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宋青窈》 1、第1章 《亲爱的宋青窈》云迭川/文 文学城独家发表 2024.8.14 —— 2004年4月1日,晚春。 灰色的云层翻涌,凉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落下,给满是年代气息的南城区披上雾纱。 放学的人流高峰已经过去,街巷行人寥寥,汽车车轮碾过井盖,穿过雨雾,林晚凭空出现在堆满杂物的巷子角落,掩在暗处。 手扶在墙上借力稳住身形,蹭落的墙灰簌簌而下。 咋暖还寒的时节,带着凉意的细雨落在裸露的皮肤表面,混沌中清明逐渐被唤醒。 晕眩感离去,她抻起脖子环望。 巷口处,艳俗的亮色和昏黄的灯光隐约透过来,记忆里斜对面是成排的低矮民房组成的小卖部,不大的货架上零食总是挂得琳琅满目,逢上下学的时段每家都拥挤着成堆的学生。 一墙之隔,那所早已荒废在时光里的学校,此刻喇叭里正播放着放学的轻音乐,偶尔夹杂着沙沙的卡顿声。 角落靠墙的满架紫藤,每年春末都开花,喧嚣又热烈,此刻张牙舞爪地越过木架攀上墙头,几串紫白渐变的花正缀在头顶。 这是梦?还是时光逆转? 近来做梦越来越频繁,林晚一时分不清真实性。 小巷寂静,一丁点声响都会显得突兀,虚幻与真实交替间,耳膜里传入孩童的闷哼声。 那声音像是自林晚体内发出,她反应迟缓地低头才发觉不是。 是来自更外面。 几个小萝卜头被垒高的杂物挡住,林晚一开始没看到。 “乡巴佬你又哑巴了,一句话都不说。”稍高的男孩站在同伴的伞下,用伞柄捅着对面站在雨中的女孩,刚刚的闷哼声正是来自她口中。 “哈哈哈,她淋成落汤鸡啦,好丑。”紧接着响起一个女孩的嘲笑,尖锐又刺耳,“头发跟小鸡仔的毛一样黄黄的,要不干脆改名叫宋小鸡好了。” 两个男孩跟着附和:“没错,宋小鸡,还是没有爸爸的乡巴佬小鸡,哈哈哈。” 孩子们未变声的嗓音含着天真,奚落的话语却是残忍。 “宋青窈,要不你跪下求我,我开心了说不定就把伞借给你。”想到昨晚看的电视剧,王丽丽将手里的伞塞到旁边的肖月手中,抱臂扬起下巴说道。 她想模仿剧里的宠妃姿态,却因人小还有些胖,抱臂的手老是滑下来,只得用手指揪住两侧的衣袖,不伦不类。 一直没出声的肖月给她撑着伞,闻言惊叹:“哇,丽丽你这句话好酷哦,怎么想到的?” 王丽丽更是得意:“我昨天看电视学的!可好看了!” 肖月:“哪个台播的?我回家也看!” “奥特曼才好看呢,你们女生懂什么!”被抢了注意力的徐明成不乐意,出声反驳。 王丽丽:“怪兽丑死了,才不好看呢,月月你说是不是?” “就是。” 由此内讧,生了口角。 ...... 等了许久,聒噪嘈杂的吵闹中才响起一道微弱的童声:“不用。” 女孩低垂着头,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后又恢复沉默,若不是林晚仔细关注着也是听不见的。 紫藤的花瓣随着雨晃晃悠悠落到地上,她恍然,事情的发展没有跳跃,周围也没有无尽纠缠着的黑雾,只是她成了旁观的第三视角。 幼小鲜活的宋青窈,和,27岁的她。 分离了? 凉风过来,雨雾破碎,稍转又弥合。 林晚心底不平静,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催促着她走出去。 她不记得过去是否也出现过的场同样的场景,又是在哪一天出现的? 时间过去太久了。 人的大脑不似相机,哪怕反复咀嚼,回忆也会悄悄拆补,七零八落。 阴沉沉的天幕下,狭长的小巷,昏暗又潮湿,越过卡通雨伞的遮蔽,林晚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湿漉漉的小孩,她躬身抱在胸前的黄色书包成了眼里唯一的亮色。 宋青窈低垂着眉眼,听着几人争论中对她来说极为陌生的事物,一声不吭,像淹没在黑暗中的影子,没有一束光来描绘她的形状。 心脏收缩疏张的交替更加频繁,血液在血管里鼓动上涌带来阵阵瘙痒感,这种深入骨髓的痒使得心尖泛起颤颤的麻,林晚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嗓子涩然无声。 小孩敏锐地察觉到动静,掀起眼皮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又平静地垂落,泛黄的短发贴露出颅骨的形状,没有求助的意思。 四个小孩中为首的两人吵得激烈,稍矮些的蒋飞颇感无聊,伸手想扯她护在怀里的书包,原本沉默的宋青窈忽然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狼,一巴掌打在男孩手上。 反击在一瞬间发生,清脆的巴掌声震住了其他人。 这一带大多是独生子女,孩子养得精细,宋青窈一巴掌下去,蒋飞白嫩的手霎时起红。 “乡巴佬,你敢打我!” 林晚视力很好,能看出小孩眼里跃动的火焰,以及男孩恼怒扬起的手。 “那边几个几班的?放学还不回家?”她急忙出声,严厉刻板的训话如惊雷一般在巷子里炸响。 不大的几人扭头一瞧她身上的气势,飞快对了个眼神,心虚地扯着伞作鸟兽散,落荒而逃的背影十分狼狈,仓惶间,差点被不平的路面绊倒。 眨眼间,巷子里只剩下林晚和宋青窈,空空荡荡。 带着浅淡霉味的土腥气是这片土地下雨时特有的味道,水汽中夹杂着紫藤花馥郁的芬芳,混杂、交织,送入鼻腔。 一大一小隔着雾蒙蒙的雨相对,都没带伞。 看着还不到她胸口高的小孩,林晚躁动不安的心忽然变得平缓。 是梦也好,虚幻也罢,贪恋之人不深究。 她次次顺应梦,次次期望着见到想见的人,这次也不例外。 移动支付流行多年,林晚身上没有现金,买不了伞,只能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撑在两人身上挡雨。 幸好,外套够大,而这雨也算不上大。 天光昏暗,两人沿着那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回家路,缓慢前行。 “小孩,你今年上几年级呀?” “小孩,你怎么不说话?” “放了学不急着回家,妈妈担心怎么办?” …… 一路上林晚就像一只蜜蜂,绕在宋青窈身边嗡嗡嗡个不停,用惊喜又新奇的目光将她打量了个遍,灼得人发烫。 叽叽喳喳的,比刚才那几人还要聒噪。 宋青窈抱着书包闷头超她半个身位,稍微有点腮肉的小脸紧绷着,眉头不耐烦地皱紧,始终闭嘴不回答她的问题,偶尔嫌烦了还会故意绕开,用行动嫌弃她吵闹。 她不知道林晚为什么会帮助自己,只是眼下她的行为像极了妈妈说的拍花子。 至于好心给自己挡雨什么的,大概率是糖衣炮弹。 就跟之前徐明成给了她一颗大白兔奶糖,转头却告诉全班人她是小偷一样。 偏僻的小路此时不见其他人,宋青窈只能加快脚步,默默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林晚强行拉她,她就咬她。 没获得回应林晚也不恼,自顾自说着,撑着衣服的手有些酸,在虚空比划一下,弯了眼睛。 原来在别人眼里她小时候这么小一只,像棵矮矮的豆芽菜。 她的注意力大多时候都落在宋青窈的身上,一不留神被道路不平整的凸起绊了个踉跄。 见人要摔,冷漠的小孩脸上浮现出慌乱,焦急伸手去拉,竟然真就被她拽住了。 细瘦的手腕被小孩的两只手紧紧握住,宋青窈丈量着比自己的手粗不了多少,凉得似冬日寒冰的手腕,指尖瑟缩,仍是待林晚稳住才松开。 她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猜测了,看这个怪姐姐不聪明的样子也不像是能拐人的。 抬头再看向她时的眼里漾出淡淡的责怪,都那么大一个人了,走路不看路就算了,自己冷了也不知道多穿点。 而后想起撑来挡雨的衣服,又讪讪。 “嘿嘿,谢谢青窈。”林晚稳住身形,朝她粲然一笑,趁着不注意快速囫囵了一下她毛绒绒的脑袋。 头发被揉得竖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气愤的双眼。 “你……”宋青窈好心没得到好报,气粉了双颊,多了几分孩子的生气,看着无赖挑眉的林晚不吭声冒雨往前走。 “别啊,等等我啊,下着雨呢。”见把人逗毛了,林晚赶紧找补,连连道歉。 “对不起嘛,大不了我让你揉回来嘛!” “哎呀,等等我嘛。” 任凭她三两步赶上自己,宋青窈恢复之前的模样,梗着脖子,目不斜视地往前,打定主意不搭理她。 好不容易到了平坦的大马路,穿过红绿灯,离家越来越近,林晚发现小孩的速度越来越慢,甚至不时在周围打量着,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屁孩,还挺机警。 林晚调侃。 直至快走近靠马路的两条分叉小路时,她才慢悠悠地停住,皱着脸道:“小孩,我要回家啦,你家在哪呀?不会真要我送你回家吧?” 意识到自己想岔了的宋青窈抿了抿嘴,生硬地说:“不用你送。” 说完就朝着右边穿林而过的蜿蜒小路而去,没走两步又停下,飞快转身朝她说了句“谢谢”,接着抱着书包朝下方成片的民房跑去。 别扭但懂礼貌。 “臭小孩。”林晚笑骂。 将润湿的卫衣外套穿上,戴上帽子慢慢悠悠走到一旁,没离开。 她停在马路旁的草坪向下眺望,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点一点奔向老旧的居民区,直至看不见,整个人淹在雨雾里,影影绰绰。 她知道,宋青窈会七弯八拐地拐进夹在两侧楼房之间,拥挤在一块儿的低矮民房区,先穿过漆黑而狭窄的过道,摸索着走向最里间,然后从脖子上掏出钥匙,打开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单间。 她也知道,那间房采光通风都不好,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将稀薄的天光透进来,到了梅雨季节,还会返出阵阵霉味,但好在房租只要六十块。 房间里那张占了大半位置的床永远温暖松软,被子里全是肥皂味和妈妈身上暖甜橘子味的混合。 她还知道,小小的宋青窈回家会先煮上饭,然后乖巧地写着作业等妈妈下班。 下班回来的妈妈会边做饭边问两句学校发生的事,乖软懂事的小孩则会答一切都好,捡些无关她的趣事说给她听。 她什么都知道,那段反复咀嚼的时光太过清晰,难以忘怀。 下雨天要黑得早些,林晚数着时间一直等在雨中,等待下班的晚归人,等待那个从来过她梦里的人。 然而当那道身影真切出现在视野里时,她却迅速转身,颤着手指将帽檐拉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2章 雨越下越大,不防水的外套已经完全湿透,宽大的帽檐吸了水沉甸甸地盖在眼前,湿气将眼睛浸透。 真的出现了。 黑暗中,什么都糊成一团,更遑论来人的面庞,但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妈妈。 今日的场景太过真实,以至于她生出奢望,生出可以见到妈妈的奢望。 当奢望成真时,却又畏怯得不敢看。 这是宋梦第一次出现在梦里,而不是单单在记忆里徘徊。 是不是意味她想见她了?林晚没有答案。 宋梦撑着伞往家走,远远瞧着一人站在路边,看见自己时急忙背了身,行为怪异。走近些才看清是个女孩子,浑身湿漉漉的,单薄的身形覆着浓浓的悲伤,想是站了许久。 走过身边时,隐约传来的呜咽声像条找不到家的小狗,听得叫人心软,已经走远的身影又折返回来。 当渴望不可及的事物出现在眼前,人大抵是麻木的,从头顶到脚尖无知无觉,唯有从另一个个体身上飘来的暖甜柑橘香清晰可闻。 “妹儿,春寒淋雨容易生病,我家就在下头,这把伞给你。”宋梦的普通话不标准,带着老家那边的口音,似是怕戳中她的伤心事,措辞克制又小心。 压抑的情感排山倒海而来,身体为之轰鸣,压得胸腔快透不过气来,林晚受不住这份窒息,控制住不自觉抽动的肌肉,后撤半步让空气进来。 看到林晚后退的动作,宋梦以为她不愿接受,不由分说将伞柄塞进她手中。 两只手相触间,短暂的暖意驱散了林晚皮肉里的冰凉,和5岁那年一样,她将她从黑暗拉到了阳光下,晒去了满身残绿的苔藓。 林晚的头垂得更低,落在身侧的手将衣摆攥变了形。 “生活没啥子过不去的,晚上不安全,早点回家哈。”粗糙干燥的手掌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一下,然后将袋子举在头顶朝家里跑去。 生活没什么过不去的,宋梦总是如此坚信,所以从囹圄里挣扎出一条泥泞的路,想方设法的活。 也就是这种坚韧和勇敢,才让宋青窈得以短暂的存在,可惜她不好,拖累了她。 离别号角吹响的那天,宋梦紧紧拥着她,说:“窈窈要好好生活。” 可是,大人的眼泪濡湿了肩头,生活难以左右。 等人跑远,林晚才敢抬头,夜色中模糊的背影逐渐与宋青窈的相重合。 原来为她遮蔽风雨的妈妈并不高大。 这听起来像一场闹剧,但她真的回到了小时候,遇到了幼年自己和阔别已久的妈妈。 本以为遇见梦境便会破碎,可久等也未醒来的林晚在衣服口袋里摸到了银行卡。 除去基本开支和给立夏买狗粮的钱,她的积蓄一分不少都在里面。 找atm机取了点钱,她随便找了间小旅馆开房洗了个热水澡。 站在洗手池前,她擦去玻璃上蒸腾的雾气,愣住。 她许久没照过镜子了,里面的人看起来陌生又熟悉,除了眼睛惨烈的红肿外不见憔悴。 真好。 今后常出现的这句话此刻浮现在她心头。 墙上的挂钟缓慢转过12点,4月1日过去了,这场发生在愚人节的闹剧或是命运的惊喜馈赠。 林晚扯开嘴角,神情似哭似笑,悲怆地呛出眼泪。 也许她日日不辍的祈求上天真的听到了,真实的,她来到了这段时光。 那么,是否说明能够改变? * 对年幼的宋青窈而言,林晚的出现如同一个陌生过客,掀不起生活的波澜,转眼就被抛之脑后。 今日轮到她值日,和从前一样,放了学一同值日的同学就跑了个干净,宽大的教室里又只剩下她一人。 一个人打扫卫生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可以用手臂丈量教室的大小,或者偷偷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画。 无人关注的地方连偷懒都自由自在。 林晚静静站在窗外,看着小孩熟稔地踩上板凳,摇头晃脑地在黑板上涂画出一只小狗,眼神变得柔和。 那日的雨不算大,大喜大悲后她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去前台借药时,吓得旅馆老板着急忙慌把她拉到了医院,好了些才来找宋青窈。 宋青窈画完,左右摆头欣赏一番后又一寸寸地擦掉,跳下凳子拿着齐肩高的扫把开始扫地。 南城二小的校服要穿到四年级才能换新,尺寸放得大,这对才二年级还偏瘦弱的她来说不太方便,扫地时挽起的袖子总要落下来。 教室里那个笨拙地挽了一遍又一遍袖子的女孩,是宋青窈,也是曾经的她。 中间靠墙的位置就是她的,站在走廊得偏头才能看见,黄色的书包规整地塞在桌洞里,原木的课桌上反扣着椅子,遮蔽了上面叠着的各种颜色、字迹的词句。 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是分不清恶毒与玩笑的,或者说,他们的恶意毫不遮掩,孤立、嘲笑、抑或那日雨中的场景,未伤皮肉,轻轻松松就能压垮另一个孩子狭小的世界。 随着年纪增加,词汇量扩大,桌面上的语句还会增加,陪伴她在这间教室的整个求学生涯。 刚开始时也会委屈、愤怒,但忍着、捱着,也就习惯了,到现在林晚甚至觉得某些话也是带有预言性质的,比如扫把星。 不然,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扫把星,她林晚是就够了。 “叩叩”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宋青窈受惊抬头,正好瞧见挥手的林晚笑着冲她挥手。 今日春光明媚,光线格外好,夕阳的余晖自走廊那侧而来,橙红色的太阳缀在她身后的天际,头发丝都染上了黄昏。 清瘦纤长的手指还举在半空中,很显然动静来自于此。 小孩子也是知道美丑的,至少宋青窈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聒噪姐姐是她目前见过最好看的人,不时髦不精致,是一种舒服温暖的好看。 “宋青窈小朋友,放了学怎么还不回家。”见她看过来,林晚抱臂倚门,眉眼弯弯地问。 目光相接,宋青窈回避了注视,垂落眼睫遮住清亮的眼睛,视线下移,落到她拎着东西的手上,而后低头铲垃圾不搭话,铁制的簸箕随着动作发出声音。 才见第二次她就快习惯林晚的自来熟了,不知道是否每个大人都这般厚脸皮。 她瑟缩小心的模样看得林晚心头一缩,装模作样地开始抹眼泪,实则偷偷留意她的反应:“哎呀,还不理我,亏我还怕某个小孩受欺负,特意来当救她于水火的仙女教母呢,实在太令人心寒了。” 见小孩不搭理,直接转身背对自己,又自讨没趣地放下。 这小孩,怪无趣的,和她一样。 想到这儿林晚又轻笑,觉得自己傻。 怕她受欺负? 簸箕的杂音停了,背过身的宋青窈手指扣着扫把上的芦苇杆,眼底浮出疑惑。 不过是见了一面的陌生人?为什么会放在心上? 短短几年的人生经历只教会了她以沉默面对恶意,没有相似的答案可以借鉴来解答这一疑问。 将买来的牙膏、酒精混合地涂抹在课桌上,林晚用力刷过上面蓝蓝黑黑的字迹,刷子每经过一处,耳边就响起一句,那些词句曾经真切的围绕在她的生命中。 陈旧的记忆被拿出来翻晒,随着刷子的动作慢慢变成了灰色的泡沫,堆在课桌上。 不知何时,打扫完毕的宋青窈静静站到了身后。 她清楚林晚在擦什么。 桌上的笔迹她试过很多方法,用布擦,用橡皮擦,甚至于偷偷从家里带了洗洁精来学校,都没用。 妈妈太忙了,也太辛苦,她不会提这种事让她烦心,老师的视线总是飘在半空,从未在不起眼的她身上过多停留。 她没有求助任何人,一遍又一遍地徒劳用功,最后完全放任。 看着林晚的动作,心底无端升起一股被冒犯的恼怒,像是野兽长久圈禁的领地被踏足,好不容易包裹长合的硬壳被人粗暴无礼地打开。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内心的感受,忽然想起小时候饿急了吃了未成熟酸杏后,被酸得倒牙,难受得烧心的场景,那时她和现在一样,像是杏树下那条被人翻到阳光下暴晒,不断扭动的蚯蚓。 第一次,她想说点难听的话。 “让开。”她抿紧了唇,开口对林晚说了第一句话,脸上的排斥和讽刺十分明显。 仙女教母? 不过是些编出来哄骗小孩的童话。 她不信这些,也不接受来自林晚的羞辱。 林晚没有听清宋青窈的话,刷得专心,握着刷子的指节泛白,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黄色的桌面被擦得泛白。 直至她又重复一遍,才听清。 “让开,不用你假好心。”小孩上来推开她,稚嫩的嗓音拔高,后面又弱下去。 从小生活在村里,她的普通话并不好,稍微长点的语句就会带上口音,很多孩子会抓着这点嘲笑,是以大多时候她都是沉默的,现在显然是被气着了。 林晚的身体大半俯在桌子上空,重心不稳,宋青窈的一推让她倒向前桌,相撞间桌子发出剧烈声响,反扣的椅子失去平衡滑落,磕向宋青窈的桌子又砸在地上。 混乱的杂音掩盖住林晚的闷哼声,她腰一软,在快要摔倒之际用双手撑住了。 只是想让她让开的宋青窈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看到林晚露出痛苦的神情和身上溅上的脏污牙膏沫,眼里闪过慌乱。 手足无措地去扶住她:“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话语里带上了哭腔,“对不起……” 吓着她了。 缓过疼痛劲儿,林晚心下叹了口气,揉着腰直起身,调整表情:“没事的,是我没有站稳,不好意思。” 她的道歉让宋青窈更加愧疚,眼眶逐渐泛红,那双黑亮圆钝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仔细辨认着,生怕错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真的没事。”林晚微拧着的眉舒展开,偷偷椅子将砸到的脚抽回来,笑着抬手捏了一下宋青窈的脸颊,顺势将手上的牙膏沫抹在她脸上,算作报复。 小孩下巴尖尖的,脸上也没多少肉,手感不好。 “看,我刷的桌子干净吧。”见她还盯着不放,林晚扬起下巴炫耀。 宋青窈这才看见桌子的模样,灰黑色的牙膏沫堆在上面,漏出泛白的桌面。 真的,没有了…… 她那么努力都没法去除的字迹真的没有了! 扭头看向林晚的眼神里折射出惊喜,却看见她正举着手对着她的脸蠢蠢欲动,似乎在盘算哪块手感比较好,手指上赫然是脏污的牙膏沫。 想起刚才被捏的脸,她眼睛瞪大,谨慎地擦着脸后退。 你怎么能这样?! 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意思,林晚若无其事地捻捻手指。 啧,可惜了。 将桌面擦干净,门窗关好,最后丢掉垃圾,两人背着包出了校门。 一场闹剧让生疏的气氛缓和不少,回家的路上宋青窈还在自责,眼神时不时飘向林晚,看得她想偷偷揉腰动脚都不行。 想起包里的小蛋糕,将它拿出来递到宋青窈面前。 ? 宋青窈没说话,不解的眼神投向她。 “庆祝我们成为朋友的第一天。”林晚捧着小蛋糕,笑得灿烂。 朋友?宋青窈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了,回避地撇过脸,嘟囔道:“谁跟你是朋友?” 想到那张干净桌子和林晚的摔倒又理亏的降低了声音。 “你呀。”林晚用手环住她,眯起眼睛威胁,“难道你嫌弃我?” 你这么吵,谁不嫌弃...... 宋青窈腹诽,喉咙上下滑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背带,沉默半晌才解释:“我不爱吃甜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3章 她在撒谎。 几乎瞬间这句话就从林晚的心底窜出。 她太熟悉她了,或者说太熟悉年幼的自己。 曾经的宋青窈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个时候的她,伴随着无尽的咒骂在村里小心翼翼地活到五岁,没有名字,只有一个通用的、家家户户都有得喊的代号——大丫,像个物件儿,那时疼痛和饥饿是最熟悉的感受。 转折出现在农忙的某一天,明晃晃的太阳下,蓬头垢面、一身酸臭味的妈妈出现在面前,在那道含着忐忑和心疼的、至今都难以忘却的目光中,她义无反顾地跟着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也许就因为这件事,才让她一直相信奇迹会降临。 在这座繁华与贫穷并存的城里,旧日的苦痛完全远去,遇见的每一件事都令人感到新鲜,却也很快让她感受到无边的窘迫。 周遭充斥着的晦涩方言,上挑的音调骄矜又刻薄,大人们隐晦的、别有意味的目光,小孩们天真残忍的恶意,如细柳枝抽在她的身上,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溪原市老旧潮湿的南城区,是新的希望,也是新的苦痛。 与身体上的伤不同,那些伤口是看不见的,让人难捱的同时又不至于活不下去。 母亲一人操持着两人的生活,早出晚归的上班,得空还要打点零工,靠着辛勤的劳作保证了她衣食无忧后,已无暇看顾再多。 说到底,还是她拖累了她的青春年华。 她就像本该生活在阴暗潮湿处的蚯蚓,骤然被甩到灼热刺眼的日光下,无处遁形,裸露的、无力地扭动,所有的悲愤和自尊心都成了看客的笑料。 后来沉默成了唯一的武器,她就这么成了木讷的木头,成了任人揉搓的面团,就这么醒发好放在案板上,任由擀面杖怎么滚动都不出声,旁人实在感到无趣便也就离开。 她窝在自己筑造的壳里,将所有的伤害挡在外面,终于得以喘息。 那时的她想,这样已经好过曾经许多许多。 孩童在渺小的世界里,大多分辨不清给来的糖里是否藏着玻璃碴,所以她只能屏蔽所有人,孤独而又无助的活着。 无论是恶意还是好意,她都能找出诸多的理由拒绝,好似装聋作哑地压抑想法就不会受到伤害。 眼前的小孩唇线和身体绷得一样紧,摆过脸没有看她,以此彰显自己话的真实性,可她不知道的是人的小动作也一样会出卖本心。 小骗子。 林晚低头看她,想笑她却又笑不出来。 其实林晚自己早先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对妈妈几近动物幼崽袒露肚皮般坦诚,再后来更不会有人会留心在意她,直到许清然出现,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掩饰并不高明,原来说谎时会下意识地抠手指。 许清然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呼啸着热气闯入她的世界,给她长久沉寂枯寒的生活带来些许温暖。 一次又一次,支撑着她过了好多年。 现在遇见宋青窈,她又开始庆幸。 “那可太遗憾了,这么好看的小蛋糕就只能丢到垃圾桶里了。”装作没发现她的口不对心,林晚耷拉着眉遗憾叹气。 宋青窈闻言瞥了她一眼,却始终没有开口,沉默着朝前走。 眼见离垃圾桶越来越近,而林晚的动作又不似作假,才纠结规劝:“你可以留着自己吃。” 这块装在透明的塑料盒里的奶油小方,在27岁的林晚看来,不过是两层蛋糕两层奶油,顶上裱两朵奶油花、半颗糖水樱桃的粗糙制品,而在此时的宋青窈眼里却是价格昂贵的奢侈品。 和妈妈逛街时她曾路过一间装扮梦幻的蛋糕坊,玻璃窗里造型各异的蛋糕吸引着人们视线的同时,标注的价格也令人咂舌。 林晚拿的这个显然也是不便宜的。 浪费是可耻的,这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林晚也清楚。 林晚笑得清浅,似有似无,眼睛的幅度没有变化,雾蒙蒙的,和之前的笑都不同,只是嘴角轻轻向上弯起:“我不爱吃甜的。” 她不爱吃甜的,这回是真的。 不爱吃甜的? 一字未改的回复让宋青窈怔愣,她抬头看向林晚,认真地端详着,两人视线相对,谁也没有挪开。 心脏有一瞬间的紧缩,升起一丝浅淡的,对她来说十分不可能的猜想。 特意买给她的? 眼睛弯起,林晚浅棕色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像,似温水般暖融,无声地肯定着宋青窈的猜想。 对,特意买给你的。 一阵酥麻过电的感觉瞬间从尾椎传到大脑,宋青窈只觉晕乎乎的。 “那、那我就勉强帮你吃掉吧?”她别扭地开口,实则对自己说的是什么都没有注意。 小孩总是这样,以为自己筑起了高高的防线,实则在大人眼里袒露无疑、不堪一击。 臭小孩,真别扭。 幼年的她也不过是万千俗人中的一个,喜欢糖果的甜蜜,心心念念着漂亮的奶油蛋糕,但她又和万千俗人都不同,因为她是她。 她在宴请年幼的宋青窈,也在宴请记忆中那个没有等来仙女教母的自己。 “那就谢谢你啦。” 并不柔软的手贴在她的头上,压下那撮翘起的呆毛,手指摩挲着她的额头,隔着皮肤汲取温度。 谢谢你,真实的存在,让我得以触碰,让我觉得不是在做梦。 岔开了她想要带回家同妈妈分享的想法,两个人就这么坐在道路旁低矮的台阶上,解决掉这份朋友间的庆祝。 这是宋青窈第一次吃到奶油蛋糕,绵密的奶油如云朵般化在嘴里,蛋糕胚是烘焙后特有的松软醇香,顶上那颗红艳艳的樱桃被留到了最后。 林晚就坐在旁边撑头看远处的夕阳,如风似云,轻柔地环绕着她。 留到最后的樱桃太酸了,酸得人皱起了脸,眨巴掉眼眶的酸涩,宋青窈捧着空空的盒子想:这肯定比徐明成的奶糖好吃一万倍。 悄悄看向林晚,宋青窈勉强有那么一丝认同,也许她真的是仙女教母,专属于她一人的,仙女教母。 小时候和长大了没什么两样,同样每天都在幻想着不可能的事情出现,比如仙女教母,比如时光逆转得见旧人,再比如改变过去…… 有些问题当下意识不到,等发现的时候才突觉青紫骇人,疼痛难忍,伤也是如此。 林晚腰上和脚上的伤缓过最初的疼痛劲儿,忍着痛宋青窈走了一段路,又是等待母亲下班,晚间回了旅馆只觉皮肉牵扯都痛。 旅馆老板是个嘴硬心软的中年女人,看着得理不饶人,实际上心肠软得不行,跟林晚以前兼职的餐馆老板有些相似。 她晚间拎着药酒回来路过前台时被她瞧见了,不放心地跟上了楼。 老板就没见过这般病弱的人,前些天发烧才将将好,今天出门一遭又是青青紫紫的回来。 将药酒倒在手上搓热了,再轻轻贴在她的腰上揉着。 小姑娘家家瞧着白白嫩嫩的倒是能忍痛,腰上大片的淤青她都有点不敢下手,而林晚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暖乎乎的手贴在腰上,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听着老板好心的念叨,林晚咬着被子蒙头闷笑。 她总是能遇上好心人。 表层的痛是对比深入骨髓扯着心脏的痛,终究显得浅淡,疼痛,是活着的讯号。 笑完她又觉得恼怒,早知道撞得这么严重,今天就不把蛋糕给那个小破孩了。 她从小干活多,力气大,可这力气使到自己身上,还是忍不住责怪下手真狠。 就这样,没有任何的约定,林晚时常来接宋青窈放学,然后在第一天的那个路口分离,看着她离开再躲起来远远地看母亲一眼。 一大一小的关系日渐熟络,宋青窈开口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童音绵软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蓬勃朝气。 人无法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知,27岁的林晚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去,未满八岁的宋青窈未来有无限可能,不像她死气沉沉。 她心里记着上次的伤痛,偶尔来气了就找借口揪一下宋青窈的脸。 小孩长得像宋梦更多些,分明的眉眼,柔和的轮廓,下颌线流畅的下巴,她看着心喜,也舍不得用力。 人在成长过程中长相的变化颇为复杂,成长环境、生活习惯的不同,哪怕同卵双生也会有显著差异。 曾经的时光迁移中,林晚拼命想留住点关于母亲的东西,可回忆蒙上尘土,房屋拆倒重建,相片被撕碎扔在火里,妈妈湮灭在了离她几千公里外的时光里,后来连她相像的地方也只剩下那双眼睛的形状,连瞳色都要浅上几分。 总是这样,人想留的,一点都没留下。 淤青消散得差不多的时候,林晚的气也跟着消了。 为了补偿饱受蹂躏的小脸,她给宋青窈买了一盒36色的水彩笔,可递出后就后悔了。 水彩笔和一块小小的蛋糕不同,如果说先前的蛋糕是迫于各方面考虑让小孩勉强接受,那现在水彩笔则是如擦桌子一般的冒犯。 一个是触及隐秘窘迫的角落,一个是踩在自尊心的施舍上,分不清哪个更恶劣些。 哪怕她仅仅是想满足年幼的自己藏在心底的渴望,让相对而言物质丰富的自己弥补小时候的缺憾,但对那个敏感又懂事的小孩来说,这和徐明成那颗不怀好意的糖一样冒犯。 果然,软化柔和的轮廓重新绷直。 疏远来得迅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4章 她搞砸了。 无奈暗叹,林晚拿着水彩笔的手垂落,她忽然对自己小时候的敏感与自卑感到厌烦,但更恼怒的是当下的冒失与畏怯。 小孩仰头看她,遮住额头的头发被吹开,她从未如此正视过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 此时身高上的不平等和心理上的不平等一样,让人难以接受。 小心叩开的壳此刻又被合上。 目光一寸寸变冷,带上了攻击性,看向林晚的眼神跟之前小巷里看向王丽丽一群人的重合。 “我是一个玩具设计师,因为看到你画的小狗很可爱,给了我一些创作灵感,所以……” 林晚想解释,想为自己的冒犯做出找补,可小孩面容平静地背着书包往前走,不听不看不理,一如故事的开头。 眼见她越走越快,林晚跟不上,只能追着跑。 “宋青窈!” 长期缺乏运动的她小跑起来有些喘,停住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小孩骤然停住却没有回头,林晚挫败得不知道说什么,叹了口气,对她说:“你走吧。” 小孩有什么错呢?错的是她。 是她只顾自己,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做足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蛮好笑的,有的时候人竟然不能理解自己,林晚自嘲地牵起嘴角。 宋青窈冷漠疏离的背影,帆布包里折叠好却没还回去的雨伞,迟迟想不出的破局办法,处处都在彰显着她的无能。 风把林晚的话送到耳中,宽大的校服盖住了纠结的手指,宋青窈嘴唇翕动,想要回头说些什么却又拉不下脸,沉默地沿着狭长的小路继续往前走,只是速度慢了下来。 今天的路格外的短,她越走越远,离宽敞的马路越来越近,身后好久没了脚步声,更没了之前万般嫌弃的聒噪。 林晚没有跟来。 她的心智成熟远超年龄,十分清楚林晚并没有做错什么,她看向她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是包容温柔,作怪的是那不值一提的自尊心。 就在看到水彩笔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将林晚的形象和那些怜悯她的大人相重合。 那群人穿得光鲜亮丽,表面称赞着她的懂事,暗地里又在嘲讽母亲一人带着她的穷酸。 偶尔高高在上的施舍和眼里的怜悯,让人觉得比奚落还难受,如蚂蚁爬满了身躯,瘙痒难忍。 这种感觉突如其来,难以排解。 她亲手推开了林晚,推开不切实际的幻想,回到了现实的生活。 路旁荒废的房屋破败不堪,无人耕种的田地杂草疯长,杂乱的野草间,宋青窈拽下了那株孱弱的黄白小花。 就这样也挺好。 看着宋青窈缓慢地走向宽敞的马路,良久,林晚转身回了旅馆。 今日她没去等宋梦,回来的时间比以往早了许多,碰巧遇上端着碗在前台吃饭的老板。 “怎么,事情办得不顺利呀?”老板翘着二郎腿坐在红色塑料凳上,看她耷拉着脸回来,兴致不高的样子,关心地问。 她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儿待多久,索性编了一个理由定了一个月的房,这对客人不多的小旅馆来说算是个大单。 加上本身气质温和,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老板对她多有照顾,一来二去两人熟络不少。 “没事。”林晚冲她摇摇头,勉强笑道,不欲提起。 看出她不想谈,老板也识趣地转了话题,招呼她:“吃了没,我这刚做的饭,一起吃点?” 老板被称作蔡姐,能独立经营这么一家小旅馆靠得就是开朗热情的性格和泼辣爽利的行事作风,她家里有个女儿也是上大学的年纪,瞧着身形单薄的林晚总是要怜爱些。 “吃过了,蔡姐您慢慢吃,我就先上楼了。”林晚浅笑,礼貌婉拒了她的好意,从包里掏出一盒绿豆糕放在桌子角落,上了楼。 闹剧一场,本就吃得不多的她,现下更是没胃口,但这并不需要详细诉说。 “好,你去休息吧。”蔡姐爽朗应承,待她上楼后余光扫到桌角的盒子,嗔怪,“这孩子。” 心下熨帖。 进了屋将包挂上,强撑着的肩膀矮了下来,林晚捂着脸瘫倒在床上。 未开灯的房间昏暗无光,隐约可见床上隆起,那么大一个人缩成小小一团,还占不满单人床的二分之一。 黑暗最易滋生情绪,她忽然有些想许清然和立夏了。 也不知道那条时间线上是什么光景? 倘若时间并行,许清然找不到她定是要焦急的。 * 进入千禧年以来,虽然各种商铺门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但这里的市场仍然是人们消费的主要场所。 肉蛋菜蔬、锅碗瓢盆、衣裳布匹,罗列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比后来的大型商超还要齐全。 今儿周末,蔡姐见林晚没出门就邀了她一起来逛市场,说是来感受一下溪原市的烟火气。 先前用的托辞是来这办事,蔡姐就误以为她是外地来的,实在推拒不了加上她自己也想买些布来做点东西,也就跟着出来了。 大早上的正值人流高峰期,市场上挤得满满当当,气味驳杂,水产的腥气和外边一排餐馆里传出的饭菜香最是突出。 各家摊位前的叫卖声、讲价声混做一团,外面停放着几辆买水果的车,循环不停的喇叭声震天响,闹哄哄得似是要将房顶都给掀了。 到了市场,蔡姐和门口卖包子的老板聊开了,林晚不好打扰她就自己先进来了。 早晨气温偏低,她又要怕冷些,紧着偏厚的外套小心避让着行人,水泥地上掉落的菜叶和污水搅在一起,黏在了鞋底,偶尔不注意还会被穿行的人踩上几脚。 她独来独往的时候居多,日子过得越发冷清,这样热闹的场景也有许久未曾见过了。 小时候妈妈放假也会带着她来买菜,找到相熟的老板拉会家常,而她就揣着老板们送的一两个果子等在旁边,等她聊完再一道拎着菜回家。 “小妹看看菜啊,都是新鲜的。”往里走时,她被堵在半道,菜摊的老板见缝招揽,声音热情高亢,在嘈杂的市场也分外分明,听得林晚一愣。 见她叫的是自己,林晚尴尬地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被拒绝后老板也不撂脸子,朝她善意一笑,扭头招呼下一个人:“姐看看菜啊,全是今天新拿的,便宜着呢。” 差不多的话术,声音里全是对生活的热爱。 堵了一会儿,林晚往里走上个十几二十米,再转个弯就到了卖衣服和布匹的地方,这儿相对安静了许多,人也要少一些。 花了点时间总算选好自己想要的布料,林晚付完钱拎着东西顺着中间的过道往出走。 因为便宜市场用的袋子大多偏薄,此时即便布料不重,红色的塑料袋也嵌进了细白的手里,勒得指端略微充血。 快靠近出口时,林晚偏头在前面一家卖鞋的摊位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女人穿着一身碎花裙,齐齐的短发露出纤细的脖子,那是陪着宋青窈一起剪的,此时脸上正挂着从容的笑和老板聊着天。 妈妈。 之前宋梦下班时天色都接近擦黑,墨蓝色的天幕下光线不足,每次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形,这是林晚第一次在良好的天光下看到她。 日光从外面洒进来,斜斜地打在她的侧脸上,清晰到连脸上的绒毛都可以看清,年轻又鲜活的模样,让人看忍不住落泪。 林晚停在原地,脚重得如灌了铅,不能挪动分毫,眼眶蓄满了泪,那声即将脱口而出的妈被咽在喉咙里。 宋梦正和卖鞋的老板交谈着育儿经,她总是靠着这些家常话题拉进距离,方便后面砍价,不过一来一往间两人渐有共鸣。 宋梦:“我家姑娘马上8岁了,就在旁边二小上学。” 老板:“我家的也在上小学,不过是在老家读书。” 宋梦:“在老家的话开销低,在这儿嘛花费要高点,娃儿衣食住行哪样都费钱。” 老板深有同感地点头:“是这样,不过我看过两年还是得转到这儿来,为了小孩的前途,我们大人苦点没什么的。” “是这个理。” …… 宋青窈穿着同款碎花裙,听着两人的交谈,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低头试鞋,她的运动鞋开胶得比较大,妈妈带她来买一双新的。 虽然她觉得用胶水粘一粘还能穿,但妈妈说鞋底都快断了,加上她脚长得快,就买双新的当做她的生日礼物。 王丽丽曾嘲笑她穿的鞋是假的,伙同一群人给她取了个假货的外号。 她不明白花了妈妈几十块的鞋子怎么会是假的,也不明白鞋子除了新旧之分怎么还有真假之分,但强烈的羞耻心还是让她在摊位上精挑细选了一双没有图案的。 穿好站起身来试试堵不堵脚时,正好看到不远处的林晚。 宋青窈瞧见她羞窘得下意识想躲,下一秒却怔愣当场。 她手里不知道拎着什么东西,孤寂落寞地站在不远处,吵嚷的市场和来往的人群和她分离成两个世界,微卷泛黄的头发披在肩头,那双一直温柔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泪水。 她在哭。 为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5章 林晚的注意力全在宋梦身上,目光贪婪又眷恋,以至于连她旁边的宋青窈都忽略了。 小孩顺着她的目光打转,最后落到了正和老板相谈甚欢的宋梦身上。 她在看……妈妈? 她们认识? 疑问在脑子里盘旋,理不出答案,她并未听过两人提起对方,可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复杂得她看不懂。 穿着新鞋的那只脚踩在地上铺开的塑料袋上,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不合脚吗?”留意到她动作的宋梦低下头温声问。 她总是温和又耐心,似乎宋青窈前五年受的苦难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温柔,“挤脚的话,我叫老板再拿大半码。” 小孩子的脚总要长得快些,先前的码数可能对她来说已经有些不合脚,宋梦怕她强忍着不适勉强自己。 这种事是发生过的,刚把宋青窈接来的时候她不懂得照顾孩子,小时候在村里带弟弟的经验并不足以让她完全明白如何养女儿。给她剃了头洗了澡就换上了新买的牛仔裤,那条裤子的布料比较粗糙,大腿内侧的肉又比较嫩,都磨得起了血泡她也不说,就这么忍着。 “没,不挤......”宋青窈摇头,说话间迟疑的眼神忍不住飘向市场另一端。 就在宋梦不明所以,要随着她的目光扭头看过去之际,注意到的林晚下意识抬手遮面,就在这时蔡姐突然出现在出口处。 “小林,你买好了?”爽利的声音高亢洪亮,一下久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宋梦也被吸引转而看向门口,这让林晚舒了一口气。 她是胆小鬼。 “哎,买好了。”林晚点头应答,声音不大,明示了众人她就是话语中的小林。 紧接着朝外走去,步伐不急不缓,轻伶伶的,浑身的书卷气看起来不太像是市场里常客,路过宋梦两人时脚步放缓了些。 宋青窈不错眼地盯着她,自然没有错过这一变化。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林晚再也没来接过她,稍微有波澜的生活也恢复了沉寂。 见林晚顺直地走向门口那个大嗓门的中年女人,眼神没有分给旁侧半分,她心里泛起微妙的失落。 宋梦以为她是羡慕人家,揉了揉她的头:“我们窈窈以后也会长得跟那个姐姐一样漂亮的。” 将将27岁,长相明艳漂亮的女人,手却粗糙得开裂,手上的老茧刮过小孩的额头,有些刺挠。 “这双鞋喜欢吗?喜欢我们就买这双。” 宋青窈收回眼神低头看鞋,心头纠结,她是喜欢这双鞋的,可是刚才的问价她也听到了,50块钱,有点太贵了。 犹豫再三,将鞋脱下,小声凑到宋梦身边说:“太贵了。”她之前买的那双“假鞋”价钱还不到这双鞋的一半。 不是不喜欢,而是太贵了。 不到8岁的小孩,懂事得让人心酸。 宋梦心下翻腾,酸酸胀胀的,难受与开心交织,有点儿想哭,转头就投入了和老板你来我往的砍价中。 价钱不该是宋青窈考虑的问题,她已经够懂事了,生活的压力落不到孩子身上。 其实,曾经她也恨了她很多年,从怀上到生下,她从未觉得宋青窈是她的孩子,而是恶心的产物,是绑住她的绳索。 但也正因为有了她的出生,她才有机会得以逃离。 那困住了许多人的十万大山,她走了十几个日夜,挣扎了十九年。 抱着必死的决心,穿过山林,终于拥抱了新生活。 可是一想到被她丢在山里的女孩儿又要重复经历同样无望的人生,她又觉得歉疚难安。 百般筹划后返回,躲藏在山上的许多天里,她曾幻想过无数的场景,就是没想到那个瘦得干巴巴的,浑身脏得藏满跳蚤的小骷髅娃娃是她当时生下来的软团子。 说来,也是她对不起宋青窈,让生活的苦难落到她身上。 出了市场,林晚和蔡姐要往棉花店去,两人并排走着,心细的蔡姐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问:“你眼睛怎么红了?” 林晚没想到她这么敏锐,抬手揉了揉眼睛,扯了个借口:“就是感觉干干的不太舒服,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眼睛可不能揉,是被什么动静吵到了吗?”蔡姐关切地问。 这可是大客户,要是因为一点小事就跑别人家去了,可不值当。 “没有的事,您放心,有问题我肯定会劳烦你的。” “嗨,这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蔡姐随意地摆了摆手,“有事就找我好了。” 林晚最近强制按捺下最初的躁动,想静下心来思索事情,也就没去打扰林晚,闲着也是闲着,刚好腾出时间做点东西。 旅馆的房间白天采光也不是很好,在屋里做针线活容易费眼睛,开灯的话蔡姐的电费支出又要添多,林晚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楼下缝,顺便晒晒春日的太阳。 马路斜对面是一家砂锅牛肉粉店,味道不错,价钱也不贵,林晚时常在解决吃饭问题,一来二去和老板家的小孩也混熟了。 小女孩叫姜意,也在二小上二年级,只不过和宋青窈不同班。 每次见到她就欢欣地打招呼,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姐姐长姐姐短的,甜得不得了。林晚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姜意比小时候的自己讨喜多了。 她住的旅馆离二小不远,门口宽敞的大马路是公交车穿行的路线,直行过两个公交站点,再穿过红绿灯右转就是宋青窈家,宋梦常常走的就是这条路。 如果从旅馆横穿过马路,右转进对面的分叉路直行,过了桥不过两三百米就是二小了。 姜意是人来疯的性格,一整天风风火火的小腿倒腾得飞快,放了学就往家跑,这会儿正搬了个小板凳托腮在旁边看林晚缝东西。 头上扎的双马尾,细细长长的,随着她不安分的脑袋一晃一晃的,扎头发的樱桃发绳十分可爱,林晚也想给宋青窈买两个,可惜她头发太短了,不然肯定很可爱。 想着上次在市场上遇见的林晚,今天宋青窈鬼使神差地没走小路回家,而是沿着大路来到了这边。 之前林晚叽叽喳喳的,话多得不得了,偶然提到过自己现在住在艳红旅馆,让她给记住了,也明白了第一天的她和自己并不顺路,而是故意送她。 踌躇犹豫了好几遍,甚至预演了好几遍情景后,宋青窈终于走过了桥。 石板铺成的老路并不平整,坑坑洼洼的也没人来修缮,道路两旁梧桐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全是春意。 宋青窈想过可能林晚正好开窗看见她,也想过她或许正好下楼出门撞见,却未曾想过从岔口出来,正正碰见林晚坐在檐下同姜意讲话的场景。 她今日穿的是初见的那套衣服,偏厚的卫衣外套和水洗牛仔裤,编了个单麻花辫垂在胸前,此时侧身低头,晚风吹来,正巧拂动她鬓角散落的碎发,身侧的女孩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她抿唇轻笑,场面温馨得不像话。 耳畔传来缓慢又清晰的碎裂声,她的仙女教母,好像不属于她了。 宋青窈眼睫轻颤,低头转身离开,塞满书的小黄书包背在肩头,压垮了她挺直的背。 “砰嚓” 对面卖包子的人家,有一面玻璃骤然碎开,惊扰了过路的人。 林晚循声抬头望去,人群短暂的骚乱过后又纷纷离开,穿着二小校服的学生三俩结伴,偶有落单的,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黄色。 不知道宋青窈今天怎么样。 姜意嘟着嘴,摇着愣神的她撒娇卖乖,势要问出答案:“姐姐,你还没告诉我这个是缝给谁的呢?” “叫阿姨。”林晚不知第几遍纠正,平铺直叙。 姜意可不乐意,她是个主意大的,自个认定的事情,别人怎么说都当听不见。 “长成这样怎么能是阿姨呢?我以后也长这样,就让小孩都叫我姐姐。” 林晚的口才并不是很好,说不过她,选择闭口不答。 “缝给谁的呀?谁的呀?” “缝给一个别扭的小朋友的,姐姐做错事了,要和她道歉。” “那可以也给我缝一个吗?”姜意睁大眼睛,坦诚地表达着自己的渴望,霸气十足地说:“我不白要,我跟爸爸说你以后吃粉免费。” 这种底气是她一直都不曾拥有的,林晚忽然想到了和许清然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她刚进玩具公司实习,包上挂了一个曾经设计制作的丑丑小怪兽,许清然就这么突然从后面蹦出来说:“你这个好可爱啊,可以发我链接吗?” 被拒绝后又听说是她自己做的,就像现在的姜意一样晃着她手说:“可以给我也做一个吗?我不白要,我可以请你吃饭,吃很多顿。” 最后林晚给她做了一个不一样的,红色的萌萌小怪兽,可是她总说不如自己的那个好看。 那个哪里好看了,丑丑的惨绿色。 回忆浮现,林晚莞尔:“这样啊,那我要一直吃怎么办?” “没关系的,吃很多顿也可以。”姜意十分大气,慷慨的气势超过了小说里的霸总。 “那我只能给你做一个不一样的。” 这个是独属于宋青窈的。 “那好吧,我不挑的。” 林晚仔细翻找着这个时间段的记忆,回忆着随着时光而模糊的场景。 终于,让她想起了一件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6章 宋青窈低垂着头,双手抓着书包背带,沿着这条不常走的道路原路返回,目光暗淡,沉默穿行。 回去的路比来时要短得多。 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今天的情绪对年幼的她来说太过陌生,没有伤心难过,只是觉得心下发闷,浅淡的,难以排解。 她开始后悔今天走这么一遭了,明明很多事只要不看,不期待,便不会引起心绪起伏。早先要是不换道,她也就不会看到林晚和她人轻松笑闹的场面。 女孩背着亮眼的黄色书包,影子被夕阳拉得又瘦又长。 晚间吃饭时,宋青窈一直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养得白净的小人,顶着一头细软棕黄的短发,因为偏瘦下巴尖尖的,一双眼睛被衬得又大又圆,暖黄色灯光下漂亮得像个洋娃娃。 宋梦时常也有些晃神,惊叹自己居然养了个这么大的娃娃。 小孩机械地扒着米饭,偶尔嘴唇施点力咬着筷子发呆,懵懵的,可爱得让人的心悄无声息塌陷一角。 宋梦关注了好一会儿,才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放到她碗里:“窈窈今天是遇到什么难解决的事了吗?” 宋青窈和她一起生活也两年多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待着,基本不怎么麻烦人,以至于忙起来也常忽略她,今天这么明显的情绪在她身上是少见的。 “没有,都挺好的。”宋青窈习惯性地摇头否认,夹着菜往嘴里送。 没得到答案的宋梦眉头微微皱起,却也没有再问,沉默地给宋青窈夹菜。 就成长经历而言,她实在没有接收到如何做一个好母亲的经验,只能磕磕绊绊地自己摸索,避免自己成长过程中遇到的伤害再加诸在小孩身上,更多便束手无策了。 过了好一会儿,饭都快吃完了,宋青窈才抬头,试探性地问:“妈妈,你说惹一个人生气了,她是不是就不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 她交朋友的经验近似于零,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决定求助宋梦的答案。 看着那张因纠结而皱出包子褶的脸和小孩含着期待的眼睛,宋梦忽然愣住。 朋友这个词从她的嘴里说出显得太过陌生,以至于她翻遍记忆都没有听过。 宋梦后知后觉地发现,从来到这里开始,就没见过宋青窈和周围的哪个小朋友一起玩过,也从未听她提过任何同学的名字,每每问起学校里发生的事也只是笼统地说老师同学都很好,而自己从未深思过。 她忽然惊醒长久以来宋青窈身边缺乏的角色——朋友。 对啊,人又不是孤岛怎么会不和人产生交集呢?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总归逃不过好坏二字,而她居然从未听过小孩提起过这方面。 回过神来对上那双载着濡慕和信任的眼睛,宋梦心中涌起愧疚和心虚,甚至有点不敢看她。 她才发现自己眼中安静懂事的孩子,好像一直不像个孩子,甚至大多时候还在包容着她。 骤然意识到宋青窈一直以来的孤独,宋梦强忍住鼻腔的酸涩,抖着手放下碗:“不是的。”她克制住哭腔,浸水的眼眸直视着宋青窈,“朋友之间生气是很正常的,如果窈窈做错了就要认真道歉,这样你们的友谊才能更加长远。” 说完她抬手拂开挡眼的头发,借着遮挡抹掉了几欲脱眶的泪。 “那……她已经有别的朋友了……也可以吗?”宋青窈的声音忽然拔高一节,对上宋梦的眼神又有点难为情地低下了头,越说越小声。 宋梦眼里漾出笑意,眼睛弯起漂亮的弧度,孩子的纯真总是格外戳人:“对的,真正的朋友不会因为一个小矛盾就疏远彼此的。” …… 四月的溪原市最是好时候,寒冬褪去、燥热未至,春和景明,道路两旁的树木抽出新绿,郁郁青青,色彩瑰丽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在这座城生活了许多年,宋梦无数次不在庆幸自己走出了那座困住她的大山。 她今日难得早下班,刚下公交就接到了宋微的电话,约她周末一起吃饭。 将包换到另一只手,宋梦接通电话沿着路边放缓了脚步,听到宋微的声音后惊喜出声:“你回溪原啦!” 电话那头的宋微笑着调侃:“暂时还没有,明天的飞机,怎么,想我了?” 早已习惯她说话方式的宋梦直白点头:“对啊,想你了,你一去穗城就是好几年,再不回来我都要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 宋微心下一暖:“哎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警告你啊要是真忘了我,我可饶不了你。”故作凶狠地威胁完毕,她又问,“对了,你最近怎么样?” 宋梦:“正常上下班,没什么大事。” 两人亲昵地聊完近况,电话那头的宋微忽然沉默了一瞬,宋梦知道她这是要讲正事了。 宋微:“小梦,上次我跟你提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宋梦停住了脚步,嘴角落了下来,正色道:“我认真研究过,觉得你的提议非常可行,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身边还带着青窈,万一……所以我还是想再考虑一下。” “你真的很有天赋,到时候开了店,你就凭技术入股,资金方面不用担心,我这些年也攒了一点积蓄。”宋微忍不住规劝。 宋梦打断她:“可一旦开始创业就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事业,我总不能心安理得的一直让你全部付出吧,微微姐,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真心实意,甚至叫上了平时很少喊的称呼:“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考虑,周末一并给你答复。” 宋微:“那行,周末吃饭记得带上我干女儿哈,我都快想死窈窈了。” “好。”宋梦勾唇应答,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六点多了,这会儿窈窈也该放学回到家了。 宋微是她来溪原市认识的。 那年她20,她22。 初初到这座城市,她人生地不熟又操着一口乡音,全身上下只剩下几块钱,哪怕是高中学历也只能先找一个饭店打工过渡,就因为它包吃包住。 有天下了夜班,正巧碰到喝得醉醺醺的宋微,她毕业即失恋,人生受挫,一个人坐在马路边的台阶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九十年代末端,世道并不太平,作奸犯科的多,饭店周围还有醉鬼常出没,她不放心她一个女生待在那儿,怕出什么意外,就把她带回了宿舍照料。清醒之后宋微对她百般感激,两人多有来往,后来知道彼此都姓宋,更觉得有缘,交往日渐亲密成了好友,一晃已是好多年。 这些年宋微对她多有帮助,就连宋青窈的户口也是多亏了她才能办上,不然上学还是个大问题,从名义上来说宋微才是宋青窈的亲妈。 宋梦不是一个不是好歹的人,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任何事情一旦考虑结束下定决心,她便会认真地去执行。在服装厂工作多年,她深知宋微的提议非常有可行性,唯一的难处就是钱。 两人合伙创业总不能大头都让宋微出,将资金的压力全放在她身上,可是一旦自己动用积蓄,万一失败了,那孩子该怎么办? 她几乎没有底牌,只有勉强搭起来暂避风雨的草棚,所以需得慎之又慎。 等红灯的间隙,宋梦从包里抽出厚厚的一沓纸仔细翻着,她想事情想得认真,抬头瞧见信号灯红转绿便直接踏了出去,下一秒被一股大力扯了回来,慌乱间身形不稳,手中的稿纸散落一地。 那可都是自己的稿子,宋梦心中升起无名火,胸腔起伏,想转身骂人,却发现自己又被往后扯了一大步。 没完了! 还没等她出声,一阵疾风从眼前呼啸而过,随后响起的是剧烈的碰撞声。 散落在地上的纸张被风带起,翻飞在空中,透过纸张飞舞的间隙,前方的场景清晰地袒露在宋梦眼前。 一辆摩托车从车道窜上人行道撞在树上散了架,此刻正冒着青烟,而驾驶员正躺在离它几米远的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她被震慑在当场,刚刚这辆车几乎是在她跟前飞过去的,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足一步,也就是说…… 宋梦不敢细想,脸上褪去了血色惨白一片,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手脚麻木没有任何知觉。 在她身后的林晚此刻手也在发抖,双腿发软。 赶上了…… 林晚只记得就在四月的某一天,妈妈在红绿灯路口被失控的摩托车撞伤送到了医院,那天她在家等了很久妈妈都没有回来,还是第二天放学房东奶奶说了才知道。 她不记得具体的日期,所以想起来后这几天都早早守在这里,今天蔡姐找她帮忙耽搁了点时间,来的路上她越来越心慌,甚至跑了起来,就怕赶不上。 幸好,赶上了。 “轰” 摩托车骤然自燃,四周靠近围观的人急忙退远,慌忙拨打电话,两人这才回过神。 “谢谢你。”之前恼怒的宋梦此刻一个踉跄,抖着双手握住林晚的手,死里逃生,大脑终于反应过来,她神情激动地流着泪,语无伦次,“谢谢,谢谢,我……” 林晚深深呼出一口气,咽下喉咙里返上来的猩甜,抬起发软的手拥住她拍背安抚:“没事了。” 她的妈妈也才27岁,甚至比现在的她还要小上一些,她不敢想象当时的她有多疼多无助,可在面对年幼的自己时却又要强撑起。 压抑住上涌的情绪,林晚拥她拥得更紧些,良久才放开:“不用道谢,你也帮过我的。” 在宋梦疑惑的神情中,她从包里拿出了那把折叠整齐的伞。 “啊,是你啊。”挂着泪痕的宋梦恍然,仔细打量她一番,认出了林晚就是那天晚上的女生。 她没想到就一次举手之劳,居然在今天救了自己。 “对,是我。”林晚僵硬地牵起笑,短短几句话,她练习了无数遍,“我该谢谢你。” 很显然练习的效果不太好,她此刻的脸完全不听使唤,笑得比哭还难看。 宋梦摆了摆手,万分诚恳地说:“只是小事,比不上的。” 两人相对,看起来都有些执拗,林晚也不和她争,提议道:“那请我吃顿你做的饭吧。”她知道这个要求很突兀,但是她顾不上。 让我再吃一顿你做的饭吧,妈。 “好。” 对她的提议感到诧异的宋梦对上她殷切的双眼,鬼使神差地点了头,说完甩了甩发麻的手脚,开始蹲下捡四处散落的稿纸。 林晚也帮着她捡,捡了两张后猛然站起,慌忙塞给宋梦后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她把宋青窈忘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7章 宋青窈大多数时候是班里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有时是因为要打扫卫生,有时则是有意避开同学,毕竟听着奚落和嘲笑随着人群一起涌向大门的经历并不好过。 这边家长接孩子来晚的次数并不多,相应的她像那天落单被逮到巷子里的日子也极少。 放学铃敲响,她跟往常一样慢悠悠地将书收进书包,等走廊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再逆着人流去向厕所方向。 以往每每等她从厕所出来,人也走得差不多,这时才是她的归家时间。 只是今天不太一样。 作为同桌的王丽丽见她又往厕所走去,扭头拍了下后桌正在收书包的徐明成和蒋飞,朝着她的背影努了努嘴。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塑胶跑道上,刺眼的大红大绿都变得柔和,喇叭里传来轻柔的钢琴曲,宋青窈站在厕所里间,垫脚扒在窗台上,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头眺望远处,晚风绵和,满脸惬意。 她已经学会享受自己的独处时间。 估摸着时间打扫卫生的人也差不多离开了,宋青窈才准备回去,一转身却碰上了结伴而来的几人。 不等她做出反应,走在前列的王丽丽就十分有气势地朝后面挥了挥手,身侧的肖月立马挪开,露出被挡住的两个男生,徐明成和蒋飞一起将装在塑料桶里的水泼向她。 来不及躲闪,宋青窈条件反射地闭眼抬臂,一大盆水泼了个结实。 “哈哈哈,又是落汤鸡。”徐明成泼完指着她笑得大声,升起的颊肉将本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作为家里千娇百宠的小霸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认为所有人都该捧着他,宋青窈长得好看却不理睬他,怎么忍得了,从一开始揪揪头发到现在肆无忌惮的泼水,一点点加深。 “快走。”王丽丽赶紧拍了一下得意的徐明成,四个人簇拥着快速出了门。 她本来只是打算悄悄将厕所门锁上,让宋青窈在里面多待会,结果蒋飞记挂着上次在巷子里被打的丢脸,提议她泼湿,这才在隔壁男厕所接水耽搁了时间。 浑身被浇湿的宋青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门被快速合上,赶忙上前拉门,却怎么都转不动把手。 几人的对话从外间传来,隔着木头门板声音有些发闷。 “丽丽,这样真的没事吗?”肖月的胆子向来不大,此刻打起了退堂鼓,“要不算了吧,万一被老师发现告诉爸妈……” “放心,没事的,谁叫她老是一副死人样。”王丽丽闻言也心虚地停顿了下手中的动作,转而想到妈妈平时说宋青窈的话,又鹦鹉学舌地振了振士气,“到时候有阿姨来打扫厕所就把她放出来了,又不用很久。” “我们谁都不准说出去,不然烂舌头。”她眯着眼睛看向徐明成三人,他们仨立即捂紧嘴,头摇得像拨浪鼓,生怕烂舌头的是自己。 门外的动静随着脚步声一起渐渐远去,还在转着门把手的宋青窈隐约听见了女人泼辣的呼喊:“王丽丽,野哪去了,放学还不出来?” 王丽丽:“来啦来啦。” 确认怎么拧都拧不开后,宋青窈蹲到了角落盯着门,安静等待他们口中打扫厕所的阿姨到来。 可是,水从身上一滴一滴滑落,她蹲的位置逐渐积起了一小滩水,没人来。 太阳落入群山的怀抱,窗户外的天逐渐黑了下来,连音乐都停了,她开始惊惶地呼叫求助,还是没人来。 她多次尝试开门,企图攀上翻上窗台找方法出去,力气都耗尽了,依然没人来。 黑暗侵袭了空间,小孩蜷缩在地板的角落,无神地盯着黑黢黢的门,无望等待。 王丽丽撒谎了,打扫的阿姨没有来。 无助、困倦、恐惧笼罩着小小的身影,宋青窈环臂抱着自己,瘪嘴想哭,却又在心里默念着:不能哭……肯定会有人来开门的,不能哭…… 晚间气温降低,湿透的校服根本不保温,皮肤变得冰凉,她将头埋在臂弯里,滚落的泪珠晕在湿透了的袖子上带来丁点热意,哆嗦间,她想起了妈妈,宋微干妈以及……林晚。 那是除了妈妈外她觉得最温暖的人,她还没有和她道歉。 “砰。” 这是从外间传来的,像是拖把杆落地的声音。 头脑昏沉的宋青窈猛然惊醒,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她不知道是有人来了还是风把东西吹落了,她希望是前者。 门从外间推开,倾泻进来的手电筒亮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酸涩、生疼。一阵温暖拥住她,宋青窈闻到了熟悉的香味,疏淡的,清幽的,不知道是什么气味,像春天潮湿的雨夜,又像雪天吸入口鼻扫荡心肺的冷气,从此刻起让她记了一辈子。 拼命眨巴掉眼里的雾气,她对上了林晚的脸,瞪圆了眼睛。 林晚翻起外套的帽子,替她擦着贴在脸上的头发,牵起嘴角,眼里隐约的水光一闪而过:“不怕,没事了。”宋青窈这才意识到原来裹住她的是林晚的外套。 好温暖啊,她又有些想哭。 “哎哟,这谁弄的恶作剧哦,作孽啊。”举着手电筒的保安大爷连连叹声,“好好的小孩……” 他是看门的,平时就住在保安室那个小房间里,晚上就负责巡查一下,看看教室门窗关紧没有,今天还没到巡逻时间,本来林晚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有些不乐意,谁知道出了这么个情况…… 林晚侧身遮挡了部分直射过来的强光,温声对着大爷道谢,当年就是保安大爷巡查的时候发现了才将她放了出去,只不过已经是很久之后了,久到她失去了期望,对一切失去了耐心。 那时的她浑身湿漉漉的,厚重的夜里自己背着书包摸黑回家,说不清是因为冷还是怕,至今还记得身体止不住颤抖的感觉,空无一人的路上陪伴她的只有偶尔的虫鸣。 打扫卫生的阿姨,拯救她的仙女教母,她谁都没有等来。 林晚牵着宋青窈出了校门,8岁的她裹着她的衣服,27岁的她又一次背上了妈妈缝的书包,这一刻,她们的身份仿佛发生了调换。 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彼此牵着手并排。 林晚的手并不温暖柔软,甚至有些凉,掌心粗糙,手指处还有茧子。宋青窈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矛盾,这么冰冷的手却又给足了她温暖。 道路漆黑不见光,林晚成了她唯一可依靠的人,牵着她前行。 宋青窈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破开了一条缝,一株幼苗从缝里顶开壳冒出来,嫩叶晃动,痒痒的。 走着走着,月亮从乌云里探了出来,清辉撒在地上照亮了看不清的前路。 借着月光宋青窈偏头看林晚,浅色贴身的v领针织衫,水洗的牛仔裤,细腰长腿,手指修长纤细,连手腕处的凸起都好看。 她用自己所学的词汇尽力描绘着林晚,却又觉得描绘得不及她十分之一,她处处都好,就是有些瘦了,那手腕比她也粗不上多少。 小孩不懂收敛,盯得认真,连林晚偏头和她说话都没听见,回过神来就听到了后一句,她说:“宋青窈,有些事忍让是没有用的。” 小孩的手牵在手中,小小的,软软的,却挡不住林晚话里的冷硬。 忍让、退避这条路她走过了,没有任何的用处,遍体鳞伤也获不得想要的一丁点。 午夜梦回时林晚常想,如果她反叛一点,尖锐一点,不那么听话,事情的走向会不会不一样? “忍让除了让欺负你的人得寸进尺,让爱你的人知道真相后难过外,没有任何用处,试着活得勇敢一点,不要害怕。”她脚步未停,没有去看宋青窈,任由话飘在风里,不知在说给自己还是小孩听。 憋闷的情绪在胸腔里四处钻弄,找不到出口。 人都有自愈性,会将痛苦的记忆蒙上薄纱,企图欺骗自己生活没有那么糟糕,以至于回忆起来再也不会有激烈的情绪,可当事情再次重演亲历,一切积压都会如海啸般喷涌而来。 宋青窈拉了拉折叠堆在手腕处的袖子,林晚的衣服宽大,几乎盖到了她的脚踝,将她包裹严实,她说:“姐姐,不要难过。” 她听到了林晚话里的哭音,感受到了低沉的情绪,那情绪快把人压垮了。 “下次我会勇敢一点的。”所以你不要难过。 握着林晚手的力道加重,隔了好久才听她说:“姐姐,对不起,你继续和我做朋友……好不好?” 与前面相比,这句话小声得若蚊虫嗡鸣,林晚一时不知道该纠正她的称呼还是该疑惑她为何会道歉。 道路两旁的野草和废旧的房屋在夜色下张牙舞爪,她想,也许以后宋青窈不会做黑影缠绕的噩梦。 在她的忐忑中,林晚轻笑出声:“要叫阿姨不能叫姐姐。” 不是她想占自己的便宜,而是她现在的年龄比宋梦还要大上一些,叫姐姐着实不太合适。 宋青窈抿了抿嘴,没有回应。 她就是这样,不高兴不同意都保持沉默,扮演无声地拒绝,十分清楚这个小九九的林晚没好气地揪了一下她的脸:“要好好吃饭,不然捏起来手感都不好了。” 小孩点头应答:“好。”声音糯糯的。 好乖。 小路尽头,即将穿过一小片绿化林到达马路时,路旁路灯的光透了过来,照亮了路。 林晚牵着宋青窈正好迎面碰上焦急赶来的宋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8章 步履匆匆的宋梦此时还穿着那身工作服,身上带着炒菜时沾上的油烟味,看见宋青窈的瞬间绷着的肩膀松了下来。 她先前被惊吓了一遭,收拾好心绪回到家后见小孩还没回来,以为是被什么绊住了,就着手先将饭做上,眼见着天都黑完了还不见人影,心里止不住慌乱。 看到妈妈,宋青窈忽然挺直了脊背,牵着林晚的手握紧又松开,惴惴的目光投向宋梦,开口:“妈……”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这么晚还不回家我该多担心。”宋梦嘴上怪责,动作却轻和,上来摸了摸她的手,入手觉冰凉,“怎么这么冷?”问话间察觉到宋青窈身上套着的衣服,这才将注意力挪转到林晚身上。 发现她正巧是之前在路口拉了自己一把的人,惊喜道:“是你啊,之前你走得匆忙我还寻思该怎么联系到你呢!” 瞥到她背上的书包,一下子又反应过来,疑惑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默不作声地将宋青窈拉得离自己近些。 林晚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将书包取了下来拎在手里,笑得清浅:“好巧,没想到你居然是窈窈的妈妈,我叫林晚,是窈窈的。”她停顿了下看了眼宋青窈才开口,“朋友。” 听完她的自我介绍,小孩扣衣服的动作停了,抿紧的嘴唇微微翘起,眼里跃动着微不可察的欢欣。 妈妈说得没错,只有认真道歉,友谊才会更长远。 朋友? 再次听到这个词宋梦没有什么特别反应,抚着小孩背的手往上摸到了濡湿的头发,顿住了。还没等她发问,宋青窈就勾着林晚的小指轻轻晃了晃,求助地看向她。 林晚心领神会,明白她是不想让宋梦担心但又没编好借口,这种事她小时候没少做,熟门熟路。 “今天轮到窈窈值日,碰到学校厕所的水龙头坏了,她就被淋湿了,我怕她着凉就给披了我的衣服。”林晚现在编借口骗妈妈的技能可比小时候强多了,不疾不徐地将原委道来,眼睛也不眨。 窈窈是今天值日吗?好像不是吧。 宋梦记得好像听宋青窈提起过,眼下却又记不清了。 林晚:“本来跟她约好了,但先前遇到了点意外就耽搁了,抱歉,让您担心了。” 顶着一脸歉意,她也没具体说约好什么,但提到的意外赫然就是路口那场事故,宋梦现在想来还觉得惊险。 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气质太过温良无害,又或者是从初见开始就一直围绕着的熟悉感,宋梦审视防备的目光温和了许多。 “实在是麻烦你了,林……”她斟酌着合适的称呼。 林晚见状立马递话:“直接叫我名字林晚就好。” 时间也迟了,宋梦热情地发出邀请:“今天真是多亏你,你还没吃饭吧,到我家去一起吃点?”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既然已经把窈窈送到了,那我就要回去了。”林晚边说边将手里的书包递给她,宋梦接过挂在了臂弯。 虽然先前提过让宋梦请她吃饭,可今天并不是好时候。 宋青窈瞄瞄她,拽了拽袖口,小声说:“衣服。” 被提醒的宋梦拍了下大腿:“哦哦对,衣服我洗好了再还给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 来到这儿林晚没什么要联系的人,也就没想起来要买手机这一茬,这会儿才发觉有些不方便,她尴尬地摸了摸空兜,最终将蔡姐的联系方式告诉了两人。 道别分开后,林晚走着走着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另一边。 昏黄的路灯下,宋梦牵着宋青窈往家的方向走,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叠在一起,一如曾经。 这样的场景,她念了许多年,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场景,才足以让她念上许多年。 回到家,宋梦先从床底抽出一个大塑料盆,赶紧烧了热水让浑身湿透的宋青窈洗澡。 她租住的民房不大,连厕所都是建在房子外面的公用旱厕,更不会有浴室这么一说,洗澡只能烧水倒在盆里洗。 虽然空间逼窄,但她也将这个转身都要小心撞到灯泡的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房间被一道挂帘分成了两部分,床靠墙摆放在左侧,床尾处狭窄的空余处放了两条长板凳,下方的编织袋里装着厚衣服和棉被,常穿的衣服则叠放整齐放在上面,被碎花布盖着方便拿取。 另一边则是日常活动空间,不大的两扇窗户被糊上了报纸,靠窗那侧摆上两个塑料凳,搭上两块长木板,上面摆了一个电饭锅和一个电磁炉,调料和洗干净的锅碗摞在一旁。 靠着分隔的帘子那侧放了张规整的书桌,上面铺了布,摆着宋青窈的书和一张两人的合照。 照片里宋梦抱着她看向镜头,大的笑得灿烂明媚,小的则有些腼腆无措,两人身上穿的就是前几天林晚在市场看到的那套碎花裙。 宋梦在服装厂上班,她俩的衣服很多都是她自己做的,她审美好,做出来的裙子也漂亮,是以宋微生了两人一起开服装店的主意。 要想在这座城驻扎生根,宋微的提议恰好中了她的下怀,只是时机有些早了,她攒的钱着实不太够。 经济永远是个大问题,小孩的学费书本费,生活的基本开支,生病方面的备用资金……一笔一笔都要小心计算,她注定不能全盘投入,万一……那赌上的还有宋青窈的未来,她不能如此自私。 人有挂念,万事不得随心所欲。 因她刚做完饭,此时摆上菜的折叠桌和小板凳被挪到靠近门的地方,腾出中间的空间来放洗澡盆。 宋青窈快八岁了,可以自己独立洗澡了,但洗头还是有些笨拙。 宋梦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将水桶里兑好的温水倒在她的头上润湿头发。 “烫不烫?烫的话就告诉我。”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滑过脸颊再流经身体,宋青窈盘腿坐在盆里闭着眼睛,只觉浑身的湿冷都被水流卷走了,微微摇头说:“不烫。”一张嘴流下的水就顺着嘴巴进去了,她赶紧“呸、呸”吐了出来。 宋梦被逗笑了,将洗发水倒在自己手上揉出沫,再抹在她的头发上,用指腹轻柔地揉搓着头皮,力道不重,很舒服。 养了这么久,小孩的头发终于密了,不光颜色变黑了些,发质也好了很多,不枉费自己废了一番功夫,想到这儿她笑意加深,连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洗完用水冲掉泡沫,留宋青窈自己一个人洗,她去里间把毛巾和要穿的衣服找出来。 等舀水冲掉泡沫,宋青窈环胸从盆里站起:“妈,我洗好了。” 宋梦拿着毛巾出来将她整个人都裹住,让她穿了拖鞋去换衣服,自己则留下来收拾。 这样的流程在过去的两年中重复过很多次,从一开始的生疏到现在的配合熟稔,这期间经过了几百个日日夜夜。 宋青窈揪着毛巾进去擦干身体,利落地将放在床上的衣服穿戴好,一头扎进宽大的毛巾里用滚头的方式擦着头发,也只有这种不经意的时候她才展现出这个年龄段特有的活气。 滚了两圈,短发被滚得竖起,像只小刺猬,她才将毛巾搭在肩上撩起来擦头发,毛巾上全是洗发水的柑橘味,和妈妈身上的味道一样,她很喜欢。 她忽然想起从林晚身上闻到的味道,那是一种和柑橘的温甜、清新全然不同的味道,一下就吸引住了她,就像林晚这个人带给她的亲近和熟悉一样。 宋梦将洗澡水端到接水的天井那边倒掉,又将盆和桶立在一旁,用拖把将地上溅出来的水擦干,才重新将菜热了端到折叠桌上叫宋青窈吃饭。 小孩擦头发慢又擦不干,她接过毛巾给她囫囵了两下,又给她揉成了刺猬头后两人才挨着坐下。 晚间睡觉时,宋青窈小小一团睡在里间,宋梦拉了灯,坐在床边用毛巾擦着头发。黑暗里,脑细胞尤其活跃,她从宋微的电话想到路口的意外又想到了林晚。 她很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可为什么每次见面都有强烈的熟悉感和亲近感?而且……她和窈窈是怎么认识的?这真的是巧合吗?还是故意为之? 宋梦擦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她偏头看向乖巧躺着的宋青窈,小孩此刻安静地躺在被子里,呼吸清浅,不仔细听根本不会发现那里有个人。 “窈窈。”宋梦轻声唤她,想看看她有没有睡着。 “嗯?”黑暗里响起小孩睡意朦胧的应声。 “可以告诉妈妈那个林晚是谁?”摸了摸头发差不多干了,宋梦将毛巾搭在旁边,掀开被子轻轻侧躺下,暖烘烘的热度从旁边传过来。 溪原市地处长江沿岸,春冬之时夜里最是湿冷,小孩子体温高,像个小火炉,是保暖的绝佳法宝。 “是朋友。”这三个字被她说得肯定,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宋梦一下子联想到了她前两天的反常,答案呼之欲出,声音更加温和:“是你前两天提到的那个朋友吗?” 宋青窈:“嗯,之前我惹她生气了,但今天我听妈妈的话认真道歉了,我们又是朋友啦。” 小孩今天体力消耗和心绪起伏都过大,早已困倦,这会儿和宋梦说着话,实则意识已经进入了梦乡,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只剩下气声。 宋梦见状放弃刨根问底,给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平躺下,放松身体。 所有的问题慢慢都会有答案,不急于一时。 今天她也累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9章 人该怎样回忆从前呢?那段距离自己十多年又在现在重演的从前。 同样的夜里,林晚像只水鬼一样揣着惊惧摸索着回到家,那间房里同样漆黑如墨,妈妈没有回来。她不记得那晚是否也出了月亮,因为记忆暗淡无光。 孤独无助装满了年幼躯体的同时,却又让她生出了几分庆幸。她一趟又一趟,用那个红色的塑料桶提了水倒在盆里,眼泪和冷水一起流过身体,最后哆嗦着把校服洗干净时心里想着的是幸好妈妈没回来,不用让她担心。 更庆幸的是:妈妈是不在,而不是不在意她。 孩童的心思复杂又简单,时至今日,她都分辨不清自己那时是想让母亲发现还是不想,但刚刚宋梦出现时,她敏锐察觉到了小孩掩藏在紧张之下的开心。 她太了解自己。宋青窈尽力的遮掩在她眼里犹如赤/裸的明镜。 人的情感就是如此复杂,怕你发现又怕你不发现。 这样就很好,至少宋青窈和她会不一样。 她第二天醒来时妈妈还是不在,林晚茫然无措地收整好去上学,一整天都若缀在云端,晕乎乎的。发烧使得头脑模糊,病床上母亲鼻青脸肿的模样成了最深刻的记忆,那一刻她无比真切地感知到自己是一个缀着母亲下行的累赘,连躺在病床上都要宋梦看顾她。 昨夜自私的庆幸一寸寸地凌迟着她。 生活的漩涡里,母亲是一个坚强努力又有韧劲的人,而她不是,她懦弱胆怯,只会回顾从前。 沿着马路旁的人行道,林晚走在树影遮蔽与路灯的光芒交接处,影影绰绰的身形像是行走于交界处的鬼魅,她这个人黑暗和光明都容不下,只能在倾轧间苟活。 就像很久之前养的那盆仙人掌,总在不停地哭嚎,嚎着家里没有阳光它活不下去,她实在觉得烦就把它放到了窗外,然后它晒死在烈日下。 家中除她之外唯一的生命体就这么离开了世界。 她恐惧黑暗却又只能藏身在黑暗之中,贪恋光明却又受不住烈日的灼晒。 想到散落的纸张和蜷缩在黑暗里的小孩,林晚抖着手下意识想翻衣兜,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外套给宋青窈穿走了,而她来到了过去,兜里也什么都没放。 大学毕业后的某一年,林晚一个人去了西藏,因为那里的人相信轮回转世。她借住在一个牧民家里,因高反而恶心难受,也因缺氧而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待了一个月后许清然来牧区将她接了回去,也许就因为那次,许清然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终归,她还是贪恋着温暖。 回来后,她痴想依着指引寻找母亲的轮回,可妈妈一次都未曾来过她的梦里,一次都没有。 她总在想,像她这样的人,生活总是留下一个呼吸的气口,然后缓慢地反复填塞,以此来测试她的耐性和韧性。 倘若真的有外星人入侵地球的话,她的肉应该蛮好吃的。 溪原市几乎没有夜生活,十几年后也是一样,八点之后街上的人就开始减少了,除了少数的店铺还在开着,其他的都在陆续准备打烊。 林晚回去的路上趁着小卖部关门之际买了两瓶冰啤酒,小卖部的冰箱冷气给得足,老板没给塑料袋,玻璃瓶冻得她不停换着手指,肢体的麻木感减弱了很多。 蔡姐在前台打瞌睡,林晚没有打扰她,悄悄上了楼。 将啤酒放在床头柜子上,她进浴室打开了水,瓷白的浴缸里逐渐蓄满水,白炽灯的灯光冷莹莹的,看起来没有温度。 林晚褪去衣物踏进浴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赤裸的肌肤上瞬间布满鸡皮疙瘩。她是怕冷的,比8岁那年还怕。 冷水逐渐没过躯体,她贴着浴缸缓慢下沉,连头也一起浸入,耳朵里的声音终于随着水的填补而消失,眼睛在水下睁开,随着水流的晃动直视波动的灯光,大脑逐渐放空。 林晚的眼睛是唯一还像宋梦的,有些圆钝的杏眼,眼尾狭长上翘,只不过她时常低垂着,像春秋的细雨,雾蒙蒙的。 过了一会儿她从水中坐起,新鲜空气得以随着喘息进入胸腔,水珠挂在白皙的皮肤上,颤颤巍巍地滚落,青紫色的血管在皮下清晰可见。 裹着浴巾回到床上,林晚打开放在床头的啤酒慢慢喝着,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卷走了内里的热气。 若是许清然看到又要念叨她了。 “林姐姐,我来啦。”姜意隔着马路热情地朝她挥手,手臂举得高高地挥动着,两条辫子随着动作左右摇晃,未见其人先问其声。 那天突想的冷水澡,又让林晚感冒了,这两日精神恹恹,整天坐在旅馆楼下晒太阳,姜意这孩子最近放学连自己家都不回了,先来她这里报道。 “宋青窈也来了。”姜意拽了身旁的宋青窈,仿佛汇报一般,再次喊道。 宋青窈站在活力满满的小姑娘旁边,被衬得更加瘦小,两人看起来不像是同龄的人,在林晚抬头看过去抿唇露出微笑。 两人和好了,林晚没去找她,小孩借着还衣服的由头自己找了过来,看到成了病号的她担心坏了,以为是因为将衣服借给她,林晚才生了病,自责得不行。 两个小孩一起来看她,想不撞上都难,相处下来,林晚朦胧的想法定了下来,趁机拜托姜意叫上宋青窈一起放学。 温暖的日光下小姑娘的笑脸明媚开朗,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宋青窈离去后,姜意突然托着脸问她:“林姐姐你有话和我说吗?” 林晚闻言看向姜意露出意外的神色,不过是今天多看了她两眼,就被察觉到了,不过她也确实有话说:“是啊,我想请小意帮个忙,不知道可不可以?” “那有啥不可以的。”小姑娘点头点得爽快。 林晚撑着腿与她平视:“青窈比较内向,所以姐姐想拜托小意和她一起下学,可以吗?” “青窈就是那个姐姐要道歉的人吧。”也许是粉馆里人来人往,姜意在人际上跟人精似的,小小年纪把什么都摸透了,“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小姑娘拍拍胸口,十分豪气。 “谢谢小意,那这个请求就当做玩偶的交换好不好?”林晚摸了摸她梳得齐整的头发,眼弧弯起。 她不一定能在这里待多久,所以给年幼的宋青窈找了个朋友。有些路一个人走得太辛苦了,她希望她走得慢些,幸福些。 姜意呆愣愣地盯着她,她缠着林晚这么久,每次见她都是笑意盈盈,可这次的笑与以往不太一样,很舒服,很漂亮。 林晚:“怎么了?” “林姐姐笑起来太好看了。”姜意眼里闪着星光,转而嘟起了嘴,“这不过是抬手之劳,姐姐还是用在我家吃一辈子粉作为交换吧。” 小姑娘在外面大气得很,致力于让她喜欢的每个人都吃上自家的免费粉,可惜一次也没实现。 …… 两人背着书包穿过马路,边上早就摆了两个小板凳,见没人注意她,宋青窈默默将板凳踢得离林晚近些。 林晚从挂在椅背上的袋子里拿出两盒奶分别递给她俩,两人接过后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下。 蔡姐的小旅馆难得像最近这么热闹,她坐在前台看到这一幕笑了,手里的织针不停。最近见多了林晚忙碌,她的手也闲不住,索性买了毛线来给女儿织个开衫,林晚给她画的新样式漂亮得很。 宋青窈轻轻靠着她,捧着酸奶喝得专心,林晚低头瞧见她毛绒绒的脑袋,没忍住伸手摸了两下。 小孩有所感地抬头,清澈圆溜的眼睛里全然信任,唇角悄悄升起却又尽力压下。 感受到手心下轻轻蹭动的脑袋,林晚挑了下眉,心下了然,别扭怪。 “林姐姐,为什么宋青窈的是酸奶我的是牛奶呀?”姜意咬着吸管,歪着头含糊地问。 难道林姐姐更喜欢我? 想到这个可能姜意心里不免有些飘飘然,两只脚晃了晃,转而又觉得这样不对,撇嘴唾弃自己。 “你喜欢喝纯牛奶,但青窈不喜欢,所以我就给她备了酸奶。”林晚温声同她解释。 自己小时候班里会发袋装的纯牛奶,为了给处在生长发育黄金时期的学生补充营养,但她从不爱喝,觉得又腥又没有味道,每次都是强忍着喝完。 小时候的她和大多数的小孩一样爱吃甜的,类似奶糖、蛋糕、以及妈妈加了点糖煮出来的牛奶。只是后来连不爱喝的牛奶都没有了。 她没买到甜牛奶,只好备了一箱酸奶和纯牛奶。 这酸奶是特意给我准备的! 宋青窈自动等换,心里的烟花嗖一声升起炸开,面上低头喝得专心,没有去看林晚,伸直的脚却忍不住晃悠。 瞥到这一幕的林晚眼里泛出笑意。 “这样啊……”猜想落空姜意有些失落,眨了两下眼睛,纠结地皱紧了眉头,“可我妈妈说多喝牛奶才能长高。” 看着某个小孩假装不在意,实则高高耳朵竖起的小动作,林晚起了捉弄的心思:“是啊,多喝牛奶能补充营养,才能长得高。” 由于长期的营养匮乏,宋青窈比同龄人要瘦小得多,哪怕宋梦用心养着,现在看着也比姜意小一号,更不用说以后,林晚看着长手长腿的,也不过堪堪一米六,虽然这有青春期营养跟不上的原因,但不妨碍她此刻捉弄宋青窈。 盒子里的酸奶快被喝完了,吸着有空气振动的声音,小孩垂眸看了眼盒子,眉头皱得快要夹死一只苍蝇。 林晚欣赏了一番,兀自闷笑,手下的动作不停。 在姜意喝完回家放书包的间隙,宋青窈轻轻扯了扯林晚的衣摆。 林晚:“怎么了?” 小孩另一侧的手指紧张地抠着裤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以后我也喝牛奶。”稚气的声线像甜糯的玉米,粘牙。 她慢慢学会了接受林晚的好意,尤其还有一个姜意在前面打着样,两人相处起来心里更加轻松,只是仍然不爱开口说话。 林晚心里知道原因,没有强求,只是着手买了几本书放在房间里。 小孩乖巧的模样,让她心里稍稍泛起愧疚,食指挠了挠下巴,将声音放得更柔:“好。” 不必为此担心,你会健康长大,长得比我还高的。 我保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10章 “青窈来啦。”周六的早晨,蔡姐刚拉开门就看到了乖巧等在外面的宋青窈。 因为是周末,她脱换下了宽大的校服,穿着黄色的娃娃领长袖衬衫,领子是白色的花边领,搭配上背带裤,合身的衣服衬得人嫩生生的,像是春日里正当时的一簇簇迎春花。 小孩儿长得乖,乌溜溜的大眼睛,浓密上翘的睫毛,平日里过来也是安安静静的,话不多,不是姜意那种大嗓门能震翻天的风格,每次瞧见这种乖巧的小女孩儿蔡姐总归是要心软一些的。 “快进来吧。”招呼她进来,蔡姐走到前台里面拉开右侧抽屉,那里放了一包花生糖,她抓了一把递向门口处的宋青窈,满含善意地问她,“要不要吃糖?” 虽然来时走的是大道而非小路,行过入户的夹廊,进门前宋青窈还是小心地在台阶下跺了跺脚,生怕脚底沾上的灰踩脏木质的地板。 “不用了,谢谢蔡阿姨。”她摇头拒绝,一本正经的模样看得蔡姐想要捧心,比她女儿小时候还乖。 如非必要宋青窈是不想讲话的,但妈妈说见到人要喊,要懂礼貌,这些她都记得。 “你林晚姐姐可能还没醒,你自个儿上去吧。”看她跟学生罚站似的木呆呆地站得笔直,眼神怯生生的,时不时飘向楼梯处,蔡姐好笑地收回糖果,摆了摆手不欲为难她。 小朋友很有原则,向来只接林晚的东西,她回回都收获拒绝,却又次次都想问问。 想到自家女儿小时候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模样,蔡云丽想不通,怎么别人家的姑娘就长这么好看,这么惹人疼呢? 鞋子踩在红木的楼梯上,发出有年代感的嘎吱声,宋青窈尽可能地放轻自己的脚步。 这座看起来老旧的旅馆,原本是属于蔡姐夫家的产业,后来蔡姐离婚这座旅馆和女儿一起归了她。 在男性掌权的任何一个时代,女性想要成功离婚并取得孩子的抚养权都是难事,何况蔡姐还是外地人,其中的艰辛无以言表,这座老式旅馆是她的战利品。 旅馆年代气息浓厚,放在现在是不受欢迎的,生意也冷落,现在的人都爱赶时髦,乐意去住星级酒店,高级、亮堂。 不过若是放到十几二十年后,这里不仅处在寸土寸金的地带,还会受到复古爱好者的推崇,那时连木头的嘎吱声都叫做腔调,叫做故事感。 林晚在雨夜挑中她家,一来是因为离银行和二小都近,二来是则是因为干净,顶着昏黄的灯光,从入户的夹廊到前台的桌子和地面都一尘不染。 事物换个时间来看也许就会不一样,只有经历的人一直守着旧。 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宋青窈顺着走廊左转走向最里间,走廊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花纹地毯,踩上去没有声音,两旁的壁灯此刻熄着,尽头是带着图案的彩色玻璃,透光性不太好,却是她未曾见过的新鲜。 哪怕不是第一次上来,她还是没来由的感到拘谨,总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站在红木门前,宋青窈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又拉了拉衣袖才抬起手敲门,轻轻的,跟她这个人一样生怕打扰了谁。 林晚睡眠质量不好,觉轻,听到敲门声以为是蔡姐叫自己,迷迷糊糊地强撑着昏沉的脑袋去开门,开了门没听见声音才勉强睁开一只眼睛,但左转右转也没瞧见人。 正当她以为自己幻听想关门之际,低头正好和对她的行为感到疑惑的宋青窈对上。 以往每次见到林晚,她都是穿戴整齐,嘴角噙笑的模样,虽然不是流行的时髦多彩的打扮,但也端庄好看,这还是宋青窈第一次见她这样。 一脸倦容,头发乱蓬蓬的,眼神失焦,穿着长袖长裤的睡衣,看见她,秀气地打了个哈欠,更生活化,也更生人勿近。 “你来啦,进来关上门。”林晚没睡醒,头涨得像几万只蚊子在里面开派对,绷着脸懒洋洋地吩咐完就重新缩回了床上。 她的语气算不上好,听起来甚至有些冷硬,宋青窈不适应,却也听话地轻手轻脚合上门,转身无措地捏着袖口,手脚都找不到放处,弄不清自己做错了什么。 昨天林晚说叫她今天来找她,她难忍雀跃的心,同上学一样起了一大早,等妈妈出门就来了,完全没考虑过这种情况。 她安静地站在门口,习惯性低头将目光投向地板,像鸵鸟将头埋在翅膀里,细数着上面拼接的缝隙。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又按捺不住好奇心看向整个房间。 房间里床占了大半的空间,白色的床笠和被子,枕头旁的玩偶被林晚用胳膊压着,看不清,像是一只小狗。 窗户旁摆了一张小圆桌和两把藤椅,蕾丝的窗帘和其中一把纠缠在一起,床头柜上有一个小台灯,在她站着的斜前方有一个置物架,架子上挂着林晚平时背的帆布包。 林晚来的时候赤条条,后来置办的东西也不不多,日常放针线的编织袋此刻正搁在床尾的地上,算是这间房为数不多的生活气息。 埋在枕头里闷了几分钟,她才艰难地抬头,抽出枕头下新买的小灵通看了眼时间——7:59。宋青窈都来了,她还以为很晚了,谁知道连8点都没到。 小孩子就是精力旺盛,哪像她现在,一旦没睡好就感觉魂都被抽出来爆锤三百遍。 又一头栽下,她翻了个身往旁边挪了挪,在被子里朝小孩招了招手,宋青窈刚走到床边,就被拉着往被子里带,不等挣扎,林晚的手精准地在她头上揉了揉:“乖,陪我睡会。” 感冒没好,沙哑的嗓音倦意十足,本想挣扎的宋青窈一下就泄了反抗的劲儿,头栽在被子里,鼻腔里全是上次闻到的香味,那是林晚身上的味道。 微敛长睫,她没有说话,顺从地蹬了鞋子往上爬,小小一团窝在林晚旁边。 林晚将她往身旁带了带,调整了一下姿势,睡得更舒服些。 宋青窈平时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想着就安静当个抱枕,陪林晚躺一会儿。 枕边人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让她想起遇到林晚的这些日子,这样的经历和快乐是她未曾想过的,就像曾经和妈妈一起离开山村也是她未曾想过的一样。 五岁之前,她一直以为世界就那么大,只有山村和外面的区别,大山里装着她,而外面装着奶奶口中读书把心读野了,跟野男人跑了的妈妈,后来发现世界大到不可想象,妈妈更不是那些人口中的模样。 思虑间瞥见林晚皱紧的眉和泛白抿紧的唇,小孩忍不住伸手为她抚开。 大人装着的烦心事太多,不管是母亲还是姐姐,哪怕睡觉也是紧皱着眉,如果可以,她想让她们轻松些。 听着林晚均匀的呼吸声迷糊睡过去的宋青窈,再次醒来是被开门的动静吵醒的。她突然惊醒从床上坐起,瞧见进门的林晚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明明说好不睡的,没想到还是睡着了。 “醒了,”林晚笑着打招呼,将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到窗边的桌上,“起来吃早饭吧。” 抱着宋青窈她难得睡了一场无梦的好觉,感冒消耗的精气神都恢复了大半,醒来就悄悄下楼去买了点早餐。 小笼包,玉兰饼,醪糟牛奶炖蛋,还有软蛋饼,想着有宋青窈在,所以特意多买了些,若按照平时她是没什么胃口的,一样都吃不完。 随着袋子被陆续打开,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宋青窈下床穿好鞋,咽了咽口水摇头:“我吃过早饭了。”妈妈早起煮的鸡蛋和牛奶。 “我知道。”林晚夹了一个小笼包泡在醋里,“所以我邀请你陪我吃点好不好?一个人吃的话会没胃口。” 有这种说法吗?宋青窈疑惑,但好像和妈妈一起吃时她确实会吃得更多。 想是这么想,但仍然没有动作,面露拒绝。 林晚:“等会儿我们还有事情要做,你不记得了?” “记得的。”宋青窈点头。 她说的话自己都记得,所以今天才早早就过来。 林晚将软蛋饼和玉兰饼摆在靠近她的那一侧:“那快来吧,不吃的话我等会没精神的。”她善用苦肉计,料准了小时候的自己会吃。 这下纠结被攻破,小孩依言坐到了另一边藤椅上,坐上去腿悬在半空,拿起摆在跟前的软蛋饼开始吃,咬了一口就抬头看向林晚,见她吃得专心,没说话,只是悄悄晃起了腿。 察觉她开心的模样,林晚心中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打开的窗户将春风和窗外那棵粗大槐树的绿意一起送进来,人来人往的热闹中,烟火气抚人心。 她小时候爱吃软蛋饼,但不爱加鸡蛋,只爱吃加上酱料的柔韧饼皮,每次她都让老板刷上满满的酱,加辣椒,再放一根火腿肠,才一块钱。每次妈妈来不及做早饭的时候,这就是她的早饭。 两块钱的早餐钱,一块买了饼,省下的另一块就等放学偷偷去小卖部买辣条和棒棒糖吃,这是她难得的叛逆。 刚下去碰巧撞见卖软蛋饼的摊子,她特意给宋青窈带了一个。 两人的吃相一模一样,小口小口地咬着,嘴巴一鼓一鼓的,没什么咀嚼声,吃开心了就会弯起眉眼,像仓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11章 “吃饱了吗?”林晚撑着头问宋青窈,一张脸什么也没搽,就这么素着,头发随意绑在脑后,露出白皙修长的脖子。 她胃口不好,吃了几个小笼包后觉得腻得慌,有一搭没一搭地挖着醪糟牛奶炖蛋看小孩吃。 她总觉得醪糟盖不住牛奶的膻味和鸡蛋的腥味,混在一起有种闷腻感,但许清然说很养胃,总是做了哄着她吃,时间一长也就吃习惯了,刚在楼下看到的时候顺手就买了。 “吃撑了。”宋青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撑得有些难受,暗怪自己吃得多,在林晚看过来的目光中突兀地打了个隔。 “啊隔~” 声音刚响起,下一秒小孩就双手捂住嘴巴,瞪圆了眼睛无措地看向林晚,慌乱溢于言表。 “哈哈,咳咳……”林晚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小孩越来越委屈的眼神控诉中,尴尬地握拳假咳。 她不是故意的,她发誓。 宋青窈觉得窘迫又委屈,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一声接着一声,耸肩的动作像一只蹦跳的小青蛙。 林晚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想让她压一压。 接过后,小孩捧着水小口小口地喝,依然无济于事,还是每隔一会儿就跳一下,食物的味道随着声音返上来,尴尬又难受。 她好面子,竭力想将打嗝声憋在肚子里,但常话说的好,世上有两种东西是憋不住的,打嗝和咳嗽。每当她闷久了以为结束了,塌肩放松时又会冒出来,声音也比刚才更响,难堪和难受交织,臊得脸红白交替。 注意到她明明难受成这样还要分神注意自己的模样,林晚只觉心里涩得发酸,叹了口气,维持不住强撑起的笑脸,思索看过的止隔方法。 心思太过敏感,好也不好,但一直让她这样难受着也不是个事。 瞥见林晚的冷脸,宋青窈捧着水瓶的手越来越低,连头也垂下,她好像经常在林晚面前丢脸。 她会不会也嫌弃她…… 想到平日里听到的那些嫌弃,心下煎熬,眼睛酸得快要睁不住。 “外地来的乡巴佬,滚开点,身上都是细菌。” “好脏啊她,不会不洗澡吧。” “她说话的声音好好笑,跟我们都不一样,哈哈哈哈,丢丢脸。” “吃饭好粗鲁,真没家教。” 她想说不是的,她洗澡了,身上没有细菌,她会认真学习普通话,她是撑着了才打嗝的……可是没人听她说话。 眼见着,对面的人头越来越低,拱起的背和脖子像一座被压弯的桥,上面背着的大山怎么也摆不脱,随着打隔一阵阵耸动。 “砰!” 拍桌的声音乍然响在耳侧,宋青窈被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手一用力水被挤出来溅在身上,浇湿了裤子,抬头看过来时泪珠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哭什么!”林晚冷着脸,面若寒霜,像早间宋青窈见到的模样,眼睛没有半分温情,谁也不能被装进去。 她吓得不敢吭声,下意识地憋气,两只手捧着水,呆呆地看着她。 静默在房间里蔓延开,连窗外汽车的鸣笛声都远去了。 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没再听到声音,林晚才从她的手中把水拿开,轻声问:“不打了吧?” 软和得跟刚才判若两人,宋青窈怯生生地抬眼看她,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惊吓可以止住打嗝,你看是不是好了?”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林晚用手拭去她滚落的眼泪,语气温和。 真是不经吓,胆小鬼。 林晚心下吐槽,却也知道外露的情绪是她的亲近。 心脏外宛如长满了盘根错节的藤蔓,小孩眼里的惊惶与恐惧总让那些藤骤然收紧。 宋青窈还没从林晚的冷脸中走出,好半晌才愣愣地反应过来她的话。 好像是不打了。 起身抽纸给她擦干溅到身上的水,林晚着手收拾桌上的垃圾,对她说:“你去床头柜把第一个抽屉里的两本书拿出来,我收拾完就练好不好?” 宋青窈讷讷点头,下了椅子。 昨日说好,今天帮自己纠正普通话,她记得。 拉抽屉时,她回头看了眼林晚,她正弯着腰收东西。 莫名地,很多时候她会将林晚和妈妈的身影重合,却又能清晰地分辨两人的区别,如果说宋梦是原版,那林晚就像一个笨拙的模仿者。 不熟练地摸头动作,刻意翘起的嘴角,浮于表面的温和,以及反常的对自己的亲近和友好。 她总觉得刚刚的冷脸才是她真实的模样,但因贪恋这份温柔好意,就像枯寂的沙漠难得降下的甘霖,她不愿去深究戳破。 * 从小生活在大山深处的村子里,来往的人都是说土话,林晚没学过普通话。 后来随宋梦来到溪原市,土话转成了夹杂着口音的普通话,她没接受过正统的教导,没进过幼儿园,就这么操着不伦不类的口音被急匆匆送进学校,成了一名小学生。 不大的教室里,老师一人要面对四十多个学生,分身乏术地教着拼音,她浑水摸鱼的吃着大锅饭,分不清平翘舌音,也发不出l、n的区别,一开口就成了同学们新的嘲笑点。 多说多错,被怪模怪样模仿嘲弄的口音,变成木塞,塞住了她说话的喉咙。 后来阴差阳错,她又回到遍地都跟她相同口音的地方,挣扎求学。那里没人再嘲笑她不标准的普通话,而她一人在“唱”课文的教室里,如坐针毡。 她清醒地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只是自己也发不出,无能为力的清醒,最是折磨人。 后来如乳鸟投林一般,她又回到溪原市上大学,或许是同龄人长大了,不再当面嘲笑人,又或许是大学本身足够包容,她的口音终于随大流一起融在全国各地的学生中,不再起眼。 但这次是她不放过自己,她痛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痛恨那座养育自己又差点困住自己和母亲的大山,就像口音是困住她的枷锁。她报复性地买了一堆练习普通话的书籍,大二就去考了普通话的二甲证书。 她太清楚宋青窈不开口的原因,所以想要帮她改掉,想要口音不像经历过的童年一样,再一次成为枷锁困住她。 床头柜里放了很多本书,都是她仔细挑买的,从拼音,拼读训练,到绕口令,故事阅读,满满当当。 这年头宋家没有电视机,按键手机也没有视频软件,那就由自己一字一句来重新教她。 从声母开始,林晚让宋青窈通读一遍,以便将有问题的圈出来,重点进行发音位置的发声训练。 小孩听话地坐在藤椅上,整个人都随着屁股往后掉,却扒着桌子,手指指着书读得认真。 这种被全然关注着的机会,对她来说过于难得,所以忍不住攫取。 林晚拿了个枕头塞在后面,提着笔在旁边写写画画,没有抬头看她,淡淡道:“把声音放出来。” 不自信的表现有很多种,在声音上就会很明显,声颤、声低,声音的飘忽,一丁点变化都会被明锐察觉。 她如此认真负责,宋青窈觉得感激的同时又觉得有距离感,闭了闭眼认命地加大声音。 “不要跟唱歌似的,分断开,a就是a,后面不要有尾音,嘴巴张大,第一声就是平的,你的头不动,第二声……” 一遍又一遍的纠正,从基础的声调开始,林晚彻底褪去了温和,严厉地要求着宋青窈。 方言式的普通话容易飘,把重音放在每个词语的第一个字上,平翘舌音和l、n的发音区分更是超级困难区。 在学校里不开口,回了家和宋梦不多的交流还是用的方言,宋青窈所处的语言环境并不好。 但语言就是要开口,不开口就说不好,说不好更不爱开口,如此恶性循环。 林晚:“我们今天重点纠正l、n的发音,你先看我发一遍,你再跟着发一遍。” 宋青窈点头。 “发这两个音的时候,舌头都是抵住上颚的,就像这样……”林晚凑过去给她看,脸就这么凑到了她的跟前。 如此近的距离,妈妈都未曾靠近过。 宋青窈想后退挪开,睁眼打量她,又垂眸去盯她的嘴巴,硬生生克制住本能。 她得认真看,不然姐姐会生气的。 有些事虽然林晚不说,但是像小动物一样敏锐的直觉告诉了她。 林晚边说边动,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鼻前,触搭在鼻尖上:“n就是舌头抵住上颚活动,发声的时候气息从鼻子出来,你听我说能,弄……”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手心,痒痒的,宋青窈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 怎么会有人,和她无亲无故,却又对她如此用心呢? 宋青窈认真端详着她,浅棕色的瞳孔,挺俏的鼻子,微粉偏白的嘴唇,连脸上微小的绒毛都能看清。 真好看,好看得让她许多年都忘不掉。 “l也是舌尖贴上颚,但是发声的时候就落下来,落到牙齿这里……” “好,你来发,我来纠正。”林晚停下,将手放在宋青窈的鼻前,张开手比了一下,小孩一张脸还没她的手大。 来到这儿许多天,她时常在惊叹于宋青窈的幼小,明明记忆中她似乎已经长大很久了。 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宋青窈犹如耽溺在幽蓝色的海里,不见方向。 如果是梦,这梦做得未免太过美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12章 两人的练习一直持续到下午,宋青窈肚子里的食物都被消化完了,那瓶用来止隔的水不知不觉间也被喝了个干净。 小孩嗓子干得冒烟也没叫停,只是悄悄换了一个又一个姿势。 她的耐性向来是很好的。 正如母亲带她离开的那天,翻山越岭,哪怕饿得胃灼烧,磨得脚生疼她也没喊疼,因为她知道那可能是她唯一的改变机会,事情再坏也不会比当下更糟糕。 闷声随波逐流中,她总是竭力抓住着每一次可能,就像现在抓住了林晚。 这么多年,林晚向来三餐不定,胃早就感知不到进食时间,意识到时间的流逝还是因为小孩肚子里越来越响的咕噜声,她才恍觉小孩的声音已经变哑。 宋青窈一只手按着肚子,认真地读着,她从未感受过自己的舌头如此笨拙,察觉到林晚投来的目光,羞窘地低下头。 “对不起。”接连丢脸让她下意识道歉。 她害怕林晚觉得她不珍惜而生恼。 “不用道歉的。”林晚叹息,她只养过狗没养过孩子,更何况这孩子还是自己,哪怕敛了浑身的冷硬,笨拙地模仿着母亲,也时常疏忽。 立夏饿了会跑过来哼哼唧唧,而懂事的小孩只会难耐的捱着。 “我没注意错过饭点,请你吃好吃的补偿好吗?”她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柔和没有攻击性。 “这......”宋青窈有些迟疑,总是接受林晚的好意让她良心难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不自在地扯了个谎,“妈妈在家做了饭。” 瞧她面不改色的模样,林晚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脑袋。 这话能哄得了别人,哄不了她。 一般周六宋梦是不在的,或出去打零工或约了朋友,那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只会留下她一个。 为了省电费,她会搬着小板凳和高脚塑料凳坐到外面槐树荫下写作业,饿了就自己热热冷饭混过这一餐,最开始时因不太熟悉没少被烫,拇指和手指上的印记就是这么来的。 “怕欠我的?”林晚又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肉,短时间内肉也长不了多少,手感还是不好。 宋青窈任她动作,低头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她总是率先低头。 因为毫无底气,所以低头示弱,因为无人理会辩解,所以闭口不言。 林晚哪能不了解自己。 现下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常被骂犟种了,是够拧巴的。 她环臂向后,姿态随意地躺在藤椅里:“没关系,我给你记账了,你长大了再还给我。” 我还我自己,能算出这账的人应该是个天才。 宋青窈抬头看她,神情怔忪,很明显这是最能让她接受的话语。 在她的世界里,世间之事都是有代价的。幼时老太太时常咒骂她是赔钱货,那个不顺时摔打的她的男人总说,她吃的用的都是她的。 而宋梦,即使她极力地避免,累极了的时候,也会念叨着她这么累都是怪她,如果没有她自己根本不会这么辛苦。 人累了总会耐不住情绪,口不择言是常有的事,宋青窈不会责怪母亲,即使偶尔难受也欣然认同她的话,宋梦为她的付出,一笔又一笔她都怀着愧疚记下。 不知谁告诉过她,不要汇报的馈赠才是最贵的,所以比起记账,她更怕还不起,无法偿还。 她想长大还给妈妈,还给林晚。 可长大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年幼的宋青窈此时迫切地想长大,而长大的林晚却一遍又一遍地想回到从前。 人的矛盾性大抵在于此。 “好。”思虑结束,小孩唇角绽开浅笑,声音软软的,她是真开心,林晚却觉得心里发堵。 她似乎早已忘却了过去的苦难,或者说成长至今她对过去早已漠然旁观,可见着活生生的宋青窈,又觉得她实在惹人怜。 明明是同一个人,感受却不一样。 午饭是在姜意家吃的牛肉粉,她们进门时小小的姜意正趴在收银的桌子上写作业,客来了就帮着点单,客走了再帮着把碗收到后厨给她妈妈,麻溜儿地把桌子擦干净。 平日里一起放学,一段不长的路,姜意能叽叽喳喳在耳边说一通,她左耳进右耳出,嫌弃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聒噪的人,比林晚吵上几百倍,却仍是听话的与她同行。 可今天见到这番景象才觉得羡慕,羡慕姜意是个有用的人,不用担心随时被舍弃而战战兢兢。 她时常也想帮母亲做些什么,以此证来明自己的作用,却又无从做起,洗碗洗锅煮饭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大限度。可她也吃了饭,洗的衣服也是自己要穿的,算不上帮忙,更算不上有用。 这和姜意不一样。 姜意咬着笔头,有道算术题她做不出来,看到她俩惊喜出声:“林姐姐,青窈,你们一起来吃粉吗?” 林晚点头:“对,两碗小碗的砂锅牛肉粉,不要香菜。” 宋青窈站在身侧,也跟着朝姜意点了点头,不说话。 姜意神神秘秘地凑近:“好,我请客,你们随便吃。” 小姑娘拍了拍胸口,她总是看香港那边的影片,立志要做一个义气冲天的大姐头,宋青窈就是她单方面认定的小弟,而林晚则是她交易过的人。 她姜意堂堂大女子,说出去的一句话顶九个鼎,哦不,十个鼎。 “小姜老板好大方。”林晚调侃她,与窗口眼含笑意的姜父姜母对上眼,点了点头,悄悄将钱放在装钱的筐子里。 “那当然。”姜意扬扬下巴,冲宋青窈使了个我厉害吧的眼色。 小孩握着林晚的手垂眸不理她,眼神落到作业本上,她忽然又不羡慕她了,那么简单的算数题姜意都做不出来。 和王丽丽一样,笨! 不对,姜意比王丽丽好一点……好很多。 两人坐在窗边,砂锅粉端上来时里头还咕嘟咕嘟的冒着小泡,热气袅袅上升。 姜家夫妇做生意实诚,哪怕是小碗也分量十足,以她俩的食量其实要一份就行,但林晚总想着让宋青窈单独拥有一份。 蛋糕也好,水彩笔也好,还未做完的玩偶以及当下的一碗砂锅粉,拥有独属于宋青窈的一份。 不用分割,也不用羡慕别人。 小孩鼓腮吹走热气,小口咬着粉丝,残存的热度还是烫得她吐了吐舌。 “姐姐,明天妈妈要带我去吃饭,不能来练习。”喝了林晚递过来的水,她才捧着杯子略带迟疑地说,小小的心里藏着顾虑。 和林晚待着的时光太过愉悦,她有问过妈妈可不可以先来待一早上,然后再去吃饭,可惜不行。 小孩子的需求总是排在大人之后的。 林晚用勺子先盛了一口汤,吹凉:“没事,傍晚回去的时候我给你拿几本书带回去,每天坚持放声读半个小时。” 除了拼音和绕口令,她还买了很多注音的故事本,上面丰富的用语不仅可以让小孩学会拼音和词语的正确使用,还能开阔她的视野。 生活一地鸡毛,某些阶段就是逃不脱的煎熬,但身体和精神总要尝试着解脱一个。 小孩听话地点头,学着她的动作舀汤喝,薄薄的牛肉被放到了最后。 * 宋青窈的日常愈发规律,每天放了学先同姜意一起到小旅馆来找林晚,18点又沿着大道回家。 随着练习,开口的次数越来越多,那条人烟稀少的小路走的次数也变少了。 没有受伤和巨额支出,周末宋梦和宋微吃过饭后就下定了决心,周三就行动迅速地提了辞职,早早回了家。 今天林晚不在旅馆,宋青窈背着书包到家时,宋梦正喜笑颜开蹲在天井边洗洗刷刷,嘴里哼着歌: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 天光从未遮的天井顶上倾泻而下,打在她的身上,这是宋青窈少见到的欢愉,跃动着希望和自由。 宋青窈不清楚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自己的生日还有将近半个月,妈妈的生日在冬天。 她放下书包就想来帮忙,被宋梦拦住了,嘱咐她给林晚打个电话。 先前想感谢林晚,一直没找到时间,这下宋梦辞职了,就想趁有时间邀请她来家里吃饭。 宋青窈听话回到房间,在床上找到了妈妈的手机,她没有拨给蔡姐,而是直接打给了林晚。 周六她特意要了林晚的电话号码,小孩记性很好,背了两遍就记住了。 坐在小板凳上,宋青窈按完号码将手机放在耳边,托着下巴耐心等着。一阵嘟嘟声后,电话里传来林晚的声音:“你好,哪位?” 宋青窈手落到校服外套的拉链上,眼睛亮了亮:“姐姐。” 脆生生的童声,普通话标准了很多。 对面停顿了一瞬,似是笑开了,语气柔下来:“窈窈到家了?” “对。”宋青窈脸上的笑容扩大,大大的杏眼弯起,想起妈妈的嘱托,赶紧说,“妈妈说,邀请你明天来家里吃饭。” 林晚似乎还在外面,宋青窈听到了车辆的鸣笛声和人群嘈杂的交谈声。 纷杂中,林晚的声音随着电流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好,那我明天晚上准时到。” “好。”事情说完了,宋青窈却舍不得挂断,手指转着圈,拨弄着胸前的拉链,发出响声。 林晚已经很久没去接她一起放学了,她虽然不说,但心里还是期盼着。 她想说明天她们可以一起回家,那她能不能来接她? 但林晚不提,她有些失落,明明同姜意一起放学去小旅馆也是一样的,可她总觉得哪里不一样。 林晚走到离马路远点的地方,问:“怎么了?” “没什么。”宋青窈有些难为情,脚在地上一踮一踮的。 “那我明天去接了你,就一起回家好吗?”林晚笑着说,她察觉到了她的期待,“但是你不能跟以前一样拖到最后哦。” 她心情好,乐意哄着她。 小孩也不去辩驳说自从和姜意一起放学后就不再拖拉到最后了,心满意足地点头,甜甜应声:“好。” 捧着挂断的电话,痴痴笑了一会儿,才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 她还有故事朗读的任务,得抓紧时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13章 隔天,午后下了雨,乌云遮空,淅淅沥沥的冷雨,将空气中的浮尘都洗尽,前几天缓慢爬升的热气被席卷一空。 林晚牵着宋青窈行走在宽阔的马路上,车辆,行人,来来往往,人与人之间自成结界。 不过才几天,她也习惯了这样的肢体接触,小孩的体温顺着相握处暖热了皮肉,温暖顺着血液的流动暖热了心脏。 宋青窈每隔一会儿就仰头,眼神一次又一次落在林晚的脸上和两人交握的手上,心中漾出点点蜜意。 明明林晚的手不温暖也不柔软,可她就是希望能牵得长久些。 小孩好奇又带着羞赧的目光,林晚不是察觉不到,却一直等不到她开口。 “看这么久,在看什么?”林晚偏头问她。 宋青窈摇摇头,眼神落到她的包上,今天的包好像看起来比往常更鼓一些。 她时常觉得林晚的包链接着自己的的心,总能掏出合了自己心意的东西,比灰姑娘的仙女教母还神奇。 这是发现了?怪眼尖的。 林晚挑眉,将装在里面的玩偶从包里拿出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毛绒绒的大耳狗,长得和宋青窈那天在黑板上画的很像,身体和耳朵是棕色的,头、肚子和四肢都是白色,脖子上围了一个黄色带花边的围兜。 与林晚摆在床上的那只不太一样,看起来更精致,也更可爱。 这是?!给她的! 和小狗面面相觑,宋青窈不确信地看向林晚,整张脸舒展明亮起来,霎时变得粉扑扑的,移不开目光。 “看,是不是和你长得一样?”都呆呆的。 林晚点点她的鼻子,将小狗塞到她怀里,正好能让她抱个满怀,小孩下巴陷在柔软的毛绒里,恍若被柔软的云朵包围。 宋青窈皱了皱鼻子,对上林晚的笑,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弯弯的眼睛处晶莹闪过,热流从身体上涌至鼻腔和眼睛,她觉得自己太过没有出息。 前两天看的故事书上用手舞足蹈来描写人的开心,而她现在超级无敌爆炸开心,却只觉得想哭。宋青窈不太理解缘由,只是忽然觉得忽然间,以往所有的经历都没关系,甚至连王丽丽他们都可以原谅。 林晚清润的目光就这么顺着眼眸落入心里,周遭的声音逐渐远去,她只看见了她,春日都成了陪衬。 之前在市场上买的布料不太合适,林晚就先用来练手,后来特意去布料批发市场找了小兔绒,考虑到单纯的棉花填充会让玩偶变肿变硬,手感不好,她又在四肢和耳朵处填充点泡沫粒子。 此时看到小孩惊喜的模样,她的这番心思也算没白费。 耗费了心思的东西总会让人难以忘怀,诸如一直陪伴宋青窈长大的小狗玩偶,又或者记忆里母亲亲手做的菜。 家乡的饮食文化偏向重口,宋梦晚上做了一个水煮肉片,一个酸菜鱼,一个手撕包菜,外加一碗丝瓜蛋汤。 格外丰盛的菜将小小的折叠桌摆得满满当当,顾忌着林晚她没多放辣椒。 来溪原市快10年,与母亲阔别也将近20年,林晚早已适应了溪原这边甜口清淡的菜,乍然吃到熟悉的味道恍惚顿住。 “怎么,是不是不合胃口?”时刻关注着的宋梦立刻紧张询问。 哪怕从进门开始,林晚都没有露出一丝嫌弃的表情,可这么一身气质的人与狭小的出租屋着实不相配,她比面对宋微时还要羞窘不自在些,时刻关注着。 心下暗暗后悔自己草率的同意,早知道就在外面吃饭了,干什么非要在家请这么一顿? “没有,就是太好吃了。”林晚脸上绽开笑,安抚她。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低头扒了一大口,眼泪落在饭里,伴着米饭流入胃里,是咸的。 宋梦做的饭称不上美味,今日下了一番苦功夫也只是寻常的家常味,但想念的味道可以胜过世间繁多山珍海味。 坐在一旁的宋青窈默默咀嚼着米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闷闷的。 一旦见到宋梦,林晚的注意力就不在她的身上了,身上的颜色也变成了深沉的蓝色,让人忍不住难过。 饭后,宋青窈帮着收拾碗筷,手脚利落。穷人的孩子总是要早当家些,小小年纪就分担家务是常态,平日里洗碗洗锅擦桌子都是她接手。 将碗收捡好,宋梦赶她去写作业,又拒绝了林晚的帮忙,自己端着碗去了天井。 作为客人,林晚无事可做,四处感受着这方寸空间里的生活气息。 如今看来,不过是再狭小的一间民房,转身都得担心磕碰,硬是装载下小孩的未来和大人的自由。 小孩坐在书桌前低头写得认真,偶尔掰着手指头数一下数,心无旁骛。 灯罩缺了一角的台灯散发着亮光,照在青嫩的小脸上,一团稚气。 书桌上的木头相框里嵌着的照片,宋梦笑得灿烂。 这是她们唯一的一张合照,在只属于她的曾经,那张薄薄的相片化为了老式的灶台里的灰烬,这一片挨挨挤挤的民房也会被推倒重建。 后来,她的记忆毫无锚点。 擦得干净的缝纫机上放着宋梦的稿纸和写得粗糙的计划书,林晚拿起来翻阅,没翻几页眼睛就起了雾,胸腔透不过气来。 她的母亲,考上了溪原大学却无法上,只能在生活一团乱麻中摸索着前行,青年人的满腔抱负都未来得及施展。 她灿烂的未来断送在自己手里,断送在另一个年幼的宋青窈手里。 林晚盯着小孩单薄的背影,眼神发冷,曾经无数次的设想又在脑中盘旋。 是不是只要自己不存在,就一切都会好? 没有累赘,没有后来经历的一切,母亲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那么努力坚韧的人啊,本不应该饱受蹉跎。 忽然,推门的声响惊醒了被魇住的林晚,失神慌乱间她手里的稿纸落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看得太认真了。”她赶紧蹲下拾捡,对着正端着洗干净的碗推门进来的宋梦连连道歉,浑身止不住颤抖。 宋青窈坐在椅子上垂眸看她,又抬头看向说着没事的母亲,无端升起的颤栗消散,捏紧了笔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写作业。 “很抱歉擅自翻阅了你的稿纸,但我对你写的这份计划书很感兴趣。”坐回餐桌前的小板凳上,林晚将稿纸递给宋梦,率先道歉,生硬地展开话题“你目前创业的计划是想通过自己设计,再与工厂合作打版制衣,然后将成衣放到店里进行售卖吗?” 宋梦擦干净湿漉漉的手坐在另一头,闻言点了点头。 本来她是有些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可林晚落落大方的态度又让她唾弃自己的小气。 看起来那般光鲜的人怎么会瞧得上自己小打小闹的东西呢?自己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对。”宋梦迟疑了一下后点头。 其实并没有林晚说得那么高端,因为各方面的考虑,她和宋微的初步打算是由她自己来制作成衣,通过摆摊的方式售卖,积累客源,然后再开店。 “看了你的设计稿,我觉得很有自己的风格,或许可以考虑直接创立品牌。”林晚桌下的手交叉握在一起,她其实并不擅长说服别人,大多时候都是闷头做着自己的事情,但为了引出后续,她必须得说。 “目前国内品牌意识相对薄弱,但国际上不是的,许多时装杂志上的服装,如d家、v家,都形成了自己的品牌效应……随着市场的发展,我国的品牌意识和版权意识只会越来越重……” 随着林晚的讲述,宋梦脑中原本混沌不成体系的想法逐渐被线串联,眼中的亮光越来越盛。 决定和宋微从事服装产业,主要是因为她喜欢,在服装厂一线工作的这几年,她从未停止过学习,更是痴迷于各种衣裙的美丽,为此不惜花了几个月的工资购置那台缝纫机。 而宋微为人热情大方,有冲劲,按部就班的生活并非她想要的,两人突发奇想敲定了创业的想法,一切都还处在萌芽阶段。 林晚提出的想法无疑是先进而吸引人的,她看向侃侃而谈的女人,眼里绽放出激动与欣赏。 “这些只是我的个人见解,希望对你有帮助。”说完,林晚清了清干涩的嗓子。 平日里周全的宋梦此时根本想不起来给人倒水一说,被这么一引,脑中的想法不断冒出来。 找来纸笔顺着纷飞杂乱的思绪胡乱记着,生怕遗漏。 “你的很多想法都是我没有听到过的,抛开你谈的互联网经济,就你提到的品牌营销而言,现在的人家大多安了电视机,除了传统的销售模式我也可以采用电视广告的方式……” 宋梦举一反三,她听不懂林晚说的营销一词,但后面的宣传手段听懂了。 她对这个时代更为了解,脑子也活跃,当下灵感源源不断的迸发。 宋青窈早就写完了作业,正捧着故事书发呆,以往这是她读书的时间,可现下她只顾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两人的讨论。 听不懂,却觉得异常厉害。 灯光下,宋梦的表达愈发流畅,浑身仿若晕着光。 看着侃侃而谈的她,林晚既开心又难过。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14章 设想展望的蓝图无限美好,但落到现实总归逃不过柴米油盐。 万事开头钱财最难,和宋微谈妥后,她俩这两天也分头跑了几家铺面和工厂,最终只能无奈提出摆摊。 想到这,宋梦的扬起的嘴角落了下来,喜色不再:“可……” 顾虑尽在不言中。 “你讲的非常不错,实施下去很有前景,那我再不掺和一脚就说不过去了。”林晚松了一口气,硬生生把练习好的套话套上。 铺垫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进入正题。 她对服装行业的了解并不多,也不是多活络的人,更不懂市场变化,一切的观点不过占了后世的经历班门弄斧。 只能在品牌和营销方面给出不着边际的建议,而且互联网购物的正式兴起也还要一段时间,现在知道tb的人并不多,能买的起电脑的人家更是少数,先前乍然提出,差点露馅,幸好宋梦没有追问。 如释重负地起身,林晚将放在缝纫机上的包拿过来。 谁能想到呢,就这么随意丢在桌上的包里居然装着10万现金。 当看到一捆红色的百元大钞摆到自己面前时,月薪才七八百的宋梦被震住了。 这厚厚的一沓她得赚多久?! 抬头看向林晚的目光震惊、茫然、怀疑,轮番转换,甚至升起了她是什么不法分子的猜想。 “我很喜欢你的设计,而且也十分欣赏你的审美,恰巧今天去银行取了点钱,就当做对你的投资,怎么样?”看到被吓到的宋梦,林晚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拿都拿出来,硬着头皮也要说完,她想让母亲完成自己的事业,熠熠生辉的她不应被压在生活的苦难下,更不应被她永久的拖着。 上次看到那些稿纸后她就生了这个想法,因为自己还是个没有身份证的黑户,这钱还是分了好几次从atm上取的。 不算多,但在零几年购买力也不低。 “你……你……快装起来。”宋梦忙推回去,猛然站起来去反锁门,慌乱行走间踢倒了板凳。 随便就能拿出这么多钱,窈窈认识的这是什么朋友? 也太吓人了。 还是她最近想钱想疯了,出现幻觉了? 宋梦深吸一口气,暗暗掐了一下大腿。 “嘶~” 劲儿使大了,疼得她呲牙咧嘴的,五官都皱在一起。 宋青窈被两人的动静惊得回头,转过身后,宋梦正好看到一大一下正齐歪着头看她,眼里装着纯然的困惑。 两张神情相同的脸摆在一起,忽然让她觉得这两人长得实在有点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如果不是确定宋青窈是自己亲生的,那一瞬间她都得怀疑一下林晚和小孩的关系。 怪不得自己看林晚总觉得那么熟悉。 低头,目光又落到桌上厚厚一沓钱上,心脏快速跳动,是真的。 “你……”宋梦舔了舔嘴唇,嗓音干涩。 说不心动是假的,她又不是什么圣人,见了钱怎么会不心动呢,可是…… “我说我可以投资你,但不是没有条件的。”林晚敛了神色,直视她,声音平淡而清冷,一时间姿态变得高高在上,看向宋梦的目光充满审视。 这种感觉才对味嘛,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 将胸腔中的气呼出,宋梦平复一下心跳,又扶起踢倒的小板凳坐了回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按住了发软颤动的腿,局促又拘谨。 “您说。”态度端正,不自觉用上了敬语。 下意识往旁边侧了一下身体,林晚不自在地清咳一声,才开口:“这钱算是我投资的,投资你知道吧,需要找律师过合同的。” 宋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这个她知道,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只要林晚的要求不太过分她都会尽力抓住这个机会。 林晚:“我不爱麻烦,所以给了钱我是不乐意插手你们经营的,所以我只需要占取原始股份的百分之五,哦不,百分之十。” “投资不是人情,本质是逐利,肯定会有风险,但因为你的才华,和窈窈的关系我愿意冒这个风险。”林晚指了指其中一张草稿纸和林晚身上穿的橙色v领连衣裙,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又扯了宋青窈做大旗,“倘若你失败了……我的要求有点多,如果你觉得可行,这十万就给你。” 默默转头看书的宋青窈,听到自己名字后心头一跳,而后又忍不住摆了摆腿。 她对金钱的概念并不清晰,但10万听起来就是很多很多的钱,妈妈的紧张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她感受到了和林晚之间除了年龄差距之外的东西,两人的距离明明在靠近,却又在不断拉远,就像童话里的小美人鱼和王子,可听到这里她还是忍不住开心。 感受太过复杂,小孩抬头看向那颗吊在空中的灯泡,光晕的周围绕着一只小小的飞蛾,翅膀不停地扇动,始终无法真正靠近。 下意识伸手接住林晚推来的钱,宋梦心中激荡。 这哪是要求有点多?这简直是没有要求好嘛! 而且十万,比她和宋微加起来的钱多多了,只占百分之十的股份,这简直是在做慈善。 眨巴眼睛看向安静坐在小板凳上的人,揣测她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出来体验生活,长久没有给出回复。 “不可以吗?”林晚盘算着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引起了顾虑。 “不可以。”将钱推会,宋梦盯着钱的眼睛用力闭了一下,艰难地别开,干脆果断地拒绝,“股份占比我觉得太少了,我需要和我朋友商量一下再做决定,你看如何?” “可是太慢的话,我可能会出国,不太能长期待在溪原。”短暂地沉默过后,林晚眼也不眨编着理由,蹙着眉,面上全是疑虑为难。 事情越拖变数越大,这件事得尽快办成,她又一种预感,她要走了。 “我会尽快的,就给我两天时间就行。”宋梦面露诚恳,双手攀上林晚的胳膊,听到出国心中更加肯定林晚是富家小姐的猜想。 垂眸看向搭在手上的那双手,指节粗大,指腹有着老茧和裂口,带着明显的冻疮痕迹,却也温暖,这样一双手来自将近和她同龄的妈妈。 林晚微蜷手指,想轻轻反搭在宋梦手上,却又怕凉意惊扰她。 她的手长期冰凉,哪怕夏日也不见得热几分,此时贸然惊醒宋梦她是不愿的。 她贪恋着这一份温暖,哪怕只是短暂的几秒钟、几分钟。 出国? 一直留心听着的宋青窈身形僵住,手指抠着袖口,震惊之后蔓延的是酸涩,肩膀矮了下去。 从乡村到溪原市的距离已经让她无法丈量,那出国的距离又是多远呢? 无人能给她确切的解答,连炫耀外国巧克力的那个同学,都说不清国外在哪,又是哪个国。 傍晚留存的欣喜过后,没想到是承受不住的恐慌和悲伤。 这是不是她拿到狗狗玩偶的代价? 她求证似的去看林晚,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她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宋青窈失落又无所适从。 她迫切地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孩子的答案,也没有人会因为一个孩子而改变决定。 以前村里有户人家,家中只有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村里人说孩子的父母都在外打工只在过年时回来。刚过完年的某天,她在村口看到那个小孩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企图用哭闹留住父母,可最终他被他奶奶抱走了,背着行囊的背影也越走越远。 那时她明白,离别,是无法左右的,就像现在她做什么都无法左右林晚。 而且林晚已经为自己做了很多,她没有任何撒泼打滚的权利。 情绪压抑在胸腔,出不来,咽不下。 等到林晚要离开时,才来摸了摸她的头,用着和以往无二的语气和她说着再见,可这一次宋青窈觉得刺耳极了。 她不知道这是今日的告别,还是长久的告别。 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林晚,小孩低着头,嘴角抽动了几次,怎么也说不出再见。 “这孩子是怎么了?”宋梦见状嗔怪,提出送林晚出去,被她拒绝了。 沿着狭窄无灯的夹廊,林晚的手扶着右侧的墙壁走得极慢,偶尔借一点同样蜗居在此的人家从小小一扇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 小时候看不清,她也像这样摸索着来回,每次都蹭一手灰。 出了夹廊,到了外间,耳朵里传来一些人家的吵架声和小孩的哭闹声,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是生活的缩影。 在门口左转到分叉口,再右转直行到爬上坡穿过绿化林,就是宽阔的马路,也是林晚第一次遇见宋梦的地方。 靠近坡的那一侧,有着一座漂亮的双层小楼和宽敞的前坪的那户,是王丽丽家。 林晚从旁边路过时,挂着灯的水泥地上,几个小孩玩游戏,父母长辈则坐在竹椅上拉着家常,温馨和睦。 “哈哈哈,爸爸跑快点!”女孩跨坐在戴眼镜的男人肩头,笑得大声。 “那你坐稳了,我要加速啦!”男人笑着回应,一点也不扫兴。 “慢点儿。”烫着卷发的女人出声叮嘱,高颧骨都被笑意染上柔和,“丽丽玩一会儿就下来了,不然爸爸该累了。” “没事,我不累。”男人好脾气地回应,惹得周围人善意调侃,本来玩闹的小孩们也一脸艳羡。 一家三口,一团和气。 林晚驻足看了一会儿,整个人融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有些事,她在离开前都会解决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15章 林晚走后,宋青窈又在书桌前呆坐了一会儿,色彩缤纷的故事书摊在上面,没了吸引力,文字变成蚊虫,模糊翁叫烦人得很。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被打的时候没哭,随母亲一起翻山越岭时没哭,被嘲笑孤立也没哭,可遇到林晚却时时刻刻都想哭,好像与她相关的每一种情绪都牵动着她的眼泪。 宋梦坐在餐桌上写写画画,没空关注她,她就这么伏在桌前,暗自消化。 这一夜小孩没怎么睡,宋梦睡在另一侧也睡不着,两人中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泾渭分明,同床异梦。 小孩怀里抱着大耳狗,蜷缩在靠墙的角落,小小一团,如墙角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野草和青苔,稚嫩又柔韧。 大耳狗柔软的触感让她回忆起那个周六早晨突如其来的怀抱,她柔软的躯体、身上的香味,都给予了无尽的安全感。母亲保障了她的衣食无忧,却很少同她如此亲近,最多也就是用手抚摸她的头,那时她才知自己如此渴望拥抱。 第二天一早,宋青窈又背着书包去学校,按部就班,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只是傍晚没有遇见期待的人。 蔡姐说林晚出去办事情了。 她没有离开,她很高兴。 不知抱着什么心态,她还是每天同姜意一起走到小旅馆,然后安静地驻足在旅馆侧边,从楼下仰着脖子朝二楼的窗户看一会儿,直至夕阳垂落山背再离开。 也许对林晚来说,她不是多重要的人,所以无足轻重。 只是她无尽贪婪,想要抓住更多,想要留住更多。 期盼着那扇挂着蕾丝窗帘的窗会打开,里面的人冲她招手。 林晚这两天有点忙,时常早出晚归,筋疲力尽。因为身份问题她和宋梦的合同有点麻烦,但幸好她并不是真正需要宋梦给出分红或者回馈,找个律师弄一个对乙方毫无约束力的合同轻而易举。 一切尘埃落定,今日才把想要的东西也拿到,刚上楼就见放学的姜意着急忙慌跑进来,说是宋青窈在学校被人打了。 什么?! 看着扶门喘气的姜意,林晚倏地从藤椅上站起,手里答应姜意的玩偶放在桌上。 时光回到兵荒马乱前,宋青窈坐在墙边,扳着手指数,她已经快一周没有见过林晚了。 她也无数次设想过,会不会林晚已经出国了?离开这里了?只是让蔡姐帮着欺瞒,可转念又立马驳斥自己。 放学的铃声敲响,宋青窈坐在座位上边画画边等姜意,今天轮到姜意值日,她中午来和说了让她放学等她。 林晚叮嘱了要同姜意一起放学,她很听话。 专心地用水彩笔在草稿本上勾勒、填色,纸上跃出的赫然就是大耳狗的模样,憨厚的小狗歪头吐舌,俏皮可爱。 脑中忽然响起那天林晚说小狗和她长得一样的话,心下腹诽,才不像她呢,手上却把小狗的黄色围兜换成了黄色的双肩包。 画完又觉得少点什么,又着手在旁边画了一个身穿蓝色裙子的女孩。 如果人有颜色,那林晚肯定是蓝色的,深蓝色,如同傍晚时分,白天和黑夜会面交替时的蓝,浓郁的湛蓝在蒙蒙细雨中出现,将她包裹其中。 小孩画得认真,慢慢又觉得难过,笔触慢了下来。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该是。 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她走吧,出国也好,去别的星球也好。 教室人逐渐走得干净,只留下几个动作慢的。 今天没见她有动静的几人默默使了眼色,徐明成用胳膊捅了捅蒋飞,朝宋青窈的方向扬扬下巴。 上次把宋青窈关在厕所,虽然当下说得肯定,但还是让他们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生怕她告诉老师,再加上她放学开始和姜意一起走,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偶尔用言语挤兑挖苦。 今天见宋青窈又单独留了下来,一个个的坏心思又蠢蠢欲动。 背着书包等在外面的王丽丽和肖月也接收到了信号。 “丽丽,我们还是先回家吧,不等他们两个了。”肖月挽着王丽丽的胳膊变得紧张,扯着她心有退意。 “你怎么每次都那么胆小。”王丽丽不耐烦地扯回自己的手,对肖月的怯懦恨铁不成钢。 每次都这么扫兴,他们又没说要把宋青窈那个乡巴佬怎么样,那么紧张干嘛! 几人围到宋青窈的座位旁边,留下来打扫卫生的同学低头认真扫地,装没看到,默默远离那一片区域。 “宋青窈你今天怎么不和你的那个朋友一起走了?”王丽丽靠着前桌,颐指气使地问。 “就是啊,不会是被嫌弃了,叫你别跟着她吧?”蒋飞哂笑,心中的怨气让恶意无限生长,“乡巴佬就是乡巴佬,到哪都被嫌弃。” 徐明成听了跟着大笑,肖月也悄悄抿嘴。 随他们怎么说,宋青窈始终安静低着头画画,将他们视作空气。 走廊上学生减少,姜意的打扫还没结束,一直不见人来。 “你怎么会有这个36色水彩笔?”看到桌上摆着的卡通彩笔盒,肖月惊呼出声,眼里闪过嫉妒。 这样的水彩笔王丽丽也有一盒,小小的提手包造型,拎起来特别洋气,她瞧见了就缠着奶奶买,可奶奶说太贵了没答应,宋青窈一个外地来的乡下佬怎么会有? 不平在心中翻涌,她凑到蒋飞身边,故意放低了声音:“这不会是她偷的吧?” “对,她肯定是小偷,她之前还偷徐明成的奶糖呢,这水彩笔肯定也是偷别人的。”蒋飞闻言立马点头赞同,说完转头问徐明成,“你说是不是?” “是.....是啊。”徐明成的小眼睛左右乱飘,气弱地挺挺圆滚滚的肚子。 他有些心虚,心里很清楚其实宋青窈并没有偷吃他的奶糖。当时是因为他见她长得好看,放了一颗奶糖她桌上,谁知道宋青窈不要,他死撑着塞给她,后来他带的糖吃完了,又馋又觉得拿回来没面子,就说是她偷了他的糖。 谎话说得多了,大家都信了,宋青窈就这么成了小偷。 面对质问宋青窈还是没理,很奇怪,她这次居然没有产生难过的情绪,只是觉得他们几个弱智。 “你说话呀,小偷。”没得到回应的蒋飞气急败坏地上前推她。 一时不察,身体往旁边一歪,画笔在纸上滑行,代表林晚的小人脸上蹭了一道丑陋的线。 宋青窈猛然抬头,怒瞪蒋飞。 气势让蒋飞心虚地往后缩了缩,接触到其他人的目光后又往前一挺:“看我干嘛,你是小偷,我就推你怎么了!” “不要脸,偷别人的水彩笔。”蒋飞扯过她的水彩笔盒,肖月眼里闪过畅快。 “还给我。”宋青窈手快拉住另一侧。 这是林晚送给她的,他们不能碰。 “就不还。”蒋飞不服气地扯住另一边不松手,两人较上了劲。 “这是我的。”宋青窈用上了两只手,她从小就跟着干活,手劲是蒋飞比不上的。 眼见着水彩笔要被抢回去,徐明成也来帮忙。 “咔哒” 笔盒不堪负重,从中间连接处断开,蒋、徐二人意识到闯祸了,下意识松手,盒中的水彩笔随着掉落的一半盒子散落在地上。 猛然的泄力使得宋青窈顺着力道倒向后侧,差点撞到墙,看到散落的水彩笔,大脑轰然作响。 “忍让是没有用的,试着勇敢一点。”那晚林晚对她说的话响在耳侧。 气血上涌头脑发热,她像小牛犊一般冲向瘦弱的蒋飞,一下把他按倒在地上,拳头八掌紧接着落下。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和村里孩子抢野果的时候,表情凶狠得像被激怒的小狼。 忍让并没有什么好结果,那我就揍死他。 打赢了,东西就会归我。 蒋飞被扑倒在地,女孩压得他毫无还手之力,疼痛让他忍不住嚎啕大哭。 其他三人见状忙伸手去拉宋青窈,拉不开就对着她又掐又咬。徐明成仗着体型想要将宋青窈推开,被她反手推到在地上,后脑勺磕在地上,也开始嚎啕大哭。 四人大混战,桌椅乱作一团。 值日生被吓傻了,一溜烟儿跑去办公室找老师,云岚赶来后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扭打在一起的几人分开,四个人整整齐齐地被带去了办公室。 姜意打扫卫生结束时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飞奔回去找林晚。 一楼,教师办公室。 四人组连其家长气势汹汹地站作一堆,不足一米二的小豆芽孤零零地站在另一边。 “云老师,这事必须给个说法,这样素质差到打人的学生必须开除!”蒋飞的母亲是个有些胖的中年女性,言辞激烈地拍着桌子,眼神恶狠狠地盯着宋青窈。 “就是,这件事不处理好,我老婆子就找你们领导。”老太太揽着肖月,哭嚎,“哎哟,我可怜的月月呀。” 其他两位家长虽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云岚看向倔强低着头的女孩,又看向嚷着要她给个说法的几人,只觉头疼。 她也只是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对付这种胡搅蛮缠的家长的经验不多。眼下这种情况,一打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受欺负的是谁,但该怎么处理…… “青窈,把你妈妈的电话报给老师好不好?”她的手搭在宋青窈肩头,轻声问。 这件事还是得请家长,可偏偏宋青窈又没人来接,又没留家长的电话。 苦恼…… 顶着一脸的惨烈,宋青窈绞着手指,盯着脚尖不说话。 她心里后悔自己的冲动,可又觉得自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畅快极了。 宋梦最近太忙了,基本不在家,而且她也不希望给妈妈添麻烦。 至于别人……她想起了林晚。 就没见过这么拧的孩子。 云岚叹了口气,转身安抚情绪激动的一群人:“这样吧,各位家长,你们明天......”她的话还没说完,和姜意一起匆匆赶来的林晚喘着粗气出现在门口。 云岚:“你是?” “我是窈窈的小姨。”缓了口气,林晚冲云岚点了点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16章 来人头发黏了几缕在额角,脸上泛出血色的殷红,配着泛白的嘴唇,有种惊心动魄的病弱美感。 好一个柔弱美人。 云岚被惊艳,心下赞叹。 仔细打量着她和宋青窈,眉眼间确实有几分相似,对林晚的话信了几分。 从林晚到来开始,宋青窈的心跳声出现起伏,手足失序无处安放,迅速转身背对门,慌乱用手扒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余光瞥到费力够着窗台冲她使眼色的姜意。 是姜意把她叫来的。 冲云岚点头后,林晚蹙着秀眉朝宋青窈走来,面容冷峻,没有丝毫笑意,一双眸子沉着,小孩的身影清晰倒映在眼底。 走近,看清她的狼狈和极力遮掩的伤,胸口起伏,长吸一口气极力压抑住情绪。 手握紧又松开,想碰碰她的脸又怕弄痛她,最后轻轻抚上小孩紧绷的肩头,,柔声问:“痛吗?” 一直绷着的肩背霎时放软,强撑的气如洪水泄闸,宋青窈仰头望她,扬起的嘴角扯动面上的淤青,她强忍住自己的反应,笑得难看,宽慰她:“不痛,这次我很勇敢。” 我很勇敢,你别难过。 林晚的眼睛里又下起了雨,将她淋得湿漉漉的。 这下,宋青窈是真的后悔打了架。 她觉得眼泪的杀伤力比刻薄又恶毒的言语强多了,心里的酸快把牙都淹倒了。 林晚来时不敢慢,生怕来晚宋青窈会受委屈。 极速剧烈的奔跑,心里惊吓、慌张、恼怒混作一团,随着钻入肺中的风一起堵在胸口,在见到孤零零站在办公室里的宋青窈时倾泻而出。 她没事。 小孩藏不住的情绪通过颤抖的肌肉顺着手掌传递给她,害怕被如此清晰地感知。 曾经的伤口随着时间愈合在疤痕之下,新鲜的恐惧从年幼的个体再一次清晰地传给她,幼年的宋青窈和成年的林晚共通着这一感受。 原来自己并没有记忆中粉饰的那般坚强,原来她当时面对咄咄逼人的大人时如此害怕。 转头看向那群虎视眈眈的四大四小,林晚将宋青窈揽在身侧,眼里的怒火射向那拥在一起的一堆人,冷声问:“谁打的?” 单薄的身躯在小孩身前筑了一道坚实的保护墙,云岚先前怎么问都如顽石一般冷硬的宋青窈眼里噙上两包莹莹的水花。 这样的温暖,这样的人,怎能不让她贪恋呢? 被目光扫到的几个小孩认出了她就是上次巷子里那个人,一个个都心虚地垂下了头,躲躲闪闪,不敢回应。 打头阵的蒋妈妈暂时被她身上的气势震慑住,生出怯意后退半步,而后又挺着胸脯扯着蒋飞的胳膊上前:“瞪什么瞪,这野孩子没教养把我家飞飞打成这样,必须赔钱退学,不然这事了不了!” 一听到钱,边上的老太太眼睛骨碌一转,闪过精光:“对,必须让这个小贱蹄子赔钱,退学!” 徐明成家来的是个青春俏丽的女郎,从始至终没有说话,挺着微凸的小腹站在人群后面,事不关己,漫不经心地看着这场闹剧。 听着曾经加诸自己身上的称呼,再次被用到宋青窈身上,林晚心中鼓胀着苦涩,用手盖住了小孩的耳朵。 冰凉纤长的手挡住了外界的纷乱,宋青窈偏头看她,只注意到那浓密卷翘的睫毛和浅棕色的眸子,就像太阳的余晖装进了她的眼里,再从雾蒙蒙的云层中透出来,温暖不灼人。 瞧着眼熟的几人,林晚兀地笑开了,笑容极其讽刺。 她那时被会审的理由不是打架,而是几个人集体污蔑她偷了王丽丽的36色水彩笔,那年办公室里也是这么些人,用尽恶毒的言语来指责她没教养,是个野孩子。 没做过的事情她当然不会承认,而宋梦也因受伤还在医院,无人是她的依靠。 无尽的咒骂声中,是徐明成身边哪位穿着漂亮的年轻女人帮了她,从头到尾她都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最后不耐烦地掏了50块给王丽丽的妈妈,说她急着回家。 “小三”、“包养”、“上位”,是这群人在背后议论她的字眼。 庄乔,她后来知道的名字。 “赔钱?退学?。”林晚的眼风不动声色地带过庄乔,嗤笑一声,“四个打一个,确实该退学?大人是这副德行,也无怪乎能养出这么一群以多欺少的小畜牲。” 云淡风轻地将所有人都骂了进去,轻而易举激起怒火,几个横行惯了的泼辣妇人当下就想上来撕扯她。 “你骂谁呢?没教养的贱胚子!” “就是,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个小的,还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野种呢?”王家和肖家就住那一片,最是了解宋梦家的情况,老太太的咒骂张口就来。 王妈妈一直很稳得住,此时被这么一提醒,眯起眼睛怀疑地看向林晚:“我怎么没听说她有个小姨?” 云岚急急上前拦住想要动手的蒋妈妈,让大家少说两句。 她本以为林晚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是来解决问题的,没想到一来就掀起了骂战。 这种学生纠纷大多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在她手上把事情闹大了,就麻烦了。 几番周旋下,几人终于短暂停歇。 看向气愤盯着自己的几人和脸嫩的云岚,林晚无意为难她,可惜这事是不能善了的。 林晚:“言语孤立,污蔑偷东西,故意让人在小巷里淋雨,把人泼水关厕所,今天又集体四打一的学生。” “云岚老师还觉得我用词不对吗?” 云岚听到她叫自己还愣了一下,她似乎没有自我介绍,宋小姨怎么会知道自己叫什么? 不过现在重要的是林晚所提到的事,她竟不知在她的管辖下出了这么多事,如果是真的…… 和气的面庞板了起来,目光流连在王丽丽几人之间,将他们心虚害怕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坐回位置,胸口起伏着,压抑着惊愕和怒火:“蒋飞,你来说,这个阿姨说的是不是真的。” 蒋飞唯唯诺诺地上前,心中全是恐慌,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我......”求助的目光飘向王丽丽,又转向徐明成。 接收到目光的两人低下头装鹌鹑,站在徐明成旁边的庄乔垂下眼皮冷漠地扫了一眼小胖子,脸上露出嘲讽。 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蒋妈妈一听这个质问就不乐意了,明明是自家孩子被打了,怎么这个锅还要扣回他的身上。 她胡萝卜一样的指节朝林晚两人一指:“云老师,这无凭无据的就是污蔑,不管说什么今天她打人的事情必须给个说法!” “就是就是。”老太太也跟着附和,“我家月月是个多文静的孩子,怎么可能霸凌别人呢?” 面对她们的否认,林晚露出冷笑:“云老师,今天这是你解决不了,叫校长来吧,我刚从教育局回来,我国92年就实施了未成年保护法,今天必须有人退学。” “教育局那边我已经咨询过了,证据我也保留着,死不承认也没关系,在教室里打人是有旁观者的,说不清我们就报警叫警察。” “不能报警!”蒋飞惊呼出声,面对一下聚焦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又捂了嘴。 “你......”蒋妈妈瞥到自家儿子害怕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当下气弱,萎靡了下来。 肖老太太也变了神色开始质问肖月,她不明白只是孩子打闹怎么就牵扯到什么法,闹到要报警的地步。 老一辈对当官的有着绝对的畏惧,立马就慌了神。 没用的废物。 王丽丽妈妈暗骂,当即笑着上前:“不过是孩子的打闹,宋家小姨,你看这报警就没必要了吧。” “是吗?威胁一个受尽欺负的小学生退学、赔钱,你觉得没必要吗?”林晚恨毒了她这副刻薄脸硬要装和善的虚伪模样,想甩她两巴掌,连带着躲在她身后的王丽丽一起。 他们王家都不是什么好人! “你这话说的,这不是也没事嘛。”女人继续打着哈哈,想轻轻揭过这茬,“要不这样,我们凑100块钱给青窈压压惊这事就算过了,回家我们肯定认真教育孩子。” “对,回家肯定认真教育。”蒋妈妈应承得快。 听到要出钱,肖老太太低头装死。 “她一个外地来的乡巴佬,凭什么给她钱!”看着气氛缓和,王丽丽恢复了胆子,不满地嚷道。 王妈妈立马捂住她的嘴,陪着笑:“孩子还小,童言无忌。” “本来就是,妈妈你在家不也……”王丽丽不满地扒开手,再度出声,很快又被按了个严实。 这年代的孩子都是家里的独苗,家里宠得厉害,看不懂眼色,什么话都往外蹦。 “呵。”林晚哂笑,“没事?那我以后就拎着刀跟着王丽丽上下学呗,再每天给她两巴掌,反正也没事,你说对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女人大惊失色。 “你......”她用手指指着林晚,说不出话来。 “噗嗤” 一直百无聊赖的庄乔听着这番话,笑出了声。 这无赖的说辞听得人心情大好。 云岚看着情况也知道调节不了,就算出于正常人的良知她也不该掩盖。 刚出社会的那两年,人还没被社会打磨圆滑,心里的正义感总是拉扯着她。 她把等在外面的值日生以及姜意全叫了进来,问清经过后看向蒋飞等人的眼神不再带有笑意,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校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17章 校长来得不算慢,猛一接到云岚的电话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老太太雍容矍铄,满身书卷气,在南城二小执教多年,她在附近也算有名望。 目光扫视了几人一圈,长居上位的面容不怒自威。 最终在林晚罗列的证据和王丽丽等人的供认不讳之下,她决定予以四人开除处理,并且需赔付宋青窈100元的医药费。 庄乔率先响应,从包里掏出一张红票子塞给林晚,本还想着合着凑一百的其他三人只能捏着鼻子一家掏了一百。 多出了血的三人看向年轻女人的眼睛里全是埋怨,尤其是肖老太太,恨不得上去咬她一口。 看着几人的眉眼官司,校长和云岚老神在在,一言不发。 压在身上的大山就这样轰然倒塌,宋青窈不敢置信。 甚至林晚自己都有几分恍惚,淤在心底的事情再被翻出来解决,原来她依然会觉得畅快。 处理完事情出来,天光已经大暗,她同宋青窈朝校长和云岚道谢,一起走向校门。 听着那群人如屁股着火一般等不及,刚出校门不远就迫不及待响起的巴掌声和哭嚎声,甚觉清亮悦耳。 哭声里并未包含徐明成,庄乔一个眼风都懒得给他,更别说花心思替烂人教育孩子。 见两人出来,倚靠车门等在路灯下的庄乔慢悠悠走过来,又拿了五百递给宋青窈。 小孩对着钱不知所措,依赖的目光投向林晚,见她摇头推拒得更加坚决。 瞧她实在乖萌,庄乔轻扬嘴角,莞尔,伸手揉了揉小孩的头道:“干得漂亮。”顿了顿又说,“好好生活。” 这种败类就应该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小孩比她厉害得多。 好好生活,不要像她。 庄乔轻叹。 林晚看着她就像回到从前,在给王丽丽50块钱之后,她也是等在车旁,揉了一把自己的头说:“不用把杂碎放在心上,过好自己。” 她的用词野蛮又直白,深得林晚的心。 同样的,她也拒绝了那递给自己的那五百块钱。 庄乔:“不知道我的孩子是不是也能长这样?” 或许是林晚看来的眼神太过平和坦荡,没有夹杂着任何别样意味,又或许是宋青窈长得太过漂亮乖巧,满足了她对小孩的期待,她摸着肚子,第一次对这个孩子的到来生出了丝期待。 肚子里的心跳连着她的,庄乔背对着路灯,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会的。”你会生一个漂亮的,只属于你的女儿。 林晚的肯定惹得庄乔忍俊不禁,笑声清凌凌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如沾露的含苞蔷薇,娇艳又青嫩。 庄乔冲她眨了下眼睛:“借你吉言。” 她扶着腰走向车子,背影与多年后偶遇的场景重合。 林晚的记忆极好,所有帮过她的人她都记在脑海里。 那天,被许清然拉着去逛街时,她看到一个青春靓丽的小姑娘亲昵地挽着庄乔的胳膊,母女俩亲密无间,惹人艳羡,看起来同姐妹花没什么两样。 那时的庄乔是株成熟绽放的野蔷薇,肆意张扬,无拘无束。 那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后来打听,说是徐明成的父亲因为意外死在了好几年前。 这番好事,适合开香槟庆祝。 路旁成排的小卖部早已关闭,家家户户的灯光同天上闪烁的星星相互映衬,空气中飘荡着居民房里传出来的饭菜香。 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林晚将手搭在宋青窈的肩上:“先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然后我再送你回去?” 今天的伤不太好跟宋梦解释,夜色渐深,她陪着小孩更有安全感。 本来等着她询问经过的宋青窈偷偷松了口气,乖觉地将手伸到她的手边,勾住小指晃了晃:“不用去医院的。” 小时候宋梦带她去医院打过屁股针,印象太过深刻,导致她对医院有一种恐惧感。 身上的伤痛和林晚平日里的包容,让她忍不住生出几分撒娇任性的心来。 曾经林晚也有相同的恐惧,特别是看到宋梦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的场景后,医院给她的感觉尤其不好,后来去多了也就习惯了。骤然听见小孩这么说,记忆又被想了起来。 林晚:“那去药店买药擦。” 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对自己多有纵容。 “好,嘶~”小孩糯糯应声,声音撒娇似的打着卷儿,不长记性地绽开笑,扯到了淤青。 缓了一下她又说:“妈妈最近不在家。”如同蜗牛,从壳里伸出触角小心试探着林晚,试探着是否自己可以过分一点,“我今晚想和你一起住,可以吗?” 小孩总归是小孩,她惶恐不安地担心着林晚的离开,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选择黏着她。 感受到林晚牵着她的手一顿,宋青窈安稳甜蜜的心悬了起来,眨着眼睛仰头看她,又黯然低下。 不愿意吗? “好。”林晚反手包住小孩的手捏了捏。她刚才只是惊讶于宋梦最近不在的消息,想来应该是同宋微在忙。 满口答应后并没有询问宋青窈最近是怎么过的,每一个宋梦不在的日子,她都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在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里,饿了就自己热热冷饭,或者跑去买点酱香饼。 她很早就会照料自己了,总归是不会被饿死的。 两人赶着时间在附近的药店买了碘伏和涂抹的药膏才回旅馆。 就这么临时起意将小孩带了回来,旅馆并没有合适的换洗衣服,林晚就给她拿了一件自己的睡衣当替换的衣服。 反正都是自己穿,谁也别嫌弃谁。 “先去洗澡,等会给你上药。”将衣服丢个宋青窈,林晚淡声道。 衣服丢过来时宋青窈没接住,盖在了她的头上,一时间鼻尖全是熟悉的,属于林晚的味道。 她小心扯下,搭在床尾,脱了因打架而蹭脏的校服外套,才又抱着走向卫生间。 宋青窈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熟门熟路地挂衣服、关门、往浴缸里放水,然后开始扯着校服t恤往上拔。 弯着脖弓着腰废了好一番劲才脱下来,头发都被拔炸毛了,乱蓬蓬的竖起,脸被憋得通红。 “对了......”林晚直接推门进,正好看见脱了衣服的宋青窈顶着一头炸毛,捧着衣服循声看向她,黑白分明的杏眼装着疑惑,霎时间,小孩褪去的红又转换成粉涌上来。 “抱歉。”快速把门关上,她脑海闪过小孩胳膊上一晃而过的青紫,声音从门后传来,闷闷的:“你放的水不要太热,不然淤青会扩散,如果有破皮的地方不要沾水。” 她刚只是想起来药房医生的叮嘱,又知道宋青窈是自己,所以行事才没有顾及,可小孩不知道,林晚为自己的思虑不周而无奈扶额。 想了一下,又说:“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忙。” “不用啦。”宋青窈踩在大拖鞋里的脚丫不好意思地蜷了蜷,拒绝了。 她已经快八岁了,不是小孩了,有基本的自理能力。 “等会洗完就用最左边的那条毛巾擦干。”林晚不勉强,嘱咐道。 “好。”哗哗的水声中,小孩的回应脆生生。 按下心下的窃喜,将沾满了灰的校裤脱下,同t恤一起搭在门把手上。 宋青窈套着睡衣出来时林晚并不在,长长的袖子被她挽了许多转,厚厚地堆在肘弯处,下摆长至膝盖,像条裙子。 头发用厚毛巾包裹着,有点像电视剧里武艺高强的xx使者,环视一圈,她偷偷比划了一个手刀左划右劈,然后乖巧地爬上床,将脚伸出床沿晾干,圆润的大脚趾翘呀翘,其余的都散开。 她安静地擦着头发,整个人就像被林晚的味道淹没,舒适又安心。 下楼去买洗漱用品时,林晚才想起来两人还没吃晚饭,眼下餐馆都关门了,只好在小卖部拿了两盒泡面和饼干。 还没走到门口,门就从里面打开,小孩顶着海胆一样半干的头发探出头来,看见她时眼神亮起,转而弯成了月牙。 “饿了?”林晚一手一桶泡面,手指上挂着塑料袋,看到她的瞬间同样柔和了面庞。 宋青窈诚实地点了点头:“嗯。” 相处渐久,她终于学会不去掩饰自己的反应,当然也有林晚总能轻易看穿她的掩饰的缘故。 小孩巴巴上前,懂事地帮着把塑料袋取下,看到里面的牙刷和杯子更是心定。 “请问顾客是要红烧口味的,还是香辣口味的。”林晚说着俏皮话往里走,将加了水的泡面放桌上,这年头拢共没几个口味,她随手拿了两盒。 “顾客要吃你选的另一个口味。”关了门,不合脚的拖鞋啪嗒啪嗒地踩在地板上,小孩顺着她答,声音昂扬,藏不住欢悦。 她还没吃过方便面呢。 林晚的眼睫都染上笑意,弓腰摆手:“顾客请坐,这是你要的香辣味。” 宋青窈动作利落爬上藤椅,坐得端正,字正腔圆:“谢谢。”之前缺了一块的粉色牙龈上已经长出一小截白色的牙。 “火腿肠!”她掀开盖子惊呼,蒸腾的热气窜了出来,飞起的苹果肌粉粉的。 看着呼气吃得有些急的宋青窈,林晚暗叹自己真不会养孩子。 她现在27岁快28了,依葫芦画瓢都是这样,当时不到25的宋梦是怎样养着她? 妈妈并非生来就是妈妈,只是不得不一同肩负起她的人生。 吃完饭,林晚帮宋青窈上药。 “怕吗?”棉签沾着碘伏轻轻蹭过小孩被抓破的皮肤,林晚问她。 宋青窈摇摇头:“不怕的。” 那一瞬间,脑子里只有断开和散落的水彩笔,想不起来害怕。后来被叫到办公室想起来害怕了,没多久,她就来了。 和以往不同,这次的害怕只在她的心里短暂留存,便被林晚的出现驱散了。 她不是一个人,所以不怕的。 “姐姐,你受伤了吗?”凝视着林晚认真上药的神情,小孩跪坐在床上,迟疑了许久才开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18章 先前在药店买药时,那个叔叔说什么白药,林晚回了句之前买的还有,就被她记在了心上。 林晚掀起眼皮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淡声道:“没有,是上次买的,没用完。” 两人离得近,说话间呼吸喷洒在裸露的胳膊上,绒毛颤动,宋青窈觉得那一块皮肤微微发痒。 低低哦了一声,想起自己之前推她撞到桌角的事,细细绒绒的眉轻轻拧起。 不会是上次撞得很严重吧?姐姐看起来又很瘦弱…… 自以为隐蔽地瞥了一眼林晚的腰,眼里流露出纠结。 臭小孩,心思就是重。 林晚腹诽,手上动作不停,根据小孩细微的反应调整着棉签的力道。 上次撞上桌角,腰上青紫了一大片,脚也肿胀,怪吓人的。 麻烦蔡姐用红花油揉了之后第二天扩散得更广,她就去买了云南白药,才知刚碰撞出来的淤青是不能揉和加热的,不然淤血会扩散得更大。 擦完碘伏,又给破皮的地方上好药膏,她收好拉开抽屉找上次买的喷剂。 躬身弯腰间,长袖贴身的打底勾勒出身形,像一张柔韧漂亮的弓,掉落的碎发遮住了侧脸,灯光和发丝一起柔和了面庞,攫取了宋青窈的全部目光。 后来回忆起她的样子,总觉得像梦一样,一切都加了滤镜变得柔焦。 许多年之后,她也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怎么就心动了呢,是什么时候心动的呢? 说不清,大概爱是与生俱来,合该如此。 少顷,林晚拿出喷罐摇了摇,站回床前对她说:“来,伸手。” 小孩乖顺地往床边挪屁股,小心翼翼地,动作僵硬,生怕碘伏沾到床单上。 拉过她的手,避开那些伤口,给肿胀青紫处都喷上喷雾。 喷过的地方凉丝丝的,宋青窈只觉手臂处林晚握着的地方,肌肤相接的那种冰凉又轻柔的触感,惹人留恋。 “姐姐你这里也有个月牙。”化身盯盯猫的她看到林晚左手食指处的月牙痕迹,大为惊喜,“我也有!”扬起小脸,弯起的眼睛里全是林晚,神情满是为两个人有共同点的喜意。 “嗯,是有一个。”林晚点头,没太大反应。 专心处理事情的时候,她大都冷脸没有表情,显得生人勿近。 四五岁时,便是要去割草喂猪的,镰刀的手柄粗得怎么都握不住,不熟练时滑脱割伤手是家长便饭,这个印记就是这么来的。 孩子皮肉愈合能力快,当时长合没有留下痕迹,长着长着却变成了月牙形的印记留下。 她和她本就是一个人,伤相同印记自然也相同。 倘若迷失,人也会认不清自己,但有些印记和胎记一样,烙在身体上。 平淡的回应浇灭了情绪,小孩扬起的眉毛和嘴角落了下来,点了点头,又去盯她喷药的动作。 那细致小心的动作,会让她觉得自己也被珍视着,和她羡慕过的所有孩子一样。 喷完药,林晚让她先睡,自己去浴室洗澡。 小孩顺从地点头,看着女人三两下将头发高高挽在头顶,露出光洁的额头,脖颈纤长,更加显小。 明明就是姐姐,怎么就非要当阿姨? 浴室的门合上,宋青窈坐在被子的围堆里,眼神飘向周围,房间没太多变化,枕头旁的那只大狗狗笨笨呆呆地看着她。 摸了摸确保药都干了,她才趴到被子上,撅着屁股和大狗面对面,鼻尖都要蹭上了。 这只狗也是大耳朵,和送给她的那只有些相似,只是全身都是棕色的,毛短短的,也没有黄色的围兜。 她觉得它有些像林晚,眼睛呆呆的,空空的,缝制的嘴巴平平的一条线,却又在两边生硬别扭地翘起。 “大狗狗你好啊,我叫宋青窈。”她凑近蹭蹭狗狗的鼻子,与它悄声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啊?” 自从开始训练普通话之后,她的话逐渐变多,平常除了林晚也没人同她大量说话,她就学会了同送的毛绒小狗交流、讲故事。 “我的小狗叫卷卷,姐姐有给你取名吗?我和你说,姐姐是我遇到的最好最好的人了......”她絮絮叨叨,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趴累了,就翻了个身平躺下,抱着小狗深吸一口。 真好,和林晚姐姐的味道一样。 浴室里的水声哗哗作响,室外的灯光温馨笼罩,一切和谐得不像话,人们总期盼停住的大概就是这种时光。 林晚出来时,小孩安静地窝在靠门那侧的一角睡得正香,两条细细的胳膊圈着玩偶,被子微微隆起一个小包。 她走过去打开台灯,关了顶灯,坐在藤椅上晾头发。 毛巾搭在藤椅上,身体窝在椅子里,手撑着头,颓废地躺着,未干的头发铺散在毛巾上,表层垂落的那部分,发尾处的水滴滴答答在地板上积了一小滩。 身体里还残留着听到那几人退学处置的愉快,雾蒙蒙的眼睛看向灯光无法到达的黑夜里,虚无,迷离。 小孩睡在床头灯无法完全覆盖的那侧,小小一团,看不清晰。 她想起初见的雨夜,那种新奇又惊喜的感觉恍若昨日。 那夜,宋青窈冷得发颤的身躯,母亲的关切和体温,她泛滥的回忆和遗憾,无比清晰。 雨不大,只是那天她俩都没带伞,湿了满身。 在这偷来的时光里,她诚惶诚恐地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改变。 本以为到此会庆幸而无憾的离开,临了还是觉得时间短缺。 人总是这样,劝慰的话对自己说了一轮又一轮,贪恋仍旧忍不住滋长。 刚开始只是觉得再见一面就好,到如今羁绊重连,难以割舍。 有的时候她认为自己贪恋的是年轻时母亲的温度和面容,有的时候又觉得是这个别扭懂事,将拥有她未曾到过的,灿烂的未来的小朋友。 分不清。 头向后仰搭在藤椅上,她阖着眼放空,手垂落在椅子外。 不一会又默默笑起来,其实这样也很好。宋梦可以成为宋梦,宋青窈不会成为林晚,就好过了所有。 头发晾得久了,搭在椅背后的毛巾水吸了许多,沉甸甸的湿气。 抽了条干毛巾随意擦了擦,裹着头上了床。 潮湿与冷意惊醒了睡在旁边的宋青窈,她迷迷糊糊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没有说话。 小心躺在身侧,林晚按了按鼓动的太阳穴,侧过头去看宋青窈,小孩就像个小火炉,呼吸清浅,跟幼猫一样。 “姐姐,你要出国了吗?”等了一会儿,宋青窈带着睡意的声音响在夜里。 心中装了太多问题,她想问林晚最近去哪了?在忙什么?以及最关心的,是不是真的要出国了? 可久等也不见林晚出来,抗拒不住睡意躺在被窝里睡了过去,现下稍稍清醒便抓紧问。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装太久了,分量超过了所有的疑问。 她惧怕着林晚的离开。 装睡? 借着昏暗的灯光,林晚揪了揪臭小孩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手感比之前好了些:“不出的。” 她不会撒谎骗自己。 “那你不会离开对吗?”小孩彻底清醒,坐起身向林晚伸出手,“我们拉钩。” 拉钩约定,承诺永恒。 这是孩子之间的约定方式。 “幼稚。”林晚点了点她的头,玩笑着吓唬她,“快睡,不然让大灰狼把你抓去吃了!” 她不想像妈妈一样,拉完钩后再也不见,也知道自己最讨厌别人不遵守约定,林晚做不到,所以不拉钩。 “我才不怕。”小孩嘟囔着,固执地举着手等她。 等了一会儿,林晚率先败下阵来,坐起身:“好,拉钩。” 论固执她还是比不上小时候。 一大一小两根小指勾在一起,大拇指用力盖在一起,好似越用力约定越牢固一样。 亲爱的宋青窈,我永远不曾离开,只是见到需要时间。 所以,当发现离别时,请不要难过。 得到了想要的保证,小孩心满意足地躺了回去,还替林晚拉了拉被子。 “窈窈,你快乐吗?”林晚侧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只是忽然想问。 快乐这个词对她来说太过陌生,陌生到她想寻求宋青窈的答案。 幻想也好,求一个心理慰藉也罢,她就是想问问。 宋青窈歪着头,思考着。 快乐吗?快乐的。 和妈妈在一起生活,和林晚成为朋友,和笨笨话痨精姜意一起放学,而且王丽丽几人还被退学了,这是她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快乐。 宋青窈:“快乐的。” 把隔在中间的狗狗推开,她不断挪近林晚,炙热的小火炉,将长久缠绕的寒驱散开。 “那就好。”她没白来。 第二天清晨,生物钟和窗外的鸟鸣声将宋青窈唤醒。 甫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如同抱枕一样被困在林晚的怀里,强烈的安全感和温暖让她忍不住升起嘴角。 看向睡得不太安稳的女人,她轻手轻脚地收回手脚,向下一缩,脱离了林晚的怀抱,滚到旁边从被子里钻出来。 她还要去上学。 怀里的热源离开,循着小孩行动间刻意压低的抽气声,林晚一把将她捞回了被窝。 一时间,宋青窈又被困得一动不能动,心里急切却又不敢大声,哄着她:“姐姐,我上学要迟到了。” “我给你请了两天假,再睡会。”林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成功止住了她挣扎的动作。 小孩安静地窝在被窝里,拨开糊在脸上的头发,调整了下姿势让她抱得更舒服些。 在后来的回想中,宋青窈总觉得那两天像是偷来的一样,过得不留痕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第19章 再次从梦中挣脱出时,小孩已不在身旁,被暖热的手脚温度也降了下来,只听浴室方向传来悉悉索索的水声和刷洗声。 “宋青窈?”林晚抬手按上太阳穴,试图驱散躁意,困倦慵懒的睡音从床上飘到浴室。 刷洗声停了,浴室里传来宋青窈脆生生的应答:“我在。” 早上陪着林晚躺了一会儿,见她睡熟就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洗漱完后,接了水准备将昨日弄脏的校服洗干净。 床上的女人半睡半醒地挣扎着眼皮,实在睁不开,揉了下脸放弃了,发问:“你在干嘛?” “洗衣服。”团成一团蹲在地板上的小人抬肩蹭了一下发痒的面部,探头出来看了眼床上,见她困乏的模样又缩回去偷笑。 “哦,那你洗吧。”听到回答,林晚眉头都没皱一下。 伸手在枕头处摸索半天,终于摸到了狗,将它盖在了脸上,难得显现出几分孩子气的娇憨。 洗衣服是从小洗惯了的,没什么问题。 她脑子迷迷糊糊地想着要不让宋青窈帮她把鞋刷了,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过分,遂罢。 林晚赖床没有很久,街道愈发热闹起来时,她也就起了。 瞥了眼还在浴室跟校服奋战的小孩,以手作梳子,梳了两下头发,套上外套晃晃悠悠地下楼去了。 她日渐习惯,即使自己不饿,别扭小鬼也会饿的这件事。 宋青窈跟立夏一样,需要定点投喂,她得勤快些,省得把自己给养死了。 楼下马路两旁的店早早就支棱起来,热气蒸腾的包子铺前围了几个人,姜意家的店里也坐满了客,清晨清新的凉气混着食物的香味往鼻子里钻。 林晚紧了紧外套顺着马路朝右直行,不过三五分钟,右拐进了一条巷子。 溪原市的人没有夜生活,但赶早的文化十分丰富,具体体现在丰盛多样的早餐上。 这条小巷离大市场也不算远,本地人通俗地称为小菜场,中间的过道约莫一人多宽,两旁成排摆着的是各式各样的早餐摊,油条、包子、烧饼、粉面馄饨,应有尽有,将江浙周围的早餐特色囊括齐全。 摊位与摊位间的狭窄空地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见缝插针地摆上一些自家种的青菜,也不多,个人面前摆个三五把,水灵灵的,还挂着晨露。 老人各自坐在小马扎上,手上端着自家做的,或是来自各家售卖的早餐,边吃边和身旁的人拉着家常,悠闲惬意。 小时候林晚来这儿的次数不少,大多时候是同母亲逛完大市场后,顺着街道七弯八拐地拐进来吃上一碗鲜香爽滑的馄饨。 那时她人小胃口小,爱吃皮薄顺滑的小馄饨,母亲则会选择肉馅饱满的大馄饨,抑或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加上素鸡的浇头,汤鲜味美,气味酿成了难忘的记忆。 多年后城市规划,小巷连着老房子一起拆除,商户们七零八落再也没能聚在一起,这里变成了道路宽阔、商铺林立的商业区。 短暂的两年间,每一道记忆都鲜活,又都在时光里逝去。 “一碗小馄饨带走。”顺着排队的人群走近,林晚拎着打包的小笼包和豆浆,温声对老板说。 “好,马上。”老板手上动作不停,声音干脆爽利,转身手脚麻利地将包好的馄饨拨在漏勺里。 她背后靠里的桌子旁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此刻正不间断地包着,雪白的面皮一摊,筷子挑起肉末,一沾一卷一捏,不过几秒一个小馄饨就完美成形,落在干净的筐里。 水滚掀盖,热气喷涌,老板往锅里倒入馄饨,拿着漏勺搅动的动作不停。 晚春的早晨,白布包裹着她的头发,额角鼻头都挂上了细密的汗,蜜棕色的脸上热情的笑容不曾落下,短袖下面包裹的手臂充满力量感的肌肉隆起,让林晚一下就想到了宋梦。 这一代人的劳动时呈现出的蓬勃生命力,是多年后再难见到的,24年的街头商铺林立,来往行人不多,人们困在高楼大厦里,死气沉沉,没有生活,看不见未来。 薄皮小馄饨十分好熟,不过两三分钟,老板往塑料碗里加上调料、虾皮、紫菜,流畅地添上骨头汤,再用漏勺盛出馄饨,抖落两下放进碗里,最后撒上葱花,一碗汤头鲜亮的小馄饨就做好了。 “要不要辣椒?”她一边打包一边歪头问林晚,这套流程已经做了千遍万遍,带着生活里奇妙的节奏和美感。 “要醋就行。”林晚淡笑,她的口味早就变化,也吃不来辣的。 带着早餐回去时,宋青窈已经坐到了桌前,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洗好的校服挂在浴室里滴着水,滴答滴答,成了良好的白噪音。 听到林晚回来的动静她歪头甜笑,眉目舒展间看起来越来越乖软,一点也看不出初见时阴沉不驯的影子。 春光从打开的窗户里透进来,柔和了面庞,透出气血康健的粉晕。 看着她确实圆了些的下巴,林晚福至心灵,小孩正疯狂长出血肉。 成长不可察,却又客观地变化着。 扶着门换了拖鞋,她晃了晃手里的早餐笑着问:“买了小笼包和馄饨,要吃哪个?” 小孩跳下椅子,将书放回床头柜,闻言面露纠结,林晚回回买的碰巧都是她爱吃的,实在不好选。 走近看到她皱得跟包子褶一样的脸,林晚轻笑出声,揶揄道:“要不都给你吃?” “那不行。”都给她吃了,姐姐吃什么? 小孩急切反驳,对上林晚调侃的眼神,羞恼地鼓了鼓脸,“小笼包。” 一想到皮薄馅多的小笼包里面鲜甜的汤汁,以及浸满肉汁的柔韧面皮,她馋得不禁舔舔嘴角。 豆浆不是后世的袋装豆浆,而是大锅煮的,盛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扎好,宋青窈嗷呜一塞了一个包子后,嘴巴鼓鼓囊囊的,有点噎,此时正皱着眉戳吸管,怎么都不得其法。 笨拙的动作惹得林晚发笑,但看到小孩被凉水浸润得像一根根红萝卜、带着冻疮痕迹的手指,弯起的嘴角又顿住。 好不容易才养好的冻疮,此时细细密密的痒痛感从手指上传来。 林晚沉默地拿过口袋和吸管,轻易就在扎口处戳了个洞,递还给她。 宋青窈小小惊叹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轻轻拎着上面,另一只手小心地托着下方,伸头吸了一口。 可爱的动作萌得人心肝乱颤,驱散了她心头蒙上的阴霾。 拆开醋倒在馄饨里,搅匀,喝了一口,温暖的汤顺着食道落进林晚的胃里,手脚逐渐温暖了些,虾皮和紫菜的鲜和恰到好处的调味,让她忍不住喟叹。 宋青窈刁着吸管歪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装着困惑:“姐姐不觉得酸吗?” 她放的醋不少,那种酸度想想都让人皱眉。 林晚将碗推向她,好整以暇:“你尝尝?” 也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了醋酸味,迟钝的味蕾需要更重的味道来刺激,醋也更促消化,习惯性地就加了。 成人的味觉会不断退化,小时候敏感不碰的食物,长大后再吃也没了多少刺激,比如苦瓜。 就像小时候觉得天塌了而惴惴不安的瞬间,长大后来看也不过是一件小事。 低头看了看馄饨的颜色,又看了看林晚,宋青窈头摇得飞快:“不了不了。” 不是不信任林晚,只是她总坏心眼地逗她。 她才不上当呢。 林晚挑了下眉,没说什么。 吃完早餐,将垃圾收拾好丢掉,又给宋青窈擦药。 破皮的地方已经结痂,淤青经过一夜没有扩散多少,只是颜色变深看起来更加吓人,林晚下手也就更加轻柔。 窗户大开,天光比灯光更明亮些,小孩得以更清晰地看清她,浓密的睫毛,琥珀色的眼睛,泛白的嘴唇,轻柔吹拂的呼吸,一切都让她入了迷。 “你长得真好看。”心中想的话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时宋青窈的双颊飞上了胭红。 心声的袒露让她感到害羞。 小孩身上穿的还是她的睡衣,此刻就像蜷缩在里面的小虾,脖子红透了。 自己夸自己好看,有种莫名的喜感。 林晚想笑却又怕已经脚趾四处乱抠的宋青窈羞恼,憋得辛苦。 将腿上的淤青也喷上药,林晚故作淡定地点了点头说:“谢谢,确实。” “啊?!”宋青窈讶异抬头,这回复是她从未想过的角度。 还能这样? 呆呆愣愣的模样带上了傻气,林晚再也憋不住了,唇边流露出笑意,囫囵揉了一把她的头。 放好药,她又从柜子里翻出一盒蛇油膏,普普通通的铁盒装着,没有后世护手霜那些花里胡哨的包装和香味,却十分好用,尤其是对冻疮。 将药膏挖出来在掌心揉搓化了,均匀地抹在宋青窈的手上,油润的感觉种带上丝丝的痒。 每一桩,每一件,林晚做的事总能轻易地击中她的心。 宋青窈颤着的睫毛,掀开又垂下,反复似振翅的蝴蝶,眼神转换间,热了眼眶。 林晚的不靠谱对比她的好而言,微若尘埃,沧海一粟。 “蛇油膏,每天早晚各搽一次,手就不肿了。”林晚边涂边叮嘱,残留的也抹在宋青窈干燥的脚后跟。 没等来回应的她抬头,见小孩低垂着头,神色不对:“怎么了?哪里痛了?” 宋青窈闭着眼睛摇摇头,眼泪顺着摆动飞落,她不知是该说因为太感动了所以忍不住?还是说林晚太好了? 自己的表达能力一向很弱,哪怕一直练习普通话,也找不到合适的用语。 “不痛的。”身上的伤不算很严重,只是扯动到会有痛感,能忍。 “只是在想姐姐为什么总是叫我的全名?”宋青窈找了个不算借口的借口,这也确实是她想问的。 林晚大多数时候都称呼她的全名,偶尔才跟妈妈一样唤“窈窈”,因为少所以在意,因为想要更亲近所以询问。 “宋青窈是你的名字,很好听。”也很珍贵。 林晚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不躲不避,没有因为她是小孩就随意敷衍,“好听的名字就该多叫。” 宋青窈这个名字是第一次一起过年时宋梦翻遍了字典取的,与之同来的是她的新生活,是最美好的经历。 当经历变成记忆,名字也随之而去。 有的时候她叫的是宋青窈,也是已经失去的自己。 林晚的态度太过正式,小孩只能讷讷点头,心中的纠结未散却也不再提。 总会慢慢靠近,不急的,她想。 风吹动窗帘,林晚蓦地笑开,提议道:“明天我们去游乐园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第20章 什么? 话题的跳跃止住了欲垂落的头,宋青窈的眼睛微微睁大,刹那间,略微低落的神色如同春日里的河水融化开来。 她不明白怎么就突然说到要去游乐园了? 困惑不解中,心脏跳动的速度正不受控制地加快,那是期待。 在和林晚的交往中,她逐渐熟悉这个词。 期待着林晚出现在校门口,期待着林晚牵起她的手,期待着林晚温声唤她“窈窈”。 隐秘的期待中,胸腔鼓胀出甜得发齁的蜜来。 她听过游乐园,从班里同学的口中。每次他们回来总是在教室里兴奋地炫耀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她默不作声地听着,被深深地吸引。 在这个以电视、玩具、户外游戏为主要娱乐的时代,了解外界的途径无非就是亲自体验,从电视上看,而她只能用耳朵听。 她无法想象那是个怎样的世界,怎么所有人都如此向往? 科技与个性蓬勃发展的崭新世界,每天都有新鲜的东西出现,而她就像是与世隔绝的山顶洞人,落后又老土。 她不知道同学口中的还珠格格、樱桃小丸子,也没玩过游戏机、四驱车,连多人互动游戏的丢沙包、跳橡皮筋她都只能当旁观者。 精彩纷呈的千禧年与她无关,她的生活陈旧而乏味。 与同龄人最大的接轨,大概是她用省下来的钱去循环播放《猫和老鼠》的小卖部买辣条和无花果干的瞬间,五颜六色的包装袋是她为数不多的任性。 可每每拿到手,她又会为自己的奢侈浪费而感到愧疚,母亲的辛苦历历在目,而她却只顾着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哪怕这钱是从早餐里节省下来的,也让她心下难安。 平凡的生活里她感受不到快乐,只有浓浓的自卑与歉疚。 “怎么,你不愿意陪我去吗?”宋青窈的所思所想在林晚的眼里一览无遗,她故作失望地问。 “我长这么大还没人陪我去过游乐园呢。”她语气低落,说的全是真话,“你不愿意的话……” 小时候没去过的地方,长大了再去,也不过是站在废弃了的场外凝视过往,渴望再也不可即。 我希望你与我不同,很多方面。 林晚笑容惨淡。 “不是的,我、我只是......”轻易就被骗到的宋青窈连忙摆手。 我只是怕要花很多钱,怕给你添麻烦,怕你是为了我,怕我越欠越多而无力偿还。 她什么都没有说,林晚什么都懂。 我害怕太多,因为我一无所有、满心亏欠。 曾经她也战战兢兢地拒绝一次又一次的好意,亏欠二字常伴己身。 林晚的目光柔和下来,矮身撑腿,轻声跟她说:“拜托你陪我去,好不好?” 撒娇示弱的语气一下击中了宋青窈,缱绻的声音在她的心上打着旋儿,酥酥麻麻又不知所措。 生活中一直代表权威的大人摆出示弱的姿态,她没有遇到过,但看到林晚带上伤感的面容,她的心中涌出一阵慌乱。 “我......”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想法在脑中打成了结,拉扯着并不坚定的她,最终松懈了肩膀,“好,我陪你去。” 耶!真好骗! 林晚在心中小小地欢呼一声,毫无负罪感地利用小孩藏在冷硬之后的柔软的心。 “谢谢窈窈。”她伸手揉乱了小孩的头发,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和听到称呼后亮起的眼睛,弯起了眼睛。 真像立夏,啊呸,她才不像狗呢。 她熟悉她所有的别扭,清楚她所有的期待,打动、满足,轻而易举。 顶着头顶作乱的手掌,宋青窈乖巧地撑着头任她揉着,抿紧的唇放开,先前的纠结轻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谢的。”稚嫩的小孩羞怯又喜悦地垂下眼,低声回答。 林晚觉得两人的对话有些矫情,却又觉得周身暖融融的,就像昨晚小孩睡在身旁紧紧贴着她,将身上的热度传递过来。 等待的时光过得又快又慢,明明没做什么,转眼就到了第二天。 恰逢天公做美,同样出了太阳。 宋青窈的校服还没干,林晚新买的衣服没洗过也不能穿,热心肠的蔡姐就从衣柜里找了一身自家女儿的旧衣给她。 小孩穿着海军领的衬衫和格纹背带裤,娇俏又可爱,蔡姐又给她夹了个草莓发卡,稀罕地抱着亲香。 宋青窈不适应地想避开,却又因盛了情不好动作,纠结拉扯下只好梗着脖子求助地看向林晚。 谁料林晚装作没看见,悄悄掏出小灵通拍了一张。 人促狭了,见到自己吃瘪都要纪念一下,说的就是她。 因受不了公交车的拥挤和气味,林晚带着小孩打了车。 刚开始宋青窈还紧挨着她,后来便趴到了出租车的车窗处,隔着玻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车穿过这座城。 看着它从老旧的城区驶出,行驶上宽阔的马路上,低矮的楼房逐渐变成高楼大厦,从眼前飞速掠过。一座城,竟是如此不同。 来到溪原市两年,她活动的区域小得可怜,最远也就是和宋梦一起去同宋微吃饭,围着满是年代气息的南城区打转。 此时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嘴巴一直“哇”地张着,白软的面庞翻着欣喜的粉。 反观林晚则是眉头紧锁地靠在另一侧,闭着眼,耳朵里嗡鸣作响,胃里翻江倒海。 瞥见她的神情,小孩的兴奋逐渐冷却,担忧地转头看向她:“姐姐,你不舒服吗?” 面对她的问话,林晚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面容冷肃,不耐烦地睁开眼,瞧见那双黑白分明的葡萄眼,手指嵌入肉里,挤出笑。 “没有,就是昨晚没睡好,头疼。”缓了一会儿,她对宋青窈说。 小孩挪着屁股靠近她,抬手在她的额头上贴了一下,转而又放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对比不出什么区别后泄气地咬了咬嘴唇:“那我们回去吧,下次我再陪你去。” 司机师傅知道她们要去游乐园,此时闻言笑了笑,他并不是多话的人,只是想到了家里调皮的孩子。 “没事,等下就好了。”头疼而已,睡不好的老毛病了。 她想同年幼的自己一起去看心心念念的游乐园。 “窈窈让我靠靠就好了。”林晚眼睛一转,故意没骨头似的歪头朝宋青窈那边倒。 小孩点点头,强撑着肩膀支撑她,一声不吭。 * 两人站在游乐园的门口,彩色梦幻的世界让年幼的宋青窈无声惊叹。她贫瘠的词汇量并不足以支撑她去描绘这个场景,只是在想原来那些同学说的都是真的。 门口的门做成了彩色蘑菇的形状,最中央的旋转木马此时放着欢快的音乐,上面的彩绘栩栩如生,巨大的摩天轮直入天空,一个个红色的小包厢更替轮转着,过山车和旋转飞椅的位置,传来交织的尖叫声和欢笑声…… 鼻腔里全是棉花糖的香甜味,整个游乐园像一个盛大的糖果派对,她还看见了冰淇淋和红得诱人的冰糖葫芦。 宋青窈用力踩了踩地,强烈地不真实感让人感觉仿佛身在云端,她依赖性地仰头去看林晚。 林晚就站在她的身后,依旧是穿着偏厚的外套,她似乎很怕冷,手怎么都暖不热,见她看过来露出疑惑的神情,眼里是无边的平静,像沉寂的湖。 小孩露出了小米牙,她落到了人间。 繁荣、热闹的游乐园让林晚有些许愣神,原来小时候遥不可及的东西,长大后再看是这种感觉。 没有惊喜与满足,只有与记忆重叠的恍惚。 上了溪大后,她也曾站在门口远远地朝里面看过一眼,就像现在。 当下的欢声笑语,尖叫惊呼都消失在了时光里,污垢和锈迹爬满了游乐设施,藤蔓和青苔将之覆盖。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偌大的游乐园里只有偶尔的虫鸣鸟叫,设施同记忆一起被禁锢在时光里。 她牵着宋青窈去到售票处,宋青窈个矮,不用全票,让担忧了许久的小孩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对自己的身高有些怨念。 掏钱买了票,两人怀着新奇踏入这个畅想过多次的地方。 跟着人群排队,从蹦跳车到旋转小飞机,再到海盗船,她们共同拥有着这一份体验。 人长大了,反而胆子不如小时候。坐在海盗船上时,林晚没忍住心头一颤,歪头瞥向眼里跃动着欢欣的宋青窈,无奈的同时又心安。 小孩察觉到,朝她粲然一笑。 那一瞬间,林晚的手脚有些发麻,那种麻从尾椎窜到头顶,像是一种释然。 她的宴请卓有成效。 宋青窈本想去玩旋转飞椅,可惜又因为身高不够被拒绝了,不高兴地鼓了脸。 强忍住嘲笑她的冲动,林晚说:“以后多吃点,长得高高的。” 宋青窈用力点了点头。 哼,她绝对会长很高的,和姐姐一样高。 不,比姐姐还高。 旋转飞椅没得坐,旋转木马却可以坐上一圈又一圈,小小的不开心立马被抛诸脑后。 从刚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从容,小孩坐在彩色的马匹上冲她挥手,林晚趴在栏杆用小灵通拍了一张又一张。 不清晰的像素,留存了许许多多的宋青窈。 她想,她会有许许多多的童年去回忆。 尽兴后,两人牵着手往外走,宋青窈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吃得鼻子上都糊了些。 走在前面的父母给孩子买了一个彩色的卡通气球,林晚驻足看了一会儿,也给宋青窈买了一个,就绑在她的背带裤上。 彩色的气球能装的东西不多,恰恰好是小孩那一刻的惊喜和快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第21章 走出游乐园,日头已经偏西。 晚霞染红了天际,圆圆的落日挂在群山之上,一半是橙红一半鸭蛋黄一样的颜色,褪去了白日热烈刺眼的光芒,露出完整的轮廓。 同一个个体,两种不同的色调,就像她俩。 太阳挂在远处,正处两幢高楼大厦之间,温暖的光线投射过来,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前路金黄一片。 用不了几年,这座城市将完全这些钢筋水泥的怪物覆盖,人会如工蚁一样被困在高耸入云的楼里,每日疲于奔命。 宋青窈牵着林晚的手,脚步轻快,目光看向前面温馨的一家三口,想学着中间的小孩一样蹦蹦跳跳,又觉得不好意思。 她已经是大孩子了,要稳重。 偷偷侧头看了一眼林晚,她又跟小猫追尾一般仰头去看背带裤上的卡通气球,眼睛弯起,低头叼了一颗山楂放嘴里。 山楂粒大,塞到嘴里颊上撑出圆滚滚的形状,化去外面的一层糖衣咬开果肉,突然酸得倒牙,山楂核不慎磕到营养不良的新牙,她皱紧了眉,捂嘴哀嚎一声:“哎哟。” “怎么了?”林晚低头去看,正好看到她脸皱作一团捂嘴,以为是咬到舌头,忙去拉开手,“咬到舌头了?” 宋青窈顺着她的手松开手,缓过劲来,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没有,太酸了,还磕到了牙。” 小孩眼里泛出泪花,张嘴指指那颗凹进去的小牙,可怜又好笑。 林晚忍俊不禁,掀起她的嘴唇认真检查。 没出血,应该是没事。 “好了,已经吃三颗了,不能吃了。”她作势拿走小孩的糖葫芦,故作冷硬。 小孩齐整的牙中,那颗格格不入的小米牙十分显眼,让她忽然想起换牙期好像不能吃糖这事,不对,应该是小孩子就不能多吃糖,不然容易蛀牙。 为了宋青窈的牙着想,她决定没收。 小孩含着山楂核也不反抗,顺从地任由她拿走糖葫芦,只是留恋地舔了舔嘴角周围沾上的糖浆,眼神湿漉漉的看得人心软,让人冷硬不起来。 林晚不知道是因为小时候的自己真的长得讨喜,还是因为自己总是对她心软,努力撇过头去不看她。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可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吃多了,要蛀牙的。”将糖葫芦丢进路旁的垃圾桶,林晚还是没忍住解释一句。 “嗯,知道了。”小孩点头,尾音上扬,乖得不像话。 哪怕林晚不解释,她也是会听她话的。 可是她特意解释了,宋青窈便觉得心情飞扬,只是有些可惜被丢掉的糖葫芦。 林晚莞尔,并没有马上打车回去,而是准备带宋青窈去吃饭,玩了这么久,她该饿了。 游乐园处在市中心,周围商铺林立,看得人眼花缭乱,许多都是宋青窈未见过的。 “想吃什么?”林晚歪头问她,她没什么胃口,过于商业油腻的食品看起来更加让人不想吃。 花花绿绿认不出来的商标映入眼帘,宋青窈目露迷茫,她不知道要选什么。 先前走在前面的一家三口站在不远处,小男孩正缠着父母撒娇卖乖:“我要吃麦当当,我要吃麦当当!” 上蹿下跳,扭来扭去,像只皮猴子,企图用言语催眠父母,却不是任性难缠的那种。 父母也故意逗他,温柔的女人提议:“要不吃披萨吧?” 男人思忖了一下点头:“可以。” “啊?”男孩闻言发出遗憾的声音,不再纠缠,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 一男一女见状得逞地相视一笑,一人一支胳膊将他拎进了麦当劳。 宋青窈看着他们进的那家店,轻轻晃了晃林晚的手臂,指了指。 走神打量周围的林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红色的招牌中间是一个硕大的m,点头:“好。” 由于是没到周末,作为千禧年最受孩子欢迎的店,里面并不是很拥挤,她俩不费力就找到了两个靠窗的位置。 林晚让宋青窈先坐好,自己去点餐。 小孩自个儿笨拙地爬上凳子,往后挪了挪屁股,乖巧安静地坐在上面,定了点头。 目光追随着林晚的背影而去,排队的一堆人里,她只看得见她。 灰色的卫衣外套,深蓝色的牛仔裤,在花花绿绿、个性十足的千禧风装扮中,独树一帜。 棕色微卷的头发被白色的透明发夹束在脑后,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垂落的碎发中侧脸的轮廓清晰,鼻头挺巧。 没人再比她好看,宋青窈想。 林晚买了一个套餐和麦辣鸡翅,满满当当摆了一桌,价格也就30多块,放在如今算贵的,放在20多年后大概翻倍,对比房价来说,算得上良心。 带着小孩洗完手,林晚让她先吃,自己先出门一趟。 宋青窈眼巴巴地盯着她开门离开,独自处在热闹的店里她忽然感到心慌,她就像突然闯入这个陌生世界的外来者,如没了依靠的无根浮萍。 强行镇定,她从窗户处探头去追寻林晚的身影。外面天色变暗,太阳落入群山,天空翻涌出神秘好看的蓝,林晚的身形窈窕,恍惚间变得虚幻。 宋青窈眨了下眼睛,消失的身影又出现,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对面的店里,短暂的一瞬就像眼花的错觉,她却克制不住的害怕。 那夜的慌乱感再度袭来,她恐惧着林晚的离开。 肚子里的咕噜声停了,桌上油炸食品的香味不断钻进鼻腔里,先前疯狂分泌口水,现在却觉得食物都失去了颜色,宋青窈感到浑身发冷,开始打颤,盯着窗外的眼睛发酸了也不移开。 当林晚从店里出来,再度出现在视野里时,挺直的腰放松下来,无边的安心将她包围。 她还在。 “怎么不吃?”林晚推门进来,将手中的小盒子摆在桌角,疑惑地问宋青窈。 恰好此时,小孩肚子里的肠鸣音再度响起,按住忽略已久的肚子也无济于事,她难为情嗫嚅:“想等你一起吃。” 林晚眼里跃出笑意:“这样啊,那快吃吧,肚子都抗议了。” 苹果一样的小脸逐渐变熟,宋青窈羞恼中夹杂着开心,拿起鸡翅放入嘴中,入口一瞬间,油炸食品的香味和表皮的酥脆立马带走了疑虑。 见她吃得香,林晚的笑意加深,拆开番茄酱,挤在一旁,又将可乐放在她手边:“薯条沾番茄酱好吃。” 宋青窈依言学着她的动作,放入嘴巴的一瞬间,眼睛亮了亮,乌溜溜的眼睛清晰地表露出情绪。 好吃。 就知道她喜欢,林晚拆了汉堡挡住自己的表情。 吃了一会儿,宋青窈才小心翼翼地伸头去喝可乐,气泡在嘴里炸开,有些辣嘴,她皱了皱鼻子,有些不适应这新鲜的口感。 当气泡消失,口腔里只留下甜味,她砸吧两下嘴又喝了一口,这次俘获了她的心。 小孩开心地歪着头,垂在椅子上的腿摆了摆,一口薯条一口可乐,十分惬意。 林晚撑头看她,掏出小灵通又给她拍了一张,有时候她也不知道是在记录宋青窈,还是在怀念从前的自己。 将最后一口汉堡送入嘴中,小孩满足地舔了舔嘴角的沙拉酱,由于喝了太多可乐,打了个响亮气嗝,周围人声鼎沸,暖黄的灯光下她羞窘地捂了嘴,整个人都红透了。 “没事的。”林晚安抚她,递给她一张餐巾纸擦嘴,把放在一旁的盒子拿过来开始拆。 宋青窈擦着嘴,好奇地看着她的动作,当一个造型精美的小蛋糕被摆在眼前时,她惊喜地猜测着是不是林晚的生日。 转而又懊恼自己不知道,没有准备生日礼物。 将袋子和盒子收在一旁,林晚插上八根蜡烛:“窈窈,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提前给你庆祝好不好?” 庆祝你的八岁,庆祝我未曾到过的未来。 宋青窈闻言一愣,她的生日? 确实,她的生日是五月五,立夏,没几天了。 可怎么忽然给她庆祝生日? 想起刚刚忽然虚幻的林晚,遗忘的慌乱又涌上心头。 她迫切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林晚将蜡烛一一点上,摇曳的烛光中,她满眼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一切都像童话里的梦境。 林晚的人生中只过过一次九岁的生日,这一次,她先给宋青窈过了,希望小小的她一生平安顺遂,太平无忧,希望母亲拥有灿烂的未来,自己的人生。 倘若相冲,还是以母亲为先,看着不谙世事的宋青窈,她心口浮出歉意。 看懂她的眼神的小孩越发恐慌,眼里映出水光,可是黄色的王冠落在头上,随之响起的是林晚唱的祝福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 深深地看了眼林晚,她默默合拳闭上了眼,在人生的第一个生日上许下第一个生日愿望。 她很贪心,她希望母亲健康自由,希望林晚姐姐快乐。 随着愿望许出,内心的慌乱逐渐平息,宋青窈微微翘起唇。 歌声结束,眼睛睁开,两人一起吹灭了蜡烛。 她急忙跳下凳子,第一次主动扑进了林晚的怀里,头埋在腰腹处,紧紧地环住她。 明明林晚就在这里,可是她就是觉得她会消失,环住的真实感让泪悄悄落下。 她真的很怕林晚消失,很怕很怕。 林晚愣了愣,不知她怎么了? 小孩别扭,很少袒露自己的情绪,哪怕是开心也只是克制地笑着,不开心更简单,直接不说话,这样的宋青窈她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也没有出现过。 听到抽泣声后,迟疑的手落到她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 她的手很冰,偶尔落在宋青窈耳朵上,让她忍不住哆嗦。 蛋糕没有吃完,林晚打包准备带回去分蔡姐和姜意吃。 两人站在路旁等车,快要入夏了,晚风吹来带着暖意,树叶沙沙作响,远方的高楼亮起了灯,瑰丽梦幻。 微弱的灯光下,宋青窈攥紧了林晚的手。 她紧紧地牵着她,是不是就不会消失? 一次又一次,不同的年岁,她总是这么问。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第22章 宋青窈紧挨着林晚坐,由原先的牵手改为拽袖子,想以此来消除心中惶惶。 她早晨起得早,又跑来跑去玩了一天,早已精疲力竭,上车没多久就开始困乏得眼睛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极了小鸡啄米。 慢慢地,人歪向车窗侧睡得喷香。出租车路过低洼处生出颠簸,宋青窈不注意头磕在车门上发出声响,惊得司机和林晚齐齐抬头望去。 小孩闷哼出声,吃痛捂着被撞的额头,清醒过来后在黑暗中侧头看了眼身旁模糊的轮廓,悄咪咪将身体摆正,双手安放在腿上。 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让林晚感到无奈又好笑,看她坚持了一会儿又开始东倒西歪地表演小鸡啄米,心软道:“靠过来,趴在我腿上睡吧。” 迷迷糊糊中,林晚的声音被窗外的风吹得飘忽,意识到被发现的宋青窈尴尬得抠手,想拒绝却又抗拒不住困意,倒下时像猫儿一样蹭蹭林晚,细声细气地道谢:“谢谢。” 她太困了,饱胀的胃和耗尽的精力都不足以支撑头脑的运转,憨乎乎地顺应身体本能。 小孩身量小,一米一多点的长度蜷缩着正好枕在她腿上,身上没多少肉,有些硌得慌。林晚脱了卫衣外套将袖子套在手上,将余下的一部分垫在她头下,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顺手摸了一把小孩细茸的头发,视线飘向窗外。 车内皮革的味道着实熏人,她一上车就开了窗,晚风拂来,车辆穿过连绵的万家灯火,黑夜里好生热闹。 眉目倦怠地呼出一口热气,头发被风吹在脸上,挡了视线,眼前景象变得虚幻朦胧。 小孩的乖巧懂事总让她想起经历过的曾经,覆盖的薄痂被掀开,带着皮肉分离的痛,下面血淋淋的,散发着腐肉的恶臭。 她恍然,原来时光并没有让伤口愈合,只是一层一层地覆盖下慢慢被遗忘,就以为好了。 她的过去已经过去,宋青窈的未来还未到来。 她在改变已知,也在走向未知。 对于未知,她迷茫又忐忑,她不知道改变是否奏效,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 惴惴不安又义无反顾地走着。 一个个孤寂无光的夜里,她一直毫无方向,踽踽独行。 林晚牵起惨淡的笑,又没意思地落下,胸口闷胀,窒息感太浓了,颞区的血管不停地鼓动,滋生疼痛,天旋地转间只剩浓重的、怎么也走不出的墨色。 下意识去摸索口袋,探了一个空,往前只摸到了小孩的头。 熟悉的温暖让她想起,无论烟还是其他,都有许久没入口了。 宋青窈睡着后很安静,细弱规律的呼吸声缓慢地安抚着她。 在刻意引导下,宋青窈对她心生依赖,千般孺慕,而她只不过是在杂乱无章的、空茫的赎罪和自救中,利用她的存在牵绊住自己。 小孩的世界太小,看不清她的懦弱、恐惧、胆怯。 倘若只遇见宋梦,她同样会欣喜,会落泪,然后陷入极端的害怕和虚无,宋青窈是这个世界的锚,提醒着着真实,拦阻着泛滥的恶意。 无数次,她靠着她恢复冷静。 自己是个自私的小人,太想母亲幸福地存在,以至于头脑混乱的时候也曾想过亲手杀死自己,用宋青窈的消失来换取母亲的自由生活。 可是那夜瘦小的手和宋梦的忽然出现,让她生出另一种害怕。 抿了抿唇,指腹在宋青窈头上摩挲着,林晚环住她,克制地,用力地,似是要将她融入骨血,情感压抑了太久,以至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是抱紧了她。 下车时,林晚轻轻晃醒了宋青窈,小孩瘦弱,轻盈,但如果要抱上楼也是吃力的,她做不到。 揉了揉眼睛,宋青窈睡眼惺忪地坐起,奶声奶气地唤她:“姐姐。” “嗯。”林晚将钱递给司机,顺便动了动麻木的腿,淡声道,“下车了。” “好。” 旅馆门前挂了盏小灯,檐上垂下几枝绿油油的枝条,有几分奇妙的雅致。 物似主人型,这座规整温馨的旅馆道尽了蔡云丽对生活的热爱。 穿过一小段夹廊,开门就见蔡姐正坐在前台织毛衣,看到她俩回来,热情地打招呼:“回来啦?吃饭了没?” 一大一下同步驻足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都一样,温和又疏离,林晚礼貌回答:“已经吃了。”她并不是什么热络的人,每次也就答答问话,再挤不出什么话题,“您忙,我们先上去了。” 宋梦时常教育她见人要懂礼貌,要叫人,可她的性子古怪,只学了个表象,大多时候是不爱和人打交道的。 “去吧去吧。”蔡云丽浑不在意地摆手,悄悄扮了个鬼脸逗弄宋青窈,小孩冷淡的反应又让她大失所望。 她开明又包容,没觉得宋青窈的性子有什么不好,沉稳又安静,只是偶尔还是想逗逗她,这大概就是独属于大人的恶趣味。 不是没有人跟她议论过林晚和两人之间的关系,可生活已经够糟心了,她总觉得人少嚼舌根才能活得更久。 又没有伤害别人,大人和小孩交朋友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更何况,她隐隐觉得林晚这个孩子过得太苦了些…… 听着楼梯上轻巧的脚步声,蔡云丽低头挠了挠耳旁的头发,织针继续翻飞,再度抬头时,桌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块蛋糕。 不作他想定是林晚那妮子,舀了块送入嘴中,眼角攀上细纹的女人感叹这奶油就是甜,放入嘴里跟云似的就化了。 第二天是周六,姜意终于放假了,昨晚吃了蛋糕,今日一大早就风风火火跑进了旅馆。 她还记得前几天宋青窈被欺负的事呢,憋了好几天,门敲得邦邦响。 躺在床上的林晚烦躁地翻了个身,怒火还没出来,趴在窗边看书的宋青窈就跳下椅子开门叫了停,两人一齐悄声下了楼。 旅馆外墙繁茂的枝蔓爬满了墙头,层层叠叠,绿叶如瀑,是蔡姐在墙角种的蔷薇。 溪原市天气湿润温暖,花也开得早些,四月末就抽出了许多花苞,粉粉白白的花骨朵,早两天出门时还包裹着,今早垂落在门前的几朵已经绽开,甜润清新的花香隐约带了点茶香。 闲着也是闲着,蔡云丽就带着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两人剪了几枝下来插在各色的玻璃瓶里,富有年代感的旅馆里,生命的新鲜与厚重并存着。 林晚洗漱完出来,正好碰见两个小鬼蹑手蹑脚地开门进来。 “林晚姐姐!”姜意喊她,十分有活力,笑脸和送给她的向日葵玩偶一模一样。 宋青窈之前冷淡回避,如今和姜意相处得也是融洽。 虽百般抗拒,但她们这种人总是跟飞蛾一样,是有趋光性的。 林晚点头,伸手挽着头发,去床头柜拿夹子,边走边问:“小姜老板今天不帮忙看店啦?” 昨日安顿好宋青窈,她带着蛋糕和向日葵去时,姜意看她的眼睛blingbling闪着光,殷勤又狗腿的样子让父母好一阵调侃。 姜意十分满意她的称呼,往前挺了挺肚子,拍了拍宋青窈的肩膀,一开口还是熟悉的tvb味:“赚钱哪有朋友重要,大佬,钱是赚不完的。” 林晚轻摇头,哑然失笑,转头看向一直安静注视着她的宋青窈,觉察到了猫腻:“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那眉梢的喜意都要藏不住。 小孩献宝似的拿出背后的双手,一丛嫣红粉白的蔷薇就这么绽放在她眼前,几朵同枝,挨挨簇簇地挤在花瓶里。 越过眼前的花,林晚的视线直直地看向满眼期待的女孩,一寸一寸地掠过她的脸,倏地笑得花枝乱颤,明媚鲜活。 孩子的真心和赤忱,从眼睛里、从蔷薇里溢出来。 “姐姐,送你。” 林晚伸手接过:“谢谢,我很喜欢。” 天光下,窗前捧着花的女人漂亮得如精灵一般,宋青窈心跳逐渐平缓,也跟着笑,含蓄的,满足的。 “鲜花就得配美人。”姜意小流氓做派,轻佻地喟叹,而后又气愤撇嘴,“宋青窈刚选花地时候还不让我碰呢。” 花瓶连同里面的每一株都是宋青窈精挑细选,姜意本也想跟着帮忙,被她拒绝了。 蔡姐也纵容着她,随她先挑先选。 “真的吗?”林晚揶揄地看向宋青窈。 她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一面,新奇又感慨。 宋青窈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她,最后又低下头,通红的耳尖将她出卖彻底。 真的。 * 隔天又是一场春雨,林晚将宋青窈送回了家,撑着伞去到了宋梦的店铺。 资金充足的情况下,双宋盘了个店,改造得很有风格。 林晚到时,两人正在整理,她没进去就远远的,像个偷窥者一样看着。 记忆里,她从未见过宋梦这幅打扮,短发剪得更短染成了别致的灰粉色,紫色的眼影上挑的细眉,烈焰红唇,挂脖吊带搭配上低腰牛仔裤,整个人连指甲的颜色都显得个性热烈。 宋梦一直是个不服输不认命的人,挣扎是她的生活之道,林晚一直以为记忆中的母亲已经够鲜艳明亮,现在才发现那只是冰山一角。 靓丽多彩的装扮是千禧年的前卫时尚,撑伞路过的小姑娘看了一眼又一眼,甚至衣服都没挂上货架就有几个人走进了店里。 她想,也许很多年后宋梦也会成为许多人记忆中个性又漂亮的服装店老板娘。 她的妈妈啊,合该明亮又热烈的活着。 “再见,妈妈。” 轻飘飘的话语淹没在雨声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第23章 林晚消失了。 这是隔了很久宋青窈才知道的事。 自周日回家后,她已经很长时间未曾见过她了。 时间辗转进入五月,自己涂药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笨拙到熟练,胳膊上薄薄的细痂已经脱落了,淤青也散成了浅浅的青黄色浮在皮下。 上下学的路也彻底换成了宽敞的大道,可二楼带着白色蕾丝窗帘的窗户还是没有打开。 母亲中途回来过一趟,短暂地待了一晚留了些钱给她,便又无影踪。 看着她疲倦又满足的面容,宋青窈知道她在忙工作,和以往一样安安静静地重复着生活,不吵不闹。 低矮、狭窄的房重新装困着她,前一个月就像一场梦,梦醒了,仙女教母也消失了。她又回到了从前,如黑暗潮湿里生长的,不见光的青苔,一不小心就连成了细细密密的一片。 五月五日,立夏,她出生的日子,母亲破天荒同宋微一起来接她,并凭借时髦靓丽的打扮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年轻爱美的家长热情地围着,打听着她们的妆容、发型以及衣服款式,也有上了年纪的混在人群里嘀咕伤风败俗。 风吹过来带着暖意,紫藤花落了满地,空气里香味越发浓郁,她就静静地等在一旁,只是在想,天暖和了,林晚姐姐应该不怕冷了。 那天站在第一次见时的分岔口,林晚和她说:“我最近有些忙,等忙完了再来找你,好好学习。” 她蹲下说着跟所有的大人一样的套话,小孩认真点头说:“好。” 分别时,宋青窈若有所感回了头,发现林晚还站在原地目送她,雾蒙蒙的看不清神色。 她也想像姜意一样大方摆手,可又觉得羞耻,最终只是腼腆地笑了笑,转身跑走。 那时她天真地想,大人总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忙碌的,只要耐心等待,目光总归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跟妈妈一样。 可是林晚这次的忙碌太久了,比上次的间隔还久,久到令人等得心慌,等得失去耐心。 围着的人群逐渐散去,模特一样展示一通的两人终于能歇口气,也看到了她们等在角落里倒腾了好几次脚的女儿。 “窈窈。”宋微和她打招呼。 她看起来比宋梦要高些,眼睛不大,单眼皮,栗色的长发被挽成一个不规整的丸子斜扎在耳侧,上面架了副墨镜,耳朵上缀着的两个大圈耳环将耳垂拉得老长。 不是很漂亮,但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有着自己独有的美。 踩着高跟鞋,宋微走过来揽上小孩的肩膀,宋青窈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水味,皱眉想打喷嚏,觉得不太礼貌又强行按下。 她挣扎着往外偏了偏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叫她:“干妈。” “哎哟,真可爱。”将她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宋微用中毒一样涂得黑黑的指甲戳了戳她软嫩的面庞,觉得可爱又捏了捏。 “好了,走吧。”宋梦知道宋微爱捉弄人的性子,出声解围,嗔怪地看了眼她。 看到小孩脸上的红印,宋微讪讪,用手蹭了蹭陪笑道:“走,陪我干女儿过生日去。” 她俩盘了一个现成的服装店,稍微改了改,之前畅想的设计定制前期无法达成,就跑遍了服装批发市场,一件一件地挑货,忙碌了快半个月,终于得闲。 稍闲下来,宋微就想起今天是宋青窈的生日,精心捯饬了一番拉着宋梦来了这么一出,按照她的说法,这就是无声的招牌。 果然,刚刚联系方式都不知道给出去多少。 宋梦站在旁边注视着她俩,看向宋青窈的眼神复杂不明。 算起来带小孩来溪原也两年多了,她没给她过过任何一个生日,可能是生活的困苦消磨掉了仪式感,又或许,是孩子的乖顺懂事并不足以让她忘记她的由来以及生产时的境况,总归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无从计较。 平日里看着安静省心的宋青窈,联想到幼年时的自己,她也会动恻隐之心,可每当宋微说要寄什么生日礼物来时,她又百般拒绝。 责任?歉疚?爱? 在对待宋青窈的态度上,有时她也迷茫,无法自洽。 听到宋微的话,宋青窈并没有表现出她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只是扬起嘴角无声浅笑,平淡得不像个孩子该有的反应。 按理说第一次过生日,她应该是开心的,只是莫名想到了林晚,那晚的蛋糕记忆还没过去多久,香甜的奶油触感现在也还能回想起来。 生日其实代表不了什么的,过往的每个五月五也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不平常的是,每到这天属于母亲的颜色就会出现变化,明明灭灭,颜色不停轮转,最终变成混沌的灰色。 她小心翼翼地度过那段时间,却又能在几天后收到母亲煮的一碗卧上荷包蛋的阳春面,她什么都没说,自己也没问,就这么默默地吃完,连汤都喝个干净。 前两年都是这么囫囵着过去的,到了今年,不知怎么的,全都发生了改变。 宋微定的餐厅,看起来十分有格调,西式的装饰和穿着套装的服务人员都是宋青窈未曾见过的,甚至菜也都是她闻所未闻的,看起来怪模怪样。 她说这是西餐,可宋青窈觉得嚼不动的牛排不如麦当劳的汉堡,也不如林晚早上去买的小笼包。 她开始想念林晚了,准确的说,她一直未曾停止想念。 情感牵绊是看不见的丝线,无知无觉间绕了满身。 独自发呆中,饭桌上的两位大人展开了话题。 心神一放松下来,宋梦就想起来自己前几天回去时听到的八卦,凑近宋微小声说:“唉,我跟你说,前两天我回去了嘛,听说我家前面不远处的那户人家的儿子因为故意杀人被抓了。” 一听这个,低头切着牛排的宋微来了精神,停下刀叉:“就坡下小楼房那家?我记得那家儿子是个戴眼镜的看起来挺斯文的男的来着。” “就是他。”宋梦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有人发现了他对小孩子不规矩,他怕事情败露推人下河,被当时捡垃圾的看见了。” “真的假的。”内容太过劲爆,宋微声音突然放大,在周围人看过来时又强忍着压低声音,“猪狗不如,这么恶心怎么不去死啊!对了,那他推下去的人怎么样了?” 宋梦也很气愤,谁能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温和斯文,时常一副老好人形象的人,私下里居然是个死变态,还是个杀人犯! 摇了摇头:“不知道,据说是个年轻女生,那男的推人之后也被拽下去了,可惜命大没死,女的不知道。” 说到这,跟着听了一耳朵的宋青窈心中涌起不安。 没关注她,宋梦接着补充:“我回去那天好多人围在王家门口,据说他家小孩王丽丽前两天也因为在学校欺负人被二小退学了。”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宋微横眉竖眼地拍了下桌子,再度引来了周围人的目光。 她和宋梦赶紧双手合十朝被打扰的人道歉,转头看向呆愣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宋青窈,放软了声音,诱哄:“窈窈也是二小的,认识王丽丽吗?” 宋梦本就是和宋微说说八卦,见她问小孩子,轻轻拍了她一下。 宋青窈反应了一会儿,愣愣地点头:“认识。” “那她最近是不是没来学校了?”宋微给了宋梦一个你放心的眼神,继续问。 “嗯。”宋青窈继续点头,觉得盘子里的东西更难吃了。 难熬地吃完饭,两位大人终于要散场了。 踏出门的那一刻,宋青窈暗暗舒了一口气,餐厅的氛围让她莫名的紧绷。 被她自以为隐蔽的动作可爱到,宋梦和宋微交换了眼神,各自笑开。 宋微出身也不算什么大富之家,不是西餐厅的常客,里面的东西也算不上合口味,只是借着宋青窈生日的幌子,顺便和宋梦一起庆祝服装店开业大吉。 她家与宋家不在一处,在某个岔路口和母女二人分道扬镳。 宋梦本想沿着马路直行,同样可以回家,谁料宋青窈走在前面,拐向了常走的那个方向,她也就顺势跟上。 梦幻的蓝调时刻,远处的山和树都成了画笔勾勒的二维图像,天成了天然的画慕。 幽深的蓝,像林晚。 宋青窈带着母亲走到旅馆附近,墙头的蔷薇已经绽放了许多,香气浓郁得能将人淹没。 虽然无数次地问过姜意,但今夜她想亲自问问蔡姐,林晚的消息。 宋梦站在外面等着,她刚走进去,守在前台的蔡云丽就绽开了笑:“青窈来啦,你自己……” 熟悉的套话还未说完,她就像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脑袋,接着从桌子下方搬出一个纸箱。 蔡云丽:“这是给你的。” 纸箱不算大,宋青窈正好能抱住,上面规整幼圆的字体像小学生,一笔一划书写着她的名字,不知装了什么。 谁给的,显而易见。 宋青窈抱着箱子欣喜,满含希冀:“蔡阿姨,是林姐姐回来过吗?” 温和看着她的蔡云丽闻言,疑惑皱眉:“林姐姐?谁是林姐姐?” 宋青窈的笑容僵在脸上:“就是林晚姐姐。” “林晚?没听过,我这里没住过叫林晚的。” …… 坐在小板凳上,宋青窈想着和蔡姐的对话,不大的脑袋理不出头绪。 用剪刀划开封箱子的胶带,看到里面的钱,她忽然抬头询问正在烧水的宋梦:“妈妈你还记得林晚姐姐吗?” 宋梦没转身,答道:“当然记得啦,林晚不就是……林晚是谁?你同学吗?” 林晚是谁?你同学吗? 宋青窈拿着剪刀久久没有出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