模样,以便给先生留下好印象。得了先生的嘉许,自然会有不少好处。比如撞题之后,先生也会给个好成绩。 殷志很想当堂将肖平背诵《小题文府》蒙混过关之事予以揭穿,又担心袁源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便道:“先生,可否带我们练习几个破题?” 袁源道:“我正有此意。” 殷志不由一喜,他认为,不管肖平采用什么方式在月考中蒙混过关,可是在讲堂上,他是不可能有取巧的机会的。 殷志想:大概每个讲郎都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出类拔萃吧。好,既然如此的话,我就表现得比肖平更优秀,让先生青睐于我。 基于对自己实力的自信,殷志认为整个讲堂之中,除了讲郎之外,没有谁破题比得了他。第一堂课,他就要一鸣惊人! 第76章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纯属意外 讲郎袁源要带领弟子当堂演练破题,在座的大多数学生都集中精神。 汪洙的神童诗中有这样一句:“为官须作相,及第必争先。”不仅是在科举时,平日里练习切磋,读书人也不愿居于人后。能在讲郎和如此多的同窗面前出一次风头,是很多学生都期待的事情。 袁源略一思索,便给出了第一题:“居则曰:‘不吾知也。’” 这是《论语先进》中的内容,原文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孔子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我比你们年纪大些,人家不用我了。你们经常说:‘人家不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们,那么你们打算做些什么事情呢? 这一段是《论语》中的经典篇章,大家都十分熟悉。当年督学杨秋池还用这一篇考校过解鉴和肖平。 袁源说完之后,所有的学生都在努力思考如何破题,似殷志一般的,则期待在讲堂上一鸣惊人。 肖平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小题文府》中的种种破题。他迅速过滤了一遍自己记住的破题方式,在尝试模仿前人的技巧拟出破题。 殷志很快想了一个,但觉得平平,心中十分矛盾,不知道该不该说出。 一些学生念念有词,不过往往有了前一句,却迟迟想不出下一句。还有一些学生,习惯将想法付诸纸上,不过写了好几行,又都涂掉了。 袁源看了肖平和殷志的表情,心知这二人是有了。他有心叫二人起来回答,却不经意间看到了坐在讲堂后面的曾芸芸正专注地盯着窗外天空中的一行鸿雁。 当日曾芸芸题联,袁源也在场,曾芸芸的敏捷才思,让他印象深刻。诗词一道如此,八股文呢?袁源突然想试一试曾芸芸的水平,便道:“曾芸芸,可否由你来破题?” 曾芸芸被叫了名字,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讲堂内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除了肖平之外,所有的学生都哄笑起来。 袁源的脸上也带着笑,又将题目重复了一遍。 殷志等人是知道曾芸芸与肖平关系密切的,倒是期待看曾芸芸出丑。破题哪里会轻松,看他如何敷衍罢了!到时候,他们不会介意送上嘲讽的笑容。 曾芸芸有些后悔:早知道不来旁听。这位先生讲得倒是不错,可就是多事。 感受到大家的目光聚拢过来,曾芸芸不愿意继续成为讲堂内的焦点,大脑快速运转,早已给出了破题:“以诸贤而不遇,宜其不能无感也。” 曾芸芸这个破题,乃是先贤际遇之难起笔。选择的手法虽然是很平常的正起式,但是文笔中却带着浓郁的情感色彩。 袁源十分惊讶曾芸芸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到如此精彩的破题,忍不住问:“如果这样破题,你将如何承起和起讲?” 曾芸芸暗想:真麻烦,问个没完没了。可她不便转身就走,只好耐着性子道: “夫诸贤何如人也,而莫之知耶?居而有感,则其望世殷矣! 今夫遇合之难有生所共悲也;意气之感贤者所不能忘也。士生斯世亦既蒿目时艰矣,而犹然伏处衡茅,又安能默默以终耶?” 曾芸芸道罢,袁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家都吓了一跳,袁源却道:“实在精彩至极!” 他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曾芸芸的破题、承题和起讲,随后给弟子们解释道:“此文从贤能之士遇合之难发起议论,为生当斯世、蒿目时艰,有心报国、无处施展的贤能之士大鸣不平。疏宕之间,有萧瑟悲凉之感。诸生当要牢记:好的八股文,也是可以淋漓尽致表达情感的!” 袁源讲评到此,还不尽兴,继续道:“大家仔细品味,曾芸芸首句正面指出当时遇合之难让世人共悲,次句承接上句道诸贤之感叹,第三句阐明诸贤感叹之原因,第四句切次句,第五句切首句作结。短短五句,层层表达,虚灵圆转而不滞涩,真是绝妙!” 曾芸芸吟诵时,大家只是觉得好,但一时间还品不出好在哪里。经过袁源讲解,大家才明白,这片八股文的开头实在精彩。若是在考场之上有这种发挥,任是谁判卷,都会为之折服。 袁源仿佛发现了一个宝藏一般,眼睛都在冒光。他问曾芸芸:“我再出一题,你不用正起法,可敢用反起法一试?” 曾芸芸懒散地点了点头,道:“先生,我试试吧。” 袁源略一思考,却只给出了四个字:“一匡天下。” 袁源话音一落,讲堂内有些哗然。这道题,太难了,也太刁了。 “一匡天下”出自出自《论语宪问》,意指使天下的一切事情都得到纠正。原文是: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 题目越简单,切入点就越烦乱,偏偏还要反起,更是难上加难。上一题,大家还各自思考。这一题,哪怕殷志这样好胜之人,也放弃了。反正做不出,想了也白搭。 曾芸芸瞥了一眼窗外,那排鸿雁早已飞远。她不由有些遗憾。想到大家还在等她答题,只好道:“霸佐有辅世之功,圣人所以取之矣。” 曾芸芸说完,不需要袁源点醒,大家都各自赞叹:“果然是好!亏他想得出!” 这一句重点是“辅世之功”四个字。为何辅世?自然是因为春秋时天下不正。如此,便可反衬管仲一匡天下之功。至于后文,自然而然是写春秋时天下如何不正。 曾芸芸的这次破题十分扎实,且有一个突出的优点是直接为下文起笔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有了这个破题,哪怕功底很一般的读书人,只要熟悉八股文的章法,也能作出一篇不错的时文。 袁源又赞叹了一番,然后道:“我有一题,若你破得好,我当退避三舍。” 曾芸芸觉得有点头疼,不是因为破题难,而是袁源没完没了的问题。她打算,做完这道题,无论如何不陪袁源耗下去了。他若想问,自去问别的学生。 曾芸芸想:你是否退避三舍我不管,反正我很快就退避三舍。 看到曾芸芸不语,袁源以为她紧张了。不过想到自己的题目,袁源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笑容还有点狡黠的味道。 袁源道:“你且听好。子曰。” 讲堂内寂然无声,大家都支着耳朵,想等袁源说完。 在这些学生的眼中,这已经是一场超乎寻常的较量。刚才曾芸芸的破题,仿佛给他们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肖平还好,稍稍淡定,他能接受曾芸芸如此优异,有心理准备。其他的人都被震撼了。哪怕是殷志,也不得不承认:我不如‘曾云云’! 如今袁源再度出题,大家急切地想听完这个题目,不仅观察曾芸芸的应对,也考量若是答题人换成自己,又能做到什么程度。谁想到袁源不再说了。大家有点惊讶:难道先生把刚刚想好的题目忘了? 前两个字是“子曰”,很明显这道题应该出自《论语》。可是《论语》中以“子曰”起首的句子太多了,袁源到底要以那一句为题呢? 袁源脸上的笑并没有消失。他道:“这就是题目。” 整个讲堂之内,不由发出了一篇惊呼: “啊?题目就是子曰?” “什么?竟然只有两个字?” “太简单了,简单到无法下笔!” “这……该不会是先生觉得难不住他,故意出这个题目吧……” “哈哈,看他如何破题。我是破不了,不,应该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何止是你,我看没谁能破题。除非乱写一通。” “还好是讲郎随便出的题目。若是县试时遇到这个题目,我肯定只能第二年再考一次了” ………… 所有的目光,再次集中到曾芸芸身上,个别学生甚至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叫你出风头,哈哈,现在没办法了吧! 看到袁源还在笑,曾芸芸想:这个讲郎真是刁钻,亏肖平前几日还夸赞他。 曾芸芸暗暗叹息了一声,道:“那我破题了。” 很多学生都捕捉到了曾芸芸的表情,心想:他也没有办法了,终于被降住了。 大家都认为,接下来,曾芸芸肯定是乱答两句,然后讲郎评点几句,讲郎的面子便得以保全了。 曾芸芸很快给出了答案:“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曾芸芸说完答案,讲堂之内,长久无声。 袁源的笑容也凝住了,一脸不可思议。 不是曾芸芸答得不好,而是大家觉得答得实在太好了,也太巧了!在这样绝伦的破题面前,他们觉得自己不管如何赞叹都要为之苍白。 曾芸芸的破题,是直接引用了苏轼的一句千古名言。 北宋元祐七年,苏轼接受潮州知州王涤的请求,替潮州重新修建的韩愈庙撰写了一篇碑文,名为《潮州韩文公庙碑》。 苏轼十分崇拜韩愈,在这片碑文中,苏轼给予韩愈极高的评价,如“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文章的开头则是这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曾芸芸选择了暗破这种方式。袁源给出的题目是“子曰”。子自然是孔子,是至圣先师。孔子所言,多为至理名言,为天下读书人所信奉。曾芸芸借苏轼对韩愈的评价,高度赞扬了孔子言语的地位。起于布衣,好为人师,言语为后世读书人之圭臬。这种评价,很难转移到别人身上,除韩愈外,孔子最合适。 若是其他文题,大概还有很多破题方式,但这一题,似乎只有这个答案最符合标准,恰恰被曾芸芸找到了。 袁源感觉自己已经不需要再点评了,他可以就这个破题赞美一万句,但更有力的方式是不发一言,随大家一同静默。 “真是巧极,妙极!”大家愈想,愈觉得精彩。隔了很久之后,大家纷纷啧啧称赞。 还有一部分学生依然没有言语,但是脸憋得通红,恨不得将这个破题据为己有,又恨不得代曾芸芸告诉全大明的读书人。 肖平也转过头,看着曾芸芸,脸上带着笑容。除了惊喜,他还有莫大的激动,乃至感恩。 若说整个讲堂内唯一的例外,只有殷志。听了曾芸芸的破题之后,他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哆嗦的嘴唇在喃喃自语:这样的人物,我如何比得了? 好胜心强的他突然生出了心如死灰之感,这种感觉是那样压抑,像阴暗的夜,像庞大的山,像幽深的海,让他无论如何挣扎都反抗不了。他从未有过这种无从追赶的绝望,只觉得嗓子一甜,一口血已经喷在了桌案上。 他慌忙想掩住,但已来不及。 “殷志吐血了!”坐在他一侧的一个学生已经叫出声来。 讲堂内顿时乱作一团。 曾芸芸也愣住了,不过他认识殷志,也知道殷志与肖平打赌之事。猜出了缘由之后,她对着肖平尴尬一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第77章 田庄游你最懂我 一般来说,月考结束,大家都会轻松几天。不过这几日在外舍,气氛却有点不对。中午和晚上吃饭时,还有人坐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议论: “听说了吗?那个白鹿洞书院的殷志上课时吐血了?听说是太用功累的。” “怪不得他上次月考能得第一。不过如此焚膏继晷并非正道,还是我等细水长流最好。” “我怎么听说不是殷志吐血,是袁先生被学生气得吐血?” “不会吧,袁先生平日最是和善,脸上常带着笑,怎会被气得吐血?” “就是因为他脸上常带着笑,有脾气无处发泄,憋得久了,才会吐血。信我的,没错,我家是中医世家。” “那兄台帮我看看,我觉得近几日,我的气色不太好。” “稍安勿躁,待我慢慢看来。” ………… 那日的课结束后,曾芸芸便随肖平回了住处。谁料到傍晚时,山长康啸林竟然与讲郎袁源一同登门。 袁源将曾芸芸课上的三次破题都告诉了康啸林,康啸林听后也激动万分,直接拉着袁源四处打听曾芸芸的住处。最后他们得知沈有容经常来这里蹭吃蹭喝蹭住,才从四处乱逛的沈有容那里找到了地址。 到来之后,康啸林直接询问曾芸芸为何放弃进入书院。 曾芸芸道:“我无意科举,所以放弃了。” 康啸林嗟叹道:“其他读书人都觉得制艺辛苦,你有如此天赋,不参加科举真的可惜了。” 曾芸芸道:“山长的天赋也不差,不也没有参加会试吗?” 曾芸芸这一问,让康啸林准备了一箩筐的理由都说不出来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不想参加科举,怎么偏偏来劝我? 袁源还不想放弃,单独找到肖平,让他做曾芸芸的思想工作。 肖平道:“她不想参加科举,我很支持。” 袁源的另一箩筐理由也说不出来了。他只能与康啸林嗟叹而回。 第二日,蓝亮带着肖近到了内舍,邀请肖平、阿丰和他们的朋友去蓝家在城南的田庄游玩。肖近没有去过那处田庄,但却狠狠地帮蓝家炫耀了一番。肖平不计较这些,带着笑答应了。 按理说,第一次邀请肖平和阿丰,应该去蓝府才对。不过蓝亮大概是感受到了父母对蓝灵被掳一事的情绪不太正常,所以选择了田庄。对于这一点,蓝亮向肖平表示了歉意。 肖平并不在意,答应书院下次放假,便和几个朋友一起前去。 殷志休息了一天,第三日便照常来上课了。在书院中,他依然是谈笑风生的模样。有人故意问起,他便说前日脾胃不好,吃错了汤药,如今已经调理好了。 曾芸芸这两日并没有再去听袁源的课,只是在白鹭洲上四处游逛,有时候会去云章阁看书。她并不想出过多风头,在书院之中,惦记的也只是肖平的学业。 纵然她不想出名,可是“曾云云”的名头却已传播整个外舍。 邱乘等上舍的学生对此也有所耳闻,但都不以为然。一个社学来的学生,连交流生都不是,怎么可能作的出那种破题,不过是和肖平一般背诵了几篇名家时文罢了。 重阳节这日,书院没有上课。 一早,蓝家便派了马车前来接肖平等人。曾芸芸换了男装,和阿丰、解鉴一同随肖平前去。这种事情,自然少不了沈有容——毕竟有解鉴给他通风报讯。 蓝家的这辆马车是改过的,四匹马拉着,坐上五个人也十分宽敞。解鉴上车之后不由道:“有钱人家,果然不同。我要努力读书,做了官之后,也让我爹、我娘也坐一坐这样的马车。” 蓝家城南的这处田庄,足足占了四五个小山头和一处小小的湖泊,还有两条小河从其中穿过。几十家佃户都住在山坡上,为蓝家种植苎麻、蓝草和茶树,以及养鱼。 肖平等 一行五人到来后,蓝亮、蓝灵和田庄管家以及两个仆役已经等在田庄门口。 肖平下了车,蓝灵的目光就盯到了他身上。发现“曾芸芸”并没有跟来,蓝灵心中窃喜,一切都已经证明,肖平和曾芸芸是不可能的了。 蓝亮在去书院时,已经见过肖平、曾芸芸、解鉴和沈有容,唯独对阿丰陌生。 阿丰主动介绍自己:“我是林丰,随少爷来此。” 蓝亮和蓝灵再次感谢了肖平和阿丰的救命之恩。 肖平表示,救人全靠刘美和阿丰,他并没有出力,不敢居功。 肖平的话,蓝亮和蓝灵都没有在意。刘美倒罢了,虽然功劳最大,但不在这里。阿丰看起来是肖平家的下人,下人做点事,怎么能够算自己的功劳。因此,他们对肖平尤为热情。好在,阿丰并不在意蓝家的态度。他来这里,只是因为肖平和曾芸芸来了。 随后,蓝亮代肖平向妹妹介绍书院的几位同窗:“这是沈兄、曾兄和解兄。” 蓝家兄妹对肖平一行到来做足了准备,单单是各色点心,便准备了几十种之多。 游览的过程中,蓝灵有意无意靠近肖平,肖平便不得不更加贴近曾芸芸。 “肖公子,你尝尝这个梨,我亲手给你摘下来洗净的。” “肖公子,你平日里喜欢读什么书啊?我家的藏书挺多的,你随时都能来拿。” “肖公子,听说你在白鹭洲书院的月考中得了第二名,和我哥哥一样,真的好厉害!” “肖公子,你怎么走得那么慢?跟上来啊,我带你看看我种的花。” ………… 阿丰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走到了肖平与蓝灵中间。肖平则歉意地对曾芸芸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曾芸芸道:“这也算锻炼。你现在还没有功名。等你考中进士,类似的烦恼还会很多。” 几人经过一片桃林,蓝亮道:“可惜是秋天,桃花早已零落成泥。若是盛春,这整片山坡的桃花都会开得很艳,如朝霞一般。” 蓝灵道:“哥哥,不如明年春天再邀肖公子来田庄游玩。” 肖平不待蓝亮说话,便道:“明年春天我要参加县试,恐怕没有时间来此。” 蓝亮惊讶,道:“贤弟刚刚到书院读书,就参加县试,是不是早了点?” 蓝亮说这番话,倒不是轻视肖平。读书人参加县试,并非越早越好。一方面参加县试的程序十分繁琐,会耗费一些精力,另一方面若是考得糟糕,可能会影响心态。 蓝灵道:“哥哥,我听说当今首辅十二岁便中秀才,十三岁便参加乡试了。肖公子明年参加县试,也不算早吧。” 蓝亮的意思明明是认为肖平再多学两年制艺更妥当,可被妹妹抢白一番后,他只能道:“也是。愚兄愚钝了。” 蓝氏兄妹一直同肖平交谈,肖近觉得十分无聊。不过他发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就是沈有容一直盯着曾芸芸看。 肖近并不知道沈有容不知道曾芸芸是女子,他走近沈有容,问:“沈兄,你难道喜欢曾芸芸?” 沈有容先是惊愕,随即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反驳之后,沈有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他忍不住诘问自己,肖近这样问他,他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心慌。 “我不喜欢男人,我不喜欢男人……我喜欢的是圆儿,我喜欢的是圆儿……”沈有容赶紧默念。 看到沈有容嘀嘀咕咕没完没了,肖近问:“难道你还会法咒?有用吗?” 说不清楚肖近是否洞穿了他的心事,不过他对肖近有点畏惧,不由离开远了几步。 肖近却不放过他,笑着道:“你没机会的。不过府城的好姑娘多的是,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需要我的话,我可以帮你。” 沈有容紧闭着嘴,干脆不言语。 蓝亮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己和妹妹对其他人的冷落,看到肖近和沈有容走得很近,便问:“二位聊的什么内容,如此投机?可否与我等分享?” 沈有容勉强一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是闲聊罢了。” 肖近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沈有容一哆嗦:“哈哈,我刚刚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沈有容几乎是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肖近:你别讲,千万别讲。 哪怕是蓝灵都被肖近这句欲言又止的话吸引过来,问:“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 肖近道:“每逢人多的时候,我都特别有吟诗作赋的灵感。” 沈有容顿时长舒一口气。 蓝亮道:“听母亲讲,贤弟素有诗才,连我表弟都叹服不已。今日可有佳句?” 肖近道:“佳句不敢说,但诗兴倒是起了。” 蓝亮道:“我等洗耳恭听。” 肖近又向上迈出几步,走到了一个比较高的位置,先平视了一眼远处亮晶晶的河流,叹了一声“美哉”,然后昂头道:“佇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詠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听了之后,曾芸芸、肖平、蓝亮和沈有容都一脸古怪:这不是陆机《文赋》中的内容吗? 解鉴和蓝灵都没读过《文赋》。不过解鉴知道肖近的斤两,不清楚他是如何作出这等古风盎然的句子。蓝灵倒是表达了赞叹:“好美的句子!” 肖近不清楚蓝亮等人为什么没有恭维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这段句子艰深了一些。听不懂,又爱面子,这些人自然不说话。而蓝灵素来崇拜他,且这段句子确实音韵极美。他想,下次应该选择简单点的句子,否则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简直暴殄天物。 想到这里,肖近给了蓝灵一个“还是你最懂我”的眼神,忍不住又沉浸在自己刚刚“创作”的佳句中。 第78章 蓝灵的隐忧肖平怎么了 登了两个山坡,便到了正午。有仆役前来禀报,说酒饭已备好,请贵客到下面用餐。 酒席就摆在农家院落里。酒是桂花酒和各色果酒,菜是八荤八素的农家菜肴。曾芸芸喝了一口果酒,甘甜香醇,尝了一口菜,新鲜爽口。 田庄的管家笑道:“知道各位公子来,小的请来了府城最好的大厨,和田庄最手巧的厨娘一起做出了这一桌菜。” 蓝亮道:“你有心了。” 管家得了夸赞,比得了银子还开心,忙道:“都是应该的。” 来的几个人都不羞涩,一番饕餮之后,杯盘狼藉。 肖近充分展现出了他的实力,逼得管家频频叫下人继续添菜。 饭后,大家坐在河畔休息。一旁的桌子上,摆满了茶水、水果和点心,还有仆人准备了围棋、雀牌。 肖近兴冲冲地招呼大家玩雀牌,不过却没人响应他。 大家仰座在藤椅上,谈了一些当今的趣事。沈有容见闻广博,蓝亮熟读经典,肖近信口开河,有这三个人在,倒是谈得十分热闹。 众人歇够了,照样是懒散闲游。看着日头渐渐偏转,蓝灵微微有些心慌,总觉得有些话要对肖平说,偏偏说出口的只是一些浮泛的言语。 终于,蓝灵等到了一个机会,对肖平悄声道:“肖大哥,你能来,我非常欢喜。”说完,蓝灵脸色绯红,目光与肖平刚一接触,便立即分开。 肖平已经明白蓝灵的想法,但他心中都是曾芸芸,如何容得下对别的女子 的情愫?不过眼下人多,顾及对方颜面,他也不便说过于决绝的话,接下来干脆紧贴着曾芸芸走动,不给蓝灵继续说话的机会。 在田庄的那面小小的湖泊前,众人驻足良久。 沿湖一带,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风吹来,芦花飘飞到空中,不断辗转后缓缓飘落,如同下雪一般。 曾芸芸突然想到了以前读过的帕斯卡尔的那句名言:“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这些随风摇晃的植物,把她的思绪引向了另一个时空,触动了她无处找寻的乡愁。 只是,她的思绪并没有维持多久。肖近看到这些芦苇,已经在扯着嗓子吟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还好,这一次,他没有说这四句也是他所作。 蓝亮不知是被肖近还是被芦花激发出了诗兴,吟诵起了弘治年间史学家许浩的诗句:“萧萧金风漾碧流,锦帆片片白云秋。晚来系缆知何处?只在芦花浅埠头。” 蓝亮刚吟诵完,肖近便大声叫好,赞叹他的诗有盛唐气象,在当世也足以与他的诗文并驾齐驱。 肖近的赞叹滔滔不绝,蓝亮根本就没有插嘴解释的机会。等肖近赞叹结束,他也没心情去说什么了。 肖近看到众人尽皆无语,认定他们是被自己的言语征服了。他自矜地一笑,又挺了挺胸膛。 一直跟随着蓝亮的管家被人叫走了一会,又匆匆赶过来,附在蓝亮耳边说了几句。 蓝亮皱了皱眉,看向肖近时,突然眼睛一亮。他走上前,对肖近直接作了个揖。 肖近忙扶起他,道:“我赞蓝兄诗才,纯粹出于自然,蓝兄不用客气。” 蓝亮道:“不是诗的事,是我有一事相求。” 肖近很大方地道:“你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帮你。” 蓝亮道:“一会有人来寻我,我呢,不想见她,你就扮作我应付一下可好?” 肖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没问题。” 蓝灵看到肖近答应,忍不住偷笑起来。 蓝亮向大家拱了拱手,道:“失礼了。”说完,蓝亮又嘱咐了一番下人,便急匆匆钻入林间小路躲起来了。 很快,一个打扮得十分招摇的中年女子在蓝家下人的引领下走了过来。她手中捏着一块红艳艳的锦帕,走动时扭动得尤其厉害。 肖近悄悄示意蓝家的下人站在他身侧,以便衬托他的身份。 那妇人走到众人面前,略一浏览,便来到肖平和曾芸芸面前,问道:“请问哪位是蓝大公子?” 肖近一听,忙问:“你为何问他们谁是蓝大公子?” 妇人挥了一下锦帕,先笑了一阵,然后道:“整个吉安府,谁不知道蓝大公子貌似潘安,颜如宋玉。眼前众人,就数这二位公子最为英俊,所以我才这样问。没有错,肯定是这二位。” 大概是觉得曾芸芸的颜值还在肖平之上,妇人对曾芸芸略施一礼,便道:“这一定就是蓝大公子了吧?不仅俊美,还秀气!嫁给你,一定好福气!” 肖近听了,失落且愠怒,对身边的一个下人道:“你告诉他谁才是蓝大公子。” 那下人指了指肖近,道:“这才是我家公子。” 那妇人听了,没有丝毫尴尬,立即扑到肖近面前,道:“哎呦呦,你瞧我这双眼,真该挖去!蓝公子你的长相真是富贵,我一见就觉得无比亲切。” 沈有容笑着对解鉴道:“这两人长得都富贵,能不亲切吗?” 解鉴听了,也是暗笑。 肖近听了妇人的话,心里稍稍好受了些,问:“你找我为何事?” 妇人道:“我来寻公子,是为了一件大喜事。我刚从蓝府来这里。在府里,我见到了老爷和夫人。在老爷和夫人面前,我给公子保了个大媒,女方是咱们吉安府同知柳老爷家的二小姐。蓝府有钱,柳府有权,公子有才,柳家二小姐有貌,绝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和老爷、夫人提起之后,他们也是极高兴。不过,他们还是让我来听听公子您的意见。您看,这事要不要就这么定了?” 肖近问:“果真是同知老爷家的二小姐?” 妇人道:“肯定是,这谁敢作假?整个吉安府,除了府尊汪家,就属同知老爷的柳家了。当然,蓝府也丝毫不差。” 同知是知府的副手,正五品,在一府之中,官位仅次于知府。妇人说的倒是没错。 肖近又问:“同知老爷的二小姐,长相如何?” 妇人道:“欺霜赛雪,美若貂蝉。正是公子的良配。” 肖近一喜,道:“好,我答应了,你去办吧!” 蓝灵一听,忙道:“这怎么行呢?你答应得太轻率了。” 妇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听到蓝灵的话,便道:“这如何不行?这真的太行了。公子您就等我的喜讯吧!”说完,妇人扭身欢快地走了。 蓝灵忙问肖近:“我哥哥的婚事,你怎么直接答应了?” 肖近道:“我觉得挺不错,就忍不住同意了。” 过了一会,蓝亮又返回了湖边,问了问情况,一听肖近帮他答应了婚事,直接呆立了良久,最后苦笑道:“我是弄巧成拙了。回家后,我会向父亲和母亲禀明心愿,推掉这门亲事。”接着,他也不解释因由,继续陪着众人游玩,丝毫不受此事影响一般。 日暮时分,肖平等人又坐着蓝家的马车返回。蓝氏兄妹也要回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城中才会分开。 行在前面的马车内,蓝亮和蓝灵相对而坐。蓝家的马车内,座位上都铺了名贵的毡毯,坐上去十分舒服,并不觉得如何颠簸。 蓝亮看了一眼垂首默坐的妹妹,道:“妹妹,为兄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否对肖平……”这是蓝亮平生第一次和妹妹谈起男女情愫之事,一时之间,还是无法出口。 蓝灵的粉脸再度攀上了红,她低声道:“哥哥,你都看出来了?” 蓝亮道:“此前,你便多次和我提起肖平。今日,你几乎一直跟在他身侧。不仅是我,其他人估计也看得分明。” 蓝灵不由惊呼一声,道:“这……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哥哥,你觉得肖平如何?” 蓝亮叹道:“肖平人倒是不错。不过,妹妹你要知道,以肖平的家境,父母是不会同意的。” 蓝灵道:“若是肖平取了功名,家境差一些,也不算什么吧。” 蓝亮道:“那最低也要举人才可以。可是,考取举人哪里是这么容易的?肖平现在连童生都不是。” 蓝灵道:“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蓝亮沉吟片刻,道:“也是,只要肖平取得功名,这门亲事倒也不是没有希望。我们蓝家并不看重对方家财,只要女婿上进即可。” 蓝灵听了蓝亮的话,稍稍欣喜,不过想到肖平对她的态度,心中又有些焦躁。 蓝亮道:“妹妹,若是父母找人给你说媒,我可以再帮你拖延一番,就说你还小,不着急。另外,肖平一旦考取秀才,我便向父母说起此事,先定亲。等肖平考上举人,你们便可以成亲。” 蓝灵听了蓝亮的话,轻声道:“嗯。” 蓝亮看蓝灵精神不是很足,问:“你现在脸色不太好,还有什么心事吗?” 蓝灵道:“谢谢哥哥你帮我。我,我,哎……不说也罢。” 蓝亮道:“你不说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你说出来,我和你一起想办法,反而有可能解决。” 蓝灵道:“可是这件事,你帮不了我啊。” 蓝亮道:“你是否是担心肖平?” 蓝灵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他仿佛对我没有什么感觉,甚至有些躲着我。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觉得他……” 蓝亮看妹妹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有点着急,问:“他怎么了,我看很正常啊。” 蓝灵一咬牙,抬头道:“我发现他可能喜欢的是男人。” 第79章 惊魂肖近吓哭了 因为蓝家城南的田庄距离府城很近,两辆马车行得并不快。 蓝氏兄妹的纠结暂且不提,曾芸芸和肖平乘坐的这辆马车里,大家聊得颇为热闹。 肖近却罕见地没有参与众人的谈论,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沈有容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问道:“肖兄,为何如此低沉?可还是因为下午之事?蓝公子并没有责怪你,你放下就是了。这门婚事, 怎么可能因为你随口答应就成了?” 肖近道:“我是慨叹人一生下来便天疏地别。大家一样为人,身在蓝府,同知老爷主动找人上门求亲,多么好的机会,蓝亮偏偏看不出上。” 沈有容道:“于是,你恨不得取而代之?”他一说完,解鉴忍不住窃笑起来。 看肖近憋得脸通红,偏偏不答话,沈有容道:“慨叹这个岂不是自寻烦恼?哪日你若是见到了太子,想到他一生下来,整个江山都是他的,你岂不是要懊恼至死?” 肖近听了,不由苦笑:“太子离我太远,我反倒不会去比较。” 沈有容道:“和谁比都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你们信不信命,反正我信。很多东西都是命中注定的。” 肖近道:“命不命的,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开心不起来。” 沈有容道:“可是你已经看到结果了,蓝亮不同意,你应该高兴才对。” 肖近诧异道:“为何?” 沈有容道:“他不同意,这样一来,你我这等凡人才有机会啊!” 肖近一想,倒也是。他的家世虽然无法和同知、蓝家相比,但是有蓝家这层关系在,小门小户人家的孩子,还是无法和他比的。肖近又想到自己一旦有了功名,地位立即会水涨船高。如今他已经进入白鹭洲书院,且自觉学得很好,在县试、府试、院试、乡试榜上留名,是必然的。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和同知老爷的二小姐距离不远了,不由咧嘴笑了起来。 笑了片刻,肖近突然想到,他还不清楚知府家中的情况。若是知府也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到时候青睐于他,可如何是好?同知和知府一比,肯定应该选知府。可是知府的女儿未必会有同知的女儿漂亮。肖近不禁皱紧眉头:这种选择,真是幸福的苦恼啊! 肖近有点不敢想象自己中了进士又会如何。毕竟京城之中,还有侍郎、尚书和阁老的女儿,皇帝登基不久,虽然没有女儿,但大概会有姐妹。这些都不好选。 曾芸芸坐在马车里,感受到了太阳的余晖透过薄薄的纱帘透进来,她便拉开帘子,向外看去。 府城已遥遥在望了。绵延的城墙上,零星地站着几个兵丁。吉安是有卫所驻军之地,且深处江西腹地,守御方面没有太大的压力。日久承平,导致这里的兵士乃至官长都有些麻痹松懈。 在马车正前方,是一座石桥,架在一条不算很宽的河上。蓝氏兄妹的马车走得快一点,已经到了桥上。 曾芸芸随意一瞥间,发现河边的草丛中仿佛有人影晃动。这些长长的茅草极为普遍,田野里到处可寻。一般来说,没谁会在河边潮湿之处收割茅草。 她不由问:“草丛中的人是做什么?” 她的话音刚落,草丛中便有人站出来,手中竟然端着一套弩箭。朝廷是禁制民间用弩的,此人的身份可想而知。 肖平看了一眼,一把将曾芸芸拉低伏好,同时提醒其他人:“小心!” 那人的目标却不是曾芸芸,而是车夫。 弩箭已经射出,直接刺入了车夫的肩膀。 车夫受伤,立即跌落在地上。拉车的四匹马受惊,没有车夫的控制,撒开蹄子乱跑。 肖近透过车厢的帘子,看到车夫半身鲜血在地上挣扎,吓得大声嚎叫起来。 曾芸芸喝道:“别喊,否则把你丢下车!” 肖近立即闭上了嘴巴,只有身体还在哆嗦。一惯温婉的曾芸芸突然吼一声,让他发懵,这大概比突然遇袭还要可怕。 “是了,是了。肯定是这些马贼盯上了蓝家的万贯家财,想要绑架蓝亮和蓝灵,我们也跟着遭殃罢了。”解鉴趴在马车角落里念叨。 沈有容掀开帘子向外看了看,沉声道:“是奔着我们来的。蓝氏兄妹的马车,并无人阻拦。”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远处林中赫然有一队蒙面的马贼涌出,朝着马车奔驰而来。在桥的另一侧,同样有多个马贼出现。他们放过了蓝氏兄妹的马车,堵住了曾芸芸等人的去路。 阿丰早已跃到了马车前,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赶着马车夺路而走,沿着岔路直奔城西而去。 马贼怎么可能轻易放他们离开,催促快马急追不放。 虽然阿丰赶车的技术很好,但是马车毕竟笨重,根本跑得过单人独骑的马贼。马贼越追越近。 就在大家回头,已经能看清马贼眉眼的时候,一阵梆子声响起,十来支箭从路两侧射出。当头的两个马贼连人带马都中箭倒在了地上。 随即,十个刀盾兵和十个长枪手从大路两侧的小道杀出,拦住了马贼的去路。 是官兵! 马贼看到有官兵出现,罕见地没有撤退。领头的马贼道:“兄弟们,抓住了那两个人,每个赏银五百两!” “拦路者死!”受到了激励,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马贼挥动兵刃,就挥向了官兵。 首当其冲的一个刀盾兵没想到马贼如此凶悍,眼见刀刃砍来,竟然慌得忘记了举起盾牌格挡。 “咯噔”一声,却是两个长枪手从后方勉强架住了马贼的刀,救了同袍一命。 双方一触即发,官兵中的弓手便失去了作用,连第二波箭都没有射出。 不过官兵却给阿丰带来了机会,他看了看后面的马贼多数被官军牵扯住,驾着车就向前疾驰。 听到喊杀声渐行渐远,肖近和解鉴看了看对方,彼此安慰:“这下好了,有官兵出现,我们安全了。” 二人说完没多久,马车也就仅仅行了三四里,众人便隐隐约约听到马蹄声再度传来,还间杂着马贼的叫喊声:“肖平和曾芸芸就在前面!记得要活捉!” 解鉴和肖近脸色苍白:“完了,是奔着你们来的!” 沈有容道:“这群官兵真是废物!” 肖平苦笑了一下,对曾芸芸道:“之前我听马贼说,捉到我们两个,可以得一千两赏银。你我的身价倒是挺高。” 沈有容看了看身后,颇为遗憾地道:“可惜没有坐骑,也没带趁手的兵刃,否则倒是可以爽快厮杀一阵。” 肖近嘟囔了说一声:“马贼真来了,你肯定和我一样躲。” 说话间,前面的岔路突然出现了两个马贼,晃着兵刃冲来,他们似乎是抄了近路绕来的。 肖近看了,捶胸顿足,忍不住哭出声来:“吾命休矣!” 解鉴已经吓得言语不得。 沈有容道:“就来了两个,有机会。” 看到马贼接近,沈有容一解腰带,抽出了一柄软剑,已经钻到了阿丰身侧,迎向了马贼。阿丰则扬起了马鞭,向距离最近的马贼挥去。 当先的马贼在官军那里受了点伤,脸上有一道刀痕在流着血,显得十分狰狞。他之前不慎受伤,心里有气,愈发不想白来一趟。他恰好对附近有些了解 ,知道有一条近路。果然,马车被他和伙伴拦住了,一千两赏银即将到手。 不对,是五百两。想到身边还有同伴,还要分他一份,这个马贼很遗憾。之前他怕再遇到官兵,所以找了个同伙来帮忙。谁想到一个官兵都没有。 看到车首上不过是两个少年,他心中轻慢,大喝一声:“小娃娃,去死!”挥刀便砍向阿丰。 砍过来的一瞬间,他还在思考,是不是要在得手之后,一刀再把伙伴砍死,这样,一千两赏银就都是自己的了。 阿丰也是大喝一声,一鞭子便甩向了马贼的面目。这一鞭去势极快,犹如蛟龙,马贼的双目立时被鞭稍抽中。马贼直觉得一阵剧痛,再也持不住缰绳,一下子栽落下来。 沈有容的手一抖,把软剑绷直,一下子就刺入的马贼的咽喉。 马贼倒地的时候,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却阻挡不了鲜血汩汩流出,只能呜咽了两声便没了声息。 不过眨眼的工夫,第一个马贼便丧命了。 后面的马贼几乎冲到了车前,可他的马术端是了得。间不容发之时,他一扯缰绳便让马停了下来。 “死了……”顿了一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有容抖落剑上的血珠,阿丰则再度扬起了鞭子。 马贼一见,郑重地举起了短刀,护在胸前。接下来,那马贼做了一件出乎众人意料的事情,他突然调转马头,竟然纵马离开了。 这无疑是阿丰见到的速度最快的马贼。策马的过程中,他兀自回头,生怕阿丰和沈有容追上来。 阿丰和沈有容都是一笑,看都不看地上的尸首,继续催马前行。 马车里,肖近和解鉴闻到了血腥味,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脸色愈发苍白,念叨着:“死人了!死人了! 第80章 林中行听一篇《狼行成双》 行了没多远,马车停了下来。沈有容道:“下车吧!前面有山林,我们进去还有机会,坐在马车里,很快就会被追上的。” 曾芸芸和肖平对视了一眼,无需多言,便很有默契地一起点点头,道:“下车。” 解鉴没有言语,慢慢地爬下了马车。解鉴的腿几乎软了,被沈有容硬拉着滚下了车。 下车后,肖平道:“阿丰,你继续赶一阵马车朝前走,马贼还没追上的时候,你就弃车离开,然后去吉水县衙去找陈知县禀报此事。衙门的人若是不让你进去,你就说你要禀报鉴湖新村之事,衙门的人必不敢拦你。若是还解决不了,你可以找衙役中的宋富和何贵帮忙。这二人你都认识。切记不要等马贼追上了再走,要早点脱身。” 阿丰点点头,道:“我记下了。”随后,他继续驾车前行。 肖平转头对沈有容道:“沈兄,还请你护着我二哥和解鉴离开。” 沈有容知道肖平的心思,看了曾芸芸一眼,道:“你们小心。”说完,拉起肖近和解鉴就钻进了一条小道。 肖近原本是走不动的,可是沈有容抖了抖软剑之后,他的动作就快了起来。 肖平拉起曾芸芸,道:“我们也走,不过要换一条路。” 曾芸芸下车前想的办法,和肖平刚才所说差不多。众人分开走,能避免被马贼一锅端了。 城郭附近的山林并不是十分茂密,依稀可见林间的小道。肖平和曾芸芸随便寻了一条道,便快步上前。 夕阳已经隐没,月亮和星星刚刚显现。一棵棵树渐渐模糊,夹杂的竹子被风一吹,便发出“哗哗”的响声。 一边走,曾芸芸一边道:“这一次,马贼喊出了我们的名字。平哥哥,你猜是因为什么?” 肖平道:“我进一步确认了刘美见到的人就是父亲。父亲对他们来说,一定有很大的利益关系。他们寻不到人,所以才来抓我们逼父亲现身。父亲之前长时间不露面,大概也怕牵连我们。” 曾芸芸点头道:“如此,我们也可稍稍放心,父亲现在应该是安全的。否则他们不会狗急跳墙,铤而走险。” 快走了一阵,身后并无马贼追来,不过肖平和曾芸芸并不放心。此时,马贼很明显被阿丰引走了。一旦发现被遗弃的马车上无人,马贼极有可能到林中搜索。 另外,肖平和曾芸芸开始担心起阿丰和沈有容等人的安危。这些人,都是受他们牵连的。 走了一阵,天完全黑了,树林越来越密。静夜里,四周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虫鸣。 肖平道:“难得有机会陪你在山林中走走,感觉还挺好。是不是应该感谢那些马贼?” 曾芸芸笑道:“确实。可以送他们一面锦旗。” 古代的锦旗和后世的锦旗并不是一个意思,但曾芸芸常作一些奇谈怪语,肖平认为是她读书太多的缘故。另外,二人心意相同,肖平也能理解她的幽默。 肖平笑道:“芸芸,讲个故事给我听吧。我最近读书有点辛苦,请你犒劳一下。” 曾芸芸道:“待我想想……好,今晚给你讲个故事,名唤《狼行成双》。” 理了理情节,曾芸芸用略略低沉的声音讲了起来:“他们在风雪中慢慢走着。他与她,是两只狼。他的个子很大,很结实,刀条耳,目光炯炯有神,牙挝坚硬有力。她则完全不同,身形小巧,鼻头黑黑,眼睛潮润,似有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如果作比,他似山,她如水……” 这是曾芸芸上高中时,在《读者》上看到的故事,至今印象深刻。 两头狼的命运顿时将肖平吸引住了。 漫天的月光和星辉从树梢洒落在两个少年的身上,扣人心弦的故事随着曾芸芸清朗且有韵的声音传遍整个树林。这时候,仿佛所有的虫豸和草木也都在倾听,树林里立即安静了许多。 故事讲到中途的时候,曾芸芸突然想到了沈有容说的信不信命的问题。她不想让两头狼以悲惨的命运收尾,于是开始改变剧情。到了故事结尾的时候,两头狼并肩消失在风雪之中,继续逍遥于天地之间。在二人的精神世界里,曾芸芸改变了它们的命运。 短短的一个故事,曾芸芸足足讲个半个时辰。他们在林中也走了很远。 肖平听完故事,很久才缓过神来,道:“芸芸,你讲的故事总是如此新奇。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曾芸芸道:“多数是我读到的,个别内容是我编的。” 肖平道:“为什么不把这些故事写出来,给更多的人看呢?” 曾芸芸道:“讲给你听就够了。” 肖平道:“我何其幸运!芸芸,你累吗?我背你一会吧。”随即,肖平蹲在了地上。 曾芸芸道:“好。”说完,就趴在了肖平的背上。 曾芸芸让肖平背了她很短的时间,便下来了。短短的一小会,那个略显单薄的后背便给她增加了许多力量。 前方又是一条岔路,看起来是上山和下山的路径。 “看来,我们安全了。”肖平道。 他的话音刚落,便看到前方有火把亮起,依稀能够看到二十几个人影,而且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找到了,人就在前面。” 来人的脚程很快,二人还来不及隐藏,已被对方发现了。 “马贼怎么这么多?坏了!”曾芸芸叹道。二人走了很久,已经有些疲惫。对方明火执仗,根本不会给他们跑掉的机会。难道真的走到绝路了? 不料领头那人并没有立即命手下绑住肖平和曾芸芸,反而道:“可是肖平与曾芸芸?我是王本财呀。” 火光中,曾芸芸和肖平看到来人果然是王本财。不过这次,他没有穿员外服,反而换了一身黑色短装,而且随身配着腰刀。如此场合,如此装束,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与过去完全不同。 “贤侄,我们又见面了。”王本财道。 一个持刀的青年恭敬地介绍:“这是我们千户所的副千户王大人。” 肖平发现,这青年曾经在文峰村出现过,当时的身份是王本财的长随。 在吉安,朝廷设有一处守御千户所,其中正千户一人,为正五品,副千户二人,为从五品。千户所直接隶属江西都指挥使司,地方并无权力驱使。肖平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到他们都没有穿军服,便问:“可有证明?” 王本财笑了笑,道:“你倒是小心。这是兵部颁发给我的腰牌。” 曾芸芸快走一步,大脑中已经立即检索到明代官军腰牌的样式,看了看,对肖平点了点头。她知道,肖平是不可能见过兵部发的腰牌是什么样子的。至于她验看,也不过是走个形式。 王本财看到二人这般,又是大笑,随后补充了一句:“府城的举人王启年,字启年的那位,你们听说过吧,他是我兄长。” 因为肖近,肖平和曾芸芸知道王启年,都点头道:“久仰王举人大名已久。” 王本财道:“前方有个小山村,我们今晚暂且在那里歇息。别看我带来的人少,但是这些都是我的亲兵,都是可以上阵厮杀的好手,死人堆里打熬过的。所以你们不用担心安全。不过对于我之前在文峰村,你们一定有很多疑问吧?我们边走边说。” 肖平拉着曾芸芸的手,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王本财道:“我之前一直在文峰村,与你父亲确实有关系,但并非全部。你父亲之所以被马贼盯上,大概是因为你父亲手里有马贼想要的东西。他们之前去过你家,也得到过一些东西,大概是没有满足,或者没有实现他们的目标。你父亲现在在何处,我并不清楚。不过看马贼的动向,他们就是因为找不到你父亲,才来抓你的。至于我来这里,千户所只是接到了都指挥使司的军令,具体情形,大概千户大人更清楚。不过这件事还牵连到天师府,千户所很重视,才由我亲自带队出来。另外,我已派数百兵士,包括三十个骑兵,去追击那些马贼,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 肖平问:“马贼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到底想要什么,王大人可清楚?” 王本财道:“马贼背后的人,背景肯定了不得,否则不会如此明目张胆。他们到底要什么,我并不清楚。目前了解的一些情况,因为军纪,也没法向你详说。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你,马贼的背景强大,我们的背景更强大。” 曾芸芸想:他们的背景如此强大,却让马贼在吉水盘踞那么久,一定是有什么目的吧? 仿佛是看穿了曾芸芸的心思一般,王本财道:“长时间以来,我们就发现了这伙马贼的异常,之所以放任他们,就是为了查清楚他们背后是谁。目前也刚露出一些端倪罢了。不过有了线索就好多了,我们很快就能查出来。” 众人聊着,发现一两点如豆的灯光出现在前方,在暗夜里尤其醒目。 王本财道:“到村子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罗浮山村行 罗浮村,这个罗霄山麓少人问津的小小山村,因为大量官军的涌入,被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罗霄山脉位于湖南与江西两省交界处,因为地形复杂,历来属于两不管地带。有些年月,不乏有人在这里落草为寇,或鱼肉百姓,或除暴安良。这些年,朝廷对此地的控制加强。最低在靠近平地的山麓地带,老百姓勉强能够维持营生。 不过村里卑微的山民,多数生活得很辛苦,屋里屋外都有干不完的活。哪怕是雨天,也仍旧不停地忙碌。吃完晚饭,本当休息,可现在村里到处都是持刀弄枪的恶狠狠的“恶人”,各家各户都插上了门闩,战战兢兢地躲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偶尔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哭闹起来,会有父母立即捂上他们的嘴巴。 村口破败的小庙早已住满了人,地面上打满了地铺,可依然不够。王本财带领两个亲兵,敲开了几家住户的房门,总算把所有的下属都安置下来了。自然,银钱是要给一点的。好在这趟公差,千户所十分重视,给他批了一笔现银。 肖平和曾芸芸被安排到了里正的家中,原本这处房子应该是王本财住的。不过他们出兵之前,顶头上司嘱咐他一定要照看好这两个人,他不得不郑重。听千户说,二人的关系在天师府。王本财原本帮助肖平,一半是出于公务,一半是出于与肖山的交情。眼下肖平虽然没有功名,但已有发迹的迹象,他乐得烧一次冷灶。 至于其他人家的住宿条件差一点,他真的无所谓。他是战场上厮杀惯了的人,泥水中都睡过觉,并不在意这些。 就这样,耗费了不少时间,这些官兵总算被安置下来了。生火做饭吃过后,他们也总算消停了。 疲惫了半日,这些官兵大多数很快就睡着了。从吃这碗饭起,他们就已经习惯了孤独、寂寞和困苦,虽然条件简陋,可也不在话下。 肖平和曾芸芸坐在铺着柔软被褥的床上,相视一笑。 肖平道:“今天真危险。” 曾芸芸道:“是。多亏了阿丰和沈有容。” 肖平道:“不知道阿丰现在怎么样了。我有些担心他。” 曾芸芸道:“阿丰素来机灵,应该无事。另外,千户所已经派人追过去了。” 肖平知道曾芸芸是怕他过于担心,他猜想,曾芸芸此时也是挂念阿丰的。相比沈有容,阿丰引走马贼的任务最危险。 王本财带着两个亲兵住在隔壁。晚饭后,他的手下抓住了一个马贼。这个马贼听说肖平和曾芸芸单独在一起,起了贪财之心,一路追来。他以为能抓到二人。谁想到刚一进村,就被王本财的下属擒获。 王本财道:“真是贼胆包天。”他索性命人将抓到的马贼捆在院子里。 眼下,他们也没有睡,而是在讨论那群马贼。说话声隐隐约约地翻过院墙,被肖平和曾芸芸听在耳中。 一个亲兵道:“头,听说这些马贼在我们这里还经常干些盗墓的行当。” 王本财道:“倒是有这种传言。我曾问过我兄长,吉安府的地下到底有什么。我兄长告诉我,任何一座城,都是由村落发展为市镇,再发展为城池。朝代更迭中,也难免因为战争,城池隳于战火。在一片废墟之上,又渐渐有了人烟,出现了村落,小镇,直到今天。我兄长说得比较深奥,我没弄明白,就直接问他如果有人在吉安府盗墓,能不能挖到宝贝。” 另一个亲兵问:“王老爷怎么说?” 王本财道:“我兄长告诉我,外省且不说,单单是南昌,找片地方随便一挖,宝贝都比吉安多。我兄长还举了个例子,他说南昌那边埋了个海昏侯,当过汉朝的皇帝。你们说,陪葬的东西能差吗?若非穿了这身皮,当时我都想跑南昌去挖一挖!” 说到这里,王本财和两个亲兵都大笑起来。 王本财又道:“不过,我们不做,未必没人做这笔买卖。江西是大明第一个省,在这里打了很多仗,死了很多人,有些地方,常有人说阴气很重,不适合人居住,但是却成了建造阴宅的上佳之地。所以,有些地方墓群很多,一直以来都是盗墓贼喜欢光顾的地方。虽然容易挖掘的早已被刨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是在深深的地下,仍然不时有盗墓贼有所收获。当然,也有无数的盗墓贼在这里丧命。很多千户所都把势力延伸到这里,也是想从中分一杯羹。他们是不用挖坟的,不过从中抽成罢了。” 在山中,天已经有些凉了,再加上王本财讲的这些,两个亲兵都觉得有点冷,便点上潮湿的木柴,开始大口地喝酒。火光中浓浓的炊烟冉冉上升,慢慢在夜色中悄悄弥漫,渐渐消散了。 王本财还想着亲兵问的问题:马贼?盗墓?还真说不准! 夜半,曾芸芸和肖平刚睡着,便被吵醒了。 清脆的马蹄“踢踏”声在宁静的山村传开,敲击着夜的静谧。许多人家的孩子被高昂的马嘶惊醒了,啼哭了两句,大人赶忙安抚。听到没有别的动静,他们惶恐的心很快又安静下来,再一次睡去。 曾芸芸和肖平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声音:“拿住那些马贼了。不曾有人丢了性命,只是几个兄弟受伤颇重。倒是昨天傍晚,府衙的兵卒死了三个。” 随后是王本财的声音:“府衙的事情,自有汪知府操心。这些马贼中颇有几个硬茬,我们没人死已经很不错了。受伤的兄弟,要好好抚恤。接下来,估计还有硬仗要打。” 曾芸芸和肖平放下心来,又很快沉沉睡去了,鼻息浓重,说明他们也累了。 这天晚上,曾芸芸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侠女。在梦中,她来到了一个古朴的小城,独行于熙熙攘攘的街市。平凡的百姓,只能苦苦追求温饱,哪去管断壁残柱见证了多少血雨腥风。昔者为城池,风云变幻中历经几度繁华。可如今所剩,不过是狼藉的几堆坟茔。 江湖不同样萧索吗?纵然英雄无悔,剑指天涯,哪怕一统江湖,也不过是几十年的恩怨仇杀。有人喜欢游历,可是凭着一双脚,又能走多久,走多远?徒惹下几许相思,几许落寞,几许嗟叹。漫漫江湖路,情丝缱绻,英雄落寞,都是在苦苦挣扎。 做梦时,曾芸芸不断辗转,脑海中思绪如棉,盖过了夜的浅吟。在梦中,她似乎还听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曲子,也不知是属于那个世界的记忆,还是真的就在这山村之中。可是,不管是阳关三叠乱,还是城春草木深,都无法道尽她纷乱的梦境和情愫。 当曾芸芸醒来,回忆凌晨飘渺的梦境,不由一声叹息。这应该是穿越以后郁积的负面情绪,因为这个小山村而全面爆发了。 她看了看床的另一头依然在酣睡的肖平,睡梦中还带着浅浅的笑,像一个小孩子,曾芸芸突然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并非一句纯粹安慰人的空话。 她刚刚站直身子,便听到隔壁院里传来一声惨嚎。肖平也被惊醒了,爬起身来。附近的几户村民已经乱了起来。 曾芸芸和肖平来到隔壁的院子里,发现被抓的那个马贼正缩在地上浑身抽搐,不一会就面孔扭曲死掉了。 二人看清了马贼的面目,正是昨天傍晚临阵脱逃的那一个。 王本财带着亲兵检查了一下尸体,道:“是自己服毒死的。毒囊一直藏在他舌头底下。” 他们又看了看绑住马贼的绳子,被磨掉了三分之二。 曾芸芸明白,这马贼大概挣扎了一夜,试图逃走,但是到了清晨也没有磨断绳子。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便服毒自尽了。 王本财道:“这伙马贼,控制人倒真的是好手段,也不知背后是谁。”还有一点他没有说,那便是马贼在吉安盘踞活动的目的愈发可疑。如果不是他们所图甚大,不会有如此布置。 死掉的马贼很快被抬走了。围观的村民各自回家安慰孩子。 曾芸芸看了看肖平,发现他并不害怕,只是神色十分严肃。大概肖平已经想到他们面对的马贼,和一般只为劫掠些财物的贼人完全不同。 走回院子里,曾芸芸和肖平听到了里长与他儿子的对话。 “阿爹,我真纳闷,你为什么让那些凶巴巴的人进我们村呢?虽说他们也有好眉好貌的,可大多数都长得太吓人了!刚刚听二狗说,他们全家昨晚都睡在外面,好几次都冻醒了!” “呵呵,你怎么不明白呢?还是愣头愣脑的,真不懂事!这些人一个个可都是杀人不眨眼,咱们惹不起啊!这几年日子我们过到这一步不容易,千万别惹出什么祸患来,把咱们家给糟蹋了。” “阿爹,看你说的。我们给别人行方便,已经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他们还想怎么样?何况,舅舅不是在县上的衙门里当差吗?到时候领千军万马回来,这些人能怎么样!” “行了,别乱说了!你舅舅现在在县上的衙门也没混出什么名堂,上回偷看县太爷丫鬟洗澡,差点让人家打断腿,不知道送了多少银子,才保住饭碗。你小孩子家,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还千军万马?到哪找去?而且这些是什么人?是官军!” “阿爹,刚刚隔壁二狗家有动静,他们说是死人了。” “嘘,孩子,这些事千万别乱说了,会惹祸的。赶紧去洗把脸,一会还要去拾粪呢!” “哦,我拾完粪可以去找二狗玩吗?” “玩什么玩?当不得吃,当不得喝的。算了,你要去就去吧,只要把今天的粪拾够就行了。今天村里来了几匹马,马粪会有很多。记得,出去不要乱说话。” “好的,阿爹。” 肖平和曾芸芸各自慨叹:纵然在盛世,百姓的生活也是如此小心翼翼且艰辛。 早饭之后大家动身返回府城,小小的罗浮村渐行渐远,隐没在山林中,不过村中的一夜,始终让曾芸芸无法忘怀。 第82章 陈鹏来访请曾小友帮忙 中午时分,曾芸芸和肖平已随王本财回到府城。 王本财带着亲兵,专门把他们送到了租住的房屋,才返回千户所复命。临行前,他嘱咐肖平,说下午的时候,府衙可能会来人询问一些事情,请肖平和曾芸芸不要离开。 曾芸芸和肖平到了租住的院落,发现阿丰、沈有容、解鉴都回来了,这才安心。 大家各自叙述了分开之后的经历,都是有惊无险。 曾芸芸和肖平又问了蓝氏兄妹的情况,得知他们二人都还好,并没有受到伤害。 因为之前蓝灵被马贼劫掠过一次,如今马贼再度劫掠蓝家的客人,纵然父母态度不明,但蓝亮已经开始利用蓝家的人脉向府衙施压。哪怕千户所不插手,府衙也不得不直面这些马贼了。 沈有容对肖平道:“肖近看来受了惊吓,去蓝府寻他母亲去了。不过,他倒是很惦记你们,专门嘱咐阿丰,说如果你们回来了,请阿丰去蓝府告诉他一声,他顺便知会一下蓝氏兄妹。” 阿丰点点头,道:“他还给我留了二两银子,说是跑腿的辛苦费。” 肖平道:“他倒是想得周到。银子你留着自己零用,下午你就辛苦一趟吧。” 阿丰道:“我现在就去。” 沈有容道:“你们回来了,就好好歇着。我上午出去转了转,想打听这些马贼到底是什么来头,可惜没人清楚。昨日的厮杀不够尽兴,只出手一次。希望他们还有胆量在我面前出现。” 相比科举,在舞枪弄棒面前,沈有容的兴趣果然更大。 下午,真的来人了,不过不是府衙的,而是吉水知县陈鹏。他只带了两名随从,身着便服,甚至没有坐轿。 陈鹏来了之后,直奔主题,道:“我们单独进屋里说。” 三人来到屋内,陈鹏带来的人已经守住门口,沈有容和解鉴都无法靠近。 陈鹏道:“昨日你们受惊了。马贼已经被击溃,除了个别马贼逃脱,其余尽皆伏法。此案算是大案,将上报刑部。按照这些马贼的罪状,他们都逃不脱问斩。” 肖平问:“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陈鹏面色有些凝重,道:“马贼也是单线联系,看起来行动频频,但是他们掌握的信息很少。怎么做,皆是外人吩咐,他们只要拿银子就行了。单单是贼窝里查抄的银子,就有五万多两。府衙对他们分别拷问,也只是问出了这件事背后有人操控,但具体是谁,还不清楚。因为走脱的两个马贼,恰恰是最关键的那两个。” 肖平问:“马贼出现之后,便有官兵设伏。官兵难道提前知道马贼的踪迹?” 陈鹏道:“千户所大概提前得知了一些消息。至于设伏成功,大概也有误打误撞的可能。不过你放心,千户所没有将你们充作诱饵的念头。在吉安,马贼的踪迹已经暴露,围剿他们势在必行,也势在必得。” 肖平又问:“有个骑红马的马贼,抓到了吗?” 陈鹏道:“死了。他逃跑的时候,马踏入了百姓挖笋的笋坑。他摔落在地上,断了脖子。” 肖平有些遗憾:这样一来,就无法让他指认之前受程家父子指使害他和曾芸芸之事。 陈鹏知道肖平的遭遇,也替他觉得遗憾。不过陈鹏一直觉得肖平是咽不下这口气,并不一定有将程家父子送入大牢的打算,毕竟那是他的亲舅父和亲表哥。若是他知道肖平的念头是要让程家父子付出最严重的代价,他肯定会吃惊。 肖平问:“之前他们在赣南搜寻什么呢?” 陈鹏有点惊讶:“这件事你都知道了。不过,我也不会瞒你。他们在赣南,乃是搜寻一块秘地。他们抓了天师的妹妹和一个书生——书生应该就是你父亲。估计在找寻秘地的过程中,他们二人能发挥关键作用。不过在中途的时候,二人都被人救走了。至于秘地到底是什么,他们二人在找寻秘地的过程中发挥什么作用,大概只有你父亲和逃掉的 马贼的首领最清楚。天师的妹妹被下了药,已经记不得当时的情形。我们掌握的唯一信息是,那处秘地大概与宁王有关。” 肖平诧异道:“宁王?” 提到宁王,人们瞬间想到的便是朱宸濠,这是整个江西甚至整个大明,百姓都十分熟悉的人,街头巷陌的戏文中都有他的出现。 这里不得不提到明朝的宗藩问题。从洪武三年实行分封制开始,朱元璋的儿子开始被封为亲王,孙子被封为郡王。整个明朝,实封就藩的亲王多达四十八位。 早在洪武九年,山西平遥县学训导叶伯巨就上疏指出这一制度的潜在危机,其中提到:“今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竞之弊。而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 叶伯巨的忠告被明太祖视为离间骨肉,朱元璋将其下狱致死。但事情的发展却如叶伯巨所预言,只是没有等到“数世之后”,燕王朱棣便起兵南下夺取了皇位。 有第一个朱棣,便有人想做第二个。 第一任宁王朱权是明太祖第十七子。他最初就藩于漠北喜峰口外,封地广阔,为当时巨镇,统领边军八万,兵车六千,所属蒙古朵颜三卫骑兵十分骁勇。他曾统帅属下多次与蒙古军队交战,时有“燕王善谋,宁王善战”之说。朱棣南下时,宁王是主力,朱棣许之事成之后平分天下。不过明成祖没有践诺。宁王请徙苏杭,明成祖没有允许,让他在福建、四川、湖广和山东的一处地方选择。最后经过讨价还价,宁王徙封南昌。 明成祖登记后,害怕自己做的事重演,开始限制各王府。宁王到了南昌后,待遇大降,宁王一系颇有怨言。等到第四任宁王朱宸濠上位后,他便造反了。一开始,他的声势还不错,可是四十三天后,就被大儒王阳明率兵所擒。当时在位的正德皇帝对他先放后抓,贬为庶人,最后将其诛杀。 如今,距离宁王被杀已经五十三年之久,什么事情可能与他有关且牵连到自己的父亲和天师府呢?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肖平根本无法想明白。 陈鹏看到肖平和曾芸芸隐隐有些不安,道:“你们的安全不用担心。千户所那边已经决定,每天都会派驻兵士在附近警戒,白鹭洲书院那里的安全也没有问题。既然马贼得罪了天师府和蓝家,天师府和蓝家自然会打招呼安排妥当。案子不结,派驻的兵士不会撤。” 肖平点点头,但心中却计较:还是要嘱咐芸芸和阿丰警觉一些,不能完全指望别人。 说完这些,陈鹏看了看女扮男装的曾芸芸,道:“今日我来此,除了替府衙通报一些情况外,还有一件事情请曾小友帮忙。” 曾芸芸问:“衙门的事情,我如何帮得上呢?” 陈鹏苦笑道:“可不是衙门的事情这么简单,而是朝廷的事。”随后,陈鹏告诉了肖平和曾芸芸原因。 大明一直禁绝通商,与海外诸国往来不多。经常来大明的,多是高丽(朝鲜)、安南(越南)、暹罗(泰国)等藩属国的使臣。不过在万历皇帝登基时,西方的英吉利国有一位亲王专门送来了贺礼,后来他又来信请求送其女儿来大明游学。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首辅张居正居然同意了。 按照计划,这位亲王的女儿应该在天津卫下船去京师。谁料到他们竟然中途更改了行程,直接于福建下船,而且没有北上,反而奔着江西而来,昨日竟然到了吉安。 人来了,并不可怕,麻烦的是整个吉安府没人听得懂这些人的话。别说吉安,哪怕是京师朝廷专设的四夷馆,也只有蒙古﹑女直(女真)﹑西番(西藏)﹑西天(印度)﹑回回﹑百夷(傣族)﹑高昌(维吾尔)﹑缅甸、八百(兰纳)九馆可通语言。能通晓英吉利语的,少之又少。 陈鹏道:“肖平你之前不是说曾芸芸曾经和金发蓝眼的洋人打过交道吗?如今,我们也不指望曾小友能与洋人说得上话,只要大体能让我们明白洋人的意思就行。府衙已经派人到南昌请示巡抚大人。到时候,洋人自然会被接走。只是这几日,要辛苦曾小友。” 肖平看了看曾芸芸,想听听她的意见。曾芸芸直接点头答应了:“没问题。” 她很好奇现在的英国人到底是什么情况,索性接触一下。 看到曾芸芸答应,陈鹏大喜。他本是带着试试看的心态来的,没想到曾芸芸如此爽快。 在明朝,无论朝廷还是地方,无论士大夫还是寻常百姓,都是瞧不起洋人的,并不愿意与其多沟通。对于一个西洋女人,他们更是觉得麻烦。不过这人来大明,是张居正批准的。大家揣摩不清楚张居正的心思,并不敢怠慢。 陈鹏没有对曾芸芸报有太大的期望,他觉得期望太大很不现实。毕竟语言不通。但是,只要曾芸芸能与英吉利国亲王的女儿做到简单的沟通,知道她大概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可以。一旦有收获,府衙可以先于巡抚衙门报到朝廷。这是一个在知府面前露脸的机会,更是帮知府解决难题的良机,陈鹏不愿错过。 陈鹏想,只要曾芸芸能做到与西洋女人对上线,探知她一点想法,他就不会亏待肖平与曾芸芸。毕竟,二人早已有功在前,他已有奖赏二人的念头,很愿意锦上添花。 第83章 星期五不吃鱼远来的英吉利郡主…… 第二天一早,府衙便派人来接曾芸芸。 曾芸芸照例是着男装,坐上了二人小轿前去。肖平已经耽误了一日的功课,曾芸芸便没有让他陪着。 曾芸芸到了之后,有人将她径直送到了府衙后面的一处院落。看院落的布置,应该是府衙专门接待尊贵客人用的。 院子里的几个仆人表情都怪怪的。看到又接了人进来,都悄悄议论。一人道:“最近三天的第七个人了。猜猜多久会被大洋马赶出去?我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另一个道:“这个少年这么俊,也许洋女人喜欢呢?我赌半个时辰。赌注是春香楼叫个姑娘。谁输谁掏银子。” 曾芸芸走到门前,看到了屋子里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翻看一本山水册子的少女。 她上身穿着一件天鹅绒紧身礼服,方领、低肩,带着蕾丝花边,袖子和假袖装填着垫料,显得十分饱满。成双的珍珠链垂在领口。她下身穿着宽大的带着后拖裙裾的鲸骨裙,愈发显得腰身十分狭小。呈网状的珠宝装饰的透明翼饰竖起在她的脑后,波纹状的染色假发被梳理后罩以网饰,同样缀有珍珠串链。 少女拥有大大的眼睛、高耸的鼻梁和莹白的皮肤,薄薄的嘴唇略微上翘,搭配着服饰,久违的异国风情铺面而来。 发现光被遮挡住,少女抬起头,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她没有起身,坐在那里同样盯着曾芸芸看。 “你……是……谁?”过了片刻,少女道。她的汉话明显吃力,但发言还算准确。 曾芸芸看了看四周,下人都离得很远,她便走到少女进前,用英语道:“来自英吉利的少女,我是明朝的百姓,叫曾芸芸。” 少女的眼睛立即瞪得很大,充满了惊喜,同样用英语道:“你的英语竟然这么好。真的难以想象,你竟然是一个外国人,而且生活在遥远的东方。这里真的是一个神秘的国度!” 曾芸芸道:“没有你想得那么夸张。我只是小时候在英国生活过两年罢了。”这是曾芸芸想到的唯一能够解释得清楚自己英语为什么这么好的谎言。 少女道:“怪不得。我叫爱丽娜,我的父亲是格兰特亲王。” 曾芸芸道:“那我 应该称你为爱丽娜郡主了。” 爱丽娜道:“不,我们是朋友,你就称呼我的名字吧,就像我称呼你的名字一样,曾。” 曾芸芸笑道:“好。不过我要纠正一点的是,我的名字是芸芸,而不是曾。曾是我的姓。” 爱丽娜道:“你的坦率赢得了我的好感。我来你们这个国度已经不少日子了,但你是第一个告诉我这一点的人。看来,我把你当作朋友并没有错。” 她对曾芸芸有最初的好感,是因为曾芸芸向她投来的注视,并没有瞧不起,反而带着一丝欣赏。与之相反,她之前接触的所有大明人,甚至包括一些下人,哪怕对她很恭敬,但依然掩饰不掉眼神中的轻蔑。她清楚,在强大而辽阔的大明帝国面前,英吉利偏弱也太小。如今她得到了曾芸芸的尊重,再结合曾芸芸的言语,这种好感进一步增强。 曾芸芸道:“冒昧地问一句,你信仰什么哪一种教派,天主教还是你们的国教?” 爱丽娜道:“国教。我是女王的忠实拥护者。” 曾芸芸点了点头,又问:“我来这里,还带了一些任务,就是要弄清楚你来大明王朝的目的。你是为了经商还是传教?” 爱丽娜摇摇头,道:“都不是。其实我来这里,是要散心。我的父亲想让我嫁给一个酒鬼,哪怕他是亲王,我也不愿意答应。所以,我就找机会跑出来了。” 曾芸芸问:“如果只是为了散心,你有很多地方可去。为什么来大明?哪怕来到大明,为什么到这里,而不是京城?” 爱丽娜道:“我读过《马可波罗游记》,对这个遥远的国度始终充满向往,觉得这里很神秘,很有魅力。因为我是逃出来的,我坐的船到了福建,就差点被我父亲派的人追上了。我只好在那里登陆,然后一路闲逛,来到这里。我是要去京城好好地看一下的,但我父亲的人现在肯定在京城等我,我要等一等再过去。” 第一眼见面时的好感在爱丽娜心中一点点发酵,她忍不住问:“芸芸,我可以相信你吗?” 曾芸芸点点头,道:“当然。” 爱丽娜道:“其实给你们国家的很多文件,都是我伪造的——我偷取了我父亲的印信。你不会让人把我抓起来,送我回英吉利吧?” 曾芸芸道:“不会。我很欣慰,你能够信任我。我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 爱丽娜道:“谢谢你,芸芸。” 曾芸芸看到爱丽娜身边没有其他人,问:“你不可能一个人来这里的吧?” 爱丽娜道:“我带了十名侍卫,路上遇到海盗,死掉两个。余下的八个,六个住在另一处院落,余下的两个和我住在一起。” 曾芸芸环顾了屋子,发现只有一个大床,忍不住问:“打地铺?哦,就是住在地上?” 爱丽娜不好意思地道:“床很大,挤一挤就可以了。” 曾芸芸联想了一下画风,想:西方人这么早就如此开放吗?她问:“现在他们去哪里了?” 爱丽娜道:“被我派出去买礼物了。我还没有去拜会这里的长官。” 闲聊了一会,曾芸芸忍不住问:“你认识莎士比亚吗?” 爱丽娜不解道:“哪个莎士比亚?” 曾芸芸突然想到,莎士比亚虽然生活在这个时期,但是目前才九岁,还在一所文法学校里读书,距离他开始创作戏剧还有十五年左右的时间,爱丽娜是不可能听说过他的。她忙解释道:“这是一位故人的儿子,住在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镇。” 爱丽娜正色道:“我回到国内一定派人查访,有他的消息之后,我会给你来信。” 曾芸芸道:“不用刻意。哪怕查访到他,也尽量不要影响他的生活。” 爱丽娜道:“我明白,你们大明人讲究做好事不留名。如果他需要,我会帮助他,而且不会透露你的姓名。” 曾芸芸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她才好,总不能说“如果你帮过头了,你们国家会失去大量宝贵的文学作品”吧? 这时,外面传来了皮靴踏在地上的声音,爱丽娜道:“我的侍卫回来了。” 曾芸芸抬眼一看,来的两个人身着高领上衣和膨大的短裤,头发盘在一起,虽然都佩剑,但分明是两名少女。她立即明白二人为何可以和主人睡在一起了。 曾芸芸看了看二人采购的礼品,全是一些花纹精美的瓷器。这些瓷器虽然纹路绚烂,但是细细一看,就能发现都有瑕疵,很明显都是次品。 曾芸芸道:“这些东西在外国可能比较值钱,但在这里,并不是特别贵重。” 爱丽娜道:“那送什么比较好?” 曾芸芸道:“自然是你们国家的东西。比如玻璃器皿,比如望远镜、怀表之类的。” 爱丽娜道:“香水瓶可以吗?”说着,她命女侍卫取来了一个小巧的梯形长颈香水瓶,半透明的玻璃中还带着淡淡的柠檬色。 曾芸芸道:“这种东西在这里很贵重。若是运作得好,可以换一大堆银币。”曾芸芸试着比划了一大堆是多少。 爱丽娜道:“香水瓶我还有好几个。这个就送给长官吧。” 曾芸芸点点头,道:“他的夫人会十分喜爱。” 不知不觉,曾芸芸和爱丽娜聊了整整一个上午。 到了晌午,汪府的一个婆子过来请二人去吃饭,并且说明天府尊会面见爱丽娜。 曾芸芸问婆子:“中午的菜主要是什么?” 婆子道:“一些山珍、青菜,还有两色鱼。” 曾芸芸在脑海中调出了一份《万年历》,略一翻,便发现今天是星期五。曾芸芸对婆子道:“鱼就不要上了。” 婆子还以为洋人并不吃鱼,笑了笑答应,然后下去了。 爱丽娜在中国活动这段时间,倒是能听懂几句简单的汉话。她听到曾芸芸说不要鱼,十分惊喜地问曾芸芸:“你知道?” 曾芸芸点点头,道:“是的,星期五不吃鱼。” 曾芸芸所说的并非是一句暗号,而是英国民众的俚语。在爱丽娜所处的都铎王朝,王权和教权的关系一直很紧张。现任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父亲亨利八世想离婚,但是没有得到罗马教廷的支持,便开始推动宗教改革,最终通过了《至尊法案》,规定国王才是宗教的唯一最高首脑。新教由此取代天主教成为英国国教。 伊丽莎白一世的姐姐玛丽一世一度又倒向天主教,但是伊丽莎白一世继续巩固了宗教改革的这一成果。在天主教里,星期五是不能吃肉的,只能吃鱼。但是新教的教义则摈弃了这一条。许多百姓为了表明与女王站在一起的态度,便喊出了一个口号:“星期五不吃鱼。”当 然,在后世,“不吃鱼”就成为与政府保持一致的标志,“不吃鱼的人”就成了“忠于政府的人”甚至“诚实可信的人”。 远隔重洋,在异国他乡听到这样一句话,爱丽娜觉得曾芸芸愈发亲切了。 曾芸芸嘱咐爱丽娜不要说出她熟悉英语的事情,这让爱丽娜心里更加踏实。她觉得,她们彼此掌握了对方的秘密,不会轻易背叛对方。另外,她对曾芸芸已经十分信任,只觉得这个东方“男子”充满了魅力。 临别时,爱丽娜取出了一个大大的锦盒递给了曾芸芸,道:“亲爱的芸芸,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希望还有机会见到你。” 曾芸芸没有客气,接过了锦盒,笑道:“会的。” 坐在轿内,曾芸芸打开了锦盒,里面赫然躺着一支组装完整的火枪,火药包、弹丸、点火器、送药弹、保险卡销等配件一应俱全。 第84章 本经芸芸喜欢《诗经》,因为读来好听…… 曾芸芸返回当天下午,陈鹏再度来访。曾芸芸将爱丽娜的情况略略透露了一点给他,并且强调有些内容自己也只是揣测,并不敢确定。曾芸芸清楚,如果只是表情、肢体方面的交流,短短的半天,是很难得到很多信息的。说多了反而无益。 陈鹏对曾芸芸半日之内取得的成绩表示赞赏。他道:“府尊已经见了英吉利郡主。不过看来,这位郡主并不急着去南昌,更不着急上京,反而表示要在吉安多待几天。府尊已经同意了。另外,巡抚衙门已经表示,英吉利郡主的事情,由吉安府便宜行事。大概他们也觉得此事扎手,不好处理。如今,汪知府决定直接向皇上奏请,派人来接郡主上京。这几日郡主在府城盘桓,还请小友多多费心。” 说完,陈鹏递上了两封银子,各有五十两。他道:“这是府尊让我交给你的,一点辛苦费。” 曾芸芸没有推辞就收下了。他们在府城租房、读书,是笔不小的开销,以前的进项虽然还有一些,但谁都不会嫌银子多。明年春天,肖平即将参加县试,有点银子作为储备,心理上会更踏实一些。 陈鹏辞去没多久,肖近又带着蓝府的下人来了,送来了二百两银子,说是让贵客受惊,十分抱歉云云。这份样子,肖平同样收下了。 虽然担心父亲的安全,但眼下肖平却做不了什么,只能耐心等待。于是,他将精力再度投入到学业中。 虽然只是两天没有上课,且只旷了一天的课,可是肖平的心境却变化了许多。若是让曾芸芸去评价的话,此时的肖平更像一个男子汉了。不过体现在学业上,肖平只是觉得自己要更加努力才可以。这一次遇险,若非牵扯到天师府和蓝家,若非领兵的是王本财,结果如何尚未可知。哪怕侥幸保住性命,也未必能够得到官府的礼遇。没有功名,一切都是空谈。 返回书院的第一日,除了完成当日的功课,肖平专门去袁源那里请教了一番,利用晚上的时间补回了旷掉的课程。 中秋返回书院后,袁源改变了授课的方式,讲授四书时,开始穿插着指导学生研习五经。对四书,他讲得多一些;对五经,则重点引导学生自学。由此,肖平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需要确定本经了。 选择本经,是看传承的。两汉时文人学经,也往往专注一门。当时的朝廷虽然设了五经博士,但实际是一经一人。另外,当时的文人治经,讲究代代传授,单单是《诗经》的主要流派,就有鲁、齐、韩、毛四家。每一个流派对于五经的注解,都是自成体系的。 如今,读书人如何选择本经,多是为了考试方便。在肖平的同窗之中,大多数都已经确定本经,有的看老师的特长,有的看家学渊源,有的看当地风气,看个人喜好反而是最少的。偏偏肖平无前三个方面的依赖。 肖平决定先问问曾芸芸,如果需要,再请教袁源。 从书院返回的路上,解鉴告诉肖平:“我选了《尚书》作为本经,而且加入了书院的书经社。我们这个社里,有许多内舍和上舍的师兄。有时候,一些先生还会来社里开讲。上一次乡试,魁首就是白鹭洲书院的学生,而且也出自了书经社。肖平,要不要和我一样,都选择《尚书》作为本经,然后加入书经社?” 肖平道:“我还没考虑好。若是真的选了《尚书》,我自然和你一样加入书经社。” 解鉴又问沈有容:“沈兄,你的本经是什么?当初如何选的?我猜,一定是随你叔父吧?” 沈有容道:“我叔父的本经是《易经》。我选本经的时候,叔父就没有要求我一定选《易经》,他说看我心意即可。其实,我叔父五经皆通,教我哪一门都可以。我呢,就弄了五个纸团,捻阄定之,结果选中了《春秋》。” 解鉴道:“竟然是《春秋》,而且你叔父竟然允许了?你可知道,近几届江西乡试的解元以及京城会试的会元、殿试的状元,都没有治《春秋》的,书院里有人统计过。” 沈有容道:“我又不是奔着三元去的,他们是否治《春秋》与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我还是很喜欢《春秋》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中,关公就特别喜欢读《春秋》。” 晚饭后,肖平来到曾芸芸屋内,问:“芸芸,你觉得我该选择五经的哪一种作为本经?” 这个问题,上次去程家集时,程意就提出过。如今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 曾芸芸道:“天下的读书人,选择《诗经》《书经》《易经》作为本经的最多,选择《礼记》和《春秋》的偏少。你有什么想法?” 肖平道:“选择本经,很多时候要看老师的本经是什么,方便指导。袁先生的本经是《书经》,按理说我可以选择《书经》,不过我在白鹭洲书院学习的时间不会很长。社学中曾先生的本经是《礼记》,又相对偏门一些,我怕不利于以后科考。” 曾芸芸道:“这样说的话,你就选择《诗经》吧。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我最喜欢《诗经》,读起来好听。” 曾芸芸说出的理由其实十分牵强,但肖平听了,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道:“我也喜欢读《诗经》。芸芸你有空多指点我。” 曾芸芸点头答应。她说出的理由虽然感性,但心中却有理性的理由。既然眼下无法根据老师来权衡,其实选择哪种作为本经都可以。到时候寻访这门经书的名家即可。另外,关于五经,后世的研究都是卷帙浩繁,无论哪一种,她都能依次给予指导。至于最近几年哪种本经热门,这并不是关键。能出彩就可以。 次日一早,当解鉴得知肖平选了《诗经》之后,颇为失望。 肖平道:“你我都选《尚书》的话,若是同时参加科考,便在同一房。每房的经魁只有一个。无论是选你还是选我,都注定有一人无缘前五。如今本经不同,不算坏事。” 解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他很快想到科举的难度,又道:“其实我可不敢奢望经魁。考中秀才,免除杂役,给我父亲减点负担就可以。” 进了讲堂,殷志已经到了,正在伏案苦读。看到了肖平,他冷哼一声,翻书更快了。 倒是叶令上前,主动与肖平打招呼,道:“肖兄,昨天听说你还没有选定本经。可有什么打算?如果没有,不如和我一起学习《书经》。家父乃是秋闱第二名亚元。肖兄若是愿意,我可以引荐,请家父收肖兄为徒。到时候,你我可以一起读书。” 肖平很诧异,怎么一进讲堂,叶令就送他这样一份大礼?他和叶令的关系平平。之前,他甚至感受到了叶令期望看他出丑的心态。叶令没有必要替他考虑这些。不过能有一位乡试的第二名举人作为老师,对很多读书人来说,都是莫大的机遇。能取得这个名次的读书人,无一不是有极为扎实的功底,若是能倾囊相授,可以让他学到很多东西。 叶令如此热情,到底是因为什么? 看到肖平不言语,叶令笑道:“肖兄可以再考虑一下。若是成为家父的弟子,你我就是师兄弟。我还有几位师兄,目前在京师做官,有一位还是礼部主事。另外,等这边交流结束之后,肖兄也不需要回社学。家父在白鹿洞书院还有几分薄面,肖兄完全可以去白鹿洞书院读书。毕竟,你可是白鹭洲书院外舍月考的第二名,仅次于殷志。纵然是白鹿洞书院,也 不会将肖兄拒之门外的。” 肖平看到叶令的热情又增加了,心头的疑云更密。虽然不知道他的初衷,可是能看得出,他肯定不是无私地为肖平着想。若是说代父择徒的话,更是笑话。一省乡试的第二名,想要招收弟子,任是什么资质的,都可能收到,叶令怎么需要巴结他呢? 肖平只好道:“多谢叶兄。关于本经,我已有初步打算,但不是《书经》。” 叶令露出无比遗憾的表情,道:“真是可惜,少了许多与肖兄切磋的机会。” 叶令带着笑退回座位之后,邱真低声问:“怎么,他没有动心?” 叶令摇摇头。他从书页里取出了一张卷子仔细观看。这张卷子,正是肖平上次月考所做的那一张。 邱真也凑过来看了看,道:“真没想到,他的帖经题和墨义题毫无瑕疵。哪怕八股文稍弱,但已略有气象。简直难以想象这是社学出来的学生。原本想接近他探一探他是如何学到这般程度的,谁知道他却不上钩。” 叶令道:“反正时间还长,还有机会。毕竟,每个人最关键的学习技巧都是秘密,谁都不会轻易告诉别人的。除了父子,哪怕是师徒,也未必肯全部言传呢。” 邱真问:“要不要把这张卷子给殷志看一看?我感觉他虽然刻苦,但还是小瞧了肖平的实力。” 叶令道:“不用。殷志进境快,对你我都不是好事。否则,在白鹿洞书院,我们永远没有争得第一的可能。最好他和肖平争来斗去,二人都费了心神、坏了心境才好。” 邱真有些不安,道:“可是现在两个人都比以前用功。” 叶令道:“我们也不差,他们学到三更,我们一样可以学到三更。” 邱真点点头,道:“是该努力了。还请叶兄督促我。” 叶令道:“我们相互督促,不能弱了气势。若是能得到他们的学习技巧,为我所用,你我不会弱于任何人。” 邱真道:“叶兄所言有理。找机会,我和肖平缓和一下关系。也许麻痹之下,他就会吐露一些内容。毕竟他还年幼,这方面肯定不如我们善于谋算。” 叶令道:“他虽年幼,但却老成,你我不能轻视他。不过,下次月考结果出来后,二人必有一人离开白鹭洲书院,相当于你我去一大敌。” 邱真道:“若是两人打得头破血流,都离开才是最好。” 叶令道:“若是能这样最好。讲郎来了,我们禁声。” 上午课后,袁源专门叫住了肖平,问其他选择本经的情况。肖平如实告知。 袁源道:“你选择《诗经》,我也只能勉强指点你。好在单单是吉安,精通《诗经》的读书人就不少,更不用说整个江西了。喜欢学《诗经》,就坚持下去。无论选择何种本经,毅力都是很重要的。” 临别时,袁源又郑重地嘱咐他一句:“记住了,书院里五经皆有社,但书经社、易经社、礼记社、春秋社你都可以随意加入,而且对你的学业都有裨益,唯独诗经社,你还是不要去的为好。” 袁源没有解释原因就离开了。肖平原本并无入社的打算,听了袁源的话,反倒被激发了好奇心:为什么入不得诗经社? 第85章 诗经社社长新人选 这两日,曾芸芸都没有去书院。每日她或者去府衙和爱丽娜闲聊,或者陪着她带着侍卫在府城里游玩。 短短的三日接触,二人的关系已经十分亲近。不过,曾芸芸发现爱丽娜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有时候对方的目光中甚至带着点遗憾。 难道又是男装惹的祸?曾芸芸觉得应该把自己是女人的事情告诉她了。 返回住处,二人相互交流了白日的情况。肖平说出了叶令的主动示好,以及袁源的建议。 曾芸芸道:“叶令大概是对你的成绩很好奇,主动示好,拉近关系,目的是打探你的底细。为什么一个社学的学生能够在白鹭洲书院拿到外舍第二名?读书人都是有好胜心和好奇心的。换作我,也希望了解你的情况,只是不会那么强烈且不会选择这种手段罢了。至于袁源所说的诗经社,解除疑惑的方式很简单,去看一看就是了。恰好明天我约了爱丽娜去白鹭洲书院,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诗经社打探一番。” 第二天下午,是自学时间。肖平没有去云章阁,在书院门口等来了曾芸芸和爱丽娜。 爱丽娜一现身,她和两名女侍卫便吸引了众多学子的目光。大家窃窃私语,充满好奇。 曾芸芸在公开场合,是不会用英语和爱丽娜交流的,但是二人关系莫逆之后,简单的汉语交流已经能传情表意。 爱丽娜一见肖平,便道:“你……朋友,我……朋友。” 曾芸芸道:“爱丽娜说她已经把你当作朋友了。” 肖平含笑致意。 听闻来了位英吉利国的郡主,康啸林亲自接待了爱丽娜。不过康啸林哪怕学富五车,也做不到和爱丽娜交流。他想介绍书院的非凡之处,爱丽娜压根就听不懂,他只能干着急。 康啸林陪了一会,曾芸芸便道:“我和肖平陪着郡主走走,山长去忙便是。” 康啸林就坡下驴,如蒙大赦地离开了,暗道:“和西洋人交流,可比教授顽劣的弟子还要难。” 喜好热闹的沈有容一直跟在曾芸芸的身后,甚至悄声问她:“你不会喜欢上这个西洋女人了吧?我看她对你很亲近呢。” 曾芸芸嫌他聒噪,便道:“是啊,喜欢得不得了。她答应我,一旦我娶了她,便请她父亲上报女王,给我侯爵的爵位,肯定比你读书有前途。” 沈有容初听不信,可看到爱丽娜看向曾芸芸的眼神,又有点半信半疑。对方是堂堂郡主,虽然来自地处偏远的小国,但给出的爵位却是实实在在的。若说在这种利益面前不动心,真的少有人能做到。 沈有容再看爱丽娜,虽然长相古怪,但是个头高,皮肤白,也许“曾云云”真的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最低,沈有容平日里没有看到“曾云云”对哪个大明女人表现出好感。哪怕是蓝灵那般美丽的富家小姐,“曾云云”也不曾多看几眼。 真的有可能啊。沈有容甚至有些笃定了。 听说要去诗经社,沈有容大喜,道:“我就是诗经社的,大家随我来!” 肖平问:“你的本经不是《春秋》吗?” 沈有容道:“是《春秋》,但并不影响我加入诗经社啊!等你去了就知道,诗经社是多么的包容!” 作为书院官方认定的集社,诗经社拥有两个独立的房间,都是书院免费分配的。下午,社里没有课的学子已经集中到这里高谈阔论。 看到沈有容引了一群人进来,其中还有三个西洋女人,大家都很新奇,问:“老沈,什么情况?” 沈有容道:“这位可是极西之地英吉利国的郡主,叫什么来着?”沈有容转头问曾芸芸。 爱丽娜主动回答:“我……叫……爱丽娜。” 沈有容接着道:“对,爱丽娜郡主,她来我们这里看看。各位,反正她听不懂我的话,我就直白点说,我们要让洋人感受一下大明的文化,让她们知道四方来朝是有原因的。” 爱丽娜道:“我……知道……洋人……的意思。” 众人不由大笑,沈有容有些尴尬。 一个极为清瘦的少年道:“老沈,带她们来我们诗经社就对了。若是去了其他四社,这位郡主就会想,大明文化,无非制艺,岂能知道诗之好处?” 另有一个已经留起了胡茬的青年摇着折扇,道:“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在我看来,诗比什么都美好。这一点,一定要让西洋人知道。” 清瘦少年笑道:“韩奇,你昨日不是还哀叹亲事告吹,此生无趣吗? 怎么,诗比娶妻都重要了?” 叫韩奇的青年道:“自然。诗句日夜伴我,这点,妻子也做不到。倒是你张声,上次说作了一首诗,获得了纤纤姑娘的欣赏。我信以为真,以为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是你所作。我当时惊为天人,觉得社长的位子该让给你坐,谁想到却压根不是你。” 叫张声的少年道:“我那首诗,纤纤姑娘确实喜欢。比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差不了多少。” 韩奇咄咄逼人,道:“怎么全城争唱‘人生若只如初见’,却不见唱你那首?” 爱丽娜是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的,只能瞪大眼睛欣赏他们面部的表情。 曾芸芸和肖平算是明白昨日袁源为何如此劝他了。所谓的诗经社,压根就是诗社。 众人聊了几句,有人道:“社长来了。” 曾芸芸和肖平一看,来人竟然是蓝亮。 沈有容笑道:“想不到吧?确实是蓝公子。” 蓝亮上前,问了肖平和曾芸芸等人的情况,又连声抱歉那日没有护住众人。尽管蓝亮已经知道,当日马贼是肖平和曾芸芸自身惹来的,但是他的礼数依然很周全,仿佛问题全部出在蓝家身上一般。 蓝亮还道:“那些马贼掳走了我妹妹。如今马贼已经被击溃,但首恶未除。若是有机会,我定然寻求帮助,将他们一网打尽。” 爱丽娜在诗经社待了一会,曾芸芸就带着她去别处转转,肖平暂且留在这里。 蓝亮听说肖平选择《诗经》作为本经,十分高兴,道:“我的本经便是《诗经》。若有机会,我会为肖兄引荐几位老师。” 肖平知道蓝亮做事还是十分踏实的,便道谢答应下来。谁料到蓝亮的下一句便是:“肖兄,不如加入我们诗经社如何?平日里大家相互唱答,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韩奇也凑过来道:“外面对我们诗经社有很多误会,觉得我们结社之后,不学制艺,每日吟诗作赋,是不务正业。真是可笑。你们看社长,不一样考了上舍第二名?” 肖平忍不住问:“请问韩兄在哪个舍,上次月考名次如何?” 肖平问得有些突然,韩奇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在外舍,名列第三十名。” 肖平点了点头,意思不言自明。 蓝亮知道肖平看重学业,便道:“入社的事情,你可以再考虑。无事时,也可以来我们诗经社走走。我相信,你终究会喜欢上诗经社的。” 蓝亮接着道:“接下来,我们还是说说换社长的事情。” 几个人都道:“社长,还有什么商量的,你做最合适!” 蓝亮道:“为了诗经社的发展,我觉得还是要换一换。” 有人道:“社长,你入社才一个多月,当社长也不过刚足月,如何就换?再说,诗经社在你手下发展得很好,超越其他四社指日可待,我们不想换社长。” 另有人对这人道:“你是怕少了社长赞助的银子,无法痛快饮酒吧?” 那人嘴巴一张,仿佛在说:这样幽微的心事都被你猜中了,厉害! 蓝亮道:“纵然换了社长,我也是社里一员。赞助些许银子并不是问题。” 韩奇不好意思地道:“社长,我虽然是副社长,但就这样上位,会不会过于仓促?我觉得,还是你中了举人之后才给我坐这个位置比较好。” 蓝亮道:“我提议换社长,但提议的人选不是你。” 张声问:“那是谁?其实社里的人,没有谁比你更合适。” 蓝亮道:“有一人最合适,而且那人如今就在白鹭洲书院。我们把他邀请过来就可以。” 众人齐问:“是谁?” 蓝亮故意卖关子,道:“写‘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那位。他目前就在书院。不过,他有时候爱开玩笑,而且显得比较狂狷。” 张声道:“爱开玩笑不怕,让他来。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在诗才上压倒我,夺走了纤纤姑娘对我的青睐!” 韩奇道:“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正如夫子所言,我不喜欢中庸之人,我喜欢有性格的。狂狷之士,适合做朋友,也适合我们诗经社。社长你呢,就是脾气太好了。若是你傲气一些,邱乘那些人如何能与你相比?” 蓝亮道:“狂狷这一点肯定会如你心愿。至于和别人相比,我倒是兴趣不大。平日里,我们吟诗作赋,轻松自在,何必介怀那些虚名?” 韩奇问:“如今满城传唱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不过作者是谁,我却不甚清晰。最近纤纤姑娘也没来我们诗经社,我也没有机会问一问。社长,不如你明日请了纤纤姑娘来一次?” 蓝亮道:“我与纤纤姑娘几乎没有过交流,过去都是你们与她来往。不如你们去请她?” 张声道:“就是因为不熟悉,你才应该去。我们去,纤纤姑娘未必会答应。” 蓝亮考虑了一下,终于答应。他又对肖平道:“新社长算是我的朋友,明日我便引他来此。肖兄,这人你极为熟悉,明日若是无事,不妨也来坐坐,见证我们诗经社的一件大事。” 肖平想不明白,蓝亮并没有见到曾芸芸,怎么如此笃定曾芸芸会答应来诗经社当社长。出于好奇,他点头答应了。 第86章 装肖近一笑很倾城 纤纤在朝思夜盼之后,终于等来了蓝亮。蓝亮竟然主动邀请她参加白鹭洲书院诗经社的活动。她认为,蓝亮面皮薄,是通过这种机会向她表达爱慕。纤纤没有任何客套,就欣然答应。不过,一旦能与蓝亮一同在众人面前亮相,也就是宣告确定了二人的关系。为此,纤纤不得不精心准备,让月儿翻出了最好的衣服,买来了最好的脂粉。 唯一让她微微有点不情愿的是,蓝亮告诉她写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那个人也要参加诗经社的活动。说这番话的时候,蓝亮故作神秘。纤纤想:我的公子,你大概不知道,我是第一个听到这首诗的人吧? 想到当初向曾芸芸主动表白后的尴尬,纤纤不由面红耳赤。不过,既然要见面,总是躲不过。纵然蓝亮知道了那件事,大概也没什么。他总不可能吃另外一个女人的醋。 不过纤纤又有微微的担心。纵然是一个女人,她也不得不承认,曾芸芸的容貌在她之上,才华也在她之上。若是蓝亮见到曾芸芸又喜欢上曾芸芸可如何是好?纤纤心中惴惴不安。她只能期待曾芸芸和肖平情比金坚,这样才会让她安全一些。 肖近同样欣喜。这两日,他基本上都待在母亲身边,终于平复了马贼引起的惊恐,也不再做噩梦。谁想到否极泰来,蓝亮竟然邀请他加入诗经社,并且推荐他担任社长。肖近是知道诗经社在白鹭洲书院地位的。五经对读书人的意义重大,作为白鹭洲书院的各大集社之一,五大经社无疑举足轻重。成为诗经社的社长,可以为他扬名,更可以为他积累人脉。得到消息后的整个晚上,他都激动得睡不着。 肖平询问了曾芸芸是否会出任诗经社的社长,曾芸芸说不知情。肖平觉得太奇怪了:到底是谁,在冒用芸芸的名头呢? 第二日,肖平和沈有容一起去了诗经社,发现足足到了十几个人。 沈有容道:“这些 都是诗经社的骨干。若是社员全部都来,这两间房子可容不下。” 沈有容指了指被簇拥在人群中的一个锦衣青年,道:“这个人你看到了吧?汪可直,汪府尊的小儿子,汪夫子的孙子,也是诗经社的。别看他是知府的儿子,但为人最没架子,而且很讲义气。怎么样?我加入诗经社没多久,已经和他颇为熟悉。要不要你也加入诗经社?当然,我建议你加入,并非是让你奉承这些权贵子弟,只是大家一起聊聊诗文,人多了最有意思。” 肖平道:“我暂时没有这个冲动。” 沈有容有些遗憾,带着肖平走近人群,发现大家聊得很热闹,但内容都离不开诗词歌赋。 “韩兄,你说宋诗成就高于我大明,我不认同。国朝初的高季迪、刘伯温,皆是百年难遇的大家,另有前七子、后七子,皆一时俊彦,如何比不过宋诗?” “张兄,宋诗自欧阳修、梅尧臣等人始﹐至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而达到极致,几可与唐诗相媲美。国朝与之相比,差距还是很大的。” “汪兄,你如何看?”有人直接问汪可直。 “岂不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宋朝与大明,还是不一样的。”汪可直的话说的比较含蓄,但意思很明显,肖平都听得明白。宋朝的皇帝往往喜爱诗文,所以文人的地位很高,有些甚至可以凭借出色的诗文做官。明朝的皇帝,喜欢诗文的不多,除了明宣宗朱瞻基,便是明世宗朱厚熜。但这两个皇帝对诗文的爱好,也比不上宋朝的那些皇帝。皇帝不喜欢,诗文想要兴盛就很难了。 “不过前几日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哪怕放在盛唐,亦是佳作。” “佳作是佳作。不过盛唐之诗人的气象,现在没人能写出来了。”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并不弱于“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境界有大小,却无优劣。” “‘人生若只如初见’,有二主遗韵律,也不知是谁写出的?我猜,极有可能是闺中之妇。” “李兄,你昨日未至,不知最新的消息。社长今日请‘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作者来此,还要将社长的位置让给他。而且,那人就在书院读书,怎么可能是闺中之妇?” “真是令我等好奇。也不知道他们何时能来。” 这些人谈论的内容,肖平并不是很熟悉,但不妨碍他学了一些东西。可惜,他们对八股文只字不提,这些内容,对科举的作用不大,毕竟到了乡试、会试和殿试,是不考写诗的。 不一会,蓝亮带着纤纤和肖近来到诗经社。 纤纤一出现,大家就激动起来,连汪可直都往她身前凑,道:“纤纤姑娘,我刚刚写了一首词,请你指点。” 纤纤客气地接过了汪可直递过来的纸张,心中有些遗憾,又有些满足。之前在很多场合,汪可直都表达过对她的欣赏和亲近之心。汪可直是知府的儿子,出身比蓝亮还要好,相貌和才华也不在蓝亮之下。不过纤纤清楚,汪可直出身官宦之家,祖父还是白鹭洲书院的上一任山长,十分看重门户,哪怕是纤纤为汪可直做妾,汪家也不可能容得下她。这样一来,商贾之家的蓝家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另外,蓝亮的妹妹已经接纳了她,这也是一个积极因素。 汪可直看到纤纤接下了他的作品,但是没有立即展开看,微微有些失落。不过想到这种场合,纤纤不可能对自己过度奉承,也就释怀,很有风度地一笑,退到了一侧。 蓝亮上前,与大家打过招呼,便重点介绍肖近:“各位同窗,我身边的这位,便是大家一直期待见到的‘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作者,也在白鹭洲书院读书。从今天开始,就由他来担任诗经社的社长。” 蓝亮介绍完毕,站在一侧的纤纤首先呆了:什么时候,“人生若只如初见”是这个胖子写的了? 诗经社的众人也都是无比纳罕,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许多纤纤的忠实拥趸又略略放心,这人有才情是真的,但形象太差,综合之下,纤纤不可能过于青睐他。相比之下,人人都觉得自己更有机会。 肖近没有注意到纤纤的表情,也没有感觉到丝毫不妥。他似乎很诚恳,道:“我是肖近,之前在文峰书院读书,前段时间来到白鹭洲书院。很荣幸加入诗经社,能够与诸位切磋诗文。” 当即有人问:“请问肖兄,可有新作?” 肖近知道,这是考校了。若是作品不亮眼,他就很难服众,想要当上这个诗经社社长,也就千难万难。 不过昨日,蓝亮就提醒他做好准备,而且嘱咐他不要拿前人的诗文开玩笑。 其实肖近早有准备。来到吉安,他就决定去买一首诗词。在吉安这种文人汇集的地方,用银子买诗文是很容易。虽然这种事情上不了台面,但悄悄进行的不少。在某些人那里,这几乎成为了一个行业。便宜的诗词,几钱银子,好的诗词,几两甚至几十两银子。一些圈内的“名家”,作品写出来后便可以卖出。于是,不乏有以此为业的人。 肖近明白,在诗经社,实际是诗社之中,好的诗文,定然要以情动人。那首不知何人所作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不就是写了痴男怨女,才四处疯传吗? 肖近觉得那些“名家”的诗文太贵,且太僵,很呆板,并不算好,他便另辟蹊径,去找一些穷酸的秀才甚至童生代写。这些人怀才不遇,对生活可能有更多的感慨,也能写出更好更有情的诗文。虽然想法不纯,但肖近的选择未必是错的。欧阳修说词穷而后工,肖近无形中就践行了这个理论。 果然,肖近花了很少的银子,就在几个落魄的文人那里买到了好几首不错的诗词。这些文人写这些诗词时,不过是无聊排遣,写成后也无读者喝彩,只能丢进故纸堆,原本该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眼下既然能换点银子买米,何乐而不为? 肖近看着诗经社众人,迈出一步,道:“前几日过中秋,我填了一阙《西江月》,请各位指点。”言罢,肖近双手负后,诵道: “窗外青山多韵,庭中金桂含香。有云无月漫思乡,聊赖秋虫晚唱。 岁月喜忧参半,红尘聚散寻常。幽微心事诉流光,淡看世间万象。” 众人听罢,略略沉思,便有人评道: “这阙《西江月》,倒是恬淡自洽。” “非一颗词心不可得也。” “只是比起‘人生若只如初见’还差了许多。” “所写不同,所感自然不同。” “我还是喜欢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 ………… 纤纤看到肖近这般模样,不清楚这首词是否为他所作。如果是,他有此才华,何必冒名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作者?若不是,这首《西江月》她从未听过,又是何人所作? 纤纤平日里,不乏与读书人唱答。不过,读书人为了在她面前卖弄,纵然买了诗词,也讳莫如深,所以她并不清楚还可以如此。她只觉得,这些人吟诵时如此动情,应该是自己所作,不疑有他。 肖近看到众人虽有称赞,但反响一般,也知道凭借这首词想征服众人太难。于是一咬牙,道:“今日得见纤纤姑娘,又与各位相逢,幸甚。吟罢《西江月》,突觉心中另有块垒,不吐不快,不妨即席作曲一首,有扰各位清听了!” 蓝亮道:“肖兄一阙《西江月》,出手就不凡,没想到还有即席之作。我等洗耳恭听。” 大家则想,不管此曲是其即席而作,还是早有准备,敢在这个时候拿出来,都须强于那阙《西江月》才对。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品呢?大家忍不住又期待起来。 纤纤想,若是诗词,她可能真的有许多不熟悉的,可是在大明,喜爱作曲者比前朝少了很多,若是佳作,她定然知道出处。 肖近则微微肉疼 ,这首曲,可是他花了他五两银子,才从一个家道中落的秀才手中买来的。那秀才保证,此曲除了他本人,没有任何人读过。肖近对诗经社社长的位置十分渴望,成与不成,在此一举了。 肖近踱步沉吟了一番,心头早有计较,便对纤纤道:“若是此曲有一二可观之处,可否请纤纤姑娘唱与大家听听?” 肖近的请求有些突兀,却满足了大家的期待。众人不由看向纤纤,就差为肖近的提议叫好。大家想,这肖近倒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知道大家的想法。 纤纤道:“自然荣幸之至。” 肖近一笑,胖胖的身形在踱步间突然变得轻灵起来,一首曲念罢,诗经社内许久寂然无声。 第87章 秋衣秋裤喜滋滋的肖平 “揾不干寂静春夜清泪流, 寻不到双飞蝴蝶何处有。 掩不净他人歌舞几时休, 盼不来皓腕穿红豆。 忘不掉当年玉立风满楼, 照不得鸳鸯镜里朱颜瘦。 饮不醉的新酒, 抛不完的旧愁。 恰便似遮不住的罗霄隐隐, 流不断的赣水悠悠。” 无疑,肖近吟诵的这首曲代入感极强。吟罢之后,肖近把自己都骗住了。一时间,他遥遥地注视着远处,觉得自己便是那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有位如花似月的多情女子正为他相思成疾。 那些自诩多情种子的读书人,自然被这首曲轻易征服。从纤纤水汪汪的大眼睛便能得知这首曲的效果。 接下来,蓝亮的提议水到渠成。诗经社内一聚,肖近如愿以偿成为诗经社的社长。 肖近心中暗爽不已,一曲吟出,众皆叹服,就连纤纤姑娘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哈哈,银子没有白花! 肖近觉得自己真的聪明。若是从别处买诗词,怎么可能达到如此效果? 蓝亮是有把握取得直接参加府试资格的。不过府试之前,成功卸任诗经社社长,有利于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读书上。另外,蓝家的一些事情,比如涉及到妹妹与肖平之事,也需要他留意。此时把社长交给肖近,大家都服气,他也轻松了。 在诗经社内,蓝亮也在关注肖平。不过,他发现肖平第二次来诗经社后,始终不发一言。哪怕肖近曲震全场后,纤纤又将那首曲十分传神地唱出,肖平依然没有什么激动之情。 蓝亮想:难道肖平听不出词曲的好坏?甚至压根就不懂诗词? 蓝亮不由有些遗憾。肖近和肖平是堂兄弟,肖平的学业虽然不错,但是诗词一道,却比肖近差远了。他不知道肖近的学业如何,但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应该与肖平仿佛,甚至强于肖平。若是肖近的长相更好一些,也许他比肖平更适合成为蓝家的女婿。 蓝亮是不太在意男子长相的,但是妹妹在意。当然,他在意的是女子的长相。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不能在这点上勉强妹妹。 不过还有一点令蓝亮疑惑,就是肖平看纤纤的目光极为平静,没有一丝激动。蓝亮清楚诗经社内的同窗对纤纤的热情,哪怕是他,很多时候也是尽量掩饰自己的热忱。难道肖平喜欢的真的是男人?这样的话,可真的糟糕了。 也许不是。只是他过于年少,还不懂男女情愫吧。蓝亮赶紧这样安慰自己。 肖平之所以平静,是因为他最了解肖近。肖近是断断做不出这些诗词的。既然他能厚颜承认“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其所作,自然也能做出其他冒名顶替的事情。至于这些词曲的来源,以肖近的鬼主意,不是什么难题。 看到大家在听曲时一脸陶醉的样子,肖平想,我还是去寻我最爱的八股文吧。 沈有容对肖平的中途离开表示遗憾:这小子,不懂欣赏啊! 沈有容是见过肖近遇到马贼时差点吓得尿裤子的情形的,根本无法将其与风度翩翩的才子形象联系起来。他觉得,诗词真的是好东西,一下子就将一个人的气质提起来了。他有些后悔,那日杀了马贼之后,没有写出类似“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诗句。 回到住处,肖平将肖近的事情告诉了曾芸芸,曾芸芸忍不住大笑。 肖平不知道为何曾芸芸的诗句被肖近强占还不生气,曾芸芸道:“你我看戏就是。有机会,我倒是希望多去诗经社看看。” 当年读大学时,曾芸芸曾钻研过一段时间的《儒林外史》,一度将这本书当作笑话书看。如今来到大明,能够经历这些有趣的事情,她只会期待。至于一点虚名,她并不是很在意。毕竟那首诗不是她写的,她也有些心虚。当然,若是被人夺了,她不一定不争一下。不过既然是肖近,她反而觉得事情还会有转折。 曾芸芸想:没有手机和电视,有时候还真的挺无聊的。 “芸芸,你手里的这个东西,你研究明白了吗?”肖平指着曾芸芸手中的火枪问。 “差不多了。”曾芸芸举起火枪,对着油灯作瞄准状。 最近两个晚上,曾芸芸得闲便摆弄火枪。她已经弄清楚了火枪如何发射:先是撕开类似纸制弹壳的火药包,将少量引爆药倒入药池之中,将其余的火药和弹丸倒入枪口,用送药弹夯实火药,打开枪机保险卡销,然后点燃发射。 冷兵器时代的明朝,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专业的的火枪部队——神机营。不过无论是明朝还是西欧,火枪的技术还都比较落后。这时的火枪,百步之外就很难打中单个敌人,三百部之外几乎就是摆设。有人说,当距离这么远时,用火枪打人和打月亮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打不中。即使如此,火枪依然拥有巨大的优势,比如杀伤力大,容易使用,对体能没有过多要求。 爱丽娜送给曾芸芸的这支火枪,制作十分精良,对曾芸芸来说,要比那些香水瓶有用得多。 “芸芸,我感觉你上次生病之后,变化很大。”肖平道。 “我也觉得很大。”曾芸芸没有避讳这一点。她的变化,连肖近都感受到了,更不用说肖平了。这种情况下,对这个问题不如坦然一些。 “不过我感觉很好。若不是我年龄比你稍大几天,我真的想叫你姐姐。”肖平笑道。 “你可以叫,反正也没别人听到。”曾芸芸将火枪放入锦盒收好,手托香腮,看着肖平。 肖平的脸不由一红,道:“我要去读书了。”接着,匆匆离开了曾芸芸的房间。 天渐渐凉了,晚上读书,肖平都要关好门窗。 曾芸芸不一会走进来,拿了一根红绳,道:“你站起身来,我帮你量一量。” 肖平依然站起,并拢双脚,伸长了胳膊。 测量的过程中,曾芸芸捏了捏肖平的胳膊,道:“倒是壮实了不少,个子也长高了。” 肖平道:“这几个月,吃的比较好。” 过了一会,肖平看到曾芸芸一直在纸上写写画画,便问:“芸芸,你在忙什么?” 曾芸芸道:“我在画一种衣服的图样。” 肖平非常新奇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专注地在纸上涂涂改改。 喜悦之余,肖平又有些遗憾,忍不住道:“芸芸,你若是参加科举,肯定能考状元!” 曾芸芸抬起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夜色,道:“如果我说我读书读够了,你信吗?” 肖平道:“我信。” 曾芸芸道:“对啊。你自己也感受到了吧?读书是很辛苦的。我们两个,只要有一个读出来就够了,所以只能辛苦你了。” 肖平道:“你真的不遗憾吗?” 曾芸芸笑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读了很久很久的书,最后读腻了,你信吗?” 肖平再一次郑重地点点头,道:“我信。否则,你怎么可能懂那么多东西呢?既然你已经辛苦了很久了,我努力也是应该的。” 随后,肖平继续去读书。曾芸芸则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了了一件心事,顿时轻松了许多。 肖平对曾芸芸到底要做什么衣服是十分好奇的,但他知道曾芸芸做事很有韧劲,便安心等着出结果。 肖平最近几日在苦学制艺的技巧,大题小题又背又练。讲堂上,袁源授课的进度很快。在这些交流生面前,白鹭洲书院丝毫没有藏私的打算,派出了最好的讲郎,讲郎则倾囊相授。不过这种进度下,想要完全跟上,必然耗费很大的精力。拥有超凡记忆力,且理解力也在不断提升的肖平,除了能够完成袁源布置的任务外,还在不断给自己增加任务。就如他捧着的这本《大明律》,也是县试中可能考到的内容,他打算全部背诵下来。 在书院里,除了叶令之外,邱真对他也突然改变了态度,变得亲近起来,时不时找肖平请教四书五经中的问题,言语之间,颇多逢迎。 肖平记得曾芸芸的一句话:“事有反常必有妖。” 于是,他不得不谨慎一些。时间久了,他发现,二人话里话外在探寻他为什么进步会这么大。肖平给叶令和邱真的解释是:他每天都学到四更天才休息。叶令和邱真则半信半疑,继续与他保持着看似熟络的关系。 三天之后,临睡前,曾芸芸递给肖平一套青色的衣服,道:“你试试,若是合身,明天就穿在里面。” 肖平展开衣服看了看,衣服是用上好的棉布做的,袖口和裤脚收得比较紧,上衣和裤子都是贴身的。穿在身上十分舒服,肖平几乎舍不得脱下来。 “很舒服,很暖和。芸芸,这种衣服叫什么?”肖平问。 “秋衣,秋裤。”曾芸芸道。 “因为要在秋天穿,才这么叫的吗?”肖平问。 “差不多吧。”曾芸芸确实无法尽述秋衣、秋裤的来历,那是一个要从北美大陆说起的话题。 肖平拿起一个面饼,一边啃一边捧起书本,喜道:“有了秋衣和秋裤,夜间读书,便不会那般辛苦了。偶尔读到四更也是有可能的。” “三更前必须睡!”曾芸芸下达指示。 “好的!”肖平喜滋滋地答应了。 第88章 肖近扬名我之知己徐文长 不知不觉,距离九月底的月考已经很近了。书院的学生,再一次感受到了压力。 最近几日,殷志、叶令和邱真都是带着黑眼圈去上学的。虽然不确信,但肖平一次次强调他学到四更才睡,给了叶令和邱真莫大的压力。他们看不出肖平有什么过人的天赋,也没发现他有什么惊人的学习技巧。他就是努力,听讲认真,爱问问题,喜欢背书。 看来,他真的是经常学到四更,这是叶令和邱真的想法。否则,没有办法解释他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大的进步。最近几天,袁源经常让肖平当堂回答问题。肖平的回答多数都让袁源满意,甚至有点眉飞色舞的感觉。 叶令和邱真有压力,终于忍不住传导给殷志,于是,三个人不得不屡屡硬抗到四更才睡。 肖平自己却没有什么压力,越学越滋润。 沈有容看到肖平每天矫健的步伐,他都有点追不上了,忍不住问:“肖平,你最近是不是吃什么药了,怎么这么精神?” 肖平不由一笑,感受着秋衣、秋裤带来的温暖,总是忍不住想:这是芸芸专门给我做的。越想他越开心,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解鉴看了之后,头皮发麻,对沈有容道:“我回去要叮嘱一下老大,肖平最近可能有问题。” 肖平笑得直咧嘴,却有其他学生很悲催。等渡船的时候,三人就听到一个学生站在江边嚎啕大哭:“爹啊,娘啊,我在这边读书好辛苦!马上就要月考了,这次考不好,我就真的回家了!” 解鉴道:“这是外舍的学生,上次就得了个蓝名。这次再得蓝名,就真的被劝退了。” 沈有容道:“劝退怕什么?找个社学加入,然后来白鹭洲书院游学,想听谁的课,就听谁的课。想不考试,就不考试。反正不耽误县试、府试和院试。多么轻松自在!” 正在抹眼泪的学生听到沈有容的话,眼睛不由一亮,忍不住抱拳道:“多谢兄台指点!”随后,他手舞足蹈地笑道:“我有办法了!” 上了渡船,解鉴对沈有容道:“你这办法未免太颓废了吧?你以为人人都是老大啊!” 沈有容道:“我难道不晓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吃不了苦。最无奈的是,有些人吃苦了也没用。你看江水如此湍急,他若是想不开跳到水里怎么办?我是在行善积德,你懂不懂?” 解鉴被诘问得哑口无言。 沈有容却不放过他,继续问:“最近你的老大怎么回事?为何天天和那个西洋女人在一起啊?” 解鉴道:“你干嘛不直接去问老大?再说,西洋女人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 沈有容吃惊道:“什么?你竟然觉得西洋女人挺好?” 解鉴道:“当然好啊。她去找老大,我给她搬了个凳子坐,她就送了我一块银子。” 沈有容用手指着解鉴,露出极为痛心的表情,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进了书院,解鉴便道:“你们看,那是不是肖近?” 大家看到前面在缓缓踱步的果然是他。这段时间,肖近俨然成了书院的风云人物,行到各处,动不动就当场作出一两首不错的诗词。在月考未至的日子,诗经社的名头一时间跃居五经社之首。 肖近不知道如何说服了蓝亮和汪可直。这两个人,一个出银子,一个托关系,诗经社三五日就举行一次活动,除了纤纤外,还来了不少脂粉行当的姑娘,以及吉安文坛的名流。后者倒也罢了,这些姑娘颇为吸引眼球,诗经社里吸引的学生越来越多。于是,肖近适时推出了社费制度。想在诗经社里待着,一年就要出二两银子。 一年二两银子,这可是一笔大数目,偏偏越是如此,诗经社越是吸引了一批人加入。尤其是在上舍和内舍这个圈子里,自己不是诗经社的人,说出去仿佛都很丢人一般。哪怕叶令和邱真这些本经不是《诗经》的交流生,也不由自主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眼前,肖近的身边便站着一位叫宁宁的姑娘,乃是吉安脂粉圈的一名新秀。她一早来到白鹭洲书院,竟然是为了向肖近讨教诗文。 肖近知道,坐上了诗经社社长的位置,单单能“作”几首诗词是不够的。他借助收取社费的机会,又花了一笔银子,买来了一些诗论。此时,他正侃侃而谈:“宁宁姑娘,你若问我这首诗种最得意的,还是这六句:‘及计穷橐尽,无策可糊口。放浪湖山中,又作吴越游。竟岁忽忘归。风尘又奔走。’诗贵真情,何妨直白一些?你看,我就毫不掩饰贫寒碌碌的窘迫,也不避讳望尘而拜的辛酸,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出对未来的忧虑。古人云:‘直白陈情不失作者之意,洵然。非独意不失,体亦不失也。遣句而不谋篇,此抑以谋篇居胜。’宁宁,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不仅仅是直抒胸臆,更乃我之匠心!” 叫宁宁的姑娘看着眼前貌不出众但侃侃而谈的男子,不由心生崇敬,忍不住道:“先生大才!宁宁为之折服!” 肖近忍不住大笑,道:“我还年轻,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君可愿与我同行?” 宁宁觉得肖近的笑也是如此直率爽朗,忍不住道:“宁宁愿常伴先生左右。” 肖平等三人发现,在肖近没走多远的时候,他就已经牵上了宁宁的小手。 沈有容拍了拍已经愣住了的解鉴的肩膀,道:“别看了,人都走了。” 解鉴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复问沈有容:“这肖近什么时候如此有才了?” 肖平想笑又笑不得,只好道:“我觉得,明天若是我二哥说他能中状元,也会有人相信的。 解鉴道:“这怎么可能?” 肖平道:“你觉得不可能,可是有人信他,就是可能。” 肖平刚说完,并听到诗经社的一员小跑过来,呼道:“社长,青藤老人徐文长来访!” 这人或许是故意的,可无论如何,这一呼把半个白鹭洲书院都震住了。 青藤老 人徐文长是谁?当世最负盛名的书画家徐渭!在嘉靖年间,徐渭便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诗文书画,皆纵横一时。后世的郑板桥十分推崇徐渭,专门刻了一方印章,上面刻有“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几个字。齐白石也表达过类似的想法,曾作诗道:“青藤八大远凡胎,缶老衰年别有才。我愿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八大”指的是朱耷,“缶老”指的是吴昌硕,“青藤”则是徐渭。 徐渭名气虽大,但长期不得志。他年幼时不得父母喜爱,饱受世态炎凉。经历了八次考试,他四十多岁仍未中举。他曾得浙闽总督胡宗宪赏识,为胡宗宪当过幕僚。徐阶担任首辅后,胡宗宪被免职,徐渭被礼部尚书李春芳聘为幕僚。因与李春芳性格不合,徐渭离去后还一度受到李春芳的威胁。后来,胡宗宪被构陷入狱死掉,幕僚多受牵连。徐渭既为胡宗宪而痛心,又为自己的前途担心,反复自杀九次之多。在一次狂病发作中,他还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直到万历元年,他才因皇帝登基大赦而出狱。 这样的人,越是折腾,名气越大。 “青藤先生不是刚蒙大赦出狱吗?怎么来白鹭洲书院了?” “听说青藤先生与汪山长是旧识。来书院之后听到了肖近的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便起了结识之心。” “哎,真是令人羡慕!作了一首好诗,竟然让徐文长都关注了。” “何止一首!最近肖近写了不少好诗词,已经是书院公认的才子!他在诗文一道的名头,连邱乘都比不上!” “诗词好又怎样?考不上进士便是白搭。” “诗词好不代表他八股文就不好。听诗经社的同窗说,肖近之前在文峰书院就素有才名。他的八股文作得很好,甚至导致很多先生都嫉妒他。因为这个,他才来我们书院的。” “这点我倒是知道。听说是山长专门去吉水县请他来书院读书,而且蓝家也很欣赏他,有意将女儿嫁个他。我还听说,肖近目前就住在蓝家!” “原来如此。怪不得蓝亮会心甘情愿把诗经社社长让给他做。原来他们早已是一家人了。” ………… 一时间,众多学生更加关注肖近了。除了月考之外,他们也愈发感受到了压力。 过了一阵,肖近满面春光地走出诗经社,逢人便道:“你们问我徐兄来找我何事?不过是文人唱答罢了。他还给我画了一幅《墨葡萄》,如今就悬在诗经社里。对了,上面还题了一首诗。” 肖近最近的折扇,出现频率已经稳稳地压倒了邱乘的那一柄。接下来的几天,他总是边摇扇边吟诵徐渭的题诗,俨然是得遇知音的味道:“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好诗啊,好诗!不愧是我之知己徐文长!”这一刻,肖近的笑声总是能传得很远很远。 第89章 豆花店事件天下多有不平事 时光的流转就是如此简单,睡过一觉,便是新的一天。 曾芸芸习惯了睡懒觉,因此很少早起和肖平一起去书院。不过今天,她不得不早起。爱丽娜带着两个侍卫,直接来寻她。 爱丽娜并不着急去京师,打算在吉安滞留一段时间,等他父亲派来的人离开。在这里,除了带来的侍卫,能和她畅快交流的只有曾芸芸。相处的几日,曾芸芸给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因为前几日都是曾芸芸去府衙寻她,但待的时间都不长。因此,在事先了解曾芸芸住处的情况下,爱丽娜干脆来寻曾芸芸。 爱丽娜前来,没什么特殊的目的,就是想让曾芸芸陪她聊天、闲逛。曾芸芸答应了。不过,她并没有特别的去处,只能换上男装,带着三个人乱走。好在,三人来之前,已经换了明朝的服饰,且戴了斗蓬,别人看不到她们的长相。 临街有个早点铺子,做的是豆花,曾芸芸问了问,爱丽娜等三人也没吃早饭,她便带爱丽娜等来到这个小店。 小店的主人是一位老人。因为要做生意,所以一家人都起得很早,忙忙碌碌地张罗着。小店有一批固定的顾客:书院的学生和赣江上忙碌的佣工。身份天差地别的两群人,在店里吃豆花也泾渭分明。不过在吉安,普通百姓都十分尊重读书人,这些佣工虽然有些粗鲁,但是在小店里还是比较克制的。他们往往很自觉地会坐在一个角落,大口吃东西,小声说话,有时候羡慕地看着这些读书人,梦想着自己多劳作,多攒些银子,也送儿子去白鹭洲书院读书,可以在人前大声地说话,而且不用出力。 老人一家三口,老妻体弱,只能做点烧火的活,儿子三十多岁,尚未娶妻,做体力活。因为有读书人光顾,所以老人格外注意卫生,店面虽小,但是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过顾客多的时候,他们还是有点忙不过来,曾芸芸便忍不住想帮他一下。老人总是道:“公子,还是我自己来吧,您就不要让小老人折寿了。” 他看得出,曾芸芸是个读书人。因此,曾芸芸的这种行为让他惊慌。不过曾芸芸来的次数多了,老人也就慢慢习惯了曾芸芸的平易近人。老人全家对待曾芸芸的态度十分热情,却不生硬。只是,曾芸芸的行为落在众人的眼里,却不是那么顺理成章。白鹭洲书院的书生们看到她如此热心,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有什么目的吗? 今天,曾芸芸带着爱丽娜等三人来了。曾芸芸主动亲手去盛豆花,老人没柰何,也劝不住她,只能任由她帮忙。一边忙,老人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公子,之前还不觉得怎样,如今一看,才知道你是天生的贵人相啊!” 曾芸芸愕然地看着他,不解何意,老人却不再继续说了,只是看了爱丽娜等人一眼。曾芸芸立即明白,他是误会了。虽然戴了斗篷,但是一看爱丽娜等三人的衣着和身段,就知道这是三个女人。在大明,同时带着三个女人来吃豆花,老人不由自主以为曾芸芸带着三个侍妾。有这种本事,在老人看来,自然是贵人。 曾芸芸和爱丽娜等三人坐在了一起。坐下没多久,小店里便又涌入了十来个人,桌子很快都坐满了。这些人衣着打扮接近佣工,但目光更凌厉。曾芸芸发现,他们手上也有茧子,但多集中在虎口位置,不像佣工们的茧子掌心最多。 曾芸芸想,难道他们是混江湖的? 这些人要了豆花坐在那里吃,倒是没什么言语。不一会,店外走进来一个小女孩,十来岁的样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脸上还有炭灰,身上的衣服和脚上的鞋子满是破洞。曾芸芸初时以为小女孩是来乞讨的。可是看了看,却发现小女孩是来伺候这些人的。 女孩带来了一些热乎乎的饭菜,分别用碗盛上,给他们端到了桌上。这小女孩长得极为腼腆朴实,脸黑乎乎的,看起来经常在田野里暴晒。 人群中的一个中年男子吃了一口碗里的菜,一拍桌子道:“又是青菜,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另一个男子附和道:“这几天,汤是南瓜稀饭,菜是青菜豆腐,油水不足,盐也少,怎么干活?” 店里的佣工听了这话,并没有吭声,但是眼中明显不屑。曾芸芸知道,这样的饭菜,普通人家也是难以顿顿吃上的。很多地方,吃糠咽菜还是好的,许多人都在挨饿呢! 曾芸芸坐得近一些,能够闻到他们菜里油水的味道,曾芸芸觉得有趣。在这里,人们吃的多是油菜籽榨出来的菜籽油。普通人家甚至有吃棉花籽榨的油的。曾芸芸是北方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吃惯了大豆油和花生油,对菜籽油不是十分喜欢,觉得棉花籽油更是难以下咽。因此,曾芸芸自己做饭,多是用茶油,在外面则勉强吃菜籽油。眼前这些人吃的,却是南方少有的大豆油。曾芸芸猜想,这些人并非本地人,极有可能来自北方。这些人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 听了二人的抱怨,另一个男子道:“盐倒是好搞,反正我们有银子。” 在明朝,煮盐业已经十分发达,但是和历朝历代一样的是,食盐都是由官府统一营销,价格十分昂贵,因此,普通人家吃盐还是捉襟见肘的。在这个年代,很多人都有这种观念,一个菜肴,如果特别咸,一定是特别贵重的好菜。蓝家之所以富甲吉安,就是因为蓝家是盐商的缘故。 大概是不解饿,这些人又掏出了几个干面膜啃。这些干面馍,自然也不是南方人惯吃的食物。刚刚说话的男子看到端菜来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大家的饭菜,且不断在咽唾沫,便掰掉了一块干面馍丢给她。小姑娘立即狼吞虎咽,却噎住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 曾芸芸赶紧端了一碗水给她递过去。小姑娘猛喝了两口,咽了下去,对曾芸芸感激地连连鞠躬,喉咙间只有“呜呜”的声音。曾芸芸这才发现,小姑娘竟然是个哑巴。 曾芸芸帮助小姑娘,吸引了这些人的注意。一个男子很不耐烦地伸了伸腿,一下子踢倒了小姑娘的身上,导致小姑娘身体一歪,倒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打翻了一碗豆花,都撒在了伸腿男子的身上。 男子大怒,一脚踢过去,直接踢到了小女孩的腿上,小女孩立即跌倒,痛得在地上抽搐。 “敢哭,我掐死你!”男子不耐烦地道。 一旁的爱丽娜二话没说,抄起面前的豆花,就泼到了那男子的脸上。 男子一愣之后,大骂一声:“找死!”拿起凳子就要砸向爱丽娜。不过,爱丽娜的两个侍卫早已站在了爱丽娜身前护住了她。 开店的老人看到起了冲突,吓得赶紧跑过去,劝道:“客官都请息怒!有事好好说……” 老人的话没说完,就挨了男子一巴掌,倒在了地上。 曾芸芸将老人扶起,道:“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 男子道:“无礼怎么了?信不信我直接就能将你们都捏死!” 一开始看热闹的几个读书人和佣工看到冲突大了,纷纷弃掉饭食,到了店外。 老人的儿子看到父亲挨打,便冲了过来,却被其他男子架住,锁拿住了胳膊,动弹不得。 老人挨了打,依然在嘱咐儿子:“我儿,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爱丽娜却忍不住了,直接用英语对着侍卫下达命令:“要让这个盗贼得到严惩!” 侍卫回答:“是,郡主!”这侍卫早已准备好了火枪,当即点火,瞄准了惹事的男子。 这男子大概是见过火枪的。初见之后,吓得有点哆嗦。不过他看到对方迟迟不开枪,因为对方是怕了,态度又嚣张起来,道:“打不死我,你们都得死!” 那侍卫根本不与他过多言语,直接发射。“砰”的一声,男子的整个面目都炸裂开,直接倒在了地上。 曾芸芸觉得无奈,这侍卫倒是真听郡主的,为了给予对方最严厉的惩罚,不打胸口,直打面部。 其他男子都围拢过来。他们清楚,火枪每次只能一发。他们出手快一点,这侍卫手里的火枪便没有任何作用。 不过,另一个侍卫却已经准备好的火枪,只差点火发射。 曾芸芸道:“你们都退出店里,否则谁靠得最近,谁就要和刚才那人一样!” 曾芸芸的话十分决绝,那些人虽然有把握轻易制服眼前的四个人,但是谁都不愿意做那个死掉的。于是,他们便退后了一两步,却不再继续。 其中一人道:“她不敢开火了,打了这一枪,他们全都得死在这里。” 曾芸芸一把夺过那侍卫手中的火枪,道:“那你现在就可以试试。府城汪知府是我老师,你们伤到了我,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出城!” 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曾芸芸咬牙道:“我数到三,如果你们还不退出去,我就开枪了!一……二……” 终于,这伙人退了出去。有领头的道:“我们在店门口围着,还能跑得了他们?” 第90章 我是女人特殊的可能 那些人刚退走,曾芸芸便把火枪交给侍卫,甩了甩手脖子。刚才那一会,她还真的有些紧张。可是为了震住对方,她不得不表现得镇定自若,甚至夸口说汪知府是自己的老师。好在有点效果。否则,纵然有火枪,也护不住她们。她已经发现了,这一群人是歹人,手底下必然害过别人性命。 “老伯,您的店有后门吗?”曾芸芸问。 “有,有!你们赶紧从后门离开。”老人赶紧道。 “我们暂时不能走。如果都走了,你这个店就完了。我们需要你儿子出去一趟。”曾芸芸道。 “好,公子您尽管吩咐。”老人道。 “你去府衙旁边,见到守门的,就说有歹人意欲劫持郡主。”曾芸芸告诉老人的儿子到底去哪里。 “那里我常去送豆花,我知道怎么走。我迅速就去。”老人的儿子倒是机灵,装作搀扶老人去休息,实际中途早已从后门跑了出去。 倒是那个小女孩并没有离开,看到老人受伤了,自己忍着痛,主动去照顾他。她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是眼神却透着哀求:我想留下来,不要让我走。 店门外,那些江湖汉子聚拢在一起嘀嘀咕咕: “老大,三个戴斗篷的都是女人。” “女人怎么了?伤了我们的人,都别想好过!” “是女人才好啊!大家乐呵一番,转手就能卖出去!” “那个女人到底说的是哪里的方言,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也许是南边云南、贵州一带的话,那里有许多边民,说的话我们北人肯定听不懂。不管了,反正不能让她们好过。” “听我的,一会趁着他们不注意,我们一起冲进去。那两把火枪能卖不少银子呢!” 紧接着,他们又议论起别的事情: “老大,我们出来做这场生意,对方给多少银子?” “银子总会有上百两吧。” “可是老大,我们是在府城之中呀。在这里动手,极容易被官兵抓到啊。” “那怎么办?你们不种田不做工,整天就知道好吃等死,我们也只能做这些买卖了。再说,有的兄弟们家中还有老有小,难道都去喝西北风?” “老大,那个崔康之能信任吗?” “我和他认识已经很久了。之前他是瞧不上我们。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他现在不靠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几个人正说着,其中的一个汉子道:“老大,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呀。里面的几个人也太平静了。” 这人的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叫道:“老大,不好了!来官兵了!” “快跑!”这些人一窝蜂地四处乱跑。官兵则在后面追。一时间,街市上乱成一团糟。自然也有人在混水摸鱼。 领头的差人到了店内见到了爱丽娜,爱丽娜冷着脸没有言语。 曾芸芸道:“郡主无事,你们要尽可能的将那些犯人都抓到!若是首恶逃脱,郡主在知府面前说几句还是轻的。若是郡主见到皇上,说吉安府的差人故意放走了贼人,你想想后果。” 那差人汗如雨下,连忙退出小店去催促属下。 爱丽娜让侍卫掏出了一块银子交给老人,算是给店里带来麻烦的补偿。 老人一脸惊恐,赶忙谦让。曾芸芸看了看老人的眼神,知道他不是在装假。但是,爱丽娜和侍卫的意志十分坚决,老人最终不安地把钱收了下来。这也是因为爱丽娜给老人的印象比较和善。若是换成别的时候,一个刚刚命人开枪杀人的主,估计老人是根本没有胆量收下的。 曾芸芸也将那女孩拉起来安慰了一番。老人看着女孩,仿佛在看自己的孙女一般,满脸的心疼与恋爱。他叹息了一声:“孩子,咱们遇到贵人了!都是好人啊!” 老人随即对曾芸芸道:“公子,这孩子可以由我来照顾吗?我一定把她当亲孙女待。” 曾芸芸道:“可以。不过我建议您的店 最近歇业一段时间。你们全家去亲戚那避一避。” 老人点点头,道:“我们收拾一下,马上悄悄离开。我有个外甥,住在城北,我去那里避一避。” 曾芸芸带着爱丽娜等三人走出小店,道:“我们回府衙等消息吧。” 爱丽娜有点不情愿,道:“真扫兴。” 曾芸芸道:“你应该赞美自己。今天,你救了很多人。” 爱丽娜顿时兴奋起来,问:“是吗?是吗?” 得到曾芸芸的再次肯定之后,她变得蹦蹦跳跳,道:“在大明,我要做一个主持正义的女骑士!” 曾芸芸道:“那我们现在回府衙等消息,若是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可以救更多的人。” 爱丽娜没意见了,带着侍卫跟在了曾芸芸的身后。 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春香楼前。这一日,春香楼的生意竟然出奇地好,虽然只是上午,却有很多人簇拥在这里。 爱丽娜微微有点消沉的情绪立即被调动起来,道:“芸芸,我们到这个美丽的楼里看看吧?这里很热闹啊!” 曾芸芸看了看成群的人在这里游荡,很多是读书人,也不知道究竟,道:“这个楼不适合我们进去。”说话的时候,她们不得不压低声音,像是窃窃私语。 爱丽娜不解:“为什么?这里面难道有魔鬼吗?肯定是有魔鬼一般的诱惑。我很好奇。” 曾芸芸不由笑了:魔鬼一般的诱惑,爱丽娜倒是真的会想象。她道:“这里是男人消遣的地方,喝酒、听曲,再让女人陪。” 爱丽娜道:“可你就是男人啊,你可以去里面消遣娱乐啊!” 曾芸芸想,自己竟然忘了这一茬。她道:“不喜欢。” 爱丽娜道:“这里这么热闹,我真的想感受一番吧。芸芸,我们去尝试一下好不好。你上次不是告诉我了吗?你说,在大明,只要有银子,很多事情都能做得到。我今天出门,带了很多银子。” 曾芸芸仍然摇头。 爱丽娜怅然若失地道:“好可惜,我真的想进去看看。芸芸,我现在明白你看我的眼神为什么如此澄澈了,原来你并不喜欢女人。我想知道,你喜欢的是男人吗?这里的男人也有很多啊!” 曾芸芸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便道:“这里人多,并不安全。你我先回去,有机会我再带你来。” 她们还没有挪步,便听到有人叫道:“诸位,刚刚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今天是纤纤姑娘在春香楼献艺的最后一天!” 当即有人道:“纤纤姑娘要去哪里?不会跳槽到省城吧?” “听说纤纤姑娘已经给自己赎身了。” “赎身?难道是要嫁人了吗?” “有这个可能。” “天哪!哪个挨千刀的抢在我前面?我的银子马上就攒够了!” “攒够了也是白搭,纤纤姑娘会跟你走吗?” “一日之后,纤纤姑娘就是他人妇了,我好痛心。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进去看看,可是人很多,挤不进去。” ………… 爱丽娜支着耳朵听了一会,终于听懂了几个字,问:“纤纤是谁?” 曾芸芸可不会说“这是一个喜欢过我的女人”,那样会惹来爱丽娜更多古怪的猜测。她道:“是大家都喜欢的一个美丽的姑娘,会唱歌,会跳舞,也会作诗。” 爱丽娜的眼睛露出明显的光彩,道:“我真的好想结识她。芸芸,希望你帮帮我。” 曾芸芸只好虚与委蛇,一边走一边道:“以后找机会吧,我们先回府衙。” 爱丽娜生怕她不答应,跟上她道:“芸芸,你一定要帮我。我很好奇这样的姑娘是什么样子。” 曾芸芸只好道:“找机会我试试吧。” 爱丽娜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样的。” 曾芸芸看着爱丽娜古怪的眼神,觉得自己虽然不清楚她的想法,但还是避免更多的误会才好。在纤纤和沈有容那里,误会已经不小了。 曾芸芸道:“爱丽娜,我一直有个事情想要告诉你。” 爱丽娜道:“什么事情?为什么一直想告诉我,却没有告诉我?” 曾芸芸道:“因为缺少机会。” 爱丽娜问:“什么事情,你说吧。希望不是坏消息。” 曾芸芸道:“我想告诉你的事情是——我和你一样,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爱丽娜顿时停住了脚步,声音都变得微微有些颤抖:“芸芸,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曾芸芸想:难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这么大?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再大的打击也要说。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料爱丽娜猛地扑了过来,当街一把将她抱住,道:“芸芸,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睡了!” 一个戴着斗篷的女人当街搂抱一个男人,看到这一幕的路人不由指指点点,发出“世风日下”“竟然如此不知廉耻”的评价。 曾芸芸却顾不上路人如何看,因为听了爱丽娜的话,她立即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和一个特殊的可能,忍不住一哆嗦:不会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赴宴难道她怀了肖平的孩子 曾芸芸带着爱丽娜回到府衙没多久,便听闻那群江湖汉子尽数被捉住了。曾芸芸对这些官兵的效率尤为称赞,由此显现出了官府对爱丽娜的重视程度。 虽然有些嘴硬,但是这么多人,总有贪生怕死之辈。还没到府衙大牢,只是在途中,便有人全部招供了。曾芸芸这才知道,这些人竟然真的和自己有牵连。他们是脱逃的马贼联系而来的,目的是混入府城捉走曾芸芸和肖平。只是这些人火气太大,运气也不好,最终惹恼了爱丽娜这个女煞星。 无疑,这些官兵误打误撞中立了大功。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千户所和府衙要去做的了。 此时,曾芸芸心中是保持着警惕的。肖山失踪之谜至今没有解开,躲藏在背后的势力也没有显现,但是抽丝剥茧之下,对方的行动还是一点点显露出来。很明显,他们着急了。当下,曾芸芸和肖平只能更加小心。这种较量,除了表面的势力之外,还是耐心的比拼。 曾芸芸的另外一种警惕则来自爱丽娜。这个英国女人听说她也是女人之后,兴奋得不行。曾芸芸有种直觉,这是一个喜欢女人的女人。对此,爱丽娜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快乐地扯住了曾芸芸的肩膀,让她见识了爱丽娜的胆大奔放。 曾芸芸回到住处,将遇到的事情告诉了阿丰,嘱咐他最近多多留意。她刚刚坐下,便听到阿丰道:“老大,有人来送请帖。” 跟随阿丰来的仆役递上请帖道:“我家小姐请曾小姐明日前去赴宴。” 曾芸芸接过请帖,看到落款竟然是蓝灵,不由疑惑,问:“蓝小姐有没有说别的?” 那人摇摇头,只是嘱咐曾芸芸从侧门进府。曾芸芸只好将他打发走了。 请帖倒不似伪造。毕竟,赴宴的地点就在蓝府。不过,曾芸芸与蓝灵没有什么瓜葛,蓝灵此番下请帖,倒不知道为了什么。另外,客人到了,不请客人走正门却走侧门,这种安排也算奇怪。最主要的是,他们前几日刚刚去了蓝家的田庄,刚刚见面没多久,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可说。 晚上肖平回来后,曾芸芸问他有无收到蓝家的请帖,肖平说没有 ,这愈发让她好奇。肖平便嘱咐明日阿丰跟随曾芸芸,以免出现意外。他回来后便听说了今日豆花店发生的事,十分在意曾芸芸的安全。 曾芸芸自然想不到,这是蓝灵与肖近一手促成的。 前几日,纤纤又带着月儿去了蓝府一次,和蓝灵见了一面,言道自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回去之后,就有了纤纤在春香楼的这次“告别演出”。另一边,蓝灵思来想去,觉得“曾芸芸”竟然有如此勇气,大为敬佩。虽然知道她不是为了自己,蓝灵依然觉得感动,便有了宴请“曾芸芸”并且赠送一些金银的念头。蓝灵虽然见了“曾芸芸”多次,可并不知道她如今的住处。好在肖近知道,于是才会有请帖被送到这里。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曾芸芸觉得自己还是要去赴宴。人一旦闲下来,好奇心便会被放大。 次日上午,曾芸芸便带着阿丰步行前往蓝府。二人出门较早,一路走走看看,并不着急。曾芸芸还是着男装,所以并不扎眼。 此时,在春香楼中,纤纤也已经与这里彻底脱离了关系。此前,她哪怕可以赎身,春香楼也是不同意的。可是这一次,当她提到蓝亮的时候,老板娘春香却罕见地同意了。纤纤有了新的靠山,这件事无法隐瞒得了她。当纤纤第一次去蓝府时,她就派人跟踪过去了。面对着蓝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哪怕纤纤是春香楼的招牌,她也不敢阻拦。 于是,纤纤带着月儿,各自提着一些金银细软,叫了一辆马车,也奔着蓝家而去。 考虑到肖近是肖平的堂兄,如果不出这个意外,曾芸芸便是肖近的弟媳,为了避免尴尬,蓝灵便没有请肖近作陪,打算自己将这件事情说清楚。她觉得,既然曾芸芸自愿与肖平脱离关系,肖平又不反对,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她要赠送金银,只是出于道义。接下来,便是各走各的路了。 因为坐的是马车,速度比较快,所以纤纤早早到了蓝府。原以为需要下人通禀一下,谁想到见到她来,下人连忙从侧门将她迎进府内。 纤纤心中觉得安慰。以前进蓝府,都是走后门,这一次却走侧门。她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进入蓝府。 蓝灵坐在屋内,正想着如何与肖平多来往。听到下人说客人来了,她微微一笑:来得还挺早。 当蓝灵看到纤纤和月儿提着大包小包走进来时,有些惊讶:这是打算在这里借住一段时间了。蓝灵有些不情愿,不过她猜测“曾芸芸”应该有些难处,决定给她银子之后,让她或租或买一套宅子。住在蓝府是不行的,蓝灵还希望能够请肖平以后来做客。若是撞上了,彼此都太尴尬。 纵然心中略有不快,蓝灵并未显现在脸上,而是热情地招呼纤纤:“姐姐稍坐,我问问下人是否准备妥当。” 蓝灵问了问,知道距离开席还要一会,便与纤纤喝茶。 蓝灵问:“姐姐是搬离那里了?” 纤纤道:“是的,从此与那里再无关系。” 蓝灵点头道:“姐姐倒是爽利性格。” 纤纤道:“既然有机会离开,我怎么可能错过?那种度日如年的日子,我是再也不愿意经历了。” 蓝灵心头一颤:难道肖平有什么问题?为何与他一起会度日如年?蓝灵略一想,便觉得明白了。二人情感不和,哪怕锦衣玉食,也会有度日如年之感吧。她随即想到了肖平与自己又会如何,心中略略忐忑。不过她的心事是无法与“曾芸芸”交流的,只能一边琢磨,一边应付对方。 纤纤知道自己已经迈出了关键性的第一步,余下的一步便是与蓝亮确定关系了。她在看到小院里只有蓝灵一人,便问:“蓝公子可在府中?” 蓝灵笑道:“我哥哥去书院了。最近一段时间,他在忙着府试。” 纤纤微微有些失落:准备府试虽然重要,可是连见我一面的空都没有吗?可是她很快找到理由说服自己:既然是蓝灵出面,说明蓝亮还是有些羞涩,不好意思提及此事。换成别的男人,自己心仪的女人来到自己家中,还不知会猴急到何种程度,可是蓝亮却请自己的妹妹陪着她,而且好像还准备了筵席,看起来十分重视。纤纤心中又是一暖,暗赞蓝亮是谦谦君子。 不一会,便开席了。蓝灵命下人取来一个锦盒,递给纤纤道:“一点心意,还请姐姐收下。” 纤纤入手,便觉得沉甸甸的,掀开锦盒一看,里面满是金银,心中甚喜,觉得这定是蓝亮送自己的聘礼。她原以为蓝亮会送一血书画、古玩、玉器给自己的,想不到是金银。不过想想,金银是最实惠的,可见蓝亮的体贴,纤纤心中愈发快慰。 二人坐在席上,对着满桌子酒菜。月儿则在一旁伺候着。 蓝亮看“曾芸芸”痛快地将锦盒手下,满意之余,又有一丝不快:为何竟然没有一丝谦让?甚至感谢的话也没听到一句?她不知道,纤纤满腹感激之语,乃是等着向蓝亮亲口诉说。 蓝灵问纤纤:“姐姐接下来有何打算?” 纤纤微微羞涩:“全凭妹妹安排。” 蓝灵一愣:之前都是称我蓝小姐,为何改称妹妹了?她道:“还是姐姐自己拿主意才好。” 纤纤便道:“那我听蓝公子的。” 蓝灵再次一愣:与我兄长何干?她便道:“我哥哥大概不会说什么。” 纤纤道:“如此,我先住下便是。府内不行,我就住府外。若是能生个一男半女,我再搬进来。” 蓝灵的筷子“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这是什么话?难道她怀了肖平的孩子,到时候送来让我养? 这时,蓝家又有下人走进来道:“小姐,门外有人持请帖赶来,说是来赴宴。我们觉得是冒充的,便将她拦住了。” 蓝灵忙问:“她可说是何人?” 下人道:“来人自称叫曾芸芸。” 蓝灵诧异道:“如何又有一个曾芸芸?”随即,她对纤纤道:“你且稍坐,我去看看。” 走到大门口,却见到门口无人。蓝灵问后才知,来人看进不来,竟然走了,只是将请帖留在了这里。 蓝灵想:大概是别人捡到了“曾芸芸”丢下的请帖,故意来蓝家打秋风。看到进不来,便离开了。 蓝灵回到屋内,将请帖递给纤纤看,道:“不知谁捡了你的帖子,来冒充你。” 纤纤接过来,也没看里面的字,便笃定地道:“这帖子不是我的。” 蓝灵纳闷:“如何不是你的?” 纤纤摇头,道:“确实不是我的。” 蓝灵唤来下人,指着纤纤问:“你将请帖送给谁了,可是她?” 下人摇头,道:“是另一个人收了。不是眼前的这位姑娘。” 蓝灵沉吟道:“难道是地址错了?” 纤纤不知她为何这般模样,猜测那请帖应该是送给自己的,却被别人收了。她想,春香楼中姐妹众多,看到是蓝家的帖子,难免有人眼热。 她便安慰蓝灵,道:“有无请帖都不要紧,反正我都来了。倒是妹妹你有心了。” 蓝灵想不出原因,只能叹道:“这肖近,办事竟然如此不牢靠。” 第92章 比武招亲我现在就跟你走 曾芸芸对来蓝家赴宴本就兴趣不大,既然下人给脸色看,说明主人的热情也不足。她虽然好奇蓝灵的动机,但绝做不出在蓝家门前久等的姿态,觉得趁势离开最好。 刚返回租住的房屋,爱丽娜便扑了上来,一把把她抱住之后,直接将她往院外拖。一边拖,爱丽娜一边用蹩脚的汉话说:“去玩耍……去玩耍……” 曾芸芸道:“我还没吃午饭。” 爱丽娜继续吃力地道:“我……请……”随后,她换成英语,道:“亲爱的芸芸,我很希望你陪我去城里走 一走。我觉得吉安是很有趣的地方。” 没办法,曾芸芸只好带着爱丽娜及她的两个女侍卫再次来到了集市。至于阿丰,已经不需要跟着了。 因为上次豆花店的事件,爱丽娜出门更加小心,她和女侍卫都学曾芸芸,穿的是清一色的男装。她认为这样做,很酷很有趣。 因为逢集,这里特别热闹。单就地摊而言,就什么东西都有:蔬菜鲜果、布匹古董、胭脂水粉,多得是让人目不暇接。 女孩子本就对胭脂水粉的感兴趣,东方的饰物尤其让爱丽娜觉得新鲜。另外,爱丽娜还对街市上的古董十分热衷,她认为这些东西里充满了神秘的东方力量。曾芸芸看了看这些很便宜的价格就能买到的东西,想到它们千百年后就会成为价值连城的珍宝,不禁感慨时间这种东西真是神奇。 买了一堆东西后,爱丽娜看到集市角落里躺着几个乞丐,衣服上破了不少洞,露出了里面黝黑的肌肤,不知多少天没有清洗了,厚厚的一层泥垢,衣服也是黑得发亮,想来是鼻涕口水都往上面擦所致。阳光很好,这些乞丐也很享受这种难得的天气,一个个闭目酣睡,甚是惬意。眼下,他们仿佛不是躺在地上,倒是像躺在龙床上一样。睡着睡着,嘴边是口水长流,淌了一地,不知梦里吃了什么好吃东西。 “流浪汉?”爱丽娜对这些人很好奇。 曾芸芸点点头。 爱丽娜眼睛一亮,道:“如果在大明,我的银子都花光了,那么我也去做流浪汉。” 曾芸芸后世读过一些英国的流浪汉小说,虽然这时候流浪汉小说暂时还没有兴起,但很多英国人对随遇而安的生活却很感兴趣。爱丽娜作为一个喜欢闲逛的阔小姐,并不知流浪汉的辛酸,只是觉得这些人的生活有趣。 对着乞丐指点一番,又丢下一把铜钱导致乞丐们打成一片后,爱丽娜的眼睛睁得愈发大了,恨不得把所有有趣的事情都装进脑海。 走着走着,曾芸芸和街市上的人听到一阵喧腾。 “有热闹看!”有人打声招呼。于是众人蜂拥而去,挤得不可开交,个个都要争着到前头,嘴里都嚷着:“快让开!快让开!已经开始了!” 曾芸芸等人心中困惑,好奇心不禁大炽,也跟着用力挤进去。只是前面的人太多,实在挤不进去。爱丽娜也是爱看热闹的,带着两个侍卫急得直跺脚。 “哎呀,谁的钱袋掉了!”没办法,曾芸芸只能使用后世的老办法。为了逼真,她还特意丢了两个铜钱在地上。这一声喊,果然将前面的人吸引来一部分。曾芸芸等人赶忙冲到了前面。 曾芸芸看到前面搭起了个方台,披红挂绿,便问旁边的一位老妇人:“请问这里要做什么?” 那人瞥了她一眼,眼色里满是狐疑,似是奇怪她连这个都不懂,但马上不屑地撇撇嘴道:“一看就知道你不是我们这条街上的,连比武招亲都不晓得。告诉你,要招亲的是我表亲家的闺女。” 比武招亲?曾芸芸立即想到了《神雕侠侣》中杨康和穆念慈的那一段,立即给爱丽娜介绍起情况。 想不到组织比武招亲的还生财有道,前面摆了一排椅子,非经特殊邀请,也可以坐,不过要交五钱银子。两个身材健硕的青年男子站在前面收钱,后面围观的倒是不敢闹事。爱丽娜是不差这点钱的,招呼曾芸芸和侍卫都坐了下来。那个妇人大概真的是招亲女子的亲人,没交银子,便直接坐在了不错的位置。 坐下之后,爱丽娜还不断地问曾芸芸:“这是东方的决斗吗?” 曾芸芸只能道:“差不多吧。”她并不知道这里比武招亲的规矩。平日里她陪着肖平读书,觉得武艺这种事情离她特别远。直到看了阿丰、沈有容和马贼的交锋,才确信有些人确实有功夫在身。 曾芸芸低头看了看,在她们这些第一排坐下的人的脚下已经画了一条白色的石灰线,离线约么三丈处是一座方台。所有观看的人都在白线之外,隔不了多远就有一伙劲装打扮的青年维持秩序,不让观众靠近方台。 那方擂台丈见方,高约一丈,却是用坚固的木料建成,看上去便是用大铁锤狠砸,一时之间也难以砸坏。台子左右两侧都有阶梯,好方便人上落。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被拦在白线外,方台左侧斜对着曾芸芸的那一面搭了一个木棚,虽然是草草修建,却也费了不少心思,看上去整整齐齐的。木棚里摆了一列椅子,显然是也用来观看的,这时那些椅子有些还空着。至于木棚下站着的都是男子,倒不知道是哪位女子要招亲,相貌又如何。 等了一会,下面的观众都有些鼓噪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才走到台上,拱手抱拳,口中说道:“各位父老乡亲,侠士高人,四方朋友,近日我刘程侯设此擂台,是为小女选婿。比斗之中,规矩不限,兵器、暗器皆可使用,但不能伤了人命。凡在擂台上能连胜二十场者,即为胜出者。以后就算有武艺更高强者,也不做数了。若是无人应战,也算胜出。最后胜出者如未被我家小姐选中,我刘程侯以百两白银酬谢。当然,被选中的少年英雄还请放心,我刘程侯还是薄有几分家私的!” “刘镖头只有这一个女儿,如果被选上,那可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那是。刘镖头家有良田千顷,女儿更是貌美如花……” “良田千顷夸张了,但百顷总有。至于貌美如花,你是没见过他女儿吧?” “无论美丑,有钱就行。钱多可以娶妾啊!啧啧,不知道谁有这种好命啊!” “李二狗子,你不上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吉安城中打架,还没几个是我的对手!” ………… 下面顿时议论纷纷。还未等有人宣布比赛开始,已经有两个人按捺不住,跑上台去。 两人都是寻常的百姓打扮。上去之后也不搭话,便你一拳我一腿地打了起来,很是激烈。不一会,衣服不少地方都撕破了。 曾芸芸虽然不懂武艺,也能看出来那两人只是普通人,虽然看似打得热闹非凡,却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观众们哪管这许多,难得一见的热闹,自是叫好声连天,便如同海上巨浪,一潮接一潮,层叠在一起,把场上的气氛带动起来。台上的人听得叫好声,便更加卖力地显弄起来,索性扭打在一起,在台上滚来滚去的。这时候,所谓艺压群雄抱得美人归的念头已经抛到了脑后,能在众人面前露脸才是当务之急。 台上的人厮打一番之后,终于有一个因为力竭,被推下擂台,发出一阵阵哀嚎,另一个则耀武扬威,继续迎战,但很快被新上台的打倒,再也爬不起来。于是,擂台上你来我往,打得风生水起,但却无人能保持太多的连胜。最多的一个,也就是胜了三场,便被其他人打败。 擂台上打来打去很热闹,走马灯般上人下人。下面旁观的街坊百姓哄笑一团,仿佛闹剧一般。 曾芸芸看了看观战的刘镖头,面容虽然严肃,却不着急。只是不见招亲的小姐现身。 曾芸芸看了之后暗笑,心想,若是沈有容或阿丰在此,都未必敢说有机会,毕竟要面对的是车轮战。她想不到的是,一旁的爱丽娜看得热闹,没有和她打招呼,就戴着斗篷窜上了擂台。 大家看到上台的人竟然戴着斗篷,都鼓噪起来: “嘿,台上的,把斗篷摘下来让爷好好看看。” “哈哈,戴着斗篷不错,这样打输了就不会很丢人。” “个子不矮,就是太瘦了,估计马上就要被冯胖子丢下来。” “冯胖子,这人是不是你雇来的,白送你一场胜利?” “你还别说,这方法不错。雇上二十个人,便可以赢下擂台。” “你以为别人傻?刘镖头随便派上去一个镖师,就能让你难看!” ………… 爱丽娜压根就不理会这些,看向了对面的肥壮男子。 男子已经连胜了三场,而且将对手打得很惨,所以之前一阵无人敢上台应战。眼下看到自己面前出现如此纤瘦的一个人,不由大笑,叫嚣道:“只用一拳,冯爷我就送你下台。” 爱丽娜轻蔑一笑,掏出了火枪。 男子一愣:“暗器?”说完,他开始小心游走。一旦得到机会,他便会扑上来出拳。 连换了数种怪模怪样的拳法,爱丽娜始终不为所动,男子怒了:“竟然诓我!压根就不是暗器!看我猛虎拳!” 看到对方马上就要扑上来,爱丽娜对着他直接点火射击了! 曾芸芸都被爱丽娜的疯狂吓了一跳:这太草率了吧?对面可是一条人命啊! 火枪射出的巨大声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在对面上蹿下跳的男子被打了正着,不过却没有倒下。只是,他的头发被烧着了,而且满脸的烟灰。 原来,爱丽娜只是在枪里塞了很少的火药,并不会致命。 纵然没有受伤,男子的心却虚了,生怕爱丽娜再来一枪,直接自己跳下了擂台。一边跑,一边道:“你……你赢了……” 爱丽娜转过身面对台下的所有人,举起火枪,仿佛在说:“谁不服,尽管上!” 一时间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擂台一侧的帘内跑出一个少女,一把抓住爱丽娜的衣袖,大声道:“好,你赢了!我现在就跟你走!” 曾芸芸看到,这少女竟然是刘美! 第93章 美丽的姑娘刘镖头捡到宝了 看到女儿冲上前去,刘镖头就想去阻止。谁料到爱丽娜也是个心思旷达的人,看到刘美主动要跟自己走,心中顿时充满了自豪感,哪里还管其他事情,大声道:“美丽的姑娘,走!跟我走!” 刘镖头暗想,哪里来的土匪一般的人物?他不由加快脚步,最终带人将她们拦住,并对爱丽娜道:“二十连胜还未达到,这么走不合规矩吧?” 刘美已经铁了心要离开,便道:“既然没有人应战,就算赢了。爹爹如何要反悔?既然将女儿逼到了这一步,难道还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刘镖头道:“我的这些徒弟还要挑战!” 刘美看了一眼诸位师兄弟,道:“我不会嫁给诸位师兄弟的!” 刘美的这些师兄弟心情不由大好。被逼上擂台,是师命难违。小师妹平日里最爱舞枪弄棒,并不是他们喜欢的女孩的类型。镖局里讨生活的,谁愿意娶这个凶巴巴的同门师妹(姐)呢? 刘镖头也知道徒弟们的心思,先是对女儿吼了一声:“这件事由不得你!”随即又对徒弟们道:“谁赢了擂台,就可以得一千两银子的嫁妆!” 爱丽娜虽然听不太懂他们说什么,但大体能知道意思,便举起火枪,用蹩脚的汉话道:“谁想挑战我,都行,只要不怕我的火枪!” 刘美几个跃跃欲试的师兄立即都气馁了。面对火枪,他们都没了为师父分忧的念头。一千两银子虽好,得有命拿才行。 刘镖头不由气急,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台下的观众都欢闹起来,大声嚷嚷: “刘镖头,说话要算数!” “敢摆擂台就要服输!” “难道您老人家要亲自上台把女儿赢回来不成?” “原来这是火枪啊!根本打不死人啊!” “打不死?你上去试试,一准打死你。里面的火药装得多,足可以轰塌一座房子!” “有火枪真好,白捡一个老婆。只是不知这是何方神圣?” “听说京里的神机营人人都有火枪,难道是京城来的?” ………… 众人的话题渐渐转移到爱丽娜的身份上。 刘镖头看着女儿高昂着头的样子,怒气冲冲地对爱丽娜道:“既然想带走我的女儿,总要亮一亮自己的身份吧?” 爱丽娜倒是洒脱,直接摘掉了斗篷。大家一看她有别于汉人的外貌,都是哗然: “好奇怪!竟然是蓝眼睛!” “鼻子好高!不过脸真白!” “竟然是洋人!” “这就是洋人啊!今天我真的开眼了!” “刘镖头的女人竟然跟了个洋人!” “刘镖头捡到宝了,有了个洋人女婿!” ………… 刘美也有些惊讶,不过她丝毫没有回去的打算,干脆拽紧了爱丽娜的衣袖。 刘镖头嘴巴哆嗦了两下,大吼一声:“洋人!绝对不行!我绝不允许你嫁给洋人!”说话间,他立即带着众多徒弟将爱丽娜围住了。 爱丽娜的两个侍卫很快拔枪冲了过来,但于事无补,根本驱赶不开镖局的人。 曾芸芸走上前,道:“这是英格兰国的郡王!”她不便暴露爱丽娜的性别,只好将郡主改为郡王。 “郡王?!”观众们又是一愣。 “我听我隔壁家二狗的三姨说府衙来了个西洋的大人物,父亲是位亲王。”有人立即作出证明。 “亲王的儿子,真的是郡王啊!这可是大人物!” “乖乖,不得了了!刘镖头的女儿一眨眼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啧啧!女镖头一下子变成郡王妃了!” “刘镖头,你就从了吧!这种机会,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 ………… 刘镖头想不到事态竟然进行到这一步。他虽然武艺高强,但也只是在官府的管理下出苦力,赚点辛苦钱。听说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郡王,骨子里便有些胆怯。对王权的敬畏,是深入到大明子民骨子里的。 刘美趁机拉着爱丽娜,早已跑下了擂台,对曾芸芸道:“原来是你,我们赶紧走!” 直到被刘美拉着跑出了很远,爱丽娜才停下来。她有点惊讶,问曾芸芸:“她为何这么着急?” 没有等待曾芸芸的回答,爱丽娜又忍不住道:“她很美,我很喜欢。” 对于这一点,曾芸芸倒是有心理准备。西方人的审美观点和东方人的是不同的。在汉人面前,刘美的长相普通,但在爱丽娜眼中却成了美人。在后世,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曾芸芸和刘美已经熟悉,便问起她送张天师的妹妹张国莹返回龙虎山的情况,以及为何被逼上了擂台招亲。 刘美道:“我送国莹出吉安城没多久,就遇到张天师亲自带人来寻找妹妹,我便把国莹交给了天师府的人。回到吉安城没多久,父亲就知道了我最近做的事情。听说这件事已经牵扯到天师府,父亲很生气。偏偏我不喜欢听他的,他便要把我嫁出去,我自然不从,就闹了起来。父亲恼怒之下,想起了比武招亲。他原本是想让自己一位老友的儿子上去的——之前,他和这位伯伯已经商量好了这门婚事,只是我没有同意。谁想到,这位郡王中途上台了。” 刘美接着对爱丽娜道:“对不起,我并不喜欢西洋人。所以,我没法嫁给你。但是我会从别的方面补偿你。” 爱丽娜问了曾芸芸刘美说的话的意思,又让她代为询问:“你可以从什么方面补偿我?” 刘美道:“我的功夫不错,可以保护你。” 爱丽娜听了,不由大笑,道:“虽然我有火枪,但我还是希望你保护我!” 曾芸芸只好对刘美说:“她不是郡王,是郡主。她是女人。不过你要注意的是,她喜欢 的就是女人!” 大概是听明白了曾芸芸的话,爱丽娜有手指挑了一下刘美的下巴,道:“确实,我喜欢女人!”说完,自己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 刘美身子不由一颤,退后两步,看来从心理层面,她还不适应这种情形。 曾芸芸安慰她道:“她虽然喜欢女人,但不会如何你的。她在和你开玩笑。现在,没有谁能约束你了。” 刘美终于放松下来,觉得自己终于自由了。从此,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需要考虑身份的约束了。 摸了摸衣襟里藏着的小小的银袋,那里是一些银锭和金叶子,那是哥哥帮她准备的。暂时,她需要这些来维持生活。可是,坐吃山空并非长远之计,她便问曾芸芸:“郡主缺少护卫吗?我觉得我可以胜任。” 曾芸芸知道刘美的意思,道:“我帮你问问。” 略一询问,爱丽娜立即便答应了。除了曾芸芸外,她觉得多个大明的玩伴很不错。 爱丽娜随即示意刘护卫即刻上岗,保护她逛街。曾芸芸想,尽快让爱丽娜学会汉语已是当务之急。 爱丽娜的语言天赋倒是真的不错,虽然和刘美是初识,但会不由自主比划着与刘美进行交流,一天下来倒是能学会不少文字。 黄昏时候,大概是逛街走累了,爱丽娜吵着让曾芸芸讲故事。她大致从刘美那里知道,大明还有江湖的概念,便表示,她想知道大明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 曾芸芸没办法,开始搜肠刮肚地想那些有意思的小故事,发现倒是《笑林广记》里的笑话想出来了不少。这些不雅的笑话也说不出口的,也不合“江湖”二字。突然,曾芸芸一拍脑门,暗暗地骂自己真是蠢笨。自己这里不是有成套的故事吗?金庸、古龙、梁羽生、黄易、温瑞安的长篇小说,都是引人入胜的啊! 哪个好呢?当然是金庸的小说了。仓促之间,没什么准备,刘美的身份提醒了她,倒是选择《笑傲江湖》为好。反正这个小说的情节背景就是在明朝。 曾芸芸道:“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倒还有趣,但是——”曾芸芸顿了顿说,“这个故事很长很长,很久很久都说不完,你要有耐心啊!” “好啊!好啊!”爱丽娜拍起手来,连两个女侍卫的眼睛里都冒出了光彩。 曾芸芸高深地笑笑,开始了翻译后的讲述。只有刘美有点晕,她听不懂任何英文,只觉得这护卫的差事真的十分煎熬。 曾芸芸不得不再用汉话给她讲一遍,正好让爱丽娜相印证,更快地学习汉话:“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门。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奕奕若生……” 曾芸芸刚一开口,福威镖局灭门的惨案就牢牢地吸引住了爱丽娜。刘美和两个女侍卫也集中精力去倾听。 虽然之前对每个故事细节都是烂熟于胸,但是亲口给这些外国人翻译,曾芸芸还是十分投入的。不知不觉中,几个人便沉浸在这个后世人编织的世界中。 “林平之只想挣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拼,但后心被点了几处穴道,下半身全然不能动弹,心想手筋如被挑断,又再穿了琵琶骨,从此成为废人,不如就此死了干净。突然之间,后面灶间里传来‘啊啊’两下长声惨呼,却是贾人达的声音……”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已经转回府衙的四个人,听到了人声嘈杂,众人才从对林平之命运的关注中回过神来。 第94章 第二次月考出现截搭题 不知不觉,整个白鹭洲书院迎来了九月份的月考。 因为升降舍规则的改变,大家对待月考都无比郑重。除了关心自身的成绩之外,很多人还带着一些看戏的心态。比如肖平与殷志的赌约,再比如其他读书人之间的竞争。 只是,看戏本为闲暇之举。可是看着看着,很多人便把自己搭了进去,也成了戏中人。上次月考之后,在很多人眼中俨然无知稚童的社学交流生肖平一举夺得了外舍第二名。随后又传闻诗经社大名鼎鼎的社长肖近也出自这所社学。很多人请亲朋打探这所社学虚实的同时,也渐渐收起了小觑他们的心理。 肖平自然能够感受到看待他眼光的转变,不过他并不在意。书读不好,说其他的都没用。他对自己需要做什么十分清楚,只是努力,再努力! 这同样给了解鉴不小的压力。与肖平同住一个院子,他每天都能看到肖平是如何用功的。虽然他自问做得也不差,但还是渐渐被肖平拉开了差距。一开始,他还一度觉得不服气,但时间久了,终于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在白鹭洲书院,自然有很多人知道他来自鉴湖社学。一提到这点,大家就会提起肖平和肖近。每每这样,解鉴都心中憋着一股气,只能更加刻苦地读书。 一早起床,肖平看到解鉴的屋子已经亮灯了。洗漱完毕,曾芸芸说要和他一起去书院。 肖平问:“你不去陪那个英格兰郡主了吗?” 曾芸芸道:“今天她要和我一起去书院。” 曾芸芸说完没多久,爱丽娜赶来了。不过这次跟随她来的,只有刘美一个人。 上了几次街,被几个无赖骚扰,随后爱丽娜便知道了刘美的功夫很好,多数场合,比火枪还好用。这让她对刘美的喜爱又强烈了不少。最近几日,她多次蛊惑刘美届时陪她一起去英格兰,还说以刘美的条件,可以嫁给王子。不过,刘美对大明的太子都没兴趣,更何况英格兰的王子。 因为之前去过白鹭洲书院,所以爱丽娜没有着男装,而是穿着英格兰带来的服饰。这身服饰,能为她带来不少礼遇。 到了这里后,刘美立即和阿丰聊到了一起。二人之前在卧牛岭便认识,随着最近几日刘美随爱丽娜来这里的次数增多,二人也越来越熟悉,仿佛有聊不完的话题。每次看到刘美这般,爱丽娜都对着曾芸芸抱怨:“他抢我的人!” 不过曾芸芸乐见其成,于是推波助澜。 去书院的路上,讲故事是必然的。 《笑傲江湖》的故事已经进入了大结局,不过曾芸芸对整个故事进行了改编,最主要的是改变了几个悲情女子的命运,让岳灵珊、仪琳都遇到了自己喜爱的人并与之走到了一起,宁中则也早早发现了岳不群的阴谋,最终与其决裂。令狐冲则为了任盈盈,心甘情愿加入了日月神教。在新的故事里,女人不再是男人的附庸。这样的故事,无疑更对爱丽娜和刘美的胃口。 爱丽娜和刘美都追问过她故事是如何而来,曾芸芸表示是听来的,并没有多说。爱丽娜和刘美并不相信她的说法,可也无法问出更多。 坐船到了白鹭洲,哪怕之前来过这里,爱丽娜还是慨叹书院的气息神圣庄严。因为最近听了很多故事,且日日与刘美交流——刘美不会英文,爱丽娜不得不尝试说汉话——爱丽娜的汉话水平明显提升了许多,已经能够进行日常的表达。 “真美!我爱大明,我爱吉安!”爱丽娜站在舟中对着江水大声表白。 大概是受了爱丽娜的感染,解鉴突然大吼一声:“我要奋起!” 二人所喊,惹来众人侧目。对于爱丽娜这个西洋女人,大家尤其感兴趣。解鉴则被无视了。 肖平进入书院后,别过曾芸芸等人,和解鉴自去考试。 沈有容最近寻不着曾芸芸,又不愿和肖平、解鉴一起苦读,常常出去游玩。据称,他认识了不少新朋友。昨夜,他不知是在哪位同窗那里蹭住,早晨又呼朋引伴来到书院。 身后跟着三个纨绔少年,沈有容俨然带头大哥。看到爱丽娜,他笑着走过去,抱了抱拳,装模作样地道:“参加郡主大人!” 他原以为爱丽娜听不懂,不料爱丽娜竟然一抬手,道:“免礼!”发音十分标准。 沈有容大吃一惊,道:“真乃妖怪。”说完,招呼三个小弟匆匆走了。 临走前他不忘对曾芸芸道:“羡慕你啊!我最烦考试了。”可是他月考的成绩,要写书信告诉叔叔沈懋学,他不敢旷考。 肖近来得比较晚。因为在书 院的名声很大,和他打招呼的人也颇多。他一边回应,一边思忖:“这月考来了,可如何是好?”他清楚,诗经社的同窗对他期望很高,还有一些对他心怀嫉妒的同窗则等着看他的笑话。这次月考,对他来说无疑是一道难关。 蓝亮和邱乘等步入书院的时候,身后都跟着几个相熟的同窗。二人见面,各自点头便罢。不过对上舍第一名的位置,二人又将有一场激烈的比拼。 肖平进入考场后,见到了殷志、叶令、邱真,甚至还有秦成、章劲节等几个同窗,他们的眼圈都敖红了。不过在谁睡得早谁便输了的念头的催促下,这些人都觉得近几日进步颇大。看到肖平面色红润、神清气爽,他们都认为自己再一次比肖平多学了半个夜晚,自觉都拉开了或缩小了与肖平的差距。 坐在考场之中,肖平拿着卷子,并没有立即下笔,甚至没有立即看题。他略略回忆了一个月来所学,深觉自己无愧于曾芸芸的嘱咐和袁源等师长的关心。 默想了片刻,他直接从第一题开始回答,不急不缓。如无意外,卷子里所有的内容,都尽在他所学之中,他根本不需要慌乱。 及至最后一题八股文,肖平一看,略有些惊讶,竟然是截搭题。内舍的考题难度果然更大! 所谓截搭题,就是原本自然的句子截断牵搭凑成的作文题。 科举命题,不管大题还是小题,都不出四书五经的范畴。大题的题目一般比较完整,因此简明易懂,比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但四书五经的篇幅有限,考试日久,考生就有撞题的可能,于是便催生了小题。比如,“子曰:‘我非生而之知者,好古,敏以求知者也。’这句话可以作为题目,“我非生而之知者”“好古,敏以求知者也”这两个短句也可以成为考试题目,前者是截下题,后者为截上题。有时候,考官没有题可出,干脆截取三两个字考一考。之前曾芸芸破题的“子曰”便是典型的例子。 然后不管怎么截,正常的大题小题,前代人几乎都考过了。考生读过同题,甚至背诵了范文,如肖平那般,便可以抄用。范文浩如烟海,考官很难记得那么多,辨别那么快,便给了很多考生机会。很多考生依靠别人的文章得了不错的名次。考官自然不可能读尽范文,只能在出新题上想办法。为了出新题,考官绞尽脑汁,于是有了更奇特的截搭题,来杜绝考生抄袭的弊病。 截搭题分为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和隔章搭等多种。字句短的为短搭,字句长的为长搭;文意前后有联系的叫有情搭,没联系的叫无情搭;隔着章节的则被称为隔章搭。 眼前的这一道题,为“皆雅言也叶公”。这短短的六个字,实则出自两句话。“皆雅言也”出自《论语述而》 第十五章。原章书云:“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下半句“叶公”二字,出自同篇第十六章。原章书云:“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篇是《论语》中的重要篇章,这两章更都是《论语》中的名文,常被人们引用。而此题只出前一章最后四字及第二章开头两字,连在一起便有了这个题目。因为前后文意没有关联,所以这是隔章截搭题中的无情搭。 截搭题以限制思维的方式来辨察考生才智之高下,用条条框框来考察考生循规蹈矩的行政素养,乃是八股文之弊端。但做好截搭题,又称为高智商者之专利。在肖平看来,写好八股文,比写好律诗都难。曾芸芸曾给他作了一个比喻,言写八股为带着镣铐舞蹈,舞姿不仅要优美,而且要合拍。 面对的虽然是很有难度的截搭题,可肖平也只是微微诧异而已。对这类题,讲郎在堂上虽然没有细讲,但也提及过。私下里,他已经背诵了上百篇截搭题的范文,而且细细揣摩了其中的技巧,早已是成竹在胸。 肖平略一思索,便在草稿纸上笔走龙蛇。写完之后,他读了两遍,改了两个字,又读了两遍,认为短时间内再难易一字,便工工整整誊写在卷子上。 这篇文章并非直接取自范文,而是肖平杂糅了所读文章结合自己平日习作写成。 肖平从容应对的时候,殷志等人则是一脸窃喜。他们清楚,截搭题可不是随便背诵一些范文就可以应付的。答完自己的卷子,看到肖平正对着窗外发呆,他们觉得,肖平一定是无从下笔,在发愁。 殷志快慰地想:这下,你终于无法作弊了吧?肖平,你等着出丑吧! 第95章 爵位成功的捷径 考完了,仿佛卸掉了一个重要的差事一般,很多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沈有容也不例外。在放榜之前,他不需要再去思考月考的事情。 “这样的日子,不妨长一点。”沈有容自言自语。 本想考完试再去寻曾芸芸闲聊,谁想到爱丽娜根本不给他机会。看到那个如同大公鸡一样骄傲的西洋女人,沈有容不觉心中有气:你一个女人,怎么连最基本的矜持都没有?可他随即发觉,爱丽娜是西洋人,大概并不懂矜持为何物。 这几日四处游玩闲逛,虽然快活,但是他的心中依然无法释怀曾芸芸之前说的那番话。 沈有容是不愿意曾芸芸去英格兰当侯爵的。可是现在,看到曾芸芸与爱丽娜整日混在一起,他愈发害怕这种可能变成现实。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为什么会害怕。他并不能说清他对曾芸芸的感觉。若是说他喜欢男人,他肯定不承认。可是他又解释不清楚他发自内心对曾芸芸的这种亲近,仿佛曾芸芸本身就是个女子一般。有时候在梦中,他甚至会把曾芸芸错认为圆儿。 难道是想念圆儿太深导致的?沈有容一次次告诉自己圆儿已经不在了,可是,他依然遏制不住去想念圆儿,进而希望去接近曾芸芸。随着接触的时间变久,他发现曾芸芸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他不得不安慰自己:这是特例。没见到肖平、阿丰、解鉴也都愿意接近“曾云云”吗? 因为过于在意,他特别不愿意曾芸芸有朝一日远走英格兰。那样的话,他们见面都难了。 怎么办?如何让他们快点分开?沈有容一度试探过爱丽娜,问她何时离开吉安府。谁料到爱丽娜竟然表示不着急。她还说,若是有机会,希望能够和曾芸芸一同去京城。 沈有容恨得牙根痒痒,发觉不能坐以待毙了。 考虑了一番,他看向了诗经社内逐渐聚拢的同窗。诗经社里的这些同窗,一个个都是自诩才子的,不仅自认为腹有丘壑,而且一个个自诩风流多情。 沈有容不由计上心来。 “你们知道吗?那个英格兰郡主又来我们书院了。”沈有容主动走到人群中,道。 “来就来呗。西洋女人有什么好看的?个子那么高,和牛马有什么区别?还是春香楼的小桃红最合我心意!”有同窗答道。 “这个,西洋女人实际上还是比较耐看的。你们没发现她特别白吗?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她是郡主,娶了她,有很多好处,比如从天而降、世袭罔替的爵位!”沈有容的话音刚落,便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爵位?此言当真?”有人问。 “当真!”沈有容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听一位朋友说,这位郡主有意在我大明寻觅良婿。回到英格兰之后,可以得到侯爵的封赐!” “侯爵?怎么可能?”有人惊呼。 “我亲耳所闻。我那朋友,与这郡主是好友。”沈有容笃定地道。 对于西洋女 人,一般的大明男子是不会有想法的。不过,沈有容重点强调了一旦娶到爱丽娜,便可以成为侯爵,还是让很多人激动起来。 读书人醉心科举功名图的是什么?无非是有了功名之后的特权罢了。可是科举哪里容易呢?真正能走到殿试那一步的,在场的这些人能够百里挑一就不错了。纵然各自倨傲,他们也清楚成为进士的难度。可是有爵位就不一样了,不仅不需要辛苦读书、蝇营狗苟去做官,还能享受各种优待,并且可以把富贵传给子孙。 可以说,在明朝,爵位的吸引力是很大的,因为太难获得了。在明朝,稍稍高一点的爵位,都需要开疆拓土的大功。从大明建国到万历元年的二百零四年中,封爵最多的,也就是洪武开国和永乐靖难两个时期。这两个时期,出现了很多名将为皇帝夺下了江山,所以得到了爵位。不过其中很多爵位又陆陆续续因为各种原因被朝廷夺走。永乐之后,大明封爵极为吝啬。仁宣两朝之后,更是罕有封爵的。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中,瓦剌俘虏了英宗朱祁镇,并且攻打到京城之下。当时,于谦坚决主战,抵制南迁,并最终陈师九门,击溃瓦剌军队。于谦立了如此大功,也不过封了一个从一品的少保,并没有得到任何爵位。可见封爵之难。 公、侯、伯、子、男,侯爵算是很高的爵位了,当年飞将军李广都没有机会得到。眼下,如果娶了爱丽娜,有机会成为侯爵,很多人都激动起来了。 “老沈,看起来你很了解情况啊!怎么,你为什么不动心?”有人问。 “我啊,我已经定亲了。糟粕之妻不下堂,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沈有容道。 “有骨气。不过,你还是给我说说那郡主的情况吧。”同窗已经有点跃跃欲试了。 沈有容对爱丽娜了解并不多,一些简单的情况也是从曾芸芸那里听来的。当下,他告诉大家:“这西洋女人,人高马大,但是未必比得上我们大明人聪慧。西洋之人的礼仪与我们不同,但女人的地位更高,所以那里才有女王。至于西洋女人,她们喜欢大胆、主动的男人。相信有意的同窗只要大胆与那郡主言明,她是无法拒绝的。毕竟,大家都太优秀了!” 大家略一琢磨,认为沈有容所言有理,便有了打算。只是表面上,大家还是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过很快,便有几人借故离开,不知做什么去了。 肖近来得比较晚。在诗经社里,他已经颇有威望。有人问:“社长,这一次月考,你应该一鸣惊人了吧?” 肖近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今晨读到北宋徐庭筠的‘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仍虚心’之句,我心有戚戚。浮名浮利,虚苦劳神,且陶陶,乐尽天真罢了!月考哪怕排名最末,我亦不在意。刚刚你们在讨论什么?我怎么听到了侯爵什么的?” 当即有人将沈有容所述有说了一遍。 肖近立即色变,随即神色一收,看起来很不经意地问:“沈兄,可是当真?” 沈有容郑重地点头。 肖近长吁了一口气,脸色已经完全变得平淡,道:“刚刚我还略有紧张,怕有人被骗了。毕竟西洋乃蛮夷之地,若是随随便便去了,未必能回来。可沈兄既然说是真的,那这消息倒未必是假。只是西洋的侯爵并非大明的侯爵,也许只是如我大明的里正一般,管管几个村民而已。” 肖近的这番话,倒是让很多人深以为然。听说那里只是弹丸小国,比不得大明地大物博、子民众多。毕竟,大家都没去过英格兰,不知道那里的情况。 沈有容自然不愿意事情被搅黄了,便道:“听闻那里也是十分富庶。” 肖近却不屑道:“坐井观天罢了。乡下的百姓,到了县城便觉繁荣,岂不知还有府城、省城和京城。我大明坐拥四海,区区一个海外岛国,能有什么富庶?” 沈有容不清楚那里真正如何,有点后悔没有打听清楚。听到肖近言之凿凿,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却又无从辩驳。 肖近继续道:“我大明读书人,想要出人头地,还是要通过科考。白鹭洲书院的学生,几乎每年都能考中进士。他们能,为什么你我不能?再说,哪怕考场一时不得意,若是能作出几首好诗,也能在士林之中如鱼得水。” 肖近的话说完,便有捧场的问道:“不瞒大家,昨日城中有一酒楼新开张,邀请社长作诗为贺,你们猜润笔费多少?” “多少?”同时有多名同窗询问。 “足足五两纹银!另赠酒席一桌!”肖近这位新收的小弟“打听”得很清楚。 同窗不由惊呼。他们都知道肖近作诗极快,几乎张口就来。这五两银子和一桌酒席,来得实在太轻松了。 肖近心中却暗暗叹息:哪里是五两纹银?分明只有三两,另外二两我已奉给别人作为报酬了。 接下来,大家的话题便转移到了诗文之上,沈有容今天对此没有兴趣,待了一会,便去往饭堂了。 没走多远,他看到肖平走了过来,口中尚念念有词。他没有打扰肖平,只是凑近了听,发现他正在诵读一篇八股文。 他拍了拍肖平的肩膀道:“肖兄,你这委实用功过头了吧?” 肖平摇摇头,道:“反正是走路,找点事情做罢了。” 沈有容道:“你这样用功是好事,但何时成功还不好说。眼前有条捷径,你何不走一走?” 肖平问:“读书还有什么捷径?” 沈有容道:“我说的不是读书的捷径,而是成功的捷径。” 肖平道:“我所求的成功,便在读书上。” 沈有容露出了看到傻子一般的表情,叹息了一声才问:“读书所求,不过功成名就。眼下有个更好的机会。” 肖平没言语。 沈有容白白卖了个关子,没有任何效果,只好主动道:“那个英格兰郡主爱丽娜,你经常见到吧?娶了她,有可能直接被封为侯爵,多好的路!你和‘曾云云’的关系如此好,‘曾云云’和爱丽娜则是至交。如果有‘曾云云’为你牵线,应该没有问题吧。” 肖平的脸上也露出了看到傻子一般的表情,随即爽朗地笑起来,道:“娶爱丽娜?哈哈,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沈有容忙问:“你的意中人是谁?” 肖平笑道:“你见过的。”说完也不解释,快步进入饭堂。 沈有容挠着头自言自语:“我见过?到底是谁呢?难道是蓝家大小姐?这肖平,倒是心高!” 第96章 骚扰大明的读书人 临到午饭,爱丽娜说想体验一下白鹭洲书院的饭食。于是,曾芸芸只好带着她和刘美去饭堂,在一处拐角,窜出了一个书生。他的年龄已经不小,接近三十岁了,胡子长得乱糟糟的,脸大概是刚刚洗过,前衣襟还有明显的水渍。看到爱丽娜,他抑制不住脸上的喜悦,脸上的几颗黑痦子似乎都兴奋地跳了起来。他径直跑到了爱丽娜的面前,道:“尊敬的郡主,你能听得懂我的话吗?” 爱丽娜点了点头。 男子大喜,指了指自己的沧桑的脸孔,道:“我,大明读书人,未来的进士,将主宰一个州郡甚至行省,甚至站在朝堂之上,制定大明国策。而我,愿意娶你!” 爱丽娜想不到这人这么直接。这种原本应该让她感到欣喜的事情,在她看到来人的尊容之后兴味索然。她道:“可是,你并不英俊,我不喜欢你。” 男子一听急了,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道:“我腹有诗书!诗书,你懂吧?大明最宝贵的东西!” 这人的肚子里有没有诗书不好说,但肚子委实不小。 爱丽娜没听太明白,道:“肚子不舒服?你应该去方便的地方。” 男子急得直跺脚,道:“我以后会做高官!你知道,在大明,做官的前景很光明。眼下,有很多女人愿意嫁给我,但是我给你一个机会,暂且不去考虑她们。” 曾芸芸有些好奇,这人从哪里来的 自信。 爱丽娜对男子一点兴趣都没有,继续摇头,道:“我饿了,要吃东西去了。” 说完,爱丽娜不再理会他,拉着曾芸芸便走。 男子立即拦住了爱丽娜,道:“我还没说完。” 刘美早已听得烦躁了,走上前,二话不说,直接揪住了男子的头发,将他拉开。男子疼得呲牙咧嘴,大喊大叫之下,引来许多人围观。 爱丽娜揽住了曾芸芸的肩膀,对男子道:“你太丑了,我喜欢他!” 男子恨恨地瞪了曾芸芸一眼,大喊一声:“你会后悔的!还有,你身边的这个人,我已经查清楚了,一个游学生,他凭什么和我比?” 爱丽娜走出了很远,却转头用汉话回复他:“你有病!” 曾芸芸看到爱丽娜这番模样,不由乐了,问:“这话你从哪里学的?” 爱丽娜道:“府衙前的街上。对了,芸芸,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很喜欢肖平?” 曾芸芸点点头。 爱丽娜道:“亲爱的芸芸,你看到了,我遇到了麻烦。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曾芸芸道:“你说。” 爱丽娜道:“你把肖平借给我用一下。哦,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我向大家说他是我的未婚夫,这样,那些人就不会再追求我了。” 曾芸芸摇摇头,道:“这不行。不过我可以把一个更合适的人介绍给你。” 爱丽娜问:“谁?难道是解鉴或者阿丰?” 曾芸芸道:“我说的是诗经社中的一个人。” 爱丽娜惊讶道:“不会是肖社长吧?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因为他说的话,我听不懂。” 曾芸芸摇摇头,道:“不是肖近,而是汪可直。他是知府的儿子。如果你想借用名头,他的更合适。” 爱丽娜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办法。从今天起,我会告诉大家汪可直是我的未婚夫。” 这次轮到曾芸芸惊讶了:“你不和他商量一下吗?” 爱丽娜道:“不用。既然是假的,我只要不当着汪可直的面说就可以。至于别人真的这么认为了,我不会承认的。” 曾芸芸想,不愧是来自英格兰的女绅士,竟然可以这么操作。 饭堂之中,曾芸芸等人坐定之后,爱丽娜看到肖平随后赶来,对曾芸芸道:“芸芸,你的男人来了。” 爱丽娜又转向刘美:“亲爱的美美,你有男人吗?” 刘美正认真对付桌上的饭菜,只是摇了摇头。 爱丽娜道:“没有人追求你吗?” 刘美再次摇头。 爱丽娜安慰她道:“美美,你再考虑一下,跟我去英格兰吧。那里将有无数英俊的小伙子在等着你。” 刘美开口道:“不去。” 爱丽娜十分遗憾。她不明白,英格兰也算不错的地方,为什么对大明人的吸引力竟然这么低。或者说,压根就没有吸引力。 因为进行了月考,下午,白鹭洲书院外、内、上三舍都是自学。肖平自去云章阁中读书,曾芸芸则和爱丽娜、刘美一起在书院内闲逛。 爱丽娜突然惆怅地对曾芸芸道:“有些遗憾,我并不是大明的子民。我发现,这里的读书人比英格兰的读书人生活得快乐。我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是我喜欢上这里了。有一天,若是我生了孩子,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在大明读书。” 曾芸芸道:“在大明,读书很辛苦的,并非你想象的那般轻松。再说,你觉得大明好,就多待些日子,甚至留下来都可以。” 爱丽娜顿悟一般,道:“对,留下来。这是个好主意。” “留下来?太好了,我代表白鹭洲书院表示欢迎。”一个男子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曾芸芸发现,这个兴冲冲跑过来的书生,同样是诗经社的。他的年龄大约十七八岁,个头倒是很高,但是十分瘦削,几乎可以用皮包骨来形容,仿佛一阵风吹来便可以将他刮倒一般。 看到爱丽娜转身,他无比深情地一揖,道:“爱丽娜郡主,我想和你说件事。” 爱丽娜问:“难道你想娶我?” 男子惊讶:“你是如何知道的?” 爱丽娜不胜其烦,问:“你凭什么娶我?” 男子拂动了一下长袖,背负双手,十分骄傲地道:“我善于作诗,很优美的诗!” 爱丽娜很不耐烦地问:“能作到什么程度?” 男子傲然道:“吉安府内无敌手。” 爱丽娜点点头,道:“很好,等你作到全大明无敌手时再来找我。” 曾芸芸暗暗点头,此时爱丽娜的汉话已经很流畅了。 男子急忙道:“爱丽娜郡主,我对你是真心的。” 爱丽娜笑道:“我对你的拒绝也是真心的。” 男子颇有怨愤地问:“你都不正眼看我一下,就直接拒绝,难道我真的一无是处?” 爱丽娜只是笑,却不再言语。 男子又问:“什么意思?” 曾芸芸只好替爱丽娜翻译:“她的意思是,就因为你是真心地对自己如此自信,她才没有说你一无是处。” 男子恼羞成怒,道:“我如此热忱,为何不给我一个机会?” 刘美终于忍不住了,道:“你热忱,郡主就要给你机会吗?我热忱地希望你去撞树,你是不是会去?” 男子愤愤不平,当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爱丽娜道:“我理解你。但是,我已经是知府家的儿媳了。我的未婚夫,你应该认识。” 男子愕然道:“你是说汪可直?” 爱丽娜点点头,道:“大明人都说,朋友妻,不可欺。希望你尊重我。否则,我就把你不尊重我的消息说出去。” 男子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情,我现在就走。” 看到男子离开,爱丽娜得意地对着曾芸芸和刘美笑道:“看来,这个办法果然好用。谢谢你的主意,芸芸。” 曾芸芸忙道:“千万别谢我,我可没这么教你。” 饭后一个时辰,天开始落雨。因为下午没有课,住在书院外的学生三三两两撑着油纸伞开始回住处。 三人站在檐下躲雨,不多时,阿丰送伞来了,刘美径直迎了上去。 阿丰把三把伞交给刘美,又与她谈笑了几句,便问明了肖平的去处,去云章阁给他送伞。 刘美笑着跑回来,发丝上还带着盈盈的雨滴。她自己却浑然无觉。 爱丽娜用英文对曾芸芸道:“芸芸,我看得出,美美有些喜欢你家的这个下人。” 曾芸芸首先纠正她:“阿丰不是下人,是我和肖平的朋友,只是暂时在这里帮忙罢了。” 刘美的脸颊通红,虽然听不懂爱丽娜的话,但爱丽娜的眼睛告诉了她话语中的意思。刘美并没有说什么,她的心意不言自明。 三人正聊着,却见肖近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沉吟。 三人都不说话,肖近在与她们交错时突然看到她们一般,忙道:“原来是郡主、芸芸,以及这位公子。” 爱丽娜问:“肖社长,你在做什么?” 肖近道:“闲来无事,追忆先祖往事,高风亮节,令人神往,于是,我打算写一篇文章描述一二。” 曾芸芸想,肖近和肖平的祖父去世极早,肖近从没见过那位老人家,也不知他所谓的追忆是如何做到的。 看到三人都没有反应,肖近问:“芸芸,你来书院,为何放弃进入外舍,而是甘当游学生?” 曾芸芸道:“所图自由罢了。” 肖近点头道:“也是。反正你也参加不了科举。想不到你与郡主这般熟悉。晚上我请平弟和你一起去酒楼吃饭可好?” 曾芸芸摇摇头,道:“平哥哥晚上要读书,去酒楼太耗费时间了。” 肖近故作亲近地道:“你啊你,哪里都好,就是把平弟管得太严了。我还有事,改日去看平弟。”说完,肖近向郡主施了一礼,昂着头离开了。 爱丽娜问曾芸芸:“肖社长和你很熟悉啊。他这个人,倒是有趣。” 曾芸芸道:“他是平哥哥的堂兄。你说的没错,这个人,是真的有趣。你很快就能见识到了。” 第97章 名次风波判错卷了吗 一天之后,月考的成绩将再度公布。 这一次张榜,聚拢的人比上一次还多,甚至还有一些学生家中的长辈也过来观榜。 邱乘对自己的成绩颇为自信,踱步到殷志身前,道:“殷兄,今日之后,你我可就同舍了。” 殷志道:“到时候还需要邱兄多多指教!” 邱乘摇着折扇,道:“小弟与殷兄共同进步便是!” 邱乘同 时看到了站在远处的肖平,道:“肖平倒是淡定,我想不明白他为何不去收拾行李。今天不是他离开书院之日吗?” 秦成捏着小胡须凑过来道:“二位,也许他早已收拾好行李了,如此才好整以暇,故作淡定。毕竟,人总是要点颜面的。” 邱真和叶令也围拢过来。邱真道:“这次的时文是截答题,想要考好,并不容易。” 邱乘一听,不由笑了起来,道:“原来是截答体。也不知道肖平破题写出来了吗?” 邱真道:“写不写得出来倒是无所谓,反正名次肯定比不上殷兄。这几日,殷兄焚膏继晷,十分用功,名列内舍前列是必然的。就怕肖平明明成绩不如殷兄,却不承认打赌。我们也不能将他强行驱逐出书院。” 邱乘道:“这还不简单。趁着尚未张榜,我等在众人面前再度提起此事,且看他是否承认。” 殷志等听了,都是一喜。只要在人前承认,一会张榜之后,肖平将无颜耍赖。若真的抵赖,他在书院的名声也真的是臭了。 殷志和邱乘对视了一眼,心有默契。邱乘故意走到肖平面前,道:“社学来的这位,可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肖平一笑,道:“我为何要离开?” 邱乘用折扇指了指,故意大声说话引起众人的注意:“社学来的乡野村民,果然是无信之辈。难道你忘了之前与邱兄的赌约了吗?若是你连续两次月考的名次不如邱兄,你就主动从社学退出。上一次月考你在邱兄之下,这一次料来也是如此。难道你想耍赖不成?” 看榜的书生们一听这个话题,就觉得劲爆。科考之中,名次极为关键,也常常是人们喜欢聊起的话题。书院月考的排名,也是为了激发大家的热情。以名次为赌,无疑是好事者的谈资。 “书院是神圣的地方,如何可以耍赖?” “就是,愿赌服输。当日作赌,可是有许多人听到了。” “他就是不承认,你也没有办法啊。” “没有办法?大家把这件事报告讲郎,看看讲郎是否愿意教授无信之徒!” “这个邱乘是上次的外舍月考第一名,而肖平则是第二名,二人这次月考,谁是第一,谁是第二,犹未可知。” “这位兄台,你这就想错了。这次月考的时文乃是截答体,你觉得一个只上了社学的学生能够是白鹿洞书院弟子的对手吗?” “这倒是。这道截答体,我也是颇为费了一些功夫才写出。” ………… 眼见大家议论纷纷,肖平道:“尚未放榜,我如何就必输?” 殷志上前一步质问:“赌约的事,你是否承认?” 肖平看殷志咄咄逼人,便道:“自然承认。不过如果这次月考,我的名次在你之上,你又当如何?” 殷志道:“那是不可呢的。” 肖平道:“我问你的是,我这次月考的名次在你之上又当如何?” 殷志想都未想,便道:“自然是我从白鹭洲书院退出。” 肖平点了点头,道:“那么我便奉陪到底了!” 听到这里,已经有人急不可耐,催促道:“今日的榜单,如何张贴得这么慢?” 议论纷纷时,自然又多了许多猜测。肖平倒是不着急,与曾芸芸谈笑自若。倒是解鉴有些焦急,道:“肖平,你这次鲁莽了。万一输了,岂不是白白耗费了在白鹭洲书院学习的机会?” 肖平道:“若是委曲求全,我心境受挫,纵然在此多学一年半载,到了科场之上,我也难有建树。” 众人期待的榜单终于被贴出来了,一瞬间,榜单下便没有了任何空隙。 殷志距离榜单较远,但还是遥遥地看到自己的名字位居红色之列,不由大喜:“我升舍了!我升到上舍了!” 他叫了一阵,发现四周并无人影响,反而有些人一脸古怪地看向他。 “怎么了?”他忙问。 站在前方的叶令道:“殷兄,你考了内舍的第四名。” 殷志道:“对啊,不是前六名都会升到上舍吗?” 叶令迟疑了一下,才道:“可是,肖平考了第二名。” 殷志一听,眼睛睁得很大,道:“怎么可能?” 他便往榜前挤去,大家也自发地为他让出一条路。 榜单上的字越来越大,“肖平”两个字清晰地压在他名字的更上方。 殷志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顿时大叫一声:“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说着,他就去扯榜单,却被书院的杂役拦住。 解鉴最近饱受出身的折磨,无论是小生意人家的子弟,还是出自鉴湖社学,都给了他很大的压力。白鹭洲书院的同窗瞧不起他,他偏偏又没法反驳,只能狠下功夫读书。眼下,他看了看自己名次,已经成为了黑名,舒心之下,又看到肖平赢了赌局,十分欣喜。与有荣焉的心态下,忍不住问殷志:“名次出来了,怎么着,想耍赖?” 看到殷志默然不语,解鉴继续逼问:“什么时候退出白鹭洲书院?刚刚说完的赌约,现在忘了吗?” 周围的人皆是不语。殷志的眼睛红红的,喉结处不断起伏,像是里面藏着个小老鼠。可是,他仍然没有说出话来,只是目光呆呆地凝视着榜单,大概还是没有接受这个现实。 邱乘走过来,对解鉴道:“你并非立赌之人,殷兄是去是留,与你何干?” 解鉴飞快地道:“刚刚去质问肖平的人便是你,难道你是立赌之人?” 解鉴又环视了一下众人,目光在叶令和邱真等人身上一扫,问:“怎么?难道白鹿洞书院的人输不起?” 叶令和邱真都有些愤愤然,偏偏不便反驳。 曾芸芸和肖平站得远远的。曾芸芸问肖平:“作为胜利者,你难道不想去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肖平道:“事实就摆在那里,我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了。” 曾芸芸笑道:“并非全部如此吧。应该说,还有解鉴这个急先锋在。” 肖平不好意思地一笑,道:“被你说中了。原本赢了,我是想去刺激殷志一番的。不过解鉴说了这么多,我就没有再去理论的想法了。” 曾芸芸又问:“平哥哥,你慨然应赌,而且一直不急不忙,看起来对自己的学业很有把握。说说,你的信心从哪里来的?” 肖平转过身,盯着曾芸芸的眼睛,似乎能够从这双幽深的眸子中看到未来。他缓声道:“芸芸,这多亏你。最近几个月,有你在我的身边,我并不惧怕这些外力的侵袭。打这个赌,对我来说全无一点坏处,可以催促我上进。哪怕真的输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你在,社学也是读书的好去处。” 曾芸芸明白了肖平的想法,道:“我也属于外力,只是对你有好的一方面罢了。不过,眼下你觉得我好,可是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也许会成为你的羁绊。那时候,你还会有信心吗?” 肖平并不能完全懂得曾芸芸的意思,但他也从未想过曾芸芸会成为他的羁绊。在他的心中,曾芸芸就是美好的。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道:“芸芸,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你在我的心中,一直都会是这种美好的样子。” 曾芸 芸的经历要比肖平丰富,她清楚,在一男一女的二人世界里,哪怕情感再真挚,在生活中也会出现磕磕碰碰的。尤其是,她作为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人,许多理念都与这个世界的信条不同。她若是要和肖平一同走好以后的路,势必要面临更多更严峻的情感考验。不过,眼下的肖平信心满怀,她倒是不宜再继续进行这个话题,只是同肖平看眼前的闹剧如何收尾。 众人皆是沉默,独独解鉴在催问殷志的时候,豫章书院的章劲节开口了:“不会是卷子真的判错了吧?这次月考,难度颇大。最近一个月我十分用功,也不过是内舍第十六名而已。”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确:我章劲节堂堂豫章书院的学生,又如此用功,也不过是第十六名。他肖平一个社学学生,却得了第二名,里面肯定有问题。 章劲节这番话,顿时让邱乘等人面露激动: “对啊,肯定是判错卷子了。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 “如今去找讲郎,寻肖平的卷子一阅便是!” “正是!” “正需如此!” 几句话说过,殷志苍白的脸也突然红润起来,他厉声道:“定是如此!我应该是第三名才对!” 名次差了一点点的两三个读书人,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升入上舍的希望,高呼道:“我们现在就去讲郎那里!堂堂上舍,怎能容许某些人滥竽充数!” 第98章 相请袁源的心思 作为江西四大书院之一,白鹭洲书院从来不缺银子,因此书院的讲郎待遇一直优渥。在城中,书院为所有讲郎都单独租了独门独户的院落。若是在书院任职够了年限,书院则会将这处宅子买下来送予讲郎。在书院内,每个讲郎也都有一处独立、宽敞的房间。 讲郎袁源的房间就在内舍不远,门前种植了一些花木,十分清幽。 房间内的茶桌上,摆放着两杯香茗。桌前坐着二人,一是袁源,另一人则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袁源对青年道:“贤弟此前一直在临川家中苦读,如何今日突然想到吉安一游?” 青年道:“考中孝廉之后,小弟才知读书欲再进一步,难之又难。整日闭门家中,感觉进益有限,便出来走走。袁兄在白鹭洲书院从教多年,想是有妙法教我。” 袁源道:“贤弟二十有一的年岁便中举,文名布达江西,异日拾青紫如草芥。到了我这里,何须自谦?”袁源说这番话的时候,倒不似恭维,而是完全认同自己所言一般。 青年道:“君典兄前段时间来了这里,回去后还专门给我写了封信,言道此间妙处种种。如何我真的来了,袁兄却悭吝一言?” 袁源笑道:“求学一途,苦不早也。贤弟少即聪颖,后早早中举,只需在俗世之中磨砺一二,不难有成。至于如何磨砺,愚兄亦无法提前告知。不过非闲非游,不可以涉道。贤弟多走走,自然有所收获。” 青年轻拍桌案,道:“不过非闲非游,不可以涉道——此言颇得我心。天下有闲人则有闲地,有忙地则有忙人。缘境起情,因情作境。神圣以此在囿引化,不可得而遗也。” 袁源笑问:“贤弟所言已得个中三味。不过,何谓忙人、何谓闲人,可否见告?” 袁源与青年交情深厚,且年长,此言倒是有考校的意味。青年略作思索,道:“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此皆天下之忙人也。知者乐山,仁者乐水,此皆天下之闲人也。” 袁源道:“看来,你我还是忙人。毕竟,还需要为科举蝇营。” 青年叹道:“忙于馆阁之中,典制著记,乃小弟平生夙愿也。小弟少读西山先生之《文章正宗》,因好为古文诗,未知其法。及弱冠,始读《文选》,辄以六朝情寄声色为好,亦无从受其法也。不知何时,思路有通啊!” 青年的志向,不可谓不高远。忙于馆阁,必须中进士,而且要名次考前才可以。明代科举考试,第一甲状元直接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其余第二、三甲中文学优异及善书者,通过“馆选”,即翰林院考试,可以到翰林院参学,称为“庶吉士”。三年学成之后,优秀者留翰林院工作,次等者出为给事中、御史、六部主事等。青年所言的读书经历,都表明他致力学习正统的文史知识和修辞手法,志愿当文学官员,撰写官修历史和传达正统大道的诗赋文章。这番说辞,其他读书人也会有。不过这些人考中进士,无非将馆阁作为跳板,真的像青年这般一心做学问的,几乎没有。因此,袁源听了,确实十分敬佩。 袁源道:“愚兄暂时倒不敢想那些,不过在书院教书,颇有几个有才气的学生,有贤弟当年的风采。” 袁源这么一说,倒是立即让青年来了兴趣。他最喜与人切磋,尤其是年少之人。此次来白鹭洲书院,一个目的就是看一看这里的青年才俊。 二人说到这里,却听门外传来喧闹之声,随即看到一群学生走了过来,领头的几个,脸上还颇有些愤愤不平。 袁源起身,看到邱乘率先上前施礼,便问:“邱乘,有什么事吗?” 邱乘问:“袁先生,这次月考,来自鉴湖社学的肖平得了内舍第二名。请问,这名次是先生您判的吗?” 袁源立即明白了他们的意图,点头道:“乃是我与其他几位先生共商而定,山长和监院也在场。” 邱乘忙问:“山长和监院也是这个意见,认为肖平可以得第二名吗?” 袁源道:“确实。” 邱乘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但他清楚,袁源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蒙骗他们。站在一旁的殷志几乎都无法站稳了。 袁源看到门口站的学生颇多,偏偏当事人肖平并没有来此。他继续道:“有些事原本不需要和你们说的。不过既然你们都来了,倒不妨聊两句。这次月考,山长和监院都看了肖平的卷子,有意将其擢为内舍第一名,是我将他的名次压在第二名。因为我觉得他年纪尚小,得了第一,会生出骄傲之心。不过,看来我忧虑错了。我不该担心肖平,而应该担心你们。诸位之中,十有八九都上过我的课,都是我的学生。你们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的出身,看来都比肖平优异。我知道,很多人瞧不起肖平,认为他来自社学。可是,你们也因此忽略了肖平的努力。来自社学如何,年幼又如何?如果依靠出身能够简单评定一个人的学识和才分,我们还进行月考做什么?直接按照家世给大家排名次就是了。当然,大家也不需要参加科举了,进士的名额直接给京城的世家子弟就是了。大家觉得公平吗?” 袁源看到很多学生脸有愧色,继续道:“吉安偏居一隅,而为江西布政司科甲极盛之府,靠的是什么?是士子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敢谏为忠。家诵诗书,人怀慷慨,文章节义遂甲天下。诸生身在白鹭洲书院,应当放眼天下,如何反倒猜忌甚至嫉妒优秀的同窗?” 袁源说到这里,围观的学生大多都惭愧地低下头。哪怕是邱乘,心中虽然不忿袁源为肖平开脱,但也生出了退缩之意。 袁源继续道:“既然你们都来了,不妨看一看肖平的卷子。”说罢,袁源入内取出了肖平的卷子,让诸生传看。 诸生接过之后,看到肖平干净的卷面、工整的字迹和毫无错漏的答题,都默言不语,心中却暗暗惊叹。更有个别好事者读出了肖平所作八股文。哪怕有再多不情愿,大家也不得不承认,肖平此卷极佳,哪怕被判作第一名也不为过。 不知不觉,有人念出声来: “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夫子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且圣人出一言为天下法,岂南蛮鳺舌之人,所可同日而语哉?虽然,衍洙泗之传,固征经训;而驰潇湘之誉,亦具卿材,吾党奉圣言为依归,而此外有人,未可以彼哉、彼哉一例而外之也。 如子所雅言,在诗书执礼,夫如是以立言,岂同叶公所谓以小谋大作者哉?吾党覆案之,盖皆雅言也。 …………” 一文读罢,叶令、邱真、章劲节等各有颓色,殷志更是面如土灰,依然忍不住在念叨:“我竟然不如肖平!我竟然不如肖平!”到了最后,他直接跌坐在地上,挣扎着也无法起身。 传看完卷子之后,大家看向殷志 ,脸上难免带上了嘲讽的笑容。当大家觉得肖平不如他们时,他们可以想尽办法去质疑他甚至污蔑他。可是,当他们认识到肖平远远比他们优秀的时候,心态反倒坦然了,认为肖平取得第二名是理所当然的,反倒是殷志成为了他们嘲讽的对象。 邱乘等人向袁源草草地行了个礼,气哼哼地离开了。叶令和邱真搀扶着殷志,也退去了。大家没热闹可看,也各自散开。 袁源取回肖平的卷子,看到好友正带着笑看着他。 青年道:“这位肖平,文章倒是写得十分优秀。” 袁源问:“贤弟之前说要在吉安府多盘桓几日,为兄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青年道:“袁兄客气了,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说。” 袁源指了指卷子上肖平的名字,道:“我想请贤弟当肖平的老师。肖平的本经是《诗经》,我能教他的不多。贤弟在《诗经》上造诣颇深,不如指点他一二。这是个好苗子,异日成就不可限量。”说到这里,袁源又着重介绍了一下肖平的情况,着重点出了肖平的年龄和之前在社学读书的情况。无疑,袁源是想给肖平增添一些分量。 古人读书,力求自己科举扬名的同时,也期望有个好老师、收个好学生。在官场中,师生是天然且亲密的同盟关系,而且在重视师道的古代,这种同盟不会被人诟病,大家都认为师生相互扶助是理所当然的。因此,肖平若是前程似锦,青年成为他的老师之后,也会因此受益。 青年想了想,道:“我对此子倒是有些兴趣,不妨找个时间见上一面。” 袁源听青年这般说,就知道这事基本上是定下来了,也是十分愉悦。他没有什么门户之见,不会觉得肖平老师多了有损自己的地位。肖平还年轻,科举之路还很长,以后还会有其他老师,这是必然的,也是袁源乐于看到的。 第99章 汤显祖功名富贵本无凭 月考榜单公示后,便是换舍。肖平摇身一变,成为了上舍生。 肖平并不住在书院,倒是不需要如何折腾,只不过是换个讲堂读书罢了——其实哪怕住在书院,升了上舍也并不一定要换住处。不过,还是有那么一部分人,觉得到了上舍,就该和上舍的学生住在一起——当然,也有那么个别人,换了过去又不得不再换回来,十分狼狈。对于这些,肖平并不在意,他唯一惦记的,是讲郎是否还是袁源。 因为和殷志的赌约闹得比较大,肖平的名声也进一步传开。进入白鹭洲书院的上舍,在吉安府便有了一些地位了。因为白鹭洲书院的上舍生,考上秀才甚至举人的比例很高。肖平如此年轻,便连升两级进入上舍,任是谁都不会小觑他了。反倒是有个别家境一般的上舍生主动来亲近他。既然肖平很大概率有个好前程,他们便不愿意与肖平交恶。此时的同窗之前,来日往往有用得着的地方。若是都考中了,彼此异地为官,也能有个关照。自然,若是肖平最终无法金榜题名,那么这点情分也会被他们忘掉。 不过,主动示好的同窗并不包括邱乘这个圈子的人。他们是不会与他结交的,反倒是矛盾更深了。 这些主动亲近肖平的同窗告诉肖平,上舍与内舍、外舍不同,讲郎并非只有一个,而是多个讲郎轮流教授,康啸林和袁源都会为上舍授课。 肖平的心中刚刚觉得踏实,便有学生传话说讲郎袁先生叫他,不过见面的地点并非在袁源的房间,而是在上舍不远的一处院落的大树下。 这棵合抱粗的桂花树正散发着浓烈的香味,哪怕站在数十丈外也能闻到。乍一闻,甚至会觉得刺鼻。比如曾芸芸就觉得桂花味道像极前世的空气清新剂,不过,时间久了,刺鼻感就会渐渐消失,反倒身心会有种愉悦感。 桂花树下,袁源和青年坐在石桌前,正聊着当今文坛的一些掌故。 看到肖平和曾芸芸一起走过来,青年主动点了点头。 肖平上前行礼后,将曾芸芸介绍给了二人,言道这是他社学的同窗,目前在书院游学。 袁源道:“今日叫你来此,为的是给你介绍一位名师。我身边的这位,乃是我的好友,抚州府临川县的汤义仍。他会在吉安府逗留一段时间。我这位好友对《诗经》颇有见地。不知你可愿意拜他为师?” 肖平看这人十分年轻,并不知道眼前这位“糖衣人”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袁源郑重介绍给他,相信他应该有过人之处。在这方面,他并没有什么疑虑。不过,他习惯了征求曾芸芸的意见,忍不住微微偏头征求意见。 看到肖平这般,青年微微一笑。 曾芸芸只是一个眼神,肖平就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袁源看到肖平答应,十分高兴,当即让肖平行拜师礼。肖平依言而行。 青年看来十分谦和,看来对肖平有些兴趣,问了他之前读书的经历,听后表现出了赞叹,便道余下的日子,他将每日抽出一个时辰,为肖平讲授《诗经》。若是白鹭洲书院休息的日子,课程还会增加,改为半日学习。 不过,青年也言明,他的本经并非《诗经》,而是《尚书》。只是他对于《诗经》的喜爱甚于《尚书》。科考选择《尚书》作为本经,不过是受父亲和老师的影响罢了。 临走时,青年看了曾芸芸一眼,略有些疑惑,但并未言语。 二人离开后,肖平悄声问曾芸芸:“芸芸,我刚拜的这位先生,很厉害吗?” 曾芸芸道:“我猜应该很厉害。” 当然,在曾芸芸心中,她十分清晰,刚刚见到的这位“糖衣人”确实厉害,因为他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汤显祖。 汤显祖,于嘉靖二十九年八月十四日生于江西抚州府临川县城文昌桥东文昌里汤家老屋。汤显祖字义仍,又字义人,号海若,又号若士、两片翁、清远道人,晚年号茧翁。他为世人熟知,是因为他写下了名传后世的《还魂记》,也就是牡丹亭。实际上,除了戏剧创作,汤显祖还是位时文大家。 汤显祖生于书香门第,自幼拜祖父、父亲为师。十三岁补县学生员后,先后拜徐良傅、罗汝芳两位同乡进士为师,隆庆四年,他二十一岁,,便中江西乡试第八名举人。 不过,汤显祖的好运暂时就会中止了。曾芸芸知道,此时的汤显祖,已经于隆庆五年遭遇了一次会试失利。如果历史的进程不变的话,明年的会试,汤显祖依然会落榜。 待汤显祖文名传扬开后,他将吸引首辅张居正的注意。张居正想让汤显祖和沈懋学一起,做他儿子的陪考,并许以头几名。汤显祖没有配合,在随后的两次会试中再次落榜,倒是同意配合张居正的沈懋学高中状元。 接连四次落榜,对汤显祖的打击很大。可即使如此,汤显祖还是在三十四岁考中进士。 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曾芸芸在上本科时,就曾有个疑惑,为什么很多文坛大家考不上进士?真的是科举考试不公平吗?如果说她当时的概念还不清晰的话,到了这个世界的几个月里,她就弄清楚了原因。那些文坛大家考不上进士,很多都是有原因的,倒是与科举考试的公平度无关。 且不说唐宋,单单是明朝,就有 人拿张岱说事,认为这样的文章圣手考了三十年,一直到明亡都没有中举是科举不公正。其实,哪怕是张岱,也并非一定能写好八股文。哪怕平时写得好,也要看临场发挥,考场上也未必写得好。毕竟,虽然张岱的小品文写得好,但科举不考小品文。因此,有才华的人考不上,是正常的。但是从正常途径考上科举的,必定都是有一定能力的。 另外,“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张岱若是早早登第,后人未必能看到《湖心亭看雪》那样绝妙的美文。同理,汤显祖若是官场得意,而非失意后辞官,《牡丹亭》能否问世都是一个问题。 此时的汤显祖,才学未必达到巅峰,但是教授肖平,应该足够了。哪怕他的本经是《尚书》,但曾芸芸依然认为他给肖平讲授《诗经》,毫无问题。 在曾芸芸面前,肖平的思维有时候很单纯。既然曾芸芸说汤显祖厉害,肖平也就信了,并没有过多追究原因。 曾芸芸欣喜之余,也有些担心。过于单纯,肖平以后如何在官场上打拼呢?不过担心了片刻,曾芸芸又释然了。一个人的路,总是要靠自己的脚步走下去的。哪怕曾芸芸知道一些历史的走势,但是她依然无法左右很多事情。另外,遭遇一些挫折,对肖平而言,是必然需要经历的。 曾芸芸和肖平走后,袁源微微叹息了一声,却被汤显祖捕捉到了。 “袁兄,我已收下这名弟子,为何还不开心?”汤显祖的手指轻叩着石桌,问。 “哪里是因为这个。刚刚随肖平前来的小子,你可看到了?”袁源问。 “叫曾云云的吗?我注意到了。《吕氏春秋圜道》有云:“云气西行,云云然。”这名字起得,倒是少见。”汤显祖笑道。 “我一开始也和你一样觉得奇怪,后来才知,他的名字是曾芸芸。《老子》有云:“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不过这都不重要。此子目前仅仅是游学生,而肖平早已考入上舍。不过据我所知,曾芸芸读书的天分,犹在肖平之上。不过,此子对科考大概是全无兴趣,入院考中故意放水,只是每日优哉游哉。可惜了。”袁源道。 “也许这是位陶渊明、王冕一样的人物。功名富贵本无凭,你我费尽心情,却误了多少流光啊!”汤显祖的脸上面上现出一丝寥落,不过他随即一笑,又对袁源道,“不过袁兄不用担心,我还做不到如此清高。科举,我还是要考的,毕竟我还有一些志向,需要官位来实现。” 袁源没想到一惯心高气傲的汤显祖,会用陶渊明、王冕来比拟曾芸芸,不由对曾芸芸又高看了一眼。不过,联想到曾芸芸可能会入赘到英格兰,做那位洋人郡主夫婿的事情,袁源觉得曾芸芸这个人愈发奇异了。 汤显祖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抬眼看着头顶的枝条,似乎在想什么问题。 袁源知道汤显祖有发呆的习惯,干脆也不言语了,与他一同发呆。 曾芸芸并不知道自己给袁源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她和肖平、解鉴返回住处的途中,与肖近遇上了。 肖近见到曾芸芸,不由大笑起来,问:“芸芸,书院里很多人都在传言,说你将和那个大洋马成婚。哈哈,笑死我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女扮男装的事情抖露出去的。” 肖近又对肖平道:“平弟,考得不错,不过你还需要继续努力!在白鹭洲书院考个好名次,算不得什么。明春的县试才是关键。要我说啊,你各方面都好,就是不会藏拙,锋芒太露。不像我,懂得低调。” 解鉴问:“我看了榜单,没看到你的名次。” 肖近得意一笑:“什么叫深藏功与名?我就是。为什么没我的名次?那是因为我已经跻身更高的境界。总之,你们不懂。” 肖近最近一段时间,交游颇广,与许多名士相唱和。这些名士到白鹭洲书院而来,自然会在言谈中提及书院办学之事。见闻广博的他们,往往会提出一些建议。肖近将这些言谈收集起来,写于月考卷子之上,名为《书院办学策》。他一道题目都没有答,但是《书院办学策》中的内容还是将考官打动了。下午,康啸林还专门将他叫了过去,询问了一番。肖近集合了许多人的见识,侃侃而谈,倒是将康啸林蒙住了。肖近离开后,康啸林依然赞叹鉴湖社学出来的学生果然不凡。康啸林决定抽时间再去鉴湖社学一趟,向曾夫子讨教一番。 肖近得意之余,对三人道:“在书院之中,有什么事情摆不平,尽管找我。我还有应酬,先走了!” 看到肖近昂着头离开,解鉴名次提升的好心情彻底被破坏了。他叹道:“还是在社学中好啊!” 第100章 提亲女子最从容的办法 第二日散学之后,肖平正式到汤显祖住处求学。 因为住得地方距离书院很近,所以肖平散学后又回了一趟住处,重新整理了一番衣冠。而上午的时候,曾芸芸已经将拜师所用的束脩精心准备好。第一次登门,要正式一些。在这个“天地君亲师”被供奉的时代,曾芸芸对老师的意义有更多的了解。 汤显祖的家境较为殷实,所以在城中,他租住了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令肖平想不到的是,他来吉安,没有带书童,反倒是带了一个中年家仆。 家仆留着长须,面无表情。听了肖平的自我介绍,看了看肖平及他手上拎着的束脩,没有通报,他便打开了木门,直接领肖平进了院子。 下午下了一场急雨,还有稀疏的雨滴从屋檐上低落下来。院中的天井中聚了一点雨水。天井旁摆了几株花木,长得十分凌乱,却也有凌乱的美感。 汤显祖拿了一卷书,却没有看,反倒是对着屋檐上的水滴发呆。看到肖平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招呼肖平道:“坐吧,不用拘礼。” 不过肖平还是客气地行礼:“拜见先生!” 汤显祖并没有提读书的事情,而是道:“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 肖平道:“多谢先生。不过我并未和同住一个院落的曾芸芸说要在此吃饭,我回去晚了,怕她惦记。” 汤显祖突然道:“你说的曾芸芸,是女的?” 肖平一惊,不知汤显祖如何猜出来的。想想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倒真的给了汤显祖猜想的余地。 汤显祖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笑道:“第一次见她,我就隐隐觉得她并非男儿身。” 汤显祖又问:“是你未婚妻?” 肖平点头。 汤显祖却没有继续刨根问底,只是说了声“有趣”,便开始授课。他先问了肖平之前读了哪些书,有什么心得,随后并没有直接开讲具体的问题,反倒是将自己多年来读书的经验告诉了肖平。尤其是对本经的学习心得,汤显祖毫无保留的一一道来。 汤显祖讲得认真,肖平记得也仔细。不过他并没有用纸笔,只是仔细听。 汤显祖突然中断,问:“我说的这些,你是不是都能记住。” 肖平点了点头。 汤显祖问了几个问题,果然,肖平记得分毫不差。汤显祖道:“真是羡慕你。”当下他也不再验证什么,继续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肖平听了许久,暗暗佩服汤显祖,也佩服曾芸芸:芸芸从没见过汤先生,竟然知道汤先生很厉害。 掌灯之后,汤显祖才停下来,道:“既然你有佳人等候,我就不留你了。” 肖平行礼之后便离开。汤显祖又让仆人送了肖平出了巷子到了大路上。 那家仆依然面无表情,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肖平想,汤先生这样一个有趣的人,选择了这样一个无趣的家仆,真是奇怪。 上了大路,肖平看到阿丰已经在路边等候。 阿丰上前道:“少爷,蓝府派人来了,说是找你的。” 肖平问:“什么事?”他不清楚蓝府最近到底是什么目的。他猜想,大概是前几日请曾芸芸去赴宴,结果不了了之,如今蓝府便派人来问一问。可是曾芸芸在家,肖平不清楚为何要找自己。 到了家中,肖平发现来人竟然是个婆子。 也许她等了很久了,见到肖平,几乎是扑上来的:“哎呀,是肖公子吧?终于把你盼来了!” 肖平看向解鉴,问:“芸芸呢?” 解鉴道:“老大说她累了,睡了。” 肖平疑惑,下午的时候,曾芸芸的精神还很好。过去,她可从没睡得这么早。 不待肖平继续问,那婆子已经跑上前扯住了肖平的袖口,道:“肖公子,老身来是告诉你一件大喜事!” 肖平想去看看曾芸芸的情况,又觉得还是问明情况,将这婆子打发走要紧,便问:“什么喜事?” 婆子看到肖平感兴趣了,神秘地一笑,才道:“你知道鼎鼎大名的蓝府吧?蓝府就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如今,蓝家的大小姐看上你了,让我来传个话。肖公子,不妨明天去提亲吧?就由老身去如何?一定帮你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肖平诧异道:“你是说蓝灵看上我了?” 婆子连连点头,道:“肖公子真是好福气!一旦与蓝府结亲,这辈子穿的都将是绫罗绸缎,吃的都将是山珍海味,还会有个莫大的好前程!哎呀呀,公子一下子就成为人上人了!” 肖平蹙眉听了一下,直接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不过我对她没兴趣。阿丰,送客!” 婆子不由呆住了,忙道:“肖公子,你是不是迷怔了!我说的可是真的,你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肖平惦记曾芸芸的情况,不愿再耗费时间,破天荒地对阿丰发脾气,道:“阿丰,还愣着做什么,送客!” 倒是解鉴突然关心起这件事,问:“是蓝老爷和蓝夫人让你来的吗?” 婆子道:“是蓝小姐亲自让我来的。” 阿丰感受到了肖平的心情,不待婆子多说,冲着她一瞪眼,露出了凶神恶煞的表情:“走吧!” 婆子被阿丰拽出了门,依然不敢相信,不住嚷道:“你这个失心疯的!你会后悔的!” 解鉴看到肖平小跑着去了曾芸芸屋里,颓然坐下,对着返回的阿丰道:“丰哥,你说说,我们都是鉴湖社学出来的,怎么遭遇天差地别呢?” 阿丰被肖平呵斥了一句,却没有丝毫懊恼,而是笑道:“人与人本就是不一样,看开不就行了。” 解鉴问:“丰哥,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当老大和肖平的下人?” 阿丰点点头,道:“我觉得很好啊!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想过的日子。不过比较遗憾的是,小姐和少爷并不把我当下人看待。” 解鉴噘着嘴,念叨着:“这个世界真奇怪,我都看不懂了。哎,我还是好好读书。考上了功名,我也要女方来求亲!啧啧,稀罕啊!” 肖平来到曾芸芸住的房间,发现门半掩着,灯却未亮。肖平想,芸芸大概是生气了。没想到,屋里却传来了清朗悦耳的读书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听到这声音,肖平一喜,在黑暗中问:“芸芸,原来你并没有生气啊!” 曾芸芸道:“些许小事,我为何要生气。不过我很好奇你将如何应对,于是避过来听听。” 肖平看到曾芸芸并没有点灯。他慢慢地摸索到曾芸芸的床边,渐渐能够借着星光看到曾芸芸,发现她倚在床头,手中拿着一卷书,略略慵懒地蜷缩在那里。黑暗中、星光下,她的身形略显纤瘦,却又不给人羸弱之感。 肖平坐在床边,看了看远星,便对曾芸芸道:“芸芸,我只喜欢你,我只愿和你在一起。” 曾芸芸道:“平哥哥,你的心思我明白。不过,今天有蓝家的小姐看上你,明天就有可能有张家、王家的小姐看上你。这种事情的出现,我能接受。毕竟,你会越来越有出息。当你中了秀才、举人甚至进士之后,会有更多的人青睐你。” 肖平忙道:“芸芸,不管是谁,我都不在意。我真的只喜欢你。” 曾芸芸坐直了一些,道:“我信你。不过,平哥哥,我想问问你,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呢?” 曾芸芸这样一问,肖平便有些着急。虽然几乎天天和曾芸芸在一起,也发自内心地喜欢曾芸芸,但他却从没思考过喜欢曾芸芸什么这个问题。乍一被问,他倒是难于回答。愣了一会,肖平才道:“芸芸,我过去并没有仔细想过。我喜欢你,因为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我十分开心。你的言行举止,我都感觉到悦目爽心。” 曾芸芸道:“平哥哥,难得今天我们聊到这个问题。我呢,有件事想要告诉你,就是如果你喜欢上了别人,便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你要和别人在一起,我并不介意。你没有义务一定要守着我。” 听了曾芸芸的话,肖平的脸色猛然变成煞白,他想不明白,曾芸芸为何会向他说这些。许久,他才哆嗦着嘴唇问:“芸芸,你不想要我了吗?” 曾芸芸看肖平紧张的样子,不由一笑,但又忍不住心疼起来。她道:“平哥哥,你别多想。我只是希望你做出你最期望的选择,而不是被裹挟着前行。” 肖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想,芸芸既然这样说,肯定是有原因的吧。原因在哪里,他并不是很清楚。毕竟,曾芸芸刚刚讲的这些道理,要比学习本经难多了。 这晚,肖平睡前并没有读书,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解鉴看到肖平从曾芸芸屋里出来后早早熄灯,十分奇怪:难道老大又传授了肖平新的学习方法?他试着也早早熄灯躺下,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一夜里,他辗转反侧。清晨,看到肖平同样一脸倦容,他彻底迷惘了:老大的新方法,到底是什么? 曾芸芸知道肖平心情不会很好。可是,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这样做。她知道,肖平对她的情感是真诚的,但也是很单纯的。这种单纯,虽然经历过艰辛生活的考验,却并未如何承受诱惑的磨练。如果和肖平相携手,她希望两个人走下去的路是长久的,否则,不如各自尽早做出选择。 一夜未眠,就当作给肖平的一点考验吧。 在情感面前,骄傲一点,有时候就是女子最从容的办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钟情非芸芸不娶 时间进入了十月。 肖平和曾芸芸,二人情感面临的第一次考验悄然出现,又在随后的几天里悄然消失。肖平依然是个勤奋读书的少年,曾芸芸也在默默为他打点着并不是很复杂的生活。至于主动让媒婆来提亲的蓝灵,在被拒绝后并没有表现出其他反应,也没有任何后续。除了蓝灵,春香楼的纤纤和月儿也没有出现,她们仿佛悄然出现在肖平的面前,又悄然消失。只是解鉴还惦记着月儿,偶尔提前,却也只是如此。一切都像是一湖水,偶有縠波,又自然抚平。 在白鹭洲书院的上舍,集中了大量优秀的读书苗子。讲郎们授课的方式不同了,但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直奔科考而去。因为白鹭洲书院还拥有一批直通府试的名额,而这些名额,基本都给予了上舍的学生。谁想获得,就必须在上舍的月考中拥有好的名次。因此,上舍的竞争极其激烈。 殷志并没有返回白鹿洞书院,这让他遭受了一些嘲笑。不过在肖平不进一步追究的情况下,别人的嘲笑并不能持续多久,也没有让他遭受太大的损失。殷志紧张了几天,看到肖平没有逼他,而书院也不曾有人过问这件事,他又逐渐放下心来。 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殷志终于变得沉稳一些了,不过在他心中,他更加痛恨肖平了。只是,这种恨意被他深埋在了心底。他期待自己能够在科举上领先一步。他想,一旦科场扬名,昔日所受的屈辱都会被洗刷,他不仅能找回颜面,甚至可以进一步羞辱肖平。他放不下,这反而成了他的一种动力。虽然每日都黑着眼圈到书院,但经常熬夜的殷志精神很好,干劲很足,颇让他的两个同窗紧张,不由都绷紧了上进这根弦。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肖近被刘美打了。 前几日,肖近每每出现在爱丽娜出行的路上,还 经常送上白色的丝帕,写上许许多多的诗句。 不过,爱丽娜并不能看懂这些文字——虽然她最近在苦学汉字,但肖近没有想到这些关节,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使用了大量生僻的字眼。至于刘美,虽然勉强能认出一部分字,可是她懒得理会这些诗句的意思。 肖近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爱丽娜献殷勤,并没有收到好的反馈。一次,在爱丽娜忍无可忍时,她对刘美使了个眼色,刘美便出手了,而肖近则随即“胖”了一圈。 若非曾芸芸和肖平随后赶到,肖近不可能走着回去的。 养了几日,肖近的伤好了,这天书院休息,他专门来寻肖平。 进了院子之后小心翼翼地看了很久,确认爱丽娜和刘美确实不在,肖近才敢进来。 他对肖平道:“今晚我们诗经社会小聚一番,社里有几个诗友请你去参加。” 肖平正和曾芸芸并排坐在院内晒太阳,听了肖近的话,并没有兴趣,道:“我并不会作诗,且不是你们社里的,就不去了。” 肖近道:“我们小聚,并不是论诗,而是沈有容得了一本最近几年吉安各县县试闱墨,大家一起点评。沈有容本想来叫你的,却被其他人拉去喝酒了,只好让我前来。” 闱墨乃是考官在县试中选定的范文,被刊印出来。白鹭洲书院的藏书楼中也有闱墨,不过年头稍久了一些,并不是最近几年的。这个时代,刊刻书籍并不容易。白鹭洲书院的学生多数不认为县试有什么难度,讲郎们早已将诸般技巧告诉他们了。所以相比府试的闱墨,县试的闱墨就有点滞后了。 肖平不是白鹭洲书院正式在册的学生,是不可能取得直通府试的资格的。他在白鹭洲书院学习的时间也短,尤其是身在上舍,讲郎不可能专门为他讲授县试的种种技巧。而汤显祖也不会把有限的教学时间用在县试上。因此,县试的讯息对肖平来说,还是比较重要的。 曾芸芸不待肖平犹豫,就道:“你去参加吧,增长点见识总是好的。” 曾芸芸既然如此说,此时便定了下来。 肖平和曾芸芸招呼肖近坐下来,肖近不坐,偏偏又挪不开脚步离开。 肖平便问:“兄长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肖近道:“我想问问,那个郡主爱丽娜,脾气是不是一直都是如此暴躁。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敢娶她?” 他后面补充的这句话让肖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肖平道:“兄长,你之前是不是想娶爱丽娜,现在却害怕了?” 原以为自己遮掩得十分隐秘的心事突然被别人看破,肖近几乎吓得跳起来,忙道:“我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个凶悍的女人!” 曾芸芸笑道:“爱丽娜这个人,平日还是很温柔的。那天也不知你是触了她什么霉头。”难道是大姨妈来了?曾芸芸突然想到这个可能。 曾芸芸话锋一转,又道:“爱丽娜前两日还问起你来,大概是对刘美的出手有些歉意,想要对你赔个不是。既然你对她没有意思,不如就不见了,免得再生冲突。让她心中留点对你的亏欠,反倒是好事。” 肖近忙道:“那怎么可以?要见,要见!芸芸你是不知道啊,我被打之后,极为心痛。当然,身体也痛。她若是道歉一二,我必能好受一些。” 看到肖平和曾芸芸相视一笑,肖近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二人,便小心地问:“芸芸你告诉我,爱丽娜的父亲真的有可能给自己的女婿弄到侯爵的爵位吗?” 曾芸芸道:“爱丽娜的父亲是亲王,这应该是没错的。他就爱丽娜一个女儿。正常情况下,爱丽娜会继承亲王的爵位,那么她的丈夫得到爵位也是正常的。不过倒不一定是侯爵,也可能是公爵。” 肖近再一次跳起来,道:“公爵!”哪怕是海外岛国的公爵,说出来也威风。肖近原本被刘美捶打得几乎熄灭的期望之火又燃烧起来。 他对曾芸芸道:“芸芸,晚上诗经社的聚会,你能否帮我邀请爱丽娜参加。不过,可不可以不请那个刘美。” 曾芸芸道:“邀请爱丽娜参加可以。不过不请刘美很难。眼下,刘美可是爱丽娜的护卫。另外,你不请刘美就可能得罪她。她若是在爱丽娜面前说了你什么坏话,你可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肖近想了想,觉得曾芸芸的话有道理,便只好硬着头皮请曾芸芸邀请爱丽娜和刘美一起参加。 诗经社聚会的地点选在了赣江的一艘画舫上。吉安赣江中的白鹭洲因金陵白鹭洲而得名,此地虽没有流尽六朝脂粉的秦淮河,但吉安的官绅和读书人有样学样,喜欢在赣江之中饮酒作乐。日子久了,这段赣江便有了“小秦淮”之名。不过,南方雨水多,尤其是夏天的暴雨后,江中常有湍流,有几艘花船一度被冲走甚至掀翻,印证了“红颜薄命”之言。不过在天朗气清的秋日,这里的生意又会好起来。 傍晚,肖近又来寻肖平,邀他同去。此前,他已经获得消息,爱丽娜将会和曾芸芸一起参加聚会,而刘美并不喜欢这些场合,找阿丰一起逛夜市去了。爱丽娜随着带着的,是两个女扮男装的侍卫。 肖近心中激动,对于这个夜晚就愈发郑重。他的脸上略略擦了一些白色的粉。天气虽凉,他却拿了把折扇,扇面上写了“无为”二字。 等到爱丽娜来了之后,肖近带着笑脸当先引路,一路上竟然遇到了多人和他打招呼,甚至谦恭地行礼,口称“社长”。 爱丽娜很惊讶,问他:“肖近,你的名气这么大吗?” 肖近摇着扇子道:“一般,一般,全城人也就十有二三仰慕我罢了。” 随即,肖近开始炫耀自己的交游如何广阔,看向了肖平,但随即又摇摇头。他这个堂弟,是不可能恭维他的。肖近看到爱丽娜和曾芸芸只是笑,他以为是赢得了欣赏了,不由对肖平挤挤眼睛。随后,他们遇到了迎接他们的沈有容。 肖近忍不住又将刚刚说过的话提了一番,试图得到沈有容的应和。沈有容果然应了句——其实只是两个个字:“不错。” 肖近觉得自己要出离愤怒了,沈有容的话语中,一丝崇拜和赞赏的成分都没有。这简直连肖平都不如。 可是,爱丽娜和曾芸芸还在笑。肖近拼命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觉得自己终究会受到赏识的。 肖平悄声问他:“兄长,刚刚那几个人,都是你用银子雇来的?” 肖近大惊,猛地合上折扇,问他:“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肖平一笑,道:“爱丽娜郡主虽然从英格兰来这里,但她很聪明,学东西也快。你想吸引她注意到你,小心穿帮。我觉得你还是实在一点为好。” 肖近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由有点患得患失。 他沉默了一会,问肖平:“你是打定主意要娶芸芸了?我可打探到,蓝府的大小姐蓝灵对你有意思。” 肖平悄声道:“我非芸芸不娶。” 肖近用扇子在掌心敲了一下,道:“你啊,太顽固。这话,在我面前冲动地一说就罢了,千万别对芸芸说。这女人啊,一旦你被缠住了,想要挣脱就麻烦了。” 肖平道:“我不怕被芸芸缠住,反而期待被她缠住。” 肖近觉得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正常的了,只好对着赣江兴叹。 第102章 小秦淮商女何其无辜 肖平和肖近的谈话,曾芸芸略略听到一些,却不甚清晰。眼前的肖平和肖近,虽然是堂兄弟,但对待感情却大相径庭。不过,多数女子都是喜欢痴情的男子。钟情于一个人,便矢志不渝,想一想就让人觉得暖心。 曾芸芸不禁想到了汤显祖未来会写就的《牡丹亭》中的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 之至也。“想到此,她忍不住靠近了肖平。肖平似乎也心有灵犀,悄悄地拉住了她的手。 爱丽娜并不曾察觉曾芸芸情绪的变化,她指着“小秦淮”里的一艘艘灯火璀璨的画舫,问肖近:“肖公子,这些画舫,是专门做你们读书人的生意吗?” 肖近道:“差不多。在我们大明,读书人最金贵。做读书人的声音,稳赚不赔。” 曾芸芸站在江边,也是饶有兴趣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这些读书人,包括肖平、沈有容和肖近,甚至还审视着自己。 历来,读书人都是极其聪明的。很多人说读书人迂腐,但他们所谓的迂腐往往是某种环境下做出的最好的选择。无论身居朝堂还是远在江湖,读书人都能够收获自己想要的名或利。在一些拔尖读书人的运作下,名利还可以相互转换、共同提升,最终成就自己。 历朝历代,有真正的隐士吗? 看似历朝历代都不缺隐士。他们清高孤介、洁身自好,消极且乐观,旷达又偏执。然而,这些隐士之所以退隐于江湖,往往都带着政治色彩。孟子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古代的文人,多是得意时入仕,失意时归隐。最初的伯夷和叔齐是因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到了唐朝,隐士们则聪明了许多,找到了终南捷径,连李白也为之效仿。 与假隐士相比,似乎也有真隐士。陶渊明因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隐居,开创了田园诗派,号称“千古隐逸诗人”。可是,陶渊明并没有忘掉官场,他还经常在诗文中影射官场的黑暗。若是换一个适合他的朝代,纵然不让他去做官,他也会生出羡鱼之情。就像荷蓧丈人那样,纵然认真地劳作,可依然在默默专注着时局。葛洪、戴逵皆是如此。他们虽然悠游林下,可是对自己的名声依然羽毛一般看重。他们并非纯粹的隐士。 只有那些默默无闻、老死于山林中的,才是真的隐士。可是这样的人并不为世人所知晓,他们也无所谓是否被看作隐士。一旦到了这个层面,他们和山野中百姓就无异了。 曾芸芸想到了魏晋时期,人们的生命意识真正觉醒。察岁月易逝、生死无常,让人生出悲凉之感。前几日她翻阅《古诗十九首》,不难看出人们的迷惘和苦闷。当学问、功业、名声都不可靠,个人的价值才真正被重视。突然感觉“空空如也”的人们自发地到自然中追问和探索,畅游山水、沉溺书画,表达对人生的深切眷恋。也只有从皓首穷经、按部就班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人才真正能够认识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从而生出对宇宙、人生的直观体验。可惜的是,当隋朝实现大一统,当科举统治了读书人的思想,这种体悟又悄然隐去了。 另外,中国文人虽然经常描写自然的山水、花草、鱼虫,但少有人仔细去感受自然中极其细微的变化。这正如国画和西方油画的区别一样,中国人重写意,西方人重写实。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一个人为一棵树的独立而感慨呢?就如同对着这浩浩江水,是否有一个人关注着一叶浮萍或者一条鱼的命运呢? 如今,在略显寒酸的赣江之中,读书人的聪明再度显现出来。和斑驳陆离的河滩相比,一艘艘花船张灯结彩,形成强烈的反差。在这里,天下兴亡已经不再是一个话题,吃好、喝好、玩好,简单的三个标准成为船上商家与来此的读书人的共同要求。所有的商家都知道,读书人的要求是最高的、花样是最多的,但他们的银子也是最好赚的。为此,商家想出了各种手段,把一艘艘船变成了销金窟。 大概是被爱丽娜这轻轻一问触动,肖近觉得自己又得到重视了,他甚至认为爱丽娜这一问,其实是在安慰他。他意气风发地道:“走,我们上船,今晚不醉不归!” 肖平登上船,便听到了船上各种呼喊声。眼前的这些读书人,哪一个不是以谦谦君子自诩?可是这一刻,他们换了人一般地放浪形骸。在这种时候,爽朗和放浪已经没有界限了。纵然是相熟的人见了面,也是相视一笑,彼此心领神会。 曾芸芸看了此景,也是暗叹,不由想起读过的《琵琶行》中的诗句:“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肖近的家境一般,自小生活在村子里,算不上很有见识,但是到了府城尤其是当了诗经社社长之后,他对这一套很快熟悉了。眼前的这艘船,他显然来过,所以熟门熟路径直带领大家去了包厢。 包厢里,诗经社的一众人正闹着。相比其他各社,诗经社的人并不多,除了个别有事的之外,其余的全来了。看到肖近进来,大家便一同起哄,说要罚酒。肖近倒是干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到众人聚齐,尤其是郡主爱丽娜现身,便有人存心卖弄,问道:“众位同窗可知‘老鸨’一词由来?” 当即有人答道:“可与《诗经》有关?” 看到那人点头,众人蹙眉思考。肖近哪里背得出《诗经》,心中焦急,面上却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大家,一副我为社长,当将此出风头机会留予众人的表情。 爱丽娜不知众人何意,去问曾芸芸。曾芸芸不便多说,便道:“这是读书人相互考校。” 汪可直率先道:“《诗经唐风鸨羽》有云‘肃肃鸨羽,集于苞栩。’‘肃肃鸨翼,集于苞棘。’‘肃肃鸨行,集于苞桑。’此诗借鸨鸟来隐喻生民之凄苦。鸨鸟有蹼却无后趾,生性只能浮水与奔走,不能抓握树枝以栖息。” 肖近立即道:“汪兄大才。” 诗经社的韩奇髭须愈浓,他一边揪着胡子,一边问:“如此可见,鸨鸟辛劳。莫非因老鸨生于烟花柳巷,豆蔻年华起便娱色于众人,年老色衰后依然深耕于士大夫之间?” 叫张声的读书人,虽然年幼体瘦,却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他续道:“《说文解字》有言:“鸨,鸟也。肉出尺胾。鸨鸟肉味鲜美,此地亦如此。”说完,他不由大笑,颇有因妙解而自得之意。 蓝亮微微皱眉,道:“‘老鸨’岂是如此而来?《情经》云:‘鸨乃觉,从傍人教。割生羊取血灌张,张活,次及程,则无疗矣。盖毒性下堕。’《海音诗》云:‘台妓不堪鸨母之苦,常速嫁;鸨母但图厚聘而已。所生之女,则乐而忘嫁,索聘亦廉。’” 蓝亮所引,极为生僻。曾芸芸想,此人所学驳杂,看来记忆力非常,倒是平哥哥劲敌。若是单以眼下的学识来论,此人还在平哥哥之上。 蓝亮言罢,肖近终于找到机会,似唱似念:“正是:小娘爱的俏,老鸨爱的钞,则除非弄冷他心上人,方才是我家里钱龙到。” 他所唱,乃是前朝关汉卿《杜蕊娘智赏金线池》中的句子。众人听罢,并不觉得粗俗,反而觉得十分切合此时的情境,便一起大笑起来。 诗经社众人所谈,虽然轻浮,可当时文化便是如此,曾芸芸所言听了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仅在《全唐诗》中,涉及烟花女子的诗篇就有两千多首,而所收入的烟花女子自身的作品有二十余人一百多首。仅仅是白居易,其描写风月场景的诗多达二十余首。 肖平坐在曾芸芸身侧,知道她应该不会爽快,轻叹一声,吟道:“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处用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 曾芸芸听了,有些惊喜。一是惊喜于肖平涉猎广泛,能记诵唐代名妓徐月英这首诗;二是此诗写的便是此中女人的辛酸,肖平的情感倾向不问可知。在这是时代,尊重女性,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对读书人来说,已属难能可贵。 “这首诗,你从哪里读到的?”曾芸芸问。 “汤先生那里有很多杂书。他允许我翻阅。在一本集子里,我看到了这首诗,旁边还有先生的几句评语,不过看起来并非先生所写: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肖平的记忆力越发好了。 曾芸芸听了,道:“此乃北宋柳师尹笔下长发美妓王幼玉所言。类似的话南宋也有。绍兴年间,全州司户单符郎见官妓杨玉满面泪痕,哭泣甚哀,惑而问之:‘汝今鲜衣美食,时为爱重,有何不足耶?’杨玉回答:‘妾为女子愿为有家。若嫁一小民,布裙短衾,啜寂饮水,亦是良妇。今在此迎新送故,是何情绪!’” 肖平感慨道:“此语实乃徐月英诗意之白话注解。数百年来,人们总是嘲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商女何其无辜!” 曾芸芸情不自禁倚在了肖平的臂膀上,只是点点头,却不再发一言。 第103章 强抢比天还大的来头 沈有容趴在窗前看江中的夜色,又转过头看了看曾芸芸。他想不明白,这个少年刚刚坐在那里时,为什么像一个临花照水的女子。 当曾芸芸和爱丽娜走开,沈有容怅望着江中泛起的淡淡烟雾,突然看到对面的画舫上有个女子疑似他之前所见。这女子当日误入风尘,苦不堪言,几乎被老鸨逼死,是沈有容慨慷解囊为其赎身,谁想到她又回到脂粉行中,而且到了吉安。那女子大概也看到了沈有容,羞愧地消失了。沈有容有些愤愤,最终还是去了那个画舫。 下船的时候,沈有容看到爱丽娜和曾芸芸站在一起,俨然一对璧人,他不由暗自叹息。默念了好几遍“他是男人”,沈有容才迈开步子。 爱丽娜初时对这些读书人之间的应酬很感兴趣。不过,她听了一阵飞花令,便打起了哈欠,任读书人再卖力地表现自己,也无动于衷。这让几位存心炫耀的诗经社成员颇为失落。不过,当他们注意到有几名歌妓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时,他们的颓唐立即荡然无存,又卖力地表现起来。旁征博引、挥斥方遒,将白鹭洲书院风流才子的风采尽数展露。 爱丽娜无趣之下,索性拉着曾芸芸满船乱走。看到船上如此安全,她直接打发两名女侍卫且回去。这一点上,爱丽娜耍了个小聪明。作为郡主,来这种地方毕竟不雅。侍卫回去后,她便可以获得自由。 曾芸芸被爱丽娜拉走,也无可奈何。只能让肖平等她。爱丽娜不知道从哪端来了两杯酒,非要和曾芸芸一起尝一尝。曾芸芸对这种烈酒不感兴趣,爱丽娜一饮之下不断咳嗽,却大声叫好。纵然有人看向她,她也毫不在意。一旁的曾芸芸顿时有些尴尬,只好掐了她一下让她安分一些。 对船上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洋女人,船上的人只觉得怪异。不过,大家不知道她的身份,轻易不敢做出莽撞的举止。倒是曾芸芸,今天一袭男装,爱丽娜倒像是她的女人。这让不认识的人以为她是个世家子弟。自然,世家子弟的癖好往往怪异,喜欢洋女人也就正常了。甚至他们看来,曾芸芸对爱丽娜很宠爱。否则,自己的女人在这里大喊大叫,无论如何应该管教一番。还有一些人在窃笑,觉得曾芸芸很傻,为什么出来寻欢作乐,还要带着一个女人?对曾芸芸,他们也觉得稀奇,年龄太小了。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这么早就出来长见识,有人不禁感慨。 曾芸芸离开后,肖平继续独坐。肖近几次招呼他,他都没有起身。肖平并不喜欢这种应酬,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在白鹭洲书院,他已经略有些名气了,但也仅仅是被作为一个优秀的交流生对待。他的年龄太小了,也没有功名。没有功名,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丰富的人脉,在读书人的圈子里,便不会引人注意。 看来,县试闱墨只是大家聚会的一个幌子,毕竟诗经社里的一些人,家教还是很严的,并不允许他们随意出入这些地方。和同窗一起钻研科考卷子,无疑是个很好的理由。上了船之后,肖平才知道,沈有容压根就没有带墨卷来。直到肖平问起,他才想起有这么回事,忙表示回去之后,亲自给肖平送过去。 就在刚才,肖平看到沈有容竟然去了隔壁的画舫。肖平不由感慨连连。 既然来了,没有立即回去的道理,而且曾芸芸还在船上。独坐在这里,肖平乐得别人冷落他。透过窗子,他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江水。因为季节的原因,江水有些瘦。他不由又想到了父亲,心情不由有些寥落。 闲坐了一阵,肖平看到曾芸芸和爱丽娜还是没有回来,有点不放心,便去寻找她们,发现她们正在船舱的另一头听一个老人说书。 这位老人说的,乃是《岳飞传》,正讲到梁红玉击鼓战金山那一段。 此处听书的,多是一些年龄偏大的乡绅土财。他们年龄大了,在某些事情上有些无力。读的书少,也无法像读书人那般相互唱和、饮酒作乐。于是,找个喜爱的姑娘,摸着对方的小手,吃着精致的点心果子,听一听说书,便是充实的一天。 爱丽娜毫不在意身边坐得是什么人。因为这段故事的主角是个女子,所以曾芸芸和爱丽娜听得极为起劲。很多地方,爱丽娜并不能听懂,还需要曾芸芸小心地给她解释。对于梁红玉和韩世忠的故事,爱丽娜表示了由衷的羡慕。 肖平走进来时,看到二人都在这里,也是心安,便陪她们一起听书。 爱丽娜正心驰神往的时候,便听到一声粗鲁的讥笑:“这梁红玉听起来厉害,还不是个婊子?” 曾芸芸的脸不由一红,爱丽娜问她怎么了,曾芸芸摇摇头,让她暂时不要言语。 这时,半掩的舱门被一脚踢开,一个醉醺醺的青年在另一个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画舫的小厮一脸焦急地跟在身后,却不敢做什么劝阻。在他的脸上,有清晰的指印。 肖平注意到,搀扶着青年的人,正是他的表兄程乾。他面上有淡淡的伤痕,但精神却好,身上穿着华丽丝绸做的长衫,腰间还挂着白玉吊坠。 程乾进来之后,很快就看到了曾芸芸和肖平。他的眼珠子一转,便在那醉酒青年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那青年看了看曾芸芸,又看了看爱丽娜,眼睛顿时为之一亮,道:“没想到今日画舫之上,竟然来了两个极品货色。” 在他看来,爱丽娜是他从没有接触过的一种美貌。这种异域风情对他很有诱惑力。至于曾芸芸,当他从程乾那里得知对方竟然是个女子的时候,更是心动无比。这样的容颜,哪怕此人是一个男人,也让他有亲近之心,何况是女人呢?只是片刻,这青年就生出了一凤双凰的念头,而且十分冲动,恨不得立即坐拥双美。 看到青年和程乾走过来,肖平已经挡在了二人身前。 青年看了一眼肖平,有些不屑,随即饶有兴趣地盯着爱丽娜看了一下,道:“这位姑娘,我刚才说的 话,你可明白什么意思?哈哈,婊子,你懂吗?我猜,你们洋人一定也有这个行当吧?” 爱丽娜没有言语,但已经听得出这不是一句好话。 青年做了一个猥琐的手势,又露出了极为猥琐的表情,随即和程乾大笑起来。青年伸手便要拉曾芸芸和爱丽娜,却被肖平将他的手格开。 青年因为醉酒,难以站稳,在肖平用力的情况下,不由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晃了几晃,忍不住骂道:“你是什么玩意,来扰爷的雅兴!” 程乾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道:“肖平,别以为有知县帮着你,你就觉得自己了不得。这里是府城。知道你身边的这位公子是谁吗?告诉你,你根本惹不起!我劝你乖乖让开!” 肖平不为所动,只是拉住了曾芸芸的手,让她不要担心。 爱丽娜已经生气,冷冷地盯着那青年。她有些后悔之前让侍卫回去,否则现在侍卫已经可以动手了。不过那青年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只是在程乾的怂恿和激将之下要把她们二人带走。 曾芸芸其实并不慌张,有爱丽娜的身份在,哪怕巡抚来了,也不敢把她们怎么样。何况她清楚,爱丽娜的身上还带着火枪,等闲的人,根本不可能对她们造成威胁。不过,她依然心悦于肖平能够站在她的身前。哪怕这个少年还有些瘦削,但此时此刻,却有说不清的男子汉气概。也正是这种气概,让她觉得留在他的身边是正确的选择。 当年,她刚刚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便是这个少年挡在她的身前保护她。如今,他们都已经成长了一些,但肖平的心思始终不变。这是她的幸运,当然,也是肖平的幸运。 说书的老人已经停了下来。他不清楚是否是自己招惹了麻烦,已经赶紧去报讯。不过来得更快的,却是诗经社的几个人。 醉酒青年看到肖平始终在阻挠,偏偏自己使不上力气,忍不住骂程乾:“你个废物,就不知道把手伸出来?” 程乾得了命令,面上做出惶惶然的样子,心中却暗喜,忍不住道:“肖平,你跪下求饶还来得及!” 肖平道:“该收手的应该是你们。” 肖近已经走上前,他认识程乾,问:“程乾,怎么,今天我们诗经社聚会,你想惹事?” 程乾笑道:“原来是你这胖子!还诗经社,别让我笑掉大牙了。在我们公子眼中,什么社都是个屁!我们今天就要带这两个丫头走,你们拦不住的!” 肖近看了看醉酒的青年,道:“原来是找到了靠山,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程乾十分得意,道:“猜不出来不会用眼睛看吗?就我们公子的风度,肯定是你惹不起的来头!告诉你,我们公子可是有比天还大的来头!” 说出这番话时,程乾是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醉酒青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道:“和他啰嗦什么,赶紧带人走!” 第104章 千户之子许公子宫里有人 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虽然不满其跋扈,但大家都看出青年不是善茬,所以敢怒不敢言。这时,船上的老鸨和主事都赶了过来。 那老鸨和主事明显都认识那青年,上前就行礼道:“原来是许公子!” 青年瞥了二人一眼,道:“此事与你们没有关系。你们有什么话,也不需要说。” 主事与老鸨对视了一眼,还是硬着头皮道:“许公子,你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青年冷哼了一声,道:“怎么?有没有误会,公子我还看不清楚吗?需要你来指点我?再说,就算真的有误会,你觉得凭你们两个,有什么资格消除误会吗?别说是你们,就是你们背后的东主在,我也不放在眼中。今日,你们就是老老实实配合。否则,我一把火烧了你们的画舫,你们也没说理的地方。” 主事听了这番话,后背便流出汗来。他来此画舫主事才不过两个月,原本以为摊上了个肥差,顺便还能不花银钱沾点便宜——在他看来,在画舫主事,不白嫖那是真的有病。如今,看上的姑娘还没上手,却惹上了这么大的霉头,他心中焦急无比。 若是其他客人就罢了,他乖乖认怂。官府一旦追究,有眼前的这位公子顶在前面,也不会太为难,毕竟这画舫背后的东主在府城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偏偏这件事牵扯到了白鹭洲书院。白鹭洲书院的学子,未必有太大的背景,但是这些读书人在此吃了亏,一旦闹起来,也不好平息。 在明朝,有句俗语,叫“三个性儿,不要惹他”。所谓“三性”,就是太监性儿、闺女性儿和书生性儿。众人都知,这三种人不好惹。明朝的书生经常聚众闹事,连官府都怕。半个月前,就有个白鹭洲书院的读书人,因为与一名土财主争风吃醋被打了,纠集了其他几个读书人,一把火就将那画舫烧了。最后打起官司来,读书人赔了些许银钱就不了了之。画舫的东家也自认倒霉。 老鸨看到主事吃瘪,便看向站在前面的肖近。因为肖近最近常来这里,老鸨与他也算熟悉,忙道:“肖公子,这位许公子乃是吉安千户所许千户的公子。” 肖近不由一笑,千户虽然是正五品,但是武官管不了什么地方事务,地位也要低于文官。大明的读书人,并不将武官放在眼中。因此,肖近的胆气为之一壮,道:“这事,我管定了!我白鹭洲书院诗经社的人,怎么能平白让一个千户家的纨绔欺负!” 肖近的这番言语,倒是引来了几声喝彩。 老鸨的脸色愈发苍白,几乎将脸上敷的粉都比了下去。她颤声补充道:“肖公子,许公子的干爹在宫里。” 肖近一愣:“在宫里,什么意思?” 老鸨道:“许公子的干爹是宫里服侍皇上的……” 肖近不由一哆嗦。他虽年幼,却也知道宫中太监的权势。就拿如今宫中最有权势的太监冯保来说,他的官职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司礼监太监。冯保既是人人闻之色变的东厂的执掌者,又是协助太后和皇帝处理政务的內相。哪怕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张居正,对冯保也要礼让三分。肖近虽然不是很熟悉官场,但对宫中太监的权势,于街头巷尾中还是有所耳闻的。 老鸨点出青年的背景,很明显,就是让肖近等人服软了。 看到肖近的表情,程乾脸上带着哂笑,道:“肖近,怕了吧?赶紧给许公子磕头,或许还有机会保你的前程!” 醉酒青年彻底不耐烦了,一脚踢了出去,虽然没有踢倒肖近,却把自己的嚣张气焰彰显无疑:“啰里啰嗦这么久?没完没了了?我这句话撂在这,有我干爹罩着,整个吉安府,我可以横着走!什么阿猫阿狗都出来拦我?找死吗?!” 肖近虽然畏惧青年干爹的权势,知道不能鲁莽,却也不愿将自己的颜面丢在地上任人踩踏。因此,他虽然没有出言反驳,却也没有让开,依然拦在肖平等三人身前。只是,他的腿已经开始颤抖。 曾芸芸想:肖近倒是还有几分骨气! “竟然还不滚!”青年对着程乾喝骂了一声,“叫我爹派兵来灭了这些不长眼的!” “原来是许兄。”青年的话音方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青年刚要喝骂,待看到那人的模样之后,勉强将脏话止住,却依然懒洋洋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汪兄。怎么,今天心情好,来这里玩玩?” 来人是汪可直。他因为在舱那边饮酒,且自持身份,并没有立即过来。不过听到青年的那番话,便知道自己不能沉默了。 他走上前,将肖近往身侧一拉。肖近心领神会,知道汪可直是在给自己解围,便往一侧绕了绕,可并没有走远,反而站的位置离汪可直更近了。无论如何,有府尊的儿 子在这里,哪怕青年的背景很大,估计也不会太过分。 程乾知道汪可直的身份。他在肖平、肖近面前可以毫无顾忌,但是在汪可直面前,他清楚自己没有说话的份,便端来一张凳子让青年坐下。 青年一边坐,一边骂程乾拿来的凳子太硬。话里话外,还是对汪可直有些不待见。 汪可直也坐了下来,并且招呼相熟的人都坐下。大家坐下之后,发现就程乾一个人站在那里。那青年坐倒了,他就不配坐下,立即现出他身份的尴尬。他心中暗恼,却只能安慰自己,一旦青年将其他人恐吓住,他无疑还是能继续作威作福的。 汪可直神色淡然,他生于官宦之间,对于纨绔之间的争斗十分熟悉,也知道眼前这位许公子的套路。 他介绍道:“许兄名讳是许国,诸位听其尊名,即是将门虎子。许伯父乃是吉安千户所正五品的千户大人,当年曾为陛下上阵杀敌。后来坐镇吉安,保我们一方平安。” 叫许国的青年冷哼了一声,不过对于自己的身份,还是有些自得的。 在明朝,军队是以卫所为基本编制的。随着王朝逐渐趋于太平,驻扎在地方的卫所逐渐成为掌管军籍、组织屯田和操练、护送漕粮及其他物资的编制。若是遇上军事行动,就如之前马贼在府城袭击百姓,卫所则可以抽调兵员、组织建制、命将出征。 在洪武初期,朝廷对江西的防守十分重视,曾设立南昌卫、建昌卫、抚州卫、吉安卫、袁州卫、赣州卫、广信卫、宁都卫八个军卫。国家稳固之后,八个军卫相继被改为守御千户所,或者干脆被废除。 江西都指挥司设立后,又一度下辖南昌左、南昌前、袁州、赣州四卫及吉安、安福、永新、会昌、信丰、南安、饶州、抚州、建昌、广信、铅山是一个守御千户所。随着宁王的败落,这些机构很多都又废除掉,最终江西只留下南昌、袁州和赣州三卫。 吉安虽然由卫改所,但此地处于府城,地位却不是安福和永新二所可比。吉安这个千户所,下辖十六个食粮官,在册旗军八百一十八人,在册运粮旗军一千一百五十人。在地方,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许国听汪可直介绍了一番,以为这是他服软的表现,想给自己留个台阶下。谁想到他介绍了许国父亲的背景后,就不再言语,丝毫不提他宫中的背景,不禁又有些烦恼。坐了片刻,他酒意上涌,差点吐到身上,又忍不住骂起程乾来。 程乾知道许国的心思,忍不住道:“汪公子,许公子刚刚已经说出京中的干系,可是他们却还拦着,这说不过去吧?难道汪公子愿意因为两个女子,与我家公子生分?” 汪可直没有接他的话茬。清高的他,认为程乾没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他讨价还价。诗经社在这里聚会,肖近已经出头,他自然不能假装不知。可他出头后,如果还是出了什么状况,他会大失颜面,但是平白得罪一个有来头的人,这也没有必要。他还是希望能够靠自己的身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时他不说话,是希望许国能清醒一点,拎清轻重。 许国懒得猜测汪可直的心思,他在那里等了一会,看汪可直干巴巴地说两句话就想让他放手,心中满是鄙视。 从宋朝开始,文武官员的敌对情绪就很重,明朝也是如此。开国初年,武官的地位是在文官之上的。当年朱元璋册封十个公爵,其中九人均可上阵杀敌,只有李善长一人是纯粹的文官。不过土木堡之变中,大量的军事人才身死,而文官则凭借拥戴新帝之功崛起,自此出现了文重武轻的局面。文官对武官多指手画脚,武官则鄙视文官无能庸碌。这种情绪也影响到了文武官员的家人。此时,许国对汪可直及其父亲都是瞧不上的。 “带人走!”许国看了程乾一眼,又补充道,“你没本事,就叫人来!”这话自然又有言外之意。 汪可直有点焦急。他已经出面了,若是许国还是这样蛮横,他确实不好收拾这局面。若真的请父亲出面,又折了汪家的颜面。不过他面上却装出十分淡定的样子,完全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肖近看他如此,暗暗撇了撇嘴:看来,指望他也是没戏了。 “大祸临头还不自知,蠢到家了!”许国正歪头看程乾卷起袖子要抢人,却听到一直不言语的那个女孩子出言讽刺。他又气又觉得好笑。 “大祸临头?哈哈,你是说我,还是说你?”许国让程乾慢些动手,他觉得有必要听听对方要说什么。当然,对方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让对方心服口服地屈从于他。至于那个洋女人,索性就刚烈一些。这样,一个服软、一个刚烈,正符合他龌龊的心思。 第105章 诛心许公子被吓瘫 听到曾芸芸作惊人之语,众人皆是不解。 “你刚刚说你的干爹是宫里的一位公公?”曾芸芸问。 “是。”许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你可知宫中的公公最尊崇谁?”曾芸芸又问。 “自然是当今皇上!”许国想,这女孩估计是吓傻了,难道他还想拿皇上来吓唬人?想到这,许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有呢?”曾芸芸仍问。 “哦……自然是太后、皇后、冯公公,还有张阁老……”许国喝得有点大,但思路还在。 “你漏了很重要的一个。”曾芸芸道。 “是谁?”许国忍不住问。在朝中,地位能够在他说的这些人之上的,他实现想不出来。哪怕那些辈分很高的王爷也算不上。 “岳武穆。”曾芸芸给出了这三个字。 许国虽然不学无术,但出身将门,不可能不知道岳武穆是谁。就在他们刚刚进船舱时,这里的说书先生还在说《岳飞传》。 在明朝,岳飞在老百姓心中的威望是很高的。当年朱元璋夺取天下之后,读史书时,一度被岳飞的事迹感动得痛哭流涕。于是,他将岳飞供入帝王祠堂进行祭拜。这也让岳飞成为历史上第一个非帝王而入帝王祠的人。 明朝和宋朝的情况类似,都面对着异族的入侵,朝廷对于岳飞精忠报国的精神是欢迎的。东厂作为皇帝的鹰犬,是很善于揣摩皇帝心意的。因此,东厂对于岳飞,自然也要表现出敬重。另外,东厂也清楚自身在民间的形象。供奉岳飞,可以迷惑百姓,标榜自身的形象,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我记得在东厂里,还供奉着成祖皇帝御笔亲书的‘百世流芳’的牌坊,以及岳武穆的画像。”曾芸芸淡淡地道。 曾芸芸说的这番话,在后世是有很多人知道的。不过在当时,却属于秘闻。哪怕身为知府之子的汪可直,素来见多识广,也不知道这一讯息。 许国自身,也是侥幸跟随其干爹悄悄到过东厂一次,才得以见识了朱棣的御笔牌坊和岳飞的画像。因此,当他听到曾芸芸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猛地坐直了。 汪可直看到许国的样子,知道曾芸芸所言非虚。他和许国心中都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她是什么来头?” 曾芸芸自然笑着不言语。她这番样子,让汪可直愈发感到神秘。联想到之前曾芸芸和 肖平在府城门外被马贼袭击,最终千户所出兵,其中甚至有天师府牵扯其中,汪可直觉得曾芸芸和肖平的身份并非大家口口相传的那么简单。 许国也是惊疑不定。“难道……”他忍不住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注意到,曾芸芸似乎点了一下头。 许国想说的是,难道你也有人在宫中?话没说完,看到曾芸芸点头,他就愈发确认了。人容易有自我的心理暗示。许国一旦确认,就有更多的理由去说服自己。曾芸芸的背景比他还要大,最低差不多,他有了这个认识。 许国想立即转身离开,又觉得颜面有损。他刚要开口说话缓和一下,不料程乾开口了:“许公子,不用听她乱说。东厂的事情,她如何知道?府城就是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吧!什么东厂的画像,肯定是胡诌的。至于说公子你大祸临头,更是诓人!” 在场的人中,除了肖近,大概是程乾最了解肖平和曾芸芸的底细了,他这样说,确实没错。不过,许国却知道曾芸芸所言非虚。这种事情,哪怕是道听途说,也是要有三分本钱的。他料想汪可直都不可能知道东厂内的布置。 “公子……”程乾看到许国真的被曾芸芸三句两句哄住了,不由着急。他想借许国之手报复肖平和曾芸芸的念头这几日尤其强烈。为此,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得以接近许国,更为了赢得对方的信任,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情。今天难得有机会遇到肖平和曾芸芸,而且许国恰好醉酒,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眼见事情要成功了,哪怕汪可直出面都摆不平了,谁知道曾芸芸轻描淡写之下,竟然让许国有了退意。 许国正不知道如何收场,看到程乾还想撺掇,忍不住来气,一巴掌扇在了程乾的脸上。声音之响,几乎传到了赣江的其他画舫之上。 曾芸芸仿若无闻,对许国道:“他倒是提醒了我,你真的是惹了大祸。” 许国愣住了:“什么大祸?”话语之间,他的嗓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曾芸芸道:“刚刚你怎么评价梁夫人的,你还记得吧?” 许国犹豫了一下,想否认,却觉得在场这么多人都听到了,并没有太大意义。可是,他又不愿意承认。因为曾芸芸的眼神把他吓住了。貌美如花的女孩眼中竟然透出了凛然的杀意,立即让许国的脊背都冒出汗来。 有麻烦了。到底是什么麻烦,他又不清楚,这加重了他心中的惊恐。 曾芸芸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了一丝笑容,这更让许国毛骨悚然。曾芸芸道:“你知道梁夫人与岳武穆是什么关系吗?那是岳王爷的嫂子。你想一想,你这样侮辱梁夫人,若是东厂的人知道了,会是什么结果。你觉得你的干爹能保住你吗?你不要觉得这件事传不出去。实话告诉你,你挡不住的,因为我身边坐的这位,是一位友邦的郡主。” 许国的身体已经筛糠一般抖了起来。他立即想明白了其中的因由。梁红玉的丈夫韩世忠和岳父同列南宋“中兴四将”,且交情莫逆。虽然二人并没有血缘关系,但若说梁红玉是岳飞的嫂子,却也能说得通。最关键的是,这番话传出去,若是东厂的高层真的有什么想法,许国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毕竟,东厂抓人杀人,有点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何况他说过的话这么敏感。 梁红玉确实是妓女出身,许国觉得自己说的话并没有错。可是,曾芸芸的话,彻底绝了他所有的念头和退路。面对着一位郡主,他想要封口也做不到了。一旦传出去,大明的舆论是很厉害的,文官若是掺和进来,东厂怎么可能会留下他作为把柄。哪怕是他父亲这个千户,也不会有好下场。而许国的干爹,看似来威风,在东厂却也不过掌管一点小小的职司,而且不是靠上司的赏识,只是靠年龄大苦熬出来的。这样的一个没什么权势的“老公公”,手下的干儿子有几十个,有怎么可能会为他说话呢?弄不好,他的干爹是第一个向他下手的人。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就在许国已经绝望的时候,曾芸芸又泼出去了一盆冷水。 “你……你什么……意思……”许国的声音颤抖。站得比较近的人,能够听到他牙齿碰撞的声音。 曾芸芸的脸上带着冷酷的笑容,看着程乾,并不言语。 程乾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根本不敢与曾芸芸对视,急忙将目光转移到地面上。即使如此,她依然能够感觉到曾芸芸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颤声道:“你……你看我做什么?” 曾芸芸笑出声来,缓缓道:“我记得,你和肖近说许国的来头很大,对不对?” 程乾心里一松,道:“是又如何?” 曾芸芸道:“大到肖近他惹不起?” 程乾知道肖近的身份和背景,便道:“确实。我当时是如此说的。” 曾芸芸继续道:“你还说,许国的来头比天还大!” 程乾不假思索地道:“是,我是这般说的……” “你住口!”众人猛地听到许国大喝一声,打断了程乾的话。随即又听到“咕咚”一声响,许国已经因为激动地猝然站立而摔倒在地上。 “你……你胡说什么!”许国对程乾嘶吼起来。 “我……”程乾不明所以。 “这混蛋一定是喝醉了!他说的话和我没关系!”许国立即摆手说。 “可是他一直称呼你为我们公子。”肖平已经明白了。 许国已经恨不得一巴掌将程乾拍死,然后毁尸灭迹,彻底与他撇清关系。可是他做不到,只能寄希望于程乾承认自己是胡言乱语。 程乾依然不明所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许国差不多哭出来了,道:“你把我坑苦了!” 程乾知道,一定是自己这番话出了什么问题,可他无法立即想明白,只能一直默念:“比天还大的来头,怎么了?” 肖近“噗嗤”一声笑出来,很乐于助人地指点他:“比天还大?什么是天?当今圣上可是天子!” 肖近说完,程乾立即明白了。皇帝也只是天子,他却说许国的老头比天还大。这话私下里也有人说。可是在这种场合说出来,那可是大罪了。 肖近看到程乾如此,乐得直咧嘴,道:“若是锦衣卫哪位大人,或者东厂某位公公恰好在此作乐,而你的话恰好被他们听到了。那可真是……” 众人听到这里,多是窃笑。至于东厂的公公是否有在此作乐的本领,直接被大家忽略了。 肖近故意凑近程乾,道:“会不会抄家灭族?” 程乾再也站不住了,直接瘫在了地上。 许国进一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的脸色惨白,彻底醒酒,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汪可直的身前,哀求道:“汪兄,纯属误会啊!” 第106章 用功大明的读书人 半个时辰之后,许国一脸感激地走了。临行前,他对肖平、汪可直、肖近等谢了又谢,连连表示莫逆交情之下,有什么事情,他都会帮忙。对曾芸芸,他更是感恩戴德,言语之中,几乎将他熟知的所有好的词句都用到了曾芸芸身上。在他的脸上,就差写上“惹不起”三个大字了。 自然,许国知道空口白牙许的好处是没用的。挨了打的程乾,去帮他取来了二百两银子,给曾芸芸和爱丽娜作为赔罪。对这笔银子,曾芸芸倒是没有客气,和爱丽娜各分了一百两。 程乾临走时,并没有掩饰眼中的怨毒。他感觉,自己在肖平和曾芸芸身上吃的亏太大了。一次次出师不利,让他愈发想要报复过去。人一旦丧失理智,已经不会理会仇怨的缘起。他吃亏了,甚至他没有捞到好处,他就觉得自己是占了道义的一方,他就必须得了好处,或者看到仇人吃亏才会罢休。 曾芸芸对肖平道:“接下来,这程乾还不知要出什么坏主意。” 肖平道:“眼下拿他并没有太多办法。不过,你我还是要小心。” 曾芸芸悄声问:“若是有机会让他再也没有机会报复我们,你忍心下手吗?” 肖平大概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在,他的三观倒是与曾芸芸相符,并没有被以德报怨那一套改变正常思维。他道:“他一再如此对你对我,若是有机会,我不会手软!” 许国走了之后,肖近的气势又上来了,正在向迟来的几位社中同窗描摹自己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岸。虽然他描述得有些夸张,但他之前的表现,倒也没有让曾芸芸和肖平如何鄙视。或者说,他表现得已经不错。 看到曾芸芸和肖平低声交谈,汪可直忍不住道:“二位兄台刚刚的风采令小弟佩服。若是有暇,不妨到我家中一坐。我可以引荐二位给我父亲。” 汪可直在白鹭洲书院地位超然,其祖乃是上一任山长、现在的监院,其父更是手掌重权的知府。他在书院之中,极少邀请同窗去其家中。此番邀请,令其他人对肖平和曾芸芸愈发侧目。县试、府试在即,能有机会结识知府,好处自不必说。 肖平却知道眼前的忌讳,他也知道,汪可直是忽略了这一点,便道:“府试之后,自当登门拜访。” 肖平如此一说,汪可直才知自己言语不周。他不由一笑,道:“肖兄真是爽快!你这性格,我甚钦慕,希望你我以后经常走动。” 经过这一番闹腾,大家也就没有了继续聚会的念头。不过临别之前,对曾芸芸这个人物充满了兴趣。因为肖近和肖平的原因,一些人已经知道,她同样来自社学,是一名游学生。之前大家得知了娶了爱丽娜之后就可以得到爵位的传闻,倒是颇有一些想走捷径的人为之心动。如今看来,倒是这个游学生有捷足先登的势头。想想刚才那番对话,曾芸芸三言两语吓走了许国,还让对方留下了一大笔银子赔罪。再看画舫掌柜和老鸨的姿态,简直把曾芸芸当成皇子一般小心恭维伺候,连知府的儿子都冷落了。大家都想不明白,这曾芸芸的背景为何如此强势。 曾芸芸并没有在意其他人如何看自己。她只是静静地看肖平和汪可直等人应酬,觉得来到府城这段时间,肖平又成熟稳重了一些。 事件终了,沈有容才赶回画舫。听了肖近的描述,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肖近知晓他的性格,忙道:“事情已经摆平,你还是不要再出头为好。” 曾芸芸知道沈有容心中有股任侠之气,也劝道:“许国回去之后,就算心有不甘,也不敢再来找麻烦。他这样的公子哥,很明显色厉内荏。你比他弱,他踩得比谁都狠;你比他强,他恨不得躲你远远的。沈兄大好前程,没必要因为他受了影响。刚刚我等与那纨绔争执,耗费了不少时光,倒是沈兄潇洒,出去这么一会,就有所斩获。” 曾芸芸调侃之后,大家才发觉沈有容身后不远竟然占了个娇滴滴的少女。她个头不高,但眉宇姣好,面容中还带着娇羞。只是看向沈有容时,楚楚动人的眼睛带着三分爱慕。 在这方面,曾芸芸的见识还要在几个书生之上。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女子对沈有容已有倾慕之心。 沈有容尴尬一笑,没有解释,反倒是几个与他相熟的同窗开起了玩笑。沈有容抱一抱拳,就带女子离开了,惹来了众人的啧啧叹息。 曾芸芸和肖平回来之后,日子并无太大变化。升入上舍之后,肖平读书更加用功。这时候已经不需要袁源帮他说话,讲郎们对他已经表示出了较大的关注。间接的,讲郎和很多学生开始关注鉴湖社学的其他学生。一些原本在社学读书,后来进入白鹭洲书院的学生,此前曾经自卑,不愿意提起自己过去的经历。现在,他们也可以大方地声称自己曾经在社学读过书。如此一来,书院里曾经十分浮躁、乖戾的一种心态也趋于平和。就如这些上舍的学生曾经在外舍、内舍读过书一般,如何会丢人呢?大家想明白这个道理,也就觉得坦然了。 肖平平日里去汤显祖那里,汤显祖也教授得十分仔细。 这一日,汤显祖对肖平道:“时文写作,你已经有些心得。不知除了时文,你是否有其他打算?” 汤显祖这一问,并不明确。肖平也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文以载道。学生作为读书人,写作时文是为了科考。科考之外,也愿以手中笔言心中志。” 汤显祖对肖平的回答十分满意。大明的读书人,很多揣摩文字,只是为了取得科考的敲门砖,对科考之外的文字往往不敢兴趣。但汤显祖不同,他有自己的志向。对肖平的才华,他十分欣赏,也期待他不要单纯沉迷于科考而荒废了大好才华。汤显祖道:“平日里,你可以关注一下文坛。以后你科举有成,做了官,会发现自己与文坛有很大关系的。也不要轻视时文与文坛的关系。眼下,对时文,已经衍生出流派。正统派的文人本之以论法,叛统派的文人本之以知变。大明的文人,无不与时文生关系;文学或文学批评,无不直接、间接受时文的影响。” 肖平忍不住问:“老师属于哪一派呢?” 汤显祖道:“我哪一派都不属于。你要记住,善为文者,何必拘泥一格?哪怕是诗圣,人称其沉郁顿挫,可诗圣不也有清新绮丽之句吗?” 说到这里,汤显祖又笑道:“不过诗圣最终科考无名。虽受野无遗贤的影响,但也可看出,科考与文名并无十分的关系。” 肖平知道,汤显祖所说的野无遗贤,指的是当年唐代宰相李林甫在科考中一个不取,理由是野无遗贤。杜甫也在不取的士子之中。不过,汤显祖也说了,科举与文名并无十分的关系。这个观点,曾芸芸也同他阐述过。很多有名的文人,未必就是科场的常胜将军。 肖平点了点头,道:“风雨飘摇的唐王朝抛弃了杜甫,却也早就了杜甫。” 肖平说的这句话,乃是他由曾芸芸的言语中引申出来的。他说完之后,汤显祖久久沉默,似乎心头有什么情绪被触动了。他看了肖平一眼,道:“难得你有这番见识。” 随后,汤显祖看了看窗外漠漠的天色,道:“又要下雨了。下完这场雨,天就更加冷了。你要多保重。今日就讲到这里,你且回去。县试即将报名,你要早做准备。” 肖平点头答应。回去的路上,冷风一吹,他不由将手缩进袖中。不过,因为穿着秋衣、秋裤,他比往年同期都要暖和得多。由此,他对曾芸芸愈发感激。 回到住处,他看到曾芸芸正在跺脚,看起来,她也感到了冷意。他看了看屋子里,并没有燃起火盆,不由有些心疼,道:“已经入冬了,为何不点火取暖呢?”说罢,急忙去将火盆中的炭火引燃。 在江西,冬天很冷,却很少下雪。富人有少烟的精炭取暖,穷人只能烧冒着浓烟的柴禾甚至什么都没有苦苦煎熬。 曾芸芸很不习惯这里湿冷的天气。随着温度一天天降低,她愈发怀念曾经经历过的北方的暖气。 曾芸芸知道大富大贵之家可以烧地龙取暖,效果和暖气差不多,不过她暂时还没有体验过。 当寒气渗入骨髓,她发觉,生活中的很多场景都成了一个人的事情。毕竟,没有谁可以代替别人抵挡这里的寒气。一个人打着哆嗦,一个人感受风寒之痛,日子开始变得有些难熬。 前两天,肖平就察觉到曾芸芸很怕冷。没有丝毫犹豫,他带着阿丰买来了不少上好的木炭,还有一个精致的手炉,总算让曾芸芸的鼻涕又缩了回去。 随着天气逐渐寒冷,肖平离开白鹭洲书院的日子便逐渐临近。前几日,汤显祖和袁源都找肖平谈过话,劝他留在白鹭洲书院。至于身份,不需要他操心。不过,肖平还是回绝了他们的好意。他是鉴湖社学的学生,眼下就要参加童子试了,无论如何,他都打算以鉴湖社学学生的名义拿到一个好的名字。相比鉴湖社学,白鹭洲书院并不需要谁在童子试中取得好名字。这种有名气的书院,看重的是乡试以上的考试,尤其是会试和殿试。肖平觉得,如果自己在童子试中可以考取一个好一点你的名次,那么对鉴湖社学的其他学童,包括曾夫子都有好处。 肖平愈发用功,曾芸芸和阿丰也都体谅他,尽可能给他创造好的条件,减少杂事对他的打扰。 第107章 二伯登门送来的银子 这一日阳光很好,白鹭洲书院没有课,肖平去汤显祖那里学习,曾芸芸坐在院中晒太阳。曾芸芸享受这份闲适没多久,门被敲响了。 曾芸芸推开门,发现二伯正站在门口。他手里提着一尾草鱼,见到曾芸芸,咧嘴一笑,神色间还颇有些不自然。他道:“芸芸,我和你二伯母来看看你和平哥儿。”说罢,他朝一旁招手,曾芸芸这才发现,二伯母正站在门侧,有些不好意思进来的样子。看到二伯招手,又看到曾芸芸神色无异,她才就坡下驴,讪讪地走了过来,轻声给曾芸芸打了个招呼。 曾芸芸将二人让进院落,找了两个凳子请他们坐下。阿丰给他们倒了水。 二伯母张望了一下院子,道:“这院子不小,很敞亮,位置还好,一个月要不少银子吧?” 曾芸芸没有回答,只是一笑,便招呼二人喝水。 二伯母看了看转身离开去劈柴的阿丰,问:“芸芸,你们都用上佣人了?” 二伯忍不住了,轻喝了她一声,道:“别乱说。这是鉴湖新村的那个谁的孩子,和平哥儿的朋友。” 二伯略略知道阿丰的身份,却又叫不出阿丰父亲的名字。 曾芸芸觉得好笑,这夫妻俩明显在唱戏呢。若是在家中,二伯如此对二伯母说话,二伯母肯定已经“大发雌威”了。 反正阳光正好,曾芸芸一点都不着急。她慢慢喝着茶水,盯着远处的树梢,看起来在发呆,实际是在享受这难得的惬意时光。 亲眼目睹了这个世界,再加上穿越前两个人综合在一起的记忆,曾芸芸知道,在明朝,普通人是很难有什么“岁月静好”的,多数人都是在负重前行。哪怕是二伯和二伯母,在村里属于光景比较殷实的人家,他们的面孔也明显带着疲惫。二伯母在家中是很少做家务的,更不会下田。即使如此,她的手掌也比较粗糙,毕竟这个时代没有多少保养的措施。曾芸芸能够感受到,二伯母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时,满是羡慕。 二伯对着屋子看了看,问:“平哥儿在里面读书呢?” 曾芸芸道:“平哥儿去一位先生家中了,要晌午才能回来。” 二伯和二伯母一听,反倒是略略放松。曾芸芸猜想,大概是在他们的印象中,曾芸芸是很好说话的。反倒是肖平此前在处理田地事宜方面突然表现出来的强硬,让他们有些不适应。 二伯沉默了一会,问:“芸芸,听说平哥儿在白鹭洲书院,读书读得很好。”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你二伯母的侄子也在白鹭洲书院。前几天你二伯母回娘家,说起了平哥儿。他是平哥儿给鉴湖社学争气了。他还说,白鹭洲书院的几个先生都很看重平哥儿,想留下他在那里呢!芸芸,你说,平哥儿真的能留在白鹭洲书院吗?” 曾芸芸道:“平哥哥不愿意留在那里。他说他还是要回鉴湖社学。” 二伯和二伯母同时惊诧出声:“啊?为什么?!” 曾芸芸道:“没特殊的原因。平哥哥觉得他是鉴湖社学的学生,就要以鉴湖社学学生的身份考出来。” 二伯母没有言语。曾芸芸也觉得正常,肖平的选择,在大多数人看来是可笑的愚蠢。不过,也正是如此,曾芸芸才觉得,这个肖平值得他喜欢。 二伯酝酿了一下语言,一拍巴掌,把二伯母吓了一跳。二伯母刚想发作,可是随即想到了别的,又忍了下来。二伯道:“平哥儿这书没白读!有他父亲的样子!这才是我肖家的好男儿!知恩图报,读书人就该有这份样子!” 曾芸芸带着笑听着,想,到正戏了。 果然,二伯问:“芸芸,平哥儿能考上秀才吧?” 曾芸芸道:“有这个可能。但也不好说。毕竟,想考秀才的读书人太多了。”曾芸芸这番话倒是没有夸张,即将考试的童子试最残酷,大约五十取其一。大多数读书人,都是在这个环节被淘汰的。反倒是乡试和会试这些更高等级的考试,命中的几率更好,前者大概是三十取一,后者大概是十取其一。不过,也不能如此简单地比较,毕竟参加后面考试的,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精英了。 二伯道:“如果考上了,二伯有个请求。” 曾芸芸道:“你说。” 二伯道:“平哥儿的父亲在的时候,我们家在乡里不仅受人尊重,而且实际的好处也不少。哪怕是你二伯母的娘家,说起我们这边有个秀才,淋尖踢斛这一块也能省出不少。” 曾芸芸明白二伯的意思。所谓淋尖踢斛,乃是官府征收税粮时采取的潜规则。官府收粮时,会用一个大斛做量器,百姓将粮食倒入斛中称重。这时候,胥吏会要求斛中的粮食要按尖堆型堆起来,并且要有一部分超出斛壁。这时,收粮的胥吏往往会对着大斛猛踹一脚。一脚之下,自然有很多粮食散落出来。这溢出来的粮食,据说是弥补储存和运输过程中损耗用,但实际上就归入胥吏自己的腰包了。所以,老百姓纳粮,朝廷拿一部分,胥吏要剥削掉一部分。在很多县衙里,当一个小吏是没有什么固定收入的。他们只能从百姓的身上获取收益。 若是一个家庭在乡里有些地位,或者与胥吏相熟,那么踹过去的那一脚,就会轻一些,甚至不踹都有可能。 二伯的面孔微微有些涨红,两只手揉搓起来,低头道:“若是平哥儿考上了秀才,希望可以在优免上关照一下我们。” 二伯说的优免,乃是明朝有功名的读书的特权。历朝历代,苛捐杂税始终是压在百姓头上的沉重负担。百姓要缴纳田赋,要接受各种杂税、摊派,还要承担繁重的徭役。很多家庭的败落甚至破灭,都是捐税导致的。但是,如果有了优免徭役的权力,不仅杂役没有了,还可以免粮。如果肖平中了秀才的话,可以免两个男丁的徭役,还可以免两石粮食。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其实早在隆庆初年就在江西试行了。所以,所谓的免粮和免役,实际上免掉的就是实实在在的银子。 眼下,肖平和曾芸芸相依为命。免粮,他们会用在自己身上,毕竟他们也有田地,但是免徭役的好处,却可以给别人。 大伯那边,肖近即将年满十六岁成丁。若是大伯先下手的话,说不准会把这两个免丁的名额全部夺走。因此,当二伯母想到肖平可能会有些前途,忍不住撺掇二伯来这里,让肖平和曾芸芸先把这件事应下来。来之前,二伯母甚至想让二伯在肖平答应之后,写出一个凭据她才放心。 曾芸芸看了看被二伯小心放在盆里的那尾鱼,它正艰难地扇动着沉重的腮去呼吸。她道:“平哥儿不在家,这事我无法做主。” 二伯母陪着小心,笑道:“谁不知道,平哥儿最听芸芸你的话。” 曾芸芸笑道:“这是谁说的话?我是平哥儿的童养媳。父亲在的时候,我们听父亲的。如今父亲不在我们身边,我就听平哥哥的。” 二伯看了看日头,问:“那平哥儿什么时候回来?” 曾芸芸道:“他中午就会回来。二伯和二伯母若是不赶着回去,不妨留下来吃午饭。吃饭时,你们可以把想法告诉肖平。” 二伯似乎有点意动,不过二伯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饭我们就不吃了。对了,孩子他爹,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二伯一拍脑袋,道:“你们两个孩子在府城,孤苦伶仃的,我们作为长辈,看了着实心疼。这不,这次来,你们二伯母特意嘱咐我,让我专门给你们带了些零花钱来。” 说着,二伯掏出了一块碎银子。曾芸芸看了看,约莫有一两。这对二伯和二伯母来说,已经算是大手笔了。 二伯试着将银子递给曾芸芸,曾芸芸摆手道:“银子我不会要的,多谢二伯和二伯母的心意。” 二伯有些犹豫,二伯母又瞪了他一眼。二伯鼓足了勇气,站起身来,把银子当凳子上一放,就很有默契地和二伯母相跟着离开。 曾芸芸叫了二伯母一声,二伯母倒是真的停了下来,道:“芸芸,我们来的这件事,你就不要和你大伯、大伯母提起。你知道,我们两家最近有些生分。” 二伯也觉得二伯母的提醒很对,连连点头,随即拉起二伯母迅速出门。 曾芸芸看着二人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凳子上的银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丰道:“少爷还没考上秀才,就有人来给送银子了。我爹总说读书好,我算是看到 好处了。” 曾芸芸道:“这银子啊,可烫手,且扎手。” 阿丰不知道曾芸芸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曾芸芸继续道:“你把银子帮我收好。这银子,八成是要还回去的。” 阿丰依言收起银子,却还是不明白银子为何会烫手且扎手。 第108章 童试渐近各有打算 中午,肖平回来了。曾芸芸将二伯和二伯母来了之后的事情告诉了他。肖平的反应和曾芸芸一样,道:“我猜想,这银子也烫手。我觉得我既拿不住,我也不想要,找个机会还给他们便是。另外,我现在连童生都不是,哪里会去想考上秀才之后的事情?” 坐下吃饭的时候,肖平道:“今天我问了汤先生童子试的情况,很不容易。哪怕考上了秀才,想更进一步,也是千难万难。汤先生说,场场酸苦,不堪回首。” 曾芸芸道:“我知道一篇妙文,名为《三场辛苦磨成鬼》。你可愿听?” 肖平点点头,笑道:“自然极想。” 曾芸芸诵道:“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恍,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入,报条无我,此时神情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 肖平听罢,道:“若非知你未出门,我都怀疑你就藏在汤先生院中,听他说完那番话。虽然譬喻不同,但汤先生所说上考场时读书人之惨状,和你所诵文字一般无二。” 曾芸芸不禁笑了。她所诵的这一段,乃是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王子安》那一篇中的描述。蒲松龄一生潦倒,在科场之中屡受摧残,他所记录,正是他自己也经历过的情状。明清科举制度一脉相承,当时的情景,不过是一次次科举的重现罢了。 笑过之后,她突然又担心肖平会有心理阴影,可是却发现肖平的神色极为正常。她十分好奇,问:“汤先生如此说,你会不会有些忧心?” 肖平道:“芸芸,你还记得吗?父亲失踪后,我们过的那段日子才叫艰辛。考试辛苦一点,也不过就几天罢了,算不得什么。” 曾芸芸想一想,觉得也是这么回事。经历了大悲大喜之后,生活中小小的挫折,已经不足以让他们为之忧心。 随后的日子里,肖平果然全不受影响。 感受到了肖平不俗的记忆力,汤显祖授课时涉猎的范围更广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本经并非《诗经》的缘故,在授课的过程中,汤显祖的视野更加开放。虽然他主讲的只是肖平的本经《诗经》,但却让肖平认真读了《史记》《资治通鉴》《昭明文选》《楚辞》《国语》《汉书》以及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这些要求,与书院中康啸林、袁源等人的要求一致。在这些水平很高的先生的悉心指导下,肖平的水平直线上涨,在再一次的月考中,又取得了上舍第三的名次,仅次于邱乘和蓝亮。 之前跃跃欲试,要与肖平一分高下的那些人,已经彻底息声了。 时间不知不觉进入了十一月。为了准备好自己就任后的第一次县试,县衙礼房早早地公布了第二年二月县试的流程。因为距离报名的日子还早,所以大家并不着急。对于科考的流程,读书人都是十分熟悉的。 十一月的月考,是肖平在白鹭洲书院参加的最后一次月考了。十二月,不到月底,他就会合解鉴一同返回鉴湖社学。至于肖近,他表示已经没有回文峰书院的念头。作为诗经社的社长,在白鹭洲书院,他无疑如鱼得水,并不想离开这里。诗经社虽然人不多,但人脉却很不简单,他获得一个留下来的名额不是难事。肖近有这个打算,也是人之常情。哪怕是解鉴,来了府城之后,也觉这里处处都比吉水县好,舍不得回去。不过在白鹭洲书院,他的表现谈不上突出,也没有谁出言挽留他,这让他有些沮丧。好在肖平也不会留在这里,这让他觉得好受一些。 十一月的月考,肖平的名次又进了一位,取得了上舍的第二名。这一次,第一名被蓝亮取得,邱乘只得了第三名。名次公布后,除了同窗议论了一番外,邱乘自然去讲郎那里探询了一番。不过,他的心态早已变了,不会觉得自己比不上肖平,只觉得讲郎偏心打压他。连带着,他对蓝亮也不服气。他明明知道蓝亮的学问和他相仿佛,二人谁拿第一都正常,可是这一次,他觉得是讲郎为肖平掩饰,故意让蓝亮顶在前面。还在,想到肖平很快就会离开白鹭洲书院回到社会,而且肖平不可能有直接参加府试的资格,邱乘心中觉得欣慰,甚至联想到肖平在县试中触怒了知县,直接被除名。这个不知起于何处的念头让他快慰了很久。 在十一月中,关于白鹭洲书院学生免试的问题,还有一个插曲。此前,白鹭洲书院不仅有不少直接参加府试的名额,还有几个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如邱乘和蓝亮,以二人的表现,似乎是能够拿到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的。不过邱乘早就声称,他会参加府试去争夺案首。蓝亮同样如此。这倒不是说二人是傻子,平白的免试名额他们不想要,而是他们都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相比乡试、会试和殿试这科考三关,童子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又称小三关。县试、府试、院试的第一名都被称为案首。在科举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府试的案首参加院试,除了有罪案发的,从没有被黜落过,都会被录取,而且往往会是一个不错的名次。同样,县试的案首参加府试、院试的案首参加乡试,以及乡试的解元参加会试,会试的会元参加殿试,同样会受青睐。 邱乘和蓝亮因为在白鹭洲书院的名次好,在整个吉安府都有些名气,甚至知府都可能听闻。在府试之中,二人落榜的几率很小,反倒是都有机会争夺案首。若是取得案首,对他们参加院试都有很大的好处。毕竟,院试是各省督学负责的考试,邱乘和蓝亮在督学那里,并没有什么声望。可是考取了府试的案首,则可能被督学听闻。 邱乘与蓝亮的打算,大多数人都很清楚,不过他的同窗——未来府试、院试的竞争对手们却也无可奈何。反倒是书院的几位讲郎对二人的选择称赞有加。读书人参加科举, 本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必须有敢为人先的勇气。 不过到了十一月底白鹭洲书院月考结束,书院打算议定县试、府试免试人选的时候,江西提学道衙门已经移文各地,取消各大书院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至于各地书院直接参加府试的名额是否取消,由各府自行决定。 杨秋池这道命令颁布之后,各地书院议论纷纷。在南昌,还出现了个别已经取得了直接参加院试名额的学生去提学道衙门请愿的事情,结果这些学生直接被赶了出来。提学道衙门明言:这些考生如有再犯,直接取消功名。 白鹭洲书院之中,自然也有一番议论。涉及到利益的个别考生,心中惴惴不安,生怕直接参加府试的名额也被取消。不过府衙很快有消息传来,各书院直接参加府试的名额暂时不变。这样一来,真正受影响的也就几个人而已,而这几个人并不畏惧府试。至于杨秋池此举背后的原因,有人说是源自朝廷的态度。自然,这条讯息就直指当今首辅张居正。张居正对于各地书院,尤其是私设书院并无好感,这点天下皆知。其他地方早有消息传出,有些书院已经被官府强行取缔。不过在吉安,一切显得比较平静。于是,议论一番之后,此事也就作罢。 自然,邱乘可能会暗暗自得于自己早早做出的选择,不仅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取得了一些赞赏。不过,肖平并不关心这些。 临别前,沈有容专门到访,并宴请了曾芸芸、肖平、肖近、解鉴、阿丰等人。 这次相聚,并没有选择赣江的“小秦淮”,而是在城中一家颇有些名气的酒楼里。 上一次在画舫见到的女子,与他一同出现与大家相见。这一次,沈有容倒是很大方,直言考取功名之后,将纳她为妾。席间,大家议论了白鹭洲书院同窗的趣事,以及在城外遭遇马贼的惊险。经历了这些,大家的交情早已不会因为暂时的分别而受影响。大家纷纷把盏,共定异日相聚。 席间,大家谈起了城中的一些传闻,其中有一件事,乃是蓝亮的妹妹代兄纳妾。这件事也不知是沈有容从何处听来的,他神秘兮兮,说那女子乃是春香楼的头牌,国色天香。因为被蓝亮的妹妹三言两语折服,愿意成为蓝亮的小妾。他还说另有一种传言,说是那女子贪慕蓝家的财势,是主动寻上门去的。不管是哪种说法,都听得肖近、解鉴一脸艳羡。 肖近便问沈有容可羡慕否?沈有容揽了一下身侧的女子,大笑三声,说自己心愿已足。 临别前,曾芸芸还是让肖平告知沈有容自己的性别与身份。沈有容愣了许久,最后大笑起来,道:“之前多有莽撞,在此向二位道歉。也祝二位好友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知道了曾芸芸的身份,沈有容反倒是少了拘束。这次看来,沈有容是真的将曾芸芸放下来。 第109章 返回社学即将到来的科考命运…… 十二月的某一天,肖平收拾好行装,和解鉴一并返回鉴湖社学。自然,曾芸芸和阿丰也一同从府城返回。 离开时间虽短,却别有一番滋味。站在鉴湖岸边,曾芸芸足足伫立了很久。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除了她自己之外,哪怕是肖平也难于理解。不过,肖平知道曾芸芸并非寻常女子,所以也不会觉得奇怪,只是站在她身侧默默陪着她。 曾芸芸离开,最失落的无疑是爱丽娜了。她缠着曾芸芸要随她回文峰村。可肖平马上要参加县试的情况下,哪里能让她去村里折腾。因此,曾芸芸劝她去南昌走走看看。爱丽娜早有去那里的意思,便答应了。 听闻爱丽娜要走,汪知府算是长舒了一口气。有这个郡主在,汪知府睡觉都不踏实,生怕她出了什么事。眼下她要走,汪知府是求之不得。 到了社学,曾芸芸看到曾夫子的老母亲和娘子,大概是因为生活的改善,面色也红润了一些。 另外,不远处的新村愈发有人气了。刚刚收完番薯,闲置下来的土地显得无比空旷。看了看阳光,曾芸芸想,要不要搞个蔬菜大棚呢?不会她随即想到这里并没有塑料薄膜。如果烧制玻璃的话,在这个时代又太奢侈了。她只能暂时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对于肖平和解鉴返回,曾夫子既是欣慰,又有些遗憾。通过经常来访的康啸林,他已经掌握两名弟子在白鹭洲书院的表现。他知道,肖平是有机会留在那里的。不过,他并没有说别的。不管有没有肖平和解鉴在,他都是本本分分地教书。只是在他们回来之后,他会额外关注二人。毕竟,县试就要到了。 这次县试,新来的陈知县取消了县内所有书院免于县试的名额,曾夫子知道后十分赞成。后来,听说学政大人把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都取消了,更是觉得畅快。考试,本就应该以公允为要。这样一来,鉴湖书院的孩子机会又要多一些了。 相比曾夫子的淡然,社学的学童都很开心。肖平和解鉴回来不是关键,他们很乐意每天可以看到曾芸芸和阿丰。 在他们离开的日子里,社学周围学童开垦出来的田地也失去了神采,再加上天气变冷,已经很少有学童去田里奔忙。他们之中,暂时还没有谁有这种号召力。眼下,主心骨回归,他们已经开始商议明春开荒的大计。夏天种下去的番薯,已经是他们最享受的美食。他们对此充满了激情。老大回来了,属于鉴湖社学的快乐也回来了。 于是,文峰村夜晚苦读的那盏灯,再度亮了起来。当肖平沉浸在书页中的那一刻,白鹭洲书院的荣耀与恩怨,仿佛与他又没有关系了。 肖平返回社学后,汤显祖告诉他,若是有暇,依然可以去府城请教学问。有机会的话,他还会到吉水一游,师生还有机会在鉴湖畔见面。 肖平返回的第三天,村里的王本财再次来访。这一次,他没有带随从,是一个人前来。 将王本财迎进院内,肖平端上茶水。王本财表示不需要这些客套,道:“我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不待肖平回话,王本财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扬了扬,道:“你父亲还活着,通过特殊途径,给你带来了一封信。” 肖平听了这话,心口急跳。虽然他一直确信父亲还活着,但心中始终惴惴不安。不通音讯的情况下,再多的理性判断都会显得无力。 肖平接过信,迅速拆开读了起来,王本财则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笑吟吟地看着肖平。 信不长,但肖平一眼就辨识出这是父亲的字迹: “吾儿: 为父在外,虽遭逢离乱,但眼下平安,切勿挂念。 你之事,我略略知道一些。你母亲不在村中,凡事你多与芸芸商议。 为父之遭遇,颇为波折,且牵连到朝廷,三言两语难以言明。虽前些日命途多舛,但形势已经趋于明朗,归家不是奢望。 好好读书。若遇危急之时,可寻本财贤弟。他值得信任。” 这些字都是写在一张纸上的,并没有落款和日期,看来是旅途中草草写成。 王本财站起身来,看着热泪盈眶的肖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父亲的事情牵扯到朝廷机密,我暂时无法告诉你。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维护他平安。” 肖平颤声道:“你知道我父亲在哪里?” 王本财点点头,道:“我知道,但这同样属于朝廷机密。眼下他还没有到能够回家的时候,不过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你呢,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读书。” 王本财离开后,肖平捏着父亲的信,在屋子里默立了很久。 曾芸芸在外面散步回来,看到他这样,又看到他手里的信纸,便猜到了缘由,道:“父亲来信了?” 肖平点点头,将信递给了曾芸芸看。 曾芸芸看罢,道:“平哥哥,有父亲的音讯,你应该高兴才是,心也可以放得再踏实一些了。我猜,这封信是王员外送来的吧?” 肖平惊讶道:“这你也猜得出?” 曾芸芸轻笑道:“远远地看到他从咱们家出来罢了。既然父亲的事情牵涉到朝廷,我猜王员外也是朝廷中人。父亲在信中表明我们可以信任他,我们就先听他安排,但凡事要多留个心眼。你想,朝廷的事情,却需要父亲在外颠沛流离,说明朝廷有自己的顾虑,并非十分遂意。可无论如何,在皇家、在朝廷面前,江山社稷才是最重要的,包括父亲在内,都是要为朝廷的利益服务的。平哥哥,你若是想更好地支配命运,更好地保护家人,眼下你就好好读书。考取了功名,你才有说话的分量。” 肖平小心地收藏好父亲的信,道:“芸芸,多亏你,我才能踏实下来。否则,想安然迎接县试,真的是千难万难。对了,我还要给母亲去一封信,免得她惦念。” 肖平写了几笔,便停了下来,说:“还是由我去当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吧。” 肖平随即开始整理一个小包袱,这里是他于吉安临别时,袁源送的一些科考的墨卷,汤显祖则送了他自己的诗集《红泉逸草》,一并放在这里。 此时的汤显祖虽然只是一个举人,但是在各地已经有不小的名气。他的这本诗集,颇受一些人追捧。肖平从袁源那里了解,眼下的汤显祖,诗名已经传到了京城。 肖平对这本诗集的兴趣其 实并不大,只是因为老师所赠,所以认真读了一遍,后来又收了起来。眼下,他要将墨卷取出,好好研读。随手之下,他便将诗集递给了曾芸芸。 想必他,曾芸芸的兴致无疑更高。反正无事,她也坐下来,饶有兴趣地读了起来。 纵然汤显祖诗才了得,这些诗作与诗词顶峰的唐宋作品还是没法比。 明朝三百多年,诗人众多,诗作亦众多。清代朱彝尊《明诗综》收录明代诗人三千四百余;清末陈田《明诗纪事》有意补《明诗综》阙漏,录明代诗人近四千。明诗数量亦众多,复旦大学教授章培恒自1985年始直至其逝世,主持《全明诗》编纂工作近三十年,而后其科研团队继续此项工作,一直到曾芸芸穿越来的那年,《全明诗》编纂仍未告罄,预计全书完成后,总册数超过二百,总字数超过一亿。然而,明诗质量总体低下,虽偶有佳作,但数量寥寥,诗歌至明朝已呈衰落萎靡之态。闻一多认为,“诗的发展到北宋实际也就完了”,且以为明清两代有关诗歌的运动和论争都是徒劳而无意义的。不知道明人若是知道后人如此评价他们,会是什么心情。 明诗的水平低,有很多原因,后人总结其中重要的一点是明朝的皇帝大多数文化水平比较低,最终没有引导起好的风气。有人认为,宋代的诗词繁荣,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宋代的皇帝提倡诗文写作。帝王奖励提倡于上,文人必然风靡于下。大明绵延近三百载,经历了十六个皇帝,绝大多数都不爱学习,后期是中后期的皇帝更是如此,哪怕是经筵日讲也繁衍了事。例外的是明宣宗朱瞻基,素有“宫廷诗人”之称,以及明世宗朱厚熜,人称“青词皇帝”。 朱瞻基虽然有诗癖,但作为最得他器重的大臣杨士奇却直接对朱瞻基说:“诗人无益之词,不足为也。”朱厚熜喜好的则是青词,也称绿章,是道教举行斋蘸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形式工整而文字华丽。世宗好青词,于是乎“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其时文人亦大力撰写青词。只是这些文人撰写青词的终极目的却是为了投其所好,冀望博得世宗的赏识,从而能在仕途上青云直上,嘉靖十七年之后,明廷内阁十四个辅臣中就有九人是通过撰写青词得到赏识而上位的。这与文学艺术的本质背道而驰,朝廷的文人自然写不出太好的诗句。 曾芸芸看到汤显祖写了很多与宫廷有关的内容,比如嘉靖和隆庆两个皇帝驾崩时,汤显祖都写了哭大行皇帝的诗。当然,这里面还录有汤显祖二十一岁参加江西乡试,取中第八名举人后写的诗句:“童子诸生中,俊气万人一。弱冠精华开,上路风云出。留名佳丽城,希心游侠窟。历落在世事,慷慨趋王术。神州虽大局,数着亦可毕。了此足高谢,别有烟霞质。”这个未来的伟大戏剧家,如今想象的将来为国家建树勋业,然后退居林下。不过等待他的,却是一段时间的屡试不第。他的这些诗句,能为后人所记的,也是寥寥,甚至很多人终生都不会去读他的诗。可是,他伟大的剧作却将长久地流传下去。 也正因如此,曾芸芸不会去介入汤显祖的人生,不会作为一个粉丝去同他交流,她担心改变汤显祖的人生轨迹,最终导致《牡丹亭》不再出现。 汤显祖的命运似乎是注定了的。可是,他的学生在科考中会如何呢?曾芸芸很期待。她放下诗集,看了看窗外,盈盈的雪花正飘飘洒洒。再过一些日子,就过年了。 第110章 飞雪送春到满目松竹翠,躬身谢岁寒…… 腊月二十这一天,先是彤云密布,随即大雪纷飞。 在此之前,肖平还去了一趟程家集,告诉母亲目前已有父亲的一些讯息。母亲喜极而泣,随后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程启运。可是程启运压根不信这番话,只以为肖平要接女儿离开,所以并没有答应。程念无法离开,只能嘱咐肖平好好读书。肖平也就没有在程家集逗留,早早又返回了文峰村。因为之前的那些经历,不仅阿丰跟随,林大海还请新村两个有些武艺的壮汉跟随护卫,倒是比较安全。 肖近直到这一天才冒雪从府城返回文峰村。回来之后,他给肖平送来了不少年货。虽然已经滴水成冰,但他的热情却很高,脸袋红红的,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兴奋得。 早在几天前,在曾芸芸的带领下,阿丰已经准备了不少年货。随后,新村那边又送来了一些。肖平便和阿丰一起,给曾夫子送去了一些。 给肖平送年货,肖近的这番作为大大出乎大伯和大伯母的意料。 肖近送来的时候,肖平就笑问:“二哥,二伯母同意吗?” 肖近也笑了,道:“我已经长大了,我自有分寸。我在家说了,若是爹娘再跑到你这里闹,我今天就返回府城,一年都不回来。” 肖平问:“大哥回来了吗?” 肖平问的,是大伯的长子肖远。肖远之前一直在府城的商铺之中当伙计。如今,因为大伯母和蓝家的关系,肖远已经成为蓝家一家店铺的年轻掌柜。在文峰村,他算得上是很多人都很羡慕的人物。 肖近道:“哥今年可能不回来了。蓝家的管家帮他在府城说了一门亲事,爹娘都很满意,哥过了年就要成亲。所以,他要在府城准备。” 肖近与这位堂兄的接触并不算很多,听了这些情况,却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肖近环视了一下屋内,问:“阿丰呢?回新村了?听说他在新村开了一个杂货铺?我猜,肯定是芸芸的主意。” 肖近猜得倒是没错,开杂货铺确实是曾芸芸的主意。不过,并非阿丰开了一家杂货铺。新村建立后,流民有了合法身份,有了土地,日子改善了许多。不过阿丰的父亲因为之前常年颠沛流离,身体不是很好,从事耕作比较吃力。于是,曾芸芸就提出了这个想法。 这个年代,并没有超市的概念,但是逢年过节,以及百姓嫁娶、搬家、迁坟等所耗物品,哪怕百姓日子比较清苦,也少不得需要一些。这些东西,平时需要到吉水县城购买,有些只有到了府城才买得到。阿丰之前在府城并没有闲着,在曾芸芸的指点下,和一个常年来附近贩运蓝草等的商队联系上了。每次他们来的时候,都请他们捎带一些杂货来。阿丰的父亲人很忠厚,只赚取很少的辛苦钱,所以杂货铺的生意很好。眼下赶上过年,店里的存 货已经不多,偏偏这个时节商队不会过来,所以阿丰去府城进货去了。 曾芸芸没有否认。 肖近道:“我爹听说新村的杂货铺生意很好,打算也开一家。路上遇到二叔,说起了此事。谁想到第二天,二叔却说他早有主意,前几日就想开一家杂货铺,谁想到却被林大伯抢在了前面。如今,我爹和二叔闹了别扭,我娘和二婶也吵了一架。不过,我娘已经打算拿出全部的积蓄,再向蓝家借一些,直接在府城开一间铺子。” 肖平和曾芸芸听罢,都是苦笑。大伯和二伯家经常上演这种戏码。不过大娘这一次的选择却很硬气,她是实实在在想稳压二叔家一头。 肖近对肖平道:“如今,两家往来断了,偏偏给祖宗上坟的事情,两个人都不去张罗。长辈们的事,我们管不了,可我们已经长大了。干脆,我带着你去给祖父、祖母上坟罢了。” 肖平点点头。 肖近便道:“你且等我一会。” 撒腿跑出门后不久,肖近就提着一个竹篮回来了,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摞剪好的黄裱纸,还有一些果品和烧酒。 嘱咐曾芸芸在家中注意取暖,肖平和肖近便顶着风雪出门了。 以往,上坟的事情都是肖平和肖近跟随自己的父亲前往。这一次,肖近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一般,胸膛挺得很高,头也仰得很高,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竹篮里的物品撒了一地。肖平和他捡了很久才捡干净。 朔风凛冽,摇振着四周单薄的房屋。雪花纷纷打在脸上,却激起了肖平一种畅快的痛感。极目远望,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路上的行人不多,路边的河沟里早已结了一层薄冰。肖平看了看冰面,一片残叶在随风乱舞。肖平想:父亲此时在哪里呢?可有棉衣,可有饱饭,可有屋宿? 在肖近的催促下,二人来到了文峰山脚一处山坡,这里安葬着肖平的祖父和祖母。 荒烟蔓草都已经被雪吞没了,能看到的,就是两个挨在一起的圆坟。 二人跪在地上,奉上祭品,磕了头,烧了纸,默默祝祷了一番。 虽然“子不语乱力乱神”,但“致孝乎鬼神”又被孔子所看重。肖平闲暇时,曾与曾芸芸探讨过鬼神灵魂之事,可也没探究出个究竟。不过,对于亲情,肖平是从心底里感觉敬畏的。 返回村里时,肖近直接提着竹篮回家。肖近回到家中,看到曾芸芸正拿着一个碳棒在地上画着什么。 肖近走近一看,依稀是文峰山的模样。 “雪下得纷纷扬扬,景色可好?”曾芸芸问。 “挺美的一派雪景。用过饭,不如你我一同出去走走看看?”肖平提议。 “你先把今天的任务完成。”曾芸芸吩咐。 肖平依言去练字。练完字,又读了半个时辰的书,然后作了一篇八股文。 学习停当,二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出门。 曾芸芸突然问:“平哥哥,你知道为什么到了冬天,夜晚越来越长吗?” 肖平想了一下,道:“在书上看到,古人以圭表测量日影,以日影最长之日为冬至,以日影最短为夏至。只是为何会有长短变化,我却不清楚。” 曾芸芸道:“时光流转,前人成了古人。百年之后,你我亦是古人。” 肖平点点头。不过他看着曾芸芸的眼睛,随后道:“芸芸,我总觉得你能预知未来一般。” 曾芸芸想,两个人朝夕相处,总是能够被对方看出一些端倪。可是,她不会冲动地将自己心底的那个秘密告诉肖平,哪怕她喜欢他。未来有很多不可预知的可能,人性也是如此,曾芸芸不想把自己的退路都断绝了。 曾芸芸想到自己穿越前看到的一条朋友圈,里面写道:“一夜大雪把北京变成了北平,把西安变成了长安,现如今,只有雪才是亘古不变的乡愁记忆。” 置身于古代,曾芸芸有理由发更多类似的感慨,可稍作抒发,又无可奈何地收束。 曾芸芸和肖平站在旷野里,感受着雪的风姿。在这样的季节里,雪的魅力是大多数人无法抗拒的。远处,同样有乡野的孩童在雪中嬉闹,也有老人站在门口,在那里眺望,似乎在回想年轻时的某段岁月。 一年四季的变幻,换来的是漫长的岁月轮回。辛苦了一年的人们,是多么喜爱这场雪的安慰。就像尘世间的爱一样,也许会经历干涸枯燥的冬季,但一场春风春雨后,又会迎来柳绿花红。经历这场雪,一切都会更加妩媚、妖娆。 夜幕降临,因为有雪的映衬,所以便不显得特别黑。只是天上没有月亮,否则真的可以检验一下是否可以映雪读书。 肖平刚刚插上门闩,就听到门被敲响,照着烛火一看,来人是里长。 肖平赶紧开门,请里长进屋。 里长摆摆手,道:“今日程家集那边捎来了一封信,似乎是你母亲寄来的,我特意给你送来。” 肖平忙道:“明日你让人唤我去取就是,何劳您夜里冒雪前来?” 里长抖了一下蓑衣,笑道:“我还力壮,走走无妨。信且给你。” 肖平将里长送出,里长突然又停下脚步,道:“平哥儿,开春就要参加县试了吧。好好读书应考,像你父亲一样,给咱们文峰村争口气。” 也不待肖平再说,里长迈开长腿离开了。 里长名为肖成,是族长的堂侄,一个儿子在县城当掌柜,还有一个儿子在县衙里当文书。在村里,他算是有点脸面的人物。最初,里长是肖家的族长担任,后来族长老了,便由肖成接任。肖成为人热心,颇受村民拥护。 回到屋内,拨亮油灯,肖平看到了信封上母亲娟秀的字迹:吾儿肖平、芸芸亲启。 信中,母亲表达了对儿子的深深牵挂和思念,另外告知了自己过年无法回来的原因——肖平的外祖父最近身体不好。不管这是否是对彼此的安慰,或者是程启运留住女儿的借口,总之,母亲短时间内还是无法返回文峰村的。 信写了好几页纸,既表露了一个母亲的坚强和信念,又透露着一个女人的忧伤和柔弱。 曾芸芸是坐在肖平身边陪他一起看信的。一边看信,曾芸芸一边端详着身边的少年。昏黄的灯光下,他长长的睫毛不时抖动一下,明亮的眼眸始终注视着信纸上的字迹。 这封信,给肖平带来了温暖,也让他微微悲伤。 曾芸芸安慰他:“待你考取功名,母亲自然就会回来了,程家拦不住的。” 肖平点点头。 曾芸芸又问:“会不会觉得压力很大?” 肖平道:“有一点压力,但不是很大。读书是我的出路,也是解决很多问题的办法。我的目标很明确。” 说到这里,肖平深情地看着曾芸芸,道,“芸芸,有你在我身边,我真的不担心什么。” 曾芸芸不由笑了起来,把肖平看呆了。 入睡前,曾芸芸破天荒地写了一首七律: 花来自九天,玉粉裹群山。 低处羞梅艳,高时衬柏坚。 炊烟穿涧下,野雉立林间。 满目松竹翠,躬身谢岁寒。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县试将近肖平的备考日常 这个新春,对肖平来说无疑是特殊的。不需要为了温饱而烦心,也没有人打扰,每日可以坐在炭火前读书、练习书法、作八股文。 大年三十之后,他除了到本村的族长、大伯、二伯家拜年外,还去了趟社学和新村。另外,府城那边他和阿丰也去了一趟,顺便给汤显祖、袁源等几位先生送了一些番薯。相比大伯和大伯母的冷淡,二伯和二伯母无疑要热情许多。不过肖平没有去提科考的事情,只是礼节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他反倒是在社学曾夫子和府城汤显祖、袁源那里逗留了很久,三位先生不约而同向他强调了一些参加县试的经验,他们各有侧重,令肖平受益匪浅。 民间风俗,要过了元宵节,新春才算结束,各行各业才重新忙碌起来。不过吉水县城虽然还算富庶,但因为临近府城,反倒是在元宵节时很少去搞灯会。多数人宁愿多走几步,去府城观看。照例,这样的日子里,如蓝家这等豪绅,或者其他本地大族,都要张灯结彩喜庆一番。 这些可以想象的热闹,都没有影响到肖平读书。一开始,肖平还提出要带着曾芸芸一起去府城看灯。不过曾芸芸却拒绝了。二月份便是县试,每一天的时间对肖平来说都是紧张且珍贵的。肖平为此还愧疚了一阵,却发现曾芸芸是实实在在没有去府城看灯的念头。他自然不知道曾芸芸曾经见过何等世面,又如何会为府城的灯会牵肠挂肚?这倒不是说曾芸芸认为府城的灯会一定鄙陋,不值得一观,而是她清楚孰轻孰重。当肖平读书有成,别说府城,就是省城和京城,乃是苏杭等地的灯会,她都有机会去饱览。 元宵节刚过,正月十六这日,包括社学在内的所有学校都接到了县衙的出牌告示,甲戌年吉水县的县试定于二月初六举行。凡应考者应于二月初一日前到县学署或县衙门礼房报名。报名时,要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以保证身家清白。同时,告示写明,非倡、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方准应考。同时,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就是要找一 个担保人,这担保人必须是本县在学的廪生,廪生即县学岁考第一等的生员。应考儒童要由这样一个廪生书面担保,或是五名儒童相互结保,以保证该儒童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这样的儒童才具有参加县试的资格。 自然,这样的告示还会在县城人流密集处张榜公布。 五人结保,其实是有不小风险的,毕竟有人出现问题,其他四人都要受牵连。所以有关系的考生会选择由廪生作保。 肖平也是到了吉安府之后才明白,考上秀才后也并非一劳永逸可以无所事事。首先,并非所有的秀才都可以参加乡试。在三年一度的乡试之前,提学官会在各府、县诸生中进行科考,被评为第一、第二等的生员,才可以参加乡试。另外,秀才,也就是生员与举人、进士不一样,并非完全终生制。 朝廷除了在一省设立督学外,还在府设教授,州设学正,县设教谕,来管束读书。县学教谕每月要进行三次讲学,每次连续讲三天,生员基本上就是三天上学三天休息,每月月初还有一次小考,每季还有季考,月考若作文不佳会被教谕训斥,季考则更严格,考试成绩分六等,一、二等的有赏银,三等的不赏不罚,四等的要挨板子,五等的罚三个月不许穿襕衫以示轻贱,六等的直接革除生员功名。当然,几乎没有哪个教谕会把属下生员判为六等。否则,革除一个读书人的功名乃是大仇。教谕只是九品官,一般不会承担这种遭人怨的事情。 制度虽然严格,但哪怕是一些请人捉到代考或者是提前请人做好文章蒙对考题获得功名的,也有机会不被责以下等。毕竟县教谕的俸禄微薄,很多生员表示一下心意,教谕就不会与他们为难。 曾夫子虽然是秀才,但并非廪生,是无法为考生作保的。不过肖平的三舅程意早就知道了外甥要参加科考,所以主动捎来口信,要做肖平的保人。这就解决了肖平的一个问题。当然,其他考生也都有办法。毕竟做一下保人不是很难的事情,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谁也不知道自己作保的考生,哪天会不会走了鸿运高中。若是真的有这种事情,当初作保也是份香火情。 最近几年的县试都是从四书中出题的,不会去考五经。所以,肖平近几日的精力都放到了四书上。 正月二十日,程意来到文峰村,随身还带来了程念给肖平的一封信,无非是嘱咐肖平保重身体,安心读书等。 第二日尚未出门,解鉴便一早登门,手里还拎着几色点心。肖平立即知道解鉴的来意。 见到程意,解鉴小心行晚辈礼,然后道:“程叔,我是肖平的社学同窗。我想求你为我县试作保。” 程意看解鉴年幼,便问:“你参加县试,可有准备?若是刚刚入学,不妨再多读两年。” 解鉴咬牙道:“还请程叔考校。” 程意便问了几个四书中的问题,发觉解鉴答得还算流畅。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道:“既然如此,你去经经场也是好的。不过,第一次考试,无论什么结果,都要坦然。” 解鉴一脸喜色,道:“多谢程叔教诲。” 一般来说,廪生为人作保,一般是要收取一定钱物的,往往要二到三钱银子,有时候还要更多。如吉水县,每次参加县试的儒童足有三四千人,而吉水县的廪生仅有三十多人。除掉五人相互结保的,依然会有大量儒童求他们帮忙,均摊下来,大多数廪生都有笔不菲的收入。当然,这些银钱有一部分又会流入县教谕的口袋。不过,既然是外甥的同窗,程意自然不会去惦记这个。 三人路过县学,发现里面人很多,便径直去了县衙礼房。这里的人比县学要少一些。 肖平和解鉴站在了一个队伍的后面。排在肖平前面的,有一个头发斑白的男子。他大概三十多岁,但衣衫褴褛,满面菜色,看起来十分潦倒,显得十分老相。 轮到此人时,小吏什么都没问,就直接给他迅速办妥了手续。 男子后面有个少年惊讶地问:“手续如此简单,不需要查验什么吗?” 小吏道:“他已连续考了十几年了,自然不需要查验。至于对你,该怎么查验还得怎么查验。” 排了一会队,轮到肖平时,便有小吏上前询问他向上三代中是否有娼、优、皂、隶等贱民,以及其他事项,还查看了他带来的资料。 填报信息时,有一项是年龄,也称作试年。古代并没有准生证,所以年龄可以弄虚作假。科考时,试年便可以自己报。在明朝,有崇尚神童的风气,有些人会故意少两三岁,以便得到考官的重视。 肖平本就年幼,便按实际年龄上报了。 这些流程走完后,便是领考牌,然后签字用印,程意在保结上为二人签字画押。肖平看到上面写了这样的一行字:“廪保生员程意,为县试事所保文童肖平实系正身,其中并无冒名顶替匿丧违碍等弊,保结是实。” 小吏还在一张纸写了肖平的相貌特征,贴在考牌之后。这张纸称为浮票。 办妥手续,程意去拜访陈鹏。肖平和解鉴则先返回社学。 返回的路上,大步向前的解鉴突然停下脚步,问肖平:“肖平,你说县试中我能考中吗?” 肖平笑道:“你如此用功,概率很大。但曾先生也说过,科考之中,任是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被取中。” 解鉴叹了口气,看向远天发呆。 肖平便问:“你年龄这么小,担心这个作甚?哪怕不能取中,积累了一些经验,明年再考中,也算早的了。” 解鉴道:“我爹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我说我想考中秀才之后再提婚事,可我爹觉得对方家境较好,有点舍不得。” 肖平示意解鉴边走边聊,问:“定亲便定亲,若是合你心意,也不妨碍你科考吧。” 解鉴用怪异的眼神看了肖平一眼,道:“我随你去文峰村。你,是不会懂我的心思的。看来,这种问题,我还得求老大帮我解答。” 肖平笑道:“是,这种事情,芸芸看得比我们通透。你问她肯定没错。” 解鉴问:“你与老大相识很久了。她以前也这样吗?” 肖平道:“这倒不是。也就最近这大半年,她有些变化。不过我也变了。就连你,我觉得也变了。也许,孩童在长大的时候,总是在变吧。” 解鉴随肖平去了文峰村,又将自己的苦恼向曾芸芸倾诉了一番。 曾芸芸直截了当地问:“你还是放不下月儿姑娘吧?” 解鉴瞪大眼睛问:“你如何知道?” 曾芸芸道:“自然是猜的。不过在府城之时,你曾于梦中呼唤月儿,我们都听到了。” 解鉴不由大窘。 曾芸芸又问:“若是你科考有成,按照风俗,月儿哪怕钟情于你,也是不能作你妻子的,顶多是小妾。” 解鉴道:“风俗是风俗,我的心意是我的心意。只要月儿喜欢我,我愿意娶月儿为妻。” 曾芸芸道:“那你就努力科考吧。为月儿赎身还需要一笔银子。你只有考出来了,才可能为她脱籍。” 解鉴点点头,随后又有些迟疑地问:“那我爹张罗的这门亲事?” 曾芸芸道:“先不忙回绝。你可以在县试之后去府城,寻月儿表明心迹,看看她意下如何。若是她无心于你,你再作选择不迟。” 解鉴对着曾芸芸郑重作揖,道:“还是老大懂我心思。” 随后的几日,肖平安心读书。程意两日来一次文峰村,指点肖平学习。他虽然只是秀才,但作为廪生,对于八股文的写作自然十分熟悉。不过一番交流之后,程意大为吃惊。和上次在程家集见面时相比,肖平的学业几乎是突飞猛进。若非之前亲自考校过肖平,他难以相信眼前还是他那个老实得有些木讷的学生。在细细读过几篇肖平的八股文后,程意觉得在这方面,自己无法给外甥更多的指导了。 不过肖平却不这么认为。术业有专攻。程意的才学能够得到考上进士的陈鹏的赏识,是有其过人之处的。肖平虽然也满意于自己的进步,但并不觉得自己就如何了不起。除了耐心请教八股文的问题之外,肖平还仔细求教县试、府试和院试的注意事项。这方面,程意比他清楚得多。看到外甥如此好学,程意知无不言,倾囊相授。 于是,程意每两日去一次文峰村,然后出两道四书小题让肖平作八股文,随后点评。所谓小题,是因为题义往往不完整。但八股文是县试的关键,虽然后面还要考其他的。但很多时候,知县看了第一道八股文,几乎就圈定了人选了。 在紧张的备考中,县试终于到来了。 第112章 县试开始凭借自己的本领打开这扇大门…… 二月初六,吉水县试开考。 这一日,曾芸芸、阿丰和肖平一样,都是早早起床,各自洗漱完毕。曾芸芸指导阿丰做了一锅鸡蛋手擀面,三个人热乎乎地各自吃了一大碗。 吃完早饭出了门,天依然没有点亮光。肖平和曾芸芸并肩走在前面,能够感受到风吹在脸上,有刀割一般的感觉。已经是二月,而且还是在江南,却依然冷得异常。阿丰提着考篮走在后面。篮子里整齐地放着笔、墨、纸、砚、装好的清水和几块点心。 三人的步伐稍快,走了没多久,发现前面有盏灯笼在亮着,走近一看才知是肖近在大伯、大伯母的陪同下去赴考。 肖近兴奋道:“哈哈,平弟,还是为兄先走一步。谓言侵早起,更有夜行人。”考前说这类话,无疑可以讨个吉利。 肖平一边点头,一边和曾芸芸向大伯和大伯母打了招呼,二人神情冷漠,还是哼了两哼,并没有如何回应。 肖平问肖近:“二哥,你不是说不参加这次县试了吗?” 大伯母恶狠狠地道:“我儿为什么不参加县试?我倒是劝你现在就回家睡觉,你去了也是白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有考上的命?” 肖平道:“我父亲可以考上秀才,我去参加县试,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大伯母被肖平这句话堵得不行,思量了半天找不到反驳的话语,脸憋得通红。 肖近拉住母亲,傲然道:“我本不想去参加。奈何前两日遇到了几个文峰书院的同窗,态度着实嚣张。我想,索性我取个案首,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才好。否则,我在白鹭洲书院,直接参加府试便罢。” 肖平知道肖近虽然通过别的办法留在了白鹭洲书院,但是他并不具备直接参加府试的资格。不过肖近性格如此,他的这个牛皮,肖平并不愿意戳破。 马上就要县试,肖近还是比较兴奋的,忍不住问:“平弟,你觉得这科举可公平否?” 肖平道:“全天下大概都很难找到绝对的公平。不过相对公平却是能够实现的。不过,科举之弊不在公平与否,而在能否起到安邦治国的作用。” 肖近最热衷探讨这类话题,忙问:“平弟,你觉得科举有何弊端?” 肖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眼下要考试,他也难有心情与肖近细细分析,他觉得,这种问题,若是由曾芸芸来回答,将会更好。不过当初在程家集,他倒是听程意与陈鹏探讨过这个问题。当时,陈鹏曾言,科举之弊有三,他至今还记得。当即,他便将当时所记一一道来。 肖近听完,叹服道:“平弟所言极是,与我所想恰恰一致。不过,这并非平弟一人所得吧?莫非听于师长之口?” 肖平想,陈鹏于他,也算是师长一辈了,便点点头。 两伙人随即保持了一点距离同行,上了大道后,渐渐遇到了附近村落的子弟赴考。 到了县衙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很多人家的子弟都是坐着马车过来的。衙前的几个火把照得地面雪亮,一个个灯笼则在外围不肯散去。一行行队伍已经排起来,作保的廪生在前面,他们身后都聚集了一大批考生。 程意早已到了,他的身后还站了几个少年,大概是别人找上他作保的。看到肖平,他赶紧招呼。肖平上去之后,曾芸芸和阿丰远远观望。肖平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曾芸芸倒没有作小儿女态,带着阿丰到附近找了一家早早开业的茶馆坐下,捧着热茶等肖平的消息。 没多久,解鉴也赶过来了。他的老父一同过来,但不敢靠得太前,只是远远缩在一个墙角抽着清鼻涕,忐忑且充满期盼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肖平看到解鉴的眼眶乌黑,便问:“怎么,没睡好?” 解鉴打了个哈欠,道:“何止没睡好,根本就没睡。有些紧张,翻来覆去睡不着。稍稍有点困意了,又担心某页书的注释没记牢,不得不爬起来看,一看之下,发现早已熟记在胸,可还是不踏实。你呢,睡得怎么样?” 肖平道:“我倒是睡了个好觉。” 解鉴羡慕地道:“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比我沉稳,这点我不服都不行。” 肖平道:“你我练了多少篇时文了?正常发挥就好。” 解鉴点头道:“也是。你我若是考不上,眼前的这些人也够呛。” 肖平看向周围,有些考生已经三四十岁,还有一些竟然是比自己还小的孩童。不过在县试里,很少有白发苍苍的老学童。毕竟,县试虽然录取率低,但一年年考下来,多数读书人都能被正常录取。哪怕有个别比较困难的,往往也在一次次应考之后在衙门有了些“名气”,知县往往不会与这些老学童为难。 个别家境不错的子弟来得晚了一些,站在队伍后面又寻不到作保的廪生,忍不住呼喝起来,惹来衙役的弹压。科举历来是国之大事,这么多人在场,维持秩序很重要,很难完全看家境、讲情面。 也许有陈知县的刻意照顾。刚开始放考生进场没多久,就叫到了肖平的名字。 一般的小县、穷县,科考往往直接在县衙或者县学署内举行。不过吉水县是科考大县,历任知县都十分重视科考之事,所以每逢县试,县衙前就会搭起长长的考棚,足以容纳这三四千人的考生。 考棚的大门名为龙门,取“鱼跃龙门”之意。龙门外是一八尺高台,知县陈鹏就坐在台上,县中胥吏分列左右。开考之后,胥吏依照名册点名,廪生便带着自己所保的儒童,或由互保的儒童一起上前一一验视。 叫到肖平的时候,程意带着肖平、解鉴和其他几名少年上前。考生先向知县行礼,陈鹏自与程意点头示意,却也没有多说其他的话。 进入考棚前,自然是要搜检。不过县试的搜检不算很严格,但也需解开衣服、脱掉鞋袜。既然知县有关照,肖平只是考篮被掀开看了看,就被放了进去。至于后面的解鉴等人,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要依例细细检查。 肖平看到不远处另一个考棚入口处,曾经与他打过交道的有黄牙、长黒痦的两个衙役,正卖力地在一个十几岁的读书人身上揉捏。那读书人眼泪欲低,却又无可奈何。肖平看到这一幕,不由摇了摇头叹 息一声。 进入考棚,肖平便领到了卷子,并被告知,卷子上就写了座次。肖平看了看,发现自己的位置是“天一丁卯”。这是按照天地玄黄、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再继续往下的顺序编录的。 沿着一排排长条桌,肖平来到座位,看到桌子还算平整,位置相对居中又比较安静,光线还不错。相比他的位置,很多座位就比较糟糕的,有的甚至座位都不平整,想要写好字是很难的。 肖平坐定之后,陆陆续续有考生进来。有些考生看起来并非第一次参加县试,熟门熟路,面带微笑,有些则显得十分紧张。还有一些考生大概起得比较早,坐下之后就掀开考篮大口吃东西。 肖平看了看手中的卷子,足足有十几张纸,却并没有考题。这十几张纸,三分之一为正卷,其余则为稿纸。没柰何,肖平只能闭目养神。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所有考生才进场完毕。肖平睁开眼睛,看着黑压压地一群人,不由慨叹在江西参加科考的残酷。之前,曾芸芸就和他说过这个问题,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眼见这么多人一起挤独木桥,还是觉得震撼。震撼之余,他看向那些脸庞,又觉得有一丝凄凉。这么多人怀揣着莫大的希冀,甚至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望,将漫漫一生投入到不可测的科考中,真正入陈鹏那般中进士的能有几人呢?可明明知道希望渺茫,大家还是义无反顾投入其中。 稳定了一下情绪,肖平听到有云板被敲响,考棚随之被封闭,有些喧闹的考生顿时安静下来。 有胥吏上前说明了一些注意事项,实际就是考场纪律。参加县试的,早就都一一打听清楚这些内容,却又不敢有丝毫不满。云板响起后,便算开考。这时候有任何喧哗或左右顾盼,都可能被以作弊论处。在县试中作弊,会被枷号赶出,而且还要登上黑名单。 宣布结束,有书吏举着题牌在考场内慢慢走动,务必让所有考生都看到。同时,县衙从别处借来的兵丁开始巡视。 因为已经明确了县试不考五经,所以这次县试,就是一道四书题,另外要求作一首试帖诗,也就是五言六韵诗。不过很多时候,知县是不去看五言六韵诗的。所以,县试成败与否,就是看第一道四书题做得如何。 肖平看了五言六韵诗的要求,写在了稿纸上,确认无误后,注意力集中到了走在前面书吏所举的题牌上。 这个题牌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一行大大的字:“由尧舜至于汤。” 这个题目并非截搭题,出自《孟子尽心下》。在场的考上,多数对四书都滚瓜烂熟。肖平也是轻易就想到了原文: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孟子的意思是,从尧、舜到商汤,有五百多年,像禹和皋陶,是亲眼见到过而知道尧、舜的;至于商汤,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商汤到文王,有五百多年,像伊尹和莱朱,是亲眼见过而知道商汤的;至于文王,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文王到孔子,又有五百多年,像太公望和散宜生,是亲眼见过而知道文王的;至于孔子,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孔子到现在,有一百多年,离圣人的时代是这样的不远,离圣人的家乡是这样的近,这样的条件下还没有继承的人,那也就不会有继承的人了。 肖平虽然没有做过这个题目,但却有过思考,在白鹭洲书院也读过相同题目的考卷。因为记忆力超常,他还记得那份考卷的内容,眼下直接抄下来也无妨。但是,肖平并不愿意走这个捷径。这次是科考的第一场,他打算凭借自己的本领打开这扇大门。 第113章 万里长征第一步县试之上砚留冰 考场内外,但闻纸张翻动的声音和巡视的书吏、兵丁走路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声轻轻的咳嗽都十分清晰。 肖平微微扭头,用余光看了一眼场外的方向。他清楚,曾芸芸就在外边等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墨卷之上。 面对试卷,肖平之前所学似乎在脑海中以迅捷无比的速度过滤了一番,随后又浮现了父亲和曾芸芸的笑容。这个过程只需要几个呼吸,却给他增添了不少勇气。 写好八股文,除了技巧外,最重要的就是思想。八股文是代圣人立言,并非无病呻吟的文字。抓住题目的意旨进行阐发,才可能受到考官的青睐。 眼前的这个题目,可供肖平发挥的并不多。所以,肖平很快就明确了孟子悯圣道之不明于世,欲使道统归于已而历数世代而言之这一主题。 主题明确,剩下的便是技巧了。虽然初学八股文不久,但是在汤显祖、袁源等人的指导下,再加上个人勤练不辍,肖平自信写好这篇文章并无太大问题。 不过在落笔的时候,不自觉地,肖平将进入考场后的感受融入文中,写出了遇与不遇之叹。 此时刚刚二月,肖平在草稿纸上写了片刻,便觉得手变得僵硬了。他还算好的,位置比较避风。一些坐在风口的考生,又穿得单薄,鼻涕都耷拉了下来,只能不断吸进去、滑出来,又吸进去。尽管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大家还是尽可能地用胳膊压紧卷子,生怕自己写的文稿飞出去了。 肖平搓了搓手,继续在草稿纸上构思,却觉得身前光线一边,似有人站在身前,他看了看,发现陈鹏带着县教谕来巡场了。他没有受影响,继续在草稿纸上涂改。陈鹏也只是站了片刻,就感受到考场内寒风凛冽,便低声吩咐手下去做事。 陈鹏离开后不久,便有一些胥吏带人搬来了一些草席,挂在四周挡住寒风。虽然并不能完全隔绝寒意,但最低能够让大家坚持下来。 写完八股文,肖平又润色了两遍,自觉没有问题,就开始作那首试帖诗。 他的诗才一般,但读的诗句却不少。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有大量的诗句作为基础,他倒是也写出了符合规范的句子。但是若是追究其思想内涵,却只能说一般了。不过似他这个年龄的考生,想要写出有深度的诗句,也是千难万难。毕竟,这是需要生活作为基础,又需要高超的文学素养的。另外,真正的好事,往往来源于刹那的灵感,偏偏这刹那的灵感在紧张的考场上十分难寻。古今名诗,除了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钱起的《湘灵鼓瑟》和祖咏的《终南山望余雪》是科场上写就,其余的诗句,基本都是拼拼凑凑的平庸之作,而祖咏的《终南山望余雪》写得虽好,却不符合考试要求。因此,肖平没有理由苛求自己。 肖平写完这些,听到了三声鼓响。这是告诉考生,可以饮水、上茅厕了。 一些考生连忙呼唤公差,被带入茅房。这时候,也是一些考生作弊的机会。毕竟如厕时有怪味,很多公差会站得比较远。 肖平吃了些点心,但没有喝水。他已经完成两道题,只需要小心誊写即可。 再次搓了搓手,让手彻底暖和起来,他才吹透已经冰冻的砚台,小心研磨,最后工工整整在卷子上写出答案。 誊写之后,肖平又读了两遍,确定没有抄错,也没有犯忌讳,便决定交卷。 在他之前,已经有多个考生交卷。早早交卷,是有好处的,往往考官会多些关注,甚至还会当堂问一些问题。若是答得好,便可能给考官留个好印象。当然,这么做必须有真才实学才行。否则,直接当堂被问住,哪怕被取中,名次也会很差。 肖平并不求被陈鹏如何照顾,他早已面见陈鹏多次,并不缺这个机会。可是坐在考棚内太冷,他也不愿曾芸芸等得焦急。 肖平收拾好东西起身时,他左侧的考生,一个比他大了足足十几岁的中年人还在冥思苦想,竟然一个字都没写,大概是在仔细揣摩。他右侧的考生年纪不大,和他相仿佛,也是早早写完,但大概因为着急或紧张,抄错了,把卷子弄得一团黑,不得不重新开始。 看到肖平起身,他左侧的考生不为所动,继续深思,右边的考生更急了,一不小心又打翻了盛清水的碟子,再度将卷子弄湿。这少年忍不住低声哭了起 来。 交卷的地方在县衙大堂。肖平过去的时候,陈鹏刚刚打发走一个妄图投机的考生。 看到肖平过来,陈鹏问:“你觉得今日的试题,是否过于简单?” 肖平道:“《论语》全篇语言简练,但用意深远。细细品之,只觉雍容和顺、迂徐含蓄。” 肖平并没有直接点评今日的试题,但以《论语》作论,很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简单不重要,重要的是内涵。 陈鹏也不看肖平的卷子,道:“你且回去等消息便是。切不可因为县试结束,便有懈怠之心。” 陈鹏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取肖平了。 肖平行了礼,看到又有几个考生前来,便迅速提着考篮离开。 出了县衙,他看到许多考生的父兄都在门外守候。寒冷追得这些人面色铁青,但他们的目光却充满希冀。一旦有人走出,他们看到出来的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便会有些失落。一旦接到了自己的家人,便将其拉到近前,问他考得如何。 肖平挤出人群,来到他和曾芸芸相约的茶馆。在靠里的一角,肖平看到曾芸芸和阿丰坐在那里,正向外张望。 这间茶馆也经营一些简单的菜肴,想是曾芸芸刚才点了什么,小二正往桌子上送热气腾腾的菜肴和饭食。 肖平进来后,小二直接将他引入里面,言语中十分客气。 阿丰站起身道:“老大猜得真准,片刻前说你该交卷了,便要了这些吃食。我一开始还担心上早了凉了,没想到少爷你来得正好。” 肖平坐下,笑道:“芸芸已经将我写完一篇文章的时间估算得十分准确了。” 阿丰问:“少爷,接下来可要再考?” 县试并非单单一场,第一场考不好,还要考第二场、第三场甚至第四、五场。当然,若是第一场表现优秀,便会被直接取中,不需要参加下面的场次。 肖平脸上带笑,没有立即回答。 阿丰又好奇地问曾芸芸:“老大,你不想知道少爷考得怎么样吗?刚刚我可是看到,有个人出场后,被四五个人追问呢!” 曾芸芸道:“平哥哥这次考试,应该比较稳。” 阿丰似惊似喜,忙道:“真的?虽然我也觉得应该比较稳,但若是少爷不亲口说出来,我也不敢确定,生怕出些纰漏。” 说到这里,阿丰似乎认为自己犯了忌讳,忙又道歉:“少爷,我可没有诅咒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他越解释越乱,生怕肖平会错意,最后已经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肖平忙安慰他:“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光是你,社学和新村,以及文峰村,多有关心我的。” 在这二人面前,肖平不需要隐瞒什么,道:“差不多吧。陈知县让我不要在县试后懈怠。考完这场,我就应该准备府试了。” 阿丰激动得猛地站起身来,偏偏说不出太精彩的道贺之语,只是说:“太好了,太好了。” 肖平拉他坐下,示意他不要声张:“这只是我的猜测,算不得准。而且,结果没出来之前,也不宜去说如何如何。” 阿丰忙点头表示明白。 曾芸芸轻叹一句:“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了。” 肖平和阿丰都有些不明白。肖平问:“万里长征?王昌龄的‘万里长征人未还’?”不过二人随即自动联想,觉得将漫漫科举比作万里长征很合适,都点头认同。 茶馆里的人越来越多,进来的考生,发挥不错的喜笑颜开,发挥失常的垂头丧气。曾芸芸、肖平和阿丰吃完了要的饭食,就返回文峰村。 巧的是,三人于路上又遇到了肖近及大伯、大伯母。 肖近略有些激动,为:“平弟发挥得可还好?以你在白鹭洲书院的成绩,通过县试应该是有把握的吧?” 大伯和大伯母都很惊异。此前,肖近眼高于顶,对肖平这个弟弟并无多少认可,谁料到他竟然这么夸赞肖平。惊异之余,他们又有些担心。肖近如此,莫非是没有考好? 大伯道:“近儿,出了考场,你也不说考得如何,我始终无法心安。” 大伯母白了大伯一眼,道:“我儿如何会考不好?我儿,你在大堂内逗留很久,是不是知县老爷亲自考校你?” 大伯母这么一问,俨然是搔到了肖近的养处。他抬起头向天。竟然大笑起来。 路上有行人,看着他们提着考篮,知道他们是做什么而回,不由摇头叹息:“哎,又逼疯了一个。” 第114章 读书种子国家的希望 县衙之内,诸事齐备,知县陈鹏等着阅卷。 今天天还未亮,陈鹏就来到考场。他虽然上过殿试、中过进士,甚至曾经有过面圣经历的。区区一个县试,按理说不需紧张。但是,这毕竟是他宦海生涯第一次主持科考,而科考,从来都是国之大事。 看到乌压压的人群,他又有些兴奋。这个国家要有前途,很大程度上依赖这些还没有冒头的读书人。 他想到前段时间的一段经历。因为风雪颇大,哪怕已经到了休沐的日子,知县陈鹏依然带着两名长随微服出访,探望民情。若有百姓遭灾,度日艰难,他还会解开宦囊,略略资助。虽然于众多贫苦的百姓而言是杯水车薪,但如此雪中送炭,对他,对百姓,都算少许安慰。自然,也会有人讥讽他以小利买名,可陈鹏并不在意这些,只求良心上过得去。 到任半年后,他终于在一名族叔的帮助下,聘了三名师爷,一掌钱谷,一掌刑名,余下一个负责文书。三名师爷到位之后,他手头的事务才算逐渐变得井井有条。另外,半年来,他作为一县之主,恪尽职守、体恤民情,不仅积累了一些官威,也受到了不少百姓与下僚的拥戴。那些衙役和文书,再也不敢因为他年轻而有轻视之心。至于县丞和主簿,在知道了他的背景之后,凡事都予以配合。纵然陈鹏的一些政见与他们的向左,他们也只是保留意见,并不同他争执。 当然,陈鹏公事公办的性格并不会让早已是官场老油子的县丞和主簿喜欢。就比如陈鹏在鉴湖边上找了一群流民种植番薯,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就是胡闹。什么时候,流民能解百姓温饱的难题了?乱翻几亩田,流民便可以得到合法的身份?这更是笑话。可是,谁让人家的座师是当今首辅呢?县丞和主簿便静看陈鹏折腾。若有功劳,自然少不得他们一些。若是出了差池,自然是知县顶锅,毕竟他们都已经在案牍中明确表明并不赞同知县的行为。不过他们盼望的还是陈知县尽快高升,他们虽然因为功名的原因做不了知县,但再来一位新知县后,或许更能体恤他们这些常年“兢兢业业”指望县衙养活一大家子人的“廉吏”。 对于号称自己左膀右臂的县丞和主簿,陈鹏并没有存在过高的期望,只要他们不给自己添乱掣肘就行。至于有人私下里称他为“番薯县令”,以及县丞和主簿私下里叫地方里正和衙役盯紧鉴湖边上的流民,陈鹏得知后也并不觉得如何,反倒是觉得正常。在最开始,他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后,行文报到府衙,直接被驳了回来。幸好恩师的 复信让他多了一些底气。不过,他并没有立即挟恩师的认同再度上报,毕竟知府的颜面他是要维护的。为此,他亲自到了府城,向汪知府禀告了事情的原委,重点阐述了自己最初的方案中存在的漏洞以及打算接下来如何修正。 此时,汪知府已经收到了张居正一位幕僚的信,知道了首辅的心意。对于陈知县的计划,他虽然觉得有点不合常规,对其结果也并不看好,但并不妨碍他看在首辅的面子上予以支持。和多数人一样,他不觉得流民可以解决什么问题,他们不添乱就是好事了。不过对于陈鹏主动上门之后的言行,他还是很满意的,便嘱咐陈鹏安稳为先,不要着急出成绩。陈鹏自然唯唯。 除此之外,另一件让陈鹏心情舒畅的是家族对他的支持力度大增。人财物各方面,都开始有人替他打理。也正是因为这些,他才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安稳。至于今后他能为家族做什么,几乎不用他考虑。他只需要将官做得越来越大,家族那边自然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且,家族中的几位长辈,包括他排行第二的父亲,都算是有些眼界的人,不会为了眼前的一些利益影响他的官声。他的家族,还是深谙低调之道的。 正是带着这些情绪,纵然迎风踏雪,靴子也被冰水侵湿,但是陈鹏的心情却好。刚刚他在鉴湖岸边的新村查看了百姓的生活,还和鉴湖社学的曾夫子聊了一盏茶的时间。自然,他也看到了番薯的好处。如此隆冬时节,番薯的保存却好,足以让人们充饥。有了这些番薯,明春的开播就可以大展拳脚。他和新村林大海等人商议了一番,甚至觉得单单靠这些流民已经不够,还需要招募周边的村民加入到明春的耕种之中。 忙完这些,陈鹏才想到肖平便住在鉴湖不远的文峰村。他便带着两个长随来到这里。一路上,对于鉴湖和文峰山的美景,他赞叹不绝。进村之后,他没有让长随透露自己的身份。一名长随寻了个老者问了问,他们很轻松地找到了肖平家。 陈鹏看到,半新的大门上贴了对联:“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陈枫沉吟了一下,评点道:“虽然不合对联的章法,但颇有意趣。这字也不错,应该是肖平所书。只是不知道联中之句是何人所拟。” 随即,陈鹏听到了院内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 陈鹏听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是《资治通鉴》中的句子。” 敲门之后,是阿丰把门推开的。阿丰见过陈鹏几次,赶忙躬身领他进去。 在廊下苦读的肖平见陈鹏进来,赶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 陈鹏待他起身,问:“县试在即,你为何在此读《资治通鉴》,而不是四书五经?” 肖平道:“四书五经,小子每日勤学不辍。不过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小子愿意践行之。” 看到肖平以《中庸》里“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来应对,陈鹏不由笑了,便问:“博学可不单单是多读几本书,那不算涉猎,而是要读明白。我且问你,你刚刚读的《资治通鉴》中的这一段,可有什么想法?” 肖平刚刚所诵,乃是商鞅变法开始之初,遭到了秦国大部分人的反对,他对秦孝公说的一番话中的一部分。听了陈鹏的问题,肖平略作沉吟,便答道:“小子认为,无论是士大夫还是普通百姓,其行为往往是在追求本身所得,做事的动机也常常是为了获取报酬。为此,治国者应当善于以考核监督来奖励先进,鞭策后进。商鞅这番话中将普通人的定位于‘不可虑始’‘安于故俗’,实际上就是将国内的人视作有所求之人。正因如此,商鞅在随后的变法中将秦国原有的爵制加以改造,重新制定爵位获取、升降、继承等原则。以‘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作为赏爵的唯一根据。在战场上英勇杀敌者,不管其出身是贵族、士人还是农民,都可根据斩首的数量赐予爵位。战败者,则要削夺爵级。如此一来,既激励了战士,提升了士气,迅速建立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又打击了旧的宗法贵族势力,从国家制度上为庶民打开通往爵位之大门,为变法强国铺平了道路。” 肖平所述这番话,乃是他之前与曾芸芸交流时所得。至于曾芸芸,则纯粹是因为张居正在进行变法,她不由自主将其与商鞅联系起来。她与肖平交流这些,也是因为变法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在官场中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哪怕是普通百姓都会与变法发生联系。 肖平说完之后,陈鹏沉默了一会,随即道:“好好读书,县试时我会取你!”说完,并未多盘桓,便带人离开了。 肖平没想到陈鹏来得突然,去也匆匆,却也只觉得他是临时想起了某件公务,不得不离开。 那一边,陈鹏带着长随走了一段路,来到了无人的路口站住,对着沃野里尚未融化的冰雪,对一名长随道:“陈铁、陈铜,你们来评评刚刚肖平说的那番话。” 这两名长随都是家族送来的。之前一直跟随陈鹏的父亲,算是家生子。他们的父亲是伺候陈鹏祖父的仆人。在明朝,早已没有奴隶的说法,但是大门大户还是有一些常年依附的群体。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命运早已紧紧相连在一起。所以,对于陈铁和陈铜,陈鹏并没有什么避讳。 年龄稍长的陈铁道:“少爷,小的读书不多,不过却觉得他说的在理。人活在这世上,都有所求。如果没有利益,无论干什么,都不会卖力气。” 陈铜也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少爷。就像我们在鉴湖新村看的那些流民。若非您亲口告诉我们,我们是无论如何都猜不出他们之前的身份的。在别的地方,我也见过流民。个别地方,官府也会给他们一些田地耕种。可是他们却不肯卖力,哪里和这里的流民一般。我就想了,为什么这里的流民会如此顺从少爷您的教化。我觉得,就是利益大。不仅仅能够吃饱,而且孩子还有书读,能够体面做人。人活在这个世上,谁不想体面一些,风风光光呢?” 陈鹏点了点头,却忍不住对着阴沉沉的天空怅问:“恩师,如此简单的道理,连我的仆役都明白。可是您的变法,触动了那么多人的利益,真的能成功吗?百姓固然拥护您,可是有人层层掣肘,最后百姓未必能得到多少实惠。到时候,您还能有退路吗?” 陈鹏叹息了一阵,却知道自己的忧虑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觉得,自己只有尽快做出点成绩,才可能为恩师分担丝毫。三个人继续上路,到了镇上,陈鹏便可以坐轿回县衙了。凛冽的风中,他又回到看了看之前到过的那个屋舍,似乎还能听到院内传来的读书声。 陈鹏的脸上不由又浮现出笑意。不管如何,有这些读书种子在,这个国家终归还是有希望的。 第115章 阅卷一文读罢,四周皆静 肖近交卷并不算早,毕竟县试不是随随便便写几个大字在上面就能把人糊弄倒。按照在书院学的一点稀松的本领,肖近勉强将卷子写满。度过了一个抓耳挠腮的上午,他的心中并没有太多底气。不过想到考中与否,皆在知县一念之间,他又有了打算。 他猛地站起身来,带得桌子差点倒掉,把旁边的考生下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有考官上前低声喝问。 “我交卷!”肖近趾高气昂地回答。收拾了一下卷子,他拎着考篮,径直来到县衙大堂前。差役将其拦住后,他大声道:“我乃知县门生,你们竟然拦我?” 肖近这番说法,差役都是一愣。陈知县到任时间很短,如何这么快收了门生?不过肖近的神态似乎又非作伪。 肖近又道:“我来自鉴湖社学,你们速速通传。” 差役不敢怠慢,赶紧进去通报。 大堂内,陈鹏早已不再当面考校这些学生。面对着厚厚的一摞摞考卷,他又有些头疼。知县名为县试主考,但想凭一己之力完成阅卷是不可能的,在这种科考大县尤其如此。 此时,陈鹏已经把县教谕及所聘师爷一并叫过来,这还不够,他还临时请来了三名至交好友,都有举人功名,帮其一同阅卷。 陈鹏刚刚展开一张卷子,便听门子通传,说有鉴湖社学的门生前来。 陈鹏立即联想到了肖平。本次县试取中肖平,他倒真的是自己的门生了。不过肖平已 经交卷离开了,为何去而复返? 陈鹏命人唤他进来,却发现不是肖平。 肖近不待陈鹏问话,便跪倒在地,高声道:“恩师大人在上,学生肖近有礼了。” 看到这一幕,陈鹏不禁笑了。师爷和好友也都一笑。他们清楚,陈鹏应该没有这样一个学生。唯独县教谕的面色比较严肃。整个吉水县,只要是没有举人以上功名的读书人,都算受他管辖。突然跑出来这样一号人物,让他觉得在知县面前丢人了。 陈鹏问:“你为何称我为恩师?你叫肖近,与肖平是什么关系?” 肖近道:“学生是肖平的堂兄。之所以斗胆称呼县尊为恩师,是因为学生见到县尊,顿生敬仰濡慕之情,‘恩师’二字脱口而出,还请县尊恕罪。” 陈鹏问:“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肖近道:“学生斗胆请县尊当面考校。” 陈鹏问:“你应该懂得规矩。我现在要阅卷,若无特殊因由,不会考校你。” 肖近道:“学生明白。不过学生请县尊考校的,非四书五经,而是安邦治国之道。” 肖近话说出后,众人又是一笑。陈鹏的一位好友抚须道:“真乃狂生!” 县教谕脸色阴沉,喝道:“还不速速退去!” 肖近连忙低头,但并没有立即退走的意思。 陈鹏对县教谕摆了摆手,道:“安邦治国,法有千条。我这里还有事要忙,你觉得我该考你哪个方面?你又如何证明你不是纸上谈兵?” 肖近道:“学生就斗胆论一论这科举之弊!” 肖近话音刚落,众人便有些蹙眉:难道此子背后有人唆使?要知道,科举乃国之大事。到了明朝,八股取士已经定型。虽然朝野里私下对此颇多诟病,但是明面上,倒是没有谁敢大着胆子去批评。 陈鹏没有说话,就是顶着肖近看。 肖近被陈鹏看得心头发毛,心说:“完了完了……铤而走险,坠入深渊了……”因为心中有了畏惧,他脸上的从容早已消失无踪,身体不由颤抖起来。 不过陈鹏仿佛突然来了兴趣,轻声道:“你且讲来……” 肖近终于暗暗长舒一口气,知道自己转危为安。他清楚,如果接下来的表现很关键,忍不住变得兴奋起来,道:“学生认为,科举之弊有三……” 众人凝神细听,都没有说话。 待到肖近说完,陈鹏神色古怪,沉默一番,才道:“你且退去。我已有计较。” 肖近退出后,一开始觉得没戏。后来又想,知县这种大人物,怎么可能突然大肆赞美他呢?那样岂不是很没名字。哪怕要收他做门生,也要首先给个案首。这样才水到渠成。 越是这么想,肖近越觉得有道理,认为自己已经将知县折服。平日里,他将志向告知父母,可惜父母对他所言,往往一知半解。遇到肖平,他自然忍不住将自己的信心表达出来。 肖近并未详说自己如何应答,但却道:“县尊命我退出时,颇有爱才神色,看起来已经取中我了。只是当堂人多口杂,县尊一方面为了科举规矩,另一方面也是免我生出骄傲之心,便温言让我回去等消息。在我看来,唯一不确定的,是县尊是否将案首给我。其实,我对案首并不如何看重。不过县尊爱我之才,应该会将其给我以壮鸿鹄之志!” 大伯和大伯母听到此处,嗟叹连连:“我儿真是为肖家上下增辉!” 将肖近打发掉,陈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随即吩咐师爷和县教谕加紧阅卷。几位好友也理解他身上的担子,阅卷也颇为认真。 为了让考试公平,这次县试之前,陈鹏耗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取消了县内各书院的免试名额。这个举措,首先就遭到了县内耆老的强烈反对。也幸亏学政大人也取消了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否则在触动了地方利益的情况下,纵有老师背后撑腰,陈鹏可能已经灰溜溜地回去了。即使如此,陈鹏也是在其他地方退让了三分,才有了如今能够赢得多方支持的局面。因此,判卷他更马虎不得,否则之前的努力都枉费了。 陈鹏自己坐在公案之上,也加紧读起卷子。算上身边的几个人,他的年龄最轻,但功名最高。因此阅卷之时,他的信心也最足。 大家在阅卷前已有交流,对于取中的比例都是有数。遇到不通的卷子,看上两眼,便会有一个大大的叉打在卷首,便是黜落了。 读了几十份卷子,陈鹏便觉得有些乏味。作为一名二甲进士,他的科举水平在整个大明朝都是靠前的,如今去看这些学童的卷子,总觉得泛善可陈。 挺了挺笔,陈鹏问下属:“去把一个肖平的学童的卷子找出来。对了,刚刚那个叫肖近的卷子也找一下。” 肖近的卷子,他手下的文书倒是很快帮他找到了。 看了肖近的字,陈鹏便摇了摇头。再看内容,他不由又笑起来,肖近所书,赫然是他当年应试的墨卷之一。他中进士的时间并不算久,科名虽有,但也不算彰显,搜寻他少年时候的墨卷,倒是需要花费一些功夫。 肖近所写,完全是照搬,一字未易。 即使如此,肖近还是认真读了一遍,不由又回忆起自己年少苦读时的夜晚。当年,他的命运寄托于那些考官。纵然有些信心,但更多的还是忐忑。古往今来,有才华而落榜者不计其数,谁能给谁的命运打包票呢?而今,这三千考生的命运又寄托于他的手上。想到这,陈鹏便有了振奋之意。他想,不管是这次,还是以后,他一定要对得住公心和良知。 这两日,不乏请托之人,亦有相熟的好友甚至前辈递条子。陈鹏虽然无法彻底杜绝这些陋习,但是若那些人真的上不得台面,他也不会徇私。 画了个叉,直接将肖近的卷子黜落,陈鹏问:“肖平的卷子还没有找到吗?” 县试人多,糊名并不规范,手下找寻不易,只是因为卷子太多。 这时,陈鹏的一位师爷举着一份卷子,道:“县尊,我所读到的,正是那肖平的卷子。” 陈鹏问:“你既然看到了,不着急给我,先说说那卷子如何?” 这师爷停顿了一会,才道:“难得一见。” 陈鹏笑了,便道:“你且说说。” 他的几位好友、其他师爷和县教谕也都停下笔,都来了兴趣,想听听如何难得一见。 刚刚上堂的那个少年,所言似乎也难得一见,可知县的表情十分古怪。大家不清楚他又寻这个肖平有何用意。 那名师爷道:“读来总觉是宿儒所作,几乎疑为他人代笔。” 陈鹏道:“他人代笔必不可能。” 知县既然如此说,自然不会是代笔。 师爷想了想,道:“还是我读来,大家听听。”随即,他清了清嗓子,朗声读来: “圣人之生有常期,或传其道于同时,或传其道于异世。 盖圣人之生,即道之所在也。非见之者之在当时,闻之者之在后世,则斯道孰从而传之哉?孟子于此而历叙之,意有在矣。 盖尝论之,道之在天下必待圣人而后传。然其生也不数,故率以五百年而一见。 尧舜者道之所由以传者也。 自尧舜以至于汤,以其年计之,则五百有馀也。当是时,见而知其道者,禹得之,于执中之命;皋陶得之,为典礼之谟;若汤之生也,则闻其道而知之焉。观于上帝降衷之,,则斯道之统在于汤矣! 自汤至于,以其年计之,亦五百有馀也。当是时,见而知其道者,伊尹得之,而为一德之辅;莱朱得之,而为建中之诰;若文王之生也,则闻其道而知之焉。观于缉熙敬止之诗,则斯道之统在于文王矣! 自文王至于孔子,亦五百馀年,犹汤之于尧舜,文王之于汤也。当是时,见而知其道者得之为丹书之戒,则有若太公望焉。得之为 彝教之迪,则有若散宜生焉。若孔子之生也,则闻其道而知之。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无所不学即文王之道也。斯道之统不又在于孔子乎! 吁!世虽有先后也,而道无先后之殊。传虽有远近也,而道无远近之异。然则斯道之在天下,何尝一日而无哉!” 文章不长,但一文读罢,四周皆静。 第116章 打算各有各的想法 回村的路上,肖近传递的消息,无疑让父母喜悦。且不说肖平发现大伯和大伯母的头昂得很高,哪怕是肖近自己,也颇有些春风得意。回村的路上,肖近一路上吟诵了数百遍孟郊的《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曾芸芸还隐隐约约听到大伯母说:“县城张媒婆给近而说的亲,我看就算了。” 大伯道:“为何?那户人家与我们正好般配。之前你可是很支持的。” 大伯母哼了一声:“你真是猪脑袋。近儿很快就有功名了。那种小门小户的人家,配不上我们了。” 大伯道:“可你之前已经送去了那些东西作聘……” 大伯母道:“要回来就是了。今晚歇息一晚,明天你就去。” 大伯皱眉道:“这种事情,为何要我去?” 大伯母道:“当初我送过去,你没有反对,自然需要你去索回来。” 府衙内,众人听了肖平的文章,都是沉默了一会。倒不是说这种水平的文章他们没有读过,而是震惊于这样的文章,竟然会出现在县试中,而且竟然是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所作。 陈鹏的一位好友率先称赞:“真是一篇妙文!先指出道通开于尧舜,方有亲见其道而知者和只闻其道而知者。起讲处只提尧舜,后面方用三比分叙三节经文,且见者闻者各还证据。文中用三个‘当是时’,贴合‘见而知其道者’,用词何等简括。汤、文、孔子,各云道统在此,既结束本节,又开启下节,前提后来,中列三比,篇法、般法、句法、字法,各极其妙。破题、承题、起讲以及收束,中间均有内在关系,这等写作技巧着实高明。若非陈兄你保证,我也会疑其为代作。可试想,有此笔力之人,谁又屑于为一县试学童捉刀呢?” 陈鹏的另一位还有赞道:“起处、提处、束处,高老浑重。中间平列三比,而语脉转侧之间无微不到。古文矩度,经籍光华,融化无迹,归于自然矣。”这个评价对该文的写作方法推崇备至,且又切合实际。 陈鹏转问县教谕:“孟兄,你觉得此文如何?” 教谕的回答简短而有力:“可为第一,余卷不须阅也。” 教谕的意思并非是剩下的卷子不需要看了,而是纵然看,这个第一名也是跑不掉的。 陈鹏想得到县教谕会给出一个不错的评价,只是没想到却高到了这等程度。 县教谕叫孟田,是孟子后裔中南迁的一支。虽然并非孟子嫡系子孙,且距离孟子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但是孟田始终秉持着先祖“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风骨。陈鹏到任之前,就听说过他的名声。虽然只是一个正八品的小官,但他不乏犯言直谏的时候,常常导致上官灰头土脸,很没面子。正因如此,孟田在教谕的位子上待了近十年,始终没有升迁的机会。 陈鹏到任后,对他颇为倚重,甚至引为心腹,已经打定主意,有机会会推荐孟田。眼下孟田对肖平的文章给出了这番评价,陈鹏十分欣慰。 陈鹏忍不住道:“诸位可知此子学习八股多久了?” 众人齐摇头。 陈鹏道:“不过半年。” 大家因为陈鹏的一问,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万没想到起学习制艺的时日这么短。想到这,几个人都是老脸一红。想想自己,不能不说是惭愧。 陈鹏道:“唐代张说曾作《五君咏五首李赵公峤》,里面有‘李公实神敏,才华乃天授’之句。此子大概也是如此吧。” 陈鹏的一位师爷捋着胡须道:“这让我想到了嘉靖十五年,当今首辅以十二岁的幼龄参加县试,其才华深得荆州知府李士翱的怜爱,李府台嘱咐首辅要从小立大志,长大后尽忠报国,并替他改名。不过第二年,首辅参加乡试,却因湖广巡抚顾璘的阻挠而落榜。顾抚台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是他希望对首辅多加磨砺,以成大器。如此,嘉靖十九年,首辅才十六岁的年龄通过乡试,成为少年举人。顾抚台曾对别人说‘此子将相才也’,并解下犀带赠予首辅,嘱咐他做伊尹、颜渊,不要只做一个少年成名之举人。于是,嘉靖二十六年,首辅在二十三岁的时候高中二甲第九名进士,并且一步步坐到了首辅的位置。” 这位师爷所言,在座之人多少都知晓,尤其是陈鹏。张居正是其座师,又是当今首辅,他对张居正的经历、才学和好恶都有了解。可即使如此,大家也都没有打断他。 这位师爷说到这里,便问:“县尊,是不是您也磨砺此子一番?” 这位师爷由此提议,乃是因为若是陈鹏真的以此为由让肖平再等一年并传扬出去,若此子以后博得声望,自然有陈鹏的一份功劳,且将在朝野和民间留下美名,就如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一般。反之,若是肖平因此心灰意冷,平淡地湮没在众多读书人中,那么陈鹏也可以说他早就看出肖平的才学不堪大用,所以才将其黜落。 师爷的意思,陈鹏自然明白。他面上一笑,心中已有主张。 再说程家集,最近几日正赶上庙会。不过程念并没有外出游逛的心思。 程启运虽然总有让女儿再嫁的念头,奈何女儿誓死不从,他也只好寄希望于靠时间的消磨,去慢慢改变她的想法。因此,女儿的很多要求他都答应了,但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女儿返回文峰村。其间,女儿一度有了强行离开的念头,程启运知道女儿心软,一度以死相逼,又迫使女儿留了下来。程念自然是知道父亲不会真的寻死,可是她的性格偏懦弱,并没有与父亲决裂的勇气。 困居程家集,她最惦念的便是在外生死不知的丈夫和村里的儿子。很多个夜晚,她以泪洗面,彻夜不眠。让她略略踏实的是,三弟带来的消息告知她,儿子在文峰村尚好,读书也努力,很受先生夸奖。无聊时去读儿子的来信 以及儿子的文章,成了她十分喜悦的时刻。儿子的几篇八股文,她都已经能够背下来了。 程启运看到女儿日渐憔悴,便劝女儿出去走走。前几日,女儿只是应承,并没有迈出家门一步。不过几天,女儿早早梳洗完毕,竟然主动带着丫鬟映月出门了。 程启运无比纳罕。若非看到女儿是空手出门,并没有带行李,他几乎以为女儿要不告而别。 程启运问两个儿子程恩和程恕原因,二人都摇头不知。最后程恕道:“三弟与妹妹素来亲厚,也许三弟知道。” 恰好程意昨晚刚刚返回家中,程启运便去问程意。 程意昨晚并没有睡好,正打着哈欠吃早饭,听到父亲过问,便道:“今日是县试放榜之日。程家集虽然不在县城,但县城那边的消息会很快传到这里。毕竟,程家集参加县试的蒙童也有很多。” 程启运又问:“县试与你妹妹何干?” 程意道:“自然是因为外甥肖平这次参加了县试,妹妹要知道消息。” 程启运嗤笑:“一年前我请人考校过肖平的功课,很是一般。县试虽然简单,又哪里是他轻易能够通过的。” 程意道:“父亲,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肖平早已不是当日的肖平。这次县试结果出来,应该会让你惊讶。” 程启运道:“难道他还能中?就算中了,也不过是个童生罢了,又能如何?倒是你那两个侄子,你要多上点心。也不知道这次县试他们能否考个靠前的名次。” 程启运说着,也不再问其他,又晃晃悠悠地出去了。他想,若是肖平这次没有取中,他会趁热打铁劝女儿与肖家尽快脱离关系。 庙会上卖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程家并不缺。哪怕真的少了些什么,自有下人去购置,程启运并不需要伸手做什么。不过,程启运还是很喜欢逛庙会的感觉,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一天的人特别多。 在程家集,谁不晓得他程启运呢?他操劳了半辈子,才有了这偌大的家业。尤其是前段时间,县尊亲自登门拜访,虽然是奔着他小儿子来的,可哪个儿子不是他养大的呢?而且,奔着谁来,登的也是他程家的门。而他程启运,是程家的主事人。 出了门,见到他的人,都是躬身打招呼,有些胆子大一些的庄稼人,还要称呼他一声“程老爷”。在城里,只有举人才会被称为老爷。不过在程家集,乱叫的人还是有的,甚至有一些是故意叫错的。程启运并没有指出他们的错误。他想:我儿子是秀才,我肯定是在儿子之上的。秀才之上的,自然是老爷。程启运觉得自己被称为“程老爷”并没有错。 在庙会上转了一圈,享受了众多的恭维,程启运不由有些飘飘然,心情比抽了水烟袋还好。他曾在说书先生那里听过中了状元后骑马游街的情景,心中觉得那份荣耀,与自己刚刚享受的也是差不多的。 第117章 县试结果真是不得了 看看日头还早,程启运来到了程家集唯一的一座茶楼,轻踱着步子走了进去,早有小二上来招呼他,要引他坐在二楼最好的座位上。二楼人少,清净,位置还靠着窗,视野也好,不憋闷,。很多时候,程启运都是将在二楼饮茶作为身份的象征。他瞧不起一楼乱哄哄的人,将他们视为泥腿子。不过这一次,程启运一反常态,并没有选择去二楼,反而坚持坐在了嘈杂的一楼。 程启运坐下之后,自然又少不了周围茶客的一番恭维。程启运并不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平日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他哪里会瞧在眼里呢? 集镇上的茶客喜欢热闹,坐在茶楼喝茶,图的就是吐沫星子乱飞、天南海北议论的感觉,否则,谁会舍得那几个大钱,在这里耗费光阴呢?反之,若是听得了一些见闻,回去在街坊邻居、娘子和孩子面前提起,便觉得脸上有光。若是提及了某个大人物的见闻,甚至会觉得与有荣焉。 程启运听他们聊了一会,心中暗暗嗤笑。他可是在县尊面前答问过的,平日里又常听小儿子讲述外面的见闻,甚至朝廷有什么主张、首辅家里吃的是什么,他都能说出点门道,现在听这些茶客所谈,只觉得鄙陋。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县试的结果,今日该出来了吧?” 有茶客应道:“老张头,听说这次你家二小子也去参加县试了?可有把握?” 老张头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但头发已经半百,脸上也多有皱纹,不断摩挲的双手上布满老茧。看起来,他平日没少操劳。老张头苦笑一下,道:“只是让他去考试试,他哪里有考中的出息?我们吉水县虽然是出惯了状元的地方,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家那小子,哪里有读书人的运道?不过是让他学几个字,以后更容易找个活路罢了。” 另一个茶客道:“老张头,你可别这么说。读书人,难道还是天生就注定的吗?我们吉水县,可是出过不少农家进士的。我听我家小子说,你家二小子在社学里颇为长进,先生也很看重。说不得这次县试,会被县尊取中呢!取中之后,再过了府试、院试,那就是秀才了!若是再考中举人,当了老爷,到时候,随随便便就能得大把的银子,老张头你也不需要如此劳碌了!” 老张头听了这番话,眼中泛着神采,但却连连摆手,道:“千万不可如此说道。我家二小子啊,是万万取不中的。” 有茶客道:“我们程家集社学的先生就住在这茶楼左近。程家集是大集镇,社学也是吉水县有数的规模,学生很多。哪年县试出了结果,衙门里都会给社学誊抄一份,快马送来。这是历任县尊对我们程家集的看重。我们程家集也不枉历任县尊的关注,这些年颇是出了几个人才,比如坐在旁边的程老爷家的三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不小名望。既然社学先生住在附近,你老张头干脆破费几个大钱,请他过来坐坐,让他念念这次县试的结果,大家也听听。万一你家二小子中了,我们几个老茶友就在这里给你贺一贺,你看如何?” 老张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请社学的先生过来一坐,哪里是几个大钱能应付的,总是要叫一壶好茶,要两碟果子吧?这些花销,他要忙碌好几天才能赚到,哪里舍得? 见老张头如此,大家知道他心疼钱,但又想看看热闹、听听逸闻,便纷纷鼓噪起来: “老张头,不就是花你个大钱吗?你竟然舍不得?” “老张头,天地君亲师,先生来喝你一杯茶,你如何舍不得?” “老张头,这茶和果子点心可不是白请的,纵然你家二小子不中,先生得了你的好处,以后也会在教书时多多看顾你家二小子的!” “老张头,莫非是不信我等?还是你对你家二小子一点信心都没有?各位茶友都在此,若是你家二小子县试真的被县尊取中,我冯五就给你贺一贺,叫一桌席面又如何?” 老张头一是心疼钱,二是委实对自己家的二小子没有信心,还是张嘴不说话。倒是有好事之徒,也不管他是否应允,早已跑出茶楼,叫喊着:“老张头,我去帮你请先生了。待会有好茶和果子,也要匀我一些!” 众人都是大笑,老张头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喊出声来,无可奈何,被架到了火上烤一般,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早有在一旁看热闹许久的店小二急忙忙地上了一壶好茶和四色果子。老张头心疼得厉害,赶忙叫店小二撤掉了两样果子,嘴里还不断说道:“足够,足够了!” 私塾的老先生几乎是被那人硬生生拖过来的。到了茶楼后,他连忙“安抚”了一番自己乱了的胡须才坐下。 众人向老先生见礼。程启运也上前对老先生作揖。当年,程意曾随老先生读过几年书,老先生也以这个学生为荣。于是,二人又聊了几句。周围的人虽然对二人所聊兴趣不大,但也不敢打断。倒是老张头颇有些羡慕。古语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可读书一道,儿子若是英雄的话,老子也会十分荣耀。 待老先生坐定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果子,众人才把打听县试结果的念头说了出来。 老先生笑道:“你们倒是机灵,我这边刚刚拿到县衙送来的名单,你们就追过来了。” 众人脸上都颇为兴奋,几乎都支起了耳朵,问道:“结果如何?可有老张头家的二小子?” 老张头觉得口干舌燥,他期待老先生点头,又害怕老先生摇头,似乎这辈子的时光都没有这么难熬过。 老先生却故意卖关子,好整以暇地饮茶吃果子,脸上的笑意渐浓,偏偏一言不发。 老张头看着他笑了,而且似乎在对自己笑,觉得心头十分慌乱,而且仿佛心中还有个肉芽在缓缓生长,让他痒得厉害。他终于按捺不住,问:“夫子,你就让我死个痛苦吧!” 老先生“哈哈”一笑,道:“活得好好的,死干什么啊?老张头,你以后的好日子多着呢!”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纸,上面黑压压的全是人名。老先生指着靠前的一个名字,道:“你看,张修平,不就是你家小子的名字吗?” 老张头连忙靠近了两步,手脚忍不住都颤抖起来。他揉了揉眼睛,确信是“张修平”三个字。他二小子的名字,他是勉强认识的。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咧着嘴又问:“夫子,不会是重名了吧?难道是别人家的孩子?” 老先生摆摆 手,道:“不会,就是你家的二小子。考得不错。若是再下点工夫,几年内考中个秀才是可能的。” 老张头听了老先生的话,连连打躬作揖,再看周围诸人和桌上的茶水、果子,都觉得尤为亲切,忍不住笑了起来,声调也不知不觉提升了一些,道:“好歹算是中了,哈哈,中了!”一辈子,他从没觉得像今天这般扬眉吐气。 叫冯五的人抿了一下嘴,看到老张头没有注意到自己,便退到了人后。他想转身离开,又有些舍不得,便站得远一些,竖起了耳朵。 “我们程家集可有其他人上榜?”又有人问。 “自然还有。”老先生又念了几个名字,有大家认识的,也有大家不认识的,可跟在场的人都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说,在场人家参考的学生,只有老张头家的二小子得中。 程启运侧耳听了听,竟然没有两个孙子的名字,便觉得这名单肯定不全,或者压根就弄错了。 老张头依然在傻乐,想早点回家把好消息告诉家人,又渴望多被周围的茶客恭维几句。他真的是忘了要茶友作贺的事情。 冯五倒是没忘自己的话。他生怕老张头提起,让自己白白送出一份席面,便有意转移大家的注意力,问:“夫子,这县试的第一名是谁啊?” 有茶客道:“自然是县尊的儿子。” 老先生笑道:“县尊年轻得紧,尚未娶亲,哪里有儿子。” 程启运也是点头道:“是,县尊很是年少,和我儿子是同窗。若是县尊娶亲了,自然是会邀我儿去赴宴的。那么,我定然是知晓的。” 有人暗暗撇了撇嘴,但多数人脸上的表情是敬畏和羡慕。 那茶客又问:“这样的话,得中魁首的是谁?难道是县城几位秀才公的儿子?” 老先生道:“若是别的考生,且不是程家集的,我就无从知晓了。偏偏这次的榜上第一人,虽然不是我们程家集的,我却知晓一二。你们看,县尊早已命人将他考场上的文章誊抄了数十份,送到各地社学,我这里也有一份。县衙派人送来这卷子和名单时,我专门问了这个人的情况,哎呀呀,可真是不得了了!” 这次,连老张头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问:“如何不得了?” 老先生道:“这童生文章写得很好,偏偏又十分年幼,竟然只有十四岁!” 老先生的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惊叹。有人道起来:“什么?只有十四岁?!我家那小子也十四了,连《论语》都读不好。先生说他要参加县试,要再读三年呢!” 老先生已经理好了胡须,道:“十四岁参加县试,倒不算什么。难就难在取得案首。我教书这么多年,很少看到这么老成的文章。要我看哪……” 老先生拉长了声音,故意留点悬念。 “夫子,你怎么看?”大家都盯着他,充满了期待。至于夫子到底说什么,大家都想猜一猜,又都觉得猜不到。 “我觉得此子二十岁前必中进士!”老先生这次话音落下后,大家都不吭声了。 纵然庐陵是人才辈出之地,可进士依然是众人尊崇的身份。庐陵进士虽多,但二十岁前的进士,数来数去却没几个。 “夫子,你从这一篇文章能看得这么远?”有人问。 “那当然。夫子看人,都是准的。夫子说你家的大小子考不上,你家大小子不就去耕田了?果真考不上嘛!”有人代老先生回答。 那人也不辩驳,只是看着桌上的文章惊叹。 “夫子,这少年叫什么啊?”虽然大家知道了名字也不可能认识他,但还是有人希望知道。“人的名,树的影。”知道了名字,这样未来的大人物似乎就与大家的生活产生了一丝关系。这丝关系虽然微不足道,但却能给人以精神。就像有些人生活在外,会忍不住频频提起某个知名的同乡,这不仅仅是与有荣焉,还包含着给自己鼓劲的意思。 “叫肖平。”有人看到了名字。 “嗯,是肖平。听说是县城不远的文峰村的。”老先生点头道。 “哐当”一声响。大家看到一直安坐的程启运把茶碗打翻了。 第118章 眼光春水碧于天 县试放榜这日,肖平和曾芸芸并不在吉水。 虽然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但江边的垂柳已经透出了丝丝绿意。前几日,阿丰从府城回来,说汤显祖捎来讯息,言道河南的一家书院邀请他前去讲学。因为那家书院的山长乃是他族中长辈,所以不便拒绝。他即日就会启程北上,委托前来送鲜鱼的阿丰告知肖平一声。 肖平自然要在汤显祖行前与他见一面,索性和曾芸芸到了府城,顺便访友闲游。 师徒相比,汤显祖对肖平自然有一番殷殷嘱咐,还递给他厚厚的一摞纸张,道:“时间虽然不长,但你我师徒甚是相得。之前,没想到会离开得如此匆忙。一些关于科考的心得之语,我一一录在纸上,供你学习。切记,读书不可一日偷懒!” 肖平结果纸张,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可知耗费了老师很多心血,感激萦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汤显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读书的事情,其实我并不担心。若是有些迷惑,你可以问问芸芸。” 若是其他人在场,定然会吃惊于汤显祖的话,但肖平却觉得这话十分中肯,认真地点了点头。 曾芸芸则摆摆手,惭愧一笑。 简单交代一番,汤显祖便示意肖平可以离开。虽然他年纪并不算大,但作为师长,威严始终都在,肖平在他面前始终还是有些拘束。他了解少年的心情,自然乐意多给肖平一些自在的时间。 走出院门,汤家那位平日里板着脸的叫阿宽的家仆突然对肖平一笑。肖平微微惊讶,面上却不保持恭谨,对他拱了拱手。 转身后,肖平微微蹙眉。曾芸芸问:“平哥哥,可是心头有些疑惑汤先生为何没有提县试的事?” 肖平点点头,道:“通过县试虽然不会直接给我功名,但先生之前就曾说,这是极为重要的一步。因此,先生对我的教授很是尽心。今将远行,且今日是放榜之日,先生竟然没有问我考得如何,我有些纳罕。” 曾芸芸笑道:“阿宽刚刚不是告诉你了吗?” 肖平疑惑:“他没有和我说话,只是对我笑了一下。” 曾芸芸道:“那平日 里你可见阿宽笑过?” 肖平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 曾芸芸道:“这就是了。定是汤先生早早知道了结果,而且结果不错,阿宽才会由此一笑。否则,没有别的解释。” 肖平虽然觉得曾芸芸说的有三分道理,却又不敢相信。毕竟,由阿宽一笑解出这么多内容,听起来有些牵强。 曾芸芸牵着肖平的衣袖,道:“平哥哥且放宽心。我们回村时路过县城,看看榜单便是。” 肖平点头,道:“听闻白鹭洲的春色优美,不如我们去看看吧?” 曾芸芸道:“旧地重游,乃是一件乐事,我们去吧。” 这日恰逢白鹭洲书院有假。平日里,书院也不封闭,所以有络绎的行人在白鹭洲上穿行,欣赏着淡淡的春色和一江悠然的水波。更有一些悠闲的读书人,在水边吟诗作对。 曾芸芸身着男装,与肖平并肩而行,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站在一处高亭上,曾芸芸极目远眺,但见江上白帆点点、沙鸥云集,只觉得襟怀一畅。 肖平站在她身侧,看看她,又看看江上的风景,张了张嘴,也想念诵几句诗,偏偏又觉得不足以道中心怀,索性看着曾芸芸傻笑。 “肖兄,久违了。”正乐着,肖平听到身后有人打招呼。 肖平回头一看,是蓝亮。不过令他好奇的是,在蓝亮身侧,竟然站着之前见过的那位纤纤姑娘。月儿则没有跟在她身边。 看到肖平,纤纤的神色明显有些局促,因此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曾芸芸能够看出,她的笑容有些尴尬,甚至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恐慌和乞求。 她怕的是什么呢? 肖平和蓝亮并不是很熟悉,二人交流甚少,之前到蓝家的田庄游玩是双方关系最近的一次。离开白鹭洲书院后,肖平也没有与昔日的这些同窗有过太多联系。当然,肖平还记得蓝府前去提亲的事情。他并不没有太在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女子径自找人为自己提亲的道理?最主要的是,他对蓝家大小姐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惦念,他的心思只在曾芸芸身上,所以也就没有追究后续之事。 但似乎是因为知道肖平离开了书院,蓝亮表现得十分难舍,话语也尤为热情,说以后要多多联系。 寒暄了数句,蓝亮对曾芸芸歉意一笑,道:“还请肖兄借一步说话。” 肖平和蓝亮移开十多步,到了一个僻静处,蓝亮竟然主动提起了那日提亲之事。 蓝亮道:“肖兄,前段时间媒人登门一事,在下着实歉意。那事,家父、家母并不知晓,不过我拗不过舍妹,只能任其胡来一次。” 肖平无意多说什么,只是道:“到此为止就好。” 蓝亮倒是对肖平充满好奇,问:“不知肖兄可有婚约在身。” 肖平点点头。 蓝亮连忙拱手表示歉意,道:“如此更是失礼。按理说,我应该让舍妹当面向肖兄赔礼道歉。不过,舍妹前两日刚刚订婚,不便来此。” 肖平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 蓝亮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顿了一顿,他才又聊了几句书院的事,转而问肖平:“不知肖兄县试成绩如何?” 肖平道:“我并不清楚。” 似乎是纤纤等蓝亮有些着急,频频往他们这里观望,最后忍不住招手,蓝亮倒也是十分在意这个美人,便匆匆过去了。 过去之后,纤纤道:“公子,你们聊的什么啊?那么久?”言语中,竟然有些撒娇的味道。 蓝亮轻轻一笑,道:“不过是灵儿的事情罢了。前因后果,你也知晓一二。” 纤纤道:“既然灵儿已经与崔主事的公子结亲,肖平就很快会被她忘掉的。” 蓝亮似乎不想在外面多谈这些,遥遥地对肖平拱了拱手,便带着纤纤离开了。 肖平和曾芸芸到达吉水县衙外时,天色已近傍晚。 高悬的榜单下,地面被踩得有些狼藉。负责看守榜单的衙役自觉完成了任务,早已在附近的茶楼里躲清闲。日落之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肖平不在意这些,他径直看向榜单,触目便是自己的名字。纵然因为阿丰传讯有些准备,可实实在在地看到自己被取中,还是有些激动。 “平哥哥,开心吗?”一旁的曾芸芸笑靥如花。 “开心。”肖平咧嘴笑了起来,虽然粉嫩的脸上还有些稚气,但无疑,经过了县试这一关,他已经有了略微的底气。 在榜单之侧,还贴有誊录出的前三名的考卷。自是陈县令为了显示评卷之公允。 看榜之人多已散去,唯独几个考了很多年却屡屡落榜的老“童子”似乎无法看开,头发蓬乱地在那里望着榜单出神。看到肖平和曾芸芸两个少年来看榜,他们并不在意,只有个别人想:看热闹看到这里来了。 听到二人谈起“开心不开心”,便有人觉得心里有气,问道:“怎么,上面可有你的名字不成?”说话之人已近三十岁,面色苦哈哈的,颇有些不平。 肖平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另外一人年龄要小一些,却也比肖平大上五六岁,也应该是多次参加县试了。他原本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发呆,此时站起身来,问:“你说有你的名字,你是哪一个?” 肖平并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出风头,便欲离开,倒是曾芸芸道:“便是第一个,肖平。” 那青年听闻,不由一笑,道:“我怎么听说案首的肖先生,乃是我吉水县一位大儒,之前无科举之心,潜心学问。前几月,朝廷征辟他,他不愿以白身为官,便决心从县试考起。你说你是案首,你觉得你能是什么大儒?” 此时,又有一落榜男子插话:“果真如此?我真是命运不济!我猜想,我也许就是孙山之后。若是无这位肖先生,我便是孙山之位次,便可以参加府试了。” 青年嗤笑:“你觉得以县试最后一名的身份参加府试,有可能被取中吗?” 那人不服气,道:“毕竟有些希望。再说,去府试经经场也是好的,总好过在县试屡试屡败。” 肖平对他们倒是有同情,但是他和曾芸芸不同,并不是很了解这些人的心境。毕竟,肖平的父亲是早早科场得意,他如今也是县试顺遂。倒是曾芸芸,经历过高考,也读过《儒林外史》,更纵览过华夏一千二百多年的科举史,最是知道其中的残酷。 他们不信肖平的身份,二人倒不欲争辩,便想相携离开。临走时,曾芸芸道:“屡试屡败,何妨屡败屡试?” 曾芸芸的话,倒是让几个人眼前一亮。尤其是那青年,对着曾芸芸拱手作揖,道:“多谢仁兄指教!” 他起身后又对身边的几个人道:“诸位,此次落榜,我们还有下次应考的机会,万万不可一蹶不振。在此默然发呆,不如想想我们因何落榜。县试前三甲的墨卷就在墙上,我们不妨学习切磋一番,方才不负知县大人美意,亦不负刚刚那位兄台良言。” “兄台之言有理。我们确实要好好参详揣摩才对!” 几个人精神一振,开始了在榜下的吟哦。 第119章 深夜送书人活成自己的样子 肖平返回文峰村时,天色已晚,县试的结果已经在文峰村传遍。不过他和曾芸芸都不在家中,上门道贺的三五人都是族中曾与肖山交好的。他们顾念旧情,前来看看,因等不到肖平,便各自散去了。在院内,放有他们送来的道贺之物,并没有金银财帛,只是一些果蔬和零星的鱼肉。 此前,早有传言肖平与知县相熟。此时,肖平得中县试案首的也就顺理成章。大伯母是不相信肖平有这个本事的。听到肖近说起,先是不相信,随后便料定肖平是走了其他门路。她索性到村里宣扬一番,倒是有人信了她的话。毕竟,村里谁家孩子读书好,大家约略都知悉。对于肖平,很多人还是保持着过去的印象,认为他就是一个老实木讷的孩子。老实木讷,很多时候就代表着脑子不是很灵活,读书也就不可能有大出息。不过当大家想到肖平的家境时,又忍不住暗暗冲着大伯母离开的方向暗暗吐了一口唾沫:“那孩子苦成这样,爹妈都不在身边,能有什么门路?肯定是脑子开窍了!这么好的侄子不爱惜,反而到处败坏他的名声,这女人心肠好毒!” 庄稼人的心肠是十分淳朴的,立即就理顺了其中的关系。随即,又纷纷以肖平作为典型,教训起自家的孩子要学会上进。可以说,这一天,村里的成人对肖平的印象愈发好,而读书的孩子,则多了几个讨厌肖平的。 掌灯之 后,肖近还是前来恭喜了一番,又提起其母在村里喷了一下午的唾沫,明显有些歉意。 肖平并不在意这些,反而惊诧于肖近近段日子的通情达理。 自然,肖近这次肯定是榜上无名,不过他个人并不在意。也不知道是否是在书院中听到了张居正当年的事情,他认定了这是陈知县有意磨砺他。他的自我感觉,一直很不错。 肖近还未离开,二伯又挑灯前来,坐定后恭贺了两声,便不再言辞,闷声抠起指甲。 肖近知道这个二叔是有些话不想让自己听到,便告辞离开。待肖近走出大门,二伯才讪讪地走到院门口的一个角落,拎进来一条鱼和巴掌大的一块猪肉,道:“听闻平哥儿高中案首,我送来些鱼肉作贺。”说罢,似乎是生怕肖近将这些鱼肉退还给他似的,连忙起身要离开。 肖近拉住他,将上次他所送的银子塞到他手中,道:“二伯,这些鱼肉我就收下了,但是上次你和二伯母送来的银子,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 二伯的脸上立即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道:“你快拿回去!”说罢,把银子往桌上一丢,他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走到院中,他才高声道:“平哥儿,那只是我与你二伯母的心意,没有其他意思。你莫要多想。” 肖平苦笑,对曾芸芸道:“这银子只能暂且放在我们这里了。哪怕是送回去,他们也会再次送回来的。” 曾芸芸点头,他们都知晓二伯和二伯母的打算。 二伯离开没多久,肖近去而复返。推门进来后,他便道:“知道你不会早睡,所以我还是再来叨扰一番。这几日,三番两次有媒婆登门,都快把我烦死了。其实,我知道我娘也没有心思找附近村镇小门小户的姑娘,但她莫名其妙喜欢上了被媒婆奉承的感觉。也不知道她这毛病是从哪里带来的。” 肖平和曾芸芸只是笑。阿丰坐在一旁,摆弄着一把匕首,在削着一块木头,不知道想削成什么形状,偏偏他就是不言语。 肖近挠了挠头,道:“我说的话就这么没意思吗?芸芸,你来说说你们为何窃笑?” 不待曾芸芸开口,肖平便道:“我们哪里是窃笑,分明是光明正大地笑。大伯母这般,定然是从蓝府学来的。我听说一般都是男方到女方家中求亲,偏偏在府城,蓝府的门槛几乎都让媒婆踏破了。大伯母应该是喜欢这种感觉吧。” 肖近听了这话,有些惊讶,道:“平弟,何时你也这么会损人了?” 阿丰抬起头,突然说:“我知道,少爷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肖近再度惊讶:“阿丰,你这闷葫芦竟然也会文绉绉的句子了。不够你说你家少爷是赤呢,还是黑呢?” 阿丰说:“当然是赤。少爷做的都是对的。” 肖近听了,笑着问:“若是肖平做的和芸芸不一致呢?” 阿丰迟疑了一下,却说:“那也是各有各的道理。” 众人不由一笑。 肖近这时才把话题转入正题,问曾芸芸:“芸芸,我来是问问你,你说我现在定亲合适吗?” 曾芸芸道:“这种事情,哪里需要问我。你既然来了这里,肯定是有主意了吧。” 肖近挠着头说:“我啊,想早,也想晚。”他也不待众人询问,就解释道:“想早,是怕好的女子、好的人家被别人抢走了;想晚,是我觉得自己的前程不止于此,若是现在匆匆寻一个,怕是白白耽误了我这个人。” 阿丰问:“你现在寻一个,若是可心,如何就是耽误?难道你非得考上状元,再寻个再宰相的女儿不成?” 肖近叹息了一声,道:“阿丰,你是不懂我的难处啊!不过和我比,你是没有这种烦恼的。哎,优秀的男子,总会面临这种苦恼。” 肖近磨磨蹭蹭,玩闹到很晚才回去。肖平苦笑:“我这位堂兄,心思可是真多。” 曾芸芸的困意已浓,道:“下次再逗留这么晚,就赶紧催他回去。” 肖近点头,起身和阿丰一起去烧热水。这也成了惯例,过去都是阿丰愿意承揽这些活,肖平也觉得没什么。倒是曾芸芸没有这种习惯,她从不把阿丰当成下人。一来二去,肖平的观念也被逐渐扭转,也不喜欢阿丰伺候。 三个人泡完脚,都要歇息了,却听到院门被敲响。三人不由诧异:“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过来?” 阿丰早已起身去开门,没多久,就折返回来,道:“来的是一个陌生人,倒是没有恶意,也没有言语,只是留下了这个东西,就骑马离开了。” 肖平拆开油纸,看到包着的是一本已经半旧的《唐宋八大家文选》。 “唐宋八大家”的说法,由来并不久远。元末明初的浙江临海人朱右早早地将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和“三苏”的文章编为《六先生文集》共十六卷。后来,有人又将“三苏”分别单列。嘉靖年间,浙江湖州人茅坤选辑了《唐宋八大家文钞》共一百六十四卷,广为流传,一时间“唐宋八大家”之名为时人所重。 肖平手中的这本书,已经被看过很多遍了,上面还有很多批注。肖平一眼就能认出,这面全是他父亲的笔迹。 肖平放下书,二话没说就追了出去,可是茫茫夜色,哪里有来人的影子呢? 肖平怅怅然地返回,曾芸芸安慰道:“快看看书里可有什么夹带。” 肖平点点头,抖了抖,书里并没有什么物件。又仔细看了看前后的书页,也没有特殊的字迹。 “这书肯定是父亲托人送来的。可是,父亲为什么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呢?”肖平遗憾道。 “毕竟是别人捎带,写那些文字不方便。如今可以确定父亲是安全的。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与父亲见面了。” 肖平点点头,随手一翻,看到了曾巩的《越州赵公救灾记》。这篇文章,批注不多,但留白之处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原来文中所述赵公赵抃为人居官正直无私,弹劾不避权贵,当年有“铁面御史”之誉。熙宁八年,越州发生大灾荒,时任越州知州的赵抃采取了一系列救灾措施,取得明显成效,为朝野所称道。《越州赵公救灾记》便是曾巩在去过越州后写成的,记叙了救灾之事,赞颂了赵公的才能与政绩。 曾芸芸看到肖平对着肖山圈勾的一句“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细巨必躬亲”发呆,便问:“平哥哥,你是不是和父亲一样,和崇拜这样的官员?” 肖平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和父亲一样,都很敬佩赵公的人品,但事必躬亲,并非做官之道。当年诸葛武侯亦是镜鉴。在这一点上,我更赞赏汉高祖。” 曾芸芸点点头,深以为然。当年,汉高祖刘邦曾说:“夫运筹帷鲤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擒也。” 在曾芸芸看来,肖平通过科举步入官场是必然的。学会如何做一个好官,比学会如何读书更重要。 她知道,肖山对肖平的影响很大。她尊重肖山,但并不想肖平活成肖山的样子。否则,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都打了折扣。还好,肖平的成长让她感到欣喜。 第120章 二伯母求助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第二天天色刚刚放亮,门口就传来了喧闹声。曾芸芸被吵醒了,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又是不得安宁的一天。”她穿好衣服起身后,看到隔壁房间里,肖平早已在窗前读书,并没有受到外面的干扰。不过听到曾芸芸的脚步声,他忙放下书,跑了过来,道:“昨晚睡得晚,为何今天不多睡会?” 他听到了门口的声音,随即无奈一笑,道:“一定是他们吵到你了。没办法。真是怀念在府城的日子,可比这里清净多了。” 曾芸芸道:“眼下这倒是暂时的。不过以后,我们搬离这里,也是必然的。” 说完,曾芸芸自去洗漱,肖平不得不去应付来人。之前没有见到他的人,又有很多,一一前来道贺。一些村里的物产也就罢了,有些还带来了县城里买的点心作为贺礼,可见诚心。 肖平对这些村人都十分客气,对他们的恭维都十分低调地应承着。这些村邻发现肖平和他父亲一样平易近人,都十分满意。 自然,除了当面的恭维之外,他们还有一些其他议论: “肖家又起来了。虽然肖 山失踪了,但是他儿子却成了案首。这可是整个吉水县的第一名啊!” “当初我就看肖平这孩子必然有出息。可惜我没有女儿,否则就将女儿嫁给他了。” “这话说的,仿佛你很有眼光似的。再说,曾芸芸那丫头一直跟着平哥儿,那是丫头是什么长相?就你,哪怕生了女儿,也嫁不出去。” “我说你这嘴怎么这么毒?我生女儿的话,就算比不上芸芸这丫头,也不会比你女儿差。我还不知道你家的事?前段时间,你想把女儿说给肖近,可是黄春生这头母老虎没答应吧?” “曾芸芸这丫头命真好,能够嫁给秀才公。” “听说这个案首并非是秀才。” “这你就不懂了。我听我儿子的先生说,凡是中了案首的,到了府试,没有不过的。哪怕是到了院试,我们吉水的案首也会被高看一眼,高高被取中是轻轻松松的。过了院试就是秀才了,以后还可能是举人老爷呢!” “举人老爷?!那可真是了不得!曾家的这丫头,算是掉进了蜜罐里了。” “那也是人家应该得的。平哥儿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还不是这丫头不离不弃?” “这倒是。人家有这福分,是老天爷开眼。” ………… 这天上午,王本财也带人送来了一份厚礼,除了二百两银子,还有两匹上好的布料,以及文房四宝等用具。 他虽然职位是副千户,但依然在文峰村四处闲逛。曾芸芸和肖平猜测,他之所以久驻在文峰村,应该是与父亲的事情有关系。这背后既然牵扯到了过去的宁王,就是朝廷的大事了。可他明显不想让肖平知晓太多东西,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打算。 王本财来了之后,肖平自然说了昨晚有人送书来的事情。王本财点点头,道:“有人来,我知道。不过,你父亲现在的处境,远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复杂。不过,我能够向你保证,他现在很安全,我们已经发现他的踪迹了。只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还不能接他回来。”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肖平自知已经无法再要求王本财做什么。 到了傍晚,登门的人终于彻底散去。 曾芸芸道:“这一天,还真累。现在终于消停了。” 肖平苦笑着揉了揉肩膀,看着地上堆积的花里胡哨的礼品,道:“明日我和阿丰把这些东西带到社学去,一半留给曾先生,一半散给诸位同窗。” 曾芸芸对阿丰道:“阿丰,你先挑几样合心意的,顺便带回你家里。” 肖平帮阿丰挑选了一些,然后道:“等我们攒些银子,便去府城买一处房子。” 曾芸芸想这件事已经很久了,看到肖平主动提起,十分高兴。她道:“眼下这点积蓄,也就够维持我们生活的。一旦银子攒足了,也许就不用在府城买了,可以直接去省城甚至京城去买。” 肖平没想到曾芸芸目光这么长远,当即笑了,道:“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曾芸芸道:“怎么?县试里考了个案首就知足了?路还长着呢!” 肖平知道曾芸芸怕自己满足于现状后会生出懈怠之心,忙道:“先通过了府试和院试,考上秀才,下一步是考举人和进士,我心里明白呢。” 因为有点疲劳,三人的晚饭只是应付一下。正要关门休息,肖平却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站在门前的是二伯母。 夜色之中,二伯母见到肖平,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眼中带泪,哭道:“平哥儿,还请你救救你二伯。” 肖平将她让进屋里,请她坐下,问:“二伯母,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曾芸芸看到二伯母来了,本不想搭理她。想起过去的那些事,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可是,她也从不会对二伯母、大伯母这些人给予过高的期许,她们如何做,不过是因为利益的原因。眼下与她去计较那些,已经没有意义。 阿丰看了一下曾芸芸,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给二伯母倒了杯水端了过去。 二伯母看了曾芸芸一眼,带着小心又把头低下来,眼神中明显带着哀求。随后,她对肖平道:“你二伯被河伯所的人抓去了,眼下已经被押到县衙去了。” 肖平一听,知道不是什么大事,问:“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 二伯母道:“他捕了一些河伯所放养的鱼苗,被渔户发现告到了河伯所。” 肖平听了,不由苦笑,心中却暗道:真是活该。 江西的河湖众多,渔业发达。渔民从事渔业捕捞和售卖获利颇丰,于是官府便特设了税收机构征收课税,这就是河伯所。明代河伯所征课的对象几乎涉及所有的湖泊池潭、江河港汊,甚至还包括浅水和高塘。根据水体不同,征收的鱼课也就不同。 前几年,大伯种田之余,经常去捕鱼。不过,他是从不交税的。文峰村离河湖很近,且是乡下,村民悄悄四处捕捞,河伯所基本拿不住人,也只能听之任之。不过大伯这些人却伤害了渔户的利益。 渔户的户籍和军户、匠户一样,都是世袭,相对于其他户来说,属于贱民。这些人放棹于烟波风浪之中,承受着沉重的课税,生活很不容易。因为艰难,一些渔户抗拒官府,拒不交税,还有一些干脆据湖为盗、劫掠行旅。这些渔户暂且不说,单单是那些安分守己的渔户,他们都十分痛恨大伯这些偷捕人。只是他们身为贱民,很多时候只能心有怨愤却无可奈何。 大伯捕鱼这些年,好处捞了不少,却没吃过亏。不过捕鱼毕竟辛苦,甚至还有一定的危险。自从大伯母傍上了蓝家之后,大伯一家的日子好过多了,大伯也就丢下了捕鱼的营生,还把小船和一应捕鱼工具都卖给了二伯。自然,卖之前,大伯给二伯画了不少大饼,让他对捕鱼这项事业充满了无比的期许。 二伯购买大伯这套行当,耗费了不少银子,到手后便急于回本,甚至一度铤而走险,直接去捕捞河伯所放养的鱼苗。得手两三次后,他变本加厉,白日也去捕捞,最终被渔户告发,然后被抓了起来。 看到肖平不作声,二伯母大急,眼泪又落了一地,哀求道:“平哥儿,过去二伯母和你二伯对不住你和芸芸,你们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一般见识。眼下你二伯被抓了,落在官府的手中,时间久了,我怕他会吃大亏。你二伯若是有什么好歹,这个家就塌了。看在你堂弟的份上,你帮帮我们。” 二伯母求完肖平,又来到曾芸芸面前,苦求道:“芸芸,我知道你最心善了,求求你了!平哥儿听你的,你帮忙说句话,救救你二伯吧!” 肖平没有立即拒绝,曾芸芸便知道肖平心软了。她道:“若是能救,我们会帮忙。不过我们有个条件,就是救出来之后,他不能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二伯母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 肖平道:“二伯母,你且回去,明日上午,我便去县衙一趟,将此事说与县尊。把二伯放回来问题不大,但罚没一些银子是必然的了。” 二伯母听闻肖平直接将事情说与知县知道,心中立即踏实了,随即又充满了无限感慨。当初这个她无论如何都瞧不上眼的少年,已经能在知县面前说上话了。她的感慨还有很多,可眼下来不及发酵酝酿,忙道:“我这就回去取银子。” 肖平道:“不急。县衙是不会怕二伯跑了不交银子的。且等我去过再说。” 二伯母又谢了一番,这才离开。 肖平苦笑着对曾芸芸道:“芸芸,你看,我又添了一件麻烦。” 曾芸芸道:“反正你明日要去拜见陈知县,顺便提一句这件事吧。” 肖平道:“我帮二伯母,你不生气?” 曾芸芸道:“若是整日与二伯母等人生气,我早就气死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京城要来人知县帮忙救个人 县试放榜之后隔一日,考中的童生照例是要到县里拜见知县。 县试榜上有名的,都与知县有了师生之谊。作为老师,自然要对学生嘱咐一二。接下来府试的成绩,不仅关系到全县的脸面,还影响着知县的前程。除此之外,这套程序还是历史遗留下来的规矩。在大明官场,纵然是内阁的阁老,也不会视规矩为无物。 肖平一早起床,照例是吃饭之后与曾芸芸和阿丰一起进城。最近半年,曾芸芸将早餐规划得有模有样,早已不是当初随便吃两口或者干脆饿肚子的情景。 一路上,不时遇到村里人。这些村民,或者早起拾粪,或者去查看河中的渔网、山中的兽夹的收获,或者是采摘了田里的菜蔬去镇上甚至县里售卖。大家看到肖平穿得十分正式,知道这是要去县里,纷纷和肖平等三人打招呼。 “平哥儿,是不是要去见老父母啊?” “平哥儿,继续努力,为我们文峰村争气!” “芸芸姐,你今天还美!” “多亏了芸芸这孩子,否则平哥儿你可真的未必能考得上呢!” 文峰村的村民,很多都没有进过私塾、社学,但生在这文风鼎盛之地,往往都认识几个大字,也知晓科场儒林的一些规矩。虽然肖平只是过了县试,并不显眼,但依然让很多老汉羡慕。毕竟,考不上时是泥腿子,考上了,就是士绅,哪怕是平日里豪横的胥吏,也不敢登门欺负了。 肖平三人走得比较快,一边和众人打着招呼,一边在疾步之中驱散掉春日早晨的寒气。 当太阳转到正东南方向的时候,三人已经来到了县衙。这里早已聚集了一大堆童生,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但也都在低声攀着交情。这些人中,近一些的还好,可以一早赶过来;若是乡间路不好走的,可能昨晚就赶到了县城住在客店里。还有个别家境贫寒的,一看就是走了夜路而来,面色冻得发紫,如鹌鹑一般站在那里直跺脚。 这些童生,基本上并不认识肖平,但并不妨碍他们讨论肖平是何许人。 按理说,县试的案首固然光彩,但在几乎每科都有人考中进士的吉安府,也并不如何引人注目。曾芸芸对这种感觉更加清晰,就像在她之前读书时,城里考上了很多北大清华,一个孩子在小升初的考试中得了第一名,并不会吸引太多人的关注。 就算是关注的,也有不少人是不服气的,觉得肖平只是侥幸。大家都是自小发蒙读书,三更灯火五更鸡熬下来,谁也不觉得自己付出的汗水少。虽然榜上的瞧不起落榜的,但是对于那些名字与自己并列尤其是名字位居自己之前的,还是有几分敌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人终于聚齐了。这次县试,陈鹏史无前例地录取了八十七人。可是,肖平却知道,这次参加县试的人数却有三千多人。差不多四十人才能考出来一个,这个录取率已经很低了。这还只是科举的第一步。 人数太多,陈鹏干脆在大堂上见自己的这些学生。他虽然年轻,但身份毕竟在那摆着。堂上一坐,下面就跪倒了一片。 陈鹏忙止住大家,道:“今日不用这么多礼数。” 这话,大家也只是听听。若是废了这礼数,估计不会有好果子吃。 陈鹏这次,并没有什么新鲜的话要说,无非是好好将众人叮嘱了一番,劝勉大家在府试中再接再厉。 自然,陈鹏也点评了一下大家的卷子,举了几个通病。作为进士,指点这些童生,自然是切中肯綮。大家也很珍惜这个机会,都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心中还惋惜无法用纸笔记下来这些“金玉良言”。 陈鹏讲了接近一个时辰,已经日上中天,才让大家离开,却又叫人把肖平叫到了后堂,甚至还派人把在附近茶楼等人的曾芸芸也叫了进来。 待肖平等行礼完毕,陈鹏开门见山道:“前段时间我给朝廷的奏折,圣上已经看了。老师也给我来了信,说内阁和户部都不相信我奏折中提到的产量。至于老师自己,其实也是将信将疑,我觉得,他的不信还要多些。不过,我既然言之凿凿,老师也不能直接不理会,所以还是会派人来查验。眼下春番薯已经种下,朝廷的人到时,估计也正好到了收获的时节。我有空会去新村看看,可若是忙起来,还是要劳烦芸芸姑娘帮着照看。” 陈鹏知道曾芸芸和肖平在新村的威信,可肖平要准备府试,所以直接将这件事托付给曾芸芸。 曾芸芸自然应承下来。陈鹏以此作为晋身之资,对她和肖平也会有好处。单凭她和肖平,万万是无法留住这份功劳的。给了其他人,其他人说不得会如何处置他俩。在肖平科举有成之前,会有很多未知数。最低眼下看,陈鹏还不至于如何心黑。 随后,陈鹏便在衙中留饭,款待二人,言谈基本上都是新村的田地。朝廷即将来人,陈鹏不能不重视。他在吉水的政绩如何,很大程度上被他寄托在了新村这片土地上。 临别时,陈鹏突然又把肖平和曾芸芸叫住。他道:“朝廷若是来人,其中会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你们有个心理准备。” 肖平和曾芸芸摸不着头脑:特殊,如何特殊? 陈鹏却摆摆手,道:“算我没说。他不来最好,若是来了,你们也就知道了。” 临别时,曾芸芸对陈鹏道:“县尊,我有一事相请。” 陈鹏道:“说来听听。” 曾芸芸道:“我想开一家粉丝铺子,需要县尊应允。” 陈鹏原以为曾芸芸会说一些管理新村的难处,或者就肖平的学业提出要求。他甚至都做好了抽出一些时间,指点一下肖平墨卷的准备。谁想到曾芸芸说的却不是这个。 “开一家铺子?”陈鹏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道,“是不是你们手里有些不宽裕。银钱方面,本官倒是可以帮你们一些。” 曾芸芸忙摆手道:“支持平哥哥读书的银子,我们还是有的。不过我观大明上下,很多事情做得如此吃力,反倒都是银子惹的祸。确切地说,是银子太少了。” 陈鹏顿时来了兴趣,道:“你且说说,为何是银子惹的祸?” 曾芸芸道:“县尊可知道安徽歙县的丝绢案?” 陈鹏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这件案子,他在京城时就听老师张居正提过,可即使是这位朝中大佬,也并没有太多办法。 案子很简单,乃是隆庆年间,歙县一位叫帅嘉谟的数学学霸发现了徽州府在向歙县征税时,一种名为“夏税生丝”的科目,竟然是代其他五县缴纳的“人丁丝绢”,而且一交就交了两百年。地方的经手小吏在账簿上做了些手脚,竟然让歙县百姓扛了一府两百年的“人丁丝绢”税。偏偏这件事被捅出来之后,帅嘉谟告到了巡抚、南京户部,甚至让京城都闻知了这件事,竟然从上到下无动于衷。甚至很多人有奇谈怪论,就是既然你们歙县已经代缴了两百年的税,就继续交下去。 帅嘉谟一路告状,结果碰得头破血流。这时他才知道,之前就有两位歙县人程鹏和王相发现了这件事,也是一路告上去,结果丢了性命。帅嘉谟自己从南京户部返乡的路上,也是遭遇了危险,只是靠运气才得以脱身。 曾芸芸之所以点出这个案子,是因为她知道这个案子的后续。这个案子长时间攀扯不清,纵然大家明知歙县是吃亏的,但是其他五县联手,这个利益堡垒始终无法被攻破。最后的转机是歙县籍的官员殷正茂做了户部尚书,张居正又以歙县这件税案来推行一条鞭法,最终才在万历六年敲定,原有的歙县人丁丝绢六千一百两不动,仍由歙县独自负担,但歙县其他赋税酌减两千两,由其他五县按人丁分担,而且是“永为定规”。但徽州府看到五县民众仍难以接受,就另想了个办法,决定这两千两税费在徽州府的军需银两内扣除。如此一来,五个县无需添加赋税。但这件案子的发起者帅嘉谟却被判了充军。张居正为首的内阁在整个事件的处理过程中,多次被攻击。 曾芸芸问陈鹏:“请问县尊,假如朝廷出手,你觉得徽州其他五县能接受增加税银吗?” 陈鹏摇了摇头道:“难。人心就是如此。哪怕不是该他得的,但习以为常了,就变成了理所应当。歙县一县,万难敌住其他五县啊。哪怕是我的老师,我也觉得他在这件事上看得有些乐观了。” 曾芸芸赞同道:“以案论案,哪怕是一两银子,其他五县也是不愿意多拿的。倒是这位帅嘉谟,县尊若是有机会,不妨帮他一把,否则他的下场难料。”曾芸芸不能告诉陈鹏,说帅嘉谟接下来会危险重重,纵然躲过了暗杀,最后被充军,但提前知会一声,好歹会对帅嘉谟有些帮助。这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得了个充军的下场实在是太可怜了。 第122章 护身符竟然成了“钦差大臣”…… 对于曾芸芸知晓这么多,陈鹏有些惊奇,但并不会将她当成妖怪。大明的子民众多,能人异士数不胜数。别的不说,就是陈鹏的老师张居正,就是典型的天才。 张居正嘉靖四年生在荆州府江陵县的一个秀才家庭。在明朝,秀才虽然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但又算不得什么。在读书人的队伍中,抛开门第或极个别人非凡的际遇不算,只有考中了举人,才算是改写命运。很多秀才,过得是很潦倒的。换作后世,张居正也就是生在一个教师家庭。 不过张居正年少时就聪颖过人,是远近闻名的神通。嘉靖十五年,虚岁刚刚十二岁的张居正参加童试——当时他的名字还叫张白圭——就受到了时任荆州知府李士翱的垂青,并亲自为他改名为“居正”。嘉靖十六年,张居正参加乡试,时任湖广巡抚顾璘看到他年少,想磨砺他一番,就让他落榜了。当然,这件事在士林中传为美谈,但大家不清楚张居正心中有没有怨气。毕竟被压了三年,还是会错失很多机会的。而之所以被传为美谈,则是因为三年后,张居正通过乡试,成为一名举人。顾璘对别人说“此子将相才也”,并解下犀带赠予居正。嘉靖二十六年,二十三岁的张居正考中二甲第九名进士,授庶吉士,最后在波诡云谲的朝堂斗争中做到了首辅的位置,而且地位无比稳固。若是张居正一事无成,没有谁会继续关注他。 陈鹏的官位不高,但却是勇于任事之人,所以颇得张居正看重。吉安与京城虽远,但二人多有书信往来。像张居正这等人物,在全国各地都有自己的眼线。但很多人报上去的东西,他并不能完全相信。而古代特别看重师承,别人背叛了他情有可原,但是学生陈鹏背叛了他这个老师则会背上骂名,不会有哪个利益团体会收留他。所以,张居正可以充分信任陈鹏这样的极个别人,自然也就放心大胆将一些事情交给他去做。 陈鹏想到了老师叮嘱自己的另一件事,便问:“芸芸姑娘可懂税制?” 在古代,税制是一门专业性极强的学问,不仅仅因为这与社会学、经济学挂钩,而且还要懂得术算,才能弄清楚其中的门道。朝廷为了收好税,每年都要花大量的银子去养活一批税制方面的行家。就算是在地方做主官的,也要往往要聘一名钱谷师爷主要去操办这个。若是这位官老爷没有御下之能,往往还会被下面的人糊弄。 看到陈鹏半怀疑、半期待的眼神,曾芸芸道:“我一女子,无科考压力。平哥哥温书之时,我也颇看了一些杂书。再加上我喜欢研究,所以对税制倒颇为一二。” 陈鹏自然不知道,在后世,不管是哪个打工族,对交税这件事,都是十分熟悉。再加上曾芸芸对张居正变法这件事,通晓很多史料,而税制是张居正变法的核心内容。 陈鹏明显想考较曾芸芸一番,便问:“你以为税高为佳,抑或税低为佳?” 陈鹏的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很难回答。大明还没有建立时,朱元璋就确定了自己地盘的农业税税率为“十取其一”。洪武二年,朱元璋大幅降税,规定“民田亩税五升”。按照曾芸芸后世看的资料,当时的税率不过百分之五。哪怕是商税,也不过是三十税一,比农业税更低。如此低的税率,不但没有影响整个国家的行政和军事运行,而且中央财政储蓄一直比较丰厚。 曾芸芸道:“自然是低税于社稷更为有益,但须有支撑。我大明肈造之时,耕田分为两类,一类为民田,一类为官营土地。元末连年战乱与灾害,人口锐减,大量田地抛荒,很多民户无稼穑之农具,亦无耕牛。太祖英明决断,推行民屯,配耕牛与农具,屯户则为朝廷之佃户。仅就洪武一朝,凡二十余年,从宁夏、陕西、山西、四川,到北平、山东、浙江等地,持续时间之久,波及范围之广,迁徙人数之众,实属罕见。当年,魏国公驻师北平,以沙漠既平迁十万余人置屯开田,如此规模,纵然税低,朝廷收益仍多。” 陈鹏点点头,招了招手,手下在远处倾听的师爷忙走近过来,一并聆听。 这些师爷很惊讶,但并不觉得曾芸芸这样一个女娃子能说出什么特殊的东西。毕竟,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他们是有充分自信的。他们想,估计这个女娃娃是县尊亲朋故旧家的人,陈鹏有心抬举她一番,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 曾芸芸自然感受到了这些师爷目光中的轻视,她却仿佛受到了鼓励一般,继续道:“除民屯外,朝廷尚有军屯。洪武三年,中书省奏请对太原等处的屯田征租,太祖否决,认为边军劳苦,能自给足矣,犹欲取其税乎?一直到洪武二十七年始收其租。到洪武二十年,河南、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及直隶府州县有军卫处可皆存粮二年。天下卫所分兵屯种者,咸获稼穑之利。洪武二十五年二月庚辰洪武三十年,陕西凉州等卫屯军三万三千五百余人,屯田一万六千三百余顷,,累岁丰熟,以十之二输官,八分给与士卒。洪武三十年,全国屯田年租入两千三百四十五万石,至今未最高岁入。” 曾芸芸说话间,这些师爷不约而同面露惊讶。曾芸芸说的这些数据他们也未必知晓,但对其中一些数据略一估量,还是能够判断出这些数据的准确性八九不离十。有些师爷听了之后,不由自主拿起算盘,一边记录,一边慢慢拨算。陈鹏则蹙着眉头,听得十分认真,生怕漏掉什么似的。肖平则一脸骄傲地看着她,满眼都是闪亮的光彩。 曾芸芸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数据将他们震撼了,继续道:“除军屯与民屯,朝廷还有其他官营土地,如学田,皇庄,牧马草场,城堧苜蓿地,牲地,园陵坟地,公占隙地,诸王、公主、勋戚大臣、内监、寺观赐乞庄田,百官职田,边臣养廉田。洪武九年至洪武十年,制赐百官公田,以其租入充俸禄之数。公、侯、省、府、台部、都司、内外卫官七百六十人,凡田四千六百八十八顷九十三亩,岁入米二十六万七千七百八十石。朝廷有如此作为,有何忧虑?” 不待陈 鹏回应,曾芸芸又道:“田租如此,盐法、茶课更不必说。” 这些师爷一个个不吭声了,目光中的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各自对着一组组数据,暗自震撼不已:是啊,就是这样,怎么我就没有发现! 许久,陈鹏从震撼中清醒,沉声问:“你是如何知道这许多?”毕竟,曾芸芸所言虽然多数来自后世,但哪怕是陈鹏,也并不是全部知晓,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 曾芸芸早有准备,拿出一本册子,上面有印制好的许多文字,正好能够与她所说的数字对应。她扬了扬手中早已泛黄,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破烂册子,道:“旧书肆里淘到了这些,略一分析即可。” 陈鹏接过册子,自己小心翼翼地翻了翻,生怕册子的黄纸碎掉,又递给了师爷。 陈鹏突然肃声道:“曾芸芸接旨!” 曾芸芸一愣,但知道陈鹏不是开玩笑,只得和肖平一起跪下。一旁的师爷也跪倒在地上。 陈鹏念道:“谕张师傅择懂税制者,秘缉地方缺漏,各卫所务必配合。” 所谓的圣旨很简单,但曾芸芸听出来,这是皇帝给张居正的,并不是给自己的。陈鹏却道:“圣上让老师选的人,我替老师选了,就是你了。” 说罢,陈鹏递给曾芸芸一块金色的腰牌,道:“这是宫中特许内阁做的信物,样式早已晓谕各地。需要时,你可拿出使用,调动一些人马都是可以的,不过数量不会很多。当然,你要办好圣上要求的事情,好好查一查大明的税制到底有多少缺漏!” 陈鹏说完,示意曾芸芸等人可以起身了。陈鹏继续道:“和你一般懂得税制的人并不少。但是这些人基本都是身在局中,很难做到不偏不倚。另外,很多人纵然能够行动起来,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为各方关注,也难以使用。所以,我才觉得你最合适。接下来,我会给老师写信,你只管做好你的事情。放心,不会耽误你开店的事情。” 肖平也是十分惊讶:这一下芸芸厉害了,竟然成了皇帝的“钦差大臣”。 曾芸芸手摸着腰牌,也有种不真实感。她猜想到自己会介入到大明的政局之中,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不过她也清楚,自己如今已经成为皇帝,确切地说应该是张居正手中的一把刀子。用得顺手,她自然可以越来越锋利,越来越明亮。若是用得不好,张居正自然可以随手将刀子丢弃。若是发力不当或者名不副实,这把刀子还可能断掉。 曾芸芸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息:任重而道远啊! 眼下能够接重的就是这块腰牌了。曾芸芸不由又微微一笑:很好的一块护身符。 第123章 开店当朝首辅的关注 陈鹏在勉励了一番曾芸芸之后,就去忙别的公务去了,曾芸芸自然和肖平一起离开。 纵然平日里十分沉稳,但是肖平还是忍不住请曾芸芸将那腰牌给他观察了一番。肖平一边摩挲,一边称赞,并不完全知晓其中存在的厉害关系。曾芸芸自然也不会多说。倒不是有意瞒着肖平,她不愿多提,一是不想过分炫耀,二是其中内情还不知晓。另外,肖平的阅历不足,就算说了,他也未必能理解。 回来之后,曾芸芸就着手推动开店事宜。她没有着急招揽人手。在发展前期,并不需要特别多的人。 至于采取什么商业模式,曾芸芸只是有个大概思路,但她最期待的还是做成后世连锁店的模式。一开始自己先开几家店,一旦打出声誉,就是自己担任供货商和总部,再招纳加盟商,这样可以集批发、零售于一体,摊子哪怕铺得比较大,也不会过于劳累。虽然对商业模式,曾芸芸了解得并非很全面,但是她知道商业模式最核心的东西有三点:客户需要什么,你能给客户什么,你给客户提供的服务能为你带来哪些财富。 技术上,制作粉丝也不是很难的事情。要知道,早在东汉灵帝时期,条索状米粉就在江西的九江一带出现了。米粉与粉丝的制作,工艺上有许多相通之处。制作粉丝,自然是选用红薯当原料,这是曾芸芸对未来大势的铺垫。否则,纵然红薯产量再高,解决不了红薯不耐储存的问题,红薯的推广依然是个问题。 不过来到这个世界这段时间,曾芸芸也深知,做生意并非像想象的那般简单。单单是没有商标保护法和知识产权的概念,就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在巨大的商业利益面前,一旦没有任何制约,任是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不过曾芸芸之前的考量里,最需要注意的是经商带来的风险。 在交通并不方便的明朝,出现都要经历一些风险。有山路的艰难险阻、水路的风大浪急,也有动物的侵袭,以及面临饮食不便、恶劣天气等危险因素。 各种人祸是更可怕的。明朝的匪患,十分严重。比如行船,常有舵公伪装成商贾害人。此外,帮助行商运货的脚夫和船夫也有可能成为抢劫、盗窃者。另外,江湖中还有很多骗术。明朝市场上的伪银很多,商人一不小心就会在交易中收到伪银,蒙受重大损失。另外,还需要警惕商品交易过程中充当中介人员的牙人。牙人多为当地人,他们除了帮助外来的行商收购当地的产品外,也会帮行商代卖外地采购来的产品。由于牙人在行商的交易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所以风险也就随之产生,比如吞没货物和货款、谎报价格、重量等。另外,商人还需要面对官府的重税和官吏的勒索。 正因为这些,明朝才有“读书不易,为客最难”的说法。一些风险是可以规避的,还有一些,以曾芸芸目前的情况,还难以避免,只能步步小心。 要开铺子,有一件事成了当务之急,就是总店,或者说根基设在哪里。而在是否要才从村里搬到县城、府城乃至省城的问题,肖平是十分热心的。难得他喜爱的芸芸要做这一件大事情。不过曾芸芸却说:“平哥哥,科考就在眼前,县城、府城、省城都不是终点。我们买房,肯定是要在京城的。眼下,你好好读书备考。开店不过是我打发一下时间练练手罢了。” 尽管这么说,但曾芸芸还是很重视这件事的。不管哪个朝代,做官都是要有银钱开路的,否则会很艰难。陈鹏若是没有家族支撑,也很难像现在这样应付自如。没有银子,总觉得少了很多底气。说到底,曾芸芸做这些,还是为了肖平考虑。 曾芸芸首先要解决的,还是制作粉丝机器的问题。考虑到技术难道不是很大,曾芸芸还是决定去新村选几个人。他们的勤劳和淳朴,是曾芸芸十分看重的。 只花费了一天的时间,阿丰就带了三个老实本分的中年人来。他们和曾芸芸、肖平已经十分熟悉,但一见面,还是十分恭敬地向二人行礼。作为流民,他们做梦都无法想象能过上现在这般安稳的日子。而知县陈鹏多次到新村,又让他们在惶恐之余多了许多骄傲。在满足了衣食温饱之后,他们也盼望着能够有个好的前景。现在,家 里的孩子基本都能够在社学读书,以后再也不用做“睁眼瞎”,这是他们十分看重的。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曾芸芸和肖平帮他们得来的。若非是因为二人实在年少,少不得新村村民要给他们立上长生牌位。因此,他们对曾芸芸交代的事情,心中是当成了很大的事情来办。 曾芸芸简单和他们说了要求,并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草图。 三个人围在一起参详了一番,领头的那个叫林勇的中年汉子小心地说:“这东西看起来不难,但一部分需要制成铁器。我们打算到府城雇一个铁匠来,一起再琢磨一下。” 曾芸芸点点头,给了阿丰一些银子,就让他领头去做这件事。自然,曾芸芸嘱咐他们大胆施为。在前面,不要为了节省银钱而束手束脚。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曾芸芸不觉得自己能包揽一切。利用这个机会,好好锻炼一下阿丰,以后还多的是让他大显身手的机会。 曾芸芸在为开店的事情筹谋时,她并不知晓,自己与陈鹏的言语,在京城之中引起了一番波澜。 这日散朝,当朝首辅张居正又被留在宫中奏对了一个时辰,随后又因内阁事务牵绊,直到夜色深重,才返回府内。 张居正,这个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三岁进士及第,如今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柱石,早已经被耗得一脸疲色。 张居正是在隆庆元年,以裕王府旧臣的身份进入内阁的。一开始,他被提拔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很快,又改任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当时,他还曾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总算是在朝中熬出了头。 可进入内阁之后,面对着一个千疮百孔、到处是窟窿的大明,他又不得不振奋精神,搁置掉了暂时松快一段时间的打算。 此前,不管是徐阶还是高拱任首辅主政,张居正身处复杂的政治斗争中,考虑的除了保住自己的有用之身外,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何找银子。 这个偌大的王朝,实在是太缺钱了。 自束发读书时起,张居正就知道,大凡是王朝要振作,明主贤臣有所作为,不管吏治如何整顿,根子上都是要有银子才能做事。弱小的南宋,若非是因为银钱较足,又如何仅仅倚靠半壁江山,苟延残喘一百五十二年? 可是,宋人能做的很多事,他这个明人却走不了,哪怕是当了首辅,很多事依然掣肘万千。 坐在装了暖炉,甚至可以躺卧的轿子里,张居正揉着眉心,还是想着银子的事。因为今天的奏对,还有内阁的事物,竟然件件与钱有关。宫中的花销有时候还需要他想法弥补,兵部和工部要银子,河道总督来折子催银子,还有几位当朝勋贵因为短了俸禄来哭穷…… 张居正一度想撂挑子不干了。可是他又舍不得这个位置。他知道自己的志向,也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再难,他也要坚持下去。 不过,心志再坚定,银子也不会平白出现,还是要想办法。 今天在宫中,皇帝问起了北宋那次财富之辩。当时,司马光认为天下财富是固定的,官家收的多了,民间就穷了。皇帝问张居正的意见。 当年的问题,如今早已不算什么问题。张居正自然是赞同王安石财富可以增长的观点,而且视野无疑更加宏观。可面对兴冲冲的皇帝,他又不能谈得过于高深,只能以土地肥力提高,庄稼收成增加,以及江南织机改进,所纺棉纱增加为例,驳倒了司马光的观点。 可皇帝问他大明如何增加财富,他虽然侃侃而谈,条分缕析,却心知自己所说,几乎都留在了纸上。 民间财富增加再多,朝廷能得多少,用在百姓身上的能有多少,这才是关键。这也是朝廷之难,首辅之难。历朝历代,银子到了官员手中,总会一层层削减,这是明太祖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不知不觉,回到了府中。他刚刚打发了几个等待许久又不得不见的客人,简单用了点饭,管家游七就呈上了一些重要的书信。 游七伺候在一旁,发现张居正竟然将弟子陈鹏的信看了多遍。 对于陈鹏,他有印象。这个年轻人考中进士后,去了江西做了县令。虽然远离朝廷中枢,却很得张居正看重。所以,游七对他也颇为关注,否则他的信可能就是游七直接找师爷代笔回复一两句,而不是呈送到张居正面前。 游七看到张居正不断沉吟:“竟然真的将那腰牌送出去了。大明的税,竟然有这么多沉疴……她还要开店?” 游七看了看张居正的脸色,命下人在书房内添了一些烛火。 张居正看了游七一眼,指了指信中长长的一段描述,道:“将云台最近几封信的内容都抄录三遍,明日我到内阁,要一并带过去。” 游七没想到陈鹏的几封信能够这么得张居正看重。不过他随后也就释然,陈鹏信中,多是经济之谈,这是张居正最关切的东西。里面很多观点,他读后也是震惊。似乎这些话语,都是一个少女所言。虽然惊诧,但自古以来,对某物某事颇有见地者不知凡几。大明人才浩浩,有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也是合理。 游七应声之后,自去找人誊写。 张居正起身要去休息,临起步,又停下来,道:“今日几个勋贵找我打擂台要银子。你明日去找领头的镇远侯,就说我这里有个买卖与他们几家。” 看到游七不明所以,张居正又解释:“云台那边的那个曾姑娘,要开店。我是很想见识一下,她如何赚得银子。她起步慢,我就送她一送。你让这几家勋贵,一家凑出五千两银子,一并找人送去云台那里。” 游七点点头:“我明天就亲自去办。” 等张居正离开,游七捏着手中的书信,依然觉得不可思议。那几家勋贵,他是知道的。虽然天天哭穷,但家里的庄子和铺子却个顶个地多,拿出五千两银子并不难。既然首辅发话了,他们硬着头皮也会拿出银子。他只是好奇张居正为何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如此有信心。 他甚至想:是不是我也从私囊中拿出一些银子,请她去经营? 开店,她要开什么店呢?借着通明的灯光,游七忍不住细细读了起来。 第124章 曾夫子返乡当年东平辛酸事 阳光一天比一天暖,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 这天,曾芸芸和肖平躲到了文峰山中读书。解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抹了把汗,着急道:“问了好多人,可算是找到你们了。先生要离开鉴湖社学了。老大,你和平哥儿去送一送吧。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曾芸芸很惊讶:“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开?他能去哪呢?” 解鉴道:“我也不清楚。你们去看看,也许老大你有办法,能把先生留下来呢!” 没时间分说太多,三个人急匆匆地赶去社学。 到了社学附近,曾芸芸看到社学门口围了很多人。学童几乎都在,还有一部分学童的家人,其中不少是新村的居民,他们都住在附近,应该也是来送曾夫子的。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陌生人,看起来是仆役,站成一排,像是柱子一样杵在那里,不言不语。不够看他们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耐烦。他们看向村民的眼光,明显带着轻蔑,似乎很瞧不上这些江西和福建话混杂在一起的农夫。 他们还带着两辆马车和几匹骏马,看起来,似乎是从比较远的地方赶来的。 看到曾芸芸和肖平赶来了,几个学童立即围到了曾芸芸身边,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了起来。他们一个个十分激动,唾沫乱飞,让曾芸芸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曾芸芸叹息了一声,道:“我们还是直接去先生那里问问因由吧。” 社学的小院里,曾夫子的老娘和娘子明显刚刚哭过,相互搀扶着站在屋檐下。在她们的身侧,已经放好了简单的行李。 曾夫子坐在破旧的竹椅上,望着天空的一只飞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在曾夫子的身旁,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只是不清楚他是什么身份。看其衣着,像是个管事的下人,但其衣服的用料考究,腰间还挂着一块玉佩。衣着寒酸的曾夫子在他身边,俨然是个乞丐。 此人明显有些着急,在曾夫子身前走来走去,正不耐烦地催促着曾夫子:“二爷,你还要等多久?看看这日头,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曾夫子道:“回去也非一日可至,路上走得快一些,就把时间赶回来了。” 这人听了曾夫子的话,脸上露出讥诮:“二爷,我们虽是下人,但老爷待我们可从没有这么苛刻。府里有章程,这启程动身之 事,也要依着规矩来。而且你要知道,这么多年,老太爷和老爷可是难得松口一次允你回去,你难道就这样让老太爷和老爷干等着?” 曾夫子听了,皱了皱眉头,突然冷冷地回道:“那便不回去!” 这人脸上的嘲讽之意更浓:“二爷,你确定?你连小公子都不见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可就真的直接回去禀报老太爷和老爷了。” “相公……”曾家娘子忍不住叫出声来,眼神中满是哀求,不由自主地,她的泪水便泫然而下。 曾夫子看了看欲言又止的老娘,看了看戚伤的妻子,嘴巴张了张,最终没有把硬气的话说出来。隔了一下会,他放低了嗓音,道:“再等片刻。若是再不来,我们便动身。” 看到曾夫子服软,那人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豪横之气顿生,道:“二爷,不是我说你,这小小的社学如此破败,有何值得你留恋的?你看看这些学童,一个个呆若木鸡,也不知道《三字经》可认得两句。你再看看大爷教的学生,出了一位举人老爷,那是多大的风光,整个曾家也因此得了荣耀……” 这人还想继续说下去,岂料到曾夫子突然大吼一声:“何二,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叫何二的人猛地被这一吼,初时竟然愣住了,似有什么事情被曾夫子喝破。他颤声连说了三个“好”字,才憋出了一句:“待大爷掌家之后,我再看看二爷你是否还能如此硬气!哪怕是老爷那里,我也要去分说几句!” “相公,平哥儿和小芸芸来了!”曾家娘子看到了肖平和曾芸芸走过来,忙提醒曾夫子。 何二听说人到了,也满是好奇地转过身,向肖平和曾芸芸投来了审视的目光。 他看到肖平如此年轻,不由摇了摇头,很不解为何曾夫子会如此看重这样一个毛头小子。 曾夫子对肖平和曾芸芸道:“你二人随我到屋内来。”说罢,转身就向屋内走去,把何二晾在了院子里。另一边,曾夫子的老娘和娘子开始招呼来人把行礼搬到马车上。 曾夫子走进屋子,看了看凌乱且简陋的家什,里面稍稍贵重点的东西,早已被收拾出去,留下的只是他的回忆了。他略略有些伤感,叹息了一声,指了指椅凳,让肖平和曾芸芸坐下。 他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我之所以迟迟不动身,就是要等你们来。说来,还是有求于你们,期待你们未来能好好帮我出口恶气。我老了,没有办法了。事虽渺茫,可在你们身上,总还有些希望。” 随即,曾夫子将原委一一道明。 曾夫子名为曾信,出身于山东兖州府的东平县,他的父亲是县里有名的一个乡绅。曾信元朝的祖上曾经在江南做过一任县令,所以家中虽然几十年不曾出过一个有功名的人,但始终自诩诗书传家。 曾信的母亲冯氏是个小妾。自从她去了曾家,就备受大妇欺凌。曾信的父亲,当初的曾老爷,如今的曾老太爷唯一的儿子,性格懦弱,从来不去过问这些事情,放任大夫欺凌妾室。于是,大妇愈发肆无忌惮,变本加厉之下,冯氏的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在曾信年幼时,为了保护她,冯氏忍辱负重,任打任骂,默默抚育着孩子长大。 长大之后的曾信,看到母亲被人欺负,自然悲愤,就与大妇吵了起来,随即便被大妇以立规矩为由责打。冯氏在庭院跪了一夜,也没有求来对曾信的轻饶。 吃了大亏的曾信愤怒之下,跑去找他父亲理论,他父亲不管,他就去找他爷爷。可是,曾老太爷不仅不问前事,反而以曾信不敬长辈、放诞无礼为由,打了他几个耳光。后来曾信才知道,这位曾老太爷当初便反对冯氏入门。即使后来勉强同意了,也瞧不上冯氏,间接也看不上曾信这个孙子。 此后,冯氏和曾信母子的处境可想而知,始终是饥一顿饱一顿。境况不好,连下人也不敬他们,总觉得欺凌他们母子能够得来主母的赏识,后来冯氏和曾信干脆经常吃的是馊掉的伙食,冬日里取暖的火炭也没了供应。 只是如此便罢了,曾信的哥哥曾诚乃是大妇所生,在教唆之下也屡屡找曾信的麻烦。 最终,曾信不得不带着冯氏搬出了曾家大宅,去了城郊租了一处小屋相依为命。平日里,曾信读书,冯氏帮人做针线活,勉强度日。 直到曾信考上秀才,而且还是案首,母子二人的境遇才有了改观。曾老爷似乎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二儿子,派人来接他们母子回家。 曾信却拒绝了。当时他得山东学政,也就是如今江西学政杨秋池的父亲的赏识,一心要考上举人再风风光光地回去。此时,冯氏年纪已大,凡事都听儿子的,也就继续和儿子一起留在城郊。 曾信之所以要考举人,是因为无论是在世人的眼中,还是现实中实实在在的情形,都是举人比秀才优越很多,简直是天壤之别。秀才和举人,看起来只是相隔的功名,但秀才可以穷酸,但举人却不会是穷人了。 似曾信父亲那般被人称为老爷,只是下人或其他人客套的称呼,而举人则是真正的老爷,是绝对的上层人物,有许许多多的好处。因为各方面被优待,什么事都不做,也会有人主动给举人送钱、送物、送田、送宅子,甚至有人主动卖身,恳求托庇于举人名下。因为不需要操劳,好处太多,乃至有了“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对此,曾芸芸是有深刻印象的。当年她读《儒林外史》,便慨叹范进中举之后受到的追捧。 曾信当时真的十分自信。学政老爷的赏识在,而他又是案首,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中举都是意料之中的。 彼时,曾诚也刚刚考上秀才不久。对于随之考取秀才且是案首的弟弟,他还是有些忌惮的。毕竟,二人暗下的区别只是出身。可一旦曾信成为举人,嫡庶之别就可以消弭了,除非他也考上举人。为此,在接下来的科考中,曾诚还想了很多办法给曾信制造各种障碍。不过后来令他慢慢放心的是,曾信在他们的父亲突然去世后错过了乡试。待守孝期满,杨秋池的父亲便调往他处,曾信和曾诚一样,努力了好多年,始终名落孙山。兄弟二人的命运,似乎也只是被定格在了秀才这个层级。对于这个结果,曾诚不仅不失落,反而高兴。 失意之下,曾信只能在村里教授几个顽童糊口。即使这样,曾诚也不愿意让他如意。 那时候,曾诚在家中也教了几个蒙童,不过都是东平县里有名的几个乡绅的子弟。教授这些孩子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积累人脉。 在做学问上,曾诚知道自己是比不得下过苦功夫的弟弟。若非他多年连续的骚扰和阻挠,也许曾信就考上举人了。他担心曾信突然被哪个大人物看重,再有崛起的机会。为了减轻对自己的威胁,曾诚又想了个办法。 他多次侮辱冯氏,最终激怒了曾信,与他大打出手。随即,曾诚诈伤,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曾老太爷心疼自己的嫡孙,一怒之下,将曾信及冯氏赶出了东平。 当时,曾信成家两年,生了个儿子,原本就想这样过一辈子,可是被赶出时,连儿子都被夺取。曾信去县衙、府衙告状,都是无用。曾老太爷一句“他不敬老人”,无论如何他都扛不住,还要担心被新来的学政摘了秀才的方巾。 连番打击之下,曾信一家三口漂泊辗转,一路来到江西,最终在朋友的介绍之下,在鉴湖社学谋了份差事。如此一过许多年,他头发都白了。 身在兖州的曾老太爷却高寿,不过当他自感日子无多时,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又想起了远在江西还有个孙子。或许是人之将死,发了善心,他派人来将孙子一家接回去。 第125章 收容帅嘉谟来了一个数学人才 曾夫子对家人,是有很大怨气的。不过,既然他姓曾,就很难摆脱与家里的联系。不为他自己考虑,也要为母亲和娘子考虑。一家三口在外颠沛流离许久,如果能回去,能稳妥地安顿下来,也算是不错。 讲述完自己的经历,曾夫子拍了拍肖平的肩膀,道:“我老了,曾经在科场的抱负早已化作烟云。虽然像我这样的年龄,还有很多人焚膏继晷地读书上进,但是我不能这样了。对我来说,我已经错过了太多,接下来,赡养老母、善待娘子才是我要好好做的。这些年,她们随我吃了太多的苦了。若是我再埋头科举,那是自私。至于家中其他人怎么看我,我并不在乎。但是你要考,要好好考,考出个模样让大家看看,我曾信不窝囊,还是教出了个好学生的 ,” 肖平连忙应下。 曾夫子又道:“你多听芸芸的。你能有她,是你的大福气,要珍惜。对了,之前你和芸芸给我的那些地瓜,我要带回去,有机会就找人种。芸芸说得好啊,要让更多的人吃饱饭。这也是圣人之道。” 说到这里,外面的人还是连连催促,曾夫子笑道:“等你考中秀才、举人、进士,都给我去封信。” 最终,师徒依依惜别。 在鉴湖边上,曾夫子很受乡民拥戴。如今听说他要走,路边站了许多人送他,有些人甚至泪流满面。肖平、解鉴、熊峰等人,也都洒泪,冲着渐行渐远的曾夫子挥手,不断高喊: “老师,一定不要忘了我们!” “老师,有空回来看看啊!” “老师,多保重!” ………… 曾夫子返乡之后,肖平的心情低沉了两天,才在曾芸芸的劝说之下缓缓平复。这是个重情重义的少年。他做不到不去关心他所在乎的人。 没多久,社学新来的先生就已经到位了。县教谕并非傻子,他知道陈鹏经常来新村,自然派出了一个稳妥的人选。所以,没过多久,社学里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肖平和曾芸芸去社学的次数很少了。偶尔去了那里,也只是陪同窗闲聊,并非读书。所以,肖平与新来的先生也就没了师生的关系。 而在和陈鹏提到帅嘉谟不久,曾芸芸就见到了这个人。 不得不说,他此时的状态很不好,甚至说很糟糕。哪怕是来见曾云云之前捯饬了一下,他的身形依然透着狼狈。再加上从应天府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一脸风尘之色。 没错,就是应天府,这个安徽徽州府歙县人在胶东了风云之后,已经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被人关在了应天府的大牢里。若非张居正的人把他捞出来,他的下场很难说会怎么样。 已经年届四十的帅嘉谟见到曾云云后一揖到底,道:“多谢姑娘相救之恩。” 他已经知道了原委,补充道:“若非姑娘请陈县尊出手,我恐怕……”说到这里,这个原本很坚毅的男人竟然眼泛泪花。 曾芸芸安慰他:“来了就好。不知你可有家人。若果有,都可以接过来,在这里暂时安顿。以后我们还要去京城。” “去京城?”提到京城,帅嘉谟还是有些胆怯的。那里有皇宫深苑、三省六部,意味着数不尽的权利纠葛。偏偏帅嘉谟如今最怕的,就是与官府打交道。 曾芸芸明白他畏惧什么,道:“是要去京城,不过可不是让你与官府打擂台。我用你,只是让你管账,同时帮我做数据分析。” “数据分析?”帅嘉谟听了曾芸芸的话,心思大定。他对曾芸芸的话立即感兴趣了。他觉得自己约略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又不敢肯定。 “对,数据分析。就是到时候我的生意会做得很大,而你要根据我的账务往来,帮我看出一些不一般的东西。比如,我在安徽与河南各卖出三万斤红薯粉,但盈余可能天差地别。若是再加上四川、江西、南北直隶等,你就能帮我算出哪个布政使司的掌柜用心,哪个布政使司的销路更好,哪个布政使司可以进一步铺开摊子。如此诸般,却不止如此。”曾芸芸所说的布政使司,也就是省。明朝承袭了元朝的一些制度,基本保留了元朝的中书省制度,不过改行中书省为布政使司。 曾芸芸这么说,帅嘉谟嘉谟立即明白了,顿时两眼放光,道:“家眷我有,都接来了。我们以后就去京城,就去京城!” 帅嘉谟是个读书人,不过科考不利,在官场难有前途,当然,哪怕他是个考霸,他的性格也难容于官场。不过,他的这种性格对曾芸芸来说却是个好事。如果他一肚子花花肠子,曾芸芸怎么敢用他。反过来说,曾芸芸之所以请陈鹏留意并搭救他,也是因为根据他的种种行事,看出他的这个特点。 帅嘉谟不能为官,不善往来,却有一个非凡的特长。他对数字简直太敏感了,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这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不过那是遇到了曾芸芸,否则就是老天爷让他掉脑袋。他是一个数学天才! 这样的一个人物,如果放在后世,小的说混得风生水起,成为行业大佬,大的说可能影响人类进程,成为青史留名的大数学家。可惜帅嘉谟生错了年代。在大明,并没有哪个行业或哪个人让他一展才华。哪怕是张居正这样拥有超前思维的人,也意识不到帅嘉谟的用处,否则也不会轻易就丢给了陈鹏。这样的人,最好的下场就是遇到一个有良心的东家,当个管钱粮的师爷或者是账房。这个没有计算机的时代啊,帅嘉谟这种人就是一个超级计算机。 当年帅嘉谟做数学题很上瘾,在没有《三年高考五年模拟》更没有奥数教材的情况下,跑到歙县架阁库里,对着。徽州府历年的税粮账册刷题,结果刷出了令朝廷瞩目又头疼的难题。 曾芸芸想:以后有的是让你做题的机会。 帅嘉谟果然带了家眷来,一个跟着他担惊受怕很久看起来足有五十岁的老妻,一个十六岁的儿子,一个刚满十岁的女儿。儿子叫帅嘉谟筹,女儿叫帅嘉谟珠。这两个名字让曾芸芸感到好笑,筹是计算用的竹签,珠自然是算盘上的珠子。这个帅嘉谟果然是数学狂人。 在安置他们时,曾芸芸看到帅嘉谟还带了文书过来。原来他并非土生土长的歙县人,而是军户出身。所以,他们全家来吉安,必须办妥这些文书手续。张居正派去的人,这点还是靠谱的。 将开店的事一一准备停当之后,曾芸芸又将重心回归到教导肖平读书的事情上来。 曾芸芸对肖平道:“平哥哥,你的学业基础已经比较扎实。假如说按部就班,你数年之后考上一个举人也没有问题。不过我总觉得眼下虽然天下太平。但是。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出乎我们的意料。关于爹爹的事情,我们也要上心。你取得功名越早,我们越是能够借力。所以平哥哥,不要怪我催你,我们还是要加快进度。” 听到曾芸芸提起父亲,肖平的脸色露出了些许伤感。他知道曾芸芸的意思,说道:“读书人本身就要只争朝夕。难道我还要三四十岁再去参加殿试不成?芸芸,我知道,为了我读书上进,你耗费了很多力气。我呢,其实资质只能说是一般。或许我比一些人聪明一些,但天下之大,聪明的人何其多也,为什么考上进士的一定是我?还是多亏你的提点。” 肖平说着说着,情感越来越充盈,这是一种不自觉的感动:“芸芸,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好怕你离开我。” 曾芸芸看到肖平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平哥哥,你好好读书。我只要你不变心,我哪里会离开你?就像你心里只有我。我的心也都在你身上。” 肖平脸上露出笑容,又肃然道:“前几日去了县衙,我看到了那些蒙童,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儿。多少人一次次去参加童子试,有些是没读好,但有些读好了也没考上。纵然他们将四书五经都融会贯通,可那么发奋,也依然时运不济。所以我的心中也不敢心存半分侥幸。” 曾芸芸点点头,道:“之前在书院之中,你常与其他学子切磋,而且能够得到讲郎的指点和教导。在家中,虽然你我可以互相交流。但一个人的智力还是有穷尽。你还是要多出出去走走,和别人交流一些读书的心得感悟。” 肖平摇摇头,道:“我不是怕吃苦。可是在书院求学,还是不如在你身边妥帖。我觉得你的讲授与讲郎给我讲的,也没有太大悬殊,甚至很多时候比讲郎讲的都要好。我真是不舍得离开你。” 曾芸芸知道年少的肖平陷入了儿女情长,刚刚那番话明显不符合事实,但对肖平来说,又不算撒谎。她道:“你不可以这么想。我毕竟 只是一个小女子。科考之上,我的经验怎么能与那些讲郎相比?你放心,接下来若是你外出,我我自然会陪你。” 肖平的目光中露出了坚毅的神色,他道:“芸芸,我知道了。早晚有一日,我要让自己心中能够踏实的感觉到,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不,不是你留在我身边,而是我有幸能够在你的身旁待一生一世。” 说完,肖平抬起头,看着远处村中的大树在风中摇曳。他的心中涌动了许多情感。这风中的树在他从小跟随父亲母亲于村中游戏时,就曾经远远地望过。此时,待在曾芸芸的身旁,他更多了许多感触。 第126章 程家日常感觉要出大事 程家集。 最近几日,程念一直没有走出自己居住的小院。 对丈夫的挂念以及对儿子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自从上次肖平和曾芸芸离开之后,她又接到了多封儿子和曾芸芸写来的书信。她还从父亲的口中听到了,自己儿子考上了县试案首的消息。哪怕是平时不怎么在意外孙子的父亲,也难得夸奖了肖平几句。 可是当她提出来再返回文峰村的时候,父亲依然没有同意。不过这一次他换了说辞,说现在平哥儿马上就要参加府试,她现在回去只会影响平哥儿而备考。 最终程念和父亲程启运说定:一旦肖平参加完府试,她就回文峰村,一刻都不逗留。 程启运之所以答应,是因为一旦肖平府试落榜,他自然有新的理由,可若是肖平又考中了,他也没有必要再强留女儿。 程启运最近几天之所以转了心意,是因为小儿子程意对他劝说了很久。对于这个儿子的意见,他不得不重视。虽然现在长子程恩是族长,负责族内的大小事务。次子程恕管理着城中店铺的生意,家族经济来源还都指望着他。但是现在程启运已经认定,原本他并不如何在意的小儿子,已经成为了家族振兴的关键。 这些日子在程家集,人们对县尊陈鹏的议论很多。儿子是他的同窗好友,而现今陈鹏还是当今首辅的学生。首辅是什么概念?那就是宰相。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他程启运与当朝的张首辅也有了一定的联系。所以每次他去茶楼喝茶,提到这个事情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吹捧他。这让他十分得意。若非小儿子再三嘱咐他,甚至想将小儿子救过县尊大人性命的事情说出来。 而当众人知道这一次的县试案首是他的外孙子时,众人的吹捧就更胜一筹。程启运不得不承认,这是最近几年他从女儿、女婿一家得到的最实惠的东西。 自从上次女婿失踪之后,他一直就没有断绝让女儿改嫁的意思,可是现在听女儿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的女婿并没有死掉,他这个念头也就淡了。之前逼女儿改嫁,还能说是为了她的幸福考虑。如果现在女婿还在,他却强逼女儿改嫁,那他就会成为乡民口中的笑话。 不过有一点令程启运感觉到不爽,就是两个孙子在县试之中都落榜了。他不由去想,难道县尊将对程家的恩情用错了,都用到了肖平的身上?想到这里,他对肖平的那丝欣赏又愈发的淡了,转而为两个孙子感到可惜。 就在程念拿着肖平写来的书信,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读的时候。程家的长子和次子也就是程恩和程恕则在一起商量的事情。 程恕问程恩:“大哥,这件事情真的不和父亲说吗?” 程恩考虑了一下,说:“还是先不要惊动父亲。你现在要确定这黄牙子和黑痦子两个人说的是否当真。” 程恕道:“这还能有假?我在县城之中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与这两位衙差多有来往。这二人能在县衙立足这么久,肯定有很多门路。若非我与他们有一些交情,他们都未必会将这信息透露给我。而且,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们家老三和县尊大人是同窗,敢在这上面撒谎?” 陈恩道:“虽是这么说,可五百两银子毕竟不是小数目。我虽然是族长,但一下子调动这么多银子,而且不让父亲知道,我还是担心出了现一些岔子。” 陈恕说:“大哥平时这么有魄力,如何今日这般胆小了?这笔银子转出去就是五百两银子的利润。你是大哥,你得三百两,我只拿二百两。你若是不想得那三百两,我也只能忍痛不要那二百两。可是大哥,三百两银子,你想想能在府城的花船上游乐多少天?白白浪费不可惜吗?” 听程恕提到花船,程恩心痒难耐,最终还是心动了,说:“那就好,我们今晚就把银子送过去。” 程恕说:“大哥,我还是觉得这次机会难得,我们只出五百两还是太少了,要不然我们就出一千两,这样的话你就能分到六百两。有这么多银子,给一位姑娘赎身,再买房子充作外室都足够了,何必次次让老鸨白得我们的银子?” 程恩觉得二弟说得有理,可还是说:“族上账目能够支取的银子也就五百两,上哪去再找银子?” 陈恕说:“妹妹现在不是在家吗?可以向她借一些。她一个嫁出去的女人,每日在我们家中白吃白喝,岂不是太过了?” 程恩明明知道妹妹平日里花销是出了银子的,可他还是点头说:“嗯,从妹妹手上倒是可以借来几十两银子。可大头还是不够。三弟手中倒是有点银子,可他肯定不会借给我们,甚至还会反对我们去做这笔买卖。二弟你在城中人脉广熟人多,你看是不是可以找其他人借一些?” 程恕苦着脸说:“我虽然人头熟一点,但是想借着几百两银子还是有难处的,除非抵押掉我们的铺子。” 程恩最终一咬牙说:“好马无夜草不肥,我们就搏上一搏。只是向谁抵押比较好?” 程恕说:“就找王启年王举人。” 程恩想了想,说:“好!他每年拿我们家这么多银子,这次县试,两个孩子却都落榜了,想一想我心中就来气。正好让他帮我们赚这一笔银子。” 后院里程乾和程坤两个人也在商议着什么。 老实的程坤问程乾:“哥,你说的这件事做准吗?我们没过县试,怎么参加府试?” 程乾说:“这你就不懂了。每年都有一些免试参加府试的名额,我们要搞到的就是这些名额。” 程坤问:“既然是别人的名额,他们为什么要让给我们呀?” 程乾说:“你怎么这么笨啊!自然是他们又弄到了免试可以参加乡试的名额,自然就把府试的名额让出来了。” 程坤有些惊讶:“乡试也可以直接去参加吗?” 程乾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首辅的儿子还可以直接参加殿试呢!只要人脉足够硬,银子足够多,白给个进士都行!” 程坤挠挠头说:“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有些不靠谱。” 程乾有些懊恼地说:“你怎么这么不长进?你没有看到爷爷这几天还提过肖平那小子好几次了?就是因为他过了县试,风头都被他抢走了。若是这次我们都能参加府试, 我们也有机会一鸣惊人。到时候别说爷爷、父亲、二叔、三叔对我们要刮目相看,就算是县尊见到我们,也会礼敬有加。三叔不就只是个秀才,你看看县尊对他多好?而且三叔得了眼疾,以后能不能看得到还两说。程家要振兴,还得指望我和你。之前我们老师不是说了吗?我和你都已经到了出成绩的时候了。你想一想我们的老师是谁?那可是举人,他说的话还能有假?” 程坤点了点头,然后又苦着脸说:“那我们就去做!不过我们现在银子不够,这两个名额还是太贵了。要不要我们去找爷爷说?” 程乾摇摇头说:“这种事情不能提前说出来,否则我们怎么在考上之后给他们一个突然的惊喜?” 程坤有些犯愁,说:“可是我们俩只能凑出几两银子,距离对方的要价还差很多。” 程乾笑着说:“只要肯动脑子,总是能解决的。我知道族里账上就有一笔银子。我们悄悄地拿了我父亲和二叔的印签出来,把银子支取了。只要过了府试,难道爷爷、父亲和二叔还会因为这点银子责怪我们不成?” 看到程坤缩着头不出声,程乾懊恼地说:“你看你这个样子能做成什么事情?你就说想不想过府试吧!” 程坤说:“怎么不想呢?就按你说的办吧。” 程启运在外边喝茶,回来在院子里逛了一圈,三个儿子、两个孙子他都没有见到,心中暗自疑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女儿的小院。 程启运对女儿说:“你的两个侄子好久都没有到府城去读书了。上次陈县尊把机会给了平哥儿,对这两个孩子的打击很大。你是这两个孩子的姑母。有时候要安慰安慰他们。” 对于父亲的话,程念不知如何应对。她虽然知道两个侄儿没有通过县试是因为他们的水平不够,可架不住父亲总这么说。而且,她毕竟姓程,还是希望两个侄儿有好的前途。” 程启运又说:“之前想帮你寻个好人家,你死活不答应。现在不仅得罪了媒人,连那个人家也得罪了。” 程念低声道:“父亲,我夫君还在,我是怎么都不可能再嫁人的。” 程启运向女儿唠叨了几句,又踱着步走出来。 他刚出门,就看到程广急匆匆地一头撞了上来,差点把他撞倒。他不由怒骂:“小瘪犊子,奔丧吗?眼睛长到哪了?” 程广赶忙磕头作揖,看他不再计较,才溜进了后院。 进了后院,他就大叫:“少爷,事情不妙了!那些人找上门来了!” 此时,数百里外的山中有一处院落,周围有几个身着劲装的男子在四处警戒。 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上飞过的飞鸟,口中不断地自言自语:“娘子、平儿、芸芸,你们都还好吗?” 第127章 勉学歌一切都好起来了 俗语说阳春三月,但按照公历计年后,人们往往还无法切实地感受那温暖的气息。当农历三月施施然到来,整个大地才真正沐浴到了春天温暖而轻柔的怀抱中。 肖平兴致勃勃地提议道:“芸芸,今日天朗气清,万物复苏春来,我们去登文峰山如何?”曾芸芸欣然点头:“好极。正好求一个好兆头。” 沿着蜿蜒的山路而上,竟然遇到了不少行人,其中有相当比例是读书人。他们满怀憧憬,目光坚定,直奔山顶而去,那些并不强壮的身躯此刻却充满了一往无前的锐气。 过了山脚,二人就听到了一阵嘹亮的歌唱声: “君不见东邻一出骑青骢,笑我徒步真孤穷。读书一旦登枢要,前遮后拥如云从。昔时孑身今富足,大纛高牙导前陆。始信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君不见西邻美妇巧画眉,笑我无妻谁娶之。读书一旦高及第,豪门争许成婚期。昔时孤房今花烛,孔雀屏开欢中目。始信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君不见南邻万顷业有余,笑我饥寒苦读书。读书一旦登云路,腰间紫袋悬金鱼。昔时箪瓢今梁肉,更是全家食天禄。始信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君不见北邻飞宇耸云端,笑我屋漏门无关。读书一旦居相府,便有广厦千万间。昔时苇檐今梁木,画栋雕甍成突兀。始信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这歌声虽然韵律称不上优美,却字字清晰,将歌唱者内心炽热的憧憬毫无保留地尽皆展露。 山道上,一个年轻人豪情满怀地笑道:“我辈当如是!”不远处,有人不禁笑出声,然后随即遭致身旁之人的责备。看那装束,发须皆白的老童生正在教训自己的儿子:“读书即是习举,习举即位登第,登第则有车马仆从,有美妻,有天禄,有广厦。” 难道要嘲笑他们追名逐利吗?曾芸芸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清高。社会氛围如此,就像她来的那个世界,宇宙尽头是编制,每一次公考或事业编考试,都是乌压压的考生。难道大家都庸俗吗?哪怕是,也无可厚非,毕竟大家都是凡俗之人。 “苦寒的日子终于尽数过去了!”曾芸芸和肖平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登上了文峰山的顶峰,饱览了一番世间万物的勃勃生机,不由畅快地开怀呼喊。 肖平此时尽脱平日苦读的严肃之态,指着远处一棵早已枯朽的老树上面仅有的一丝嫩绿新芽,感慨道:“芸芸你看,这是‘病树前头万木春’,还是‘秋收吾无望,悲之真徒然’?” 在曾芸芸的熏陶下,肖平读书涉猎甚为广泛,知道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并不稀奇,但读过皮日休《苦雨中又作四声诗寄鲁望》则出乎曾芸芸的意料。 曾芸芸道:“平哥哥是不是觉得此树挣扎无益,最终逃不脱匍匐于衰草之间的下场?” 肖平道:“我说不好。似乎觉得此树很努力,但也的确很苦。若是它不如此挣扎,似乎也不会这么累。” 曾芸芸问:“平哥哥觉得大明的百姓生活得如何?” 肖平叹息道:“原本觉得只是你和我苦了一些,大多数人都还好。最近你我生活改善,我却觉得大多数百姓生活得甚为艰苦,尤其是那次见到阿丰这些流民,更觉民生之多艰。” 曾芸芸手轻柔地抚着身侧一棵树泛青的树干,缓缓说道:“既如此,那些贫苦的百姓就要放弃生的希望,不去挣扎了吗?” 这一问,让肖平的额头直接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和荒谬。 曾芸芸又道:“平哥哥,可还记得横渠先生那四句话?” 肖平郑重地点头,朗声念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曾芸芸遥望着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悠然地叙述:“横渠先生的名和字取义于《周易坤卦》的‘君子以厚德载物。’他少年时就对兵法有浓厚兴趣。当时,北宋西部边境经常受到西夏侵扰,处于边境的张载,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对此格外关注,也曾梦想投笔从戎、收复失地。庆历元 年,西夏出兵攻占洮西,他给时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持西北地区军务的范文正公上书,请求对西夏用兵,并自告奋勇准备联络一些人去攻取被西夏占领的洮西,他信中所附的《边议》寄寓了学以致用、经略边疆的远大抱负和不凡智谋,让一向乐于奖掖后进的范文正公惊喜异常,因此在延州军府接见了张横渠,并且点拨了他一句话,令张横渠受益终生。” 肖平急忙问:“是哪一句?” 曾芸芸道:“儒家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 曾芸芸的这句话,肖平很快便明白了其中深意。儒生,本分是研习儒学、重振儒学,不必研究军事博取功名。这并非说军事不重要,而是在重振儒学上,张横渠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肖平颇为神往,道:“怪不得有书中写横渠先生早年曾研习佛老思想,又回归儒学,尊礼贵德,乐天安命,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我当以先生为榜样!” 对肖平点拨了一番后,曾芸芸和肖平心满意足地返回村里,一路所行速度甚快,心情为之畅然。回来后,二人似乎都能看到对方身上蒸腾而起的缕缕白气。 正彼此打趣时,阿丰满脸焦急地快跑过来。 肖平道:“莫非出了什么事情?”说完,快步上前迎了过去。 阿丰喘息着说道:“县衙来人了,似乎有什么急事。不过,来的人有些奇怪,少爷和小姐还是小心一些。” 肖平的眉梢微微一蹙:“眼下能有什么事?难道是父亲的消息有了着落?” 说话间,不知不觉到了院中,见到一名公差也不落座,只是在院中饶有兴致地欣赏曾芸芸从山中移栽来的数盆兰花。 见到肖平回来,那人也不废话,只是干脆地说道:“知县老爷有请。所为何事,在下不知。院外已备好快马,谁是肖平,快随我一行!” 肖平点点头,正欲随那人一起出去,却被曾芸芸叫住:“这位公差,大人没有任何吩咐吗?” 这人有些不满,大声说道:“要叫差爷!县尊怎么会与我多说?快走快走,若是误了县尊之事,可是要打板子的。” 曾芸芸又问:“你看起来面生啊。” 这人变得很不耐烦:“去还是不去。不去我就回复知县老爷。到时候,就是那镣铐来锁你们去了!” 肖平也看出此人很有问题,不再出门。 在曾芸芸的眼神示意下,阿丰从这人背后突然暴起,一下子将来人扑倒在地。这人顿时哇哇乱叫:“你们反了,竟然敢袭击公差!” 肖平已经拿来一块抹布,迅速塞进了那人口中,随后又与曾芸芸一起,将这人紧紧绑住。 “阿丰,你去通知王员外。”曾芸芸果断吩咐。 阿丰刚出门,就看到门口有一人急速跑走。随后,这人骑着一匹马迅速逃离。 很明显,院内这人的同伴寻找到这里,正好看到他被拿住,不假思索就逃走了。 没多久,王本财带了五个人,急匆匆地来到了肖平家中。 王本财直接对着这人踢了几脚,才说道:“我正要找你们,没想到他们倒是迅疾,先我之前找上门来。多亏你们机灵,没有上当。” 肖平忙问何事。 王本财道:“是个很好的消息。你父亲的事情被陛下关注到了。目前事情正在妥善解决,不用太久,你父亲就能回返。” 肖平一听这消息,激动得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泪光闪烁。 王本财道:“你父亲的事情,能被陛下关注,还是多亏你家芸芸。虽然之前,这个案子就是朝廷重点盯着的。但是朝中的案子毕竟很多。可是前几日,首辅专门向陛下提到了你家芸芸,这个案子也就被顺带提及,陛下就命人火速侦办。再麻烦的事情,陛下和首辅都关注到了,自然就容易解决。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本想到快点来告诉你,谁想到这些人贼心不死,还想诓骗你。” 肖平问:“世叔,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正是陷害我父亲一伙的?” 王本财点点头,道:“狗急跳墙罢了。这几个人你就交给我了。这人纵然知道的东西不会很多,但我们有办法寻根摸底。另外,为了你们的安全,我这四个亲兵最近都会跟着你们。他们会藏在暗处。等你父亲回来,这件事情也就了解了,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随即,王本财命手下将人绑好,嘱咐他们要留好活口,便带着其中一人离开了。另外那四人,对着肖平和曾芸芸抱了抱拳,就四散消失,应该是埋伏在了四周。 喜悦的心情稍稍平稳,肖平走进书房练起了书法。他要在笔墨之间彻底舒缓自己的心绪。曾芸芸则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文峰山,面上带着欣慰的笑。她在心中默默想道:一切都好起来了。 第128章 制作粉丝曾芸芸的商业头脑 制作粉丝的手工机器在众人齐心协力、历经许多个日夜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成功地制造出来了。那是一个看似简陋却凝聚着众人智慧与汗水的奇妙装置。机器的各个部件虽然略显粗糙,但每一个榫卯都在诉说着大家为之付出的努力。 当机器开始运转,一根根粉丝从出口缓缓吐出时,众人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期待与紧张。 产出的粉丝粗细不均,色泽也略显平常。然而,当这些粉丝经过简单烹饪做熟之后,那独特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众人怀着忐忑的心情品尝一口,顿觉味道相当不错。那爽滑的口感,带着丝丝粮食的清香,在口腔中散开,令人回味无穷。 曾芸芸站在一旁,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她一边细心地嘱咐参与制造的几个人依据使用情况继续对设备加以改进,一边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粉丝的量产工作。她那坚定的眼神和忙碌的身影,仿佛在告诉大家,一个新的商业篇章即将开启。 与此同时,曾芸芸的第一家店面最终还是开在了府城之中。租赁店面这一重要事宜是由阿丰去操办的。 那一日,阿丰早早地便穿梭在府城的大街小巷,四处打听合适的店面。他的脚步匆忙而又坚定,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说来也巧,这店面恰好租在了春香楼的对面。春香楼那华丽的装饰和热闹的氛围与即将开业的粉丝店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曾芸芸对于春香楼既不存在歧视的态度,也没有太多的好感。她只是一心想着如何经营好自己的店面。不过优质的店面一时间着实难以寻觅,既然开在了这里,那便就开在这里吧。 又忙碌了好些日子,店面总算有了些许模样。那原本陈旧的房屋经过重新粉刷,变得焕然一新。店内的货架摆放得整整齐齐,上面陈列着各种包装精美的粉丝样品。虽说日后会聘用伙计帮忙打理,但在最开始的时候,还是曾芸芸带着阿丰亲自坐镇。他们每天早早地来到店里,打扫卫生,整理货物,迎接每一位可能的顾客。 帅嘉谟和他的家人暂时依旧留在了新村。新村那宁静的环境和友好的村民,让帅嘉谟一家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一方面,想要留住这个人,首先就得留住他的心。新村有充足的饭食供应,每一顿饭都充满了家的味道。那香喷喷的米饭,新鲜的蔬菜,还有偶尔能吃到的美味肉食,让帅嘉谟一家的生活有了保障。有安稳的房屋居住,那一间间整洁的房屋,虽然简朴,但却能遮风挡雨,给他们一个温暖的港湾。还有书可读,村里的那间小小的书屋,收藏着各类书籍,彻底解决了帅嘉谟的所有后顾之忧。 另一方面,阿丰还会时常回村里,正好能向帅嘉谟请教问题。每次阿丰回到村里,帅嘉谟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耐心地解答他的疑问,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也越来越深厚。 帅嘉谟一家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了许久,来到这里之后,才渐渐略略安心下来。待了没几日,他们全家都完全放松了下来。新村的环境实在是太过宜居宜人了。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上,鸟儿的歌声便会在耳边响起,仿佛在演奏一场美妙的音乐会。村里的小溪潺潺流淌,清澈的溪水可以看到水底的沙石和游动的小鱼。 帅嘉谟全家都对阿丰这个憨厚又聪慧的少年极为喜爱,而阿丰也真正把帅嘉谟当成了自己的老师对待。每次从府城或县城回去,都会给帅嘉谟或者他的家人带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一本珍贵的书籍,有时候是一块美味的糕点,每一份礼物都承载着他的心意。 阿丰租的这个店面带有一个后院,不仅可以住人,还能够充当临时的仓库使用。后院里摆放着一个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刚刚生产出来的粉丝。那一根根粉丝仿佛在等待着被送往千家万户,为人们带来美味的享受。 这日傍晚,肖平因为与书院的几位朋友在府城举行文会,没有留在店里。肖平身着一袭青色长衫,头戴方巾,气质儒雅。他与朋友们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些书籍。他们时而高谈阔论,时而低头沉思,讨论着诗词文章的精妙之处。 阿丰则外出推销粉丝去了。阿丰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装满了各种口味的粉丝样品。他走在府城的街道上,一家一家地拜访商户,向他们介绍着自家的粉丝。 曾芸芸刚刚关闭了店门,就有快马疾驰而来。那匹马高大健壮,毛色光亮,四蹄翻飞,扬起一片尘土。马停歇之后,从马上翻身下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男子。 这个男子,曾芸芸曾经见过一面 ,乃是当日在县衙内曾芸芸、肖平与陈鹏相见之时,侍立在陈鹏身侧之人。当日观其模样,似乎是陈鹏的族人,甚至有可能是其族弟,前来此处帮忙帮衬。 下马之后,他向四周的百姓询问了一番,又仔细看了看曾芸芸,确认了身份,随即掏出了书信一封,递给曾芸芸说道:“我兄长让我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曾姑娘。”他的脸上带着急切的神情,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曾芸芸略带疑惑地接过信之后,这人又翻身上马,拱手作别之后就匆匆离开了。那匹马在他的驾驭下,再次飞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信中的言辞写得十分客气,说是京城之中来了一位陈鹏的旧友。那人如今就在府城,明日将会来到店中。陈鹏请肖平和曾芸芸帮他招待一番。另外,陈鹏还特别强调,此人性格有些古怪,让肖平和曾芸芸多多担待包容。 因为往返路途不便,肖平、曾芸芸和阿丰就住在了后院。没过多久,肖平和阿丰相继返回。晚饭之时,曾芸芸提起了这件事情,说道:“县尊既然开口了,我们自然要好好款待。平哥儿,县尊的旧友定然是位读书人,你可以与他多多交流沟通。这人,说不定还与三舅熟识呢。”肖平点点头,说道:“正好借此机会见一见京城之中的人物。” 肖平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情,他对于即将到来的客人充满了好奇。 阿丰未曾与京城人氏打过交道,心中也是十分好奇。他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曾芸芸和肖平的对话,脑海中想象着京城人的模样和生活。 随后,曾芸芸又询问起了阿丰的推销情况。阿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神情,他详细地向曾芸芸讲述了自己一天的经历。阿丰说只有蓝府愿意购买一些,其他人纵然有购买的意愿,也只是留下了样品,说以后再做决定。 曾芸芸道:“阿丰,明天你与我在集市一趟。”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早早地起来,开始谋划着如何打开粉丝的市场。曾芸芸深知,在这个时代,传统的商业手段或许可行,但要想快速打开局面,必须得有创新的思维和果敢的行动。 他们在集市上摆一个显眼的摊位,亲自向过往的行人展示粉丝的独特之处。 集市的日子到了,曾芸芸和阿丰早早地来到了指定的位置。他们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将各种口味的粉丝摆放得整整齐齐。曾芸芸身着一身朴素却整洁的衣裙,头发简单地挽起,显得十分干练。她面带微笑,热情地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 “各位乡亲父老,快来瞧一瞧我们这新奇的美食——粉丝。”曾芸芸大声地吆喝着,声音清脆而响亮。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把粉丝,展示给大家看,“这粉丝啊,是我们精心制作而成,口感爽滑,味道鲜美。只需用热水煮上片刻,便能成为一道美味佳肴。” 一些行人被她的吆喝声吸引过来,好奇地围拢过来。曾芸芸见状,立刻抓住机会,开始详细地介绍粉丝的制作过程和食用方法。她的语言生动有趣,让人们仿佛能够看到粉丝从原材料变成美味食物的整个过程。 “大家看啊,这粉丝的原材料都是我们精心挑选的上等粮食,经过我们特制的机器加工而成。我们的机器可是凝聚了我们无数的心血和智慧呢。”曾芸芸说着,指了指旁边摆放的一个简易模型,那是他们制作粉丝的机器的缩小版,“我们不断地改进和完善这个机器,就是为了能给大家带来最好的粉丝。” 当然,这个机器实在太简单,哪怕是别人看了去,也不会知晓其中的构造。当然,当粉丝真正流行,这个机器的秘密也难以保住,不过曾芸芸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阿丰也在一旁积极地配合着曾芸芸,他熟练地煮起了一锅粉丝,让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来来来,各位尝一尝,免费品尝哦。”阿丰热情地招呼着大家。 一些大胆的人走上前来,接过阿丰递过来的粉丝,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当他们品尝到粉丝的美味后,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嗯,真不错,这味道确实独特。”一个中年男子点头称赞道。 曾芸芸看到大家的反应,心中暗暗高兴。她知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继续与大家交流着,了解他们的需求和意见。 “大家觉得这粉丝的价格怎么样?如果我们把价格定得再实惠一些,你们会愿意购买吗?”曾芸芸微笑着问道。 大家纷纷议论起来,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曾芸芸认真地倾听着,将这些宝贵的信息都记在心里。 在与大家交流的过程中,曾芸芸注意到,人们对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虽然不低,但还是比较谨慎。他们更愿意相信熟人的推荐和口碑。 于是,曾芸芸决定采取一种营销策略——让顾客成为她的推广者。她对每一个品尝过粉丝的人说:“如果你们觉得我们的粉丝好吃,不妨推荐给你们的亲朋好友。如果他们因为你们的推荐而购买了我们的粉丝,我们将会给你们一定的优惠或者小礼物作为感谢。” 这个策略果然奏效,一些人开始主动地向身边的人介绍起粉丝来。 与此同时,曾芸芸也没有忘记与府城的一些商户建立合作关系。她带着阿丰,一家一家地拜访那些有可能成为他们合作伙伴的商户。 在拜访的过程中,曾芸芸充分发挥了她作为现代人的沟通技巧和商业头脑。她不仅向商户们详细地介绍了粉丝的优势和市场前景,还与他们商讨了合作的方式和利益分配。 “老板,我们的粉丝在未来一定会成为府城的热门商品。如果您现在与我们合作,我们可以给您提供最优惠的价格和最好的服务。而且,我们还会定期推出一些新的口味和款式,让您的店铺始终保持新鲜感。”曾芸芸真诚地对一位商户说道。 这位商户听了曾芸芸的话,有些心动,但还是有些犹豫。“可是,这粉丝毕竟是新事物,我不知道我的顾客会不会喜欢。” 曾芸芸微微一笑,说道:“老板,您可以先少量进货,尝试一下。如果销售情况好,您再增加进货量。我们也会提供一些宣传资料和样品,让您的顾客更好地了解我们的粉丝。” 在曾芸芸的努力下,一些商户开始愿意与他们合作,纷纷订购了一些粉丝。 然而,曾芸芸知道,要想真正打开市场,还需要不断地创新和改进。她开始思考如何根据明朝人的口味和喜好,开发出一些新的粉丝产品。 她回到店里后,便与阿丰一起研究起来。“阿丰,我们可以尝试在粉丝中加入一些本地的特色食材,比如吉安的辣椒、豆豉等,制作出一些具有本地风味的粉丝。”曾芸芸说道。 阿丰听了,眼睛一亮,说道:“芸芸姐,这个主意好。我相信这样一定能吸引更多的顾客。” 回去之后,闷头读书的肖平也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芸芸,我觉得我们可以利用一些文人雅士的影响力来推广我们的粉丝。”肖平道,“在我们的书院里,有很多同窗都对新奇的事物感兴趣。我们可以邀请他们来品尝我们的粉丝,然后让他们写一些诗词或者文章来赞美粉丝,这样可以提高我们粉丝的知名度。” 曾芸芸听了,觉得这个主意非常不错。于是,他们邀请了一些书院的学子来到店里,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品鉴会。 在品鉴会上,曾芸芸热情地招待着大家,向他们介绍了粉丝的来历和特点。大家品尝了粉丝后,都纷纷赞不绝口。 一些擅长诗词的同学当场就写下了一些优美的诗句来赞美粉丝。“粉丝如玉缕,入口滑如丝。美味传千古,芸芸创奇思。” 这些诗词虽然并不雅致,但却通俗易懂,所以很快就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 第129章 京中少年王爷爱科学 第二日上午,店内走进来一位少年,身着锦袍,那锦袍的面料极为华贵,上面绣着精美的花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少年体态雍容华贵,身形修长玉立,颇具风采。 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玉簪固定住,显得格外精神。不过他的眼神却四处游移,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颇为新奇。 一边踱步四处探头探脑地仔细查看,他嘴里还念念有词:“有感必有应。凡有动皆为感,感则必有应,所应复为感,所感复有应,所以不己也。感通之理,知道者默而观之可也。” 阿丰赶忙上前迎了过去,问道:“客官可是要买粉丝?”阿丰的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期待着能够做成一笔生意。 少年捻起一根粉丝,满是好奇地问:“这粉丝是如何做成的?如此僵硬,吃进腹中,岂能消化?”少年的手指修长而纤细,轻轻地捏着粉丝,仔细地观察着。 阿丰回答道:“用水一煮,就变软了。”阿丰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少年又问道:“为何水煮就能变软?”少年的眉头微微皱起,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阿丰说道:“或许与稻米一般,放入水中就煮软了。”阿丰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所知道的知识,试图给少年一个满意的答案。 少年继续追问:“为何要煮?为何冷水不能让米熟?为何米入沸水能熟,而石头则不可以?” 少年这连珠炮一般的问题,让阿丰顿时回答不上来了。阿丰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情,无奈地看了看坐在里面的曾芸芸。 曾芸芸见此人不像是故意胡搅蛮缠之人,便起身说道:“这位客官,粉丝能被沸水快速煮熟,只是因为温度越高,这些食物就越容易改变形态。不仅仅是变熟,也有可能会变烂。您想一想,为什么在冬天,稀粥可以保存好几天,而到了夏天,可能一晚上稀粥就会馊掉。” 少年听了曾芸芸的讲解,眼睛顿时一亮:“你说的这番话,倒是有点意思。确实,虽然我没有观察过稀粥,但是一些糕点在冬天确实比夏天保存得更久一些。可是,为什么温度越高就变化越快,温度越低就变化越慢呢?”少年的眼神中充满了求知的欲望,他期待着曾芸芸能够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曾芸芸毕竟在后世接受过系统的教育,物理、化学、生物、地理等知识还是保留了一些。不过,直接用后世的说法告知这个时代的人是不可行的。他们根本听不懂那些术语。就算解释清楚了那些术语,他们也难以理解,或者压根不会相信。 曾芸芸想了想,说道:“有些东西是恒定不变的,就像太阳总是东升西落,而不是西升东落,温度高确实能让一些变化来得更快一些,而温度低则难以实现。花草树木在冬日不怎么生长,而夏天则能够很快长出茂盛的枝叶,差不多也是类似的原因。”她努力地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解释科学原理。 少年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不对,不对,这里面一定还有更为准确的原因。你这些解释,稍微有些牵强了。不过,我们所看到的很多现象,确实如此。我还需要再仔细琢磨一下。我一定能够查清其中的缘由。”少年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神情,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答案。 少年放下了这个问题,双手负于身后,问道:“我自京城而来,常听人说当今天下的财货聚集于京师,而其中半数产于东南,其中江西的百工技艺之人数量颇多。来到这里,我也看到这里的棉、麻、烟、茶、瓷、纸、药、书、矿等都相当不错。既然如此,你为何想要做这粉丝生意?这东西很多人闻所未闻,又怎么可能会去购买?” 曾芸芸说道:“就是因为没人去做,才有去做的价值。而且,任何生意都是有第一个人去尝试的,就像地上原本没有路,总是要有一个人勇敢地去走,走的人多了才会形成道路。” 少年突然做出了龇牙咧嘴的表情,脸上满是惊讶,拍手说道:“真是奇怪!为何我总感觉你说话如此有道理?不行不行,我可不是盲目跟从之人。这里面肯定存在什么问题。”少年在原地转了两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问题。 少年又问道:“既然你对做生意有些独特的见识,那我且问你:现在天下闻名的瓷器产于景德镇,而我听说景德镇曾经是向吉州窑学习,可为何景德镇能够后来居上,而吉州窑则渐渐没落?你可不要以你并非工匠为借口,说自己不晓得。”少年的眼神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他想看看曾芸芸是否真的有足够的知识和见解。 曾云云笑道:“你这可并非什么考校。身在庐陵,我们多多少少都知晓一些制瓷业的事情。江西制瓷真正得以发展还是在宋真宗景德年间。当时在那里派遣官员设置镇所,后来吉州窑的窑工大量迁入,而那边的高岭土也不断被开发使用,景德镇就后来居上。另外,他们的青花瓷烧造的工艺在全国独占鳌头。青花瓷的销量极为广泛,渐渐地,景德镇就成为了制瓷的中心了。当然,景德镇产瓷能够位居天下第一,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技艺先进,还有其他的一些条件。比如,朝廷和地方的官府对那里的投资,另外就是他们拥有一些得天独厚的资源。” 少年又问:“那你觉得庐陵人对景德镇那边,可还服气?” 曾芸芸说道:“人家做得好,为何不服?不过,景德镇所制造的官瓷几乎都是在宦官的督导下完成的,倒是有几分奢靡和浪费了。” 少年说道:“好东西自然是要花费大价钱的,为什么说是奢靡和浪费?” 曾芸芸摇摇头,说道:“难道你不知晓吗?向内府提供瓷器的其实并非只有官窑,也包括民窑。但是为了烧造出精美器物,朝廷不惜投入巨大的成本。许多器物因为要求极高,很难成功完成。十件当中不能使用的有**件,其余的都被搁置不用。难道不可惜吗?要知道,百姓的碗若是破碎了,只要没有裂开,都是继续使用的。”曾芸芸的眼神中充满了对百姓的同情和对资源浪费的担忧。 少年反问:“若非朝廷不惜本钱,景德镇的制瓷技艺又为何能够如此精进?” 曾芸芸说道:“我并不反对技艺的精进,只是反对浪费。大可以将精致的瓷器多销售一些给富商,甚至是海外。现在葡萄牙、荷兰等国的商人都陆续东来,景德镇的瓷器都是他们极为重要的所需之物。” 少年沉吟了一番,才说道:“这个路子还要好好地思索琢磨。待我回到京城,与家中长辈商量一番才能进一步探讨理论。” 此时,曾芸芸已经料定,这少年就是陈鹏书信中所提到之人。但既然对方还没有表露身份,她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揭破。 最终还是这少年忍不住了,说道:“相比之前云台应该给你说过我吧。我就是看了他的信,才决定到这里来看一看。你就是曾芸芸吧?之前你的很多言论,我都略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可告诉你,我有很多问题打算与你深 入探讨。你要做好准备。当然,我先要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朱翊锦,爵位是洛王。当今圣上是我的堂兄。“少年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神情,他希望能够得到曾芸芸的尊重和认可。 说完,少年取出了朝廷颁发的王爷金牌,并及时制止了曾芸芸等人的参拜。他道:“我素来不喜欢这些虚礼。今天来到此处,不虚此行。天色已晚,明日再叙。” 洛王离开后,曾芸芸又萌生了一些想法,决定与肖平商量一下未来的打算。 当晚,曾芸芸与肖平坐在屋内,烛光摇曳。曾芸芸将今日与洛王的交谈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肖平。 肖平听后,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说道:“芸芸,这洛王殿下身份尊贵,他的到来或许是我们的一个机遇。你说要在京城置办产业,我觉得此事可行。我未来要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若在京城有一处产业,也能有个落脚之地。” 曾芸芸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京城乃繁华之地,商机众多。我们可以先派人去京城打探一下行情,看看哪些产业适合我们涉足。”肖平表示赞同,“不过,我们也不能贸然行事。京城之地,权贵众多,我们要谨慎行事,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曾芸芸笑了笑,“放心吧,平哥哥。我会好好谋划的。我们可以从一些小的生意做起,慢慢积累财富。等你在京城科举高中,我们再扩大产业规模。” 肖平握住曾芸芸的手,“有你在我身边,我信心十足。我一定会努力考取功名,不辜负你的期望。” 曾芸芸又思考了一些具体的细节,如筹集资金、挑选人手等。 她深知,在京城置办产业简单,但商业上立足却并非易事。不过,她早已不是普通的百姓。有了朝廷的背景,很多事情都可以铺开了。只是其中涉及的事情还有很多,甚至要引入很多后世的机制,未免惊世骇俗。她也没有与肖平商议。 商议过多,肖平无法理解,反而徒增牵挂。 当晚的梦中,曾芸芸梦到了一个奇妙的京城,那里有许许多多的机会等着她去施展。 第130章 教授与筹谋不知不觉在改变的大明…… 朱翊锦离开后,帅嘉谟来了府城。来到店里,首先还是对曾芸芸和肖平千恩万谢。随后他表示,家中诸事已经安排停当,虽然初来乍到,但是与新村村民亲如一家,多得他们帮衬,因此在此生活,全无牵挂。因此,他来到府城,希望早点开始为东家干活。 曾芸芸没想到他能够这么快就融入这个环境。不过想想新村的村民也和他一样,都是在家乡遭受灾难来次,情感上有共鸣,又都是实在人,所以相处得好也属正常。 店里无事,曾芸芸便请他继续教授阿丰。不过曾芸芸要求他两三日就回家一次,以免家人忧盼。若是愿意,以后可以将家搬到城里。帅嘉谟忙摆手推辞,说家人在新村甚好,尤其是孩子很喜欢那边。所以,帅嘉谟表示自己会多回去,生怕曾芸芸强行要求他将家人唤回城里。 帅嘉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家人脸上无忧无虑的笑颜了,而且鉴湖社学办得很好,孩子在那里读书,未必没有好的前途。所以,他暂时没有来府城的打算。另外,府城之中官吏甚多,帅嘉谟经历之前一难,对这个群体还是有抵触的。 曾芸芸自然随他。要收其心,自然要先安其心。 看到帅嘉谟带着阿丰弄来了一堆草纸和一个算盘在那演算,曾芸芸才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当即,曾芸芸将阿拉伯数字教给了他们。就连肖平,也放下了经义,在一旁倾听。 教授的过程很简单,但他们接受的过程却都比较慢,尤其是帅嘉谟。一开始在他看来,曾芸芸写的这些,完全是鬼画符。毕竟,越是习惯了用汉字,越是难以接受这些符号。 三个人中,反倒是文化水平最低的阿丰学得最快。 一开始,帅嘉谟还不是完全理解这阿拉伯数字的意义。不过当他看到在曾芸芸教授了简单的演算方法,而阿丰很快就能借助阿拉伯数字快速进行百以内的加减,而不需要使用算盘时,不由嗟叹连连:“小姐,这阿拉伯数字太方便了。若是推广开来,哪怕是白丁妇孺,也能粗通算术之道了。” 帅嘉谟虽然学得不快,但他并非迂腐之人,他知道这背后代表的含义。虽然明朝推广文教耗费了很多心力,但是识字率依然很低,毕竟读书的支出太大了。可推广这几个数字的话,不需要耗费太多。试想,如果每一个百姓都能习得计算,那么明朝将是何等盛世! 曾芸芸点点头。拥有后世灵魂的她,自然知道数学这门基础学科所承载的开发潜力有多大,又会给人类社会带来多大的改变。 看了一会,肖平意犹未尽又去读书了,阿丰和帅嘉谟则互相考校,比拼起了各自的计算速度。帅嘉谟因为口算和心算速度要比阿丰快很多,在他熟悉了阿拉伯数字的使用方法后,计算速度又超出了阿丰一截。 曾芸芸随即又写出了乘法口诀和最简单的一些公式,令二人啧啧称赞。 至于从何习得,曾芸芸自然有一番说辞,不过二人并没有询问。 于是,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肖平在仔细温习经艺,帅嘉谟与阿丰在学习数学,而曾芸芸则手托香腮,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夜越来越静,曾芸芸洗漱之后,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香甜的梦。 朱翊锦夜里同样做了一个梦,梦到他的皇帝哥哥任命他为国子监的祭酒,专门讲授格物致知之学。醒来之后,窗外已是大亮。他赶紧叫起侍女添喜服侍他梳洗。 添喜问“王爷为何起得这么早?” 朱翊锦道:“今日见罢我那知县好友,我还是要到昨天去的那家粉丝店里好好看看。” 添喜很好奇:“王爷昨天回来,一直就在说那粉丝店如何不俗。料想这粉丝是一种吃的,只是比较新鲜,可那店里还有什么值得王爷这么挂念?” 朱翊锦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也没想到来到这里,竟然会遇到了这么一个有趣的人。说她有趣,实在是羞辱她了,应该说是有大学问,而且是别人没有的大学问。” 添喜道:“京中那么多大学士,也没见谁这么被王爷夸过。王爷说的,我可不信。我听王爷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娃娃吗?她有能有多少真才实学?” 朱翊锦脸上带着笑,问:“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何必藏着掖着。” 添喜噘着嘴道:“这女娃一定长得很美,所以王爷才如此惦念。” 朱翊锦忍不住小气来。他看到添喜起来后忙着服侍他,还穿着亵衣,乌云一般的头发随意垂在那里。相比过去,她明显丰腴了一些。 朱翊锦便打趣道:“服侍我这么久,你倒是越发娇懒了。” 添喜微微一羞,道:“跟着王爷在一起,日子过得舒坦自然,自然有些娇懒。王爷啊,你这是点我呢!这次出京,除了侍卫,王爷只带了我一个人来。我还是要勤快起来。否 则,若是被王爷赶出府。那哭都没地方说呢。” 朱翊锦和这个侍女开惯了玩笑,道“你啊,你就甜在这张嘴上了。” 这一会的工夫,早饭早已由下人准备好。朱翊锦急匆匆地吃了一些,就要奔着附近的茶楼而去。 朱翊锦连忙叫住他,道:“王爷,说的那件事,你还没给个章程呢。” 朱翊锦问:“什么事?” 添喜说:“就是奴才左贵之子左春茂,在京中为官已经多年,如今他想外选一个知府正堂。想求王爷向元辅说说情,或者给吏部打个招呼也行。” 朱翊锦道:“这种事情以后直接回绝。既然做了我的家的奴才,就不要总是想着做官的事情。若是时候到了,我直接跟皇帝哥哥说,是会给他们安排去处。”说罢,朱翊锦就很快出了门。 添喜欲言欲止,最终还是选择放弃继续劝说。此前她已经拿了左贵的好处,如今还能退回去。她知道朱翊锦虽然行事怪诞,但有时候又最讲规矩。 此时,陈鹏终于从县里赶来了府城,正在茶楼里等候。 陈鹏这次穿着便服,也没有带过多随从。不过茶楼早已被他清场。当然,所需银子都不是从公中出,而是他自己从私囊中拿出。他的俸禄并不足以支持这些,全靠家族帮扶。 二人见面,分外亲近。 陈鹏指了指桌上的一点果子和茶水,和朱翊锦劝让了一番,随即道:“许久不见,王爷的风采愈发倜傥了。” 朱翊锦道:“当年在京中你与我相识时,可从来不说这种吹捧的话。当然,这次你夸我倜傥,我虚心接受。” 陈鹏又问:“王爷长途来此,一路上是不是觉得寂寞枯燥?毕竟,这里可不同于沿着运河南下。” 朱翊锦道:“我原本想要与几位好友一起同行,没想到他们接二连三遇到事情。我等了快三个月,只好独自前来。此前在京中见到了元辅,他说你所在的庐陵颇有趣味儿,我就来看看。另外,我这一生最佩服三个人。除了我朝的太祖爷,就是岳鹏举岳爷爷和文宋瑞文爷爷。这里既是文爷爷的老家。我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的。” 陈鹏道:“王爷既然来了江西,可不能单单是为了看一看文宋瑞文爷爷的故地。江西自前宋开始兴盛,但目前已经衰落之相。王爷既然来了江西,无论怎么说,都要拉扯这里一把。” 朱翊锦笑道:“唐人王子安曾说,江西物华天宝龙光,人杰地灵。我最初以为这是外地人对好客主人的客套。谁想到到了此地,却觉得果真如此。” 陈鹏点头道:“确实,此地之民对王子多有感恩之情。” 朱翊锦指着曾芸芸店铺的方向,道:“就说昨日你让我见的那个叫曾芸芸的少女,就令我感慨良多。上天何其钟爱此地,人杰地灵,果然不差!你治下有这样的百姓,还愁发展不了吗?” 陈鹏摇摇头,道:“外表看来如此,实际还有许多不足。此地居民性习勤俭而安于简朴,人多有愁苦之思。百姓善于积蓄,乐于百业。京城之中,江浙之地,王孙公子鲜衣怒马,在此地很难见到。曾有人说,此地大荒无饥民,游子无内顾,乃俗之至美之地。然而,虽至美,也愁苦啊!我刚到任上,见小民面相清苦,衣衫单薄,肩背手挑,卖浆市饼,默默不得意。我就想,我任县令,如何才能让此地发展得更好?到任以来,不敢说衣不解带,也是不曾懈怠,但寸功未立,实在遗憾。所以还请王爷助我!” 说到这里,陈鹏明显是动了感情,起身行礼,十分赤诚。 朱翊锦也被陈鹏的拳拳公心感染了,道:“你虽知县,但做了不少好事,许多功劳,连陛下也都知晓。今日既然说得尽兴,不妨还到那家店里,仔细分说一番,看看在此地能否成就功业,也为社稷造福,为陛下解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皇室入股新政之论让王爷受益匪浅 到了曾芸芸的店内,朱翊锦和陈鹏都嘱咐她,接下来大家见面的机会会很多,没必要拘礼,最好一切从简。 朱翊锦已经知道曾芸芸从陈鹏那里领来的差事,道:“既然你受命为皇室秘缉地方税制缺漏,说来你也不必为我们行礼。所以,大家简单论交,彼此也利索。” 曾芸芸其实并不喜欢这时的许多繁文缛节,更不喜欢对别人动不动行礼,当即同意。 朱翊锦坐下之后,立即道:“曾小姐,我想和你合作,一起做这粉丝生意。” 曾芸芸有些惊讶;“王爷,你想入股我这粉丝店?” 朱翊锦道:“不是我,是我代表陛下入股。这样的话,你以后可是皇商了。”看到曾芸芸不言语,朱翊锦知道她的顾虑,便道:“你放心,我们出五千两银子,只占三成股份。粉丝店如何经营,还是你说得算。” 曾芸芸点点头,道:“这个价格很公道。不过王爷如果看得更远一些,不妨在新村再投资一些。” 此前,陈鹏已经和朱说了新村的一些事情。朱很好奇:“如何投资。” 曾芸芸道:“很简单。粉丝生意,成本无非是原料、手工、运输和销售。有了王爷入股,运输已经不成问题。至于销售,我从未担忧过。以后,有的是人求着我们来买。手工方面,我们的技艺和粉丝机已经很成熟了,很快就可以量产。我担心的是原料,也就是一旦粉丝生意好起来后,供不应求,我们没有那么多红薯来加工。如今,新村虽然种植了大量红薯,但还是限于人力不足、农具落后、管理不善等,导致产量偏低。如果王爷能够投一些银子,那么新村的红薯种植很快就会铺开。我们还可以派出一些专业的管事,专门种植适合做粉丝的红薯。” 说到这里,曾芸芸顿了一顿,看向了陈鹏,道:“我甚至认为县尊代表县衙,也可以入股。因为新村的土地毕竟有限,但是吉水县的土地就大多了。一旦红薯种植能生利,百姓自然踊跃。而且红薯是粮食,种得再多,县尊也不用担心有风言风语。” 还没等到陈鹏回答,朱就道:“我看县衙入股,十分可行。可是我们若入股新村,那些村民的收益如何计算?他们算是地主还是佃农?” 曾芸芸道:“自然是每户村民都是股东。他们以自己的土地和劳力入股。”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在朱和陈鹏听来,简直是石破天惊。 “村民是股东?以土地和劳力入股?”朱和陈鹏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这是荒谬之言,还是说这是一个新点子。 曾芸芸面露微笑,问道:“王爷觉得农夫是种自家土地用心,还是长工为田主耕种用心?” 朱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农夫更用心,毕竟是自家的田地。” 他刚说完,就瞪大了眼睛,一拍巴掌,笑道:“妙!妙啊!一旦村民入股,红薯种得好坏,粉丝销量如何,与他们息息相关。我们就算是不催他们,他们也要为这粉丝店卖命!而我们付出的,只是一些股份而已。” 陈鹏也领悟了其中的关窍,赞叹连连。 一众人相谈甚欢。不过,朱翊锦很快又将话题转移到了他更感兴趣的方向。 “曾小姐,你说以后的几十年,天气会越来越冷,可是危言耸听?” “曾小姐,江西不在海边,所以雨水会比东南少。你的意思是雨水来自海里。可是海水是咸的,雨水为何不咸?” “曾小姐,何为进化?什么,你说我们人之前是有尾巴的?” ………… 曾芸芸只好耐心给他接回,结果却引来了更多的问题。偏偏听的人都大敢兴趣,就连陈鹏也舍了衙门的公务,一直待在店内。 最后,朱翊锦终于问到了一个特殊的问题:“曾小姐如何看待首辅?此间的人,都值得信任,你说的话,只要你不愿意,不会传到首辅耳中。” 肖平和阿丰第一时间看向了陈鹏。 陈鹏不由尴尬一笑,道:“我虽然是首辅的学生,但首先还是皇上的臣子。若是你们不放心,我可以先出去,让你们随便聊。” 朱翊锦忙道:“这就不用了。我信任云台,相信曾小姐也相信云台的人品。” 其实,曾芸芸内心对朱翊锦这番话是不认可的。眼下,万历皇帝与张居正的关系,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不过这也只是表面,万历内心如何看待张居正?是感激多,是敬畏多,还是忌惮多?谁也说不清楚。但到了后面,万历对张居正有很大的看法是肯定的,否则也不会有万历死后的清算。 所以,曾芸芸便道:“我见到没见到过首辅,如何敢评价首辅。不过,不管是皇上还是首辅,都是做大事的人。相比草民的庸庸碌碌,做大事的人内心中的梦想都是我们无法妄加 评判的。但我相信一点,就是一个人为社稷、为百姓做了实事、好事,这个国家和黎民就不会忘记他。” 曾芸芸这番回答滴水不漏。 朱翊锦听了曾芸芸的回答,微微颔首,眼中闪过赞赏之色。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折扇,缓缓说道:“曾小姐所言极是,做大事者心怀天下,其志向与格局自是与常人不同。只是这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人心难测,即便是首辅大人,也难免会陷入这权力的漩涡之中。” 陈鹏在一旁微微皱眉,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之色,开口道:“王爷所言甚是,恩师虽一心为国,推行新政,力图中兴大明,可这新政触动了不少权贵的利益,招致诸多非议与反对。如今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实在是让人担忧啊。” 曾芸芸微微叹了口气,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无奈,说道:“这世上之事,本就难以两全。首辅大人推行新政,自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只是这改革之路,必然充满艰辛与阻力,难免会得罪一些人。但只要新政能够真正造福百姓,即便是历经磨难,也值得一试。” 朱翊锦点了点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说道:“曾小姐说得没错,本王身为皇室宗亲,自当为大明的江山社稷尽一份力。此次与曾小姐合作,不仅是为了这粉丝生意,更是希望能够借此机会,为大明的发展探索一条新的道路。” 说到这里,朱翊锦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看向陈鹏,说道:“云台,你身为县尊,又与首辅大人关系密切,在这新政的推行过程中,你可有什么想法和建议?” 陈鹏微微一愣,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道:“王爷,新政的推行,确实给大明带来了一些新的变化,但在实际推行过程中,也遇到了不少问题,比如一些地方官员阳奉阴违,新政难以真正落实到基层;还有一些权贵利用新政的漏洞,谋取私利。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认真思考和解决。” 曾芸芸在一旁听着,微微点头,说道:“陈县尊所言极是,新政的推行,关键在于执行。如果不能建立一套有效的监督机制,确保新政能够真正落到实处,那么再好的政策也只是一纸空文。而且,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还需要充分考虑到百姓的利益和感受,让百姓真正受益,这样才能赢得百姓的支持和拥护。” 朱翊锦听了二人的话,沉思良久,缓缓说道:“曾小姐和云台的话,让本王受益匪浅。看来,这新政的推行,确实需要我们更加谨慎和周全。本王会将你们的建议,如实禀报给陛下,希望能够对新政的完善和推行有所帮助。” 陈鹏这才道:“王爷,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回去了。” 朱翊锦微微点头,站起身来,对着曾芸芸和陈鹏说道:“今日与二位相谈甚欢,收获颇丰。希望我们以后能够多多交流,共同为大明的发展出谋划策。” 曾芸芸和陈鹏连忙起身,恭敬地说道:“王爷客气了,能与王爷交谈,是我们的荣幸。” 朱翊锦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店铺。陈鹏也向曾芸芸告辞,送朱翊锦回到住处之后,才连夜带着衙役们返回了县衙。 曾芸芸站在店铺门口,望着朱翊锦和陈鹏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自己所提出的一些想法和建议,或许能够对大明的发展产生一些影响,但这未来的道路,依然充满了不确定性。不过,她坚信,只要自己不忘初心,始终为了百姓的利益而努力,就一定能够为这个时代做出一些贡献。 回去之后,朱翊锦并没有立即休息,而是站在窗前思考。 添喜走进了房间,轻声道:“王爷累了一天了,先安歇吧。” 朱翊锦抬起头,微笑道:“我没事,这些事情很重要,我要尽快整理出来。对了,你去准备一些笔墨纸砚,我要写奏折。” 说这话时,朱翊锦稚嫩的晚上浮现出了少有的成熟干练。 添喜犹豫了一下,便转身去准备笔墨纸砚。 第132章 “芸记”开业美食连锁开启 窗外的桂花正簌簌落进砚台,细碎的金屑在墨池里载沉载浮。 曾芸芸用银簪挑开桑皮纸封口时,簪头衔着的珍珠穗子扫过案上未干的墨迹,在宣纸上拖出几道蜿蜒的银河。 二十张簇新的银票在暮色中次第展开,在傍晚的霞光里泛着浅黄,墨色的“准兑库平纹银”印记如游龙盘踞。 “整两万两!”阿丰凑近细看时,新浆洗的葛布衣领蹭到银票边角,惊得他慌忙后退半步,“乖乖,这洛王殿下怕是把半个王府都搬来了吧?” 朱翊锦的银票已经落在曾芸芸的案头。双方约定,皇室将不定期注资,但会保证曾芸芸的股份始终在百分之五十以上。这种优渥的条件,完全是朱翊锦对曾芸芸欣赏导致的。 曾芸芸指尖抚过银票边缘的暗纹,触到内务府特供桑皮纸特有的毛绒感。她想起昨日朱翊锦遣人送信时,信笺上还沾着龙涎香的余韵。那个永远披着玄色斗篷的年轻藩王,在契约里将“永保控股权”的条款写得像情诗般缱绻。 半个月后,南昌城的秋风裹着赣江潮气扑面而来。曾芸芸立在滕王阁飞檐下,素白绢衣被江风掀起涟漪。她望着码头吞吐的乌篷船队,忽然指向对岸:“阿丰,你瞧那处红墙。” “是洪州会馆,专供徽商歇脚。”扛着麻袋的脚夫插话道,“上月才换了东家,听说要改绸缎庄——哎,姑娘当心青苔!” 曾芸芸点点头,表示感谢。随着脚夫的话,她的眼睛一亮,提着裙摆穿过浮桥。 会馆前两株百年香樟遮天蔽日,树根盘结处嵌着块残碑,苔痕斑驳间隐约可见“隆庆元年”字样。 穿靛蓝短打的账房正在檐下打算盘,见生人近前,忙用身子挡住门楣:“姑娘留步,东家吩咐” “劳烦通禀,吉水曾芸芸请见。”她将鎏金腰牌往算盘上一搁,叮当声中惊起几只灰雀。 这腰牌,是朱翊锦专门请朝廷为她打造的,而且已经知会了全江西所有的商铺。 曾芸芸的连锁模式打开,这里是第一站。 半盏茶未尽,穿茧绸直裰的老者疾步迎出,掌心还沾着墨渍:“竟是税政巡察使亲临!老朽早闻‘芸记’盛名,这铺面姑娘若看得上,租金按市价七折算。” 曾芸芸一笑,道:“我不租。” 对方一愣。 曾芸芸却道:“我高价买!” 三日后,独轮车的榆木轮毂碾过麻石巷的裂缝,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阿丰指挥新村青壮卸货时,樟木箱榫卯间震落的香屑与汗水混作一处,在秋阳里蒸腾出辛辣的芬芳。景德镇特制的青花海碗层层叠叠,碗底“芸”字落款在日光下流转如月华。 帅嘉谟蹲在廊下核对货单,忽见箱缝透出缕缕银光——原是曾芸芸特意订制的缠丝银箸,箸头錾着细密麦穗纹,与招牌相映成趣。 “东家,蒸笼不够用了。”厨头老周抹着汗跑来,“按您吩咐试做的梅菜扣肉浇头,柴火灶蒸了三个时辰,香味勾得对街茶馆的客人都翻墙来看。” 曾芸芸绾起衣袖钻进厨房,揭盖的蒸汽扑得她眉睫凝露。琥珀色的肉块在梅干菜间颤动,她用银箸轻戳,浓稠汤汁便顺着肌理渗入瓷盘。“再加半勺腐乳汁。”她舀起酱料淋在试菜碟里,“白鹿洞书院的山长嗜甜,这道浇头单盛在小陶瓮里,用红绸系了送去。” 开业前夜,帅嘉谟将算盘打得震天响。几个透亮的油灯悬在半空,映得他额前汗珠晶莹:“东家,按每碗十五文的定价,若想半月回本” “先生漏算了这个。”曾芸芸推开雕花槅扇,江风裹着漕工号子卷入厅堂。但见天井中架起三丈长的竹棚,青竹劈成的长案上,十二口陶瓮煨着不同汤底。 最奇是正中铜锅,红艳艳的辣油里浮着花椒山,竟是仿着蜀地山水雕了冰峰。 阿丰正往冰峰上插小旗,闻言扭头笑道:“东家说要办‘百味宴’,这些浇头样品任客官尝鲜。尝够五种送薄荷饮,尝遍十二味赠银箸一双——今早银楼又催订二百副呢。”不知从何时起,自从帅嘉谟来了之后,阿丰对曾芸芸的称呼也随之改口。他说这么叫显得正式。 五更梆子敲响时,滕王阁的轮廓刚染上蟹壳青。曾芸芸将最后一盏灯笼挂在门楂,忽听街角传来车轮辘辘。六辆骡车满载竹篓,掀开苇帘竟是新采的莲蓬,露水在翠绿间滚如珠玉。 “鄱阳湖连夜送来的。”朱翊锦玄色披风上还沾着芦苇花,指尖一挑露出篓底——白玉般的藕带盘成如意结,“本王经过吴城镇,见渔家正在采秋藕,想着配你的酸辣粉倒是风雅。” 朱翊锦自从来了江西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京城,但几乎都没都往京城发出密信。 他在曾芸芸面前做了事,心中有些得意,爽快之余又问:“肖平呢?这么苦学,真要考个状元。” 此时的肖平在廊柱后握紧《四书章句集注》,书页间夹着的试菜笺还沾着肉汁。 此前,他看着曾芸芸用银箸挑起藕丝,忽然觉得那些晶莹的细丝比白鹿洞的八股文更牵动心肠。 几天前,就是这个绾着双螺髻的姑娘,用赚到的银子给他买来了一块歙砚——如今那方砚台他俩共用,研出的墨汁不仅写着圣人之言,还记着每日流水。 一段时间以来,曾芸芸在吉安的生意爆火之后来到南昌,肖平也一路跟随,但基本都在读书。 辰时的铜锣惊飞檐下燕雀。八名伙计执云锣开道,铜勺敲击青瓷碗的脆响里,漕工们的草鞋底在青石板上磨出火星。对街胭脂铺二楼的茜色纱罗突然坠落,老板娘探出缀满珍珠的云鬓,浑厚吆喝穿透市声:“‘芸记’开张,百味迎客!”话音未落,对街胭脂铺二楼忽坠下匹茜色纱罗,竟是老板娘推开窗棂惊呼:“快看那招牌!”众人仰首,只见“芸记”金匾上竟有流云浮动。原是曾芸芸请匠人用蚌壳磨成薄片,嵌作云纹,日光偏移时便生流转变幻。更妙的是云纹间藏着麦穗暗纹,正应了“五谷丰登”的彩头。 霎时人潮如开闸春水。漕工们挤在长案前试吃,被麻辣浇头激得满面通红,却仍举着竹签要尝第六味。绸缎庄的娘子们捏着银箸小口啜粉,忽然指着碗底惊呼:“这‘芸’字印鉴会变色!”原是釉里红在热汤中渐显朱砂色,宛若雪地红梅。 二楼雅座忽起骚动。白鹿洞书院的山长捧着陶瓮,银须沾了梅菜汁犹不自知:“此味深得《吕氏春秋》‘鼎中之变’的精妙!” 随行学子振笔疾书,墨迹淋漓间已成《滕王阁新赋》:“银丝映日,恍若银河倾玉箸;金汤浮翠,疑是瑶池落琼英” 后厨蒸腾的热气里,曾芸芸花费了大价钱雇佣来的几个大厨,早已经接受了后世的训练。 在这里强度是大一些,但是银子也多。在这里一个月,顶得上别处三个月还多。最主要的事,自己做出的饭菜,不仅仅自己喜欢,食客喜欢,婆娘和孩子也喜欢。赚的银子又多了,感觉到在家里腰杆都更硬了。心情好了,老夫老妻熄灯之后都多了点情趣。 厨师长老周抡着铁勺大笑:“东家快看!码头的人把空碗垒成塔,说要破什么‘千碗阵’!” 曾芸芸倚着门框望去,但见青石板上碗盏叠作九层,最顶端的海碗里斜插竹筷,在秋风里轻晃如旌旗。 暮色初临时,朱翊锦的侍卫悄然而至。鎏金食盒揭开,十二格浇头摆作莲花状,最中央冰镇着雕成滕王阁的冬瓜盅。 “王爷说,这道‘洪都胜景’请你品鉴。”侍卫压低声音,“宫里的采买太监三日后到南昌,王爷让东家备好‘鎏金缠丝宴’的食单。” 更漏滴到子时,帅嘉谟将最后一枚铜钱穿进红绳。账房梁柱上已挂满铜钱串,夜风过处叮咚如泉鸣。“东家,今日共卖出一千二百碗,赠银箸六十三副。”他摸着算珠的手微微发抖,“按这个势头,不出十日就能回本盈利。当初东家想的这个吃粉赢银箸的说法真好!哈哈,这就是广告!广而告之!” 梆子敲过三更,肖平对着一张白纸,上面松烟墨犹湿,描着文峰山月色。 他扭过头,看到这曾芸芸在一旁的桌子上写着策划案,心想:今日芸芸考校我时文,破题用‘麦浪千顷,不若银丝一缕济世’,真是绝妙!我肖平何德何能,能与之相伴!” 想到这里,肖平不由含笑出声。 随后,肖平撕掉了自己所画。只是痴痴看着曾芸芸。 “平哥哥,快府试了,你还是要抓点紧。”曾芸芸发现肖平最近经常发呆,忍不住点一点他。 肖平点点头。如今,曾芸芸的生意有了皇家的加入,一天天火爆起来。而他的功名路才刚刚起步,他确实有些压力了。好在,曾芸芸每天都在给他信心。 思忖片刻,他悄悄捡起染墨的桂花夹进《论语》,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震碎了滕王阁的月色。 第133章 大明商业调研朱翊锦愿为皇帝解忧 晨雾未散,吉水县衙后院已飘来阵阵墨香。 两个师爷被陈鹏早早叫过来,正伏案疾书,案头堆积着厚厚一摞黄册。 自从朱翊锦来了之后,陈鹏就敏锐察觉到了这对自己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等他得到了曾芸芸在南昌顺利开设“芸记”,而又亲眼见证了粉丝生意在吉安的火爆之后,他便连夜调集了全府盐引数目、漕运船次、各市集牙行抽成等十七项商事档案,连去年冬至前粮价飞涨的原始票证都特地用朱砂笔勾出。 师爷捧着新誊写的《吉安商贾名录》进来时,见他竟在官袍外罩了件粗布短褐,惊得险些打翻砚台。 陈鹏整理好这些东西没多久,朱翊锦就从南昌回返,曾芸芸直言劝朱翊锦回京。 朱翊锦却向曾芸芸问起商业之事。盖因曾芸芸南昌的一番操作,让他大开眼界。 曾芸芸只好借助后世的商业理念,又给他讲了讲工商业的巨大作用。后知道后世,不管是什么社会性质的国家,都极为重视工商业,将其视为经济的基础。 曾芸芸介绍了什么是市场经济,讲了讲“看得见的手”与“看不见的手”的关系,朱翊锦拍案叫绝。拍了一阵,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肿了,却要强撑着不说自己疼。 朱翊锦的兴趣彻底被激发出来。恰好陈鹏送来了整理好的资料,朱翊锦大喜。 他暂时不去吉安其他地方,决定长留府城一段时间,好好钻研钻研生意之道。他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最合适的就是搞经济之道,这样既不会惹来万历皇帝的忌讳,也能帮上万历皇帝。如果想干涉朝廷其他事物,反而麻烦。因为朱翊锦与万历皇帝的弟弟潞王朱翊镠并不对付,间而导致万历皇帝和朱翊镠的生母李太后不喜欢他。 除了自己醉心于此之外,朱翊锦还经常 将陈鹏叫来。陈鹏公务繁忙,却不得不应付他。朱翊锦也知道他的心思,有些惭愧。但陈鹏在这里,可以充当他与张居正的传声筒,又不能丢弃。于是,朱翊锦不得不经常前往吉水县里,主动去寻陈鹏。幸好帅嘉谟、阿丰会经常回吉水,朱翊锦跟随他们二人,还去了几次新村。查看一番后,朱翊锦直接敲定了在新村投资的打算。 朝廷的王爷打算帮扶新村的消息传出,附近的居民都十分羡慕这些原本无比落魄的福建人。甚至当地有居民提出,可不可以仿照新村或者直接加入新村。朱翊锦和陈鹏并没有立即敲定这件事,还是打算听听曾芸芸的意见。此时的曾芸芸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很重,二人拿不定主意时,都不由自主觉得曾芸芸的判断是最准确的。 曾芸芸听了新村的情况,建议朱翊锦干脆搞一次调研。至于什么是调研,调研的好处,曾芸芸自然也好好分说了一番。 朱翊锦和陈鹏虽然不清楚曾芸芸为何如此看重调研,但是对那一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印象深刻。于是,第二天朱翊锦和陈鹏分别写给万历皇帝和张居正的信里,就出现了这句话,并且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传遍了朝堂,又掀起了新的风波。这些都是后话了。 朱翊锦能得万历皇帝看重,自然不是单纯的血缘关系,否则他的嫡系就是潞王了。朱翊锦不贪恋权位,而且有说干就干的魄力。很快,他就把陈鹏叫过来,打算从商业开始调研。 自从这位王爷来了之后,陈鹏就带着警惕心,在这方面做出了准备。他并非害怕朱翊锦对自己不利,而是怕被这位能上达天听的王爷问出,下不来台。 肖平为了科考,没有参与,其余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简单几句话,大家就决定从本地商业开始调研。最近一段时间,他们与曾芸芸交流颇多,已经抛下了对商业的轻视,反而十分重视。 陈鹏引经据典介绍了掌握的情况:“王爷、诸位,本朝的谢肇淛在《五杂俎》曾这么说:‘天下推纤啬者,必推新安与江右。然新安多富,而江右多贫者,其地瘠也。新安人近雅而稍轻薄,江右人近俗而多意气。’所以历来有仕宦谚:命运低,得三西。何谓三西?山西、江西、陕西也。在这里,地产窄而人口多,百姓多无积聚,人虽质朴勤劳,但依然贫穷,只能靠学习一些技艺去四方经营谋生。” 朱翊锦点点头道:“怪不得朝中江西人多,问起原因,都说是因为江西地狭人多,为农则无田,为商则无资。” 于是,经过认真的梳理,调研对象确定为三类人。 第一类是弃农从商者。这类人,曾芸芸在文峰村就有过关注,也了解过解鉴家周围的农户。根据她初步的了解,大约有一半以上的农户子弟,因为家境贫寒、生计拮据而弃农从商。 第二类是弃儒从商者。读书中试然后走上仕途是几乎所有读书人的梦想,但是能够考中的比例实在太少,这部分人略略因为不事生产,为了温饱,反而更容易经商。 第三类是家传经商者。这类人本身出生于商业之家,继承父兄产业,自小耳濡目染经商之道。 分析之后,众人拟了个纲目,曾芸芸称之为调研提纲。朱翊锦和陈鹏虽然已经知道了提纲的内容,可以纵览之下,依然啧啧称赞。这几日,为了夸赞曾芸芸,自诩机智百出的王爷和正牌子进士出身的陈鹏都有些词穷了。 朱翊锦意犹未尽,道:“曾小姐刚刚所言的‘生产力’一词,确实令人回味无穷啊。我想,这江山社稷之下,上从陛下说起,再到内阁和百僚,然后是士农工商,所为不过‘生产’二字。哪怕是行军打仗,打的也是生产啊!为何北方胡人千百年来觊觎中原土地?不就是因为中原能生产吗?打仗靠的是什么,也是生产啊?盔甲兵器靠生产,粮食辎重靠生产,舟船车马还是靠生产。有了生产,百姓安居乐业,没了生产,国家倾覆在即啊!今晚我就要上个折子,好好与陛下说说‘生产’二字。不对,应该是‘生产力’。力有不逮,也是徒劳啊!” 曾芸芸听了朱翊锦的慨叹,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而让帅嘉谟和阿丰制作调查问卷。 问卷里的问题,之前几个人都已经讨论,倒是容易。最难的是问卷的发放和回收。 现在这个年代,一个人跑到别人家的铺子里问东问西,甚至很多事情涉及到别人做生意的底细,很可能挨打。可是不如此,就得不到第一手的资料。最低,这是曾芸芸和手下的几个人干不来,也扛不住,更没时间。哪怕是陈鹏也难。 最后还是朱翊锦解决了问题。他亲自去拜会了知府汪其陵,又以王爷的身份联络了商会,说是洛王有意在吉安做生意,先与各家联络一番,了解一下情况。 若是其他事情,弄不好地方官员就会上一道藩王干预地方奏折,直接将这个藩王赶回去。可是,汪其陵自然会给洛王这个面子,派了很多人去做这件事。 得了便宜的朱翊锦笑眯眯地对陈鹏说:“本王这两年就要出京了。前段时间我离京,陛下还专门问我,让我借出京的时机,寻一个好地方让我去那里就藩。我啊,现在觉得吉安还真的挺好。” 朱翊锦随即问陈鹏:“云台觉得如何?” 陈鹏想:你看看河南就知道好不好了。大明的藩王出京,到了地方,基本都成了祸害。很多藩王出京之后不想远走,就选了河南,导致河南的藩王极多。结果,河南也成了天下最穷的地方之一。若是有哪个藩王说要到某个地方,当地的官员和百姓肯定都会反对。没有谁愿意当地多个吸血的蛀虫。 看到陈鹏不言语,朱翊锦又问:“可是不愿意?”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对面是个王爷。可是陈鹏的操守又让他不敢出卖本心,只能硬着头皮道:“藩王出京到地方,非地方之福。还望王爷垂怜吉安百姓。” 朱翊锦听了,负手仰天叹息:“祖宗家法和如今世道,很多都已冲突。现在首辅提倡变法,我亦赞同。可是要改革,就会触碰无数人的利益,何其难也!而且,世人看变法,难在首辅和百官,孰不知最难的却是陛下。毕竟,这祖宗,是陛下的祖宗。” 叹息一番,朱翊锦对陈鹏道:“云台不用担心。就算是我来了吉安,也不会圈地,甚至我的王府连长史都不设。我不需要靠吸民脂民血为生。若是真的来了,我就和曾小姐一样做个小生意,也能养活一家老小。只要地方官别说我与民争利就好。” 曾芸芸道:“寻常生意,还真会惹来这番说辞。可是若王爷做的是独门生意,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 朱翊锦一拍手,大表赞同,道:“这话说的是。不过这独门生意,还要落在你身上。” 第134章 朱翊锦返京可惜与曾姑娘有缘无分…… 一天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 朱翊锦是与陈鹏一起返回住处的。 途中,朱翊锦突然郑重地问陈鹏:“云台,你确定曾小姐与肖公子已经订婚,而非姐弟关系?” 陈鹏皱了皱,道:“王爷这么问,难道是……” 朱翊锦恨恨道:“恨不相逢未嫁时。曾小姐与那肖公子如果真的是一对,我还真的不能横刀夺爱。” 陈鹏点点头,道:“他们确实是一对,而且据我了解,感情极好。” 当即,陈鹏将他知道的曾芸芸与肖平的事情说了出来。 朱翊锦听了,慨叹连连,连道:“可惜了。曾公子有福气啊!” 回到住处,朱翊锦与陈鹏作别,朱翊锦有些意兴阑珊地走入房中。 侍女添喜问:“王爷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朱翊锦道:“我第一次如此喜欢一位女子,可是她已经有意中人了。” 添喜问:“那女子在哪里?可就是本地人?” 朱翊锦点点头。 添喜好奇:“王爷来此地不久,她如何能这么快吸引王爷?” 朱翊锦坐在桌旁,用手托着腮,回想着曾芸芸今天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不觉痴了。 不过很快,朱翊锦想起自己还有其实事情,忙对添喜道:“准备笔墨。” 添喜没想到这么晚了,朱翊锦还要写东西,却忙依言而行。原来是朱翊锦将今日的经历写来,寄给宫中。 给皇帝写信,而不是奏折,这是朱翊锦与朱翊钧之间的特殊默契,超越了君臣。 一边写,朱翊锦口中还念念有词,面带微笑。 添喜看到朱翊锦如此,不由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朱翊锦如此。这该是一位多么富有魅力的女子啊! 虽然身为王爷的贴身侍女,已经早早的是王爷的人了。王爷对她不错,可见到王爷这般,她竟然微微有些心疼王爷,而且十分羡慕那位女子。 “好想见见她。”这是添喜睡前所想。 在京城,紫禁城中。 养心殿内鎏金铜漏的滴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万历帝朱翊钧将批红的奏折重重合上,指尖在紫檀御案上敲出短促的节奏。 四更天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坤舆万国全图》上,那幅去年葡萄牙传教士进献的舆图被特意挂在龙椅后方,西洋墨线勾勒出的新大陆轮廓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陛下,洛王殿下的信到了。”司礼监掌印冯保捧着云纹漆盘趋步上前,盘中的密折火漆犹带着驿马疾驰的温热。 万历眼中闪过少年人特有的雀跃,却在接过密折时用广袖遮住了嘴角弧度——这是张先生教他的帝王仪态。 冯保默不作声,但心中已经将洛王的身份看得和张居 正一样,甚至比当今首辅更高。 他清楚,以洛王的性格,皇帝不会对其有任何猜忌。首辅虽然圣眷无人能比,但他毕竟不姓朱,与皇帝并没有太多的私人情分,虽然他是皇帝的老师。 如今,皇帝每日不读洛王的信,已经睡不着觉。 有些日子,洛王没有信来,他便读旧日的信。 不知不觉,皇帝念出的“曾芸芸”“芸娘”“吉安”等字眼,连冯保都熟悉了。 他暗暗告诉自己:这个芸娘,他一定不能得罪。 展开洒金笺,朱翊锦的字迹比三月前工整许多:“臣弟尝于吉水畔观芸娘治田,其法异于常。先掘沟壑作井字,以败叶杂草为基,覆稻秆于其上,掺以石灰、人畜溺秽。旬日间腐熟如膏,施之沃土。当地老农言,此法治理,较寻常亩产将多三成。……” “冯伴伴,传张先生。”万历突然扬声,指尖点在“亩产多三成”几个字上。 外臣夜半入宫,于礼不合,但在张居正这里,已经习惯了。所有的人,包括两宫太后都没有说什么。 鎏金烛台上爆开一朵灯花,将皇帝绣着十二章纹的绛纱袍染成琥珀色。他想起上月朝会时,户部郎中王锡爵说江西秋粮又欠三成,那些白发苍苍的言官们立刻跪倒一片,说天象示警不宜变法。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时,万历正用朱笔在《考成法》草案上勾画。张居正绯袍玉带的影子被十二连枝灯拉得很长,腰间象牙笏板随着步伐轻叩金镶玉带銙,奏出玉磬般的清音。 “陛下夤夜召见,可是为着洛王奏报的堆肥法?”首辅的声音带着夜露的凉意,目光却已落在展开的密折上。 万历注意到老师鬓角新添的霜色,突然记起这是张先生连续第七个在文渊阁值夜的月份。 年轻的皇帝从龙椅上霍然起身,袖口扫过案头堆积的《一条鞭法》疏议,“先生请看,若将此等农法写入《劝农书》,命各府设农政司专司其职……”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最后几个字几乎要撞碎在殿顶的金龙藻井上。 自正月里秘密召见徐光启询问泰西农政,这种躁动就时常在血脉里奔涌。 年轻的皇帝,如今将朝政交给内阁处理,但并不代表他什么事情都不想做。 只要皇帝支持变法,张居正也没有拦着皇帝的道理。 相比皇帝的信息多数来自洛王,张居正的信息则来自自己的那个学生陈鹏。 不过洛阳递送信息的渠道远远超过一任知县,所以张居正不得不打破惯例,给了陈鹏一些特殊的权力,让他能够将吉安的情况迅速报到自己这里。否则,皇帝已经知晓的东西,自己还一问三不知,就很被动了。 不知不觉,他也没有意识到,变法这个这么重要的事情,已经和吉安这个小地方联系在了一起。 张居正转身望向墙上的世界舆图,手指沿着大运河的走势缓缓移动:“万历元年,松江府亩产米一石二斗,苏州府一石五斗。若江西之法确可增产三成……”他突然重重咳嗽起来。连日操劳,让他的身体有些虚弱。 五更鼓敲响时,李太后宫里的掌事姑姑送来参汤。万历望着琉璃碗中沉沉浮浮的雪蛤,突然说:“传旨尚膳监,往后每日往文渊阁送一盏血燕。” 张居正谢恩的声音淹没在殿外渐起的蝉鸣中,晨光刺破云母窗纱时,皇帝发现首辅的梁冠边缘竟有了磨损的毛边。 次日朝会,当几个大臣再次用祖宗成法打断皇帝关于清丈田亩的询问时,万历的指尖深深陷入龙椅扶手。他盯着他们袍角若隐若现的云雁补子,突然想起洛王信中提到的趣事——吉安商贾为逃税赋,竟将千亩良田伪作祠堂祭田。 “洪武年间全国在册田亩八百万顷,而今不过四百万。你说这些消失的田地,是沉进太湖了?还是飞上庐山了?”皇帝清朗的声音让丹墀下的私语戛然而止,少年天子带着笑意的诘问让紫宸殿陷入死寂,张居正垂首而立,默然不语。 “召洛王进京!”皇帝再次颁下旨意。 坐在御座后垂帘的李太后,看着儿子稚嫩的身影,突然有了皇儿已经长大了的欣慰。 数日后,京城少见的细雨飘进敞开的雕花长窗,万历在散朝后独自走向奉先殿。汉白玉阶上的雨水映出他明黄的身影,恍惚间竟与洛王信中描述的“玻璃温室”重叠——那个用琉璃瓦搭成的暖房,据说能让吉安的橘树在腊月结果——而这种创造,也出自芸娘之首。 “陛下,洛王到了。”因为这些时日皇帝的作为,冯保愈发谦恭。一些平日里小太监做的传报之事,他也乐意去做,这样,就能更多的事件待在皇帝的身边。 作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虽然不敢偷拆皇帝的信,但却有渠道知晓皇帝读到的内容大体是什么。毕竟,皇帝身边的太监,都是他的人。 朱翊锦直到皇帝急招自己前来为的是什么,是为了什么。于是,他将自己到了吉安,尤其是认识了曾芸芸之后的细节都一一介绍了一遍。哪怕这些信息,他在书信中已经提过。 万历的关注点,除了曾芸芸那些让人惊讶的日常,还有就是商业和变法。 朱翊锦郑重将他与曾芸芸和陈鹏的谈话内容,详细地禀报给了万历皇帝。这些基于调研的内容,都十分有说服力。 万历听了之后,沉思良久,缓缓说道:“翊锦,你觉得他们的建议如何?” 朱翊锦恭敬地说道:“陛下,臣觉得曾小姐和陈县尊的建议都很有道理。新政的推行,确实需要更加谨慎和周全,建立一套有效的监督机制,确保新政能够真正落到实处。而且,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还需要充分考虑到百姓的利益和感受,让百姓真正受益。” 万历微微点头,说道:“你说得没错,这新政的推行,关系到大明的江山社稷,朕不能有丝毫的马虎。首辅之前给了曾芸芸身份,但朕还是想给这个奇女子加一加担子。你下去吧,朕会好好考虑他们的建议的。” 朱翊锦刚要离开,万历 又叫住他:“你喜欢这女子?如果真的喜欢,朕可以为你赐婚!” 朱翊锦不由激动,可是想到了曾芸芸与肖平,他还是觉得自己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赢得曾芸芸的认可,只能叹息说:“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万历笑了笑,道:“你可以大胆追求嘛!确定了,可以再来求我。” 朱翊锦恭敬地退了出去。对曾芸芸,他已经只剩下仰慕。他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自己所提出的建议,能够对新政的完善和推行有所帮助,让大明能够走向繁荣昌盛。 第135章 备考气鼓鼓的大伯母 在吉安曾芸芸新置备的宅子礼,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书房,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肖平端坐在黄花梨木案前,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狼毫笔。砚台里的松烟墨已经研得浓稠如漆,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平哥哥,可是遇到难处了?” 曾芸芸端着青瓷茶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见案头铺开的宣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迹。她将茶盏放在案角,目光扫过肖平紧蹙的眉头。 “这‘知者利仁’的破题,我总觉得差了些什么。”肖平放下毛笔,揉了揉太阳穴,“朱子集注上说‘知者明于事’,可我想结合新政一条鞭法来论述,又怕离经叛道。” 曾芸芸抿唇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拭去肖平额角的细汗:“你忘了汤先生说过什么?八股虽要代圣人立言,但考官最想看的,恰恰是考生自己的见解。” 窗外一阵微风拂过,庭院里的杏树簌簌作响,几片粉白的花瓣飘进窗来,落在砚台旁。曾芸芸拈起一片花瓣,在指尖轻轻转动:“你看这落花,非要它化作春泥才算出处吗?” 肖平一怔,目光落在曾芸芸手中的花瓣上。忽然,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重新提笔蘸墨:“我明白了!知者见民生之多艰,故而以利导之,这并非曲解圣人之道,实乃通权达变” 笔锋在宣纸上流畅地游走,墨迹如行云流水。 曾芸芸悄悄退到屏风后,望着少年挺直的背影在晨光中镀上一层金边。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不知不觉,府试将近。肖平攻读更加努力,每天几乎都是到夜半才睡。直到曾芸芸屡屡劝诫,他才去休息。 这几日,府城之中已经多了许多读书人的身影。一些做读书人生意的店铺,生意逐渐火爆起来。 当然,并非所有的读书人心思都用自备考上,哪怕来得早也不代表什么。秦楼楚馆之中,已经连续爆出了多个读书人争风吃醋的事件。 当然,也有一些读书人写出了不错的文章,在某些力量的助推下在府城流传,通过这种办法为自己造势。 自隋朝兴办科举,科举文化随之兴起。 在唐朝,每次考前,都有举子将自己得意的诗赋献给考官,为的是给考官留下好印象。过几日,考生或许还送上几篇文章,被称为“温卷”。考官与考生的这种互动,常被认为是“风雅”之举。对于考生来说,别人都与考官互动,而你没有,别人不会认为你是君子,反而会认为你特立独行。 不过到了宋朝,搞这一套流程作用小了,因为宋朝的科举开始糊名。科举风气由此转清,寒门子弟得到了更多的机会。但是,世家大族的影响力依然还在。糊名,有时候只是做给人看。但不管怎么说,科举的公平性得到了提升。 等到了明朝,科举的制度更加严格。考前考官与考生来往,已经是十分忌讳的事情了。 还有一件事让肖平颇多感慨,就是好友沈有容来信,言明自己彻底打算弃文从武,今年着手参加武举了。 参加武举,都得是另外一条路,但哪怕成为武进士,也多半会被世人看轻。但是沈有容能因为报国之情和个人志趣,毅然做出这等选择,让肖平十分佩服。 至于曾芸芸,则想到了更深的一层。大明倾覆之日不远,若是无沈有容这般慷慨之士让她能够看到希望。她干脆就不让肖平参加科考了。二人赚一些银子,买上一艘大船,干脆逃到海外算了。 最近,白鹭洲书院诗经社搞了一次书院外的聚会,邀请肖平参加。肖平前去学习了一番。这一次,曾芸芸则没有前去。肖平以后还要独立面对很多事情,曾芸芸不想什么事情都由自己包办。 在聚会之中,肖平自然又见到了蓝亮、韩奇、张声等人。坐而论道,受益良多。众人则诧异肖平进步之大,纷纷问询其窍门。 曾芸芸在肖平来此之前就猜到了众人会有此一问,便提前让肖平准备。果然,当肖平在众人面前报出了自己日常读书的书单以及每日读书的安排时,众人便已经叹服,不再寻根追底。 在书院之中读书,有讲郎精解,有同窗竞争,更有大量的墨卷可以研习,但是有一点不好,就是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大量的人情往来之中,不知不觉耽误了许多时间和精力。 这次因为是临近府试,大家一起揣摩敬意。平日里的诗经社,则是吟诗作对,甚至被人耻笑。 所以,除了肖平之外,其余人也经此聚会,也觉得自己该更加发愤。 众人各自返回后,蓝亮和妹妹提及了肖平的进步。蓝灵一句话让他哑口无言:“他不想理会我,哥哥你有什么办法?” 蓝亮想了很久,最终还是说:“恰好我们能找个人,好歹先去了解一下肖平的情况。在这里是看不到什么的。” 蓝灵眼睛一亮:“是去他家中吗?” 蓝亮点点头:“他有时候就住在府城。想去寻他并不难。” 午后,肖平正在研读张居正的《陈六事疏》,忽听前院传来争执声。他放下书卷走出去,只见大伯母黄春生正扯着曾芸芸的衣袖。 “你这丫头好没规矩!”黄春生尖声道,“近哥儿要借《四书大全》备考,你竟敢推三阻四!” 曾芸芸不卑不亢:“伯母容禀,那套书是洛王昨日才送来的,墨迹未干,实在不便外借。” “什么洛王不洛王!”黄春生冷笑,“别以为攀上高枝就……”她话未说完,突然瞥见肖平立在廊下,立即换了副面孔,“平哥儿来得正好,你堂兄要备考,你这儿书多……” 肖平拱手道:“伯母见谅,侄儿正在用那些书。不过……” 他转身回屋,取出自己批注过的《四书集注》,道:“这是我平日用的,堂兄若不嫌弃……不过,堂兄真的愿意读吗?我之间见到堂兄,他说自有办法,不需苦读。” 黄春生一把夺过书,急忙道:“他怎么不能苦读?他若是苦读,还有你们什么机会?你是不是不愿意他考上?” 肖平苦笑:“这怎么会。” 黄春生脸色阴晴不定。她翻了几页,突然瞪大眼睛。 她看到,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的批注,竟比原文还多出数倍。不仅有各家注解的对比,还有历年考题的破题思路。而且,这字迹太漂亮了。简直比印出来的还好看。 若这字都是肖近写出来的,她宁愿把这些纸张贴在脸上,围着吉安城狂奔三圈去炫耀。 “这……这都是你写的?”黄春生声音发颤。 肖平点点头。 黄春生只觉得自己之前的气势顿时泄了。 她并非傻子。此前,她瞧不上肖平和曾芸芸,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利益。可是当肖平在县试里考上了案首,他不得不承认,肖平已经成为了一个人物了。看目前的样子,这个侄子考上秀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可是,她作为长辈的面子不允许她服软,但她又不想彻底把肖平得罪死了。 曾芸芸微微一笑:“伯母不知道么?平哥哥每读一书,必要批阅三遍。头遍解其义,二遍析其理,三遍验诸实事。” 这段时间,曾芸芸的生意在吉安十分火爆,她的事情也为人尽知,几乎把黄春生羡慕得快要疯掉了。 这次她来这里,固然有蓝亮的 托付,但是更多的还是想来这里寻一些好处。 蓝家小姐有意于肖平,她察觉到了,但她心中很难接受,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若是平哥儿的缘分换在近哥儿身上就好了。 这个巨大的情感分歧瞬间又让她站在了肖平的对立面上。 她已经想好,一旦回了蓝家,就将肖平说得一无是处。 至于肖平的关系,等她考上举人再说。 哪怕真的考上了举人,还能不认大伯、不认她这个大伯母吗? 没多久,阿丰在外面忙完回来了。看到黄春生气鼓鼓的样子,心中十分警惕,于是看家很紧,不需要曾芸芸说,就把所有物品都护住了。 黄春生看没有其他好处可捞,遗憾地走了。肖平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堂兄若能看进去,也是好事。” 曾芸芸微微摇头,轻笑道:“你觉得堂兄是读书的人吗?也许这些批注很快就会在市面上卖钱了。” 肖平恍如:“怪不得你不让我来抄写。” 曾芸芸点点头:“既然是假的,就让它假一些。” 果然,跟踪而去的阿丰回来了,说看见黄春生进了蓝家的侧门。 曾芸芸闻言并不惊讶,对肖平说:“这蓝家兄妹,有些奇怪。” 肖平淡淡一笑:“不去管他们。” 曾芸芸点点头,随即从箱底取出一册装帧精美的书:“幸好真的批注在这里。否则,若是被蓝亮得到,还有些麻烦。” 肖平翻开扉页,只见曾芸芸题着:“君子之学,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 第136章 入场肖平你装什么清高 府试之前几日,吉安府的学宫附近就显得尤其热闹,不仅仅读书人三五成群出现在这里,连普通百姓都喜欢来到这里。百姓来此,主要的原因是生在诗书繁盛之地,久沐教化,天然对读书人亲近。府试乃是读书人的盛事,普通百姓来到学宫,带着孩子转一转,讲一讲,犹如过春节一般热闹。 为了维护秩序,知府汪其陵专门派了两队府兵在此日夜巡逻,才算将秩序维护起来。 因为早已住在府城,所以府试这一日,肖平不用起得很早,不过起床时,天依然未亮。 阿丰知道肖平今天府试,昨晚也宿在店内,半夜起来忙碌,劝都劝不住。 今天曾芸芸没有早起。这是肖平昨晚劝说她的,让她好好休息。曾芸芸觉得,自己是否清晨在考场外等候,确实无关肖平的考试结果,也就同意了。 肖平和阿丰打着灯笼来到了前往学宫。一路上车马云集,人声鼎沸。原本以为很近的距离,没想到走了很久,依然迟迟走不到。阿丰明显有些着急了,奋力在人群中想要挣开一条路,却发现考篮差点被挤变形了,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素来沉稳的阿丰,脸上也不禁流下了汗。 就在此时,二人见到旁边的一辆马车掀开了帘子,汪可直从中探出头:“可是肖兄?” 肖平忙道:“正是。” 汪可直道:“肖兄,若不嫌弃,上我车上来吧。我父亲就在前面的马车里,必不会误了兄台的时辰。” 肖平并非不懂变通之人,他看到汪可直的马车挂着知府衙门的灯笼,便点了点头,从阿丰手中接过了考篮,让他慢慢赶过去,自己便上了汪可直的马车。 上了马车后,汪可直道:“肖兄中了县试案首,小弟还没有当面恭贺。借此机会,一并祝贺肖兄府试继续高中。” 肖平谦逊一番,问:“汪兄此次可会参加?” 汪可直摇摇头道:“自然不会。我父亲是知府,我若是参加了,不中还好。若是取中,必然有许多非议。既然参加了肯定不中,我又为何参加?这次去学宫,无非是看看热闹罢了。” 二人交流了一阵,听到汪府的长随在外面小声道:“少爷,学宫快到了。” 肖平对汪可直道:“汪兄,我就在此下车吧。若是与知府大人一同下车,被人看到,恐惹出议论。” 汪可直没有挽留,二人拱手分别。 汪可直道:“兄台先行一步,小弟随后就到。” 他这话说得很吉利,二人都是一笑。 看到肖平下车,汪可直也赞叹肖平的沉稳,对长随道:“你看肖案首,年岁不高,但气度却不亚于我们在京城里见到的那些世家子弟。而且他做事知道进退,我料定他今后必然出人头地。” 长随也附和道:“少爷看人最准了,我也觉得他挺好,但瞧得却不如少爷分明。” 肖平来到学宫前,看到考生已经乌压压排起了长队。他很自觉地站在队伍的最后面等待入场。看这样子,没有一个时辰是进不去的。 就在这时,之前见过的吉水县衙衙役宋富却赶紧跑到肖平面前。他打了个招呼,轻声道:“肖公子,知县老爷安排我在这里候着你。你请跟我来,这里入场方便些。” 这衙役一边引路,一边脸上带着热切的笑容说道:“公子是吉水县试案首,在这府试之中,也就是走个过程。” 肖平却道:“不管是县试还是府试,看的都是文章好坏,万万没有侥幸之理。” 宋富讪笑,心想:“读书人果然好难相与。” 不过面上,他却不敢表露出来,连声道:“公子所言极是。”他不敢得罪肖平,言语上更多了几分殷勤。 这些,很明显是陈鹏安排他做的。吉水县衙已经在府城打理好关系。 学宫守门的衙役看到宋富,彼此打了一个招呼。宋富将肖平引到前面,介绍说:“这是吉水县试案首肖公子。” 学宫的衙役脸上也带着热情:“原来公子就是吉水县试的案首。公子请随我入场。” 肖平有点疑惑:“不需要搜检吗?” 那衙役吹捧道:“对别的读书人,自然需要搜检。可公子是案首啊!哪有案首夹带之后参加府试的?完全没必要啊!所以,还请公子安心随我进去。” 宋富忙对肖平说:“肖公子,我进不去了。我在场外静待公子捷报。” 肖平拱了拱手,说了句:“多谢。” 当下这衙役提着灯笼,将肖平引进了学宫。在肖平身后,其他考生依然在黑压压地站在那。 当然,类似肖平有这种态特殊待遇的考生还有不少。进了学宫,他就见到了多个在白鹭洲书院交流时遇到的同窗。 第一个遇到的是蓝亮。蓝亮一直很欣赏肖平,对他极为热情,主动走上前来打招呼:“原来是肖兄到了。” 蓝亮的表弟陈克也在场。他似乎对肖平颇有意见,看到表兄对肖平如此人情,颇为不忿,不屑道:“哼!什么案首?不过是侥幸罢了。而且,县城之中,有几个能读书的。” 蓝亮听了,瞪了他一眼,尴尬地向肖平解释:“我表弟不懂事,肖兄勿怪。” 方卿、邱乘等人也看到了肖平,都过来打招呼。只是邱乘的面上敷着厚厚的粉,在光亮不足的角落站着,看过去特别吓人。 众人寒暄一番,并没有继续聊下去,各自静等考试开始。一方面,是养精蓄锐,另一方面,是保持对考试的重视。 哪怕如肖平这样的各县案首,也是十分谨慎。科举考试,一直要到殿试才算结束。纵然各县的案首在府试之中大概率会被取中,但大家也是努力争取获得更好的名次,因为后面还有院试和乡试。 随着考场中的考生越来越多,考场中逐渐热闹起来,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一些: “听说这次府试,取消了一些书院的保送名额?” “是的。这样才公平,大家真刀真枪看各自本领。” “真刀真枪?我怕你想多了。比如这次府试,你再厉害,比得了知府家的公子?” “这位兄台,不要胡言乱语。我与汪公子是同窗,这次他为了避险,应明确表示不参加府试。” “你说他不参加就不参加?有没有可能是他根本没通过县试?又或者他被直接保送参加府试了?” “这种事情,我何必乱说?” “也许你为了讨好知府!”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无赖?” “我怎么无赖了?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些整日拍权贵马匹的人!” 不知不觉,争吵的两个人就剑拔弩张了。很快就有衙役过来维持秩序:“考场重地,若是再喧哗,取消考试资格!” 又有其他人低声道: “听说这次府试取六十人?” “是的,原本说取五十人。不过前几日听说增加到了六十人。不过这次参加府试的读书人也比晚年多,而且各县案首已经确定取中,所以这次的难度可能比往年更大。” “哎,我们吉安的府试太难了。这次已经是我第五次参加府试了……” “在下是第四次……”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晨雾在琉璃瓦上凝成露珠,顺着鸱吻脊兽滴落在青石板上。在焦躁的等待之后,终于开始进场了。 肖平立在甬道旁,看着衙役将浸水的布巾按在老儒褶皱的脖颈间。这是防夹带的搜身古法。那老儒被凉水激得浑身颤抖,怀中却紧抱着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发硬的炊饼。 “肖公子这边请。”先前引路的衙役搓着手赔笑,示意他绕过搜检的竹棚。 他小意地献着殷勤:“您的考篮小的帮您提进去。” 肖平微微退后半步,将考篮轻轻放在青砖地上,轻声道:“一视同仁吧,大家都看着呢。” 素白襕衫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旧却浆洗得笔挺的中衣。 肖平这番,让衙役暗暗敬佩。若是肖平大声嚷嚷,表现出所谓的风骨,反倒让他讨厌。此前,不是没有读书人这么干过。可是,他们为了邀自己所 谓的清名,却让他们难做。 肖平声音很轻,给他留了颜面,而且主动接受搜身,也不会令他难做。 于是,衙役讪笑着要来解他腰间绦带,忽听得身后传来嗤笑:“装什么清高?” 陈克抱着镶银考篮踱来,鎏金香囊在腰间叮当作响:“你们吉水县衙早打点好了,这会倒要演给谁看?” 肖平恍若未闻,任由衙役翻检考篮中的青竹笔管。当冰凉的铁尺探入他发髻时,忽见方才那位老儒踉跄跌倒,怀中的炊饼滚落泥水。他不及束发便上前搀扶,从袖中取出素帕替老人擦拭。 “使不得!”老儒慌忙推拒,枯手触到肖平温热的掌心。 他混浊的眼突然泛起水光:“老朽姓周,考了三十八年。这饼是浑家烙的,她上个月害了痨病。” “周老先生请用这个罢。”肖平将自己的油纸包递过去,里头是曾芸芸用艾草熏过的桂花糕。转身时发带松脱,鸦青长发披散肩头,在渐亮的天光里泛着淡淡墨色。 周老先生推辞了很久,最终还是接受了,连声感谢。 肖平道:“周老先生,考试结束,不妨在此等我片刻。我又要事和你说。” 周老先生点头答应。 蓝亮在月洞门下看得真切,待肖平经过时低语:“肖兄何必自苦?家父与这边管事的官员有旧。” 肖平摇摇头,道:“蓝兄,你我读书为何?不就是为了能走到更高的位置,让老百姓感受到更多的公平正义吗?若是你我官袍都未穿上,就已经想着处处特殊,就算考上了,能做得了一个好官吗?能对得起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吗?能对得起我们心中的志向吗?” 肖平的话让蓝亮哑口无言。 肖平也不想蓝亮难看,招呼他赶紧进场,忽见邱乘鬼魅般从暗处闪出,面上铅粉被汗水冲出道道沟壑,怀里鼓鼓囊囊似揣着什么东西。 第137章 考场内外小神医曾芸芸 “咚……”晨钟撞破雾霭,知府汪其陵的绛红官袍出现在明伦堂前。 肖平在号舍前驻足,望着木板上新贴的“地字号”红纸被露水洇湿。他取出曾芸芸缝的棉垫铺在冷硬的条凳上,忽听得隔壁号舍传来啜泣——是个比肖平稍稍年长的少年在抖着手磨墨。 “休要喧哗!否则逐出考场!”早有衙役过来怒斥。 好在尚未完全开考,否则隔壁少年会有些麻烦。 “朋友可要帮忙?”肖平隔着舍墙轻声问。 少年慌忙摇头,却碰翻了砚台。 肖平笑着递过备用的松烟墨,瞥见对面号舍的陈克正将金箔纸片塞进笔管,见他望来,挑衅似地挑了挑眉。 第一缕朝阳爬上明伦堂的蟠龙柱时,衙役们抬着贴满封条的题箱鱼贯而入。 肖平抚平卷角的三场题纸,忽见砚中清水映出一只青鸟掠过琉璃檐角。 他想起昨夜曾芸芸在灯下替他缝制考袋,阿丰蹲在灶前煨着参汤,檐马在春风里叮咚作响。 他也想到,此时在程家集,母亲一定在给自己祝愿。只是不知道父亲如今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是否知晓今日是府试的日子。 铜漏滴到辰时三刻,题牌官捧着朱漆托盘转过号舍。 肖平望着题纸上“子路问事君”五个墨字,耳畔忽然响起白鹭洲书院的晨钟。 那年春寒料峭,讲郎立于苍松之下,袍角沾着新雪,说《宪问》此章当与《孟子离娄》参看:“子路之勇,贵在诚敬;孟子之辩,要在格心。” 笔锋悬在宣纸三寸之上,肖平忽然瞥见砚中倒影。竟是芸芸辅导自己的模样。 记忆与墨香交融,肖平笔下陡然生风:“夫以刚直事君者,犹持玉卮承甘露,其器愈贞,其承愈重。” 隔壁号舍传来窸窣声,原是刚刚那少年正在袖中暗翻帛书。肖平恍若未闻,笔底愈发沉郁:“昔者卞和献璞,刖足而不改其志,非为楚王之诺,诚在璞玉之贞也。” 不知不觉,日头攀上了考场柱子的中段,肖平的题纸已写就三股。他揉着发僵的指节,忽闻对面号舍一片哗然——陈克被两名衙役按在条凳上,镶银考篮里散出金箔碎片。 陈克的涨红着脸叫嚷:“我父与按察使有旧!” 话音未落,却见知府汪其陵绛袍一闪,冷声道:“便是皇子应试,亦须解发袒衣!” 肖平暗暗庆幸,之前自己若是没有接受检查,反而可能被有心之人盯上了。考得再好,可能也会惹上麻烦。 因为陈克的事情,隔壁舍内的少年处也不再传出什么声音。 这个意外的插曲反倒让肖平文思更畅。他蘸饱墨汁,笔走龙蛇:“海忠介公抬棺谏君时,风雪满蓟州。或有劝其稍敛锋芒者,公对曰:‘欺君易,欺心难。’” 写至此处,眼前忽现某年冬日见闻。当时陈知县还未到吉水来,他和芸芸随着父亲散步,看到一老农在县衙前击鼓鸣冤,却被差役推搡倒地。 那日父亲挤在人群中,也只能轻叹:“若海公在世……” 事后,父亲暗暗资助了那老农一些银子,赢得了千恩万谢。父亲却喟叹:“百姓太苦了!” 所以到了今日,他最敬佩的人,除了父亲外,多了芸芸。因为芸芸在做的事情,能够让许许多多的百姓不再苦,甚至还能够富起来。 到了午饭时刻,肖平就着清水啃着冷食,整个考场中也开始了片刻的歇息。个别有午睡习惯的读书人,甚至开始打盹。 肖平想到了那位周姓老儒,想到了已经回返山东的恩师,不由想到了寒门守节。 这个思路如石击深潭。肖平想起陈知县此前介绍吉水风物时与朱翊锦的闲谈:“吉水有赵铁匠,宁可典当祖传砧板,也不肯让儿子给人代考。” 此刻,肖平写道:“所谓犯者,非忤逆之谓,乃如铁匠锻器,千锤不改其质。昔王心斋灶下听诵,今有匹夫宁折不作伪,皆是不欺之道。” 肖平想到寒士,自然想到了梅兰竹菊等草木君子。此刻,他的笔下文字越来越有灵性:“士之守节,譬如病梅著花。其枝虽虬,其香愈冽;其形虽槁,其志弥坚。” 不知何时,突然下起了雨。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坐在考场中,大家都能闻到潮湿空气中的泥土气息。只是,有些人不喜欢这种味道。 这让他想起春耕时节,曾芸芸提着竹篮站在田埂上,看老农扶犁破开冻土:“你看,这旧年稻茬虽腐,新苗偏从腐处生。” 肖平笔锋陡然一转:“田夫曝背耘草,其勤若此;士人笔耕墨耘,敢不惕厉?昔陶靖节荷锄带经,今有寒门子弟灯窗雪案,俱是事君以诚之本。” 完成制艺,剩下的就是五言八韵诗。此前,这并不是肖平的强项,甚至很弱。不过有了曾芸芸的辅导,这方面他提升得很快。诗做得四平八稳,在这个年龄段,已经能够拿到高分。 前世的曾芸芸,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场考试。她的轻松心态早已感染了肖平,所以眼下肖平也是越来越轻松。 而此刻,已经有进度很慢,或者誊抄出错的考生在不断拭汗了。 隔壁舍的少年,原本想搞点小抄之类的,结果太紧张了,最终没敢推进。 昨晚,他因为紧张,几乎一夜未睡,今天甚至要口含老参的参片来提神。 听到隔壁舍的肖平收拾物品的声音,他知道人家已经完成了,更是慌了手脚。 当下,这少年咬咬牙,提起笔来在卷子上快速写了起来。 坐在肖平一侧,反倒是幸运的,让他有了不小的动力。 肖平没有等收卷,就去交卷了。 他不是最早的,但也不算晚,正是午后的申时。 汪知府早就知道肖平的名声,看了看他的卷子,点了点头,倒也没说什么。 出了考场,就看到曾芸芸和阿丰在考场外等候。 肖平问:“为何一直等在这里?” 阿丰道:“东家说你差不多该出 场了。于是我们才来这里,没想到才不过片刻,你就出来了。东家真是料事如神啊!” 肖平还记得那周姓老儒的事情,说了出来,曾芸芸也同意帮助。 不过既然他家中有人有痨病,曾芸芸觉得还是得谨慎一些。 曾芸芸让阿丰请来了吉安府有名的袁大夫。这人名气大,但是找他看病的却不多,因为他喜欢使用一些怪方,有些人接受不了。 曾芸芸先用不菲的银子将他请来,然后开门见山,说自己无意中得到了一个偏方,可能对痨病有奇效,请他协助出诊。 若是一般人这么说,袁大夫肯定不会搭理。可是,见了面,他就知道了曾芸芸的名号,知道这也是一位奇人,顿时信服了许多。 听到曾芸芸的简单介绍,袁大夫大喜过望,也不怀疑其他,甚至当即要退还诊金,只为有这个机会。 不一会儿,周老儒生出场了。因为肖平的帮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竟然觉得考得不错。 出场后听说肖平请了大夫要给他的妻子治病,当即激动地跪下。曾芸芸忙让阿丰将他扶起来。 在这个年代,痨病虽然吓人,但是对曾芸芸来说,并不恐惧。三个人经常锻炼,并不是轻易染病的人。 看到三个人浑然布局,袁大夫心中敬佩。知晓了因由之后,他愈发敬佩。这三人虽然不是大夫,但都有医者仁心。 四人一起来到了袁大夫的回春堂,曾芸芸写下了一个方子:“苍耳子三钱、鱼腥草五钱、白芥子炒爆研末另要陈年芥菜甕两只,愈久愈佳。” 袁大夫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个方子,但品了品,觉得药理上是通的,不知道效果如何。若非有事,他都想熬出一碗药汤,自己先试试。 回春堂后院的柴房里,曾芸芸就着油灯刮取芥菜甕内壁的绿霉。这是她穿越后苦思出来的青霉素替代之法。 明代虽无青霉素,但《肘后备急方》记载的芥卤汁与霉豆腐工艺,让她悟出用陈年芥甕培养青霉的法门。 在曾芸芸和阿丰一起找寻芥菜甕的工夫,袁大夫先去看了一下病人,得到了更准确的诊断。 “周先生的夫人患的是肺痈。曾姑娘,你确定这绿霉汁混着鱼腥草煎汤,或可替代你说的抗生素?” 此前,曾芸芸说完“青霉素”,自然又介绍了一番这“海西之药”。 曾芸芸还未回答,袁大夫自问自答:“权且一试。” 袁大夫亲自操作,将滤出的青汁倒入粗瓷碗,指尖微微发抖。他有些激动,因为他要见证中国医学的新时代。他隐隐觉得,自己有可能因为这个方子而青史留名。 周老儒生的妻子,一位经历了大半生操劳的老妪,躺在一个破漏的草房里。 曾芸芸道:“在这里不利于恢复。” 肖平和曾芸芸在吉安已经另置了宅子,干脆将之前租来的小院让给周老儒生住。 先找来马车,给病人换了住处。 一番折腾,病人的面色更是如蒙青纸。 袁大夫解开老妪补丁摞补丁的衣衫,赫然见其左胸紫胀如覆碗。正是肺痈成脓之兆。 袁大夫取出缠着金丝的羊肠线,在烛火上燎过针尖,让自己的徒弟按住老妪的膻中穴,开始引脓外出。 金针入肉三分的刹那,老妪突然睁眼,枯爪抓住袁大夫手腕:“不可……老朽贱命,怎敢污了诸位前程……” 话音未落,腥臭脓血已从针孔喷涌,溅到了袁大夫和自家徒弟的身上。 曾芸芸如同二人的师父,道:“可以给她服药了。” 袁大夫早已心服口服,当即依然施为。 第138章 放榜悲喜中英两国的正式建…… 吉安多雨,学宫的墙根处长满了斑驳的青苔。此时,几个破衣烂衫的少年蹲在这里,毫不介意湿冷。 今天是府试放榜之日,几个少年蹲在这里,目的就是讨要一些喜钱。事实证明,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都不至于空手而回。 太阳已经升起,但是热量并不是很足,所以晨雾未散。很快的工夫,学宫前的青石板路上已挤满了乌压压的人群。 附近茶楼檐角挂着的铜铃被晨风撞得“叮咚”作响,混着人群的私语,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县试、府试和院试被读书人称为“小三关”。这“小三关”中,府试是最难取中的。 对读书人来说难取中,但是对知府来说,阅卷并不是十分苦难的事情。早在府试之前,各县教谕和众书院讲郎都被知府召集起来,共同来办理府试的阅卷事宜。 阅卷间隙,大家自然是各回各家。可无疑,在家中的日子,大家都待得烦躁。好不容易盼到放榜之日,无论抱着多少期望,都忍不住来看一看、瞧一瞧。 卖炊饼的老汉推着独轮车在街角张望,笼屉掀开时腾起的热气与晨雾交融,裹着芝麻香飘进人堆里。几个总角孩童举着糖画穿梭嬉闹,糖稀凝成的鲤鱼尾巴险些扫到某位老儒的补丁长衫,惹来一阵低声呵斥。 阿丰换上了新浆洗的葛布短衫,踮着脚往人堆里钻,被汗浸湿了大半。他昨日便打听到放榜时辰,天未亮就守在这里,可还是被人挡得严严实实。 忽听得人群深处传来窸窣声,原是衙役抬着朱漆木梯在堂前架起——要贴榜了! 原本喧闹的人群愈显鼎沸。 不一会,就有人自发开始唱榜了。 一个中年书生,手中攥着半块冷炊饼,被人群堵在了外面。当他听到“第三十三名,永丰县李元胜”时,炊饼“啪嗒”一声坠地。碎屑飞散,中年书生泪水已经盈满眼眶。这次考试前,他家中老母当掉了最后一件棉袄,终于换来了他榜上题名。汹涌的人群中,他的布鞋被挤掉了都不自知。 隔着人群,有一株苍老的榕树,周老儒生站在树下,始终不敢近前。可是,也不知道是谁,远远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的身体顿时如触电一般颤动起来。 他踉踉跄跄上前,浑浊的老泪滚在略显肮脏的衣襟上。也不知道挤了多久,他才看清了榜单上的名字。 “周秉文,我是周秉文!”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告知其他人。四十八载寒窗,妻子咳在补丁被褥里的血花,此刻都化作榜单上那抹朱砂。 有喜上眉梢之人,自然也就有失魂落魄之人。可今天,周秉文无疑是心怀喜悦的一个。他有心快点回家,将喜讯分享给病中的老妻,可想到了恩公,又觉得还是等一等。 “头名是吉水县肖平!”他终于听到了想要听到的名字,更是大喜。 “案首是肖平!吉水县的肖平!” “肖兄竟然没有来看榜吗?” “也许是成竹在胸!” “你我与肖兄同榜,当告知他这一喜讯!” 嘈杂的声音惊飞了远处榕树上的鸟雀。阿丰站立了片刻,听清楚了名字,便猛地转身,扒开人群往外冲,布鞋碾过青苔 险些滑倒。 他踉跄站稳,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朱漆榜单上,“肖平”悬在榜首,墨色淋漓如蛟龙破云。金粉勾边的名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连纸缝里渗出的浆糊都似镀了层蜜。他喉咙一哽,眼眶发热,转身就往回跑。 此时,曾芸芸倚在二楼雕花栏杆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鎏金缠丝银箸。这是昨日朱翊锦给肖平送来的贺礼,箸头錾着“青云直上”四字,说是景德镇窑工连夜赶制的。 在他看来,肖平通过府试是必然的,所以贺礼也就早早送到了。 对面的茶楼里,说书人正敲着醒木讲《破窑记》,惊堂木拍在“吕蒙正雪天赴考”一节,十分应景。 “东家!公子中了!是案首!” 阿丰的嗓音在楼梯口炸开,曾芸芸霍然起身,素白绢衣扫翻了案头的青瓷笔洗。茶汤泼在《四书章句集注》上,墨迹晕染如烟雨江南。 她顾不得擦拭,快步走到窗前,正见楼下的肖平被一群考生簇拥着。 少年的面容依旧沉静如古井,只唇角微微扬起,似春风拂过冰湖。 有顽童将新折的花枝抛向他,他顺手接过别在襟前,翠色衬得霜白襕衫愈发清朗。 “肖兄当真了得!”蓝亮挤在人群最前头,声音高亢,带着几分真心,“这‘连中案首’的佳话,明日怕是要传遍白鹭洲书院了!” 当然,还有几个平日里有些嫉妒肖平,甚至轻视他的,袖中藏着的鎏金请柬已被捏得发皱——这原是他们为自己准备的庆功宴帖子。 肖平拱手还礼,目光却穿过人群,与楼上那道素白身影遥遥相撞。 曾芸芸冲他眨了眨眼,又看到周老儒生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肖公子!曾姑娘!”沙哑的呼喊刺破了喧闹。周秉文抱着个粗布包袱撞进门来,补丁长衫下摆还沾着药渣。 他“扑通”跪地,他重重叩首,颤声道:“内子今晨能下地熬粥了!” 打发了一波又一波报喜人,最后,朱翊锦玄色披风猎猎,单手拎着坛桂花酒跨进门来:“肖案首!今日不醉不归!”他朗笑着拍开泥封,酒香惊起梁间栖燕。 添喜抱着琴囊跟在身后。似乎是路途中朱翊锦给她买了串糖葫芦,鲜红的山楂映得她双颊生晕。 肖平拒绝了所有读书人的邀请,只是答应明天一起去拜访知府。大家见肖平如此坚决,也就不勉强他。只是有些数值内情的,想起了之前在书院中与肖平有矛盾的几个考生,都后知后觉地认为那几个人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晚饭时分,终于安静了一些。 周秉文拒绝了曾芸芸和肖平的挽留,执意回家好股老妻。曾芸芸又资助了他一些银子。毕竟,通过了府试,接下来就是院试,花销是少不了的。 问清楚了缘由,朱翊锦说:“既然是我大明的读书人,我责无旁贷。”说罢,示意了一下添喜,然后将两个银元宝。 周秉文极力推辞,但架不住热情,最后还是收下了,感激得涕泪连连。 开席之前,曾芸芸没有想到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亲爱的芸芸,我又来了……”是来自西方的郡主爱丽娜。此时,她穿着汉服,腔调已经有了几分江西人的韵味。 因为皇帝的看重,洛王这次前来,随从更多,王府的膳房跟来了好几个厨子。 对这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朱翊锦十分好奇,悄悄问了肖平很多问题。 有些问题,肖平回答不出来,朱翊锦只好又问曾芸芸。 宴席上,朱翊锦和爱丽娜存在着严重的交流壁垒,相互间倒是不觉得如何。眼下有了曾芸芸帮助翻译,二人顿时打开了新世界。 原来,外国的郡主是这样的…… 原来,大明的亲王是这样的…… 爱丽娜已经稍稍掌握了一些汉语,但是朱翊锦却十分积极地向曾芸芸学起了英文。 看到这些顶级的厨师端来的粉彩瓷盘,爱丽娜睁大了眼睛。 朱翊锦用镶金象牙筷夹起水晶虾饺,郡主执着银制刀叉无从下手,但很快改持筷子,说:“我学会了……”。 “这是蟹粉狮子头。”朱翊锦赶忙看向曾芸芸,“曾姑娘,这菊花怎么说?” 曾芸芸翻译之后,忍着笑看洛王教爱丽娜用竹制调羹,蟒纹常服的广袖扫过鎏金烛台,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坤舆全图》屏风上。当郡主终于用汉语说出“鲜甜”时,朱翊锦腕间的伽楠香珠串突然断开,十八颗沉香木珠子滚落在波斯地毯上,像散落的星子。 烛光亮起,朱翊锦忽然轻声念了句:“天阶夜色凉如水。” “殿下说什么?”爱丽娜转头问。 曾芸芸故意将“卧看牵牛织女星”译成“Thestarsarewhisperinglovestories”,看着两人同时去抓最后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她不由笑了起来。 看到二人模样,添喜悄悄地将曾芸芸请到了一旁:“姑娘,王爷和这个洋婆子,不会……” 曾芸芸问:“你不喜欢她?” 添喜点点头:“总觉得她长得古里鬼怪的。” 曾芸芸微笑着说:“她只是长相和言语与我们有些区别,人不坏。王爷是不可能迎娶一个外国女人做正妃的,她是郡主也不行,你放心。” 添喜关心则乱,想到这一节,就放心了。总之,以后不需要侍奉她,就没问题。 她落座后,又看了看与肖平小声交谈的曾芸芸,暗暗叹息:“真是可惜了,也不是王爷,还是曾姑娘,没有福分。”她想说的是曾芸芸,但心中却不得不承认,没福分可能是王爷。 此时,曾芸芸是小声为肖平翻译爱丽娜的很多话,肖平听着也觉得有趣。 总之,中英两国的正式建交,可以从此开始了。 第139章 直上金殿鄱阳湖里的龙女上岸了 当日晚饭后,朱翊锦单独将曾芸芸和肖平叫在一起,掏出了今天来自京中的书信。 “这是元辅特意差人送来的。”朱翊锦拆开了盛放书信的锦盒,肖平看到信封上分别写着“曾税使亲启”的字样。 信的内容并不新鲜,但很张居正来说,很重要。 朱翊锦猜不出张居正的心思,但能够感受到,张居正对曾芸芸的意见十分看重。 对于张居正的来信,曾芸芸并不惊讶。古人智商、才能再高,可在很多问题的看法上,还是比不了后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之上。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后人的判断,都来自于历史和实践的指引。 对于明朝的积弊,其实曾芸芸能够指出的有很多很多。但是,明朝的问题,很多都出在士大夫阶级身上,而张居正就是士大夫的一员。让他自己向自己挥刀,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对于很多问题,曾芸芸只能避而不谈。所以,曾芸芸在回信之中之提及了一件事,反问张居正如何看待。 曾芸芸提及的这件事是隆庆四年,也就是四年前朝廷的一次任命。这次任命的人物,乃是张居正的同年,如今以南京兵部尚书兼任两广总督的殷正茂。作为张居正的同榜,殷正茂最初被授行人。在担任兵科给事中这个重要职务后,殷正茂被升迁为江西按察使。隆庆四年,两广叛乱,李迁提督两广军务,却连吃败仗。这时候,内阁首辅高拱决定将殷正茂升任广西巡抚,负责平叛事宜。文官出身的殷正茂虽然极具军事才能,但他是个大贪官。因此,朝廷对殷正茂的任命风声刚刚传出,满朝文武就一致反对。不过高拱不为所动。高拱如此坚持,是因为他做了一道算术题。高拱认为,拨一百万两银子的军饷给殷正茂,他至少贪污一半,如果派一个清廉的人去,或许一两也不贪。但殷正茂有才能,足以平定叛乱,而派过去其他人,纵然不贪污,但大概率办不成事,朝廷反而会多耗费军饷。这样下去,朝廷可能要多花几百万两银子。 事实上,殷正茂代替李迁之后,分兵七路,连续破叛军巢穴数十处。叛军将领一人战死,一人被捕。殷正茂因功升任兵部右侍郎。 如今到了万历朝,高拱虽然下台,但是很多人依然对高拱的这次人事任命津津乐道。朝廷之中逐渐有了一种观点,就是只要有本领,贪一些银子无所谓。 然后,曾芸芸知道,历史上的万历朝为大明朝埋下了严重的祸根,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士兵的军饷被大量克扣。当军队之中充斥了许许多多的“殷正茂”,士兵不得不频频靠哗变来讨要薪饷,甚至会直接投降清军。明末清初,清军的绿营兵,多数都是由投降的明朝士兵组成。成为清军之后,他们没有了薪饷之忧,成为打败明军的主力之一。所以,后金崛起后仅仅用了数十年,就覆灭了明朝江山。 如今在万历朝,殷正 茂正得张居正信任。曾芸芸就想问问张居正如何看待这件事情。如果张居正的观点和高拱一样,那么她不会再随意向朝廷提出什么建议,因为没用,她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并且为自己留下退路。 临别时,朱翊锦对曾芸芸道:“你这一两日就要做好去京城的准备了。我们尽快出发。” 半个月后,京城。 这一天上午,无论是万历皇帝的御桌前,还是内阁成员和其他六部尚书、的书桌上,都出现了一份调研报告。 这是朱翊锦派人送来的。 一开始,除张居正外的其他内阁大员都不以为然,甚至一些人认为是洛王胡闹。不够洛王颇受圣眷,且是个不争权夺利的性格,还是朝廷的财神爷,所以哪怕是那些御史言官,也不愿轻易得罪他。 有些人是特意观看,有些人是闲来无事翻翻,有些人是被他人提醒。但不管如何,大家最终还是注意到了这份调研报告。 “有遂川名为曾小山者,父母早殁,家贫无以为生,继而负贩推车经营。有广丰名为周维新者,三岁失估,母又他适,显贫无依,遂寄食于姊婿家,成年后,独自外出经商,今薄有费财。 另有因家贫自觉弃农经商养家活口者。如安福张万春,父母俱盲,家无蓄储,遂负煤炭鬻市,资为养度。 另有龙泉郑成斌,父早殁,以家无恒产,母命贩席湘楚。永宁则有王子豪,因家贫,其父母于其十岁即驱之出,虽老不休。” 万历皇帝坐在御座上,看了这些贫家子弟,从小就参加各类劳动,稍长即能独谋生计,不禁感慨良多。 礼部尚书万士和素与张居正不睦,听闻张居正对这类报告颇为认可,便不以为然。可是公务之余,他无意翻阅,看到报告中言及弃儒经商者竟然占了江西本地商人的两成,不由怒极反笑,斥曰:“荒谬。” 于是,不由自主想看看炮制报告之人如何胡编乱造: “弃学经商者,有以下情形: 一是家贫无力读书,改而从商。与弃农经商者相同,他们有的是自己主动弃学经商,去养家糊口,有的则是因家人劝说,不得已而为之。 第二日,万历皇帝朱翊钧叫来了几个阁臣和上书,问他们对于曾芸芸提交调研报告的看法。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都不言语。因为谁也不知道皇帝到底作何感想。 “张先生,还是你来说吧。”朱翊钧颇有些无奈。这些大臣,明面上对他尊重,实际上还是把他当成小孩子看。 “臣觉得甚好。切中肯綮。”张居正给了四个字的评价。 朱翊钧原本以为将张居正搬出来能够有效果,可是他竟然只是给出评价,就不说下一步的措施。若只是看看这报告,哪怕再了解民间的情形,又有什么用处。 朱翊钧内心有火气,但发不出来,只能继续问:“张先生以为将报告印发出来,给朝廷和地方官员看看可好。” 张居正道:“陛下英明,臣觉得很好。” 摆明了,张居正是为了让皇帝先开口。他们和皇帝都是在等,谁先开口,反而失去了主动权。 朱翊锦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了,只好说:“刚刚朕命人找来了一份材料,乃是天顺二年刑部奏准:‘今后江西客人在湖广等处买卖生理,有因负久钱债等情应许告理者,止于所在官司陈告,即与准理。若不候归结,辄便赴上司及来京诉告者,一体依律问罪。重则照依见行所告词讼,不问虚实,俱各立案不行。……若有倚势刁泼,添捏重情,并不干已事,募越赴京奏告,一体依律问罪,断发原籍当差。所告情词,不问虚实,俱各照立案不行。’” 在曾芸芸在京滞留的第三天,宫中突然宣召,让她入宫。 不管是皇帝还是张居正,都下定了决心,不能再拖了。 既然变法是变祖宗之法,那么让一介女子侍立朝堂,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曾芸芸登殿之时,里面的大臣已经在争吵,让曾芸芸以为她所处的地方是吉安的菜市场。 年少的万历帝指尖摩挲着鎏金奏折,目光扫过丹墀下激烈争辩的群臣。户部尚书王国光须发皆张:“江西商贾借贷成风,崇仁谢廷思放贷四千缗仅取息千缗,分明是盘剥细民!” 礼部侍郎沈鲤冷笑补刀:“吉安进士十年减半,皆因商道惑心!” 看到曾芸芸上朝,万历精神一振。 待她向皇帝行完礼,周围人的目光就逼视过来。大家都清楚,万历皇帝今天的目的就在她身上。 曾芸芸决定先发制人:“列位大人容禀——” 曾芸芸没有穿官服——朝廷也没有合适的官服给她——她青衫布履立于殿中,掌心托着三寸厚的《江右商事考》,殿外射来的阳光在她鬓边磨洗得发亮的铜算盘上跳跃。 张居正忽从文臣首列转身,玄鹤补服掠过蟠龙柱:“此女三年来暗访江西十三府,所录商税亏空根源,与臣月前所奏《清丈田亩疏》暗合。” 三年暗访,实在有些夸大,曾芸芸的很多数据都来自后世,但是她不会言明。 “谢廷思贷息不足九厘,反被借贷者告官锁拿;泰和萧朝赏弃儒行商二十年,货船七次遭官府强征!”她将誊满朱砂批注的账册高举过顶,“江西年税银缺口十二万两,其中八万两折在官商相戕!” 刑部尚书严清嗤笑:“莫非你要替奸商张目?” “民女请颁《皇明贷契令》!”曾芸芸展开一卷斑驳借据,正是吉水周松冈当年贷银的原始契约,“凡五十两以上借贷必经官府钤印,息不过十之一二,违契者依新设商曹裁决——如此既能保南昌万维佐这般白手起家者,又可禁私刑逼债!” 沈鲤突然发难:“丰城李氏子孙弃儒从商,此乃礼崩乐坏!” “大人可知李钟喆之孙熊鹍化中进士的二百两卷金从何而来?”曾芸芸抖开汉口盐商的捐银簿,“正是其父经商所获!而今江西童生半数束脩赖商贾捐赠!” 她猛地指向殿外:“若斩断这条商养士、士护商的活水,明日国子监便要多三千寒门退学牒文!” 这是曾芸 芸准备的终极杀招。 张居正适时呈上黄绫包裹的《市易法十二条》,万历揭开便见首条设十三省钱庄赫然映着曾芸芸的簪花小楷批注:“参照新城邓兆馨扩产数十倍之法,官银三成贷商,年息充作边饷”。 年轻天子抚掌大笑:“这倒比抄没冯保家产来得长远!” 当反对声浪将要再度涌起时,曾芸芸突然跪捧一叠发霉账本:“隆庆三年,严尚书族侄在九江强占蓝玉田货船三艘,折银九百两未入官账——商道清明,当自今日始。” 严清脸色倏地惨白,张居正袖中《考成法》新稿隐隐露出“商税考绩”四字朱批。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大家都是聪明人,都知道,这次皇帝和首辅是铁了心了。 朝堂上的争论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时辰后,曾芸芸腰间已多了一枚“督理江右商事”的银牌。 散朝之后,曾芸芸本以为自己可以离开了,谁想到,又被告知被皇帝留了下来。 年轻的皇帝在偏殿嘉许了曾芸芸一番,然后轻声道:“肖山被我们找到了,一个时辰后就会被锦衣卫送到京城来。” 曾芸芸激动得微微颤抖。 张居正脸上带着笑,道:“案子也已经查清楚了,他稍稍养伤,就可以陪你一起回江西。” 曾芸芸好不容易平静了心态,陛辞之后,跨出宫门刹那,听见老太监低声嘀咕:“又一个鄱阳湖里的龙女上岸了……” 曾芸芸一笑:龙女?可惜我没穿越到公主身上。 第140章 团圆芸儿在是全家的福气 京城一处寓所内,肖山躺在一个软榻上,左腿缠着的麻布渗出暗红斑痕。 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与屋内药炉沸腾的咕嘟声交织,将他的思绪拉回了最近这些日子惊心动魄的追逐。 门被推开,曾芸芸随着锦衣卫走了进来。在她旁边,还跟着一个老熟人——王本财。 肖山大喜,挣扎着要起身,最终还是被曾芸芸按了下去。 “父亲,你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哪怕沉静如曾芸芸,哪怕她穿越后与肖山并无太多交集,但深藏在这个身体里的对肖山的敬爱,依然让他对肖山保持着尊敬。 “芸儿,多亏你了!你和平儿的很多事情,国栋都已经和我说过了。我很欣慰,也很庆幸!”肖山所提的“国栋”,是王本财的字。 待曾芸芸坐下,肖山也躺好,将案由娓娓道来。 那日,肖山早晨出门,遇到了来寻他的王本财。 王本财摸出半块碎玉,玉上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说有人到肖家宗祠翻找东西,被他侦知。打斗之下,他扯下了这个。 他还清楚记得,那人的右腕内侧有个铜钱大的胎记,形状像半只蝴蝶。 肖山补充:“国栋之所以一直待在文峰村,是因为村子与宁王有些关系。只是具体是什么,朝廷也没查清楚。只是知道,这个村子里藏着一些关键的东西,一股暗地里的势力,一直在默默搜查这里。锦衣卫自然不会错过机会。” 当日,肖山接过玉细看,只见鸟翼处刻着细如发丝的“苏工”二字,正是苏州织造局的标记。他忽然想起一位好友名唤丁宁,在他寿宴那日,他随侍的一个女子斟酒时袖口露出的玉镯,也是这般质地。 丁宁住的地方距离文峰村很远,在抚州,但是王本财带着肖山,还是一路奔驰到了那里,只是时间已经入夜。 当日大雨,借着雨幕掩护,他们看见一个戴斗笠的打更人鬼鬼祟祟摸进巷尾宅院。那人走路时左腿微跛,斗笠下隐约露出黥面的痕迹。门扉开合的刹那,月光照亮院内晾晒的绸缎——硕大的鸟翼图案在雨水中伸展,与玉上一模一样。 随即,墙头黑影掠过,嘚嘚的马蹄声混着雨声远去。那蹄铁叩击青石的脆响,分明是六瓣梅花的独特韵律。这韵律,乃是宁王遗部的暗号。锦衣卫耗费了很大的心力才侦知此事 王本财大惊失色,没想到真的与宁王扯上了关系。 随后,王本财带人潜入宅院,最后在马槽底部刻着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计数标记。 马槽缝隙里卡着半张烧焦的纸片,隐约可见被涂改后的一些字迹,只是猜不透具体的含义。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大家急忙躲入草料堆后,只见一个黑衣人提着灯笼走来,右腕内侧赫然露出半只蝴蝶形的胎记。 王本财刚要招呼大家捕获来人,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际飞过,钉入身后木柱。 人群瞬间大乱,二十个竹筒同时炸开,却不是井水而是刺鼻的紫雾。来人并未惊慌,而是冷笑着撕开夜行服——缠绕腰间的引火线正滋滋燃烧。 “火药!”王本财刚喊出来,就是一声爆炸。 碎石瓦砾中,当王本财醒来,早已不见了肖山。 他原本以为肖山与这个案子关系不大,没想到来人却弃他们锦衣卫于不顾,反而独独掳走了肖山。 肖山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狭小的祠堂中。祠堂供奉着无字的灵位。在祠堂中间的檀木桌子上摆着一本泛黄的婚书,上面写着“宁王世子”四个烫金大字。 在肖山醒来后,祠堂进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就是宁王世字的后人。 年轻人并没有避讳自己的容貌,他脸色苍白,向肖山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十二岁那年的上元夜,他的母亲在井边哭泣,说家中已经没有粮食,活不下去了。 至于他的父亲在哪里,母亲一直摇头。他自出生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后来,他在自家小院后面的小祠堂里发现了这本婚书,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家是朝廷的钦犯。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当年他双目赤红,婚书在他手中簌簌作响。 “告诉你又能如何?你能报仇吗?”,母亲惨然一笑。 再后来,有人找上门来,这些人就是宁王余部,准确地说是宁王余部的后人。他们说,宁王侍卫中有一个姓肖的,当年颇得宁王信任。宁王似乎留下了一个宝藏,只有肖姓侍卫知晓。只要找到了宝藏,就有报仇的机会。 讲到这里,肖山叹了口气,聪慧的曾芸芸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关键。 肖山讲到这里,说:“我被那些人悄悄押回了文峰村,在村中找到了一些书册,上面写着一些内容,如‘嘉靖三十五年,宁王余党藏兵于此’、‘剧毒之物,井中投毒可灭一城人口’等等。” 王本财看到肖山已经疲惫,接口讲述。 在肖家族谱某一页,记载着一个陌生的名字,生母是苏州织造局的绣娘。那页被人粗暴地撕去一半,残留的边角画着半只蝴蝶。 那个人就是肖山的父亲,肖平的爷爷,他才是知晓宝藏秘密的关键。 甚至,对方还发现了一些令人惊诧的话:“……此子乃吾血脉,托肖家抚养。若事败,井中秘道可通……” 可在文峰村,并没有井中秘道。后来才知道,这是有人故布疑阵。 挟持肖山的人并没有无功而返,他们在文峰村找到了一种毒药,毒性极强,一点点粉末就能毙掉试药者三人。 宁王的后人打算以此毒死皇帝,为宁王报仇。至于重新夺回权势,他并不想,因为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想要毒死皇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收买太监,但操作起来却不容易。 对方一方面在京城招揽人手,打算在宫里出手,一方面押解着肖山,去苏州寻找他父亲的踪迹。 哪怕对方不明说,很多事也被肖山渐渐熟知,比如那半块碎玉,与他家中的半块,能拼成完整的宁王令。 如此漂泊转徙,最后才被朝廷所救。 好在肖山虽然被贼人所掳,但并没有危害其他人,所以并无罪过。至于宁王后人,则是在最后关头,被贼人害死。 那些人哪里是想帮宁王复仇,只是希望获得财宝,甚至期望天下大乱以攫取利益罢了。 一个月后,晨光熹微,文峰村笼罩在秋日的薄雾中。 曾芸芸推开书房窗户,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拂过案头堆积如山的书籍。 曾芸芸指着错题簿,有些严肃:“平哥哥,‘民为贵’这类题你总习惯引孟子,其实《尚书》里‘民惟邦本’更贴切……” 看到肖平记了下来,她指尖轻点墨迹未干的课程表,又道:“从今日起,我们按这个章程来。”她将宣纸铺在《四书章句集注》上,“卯时诵经,辰时习字,巳时作文……” 肖平放下《春秋》,目光扫过纸上密密麻麻的时辰安排。 曾芸芸的簪花小楷将每日十二个时辰划分得精细如织,连用膳休憩的片刻都标注着该温习的篇章。最令他惊讶的是子时末还写着“夜观星象”三个字。 “芸芸,这观星是要做什么?……” “《周髀算经》有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曾芸芸从书堆里抽出一本手抄册子,“院试虽不考历法,但去年江西学政出的《璇玑玉衡赋》,难倒多少只读死书的秀才?” 肖平接过册子,只见上面绘着二十八宿图样,旁边批注着各星官对应的《诗经》典故。他心头一热——这是曾芸芸熬了多少个夜晚为他整理的? 窗外传来阿丰的脚步声。他抱着个樟木箱子进来,额上还带着汗珠:“公子,你要的《永乐大典》散页,我从府城旧书肆淘来了。” 随后,阿丰叉着腰,气喘吁吁道:“南昌城传出消息:学政大人突发眼疾,院试延期半月。” 曾芸芸思索片刻,道:“那我们要立即调整备考计划,新增了眼科典籍的学习。”说着,她又添了一本书名。 肖平有些疑惑:“《银海精微》也要读?” 曾芸芸闻言抬头:“学政若真是眼疾,策论题目或与养生相关;若是有人故意让他患疾,你 也能开出清肝明目的方子,无论如何都有备无患。”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平哥哥,反正你过目不忘,这些事情都是小意思。” 肖山坐在院中,小小的院子已经收拾得十分齐整。之所以来这里,而不是留在府城,只是因为村子的环境适合备考。 他面带着微笑看着这一幕。在他身边,坐着妻子程念。 肖山回来后,程家自然没有阻挠她回来的道理。而且,肖家的儿媳上了金殿,早已传遍了吉安府,程家巴结肖家还来不及。 此时,肖山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程念帮他换着药,说:“多亏了芸儿了。有她在,是平儿的福气!” 肖山点点头:“嗯,有芸儿在,是我们全家的福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141章 三元及第(大结局) 第141章 三元及第(大结局)成就一番佳话…… 匆匆又是一年,八月初一的晨露还未散去,曾芸芸已站在晒谷场上清点考篮。青布包裹里整整齐齐码着:两方歙砚、十支湖笔、半刀澄心堂纸,最底下压着用粉丝线装订的《时务策要》。 去年院试再次夺魁,考中小三元的肖平从书房探出头,眼下挂着淡淡的青影。 曾芸芸嘱咐:“薄荷脑要装在犀角盒里。去年院试,隔壁号舍的考生就因暑热晕厥了。” 已经完全康复的肖山和程念点头,将备好的药包又检查一遍。艾绒、藿香、仁丹每样都用油纸包好,外面缠着粉丝线做的记号绳。 她指尖抚过绳结处的小珠子,脸上荡漾着满足的笑容——这是芸儿想出来的主意,不同颜色代表不同药材。 “东家!”阿丰扛着捆新竹跑来,“按您说的,毛竹要选节长的,劈出来的考篮透气。” 在阿丰身后,跟着大伯和二伯全家人。他们都是来相送。 肖平考中小三元后,他们两家迅速以肖平一家马首是瞻。他们可不笨,小三元的秀才,考个举人不是大问题。 举人是什么?举人是老爷,是可以直接做官的! 更何况,肖家还有个被皇帝看重的儿媳。听说,肖家的粉丝已经销往南阳了! 如今,大伯、二伯家都在曾芸芸掌管的“芸记”下面讨生活。 阿丰放下竹子,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林叔让带的,说是贡院老差役传下来的法子。” 展开粗布,里面竟是几十个蚕茧大小的纱囊。曾芸芸会意,立刻唤来女工们赶制防蚊香囊。粉丝作坊飘出的艾草香,与晒谷场上翻晒的《五经大全》墨香混在一处,惊飞了檐下偷食的麻雀。 午时到了府城,朱翊锦着了件素色直裰,腰间依然悬着御赐的金鱼袋,道:“本王在南昌请了两位致仕的翰林,到时候专程来给肖兄讲讲乡试门道。” 几日后到了南昌,省城的喧嚣扑面而来。 曾芸芸紧跟着肖平的青骢马,在“状元及第”的灯笼指引下,终于找到了预定的客栈。他们没有选择自家的产业居住,而是选择了这处更近的客栈。 掌柜殷勤引他们到后院:“按王爷的吩咐,三间上房都临着水池,最是凉快。” 掌柜随即解释:“这客栈是皇家产业,乃是洛王在经管。目前的掌柜,是爱丽娜郡主。” 曾芸芸知道爱丽娜为何要做掌柜,纯粹是看她做生意有意思。 只是一年来,爱丽娜与朱翊锦虽然亲近,但成婚很难定下来。好事多磨,但一个侧妃是可以确定的。 安顿好后,曾芸芸发现窗下就是贡院的后墙。月光中,隐约可见巡逻兵丁的火把如游龙般移动。 她正出神,忽听瓦片轻响——阿丰蹲在屋脊上比手势:那里有一家蒸糕店。 考前一天,曾芸芸就起身去买蒸糕。 粉丝调制的米糕在笼屉里晶莹剔透,每块都印着“蟾宫折桂”的花纹。不得不承认,蒸糕的掌柜很有生意头脑。 曾芸芸她小心包上油纸,又用粉丝线缠好——这样既能防潮,紧急时还能当绳用。 她将考篮递给肖平:“午时那场最易犯困,薄荷脑含在舌下” 话未说完,就被拥入温暖的怀抱。肖平的下巴抵在她发间:“等我回来。” 贡院门前火龙蜿蜒,数千考生在晨雾中排队。 曾芸芸站在指定区域,看肖平青色的身影渐渐没入龙门。 日头渐高,贡院外的茶摊坐满了等候的考生家人。个别考生已经离场。当然,这些人明显是烤糊了。当然,也有个别人自认为自己考得不错。 曾芸芸戴着斗篷,忽听邻桌议论:“听说今年的首题竟是《禹疏九河》,多少人都押错了” 曾芸芸正思索着,贡院内突然传来喧哗。几个差役抬着晕厥的考生匆匆而出,那人面色发青,手里还攥着半块霉变的饼饵。 “造孽啊。”茶博士摇头,“听说号舍漏雨,好些考卷都污了” 曾芸芸也没心思想试题的事,只是一阵担心。 三更梆子响过,曾芸芸仍在客栈门口徘徊。终于,灯笼的光影里出现熟悉的身影——肖平的袍子下摆全湿了,但眼睛亮得惊人。 他笑道:“芸芸,我破题用了《周礼考工记》的‘水地相宜’!多亏你教得好啊!” 夜深人静时,曾芸芸帮肖平烘烤受潮的衣物。火盆边摊开的稿纸上,墨迹有些晕染,但《禹疏九河》的论述依然力透纸背。 九月底的一个黎明,鉴湖新村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 几个孩子在大人的带领下将晒谷场扫得一尘不染,连水车齿轮都擦得锃亮。 曾芸芸换上新裁的“稻香绫”褙子,发间只簪了支白玉笔——这是肖平院试得赏后亲手雕的。 “东家!府衙来人了!”阿丰的喊声惊飞了稻茬间的麻雀。 曾芸芸小跑着迎出去,却见府衙的人拱手行礼后,道:“府尊请肖老爷即刻进城” 曾芸芸刚想问情况,听到“肖老爷”三个字,不由笑了。 众人话未说完,道路尽头突然烟尘大作。朱翊锦的仪仗飞驰而来。朱翊锦并没有来,但派来了王府的长史。 这个长史的锦袍上还沾着露水:“肖平何在?快接喜报!” 他身后转出个红衣差役,铜锣敲得震天响:“捷报——吉水县肖平老爷高中江西省乡试第一名解元!” 晒谷场瞬间沸腾。 帅嘉谟老泪纵横,颤抖着点燃了长长的鞭炮。 阿丰把早就备好的彩纸抛向空中,粉丝做的流苏在阳光下如金雨纷飞。 暮色四合时,庆功宴已摆满晒谷场。从府衙又赶回来的肖平被灌得两颊飞红,却仍不忘将知府奖励的银子和文房四宝交给曾芸芸。 月光下,两人相视一笑。 夜深人静,曾芸芸帮醉酒的肖平取下儒巾。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将报喜人送来的金花贴在曾芸芸手腕的平安绳上:“芸芸,等来年春闱” 窗外,新收的稻谷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金色。水车声里,又一年秋天要过去了。 辚辚车轮声中,冬去春来,官道两侧的积雪开始消融,露出底下嫩绿的草芽。 曾芸芸和肖平乘坐的马车转过山坳时,惊起了只早归的云雀,翅膀掠过的地方,落下几粒去年的稻谷。 正月十八的运河码头,漕船桅杆如林。 登船时,曾芸芸特意选了靠右舷的舱房。透过雕花窗棂,能看见运河上来往的漕船吃水线——有几艘明明载着“粮”字旗,船身却轻得反常。 她微微叹息,这大明,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因为有朱翊锦的关照,京城之中备考的日子并不难。唯一烦躁的,就是爱丽娜经常来串门。她和朱翊锦的婚期已定 ,但并不避讳什么,还是整天和朱翊锦混在一起。 爱丽娜已经征得了父母甚至国王的同意,以后将长居大明。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将多一个,就是洛王的侧妃。 不知不觉,京城的槐树抽出新芽,并且渐渐茁大,不知不觉,会试完成了考试、放榜。虽然掀起了波澜,但曾芸芸始终镇定。 这天肖平翻来覆去,睡得并不算很好。凌晨起来,精神不太好,只能喝了参汤提神。 曾芸芸知道这个年轻的会试会元,此刻的心情,有紧张,也有激动 天色微明,宫阙显得愈发庄严。 肖平与众多贡士鱼贯而入。 无论见到哪个贡士,大家都对他拱手行礼。 很多人私下里道:“这个如此年轻的少年,就是会元。此前,他已经是解元。若是殿试再夺魁,就是连中三元!” “十六岁连中三元,史所未有!” “但听说他是凭真才实学考至今天的!” “想考中状元,还是很难的,最低我不答应!” 肖平感受着众人的目光,越过了把守城门的金吾卫,在鸿胪寺官员的高声指引下,站在了队列最前面。 年轻的皇帝下巴已经微微冒出了胡须,他笑着问身后的首辅张居正:“这就是曾姑娘的状元郎?” 张居正不敢应声。殿试还没进行,怎么就是状元郎了? 皇帝却毫不做作:“曾姑娘有大功于社稷,朕自然要成就一番佳话。而且这肖平也是有本事的,未来也会为朕所用!” 三日后。 太和殿前的铜鹤在晨光中展翅欲飞。 曾芸芸身着自己的五品官袍,站在宫中官员的队列里,格外引人瞩目。 隔着丹陛下的御道,她看见肖平挺拔的身影在。 “宣——新科进士觐见!” 鸿胪寺官员的唱名声穿透云霄。三百名进士整齐地踏上汉白玉台阶,脚步声在殿前广场上回荡。 当晚退朝后,肖平胸前的白鹭补子已经换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獬豸——那是六科给事中的官服纹样。 肖平笑道:“娘子,以后你我同在户部为官,还望多多关照!” 曾芸芸点点头,忽然道:“新村的稻子该抽穗了。” 夜风拂过,带来御河两岸盛放的芍药香气。在更远的地方,第一声夏蝉已经悄悄苏醒,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