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女子图鉴》
3. 紫荆花
“这间屋,租金八百,一房一厅,缺点你也看到了,白天也要开灯。”
“电费一块五一度,水费五块钱一方,网费五十块,垃圾费二十。”
“押二付一,床垫这层膜不能撕,撕了赔两百。沙发五百,窗帘两百。”
握手楼。
串串屋。
道边房。
冒充房东的中介、直租房东、转租人……
打不完的电话,见不完的陌生人……
比对价格。
比对环境。
比对装修。
都是数不尽的坑。
唯一一点值得庆幸的是,工作定下来了。
林予星坐在垃圾堆旁的亭子里,慢慢吃下买来的一块钱馒头和矿泉水。
她的行李并不多,一个行李箱,一个书包,装着她二十多年来全部家当。
这是她到广城的第五天,单方面拒绝父母亲戚的电话,微信也没有再用。换句话说,这也是她跟家里断绝联系的第五天,住在三十块钱一晚青旅的第五天。
简历雪花般投出去,大多遭到拒绝。
这行业应届毕业生没什么价值,他们要的是七天就能上手的。
读完珠宝专业后林予星便因为母亲与继父结婚的事回了家,在这行经验为零,只能从实习生做起。
她想起面试那家工作室时那白胖高男人,看着她的简历很和善的样子,笑眯眯地报出给她的条件:“工资八百,交通补贴两百,固定周日休。我看简历说,你有美术基础,高中读美术的啊。那就更应该来我们这了,货多又杂,我们还有个高级珠宝总监,可以带着你走得更远。”
林予星打开手机,看了看支付宝里的存款。
工作半年,省吃俭用存下来五千块,可以撑过这段实习期。
但是……
实习期多长?
白胖高男人没说。
这就意味着她随时可能因为不合适走人。
她需要短时间内为公司创造价值,至少要对得起给她开的一千块工资。
由于工作室不包吃住,她不可能总住在男女混住的青旅,不安全。
那就只能租房。
可是距离公司近的房子都要一千来块,预算是五百块单间的话,就只能是距离公司七个站外的地方。
林予星想了许多,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后定定望着远处驶来的垃圾车,她识相地提起包和行李走开。
“靓女,租房吗?”路边有开着电动车的大叔叼着烟问她,面相看起来不太好。
她警惕地摇头拒绝。
好在男人没有强求的意思,骑着电动车离开。
看了一上午房子依旧无果。
她累了,慢慢走去地铁站,往下一站、下下一站,扎进那狭小潮湿,抬头只能望见细细长长被黑色电线分割成长短不一色块,低头是堆放满垃圾,蟑螂遍地走的小巷子。
要是运气好,说不准能遇到跟兔子似的大老鼠,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躲在暗处,等人走过时突然窜出,钻入下水道。
好在林予星近视,看不大清楚。她揉了揉肩,两边肩膀被书包勒地生疼,连骨头都似乎陷下去几分。
正在赶往地铁站途中,她的手机忽然在外套袋子里震动。
林予星愣住。
知道她这个号的人并不多,这个时候打给她的能有谁?
她三个密友都顾着各自生活,父母都在忙自己的家庭,六亲冷淡,除了电销,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
看号码,还是国外的。
林予星想都没想,直接挂断。
对方锲而不舍打进来,再打再挂,重复三次后林予星把它拉进黑名单,总算消停了。
直到林予星切换到微信,看到陌生的头像打来语音通话,她总算想起,这时候可能打给自己电话的人里有谁。
她的前女友。
黎欣。
二人在高中谈上,坚持到大二和平分手,各奔前程。
林予星想了想,挂断电话,发过去一个问号:[?]
好的前任应该和死的一样,她做到了。
尤其是林予星看到黎欣放出的结婚照时,她知道,她们之间彻底结束,再也没有任何可能。
黎欣见她回应,也不说其他,只给她发了个招租链接,并留言:[我听说了你和罗森的事,去这个地方租房,不会被坑。]
[林予星:哪个大嘴巴告诉你的?]
[黎欣:他发朋友圈小作文,正好被人截图给我看了。]
[黎欣:我知道你要强,你也不用想太多,就当是我日行一善。]
[林予星:什么小作文?]
山城就那么点大,罗森父母做老师的,圈子小多少能听到风声。小地方又容易传出八卦。他求婚时弄得轰轰烈烈,才几天过去,到手的未婚妻就飞了,总会有闲言碎语传出。
[黎欣:(无语.jpg)你把他拉黑了?]
[林予星:不然呢?]
[黎欣:算了,等会再给你看,你先去我说的地方租房吧。放心,不要你腰子。]
林予星戒心重,认识她的人或多或少都能感觉到。
黎欣了解她,用玩笑口吻化解林予星心中疑虑。
身后电动车“哔哔”两声赶人,林予星连忙让开一条道,拖着行李箱走去榄仁树下点开链接。
春日多雨,才停不久又下起细细密密的雨丝。
透明水珠落在贴了防窥膜的手机屏幕上,仿佛掉了满屏稀碎的饼干屑,映着天光,亮晶晶的像糖霜。
人行道上停满电动车,时不时传来喇叭声,往来行人撑着伞或是戴帽子面无表情走过,趿拉着的黑色人字拖有些质量不大好,每走一步就会发出挤压空气的动静,直到走远才被马路上急行过的车声遮盖。
这地方网络不大好,链接刚显示一半,10086发来短信提示流量不足。
林予星愣了愣,抬头恰好望见对面凉茶中药店墙壁上贴着一张泛黄白纸。她眯眼去看,发现上面写了Wifi名称和密码。
趁着老板在打游戏,她急忙关闭数据流量,找到这家店铺名称,输入八个八密码。
显示连上的瞬间,链接被完全打开。
[小区公寓招租:单间500-1000,一房一厅1000-1800。]
底下还有其他户型,林予星没有再继续往下划,她倒回去看了看单间,除了有些旧以外,其他都还好。
还是黎欣介绍的……
林予星想了想,这女人跟自己谈恋爱时不靠谱,但到底是和平分手,又听说了自己和罗森的事,总不至于落井下石。
她复制上面的手机号,拨打过去。
前一次没有接,等打到第二次,对方才接起来。
那头声音惫懒,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用粤语开场:“边个?”
“我系雷家姐介绍嘅,想租房,单间仲有无?”她粤语不太熟练,九声六调转折处略显生硬。
对方明显听出她粤语不大好,自动换上了普通话:“嗯,还有,预算多少?”
很难得,他说话并不带口音,却带着本地特有的慵懒湿凉。
林予星忙回答:“最低的。”
“还有一间,在三楼,你过来看看吧。”
“好。”林予星看了看链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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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示的地铁站,距离她所在的地方有三个站,忙说,“我半个小时后到。”
“嗯,你到了再给我打电话。”他说完这一句便挂断了。
林予星本想回应一声以示礼貌,现在却卡在喉咙里。
她默默查好转车方向和具体地址截图保存,拖着行李箱继续上路。
阴雨绵绵的雨丝濡湿红色地砖,深深浅浅,像画纸上没调匀的颜料。年深日久,有些砖块已经松动,积蓄的肮脏雨水潜伏在地下,只等来人经过便从地底窜起,偷袭每双路过的鞋。
红绿灯等了许久才跳动转换,送外卖的电动车肆无忌惮穿行在人群中,不耐烦地朝她们按喇叭。
等过了马路,将行李和背包放进传送带,拿出交通卡滴卡进闸。
下雨天坐地铁的人明显多了许多,保洁阿姨拿着大拖把到处吸水。
距离下一趟车只有一分钟。
林予星选了个人少的站门外排队,她看了看地铁图,确认自己没坐错方向后放下心来,耐心等待。
黑黢黢的地铁通道对面贴着广告牌,不是奶粉就是美容医院。
不等她看清广告词,地铁即将到站提示音响起。
行驶而来的轰鸣声从隧道传出,前车灯亮得恍如流星划过,载满众生慢慢停下。
车门打开的那刻,身后压力传来。
林予星不得不跟随人群挤入,像人潮中即将淹没的小舟,被带着卷着涌入车厢。
车门关上发动,尖锐刺耳的噪音扎入耳中,让人很不舒服。
好不容易抵达落车点,想出去也是下了番功夫。
她循着地图出站,步行十分钟抵达目的地。
竟是个老小区,进出还要刷卡。
林予星再次拿起手机,给对方打电话。
“嗯,督卒。阿叔,帮我顶下。”对方正在下象棋,听到她说已经到了,棋子碰撞声便也远了不少。
林予星放下手机,站在小区外往里望。
白发苍苍的保安坐在亭子里,正抱着保温杯看她,神情淡淡的。
在他面前,红色收音机里正播放粤剧《铡包勉》,声音尖利。
微风吹过,她闻到风中带来了股清冽花香,这才注意到远处有棵粉紫色紫荆树,花开满树,笼罩在雨雾中,模模糊糊间有个身影朝自己走来。
高高瘦瘦,皮肤白嫩。
再近些,留着短碎发,眉眼精致,轮廓清晰,整个人透着股淡漠的慵懒感。
他穿着浅蓝色衬衫,内搭白衣白裤,如果左腿没有缠着绷带,穿着白色拖鞋的话,或许帅哥的氛围感会更足些。
林予星瞥了眼,收回目光。
谁知对方看到她后顿了顿,慢吞吞的脚步立刻加快几分。
门口保安认识他,不等他说话便迅速放行。
林予星没有在意,直至他走到自己面前距离半米处,她才重新把视线放到他脸上。
与黎欣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挂起愕然,片刻后他点点头,礼貌道:“林予星。”
林予星狐疑看他的脸,盯着想了半天,总算从脑子里搜出一个陌生的名字:“黎……年?”
“少了一个字。”他提醒。
林予星实在想不起来,乱报一气只会显得不尊重,她干脆坦白:“忘了。”
早就知道她会忘……
他叹口气:“黎嘉年。你呢,我该叫你什么?”
“叫姐。”林予星镇定道。
黎嘉年望着她,目光透出些许复杂神色。
多年重逢,他实在喊不出那句“姐”。
正如他当年,黎欣将她带回家见父母时,他喊不出一句礼貌称呼。
4.隆江猪脚饭
两人进了老旧小区,正好是回南天加上正好下雨,水泥路被淋地像张被黑色颜料浸满的纸,天光落下,较干的路上还能看出些微干燥白光,深水处飘满落叶碎花,晃着脏兮兮的尘埃沙粒。
林予星跟在黎嘉年身后,目光从他细碎的发尾到干净的脖颈,宽阔的双肩,因腿伤微弯的脊背,再到宽松长裤下的双腿,定格在白色绷带上。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腿怎么回事?"
"养了条烂狗。"
林予星不明所以,却没有说话。
他似也察觉这个回答牛头不对马嘴,接着说:"上上个月去滑雪,我把我的狗也带过去滑雪场了,它本来在暖屋里呆的好好的,脑子一抽冲出来,我为了不撞到它,骨折了。"
明知道别人在说这种惨事的时候不该笑,林予星却忍不住嘴角上扬许些,而后狠狠压下,装着正常人听到这则消息时的担心,多问了句:"啊?那你现在恢复的怎么样?"
正常人是该这么回答吧?
她情商低,共情能力不足,只能这么回着。
黎嘉年看她一眼,也不说话,指了指面前老楼最左侧的位置。
这座楼屋确实很老了,怕是有十几年历史。暖米灰色斑驳墙面脱落,露出底部水泥灰。年深日久,还残余着当年修补过的痕迹,却也抵不过广东潮湿和日照氧化,变成带了灰调的黄。
坑坑洼洼,如同夹心威化饼,光是撕开包装的震动,就能带下无数碎屑,露出内里多层颜色。
在这栋楼旁边,木棉花开得正旺。
她在树下往上看时,深色枝桠将灰蒙蒙的天空分割成带着冰裂纹似的瓷片,点缀的红色花瓣如同秋日的柿子,在视线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啪嗒"一声,溅落水中,砸出点滴碎水珠。
金属声叮叮当当响起,银灰色钥匙串敲击的动静从坠落的木棉花旁响到楼脚下。
"我就不陪你上去了,要不要租看你。"黎嘉年随手把那串跟丑橘一样大小的钥匙递给她,又抬手看了看腕表,"快到中午,等会一起吃个饭。"
林予星问:"没看中也一起吃吗?"
“没看中这我带你去别的地方。”黎嘉年随意笑笑,“总之,你的房租我收定了。”
“五百块的生意你也非拿下不可?”
“嗯,是钱不论大小。”
林予星当然知道他在开玩笑,估计是黎欣跟他交代过什么,所以才会这么跟她说。
她信任的人很少,除了三个从初中就认识的朋友外,唯一信任的就是她前女友黎欣。对于黎嘉年,她其实不太熟悉,但不妨碍刚见面就对他生出几分亲切感。
实在是两姐弟长得有三四分相像,黎欣偏英气干练些,而黎嘉年多了几分精致温和,唇红齿白的,有点像某个早年混血港星。
当林予星拿着钥匙站在红褐色大门前,终于想起是哪个港星。
但她记性实在不怎么好,忘记名字,只记得那名港星诸多情史,又酷爱给女友买完裙子后搞车.震,被港媒讽刺是花裙收割鸡。
她将手中用棉布胶带裹着房号的钥匙塞进锁洞,试着往左边拧了拧,结果又加了道锁。见开不了门,她又往顺时针方向拧动两圈,这次总算开了。
深棕红色门徐徐打开,迎面而来的是带着潮气的大风。
空气还算干净,没有霉味,里面传出了些轰隆隆的动静。
单间一览无遗。
挨着门的是厨房和洗手间,往里看去,是一张床,床垫很新,没有奇怪的霉菌和脏污。靠近床边,是茶几和沙发,都收拾地很干净。
让林予星意外的是,这处单间有个小阳台,前任房客留下的红色晾衣杆静静支在角落。在洗衣机上,甚至还有几个塑料皮破裂的衣架,里面铁丝已经生锈,却是在铁钩处,并不影响使用。
林予星到处张望,终于找到刚刚进门前听到异响来自哪。
茶几下,有个老式除湿机在努力工作,可落地窗大开着,怎么除湿都没有用。
她想了想,关掉了电源,等下去时和黎嘉年说一说。
这处单间她是满意的,这几天到处看房,她知道自己预算低,想找个靠近实习公司的地方没有一千块是痴心妄想。
这里离地铁步行十五分钟不远不近。是老小区有保安,还算安全有保障。租金便宜,有小阳台,房东又是黎欣弟弟。综合考虑下来,性价比很高。
等会问问水电费网费之类的费用吧。
林予星想好后拿着钥匙下楼。
猪肝红色地砖在转角平台上垫了不穿的衣服,不锈钢扶梯残余湿漉水气。
她一路往下,看到了二楼正在打扫的身影。
头发花白的阿姨看到她,操着带客家口音的普通话问:“靓妹,刚刚来的?”
林予星点头:“嗯,来看房。黎嘉年腿受伤了,让我自己上来看。”
阿姨并未多问,点头客套了句:“好,感觉不错就租下来,嘉年好好说话的。”
林予星点点头,跨过阿姨刚拖干的地方,继续往楼下走去。
老楼外不知道什么知道又飘起零星小雨,细细密密如同银针,落在地上,溅起片片涟漪。
林予星本来是盯着外边湿漉漉的水泥地,越靠近楼梯口,视线便越往上,她终于看清那块糊在屋檐下的半圆是什么东西。
是个黄泥色空了的燕子窝。
滴落的鸟粪在地上留下几点白,是清扫不干净的鸟粪痕迹。
黎嘉年坐在不远处长椅上,看到她下来,又跟手机对面说了几句后挂断电话,一瘸一拐朝她走来。
他主动询问:“再带你去看看别的吗?”
林予星开门见山:“不用,这里水电费,还有那些杂费那些怎么算?”
黎嘉年回答地很快:“押一付一。水电按民用,水费1.5一吨,电费五毛一度,我会给你户号进行线上缴费。垃圾费十块钱一个月,宽带二十。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么便宜?你家开善堂?”林予星皱眉,“黎欣让你特意给我打折?”
“统一收费。你决定好了我拉你进群,可以问问其他租客我有没有便宜给你,当然,你要是嫌便宜,我这有贵的。”
说完,黎嘉年调出复式公寓楼报价,将屏幕放到她面前。
“不用了不用了。”林予星忙拒绝,“就这间吧,不过我工作不太稳定,能租半年吗?”
她甚至想试着问能不能短租三个月,实在是她刚出来打工没钱没底气。
“嗯,可以,你要是有困难,租三个月也行。”黎嘉年看出她手头有些窘迫,在别的女孩每年换新衣服时,林予星却还在穿着几年前他曾见过的薄外套,甚至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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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裤都洗得发白。
她已经穷到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了。
黎嘉年抿唇,看到她脚上的帆布鞋因连日奔波沾上脏污,多问了句:"你现在找到工作了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
林予星摇摇头:"不用,我找到了,那现在签合同还是什么?"
"你能住到三个月后再签吧,我懒得上楼拿了。"黎嘉年摘下钥匙串中其中一小串递给她,"走吧,去吃饭。"
不签合同?
林予星愣住,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这是要短租给她。
三个月住不满也可以。
不知怎的,自尊心在此刻莫名作祟,林予星看着他,小声说:"我有积蓄……"
"嗯,加个微信,我扫你,按时交房租就行,押金我不收你的,但你别跟别人说。"黎嘉年只想把这话题岔过去,"没有特意对你优惠,有时遇到刚毕业或是重新开始生活的我都会这么做。"
真的假的?
林予星心内存疑,默默打开名片让他扫。
人在落魄时是不能讲尊严的。
不论他有没有说谎,她也会感激地接下这份雪中送炭。
"嘀——"
添加成功。
[您已和JN成为了好友。]
点开他头像一看,林予星明白了他骨折的原因。
"你养的比格?"
"嗯,同事离职把实验犬送我了。"
林予星忍不住笑:"他现在还有跟你联系吗?"
黎嘉年面无表情:"他送完狗就把我拉黑了。"
林予星终于忍不住在他面前笑出声。
她肤色白,长长的及腰发落下,笑起来漂亮的像株洋桔梗,柔软而灿烂。
黎嘉年收回目光,无奈道:"笑够了就走吧,中午了,我带你去附近吃饭。"
林予星点点头,上楼先暂时把背包放下,再下来时,她手里只拿了一把印花都模糊了的旧雨伞。
伞杆略微生锈,却挺大的,正好遮挡住两个人。
绵绵细雨下大了些,落在行人干燥头发上的细茸不多时就变成油亮,像融化的棉花糖从头浇淋至鞋。
他说的“附近”就真的是“附近”。
两人慢慢悠悠出了小区,走不到五分钟,拐角就有家苍蝇小馆。
大红色招牌上写着五个白色大字:隆江猪脚饭。
“吃不吃?”黎嘉年低头问她。
林予星答应得爽快,直接点餐:“老板,一份猪脚饭。”
“好,里面坐。”老板点头,转而用粤语问黎嘉年,“靓仔房东,食咩啊?”
“老样子。”
“欧克啦。”
林予星催黎嘉年进去找位置,收起伞问老板:“一共多少钱?”
正值中午休息,里面挤满附近工作的人。
黎嘉年忍着腿疼,硬是上了较为空荡的二楼。
等林予星付完钱往里面走,找了一圈才在楼梯口看到他艰难爬行的背影,她连忙走上去扶他。结果回南天楼梯太滑,一不小心踩到满是水痕的瓷砖。
“啪!”
黎嘉年感觉自己屁股疼了下,顿时直起身子,愣愣回头。
林予星稳住身形那刻也惊呆了。
两人目光同时看向那只按在休闲裤上的手。
5.忆子粄
[不小心打了房东屁股怎么办?]
不对不对……
[打了房东屁股该怎么道歉?]
不是,这件事纯属意外,问的好像是她故意那样。
[不小心打了房东屁股,该怎么赔礼?]
要不要加个前提,是脚滑了?
林予星窝在出租屋里内耗半小时,行李都还没有整理,急慌慌在网上搜索怎么补救。
她跟黎欣熟,从内到外都熟。
但跟黎嘉年是半点不熟啊!
万一他跟黎欣告状,她的形象……
黎欣肯定会想,噢,你跟我分手之后过得这么样衰,还打我弟的主意。
“靠。”林予星骂了句脏话。
手机屏幕进度条总算到达百分百,弹出页面。
[殴打他人屁股需要根据伤情损失和双方协商结果进行赔偿……]
[根据受害人受伤情况裁定赔偿结果,包括医疗费,精神损失费……]
“哒哒。”
身后敲门声响起。
林予星没注意,专心致志盯着手机内容。
那身浅色身影就站在门外,投下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没有贸然进去,看了眼角落已经停止工作的老式除湿机放下大半心。
里面还在进行独角戏。
“对不起?不小心打了你屁股?”搜索搜不到重点,林予星决定发挥自己为数不多的沟通技巧进行演练,“不对,太直白了。委婉点买水果上门?hey bro,上次打了你屁股你不会介意吧~嘶……这种事怎么没人教教要怎么做?”
黎嘉年在店内压抑着的羞涩在此刻得到缓解。
在猪脚饭那两人都装得若无其事,他还以为她不在意,原来私底下不止他一个人内耗。
但……
林予星性格是这样的吗?
外表温柔小白花,私底下却有股古灵精怪的感觉。
黎欣和她谈恋爱时,每次都说林予星很有趣。惹毛时更有趣,你都想象不到,她骂人的词汇量有多少。
家姐说这些话时眼睛亮亮的,如果她不出国读书,两人不会分手。
可如果不分手,他怎么办呢?
黎嘉年倚在门边,再度叩响猪肝红色门。
“哒哒。”
“林予星。”
这次,她总算注意到门边有人。
林予星下意识关了手机屏幕,镇定自若地起身,镇定自若地走到他面前,镇定自若地问:“你好,有事吗?”
黎嘉年注意到她走路姿势有些不对,跟人机似的,又不大好问,只点了点头说:“给你电梯卡。”
“这层楼,没装电梯吧?”林予星疑惑。
“我住你对面。有空帮我遛个狗。”他见林予星微微拧眉,及时加了句,“一次两百,不勉强。当是你打我屁股的赔偿。”
“……”
“除湿机不用就放底下一楼杂物间,刚刚带你去的隆江猪脚饭往前走有商场药店和菜市场。”
林予星注意力却还在上一句话:“……两百块不用了,我帮你遛。”
“你确定?”黎嘉年笑笑,“比格,没了脾脏也是比格。你到时候可能会哭着跟我要钱。我先给了,很懂事吧?”
“非常懂事。”她没养过,但知道这种犬类网上专门建有受害者联盟。
单看黎嘉年被弄得骨折也能感受到那只狗有多闹腾。
看她接下电梯卡,黎嘉年挥挥手:“走了。”
他说话懒懒散散的,尾调温柔。
转身时,浅蓝色衬衫微微透光,像夏日晾晒过的蓝,带着湿润的清茶香。
林予星脑子一抽:"要我扶你下楼吗?"
"你还想再打我一下?"黎嘉年站在楼梯口,回头看她,开玩笑道,"下次吧。有事微信联系。"
说完,他踩下阶梯,身形隐没在泛黄墙壁另一边。
林予星不太放心,站在楼梯口俯视下方,大块朱红瓷砖铺垫出基础色调,铁灰色不锈钢扶手以层叠弯曲的方形螺旋向下,框出一小片深灰色的水泥。
他的手犹如时钟上的分钟,修长匀称,青筋微浮,在这片螺旋中顺时针转动,直至消失在出口处。
微风吹来,带着股陈旧的潮气。
屋檐积蓄的水珠时不时滴落,恍若坠下的星光。
林予星站在走廊上,确认他平安走回去后收回目光,进了出租屋。
朱红木门关闭时,楼下黎嘉年回头看了看。
她现在就住在那,要是工作稳定,她会一直住吧?
这个问题不过在脑海中划过一瞬,他就收回目光,慢悠悠走回家中。
刚走到楼下,一只垂耳黄白色狗头从栏杆缝隙处挤出。
打扫卫生的阿姨想把它往回赶,发现它卡在石栏间不知后退,唉声叹气说房东养了只傻的。
它看到楼下的黎嘉年,兴奋地摇尾巴,恨不得从楼上一跃而下。
狗叫声响起,穿透力极强,堪比唢呐,响彻整个小区。
住在这的人见惯不怪,权当做没听到。
相隔一条路的林予星却好奇地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恰好看到那条比格被人拽回屋中,还傻乎乎地吐着舌头。
两百遛狗一次……
可能真不多……
林予星看了看手里的电梯卡,放在入屋时的架子上。
前任租客把这打扫的很干净,还留了基本生活用具,随意打扫一番就可以入住。
她打开沉重的背包,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揣上橙色地铁卡回青年公寓拿行李箱。
一来一回。
又去买了生活用品。
洗沐二合一、卫生纸、挂钩、水杯等等都选了最便宜的。
她已经不在乎它们好不好用,好不好看,现在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能托底的家人,从不联系的亲戚,和她差不多境遇的朋友。
她只有自己,只剩自己。
洗洗涮涮,排列分类。
等到收拾地能住人时天色已经暗下。
干净的单间内还残余着淡淡的洗衣粉味,未干的地板散发着潮气。
天气预报说回南天还未过去,未来三天都有雨,除湿机开足马力工作,不多会已经蓄出一小片水。
浴室门打开,涌出大片水雾。
林予星从里面走出,朦胧间依稀看到昏暗中也依旧白皙的皮肤,像山林起雾中唯一的的白杨树,身形清瘦挺直。
她穿着背心短裤,毛巾裹起长发,踩着拖鞋走出。
厨房与浴室一体,残留的水踩在深蓝地垫上,留下一道足印。
吹风机开到最大档,她打开手机,按入第二张SIM卡。
耳边吹风机的风声和浴室洗衣机嗡嗡作响的动静都盖不过手机震动。
网络刚接通,大堆未接电话和信息涌入,手机甚至卡在母亲打开的四十多通电话界面上不动,过了快五分钟,手机屏幕暗下,映出林予星的脸。
发梢水珠下雨似的装点在黑屏上,像颗颗干瘪的玻璃珠。
她缓了缓,将头发吹得半干半湿后才再次摁开手机。
点开未接来电,先是母亲,然后是她那三个朋友,罗森,还有些重复拨打的陌生电话。
她切了微信号去看,又是卡了快五分钟。
一路上升的数字,让她心跳加快,跳跃的信息栏映入眼中,成了冷冰冰的文字。
最后定格在最上面两条信息。
纤细长指划动屏幕。
[罗森:像你这种婊子,不配做我罗家的人。我父母好声好气跟你说话,彩礼三金都商量着来你还想怎么样?原以为你是那种不物质的女孩,一到这时就暴露真面目了。真看错你了,捞女。给你发了清单,别给我装死,还钱。]
林予星打开那张图看了看。
大到约会去博物馆,小到……
嗯?戒指使用费?
她笑得不行,点击保存后,发了条语音给罗森。
"那你去告我吧~"
语气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
然后大号也同样拉进黑名单。
接下来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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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林予星对她感情很复杂,父母在自己三岁不到时离异,只因自己是个女孩。
两家说法不一。
父亲说母亲脾气差,固执又偏激,重男轻女差点把自己打了。
母亲说父亲一家都对自己不好,坐月子时把要给她喝的补汤,冬日要穿的毛绒袜都给了父亲姐姐的孩子,重男轻女所以离婚。
双方都在指责对方重男轻女,嘴上说着生男生女都一样,真到了二胎又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去港城验血三千,能知性别,对广东要生男孩的人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甚至随意刷个社交媒介,去个公厕都能看到这类广告。
他们像蝗虫一样渗入这片土地,心安理得赚着这些钱。
大批中介将一管管血送入医院检测,哪怕明面上说着不能告知检测结果,私底下这么做的比比皆是。
自己父母也是这批老封建,林予星光是想想就觉得无力。
果然,打开母亲的消息栏,随意点开一条六十秒语音,那股被血液浸透的窒息感便铺天盖地袭来。
[那么好的人家,父母做老师的,罗森对你不错吧?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三金彩礼都备齐了,人家酒店都订好,你说结就不结?还跑了?]
[你都这么大年纪,再多两年就是老姑婆没人娶了!真真系孤寒相,对你好不就行了吗!哪那么多事!]
母亲像是拿着根血淋淋的脐带,勒在她脖颈上,企图把她变成和她一样的人。
在母亲身后,外婆,外曾祖母,一代又一代,被规训进贤妻良母的模板里。
她们身后站着的男人,挂着既得利益者的可笑嘴脸,怂恿离间她们之间的亲情链接,将她们割裂进不同的家庭,成为男人背后的"女人"。
可那真是"女人"吗?
林予星感觉不是,那是免费的全能佣人。
她们在这种压迫下,已经丧失挣扎的勇气。
可她不愿意再过这种生活。
语音点开。
林予星深呼吸了一口气。
"妈,以后有事没事,尽量不要联系了。"
就当没她这个女儿。
这是在她二十多岁的人生里,第一次试图剪断精神脐带。
切号的一瞬间,手机震动。
却不是母亲,而是黎嘉年。
[JN:去不去吃附近客家人开的小吃店?我听说他们那的忆子粄还挺好吃。]
他怎么老跟自己约饭?
林予星刚要拒绝,对面发来一笔转账。
是中午的猪脚饭饭钱,备注AA。
[JN:不愿意就算了,我去租客群里找个饭搭子。]
林予星:"……"
早说是要饭搭子啊,她还以为他对她有意思呢。
[X:走,等我换件衣服。]
刚发送过去,新加的租客群弹出一条信息。
[JN:@全体人员,诚邀饭搭子一名,客家小吃店。]
林予星点进去看时,对方已经撤回。
[JN:小区门口。]
林予星发了个OK的手势,换了身外出的常服匆匆出门。
她刚走出没多久,就看到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提着塑料袋上楼,她男人走在她前面,叼着烟,没有一点帮忙的意思。
三人迎面撞上,男人浑浊的眼被点亮,令人不适的目光停在林予星身上,又看了看楼层,回身主动帮自己老婆提袋子,实则眼睛一直盯在林予星身上。
"喂。"孕妇不满地推了推男人,小声说,"走啊,看人家做什么?"
男人嘴硬:"我哪里看了!一个陌生人突然住进来你不看?"
林予星瞪他一眼,骂了声死扑街后匆匆下楼。
外面路上湿漉漉的。
昏黄路灯下,紫荆花落了一地。
黎嘉年一瘸一拐地从对面电梯出来,看到她冷脸,不由去看她背后。
已在这边租住许久的男租客在高处走廊往下看,视线直直盯着林予星。
6.肉蛋肠粉
[JN:下个月去我楼上住吧,也是单间,价格和你现在住的一样。]
[X:?]
那边很久都没有回复。
林予星猜测黎嘉年应该是去吃早餐了。
她坐地铁来到实习的珠宝工作室,十点上班的地方,她早来半小时,结果门还没开。
初夏的广东未到中午就开始有些热,有种闷湿的潮。
林予星怕突然降温,还穿了件衬衫外套,此刻只能脱下,随手系在腰上。
她闲着无聊,抬头往天上望去,今日仍是阴天,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落尘的棉花,朵朵簇簇,不同程度的灰填满视线所及的地方。单看天色或许会下雨,出门时天气预报却只显示多云。
突然间有麻雀三五成群掠过,钻进墙体缝隙后消失不见。
林予星呆呆地看了会,见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这才低下头,再次观察起周围环境。
她前几天来这面试时没认真看过,只是拿着简历广撒鱼网,谁家要就去谁家,不然她那点贫薄积蓄撑不了多久。
目光先是落在那块陈旧的白底藏蓝色字体招牌上,只见这家叫普兰顿的珠宝工作室位于商场外围的角落,在巷子里头,对面只有脏兮兮的墙,被人用喷漆画了汽车墙绘,隔壁看着是家做外卖的。
再往远处看过去,尽头已被小路截断。
脱漆生锈的暗棕色铁栅栏根根立着,有爬藤从底下长形水泥槽里装着的红土中冒出,病恹恹地搭在铁栏上,开出零星几朵粉白三角梅。
透过营养不良的绿叶,她隔着栅栏,看到了小路对面的肠粉店。
算算时间,也来得及。
林予星便从外卖店旁的小路走过去,要了份循规蹈矩的肉蛋肠。
店内已经没有空座,她等了好半天才轮到个座位坐下,手机这时震动。
[JN:我姐说你不喜欢吵闹,你楼上那家人预产期月底,你要是受得了就继续住。(狗狗伸懒腰.jpg)]
[X:我先考虑下小孩吵还是比格吵。]
[JN:我家狗一天遛八回,早累瘫了。它吵还能戴嘴套,你能给小孩戴嘴套?]
在这二胎起步的地方,林予星要敢投诉就等着被唾沫淹死。
到时候被骂内容包含但不限于以下几条。
“你以后没有自己的孩子吗?做人这么恶毒,小心报应到你小孩身上。”
“等你做母亲就知道了,给自己留点余地吧。”
“小孩不懂事,你一个大人斤斤计较些什么?”
……
可她真不准备要小孩,也不准备结婚。
这些人设立的前提都是默认自己会要小孩,所以要无限包容孩子,更要包容孩子父母,进而包容他们一家。
林予星思维发散到这,已经想到小孩出生,人家估计得叫乡下老人来这带孩子,到时候一堆人混杂,肯定会有矛盾。
白天大人吵,小孩夜里吵,非得住得神经衰弱。
她觉得还是得搬,不然以后肯定闹心。
[X:我想好了,搬你楼上。谢谢房东。(双手合十.jpg)]
[JN:(嗯嗯.jpg)]
对话到此结束。
林予星点的肉蛋肠也在这时上桌。
嫩白肠粉皮像湿哒哒的毛巾般,皱巴巴地躺在不锈钢长椭圆碗中,鸡蛋蛋液随机分布,像极野猫背上的花色,左大块,右小块。她抽出一次性筷子将它拦腰夹断,积攒在其中的热气顿时冒出,鲜嫩肉片藏不住,露出半片搭在碗底,泛着微微粉色。
酱油淋下,肠粉皮染上咸乎乎的深红棕色。夹起粉皮蘸点,送进嘴里,烫得林予星立时张嘴呼气。
当热气散去,鲜咸弥漫,逐渐占满味觉。
她低头慢慢吃着,很快将大半碗肠粉吃完。
可吃到最后,毕竟吃了这么多年,不免感到腻味。
起身离开时,她将一次性筷子丢进垃圾桶,不锈钢长碟已经空空。
店外老板仍旧裹着深色围裙,挥舞刮刀,动作娴熟地将下一份肠粉堆在碟中,一碗接一碗,排队人群不断缩短,流水线般开启新的一天。
原路返回,正好十点。
工作室依旧没开门,但从路尽头匆匆赶来一个陌生的矮个女孩。
她穿着淡色T恤长裤,戴着棒球帽,长发及腰,鹅蛋脸上一双杏仁眼亮亮的。
本以为是路人,可那女孩越走越近,走动间,手腕上的银镯子和玛瑙镯敲击,发出悦耳清脆的响动。闷热潮湿的风吹来,卷着她手上的咖啡味,若有似无吹向林予星。
像洋甘菊一样……
小小的,精致,清新。
矮个女孩也在看林予星,正纳闷一大早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女孩站在工作室门外,忽然想起昨夜老板发的信息她还没看。
从包里掏出手机,扫了眼后,她迟疑地喊了声:"你是……林予星吗?"
突然被喊出名字,林予星愣了愣,点头说:"嗯,我是,你是……?"
"噢噢,我是这的员工,老板说让我先带着你熟悉熟悉。"她边说边去掏工作室钥匙,"昨天加班晚了些,今天迟到了,你等很久了吧?不好意思啊。"
"没有等多久。"林予星看她手忙脚乱,深棕咖啡从管口溅出,忍不住道,"咖啡……要帮你拿一下吗?"
"啊,这个啊,有点烫,不用。"女孩随手把咖啡放在一旁消防栓上,又找了会,才找到钥匙,她边开门边说,"我叫周栗,等会我拿几个简单的货你看看能不能上手。"
林予星点头:"嗯,好。"
工作室玻璃门把手上的大号红色U型锁周栗鼓捣了会才摘下来,看锈迹应该是用了很多年了。
大门打开,里面从门口开始就铺了灰色地毯,左边两张长桌合并,没有格挡,随意摆放着些手绘用到的杂物。
还有一张长桌横放在两张长桌和另一扇门前,三台电脑下,黑色电线凌乱地插在插座里,有食物碎渣在那些座位下,林予星眼尖地发现有只尾指指甲盖大小的黑蟑螂窜过。
林予星跟着周栗走进去,闻到工作室内散发着股潮湿的怪味。
她看到右边锁住的会客室里,棕色软沙发上丢着几本芭莎珠宝,茶几摆着茶盘,杯子里还有昨夜剩下的茶水,旁边烟灰缸插满了烟屁股,像刺猬团成球那样往四周炸开。
周栗放下背包,指了指角落的位置:"你去那坐吧,我看你应该比较喜欢安静。你有带工具吗?"
"有的。"林予星走过去,从帆布包里拿出个红边透明文件袋。
那是她刚毕业时就用到的珠宝绘图工具。
周栗点点头:"好,你等会啊。要是渴了饮水机在那,杯子在底下。"
她指了指方向,又拿起那串钥匙去会客室开锁。
一米六的深灰色保险箱,周栗站在它面前都矮了几寸。
"滴滴"六声按键声响起。
紧接着是机械旋转动静。
等了会,周栗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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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险柜拿出个大大的保鲜盒,里面放着小包塑料袋。
林予星刚刚肠粉吃得有点口干,盛了杯水走回来,周栗已经走到她身边。
"你以前画过什么呢?彩宝,珍珠,翡翠?"
毕业后林予星并未按部就班选择继续珠宝设计,家里母亲出了点事,她被迫留在镇上当文员,不然也不会遇到罗森。
现在重操旧业,林予星其实跟实习生没有区别。
听到周栗问起,她有些窘迫:"我之前在番区跟着我老师画的最多的是钻石、彩宝,其他的没接触……"
周栗见问不出什么,干脆说:"你有画过什么吗?我看看。"
林予星便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叠纸给周栗看,她开始后悔怎么没擦擦上边的薄灰,万一人家看出她中间有空白期怎么办?
好在周栗并不在意,只是说:"你这个画的比较偏商业,就是比较适合周生记这些大公司,怎么会想来搞定制?"
"我老师说,我适合做定制……"
"能看出来想法挺多,没事,我们试试吧。这管理比较松散,你不用这么紧张,实习而已,学到东西就好啦,我也会帮你的。"周栗笑笑,缓和气氛说,"那我给你一个蓝宝石吊坠吧,你先画着。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
林予星僵硬着扯出笑,说了声好。
怎么会没关系,她生存压力有点大啊……
刚刚看到林予星画稿是用的马克笔上色,周栗顺手就把自己桌上没什么人用的马克笔放到她面前,然后自顾自忙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边依旧没什么太阳,气温却升高了。
手机显示,今天最高温度将会达到二十七度。
工作室两人却没怎么感到热。
她们位于商场旁的巷子,阳光无法直晒,室内温度还算正常。
林予星拿起笔,先用直尺画了个十字线。
放在真空袋里的蓝宝石是皇家蓝,微微发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价格却可能是她一年的工资。
绿色模板尺根据尺寸丈量,挨个比对后挑选出了8*5的尺寸,针笔在洞口转了一圈,留下九个一模一样的椭圆。
将九个圆分成三排。
一排市场货风格。
一排欧美风设计。
一排自己喜欢的风格。
林予星拿起阔别已久的生疏画笔,慢慢在白纸上勾出各种线条。
笔尖摩擦纸张的动静,桌上鹅黄闹钟走钟声滴答作响。
铅笔划动停顿,橡皮擦擦出灰色细碎的泥,模板长尺轮番使用,流逝的时光在白纸上呈现。
画到一半时,有人影从工作室外晃进来,叼着烟,穿着拖鞋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朝二人走来。
周栗听到动静抬头去看,发现男人已经走到林予星身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直到第二个白胖男人走入。
林予星专心画着没有发现。
直到听到背后忽然响起陌生粤语。
"学校教出来画的东西就是落后。"
林予星一愣,回头去看,看到了唇色发黑的男人叼着烟,俯视她的画稿,那双审视的眼睛从纸上落到林予星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打量。
外头天色暗下后,屋内白炽灯逐渐感到刺眼。
三张稿子,二十七个款式尽数被毙。
人挤人的地铁没有空座。
帆布包里,手机震动。
[JN:今晚饭搭子有空吗?]
7.湿炒牛河
[新款珠宝设计]
[最新款设计元素]
[定制类珠宝]
……
昏暗安静的单间出租屋,唯有一团四四方方发散的光亮着,照亮疲惫苍白的脸。手机屏幕发出的光映在眼底,像两块色彩斑斓的冰块沉在鸡尾酒杯内,晃晃悠悠,茫然而迷醉。
林予星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在单人小沙发上睡着。
手机上宝格丽珠宝手稿图片慢慢黯淡,最后"哒"的一声细响,锁屏了。
屋子外下起小雨,细密雨点打在铝合金雨棚上,呲呲啦啦像小火慢煎的动静。
楼下放学下班的人群发出仓惶避雨的声音似被雨水淹没,渐渐只剩下雨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饭点过去后厨房灯光陆续暗下,似在宣告一天的结束。
半梦半醒间,依稀闻到隔壁飘来的泡面味道。
林予星没有吃晚饭,醒了一瞬依旧是困得不行,觉着有些冷,翻了个身,把冷的那面身体塞入熨暖的沙发皮中,闭眼继续睡。
手机震动,跳出信息。
[JN:你在加班吗?]
刚暗下,第二条信息接踵而至,却是换了个人。
[李芷琳:予星,周末要来吃个饭吗?我听说你到广城了,我在佛城这边,你现在住在哪呀?]
接二连三的消息震得沙发微微抖动,蜷缩在沙发上的人还在熟睡。
直至整栋楼仅剩三分之一的灯光亮着,断断续续又灭了好几团亮色。
雨后冷风吹入,将缭绕困意吹散了些。
林予星迷迷糊糊睁开眼,听到靠窗口的位置上方传来争吵声,从入门开始越来越响。
突然,"砰当"巨响。
她吓得转头去看,只见有个白乎乎的东西砸在窗边,直直往下掉。
林予星立刻清醒了,稍稍探头出去看,她近视看不大清,又折返回去拿眼镜。
底下水泥路被雨淋得发黑,有只成年人巴掌大的嫩黄活物像块胶带般沾在地上,不断有暗红晕出,在深夜中开出一朵歪歪斜斜的红花,逐渐扭曲成不规则的血疤。
与此同时,头顶说话声带着女人啜泣声隐隐传来。
"天天在家没事干,就做个饭你也不好好做!怀孕怎么了?谁没怀过孕!"
"你怎么可以把它丢下去!我就这么点爱好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养它有什么用!就是个畜生,每个月还要多支出五十多块钱给它买东西,我天天在外面上班,一天才一百五十块,大部分都给你用完了!死败家!"
"我没有浪费钱!每个月我都有记账……"
"记个屁你记,全给你那只畜生花了,老子不用人情往来不用抽烟啊!"
……
林予星眯眼看了半晌,结合楼上两人对话,终于认出底下那是个什么东西。
——是只金丝熊。
它最后抽搐两下后彻底不动了,如同被抽干净棉花的布偶,瘪瘪地瘫成一块鼠片。
林予星望向楼上,有铝合金片遮挡,她只能看到边缘有不易觉察的血水正在往下滴。她心里慢慢升起一丝愤怒,正要说些什么,楼下骤然出现另一道鹅黄色影子。
"汪汪!汪!"狗叫声传来,似是发现了那只刚死去的金丝熊。
“是房东!”女人慌里慌张的哭声传下来。
“哭什么哭,家里福气给你哭没了,就一只老鼠而已,你不说谁会发现是我们扔的!”
男人说完,脚步声重重地从窗边又走回室内。
林予星只能听到些不明不白的细微响声。
应该是在收拾养仓鼠的东西。
楼下,那只精力旺盛的比格旺旺叫着不断往前冲,身上穿着黄色雨衣,如果没有牵引绳,怕是就要奔过去舔一口了。
在它背后,纯白电动车被它拽地几乎快挨到地上。
黎嘉年一手抓车一手拽狗,白色雨衣下受伤的脚死死撑在地上,狼狈地让林予星暂时忘记刚刚发生的事,莫名笑了下。
“别西卜!停下!不许吃屎!”黎嘉年快崩溃了,见车狗两难全,只能暂时先放弃电动车,用力把狗拽回来。
楼上,林予星听到那只狗叫别西卜,又想到黎嘉年刚刚那句不许吃屎,忍不住笑出声。
还是第一次觉得狗如其名。
她看到底下水面映出昏黄路灯,狗爪踩过那片发光的圆金箔,泛起涟漪,不等漾开,紧跟着被双白色拖鞋踩碎,大水蚁尸体点缀在上边,像金箔破开的缺口。
黎嘉年刚刚没看清楚,走近才发现别西卜发现的是什么。
正巧有大水蚁落在耳边发梢,他急忙伸手拍去,下意识抬头往上看。
广东雨后路灯周围常常围绕大量飞蚁,今年也不例外。
密密麻麻的灰黑色不断往路灯上撞,时不时有翅膀掉下,黎嘉年也不在意。
在这处昏暗中,他看到了三楼探出脑袋的林予星。
她像是刚睡醒,长发凌乱,戴着副黑框眼镜,嘴边幸灾乐祸的笑还未散去。苍白的皮肤即使在夜里也异常惹眼,犹如半开不开的昙花半趴在窗口,长指如尖细瓣叶,托着最漂亮的那朵花苞。
黎嘉年没有说话,将即将伸出舌头的比格再次拽回。
他无声地指了指那只金丝熊尸体,又在半空中画了个问号。
林予星接收到信号,指了指楼上。
又是他们……
黎嘉年点点头,拿出手机晃了晃。
她却会错意,微微皱眉,在半空中用手臂比了个叉。
“……”黎嘉年摇摇头,干脆打开微信界面,给她发了个消息。
[JN:我的意思是下来说,吃不吃夜宵?我请。当作是你举报有功。]
沙发上手机震动,林予星这才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从窗口退开后解锁去看他发了什么。
聊天界面显示他给自己发了两条信息。
林予星看了看,回道:[回来太累就睡了,没看到。夜宵免费的话那就走吧。]
[JN:答应的这么快,你不会没吃晚饭?]
[X:(旺柴拉二胡.jpg)]
[JN:等我让阿姨来接个狗,再去放电动车,等我十五分钟。]
[X:OK!]
放下手机,林予星想起自己回来光看图找感觉,好扭转工作室那位设计总监华哥对自己的印象,结果睡到澡都没洗。
扫了眼时间,已是晚上十一点。
她立刻去衣柜拿了短袖背心,钻进浴室,用最快的速度洗完,将衣服丢进洗衣机。
头发吹到一半,手机再次震动。
[JN:走。]
林予星随意回了个表情包就下楼。
可她没想到,锁上门疾步走到楼梯口时会遇到楼上那个男人。
他提着袋黑色垃圾,也没料到会在这时候跟她撞上,那双浑浊的眼中再次流露出令人感到恶心的目光。
“美女优先。”他流里流气地笑着让开路,顺带看了眼这层楼尽头。
“叮叮哒哒——”
刚锁上的锁头还在门上晃荡,暴露了她的具体住处。
男人想起什么,脸色顿时有点不自然。
不等他再说话,林予星已经从他面前经过,像只矫捷的白羚羊躲过,径自下了楼梯。
“喂,靓女……”男人在后面追,因着有些胖,又挺着大肚腩,行动没有她灵敏,导致落下一大截。
地板湿滑,男人追得太急,差点摔倒。
林予星头都没回一下,只在楼道里留下潮湿的沐浴露味道。
外边已经不下雨,地面依旧湿淋。
两侧楼屋已熄灭大半,楼道灯一路亮起,在外边看像叠千纸鹤用的渐变方纸,亮面与阴影构出同色系色块。
林予星蹦着跳着,以两个台阶为一组快速下楼,昏暗中脸色明显带着几分慌张。
黎嘉年走前几步,正要伸手去扶她,就看到她身后追地气喘吁吁的男人,默默收回了手。
“杰哥。”他故意出声,“这么晚,还跑这么快,忙着丢仓鼠笼子?”
男人听到他这么问,忙站定在楼道里,手上提着的垃圾袋下意识往后藏,浑浊的眼睛带着几分怀疑,落在他背后的林予星身上。
林予星没有跟他对视,只说了句:“走吧。”
“你先去小区门口等我。”黎嘉年回头说了句,然后慢慢走到路灯下,盯着肥胖男人,懒散的神情微微变得有点冷,“杰哥,说过多少次,不要一跟老婆吵架就乱丢东西,上次高空抛物砸烂人家阿婆脚趾赔了两千的事你忘了?”
“不、不是我家的。”那被叫作杰哥的男人狡辩,“我家也没养仓鼠,你也知道我老婆怀孕了,我家穷,比不得你这包租公有钱,养不起老鼠。”
“你上次打你老婆,去花鸟鱼虫市场买仓鼠回去哄你老婆的时候,肥仔强有跟我说。”黎嘉年直接戳破他的谎言,末了,语气稍稍和缓,“你老婆怀孕不容易,从你生意失败陪你到现在,对她好点吧。”
杰哥看到林予星那双眼睛望过来,顿时感觉没了面子,不耐烦道:“说了不是我家的,烦死了,是不是她跟你说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丢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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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在打机,声音大了些而已,不能就说是我丢的吧?!”
他越说越大声,林予星眼神也越来越鄙夷。
这种好面子又没本事的男人她二十多年来见得太多,以至于看到他们的相似的面相就觉得反胃。
黎嘉年挡在她面前,直接说:“你楼上肥仔强告诉我的。”
杰哥立马收声不说话,捏着垃圾袋憋了半晌才来一句:“那你要我怎么样嘛,夫妻之间吵吵闹闹不是很正常吗?那只老鼠自己从笼子里跑出来,没抓稳掉下去,又没砸到人,你至于大晚上堵在这?房东了不起啊,我丢个垃圾你还拦着?”
黎嘉年懒得跟他废话:“去收拾干净,不然我下个月涨租。”
说完这一句,他朝林予星使了个眼色,她迅速跟上,和他一起离开小区。
二人影子被路灯拉长,杰哥气得撕开垃圾袋,将里面仓鼠笼子掏出重重摔砸在地。他瞪着黎嘉年背影想骂又不敢骂,目光移向林予星,心想这死女人绝对也掺合进来了,真是多嘴多舌,刚来就勾搭上房东,不干不净的。
想到黎嘉年刚才那句下个月涨租,杰哥望向仓鼠尸体,一脚把它踢飞,冷静下来后又迫于现实,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去工具房拿扫把处理。
两行脚印一前一后走出小区。
保安亭内在玩手机的保安打了声招呼便给两人放行。
伸缩闸门关上。
街上不做宵夜的店铺关了大半。
黎嘉年扫了她一眼,又用眼角余光去看。
“有话要跟我说?”林予星奇怪看他。
他否认:“没有。”随即又问,“想吃什么?”
“吃什么都行,我不挑。”
“煲仔饭、炒牛河、啫啫煲、艇仔粥、紫苏炒田螺……”
饿了一晚上没吃的林予星听到他报菜名,默默咽了咽口水。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
黎嘉年笑了笑,带她去附近的大排档。
等到猛火爆炒装盘,一盘湿炒牛河率先上桌。
青色芥蓝、勾芡嫩棕牛肉,湿黄河粉,三种颜色交织,盛了满满一盘,流下的汁水微微冒泡,散发着薄热雾气。
林予星很懂事地替黎嘉年啷碗,顺带给他夹了大半碗牛河,放到他面前。
“这么客气干什么。”黎嘉年边说,边起身也给她夹了一碗,“扯平,动筷子吧。刚好我也饿了。”
林予星点点头,拿起筷子慢慢卷着吃。
小时候爸妈没教,长大后即使知道正确用法她也依然不太会用。
黎嘉年看她夹起牛河放在勺子里,吃相斯文的模样其实有些心酸。
她的经历并不太好,甚至是艰难,这种程度的吃相是从小规训的痕迹,现在好不容易出了社会,结果前路艰辛。
坐在他对面的林予星并不知道他怎么想,自顾自吃着。
芥蓝微微泛苦的口感正好融合进牛肉的鲜甜,配上软糯河粉,熨烫着空荡的胃,一切都是刚刚好。
初来乍到的惊慌与饥寒皆被抚平,她忍不住喟叹道:“好吃。”
黎嘉年想了想,问道:“你今年第一天去的那家公司怎么样?”
林予星没有多想,直白道:“环境很差,但能学到东西。”
“合同签了吗?社保呢?”
她笑了声:“八百底薪,两百补贴,不包吃住。他们会客厅很多烟头,东西也乱七八糟放着,就是初创的小工作室,后期应该是经常加班。我这种实习生就先学着吧。”
今年最低工资标准是一千五,小时工十五块。
她进的珠宝行业,奢侈品类,怎么会这么低?
话到嘴边,黎嘉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说了,话锋一转,叮嘱道:“你这两天要是住的不顺就随时跟我说,下个月搬到我那栋楼上。”
“行啊,我们不是早说好了?”林予星没太放心上,拿起手机回复闺蜜李芷琳的信息。
“我是说……”黎嘉年不太放心,“杰哥那个人爱面子,可能会找你麻烦。”
“你不是推给肥仔强了吗?”她奇怪地看他,“那个人是谁?”
“散打教练。总之,你保护好自己。”
“放心吧,我看出来他是怎样的人了。”林予星放下手机,“我也不是好揉捏的柿子。”
不仅不是柿子,还是地雷。
黎嘉年曾听黎欣说过林予星装着乖巧,但从小脾气爆,初中上学时追着露.阴癖丢石头,砸得人家脑震荡。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黎嘉年担心她冲动行事,要是毁了她自己怎么办?
8.盐焗手撕鸡
第二天林予星收拾好心情再去工作,发现工作室门早早开了。
周栗迟到了快十分钟才到,看到会客室里的才哥没有说话。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周栗仿佛习以为常,压低声音道:"等我会。"
林予星点头,看着她放下单肩包,走向会客室。
"哒哒。"
手指骨节敲打在透明玻璃门上。
"才哥,我进来咯。"周栗说着,缓缓拉开门。
里面关着的烟味争先恐后涌出,烟灰缸里扎得像刺猬团起的烟屁股被倒掉了,在她们不在的时候又悄然丢进去四五根。有一根抽到半途便直直摁在那,像根比萨斜塔,扎进满是灰烬的泥地。
棕色沙发上,躺着不动的男人转过身看了她一眼,哑声说:"今天先把那个胡姐的珍珠画了,催得要死。"
"好。"周栗打开保险柜门,拿出里面的保鲜盒。
她看了看外面的林予星,多问了句,"那我让予星继续画蓝宝石了?"
"给她换个别的,巴洛克、蓝珀、欧泊,那些随形的,每天都给她换一换。"
周栗点头:"嗯嗯,好的。"
说完,她捧着保鲜盒出来,走到林予星身边打开。
在里面才待不到一会,烟味已经染上周栗衣裙,几乎把她身上的洗衣粉味盖过去。
林予星偷偷扫了眼会客厅里的才哥。
他已经从沙发上爬起来,拿起那根抽到一半被摁灭的烟,点燃后怼进乌唇里。
凌乱的发下那双眼睛淡漠翻看芭莎珠宝杂志上的款式,边看边折角。
她收回目光,选了个蓝珀。
这枚小小的蓝珀里封着个小小的蜘蛛,圆润的腹部和八条腿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转动间,珀体总有一抹幽蓝光闪过,到了暗处便愈发明显。
她将它按在打满十字定位线的纸上,勾勒出外形。
时针慢慢指向十二点。
工作室内只剩会客厅打电话的动静。
隔壁外卖店正在做饭,传来浓郁饭菜香。
林予星没有吃早饭,闻到香味那刻开始饿了。
正想着中午去吃点什么,才哥打完电话,起身出了会客厅。
他先去周栗那转了一圈,将画好的珍珠设计图发给客户,然后慢慢悠悠来到林予星背后。
烟味涌来,充斥鼻息。
混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臭。
林予星有些紧张起来,停笔望向他。
男人视线自上而下,布满血丝的眼睛略显浑浊,他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设计图,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伏低身体靠近她。
“你真的学过美术吗?线条怎么这么硬?”说完,他拿过她手里的笔,草草勾勒了个大体轮廓,丢下一个字,“改。”
林予星应了声好,低头默默改动。
在他们身后,周栗隐晦的目光扫过。
直到桌上闹钟指向十二点。
周栗才拍了拍她,示意一起去买饭。
四周吃的就是那些快餐,隔壁离得近,干脆去那。
一份快餐,两素一荤十块钱,其实不算贵,但林予星还是心疼了下。
要是自己带饭买饭,生活成本应是能压缩到五块钱左右。
她点着菜,决定稳定下来后去买个几十块钱的电饭煲,总归不饿死就好。
白菜与酸菜装进塑料盒,又打了一勺手撕鸡。
两人干脆就在这家小店里吃。
周栗是个事事周到体贴的人,温和地打开话题,与她聊起日常。
“我发现你画造型创意类的多诶,可以试着思维再打开些,我等会给你看看我的设计稿找找感觉。”
“好,谢谢啊……”林予星不大擅长陌生人的善意,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不过……”周栗想再说点什么,又觉得现在说有些杞人忧天,干脆换了话题,“你尽量呆久些,这还是能学到东西的。”
林予星点头:“我会的。”
说完,她吃下一口盐焗手撕鸡。
咸滑鸡胸肉配着米饭塞入口中,鸡皮滑嫩软弹,米饭就算是陈米也挡不住的好吃。估计真是饿了,两人吃饭速度相当,直至五分饱才将速度慢下来。
混着香菜的鸡肉一口,再来一口米饭,不知不觉吃完大半。
鸡肉里,散落的几颗咸花生还裹着未融化的盐粒,又脆又香。
当放下筷子时,两人面前不锈钢餐盘已经干干净净。
周栗擦干净嘴,问她:“走吧,睡会?下午继续。还是你想在附近走走?”
“睡会吧,我怕下午犯困。”林予星自知自己是低精力的人,做不到中午不午睡,下午还能精神百倍。
“好,那我们回去吧。”周栗说着,拿上手机与她一起回工作室。
灰扑扑的会客厅内,才哥叫了外卖,低头吃着。
见到她们回来,随手将一张画稿递给周栗:“画个线稿,上个色,发给胡姐。”
“好。”周栗接过,看样子是要放弃午休继续画图。
林予星故意走慢些看了眼,只见那张画稿上的蓝宝石吊坠和沙发上摊开的芭莎珠宝杂志页面的祖母绿戒指有七八成相似。
她忽然有种吃了苍蝇般的恶心感。
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周栗无奈看她,小声说:“你去休息吧。”
总要有人干这种事,上面吩咐下来的她们这群实习生能做什么?
尤其是在这珠宝行业,改款抄袭成风,无人追究,这事成了人尽皆知的默许。甚至在她们就读的珠宝设计专业中还有限时改款一百个的作业。
没有身份没有钱,掀桌子的事总归是电视上才有的热血情节。
她们也只能忍让,直至跟随这行一起溃烂、覆灭。
周栗回工位去忙了。
橡皮擦揉在纸张上的动静很轻,连落笔也很轻。
林予星趴在桌子上休息,原以为会睡不着,结果食困一上来便什么都想不了,静悄悄没入梦境。
直到手机闹钟震动,她迷迷糊糊醒来,抓过一旁设计图继续工作。
结果还是——
“不行。”
九个改款,尽数被毙。
连着两日的努力都成了笑话。
地铁晃晃悠悠将人带回住处,从下站到居住地点,十五分钟的路程不断拉长。
今天上班时下了场雨,地面潮湿。
大水蚁散去后,非洲大蜗牛登场。
路旁草丛冒出不少蠕动的黑影,伸着两只触角到处探查。
路上没多少人,林予星瞅准一只体型较大的蜗牛后,像儿时那样踢着玩。从单行路提到十字路口,不远处车灯闪烁,她下意识停住,那只被她踢到路中间的蜗牛顿时发出碎裂声。
“啪夸——”
清脆的像摔破瓦罐。
车轮卷着压碎的蜗牛尸体驶远,它混着硬壳成了一滩烂肉。
林予星漠然移开视线,去趁着对面绿灯亮起,走过冷清马路。
饭搭子黎嘉年在她下班时照例发来邀请,这次她拒绝了。
路过商店时,她买了一桶三块钱的泡面,撕开包装跟人要了热水后就坐在外面半干不湿的石凳上随意解决一顿。
鲜虾鱼板面吃到最后有点反胃,她忍着恶心将泡面汤喝完,收拾干净后丢进垃圾桶。
一路走走停停踢着蜗牛回到小区。
恰好看到黎嘉年约了其他租客往外走,他脚上已经拆了纱布,正常穿着运动鞋。卷起的裤腿下脚踝瘦削,贴着无菌敷贴,缓缓往外走。
———正修改,明天贴上
新款珠宝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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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制类珠宝]
……
昏暗安静的单间出租屋,唯有一团四四方方发散的光亮着,照亮疲惫苍白的脸。手机屏幕发出的光映在眼底,像两块色彩斑斓的冰块沉在鸡尾酒杯内,晃晃悠悠,茫然而迷醉。
林予星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在单人小沙发上睡着。
手机上宝格丽珠宝手稿图片慢慢黯淡,最后"哒"的一声细响,锁屏了。
屋子外下起小雨,细密雨点打在铝合金雨棚上,呲呲啦啦像小火慢煎的动静。
楼下放学下班的人群发出仓惶避雨的声音似被雨水淹没,渐渐只剩下雨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饭点过去后厨房灯光陆续暗下,似在宣告一天的结束。
半梦半醒间,依稀闻到隔壁飘来的泡面味道。
林予星没有吃晚饭,醒了一瞬依旧是困得不行,觉着有些冷,翻了个身,把冷的那面身体塞入熨暖的沙发皮中,闭眼继续睡。
手机震动,跳出信息。
[JN:你在加班吗?]
刚暗下,第二条信息接踵而至,却是换了个人。
[李芷琳:予星,周末要来吃个饭吗?我听说你到广城了,我在佛城这边,你现在住在哪呀?]
接二连三的消息震得沙发微微抖动,蜷缩在沙发上的人还在熟睡。
直至整栋楼仅剩三分之一的灯光亮着,断断续续又灭了好几团亮色。
雨后冷风吹入,将缭绕困意吹散了些。
林予星迷迷糊糊睁开眼,听到靠窗口的位置上方传来争吵声,从入门开始越来越响。
突然,"砰当"巨响。
她吓得转头去看,只见有个白乎乎的东西砸在窗边,直直往下掉。
林予星立刻清醒了,稍稍探头出去看,她近视看不大清,又折返回去拿眼镜。
底下水泥路被雨淋得发黑,有只成年人巴掌大的嫩黄活物像块胶带般沾在地上,不断有暗红晕出,在深夜中开出一朵歪歪斜斜的红花,逐渐扭曲成不规则的血疤。
与此同时,头顶说话声带着女人啜泣声隐隐传来。
"天天在家没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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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做个饭你也不好好做!怀孕怎么了?谁没怀过孕!"
"你怎么可以把它丢下去!我就这么点爱好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养它有什么用!就是个畜生,每个月还要多支出五十多块钱给它买东西,我天天在外面上班,一天才一百五十块,大部分都给你用完了!死败家!新款珠宝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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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饭点过去后厨房灯光陆续暗下,似在宣告一天的结束。
半梦半醒间,依稀闻到隔壁飘来的泡面味道。
林予星没有吃晚饭,醒了一瞬依旧是困得不行,觉着有些冷,翻了个身,把冷的那面身体塞入熨暖的沙发皮中,闭眼继续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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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你在加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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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芷琳:予星,周末要来吃个饭吗?我听说你到广城了,我在佛城这边,你现在住在哪呀?]
接二连三的消息震得沙发微微抖动,蜷缩在沙发上的人还在熟睡。
直至整栋楼仅剩三分之一的灯光亮着,断断续续又灭了好几团亮色。
雨后冷风吹入,将缭绕困意吹散了些。
林予星迷迷糊糊睁开眼,听到靠窗口的位置上方传来争吵声,从入门开始越来越响。
突然,"砰当"巨响。
她吓得转头去看,只见有个白乎乎的东西砸在窗边,直直往下掉。
林予星立刻清醒了,稍稍探头出去看,她近视看不大清,又折返回去拿眼镜。
底下水泥路被雨淋得发黑,有只成年人巴掌大的嫩黄活物像块胶带般沾在地上,不断有暗红晕出,在深夜中开出一朵歪歪斜斜的红花,逐渐扭曲成不规则的血疤。
与此同时,头顶说话声带着女人啜泣声隐隐传来。
"天天在家没事干,就做个饭你也不好好做!怀孕怎么了?谁没怀过孕!"
"你怎么可以把它丢下去!我就这么点爱好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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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水泥路被雨淋得发黑,有只成年人巴掌大的嫩黄活物像块胶带般沾在地上,不断有暗红晕出,在深夜中开出一
9.胡萝卜玉米排骨汤
“你怎么样?”
“没事。”
看脸色根本不像没事。
更像是要去找人算账。
林予星揉了揉被撞疼的手肘,扫视后方,见到有监控,二话不说往小区方向赶。她冷着脸,本是挂在肩膀上的帆布包提在手里,像在提着一把锤子。
“等等,你别冲动,我带你过去和他好好说。”黎嘉年开着电动车追上,拉住她手里的帆布包,“冷静些,我让他跟你道歉。”
“你别掺和进来,我自己会处理。”她拒绝他的劝说,疾步走向小区。
“你想去做什么?”
林予星不说话,她走得很快,及腰长发发丝迎风飘动,眉眼俱冷。
一如从前。
她其实……从没变过……
人人都以为她是漂亮小白花,他初见她时也是这么认为。
这个地方的女孩子鲜少有脾气暴躁的,或是因为湿气过重导致没精力,或是因为从小被教导要有个“女孩子样”。
刻板印象中这个地区她们最多的标签就是贤惠、温柔、能忍、吃苦耐劳等等利他词汇。
然而上一辈如此,下一辈的她们明显性格尖锐许多。
林予星在当中格外突出,如果不是在高中时曾亲眼见过她干过的事,任黎嘉年怎么样也想不到她如此大胆。
两人匆匆行过这段路,甚至不经意间踩碎两三只非洲蜗牛。
破裂的棕褐色花壳压裂,原本是保护它们柔软身躯的屋子,如今成了插入身体里的尖刀。肉壳混杂成令人恶心的色调,似有谁在路边吐了一口。
电动车车轮跟随她的脚步碾过路灯,伴随劝说声,仿佛回到过去。
那个上下学都还需要自行车的年代,道道车辙印印着水痕,犹如晕开的老式电影胶片。
六年前,也是夏季。
巴掌大的蜗牛到处乱爬。
黎嘉年初次见到她的那天。
刚落完雨的学校,下课铃打响不久,她出现在教室门口。
及腰长发被一根炭笔簪起,随意而凌乱。她没有留厚重刘海,两边头发自然而然落下,露出白皙清丽的脸。
脏兮兮的蓝白校服,衣摆处黑白灰占了大半,还有点点片片凝结的斑斓颜料,像株泼洒了颜料的洋桔梗。艺术气质浓厚,以至于班上所有人在看到她的那刻都知道,她是美术班的。
"你好,请问温辰在吗?"她随意抓了个人问。
不带口音,很标准的普通话,甚至有些冷淡。
被她抓到的男孩子微微红了脸,有些羞涩道:"他、他去上厕所了。"
"好的,谢谢。"说完,她提着沾满颜料的水桶离开。
黎嘉年恰好要去外面,和同学说了声,起身走出教室。
他没有听到二人对话,只是多看了她清瘦的背影两眼便匆匆行过,走去一楼角落的卫生间。
走到门口,身后响起洗笔的动静。
周围过于嘈杂,无数学生趁着下课玩闹。
他走进昏暗卫生间不久,忽而听到旁边响起几声尖叫。
"啊!同学!这里是男厕。"
"女厕在那边!"
在这场慌乱中,只听到她的声音响起:"温辰。"
最后一间厕所门恰好打开,晒得发黑的男生伴随冲厕所的水声走出。
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掺着香菇的臭味。
"怎么了?等等,你是……"
话音刚落,那桶灌满颜料的洗笔水桶灌篮般按在温辰头上。
"哗啦啦——"
"啊啊啊啊!"
惨叫、惊慌、混乱不堪。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响彻昏暗男厕。
黎嘉年被她这么果断干脆的做法惊得接连后退,直至背后撞上不锈钢门框。帆布鞋被溅上污水,蜿蜒流到门外。
窗户外稀薄天光透入,将她的背影轮廓照得发亮。
耳边垂落的发丝某一瞬间成了蛛网般的透明,飞舞在半空。
她举起的手发白发亮,像柄发亮的利刃。
从前是,"我他X让你几把造黄谣!"
现在是,"癞·□□骑车不看路!怎么不早点被货车碾死!"
同样的人,同样在骂脏话。
准确无误盖在脸皮上。
在小区门口无数人能看到的地方,清脆的耳光声,配合骂声,让路人纷纷驻足望来。
刘杰正沉浸在报复回去的快乐中,转头就被打了耳光。
他被打懵了,捂着脸瞪圆眼,眼里流露出茫然,凸嘴张了张,愣是说不出一个字,像被突然抽去脑干,一动不动。
不远处,他的妻子正从紫荆树下散步,看到这一幕,急匆匆上前。
林予星眼角余光看到,直接大声道:“撞了我你还跑?!那么宽的路你别跟我说你不是故意,你要敢说你不是有意的,我立刻报警,监控调出来,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有意!”
她直接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周围好奇的目光顿时变成谴责。
有老人家已经在用粤语替林予星说话,让刘杰跟她道歉。
刘杰哪经历过这场面。
他没破产前处在上位,手底下数十名员工,父母顺着自己,妻子也温柔体贴,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被人扇巴掌。
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捂着被她扇疼的地方退后半步,像个肥胖婴孩被他妻子托住后背,这才找到神智那般,色厉内荏。
“有病啊雷,谁撞你了!上来就打人你有没有个女孩子样!泼妇!痴线!”
还没等他骂出更难听的,林予星直接当着他的面按下110。
黎嘉年拉着狗走到林予星身后,提高嗓音:“我看到你撞她了,你要是不想事情闹大,跟她道歉,赔偿误工费和医药费。”
有了他作证,周围越聚越多人。
手机传出女音:“你好,请问……”
还没说完,刘杰粗短手指猛地按上林予星手中的红色挂断键。
碍于黎嘉年和其他人在场,他憋了半天,在妻子不断催促下微微低下了头。
“对唔住。”
很轻很缓。
细若蚊吟。
刘杰妻子不顾自己月份已大,走到林予星身边,小声哀求:“对不起啊,我老公不是有意的,你要多少钱,我赔给你?”
可林予星却不急着要钱,反问她:“你怎么会选这样的人?”
她怔愣半晌,望着林予星的脸说不出半句话。
最后,在黎嘉年的调解下,刘杰那方赔了三百块。
微信收款码暗淡那一瞬,林予星看到刘杰妻子的头像。
是她年轻时候的模样,骨体瘦削,蓝色裙子沉静温婉,站在阳光下笑得明媚。
放下手机再看她时,形容憔悴,因着生活困顿,身上衣服破了几个不明显的小洞,袖子线头脱落开缝。
林予星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沉默着看二人走远。
刘杰走在前面,走得极快。
他那已经快到生产日期的妻子在后面蹒跚跟着,手里提着东西紧随其后。
大妈大爷看着刘杰走远,这才七嘴八舌劝说林予星。
“下次遇到这种事别这么冲动,小女孩家家保护好自己。”
“小心点喔,那个人小心眼,你一个女孩子得罪了他,可能被报复。”
“劝你换个离他远的地方住,你是不是住304,我看他几天前在你那层楼晃。”
……
在一干嘈杂中,黎嘉年捕捉到重点。
他皱皱眉,盯着阿姨问:“他在哪晃?”
林予星听力敏锐,疑惑:“在我那晃?”
“系啊,我们老年人觉少。晚上睡不着就在楼下散步,看到他在这靓女门前贼仔一样,看到我上楼才回去。”
阿姨就住在林予星对面那栋楼,每天都有机会面对面。
林予星近视,看不清人,可别人看得见,如果留心,甚至能知道她每天上下班的时间。
她不常出门,很容易摸清行踪。
这不是好兆头。
黎嘉年回头看看她,轻声说:“去我那用碘酒擦一下。”
林予星这才觉出手肘处有点疼。
低头拧过胳膊看了看,才知道自己擦破皮。
人群渐散,闹声渐止。
今夜空气潮湿,隐隐有下雨的迹象。
墙上开关按下的瞬间,头顶灯条与射灯齐开,无主灯设计的屋子宽敞明亮,胡桃木家具配合新中式软装,简洁典雅。
空气中浮动着一丝好闻的木质香气,很淡很淡,淡到像一滴墨滴入水杯中,几乎觉察不出。
在下沉式玄关脱鞋踩上木纹瓷砖那刻,温润沁凉感透入纯棉白袜。
黎嘉年给她拿了双家居鞋,让她先进里面坐,他则是坐在玄关矮长椅上用湿纸巾替别西卜擦干净脚,顺带松开背心链。
暖调灯光下,林予星不自觉放轻脚步,环顾四周后在米白沙发上坐下。
这间屋子目测约有两百来平,坐北朝南。
厨房与客厅分开,通往卧室的长廊前挂着薄纱竹帘,看起来很雅致,阻断了客厅试图往里窥视的目光。
绿植分别分布在电视机侧边和阳台,是常见的龟背竹和大叶伞,颜色藏绿,连同花盆都别有设计感。
林予星看到地毯上散落着别西卜的玩具,是个蓝色的球球。
脚后跟不小心踢到沙发底下,发出清脆铃响。
“叮叮”两声,别西卜汪汪叫了声,摇着尾巴走过来。
“要喝点什么吗?”黎嘉年走进厨房,洗干净手打开冰箱,“橙汁、椰子汁、西梅汁、普洱茶,你能喝冰的吗?”
林予星摸着别西卜脑袋,忙道:“……不用麻烦了,白开水就好。”
他动作顿了顿,关上冰箱。
澄澈温水倒进透亮玻璃杯,倒至七分满,递到面前。
她却没有接过,抱着别西卜一顿狂撸,从它耳朵摸到下巴,把狗摸得翻肚皮这才笑着看向他。
黎嘉年已经从茶几下拿出医疗箱,从里拿出碘伏棉签。
“这么专业?”林予星微微歪头去看药箱上的字。
是附近一家医院的名字。
黎嘉年无语看她:“你不会以为我就等着到点收租吧?”
“难道不是?”林予星愈发困惑,看看药箱,再看看他,又问,“呃,你本职工作不会是医生吧?”
黎嘉年随意道:“是啊,别摸它了,过来消个毒。”
一时间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林予星不太喜欢挖人隐私,于是就此打住,往前坐了坐,将手肘递给他。
当碘伏涂抹伤口上,她没什么反应,倒让夹着棉团的黎嘉年抬眼看了看,故意按重了些。
这下她总算微微张嘴发出“嘶——”的吸气声。
“我还以为你不疼呢。”黎嘉年又是气又是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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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我楼上尽快搬走,你到时候搬过来,底下有门禁,比你搬去其他地方要好。这几天你考不考虑来我这住?”
他说着,将那团深棕色棉团丢进垃圾桶,指了指被竹帘挡住视线的长廊,边把碘伏拧上盖边说:“我对面有房间,平时拿来当书房。你住那已经不安全了,刘杰爱面子,你大庭广众下惹了他,估计会变本加厉。”
“我考虑下。”林予星犹豫再三,又问,“这时候退租……算一个月房租吗?”
黎嘉年认真看了看她,叹气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你现在是不是在西关附近上班?是的话,我建议你继续住在这。刘杰现在帮人运输粮油蔬果,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他发现。其他地方租房条件你也知道,不如在这,上下左右我都有熟人,你可以安心些。”
他还有些话没有说透,但以林予星的性格必然会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于是她沉默,在思考要不要答应黎嘉年的提议。
初中时她就几次三番遇到类似情形,不然不会养成现在一点就炸的性格。
山城恋.童癖多,初中开始稍微长得好看些的女孩九成会受到侵扰。
常年压抑的性.欲会让那些老淫棍或是隐晦或是诱哄朝身边人下手。
有的就会像刘杰这样,大半夜不睡去偷窥独居女性。
她曾不止一次被跟踪,对这样的男人久而久之从畏惧变成愤怒。
说害怕不算太害怕,但人在极度恐惧下会分化出两面,偏激的她也担心会不会打起来,一个失手把刘杰弄死,进而锒铛入狱。
加上她的行踪太好摸清,两点一线,朝十晚七。或许以后会加班,可对于有心人来说,越夜越好下手。
再说搬去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也就是城中村。
门禁形同虚设,总有人因为开电动车将大门用砖石抵住打开。
走廊上不知有没有运作的摄像头,长而深的道,铁灰色不锈钢门如同墓碑矗立在墙上,远远不如这安全。
“那麻烦你一段时间了……”林予星不大好意思,“我帮你遛狗,顺带打扫卫生。”
“不用,我这卫生有阿姨打扫。”黎嘉年见她欲言又止,又加了句,“做饭也不用,偶尔遛狗就行。”
林予星:“……”
他是不是在黎欣那听说了她不会做饭?所以特意加上这句?
“谢谢。”她真心实意道。
“嗯,谢我就行,不用想着黎欣,你的事我没怎么和她说。”黎嘉年说完,将无菌敷贴撕开,盖在她伤口上。
疼痛袭来的那瞬间,林予星觉察到不对的地方尽数被遮盖,就像那道血淋淋的伤口,混合着黄色碘伏隐于暗处。
行李折叠收拾好塞入行李箱。
择好的菜叶也尽数扔进菜篮。
擦干洗净残留的灰尘,将家具摆放复原。
根系留下的泥土分解,澄澈的水渐污浊。
铺好床单被子,不适应地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良心不安下,七点就起床替人遛狗,再回来时黎嘉年还没醒,她就悄然离开。
从大平层到小小的出租屋,一个早上在替程芷琳打下手。
最后处理好玉米胡萝卜,洗干净排骨丢入电泥煲,拧动按钮等煲熟。
两人聊着最近各自情况,坐到塑料小凳子上开始分吃一份肠粉。
一年多没见,两人也没有生疏感。
平静又熟稔的重逢,互相喊了对方名字后就是一句。
“你怎么又瘦了?”
再然后就是到了佛城城中村的出租屋,准备午餐。
程芷琳想了想,问她:“黎欣不会还喜欢你吧?这么托她弟弟照顾你?”
“怎么可能,她都结婚了,来,给你看看我前女友的婚纱照。”
林予星说着,把手机递到程芷琳面前。
小小的手机屏幕上,亮起九宫格。
是在国外的背景,穿着白色婚纱的二人笑着面对镜头。
黎欣的面容比几年前见到时更加成熟,在她旁边的女孩是个混血面容,笑起来嘴角两侧有小小的梨涡,格外甜美。
一张又一张。
捧花、戒指、草地婚礼,隔着屏幕似乎都能闻到那股夏日灿烂的青草味。
程芷琳只扫了几眼就去偷摸看林予星脸色,她很平静地翻阅着,眼里带笑,没有出现过多其他神色,像是真的将这件事放下了。
这么多年了,也是该淡了,何况两人那时和平分手,还能指望掀起什么波澜?
程芷琳松口气,却被照片中另一道身影吸引,以至于让她一眼就认出:“这是不是黎欣弟弟?”
她长年累月劳作的手指点在屏幕上,正正好好是黎嘉年的位置。
“是啊,怎么,看到帅哥动心了?”林予星开着玩笑问,“给你介绍下?”
“不要,哈哈。我和江源谈的好好的,这个还是留给你吧。”程芷琳想起什么,拿起自己手机,“对了,还没跟你说,罗森把你俩的事发朋友圈了,我截了图,你要看看吗?”
她担心林予星反感,一直没发,现在二人见面程芷琳才问出这句。
互联网比她们小时候发达许多,无形中也阻断了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程芷琳还是喜欢面对面说话,更能看清楚对方真正的想法。
林予星想了想,点头。
带着隐秘的八卦心理,她想看看罗森究竟是怎么骂她的,他人又是如何评价。
10.酿苦瓜
[骗我的感情,又骗我的钱,人财两空,可我还是想你。]
附图:牵手照片、朦胧侧影、求婚现场。
都是有关林予星的三张,故事感拉满不说,给人留下浮想联翩的空间。
底下满满几行都是在问他怎么回事,可罗森故意不说,装着轻松淡然一条条回复过去,话里话外都在透露着令人不适的阴阳怪气,引着人往不好的地方去想。
于是再往底下刷,果然看到几条安慰言论,有男有女,都在同情他的不易。
程芷琳看到林予星翻了个大白眼,忙问:“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我是不信你是这样的人。”
从小学到现在,她们认识十几年,林予星什么性格她再清楚不过。
初中虽是大手大脚些,但也只是长身体买吃的居多。后来家里出事,花钱越来越克制,到现在自己一个人出门谋生,物欲在极度压抑下越来越低,现在成了只求温饱。
林予星有生存危机意识,每个月两千块的文员工资都能用半年给自己攒出五千跑到广城,任罗森怎么故意抹黑,熟悉林予星的人也绝不会相信。
看完截图,林予星问了句:“你还留着他朋友圈吗?”
“留着啊,不过他设置了三天可见。”程芷琳边说边调出微信让她看。
果然,点出罗森朋友圈只看到一行灰色小字。
背景图故意留着林予星背影照片,昭显自己的受害者身份。
既然已经到这份上,林予星也没必要给他体面,干脆把去罗森家发生的事说给程芷琳听。
那些只有她们才能觉察到的不适,毫无障碍传达到对方那。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两个字:算计。
见微知著,如果不及时止损,非要等到以后吃苦才清醒,那也太不幸了。
程芷琳没想到罗森是这种人,气愤道:“幸好你跟他分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爸妈都是做老师的,控制欲强,才商量婚事就这样,你真要昏头嫁进他们家,婚后绝对受欺负。你妈妈也是,打电话告诉我们让我劝劝你,这种家庭能嫁吗?你没跟你妈妈说?”
“不想跟她说话,说不听就算了,她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我可不想闲着没事给自己招惹上麻烦,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林予星说话间,已经切换大号,将刚刚从相册回收站恢复回来的照片放到程芷琳面前。
文案是现编的:[经济下行,捞女捞的原来是五块二红包,三十九块毛九块钱包邮的小熊礼盒糖果,假香奶奶口红。噢,对了,还有前女友的婚戒,分手后的清单(可爱.jpg)~]
配图是和罗森的打码聊天截图,以及他曾送的礼物。。
“怎么样,能不能气死他?”林予星笑着问程芷琳。
“……不仅能,还能身败名裂。”
山城小镇就这么点大,罗森或许是见惯林予星凡事不争的样子,料定她做不出不体面的事。
可平日里不争,不代表林予星没脾气,相反,她脾气躁得很。
林予星微微皱眉:“身败名裂啊……”
望见林予星沉思的模样,程芷琳以为她会放弃,或是温和点。
结果,林予星只是把马赛克糊得更厚了些,点下发送。
她再切小号时,手机震动。
睡到十点多的黎嘉年发来信息。
[JN:转账:200]
[留言:谢谢,养它以来头一回睡个好觉。]
程芷琳探头看去,笑着问:“这该不会就是你租房的房东,黎欣弟弟,黎嘉年?”
“是啊,这钱我收不收?”林予星纠结。
比她懂人情世故的程芷琳结合刚刚二人聊天内容思考了下:“不收,你回复委婉点,就说麻烦他那么多,这次算和狗狗磨合。晚上再买点水果,谢谢他这两天帮你。遛个三次以上再看情况收不收。”
林予星点头,听话地去回复黎嘉年。
[不用啦~还没谢谢你帮我这么多。趁着周日,我和它磨合下,发现它还挺乖。]
对面秒回:[它给你封口费了?]
然后迅速撤回。
微信顶栏[对方输入中…]显示好几次,最终弹出一句:[好的,晚上有空的话请你吃饭。]
林予星笑着回道:[我看到你撤回的内容了。]
[JN:……]
[JN:(狗狗祟祟.jpg)]
对话就此结束,林予星收起手机,和程芷琳聊起初中同学的八卦。
一晃而过已是七年过去,二十出头的年纪。
她们还在外打工赚钱,家里那些男同学已经有些在父母帮助下结婚生子,甚至已经备孕二胎。
林予星无法想象自己继续在山城呆下去会不会变成那样。
抛去未来诸多可能,随意嫁人,只为脱离原先的家,去到另一个家。
而不论如何变化,总归是场利益交换。
在家时,靠着听话懂事,家务活全包换取家长对待宠物般的疼爱。
在外时,靠着贤良淑德,换取堪堪能遮挡雨丝的瓦片,寄希望于别人。
可生活数十年的家人都无法满足的事,别人又怎么满足?
无异于一场豪赌。
赌注就是自己。
她缓缓抬头,看到模模糊糊的屋顶,似是能随时掉下一块墙皮。
屋内电泥煲在咕噜噜冒泡,袅袅白烟冒出,在上空积蓄出云雾。
等到"叮"一声响时,话题也已经从八卦转到程芷琳如今生活。
她现在在三大电信运营商中的蜂窝里工作,因为是外包,扣完五险一金到手两千五。
"可比我好多了,我现在才一千块。"林予星吐槽,"我听带我的那个人的意思,他们还有可能招到过免费的实习生,她还叮嘱我如果那家总监要带饭,记得跟他要钱,估计她曾经被拖着不给过。"
"我去。"程芷琳惊讶,"开珠宝工作室的不至于这么缺钱吧?你有没有问什么时候发工资?"
"有啊,月底。但有点玄,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拖工资。"
二人说话间,程芷琳揭开汤锅盖往里边撒盐,她边说话边拿碗盛汤。
林予星起身过去接过,将两碗玉米胡萝卜排骨汤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只是平常的小矮桌,被程芷琳细心铺了层碎花布,桌上茶杯铁勺摆放得整整齐齐,喝完酸奶后的玻璃瓶被撕去标签,缠绕一圈细麻绳后在里边放了一束小□□,点缀几朵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花朵。
林予星多问了句:“这花你哪买的?”
“你来的时候没发现吗?”程芷琳憋着笑,“附近那片荒地上摘的。”
“……”
好穷啊。
两个人都好穷。
“你要是实在没钱就来我这住,一个月一千块很难。我每个月给完我妹生活费就剩一千多,虽然少,但这边生活成本低,我俩还能抱团过一段时间。你先吃,我炒个菜。”
程芷琳说完,起身走到电炒锅前开始做蚝油生菜。
单间没有油烟机,大团热气只能靠开窗散出去。
蒜末丢进油锅的一瞬,香气四溢,淋入蚝油那刻更是增添鲜甜香。
林予星起身去电饭锅前盛饭,打开盖子,发现里面还蒸着酿苦瓜。
那是她们从小到大常吃的客家菜。苦瓜切成小节,加了香菇的肉末塞入掏空的苦瓜圈中,适合夏日清热消暑。
她忍着烫想把它拿出,却被程芷琳制止:"我来,你去坐着就好了。"
林予星还想尝试下,愣是被程芷琳挤开,用湿帕子轻松把酿苦瓜拿出。
因着家里有弟弟妹妹,程芷琳习惯照顾人,包括年纪比她小半年的林予星。利落盛出锅里的蚝油青菜,把锅顺手洗了,擦干净灶台,她这才走过来坐下。
林予星已经布好碗筷,在等着她过来吃饭期间顺带拍张照。
"吃呀,尝尝味道怎么样。"程芷琳边说边拿起筷子夹菜放进她碗里。
“等你呢,这就吃。”
程芷琳无奈笑笑,拿出手机挑选电视剧:“来我这就别这么客气了,都认识多久了,要是夫妻都够离两轮。对了,要看什么?《星你》还是《陆贞传》?”
"只要不是《星你》其他都可以。"
"为什么?"
林予星吐槽:"男主长得跟蟹味菇一样,看不下去。"
程芷琳笑得不行。
随意点开一集,二人配着电子榨菜,边聊家常边吃饭。
炖到软烂的苦瓜圈夹入碗中,用筷子分成好几块,焯过水后它并不如何苦,独属瓜果的清香渗入肉里,余下的微苦又恰好中和肉末自带的腻味,有种特别的清爽。
已经许久不曾吃过酿苦瓜的林予星盯着手机屏幕略显恍惚,自从母亲再婚后,她再也没吃过这道客家菜,以至于现在吃上一口就开始怀念起从前。
她们一心多用,到底也没聊起什么波澜壮阔的事件。
穷苦生活仿佛一滩死水,每日就是为生计奔波劳累,唯有身边人的八卦还算是新鲜的小菜。
抽丝剥茧、管中窥豹,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全貌是她们最爱干的事。
或许会添加些主观臆断,但结果大差不差。
这顿饭吃完,身边人大致信息也摸了个遍。
总结下来,最出人意料的还是林予星。
在山城那种小地方,没有谁敢像她那样大胆,临近结婚快速分手,提起行李箱就跑。
从头开始很难很难,与过去切割更难。
多数人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少数人清醒而痛苦地活下去。
没有谁优谁劣,只是选择不同,结局走向也将像溪流般变成无数道分岔,流向大海。
望着清澈自来水将她细瘦双手打湿,本就白皙的肤色在吸足水份后越发葱白,指尖甲缝都像植物叶尖,微微透明。
程芷琳收拾完桌子后走到林予星身边,望着她的双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感叹道:“你的手好漂亮,我干得跟柴一样。之前看网上说用盐搓手能变得白嫩,我试了两个星期,一点用都没有,搓久了还疼。”
“……你看的哪个公众号?瞎编。等我发工资了给你买个护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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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擦擦比用盐管用。”
程芷琳心里有数,自己这双手用护手霜是救不回来的,就是从小干活干多了。从她生下来就不停在帮父母带孩子,做家务。
父亲癌症死后,母亲在外打工,长姐如母,她挑起重担养大弟弟妹妹,没有一天停过。妹妹至少还能帮着自己算账管支出,搭把手帮个忙。
弟弟呢?
年纪越大,越跟姐妹生疏,又懒又馋,学习成绩差。
可纵使万般缺点,母亲向着他,又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男丁,她们又能怎么办?
而林予星,虽说父母再婚,费心手段要男孩,但至少当过十几年政策性独生女,自然会受到家里宠爱。底子打好了,将来也不会差到哪去。
两双手一对比,更能直观感受到生活差距。
手背干枯发黄的皮肉,手心粗粝如砂的掌纹。
卷翘起的倒刺,暗沉发黑的死皮,厚重硬黄的茧。
如同翻阅的书籍,每条被破坏磨平的指纹都在记录程芷琳所经历过的人生。蜗牛背着厚重的壳,爬过这页写满文字的书,留下透明黏液,将上面遗落的苦难晕湿。
“予星,我之前好像从没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你要听听吗?”
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分寸感与边界感也需要避开某些时刻。
林予星做的太好,反倒有时显得冷漠。
而程芷琳,恰好需要这层冷漠。
父亲在她七八岁左右去世,或许更早,她不记得了。
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远,父亲长什么样别说她这个年长的记不清,年幼的弟弟妹妹更是不知道。
他活成了一个符号,是什么人,什么性情,仅仅依靠母亲只言片语中拼凑。犹如玻璃罐,里面装的是针线、是糖果、还是沙土,全凭母亲喜好。
程芷琳只知道父亲死后,家务活愈发繁重。
母亲消沉一段时间后将她们三姐妹托付给伯伯一家代为照顾,自己去了汕城针织厂打工。
而她的童年就在不断看人脸色,忙忙碌碌中过活。
暑假对于其他孩子来说是快乐的,对程芷琳来说是噩梦。
当水稻田里的水越排越干净,泥地开始干涸,意味着农忙时期将近。
锋利镰刀划下去,一拢粗细适中的水稻倒下,有时没有注意,镰刀在食指留下鲜红口子,创口贴在农村也是难得的,只能去灶台处寻找草木灰止血。
偶尔割稻谷时,会发现在里面的鸟窝,小小的幼鸟睁着惶恐不安的双眼瞪着笠帽遮盖而下的阴影。程芷琳怕它们被附近的小孩玩死,不得不将它们转移至别处,抽空抓些蚯蚓之类的小虫子喂它们。
等到鸟儿离巢飞远,就要马不停蹄耕田插秧,准备下一季播种。
"你见过谷风机吗?要转好久好久,像驴拉磨一样。但这比较轻松的活是我妹我弟在干。然后弄好的谷子又要晒收,时刻都要关注天气。"
除去收稻谷,就是摘花生,不得空闲。
从暑假忙到开学,奖励是没有的。伯伯家有四个孩子,加上她们三姐弟,要一碗水端平的话,五毛钱的冰棍都要买七根。
一个月收入仅两三千的工资,底下还有小孩,几块钱的冰棍钱都是奢侈,于是大人用盐水煮一锅不值钱的花生犒劳。可就算是她们三姐弟干的最多,到她们手里时也只剩双手并上的一小捧。
后来九年义务教育,哪怕学费减免,三姐弟生活费也是一大笔开销,光靠母亲寄来的生活费远远不够。为了补贴生计,程芷琳只好趁放学那段时间去附近河边加入拉砂队。
所谓拉砂,就是在锄头上绑一块磁铁,再放进浅河滩,从头走到尾,把沙地里的黑色砂石吸附上来,装进塑料桶。足足一百斤,换取的价格却不超过十五。
收铁矿砂的老板看她是个小女孩,动过几次歪心思,都被队里其他妇女挡回去。
她们调侃着,娇笑着,用在生活磋磨下,仅剩的、为数不多的善意保护着她。
可当年的程芷琳并不知道,每日就是埋头苦干。
她盯着浑浊河面下的黄褐色的石头,泥沙淤积,垃圾在石缝中被水侵蚀,变得破破烂烂。她被烈日晒得晃神,再睁眼时,那些厨余垃圾已经被林予星从不锈钢过滤网中丢进垃圾桶。
送别林予星后,小小的单间出租屋又只剩她一人。
望着屋内整洁的小桌子,洗得发亮的水槽,程芷琳叹口气。
收拾的那么干净做什么,跟没来过人似的。
拿起手机,正要嘱咐林予星路上小心,刚打开就有源源不断的小红点蹦出。
程芷琳扫过两眼,记起来发生了什么。
目光刚撇到‘罗森’两个字,对方语音电话打过来,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急切。
手机不停震动,捏在手里,如同握着某人恼羞成怒的心。
程芷琳没接到,将手机静音,给林予星通风报信。
[罗森急眼了,都打到我这了。]
忽然,她想到林予星跟自己透露的近况,又问了句:
[不是说有个猥琐男夜半偷窥吗?那你现在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