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公子的替嫁小夫郎》 1、替嫁夫郎 “这……这能行吗?”待嫁闺房里,一个鹅蛋脸、粉雕玉琢的小哥儿拧着两道细眉毛,忐忑地问。 他身前,正端坐着个凤冠霞帔待出嫁的少年,那少年闻声,慌忙低下头,手里锦帕捏出一层细汗。 “别乱动!”梳洗嬷嬷的粗指头一顿,在已经扑了几遍厚粉的瘦脸上又揉了两把,她谄媚地瞧去边上的妇人:“夫人您瞧瞧,可是有五分像了?” 妇人凑近前,垂眸深瞧了会儿,缓缓咂摸道:“像……可又不多像。” 梳洗嬷嬷“哎呦”一声,生怕人说她手艺不精:“眉眼能有几分像就已经很不错了,这娃娃瘦得猴精一样,哪能和小少爷比呀!” 这话听得苏青岚心里头舒坦,他娇生生地扯了把帕子:“可不是么,他哪好和我比。” 闻言,沈柳更是无地自容,头都要压进衽口里。 今日是顾苏两家的大喜日子,顾家长子顾昀川和苏家小儿苏青岚喜结连理。 白云镇顾家,镇上有名的清流,祖辈曾出过进士。 顾到源中年发迹,考取进士时已然不惑之年,儿子顾宴也已娶妻。 顾到源便与同窗挚交苏渠约定,待到孙辈成年,结成两姓之好。 顾家人丁稀落,到了顾宴这辈,竟成了一脉单传。他幼时落下病根儿,身子骨孱弱,没享到几年福就撒手人寰了。 顾到源晚年丧子,一急之下竟也驾鹤西去。 顷刻之间,顾家落破。 顾母赵春梅拖着一儿一女,艰难度日。 好在顾昀川天资聪慧,开蒙极早,五岁熟读四书五经,七岁出口成章,九岁做的童生,十五岁中了秀才,考取案首。 霎时间风头无两,无人再提顾家家道中落一事,都道此子慧极,定能振兴门楣。 时间一晃,待顾昀川到了娶妻的年岁,两家行过了三书六礼,眼看就要成亲了,却出了变数。 顾父祭日,正赶上急雨,雷声惊涛,雨雾缠绵,打得山路湿滑、泥泞不堪。 返还途中,顾昀川自半山腰倒头栽下,摔坏了腿。 一个跛子,再是文采斐然,也是断送了仕途之路了。 苏家什么门第,当初肯点头,还不是因为祖辈的约定,又看上了顾昀川势头正盛,而今情势急转直下,当即就不情愿了。 苏青岚是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哥儿,自小被当作掌上明珠,他哭得天崩地裂、要死要活—— “顾家那个破落户,穷得就剩下几间瓦房了,连个仆随都没有,我嫁过去除了受罪,还是受罪!” “我不嫁,有本事你们就逼死我!多少年前定下的胡话,而今凭什么作数啊!” “爹娘嫌我是个哥儿!不能像哥哥似的建功立业!就不疼我!” 苏父也知道这不是桩好姻缘,可已经行了三书六礼,亲戚朋友全都知晓了,没有不嫁的道理。 到时候真传出去,苏家就成了背信弃义、捧高踩低之辈,非要叫唾沫星子淹死。 苏父叫下人将苏青岚关进房,不到出嫁之日不准出来,对外就说病了。 倒是苏母卢氏坐不住了,病急乱投医,想了这么个法子。 沈柳是穷苦人家出身,母亲早亡,阿爹带着他和妹妹辛苦过活。 家里穷得连地都没有,靠阿爹和他平日里打些零工维持生计。 前年大旱,各地收成不好,他连零工都没处做,家里饿的揭不开锅,又赶上瘟疫,妹妹没熬住,才十二就走了。 今年年初,暴雪封山,天气冷得要人命,阿爹年纪大,病得厉害,苦苦撑了几个月,还是病死了。 他们这个村子,没有几户富户,肯接济穷人的更是没有。 沈柳连棺材板都凑不出,只得穿着破烂草鞋连走了几天,翻了两座山,才寻摸到白云镇。 遇上卢氏时,沈柳头上插着草,已经在镇子口跪了三日了。 日头晒得他神智不清,即将饿死之际,终于有人同他说了话。 沈柳与苏青岚年纪相仿,死了父亲无牵无挂,又不是本地人,没人认识……就算瘦得猴精一样,也再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到时候偷龙转凤,连夜将苏青岚送到晋州娘家,避过这阵风头,再做打算不迟。 —— “早知道这样,当初怎么不摔死他啊……倒也免了这一遭,真是叫人窝囊。”苏青岚一张小脸儿涨红,嘴里倒豆子似的,没半句好话。 妇人又凑近沈柳瞧了瞧,转而看向苏青岚,哭丧道:“娘的乖崽哎,怎么就这么命苦。” 她掬了一把泪:“好在你俩没见过几回面,一口咬死了,他能怎么办……到时候真叫他发现了,生米早都煮成熟饭了,他还敢不认账?” 苏青岚连连点头,猛又凑到沈柳脸前:“之前同你说过的话,你可记好了,到时候真叫人打上门来,我可饶不了你!” 沈柳缩着脑袋,捣蒜似的点头:“夫人少爷待我如此好,我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绝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儿。” 苏青岚睨他一眼,稍稍直起身:“知道就好!” 正说着,外头响起敲门声,喜婆子贴着门板:“夫人、少爷,吉时到了,新郎官在外头迎亲呢!” 闻声,卢氏应了一句:“知道了。” 却听边上苏青岚阴阳怪气地说:“都成个跛子了还来迎门,装什么情深意重,瞧着就心烦!” 沈柳还来不及多想,红盖头已经蒙在了脸上,也不知道是谁的手压在了背上,嘎吱一声门响,他被推了出去。 外头闹糟糟的,那声音好像是打前院传过来的。 锣鸣鼓响,人声鼎沸,不知道谁说了什么,起哄声一浪接着一浪,听得人脸热。 忽然,卢氏的声音隔着盖头传了来,她声音压得极低:“沈柳,我那哥儿自小被惯坏了,说话难听了些,你多担待。” 沈柳一愣,他不知道卢氏为何突然说软话,只小声道:“不敢……” 卢氏叹了一息:“出了这个门,你便不是沈柳了,你就是苏青岚。我知道你委屈……我代我儿,谢过你了。” 沈柳正想说不委屈,他一条贱命,能活着有口饭吃就已经是大造化。 苏家不仅帮他葬了阿爹,还阴差阳错让他做了顾家的正妻……他虽然没见过那顾家郎,可能和苏家结亲的,必也是他登天都攀不上的门第。 他千恩万谢还来不及,怎敢有半分委屈。 忽然,嬷嬷的胖手伸了过来,将红绸子的一端塞进了沈柳的手中,他心里一抖,这绸子看不着的另一端,便该是他的相公了。 周遭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顾兄真是好福气啊,祝早生贵子,三年抱俩!” “两姓联姻,秦晋之好!好姻缘啊好姻缘!” …… 沈柳听得心虚,他能感觉到,边上人确实腿上有疾,走起路来摇晃,一瘸一拐的。 可饶是这样,他仍然驾了马,带着亲朋好友过来迎人,该是个很好很真诚的人,该是对这场婚事颇为满意。 他若是知道自己是个假的…… 沈柳不敢深想。 边上人帮忙掀了轿帘,又小心翼翼地扶他进去。 待他坐稳了,才叫轿夫起轿。 * 婚房里,烛火摇曳,满屋生香。 沈柳坐在床榻上,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说话声:“真的醉了,赵兄海量。” “今日美景良辰,我也不多留你,若放在平日,我定与你斗酒诗百篇!” 又过了会儿,人声终于小了下去。 “叩叩”两声敲门响,顾昀川缓声道:“苏公子,我进来了。” 门被关上,脚步声响了起来,一声实一声虚,是那个顾家郎。 顾昀川看着正坐在床榻上的哥儿,心里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走近些,轻声道:“苏公子,失礼了。” 盖头掀开了一瞬间,两人皆作一愣。 沈柳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眉心皱紧,心口狂跳不止——怎么是他,他……见过他。 三年多前,白云镇年祭。 周遭十里八村的都知道,白云镇年祭敬神明、祭先祖,总有富户散财施粥,运气好的,没准能吃上白面。 沈柳听得心痒,便带上小妹,跟着村子里几个年纪稍长的哥儿,一同驾牛车去了白云镇。 年祭在镇子远山的寺庙里,他们到时,正赶上庙里放斋饭。 沈柳排在人群末流,等着放斋饭时,就看见青石板的长阶上,行来位少年公子,着一袭月白长衫,身姿挺拔,清俊的像一只鹤,叫人移不开眼。 沈柳就那么巴巴瞧着,像凡尘俗世的泥巴,偷偷望一眼菩提,只望着,丝毫不敢觊觎。 那时候小妹还在身边,挽着他的手臂,问他在看啥? 沈柳慌不择言,胡乱说:“在、在看花……” 一朵永远不可能属于他的高岭之花。 可而今,这花却近在咫尺。 沈柳的心口不可抑制地疯狂震动。 忽然,眼前男人缓缓伸出了手,摸上了沈柳的耳朵。 指腹在耳垂上捻过,顾昀川的眉心越皱越紧。 他虽与苏青岚只幼时见过几面,可苏青岚耳垂上的痣他没有,他不是苏青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他曾退过亲 一霎间,顾昀川百感交集,愤怒、不解、酸楚……全都聚集在喉口,让他呼吸困难,巨大的耻辱感犹如长夜里挥之不去的梦魇,几乎要将他啃噬干净。 可是,他曾主动退过两次亲。 第一次是他中了案首之后,母亲同他说——“你也算是榜上有名,有脸面去提亲了。” 而这,是他头一回知道自己身上有婚约。 顾昀川不愿攀附权贵,更不敢将高悬的明月拉进棚户里,他主动去退亲。 苏父见了他,说他年少有为,前途无量,既是长辈的约定,儿孙自当守诺。 第二次是他摔跛了腿,顾家不多的底子和官府每月微薄的津贴,都被他连日的医药花费消耗殆尽。 而他,再也仕途无望,什么前程似锦、平步青云,全都成了黄粱一梦。 苏青岚这样的公子,不该承受这些委屈。 可这次,苏父仍未同意,他说苏家重诺,苏青岚重情。 所以为了这场婚事,顾家费尽心力的筹措。 礼金就足三十两,并一只家传的白玉镯子、一对沉香木雕花匣子、君品轩的文房四宝、窖藏了二十年的状元红、绸缎布面…… 他又拖着耻于见人的跛腿,不顾众人嘲笑,亲自迎上了门。 怕苏家人觉得怠慢,喜宴虽然设在自家院里,可庖厨却是花了一两银子从酒楼里请的。 可结果呢?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 顾昀川轻轻松开沈柳耳垂上的手,垂下头难忍地呼出一息:“你是谁?” 沈柳一愣,本能地否认,却心虚地咽了口唾沫,他支支吾吾道:“苏、苏青岚。”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顾昀川眼睛涨红,声音已经压抑到了极致,抖得厉害。 沈柳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瞳孔微颤,再不敢隐瞒,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以头抢地:“我、我是石东村的沈柳。” 顾昀川嗤笑一声,石东村……苏家还真是费尽了心思,从这么老远弄了个人过来:“苏家给了你多少银子?让你做这种事?” 沈柳抬头看向顾昀川,却恰好对上他发红的眼睛,一霎间,沈柳像是被灼伤一样,慌忙低下头:“没……没给我银子。” 他吸了吸鼻子:“前几年闹饥荒,又赶上温疫,小妹死了,今年……我阿爹也病死了,家里穷,买不起棺材板,我、我卖身,苏夫人帮我葬了父亲。” 顾昀川沉默未语,这男孩儿确实瘦,一张脸上没几两肉,就算喜服遮掩着,也能看出身躯单薄。 “多大了?” “十七……” 瞧着不像,又瘦又小的,顶多十五。 顾昀川唇线拉平,缓声说:“先起来吧,明日一早……同我去苏家。” 闻言,沈柳感觉眼前一阵发黑,是了,他算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敢有登天的妄想。 他狠闭了闭眼,待眼前清明之后,颤抖着爬了起来。 一阵窸窣碎响,顾昀川低下头,就见沈柳小心翼翼地拉起喜服袖子,将一只白玉镯子取了下来,轻轻放到了床榻上。 这只玉镯子本是一对,是他阿娘的嫁妆,给了他和小妹各一只,这回放进了聘礼单子。 顾昀川伸手,将玉镯子握进手中。 顾家传给“儿媳妇”的镯子,如今又回到了他手里。 夜已经很深了,红烛映着墙壁,烛影摇曳,窗外蛙声寥寥,夏梦缠绵。 顾昀川探腿下床,脚才碰着地,眉心跟着一紧,他腿伤已经半年多了,摔断了骨头,膝盖以下没有知觉,可一碰着哪,腿骨连着膝盖就是一阵刺痛。 他咬牙站稳了,脱下喜服,铺在地上。 沈柳知道他不想和自己睡一块儿,即便在替嫁前,梳洗嬷嬷已经将他刷洗干净了。 “我来吧。”沈柳走过去,将摇摇欲坠的男人扶坐好,“褥子……放在哪啊?” 见顾昀川指了指,沈柳走过去打开柜子,将褥子抱了出来。 他瞧着铺在地上的喜服,这顶好的衣裳……想捡又不敢捡,忖了会儿,轻手轻脚地将褥子铺在了上头。 沈柳睡过山洞、住过破庙,都是硬实的土地作炕,而今能有块褥子睡,真的是很好了。 他脱了冠,却听见一阵响动,回过头时就看见顾昀川已经下地,挪到了褥子上。 “我、我来睡吧。” “你是哥儿吧?” “啊……是。” 沈柳仓皇地揪了下袖子,他是哥儿,只是打小吃不饱穿不暖,又挨饿受冻过来的,眉心的孕痣淡,眼下脸上涂了厚粉,更瞧不出什么。 可他确实是个哥儿。 “没有让哥儿睡在地上的道理。”顾昀川躺下,他腿不好,累了一天了,乏得很。 沈柳瞧着人,指头绞得死紧。 没听见动静,顾昀川睁开眼:“怎么不去睡?” “啊……就去就去。” 沈柳脱下鞋,爬上床榻。 “喜服脱了。”顾昀川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我不看你。” “啊……是。” 沈柳脱了喜服,齐整的叠好,放在床边,他只着单薄的内衫,掀开被子,盖在了身上。 正是夏末,早晚微凉,这被子薄厚得当,又是新打的棉花,盖在身上很是舒服。 沈柳从没睡过这样的床,盖过这样的被,他想他快要登天了……还有这顾昀川,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只是他没有这福气。 见人睡下,顾昀川起身,想将桌案上的红烛熄了。 忽然,身后传来很小很小的声音:“能、能亮着吗?” 沈柳以前听人说过,洞房里的红烛要亮一整夜的。 虽然……他明儿个就得走了。 顾昀川回过头,正见着大红喜被里那一张小脸,可怜巴巴地瞧他。 他将剪刀放回桌上,折回褥子:“睡吧。” * 时值夜短,五更天已经泛白了。 以往时候,顾昀川因要苦读,起得颇早。倒是腿伤之后,晚起了许多,可也不过是鸡鸣三声,就睁开了眼。 日光还没有照进来,屋子里昏暗,却静悄悄的,床榻上空空荡荡,人已经不在了。 顾昀川身上多了床被子,龙凤呈祥的红喜被,该是昨夜盖在那小哥儿身上的,而今却把他包裹得严实又暖和,也不知道在他身上盖了多久。 他起身,跛着腿,费劲地将被子放上床榻,返回来叠褥子。 敲门声响了起来,外头是个姑娘的声音:“阿哥,你醒了没?” “醒了。” “那我能进吗?” “进来吧。” 门被推开,进来个穿鹅黄单衣的姑娘,瞧着十四五岁,头上梳着双平髻,很是漂亮。 她一眼就瞧见了放在地上的褥子,惊讶道:“哥!你俩没睡一块儿啊?” 顾昀川在嘴边比划了个“嘘”:“小心让娘听见。” 顾知禧忙点头,返身将门关严实了,蹲到顾昀川身边,帮他一块收拾褥子。 “你就睡这啊?”顾知禧细眉毛皱紧,“夜里怪冷的。” 顾昀川没说话,却听这小姑娘又细细碎碎念叨起来:“哥你这样哪行啊?老过不去心里的坎,夫郎不就成守活寡了,阿娘啥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 顾昀川被说得脸上发烫,他早些年光顾着读书,从没想过风花雪月,他又不好龙阳,就算那哥儿和真正男人不相同,可到底是…… 他抿了抿唇:“你都哪听来的胡话?被人知道了还嫁不嫁人了。” “我早说过了,我不嫁人,我照顾阿哥一辈子。”顾知禧垂下头,“眼下哥夫来了,我给他打下手。” 顾昀川沉默许久,叹气道:“事情都过去了,哥也看开了,你别再想了。” 见顾知禧眼睛泛起红,顾昀川忙打岔:“你瞧见沈……苏青岚了吗?” “嗯。”顾知禧瓮声瓮气地说,“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了。” “干活?” “我还吓一跳呢,那金贵的小少爷咋起来的这么早。” 顾昀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做什么了?” “给灶台的碗全洗了,码得规规整整的。” 昨个成亲,席面上要用的碗筷多,家里备不齐这么些,就邻里各家凑一凑。 顾家人手不够,顾母又请了亲戚过来帮忙,席面一热,心里高兴就多喝了些酒,到散场时也就舅母和几个表姐妹还清醒些,帮着收了碗筷。 夜深了,顾母和顾小妹便没再多收拾,打算等明儿个一早再洗…… 顾知禧抿了抿唇,又道:“我进灶房时,他都烧上粥了。” …… 辰时初,日头东悬,霞光晕染云层,一片暖融融的金。 顾昀川推门出来,就见院子里架上了小方桌,赵春梅将碗筷摆好,见了两人:“让喊你哥吃饭,咋去了这么久?川儿快去洗把脸,饭马上好了。” 顾昀川应了一声,他向来不要人扶,顾知禧便跑去灶房里抢着帮他打水。 等顾昀川到了灶房门边,却见沈柳端着木盆出来,他未施粉黛,身着月色银线回字短袖衫,倒衬得人很是清秀。 沈柳看着顾昀川,不多好意思地别开脸,小声道:“我瞧床边上只放了这一套,就穿了……” 顾昀川抿了抿唇:“嗯,本来就是给夫郎准备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与苏家和离 给夫郎准备的…… 沈柳不敢深想话里的意思,赶忙将木盆放到了灶台台面上:“井里打的水,冰手,我兑了些温水。” 顾昀川“嗯”一声,就听顾知禧笑着说:“我给哥打过这多回洗脸水,都没想着兑点温的,是我不知道疼人了。” 沈柳被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夏天热,冷、冷水洗着精神。” “哥夫好会说话呀。” 待顾昀川洗漱完,早饭也摆好了。 顾家人过日子,没人是不干活的,赵春梅放了碗筷,顾知禧端了热粥,就连腿脚不利索的顾昀川,也帮着拿了小菜。 昨日吃过了大鱼大肉,今早上竟格外想吃些清粥小菜。 桌子上一锅新熬的花生蔬菜肉粥,鲜肉切成碎沫,过油炒过的,花生煮透冒着油香,再配上青绿的蔬菜,鲜而不腻,很是好吃。 一盘葱炒鸡蛋,鸡蛋是隔壁邻居吉婶昨儿个吃席送的喜礼,家养的笨鸡新下的,炒出来的蛋黄嫩生生的。 一小碗自家腌制的咸菜,大白萝卜切成细丝,在日头下晾晒成干,再用井水投洗干净,放进坛子里,配上佐料腌制过,每次吃,用筷子从坛子里捞出些许,再切上些小米椒,很是解腻。 还有一笼粗面馒头,是赵春梅一早到灶房,见沈柳在做粥,配粥现做的。馒头刚出锅,冒着热气,个个圆圆胖胖,满是谷物的香。 四个人围着方桌而坐,沈柳并着腿,两手垂在腿间,没人叫他动筷,他不敢伸手。 赵春梅舀了一勺粥,见边上小哥儿垂着头没动,温声道:“乖儿,拿碗啊。” 沈柳听见了,却从没想过是在叫自己,直到边上顾昀川开口:“叫你呢。” 沈柳这才回神,慌慌张张地两手捧住碗来接。 菜粥落进白瓷碗里,赵春梅又特地舀了些肉碎,见人还傻举着碗:“别捧着了,烫手。” 碗轻轻落在桌上,沈柳心里砰砰砰直跳,“乖儿”两个字,像对自家孩子的腻歪称呼,原是在叫他…… 顾知禧喝了口菜粥,眼睛都睁大了:“好香啊!我还是头回吃放菜的,这是哥夫家里的做法吗?” 沈柳不知道咋说,他打小没吃过啥好东西,花生菜粥是他阿娘还在时,逢年过节才会给做的。 那会儿家里穷,一年到头见不着什么荤腥,阿娘就用打好的苞谷,换人家两指来细的瘦肉,剁得碎碎的,和花生、青菜一并下入锅里,就算过大节了。 今儿早上,沈柳将院子扫过一遍,打扫灶房时,瞧见地上放了挺多喜礼。 他虽是替嫁,可也算是正儿八经成了亲,爹娘小妹死得早,没人为他送嫁,他想做上一碗阿娘做过的粥,也算是有人惦记着他,若是顾家人也愿意吃,就更好了…… 他不敢多用顾家的东西,只切了一小片猪肉、抓了小把花生米和几棵青菜苗。 想着反正过了今天就要走了,就是挨人说,也就这一回。 许是燃起的灶火太亮了,没多会儿赵春梅和顾知禧就进了门。 沈柳慌得不知道怎么解释,可赵春梅并没有责怪他,还撸起袖子和他一起干活,说再蒸一笼馒头,和他的粥配一块儿正好。 顾昀川见沈柳答不上来,又在那咬嘴唇,夹了筷子萝卜干到顾知禧碗里:“要是觉得好吃,就同你哥夫多学学,也好自己做。” “嗯,好。”顾知禧埋头又喝了一大口,伸手拿了个馒头,见沈柳只顾着喝粥,“哥夫怎么不吃馒头?吃不惯吗?” 沈柳一怔,他已经吃了顾家这一大碗稠粥了,咋好再吃人家馒头,他指头抠着碗边:“我、我饱了。” “我喝一碗粥都不饱,你咋会饱。”顾知禧瞧着沈柳的细腕子,“那你吃半个。” 说着,她将馒头掰开,递了过去,才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的香。 沈柳不敢接,直到顾昀川接了顾知禧的馒头,复又递给他,他才双手捧了过来。 沈柳张嘴咬了小口,白面混了玉米面的馒头,好香好甜。 赵春梅瞧他那珍惜的样子,心里一阵酸疼:“好吃吗?” “好吃。”沈柳抿着嘴笑,眼睛弯弯的一条,瞧着可乖。 赵春梅又给他夹了筷子鸡蛋:“多吃些,也太瘦了。” 日头渐升,晨风温凉,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 几人说说贴己话,粥锅已经见了底,顾知禧平常也就一碗粥一张饼的饭量,今儿个吃了两碗粥、半个馒头。 她放下筷子,看向沈柳:“哥夫一会儿有什么安排吗?” 沈柳被问得怔住,又不由自主地看向顾昀川,昨夜男人说要带他去苏家的。 顾昀川知道沈柳在看他,毕竟那眼神半点不会掩饰,像两团小火苗,可他起了坏心思,偏就不看他。 顾知禧说:“那我们去后山摘果子吧,阿娘前儿个还说要做甜汤。对了,还能捉蝴蝶,可好玩了。” “啊?我、我……”沈柳急得耳朵发红。 “你老看我阿哥干啥呀?”顾知禧也随着沈柳的目光看过去,“哥,你不叫他出门啊?” 顾昀川这才抬起眼,轻声道:“去玩儿吧。” 小姑娘这下真的欢喜了,帮着把碗筷收到灶房,又蹬蹬蹬跑了出去。 沈柳正想洗碗,就听赵春梅道:“拿了网子去玩儿吧,碗放着我来洗。” 话音落,顾知禧已经背着小竹筐回来了,小筐里是一条长竹杆,杆子顶头用麻绳捆着把小镰刀,用白布厚厚裹着,杆尾自竹筐的缝隙里穿过半截,是用来打果子的;一只小网子,一个葫芦瓶,是用来捉蝴蝶的。 “哥夫,咱走吧?” 沈柳应了一声,跟着出了门。 路过院子,顾昀川还坐在原地没动。 顾知禧跑过来:“哥,我俩出门了!” 沈柳跟在后边,小声道:“我、我也出门了。” “嗯。”顾昀川看着他细瘦的胳膊、单薄的肩膀,“好好玩儿。” 沈柳微微愣了下神:“啊……好。” 赵春梅手脚麻利,没多会儿就把碗洗好了。 她在灶上坐好药锅,待药汤煮沸了,换成了小火慢烧。 顾昀川的腿治了大半年,大夫也看了不少,他是膝盖骨头碎了,往下都没有知觉,吃什么药也好不了。 那会子,赵春梅白天哭完夜里哭,他儿开蒙早,别家孩子还在大人怀里哭闹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学堂里背书了,那小个孩子,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刮风下雨从不肯歇,吃尽了苦头。 顾昀川跛了腿后,别人都说他这一下,摔断了顾家的青云路,可她做娘的,只心疼他儿子焚膏继晷的十数载。 所以只要有一点法子,她也不肯放弃,就算治不好腿,至少能让顾昀川少受些病痛之苦。 赵春梅擦干净灶台,又看了遍火,她从灶房出来走到院子里,方才吃饭用过的小凳子还没收,便坐到了顾昀川对面的矮凳上。 儿子大了,许多话不好生说,赵春梅局促地搓了下手:“灶上煎药了,一会儿就好。” 顾昀川见她面露难色,想着该是有话想讲,等了好半晌不见动静,他缓声道:“阿娘,您有话就说吧。” “娘是想问你,你究竟是咋想的?” “什么咋想的?” 赵春梅抿了抿唇,手在裤缝边搓了一把,艰涩道:“那孩子……不是苏青岚吧?” 闻言,顾昀川心里倒是没多惊讶,他阿娘向来耳聪目明,许多事比他看得都清楚,可他还是开口道:“怎么看出来的?” “阿娘再是没见过苏家那孩子,可却听过不少。” 苏家是白云镇有名的大户,也是为数不多家里有仆随的,苏青岚被娇养着长大,小少爷的脾气,十指不沾阳春水。 他嫁进来前,赵春梅就一直担心会委屈了人家,更怕他稍有不顺心就闹脾气。 谁知道成亲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这孩子就起来干活了。 一个人扫了院子、洗了几十只碗,又给早饭做上了,那勤快的模样,像是做惯了活儿,还有那副干瘦的身板子,哪像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赵春梅眉心皱紧:“胳膊瘦得还没麻杆粗,手上全是茧子、还有伤,瞧着怪可怜的。” 她叹口气,不忍心再往下说:“所以川儿……你是啥打算啊?” 他是什么打算……顾昀川没想好。 昨儿个夜里,他知道的突然,确实怒火攻心,可到了今天,已经平静了不少,等知道这小哥儿大清早的忙前忙后,那所剩不多的气,也早消了。 他瞧见阿娘和小妹这般欢喜,甚至有些庆幸,嫁过来的不是苏青岚。 赵春梅见他一直没说话,轻声道:“是委屈你了,要不是这该死的苏家,你也能娶个心怡的姑娘,总好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哥儿。” “娘想着,你若真不欢喜,咱就同他家和离,走过了明道,也不算背信弃义,再重新给你相看……”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这一场婚事下来,家里积蓄已经空了,而他,确也没有所谓心怡的人,他喉结微滚,哑声道:“是不是姑娘……我不在意。” 赵春梅听他这般说,皱紧的眉头稍微松了些,她轻声问:“那你觉得这小哥儿咋样?” 不知道怎么,顾昀川蓦地就想起沈柳在饭桌上的样子,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己,像草窠里受了惊吓的兔子。 顾昀川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平日里不苟言笑,却也生出些逗人的念头,明知道人家是想寻问他的意思,他却偏偏装作看不见。 他垂眸,都想笑话自己幼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打果子 顾昀川没说话,赵春梅拿不准他的主意,温声道:“苏家固然好,可他们瞧不上咱顾家,就算找上门给人换回来了,也是落一身的埋怨,才开头日子就这么难过,往后有的糟心的。” “娘和宝妹都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不管是啥样的娃儿,只要对你好就行,我瞧着这小哥儿很是听你的话,往后有商有量的,日子才好过……” 半晌后,顾昀川开了口,自己都没察觉地轻勾了下唇角:“我觉得他挺好的,乖巧听话。” 赵春梅有些意外,她忙说道:“你若觉得行,娘也同意,这娃儿一看就是老实孩子,娘瞧着也高兴,只是苏家这事做的太不上台面,这么埋汰人,我心里憋着气,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算了。” 顾昀川点了点头:“两家说清楚也好,往后……少些纠纷。” * 白云镇后山,是一片挺茂密的树林,古木参天,树冠层叠如云海,有各色鸟儿自树枝梢头展羽,叽叽喳喳地啼叫。 这时节,正是果子长势好的时候,又大又甜,有不少人家背着小筐,到山里摘了吃。 沈柳和顾知禧到林子边的时候,有几个相伴而行的妇人正拎着小篮子回来,隔着老远就打起了招呼:“哎呦,顾家小妹,这位是谁呀?” 都是乡里乡亲的,顾昀川成亲的时候她们也都在场,这般问就是想顾知禧介绍人了。 沈柳怕生,他打从跟着顾知禧出门开始心里就直打鼓,昨儿个顾昀川还说要他一块儿去苏家的,他既然要退亲,干啥还让他出门啊。 这下遇着相熟的婶子,他都不知道咋说。 顾知禧倒是大大方方的:“这是我哥刚娶回家的夫郎,我哥夫。” 几个婶子笑起来:“才娶回家也不让人歇歇,就带出来了?” “摘了果子就回,不累着人。”顾知禧见沈柳躲她背后不出来,明明比她还高半头,却可容易害羞,她拉人到前面,给他介绍,“这是秋婶子,她家和咱家隔两道街,就刚路过的那片油菜地就是她家的。” “这是王家嫂嫂,做绣活可好了,到时候你生小娃娃了,找嫂嫂帮忙绣小老虎。” “这个是云婶,家里卖酱料的,下回阿娘要买酱,咱俩一块儿去呀?” 她小嘴叭叭个不停,沈柳就在边上挨个叫人。 婶子们笑着应,又细细地打量他:“这哥儿咋这瘦呢?气色也不好。” 这话儿沈柳会答,之前苏青岚被禁足,苏家对外称他病了,他抿了抿唇:“前阵子生病,这才瘦下来了。” “那回头可得好好养养。”妇人打筐子里挑出最大最红的果子塞进沈柳手里,“出来没带啥好东西,你吃果子,甜嘴儿。” 沈柳还没进林子,怀里已经捧了一把果子了,他脸上热、心里头更热:“谢谢婶子。” “这谢什么啊,得空了,来婶子家里吃饭。” 妇人们还得赶回去做活儿,说了几句话就回了。 沈柳将果子放进小筐子里,背上肩,脸上红扑扑的,他想着,这镇子可真好啊,婶子们好,顾家人好,顾昀川……也好。 俩人继续往林子里走,因着是山脚下,越往里面地势越高,古树的老根相互交错,风一起,一股子泥土味。 等瞧见密密实实的果子树,都快到半山腰了。山上风大,吹动得树枝沙沙响,连着梢头的果子都跟着晃。 沈柳将筐子卸下,把长杆拿出来,又将上头裹着的厚厚白布取了,露出里头的弯头镰刀。 这镰刀虽然开刃,但是不多锋利,也不知道是长久没磨了,还是怕小姑娘拿着碰伤了。 沈柳小时候也和村里孩子们一块儿打过果子,可只用一根长竹杆,这样式的还是头回见着。 顾知禧看出来他疑惑,解释道:“这是阿哥弄的,他说方便些。” 沈柳点点头:“是好方便。” “那哥夫我来打果子,你在树下头捡。” 沈柳听她安排,将杆子递了过去。 俩人头一回一块儿干活,却配合得很是默契。 顾知禧一看就是常来打果子的,杆子又长又沉,她就两手握紧了,眼睛紧紧盯着梢头,拿镰刀头狠力一割,小臂来长的树枝子就哗啦啦掉了下来。 沈柳猫腰到树下头给整条枝子都拖到边上,将果子一个一个的摘下来放进小筐子里。 山风吹过的叶子,有股子清香味,日头晒过的果子,通红通红的泛着甜。 没多会儿,筐子就给塞满了,顾知禧将竹竿扔到地上。 沈柳刚想把筐子背起来走,顾知禧却喊他先放下:“东西放这没人拿,咱俩上山头啊,那景色好看。” 沈柳将信将疑地把筐子放好,小跑几步跟了上去,刚到顾知禧跟前,小姑娘就把手里的果子递了过来,她咧着嘴笑:“这俩最红,咱俩上山头吃。” 其实也不是山头,而是半山腰突出来的一块儿巨大岩石,长年累月被风雨侵蚀,斑斑驳驳。 俩人坐在岩石上,顾知禧抬手指了指,沈柳放眼望去,就见层层叠叠的树林尽头,是一片金黄的油菜地,过了油菜地……是顾家。 “小时候阿哥总带我到山里摘果子,我俩就坐在这块儿往家里看。”她笑嘻嘻的,可眼睛里却有说不出来的伤感。 沈柳不会安慰人,将果子擦擦干净递到她跟前。 俩人便靠在一块儿吃果子,日光充足、雨水丰沛,果子水分十足,咬上一口,汁水就顺着手腕流了下来,沈柳怕弄脏衣裳,赶忙擦胳膊。 顾知禧帮着一块儿擦,汁水弄了满手,她咧嘴一乐,又反手擦到了沈柳脸上。 俩人嬉嬉闹闹了半天,玩儿累了,竟是连蝴蝶也不想捉了,眼看着日头高悬快正午了,便商量着回家。 这小竹筐是不大,可装满了也沉甸甸的,沈柳虽然瘦弱,到底是个哥儿,他背上筐子,顾知禧便拿了竹竿子,也算是分工得当。 正午时分,家家户户都在做饭,铲子打在锅壁上噌噌的响,香味飘到了院墙外。 俩人走到家门口,还没进大门,隔壁的吉婶就出来了:“你俩回来啦,你阿娘和你阿哥出门了,叫你俩中午来我这吃。” “出门了?”顾知禧心里直嘀咕,他阿哥腿坏了后,惯不爱出门,看了看关起的大门,忙问道,“婶子知道他俩上哪了吗?” “说是上苏家了。” “上苏家了?”顾知禧诧异地看向沈柳,“回门了?那咋没带上我哥夫啊?” “那不知道,你阿娘只说叫你来我家吃饭。”吉婶抬手叫俩人进门,“家里做的打卤面,正吃着呢,赶紧过来。” 两家住得近,总相互帮衬,吉婶家大闺女已经嫁人了,家里还剩个小小子,农忙时候照顾不过来,总放到顾家来玩。 顾知禧便也不推拒:“哎,我放了果子就来。” 沈柳打听见吉婶说顾昀川去了苏家,就开始心绪不宁,他心口砰砰砰跳地厉害,像是快要死过去了一样难受。 去了苏家,该是去退亲了,等回来了,他就得走了…… 他身上发僵,站在大门口动也不知道动,还是顾知禧回头叫他:“哥夫,进门呀。” 他应了一声,跟着进了门。 顾知禧将竹竿子靠放到自家院墙边,又从灶房里拿了个小筐子出来:“哥夫,果子帮忙拎过来呗。” 叫了几遍都没听见回应,沈柳就像块木头似的站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 顾知禧不知道他怎么了,只好自己走过来拎果子:“哥夫,你是不是饿得迷糊了?要不先上婶子家吃饭,我这收拾了就过去。” 沈柳这才自昏沉里抽回了神:“啊……走神儿了,我来拎。” 顾知禧将果子分出小半筐来,和沈柳一并拎到了吉婶家:“婶子,刚从山里头摘回来的,挺新鲜的,给小弟甜甜嘴。” “正好正好。”吉婶欢喜的接过去,“你弟成日里吵着要喝甜汤呢。” 他俩过来得晚,家里男主人已经去做工了,吉婶也吃好了饭,就剩下小儿子郑虎还坐在饭桌前吃面,卤子汤多,弄得一嘴花。 他见顾知禧和沈柳过来,忙起身到灶房里拿了两只干净碗。 吉婶给两人留了面条,在冷水里浸着,就是眼下吃,也还劲道。 她接过郑虎捧过来的碗,各盛了满满一碗的面条放到俩人面前,又将单留出来的卤子递过去:“早上才炒的,加了仨鸡蛋,你俩尝尝好不好吃?” 夏天就得吃打卤面胃里才舒服,顾知禧舀了一勺卤子,用筷子拌拌开。 大酱是新鲜黄豆发酵的,一股浓浓的豆香,再配上鸡蛋和青椒碎一块儿炒过,既有鸡蛋的软嫩香甜,又有青椒的爽脆可口,鲜香浓郁,很是下饭。 顾知禧吃得头都不抬,可沈柳心里头有事儿,明明已经饥肠辘辘,可却还是吃不下面。 他不想让人瞧出来,往嘴里硬塞,可心里头发苦,眼睛红了一片。 就在顾知禧吃第二碗面的时候,外头起了动静。 吉婶正打算去瞧瞧,沈柳已经站起身跑了出去。 “这小哥儿咋这么着急啊?” 顾知禧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唔……他找我哥去了。” 吉婶捂着嘴偷乐:“哎哟这黏糊。” 沈柳跑到门口,赵春梅和顾昀川正回来。 日光金灿灿的落在顾昀川身上,让人移不开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苏家义子 还是顾昀川先开的口:“吃好饭了?” 沈柳咬了咬嘴唇,轻轻点头:“吃好了。” “那回家吧。” “宝妹还没吃好,我等等她。”沈柳跟着赵春梅的叫法,也亲亲热热地叫顾知禧的小名,他声音本来就软,这会儿听起来,黏黏糊糊的。 明明不是在叫自己,顾昀川也听得脸热,他“嗯”一声,进了大门。 沈柳又返回隔壁院里,顾知禧抬头看他一眼:“哥夫咋回来了?” 沈柳心里清楚,只要他回去了,只要顾家的大门关上了,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他想着,就不该让瞎子看过太阳,不该让他在顾家待过这些时日,这样他就不会这么难以忍受,他就还能回到之前那种孤苦伶仃的日子。 沈柳坐到顾知禧边上,小声道:“我等会儿你。” 顾知禧还没说话,边上的吉婶先开了口:“就隔壁住着,还来回等啥。” 顾知禧笑得眉眼弯弯:“我哥夫害羞,不想让我瞧出来他惦记我哥。” “我……不是。” 顾知禧吃好饭,和吉婶又唠了会儿嗑,才和沈柳一块儿回了家。 俩人处了这小半天,感情已经很好了,小姑娘说:“娘做的甜汤可好喝了,待会儿你尝尝。” 脚才踏进门里,堂屋就传来一声:“宝妹,把门关上。” 顾知禧一愣,大白天的咋还关门呢……可还是听话的将大门关好,又用门闩插牢了。 赵春梅和顾昀川都在堂屋里,瞧样子,已经等了挺久了。 顾知禧跨进门:“阿娘、阿哥,你俩怎么坐在这啊?” 顾家的堂屋是整座房舍最大的一间屋子,堂屋正中央挂着匾额,上书“承志堂”,两侧柱子上是木刻的对联,还是祖父顾到源在世时候写的,对联中间是顾父顾宴画得云鹤山水图。 再前面是一张条案,上面放着两只青花瓷瓶,条案前是八仙桌,两侧各放着一把太师椅。 而今,赵春梅正坐在主位上,她说:“有点事儿说。” 看这架势,顾知禧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看向顾昀川,见人偏了偏头,示意她坐到边上来,她“哦”了一声,在顾昀川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沈柳在门口踌躇了许久,蹭着门框迈进了门,却再不敢往里头进了。 他缩着肩膀,局促不安地站在门边,两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那么慌乱。 赵春梅知道沈柳胆子小,她有意将声音放得轻些:“小柳,是叫小柳吧,你别站在门口啊,过来些。” 沈柳心跳如鼓,咬了咬嘴唇,往前走了两步到堂屋中间,却是没敢落座。 闻言,顾知禧皱了皱眉毛,她看看沈柳又看看赵春梅:“阿娘你叫的谁啊?我哥夫不是叫苏青岚吗?” 堂屋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好半晌后顾昀川才开了口:“今天我和阿娘去了趟苏家,把话都说清楚了,也省得日后纠缠,算不清账。” 沈柳虽然早从吉婶那知道了这些事,可真从顾昀川口中听到了,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紧,他不敢抬头,手指头绞得死紧,下唇被咬出一条血线。 顾昀川继续道:“既然不是苏青岚,和苏家的婚事便该不作数了。” 他话音刚落,顾知禧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他不是苏青岚?” 赵春梅看她急慌的模样:“小声些,隔壁都要听见了。” 顾昀川却侧了侧身:“不碍事,反正以后也都是要知晓的。” 沈柳一直没有说话,他头垂得很低,快要埋进胸膛里,一双本就瘦弱的肩膀缩在一起,不住的颤抖。 是了,不作数了……本就是假的,而今已经说清楚了,不作数了。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手握住太师椅的扶手,沉声说道:“我和阿娘本意是将礼金和聘礼一并带回来,苏家不想事情闹得难看,都换成了银子。” 他看向站在堂屋中间的沈柳,小哥儿肩膀抖得厉害,那样子,该是在哭吧,可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让人看了心疼。 顾昀川喉咙发紧,顿了顿继续道:“两家结亲的事是一早就定下的,苏家不想背上食言忘义的骂名,同我们商议,对外就说本来定好嫁进来的就是沈柳,是苏家的义子,两家还是亲家,这事儿便算过了。” 赵春梅看沈柳一直垂着头,轻声道:“小柳啊,当时只有我和川儿在,事情发生的突然,没和你商量就定下了。往后就对外头说,你是苏家的义子,本来娶的就是你,你也还住在顾家,这样行吗?” 好半晌,沈柳都没说话,只有肩膀抖得越来越厉害。 赵春梅以为他不愿意,从椅子上站起来,缓步走到他面前:“乖儿,你若是愿意,就喊我声娘,若是不愿意,就住到西屋去,我们对外还是和人说成亲了,只是过个两年再和离……” 顾家书香门第,即便落破了,也不做强人所难的事,这决定,是赵春梅和顾昀川回来路上说定的。 顾昀川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耐得住性子的人,毕竟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他从来心如止水、不急不躁。 可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看着沈柳,握着扶手的指尖却越收越紧,紧得令他心焦。 忽然,那小哥儿抬起了头,一张瘦得没几两肉的小脸上泪水纵横,实在难看。 沈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扑进赵春梅的怀里,他紧紧抱着她:“娘……” 赵春梅拍了拍小哥儿单薄的后背,哑声应:“哎。” 顾昀川这才轻轻呼出口气,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松开了紧握的手。 事情就这般定下来了,只是赵春梅还有话说,几人便还留在堂屋没走。 本来皆大欢喜,可也不知道哪儿惹了顾知禧生气,她气鼓鼓地嘟个嘴,却还贴心的把座位让出来,自己坐到对面去了。 沈柳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顾昀川旁边的椅子里。 赵春梅瞧着几个孩子,心里头就舒服,她转回身将八仙桌上的包袱解了开来,里头竟是白花花的碎银子。 赵春梅缓缓开口:“方才说了,苏家将礼金退还,聘礼折成了银子,另又多补了十两席面钱。” 还去和几个亲戚借的,剩余的银子足足有三十八两,赵春梅将这些银子分分好,留了二十两做家里的积蓄,已经包好收了起来,往后有个啥事,也好应对。 家里平日的吃穿用度、看病买药都得花钱,她又留了七两做日常用。 还剩下十一两,赵春梅看向顾知禧:“宝妹也快十五了,到时候嫁人得备着嫁妆,这里头六两留着给宝妹。” 镇子上姑娘嫁人,多得是只收聘礼不出嫁妆的,就算出了,一床被子并几件衣裳,就已经是很好的了。 赵春梅想的周全,生怕姑娘受委屈,给银钱已经预备好了。 顾知禧却皱紧了眉头,她鼓着脸:“我都说了,我不嫁人。” “傻话。”赵春梅看一眼顾昀川,“你哥还要不着你伺候,净说些没边没际的话。” 见顾知禧撅嘴不言语了,赵春梅继续道:“里头还有五两给川儿和小柳,也算是成亲的压箱钱。” 闻言,顾昀川忙道:“娘,不用,我们平日都是吃家里,自己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他近日也卖了些字画,有些余钱。 “又不是给你的,人家小柳嫁过来,无依无靠的,总得留些银钱傍身呐。”赵春梅看去沈柳,伸手招呼他过来领钱。 沈柳不敢动,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而且他一个嫁过来的哥儿,咋好拿顾家这么多钱,他还不起的。 沈柳小心翼翼地看向顾昀川,寻问他的意思,许是要同他说话,男人微微侧过身,挨得很近:“叫你呢,去拿吧。” 沈柳抿了抿唇,好半晌才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到赵春梅跟前将银子捧进了手里。 那小心的模样,像只护蛋的老母鸡,顾昀川用余光瞧他,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边。 见人回了座位,顾昀川才伸手进衣服里,将个小布包拿了出来。 里面是一只银镯子和一柄雕花的银钗,他道:“回来路上买的,宝妹过来拿镯子。” 顾知禧本来还气着,这会儿听见叫她拿镯子,忙起身跑了过来,她伸手接过,左右地瞧:“这镯子可真好看,谢谢阿哥。” 顾昀川又看去沈柳,伸手将银钗递了过去:“你的。” 沈柳不敢置信:“给我的?” “嗯,一人一个。” 沈柳双手接过银钗,肿得核桃似的眼睛就离不开了,不大的小脸儿上终于漾起了笑。 * 顾家大门又重新打开了,夏风卷着花香温柔地吹来,拂得人脸上痒痒的。 顾昀川回了房间,顾知禧在院子里洗果子,沈柳走过去蹲在她边上,轻声道:“我和你一块儿洗呗?” 顾知禧看他一眼,鼓着个小脸儿不理人,她还气着。 沈柳本来就胆子小,见顾知禧这样,更不敢帮忙了,只小声说:“对不起。” 其实打听了阿娘说沈柳的身世,知道他过得这般苦,顾知禧就已经不怨他了。 可她还是气的,阿哥和阿娘都知道了,就瞒着她,而且她还和沈柳一块儿摘了果子呢,他也不告诉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同夫郎送碗筷 小姑娘鼓着小脸儿洗果子,搓得果皮吱吱嘎嘎作响。 沈柳又往她边上挪了些,小声说:“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见人还不理,他咬了咬嘴唇:“我、我那会儿不知道咋说……你、你别气了嘛。” 顾知禧“哼”一声:“阿哥和阿娘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我没同他说。”沈柳伸手挠了下脸,“是、是你阿哥自己发现的。” 顾知禧缓缓停下手,她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他自己发现的?” “嗯。”怕人不信,沈柳忙又补上一句,“真的。” 小姑娘这才和缓了脸色,哼哼道:“往后可不能骗我了。” “不骗不骗。” 好一会儿,顾知禧把木盆往沈柳边上挪了挪:“那一起洗嘛。” 俩人很快就和好了,还一块儿洗了果子。 顾知禧进灶房里拿了个干净的小木盆,将洗好的果子一个一个挑出来,拿布巾擦干净后放进了盆子里。 水果甜汤的做法也简单,就是将果子洗净去皮切块,待水滚沸了放进锅中。 去掉些柴火转成小火,加些红枣、陈皮、冰糖,再熬上小半个时辰就能出锅了。 赵春梅在灶房里已经将东西都备好了,红枣对半切开,挖去了中间的枣核,陈皮洗净切段,码放在一旁。 待顾知禧和沈柳进来时,铁锅里已经放好了水,赵春梅正在生火。 火折子轻轻一吹,顶端就冒出了火星,渐渐燃成了火苗。 赵春梅拿一把干树枝点燃,塞进炉膛里,再加些小木头块,待火势大些,添一把柴火。 灶上的锅大,水也多,烧开还得有一会儿。 赵春梅正好趁着这时间,将果子都收拾出来。 沈柳本想帮着干点啥,她却摆了摆手:“不用,你和宝妹坐边上看着点火就行。” 俩人各拉了一把小凳子过来,并着两腿,手肘抵着膝盖撑住脸,灶火就在眼前跳动,橘黄橘黄里透着红,烤得人脸热。 赵春梅瞧一眼两个孩子,越瞧越高兴,垂着头笑。 她家这个姑娘是个没心眼的,她还担心儿子夫郎嫁进来,俩小孩儿闹不愉快,看这其乐融融的样子,她放心多了。 沈柳见火苗小了些,伸手添了把柴,抬起头时,就见个小碟子放到了他眼前。 “甜汤还得有一会儿,你俩先吃点果子。” 碟子上放了小勺,果子都是去皮去核的,沈柳接过来,轻声说:“谢谢阿娘。” “这有啥好谢的,快吃吧,甜甜嘴。” 正说着,水终于滚沸了,打在锅盖上螃蟹吃水似的噗噗地响。 赵春梅让俩人往边上坐坐,她打开锅盖,将切好的果肉放进了锅里。 果子甜汤没有那么快好,往常时候,都是赵春梅忙其他的事,顾知禧留在灶房里看火。 眼下有沈柳在,她想拉着他一块儿看火,还能说说小话儿。 赵春梅看向顾知禧:“昨儿个借人家的碗还没还,叫你阿哥出来把碗还了。” 镇子上成亲摆喜宴,一家备不出这么多碗筷,就各家借一些,第二天再还。 顾知禧自灶火前抬起脸:“阿哥腿脚不方便,我去还吧。” “你去还啥。”赵春梅看去沈柳,“让你阿哥带着小柳一块儿去,也好认一认人。” 闻言,沈柳微愣,待会儿要和顾昀川一块出门,那旁的不就知道自己是他夫郎了……他垂下头,脸上起了一片红。 顾知禧一听这话,忙从凳子上起身,噔噔噔地跑出了门。 与卧房相连的,是一间不算大的书房,此时开了半扇门,正对门的墙面上挂了云游山水的挂画,东面是书架,西面放着一张长条木桌,顾昀川正坐在桌前写字。 顾知禧敲了敲门框:“阿哥,我进来了。” 还不待顾昀川应声,小姑娘已经走到了跟前:“阿娘叫你去还碗呢。” 顾昀川搁下笔,自笔墨间抬起头:“还碗?” “昨儿个喜宴的碗。”顾知禧抿了抿唇,“阿娘叫你带哥夫一块儿去,认认人。” 顾昀川耳尖有点发红,他沉默片刻:“好,我收拾一下就去。” 要走远路,他得把手杖拿出来用,要么这条废腿多是撑不了太久。 “那我回灶房看火了,阿娘做了甜汤,等你俩回来了正好喝。” “好。” 顾知禧回了灶房,这会子,沈柳和赵春梅已经将洗好的碗筷,按照人家分好了。 以顾家为始,南北两面各借了几家,南边人家少一些,便先从这边开始还。 顾昀川出来时,沈柳已经在大门口等了。 看见他过来,小哥儿忙弯下腰,将装着瓷碗的木箱子背了起来,本来就单薄矮小的身子骨,快要被木箱子压垮了。 沈柳自己却没觉得多重,以前他跟着阿爹四处讨生活,雇主从来都把他当汉子使,搬苞谷、扛箱子、拉石块……他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他正想出门,一只大手却自他背后穿了过来,将那木箱子接了过去。 沈柳扭过头:“啊?我、我来背吧?” “太沉了。” “不沉的,没多重。”他没几两肉的小脸上露出刻意的讨好的笑,看得顾昀川难受。 “在顾家不用。”他反身将木箱子背到自己身上,“有我在,你不用做这些。” 顾昀川拄着杖子,拖着半条废腿跛着出了门,那小哥儿还在门里傻站着,他回过头:“怎么你个好腿,还没我走得快了,跟上。” “啊,来了。”沈柳脸上红扑扑的,忙跟了上去。 正好是申时初,吃过午饭后,许多妇人孩子正坐在门外的树下纳凉,蒲扇摇风,纳鞋底、剥豆子,东家长西家短,倒也打发时间。 顾昀川腿伤之后,除去到苏家迎亲、上书铺,已经许久不出门了。 这会儿他带着夫郎出来,像是引了一场风波,唠嗑的停了嘴,纳鞋底、剥豆子的停了手,所有目光都朝他齐齐看了过去—— “哎呦这不是顾家汉子嘛,出门干啥去呀?” “瞧着瘦了不少,伤筋动骨的可得好生养养。” “这是你那个夫郎吧,乖乖巧巧的。” 婶子婆姨的嘴是碎了些,却没什么恶意,沈柳性子内向,胆子又小,一双双眼睛瞧着,他直往顾昀川背后头躲。 顾昀川偏过头,只看到小哥儿乌黑的发顶,他只好侧过身,伸手握住他的腕子,将人拉到了身前:“这是我夫郎沈柳,小柳儿,叫人啊。” 沈柳只感觉腕子上又热又烫,连带着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婶子们好,我、我叫沈柳。” 几个妇人皆是一愣,丘婶子皱紧眉头:“沈柳?咋姓沈呢?不是苏家的小哥儿吗?” 顾昀川温声说:“他是苏家的义子。” “义子,咋是义子了呢?之前不是一直说是苏家那个什么小儿子?” “是小儿子。”真算起来,他比苏青岚还小了半岁,顾昀川没再多解释,“昨儿个喜宴借了些碗筷,我和夫郎还得去还,就不多打扰了。” “哎哎好,有事儿就先忙,等空了来婶子家吃饭。” 又寒暄了两句,顾昀川拉上沈柳的腕子走了。 他腿跛,走得就慢,沈柳在边上慢慢地跟,晌午风热,拂得他的脸颊起了一层云霞。 刚走不多远,背后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是说苏家的小哥儿嘛,咋就姓沈了?” “谁知道呢,长得瘦,孕痣还淡,这顾家怕不是遭人骗了呦……” 沈柳听得脸色发僵,肩膀也跟着抖起来,可腕子上的大手却缓缓移了位置,将他的手掌握紧了。 顾昀川缓声道:“镇子上就是这样,人多嘴杂,一不小心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不过人多也好,许多事儿说上三五个月也就淡忘了。” 沈柳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忽然,那只大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阿娘叫我和你一起出来,就是想同邻里都说清了,你才是我夫郎,任他们如何说,这件事也已经尘埃落定。” 顾昀川说这些话时,声音温柔而平静。 沈柳偷偷瞧他,顾昀川高了他快一个头,在他肩膀旁边,能看见男人高挺的鼻梁、黑亮而深邃的眸子,而那温热的手掌却无端的让他心安。 顾昀川就像一座沉静的山,能轻易地让沈柳这潭躁动的水平静下来。 他虽然跛着,可肩膀依然足够遮风挡雨。 * 两人送好碗筷回家时,已经日落西沉,炊烟袅袅,各家都在做晚饭。 顾家院子里架好了小方桌,赵春梅正在灶房里忙活。 顾知禧端着烙饼出来,一抬头正瞧见俩人:“阿哥、哥夫回来了!果子甜汤都晾好了,我去给你俩端,润润嗓子。” 顾昀川将背上的木箱子取下,沈柳接过来:“我去放箱子。” 说着他跟上顾知禧一块儿到灶房里,还没进门就闻到一阵扑鼻香气。 夏天暑气重,番柿子蛋花汤既解暑又不怕放凉,赵春梅就先做上了,见沈柳进门:“回来了?娘再做个葱炒蛋,马上就吃饭。” 沈柳放好箱子,接过顾知禧递过来的甜汤,这会儿放凉了正好入口,酸中不涩,泛着甘甜,很是清爽。 沈柳三两口喝了个尽,他轻咂着嘴,走到灶边:“阿娘,我给您打下手吧。” 赵春梅笑着点点头:“哎好。” 小葱洗净切段,鸡蛋用竹筷子打散,菜很快就备好了。 赵春梅挖了少许猪油,就着热锅下油,嘶啦一声白烟升腾,油脂化开。 她将打好的鸡蛋汤下锅,鸡蛋滋滋的响,蓬大成金黄的云朵,再撒上把嫩葱花,翻炒一二,鲜香味扑面而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睡在床上 傍晚时分,日落熔金,远阔天际染上一片霞色。 偶尔有微风袭来,很是舒服。 院子里四人围坐,饭菜摆上了桌。 盘子里盛着刚烙好的大饼,一大碗番柿子蛋花汤,一盘葱炒鸡蛋,一小盘拍黄瓜。 天气热,烙饼放不太住,因此按人头做的一人一张,顾昀川是汉子,饭量大,比旁的多一张。 赵春梅将饼子夹到沈柳碗里,小哥儿瞧着那煎得金黄的饼面,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轻轻咬上一口,外焦里嫩,满口酥香。 这是坐在一块儿吃的第二餐饭,沈柳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拘谨了,只是还不太敢夹菜。 他吃了几大口烙饼,有些噎,抬眼看了下番柿子蛋花汤,正放在桌角,他要想喝,得伸长了手臂才能够着,他不大敢,抿着唇又咽了口唾沫。 顾昀川就坐在沈柳边上,小哥儿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底,胆小的、谨慎的,像只到了陌生环境不敢轻举妄动的兔子。 明明已经口渴得不行,却宁可再嚼两口烙饼,也不敢伸手盛碗汤。 顾昀川拿起碗,快速将汤底饮尽,将空碗放到了沈柳面前。 沈柳抬头看他,男人缓声道:“帮我盛碗汤。” 顾昀川在饭桌上向少说话,更少劳烦别人帮他做事,这一出声,赵春梅和顾知禧全都朝两人看了过来。 沈柳脸上登时红了起来,红晕蔓延到脖子上,可他还是听话地伸长了手臂,将瓷勺握住,帮顾昀川盛好了汤。 顾昀川看看汤碗,再看向沈柳:“帮阿娘和宝妹也盛满吧。” “啊,好。” 坐着盛汤不多方便,沈柳屈腿半站起身,待拿过碗将汤盛好,才又坐回矮凳上。 顾昀川颔首,温声道:“一桌子都盛了,自己的呢?” 沈柳这才明白,原来他早就瞧出来自己想喝汤了。 刚想拿碗,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将沈柳的碗拿过去,盛好汤后稳稳地落在了他桌前:“是不是挺简单的?” 沈柳耳尖都红起来,垂头点了点。 赵春梅掩着嘴笑,顾知禧倒是没瞧出来,鼓着小脸儿,黄瓜嚼地脆生生地响。 沈柳两手捧着碗,汤已经温了,可被顾昀川摸过的碗壁却若有似无的发着烫,要不然他贴到掌心的时候,咋会觉得热呢…… 日头西沉,暮色四合,倦鸟成群结队归巢。 灶房里点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照得光影婆娑,墙面斑驳。 沈柳正在洗碗,他抓一小把草木灰在油碗上抹均了,再就着水用丝瓜瓤擦干净,就在他要过第二遍水时,顾知禧进来了。 小姑娘把自后院井里打好的水桶放在地上,打开水缸盖子,拿瓢往缸里舀,她力气小,把水桶拎过来还行,提起来往缸里倒就不成了。 沈柳在洗碗间隙看了她一眼:“你放那吧,我来倒。” 顾知禧也不多客套,将水瓢放下了:“谢谢哥夫。” 沈柳笑笑:“不是多大的事,不用客气。” 顾知禧正要出门,忽然又扭头转回了身,她一手扒在门框上:“啊对了哥夫,你啥时候洗漱擦身呢?” 沈柳把碗摞好,收进柜子里:“我都行。” “那你先洗吧,我等把阿哥的洗脚水烧好再洗。” 沈柳微愣:“天这么热,还要烧水吗?” 顾知禧沉默半晌,声音发沉:“他左边腿从膝盖往下都没啥知觉,大夫说泡泡脚对筋脉好。” 沈柳咬了下唇:“要多热的水?” 顾知禧想了片刻:“寻常温度就行。” “那……我来烧吧。”沈柳脸色微微泛红,在幽微烛火里不太明显,“水热了,我给他端进去。” 顾知禧没应声,却也没走,她扒着门框瞧沈柳,目光灼灼地让沈柳脸上快要着火了,他小声问:“干啥一直看我呀?” 小姑娘摇摇头,嬉笑蹦跳着走了。 星垂平野,月影朦胧,院墙外的柳树条在风里轻轻地晃动,疏影摇曳。 沈柳端着热水进屋时,顾昀川还没有歇下,隔壁书房的灯亮着,不大的房间透着一股暖意。 卧房里没点灯,借着月色,沈柳将木盆在床榻边放下,又走到隔壁房间,门半开着,他敲了敲门框:“我能进来吗?” 里头应地很快:“嗯,进来。” 沈柳跨进门,见顾昀川还在写东西,他不认识字,可也瞧得出他笔下的字迹行云流水,该是很好的了。 沈柳搓了搓手,轻声道:“水打好了,想问问你啥时候歇?” 前些日子,顾昀川接了些替人写字的散碎活儿,祝寿词、贺章、敬神供奉……大抵是他读过些圣贤书,写得一手龙凤字,生意倒是比旁人好上不少。 过去的文人风骨,而今沾染上一身铜臭,昔日同窗扼腕痛惜,斥责他为了散碎银子忘了本心。 可顾昀川心里清楚,顾家颓势,他平日里又不善钻营,一个区区案首的名头,已经很难入仕,而今又跛了条腿,更是跌进了泥潭里,他若还自视清高,将重担全然压在母亲和小妹肩上,才是百无一用。 手里的活要得急,可价钱给的也高。这几日成亲事忙,耽搁了不少时辰,他这才挑灯奋笔。 眼下沈柳叫他回了,他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抬起了头:“就回。” 说罢,顾昀川执起油灯,缓慢站起身。 月光顺着门扉倾落,一高一矮两道影子婆娑地映在墙面上。 关上书房的木门,两人前后进了卧房,顾昀川将油灯放在靠床的柜子上,一低头就瞧见热水已经打好了,还徐徐冒着热气。 顾昀川知道是给他打的,他腿伤不愈,阿娘请了不少大夫来瞧,还是个赤脚同他阿娘说,让他多按摩泡脚,就算好不了,也能疏通经脉,舒服许多。 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日后怕是要成个残废,整日里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 他不愿意别人碰他的废腿,阿娘和小妹便顺着他的心意,却还是不厌其烦地端水倒水,而今倒是换成了他刚过门的小夫郎。 顾昀川在床边坐下,正要脱鞋,一双满是茧子的粗糙小手却伸了过来。 顾昀川忙伸手,将沈柳的手握住了,复又轻轻松开:“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沈柳微愣,无所适从地收回手,揪紧了衣服下摆。 顾昀川知道这小哥儿爱胡思乱想,紧着解释:“不是嫌你,走了一天路了,脏。” 沈柳本想说自己不嫌他脏,可咬了咬嘴唇:“那、那我铺床吧。” 沈柳不知道顾昀川今晚是不是还睡地上,也不敢问,想着要么先把褥子铺了,他今天起的早,不知道汉子把褥子收到哪儿了…… 顾昀川瞧着满地找褥子的小哥儿,不知道怎么就满心烦躁,他淡声道:“不用找了,阿娘把褥子拿去晒了。” 俩人下午去还碗筷,赵春梅就趁着这时机进屋把褥子抱去了后院。 说是晒褥子了,可这褥子被子全是成亲前几天才做好的,新打的棉花,雪白松软,哪用得着去晒,想来是顾知禧多嘴,又叫娘听了去。 可眼下他又觉得褥子没了也挺好,要不这小哥儿还想让他睡地上。 沈柳挠了挠脸:“那我去后院拿。” “不用去了。”顾昀川抿了下唇,“娘说宝妹夜里冷,抱她屋里用了。” “啊……”沈柳耳尖发红,“那你今儿个上床睡吗?” 顾昀川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见小哥儿红扑扑的小脸儿,侧过头淡淡“嗯”了一声。 沈柳忍不住睁圆了眼,复又弯起了眉眼:“好。” 待两人都洗漱好,夜已经深了,夏末暑气还未全消,有些闷人,可是到了后半夜又冷,顾昀川就关了房门,留了扇小窗通风。 他腿脚不方便,睡在靠外面,沈柳已经在床里面躺好了,他羞得厉害,心跳如鼓鸣,耳尖连到颈子一片红,脸都埋进了薄被里。 顾昀川轻声说:“熄灯了。” 小哥儿瓮声瓮气地应:“嗯,好。” 夜静悄悄的,只有蝉鸣蛙声轻轻磨着耳朵。 顾昀川累了一天,尤其日跌走了这许多路,左腿不听使唤,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右脚,现下酸痛得厉害。 他不想沈柳知道,皱紧眉头咬牙硬挺着。 好半晌,窸窸窣窣声起,沈柳自薄被里抬起了头。 借着微弱的月色,他模糊地看见男人正微微发着抖。 顾昀川听见动静,轻声道:“还不睡?不是和宝妹说好了,明早要赶集去买小鸡?” 镇子上许多人家都种菜养鸡,顾家的宅院大,除去敞阔的前后院,还有一片菜地,可却都没有养鸡。 顾知禧说早先是因为阿哥要读书,阿娘怕扰了他清静,就没养。 后头是因为要迎苏家小哥儿进门,担心他嫌鸡味太重,也作罢了。 而今沈柳问起来,顾知禧又来了兴致。 问过赵春梅和顾昀川的意思后,俩人约好了要一块儿赶集买鸡苗。 见沈柳没说话,顾昀川缓声道:“桌子上给你留了些钱,明天我去不了,你多买些喜欢的。” 今天阿娘给了五两碎银,沈柳不舍得花,抠抠搜搜挑了个最小的,说明天一早就去换成铜板。 顾昀川一想到他那模样就忍不住勾唇,还是个钱眼子。 忽然,久未言语的小哥儿开了口,他轻声问:“你是腿疼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早起赶集 许久,顾昀川都没有说话,他不太愿意和人提及他的腿,即便这是个根本无法忽视的问题,他眸色微黯:“我没事,你快睡吧。” 可沈柳却坐起身,摸索着爬了过来:“我给你按按腿吧。” “不必了。” “我、我不嫌你……而且你也不脏。” “不是,不是说这个。” “我、我也不脏。”沈柳急得磕巴,“我洗过手、擦过身了,我也不脏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顾昀川无奈地叹气,正想着如何解释,却看见夜色昏暗里,沈柳可怜巴巴的眼睛。 他喉结滑滚,指尖收紧,捏得骨节都发了疼:“那……劳烦你了。” 话一出口他当即就后悔了,可跪坐着的小哥儿却如蒙大赦,弯起眉眼,像因为吃到肉骨头连耳朵都立起来的小黄狗。 顾昀川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应下来了,负气地将油灯重新点亮,豆大的火光轻轻跳动。 沈柳让男人趴趴好,顾昀川纠结地眉心成川:“就坐着按……” “那管啥用。”沈柳把枕头拉过来,“趴这上。” 顾昀川见小哥儿一本正经的,深吸一气又呼出,最后还是依言趴在了枕头上。 沈柳坐到床尾去,他伸手去卷顾昀川的裤脚,碰到左腿时,男人下意识开了口:“别碰。” 像被火烫了似的,沈柳收回手,他看着裤脚边露出的不一样粗细的脚踝,心口不由得抽了下,手缓缓覆到了好的那条右腿上。 他的手不大,可力道却足,手握成空拳,用指节压住男人的后膝弯,顺着腿肚子一路往下。 好疼……顾昀川后背绷紧,脸都要埋进枕头里。 沈柳看着他紧收的大腿肌肉:“疼了?” 顾昀川悄悄抹了下颈边的冷汗:“不疼。” 先是拉筋,再是揉按发紧的肌肉,沈柳的手一下又一下,很是认真。 顾昀川借着微弱的灯光,悄悄瞥过去,他发觉沈柳只是瘦,眉眼竟还挺好看的,不动声色地转回脸,抿了抿唇。 顾昀川对自己的左腿讳莫如深,沈柳也不敢多碰,给他揉完右腿就收回了手。 顾昀川翻过身,酸疼的小腿竟真的好了不少,边上小哥儿困得快要睁不开眼,他伸出手,攥成拳头复又张开,缓缓落在他单薄的后背上,生硬地拍了拍:“快睡。” * 天光微亮,撕开了薄云的一角,漏出灿灿金芒。 镇子上的鸡叫过两遍,沈柳还没醒,倒是顾昀川睁开了眼,他看着睡得正熟的小脸儿,想他真是累得紧了。 这时节天亮地早,眼瞧着快到卯时了,顾昀川伸手拍了拍小哥儿的肩膀:“小柳儿,该起了。” 沈柳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伸手揉了把眼睛。 外头正响起敲门声,顾知禧早都洗漱好了,她怕顾昀川还在睡,声音放得很轻:“哥夫,你醒了吗?” 沈柳脑子不多清明,顾昀川帮着应了一声:“就来。” 晨起的声音里带着些哑,听得人耳朵发热,沈柳这下是真的清醒过来了。 他身上穿着里衣,正要换衣裳,想起来顾昀川还在,他扭过脸,支支吾吾:“我、我要换衣裳了。” 顾昀川了然,背过身去:“好,我不看。” 沈柳嫁进门是没有嫁妆的,苏家多半知晓他瞒不过几日,干脆破罐子破摔,红布盖起的嫁妆箱子里只放了两卷草席。他就连换洗衣裳也是赵春梅准备好的,好在夏天短裳干得快,两身轮换着穿倒也够用。 衣裳就放在床尾,一身湖水蓝的圆领短袖衫,按着苏青岚的尺码裁的,穿在沈柳身上显得有些大,他将绦带系到腰间,才合适些。 沈柳爬下床,将银钗插/入发间,正要出门洗漱,身后传来顾昀川沉缓的声音:“桌上钱拿上。” 沈柳看向边桌,顾昀川连钱袋子都给他备好了,他忍不住弯起眉眼:“谢谢。” 白云镇赶集,不是日日都有的,多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散落在街巷的小商小贩在镇子东头的空地上聚集,赶着日头东升贩卖货品。 清晨日光稀薄,雾气还没散尽。 走这一路,顾知禧的小嘴儿便没停过:“你俩是睡一块儿了嘛?哥夫咋起得这晚啊?” 沈柳被问得耳朵通红,咬着嘴唇半天才磕巴着开了口:“没、没干啥,昨儿个走太多路了,给他揉了揉腿。” 顾知禧怔忡:“揉腿?给我哥?” 小哥儿点点头。 顾知禧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柳,眉毛扭在一起:“不得了,可不得了……” 小姑娘还想再说话,沈柳忙道:“我、我一会儿给你买饼子,你、你别问了。” 顾知禧笑得眉眼弯弯:“那再多个豆腐脑。” “好。” 俩人赶到市集时,已经有不少人了,商户们聚在一起,成列队排好,吆喝声此起彼伏,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顺着人流走,就能将市集逛遍了。 沈柳是头一回来,很是新奇,倒是小姑娘来多了,拉着小哥儿往人堆里挤。 俩人出门早,都没顾上早饭,走这一路早都饿了,一到地方就直奔着吃食去,她早想吃市集的豆腐脑了。 卖豆腐脑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阿婆,头上围一条蓝布巾,只露出雪白的鬓角,见俩娃娃过来:“来碗豆腐脑啊?” “两碗,一碗多放些葱花。”顾知禧看向沈柳,“哥夫,两个铜板。” 沈柳笑着点头,将钱袋子拿出来,掏了两个铜板。 顾知禧一眼就认出来了,睁圆了眼:“这是阿哥的钱袋子吧?这他都给你了?” 沈柳羞红脸,忙将钱袋子拉好收进怀里:“他是见我没有……借、借我用的。” 其实他也知道,钱袋子是很私人的物件,他们村子里,有挺多姑娘、小哥儿给汉子绣钱袋子定情的。 顾知禧瞧他那宝贝的模样,歪头笑了可久。 沈柳伸手挠了把脸,小声道:“吃豆腐脑了。” 顾知禧不再闹他:“好。” 两人拉过小马扎,沈柳将背上的小筐卸到地上,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 老阿婆掀开布盖头,从筐子里拿了只干净瓷碗出来,另只手打开木桶盖子,先用勺子撇掉一层水,再舀了勺豆腐。 木桶外头裹着棉被保温,豆腐还热乎着。 自家酿的豆腐,都是用的新鲜豆子,豆腐又软又白,盛到碗里还晃荡荡的。 最要紧的还是酱油卤子,阿婆打开木桶盖,一股酱油香味溢了出来,她舀起一大勺子盖在软白的豆腐上,酱色的浓稠汤汁就将豆腐浸满了,再抓上两把香菜、葱花撒在上头,看得人口齿生津。 豆腐脑边上就是卖烧饼的,千层的芝麻酱烧饼,上头撒满了黑芝麻,外酥里嫩,沈柳也拿铜板买了两个。 两人坐在一块儿,沈柳以前没吃过这好东西,学着顾知禧的模样,用勺边将豆腐切开。 他张开口轻轻咬了一口,豆腐软嫩多汁,配上酱油卤子,口感丰富,很是好吃。 沈柳抿了抿唇:“要不买些回去……” “放碗里会洒,而且筐里还得放小鸡呢。”顾知禧吃了口芝麻烧饼,鼓着小脸儿说,“阿哥会自己去吃的,你不用担心他。” “啊……没有,我是想给、给阿娘带。”沈柳急着解释。 顾知禧抬起头,了然地看他一眼,又埋头吃了起来。 俩人吃好了早饭,继续往市集里头走。 东西贩卖得很是齐全,瓜果蔬菜、布匹绸子、香粉胭脂……大到小猪崽,小到针线,应有尽有。 沈柳却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摊子前停住了脚。 卖货的是个年轻汉子,正抱着手臂蹲在地上,见有人来了,才站起身:“客官,来看看毛笔。” 汉子只拎了个筐子,筐子上头架一块长条木板,上面摆放着毛笔。 沈柳蹲下来看,他不多会买这种东西,只觉得顾昀川该是用得上。 顾知禧也跟着蹲到他边上,小声说:“想给阿哥买啊?” 沈柳不多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卖毛笔的汉子也蹲过来,拿笔给他瞧:“这是羊毫笔,这个是狼毫的,狼毫要硬一些,笔锋利、笔画精致,小哥儿是买了自己用,还是送人啊?” “送人的。” 年轻汉子一听这话儿,忙将筐子上的长条木板端开了,仔细一瞧,筐子里七七八八装了好几种样式。 他拿出几支来:“送人得寓意好,这上头刻竹子是节节高升,这个是祥云,平步青云,小哥儿是送读书人吧,这些都是好意头。” 沈柳却摇了摇头:“有旁的吗?” “那这个。”汉子打里头又翻出一支来,“高山流水,送知己至交的。紫毫笔,紫气东来,也是好兆头。” 沈柳指尖轻磨着笔杆:“多少钱啊?” “十五文。” “十五文啊……能便宜些嘛?” “不好便宜的,这是取的山里野兔背后带锋的毛,老师傅的手艺,是好笔。” 汉子又拿出些旁的笔来给沈柳瞧,笔尖软榻无锋,毛色混杂,确实差出不少。 见沈柳是真想买,可又犹豫价钱,顾知禧帮着说话:“您就便宜些嘛,我俩打老远过来的,这一大早该是头一单吧,咱互相让一让,也图个开门大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买小鸡崽 两边磨了许久,终于还到了十二文钱。 汉子用油纸将毛笔包好,双手递给沈柳,笑着摇头:“你家这小妹可真会说道,客官您东西拿好。” 沈柳接过笔,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老板您生意兴隆。” 汉子笑着点头:“用着好的话,您再来,我镇子上有铺面,西街观音桥第二家。” “好。” 沈柳很是欢喜,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顾知禧知道他不是张扬的性子,就算是很高兴了,也不会像旁的一样手舞足蹈,她瞧着他泛红的耳朵尖,忽然道:“这喜欢我哥啊?” “嗯。” 应了声,沈柳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他脸色涨红:“我、我是说……”他抿了抿唇,不愿在这件事上违心,“他很好。” “哦~”顾知禧拖长了尾音,笑得见牙不见眼,“你才见过他两天,就知道他好了?” 沈柳咬着唇,偏头不看她,小声说:“不是两天。” 后头的话,却怎么也不肯讲了。 这话说半截的,让人听了着急,顾知禧追着他问:“那是几天啊?同我说说嘛。” “哎你瞧这个好看吗?”沈柳将面前摊子上的绣花布鞋拿起来,“给阿娘买一双,我瞧她脚上的底子都薄了。” “净会打岔。”顾知禧笑眯起眼,“好哥夫,同我说说嘛,我抓心挠肝地想听。” 沈柳闹不过她:“那、那我同你讲了,你可不兴告诉旁的。” “不告诉不告诉。”顾知禧两手捧脸,“哥夫快同我讲讲。” 沈柳便支支吾吾说了,末了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你那会儿就惦记他了?” “我、我没有。”沈柳忙解释,“我不敢。” 小姑娘咯咯咯地笑:“那眼下敢了,光明正大地惦记,反正是你的。” “你不害臊。”沈柳的指尖都泛起红,他将看的布鞋拿起来,“你、你瞧瞧这个行吗?” 顾知禧知道他害羞,不再闹他,她认真看了看布鞋:“想给阿娘买啊?” “嗯。”沈柳点头,他来顾家,赵春梅照顾他许多,就算知道他不是苏青岚,也从未因此苛待,反而视如己出,对他很好。 顾知禧却摇了摇头,她怕店家听见,和沈柳挨得很近:“家里的鞋都是阿娘做的,底子厚实,要比卖的还好些。你要真想给阿娘买鞋,不如买些棉线,再扯些布面,她指定高兴。” 沈柳又摸了摸鞋底,还是将鞋放下了:“好,听你的。” 不多远就有卖布的,店家架了辆双轮小木车,车停在角落,用大石块抵住轮子防止溜车,车斗挺大,里头装着各色布匹,在日光下很是亮眼。 围着看布的人不少,沈柳和顾知禧走过去,才发现货郎是个哥儿,他身边还带了个小娃娃,眉心一点红,也是个小哥儿。 小娃娃四五岁的模样,很是乖巧,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摇晃着两条小胖腿。 沈柳瞧着乐呵,蹲过去和小娃娃说话:“你多大了呀?” 小娃娃看看他,又看看边上的货郎,伸着藕段似的小胖手捂住嘴:“阿父不叫我和不认识的人说话,我不能告诉你。” 沈柳被逗得直笑,边上货郎也跟着笑,他看向沈柳:“客官想买什么样的布面啊?” 沈柳站起来去看车斗里的布匹,什么样式的都有,很是齐全。不过在市集上卖得好的,多还是粗布、麻布,这两样轻薄好穿,价钱也相对便宜。 “想买块布做鞋面,厚实一点的。” 货郎了然,自布匹里抽出两卷:“做鞋面得买这种混织的,硬线里加了棉线,既挺阔又舒服。” 沈柳伸手摸了摸布面,厚实又舒服,他叫顾知禧来看:“宝妹你瞧瞧,这个咋样?” 顾知禧点头,看向货郎:“还有其它花色吗?” 最后选了两种样式,靛蓝印花和岩红的,货郎给包包好,帮着放进了沈柳的小筐子里。 正说着话,一个挺高壮的汉子从人群中间挤出来,手里拿着两个油纸包。 坐在马扎上的小娃娃先张开手:“阿爹!抱抱!” “手上脏,等阿爹擦一下。” “快擦擦!” “好好。”汉子将纸包递给货郎小哥儿,“人可多,等了半天,快尝尝。” 货郎打开油纸包,里头是刚烤好的糖饼子,饼子焦香,顶头冒糖油,他低头咬下一口:“甜呢。” 小娃娃没等见抱,从小马扎上下来,跑过去抱住汉子的小腿。 汉子笑着弯腰给小娃娃抱起来,凑过去亲他的小脸蛋:“好好听阿父话没有啊?” “好好听了。” “这么乖吗?” “嗯!可乖乖!” 沈柳瞧着眼热,想着若是和顾昀川有了孩子,男人定也是这般温柔吧。 正想着,顾知禧拉了拉他的手腕:“哥夫你看,小鸡崽!” 再往前走,是集中卖家禽牲畜的。 竹编的笼子里装着鸡鸭鹅,有几只还穿过了笼子上的圆孔,抻着脖子嘎嘎乱叫。 再往远了瞧,有卖黑皮小猪的,撅着圆屁股哼哼唧唧。 卖鸡崽的是个上了年岁的大爷,坐在小板凳上,他前头放着两个竹编的圆形大提篮,里头装着毛色鲜亮的小鸡崽。 小鸡崽被收拾得很干净,个个精神头十足,扑扇着小翅膀叽叽喳喳。 沈柳走过去蹲下来,伸手拿起一只仔细看,小鸡滴溜溜地转眼睛,扯着嗓子叽叽叫,很是活份,他说:“大爷,您这小鸡崽养得挺好。” “是嘞是嘞,正经的土鸡,好下蛋。”大爷也从篮子里掏出一只,拎起来给沈柳看,“都是养过一个月才拿出来卖的,好成活。” 比起刚孵化满身绒毛的小鸡崽,这小鸡已经长出少许羽翼了,沈柳问:“卖多少钱啊?” “大只的三文,小些的两文。” 沈柳盘算了下今天的花销,又看去顾知禧:“你瞧着咋样呢?” 顾知禧也满意,小鸡长得快,再过几个月就能下蛋了,她问:“我们多买些,能便宜吗?” 大爷人也爽快:“买得多都按两文算,再给你带些苞谷。” 沈柳将背上筐子卸下来,怕这一路颠簸着,筐子底下提前铺了层布。 两人合计着买了十二只鸡苗,挑挑选选放进了筐子里。小鸡个个精神头十足,扑扇着翅膀,凑着毛茸茸的小脑瓜互啄。 背后竹筐子里不时传来小鸡叽叽喳喳的叫声,虽然闹人却不烦心,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俩人准备回了。 从市集到家的路不远不近,脚程慢的话,得走半个时辰。好在俩人有说有笑,倒也不觉得烦闷。 过了巳时中,日头悬在半空,今儿个云厚,不多热。 走了一多半的路,远天忽然闪过一道亮光,长剑劈开云霄,紧接着雷声轰鸣,要下雨了。 顾知禧“哎哟”一声,忙喊沈柳快些走:“这天变得也太快了,刚才还有日头呢。” 沈柳不敢耽搁,可脚下也不敢跑快了,生怕筐子里的小鸡受了惊吓。 不多会儿雨就自天幕垂落而至,起初还不大,到后头针脚似的越来越密,很快就将头发、衣裳打得湿透。 俩人都不是矫情人,以往时候都是踩着泥巴一路跑回家,可眼下不行,筐子里的小鸡受不得冷,淋透了再吹阵风,怕是难活的。 可这地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避雨的茅舍都没有。 实在没办法,俩人躲到了大树下,顾知禧擦了把水,忙看了看给阿娘买的棉布,好在外头包了层油纸,里头没咋湿,她裹好揣进怀里:“这地方躲不久,一会儿打雷了危险。” 沈柳一边应声,一边弯腰将背后的小筐子轻轻放到地上。 筐子没有盖头,十几只小鸡崽全都被雨水淋透了,缩成一团耷拉着小脑瓜哀哀地叫。 沈柳伸手摸到筐子底下,本来是给小鸡崽垫脚用的布巾,如今倒派上了别的用场,他抬头看向顾知禧:“宝妹,搭把手。” 顾知禧当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跟着蹲下来,帮着把小鸡崽拢好了,将布巾拽了出来。 沈柳拧了把水,将布巾蒙在筐子上,可没有东西固定,布巾一沾水,就往中间沉。 他抿了抿唇:“这雨下个没完,不知道啥时候能停。我瞧着路不远了,咱俩还是得往家赶。” 顾知禧点头:“那我帮你一块儿拎筐子。” “不得行,两个人拎更晃。”沈柳抹了把脸,“我抱着筐子走,你先跑回家。” “那怎么行,我肯定不能丢下你,叫阿哥知道了要说我的。” “我叫你回的,他能说你啥?” 顾知禧还是摇头:“一块儿回,路上有个啥我还能搭把手。” 眼瞧着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沈柳犟不过她,只好一块儿走。 他抱着筐,怕湿透的布巾沾到小鸡崽身上,手臂和筐子夹紧了布巾一头,另一头拿手用力抻着。 可饶是如此,还得走一段路就到树下拧一把水。 像是要下完夏日的最后一场雨,暴雨如注,天都下白了。 噼里啪啦的耳际嘈乱,目之所及全是雨水。忽然,一道人影自白茫茫大雨里走了过来。 沈柳先是看见了蓑衣下的半截手杖,然后是一瘸一拐的步伐。 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向半空,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扣在了沈柳的头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暴雨天 “阿哥,你咋来了?” 顾昀川没说话,将伞递给顾知禧,他见沈柳抱着筐子不多方便,撑开后才交到了他手里。 小哥儿接过伞,将伞柄穿过手臂和竹筐的空隙,把筐子遮严实后,忙又去摘头上的斗笠。 顾昀川却将他的手按住了:“戴好了。” 只这一会儿,雨水已经淋湿了顾昀川的头发,顺着脸颊淌进衣衫里。 沈柳急起来:“你头发都湿了,会着凉的。” 顾昀川看着他湿漉漉的小脸儿,无奈着叹气,自己浇成这样了不怕着凉,倒是担心起他来了。 他伸手将沈柳头上的斗笠重新戴回自己头上,又将架在筐子上的伞抽出来,举过沈柳的头顶:“回家吧。” 三人就这么缓慢地往家走,因为举着伞,顾昀川和沈柳不由得越走越靠近。 男人跛着腿走了这么远的路,要一手拄拐杖一手拿伞,呼吸声又粗又重,听得沈柳耳朵发烫。 他想着,这么远的路,就是他这样的好腿,也要走上好一会儿,那顾昀川呢,可能是在下雨的那一刻就出门了。 是接宝妹吗?或者还兼顾着接一接他。 沈柳心里发甜,不动声色地偷偷去瞧男人,他以为自己小心又隐蔽,谁料大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好好看路。” 三人到家时,雨还没停,看这势头,真是要将天都下漏了。 赵春梅正在灶房里等着,见几人回来,忙去拿布巾:“快进屋快进屋,娘做了姜汤,喝了暖暖身子。” 顾知禧跑向灶房,到门口收了伞:“阿娘,这雨下得好大,冷得很。” 赵春梅拿着布巾给她擦头擦身:“哎哟咋没找个地界躲一躲,这给淋的。” “市集太偏了,找不着地方躲。”顾知禧接了姜汤,喝了一大口,辣得直吐舌头,她伸手到衣服里,把牛皮纸包拿出来,瞧了眼里头的物件,“还好没浸透,阿娘快瞧瞧。” “给我买的啊?乱花钱。”说是这般说,赵春梅还是欢喜,眉眼都弯了起来。 顾知禧拧了把衣角:“哥夫张罗的,我给选的花色,阿娘你瞧瞧可是喜欢。” 赵春梅打开油纸包,将里头布面拿出来,她伸手摸了摸:“这好看啊。” 她偏头去看沈柳,小哥儿抱着筐子走得慢,才进了灶房:“多谢我乖儿,还想着娘。” 沈柳脸上红彤彤的,小声说:“娘喜欢就好。” 顾知禧凑过来:“哥夫瞧您鞋旧了,本来想给您买新鞋的,我瞧人家摊子纳的鞋底子还不如娘做的好,就买了布面,娘喜欢就成。” “喜欢。”赵春梅有些粗糙的手不住地摸布面,她看向沈柳:“得可贵了吧,花你好些钱。” “不贵。”沈柳微微偏过头,瞧了顾昀川一眼,“他给的钱,没花啥。” 顾知禧笑着眯眼,明知故问道:“‘他’是谁啊……” 沈柳不多好意思地挠了下脸,轻声道:“昀川给的,哎呀宝妹……” 顾昀川摘下蓑衣斗笠,放到墙边倚上,余光瞧着沈柳,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几人身上都淋湿了,尤其沈柳和顾知禧,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块干的地方。 赵春梅催着俩人喝了姜汤,赶紧擦擦身换件干净衣裳。 屋子地方不够大,又男女有别,沈柳让顾知禧先洗:“我去柴房,给小鸡崽擦擦干净。” “娘给水兑好了,端去你屋里吧,待会儿再冷着。” “没事儿,我不多冷,等这一会儿不碍事。”沈柳将地上筐子抱起来,小鸡崽毛湿答答的,冷得窝在一块儿喳喳乱叫。 顾昀川身上没怎么湿,倒是头发到胸前衣裳都湿了个透,他拿起手杖:“我陪他过去。” “川儿,把巾子拿上,给小柳儿擦擦脸,再冻着。” 顾昀川接过布巾搭在肩膀上,缓步踱到门口,给沈柳撑开伞,俩人一块儿往柴房里去。 灶房里,顾知禧捂着嘴咯咯笑:“我瞧着阿哥可仔细着哥夫了,腿脚不好,还走这老远去接。” 赵春梅不置可否:“仔细着点好,娘瞧着小柳也好,乖巧实在还知道疼人,说不准还能喜欢上你阿哥,这就水到渠成了。” 顾知禧歪着头把发带解开,随意道:“他喜欢的。” “什么?” 顾知禧睁大眼睛,伸手捂住嘴:“哎呀!我、我可啥也没说。” “快和娘说说,怎么回事?” …… 柴房在灶房的斜对面,推开门,砍好的柴码放在墙边,堆得很高。 四面都是墙,没有窗子,有点儿闷热,倒是适合小鸡崽。 沈柳将筐子轻轻落在地上,蹲下来手臂压在膝盖上,仔仔细细地看小鸡崽。 还好这十几只小鸡都半个来月的大小,淋得虽然湿,倒是还活份,转着小脑瓜四处看,叽叽喳喳的就没停下来过。 顾昀川将伞收好放到墙边靠着,他腿不好,不方便蹲下来,就站在边上瞧着小哥儿:“擦干点儿再弄。” 沈柳接过布巾,其实方才已经擦过一遍了,只是衣裳没换,湿答答地粘在身上,咋擦都不舒服。 只是这一动,又被怀里的东西硌了一下。 沈柳偏头瞧一眼顾昀川,伸手揉了把脸,轻声道:“那个……早上赶集,我给你买了东西。” 闻声,顾昀川歪了歪头,唇边勾起的弧度,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什么?” 沈柳站起身,伸手进衣裳里,将那个牛皮纸包拿了出来。 走了这么久的路,牛皮纸包已经湿了,皱得不成样子,沈柳潮湿的小手轻轻抚了抚:“湿了……不多好看了。” 顾昀川伸手接过来,潮湿的牛皮纸包上还带着小哥儿的温度,指尖轻轻摩挲:“能打开看吗?” “能、能。” 其实接过来时,顾昀川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了,可当他打开,心口还是止不住地泛了涟漪。 他上了这么多年的书塾,见过许多文房四宝,在给苏家的聘礼中,也有君品轩买地上好的笔墨纸砚,可他瞧着这紫毫笔,竟然欢喜。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喉咙、胸口汇集,缓慢地往周身蔓延,他有些口干舌燥:“我很喜欢,多谢。” 沈柳伸手抓了把脸,心口甜丝丝的:“你、你喜欢就成。” 他不敢瞧人,赶忙蹲回去:“我、我得收拾小鸡了。” 顾昀川看了他许久,到角落里将小马扎拎过来,放到沈柳屁股后面:“坐着弄。” 沈柳头都不敢抬,反手在背后摸了摸,坐到小马扎上。 他耳朵连着颈子红了一大片,顾昀川知道他害羞,心里长草了一样难受。 他本不是个好逗弄人的性子,可看着沈柳,指尖都在发痒,忍不住地想摸摸他发红的耳垂。 忽然,本就没关的门边起了敲门声,赵春梅拿着干净竹编筐子过来:“打搅你们没有?我瞧着筐子湿了,拿了个干净的来。” 这声音打破了沉默,沈柳忙站起身接过筐子:“还是娘想得周全。” 赵春梅偷摸瞧了他俩几眼,抿着嘴笑:“那娘先过去忙,还一会儿宝妹洗完了,你就赶紧过来。” “嗯,好。” 四四方方的竹编筐子大小适中,里头还铺了厚实的小褥子,很是舒服。 沈柳将筐子放到地上,坐回马扎上干活。 他知道顾昀川就在边上站着,他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一片光线,让本就不亮堂的柴房更显得昏暗,在还未停歇的暴雨里滋生出让人方寸大乱的情愫。 他得干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然总想着背后的男人。 沈柳将小鸡崽自筐子里捞出来,用干燥的布巾仔仔细细擦过一遍,才放进边上干净的竹筐里。 他做事儿认真又有条不紊,还能分出心来给两只打架的小鸡分分开,伸着指头安抚似的摸摸它们的小脑瓜。 顾昀川听着门外雨声,看着沈柳干活儿,竟也觉得心里平静。 这个小哥儿,背脊单薄,看着弱不禁风,其实像小草一样,任凭苦难波折,却也挣扎着向上。 他善良沉静,从不自怨自艾,用仅有的一点点尽力地惠泽别人,顾昀川忽然觉得……他很可爱。 沈柳不知道背后的男人心里起了一阵风暴,他将小鸡崽都收拾好,又喂了一遍食,自马扎上起身。 外头正好响起了顾知禧的声音:“哥夫,过来擦身!” “啊来了!” 沈柳红着脸看去顾昀川,眼神有些闪躲:“那个……我先过去。” 顾昀川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毛笔,指尖摩挲着笔杆上的高山流水:“我头发湿了。” 沈柳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问:“要我帮你洗洗吗?” “好。” 沈柳抿了抿唇:“那、那我洗好了叫你。” 见顾昀川点头,他心跳如擂鼓,冒雨跑向了灶房。 灶房里,东西都是备好的,干净的木盆、烧好的热水,连布巾都规整地放好了。 沈柳关紧门,伸手搓了把发红的脸颊,在门边缓了好久,才开始兑水。 他打开水缸的木盖子,舀了两瓢冷水,又倒了半盆的热水,摸着水温差不离了,将身上的衣裳脱了个干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夫郎给洗头 热水擦在身上的感觉好舒服……沈柳喟叹出声。 以前在家的时候,院子里是不打井的,想要吃水得挑着扁担到村口去,他那时候年纪小,就算力气比寻常哥儿大,真要扛两桶水回来也是费劲儿。 家里吃水紧,用水就紧。 像这样舒舒服服地洗澡擦身,还能将头发一并洗了,是很少有的。 顾家灶房的地,原本是硬土面的,后来为了洗漱方便,赵春梅和年幼的顾昀川、顾知禧,到山里背了几天的石头块儿,挑挑拣拣找出表面还算平整光滑的,连着铺了几天,才将灶房的土地改成了石头地。 而今洗漱方便很多,也不怕把鞋弄脏了。 盆子放在架台上,沈柳先洗了把脸,再将布巾在水里过一遍,拧到半干,从脸擦到颈子,反复几次,将周身都擦了个干净。 换过两盆水,小哥儿就着木盆将布巾子拧干,将身上的水珠都擦干净。 身上一清爽,潮湿的头发就让人难受起来。 沈柳想着既然都洗了,也不嫌这点麻烦,而且阿娘早把皂角水煮好晾凉了,估摸着是方便他洗的。 沈柳瞧着瘦,一副没长开的模样,头发倒是厚实,他歪着头将发绳解开,头发都打成绺了,用手指轻轻弄松,俯身凑到了水盆里。 头发进到水里很快就散开了,沈柳伸手到皂角水里掬起小捧揉到头发上,很快起了细细密密的白色泡沫,带着一股清香味,好像身上都跟着香了起来。 洗好了头发,沈柳拿布巾将头发裹住,刚想找衣裳……伸手拍了下脑袋,方才进来的着急,根本没想着拿衣裳。 他那衣裳……昨儿个换下来洗好后在后院挂着了,今天雨下地这么大,阿娘该是收回房里了。 沈柳咬着嘴唇,瞧了瞧换下来的湿透的衣裳,呼出口气,小心翼翼到门边,探出半个脑瓜:“唔阿娘、宝妹……” 他性子内向,在自家院里也不敢叫得太大声,外头雨声噼啪,将他猫儿似的声音淹没进了雨里。 没有人应,沈柳负气地垂下头,想着要么就把湿衣裳洗干净了穿上,到屋里拿了换洗的再擦一遍身。 忽然,有人敲了敲门板,一阵闷响。 沈柳惊喜地抬起头,就看见顾昀川将衣裳递了过来:“冷不冷?” 沈柳脸上霎时红了个透,他身上啥也没穿:“喝过姜汤了,不咋冷。” 顾昀川看着他发红的脸颊,将衣裳往里送了送。 沈柳缩着肩膀,从门缝里探出一只手,将衣裳接了过来:“谢谢。” 门被轻轻关上,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落在屋檐上,沙沙的挠人心。 沈柳将衣裳穿好,把屋子简单收拾了下,水盆擦洗干净,脏水倒进桶里,又重新烧了一锅热水,这才推开了门。 雨终于停了,天色放晴,微风拂面,混着些泥土的清香味。 看这样子,该是不会下了,沈柳将衣裳挂到后院去,把脏水桶倒干净,才进屋子找顾昀川。 意料之中的,顾昀川正在书房写字,他湿得不多厉害,方才擦过后已经干了。 听见敲门声搁下笔,缓缓抬起头,喉咙不自觉地滚了下,沈柳穿一身月白衣衫,他头发没干,就松松地扎着垂在背上,小哥儿抿唇笑了下:“水我烧好了,给你洗头吧。” 顾昀川这般大的人了,就算摔坏了腿,以往时候也都是自己洗漱。 可方才也确实是想同这小哥儿多说些话、多待一会儿,便找了个唐突的借口。 可沈柳来找他了,他又说不清的欢喜,沉默地咽了口唾沫:“这就来。” 灶房里炉火烧得正旺,灶上水烧开了,咕噜咕噜的沸响。 沈柳蹲下/身,用炉钩子将火灭了,把木盆放到砖垒的土灶沿,先盛了小半盆冷水,又舀了瓢热水,兑温后用手试了试温度,他看向顾昀川:“堂屋的椅子,能用吗?” 见男人点头,沈柳兴冲冲地跑出去,不多会儿就一手一个,将两把椅子搬了过来。 主位的太师椅太重了,又是上好的木头,他不多敢用,就拿了墙边备用的两把。 沈柳将椅子放好,让顾昀川坐下,又将另一把椅子放到他身后,上面放了一张小板凳。 顾昀川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的夫郎很聪明。 沈柳将木盆放到小板凳上,轻声说:“我给你拆头发了。” 顾昀川虽然没有回头,可目光都柔和了下来:“好。” 粗糙的带着细小伤疤的手伸过来,将团发上的玉钗取了下来。 头发松散开,发尾落进了木盆里,沈柳轻声道:“你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顾昀川听话照做,不多会儿,就听见轻起的水波声,温水缓缓流进发间,润湿了头皮。 他以前自己洗漱,一条跛腿蹲不下起不来,时常弄得狼狈不堪。而今有沈柳帮忙,指腹按摩着他的头皮,他竟舒服地闭上了眼。 沈柳洗得认真,他掬了捧皂角水,缓缓揉在顾昀川的头发上,不多会儿,就起了一层泡沫,满屋子都是皂角的香。 日头高悬,已经快晌午了。 灶房外墙边,赵春梅刚想进门,正巧瞧见这一幕,她没打扰,放轻脚步退开了。 边上的顾知禧一愣,忙跟着阿娘一块儿走到了边上,她捂着嘴:“阿哥还让人洗头了?” “是稀奇。”赵春梅直咂摸嘴,她这个儿子她清楚,性子刚强,尤其腿伤了之后,不想旁人觉得他没用,更是什么都不让人帮,而今竟然肯叫小哥儿洗头了。 顾知禧点点头:“我就说阿哥仔细他,昨儿个夜里,还让哥夫给揉腿了呢。” 赵春梅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右腿,左边的还是不给碰。”顾知禧眉心舒展,笑起来,“只要阿哥欢喜,我便欢喜。” 赵春梅久久没有说话,她蓦地想起来,前日两人上苏家讨要说法,苏家老爷并不知情,听了原委后更是气得不轻,他叫苏青岚出来,说是绑也得给人绑去顾家。 那会子,苏家小哥儿因不愿去晋州躲风头,在家耽搁了一日,被抓出来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苏母卢氏跟着告饶求情,顾昀川念着旧情,无奈松了口。 可如今仔细想来,赵春梅倒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了,他这个儿子,若真是不情愿,两边都不娶就是。她早说过,只当认下小柳这个儿子,过些年便和离。 可顾昀川怎么说来着,他说小柳乖巧听话……想来那会儿他就满意这小哥儿了。 见赵春梅久未言语,顾知禧摇了摇她的胳膊:“可是阿娘,我饿了……” 她一大早就起来赶集了,回来又下了场大雨,这眼看着就未时了,早都饿了。 “再等一会儿,快洗好了。”赵春梅见闺女还苦个脸,“待会儿娘再给你们煎个蛋,蛋边炸得焦脆的。” 顾知禧眉开眼笑:“行!” 灶房里,顾昀川仰靠在椅背上,沈柳怕木头硌着他颈子,还将干布巾叠厚了,放在他后颈子处给他垫上。 洗了这般久,顾昀川都没有睁开眼睛,想来是舒服的。 沈柳又换了一遍水,方才他皂角水放得多,泡沫不多好洗,揉搓了几遍后,水才见清。 沈柳用布巾包住顾昀川的头发,他头发又多又厚,擦了几遍还是有些湿,沈柳将布巾子过水投洗好,拧干再展平,又擦拭起来。 等到快干时,沈柳把后面的椅子和小板凳都撤掉了,男人闭着眼,长发垂散下来,竟然少了些锐利,带着些慵懒和平静。 日光倾落,将灶房分割出阴阳两面,顾昀川半面脸孔都浸在日光里,干净的脸颊,被晒得微微透粉的眼皮,高挺的鼻梁。 沈柳像是沉浸在梦魇里,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男人的薄唇:“好俊啊……” 他忙屏住呼吸,想着自己方才定是魔障了,慌张地去看顾昀川,见他没有睁眼,才轻轻呼出口气。 沈柳平息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洗好了。” 顾昀川睁开眼,看着小哥儿发红的脸颊,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他头发没干透,不好梳起来,沈柳就用梳子稍微梳顺些,用发带绑好了。 两人一块儿收拾了灶房,沈柳把板凳放回原位,把椅子擦干净搬回堂屋,回来时,顾昀川已经将脏水桶倒干净,木盆洗净放好了。 * 时间耽搁得久了些,晌午饭便做得简单,赵春梅下了一锅番柿子蛋花疙瘩汤。 她掐着白瓷碗边,舀上半碗面粉,再舀一瓢冷水,细水流似的往面粉碗里倒,筷子缓缓搅动,不多会儿就把面粉搅拌成了面絮。 再起锅烧油,半勺猪油下锅,放葱姜蒜提味,满屋子飘香。 番柿子是自家菜地里种的,昨儿个才摘回来,青里透着红,摸着硬实,切一刀下去满满的汁水。 赵春梅将番柿子块儿下锅,炒出鲜汤,放两瓢冷水烧热,见汤起沸,将方才备好的面絮下锅,待煮得在汤里翻滚起来,把打好的鸡蛋液淋入锅里。 用筷子搅了搅,不多会儿,疙瘩汤便煮沸了,鲜柿子的红汤里漂着鸡蛋花,调上酱醋,滴上两滴香油,香气扑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不合时宜的光景 清晨才下过雨,虽然出了太阳,可地上还潮湿着,不好在院儿里搭小桌子吃饭,因此就改回了堂屋偏厅的圆桌上,以往天冷的时候,顾家就是在这儿吃的饭。 四人围坐,饭桌中间放着个大瓷盆,满满一盆的番柿子蛋花疙瘩汤,临出锅前赵春梅滴了几滴香油,又撒了一把葱花,热气腾腾的满屋子香味。 疙瘩汤边上是用白瓷盘盛着的煎鸡蛋,顾家之前没养鸡,鸡蛋得拿菜和邻居换,或者到市集上买,赵春梅不是小气的人,可家里不是大富大贵,吃穿用度还是得算计着来。 疙瘩汤里已经打了两个蛋,煎鸡蛋就只给三个孩子做了,两面金黄,边缘又酥又脆,中间蛋黄溏心的,还在流油。 赵春梅拿勺子把疙瘩汤都盛好:“做得着急,简单了点儿。” 顾知禧接过碗,埋头喝了一大口:“娘做的疙瘩汤最好吃了,咋会简单。” “慢点喝,烫。”赵春梅将盛好的疙瘩汤递给沈柳,边说,“娘煎了鸡蛋,热乎的好吃,快夹了尝尝。” “嗯。”沈柳忙点头,瞧着盘子里的鸡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这东西金贵,以往在家里,只有病得起不来了,才会拿碗打上一个,用滚水冲个鸡蛋花喝,要说单拿猪油煎过了吃,是从来没有过的。 顾昀川知道他夫郎的性子,就是再欢喜也不会头一个动筷,他便夹到了沈柳的碗里。 果然,小哥儿睁圆了眼睛,瞧了煎蛋好一会儿,又转头看去顾昀川,弯起眉眼笑了开来。 盘子里还有两只蛋,顾昀川夹了一只放到顾知禧的碗里,把最后一个夹给了赵春梅。 “哎不要不要,娘不爱吃煎蛋。”赵春梅推拒,“你仨一人一个,娘算好的。” “娘吃。”忽然,沈柳开了口,他将碗里的煎蛋分作两半,大的一半夹到了顾昀川的碗里,“我、我和相公吃一个。” 后面半句声如蛟呐,可桌上几人都听见了,顾知禧嚼得起劲儿,还不忘看两人一眼,笑得见牙不见眼。 本还推拒的赵春梅也放下了碗:“好好,那娘就不推了,乖儿和相公吃一个。” 一听这话,顾知禧直接笑出了声,倒是桌边的沈柳耳朵连着脸颊再到颈子全红了,他头都快要埋进碗里,小声说:“宝妹别笑我了。” 顾昀川抿唇含笑,忍了许久,指尖摩挲,轻轻捏了捏小哥儿的后颈子。 * 自打买了小鸡崽,沈柳可算忙活了起来。 鸡崽个头小,怕放在外头被黄仙儿叼了去,沈柳就先在柴房养上了。 赵春梅说等过两天她空下来了,就带他上山里砍木头,把后院围出块地界养鸡,再捡些石块垒个鸡窝,夜里头鸡也有地方睡。 这几天就先放在柴房里养,柴房没有窗,怕小鸡崽闷坏了,顾知禧搬了个大石块子堵门,门就开一道小缝,既够通风,也不怕小鸡崽乱跑。 月升平野,星光闪烁,仿佛一场雨后就变了季节,前日还闷燥的夏夜,眼下已是晚风微凉,俨然到了秋天。 沈柳给小鸡崽又喂了遍食,怕小鸡嚼不烂,还用碾子把苞谷打成了碎粉喂的,可这个大小的鸡崽仿佛不知道饱为何物,吃过苞谷还不停歇,抻着颈子追着他讨食。 沈柳伸手点了点小鸡崽毛茸茸的脑瓜:“可不能再吃了,要么撑坏了。” 给筐子上头又铺了层干草,往柴房里头挪了挪,转身出了门。 瞧着时辰差不多,灶上的热水也滚沸了。 沈柳接下了给顾昀川端洗脚水的活儿,其实就是顺手的事儿,他自己洗好之后烧上一锅水,再看看小鸡崽,回来时水也烧好了。 用手试了下水温,冷水放多了有点凉,又添了小半的热水,这才端出了门。 顾昀川早早回了卧房,因着下午没出门,长发一直用发带束在背后,听见开门声,将书放到了一边,自觉挪到了床边上。 沈柳知道他不多愿意让人碰腿,只将木盆在他脚下放好了,又把布巾放到了趁手的地方,坐到了床沿边,等着男人洗完好去倒水。 烛火幽微,映得屋子暖黄,俩人挨得那么近,凭生了些情愫。 顾昀川将脚放进水里,他只一只脚有知觉,可也觉得周身都跟着暖和起来:“小鸡怎么样了?” “又喂了遍苞谷碎。”一说到小鸡崽沈柳话都多了起来,“这回买的小鸡崽都是半个多月的,胖乎乎的可好玩儿了。” 顾昀川看着小哥儿弯起的眉眼,莫名地跟着高兴:“追着你讨食吗?” “你咋知道呢,吃不饱似的,可我没喂太多,怕撑坏了。” 顾昀川看着小哥儿,轻声说:“吃得多,长得就快。” 沈柳直点头:“长快些就能下蛋了,到时候家里有吃不完的蛋,阿娘也不用省着了。” “你和阿娘处得倒是好。” “阿娘人好,对我也好。”沈柳笑起来,“阿娘还说等不忙了就带我上山捡石块子呢,在后院垒个鸡窝,小鸡崽就不用挤在柴房了。” 闻声,顾昀川皱了皱眉头,缓声说:“大伯娘二妹的女儿才生了个小子,阿娘帮忙做虎头鞋,闲不下来。” “啊……”沈柳手指抠抠衣边,“那我找宝妹吧。” 找了这个找那个,就是不说找他。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她自小干不来这些,你找她有什么用。” 见沈柳不说话,顾昀川装地不在意:“怎么没和我说?” “你忙着写字,不想吵你,也不是多着急的事儿。” “哦。”男人叹了一息,“我手里这副字快写好了,抽出些时间也不是不行……” 沈柳欢喜得背都挺直了:“真的呀?” 顾昀川刻意压着唇角,淡淡地应:“嗯。” 借着倒水的工夫,沈柳又上柴房看了眼小鸡崽。 朦胧月色里,就瞧见小鸡崽三三两两的偎在一块儿,睡得正熟,不时发出叽喳叫声,像是在说梦话。 沈柳没敢多看,生怕给小家伙们吵醒了,踮着脚出门,留出一道门缝,用大石块儿把门压住了。 天确实冷下来了,尤其有风吹过来,直冻胳膊。 沈柳搓了搓手臂,推门进去,顾昀川已经将被子都铺好了,男人只着雪色里衣,发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有几缕头发散在身前。 沈柳反身关门,半天都没敢转回来。 他对着门板冷静了好半晌,想着自己真是色胆包天,惦记顾昀川英俊惦记了好几年,而今瞧见他褪去了平日的锋利,温润得像是……他想了半晌,只想到了白瓷盆里的嫩豆腐块儿,心里更是躁动难耐。 顾昀川见沈柳半天不过来:“面壁思过呢?怎么不过来?” “啊就来。”沈柳咽了口唾沫,赶紧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将衣摆往下拽了拽,挡住些不合时宜的光景,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床。 脸上热、身上也热,沈柳小心翼翼坐到角落里,拿被角挡住腰。 他笨拙的小动作,在顾昀川眼里几乎无处遁形,男人也没拆穿,缓声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沈柳不敢看人,别着头挠耳朵:“去看了小鸡崽,都睡下了。” “忙一天了,累不累?” 沈柳看着瘦弱,可确实是山里孩子,做苦力搬苞谷,饿急了和狗抢食,眼下这些不算什么:“也没干啥重活,不累。” “那……帮我捶捶腿?” 顾昀川难得主动让人帮忙,他面色平静,可指尖却悄悄捏住了骨节。 “啊……好。” 沈柳满口应下,他换了个地方:“还像昨儿个似的趴着吗?” “就这样吧。” 这样……俩人都坐着咋弄啊? 沈柳觉得伸不开手,使不上劲儿,顾昀川却用手抬住膝后,将左边那条废腿搭在了沈柳的腿上。 沈柳不敢动,他狐疑地看过去。 顾昀川面色如常,抬手拉住裤腿,往上提了提,露出瘦削的小腿,他缓声道:“怕么?” 沈柳微怔,摇头:“不怕。” 顾昀川看了他许久,像是要从这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伪装的端倪,可是没有,沈柳眼神清澈得像水一样。 顾昀川垂眸,本来严肃的下颌线条也柔和了起来,他喉结滑滚,手指攥紧裤子,近乎将自己完全剖开地拉高裤脚。 沈柳看着皮肤上面扭曲的、纵横交错的伤疤,眉毛皱得很紧,他吸了吸鼻子:“往后我给你捶腿,我捶得可好了。” 顾昀川腿伤了大半年了,崩溃过、怨恨过,深深长夜里恸哭过,感情重塑后已经可以很平静地面对,可看到沈柳的表情还是抽痛了一下。 他手撑在两侧,上身向后仰,偏头笑起来:“捶得很好吗?” “嗯!”小哥儿认真看着他,“你若觉得不成……我还可以同别人学!” 顾昀川正了正色,上身倾压过来,抬手按在沈柳的后颈,指尖摩挲,他喉咙微微滚动,哑声道:“我们……是不是也该圆房了。” 烛火跳了两跳,沈柳脸上腾起一片红,紧张地眼睫都抖了起来。 他偏过头不敢瞧人,只在喉间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紧接着,手被顾昀川握紧了,而后是熟悉的温热的气息,与吹熄的烛火一同潜入无际黑暗。 顾昀川从不知晓自己竟会这般耐不住性子,他只觉得又燥又热,像有一攒火,烧得理智全无。 山风吹开薄雾,树影婆娑,夜犹漫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我骗的 日头初升,晨曦穿过层云,透过门窗缝隙,碎成一地的圆。 顾昀川睁开眼,怀里的沈柳还在睡,这小哥儿向来勤快,就是白日里走上二里路,也很少睡懒觉,像今天这样怠懒的,从未有过,想来是夜里真累着了。 顾昀川把他额前碎发往边上拨了拨,小哥儿睡得正熟,连点反应都没有。 想到昨天夜里失控的场面,顾昀川忍不住亲了亲沈柳的额头,又反过身将床里一只手掌大小的木质匣子拿了过来。 轻轻打开,里头正是顾家传给“儿媳妇”的玉镯子,成亲那天夜里,小哥儿亲自摘下来还给他的。 顾昀川将镯子拿出来,拉过沈柳的手腕,缓缓套了上去。 赵春梅和顾知禧倒是早都起了,顾昀川出来洗漱时,顾知禧正蹲在灶房外面洗葱,小葱是晨露未干时现掐的,嫩生生的青白分明,她喊了一声“阿哥”,偏着头问:“咋没见我哥夫呢?他平日里醒得最早了。” “睡着呢。”顾昀川舀水洗脸,“哎你别去吵他。” 顾知禧半起不起地撅着腚:“今早上吃稀饭配葱油饼,他爱吃,我叫叫他。” “给他留出来吧,一会儿我端进去。” “他咋了?病了?”顾知禧站站直,“我就说昨儿个那雨太冷了,他又在我后头换的衣裳,定是寒着了。” 顾昀川抿紧唇,咽了口唾沫,想他学富五车,满肚子墨水,这会儿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赵春梅正在揉面,听见俩人说话,跟着应了句:“那别叫他了,待会儿娘做碗姜汤,还不成就上铺子抓点药。” 说着赵春梅到筐子里拿了块儿姜,顾家菜地里没种这个,姜块还是前些日子隔壁婶子给的,地里刚下来很是新鲜,一掐就出水。 顾昀川用布巾擦了把脸,沉默了好一会儿,垂着眼睫缓声道:“阿娘您别忙了。” 赵春梅把姜过水洗了一遍,头都没抬:“不忙,顺手的事儿。” 顾昀川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后同赵春梅耳语,好半晌,赵春梅将手里的姜放到了案板上,她快步走出门,满面喜色:“宝妹,快别洗葱了,去前街孙屠户家买二两肉。” 几日前顾家做席,确也收了邻里不少喜礼,可夏天肉存放不住,被赵春梅拿到铺子和人换了粮食。平日里吃肉,现买的新鲜。 顾知禧还不知道怎么了,扭过头看她:“不吃葱油饼了?” “也吃。”赵春梅笑起来,“娘给小柳包个馄饨,等他醒了吃。” 顾知禧甩了甩手上的水:“要去隔壁铺子抓药吗?” “不用,买了肉就成了。” 小姑娘点点头,到赵春梅房里拿上钱,匆匆跑出了门。 这种事儿被放到人前来说,顾昀川多少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一声:“阿娘,倒也不用这么兴师动众。” “娘欢喜。”赵春梅洗了把手,回到案板前继续擀面,她呼出一息,缓声说,“娘也不是求你俩快些生个娃,你这孩子娘知道,心里话都不肯同人讲的。” 和苏家结亲的事儿是一早就定好的,不好推脱,要么他这个儿子,怕是不会成婚的。 他那条腿,连亲娘亲妹都不给多瞧,又怎好给旁人看,赵春梅一直担心他过不去心里的坎……谁知道俩人这般好。 “他疼疼你,你疼疼他,心里就不空,就暖和。”赵春梅手下不停,将面团搓成长条,分成几段,她浅笑着道,“娘就知道你俩能过好,他喜欢你这些年了,你也好好对他,别辜负了人家。” “什么?”顾昀川心口抽紧。 “娘说你好好对他,别辜负了人家。” “他喜欢我这些年了?” “……”赵春梅手忙脚乱地揉饼,头都不抬。 顾昀川急起来:“娘?” “哎呀我答应过宝妹不说的。” * 辰时末,日光正盛,树梢头有小麻雀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很是恼人。 沈柳自睡梦里醒过来,伸手揉了把眼睛,脑子还发蒙,先看见了腕子上的玉镯子。 镯子,顾家的镯子。 沈柳抬手摸了摸,玉镯子清透温凉,他戴过一整日,在婚房里满心忐忑时,就是摸着这只镯子过来的……可他明明还给顾昀川了,怎么又戴回自己手腕上了? 刚想起身,就感觉后背疼,紧接着尾椎到大腿全都抽痛了起来。 沈柳脸色腾的一下烧上来,忙伸手捂住脸,缩进了被子里,昨儿个夜里,俩人圆房了。 他想着想着忍不住勾起唇,是顾昀川,那可是顾昀川…… 雀跃地在被子里打了几个滚,蓦地,听见了敲门声。 顾知禧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过来:“哥夫,你醒了没?” 沈柳忙自被子里起身,急急慌慌地穿上亵衣:“啊……醒了!” “那我进来了?” 屋子一早开了窗子,顾昀川怕风冷着人,还是开的角落里的那扇,眼下味道散尽,察觉不到什么。 顾知禧坐到床边,皱着两道细眉毛:“你好点了吗?” 沈柳脸红得番柿子似的,眼神躲闪:“好了……马上起了。” “又不着急,你病了就多躺躺。”顾知禧看着沈柳的脸,又伸手摸他额头,“昨儿个下雨寒着了吧,还行不咋烫。” 沈柳抿了抿唇:“啊……” “阿娘包了馄饨,现下吃得进东西吗?我叫阿娘煮上。” 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儿饿了,沈柳点点头,又小声问道:“你阿哥呢?” “他喂鸡呢。”顾知禧看着沈柳,“他瞧你几回都没见你醒,就去喂鸡了,他说你最在意小鸡崽。” 沈柳抿着嘴唇笑起来:“我马上就起,我到柴房找他。” “好,那我叫阿娘把馄饨先煮上。” 沈柳起身穿好衣裳,将头发用银钗束好,临到出门又折了回来,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将镯子轻轻取下,放到了桌子上。 东西金贵,他不舍得戴,怕碰碎了。 外头是艳阳天,山风温凉,拂在脸上很是舒服。 他本以为顾昀川还在柴房,却不想一开门就见他迎面走了过来。 他腿不好,走路稍微有些晃,却还是过来迎他。 沈柳心里熨帖,急着快走两步到他面前,小声说:“你怎么过来了?” “宝妹说你醒了。” “嗯……”沈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站在这男人跟前都觉得脸热。 “小鸡喂好了,放到后院里耍了,阿娘一早叫宝妹去买了肉,给你包了馄饨。” “给我包的?为啥呀?” 大手轻轻揉了把沈柳的后腰:“你说为啥。” “啊……你说啦。” 顾昀川眉宇柔和,伸手握住沈柳的手:“就阿娘知道,和宝妹说你是风寒冷着了。” 沈柳脸色涨得通红,额头抵着男人宽阔的胸膛:“我之前答应过她,再不骗她了。” “又不是你骗她,我骗的。” 见顾昀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沈柳埋在他怀里咯咯咯直笑。 笑声挠得人心窝子痒,顾昀川垂眸瞧他,小哥儿眉眼弯弯的,他也跟着欢喜起来。 灶房里,水已经给打好了,赵春梅正在下馄饨,见人进来:“饿了吧?快去洗把脸,待会儿吃馄饨。” 沈柳连声应下,到盆边掬了把水,等洗漱好,馄饨也出锅了。 赵春梅这一早上就没闲着,顾昀川和顾知禧对灶房活计都不趁手,过来帮忙她都嫌碍事,只是手上活儿一多,午饭就做不多丰盛,干脆就包了馄饨。 镇子上家家户户都种菜,就算种类不齐全,倒也不愁吃饭,菜价便宜,肉就金贵,顾家过得虽然不算紧巴,可用钱地方多,肉买地少些,馄饨就分做了肉素两种。 堂屋偏厅的饭桌上,馄饨盛出两大海碗,清汤做底,又调了猪油、葱花,少许酱油,加上几叶青菜,又清爽又有滋味,刚出锅,还冒着腾腾热气。和着汤一口咬下去,汤鲜馅香。 赵春梅又单做了一盘炒青菜,临出锅前撒上把蒜末,地里新摘回来的蒜头,辛辣十足,爆香入味后,蒜香溢满了屋子。 顾昀川给沈柳拉开椅子,又拿了厚实软垫铺好了,很是殷勤。 赵春梅和顾知禧对视一眼,偏过头直笑。 顾昀川没多理会,帮着给沈柳盛馄饨。 赵春梅弯着眉说:“肉买得不多,做了荤素两种,这个肉的,多盛些。” 沈柳生怕肉的全给自己,别人吃得少:“我都吃的。” 顾昀川应了一声,给两边碗里都舀了一些,又夹了几片叶菜,放到小哥儿面前。 顾知禧把碗推过去:“阿哥也帮我盛。” 顾昀川顺手接过,就见小姑娘捧起脸笑着说:“以前都不知道,我阿哥这么会照顾人。” 小姑娘爱吃肉馅的,顾昀川多盛了几个,又并了两只素的,他笑着问:“照顾你还少?” “那能一样嘛。”顾知禧接过碗,瞧一眼沈柳,“你可仔细我哥夫了。” 沈柳闹得大红脸,桌上几个都抿唇笑开来,一家子其乐融融。 屋外头起了风,刮得树枝子轻晃,叶片飘落。 暴雨过后,可能是挨着山,气候骤凉。 赵春梅想着,得去街头店里扯些布,给沈柳做身衣裳。 小哥儿无依无靠的,过冬了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到时候再做双鞋,暖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阿娘的褂子 沈柳年纪轻,恢复得快,歇了没两天,就已经好全了,在顾家吃得舒坦,小脸儿都见圆。 天边泛起鱼肚白,不知道谁家鸡先扯开嗓子啼鸣,紧接着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叫亮了长天。 沈柳睁开眼,顾昀川还没醒,俩人挨得很近,他稍微偏偏头就能亲到男人的脸。 可沈柳没敢动,屏住呼吸瞧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抿嘴笑起来,这男人长得真好看,就算摔伤腿瘦了很多,可还是好看。和他记忆里的模样慢慢重叠,总是一晃神就回到那座山寺里,他俩相隔得遥远,如今却又这般近。 顾昀川昨儿个忙着赶工,睡下得晚,阿娘说这是费脑子的活儿,心里累。 沈柳没敢吵他,动作轻巧地下了床。 白云镇挨着山,雾气弥散过来,晨曦穿不透,尤其快入秋了,天地一片白茫茫的。 沈柳搓搓手臂,到灶房里洗漱干净,井水冰脸,揉了把发僵的脸颊,拿上苞谷碎去柴房喂小鸡。 这两天冷下来了,顾知禧说柴房门本来就不多严实,不用再单留道缝出来,沈柳就把门口的石头撤掉了,将门闩紧。 他才到门口,就已经听见小鸡崽叽叽喳喳的叫声,之前顾昀川还笑话他说小鸡崽把他认作阿娘了,屁股后面追着讨食。 沈柳拉开门,蹲到筐子边,日光斜切着照进来,将柴房分割出阴阳两面。 温暖日光里,小鸡崽毛茸茸的,听见动静,自筐子里探出小脑瓜,扑棱着翅膀喳喳乱叫。 这个时候的小鸡崽长得尤其快,隔上一两日就能看出变化,本来还蓬松的鹅黄绒毛,已经逐渐换作了雪白的飞羽,瞧这样子,再过几日,小筐子就困不住它们了。 沈柳伸手将小鸡崽自筐子里捞出来,许是被人抓着不多舒服,小鸡崽脖子伸长、爪子乱蹬,还没安稳放到地上,已经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 一片兵荒马乱,满身飞毛,沈柳拍了拍衣裳,自碗里抓了把苞谷撒在地上。 细碎的啄食声混着互相顶撞的咕噜声,白团子撅着毛乎乎的屁股,争先恐后地扎在地上抢食。 “别抢别抢,还有呢。” 沈柳往边上撒了一把,小爪子噼里啪啦踩出急雨,一窝蜂扎了过去。 等吃饱了食,小鸡崽也不闹腾了,三三两两偎在一起,黑芝麻似的眼珠子倦怠的轻眨,相互啄啄羽毛,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沈柳半弯下腰,拖长尾音将小鸡崽往后院子赶。 白团子在后院遛过几回了,眼下已经认路,撅着屁股、扑扇着翅膀连飞带跑的一阵窜。 到后院沈柳便放心了,前几日,赵春梅和顾知禧一块儿在院里围上了篱笆,小鸡崽知道家,从不乱跑。 日头渐升,掠过山脊树丛,一片灿灿的金,雾气散尽,天色晴朗。 沈柳回了柴房,竹编的筐子里一股子鸡味,他把垫在下头的褥子拎出来抖干净,连着筐子一并拿到日头下去晒,又返回柴房把地仔仔细细打扫干净,打开屋门通风。 赵春梅推门出来时,沈柳已经把要用的柴火搬去了灶房,正在院子里扫地。 风把落叶吹得满院,小哥儿扫作了几堆,听见开门声,忙扭头叫人:“阿娘。” 赵春梅微怔,脚下快了几步走过来,皱起眉毛:“你啥时候起的啊?” 沈柳挠了挠头:“刚起。” 赵春梅耳朵尖,远远听见小鸡喳喳的叫声,也看见了大开的柴房门:“你这孩子,干啥起这么早,家里又没多少活计要你干。” 沈柳咬了咬嘴唇,手指头把扫帚杆攥紧了。 在他们村,嫁人的媳妇儿、哥儿都是得操持家务的。他阿娘去世早,亲戚也不多往来,可隔壁院子的婶子他却清楚,天不亮就得起来干活了,做完一家老小的饭食,又得刷锅洗碗,再把换下来的衣裳洗干净。 他嫁到顾家,已经没干什么活了,若还成日里晚起,他心里头过意不去。 沈柳抿抿唇:“我不知道娘和宝妹爱吃啥,没做饭……” 他家里穷,吃得多的就是苞谷、山芋头,鲜少能吃上口粗米,他其实不咋会做饭。 赵春梅直叹气:“不碍事,娘会做的。” 她瞧着沈柳细瘦的手臂,晨风一过,冷起一层白毛,她前儿个还想给小哥儿扯布做衣裳,却没想天冷得这么快。 粗糙的掌心在冰凉的胳膊上搓了搓,赵春梅拿过沈柳的扫帚立到墙边,拉他进屋。 这还是沈柳头一回进来,他不敢多瞧,任人拉坐到了椅子上。 室内布置简单,墙边摆着床,对面是一架枣木长柜,中间是一张方桌,一把椅子。 赵春梅打开柜子,想找件自己的衣裳先给他穿上:“本想这两天去铺子里给你扯块布的,谁知道天就冷下来了。” “阿娘不用。”沈柳怕浪费钱,他到顾家什么嫁妆都没带,就连衣裳也是人家备好的,怎么好一直花银子,“我穿这个挺好的。” 赵春梅停下动作,转过身,就看见小哥儿眉心紧蹙,局促地看过来。 她知道沈柳是老实孩子,舍不得,只轻声说:“这是夏天的衣裳,到秋了总得换换吧,你搁家时,不也是这样?” “不……不这样。”沈柳垂下头,两手轻轻搓了搓,“在家不换。” “一年四季都不换啊?” 沈柳咬紧嘴唇,有些难堪地点了下头。 他们石东村该是十里八乡最穷的地界了,山多地陡,常有灾害,稻麦都难成活。 村子里几家富户占了最多的良田,而他这样穷苦人家出来的,只能靠干苦力活勉强维持生计,饭都吃不饱,更别提穿得暖和。 村里人挨受不住的,都往别处逃荒去了,可天大地大,真能落下脚的地界少之又少。 他若不是为了阿爹的棺材板钱,翻了几座山寻摸到白云镇,若不是苏夫人带他进城,他怕是还得跪在镇子口。 赵春梅心里头不是滋味,她明白沈柳的心思,穷日子过久了,用些好东西心里就有负担,她没再说什么宽慰的话,只反身到柜子里翻找起来。 “川儿长得快,这些衣裳才穿了半年就小了。”赵春梅翻出两件长衫,“都是好料子,只是胳膊肘磨坏了,你若是不嫌弃,娘改改给你穿?” 沈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不嫌弃!这衣裳好看。” 赵春梅将衣裳展平放到桌面上,折过一只袖子:“娘在这块打个补丁,再给你绣个小老虎。” 沈柳点头,他看着赵春梅,心里又酸又甜,他想他阿娘了。 久远的记忆模糊不清,可他总记得阿娘的声音和她怀抱的温度。 瞧见小哥儿吸鼻子,赵春梅忙放下衣裳:“乖儿这是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就忍不住了。 沈柳摇摇头,明明是高兴的,可眼泪却不自觉的淌了下来,他怕人笑话,忙捂住脸。 赵春梅大抵能懂沈柳的心思,一个自小没了亲娘的哥儿,定是受尽了委屈,她心口发酸,轻声道:“乖儿不哭,往后都是好日子。” 粗糙却温暖的掌心抚上沈柳的发顶,忽然,小哥儿给赵春梅抱了个满怀,两条细瘦的手臂圈紧她的腰:“阿娘……” “哎。” 赵春梅轻轻拍着沈柳抖动的肩膀,等人哭够了,才缓声说:“陪娘做早饭吧。” 沈柳擦了把脸:“好。” 这时辰,虽然出了太阳,可日光稀薄,还有点凉。 赵春梅把找出来的褂子递过去:“娘的衣裳你先穿着,外头冷。” 沈柳双手接过来,衣裳有股皂角香,他穿上身,竟还有些大,可冰凉的胳膊马上就不冷了:“好暖和。” 赵春梅瞧着小哥儿弯起的眉眼,温声说:“暖和就好。” 两人推门出来时,顾知禧刚洗漱好,她揉了把脸,困兮兮的:“阿娘,我把粥煮上了。” 今儿个早晨吃苞米碴子粥,碴子是昨儿个夜里就泡上的,晨起后洗净煮上,大火烧开后换小火慢炖,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好。 喝粥不顶饿,还是得做些干粮。 赵春梅招呼上沈柳,叫他帮忙去筐子里拿两个蛋,她扭头看向顾知禧:“你阿哥起了没?” “起了。”顾知禧把药材放进小药锅里,舀了瓢清水洗净,“他上菜地了,说摘点菜回来。” 赵春梅手下不闲着,盛了小半碗面粉,打算摊个蛋饼:“这一大早的干啥去,又不急吃。” 顾知禧把药锅端到灶台边:“哥夫,帮我把这个灶也烧上呗。” “好,就来。” 灶房里两个灶眼,平时只开一个,碰上急用时才会一块儿烧。 顾知禧把药锅坐好:“哥说字写完了,得上书铺一趟,吃完早饭就走,赶不及回来,就把晌午要用的菜先摘了。” 闻声,沈柳自灶前抬起头:“要出门吗?” “嗯,差不多隔半个月要去一趟。” 火烧起来,噼里啪啦地响,火焰轻轻跳动,热浪扑面。 沈柳又添了些干柴,就听顾知禧道:“以前我想代他去跑的,可是铺子老板要安排新活计,他说自己去安心。对了,他还问你忙不忙,要你陪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阿娘教我做的 沈柳怔忡片刻,忙道:“不忙,我没旁的事。” 顾知禧咧着嘴笑:“我就是这么和阿哥说的,我说只要是你有事,哥夫再忙都会去的。” 沈柳耳朵红起来,也不知道是火烤的还是臊的,他轻声说:“你就打趣我。” “嘿嘿。”顾知禧拉了个凳子坐到他身边,“可阿哥听着欢喜啊,他平日里都不叫人跟的。” “他欢喜?” 顾知禧点头:“他就嘴上不说,心里可开心了。” 赵春梅听得乐呵,笑着说:“本来还想着吃过饭了带小柳垒鸡窝呢,眼下又不得空了。” 沈柳扭头看过去:“那我早些回,晚上垒。” “不着急回。”赵春梅笑起来,“鸡就养在柴房也不碍事,你好不容易和川儿出趟门,多玩玩。”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她瞧了下灶上的粥锅,拿布巾隔着盖子打开,用木勺轻轻搅拌了下。 碴子泡过一夜的水,熟得很快,隔着布巾将粥锅端到一边晾凉,又把炒菜的铁锅搬上了灶台。 “宝妹,把葱帮娘洗了。”赵春梅又看向沈柳:“乖儿过来,娘教你摊鸡蛋饼。” 沈柳听话的站到边上,给赵春梅打下手。 鸡蛋饼做起来简单,赵春梅叫沈柳拿了只干净碗,磕上三个鸡蛋,用筷子搅打均匀。竹筷子打着碗边啪啪地响,不一会儿,就将鸡蛋搅成了黄澄澄的蛋汤。 赵春梅又到水缸里舀了半瓢的水,家里后院的井水,还泛着丝丝的甜。 她将瓢递到沈柳手里:“给鸡蛋汤里再兑些水。” 沈柳虽然会做的饭食不多,但是手上有分寸,水流自瓢里缓缓落下,待赵春梅叫了停,他马上收了瓢。 赵春梅指了指碗边:“差不多就倒这些水,再拿筷子搅匀了。” 沈柳听话照做,黄澄澄的蛋汤加过水,变成了浅淡的鹅黄。 赵春梅将方才盛好的面粉拿过来,倒进蛋水汤里:“其实也没啥诀窍,就是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倒水,差不多成糊了,就能摊了。” 这时候,小葱也洗好了,顾知禧到案板上切成碎断儿,用手一抹拂到刀身上。 鸡蛋糊里加上青白相间的小葱段,再用筷子搅打一下,就能上锅烙了。 起灶热锅,一股柴火香。 赵春梅用勺子挖了块儿猪油,当的一声打在锅壁上,再扒拉到中间。 没多会儿,猪油化开,白烟腾腾里泛起油香。 赵春梅拿勺子到鸡蛋糊里舀起一勺,在锅子中间画圈似的缓缓摊开,滋滋声响里,蛋液在锅底快速铺开,边缘卷起,泛起金黄的色泽。 她换了把铲子,自蛋饼边缘铲入,翻了个面,过不多时,鸡蛋饼全然熟透了,鸡蛋、谷物的鲜甜混合着清新的葱香,软嫩韧性,落入白瓷盘里,热气腾腾的勾人食欲。 赵春梅将铲子递到了沈柳手里:“试着做做。” 沈柳接了过来,起初还摊的不多顺手,面饼有些起糊,可摊着摊着就习惯了,到后头,竟然也有模有样的。 才摊了三两张蛋饼,顾昀川回来了。 赵春梅了然地接过铲子,沈柳忙自灶房跑出去迎他,帮忙将背后的竹筐卸了下来。 “累着了吧?” “不累。”顾昀川垂眸看着他,轻声道,“倒是你,前儿个还累得动不了,今天就醒这么早。” 他早晨起来,就见床上空着,他的小夫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 他出门找人,见院子落叶扫成了堆,见柴房收拾干净了,见小鸡崽在后院儿叽叽喳喳,就是瞧不见沈柳。 还是走到阿娘卧房,透过半开的房门看见小哥儿趴在阿娘怀里哭,才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他到院子里把剩下的落叶扫干净,可脑子里全是沈柳叫阿娘的画面,他想着,这小哥儿该是想家了,带他出门散散心。 闻声,沈柳脸色又红起来,他累得动不了,还不是……抿唇瞪他一眼:“就知道笑话我。” 顾昀川偏头笑起来,他正了正色:“吃过饭同我出趟门?” 沈柳还没说话,顾知禧已经端着粥锅自灶房出来了:“快别腻歪了,吃饭啦!” “没大没小的。”顾昀川笑着看了眼小妹,把沈柳手里的筐子拿过来,“先去吃饭吧,我把筐子放了,换双鞋就来。” 沈柳却没走,黑豆子似的眼珠子巴巴瞧他:“我不饿,想等你一块儿吃。” 顾昀川抿唇,不知怎么就想起阿娘的话,他喜欢你好些年了……他就是再不谙风月,也能觉察出沈柳对他的心思,小哥儿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却不知道埋在心底的情愫早破土而出,摇曳在风里了。 顾昀川抬起手,轻轻捏了捏他圆润的耳垂:“想等就等吧。” 沈柳欢喜起来,小鸡崽似的跟在顾昀川身后。 灶房里,赵春梅烙好最后一张饼,熄了灶火,鸡蛋饼的香气混合着柴火味,顺着鼻息沁入肺腑。 她又拿了把干净筷子,自咸菜缸里夹了些酸黄瓜,见俩人进来,抬头瞧了一眼:“快洗把手,吃饭了。” 顾昀川应声:“好,这就来。” 赵春梅端上早饭出了灶房门,顾昀川把竹筐放到地上,又拉了把小凳子坐下:“小柳儿,帮我去拿下鞋。” 地里土多,有水就泥泞,顾昀川去菜地有专门的布鞋。早晨出门,是在卧房换的鞋,现下一脚泥,实在不想进门。 沈柳听话地点头,转身往卧房跑了过去。 天气正好,早秋渐凉,长风穿过门廊,吹乱鬓发。 顾昀川看着才熄了火的灶台,白烟徐徐盘升,还弥散着谷物的香,满屋子烟火气。 不多会儿,沈柳就跑回来了,他蹲到顾昀川面前,要给他脱鞋。 男人抬手挡了下:“不用,我自己来,再弄脏你手。” 平日里挺乖巧的哥儿这会儿却不听话了,他拉了把凳子坐到顾昀川对面,弯下腰,毫不嫌弃的去摸他的腿。 见人往后躲,沈柳头都没抬:“手脏了再洗就是了,我不是你夫郎么……” 后面的话越说声音越小,可顾昀川还是听到了,他没再躲,任由沈柳给他换鞋。 粘在鞋袜上的泥巴干透了,搓拍一下,满手土。 沈柳给他都收拾妥当了,扶人起来,拿了个木盆接了半盆水,给他洗手。 这回顾昀川没再躲,即便他只是坏了腿,一双手甚至比旁人还要有劲儿些,他也任由沈柳把皂角水搓在手上。 细密的泡沫滑进指缝间,洗掉了泥污。 两人就着一个水盆洗干净手,指尖碰一碰,一块儿到堂屋吃饭。 赵春梅见两人进门,才将粥锅盖子打开,刚熬好的苞米碴子粥,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裹带着谷物被高温煮透的焦味,随着热气徐徐升腾,饿久了的肚子都咕噜叫了一声。 粥锅放得远了些,顾知禧站起身,帮着挨个盛进瓷碗里,又把鸡蛋饼挪到了桌子中间。 赵春梅起了筷子:“快吃饭快吃饭,饿了一早上了,一会儿还得出门嘛。” 沈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埋头喝了口粥,黄澄澄的苞米碴子粥,笨碴子和粘碴子各放一半,又加了芸豆,放水里泡过一夜才坐上灶煮,粥汤又浓又稠,轻咬了口苞米粒,入口甘甜,很是有嚼劲儿。 赵春梅笑着说:“鸡蛋饼是小柳摊的,做得可好呢,川儿快尝尝。” 顾昀川很给面子的夹了张饼子,放了有一会儿了,饼子有些温,却也不影响口感,他细细尝了:“嗯,好吃。” 沈柳伸手挠了下颈子,轻声说:“阿娘教我做的。” 顾知禧吃饭时向来顾不上说话,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那也是哥夫做得好,一教就会。” 几人笑起来,顾昀川不动声色地看向沈柳,见小哥儿眉眼弯弯的,也跟着勾起了唇。 吃过饭,已过辰时末,天光大亮。 顾昀川的汤药是在饭后喝,他本想着停一顿也不碍事,却被顾知禧叫住了:“一早就熬上了,晾凉就能喝。” 汤药喝了这般久,委实看不出多大的成效,可顾昀川也知道,这药喝的是他,可治的是阿娘和宝妹的心病。 他点了点头,没再推辞。 趁着这工夫,赵春梅给沈柳叫进屋:“快进屋来,娘给你量量尺寸。” 本来是想日跌时带沈柳垒鸡窝的,眼下两人要出门,她便想着给衣裳改了。 木质的尺子在沈柳背后比量,又在他裤边打了一遍:“娘方才量了下,川儿那长衫料子够用,把下摆裁开,刚好给你做套衣裳裤子。” “能做一套呐?” “能。”赵春梅用手比划了下他的腰,“乖儿你太瘦了,个子比娘高,可娘这褂子穿你身上还显大。” 沈柳像做了错事儿似的皱个脸,却听赵春梅又道:“得多吃饭呐,这回跟着相公到外头了,叫他多给买些吃食,知道没?” 沈柳听着话儿,心里暖乎乎的,他头点地捣蒜一样:“我听娘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一起去书铺 竹编的四方书箱里装好了要去送的文稿,收整妥当后,顾昀川叫上沈柳,拄着手杖出门了。 他腿脚不多方便,半身的力气都压在左手的手杖上,沈柳便想着帮忙背箱子:“我来背吧,也不沉。” 顾昀川没应声,却停下了步子,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过来。” 沈柳听话地将手伸过去,艳阳里,他粗糙的带着伤疤的手背格外显眼,顾昀川握紧了,说:“走吧。” 沈柳不再言语,从他俩成亲那晚开始,这男人就没叫他吃过苦。不论是睡地上,还是背东西,他从来是自己来。 沈柳垂眸,轻轻瞥着俩人握在一块儿的手,抿紧唇,笑意却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正是辰时中,日头正好,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有不少婶子坐在家门口干活儿,剥花生、摘豆角,准备晌午饭要用的食材,远远瞧见俩人,便寒暄几句:“带夫郎出门啊。” 顾昀川一一回应,拉着沈柳的手继续赶路。沈柳面皮薄,知道婶子们定是瞧见俩人紧拉的手了,可见男人没有一点儿要松开的意思,他也回握得更紧了些。 书铺的位置说远不远,徒步走过去,寻常人都要半个多时辰,而顾昀川腿脚不方便,走走停停,少得一个时辰。 因此他去书铺,多是走到巷子口外的粮食铺子,给上几个铜板,跟着店伙计拉米的牛车,顺道过去。 这趟路走得还算勤,顾昀川同几个伙计都相熟了,之前成亲做席面,几人也过来吃席。 顾昀川到时,前头的牛车已经走远了,还剩一驾正在装米,伙计忙招呼道:“川哥,带夫郎出门啊?” “嗯,去观音桥,带他认认路。” 顾昀川掏出钱袋子,正要给钱,被丘子拦住了:“前几日还上你家吃酒呢,今儿个钱就不要了。” “一码归一码,我俩坐车上,耽误你不少地方。” 丘子笑起来:“耽误地方就再拉一趟粮嘛,不碍事。”他怕人还要给钱,扭过身扯起嗓子喊起来,“四爷,今儿个川哥的车钱就免了啊,上回还上他家吃席的!” 叫四爷的是个上了年岁的大爷,粮食铺子就是他家开的,他打门里探出半个头:“哎免了免了,你都多余同我说。” 丘子一摊手:“你看,挨骂了不是,快收起来,下回载你就不免了。” 顾昀川笑着点头,将钱袋子收了回去。 毕竟是拉粮食的牛车,坐得不多舒服。 丘子给找了个还算宽敞的地方,顾昀川将沈柳扶上车,再两手撑住车板子坐了上去。 待人坐稳当了,丘子扬起小鞭,抽了下老牛厚实浑圆的屁股,“哞哞”两声低吟,车轮缓慢滚动了起来。 日光稀薄的乡间土路上,牛车缓慢前行,车辙在泥土地上留下蜿蜒曲折的痕迹。老黄牛摆动着双角,喷薄出的潮湿的鼻息,化作了白雾。 丘子还没吃早饭,待牛车行稳当了,将个纸包拿了出来,里头装着两个粗面馒头,馒头提前掰开了,塞了满满当当的黄豆苗辣咸菜。 他咬一口,随意地问道:“川哥和哥夫吃过早饭没?” “吃过了,夫郎一早做的。” 丘子“嘿嘿”笑起来:“好福气啊,这下有哥夫照顾了,小日子顺风顺水的。” 沈柳见人提到他,温声道:“我照顾得不多,阿娘和宝妹都可用心了。” “那能一样嘛。”丘子鼓着腮帮子嚼起来,咬得豆苗丝嘎吱地响,“家里人照顾得再细致,也照顾不到房里啊。” 他是个粗人,说话也粗,可神情却没有半分腌臜。 沈柳红起脸,顾昀川轻轻握住他的手:“丘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妻啊?” “哪有这个好命啊。”丘子吃起第二个粗面馒头,他干的是力气活,饭量大,可手脚却累得很细,“娶个媳妇儿,人家瞧不上咱这家底,咱也攒不出那些个聘礼。” 顾昀川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三人一路上唠唠嗑,倒也不显得烦闷。 等到地方时,都快到午时了,丘子知晓顾昀川腿脚不方便,特意往前头多走了一段,才又驾着牛车继续赶路。 俩人下了车,顾昀川帮着沈柳把身上的灰拍拍干净,他说:“丘子说话不太好听,但没有什么坏心思。” 这一路上,丘子什么荤话都说,一点儿不避着人。沈柳不好回的,都叫顾昀川搪塞了过去,倒也没难堪。 沈柳轻声应他:“我知道的,以前总跟着阿爹给人扛大包,他们也什么都说。” 他面皮薄,荤话接不住,都是阿爹帮忙挡着。 顾昀川的手缓缓停下:“扛大包?” “嗯。”小哥儿点点头,“家里没有地,收成好的时候就给富户割麦子,有几年闹灾收不到粮,就去扛大包。” 扛大包是村子里的说法,其实就是做苦力,沈柳说起来时声音不带半点儿变化,他还挺乐呵:“我力气可大了,到后头阿爹都扛不过我。”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垂眸继续给沈柳拍灰,他看着小哥儿垂在衣边的满是疤痕的小手,状若无意地问:“扛一包能赚多少钱?” “看扛啥,苞谷的话八包能赚一个铜板,我一天能赚八九个呢。” 这么瘦的身板,一天要扛几十包……顾昀川喉咙口发紧,手都跟着抖了一下。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心疼了,像有人狠狠攥紧了他的心口,疼得快要碎开。 缓了好一会儿,顾昀川站直身,轻轻摸了摸沈柳的发顶,难忍地呼出口气,温声说:“小柳儿真厉害。” “是吧。”沈柳笑眯起眼,“所以你也可以把箱子给我背,我背得起。” 顾昀川握紧他的手:“好,下回。” 男人嘴上应着,可沈柳不知道,自这以后,凡是他想背筐子、扛重物,只要有顾昀川在,永远会先他一步。 待他问起来,男人又伸着宽大的手揉他的发顶,温声说:“下回。” * 再往前走不多远,就是观音桥。 这一整条街巷都是卖书或笔墨纸砚的,有别于市井的喧闹,这地界很是宁静。 青石板一路平铺,青瓦灰砖的铺面上,悬着老榉木红棕的匾额。三两个学子着青衣长衫穿行而过,也多是小声交谈,很是有气度。 沈柳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本能地往顾昀川身边靠,男人注意到了,将握着的手收紧了。 书铺在观音桥的头一间,推门时铜铃叮咚,陈年宣纸特有的草木清香味扑面而来。 三间打通的厅堂里,木质的书架抵在墙角,每层都垫着防潮的芸草,东南角设着张黄花梨翘头案,摆着还未完工的线装书页。 听见动静,昏沉欲睡的伙计用劲儿眨了眨眼,待看清来人,忙称呼了一声“顾公子”,迎着人往里间走:“您且先歇歇,我这就叫我们掌柜的去。” 被人请进了里间,伙计又沏了壶清茶,客套了几句后才匆忙出去叫店家。 四四方方的雅室里熏着香,角落的长条木架子上摆了盆青竹,修长的叶片轻轻垂下,瞧着颇有诗意。 不多会儿,掌柜的推门而入,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儿,嘴边两撇胡子,笑容可掬:“哎哟顾公子,可是将您好等。” 顾昀川起身浅浅行了一礼,就听周儒芳忙摆手说:“且坐着且坐着,不讲究这些。” 写好的文稿怕压折了,用竹筒装着,顾昀川在等人的空隙拿出来展平好,眼下一并递了过去,这回写的样式多了些,有给富户宗祠的润笔,因着还要誊录到碑上,笔迹潦草了些;有给秦家老爷的祝寿词,用朱红洒金纸做的底,规整的楷字,很是漂亮…… 周儒芳只粗略翻看了一二,便收到了一边:“咱们是老交情了,顾公子的墨宝我自然放心。” 他又看去沈柳:“早听闻您家里有喜,这位便是……” 顾昀川点点头:“我夫郎。” 沈柳打坐到椅子里就紧张得厉害,这屋子里一尘不染还带着香,同他这目不识丁的粗人格格不入。若不是身旁这汉子,他怕是一辈子都不敢进这种地界。 顾昀川知道他拘束,伸手抚了抚他的背,给他介绍:“这位是周二爷。” 沈柳忙欠身,恭敬道:“二爷好。” 周儒芳皱了皱眉,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眼光老辣刁钻。 他同顾昀川确是老交情,在对方还在读书的时候就相熟了,他看好这年轻人,本还想做媒将表侄女介绍给他认识,可知道他同苏家的婚约后便作罢了。 周儒芳人脉广,知道许多内情,后头破事赶着破事,到现下他竟娶了这样一个小家子气的夫郎。 他粗叹了口气,敷衍地应下一声,同顾昀川交代后面要做的活计。 “东街吴老爷子的四房生了个小子,半个月后做满月宴,要写贺词。” “宝器行的秦家老爷冥寿,要写祭文,生平记事在这儿,需得润笔。” …… 说了一些散碎活计,周儒芳小声道:“这些都只是赚个零碎小钱,孙家小少爷想藏本书,用宣纸手录,出这个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有心无力 宣纸价贵,寻常人家买不起,也就是些富贵门第才会用。 而顾昀川惯写些短篇文辞,像这种长篇书稿是从未有过的,他沉吟片刻:“您铺子里也该有些抄书匠,怎么没让他们写?” 周儒芳摆摆手:“写了,孙家小少爷看不过眼,白瞎,你写得一手好颜体,字迹规整又飘逸,很拿得出手。” 顾昀川起了些兴致:“是什么书?” “说起来难以启齿。”周儒芳一手挡在嘴边,说了个名目,见顾昀川皱眉,忙说,“你只负责誊录,我这向来口风严谨,绝不叫人知道出自你手,再说银子不少,是你写贺辞的十倍数还要多。” 良久,顾昀川叹息道:“我虽手沾铜臭,却也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二爷高看我,我爱莫能助。” 周儒芳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强求,买卖不成仁义在,他喝了口茶,旧事重提:“那之前说过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顾昀川拍拍自己的腿,自嘲地笑:“有心无力啊。” 周儒芳叹了口气:“也不急,等你想通了,安顿妥当了,再同我说也不迟。” 他付过这次的工钱,又说定了下次要交付的文稿,便送人出去了。 木门吱呀打开,一阵铜铃碎响,两人在门便客套了几句,顾昀川让周儒芳留步,径自出了门。 手杖敲在青石板路上当当地轻响,日光铺在地上,留下两道短短的影子。 走了好一会儿,小哥儿开了口:“方才周二爷说的话,是啥意思啊?” 顾昀川垂眸看他,沈柳正也仰头看过来,四目相对时,小哥儿局促地别开头,小声说:“我是不是不该问。” 顾昀川沉默了片刻,他是一个人惯了,像他阿娘说的,有话都不同人讲。甫一让他事事都报备,倒不自在。 可既已成了婚,有了夫郎,是该同气连枝的。 他缓缓开口:“周二爷说让抄的书,不太入流,可孙小公子给得颇多,真要算起来,够阿娘缝补三两年的衣裳了。” 他苦笑了一声:“是我假清高了。” 沈柳抿唇,眉头皱得死紧,他书读得少,讲不出来什么,可道理是懂的,他忖了会儿说:“这不是假清高,是……我说不出来,可我知道你心里定有比银子还在乎的东西。” 顾昀川微怔,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他从未想过,这些话竟是从他夫郎口中听到的。他垂眸笑起来,轻声应他:“嗯。” 沈柳扯了扯他的袖子:“那后头二爷说的是啥呀?” 顾昀川摸了摸小哥儿的发顶,叹息道:“二爷给介绍了个差事。” “差事?” “西街的崇元书塾缺个先生,想让我过去。” “教书?这个好呀。” 沈柳眼睛亮晶晶的,以前在他们村子里,但凡有哪家娃儿上学,都要被人高看一眼。 还有那教书的先生,个个威严气派,逢年过节,还有学生登门拜访呢。 他问道:“那你要去吗?” 顾昀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小哥儿发间的银钗:“工钱不多,而且路程稍远,还在斟酌。” 沈柳想起来在书铺时,男人拍着自己的腿说“有心无力。” 他咽了口唾沫,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仰头望着他,看着他平静的脸色,心里就和被刀刮过一样难受。 渐起了风,远天云走,离得不多远的书铺的铜铃响了起来,叮叮当当。 顾昀川看着沈柳,温声说:“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看这时辰,已经过了正午,肚子早都饿了。 沈柳想起来在家的时候,阿娘同他说叫顾昀川多给他买些吃食的话,忍不住弯起了眉眼:“我也不知道吃啥。” “那我来安排。” “好。” 走过这条街巷,不多远就是闹街,各色铺子都有。还是饭时,不少店伙计在门口招徕客人,肩头挂条白布,叫喊声和打油诗似的。 以往顾昀川送过字函文稿,就在这附近的铺子里吃碗素面,工钱给得多了,会多卧一个蛋。 两人进门时,厅堂里客满,贩夫走卒都有,还有不少来附近铺子买文房四宝的学子。 座位不够,两人只好坐到门口单加出来的一张小桌子边,店伙计挺不好意思地赔罪:“真是人太多了,给您安排到这地界,待会儿我给您二位多送个小菜,您也吃着舒心。” 顾昀川倒没觉得什么,挨着门不仅透气,还能看见对街的铺面。 他将书箱落在桌面上,点了两碗肉面,又单给沈柳要了个蛋,趁着面还没上桌,领着小哥儿到对过的铺子里买吃食。 晌午的街市很是热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糕饼铺子里新鲜出炉了锅茶糕,上了岁数的阿婆出声吆喝:“茶糕!刚出炉的茶糕!” 锅子热气腾腾的,茶糕清甜的香气徐徐飘来。 顾昀川轻声说:“买些糕点?” 沈柳没吃过这精巧的吃食,他抬头看了眼阔气的门头,担心价钱,凑到顾昀川边上说:“该是挺贵的吧……” “今天赚了银钱,买一些。” 沈柳跟着点头,等走到铺子跟前,他才瞧清了,蒸笼底下垫着翠绿的竹叶,上头是青玉似的小糕点,糕体上缀着点点杏仁碎,蜜糖凝成的琥珀色糖霜正在缓慢流淌。 也太好看了。 “来两个茶糕。” “好嘞。”阿婆拿了张油纸,夹了两个糕点,包好后用麻绳子系紧了才递过去。 顾昀川看出来小哥儿高兴,便没接,他轻抬了下下颌,沈柳欢喜地伸出手,将纸包拎住了。 俩人回去时,肉面正好上桌,店伙计又端了盘拍黄瓜,算是坐到门口的“赔罪”:“您吃好喝好。” 顾昀川将糕点的纸包打开,包得手法地道,茶糕不软不塌,连上头缀着的杏仁都没碰掉。 他放到沈柳面前:“趁热吃。” 小哥儿舔了下唇边,他方才听见阿婆说价钱,心都跟着突了一下,三文一个,两个就要六文!他和宝妹赶集吃的豆腐脑才一文,一个茶糕能买三碗了! 趁着筷子干净,沈柳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放嘴边轻咬了一口。 茶糕又软又甜,还带着丝丝缕缕的茶香。 糖霜入口化成蜜,轻嚼一口还泛着杏仁的甜。 “好吃吗?” “好吃!”沈柳抿着嘴笑,“你也吃。” 顾昀川应了一声,用筷子夹作两半,吃了一口,入口绵密,虽甜不腻,是还可以。 可他不多爱食甜,糕点本来也是给沈柳甜嘴的,便将剩下的一半推到了小哥儿跟前。 沈柳吃得认真,连沾在纸包上的糖浆也用筷子头刮了。 顾昀川怕面坨了,给他拌匀,筷子卷起面条时,翻起一阵香。 酱色的汤汁上漂着油花,面条是手擀过的,很是劲道,肥瘦相间的肉片先炒过再下进汤里,被烫得微微卷边。 沈柳吃过茶糕,埋头喝了口汤,面汤又浓又鲜,很是滋味。 他瞧见自己的碗里多了个蛋,用筷子夹开,金黄的蛋浆溢出来,把另一半放到了顾昀川的碗里。 男人看了眼蛋,伸手捏了捏沈柳的后颈子,熟稔地夹进口中。 正吃着,有道声自门外传了过来:“顾兄?” 来人是个着靛蓝棉布袍的书生,他也背着个竹编书箱,瞧见顾昀川,很是诧异。 闻声,桌边两人齐齐抬起了头,顾昀川蹙紧眉,缓声道:“方兄,许久不见。” 他偏头看向沈柳,见小哥儿一脸怔忪,给两人介绍:“方舜举,昔日同窗,沈柳,我夫郎。” 顾昀川的同窗,该也是位文采斐然的公子……沈柳生怕给男人丢人,忙坐正了身子,正想要问候,却见对方皱紧眉头,神色明显不豫,却又极为勉强地压了下去。 方舜举看向顾昀川,径直问道:“顾兄怎么会来这?” 顾昀川沉默未语,他实在不想同他深言,方舜举顽固、偏执,一身文人傲骨,从来不屑铜臭沾身,在书院时就常意见相左。 他敬他狷介清高,却又无法苟同,两人并非一路人,因此他只敷衍道:“过来办些事。” 可方舜举聪慧过人,他瞧着顾昀川占了半张桌子的书箱,又看了眼熙攘的街巷,不多远就是观音桥。 他扼腕叹息:“济贤书铺净是些见不得人的营生,这银子就非赚不可吗?你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方兄无需多言。” 可方舜举却毫无罢休之意,他急地“哎呀”数声,忽然怒道:“顾家该还没有穷得揭不开锅吧,你作何要这般下作?与商贾为伍,失了体面!让天下读书人蒙羞!” 这话说得直白又难听,往人脊梁骨上硬戳,就连胸无点墨的沈柳都听明白了。 顾昀川明显动气,却还顾着体面,他紧捏了下指节,正欲开口,就听腾地一声响,沈柳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地愤声道:“你胡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多谢夫郎 沈柳话音落,两人皆作一愣。顾昀川看向小哥儿,唇线拉得平直,他从未想过,这个连在桌上给自己盛碗番柿子汤都怯懦的人,会为了他怒发冲冠。 方舜举看向沈柳:“我如何胡说了!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沈柳咽了口唾沫,紧张地两手握作拳头,可眼里清明:“你说的士、士什么……我听不懂,可我总知道人本该是一样的,不分高低贵贱,你不了解一个人、不论德行,仅凭着他是商贾就贬低,难不成先生教的都是这些吗?” “还有你说顾家还不到穷得揭不开锅,我相公下作,难道只有穷得快要死了才能出来赚银子吗?我相公既不偷又没抢,成日里挑灯写字,赚得每一个铜板都是辛苦钱,他不靠阿娘白养、不好吃懒做,有汉子该有的担当,怎么就下作呢?!” 方舜举哑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好半晌他才开口:“你、你个乡村野夫懂什么!” 顾昀川脸色铁青:“我劝你慎言!” 方舜举一怔,这是他与顾昀川同窗数载,头一回见他真的动怒,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涨红:“失言。” 见二人没有应声,揖了一礼,转身走了。 街巷依旧熙攘,铺子里仍然热闹,店伙计还在高声招徕客人,这门口的一隅,无人在意,只有顾昀川许久都没有缓过神。 沈柳坐下来,抠了下衣边:“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顾昀川轻轻垂眸,他心里有片海波涛汹涌,可面上还是一如往常地平静,执起筷子给沈柳拌了拌面:“都坨了。” “哎呀!”小哥儿忙低头吃了一口,“可不能浪费。” 方才的事,谁也没提,吃过饭,两人又逛了会儿铺子,给阿娘和宝妹买了糖酥饼。 眼瞧着到秋了气候冷下来,顾昀川又带着沈柳买了香膏,小小的白瓷罐里装着乳白的膏体,飘着股淡香。 沈柳没用过这东西,以往天冷了,脸上起皱,都是拿热水温温脸,实在受不住了,就用指头尖刮一点猪油抹一抹。 店伙计给他介绍的时候,他还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只觉得好香,抹在脸上好舒服。 顾昀川给阿娘和宝妹也各带了一罐,用布裹起来,放到了竹箱子里。 东西买的差不多了,两人起程往回返。 这若是放在往常,顾昀川多是到街口搭一段顺道的便车,只是这种车不多好等,又不送到门口,他现下带着沈柳,干脆多花了两个铜板雇了驾牛车。 车夫轻抖了抖缰绳,车轮滚起,扬起泥尘。 到家时,天边已经起了云霞,火红火红的很是好看,群鸟归林,炊烟袅袅。 两人走进门,赵春梅正在灶房做饭,顾知禧端着干净碗筷出来,瞧见人忙喊:“阿哥、哥夫回来了,一会儿就吃饭了!” 顾昀川应了一声,先将箱子拎去书房,沈柳便跑过来帮忙干活,他洗了把手,就听赵春梅道:“玩得高兴吗?” “高兴!”沈柳脸上泛起红晕,不待人问先说起来,“和相公去吃了面,买了糕饼,可高兴了。” 赵春梅将炒好的菜装进盘子,浅笑道:“高兴就好,娘趁这工夫,把衣裳裁出来了,吃完饭你到娘屋里瞧瞧大小。” 沈柳捣蒜似的点头:“嗯!” 桌上摆好了饭菜,一锅清粥,一笼素包子,再加一盘刚出锅的地三鲜,土豆、茄子都是顾昀川早晨从地里摘回来的,根上还挂着泥土,很是新鲜。 待顾昀川落座,另三人已经盛好粥等着了,他将一提纸包放在桌子上:“买了些糖饼,给娘和宝妹打牙祭。” 顾知禧眼睛亮晶晶的,咽了口唾沫,赵春梅忙将纸包放到了一边:“先吃饭,等下吃甜了要腌心。” “好嘛。”小姑娘委屈地应了一声,就见桌面上还放了两个白瓷罐,她拿起来,“阿哥给买香膏了?” “你和阿娘一人一个。” 顾家虽不阔绰,但在镇子上住着,许多物件都是见过的。 顾知禧小那会儿,赵春梅用猪油熬白芷、杏仁给她涂脸,待长大些了,阿娘觉得小姑娘得仔细着脸,每到秋冬,就会上铺子给买一小罐的香膏,省着些用,正好能用到来年开春,天暖起来。 小姑娘满心的欢喜,赵春梅看一眼顾昀川:“你就知道惯她,眼下都没心思吃饭了。” 顾昀川浅笑着说:“那下回等吃过饭了再给她。” 入了秋,天都黑得早了,边桌上放着盏烛灯,火光轻晃,映得一室温暖。 赵春梅给沈柳夹了个包子:“白菜的,拌了猪油,快尝尝。” 赵春梅蒸包子时,顾知禧在灶房里看火,包子出锅了迫不及待地拿了一个,烫得龇牙咧嘴也要吃完。 她那会儿就想着沈柳了,这乖儿要是在家,肯定和宝妹坐在一块儿看灶火、吃包子。 沈柳低头咬了一口,虽然是素馅儿的,可白菜里裹着猪油,快香掉眉毛了:“好吃。” “我也觉得好吃。”小姑娘吸溜了口粥,头都没抬。 赵春梅给她夹了筷子菜:“馋猫似的,就没你觉得不好吃的。” 几人都笑起来,映着暖黄烛火,一家子其乐融融。 吃过饭,天色已经黑透了,夜里起了风,冷得人直搓胳膊。 沈柳跟赵春梅进了屋,桌子上正摆着快改好的衣裳。 学子大多穿长衫,顾昀川也是如此,可平日穿不多方便,赵春梅就给改成了长袖衫和束口长裤,本来挺宽大的衣裳,这么一改竟然很是合身。 赵春梅两手将衣裳拿起来:“川儿这衣衫太长了,娘就打这里裁开了,这么一改你看,上衣留出一拃长,干活儿也方便。” 衣裳只裁出了个大概,还没细致缝,赵春梅拿到沈柳胸前比了比:“正正好好的,你瞧瞧。” 沈柳将衣裳捧进怀里,他嘴笨,说不出来啥,只感觉在这旧衣裳里能看到顾昀川以前的样子,他十几岁时就已经这般高了。 小哥儿眉眼弯弯:“阿娘,我喜欢。” * 沈柳出来时,灶房里水声噗噗作响,顾知禧正用葫芦瓢将热水舀进盆里,看他过来:“哥夫,水给你烧好了,是先洗漱还是先给阿哥倒水?” “放着我来弄吧,怪沉的。”沈柳快走了几步进门,将小姑娘手里的瓢拿过来,“我来收拾,你回屋歇吧。” 顾知禧点点头,正要回房,忽然又退了回来,她凑到沈柳边上:“哥夫,咱俩啥时候给小鸡崽搭窝呀?柴房快住不下了。” 本来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儿,只是阿娘说这小鸡崽是她同哥夫一块儿冒着大雨抱回来的,搭窝的事肯定要知会沈柳。 “我将石块子都背回来了,就等你空了垒鸡窝呢。” “石块子都背了?得好沉吧?” “还成,我分了好几趟,倒也不多累人。” 今儿个日跌阿哥和哥夫去了书铺,阿娘在屋里改衣裳,她干脆就上山捡石块子了,顺道又捉了蚂蚱。 倒不多累人,只是日头晒得慌。 沈柳舀了瓢冷水进盆子里,用手试了下水温,他端起来:“那明天吧,吃过饭一早就去。” “好。” 小姑娘看沈柳又烧起锅水,看样子方才的那盆是给阿哥的。 有哥夫在,她不多担心,拿上烛灯回了房间。 这几天冷下来,尤其到了夜里,起一片薄雾。 卧房里早早关了窗子,烛火光幽微,顾昀川松了发髻,披着件褂子正在看书,听见开门声,缓缓抬起了头。 都不待沈柳说,他便自觉挪到了床边上。 许是上回已经坦诚相待,顾昀川没再提不让碰腿的事,沈柳帮他将裤脚挽起来,他也只是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头。 水温正好,整条腿都暖和了起来。 顾昀川看着沈柳,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过来。 沈柳本想端好水就去灶房洗漱,可还是听话地坐到了边上,两人挨在一块,腿碰着腿,叫人脸红。 一阵窸窣碎响,顾昀川侧过身,将个钱袋子递了过来,沈柳一怔,双手捧住了:“这是……” “咱房里的银子,今天周二爷给了工钱,除去晌午吃饭、糕饼和香膏,还剩下五百四十文,加上之前的余裕,都在这里了。” 沈柳睁圆眼,瞧一瞧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又瞧一瞧顾昀川:“干啥给我呀?” 顾昀川看着小哥儿惊诧的脸:“都做人夫郎了,也该学着管家了。” 沈柳瞧着男人笑意盈盈的眸子,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顾昀川伸两指在他眼前晃了下:“傻了?先去数数。” 本来还想去洗漱的小哥儿这下给绊住脚,拿着钱袋子到边桌去数。 哗啦一声倒在桌面,沈柳看地眼睛都直了,铜板里混着碎银子,他伸出手指一个一个地点,脸上都泛了红光。 借着柔和的烛火,顾昀川看着小哥儿认真的侧脸,亮晶晶的眸子,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 忽然,沈柳回过头:“要给阿娘些吗?” “这个你来定。” “我来?” 沈柳有些无措,他从没经手过这些钱,心里打怵,就听顾昀川道:“以往赚了工钱,会给阿娘一些,她多是不收的,等到逢年过节吧。” 沈柳点点头,他将银子挑出来,想着和之前的那五两放到一块,剩下的留作平日的花销,又数出一百文,装进钱袋子里,走回床边,放到了顾昀川手上:“你出门在外,不能没有傍身钱。” 顾昀川看着手里的钱袋子,垂眸笑起来:“多谢夫郎。” 他声音低沉,听得沈柳耳根都热起来,结巴道:“你、你洗好了就先歇,我去洗漱了,回来给你倒水。” “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偷鸡摸狗 隔了这么久,灶上的水早就烧沸了,沈柳用钩子扒拉开柴火,熄灭后舀了两瓢,将盆子里的水兑温。 待他洗漱好回屋时,顾昀川已经上床了,看见沈柳进来倒水,不多好意思地开口:“多谢。” 沈柳笑意盈盈:“这有啥好谢的呀。” 他尾音拖得长,听在人耳朵里黏黏糊糊的。 烛火幽微,映着小哥儿清秀的脸庞,顾昀川有些恍神,悄悄移开了目光。 沈柳出去倒完水,将灶房门闩紧,却没急着回房,他站在院子里,瞧着远天月亮,好久都没有动。 夜风微冷,吹刮得树枝子摇晃,落叶纷纷,到秋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多聪慧的人,又长相平平,能嫁进顾家,是走了天大的好运。 他狠掐了自己一把,可疼,却疼得乐出声来。 不是梦,是真的。 开门声轻轻响起,顾昀川将书放到一边,把烛灯往前挪了挪,不多会儿沈柳就走了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头站久了,就算穿着阿娘的褂子,还是觉得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顾昀川看见了,轻声问:“阿娘改的衣裳什么时候能好?” 沈柳身上凉,没往床上坐:“阿娘说快了,已经裁好了,可合适呢。” 见小哥儿一直站着,顾昀川拍了拍床边,示意他坐过来。 沈柳摇摇头:“我身上凉。” “不碍事。” 沈柳便听话地坐了过去,俩人挨得近,顾昀川很自然地拉过他的手搓了搓:“就一套衣裳怎么换洗?” 男人的手掌干燥温热,冰凉的手很快就暖和了起来,沈柳说:“我想过了,柴房里热乎,夜里洗好挂上,隔夜就能干。” 在顾家住着,他也学得精细起来,要是放在以前,一套衣裳穿四季,磨烂了都不会换。 可顾昀川却皱紧了眉头,顾家是不阔绰,可还不到让夫郎穿旧衣裳的地步,他找了个由头:“柴房里不是有小鸡吗?” “马上就换地方了。”沈柳笑起来,“我同宝妹都说好了,明儿个一早就去垒鸡窝,她连石块子都捡好了。” …… 顾昀川沉默未语,指尖搓了下骨节。 之前说过的话,这小哥儿是一点没记在心里。 看着他漾开的笑脸,顾昀川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他往边上挪了挪,将躺过的已经暖和的地方让出来。 沈柳看过去:“你要起夜咋办?” 顾昀川沉声道:“还不睡。” 沈柳了然,该是想让他揉腿的:“那我换了衣裳就给你揉腿。” 他瞥看向男人,见顾昀川没瞧过来,便放下心。两人虽然抱过了,可那也是吹了灯之后,真叫他被看着换衣裳,还是羞人。 好在男人向来礼数周全,就算圆房也是先问过他的意思……他不担心他会偷看。 可才脱了外裤,就听见一阵窸窣声响,沈柳还没反应过来,烛灯熄了。 他一愣:“咋、咋回事……唔!” 顾昀川没作声,只有呼吸沉沉,燎烬长夜。 沈柳起了哭腔:“不、不成,我和宝妹都说好了,明儿个还得垒、垒鸡窝……” “我给你垒。” * 已经过了辰时了,日头高悬,半开的窗子里投进小半截日光,晒得眼皮发烫。 沈柳揉了把眼睛,就听见顾昀川温声道:“醒了?” 他想起什么来,倏然睁开眼:“啥时辰了?” 顾昀川答非所问:“隔壁婶子叫阿娘去磨豆腐了,宝妹在帮忙带小虎,没时间垒鸡窝。” 沈柳费劲地坐起来,身上亵衣已经穿好了,他气鼓起脸,以前觉得这汉子是正人君子,其实惯会偷鸡摸狗,他再不信他了:“你这人可坏!” “嗯。”顾昀川也不否认,将水碗端到小哥儿嘴边,“润一润,嗓子都哑了。” 沈柳低头喝了一口,温水滑过喉咙,舒服了不少。 顾昀川接过碗,放在一边:“饿了吧?我把饭热一下给你端进来。” 都已经这么晚起了,再在床上吃饭,得多不像话,沈柳摇头:“我眼下就起。” “难不难受?” 他这人就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让人脸热的话,沈柳伸手挠了下颈子,支支吾吾:“不、不想同你说。” 顾昀川忍俊不禁,他家夫郎终于学着耍小脾气了,他没再闹他,伸手给他将干净衣裳拿过来,在小哥儿要换时,主动背过了身:“我不看。” 这回沈柳学聪明了,瞧了男人好半晌,见他真没看过来,才脱下亵裤。 灶房里留好了饭,灶上的铁锅已经盛好了水、架好了竹屉,屉上放着两个杂面馒头、一碗白粥,一小碟酱炒茄子土豆丁,沈柳只要点着火烧上水就成。 他拉了张小凳子坐到灶边,火苗蹿起来,有点烤脸。 沈柳揉了把耳朵根,脑子里总忍不住乱想,尤其早晨瞧见边桌上本该抹脸的香膏,整个人都要滚熟了。 锅里水不多,很快沸腾起来,噗噗地响,只是粥稠,得多烧一会儿才能热。 就他一个人吃,沈柳便没端去屋里,干脆就着热灶动了筷子。 馒头都是新蒸的,眼下热过了,又宣又软,咬一口舌尖都泛起甜。 粥还烫,他拿着瓷勺沿着碗壁舀上一小勺,放嘴边吹了两下,吃进口里。 白粥虽素,却很是香甜,筷子夹起一块茄丁,沈柳咂了咂嘴,满是酱香。 大豆酱都是自己家酿的,最好是赶在春秋两季,趁着天气不冷不热,更好发酵。 那会儿正好是谷雨,天还不多热,赵春梅赶着早市买了两筐新鲜的黄豆,挑出里头个大饱满的,洗干净后泡上一整夜。 泡过水的豆子变作之前的两倍大,又圆又胖,再放到木甑里蒸熟变软。 等放凉些,均匀拌入炒熟碾碎的小麦粉,将黄豆铺平到院子通风的地界,盖上一层干草保温,过不了几天,黄豆就结成了板块,豆粒上长出绵密的菌丝。 顾知禧打小就爱吃这鲜咸口,赵春梅做得就勤,俩人一块把晒好的黄豆板揉搓开,倒进酱缸里,再加水和盐巴,放到暖和的地界暴晒。 为了发酵得快,每天还得“打酱”,用根擀面杖来回搅拌,把豆子打成面糊,这活儿就落在了宝妹头上,她乐得做,回回趁阿娘不注意,伸根指头挖上一口吃。 晒过三两个月,豆酱上了色,又浓又稠的一股子豆香。 平日里拌面炒菜都好吃,尤其是天热胃火大,吃口酱菜,浑身都舒坦了。 沈柳吃得停不下来,也确实是昨个夜里累得紧了,很快就将粥喝了干净,比平日里还多吃了小半个馒头。 收拾妥当,把洗干净的碗筷放进柜子里,沈柳想着去隔壁瞧一眼宝妹,再过会儿就该辰时了,阿娘要是回的不及时,他就先把饭烧上。 到隔壁的这条短路上,沈柳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方才没和顾昀川通好气,不知道男人咋和宝妹说的,今早上没起来是降温凉着了,还是上回寒着没好透又发起来了…… 还没进门,先听到了母鸡咯咯哒地叫声,半开的门扉里,三五只母鸡在啄米,顾知禧和郑虎正蹲在院子里斗百草。 两人各执一草,两草相互交叉作“十”字,用劲儿往两边扯,谁的草茎先断谁就输。 “啪”地一声脆响,郑虎手里的草枝子拦腰断开,顾知禧咧开嘴嘿嘿笑起来,屈起手指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郑虎捧住额头,不服气地道:“再来!” 沈柳看得乐呵,他敲敲门板子:“宝妹。” 闻声,郑虎先回过头,见到大门边的沈柳忙说:“小柳哥,和我们一块儿斗草吗?” 顾知禧伸手撸了把虎小子的脑瓜,她站起身,走到沈柳面前:“你起啦?” 沈柳挠了下脸:“对不住……本来说好垒鸡窝的。” “这有啥,又不怪你,还不是我阿哥。” 沈柳耳尖生热,就听顾知禧又道:“其实上回也是吧,就我个棒槌,当你是病了。” 沈柳轻轻“嗯”了一声,臊得直结巴:“我、我不好意思同你讲。” “可我阿哥好意思啊。” 顾知禧想起早晨,她正想找沈柳一块儿吃饭、垒鸡窝,就被晚起的阿哥拦住了。 他阿哥那心思,要真想瞒她能想出百八个由头,可他就是不说,堵门口偏着头要笑不笑的,她头回见他这模样,和被花子拍了似的。 顾知禧看着眼前脸红成火烧云的沈柳,摇了摇头,她哥夫也太容易害羞了…… 她转回身,把院子里的椅子拖了过来,“你坐这上,省得累腰。” “没那么金贵。” 顾知禧还没说话,边上的虎子已经跑了过来,他手里两根草,朝向沈柳道:“小柳哥,咱们斗草!” 顾知禧揉了把虎子圆滚滚的后脑勺:“你柳哥累了,得歇歇,我陪你还不够?” 郑虎垮个小脸:“又斗不过你……” 沈柳笑起来:“我也可厉害了。” “真的啊?” “真的。” 沈柳过来,本是想问顾知禧晌午做啥饭的,眼下三个小孩儿倒是玩起来了。 顾昀川没等见人回,想到沈柳该是去找宝妹了,他走出院子,隔着木门瞧了一眼,见小哥儿玩地正高兴,没多打扰,转身回了书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入V通知】 流云浮卷,日头当空,巷尾的魏婶子家很是热闹,婆子和哥儿聚在一块儿,边唠嗑边磨豆腐,悠闲自在。 做豆腐工序繁琐,得先把泡好的黄豆用石磨碾成豆浆,再煮水点豆腐。石磨占地方,若不是真好这一口,家里不会置办,这条巷子里,也就魏婶子家里工具齐全。 做一回豆腐开一次磨,魏家人口不多一次吃不完,放久了也会发酸,魏婶子就张罗着老姐妹们一块儿做豆腐。 拢共四个婶子,一个哥儿,都是老相识。各家出点儿豆子,离得近的搬两捆柴火,几个人轮换着拉磨,等做好了,再各家分个三五块儿,既能吃得舒服,又不会放坏了。 泡好的黄豆和着刚打上来的井水,一块儿倒进石磨的进料孔里,刘家婶子握着磨盘上的木头把手,缓缓转动石磨。 几人边唠家常边干活,倒也热闹—— “这磨豆子就是累手,要不我真乐意天天吃豆腐。” “前街倒是有一家豆腐铺子,要么就得赶市集了。” “前街那个不成,上回怜姐儿去买了两块,说他家豆子不多新鲜,还得是自己磨的才放心。” 磨盘轻轻转动,刘婶子边磨边倒水、补豆子,缓而长的噌动声里,豆浆顺着开孔处源源不断流出来,缓溪似的落进木盆。 眼瞧着木盆里的浆子够分量了,边上丘婆子忙喊了停:“够了够了,满盆了。” 石磨磨出来的生豆浆渣滓多,得加水化开搅匀了,再拿密实的纱布滤个两三回才成。 这活计费力气,得手劲儿大的干,一块儿来做豆腐的宁哥儿忙接了过来:“婶子我劲儿大,我来吧,您帮忙把水烧上就成。” 赵春梅和吉婶应了一声,到灶房里烧火,先把锅热上。 嘶啦一声响,干树叶起了火星子,扔进灶膛里,再添上两把干柴,用不了多久,烟囱里炊烟袅袅,柴火味就飘散了过来。 正好豆浆也滤清了,宁哥儿和丘婆子一块抬起木盆,进灶房把豆浆倒进铁锅里,锅本就是热的,火又烧得旺,不多会儿,生豆浆烧热煮开,浅黄的汤面上沸起一层绵密的白沫。 这时候的豆浆最是浓稠,用瓢舀上一碗,加上二两白糖,那滋味,浑身都舒坦。 眼瞧着豆浆煮好了,赵春梅拿了个干净的木盆子,用葫芦瓢将热豆浆舀进了盆子里。 待不多烫了,执着筷子把豆浆表层厚厚一层豆皮挑开,就能点豆腐了。 豆子身上全是宝,挑开的豆皮晾晒干了就是腐竹,泡水洗干净,不管是凉拌还是炒菜,都好吃。 丘婆子爱吃这口,过来前还打家里带了个竹屉,她忙凑到灶台边递了过来:“别浪费了,晾干些我好带回家吃。” 边上几人悄默瞥了她一眼,都没说话,心里却和明镜似的。 这个丘婆子离魏家近,只要磨豆腐回回都有她,旁的带豆子带盐巴,她多是带半捆干柴,每回多分上两块豆腐不说,还得把腐竹也顺家去。 宁哥儿瞧不过眼,揶揄了句:“人家赵婶子、吉婶子拿的豆子,都没说要这豆腐皮,你咋好要呢?” 丘婆子瞥他一眼:“你赵婶子、吉婶子住得远,拿回去都得脏了,我这不是家就在隔壁么。” 大家伙认识好些年了,彼此什么模样再清楚不过,丘婆子从来爱占些小便宜。 吉婶不想宁哥儿因为这些小事不高兴,她说:“屋里活我们几个干就成,你快上外头歇一会儿。” 宁哥儿瞪了一眼丘婆子,转身出了灶房门。 等豆浆子晾得不那么滚烫了,就该点豆腐了。 这调盐水卤子、点豆腐是手艺活,除了魏婶子没人做得好。 混着烟熏味,她将先前备好的卤子分次倒进热豆浆里,用瓢缓慢搅和均匀。 瞧着差不离了,魏婶子拿木头锅盖盖严实:“还得一炷香时辰才能结成絮子,灶房里烟火味重,咱出去坐吧。” 院子里刘家婶子和宁哥儿正收拾磨盘,也不知道在唠啥,脸上红彤彤的,一见几人过来,忙收了声。 魏婶子敞亮人:“这讲啥呢?一见我们几个就不说话了。” 宁哥儿脸皮有点红,忙搓了一把:“没啥好听的。” 他这么一说,几人就更想知道了,还是刘婶子笑着道:“眼下不好讲,过几个月便能知道了。” 镇子上不成文的规矩,怀孩子月份小的时候不好明说。 几人互相看看,全都了然地笑了起来,吉婶说:“好事情好事情,这下壮小子有伴儿了。” 魏婶子接过收拾干净的石磨放放好:“之前还总听他说想要个弟妹陪着耍儿呢。” “可盼着是个丫头或者哥儿,再是个小子要累死人。”宁哥儿笑着摇头,“哎对了,你家川儿也娶了个小哥儿,打算啥时候要个娃儿啊?” 一提到沈柳,赵春梅弯起眉:“不着急,柳哥儿才十七,还小呢。” 丘婆子本来就因为方才的事心里不舒坦,听人提到沈柳,又想起之前的风言风语,凉嗖嗖地问道:“我咋听人说,川小子要娶的本该是个姓苏的小哥儿,这沈柳姓沈,分明不是嘛。” 闻声,赵春梅冷下脸来:“丘婆子你这人真是的,别家的事你可上心了,你想说啥啊?” 丘婆子没想到赵春梅直接贴脸反问上来,她眼神有点慌乱:“我、我可没坏心思,我这是怕你家川子遭人骗了!” 赵春梅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娶柳哥儿,就是川儿点的头,我们顾家和苏家一块商定的,能骗了谁去?” 边上吉婶忙附和:“哎哟丘婆子你多心了,人家川子在外读书这么些年,总比我们这些个妇道人家见多识广,咋会遭了骗呢!” “我们都是瞧着川子长大的,知道这孩子的性子,要不是他乐意,谁也不能强逼了去。”刘婶子掩着嘴笑,“那回来我家里还碗筷,俩人可腻乎了。” 魏婶子也点头:“是咧,前几天看见俩孩子出门,我瞧着那手都没松开过。” …… 几人有说有笑的时间过得也快,魏婶子拍了把手上的灰:“我去瞧一眼。” 木盆子里,豆腐已经点好了,豆花与水缓慢地分离开,上层结成絮状的蓬松云朵,下层的浆水清澈,这时候,得拿模具压成型。 魏婶子把备好的枣木四方筐子拿过来,这筐子是老木匠打的,榫卯接口严丝合缝,不怕豆腐汤水渗出来,里头铺上一层干净的棉麻布,把豆腐花一股脑儿倒了进去,一股子豆香。 豆腐花白嫩软弹,拿棉麻布包好了,上头垫个木板,再用大石块子压紧实,待个一刻钟就能好,要是喜欢吃老豆腐,就再多压上一会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牛车得多少银子? 过不多时, 豆腐便好了,魏婶子拿了把干净刀,怕放久了有锈味, 还用滚水冲了两遍。 锋利刀刃在整块儿豆腐上切作四四方方的豆腐块, 她朗声道:“拿碗拿碗, 咱分豆腐了。” 日头高升,快到晌午了,几个婶子、哥儿端着豆腐碗互相道别, 赶着回家做饭。 日光正暖和,秋风掠过丰收的瓜果菜地, 卷起一阵香。原先成片的油菜花地已经赶在上一场暴雨前收掉了, 而今地里种了新菜, 冒着嫩绿的芽尖。 赵春梅和吉婶边走边聊,说着再过几天闲下来了,一块儿赶集买些种子, 把新一批的菜种上。 顾家的地不算大,种不了稻麦,只够种一些应季的蔬菜, 倒也够赵春梅忙活了,过了秋就到冬,多种些抗寒的白菜,也好存放。 俩人到家门口时, 院子里静悄悄的,吉婶还在纳闷, 就听见隔壁顾家的院子里传来动静, 不多大,细细碎碎的。 俩人疑惑地推门进去, 才觉出来是郑虎在读书,磕磕绊绊,倒是挺认真。 灶房顶上炊烟袅袅,顾知禧和沈柳正在忙活,已经将饭烧上了,听见开门声,忙抬头看过去,见俩人进了院子,齐齐叫了声:“阿娘、婶子。” 沈柳自小板凳上站起身,出来迎人,帮着把豆腐碗接了过来。 赵春梅瞧着他:“闻闻香不?” 沈柳低头闻了下,眉眼弯弯的:“香,有股柴火味。” 顾知禧把洗净的叶菜沥干净水,抬起头道:“吉婶,马上饭时了,留下一块儿吃饭吧。” 吉婶忙摆手:“不了不了,还得赶回去给你郑叔做饭,他下工急,吃上口热的就得走。” 她指指书房的方向:“我过去碍事不?” “不碍事,阿哥正教小虎子读书呢。” 临到晌午时,沈柳和顾知禧商量着先把饭做上,又怕郑虎跑出去玩个没影,就叫顾昀川帮忙看一会儿。 顾昀川以往忙着读书,和郑虎关系不多亲,冷不丁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实在没事做,他干脆就给人叫到书房念书了。 远近邻里都知道顾昀川是做学问的,不好打搅。 吉婶听她这般说,心里还是没底,沈柳瞧出来了,笑着说:“婶子,我陪您过去吧。” 书房里本来就一把椅子,这会儿从堂屋又搬了一把过来,放在主位的对面。 郑虎坐得笔直,一脸严肃,书读得很是认真。 他听见脚步声,忍不住想要回头,顾昀川屈指敲了敲桌面:“专心。” 郑虎忙坐坐正,跟着顾昀川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可那黑豆子似的眼睛却不住的往边上瞟。 待这页读好了,顾昀川说了“散学”,郑虎这才将书放下,自座位里站起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门口沈柳和吉婶都没敢出声,只瞧着这虎头虎脑的娃儿乐呵。 郑虎是家里老小,郑山平日做工忙,吉婶也不识字,小子皮实都是放养。 郑虎虽然淘,但也听话,这会儿跟着顾昀川读书,还有点儿尊师重道的意思了。 见顾昀川点了头,郑虎这才跑到门口,读了这一小会儿书,可给他累坏了,他有气无力地叫人:“阿娘、小柳哥。” 沈柳伸手摸摸他滚圆的脑瓜,含笑着看去顾昀川。 见吉婶和郑虎要走,赵春梅从灶房出来,又留了遍人:“饭都烧好了,再简单做个炖菜,快得很,给虎子他爹把饭菜留出来就成。” 吉婶想了会儿,觉得也是这个理,她还没说话,郑虎已经窜到了大门口:“阿娘,我想回家吃。” “这孩子。”吉婶叹了口气,转头看去赵春梅,“我先回去烧饭了啊。” 赵春梅瞧了眼郑虎:“成,那你先忙。” 灶房里,顾知禧已经把灶火烧上了,知道赵春梅去做豆腐,又眼见着时辰不早,家里三个便商量了下,中午干脆就吃炖菜,到时候阿娘回来,烧火起锅,豆腐也能下到里头。 赵春梅瞧着案板上备好的菜,葱姜蒜收拾妥当,白菜洗净,土豆削皮切块儿,和粉条一并放在瓷碗里用水泡着,就连猪肉都买了一小块儿,已经切成了薄片。 顾知禧道:“炖菜得放肉才香,我就和哥夫拿了钱。” “哎哟,那咋好让小柳出。”赵春梅偏头瞧他,“待会儿娘补给你。” “不用。”沈柳抿了抿唇,“我本来也该给家里交银子的,阿娘啥也不叫我出,我可过意不去。” 赵春梅笑着点头:“那行,托了乖儿的福了,娘就不给了。” 铁锅搬上了灶台,膛里火旺,不多会儿就冒起了白烟,赵春梅看锅热得差不多了,到案板前,将肉片拂到刀面上。 顾知禧不多会做饭,可肉买得合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过火一煎,很容易出油。 锅底烧得铁红,赵春梅把刀面上的肉片拂进锅里,呲啦一声响,铁锅腾起白烟,一股焦香。 随着翻炒,五花肉煸炒出油,再放葱姜蒜、干辣椒爆香,半勺豆瓣酱、一勺酱油炒出酱香味,赵春梅把不多容易熟的土豆先下了锅,铲子打在锅壁上噌噌地响,眼瞅着土豆上了焦色,用葫芦瓢舀上两大勺清水,盖上锅盖焖烧,等着煮沸。 眼瞧着时辰还早,赵春梅也拉了张小板凳坐着,娘仨头碰着头凑在一块儿唠家常。 赵春梅瞧了眼灶火,道:“本来还想留人吃饭的,谁知道这虎小子跑得这么快。” 顾知禧听得咯咯咯直乐:“学子都怕先生嘛,阿哥又严肃,再一块儿吃饭,虎小子该不敢伸筷子了。” 沈柳也抿唇笑起来,他想着顾昀川方才教书的模样,谈古论今、引经据典,那些拗口的、叫人皱眉头的词竟能有那么多含义,他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气派,整个人好像发着光,叫人移不开眼。 他心里一直惦记的事似乎有了答案,顾昀川这样的男人,实在不该拘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他的日子应该更有盼头。 他搓了搓手,小声问道:“如果……买驾牛车,得多少银子啊?” “牛车?哥夫咋想起来问这个了。” 顾昀川教书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沈柳不敢张扬,他挠了下脸道:“没啥,就是路边瞧见了,想问问。” 热锅里炖着汤,咕嘟咕嘟的响。 赵春梅打开锅盖子,一霎间,浓郁的香味飘满了灶房,她用铲子搅了把汤,一边把难熟的粉条先下进锅,一边同沈柳说:“买头牛少说要六七两银子,后头加个车板,打两个轱辘,找熟悉的木匠也得几吊钱。” 沈柳咬着唇,算了算手里的银子,竟是连头牛都买不起,更别说牛车了:“这么贵啊。” 赵春梅笑起来:“是呀,马车还要更贵些,那得富贵人家才坐得起。” 眼瞧着铁锅里先前下进去的土豆已经煮熟了,赵春梅用铲子碾了一把粉条,她转头看向顾知禧:“宝妹,帮娘把豆腐切了。” 顾知禧自小板凳上站起来:“好。” 顾昀川爱吃口感稍厚的老豆腐,压豆腐时赵春梅便多等了一会儿,压出来的豆腐偏硬便韧,不容易碎,微甜里还带了些苦。 切好的四方块子和叶菜一并下了锅,酱色的汤汁翻腾,咸香味里泛着一丝甜,让人食欲大盛。 赵春梅将锅盖盖上:“再焖一会儿就好了,小柳帮忙放碗筷,顺道叫下川儿,吃饭了。” 沈柳点头,自柜子里数出四人的碗,抱着出了门。 书房里,顾昀川撂下了毛笔,手里这份贺词并不难写,他垂眸看着未干的墨迹,指尖在朱纸边沿细细摩挲。 自打从书铺回来,方舜举的话就一直在他心口徘徊,是啊,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周儒芳说的事儿他并非没有考虑,可是家里才稍微见了点起色,他若真去做了教书先生,暂不提微薄的工钱,就是来回的路程他也消耗不起。 顾昀川怅然地叹了口气,偏头瞧向湛蓝的远空。已是秋时,群雁南飞,风起草黄。 忽然,门边起了咚咚两声轻响,小哥儿探头进来,轻声说:“忙吗?我能进来吗?” 顾昀川转回头,也不知道怎么,看见沈柳,本来茫然的心思忽然就踏实起来:“不忙,进来。” 沈柳走到桌边:“也没旁的事儿,饭做好了,叫你去吃呢。” 顾昀川点头,缓慢站起身,沈柳过来扶他,俩人挨得很近,忍不住碰了碰指尖。 昨儿个夜里闹得凶,小哥儿又不肯躺床上歇着,累了这么久,他一直惦记着他的身体:“腰酸不酸?” 沈柳眼尾飞红:“有点儿。” “吃过饭给你揉揉。” 沈柳轻咬了下唇,眼睫微颤:“嗯。” 俩人到灶房洗过手,一块儿进门,堂屋里只有赵春梅在,饭菜已经摆上了桌,一盆乱炖,一碟子腌萝卜丝,每人一碗杂粮饭。 白云镇虽然靠山,可腹地平坦肥沃,稻麦都是主要粮食。 杂粮饭得一煮二蒸,先洗去稻米里的糠秕,过水煮成半熟,再放到陶制的甑里,隔水蒸煮。 刚出锅的杂粮饭热气腾腾的,一股子米香。 沈柳帮顾昀川拉开椅子,男人却没落坐,他到边柜拿了个软垫放到沈柳的椅子上,又看去赵春梅,轻声道:“宝妹呢?” 正说着,顾知禧蹬蹬蹬跑了回来,将一盘辣烧豆腐落在了桌面上:“老远就闻见香了,饿坏我了。” 方才炖菜熟了,赵春梅叫她给隔壁婶子送了一碗。正好吉婶在做豆腐,说啥都得让她带回家尝尝。 今儿个才做出来的新鲜豆腐,切成一指厚匀称的薄片,先用油煎过,再慢火收汁,很是滋味。 顾知禧坐下来:“婶子说豆腐是用前两日才摘回来的小米辣烧的,让尝尝鲜。” “那敢情好。”赵春梅起筷,“都饿了吧,快吃饭。” 这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尤其是炖菜,酱色鲜汤作底,咸鲜中带一丝甜,油脂裹着香气,黏黏糊糊地扒在食材上。 炖了这么久,土豆绵软、老豆腐鲜嫩、粉条吸饱了浓郁的汤汁,五花肉先煎过再炖煮,软糯焦香,配上杂粮米饭,一口下去从舌尖鲜到胃里。 沈柳香得直迷糊,油都吃到了嘴角上,顾昀川看着他那模样,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要说吃饭,还得是顾知禧经验丰富,她舀起一勺浓稠汤汁浇在饭上,混着各种食材的滋味,热乎乎、香喷喷,她看去沈柳:“哥夫你要不?” “啊……要。” 顾知禧又舀起一勺倒进沈柳的碗里,汤汁没过米饭,沈柳用筷子拌了拌,就着萝卜丝解腻,埋头吃下一口,眼睛都眯了起来。 吃过饭,顾知禧收了碗筷,她瞧出沈柳不多舒服,催着顾昀川带他回房歇息。 沈柳整个人都恹恹的,才吃饱饭,不好往床上躺,顾昀川就把褥子铺到椅子上,让他坐着能舒服些。 沈柳抿了抿唇:“不用……没那么金贵。” “金贵的。”顾昀川声音低沉,带着笑意,“趴着,给你揉揉腰。” 沈柳听话地“嗯”一声,反身趴到了椅背上。 顾昀川坐到他身后,小哥儿挺薄的一张背,弓起时尤其明显,甚至可以摸到他清晰的骨节。 实在太瘦了,可能还是窜个子的年纪,沈柳咋吃都不见胖,也就小脸儿圆了一点,瞅着有了些气色。 掌心在腰上画圈,他轻声问道:“手劲儿重不重?” 沈柳也没想到,顾昀川这么会给人揉腰,他下颌抵着椅背,喟叹一声:“不重,好舒服……” 声音绵长,顾昀川不意外地想到了什么,他忍俊不禁,可声音却露了出来,毛茸茸地挠人心。 虽然看不着人,小哥儿还是偏过头:“在笑啥呀?” 顾昀川正了正色,垂眸道:“想到昨天夜里……” “哎你!”沈柳忙直起背,截断他的话,“你这人可不正经!” 小哥儿耳尖连到颈子全红了起来,顾昀川不再逗他,专心给他揉腰。 沈柳手臂抱住椅背,整张脸都埋进去,那些羞人的话,还不是顾昀川非要问的,他咬紧唇暗暗想,往后再不说了! * 北方的秋,向来多晴朗,远天湛蓝,万里无云。 晌午日头盛,又才吃过饭,最是困乏,顾昀川按揉得舒坦,小哥儿歪着头就要睡。 男人瞧着他紧闭的眼睛,自椅子里起身,他弯腰凑过来,并着两指头轻轻碰了碰小哥儿的脸颊:“床上睡吧。” 迷蒙间,沈柳咕哝出声:“不想动。” 顾昀川叹口气,他腿脚不便抱不起人,只温声道:“脱了外衣裤睡得舒坦,等醒了,带你去垒鸡窝。” 沈柳脑子已经不多清明,只听见垒鸡窝还是强撑着睁开眼睛,见人带了笑意的脸,这才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床。 顾昀川将被子抖开给沈柳盖好,又将他脱下来的衣裳抚平叠整齐,放在了趁手的地方,起身出了门。 院子里暖和,赵春梅摆上了小方桌,正在改衣裳,收针的工夫看见顾昀川出来,随口问道:“小柳呢?” “今天起得早,让他睡一会儿。”想起方才沈柳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还想硬撑,顾昀川无奈摇了摇头。 赵春梅笑起来:“这孩子脸皮薄,生怕叫人瞧出来。” 顾昀川但笑不语,走到小桌边:“给小柳儿改的衣裳?” 赵春梅展平铺到桌面上:“这几天降温了,改得快些也好穿起来,要么一天到晚就一件褂子哪行。” 她手上活熟,昨儿个夜里又多做了会儿,眼下已经改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两只袖子的手肘还需要缝补。 这衣裳大,磨破的手肘位置放到沈柳身上,就成了小臂,找两块颜色相近的布料补上,多少还是看得出来,赵春梅干脆就用细线,先缝补再绣花,虽然费眼睛,但到底是好看。 顾昀川看着衣裳:“这是绣的回字纹?” “难为你还瞧得出来。”赵春梅头都没抬,“本来是想绣个小老虎的,但后头想想还是这种样式大气,穿到外头也好看。” “是好看。”顾昀川瞧着那衣裳,想着穿在沈柳身上该是什么样子,他眉宇柔和,“阿娘,一会儿小柳儿起了,叫他直接来后院,我和宝妹先把黏土和上。” “要娘帮忙吗?” “不用,东西早都备好的。” “那娘只顾着给小柳做衣裳了。”她又引了根线,“今儿个日头好,待会儿娘再把你和宝妹的衣裳拿出来晒晒味,过两天也该穿了。” “好。” 后院儿里顾知禧正在忙活,她精神头足,很少午睡。 家里的鸡养了这么些天,已经半大了,长出了短小的翅膀和尾羽,下午要垒鸡窝,顾知禧嫌它们捣乱,弯腰展臂哄了两下,鸡群叽叽喳喳扑腾着往柴房跑,她跟着追上来,点好数后插上了门闩。 家里十二只鸡,垒鸡窝少得三五尺见方,好在顾家后院地方大,就是再养上十来只也够用。 见顾昀川过来,顾知禧忙问他:“阿哥,我哥夫呢?” 顾昀川看了她一眼:“且睡着呢。” “你又自作主张,到时候哥夫知道了不高兴。” “东西先准备着,等他醒了再干活。” 顾知禧了然地咧嘴笑,跟着顾昀川一块儿收拾起来。 白云镇靠山风大,尤其到冬了,一场大雪下来,冷得刺骨,木头、竹子鸡窝,冻脆了容易坏,家家户户就用石块子垒。 四面石头打底摞高,中间缝隙用黏土兑草木灰水粘合,到顶了再覆上木板,就算风雪大,也不会坏。 凿子、铁锹这些工具,是今儿个晌午就和邻里借好的。 黏土和草木灰是一早就备下的,这事儿干得悄默声息,还是前两天顾知禧到后院儿喂鸡,瞧见竹编大筐子里头全是硬土块儿,问到阿娘才知道,这是他阿哥捡回来垒鸡窝的。 黏土多生在河床底,流水缓慢的淤泥里或是在干燥后的岸边裂土缝隙。 小那会儿家里给灶房铺石头地,阿娘就带着她和阿哥到河边去挖。 白云镇山多河少,也就是夏天雨水多,自山里能淌出条小河,等天凉下来,风急了,河床底大多干涸了。 倒不多危险,只是离家远,她阿哥腿脚不好,蹲下起来都费劲儿,捡了这么多,该是费了好些力气。 顾知禧心里头清楚,她阿哥的性子是说得少做得多,就是哥夫真问起来了,他也只会随便答对一两句,绝口不提辛苦,可只要是哥夫欢喜的,他也跟着欢喜。 * 沈柳心里装着事儿,睡了小半个时辰就醒了,门关得严实,屋子里昏昏暗暗,身上压着被子,很是暖和。 他伸手揉了把脸,可不能再睡了,该赶不上干活了。 门嘎吱一声打开,日光倾落,沈柳整个人都浸在暖阳里,脸上热乎乎的。 赵春梅瞧见他出来,温声道:“乖儿醒了?川儿和宝妹都在后院儿呢。” 沈柳想着自己也太不像话了,脸色涨得通红:“我、我这就去。” “哎哟不急。”赵春梅放下衣裳,瞧着沈柳跑远的背影,“这孩子,还想给你看看衣裳呢。” 后院儿里,兄妹俩已经把用材准备妥当了,规划好了地方,想着等沈柳过来再商量一下,就能开工了。 没别的事儿干,顾知禧到井边打了桶水,好把黏土和上。嘎吱声响,水桶顺着麻绳自井里吊了上来,顾知禧稳住辘轳,正想取下水桶,沈柳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帮忙卸下桶。 水桶落在地上,溅出水花,沈柳不多好意思地挠了下脸:“方才我睡着,耽误事儿了……” “这有啥的,又不多要紧。”顾知禧摇着辘轳把麻绳缠紧,“我和阿哥也没做啥,你来得正好。” 日头偏西,满院灿灿的金,顾昀川见沈柳过来,从小马扎上缓慢地站起身。 沈柳拎着水桶走不多快,忙开口:“你坐着嘛。” “不碍事,站起来方便。” 顾家的后院形制规整,打水井时找风水先生看过,水属阴,位白虎,聚财富贵,因此东面打了水井,平日里洗涮做活,只留下西边一片空地用来养鸡。 顾昀川道:“我和宝妹方才商量了下,在这里垒鸡窝,离水井也远,又有夕晒,不会太潮,你有什么好想法吗?” 其实打买小鸡崽开始,沈柳就已经在琢磨这件事儿了。 家里院子虽大,可真能让小鸡崽胡乱跑的地方并不多,真算起来,也只有这地界合适,而且背靠柴房一面墙,能少垒不少石头。 他点点头:“这里好,日头足,围墙拦着,也挡风。” “好,那就定这了。” 垒鸡窝虽然是石头做料,黏土粘合,硬实且有份量,可真想稳固,还得先在地上开槽,把石头埋进去部分,再往上一层一层地垒,垒好的鸡窝任凭刮风下雨都纹丝不动。 顾昀川抓了把石灰粉撒出线,确定好具体位置,后面再沿着石灰线用凿子开地就成。 这活计不难,沈柳和顾知禧就能做。 俩人合计了一下,各从两边开始挖,到中间汇合。 久没翻过的院子土面硬实,有些掺着碎石子很是费力气。顾知禧劲儿小,沈柳便把自己这边活计放下,将她那边先刨出来。 铲子闷闷的响,翻开一角,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扑面而来。翻开后就好挖多了,地方让给顾知禧,沈柳又回了自己这边继续挖槽。 趁着俩人开槽的间隙,顾昀川也没闲着,打算把黏土和上水醒发着,先在地上铺了两层干草,又把装着黏土块儿的竹筐子拖了过来。 结块儿的黏土混着泥沙、草屑,却很容易捣碎,一边兑上草木灰水一边搅打醒发,不多会儿黏土就软和了,搓在手里泥巴似的粘手。 说说笑笑的干活也快,不多会儿,就把沟槽开好了。后面就是垒石块,顺着开好的沟,一层一层往上叠,只在两侧给鸡留出进出的口子就行。 除去靠墙的那面,总共有三面墙要垒,一人一面,倒也不累人。 沈柳没养过鸡,石东村穷得厉害,闹灾最严重的那几年,家家户户吃不上饭,见着活物就不要命地往上扑,养鸡了也留不住,而像盖房子这种手艺活也轮不上他,他不多会垒。 顾知禧更是生疏,到头来,还就顾昀川心里有杆子秤。他腿脚不方便,站久了就得坐在马扎上歇一歇。 顾昀川叫两个小的过来,伸手拿起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先用铲子到黏土里刮一层泥浆,均匀抹到石块上,他缓声道:“石块大小不匀称,不好做平的地方,就用黏土补上,给鸡做窝,不用很细致,结实就行。” “还有这里。”他用手指了指,“留出一两指的缝隙,方便通风。” 顾知禧和沈柳点点头,又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小姑娘性子急,早都跃跃欲试了。 倒是沈柳没走,他蹲下来,安静地看着男人干活,日光落在顾昀川身上,碎了一地的金,他垂着眸子,像一座沉静的山。 顾昀川忍不住抬起头,与沈柳四目相接,小哥儿慌乱地别开脸,耳根连着颈子一片红。 顾昀川知道他在看自己,那灼灼目光里的欢喜太过耀眼,让他这样一个阴郁的人都跟着明媚起来,他忍不住地想逗他:“我脸上有花?看这么久。” “没、没有。”沈柳咬了下嘴唇,“我干活了。” 小哥儿忙扭过头,蹲到自己那一面去,顾昀川也正了正色,忙着做活了。 铲子打着石块子当当的响,垒到四五层,离地差不多六寸来高,顾昀川停下手,他看去沈柳和顾知禧,俩人虽然垒得慢,倒是挺认真,尤其顾知禧,平日里没个耐心的小姑娘,在这事儿上倒是定得住心,额头上沁出汗,也只是抬起胳膊胡乱地擦了一把。 顾昀川虽然坐在马扎上,可维持着一个姿势久了还是累,他缓慢起身,活动了下腿脚。 总共三面墙,顾昀川和沈柳是相对着的,顾知禧是两人中间的那面。 见人起身,顾知禧抬起头:“阿哥,你垒好了?” “还没有,该架竹杆了。” 给鸡垒窝最要紧的就是落脚的地方,鸡平日里在院子里走动,到夜了休憩时多是缩着翅膀单腿立在高处。 因此得在鸡窝里架上几根竹杆子,好给它们歇脚。 沈柳没啥经验,还是头一回听说要在鸡窝里搭竹杆,他仰头看向顾昀川,眼里亮晶晶的:“你咋啥都会呐?” 本是很寻常的小事,在小哥儿眼里却万分厉害,顾昀川轻笑道:“只是早先问过阿娘了。” 顾知禧在边上抿着嘴乐:“那是我阿哥在乎你,啥都给你办妥了。” 沈柳脸上泛起红,眼睫轻颤,忙低头垒石块子,心里暖得厉害。 没多会儿,他这边也差不多垒好了,顾昀川拿了根竹杆子过来,架在石墙上找平,矮的地方就再多抹两铲子黏土。 拢共放了四根竹竿,就算鸡崽全都窝在一块儿,也足够它们睡觉的。 架了竹杆,凹凸不平的坑洼用黏土填平实,便继续往上垒。 顾昀川虽然也不怎么干体力活,可他做事有章法,比沈柳和顾知禧快上许多,瞧着高度差不多够了,最顶层用黏土封住,停了手里的活计。 日头西沉,远天一片灿烂的金,原来已经这般晚了。 这样美的景色,顾昀川好像很久都没有认真看过了。之前他过分沉溺于自己的腿伤,似乎错过了很多东西。 他转回头看向沈柳和宝妹,俩小孩儿还弯着脊背认真地垒石墙,头上、脸上全是泥灰,可看着他俩,他心里平和又宁静。 不多会儿,响起一阵脚步声,赵春梅走了过来。 她隔着好远就喊人:“啥时候能垒好啊?该吃饭了。” 顾知禧头都没抬:“快了快了,等垒完了就过去。” 沈柳也跟着应声:“阿娘我手上脏呢,想等垒好了一块儿洗。” 赵春梅走近些来瞧,除了顾昀川,另两个泥巴里摔过似的:“这咋还弄到脸上了?泥猴似的,快洗洗手吃饭。” 见俩小孩儿忙着干活,都没抬头,赵春梅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娘把桌子搬到后院来吃吧。” 顾昀川笑着站起身:“阿娘,我来帮忙吧。” “好好,还是我川儿听话。” 脚步声缓缓走远,顾知禧偏头看了眼沈柳那边,俩人进度差不离,再有个三两层就垒好了。 顾知禧铺好一层,拖着小马扎往沈柳这边靠了靠:“哥夫,可累坏我了。” “洗洗手吃饭吧。”凿子敲得石块子咚咚地响,沈柳说,“我这边弄好了就给你弄。” 顾知禧笑弯起眉:“哥夫你真好,有你和我阿哥在,我都不咋要干活了。” “你咋不干活了,先不说这一面墙都是你垒的,就这石头、黏土……不都是你捡回来的嘛。” 顾知禧抿了抿唇,状若随意地道:“石头是我捡的,黏土可不是。” 沈柳停下手里的活计看过去,好半晌才缓缓开了口:“黏土不是吗?” “啊。”顾知禧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不想同你说的,但是我不说,这事儿肯定就过去了。” 不知怎的,沈柳只感觉喉咙口有些发紧,他听见顾知禧道:“我阿哥嘛,腿坏成那样了,还上河沟里捡黏土,我都不想说他。” 手紧紧攥成拳头,沈柳咽了口唾沫:“他没讲……” “他不会讲的,他就这性子。”顾知禧笑着拍了把灰,“走啦洗手去,一会儿吃饭了。” 不多会儿,赵春梅就把圆桌搬到了后院。 顾知禧和沈柳就着井水洗过手,一块儿到灶房里帮着拿碗端菜。 绕到前院时,看见院子里架起了竹竿子,上头花花绿绿的搭着好些衣裳、褥子。 顾知禧道:“阿娘,您晒衣裳啦。” “天冷了,晒晒味道好穿起来了。” 家里晒衣裳通常是在后院,今儿个垒鸡窝弄得尘土飞扬的,赵春梅便在前院晒了。 沈柳瞧了一眼,那褥子该是棉花的,又蓬松又软和,这个冬天,他该是不会再冷了。 几人坐到后院里,落日晚霞的余晖彩练一样铺满远空。 今儿个饭菜简单,一盘番柿子炒蛋、一盘醋溜土豆丝,一人一张贴饼子,顾昀川是汉子,多一张,一锅杂粮粥,晾得温热,正好下口。 累了一整个日跌了,就是吃这一口酸溜的土豆丝,喝一口不冷不热的杂粮粥才舒坦。 赵春梅看了眼鸡窝,确实有模有样的,她夸道:“垒得可真好,到时候铺上干草,鸡崽也不冷了。” “是呢。”顾知禧嚼了口饼子,“下头留了进出口,阿哥说后面再做个卡子,木板卡进去就不怕黄仙儿了。” 赵春梅点点头:“这个办法好。” 沈柳在饭桌上一直都不咋说话,可吃着热乎饭,听着阿娘唠家常,竟也觉得安逸。 他悄默看了一眼边上的男人,见他安静的喝粥,垂眸浅浅笑了起来。 日头缓缓西沉,只在山边露出半片橙色的暖光。 没了日晒,风都跟着冷了下来,夜里太黑了,点油灯做活不划算,便商量好了明儿个早上再弄,剩的不多,半日就能好。 因着去给小鸡崽喂食,沈柳是最后一个洗漱好的。 他轻轻推开门,屋子里烛火摇曳,映得一屋子暖黄,顾昀川泡过脚,已经上床了。 沈柳走近前,就瞧见床边四四方方叠着件衣裳。 他认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这是……给我的吗?” “阿娘拿进来的,你瞧瞧。” 小哥儿欢喜地拿起来,阿娘给衣裳改好了,还用皂角水洗过,一股子清香。 第22章 你不喜欢啊 沈柳瞧着新衣裳欢喜得不行, 实在是爱不释手,他拿起来在胸前比划:“可真好看。” 烛火光跳了两跳,映着小哥儿腼腆的笑脸, 顾昀川心里头热乎乎的, 他抿了抿唇, 反身自床里将个油纸包拿了过来,轻轻放到被面上。 沈柳看过去,轻声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见男人点头, 他将油纸包拿了过来,缓缓打开, 里头是一双棉布鞋。 沈柳指尖有些抖,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鞋面, 布料硬实挺括,是用得很好的料子,他眼尾起了红:“好贵吧?” “不贵。”顾昀川看着他, “到秋了,你脚上的那双也薄了。” 沈柳有些哽咽,前些天, 顾昀川才把银钱都给了他,手里只留了傍身钱,他却不用在自己身上,反倒给他买了鞋。 阿娘的鞋都是自己做的, 他却穿上这好看样式的了。 顾昀川见他一直垂着头,心里有点儿没底, 偏着头轻声问道:“不喜欢吗?” 好半晌, 沈柳才慢慢抬起了脸,可眼睛还是垂着的不瞧人。 顾昀川心下慌乱, 他凑近些,发现小哥儿眼底通红,竟是要哭,他喉咙一紧:“这是怎么了?” 沈柳背对着他坐到床边,瓮声瓮气道:“给你留傍身钱,是叫你自己花的,你给我买啥呀,我脚上这个还能穿呢。” 顾昀川听出来了,小哥儿这是心疼他了,他往沈柳那边挪了挪:“我吃住在家,平日没有应酬,没有花钱的地方,再说给夫郎买东西,不是天经地义吗?” 见沈柳还是不说话,顾昀川拉过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揉了揉,声音又放缓了些:“那……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沈柳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喜欢。” 顾昀川捏了把小哥儿纤细的后颈子:“地上凉,上床吧。” 今儿个垒鸡窝着实是累着人了,腰酸背痛的,俩人心里起火,却也只是相拥着和衣而眠。 吹了灯,屋子里黑漆漆,沈柳单薄的后背贴着顾昀川的胸膛,男人肌肉结实的手臂紧紧环着他,手就放在他手边。 那手可好看,又细又长,骨节分明,握紧了很是暖和,沈柳忍不住将那只大手包在两手间。 他是自小苦过来的,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汉子,净有些在外没本事,回家打骂媳妇儿的,也有些好吃懒做啥活都不干,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的……可像顾昀川这样的少。 他想起垒鸡窝时宝妹说过的话,想着他拖着条废腿到河底捡黏土块,省下铜板给他买布鞋…… 沈柳垂眸笑起来,和汉子在一块儿,他觉得心里暖和,日子踏实有盼头。 他往顾昀川怀里又贴了贴,轻声说:“相公,你真好。” 男人微怔,气息有些乱,他收紧手臂,将小哥儿搂得更紧了些,低头亲了亲他的鬓边:“睡吧。” 鸡窝的三面墙垒了一个日跌并一个日升,才终于完工,怕黏土干不透,又晒了小半天,这才封了顶。 赵春梅用干草编了几个圆盘似的草垫,放到了鸡窝的竹杆子上,要是真有鸡下蛋了,也有合适的地界。 晌午日头正好,虽然风凉,可有日光晒着,却也不觉得多冷。 沈柳打开篱笆墙,顾知禧又跟着哄了两声,十几只小鸡崽撅着毛乎乎的后腚往鸡窝里头钻,咕咕哒哒的很是可爱。 今儿个沈柳穿了新衣裳,本来鸡窝还要垒,他怕弄脏了不想穿的,可顾昀川说还有两层他来盖,让他把新布鞋也穿上。 沈柳实在心痒,就听话穿起来了。 俩小孩儿凑在一块儿说话,顾知禧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笑着说:“穿了新衣裳呀。” 沈柳抿着嘴笑得可甜:“阿娘还给洗了,可香呢。” “鞋也好看,阿哥给买的?” 沈柳羞得缩了缩脚趾,咬着嘴唇轻轻点了头。 他嫁进来还不满一个月,已经大变样了。 头上是顾昀川给的银钗,身上是顾昀川的衣裳,脚上是顾昀川昨儿个才买的新鞋。 顾知禧弯着眉眼笑,没一点嫉妒的意思:“阿哥还挺会挑,可衬你了。” 沈柳脸上红扑扑的:“相公眼光好。” * 立秋过后日子过得很快,秋雨缠绵,一天胜似一天凉。 马上就是重阳了,依礼要登高祭祖,有些讲究的门第,还会祭拜天地神明,撰写悼亡祭文,因此顾昀川手上的活计比以往更多了,成日窝在书房里写字,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沈柳不敢打扰他,帮着晨时磨墨、夜里添香,平日里再喂喂鸡、做做饭,很是清闲。 可沈柳心里头却不是滋味,一来他干惯了活,眼下闲了,觉得自己白吃白喝跟个米虫似的,二来他心里一直揣着事儿,也想能多攒些银钱。 这两日赵春梅也忙了起来,在屋子里绣被面,再过两个月,镇子上的崔家就要嫁女了,崔家高嫁,怕夫家瞧不上,嫁妆全是用的最好的,喜服喜被整套的龙凤呈祥。 这活计本是找的王家嫂子,但样式多做不过来,就把绣被面的活计匀出来给赵春梅了。 总共春夏秋冬四床被子,一水的缎子面,摸在手里光滑又细腻。 顾知禧打小看着赵春梅做活,耳濡目染,也学得一手好绣工,只是她坐不住,只有在真忙起来时,才会跟着一起做活。 外头天冷,秋风卷着山寒呼啸,娘仨坐在屋子里边干活边唠嗑,倒也亲热。 崔家看中这被面,崔家婶子又是个顶细致的人,所以中间最显眼的龙凤图,还是赵春梅来绣,倒是边上的祥云彩练拿给了顾知禧。 赵春梅捏着绣针,将金丝绣线从大红缎面里缓缓穿出来,她轻声道:“乖儿,绣得咋样了?” 沈柳绣工平平,他阿娘去世得早,没有人教他手艺,只会些最简单的样式,那还是在他可小的时候,阿娘做绣活,他在一旁帮着穿针引线,跟着学的。 本来就手艺不精,又搁置了这么久,现下实在是不咋够用。 娘俩做活,他在一边巴巴地瞧,赵春梅实在看不过眼,给他绞了块儿布头,用线圈绷紧实,让他拿去练手。 就是再小的布头,加上几股子丝线也是铜板,沈柳不多敢下手。 赵春梅便宽慰他:“那好绣娘都是成捆绣线喂出来的,前怕狼后怕虎干不成事。” 见他还犹豫,只说:“手艺学精了,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咋也饿不着了。” 顾知禧在边上笑着附和:“等过几年有了娃儿,还能给小娃娃做虎头帽呢,买得再好,也没有阿父亲手做的贴心不是?” 沈柳想着和顾昀川的娃儿,脸都红了起来,他咬着嘴唇点头,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好这门手艺,往后不仅能给娃儿绣小帽子,还能给顾昀川绣钱袋。 这会儿赵春梅问起来了,他忙将绣活拿了过去。 绣的样式简单的祥云,针脚密实,是有些功底在。 赵春梅拿到眼前,仔细瞧了会儿,祥云绣得好不好最要紧的是看云眼圆不圆,云眼弧线圆润,线形顺畅,就是很好的绣品了。 赵春梅笑起来:“这绣得满好的嘛,只是这云尾有点飘。” 她捏起针,在绣布上简单绣出了形,拿给沈柳看,只这三两下,那扁平的祥云纹就生动了起来。 沈柳瞧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叹道:“阿娘,你绣得可真好看。” “乖儿悟性高,多练练也能和娘绣得一样好看,到时候绣了帕子拿去卖,还能赚些贴己钱。” 正说着,外头起了一阵喧闹,一道亮堂嗓子穿破长风喊了起来:“赵家妹子在吗?可是有些事儿想求你。” 闻声,三人皆是一愣,抬起头互相看了看,放下手里的绣活,开门出去。 天色不大好,一片灰蒙蒙的,树叶落尽,梢头寒鸦咕嘎,本来挺萧条的场面倒是被门口这一嗓子喊得活了起来。 赵春梅打开大门,正见着丘婆子站在门口,她身边还跟着个到腰高的小子,手里提着一长条猪肉。 赵春梅皱紧眉头,她同丘婆子不常走动,最多也就是做豆腐的时候,顺道说上一两句话,她咋会过来。 丘婆子见开了门,忙领着家里小子往里进,粗糙手掌推了一把,成小子一个踉跄,差点跌人怀里,手里的肉条也跟着扑了出去。 赵春梅一怔:“哎哟这是作啥呀?” 她把丘成扶扶正,就听丘婆子谄媚地道:“这不是听说你家川子给人当先生了嘛,就带着成小子过来了,想一道读书习字,喏,这是束脩。” 赵春梅听得一头雾水,她皱紧了眉头:“啥就给人当先生了?” “就是那郑虎嘛。”丘婆子两手揣在一块,扭着上半身往前耸了下,一副和人很熟的亲热劲儿,“你家川子教一个是教,教俩也是教,再说咱都邻里住着,也都相熟,掐出指头缝的空当顺道带带娃儿,功德无量。” 谁跟你功德无量啊! 还不待赵春梅开口,顾知禧先忍不住了,她站到前头,抢了一句:“丘家婆婆,我阿哥没有做虎小子的先生,只是帮着看了下娃,顺带教着读读书。” “那不碍事。”丘婆子笑脸相迎,“我也就是想让成小子也跟着听听,也耳、耳……目染嘛!” 顾知禧听得可是来气,先不说他阿哥得不得空、愿不愿意教,就是他们顾家和郑家隔壁住着,处得又这般好,吉婶都不会开口要他阿哥带带虎小子,生怕耽误他写字,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丘婆子竟然好意思上门了。 第23章 心思可真狠 顾知禧恼地呼出口气, 指头捏得直响,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她缓声道:“丘家婆婆, 您若是真有心思让成小子读书习字, 咋不带去书塾啊?小子们一块儿念书, 比着劲地学,可比在我家有前途。” 丘婆子一听这话不太高兴,先不说成小子学得咋样, 那上书塾进了门就得三吊钱,还得给束脩, 买笔墨纸砚……加起来可是笔不小的花费。 算来算去还是顾家划算, 都是相熟的邻里, 早上把娃儿送过去,到晌午了还不得管上一顿饭,丘成一个半大小子吃不了多少, 顾家实在不乐意,她就再送些瓜果菜蔬,全当抵饭钱了。 她算盘打得好, 却没想到被顾知禧三两句话给驳回来了。 “哦哟,这是埋汰我们上不起书塾呢。”丘婆子拉下脸,凉嗖嗖地道,“我这也是好心, 想着你家川子在家不忙,反正是要写字的, 顺道教教我们成小子, 谁知道川子还没说话,这小丫头片子先不乐意了。” 顾知禧冷哼一声, 心想着这丘婆子占便宜可真是没够,旁的事她都好商量,可把主意打到她阿哥身上,想也别想! 要不是怕真闹起来让阿娘和阿哥难做,她眼下就想把人轰走,大门关严实了。 两边都不好说话,场面有些紧张,一边的丘成皱着张小脸,直往丘婆子身后躲,小声叫人:“阿嬷,我想回家。” 今儿个没太阳,风打山里吹出来,冷得厉害,成小子拎着猪肉的小手冻得一片红,就连手里的肉也被风裹得梆硬。 赵春梅心里不落忍,道:“这是哪儿的话,宝妹也是为了您家成小子考虑,想着别耽误了娃儿考学,您别多想。” 丘婆子哼哼一声:“那你是川子的娘,这事儿你总做得了主吧!” “呵……老姐姐您可高看我,大家伙都这么相熟了,谁不知道我家川儿的事只有他自己能做主。” 丘婆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赵春梅截断了:“我也不框您,川儿虽然不咋出门,可确也不清闲,真是抽不得空教人,您若还是不信,自己去问他好了。” 好半晌丘婆子都没动,她本来是想借着赵春梅的面子给成小子塞进来,可赵春梅不接茬,真要她直接同顾昀川说,她也知道自己不站理。 这时候,搂着她大腿的丘成又瓮声瓮气地叫人:“阿嬷……我想回家。” 丘婆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了娃儿胳膊给拽到当间,劈头盖脸就骂道:“窝窝囊囊的和你那个娘一样!让人看了就来气!” “哇!”的一声,丘成扯着嗓子大哭,眼泪滚落下来,流下两道脏兮兮的泪痕。 动静闹得大,嘎吱声起,两边门都开了。 吉婶走到大门口,看见丘婆子和嚎啕大哭的丘成,一脸疑惑:“哎哟这是咋了?咋哭成这样。” 同时间,顾昀川也自书房缓步走出来,他瞧着满院的热闹,先看向了沈柳。 小哥儿无措地咽了口唾沫,忙跑了过去。 这下人都到齐了,倒是能好好说道说道了。 风可冷,却没一个人说往屋里坐,就都站在院子里,站成了两派。 吉婶听了经过,急得拍了把手:“这都哪跟哪啊!又是虎小子搁外边瞎胡说,等我回去就揍他!” 她看向丘婆子:“哎哟老姐姐,就前两天咱们几个做豆腐,我家里没人,川子帮忙看了会儿,人家忙得紧,哪有工夫给虎小子当先生啊!” 说了这许多,丘婆子早都知道误会了,可她不讲理惯了,就是没理也得犟出三分来,她没好气地哼哼两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有啥好讲的,就是不乐意帮么,都是邻里的住着,谁成想心思这么狠,还读书人呢!” 这话一说,顾知禧心里的火膛子直接就炸开了,她皱紧眉头,骂回去:“你这婆子真会胡搅蛮缠!凭啥就要帮啊?!咱两家非亲非故的,你咋好意思给娃儿往我家领!说好听了是想学写字,不好听了还以为占便宜来的!” 丘婆子脸都白了:“你、你这怎么说话的!” “你有空管我怎么说话,咋不先管管自己怎么做事!整个镇子都知道我阿哥身子不好,得养,就你好意思麻烦他!” 丘婆子被怼地说不出话来,气得瞪圆眼,眼下一溜白,那架势像恼极了要打人。 沈柳和顾知禧站得近,忙给小姑娘拉到身后。 见状,丘婆子指着人道:“好好好,一家子豺狼虎豹,欺负我个老婆子!我走就是了!” 她薅住丘成的后衣领子就给人往外头拽,丘成脚下乱踹,翻出一地泥,手里的猪肉都甩了出去。 沈柳忙拾了起来,给丘成递过去,娃儿还没接,就被丘婆子一把抢了过来,动作太大,险些给人推摔。 顾昀川忙扶住沈柳,将人护严实了,他眼底起了层冰霜,一言不发,却有种无形的压力。 丘婆子心里发毛,拉上丘成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 就是闹得再不愉快,丘婆子也是顶着大风走了这么久的土路过来的。 赵春梅还是到门口送了送人,见丘婆子爱搭不理,又返回了院子。 吉婶瞧瞧这边又瞧瞧那边,气得直跺脚:“这都什么事儿啊!” 赵春梅倒是看得开,宽慰她道:“不是多大的事,别因为这个气坏了身子。” “那丘婆子什么人,到时候非得到处乱说!” 赵春梅叹了口气:“随她讲好了。” “都怪虎子那张破嘴,是我对不住你。”说罢,吉婶出了门。 见人要走,赵春梅急着喊她:“事儿过去就算了,别打孩子!” 院里几个面面相觑,都没吱声。 瞧着时辰,马上到晌午了,不见日头,却见稀薄的日光破开厚云,溢出些许亮堂。 赵春梅关紧大门,插上门闩,这一被打岔,绣活也不够时辰做了,干脆到灶房里把晌午饭烧上。 跟在阿娘身后,顾知禧气还没有消,边走边嘟囔:“这个丘婆子真是的,说别个心思狠,我看就她最坏!” 有顾知禧打头阵,沈柳虽然没插上话,可听着也来气,他在边上直点头:“嗯!就是!她最坏!” 顾昀川被俩人逗得直乐,可心里也熨帖,他小妹自是不必说,从来都向着他。 他阿爹才去世那会儿,他还没考上秀才,家里穷,日子过得苦,可小妹从来不说。 别家过年节穿新衣新鞋,顾知禧瞧着眼馋,可真有好事婆子拿他上书塾花销大来说嘴,顾知禧都是头一个跳出来吵架的。 眼下又多了个沈柳,他很知足。 顾昀川伸长手揉了把小姑娘的后脑勺,温声道:“气性这么大,待会儿吃饭该胀气了。” 顾知禧哼哼一声,随着赵春梅一块儿进了灶房。 晌午吃的青椒炒蛋、玉米贴饼子,每人一碗碴子粥。 铁锅烧得七八分热,冒起白烟,沈柳将揉好拍扁的玉米饼子“啪”的一下按在锅壁。 面糊与热铁相触的刹那,“滋啦”一声响,粘在焦褐的锅壁上,玉米谷子的香气混着柴火烟,在梁木间徐徐盘桓,溢满了屋子。 沈柳跟着赵春梅学了一个来月的做饭,已经可以自己做上一整桌了。 眼下阿娘和宝妹忙得紧,他多是问问想吃啥,就自己下灶房。 家里人都不挑嘴,他做啥都说好,尤其宝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还一个劲儿地夸他做得好,他都快要飘起来了。 饭菜上桌,满屋子饭香。 不是啥精巧的菜色,粗茶淡饭却让人心里头踏实又舒坦。 起了筷子,宝妹先夹了块玉米饼子,埋头咬了一大口,鼓着脸囫囵道:“哥夫,你做得可真好吃,这饼子好甜。” 沈柳浅浅笑起来,又给她添了碗粥:“喝些粥,仔细噎着。” 赵春梅瞧着几个孩子,起皱的眼尾弯了起来。 吃过饭,还有活计要忙,赵春梅和顾知禧回屋去赶绣活,沈柳和顾昀川把碗盘端进灶房里。 见顾昀川到水缸里舀了瓢清水,挽起袖子要洗碗,沈柳忙拿过丝瓜瓤,轻声道:“我来洗吧,你不是还有字要写。” 闻声,顾昀川放下手里的活计,人却没走。 他拉了张小凳子坐到灶台边,吹开火折子,将灶火点燃,嘶啦一声响,火膛亮了起来。 沈柳走到他边上,疑惑地道:“咋烧上火了?” “烧热水洗吧。”顾昀川反过身,伸手攥了一把沈柳的手,“冻得通红。” 男人常年握笔,骨节上的薄茧轻轻磨着手背,沈柳的心口跟戳着毛尖似的痒。 不多会儿,水就烧好了,用来洗碗,烧个半热就成,也好省些柴火。 沈柳拿瓢舀起热水,兑进盆里,见男人还坐在小板凳上瞧他,脸上起了红,他开口轰人:“你去写字嘛,瞧我干啥。” 顾昀川垂眸浅笑,自板凳上站起身:“好,听夫郎的话,我去写字。” 他声音本来就好听,低低沉沉,像山风吹起松涛似的,这会儿带了笑意,听得沈柳眼睫颤了颤,忙垂下了头。 * 未时,日落西斜,稀薄的日光从干枯的树枝缝隙里透下,落下一地疏散的光斑。 大门外,忽然起了敲门声,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春梅姐,我能进来吗?” 赵春梅自绣面间抬起头,还没说话,顾知禧先出了声,她轻皱了下眉头:“是……吉婶?” 打开大门,吉婶领着郑虎正站在门外,一瞧那样子就知道,虎小子挨了打了,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在边上一个劲儿地吸鼻子。 顾知禧微怔,方才她和阿娘还担心虎小子挨揍,特意叫她到郑家瞧瞧。 大晌午的,正赶上郑叔回家,她没好意思进院子,在门口待了会儿,没听见郑虎的哭声,这才放心回来。 谁知道这小子还是挨了打了,估摸着没喊出声,硬扛下了。 赵春梅忙给人迎进门,顾知禧上前给郑虎拉到一边,伸手给他擦眼睛。 不擦还好,这一擦那眼泪珠子啪啦啦地往下掉,瞅着可让人心疼。 赵春梅看去吉婶,眼里尽是责备:“也不是啥大事儿,你干啥打孩子啊!” “叫他胡乱说话,给你家添麻烦。”吉婶伸手碰了碰郑虎的肩膀,“给婶子道歉。” 郑虎仰头看去赵春梅,牙咬着唇边,呜呜咽咽地道:“婶子,对不起。” 赵春梅忙把虎子搂怀里,给他抹眼泪,她看去吉婶:“你瞧瞧你这是做啥嘛。” “您不能因为他小就惯着他,这要是不管,往后啥谎都敢扯,那可不得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春梅也不好再劝。 吉婶朝向郑虎道:“虎子,把门口的筐子拎进来吧。” 郑虎应了一声,忙跑到大门口,将个竹编筐子拎进了门,他年纪小,那筐子又重,拎得胳膊直抖。 筐子上头蒙着层白布,只露出半截山药棍。 赵春梅一愣:“这是干啥啊?” 郑虎吸了吸鼻子,道:“山药是我和阿爹上山里采的,鸡蛋是今儿个新下的,拿来赔罪。” “可使不得!”赵春梅急起来,她看去吉婶,“快让虎小子拿回去。” 郑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靠着汉子在外做工,吉婶养鸡卖蛋补贴家用,这一筐子下来,得不少钱。 见人不收,郑虎将筐子轻轻落在了灶房门口,跑回了吉婶身边。 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俩人正要走,边上的沈柳忽然开了口,他温声道:“婶子,您好容易来一趟,要么……带着虎子和昀川说一声吧。” 第24章 呜哇哇我扯谎了 赵春梅随声附和:“是是, 好歹和川儿说一声,也让他知道虎小子过来了。” 吉婶有点踌躇,她搓了搓手:“成吧。” 天气冷下去后, 书房的门便关起来了, 连带着窗子也没有开。 沈柳轻轻敲了敲门, 里头人开了口:“进来。” 门嘎吱一声打开,冷风顺道吹进来,掀开了长衫的衣摆。 顾昀川搁下笔, 就听沈柳轻声道:“吉婶带着虎小子过来了,说是给你赔罪的, 虎小子还拎了山药和鸡蛋, 方才放到灶房门口就要走, 我想着怎么也得同你知会一声。” 顾昀川两手撑住桌面,缓慢站起身,温声道:“吉婶, 虎子。” 吉婶忙应声,又伸手推了推郑虎,郑虎抿了下唇, 恭敬叫他:“川哥。” 顾昀川腿脚不好,站不了多久,可也总不好他坐着,客人站着。 沈柳叫上顾知禧到堂屋搬了两把椅子, 放到了桌案边:“吉婶、虎子,坐着说话吧。” 一时间, 不大的书房站满了人, 显得有些拥挤。 顾昀川想着吉婶该是有话要说,这么多人瞧着倒是不自在。他看去几人:“没多大的事儿, 阿娘和宝妹先去忙吧,柳儿,外头风大,把门关上。” 门嘎吱一声关起来,室内一片宁静。 虎子垂着头可是委屈,他向来怕顾昀川,而今自己惹了祸,他更不敢瞧人了。 边上阿娘又叫了他一声,郑虎咬了下嘴唇,小声道:“川哥,对不起。” 小孩儿头发还不多长,只在头顶用红绳绑了个小揪揪,眼下他低着头,那红绳子正对着顾昀川,他瞧得乐呵,有一会儿才缓声道:“郑虎,抬起头。” 郑虎缩了缩肩膀,可还是听话的抬起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顾昀川看着他,语气里既无责备也无安抚,只平静地道:“今儿个的事儿,我听了丘婶说的,也听了你阿娘说的,可我觉得最要紧的还是得听听你说的。” 闻声,郑虎愣了片刻,听他说的? 今儿个他打后山回家,拎回来半筐子毛栗子,还没等烤呢,阿娘就给他拽进屋里了,问他是不是同人显摆说顾昀川给他做先生了。 郑虎被问得发懵,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才点了个头,他阿娘就上手了,手打疼了又换成了扫床的扫帚,打得他屁股连到后背直发麻。 过了这么久,都已经认定就是他的错了,也没人问过他当时是咋回事。 眼下,川哥竟然问了。他心里忐忑,拿不准他啥意思。 郑虎咬了咬嘴唇,又伸手挠了把耳朵,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就前儿个,我跟着满子哥上后山林子里逮野兔,一块儿的人可多,算上我得有六七个,丘成没在,来的是他二表哥丘杉。” 时值深秋,山里野物多,常言都说“枣木凳、椿木床、秋天的野兔、冬天的狼”,这时节,兔子最肥,镇子上的小子就结成伴到后山里逮野兔,郑虎去过很多回了,没啥危险,吉婶就让他去耍了。 那天日头足,烤得枯草地一股淡淡的焦味,晒在身上很是暖和,所以出来打猎的人也多。 他们顺着矮坡一路往上爬,到半山腰的老榕树底下,正瞧见草窠子里窝着一条野兔,长耳朵别在背脊上,黑灰的毛色在日光下溜光水滑。 几个孩子虽然早早停了步子,可到底不是经常打猎的,鞋底板踩碎干枯草木的声音碾进风里,还没往前扑,野兔就警觉地立起后肢,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跳转回身一头扎进了杂草丛里。 见状,几个孩子忙追了上去,脚步声噼里啪啦急雨一般,野兔跑得太快了,他们连方向都找不见,却猛然听见“嗖”的一声鸣响,疾箭奔雷,老榕树一震,野兔被死死钉在了树干上。 来人是个老猎户,脸孔陌生,瞧样子该不是白云镇的,他衣裳外头裹着兽皮,一身混了兽血的杀伐气,几个孩子不由得站定了步子,没一个人敢往前去。 老猎户也是瞧见他们了,走到榕树下,一手握住箭柄,一手拎住兔子的耳朵,一把将箭取了下来。 等他转回身,孩子们才瞧清楚人,一张黝黑的脸上纵横交错的全是疤痕,有一道可是严重,从眉心贯穿到下颌,可能是伤到了眼睛,眼皮抬不起来,只得露着半片眼珠子瞧人,少有的可怖。 他看着几个半大小子,知道这是他们要逮的兔子,张开口,声音粗得像是灌了半坛子烈酒:“喂,来拿。” 好半晌都没有人动,只有山风将林子吹得哗啦啦乱响。 老猎户许是知道孩子们害怕,半弯下腰,把兔子扔在草窠子里,转头走了。 等老猎户的背影隐没在山林里,几个孩子才敢上前去拿。 铁打的箭头穿破了兔子的后脊梁,血腥气又浓又厚,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他咋长得这吓人,和个伥鬼似的。” 那声音又低又轻,带着轻蔑和鄙夷,在场的孩子全都听见了,一霎间,都捂住嘴不讲话。 可沉默也不过片刻,有人小声附和:“就是说……那脸上全是疤瘌,瞧着可恶心人。” “像个老倭瓜。” “明明是癞蛤蟆。” “哈哈哈是生了癞疮!” 嘲讽声四起,笑声轻狂,裹挟着没有缘由的恶意。 …… 郑虎眼睛通红,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我就不叫他们这样说,我说在背后讲人坏话,不是君子该干的事儿,‘仁、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 边上吉婶怔忪,郑虎嘴里的这一套套,她从来没听过,也不多明白,她咽了口唾沫:“这、这说的啥意思啊?” 郑虎没应声,只抽泣着继续道:“他们就都骂我,说我懂个狗屁,说我屁股上也长癞子,才向着人家说话。” “我、我气不过,我就说这些都是川哥教我的。” “川哥还同我讲‘爱人者,人、人恒爱之,敬、敬人者,人恒敬之。” “他们说川哥干啥要教你,人家又不是你先生,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我呜哇……”郑虎咧嘴哭起来,“我扯谎了,我说你就是我先生,川哥……我呜呜哇……我扯谎了!” 郑虎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小子硬气,就是难受成这样,还是咬着嘴硬挺着,可半咧开的嘴角边呼哧漏风,哭声止都止不住。 沈柳瞧着心疼,忙走到虎小子跟前,撸长袖子给他擦眼泪。 桌案对面的顾昀川看着俩人,没有说话,那日晌午沈柳和顾知禧要做饭,他便帮忙看了会儿郑虎,也不过是临时起意找了本书,随口教了一两句,这小子不识字,念得磕磕绊绊的,却不成想竟全都记住了,还记到了心里。 他眉心紧蹙,指尖摩挲着骨节,像是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郑虎终于平复了下来,他从沈柳袖子边慢慢抬起头,哑声道:“多谢小柳哥,我哭好了。” 沈柳瞧着郑虎一本正经的小脸儿,轻点了点头,收起袖子走回了顾昀川身边。 郑虎坐坐正,呼出口气,等着挨说。 顾昀川看了他良久,没有责骂,只缓声道:“郑虎,你知道吉婶为什么要打你吗?” 郑虎咬了咬嘴唇:“我不该随便显摆,还扯谎。” “这是其一。”顾昀川看着这个七岁的少年,用和成年人的方式同他交谈,“其二,你说我是你先生,被别人听了去,便想着我既然肯做你的先生,自然也可以做别人的先生。” “他们提着束脩以礼相逼,我若驳回去就是伸手打笑脸人、不给面子,所以本来与我不相干的事,因为你的这些话,将我牵扯进来,平白挨人责骂,你阿娘觉得对不住我,因此才这么生气。” 郑虎听明白了,自椅子里站起身,态度很是端正地道:“昀川哥,对不起。”又转头看去吉婶,“阿娘,我知道错了。” 看着虎小子,顾昀川眼里有笑意,他摆手让人坐下,继续道:“但回到这件事本身,我觉得你没有做错。君子坦荡,不以貌取人,唯论德行,你做得很好。” 话音落地,郑虎耷拉的双眼倏然睁圆了,他被同行人嘲讽,被阿娘打骂,可川哥却说他做得很好。 本来都哭完了,不打算再哭了,这会儿被顾昀川一夸,拔凉的心一下就热腾腾的,眼泪又啪嗒嗒滚落了下来,他忙硬气地胡撸了把脸,却带着哭腔应下一声:“嗯。” 顾昀川觉得欣慰,温声道:“可是虎子,你也要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要做到思之而后动,不可再意气用事。” 郑虎眨了眨红肿的眼睛,他脑瓜小,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是没有听懂。可川哥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他忙点了点头。 顾昀川看去吉婶:“我身子不算好,手上也有活计要忙,确实没有办法做虎子的先生。” 吉婶听着话,心里可是不好意思,她同赵春梅交情好,许多事都清楚,她正想说话,却听顾昀川又道:“但如果虎小子不嫌无趣,愿意吃这份辛苦,可以来我这学写字。” 闻声,边上的沈柳先愣了一下,他看去顾昀川,见男人不似说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里跟着欢喜,笑着看向郑虎:“虎子,你愿意吗?” 郑虎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第25章 清蒸鲈鱼 这决定对于郑虎来说, 确实是天大的事了,要同顾昀川学写字,那就意味着没法子再和满子哥上山耍, 什么摘毛栗子、挖山药、掏鸟窝……都不成了。 可他多少也清楚, 读书写字是正经事, 他只和川哥学了小半个时辰,就知道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所以在后山, 即便大伙都笑话他屁股上长癞子,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在以前, 是从没有过的。 顾昀川看得出来, 郑虎内心正在疯狂挣扎,那嘴唇咬得死紧,小眉毛皱起又松开, 很是忙碌。 可他没催,他得让这小子自己想清楚,因为即便头悬梁锥刺股, 刻苦读书,也不一定会有前程似锦,若来日寂寂,他怕他会后悔, 倒不如在岔路口,就让他自己抉择。 郑虎想了许久, 终于抬起眼, 他目光灼灼,郑重道:“川哥, 我想学。” 顾昀川看着他:“郑虎,读书习字枯燥,我又要求甚严,就算出了书房门,你也是要回家继续苦学的,你可想清楚了?” 郑虎深吸口气,重重点了头:“川哥,我想清楚了。” 在山里抓野兔、掏鸟蛋固然欢快,可有些道理是山里头没有的,是阿娘也讲不出的,只有在川哥的书房里,在一叠一叠的厚本子间,他才能知晓。 顾昀川眼中有笑意,他缓声道:“好。” 吉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看看顾昀川又看看郑虎,脸上从茫然无措慢慢变作欢喜,她站起身,还是有些担忧:“川子,婶子知道你平日里忙,你教他……可是耽误你时辰?” “不多耽误,我总归也是要写字的。” “那就好。”吉婶搓了把裤缝,“这小子皮实,若是不听话、惹你不高兴了,你尽管打他,你、你若嫌手疼,就告诉我,我打他。” 顾昀川眉眼舒展,浅笑着说:“虎子在我这挺听话的。” 闻声,吉婶也跟着笑起来:“听话就好、听话就好。” 她心里百感交集,她是个粗人,家里那口子也不识字,能教给娃儿的实在不多。 她尽心尽力将两个孩子养大,让他们吃饱穿暖、端正做人,可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今顾昀川愿意教郑虎习字,她心里感激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答谢,眼瞧着到日暮了,诚心实意道:“川子、柳哥儿,一会儿来家里吃饭吧,也叫上春梅姐和宝妹,热闹热闹。” 沈柳看去顾昀川,见男人点了头,他也跟着应声:“好。” “那我先回去忙,等饭做好了我让虎子叫你们。” 吉婶喊上郑虎一块儿出门,又怕人不来似的回头嘱咐道:“那可说定了,来家里吃饭。” 顾昀川站起身送人,笑着点头:“说定了,来。” 正如之前顾知禧说的,哪有学生不怕先生的,郑虎不多敢和顾昀川一块儿吃饭,可人真来了,他还是欢喜,他到门口同人道别:“川哥、小柳哥,我先回了。” 顾昀川点点头,沈柳瞧着俩人,抿唇笑起来:“那待会儿见。”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日头西沉,外头起了大风,天冷下来了。 吉婶脸上漾起笑,临到出门,她到赵春梅屋子和人知会过一声,才又领着郑虎回去了。 赵春梅和顾知禧送了送人,一块儿往书房走。 门掩着,顾知禧屈起指头敲了敲:“阿哥,我和阿娘进来了。” 待里头应了声,门轻轻打开,顾知禧看着正在说话的两人,道:“你们说好了?我瞧着婶子可高兴呢。” 沈柳笑眯眯地点头:“说好了,往后就叫虎小子来这儿写字。” “真的呀?”顾知禧睁圆眼,看向顾昀川,又有些担心地道,“阿哥这么忙,能抽得出空吗?” “虎小子聪明听话,倒是不用太费心力。” 赵春梅听着也高兴,顾昀川本来性子就静,腿伤了之后又不怎么出家门,一月中能有三两天见见生人已是难得。 现下郑虎过来读书写字,总归是热闹。 既说好了一会儿去郑家吃饭,赵春梅便没烧灶火,只是她还是去了趟灶房。 沈柳恰好进门,他自柴房将明儿个生火要用的柴火搬进屋,才堆到角落,正瞧见赵春梅在收拾菜篮子,他轻声问:“阿娘,要帮忙吗?” 赵春梅瞧了他一眼,忙叫人过来:“乖儿帮娘看看,这些东西成不?” 沈柳走过去,就见灶台上的小篮子里装着好些东西,前几天刚腌好的咸鸭蛋、地里才摘下来的瓜条,还有一坛子阿娘手碾的辣椒酱。 沈柳轻轻蹙眉:“这是做啥的呀?” “想着给你吉婶送过去。”赵春梅叹了口气,“她拿了这么些东西过来,得不少铜板,给她钱她定是不收的,娘就想着待会儿吃饭,送还一些。” 吉婶拿过来的竹编筐子正放在灶台上,沈柳掀开布巾,往里头看了一眼,筐子里十几根新鲜的山药,泥土都打理干净了,鸡蛋码放得整整齐齐,约摸得有二三十个,这么些,怕是攒了几天,打算拿去卖的。 吉婶这人实在,从不占人便宜,顾家地里下新菜了,前脚刚送去一篮子,过不了三五天,吉婶就得回些礼。 两家有来有往的,倒也融洽。 沈柳看着赵春梅,缓声道:“阿娘,吉婶拿这些东西来,定不是想您比着价还回去的。” 闻声,赵春梅顿住了手,就听沈柳又道:“吉婶觉得给咱家添麻烦了,心里过意不去,您这么还回去,她那份心意落空,指不定多难受呢。而且方才昀川同我商量了,往后虎子来家里写字,就不叫吉婶买笔墨纸砚了,他用得多,给虎子的那份也带出来。” 学子读书习字,笔墨纸砚最是费钱,光是一刀纸就能换上一吊肉,真这么细算起来,确是省了不少花销。 赵春梅想了会儿,觉得沈柳说得在理,她竟不想,这不声不响的小哥儿,其实心思可是细致,她点点头:“乖儿说得对,是娘想少了。” “阿娘不是想得少,是关心则乱。”沈柳笑起来,“昀川还说,今儿个吃饭郑家叔叔该是也在,他想着带两瓶黄酒过去,少喝一些,陪着说说话。” 他又看去赵春梅手边的小篮子:“可我瞧着阿娘做得辣椒酱也新鲜,咱也带吧。” 赵春梅笑起来:“好,都听乖儿的。” 夜幕渐渐笼下来,铅云霭霭,郑家院子里很是亮堂。炊烟盘旋缓升,灶房里不断传出烧菜的声音,香味顺着风飘过了院墙。 郑虎探着小脑瓜又来叫了遍人,顾知禧忙笑着应他:“知道了,马上就来。” 以往时候,郑家吃饭的人不多,有时候郑松石下工晚,就在灶房里对付一口。 今儿个请了顾家人过来,难得在堂屋里,又把久不用的枣木圆桌擦得干干净净。 几人进大门时,郑虎正在院里等着,以前可淘的娃儿,因为顾昀川要来,还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怕弄脏了,也不往地上坐了,搬了张小马扎,手肘抵着大腿撑着脸听话地坐着。 见人来了,他忙站起身,走到几人跟前,乖巧地叫过人,才扭头往屋里喊:“阿娘!婶子来了!” 顾知禧和沈柳走在一块儿,小姑娘凑到沈柳边上掩着嘴笑:“虎小子看见我阿哥,就跟被捆了长虹锁似的,路都走不顺溜了。” 顾昀川走在前头,沈柳忍不住瞧向男人,挺拔的个子,宽阔的肩膀,性子沉稳又内敛,不言语时不怒自威,他才嫁进门那些天,也可怕他。 他抿唇笑起来:“他就是瞧着凶。” 后头话他没好意思说,可顾知禧好意思接话茬:“其实人可好了,你可稀罕他了是吧?” “宝妹!”沈柳偷眼瞧了下前头,正见吉婶自屋里走出来,忙扯了扯顾知禧的袖子,小声道,“婶子来了。” 吉婶笑着请人往里进:“天冷了怕菜上桌了就凉,在锅里温着呢,你们先坐,这就端上来。” 见赵春梅提着篮子,她皱起眉头,推拒着不肯收:“咋还带东西呢,怪见外的。” 赵春梅把篮子上的布巾掀开:“不是啥贵重物件,前街现灌的黄酒,汉子们在,总得喝一点,还有这个,我自己碾的辣椒酱,你总得尝尝吧。” 吉婶瞧着篮子,脸上浮起笑意:“那我就收下了,你做的东西向来好吃。” 时值深秋,天黑得早,不多时,已是明月高悬,星垂平野。 怕堂屋太黑,吉婶点了两盏油灯,灯火葳蕤,映得四面砖墙亮堂堂的。 饭菜很快上了桌,多是地里应季的菜,做得却细致。开了黄酒的纸封,醇厚的酒香飘散出来。 圆桌中间是主菜,一整条清蒸鲈鱼,鱼腹竖切,里头塞着去腥的嫩黄姜片,过火蒸过之后,切过几刀的鱼身上绡纱一样透白,上面铺满了青葱绿丝,氤氲的热气缓慢蒸腾,鲜香味溢满了屋子。 白云镇多山少河,鱼鲜卖得贵,寻常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吃上一口。 吉婶笑着道:“今儿个昏时叫虎子爹到集上去买的,他做鱼的手艺好,快尝尝。” 闻声,顾昀川起了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鱼肉细嫩爽滑,入口即化,他轻声道:“好吃,和小时候一个味道。” 说着,他又夹起一块儿鱼身上最细嫩的肉,轻轻放到了沈柳的碗里。 郑松石是个粗人,向来沉默寡言,更不会说什么体己话,他看向顾昀川,伸手将酒坛子拿了过来:“能喝酒了吧?” 顾昀川抬起碗:“能。” “那咱爷俩喝一碗。” 第26章 夫郎自己来 常言都道远亲不如近邻, 顾郑两家确是如此,守望相助、笙磐同音,扶持着过了许多年。 顾家原本是不住在这条街巷的, 祖、父两辈接连去世后, 赵春梅无力抚养两个孩子, 将不大的宅邸变卖,在这条巷子里落了脚。 那时候赵春梅年纪轻轻作寡,娘家不肯收留, 重创之下一蹶不振,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时常坐在日头底下一待就是几个时辰, 动也不动。 顾昀川还小, 顾知禧更是还没有灶台高,两个半大孩子从富裕日子跌进苦水里,连灶火都不会生, 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知道阿娘心里头苦,顾昀川不敢扰人,有时候饿得紧了, 带着小妹站到别个家大门口,眼巴巴地往院子里头瞧。 顾昀川都还记得,是吉婶给俩人领进的门。 那时候虎子还没生,家里只有大闺女在, 见了他和顾知禧,忙跑到灶房拿了两只白瓷碗, 把碴子粥盛得满满当当, 怕吃得腌心,又装了小碗酱瓜, 一并塞进了他手里。 赵春梅已经许多日子不曾出门,形容枯槁、毫无生气,也是吉婶进的门,风风火火打扫了院子,做了一顿不多丰盛却管饱的家常饭,同她说:“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啊,吃饱了,才有力气活。” 后来俩人熟络了,吉婶就时常带着郑蓉过来找赵春梅,姐妹俩一块儿在屋里做绣活、上巷子口磨辣子、赶早集买菜苗……硬生生把万念俱灰的赵春梅从淤泥里拉了出来。 后来郑蓉成亲嫁人,顾昀川还作为她“娘家弟弟”,和郑虎一块儿拦过门。 半年多前,顾父忌日,瓢泼急雨里顾昀川自半山腰倒头跌下,一路滚摔到了泥坳里,顾知禧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僵硬,赵春梅力气小,抬不动人,发了疯似的一路奔回家。 是吉婶找到郑松石做工的地方,汉子二话没说告了半日假,又找人扛着竹架,冒着大雨上山给他一路抬回来的。 刚知道自己腿废了,怕是再也站不起来的小半个月里,顾昀川几不欲生,成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那会子,郑松石下了工就过来瞧瞧他。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平日里便不多亲近,这时候更是说不出半句体己的话,他就只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 顾昀川知道,郑家叔叔是怕他想不开,他宽慰不了人,就多陪陪,好像只要在眼皮子底下,就能叫人安心。 后来顾昀川精神头好些了,郑松石眼见着高兴,他背着镰刀上山砍了木头,用锉刀磨了小两个月,打了根手杖,磨得光滑平整后还烫了腊,才把杖子送过来。 一如他人一样的沉默寡言,郑松石将手杖轻轻放到顾昀川的床沿上,便开门出去了。 那会子他还想不开,顾不上这里头的情谊,眼下烛火摇曳,顾昀川举起碗,郑重道:“郑叔,多谢你。” 郑松石只摆了摆手:“咱爷俩不说这个。” 顾昀川感慰,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都混在这一碗酒里,一饮而尽。 郑松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喝了个干净。 今儿个家宴,两家人坐在一块儿,没有顾忌地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将陈年往事就着酒香慢慢煨,亲热又舒坦。 这一桌子,就虎小子没那么多心思,他哭了一个日跌了,可是劳心费力,这会儿饿得紧,只顾着埋头扒饭,直到阿爹叫他,他才停了筷子,伸手抹了下满嘴的油花,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郑松石是个粗人,没念过书,可也知道读书识字是大本事,他叫郑虎站端正了,嘱咐道:“好好学,别给你川哥添麻烦。” 今儿个开怀,顾昀川也敞开了说话,他道:“虎小子聪明、有天赋,是读书的材料。好好学,比我走得更长远。” 他看着郑虎,眼里有期许。 郑松石不多会说话,可眼底看得清明,他又倒了一碗酒,抬起来与顾昀川碰杯,闷头喝了个干净。 糯米作底酿成的黄酒,一股子绵柔醇厚的谷香,过口入喉又呛人,得抿唇咂摸一口才能消下些辣。 郑虎在边上瞧得眼馋,也学着咂摸了一下嘴。 平日里郑松石喝酒,多是只叫郑虎闻闻味,从不让他喝,今儿个确实高兴,看着虎头虎脑的小儿子,笑道:“尝尝?” 郑虎懵懵懂懂地点头,郑松石便捏了根干净筷子,用筷头沾了点黄酒,点到他的舌头上。 辣味呛鼻呛口,直冲天灵盖,郑虎皱眉眯住眼睛,苦着脸吐舌头,惹得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灯火里,顾昀川扭头看去沈柳,人一多这小哥儿就更不爱说话了,这会儿大家伙都笑闹起来,他也是眯着眼边笑着边往他肩上躲。 黄酒上头,顾昀川虽然还没醉,可心里起躁,他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自喉间呼出团燥热的火。 待沈柳自他肩上起来,他偏头凑了过去,温声说:“尝尝吗?” 沈柳微怔,他许多年没喝过酒了,上一回还是几多年前,他和阿爹守岁,夜里太冷喝了小半杯米酒暖身。 就连成亲那一夜也没喝上,他是替嫁,顾昀川掀开盖头就瞧出来了,所以俩人连交杯都没有。 眼下男人问起来,他也有点心痒,咬着嘴唇点头:“好。” 顾昀川给拿了只干净碗,没多倒,将将没过碗底:“醉了不多舒服,先试试呛不呛。” 沈柳埋下头,两手捧着碗,清透酒夜沾到唇边,他用舌尖刮了下,又辣又醇的酒香漫进喉口,他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顾昀川,眼尾被酒辣得泛红,轻声说:“好香。” 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瞧得顾昀川喉口发紧,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多倒一点?” “嗯。”沈柳无所觉地乐呵呵地点头,“倒一点。” 时辰过得很快,眼瞧着就要到戌时末了。 夜幕低垂,苍茫大地上覆起浓雾,偶尔传来一两声稀落的狗吠,夜已深。 酒坛子见了底,也不再续了。 郑虎和顾知禧两个孩子已经倦得不行,正靠在一块儿打瞌睡。赵春梅和吉婶看这样子,也知道时辰差不多,该散席了。 郑松石本来想给郑虎叫起来送送人,被顾昀川拦住了,他酒量好,喝了这么多倒还神思清明:“不用郑叔,让他睡吧,累一天了。” 郑松石看着郑虎,摸了摸他圆乎乎的后脑勺,这小子吃睡都不愁人,任边上多大动静,他都睡得安稳,郑松石笑着摇摇头,由着他睡了。 夜里雾重,推开门,随着冷风一道灌了进来,顾知禧本来还困得睁不开眼,被这一吹倒是精神了,她揉了把脸,跟着阿娘出门。 郑家叔婶一路送到了大门口才停下步子,赵春梅又和吉婶说了好一番话,约好了过两日一块赶早集,笑着进了院子。 这一晚上,两家人都吃得舒心,流水似的日子也越过越踏实了。 夜色深浓,远天星子寥落,茫茫寂静。这时辰,连后院儿的鸡都睡下了,只偶有寒鸦咕嘎几声。 屋里一豆烛火轻轻的颤,沈柳实在是累得紧了,草草洗漱干净就爬上了床。 顾昀川进屋时,只瞧见沈柳伏在床榻上,小哥儿喝了些黄酒,虽然不够醉人的,可总觉得身上燥,他连被子也没盖,就那么撅着腚趴着。 顾昀川无奈笑笑,将房门关严实了,脚下一重一轻地走到床边,凑过去,伸两指摸了摸小哥儿的脸。 沈柳睁开眼:“你洗好了?我去给你打水。” “夜了,不泡脚了。” “那咋行。”小哥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腿要疼的。” “今儿个没走远路,不疼。” 见顾昀川脱鞋上床,沈柳往里头挪了挪,裹进了被窝里。 男人长得俊,又身姿挺拔,他左腿坏了之后,时常借手臂和下腹的力道,因此两臂结实,腰又窄又韧。 顾昀川换里衣,以往沈柳多是不敢瞧的,而今喝下半碗黄酒,壮了猫儿一样的小胆,唇边勾着笑,目光迷离又坦荡。 顾昀川注意到了,本来就躁的心口像滚着火,他拇指指尖搓了把骨节,难耐地呼出一息。 忽然,沈柳轻轻开了口,他哑声道:“要是能有个小虎子一样的娃儿就好了……”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子,聪明懂事、心地善良,是个好孩子。 闻声,顾昀川微怔,轻轻抿了抿唇。 他一直没想过要孩子这件事,一来沈柳年纪还小,该再过上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 二来小哥儿年少时身子亏空,眼下吃得再多也不见胖,他怕生了孩子他受不住。 可听他这么说了,顾昀川心里也痒起来。他已及冠,像他这个年纪的确也该有孩子了。 他没系衣带,又伸手松下发冠,往沈柳那边倾靠过去,许是喝了酒,顾昀川声音少有的低哑:“想要娃儿?” 大红喜被里,沈柳酡红着脸点了点头:“想。” 顾昀川垂眸轻笑起来,他忍了忍,沉下声道,“可我怎么看不出来?” 喝过酒,沈柳脑子不多清明,他鼓了鼓脸,瓮声瓮气道:“咋会看不出来?我可想呢。” “平日里也没见你多主动。”顾昀川凑到沈柳耳际,轻声说,“也让相公瞧瞧,夫郎是多想要个娃儿?” 这若是平时,沈柳早要羞得翻回身不理人了,可眼下他脑子发沉,想不清明,只傻乎乎道:“我不会。” 顾昀川往后靠在床栏上,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拍了拍:“自己来。” 第27章 当小猪也养得起 沈柳茫然地抬起头, 目光自顾昀川的眉宇缓慢游移到他宽大的手上,再到…… 小哥儿脸色通红,别开头不敢瞧人, 声音细碎:“你这人可坏……” 顾昀川唇线拉平, 额头绷紧, 浓重的呼吸自喉间溢出,他再忍不住,大手探进被子里, 将缩成一团的小哥儿捞过来,一把抱到腰上。 沈柳不敢瞧人, 下颌抵在男人宽厚的肩膀, 虾一样的躬起身。 大手揉了一把小哥儿的后颈子, 顾昀川仰头叹息,凑在他耳边,呼吸像是裹了热风:“柳儿, 相公教你骑大马……” * 日头东升,灶房里早早燃起了火,赵春梅起来得早, 想着郑家送了半筐子鸡蛋,她到地里摘上两把韭菜,今儿个早晨烫锅热粥,蒸一笼馒头并一盘韭菜炒鸡蛋, 热乎乎的吃着也舒坦。 入秋后,夜里头露重, 菜地里湿漉漉的, 赵春梅拎着筐子进家门时,天都不多亮堂。 家里孩子都还没起, 赵春梅也没催,昨儿个夜里吃得开怀,睡下得晚,里外都没要紧事做,迟来起也不碍事。 打开水缸盖子,赵春梅舀了瓢水,正打算把韭菜洗了,就听见脚步声传了过来,她抬起头,看见顾知禧揉着眼睛进了门。 赵春梅手下没停,边倒水边缓声道:“咋醒的这早?今儿吃馒头并韭菜炒蛋。” 顾知禧还没进门时,就闻见了谷物的清香,果然灶火已经烧起来了,粥锅汤沸,蒸气升腾,噗噗打着锅盖,锅沿上冒着细白的汤沫。 柴火在火堆里劈劈啪啪作响,她瞧了一眼灶膛,顺手扔进去几块干柴,用钩子扒拉两下,让火燃得慢一些。 她看向赵春梅,轻声道:“阿娘蒸馒头怪麻烦的,左右就咱俩吃,摊个饼子算了。” “咋就咱俩吃呢?”水声轻轻的响,赵春梅将韭菜浸在水里,慢慢捋掉上头的泥巴,头都没抬,“你问过川儿和小柳了?” 顾知禧抿了抿唇,讳莫如深道:“不消问了,俩人肯定是不起的。” “啊?”赵春梅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过去,“为啥啊?” 顾知禧没说话,垂下眸子,脸上起了片红。 顾家院子敞阔,屋子也多,阿娘住在坐北朝南的正屋,她和阿哥、哥夫分别住东厢房和西厢房,本都不挨着。 昨儿个夜里,她是最末洗漱完的,可能是在席面间瞌睡了一会儿,洗了把脸后竟是不多困了,从灶房回屋子时,她听见哥夫在哭。 她哥夫多好的人,对他阿哥掏心掏肺的,咋好叫他哭呢,就是她阿哥也不得行! 顾知禧瞧了眼屋子,见昏昏黄黄还亮着光,想着俩人该是没睡,她才往那边走了两步,就听出不对劲儿了。 她脸色通红,臊地跺了下脚,忙跑远了,嘴里直埋怨她哥:“哥夫那么害羞一人,咋连灯都不给吹!” 顾知禧眼睫轻轻抖了抖,不多好意思地别过脸:“阿娘你就别问了,反正他俩是不会起的,我阿哥……哎呀我都不想说他!” 赵春梅沉默了好半晌,多少也明白了,她抿了抿唇:“那待会儿得和虎小子说一声,叫他明儿个再来写字。” 顾知禧弯腰拿起木盆,舀了瓢清水打算洗脸:“待会儿我去说吧。” * 天色已明,日光顺着木窗缝隙,碎落进半缕温暖的橘光。 一直到巳时末,沈柳才睁开眼,被子里很是暖和,顾昀川见他醒了,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唇缓缓往下,到发肿的眼睛。 虽然喝过酒,可却没醉,昨儿个的事儿他记得清清楚楚,沈柳脸色涨红,忙扯起被子蒙到脸上。 顾昀川低低笑起来:“饿不饿?起来吃饭?” “不想理你。”昨儿个哭多了,嗓子有点哑,“你这人可坏可坏!” 顾昀川忍俊不禁,小哥儿不多会吵嘴,以前气他了,就凶巴巴地骂他可坏,眼下气得紧了,是可坏可坏,两个“可坏”。 隔着被子,顾昀川将沈柳搂紧了,温声说:“那我先起,不瞧你。” 沈柳没出声,只将被子拽得更紧了些。 顾昀川收整妥当,将沈柳要穿的衣裳放到了床边,又倾身过去拍了拍蓬松的被子:“我先把水烧上,等你过来洗脸。” 被子里的小哥儿动了动,闷闷地应声:“知道了。” 听见关门声,沈柳从被子里探出头,人虽没在,可屋子里全是顾昀川的味道,他耳朵滚火似的烫,脸上烧起来,忙用手揉了揉。 坐了好一会儿,沈柳掀开被子,他身上倒是清爽,昨儿个都后半夜了,男人还是下地烧了水,给他擦过一遍后才睡下。他看着放在床沿上的衣裳,咬着嘴唇哼哼,可心里又甜丝丝的。 灶房里,顾昀川自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又拉了张凳子到灶膛前,他吹开火折子,嗡的一声轻响燃起火星,将干树枝点燃塞进膛里,眼见着火大起来,又塞上些干柴。 忽然,门口起了敲门声,顾昀川抬起眼,就见顾知禧探着头望进来,小姑娘轻咳一声:“起了?” 顾昀川垂眸看了眼灶火:“怎么不进来?” 顾知禧这才磨磨蹭蹭地进了门,她抿了抿唇:“阿娘说你和哥夫收拾好了,叫她一声,她给你俩做热汤面。” “不急,马上晌午了,一块儿吃中饭吧。” “也成……对了,我和虎子说过了,让他明儿个再来写字。”她见人点头,转身出门,临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张口闭口,还是没出声。 顾昀川一早就觉出这小姑娘不多对劲儿,他道:“有话就说。” 顾知禧伸手挠了挠脸,支支吾吾地道:“你、你往后对我哥夫好一点儿。” 说罢,不待人应声,拔腿就往外跑。 顾昀川看着小姑娘的背影,伸出两指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 * 吃过中饭,顾昀川和沈柳一块儿把碗筷收拾进灶房里,舀了半盆子水要洗碗。 顾昀川知道小哥儿累得紧,走到他边上,温声说:“你回屋歇着吧,我来洗。” 小哥儿不多敢瞧他,红着脸摇头:“我不累。” 昨儿个睡下得晚,小哥儿在吃饭的时候几回都睁不开眼,现下倒是逞强。 顾昀川轻声道:“咱家没那么多规矩,想睡就睡,阿娘和宝妹不会说什么的。” 见人摇头,顾昀川叹了一息,不嫌麻烦地烧了些热水,兑进洗碗的木盆里。 深秋里,地气重,陶缸里的水放久了很是冰手,沈柳本来嫌麻烦想着就这么洗洗算了,可温水一倒进来,冰凉的手立刻就暖和了。 他心里也跟着暖和,轻抿了抿唇:“啥也不干都成小猪了。” “那就当小猪,养得起。” 沈柳红着眼尾看他一眼,小声道:“我今儿个可忙呢,一会儿……还得把被面拆了洗洗。” 见顾昀川偏着头笑,沈柳红起脸赶人:“你不是还有字要写,快去忙嘛。” “好,听夫郎的话。” 洗干净碗,沈柳收进柜子里码放整齐。 又到墙角落将个缺了小口的大瓷碗拿了过来,这是专门给鸡喂食的。 沈柳可是在意这些鸡,鸡窝收拾得勤,苞谷、菜叶喂得充足,个个都精神头十足。 眼见着小鸡崽越长越大,嫩黄的绒毛全然褪去,长出了黑黄相间的飞羽,毛色鲜亮、溜光水滑的。 小鸡崽来家小两个月了,算上本来就是养过半个月才拿出来卖的,个头大些的,差不多三个月了。 阿娘说,山里的土鸡下蛋晚,多得长到五个月才行,家里院子养的下蛋早,吃得好些,差不多三个来月就能产蛋了。 沈柳盛了满满一碗苞谷碎,怕苞谷太大了鸡咽不下,他每回都用碾子磨成粗米大小,才拿去给鸡吃。 刚走到后院儿,还没进篱笆墙,就听见咕咕哒哒的声音,母鸡扑腾着翅膀自鸡窝里飞出来,伸着颈子在篱笆口等他。 “就来就来。”沈柳忙快走了几步,篱笆门是卡进大石头里的,他往上抬了一把,将门打开,伸手到苞谷碗里,抓上一把撒出去。 “咕咕咕”的声音里,橘色的爪子踩出碎响,鸡群争先恐后地埋头啄食,场面很是热闹。 沈柳撒完苞谷碎,将碗放到了一边,拿着扫帚走到鸡窝边上。 家里鸡窝盖得好,两边都留了进出口,平时打开口让鸡随意地跑动,到了夜里再拿木板封上,既能保暖,还不怕有黄仙儿进来偷鸡吃。 这开口大小合适,寻常拿扫帚清理起来也方便。 沈柳蹲下/身,正想将鸡屎、碎羽扫出来,却瞧见竹竿上的干草窝里,一颗圆溜溜的东西。 他惊喜地睁圆眼,缓慢地伸出手,将那颗蛋轻轻拿了过来。 才下的鸡蛋,上头还粘着小片的绒毛,摸到手里带着淡淡的暖意,沈柳瞧了好一会儿,脸上浮起笑,欢喜的不知道咋好。他站起身,捧着鸡蛋就往外头跑。 书房里,顾昀川刚磨好墨,就听见外头沈柳叫他的声音,他以为出了什么事,忙放下手里的活,两手扶住桌面站起来,心里一急脚下有点乱,大腿猛的磕到了桌角。 他狠皱了下眉,没顾得上看,忙去打开门,就见小哥儿欢喜地跑过来,到他跟前,将手里的东西捧宝似的拿给他看。 “相公你看,小鸡下蛋了!” 日光倾落,映在沈柳漾着笑的小脸上,不知道怎么,顾昀川也跟着欢喜。 他压下心口的燥热,伸手接过来,垂眸看着这颗圆润的鸡蛋,被小哥儿紧紧捂过的,还带着暖意,他轻笑起来:“小柳儿真厉害。” 第28章 纳鞋底子 以往的顾昀川, 觉得甲第登科、金榜题名才是人生之幸事,可自从身边有了沈柳之后,他觉得那些平淡的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都能实实在在的让他欢喜。 他这样一个寡淡且无趣的男人, 竟也因为石子投湖而泛起涟漪, 竟也因为春鸟衔枝而长出新芽。 他看向沈柳,唇边是不易察觉的笑意,伸手将小哥儿因奔跑而散乱的碎发抚了抚:“给阿娘和宝妹看过没?” 沈柳抿唇摇了摇头:“只顾着拿给你看了。” 顾昀川将鸡蛋放回沈柳手中, 又伸手去握他的手,刚翻过鸡窝, 沈柳手上都是土, 他轻声说:“脏呢。” “不脏。”顾昀川眉宇温柔, 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给阿娘和宝妹看看。” “好。” 平静而温暖的午后,两人走进日光里, 谁也没说话,只有山风拂过长野。 轻轻敲了门,里面应了一声, 赵春梅和顾知禧正坐在桌前赶绣活。 顾昀川和沈柳一前一后进门,见了人,小哥儿不多好意思地想松开手,可男人的大手却攥得紧, 他凑过去小声说:“阿娘和宝妹看着呢,松手呀。” 顾昀川偏头看一眼沈柳, 都成亲这么久了, 还是容易害羞,这要是让他知道昨儿个夜里宝妹听见了啥, 估摸着要和他闹气。 他正了正色,依言松开了手。 屋子本来也不大,俩人那小动作全然被收进眼底,赵春梅瞧得乐呵,她放下绣活:“是有啥事吗?” 沈柳走到她跟前,将手里的鸡蛋捧过去,腼腆笑起来:“今儿个到后院,鸡窝里捡的。” “哎哟,下蛋了。” 鸡下蛋并不是件多稀奇的事,隔壁的吉婶更是拿蛋卖钱,可赵春梅一点也不扫兴,她接过蛋,看着俩孩子,笑着说:“小柳厉害,宝妹也厉害,往后家里不愁吃蛋,等鸡下得再多些,还能拿到集上卖。” 一听这话,沈柳眼睛都亮起来:“能拿去卖吗?” “当然能。”赵春梅眉眼弯弯,“街口的粮食铺子里就收蛋,但是价钱便宜,两个才给一文钱,行情好些时,两个能给到一文半,但要是拿到集上卖,一个就能卖一文。” “一个就一文呢……” 沈柳听得欢喜起来,家里顾昀川写字,阿娘和宝妹绣被面,都有铜板进账,偏就他吃白饭。 眼下听了鸡蛋能卖这么多钱,他可是高兴,他想攒银子,攒得多多的,买……买驾牛车。 沈柳仰头看去顾昀川,见男人也看着他,不由得红起脸,轻声说:“相公,我也能赚铜板了。” 顾昀川伸手捏了捏小哥儿的后颈子,勾起唇边点了点头。 他现下给人写祭文贺词,赚的润笔费虽不能大富大贵,可到底是比寻常做苦力要多,可沈柳从不乱花钱,他心疼他的付出,体贴他的苦楚。 这样好的夫郎,能遇上是他的造化,他想着,他得待他更好些才是。 顾知禧看着腻腻歪歪的俩人,脸色有点发红,见着阿哥过得好,她心里比谁都高兴。 只是……辛苦她哥夫了。 * 日子过得流水似的快,可也踏实。 前两日起,郑虎就来家里写字了,吉婶做事周全,给虎小子准备了竹编书箱,里头装好了笔墨纸砚。 给娃儿送到顾家大门口时,又千叮咛万嘱咐不叫他吵闹,不能扰了顾昀川写字,不许给人家添麻烦,晌午了回家来吃饭。 郑虎背挺得直直的,听话地点头,实在被说的不耐烦了,皱起两道小眉毛:“阿娘我知道了,您在家都说好几遍了。” 吉婶又气又好笑地捶他一下,同赵春梅说:“这皮猴子嫌我啰嗦烦了。” 赵春梅给娃儿领进院儿里,笑着和吉婶说话:“离得这么近,往后叫虎小子自己来就行,还有那笔墨纸砚也甭再买了,川儿用的多,说给虎子直接带出来。” “那哪行,已经很麻烦川子了。” “我说的可是川儿的原话,你若还想买,就自己同他说。” 一听这话,吉婶忙摆手:“不买了不买了,那……替我谢谢川子。” …… 这会子,书房那头静悄悄的,估摸在写字,娘仨正在灶房里忙活。 赵春梅给崔家绣的被面春夏秋冬拢共四套,打头里崔家婶子是见过她的绣活的,很是满意。 可也说好了,先缝出一套来,拿过去给崔家婶子瞧瞧,若是有旁的想法,也好及时调整。 绣活是赵春梅和顾知禧一块儿做的,半个来月的工夫就已经将夏天的被面赶出来了。正巧王家嫂子也把盖头和婚鞋绣好了,就说一并拿到崔家,也省得赵春梅再跑了。 这来回一趟少得一个日昳,眼瞅着过不了两月就该到冬了,得做冬鞋了,赵春梅就想趁着今儿个日头好,先把袼褙打出来,后头空了也好把鞋面缝上。 这做鞋最要紧的就是打袼褙纳底子,拿浆糊在布面上均匀地涂上一层,等浆糊干了,就是一块儿硬实的布片,八/九层布片叠在一起纳成的底子最是舒服,一脚踩下去,既厚实又软和,走起路来还不累脚。 灶台上的陶锅里正在煮浆糊,方才顾知禧已经在碗里兑成了稀面糊,面糊水得过火烧透再放凉了,才能浓稠起浆。 顾知禧拿着竹筷子划着圈地搅拌,热气蒸腾缓慢地飘进房梁上,满屋子麦谷香。 不多会儿,陶锅里的面糊水就浓稠了起来,搅打两下,竹筷子往上一挑,拉出一个弯勾。 眼瞧着差不多了,顾知禧忙用厚布垫住锅耳,把浆糊锅搬离了灶火。 陶锅烫得厚布都隔不住,顾知禧呲牙咧嘴地收回手捏住耳垂,好半晌才缓过来。 沈柳瞧见了,忙走到她边上:“烫着手了吧,我瞧瞧。” 顾知禧听话地伸手给他看,挺好看的一双手,又细又长,眼下被烫得红通通的,沈柳瞧得心疼,转头就拿起盆子给她舀了瓢水:“快搁水里凉凉,下回再端你叫我就成。” “你烫着了我阿哥也心疼啊。”顾知禧猫腰到灶台下头,先给灶火熄了,才过来泡手。 其实这手也没烫多厉害,只是起了片红,往常时候随便搓搓就算了,哪像她哥夫似的这么仔细她。 其实顾知禧心里也清楚,沈柳不是个多在意的人,要么他那双手,也不至于留下这许多疤痕。 可他心肠好,对她也好,好得顾知禧心里头暖和。 等到浆糊放得差不多凉了,沈柳到柜子里拿了个瓷罐子出来,把浆糊倒了进去,有点浑浊的米白浆糊,又粘又稠,用木勺子刮了好半晌,才将将刮干净。 沈柳把陶锅放水盆里,打算一会儿洗出来,又将瓷罐子放到了赵春梅手边:“阿娘,浆糊好了。” 灶台地方不够用,赵春梅就把之前吃饭的小桌子搬了进来。 她应下一声,正好布片也裁出来了。 刷浆糊的活计不多麻烦,一个人就够了。 顾知禧便拿上小凳子和沈柳到院子里晒太阳,顺道把栗子都剥出来,做个糕饼。 这栗子还是郑虎山里头打的,这小子才学了几天字,顾昀川教得慢却仔细,连笔划顺序都纠正得明明白白。 郑虎聪明,学得也快,这几日顾昀川没给他布置功课,早早散了学。 郑虎累了一大天了,放下书箱就往山里头跑,昨儿个打了一筐子板栗,今儿个就拎着小竹篓,给顾家送过来些。 毛栗子的刺壳已经去掉了,剩下光溜的棕色硬壳。 顾知禧拿了个小盆子,给栗子的硬壳上划上两刀十字,等都开好口了,再放到水里去煮。 日光正好,晒在身上暖乎乎的,俩人坐在一块儿一边干活一边唠嗑,倒也舒服。 书房那头偶尔几声说话的声音,沈柳忍不住瞧一眼,垂着眸子笑。 顾知禧瞧见了,手肘碰碰他:“哥夫笑啥呢?” 沈柳抿了抿唇,笑着说,“笑虎小子呢,方才进去给他俩端水喝,这小娃娃问了好些问题,可是聪明。” 顾知禧看出来沈柳挺喜欢小虎子的,轻声说:“哥夫,你和阿哥打算啥时候要个娃儿啊?” 沈柳被问得一怔,脸颊起了片霞色,上一回,顾昀川像是非要在那一夜就让他怀上孩子似的,抱着他用了劲儿地颠,可过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什么动静。 他垂下头,指尖捏着板栗壳,起了小片白:“怕是不多好有……” 顾知禧见他眼里落寞,忙宽慰道:“你和我阿哥都还年轻,肯定能有的,到时候我就做小姑姑了。” 她笑起来:“是个小闺女或者小哥儿,我就给他绣手帕、梳漂亮小辫子,是个小子……就叫虎小子带他耍,总归是让你安心。” 沈柳也跟着笑起来:“真要等到生娃娃,你也快嫁人了,该不得空了。” “我不嫁人。”顾知禧咬了下唇,紧紧捏着手里的栗子。 沈柳皱紧眉,轻声唤她:“宝妹……” “哎不说这个了。”顾知禧又弯起眉眼,笑着道,“阿娘说过两天要和吉婶赶集,顺道卖些帕子赚铜板,哥夫,你也一起吧。” “我就不去了吧……”沈柳叹了一息,阿娘和宝妹卖帕子,婶子卖鸡蛋,可他也没有啥东西好卖。 顾知禧看着他:“哥夫,你不是攒了些蛋嘛,还有绣的小帕子,也可以一并带去。” 这几日,后院的鸡开始接连下蛋了,少的时候三两个,多的时候能有五六个。 虽然不多,可也足够家里吃了,阿娘也不用为了省钱而节约口粮,沈柳心里很是欢喜。 可满打满算,这些鸡也不过三个来月,有几只还不能下蛋,沈柳日日攒着,也不过十来个蛋。 还有那帕子,他轻皱了下眉:“该是没人会买吧……” 第29章 板栗糕 “咋会呢?明明绣得很好看。”咚的一声响, 顾知禧把切好口的栗子扔进小盆,她轻声道,“哥夫你不好和阿娘比的, 那是绣嫁妆被面, 需得细致, 可若只是给小娃娃擦脸的帕子,已经很够用了。” 顾知禧觉得她哥夫其实很有天分,才绣了这几日, 就很拿得出手了。 他多是欢喜绣些质朴的纹路,祥云、回字、海棠……再点缀上些小蝶、小花, 像他人似的不张扬, 却精巧。 沈柳被夸的脸都红了, 他轻垂下眸子:“你就会说好听话。” “这是实话呀。”顾知禧凑到他边上,肩膀亲昵地碰一碰,“去嘛, 我想同你一块儿。” 沈柳抿唇笑起来:“好。” 他想着是得去瞧瞧,就算卖不出帕子,也好跟着学学怎么吆喝, 往后定能用得上。 正说着,赵春梅打灶房走了出来。 袼褙打好了,得拿到通风的地界晾晒,现下日头正足, 估摸到明儿个晨时,就能干透了。 要晒的布面多, 院子里没摆放那么大的桌子, 干脆就往门板上贴。 赵春梅拿湿布头过水擦了遍灶房的木门,正有山风掠过, 不多会儿就给门板吹干了。 沈柳和顾知禧忙完手里的活计,洗了把手,一道过去帮忙。 潮湿的浆糊透过布面,很是粘稠,袼褙足打了七八张,灶房门贴不下,又往柴房门上贴了几张。 看样子,是打算给一家子的鞋底都做出来。 沈柳个子高些,捏住布面两角,往上一甩,袼褙就劳劳地粘在了门板上。 赵春梅笑着说:“等明儿个干透了,就能打样纳底子了。” 眼瞅着天色还早,书房那头也还没歇下,赵春梅往院子瞧了一眼,栗子都划好口了,她说:“打算炒着吃还是做糕饼啊?” 顾知禧弯着眉笑:“想吃阿娘做的栗子糕了,哥夫还没尝过呢。” “就你嘴馋。”赵春梅抿起唇边,无奈地摇头,“那把水烧上,把栗子先剥出来。” 顾知禧忙点头:“这就去。” 时值仲秋,正是吃板栗的好时候。秋风穿过山坳时,枝头悬挂的刺球也成熟了,被日头晒了几月的果子堆满了糖分,又大又圆很是香甜。 常有半大小子结成伴的拿上长竹竿,到后山腰打果子,一路上边走边吃,剥开外头的刺壳,生板栗扔进嘴里,嚼一嚼冒甜水。 采上一筐拿回家,新鲜的板栗怎么做都好吃。 多是在铁锅里翻炒上两遍,等到果壳破**出焦香,有时候都等不到放凉,就塞进嘴里用牙咬开了,板栗又面又甜,唇齿留香。 顾知禧就爱吃这口甜,可炒栗子吃多了又要上火,赵春梅就把栗子煮熟剥壳,在锅里炒透了压成栗子糕,再撒上小把金桂作点缀,一口咬下去香香糯糯的,小姑娘吃得也舒坦。 灶上铁锅里烧着水,栗子冷水下锅,不多会儿就和着滚水一块上下翻腾。 沈柳把方才洗涮的木盆拿过来,用漏勺把煮熟的栗子全数舀进盆子,咚咚咚落雨一样的响声里,栗子落进盆底。 过了遍冷水,煮软的栗子壳就自十字开口处向外翻开,这时候,已经很好剥了。 方才打袼褙的小桌子还没收起来,娘仨就拉了张小板凳,围着桌子坐在一块儿剥栗子。 指尖剥出咔咔声,慢慢溢出来栗子的清甜。 顾知禧嘴馋,剥着剥着栗子就进自己嘴里了,腮帮子一鼓又一鼓,赵春梅笑着说她:“再剥几个,就都叫你吃完了。” 小姑娘难得的脸上有点儿红,她嘿嘿笑了笑,忙把手里剥好的栗子放进了瓷碗里。 要做栗子糕,得多少放些砂糖才好吃,家里糖罐子见空。 眼瞧着盆里待剥的板栗没多少,赵春梅便催着顾知禧去买一两白糖回来,她也好趁着这功夫把板栗压碎。 巷口的粮食铺子不多远,就隔着几道街巷。 顾知禧拍了把手,抖了抖身上的板栗渣:“哥夫,你同我一道去吧。” “啥事儿都叫人家小柳,又没两步路。”赵春梅站起身,把盛着板栗的瓷碗拿到灶台上,趁有余温还不发硬,用木勺子压压碎。 沈柳也跟着拍了把手:“没事儿阿娘,也不多累,我也喜欢同宝妹一块儿。” “你就惯她,以前是她哥一个人惯着,眼下你俩一块儿惯着了。”赵春梅笑着说,“快些回,过会儿就该上锅炒了。” 顾知禧和沈柳齐齐应了声,一道往外头走。 这条路沈柳走过许多回了,很是熟络,天冷下来后,婶子们不多在外面坐着唠嗑了,就剩下看门的黄狗在门边摇尾巴,眼下和沈柳熟起来,也不乱吠了,还凑过来蹭蹭他的小腿。 不多远就是粮食铺子,青瓦灰墙悬着的帷幌正被风吹得晃荡。 门口停着几驾牛车,正在装卸粮食,上回沈柳还和顾昀川坐过这车上书铺,他多瞅了两眼,才跟上顾知禧的脚步一道进了门。 铺子里米面粮油都有卖,还兼卖些大料,铺面虽不多大,物件却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桌面上摆着陶土坛子,里头装着花椒大料,地上的竹编大筐子里盛着粮食,各类谷物都齐全,黄豆干干净净的,个个粒大饱满。 店家罗四爷正在铺子里温酒,瞧见顾知禧进门,缓声问她:“顾家闺女,来买些啥?” 都在这一片住着,彼此相熟,顾知禧叫了声人,都没让四爷起身,自顾自到柜面上拿了张牛皮纸握在手里。 调味料盛放在桌角的坛子里,她走过去,把砂糖坛子打开,舀起两勺。 砂糖价贵,寻常人家每回买不了多少,粮铺里就用称药材的戥秤来称。 少了就补些糖,多了再放回去,正正好好称了一两,顾知禧扭头喊人:“四爷,称了一两砂糖,不多不少,您瞧一眼。” 罗四爷正忙着温酒,头都没抬:“瞧见了,你装起来吧。” 粮食铺子离家里近,顾知禧就带上陶罐子一道来了,听见四爷应声,她将牛皮纸一角对准罐子口,沙沙声响,砂糖落进了罐子里,顾知禧封好口,跟着沈柳到柜面上掏铜板付钱。 罗四爷是瞧着顾知禧长大的,当初这小娃娃才萝卜头高,顾昀川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而今顾家小子成亲,她也这么大了。 罗四爷瞧着她乐呵,开口道:“丫头伸手。” 说着,抓了把麦芽糖放到顾知禧手里,他又看去沈柳,笑眯起眼:“顾家小子的夫郎吧,也伸手。” 麦芽糖落进掌心,石头块子似的不多规整,还能瞧见熬糖时,因为膨胀起泡而产生的纹络。 沈柳看着手里的麦芽糖,拿起一颗放进口中,是醇厚的麦芽甜香,他不由得弯起了眉眼:“多谢四爷。” 罗四爷摆摆手:“这有啥好谢的,想吃糖了就来四爷这,管够。” 出了门,外面日头正好,虽然有风却不多冷。 顾知禧抱着糖罐子笑眯起眼:“待会儿就能吃栗子糕了,想想就欢喜。” “我瞧你有吃的都欢喜,小馋猫。”沈柳也跟着笑起来,嘴里的麦芽糖还没化完,唇舌都蔓延着甜。 俩人说说笑笑,才走下青石砖铺成的短阶,迎面就过来个人,该也是到铺子买东西的。 沈柳脚下一个错步,忙拉了把顾知禧的手腕,才没让她和来人撞上。 顾知禧还没出声,那人先气起来,吊着嗓门儿叫道:“你这人走路不看的?” 抬起头,眼见着张熟悉的脸,顾知禧登下就皱紧了眉头:“我看你才是眼睛长在了脑门上,一点儿路都不看!” 对面是个穿绛色襦裙的漂亮姑娘,面若芙蓉、盘发簪花,瞧这妆扮该是成了亲的。 沈柳平日里不多说话,可顾知禧真要挨人欺负了,他定是要护着。 来人明显也没想到是顾知禧,她愣了有一会儿,又看去边上的沈柳,慌忙低下头,侧身往边上走,快步上了台阶。 好半晌,顾知禧都没有动,她瞧着早都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气哼哼地捏紧拳头,抱着罐子闷头就往家走。 沈柳忙跟了上去,给猪崽似的小姑娘拉住了,轻声问她:“这是咋了?” 见顾知禧咬着嘴唇不言语,沈柳急起来:“是撞疼了?我瞧瞧。” “没有。”顾知禧性子直,有啥说啥,可今儿个却咋问也不说话。 这小姑娘平日里多不生气,只有遇着……沈柳试探着问:“是因为你阿哥?” 顾知禧明显皱了下眉,她吸了吸鼻子,哼哼了一声。 第30章 顾昀川送香囊 “当初我阿哥还冒雨给她送过香囊呢, 她就那样!” 闻声,沈柳心口一紧,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想着, 这姑娘该不会是顾昀川的旧相识吧…… 是了, 像顾昀川这样的男人,该是有许多人心悦他。自己不就是么,话都没说过半句, 就念念不忘地记了许多年。 可旁的都好说,顾昀川亲自去送过香囊……该是很不一般的关系了。 沈柳告诉自己, 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那会子俩人还不相识, 不作数的,可心里就是皱皱巴巴,怎么抚都抚不平顺, 就连嘴里的麦芽糖都甜出了苦味。 还不待他弄明白,顾知禧伸手揉了把脸,小姑娘没察觉出他的低落, 朗声道:“不想她了,晦气!咱们回家吧,还得做栗子糕呢!” 沈柳点点头,扯出个不多好看的笑:“嗯, 回家。” 灶房里,赵春梅已经将栗子隔水蒸过压碎了, 勺子碾压后, 还余有胡椒大小的颗粒,便得拿到案板上, 铺上一层薄薄的棉麻布,用擀面杖再擀过一遍,待压得细如齑粉,吃起来口感才绵密。 见俩孩子进门,赵春梅忙把铁锅上灶热上。 做栗子糕急不得,得把压成泥的栗子粉先加糖水拌匀,再放到铁锅里用木铲子来回翻搅,直到水干透了,栗子泥抱成团,不沾锅壁才算炒好。 见铁锅冒起白烟,赵春梅蹲下/身将灶火燃得小些,站起来时,顺道用铲子舀了一块儿猪油,咔哒一声打进热锅里,画着圈的在锅底搅化了。 见状,顾知禧忙将栗子粉递了过去,又到柜子里拿出只干净瓷碗,打算接半碗清水把糖化开。 见沈柳正站在水缸边,顾知禧扭头叫人:“哥夫,帮我舀半碗水。” 沈柳自打回来就神情恹恹的,他站在水缸边动也不动,入定了似的。 顾知禧见人不理,走过去拍拍他:“想啥呢?仔细掉缸里。” 沈柳这才回过神,他见顾知禧弯腰伸手拿缸里的葫芦瓢,手忙脚乱地帮忙。 “我自己来就成。”顾知禧看着他,“哥夫你咋回来就心不在焉的,要么回屋歇歇。” “啊……没事。”沈柳揉了把脸,想着自己真是胡思乱想,就算顾昀川和人家真有啥,那姑娘也成亲了,他也已经娶自己做夫郎了,这点肚量还是该有的。 收拾了心情,沈柳也过来帮忙做活。 栗子粉被不断翻炒,散发出一股子醇厚、浓郁的烟熏过的焦香,像寒冷冬日里围炉烤熟的番薯,闻着都让人觉得暖和。 不多会儿,糖水就被炒干了,栗子泥也抱团不粘铲子了。 赵春梅拿了个干净瓷盆,擦净水渍,将板栗泥盛了进去。 重新洗干净手,娘仨坐到小桌前压板栗糕,先把栗子泥搓成丸子大小,再放进模具里一压一按,就成形了。 栗子剥得多,今儿个做下来,足三碟子还有余。 栗子饼摞成三角塔,撒上两把才洗净晒干的黄桂花,瞅着可是精致。 顾知禧伸手拿起一块儿,先捧给了赵春梅。 “作怪。”赵春梅笑着接过来,小心咬了一口,“好吃,小柳快尝尝。” 沈柳听话地拿起一块,学着顾知禧的模样,轻咬上一口,慢慢地嚼。 栗子糕味清甜,口感绵柔,像咬了口带着甜味的棉花,舌尖都舒展开来。 沈柳从没有这精细地吃过栗子,石东村山里贫脊,不咋长栗子树,真要到山坳里摘上一篓子,也多是剥了壳直接生吃。 那会子他也觉得挺香,可眼下真费了大几道工序,做出这一碟子精致的糕点,他才知道日子还有这种过法。 他瞧着那栗子糕,轻声说:“给书房拿去些吧。” “这惦记着我阿哥呀。”顾知禧弯起眉,笑着揶揄他。 沈柳垂眸:“是想给虎小子送去些。” 赵春梅笑起来,把碟子推将过去:“你俩一块儿,这碟拿给你吉婶,这碟给川儿。” “就去。”说着,顾知禧和沈柳一道出了门。 咚咚咚扣了三下,待听见里面应了声,沈柳才推开门。 窗子开了半面,日光将桌子分隔出明暗两边,顾昀川坐在日光里,眉眼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金,他抬起头瞧向沈柳。 男人长得凌厉,不说话时怪凶的,可看过来时又眉宇柔和,眼里都像浸了水。 沈柳脸色有些红,将碟子落在桌上:“写了这许久了,也歇一歇。” 郑虎鼻子灵,一早就闻见香了,他看去顾昀川,见人点头,这才撂下笔,边和沈柳道谢,边拿了块栗子糕塞进嘴里。 “慢些吃,再噎着。” 郑虎忙应声,鼓着小脸儿说:“小柳哥这糕饼好香,你也吃。” 顾昀川不多爱吃甜,可沈柳送过来,他也就接下了。 和虎小子的牛嚼牡丹不同,他垂眸浅咬了口,举手投足间端方自持:“好吃,做这个麻烦,难为你费心思。” “都是阿娘在忙活,我也就是打打下手,不多烦。” 见顾昀川招呼他过去,沈柳绕过桌子到他身边。 自打沈柳偶尔会过来,书房里就给他留了把椅子,平时靠着墙,用时再拉到顾昀川座位边上。 才坐下,桌子下头的大手就伸了过来,将沈柳的握住了。 郑虎还在呢,虽然这小子只顾着吃栗子糕,可顾昀川这么明目张胆就握上来了…… 沈柳脸上有点热,用只有两人才听见的声音,轻声说:“虎子还在呢。” 顾昀川轻瞥了一眼郑虎,道:“他又不是不知道。” 沈柳垂眸笑起来,他俩成亲后,顾昀川从不曾遮掩两人的关系,不论何时都是大大方方的,男人本不是个张扬的性子,能做到这样他其实很知足。 沈柳知道自己不多好,算不上良配,若不是阴差阳错替嫁,他登天都难进顾家的门。 尤其今儿个又碰上了顾昀川的“旧相识”,多少有些患得患失,目光紧紧落在握住自己的大手上,仿佛只有这样,心里头才能踏实一点。 这一整日,沈柳都心不在焉。 饭吃着吃着就走神,顾知禧同他说话也听不见。 洗碗时,水都凉透了,还在用丝瓜瓤木然地擦,直到顾昀川伸着两指在他眼前晃一晃,他才恍然地笑起来,又装作啥事也没有似的继续做活。 明儿个就是月中,镇子东头的空地上又开起市集,几人早早就定下了要一块儿赶集。 沈柳攒了小半个月的鸡蛋,满打满算有二十来个,他用布巾擦得干干净净,又把要卖的帕子收拾好,一并装进了小筐子里。 夜半的烛火幽微,一团暖黄的光照不亮整间屋子。 沈柳在边桌前收拾小筐子,许久都没有上床。 柔和的暗光里,顾昀川看着小哥儿单薄的背脊,他以前总在外头风吹日晒,皮肤有些黑,这段日子出去少了,倒是捂回来不少,露出的半截颈子又细又白。 男人轻声道:“还没收拾好?再看几眼蛋也不能凭空多出两个。” 这是催他了,沈柳忙应声:“啊……就好了。” 自打上回去市集,顾昀川将钱袋子留给他,便没再要回去,沈柳指腹摸了摸上头的绣花,针脚密实。 他们村子里,总有姑娘给汉子送钱袋、香囊定情,顾昀川回赠了香囊……他垂下眼睫,忍不住就往别的地方想。 好半晌,沈柳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床,快到冬了,屋子比往常冷了不少,他以往觉得自己只是瘦,身子骨还挺好的,可真和汉子睡在一起后才知道,顾昀川才是真的暖和。 见他每回进被子都哆嗦一下,也不知道从啥时候起,顾昀川上床早时就坐在床里头看书,等到沈柳进被子了,再把位置让出来。 男人待过的地方热乎乎的,沈柳舒服地埋进被子里,只露出半颗头。 顾昀川吹熄灯,进了被子熟络地把小哥儿圈进怀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背后倒是暖和,沈柳玩了会儿男人的手指头,闭上了眼睛。 寒风卷云,似从天上来,松涛鸣响,隔着窗子都沁出寒。 怀里的小哥儿安静极了,一动也不动的装得挺辛苦。 顾昀川下颌抵着他肩膀,轻轻蹭了蹭他的颈子:“还不睡,明儿个又起不来。” 沈柳一惊,他明明什么动静都没有,背后的人咋可能知道的。他忙缩了缩后背,好像睡着了似的。 顾昀川干脆坐了起来,他点上灯,火光不多亮堂,可久惯了黑暗的眸子冷不丁还是觉得刺眼。 伸长手臂给小哥儿捞起来抱进怀里,凑在他耳朵边:“说说吧,都一天了,想什么呢?” 沈柳再装不下去了,有点儿难为情地从男人胸口爬了起来。 见他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顾昀川伸手拿过床边的衣裳,轻轻披在沈柳身上,收回手时,又把他散乱的长发拨到耳朵后面:“冷不冷?” “不冷,你身上暖和。”沈柳不多想说,显得自己多小气似的,他笑起来,“睡觉吧,好困了。”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他发红的耳朵,缓声道:“你睡得着?一动不动木头一样,平日里早要往我怀里钻了。” “我哪有!”沈柳脸色涨红,可仔细想想,好像晨起时确实被男人抱着,他轻咳一声,“你那暖和。” 顾昀川靠在床栏上,细细看着沈柳,小哥儿明明垂着头,可就是能觉出那灼灼的目光,他终于泄气地呼出一息,又缓缓直起身,温声说:“我不是多小气的人,再说那会子咱俩还没成亲,你认识个谁我也不好说嘴。” 顾昀川微怔,皱起眉头:“什么?” 沈柳抿了抿唇:“就今儿个去买砂糖,路上遇到你相好……”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快隐没进暗夜里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我们对对账 相好……顾昀川微怔,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过相好。 他看着沈柳明明委屈却偏偏装作无所谓的小脸,有些头疼,轻轻呼出口气:“什么相好?” 沈柳不多敢瞧人, 指头紧紧揪着被子, 将在粮食铺子前的事儿细细说了。 他心底有些慌, 生怕勾起男人的过去,让他追忆往昔,他咬了咬嘴唇:“可漂亮一姑娘, 但是人家已经成亲了……” 烛火光跳动,小哥儿垂着头, 半张脸在阴影里瞧不多真切。 顾昀川指尖轻轻摩挲了下骨节, 好半晌都没想起来沈柳说的姑娘是谁, 他缓声道:“怎么就认定她是我相好?” 一听这话,沈柳明显怔了下,他偏过头难忍地呼出一息, 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子割过舌尖一样让他痛苦:“宝妹说,你冒雨给她送过香囊。” 沉吟半晌, 顾昀川终于自久远的记忆里找寻到这一段,他看着小哥儿皱皱巴巴的小脸儿,两手包住他的肩膀,整个人向后仰, 将沈柳拥进了怀里。 披在身上的衣裳累赘,顾昀川干脆收到了一边, 又怕小哥儿冷到, 拉起被子将他包裹得严实。 沈柳伏在男人胸膛,听着他砰咚的心跳, 脸上有些热,淡淡的呼吸拂来,顾昀川开了口,他温声说:“你就没问问宝妹是什么样的香囊?” 男人的长发散在腰际,沈柳卷起一绺在指尖卷弄,他瓮声瓮气地道:“我不想知道。” “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指头顿了顿,沈柳哼哼一声,不说话了。 顾昀川的大手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继续道:“你说的那妇人该是孙家二姑娘孙嫣,人家大我三岁,前年就成亲了。” 该是几年前了,时值端午,眼见着天越来越热,人也跟着躁起来。 一到这时节,赵春梅就会插艾草、做香囊,图个流年顺遂,只那回多做了些,问过了才知道是给孙家的。 都在镇子上住着,彼此都相熟,赵春梅说,孙家二姑娘前几日走夜路,怕是瞧见了脏东西,回来就心悸难忍,孙家婶子知道她绣活好,请她帮忙多做几个,好给家里闺女戴着辟辟邪。 春末夏初,天气多变,晨时还有日头,到了晌午就下起了缠绵细雨。 瞧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顾昀川手头事情不多,就代阿娘送了一趟。 顾昀川低头瞧向沈柳,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和发红的耳朵,伸手给人搂紧了,缓声说:“在你之前,我没与任何人有过私情,就是苏青岚,也是祖辈定下的婚约,只幼时见过两面。” 沈柳脸上滚烫,埋在被子里咋也不肯出来,可大手却穿过腋下,将他往上抱了抱,待快要四目相接时,他忙又缩起了颈子。 沈柳知道自己想错了,臊得连指尖都红起来,他支支吾吾道:“那、那宝妹做啥这么生气啊?” 顾昀川轻抚着小哥儿的脊背:“这我倒是不多清楚,你得亲自问她了,不过想来,大抵与我的腿伤有关吧。” 那阵子,镇子上许多风言风语,都说顾家一门男丁多舛,怕不是祖上无德、无所庇护。 顾昀川病痛卧床,家里人又瞒着,他知晓的不多,可顾知禧挺活泼的性子,本来朋友甚多,自打这之后,再不肯出门,偶时红着眼睛回来,多又是同人吵架了。 见怀里小哥儿不说话了,顾昀川轻叹一息,伸手将他别开的小脸儿摆正,温声道:“眼下可都清楚了?不难受了?” 沈柳眼皮泛着粉,不多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 顾昀川给人搂紧些,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在婆娑烛影里毛茸茸的:“若不是今夜我百般问了,你偏是不肯说的,一面开解自己又一面难受,反反复复把自己闹病,到时候一家人都心疼。” 沈柳鼓了鼓脸,贴着男人的颈子:“我再不会了。” 顾昀川应下一声,可他心里清楚,除去小哥儿本来就内敛的性子,其实他有许多顾虑,虽然不多言语,可他瞧得出来,沈柳像是寄人篱下,敏感、小心翼翼,生怕做的不好惹人生气。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小哥儿的脸,叹息道:“笨脑瓜胡思乱想,就是不直接来问我。” 沈柳眼神闪烁,紧咬了下唇,顺着男人的话轻声应:“下回就来问。” “你不会问的。” 顾昀川沉默了好半晌,才难忍地道:“沈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能嫁给我是天大的造化?” 沈柳眼睫微颤,指头抠紧了被角,轻轻“嗯”了一声。 顾昀川唇线拉平,低头亲了亲小哥儿的发顶,叹息道:“可我又何尝不是呢?能娶到你,我也觉得是天大的造化啊。” 沈柳怔忪,一时竟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在逗他,他缓缓抬起头,可四目相接时,他只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无端的认真和道不明的温柔缱绻,心都跟着怦动。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他的后颈子,近乎剖白地道:“我这样一个人,寡淡、无趣又身有残疾,从不敢奢望能有人真心待我。” “柳儿,你很好,比你自己想的要好得多,我待你好,是因为你值得。” “是我……离不得你。” 许久,沈柳都没有说话,他只觉得眼睛发酸,喉咙也跟着发起堵来:“才不是,我觉得你好,很好很好。” 他没念过书,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话,一急起来,只会这几个词。 可这都是他的真心话,顾昀川就是很好,好得只要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口温热,像浸在日光里。 顾昀川伸手擦掉小哥儿眼角的泪,浅笑着道:“那我们都很好,是平等的,是无需隐瞒的。” 沈柳吸了吸鼻子,手臂圈到男人的颈间:“嗯。” 小哥儿不多重,身上热乎乎的,尤其在微寒的深秋,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顾昀川下颌抵着他的发顶,轻轻蹭了蹭:“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对对账了?” “对账?”怀里人小声问起来。 顾昀川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边:“我的事儿都坦坦荡荡说清了,可夫郎的事儿……我还不多清楚。” “我的啥事啊?” “你以前在村子里,可有相好啊?” “我、我自然没有。”沈柳皱紧眉头,嘟囔道,“那会儿家里穷,我常年同阿爹在外做工,本来长得就不多好看,风吹日晒的人家汉子才瞧不上我。” “哪儿不好看?我觉得好看。” 沈柳垂眸笑起来,哼哼道:“就你说好看。” 顾昀川抿了抿唇,难耐地咽了口唾沫:“那没有相好,总该有心悦的人吧?” 闻声,沈柳脸色腾的红了上来,他不想在这事上说谎,可也羞臊的不想认下,只小声道:“明儿个还得早起赶集,好困了。” 顾昀川却搂着他不放,凑在他耳朵边问:“心悦谁啊?” 沈柳瞧他一眼,结结巴巴地道:“没、没谁。” 见小哥儿羞得浑身都红了,顾昀川终于不再闹他,笑着松开了手臂。 沈柳翻到床里头去,好半晌没躺人了,有些冷,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不多会儿,烛火被吹熄了,暗夜沉沉,顾昀川自身后抱了过来,将他搂紧了。 亲了亲小哥儿的耳朵,顾昀川温声道:“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 沈柳“嗯”了一声,枕着男人结实的手臂,贴着他的胸腹,手脚慢慢暖和了起来。 他不自觉地想着男人说的那些话,心里甜丝丝的,他想着今夜定能睡个安稳觉。 * 远天泛起鱼肚白,日头初升,青黛群山露出半片金边,后院儿的母鸡咕咕哒哒叫了起来。 一夜好眠,沈柳早早就醒了,不多意外正睡在顾昀川怀里,他看着边上人沉静的睡颜,抿了抿唇,做了以前想过很久却从没敢做的事,亲在了男人的脸上。 小哥儿心口砰咚直跳,他伸手揉了把发烫的脸,轻巧下了床。 还不到卯时,晨光稀薄,阿娘和宝妹还没起,沈柳洗漱好,先到后院儿把鸡窝的木板拉开,噗啦一声,母鸡拍着翅膀飞出来,很是热闹。 沈柳喂了一大碗苞谷碎并小半颗白菜,往鸡窝里瞧时,正见着干草窝上又多了几个蛋,他欢喜地拿出来,伸手擦擦干净,想着又能多卖上两个了。 今儿个要赶集,家里只留下顾昀川和郑虎,汉子不多会做饭,沈柳便到灶房,想着把早饭做上,吃好后再一道上市集。 天冷下来后,东西能放得住了,赵春梅昨儿个便先烙了几张饼,打算到了早上蒸一下,再煮上一锅热粥,凑合着吃一顿。 沈柳想着,吃粥并烙饼嘴里没啥滋味,他起来得早,干脆就做上一锅片汤,再往里头打上两个蛋。 蛋是才捡回来的,很是新鲜,用筷子打散进汤里,汤汁浓稠又热乎,胃里舒坦。 灶房门半开着,薄雾弥漫,疏散的日光倾落,泛着丝丝冷意。 沈柳洗干净手,用瓷碗盛了半碗面粉,又打开水缸舀了小瓢清水,缓缓兑进面粉里。 晨时天寒,缸水冰手,他就着瓷碗将面粉揉匀,又掏出来甩在案板上,用劲儿揉成光滑的圆团。 面得醒上一会儿,他瞧着天色不早了,阿娘和宝妹也快起了,便将灶火生了起来,烧上一锅热水,省得一会儿洗漱冻着脸。 沈柳自己作懒,方才洗脸是就着冷水来的,被冰得直皱眉。 他想着,这要是顾昀川在,非要伸着两根指头点他的脑瓜,再什么话也不说地去把水烧上。 一想到这些,沈柳脸上泛起红,心口子也暖和,他垂眸笑起来,又往灶膛里添上两把柴。 第32章 就老想着他 面团醒发好, 沈柳拉成条状,擀成薄薄的一片,灶台铁锅里的水也烧好了, 正在噗噗作响, 他正打算用钩子扒拉下柴火, 燃得小一些,外头传来吱嘎一声开门声,不多会儿顾知禧进了门。 她瞧见沈柳, 伸手揉了把眼睛:“哥夫,你啥时候起的啊?” 沈柳自灶火前抬起头, 笑眯眯地道:“也刚起, 正好水烧开了, 快来洗把脸。” “好。”顾知禧走到灶台边,瞧见案板上的面皮,“今儿个吃面吗?” “嗯, 打算下个片汤。” 木盆里已经打了半盆冷水,顾知禧掀开铁锅锅盖,热气翻腾, 白雾氤氲,她想着哥夫好贴心,水都给烧好了,可她也心疼他起得这般早:“昨儿个阿娘不是说烫锅粥嘛, 你起这么早,得好累吧。” “不多累, 我想着咱们几个出去一个日升, 得晌午才能回,他……”沈柳脸上泛起红晕, “吃粥和饼子嘴里没味。” 顾知禧听出来了,忍不住地偷笑:“给我阿哥做的啊……” 沈柳面皮薄,以往顾知禧逗他,他多是羞着不愿意承认,可昨儿个顾昀川同他说了那么多,他心里满满当当的踏实,咬了咬唇,小声说着情愫:“不在家,就老想着他,得安排妥当了才能安心。” 话音落地,顾知禧愣了好半晌,她脸都不着急洗了,凑到沈柳跟前:“哥夫你变了,以前可啥都不肯讲的。” 沈柳不瞧她,回到案板前继续做活,将擀薄的面片用刀切开,他还是臊得厉害,眼睫像小夜蛾轻轻振翅,小声说:“那我不讲了。” “你讲嘛,我爱听。”顾知禧欢喜得很,又忍不住想问,“是不是我阿哥同你说啥了?昨儿个还没精打采的。” 沈柳垂眸笑起来,脸颊绯红:“他说……他说我很好。” 他那模样,像沉浸在爱里,整个人都红扑扑的。 顾知禧怔忪,她以前同沈柳好,多是因为他是她哥夫,因为她阿哥。 可相处这般久了,她不知不觉就变了心境,她跟着沈柳的欢喜而欢喜,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沈柳,她想看他幸福顺遂。 * 日头东悬,山野一片灿烂的金。 早饭吃了蛋花片汤并一张烙饼,蛋花汤又香又浓,临出锅撒上两把葱花,满屋子飘香,烙饼是蒸过的,虽不酥脆,却很是宣腾。 吃过早饭,快到辰时,收拾收拾就该出门了。 郑虎还没过来,顾昀川跟着沈柳一道回了卧房。 边桌上的小筐子里是小哥儿准备拿去卖的东西,里头用干草一层叠一层地铺得整整齐齐,算上今儿个早晨才捡回去的,拢共二十八颗蛋,全用布巾擦得干净。 鸡蛋上头放着个小布包,里头装着六条帕子,沈柳用干草遮掩起来,生怕旁人拿了。 顾昀川坐在椅子里,给沈柳叫到跟前,拉着他的手臂将褂子穿穿好,仰头看向他,嘱咐道:“东西都收拾好了?钱袋呢?” 钱袋子正收在怀里,沈柳掏出来拿给他瞧,顾昀川伸手捏了捏,微微蹙起眉:“怎么不多带些,也好买点东西。” 重阳节前后,他写了不少祭辞文稿,除去新买的宣纸、墨锭,还余有不到六百文。 顾昀川想着马上到冬了,得给沈柳做身棉衣,他生怕小哥儿知道了又不肯要,没同他知会,直接将铜板给了阿娘。 剩下的二百来文他一个铜板也没留,全数交到了沈柳手上,饶是这样,小哥儿还是过得扣扣搜搜的,不舍得花钱。 沈柳轻声道:“我想过了,到时候鸡蛋和帕子都卖了,手里有不少铜板,不消带了。” 顾昀川瞧着他顶认真的小脸儿,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子:“咱家虽不富裕,可你相公多少还赚钱,不要你这样省着花。” 沈柳知道顾昀川对他好,可心里盘算着攒下的银子,离买牛车还差不少,他轻轻点了点头:“知道,我不省。” 正说着,外头传来顾知禧的声音:“哥夫,吉婶过来了,咱走吧?” “就来!” 沈柳应了一声,伸出手刚想将桌上的蛋筐背上肩,男人一手拎起筐子,另只手将沈柳的手握紧了:“走吧,送你出门。” 沈柳垂眸,瞧了眼握在一块儿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 市集在镇子东头,路程并不多远,一行人到时,已经来了许多人。 商贩云集,人头攒动,挑扁担的、推板车的,卖些小零碎的只抱着个筐子,混在杂客人群间,和着讨价还价声,很是热闹。 最初大家伙聚到这地界,是因这地方敞阔,四面通达,商贩方便过来。 那时候不多讲究,只留出一条行路给客人,卖东西的小贩沿着路,哪空坐哪。 后来人多了,形成规模,官府倒是管起来了。 卖吃食的在一面,卖蛋、牲畜的在另一面,私人商贩只背筐子的不用缴金,推车、拉架子的还要到入口的小亭子里缴上五十文保钱,待到收市时再退还。 沈柳上次和顾知禧过来,是买家,这些规矩多不清楚,而今听吉婶细细说清,才知道这里头这么多门道。 四人要卖的东西不相同,单就沈柳又背了鸡蛋和帕子,两样东西不在一处地界,他就将帕子交给了顾知禧。 小姑娘接过来收进篮子里,又将背着的小马扎给他一把:“哥夫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卖!” 沈柳知道自己这帕子绣工一般,尤其还和阿娘的放在一块儿比较,更是不能看,可他瞧着顾知禧一本正经的小脸,笑起来:“好,宝妹办事我放心。” 穿过层层人群,走到最末,蛋和牲畜是挨着卖的。 沈柳和吉婶东西都不算多,就找了个角落将筐子落了下来。 吉婶把小马扎拉开坐好,开始收拾手边的东西,为着不缴金,她也只带了一个筐子,可那筐子却是比沈柳的大上许多,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鸡蛋。 沈柳看看自己的小筐,还没人家筐底多,局促地抿了抿唇。 市集上卖东西,筐子往那一摆,一目了然。俩人没出声吆喝,只坐在一块儿时而擦擦鸡蛋,时而聊会儿天。 坐不多远,就是个卖家禽的,笼子里圈着好几只母鸡,许是不多舒坦,一直在咕咕唧唧。 吉婶虽然和赵春梅处得好,可和沈柳到底是不多熟,沈柳又是个内敛性子,想找话热热场子,支支吾吾都说不出个啥。 吉婶瞧着小哥儿紧张的小脸儿,倒是觉得亲切,她在市井间久了,见多了牛头马面,烦透了场面功夫。 她自筐子里掏出个布包,掀开来,里头是两根绿油油的黄瓜,她往常来赶集,只是为了赚铜板,多是不买吃食的。 坐时辰久了,胃里上火,就带根黄瓜吃上两口,既下火又管饱。已经是十月,天气转凉后,地里不产黄瓜了,这是最后一批,放在地窖里存着的。 “咔嚓”一声响,吉婶掰了一半递过去:“吃点儿。” “谢谢婶子。”沈柳接过来,张嘴咬了一口,水脆水脆的黄瓜,嫩生生的。 吉婶看着小哥儿泛红的小脸儿,又瞄见他绣着小花儿的布鞋,轻声道:“哎哟,这小鞋可好看。” 沈柳动了动脚尖,笑眯眯地垂下头:“昀川给买的。” 吉婶也笑起来:“以前只知道川小子会读书,谁知道还这么会疼人呢。” 一提起顾昀川,沈柳话都多了不少:“他可好了,对我也好。” “瞧出来了。”黄瓜在嘴里嚼得咔嚓响,吉婶弯起眉,“出门前还得送送你,离不得似的。” 正说着,有妇人过来买鸡蛋,吉婶朗声道:“大妹子来点鸡蛋?都是家里养的鸡下的,新鲜得紧。” 见人蹲下来,瞧着有戏,吉婶忙拍了拍沈柳,见小哥儿没动,干脆把他的小筐子往前挪了挪,伸手拿出来给人瞧:“自家孩子养的小鸡,鸡蛋擦得干干净净的,烦您照顾照顾生意。” 妇人看了一眼沈柳,接过吉婶手里的蛋,确实干净,她放在耳朵边摇了摇,也没听见散黄的声音,确实新鲜,她问道:“多少钱啊?” “咱这蛋都是一个价,一文钱一个。” “买多了给便宜吗?” 吉婶转头看去沈柳,询问他的意见。 沈柳头回来卖蛋,就遇上个大主顾,他咽了口唾沫:“给便宜的……您买得多些,这个筐子也送您。” 妇人瞧着他直接就笑出来了:“你这小哥儿实在,那我也爽快,筐子我这有就不要了,这一筐子你给我凑个整成不?” 沈柳微怔,这一筐子蛋,都要啊……他忙点头:“成。” 拢共二十八个蛋,沈柳收了二十五文钱,妇人把筐子递给他时,他一层草一层蛋的给人铺得整整齐齐。 妇人笑着掏出铜板,沈柳双手接过来:“多谢婶子。” 日光里,铜板亮闪闪的,这是他来顾家,头回赚到钱,沈柳低头瞧了好半晌,又欢喜地捧给吉婶看:“婶子,铜板!” 吉婶笑着看他:“快收起来吧。” 沈柳掏出钱袋,拉开抽绳,将铜板一个一个地放进去。 吉婶瞧见那钱袋:“呦,川子把钱袋都给你了?” 沈柳红起脸点了点头,又看向吉婶:“婶子,方才多谢你。” 吉婶拍了拍他:“这有啥好谢的,你这鸡蛋拾掇得干净,好卖。” 沈柳收拾了下筐子,和吉婶一块儿卖剩下的鸡蛋。 市集人来人往,采买一回不容易,一个多时辰,筐子里的鸡蛋也见了底。 沈柳抬眼瞧了瞧日头,快到晌午了,正想着,顾知禧找了过来:“婶子、哥夫,你俩卖的咋样了?” 她低头看了眼筐子,里头蛋剩的不多了:“都见底了,今儿个卖得挺好呀!” 沈柳仰头看向她:“你和阿娘卖的咋样?” 顾知禧笑嘻嘻地掏出一把铜板,递了过去:“你的帕子钱。” 第33章 我就嫁牛车 “这么多……”沈柳微怔, 他接过铜板,有些惊喜,“真卖出去了啊?” 顾知禧点点头:“我都说了你绣得好, 你偏不信。” 六张帕子, 拢共卖了二十一文, 顾知禧道:“早晨那会儿是四文一个,眼瞅着快收市人少了,就卖三文了。” 沈柳垂眸看着这一把铜钱:“宝妹你可真厉害, 咋卖的呀?” “你这帕子绣花虽少,可胜在精细。”顾知禧笑着蹲到他身边, “那些婆婆婶子要给小闺女、小哥儿擦脸, 偏不要那种绣得密密麻麻的, 刮脸,你这种刚刚好。” 沈柳听她这般说,心里可是欢喜, 他本以为得全数带回去,竟不想还真卖出去了,眼下细细算来, 这一趟他足足赚了四十六文,放在以前,要扛好几天大包了。 顾知禧笑眯眯的:“卖了这些,你得请我吃小饼!” “请!自然请!”沈柳转头看去吉婶, “婶子,我想同宝妹逛一会儿。” 吉婶这边鸡蛋也快卖完了, 她摆摆手:“待会儿就该收市了, 快些去吧。” 沈柳应了声,同顾知禧一块儿往卖吃食的地界走。 这时辰, 快到晌午了,人群稀稀落落,好些卖饼子的商贩已经推着板车回去了,只剩下不远处的摊子,还烧着炉子。 卖烤饼的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儿,胡子已经花白,动作慢上许多,见俩人过来,自马扎上缓缓站起身:“来张烤饼子?” 这个小摊位的饼子本是做的肉馅兼并着红豆馅,这会子,盛着肉馅儿的大瓷碗已经见了底,就剩下不多的红豆沙。 沈柳瞧瞧顾知禧,缓声道:“豆沙的成吗?” 顾知禧佯作不豫,小眉毛皱得紧紧的:“本来想吃肉馅儿的……” 这赶一趟集不容易,像卖烤饼推着车的,还得交上五十文保金,多是卖不完不愿意走。 老头儿瞧着他俩,朗声道:“快收摊儿了,你们包圆算了,我这也便宜些给。” 顾知禧抿唇笑起来:“咋个便宜些呀?” 商量下来,总共买了四张饼子,馅料却是全给了。 勺子刮着碗底,呲呲嘎嘎的轻响,每个饼子里都放了足量的红豆沙,就连余下的不多肉馅儿也一并裹了进去。 炉膛里冒着白烟,卷着烤饼的焦香徐徐盘升,让饿了一个日升的肚子都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不多会儿,饼子就烤好了,老头儿捏起张油纸,将饼子包好,递了过去。 这里头有一张是裹了肉碎的,沈柳拿给了顾知禧,小姑娘欢喜地接了过来:“多谢哥夫。” 沈柳付过铜板,张嘴咬了口饼子,薄而柔韧的面皮裹着焦香,里头馅料很是扎实,红豆沙绵软清甜,混合着酥脆外皮上的黑芝麻,一口下去,舌尖都跟着轻颤。 饼子得趁热才好吃,手上有两张是给阿娘和吉婶的,沈柳本打算送了饼子就和婶子一块儿把鸡蛋卖卖完,可小姑娘还打算再逛一会儿,俩人就说好了地方,各自送了饼子后再汇合。 快到晌午了,人越来越少,筐子里还余下二十来个鸡蛋卖不掉。 吉婶瞧了眼天色,这若是自己过来,待到午时末也不碍事,可这一路还有顾家人,她怕耽误了他们时辰,便想着实在卖不掉就收拾了筐子回去。 正想着,沈柳过来了,他叫了声人,又朝着筐子里瞧了一眼,这来回一趟时辰不短,鸡蛋竟是没见少。 吉婶道:“等急了吧?剩下不多了,实在没人买就算了。” 沈柳将手里的饼子递过去:“婶子不急,我和宝妹还想再逛一逛呢,您要是还想卖就再等等,要是不消卖了就同我们一块儿?” 吉婶瞧着沈柳,接下饼子,烤饼热乎乎的,把被风吹得冰凉的手心都暖得温热,她心里熨帖,多少也明白了赵春梅做啥如此欢喜这小哥儿,虽然不多爱说话,可是乖巧、贴心,瞧着就舒坦。 她弯起眉眼:“成,那婶子就再多卖一会儿。” 沈柳笑眯眯地点头应下:“好。” 日头当空,晒得山风温凉,身上暖洋洋的。 收市了,许多商贩正在收拾货物,想赶在正午前到门口亭子里把保金领回来,要么等到人都散了,想领保金就得到官府,要多走不少路。 也是这时候,归家的小商贩会沿路瞧瞧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都是做生意的,有时候以物易物,有时候就便宜些卖了。 沈柳和顾知禧到了一处首饰铺子,小姑娘想买些发绳。她今儿个也赚了些铜板,赵春梅不叫她交家用,赚的贴己钱都是自己花。 推车上架着木板子,各式发绳盛在木匣子里,琳琅满目。 卖发绳的是个老阿婆,瞧着天色不早,也收拾起来了,见有人过来,手下没停地问道:“小姑娘买头花儿呀?快收摊儿了便宜卖,这些全都两文一对儿。” 顾知禧平日里多梳双丫髻、丱发,头发中分绑作两个发团,瞧着乖巧又漂亮。 她伸手拿起一对儿发绳,在头间比划了一下给沈柳看:“哥夫,好看吗?” 朱红的发绳,尾端坠着彩石玛瑙,很是衬人,沈柳点头:“宝妹好看,戴啥都漂亮。” 顾知禧被夸得捧住脸,眉眼弯弯地道:“那我就要这对儿了。” 她正掏铜板,就看见沈柳也在看发绳,日光落在他眉宇间,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整个人清秀而温润。 沈柳少时做苦工,手不多好看,骨节有些粗,他摸着丝绦的湖色发带,想着顾昀川戴该是很好看,只是他长年竖冠,该是用不上的。 顾知禧顺着他的目光落在那条发带上,轻声说:“哥夫,你要买吗?这个你戴好看。” 沈柳笑笑:“我就不用了,簪子够用呢。” 他盘算过了,今儿个赶集拢共有四十二个铜板进账,加上后院儿的鸡也稳定下蛋了,除去平日里吃食,还能余下不少,他再多做些绣活儿,顾昀川每回从书铺回来,还能给他一些……用不了半年,应该就能攒出牛车的银子了。 顾知禧瞧着沈柳,他这回赶集,除了方才的烤饼,啥都没买,就是那饼子,他原本也只打算买三张自己不吃的,还扯谎说不饿…… 顾知禧抿了下唇,轻声问他:“哥夫,你是不是有啥事儿啊?” 沈柳顿了顿,瞧着顾知禧水润的眼睛,忙偏开头:“没有。” 小姑娘不说话了,只鼓起个小脸儿委屈巴巴地看他,好半晌后才小声开了口:“哥夫……咱俩不是最好嘛。” 沈柳可瞧不得她这个样子,他咬了咬嘴唇:“那我同你讲了,你可不兴和旁的说。” “肯定不说。”顾知禧信誓旦旦,“我嘴可严了。” 沈柳沉默了良久,将小姑娘拉到身边,小声说:“我攒钱是想买驾牛车。” “牛车?”顾知禧皱紧眉,“咱家地小,种菜用不上牛车,买了做啥呢?” 沈柳伸手挠了挠脸:“是想买给昀川的。” “我阿哥?” 沈柳点了点头,将在书铺的事同顾知禧细细说了。 他叹了一息:“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我没敢同昀川说,就想自己先攒着,万一……我是说万一他愿意去教书,那就得买牛车,手里有银子,心里才踏实。” 顾知禧唇线拉得平直,好半晌才开口道:“他大抵是有盘算的。” 她知晓她阿哥,虽然性子深沉,有话也不愿意多讲,可他既然没咬死了否认,该是有打算的。 顾知禧也觉得教书好,先不说赚钱多少,至少是份正经营生,可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不用担心埋没了她阿哥一身才学。 她看去沈柳,窸窸窣窣声里,伸手将怀里的物件掏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小哥儿手里。 沈柳一怔,低头就看见是个钱袋子,小姑娘自己绣的,桃粉缎子面,上头是荷花塘小鲤鱼,他心口一紧,忙要还回去:“宝妹,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银子。” “我知道。”顾知禧目光灼灼,“咱们这一家子向来不分你我,哥夫你做事周全,想得周到,买牛车的钱我同你一起攒。” 沈柳还是要还回去,小姑娘却板起脸,她气鼓鼓的:“那顾昀川是你相公,可也是我阿哥啊,你咋好不要我钱。” 实在说不过,沈柳将顾知禧的钱袋子拉开来,低头细看,里头装着好些铜板,都是她今儿个卖帕子赚的。 沈柳将铜板倒在手上,数出八个:“今儿个我卖鸡蛋和帕子拢共赚了四十六文,买饼子用去四文,就是四十二文,你给我八个,凑成五十文,这是咱俩一块儿攒的。” “这咋能是一块儿攒的……才拿我八文。” “就是一块儿攒的,买鸡苗、垒鸡窝、喂小鸡,哪样不是一块儿干的,那卖鸡蛋的铜板自然也是咱俩的啊。”沈柳把钱袋子还给顾知禧,“余下的宝妹收好了,哥夫心里有盘算,不消你操心。” 顾知禧咬了咬嘴唇,轻轻接过钱袋子。 可她又想起阿娘之前的话,想着真要买驾牛车少得七八两银子,这得攒到什么时候,她咽了口唾沫:“实在不成,我就和阿娘要我的嫁妆银子。” “这可不行,那是你成亲的傍身钱。”沈柳忙摇头,“再说到时候阿娘定要问你拿银子做啥,你可咋说。” “我就说自己要成亲了。” 沈柳掩着嘴乐:“嫁谁啊,嫁牛车啊。” 顾知禧也跟着乐,笑声咯咯咯的:“嗯,就嫁牛车。” …… 到晌午了,日头悬在天正中,日光铺下一地的金。 市集散场,人群稀稀落落。 第34章 清汤素面 几人一道往家返, 脸上满是喜悦,来时筐子沉甸甸的,归家时已经见空了, 这一趟下来, 都赚了不少铜板, 钱袋子鼓鼓囊囊。 今儿个天好,日光灿烂,山风温凉, 说说笑笑竟也不觉得烦闷,到家时, 已经快未时了。 吉婶一早就和郑松石说过要去赶集, 因此晌午这顿饭郑家叔叔就没回来吃, 又因着郑虎在书房习字,吉婶便跟着一块儿进了院子。 轻轻推开大门,意外的, 正看见郑虎坐在小板凳上洗菜,水声哗啦啦地响,小短手搓一搓菜根, 洗得很是认真。 郑虎听见脚步声,忙抬起了头,欢喜地叫人:“阿娘,你们回来了。” 他自板凳上起身, 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叫过人后帮忙卸下筐子, 伸着颈子朝灶房里喊:“川哥, 阿娘和婶子回来了。” 里头应了一声,顾昀川侧过身, 自不多宽敞的门扉向外看去,他点了点头,温声叫人:“阿娘、婶子。” 这时辰,日光正盛,将烟尘照得烟雾般缭绕,沈柳顺着半缕日光缓缓看过去,就见男人着长衫、卷着袖口,不怎么熟练地在扯面。 他腿脚不好,靠着一条腿站不多稳当,实在站不住了还得用手撑住灶台。 沈柳立在门口,好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顾昀川……这是在做饭? 寻常人家,汉子多是不进灶房的。就算是逢年过节做排场,也顶多搭把手烧上一两个菜,况且顾昀川腿脚不便,咋会做饭呢。 沈柳快走了两步进灶房,许是知道小哥儿过来了,顾昀川抬头看向他,温声道:“回来了,累不累?坐凳子上歇会儿。” 只是一个寻常的晌午,日光温热、山风卷云,男人一句平常的“回来了”,让沈柳喉口发堵、眼眶生热,心口满满胀胀的。 他看着他,便觉得树有根、鸟有巢,而他……有家。 沈柳轻轻应了一声,快走了几步到顾昀川身边。 也顾不上身后许多双眼睛还看着,他贴得近些,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男人的后背:“咋做上饭了?早晨不是给你留了。” 晨时吃的蛋花片汤和蒸饼子,赵春梅怕回来得晚,特地留出来一小碗稠汤并一张饼子,给他垫肚子,说若是不饿,就等着他们回来再吃。 “婶子家没留饭,晌午和虎子一块儿对付的,这小子没吃饱。”顾昀川偏过头,下颌磨蹭了下沈柳的发顶,“我看时辰不早,你们也快回来了,就想着把面做上。” 沈柳瞧着案板上抻好的面片,轻声道:“我都不知道你会做面……” “只会做面。”顾昀川淡淡笑起来,“还是婶子教的。” 小那会儿,赵春梅一个人养两个孩子,时常照顾不过来,尤其到了春种秋收,菜地、家里两头跑,劳心费力。 顾昀川心疼阿娘辛苦,便负担起了做饭的活计。 他一面读书一面看顾着年幼的顾知禧,小姑娘年纪小,吃些汤汤水水的才好消化,旁的饭食烦琐他学不明白,就单会了面条。 只是后来功课繁忙,顾知禧也长大了,已经很少再用他做饭,这本就不多精湛的手艺就又生疏了。 沈柳抿了抿唇:“站了这么久腿累不累?后面我来做吧。” 面片已经扯好,只用烧火煮水,下进锅里就行了。 顾昀川便没推拒,他点了点头,却是没走,让沈柳把靠在墙边的小马扎拿了过来,扶着灶台坐下:“陪陪你。” 沈柳听得耳根生热,垂眸笑起来:“好。” 一行人放好筐子进门时,沈柳已经洗过手,在案板前忙活了,见人过来,他笑着喊人:“阿娘,昀川做了面,一会儿咱吃面。” 赵春梅跟着到案板前看了看,见都准备得差不离了:“这下可好,等着吃现成的了,那娘就不跟着忙活了。” 沈柳点点头:“阿娘,外头风大,您和婶子、宝妹进屋里等吧。” 他用竹刷子把铁锅过了遍水,开了水缸盖,拿葫芦瓢往锅里舀水时,眼见着水缸快要见底,想着待会儿做完饭,得到井里打几桶水补满。 正说着,郑虎跑了进来,小木盆轻轻落到灶台上:“小柳哥,你看看行不?” 沈柳抬起头,盆里的青菜叶上挂着水珠,晶晶亮:“洗得可真干净。” 顾知禧打开柜子,将要用的碗筷拿出来,笑眯眯地道:“不要我帮忙,我可就到堂屋等了。” 沈柳点头:“快去吧。” 已是未时,日头偏西。 灶膛里火苗正旺,烧得柴火噼噼啪啪作响,炊烟袅袅,盘旋着飘进云里。 灶房里就剩下顾昀川和沈柳,锅里水沸,面条已经下锅了,偶尔用木勺子搅和两下防止粘锅。 小哥儿也拉了张板凳,和顾昀川并排坐在一起。他抿了抿唇,偏过头慢慢靠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顾昀川眉间带笑,动了动身子,和沈柳挨得更近了些。衣摆轻晃,大手蹭着腿边往上,轻轻将沈柳的手握住了,他温声道:“累了?” “不多累。”小哥儿眼睫微颤,小声说,“只是想靠着你。” 水声咕嘟嘟的响,两人都没说话,在热浪扑面的灶火前,被烤得红了脸。 沈柳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将男人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拉到眼前,摊平了,把钱袋子轻轻落在他掌心。 钱袋子鼓鼓囊囊,顾昀川掂了掂:“这么多?” “嗯。”沈柳抿唇笑起来,“里头有宝妹的八文,余下的都是今儿个卖鸡蛋和帕子赚的,一共四十二文。” “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没买些东西?” “家里不短我,没啥缺的,想都攒起来。” 这小钱眼子…… 顾昀川忍俊不禁,将钱袋子放回了沈柳手里。 他本还想嘱咐他多给自己买些东西,可想着小哥儿该是苦日子过久了,手里有银子才能安心。 他欢喜就好,再说往后缺了什么,他会给补上,便由着他去了。 过了会儿,见时辰差不多了,沈柳起身将洗净的青菜放了进去。 叶菜熟得快,筷子扒拉两下就烫得微卷,再煮上一会儿,就能出锅了。 顾昀川自柜子里拿了个大瓷盆,勺子刮了层猪油打底,又打开酱料坛子,舀了几勺酱油、陈醋,再拌上盐巴、砂糖、自家酿的黄豆酱。 舀起半勺热汤,滚烫的面汤里一股子小麦的清甜,轻轻泼进酱色汤底里,面汤裹起酱香,混着腾腾蒸汽溢了满屋。 面条下得多,足盛了两大瓷盆。浸在赤色酱汤里,很是鲜香。 沈柳想着只吃面有些寡,还配着做了盘葱炒鸡蛋,黄澄澄的鸡蛋花上撒着把青葱,让人瞧着就有食欲。 不多时,饭菜上了桌。 汤盆有点烫手,沈柳忙捏了把耳垂,笑着说:“做得着急不多丰盛,凑合着吃。” 吉婶站起身,帮着一桌子盛面,不好意思地道:“我本想着今儿个能早回的,就没给虎子留饭,谁知道这小子这么能吃。麻烦川子和小柳了。” “不麻烦。”顾昀川接过面碗,“到了饭时,本也是要做饭的。” “那晚上到婶子家吃,婶子给做煎蛋,一人一个。” 筷子卷起面条,翻起一阵香,顾昀川笑着点头:“好。” * 快到冬了,天色黑得快,屋里早早点上了烛灯,昏黄一盏,轻轻晃动。 沈柳将热水端进屋,顾昀川才挪到床边上坐好,小哥儿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帮他把裤脚挽上。 顾昀川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我自己来就成。” “又不多麻烦。”沈柳伸手试了试水温,才将他的脚放进水里,又把布巾放到他手边,“那我先去洗洗。” 本来挺平常的一句话,可在幽微烛光里,却生出些难忍的情愫,顾昀川瞧着小哥儿泛红的眼角,喉咙微滚,他缓缓应了一声:“今儿个……快些。” 沈柳微怔,脸上有些红,眼睫颤了颤:“嗯。” 门嘎吱一声打开,冷风扑面而来,沈柳搓了搓胳膊,反身正要关门,就见门边一团黑影,好像站着个人,他蹙眉定睛一看:“宝妹?你脸咋冻得这红,等多久了?” 顾知禧伸出根指头,忙在嘴边比划了下:“嘘嘘嘘!” 沈柳紧着点头,赶快将门关严实了。 小姑娘屏息听了一会儿,见屋里没什么动静,想着顾昀川该是没听见。 她轻轻呼出口气,握住沈柳的手,给人拉到一边:“我早想找你说了,可阿娘和婶子都在,就耽搁住了。” 今儿个晌午吃过饭,顾昀川叫上郑虎到书房习字,沈柳包揽了洗碗的活计,又打了几桶井水将水缸填满。 他在灶房忙了挺久,等收拾好了去赵春梅房里寻人,就见吉婶也在。 前些日子,拿到崔家的嫁妆活计给了答复,崔家婶子很是满意,补了一半的尾金,催着剩下的几床被面能快些好,赵春梅和顾知禧就忙了起来。 吉婶想着左右没旁的事儿干,拿上绣活儿到顾家跟着一块儿做做。 屋门紧闭,将天风关在外头,几人坐在一块儿,边做活儿边唠家常,倒也舒心。 只是顾知禧就没机会同沈柳说些小话。 院子的角落里,黑漆漆的,只有树影被长风吹得摇晃,唰啦啦作响,沈柳皱紧眉头,轻声问她:“宝妹,是有啥事吗?” 小姑娘连连点头,她自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到沈柳怀里:“哥夫,这些你拿好了。” “这是啥啊?” “买牛车的钱,八文哪够啊!”顾知禧生怕他不要,话音还没落地就几步跑远了,“我没同阿娘讲,这些都是我自己攒的铜板,你收着。” 第35章 冬瓜丸子汤 嘎吱一声, 门紧紧关了起来,里头黑漆漆的,连烛灯也没点。 沈柳屈指敲了敲:“宝妹, 开开门。” 小姑娘倚靠着门, 声音顺着门板传出来:“前儿个崔家婶子付了绣活儿的尾金, 阿娘给了我一些,我左右就是买些头花儿,不如全拿给你。” 布包沉甸甸的, 小姑娘攒了挺久,沈柳轻声说:“宝妹, 哥夫有银子的, 你攒钱不容易, 我不能要你的。” “那你就没把咱俩当最好。”顾知禧气鼓鼓的,“你拿我当外人!” 沈柳本来就不多会讲话,听见顾知禧抱怨, 他急起来:“咋会呢!我、我嫁过来人生地不熟的,只同你好。” “那你便收着。” 沈柳低头瞧着布包,唇抿得紧紧的, 他心里感动:“全当是我借的,等后头宽裕了就还你。” 门里没说话,好半晌,顾知禧轻声开了口:“也成。” “多谢宝妹了。” 嘎吱一声响, 门被轻轻打开,浅淡月色映着小姑娘笑眯眯的脸:“咱俩这关系, 不说谢不谢的。” “好。” 沈柳洗漱完, 天色已经很深了,长风入夜, 山野寂寂。 顾知禧的卧房里亮着烛灯,小姑娘该是在做绣活儿,沈柳垂眸笑起来,将手里的小布包攥得更紧了些。 推开门,寒风灌进来,沈柳赶忙关起门,正想往里走,手上的东西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瞧了眼里头,顾昀川已经上床了,豆大的烛火昏黄一点,映得地上的半盆水波光粼粼。 见小哥儿好半晌都没过来,顾昀川蹙了下眉,轻声喊他:“怎么不过来?” 沈柳忙应了一声,却是脚下踟蹰。家里地方不大,顾昀川给的银子他多是放在柜子里,男人从来不看,就是要用钱了,也是直接同他要。 沈柳轻轻打开柜子,将个靛蓝布包拿了出来,这里头,是俩人的全部身家。 他想了好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往床那边走了过去。 不意外的,顾昀川正坐在靠里的位置,帮着小哥儿暖被子。 沈柳咬了下唇,脱下鞋子爬上了床,窸窸窣窣声里,他把两个布包拿过来,轻轻落在了男人的腿上。 顾昀川垂下眸子,这靛蓝布包他认得,沈柳可是宝贝,他每次拿钱回来,小哥儿都要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明明记得里面有多少银子,还偏要从头再数上一遍。 他还笑过他,多数几遍也不能变多,可眼下,竟是拿到了自己面前。 顾昀川看过去:“这是……” 沈柳有点儿不敢瞧人,买牛车这事儿顾昀川从没提过,是他一厢情愿的,他怕男人嫌他多事,咽了口唾沫才轻轻开了口:“昀川,我有些事儿想说。” 可沉默了良久,那话就和烫嘴似的,咋也说不出来,沈柳张口又闭口,本就不多利索的嘴现下更是笨拙。 男人却也没催,只伸手过来,将他的手握紧了:“你慢慢想,我不急。” 小哥儿点了点头,深吸了一气:“上回咱俩上书铺……你同我说那个周二爷想请你做先生。” 闻声,顾昀川皱了下眉,他瞧着腿面上鼓鼓囊囊的布包,直觉这事儿与他相干,心口不由地颤了一下。 沈柳见人没说话,抿了抿唇:“那会儿你说路上远、有心无力,我便想着,你平日里出远门都是坐牛车的。” “我问过阿娘,她说单买头牛就得六七两银子,找认识的木匠打套车板,还要几吊钱……我就都攒起来了。” 小哥儿心里没底,头垂得很低很低,顾昀川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和那只他送的银钗,在幽微烛火里暗暗生光。 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感觉喉咙发堵,心口酸胀。 他一直以为这小哥儿是个小钱眼子,有点儿银子就母鸡护蛋似的护得紧紧的,却不想,这些银子都是攒给他的。 指尖轻轻摩挲了下骨节,那种难忍的酸涩情愫自心口一路往上升腾,到喉间、鼻口、眼底,快要让他无法自持。 他忙偏过头,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呼出,就听一阵碎响,小哥儿将布包打开来,他轻声道:“这里头,有阿娘给的五两、你平日里写稿的润笔钱,今儿个买鸡蛋和帕子赚的铜板……我本来想着还得攒上半年,后来宝妹知道了,非要把她攒的银子给我,我同她说好了,只当是借的。” 见人久久不言语,沈柳心里忐忑:“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啊……” 顾昀川瞧了他许久,深深目光细致地描摹,小哥儿清隽的侧脸,颤抖的眼睫…… 他指尖起燥,将腿上的布包收好,放到了床边的矮桌上,哑声道:“平日里不舍得花银子,都是给相公攒起来了。” 沈柳抠了下被角:“我吃穿都在家里,没不舍得……” 话音还没落地,顾昀川的大手蓦地伸了过来,按在小哥儿纤细的后颈上,紧接着男人的唇贴了过来,落在他的眉宇、耳侧。 沈柳怔了怔,小声唤他:“昀川。” 顾昀川温声应下,身子往前倾,将沈柳贴压得密实。 骨节分明的大手包住小哥儿的后脑勺,知道他害羞,实在来不及吹灯,便将被子蒙了上来,掀起一阵热风。 沈柳低低地呜咽:“话儿还没说完呢,你是咋想的呀?” “明儿个再说。” “我说的是正经事,你咋老想干别的。” “我干的也是正经事。” 顾昀川沉沉呼出一息,他想他得做些什么,才能让心口翻涌的热浪平息,让羞于言说的情愫找到出口。 * 翌日天阴,远空一片灰茫茫,再过几天便要立冬了。 昨儿个又折腾到后半宿,眼见着天都快亮堂了,沈柳气得直哭,又千叮咛万嘱咐顾昀川,到了晨时可得叫他起,要么天天做懒,像什么样子。 可真等沈柳爬起床,早饭都已经做好了,顾昀川知道小哥儿要生气,打发了顾知禧过去喊人。 沈柳睡得安稳,自被里睁开眼,就瞧见外头天光大亮,脸色霎时红了个透。 好在里衣穿得好好的,他忙爬起来,披上褂子到灶房洗漱,正看见灶炉上已经给他温好了水,直接用就成了。 他一面气哼哼地跺脚,一面又心口熨帖。 早饭吃的白面馒头并冬瓜丸子汤,天冷下来后,炒菜盛出来就凉,还得是汤汤水水热得久,放上一会儿也好吃。 清透的汤底漂着细密的油花,还冒着腾腾热气,白花花的手搓猪肉丸子浮在汤面上,冬瓜切成均匀的薄片,像是沉在水底的玉璧,临出锅前撒了一把葱花碎,清香拂来,让人食欲大动。 沈柳进屋时,就见椅子上的小软垫已经放好了,赵春梅见小哥儿进门,伸手将他位置上的小碗拿了过来,木勺搅一搅,一股子浓郁的鲜香,盛了好几个肉丸子,才放回了沈柳桌前。 沈柳抠着指头:“阿娘对不住,我起晚了……” “这有啥的。”赵春梅把馒头往他那边推了推,“要不是今儿个吃白馒头、肉丸子,本不想叫你的,馒头刚出锅才宣腾,热过就不香了。” 沈柳脸上泛起红,伸手接下赵春梅递过来的馒头,他都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白面了,轻轻咬上一口,是细腻的甜香,他抿了抿唇:“阿娘,今儿个咋吃这好啊?” 赵春梅笑着说:“眼见着秋末了,地里的玉米还没收,吃好点儿好有力气干活。” 这几日赵春梅和顾知禧一直忙着做绣活儿,本想着等到月末了再收玉米,可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冷,实在不能再耽搁了。 沈柳忙点头:“我劲儿大,我来背筐子。” “你在家歇歇,我去就成。”顾昀川怕他光喝汤腻着,夹了筷子萝卜丝放到他的白馒头上。 顾昀川腿脚不好,家里人都想让他歇着,可他没应,同吉婶知会后给郑虎放了假,虎小子欢喜地直蹦高,拎上小竹筐就要和满子哥一道上山里耍。 小哥儿一听便不乐意了,他皱起脸,嘟嘟囔囔:“那咋成,我也得去。” 顾昀川蹙起眉头,大手自后伸过去揉了把沈柳的腰,温声说:“不难受?” 沈柳指尖抠着筷子边,想起昨儿个夜里,羞得都不敢瞧人,他只顾昀川一个男人,也没人细细教过他什么,那些事儿还不是由着男人说啥是啥,他花样百出的,回回都弄的他腰疼得厉害。 沈柳咬了咬唇,眼睫轻抖:“可是我想去。” 赵春梅瞧着两人,笑着摇了摇头:“那就都去,一块儿干反倒快,用不了一天就能好。” 小哥儿欢喜起来:“好!” 吃过早饭,几人装好镰刀、麻绳,头上戴着斗笠,背着筐子出了门。 早半月,家里就已经在准备过冬的粮食了,镇子上住着虽然不缺水米,可地窖里食物齐全,心里才踏实。 许是挨着山,十月天后,地里霜得厉害,尤其日头不大的晨时,土面上都结着冰。 这时节,但凡家里有地的,多得种上三五亩的玉米过冬。 玉米好储存,才收下来的玉米正湿润,指头掐上一把能出水,得在院子里搭个棒架,把玉米晒干晒透了,不然得长霉。 晒透的玉米棒子对着擦,玉米粒子搓落下来,拌着菜叶子就能喂鸡喂猪。 或者到磨坊里去皮打成碎,打小一点能熬成糊汤,打大一点就是碴子粥,还能用碾子磨成玉米粉,平日里贴个饼子也是喷香。 顾家的菜地不多大,拢共不过三五亩,玉米就占了小一半。 今年雨水丰沛,长势好,玉米杆子比人还高,窄而长的叶片已经泛黄卷边,风一起,唰啦啦地响。 地本就不大,玉米也只有小片田,几个人一块儿干,一个日升就能做一多半的活儿。 割好的玉米杆子横七竖八的歪在地上,得把玉米一个一个掰下来扔进筐里,剩下的杆子也有用处,拿麻绳子捆扎好了背回家,能烧火做饭。 顾昀川腿脚不好,主动担下了掰玉米的活计。 家里人负责割杆子,再拖到他跟前,方便他做活儿。 一干起农活儿就忘了时辰,快要到晌午了,灰蒙蒙的天竟然亮堂了不少,山风吹开层云,日头露了出来。 只剩下不多玉米杆子还没割完,几人商量了下,干脆先把割好的杆子上的玉米掰下来,装进筐子,余下的只等吃过了午饭再说。 田地里,干农活儿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都是赶着时间,收了这一季的菜,翻一翻土,晒几天日头养一养地,就该把耐寒的冬菜种上了。 隔着几道田垄,正有汉子拉着黄牛在地里翻土,日光疏散,落在老牛厚实的脊背上。 顾昀川将玉米掰下来,砰咚一声扔进筐子里,长风拂过,吹得衣摆轻轻翻动,他望着那老牛,好半晌,缓缓开了口:“阿娘,我有些事儿……想同您说。” 第36章 颇有些侠气 闻声, 赵春梅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她看向顾昀川,等着他后面的话。 手臂压在屈起的右腿上,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 他沉默惯了, 向少将心里话同人说,就算是亲近的娘亲,也有些难以启齿。 家里人谁也没催, 只安静地等他开口。 蓦地,沈柳微微倾身, 将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握紧了。 那只手有些冰凉, 顾昀川回握住, 他深吸一气,垂眸缓声道:“济贤书铺的掌柜周儒芳,前些时日给我介绍了一份教书的差事, 我考虑了良久,打算去试试。” 话音落地,好半晌都没有人言语, 只有长风吹过田垄,老牛哞哞的低鸣。 赵春梅偏过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边上的顾知禧忙看过去, 伸手拉拉她的手,轻声地唤:“阿娘……” “娘没事。”赵春梅的唇角有些微的抖, “娘是高兴的。” 她看向顾昀川, 又看看沈柳,小哥儿面色如常, 笑容恬淡,想必是早都知道了。 她跟着笑起来,俩孩子过得这般好,她也就放心了。 顾昀川腿伤之后,除了不得不去的书铺,已经很少出门,她知道他过得难,原本意气风发的汉子,跛足之后,就是黄口小儿瞧见了,也要笑上几句。 他一日比一日消沉,话都很少讲。 后来沈柳进门,这孩子乖巧又贴心。 赵春梅瞧得出来,她儿欢喜这小哥儿,嘴上虽然不说,可脸上笑意多了,也愿意出门走动了,到现下,竟是肯去教书了。 她打心底里高兴:“这是好事儿,娘觉得好。” 顾知禧也跟着点头:“阿哥,你去教书嘛,家里有我们在,不消你担心。” 顾昀川未言语,长风吹得衣摆翻动。 周儒芳想他教书这事已有几月余,他迟迟没有应下,是因着心里仍有顾虑。 他与这位周二爷虽有些交情,可到底不见深。 请他教书,也不过是看中了他案首的名头,想以此广纳生员。 在商言商,顾昀川不觉得有何错处,少谈些人情世故,他倒自在,可现实境况又不得不与家里人说说清—— 一来教书先生工钱不多,他忙起来怕是没有时间再写稿赚濡润了,二来他腿疾,来回一趟不多方便,家里大小事,再难周全。 赵春梅道:“娘和宝妹在做绣活儿,小柳也在卖鸡蛋,咱家银子够使,你不要操心这些。” 顾知禧跟着附和:“阿哥,你做啥想这么多,只管安心教好书,家里有我们担着。牛车的银子也攒出来了,你拿去用就是。” “路上的事我考虑过了,想先跟着粮铺的车来回,牛车等稳定下来再说。”顾昀川抿了下唇,艰涩道,“或许不多适应,教不好……还得回来。” “那就回来嘛。”顾知禧歪头瞧他,“家里总归有你一口饭吃,你不慌。” 顾昀川看着顾知禧一本正经的小脸,他迟迟没有应下这份差事,就是担心自己腿伤,适应不来,出尔反尔又丢了书铺的活计,可听小姑娘云淡风轻的话,却又让他浮躁的心踏实了下来。 是啊,不行就回家,家里总归有他一口饭吃。 他垂眸笑起来:“我也不多会赶车,到时候还得费些工夫学,宝妹教我。” 顾知禧皱起小眉头:“阿哥你这说的啥话,谁叫你赶车啊,自然是我和哥夫送你,你只管坐在车里就是。” 沈柳跟着点头:“左右我俩都没事做,接送你也打发时间,到时候车里给你铺得暖乎乎的,你散了学也好舒服回来。” 顾昀川喉结滑滚:“又得麻烦你们……” “一家人不说这些。”顾知禧笑起来,“阿哥要去做先生了,我好欢喜!” 正有山风吹来,越过山丘、田垄,将伏倒在地的玉米杆子吹得哗啦啦作响,沈柳看向顾昀川,轻轻开口:“我也欢喜。” 时辰不早,快到晌午了,离田间近的人家已经生起炊烟。顾知禧急起来:“咱收拾收拾回家了,该吃晌午饭了。” 靠在一处的俩人齐齐应了一声,沈柳扶人起来,帮顾昀川拍干净衣摆上的灰:“咱回家了。” 掰下来的玉米棒子把竹筐装得满满当当,筐眼外露出须子,玉米杆子堆在一起,用麻绳捆扎紧实。 几人合力将筐子扛上肩,打算先背一些回家,剩下的午后再来收,东西放在地里没人会拿,不用担心丢。 远天层云散尽,日头全都露了出来,红彤彤一轮挂在天正中。 本来还有寒意的田间,也跟着暖和了起来,山风温凉,松涛鸣响。 一行人缓缓往家里走,正午的日头,拉扯出几道短短的影子。 顾昀川背上的筐子最大,玉米装得最多,他腿脚不方便,可拄着杖子走得还算稳当,沈柳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扶一把筐子,心里才踏实。 累了小半天了,午后还得接着干活儿,没啥精力再琢磨着烧一顿好菜,晌午饭便吃得简单。 晨时馒头做得多,还余下半屉,蒸一蒸吃正好,沈柳瞧了眼菜筐子,里头还有吉婶送过来的大白菜,配上辣子醋溜,爽口开胃。 家里养鸡后,蛋是管够的,今儿个费体力得补补,沈柳又拿出两颗蛋,打算切几个番柿子做一盆蛋花汤,就着白馒头吃很是滋味,暖和又舒服。 沈柳在灶房忙活,他想让家里人多歇歇,就没叫人帮忙。 洗菜的水声哗啦啦的响,不多会儿,顾知禧抱着柴火走了进来,在墙边码放齐整后,拉了张小板凳到灶台边,正准备生火。 沈柳看着她:“宝妹你歇歇嘛,好累了。” “可是你也累呀。”火折子擦出火星,嗡的一声响,灶膛里窜起火苗,“我把馒头蒸上了,这个蛋要打吗?” “要,谢谢宝妹。” 顾知禧笑起来,又学着沈柳的语气开了口:“也谢谢哥夫。” 俩小孩儿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咯咯咯小鸡崽似的。 后院儿里,赵春梅和顾昀川将筐子里的玉米倒了出来,铺满一地。 玉米剥开皮晒才干得快,等到把地里余下的都收回来,就把架子搭上,将还湿润的玉米皮剥开,不用扯掉,直接系到木杆子上,玉米就倒立着垂挂而下了,等晒过小半月的日头,黄澄澄的很是好看。 灶房那头,炒菜声噌噌地响,烟囱里白烟袅袅,香味顺着风飘了出来。 不多时,饭菜做好了,馒头凉得快,顾知禧在瓷盘上扣了个海碗保温,她进堂屋没瞧见人,出来时站在屋门口喊人:“阿娘、阿哥吃饭了!” “听见了。”顾昀川朗声应下,他将空了的筐子叠着摞好、背上肩,打算扛到前院去,“阿娘吃饭了。” 赵春梅点了点头,将玉米棒子铺铺平,跟上了步子。 一家子围坐在一桌,热汤暖肚子、醋溜白菜爽口、白面馒头宣软。本是最寻常的家常小菜,家人互相盛汤夹菜,也吃得津津有味。 日子如流水,却过得很有盼头。 吃过饭,歇了不多会儿,几人就背上筐子出了门。 日头晒过了一个晌午,地里都暖和了不少,只是山风大,有些刮脸。 还是按照晨时的分工做活儿,等到玉米杆子都割完,沈柳拖到了顾昀川边上,跟着一块儿掰玉米。 另一边,赵春梅和顾知禧正在翻地,收下一季菜的土地有些结板发硬,得拿锄头翻上一翻,杂草也不用扔,混合着泥土一块儿埋起来,等着日升月落发酵了,便是天然的养料。 直到日头西沉,远天起了晚霞,彩练似的飘荡在云层间,几人才收拾了东西回家。 中途已经往家背过几筐子玉米和几扎捆杆子,眼下东西剩的不多,两筐子都没装满。 本来筋疲力尽的顾知禧这会儿倒是活分了,在前头边走边跳,跑一段路又折回来和赵春梅说上两句话。 最后头,顾昀川一手拄着杖子一手拉着沈柳,俩人谁也没有言语,只慢悠悠地走,晚风虽凉,却岁月静好。 * 赶在立冬前,顾昀川到书铺又交了一次文稿,顺便将教书的想法说了。 周儒芳很是惊喜,当天就把崇元书塾的管事喊了过来,不过半日就把事情敲定了。 试工半月,月俸一两二钱银,若是能长久做下去,到了年节给发半扇猪。 顾昀川多少了解过行情,普通秀才教书,一月最多一两银,有些私塾不发银钱,用米面或是猪肉来抵,他这个工钱,已经很多了。 顾昀川点头应下,只提了一个要求,他想带个娃儿过来旁听。 书铺的管事是周儒芳的表弟,也是个爽快人:“笔墨自付,学钱就免了。” 事情谈妥,几人都高兴。 季崇元朗声邀人一道去新街的酒楼里爽快,他笑着道:“醉了也不打紧,楼上有客房。” 顾昀川却婉言拒绝了,他拍拍自己的腿:“连日喝着汤药,实在是饮不了酒,还请季兄莫怪。” 季崇元连声遗憾,却也理解,送人出门时,边上的周儒芳忍不住小声啐他:“人家才成亲,和夫郎如胶似漆的好,你真是不知好歹。” 季崇元“哎呦”一声:“罪过罪过,我不识趣了,是哪家的小公子啊?” “不碍事。”顾昀川正了正衣冠,一提起沈柳,他眉眼都柔和下来,“普通人家的小哥儿。” 周儒芳在边上直笑,凑过来同季崇元说:“我同你说过他。当街和方舜举叫板,给人挤兑伤了的那个。” 季崇元长长“哦”了一声,笑着说:“这小哥儿,颇有些侠气。” 第37章 立冬的饺子 顾昀川一怔, 这事儿他从未同人提起过,沈柳更是不会,怎么就传到周儒芳的耳朵里了。 “是方舜举自己说的。”知道顾昀川疑惑, 周儒芳笑着道, “他这人吧……虽自命清高, 却也是非分明,特地来我书铺赔罪,茶也没喝上一口就急匆匆走了。那天崇元也在, 便同他知会过几句。” 说起这事,周儒芳很是感叹, 他见过沈柳一面, 当时只觉得这小哥儿沉默少言, 满眼胆怯,和顾昀川实不相配。 可后来听了方舜举的话,这怯懦小哥儿为了顾昀川出头, 他竟有些敬佩。 顾昀川眉间带笑,谦道:“我夫郎胡乱说话,让您见笑了。” “怎会。”季崇元拍拍他肩膀, “令正不以身份定尊卑,秉性赤纯,兄台有福。” 顾昀川笑而不语,他是有福。 沈柳就是他的福。 * 教书的事宜既定, 立冬之后顾昀川便要过去授业。 可这做了先生就忙起来了,早出晚归不说, 还要批功课, 抽不出时间再单独教郑虎写字,为此, 顾昀川特地等到郑松石下工回家,登了郑家的门。 那会儿郑松石才进院子,刚把做工的衣裳换下来,他回来得晚,早过了晚饭的时辰,所幸家里人每回都单给他留出来,就打算到灶房把饭热一热吃。 外头风冷,他问过媳妇儿意思后,请顾昀川进了屋。 屋里就点了一盏灯,掐了一根烛芯,有点儿暗。 郑虎还没睡下,趴在床上打纸包,见顾昀川进门,也不闹腾了,规规矩矩地坐直了。 吉婶正坐在椅子里做绣活儿,见他进门,葱段似的粗指头顿了顿,把针别进了线团里。 顾昀川说明了来意,吉婶听了竟是比顾昀川自己还要欢喜,她连声道:“教书先生好啊,可比成日里闷在家强太多。” 她是敞亮人,知道顾昀川特地过来定要谈到郑虎,她瞧了眼床里头,小声说:“你当初肯叫虎子过去写字,我家很是承情,眼下学的已经够多了,虎子难受几日也便好了,你别觉得为难。” 顾昀川知道郑叔和婶子人好,只管将话说清了:“我带了郑虎这么久,他开悟早、有天份,若肯苦学,定有所成。” “我同书塾管事说好了,同意我带上郑虎,不交学费,只负担笔墨,我今日过来……是想问问您二位的意见。” 闻声,屋子里静了静,床上一直没说话的虎小子忽然探出个脑瓜,他咧开嘴欢喜道:“我是能同川哥一道上书塾了吗?” 吉婶看去郑松石,又看回顾昀川,她唇边抖动:“川子,这事儿婶子得谢谢你。” …… 这几日准备得差不离,顾昀川同粮食铺子也定好了来回一月的车马费,本还想按照寻常的价钱来算,可罗四爷一听这事儿直摆手:“咱们这条街巷好不容易出了个先生,钱便不收了。” 顾昀川接下他递过来的热酒,陪着喝了一小碗:“我确是您看着长大的,可这事儿咱各论各的,您若不收钱,我下回哪还敢麻烦您。” 两人僵持了好半晌,最后只按半数铜钱收了三十文,郑虎一个小娃娃,更是没要。 赵春梅知道这事儿后,让顾知禧把家里新收回来的叶菜背一筐过去。 临出门时,正与来家的吉婶碰了个正着,婶子瞧着绿油油的青菜筐忙给人叫住了。 她匆匆回到院儿里,把攒下来的鸡蛋挑出十来个装进篮子,交到了顾知禧手上。 *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还两日就要立冬了。 给崔家绣的嫁妆被面已经过半,照着这个进度做下去,该是比约定的日子还要早上半月就能好。 一家子都因为顾昀川要去做先生而高兴,眼下手里活计不多忙,赵春梅便合计着给他新做一身衣裳。 顾昀川平日里只穿长衫,他不多讲究,只要干净整洁就是,身上那几套已经多年没有换过了。 一听这个,两孩子眼睛都亮起来。 顾知禧忙点头:“阿娘,我绣嫁妆的银钱就不拿了,想给阿哥买布面。” “牛车的银子也攒出来了,我手里还有一些铜板,我也拿来。” “要不了这么些。”赵春梅瞧着俩人笑,“到时候布扯回来,娘把型打好,咱一块儿做,几日就能好。” 顾昀川本来就好看,就是穿着粗布旧衣,背上压着沉甸甸的玉米筐子,沈柳也觉得他好看,比在寺庙里瞧的那一眼还让他心悸。 那会子,他觉得他高不可攀的像开在崖壁上的花,可不真实。而今他离得这么近,握着他宽大的手、枕着他厚实的胸膛……都让他觉得温暖踏实。 沈柳笑起来,恍惚就开了口:“昀川好看,穿了新衣裳……” 边上顾知禧掩着嘴咯咯咯乐,沈柳抽回神,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忙垂下头多绣了几针帕子,又忍不住红起脸。 立冬这一日,是个太阳天,可是云层厚,遮住了本就疏散的日光。风打山里头吹来,裹着高处的寒,冻得人脸疼。 到明儿个,顾昀川就得上书塾教学了,家里人都高兴,趁着立冬时节,做了一顿好饭。 后院儿的鸡养得肥,又正是好下蛋的时候,沈柳不舍得杀。 赵春梅走了两道街,到肉铺子里买了半只。鸡是现杀现拔毛的,因着只有半只,就又添了些钱,把杂碎和鸡血都装进盆子里一并带了回来。 立冬得吃饺子,擀面、包馅儿都费工夫。灶房的门板关不严实,总有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待久了就冷。 两个灶眼都开了,一面烧着鸡汤,另一面打算一会儿煮饺子,鸡汤不用时刻看着,赵春梅就把案板搬到了堂屋里。 屋子里放着个铁打的小火盆,把柴火和之前收回来的玉米杆子堆在一块儿烧上,虽然黑烟缭绕,有些呛人,可屋子里却暖和了起来。 沈柳瞧着那个小火盆可是新奇,蹲在边上烤了好一会儿的火,手心都红彤彤的。 以前在家时,石东村那一片山都是有主的,平日里偷偷摘些果子还成,真要成捆的往家里背柴火,得遭人打。 一到冬,尤其大雪封山时,村子里家家户户挂白布,好些老人都熬不到春。 他靠着年纪小硬挺了几个寒冬,眼下烤上火,才知道日子还能这么好。 今儿个吃韭菜鸡蛋饺子,鸡蛋是先在锅子里翻炒过的,蓬松成云朵的鸡蛋花,用木头铲子搅打碎,装到盆子里。 韭菜是才从地里掐回来的,绿油油、嫩生生,切段切碎后和鸡蛋一并拌在一起,盆子里黄里夹着绿,鸡蛋的鲜香混合着韭菜的清新味,还没包成饺子,就已经很诱人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包饺子,顾昀川和沈柳擀面,娘俩包馅儿,赵春梅还提前在锅里烫了一枚铜板,跟着厚实的馅料一块儿包进了面皮里。 等到饺子包好一屉,赵春梅站起身,打算先下到锅里煮上,沈柳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跟着到灶房帮着干活。 灶上锅子咕嘟嘟的响,赵春梅隔着布巾掀开盖子,汤面上飘着油花儿,玉米煮得黄澄澄的,鸡肉的鲜香随着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 赵春梅用勺子搅和了一下,拿个小碗盛出一小块儿鸡肉和小半碗的鸡汤,递给了沈柳。 沈柳抱着碗却没动,他想着顾昀川和宝妹还在堂屋做活,自己咋好出来吃独食。 却听赵春梅笑着道:“你尝尝鸡肉熟透了没,香不香。” 闻声,沈柳低头浅浅喝了口汤,温润的汤汁裹着浓郁的玉米鲜甜涌进喉咙,很是滋味,他又夹起鸡肉到嘴边,轻轻撕下一小块儿,时辰炖得刚刚好,鸡肉软嫩不柴,他眼睛亮晶晶的:“好吃,阿娘也吃。” 沈柳夹起剩下多半的鸡肉块儿喂到阿娘的嘴边,赵春梅笑起来,张嘴咬了一口:“火候差不离了,等这锅饺子煮好一块儿端上桌,仔细放凉了。” 沈柳“嗯”了一声,低头瞧着灶堂里跳动的火苗,又瞧了眼稍见沸腾的锅水,饱满的饺子一个一个下进锅里,盖上锅盖……再打开时,饺子小船似的在水面翻腾,出锅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小火盆里烧得红红的,喝着鲜香的鸡汤,吃着热乎乎的饺子,从肚子到手脚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待到饺子见了底,鸡汤也喝过两碗,赵春梅笑着道:“吃好没?到娘屋里拿东西。” 这几日,几人点灯熬油的做活儿,赶着时间把顾昀川的衣裳做了出来。沈柳不多会打型,便在袖口的位置绣了祥云纹,想求个平安吉祥。 沈柳轻轻看了眼顾昀川,抿唇笑起来:“阿娘你们去吧,我把碗筷收拾了。” 赵春梅却道:“不急收,小柳儿也来。” 沈柳内敛惯了,这种让人实实在在欢喜的场面不多敢瞧,他怕自己眼窝浅,再丢人地哭出来。 可阿娘叫了,他也跟在后面,慢慢往卧房里走。 忽然,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了上来,顾昀川温声道:“怎么走的这么慢?来福似的。” 来福是隔壁吴婶子家的大黄狗,吃饱了饭就不爱动,仰躺在院子里让人给它挠肚皮。 沈柳脸上红了红,脚下也快走了几步。 几人先后进了屋,屋子的桌面上,正放着给顾昀川缝的那件长衫。 赵春梅笑着道:“川儿马上做先生了,穿得干净利索才能撑得住场面,娘、宝妹和小柳儿一块儿给你做了身衫子,你瞧瞧。” 顾昀川有些诧异地接过来,他没想过他们会给自己做衣裳,指尖在靛蓝的长衫上轻摸了摸,布料柔软、针脚密实,袖口处绣着祥云。 沈柳笑着道:“你瞧瞧合身不?做了好几天呢。” “这里是哥夫绣的,这里是我绣的,好看不?”顾知禧伸手给他指,衣摆处两道细密的海棠纹,“本想给你绣两只小雀的,可阿娘说你做先生,得大大方方的才行。” 一时间,顾昀川心口酸胀,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喉咙哽咽了下:“多谢阿娘、宝妹……还有柳儿。” 沈柳瞧见顾昀川眼底起了红,他知道他心里感动,不动声色地碰了下他的肩膀,他见着他欢喜,眼里也跟着生热。 小哥儿眉眼弯弯、抿着唇笑,忽然赵春梅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就见阿娘怀里正抱着身厚实的棉袄,圆鼓鼓的很是蓬松,一看里头就塞了十足的棉花。 赵春梅见沈柳傻站着没动,又叫了他一声:“过来呀,你的棉袄。” 第38章 胖头小棉鞋 “这是……给我的?”沈柳懵懵地接过棉袄, 新做的袄子,青灰的粗布面,耐磨又禁脏, 里头内衬用的细布, 摸起来十分柔软。 这几日天气逐渐冷了下来, 顾知禧畏寒,赵春梅一早给她晒好了棉袍子,拍打蓬松后放进她屋里, 而沈柳是没有嫁妆的。 他的衣裳本就是进门后赵春梅给张罗的,天冷下来了也不好意思提, 闷不吭声地将夏时的短裳穿在里头, 外面再套一件长袖衫。 实在冷得受不住了, 就跺跺脚、搓搓手,或者就着灶火烤一烤,反正许多年都这样过来了, 眼下他比少时身体还要硬朗,该是能挺得住。 他知道棉花金贵,做一身袄子是想也不敢想。 以前他们村子, 只有富户才穿得起棉袄,穷苦人家都在布里塞芦花,芦花不保暖,风一刮就散了。就是一条打满了补丁的破棉裤, 都得传三代,他能有件长袖衫穿, 已经很知足了。 可现下, 阿娘竟给他做了身棉袄,长裤长衣, 在衣摆上还绣了小花儿。 沈柳本来就眼窝浅,方才见顾昀川动容,都忍不住想哭,而今到自己身上,眼泪更是止都止不住。 赵春梅忙走上前来,轻声哄他:“哎呦我乖儿这是咋了?” “这得好些银子。”沈柳伸手抹眼睛,哽咽起来,“家里人都没做,就给我了。” “那是家里人都有呀,再说做这一身,能穿好几年呢。”赵春梅把沈柳怀里的衣裳袖子折过来,轻声道,“川儿说你在长个子,娘就给做长了,挽起来用线缝住,等你再长高些,直接拆了就成。” 闻声,沈柳看去顾昀川,他都没意识到自己长个子了。 见状,男人伸手捏了捏小哥儿的后颈子,笑着说:“都快到我耳朵了。” 才嫁进门那会儿,沈柳胆子小,和顾昀川走在一块儿时常常偷瞧他,男人高了他一个头。 只后来,俩人越来越好,走在一起时顾昀川定会牵着他的手,渐渐的他不再偷瞧他,竟然没察觉,自己已经快长高到他耳朵了。 沈柳伸手轻轻摸了摸怀里的衣裳,阿娘针线活儿好,衣袖、裤脚多留出来的半指长度被她缝进里面,压得扁扁的,不仔细都看不出来。 沈柳吸了吸鼻子:“谢谢阿娘。” “袄子是川儿张罗的,银子也是他给的。”赵春梅弯起眉,“你要谢就谢他吧。” 沈柳看去顾昀川,男人伸长手臂把他揽紧了,垂眸看着他:“天冷得太快了,该再早些给你做的。” 小哥儿轻侧过身,额头抵在顾昀川的肩膀,小声说:“谢谢相公。” 边上的顾知禧眉眼弯弯的,笑意从眼底跑了出来。 瞧着几个孩子,赵春梅心里就高兴,她又开了口:“娘还做了棉鞋,都过来拿。” 一到冬,最先冷的就是脚,只要脚上暖和,肚里就不冰了。 前几日赵春梅趁着天气好,打了袼褙,这阵子光忙着赶被面和衣裳,棉鞋隔了好久才做出来。 一人一双棉鞋,厚底子、胖圆头,摸在手里很是暖和,顾昀川和沈柳的都是普通黑面鞋,顾知禧的那双用了漂亮的红布。 赵春梅看向沈柳,温声说:“之前你给娘买的那两张布面,娘想着自己穿不完,就给宝妹做了一双,事先没同你说。” “阿娘这是啥话呀!布面既给了阿娘,您自己做主便是。”沈柳抱着袄子和棉鞋,笑眯眯地看去顾知禧,“这花色衬宝妹,好看。” 岩红的小棉鞋,针脚密实,顾知禧伸手摸摸,皱起眉头:“那阿娘不是没有了?” “娘有呢,你们给娘买了两张布面呀。”赵春梅把自己的那双拿给她看,靛蓝印花的棉鞋,很是厚实。 顾知禧笑起来:“那这个冬天,咱都有新棉鞋穿了。” …… 沈柳这一整日都很是欣喜,抱着新棉袄、新棉鞋不舍得放,细细瞧了好半晌,抿着嘴直乐。 那小模样,赵春梅瞧的都乐呵:“天怪冷了,乖儿咋不穿上?” 沈柳分外认真地摇头:“可不行,我得给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了再穿。” 到夜了,屋里点了烛灯,小哥儿早早就洗漱干净了。 天冷下来后,泡脚的水凉得快,不多会儿就没了热气。水声哗啦啦响,顾昀川先屈起有知觉的那条腿,待擦干净后,再用手抬住左腿后膝窝,搭到右腿上,简单擦擦就上了床。 入了冬,来回跑一趟灶房挺冷的,顾昀川便不叫沈柳再夜里去倒水,只管放到门边角落,翌日清晨再说。 沈柳见他洗好了,忙下地把盆子搬到角落里,才又爬回了床上。 睡在一块儿这么久了,俩人早有了默契。 沈柳拍一拍枕头,不用言语,顾昀川便自觉地趴了过去,他知道小哥儿要给自己揉腿。 还没封窗,屋子里有些冷,呼口气都起一团白雾。 冬日难熬,煤炭价贵,堪比金银,寻常人家多是用不起,顾家也是掐着指头细算,不到真冷得受不住,也不舍得烧炭。 床上多铺了几层厚实褥子,赵春梅又用铜壶灌满了滚水,给放进被窝里暖脚,俩人搂在一块儿,能舒服地睡上一整夜。 顾昀川知道沈柳怕冷,把被子里的铜壶捞过来,放到了他怀里。 新做的那身小棉衣沈柳想留着明天穿,身上就穿了顾昀川的夹袄,他不多冷,把铜壶塞到了男人手里:“你暖着嘛,再说我也不方便抱它。” 顾昀川偏头瞧向沈柳,小哥儿垂着头很是认真,小手攥成拳头,两指弯曲,从他后膝窝沿着腿筋一路往下按揉,先是好的那条腿,再是没有知觉的那条。 或许是连日喝着汤药,又或许是日日不歇地揉腿压筋,本来一到阴湿天就抽疼的腿骨,竟也安分了许多,很久不曾折磨他了。 顾昀川转回头,瞧了眼晃动的烛火,枕着手臂闭上了眼睛。 过了小半个时辰,沈柳才停下手上的动作,他轻推了推人,顾昀川没动,俯身凑过去,见男人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想他该是挺困了。 沈柳把被子铺平,给脚下都掖严实了,正想爬到外侧将烛灯吹熄,男人忽然伸长手臂,将他搂住了。 紧接着被子裹到身上,铜壶塞进怀里,沈柳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他伸手捶了下顾昀川:“还以为你睡着了,又骗人。” 顾昀川这汉子,平日里瞧着端方自持,一到床上就可不正经。 被怀里小哥儿骂了也不生气,还凑头过来蹭人家的鬓边。 明儿个就得上书塾教书了,得起早,俩人都知道做不得啥,就紧紧地搂着。 沈柳轻声道:“烛灯吹了吧,晃眼睛。” 顾昀川却没动,窸窸窣窣声里,大手伸进被子,他将个物件放到了沈柳的手心。 圆圆的,有些凉,沈柳抽出被子里的手,借着微弱的烛光拿到了眼前。 竟是晌午包饺子时,阿娘塞进去的那枚铜板:“被你吃到了呀,你那会儿咋没说?” 他有点儿小迷信,一直记着这事儿,吃饺子时都先用筷子挑破了皮,往里头瞧一瞧,才下嘴。 等这顿饭吃完,也没见谁说吃到了铜板,他还想着是不是煮汤的时候破开掉出去了,原来……在汉子这呢。 顾昀川笑着亲亲他的耳朵:“我吃到了,但福气给你。” 闻声,沈柳怔了怔,他弯起眉眼:“可我想吃到,也是要把福气给你呀。” 顾昀川抿了抿唇,把人搂得更紧了些,他温声道:“可是我早就很有福气了。” * 日头才露出半个金灿灿的圆角,镇子上的鸡就扯开嗓子啼鸣了,一声一声,叫醒了长天。 天还不大亮,远山更是一片雾蒙蒙的,可顾家人却是都起了。 灶房里点着一盏烛灯,门板有些漏风,烛火跟着一晃又一晃。 炉灶上温着洗脸的热水,赵春梅正在擀面条,日头没出来的时辰里最是冻人,喝上一口热面汤暖胃,浑身就舒服了。 昨儿个的鸡汤还剩下小半盆,加些水打底做汤,放些鸡杂碎,都不需要其他佐料,就已经很香了。 顾知禧将洗好的叶菜拿过来,眼见着汤热滚沸,把青菜下了进去。 不多会儿,就听见滚水沸腾,挠着锅盖噗噗地响,盖子掀开一角,香味顺着热腾腾的水雾飘了出来。 筷子搅一搅,面条盛进了海碗里。 因着生过火,灶房里还算暖和,几人就没上堂屋,干脆借着灶火的余温吃上一口热汤面。 挨着土灶架起小方桌,一家子亲亲热热地围坐在一块儿。 第39章 铜壶暖肚子 面汤里下了鸡杂, 又炖了这般久,汤底都熬白了。 鸡心、鸡胗嫩而鲜美,吃起来很有嚼劲, 鸡肝绵软粉糯, 干吃有些噎人, 就着汤汤水水同面条、青菜一块儿下肚,就很是滋味了。 面条下得多,足够一家人都吃得饱饱的。 个个碗里都盛了满满的鸡杂, 赵春梅笑着说:“多喝些热汤才暖和,一会儿路上也不冷。” 今儿个顾昀川头天去教书, 家里人都惦记着送他。 他笑着摆手:“又不是进京赶考, 用不到这么大阵仗。” 想来也是, 顾昀川上书塾做先生,一家子兴师动众地过去送,好像同人炫耀似的。 赵春梅点头:“晨时天冷, 那娘就在家躲个懒,叫小柳和宝妹陪你吧,俩孩子想好几天了。” 今儿早晨鸡都还没叫上两声, 沈柳就爬起来了。 新做的棉袄他惦记了一大天,昨儿个夜里还梦见了,终于在清晨穿上身,还有新做的小棉鞋, 又舒服又暖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就是为了送顾昀川上书塾。 顾知禧忙点头:“我给阿哥背箱子, 抱铜壶,不叫阿哥累手。” “铜壶抱你手里了, 你阿哥拿啥取暖。”赵春梅笑着说,“好了,快些叫上虎小子出门吧,待会儿该误了牛车了。” 几人齐齐应下声,推门出去。 才卯时,天色还蒙着一层淡青,晨光初破晓,远天的月影还未完全消散。 不多会儿,隔壁郑家的大门也开了,吉婶和郑虎一道出了门。 郑虎今儿个穿得板正,头上戴了顶防风的皮帽,婶子特地挑的衣裳,除去屁股上,都没几块儿补丁。 他挨个叫过人,又同顾昀川鞠了一躬,恭敬地道:“先生好。” 前些时日他还因为夸口说川哥是他先生而挨了打,而今川哥竟真的做了他先生,做梦似的。 顾昀川点点头,缓声道:“虎子好。” 冬日的清晨,裹着夜里未褪尽的寒意,街巷仿佛被冰封过一般静默,寒风萧肃,鸡犬声寥寥。 初升的日头照不散晨间的薄雾,土路上一脚深一脚浅,有些泥泞。 几人到时,粮铺的牛车已经装好了米面,丘子正坐在车板上啃凉土豆。 冬日的清晨向来熬人,虽然被里不多暖和,可外头更冷。 土豆随便过水煮了煮,放不了多久就凉透了,硬邦邦的半点热乎气也没有,可为了果腹,他皱紧眉头,三两口咽下肚,又朝着走过来的人道:“来啦。” 几句话寒暄,吉婶把郑虎抱上车后,沈柳扶着顾昀川坐上了车板。 路上时辰不短,车板上没有遮挡,很是冻人。沈柳把手杖放好,将铜壶塞进顾昀川怀里,给他整理衣摆时,忍不住道:“路上风冷,该给你围个毯子的,要么腿疼,我这都没想到!” 他生气地啐自己,大手却握了上来,男人温声道:“你相公是个汉子,不怕冷。” 沈柳鼓着脸:“散了学早些回来,我们……等你吃饭。” 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顾昀川一声声地应,直到前头老牛哞哞叫了两声,又打了个鼻鸣,沈柳这才收了口:“哎呀我不说了,你该听烦了吧。” “不烦,我爱听。”顾昀川伸手帮小哥儿把衣襟抚平,“那我走了,你回家就上阿娘屋里歇着,别又跑出去干活。” 他侧头看向顾知禧:“你管他。” 顾知禧忙点头:“我肯定给人看住了,阿哥你放心吧。” 丘子在边上看得直羡慕,他想自己也该成亲了,有个人管着,知冷知热的,早晨该也能吃上口热乎饭。 待几人坐稳当后,丘子甩起小鞭,车轮缓缓滚了起来,顾昀川朝人扬了扬手:“快回吧,外头冷。” 牛车越行越远,不多会儿,几人变作了小黑点儿,顾昀川这才回过了头。 寒风迎面吹来,有些刮脸,郑虎年纪小,缩着脖子冻得直哆嗦,顾昀川轻轻掀开他的棉衣下摆,将铜壶塞了进去。 “川哥,你咋办?” “我及冠了,不怕冷。” 郑虎抱着铜壶,热气顺着肚子慢慢游走过全身,这时候他还小,真以为及冠成年之后就再不怕冷了。 直到自己束发时,蓦地遥记起这年冬天,顾昀川将个铜壶塞进了他的怀里…… * 车轮碾过石板路,老牛发出哞哞的低鸣。 丘子将人一路送到了书塾门口,跳下车将顾昀川掺下来,又把郑虎抱到地上,这才反身跳回车板,扬起小鞭道了别。 还未至开课的时辰,书塾门庭静悄悄的,放眼看去,紧闭的木门上悬着匾额,朱漆“崇元书塾”四个大字。 还不待顾昀川言语,郑虎几步上了石阶,他个子矮,得踮脚才能够到门环,伸长手臂敲了敲,不多会儿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嘎吱”一声门开了。 里面站着位着灰蓝缎面棉袍的年轻人,相貌端正儒雅,颇有些贵气,他见了人,忙拾阶而下,走到顾昀川跟前,拱手道:“我是这里的辅教季舟野,书塾的一应琐事皆由我负责,往后先生无论大小事宜,都可以同我知会。” 季舟野将人往门里请,顾昀川点了点头,杖子轻轻敲在青石砖面上,他叫上郑虎,随人拾阶而上。 穿过厚实的雕花木门,三人先后进了院子。书塾很是敞阔,青砖黛瓦,五楹房舍自中轴线次第铺开。 中间三间是学子的课堂,明间的檐柱上用红绳子串着几挂风干的药草,在清晨疏散的日光里,投射出细长的影子。 山墙柱间嵌着回字纹透风石砖,孔洞里塞了松针团,被风吹了这般久,早已经脱色,干得发了灰。 虽没到课时,隔扇木门却都敞开着,许是有些年头了,木门的漆色斑驳,露出了底下的老杉木纹。 再往边上看,正门门槛两侧是抱鼓石,石雕上刻着卷草纹,一面上书“勤学”,另一面上书“苦读”。 季舟野带着顾昀川继续往边上走,最外侧的两间屋舍分别是灶房和塾舍,书塾有自己的烧火师傅,管学子们晌午的一顿饭食。 塾舍则隔做了两间,外间是给先生平日处理事务用的,里间是寝房,不多宽敞,家远不得归的先生和伙计都住在这里。 季舟野继续道:“崇元书塾是镇子上顶好的了,学生虽然不多,却都是商贾富户的子弟,在学的总共四十三人,分给您的是小龄的学生,原本是十三人,眼下来了郑虎,便有十四人了。” 顾昀川点点头,这个规模在学堂里确是不多,他做学生时,足三十人一楹间,有些先生不尽心,教了小半年课连学生名字都叫不出来。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季舟野带着顾昀川慢慢往回返。 他听阿爹说过,几人在二表叔的书铺里碰过面,同顾昀川说过授课的内容,不过想来他教的都是小龄孩童,还在蒙学筑基的阶段,识字、书写、算数、礼仪……并不多难。 正想着,季舟野不动声色地垂眉撇嘴,课业是不多难,可也得学生听话肯学啊…… 要不然庄老先生何故吹胡子瞪眼,一月告病八/九日,到后来竟是来都不肯来了,实在没法子,请陈学究带了几日的课,可好么,险些也气病过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挺拔的男人,不安地抿了下唇,其实他早便知晓他。 顾昀川年少成名,中了案首后更是风头无两,他阿爹季崇元虽是书塾管事,他又自小耳濡目染,可多年下来还是一介童生,连秀才都没考上。 季崇元便觉得他没开悟,托了关系给他安排进顾昀川的那所书塾。 季舟野比顾昀川小了几岁,课业进度也慢,俩人不在同间室,上了几年学都没说过话。 季舟野惭愧地挠了挠头,他便不是块儿读书的材料,被阿爹耳提面命地勤学苦读,前年才考取了秀才,还是个附生。 他垂眸看了眼顾昀川的腿,呼出的热气在薄冷的清晨化作团团白雾。 俩人没有什么交情,顾昀川失足摔伤后,也未曾到他家中拜访劝慰,可他深知他的勤奋,实打实地为他可惜。 而今再相见,顾昀川已经恢复了往昔的神采,他打心里高兴。 他笃信,他能做好先生,所以前几日阿爹叫他来迎人时,他虽有学业未成的羞愧,却也是欢喜的。 正想着,门口起了动静,几声马嘶之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季舟野忙快步走了过去,厉声喝道:“王宗胤!行路不哗、行不中道!” 穿着竹青缎子面小棉袍、脚踩兽皮毛靴的小小子自门口一路狂奔进来,听了季舟野的训斥,毫不慌张地朝他吐舌头,又风风火火地往讲堂里跑。 他身后的小书童穿着粗布棉衣,背上背着大书箱,气喘吁吁地跟。 季舟野头疼地按住眉心,有点儿心虚地看去缓步走过来的顾昀川:“顾先生,时辰差不多了,学生们也到了,您若有事吩咐,便遣人来塾舍叫我。” “多谢。”顾昀川点头拱了下手,叫上郑虎一道进了门。 杖子敲在石砖地上,哒哒地轻响,顾昀川落座,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桌案的名册上。 郑虎将他的书箱轻轻放在脚边,知道他蹲下起身都不方便,轻声问道:“川哥,要把书拿出来吗?” “好。” 闻声,郑虎点了点头,打开书箱盖,将里头的讲义都抱了出来,放在了顾昀川身前的桌案上。 他弯下腰,正要把书箱合上,身后忽然嘎嘎嘎起了一道夸张的笑声:“你是哪儿来的小仆,屁股后头好大一块儿补丁,也太寒碜了吧!” 郑虎脸上一红,忙转头看去,就见座位上,王宗胤正笑得前仰后合。 第40章 先生,我记下了 冷不丁被人嘲笑, 郑虎小拳头都攥紧了,可转念一想,他这衣裳咋了, 屁股上有补丁又咋了, 他觉得可暖和了。 郑虎下意识地看去顾昀川, 就见他川哥正也沉默地看着王宗胤,他说不好那神情,反正他从没见川哥这般看过他, 就是知道他骗人说川哥是他先生时,他也没这般过。 王宗胤见人没理他, 扭着脖子朝郑虎“哼”了一声, 才慢悠悠地打开书箱, 将书本、宣纸一股脑儿掏出来,放到了桌子上,皱皱巴巴一大团, 用手抚了抚。 顾昀川皱了皱眉,他转头看向郑虎,轻声道:“先找地方坐吧。” 郑虎听话地点了点头, 背着书箱往位子上走。 他本想坐在前面,也好离川哥近一些,可又想到他阿娘说的话,他来这上学是没交银子的, 可不能让顾昀川难做。 他抿了抿唇,坐到了最后一排, 他身边, 正是王宗胤的小书童。 不多会儿,院子里忽然响起两声钟鸣, 浑厚的震颤如石子投湖泛开的涟漪,咚的一声响人都跟着精神了。 见郑虎抖了一下,边上的书童凑过来同他小声道:“这是示候钟,再过一盏茶工夫,会敲三声,便是开课了。” 郑虎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叫郑虎。” “青榕。”书童皱了皱眉,“你也是书童吗?” “我不是,我是过来读书的。” 青榕上下打量了遍他,缓声说:“那你得坐前头,这地界是给下人的。” 下人……郑虎点了点头:“多谢。” 说着,他抱上书箱往前头坐了两排。 他正落座,书塾门庭却热闹了起来,马嘶和着车轮响,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阵连着一阵。 在晨钟三响之前,十四个学生都到齐了。 皆是镇子上商贾富户的孩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绫罗绸缎自不必说,过半人都带了书童小厮,在最后一排坐得齐整。 一时间,空荡荡的屋子挤满了人。 虽是小龄的学子,却也多是八/九岁的年纪,大一点的已经十一岁,本就是族中胤嗣,小时家中有先生开蒙,百家姓、千字文……是有底子在的。 不大的讲堂里甫一多了个人,十数双眼睛全都看了过去,有些捂着嘴小声蛐蛐,有些直接问道:“喂!你是哪家的书童,怎么不坐在最后一排?” 见人没应,还瞪了他一眼,肩披玄色裘衣的郭中源呐呐出声:“怕不是个哑巴……林伯衍你家的?” 着绛色锦袍的瘦小孩子忙摇头:“不、不是。” “那是周澹家的?” 角落里的人头都没抬,边上王宗胤却开了口:“他是同那人来的。” 几人随着目光一道看过去,就听见“咚咚咚”几声钟鸣,时辰到,开课了。 顾昀川抬起手,“啪”的一声敲响惊堂木,沉声道:“肃静。” 他话音才落,不知道是谁瞧见了他倚在桌案边的手杖,捂着嘴嬉皮笑脸地道:“你是新来的先生?是个瘸子?” 一小儿喧哗,整间讲室都闹哄起来,再不肯老实地坐在位子里,全都抻着颈子歪七扭八地朝顾昀川这边看,他被桌案挡住了半面身子,有些胆大的干脆下了位子,猫腰缩颈子凑过来细瞧,再咯咯咯跑回位子上。 坐在后排的郑虎拳头都快捏碎了,他本就因着被看轻而气恼,可一直记着阿娘说不给川哥惹事儿的话,他还能忍。 可眼下已经欺负到川哥头上了,他牙齿咬得死紧,呼出的热气都带着怒火。 他恼得偏过头,却瞧见隔扇木门边站着个人,正是今早上的那位辅教。 季舟野知道这群学生不受管教,他怕顾昀川应付不了过来瞧瞧,好么,比庄老先生在的时候还过分,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就听“啪”的一声响,惊堂木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雷鸣震颤。 屋子里霎时安静了下来,十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 顾昀川沉声开口:“简单自述一下,我是你们新任的先生,我叫顾昀川。” “我知道在座的诸位皆出身世家,或有亲长在朝为官或家族富商大贾,可在我这里不论门第、家世,要紧的只有读书、经世、做学问。” 他话音落,前排的郭中源不乐意了,撇着嘴嘟囔:“做啥不论门第?我们这些哪个不是镇子上有头有脸大户人家的子弟,难不成你家里穷,羞于比较。” 下面又起了一片笑声,有些起哄的、拍打桌子:“哈哈哈就是的,穿一身棉袄,和秦寿延家一样穷。” 顾昀川并未恼怒,他只平静地道:“据我所知,本朝开学堂授课业,皆于正月十六。” “是啊……这有谁不知道。” “就是的,说这个做什么!” 学生叽叽喳喳,又交头接耳说起来。 顾昀川继续道:“也就是说你们入学足九个月,竟还没有学会堂间说话要离席、整衣冠,先生应允后再发问吗?” 他嗤笑一声:“田间小儿都懂的道理,还要再教你们一遍。一个个自诩世家子弟,却无半点世家作风,是想丢自己的脸面,还是家族的脸面?” 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好半晌都没有人言语。 忽然,腾的一声响,郭中源站起身,他气乎乎地整理了下衣冠,看去顾昀川,见人点了头,才又中气十足地继续方才的问话:“为何不叫提门第?” 顾昀川看向他,缓声道:“在座各位的亲长有白云镇首屈一指的米商、绸缎商、棉商……那我试问,族中哪一位是凭借着家业就金榜登科的?” 郭中源怔忡,久久未语,眉心皱得死紧。 顾昀川轻呼一息,继而道:“朝代更迭、兴衰交替,有数不尽的豪门望族倾覆,亦有白屋寒门高屋建瓴。你如此倚仗门第,是不是于此之外,再无其他本事值得炫耀?” “你、你胡说!” “真假与否,我倒期望你做出实绩来让我难堪。”顾昀川垂眸轻笑,“当然前提是你自己的,与族中无干。” 他摆摆手让人坐下,淡声道:“还有其他人有疑议吗?” 堂间鸦雀无声,再无人说话,顾昀川沉声道:“那我陈述一下学堂规矩,望诸位严格遵守。初犯者规劝、再犯者罚抄诗文百篇、屡教不改者惩以戒尺责罚。” 闻声,堂间学生面面相觑,坐在边上的王宗胤却无所谓地挑了下眉,不过是抄书么,反正他有青榕在,又不用他来写……真要戒尺打手板,他也敢?! 他们王家可是镇子上最大的丝绸商,他又是家里的老来子,爹娘都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他才不信区区一个先生,敢动他一根汗毛? 嘁,吓唬人罢了。 门外的季舟野站了许久,最初他只是不放心,想着若是闹起来了也好帮衬下。 可听着顾昀川有条不紊的应对说辞,看着他游刃有余地掌控场面,竟是挪不开步子了,直到后面他让每个学生自述姓甚名谁,才笑着拾步回了塾舍。 * 冬日的天黑得早,不过申时末,日落的余晖已经铺满了院子,抬眼看去一地灿灿的金。 听到散学的钟声悠长地响了起来,满座的学生才长舒口气,瘫软地倒在桌面上。 顾昀川轻敲了下惊堂木,歪七扭八的小子们又撑着手臂爬起来。 待留好功课,听到顾昀川说了“散学”,全都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躬身行礼:“先生辛苦了。” 一时间作鸟兽散,跑得比鸭子还快。 郑虎也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寻常在顾昀川书房,只是跟着写写字、读读诗文,累了还能到灶房吃些零碎。 真来了书塾,竟是整整一日都难歇,晌午吃饭的工夫,他都想躺在院儿里睡上一觉再说。 听见顾昀川叫他,他忙应了一声,跟着一块儿出了门。 季舟野正在门边候着,同顾昀川寒暄了几句,才恭敬地送人出了门。 门外面,丘子已经在阶下等着了。 顾昀川有些诧异,他与罗四爷本说好回程是在街口的铺子里碰面,却不想丘子竟然过来了。 见人出来,丘子忙跳下车板,将郑虎抱上车,又掺着顾昀川坐好,他笑着说:“今儿个收工早,就提前过来了,正赶上你们散学,门口遇上许多马车,不碍事吧?” 顾昀川笑着道:“不碍事,多谢你来回接送。” “这有啥谢的,顺路的事儿。” 他扬起手臂,啪咻一声响,鞭子抽进风里。 老牛摆动起双角,抬蹄前行,滚滚车轮碾压路面,过了石板路便是土路,落日霞色里,缓缓归家。 许是有些冷,一路上,郑虎都没怎么说话。 顾昀川多少知道他的心思,再是没心没肺的小子,见过了巷子外的风光,还是会难受。 他拍拍他的肩膀:“今儿个觉得如何?” 郑虎仰头看他,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川哥讲得清楚,我都记下了。” “你向来聪慧,我自不担心你的课业。”顾昀川轻声道,“今儿个晨时,王宗胤说的那些话你作何想?” 他没有直言他无需在意,也没有斥骂王宗胤口无遮拦,只平静地问他作何想。 郑虎垂下眸子,伸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白的袖管,这已经是家里顶好的衣裳了,却都还不如人家书童穿得板正。 顾昀川看着远天婆娑的云影,轻声道:“虎子,读书求学之苦不仅仅是身体之苦,更是精神之苦。” “前朝有名士,求学之艰甚于覆雪行路、衣难暖身,可仍觉’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为师不求你效仿圣贤,只望你不要因衣食而自惭形秽,忘了来时之本真。” 冬日的傍晚,天黑得快,长风吹来,有些冷。 郑虎眺望着远天落日,好半晌后忽然看向顾昀川,郑重道:“先生,我记下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干炸小黄鱼 老牛步子缓慢, 快到街口的粮食铺子时,已是铅云沉沉,暮色四合。 丘子本还想把人送到家门口, 顾昀川却婉言拒绝了:“来回一趟耽误你时辰, 路程不多远, 我走回去便好。” 他才拿过杖子,就听哒哒哒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心口有些跳, 一抬头就见沈柳正站在边上。 顾昀川忍不住垂眸笑起来,回来的路上, 他就想着家里夫郎会不会出来迎他, 可想着外头风冷, 他在屋里坐着也好,但心里又止不住地想见他。 四目相接,都笑了起来, 沈柳快走了几步到顾昀川身边,男人没戴风帽,耳朵冻得通红, 他有些心疼,伸长手包住他的耳朵:“冻坏了吧。” 见边上丘子和虎小子都在看,忙又收回手,转而握住顾昀川的大手, 用手心暖着。 呼出的热气雾成一团团白,顾昀川温声说:“怎么没在家里等着?冷不冷?” “不冷, 在铺子里坐着等的。”沈柳不多好意思地垂下眸子, 小小声开口,“想你了。” 闻声, 顾昀川心口轻缩了下。 他身上冷,怕过给小哥儿,可指尖痒得厉害,待掌心不多冷时,绕后到沈柳的颈子,指尖轻轻摩挲,叹息道:“你就不听话吧。” 顾昀川出门教书这一日,沈柳在家里怎么待着都不舒坦。 屋子里烧了柴火,虽有些呛人却不多冷,赵春梅和顾知禧在屋里绣被面,沈柳屁股长刺似的坐不住,帕子绣了拆、拆了绣,赵春梅实在看不下眼,笑着说:“过会儿川儿就该回来了,实在想去就去吧,记得进铺子坐着,里头暖和。” 沈柳应了一声,放下帕子便跑出了门。 粮食铺子里烧了炭,屋里暖乎乎的,见沈柳过来等人,罗四爷还让他进屋里把小板凳搬出去坐,省着累腿。 沈柳便在屋里等,听见动静就出来瞧一瞧,直到顾昀川坐着的那架牛车回来。他躁动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暮色里,青灰苍穹挂着红霞,美不胜收。同丘子道过别,顾昀川握紧沈柳的手,叫上郑虎回家。 天冷后土面硬邦邦的,杖子落在地上发出节律工整的咚咚响声,沈柳心里跟着踏实下来。 大门轻轻推开,还不待沈柳说话,顾知禧的声音隔着老远传了过来:“阿哥、哥夫回来了!” 不多会儿,她自灶房哒哒哒地跑了出来,笑着道:“阿娘在做饭了,待会儿就能吃。” 才进到院子,就闻见辣子的香味,窜着鼻子飘了过来。 冬日天寒,得吃些辣才好暖身子,前几日赵春梅买的半只鸡,还留下一盆鸡血没吃完,过水煮透,再拌着辣椒、黄豆酱爆香,临出锅前加进去几把青绿蒜苗,这样搭配着炒透,鸡血就没有腥气了,入口又软又嫩,滑不留口。 虽散了学,可顾昀川手上还有些活计没处理完,他便先拎上竹箱子去了书房。 屋子里有些冷,顾昀川才轻搓了搓手,就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反身打开门,正见沈柳站在门边。 小哥儿怀里抱着褥子,手上拿着才灌好热水的铜壶:“想着你得忙一会儿,就把东西抱来了。” 顾昀川侧身让人进来,沈柳绕过桌子,将褥子给他铺好,又把铜壶放到桌上:“褥子盖腿、铜壶抱怀里,实在空不出手,就塞衣裳里裹着,别冻着。” 求学多年,顾昀川也是苦过来的,阿娘、宝妹虽然待他好,却也有顾不周全的时候,他又忙于学业,鲜少在生活琐事上操心,冬日手脚长冻疮,痒得钻心,也只盼着等到夏季便会好,从不在意。 可见着沈柳事无巨细地操持,他便觉得窝心。 小哥儿缓缓道:“宝妹说傍晚时候,吉婶送过来一兜子小鱼,阿娘准备裹面炸了吃,少得一会儿呢,你先忙着,等做好了饭我再来叫你。” 顾昀川眉宇温柔地看着他,待人说完了,才温声应:“好。” 门被轻轻关了起来,沈柳快走了几步,想进灶堂帮忙干活儿。 赵春梅正在炸鱼,猪油金贵,得省着些用,就是炸鱼,也只用勺子挖了一块儿,待到膏白的猪油在铁锅底化开了,将剖开肚子,用葱、姜、蒜腌制过的小黄鱼,裹上面粉下锅油炸。 “呲啦”一声响,鱼鲜味顺着热气扑面而来。 沈柳正想进门,忽然觉得胃里犯恶心,他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忙捂住口鼻到院子里,冷风吹散了鱼腥味,喉咙里舒服了不少,却是不敢再往灶房里进了。 他皱了皱眉,想着该不是路上灌风,冻着了吧。 直到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沈柳还有些恹恹的。 顾昀川见他光埋头啃馒头,给他夹了筷子小鱼,裹了面过猪油炸脆,已经不腥了,可沈柳不知道怎么就又想起那股味道,难受地偏过了头。 沈柳吃饭向来不用人催,他比谁都珍惜粮食。 所以顾昀川无端地紧张起来,凑到他身边:“不舒服吗?” 小哥儿点了点头:“可能是风冷着了,闻着腥。” “腥吗?”顾知禧忙夹起小鱼凑近闻了闻,猪油裹着面香,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咋会腥呢。 她又看去沈柳:“我去给你灌个铜壶,暖暖肚子。” 说着她便要起身,却被沈柳拉住了,小哥儿笑着说:“屋里不冷,再说我抱个铜壶也不好吃饭呀。” 赵春梅忙将盛鱼的盘子往边上挪了挪,轻问道:“辣炒鸡血腥吗?要么娘去给你炒个蛋吧?” 沈柳挺过意不去的,炸小鱼、辣炒鸡血都麻烦,他却一口都吃不下:“不用阿娘。” 他伸筷子夹起些腌萝卜条,地里新下来的大白萝卜,切成均匀的细丝,用陈醋、小米辣、蒜瓣泡过,入口爽脆、又酸又甜,他轻声道:“今儿个不多想吃荤,咸菜就馒头就挺好的。” 赵春梅皱紧眉头,沉吟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吃过饭,沈柳和顾昀川端着碗筷到灶房洗涮。 才戌时初,天色已经黑沉沉了,灶房里点着一盏烛灯,火光豆大一点,被漏过门缝的冷风吹得轻轻摇晃。 灶膛里烧柴声噼里啪啦的响,燃起的黑烟有点儿呛人。 灶上的热水已经滚沸,沈柳看着顾昀川,轻声说:“后头的我来吧,你不是还有课业要忙。” “已经忙好了。”他接过沈柳递过来的盆子,将水兑温,把收进灶房的碗筷泡进水里。 今儿个头天授课,他花了些时辰立规矩、认识学生,又都是些小龄的孩童,还在认字、理解语义的阶段,课业上并不难教。 见小哥儿过来端盆子要洗碗,他忙侧了侧身,把盆子挪开了。 沈柳皱紧眉头:“你这是做啥呀?” 顾昀川抬抬下巴:“灶边坐着烤烤火,我来洗。” “你累一天了,我来洗吧。” 水声哗啦啦地响,顾昀川抹了些草木灰,用丝瓜瓤擦洗起来,他温声道:“你不舒服。” 沈柳抿了抿唇,方才阿娘还想单给他做一碗蛋羹,他说了好几遍不饿,阿娘才悻悻作罢。 他想自己只是冷着了,家里就啥也不叫干了,这要怀了娃儿,不得被供起来做小猪了。 沈柳勾唇笑起来,听话地坐到灶边的小凳子上烤火。 火光轻轻地跳动,映得他的脸红红的,他仰头看向男人,只看着,心里就熨帖、就舒服。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儿,沈柳没读过书,更不识字,顾昀川一点儿也不嫌他笨,把今儿个的事儿嚼碎了讲给他听。 沈柳听得揪心,轻声问:“那咋办呀,他们都不听你话。” 顾昀川将洗好的碗筷收进柜子,轻笑起来:“是啊,到明儿个怕是连功课都要敷衍了。” 可沈柳瞧男人的模样,一点儿不像没底的,他笑起来:“你定有法子吧?” “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顾昀川把脏水倒掉,将木盆放放好,自嘲道,“到时候做不下去,得靠夫郎养我了。” 沈柳仔细想了想,缓声道:“咱家鸡已经好下蛋了,再过几天我就赶集再卖上一些,帕子也缝了五张,能卖好些铜板,足够养你了。” 沈柳打算得仔细,是真的要养他。 顾昀川看了小哥儿良久,蓦地垂眸笑起来:“好。” *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鸡鸣啼破了薄雾,日头初露金芒。 顾昀川少时求学,向来不贪睡,他怕吵到沈柳,动作小心翼翼的,可小哥儿还是醒了,他困得只睁开一只眼睛,迷迷糊糊地说话:“我这就起……” 顾昀川停下穿衣裳的手,凑到沈柳耳边,温声哄他:“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不成。”小哥儿伸手揉了把眼睛,含混地道,“我得送你呢。” 见拗不过他,顾昀川将沈柳的衣裳拿到趁手的位置放放好,轻声说:“那我先去把饭热上,你慢些起。” 沈柳应了一声,待听见关门响,才呵欠连天地自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 灶房的铁锅里已经放好了饭,入冬后,吃食不怕坏、放得住。 赵春梅就赶在前一夜将饭烧好,待到明早起来,隔水热一热就能吃。 屉上放着两碗粥,几张贴饼子,顾昀川将灶火点燃,又给沈柳烧了锅洗漱的热水,自己反倒就着冷水洗了脸。 燃过灶火,屋子里暖和,两人就着土灶吃过饭,简单收拾了下,一块儿出了门。 今儿个天好,日头透过薄云,漏出暖光。 沈柳背上也背了个筐子,挺大一个,顾昀川问也不肯说。 第42章 先生打手板 推开门, 郑虎已经在外面等了,小小一个娃儿,背着挺大的书箱。 吉婶倒是给他包得严实, 昨儿个还是小皮帽, 今日就换作了棉风帽, 后颈子也能盖全乎了。 几人行至粮铺,丘子正在装车。 他见人过来,笑着寒暄, 手里活计却没停,把米袋往车板上压平实了, 随口说道:“今儿个货多, 烦您再等等。” 日头才跃出山巅, 时辰还早。 “不碍事。”顾昀川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同丘子相熟了,多说了两句, “比之前多了不少,是有大生意。” “孙家的小少爷成亲,要大摆三日宴席。”丘子苦笑一声, 本就干巴的脸上多出许多皱褶,“不过再大的生意也赚不进咱口袋,咱就是个干苦力的。” “孙家小少爷?”顾昀川蹙了下眉,他有些印象, 几月前周儒芳想他用宣纸手录本书,雇主便是这位孙家小少爷。 丘子点点头:“说是娶的苏家小哥儿。” 苏家小哥儿, 苏青岚…… 他话音落, 边上的沈柳怔忡,呼吸都滞了一下。 顾昀川知道他家夫郎好多想, 忙给他小手攥紧了,温声道:“我心里只装得下你。” 沈柳抬眼看他,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知道了。” 见装得差不多了,丘子拍了把灰,把郑虎抱上车,他掐在郑虎腋下掂了掂:“呦,小爷们重了不少!” “阿娘说我在长个子呢。” “你阿爹高,你定也矬不了。” 有沈柳在,丘子不消关照顾昀川,便跳上了前头的车板。 小哥儿扶着男人坐上车,把他杖子收在身侧,终于将背上的筐子放了下来。 掀开竹编的筐盖,里头是厚厚一卷褥子,沈柳展开抖了抖,细致地围在了顾昀川的腿上,他见边上的虎小子也冷,让他坐近些,给他也包严实了。 沈柳轻声说:“我知道不多好看,但是暖和,再说这一路也没几个人认识,可不兴取了。” 他鼓个脸,管人管得严,顾昀川伸手摸了摸褥子:“夫郎不叫取,我就一直盖着。” 郑虎在边上听得脸都红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找事儿做,抠抠车板、挠挠颈子,反正挺忙。 沈柳又将铜壶塞男人怀里:“里头是新灌的水,昨儿个的你忘拿回家了,今儿个记得一并带了。” “好。” 小哥儿又伸手自筐里拿出顶风帽,灰绒棉面的,放到了他手上。 阿娘说顾昀川打小就不爱戴风帽,往常家里给做的棉帽,嘱咐了也记不住戴,可他还是拿过来了。 见小哥儿皱着脸,那模样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劝他,顾昀川轻叹一息,呼出团团白雾,干脆伸手接过来,戴到了头上。 这一套忙下来,裹得像是坐月子,顾昀川头疼地苦笑,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小哥儿的脸蛋儿:“放心了?” “嗯!”沈柳也跟着笑起来,又百宝箱似的往外掏东西,这回却不是给顾昀川的了。 他小声说:“阿娘说一路行车艰苦,店伙计又对你各处照拂,叫你把这个给他。” 一双棉手衣。 这物件是去年冬天赵春梅给顾昀川做的,虽是旧物,可用得不勤,又拿皂角洗干净了,瞧着很是暖和。 沈柳是个哥儿,不好直接给旁的汉子送东西,让顾昀川给正好。 男人看着手里的棉手衣,轻声说:“还是你和阿娘想得周到。” 交待清楚了,沈柳又用麻绳将筐子系到了车尾,也好少占些地方。 怕汉子记不住,他嘱咐郑虎帮忙想着:“褥子还放筐里,回家时候好盖。” “小柳哥你放心,我记着了。” 沈柳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丘子甩了把皮鞭,老牛哞地一声浑厚低鸣,踏着灿金的朝阳缓慢前行。 有了褥子裹腿,身上都暖和了不少,车板上拉着米面,顾昀川坐在好上下的前排,挨着丘子近,便出声叫他。 丘子忙回头,就瞧见个棉手衣递了过来。 方才风大,沈柳说话声音又小,丘子没听到,他狐疑地看去:“这是干啥……” “阿娘让我给你的。” “婶子给的?” 顾昀川点点头:“时间赶不及,不是新做的,你凑合用。” 老牛熟悉路,脚步稳当,不用怎么看着,丘子放下小鞭,侧过身双手来接。 话虽是这般说,可这手衣蓬松又厚实,半点儿不像用旧的。 丘子嘴唇有些抖,他虽也在镇子上做工,可和土生土长住在这地界的人终是不同。 他见多了白眼,也受惯了冻,可顾家人却从没看轻过他。 顾昀川成亲叫他吃酒,平日里真诚待他,就连顾家婶子也给他金贵的棉手衣。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把眼泪憋回去,笑着搓了搓手:“嘿嘿手脏,我好好搓搓。” 套上手衣,挡风防冻,那些裂口、冻疮都被包住了,整双手都暖和了起来,丘子道:“谢谢婶子,谢谢川哥。” 顾昀川笑笑,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丘子转回身继续赶路,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他总觉得眼睛有些糊,擦到破烂棉衣袖上,洇出两团湿痕。 他想着,这好的人,干啥就折了腿。 好在娶的夫郎好,他昨儿个还羡慕人家,今儿个就啐起自己来,他川子哥这好的人就该娶这好的夫郎。 * 晨钟三鸣,开课了。 惊堂木敲响,嘈乱的堂间霎时鸦雀无声。 顾昀川伸手捻了下放在桌案上的宣纸,显然不够数量,他沉声道:“还有谁没交上来?” 昨儿个留了功课,背诵及抄写《千字文》,低学龄的孩童写不好楷字,就算是长幅的宣纸,也得写成两三页之多。 他话音落,下面的座位里起了窃窃私语声,王宗胤扭头往后头瞧,坐在尾排的青榕忙翻箱子,窸窸窣窣声里,将两页纸传了过去。 待几个孩子陆续交齐功课,顾昀川将宣纸拿到了手里。 很快,分出了两摞。 他轻轻翻动纸页,低声叫人:“郭中源、成居清、杨誉……王宗胤,叫到名字的过来拿功课。”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起,几个孩子走到顾昀川跟前,将宣纸拿了过去。 顾昀川抬头认了认人,平静道:“回去重写。” 几个孩子皆是一愣,互相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竟是无端地诧异。 顾昀川叹了一息,缓声道:“功课是留给你们自己的,不得假手他人。” 几个孩子垂眉耷眼,肩膀都跟着垮了下去。 唉声叹气里,忽然有人嘴硬地开了口:“您作啥说我不是自己写的,这就是我自己写的。” “就是说……这、这就是我自己写的。” 说话的是王宗胤和郭中源,两个刺头。 昨儿个归家后,顾昀川细细翻看过名册,里面记录详尽,不仅有各个学子的姓名、生辰,更有其族中营生。 堂间学生大致可分作两类,商贾富户或经世从文,郭中源家中做皮货生意,王宗胤家更是镇子上最大的丝绸商,俩人从小锦衣玉食、不受管教,时常一唱一和,闹得堂间一团糟乱。 顾昀川看向两人,沉声道:“郭中源、王宗胤两人留下,其余人等回座位,明日开课前,将《千字文》及今日的功课一并交与我。” 学生们哀哀应了一声,却也没敢有什么疑义,丧气地回了座位。 顾昀川目光沉沉地看向两人,低声道:“我再给你二人一次机会。” 他轻轻抬了抬下颌:“回去位子,同他们一样重新交与我一份自己手书的课业,或者罚抄诗词百篇,若还是假手于人,戒尺十下。” 闻声,两个孩子皆是一怔,眼前这位先生和之前的几个都不一样。 那庄先生和孔学究从来看不出功课是不是他们自己写的,这个顾昀川才上了一日课,他、他咋可能看得出来?! 王宗胤偷眼瞧了下顾昀川,先生面色虽平静,却无端地令人生畏,他慌乱地别开头,咽了口唾沫,却还是垂死挣扎:“我、我就是自己写的,你、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人!” 顾昀川沉下脸色,严肃道:“王宗胤,我可以忍受你调皮、作懒,但必须诚实守信。” 王宗胤一时间哽咽,手心里一把汗,可是身后这些同窗看着呢,他要真败下阵来,往后还咋在兄弟们面前耍威风,还有那个穿一身破棉袄、长相土气的郑虎,定也要看他笑话。 因此他梗着颈子大叫起来:“你、你冤枉我,我就是自己写的!” “啪”的一声抽响,戒尺打在桌案上一阵雷鸣。 顾昀川冷声道:“伸手。” 王宗胤简直要吓傻了,他是家里的老来子,就是摔碎了祖父最心爱的茶盏,祖父都得抱着他哄说力气真大,可是这、这个先生竟然真的要打他! 眼泪夺眶而出,王宗胤“哇”地嚎出一嗓子:“这个学堂都是我家捐的,你敢打我?!我阿娘定要你好看!” 沉默半晌,顾昀川面色铁青:“王宗胤,你来书塾念书是为的什么?” 王宗胤停了哭闹,脸上挂着两串泪珠子,他瓮声瓮气地道:“阿、阿娘叫我考学做、做读书人。” 是了,就算再富裕的商贾,仍是下九流之辈,清流门第是不愿与之为伍的,只是白云镇人口少,阶层也不复杂,同学龄的孩子才同处一堂。 当朝不允商贾捐官,想要翻身,唯有考学这一条出路。 顾昀川点头,若是王宗胤说,他来书塾只是为了识字、懂道理,他定不再管教,若他是想考学为官,他也绝不会放任自流。 “伸手,郭中源计数。” 王宗胤只觉得天都塌了,猪叫一样的嚎哭里,郭中源的计数声从开始的镇定到后面的颤抖,再到后面跟着王宗胤一块儿哭了起来。 第43章 谨记先生教诲 “啪”的一声响, 戒尺扔在了桌面上,王宗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声犹如驴喘。 这若是放在平时, 他只是摔破一点儿油皮, 阿爹阿娘早要过来抱着他哄了。 可是没有, 任他如何嚎哭、耍闹,眼前的先生都如入定的老僧一般,只沉默地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王宗胤终于止了哭,连抽噎声都小了下去, 顾昀川这才问道:“可是哭好了?” 王宗胤吸了吸鼻子, 他知道自己的那些招数在这人面前全然无用, 只得抖着嗓子认命道:“哭、哭好了。” 顾昀川沉沉呼出一息:“那可知错了?” 手心红得发烫,稍微动一下就和被针扎了似的疼,王宗胤点点头:“不、不该不敬师长, 同、同您吵嘴。” “还有呢?” “不、不该……”王宗胤咬了咬唇,小声道,“不该说谎。” 他从入学以来, 从没自己写过功课,左右先生都看不出来。 他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却没想事情败露得这般快。 看着越垂越低的脑瓜,顾昀川缓缓开了口:“草木有本、江川有源, 人无信而不立。你虽为蒙童,却更应当恪守本心。” “王宗胤, 古有季布一诺千金, 商鞅立木为信,言出必践, 先贤珠玉在前,你如何能效仿流水落花,言语无凭,若如此,来日又何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闻声,王宗胤久久都没有言语。方才他只觉得手掌烫得发疼,眼下竟是连脸都热了起来。 他长到这般大,犯错是从来没有人凶他、打他,乃至和他讲道理的,好像只要他哭上一哭,无论多大的错就不叫错,无论多大的事儿也就翻篇了。 可在先生这,对就是对、错便是错,是任他如何撒泼打滚、百般耍赖都没用的。 他严厉又吓人,可他冥冥中又觉得他说得对。 王宗胤吸了下鼻子,哭了这般久嗓子都哑了:“先生,我知错了。” 顾昀川点点头,将功课交回到他手里。 王宗胤虽然知错了,可《千字文》篇幅冗长,他手又疼,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先、先生我手疼,功课能晚些……” 他都不敢说不交。 打的分明是左手,并不碍事,可顾昀川看着他哭得猫一样花的脸,无奈笑笑:“那便宽限你一日,后日交。” 王宗胤如蒙大赦,方才还皱皱巴巴的小脸儿,立刻舒展了开来。 顾昀川的指尖捻了下宣纸,看向郭中源。 经过方才这一遭,郭中源还没缓过来,他伸手擦了把哭花的脸,颤声道:“先生,我、我也听话,我不顶撞了,也、也不扯谎了,我回去重写。” 顾昀川点点头,却缓声道:“方才我给过你机会,是你执意留下的。” 郭中源自知理亏,可看着王宗胤高肿的手心,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就在他以为先生要打他手板时,顾昀川开了口:“回去将《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各抄录一遍,同王宗胤一样,后日交与我。” 郭中源呜咽一声,没敢出言反驳。 见顾昀川偏了偏头示意二人回去,才垮起脸与王宗胤一道回了座位。 抬眼看去,就见坐在尾排的几个孩子头都不敢抬。 王宗胤的小书童该是被吓傻了,紧紧扣着肩膀,浑身发着抖。 堂间静悄悄的,以至于顾昀川的声音并不多大,可满屋都听清了。 他道:“治学如琢玉,修身若砥行,今日之事,还望诸位’不迁怒,不贰过‘,警之、惕之、勉之。” 静了片刻,学生们齐齐应道:“谨记先生教诲。” 闻声,坐在尾排的几个小厮、书童这才缓缓抬起了头,神情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的欣喜。 事既毕,书页翻动,开始了今日的课业。 顾昀川授课,并不拘泥于书本上的知识,随着字义注解逐步深入,将重点擢于经世之道。 借由今日之事,他讲了《曾子杀猪》,这故事可谓老生常谈,许多孩子都听过,兴致索然。 顾昀川随即将学生分作了两派,探究如若此事发生于当朝,推及庶民之家境、道德品惩、赋税制度等等加以佐论,这猪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顾昀川缓声道:“畅所欲言,有理有据即可。”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热闹了起来。 …… 一直到暮色四合,云霞漫天,浑厚的钟鸣响过数声后。 堂间的讨论声仍旧未歇—— “曾子’杀彘教子‘之后,其子曾元一生都言行信果,可见对其影响颇深,因此我觉得从教子方面而言,是应当杀猪的。” “我不这么认为。”一个坐在靠后排的孩子站了起来,“当朝制度,民间若需屠宰牛羊猪等大型牲畜,需得先向官府报备并及时缴纳’皮角筋骨‘作为军赋。而曾子早出闹市,归家即刻杀猪,可见并无时间报备,因此已经触犯了律例。’法令者,民之命也,治之本也。‘” 说话的是周澹,其家世代从医,更有亲长曾任于太医院。 顾昀川很早便注意到他,沉稳、识礼,功课认真,字迹颇为工整,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他话音落,堂间的学子都闭了口。 他们都还是小龄的学童,再是能言者也眼界有限,周澹的这番话是如何也应对不上。 顾昀川看向周澹,赞赏地点了点头。 眼见天色不早,他轻敲了下惊堂木,温声道:“今日之论理可谓别开生面,只是已至散学时辰。” 堂间唉声叹气,显然是还没有争论够。 顾昀川继续道:“今日功课,以任一观点切入,阐述’曾子该不该杀猪‘。” 一时间,哀鸿遍野—— “苍天啊,还要写功课啊。” “先生呜呜呜……我还要抄《千字文》呢!” “非要头悬梁锥刺股了。” 顾昀川又轻敲了敲惊堂木:“好了,散学。” 稀稀拉拉地挪椅子声,学生们站起身、正衣冠:“先生辛苦了。” “诸位辛苦了。” 待顾昀川和郑虎收拾好出来时,天色已向晚,外面停了许多马车,挨挨挤挤地将本来还算宽敞的路口堵得严实。 丘子正在和不知谁家的马夫聊天,见人出来,忙挥了挥手,那手上,正套着今儿个晨时送与他的棉手衣。 * 行至粮铺门前,老牛很灵性地发出一声浑厚的低鸣。 不多会儿就听见嘎吱一声响,沈柳自铺子里探出了头,见是顾昀川,脸上浮起笑意,忙快走了几步。 顾昀川累了一日,晌午时批改了会儿功课,也没怎么休息,本来还昏昏沉沉的,可见着沈柳的那一瞬,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小哥儿跑过来扶他下车,伸手搓搓他的手心:“冷不冷啊?” 说着,他将个圆滚滚的物件塞进了顾昀川的手里。 有点烫,可手心都跟着暖和了起来,男人低头来瞧,就见是个黄澄澄的桔子。 这时节,正是吃桔子的时候。 后山树头挂满了黄皮果,沉甸甸的又酸又甜。 沈柳笑起来:“四爷给的,我没吃,借他温酒的小炉暖了暖,给你吃。” 小哥儿穿着小棉袄,笑得有些傻气,却让顾昀川觉得窝心。 他自知吹了一路风,身上冷,可还是忍不住伸长手臂将人抱紧了。 他虽废了一条腿,可却高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沈柳身上,还是挺沉的。 沈柳“哎哟”一声,忙把人抱住了,担心地皱起眉头:“腿疼了?” “没有。”顾昀川埋在小哥儿的颈边,呼出的热气一团白,“就想抱会儿你。” “人都看着呢。” “天黑,瞧不清。” 边上的郑虎忙背过身去,一门心思地卷起褥子,塞进竹编的大筐子里,头都不抬。 沈柳闷声笑起来,抱了好一会儿,才将男人扶稳当了。 同丘子道过别,叫上虎子一道往家走。 冬日天黑得早,月色中天,夜色融融。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烟火和着饭香味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 才走了这一小段路,沈柳的脸颊已经冻得通红。 顾昀川看着心疼,他停下步子,将杖子夹在腋下,正想把头上的风帽拿给沈柳,却被小哥儿按住了手:“不成。” 沈柳忙拉住带子给他系紧了:“你戴了一路了,摘了容易寒着,再说也不多远了。” 顾昀川皱了皱眉,轻声说:“明儿个别出来接了,在家多歇歇。” 沈柳鼓了鼓脸:“我在家左右也没旁的事儿做,再说你不想一回巷子就瞧见我吗……下回我出门戴顶棉帽,成吗?” 一双眼睛黑漆漆的,顾昀川瞧得心口子满满胀胀的暖和,他是想见他。 他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是个这般矫情的人,可有了沈柳之后,便也懂了那些只能说与耳朵听的酸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将沈柳的手握得紧紧的:“把铜壶也带上。” 沈柳想他哪那么金贵啊,以前做工的时候,连棉衣都没得穿,还不是挺过来了。可他知道顾昀川宝贝他,即便他是个哥儿,打小就是被糙养着长大的,他也宝贝他。 沈柳点点头:“好,我可听话。” 边上的郑虎实在忍不住了,偏着头咯咯咯的笑,被顾昀川隔着风帽揉了把圆脑瓜:“臭小子。” 推开大门,烛光透过灶房未关严实的木门,漏出一片温暖的黄。 俩人缓步走近,推开门,饭香味扑面而来。 赵春梅抬头看过去,关切地问:“回来了,冷不冷?” “不冷,阿娘、宝妹。”顾昀川叫过人,“我先把书箱放了。” 顾知禧忙自灶火前抬起头:“今儿个吃丸子炖萝卜,玉米贴饼子,马上就好了。” 铁锅里,滚水沸腾,煮汤的声音咕嘟嘟地响。 第44章 萝卜丸子汤 顾昀川笑着应声:“好, 放了书箱就来。” 边上的沈柳忙抢着来接:“我去放吧。” 男人没给,又顺手将小哥儿背上装褥子的竹筐拿了过去:“你去烤会儿火,暖暖手。” 沈柳争不过他, 听话地搬了把小凳子到灶火旁, 和顾知禧一块儿烤火。 见人都回来了, 赵春梅将粗瓷碗里切好的萝卜块儿下进了锅。 才从菜畦里新收下来的青皮白萝卜,水头足得能掐出汁来,扑通声响, 撞开了水面上漂浮的油花。 都说立冬萝卜小人参。 一到了冬,许多叶菜奈不住寒, 家家户户就在地里种上萝卜白菜。 节前, 顾家将玉米收下来后, 空出好大一片地。 赵春梅赶在天好时,又补了一些萝卜苗,正好上两月种下的白萝卜能收了, 便用筐子背了回来。 玉米在后院儿晒足了月,已经干透了,玉米粒子金黄金黄的, 凑近些,能闻见日头晒过的甜香。 几日前沈柳和顾知禧背了几筐干玉米到前街的磨坊,给过铜板,让伙计帮忙碾成了玉米粉, 平日里烙饼、蒸馒头都香。 越到冬天越寒,尤其日头下山后, 眼见着天阴风冷, 得喝些热汤暖暖身子。 赵春梅便到肉铺子里买了五两肥瘦相间的猪五花,拿回家在案板上切得碎碎的, 和着粘糯米,搓了好大一盆丸子。 今儿个下锅煮了些,余下的过油煎干,装坛子里密封好,能放上小半个月。 柴火在灶膛里劈啪作响,火苗轻轻地跳动,映得两小孩儿的脸蛋儿红扑扑的。 见顾昀川走远了些,顾知禧才凑到沈柳边上咯咯地笑,她小声道:“稀奇,我阿哥还真戴风帽了。” 这么一说,赵春梅才反应过来,可不,真戴上了。 冬日风大,棉帽怕吹飞都得系带子,顾昀川嫌繁琐,往常不到风雪天,就是放到他枕头边,他都不见得能戴,非得把耳朵冻红了才行。 顾知禧可好奇:“哥夫你是咋说的啊?” “我也没说啥。”沈柳也不知道近来是咋回事,老爱闻木头烧焦的味道,他凑到火边嗅一嗅,笑着说,“晨时那会子……他自己主动戴上的。” “阿娘你可听见了啊!”顾知禧佯作生气地鼓起脸,“以前我和阿哥说,他都嫌我烦。” 赵春梅掀开锅盖,丸子的肉香混着萝卜的清甜溢了满屋子,她笑着道:“那你说给娘听,娘不嫌烦。” 沈柳歪着头看向顾知禧,跟着附和:“那你说给哥夫听,哥夫也不嫌烦。” 顾知禧气地打他,可她收着力气,一点儿也不疼,倒是惹得小哥儿哈哈笑了起来。 眼见着炖汤熬得差不多火候了,赵春梅用长柄木勺缓缓推散了汤面。 丸子吸饱了汤汁,涨得浑圆饱满,白萝卜熬得半透,随着沸腾的热汤上下翻动。 眼瞧着差不离,再煨上一会儿,待萝卜熟透就能出锅了,赵春梅用勾子扒拉了下柴火,灶火渐弱,转为小火慢熬。 旁边的灶眼也开了,架了只小铁锅,一边炖汤一边将玉米饼子贴上,待会儿出锅时两边都热乎。 趁着沈柳接人的工夫,玉米面糊已经发好了。 掀开瓷盆上的盖布,赵春梅用木勺子轻拌了下,面糊蓬松起黏,挂得住锅,可以贴饼子了。 得先拿葫芦瓢舀上半瓢水,将将没过锅底后,大火烧开。 趁着水沸锅烫,把玉米糊贴在锅壁上,用热铁的高温将面糊烤熟。 沈柳加了把柴火,用卷了边的破蒲扇灌上把风,嗡地一声响,火苗窜了起来。 不多会儿,铁锅烧得发红,锅底的水噗噗冒了泡。 赵春梅揪起面团在掌心轻拍搓圆,粘乎乎的面饼贴上热锅壁的刹那,呲啦一声细响,玉米的甜香和着柴火味在梁柱间流转开来。 围着锅边贴了整圈,盖上锅盖子,转成文火慢煨,待锅水烧干,玉米饼子就贴好了,拿铲子铲进瓷盘里,饼底焦起一层锅巴,又香又脆,饼面软和宣腾,还冒着热气。 顾昀川进灶房时,萝卜丸子汤正盛出来,他刚想过去帮忙,才想起来自己腿跛,端汤容易洒,指尖轻轻收了回去。 顾知禧已经捏住了汤盆边:“阿哥洗手,咱吃饭了,哎呀酱菜没拿,阿哥拿酱瓜。” “来了。” 堂屋里,烛台轻轻放到边柜上,一屋子暖黄的光。 饭菜上桌,家人围坐,赵春梅把汤都盛好了:“快趁热尝尝。” 粗瓷碗挪到眼前,沈柳埋头吹开热气,先抿了口汤,萝卜的甘冽混着肉汤的醇鲜在舌尖慢慢化开。 丸子咬开时汁水迸溅,掺在里面的糯米又甜又软,香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近来身子不咋舒坦,前儿个还起了低热,顾昀川不在家,阿娘急得要带他看郎中,沈柳既怕花银子又躲懒,只道是风寒着了,喝了大碗热姜汤下去后好了不少,可胃里还是恶心。 怕家里人担心,一到做饭时就寻别的事儿做,喂鸡、扫院子,阿娘和宝妹从来不说什么,还怕他又风冷着,叫上灶边烤火。 好在今儿个这萝卜丸子汤没啥事,他闻着好香。 顾昀川见他比之前有了些胃口,伸手拿起个玉米贴饼子:“吃一些?” 从灶房到堂屋这一路,饼子已经不多烫了,正好下口。 沈柳接了过来,张嘴咬了一小口,饼底烤得焦脆,那股子味道和柴火味有些像:“好香。” 顾昀川这才放下心来,又将他的汤碗加满:“那多吃些。” 小哥儿笑着应声:“你也多吃些,夜里便不冷了。” 本是很寻常的关怀,可说与顾昀川听,又带了让人耳热的温情。 汉子向来体热,怕冷的只有他。 顾昀川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顺着他的话说:“好,听夫郎的。” 他声音又低又沉,像落雨敲在心坎上,沈柳脸上起燥,忙低下头喝了口汤。 烛火轻轻晃动,饭菜的热气缓慢升腾。 家人围坐,灯火可亲,是人间最好的光景。 * 日子流水似的过得很快,小雪节气后,眼见着天越来越冷,山风呼啸,霜雪将至。 转眼已是半月,顾昀川过了试工的时日,与学生相熟后,越发得心应手。 粮铺的牛车装粮卸粮,有时候赶不及时,要在冷风里等上许久。 眼下还好,待入了九天寒地冻,怕是要闹病的,顾家人便张罗着去看看黄牛。 镇子上买牛不多容易,要么谁家母牛生了小牛犊,长到大些会拿出来卖,要么就得上牛墟去买。 牛墟多开在镇郊山脚,那里地势开阔,草木丰茂,牛羊都不缺吃食。就连农具也齐全,牛担、牛索应有尽有,只是距离颇有些远,坐马车赶路过去,少得一个多时辰,一来一回,整个白日都荒废了。 好在前些日子说了买牛车的事儿,赵春梅便一直留意着,也叫吉婶帮忙看看,有没有谁家卖小牛犊,她也好去瞧上一眼。 吉婶很放在心上,还叫郑松石也帮忙留心,这两天正有了信儿。 小牛犊是前年二月生的,养了一年多,正是膘肥体壮的时候。 主人家本想着小牛再养个半载就成年了,正好赶上春种时犁地,只是家中夫郎生了小娃娃,手头不宽裕,这才想着把小牛拿出来卖的。 听了这说辞,赵春梅觉得行,可买牛毕竟是大事儿,定得打听清楚了才好做决定。 家里人都没啥经验,郑松石又忙着上工,便想着让两个孩子先去瞧瞧,若是觉得行,再寻个时辰,叫上郑家叔婶,一块儿过去谈谈价钱。 今儿个天好,不起风,日头还大,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沈柳和顾知禧吃过晌午饭便出门了,因着主人家不住在附近的街巷,俩人不多熟悉路,一路问过去,半个多时辰才到。 虽有些远却并不多偏僻,以往赶集时,还路过这地界。 俩人远远瞧见一排土房子,坐北朝南、三间连排。外层的泥坯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了底下碎石垒起的厚实墙基。 屋顶上铺着茅草,边缘用麻绳子捆着几根木条防风,该是有些年头了,草色都发了黑。 外面围着篱笆墙,院子里头隔出了一块儿地,搭成了茅草屋,便该是牛棚。 沈柳和顾知禧才走近些,就听见里头娃儿的哭闹声,不多会儿,一道尖厉的男声传了出来:“你那个娘瞧见生了个哥儿,月子都不来伺候,你更好,只管拿玉米糊糊凑合,孩子饿得成日里哭!” “哭哭哭!就知道哭!把我也一块儿哭死吧,也省得受这个活罪!” 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进是不进……都停下了步子。 正想着,隔壁院子的大门“嘎吱”一声开了,出来位阿婆,手里端着个瓷碗,里头是两个红糖鸡蛋。 第45章 对娃儿不好 见俩人眼生, 阿婆耷眉瞧了好一会儿,伸手擦了把襜衣,出声问道:“两个小娃娃是来寻人的?” 是也不是, 抿了下稍有些发干的嘴唇, 沈柳开口道:“说是这家庄户卖牛, 阿娘叫我带妹子来瞧瞧。” 镇子挨靠着山,天气变化得快。方才还日光灿灿,现下日头被层云遮住, 透不出多少天光。 不多远的牛棚里传来吃草声,小牛打着清亮的鼻鸣, 哞哞地轻哼。 阿婆又深瞧了会儿沈柳, 叹息道:“看牛啊……哎。” 闻声, 沈柳皱了皱眉,问道:“是有啥不妥吗?” “命苦哟。” 阿婆年纪大些,本就好与人说道说道, 眼下沈柳问起来,话匣子一打开啥都往外倒。 这户人家汉子叫范大,说是少时跟着爹娘上山采菌子, 不小心踩空滚下山摔坏了,左手少一根指头,说话也不咋利索。 家中本就还有个小儿子,他又有隐疾, 爹娘都不上心,年过二五了, 好不容易说到户人家, 这才成亲,家里就马不停蹄分家, 叫他出去过。 上个月夫郎临盆,不料难产,折磨了两天一夜生下个小哥儿。 夫郎体亏得厉害,瞧郎中、喝草药,把家中攒下的不多银子花得所剩无几。 俩人正是最难的时候,求着范大阿娘过来帮衬,就算不顾着儿子夫郎,可孙儿终归是自家的。 谁料那婆子一瞧生了个小哥儿,连夜背上包袱就走了,还顺走了家中两根条瓜。 阿婆气得直拍巴掌:“你说这叫什么人啊,家里就恁缺口吃食,非从人家刚生了孩子的哥儿嘴里抠食吃!” “景哥儿气不顺,常常夜里头哭,那范大是心疼夫郎,可笨嘴拙舌的,人家都哭完要睡了,他都还没张开嘴。” 果不其然,屋头里又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顺着才起的长风刮进耳朵里。 沈柳瞧了瞧顾知禧:“那咱还进去吗?” “随我来吧。”婆子招呼上俩人,又絮絮叨叨,“范大可宝贝家里的牛,养得壮实着呢,一听说他家要卖,好些人来瞧,那范大心肠软呐,别个是拉货干活儿用,他就心疼不肯卖,哎哟,自家都过成这样了,还心疼牛呢!” 绕过篱笆墙,进大门,阿婆站在院里喊人:“范大快出来,有人来瞧牛了!” 里头传来磕磕巴巴的一声应:“来、来了!” 不多会儿,门嘎吱一声打开,出来个挺壮实的汉子,许是常年耕地劳作,皮肤晒得黝黑。 家里夫郎还在做月子,怕风吹了他,屋门上用棕麻编了帘子,里头塞着芦花,很是厚实。 范大叫了声人:“婶子,您、您来了。” “哎,过来瞧瞧景哥儿,你们说,我进屋了。” 范大见她手里端着碗,帮忙开门掀帘子,待人进了里屋,再细细把帘子放好,将门关严实了。 还不待人说话,里头蓦地传来一声哭腔:“呜呜呜婶子,要不是有了实哥儿,我真是不愿活了!” 范大难堪地别开头,缓了会儿,才同沈柳和顾知禧磕巴地道:“来、来看牛啊?” 三人一块往院子的牛棚走,镇子的冬天寒得紧,就是牲畜也得垒夯土墙才好过冬,棚顶的厚实茅草压得低低的,又用麻绳子捆扎防固,就是起大风也能扛得住。 门用绳子缠紧,往上一拉就开了,门板子用草帘子裹了两层,缝隙里塞着碎麦秸,还是漏进丝丝冷气。 往里头瞧,棚子收拾得很是干净,连牛臭味都淡。拴牛桩子裹了层干麻布,地上铺的麦秸有新有旧,潮气重的角落撒了草木灰。 一大一小两头牛正偎在一块儿,石槽沿儿上结着薄冰,母牛吃两口草,小牛就过来蹭一蹭,顶亲热的。 沈柳仔细瞧了瞧小牛犊,他虽没养过牛,可给富户做工时倒是见过,这小牛犊比寻常犊子骨架要宽,也胖上不少,四条腿粗得小柱子似的,蹄壳油量泛着铁青。 见范大进门,亲昵的哼哼两声,一双眼珠子琥珀似的亮堂,瞧着就聪明。 这牛好,精神还漂亮,沈柳一眼就瞧上了。 范大伸手摸了摸小牛犊,转头看向沈柳:“小、小公子买牛,是、是做啥用啊?” “家里相公早晚要做工,平日里接送他,到了春秋时帮着翻地做做活儿,家里的地也不多大,总共不到五亩,不多累。” 闻言,范大点了点头,又把俩人叫近了来瞧:“这、这买牛,得会看。” 家里的牛好,即便别个只是来瞧一瞧,他也要给人讲清楚。 老话都说“牛长马短”,买牛犊得买腰身长的,这样的犊子才能长成大牛。 就连买牛的季节都有讲究,秋冬得买肥硕的牛,夏秋两季草木好,牛吃得饱,这会儿最好长膘,壮实丰满了才好过寒冬。 要是秋冬的牛就瘦骨嶙峋,多是有病难治,到冬冷起来,怕是挨不到春就得病死。 范大又扒开小牛犊的嘴给人瞧牙,他家的牛犊是头小公牛,正是调皮闹人的时候,被范大烦紧了,蹄子跺在地上啪啪响。 范大没法子,拍拍它脑瓜,同沈柳和顾知禧道:“闹、闹脾气,不叫看了。” 沈柳瞅着它心里欢喜,忍不住摸了把,小牛犊不认生,甩了甩尾巴。 正说着,外头起了天风,呼啦一声骤响,吹得茅草屋顶都翻了起来。 几人忙出了牛棚,就见日光疏散,天色发灰,大风鬼哭狼嚎,卷着雪粒子呼啸着砸上牛棚的夯土墙。 顾知禧摸了把脸,看向沈柳:“哥夫,这是下雪了吗?” 沈柳瞅了眼雾蒙蒙的天,细密的雪粉狂舞,真的下雪了。 范大搓了把手:“要、要是不急走,进屋、屋里避会儿风?” 顾知禧是个闺女,沈柳又是个哥儿,不多好往陌生汉子家里进。 他忙解释:“我、我夫郎在,婶、婶子也在,我、我到灶房里待,不进屋。” 天骤然冷了下来,俩人穿得都不多,棉帽也没戴,只这一会儿脸就冻得通红,沈柳有些犹豫,看去顾知禧,小声同她商量。 也不知晓这风雪几时能停,顾知禧抿了抿唇:“那我俩借地方避一会儿,风小些就走。” “打扰了。” “不、不碍事。” 轻轻推开门,掀开厚门帘,正对着是个小堂屋,放着八仙桌、红木椅,侧面才是卧房。 范大叫俩人在堂屋里等一等,他去同夫郎说一声。 薄木门不多隔音,能听见范大结结巴巴的说话声。 不多会儿,门就开了,汉子叫俩人进屋坐。 屋子里阿婆和陈景都在,陈景坐在床里,头上裹着保暖的棉抹额,襁褓里有个才满月的小娃娃,眉心红红的一点,是个小哥儿。 这会儿吃了些米糊,已经不哭了,阿婆拿着小波浪鼓敲一敲,他就转着眼睛咯咯咯的笑。 范大伸手摸了摸陈景的被子,缓声问:“冷、冷不冷?给你换、换个铜壶。” 陈景还气着,说不出好听话:“冻死得了。” 因着阿婆在逗宝宝,他块头大坐不下,就蹲到地上,伸手将陈景的手握紧了:“不、不能说这话,长命百岁。” 陈景哼哼一声,将铜壶掏出来给他。 沈柳和顾知禧身上寒,怕过给人,不多敢往床头靠,就在门边站着。 嘎吱一声门合起来,范大出去了,陈景才朝俩人看过去:“拉把椅子坐嘛,边桌下头有。” 俩人道了声谢,可才坐下来,沈柳就闻见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他偏头瞧了瞧,正见边桌上放着喝尽的汤药碗,没及时收走,在碗底结成了块。 不知道这药里放了些啥,闻着尤其难受。 他面色灰白地咽了口唾沫,实在忍不住,同顾知禧道:“我去瞧瞧外头风雪停了没有。” 听人应声,忙快走了几步推门出去。 屋外头山风呼啸,竟是比之前还冷了不少。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实在忍不下,蹲在墙角干呕起来,却是什么也吐不出。 沈柳心里慌得要命,他身子向来硬实,就是前两日起低热也没这样,可眼下竟然吐了,怕不是真得了重症吧。 他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才嫁了个知冷知热的相公,就发了重病。 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糊了一脸,就听边上一道声结结巴巴地传来:“你、你不碍事吧?” 沈柳看过去,范大手里抱着铜壶,避嫌避出八丈远。 他摇摇头,伸手抹了把发红的眼睛,就听那汉子又道:“你、你这身子,家、家里人咋放心你出门的啊?” 沈柳心口发紧,咬着嘴唇看过去。 范大局促地咽了口唾沫:“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风、风冷着了,对娃儿不好。” 沈柳愣住,耳里嗡的一声长鸣,娃儿…… 第46章 一篮子鸡蛋 沈柳阿娘走得早, 打小跟着阿爹做活儿,养得糙,没人教过他这些。 况且他是个哥儿, 本就比寻常妇人难生养, 又少时累着身子, 孕痣比旁的哥儿都淡,他从没想过自己是怀了娃儿。 沈柳紧着抽了一息:“这、这是有了娃儿了?” “你、你不晓得?”范大本就口吃,这会儿更是难说出句完整的话, 只道,“景哥儿怀、怀实儿那会儿, 就、就这般吐。” 见沈柳一脸茫然, 范大皱了皱脸:“我、我也说不多清楚, 屋头婶、婶子和夫郎都在,要、要不……” 话还未说完,沈柳张皇地摇了摇头, 指尖抠紧了衣边,他也不知道为啥,心里没着没落的有些慌, 不想叫宝妹知道。 范大看他眉头紧锁,想这小哥儿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别家的事儿他不好打听,只道:“你、你进屋里坐吧, 外头风冷。” 沈柳点了点头,撑着腿站起身, 缓缓进了屋子。 一直到申时, 风雪都还未歇,看这样子, 怕是要下到夜了。 沈柳和顾知禧忧心忡忡,商量着冒雪回家,要么真等到晚时,雪厚封路,该回不去了。 因着有别家夫郎和闺女在,范大一直没进卧房,就在堂里坐着,见二人出来,这才站起身。 俩人是同他道谢作别的,范大皱紧了眉头,他结巴道:“风、风雪好大,不好下、下脚。” 沈柳点了点头:“可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真到夜了,更难回家。” 破天气着实恼人,范大叹了口气:“你、你们等会儿,我去和夫、夫郎讲。” 沈柳刚想说他已经同景哥儿道过别,可那汉子动作麻利,已然推门进屋了。 不多会儿范大出来,头上多了顶风帽,身上加了件棉袄,袄子是粗麻布的,可里头蓬松,放了十足的棉花。 陈景这哥儿是刀子嘴豆腐心,沈柳才同他坐了这一会儿,就听他骂了范大好几回,可汉子这身干净棉衣,该也是他给做的。 见俩人瞧过来,范大伸手挠了挠头,憨笑道:“我、我说不冷,夫、夫郎偏叫穿,凶我。” 外头北风狂卷,刮得门板子咣咣作响,他又道:“风、风大难行,我、我送你们回。” “这、这也……太麻烦您了。” “不、不麻烦。” 推开门,屋外一片白,只这一会儿,雪已经积了一指来厚,脚踩在地上吱嘎作响。 因着养牛,家里本就有车板,只是后头夫郎怀了小娃娃,范大又装了挡风的车厢。 汉子进棚子,解了拴牛的绳套,又给黄牛披上蓑衣,这才牵了出来。 待架好车辕,让沈柳和顾知禧坐进了舆厢。 家里不多富裕,车里光板的连个垫子都没放,范大道:“门、门头有小绳,系上能挡、挡风。” 厢里传来一声应:“多谢。” 北风呼啸,白雪漫天,天地间卷起苍白的风旋。 范大是庄户,沈柳说的地界他虽不咋熟悉,可巷头那间粮铺却是清楚,待人坐稳当了,他拍了拍黄牛的屁股:“走、走了!” 黄牛养得久,很是通人性,它哞哞地应声,鼻息间喷出一团团白雾。 车轮慢慢滚动,风雪太大,黄牛压低身子缓步前行,车尾的铜铃被大风刮得震颤,带起一串清脆的碎响。 本来二刻的车程,因着风雪,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才到地方。 听见敲门声,沈柳忙打开车门板,一霎间冷风灌进来,他一个哆嗦,待看见熟悉的巷口,长舒了口气:“就是这儿,多谢了。” 这若是放在往常,沈柳三两下便跳下车去,但念着肚子里或许有娃儿了,他谨慎地扶住车板,等脚下踩实站稳当,才收回了手,再反过身来接顾知禧。 偏头时,目光正掠过车辙印,已是深深的一道,他心口不由得吊了起来,这般冷的天,顾昀川该咋回家啊…… 临进门前,沈柳同顾知禧一块儿和范大道了谢,汉子笑着摆摆手,他送俩人回来,其实也有私心。 他想来瞧瞧这户人家日子过得好不好,自家小牛日后若真的卖到这里,能不能有口饱饭吃。 他瞧着青砖黛瓦的平整房舍,心里有了计较。 拍了拍黄牛的屁股,范大正要往回返,却听沈柳道:“烦您等一会儿。” 说罢,他同顾知禧反身进了门。 雪下得深,院子里厚厚一层,一踩一个脚印。 许是听见了动静,赵春梅的卧房门开了,见是俩孩子,她忙披了件厚袄子出来:“哎哟可回来了,我方才找你婶子问了地方,都要出门寻你俩了!” 沈柳和顾知禧齐齐叫了声人,虽然坐了牛车回来,车板子挡风,可冰天雪地的,还是冻得满脸通红。 知道阿娘担心了,俩人忙跑到她跟前,小姑娘垮着小脸儿,跟她撒娇:“阿娘,没想着突然变天,您担心了吧。” 粗糙的手心捂了捂小哥儿的手,又搓了搓小姑娘的脸蛋儿,见俩人头发没咋湿,赵春梅这才放下心:“快进屋、快进屋,娘给你俩煮姜汤。” 沈柳应下一声,却又道:“阿娘,我先去趟灶房。” 灶房的门板子透风,没生火时一股子穿透棉衣的寒。 赵春梅也进了门,到筐子里拿了颗巴掌大小的生姜,一偏头正见沈柳蹲在鸡蛋筐子边。 “灶房里冷,上娘屋里头坐着,娘给你俩熬汤喝。” “好。”沈柳一边点头一边拿出个小篮子,底下用干草铺得厚实,从攒得满满当当的鸡蛋筐子里,往外捡了十来颗蛋,“外头风雪太大了,路不好走,是范家汉子驾牛车送我俩回来的。” 怕路上颠簸,鸡蛋碰碎了,沈柳又在上头盖了把厚实的草料:“他家夫郎才生了小娃娃,体虚得紧,我想给他拿些蛋。” 一听这话,赵春梅顿了顿手,忙道:“咋没叫那汉子进院里等啊?” 沈柳抿了抿唇:“昀川没在家。” 屋里没有汉子在,他不好给别个男人往家领。 赵春梅知道他向来有分寸,点了点头,手下动作却快了不少,不多会儿灶火生起来,烧着柴火噼里啪啦地响:“姜汤好得快,你叫他喝完这一碗再走。” 沈柳顿下步子:“那我同他知会一声。” 风雪里,范大捧着鸡蛋篮子,结巴得更厉害了:“这、这不成。” 鸡蛋金贵,就这一小篮子,就得十来个铜板。 沈柳避嫌,给过鸡蛋,忙退回到了门里:“这是给景哥儿的,他身子骨虚,得多补补。” 一说到自家夫郎,挺硬朗的汉子哽咽了下,他瞧着篮子里圆溜溜的鸡蛋,吸了吸鼻子:“那、那多谢你。” 沈柳笑着摆摆手,又道:“我阿娘在熬姜汤了,她叫你再等会儿,喝碗姜汤再走。” “不、不……”话还没说完,沈柳已经进了门,范大垮下肩膀,眼睛里起了热。 不多会儿,赵春梅就出来了,瓷碗里热气腾腾,姜丝切地细碎,一股子辛辣的香。 范大忙双手来接:“多、多谢婶子。” 赵春梅站在一边,等他喝完好收碗:“这有啥好谢的。” 北风卷着雪粉呼啸山野,热乎的姜汤灌进喉咙,身上一下就暖和了。 也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被姜汤氤氲的热气熏的,范大觉得眼睛里起了片雾,心口也跟着满满胀胀的。 待到汤碗见底,他双手还好碗,同人道了别。 牛车缓缓往家里返,范大深深瞧了一眼这青砖黛瓦的房舍,拍了拍黄牛肥硕的屁股:“走、走了。” * 一直到酉时,大雪才将将停歇,可天风仍然狂啸,刮得门板子不住地震颤。 沈柳心里头挂着人,绣一会儿帕子就忍不得叹一口气。 给崔家的被面快绣完了,剩下不多收针的活计,赵春梅自绣面间抬起头:“说是那书塾里有寝房,真要雪厚封路,川儿住在那儿也不打紧,乖儿别担心。” 今儿个风雪大,阿娘不叫小哥儿出去接人,可见不着顾昀川,他心里没着没落的,干啥都使不上劲儿。 一直到夜色沉沉,长空泼墨,顾昀川还是没有回家。 沈柳到吉婶家问过了,郑虎也没回来,怕是真的住在书塾里了。 吃过饭,沈柳洗漱好,早早上了床。 赵春梅知道他怕冷,将铜壶灌得满满的,临睡前又给熬了一碗姜汤,发发汗,睡得才踏实。 伸手摸了摸小哥儿的床铺,赵春梅道:“若还是冷,就把炭烧起来,但是得留窗,要么熏着。” 沈柳摇了摇头:“阿娘我不冷。” 赵春梅看了小哥儿许久,张口闭口,却是欲言又止。 前些时日沈柳胃口不多好,还起了低热,她心里是有计较的。 可是哥儿不好生养,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生不了娃儿,因此镇子上许多人家不愿意娶夫郎。 就是那时常一块儿磨豆腐的宁哥儿,自小不缺吃穿,也是成亲小三年才怀上的头胎。 沈柳亏过身子,成亲不过半载…… 她根本不敢往出说,生怕叫本就内向的娃儿心里有负担。 前儿个沈柳起了低热,赵春梅本想带他瞧郎中,顺道把把脉,可小哥儿不愿去,好在喝过姜汤,舒坦了不少,她才放下心。 赵春梅叹了口气,拍了拍沈柳的被子:“那娘回屋了,有事儿了可得喊娘。” 沈柳点点头,听话道:“好。” 木门轻轻合上,关住了漫天风雪,吹熄烛灯,屋子里黑黢黢的。 脚心抵着铜壶分外暖和,可沈柳就是睡不着,这是他嫁进顾家,头一回自己睡,伸手摸摸床铺,冰冰凉凉的。 是夜,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也不知道啥时辰了,小哥儿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他紧闭着眼睛,好像沉在黑暗里,就是睡着了。 忽然,外头起了阵拍门声,不多大,却让他心口子猛地揪了起来。 听了有一会儿,沈柳套上袄子下地,推开房门,薄冷的月光落在院子里,和着皑皑白雪,一片明亮的银。 那声音自大门外传过来,待听清了,沈柳再顾不上冷不冷,忙跑过去开门。 滑开门闩,木门打开一道小缝,风雪里,顾昀川正拄着杖子站在外头。 风帽、蓑衣上满是雪粉,脸上冻得通红。 沈柳吸了吸鼻子,心口又酸又胀的快要裂开,他再忍不住地扑上去,把人抱住了。 男人跛足,站不稳当,一只手费力撑住墙,才堪堪将小哥儿抱稳了:“我身上冷,再寒着你。” 沈柳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风雪那大,谁叫你回来的!路上摔着可咋办啊!” 第47章 我好像有了 顾昀川手上冰, 不敢给小哥儿擦泪,只把人抱得紧紧的。 风雪里,呼出的热气带着灼人的温度:“外面冷, 我们进屋吧。” 沈柳闷闷地应声:“好。” 这时候, 雪已经不下了, 可风还大,吹散了树梢、屋檐上的落雪,天地蒙蒙一片白。 院子里静悄悄的, 干秃的树枝不住地摇颤,阿娘和宝妹都睡了, 怕吵到人, 俩人脚步放得很轻。 这一趟沈柳出来得急, 脚上趿的靸鞋,露出白生生的后脚跟。 杖子落在地上,敲出闷响, 顾昀川牵着小哥儿的手进门:“你踩着我的鞋印走,别被雪冻了脚。” 沈柳抿唇笑起来,男人的脚比他大, 鞋印也大,他藏在顾昀川的背后,风雪刮不到他身上。 临进屋前,沈柳帮男人卸下蓑衣, 上面积了厚厚一层雪,抖落干净, 放到了屋外的墙角边。 屋子里黑黢黢的, 烛台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沈柳走过去, 吹开火折子,一时间,屋内亮起光,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晃,映着小哥儿温柔的眉眼,让顾昀川整颗心都踏实了下来。 他身上实在太寒,鞋上又全是泥污,怕给干净地方弄脏了,就没往里进。 可走了这么久的路,腿实在疼得厉害,便将边桌下的椅子拖了过来,在门边坐下了。 不多会儿,沈柳过来了,他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抱着铜壶,塞进他手里:“抱怀里暖暖手。” 顾昀川应了一声,就见小哥儿凑到他跟前,帮他将风帽脱了下来,轻轻抖一抖,雪粉扑簌簌地往下落。 温热的手捂到脸上:“走了多久啊?可冰。” 顾昀川知道小哥儿心疼了,拉下他一只手,放在掌心里搓一搓:“没多久。” “咋可能没多久。”沈柳皱起脸,喉口发堵,雪那么厚,风又那么大,他拄着杖子,得多费劲儿。 雪是日跌时下起来的,待外头接学子的马车到了,书塾提前散了学。后日是旬假,又赶上暴雪,书塾干脆连休憩了两日。 可是粮铺的牛车没那么快,等到酉时丘子过来,雪已经覆得很深。 他没驾牛车,只身跑过来同顾昀川商量归程。 牛车载粮,雪路难行,丘子怕途中翻车,只能等到雪化了再往回返,今儿个他没地方去,打算在附近的铺子里凑合一夜。 好在书塾里有寝房,顾昀川不至于流落街头。 季舟野帮忙铺了褥子,怕他冷还多加了一床棉被,待安顿好郑虎,又托同宿的庖厨费心照管,顾昀川披上蓑衣,戴上风帽和手衣出了门。 屋里人一听说他要往家赶,皆是满脸诧异:“雪那么深,你又不方便,明儿个再走吧。” 顾昀川看了眼天,月色映雪,天地皆明,该是不难走:“家里人等呢。” “天爷!”庖厨以为他疯了,“你真走到家那不得半夜了,别到时候人睡下,门都进不去。” 顾昀川笑了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笃定了沈柳会等他。 风雪没了脚踝,寒风冷刀似的刮得脸疼,快要将棉衣都穿透了。可一想到沈柳,顾昀川心里长草,竟是一刻也不想歇。 他运气好,半途遇上赶路的马车,捎了他一程,到家时,都还未至子时。 他本想着,若真无人来开门,他就到后院捡了石子敲窗。 可才拍了几下,门便开了,小哥儿正站在风里,那一刻,他觉得这一路的风雪兼程都值当了。 沈柳悄默往汉子的腿上看去,裤面沾满了雪泥,怕是摔过了,他心里眼里都泛起酸:“下回刮风下雪了,就在书塾借一宿,别往家里赶了。” 顾昀川沉默了会儿,温声道:“我自己睡不着。” 闻声,沈柳的脸先红了起来,他……他也睡不着。 眼睫轻颤了颤,小哥儿轻声道:“我把水烧上,你泡泡脚。” 还不等顾昀川开口,他又继续道:“再熬碗姜汤暖暖身子。” “这么夜了,就不麻烦了。” “这有啥麻烦的。”沈柳垂眸看他,笑眯眯的,“给你做啥,都不麻烦。” 顾昀川胸口温热,伸手摸了摸小哥儿泛红的耳垂:“辛苦夫郎了。” 雪停风歇,明月一轮,万籁俱静。 灶房里亮起豆大的烛火,烧柴声噼里啪啦作响。 不多会儿,灶上水沸。 沈柳打算先将泡脚水盛好,再就着锅里余下的水煮姜汤,也好省些时间。 他将盛了小半盆清水的木盆端到灶台上,用葫芦瓢舀了多半滚水兑温,先放到了一边。 滚水噗鸣,沈柳反身到案板前,将切得细碎的姜丝抹到刀面上,轻轻拂进了锅里。 姜汤熟得快,都不消盖锅盖,一会儿就熬好了,汤面金黄透亮,姜丝随着沸水翻滚,热气腾腾。 一回拿不下,沈柳就先将水盆放到了门边,再返回灶房将烛灯和汤碗端上。 用肩膀顶开卧房门,顾昀川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他一手按住大腿,浑身起颤,眉心皱得死紧。 沈柳心口一缩,慌忙走过去:“是不是腿疼了?” “没有。”顾昀川抬起头,仓皇地笑笑,“不疼,别担心。” 成亲这般久了,沈柳早就摸透了男人,是个不管多苦多难都不肯讲的性子。 他把姜汤递到顾昀川手里,又到门外把木盆端进屋,放到他脚边。 拉了把小凳子坐到男人对面,沈柳先将他裤子上的雪粉拍干净,又伸手去脱他的鞋。 走了这一路,鞋袜都湿透了,顾昀川下意识地躲了躲,却被沈柳握住了脚踝抱到腿面上,他看得仔细,见没冻伤才放下心来,又用手搓搓热。 顾昀川喉口滚了下,脸上泛起红,哑声道:“我直接洗……” “不成。”雪里冻久了,直接放进热水里会烫伤,沈柳搓了好一会儿,见男人脚心没那么冰了,才将一双脚放到盆边踩好,撩了些温水,“烫不烫?”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不烫。” 眼见着双脚回暖,沈柳这才放心地放进水里,手指抚上男人的脚背,一点儿也不嫌弃地给他洗脚。 顾昀川靠在椅子里,垂下眸子失神地看着小哥儿,泛红的耳朵、轻轻晃动的脑袋……都让他眼底生热,直到沈柳抬头看过来,催他喝姜汤,他才回过神。 温热的汤水入喉,又辛又辣,可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 沈柳收回手,就着袄子随便擦擦干,却是没有起身。 下过雪,天地都很静,烛火跳动时沙沙的响,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忽而,小哥儿俯过身,头枕在了男人的膝面上。 顾昀川伸出手,捋着他的长发:“怎么了?” “昀川,你想要孩子吗?” 顾昀川愣了一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沈柳的耳垂,哑声说:“我不急。” 他轻蹙了下眉,想着那些漫长的夜里,自己是不是哪句话惹了小哥儿的心神,让他对这事儿这么上心。 他知道沈柳喜欢孩子,也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的汉子,有些家中已经两三个娃儿了。 可他更知道沈柳不易怀,能有是好,可若没有……他不强求。 顾家人丁稀落,到了他这辈,更是一脉单传。 可族中人口少也有少的好处,没有好事的长辈催着绵延子嗣,他耳根清静。 顾昀川浅笑起来:“是不是又听谁说了什么,急着生娃儿了。” 大手捏了捏小哥儿的脸颊,沈柳伸指头勾上来,和他指尖交缠:“今儿个和宝妹一块儿去看了小牛,那家庄户的夫郎才生了个小哥儿,我瞧着欢喜。” 他动了动,抬眼看去顾昀川:“你是稀罕小子还是闺女啊?” 顾昀川抿了抿唇,轻叹了一息:“我没想过。” 他虽总借着生娃儿的事哄着沈柳翻云覆雨,可小子还是闺女,这般长远的事……他确实没想过。 夜很深了,屋外似又起了天风,吹得门板子轻响。 顾昀川看着摇晃的烛火,缓缓开口:“有些人家一辈子没有娃儿,过得也很好,再说还有宝妹,待她生了孩子,你欢喜了就抱过来养几日,若嫌烦了,再还给她。左右我们两个,也是一辈子。” 沈柳听得心口温热,他咋会不知道孩子、或者直白说……小子有多要紧。 他阿爹算是对他很好的了,可也会在酒后醉时唉声叹气地说沈家无后。 还有村子里好些个人家,因为夫郎生不出小子就休掉再娶,可他竟然说他们两个,也是一辈子。 呼出的热气氤氲了眼眶,沈柳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可是相公,我好像有了……” 第48章 肉丝青菜汤面 顾昀川怔住, 许久都没有言语,屋子里静悄悄的,能听见绵长的呼吸声。 好半晌, 他咽了口唾沫, 缓声道:“有了……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是问的啥话啊! 沈柳气乎乎地抿紧唇, 偏头不瞧人。 可顾昀川却急了起来,他躬身凑近些,一只手抚上小哥儿的后颈, 声音不自觉地发起颤:“是、是有孩子了?” 呼出的气息温热,毛茸茸的拂过耳朵, 有些痒, 沈柳哼哼一声, 嘟囔道:“也没很确定。” 他本来不想说的,可见了顾昀川,那些堵在心口子的话就藏不住了, 全都想同他讲:“我这些日总是犯恶心,看牛那会儿还吐了。” 顾昀川眼见地慌起来,紧着问他:“吐了?眼下还难受吗?” “早不难受了。”沈柳有点臊得慌, 伸手摸了把耳朵,“人家说我这样是有了,可我还没去瞧郎中,就没同阿娘和宝妹讲。” 顾昀川喉咙滑滚, 本来平静的心也跟着躁了起来。 孩子……一个像他又像沈柳的孩子,该是很可爱的。 他眉宇温柔, 大手穿过小哥儿的腋下, 低声道:“过来,让我抱会儿。” 沈柳咬了下唇, 有些羞赧,可还是听话地起身,他伸手摸摸男人的腿面:“撑得住嘛。” “撑得住。” 侧身坐在顾昀川的右腿上,俩人挨得好近,仿佛一低头就能亲到一块儿。 男人的声音擦着耳边轻轻拂来:“柳儿,明儿个我们一块儿去瞧瞧郎中。” “一块儿……你不得教书嘛。” “下雪了,书塾连着旬休给了两日假。” 眼睫颤了颤,沈柳脸上滚热:“好。” 大手抚过小哥儿单薄的后背,顾昀川又温声开了口:“我们只当是瞧瞧身子,若是有肯定好,若是没有……可不能难受。” 沈柳轻轻应了一声,手臂环上男人的颈子。 顾昀川偏头亲了亲他的侧脸:“柳儿,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知道。”沈柳抿唇笑起来,“有娃儿很好,只和相公一辈子……也很好。” 四目相接,俩人都轻声笑了起来。 抱了很久很久,久到烛火轻轻晃动,盆里的水早就凉透了。 到了后半夜,又起了天风,呼啸山野。 可这会儿,沈柳却一点儿都不怕了,他躺在男人怀里,枕着他的手臂,就无端的安心。 虽然怕小哥儿失落,顾昀川同他说了许多开解的话,可他心里,也是期盼的。 骨节分明的大手不动声色地摸上沈柳平坦的腹部,怕小哥儿察觉,只一下便抽回了手。 黑暗里,沈柳抿唇笑起来,他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 翌日雪霁,天色放晴,空气里尽是雪后清新的味道。 日头初升时,将覆盖了一夜的厚雪融化。 近几日沈柳身子沉,有些嗜睡。 昨儿个前半夜担忧顾昀川,心绪不宁,后半夜踏实下来,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顾昀川早就醒了,却是没起,就这么瞧着沈柳沉睡,偶尔帮他将散乱的长发拨到耳后,都让他觉得心绪平静。 直到巳时末,日光透过窗缝,将屋子照亮,沈柳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啥时辰了?” 顾昀川也不清楚,垂眸亲了亲小哥儿的额头:“左右还是晨间,要是困就再睡会儿。” “阿娘没来喊吗?” 前几日沈柳不多舒坦,吃不下饭,有时候想躲过一顿,阿娘或是宝妹都得过来叫他,少吃一口都不得行。 “没有。”顾昀川笑了笑,“饿了?” “是有点儿。” 闻声,顾昀川坐了起来,随意披了件衣裳,伸手将沈柳的中衣拿过来,塞进被子里捂暖和了,才给小哥儿穿起来。 沈柳懒洋洋地由着他弄:“衣裳都不自己穿了,小猪似的。” “相公愿意给你穿。” 沈柳抓着被角蒙住脸,咯咯咯地笑。 穿好了中衣,套上棉袄,顾昀川给沈柳的袖口、衣摆都收拾平整,才牵着他推开门,日头已经悬在天正中了。 今儿个日头好,风也不大,可雪霁初晴的时候最是冷,北风小刀子似的刮来,刺骨的寒。 灶房的烟囱升起炊烟,一圈一圈盘旋进云里。 许是听见动静,灶房门忽然打开了,顾知禧探头出来,瞧见俩人,笑眯眯地道:“醒啦?那我叫阿娘做饭了,晌午吃青菜肉丝面。” 一想到阿娘和宝妹都没叫他起,沈柳脸上有点儿红。 随着顾昀川进了灶房门洗漱,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阿娘咋没叫我起呀?” 火苗跳动,柴火在灶膛里裂开,发出噼啪脆响。 雪后天寒,吃热乎汤面才好暖身子,再拌上前儿个腌好的雪里红,很是滋味。 油锅烧到五成热,姜末先下进去爆香,切成匀称细条的肉丝沿着锅壁滑下,呲啦一声响,热油在表面烫出金边,一霎间满屋子焦香。 闻声,赵春梅笑着道:“想着川儿夜里回来,你俩且得睡呢。” 赵春梅起得早,本想趁着出了日头将院子的积雪打扫干净,不经意间,正看到一连串脚印从大门踩到卧房,那墙角边还放着件蓑衣。 她皱了皱眉,轻手轻脚走过去,心里不由地顿了下,顾昀川回来了。 她笑着摇摇头,想这孩子成亲了就是不一样,心里惦记着夫郎,冒这么大的风雪都得赶回来。 沈柳听得耳根起热,颈子都红了。 灶上现烧的水正滚沸,没让他忙活,顾昀川兑好了温水,才叫他过来洗脸。 另一边汤水也烧好了,赵春梅将面条下进锅里,水声咕嘟嘟地响,她用筷子搅一搅防止粘锅,再把青菜烫进去,待到俩孩子都洗漱好,面条也出锅了。 开过火,灶房里暖和,几人架起小方桌,在灶房里吃的晌午饭。 许是睡得好了,又许是面条鲜而不腻,正合胃口,沈柳竟是吃了两大碗,肚子鼓鼓的。 顾昀川见他吃得多,心里跟着高兴,帮着盛第二碗时,给夹了许多肉丝。 吃过饭,顾知禧收了碗,赵春梅卷了块儿布巾擦桌子,就听见顾昀川道:“阿娘,我一会儿去趟益正堂。” 沈柳知道这是要带他去看郎中,眼尾有点儿红,他慌地找事儿做:“我、我去把鸡喂了。” 顾知禧抬起头:“哥夫我晌午喂过了。” “那、那我去瞧瞧下没下蛋。” 见人出去,赵春梅又看向顾昀川,关切道:“腿不舒服了?” 顾昀川轻叹一息:“啊……昨儿个走得久了些,去看一眼。” “阿哥你真是的,干啥急着回嘛。”丝瓜瓤绕着碗边擦了一圈,顾知禧道,“你这要是摔着了,别的先不说,哥夫得急哭。” 顾昀川笑笑:“回来时雪已经停了,不多难行。” 他话音才落,赵春梅却走到近前,她抿了抿唇,张口闭口,欲言又止。 顾昀川道:“阿娘您有话便说。” 赵春梅瞧了眼门口,见沈柳还没回来,才同他小声道:“你把乖儿也带上。” 顾昀川皱了皱眉:“阿娘……” 赵春梅没把话说透,只道:“你叫郎中给把把脉,他、他前儿个寒着,我怕没好透。” 顾昀川七窍玲珑心,垂眸笑了起来,把话挑明:“昨儿个还吐了。” 赵春梅愣了片刻,蓦地拍了把手:“你、你知道啊?” “本就是带他去看的。” “好好好。”赵春梅笑起来,“快去瞧瞧,外头冷,叫他多穿些。” 丝瓜瓤擦得碗边咯吱作响,顾知禧皱了皱脸,她可搞不懂阿娘,阿哥去瞧郎中,她作啥这高兴。 第49章 糖炒栗子 雪晴时天最寒, 沈柳里衣、中衣、棉马甲、袄子足穿了四件。 他本想说真的很厚实,一点儿也不冷,可临到出门前, 顾昀川还是给他戴上棉帽, 又围了条兔毛项帕, 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双眼睛,活像个圆冬瓜。 落雪积了一整夜,又晒了小半的日头, 早没了才下时的蓬松柔软。 积雪将化不化,土路湿泞难行, 好在并不很滑, 顾昀川紧紧握着小哥儿的手, 踩得雪面吱嘎作响。 这时候,许多人家趁着日头好,拿着竹扫把出来扫雪, 见了他俩,出声寒暄:“顾家大郎今儿个没去书塾啊?” “赶上旬休了。”顾昀川笑着瞧瞧沈柳,“带他出来溜达溜达。” 扫雪声簌簌, 婶子叹道:“哎哟好生恩爱啊。” 沈柳垂眸笑起来,瞧着握在一块儿的两只手,心里暖乎乎的。 邻家的大黄狗也出来晒太阳,吴婶子怕它冷着, 用碎布缝了件小袄子,裹着它的圆肚皮。 它和沈柳熟, 夏秋那会儿, 小哥儿摘了果子,总会分它小半个, 眼下瞧见人,老远就汪一声。 顾昀川轻抬了抬下颌,打趣道:“你小友。” 男人看着端方持重,实则私底下可不正经,若不是小哥儿脸皮薄,学的经世之道早要酸成情话,逗着人玩儿。 沈柳气得打他,可又舍不得真使劲儿。 到后头埋在男人手臂边,两人咯咯咯笑闹成一团。 到益正堂时,日头偏西,方过未时二刻。 推门而入,悬在门上的铜铃清脆的响了起来,药草味扑面而来。 三丈高的柏木药柜占了整面东墙,学徒正在捣药,赶上雪天,屋里好些来看跌打损伤的病人,胳膊腿青红一片,不住地唉呦。 待到沈柳时,老郎中上下瞧了眼人,又瞧了眼站在他身侧的顾昀川:“哪儿不舒服?” “最近总是犯恶心。”闻着药味,沈柳喉咙又毛躁起来,他忙咽唾沫压一压,“老想吐。” 手腕搭在脉枕上,小哥儿不住地紧张,直到顾昀川伸手将他的头轻压到自己腰际,沈柳靠着人,心才定下来。 老郎中将指尖搭在小哥儿的腕子上,捋了把花白的胡子:“成亲几月了?” 从仲夏到严冬,满打满算不过半载。 老郎中笑着点点头:“喜事儿,小两个月了。” 闻声,沈柳顿了顿,本来心里可是没底,听郎中这般说了,他止不住地高兴,仰头看去顾昀川:“昀川……” 顾昀川侧着头,耳朵红起一片,胸口不住地起伏,好半晌才垂眸看向沈柳,眼底竟是一片红。 “昀川,你要当爹了。” 他要当爹了……伸手碰了碰小哥儿的脸,顾昀川唇有些抖,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顾不上周遭还有好些人瞧,俯身过来,给沈柳抱紧了。 好一会儿,老郎中才笑着敲了敲桌面,示意他坐下:“腿如何了?” 顾昀川是这里的“熟客”,见他坐下,学徒忙搬了条凳过来给他搭腿。 裤子有些厚,沈柳帮着挽起来,方便老郎中摸骨头。 “方才瞧你走得挺好。”老郎中往膝盖上摸了摸,“恢复得还成。” 顾昀川道:“拄着杖子能走挺远,不用的话……能小站一会儿了。” 老郎中点点头:“雨雪天如何?” “有些酸疼。” “药得继续吃,平日里多泡泡脚、捏捏腿,能舒坦不少。” 握着顾昀川的手,沈柳略微倾身:“先生,他的腿还有希望……” 郎中抬头瞧了眼顾昀川,又看去沈柳:“眼下已然很好了。” 俩人走出门,沈柳本还因为有了孩子而欢喜,这会儿又因着男人的腿而失落了。 顾昀川将帽子给小哥儿戴好,见他苦个脸,轻声道:“嫌我了?” “你胡说啥!”沈柳张开手臂将人抱紧了,脸贴着他的胸口,“你知道的,我从没嫌过。” 他只是失落,顾昀川待他越好,他越难受。 “我没啥大念想,就守着咱家这一亩三分地,守着你,也觉得日子很好。”沈柳吸了吸鼻子,“可你和我不一样,你本该有很好的前程。” 下颌抵着小哥儿戴了帽子的头顶,轻磨了磨:“我也没什么大念想,守着你,也很好。” 顾昀川伸手摸了摸小哥儿的肚腹:“往后还有他,叫他去闯荡吧。” 沈柳轻咬了下唇边:“可若是个小哥儿……或是小闺女呢?” 顾昀川将人搂紧了:“那我就守着你俩。” 杖子敲在地上,让人心都踏实了,俩人没急着回家,顾昀川又带沈柳上铺子里买了些吃食。 老郎中说,才有孩子是这样的,若不多严重,吃些酸果便好。 沈柳本想着家里还有半坛子酸黄瓜,他回去就和阿娘讨来,切成小段放屋里,难受了就吃上两块儿。 可顾昀川不让,说那东西吃多了腌心,非带他上铺子里买吃食。 要说卖吃食的地界,还得是镇子的闹街,那里东西齐全,可若只为了两口酸果就跑一趟,又不多值当,俩人便到了卖炒货的铺面。 天气冷,铺里正在炒栗子,门口架一口大锅,砂石与黑铁碰撞出细碎的沙沙声。 见有人过来,店家忙招呼起来:“现炒的栗子,香得紧,给夫人带一些?” 顾昀川看向沈柳:“来些炒栗子?” 平日里,从山头摘了栗子回来,也会用锅炒,可家里做的和外边卖的终归不同。 栗壳在高温里爆出噼啪声,焦糖裹着热气从豁口溢出来,闻着可香可香,沈柳有些嘴馋:“想吃。” 听见声,店家才知道这裹得严严实实的是个小哥儿,他忙道歉:“哎呦我眼拙,没看出来是位小公子。” 他用铁铲铲出几个栗子,散好热气,才递过去:“您二位甜甜嘴”。 顾昀川伸手接过来,用牙咬开口,剥好了才喂到沈柳嘴边:“甜不甜?” 小哥儿眉眼弯弯的:“甜。” 顾昀川看向店家:“来五两炒栗子。” “是现吃还是带走啊?” “现吃。” “好嘞!” 店家捻了张牛皮纸,折成小碗,秤了五两的栗子递到了沈柳的手里。 才出锅,栗子上冒着腾腾热气,纸包有些烫,正好暖手。 怕路上吃东西胃里进风,俩人猫在铺子里吃的炒栗子。 也不用沈柳动手,都是顾昀川剥好了直接喂到他嘴里,渣子不小心落到项帕上了,大手还给拍一拍。 往里头瞧了瞧,不多大的炒货铺面里,方口木匣子盛着不少炒货、果脯。 顾昀川问:“哪些是酸甜口的?能尝吗?” “能尝!” 店家拿个小铁勺,每样都给舀了一些,递到俩人面前。 顾昀川本就不爱食甜,只叫沈柳试试,小哥儿长这么大,也只在替嫁成亲那日,饿得实在受不了,被梳洗嬷嬷喂过一把甜脯。 他瞧着这些或红或黑、表面还裹着糖霜的酸果有些不敢伸手:“得好贵吧?” “少买些,不贵。” 沈柳这才挑了几样塞嘴里,果脯又酸又甜的很是开胃,本还有点难受的喉咙都好上不少。 见他爱吃,顾昀川每样都买了些,店家拿牛皮纸包好,用麻绳子穿成一串,递到了两人手上。 到家时,已经是申时,远天起一片霞色,很是漂亮。 听见开门声,赵春梅出来迎人。 沈柳有点儿害臊,躲在顾昀川身边不好意思出来,他轻声叫人:“阿娘,我回来了。” 赵春梅忙应了一声,又看去顾昀川,就见他笑着将小哥儿拉进怀里,温声道:“有孩子了,他羞呢。” 有了……一时间,赵春梅欢喜的不知道咋好。 她忙走到沈柳跟前,怕手上冰,搓了好几下才拉过他的手:“冻着了吧,快进屋。” 沈柳脸上红红的:“我穿好多,不冷。” “不冷好、不冷好。”赵春梅喜不自胜,这么多年了,顾家终于要添丁了。 沈柳才嫁进门那会儿,镇子上闲言碎语说啥的都有。 笑话他家高枝没攀上,娶了个没人要的假少爷;说小哥儿不好生养,到时候顾家无后…… 赵春梅全然没听,她就觉得这小哥儿好。 他来家之后,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川儿比往常有生气了,宝妹也和他处得好,到眼下,竟是连娃儿都有了。 她笑起来,她乖儿才不是没人要的哥儿,她乖儿是福星。 拉着沈柳的手,赵春梅又絮叨起来:“天冷了,脚下不能寒着,待会儿娘给你灌个铜壶。” “你本来身子就弱,得好好补补,番柿子牛腩汤成不,酸酸甜甜的,要么就炖个排骨,娘给油都撇干净,不叫你难受。” 沈柳听得耳根热、心里也热:“阿娘我没那么娇气。” “干啥不娇气。”赵春梅笑着道,“得娇气,往后活都叫川儿做,他有的是劲儿。” 顾昀川在后面听得忍不住勾起唇,点头:“阿娘说的是。” 第50章 玉米排骨汤 几人推门进屋时, 顾知禧正坐在床上剪纸花。 嫁妆被面绣好后,小姑娘没事儿做,有心思了就绣绣帕子, 没心思了就在屋里躲懒, 左右阿娘阿哥都惯着, 没人催她做活儿。 见几人都笑容满面的,她伸手挠了挠脸:“阿哥腿咋样了啊?” “快别躺家了。”赵春梅走到床边叫她起来,“去前街买半斤排骨, 今儿个做玉米排骨汤。” 一听吃排骨汤,小姑娘一骨碌爬了起来:“哥夫陪我一块儿去, 咱俩买蜂窝糖吃。” 他俩关系好, 有点啥事都想叫上沈柳。赵春梅拍她屁股:“你自己去, 啥都叫人家陪。” 小姑娘垮个脸,就听赵春梅笑着道:“你哥夫有身子了,外头雪滑, 别叫他走了。” 顾知禧愣了许久,眼见着阿娘、阿哥都笑意盈盈的,她欢欣地看去沈柳:“哥夫有宝宝了?我、我要当小姑姑了?!” 沈柳羞地挠了下颈子, 又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瞧,顾知禧简直要欢喜疯了,她鞋也不记得穿,高兴地跳起来:“我要当小姑姑了!” 在这个家, 她向来是最小的,就是哥夫进门了她还是最小的, 眼下竟然要做长辈了。 顾知禧手舞足蹈:“我要给宝宝缝小鞋、小帽, 梳小辫子!到春了带他赶蜻蜓,到夏了给他摘果子!” “好好, 都依你,眼下先把排骨买了。”赵春梅一面给她拿钱,一面把人拉回床上,“穿上鞋,再冻着。” 顾知禧忙点头,趿上鞋就要出门。 赵春梅嘱咐道:“月份还小,不好往外头说。” 小姑娘不住地点头:“阿娘我知道,我嘴可严呢!” 傍晚吃的玉米排骨汤,挑的猪肉厚实的中小排,又并了一些棒骨,放到锅里煨了一个多时辰,骨髓都熬出来了,鲜汤的香味飘了满屋子。 怕光喝汤沈柳胃里腻得慌,赵春梅又做了盘番柿子炒蛋,大火炒出番柿子里的汁水,再把炒好的蓬松鸡蛋花放进去爆香,临出锅前撒上两把青绿的葱花,酸酸甜甜的很是下饭。 以往时候,怕饭菜端出去凉得快,都在灶房里对付一顿,今儿个却早早将炭火盆烧上,将堂屋暖了起来。 寒冬雪后,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吃着热乎饭,唠唠家常,日子流水似的平淡,却让人心里无端的踏实。 临吃饭,知道沈柳容易犯恶心,顾知禧将酱瓜、腌萝卜条、雪里红全装了小碟,在他面前码了一排:“还有啥想吃的就同我讲,我给你弄。” 被这样细致地对待,沈柳耳根泛起红:“这些已经很够了。” 顾知禧点点头,又帮着盛了排骨汤,挑了最好啃的小段排骨,摞了满满一小碗,放到了沈柳面前。 沈柳想着,自己真快被养成小猪了,本来就没啥活儿做,方才连洗菜烧饭也不让,就叫他坐在灶火边暖手,眼下更是了。 家里花钱地方多,排骨价贵,都是省着买,他看着满满一碗排骨,心里都起了皱。 知道小姑娘爱吃肉,沈柳用筷子夹出些排骨放到顾知禧的碗里,小姑娘忙抱着碗躲:“阿娘说你身子骨弱,且得补呢!” “我胃里犯恶心,吃一些就好,剩下的你帮哥夫吃。” 俩人推来推去,顾昀川知道小哥儿是心疼宝妹,他伸手揽过人:“排骨还有呢,够你俩吃的。” 沈柳这才停下动作,点了点头。 桌子下头,顾昀川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用只有俩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柳儿,我就想你吃好睡好,平安顺遂,吃这一锅我都不嫌多。” 沈柳心口子酸软,他轻咬了下唇:“嗯。” 吃着热乎饭、喝着热乎汤,手脚暖和,心也暖和。 饭桌上,赵春梅说起了买牛车的事,昨儿个看了小牛,俩孩子都说好,正好明儿个顾昀川旬休在家,她打算叫上郑家两口,再一道过去看看。 一听这话儿,俩孩子都点头,顾昀川却开了口:“也不是很急,我平日里跟着粮车也挺好的。” 闻声,沈柳皱起眉:“人家粮车装粮卸粮都有时辰,你还得等,再冻坏了。” “我一个汉子,冻不坏。” 顾知禧也急起来:“阿哥,咱不是说好的买牛嘛,这咋又不急了?” 指尖轻搓了把骨节,顾昀川有自己的打算。 家里银钱都有数,为了给他买牛车,得掏出一大笔,到时候沈柳生孩子,花钱的地方多。 赵春梅心思细,瞧出来他在想啥。 她清了清嗓,郑重道:“娘觉得这牛车得买。” 她向来和气,尤其吃饭的时候,鲜少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 几人全朝她看过去,就听赵春梅继续道:“一来这牛还没成年,价钱不会太贵,再者牛车除去接送川儿,待到了春秋还能犁地,最要紧的,等到乖儿肚子大起来了,真有个啥急事儿,咱驾上车就能寻郎中,省下许多工夫。” “一家人说话儿,娘不藏着掖着。”她看去顾昀川,“川儿,娘知道你心里咋想的,想多留些银子,日后也不紧巴。” “买牛车定是好大一笔开销,但咱家不至于揭不开锅,你教书每月都有进项,娘那儿还攒着些,养一个孩子总归是绰绰有余。” “是啊阿哥,咱一家子人呢,肯定能把哥夫和宝宝都照顾得好好的。” 顾昀川垂眸,指头捏紧了筷子,他自知对阿娘和宝妹亏欠太多,少时求学,腿伤治病,到眼下生养孩子…… 赵春梅温声道:“咱一家人,不讲这些。” “就是说。”顾知禧埋头啃了口骨头,小脸儿圆鼓鼓的,“我可是宝宝的小姑姑!” 她笑起来,一家人都跟着笑起来。 捏紧筷子的指尖松了开来,顾昀川点了点头,是啊一家人,又谈什么亏欠不亏欠呢。 * 翌日一清早,郑松石同人借了驾牛车,和顾家人一道去了范家,商量买牛的事儿。 今儿个天气好,一早就出了日头,可山风大,吹在身上还是冷。 担心沈柳身子过了寒气,家里人没叫他出门,又怕他一人待着没趣儿,就叫顾知禧和昨儿个随丘子牛车回来的郑虎一块儿陪着,几个小孩儿猫在灶房里烤土豆、地瓜,倒也乐呵。 几人到时,范家人已经在做活儿了,虽是农闲,可范大还是一早就醒了,家里夫郎身子不好,他先是把铜壶热水换上,又把汤药坐上锅,待听见外面动静时,灶上正在煮蛋。 沈柳给的那小篮子鸡蛋他一个都舍不得吃,学着隔壁婶子用红糖煮上,好给夫郎补身子。 听见有人喊他,忙擦了把手出来瞧。 范大与郑松石并不多相熟,只是提了中间人的名字,彼此都认识罢了。 听人意思是来买小牛的,范大有点儿为难,他搓了把手:“这、这牛有人定了。” “这么快就定了!”吉婶拍了把手,“那给银子没啊?” 范大挠了挠头:“还、还没。” 既然没给银子,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再说人都来了,咋的也得看过小牛再说。 范大领着人进棚子,就见一大一小两头胖牛正在吃草,口鼻喷薄出团团白雾,瞧着很是有生气。 这小牛养得确实好,比同龄的牛都来得壮实。 郑松石走近些,从牙齿到耳朵再到牛蹄……细致看了良久,止不住地点头,这小黄牛待到成年,该是一头很健硕神气的牛。 几人都满意,郑松石问起来:“是谁家定下了啊?能不能让我们同人家商量商量,若是不急买,先让给我们。” 正是农闲时候,还不到用牛耕地,该是不急,而且范大说是定下了,可牛也没牵走,还是能谈一谈的。 范大搓了把裤子,磕巴道:“我、我都收了人家一篮子鸡、鸡蛋了。” 一听这话儿,人堆里的赵春梅出了声:“可是还喝了人家一碗姜汤?” 今儿个她穿得厚实,风帽、项帕都戴得齐全,不怪范大瞧不出来。 一听这声音,范大忙定睛认了认,待看清了,他欢喜起来:“婶、婶子!” 这若说卖牛,范大也知道自己笨口拙舌,拿不定主意,这事儿还得是夫郎来谈。 几人身上带着寒气,怕过给人,在明堂站了好一会儿,才敲门进屋。 屋子里既没烧柴也没燃炭,可冷可冷,床上坐着的小哥儿穿着袄子,戴着棉抹额,怀里抱着个小娃娃。 一头成牛的市价是六到七两银子,农闲或农忙时候价钱有所不同,眼下这时节,牛最是便宜。 因此许多人家不愿意卖,宁可再养上几个月,等到春种时候再出手,能多卖小半两银子。 要不是景哥儿生了娃娃,又亏空了身子,范大是说啥也不肯卖的。 饶是如此,他也是寻觅了几户,瞧着顾家人好,小牛过去了不愁吃饱,才肯点头的。 两边都诚心实意,倒也好谈买卖。 陈景道:“您也瞧见了,要不是日子实在难过,是说啥也不肯卖的。这小牛还有半载就成年了,到时候肯定也有好价钱。” “这是自然。”吉婶点点头,“不过人顾家也确实是诚心来买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来回跑了两趟,您就给个实在价,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 陈景瞧了瞧范大,汉子没言语,只伸手将他的手握紧了。 陈景吸了吸鼻子,又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没底:“五、五两三钱……” 这个品相的小牛,春秋两季甚至能卖到小六两银子。 可他家正缺钱,又赶上严冬,实在不敢漫天要价。【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51章 一小块碎银子 来的路上, 郑松石已经将黄牛的市价大致说了,几人又早听闻范家的小牛养得很好,因此听到这价钱, 皆是一愣。 付银子做主的是顾家人, 大家伙的目光齐齐朝两人看过去, 赵春梅搓了下手,温声道:“买牛是大事儿,我得同川儿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这话说的在理, 顾昀川点了点头。 屋子里都是人,他便拄着杖子同赵春梅一块儿到堂间说话。 方才人坐在一处不多好分辨, 眼下只俩人起身, 范大这才瞧出来顾家汉子是个跛脚, 牛车该是买给他的。 陈景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紧张,他想着价钱该不是要多了,人家还得商量, 他看去范大,汉子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让他别忧心。 外头起了大风, 刮得门板子啪啪作响,不多会儿,赵春梅和顾昀川便回来了,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 顾昀川缓声开了口:“我和阿娘商量过了,就按照您说的价钱来。” 这话一出, 陈景长舒出口气, 皱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顾昀川又道:“我瞧您家的牛棚很是结实,是您自己盖的吗?” 一说到牛棚, 范大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结巴道:“是、是自己垒的,用、用黄泥和粘土,掺着干、干草,和在一块儿,防、防风还保暖。” 顾昀川思索片刻:“是这样……小牛牵回去后,本打算先安顿在柴房里,但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想在后院儿盖个牛棚,不知道您得不得空。” 盖牛棚和垒鸡窝不同,是份苦差事,就是没日没夜的干,也得小半月。 顾昀川这边要教书脱不开身,郑家叔叔要上工也没时辰,倒不如找范大帮忙,他既垒过牛棚有经验,又爱惜小牛不会偷工减料,是最好的人选。 闻声,范大忙看去陈锦,家里夫郎虽然性子又急又躁,可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好。 陈景知道汉子最看重家里的牛,若不是想给小牛找户好人家,早早就能脱手了。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你去嘛,左右不过半个月,实在忙不过来,我就麻烦婶子帮忙照顾下实哥儿,该是应付得来。” 范大心里难受得厉害,陈景刀子嘴豆腐心,有脾气了冲他发火他也不觉得有啥,倒是眼下好声好气地说话,他心里绞得慌:“能、能成嘛……” 瞧着汉子满是担忧的脸,陈景心里虽暖和,却还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能成咋办,叫小牛冻外边啊!” 挨了骂,范大也不恼,哄着道:“那、那我早上做好饭再走,不、不叫你饿着。” 这么多人看着,陈景臊得慌:“哎呀知道了!” 范大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看去顾昀川:“我、我帮你垒。” 顾昀川缓声道:“那就这般说定了,等雪化了再开工,正好黄泥、粘土还要准备几日,到时候烦您来家里帮忙,就按照市价算工钱,多多费心思。” 工钱……范大愣了好一会儿,左右邻里做活儿都是主家出泥料,管一顿中饭,他们负责出力气,可顾家竟是肯给工钱的。 既然给工钱,那啥样的劳力找不着,又何必是他这样一个不相熟的庄户。 范大看去赵春梅,又看去顾昀川,心里头说不出的感激,他皱了皱鼻子,哑声道:“多、多谢。” “是我们劳烦了。” * 这几日,因着买了小黄牛,家里起了大变化。 盖牛棚、打车板,缝制放在舆箱里的褥子、软垫,很是忙活。 这垒牛棚得用到不少黄泥、粘土,眼下正值寒冬,又才下过雪,顾家劳力不多,不好上山里采泥料。 实在没法子,只得花上些铜板到泥瓦匠那里买些现成的回来,一听说这些,范大硬是驾着牛车,进山里挖了好几筐子。 那会子,还不到约定好要垒牛棚的时日,赵春梅正在屋里做绣活儿,听见叫门声,她忙出去瞧,就见范家汉子站在大门口,车板子上一筐筐的全是泥料:“婶、婶子,我先运、运过来,过几日好、好用。” 范大怕棉衣脏了不好洗,脱到一边,里头只穿了件厚布短褐,好在他身子骨硬朗,干力气活儿又浑身是汗,倒不觉得多冷。 不多会儿,院子里就堆满了黄泥,赵春梅满眼惊讶:“这些都是你拉回来的啊?” 汉子笑得憨厚:“山、山里头挖的,也好省些铜、铜钱。” 范大做活儿踏实稳妥、不偷懒,牛棚交给他,家里人都放心。 他白里来,夜里走,常常晌午饭扒拉上两口就又到后院儿继续赶工,可垒牛棚急不得,得挖地基和排水沟、竖木柱搭框架,还得夯土墙、编茅草屋顶。 一个人忙不过来,顾家人便都放下了手上的活计跟着一块儿干。 顾知禧垒过鸡窝,夯土墙学得很快,才半日就已经有模有样;沈柳有身子做不得力气活儿,又怕风寒着了,就在屋里编茅草屋顶;赵春梅负责灶火饭食,给大家伙都喂得饱饱的。就是顾昀川和郑松石下工回到家,也会干上一会儿, 本来小半个月的活计,几个人力气往一处使,竟是赶在车厢板子交付之前,牛棚就垒得差不离了。 那日傍晚,范大瞧着垒好的棚舍可是高兴:“现、现下天冷,山风大,吹、吹个三五日就能干透,到、到时候就能使了。” 远山晚霞漫天,和着呼啸的北风,是山里肃杀却温柔的冬景。 顾昀川将范大叫到一边,同他说话儿:“本想着牛棚好不容易盖好,留你吃顿饭,可你家中夫郎等着,我又不好强人所难。” 在顾家干了这般久,俩人慢慢熟络起来,范大知道像他这种苦劳力,平日里是很难同这些读书人有交情的,他本以为顾昀川这人孤高、难相与,却不想竟是个穿着长衫,就同他一道夯土、抹灰的人。 范大搓了搓被风裹的满是裂口的大手,好半天都说不出啥。 顾昀川笑笑,将钱袋子放到汉子手里:“这些日子辛苦你,若来日家里安顿好,你闲下来,我请你吃酒。” 银子的事儿是家里一块儿定下的,范大自山里背了几筐子的土料泥料,他虽从没提过银钱,可这来回一趟少得一天,又凿山挖土,尤其冬日河枯,粘土最是难弄。 沈柳向来心肠软,本还想多给些鸡蛋,可他想着不如给银子,范家真缺东少西了,自己采买就是。 范大捧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心里头踏实,他也没拉开来瞧,直接揣进了怀里:“好,等、等实哥儿大一些,您家若、若不嫌弃,我带、带夫郎上门道谢。” “说什么道谢,只管过来串门。” 范大笑起来:“好,串、串门。” 临走前,范大又看了眼小牛,这小家伙倒是心宽,到了新地方能吃能睡,他伸手摸了摸它的圆脑瓜,收拾好工具,背上筐子出了门。 顾家人都出来送他,范大有些不好意思,忙摆了摆手:“外、外头冷,都回吧。” 他拍了拍黄牛肥硕的屁股,黄牛低低哞了一声,抬蹄前行。 待到顾家的房舍越来越远,范大才将怀里的钱袋子掏了出来,灰蓝的布面,连点儿花纹都没有,他拉开抽绳,定睛一看,里头竟是塞了一小块儿碎银子。 他干了八日的活计,按照市价,满打满算不过一百来文,可这里面加上那块碎银子,少得四五百个铜板了。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家里穷得紧,小牛算是贱卖,可顾家却又将这部分差额给补齐了,他眼眶子通红,再忍不住,伸手抹了把眼睛。 * 寒冬时日长,日子虽难熬,可却有盼头。 驾上牛车这一日,全家人都可是欢喜。 舆箱是请镇子相熟的木匠师傅打的,榫卯架起的车骨架,密实不透风,很是结实。 又是用的上好的榉木料子,防风耐潮,仔细些用,小十来年都不成问题。 这几日家里人都忙着搭牛棚,倒是没啥时辰缝软垫,赵春梅就将之前的褥子拿出来凑活着用,铺了好几层,倒也厚实软和。 吉婶又送了条盖被,虽都是拆的家里用旧了的褥子、被子改的,可是棉花重新弹过,盖在腿上扛风又保暖。 从家到书塾这一路时辰虽不很久,却得过土道、石子路,很是颠簸,沈柳有了身子,还是小月份,不好冒着寒风送人,今儿个驾车的活计就落在了顾知禧身上,小姑娘自小跟着赵春梅春耕秋收,驾牛车可谓得心应手。 院子里,小哥儿丧着个脸,不多高兴。 自家夫郎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性子,顾昀川瞧着他委屈巴巴的模样,满眼的心疼。 第52章 糯米腊肉饭 顾昀川知道沈柳想来送他, 将人搂紧了:“相公又跑不了,送与不送还不都是你的。” 沈柳听得脸红,头埋在他胸口:“可这是头回驾牛车, 我想去。” 大手摸了摸小哥儿平坦的腹部:“等生了, 日日叫你送, 又不急这一时半会。” 因着怀了孩子,沈柳脾气变了许多,以往鲜少闹气, 眼下却总也忍不住,有点不如意就皱巴起脸, 可顾昀川从没恼过, 只搂着他温声哄。 小哥儿气了不多会儿, 就觉得自己过分,男人一面要教书,一面还得照顾他的情绪, 他咋能这么不懂事。 沈柳哽咽起来:“我、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总忍不住发脾气。” “哎呦怎么还哭了,那相公哪还有心思教书, 只管惦记着你了。” 顾昀川笑着亲他,从发顶到额头再到脸颊,最后是他发红的眼睛:“又不怪你,有了身子是爱哭, 可我不在家时也想你开开心心的。” 沈柳忙抹了把眼睛,瓮声瓮气道:“我听话儿, 再不哭了。” 小哥儿本来就乖, 饶是发脾气也是小猫挠似的不多疼,有时候不小心挠狠了, 满心后悔地认错,让人心里软乎乎的。 “我柳儿真乖。”趁人不注意,顾昀川忙在沈柳嘴上偷亲了一口。 小哥儿一愣,耳根连着颈子红起一片,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边上的人,全都见怪不怪地捂着嘴乐。 赵春梅道:“时辰差不多了,再不走该不赶趟了!” 沈柳这才依依不舍地扶人上了车厢,顾昀川将杖子放好,伸手揉了把小哥儿的脸蛋,软声道:“走了啊。” 沈柳点了点头:“早些回。” “知道。” 今儿个顾知禧驾车,赵春梅怕她冷着,给她怀里揣好铜壶,又叫穿了两件袄子,戴好棉风帽和兔毛项帕,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放心。 顾知禧挥了挥手同人作别,轻甩了下小鞭,小牛哞了一声抬起蹄子,车轮滚动,缓缓前行。 清晨的日光稀薄,山风袭来,还是有些冷,车尾的铜铃轻轻的响,顾知禧实在忍不住了:“阿哥,我知道哥夫好看,可你也太腻歪了。” 舆厢里,郑虎不住地点头,顾昀川伸手撸了把他的圆脑瓜,隔着车板子对顾知禧说:“你早些嫁人,也省得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 “这就嫌我了!我哥夫可舍不得我呢!”小丫头怪声怪调地哼哼,“我才不成亲,我还得养宝宝呢! “我看你是想和宝宝玩儿吧。” 几人说说笑笑,这一路倒也欢快。 只是苦了郑虎,昨儿个让背的诗文还不多熟练,才看上两眼,就又忍不得和顾知禧笑闹了起来。 到书塾时,时辰还早,日头才升到山巅,金芒灿灿。 因着昨儿个同季舟野知会过,停下牛车,就见他正站在门口等。 见了人,顾知禧跳下车板,项帕有些累赘,她往下拉了拉,仰头同阶上的年轻人说话:“可是季公子,我是顾昀川的妹妹,昨儿个他该是同您说过的,这牛车平顺都放在哪儿啊?” 小姑娘娇憨可爱,眼睛又大又亮,一霎间与多年前重叠在一起。 季舟野整个人都定住了,手心掐得紧紧的,心口子怦怦直响,这个妹妹……他见过。 * 下过几场大雪后,进了四九天。 老话说三九四九冻死狗,这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日,再过小半月就是年节,彼时开了春,日子就好过了。 沈柳的肚子已经四月余,慢慢显怀,过了早先的恶心泛酸,胃口都好了不少,平日里能吃能睡。 顾昀川乐得见他多吃,每每散学回来,都会带些吃食,干炸小麻花、芝麻糖饼、绿豆糕……一家人坐在一块,边吃边唠唠贴心话儿,心情都畅快许多。 今儿个天阴冷得厉害,北风呼啸山野,地上都结着厚冰,脚踩上去嘎吱作响,正到了吃腊肉糯米饭的时候。 将糯米、腊肉和菜蔬放在一块儿蒸煮,既滋补又健脾胃,临出锅前浇上些陈黄酒,很是暖身。 胃口好了后,沈柳闻见油腥也不多想吐了,阿娘和宝妹怕他猫在屋里憋得慌,就叫着一块儿烧饭。 重活不让碰、累活不叫干,真到他手上的活计少之又少。沈柳便搬搬柴、烧烧火,干些力所能及的碎活儿。 糯米是今儿个一早就用冷水泡上的,眼下米粒发白,指尖一掐,轻易就断开了,沈柳走到水缸边,打算舀瓢清水洗干净。 近来他被照顾得仔细,就连晨起喝水,阿娘都会往他的小碗里放些红枣枸杞,连日里补着,他好像长胖了些。 肚子大起来了,不好弯腰,沈柳略略侧过身子,正要伸手,就被顾知禧拦下了:“哥夫你坐着,再抻着腰。” 沈柳也些不好意思:“这啥活儿也帮不上,怪没用的。” “你这说的啥话呀。”顾知禧将水舀好,顺道就把米洗上了,“怀孩子那么累,你日日躺着都成。” 沈柳挠了挠脸,脸都红了起来。 以前在他们村子,不论是妇人还是哥儿,怀孩子都不讲究,别说三五月正常做活,就是快到生了,有些还在菜地里耕种,农忙那几月,净有赶不及时,把孩子生在地里的。 可他除了吃得胖乎,倒是啥活儿也帮不上。 赵春梅笑着道:“身子骨结实了,生娃娃就有力气,又不是叫你干力气活儿的,快坐下歇歇。” 沈柳听话儿地坐到小板凳上,屋里还没开灶火,他却一点儿也不冷,不由得摸了下厚实的棉袄。 先前阿娘给他缝袄子时,怕他长高长胖不够穿,多留出了一小截布边,压平实了缝到了里头,前几日他拆了开来,棉花拍了拍很是蓬松,可那条印子却深。 指尖轻摸了摸,沈柳瞧着阿娘和宝妹忙碌的身影,心口子可是暖和。 日头缓缓西沉,过了申时中,顾知禧得去接人了。 路程不长,早一趟晚一趟,时间也充裕,有时候她想在周遭逛逛,就先将牛车放到书塾后院儿停着,有时候直接驾车回来。 顾知禧把洗好的腊肉放到案板上,擦了把手:“还有啥要做吗?” 瓷碗里的冬菇正醒好,干瘪的菌盖缓缓舒展成伞状,赵春梅用手抓干水份,拿到案板上和洗净的腊肉一并切成小碎块儿,她笑着道:“你去吧,剩下的娘来。” 小姑娘点了点头:“那我可走了,到家就等着吃饭了。” “好,到家咱就吃饭。” 灶房门被轻轻关起来,眼见着准备的差不离,沈柳将灶火烧上,嗡地一声响,火苗跳动,他忙将干枝子塞进灶膛里,见火势大些,又添上两把柴。 赵春梅让他搬上小凳子坐远些,省得一会儿油星子崩了衣裳。铁勺挖了块膏白的猪油,贴着锅壁敲进锅底,呲啦声里,猪油慢慢化开。 赵春梅下入姜丝爆炒出香味,放入沥干水份的糯米,翻炒至表面油润,再添入切好的腊肉段、香菇碎…… 这时候,糯米腊肉饭就已经很香很香了,沈柳在边上瞧着,不住地咽口水。 赵春梅瞅着他乐呵:“香迷糊了?还得有一会儿呢。” 用葫芦瓢舀上清水,将将没过炒透的糯米,再沿锅边铺上一溜红枣干,用锅盖盖严实了,转成文火慢烧。 为免糊底,得时不时地转一转锅,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糯米饭就煮好了,顾知禧和顾昀川也回来了。 盛出来前淋上小半匙的陈黄酒,米粒便油润弹牙,腊味沉入饭里,很是驱寒气。 又转了两下铁锅,听着噼啪的烧柴声,赵春梅将锅子放平整,轻擦了把手。 见沈柳在边上乖乖坐着,她也拉了张小凳子坐了过去。 窸窸窣窣声响,赵春梅自怀里掏出个小物件,轻放到了小哥儿的手心里。 沈柳定睛:“阿娘,这是啥呀?” 赵春梅眉眼弯起:“护身符,前儿个去求的,还开了光呢,你有身子了,娘想着这个能护你周全。” 红布袋子上用金丝绣着祥云福禄,轻轻拉开抽绳,里头是刻了经文的桃木小牌,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沈柳瞧了好一会儿,指尖摸着桃木牌,心口子热乎乎的,他忍不住挽起赵春梅的胳膊,轻轻蹭了蹭:“阿娘你真好。” 他虽有些小迷信,但也知道有些事是求神拜佛也无用的,可这世上有人这般珍视他、惦记他,他说不出的窝心。 赵春梅忙想躲:“娘身上都是油烟,再脏了你衣裳。” 沈柳摇摇头,挽得更紧了些:“阿娘身上的味道……我喜欢。” 第53章 黄酒暖身 不多时, 门外便传来了动静,瞧这样子该是回来了,牛车停下后, 通常会先送郑虎回家, 再开大门进后院儿。 沈柳不自觉地站起身, 赵春梅知道他要迎人,俩人都成亲这般久了,顾昀川出门在外, 他都惦记。 赵春梅跟着起来,伸手将小哥儿的袄子拉拉紧:“想去就去, 走慢些。” 沈柳笑着应声, 推门出去。 冬时天黑得快, 日头下了山,远天夜色如黛。 他快走了几步,将门闩拉开, 一抬头,就见顾昀川正站在外面。 因着坐了牛车,不消再风帽、项帕裹得严实, 男人只穿了件靛蓝棉袍子,他虽跛脚,可人却挺拔,不说话时眉目清冷有些严肃, 可一瞧见沈柳,整个人都春风化雨般柔和下来。 沈柳没读过书, 形容不出那感觉, 只每每瞧见,都心口怦动。 “这么冷还出来。”坐了一路牛车, 身上很是暖和,顾昀川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和阿娘做好饭了?” “在锅里闷着,就等你俩回来吃了。” 俩人越说越有话儿,门边的顾知禧等得急了:“阿哥、哥夫快让让,我把牛车先驾进来。” 顾昀川拉着沈柳往边上站了站,让小牛先进院子。 灶房门半开着,糯米饭的香味顺着长风飘了过来,沈柳将大门关严实、插上门闩,笑着道:“今儿个做糯米饭,打了半坛子黄酒,待会儿你喝些吗?” 天冷风也冷,小哥儿脸上红通通的,偏着头不敢瞧他,顾昀川多聪明的人,一眼就瞧出来他在想什么。 自打沈柳有了身子,俩人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实在忍不住……可到底不尽兴。 眼下已经四个多月,该是能同房的,顾昀川抿了抿唇,忍不住凑近些:“不怕腰疼了?” “那、那你轻点。”沈柳眼睫抖得厉害,俩人没成婚前,他就惦记顾昀川长得好看,眼下日日睡在一起,抱着、亲着……他早忍不住了。 顾昀川轻笑起来,同他耳语。 拂来的气息毛茸茸地挠人耳朵,男人的声音再好听,也架不住说出的话羞人。 沈柳眼尾飘红,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轻轻点了点头。 顾昀川微怔,他夫郎向来脸皮薄,好些时候都不情愿。 方才他也不过是随心一说,沈柳竟然答允了,他喉咙有些发紧,指尖用力摩挲了下骨节,心猿意马的连饭都不想吃了。 …… 堂屋里,豆大的烛火轻轻摇晃。 怕糯米饭盛出来凉得快,赵春梅干脆连着铁锅一道搬去了屋子。 今儿个天冷,饶是不下雪,那寒气也从地底下往上反,冰得人脚底疼。 屋里早早烧上了火盆,虽然烟味大,却暖和了许多。 打开锅盖子,浓郁的饭香扑面而来,腊肉虽然泡过小半天的水,可足量的盐巴已经进到了肉里,搭配上冬菇、红枣,随着热锅热油的蒸煮,一股子诱人的咸香。 临出锅前放上一把烫熟的白菜芯,再淋上酱汁、黄酒,那滋味香掉眉毛。 赵春梅用勺子轻轻翻拌,最下头的糯米饭焦成了金黄的锅巴,猪油浸在里头,又脆又香很有嚼劲。 顾知禧早都饿了,眼下瞧见饭,忍不住抿了抿嘴。 赵春梅先给她盛满:“宝妹近来辛苦,宝妹先吃。” 顾知禧捧着碗,嘴上说着“不辛苦、不辛苦”,可那眼神全然在饭上呢。 沈柳瞧着她笑,把拌好的雪里红往她面前挪了挪:“配着吃,省着腻心。” 小姑娘嘴里塞得满满的,没法子说话,就点头嗯嗯啊啊的应声,她向来不挑食,瞧她吃饭让人可是有食欲。 因着做糯米饭,打了半坛子的陈黄酒,方才只用了小半勺,还余下不少。 赵春梅看向顾昀川:“喝些黄酒暖暖身子。” 顾昀川不动声色地瞧去沈柳,小哥儿闷头吃饭,都晓得边上的男人在看他,那灼灼的目光烫得人脸疼。 饭桌下头,他伸手捶了他一下,啪的一声响,动静虽不多大,可顾昀川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春梅看向俩人:“你少欺负我乖儿,人怀着孩子呢。” “是是。”顾昀川笑着应声,将酒碗递了过去。 倒酒声雨水似的淅淅沥沥,沈柳却听得耳朵都红了起来。 赵春梅同顾昀川道:“喝些暖暖身子就是,别贪多,要么夜里难受再闹着夫郎。” 顾昀川拿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黄酒温过,入喉绵长,又辣又醇,不多会儿身上就暖和了起来。 他看了看沈柳,又看去赵春梅:“阿娘放心,夜里……我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吃过饭,天色都黑透了。家里人先后洗漱好,早早回了卧房。 屋子里烛火一盏,映得墙面斑斑驳驳。 从前两人云雨,多是黑灯后的心照不宣,耳鬓厮磨、水到渠成。 可今日是早早提过的,因此越到夜深,越有些情难自抑。 沈柳将发间的银钗抽下,用手松了松头发,缓缓,又黑又密的长发披散到肩膀上,将他泛红的小脸儿遮住些许。 顾昀川仰靠在床栏上,因着喝过酒,整个人都散着热气,他虽只着里衣,可还是觉得热,伸手拉了拉衣襟,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柳。 那一双眼又黑又深,像是望不见头的长夜。 沈柳才对视上就和被野火烧到一样偏开了头,他咬了咬唇:“相公……” 顾昀川勾起笑,喉咙滑滚:“这还远远不够啊。” 沈柳急得满脸通红,绞紧了指头,他在这事儿上向来被动,如今要他诱/人,他根本做不来。 小哥儿深吸了口气,豁出去了似的撩开衣摆,拉住男人的大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顾昀川的目光随着指尖下移,到小山包似的微微隆起的腹部,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摩挲,这里头……是有着两人血脉的孩子。 也不知道触动了哪条经脉,顾昀川感觉口干舌燥,胸口的热气不住地升腾,他忙偏过头吹熄了烛火。 甫一进到黑暗里,沈柳怔了怔,小声道:“这、这便行了吗?” 顾昀川往下压了压难耐的燥火,哑声道:“夫郎若还嫌不够,明儿个再来。” “够、够了。”沈柳掩住脸,“你轻一些。” 男人没说话,回应他的只有漫漫长夜。 * 岁寒时节,日子缓缓又叠叠。不经意间,便到了岁末。 几日前,书塾放了年假,结算了腊月的工钱后,真就按约发了半扇猪肉。 拎回家那天,顾知禧早早就在院里喊起来了。 赵春梅出来一瞧,眼睛都笑弯了,直说:“这下好、这下好,过年不愁吃肉了。” 她细细盘算着年菜,左右天冷了肉不怕坏,一家人都不亏嘴。 第54章 全然不在意 顾昀川赋闲在家, 从周儒芳那里接了些写字的活计。 适逢年节,许多人家要写贺辞,他挑了些濡润高的, 多少补贴家用。 近来天都不太好, 日头很是稀薄, 书房里更是冷清。 顾昀川向来火气足,往日寒冬最多灌个铜壶暖暖手,眼下沈柳在, 怕他受寒,就将火盆烧了起来。 书卷喜温, 怕烫卷了边, 他将架子上的厚本子都收到了一块儿, 拿个木头箱子装好,放到了角落里。 已经小五个月,沈柳的肚子愈发大了, 尤其这几日,孩子长得很快。 前儿个夜里,竟还起了胎动, 像是睡足了日头,顶新奇地动动手动动脚,很是闹人。 怕木头椅子坐着累腰,阿娘和宝妹给铺了厚实的褥子, 又放了个软和的棉花枕,不论沈柳坐躺着, 都不难受。 男人在一旁写字, 他就拿了针线小筐子缝缝绣绣,日子过得虽然平淡, 可却和冬日盼春朝似的有盼头。 写了不多会儿,外头就起了敲门声。 “来了。” 沈柳应了一声,正想起身开门,顾昀川搁下笔缓声道:“你别动了,我来开吧。” 大手扶着桌面站起身,缓慢绕过桌边,没急着开门,先将沈柳身上的小毯子掖了掖,外头风大,怕人冻着,他照顾得很是细致。 沈柳笑着道:“我穿得厚呢,不冷,待会儿人该等急了。” 肚子越来越大,系带的袄子、棉裤就勒得慌了,新做一身棉袍子又穿不了多久,干脆就穿了顾昀川的旧袍子。 旧衣裳再是晒日头、敲棉花,也不如新袄子暖和。 赵春梅怕沈柳冻着,拆了两床褥子合到了一块儿,给新缝了一条毯子,平顺里盖身子盖腿都暖和。 顾昀川咋瞅沈柳咋喜欢,他性子沉稳,许多话不愿意讲。 可眉目里的温情又如何都藏不住,伸手将小哥儿的长发拨到耳朵后,缓步开了门。 屋外天风大作,卷着山里的寒气,将干秃的树枝子吹刮的唰啦作响。 赵春梅和隔壁的吴婶子正站在外头,脚边上是家里的黄狗来福,瞧见了沈柳,来福的耳朵都立了起来,朝着他小声呜汪。 瞧见“小友”沈柳也很欢喜,坐起来朝它招手。 来福滴溜着黑眼珠看向吴婶子,婶子又看去沈柳:“怀着孩子呢,碍事吗?” “已经坐稳了,不碍事。” 闻声,来福爪子刨了刨地,摇着尾巴进了门。 家养的狗子向来聪明,似乎知道沈柳有了身子闹不得,乖巧地趴到了他脚边。 今儿个吴婶子过来,是想请顾昀川帮着写副联子。 马上就到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贴对联、福字,求个平安顺遂。 住得近些的人家就带着红纸,请顾昀川帮着写副字,有时候拎上一小篮子花生,有时候带上几颗白菜芯,全当是谢礼。 屋子里炭火声噼啪、墨香正浓,吴婶子搓了搓手:“眼下方便吗?要么我等会儿再来。” 顾昀川请人进门:“方便的,外头冷,进屋里说吧。” 写副联子用不了多少时间,况且纸墨都是现成的,他坐回桌案前:“婶子,想写什么样式的?” “我也说不好。”吴婶子笑笑,“左右是吉利话。” 顾昀川点点头:“那我就照寻常的迎春、送福写了。” “哎好好。” 不多会儿,红纸上笔走龙蛇。 墨迹未干,得晾上一会儿,趁着工夫,顾昀川又帮着写了几张福字。 屋子里暖和,来福都有些困了,脑瓜枕着毛爪子,呲牙咧嘴地打呵欠。 吴婶子瞧着沈柳隆起的肚子,感叹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川子才成亲,一转眼娃娃都有了。” 赵春梅笑起来:“是川儿有福气,别家夫郎少得三五年才能抱上孩子,你说说,才小半年就有了。” 吴婶子跟着点头:“你也有福气,这么快就做阿嬷了,到时候娃娃生下来,你可有得忙呢。” “忙点好,忙点日子有盼头。” 吴婶子瞧了瞧人,又凑到赵春梅身边小声道:“你家找房婆子瞧过没,她看肚子可准呢。” 赵春梅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有啥好看的,不管是小子、闺女还是哥儿,都是顾家的后,我都喜欢。” 片刻后,墨迹便干透了,顾昀川道:“婶子您瞧瞧,这样可行?” “哟,写得真好,比闹街卖的都漂亮。”吴婶子接过对联纸,“可谢谢川子,帮了婶子好大的忙。” 又寒暄了几句,吴婶子得回了,临出门前,扭头叫了声“来福”,屋子里舒坦,大黄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蹭了沈柳两下,跟着出了门。 门轻轻合上,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烧炭声噼啪作响。 外头风大,门得插上才不容易被吹开,顾昀川关严实了,才返身回来。 临到桌边时,沈柳伸出手将他的手握住了。 男人停下步子,转头看去小哥儿,温声说:“怎么了?” 沈柳扶着肚子坐坐正:“没啥,就想摸摸你。” 顾昀川眉目温柔地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却听小哥儿轻声道:“昀川,万一怀的是个小哥儿……咋办啊?” 顾昀川微怔:“小哥儿有啥不好吗?” “你一脉单传,顾家……” 顾昀川轻轻笑起来:“又如何呢?” 他看向沈柳,不由地想着他年少的时候,该也是乖巧又可爱。 可是小子还是哥儿……两人在这件事儿上似乎从来没有深刻的聊过,他以为心照不宣,其实小哥儿一直有顾虑。 他干脆将椅子拉了过来,坐到了沈柳的对面,握紧了他的手。 “有些话我不想说,是觉得难为情。”顾昀川仓皇地笑了笑,“可若是夫郎不安心,我说与你听,该也是没什么的。” 他才摔伤那些日,确是如何也想不通,也确是几不欲生。 阿娘和宝妹日日都哭,恨不能代他受苦,哭的他心烦,也哭的他悬崖勒马。 “我一个汉子,一死了之是痛快,可阿娘和宝妹定是活不好的。” 顾昀川笑笑:“你也知道,我身有婚约,可这副残躯又如何与人坦诚相待。” “我意图退婚,阿娘都随我。” “她那时候是向神佛起过誓的,只要我肯好好活着,成婚与否、有无所出……她全然不在意。” 见小哥儿一脸傻乎乎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摸了摸他日渐丰腴的脸蛋儿:“你不是说阿娘给你求了护身符吗,你打开看看。” 沈柳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伸手进怀里,将个红布金丝绣线的小袋子掏了出来。 顾昀川接过来,轻轻拉开抽绳,竟见这里头还放着个圆乎乎的东西。 轻轻倒在掌心,是之前他给沈柳的那枚放在饺子馅里的铜钱,小哥儿很是爱惜,用红绳缠好了,和护身符放在一块儿。 顾昀川笑起来:“这么宝贝啊?” “相公给我的。” 小哥儿实在太乖了,顾昀川喉结滑滚,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颊,又拿起那枚桃木小牌,指着上面的经文给他看:“庙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偏偏阿娘最是相信。” 他腿伤那会儿,赵春梅成日里叩拜,磕的额头一片乌青,求着哪位菩萨显灵,好让他好起来。 “好些人家求着生小子,就在这地方画个符,你瞧瞧阿娘可给你画了?” 沈柳细细盯着那小木牌,摇了摇头。 “阿娘说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顾昀川笑着看向沈柳,“不过你个小迷信,护身符还真日日揣在怀里。” 指尖轻轻摩挲着小木牌,沈柳抿了抿唇:“我以前是不多信,可听你说了,倒觉得阿娘拜的菩萨可灵呢。” “如何灵了?” 沈柳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你真的好起来了啊。” 求着哪位菩萨显灵,好让他好起来…… 你真的好起来了…… 顾昀川怔忡,耳中嗡的一声响。 第55章 夜里怕黑 犹记得几年前寺庙供香, 顾昀川与位高僧有过一面之缘,老和尚说他天资聪慧,却佛性甚钝, 那会子他虽面色无异, 可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 如今想来, 他确是榆木脑袋。 原来阿娘日日所求的,并非他五体健全、金榜题名,不过一个好好活着。 后来她去庙里上香少了, 也并非看开了,而是得偿所愿了。 顾昀川垂眸笑起来, 不自觉的红了眼睛。 沈柳瞧着他, 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昀川, 你怎么了?” 顾昀川看过去,大手摩挲着小哥儿的颈子,浅笑道:“没什么……夫郎说的对, 这菩萨确实灵。” 沈柳眉眼弯弯笑得娇憨:“我就说吧,可灵呢。” * 冬日之终,春日之始, 转眼到了除夕。 都说年节得团圆着过,可顾家亲戚少,许多都不联系了。赵春梅虽与几个兄弟还有往来,但山高路远, 来回一趟不容易,也没法子团聚。 一块儿过年的人虽少, 可一家子相亲相爱, 才是最大的团圆。 这一日,镇子上可是忙活, 家家户户都在迎新春,贴对联、福字,祭灶王、做年菜…… 顾家也不例外,日头才跃出山巅,赵春梅就和顾知禧出了门,去山里头拜坟。这几日家里人一块儿折元宝,俩人拎了满满两筐子。 按道理说,祭拜先祖最该家里汉子出面,可顾昀川恰是祭祖返途时摔伤的,赵春梅心有余悸,不叫他再上山,再者沈柳有了身子,怕山里东西不干净冲撞了,也没叫跟着。 俩人就留在了家里,一块儿到灶房熬浆糊,贴福字。 烧柴声噼啪作响,顾昀川换了个小锅子,将面粉水坐上了灶。 沈柳搬了把小凳子坐在灶膛边,自打有了身子,他就可喜欢闻灶火烧焦的味道。 顾昀川拿着筷子拌了拌,不多会儿面粉水就熬成了浆糊,一股子麦子的清香。 他低头看了眼小哥儿,就见他闭着眼睛捧着脸,跳动的火苗映得他白净的小脸儿暖黄暖黄的,他轻声道:“坐远些,再烫着。” “坐远就闻不见柴火味了。”沈柳眉眼弯弯,伸手指了指肚子,“他喜欢闻。” 顾昀川本就拿他没法子,近来又多了个娃儿,他笑着叹气。 眼见着面粉水熬成了浆糊,用筷子使劲儿搅了搅,拿到灶台上晾凉。 顾昀川走到沈柳身后,小哥儿头都没回,往后靠了靠。 知道男人站不稳当,他没敢用力,可后背贴着,就觉得心安。 大手擦着耳边贴过来,隔着沈柳的小手,顾昀川包住他的脸颊:“夫郎陪我贴春联吗?” “肯定的呀。”沈柳仰头瞧他,“我还是头回贴呢。” 以往家里头穷,饭都吃不饱,更别提买红纸写福字了。 顾昀川有些好奇:“那以往年节你都做些什么?” 沈柳想了想:“日子苦,一年到头吃不到啥,但是过年阿娘会给做青菜瘦肉粥。” 顾昀川想起他才进门的翌日清晨,早早起来给一家人做了青菜粥:“就是你做的那种吗?” “嗯,那会子你说要带我去苏家,我可害怕了,想着该不是要退婚吧。”他鼓了鼓脸,“我好不容易成亲了……家里人都不知晓,我就想着吃回阿娘常做的菜粥,全当是给我送嫁了。” 顾昀川听得心疼,那会子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气得头痛,口不择言。 想来沈柳只会比他更难受。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沈柳笑着道:“我阿娘要是还活着,知道我嫁了个你这样的相公,肯定做梦都要笑醒。” “我这样的……是什么样的相公?” 后背贴着男人的腿,热乎乎的,沈柳歪着头嘿嘿地笑,他不好意思讲,岔开话头:“咱俩去贴对联吧。” 顾昀川笑着应声:“好。” 开了灶房门,疾风惊掠而来,刮得人脸疼。 顾昀川正想去房里拿棉帽,沈柳嫌麻烦:“一会儿就贴好了,不碍事。” “那你站在门里等,避避风。” “好。” 大门外头,许多人家正在贴对联,有些联子还是顾昀川给写的,见着俩人出来,都出声问候几句。 顾昀川笑着道:“阿娘和宝妹去上坟了,晌午就回。” “差不多六月份生。” “已经不怎么吐了,睡得也好。” 边上婶子直点头:“你这相公做得真好,啥都清清楚楚的。” “可不咋的,哪像秋实他爹,都到生了还迷迷糊糊的。” 沈柳站在门里面,风吹不着他,疏散的日光落在顾昀川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映得男人谪仙似的好看。 小哥儿瞧得怔愣,直到顾昀川出声叫他,他才回过神来,忙走到外面,门上贴了对联、福字,还是用洒金红纸写的,很是喜庆。 沈柳捧着浆糊碗不住地点头:“好看,相公可真厉害。” “这就厉害啊。”顾昀川本不是个多爱显摆的人,可听见沈柳夸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边。 俩人又把屋门上的福字、门神贴了,不多会儿,赵春梅和顾知禧也回来了。 隔着老远小姑娘就喊了起来:“阿哥、哥夫把春联贴上了啊,喜气洋洋的。” “是好看,都有年味了。”赵春梅进门,笑着道,“今儿个晌午吃简单些,咱晚上守岁吃年夜饭,娘买了条鱼呢。” 顾知禧笑眯眯地抬了抬手,肥鱼用草绳穿着,活分地甩了甩尾巴:“年年有余。” 风吹云走,时辰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傍晚,日头偏西,远天起了霞色。 灶房里很是热闹,一家四口一块儿忙活,赵春梅收拾草鱼、顾知禧洗菜切菜、顾昀川烧水热锅、沈柳拿碗筷打下手。 唠唠嗑、做做活,其乐融融的。 因着沈柳怀了孩子,赵春梅担心他瞧见杀鱼害怕,拿到后院杀好了才端进灶房。 今儿个做清蒸草鱼,葱姜蒜切的细碎出汁,塞进鱼肚子里腌制去腥,赵春梅浇了些黄酒,用手抓匀,看向沈柳道:“乖儿,今儿个除夕呢,你老家有啥说法不?” 沈柳自筐子里拿出几个鸡蛋,不多明白阿娘的意思。 “都是自家人娘就直说了。”赵春梅温声道,“折的元宝还留了一筐子,你回不去家……夜里叫川儿陪你拜一拜啊。” 闻声,沈柳怔忡,眼底骤起了一片红。 沈家四口,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今儿个除夕他回不去家,本打算趁着夜黑,点上三柱香遥祭叩拜,也算尽过孝心,却不想阿娘比他想得更周全。 沈柳抿了抿唇,喉咙口子发堵。 顾知禧瞧出来他想哭,忙笑着逗他:“哥夫是怕夜里头黑吗?要是不放心阿哥陪着,我陪你吧。” 沈柳笑出声来,可眼底却起了泪花。 第56章 岁岁有今朝 年夜饭很是丰盛, 家里杀了只鸡,连带着买回来的草鱼和顾昀川书塾给的半扇猪肉,可谓荤香满桌, 年味十足。 烧柴声噼啪作响, 两个灶眼全开了火, 一边蒸着肥鱼,另一边赵春梅打算将红烧肉炖上。 猪肉是挑的肥瘦相间的猪五花,赵春梅用刀背刮干净猪皮上的毛茬, 在案板上切成均匀的四方块儿。 冷水下锅焯出血沫,用木勺撇干净后, 再将煮得发白的猪肉块儿捞进瓷碗里沥着。 做红烧肉得先调汁, 汁水调得好, 炖出来的肉就又鲜又香。 柴烧得正旺,锅底已经红透了,赵春梅拿勺子挖了一片薄薄的猪油, 贴着锅壁啪地一声敲进锅里。 先放老冰糖炒化,再把花椒大料倒进锅里炸出香,花椒大料价钱贵, 寻常时候都舍不得买,今儿个过年,才叫顾知禧上铺子里称了二钱。 灶间烟火缭绕,猪油裹着花椒迸出香味, 赵春梅赶紧加了一碗热水,待到表面沸起了泡, 用木勺子轻和了和, 红烧汁就熬好了,倒进小碗里备上, 该烧肉了。 锅子也不消洗,直接烫一小块儿猪油,放葱姜蒜、辣椒炒出香味,再将焯好的猪肉块儿倒进锅里。 倒入方才调好的红烧汁,再淋上酱油、陈醋、陈黄酒,那股子酱香的鲜甜气,顺着腾起的烟雾飘的满屋都是。 红烧肉得慢火熬汤,大火收汁,因此汤水得放足了,赵春梅加了一瓢子清水没过肉面,想起方才盛红烧汁的碗里还留着些福根,可不能浪费。 用葫芦瓢舀了小瓢清水进碗里,来回晃晃把碗壁上的汤汁都摇晃下来,倒进了肉锅里。 红烧肉且得熬呢,待到汤水都熬干,全都浸透到五花肉段里,浓油赤酱的滋味鲜香,肉块儿又软又烂,肥而不腻。 配上家里腌制的酸辣萝卜丝,再来上一口香喷喷的白米饭,喜欢这滋味的再浇一勺汤汁到饭上,那味道香的简直像踩在云朵里。 顾家人口少,年菜不算多,却都味道鲜绝。 趁着端菜的工夫,堂屋里燃上了炭火,比起烧柴,炭火暖和还不易起烟,但是要价实在太贵,一小盆子的灰炭就快顶上小半袋子的米,今儿个难得奢侈了一回。 堂屋里早早布置妥当,门上贴着红福字,边柜上放着几个瓷盘,上头盛着胖乎乎的圆白糕饼、喷香的炒花生和麦芽糖。 圆桌上年菜摆得满满当当,中间是清蒸草鱼,红烧肉、干炸肉丸子、清炖鸡汤,围着荤菜排开的是七宝羹、开年五辛盘,并一坛子屠苏酒。 屋子里暖烘烘的,饭菜的香味萦绕满堂。 一家子围着桌子坐好,赵春梅笑着道:“今儿个除夕,明儿个就到春了,咱家又过了一年。今年可是翻天覆地,川儿成亲了,又和乖柳儿有了孩子,宝妹也越来越懂事了,咱家还养了鸡、养了牛……” 她搓了搓手:“哎哟娘不咋会说话儿,川儿来。” 顾昀川缓声接道:“愿咱家和睦顺遂,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赵春梅笑着点头:“好,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正说着,顾昀川将两个缎面的钱袋子拿了出来,轻轻放到了赵春梅和顾知禧面前:“这是我和柳儿一块儿准备的过年喜钱,希望来年阿娘身体康健、宝妹越来越漂亮。” “喜钱?”赵春梅伸手将钱袋子拿了起来,里头鼓鼓囊囊的,她看去俩人,“这才买了牛车,你俩还有啥钱啊?” 沈柳道:“我俩有呢,再说平日里都是吃家里,也用不着啥钱。” 买牛车确是花了不少,可顾昀川教书有工钱,年前又赚了些濡润,俩人没什么花销,都攒下来了。 他抿唇笑了笑,轻声道:“钱不多,图个吉利,多谢阿娘和宝妹这么照顾我俩,也希望咱家越来越好。” 顾知禧今儿个穿得漂亮,头绳都是新买的,她捧着钱袋子,满脸欢喜:“那我可收了,也祝阿哥、哥夫越来越恩爱,宝宝健康平安!” 大手自背后攀上来,顾昀川将人搂紧了。 沈柳摸了摸肚子,眉眼弯弯:“多谢宝妹。” “那娘也收了。谢谢川儿、乖柳。”赵春梅笑起来,“快吃饭、快吃饭,待会儿该凉了。” “我早饿了呢。”顾知禧忙伸筷子夹了块儿红烧肉,酱汁浓郁,满口肉香,“好好吃呀。” …… 油润的热气漫过碗碟,屠苏酒的香味萦绕在唇齿间。 一家人说说笑笑,时辰过得很快,转眼间天就黑透了,外头却热闹,隔着院墙都能听见孩子们的笑闹声,不多会儿,院子里起了嘈响。 适逢过大年,不到夜里家家户户都不闭门,郑虎领着一群小孩子站在院里喊人:“知禧姐、小柳哥,出去放鞭炮啊!” 正是酒足饭饱,出去热闹热闹也好消消食,赵春梅道:“你们去玩吧,娘正好把饺子包了。” 顾知禧拿布巾子擦了擦油乎乎的小嘴:“还包饺子呀,我都已经好饱了。” “回回都说饱,回回就你吃得多。”赵春梅给她抹平衣摆,“今儿个少包点,一人吃三两个,守个岁。” 外头又喊了一声,小姑娘忙着应下,都来不及戴上风帽,就开门跑了出去。 “帽子!”赵春梅在后头叫她,眼看着跑没了影,“这孩子!” 顾昀川一面帮沈柳穿戴齐整,一面道:“阿娘给我吧,我拿给她。” 推门出去,夜风正冷,远天明月高悬,有些人家挂了灯笼,在黑暗里亮出萤火般的微光。 大门外头,孩子们成群结队,有的举着火把,有的举着长竹竿,郑虎见顾昀川和沈柳出来,忙高声喊道:“川哥、小柳哥,来放鞭炮啦!” 顾昀川握紧了沈柳的手,朗声应:“来了!” 杖子敲在地上闷闷的响,小哥儿肚子大了后身上总是酸累,顾昀川有意托着他的腰背走,也好让他松快一点,就是在路边上站定了,那大手也没有放下。 身边的男人虽然跛足,可从来紧紧护着他,沈柳心里头皱皱巴巴的疼,他想自己没什么长处,可命却好,阴差阳错地嫁给了他。 想着想着不由地笑起来,咯咯咯地歪倒在男人怀里,一脸的小得意。 映着火把的亮光,顾昀川看着他,也勾起了唇:“笑什么呢?” “才不同你讲。”沈柳脸皮薄,可笑过一阵之后还是忍不住蹭了蹭男人的颈子,轻声道,“相公你真好。” 小脸儿喜气洋洋的,顾昀川瞧着便欢喜,他没多说什么,隔着厚实的棉帽,用下颌磨了磨小哥儿的头顶。 火星子舔上引信,鞭炮声噼里啪啦的震天动地,在一片孩子的笑闹声里,顾昀川的大手捂住了沈柳的耳朵。 碎红的纸屑飞扬起来,吴婶子家的黄狗惊得狂吠,沈柳瞧着天幕上的一钩弯月,伸手包住了顾昀川被风冻得冰冷的大手,缓缓摩挲。 忽然,他“哎哟”了一声,顾昀川心口一紧,忙小心地看过去:“可是哪儿不舒服了?” 许是肚子里的小娃娃听见了炮仗声,活分了起来,抬手伸腿的闹人,沈柳笑着道:“没有,是娃娃闹人呢。” 顾昀川松了口气,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隆起的肚子:“乖一些,少闹你阿父。” 这声“阿父”听得沈柳耳朵都红了起来,可心里也暖和,他轻轻靠在顾昀川的肩膀上,笑着说:“昀川,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日日都是好日子。” 顾昀川眉宇温柔,亲了亲小哥儿的脸颊:“我也是。” 第57章 岁月静好 开了春,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还是早春,早晚时候分外冷,见不着阳光的角落里, 冻土一如既往的硬实。 沈柳肚子已经很大了, 怀里像是揣了个大冬瓜, 到了孕后期容易体热,尤其近几日日头足,燥得连袄子都不想穿。 赵春梅知道他难受, 便把顾昀川的旧棉袍拆开,后背那块儿去了些棉花, 才又叫沈柳重新穿上。 这些沈柳全都看在眼里, 嘴上虽然不说, 可心里都记着。 顾家待他的好,早不是简简单单顾昀川的夫郎了,他心里头明白, 阿娘就是把他当成自己孩子在疼。 天气越来越暖和,还有几个月他就生了,这袄子重新拆缝也穿不上几日, 可阿娘就是腾出时间赶工,一针一线里都是用心。 昨儿个夜里下了场雨,春雨蒙蒙,线丝儿似的细密。 肚子里娃儿闹腾, 沈柳睡不踏实,天不亮就悄摸下了床。 他到灶房里给顾昀川烧洗脸水, 就听见叽叽喳喳的细碎声响, 抬头一瞧,屋檐下头竟然有燕子飞了回来。 燕子是报春鸟, 都说落檐筑巢便是吉祥。 他驻足瞧了好一会儿,泥巴小窝里,两只大的三只小的,探着毛茸茸的小脑瓜,很是可爱。 沈柳笑起来,真的到春了。 * 到了春,最要紧的还是春种,这几日顾家的菜地也忙活了起来。 赵春梅收下了冬季的白菜,要赶在雨水节气之前,将叶菜苗种上,过不了几个月,饭桌上就各色菜蔬都齐全了。 顾昀川忙着教书,沈柳身子不方便,地里的活计就都落在了赵春梅和顾知禧身上,好在养了小牛,能省下不少力气。 家里人都忙,就连吉婶也在地里耕种,只有隔壁的黄狗来福空闲,没事儿就过来串串门。 天暖起来后,院子里日头足,比屋里还舒坦,沈柳就拿着针线筐子坐到院里来做绣活儿。 他绣工不咋好,往常绣个帕子还成,真叫他给小娃娃做鞋帽,就不多好看了。 好在阿娘和宝妹手艺好,早早把小衣裳、小鞋、虎头帽做好了,又用皂角水洗得香香的,沈柳便想着给小娃娃做两件肚兜,到夏了正好穿。 日头好,有些晃眼睛,他坐到了屋檐阴凉的地界。 来福倒是喜暖,仰躺在院里晒肚皮,舒服得直打呼噜。 不多会儿,外头就起了喊声:“来福!回家吃饭!” 每回快到晌午时,吴婶子就站在屋门口喊它,来福耳朵灵,一听到要吃饭,不论猫在哪儿都能“呜汪”一声,飞箭似的跑回家。 眼瞧着时辰不早,沈柳将银针别进线团里,把针线筐放到一边。 肚子有些大,他扶着墙站了起来。 这几日赵春梅和顾知禧都在地里耕种,一忙起来总是忘了时辰,有时候已经过未时了,都想不起回家吃顿饭,沈柳就想着把晌午饭做好了送过去。 因着地里活计忙,回来得不及时,赵春梅早晨饭食都做得多。 今儿个更是寅时末就起来了,烙了一锅子的大饼,吃过早饭后还余下七八张。 沈柳瞧着锅里的饼子,阿娘出门前嘱咐过,叫他饿了就先吃,实在懒得动弹,就用热水冲个甜蛋汤垫垫肚子。 他想着饼子隔水蒸热了,正好家里白菜多,简单炒个醋熘白菜,没有荤腥手脚没劲儿,就再做个葱炒鸡蛋,用瓷碗盛好了装进篮子里一并送过去。 食材都是现成的,一整颗白菜吃不完,就用刀自中间切开,剩下一半留着晚上再炒了吃。 地里新下来的菜正水灵,掰掉最外面的菜帮子,里面就很干净了,可是自家人吃,沈柳还是接了盆子清水,仔仔细细地洗过两遍才拿到了案板上。 菜帮子不多好熟得先炒,用刀横着切开,案板上码成青白分明的两堆,待准备的差不离了,沈柳又自筐子里拿了四个鸡蛋。 肚子大了后,蹲下起来都费劲儿,好在知道他喜欢闻柴火味,小凳子一直放在灶台边,小哥儿扶着台面缓缓坐到凳子上,本来不是啥累活,眼下也费了大劲儿,不住地喘气。 他缓了缓,擦开火折子烧上柴火,再侧着身子扶住灶台慢慢站了起来。 沈柳将棉袍袖子挽到手肘,拿起铁铲挖了小块儿猪油,这几日家里忙得紧,没时间熬油,膏白的油脂都快见底了。 猪油在铁锅里化开,他将葱姜蒜、小米辣一块儿下进锅里爆香,白烟四起,香味飘的满屋都是。 菜帮先滑入锅中,铁铲沿着锅边推炒,待到炒得发软,沈柳将菜叶子倒进锅里。 铲子打地锅壁噌响,不多会儿就炒软炒透了,再将酱油、醋沿着锅壁淋上半圈,菜叶渐渐染了酱色,撒上盐、糖,翻炒两下就能出锅了。 葱炒鸡蛋更是简单,想着阿娘和宝妹都爱吃熟透的,沈柳就多炒了一会儿。 眼瞧着金黄的蛋花起了淡淡的焦色,撒上把翠绿的葱段,用铲子盛到了瓷碗里。 阿娘和宝妹干活儿累,就爱吃些咸辣口,沈柳拿小碟装了满满一碟子萝卜咸菜。 正好饼子也热透了,他拿了个干净的篮子,下头铺上厚实的蓝布,将菜碗、筷子、一葫芦清水全都放了进去,塞得满满当当的,才盖上布帘推门出去。 正是晌午,日头悬在天正中,晒得身上暖乎乎的,正是吃饭的时间,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白烟,饭菜的香味飘出了院墙。 沈柳拎着篮子,走了不多会儿,许多相熟的、不相熟的婶子都来同他寒暄:“哎哟出去送饭呀?” 沈柳叫过人,乖巧地点了点头。 婶子打量了会儿他,笑着道:“这怀了娃娃胖一些,长得还怪好看嘞!” “可不咋的,白白净净的好清秀。” 沈柳笑着应声,脸都红了起来。 菜地离着家有段距离,沈柳身子重走得慢,好一会儿才看到阿娘和宝妹。 两人牵着小牛正在犁地,耕犁翻起湿润的泥土,拉出道道深沟。 日头并不多大,她们头上又都戴着斗笠,可还是热得不住地擦汗。 直到沈柳走近了,出声喊起人,俩人才回过头来,顾知禧先看见了他,一脸的欢喜:“哥夫,你咋来了!” 瞧清人,赵春梅忙停下步子,和顾知禧一块儿将耕犁自小牛身上卸了下来。 沈柳跨过田垄,温声说:“这都晌午了也不见你们回家,我就把饭送过来了。” “哥夫还做饭了啊!”顾知禧将斗笠摘下来,戴了一个日升,额头上一圈印子,“你身子这么重,好累吧。” 沈柳接过小姑娘的斗笠,拿在手里给她扇风:“哪有你和阿娘累呀,快些吃饭吧,一会儿该凉了。” 将小牛牵去吃草,三人找了个阴凉的地界吃饭,沈柳本也想随着两人席地而坐,赵春梅却直摇头:“可不成,地气重再凉着你。” 隔着几道田垄,还有别家的庄户,她借了把小凳子回来,放到了沈柳的屁股下头。 掀开布帘子,顾知禧忍不住“哇”了一声:“做了两个菜呢!” 借着葫芦里的水简单冲了冲手,沈柳笑着将筷子递到俩人手里:“都是家常菜,和阿娘做的比不了,还热着呢,快尝尝。” 三人都不是矫情人,坐在堂桌前能吃得下饭,坐在地里也能吃得下饭。 干了这么久的活儿肚子早都饿了,顾知禧咬了口饼子,又夹了筷子白菜,酸溜溜的很是下饭。 赵春梅也吃了口菜,累了小半天,能有口热乎饭吃,别提多舒坦了,她叹息道:“乖儿做得好吃,不比娘差。” 沈柳笑眯眯的:“那是阿娘喜欢我,瞧我咋样都好。” “这话儿说得对。”赵春梅不住地点头,“我乖儿本来就样样都好!” 三人坐在一块儿,吹着小风边唠嗑边吃饭,竟觉得身上都不咋累了。 正吃着,边上的庄户收了农具准备回家。 那庄户看着赵春梅好生羡慕:“你可是有福气,家里儿子争气,这儿子夫郎也好,心疼你饿着,挺着肚子还过来送饭。” 赵春梅笑着点头:“那可不,人算命的都说我是享福命。” …… 话儿虽这么说着,可待那庄户走远了,赵春梅说啥也不肯沈柳再过来送饭了:“你这一路磕了碰了的,娘得心疼死。” 顾知禧一边咬饼子一边点头:“地里的活计没几天了,我和阿娘回去能自己做,你给自己顾好就成了。” 沈柳知道阿娘和宝妹心疼他,心里头熨帖,可他也心疼她们俩:“那郎中也叫我多走动走动,到时候好生呢。” 赵春梅还是不放心:“傍晚接川儿一趟就已经很够了,若平日里还想走动就等娘和宝妹忙完这几天,到时候可劲儿陪你溜达。” 闻言,沈柳眉目间都温柔了起来,开春后天气暖和了,他便时常散步到粮食铺子接顾昀川回家。 男人见他过来,不管多累,都会拄着杖子陪他走上一会儿。 一路上唠唠家长里短,或听顾昀川说说学堂里又哪个孩子不听话了、挨罚了…… 那些琐碎的、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儿都会让他觉得好欢喜、好幸福。 想着顾昀川,小哥儿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顾知禧瞧着沈柳春风荡漾的模样,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笑着问道:“又在想我阿哥呢?” “哎呀没有。”沈柳脸都红了起来,忙垂头咬了两口饼子,可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 春风缓缓吹了过来,掠过山林、田垄,拂过才冒出尖的绿芽…… 不远处小牛正在吃草,日光正好,岁月恬淡。 第58章 阿娘,昀川…… 农家的日子都是围着一日三餐转, 不经意间倏忽草长,已经到了夏至。 恰是一年中的好时节,风暖水暖、草木葱茏, 万物都生机盎然, 包括沈柳肚子里的娃儿。 或许是吃补得当, 小哥儿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可身子一重就容易气喘,到夜了如何也睡不安稳, 顾昀川不放心,告了假带他去瞧郎中。 吃过早饭时辰还早, 太阳才从绿林里冒出头, 并不多晒人, 想着路程不算远,俩人干脆散步过去全当消食。 孩子约摸在六月底生产,长得很是壮实, 只是沈柳的骨架小,胯骨又窄,孩子太大确实不容易生。 老郎中说了好一番话, 顾昀川听得比治腿时还认真,一字一句问得清清楚楚才肯作罢。 俩人出门时,外面艳阳高照,鸟语花香, 偶时有暖风拂面都带着一股芳馨。 杖子敲在路上,顾昀川将沈柳的手攥得紧紧的:“眼下天气好, 吃完饭得多走动走动, 白日里日头晒人便算了,傍晚了我陪你。” “地里黄瓜也下来了, 叫宝妹摘了新鲜的回来吃。” “排骨、炖肉太油腻了得少做些,要么到时候孩子不好生。” …… 沈柳听得忍不住弯起了眉眼,男人向来沉的住气,就是对待自己的腿伤,也从没这般细致过,眼下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叫他心里热乎乎的。 见边上小哥儿一脸喜滋滋,顾昀川停下了步子:“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在意,还笑嘻嘻的。” 沈柳想着他身子骨还算结实,吉婶都说到了他这个月份,有些妇人腿脚肿得厉害,都不好下地,可他除了腰背酸疼,竟是好得很。 见顾昀川这般紧张,小哥儿忙抿住了唇,可笑意却从眼尾跑了出来。他垂眸蹭了蹭男人的手臂,轻声道:“我知道相公担心我、在意我,心里高兴。” 三言两语就把顾昀川说得没了脾气,他偏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生孩子是大事儿,鬼门关里走一遭,相公想你平平安安的,知道吗?” 小哥儿摸了摸肚子:“知道,我可听话呢。” 顾昀川深深看着沈柳,许多话都横亘在胸口,难以言说。 他知道沈柳对他的心意,小哥儿不是个会藏心思的性子,就算腼腆红了脸,旁敲侧击也能问出个七七八八。 可他不是,他向来寡言。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沈柳在自己心里的分量,远比他想象中重要得多。 他接受不了他有任何闪失,即便是小哥儿自己都日日期盼的孩子,在他心里也断没有沈柳来的要紧。 因此他早早做好准备,甚至借用季崇元的人情,登了医家周氏的门,只为求个心安。 瞧着沈柳无忧无虑的脸,顾昀川抿了抿唇。 算了,他欢喜便好,左右有他在,总能为他遮风挡雨。 今儿个天好,晴空万里,河塘边孩子们成群结队,拎着小筐子正在逮蜻蜓,欢声笑语的很是热闹。 见小哥儿一直在看,顾昀川温声道:“塘里菡萏开了,去瞧瞧吗?” “好呀。” 塘子的水面上浮着几片宽大的圆叶,粉白的花苞从茎干顶端斜出水面。 绿油油的叶片下,正有小鱼缓缓游动,推开一圈圈细密的波纹。 穿着短裳的孩子们追逐嬉戏,小网子挥来挥去,有时捕到蜻蜓,有时打的菡萏花苞来回的摇晃。 沈柳想起去年他才嫁进顾家,顾知禧带他到山里摘果子,兴冲冲地背了小筐子说要捉蝴蝶。 后来玩得累了,背上果子就回了家,蝴蝶也没捉成。 他鼓了鼓脸:“等娃娃生了,我得让宝妹带我捉蝴蝶,她答应过我的。” 在爱里久了,沈柳早不似从前的畏畏缩缩,他也会生气、会耍赖,眼下一脸娇憨的模样,瞧得人心里发痒。 顾昀川笑着看他,若不是手里拄着杖子,真想摸摸小哥儿的脸蛋儿,他喉咙轻轻滑滚,缓声道:“好,都依你。” * 进了六月后,天气越发炎热起来,阵阵蝉鸣声里,繁花开、夏意浓。 沈柳快到生了,家里人很是紧张,本来就宝贝他,眼下更是眼珠子似的护着,白日里赵春梅和顾知禧瞧着,夜里顾昀川看着,稍微有一点儿动静就草木皆兵。 这日吉婶过来串门,送了一筐果子:“早晨才打后山摘的,想着宝妹爱喝甜汤,就拎过来了。” 顾知禧欢喜地收下来,忍不住咂了咂嘴,她早馋果子甜汤喝了。 送走吉婶儿,小姑娘到灶房里拿了个小木盆,接了半盆子清水,将果子放到盆里洗干净。 沈柳身子重,没法子跟她一块儿洗,就坐在椅子里拿布巾子将果子一个一个擦干净。 小姑娘眉眼弯弯的:“哥夫你还记得去年夏天吗,还是咱俩一块儿去打的果子呢。” “记得呀。”沈柳笑起来,将擦好的果子扔进干净盆子里,“那会儿我就想,这家的小姑子咋这么好,到处带我耍。” 顾知禧咯咯咯地笑:“这算啥好啊,往后我带宝宝耍……” 话音还没落地,就听沈柳闷哼了一声,抬头一瞧竟见他额头上起了一层汗,目光逡巡而下,有黄水自他大腿根缓缓淌了下来。 “啪”的一声响,小板凳歪倒在地上,顾知禧六神无主地站起身朝屋里大喊:“阿娘!阿娘!哥夫要生了,你快来啊!” 赵春梅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蹲到沈柳跟前轻摸了摸他的肚子:“乖儿、乖儿你咋样啊?咱得进屋里。” 沈柳只觉得下腹一抽又一抽的疼,咬了咬牙倒是还忍得住,他扯出个不多好看的笑:“阿娘你别急,我、我能自己走。” 赵春梅和顾知禧一左一右扶着人进了卧房、躺到床上,沈柳的冷汗扑簌簌往下流。 顾知禧头回见到这场面,急得哭出声来。 赵春梅生过两个孩子,倒还算镇定,她紧紧握住小姑娘的手,颤声道:“破水了还得有段时辰才生,你、你快去接川儿回来,再让隔壁婶子喊稳婆,娘一早就知会过的,快去!” 顾知禧懵了不过片刻,便重重地点了头,她瞧了沈柳一眼,拔腿跑出了门。 交代好这些,赵春梅赶忙到床边上看沈柳:“乖儿别怕,肯定没事儿的啊。” 在今儿个之前,沈柳确实从没害怕过,他想着自己命硬,不会有事儿的,可真到要生了,却不由自主地慌乱了起来,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阿娘,昀川……” 赵春梅将他的手握紧了,给他揩掉眼泪:“宝妹去接了,就回来了。” 第59章 大胖小子 蹄声疾如奔雷, 紧接着两声马嘶,破开层云。 白云镇虽然不大,地界却分得明明白白, 像顾家这条街巷, 鲜少有马车往来, 因此有不少人家出来瞧热闹,大门口子外的土道上聚着好些婆子。 “哦呦这是咋了,好大的阵仗!” “说是顾家夫郎生孩子, 该是请了郎中吧。” 车夫跳下车板,放好马凳后恭敬地接人, 帘子掀开, 先下来的是季舟野, 他站定后同车夫一块儿将余下的几人扶下了车。 先是顾知禧、顾昀川和郑虎,最后是位手提药箱的小先生。 小先生名曰周衍,出身镇上有名的医家周氏, 更是顾昀川学生周澹的小叔叔。 他年纪虽不大,却行医数载,颇为老练, 又因着哥儿的身份,极擅长催产接生。 推开大门,几人鱼贯而入,顾昀川腿脚不方便, 却比往常走得还要快上许多,他面色虽平静, 声音却抖得厉害:“先生, 您这边请。” 顾知禧更是急得慌神,方才在书塾看见顾昀川时就哭过一场了, 眼下终于回了家,听见里头声嘶力竭的痛哭声,眼泪串珠似的往下滚。 屋子本来就不大,而今围了许多人,都快要站不下脚。 顾知禧刚想往里面进,却被边上人叫住了,她回过头,就见季舟野将一方帕子递了过来。 这男人顾知禧认得,她头回驾牛车送阿哥去书塾时,就是他在门口等的。 他说自己是阿哥的辅教,还帮她牵过小牛。 季舟野看着她,轻声道:“脸都花了,擦一擦再进屋吧。” 顾知禧接下帕子,道了声谢,忙又跑上前去。 卧房门口子乱糟糟的,顾昀川被拦了下来,婶子急得直跺脚:“哎哟川子,我知道你着急,可是不好进、不好进!” 同行的周衍见多了这场面,缓声道:“我是哥儿,让我进。” 吴婶子上下打量了遍人,见他眉心处一点红痣,忙应下一声,让开路请人往里走。 顾昀川仍阻在门口不动,她急起来:“内院生孩子,满屋子的血腥晦气,再冲撞了人!” “哪儿来的浑说法!”顾昀川看向妇人,眉心皱得死紧,“我夫郎在里面搏命,我倒要怕个晦气?我这辈子经过的晦气还少吗?” 正说着,里间传来稳婆的声音—— “用力,再用力!” “柳哥儿你不好一直哭,生孩子该没劲儿了!” “周先生您快来瞧瞧,柳哥儿的胯骨太窄,实在是生不下来啊!” 沈柳压抑的哭泣一声连着一声,听得人心都揪了起来。 顾昀川脸色僵硬,才抬起步子,吴婶子“哎哟哟”地直叫娘,她朝屋里喊:“好妹妹你快来管管,你家川子要进屋啊!” 其实打顾知禧跑进屋时,赵春梅就知道顾昀川回来了,因此门口的那些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四目相对,顾昀川眼底一片红,他声音发着抖:“阿娘,您也要拦我吗?” 沉默了好半晌,赵春梅缓缓呼出口气:“想进就进吧。” 床榻上,沈柳已经疼的没了气力,可蓦地听见杖子敲在地上的闷声,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忽然,温热的大手将他的手握紧了,顾昀川的声音自耳边响了起来:“柳儿,我回来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沈柳红着眼睛偏头看过去,抽噎着道:“你、你咋才回来啊!” “是我的错、我的错。”顾昀川伸手将他汗湿的头发往边上拨了拨,哽咽道,“柳儿,你答应过相公的,要平平安安。” 哭叫一声叠着一声,血水一盆一盆的往外面送。 见实在生不下来,周衍拿了片老参喂到沈柳嘴里,让他用牙咬紧了,在他身下施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天色擦了黑,或许圆月挂上枝头,或许已是子夜…… 沈柳仰起头,脱水的鱼一般不住地吸气,随着一声惨叫,就感觉腿间一热,有什么东西滑脱而出,紧接着一声嘹亮的啼哭响了起来。 稳婆欢喜地高声喊道:“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周围乱糟糟的,抚掌的、道贺的……只有顾昀川在耳边一声一声焦躁地唤他的名字。 沈柳再坚持不住,头一歪猛地陷入了黑暗里。 * 再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屋外面鸟鸣声啾响,吵人耳朵。 沈柳费力地睁开眼,就发觉手被握得紧紧的,缓慢偏过头,正看见顾昀川趴在床边,他一动,男人马上就醒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一双眼,而今满是血丝,他哭过的。 小哥儿张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孩子……” “在阿娘屋里,是个胖小子。” 沈柳点了点头:“昀川,你一直睡在这啊。” 地上坐了一夜,赵春梅怕他着凉,给铺了厚实的褥子,可地上实在太硬了,他腰骨疼得厉害。 管不起那么多,顾昀川咬紧牙狼狈地爬起来,伸手摸了摸沈柳的脸颊:“柳儿……”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又堵在喉口说不出来。 只会笨拙地叫着“柳儿”,好像多叫一声,心里的后怕就会少一分,他就能踏实一分。 沈柳看着他,眼底逐渐模糊起来,伸手碰了碰顾昀川的下颌,有些扎手,长了层毛草尖似的小胡茬。 往上摸了摸,是男人红肿的眼睛。 顾昀川将小哥儿的手捉住了,放在嘴边亲了亲:“饿不饿,灶上温着汤呢,我端过来。” 见人点了头,他又道:“那想不想看看宝宝?我叫宝妹抱给你看。” 沈柳勾住指尖,与男人的手指紧紧交握:“好。” 顾昀川出去叫人,不多会儿,顾知禧就进来了,她将怀中的襁褓轻轻放到了沈柳的枕头边上。 “哥夫你咋样了啊,是不是还疼?”小姑娘像是怕扰了人,声音放得很轻,“快瞧瞧宝宝,可胖乎呢。” 小娃娃喝了些米糊,眼下睡得正熟。 沈柳细致地瞧了好一会儿,宝宝粉红的小脸儿有点皱巴,不多好看,可沈柳的心就是化成了水,他和顾昀川的孩子,他好喜欢。 顾知禧见他眉眼温柔,笑着道:“能吃能睡的可壮实了,哥夫你也得好好养,和宝宝一样壮实。” 沈柳笑着点头,就听见脚步声传了过来,赵春梅端着碗走到小哥儿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温声道:“娘做了猪蹄汤,喝一点?” 猪蹄汤熬了一个多时辰,汤面都熬白了,里头放了红枣、枸杞,补血补气。 一家人都围着他转,沈柳有些脸红,没瞧见顾昀川回来,又忍不住问道:“昀川呢?” 赵春梅用勺子搅了搅汤,碗里腾起一团热气:“叫他去洗脸换衣裳了。” 顾知禧笑着接话道:“我还是头回见阿哥这样呢,忙前忙后不说,昨儿个阿娘想给你擦身,他都不叫看。” 沈柳脸色红起来,小声道:“那、那是他给擦的呀。” 小姑娘点点头:“眼睛都熬肿了还不肯睡,就守着你。” 赵春梅笑着拍了拍她:“再多说两句,该给你阿哥那点儿老底都抖搂干净了。” 顾知禧忙捂住嘴:“哥夫,我喂你喝汤吧。” 炖了这么久,猪蹄软糯合口,汤水滋味鲜香,用勺子搅凉后,小心翼翼地喂到了沈柳的唇边。 温暖的夏风缓缓吹进屋,将山野的花香一并送了进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了杖子响,和着一声实一声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柳忍不住抬头去看,就见顾昀川站在门口。 晨时的日光暖融融的,落在男人身上,也落在彼此眼中。【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正文完】 第60章 白首期同归 孩子出生后, 沈柳的月子坐得很是舒坦,快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步。 有阿娘和宝妹看顾着娃儿, 他只要吃吃睡睡就成, 可顾昀川还是告了短假, 在家里专心照顾他。 汉子不上工搁家伺候月子,简直闻所未闻。 天气一热上来,村口榕树下头就聚起好多姑婆、婶子, 人多口杂,说啥的都有—— “一个哥儿当祖宗似的供着, 怕不是发了癫呦。” “顾家冷冷清清了这么多年, 高兴呗, 哪像有些人家成亲好几年了,啥也生不出。” “哎我说张婆子你什么意思!”蒲扇啪啪拍了两下,婆子哼了一声, “不就收了顾家的红鸡蛋么,这么不分四六!” “我至少知道吃人家嘴短,总比你收了东西还在背后嚼人舌根的强!” …… 外面纷纷扰扰, 顾家人全然不在乎,只安稳地过自家的小日子。 仲夏的午后,日光有些晒人,可院外的柳树垂下碧绿的丝绦, 挡了好一片烈阳,留下一地光斑, 坐在树影里纳凉, 日子悠长而恬淡。 庭院里架起了小方桌,上头摆着才切好的甜瓜。 春时种下的两溜瓜苗, 赶上个雨水丰沛的好春,甜瓜长得大且圆,晌午在井水里泡透了,冰冰凉凉的很是可口。 顾知禧咬了一口,汁水甜了满喉:“阿哥、哥夫你们快尝尝,好甜。” 顾昀川应声,特意挑了瓣在日光里晒过没那么凉的,先喂到了沈柳的嘴边:“少吃些,待会儿就吃饭了。” 小哥儿张开嘴,咬下一口:“甜呢。” 就着瓜口的弯月牙,顾昀川也咬了一口,眉目温柔地看着沈柳:“是甜。” 也不知道是瓜甜,还是小哥儿甜。 暖风轻轻拂来,摇摇车里的小娃娃睁开了眼。 沈柳是个哥儿,不像妇人似的好喂奶,顾家就和一户养牛羊的人家说好了,每日去打一瓷盆的鲜奶。 日日喂养着,小娃娃早褪去了刚出生时的皱巴,眼下皮肤又白又嫩。 顾知禧伸手摸摸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儿,小娃娃不哭也不闹,顶新奇地攥紧了小姑娘细长的指头,咿咿呀呀起来。 宝宝出生几日了,小名唤作“安安”,大名还没有取好。 想来顾昀川满腹经纶,可到了儿子名字上,却是左右为难,他《诗经》翻过三五遍,都还想不出叫什么,仿佛不论多好的寓意放在小家伙儿身上都还嫌不够。 忽然,顾知禧轻声问道:“阿哥,你啥时候去书塾啊?” 顾昀川微微眯了下眼睛:“我才在家几日,你就嫌烦了。” 小姑娘脸色有些红,想着哥夫生产那日家里乱得紧,那帕子她还没还呢……怕被人瞧出来,她忙又去看宝宝。 安安乖巧又听话,一点儿想不出在沈柳肚子里乱踢乱闹的小娃娃,生下来会这般省心,歪着小脑瓜咯咯咯地笑,可爱得心都化开了。 顾知禧轻轻抽回手,又忍不住用指背在安安的小肉脸上弹了下,站起身:“我、我去瞧瞧阿娘做的咋样了。” 这时节,莲藕正下来,藕段又大又白,切开后能拉出粘绸的藕丝,很是新鲜。 灶房里柴火声噼啪作响,灶上坐着莲藕排骨汤,炖了一个多时辰,香味都飘到了院子里。 见人进屋,赵春梅轻声道:“没多少活计要做,你搁外头乘凉嘛。” 顾知禧还是搬了把小凳子坐到了赵春梅边上,案板上正放着切好的黄瓜,拍把蒜拌一拌就好了,米饭的香味若有似无的飘过来,很是清甜。 夏日风热,晌午就在院子里吃的饭,倏忽之间,又回到了去年此时。 一家人围坐在这张小桌前,吃吃饭唠唠嗑,这慢悠悠的光景,无端的让人心安。 鲜奶晾得温热,顾昀川接过碗,拿着瓷勺往安安嘴里喂,孩子太小了,喝一两口就吐泡泡似的吐半口,鲜奶流的满脸都是。 沈柳一边哄一边拿着布巾擦:“哎呀安安好棒呀,又喝了一勺!” 俩人配合着,好半晌才将娃儿喂饱。 顾昀川又熟练地给安安抱在怀里拍奶嗝,待这些都做好了,才放回摇摇车里。 沈柳拿了个多边的木头小球到娃娃手里,安安两手捧住了,左右看看,啊呜一声张嘴啃了起来。 沈柳正想给木球拿回来,顾昀川却伸手揽过他的肩膀:“让他玩吧,先吃饭。” 赵春梅也随声附和:“先吃饭、先吃饭。” 莲藕排骨汤已经盛好了,用勺子搅一搅还冒着微微热气,正好下口。 顾昀川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碗里好啃的小段排骨夹到沈柳碗中,小哥儿勾起唇边,一抬头正对上顾昀川沉黑的眸子,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身边的安安咿咿呀呀自己玩得乐呵,赵春梅瞧着他就高兴,满脸慈爱地摸摸他的小手。 有夏风拂来,吹得柳枝唰唰作响。 这样安然的光景,是人间最温柔的烟火。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安安就满月了,沈柳也出了月子。 顾家没有大操大办,只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儿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饭。 舅舅家离得尚远,人虽没到,东西却请人送了过来,许是知道夏秋的衣裳并不缺,便做了两身冬天的袄子,还有一把小金锁。 娃娃这么小,平日里戴着不多方便,沈柳就收到了箱子底。 顾昀川在小半月前回了书塾教书,今年正月后,书塾又新招了一批学生,都是镇子上的世家公子,按着年龄、学识划分后,其中五个安排进了顾昀川的学堂里。 他一忙起来,抽不出许多时辰陪沈柳,就连安安都照顾不周全。 所以一到傍晚归家,就主动接手了娃儿的一应琐事,换洗尿布、喂奶……做的有模有样。 夏日的夜晚总是闹人,蝉声将歇,蛙声又响了起来。 远天星光点点,忽而有风,摇晃了轻垂的绿丝绦。 吃过饭后,安安被赵春梅抱到房里哄了,顾昀川和沈柳难得清净,在后院里洗洗涮涮。 水声哗啦啦的响,沈柳把安安的小肚兜拧干,顾昀川便伸手接过来挂到了杆子上。 男人说:“明儿个旬休,要去供盏灯吗?” 沈柳微怔:“供灯?” 顾昀川瞧了眼月亮,弯月映在水盆里,随着水波轻轻抖动。 他坐回小凳子,将沈柳的手握在掌心,才浸过冷水有点红,被大手包住了,渐渐回了暖:“安安满月,家里也没操办,就想着到庙里给他供盏灯,求个平安喜乐,也顺道带你散散心。” 打生孩子到眼下,沈柳确实许久没出过远门了,他歪了歪头:“就我们两个吗?” “就我们两个。” 回握住顾昀川的手,小哥儿笑起来:“好呀。” …… 夏日天亮得早,日头还未升,天边已经泛起白,霞光云色,枝头鸟啼。 两人早早起了床,顾昀川穿好衣裳后,又帮沈柳系了盘扣,待到盘发时,他倒是安稳坐了下来,等着小哥儿帮忙。 沈柳了然,跪在男人身后帮他梳头发,头发很是厚实,握在手里粗粗的一把,待木梳捋顺后,用冠子竖好。 他让人转个身,面对面仔细瞧了良久,见鬓边有些发丝不多服帖,用梳子梳了两下,抿到里面。 屋子门窗都没开,可日光还是透过缝隙落在了顾昀川的脸上。 沈柳不多敢瞧,即便是成亲这般久了,他还是看上几眼就会脸红,想着男人咋会长得这么好看。 顾昀川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仅仅一瞬,忙又恢复了平常,他温声道:“我去把水烧上,你收整好了就出来。” 沈柳抬眼皮瞧了他一眼,乖巧地点点头。 正是仲夏,哪儿还用得着烧水,就连顾昀川自己洗脸也是直接用的井水,可念着沈柳才出月子,就是灶火烤人,也得兑温了洗,不叫他碰冷水。 瞧着男人的背影,沈柳揉了把脸,赶忙收拾好下了地。 因着俩人要去庙里供灯,安安昨夜是在赵春梅屋里睡的。 沈柳本想着在家里吃过再出门,顾昀川只道寺庙里有斋饭,早晨更是现抻的捞面,用的寺里的山泉水,面条都带着甜味。 一说起来,沈柳都馋了,忙着牵小牛跟着起程。 小牛已经快三岁了,顾家人照顾得好,草粮管够,有时候还给两根胡萝卜,它长得很是壮实。 打小就知道它骨架大,日后定长得好,却不成想竟然这般健硕,比同龄的小牛都要整整大上一圈。 春夏后,天气暖和起来,四面厚实的舆箱就不实用了,干脆换做了板车。 俩人坐在车板上,靠在一块儿边说话边赶路。 清晨的土路上有些雾气,车轮碾过,留下一路深深的痕迹。 顾昀川说:“带够银子了吗?我可是身无长物。” 沈柳“哎呀”一声:“忘记了,这可咋办?” 顾昀川抿紧唇边,正要停了牛车往回返,就听小哥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歪倒在男人怀里,蹭着他的手臂:“带着呢,够够的。” “还知道逗你相公玩了是吧。”顾昀川作势要打他屁股,可他何时真下得去手过,沈柳一点儿都不害怕,笑得比方才还大声。 顾昀川便将人搂紧了,拍拍小牛的屁股,叫它继续往前走。 山寺在镇子远郊,牛车缓慢,两人到时,都过辰时了。 山里树木丰茂,日光照不到的地界,颇有些冷清。 车马多是停在山门口,往上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到了寺门,步上长阶才是供佛的金殿。 将牛车拴好,沈柳扶着顾昀川下了车,把手杖放到男人手中,主动牵住了他的手:“咱们不急,慢慢走。” “慢慢走啥时候吃面啊。”顾昀川满眼笑意,“我家夫郎我知道,该是早都饿了。” 沈柳伸手捶他:“我说慢慢走是为了谁呀,还笑话我。” 趁着没人,顾昀川凑过去亲了小哥儿一口,压着声笑着说:“为了我。” 沈柳哼哼两声,脸却红了起来。 许是清晨,又不是什么节庆,山寺里冷冷清清的。 俩人才走过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数声马嘶,双驾的马车在山门前停下,少年怒骂道:“在这地界就停了?想累死本少爷啊!” 有人唯唯诺诺地应:“少爷,您消消气,往上走不多远了,咱们拜过就是,也好向老夫人交代。” “拜过有什么用!该怀不上还是怀不上!”孙家小少爷跳下马车,也不管身后人抬腿就走,“早知道就不该成亲,受这份窝囊气。” 小童叹了口气,同里面人说了什么,下车拔腿追了上去:“少爷您且等一等,苏少爷还没下车呢。” “他又不是没手没脚,用得着我管!” 不多时,车帘掀开,苏青岚下了马车,抬眼的工夫,正瞧见石板路上站着两个人。 他虽与顾昀川不相熟,可沈柳他是认得的,两人交握在一块儿的手,无端的刺眼。 苏青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忙躲到了马车后面,待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了许久,才自马车边走了出来。 再去找他那相公,早不见了踪影。他心里恼得厉害,却还是傲气地抬起下巴,可袖边的手却忍不住抖了起来。 青石路上,顾昀川和沈柳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走得很慢很慢,过了寺门,还要上长阶,才到顶端的金殿。 顾昀川忽然道:“我看方才那小公子跑得这样快,倒是羡慕。” 他鲜少同人说这些,只有在沈柳面前,才能这般无所顾忌。 沈柳歪头看他,将他被山风吹得微乱的鬓发抚平:“走得快有走得快的风景,可我喜欢慢慢走,昀川你瞧,有小松鼠。” 随着沈柳指的方向,确看见树上窝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立着一双大耳朵,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顾昀川忽然就笑了起来,他抽回视线,落在一脸欢喜的小哥儿脸上。 那样生动,那样好看…… 他低头瞧着紧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轻声道:“就是在这儿吗?头一回看见我。” 沈柳只觉得耳里嗡的一声响,他僵硬地转回头看过去,就见男人深海一样的眼眸里满是温柔,他咽了口唾沫,红晕蔓延了整张脸:“宝、宝妹告诉你的呀!” “阿娘告诉我的。” “啊……”沈柳羞的话儿都说不好了,“那、那不是一家人都知道了!” 顾昀川沉声笑起来:“从那时候就惦记我了?” “才多大啊,十三岁还是十四岁……” “我夫郎不学好嘛。” 沈柳整个人都红透了,他一头埋进顾昀川怀里,闷声道:“你这人咋这坏。” 大手抚了抚小哥儿的后背,顾昀川像是做着什么承诺,他温声道:“柳儿,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慢慢、慢慢地走。” 山风穿林而来,一阵沙沙碎响。 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 正文完 ——【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