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川》 1、楔子 北唐纪狩十六年。 河西边陲的小破酒馆里,两个当值的边军煨在炉旁烤手。老板捧来一坛酒给两位军爷暖身,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老板揣着手倚在柜上犯懒。 关外的风掠过荒野,纸糊的窗衣四面漏风,像是鬼哭。 年轻的小兵胆子小,听得汗津津的,忙推那年长的老兵嚷嚷着要回营。老雁打了个酒嗝,一把将小兵摁在酒桌上,推开窗户拍着胸脯喊到:“咱们男子汉顶天立地,平生没做过亏心事,半夜就不怕鬼敲门。” 暖融融的小屋陡然被寒风灌了个透心凉,烛火跳了两下霎时灭成一缕轻烟。见小兵把自己裹得像个鹌鹑,老兵直笑这小子孬。 调笑的话还没说出口,忽地仿佛听见有微弱的声响,像是铁索拖在冰凉的石头上,也像是一锤一锤凿在铁板上的动静。 远远地,慢慢的,正朝着这座小酒馆缓缓靠近。 望着窗户外头一望无垠的黑夜,想起前些日营里那起装神弄鬼的兵油子讲过的没头没脑的鬼故事,心里也忍不住发毛。忽地腿上一沉,老兵心中咯噔一条,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孬种也听见这古怪的动静吓得一把抱住自己大腿哆哆嗦嗦求菩萨保佑。 老兵骂了句娘,抓过长木仓提起灯推门而出,骂骂咧咧走出门去看是什么人夜半三更装神弄鬼。 刺骨寒风直扑面门,刀刮一般脆生,空旷的原野四下无人,只有身后的小酒馆宛如缀在深夜的一颗星子。 喀喇喀喇的声响像是一把斧子每一下都凿在老兵心上,老兵借着长木仓和灯笼的胆大步朝着古怪声响传来的方向赶。 人都是这样,一时贪生怕死不足为奇,千年的王八万年龟贵就贵在一个知好歹、避祸事;死的早的,都是这样好奇心旺盛八字又不硬的主。 老兵的脚步越来越快,跳动的灯影在长长的夜幕翩飞,老兵仿佛感觉不到耳朵的疼,只听得见那有规律的喀喇声。 喀喇、喀喇……终于停了下来。 昏黄的灯影中映出一方斜斜的影子。 是个小孩。 老兵悬着的心终于稳当了下来。 但再看一眼影子,老兵的心又是咕咚狠跳一下。 那方影子中,少年的胸口插着一把窄苗刀,从后心贯穿前心。 老兵咽了口唾沫,强忍住呼之欲出的一声嚎叫哆哆嗦嗦把灯笼望前方伸了一寸来长。 暗黄的灯火里,佝偻着身子的小孩缓缓抬起头看向老兵。 他头顶一方襦巾,没有血色的脸上悬着两只灰白的眼珠,溃烂的颧骨挂着一缕半稠的血浆。瞧见老兵的灯笼,小孩歪了歪脑袋,乌青的嘴缓缓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光。“ “我要……光” 小孩突然裂开嘴笑起来,硌剌剌的笑声听着仿佛是一条虫在蚕食腐肉,老兵终于看清小孩被铁链锁着的脚腕上生的都是大片尸斑。倒春寒的风抽醒了僵立的老兵,他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小孩不是人,再没了之前撑起来的胆气,老兵大叫一声扭身拔腿就跑。 小孩朝着他跑走的方向歪了歪脑袋,盯着渐远的灯笼瞧了很久。 “我……要……光。” 倏地一下,小孩灰白的瞳孔涨成血红色,血迹斑斑的两肋伸出两只鹤翼一般的触手,小孩伏在地上,宛如一条虫一般蠕动,朝老兵追来。 身后锁链碰撞的声音是一道催命符悬在老兵头顶,出了一身冷汗又被浸在风中,此时早已腿脚发软,挂在耳畔的风也像是无数只鬼手在揪他。 不远处的小酒馆灯还亮着,两片迎客幡像是老兵的救命稻草,他连滚带爬跑到了就关门口,刚要喊“救命”,人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个字都蹦不出喉头。 老板伏在柜上,脖颈汩汩渗着的血落了一大片雪白的墙,两只眼还圆睁着,仿佛讶异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那个胆小的士兵脸面朝下趴在地上,后心插着一支箭,箭尾暗金雕刻的九头玄鸟异常刺目。 杀人的一只脚还踩在小兵头上,对于闯进来的老兵,凶手没有一丝慌乱,掏出丝帕轻轻擦掉手背沾的血后把拔下了箭。 “你……你们是……” 凶手像是极有兴趣似的瞧了一眼他,对他晃了晃手里的箭,噙着笑意道:“认得这支箭?也好,死个明白。“ 老兵刚要开口讲些什么,猛然听得身后一声渗人的怪叫,再扭头看时,那个全身雪一样白的小孩咧着张到耳后跟的嘴已经扑向自己的面门。 那凶手拾起抹布拭去柜台上一滩血,小孩抱住老兵脖子猛啃一口,只听那老兵一声惨叫,颈子霎时抛洒出一痕血,飞溅在那凶手衣袍上,沾湿一片暗纹石斛。 凶手皱了皱眉,有些不悦,轻“啧”一声,暗纹石斛染上血迹,银丝在浓稠的血色里有些突兀,像是一场不能见天日的不归心事被扯到烈日下暴晒,显得有些扎眼,他的眼里划过一线心疼,转而消失,一下一下轻轻拭去血迹。 动作非常轻柔,像是怕刮伤了石斛。 等他擦完血,老兵早断了气,开膛破肚横在地上,两只眼珠死不瞑目盯着他,想不通为何会突遭横祸般,要一个回答。 那凶手压根不发憷,异常平静的看着小孩如同一只发狂的饕餮把整个脑袋埋进老兵的胸膛里,撕咬吞食,野兽一般,一气呵成。 老兵的两条腿被啃食得只剩下两条雪白的骨头,小孩仍旧不知饱,灰白眼珠在身下这摊肉泥面前上下逡巡,自言自语道:“好饿。” 那小孩舔掉颊上的血,又抱起头颅啃起来,红白交织的浆水呼噜吸进嘴里,这下连凶手都忍不住胃里翻腾起来。 他拍拍手,顿时便有七八条黑衣人影从四面八方贯入酒馆,列队抱拳集结在小孩身后,等待他发号施令。 凶手道:“烧了这座酒馆,做成山匪打劫的样子,手脚干净些,该留的东西留下,不该留的若是以后叫官府的勾子发觉,这里,就是你们家中老小的埋骨地。” 那一行黑衣人听完仍旧缄默,个个俱低头未发一言。为首的领队看着眼前骇人的小孩,想着还好九公子来得及时截住这杀神,不然仅凭一队夜莺根本不够这小孩塞牙做开胃菜,心中不免后怕。 领队向九公子开口道:“九公子,我等必妥善收尾,只是尸童的踪迹在龙泉客栈泄露,近来官府又将龙泉盯得紧,我等怕官府顺着龙泉这条线摸到咱们。” 那被换做九公子的年轻男人闻言低低笑了两声,顺着那领队的口风道:“官府上下都是一帮酒囊饭袋,查不出苗头来,不用把心思放在这上头,有操闲心的工夫不如把事办牢靠。” 领队挨了训不敢出言反驳,低头称是,忽听得九公子口风一变问他道:“朝廷新指派的监军现到了何处?” “前日已进了河西境内。” 九公子闻言神色一愠。 姓何的监军因查军粮亏空一事查到了龙泉客栈,又在客栈老板娘屠五娘头上翻出几桩走私神仙膏的旧事不提,那何监军的暗钉在龙泉客栈发现了尸童。连带着近期十几桩妇孺失踪案件都指向了龙泉。得亏太岁大人出手相助,扣住了朝廷的暗钉,连带着这位监军都被阎罗宫两位大人擒住。 主子和太岁亲自出手才将一场风波熄灭于未起之时。 朝廷在得知何监军殉职于山匪时当即便新指派了一位监军亲来督军,只可惜这位新任监军和那何姓监军一样,是个读经史子集傻到肚子里的愣头青,就任第一件事便是请旨彻查何监军之死一案。 人还未出长安,请旨的奏章已经一字不落地放在了主子书案上。 一番慷慨陈词在主子看来和小儿妄言矢志报国无二,当即便道:“我还不知北唐竟有如此忠贞之辈,既如此,就杀了吧,与何大人一起在九泉之下做个伴。” 主子与阎罗宫一起下手截人,黑无常亲带鹧鸪队伏在新任监军必经的子午谷。 子午谷地势凶险,宛如一道天堑横亘在黄沙道中,将河西与长安隔开,加之时局动荡,常有响马作乱。 风沙一起,无常夺命,任是蛟龙也得老实撅着趴在地上挨顿结实的再提后话。 可为何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出了子午谷进了河西? 领队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道:“昨日黑风寨的兄弟来信,称有人拔掉了我们埋伏在子午谷的暗钉,一队人马从天而降,在渭水两岸伏击无常大人的队伍,只半日,我们的人就被包了饺子,无常大人也下落不明。” 那领队越说声音越小,九公子也有些不安起来,河西境内敢和主子叫板的官员一只手掰着指头数还有余,江湖上有胆量敢顶风从无常手中夺人的更是寥寥无几,到底是何方小鬼作祟? 忽地窸窣的铁链声响起,原是那尸童解决完老兵不知饱,将心思打到了这对主仆身上,换了方向直愣愣正盯着九公子。 领队的夜莺当即抽刀一横,一骨碌横在九公子身前,手臂上的弩箭瞄准尸童,蓄势待发。 九公子没把夜莺表忠心的行动放在眼里,只瞧他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骨哨。那骨哨十分奇怪,不像是中原物件,小儿小指粗细,尾端黑黢黢的,火油里浸过一般,上端却是莹白如玉。 他将骨哨放在唇上,呜呜啫啫响起哨声,不成曲调,分外古怪。 哨声从人群中穿过,尸童立时浑身一颤,像是被揪住命门般痛苦地颤栗一番,拖拽着锁链往后直退。 九公子见状挥开夜莺领队,往尸童面前一步步靠近。 那骨哨声宛如催命曲一般钻进尸童的耳朵,尸童蜷在墙角已是退无可退,只能徒劳的捂住耳朵,没有血色的面容生出一线祈求的神色看向九公子。 那低声陡然变得尖锐刺耳,在场的夜莺俱是心中一惊。尸童哪受得住剜心声,怪叫一声倒地不起,没了声响。 九公子放下骨哨,抬眼望向门外。这时已是夜色四合,荒凉之地,百里难有人烟,天幕黯然,夜空似一缸被冻住的墨,死气沉沉。 夜莺领队察言观色抬手一挥,手下会意各自扯着粗壮的铁索将那尸童七手八脚捆扎,动作不太熟练,像是村口过年杀猪般,有些慌乱,也有些雀跃。 尸童衣衫褴褛,生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死后被九公子之流炼化,提线木偶般操控在指尖,无论从哪个立场而言,都没有获得生命立足于世间应有的怜悯与尊重。 众人用麻布笼罩住尸童,又将其扔进装牛羊的货车中,牲口的腥臊味掩盖住腐烂的气息,好似滴水入海,藏木于林。 夜莺领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向九公子请示道:“九公子,我等将尸童运回玄镜庄,必定对龙泉一事守口如瓶,但龙泉地下窝子叫朝廷给捣了,屠五娘身上背着数十条人命,这老虔婆素来见风使舵,想必官府要不了多久便会撬开她的嘴,河西总督又是酷吏出身,届时万一她挺不住刑罚,将尸童一事给供出来……” 九公子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一缕夜风过,吹动鬓发,眼波流转间滚动着杀伐狠戾之色。 只听他淡然道:“天要下雨,主子要杀人,黑水河娘娘祭典一过,屠五娘就和她背着的十几条人命一起沉进河底,死人的嘴,最是牢靠。” 他回身朝着夜莺扯动嘴角,轻轻一笑。 夜莺打了一个寒颤,忙躬身垂首避开他的目光。 “我不允许有人敢阻挡主子的大计。” “神挡杀神。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黑水祭坛鬼影重重(1) 纪狩十六年秋。 峡带长谷分南北,一道瞿江断天门。 距离黑水河百里处有一条瞿江,因地势险要,是为一处天堑,因九曲十八弯,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在此留下诸多传奇色彩的往事,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还是北唐太祖皇帝率八百江湖子弟三渡衢江伏击休屠一役。 时年干旱,颗粒无收。 镇守在河西的武宗世家姜氏上书请奏祭河神,丞相忙着和扶桑水军打太极,哪有功夫理会。司礼监禀笔大笔一挥,红头朱砂批了一个“准”字,折子辗转回到河西,忙坏了一干大小官员。 这一日子夜时分,一艘四层酒肆高大的客船淌过湍急江流,穿林入衢江。客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谈笑声沿着浪涛击打两岸礁石。 随着领头客船驶进衢江的还有两艘货船,并一艘小艇紧随其后护航。 小艇上几个轮值的守备支了一张小几,就着一盏晃晃悠悠的渔灯围坐,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守备头子立在船尾,两只眼逡巡着江面,不与那起后辈一同贪杯。 几两黄汤下肚,心窝一暖,人的胆子也大起来,你推我我瞧你,最终还是一个愣头青嚷嚷道:“老大,别瞧了,一条江有什么好瞧的,还能浮起来一只水鬼不成?来吃酒。” 几个后生年轻力壮,连拉带拽把守备老大拖到艇中间吃起酒来。 酥炸黄鱼冒着热气,就着咕嘟烫黄酒,小艇晃晃荡荡,守备老大也有些惬意,不由松懈下来。 人吃饱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尤其是酒足饭饱,小艇上一溜都是精壮汉子,没有婆娘。 此时已是舟过衢江尾牙分水岭,湍急的波涛渐渐平缓,一江万顷墨寂静如死水,再往前入啸天岭便真正进入到衢江与黑水河的交界处。 其中一个年轻模样的守备打了个酒嗝,问到:“老大,您多年走南闯北,什么样的风波没有见过,黄河口您都敢赤膊游一遭,怎的这一趟小小的黑水河您反倒多虑起来?” 守备头子啜了口酒,眯起眼看他,道:“说你年轻你不服,摇二十年的橹再来巡船吧小子。” “他是新来的,不知道黑水河的深浅,也不怪他,”旁边一人道:“黑水河是一条极其凶险的河,别听它是一条河,长百里有余,实际上是三江交汇之处,黄河、衢江、清江都在此汇聚,北接祁连圣河,河眼又密又深,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卷进去喂了河底的王八。” 那小子接着问道:“既是三江交汇之处,那应该是一条江,怎的又被唤做黑水河?” 守备头子这回搭话了,他道:“这便要从一桩怪谭说起了。” “现在大晚上看黑水河都有些发憷,早些年这条河不太平。早些年匈奴人跨过祁连山烧杀抢掠,把咱们汉人不当人。战火连天,河西成了砧板上的肥羊,百姓的尸体从城门堆到了后城,城中没有能落脚的缝隙。匈奴人闯到咱们家里来不是来做客的,哪里会给你收尸,连人带牲口倒进黑水河里。” “左贤王屠城那七日,赤血染红了半边天,黑水河的尸体多到将整条河上游染成了黑红,黑水河就由此得名。” “匈奴人打进了河西,王帐就设在张掖,离黑水河口也就几里的脚程。有天晚上,匈奴人篝火设宴庆祝胜利,谁料天降一场大雨熄灭了他们的篝火。大雨连着下了三天,越下越大,竟有成涝的凶险,大军连夜拔营迁徙,绕不开黑水河。” “就是在这一晚,出事了。” 几个后生听得入神,这守备头子讲到这里已是吊足了年轻人的胃口。他起了促狭之心,摸了几颗胡豆嚼起来,那些年轻守备哪里能等,又是捏腿又是揉肩哄着这人继续讲下去。 守备头子被年轻人哄得心满意足,这才撂了筷子继续讲。 没有人注意到的是,此时空无一人的艇尾下,亦步亦趋跟着一条影子,这条影子悄悄攀上了舱沿,正好一条浪涌过来,盖住了小艇微微一晃,那影子悄无声息地与舱沿融为一体。 守备头子道:“那一晚暴雨瓢泼,睁开眼都瞧不清眼前人。左贤王的部队迁到黑水河分支时,奇怪的事出现了。” 先是一个斥候顶着大雨在前方探路,一去不回。 派出的探子一个个都是有去无回。 左贤王又遣了一支十余人的先头部队前去凤鸣山探路,这支先头部队要从张掖到达凤鸣山,势必经过黑水河其中最为凶险的一条支流—— 小龙潭。 这支先头部队在大雨中经过小龙潭时,集体碰见了水鬼。数百只水鬼从小龙潭爬出来,像是破茧而出一般,深一脚浅一脚从黑水河爬了出来。 等这些匈奴人看清这些面目狰狞的水鬼时,想跑已是来不及,无一例外的,都殒命在水鬼的咆哮声里。 左贤王久等不来先头部队,只好命两位副将带兵撤往凤鸣山。 撤兵的部队千余人,正面撞上了数百只水鬼,这些素来屠杀百姓一把好手的匈奴士兵见这些“东西”破衣烂衫,便以为是流亡的难民起义,扬起弯刀就开杀。 等他们凑近了,没了雨汽的遮挡,才在惊恐中看清这些“难民军”的面孔。 一张张没有生机的脸,白刀子捅进身体没有溅血的腐烂伤口,还有这些东西身上熟悉的毙命伤,是七日屠城的“佳作”。 他们用实际行动表示—— 撞鬼了。 一方是不会倒下的水鬼,另一方是恐惧崩溃到极致的匈奴人。东方还没破晓,水鬼一方以摧枯拉朽的态势全歼左贤王精锐骑兵。 有人说曾经看见过水鬼拖着匈奴人的尸体沉河,小小的一条黑水河,底下都是尸体。 也有人说这是河神黑水娘娘在天有灵,放出山魈水怪阻挡外敌入侵。 至于事实的真相如何,那已是太祖在位期间的怪谈。龙座上的人从太祖到先皇再到当今圣上,已是三代。年号由启黄换成了纪狩,传闻的真假已不可考。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次水鬼事件确实击溃左贤王军心,给北唐挽天倾的机遇,太祖在不久后三渡衢江,把匈奴赶回了老巢。 守备头子讲到这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圈小年轻心里也松下来。守备头子偷偷瞥了这些胆小鬼一眼,道:“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黑水河的怪事还没完呢。” 一个年轻守备略微哆嗦问到:“啊?匈奴人都叫打回老家了,还闹鬼呢?” 他身旁一个胆小鬼听了忙去打他的嘴,口中不停嘟囔道:“阿弥陀佛无量寿福,不念鬼,不说鬼,勿怪勿怪,元始天尊保佑平平安安。” 叫这小子这么一问,守备头子忽地皱起眉头,略加思索道:“你一说匈奴人,倒叫我想起来,好像黑水河几次闹水鬼都和匈奴人有关,尤其是和那位左贤王密切相关。” 他道:“太祖皇帝把匈奴人打回关外老巢,这个左贤王还不死心,带着几十人的亲信部队偷偷潜入咱们河西。” “要我说这老东西确实是找死哈,没叫他死在战场上,他自己送上门来寻死,还偏偏挑到了小龙潭。你说他是怎么想的,手底下都没几个人,还敢来惹黑水娘娘,真是青天白日给阎王爷烧纸——活到头了。” 守备头子端起酒碗就要喝,他背对舱尾,正对面那个小子此时倏地一下脸色变得苍白,哆哆嗦嗦指着他身背后的方向,颤声道:“鬼……水鬼……” 众人俱是一愣,顺着他指去的方向看去。 常言道,不说嘴,不念鬼。 夜路走多了,鬼是会敲门来寻你的。 方才众人聊天十分投入,没有注意到舱尾的动静。那条影子趁着众人不注意,从水中慢慢探出半个脑袋,只见这“水鬼”头顶一窝蓬草,水草掩住半边脸,露出的半边脸沟壑纵横,像是被埋在土里上千年的老玩意。 “水鬼”伸出爪子扣住舱门,轻车熟路翻进了甲板。 这只“水鬼”十分嫌弃地拎起头顶的水草扔进江里,站直了腰板,身段婀娜,瞧起来是只“艳鬼”。 众人俱是呆愣愣的忘了反应,那守备头子一个猛回头刚好瞧见“水鬼”抻了下爪子。 惨淡夜光下,“水鬼”斜斜靠在舱门边朝这起守备摆摆手,仿佛如同好久不见的哥俩打招呼般轻松。 “水鬼”抿唇一笑,道:“晚上好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黑水祭坛鬼影重重(2) 舟过尾牙分水岭,正是子夜时分,两岸连天高岭树梢上栖着乌鸦,不知是哪只鸟起的头啼了一声,宛如一颗石头砸进一池静水,鸦群炸了锅,顿作满天乱飞,遮天蔽月。 小舱里也炸开了锅,那胆子最小的年轻人抱住旁边一人的腿鬼喊鬼叫,整个脑袋死死贴在那人屁股上,活像只鹌鹑。其余人抄家伙的抄家伙,捂着脑袋干嚎的也有,忙作一团,就是没人敢第一个冲上来给这“水鬼”来一下。 那“水鬼”倒是不紧张,当下提步近了来。 到底是多年走南闯北的好手,守备头子当即便瞧出不对来。 渔灯下,“水鬼”的影子横在甲板上,脚步也不是虚浮的。 哪里是什么水鬼上岸,分明是小鬼作祟! 那守备头子起先也让这女贼唬住,半晌没敢轻易动弹,如今见这女贼形单影只,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手上又有几分功夫,当即怒喝一声:“我道是哪里来的水猴子,都一起上,拿下这装神弄鬼的小贼!” 慌乱过后,众人也慢慢发觉到不对劲,守备头子一声令下,稳住了军心,众人得了令,当即便有四五个粗壮汉子手持鱼叉向那女贼冲了过去。 几个人动作一大,整条小艇顿时便有如一叶风絮,底下江水沸油般滚了起来。那女贼淡定的伸了个懒腰,为首的两个守备已冲到她面前,她弯腰一侧,一掌便将其中一个守备打下了水。 另一个守备见状大喝一声扬起鱼叉就要往她头顶叉去,谁料这女贼就好像后背长眼一般,头也没回,横踢一扫将这杂鱼踹了回去。 后头的人来不及撤,人肉堵板飞来石一般砸来,一堆人倒在一处嗳呦连天。 小小的乌篷木艇被这群累赘自然隔开,女贼立在船尾望了眼跌成一团的众人,跃身而起,飘然落在舱尾上,问到:“你们主子是谁?谁让你们护航漕帮到黑水河?” 那群守备你看我我看你,神色各异,没有一个敢开口报名号。其中那个胆子最小的年轻守备脖颈动了两下,似有话想讲,旁边一人瞪了他一眼,叫他硬生生把话给憋了回去。 两岸山林石壁潮湿阴冷,涌起的江水多年拍击石壁,已将石壁磨得泛光。 那女贼倏地眼中白光一刺,竟是那守备头子趁着她问话的功夫不知从哪里抄起一把鱼叉跃起刺来。 那守备头子趁着她不注意往怀里摸了一把粉料往前一抛,谁知那女贼眼疾手快,当场扯过两个守备往前一推,自己一串点翻避开他发难不说,累得几个跑不开的守备吃了一嘴粉末。 虽累得几个年轻守备喷嚏连天,到底还是把这女贼给逼开,守备头子手持一把精钢鱼叉立在乌篷上,怒气冲冲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敢来搅陈氏漕帮的货船?就不怕被三刀六洞沉船喂鱼吗?” 那头女贼刚稳了身形,闻言低低笑了出来,她道:“区区一个陈家漕帮,前身不过是跑马帮都瞧不上的苦力,怎么,跟着刘太监吃了几日饱饭,手底下的人说起话来狂成这样?看来白家倒台后,没挨过打,孙子都狂到了爷爷面前。” 陈氏漕帮虽实际上不是这批守备的主子,但名义上还是这趟漕运的东家,东家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骂孙子,传出去这些人都不用在江湖上混饭吃了。 艇上一批人俱是满面怒容,除了守备头子之外,其余人大多敢怒不敢言。那守备头子抄起钢叉一跃而下冲着女贼便打,势有你死我活的架势,只听他道:“好猖狂的口气,且叫你知道我浪里老赤条的厉害!” 话音还没落地,这人便冲到了那女贼面前,一把鱼叉叫他打出长矛的力道,连着七八下都朝着索命处插,只恨不能一口气将她钉在甲板上头。 那女贼没被他插死,反倒仗着身法轻巧绕着这守备头子上上下下来回翻腾,故意围着他打转,偏偏不叫他碰着一片衣摆。 十几招走下来,守备头子年老气虚,眼见撑不上阵,鱼叉也叫他舞得没有先前力道足,那女贼却依旧玩心不减,绕到他上方的桅杆上,单脚勾着一条麻绳,倒吊着垂下来,给了他一个清脆的巴掌,直打得他眼冒金星,靠着鱼叉才没倒下。 后头有个眼尖的守备瞧自己老大打不过这女贼,猫着腰就想慢慢爬下甲板,趁着没人注意跳江逃跑,众人也很默契的没有出声。 哪知爬了没两步,眼前两只皂靴无声息地落在面前,他抬头一瞧,当场吓得要疯,这不就是那女贼吗! 他还没来得及往后缩,那女贼一把将他薅起,问到:“东家是谁?” 眼前没有任何遮挡物,也没有人横在中间,他只觉得寒气逼人,简直要叫出来,但是多年来讨生活的经验教会他万不能叫出声,不然第一个没命。 横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把脖子一横誓死不卖主子,二是卖了东家换条小命,可今日卖了东家,焉知以边关王侯一般存在的东家会不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他咽了口口水,略一犹豫,那守备头子不识时务的喊道:“你敢!” 此时天边炸开朵非常淡的莲纹烟花,不是有心人注意不到。她瞧了一眼,笑着道:“好了,你没有利用价值了。” 正说着,她袖子一翻,将这年轻人拍晕了过去。身形一晃,晃到了那守备头子面前。 那守备头子也防着她发难,怎么可能不多加防备,只听他大喝一声:“快报!有袭!” 人群中有反应快的连忙掏出信雷折子要引燃发射,女贼一跺脚,震得整条小艇一歪,双手一挥,两旁立时涌起丈高水流劈在众人身上,将信雷折子浇了个透心凉,众人心里也是一凉,心道:完了,我要凉在这了。 守备头子还以为自己能跟这女贼过上几招,这女贼却陡然变脸,根本不给人出手的机会。他甫一出叉,这女贼凌空一跃,一脚踩在鱼叉上,只蹭蹭两步,逼到那守备头子面前,银光一闪,用一把不知何时多出的小刀割瞎了他的一双眼。 守备头子还要叫,女贼身形一晃,扼住了他的喉咙,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提了起来,在他耳边悄声道:“凌统领,凌大人,还猜不出来我是谁吗?” 这守备头子此刻的表情当真是活见鬼一般,脸色惨白,想抖又不敢能,只瞪着一双血汩汩的眼死死盯着她,手还要去抓这女贼的衣裳,那女贼用刀尖挑来一圈麻绳,将他捆住,麻绳另一端抛上了桅杆。 她这才转过脸来看众人,一行守备都是叫苦不迭,想跑没得跑,只能乖乖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女贼对众人道:“听着,我还有事,不跟你们废话。这人的命我要了,是家仇,跟你们不相干,这里有一包夺命散,挨个吃,吃完了告诉我你们东家是谁。” 她扔出一个拳头大的粗布囊袋,咚一声扔在甲板上,像是捶到了众人心口上,没有一个敢去接。 好半晌,才有一个声音弱弱问到:“女……女侠,请问我们吃了会怎样?”旁边一人拿胳膊肘捣他一下,问个锤子!没听见她说是“夺命散”吗?难道吃了还能升官发财死婆娘? 那女贼平静的道:“三日之后,暴毙。” 那问话的青年简直要哭出来。 却见他嫣然一笑,开口道:“怎么不问问我不吃有什么下场?” 众人还没有出声,她松开了握麻绳的手,只见麻绳绕着桅杆猛一收缩,那守备头子登时便被倒吊着扯了上去,麻绳收到顶端,守备头子浑身一抽,只一下,断了生机,一条鲜活的生命当场蔫吧下来,再也不动弹。 这趟航行是为黑水娘娘祭典而来,不做他用,所以除了这一个守备头子,其余人都是新招揽的,三教九流,各有千秋,到底还是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多。叫这女贼这么一吓唬,有胆小的当时尿了裤子。 守备头子的尸体迎风晃荡,众人瞧得哑口,那女贼确实瞧都懒得回头瞧上一眼,她道:“不吃,就是他这个下场。” 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分起“夺命散”,那个最先问话的年轻人刚要仰脖子“吞毒”时,那女贼背着手来了他面前,从掌心掏出一颗乌黑的药丸给他,道:“这是解药,你比他们都乖,给你的。” 那年轻人眼睛一通滴溜乱转,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接过药丸咽了下去。 那女贼问到:“东家,是谁?” 众人争先恐后答道:“阎罗宫。” 女贼心头咯噔一下。 阎罗当道,神佛避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黑水祭坛鬼影重重(3) 南有玉皇截天门,北有苍梧入玄天。 这几年苍梧玉皇两座山门人才凋敝,大有关起山门避世之态。 而阎罗宫,就是问鼎中原的新起之势。 时无英雄,群魔当道,阎罗宫里一群败类都是从武林血海刀尖上滚过一条命的枭雄。不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阎罗,便是他手下怒目钟馗、半截观音、鬼铃孟婆、阴阳太岁四人,随便一人的身法都已登顶九重云霄。 有那么瞬间,小艇上的人都觉得这女贼的脸色不太好看。 守备头子被吊死去阴曹地府见了阎王,一群年轻守备都被拿下,小艇的控制权落在女贼手里。 时辰往前推小半炷香,正是那女贼还未上艇时。 并行驶在前头的两艘大船看着风平浪静,这会夜已深,游玩的贵人们陆续都阖上窗睡下,连巡船的老更夫都披上褥子灭了灯。 其中较大的一艘船高五层,上三层栖着要参加黑水娘娘祭典的显贵,中间一层因视野开阔,被临时征做船肆设了几十处酒桌供这些二世祖们玩乐,最底层,自然是水鸟的窝。 所谓水鸟,最初是指在沿岸码头讨生活吃水饭的劳碌命,后因文宗广修水陆,打通了祁连通往西域十六邦的水陆栈道,两河沿岸的苦命人靠水吃水,黄河陈家作为皇家漕帮,包揽了由西至东的绝大多数漕运事宜,“水鸟”的称号现指这一家。 别瞧背靠两厂,南北通吃,道上碰见都要抱拳拱手称一声“陈老”,说到底还是两条赤脚的穷命,水里来的财有如流水握不住,鞠起的银子还是乖乖孝敬给了长安城的人,指缝里流出来的散碎银子只不过刚好养活上下老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命也。 大船最底层,水鸟窝最里间的一处小舱,三个“水鸟”正聚在一处吊锅子前,其中一个闷声倒了碗烧刀子,想起昨儿下午发生的事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白毛汗。 另一个也是尚有后怕,确认四下没有旁人,小声问道:“哥,你说是不是真的水鬼找替身找上了少东家?昨儿好些个小子一起下水,怎么偏偏就少东家一个人被扯住脚呛过去,好险才叫捞上来,不然可就真完蛋了!” 那被喊“哥”的壮汉没出声,心有余悸,不搭话。这人也是没眼力见,见没应他,说的越起劲。 他去捅咕那人的手,一个劲问到:“哥,你说这世上真有水鬼吗?” 那人被他缠得心里发慌,一摔筷子怒道:“鬼鬼鬼,我看你像个大头鬼!” 年轻的水鸟叫他一炸,连忙松了手不再抓着他手臂追问,讪讪的不再讲话。对面那个中年人嘿嘿笑了两声,打趣道:“你凶你弟弟做什么,他刚上船哪知道避讳,昨个还是二当家的亲自下船捞的人,阵仗闹得大,连东家今日都称病,难怪这帮小子瞎琢磨。” 这人拎起酒壶站起身,嘟囔了句“我去打壶酒”,扔下兄弟两人走了出去。 哼着曲,醉醺醺拐过两条狭长的小道,忽地一道影子从前侧一晃,凉风掠过脖子,像只手拂过,登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醒了酒。 没眼花吧,怎么好像看到一条影子从梁上掠过? 他有些紧张,摸到腰上别着的鱼哨,猫着腰往前挪了两步,到底是眼花还是真的有脏东西? 转过一垛柴火,忽地一阵叽里呱啦的叫声躁起,两三只鸽子忽闪翅膀扑棱棱飞起,险些蹬在他面门上。 虚惊一场,他骂骂咧咧收了家伙。 然后脖子一凉,一柄刀无声无息的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水鸟腿肚子一软,差点没跪下来。 他身后不知何时落下一个人,借着灯火些微能看见是个削瘦的身形,在这种常年充斥着鱼腥味的幽闭环境中隐隐约约透着一丝药味,闻着像是杜仲,很苦。 刀架在脖子上,不敢大喘气,生怕后头的人一个手滑剌出大口子,后头人也不跟他废话,手腕一转,改架为削,小刀立起来,刀把一下又一下拍他的脸,刻意收了力道没伤人,但还是疼的,像巴掌噼里啪啦拍在脸上一样清脆。 这水鸟常年漂在船上,便是只会些蹩脚功夫,也懂是什么意思,当时慢慢举起双手跪下来,这下巴掌才停。 气还没顺两口,天灵盖一凉。 水鸟头皮都要炸起来,强忍着惊恐问到:“东边日出西边雨,下网的放哨的等什么风?吃的又是哪里的粮?” 这时有人接话了。 “吃的是西北风,喝的是黄河水,不打雷不下网,不起风不摇桨。” 接话的不是拿刀顶着人后脑勺的这位。 从柴火堆后头一处案角走出一位公子哥模样的年轻儒生,头戴方巾,身着轻绡长衫,摇着一把竹骨白扇,缓步近前来。 瞧着是个富贵人家的二世祖,手骨羸弱。 那水鸟哪里有心思好奇怎么这样一个小爷会知道漕帮兄弟的招呼,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出去,又不好叫这两人看轻,便打算稳住两人,能拖一时便多一分生机,当即便道:“既然是道上的兄弟,问个话何必起这般阵仗,区区一条贱命,不知哪一天就没了,不值得两位好兄弟这样折腾。” 那儒生不理他这茬,仿佛将他的算盘看透,笑嘻嘻道:“谁是你好兄弟?谁跟你说我们是跑马漕帮的人?” 那水鸟叫他一噎,当即没了脾气,滞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拿刀的人这时好像有些不耐烦,拿刀柄打了他一下,他跪得又软一分。 那儒生刷地把扇子一阖,变脸一般变了脸色,不再同他嬉皮笑脸,义正言辞道:“不跟你废话了,问你几件事,答得我这位小兄弟满意我就给你条活路,都是苦出身,我不唬你。可若是你敢耍心眼,你这个年纪,三刀六洞的规矩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那水鸟没吭声,点点头。 儒生道:“光点头不算,我知道你们跑水路的拜关公,拿关二爷起个誓,不然说的不作数。” 水鸟略一思索,道:“关二爷在上,若叫我口里吐出来的话有半个假的,叫我淹死在水里阴沟翻船,不得好死。” 那儒生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与后头的人做了个交换,问到:“好,第一件事,你们大东家托老两年有余,两年时间不出山,礼部侍郎要求巡运河的折子都称病驳回去,这次黑水娘娘祭典为什么由你们陈家漕帮运送祭典大队、操办祭典的诸项事宜?” 那水鸟心里叫苦,不是他不知道。他若是真的不知道哭天抢地一番倒能混个囫囵个,问题是他真的知道其中的关窍。 在漕帮混迹了十几年,功夫不行,东家长李家短倒是摸的门清,若投军,必是做斥候的好手,人称漕帮斥候。 他悄悄抬眼看了那儒生一眼,发现那儒生也在打量他。 儒生的声音传过来。 “漕帮斥候,应该是事无不知吧,我脾性好能等,我兄弟手里这把刀可等不了。” 他突然从心里生出一种恐惧感来,不是面对怪物致命一击的那种无力感,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种绝望。像是一个拄棍穿梭大漠寻找水源的亡命徒,走不到尽头。 他内心有道防线忽地便崩开了。 “河西李家家主。” “李家主许诺我们东家,只要这趟黑水河巡船由东家亲自操行,万事无恙,事后便上书姜宗主,为我们东家请辞九州漕运掌运使一职。” 对面的儒生嗤笑道:“我道是什么好事能劳动陈老亲自出航,原来是有人给他擦屁股,你们东家这么多年跑船,替姓姜的揽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事,现在老了知道怕了才想着下船是不是有些晚。” 水鸟闷头不做辩驳,儒生接着问到:“那么,从龙泉客栈地窖转移的十几个孩子被关在哪里?” 水鸟心中猛地一震,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几天前,河西新任监军大人到任,屁股还没在官椅上坐热,先把龙泉客栈给抄了。官府的人在龙泉客栈地窖截获十几箱神仙膏,还不等上报河西总督,监军大人帅兵扣住了龙泉所有人马,以清剿贼寇为名彻查与龙泉有关的大小事宜。 出手之快,颇有九州兵马元帅遗风。 只可惜,还是跑掉了客栈老板娘——屠五娘。 在龙泉被抄的前一天晚上,陈老的门被叩响了。 那夜本是个风平浪静的晚上,陈老久病大愈,和几个心腹在小船上吹风,听着手底下人山南海北的跑马,把控防哨的小水鸟来报主家来人,请东家速接。 片刻耳语过后,陈老脸色有些难看,遣散一帮吃酒的水鸟亲自接来人。 他是陈老心腹的心腹,作为漕帮斥候,本应很快就能把来人的身份摸得门清。但是这回,吃了个瘪,不仅没能摸清来人姓甚名谁,还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一句“问你妈个锤子,那位是你能惹得起的?”令他耿耿于怀。 灰溜溜回了舱房,心中越想越不服,像是有一根刺扎在心上,翻来覆去的刺挠,就是要弄清楚是什么事竟能劳动陈老亲自操持。 折腾来折腾去,终于摸清楚了是什么事——他东家老陈改行做人牙子了。 那夜来的人身份神秘,没有叫他摸出身份,但是船上账本多了开销,货船上新设的防哨都叫透露着不对劲。 他从看守货船的小水鸟嘴里挖出来——货船上关押着十几个小孩,个个都被五花大绑。 那水鸟还偷偷抱怨道:忒邪门,这帮屁孩子,来的时候一声都不吭,我他妈还以为都是哑巴呢,想着也是命苦,掰了块糕给他们,没吓死老子!全他妈被割了舌头!叫吃饭不答应,都他妈是聋子,再一看,血痂子都把耳朵眼给堵死了,真他妈丧尽天良! “在货船上,那些孩子全都被关在货船最底层的暗房里,”他想了下,接着道:“你们从甲板下去,绕开两个大货箱,再避开防哨兄弟,等到渔鼓打更换防的空档动身,不要惊动账房先生和鲶鱼婆。看到一盏点不燃的渔灯,渔灯下有一张岁岁平安的年画娃娃,敲三下娃娃抱着的鲢鱼,暗舱就会自行打开,孩子们都在里头。” 儒生听他讲完后默了一下,道:“你们一个小破漕帮,又不是金窝银窝,关着些孩子搞得跟藏着传国玉玺一样紧张做什么。” 那水鸟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们东家想呀,早些年不太平,走南海叫扶桑人抢,在东海又叫东洋人横插一脚劫了不少货,东家叫抢怕了才请机关先生做了这么严密的暗舱。” “哎呀我说你们还要问什么就赶紧问吧,老让我跪着膝盖怪凉的,我老寒腿犯起来是真要命,”他又道:“后面这位小兄弟也别用刀指着我了,你们两个小兄弟还是年轻,行走江湖义字当先,要是我不想说,你拿刀架着我也没用,碰到那些刀山火海里滚过来的老油条,一张嘴说的每句话真得比金子还真,偏能把人骗得一愣一愣的。” 眼前的儒生明显是为了孩子来,瞧着并非十恶不赦,水鸟赌他不是亡命之徒,话里话外都想要把占上风。可惜赌错了,脑袋上的刀不仅没收回去,反而往前顶了他一下,那意思很明显: 再敢耍心眼,黑水河里见阎王。 这是整艘船忽然一震,不知在水里撞上什么重物,带得柴火堆散架,长廊尽头舱房里传出来碗碟碎地的声响。 而后便听见一阵呼呼喝喝的吵嚷声,货船的明哨率先亮灯打起暗语,贵人们休息的舱房陆续亮起灯。楼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是巡逻的水鸟探查前方出了何事。 儒生的脸随着大船一晃当时便有些发白,原来这人晕船。 水鸟正待说话,听得后方持刀人开口了。 “黑水河一行,李玄义交待给你们东家什么特殊任务?” 怎么是个女的? 那水鸟虽然有疑惑,但刀钉在头上,不敢再造次,乖乖回话道:“这我真不知道,你们别听他们成日喊我水中斥候,那都是兄弟们吃多了酒胡吹。我一个外八门,给掌舵的打下手都老挨骂,东家要做什么哪轮得到我这个小人物过问。再说了,你们不是冲着这些孩子来的吗,怎么又扯到我们东家头上来了?” 后头姑娘道:“我问话你就答,有疑惑去问阎王,不要问我。” 姑娘的声音很平静,每个字都犹如玉珠滚金盏,单拎出来都是令人眉目舒展的嗓音,但凑到一处,便是事不关己的不耐烦,冷清中带着疏离,令人不敢造次。 她耐着性子道:“最后一个问题,想清楚了再回答,你这条命要或是不要,看你自己。” “你们东家有一本账簿,放在哪里?” 陈老确实有一本账簿,极为隐秘,多年来很少示人,就连他身边几个亲信都只没见过,恰巧他因端药的机缘见过一次,想是上天留他一条小命,将来必有后福。 姑娘的手拢在了他咽喉上,他脑子里胡乱滚过一圈光景,终于想起来在何处见过账簿,急吼吼道:“在……在在鲶鱼婆那里!在她那里!我见东家有一次吃醉酒,鲶鱼婆扶他,不小心掉出来一本账簿,应该就是这个!” 那姑娘没说话,稍微停了一下,应该是在思考是真还是假,水鸟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真不骗你……” 还没等他说完,头顶一空,刀背拿开,心中好容易松了口气,然后眼前一黑,根本来不及叫唤,那姑娘一双手覆在他面上,双手一拧,他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那儒生见状想讲什么,谁料整一声巨响比刚才的动静还大,整艘船向后猛晃,甲板上脚步声慌乱,听到有人道:“不好了,撞上黑水河的暗礁,快转舵!快!前面一大片都是暗礁!” 姑娘是立在原地一下衣摆都没晃一下,儒生被震得连扑带倒,顾不得小脸唰得一下白成浆糊,跌跌撞撞跑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哇一声吐出来,瞧着晕船晕得厉害,肠子都要吐出来。 姑娘走到儒生身旁,望向并行的另一艘船。 这艘船撞上暗礁,另一艘船此时也并不好过,船尾火光滔天,一众水鸟忙着救火,巡逻的放哨此时也加入到了救火当众。偌大的货船灯火通明,只有西北一角两扇窗黑洞洞的,大敞着吹江风,和这头并肩立着的两人照面。 那儒生吐得稀里哗啦,半晌抹了把袖子终于抬起头来,斜眼看了身旁姑娘一眼,幽怨道:“李霄,我他妈真是上了你的贼船就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那被唤做李霄的姑娘看都没看他一眼,注目盯着货船那两扇窗。 何小川看了那两扇窗,没看出什么门道,只觉得黑黢黢的像是两只眼,有些吓人,同李霄道:“别看了别看了,就两扇窗户,还能凭空冒出个人来不成。刚才这水鸟说那些小孩都被关在货船的暗舱里,咱们快想想怎么潜进去才是办法。” 何小川望江兴叹,他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旱鸭子,李霄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二百五,被支去摆弄守备的褒圆圆虽然嘴碎了些,还喜欢挤兑人,但确实是三个人里水性最好、最为可靠的人。 但是现在褒圆圆不知得手没有,若真如那水鸟所说,这些孩子都被割舍刺耳关押在货船,且不说如何把这些孩子安全带走,便是如何游过江都是个大问题。 李霄这时开口了。 “谁说我们要游过去?” 眼下没有外人在,何小川也不演戏了,寻找多日的孩子就在对面,简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一个浪打过来把他卷到对面去,当即便道:“那还能怎么办!咱们不潜过去,难不成还能让陈老头亲自领我们过去不成?” 李霄偏过头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呦,开悟啦?瞧着也不是那么憨嘛。” 何小川简直要疯,压低声音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可提醒你,这里是九州漕运,这是陈老头的地盘,你先前让御马监的阉狗捅那几刀伤还没好,要不是褒圆圆拦刀拦得快,你现在可是两瓣!祖宗!你快消停些,咱们悄咪咪进去,悄咪咪找人,再悄咪咪走不行吗!我真是跟着你就没消停过,一条命分成三股用,一条救你,一条拦你,还有一条劝你都不够使的!我跟你说话呢!” 他罗里吧嗦控诉完李霄,李霄背着手立在窗边,夜风扬起一缕鬓边发,少女一双墨玉眼在夜色下泛着清凌凌的波光。她冲何小川扬了扬下巴,那意思是招呼他去看那大货船。 何小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还是那两扇窗户,不同的是,刚才还黑洞洞的窗现在在窗口边摆着一簇花枝子,被折成一个扭曲的弯扣,像是一张含笑的嘴在同两人打招呼。 何小川看得一噎,当即要讲的话顿在了喉咙里,有些难以置信地道:“这……这是褒圆圆那个碎嘴子干的吗?” 李霄道:“不是,圆娘在巡防艇上,这会儿应该在处理家事,没空同我们顽笑。” 何小川当然知道不是褒圆圆干的,但是能在李霄的注视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放一条花枝,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行为,简直就像是有个人在你背后拿着西洋镜查看你的一举一动,把你捏在手掌细细观察,很难不令人发悚,到底是何方神圣? 何小川自言自语道:“这他妈到底是谁。” 李霄收刀入腰,不再理会对面花枝,头顶上人声鼎沸,不知水鸟们在前方的暗礁里又发现了什么,引得众人围观。 她道:“不用管是什么人装神弄鬼,人定胜天,魑魅魍魉挡不了我的道。” 说罢,李霄已走了出去,何小川望着那诡异的花枝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连忙跟上李霄的脚步上了甲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黑水祭坛鬼影重重(4) 船肆人头耸动,一众达官显贵把路围得水泄不通,李霄和何小川混在人群中很快便摸到了舫口,两人这才看清大船被暗礁撞裂,偌大的船头裂开十几处,里头的横木露出来像一道道伤口。虽然对船上众人生命没大影响,但再驶下去谁都说不准会不会再碰上什么东西。 刚入黑水河,黑水娘娘给众人的见面礼便是触礁。 这时来了两位水鸟,看起来有些辈分,和船头的小水鸟一番交谈后勒令停船整顿,待修葺好船只再出发。 李霄听见人群中有人开口道:“天菩萨,别是黑水娘娘发怒,警告天人有别,不许咱们进黑水河。” “是啊是啊,我昨个就听说他们少东家差点没淹死在分水岭,还是他们二当家给捞上来的,又是险些淹死人,又是触礁的,别真是河神娘娘发怒。” 李霄与何小川对视一眼,何小川当即会意,摇着扇子凑到那人边上,搭话问到:“兄台,我方才听你说漕帮少东家昨天落水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仿佛在船上憋了很久的样子,见有人主动凑到前来讨论八卦,当即打开了话匣子,左右一打量,确认水鸟们不在身边,附耳对何小川道:“唉可不是嘛,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兄弟你可别跟旁人讲。” “我也是听他们讲的,前天船刚出衢江,进黑水河分水岭,陈老的孙子伙同一帮年轻水鸟下河练水性,这些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哪知道深浅,黑水河是出了名的又怪又险,旁人越劝他们越不肯上来。然后有个小子腿肚子抽筋,呛了水,众人慌了神,这才下河捞人。” 何小川点点头,那人继续道:“要我说也是这些小子们找死,十几岁的年纪狗都嫌,家里长辈不让干什么偏要干什么,净捅娄子,黑水河这地方是能开玩笑的嘛!” “你不知道别瞎说,一天到晚净胡咧咧。” 从两人身后来了一人,瞧着是来寻这话匣子,听到他讲话没忍住横插一嘴,他道:“昨天陈老和他孙子不知为了什么事大吵一架,那孙子犟,扬言要就是跳进河里把命给黑水娘娘都不肯上来,十几个水鸟下河劝他不住,然后河里有东西扯住他的脚,险些没把他淹死,那小子被捞起来的时候我就在甲板上,隔着远,瞥了一眼,还是能看清他脚上确实有一道抓印。”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同伴和何小川一眼,又道:“青天白日的哪里闹鬼,都是人心里有鬼,我瞧着应该是他们东家得罪了人,背后的人拿他孙子下手治他,为了掩人耳目,扯些神神鬼鬼做挡箭牌,明白人自然明白里头的门道,不去说破,咱们这些门外汉凑个热闹就得了。” 何小川受教般点点头,拱手道:“兄台高见,不知兄台雅号?” 那人被奉承一句,自是心情大好,大手一挥,笑道:“诶,江湖中人,哪里有什么名姓,今日相逢就是缘分,你叫我一声宋大哥就是。” 正说着,人群尽头呼喇敞开一条小道,一队水鸟持火把开路,引来几个漕帮长老。为首的是一个身量不足五尺的矮冬瓜,左眼用一块黑布罩住,他身旁是个高挑的女子,一身黑衣,眉目间有些阴翳的杀气。 何小川凑到李霄身边,悄声道:“那个独眼龙是漕帮三当家,早几年让扶桑人炸瞎了一只眼,对敌人下黑手很是厉害,他老婆两年前给他生了个胖小子,为了给他儿子积德,他把手里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推了出去。” 李霄打量了一眼那矮冬瓜,何小川又在他耳边喋喋不休道:“那个女的,对就指着人鼻子骂那个看到了吗?她爹是漕帮二当家的,前几年出走漕帮,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拖家带口的回了漕帮。她爹一向不服陈树,你看她那个骂人的样就知道她也是对另外几个长老也不怎么服气。” 那黑衣女子和矮冬瓜驳了几句嘴,没辩过,正好一个水鸟抱着木材路过不小心撞到她,水鸟一回身发现惹上的是这活阎王,吓得要死,大气不敢出。她顿时火冒三丈,不顾众人在场就要对那小水鸟动起手来。 只听嗖嗖两声,两道石子飞来就要打在那黑衣女子手骨上,她不躲开,偏要逞强反手去接那石子,石子打出的力道比她预料中的大,不仅没让她接住,反而把她打得一趔,脚下一滑忙伸手去够旁边人。 刚才那小水鸟只是略碰她一下都险些挨了打,谁敢离她近了,此时她身边只有那个矮冬瓜,矮冬瓜不动声色地往旁一挪,叫她抓了个空,咚一声倒在地上,瞧着摔了个实心疼。 连何小川都没忍住笑起来,对李霄道:“人还是厚道的好。” 在众人的笑声中,几个小水鸟簇拥着一个老人近前来,那老人披着一件熊皮大氅,周身浸在氤氲水汽里,灯火都掩不住憔悴病容。他身后跟着一位老妇人,满头银发,拄着一根龙头拐杖立在他身后,驼背躬腰,剪影似一弧弯月。 陈树,鲶鱼婆。 何小川道:“终于见到正主了,看来那两位老兄没骗咱们,陈老想下姜家的贼船不成,反被李玄义那老小子给拖下了水,他孙子又和他闹挺起来,一把年纪不能躺在椅子上逗蛐蛐,撑起来偌大的九州漕运还要处理这么多糟心事,都是肉体凡胎,怎么不累,老头怪可怜见的。” 李霄扎他一句道:“菩萨,把你那多愁善感的慈悲心收起来吧,咱们现在干的是见不得光的勾当,你还是小心点藏好,当心哪天让人逮起来抓个现行,漕帮三刀六洞的规矩你不熟悉吗?” 何小川讪讪的,别过脸不理她。 江风穿林拂面,夹杂着深秋寒气,众人俱是一凛,陈树咳起来,身后几个小童来抚他的背,那鲶鱼婆伸手想去拍拍他的背,又收了回去。 陈树挥挥手,身后的小童恭敬退开,那黑衣女子爬起来和那矮冬瓜正吵个不休,两人都斗鸡似的,旁人不敢拉架,都在看漕帮的笑话。 陈树的眉皱了一下,眉心顿时皱起两道很深的皱纹,想来是经年累月的疲惫留下的痕迹。 他道:“槐花,老三,还不住手。” 鱼老三听见陈树唤自己停手当时便挥手不同槐花争竞,谁料他一个转身的工夫,槐花趁人之危率先发难,众目睽睽之下横劈一掌就要打在鱼老三后心,鱼老三后背一凉,心道不好,猛一个翻身错身避开掏心掌,双手一绞擒住槐花的手。 鱼老三大骂道:“你这妮子是不是有病,跟你解释过多少次不是我逼走你爹,是你爹自己走了弯路,我好心劝你爹回头,你娘没读过几年书不识好歹也就罢了,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学着疯狗乱咬人!” 鱼老三三言两语把槐花一家子骂了个遍,更是怒上心头,冷冷地睨他一眼,道:“你再敢骂我爹娘一句试试?” 鱼老三还来不及讲话,槐花另只手陡然翻转,倏地直冲鱼老三面门拍去,掌风凌厉,赫赫生风。 李霄眼睛一眯:“凌风掌。” 何小川伸长脖子瞪大眼去瞧,看热闹不嫌事大,问到:“什么,凌风掌?那玩意不是你们李家功夫吗?你都只学了几层皮毛,怎么她一个漕帮出身的渔家女反倒学会了凌风掌?” 问完何小川当即意识到说错了话,有些不好意思的着补道:“那个,我不是有心,我就是好奇。” 李霄道:“李玄义怎么会舍得把家传功夫教外姓人,又是一个傀儡罢了。” 那边鱼老三往后一仰堪堪避开槐花一掌,槐花像是一个窥见猎物掉进陷阱的猎手般得意,露出一抹冷笑,手掌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改劈为刺,整个手肘都成了一柄手刀,对着鱼老三的喉咙推了出去。 那鱼老三见状不好,意识到中了槐花的下怀,想要抽身,谁料这小妮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被擒住的手抽了出来,一掰一扣,竟反客为主,像泥鳅一般紧紧缠住了他的膀子。 槐花的手刀在鱼老三的瞳孔中越来越近,众人瞧得倒吸一口凉气,何小川没忍住抓住了李霄的袖子。 李霄道:“走吧,不用看了,那鲶鱼婆功夫不在我之下,鱼老三死不了。” 正如李霄所料,又是一颗石子凌空飞来,槐花先前吃过鲶鱼婆的亏,和鱼老三动手之际还不忘留个心眼防备她那头的动静。空中有如一丝细线崩裂,耳根微微一动,她当即不再想着手刃鱼老三,自己王八脖子一缩,往旁一翻扎进人堆里,避开了鲶鱼婆的石子,苦了鱼老三来不及避让,硬生生挨了一击。 何小川同李霄道:“霄霄,还是你们这些会功夫的料事如神呀。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才说这老婆子功夫不在你之下,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霄:“骗你做什么?” 何小川这下才是真的有些笑不出来,嘟囔道:“要是打起来,你和那老婆子能斗上一会,褒圆圆那个祸害我瞧能缠住这两……” 李霄觉着有些好笑,又不是瘟神投胎,怎么就走到哪里让人撵着打到哪里,怎么就值得他掰着手指头数对手,她随手指了几个水鸟,道:“英雄,我和圆娘缠住这些人,那这些水鸟你单打独斗能挑几个?” 何小川叹了口气,道:“你别看我身子骨弱,他们这些人忙了一晚上,真要动起手来,那我豫州何大家的威名也不是盖的?” “怎么,你上去给他们唱一段?” 何小川讲不出话来,在心里默默的骂了李霄一句。 李霄大概能猜出来何小川骂了她什么,倒也不甚计较,自己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到她的身形,随手扯过一块黑布往袖里一塞,对何小川道:“我去探探路,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轻易走动,趁着现在他们没注意到咱们,给圆娘报个信,让她知道我们的下落。” 李霄刚讲完,身影一晃跟在一队水鸟身后离开,何小川在原地急得要死,又不敢大喊大叫,跺跺脚咬牙道:“祖宗,你要去哪,要干什么,说清楚!” 李霄回头,口语道:“以德服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黑水祭坛鬼影重重(5) 这是一间暗房,太平年间用来堆积生冷鱼货,动荡岁月偶尔关押几个东洋细作,今年因老帮主告病,漕帮减运,窝在东南沿海少有动弹,少有的几次出海都顺风顺水。 昨儿这间暗房却迎来了一群意外之客——漕帮二世祖们。 原来那位姓宋的大哥跟何小川唠的不是无根据的闲话,至少在少东家落水这件事上没有扯谎。昨日少东家被三当家亲自捞起来,与落水有关的这群少年无一例外都被三当家下令关押在暗房。 说来也是憋屈,昨天少东家鬼上身一样扑腾就往江里跳,嘴里含糊不清说些陈树的短,又把槐花同她爹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些少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都愣在船头不知作何反应,等到想起来劝的时候,少东家咕咚咕咚眼都翻白了。又是黑水河流域,少东家的水性向来是这群二世祖中佼佼者,一群小子都看傻了,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喊救命。 一声谢没捞着,等来三当家黑着一张脸像审犯人一样把所有人挨个审了个遍,问来问去就这么几个问题——“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没有?”“东海落水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当时把东海救起来的时候,船上有没有多什么人?” 众人都是一脸懵,陈东海自己跳的江,在众人看来就是他自己抽风一时激动在江里头腿抽筋才把事情闹得这样难看,关我们什么事!有两个刺头拿这话噎三当家的,三当家的不会像老当家的那样惯着这群人,当时脸一拉,众人就被关到了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在暗房里被关了一天,身上筋骨舒展不开,这群小子憋得实在难受,便都开始交流起昨天的事,没了三当家这樽活阎王横在眼巴前,众人说起话来没忌讳。 众人越说越觉古怪,陈东海这个人素来是别人家口中的乖孩子,孝悌端正,为人爽朗,是他们这一辈当仁不让的领头羊,平日说话做事就恨不能把“仁义忠孝”这四个字刺在脸上,怎么好端端的就跳江,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人,骂的还是槐花? 众人七嘴八舌越讲越离谱,有个肉团子模样的少年插话道:“昨天东海哥跳江的时候,我和二哥撑着小渔船跟在大船后头,本来想着看能不能捞条鲜货解馋,谁知道头顶一黑,我还以为是日头阴了,抬头一看竟是东海哥跳了下来,可把我们吓惨了。” 旁边一个抽条的少年拿手顶他一下,那意思很明显,是在堵他的嘴,让他别讲。肉团子怯怯地瞟了自己兄长一眼,又环视众人一圈,便不再插话。 旁边石凳子上趴着一个少年,众人讲话他没有插嘴,不是他不想凑热闹,实在是他有心无力,昨天就是他第一个顶撞三长老,被三长老拎着后襟子扔进来,当着众人面挨了十下板子,屁股开花不讲,在一干小弟面前丢了面子,实在臊得慌,不好意思讲话。 他离这小肉团最近,把他的话听得一字不漏,当即便来了兴致,忙道:“你拦什么!都是自家兄弟,三……呸!鱼老鳖又不在这里,我就不信了,普天之下还有讲两句话就要杀头的道理吗!老七,继续讲,哥哥罩着你,要挨板子也是我顶着,放心大胆的讲!” 他胸脯拍得啪啪作响,一下扯到伤口又嗳呦连天,刚才拦人的小哥没好气睨他一眼,过来给他上药,道:“你老实点吧!挨了打嘴还犟,哪天让三长老打死你才消停,别再动了,嗳呦,你这伤……三长老下手还是给你爹留情面了,要不就你这两瓣屁股,早开花了。” 一干小孩哈哈连天,逗得气氛松散起来,众人讲话也不再绷着一根弦。此时通水口伏着的李霄以一种极为艰难的角度侧身蹲着,刚才那小孩一掀衣摆,李霄忙不迭把头别开,险些把这光屁股小孩看了个干净。 她当然不是来看光屁股小孩的,她本来跟着水鸟队伍溜进了水鸟窝,四下里转悠想找长老堂,哪知陈家漕帮名气大,也只是徒有虚名,除了三两间舱房有防守把控,其余的都栖着漕帮汉子,打眼望过去,还以为进了少林寺。 那肉团子沉思了一下,道:“哥,我觉得,我们船上多了东西。” 他哥手上一抖,那挨打的少年长“嘶”一口气,探头问到:“你说什么?” 他哥把这少年的头给摁了下去,带着气性训他弟弟道:“你一天到晚的跟着五当家跳大神跳傻了!他那点装神弄鬼的本事没学到一分,反倒把他神神叨叨的脾气学了个十成像,真是看见你就来气!” 那肉团子叫他一顿吼,想抹眼泪又被凶了回去,委屈巴巴地吸了口气,想了一下道:“我真没骗你们。哥,你记不记得昨天三当家跳下来救东海哥的时候,一个浪打过来,我差点被颠下船,你叫我扶稳船舷,就是那时候我往江上瞧了一眼,隐隐约约瞧见江里好像有两条影子,再一看两条影子都不见了,我只当是我眼花没放心里,但是后来上大船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咱们那条船吃水不对。” 他道:“一共四个人,你我再加上东海哥和三当家,那条船被江水没了大半,平常咱们下海打渔,五六个人也才没一半深,你说会不会……” 秋风阴沉,众人心里有些发毛,李霄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那位宋大哥讲过有人拿陈树孙子做法,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不重要,重要的是陈树背后是盘根错节的朝堂势力,动陈树就是在给这些人警告,陈树孙子都快被淹死了,这老头竟然还能稳如泰山,没有大张旗鼓的回礼,再加上货船上被掳来的那些小孩…… 陈树,被人拿住把柄,急于和背后势力划开界限,河西李家在这个时候从龙泉客栈送来十几个小孩,许诺陈家漕帮自由,那陈树到底要替李玄义做什么才能如愿? 答案呼之欲出。 黑水河的夜很凉,过江风剜过李霄的脸,她的眼睛此时很亮,两粒猫眼在夜晚泛着光,面庞上升腾起一缕清霜。 走道那头传来几声招呼,几个看守让开道,从看守后头拥近来一个人,一大团花红柳绿,李霄以为是谁的娘来了,等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个男人。 那人简直就是一团行走的七彩祥云,裹了团纹云锦又披着蜀州花锦,头顶还戴着一顶金光闪闪的缂金莲花帽,腰间玉珏叮叮当当,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个人形标靶,两军阵前,当之无愧的人肉阵眼。 那人形靶子屏退看守,又瞧了瞧确定四下无人,绷着的精气神顿时松懈下来,喊了声:“我的宝贝徒儿可在这里?” 先前那肉团子连忙答应,一听是师父来了,噙着哭腔道:“师父,你怎么才来,我再等不到你就快死了。” 何小川的话回荡在李霄耳边:“陈家漕帮六位长老,除了最后一位长老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捏不准,其余的都是些不堪大用的货色。大长老是陈树,廉颇老矣,吃不上几年饭了;二当家的死鬼一个,现在他女儿槐花毛遂自荐接了她爹的任,因着下手过于阴毒,漕帮那起子愣头青没几个真心愿意跟着她;三长老嘛,有勇无谋,连你都比不上;四长老在东海没回来;五长老,是个神棍,平素穿得跟个鹦鹉似的招摇过市,遇上事了只会在几个长老后面跳大神。” 眼前这位,想来是漕帮五长老王半仙了。 王半仙找到爱徒欢喜得不行,从怀里掏出几个热饼子往门窗里送,里头的小子们七手八脚接过,他急得不行,又怕外头人发觉,哑着声音道:“你们这些坏小子,抢什么,快给我徒弟,平日里不见你们多捧着我,真遇上事了才知道还是我好吧!” 里头当即便有滑头小子奉承道:“瞧您说的,危难时刻见真章,您是最好不过的。” 王半仙心里舒坦,跳大神跳多了,捋了把不存在的长须,叮嘱道:“吃快些,别叫鱼老三那老王八发现了。” 话音刚一落地,便听见后头有人搭话道:“怕我这个老王八发现你这只老耗子偷油瓶吗?” 李霄抬眼一看,来人正是鱼老三,后头跟着鲶鱼婆。 正是骂曹操,曹操到,还带着一位证人。 在漕帮,除了鲶鱼婆和陈树不憷鱼老三,其他人都是远远地见着避开走,今日是王半仙自己撞上了他,碍于宝贝徒弟就在面前,也不好做缩头乌龟,心一横,呛声道:“是我骂你,你待如何?你平时对着外人要打要杀也就罢了,你和槐花有什么过不去的也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我这一脉有个传人不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弟,捧在手心里怕化了,虽说木讷了些,也蠢了些,到底是我的关门弟子,我都不舍得打他一下,你把他关在这里不许吃不许喝的做什么?关坏了你负责吗?来日你儿子长大了,也被长老这么折磨,你气不气?” 那鱼老三没把王半仙放在眼里,但话及亲眷,到底没忍住回嘴,他道:“不用你拿话激我,你是个软骨头,你的徒弟将来未必比你强到哪里,我的孩子,自是要同我这般顶天立地才好,若是他没造化,学艺不精被人撵着打,也是他命里该有的劫数,我不替他操那个心。” 王半仙自诩伶牙俐齿,这还是头一回被鱼老三呛得讲不出话来,气得吹胡子瞪眼。 鲶鱼婆跺了下龙头杖,两人都安静下来,她道:“老三,老五,一把年纪了,成日里乌眼鸡一样斗嘴,传出去给我们漕帮丢人,都不许再讲了。跟我进来,我有话交待这些孩子。” 鲶鱼婆带着两人进房,房间陡然一下安静下来,李霄猫着身子贴在木板上,呼吸微动。 忽听得一阵窸窣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鲶鱼婆与鱼老三一前一后掠到通风口,大手一挥打掉木板横档,两只鸽子扑棱乱窜,卡在通风口上不去又不敢下来,鱼老三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 鲶鱼婆盯着管道外的江面,一瞬不动,直到王半仙连问两声才道:“没事,两只扁毛牲口,不碍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黑水祭坛鬼影重重(6) 暗房动向长廊尽头有一间舱房,没有严阵看守,只在门口散坐几个赌钱的水鸟,看似散乱,方才上头乱成一锅粥,也不见这些人中有好事的出去瞧上一眼,李霄在趴在梁上,趁着送茶的工夫推窗跳了进去,卡得严丝合缝。 甫一关上窗,一股浓郁的药味直冲天灵盖,甜丝丝的混合着一股腥味,杜仲和车前草。黑黢黢的房间里没有亮灯,李霄滚到桌角瞧见床帏拢着,那里头躺着一个身影。 李霄燃起一支迷烟折子,把口鼻一捂,非常不道德地把迷烟折子往那床底弹了过去,迷烟折子骨碌一滚,一缕轻烟从床底燃起,整片床帏都被笼罩在轻烟里。 灭了迷烟折子,李霄这才掀开一角床帏,一个少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病歪歪的样子和陈树如出一辙,眉头紧皱,看似在梦中都忧愁难解。 李霄想起来陈东海落水的事,掀开被褥果然在他脚上瞧见一道抓痕。抓痕触目惊心,角度也非常刁钻,不像是扯人下水,倒像是蕴足内力往里抢,一推一抓,不小心伤了这个孩子,又不能及时收手,因此留下一道烙痕一样的伤口。 李霄还想在翻出来点什么,忽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做贼心虚往床底下滚了一圈,外头的门刚好开了。 从李霄的角度望过去,能瞧见一双草鞋走进来,脚步声平稳,不急不躁,不能让人一时间探出深浅,李霄左右逃不了,屏气凝神敛了呼吸,手慢慢摸上腰间的小刀。 那人一进舱房便交待外头水鸟道:“诸位不用担心,我既是奉命前来,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陈东海名义上是养伤,实际上被他亲爷爷软禁,这厮命硬,跳了回江还不老实,昨天趁着换药的工夫打伤好几个弟兄,硬要往外闯,最后还是三当家亲自把人摁住才了事。 被摁了一回还不老实,势有一副吾与天公比命长的架势,不肯上药也不进油盐,陈树动了气扔过来一句“有能耐饿死,我亲自来给你收尸”。陈东海果真是一条好汉秧子,从那时起到如今,滴水未进。 这可苦坏了一帮看守,爷俩斗气一时逞凶斗狠,来日气一消亲爷俩还能有什么龃龉,陈东海要是落下什么病根,还不是这帮人兜底。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让他们盼来了老爷子先服软,这位兄弟带来陈树的私人腰牌来给少爷喂粥。 众人确认过腰牌是真,再加上这几年漕帮生面孔也越来越多,一时没有多想便把人放了进去,不忘嘱咐到:“一定要让少当家的吃饭啊,咱们几个的命就拴在你手上了兄弟!” 那人笑了一下,没有言语,进了屋。 刚一进屋,这人眉头微微一蹙,眼睛里闪过一瞬外人难以察觉的光芒,转瞬即逝,随即又恢复如常。他把粥往桌上一放,喊到:“东海少爷,该醒醒了。”说完也不点灯,自己跑到窗边推开窗,对着外头吸了口风,感叹还是河上风景好。 李霄简直要骂人,这个时候外头除了一片漆黑还有什么,这人存心捣乱的吧?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看来马上要醒,这床不是木头,跑水路的睡的都是水草扎的褥子,少年再瘦,一翻身还是把床褥压得一沉,李霄心里一激灵,忙往后一滚,滚到陈东海脚那头,谁知来的那人有心捉弄李霄一样又喊了声:“我那风姿绰约英俊潇洒的心肝少爷,该醒醒了,再不醒吃不上热粥了。” 他一说话李霄心中就开始打鼓,她干的是缺德事没错,但是她好歹是个刚刚及笄的姑娘,陈东海半大小子,这人声音听起来二十出头,等下让漕帮那群老头逮个现行,没人认识她也罢,真出来一两个认识她的,那才真的连同死鬼爹娘三张脸丢得干净。 陈东海这小子睡觉不老实,也不知哪里来的起床气,对着床褥猛蹬一脚,那人打开窗刚折返,恰好立在床头,李霄避不开,撅着屁股挨了一脚,牙根都恨得痒痒,心中立誓再也不钻男人床底。 陈东海此时将醒未醒,正是迷迷糊糊,一伸腿明显感觉踢到了东西,当时便醒了过来,李霄刚往侧边挪了挪,怕上头这小祖宗再给自己来一脚,陈东海一双脚落在了她面前,头顶一沉,险些坐在她脑袋上,眼看就要穿帮,李霄脸贴着地往后一蹬,半个头露出床尾,还好此时江风瑟瑟,吹得床帏乱舞,李霄忙把头缩回去。 那人还不点灯,见陈东海醒了,这才心满意足的走到桌边,揭开食盒,端起粥慢条斯理吹起来。黑灯瞎火,谁也看不清谁,但是李霄总感觉这人的嘴角挂着笑,很难不冲上去把他拎起来扔江里去,但李霄还是忍住了。 上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掠过,夹杂着些守备艇有变之类的话,李霄心中顿时有些发乱,难道是圆娘那边出了什么意外。李霄当即决定开溜,当务之急是从陈树那里问出来李玄义和他的勾当,一定要把这些孩子妥善处置好,不能在这个病秧子这浪费时间。 李霄抬头窥了一眼,发现那人背身吹粥,勺子有一下没一下搅动,叮铃桄榔的响动在夜间格外突出,李霄猫着腰从床底下滚出来,掠起一道光影,跳窗翻了出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李霄翻出窗的那一瞬,瓷勺碰壁的啷当声戛然而止,那人终于燃起一盏油灯。 陈东海迷迷瞪瞪,屋里光线明亮起来的这一刻,终于看清这个人的身影,顿时脑中一片沸腾,像是擎天巨浪涌来,无数双手扼住他的脖子,窒息感又一次涌上心头,使不上劲,挣不开巨浪的缠裹,无力,无助,被人一把扯住脚踝,往下沉,再往下沉。 他的眼猛地睁到最大,想要伸手去够挂在窗边的剑,迷烟折子的威力未过,李霄这厮又一向下黑手,十成十的药效激得人手脚发麻,陈东海腿一软跌在床上,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个人。 这人倒也不见外,自己挑了张软和的椅子坐下,道:“我的心肝少爷,你怕我做什么?昨个不是我,你早死水里了,等鱼老三来捞你,你怕是先等到阎王。我忙上忙下的好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扯回来,怎么不谢谢我?” 陈东海的脑子此时乱得很,呼喊声和浪花拍做一团,慌忙闪过的人脸,匆匆奔走呼和叫喊,实在难以定下来。他努力压制住心头的恐惧,拼命回想昨天的变故。 “对,好好想想昨天发生了什么,我有些饿,这碗粥就全当时谢礼,”桌边那人舀起粥往嘴里送,等待陈东海回神的空档往床底下瞥了一眼,李霄滚过的地方撇出两团灰,他低头一笑,道:“还是你们漕帮好心肠,昨儿来了狗儿也喂,今儿来了猫儿也养,大善人。” 陈东海没有闲心搭理他,脑子里走马灯一样把昨天的事过了一遍:先是他承受不住陈树的重压,不想让老爷子走偏了路,背后有双手拿他的命做注,他偏不肯叫那人如意,一头扎进了江里,在江里呼喊把陈树叫来,问问还肯不肯改主意,谁知嚷了没几声,江里有人拦腰把他揽住,还来不及喊出声,那人扯住他的腰带把他整个人扯进江里,呛了好几口水才看见有个高大的身影把他往水里带。 他自己跳的江没错,但那是小孩心性想拿命逼陈树,真呛了水慌得不行,七手八脚拼命往上游,可偏偏那人就是不肯松手,他挣不开,快没气了眼前一黑,一条命要交待在这鬼地方。 谁知道那人这时候手上力道一松,又把他放了上去,他像是一根水草,憋着最后一口气疯狂游向水面,终于呼吸到一口气,才刚刚缓过来,脚踝一疼,原来是那黑衣人扯住他的脚,又把他往下扯了回去。 一拉一拽,真是半条命都折腾没了,那人就像是玩木偶戏一般,把他系在绳子的那端,松松合合,耍猴一样把他玩弄在股掌之间,几个来回下来,他已经没有力气求生。 求生的火焰被浇灭,他死了心往下沉,再不甘心也只能阖上眼等死,谁知就在这时,从那高大的身影背后游过来一个人,那人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亮堂堂的,狐狸一般勾人,一下子就勾住了他的魂,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疯狂挣扎。 后来的人在水中和那高大身影缠斗在一起,在水里像是一尾鱼,逼得黑衣人无暇他顾,松开了手自保,很快便匆匆逃了。 他失去最后的精力,沉下去,然后好像有一双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江面送,破水而出,恍惚间听到鱼老三呼喊连天,再然后真的晕了过去,昨晚醒过来就是他爷爷板着一张脸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陈东海终于想起来这人是救命恩人,开口道:“还未曾谢过恩公救命之恩,东海在这里……”说着要给他鞠躬,药效是在猛,一低头差点没栽倒,毕竟是陈树的孙子,晕了两回意识到不对劲,当时起了提防心,试探道:“恩公,这是……” 那人吃完了粥,正在擦嘴,见陈东海怀疑到自己头上,也没有跟年轻人计较,托着腮朝窗户努努嘴,道:“呦,不错,可塑之才,比你爷爷手底下那帮人强,晕了这么久终于反应过来有迷烟了,可不是我干的,你这窗户开得好,哪天再钻进来只猫,一刀就把你结果了。” 这人说话有些促狭,好开玩笑,关心也不像关心,带着些嘲弄,长长的尾音拖着,像是随时随地都在何人撒娇。 他道:“以后睡觉,把窗户关严了,老爷子没教你的,我今天教你,再碰着些阿猫阿狗,养不熟,就打死,吊在桅杆上,慑敌也辟邪。” 陈东海的神色来回变幻,有人趁着他养伤闯进来是事实,但是他总感觉这个人口中养不熟的狗另有他指,而漕帮养不熟的狗只有一条——槐花。 他问到:“不知阁下雅号?” 那人道:“啊这个你不用知道,我的号多了去了,今儿哄哄这个,明儿骗骗那个,我自己也记不清,我知道你的名儿就行,我的心肝宝贝东海少爷。” 陈东海让他喊得一激灵,顿时起了一身汗毛,活这么大没有人这么肉麻的喊过他,大姑娘小媳妇的不行,男人更不行! 陈东海挑开话题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姓的?” 那人朝他眨了下狐狸眼,笑着道:“少爷,我可是活书册子,我不光知道你叫什么,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跳江呢。” 陈东海跟看鬼一样看着他,要不是这人背后没翘着一根大红尾巴,他总觉得这人一定是妖。他面色倏地惨白,强镇定反问到:“你知道又如何?” 那人道:“我是来帮你的,相信我,小少爷。” 摇曳的灯火下,这人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 “这艘船上,除了我,没有人能帮到你,哦对了,差点忘了还有只小野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黑水祭坛鬼影重重(7) 一连翻错两个舱房后李霄终于摸进漕帮真正的头窝,也就是陈树的舱房。几条长凳并一个大肚子茶壶,就是这里所有的家当,想起来褒圆圆待过的落玉舫,鎏金珠帘,夜夜笙歌,怪道世道笑贫不笑娼。 刚一落地,门吱呀一声开了,外头人进来的同时李霄滚到屏风后头掩住身形,屋子里亮起油灯。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鱼老三,鲶鱼婆和陈树,还有王半仙。 流年不利,做贼比行走江湖还要令人心惊动魄。 鲶鱼婆刚阖上门,便听见王半仙叹了口气道:“大当家的,要我说东海这孩子一向稳重,这次做出这么莽撞的事,也不能全怪他,毕竟是十几条人命,他一个毛小子,知道这事难免心中一时过意不去。” 鱼老三听了当时便冷哼一声,道:“就你会做好人,那你倒是想个法子让咱们能不被人捏着,大事不见你有个主意,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你会逞英雄,活菩萨,哪天闲下来给你立个牌坊怎么样?” 王半仙顿时犹如斗鸡,他平生最看不管鱼老三这等糙汉子,斜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我没本事,我一天到晚神神叨叨,哪像你三当家的英武神勇,跟扶桑人打起架来眼睛都豁出去,我哪比得过你,来日东海做当家的,少不得你这位良相在旁辅佐。” 鱼老三被说到痛处,怒目圆睁,王半仙捂着嘴偷笑,鱼老三许是不想和他逞口舌之快,手一挥就要走远些。 哪知就是这一下,罡风打到王半仙半边身子,他没站稳往旁一倒,鲶鱼婆接住了他。 王半仙鬼哭狼嚎起来,提起衣袖就要扑鱼老三。 外有强敌,内有细作,几个长老如三岁小儿般斗嘴,难怪漕帮时运不济。王半仙寸来长的指甲冲着鱼老三脸上招呼,李霄仿佛瞧见村口老妇掐架,只觉得这两个人吵得人心烦,王八绿豆,惶不多让。 “够了。” 陈树从进门起便一直缄声,此刻他道:“让你们俩进来是一起商量个对策,不是让你们在我跟前拌嘴,几十岁的人还逞口舌之快,传出去给漕帮丢脸。” 鱼老三本就不想搭理王半仙,陈树发话,他一把掀开王半仙,王半仙此刻也收了手,臊眉耷眼的理起衣裳,两人别扭的杵在陈树面前,陈树觉着头比方才更加疼。 王半仙道:“当家的,李玄义要是真有传的那么玄乎,河西哪里还轮得到姜和用做主,早就是他的天下了。以前白家坐拥河西,是真正的武宗世家河西共主,李戴陶姜四家都是白家臣。当年白家风光的时候,李玄义对白家那叫一个忠心不二,后来白家倒台,李玄义第一个转投姜家麾下,亲自带队把白家给抄了。” 他瞥了眼陈树的表情,见老当家神色无异,继续道:“白家最后一任宗主白漳在位时不过十七,比咱们东海大不了几岁,白漳奉李玄义恭敬有加,李玄义从不敢逾矩,白漳把他侄女都接到身边亲自养,外人看来两家和睦,那又如何呢?他还不是说捅刀子就捅刀子,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咱们不能轻信,漕帮万不能成为第二个白家。” 李霄靠在屏风上,两只眼看着王半仙。 鱼老三忍不住了,插话道:“就你是个活菩萨,咱们都是坏人成不成?那你倒是想个主意怎么样让刘阉狗别逼我们交三千两渔税,我交他妈个铲铲,东海那头东洋人和朝廷的舰队打得炮火连天,扶桑人又像条饿狗一样盯着南海,咱们从地底下掏个洞出来凑这三千多两啊!” “李玄义是怎么忘恩背主的整个河西传了个遍,我能不知道?你一天到晚的吃了睡,睡醒了跳大神装神弄鬼,又不管事,不当家吃干饭你哪来那么多话!现在就只有李玄义愿意出手救我们,那姓刘的阉狗掉钱眼里了,没见着钱又要发疯,咱们眼前的关卡度不过去,还谈什么以后!” 鱼老三越说越气,“前些天寄出去的信鸽这几天回了笼,以前称兄道弟的大多都哭穷,有那么几个救急的兄弟,加起来都凑不到五百金,现下除了李玄义能给咱们三千金,外加上下打点的费用,找不出第二个能帮咱们的。” “你们都是菩萨心肠,不愿意做恶人,那我来做,老当家的救我一条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漕帮毁在阉狗手里,不就是十七个孩子吗,我来杀,要偿命也是来找我,我不怕。” 王半仙看着他,悠悠道:“鱼老三,你儿子今年有两岁了吧。” 鱼老三像是突然叫人捏住了命门,一下子瘪下来。 王半仙道:“我七岁时遇高人点拨,开了天眼,本以为这辈子能羽化登仙,可惜少不更事,自己成了一桩伤仲永的笑话,囫囵个活到如今,没有进益。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世道看似乱糟糟弱肉强食,但罗网之下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你的刀说不准哪天就落到了自己头上,我劝你多积善德。” “你非要伤天害理,我拦不住你,你把你儿子看好,以后睡觉都拿根绳拴在身边。” 鱼老三再也讲不出一个字,求助般看向陈树,那头陈树在沉思,也拿不准主意。王半仙张开还要再说些什么,鲶鱼婆忽地一抬手,制止住他,舱房里安静下来。 王半仙问到:“鱼奶奶,这是怎么了?” 李霄此刻也紧张起来,仿佛绷在弦上的箭随时蓄势待发。 鲶鱼婆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夜闯长老房,自己出来免得脏了我的手。” 李霄心中一沉,她自诩藏得不漏痕迹,鲶鱼婆何时看穿她这位不速之客? 李霄手腕一抖,一排凤尾针从袖中滑出,只等着鲶鱼婆近前来便要甩出,拉开两人的距离,谁料此时鲶鱼婆抢先一步,衣摆一晃,手持龙头杖对准一截横梁便是一击。 李霄心中又是一惊,还有谁在这里? 梁上落下一个黑衣身形,李霄看清那人的面孔,原来是槐花。 鲶鱼婆先众人看清槐花,龙头杖轻轻一扫是想把槐花打下来,并没有伤人之心,因此手中留了力道。槐花却并不领情,从梁上一跃而下,刚好落在王半仙身边,王半仙被吓得不清,呆呆的立在原地,槐花烦这挡路石一脚踹开他,对准陈树就要下手。 银晃晃的刀尖直取陈树要害,鱼老三不容她放肆,就近蹬起长条板凳往槐花后心砸去,槐花后背起风,向旁一滚,板凳把墙砸出一指来深的凹痕,槐花顿时怒不可遏,骂道:“老王八,你果然想要我的命!” 鱼老三喝道:“你一天到晚发神经发个没够是不是!还敢对当家的动手!” “谁是你们漕帮的人!” 槐花跃起已近到陈树身前,陈树不避不让就这么看着槐花,眼神里有些说不出的痛,就在刀尖刺入陈树心口之时,鲶鱼婆一杆龙头杖穿来挑开刀尖,回手一荡把槐花打得往后倒。 槐花弃刀翻身,从怀中摸出一把银针甩向鲶鱼婆。槐花此番下手的功力比之在甲板上更为狠毒,看来是铁了心要这些人的命,哪怕不能全歼拖一两个一同玉石俱焚。 鲶鱼婆袖口翻得赫赫生风,打出一道罡风扫开银针。槐花见缝插针坠肘沉肩,蕴足内力推出一掌就要打在鲶鱼婆头顶。 鱼老三大叫一声“小心”,一个虎扑跃起去接槐花那一掌,槐花见鱼老三近前,掌风推得更加凶猛,鱼老三心一横接她一掌,五脏陡然一震,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没一掌把鱼老三打死,槐花的眼里泛起怨毒,一把掐住鱼老三的喉咙就要发力,那头鲶鱼婆挥掌打开槐花,三个人缠斗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 李霄藏在屏风后头作壁上观,槐花下手角度刁钻又毒辣,另外两位无心取她性命,竟叫她没落了下风。 鲶鱼婆一挥拐杖,一招横扫千军想逼退槐花,三个人斗成一团始终不是个事,哪知此时鱼老三对先前鲶鱼婆睨他那一眼未能心领神会,从背后想擒住槐花,他不知李家凌风掌最适宜近身打斗,看似每掌攻防打向前方,实则主心骨挪到后心,等的就是不开眼的背后偷袭。 槐花一滑,从两人的夹击下脱身,移到鱼老三后方,本可以一掌拍死他,但她突然唇角一勾,没下死手,扫腿绊住鱼老三下盘,鱼老三下盘本就不稳,哪料到槐花突然发难,径直往前一倒,眼看就要死在鲶鱼婆拐杖下。 一颗球滚到李霄脚下,李霄偏头一瞧,是个两岁大点的孩子,戴着虎头帽,也歪头看着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把球送回到小孩脚边。 李霄朝他眨眨眼,往门口的方向摆手,示意出去玩。那小孩不认生,被李霄一番挤眉弄眼逗得咯咯直乐,捡起球就要往外走,鱼老三惊呼一声,小孩和李霄都没忍住往他那边瞧。 小孩愣住了,球从手中滑落,骨碌直往前滚。他喊到:“爹。” 屋子里的人都听到小孩的声音,球滚到槐花脚下,槐花本是要偷袭鲶鱼婆,听到这声叫喊陡然改了方向,掠过三人身旁,向小孩抓来。 那头鲶鱼婆被逼收杖,整片后背都交给了鱼老三,鱼老三却收不住功力,一掌劈在了鲶鱼婆后心上,鲶鱼婆被打得倒在地上,口里喷出鲜血沫子。 鱼老三仿佛听见儿子的声音,转身望去,浑身汗毛倒竖,槐花的手爪高高举起,只两寸就要打在他儿子头顶,想要阻止,根本来不及,顿时心中空洞,耳边不断飘荡着王半仙那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五尺来高的汉子栽倒在地,痛嚎不已。 槐花脸上闪过狞笑,两岁小儿就要毙命,谁知陡然生变,小孩旁边的屏风后头突然跃过一个身影,拦腰抱住小孩往旁闪退。 小孩被吓得呆呆愣愣看着李霄,李霄抱着他,颠了颠手,小孩这才反应过来,哇一声哭出来。 王半仙简直要疯:“这又是谁!” 槐花才不管李霄是什么东西,提掌扑来就要取李霄和小孩的性命,李霄搂着小孩,空着的手只轻轻一翻,身形立住不动,横腿一扫扎起马步,一道淡淡的光痕划过自脚尖闪过,李霄抬手接住了槐花的凌风掌。 两个人的鬓发飘扬在掌风中,周围烟尘四起,李霄的目光沉静似古井,波澜不惊,槐花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她推不开李霄的掌风,鲶鱼婆和鱼老三马上就能和这人联手扣住她。她当机立断不和李霄纠缠,李霄此刻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要打你何须旁人动手。” 话音未落,李霄一把扣住她的手,槐花想把手抽出来,李霄槐花往前一扯,一圈光痕自李霄的手腕包裹住槐花的手,槐花倏地使不上一寸巧劲。倘或靠蛮力,这只手就废了。 李霄陡然一下变脸,手腕一翻,拧得槐花全身跟着李霄的力道翻折,疼得没忍住跪在地上,咬紧牙关恶狠狠盯着她。 李霄觉得有些好笑:“凌风掌叫你这样的废物学去,有辱先人。” 说罢不给槐花逞口舌之能的机会,扯住槐花的胳膊,就要断她的手,陈树在后头喊到:“且慢。” 李霄抽空看他一眼,有事? 陈树道:“姑娘,你深夜造访漕帮想必有事,且看在我的面子上留这孩子一命,他们学武的人,被废了胳膊腿,就是生不如死。” 苦主都发话要留人性命,李霄一个外人自然没道理深究不放,槐花这厮还一脸恶相,李霄衣袖一挥,把她给打晕了过去。 小孩见槐花晕过去才停止抽泣,挣扎着要从李霄身上下来,张开手要鱼老三抱,鱼老三冲过来一把抱住儿子,父子俩脸贴脸,心中后怕不已。 陈树亲自扶起鲶鱼婆,鲶鱼婆避开,自己撑着拐杖爬起来,陈树有些难堪,发现李霄正靠着门板歪着身子看好戏,问到:“姑娘深夜不请自来,是为着什么事?” 李霄道:“我姓白,河西那个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黑水祭坛鬼影重重(8) 王半仙扶着窗沿子刚站起身,听到李霄说姓白,差点没坐下去,看鬼一样看李霄,不假思索道:“不可能,白家因通虏叛国被全族抄斩,白漳当时是被白家旧臣从死牢救出来,但在太白谷被姜家人马截住,白漳命丧当场,尸体被吊在烽火台上三天,骨灰都被扬了,白氏一族断的干净,你怎么可能是白家的人?” 李霄道:“你知道的挺全乎。” 李霄的声音很冷清,王半仙后话噎在喉咙里,生怕李霄给他一掌,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从李霄自报家门的时候,陈树就一改病态,正色打量起她,她有些瘦,像是一丛竹子里弱不禁风最不起眼的那枝,下手比槐花更阴,脸色苍白,带着病都把漕帮搅和得不得安宁。 李霄此时陡然抬眼与陈树的目光碰在一处,后生人目光灼灼,逼得陈树心里倒是略一紧张,先错开了目光。 李霄道:“怎么,不请我吃盏茶?” 陈树一个漕帮帮主自是不可能自降身价给李霄这样的年轻人端茶倒水,鲶鱼婆闭目不动,瞧来鱼老三方才那一掌伤她伤得不轻,鱼老三抱着儿子不松手,这份重任不用想落到了王半仙头上。 王半仙再知情识趣,也是个不会半点功夫的神棍,刚才李霄一出手就要废槐花手他看在眼里,后悔今晚没早些躺尸,一头扎进这趟浑水里。 一番天人交战后,还是默默的给李霄倒了杯茶,李霄接过来道了声谢,王半仙飞也似的钻回了鲶鱼婆身后。 李霄道:“我有个朋友是耍皮影的大家,他最近排了出戏,我看了很是喜欢,正好这会儿大家都闲,我讲给大家听听。” 李霄咕咚咕咚喝了茶,就近坐在一张板凳上。 “都那么紧张做什么,当笑话听就好,来都坐,老王你也坐,别哆嗦,我不吃人。” “话不过风流才子俏佳人,但我今儿要讲的却不是一桩风月事,是鬼神之谈。在地府有位地藏菩萨,曾立誓地狱不空,誓不为佛。他走了万里路,佛光普度众生,渡化了很多魑魅魍魉。” “其中有那么几位山精水怪费了他些许心思才降服,这些精怪为祸百姓,被降服了还不肯乖乖超度,地藏菩萨慈悲,每日给这些精怪念经渡化它们身上的怨气,久而久之,这些妖啊鬼啊的,都成了地藏菩萨的座下弟子。” 李霄笑起来,问王半仙到:“老王,你是修道的,修的无情道,自然知道这些魑魅魍魉怎么可能会被渡化,依我说不肯超度一棍子打死就是,偏这位地藏菩萨好佛陀心肠要点化众生,高高在上的佛座下弟子竟是一群妖魔鬼怪,你说好不好笑?” 王半仙苦着脸笑道:“好笑。” 李霄道:“是啊,我当时听了便觉着好笑,这世上哪有这般慈悲为怀的菩萨,我就问我那朋友,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说‘你不懂,地藏慈悲’,依我瞧,这就是割肉喂鹰,引火烧身,必不得善终。” “这幕戏的走向我略看了下,后头果然同我料想的那般,地藏菩萨养不熟恶犬,反被座下弟子拉下神坛,他的信徒们不明就里,推翻了地藏的庙宇。曾经最凶狠的山魈反倒被他曾经的信徒捧上神坛,为他建立起一座座佛像。那些被地藏点化的鬼怪,一时间作鸟兽散,各自寻了新的靠山。” 李霄问陈树:“陈舵主,你觉得这出皮影戏好笑吗?” 陈树听到这里已是面如菜色,讲不出一个字来。 李霄道:“你既然觉得不好笑,那当时太白谷遇伏前,我兄长给你传信命你带领漕帮精锐接走白家妇孺,你为什么没有回音?你死了吗?” 李霄出言不逊,鱼老三要说她,反被陈树抬手止住。 摇晃的灯光明了又暗,一星烛花跳跃不停,李霄的侧脸轮廓被映在壁上,笼罩住陈树和鲶鱼婆。 一弧发黄的光影下,风烛残年的老人弱小伶仃,李霄咄咄逼人。 陈树走近来,平静地朝李霄跪了下去,重重地叩首,鱼老三看得瞠目结舌,他是个直肠子,不知其中弯弯绕绕,这辈子没见过陈树跪任何人,一时不知该回避还是该去劝。 王半仙两眼一转,早就参透了其中渊源,鱼老三儿子哭个不停,实在不适合叙旧。王半仙连拉带拽把鱼老三推了出去,鲶鱼婆看了眼陈树,默默的跟着两人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地上凉,陈树受不得寒,只跪在那里就咳个不停,肺都叫他咳出来。 李霄来时确实想了很多种折磨陈树的法子,甫一瞧见陈树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付诸东流。故人堪比庭中树,一日老于一日,这些年在朝廷和新主子的压迫下想必日子也过得不舒坦。 她舒了一口气,道:“你也有今天。” 陈树道:“姑娘武学造诣颇高,要取我的项上人头不费吹灰之力,留我一命苟延残喘一定是有事情交代,关于十六年前的事,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很愧疚,时至今日都不敢忘却白宗主的恩情。” 李霄打断他,“这些话等你死后留到地下亲自跟我兄长去讲,不用在我面前说。” “我来之前,确实想杀了你,我一直在想,我兄长对手下向来不薄,为什么人心换人心,在最后一程没能得一个善终。你愧不愧疚,真心也好,虚与委蛇也罢,我相信正如同那位王道长所讲,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李霄道:“说正事吧,你自己起来,我不想扶你。” 陈树缓缓抬起头,眉心晕起小片乌青,裂开一道细碎的小口子往外渗血,李霄视若无睹,道:“我来有两件事,一是纪狩年间白家漕运的账簿,我知道在你这,交给我;二是屠五娘掳来的孩子,李玄义把孩子运到你这,我要你把孩子交给我。” 陈树有些为难,他道:“前一桩事好说,漕帮以前姓白,纪狩年的账簿我都妥善收好,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但是这后一桩事,我着实有些为难。” 他没有瞒李霄,今夜把几位长老都请来,就是商量对策,货船的孩子是李玄义送来的,关乎漕帮存亡的大事,他不敢说放就放。 李霄嗤笑一声,反问到:“李玄义是个什么东西。” 陈树叹息道:“姑娘,您行走江湖孤身一人,自是没有后顾之忧,但是漕帮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连着家小,人口上千,都是跑船的苦出身,怎好招惹河西李家。” 李霄道:“李玄义许了你们三千金,让你们去应付刘太监对吗?这一次给你们三千金,填饱了刘太监的胃口,下次刘太监的嘴张得更大,你拿什么去填?” 陈树眉头紧皱。 “李玄义这个人薄情寡义,用完人就扔,管了你今日饱,明天你没用了,你饿死在他门口,他都不会看你一眼,”李霄等陈树思索了一阵,问到:“李玄义除了用三千金做价码换这些孩子的命,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特殊的交待?” 陈树是老江湖,当时李玄义的人交代他的时候,他便嗅出一丝不对劲,他道::“十月十五是黑水娘娘寿诞,也是水官解厄日,李家主让我想个法子,在祭典当日把这些孩子投进江里,他说,一定要活着扔进去。” 李霄眉心蹙起来,李玄义不是个轻信鬼神之说的人,把活着的小孩投进江里,不像是要灭口,反而更像…… “活人献祭。” 陡然一声话语打破宁静,声音和来人一样娇丽可人,李霄偏头一瞧,是褒圆圆和何小川。 原来李霄与何小川分开后,褒圆圆看到何小川燃放的莲纹烟花,处理完守备艇上的杂鱼后与何小川取得联系,何小川啰里啰嗦讲不清楚李霄去了哪里,交待何小川藏好后,跟在救火队后头上了货船。 货船上比客船黑,褒圆圆身手不如李霄,但五感异常敏锐,在货船上揪住一个“蟊贼”,两人叮咣五四过起招来,那人的轻功非常高,滑不溜秋,叫褒圆圆没办法扯下面巾,但那人没有恋战,虚晃几下从褒圆圆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褒圆圆只能回客船找李霄。 刚才在外头听见李霄和陈树的对话,褒圆圆和李霄一同发觉出其中不对之处,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李霄问褒圆圆:“守备艇上是谁的人?” 褒圆圆道:“阎罗宫的狗。” 李霄眉头又是一深,这件事李玄义果然不是主谋,万山背后更有山高,阎罗宫不去武林为非作歹,没事拐孩子干什么? 何小川突然开口道:“好了先别问了,阎罗宫要做什么咱们日后一定会知道,你先带我去看看那些孩子,我去找找我那个表侄子在不在里面。” 李霄朝着陈树那头努努嘴,道:“跟他说,别跟我说,漕帮又不是我做主。” 陈树默了一下,同众人道:“跟我来吧,我去带你们见那些孩子。” 几人一同出了舱房,长廊外鱼老三鼻青脸肿赶过来,李霄瞥了一眼何小川,何小川有些无辜,道:“看我做什么,我哪有这个能耐把他打成这样。姓褒的干的,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我跟他客客气气问路,也不知这人哪里来那么大火气开口就让我们滚,姓褒的也憋着火,把他摁着打了一顿。” 李霄道:“我在里头怎么没听见动静?” 何小川嘁了一声,道:“在甲板上打的,再说了,男人被一个姑娘家家的摁着打,不缩着脖子老实点,还大吼大叫的招人来看吗?” 鱼老三火急火燎走来,生怕褒圆圆一行人对陈树不利,这会装得无事发生,从褒圆圆身旁路过还是往旁挪了几步。 在众人上方,船头桅杆旁靠着一个年轻男子,正是把李霄从陈东海房中逼出来的那人,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一只野鸽子落在他身旁,他偏过头,睁开眼,一双精致的狐狸眼在夜里亮得如同星斗。 听得他道:“天公作美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黑水祭坛鬼影重重(9) 李霄和陈树并肩走在前头,一老一少揣着各自的心事均是缄默无言。何小川在后头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还有两天便是黑水娘娘忌辰,着实参不透李玄义在打什么算盘。 一行人乘着小艇刚上货船,便瞧见陈东海立在船头。 他在这里恭候已久,方才陈树舱房中动静之大不是没有水鸟来通报他,但是那位朋友与他秉烛交谈一番后,叮嘱他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管,想要漕帮逃脱李玄义的控制,一切都要按照他的步骤来行事。陈东海的腹中有很多疑虑,思来想去还是咽了下去。 鱼老三甫一瞧见陈东海立时便又紧张起来,怕他吃饱了粥又要寻死觅活,王半仙一把拦住他,口语道:“这里这么多神仙,需要你逞什么能,老老实实的别瞎动弹。” 陈树不知陈东海肚子里敲的什么锣,见他衣衫单薄,又不好同着外人说家丑,同陈东海道:“你不好好养病,跑出来吹风做什么。” 陈东海略过漕帮的人,同李霄鞠了一躬,客气道:“李姑娘好。” 何小川顿时有些狐疑,但陈东海接下来的举动更是令何小川吃惊。 陈东海朝褒圆圆和何小川各自行了一礼后又道:“何大家,元姑娘。” 众人的反应异彩纷呈,李霄的注意力本没有放在这个病秧子身上,听见他称呼褒圆圆此刻才正视起陈东海。陈树与鲶鱼婆对视一眼,很快又别开眼,王半仙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转悠,一刻也不得闲。 鱼老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扯着嗓子问到:“我说东海,你怎么知道这几个人姓甚名谁,莫非你也和这老神棍一样开了天眼?” 王半仙额上青筋跳了两跳,没有搭理这蠢货。 褒圆圆的身子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连李霄都忍不住去瞄褒圆圆,偏何小川是个没心眼的,拿手去捣褒圆圆,打趣道:“姓褒的,朋友一场你连名都稀罕告诉我,也太不够……” 他一时忘形忘了李霄提醒过他没事别碰褒圆圆的披风,褒圆圆往旁一撇,披风堪堪擦着何小川的手滑过,要不是李霄手疾眼快搀了一把,何小川顺着桨板就要落水。 “谁同你胡说八道说我姓元?” 褒圆圆此时眉目带煞,打眼一瞧活似一樽伏魔金刚,众人心中不由打起鼓来,李霄一行人明显能捞漕帮一把,哪怕不能尽如人意,江湖上多个朋友总比多结个仇家要好。陈东海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又发的哪门子疯来招惹他们。 陈东海被褒圆圆逼得想逃,脑子里突然想起那位哥哥交待过的话,心一横,定心说到:“晚辈无心冒犯,还请这位前辈不要动怒,只是几位深夜造访,未免太不把漕帮放在眼中。我爷爷同李姑娘有旧我不否认,但漕帮中其他人不姓李也不姓白,几位行事也要多些思虑才是。” 褒圆圆的神色阴晴不定,陈东海话头一转,又道:“几位前辈探我漕帮如履平地,虽无害人心,但是身为漕帮的人还是得把几位的来意摸清。在几位前辈面前,舞刀弄枪确实是班门弄斧,但我漕帮确有一样本事不由得旁人小觑。” “探听消息。” 李霄和何小川耳尖微微一动。 陈东海察言观色厉害得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放下来,他继续道:“前辈也瞧见了,漕帮上下几百口人,水路四通八达,只要是水上的消息,我们敢说第二个知晓,除了水神娘娘,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说比我们手脚快。” “你想说什么?” 他瞄了一眼何小川,道:“当年百晓庄被文宗下旨捣毁,百晓生一脉已不成气候,北唐境内再无堪用的罗网暗钉。即便是有,也是为一家所用,成不了气候。只要前辈能够帮漕帮度过这次难关,漕帮以后愿为前辈所用,四方水路,凡船能到得了的河,就是前辈的耳目所在之地。” 鱼老三拍拍脑袋,感叹道:“我的乖乖,东海这是出息了呀,赶明儿出海做生意得把东海带上。” 何小川没好气,道:“你漕帮能不能活得过后天还说不准,鞭百晓庄的尸做什么。” 李霄等何小川叽里咕噜说完一通后,才开口问到:“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陈东海心中一紧,正如那人所料说不了几句就会被李霄看穿背后有人,但是不要退缩,不管背后是谁在把人当棋子推动,只要对不成弃子,还能再尝些无法拒绝的甜头,正常人都心甘情愿陪你博弈。 陈东海道:“漕帮兄弟们多,你一言我一语商量了个对策罢了,我给前辈带路,那些小孩我知道关在哪里,我给他们喂过饭,你们人太多,扎堆去会吓着他们。” 鱼老三眉头一皱,有些不合时宜地道:“咱们漕帮就属你脑子最灵活,谁还能给你出主意。” 本是自言自语,但他这人性子豪爽,和谁讲话都像在吵嘴,一时讲的声音大,一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话一出口,顿觉不妥。 王半仙忍无可忍道:“你闭嘴!” 陈东海不愿把背后出主意的人卖给李霄,反倒把话扯开,领着一行人进了货舱,果真如那位漕帮斥候所说,七拐八拐,绕开甬道又穿过几道门终于在最底层瞧见一间暗房。 与其说是暗房,不如说是间黑牢。 这黑牢四周防守严密,外设几道精妙道法机关,像何小川这样的人闯进来就是送死;内布两队看守,个个手中配备火药折子。近前李霄他们才瞧清,黑牢里放着十几个玄铁大笼。 黑牢里头光线很黯,只瞧得见十几个笼子里蜷着不大点影子,影影绰绰的,不太真切。 陈树命看守留下火把去外面守着,李霄他们这才瞧清楚没个笼子都关着一个小孩,孩子的手脚都被铁链束缚,想是挣扎了很久,血痂子结了又落,关节处疤痕遍生。 铁笼除却底部,每面笼壁内围均被焊上密密麻麻的尖刺,这些孩子身上有被尖刺扎过的伤口,疼过学乖,像猫一样全身紧紧地蜷缩伏在巴掌大点的牢笼中间。 何小川怒不可遏,朝着陈树骂道:“你不是爹生娘养的?以后你落魄了,这小子的孩子也被人这样折磨,我看你该当如何!” 陈树被何小川这样一个晚辈指着鼻子骂,竟也没有吭声反驳,陈东海早已羞愧得无地自容,此刻想要为陈树开脱也不知从哪里讲起。 鱼老三道:“不是的,不是我们当家的要这样,是李家主吩咐我们这样做。” 李霄神色有些难堪,开口道:“李玄义的吩咐?” 鱼老三刚要点头,陈树道:“不是。” 鱼老三一愣,王半仙把他扯到一旁,不许他再开口。 陈树道:“人和笼子都是李家主带来的,话也是李家主吩咐的。但我总觉着,不是李家主的本意,好像他也是替人消灾,背后还有推手。” 何小川骂完陈树早已冲到笼子前开始逐个辨认孩子,他凑得近,就差把脸贴在笼子上,骄躁的心按捺不下,手也微微发颤,他害怕找不到表侄子,同样也害怕再这里找到人。 这些孩子浑身脏兮兮,何小川根本辨认不出面容,只能焦急地喊着“小七!”“小七!”,他蹲在笼子堆里挨个辨认,但那些孩子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似的,有些睡着,偶有三两个睁开眼,也只是痴痴傻傻的看着他。 何小川急得要死:“这是怎么回事!” 陈东海道:“这些孩子,不仅被割掉舌头弄聋了,而且……好像都被药傻了。” 何小川如遭雷劈,一只手落在他肩上,力道很轻,却很暖和。 何小川一抬头,是李霄。 她道:“不要急,仔细认,在这里,我替你把人牙子杀了;不在的话,我们再找,会找到。” 一旁陈树对李霄道:“槐花她爹走了歪路,走的时候说有前程要投奔,带着妻小走了,他走的时候和漕帮几个长老闹得很僵,因此兄弟们也没有刻意留心他的消息,他这个人心比天高,心却长偏了,不出兄弟们所料,死于非命,后来槐花她娘带着槐花跪在渡口要回漕帮,我怜她们孤儿寡母讨生活不容易,槐花又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实在不忍心把她丢在外面,就把她接了回来。” “早知槐花秉性,实在不该心软。” “槐花她娘死了,她偷偷溜了出去,没几年又回来了,”陈树道:“她离开的那几年,去了河西,师承河西李家,李家主亲授武艺。槐花回来后,整个人露出了獠牙,对漕帮上下事项都要过目,再禀报给李家主。” “刚开始我和几位长老都以为槐花是李家主的眼,但后来我渐渐发觉不对。漕帮这些年的运转多靠李家主帮忙,若是李家主要洞悉漕帮一切,派个门生来即可,何必大费周章的派槐花这样一个和漕帮反目的人来。” 鱼老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槐花难道不是李家主的人吗?他望向王半仙,王半仙回了他一个白眼。 陈树道:“我也是这几天才想通,槐花师承李家,她被派来漕帮兴风作浪,落人口舌的是李家主。而这次刘禀笔发难,又是李家主带来这些孩子让我们几个长老处理,并许诺了三千金的报偿封口,做与不做我们难免记恨李家主。这两桩事,像是有只手在背后摆弄我们,让我们与李家主反目成仇。” 陈树是个聪明人,他早已想通李玄义在这两件事中和他一样是被人推动的棋子,借刘太监的手除掉漕帮,或者拨弄漕帮与李家反目,最终的目的是剑指李家,掰断李玄义三头六臂中的一只。 而漕帮的存亡,只是泰山崩塌滚落的碎石。 他老了,身边没有堪用的人,只能称病避祸,两方人马都把他架在火上烤,李霄就在这个时候一脚踩了进来。 陈树的话说完,漕帮的一干人心中无比震惊,只有一个王半仙老神在在,那表情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有问题有问题还不信?说了不让你们伤天害理,这会信了吧! 何小川把孩子翻来覆去认了几遍,确认小七不在当众,心绪复杂,靠在一处笼子前化成一樽石像。 鱼老三此时问到:“倘若槐花不是李家主的人,那她还能是谁的人?” “阎罗宫。” 开口的是褒圆圆,她继续道:“从一开始,槐花应该就是阎罗宫的人,守备艇上的眼线,包括离间漕帮和李家的计策,姑娘手段。” 她讲完众人没有接话,李霄此时抱着手看着这些孩子在思考些什么,眼睛在火把的映照下一亮一亮,过了很久,她才道:“陈树,我有个法子能让你们船上的人,包括这些孩子都活下来,从此不再受人胁迫,但,有个条件。” 陈树道:“姑娘请讲。” 李霄的目光越过他,跳到了陈东海面前,她道:“让你孙子做我在水上的眼,帮我找个人。” 陈东海抢先道:“我愿意,我愿意的!只要前辈能帮漕帮脱离控制,只要不伤天害理,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不知姑娘有什么法子能帮咱们摆脱掣肘?” “化整为零。” 陈东海心中又是一阵浪涛打来,果真和那狐狸眼不谋而合。 漕帮想要活下来,必须化整为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黑水祭坛鬼影重重(10) 行舟驶过万里长江,在河港停靠一日后,终于在十五这一日抵达黑水河。客船打起旗语,鼓点霹雳响起,号角声振奋人心。 两岸百姓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几座望江楼上人头涌动,自漕帮的船只从江面驶入视野时,两边的百姓开始较劲,不知是哪一方开始擂起鼓来,另一边也不示弱,锣鼓敲得震天响,天上神仙路过都要扒开云雾瞧上一眼。 祭拜河神历来是一桩普天同庆的喜事,水鸟们依照旧制换在胸前斜系红绸,陈树立在船头,万人瞩目,岸上离得近的百姓纷纷朝船头扔绸结和铜板祈福,往年陈树会笑着说些祝词,今年陈树拉着一张脸,连强颜欢笑都难。 过了今日,陈家漕帮便做北唐史书上的一笔过客。 白氏倒台后,曾依附白氏的猢狲各自寻了新靠山,有如飞鸟投林,藏身于人海。即便如此,江湖风波从来一浪接着一浪,风云几时停歇过。一个李玄义,一个陈树,两个人立在明处,像是两只靶子一样。李玄义虎踞河西,轻易拔不掉;陈树和漕帮,像是一叶孤舟,伶仃飘摇。 与其被人捏在手里玩弄,不如来一招金蝉出壳,就在两县百姓的眼皮子底下,请黑水娘娘做个见证,漕帮触礁,沉船黑水河,无一生还。 鱼老三听到这鬼主意后简直要跳起来,王半仙却道好主意。他想了下,也不是不行,树大招风我就把树砍了,我们脖子一缩,接下来就轮到李玄义亲自跟阎罗宫打擂台。 李霄的目的不仅只是帮漕帮脱困——倘或今日万事俱备,船只按照计划触礁,礼部有知,丞相必然震怒,刘禀笔应付这两个黑脸判官就够喝一壶,自然没闲工夫再追着褒圆圆杀。官府的人来打捞船体必要花上几个月工夫,阎罗宫就是再狗胆包天,总不能顶风作案再拐孩子来祭神。 更重要的是,黑水河底下到底有什么值得李玄义和阎罗宫大费周章? 陈树听了半晌,然后问到:“李姑娘,漕帮这么多人口,要怎么做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安全撤离又不露馅?” 李霄闻言朝何小川看去,何小川拢了竹扇,宛如一只蝴蝶穿梭在众人身侧的同时,广袖覆面,短短两句话的工夫,何小川脸上面具不停变幻,足尖过处一溜皮影人从地上爬起,撑着斧钺钩叉叮咣打起来。 漕帮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鱼老三伸手掐住一只小皮影人,那皮影人被捏住紫金冠,好好一个猴王失了面子,气得顿时手挠脚蹬。到底是个纸片人,如何挣扎都够不到人,鱼老三这人又是个见好不收的贱骨头,见这小人有趣得紧,不听王半仙的劝放开皮影人,反而去捏了两下皮影人的冠子。 皮影人的气性非常大,横竖够不着鱼老三,一赌气眼睛一闭,方才还神气十足的小人顷刻被抽空了精气,顺着风向倒下,一张薄纸飘到了陈东海脚前。 陈东海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拾。 从何小川凭空变幻面具时,王半仙的脸色也随之变个不停,皮影人个个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王半仙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惨绝人寰来形容。 他一把打开陈东海的手,厉声喝道:“学什么不好,学鱼老三手欠!别人的东西不要乱碰你爷爷没教过你吗,等下断手断脚才知道后悔!” 风一过,卷起一纸皮影,美猴王存心找茬似的,迎头就要落在王半仙脸上,王半仙此刻的表情比方才还要难看。 屋子小,点大地方只够几人落脚,王半仙扯开凳子往旁避开,那皮影人就像是在天有灵似的,风撵着王半仙吹。 眼看皮影人就要落在王半仙后心上,王半仙欲哭无泪,鱼老三手欠乱捏皮影人,飞来横祸砸在他头上,简直是比窦娥还冤。 只瞧广袖飘摇,两根指头捏住了皮影人,离王半仙后心堪堪一臂近。 何小川的脸上覆着一张乌木面具,严丝合缝地拢住整张脸。 这是李霄第二次见何小川这张面具,其实她不太喜欢这张面具,好好一个少年郎,说风姿绰约有些过,但凭何小川那张脸,想要混口软饭吃还是手到擒来不成大问题的。但何小川自己对此则是讳莫如深。 用他的话来讲,登台有如新生,戴上祖师爷传下来的面具,他便是与神通的大神官,点兵招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何小川把皮影人合在掌心,两手兀自掐诀念咒,众人听不清他口中念了些什么,片刻工夫后,何小川猛然睁眼,摊开手心,一团绿幽幽的火光从他掌心蹭地一下升空,散落在屋子里的皮影人像是接到暗号般腾腾自燃,看得众人心口直跳。 面具下,何小川扯开嘴角,道:“十方神灵听我号令,灭。” 火焰应声俱灭。 鱼老三手腕上一疼,低头一瞧,一根红线缠在他的腕子上系了一个活扣,两端红线从他的手腕处伸向各处,像是蛛丝一般攀爬蔓延。 鱼老三这才看清,皮影人爬过的地方,都被红线死死缠住,各处红线相互交应,织成一张巨大的蛛网,而所有的红线汇聚的地方是何小川的指尖。 何小川扯动食指,鱼老三手腕上的红线蓦然收紧,他再轻轻一勾,鱼老三只觉像是被巨物扯动,连人带他扯住的桌布腾空飞起,根本使不上一丝气力,砸向一旁的藤椅。 王半仙此刻道:“该,叫你手欠。” 鱼老三虽说是个练家子,但到底肉骨凡胎,一下砸个七荤八素,把藤椅砸个稀碎不说,倒在地上连嗳呦都不敢嗳呦一声。 何小川朝李霄得意地扬了扬脸,道:“我再给你变个花的。” 李霄只觉头皮一麻,本能往后一退,道:“又想烧我头发?” 说来也是巧,李霄圆娘和何小川头一回碰面,三个人都被刘禀笔撵着跑,三方人前后脚被困在关帝庙,都以为对方来了援兵,下手更是不留情。何小川摆了个幻阵,捻纸化作关张二神将,李霄慌不择路一脚踩进幻阵,咬着牙和皮影人过起招来。 何小川躲在背后烧了李霄一撮头发,褒圆圆的披风险些被烧焦,一帮太监趁势围攻三人,他才反应过来打错了人。 何小川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王半仙在旁开口问到:“敢问这位小爷,这可是浮屠神功?” 浮屠神功,金线樊笼。 穿骨织网,至死方休。 “瞎说什么,虽说我师祖和浮屠神功有些渊源,但我可不会浮屠神功,浮屠神功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功夫又难练又古怪,又对修炼者骨骼要求极高,我怎么会练这种功夫,”何小川正色道:“听好了,这是千丝幻戏。” 王半仙听得眉头又是一皱,心道:果真如卦象所言。 何小川眼见王半仙神色有些古怪,但没点破他,拍了拍手,红线蛛网应声消散,整间小屋子只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哪里还有什么美猴王和鬼火。 鱼老三揉着腰爬起来,手腕上被红线勒得渗血的伤口也不见了。 何小川道:“你们也都瞧见了,千丝幻戏动静归动静大,但到底是一场障眼法,遇上道行高的,三两下就能破了幻戏,明日你们漕帮正常巡船,该跳大神的跳大神,我再添一场幻戏,放一把火,烧了你们漕帮的船,动作要快,因为我道行不深,如果时间一长,我会露馅。” 陈树病入膏肓,强撑到现在不过靠一口气,向众人一躬到地,道:“漕帮就有劳各位了。” 漕帮的人陆续离开,待到王半仙要走时,他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问几人:“你们几个,有没有谁是纪狩元年正月生人?” 王半仙问得众人一愣,大家都在操心漕帮的生死去向,他冷不丁冒出来的这个问题和漕帮压根不搭边,陈东海走在后头也挑过头钻了进来。王半仙要撵他走,李霄道:“我和圆娘都是纪狩元年生人,有什么事吗?” 王半仙闻言也没空再去撵陈东海,不见外地道:“是这样的,我师承龙虎山葛天师,能算上几卦,也是我命数不好,师门落魄,混迹到漕帮,我吃了漕帮的饭,几位今日出手相助,按理数来讲,我有道理还上一报,我给两位姑娘看看手相。” 王半仙这人不太会说漂亮话,他命数不好多半也是他讲话直,这话一落到几个人耳朵里,总觉着这老道士憋着深仇大恨要报,褒圆圆没搭理王半仙,李霄却觉着这人有些合眼缘。 李霄把手一伸,摊开手掌,王半仙凑近一瞧。 是个断掌。 王半仙眉毛顿时耷拉下来,表情苦起来,李霄笑道:“老王,可瞧出什么门道来了?” 王半仙自言自语嘀咕道:“难不成不是她?还是我算错了?” 王半仙又凑到褒圆圆跟前,但见褒圆圆冷着一张脸,没有一丝笑意,李霄在旁道:“圆娘,让老王瞧瞧吧,他这个年纪,遇上执着的事,不了心愿,怕是从今以后晚上都睡不着。” 褒圆圆把手一摊。 王半仙睁大了眼一瞧。 又是断掌。 王半仙顿时蔫成了打霜茄子,何小川乐得合不拢嘴,哈哈连天道:“老道,你瞧不上百晓生,这会怎么不让我们瞧瞧龙虎山的本事?” 陈东海扯了扯王半仙的袖子想把他拽出去,谁知这人就像钉在李霄褒圆圆面前一样,拽都拽不动,陈东海知道王半仙这个人平时瞧着软骨头,但是一碰上卦象整个人简直就是鬼上身,脱胎换骨般的执着,雷劈不动也要把卦拆清楚。 陈东海劝道:“五叔,咱们回去歇息,您这些天太累了,卦象有误也说不准。” 王半仙一把掀开陈东海,真如鬼上身般,整个人不似从前扭捏,只听他道:“你们可以瞧不起我这个人,但你们不能也不许说我的卦算得不对!” 王半仙衣袖一挥,指着李霄和褒圆圆两个人道:“你们两个都是纪狩元年生人,六亲缘浅,福祸相倚,从娘胎落地就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刚碰上好事紧接着就有祸事马上找上门,每每要命丧黄泉,却陡然峰回路转又见活路,兜兜转转九死一生,要寻的人和事都落不到一个好,总不得一个圆满,我说的可对?” 王半仙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一身玉珏金环叮当作响,李霄的笑容僵在脸上,何小川走到褒圆圆面前,道:“他是个憨子,别跟他计较,不值当的对他动手哈。” 褒圆圆推开何小川,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客气道:“先前多有得罪,晚辈敬听指教。” 王半仙颇为受用,作势捋捋胡须,自我满足的愉悦淌过心头马上便涌上苦水,他叹了口气,道:“我龙虎山有两样绝学,一是观星,二是先天伏羲卦。我秉承先师遗训,每逢初一十五算上一卦,初一那夜我在渔船上打盹,偶然瞥见紫薇星黯淡,华盖失其紫光,北唐国运有变数。” “我算了一卦,将星陨落,贯锁牢狱主大凶,”王半仙道:“不光是朝中文武有难,连无辜百姓都要遭受无妄之灾。” 褒圆圆接过话头道:“将星在十五年前就已经陨落了,朝中那起吃闲饭的哪一个配得上称一声将星?” 王半仙道:“我知道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等我说完。” 陈东海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求助地望向何小川,何小川低声道:“十五年前,皇帝小儿听信谗言把老元帅给斩了。” 纪狩二年秋,圣上下令斩九州兵马大元帅元授天。 元帅慷慨赴死。 史官有记——帝斩佞于九野原。 此后,北唐再无堪用将才。 元大帅死后,刚收复的河西遭到匈奴偷袭,扶桑水军攻占南海。河西民风剽悍,又有武宗世家常年镇守,一道玉门阻挡胡马铁骑,但南境百姓的日子可就没那么舒坦了。 扶桑人就像是打不死的臭虫,每年总要过来骚扰一两回,北唐水军要打回去,扶桑人又把脖子缩了回去,气的人牙痒痒。 两国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打了十几年,每回都是皮痛肉不痛,很有礼貌的礼尚往来,直到这两年,扶桑换了新主子,两国邦交才稍微缓和。 王半仙道:“将星不单指一个人,文官武将有牢狱之灾,北唐的气运像是被偷走了一样,非凡人之力所为。” 王半仙想了一下,补充道:“说北唐气运被偷其实有些不恰当,先师在世时,曾有一回算过北唐国运,按照先师的卦象来看,北唐气运到头,应该是要改朝换代,但是那一卦是不是死卦,是活的,也就是说阴阳两卦,分别对应了不同的运数。阴卦你们也知道了,北唐要灭国。” 陈东海插嘴问到:“那活卦是什么?北唐可还没灭呢,咱们也都好好的。” 王半仙道:“说到活卦就不得不谢老天爷给北唐留条活路了。卦象所指西北方有变数,紫微星的劫数应到了将星头上,也就是十五年前那次庚子大变,圣上连斩三位武将,老元帅、黄将军、澹台将军无一幸免,武将替北唐挽住天倾。” “但那不是结束,是一个劫数的开端。阳卦对应生门,这已是上天怜悯,想要改变天数就是倒行逆施。” 王半仙道:“倒行逆施,本就是螳臂当车,躲过一灾,就还会有更大的劫数应在后头。” 李霄本来是默默听着,听到这里她看了一眼褒圆圆,开口道:“也就是说,当皇上的有难,武将替皇帝挡灾,然后还有一场更大的浩劫等着北唐?” 王半仙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何小川觉着有些好笑:“那他们做个哪门子的皇帝,半点用没有。” 王半仙额头青筋跳了两下,在心中把何小川和鱼老三那个糙汉子划分为一类人,对这种人泄露天机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王半仙道:“卦有阴阳,人有生死,各人路是各人走的,怨不得旁人。” 褒圆圆此刻的脸才是真的黑了,李霄连忙扭转话题,开口道:“你这些神神道道我们不太懂,只是方才你要看我们手相做什么?” 王半仙越说越远,此刻被李霄提溜回神,拍拍脑袋,直言道:“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们初一我算过一卦吗,卦象极其凶险,也很怪,难得的是又是一个阴阳卦!” 王半仙有些激动,“这么多年,我也只在先师在世时看过阴阳卦,本来以为我这辈子活到头都不可能再遇见一回阴阳卦,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让我自己算出了阴阳卦!” 李霄有些不明就里,此刻才意识到这人算卦算得确实有些疯魔,就像是走火入魔,她问到:“你这阴阳卦是凶还是吉?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半仙道:“大凶!也大吉!当然和你们有关系!” 李霄让他说的一头雾水,又听得王半仙道:“这个卦象与先师曾算过的那一卦渊源颇深,对应北唐尚未遭遇的一场浩劫,星官指向西北,又是女相,贫道等了这么多天,从西北方向来的姑娘只有你们两个,只是不知到底应在你们两个谁的头上。” 褒圆圆此时突然插话到:“老道,你说大凶,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能覆了北唐?”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王半仙更是毛骨悚然,连忙道:“无量佛,可不敢造口孽。” 褒圆圆朝众人一笑,背着琵琶离开,看来不太愿意继续听王半仙打哑谜。何小川却对王半仙那句大吉大凶上了心,追问个不停。 王半仙被他缠得没法子,只能道:“天机不可泄露,说多了卦象会变,再算,说不准阳卦可就变阴,成了一个彻底的死卦。” “我也不是存心想勾得你们睡不着觉,只是我这人吧,就是热心肠,我既然算出来阴阳卦,总不能我一个人藏着掖着对吧,我能告诉你们的就这么多。” 李霄此时把明日“请神”的道袍披在了身上,望向了外头的月亮,窗外月光如水,斑驳的水光漏在她的身上,像是镀上一层光圈。 飘带萦绕,剑身斜斜靠在她的背上,王半仙望着李霄的背影,没由来心里一酸,想起了故去多年的师父,还是没忍住对李霄道:“李姑娘,卦象因人而变,你且谨记心存善念,从心而动,不管是九死一生,还是险象环生,都能逢凶化吉。” 李霄含笑道:“多谢老王,我在青城山也算过一卦,老师傅说我命硬,阎王不收我。还有就是,我这人吧,不信命数,我相信人定胜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黑水祭坛鬼影重重(11) 十五,大晴,青天万里无云。 黑水河旁立着一座无名山,启黄十九年太祖亲赐名龙背山,同年下诏工部建造祭坛与神像,工部一改磋磨作风,于第二年秋竣工。 黑水娘娘神像高耸入云,矗立在龙背山前,单手擎着一柄剑遥遥指向西北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娘娘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横在襟前拖着净瓶,大有与观音抢活儿的嫌疑。 剑拔弩张与假慈悲碰了个满怀,一樽神像沾染庙堂风霜,怎么瞧怎么别扭,这便是彼时武官与宦党争锋相对的成果。 劳民伤财,不伦不类。 来时王半仙婉言提醒李霄不要像个乡下孩子一样野,装也要装出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要给漕帮丢面子,李霄没有放在心上。真当她到了的时候,还是对工部的大手笔震撼到了。 百重天阶扶云而上,蜿蜒高耸简直望不见尽头。祭坛就设在天阶顶端,丈余粗的石柱林立,支撑起祭坛与人间分隔开来,宛如天宫。 李霄在心头默默地感慨工部那帮人有病,褒圆圆的脸色突然凝重了起来。 像李霄这种外行人只瞧个热闹,大大小小的石柱盘旋错落,瞧得人眼花缭乱,细心观瞧定能辨得出这些石柱虽看似缭乱,但实际上摆放的位置大有来头。 上千石柱分作四阵,牵一处而动全身,其中最为紧要的四根石柱分布在东南西北四角作为阵眼,无论捣毁哪一处阵眼,另外三处阵眼当即崩塌,石柱崩塌的同时,黑水河的地下河眼便会把闯阵的人吸进去。 更为可怕的是,这个阵,是活的。 设阵的人心思十分毒,阵眼随着日光的推移而不断变化,碰到阵眼就是踩进鬼门关,石柱有如苏醒的蟒蛇把人紧紧裹住,想要摆脱长蛇,下一步就是河眼张着大口恭候多时。 简直就是阵毁人亡,玉石俱焚。 褒圆圆翻身下船,把石柱的古怪之处讲给李霄,又道:“工部那帮狗奴才向来踢一脚动一下,没有这么大的本事结一个我都没见过的阵,更何况漕帮每年都要祭神,万一出了点差池殃及两岸百姓,工部的人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但要弄出这么大手笔一定不是瞒天过海。也就是说,长安城里那位,其实是默许这个阵法存在的,搞不好,这个阵就是他授意请人结的。” 褒圆圆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王半仙本是拿着丝绦来给两人,无意听到此处腿肚子一抽就要摔跤,李霄眼疾手快一把搀住王半仙,王半仙又听得褒圆圆的声音响起。 褒圆圆勾唇一笑,对王半仙道:“王道长,你的命也挺硬的。” 王半仙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一步还反应不过来就不是个江湖上讨生活的人。 他真是欲哭无泪,长安城里那些人做法要死要活的关他什么事,以前被蒙在鼓里每年费点力气爬几层梯子跳个大神混口饭吃,褒圆圆把话给挑明了,他才知道,感情这么多年他给皇帝做了挡箭牌! 像何小川的千丝幻戏一样,祭坛是障眼法,每年大张旗鼓巡河祭神都不过是糊弄无知百姓的玩意。 很多事情在此刻也就说的通了,黑水娘娘的传闻就是启黄末年由百晓庄传出,朝廷先是借由百姓的嘴捏造黑水娘娘这位河神,加上洪涝频发的地利,鼓动百姓请愿塑神像,祭坛便顺理成章的竣工。 每一次巡河祭神,都由漕帮身先士卒探一探黑水河是否有变。 这一切看起来都是皇恩浩荡,实际上,谁才是被捏在手里摆弄的提线木偶? 既然这么担心黑水河横生变故,那为什么又是散布流言,又是建造祭坛,难道就不怕其中哪个环节有变,隐藏在黑水河里的密要被探破? 李霄有些疑惑,褒圆圆好似看出李霄的心思,道:“巡河祭神是为了把百姓的目光引到这里,只要田里的谷子还要长,附近百姓祈求风调雨顺,就会自发来祭拜黑水娘娘,附近耕种的百姓都是熟面孔,这比什么看守都要得力。有时候,被翻到明面上的东西比在不见天日之下更安全。” 褒圆圆说的很对,越是害怕一样东西被偷,就越要虚张声势。就好比庙里僧人害怕金佛被盗,给金佛塑一层泥身,敲锣打鼓请街坊来参佛,时间一久,庙里香火不断,在百姓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人能够偷走金佛。 李霄沉思了一下,接过话道:“所以那位这样做,实际上是害怕黑水河里的东西被人发觉害怕到了极点。” 王半仙此刻的脸刷白一片,惨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女鬼,他定了定心神,对两人道:“你们快别说了,再说下去时辰都叫给耽误了,请神和成亲一样误不得时辰。李姑娘跟我上去,等请完神,就有劳褒姑娘和何大家联手来一出借东风,好叫咱们安全撤走。” 李霄眉头一皱,问到:“不是商量好了我就在船上和那帮道士呆在一起,怎么突然要我跟你上祭坛?” 王半仙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小声道:“那不是以前不知道祭坛危险嘛,现在知道了,我自己个儿上去害怕。” 李霄:…… 王半仙领着李霄登上观景台,刚一落地,脑后两道风过,李霄心道不妙,一把推开王半仙,反手一挥拂尘,打掉两个软囊囊的东西。 李霄低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红彤彤的香布锦囊。 她甫一动手两岸百姓便是一阵骚动,有个大嗓门的家伙喊到:“对面的!半仙不收香囊,你们县的姑娘要嫁不出去喽!” 这边一阵哄笑,另一边的百姓见己方失了面子又是一阵接着一阵的骚动,叫骂声混着欢呼声吵得李霄耳朵根都要炸。 而后不知谁起的头,铺天盖地的香囊并着红绸结从四面八方席卷砸来。李霄又要扬拂尘,被王半仙一把拦住,王半仙道:“女侠!女侠!使不得!可不敢扫百姓面子,一年才请一回神仙,你要再把香囊打掉,可就是不给庄稼人饭吃!” 噼里啪啦的铜板砸在身上像烤栗子一样脆生,李霄躲也不是,正张口要说赶紧走,一个拳头大小的香袋从一众香包中脱颖而出,盯准了李霄脑袋似的砸来,香袋鼓鼓囊囊,不知是谁家大小姐往里塞满了银锭子,李霄心道这要是被砸一下还了得! 说时迟那时快,李霄拂尘一晃,勾住这只大香袋,拖在手心一掂量,银锭子硌硌作响。李霄朝它砸来的方向望去,那头有个穿金戴银的胖姑娘垂下头拿香巾遮住半边脸,不住用眼睛瞥李霄,含羞带怯,就差打个底洞自己钻下去。 人群中有个好事的高声打趣道:“好生清俊的小道士!这可是咱们县大老爷家的小姐,还不还俗上咱们县做个乘龙快婿!” 若说方才那胖姑娘脸红得不行,这下连带着耳朵根都烧红欲坠,李霄被那姑娘欲语还休的眼神瞧得打了个哆嗦,连忙把香袋扔回了男人堆里。 那头有个穷酸模样的小书生,飞来香袋刚要砸他脸上,他往人后一躲,前面正好是个拖儿带女的莽汉子,大汉怕自己婆娘生气扬手一拍,香袋在众人头顶飞来飞去,半晌没落下来。 望江楼上此时也乐成一团,脂粉堆里有个富户小姐拿着万花镜把方才这一幕瞧了个真,正绘声绘色的讲给旁边的小丫头们听。忽听得耳边厢一道声音响起,似金山倒玉树,拖着颤巍巍的尾音,像是睡不醒的懒猫一样娇滴滴。 那人道:“给我看看好不好?” 那小姐回头一望,和一双清亮亮的狐狸眼四目相对,看得呆住,颊上噌的染上两坨绯红,手里不听使唤把万花镜递了过去。 那人很有礼貌地对她道了声谢,攀上扶栏伸长了脖子,把万花镜对准了登上祭坛的两人。 李霄虚扶着王半仙上台,王半仙往下一望,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再一想起褒圆圆说过不要动石柱,石柱中两道阵法,触发一道便是自寻死路。要不是看李霄在,他简直想要哭出来,强忍着害怕抹掉一脑门白毛汗。 渔船上,何小川在船头立起一面小红旗,褒圆圆朝天际射出一枚莲纹烟花。百姓里头有眼尖的自是瞧见烟花一闪而过,只不明就里的当做是今年新增的开场,嚷嚷着让身边的人都安静下来,半仙要开始请神了。 王半仙长吸一口气,哇呀呀大叫一声,手印在胸前结得缤纷不停,生怕底下百姓没看花眼,只见他一掀道袍,袖摆挥得鼓鼓作响,嘴里开始念念有词,李霄隔得近也没听清他在念些什么祝辞,便往外凑得更近,听得王半仙嘴里念的原来是“混口饭吃,有怪莫怪,祖师爷见谅”。 王半仙绕台几周,绕到李霄身边时小声道:“你往里来,别烧着你。” 李霄闻言一愣,好在她这个人就是听劝,步子刚往里一迈,王半仙打了个旋儿,桃木剑舞得赫赫生风,最后把桃木剑往上一抛,朗声高道:“十方诸神听我请令,请黑水娘娘现身!” 话音一起,外圈火槽轰然亮起明火,一层顺着一层由祭坛向下点亮火槽,当真像极了神仙下凡接引众生的兆头。 王半仙此时像变了个人似的,周身气场陡然冷峻,立在祭坛中心,扬手一把接过桃木剑,捏着嗓音轻声细语道:“吾乃黑水河神,今日请吾现身,所为何事?” 不得不说王半仙装神弄鬼的功夫着实一流,变脸都快赶上何小川这厮,要不是王半仙背在身后的手指头也跟着燃起小火苗,到现在还掩在袖中不动声色地掐火,李霄差点就信了他的邪。 王半仙灭火灭得辛苦,虽然隔得远,到底在上万双眼皮子底下,王半仙哪里敢有大动作,生怕被人看出破绽,他急得焦头烂额,李霄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王半仙急吼吼道:“快快快!想个招帮我挡一下,我袖子要烧着了!真是背时,往年好好的,今年也没多放磷粉,快点!我要着了!” 陈树在船头瞧出不对来,往年这个时候王半仙应该马上接下句为民请愿才对,怎么跟个木头人一样不动,何小川那边正忙着布点没功夫理会外头的动静,褒圆圆剥开琵琶包,挑了个角落坐下,垂首拨弄了两下琵琶弦,道:“我家霄霄在哪,哪就是安全的,你有空担心这操心那,不如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能帮白家翻案的东西给霄霄。” 陈树被她一说,心中五味杂陈,又听褒圆圆道:“楼起楼塌,常有的事,天下不止漕帮一家散伙。” 褒圆圆的嘴向来对李霄以外的人非常毒,陈树不像鱼老三一点就着,对于漕帮要散伙这种板上钉钉的事已然接受。人年纪大了,就是好挖人闲事,尤其是这三个远道而来的人,李霄为了白家翻案,何小川千里寻亲,只有这位姑娘的身世不明,以后不知该如何报答。 想到这里,陈树想起来陈东海曾喊他元姑娘,便开口道:“不知元姑娘是哪里人,以后有使唤得着的地方……” 谁料刚一开口,褒圆圆手上一紧,琵琶弦啪地断开,褒圆圆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色,只听她道:“我再听到你们漕帮有任何一个人喊我‘元姑娘’,我就亲手摁着你们的脑袋把你们淹死。” 何小川在不远处叹了口气,他大概猜出来了褒圆圆的身世,这一趟说是捞人再顺便报个仇,到底李霄才是苦主,李霄都亲自承诺和漕帮解开疙瘩,更何况,李霄还拖陈东海找人,刚解开的冤家实在不宜系上死扣,可不能让褒圆圆这张臭嘴三两句话让老爷子心里再起疙瘩。 毕竟常言道,心里的疙瘩,脚下的跟头,能不栽就不栽。 何小川朝陈树遥一拱手致歉,朝褒圆圆指指点点,又往自己脑袋上一比划,做了个傻不愣登的鬼脸,口语道:“她脑子有问题,您老大人有大量别跟个傻子计较。” 褒圆圆猛地一回头,何小川变脸变得飞快,嘬着嘴挤眉弄眼,脸上挠挠,头上抓抓,活脱脱一个猴子,他道:“嚯,本猴王方才定住了七个仙子,哪里来的又一个仙子,快快让俺老孙将你定住,休要耽误老孙摘蟠桃!” 褒圆圆:…… 何小川和稀泥灭火灭得即时,王半仙那头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火苗就是跟他作对,这边掐了那边又冒,袖口眼睁睁冒出一缕黑烟,王半仙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起燎泡,又不敢龇牙咧嘴喊疼。 万花镜后头那人扯了扯唇角,自言自语道:“呦,老道着了。” 旁边几个架着万花镜的公子小姐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半仙不是好端端的请了黑水娘娘现身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黑水祭坛鬼影重重(12) 王半仙控制不住火势,火苗从袖口蹿出就要点燃袖摆,拂尘从旁伸来卷住他的袖子,连同整条手臂一起勾住,往下一拽,把王半仙拽得摔个大跟头。 正是李霄。 王半仙被烧得皮开肉绽哪里还有心思顾全大局,就地一骨碌滚了好几圈,压着手想把火苗灭掉,谁知火苗不仅没有熄灭,反而愈烧愈烈,再烧下去王半仙整条手臂都要被烧焦。 这下连李霄都有些傻眼,“这火熄不掉,你到底洒了什么玩意在手心里?” 王半仙滚了一身灰,道袍白烟滚滚,连哭带喊嚷道:“真他妈的活遭罪!我就抓了把磷粉,以前从来没有出过事,难不成是祖师爷要收我!” 王半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李霄实在不忍心看他一把年纪遭罪,来不及多想,低声道:“对不住了。” 李霄蹬腿一脚把王半仙从祭坛上踹了下去。 王半仙从万丈高空落下,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呼,方才还叩拜的信徒吓得手一哆嗦把香插进了前面人的领口,王半仙在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中落进了黑水河,激起几道骇浪。 这一幕变故来的突然,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待到风平浪静,桃木剑浮出河面,王半仙从河中探出头来,要沉未沉,挣扎着挥舞双手喊到:“救我!当家的救我!快点捞我!我不会水!” 根本不用等陈树发号,方才王半仙甫一落水,鱼老三一瞧见当即急得不行,早已遣来几个水鸟撑起小舟来救人。 王半仙这只落汤鸡被捞上岸,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祭坛。 祭坛上,清秀的小道士俯瞰众生,一甩拂尘,睥睨道:“何方宵小胆敢盗用本座名讳,还不赶紧从这位道长肉身出窍?再敢为祸人间,本座打去你的修行。” 鱼老三刚把王半仙扶起来,李霄救场的话刚一传到众人耳朵里,王半仙心里叫苦不迭,推开鱼老三的手,朝他撇撇嘴,怪叫一声,魔怔一般掐住自己的脖子,东倒西歪一阵折腾,一连撞开好几个水鸟,鸡贼地挑了个人多的船舷猛地撞去,哇一口吐出脏水,这才气息奄奄倒在地上。 众人被他唬得不知所以,万花镜后头那人又道:“小道士不厚道。” 王半仙慢慢地从甲板上爬起身来,迷茫的眼神环视一周,继而像是茅塞顿开,朝祭坛咕咚跪下连磕响头,大声道:“多谢黑水娘娘救贫道一命!黑水娘娘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李霄在台上谦虚地摆摆拂尘,示意毋需多礼,王半仙拱手作揖道:“请娘娘赐吉!” 王半仙刚被捞起来,脑仁浸着水还没有干。经历几番变故还能咬牙把这出戏唱下去已是王半仙的极点,问题是他只顾着按部就班演下去,忘了现在打着黑水娘娘旗号的是个冒牌货中的冒牌货! 按照以往的惯例来说,河神应该询问百姓有何心愿,混迹在富户中的钉子这时稽首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接下来伴随着“神光”现世,娘娘留给百姓一句祝愿,在百姓的欢呼声中退场才对。 李霄没有参与过祭神,根本不能让她多说话,王半仙直接跳到收尾降神光。 折子炮一直揣在他怀里,别说被水泡过,就是还能用,众目睽睽之下要如何使得李霄不露馅? 果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常遇打头风! 王半仙恨不得抽自己嘴,人群中议论声又渐渐大了起来,大家都在说今年的祭神怎么和往年不一样,黑水娘娘也十分古怪。 陈东海咕咚跪在王半仙旁边,朗声道:“娘娘不愿赐吉与我等,还请娘娘勿怪,每年请娘娘现身,并非我等贪心不足,实望娘娘能庇护两岸土地,我等愿年年供奉,岁岁祭拜,请娘娘恕罪。” 王半仙一咬牙,心道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跟着陈东海道:“往年我等擅自做主请娘娘出仙府,实属大不敬,请娘娘恕罪。” 陈树捋了捋胡子,藏在人群中的水鸟钉子顺着两人的话风跪地叩拜,带动身边不知情的百姓也跟着下跪祈愿,有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人群瞬时间乌泱泱跪成一大片,场面蔚为壮观。 蒙在鼓里的百姓大多都是穷苦庄稼人,偶有少数地主老财都聚在望江楼上坐着,丫鬟小厮伺候得周到妥帖,压根犯不着为着几亩地求神拜佛,来这不过图个乐呵。 百姓们虔诚祷告,声音一茬盖过一茬,比之长江水过而不犹。 “娘娘,希望我娘的病早日好,信女愿意折寿十年来换家母平安。” “娘娘,俺家里那口子被工头克扣工钱,还联手他二叔把俺家家当给卷走,您显圣弄死他们这起黑了良心的。” “娘娘,我家两亩薄田被县老爷划给了他舅爷,我爹告上衙门反被打死,您显显灵给条活路。” …… 铺天盖地的愿望像一只只手扯住李霄,把她拽得喘不上气,不由往后退,可底下是深渊,四面八方都是把她当成神明的百姓,她无处遁逃。 李霄站在万人头顶,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白漳当年被推着坐上宗主位时的无力。 我救苍生,谁救过我那含冤的兄长?他死时不过十七,没有看过青山绿水,也没有来得及向心爱的姑娘道一声你真好看,他被裹挟在权势更迭的洪流中,被挫骨扬灰,连一个衣冠冢都没有立下,更没有吃过一口人间香火。 李霄扬起拂尘,向众生道:“当立三千三百善,来生好运。” 王半仙大出一口气,连忙应声道:“多谢娘娘指点。” 陈树屏开左右,走到众人前方,对祭坛方向作揖道:“请黑水娘娘赐薄面观赏皮影戏,我等以酬天地。” 李霄应声颔首,席地打坐,抬手示意开场。 蹡蹡哐哐的声响自客船后响起,一艘张灯结彩的货船驶入众人眼线,绕着祭坛开始巡河,罗帷飘绕掩映下何小川戴着乌木面具从戏台后步出,身着一袭紫金蟒袍,手持龙头大刀,高声唱到:“天命不允英雄冢,哪里应吾马革裹尸还。来来!都随吾共饮一杯再战沙场!” 何小川大袖一挥,皮影飘落坠地,十几个小将装扮的纸人站起来与何小川一同唱念做打,热闹非凡。 百姓们都看傻了眼,也不是没见过皮影戏,这青天白日的皮影就在人眼皮子底下活了,几个跟头翻得比当红大武生还要俊,这是哪门子神功! 何小川又一挥袖子,撒豆成兵,一堆胡人装扮的皮影人吱哇乱叫爬起来和先前的皮影人斗得难解难分。 何小川在一众皮影人里格外高大,他捻纸化作两个高大威猛的胡人将领,龙头刀与圆月弯刀打得叮铃桄榔,看似漫不经心又是一甩,从幕后甩出两个红袍小鬼来。 其中一个小鬼谄媚奸相,哈着腰道:“大王,这等莽夫误我朝纲,待他班师回朝,岂不要谋朝篡位,小人愿为社稷手刃奸佞!” 此时从幕布后响起琵琶声,每一声都伴随着打斗的精彩之处迭起,只见那红袍鬼颁来十二道金牌要召何小川扮做的老将回朝,何小川勃然大怒,斥道:“尔等小人误国!” 那红袍小鬼叉腰大笑,唱到:“莫说老将风云辗转,且看我如何运筹帷幄,坐享江山美景,快哉快哉!” 何小川抡起龙头刀将这小鬼劈成两半。 夹道百姓惊呼连连,有人拊掌大笑,道:“劈得好!” 望江楼上一个年轻的儒生“咦”了一声,道:“这出戏演的难道不是岳飞传吗,怎么走向不太对。” 旁边一个老人犹豫了一下,向他道:“不是岳飞传,看样子是庚子大变。” 陈树在底下看得脸色煞白,褒圆圆侧过脸道:“听说你年轻时曾在黄将军麾下做过先锋,这个场景熟悉吗?” 不待陈树答话,褒圆圆拨起弦来,先前散碎的乐声陡然密布,像是一道道滚雷劈下,金戈铁马之声拔地而起。 戏台中央,何小川被胡人步步紧逼,围困其中。 不远处何小川最先点睛的银袍老将跪在红袍人身前,哀声唱到:“君臣二十载,老臣盼望大王成才不必闻仲比干少分毫,王师北上无援,请大王速速遣臣等支援老将军,莫叫胡马跨阴山。” 红袍人勃然大怒,两旁将领抬过龙头铡,一道白光划过,银袍老将人头滚落。何小川手指轻轻一勾,数十把弯刀插进何小川周身大穴,何小川仰天大笑,气绝。 庚子大变唱到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系在何小川身上。 风起幡动,李霄从怀里摸出一颗石子去打火围子,石子打散一个火石堆,按照常理来说应该马上灭掉才对,谁料在过江风的加持下,被打散的火石蹿起一簇更高的火苗,越烧越旺。 李霄环顾四周,又摸出两颗石子打向另外两盏火围子。 火苗同样蹿得十分张狂。 李霄心中一沉,不对劲。 漕帮的人巡河多年,陈树这个人又抠抠搜搜的,设点加料都是严格控制,不可能会犯这种错。 也就是说有人在背后捣鬼,趁着漕帮不备,往磷粉里加了点东西,借漕帮的手除掉王半仙,而能够在李霄等人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混迹漕帮,又对漕帮这点小动作了如指掌的,只有一个人。 槐花。 李霄后悔没有一掌拍死这个孽障。 说来槐花恨的人是陈树和鱼老三,王半仙跟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处,槐花为什么要害王半仙? 一瞬电光火石,李霄脑子里蹦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不是槐花要除掉王半仙。 是阎罗宫! 货船上那些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孩子是阎罗宫干的! 李霄蹭一下子站起来。 万花镜后那人轻轻笑了起来,“终于想明白了。” 阎罗宫有意用槐花把李玄义和漕帮分隔成势不两立的对立面,李玄义被阎罗宫逼着送了两份大礼给漕帮——一是槐花,二是那些孩子。不管是哪一个,都是阎罗宫用来打压李玄义的手笔。 倘或不是李霄跟着上了祭坛,王半仙被活活烧死,无论事后官府是否查明真相,事情闹得这样大,府吏一定会追究到底,而槐花只会拱火,那些孩子被官府的人找出来,漕帮有两张口也说不清,只能鱼死网破把李玄义拖下水。 这就是阎罗宫的目的。 所谓的活人献祭,其实是送羊入虎口。 有雁过南飞,传来几声悲鸣,李霄抬头望天,只觉得天幕像极了一张巨大的罗网。 何小川朝李霄那便瞥了一眼,她看上去有些焦急。何小川心头一动,李霄很少在人前面露急色,直觉告诉他不能再拖下去,赶紧速战速决。 何小川猛地起身,诈尸一般把看戏的百姓吓了一大跳,他向诸位抱拳拱手道:“听我再为诸公唱一曲哇。”他举起手又一番做戏,几个指头不停的勾扯拽拉,那些方才歇住的皮影人这会回了魂,向着戏台下东奔西跑。鱼老三授意指挥着另一艘船开过来,停在货船旁。 方才那被斩了头的白袍将军领着一干皮影人跳上了客船。 “请诸位听一曲草船借东风。” 鼓点哐哐响起,陈树和鱼老三等人撤到船舱下,陈东海接应起换上百姓衣裳的水鸟嘱咐到:“等会船上一烧起来,咱们赶紧把船开到龙背山,都呆在船上不要怕,千万不要把水泼到皮影人身上,火烧不到大家身上,大家一定要装得惨,不要被旁的人看出破绽。一入山后天门峡,赶紧下船进山谷,再按次序混到百姓中去,水性好的等会一起火就跳江,都听到没?” 一众水鸟纷纷点头,陈东海朝鱼老三拱手,道:“三叔,我爷爷和鱼奶奶就拜托您了。” 陈东海说完马上要折回甲板,鱼老三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陈东海被他一拽,半边胳膊都被扯得生疼,咧着嘴回头看他三叔。 这是他头一回仔细打量这陈东海这个孩子,他生的细皮嫩肉,长得乖巧白净。从他牙牙学语替别人扛雷,再到领着漕帮年轻人出海,好像他一直都是年轻一辈的主心骨,没有想到现在连他都要听他的叮嘱。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坚守,江山几度风雨飘摇,唯有肩上一根细细的担子从一辈传到下一辈,辈辈相传,口口相授,腐烂的是血肉之躯,永恒不灭的是扛在肩上的责任和一口正气凛然的英雄气概。 这大抵便是君子脊梁。 陈东海道:“三叔,爷爷老了,李前辈他们远道而来,我不能把重担交到他们头上自己脖子一缩跑了,您不用劝我……” 鱼老三拍拍陈东海的肩膀,笑道:“好小子,果然没看错你,是条汉子,三叔不拦你,我跟你一起上去,万一有什么意外我还能挡两下。” 王半仙上来直打鱼老三的嘴,呸着道:“把你一张臭嘴闭上,什么意外不意外的,没有意外!” 话虽这样讲,但王半仙从祭坛上被李霄踢下来后就一直有些惴惴不安。倒不是他和李霄想到一处去,是他昨日夜里又卜一卦,卦象很凶。 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王半仙已经是死里逃生,如果这还没有应上凶卦,他简直不敢想象还有什么更凶险的在后头等着漕帮。 何小川起势做范,羽扇纶巾,仿得几分诸葛先生的神韵。 他和几个皮影人有来有回地唱了起来,忽地听见天门峡方向传来三下巨大的锣声,便有人千里传音高声道:“无常开道,诸神避让。” 阎罗宫来人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黑水祭坛鬼影重重(13) 两列护航小船夹着一艘巨舰从龙背山后驶入众人视线,小船上立满了装备精良的阴兵,明目张胆的来者不善。 陈东海一行刚从船舱探出头,巨舰已驶入黑水河中心,抢走漕帮的风头。 大家都聚目凝神看着这个大家伙,又是一声震天响的锣鼓,敲得众人耳朵生疼。 众人都在观望巨舰,李霄目不转睛地盯向领头小船,那两艘小船上分别立着红白童子,煞白的面上腮帮子两团红,唇上一撇朱砂,若说何小川捻活的皮影人娇俏可爱,这两个童子像是没有生机的纸人,死气沉沉,看得人无端发憷。 那两个童子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窥视,朝祭坛微一扬头,两粒眼珠在框子里转了下,定定地停住,阴恻恻的面容升腾起一种难以察觉的愉悦,像是在说——找到你了。 万花镜后的人表情沉下来,一双眼也没了笑意。 此时褒圆圆的心跟着沉了下来,趁着没人注意翻到陈东海后头,聪慧如她,想通了事情来龙去脉后,一把薅住陈东海低声问到:“槐花人呢?” 陈东海刚想说在渔牢,鱼老三犹豫了一下,道:“当家的说漕帮要散,临别之际就不杀生了,找了几个功夫得力的弟兄乔装一番,押着槐花去了河西。” 褒圆圆听得怒火中烧,难怪漕帮混迹江湖这么多年混成一条丧家之犬,谁见了都能踹上两脚,陈树存了私心想把槐花送到河西,给李玄义添堵,没想到陈树棋差一着,把手里最有用的一颗棋子拱手让了出去。 巨舰上,阴兵撑起桅杆,只见一张巨大的金边镶黑旗飘扬,上头一个“阎”字迎着风张牙舞爪,投下一块阴影笼罩在祭坛上。一排排号角呜呜喳喳吹响,几个人从巨舰上走下。 为首的两人一黑一白,白衣公子抢先一步手持一把洒金折扇晃晃悠悠步上地坛,路过百姓时,惹得年轻姑娘一阵骚动,他有些羞涩地扬了扬纸扇,挡住自己半边脸,露出一双涂脂抹粉的眼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们,雪白纸扇上头四个刺眼烫金大字——无常大人。 阎罗宫地魁,白无常。 紧随其后的黑衣人自然是黑无常,他有些看不惯白无常这骚包样,沉着一张黑炭脸道:“把你那浪样儿收了!坏了差事小心我告诉钟馗大人。” 白无常有些不服,刷的一下收了扇子,气冲冲道:“你去呀,你现在就去,这一趟回去我就升天煞,我还怕钟馗那老东西不成。” 黑无常没理他,扶住后头一个官服打扮的儒生,那儒生本来有些瑟缩,叫他一扶,整个人有如惊弓之鸟,要不是人多,简直要跳起来,黑无常垂首恭敬道:“何大人脚下留神,水深路滑,可别栽跟头。” 那位被称作何大人的中年儒生被黑无常扣住腕子,看了他一眼,眼神十分不服气。 从黑无常一露面,陈东海蓦的僵住,小声叫了一声,不受控地抓住了身边人的衣角,鱼老三忙问怎么了,陈东海朝黑无常一指,道:“那天下午,就是这个人拖我下水要淹死我。” “那是阎罗宫黑无常,你怎么会和他有交集?”王半仙道:“无常索命,小鬼开道,阎罗宫两个无常,那个白的顶多也就算是个地痞流氓,黑无常可是真真难缠的阴差,被缠上只有拿命抵的份,你小半年没下过船,怎么会惹上他?” 几个人目光一番火热的碰撞后,陈东海和王半仙面如死灰,鱼老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阎罗宫要害咱们。” 黑无常早李霄一行人埋伏在暗中,陈东海对活人献祭强烈反对,不惜以死相逼,漕帮的人拿陈东海没有办法,黑无常可不惯着黑无常,秉承阎罗宫一贯阴狠的作风溺死陈东海给漕帮警告,只是途中横生变故,让人搅了局,不然现在横在水底的尸体又多了一具。 鱼老三这才真正害怕起来,呐呐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褒圆圆把衣角从陈东海手心里扯出,平静地接过话道:“以前是想借活人献祭让李家和你们打擂台,现在,不出意外的话,阎罗宫打算亲手除掉你们漕帮。” 地坛上那头阴兵在黑无常的指挥下将场地布置好,数十个阴兵里里外外将小小一个地坛包裹的水泄不通,李霄坐在祭坛上,垂下一条腿在众人头顶晃,心想着跳下去会不会把地坛砸塌。 黑无常打了个手势,一个令官走到地坛最前方,朝众人高声道:“河西监军何大人莅临黑水河,奉皇命缉拿逃犯,请大人宣旨。” 阎罗宫果然名不虚传,杀个人都冠冕堂皇,青天白日,万众瞩目,派了批爪牙给你扣顶帽子。 令官大手一挥,拿来谕旨捧给这位“何大人”,何大人面露难色,不肯接。 黑无常见状接过圣旨,恭敬奉上,威胁道:“何大人不要叫小的们难做。”说着,手腕微微一晃,一个套着络子的平安锁在黑无常腕上晃晃悠悠,拇指大小,小孩子玩意。 何大人的手颤了一下,接过圣旨,摊开一看,赤色印章印在一个大大的“诛”字上,蝇头小楷写满了漕帮莫须有的罪名。 何大人艰难的抬起头望向漕帮的船,一众水鸟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都在等着他宣旨。 何大人紧紧攥着圣旨,骨节喀喀作响,咬紧牙关道:“我做不到。” 黑无常也不催他,把平安锁托在手心,慢条斯理道:“你叔父就一个骨血尚存人世,孩子才刚刚满周岁,没了父亲,再没了你这个好兄长,阎罗宫倒是不介意多一个血傀儡。” 何大人身形慢慢僵住,然后爆发出一声认命般的苦笑,摊开圣旨,高声道:“臣何儒,奉圣上旨意追查龙泉客栈妇孺命案,现已查明陈家漕帮勾结屠五娘残害十九条人命,今特遣河西驻军缉拿陈树等一干凶手归案。” 此言一出,整条黑水河炸开了锅,两岸百姓的声音沸反盈天,漕帮多年巡河祭神,在两县颇有些威望,稽首拜了多年的老人家原来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这谁一时之间接受得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盖住了何大人接下来的话,更有甚者大声责问陈树,要一个交待,陈东海爬上船头挡在陈树身前,高声道:“不是漕帮,不是我们,我们没有杀人,更没有拐带幼童!”话到嘴边想起那些被捆在暗牢的孩子,面上又有些羞愧,这叫旁人看去更是心口不一。 一枚铜板穿过人群砸在陈东海头上,紧接着是一阵铜板雨砸来,夹杂着叫骂声,王半仙缩着脑袋忙把陈树扯下甲板,陈树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把拉住陈东海和王半仙,想要说话,底下的百姓七零八碎又扔过来东西,砸得几个人不得不找东西遮挡。 何大人在地坛上瞧着,惨白的脸上沁出来豆大汗珠,他闭上眼,官袖一挥,下令道:“带人犯屠五娘,就地处决,其余人等拿下漕帮一干贼子!” 一声令下,巨舰涌下一水河西驻军打扮的人,其中两个人压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那女人被扯下面上黑布,见着黑无常激动万分,手脚并用朝黑无常招呼,眼神简直要撕碎了黑无常,要不是嘴里塞着东西,恐怕千里之外都能听到她的骂声。 那女人正是龙泉客栈掌柜——屠五娘。 屠五娘再挣扎都是徒劳无功,被人摁着脑袋放倒垂首跪在临时搭建的铡刀下。 何大人看到这老虔婆眼里腾腾冒火,当即一声令下:“先砍了这为虎作伥的妖妇!” 狗头刀精光一闪就要铡掉屠五娘的人头,嘭嘭两声,刽子手嗳呦倒地,黑无常顺着石子打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云雾缭绕里,一个小道士腾云而下,还不待黑无常出手,这个搅局的不速之客先扬起拂尘打向黑无常,罡风凌厉,直打得黑无常一个趔趄,不得已连连后退,给李霄腾出一块空地。 有那不长眼的阴兵上来要拿李霄,李霄扬起拂尘横扫千军,扫得一圈阴兵东倒西歪,几个没站稳的滚进了黑水河。又听见咚咚的脚步声,李霄看也不看,随手一抽拂尘朝后一招呼,抽在一个想偷袭的阴兵嘴上,连人带牙骨碌碌滚到栈道上一头磕上木桩,没了动静。 还有家伙蠢蠢欲动不安分,李霄拎起拂尘在眼巴前徐晃了一圈,唬得一干阴兵倒退,这回没打人,只不过是客气地用拂尘和大家打个招呼。刚才在祭坛上隔得远,只听得见几个人的话,没看清样貌,下来后头一件事就是打量这位何大人。 何大人被李霄从下到上盯得有些不自在,不知该进还是退,李霄先开口道:“圣旨给我瞧瞧。” 何大人很配合的把圣旨递给李霄,李霄瞧了两眼没看出什么门道,说实话就是她没看懂上头龙飞凤舞在说些什么。何大人在旁提醒道:“不用看了,圣旨是真的,但案情是司礼监捏造的。” 李霄刚想说知道是假的还在这装神弄鬼,后心陡然升腾起一股细碎的不安,头皮一阵酥麻,杀气倏地包裹住她整个人。 李霄推开何大人,扬起拂尘一回头,那艘巨舰上的桅杆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黑水祭坛鬼影重重(14) 阎罗旗帜上立着一个年过五旬的道人,两鬓白发飘扬,颇有些仙风道骨,像是一根久历风雨的老竹梆子,要是没和阎罗宫这群走狗混在一处,李霄见了大抵要拱手称一声前辈。 李霄冲下云霄殴打阴兵的时候白无常见风向不对一头缩回了巨舰,这会儿正趴在甲板上叽哩哇啦地向撑腰的老道士告状。 那老道士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皱了皱眉,伸手止住白无常讲话,朝黑无常遥遥一指,那意思很直白——你来讲。 黑无常朝李霄挤出不怀好意的笑,道:“前辈,圣上亲笔谕旨在此,钟大人的亲笔信您也见过,漕帮这些反贼拒不伏诛,我等实在是无能为力,还请前辈出手拿下这个小道士。” 黑无常两瓣嘴一张一合定死了漕帮的罪,顺带把李霄也给拖下水,根本不给人回寰的余地,不愧是阎罗宫伥鬼出身。 李霄不知道这个老道士来头,不想贸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人,从黑无常口中得知这老道不是阎罗宫哪位魁星,抖了下拂尘躬身一鞠,对那老道士道:“前辈既然不是阎罗宫的人,何故和这两个伥狗聚在一处,您是道门中人,广积善德这样的事难道前辈这个岁数还需要我来指点吗?” 话一出口何小川那头表情苦起来。 就不该让李霄搭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句话得罪三个人。 何大人闻言脸色一变,劝道:“这位道兄,慎言,沧道长他有苦衷……” 老道士仰天长笑,周遭风尘四起,他道:“好哇,天下风云出尽少年人,老夫十几年不出山,一出山得遇尔等轻狂小徒,小道士,你的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很好。” 黑金旗帜猎猎飘扬,横在一老一少中间,隔开两个人的视线,老道士的声音兀的响起,他道:“朝堂的事有朝堂的规矩,江湖的恩怨自然有江湖的章程,休说老夫不给你一线生机,老夫且问你,请神是不是你和那个王道长装神弄鬼欺瞒乡里?” 李霄道:“是。” “那好,阎罗宫的人有没有假传圣旨欺君罔上?” 李霄道:“没有,但这圣旨……” “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定要抗旨带漕帮的人走?” 李霄不带丝毫犹豫,坚定地道:“是。” “那就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地,两道掌风穿破旗帜凌空袭来,席卷着尖啸风声打向李霄面门,李霄沉肩蓄力举起拂尘,拂尘横在胸前舞得赫赫生风。 掌风与拂尘相碰,强大凶悍的力道打得李霄难以招架,漫天尘丝乱飞,李霄被逼得连退十几步,花岗地砖滑出两指来厚的口子,拂尘被打得尸骨无存。 眼看后一道掌风就要打在李霄的脸上,李霄向旁一滑,一骨碌滑开顺手拉走看呆了的何大人,那掌风轰地一下打在石柱上,石柱应声裂开一道蛛网,随即至下而上崩开一道道裂痕。 这老道士的功夫怎生这么厉害! 李霄的心嘣嘣直跳,那根被打中的石柱塌下几块碎石,李霄心道不好,忙向百姓道:“快跑!别瞧热闹了!” 李霄惊天一喊终于有回过神来的百姓知道害怕,胆子小的连忙逃命,有那爱瞧热闹的还忍不住一边逃一边回头看,这才是真的找死劝都劝不住! 百姓一下子沸腾起来,李霄的心哪里能闲下来,老道士一跃而起,朝着李霄飞来,巨大的人形阴影投下,李霄爬起来顺手抄起一把阴兵散落的刀,气沉丹田,推出一轮屏山障横在身前。 那老道士眼见一道气障凝聚,面庞上忽地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嫌弃,数丈开外顿在空中,短短一瞬停留,划出一轮太极烟尘,猛然蓄力,长啸一声,从他身后忽然涌起几丈高的水柱。 老道士两手一推,水柱听从他的诏令呼啸袭来卷向地坛,简直就是要把人往死里逼。 李霄被逼得没有办法,拎起何大人的领子抛向何小川在的渔船上,凌空跃起几层楼高,就是在这一瞬间,数卷水柱绞碎了她的屏山障,立时自相残杀碰在一起,劈天盖地的水刀飞向四面八方,有些钉进了剩余的石柱上,把石柱劈得伤痕累累。 王半仙看得胆战心惊,这要是劈在人身上谁都难逃一死。 李霄躲过水柱飞上祭坛,那老道士紧随其后,两个人之间没了任何阻碍,李霄面不改色地望着他,手里的刀杵在地上,刀面反射出灼热的亮光,刺棱棱的刀鸣响在耳边。 老道士的语调比之前冷上几分,他问到:“你是青城山的人?” 李霄心道你说是就是吧,劫人这种不太光彩的事能推到旁人头上就绝不自辱家门,吃百家饭长大其中也有偷师青城的份,也挨过青城山老师傅的揍,等以后要是老道士有空找青城山报仇,也算是她还给青城山的一份薄礼。 李霄握刀指向老道士,从仅存的记忆里揪出一两个印象不是太好的名字,回答道:“青城山第二十一任入门弟子,青牛座下莫甘宁,向前辈讨教。” 李霄虚报完师门,老道士的脸黑了下来,垂在身后的手此时挪到身前,听得他道:“老夫还说是哪里来的小孽畜,原来师出青城,又姓莫,难怪。” 老道士陡然抬脸,眼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愤怒,李霄被他一眼看得毛骨悚然,浑身汗毛倒数,还不待她行动,老道士率先发难,推掌打来。 李霄架起刀便挡,老道士这回比之前还不留情面,连推十几掌,每一掌都比上一掌更为凶猛,李霄根本没有闲心反客为主,全身心招架都有些见绌,手忙脚乱一番招架,两人绕着祭坛连走十几招,明眼人可见老道士步步紧逼的同时存心就是在激李霄动真格。 李霄的屏山障是青城山入门本领,除了胡乱接招之外,刀法杂糅得很,压根不成章法,老道士没有一掌打死李霄,硬逼着她使出看家本领,就是想看看这一代青城弟子堕落到什么地步。 两人一前一后绕上一根火堆子,李霄被逼得没有办法,挑起一串火星,回身削他一刀。 老道士多年的道行哪里能被李霄一刀轻易砍中,挥袖揽住大团黑石火星兜在袖中,迎头一掌劈向李霄,李霄架起刀忙接掌风,哪知这坏老道后手一抛,一大团火星子冒着黑烟就要落在李霄头上。 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李霄心道不好勾腿扫那老道一脚,咬牙沉气把老道逼开几分距离,火星子径直砸下,李霄头皮一热,头顶冒起一缕白烟,忽然就懂得了王半仙的苦楚。 眼看就要起火,那老道士真是半分活路都不给人留,又要逼上来,李霄从怀里洒出一排凤尾针掷向他,老道士原以为李霄是个憨厚的青城弟子,没把她当成江湖败类,自然也就没防她这一手,内力聚在掌上再想收不说自断一掌,伤上几分内力是必然。 老道士忙收力道向后翻去,李霄偷出空来灭火,脱了道袍上蹿下跳连滚带拍硬是把黑石火苗给掐了,抹了一脸灰,发髻也散了,一头焦发耷拉在肩上刺刺拉拉作响,此刻真真像极了一只小花猫。 那老道定眼一瞧李霄,原来还是个小母猫崽子! “莫二缺他生的是个男丁,你先是装神弄鬼欺瞒百姓,又是顶青城弟子名姓来骗老夫,究竟意欲何为?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李霄擦掉眼皮上的灰,两只眼泛起晶亮的光,那把捡来的刀被打得坑坑洼洼,再挨上一掌恐怕难逃和拂尘一样以身殉职的厄运。 李霄把刀扔到一边,搂膝拗步,沉肩坠肘,对老道士招招手,一字一顿道:“河西李家。” 李霄这个人就是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泥鳅,喂上一口水,能撑三天就绝不在第二晚子时咽气,阎王爷亲自来勾魂都不肯阖眼,越揍越疯。 玉碎是疯子的亡命志向,人生走向里从无缴械投降四个字。 那老道士听到河西李家时神情微动,李霄现在的心绪都凝固在了身法上,一招一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有可能是治敌关窍,至于这老道士是喜是悲她不在乎。 这一回李霄先发制人,蕴起十二分力道猝然出手,凌风掌破空推来,带着虎啸之势,锐不可当。 凌风掌,顾名思义凌驾于风刃,臻化入及如李玄义者,手刀一挥,还未凝掌便削铁如泥,虎啸龙吟之势态威震四海,可称得上武林大成。 凌风一掌破天光,云霆万丈灭燃月。 这句在二十多年前在中原武林广为流传的话中包含了现已不可多见的绝学——李家凌风掌、天光破晓剑、云霆惊天掌。 那是一个豪杰辈出、风云际会的中原武林,不像现在阎罗宫当道,武林乌烟瘴气。 三十多年前的苍龙逐鹿大会,狼烟滚滚,李玄义一套凌风掌打响了河西武学的名号,龙吟声惊天动地;他胞兄兼苍梧七子之一的李肩鸢,凭借天光破晓剑法横空出世更是一举夺魁,斩断摘星楼上十七座仙人金像。 而最后一位原本查无此人的籍籍小辈祝沧澜,自创十九式云霆掌率领数十位年轻武者三进三出匈奴主帐,连挫匈奴左贤王六位大武者,于万军中亲手砍掉了左贤王的头,苍龙榜上霸榜三十余年令得后生至今望尘莫及。 黄沙老尽英雄汉,流年偷换了多少雄心壮志,李玄义自甘堕落为虎作伥,李肩鸢下落不明,而沧澜子为情所困画地为牢,回了山海关外,多年杳无音讯。 李霄的运气正如王半仙那个老神棍所言,否极泰不来,眼前这位老道士正是多年不出山的沧澜子。 李霄喝道:“老道看掌!” 这大抵便是自取其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黑水祭坛鬼影重重(15) 黑无常一声令下,一众阴兵挥着大刀冲上漕帮的船,让人欺负到头上还不还手就不是条汉子,鱼老三喝道:“弟兄们,抄上家伙,咱们跟他们拼了!” 水鸟们一呼百应和阴兵叮叮当当打起来。 白的黑的打成一片,很快漕帮就落了下风,陈东海一拳打下一个不长眼的阴兵,抽空回头道:“何大家,你们先走,漕帮垫后!”说完架起长棍顶住两个彪形阴兵。 何小川咬咬牙一跺脚,阖上面具,手里燃起两团磷火,作势诏令四方神灵,散在四处的皮影人不约而同都动了起来,帮起漕帮和阴兵火拼。 霸王舞起龙头枪斩掉两个阴兵,岳将军站在高处挥斥方遒,先前被劈成两半的红袍小鬼也睁开眼跑起来,下半身缠住一个阴兵,上半身从背后抱住阴兵脖子,让那原先被压在身下的水鸟偷得生机,反手将这猖狂的阴兵一剑捅了个对穿。 窝囊的红衣皇帝变着花样做鬼脸带着几个喽啰捻着白无常跑,斧钺钩叉毫不留情对着白无常一顿招呼,直追得白无常鬼哭狼嚎。 黑无常和鲶鱼婆鱼老三三个人斗得难解难分,谁都不能轻易把谁拿下,白无常从旁跑过,喊着“别追我别追我!”传到几个人耳朵里,让鱼老三一顿奚落,同僚是个挨纸人打斗不敢还手的窝囊废,简直就是把他黑无常的脸都一起丢尽了,黑无常竭力推开鲶鱼婆的拐杖,暴怒道:“废物!都是些纸人你怕什么,拿火烧!” 鱼老三暗道不好,一顿乱掌打得黑无常没空再多嘴,船上几个机灵的阴兵听了宛如找到救星一般,连忙燃起几个火折子,还未来得及抛向皮影人,眼前银光一闪,几个人喉头一热,一线猩红先一步抛洒,倒地身亡。 褒圆圆披风一挥,扬起一片江水,灭了火折子,白无常找死不看路正好跑到这头,甲板上一大滩水渍,皮影人追到这里“哎呀哎呀”地掉头跑了去撵别人,白无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忽地眼前一片桃红,褒圆圆的弯刀点在白无常的头顶。 白无常胆颤魂飞,咚地一声跪下来,抱头痛哭道:“别杀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要来害漕帮,是地藏叫我来监督老黑,对!是地藏大人,呸!地藏这个老东西骗我来的。老黑是奉了寒鸦令来处理漕帮,太岁亲自发的寒鸦令,老黑的家室在阎罗手上捏着,不敢不来!” 白无常不打自招,黑无常一脚踹开鱼老三,扯住鲶鱼婆的拐杖,怒道:“白无常,你这个软骨头!” 白无常扯着嗓子吼道:“你了不起!你骨头硬!你要死是你的事,我不想死,我什么坏事都没干过,我不想交待在这里!” 褒圆圆的刀架在白无常的脖子上,白无常吓得浑身发颤,直往后退,嘟囔道:“女侠饶命,我不是坏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真没害过人,我就负责收账,碰上收成不好的我还悄悄改账簿,天下哪里还有我这么好的坏人,我…我知道地藏为什么一定要让漕帮死!” 褒圆圆的刀停住,她道:“说。” 白无常大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卖了地藏。 他道:“地藏原先是御林军,匈奴人打过来被编进元家军做斥候,他因着喝酒延误军情被老元帅打了二十板子的事把元帅的行踪卖给了司礼监,那姓刘的老太监给圣上抹眼药膏子,后来就有了九野原那档子事,陈树原先在黄家军和他一同出过任务,这么多年他一直想除掉陈树,奈何陈树一直不出山,这回祭神露了面,叫他逮到时机,联手和刘太监谋划了这一出。” 褒圆圆眉头一皱,问到:“地藏仗着阎罗宫的威势横行霸道,没有找不到的人,要杀陈树早就杀了,为什么偏偏等到今日?” 白无常的脑子飞速乱转,嗫嚅好一阵,黑无常从背后暴起跃来,褒圆圆不得不回身应战,白无常见缝从两人背后溜走,感慨道:“老黑还是你好!” 褒圆圆弯刀招招致命,两人绞在一处,稍有分神便是命丧他手,饶是如此,黑无常还是分出心来骂白无常:“滚远些!” 才出龙潭又入虎穴,白无常连滚带爬跑到另一头刚想下船,哪知一头碰上一个削瘦的背影,那人一转头,白无常扎进他怀里,白无常一抬头,简直要哭出来。 陈东海。 陈东海肩上两道刀伤皮开肉绽,黑无常带来的人自然不是白无常手底下这帮饭桶,陈东海没少在这群阴兵手下吃苦头,憋了一肚子火,撒气包自己就送上门来。 他可跟褒圆圆不一样,憋不住事,又跟谁没有陈年旧仇,压根不给白无常开口的机会梆梆两拳打在白无常腮帮子上,白无常的脸立时肿起来,两行滚烫的泪落在陈东海手上。 陈东海瞧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还有脸哭!” 白无常委屈得泪眼婆娑,地藏和太岁要人死他还能怎么办,再说又不是他奉令来害人,充其量他就是个监军,还热心肠的给漕帮准备了几百条裹尸布,哪成想两方动起手来倒霉的是他。 何小川在漕帮的掩护下安然无恙,皮影人威风凛凛,很快就把一帮吃干饭的阴兵打得落花流水,收复了一片失地,漕帮的大部队集结到何小川身边,发动反攻。 忽地脚上一湿,一只湿漉漉的手从船舷伸过来抓住何小川的脚,何小川吓得腿一软,身边一个水鸟提刀就要砍,另一只手举起告饶,那人从船舷翻过来,正是那位“何大人”。 何小川连忙拦刀,那位何大人跪倒在众人面前,带着遗恨向众人磕头如捣蒜,咚咚咚快要把甲板砸出一个窟窿来才做休,何小川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良心过不去,为什么又要和阎罗宫那些人搅和在一起。” 何大人猛然抬头,额头的肿包触目惊心,血珠子汩汩往外冒,何大人不顾伤痛,当着众人的面揭下蒙在面上的一层油皮,把真容显露在外,年轻不少,面容和原先那副假面孔有几分相似。 他道:“我叔父何儒是河西驻军监军,两个月前被阎罗宫害了性命,我带着堂弟四处逃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他们把我堂弟绑了,拿着我堂弟的性命要挟我假传圣旨,我自知事后难逃一死,但我叔父一生为官清廉,死了没落一个全尸,我爹娘死得早,是我叔父把我拉扯大,乳牛尚有跪哺之恩,我岂能眼看着我堂弟死在这些人的手里,我不甘心,我死也不甘心!我对不起你们!” 何小川到底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处身世外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水鸟们个个都是鄙夷,其中一个斥责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不想你兄弟冤死,难道我们漕帮就该死了吗?” 何小川劝道:“别骂了,没了他,阎罗宫还会找到另外的爪牙推到台前送死,不过又多两条枉死的性命。” 黑无常逐渐落了下风,又要防备皮影人捣鬼,又担心白无常的生死,手上失了准头,就是这一刻的分神让褒圆圆逮住机遇,甩出软鞭把黑无常的两把钢刀缠在一处,黑无常暗道:糟了! 下一刻果然糟了,褒圆圆横刀开斩,黑无常只觉眼前寒光一凛,不得不弃兵刃向后退去,鱼老三守在他背后久候多时,嘣嘣两掌拍在黑无常背后,打断他两根肋骨,顿时后头涌上一阵腥甜,强撑不住喷出一口血沫子。 祭坛上李霄和沧澜子走招走得天昏地暗,肉眼只见两道闪电乱蹿,谁能险胜一寸就是命数好。 李霄攀在一跺火堆子上气喘吁吁,沧澜子飘然落在李霄身前不到一臂的距离,依然是一副清风明月的出尘模样,简直就是在羞辱李霄。 李霄在心里把沧澜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这老道士是不是有毛病,要杀要剐她都认栽,谁让她技不如人,但是从李霄推出凌风掌的那一刻,沧澜子就如同变了个人似的,一改杀伐之气,只守不攻,戏弄小孩一样围着她打圈。 李霄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说话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力竭,话音嘶哑,气若游丝,江风吹落一身汗,粘乎乎的搭在背上让人很不痛快。 沧澜子注视着她,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一步一步逼近,李霄的头皮一寸一寸麻起来,心道:我这就要死在他手上吗。 褒圆圆在船上刚好看到这一幕,起了一身鸡皮,当即不假思索拔出琵琶抱在怀里,大手一轮,附近所有人都遭了殃,被琵琶声震得五脏六腑不安分的往上跳了两跳。 何小川首当其冲被震得站不稳,连忙捂住耳朵高声道:“姓褒的你不管我们死活了?” 褒圆圆理都不理他,对着祭坛铮铮又是两声,琵琶尖锐的啸声在空中凝起两柄音波刀刃,破空而去,袭向沧澜子的后心。 沧澜子只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单手凝成一圈风刃太极,挥手将风刃打了出去,与第一道音波刀玉石俱焚。 那后一道音波刀携风刺来,眼看要削掉沧澜子的臂膀,沧澜子站定不动,伸出手,两指一夹,那要命的音波刀就这么轻松地被他夹在两指正中,而后见他手指微微一搓,音波刀随风飘散,化作一缕轻烟。 李霄此刻睁大了双眼,一瞬也不眨地望着这个古怪的老道士,简直就是在看怪物。 沧澜子对李霄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含笑道:“你有这样的朋友,老夫很满意。” 褒圆圆没抱幻想音波功能杀了这碍事的老道士,只想逼开他一段距离让李霄能有时间逃生,哪知非但没逼开沧澜子,这老道士见她出手相助反而看起来有些开怀。 不远处呜呜喳喳的叫声传来,是屠五娘。虽然被五花大绑还堵了嘴,恶狠狠地盯着黑无常,恨不得咬上他一口才解恨,饶是如此,不是个聋子都能从她含糊不清的声音中听出愤恨来,褒圆圆切开几个杂鱼,一刀挑开了绑住屠五娘的绳子。 那屠五娘果真不是盖的,松了绑当即扯开堵在嘴里的布,夺过旁边人的家伙咒骂着太岁直奔黑无常,打眼一瞧只见一股花旋风袭来。 黑无常此刻正和陈东海一伙人打得不可开交没注意到身后,白无常吓得花容失色,扯起嗓子大叫:“老黑!老黑小心!屠五娘!屠五娘要找你报仇!” 黑无常心里咯噔一下,勾住陈东海的下盘双手做扣一把扣住鱼老三的鱼叉,借鱼老三的力打开陈东海,回头一瞧,果真是那阴魂不散的屠五娘来了! 屠五娘柳眉倒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所到之处无一幸免都被她砍上几刀,她荡平一切挡路的东西只为来取黑无常的性命。 褒圆圆迎风一跃数丈高,落在黑水娘娘的手掌中,抛出一把剑扔给李霄。 一点寒芒从剑尖蔓延至剑身,晴空烈日下李霄掠过火堆子接住剑,顺手挽出一个剑花直面沧澜子。 寒渊剑锋一抖,发出一声久违的愉悦剑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黑水祭坛鬼影重重(16) 李霄和沧澜子四目相对,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其妙诡异了起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像是久旱逢甘霖之前刺破天际的一声炸雷,缄默无言的暴裂无声,连褒圆圆都寂在一旁不好插嘴。 寒渊重新回到李霄手里,就好像庄户人握紧了锄地的爬犁一般踏实,她的心里蹿起一股火苗,热烈且满含期翼。 雷雨瓢泼的川西自成一方广袤的天地,踏过千里椒花如荼的山野,又淌过潺潺的细流,李霄像是从这方地里钻出来的精怪,吃百家饭,挨百家打。 崆峒一脉拳脚好,她就能在数九寒天跪在泛着白霜的青瓦上请教一招;细柳一门软剑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同样顶着烈日头数次奔波在川西和江南,只为给细柳掌门夫人买一盒茯苓糕。 请教的都是声名赫赫的好人,自然都不为难一个半截高的姑娘,只是李霄学到最后人家都忍不住摇摇头请走了她。 不是她学得不好,是她学得太好。 寻常稳扎稳打厚积薄发的功夫都入不了她的眼,她天资极高,手黑心硬,出招又快又毒,那些虽不是自诩名门正派的大家之流谁看了都要叹上一句“歪才”。 她像是一株被雨露浇灌的歪脖子草,长势快的令人咂舌。 使剑的都是仙风道骨的正派人物,不喜欢她这棵歪脖子草,不过看她可怜又给她师父几分薄面,才没将她连根拔起。 剑走偏锋的后辈没碰上剑走偏锋的老前辈,李霄七七八八学了不少流派的功夫,像是一方鼎贪婪地烹炼百种稀世珍宝,最后揭开顶盖,炼出她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她还从来没有用天光破晓和真正的高手走招。 寒渊竖在身前,李霄挽剑凝神,剑身慢慢凝聚起一层细微的白霜,李霄的真气汇聚到寒渊上,人与剑心意相通,剑锋啸出一道怆鸣,李霄的眼眯起来,剑锋陡然凌冽,她道:“请教。” 不待沧澜子接话,李霄飞身一跃,蕴足内力横剑斩向沧澜子要害,周遭风云变幻,江风穿林呼啸,一股霸道非凡的力道从两指宽的剑面盖来,翻江倒海傲视群雄。 晃眼的剑光带着罡风砸下,沧澜子不躲不闪,平静的面容上目光愈加兴奋,只见他大手扬起一道刀风,真气汇聚一道水龙,水龙拔江飞来盘踞在空中,仰天咆哮,从水龙周身立时弹出无数道水刃,那剑风辟开几道水刃,劈在龙爪上。 沧澜子送上一掌真气,龙身灵活的卷动起来,以柔克刚吞并了李霄的剑风不提,陡然一摆龙身,口里吐出一团水球喷向李霄。 李霄脸色一变,一往无前的剑锋倏地改了个道,一改灌江之猛,轻巧地在手中舞了一圈,打着旋儿挫掉水球,而后李霄长剑一抖,从火堆子里挑出几颗黑火石,偷师沧澜子借力打力的损招旋出一团火花,火光呼喇扑向水龙。 谁知那水龙也不是吃素的,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气性甘愿自断一爪摁碎了火球,盛怒之下一扫龙尾掀起一道巨浪抽到了一旁的客船上,打塌了小半边甲板,一船的人都被波及,随着船身摇摇晃晃从一头滚到另一头。 就是这一瞬,李霄已跃下高台踩在水龙头顶,寒光一晃,一道磷光落下,随即可听一声悲愤的龙吟声响彻云霄,李霄辟开了水龙骨。 这孽畜死到临头想把李霄抖下去,李霄骑在水龙脖子上,使出浑身力气提剑一刺,寒渊实打实扎进龙脉。 随着一阵地动山摇,李霄脚下一空,眼疾手快跃起抱住一根擎台石柱,水龙失了生机化成水砸下,砸得一船人人仰马翻。 李霄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只觉凉意扑面而来,沧澜子这次也不跟李霄兜圈子,飞下祭坛扑向李霄。 褒圆圆抡起音波刀打向沧澜子,暂时逼得沧澜子不得不和李霄隔开,缠住不远处的石柱上。 李霄心道这老道士逼得人没有活路,一定不能让他再出手,当即决定抢占先机,心一横扫剑一劈,大开大合之势正是十七式天光破晓中最为杀伐决断的狠招——破穹庐。 沧澜子刚勾上石柱背后阴风扫来,他步步紧逼就是要试李霄到底有几分水,李霄会错意,兔子急了就要蹬鹰,当际一连扫出十几剑连砍带斩直取沧澜子命门。 沧澜子猛然回首,发丝飘扬,波澜不惊的眼中竟然起了几分菡萏,直直的看着李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笑了起来,其他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只听见他没头没脑地说到:“好哇,是天光破晓,破穹庐,哈哈哈!老天亏欠老夫多年,不想兜兜转转今日叫老夫碰上天光破晓,苍天终不负我!” 破穹庐不是具体的剑式,是十七式天光破晓中四式剑意其中之一,顾名思义劈天破日之磅礴气象,悍然无敌,狂放无两。其余三式分别为吞江海、换日月和照金山。 吞江海灵动巧妙以一当百,换日月风驰电掣不见剑影,破穹庐雷霆万钧缺一丝勇猛之气都打不出其中千分之一的力道。 而最后一重境界照金山便是连李霄她爹李肩鸢也是刚刚得以一窥。 真正的万里无一是跋山涉水后的返璞归真,看山是山,是拥有不可退却的勇气与绝心之后的削成的草木剑。 以诚勇为剑,方见日照金山。 只可惜李霄的剑和她这个人一样有勇无谋,别说其余三重境界,便是破穹庐都是狗急跳墙被逼得没有办法才胡乱舞了出来,倘或剑意能开口简直要把李霄骂个狗血喷头。 李霄挥舞着寒渊蹭蹭几下就要把沧澜子钉在石柱上,沧澜子凝掌聚气大喝一声“来”,一道浑然天成的风云障凭空成型挡在身前,剑光削在风云障上金戈声听的人心嘣嘣直跳,饶是如此,也只堪堪削出几道口子。 下一瞬,便见李霄迎风跃起,提剑斩在沧澜子头顶,沧澜子撤开风云障合手去接。 刚才还嚣张得不行的寒渊一下被卡在沧澜子的手里,见他翻手挽结,一股强大的内力以不容置喙的气势就要把李霄连人带剑吸在手中,李霄浑身发麻当即壮士断腕,撒开寒渊向后一退,盘上另一根石柱。 陈东海刚收拾完两个阴兵,一线银光晃得人眼睛刺疼,仰头去瞧,连同不远处和阴兵兜圈子的王半仙,两个人齐刷刷目瞪口呆。 方才水龙阵亡落下一场大雨,船上的皮影人遭了秧,淋了水油彩滴滴答答往下淌,五官化成一团,哎呀两声轻飘飘地倒下。一个接一个皮影人倒下,水鸟们很快又被反扑的阴兵逼得招架不住。 何小川求救道:“姓褒的!姓褒的快过来帮忙!船要沉了!李霄那边用不着你插手!” 沧澜子卷过寒渊拿在手里,意外的是寒渊在这老道士手里仿佛比在李霄的手里瞧着更加切合。 沧澜子扫了一眼寒渊,剑是好剑,锋芒耀眼,就是剑柄那头拿粗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连像样的能报个家门的剑穗子都没有挂上一个,这么好的剑跟着李霄着实有些受委屈。 倒也不是李霄故意这样做,他们几个确实没钱,又不好意思跟同样穷得叮当响的漕帮打秋风。 那些江湖上能够贺得上号的子弟出门在外到哪里都有世家照拂,仿佛行走江湖就是游山玩水快意恩仇,从来不用担心吃穿,但是李霄他们不同。 他们是真正的亡命天涯,现在说臭名昭著有些为过,但就出手行事来看哪一桩不是反贼所为?刘禀笔一口狼子野心的帽子盖在几个人头上,要不是脸皮厚早就一脖子吊死,也就他们几个能苦中作乐一路溜着太监跑。 风雨兼程,很难做到不像丐帮弟子,能不顶着个大花脸见人就不错了,褒圆圆宝贝得命根子似的披风都破了两个洞,都这样了还嫌其他料子配不上她的披风,拿绳扎了两个大骨朵凸在上面,怎么看怎么别扭。李霄的鞋破了又补,都快补成百衲花样,何小川就更不用提了。 褒圆圆给李霄缝鞋的布是从他的中衣上割下来的。 沧澜子的眼神有些古怪,说不上比较复杂,最明显的还是怜悯,看得李霄有些不知所措,他道:“李家不说天潢贵胄,在河西也算是有些头脸,李玄义就是这么对你的?” 李霄被问得一愣,紧接着就动起了坏心眼,误以为沧澜子和李玄义有过节,眼珠子一转就像使坏,谁知沧澜子下一句话惊得李霄再也讲不出一个字来。 烈日风中,沧澜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李霄道:“你是我外甥女。”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振,何小川惊得合不拢下巴,褒圆圆手一顿抡岔了音,琵琶发出一声噪鸣非常难听。 李霄僵住,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见她慢慢扬起一张臭脸突然暴起伤人,自取灭亡一般冲向沧澜子,高声道:“老东西!我是你祖宗!” 沧澜子没料到李霄抽哪门子疯不敢贸然出手怕真的伤到李霄,避开李霄的掌风,一把握住她的手,李霄被他死死扯住,勃然大怒,她道:“我去你妈的!我打不过你,你两掌拍死我我也绝无二话,我爹娘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你羞辱他们干什么!” 李霄下三滥劲一犯,对着沧澜子一套黑虎掏心,咬牙把手从沧澜子手中抽出来,骂得更凶,这一套乱拳打死老师傅简直被她发挥到了极致,沧澜子忙于接招的同时还要算着如何止住这小疯蹄子,由着李霄一张臭嘴骂骂咧咧竟然意外的没有动手削她。 两人绕着擎天柱一通乱飞,凌风掌擦着沧澜子的命脉落在石柱上,瞬时间十几根大柱子被拍得一身伤,沧澜子一早便看出祭坛的古怪之处,之前由于不知道李霄身份才肆无忌惮地在祭坛上对李霄动手,现在不同以往,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再戏弄李霄,三两下绞住李霄的手,扯下几根丝绦把她的手反扣在背后,封住李霄哑穴,拎起李霄后领子扔向黑水娘娘塑像。 褒圆圆连忙接住李霄,两个人一同跌在黑水娘娘手窝里。 沧澜子向李霄道:“看来李玄义真是没有把你好好教养,老实在这呆着。” 忽然一声尖锐的哨声响彻云端,黑无常趁着众人不注意溜回了巨舰上,屠五娘也被他踩在脚下奄奄一息,他手里拿着一根古怪的骨哨,吹得呜呜作响,不像曲子,倒像是号令。 骨哨声比褒圆圆之前的琵琶声还要刺耳,催动人心肺扑扑跳得越来越快,再快一下就要爆炸。 骨哨声响起的那一霎,李霄只觉天旋地转,浑身颤栗,痛苦地蜷缩起来,脸色惨白,褒圆圆自身难顾,还是搂住李霄,拿手一摸李霄额头,触手滚烫。 当年太白谷遇袭,李霄腹部中了流矢,本该和白漳一起死的,援兵来的及时,加上那批追兵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当场内讧,才让李霄捡回一条命,活到现在,侥幸是一部分原因,关键在于她的腹中被植下一颗万圣蛊。 万圣蛊,活白骨,食腐肉。 这诡异的骨哨好像克她似的,催动万圣蛊狂躁亢奋,在她的身体里上下乱窜,兴奋得想要破体而出,李霄一口血哇出来,褒圆圆又惊又怕,当即把李霄放平,跃下塑像落在沧澜子身边,道:“前辈,不能让骨哨再响下去,再响下去霄霄就没命了。” 沧澜子本来也被哨声激凝神闭目,听到这里忽地睁眼,推开两道凶悍的掌风打向巨舰,这两掌正是云霆掌。 褒圆圆看得呆住,与李霄那种半桶水不同,沧澜子的掌风集山海气魄于一体,悍然霸道又干净纯粹,泰山压顶的气势只从褒圆圆面门掠过便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两掌冲着要黑无常的命,褒圆圆从心底里生出后怕来,刚才几个人不知天高地厚和沧澜子交手,倘或不是上天给几个人开了一个顽笑,现在这一掌打的就是李霄。 果然是给那个风云辈出的年代留下一笔重墨的大人物,杀伐决断焉是她这种毛头小子能比,一时间换了天地,对前不久还是同僚的人下起手没有片刻犹豫,褒圆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黑无常那头不知为何不仅没有避开,骨哨声陡然滑沉,一声短促的尖鸣后,一红一白两道光影不知从哪里晃过,联手挡在黑无常身前,正是之前那两个立在船头的红白童子。 准确来说,是阎罗宫的血傀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黑水祭坛鬼影重重(17) 黑无常的手停了下来,骨哨声戛然而止,方才遭殃的不止漕帮,就连阎罗宫一干宵小都无差别被搅得天旋地转,黑无常猛咳不止,想来连他自己都被伤得不轻,即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不惜自损八百也要催动两个血傀儡动手。 黑无常一声令下,两个血傀儡骤然发难,吟唱着古怪的童谣飞过江面径直奔赴祭坛。 黑无常靠着船舷慢慢滑下来,筋疲力尽,伏在他脚边的屠五娘犹不死心,雪白的颈子上一道致命伤结了一层痂,连站起身都痴想,这老虔婆提起一口气来,回光返照一般强撑一口气,提刀就要朝黑无常的后心砍来,嘴里咒骂道:“都是你坏我的好事!都是柳太岁那个废物误我,我要见阎罗!我不能死!” 嗤啦一声,明晃晃的刀面高擎在头顶还没落下,连弩穿过血肉扎出前心,濡湿了胸前的姚黄牡丹,血水滴滴答答坠落,屠五娘兀自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 槐花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从舱里出来,黑无常被她救下一命,回身一掌拍在屠五娘头顶,方才喊着要见阎罗的人此刻真的到阴司见了阎罗。 那血傀儡的吟唱简直像是催命曲,比骨哨的声响还要折磨人,血傀儡和沧澜子战做一团,短回合内不好言胜,褒圆圆眼见这两个祸害凑到一处,当即两道音波刀扫过来,披风一晃就要追来。 那边漕帮到底人多势众,生死存亡关头被激发出了惊人的求生意志把阴兵们杀得落花流水直喊娘,黑无常再无心恋战,吹动骨哨下了最后一道必杀令一扭头扎进河里溜了。 槐花方才救了黑无常一命,哪知他当头第一件事就是抛下她自己求生,槐花被气得发笑,跳下巨舰也要跑,背后蓦的响起一道怒不可遏的叫声,正是鱼老三。 “想跑?我来替当家的清理门户!” 鱼老三甩出流星锤去勾槐花的腿,槐花险些被他拽倒,纵身一跃,一个侧翻避过流星锤,谁知陈东海从旁袭来,一根长棍被当成长枪来舞,凤点头差点削掉她的脑袋,幸好她身手矫捷仰身越过。 陈东海和鱼老三一前一后断了槐花的退路,前头鲶鱼婆领着水鸟就来堵人,槐花的眼里泛起怨毒,暗生毒计时忽地瞥见那位“何大人”,扯开襁褓,露出里面的婴儿来,一把扣住了婴儿的喉咙,只需轻轻一拧,便又多一条鲜活的人命交待在这鬼地方。 槐花狞笑威胁众人:“来啊,杀我呀!今天我走不了,这小崽子也得给我赔命!” 那何大人瞧了简直要疯,鱼老三怒斥道:“你还是不是个人了!竟然拿婴儿做要挟的筹码!” 槐花冷哼一声,啐了他一口,阴恻恻道:“收起你那副假仁假义的面孔,我见了恶心,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下三滥出身,还敢教训我。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掐死他!” 这个时节江面升起一层白雾,寒气深重,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日暮西山,鱼老三裹了三层都觉得凉,更何况一个将将满周岁的婴儿,白花花的嫩肉裸在寒风中冻得发红,哭声都发哑,再叫槐花掐上不消半刻估计就没了。 鱼老三为难得不行,陈东海折断长棍,朝槐花道:“把孩子交给我们,你可以走。但是你要是敢对这个孩子下毒手,漕帮追你到天涯海角也要拿你的命。” 槐花哼笑,掐了那婴儿一把,威胁道:“让陈树那老东西发令,你们谁说了都不算。” 方才水龙陷落,陈树为了拉一个水鸟被塌下来的桅杆砸得晕过去,刚刚醒过来,抬手都费力,槐花故意刁难,陈东海怒目圆睁,憋了一口气出不来:“你……” “她不敢。”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何小川。 何小川摘下乌木面具,站在不远处压着白无常,扭头对槐花道:“你不敢杀这个孩子,我说的对不对?” 槐花被他问得一僵,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何小川道:“黑无常不管你的死活,阎罗宫和李玄义都不要你,眼下你唯一的依仗就是这个孩子,只要你敢动他一下,哪怕你侥幸逃了,我相信以漕帮的手眼,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只要你稍微一冒头,就能逮到你。” “你背叛漕帮是为不忠,对有养育之恩的老爷子动手是为不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下毒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个字占了个全,传将出去,甚么样的蛇虫鼠蚁愿意收留你,你自己可想清楚退路。” 何小川把白无常推到身前,捏着白无常的脸让槐花看个够,他道:“怎么,还不明白吗?” 槐花的脸色变幻不定,鱼老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几天的相处教会他不明就里的时候不要乱插话,当即有模有样给何小川坐了会副手,附和道:“还以为你的命数比你老爹要好,找了个升官发财的好去处,还不是被人戏弄得团团转,临了临了被人骗了还替人挨刀。” 鱼老三放声大笑,水鸟们死里逃生已是人声大幸,这下逮到槐花的难处打起落水狗来更是毫不留情,嘲弄的笑声此起彼伏。 槐花此刻却没有功夫理会,艳丽的面容上爬上一层难以置信的愤怒,而后整个人像是被抽空精力,干巴巴的被围困其中。 何小川道:“经历了这么多,替人做了送死鬼才明白过,蠢得无可救药,你不替人送命,还能有谁替人送命。” 何小川的话不是单纯吓唬槐花,祭坛宣旨意在一石三鸟,其一除掉漕帮连打带消割掉李玄义的臂膀,其二在于灭口,灭的不是李霄等人,而是黑白无常一流。这一场祭坛宣旨闹得这样大,违背了设阵人的初衷,把黑水河一带掩藏多年的秘密快翻到明里来,事后哪一方势力蠢蠢欲动就是等待当头一刀的出头鸟,而作为始作俑者的阎罗宫不会任由黑白无常为了保命供出背后主谋,所以被推到台前做替罪羔羊的自始至终只能是他们这群人。 黑无常想通这点后当即逃走,槐花现在才反应过来,再耗下去,不管是阎罗宫还是设阵的高位人一定不会放过她,根本轮不到漕帮动一根手指头清理门户。 而最后的狼子野心在于借宣旨一事给沧澜子扣上人命官司,圣旨不假,但是漕帮的冤比真金还要真,等到设阵的人为了平黑水河的风波,必定会彻查其中搅混水的势力,刘禀笔会把阎罗宫推到身前,阎罗宫除掉了座下与此事有关的所有地魁,自然不会轻易认罪,能够被清算的,只有沧澜子。 沧澜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漕帮痛下毒手,一介武林人士就是朝廷堵住悠悠众口当仁不让之选,沧澜子之后,朝廷对武林的清剿才刚刚开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枉费阎罗宫苦心设局,没想到李霄一行人一脚踩了进来,把局面搅得和预料走向背道而驰。沧澜子和漕帮没有结仇,不存在清算中原武林这一说,但阎罗宫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今日之后,盯上漕帮和黑水河的眼睛会越来越多,漕帮能化整为零改头换面做平头百姓,黑水河一不能跑而二不能跳的,只能淌在龙背山前,有心人往里添一把火,烧的正是北唐宗庙社稷。 饶是槐花不肯相信被耍了,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装也装不出太平模样,何小川抿唇一笑,鱼上钩了,添油加醋道:“还不走呀,那不然咱们就在这耗着,看看是取你命的人来得快,还是追缉漕帮的府吏来得早?” 槐花身形一晃,把婴儿高高抛起甩向鱼老三,风卷残云撞开几个弱质逃命,鱼老三顾不上追槐花忙去接那婴儿,鲶鱼婆持杖要去撵,被陈东海拦住。陈东海略加思索一番,神色镇静下来,道:“不追了,她自有取死之道。” 陈东海含指吹了个渔哨,几个领队水鸟纷纷凑过来听指示,他道:“清点人数,搜集能用的小船,带伤的弟兄们和有家室的先走,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依次撤离,我们在码头碰头。其余的弟兄听好了,漕帮让阎罗宫欺负到头上来,算计我们的性命还要给咱们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百年后遭人唾弃辱骂,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回答的叫喊声如洪钟。 “那好,抄上家伙,咱们跟这些阴兵拼了,想灭咱们的口,咱们先让他们沉尸黑水河!”陈东海叮嘱道:“一人三个,速战速决!” 另一边沧澜子被两个血傀儡缠得分不开神,这诡异的血童子简直就像是勾魂索命,出手角度刁钻如鬼魅,换做旁人早已交代上小命,也就是沧澜子身手快如闪电,百十招之间竟没能落下一丝风头。 若是单单走招也就罢了,这看似没人烟的鬼东西聪明得厉害,把自身的长处发挥到了极致,知道沧澜子等人想走,偏拉长了战线,一个远攻一个近战,逼得沧澜子动杀招要招架不住时,又咯咯笑起来哼唱起古怪的童谣,沧澜子没有像李霄那样一口血喷出来,但阴沉的脸色还是透露出情况不妙。 一时间,风声鹤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黑水祭坛鬼影重重(18) 褒圆圆见状奏起琵琶助阵,音波声和童谣在空中相抗,惊起龙背山漫天乌鸦盘旋在天幕,那两个血傀儡受到音波的干扰明显被打乱了阵脚,其中那个白的陡然一下撤出交战,死气沉沉的面孔转向褒圆圆,嘴角扯起一抹渗人的笑,歪了歪脖子,目光一凛,朝着褒圆圆的琵琶追来。 何小川喊起来:“老褒!老褒小心!别弹琵琶了,那鬼东西追过来了!” 褒圆圆纵身跃下撒腿领着白傀儡乱蹿,晃过何小川头顶时竟还有闲心喝道:“说了多少次不许这样叫我!” 褒圆圆为的就是吸引血傀儡的注意好让沧澜子不被掣肘,至于血傀儡有多厉害总要交手过上几招才知,她对着白傀儡扫出一道音波刀。 音波刀割风有声,谁知那白傀儡竟然如沧澜子先前一般徒手来接,飞花一般的指法看得人目光凌乱,它就像切菜一样徒手切碎了音波刀。 褒圆圆的脸色随之一变,撒丫子逃起来,脚下生风,可堪少林无影脚,就是少了大和尚那么几分潇洒之意。 褒圆圆夺命逃,白傀儡不知疲惫追在身后,每每就要碰到她脚后跟,褒圆圆背后长眼一般不是歪个腰就是滑翻一躲,顺手再削它一刀,溜猴子一样把这小东西的气性给溜了起来。 两人所过之处不留寸草,活口忙躲开,连何小川都只能和王半仙抱着脑袋缩在船舷下隔岸观火,白无常靠在两人身后不安分地扭起来,何小川没理他,他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蓄力一撞,撞得何小川一头磕在船舷上。 何小川头顶肿了个大包,气得鼻子冒烟,抓起白无常就要揍,白无常被他提住领子还不老实,嘴里含糊不清费力地呜呜不停。 王半仙道:“他好像有话要说。” 何小川一把扯下堵嘴布,白无常急嗤嗤道:“不能让血傀儡见血,否则它们会一直杀,直到把在场所有活口灭掉才停手!” 何小川额上青筋跳了两下,道:“你当我们瞎看不见那鬼东西有多厉害吗,我们倒是想让它停下来,我喊它一声它就肯乖乖停手吗!” 白无常又开始扭起身子来,腰间暗袋抖出小半截骨哨,和黑无常那只一模一样。 白无常道:“用这个,血傀儡听从骨哨的命令,但必须在血傀儡见血之前让它停下来,一旦见了血骨哨都没用。” 王半仙连忙给白无常松绑,白无常揉揉关节坐起来,三个人面面相觑,都在等待下文,白无常把骨哨推到何小川面前,怅然道:“别看我,我不通音律,就连这根骨哨都是求了老黑好久才求来的,我也就图个新鲜装装样子才带在身上,我可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用上它。” 本以为峰回路转,谁知柳明花明又遇险峰。 王半仙气极一巴掌打在白无常后脑勺,两个人都不约而同默默看向何小川。 何小川愁眉不展:“我只会唱戏和捏皮影,不会吹笛子。” 何小川把心一横,跳上甲板,冲着最显眼的空地跑去,一路呵斥开好些人,朝天大喊:“老褒,过来接哨子,那东西听哨子的号令!” 空中一白一桃两处残影前后脚奔来,褒圆圆被撵得脚步发虚,那血傀儡愈战愈勇,空洞的瞳孔都燃起火来,何小川奋力一抛,褒圆圆接过骨哨的同时把披风扔了下去迎头罩住何小川,白傀儡趁势要袭何小川,被褒圆圆挡住,两人又掠到别处去,留下何小川心口蹦蹦乱跳。 没了白傀儡夹击,红傀儡败下阵来,沧澜子见势挥出两掌,云霆掌风裹挟劈山气势轰然砸下,旋即身形似光飞掠至红傀儡头顶。 两处夹击逼得它无处可避,这小东西急得眼珠子在框里乱蹿,凝聚烟尘合起一口洪钟裹住周身。 铺天盖地的掌风四面八方打来,每一掌都威力十足,震耳发聋,一连几十掌下来震得江水倒涌。 那红傀儡缩在其中像是痛苦难耐,随着一阵极短的吱哇声,这鬼东西自爆了! 洪钟轰地一下炸了,气流碎片在浓烟中弹出,最先受到波及的是矗立在祭坛后方的黑水娘娘石像。 几片巨大的气流碎片横空砸在黑水娘娘的手臂上,石像裂开一道大口子,豁然蹦碎,先是拖着净瓶的手砰然断裂砸落,紧接着整座石像发出喀喀的崩碎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轰然倒下。 沧澜子目光如焚,纵身一跃要去接一同跌下去的李霄,一块巨石从天而降落在两人中间硬生生隔开了两人,红傀儡被沧澜子逼得自爆,那白傀儡改换方向追到了沧澜子身后。 此刻沧澜子的心思全放在了李霄身上,压根没有留神身后,空门顿开正是一个偷袭的大好机会。 李霄本来躺在黑水娘娘手心里,那两个血傀儡的童谣从开始唱起来就勾得万圣蛊不安分。 她是憋着一口气才没有继续吐血,此刻脑子里正和万圣蛊天人交战,耳边响起刺刺拉拉的声音,心道别是石像要塌。 下一刻果真如她所想身下一空悲催的掉了下去。 眼睛刚睁开,迎风一块大石头砸来,瞥见那口出狂言的老道士要往下跳来拉她,然后石头砸到脸上,眼一黑噗通掉进了黑水河。 何小川急得大喊起来:“快救霄霄!快!快!来个会水的快点救人!我家霄霄水性不好!” 李霄一点点沉下去,回光返照勉强睁开眼,头上扑通扑通,很多人来捞她,她费尽地扒拉手向上游,而后一股熟悉的不详预感涌上心头,不远处的水底果然涌上几股水旋风。 河眼动了。 七八条水旋风从深渊涌上,比那水龙还要猛烈,水中飓风一般拔起,随便一条力道都足以在一刻之内把人搅碎,更为可怕的是,这水旋风在搅入河水起势之后活动起来,就要把她这个不速之客吸进去。 李霄心道这回真的玩完了。 难怪王半仙天师府出身混成这样,一张破嘴好的不灵坏的一个没跑脱,李霄奋力一蹬想往上游,哪知她一动起来不仅没往上逃开一分,反而引得水旋风转来,人也跟着沉下去。 李霄的眼皮子越来越沉,周身也没有了力气,徒劳地划拉河水,迷迷瞪瞪之际仿佛瞧见一团身影从不远处游来,她心想这阎王派来索命的小鬼真是敬职,她还没断气就瞅见鬼差了,倘或真有下辈子一定多积口德。 李霄沉了下去,忽地腰上一重,整个人被什么东西拦腰搂住,她想睁眼,眼皮子像是糊上一团浆糊一样稠,根本睁不开。 只觉得有东西拽着她往外游,坚定而有力,像是久候多时专门蹲她,水旋风越来越近,就要把她和拽她的那个人一起吞进去。 那人还不松手逃命,改拽为抱,李霄滑进一个怀抱,咕咚咕咚呛了口水,那人这会竟抽出空来给她顺了口气,然后两个人撞上一个巨大的沉石,李霄两眼一抹黑真的晕了过去。 李霄落水漕帮的人寻不到她的踪迹,几个水性好的逃命似也跳上岸来,慌张喊到:“河眼破了!” 根本用不着他喊,河眼一动,水旋风张开血盆大口搅动河面,漕帮的船一歪往旁倒下,巨大的轰鸣声惊得一干水鸟四散逃命。 褒圆圆本来和沧澜子一前一后夹击白傀儡,哪知天不遂人愿,河眼一动,祭坛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崩裂,祭坛上的人被迫跳到石柱上。 两人心里不约而同喊了一声糟糕,下一刻果然石柱动了起来。 设在石柱上的两道阵法启动了。 阵毁人亡,玉石俱焚。 两人绝无逃出阵的可能,这阵法颇为凶险,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沧澜子和褒圆圆自保已是牵强,白傀儡落在阵中,对两人虎视眈眈,一时间,谁都不敢贸然出手。 阵法率先一步动了起来,参天石柱迭起又坠落,几个人在石柱上不停地奔波。 一根石柱塌下连带着周围几根石柱转动,褒圆圆纵身一跃想跳到最近那根柱子上。 那白傀儡趁势发难打出一套崆峒七伤拳,沧澜子跃来横腿扫开这碍眼的鬼东西,一把撑住褒圆圆,把她推向暂未受波及的石柱。 褒圆圆堪堪盘腿落在石柱上,方才那根石柱炸开,碎石子噼里啪啦砸了一身不说,空中弥漫着刺喉咙的酸涩,一股淡黄轻烟弥漫开,碰到烟雾的石子被灼成了一把烟尘。 若不是沧澜子出手得及时,她真落在方才那根石柱上的话,现在随风而散的就是她。 褒圆圆的手忍不住直颤,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沧澜子手刀横挑,一连飞快的云霆掌逼得白傀儡连连直退,他才抽出空来道:“找阵眼破阵,这鬼东西不用你操心。” 另一边一处花草缭绕的石洞,烟火袅袅,洞口处几根木枝架着一只野山鸡烤的流油,火堆旁坐着一个红衣男子,这人身量削瘦,拿着一把葵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火,十指欣长筋络明目,是一双用刀的好手。 洞里躺着一个人,灰头土脸的模样和盖在身上的火红大氅格格不入,垂在外头的一只手紧紧握着一把剑。 正是李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黑水祭坛鬼影重重(终) 窸窸窣窣的声音扰到了李霄,她昏睡也不踏实,皱着眉把寒渊握得抠都抠不下来。那人似乎是嫌她睡得久,生怕吵不醒她似的,悠悠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良辰美景佳人,没酒没桌没对。唉,再不醒鸡都糊了。” 李霄的眼倏地一下睁开,她以为到了地府,没想到睁眼是处秀丽的小山洞,着实惊讶了一下,然后整个脑子都翻江倒海似的晕起来,一摸脑袋摸到一手布条,不知是谁那么好心给她裹得布条成精。 她刚醒眼睛有些发虚,只瞧见洞口蹲着一团火红的身影,握紧了剑就要上前一探究竟。 那人的动作却比她快。 只见那人握起一根木棍,棍子上好像插着一团香喷喷的烤鸡,他转过身来走近李霄,这团大红近前来,在她眼前晃晃悠悠。 那人一手举着烧鸡,一手朝李霄点了点,又绕回到自己身上,在头顶比划出一朵鲜花绽放的姿态,瞧着有些兴奋。 李霄总觉着这团身影不像个人,做作得像只狐狸精。 下一刻便听他噙着娇气十足的语调对李霄道:“道友,你看我像个什么?” 李霄:…… 李霄忍无可忍寒光一晃,把寒渊架在他脖子上,哪知这人身手倒快,横过烧鸡往脖子上一挡,寒渊扎进了烧鸡里。 那人拍拍胸脯,装出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道:“你这人怎么不经逗呢,话都不说一句就动刀动枪的,真伤到我你可不得内疚一辈子。” 李霄没有接话,定了定神,视线不再涣散开始渐渐聚拢,然后她昂起脸去看那人,四目相对之际,李霄的视线碰上一双极漂亮的狐狸眼,他冲她含笑眨了一下眼,狡黠的目光噙着些微无辜,李霄的心窝没出息地狠狠一荡。 李霄把寒渊收了回来,连同那只倒霉的烧鸡一同拉了回来。 她不知道的是,对面那人好像有些心虚,一瞬而过的紧张随着她收剑的举动消失,便听他道:“你叫我林春风就好,大名父母没给起,表字即是称谓。” 接着他又道:“悬泉置啬夫林如渠是我义父,前些时日义父收到解道长也就是你师父的来信,信中说他有个叫做霄霄的小徒弟趁着他闭关偷偷离开川西,他猜想你会来河西寻仇,解道长托义父寻你下落,寻到你之后好生照料,劝你早日回川西,并托义父给你带了句话。” 林春风咳了一声,音调突然小起来:“仙人板板,你个瓜娃子趁着老子闭关跑脱了,喊你跟你师姐安逸待在四川,你个犟种恩是要去河西,你有本事莫回来,腿给你打瘸。” 李霄:…… 外头天际冒起一股黑烟,李霄蹭一下站起来冲出去看,那黑烟冒起的方向正是祭坛,李霄心道不好,拖着瘸腿就要往山下赶。 林春风从后头撵上来,道:“英雄,你都让石头砸成这样了,不说等人来抬你,还往前线凑呢?” 李霄没空理他,从地上摸起一根树杈充当拐杖撑着一瘸一拐赶路,林春风哭笑不得,蹿到李霄身前,蹲下身,朝李霄招招手,无奈道:“上来,我带你去,要不等你这个老婆婆一步一脚挪过去,天都黑了。” 石柱上风云变幻,那白傀儡使出百家绝学,一招一式俱是灭顶,沧澜子仅凭云霆掌便压得它守多攻少,诡异的伏魔步本能摆脱沧澜子的掌风,但受地力所控,实在不能施展。而沧澜子一心二用,惦记着李霄的下落,很难再化出水龙缠住这小鬼。 褒圆圆兀自趺坐一旁,吹动骨哨想要叫停白傀儡,一双眼在混乱的石柱上下逡巡,试图找出阵眼。她不知道的是,骨哨都不能叫停白傀儡的攻势,见血封喉是阎罗宫给血傀儡下达的指令,而红白童子炼化的过程中生死相依,其中一个自爆,另一个在短时间内功力大涨,为的就是取人首级。 沧澜子又和白傀儡缠斗在一起,这回是白傀儡率先动手,这东西不似活物有七窍,对于隐藏在暗流中的杀机更为敏锐,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觉得不能再逗留,想要速战速决。 就是在这一瞬,两人飘过一处隐藏在盘龙柱后的一根不起眼的石柱,褒圆圆灵光一闪,就是它!阵眼! 褒圆圆纵身一跃,飞过一排石柱,身后不断炸起一道道磷烟,燎得褒圆圆身上黑烟滚滚,就差几丈就能够到那根石柱,谁知杀机陡然拔起,一根石柱轰然蹿出,褒圆圆向右一翻,一连撞上好几根莫名冒出的石柱,撞得眼冒金星。 此时已是酉时,金乌西沉,暮色四合,阵眼石柱随着日色下落,再晚一刻就要整根沉下去,两根盘龙柱移到阵眼前阻挡住来路,褒圆圆跪在一根柱子,心口撕扯着七经八脉,全身没有一处不疼。 再晚片刻,阵眼缩地消失,他们全都要葬身黑水河! 褒圆圆强撑一口气,抹掉嘴角的血迹,蕴足力道刮响了琵琶弦,五把音波刀破空飞出打向阵眼,盘龙柱上的两条龙蓦的睁亮了眼,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音波刀吸了进去,反射出强大的飓风。 褒圆圆被风吹得站不稳脚跟,这设阵的人心思竟歹毒到了如此地步,难怪阵毁人亡,被搅到阵中一番鏖战还有力气找阵眼就不错了,这个节骨眼上谁还能一边躲开石柱,一边应付毒烟,还给你飞到阵眼上,你在跟我开玩笑? 褒圆圆苦笑,使出最后的力气奋力把琵琶扔向阵眼,哪怕我破不了阵,打在石柱上给以后闯阵的人提个醒,也算是回敬设阵人的一份见面礼。 就在这时,一团火红的身影从天而降,接过旋在空中的琵琶,便见她扬身避开几个障眼石柱,落在阵眼上,抽剑砍在阵眼石柱上。 褒圆圆神采奕奕:“霄霄!” 何小川在船那头也瞧见了,兴奋的高声大喊道:“霄霄,你没死啊!你的命真硬哇!” 李霄这一剑偷师沧澜子的掌风,纯粹凝练的剑意竟与云霆掌风相承一脉,阵眼从顶部蹦碎,一道长虹飞速穿透地心,李霄掠过盘龙柱抄起褒圆圆纵身一跃,身后的阵眼崩成齑粉,两人滚在一处石柱上。 以阵眼为开端,一根又一根石柱崩塌,沧澜子瞥见李霄长笑一声,推出一掌,摧枯拉朽的掌风扫得白傀儡倒地,还未站起身来,沧澜子的手已至额头,轻轻一捏,阎罗宫费劲死心炼化出来的凶器就这样被沧澜子给尽数废去。 沧澜子飞来一手一个,拎起两人的后领子飞出石柱坍塌的范围,已飘到漕帮附近,还未站稳便瞧见岸上忽地多了一个人,那人和李霄一样一身骚包红,不用想也知道是李霄的朋友。 褒圆圆甫一落地,瞧见林春风便觉得熟悉,但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忽地脑中拨开云雾,想起那晚潜伏在货船上的蟊贼,当即脱出而出:“我打过你。” 林春风:…… 陈东海见过林春风,他这个人虽然平时端着架子,谨慎得紧,但刚刚从九死一生中挣脱出来,自然而然地把林春风和李霄等人归在一处,他妥善交待好了那十七个孩子的安身之处,又想谢谢林春风给出谋划策,要不是林春风在背后指点,李霄才懒得管漕帮的死活,今日这趟漕帮怎么可能逃得出阎罗宫的魔爪,正愁该去哪里找林春风,林春风自己送上了门。 陈东海要张嘴,林春风适时堵住了他的嘴,他笑眯眯道:“日头好呀,捡了只小花猫,还看了场打戏,在下该打道回府了。” 林春风要走,陈东海一时情急想叫住他:“恩公……” 林春风脚步一顿,装疯卖傻道:“啊,你怎么知道我姓恩。”说着转身背向沧澜子等人,朝陈东海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李霄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存了一肚子疑惑,气若游丝的喊了声“林春风”,脖子一歪晕了过去。 沧澜子虽然没有动,但就凭林春风行走江湖的经验来瞧,他再胡说八道一句,沧澜子估计就要拆了他,他朝沧澜子鞠了鞠手,好言道:“前辈,快些走吧,再不走一会官府的人来抓替罪羊,动手打了那起没脑子的可就真真中了设局之人的下怀。” 李霄做了一场梦,梦里火光滔天,白家的演武场与阎罗宫修罗场熔化。 轮椅被掀翻,白漳整个人倒在地上,带队的少年提刀横在他面前,刀背倒影出的血光溅在她的脸上,像是一道滚烫的烙印经年不灭。 她想提剑去砍那少年,不知哪里来的一声怪叫惊得李霄醒过来,本能去摸腰刀剑。 她床边坐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圆脸圆眼,像个年画娃娃。 见她醒了想去碰她,还没碰到她便被李霄吓得丢了纸风车撒腿就跑,嘴里喊着“这个姑姑好凶!” 李霄有些讪讪的,松了寒渊扫了周围环境一眼。 从龙泉出来后,林春风与一行人分别在悬泉驿,沧澜子带着他们穿堂走巷来了这一方市井小院。 这里住着一对农家老夫妇,夫妇两个中年丧子,带着一个小孙女,男主人和沧澜子旧相识,是个有些胆气的庄稼人。 那日沧澜子拖家带口来了这里,老汉问也不问便将人迎了进来。老妇人见李霄他们刀剑不离身,不敢近前。 倒是这小姑娘见了褒圆圆这个漂亮姐姐,欢喜得很,又是抱着褒圆圆唱歌,又是给李霄换衣裳梳头,更要在三更半夜偷摸着看何小川吓唬白无常,忙活得活似一个小陀螺。 李霄脚刚沾地,沧澜子搂着小姑娘走进来。她手腕的伤口实在深,扯得她龇牙咧嘴。 沧澜子逗那小姑娘道:“瞧,小夜叉醒了。” 李霄:…… 她道:“舅舅。” 沧澜子“嗯”了一声,那语调忍不住的愉悦,似是非常受用。外头褒圆圆用两颗糖唤走小姑娘,那小姑娘从沧澜子身上溜下去,欢天喜地跑出去,一刻也不与李霄这个夜叉多呆。 小姑娘走了,舅甥两个之间没了人形屏风,一霎时的沉默显得有些长。 柴火堆马那头白无常又是惨叫了一声,李霄忍不住问到:“白无常还剩几口气?” 沧澜子皱了皱眉,表情有些嫌弃。 “能吃能睡,胆子小了些,不经吓,时常要叫上两声,有些扰民。” 李霄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出身青城道门,一个幻戏传人,联起手来吓唬一个软蛋。 沧澜子瞧着李霄在笑,心里头泛起一阵酸。 好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哪一个不是叫父母捧在手心。她是个死了双亲的孩子,难道没了双亲就低人一等,活该连件没有补丁的衣裳都不配穿吗? 霄霄生得这样好,如何就不是我捧在手里的一块宝,怎么就叫外人欺负得抬不起头来费尽心思算计? 李霄还没感受到沧澜子心里的暗流涌动,只当他和师父一样,每每捅完篓子都是像这样挎着脸酝酿一番比较有威慑力又不伤自己脸皮的教训话。 她咽了咽口水,试探性问到:“舅舅,您饿吗?” 沧澜子:…… 沧澜子摆摆手,开门见山道:“别学你娘这套。” 李霄还要张嘴,沧澜子料想她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抢过话头道:“你和那个林春风是怎么回事?” 李霄歪了歪脖子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她以为沧澜子会问些自己和白家的渊源,再不济问自己这些年过的好不好之类的废话,没想到会提到林春风。 她想了一下,道:“我也是头一次碰见他。” 沧澜子眉头却是一皱,略加思索片刻,对李霄道:“以后离那小子远些,我瞧着,他不是省油的灯。” 沧澜子没有把话讲明,林春风这个人来历不明,身手不明,善恶不明,是个地地道道的“三无”人员。 内功不在他之下,却不在人前出手伤人,只给陈东海出过一次主意便扭转了巡河祭神的风向。 从陈东海嘴里可知这个人心思颇深。 这样一个喜欢藏在暗处的人,如何堪做明刀明枪的左膀右臂。 李霄此时一脸满不在乎,道:“那有什么,你看我不也是个不省油的灯。” 何小川此时推门而入,喘着粗气,一脸亢奋难以自抑。 只听他道:“白无常那小子终于肯招了!” 没头没脑闯进房里才有些后悔,他缩回去脚,问到:“霄霄,要不你和舅舅先叙个旧,等那小子把知道的都吐出来我再来通知你们?” 话头落地李霄已走到门外,把何小川和沧澜子晾在原地。 那小姑娘给李霄换的是一套绿衣,何小川只觉得一团风滚草从身边擦过。 屋里头沧澜子背着手望着外甥女远去的背影肯定的点点头。 像她娘,拖着一条瘸腿都闲不下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新嫁娘巧逢旧相识(1) 捡个漏也能叫人五花大绑吊在柴火堆上,白无常委屈得想哭。何小川不想听这小子吐苦水,得了褒圆圆授意用千丝布幻阵将这小子捆得牢牢的,他越是挣,幻境越是变幻得快,旁人看只当他梦魇,只有何小川知道白无常刀山火海都溏了个遍。 何小川不是李霄这等辣手摧花的人,白无常除了有些招摇平日确实也没祸害百姓。他看不下去,便随手给了这小子一个烤红薯,对他道:“吃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忧愁,漕帮走了,黑无常和槐花逃了,连拐带妇孺的屠五娘也死了。眼看着线索就断在这里,沧澜子想必是要带李霄远走高飞,自己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亲戚下落不明。 想到这里,何小川托腮叹了口气,整个人愁成一根苦瓜。 他不知道他此番的举动都被白无常看在眼里。 白无常刚从幻境中回神,刚才还被钟馗擒着两把金瓜锤撵着打,脚下一滑踩空,从阎罗殿滚下石阶,摔得还剩一口气。猛地一脱离幻境,此刻只觉得脚不是脚,手不是手,只剩一口气是自己的。 何小川一脸苦大仇深在他看来是从自己口中挖不出有用的东西,思索良久后决定要送自己上路的决然,就连烤红薯都像极了断头饭。 他再也绷不住,崩溃道:“我招,我招,你们要听什么我都说!别说是屠五娘身上有什么密宗,就连阎罗他老人家有几个老相好我都招!” 李霄一来便看见白无常腮帮子鼓鼓囊囊,两只眼翻得快要跳出来,红薯叫他啃得只剩一截皮,险些没噎死。 何小川跟在后头才进来,急吼吼给白无常喂了碗水,白无常这才没叫红薯噎死。 李霄抱臂靠着门框,打趣道:“怎么着,喂出感情了?要不等事了了,你把他领回阆中跟着你学皮影?” 白无常刚顺下一口水,一听是李霄,差点又叫水噎一口。何小川干咳了两下,将他松开。 他自己默默的又灌了小半碗水,心道:我果真是个废物,截人把自己送上门,吃口红薯都叫噎着,我还活着干什么。 吃饱喝足,又伤心,想到李霄这个母夜叉未必肯放过自己,阎罗宫他是回不去了,何必再让李霄凌辱自己,生前没叫阎罗宫那帮人瞧得起自己,死到临头不如做个烈鬼,以后江湖上提起“白无常”这个名讳,也算是一桩美谈。 他越想脸上的神情越是坚定,何小川不知这小子在想些什么,上前就要问话,李霄瞧他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一声,便把何小川拦下来,道:“歇会,后面没打盹的时间,这小子交给我。” 话还没说完,白无常把碗一摔,大叫一声朝灶台边上一根柱子撞去,叫声颇为壮烈,抱着必死的决心。 何小川看得心中一跳,李霄身影一晃已到白无常身前。衣摆还未动,脚尖轻轻一勾,把白无常绊了个狗啃泥。 她道:“想死上外头,别死在老两口灶房,你死了不是什么大事,别人还要生火做饭。” 白无常刚抬起脸,李霄一把抓起他头发,把人往外一扔,白无常还顾不得头皮一阵疼,李霄又将菜刀扔了出来。 明晃晃一道白光险些就要落在手上,他手一缩,菜刀把地砸出一个豁口。 白无常和何小川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白毛汗。 李霄依着门,送客一般朝白无常伸手,对他道:“不是一心求死吗?请。”说完还朝他扬了扬下巴,一副看戏的表情十分令人讨厌。 白无常被他一激,伸手便去摸那把刀。 老两口切菜杀猪的刀,刀刃坑坑洼洼,沾着些碎菜沫子,想必杀起人来不甚痛快,一刀没结束还得再来一刀。 他抓起刀,有些犹豫,不知是该捅自己心口还是割喉。 那头李霄又张嘴了。 “嗯,对,就是心口,别捅歪了。昨天大娘杀鸡的时候那只鸡不想死,扑棱着翅膀想躲,大娘一刀把鸡肺管子捅了个穿,鸡血溅了大娘一手,大娘气得把鸡脖子给拧断了,那鸡抖了两下才死。杀人好比杀鸡,只要你下手快,你是感觉不到痛苦的。哎呀你哆嗦什么,你不是大名鼎鼎的‘无常大人’吗。杀鸡我不行,杀人我在行呀,来来来,我来帮你。” 何小川心道:你不是今天才醒吗?大娘什么时候杀的鸡? 李霄笑着挽起衣袖就要来帮白无常“自尽”。 白无常此刻终于绷不住,瘫在地上连连朝着李霄来的反方向退,握着刀一通乱舞起来,崩溃叫着“别过来!再过来我真死给你看!” 人一心求死不难,摸到一个僻静地方,一张凳子、一条麻绳、一根老树梆子,无声无息的就升了西天。 像白无常这种摇摆不定的,好比是站在万丈深渊之上,李霄推他一下,他要是跳,李霄给他收尸;他喊救命,再要套起话来一保一个真。 白无常被李霄逼到墙角,已没了退路。李霄在他面前蹲下,两根指头夹住菜刀,也不说话,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盯着白无常。 白无常肝胆俱裂,死到临头却生出些莫名的用起来,从钟馗到黑无常,把阎罗宫上上下下骂了个遍,骂声忿忿不平,不堪入耳,何小川听得别过头去,生怕污了耳朵。 李霄却听得异常仔细,一个字眼都没放过。如果说前几日李霄仅仅想挖出来的是小七的下落,现在除此之外,李霄更想知道的是阎罗宫与姜家之间到底在谋划什么。 被灭口的屠五娘,嫁祸给手下的阎罗宫,摆在黑水河祭坛上的阵法,任是谁随便一琢磨都睡不着觉。 以白无常为穿云箭,撕开阎罗宫的云雾。 沧澜子的声音在李霄身后响起。 “你问他便问,他不说,你一掌将他打死便好,这般折磨他做什么。” 沧澜子和褒圆圆本来在前院切磋音波功,两人没过几招便听见后院杀猪般的动静,褒圆圆见怪不怪没有理会,倒是沧澜子有些耐不住要来劝上李霄两句。 沧澜子出身青城,修的是自然道,常念三清。除却十几年前藏龙逐鹿一事是一桩放不下的心魔,其他事在他眼中如同草芥,加上他这个人心高气傲,十余年没有碰见过能与之并肩的高手,一般不开口,更是懒得动手。 李霄与他不一样,虽然甥舅两个都是挨打挨到大,但沧澜子已臻化入清明,对于杂碎不予回应;李霄挨打十有八九都是她先恶语伤人,招得别人对她下手,她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李霄与沧澜子走的道截然相反。 能杀人诛心,为什么要放虎归山? 难道我今日留一线,明日他见了我,就会客客气气喊上一声“李姑娘”吗? 李霄喊了一声“舅舅”没搭下茬,沧澜子又道:“你爹李肩鸢是当年镇守河西的李大侠,他这人虽说古板了些,但行事光明磊落,十六招天光破晓更是打得匈奴退兵三十里。” “你的功夫不好,可以慢慢练,十几二十年若没有摸到门道,就再练个几十年,总会见一方天地。我虽然不知道你在筹划些什么,但是这几天相处下来,你行事毒辣,下手又颇为刁钻。” 沧澜子指了指白无常,继续道:“就拿这小子来说,他被阎罗宫的人算计,已是一条丧家之犬,你要从他嘴里问话,就与他讲明白其中厉害。给他一条生路。让他瞧见光,他自然便知无不言。你又何必装神弄鬼的吓唬他。” “霄霄,心向清明,手段也需清明。名声对活着的人不重要,对死了的人却很重要。你的那位白家义兄和你爹娘若是因为你一些不光彩的手段被人翻出来骂,你心里不难受吗?” 沧澜子的话有如晴天霹雳。 他不劝导李霄一心向善,也不苦口婆心说一箩筐你爹娘当年如何你如今又如何之类的话,他只问一句: 你不怕骂可以,你爹娘和白漳因为你被骂,你受得住吗? 李霄的手一滞。 白无常此闻言高声道:“舅舅说的对!” 早像沧澜子说的这般好好跟他讲,他早就招了,哪里还翻腾出这么多不必要的麻烦事。 李霄一扭头,阴着脸碰上白无常兴奋的目光,冲沧澜子笑着道:“我听舅舅的。” 李霄把刀往旁一掷,菜刀落地有声,白无常又是一缩。 沧澜子心道:这倔驴真是不听劝。 李霄把白无常涮得服服帖帖,她也不再吓唬人,开口道:“白无常,正如我舅舅所说的,阎罗宫把你推到黑水河送死,你没死在自己人手里,回去就是送死。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你自己要是捋清楚的话,就该知道河西没有你的立足之地。眼下我能救你一命,但是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回答得令我满意,你的命就保得住。” 白无常忙道:“你问吧,黑水河一行我就已经不是阎罗宫的人了。” 小子见风使舵的本领很强,眼看阎罗宫回不去,说什么都得抱上李霄这棵大树。 李霄问到:“你和姜和用是什么关系?” 白无常道:“他是我三叔公。” 李霄眉头一皱,白无常忙摆手道:“我可跟姜和用那老贼没多大干系哈,别看我叫他一声三叔公,我跟他不熟。真的不熟!我爹小时候和他见过几回面,当年我爹病得要死,临死前怕我吃不上饭,正好当年姜和用在河西闯出了些名堂,我爹撑着一口气到处拖人求他给口饭我吃。当年这事沸沸扬扬的,姜和用便是嫌我窝囊也不得不给口饱饭我吃。他确实只给我吃了几口饱饭,我在姜家外院屁股都没坐热,就被他撵到阎罗宫去当狗了。阎罗宫都是些势利眼,见我没功夫,姜和用把我一扔又不管我,但我毕竟是姜和用送到那去的,阎罗是他小舅子,拣了个闲职给我就没再问过我。” 李霄又问到:“阎罗和姜和用这几年关系怎么样?” 白无常想了想,如实道:“他们两都挺忙的,基本上好几年才碰一次面。外边都说阎罗宫是姜家养的一条好狗,但是我瞧着,颜青羊和姜和用嫌隙可不小。” “有一次姜家家宴我去了,颜青羊给姜和用敬了杯酒,姜和用表面上笑呵呵接了,但是直到散了,那杯酒都在桌上,一滴都没动过。这不明摆着他瞧不起这个小舅子吗,”白无常接着说道:“还有一次我领差去姜府办事,半道上碰到大公子姜元,姜元不知因为什么事动气,指着地藏的鼻子就骂,那叫一个难听,你听我给你讲……” 他叉起腰学姜元的模样骂人,李霄抬手制止了他。她实在不想再从白无常嘴里听到一个脏字。 李霄沉吟了一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白无常,你仔细想想,接受传旨任务的那天,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会惹得地藏把你支到黑水河送死?” 白无常话噎到嗓子眼,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想清楚了再告诉我,能不能活命就看你怎么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新嫁娘巧逢旧相识(2) 李霄不笑的时候通常都是拿剑劈人,活像个夜叉星,此番她就这么耐着性子等白无常回话,似笑非笑地耐着性子等白无常回话。但白无常确实想不起来那一天菩萨与地藏在说些什么。 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腿上,一下一下拍着搭子。她越是拍,白无常越是脑中一团浆糊。 褒圆圆在旁补充道:“倘或想不起那一日的见闻,不要钻牛角尖,想想那一日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她继续道:“只要是你觉着奇怪的地方,都说出来给我们听听,阎罗宫推你下黄泉,我们往回拉你。这仇,你要不要报?” 李霄闻言,眯着眼去瞧褒圆圆,褒圆圆抿嘴一笑,冲她眨了下眼,横波流转。 沧澜子一眼尽收两人的小动作,心中默默念叨:也不知以后这两根秧苗会长成何种样貌。 白无常的脑中来回飘荡着褒圆圆那句“奇怪的地方”,他紧锁的眉头凝成一个疙瘩,慢慢的越拧越深。 那一日,地藏坐在太师椅上,檀烟袅袅掩住他的脸,连带着人的身子都有些缥缈。观音站在下首,毕恭毕敬。他站在外头,刚转身想退出去,碰上换值的阴兵。 那阴兵唤了一声“无常大人”。他眼梢余光似乎瞥见观音倏地从地藏手里接过一个小罐子,塞进自己的袖囊。 白无常的眉头忽地舒展开,两只眼迸发出晶亮的光泽。 “我想起来了。” “那一日在观音宫,我险些撞破地藏和观音秘晤,有个阴兵喊了我一嗓子,我瞧见观音慌里慌张地往袖子里藏了个药罐。” “那可是观音,生平最是阴狠毒辣,向来只有她逼得旁人走投无路的份,我还从没见过她那个样子,简直就像是和情郎私会被人抓个正着。” 阎罗宫恶名昭著,百姓不敢当面叱骂这些魑魅魍魉,在背后拟起诨名来却不嘴软:阴阳太岁、观海地藏、玉面罗刹和半截观音。 太岁人如其名,一张阴阳脸半边红半边黑,活像烤了半边的碳;地藏被这么称呼则是因为他这个人喜欢躲在暗处作壁上观。 罗刹是阎罗宫的另类,宛如被拉下神坛的高岭花,至于她为何会沦落到阎罗宫,那是一桩密谈。 观音被贯上这个称号,是因为她矮,三寸丁,丢在孩子堆里没个半晌,一时难以分辨。她行事高调张扬,无恶不作,生平最恨人提她个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越是堵,“半截观音”的称号传得越是沸。提起这个称号之前,往往会把她与罗刹并谈。 褒圆圆久闻观音恶名,听见白无常这般道,没忍住抿唇一笑。白无常拿眼悄悄瞄褒圆圆,李霄衣摆一晃,挡住他视线。 李霄问到:“药罐子什么模样?” 白无常细细想了片刻,答道:“拳头大小,圆咕隆咚的,有些像苗疆蛊盅,上头凸出来一根细细的管子。” 李霄心中电光火石划过。 炼蛊封死缝隙,毋需留一绺光亮。 屠五娘死到临头不肯闭眼,嘴里喊着要见阎罗。黑水河一事是太岁的手笔,很明显太岁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或者他和阎罗在谋划什么,那为什么地藏和观音又秘密会晤? 此时天际响了一道闷雷,乌云密布,风沙袭面,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李霄抬头瞧着天,又是一道雷。这回不闷,霹雳汹涌。院子里老枣树上,一只刚长齐羽翼的雏鸟飞下树,眼看要坠地,那鸟急嗤嗤挥着两只翅,飞过众人头顶,停在檐下避雨。 李霄唇角轻轻一扯,背起手歪了歪脖子,默念到:“有意思。” 何小川问到:“你又想干什么?” 李霄没搭他的下茬,反而转头问起白无常:“你叫什么来着?” 白无常愣了一下,面带羞赧道:“姜福宝。” 李霄道:“挺好一名,这不比‘无常’好上许多?” 说罢径自回了小屋,留下何小川和姜福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褒圆圆打趣道:“还不快叫舅舅,眼下除了舅舅,可没旁的人能保住你。” 姜福宝和何小川两个人眼下终于反应过来,李霄为了防止阎罗宫灭口,把便宜舅舅给豁了出去。 姜福宝顿觉眼眶一热,扑在沧澜子面前,喊到:“舅舅,从前是我走错了路,您救救我,我以后一定学好。” 李霄卖了舅舅哪里还去管沧澜子一张老脸难看得不行,腆着脸道:“舅舅,我觉得您和他挺有缘分的,要不您就把他带在身边的,想我的时候看看他也就没那么想我了。” 沧澜子闻言挑眉道:“你又想闯点什么祸?” 三日后,悬泉县马道旁一处小茶棚。 几个在此歇脚的“茶背子”正在讨论河西近日的三桩大事——一是龙泉客栈被官府抄了,二是黑水河发生的事,其三便是陶家四姑娘与姜家大公子的婚事。 其中一个精瘦的汉子叫了碗清汤面,他旁边一人正在和同伴说到:“龙泉客栈被查封的那一日,我正好跟东家在那里投诉。那屠五娘好生厉害,一双铁刀枪不入,好些个西北军刀都没出鞘便折在她手里。” 旁边又有一个人开口驳他:“胡沁!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谁生来不怕挨上一刀,怎的就屠五娘那个老婆子不怕刀枪!” 小二捧来一大海碗面,热气腾腾。先前那人接过碗忙不迭夹了一大口,口里嚼着面道:“说你没见过世面你还不服。那屠五娘是什么人!” 他四周环顾一眼,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手刀,压低声音道:“她头上可是这位!” 小二忙着给后桌端了碗热茶,凑热闹接话到:“任她头顶上是谁罩着,难道还能大过青天不成?” 这桌坐着一位绿衣姑娘,带着斗笠,闻言瞧了小二一眼,道了声谢。 这姑娘正是李霄。 三日前,李霄抖了一大筐漂亮话倒给沧澜子,终于哄得老人家带上姜福宝去山海关,李霄前半辈子都没有讲过一句好听话,这通下来她想后半辈子都不会再讲出一句漂亮话来。 沧澜子不想也知李霄当着自己的面人畜无害,自己一转身,李霄不把河西的天捅个窟窿出来才真是见鬼。 他临行前只交待李霄旁的事他不管,务必不要把小命弄丢了,另又压着李霄背下雷霆掌心法,把纯阳内力传了些给李霄。 不出意外的,李霄只把杀招记了下来。 褒圆圆因龙泉事了赶去长安,只剩下何小川陪着她。她将何小川安置在老两口家中,自己摸到了陶府后院斜角巷子。 她刚举起茶碗,前桌那汉子已将面吃了大半碗,擦着嘴继续吹牛道:“屠五娘可不是一般人,当日龙泉客栈乱成一锅粥,眼看着她就要把我们都灭口,还是小李将军带着咱们河西军赶来。小李将军身手不凡,三五个回合便把这妖妇打死。你们知道吗,这老妖妇竟吸食小孩骨血来练功夫。” 李霄听了眉头兀的一皱,这是吹的哪门子西北风唱响李家? 街头一队披红挂彩的队伍抬着大箱小箱走了来,骑在马上对街道两旁百姓呼呼喝喝的正是陶家大管家。 李霄往怀里一摸,抓了两吊钱跟在了队伍后头。 陶家四姑娘与姜大公子不日喜结连理,全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陶姜两家结亲,意味着姜和用要分权给陶维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几日便是陶家门口拴着的两条狗叫声都格外凶,更何况陶管家。他得令筹备婚事,只盼着婚事妥帖,两只眼珠子眨也不眨盯着操办的下人,生怕出了纰漏。 快要进府时,一个阴兵纵马擦过李霄肩头,掠到操办的队伍前唤住陶管家。陶管家一瞧是阎罗宫的人,忙叫人扶着下马,堆出一脸褶子笑脸去迎那阴兵。 队伍一停,李霄不好继续跟在后头,装作路人四处溜达。 前头不远处一个拐角,支着一张算命摊,摊旁立着一根旗,旗面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周公在世。 旗边缀着些蝇头小字,譬如“批卦算命、代写书信”之类的话,密密麻麻,瞧得人眼睛疼。 算命的先生一袭破衣烂衫,颇有些顿悟红尘的意思,脸上盖着一本厚厚的批卦书,仰头踹手睡得正香。 队伍那头阴兵沉着脸斥了陶管家几句,马有些躁动,险些踹在陶管家脸上。 他不敢与那阴兵争长论短,只低着头笑着应了,不停擦汗。 李霄隔得有些远,听不清两人的话,身影一晃坐在了算卦摊前。 她挑开半边帏帘,道:“先生,我算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新嫁娘巧逢旧相识(3) 李霄坐在算命摊前留心着队伍的动静。 在黑水河吃过的亏像是一把烂泥巴胡在脸上,一改张扬本色。宁做黄雀,不做敢为人先的出头鸟。 陶管家掂着脚去跟那阴兵咬耳朵,面色有些为难。 阎罗宫的人素来猖狂,哪怕他在太岁面前只有点头哈腰摇尾巴的份,此刻在一干百姓面前像个土皇帝。 陶管家不知哪句话惹得他不悦,阴兵抓起陶管家前襟,恶狠狠道:“太岁大人有令,两家联姻事关紧要,你家小姐再是哭闹都得把人给看住咯。” 话音一落便将人一推,两三个下人忙上来扶。 管家刚刚站稳,忙低着头道:“是,是,小的一定看住四小姐。” 那阴兵听了颇为满意,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那马长嘶一声,仰脖抬蹄险些蹬翻几个下人。阴兵不再多言,冷梆梆丢下一句“你家小姐若是不识相,自有上赶着要与姜大公子配对的好人家。” 说罢扬鞭驱马穿巷离开,路边一众小贩竟无一个敢有怨言。 直到一人一马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队伍里有个下人小心翼翼来问陶管家可伤着没有。 陶管家面色如菜,受了几分惊。虽不会舞刀弄枪,但到底是多年混迹商场的人物,很快便镇定下来,冲那阴兵离去的方向冷冷地呸了口唾沫——“狗奴才。” 李霄不爱瞧热闹,但是对于哪家厮打起来一直比旁人多几分兴致。她心道:都是为虎作伥欺软怕硬的人,你又比谁高几分。 陶管家招招手,停滞的队伍这才动起来。 百十来人的队伍,长龙般将半条街道霸住,一时半会还走不了。陶家的采买队伍无非是会些普通拳脚的长工,李霄想着等街市上人散些,寻个由头混进队伍,潜进陶家。 龙泉也好,阎罗宫也罢,眼下哪里都乱糟糟的,倒不如混进四家里功夫末流的陶府。 釜底抽薪,先从陶维衍处摸清楚姜和用在打什么主意。 李霄正想着,采买的队伍从算命摊旁过,井然有序。忽听得一嗓子有声无气的话从摊上传来。 “算姻缘五十钱,测凶吉一百钱,摸骨问前程十两金。” 声音不大,听着比李霄大不多少,口气却有些狂。 李霄可算知道为何整条街都人头攒动,就这张小摊前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算命先生像是睡饱了精神,拿开批卦经书,打了个哈欠,慢腾腾坐起身子。 一瞧来的是个背着剑的姑娘,一身素净绿衣,没有半个饰物。算命先生刚撑起的脸又耷下来,揣着手东瞧瞧西望望,漫不经心道:“代写书信五个铜板。” 他没拿正眼瞧过李霄,李霄扫他一眼便已在心中给他相了面。 小白脸臊眉耷眼,细长的眼尾生着一颗极薄的小红痣,瘦骨羸弱,欺霜胜雪。 男生女相,短命鬼相。 一时半刻走不了,李霄有心去逗这小子,摸了一吊钱推到那痨病鬼面前,道:“我不算命,也不问祸福。只是心中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先生。” 算命先生一把将吊子钱拢了过去,一改慵懒劲,露出一排白牙,笑着道:“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姑娘今天可算是问对人了。你别瞧我这算命摊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道法自然普度众生,咱们不要拘泥于这些表象。别说是悬泉县,便是整个河西、北唐,再找不出第二个能和我这般能掐会算的。你尽管问,我保证今个叫姑娘茅塞顿开。” 李霄微微挑了下眉,道:“我曾听过这样一桩怪谭。” “说曾有个夜郎国,国主受尽万民爱戴,国主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小太子。早些年丞相监国,勤勤恳恳,尽忠职守。但随着手中掌握的权益越来越大,丞相心中的□□也烧得越来越旺。面对即将接过大权的太子,丞相选择了‘清君侧’。” 那痨病鬼听了心中便已有数,想这姑娘应是有诉冤未了,又不知被旁的什么事绊着左右为难,想来他这个问一个解脱。他打了一通罗里吧嗦故作高深的腹稿打算再骗几吊子钱打发李霄。 李霄口风一转,接着道:“太子死时一缕冤魂不散,化作厉鬼缠上丞相。丞相被厉鬼缠得夜夜难以入眠,最后死在龙榻上。” 痨病鬼心中一噎,这是什么路数? 面纱飘起一角,李霄抿着嘴,缓缓开口:“这只鬼手上沾了血,入不得轮回,跳不出三界外,分外煎熬。” “我想问的是——奸相已死,她该不该追究丞相一党的罪过?” “乱党之中也有清白性命。” 痨病鬼先生眼皮跳了两下,脑子转得极快。 他心道这姑娘的问题真是棘手。倘或三两句将她打发走,好容易煮熟的鸭子岂不要飞? 他沉吟片刻,认真思索一番,回李霄道:“倾巢之下,莫说清白。” 李霄并没有打算在一个江湖骗子寻答案,此刻听这痨病鬼这么一说倒忍不住真的思索起来。 那人又道:“便拿匈奴人早些年偷袭玉门关一事来说。有些人说匈奴人都该死,也有人说打咱们的是匈奴士兵,那些手无寸铁的匈奴百姓何罪之有。但若仔细琢磨,试想一下,将士军前冲锋陷阵,他们的妻儿便在后方织衣屯粮。若是没有大后方不遗余力的支持,哪能叫匈奴人越过金山攻到了玉门?” “孤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倘或真的清白,便不会生出谋权篡位的事来。” “口中清白,不过是阴谋败露的说辞。” “倘或心生悔意,自行了断,亲到那位太子面前说理岂不更好?” 一番歪理讲下来,李霄觉着这痨病鬼颇对自己胃口,摸了块银锭子弹到他手里。 痨病鬼接了金珠,不做掩饰,咧着嘴开怀道:“姑娘真是九天仙女下凡,怪道方才我一睁眼瞧姑娘,便觉着金光刺眼,原来竟是贵人!” 李霄心道:你方才可没这么客气。 前头队伍洋洋洒洒已过了半条街,两个小伙计向那管事的央告人有三急,管事的拉着脸挥挥手示意找个地方解决,赶紧归队。两个人东张西望,往边上一条僻静小巷跑去。 李霄这时站起身,压了下斗笠。 那痨病鬼发了财,嘴也甜起来,冲着李霄挥手道:“贵人一路顺风。” 李霄一笑,回头道:“借吉言。” 那痨病鬼将金珠在手中抛了两抛,又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心道姑娘出手阔绰,真是一笔天降横财。再抬头瞧时,街上摊贩叫卖,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李霄的身影? 那两个长工得空,刚绕到小巷里,找了片墙便松开腰带方便。两人得了空聊起闲话来。 一个道:“咱们歇会脚再回去,大管家一天要忙的事多如牛毛,哪里有空盯着我们不放?” 另一个长工驳了他的话,扫兴道:“还歇会?方才那阴兵多凶你没瞧见?大管家平日是怎么训咱们的,今日那阴兵就是怎么对管家的,后天就是小姐大婚,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你小子真是活够了?” 那长工听了更是起劲,他道:“咱们歇歇脚怎么就碍着小姐大婚了,还能有神仙从天而降截了咱们不成?” 正说着,李霄从树梢跃下,一抹绿衣神出鬼立在那想偷懒的长工身后。旁边那人一扭脖子想去同那长工拌嘴,正好瞧见凭空出现的李霄。他吓得六神无主,直往后退,尿了另一人一脚。 那人直跳脚,刚要骂人,瞧见同伴望着自己背后,一副吓傻的样子,背后一阵发麻,回头去瞧,李霄一抬胳膊,把那人给打晕了。 另外一个长工见同伴惨遭毒手,只怕下一个要遭殃的是自己,缩着身子贴着墙不敢动弹。 李霄逼到那人跟前,掀开一角帷帘,吓唬那人道:“想活命吗?” 那人哆嗦着道:“别…..别杀我,女侠要做什么,我……我都依你。” 李霄道:“把他衣裳扒了,上衣拿给我,裤子你套在身上。” 那人听得一愣——“啊?” 李霄瞪他一眼,作势就要拔剑,那人忙道:“我脱!我脱!” 小半个时辰后,两个长工打扮的人一前一后追上陶家采买队伍。陶管家在队伍前头骂了句便催着队伍加快脚步回府。队伍里有几个和那老长工亲近的人打趣他还偷不偷脚,那老长工忙挥手唤这几个促狭鬼好好抬箱子。 有个眼尖的长工瞧了眼跟在队伍最后头的小子,只觉着他裤子颜色有些不对,但前头管家催得紧便也没吭声。 一行队伍穿街走巷绕过大半个悬泉,只听管家高声道:“停队,例行恢复检视。” 一行人纷纷停脚卸箱柜,让出一条路来给府中管事巡查细软。方才那老长工没忍住往队伍末又瞧上一眼——咦,那小子怎么不见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新嫁娘巧逢旧相识(4) 陶府前后六进大院,霸道地占住两道石泉街,落府时逼得一干街坊迁到破落西市。 陶家家主陶维衍是个风流的软骨头,早些年名不见经传,娶了青梅竹马的小户人家女儿。不想他祖上冒青烟,因着老家主去世,老夫人未曾生下一儿半女,族里只有他这个一个姓陶的后人,族里宗长商议一番,也不管陶夫人意见如何,硬是迁了他的碟入正房。 陶维衍带着妻小入了陶家大门,老夫人成日见着这窝囊废,心里堵得慌,没过上一年半载便撒手人寰。陶维衍吃绝户,白家瞧不上这等人,他攀上姜家的高枝,娶了姜和用一母同胞的妹妹。 几年光景下来,陶姜氏的人把住陶家各个要职,陶维衍乐得成日寻花问柳,先前那位夫人被陶姜氏逼死,连着原配生的小公子都被赶出家门。 明日大婚的是原配夫人的小女儿。 陶姜氏膝下不是没有子女,但这些年陶姜氏与阎罗宫亲近得过了头,姜和用看在眼里,便将这位四小姐许给了姜元。一方面敲打陶姜氏与阎罗宫,另一方面杀鸡儆猴—— 若是安分守己,陶家这只羔羊便还是陶姜氏的口中食;倘或生出异心来,姜元会全盘接手陶家。 不听话,再扶起一个阎罗宫易如反掌。 陶姜氏和阎罗自是瞧得出其中门道,在这一场从一开始便是三方权势拉锯的婚事中,没有人关心陶四小姐这颗棋子的意愿。 李霄趁着卫队巡点嫁妆,摸到后院小门,那几个看守的卫兵吃酒赌钱乐得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李霄翻身进院,迎头撞上两个端酒的下人,年纪轻的小厮刚进府不久,吓得摔了杯盏要喊。 旁边的中年人一把捂住他的嘴,道:“老爷在书房,夫人前几日回了姜府,小姐被关在西厢暖阁闹脾气,公子昨日与小姐拌嘴没吵赢,这会正在会丰楼吃酒。” 那老仆说话时另只手把年轻小厮的头压得快碰在地上,他自己也把头埋得很低,只瞧得见李霄的一溜衣摆。 李霄正要动手,还在想打晕了人是扔进旱井要不要拔扒了他们衣裳,没想到老仆呱唧便把府中情况利索卖给了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动手。 那老仆见李霄脚还没动,倒有些着急,忙对李霄道:“公子你还愣着干什么!小姐眼下正在暖阁等你,眼看着明日就要大婚,再不带小姐走,明日你们哪里脱得了身?” 李霄一默,这是把我当成他家小姐相好的了。 “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虽是个下人,小姐从未对我呼呼喝喝过,还唤我一声‘吴伯’,夫人动辄打骂下人,都是小姐暗中照顾我们。公子快些带小姐远走高飞,以后小姐便交给你了。” 吴伯道:“从风雨廊过去,往南走,绕开水榭,路过老爷书房的时候小心些,别叫那些阴兵鬼差发觉。穿过少爷北院,再往东拐几步,公子就找到小姐的暖阁了。” 李霄心道真是什么样的货色打什么样的窝,弯弯绕绕有如九曲回肠,让她住在这里不如一刀将她杀了。 她道:“阎罗宫的人来做什么?” 吴伯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阎罗宫的几位大人素来与夫人交好,平日里出来进去都是常有的事。” 正说着,吴伯忽地眉毛一皱,接着道:“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平常来的是位带着面具的大人,我听公子唤他太岁大人。今天来的这位大人凶神恶煞,腰上别着金刚杵,还缠着跟小孩手腕粗的铁鞭子,吓人的很,下马便找我们老爷,也不过问夫人在哪。” 李霄心中一沉。 混元金刚杵,九节霹雳鞭。 怒面钟馗。 李霄听沧澜子讲过一些钟馗的往事,和沧澜子一样出身农门,也是少时吃过一些苦头,曾和沧澜子一行问道山海关,沧澜子的雷霆掌和钟馗的霹雳鞭便是师出山海关。 不同的是沧澜子心持善念,三清灌顶,又多年不问世事,未堪破的只有一桩风月往事。钟馗这人,虽有几分豪迈性情,但修的是妖魔道,刚愎自用,不肯向名门正派折腰,终为姜和用所用。 沧澜子得知钟馗现状时只叹了口气,道:“命也,未必能有一个善终。”另外提醒李霄倘或碰上钟馗,性子软一些,替他向钟馗问声好,钟馗不会对李霄下手。 李霄心中疑惑到:钟馗既像舅舅所说的那般刚强,想必一定是瞧不上陶维衍这类杂碎,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主动来寻陶维衍。 难不成,阎罗宫有新动向? 李霄又问到:“你家老爷最近可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吴伯听了,一脸嫌弃,道:“老爷还能有什么不对劲,不是抱着醉红楼的小翠吃酒便是搂着枕霞馆的水娘子唱曲,哪里管过我们小姐。公子你不要担心老爷会坏事,你就大胆带着小姐走,老爷不中用,查不出头绪来。” 吴伯年过半百,头上白发斑驳,跪着时腰也有些佝偻,想必没少在那位御下甚严的陶夫人手中吃苦头。 李霄瞧了心里有些泛酸,自己都在陶府没讨上几口热饭吃,却还牵挂小姐,这便是已将性命托在李霄手里。 只可惜,李霄不是他家小姐相好的,你家小姐要死要活,那位情郎至今未露面。 外头的队伍穿过外院就要进来,大管家呼呼喝喝,骂了这个躲懒的,又逮着另个不当职的下人。 李霄不想也知这趾高气扬的本事从哪里学来。 她有些担心待会自己走后吴伯和这小厮要如何从陶夫人手里脱生,吴伯大手一挥,只道:“这公子不用管,我自小便被卖进府里,跟着老太爷半生,任是谁都挑不出我半点错来。只是老爷和夫人太不是东西,我实在不愿小姐嫁到虎狼窝去。你只管带着我们小姐走,不要说是夫人,便是青天大老爷来问,我都不会多讲一个字来。” “我老吴说出去的话便是砸出去的钉子,我要是骗了你,便叫我下辈子托生畜生道,一辈子都碰不着半点荤腥。” 吴伯的话掷地有声,李霄不敢去看他的眼,指了指旁边那小厮,问到:“那他呢?” 吴伯朗声笑道:“他你更不用担心,他爹是我堂兄弟,前些日子死了,还是我给了几吊钱做了丧事,请了几个人来埋了他爹。他跟着我进府,过继到了我膝下,现在是我儿子。这天下哪有儿子卖老子的道理?” 李霄闻言点了点头,攀上大槐树跳上风雨廊。四下无旁人,她敛了脚步声,穿廊走巷,又避开几个下人。穿过一片柳林时,几个侍女捧着大盘小盘就要碰上李霄。 深秋时节,柳树枯得像一只只鬼手,哪里来得遮挡,李霄跃上一排矮墙,将身影藏进阴翳里。 那几个小侍女走了过来,个个都愁眉不展,其中一个嘴上嘀咕着小姐难伺候,天大的喜事偏要找不痛快。 另一个用胳膊捣了捣她,叫旁人听了去可了得,安静给老爷贵客送糕点要紧。 李霄心中一动。 贵客,钟馗? 侍女个个披帛挂绸,一溜烟的水蛇腰,面上还挂着一帘薄纱,哪里是送糕点,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霄心道陶维衍果真是个蠢货,自己好这些不入眼的门道便以为天下男子都同他一样。钟馗道法在心,不沾女色连她都知晓,钟馗挑着陶夫人不在的日子来找陶维衍,想必定是有不能让人知晓的要事,不将奴仆打发走,偏找来一群莺莺燕燕来堵钟馗的眼,难怪是个有头有脸的都瞧不上陶维衍。 真蠢。 一行侍女穿过柳林拐出假山屏,眼看最后一个人就要随着先头的人拐出去,就在这时,一双手从檐上伸下,捂住那侍女的脸。 李霄手中一扭,将那小侍女扭晕过去。 前头带路的侍女忽然感到不安,回身来瞧,发觉队伍少了个人,忙拐进柳林来寻,口中喊到巧儿。 李霄忽地站到那侍女身后,拍了拍她肩膀,细声道:“姐姐,我在这儿。” 那侍女被李霄冷不丁的出现吓一大跳,拍着胸口直给自己顺气,见“巧儿”端着一个食盘耷着脑袋,低眉顺眼的。她将李霄当成巧儿,不轻不重掐了李霄耳朵一下,带着李霄归队,还不忘叮嘱道:“好妹妹,可别再跟丢了,待会万不可出纰漏。” 李霄瞧了眼食盒,偷偷摸摸往里洒了层巴豆粉,低着头乖巧道:“好。” 书房里,钟馗端坐上首,八尺来高的汉子,所习功法至纯至阳,又分外霸道,他有些走火入魔,两边额角微凸,眼珠圆睁似要跳出,已是有些不怒自威。 他控不好内力,举手投足动作大些都有些真气外泄,偏他这人嗓门又大,同谁寒暄都像是在吵嘴,没几分功夫的被他吼上几嗓子都得吐几口血出来。 陶维衍就是这个吐血的倒霉鬼。 连着下了几场雨,今日见晴,他本想去尝尝枕霞楼的酒,门房来报钟馗大人请见老爷,陶维衍当时就从太师椅上摔了下来。 钟馗虽说有些吓人,常被妇道人家用来止小孩夜哭,但他不是太岁观音一干横行霸道的人,沦落到与颜青羊手下,完全是姜和用使了些手段。 陶维衍硬着头皮上来迎钟馗,钟馗朗声笑道:“陶兄别来无恙呀。” 话音还没落地,只会些拳脚功夫的陶维衍一口血喷出来,三四个仆从不敢上来扶,他道:“钟大人,不如这样,咱们都是江湖中人,有事大可直言,你且将事与我说明,咱们免了这些俗礼。” 钟馗刚要道一声“好”,陶维衍忙伸手制止了,好声好气道:“钟大人,一路风尘,想必有些疲,不如进书房歇歇脚,吃几碗酒,你再讲阎罗旨意告知小可也不急。” 陶维衍拍拍手让老仆连忙安排侍女捧上糕点,自己捂着胸口退到一旁,将钟馗迎了进来。 钟馗将他心思看穿,却也没有轻贱之意,自己挑了张椅子便坐。 陶维衍见钟馗落座,有意坐到了离他最远的下首,问到:“不知大人此番前来可是带了阎罗的寒鸦令?” 钟馗长笑,有意压低嗓音道:“阎罗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姜大哥养的一条狗。我今日来,不是来传阎罗的话,是姜大哥托我来寻你。” 钟馗这一嗓子虽说没有先前威力大,但一样有些震得陶维衍心口直荡,但此刻哪有他酝酿一口血的工夫,他听着钟馗的话觉着苗头不对,小心翼翼问到:“不知大人这话是何意?” 只听钟馗道:“姜大哥托我问你一句——且甘郁郁久居人下?” 陶维衍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理不清的犹豫夹着愁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新嫁娘巧逢旧相识(5) 英雄并非生来便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孬种也不是一落娘胎就窝囊,你我都是凡胎肉骨,没有菩萨金身,也无三清点灯,你肃杀端严横刀立马,三尺青锋割破云端;我在谷底,堪不破红尘,也舍不得温柔。 陶维衍对钟馗道:“钟大人,可莫要玩笑。时至今日,我坐在家主之位上都有些恍惚,坐不踏实。我武艺不高,又不熟兵法,对外不能统领边军,对内,甚至连内子两成招式都接不住。陶家能在姜宗主的庇护下风调雨顺这么多年,我已是心满意足,哪里还敢再奢求些什么。” 钟馗这人虽瞧着是个莽张飞,但心思颇细,任陶维衍打着哈哈滑不溜秋,碰上他这等更为圆润的人也得陪着他打上两圈太极。 钟馗大手一挥,朗声道:“陶兄且不必杞人忧天。” “颜青羊这些年起了势,过于招摇,背着我与姜大哥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姜大哥当初给他几分薄面创立阎罗宫,为的是替他处理些他不方便腾出手解决的事,但这几年颜青羊反倒给姜大哥惹出不少祸事来。”钟馗倒了杯茶,往下首一推,请君就饮,接着道:“他甚至都忘了,因着我是钟馗,他才能被称上一句‘阎罗’。” 陶维衍心中叫苦不迭,见绕不开弯子,硬着头皮开门见山问到:“不知钟大人今日莅临寒舍,是得了什么指令?” 钟馗掏出一块令牌,陶维衍近前去瞧,巴掌大小的玄铁令牌上黑熊舐爪,将九岳山川摁在身下,气吞万里山河。 陶维衍顿时心惊肉跳——黑熊令。 当年姜和用接手河西后,一手创立阎罗宫,一手打造出五行令牌,依照事有轻重缓急,令牌依次为:玄凤、眠虎、黑熊、雾蛇、寒鸦。 寒鸦令流入阎罗手中后被其依样画葫芦又打造出十余块,调动阎罗宫上下,其余令牌都被姜和用捏在手中,见令如见姜和用本尊。 陶维衍犹犹豫豫要拜钟馗,钟馗摆摆手,道;“这块黑熊令是给你的。” “阎罗宫终有一日会引火烧身,姜大哥希望你能够全盘接手颜青羊手里的商贸,”钟馗道:“你不用害怕,阎罗宫被官府盯得紧纯粹是那几个打眼的自找的,但是你们陶家不同,百年商贾,名门望族,便是河西总督与监军都要给你几分薄面。你虽不通武艺,但确实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在加上老太爷旗下门生谏客天南地北,哪一方硬茬不得给咱们让路?” “姜大哥想将陶家培养成河西第一流的商贾世家。” 陶维衍把钟馗的话听得明明白白,心道:去你妈的。 他是个软蛋,不是个傻蛋。姜和用打得什么如意算盘他还不清楚?阎罗宫能有什么买卖——神仙膏、军火、人命买卖……任是其中哪一条翻到明面上,别说是他这条烂命,便是把老太爷从土里挖出来都保不住陶家。 就是府墙上的燕子窝都得叫禁军捣了! 姜和用这老瘪三养虎为患,如今想要拔掉阎罗宫不是他能插得上嘴的事,但想要把他推到人前来给他儿子姜元望风挡枪他是决计不肯点头,他前半生穷怕了,后半生的安乐窝谁都不能端掉。 陶维衍苦哈哈道:“钟大人,阎罗宫的买卖盖过半边天,不是我不肯接手,实在是我这一滩浅水载不动这艘船。就说神仙膏,陶府门生都是些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前几年才打通的西域十六邦商贸栈道,我手底下这些门生那都是把命系在腰带上跑栈道才混来几口饭吃,就这还都是圣上开恩,御封我家为河西‘河西皇商’,每年两趟往西域跑马才换来的名声。” “这些年朝廷禁神仙膏如同治疮,剜肉削骨的力道对陶家来说是灭顶之灾,还请钟大人替我与姜宗主美言几句。” 钟馗心头一默,金鱼眼半眯了一下,心道人人都笑陶维衍不成气候,今日一见才知陶维衍这人颇为圆滑,也是个狠人。早年为了搏陶姜氏一笑,亲手把儿子赶出家门,今日为了保住荣华富贵,不惜开罪姜和用。 可惜在脑子不太好使,有些拎不清。 姜和用捧他起势,不肯替姜元挡枪,下场又能比颜青羊强过多少? 钟馗心中已有结论,不想再浪费口舌,外头管事领着两排侍女来逢茶点。陶维衍见钟馗面露不悦,忙叫人开门迎侍女进来,他只盼着钟馗能在这一片温柔乡里找回一些笑脸。 侍女们捧着糕点鱼贯而入,一溜轻绸挽带透着脂粉香,迷得陶维衍几寸来长的目光在各个妖娆身躯上来回跳——这个雪颈凝脂,那个细腰莲步,真真有些乐不思蜀。 钟馗被他唤住坐着,只等吃上一杯酒,再最后问一遍遍打道回府。 李霄拖着水葱绸子把食盘举在眉梢,恭敬端到了钟馗面前。她偷偷瞄了钟馗一眼,钟馗这时也正在瞧她,两只金鱼眼圆鼓鼓,眉梢肃杀。李霄不由心中一紧,装作含羞带怯地低下头,把食盘又往上抬了几分,隔开两人的视线。 陶维衍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这是会丰楼掌勺新出的糕点样式,十八碟素馅糕点取青芽烹制,极为酸甜可口,钟大人尝尝。” 正说道,陶维衍瞥见托盘下李霄两条膀子在衣袖里若隐若现,水葱似的鲜嫩,恰好李霄这时低头噙着笑,瞧得陶维衍心神一荡,招手唤李霄道:“你是新进府的丫头?” 李霄不敢让陶维衍瞧出端倪来,把头埋得更低,细着嗓子回道:“是,小的巧儿,刚入府不久。” 李霄一低头使得陶维衍更觉这小丫头勾人心魂,忙把李霄唤到了自己身旁。李霄只得硬着头皮挪到了陶维衍身旁。哪知李霄刚跪坐在他身旁,陶维衍这老东西一把握住李霄的手摸了两把,又扯到鼻尖嗅起来,笑道:“巧儿的手好香。” 面纱下,李霄的脸已经黑成碳。 碍着钟馗在此,李霄摸了一块茯苓糕塞到陶维衍嘴边,陶维衍顺势咬住茯苓糕,不忘用嘴皮蹭了蹭李霄手指头。 钟馗尝过两块糕点,请陶维衍屏退一干侍女,陶维衍此时一颗心都扑在李霄身上,遣退了一干杂鱼,偏偏把李霄留了下来在身边服侍。 钟馗不好再开口遣人走,只问到:“陶兄,方才我与你讲的事你盘算得如何?” 陶维衍皱着脸赔笑道:“钟大人不必再问了,阎罗宫的生意不是我能招架得住的地盘,倘或姜宗主有其他事,我定在所不辞,唯独这一桩,我是万不敢接手。” 李霄心道:姜和用把阎罗宫的差事分给陶维衍做什么? 话已至此,钟馗也不再劝陶维衍,起身便要出书房。此时外门上一个小厮火急火燎赶紧来说要寻陶维衍,有要事禀报。 陶维衍的手正拂在李霄背上,见状怒叱道:“混账羔子,没瞧见钟馗大人在这里,有什么事是他老人家不能知道的!” 那小厮挨了骂不敢委屈,伏在门口道:“禀老爷、大人,方才巡职的府吏在柳林假山后发现一个被打晕的侍女,那侍女名叫‘巧儿’,管事的让我赶紧来报老爷一声。” 话音落地,三个人俱是心中一惊。李霄入惊弓之鸟一般最先反应过来。趁着另外两人还没有动手率先发难。 陶维衍的手还搭在她肩上,李霄攥住陶维衍胳膊,将他整个人摔在地上,只听“咯”一声,李霄抬脚踩断陶维衍的胳膊,翻手又把方才摸过她的那只手反折一拧。 只瞧陶维衍的手顷被李霄拧成一股草绳,手腕翻折,裂出一道森然白骨。 陶维衍疼得死去活来,瘫在地上像是一条被开膛的鱼。 李霄哪里管这下流胚子死活,薅住他冠发将他提起,横手扣在他喉结间,在陶维衍耳边轻声道:“你再闻闻我身上还香不香?” 陶维衍此刻疼得撕心裂肺,但他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人,不像姜福宝之流,咬紧牙关问到:“姑娘此番若是为求财,大可不必兵刃相见。陶家有的是钱。” 李霄两只眼珠子紧紧盯着钟馗,根本不与陶维衍周旋。她在手上加了几分力道,扼得陶维衍讲不出一个字来。 李霄不愿意卖舅舅老脸,脑子里轱辘了几圈,忽地想起吴伯,打定主意要把自己这口锅扣在陶家大院里。她朝钟馗道:“钟大人,你们大人物之间的生意经我念不透。我今日来,是为了四小姐。” “我有位兄长,生得一表人才,与这家四小姐私定过终生。他们两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是命中注定的一对鸳鸯。所以我今日想请两位高抬贵手,成全一段佳偶天成的美事。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陶维衍此刻被李霄扼得喘不过气来,憋得直翻白眼,哪里还有工夫思考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一条小命捏在李霄手里,她说什么都对。 钟馗此刻开口了。 他盯着李霄,金鱼眼像是随时要蹦出火星子,只听他道:“真是多年不出山,竟叫无名小辈狂到我钟馗面前来。” 他怒叱一声,震得书房内书架箱柜倒了一地,钟馗气沉丹田一掌拍在桌上,两尺来厚的书桌旋空飞来就要把两人拍成肉泥。陶维衍吓得脸色发青,腿脚发软,心中怒道钟馗竟要把我和这小丫头一齐杀了! 钟馗这一掌,就是要把两人逼开。李霄拖着陶维衍哪里能施展得开手脚,倘若陶维衍死在这里,传到外头,又是李霄杀的人。 李霄当机立断,把陶维衍踹得滚出几丈远,一骨碌避开了书桌。书桌带着凌厉罡风砸向石墙,竟将石墙砸出一个洞,直直飞到院外。 李霄在地上滚了一把,堪堪停住身,仰头便瞧见这一幕,心中暗道好强的功夫! 而后头顶一凉,那钟馗豹起已跃至梁上,正举着一把金刚杵直直锤向李霄的脑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新嫁娘巧逢旧相识(6) 时值深秋,河西的秋风烈如寒霜,刮过李霄鬓角,扫起一绺长发。钟馗内力霸道,方圆几里活物都遭了殃,他冲身一跃,擎起万钧巨浪呼啸而来,外泄的真气震得书房瓦砾哗啦啦尽数乱飞。 陶维衍保命要紧,趁着钟馗发难脚底抹油逃出书房。 他前脚刚踏出房门,房梁横飞砸在他脚跟后一寸地砖上,地砖应声而裂,顷刻间蹦碎成一张凌乱蛛网。 陶维衍回头一瞧,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阎王没收他一条老命,已是吓得脸色发青,讲不出话来。 钟馗冲天一杵降魔金刚眼看要落在李霄头上,将她砸成肉泥。 绸衣翻飞似浪,满头青丝乱舞,十六岁的少女此时缓缓抬起头,眼睛一瞬不眨的盯住钟馗的身影,瞳孔跳动着灼热的兴奋,斗志昂扬,有如初生牛犊。 李霄单手撑地,俯身一个空翻,钟馗的金刚杵力道刚强,如有离弦的箭根本来不及半空扭转方向,捶在李霄身侧一块空地上,巨大声响有如洪钟,震得整个陶府鸦雀乱飞。 李霄在一旁沉肩聚气,以手做刃,眼中凶光一凝,学着沧澜子避开自己剑光的模样,将自己当成一株随风摇曳的青草,顺着钟馗汹涌的真气便要进钟馗的身。 李霄体内两股真气,一是集白家所长不伦不类的真气,二则是沧澜子离开时强行摁着她脑袋注入她体内的纯阳真气。两股真气本是谁也不服谁,就要在李霄体内造反,但她腹中的万圣蛊虫有如定海神针般硬生生将两股真气平衡,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钟馗的身法与沧澜子一脉同宗,至纯至阳,像他这种已修炼入境的大家高手,真气护体,旁人想要近身已是难事,可李霄有个便宜舅舅。 李霄手刃割开一道风口,荡开汹涌真气屏障,目光一泠,直直劈向钟馗后心。 钟馗有如背后长眼,头也不回,反手便擒住李霄手腕。 李霄抿唇冷笑——要的就是你脱手伏魔杵。 寒渊不在身侧,李霄打不出天光破晓,钟馗若是肯与她徒手过招,李霄就能拖延些许时间逃生,可唯一棘手的便是钟馗这人过于刚强,用沧澜子的话来讲便是“二愣子”,一时若拿不下李霄,只怕卷神鞭与伏魔杵一齐上阵,李霄不死也得丢条胳膊。 李霄被钟馗擒住手腕,有如千斤巨石压下,整条胳膊动弹不得,钟馗也感应到李霄窘境,不与她废话,将人往前一抡。 此时钟馗若擒住的是旁人,叫他抡上一手,怕是整个人都得叫砸出九霄云外。但李霄这人,生来便有几分不服输的傲气和毅力,钟馗一翻手腕,叫李霄霎时捕捉到一丝转机,两条腿绞住钟馗胳膊,以钟馗为轴转了半圈,不仅没叫他甩出去,反攀到钟馗身上。 钟馗不近女色,别看能止小儿夜啼,实际上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实人,叫李霄攀在肩上顿时脸色涨成一块猪肝,大骂到:“无耻小儿,还不滚下去!” 说着便要把李霄扯下去,赶蚊虫一般,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李霄这厮手脚跟心一样黑,顽猴般变着法挂在钟馗身上不叫他捧着,铁了心就是要钟馗自乱阵脚。 他去擒李霄衣领,李霄一缩脚盘在他肩头,横手一扫,要砍他左肩,钟馗抬手去挡,李霄又滑到他腰间,刺他肩胛骨,逼得钟馗手忙脚乱,只烦如何将她打下去。 钟馗也不是个傻子,三两下没将李霄擒住,不再和她周旋,只见他一稳身形,沉肩屏气,爆喝一声,真气爆发四射,震得书房画壁纷纷开裂,碎石沙砾不住掉落。 李霄被真气弹飞,就要砸在一方石壁上,好在她伸手轻快,立时打了个转,足尖朝石壁一蹬,旋身稳稳落在地上。 她弓步稳住身形,摸出一把凤尾针甩向钟馗。 现下已是逼得钟馗脱手伏魔杵,障眼法再逼钟馗退几步,正是脱身的好机会! 钟馗这人虽身在阎罗宫,但一贯自持清高,瞧不上李霄这等下作手段。 伏魔杵痛打妖邪,刚阳至纯,虽力承千钧,碰上李霄这种心黑手疾的小人,又限于陶府地界,一时施展不开大成,李霄虽是赤手空拳,凭着下作身法,竟也没叫钟馗讨到好。 两人心怀鬼胎,一时谁也拿捏不住谁,都没有轻易动弹,外头阴兵见钟馗都对着小丫头无计可施,半晌也没人主动请缨来助钟馗一臂之力。陶维衍更不用提,疼得老脸煞白捂着手腕忍不住发颤,商贾之流没有气性,只记着方才九死一生之际钟馗竟不顾自己生死,存心不唤救兵来助钟馗。 钟馗凝了一掌挥开李霄的凤尾针,一排寸余长的银针顺着力道齐齐钉在外头梧桐树上。李霄见状,跳窗夺路而逃,一溜衣摆轻烟入空,溜得飞快。 钟馗眼中怒火中烧:想跑? 他抽出九节铁索长鞭,将真气灌入铁索鞭中,两丈来长的鞭子宛如一条张牙舞爪的巨蟒盘旋在钟馗头顶,他将长鞭挥舞了几圈,真气顺着铁鞭呼啸出一道凌厉光圈。 钟馗目光一定,右脚狠狠一跺,将长鞭朝着李霄逃走的方向一甩,那鞭子即刻得令,蟒蛇出洞般长吟一声,蜿蜒着身躯破风袭向李霄。 李霄刚从树梢跳上一排屋檐,忽觉风声凌厉,侧目一瞥,余光中瞥见一条长鞭袭向自己后背。鞭头尖刀在日头下银光灼灼。 李霄心中暗到不好:卷神鞭! 如同沧澜子的雷霆掌一般,卷神鞭和苍梧山门的玉华刀都是存在于茶余饭后的笑谈中,江湖小辈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毕竟谁都没有能耐逼得老一辈人动用半生绝学来吊打一个后生。 李霄是个意外。 虽然李霄觉着自己没有张口挑衅便已是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但在钟馗看来李霄虽虽未开口,但她的举止无异于踩着他一张老脸将他蹂躏了个遍。 身后长鞭已至,李霄逃不掉,只得回身应战,她错身一让,避开长鞭尖刀,长鞭贴着衣裳而过,生生将她手臂上刮下几两肉皮,李霄这才看清,原来一整条长鞭上都缀满了密密麻麻的尖刺,难怪这老贼挥鞭截她。 衣裳霎时染上几道血印子,李霄顾不得疼,那长鞭没有刺中李霄,扭动着鞭身朝李霄撞来,李霄刚想打出屏山障来硬扛这一撞,谁知屏山障刚成雏形,鞭尾挥着尖刀把屏山障打了个云消雾散,李霄被挥过来的真气打得直趔趄,滚到一旁才直起腰来。 铁鞭迎头一甩,李霄往旁一滚,鞭尾甩在屋顶,碎了大片瓦块不说,落地之处应声裂开一道道巴掌深的沟壑。李霄若被抽上一鞭子,怕是整个人当时便得一分为二。 铁鞭在钟馗手中有如化龙,一节又一节攻势逼得李霄难以招架,更不用说去抢那长鞭。此刻钟馗手不留情,手臂简直要舞出电光来,长鞭更是势如破竹,紧紧的把李霄缠在中间,有如困兽。 李霄刚骨碌碌避开一击,九节鞭乘胜追击把李霄逼得险些跌下屋顶,李霄攀住一只脊兽才没掉下去,随后长鞭又是雷霆一击,李霄飞身一跃避开,鞭子把脊兽打成一团齑粉,连同那一角屋檐都塌了下去。 李霄的心忍不住嘣嘣直跳,落了一身冷汗,方才被鞭子抽到的脸颊此刻也火辣辣疼起来。 鬓发被抽得散乱,只剩一只乌木长簪歪歪斜斜垂在耳边,李霄身上已没有一块好皮肉,披帛都染上血色贴在衣上。风一吹,李霄才感觉浑身都在疼,她却没有半点喘息的缝隙。 有个阴兵头子凑到钟馗跟前,抱拳道:“大人,这小贼颇为奸诈,大人既然已经用卷神鞭挟制住她,我等愿为大人上前拿个活口。 钟馗一向独来独往,身后不带走狗,今日庭院中的阴兵都是出阎罗宫时阎罗从各个队伍里拨给他的人,见风使舵是一把好手,但动起手来都是软嘴□□。小头领自作主张一挥手,院子里一行阴兵已跃至屋顶。 阎罗登时喝到:“退下!” 李霄刚避开鞭腰,正愁没个盾牌,刷拉一下阎罗宫给送来了一行人肉盾牌,李霄心里乐开了花,滑到一个刚落地的阴兵面前,随手一抓将人往九节鞭一掷,那倒霉鬼大叫着撞上鞭尾尖刀,脖子一歪没了声响。 卷神鞭诀窍在于一个“卷”字,一旦让鞭子缠上,如同陷入沼泽,除非将鞭子打断,否则只能是在与钟馗拆招的过程中越陷越深,直到被鞭阵困在其中无法动弹。 李霄与卷神鞭拆招半晌,将鞭子的厉害之处参悟得八九不离十,她必须得像个办法从鞭阵中脱身。那后头上来的几个阴兵眼见李霄有反扑之势,大叫一声举起刀朝李霄砍来,李霄眼睛一亮,真是天助我也! 她截住一人长刀,抬腿便把另一人踹进鞭阵,那头正好是个阵眼,阴兵鬼哭狼嚎栽进了阵眼。 长刀在手,李霄掂了两下刀,虽然有些轻,但切几个杂鱼够了。她挽了几个剑花,目光一定,奔着一行阴兵便砍,手起刀落间杀出了一条路来,上了屋顶的阴兵无一例外都被李霄扔进了鞭阵里。 钟馗怒火滔天,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手里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饭桶简直是丢颜青羊的老脸,当即举着鞭子阔步出了书房,手腕不停翻转,长鞭扭动身躯眼看就要换阵法。 李霄好容易脱的身,哪里肯让钟馗再占上风,长刀一振对准鞭腰砍了下去,硬生生截停了新一轮真气巨浪。 铁链碰上钢刀,噹一声震得火光四起,李霄这一刀运了十成气力,巴不得要把鞭子砍断,但事与愿违。 刀刃碰上鞭子的那一刻断开,当着所有人的面不争气的飞了出去。 李霄阴揣揣地盯着刀的原主人,那小阴兵表情分外无辜,又不是我的刀,我们领补给的时候,人手一把,这年头阎罗手里也没几个钱。 鞭腰叫李霄砍出一道两指来深的豁口,钟馗心中暗道不好,忙要扯回鞭子,突然腹中一阵绞痛,连通着七经八脉都绞起来,再要挥鞭,腹痛如针扎,没法全心与李霄交手,忽然想起来方才李霄端给自己的那碟糕点,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怎的下手如此不讲江湖道义?” 李霄此时没空理会钟馗,从旁又摸来一把卷了刃的刀滚进了阵眼,对着阵眼迎头劈了下来。 长鞭猛地一震,几处真气阵眼消失,鞭子也像是被抽筋扒皮一般失了精气。 “我是谁?”李霄钻进鞭阵中,扔开几个碍事的阴兵,弓步扫腿,聚出一道六合真气凝在手心,摆手打向鞭子豁口。鞭子当即身首异处,断成两条。李霄一脚踩住弹起的前半截长鞭,迎着风衣摆如雨打浮萍,她扬起泥巴脸道:“偏不告诉你。” 卷神鞭被李霄砍断,钟馗忍住腹痛一时半会挪不开脚,陶维衍缩在阴兵队伍里装鹌鹑,李霄喊了他一嗓子:“陶家主,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李霄飞身下了屋檐,一晃身影飞进了重楼深处。等李霄走远陶维衍才敢摸到钟馗身边,当下问到:“钟大人,这女子来路蹊跷,怕是对姜宗主大业不利,还请钟大人想想办法拿住她,我陶府上下必定倾尽全力。” 钟馗此刻沁了一额头汗,斜着眼睛睨他一眼,心道要不是你风流成性我岂能丢人,方才怎么不见你出来喊上两嗓子。 眼下有件更要紧的事排在捉拿李霄前头。钟馗一甩衣摆把陶维衍摔了个趔趄,健步如飞奔向茅房。 一旁的阴兵头子反应过来自己坏事心里不住害怕,连忙唤来一个小阴兵将今日之事告知太岁大人,请太岁大人来陶府施以援手。 夕阳残照里,秋意正浓,阎罗宫与姜府以庆贺为由将陶府围得水泄不通,太岁大人亲到陶府祝贺陶维衍大喜,连同姜家二小姐都遣人送来了贺礼。 明日大婚,八方来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新嫁娘巧逢旧相识(7) 李霄走后第二日,何小川牵着老两口孙女赶集。他出身百晓庄,天生是混迹三教九流套话的好手,三两下便将四家近况摸了个门清。 姜和用受朝廷新令亲带一队心腹走丝绸栈道去关外戍西域互市;李家家主随西北军镇守玉门关,未得调令不能擅自离军;戴老家主死了小儿子一场大病中风不起,阖府上下忙成一锅粥。 陶四小姐与姜大公子的婚事浩浩洋洋,上赶着巴结拎着贺礼的人几天前便排了半条街,陶维衍客客气气请来太岁做证婚人,太岁笑呵呵将两支亲兵调来陶府,从大管家手里接过权势,张罗起婚事。 子鼠与卯兔两支队伍是搜捕寻迹的高手,眼下被太岁支来陶府。太岁长得不甚风流,手底下这些人多半也都是贼眉鼠眼,一个个都像是耗子成了精,一身标志性的黑衣,胸口绑着大红花绸,乍一看还以为千年耗子王娶亲。 李霄一去无音讯,只给他扔了一句“去探陶府深浅”,陶府一夜之间换了天地,不想也知肯定是李霄又捅了大篓子,何小川心中叫苦连天,他已经不担心那个小亲戚的生死,见识过阎罗宫的手段后只盼能得个确切的音讯,好叫家里人盼头能有个着落。 他抱着翠翠就要往回走,此时街角一个画糖人的老师傅吆喝起来,糖画的大凤凰栩栩如生,比起他的皮影有过之而无不及。 翠翠在何小川怀里乱扭,嚷嚷着要糖人,何小川抱不住小孩,只得央着孩子去买糖人。那卖糖人的老师傅此时收了家伙,推起小车哼着小曲便走。何小川在这头喊他,隔着嘈杂的人群,老师傅听不见似的不等人。 何小川抱着翠翠追到了一处小巷,刚一拐角,身后集市上的叫卖声都隔在了此处,身前是一片花木扶疏,安静得像是世外桃源。 何小川暗道不好,此地不对劲,一掀衣袍罩住翠翠便要往回跑,路尽头先前那画糖人的老师傅截住了他。 老师傅一抹脸,揭下一张面皮,露出年轻的容颜,朝何小川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手心里坠下一块小木牌,上头行云流水纂了一个字——晓。 年轻人道:“何师兄好,我是百晓庄河西分舵弟子刘永。” 寻常义庄、钱庄都有一个固定处所,但百晓庄不同。 太祖西讨时西北战事吃紧,一度到了溃军的危急关头,以白家为首的江湖儿郎身先士卒守住了玉门关,扭转了西北战事。 北唐反败为胜。太祖龙颜大悦,以河西为首,亲立白家为武宗世家,享一方供奉,行随军驻边之职。 太祖驾崩后,文宗无能,兵马元帅元授天做了两件事。 一是从寒门举子中挑出十六位监军随军镇边,十六州将领见监军令如亲见元帅,削了各地武宗世家的权不说,又敲打了长安蠢蠢欲动的高官显贵。 二便是一手创办了百晓庄。 百晓庄最初是跳脱于江湖和朝堂事的第三方势力,由老元帅亲自监管,作为军方的眼盯着两方动静。百晓庄总舵设在何处是个迷,旁人只道有口喘气的东西在,百晓庄的手就能伸到这里。 上至清流世家,下至贩夫走卒,百晓庄汇聚三教九流,如山川脉络安静的流淌在北唐境内。 但随着老元帅九族抄斩,百晓庄这张蛛网被多方势力捣的捣、烧的烧,早已不成气候。 离了树的猢狲手里握着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各自寻求新的庇护。 何小川师父当年在长安最早听到风声,带着妻小逃到了豫州,改头换面办了戏班,天高皇帝远,又有豫州一方豪强庇护着,多年也算相安无事。 刘永的师父确是当年散枝的百晓生,早年元帅出事的时候他在关外,回来家都被抄了,还是白家一个族长胆子大把他收了做暗钉子。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蛰伏在悬泉县做个教书先生。 “何师兄,此地不宜久留,请随我来。”刘永说着便把何小川迎进了一处禅室里。翠翠在外屋和小沙弥们玩得投入,几岁大的孩子很快便把小川叔叔扔到脑后。 屋里同门师弟正客气寒暄。 随是同为百晓生,但何小川还是留了个心眼,只问到:“刘师弟此番来找我是为何事?” 刘永直言道:“师兄可对春风哥有印象?” 何小川眉毛一挑,有印象,当然有印象,当时李霄掉进河眼里生死未卜,没过多久林春风带着李霄不知从哪钻出来,要不是他溜得快,沧澜子都想把他扣下来问话。 刘永笑着道:“就是春风哥交代我来找师兄。” 何小川:“啊?” “白家获罪时,师父受到牵连被下狱,在狱中几近绝望要自尽,彼时正是一位姓林的瑟夫大人向朝廷递了状子,多番周折把师父救了下来,”刘永道:“这位林大人便是春风哥的义父。” 何小川脑子里的结巴被梳理清楚,但很快便又有了一个新的疑惑,他问到:“敢在那个节骨眼上救下师叔,那位林大人莫不是……” 刘永点点头,平静地道:“是,林大人和我师父都是白家旧臣,以前是,现在也是。” 好家伙,林春风和李霄两个人都是被扣了帽子的反贼,难怪打眼瞧这两人眼风飞来飞去就是不对劲,感情天下乌鸦一般黑! “但是春风哥不是白家的人。”刘永道:“春风哥是林大人从金沙岸捡回来的孤儿,白家对春风哥没有恩情,只是林大人顾念白家的好,有些事不便出面,春风哥才出面解决一些事。” 这么一说何小川心中便踏实多了,还好林春风和李霄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不然一个莽一个坏,真是要命。 刘永又开口了,他道:“眼下有件要紧事还需要师兄帮忙。” 何小川道:“什么忙?” 刘永等何小川咽下一口茶后才道:“前几日姜元送他老子出关,在嘉峪关的时候,春风哥煽动一帮马匪劫了姜元。春风哥想让师兄你帮忙做一张面皮。” 说着,刘永把画卷一摊,上头潦草几笔肖像,凤眼薄唇,正是姜元。 何小川手一颤,“你说什么?” 刘永以为他没听清,补充道:“师兄你没听清吗?春风哥带着人把姜元扣在土匪窝里了,他受人所托要去陶府劫新娘子,现在整个陶府都被太岁的人马盯得不漏风,春风哥说最不被怀疑的是新郎官姜元。” “事急从权,还请师兄快些做张面皮,我带去给春风哥。” 何小川此刻终于相信不是幻听。 林春风劫了姜元,要和李霄一样,单枪匹马闯进陶府。 何小川只觉眼前亮起无数颗星子,眼看要晕,刘永手快一把搀住了何小川,心中嘀咕道春风哥果真料事如神。 两人黑虎崖分别时,林春风交待刘永急事缓说,他这位何师兄胆子小,可别话没讲完先把何小川吓到了。 何小川突然反应过来,问到:“林春风是怎么知道我在集市上?” 刘永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道:“春风哥托我叮嘱师兄,以后再动手唬人,可莫要使千丝幻戏。毕竟认得幻戏的人不多,打着歪主意想练浮屠功的人可不少,可别叫这起小人盯上。” “师兄,快些吧,等太阳落山,我就要走,春风哥还让我跟你说,你那位名唤‘霄霄’的朋友想必现下在陶府处境有些艰难。” 如同刘永所言,李霄挨了一顿鞭子后逃到西南角仓房里闭气养伤,没过小半个时辰便听见外头脚步仓皇,想来是陶维衍和钟馗加强巡守以防再生变故。 李霄摸进陶府便一定要有所获,眼下正是陶维衍自乱阵脚的时候,说不定还能从他嘴里挖出一些阎罗宫的秘闻来,李霄才舍不得走。 趁着戌时换防,到处都是重重叠叠的人影,李霄玩了一手灯下黑,跟在家丁后面摸回了柳林,把寒渊从土里挖了出来。 太岁正是这个时候带着子鼠卯兔两支队伍接受布防。 李霄攀在屋角,远远地瞧见府门口一个身着暗线青莲的灰袍男子从轿子里下来,身形匀称,脸上戴着一张人皮面具。陶维衍颠颠的上去迎,亲热道:“太岁大人莅临寒舍,真是有失远迎。” 李霄的手攥紧了檐角,心里有些乱。 阴阳太岁,怒目钟馗。 这两人若是联手,她焉有活路。 太岁与陶维衍寒暄没两句话,只见他手轻轻一扬,身后两个亲兵首领得令,从怀里各自摸出两只骨哨渣渣呜呜吹起来。两队亲兵当即便有如训练有素的猎犬,三人一组有序进了陶府。 骨哨声尖锐刺耳,听得李霄五脏都有些发烫,可怕的是太岁亲带的这两支队伍在听到骨哨声后像是吞了长生不老药,异常亢奋。 两支队伍共四十八人,穿堂过巷逐渐深入陶府腹地,马上便要来到柳林。 李霄无奈,趁着没被人发现,夺路而逃。那骨哨声就像是刻意往她耳朵里钻一般,四面八方,哪里都逃不开。 翻过一圈亭台,七拐八拐终于没叫那群走狗摸到自己影子,李霄攀上了一处小阁楼。不远处有几个家丁举着火把带着几个老嬷嬷朝这边走来。一行人有说有笑,往前是一池枯荷,身后是即将搜查到此处的阴兵。 李霄翻身下屋檐,一把推开了窗户,一只脚刚伸进阁楼里。 黑漆漆的房里,一个披着纱衣的姑娘抛起麻绳,一脚踩在凳子上,正抽抽嗒嗒地给绳子系死结。 这头李霄好死不死一脚伸了进来。 李霄望了望要上吊的姑娘,想必这便是吴伯吹得上天的四小姐,眼下你家小姐确实是离西天不远。 陶积善一个抬头,也瞧见了李霄。 两个人四目相对,李霄比她更尴尬,她沉默了一下道:“打搅了,继续。” 说完便把腿缩了回来转身要走。 陶积善以为李霄是救自己的人,想唤住李霄,谁知一个字还没讲出口,一着急踢到了板凳,一脑袋扎进了绳套里,顿时被卡得伸腿蹬脚,有如蒸锅里的螃蟹。 李霄听见动静犹豫了约摸五个数,无奈地望了一眼夜空,又瞥了一眼阴兵追缉而来的方向,最终还是跳进了阁楼把陶积善抱了下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8、新嫁娘巧逢旧相识(8) 李霄把陶积善抱下来时,她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脖子上一圈勒痕十分显眼。李霄瞥了眼她的脖子,她要是晚来一步这位四小姐便朕一命呜呼。 阁楼里的烛影摇曳不定,像飘摇的经幡,李霄的面纱被阎罗的鞭子抽掉,陶积善此时看清了对面人的面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直言道:“你,你是不是以前那个跟在白少宗主身后的小姑娘?” 地支队马上就要搜查到这里,李霄不想再多管闲事,尤其是陶维衍的家长里短。李霄没理陶积善,一掀衣摆要走,陶积善眼瞧李霄一言不合便要走的狗脾气,心中笃定了李霄的身份,哪里肯让她走,扑了过去要拦李霄。 谁料身子发虚,没拦住李霄,反叫她栽在李霄身后,她索性一把环住了李霄的腰,道:“你是李霄,以前跟在白少宗主身边,你的小字都是白少宗主取的。九年前太白谷一役,姜家奉旨平乱,白少宗主死在了太白谷,你被白家的江湖好友救了下来。我说的可对?” 她说的的确不错,当年太白谷一战,以姜和用为首,李存义、戴九天为副将的四家人携门生子弟截住白漳一行人,两方人马在太白谷战得难分难舍,姜家、戴家打头阵对白家下死手。 白漳当时被一个远方族弟掩护,从大部队逃了出来,避开众人耳目,穿汤和道便能与李霄等人在渡口会和,可惜的是一支七人小队在渡口截住了野鹤。 这支队伍使的是短刀,下手又快又狠,根本给人留一口喘气的工夫。白漳被那少年打倒,李霄扑在白漳身上想替白漳扛下一刀,那少年的手来不及收,眼看要把李霄扎个透心凉,危机关头,白漳扑了上来,捂住了李霄的眼。 白漳的。 陶积善继续道:“前些日子龙泉客栈出了点意外,官府从外省拨了人马调查龙泉,牵出阎罗宫走私神仙膏一事。查来查去,昨儿查到了柳太岁头上,柳太岁壮士断腕,把黑无常推了出去挡死,现在朝廷的人四处搜捕黑无常。” “柳太岁走私神仙膏又不是近日才有的事,河西总督手里拿着阎罗宫和姜和用的好尸位素餐,多少事都睁只眼闭只眼,怎么最近偏把神仙膏这桩事翻了出来。” “龙泉里头一定有比神仙膏更脏的事不能叫官府瞧见,为了堵朝廷的嘴,也为了给百姓灌眼药,才声称龙泉是个贩卖神仙膏的窝点。至于黑无常为何会被太岁推出来,我想,他一定是知道些他不能知道的事。” “而且,每年黑水河巡河祭神都会热闹一阵,但是今年反常的没有消息传到河西,我猜,黑水河出事了。” “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藏到我家里来,惹得人仰马翻,龙泉客栈和黑水河,你一定和其中一件事有关系。” 这位四小姐蕙质兰心,每句话都精准地在李霄的雷点上跳跃,李霄也不打算瞒她,直接道:“你猜的没错,我到你家里来是想从你爹这里摸出一些有用的线索,哦对了,还有这个。” 李霄把白无常留给她的骨哨从怀里摸了出来,陶积善揉了揉眼,道:“我见过这个哨子。” 她道:“半年前我大娘带我去姜府,姜二小姐当时同我问好,手里拿着的哨子和你这个差不多,都是拇指般大小,这东西瞧着古里古怪的,有些吓人,我没多问。” 李霄皱了下眉,半年前骨哨还在姜二小姐手里,怎的后来又到了黑无常的手中。 陶积善打破了李霄的沉思,道:“李霄,我们做个交易。” “我大娘的梳妆匣子里有几封和姜舅舅的来往信笺,明日大婚的时候我装作打扫的侍女偷给你。你得替我上姜家的花轿,替我嫁给姜表哥。趁着明日人多眼杂,你再想办法从姜府脱身。我在黑虎崖与你会和。” 十月十五,良辰吉时,陶府嫁女,姜府迎亲。一场婚事声势浩大,悬泉瑟夫都收了帖子来陶府贺喜。太岁亲自将林啬夫迎进来,两人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实际上各怀鬼胎,面上的工夫周到得挑不出错来。 旁人瞧见,知道的是陶维衍嫁女,不知的都以为太岁与瑟夫大人要结亲。 林啬夫确实如林春风所说穷得只剩两膀子清风,旁人堆金山扎玉树似的贺礼流水般送进来,到他这里,一捆油纸包着核桃,贴着大红喜字,美其名曰“百年好合”,何小川翁着脑袋把贺礼朝陶府管家面前一推,饶是大管家都没忍住噎了一下。 还是刘永反应快,啰嗦了一些贺词含糊过去跟在林大人后头进了府。 林大人捋了把羊须胡,心道谁敢笑我? 一行人被安排在外院入席,林大人被太岁请到内院观礼,临走时拍了拍何小川肩膀离了席,一路上拱手向问好的客人回一声好。 林大人进了内院,林秋雨把脑袋凑到了何小川跟前,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暗戳戳问到:“小川哥哥,你先前跟我说霄霄姐姐嘴巴损、手又黑,偏偏她生的十分俏,又有些傲骨。虽然我还没见过霄霄姐姐,但听你这么说,我总觉着她跟我哥简直是般配极了。你瞧啊,霄霄姐姐嘴损,我哥嘴巴甜。她手黑,我哥心黑,简直就是天打雷劈的一对佳偶。” 何小川叫林啬夫拍那么两下,焉能参不透其中之意,无外乎是:小子,把我女儿照顾好喽。 以前碰见李霄和褒圆圆,总觉着是两个祸殃子,在悬泉置呆了一晚,在亲眼看见林秋雨摸鸡撵狗的本事后深觉自己还是年轻。 他一双眼要忙着到处看周围有没有阎罗宫的钉子,又忙着看路势,哪里有闲暇再去逗小姑娘玩,敷衍道:“啊对对对,天打雷劈的一对,佳偶天成,佳偶天成。” 林秋雨见何小川压根懒得搭理自己,顿时撇撇嘴有些不悦,刘永在旁给林秋雨剥了颗桂圆,含笑道:“秋雨,歇歇嘴,让你小川哥哥腾出些工夫来认认路,说不准等会还有些用处。” 他说着,林秋雨闻言眼睛一亮,马上装出处变不惊的样子,压抑不住激动问到:“小永哥,你的意思是我哥等会又要……”言辞难掩兴奋,林秋雨两只手放在桌下比划出一个讨教的动作。 刘永拍拍她脑袋,“对,吃饱些,别叫林大人的礼白送出去,毕竟大人每月就这么些俸禄。” 林秋雨点点头,从桌上抓了一把果子嘎吱嘎吱吃起来,,另只手不忘往怀里揣些果子。 刘永哄住了林秋雨,端了杯热茶送到何小川手边,道:“师兄,喝些茶,这些日子辛苦师兄奔波,昨夜我已将面皮送给接头的人,师兄不必担忧,且舒心。” 何小川冲刘永挤出一个笑,接过了茶盏,心里五味杂陈。 在阆中碰见李霄和褒圆圆的时候,他总觉着这两个人身上的杀伐气太重,下手刁钻,有如老一辈人口中的魔教中人。他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李霄这类人,但是这些时日的朝夕相伴,李霄每一次横刀立马冲在了前沿让他先撤,他不得不看清一个事实—— 谁都有难言之隐,谁也不是天生想板着脸凶神恶煞,那我给你笑一个,你能别拦我的路吗? 不能,我还要一巴掌打得你笑不出来。 而后同为百晓庄出身的刘永,耍得一手好拳法,是个称职的拳师,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百晓生,他不会千丝幻戏,也不会做面具,更别提布幻境等看家本领。 用刘永师父的话说是“一夕风云巨变,糊弄人的把戏不能保命。” 刘永的师父和李霄都是经历过当年白氏惊变一事的人,刀口里逃生。他的师父侥幸没被牵连。但同时酿造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昔年白氏倒台尚有人挡在阵前,倘或再起祸事,谁能挡在你身前? 何小川默默在心中坚定一个想法,打算等河西事了回去便告知师父,忽听得四面炮仗锣鼓一齐响彻半边天,陶维衍与太岁并行登上吉台,钟馗坐在宴席上首不声不响吃着酒。 太岁挥挥手,周遭静了下来,两行侍女持羽扇款款而来,新嫁娘在侍女的搀扶下跟着羽扇缓缓登上吉台。直至最后一团羽扇撤去,众人才瞧清新嫁娘一身鲜红嫁衣,即便罩着厚厚的盖头,身形袅袅,增了一抹欲语还休的美态。 适时一缕风过,险些扬起新嫁娘盖头,那新嫁娘手疾眼快,一偏头拉住了盖头,只冲着人不多的外家宾客那头露出了半截脸。 何小川那桌刚好便是外家宾客的桌席,他又坐在了一个风口,李霄刚一偏头正对准了他的方向。陶四小姐不常抛头露面,外头宾客识得的不多,自然没叫李霄露馅。 何小川仰脖喝茶刚好瞧见新嫁娘半边脸,虽说隔得远,但他可是幻戏何大家,一眼扫过去便将新娘的半边脸瞧了个真。 何小川顿时一口茶喷了出来。 李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9、新嫁娘巧逢旧相识(9) 众人均侧过头来不明所以的看何小川,刘永笑呵呵地拍着何小川的背给他顺气,何小川耷着脑袋不再出声,众人才不再瞧他。 吉台上,太岁代管事禀告长天,燃了一支香插进炉中。不待他招手,一旁等候多时的婢女朝陶维衍呈上托盘,陶维衍看了眼太岁,太岁欣然抬了抬手,陶维衍这才取出玉如意,递给了新嫁娘。 河西婚假事宜本没有祷告长天的礼仪,也没有临别之际赠新嫁娘如意的习俗,白家祖上有一位姑奶奶,是个文物贯通的好手,对外能跟随神宗行军打仗,镇守三关;对内以一己之力拨乱反正,庇护神农谷一干学子。 她出嫁时,恰逢秋收的时节,白宗主请来一位天师请示长天占卜岁收;其母病入膏肓,唤来一个婢女捧来如意送她出嫁。 经年累月传下来,河西有些头脸的人家嫁女都沿用了这两样风俗,一来是出于对白家的尊崇,二则便是希望自己女儿能够像那位白家姑奶奶一般万事顺遂。流传至今,已经很少有人去追究风俗的源头。 白家虽已灭族,但其代代相承的风俗像是一场甘霖,滋润着干枯的大地焕发生机,没有一处能瞧见具象的影子,深究起来,没有一处不是白家的影子。 李霄觉着有些好笑,他们这些人亲手推倒了白家,自家嫁女取新妇竟还厚颜无耻地沿用白家的礼,滑天下之大稽。 陶维衍的衣裳叫风鼓满袖口,右手裹着一截纱布架在胸前,一只手拿着如意递到李霄盖头下,李霄福了一福,接过了如意,然后便和一行人一起等着姜元来,夫妇两个携手插进一根香,再向道贺的众人敬一壶酒,李霄便可坐进花轿离开陶府。 忽听得耳边有声娇滴滴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小姐,你得向老爷叩首拜谢生恩。” 李霄接了如意攥在手里,半天没个下文,躲在后头的小丫鬟瞧得有些紧张,出声提醒自家小姐,李霄自是听全了小丫鬟的话,当即向后退了两步,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扭头转向空空无人的方向,朝着天稽首叩拜。 座下谁不知道陶维衍为了坐稳家主位抛弃妻子,据说那位糟糠死的时候连块像样的棺材都没有,他在姜家的庇护下一路官升太平,哪里还管过自己亲儿子的生死,难怪大喜之日女儿这般下他的面子。 众人瞧了有偷偷乐的,也有继续推杯换盏喊着张兄李兄再来一杯的,陶维衍的脸登时白了又红,想出口教训李霄,话到嘴边打碎牙吞了下去,只讲出一句:“积善,你不要恨爹,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大门外一个门房高声传唤“姑爷到”,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击鼓声渐渐靠近。 众人瞧见接亲的马队缓缓而来,这对人马都是姜府的子弟,面孔白净,与太岁带的人马擦肩而过登时便将人比了下去,以领队的新郎官最为出挑,枣红马上,红衣蹁跹,眉宇间有些阴郁,但他那双眼生得极为风流,凤眼微睐,宛若银河坠长空。 林秋雨朝着接亲的队伍瞧了一眼,认出了“姜元”,登时激动得眼睛一亮,刘永和何小川怕她坏事,两人心照不宣各自摸了吃食塞进林秋雨嘴里。 新郎官翻身下马抱拳拱手朝众人道:“来的有些迟,诸位百忙之中来贺我的新喜,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他这样说,只是客套之话,大部分人都笑呵呵地没作声,偏席上有个不开眼的愣子嚷嚷道:“姜大公子哪里话,能贺上姜大公子的喜事是我们多少年修来的福气!” 按姜元的脾气来讲,一般讲了客套话便不会再理会这等没有名姓的小虾米,但今日姜大公子不知抽的哪门子风,不仅没像往常般冷梆梆的,反而偏头冲那说话的人笑着道:“抬爱了,哪日这位兄台家中有喜事,我定是要贺上一贺的。” 闻言,别说钟馗,便是太岁都没忍住去瞧他,少爷今天是怎么了,当初听说要娶陶四小姐的时候险些没把书房的瓦给掀了,又是上苍梧山闹,又是跑到关外逃婚,好容易请回来,怎的突然转性了? 太岁无意瞥到了钟馗,钟馗的目光也正好撞上太岁,太岁还未开口,钟馗一把将酒樽往桌上一摔,脸上的褶子都写着嫌弃两个字,仿佛叫太岁多瞧上两眼便成了世上最为腌臜的人。 “姜元”大步流星已经步上吉台,陶维衍瞧着这位新姑爷,心中不仅有些纳闷,怎的几个月不见,这小子风姿更甚从前,身上怎会有种清风飞雪的气韵。不待他开口,“姜元”已近到身前,鞠了一躬,陶维衍有些不敢受,忙托起姜元。 姜元道:“还请岳父大人将四小姐交给小婿。” 陶维衍连声应了,拉过李霄腕子,便将李霄的手放在姜元手心。李霄把如意往姜元手中滑了寸长,姜元识趣地牵住如意,两人转到香火炉前取过两支香火。 台下林秋雨嚼着鸡腿,望着台上的人嘟囔道:“都说陶家四小姐娇滴滴的,今日一见我才知传言不实,我瞧着她得是个有点脾气的美人坯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下他老爹的脸。小川哥哥,霄霄姐姐和这位四小姐比起来谁好看呀?” 林秋雨抹了把嘴角的油,想到这位四小姐的身世有些感伤,接着道:“唉,这可惜这样一个美人,竟被她那个捧臭脚的老爹配给了姜元这王八羔子,真真是可惜了。不知道以后我老爹会把我许给谁,我哥说我练武资质不佳,我连刀都拿不稳,只盼着以后能嫁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才好。” 刘永听了笑起来,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道:“你还是安心吃席,你不一样,你是我们捧在手心里看大的宝玉,别说林大人,以后谁要是上置馆来说亲,别说林大人,便是我们这几关都得叫这小子脱层皮。” 林秋雨两只眼滴溜转起来,拿手肘去捣何小川,问到:“小川哥哥,你还没告诉我霄霄姐姐什么时候跟咱们碰头嘞。” 方才瞥见台上站着的是李霄,何小川一条魂早就飞上了天,现下谁问他他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恨不能从来没来过河西,李霄这祸殃子果真又捅了个大篓子,他叫林秋雨捣了好几下,无奈指了指台上人,招手勾来两人近前,小声道:“新娘子不是陶四小姐,是李霄。” 林秋雨闻言登时伸长了脖子要去瞧李霄,让何小川一把摁了回来,他道:“别声张,我本来打算瞒着你们,但是仔细想了下还是告诉你们为好。霄霄能代替陶四小姐穿吉服出嫁,想必她探陶府的时候生了变故,没办法脱身,才想了这么一招。太岁和钟馗都不是好相与的人,外头那些阴兵我瞧着不是寻常的杂鱼,手里有些真功夫,一会要是顺顺当当的,咱们就走,不要给你哥和霄霄添乱,万一有变,师弟你照顾好秋雨妹子,我趁着人多接应霄霄。” 何小川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有些凝重,他是有些害怕,但是事到临头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只能硬着头皮陪李霄把戏唱下去。林秋雨听了摩拳擦掌,恨不能当场拔出腿肚子上的小刀化身女侠把痛打阎罗宫一帮走狗。 吉台上,姜元和李霄在太岁的授意下一齐燃了香插进了炉中,三根香烟火袅袅,有些呛人。姜元与李霄一同转身就要下吉台向众人敬酒。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站起身喊了一嗓子“着火了!” 众人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东南方不远处一角火光冲天,正是陶府粮仓。 若是换做春日,火势稍起便能叫巡防的下人发觉,现下深秋,风向朝着街尾,陶府正厅落在街头。因这一场婚事极为重要,陶维衍将堪用的下人都抽调到□□,离□□有一条街远的宗祠和粮仓反倒失了看守。太岁只管婚事,哪里在意他陶维衍祖宗牌位住的地方有没有被人盯上。 这便叫人钻了空子,街头婚事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粮仓的火眼瞧要燎到陶维衍祖宗头上,也是好不热闹。 大管家喝道:“一群饭桶,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救火!” 他还未发令,太岁已令手下人灭火。子鼠队当着众人的面飞檐走壁蹿了出去,李霄默默听着声响,大半个子鼠队的人都被调走,等会出了陶府的门,太岁未必会跟着走,只要半道上擒住姜元,比在这里好脱身。 李霄这样想着,旁边姜元动了,朝她进了一步,姜元的影子将她整个人的影子都覆住,但是举手投足间还是存了一些空隙,外人瞧着有些亲昵,碰也没碰到李霄一寸衣裳。 姜元伸出手替李霄理了下冠上珠花,低声道:“我途径黑虎崖时替姑娘采了一株绿菊,等会过了府,以后我天天给夫人簪花可好?” 李霄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姜元在说些什么,不敢贸然开口叫姜元看破身份,轻轻点点头,没吭声。 天色渐沉,秋风起,两人的衣角都被风掀起,李霄忙着扯住盖头,没顾上袖口露出小半截手腕,心中不住猛跳了一阵,好险方才太岁没往她这边瞧。 忽然听见姜元低低的笑了一声,她有些不明所以,下一瞬姜元俯下身子凑到了她面前,隔着一层薄薄的盖头,她嗅到一丝久违的熟稔气息,说不上来是有些甜腻还是夹杂着淡淡的雨后青草气息。 姜元的侧脸附在她耳边,抬手拔下她喜冠上簪着的一串珠花藏在手心里,悄声道:“霄霄,又见面了。” 他的声音非常小,小到隔着两人几步的太岁都没有听见,但李霄听声的功夫一流,听得非常仔细,顿时如遭雷劈,惊得抬头去瞧姜元,忘了头上还盯着盖头。 林春风。 太岁回过头来请林春风下吉台向众人敬酒,别误了时辰,李霄此刻脑子乱的像浆糊,林春风牵住李霄的手,两人才步下吉台。太岁和陶维衍亦步亦趋跟在两人后头,像极了称职的红娘。 此时门外一个子鼠队头子夺门而入,半跪在吉台下向太岁回禀道:“禀大人,粮仓火势已控制住,小的在粮仓发现纵火的人,现下已将他拿下,本来应就地处决,但这人的身份有些棘手,小的不敢擅作主张。” 那阴兵说着,抬眼偷偷瞧了一眼陶维衍。陶维衍莫名其妙被瞧上一眼,正气恼粮仓被烧,摔了袖子扬声道:“敢烧我陶家的粮仓,别说他和我陶家沾亲带故,就是我亲儿子我也绝不姑息,把人带上来!” 太岁闻言,扯了扯嘴角,对那阴兵道:“把人带上来。” 李霄发力捏了捏林春风的手——是不是你带来的人烧了粮仓? 林春风轻轻捏了两下李霄的爪子——不是。 外头两个阴兵压着一个年轻人进来,穿过宴席就要近到李霄和林春风跟前。那人白五花大绑推进来,一张脸被火熏得发黑,道袍上缝缝补补几个疙瘩分外寒酸。座中有几个眼尖的认出来了这人,个个都是心惊肉跳,有个人嘴快指着这人呢喃道:“这不是……”话还没讲出来便被身旁人捂住了嘴,别讲,别讲。 那年轻人被带到几人面前,被阴兵推了一把,整个人摔到了李霄脚下,“咚”一声脸磕在地上,听得李霄心中一惊。 太岁大手一挥,一队阴兵上来把这人团团围住。 那人被捆住手脚伏在地上,喘了几口气,上气不接下气,像是随时都要断气,瞧着方才没少挨那起阴兵的揍。他艰难的坐起身,慢慢昂起脸来,恶狠狠抹去嘴角溢出的血,一口呸在一旁空地上。 他的目光穿过阴兵,先是落在了李霄身上,随后一转直直盯着陶维衍,恶声恶气道:“陶家主好久不见呐。” 陶维衍起先瞧着这人进来脸色已有些发虚,这小子开口讲话陶维衍一张老脸顿时白成了面饼。 陶维衍被那小子喊上一嗓子,明显慌了神,要去抓太岁的手,求情道:“大人,近来久久没有下过雨,天干物燥的。我料想是看守粮仓的奴才吃酒打牌,旱烟星子落在谷物上才失了火。大人请把这人交给我,我们先把小女和姑爷送出府,再融我细细探查。” 李霄瞥他一眼,我掰折你右手的前一日不是个雨天? 陶维衍有心想放这小子一条生路,但这人却不领情,一张嘴鞭炮似的噼里啪啦讲起来:“陶家主,你现在装出一副慈父模样给谁看?当初姜和花把我娘赶出府的时候你是个什么样子?她母子两个撵我出府的时候你又缩在哪个花花娘子怀里吃酒?我娘为了你累得生肺病,你一朝娶了姜和花便把我娘甩在后头瞧都不瞧一眼,她被撵出府的时候一两银子都没有,我和积善那样求你让我们出府找我娘你都不肯,她在外头没有依靠,谁都可以欺负她,才三个月的工夫我娘就死了。她是活生生被你和姜和花耗死的!” 他的声音又响又凄厉,在场的人都听得真切,谁也没有作声,李霄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随即想起来这不是给自己算命那小道士吗? “你狼心狗肺,为了一点点权势想往上爬,所有人都知道你只不过是姜和用的一条狗,偏偏你自己看不清,不肯睁眼看,哪天姜和用找到更顺眼的狗还不是一脚把你蹬开。”他伸出指头指着陶维衍,忽地又转向太岁,像是瞧到极为好笑的东西般大笑起来,继续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愿意做缩头乌龟也就罢了,你们拿着陶家的脸背地里干了多少脏事烂事当我不知道?你和姜和花这么多年扯不清白……” 他兀自讲着,疯狂大笑,有些癫狂。太岁衣摆一阵,已掠过李霄肩头飞到了那小子面前,陶维衍有心要拦根本拦不住。 太岁挥掌将他打得滚出去三丈远。 他口吐鲜血,眼看着将要断气,还是凭着一口气睁着眼要起身。 太岁已到他身前,一脚踩在了他头顶,将他的头压得贴地。陶维衍又想抱住儿子,又不肯折面子去求太岁,只立在原地急得满头大汗。 他做了赴死的准备,只为能够在今日给这一桩婚事生出一些回寰的余地,好叫陶积善能够逃婚,只可惜,晚了一步,没能救出妹妹,反倒死在一队新人面前。他感觉不到疼,两只眼眨也不眨望着李霄的身影,淌出两行泪来,道:“积善,二哥没用,没能救你,二哥去地府找娘,来日做鬼也要状告城隍,告这些人草菅人命为虎作伥,你为我哭一场,来年给娘和我烧伤一抔纸钱,也不枉我们骨肉一场。” 他转过眼剜了太岁一眼,道:“杂种。” 太岁只是想封他的嘴不叫他开口,没成想这小子自己找死,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骂他,饶是他再善于做伪,此刻也动起肝火来,抬手一掌便要拍在他头上。 他认命的闭上眼,没有想象中的毙命一掌,反而听见了一声兵刃相交之声。 “噹”一声,震耳欲聋。 伏魔杵撞上太岁的手,将太岁打得直趔趄。 众人七手八脚要上来搀太岁,太岁自己稳住身形,屏退了一干阴兵。虽说钟馗只用了三成功力,但太岁刚才没防旁人,想着这小子不会功夫,随便一掌便能拍死他,压根没运气,伏魔杵打在腕上自然也没有内力来挡,生生裂了半截手骨。 太岁忍痛道:“钟馗,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馗仰脖吃了一盏酒,面不改色,刚要张口,人群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丫鬟。 她扒开众人便要闯进来,哭花了脸,嘴中喊到:“别杀我二哥!” 来人正是陶积善。 李霄心一沉,遭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新嫁娘巧逢旧相识(10) 陶积善冲破人群障碍,外围两个阴兵横刀一拦将她阻住,她发疯般撞开阴兵扑到那年轻人身上去探那人鼻息,抱着那人哭得泪眼婆娑,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的头,一遍遍喊着“二哥”。 太岁和李霄几乎同时意识到情况有变,众目睽睽之下谁先占得先机谁便能先发制人。太岁长袍一挥将要发号布阵,一股灰风蹿到了太岁面前,林大人先一步喊了出来:“阎罗宫众人听令,保护姜公子及两位大人,违者当绞!” 林大人卯足一口气,嗓音荡在前厅。鼠兔两个首领刚要结阵,被林大人一句话搅得不知当务之急是拿人还是保护“姜元”好,一个下令要结天网,另一个则喊到“布地龙阵”。 两帮队伍听自己首领的话结阵,前厅场地有限比不得太岁府衙,两头队伍结阵飞快,情急之下好几处阵眼都被兄弟队给踩住,站位也错了几处。刘永伸脚一绊,一个阴兵着了道连人带刀扑错站位,两个阵法搅和在一起,地龙摆成泥鳅,天结成烂蛛网,合在一处四不像。 太岁眼珠子干冒火,卯兔队整队不过月余,自是不能对他的言行心领神会,再加上林大人有心未起势便要拉偏架,干巴老头明面上挡在他面前美其名保护他,实则将他视线都挡了一半,哪怕眼下大动肝火,也不敢推开朝廷命官,气沉丹田传音道:“结天网,拿下那妖女!” 方才林大人刚开口,李霄已动起手来。 内围一些家丁自行围了上来要抓李霄。有个愣头青脚步快,提枪便要扎李霄,李霄抬袖绕了两圈,右手绞住了木仓头,往前一扯,带得那人重心不稳直往前跌,她拎起长枪一抡,连人带枪砸到了冲上来的人群里,一堆人叫她砸得哎呦连天爬不起来。 风扬起盖头,露出李霄的面容,白皙面庞上一双眼亮晶晶,陶维衍认出李霄,微微张了张下颌,不知该跑还是愣在原地。李霄一个偏头往他这边瞧,扬手把如意掷向他头顶,陶维衍一张脸花容失色,只觉得今日一条命要丢在这里。 玉如意扬过陶维衍头顶砸翻两个跃起的阴兵,李霄紧随其后跃到陶维衍面前接住刀,手起刀落又砍翻几个想偷袭的阴兵。 忽地一阵铁器声响,李霄耳根微微一耸,单手撑在陶维衍脑袋上,一个利索的空翻避开卷神鞭,不忘蹬陶维衍一脚。 眼瞧铁鞭就要挥来,所幸钟馗今日带在身边的是一条普通铁鞭,换做前日那夺命鞭,只怕陶维衍血溅当场。 钟馗当即扭鞭朝旁一挥,铁鞭砸在一个守在天网阵眼的阴兵脑袋上,阴兵脑仁开了花,空出一个阵眼来,李霄翻进了天网阵中与一干阴兵走起阵法来。 天网阵名为天网,实质上以古十阵法做基,阵眼缤纷多变的同时不断收缩阵型,正如一张天网铺在当空。常人被困住只能是眼巴巴等着被擒,李霄偏自己一头扎了进来。 红衣似一朵山茶飘扬在阵法中,刀法凌厉,身影狡黠,在阵法缝隙中轻巧游走。她像是入水的鱼一般滑,没能叫任何人削掉一片衣角。 林秋雨看得入神,眼都不眨,感叹道:“女侠哇。” 何小川沁了一脑门汗,直给林春风甩眼刀——“你还看什么!还不赶紧帮忙!” 林春风装作没看见,瞥了一眼陶积善,晃到了她面前,压低声音道:“四小姐,我是曹大哥好友。” 陶积善猛一抬头,两行泪滑落,只望着林春风呆呆的不讲话。 林春风道:“记着,等会无论发生什么,谁问你都一口咬死是柳太岁逼着你嫁人。” 陶积善点点头,怀里那人半睁着眼去瞧林春风,好一会才嗡着嘴有气无力道:“带我妹妹走。” 林春风砸吧了下嘴,这人被太岁一掌打得半死,一口气吊到现在还没断,只想着妹妹能不能平安,又瞥了一眼席上。 刘永忙不迭剥桔子,林秋雨一口一个小橘子正在看李霄破阵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叫何小川给她晾晾茶水,林春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放心吧,我也是个做哥的。” 太岁见久未拿下李霄,李霄这厮愈战愈烈,天网没合拢困住李霄,反而有要被李霄破招拆阵的趋势。 李霄存心不与钟馗硬碰,自己主动钻进天网里来,打的便是钟馗不敢妄动破阎罗招牌的主意,真要让李霄拆了天网,以后焉有太岁立足之地。 太岁目光一沉,当即道:“五虎群羊。” 那领队的两个首领听见对了一眼立即吹响骨哨发号换阵。天网顷刻间变幻,众教徒听见哨声立马排起新阵,留一队人收拢口袋,余下的人脚步错开排三行合拢成一行尖刺,只要李霄攻向尖刺,主刺当即裂开,余下的两行人瞬间将李霄擒住。 太岁铁了心,送出一支手下性命,一定要将李霄拿下。 哨声响起,激得李霄腹中蛊虫又是一下下躁动,李霄顿感不妙,倏地长刀拄地,默了一下,整个人换了先前打法,瞬间变得泼辣起来。 刀刀如腊月飞雪,又狠又快,碰到便是断手。李霄人刀合一,所经之处片甲不留,避开那尖刺,专挑后方守阵的人砍。 钟馗眸中暗流涌动,李霄这套剑法他再熟悉不过。 青城六合剑。 李霄刚打掉一个喽啰的刀,长刀一横架住后面两把刀,立即便有不长眼的想偷袭她身后,谁知李霄一个错身,往旁一让,三个人都来不及往后撤扑成一团,李霄切菜一般收拾了这几个杂鱼,当即破开了一处阵眼。 天网叫李霄扯破,败阵是早晚的事,一个忠心的小兵拿身子扑了上来,李霄抬手去砍他,便让太岁捕捉到了一瞬机遇。 太岁所习功法与常人不同,连有些走火入魔的钟馗从小都是踏踏实实练功,太岁修的是有违天罡的邪魔外道。 跳出五行中,见的不是真经便是邪魔。 他以不足月的小孩骨血为食,修行一本真武内经和绝世多年的浮屠神功。 太岁飞身一掌便要打在李霄头顶,钟馗这时不知哪里来的怒火一甩鞭子就要勾住李霄的腰。李霄的刀嵌在那小兵身体里尚未拔出,没有后路能撤,更别提徒手去挡钟馗和太岁。 何小川拍案而起,有人却比他更快。 大红衣摆轻飘飘浮来,宛如一抔云霞落在李霄身前。 林春风运气凝掌,周遭枯叶都被他吸在掌中,汇成几道脉络。离得近的看客只觉春风拂面,太岁可就没这么松快,方才那一掌冲着要李霄的命来,现在他横在空中被林春风的诡怪气功吸住,越使劲冲开越是无法动弹。 钟馗的鞭子也叫吸住,但钟馗隔得远,鞭子挣扎两下眼看要脱开掌风。李霄一脚踹开那阴兵,提刀斩断了鞭子。 钟馗被震得连退好几步,林春风的气功落在太岁一人身上,眼瞅便把太岁吸到近前。林春风这人手比李霄还贱,见太岁一时动不了,腾出一只手来揭下了太岁面罩。 面罩下,太岁一张可谓是泾渭分明,左半边红彤彤,右半边乌青一块,像是一缸淤泥,一张削脸先是愣了一下,眼看就要发火。 林春风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一把又将面罩盖了回去,拍着胸脯贱兮兮道:“太丑了太丑了,还是盖上好。” 太岁勃然大怒,暴起冲破光晕,劈山一掌打向林春风。林春风露了馅,只会拦架,再起势拦架根本来不及。 身后李霄道:“低头。” 林春风笑嘻嘻应了声“好”。 斜阳残照,风声呼啸,李霄自林春风身后一跃而起,恰如一点飞鸿,迎面劈开了太岁的掌风。 适时听得屋外有人道:“阿弥陀佛,贫僧可是来得有些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1、新嫁娘巧逢旧相识(11) 院外有人传音入室,声若洪钟,颇有几分浩渺之态。羊场巷尾传来一阵清脆的铁环碰撞声响,伴随着锡杖笃笃扣地声一齐慢慢靠拢。门房瞧见不远处的灯火中,有一老一少两个身影相携而来。 李霄与太岁斗得正酣,两个人上天遁地,刀光剑影直燎火星子。天网阵先前被李霄破开一道阵眼,喘了口气后又有了转圜的生机。 那子鼠队首领是太岁心腹,无需太岁动嘴,打了手势传令再结新阵。一干教徒当即神会飞快结阵,一字长蛇很快便要成型。 何小川心道万不可让这帮狗腿子结阵,一个太岁已是十分难以招架,再来一条大蟒蛇岂不得生吞了李霄! 何小川当即抄起一钵鸡汤砸向最近的一个阴兵,那阴兵感觉一阵风袭来,回身一瞧,陶钵囫囵个整整砸在他脑袋上,顿时被烫得捂着眼睛吱哇乱叫。李霄此时接了太岁一记手刀,余光恰好扫到此处,当时头皮一麻。 好小子,手比我还黑。 那阴兵被烫得起了满脸燎泡,活像只被开水淋过的大黑耗子。阴兵首领见他已不中用,当即将他踢出队伍,后头阴兵自行补了他的位置。 太岁亲手调出来的人自是和他同宗,旧的不中用便换新的来填。 百个不中用,还有千个好的排着队等上阵。只要世道一日不平,投奔阎罗宫的源头活水永不断。 子鼠队长冲着何小川挥手一指,大喊一声:“拿下那个捣乱的小子,他和这对奸夫□□是一伙人!” 那起散兵插不进李霄和太岁中间,又不敢去触林春风的霉头,巴不得找个软柿子捏,得了指挥当即一拥而上要来擒何小川。 何小川狠狠跺了两下脚,心道男子汉生于天地间,头顶青天,脚踏黄土,岂能临阵脱逃,便是死在这里也绝不能叫李霄和褒圆圆那个碎嘴子瞧不起,当即壮起胆气大吼一声便要和散兵们动起手来。 刘永把面一蒙拦住何小川,道:“师哥,看好秋雨,我来挡这些人。”说完袖里一转以极其隐蔽的姿势把何小川扯到了林秋雨面前,林秋雨撑住何小川的腰,小声道:“小川哥别怕,我功夫可好了,我保护你。” 刘永卷起衣摆,一脚掀起一条长凳,板凳旋起拍在了为首的一个散兵胸膛上。带倒好几个脑子不灵光的废物。有那眼疾手快的一骨碌滚到一旁,刘永比他还快,从地上抄起一把刀,晃到了他跟前,用刀背将他拍晕了过去。 几个阴兵见刘永身手没有李霄狠戾,当下交换眼色合伙拥来砍刘永。刘永是个拳师,单打独斗都能和李霄过上几招,但人一多起来难免有些捉襟见肘。他迎面接住一刀,侧身一撞打飞了一个小贼,而后来的两人一左一右冲向他,眼前架住的刀有着实有些力道,他一时半会难以抽刀脱身。 林秋雨柳眉一蹙,暗道一声“卑鄙”,抓起一把瓜子,在何小川的掩饰下,对准那偷袭的小人弹了出去。 力道不大,不足以致命,打到普通人身上疼个三五天则是必然。那人没注意到何小川的动静,在离刘永三步路的时候被弹了一脑门瓜子,顿时整个头像是滚在了热油里,噼里啪啦地疼上一回,当即扔了刀鬼哭狼嚎起来,生怕再挨上一回打。 刘永骤然一退,身前牵制他的人哪料到他陡然翻脸,没刹住连连往前扑。刘永一个侧滚,伏在地上,伸腿绊了他一脚,他应声倒地不说,反而连累了另一位偷袭刘永的人。 那人被他身躯一绊,连人带刀飞到了酒席座的外围,一干看客忍不住连连惊呼直往后退。 他跌在一双小红鞋前,晕晕乎乎瞧见鞋头一横翠枝上两只胖黄鹂在啄柿子。随后裙摆一荡,小红鞋不动声色地踩住他的手。 林秋雨又暗自蹍了两下,把何小川的手往前一推。 那阴兵也是贱,非要抬头瞧是谁踩他,亲自送上脸挨了何小川一道耳光,直打得他趔趄半边身子。 整个院子乱成一锅粥,酒席宴中在座的不是一方商贾,便是有些身份的名流,本来瞧着只是李霄和太岁过招,众人隔得远倒也不害怕,眼下何小川把火势引到了席上,座中大部分人只会些皮毛功夫,都怕这把火燎到自己脑袋上,惜命的连忙向太岁告辞改日再贺新喜。 太岁平日里和这些人兄友弟恭,一旦真到了紧要关头,他把人推出去送死可是毫不犹豫。李霄和他过了好几招都没败下阵来,还有一个不知来路的林春风,岂能在这个时候大开“城门”让这几个人钻空子跑掉,当即分出神来下令:“关门,放出一只苍蝇去本尊拿你们的人头祭天!” 太岁可不是李霄这种只会逞强放狠话的主,笑面虎发威,一干喽啰呼呼喝喝闩上大门守得滴水不漏,任是谁凑近了一步都得挨上一枪。 太岁说话的工夫叫李霄捕逮住,街肆打架斗勇拼的是快狠准,高手过招凝神静心,疾走招式不给对方留一丝缝隙。太岁的心思太杂,又要兼顾林春风那头的动静,又怕人群中谁暴起给林大人来上一刀,那他的日子可真就到了头。 李霄不同,拎起刀的那一刻心中便只有两个心念:要不我斩下你的头,要不我和你同归于尽,再无第三种念头。 李霄横刀一挥,凶猛刀光直直劈向太岁就要把他斩成两半,太岁被逼地连连后退一串点翻才躲开李霄的刀光。李霄乘胜追击,举刀便要砍他,太岁阴恻恻盯着李霄,衣袍鼓起风浪,运足内力去接李霄的刀,两人走了十来招这才是真正的硬碰硬。 林春风眼神一冽,喊道:“劈他天门穴!” 太岁心中猛地一跳,习武之人死穴大有不同,他所习浮屠功法又极为隐秘,照理来说便是姜和用亲至都未必能在短短的十几招之内看破他的死穴,怎生这小子直接点破了他的死穴! 李霄一刀已至,根本不给太岁思虑的工夫,太岁徒手接住李霄的刀,一声金戈巨响,闷重深厚,两个人俱是半边身子震得发麻。 林春风又叫道:“诶!诶!你那淬了绝世剧毒的凤尾针呢!掏出来打他!” 两人闻言手中都是一重,太岁两只眼转的飞快,李霄扯了下唇角,对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陡然撤了刀往太岁身后一转,身手快得像一道红色闪电。 太岁心道不好,反手去挡向后退滑去,袖口翻得赫赫生风要接李霄的针,一连退了十几步都没有接到一根针才反应过来中了计。 李霄本就不敌太岁,只不过撑着一口气不服输才能与太岁走招,真要硬碰上,不消几刻,李霄便会败下阵来,到那时哪里还有他们几口喘气的工夫。她刀刀狠戾不过是虚有其表。 林春风瞧出其中门道,两嗓子硬是把李霄从太岁口里刨了出来。太岁此刻动了真怒,一脚掂了掂吉台,震起几把刀来,广袖一挥,随后拎住一把卷了刃的刀,他道:“钟馗,那滑头小子就交给你解决了。” 言毕已是跃起身斩向李霄。 李霄才偷了片刻工夫喘气,刚才的对峙震得李霄虎口裂出几道又细又深的口子,血顺着刀面往下淌,落了一片红。停下打斗才发觉脚步有些发软,李霄靠着墙没有大动作,想如何带着众人全身而退,谁料太岁被激怒已起了杀心,不顾众目睽睽就要对她一个后辈动起真格来。 李霄握紧刀把,咬了咬槽牙,挺直腰板去接太岁那一刀。 耳边一躁听得林春风又鬼喊鬼叫起来——“要死要死,钟馗名噪江湖不与齐名的好汉较量,追着我一个不会功夫的后生打做什么!别抽我鞭子,我长这么大我爹都没抽过我一鞭子,要是叫我爹知道了他老人家得多心疼!” “嗳呦这位漂亮夫人让一下,借个光!” 林春风人如其名,像是一簇风飘进了人群,捏不住,又追不上。 哪怕钟馗再觉着太岁晦气,但到底都是阎罗宫的兵,钟馗扬着鞭子就要勾住林春风的腰,谁知这小子行动比李霄还快,一打旋避开鞭子,存心往人多的宴席中跑。 林春风一把推开两个散兵,一脚踏在刚爬起来的陶维衍头上,钻进了一行赴宴的客人中,一个魁梧的客商迎面碰上林春风,吓得面色惨然,林春风一偏头躲开一鞭子,竟还有闲工夫同这客商打招呼:“笑一个,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逃命咱们也乐呵一些。” 钟馗的鞭子朝着林春风后脑勺追来,那胖客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周围女眷惊呼出声,无一不是花容失色。 林春风侧目一瞧,好,追过来就好。 他翻身越过众人,衣袍似雨中浮萍般飘过众人头顶,落在了庭院大门处,一圈守门的兵丁瞧见他紧张起来长枪大刀舞成一团就要打他。 林春风装出一副怕打的可怜模样,道:“打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功夫。” 话虽讲的可怜,手里却一点不留情,他扯住一个前沿阴兵,三两下分筋错骨把人揉成了一个大肉球,手中运足力道,朝后一扔,自言自语道:“走你。” 那肉球惨叫着撞上了钟馗的鞭子,血溅了席上一干夫人小姐一头,好些个胆小的美人跌坐在地讲不出一个字来。 林大人在旁扯着脖子呵斥到:“钟馗,你做什么!拿人就拿人,这里这么多百姓,伤着无辜百姓别说是你,你主子都要下狱!” 林春风朝林大人挑了下眉,外人看是十足的挑衅和得意,父子两个自是心有灵犀无需多言。 ——爹,帮个忙。 林大人摔了袖袍,作势瞪他一眼。 ——好的儿子。 林大人转到了林春风身前不远处,将所有人动向尽收眼底。老头身量不高,也就到林春风肩头。脸上沟壑痕迹是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操劳业果,老头的背有些驼,扳不直,好似一片蜷缩的枯叶,碾上一脚,风一吹,就没了。 悬泉置大小事都是由林大人一手操办,张家长王家短都来向他讨公道,谁都欠着他的好,他有一轮红日常挂心头,身量五尺,也似明镜高悬。 “都住手,”林大人声音不大,带着一些疲惫,在场的人在他开口之后不约而同渐渐静下来,他道:“我今天是受邀来吃喜酒,不想碰上变故,该是命中有次一遇。按理说江湖的事我本不插手,但是你们江湖中人要打要杀的,只寻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作死便好。” “今日当着我的面,对无辜百姓动起手来,简直是放肆。谁要是再动一下手,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一律就地正法,谁都别想对悬泉的百姓动手。” 林大人眼风一扫,扫过钟馗,目光落到了太岁头上,方才慈爱的老头现在已是一片杀伐决绝之势。 林大人道:“柳太岁,还不放手?” 李霄刚才踩空险些掉下房檐,太岁逮着空一掌便要拍在李霄头顶,望着李霄的脸,他陡然改了主意,改掌为爪去抓李霄,反而叫李霄抬手一刀差点削掉半只手,两个人又要缠斗起来,还是林大人几句话止住了两人。 李霄捂着脖子上的抓伤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太岁,太岁见李霄受了伤,料她段时间内不会轻易暴起伤人,分出神来对林大人道:“林大人说的是,阎罗叫小人来主持婚事,就是要小人保护席上百姓和大人,不想暗处钻出来几只老鼠崽子,小人怕老鼠咬了大人,这才打起老鼠来。钟馗一时情急不小心吓到了百姓,真是罪过。大人别慌,等小人抓住这咬人的小老鼠,马上就能还百姓和大人一个清净。”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罪过推到了钟馗头上,就是不肯松口放过李霄一干人。 林大人神色不变,不怒反笑,道:“都住手不许再打,本官不说第三遍,太岁若是没听清,大可一试。” 林大人不给太岁讲话的机会,转身朗声道:“庭中众人听着,我是悬泉置瑟夫林如渠,今日赴宴原为见证缔结连理,不用我再把变故给大家伙讲一遍,你们都是亲身经历的人。为防误伤百姓,我现在下令都开陶府大门,大家有序出府。今日来过陶府的,都已登记在册,我会挨个上门巡查,倘或叫我查出来谁和这起贼人私下勾结,本官定不容情。” 林大人道:“开大门,送百姓走。” 话音未落,陶府的家丁早就脚底抹油从门口推到了两旁,阎罗宫的人围着大门左右为难。 林大人讲的非常清楚,会追查这群人的来历,根本不给太岁留余地。太岁拿眼直扫钟馗,钟馗收了鞭子偏过头去懒得理他,心道:我有罪,我鲁莽,我吓到百姓了,你自己解决。 林大人摸了摸胡须,倒也不着急催太岁,毕竟他横行霸道多年,林大人都没有去管过他,嚣张气焰正盛,猛地被淋上瓢冷水,需要一个反应的工夫。 林秋雨眼珠子滴溜转了一下,背着众人把绑在腿肚子上的小刀抽了出来,拿手肘碰碰何小川,轻声道:“小川哥,咱们再帮上我爹和我哥一把。” 何小川心领神会,把刀架在了林秋雨脖子上,拇指偷偷抵住刀锋,炸开嗓子喊到:“放我们走,不然我杀了这小姑娘!” 林秋雨扯着嗓子哭喊:“爹!爹救我!我不想死,我今年才十四,还没有吃上西坊的桂花糖圆子和东市的糖炒栗子,明年开春还有茯苓糕和芙蓉鸭掌,我不想死在这个人手里!爹!” 林春风心道听见了,听见了,这档子事了就给你买。 林大人捂着胸口有些站不稳,身旁几个家丁赶忙凑上来扶住他。 何小川当即道:“我们无意伤大家,只不过是为四小姐而来,太岁要是纠缠不休,我们也放开手脚,届时不小心碰掉谁的腿、切了谁的胳膊,可就不怪我们无礼。” 众人听得心里直发毛,心里把太岁祖宗骂了个狗血喷头,自行围了上去七手八脚下门栓,围门的阴兵喊到:“太岁大人,这……” 太岁吃了憋,眼瞧众人扣不住,当即恶上心头,要擒住李霄。 这是门正好被众人推开,大家忙慌往外跑,瞧得一个大和尚牵着一个小沙弥含笑站在门口,瞧着恭候已久。 那大和尚宝相庄严,慈眉善目,俨然一副活佛在世的模样。小沙弥五六岁,大眼眨巴了两下,扯扯大和尚的衣摆,问到:“师父,现在可以进去了吗?徒儿腿都站酸了。” 大和尚笑着道:“咱们就是在等这些百姓出来再进去。” 小沙弥有些不解,追问到:“师父,为什么要等他们出来呀?” 大和尚摸摸小徒弟圆咕隆咚的脑袋,和蔼道:“啊,我佛慈悲,不愿生灵涂炭。” 小沙弥抓抓脑袋,他们刚才在里头打得上天入地的,我们进去劝架哪里就生灵涂炭了,现在人都跑了出来,我们再进去,难不成是看人放开手脚打架吗? 大和尚拍拍小沙弥,道:“我们进去。” 逃出陶府的一干人有如重获新生,脚底下生花,和大和尚碰了面,认出他来,双手合十,颇为尊崇的道了一声:“释大师。” 释沿信合掌点头,道:“阿弥陀佛。” 庭院内没了百姓,三方气愤剑拔弩张,谁都没有轻易动一下。 释沿信举着锡杖踏进大门,观望了一圈,没忍住心道,真是可惜这些花花草草。 小沙弥从他身后钻出,叉腰喊道:“你们这么大的人了,打来打去的不知羞,我师父方才传音入室让你们别打你们装听不见,现在我再说一遍——别打了。听到了吗?” 李霄和太岁哪里有功夫去瞧是谁来了,钟馗背手瞧李霄身手也不理会来人,刘永回身一瞧,心中突突直跳,这不是活佛吗?谁把他请来了? 林春风飘到了释沿信身前,委屈巴巴道:“大师你怎么才来,再晚一步我和我娘子就叫这起贼人给打死了。” 李霄眉头抖了两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2、新嫁娘巧逢旧相识(12) 大和尚腰上一重,正是林春风这厮毫不见外地环住他的腰,一头扎在他怀里。林春风可怜见的眨了几下眼,愣是没挤出一颗泪来。他倒也不害臊,将释活佛搂得紧紧的,先告起状来。 他道:“我同我娘子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才成亲不久,这起贼人趁着我出远门,把我娘子劫走,我娘子爹娘死得早,娘家只有一个舅舅,最是和气老实。他们劫我娘子的时候把欺负舅舅年岁大,连老人家存的一些银钱都搜刮干净。我托人到处打听,才知原来是陶家家主派人劫了我娘子。” 陶维衍莫名其妙被扣了一脑门官司就要发作,但在场的他一个也打不过,只憋着一口气直摆衣袖怒道:“这小子胡说八道,我几时劫了他娘子。” 林春风回身啐他一口,哭嚷到:“这天下哪里会有劫匪自发承认罪行的,我娘子为何会在你家,又为何会顶了你家四小姐的名分穿嫁衣?你倒是解释清楚。” 陶维衍气极,冷笑着反问到:“你这小子说是我劫了你娘子,那你又是怎么替了姜大公子来结亲?你在背后搞鬼弄出一堂闹剧毁了我陶姜两家亲事,到底是谁拍你来,姜大公子在哪里?” 林春风道:“姜元在哪里我怎么知道,我不过是见过他几面,学过一些做面具的手艺。老天可怜叫我混进了姜家迎亲队伍,又叫我见到了我娘子,没能叫你们如愿拆散我们这对苦命鸳鸯。活佛你瞧戴家家主仗势欺人,劫了我娘子不说,还想倒打一耙把姜元的下落扣在我身上。” 林春风说到动情处抱着释活佛放声大哭起来,依旧是雷声大雨点小。小沙弥站在活佛身后,将林春风的神色尽收眼底,只见这人嚎得伤心,一张脸却有些成事在人的得意之色。他在师父的脸上看过太多这样的神色,无一例外都是坑到别人后的真情显露。 小沙弥眯了眯眼,凑到林春风脸前,探出半个脑袋,悠悠然道:“阿弥陀佛,施主,你说谎是要下割舌地狱受一千遍针刑再到火石地狱里抱上万万年的火石洗清罪孽。” 林春风顿时也不嚎了,压低声音对小沙弥道:“五两,你小子吓唬谁呢,看清楚我是谁。” 林春风这回没再吊着嗓子,是他一常平和的声调,带着些微打趣。 那唤做五两的小沙弥忽地打了个激灵,往后退了一步,忙往释活佛身后躲,林春风在这个关头还有心吓唬小孩,唇角扯了一丝外人察觉不到的弧度,朝五两眨了眨眼,含笑看着五两不作声。 五两顿时认出林春风这祸害,哆嗦一下又是一个激灵,孩子当即有些愣,心里兀的生出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不妙感,也不再拆林春风的台,扯着嗓子嚎到:“师父,这位施主眉目清秀三业清净,将来必定能万德圆满、吉神相随!想必施主刚才一定所言非虚,陶家主真是丧尽天良!还好我们来了这里,不然真是折煞一对新婚佳人。依徒儿看不如师父做主成全他们,也算是一桩积德行善的好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五两说着已退到了门边,生怕离林春风近一步就要被他吃了,释活佛瞧都没瞧一眼两个人之间的眉来眼去,就知道是林春风又搞鬼吓唬五两,当即揪住林春风的耳朵将他拎直了身子,含笑道:“这位施主有话好好说,贫僧只是化缘经过此处有些渴,进来讨碗水喝。方才贫僧在路上就听到府里打得不可开交,林大人在此处想必对众位施主动起手来的原委多少了解一些。” 释活佛又转身朝众人道:“还请各位施主都停下手,道出个中原委,让林大人审判,也好各自归家。” 林大人和释活佛是多年的至交好友,关上门能对着月亮对酌一整晚,林春风和林秋雨两兄妹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活佛哪有这么巧刚好遛弯遛到了陶府门口,不想也知是林春风把人请了来。 活佛之所以被称为活佛,是因为他没有站在云端高昂头颅评判众生,跳进了红尘,和世上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大口吃肉,还不上的酒钱记在账上下月来还,无谓明台几盏供奉灯和香火,亲在街头巷尾走一遭,走到这一世圆满。 林春风歪着头直嚷到:“诶呦疼疼疼,活佛且松开我。” 释活佛瞥他一眼这才将他松开,林春风扭头撒腿跑进了宴席中,奔着李霄的方向就来。 方才没跑出去的宾客见活佛和林大人两尊佛都镇在了此处,一听这里头还有内情,脚步也不再慌乱,大多数人不再像刚才那般急着逃命。镇静后众人发现一场恶斗下来,只太岁手底下损了几条狗命,其他人都相安无事,大家都在猜会不会真是如林春风所说太岁和陶维衍抢强新娘,这才惹得新娘子抢亲。 又一想,不对呀。 这位新嫁娘身手矫健,能和太岁过上十几招不败阵,陶维衍是个纸皮风筝中看不中用,手底下的人和他一样草包,哪里能降住这样的人物? 可若不是林春风所说那般,又是什么个隐情,这些人非要在大喜日子里把陶府拆得不成样子? 林春风穿过人群已到了暖房檐下,两只手高高擎起,对李霄道:“夫人,我没事,你且消消气,别和他动手,没的失了面子,下来,为夫接着你。” 李霄和太岁对峙良久,释活佛一到给了李霄喘气的机会,太岁的心思分了一半落在庭院,李霄正筹谋着要不要趁他不注意给他来上两刀,林春风不给李霄偷袭的机会,左一个“娘子”,又一个“夫人”听得李霄脸唰得蹿红,偏头低声啐他道:“不要脸,谁是你夫人” 。 林春风被骂了一句也不害臊,像是极喜欢听李霄啐他似的,颇为受用,含笑喊到:“好好好,以后叫什么都依你,你下来先。” 太岁横在李霄身后不敢贸然动手,实在瞧不惯这两人打情骂俏,喝到:“想走?” 他话还没有下文,林春风接过话头插嘴道:“那不然呢?我娘子都找到我了,我们不走还在这里拜天地吗?” 太岁是个体面人,多年游走官场府衙替阎罗宫处理明面上的事,作为阎罗宫的话事人,八面玲珑处事周到,这么些年小辈见他莫不是恭敬谦逊,极少碰到像林春风这样的滑头鬼,饶是他也叫噎了一下。 林春风又道:“我知道了,堂堂太岁竟要拦我们无名小辈,莫不是你羡慕我有娘子,你没有?还是说你下不来也要我抱?” 林春风又道:“你问问钟馗愿不愿意抱你下来,我可无福消受太岁大人。” 他说到“羡慕我有娘子”时咬重了尾音,故意去激太岁动怒,李霄从檐下跃下跳到了林春风身前,将他护在身后。林春风往前挪了一步,贴近李霄,替李霄挽起一绺发,轻声道:“女侠,你这样冷梆梆的,叫我一个人怎么把这出戏唱下去?” 太岁见林春风为李霄理鬓发,亲昵无间,倒真似一对新婚燕尔,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此刻才是真动了肝火,从屋顶跃下,两手合掌就要打在两个人头顶,五两捂起脸惊声叫道:“师父!” 释活佛对五两温声道:“五两,捂住耳朵。” 下一瞬,只听见两声禅杖跺地清响,自禅杖荡开一层层金色光晕向四周荡开,最终聚拢在半空凝成一道光屏打向太岁。 李霄一把薅住林春风衣襟滚到一旁,太岁只得换掌去接光屏,光屏厚重端方,丝毫不带杀伐气,却把太岁逼得连连往后退。方才能接住李霄刀刃的一双铁手在光屏下显得弱小无力,太岁一狠心,陡然翻转手腕,两只手在光屏面前舞得白光飞花,耗出几成内力才抵消光屏。 李霄一瞧,方才太岁踏过的路俱下沉出半截手指来厚的脚印。 太岁已被逼到一方墙角运回内力调息,释活佛站在原地,袈裟纹丝未动,依旧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李霄默了默,随即指着太岁道:“相公,就是这个人劫的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3、新嫁娘巧逢旧相识(13) 李霄红口白牙指认太岁劫亲,何小川当即补充到:“对,就是他!当时我妹子被接走的时候是个带面具的人领队,我只当是土匪抢人,不敢露脸叫官府发现,那人功夫高强,十几个人近不得身,原来是太岁!” 太岁被这两人一唱一和污蔑,忙着调息稳住乱窜的内力,哪里有功夫同年轻人拌嘴,只冷冷地扫他一眼。钟馗在旁抱着手打量李霄,发问道:“小丫头,你是哪里人,缘何修的青城派功夫?” 林春风不知钟馗与沧澜子的渊源,只当他要借着李霄的身手发难,正想着要如何岔开话题去堵钟馗的嘴。 李霄与钟馗过了几回手,钟馗虽霸道,但确实如沧澜子所说是个被人当枪使挨了打都要缓上几天才能反应过来的主。钟馗没有为难李霄,李霄屡次冒犯他,真要是拆他们的台,早就将这些天的事如实抖出,哪里还轮得到他们再演完这出蹩脚戏。 钟馗站在风口,身后一帮阴兵挨了打相互馋着起身,他站在那起喽啰面前,有些格格不入,像是走到末路的霸王,只叹一步踏错,竟让这样一个正人君子跌进姜和用的股掌中,与太岁之流一起被百姓戳脊梁骨。 想起沧澜子交待过的话,再一想确实这件事跟钟馗没干系,倒是她唐突前辈。李霄头一回心中生出些许愧疚来,朝钟抱拳拱手道:“这些日子多次冒犯钟前辈,是我失礼。我不是青城派的弟子,只不过小时候跟着青城山的几位前辈学过几年青城剑,后来青城剑门出了内乱,几位前辈有的浪迹天涯,有的扔了剑归隐山水,有的,已经故去了。” 钟馗闻言心中一紧,眉目有些慌乱,又问到:“你可认得一位叫‘褚神子’的老先生,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下雨天腿还疼不疼?手抖起来谁是谁给他喂的饭?” 在场的人都瞧出来钟馗神情急切,脸太岁都没忍住分出神来瞧他一眼,陶维衍近到他身侧插嘴道:“钟大人,钟大人,别急,拿下这伙捣乱的贼人要紧,等拿下他们什么话您问不出来。” 钟馗是个性情中人,哪里愿意理会陶维衍,只觉得陶维衍啰啰嗦嗦的十分烦,一伸手打出一道风将他搡得跌了个屁股蹲,座中一阵笑声传来,陶维衍自觉没趣,不再插嘴。 太岁剜他一眼,蠢货。 李霄见陶维衍吃瘪,觉着有些好笑,身后林春风捣她一下,道:“你和钟馗认识?快讲两句把他弄走,他是个实在人,又对我干爹有些恩情,我不好算计到他头上,不然也太缺德了。” 李霄心道你算计到我头上就不缺德? 钟馗的焦急已经溢于言表,李霄叹了口气,道:“我进青城山有些晚,没见过一位叫褚神子的老先生,倒是认得一个叫褚蒜子的老先生。” 钟馗神色一动,手轻轻一颤。 李霄神色如常,当做没瞧见,继续道:“我上山的时候褚先生已经很老了,眉毛胡子花白,癫痫时常发作,发起病来拿不稳筷子,我和五师姐轮流给师父喂饭。他不发病的时候喜欢坐在后山看瀑布。我的六合剑是他指点的,我学的快,老先生教的却很慢。我本以为能够学完一整本六合剑再下山,只可惜学了不到半册,等不到我学完,老先生已经驾鹤登仙。他死后长老堂出了乱子,我师父不愿再呆在青城山,没人撵我,我自己跟着师父下了青城山,再没回去过。” 钟馗的头低了下来,座中有人窃窃私语谈论起钟馗的出身来,李霄耳根子动了两下,还是决定保全钟馗的面子。她道:“老先生说他曾有个很好很好的亲传弟子,根苗长势都俱佳,只是性子有些傲。这样的弟子极容易被连根拔起,老先生想敲打敲打他,也想护住他,后来青城山因天一拳法生出一些事端,老先生借着乱子把这位弟子送下山,临别之际照着话本学着菩提老祖在那位弟子的头上敲了三下。” “可惜的是,不知为何,三更天,青牛塔下,没能等到那个弟子。” 李霄每个字都说的很平静,钟馗有如雷劈,终于在这个时候明白过来褚蒜子为什么骂完他一通还要再打他三下,顷刻心痛如绞,有些站不稳。 “愿为千重阶,甘抚膝下童。来年春草绿,桃李自累枝。”李霄的话一出,逼得钟馗望着她,她也看着钟馗,目光悠悠,问到:“这是褚蒜子老先生记在六合剑上的一句话,他是安乐人氏,故土不在青城山,我想老先生没有选择落叶归根,应该是在等着什么吧。” 一片梧桐枯叶飘在李霄脚下,被风卷起刮过钟馗的耳畔,落进池水里,没有惊起一片涟漪。 钟馗看得有些入神,李霄道:“今天是十月十五,褚先生忌辰腊月十七。” 当着所有人的面,钟馗眼眶泛红,眼中泛起雾气,朝李霄一抱拳,道:“钟某这些年作茧自缚,今日被一个年轻姑娘点破心中迷津,我向你道一声谢,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李霄道:“下次见面,我再告诉前辈。” 钟馗抹去泪水,大笑一声,道:“好,我们下次再会。” 说完已是大步流星离开,临出门朝林大人拱手告别,对林大人和释活佛道:“钟某有些家事要处理,就不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这小姑娘说的没错,人确实是我和太岁老小子一齐绑来的,绑她来的时候她还拧断了陶家主的手,钟某先走一步,告辞。” 林大人当即向钟馗拱手,告别自己多年的好友,待钟馗一走,发号施令道:“来啊,给我拿下庭中这些绑匪。” 太岁闻言大嗤一声:“钟馗!你个老不死的!” 钟馗当即回身堵了他的嘴,怒道:“同僚多年,我劝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眼下我有要紧事要处理不同你纠缠,等我处理完家事回河西,倘或叫我查出当年有人在梅山一战动了手脚,大家都别过太平日子!” 林春风听了直摇头,这位钟馗大人身手好是好,性子也太直白鲁莽,肯定有大亏要吃。 李霄见钟馗临走不忘倒打一耙,没忍住笑出了声,问林春风:“你到底有多少能耐,能把活佛请来?” 林春风只当李霄在夸她,心情大好,道:“我可没什么本事,只不过是小时候救过五两小和尚的命,我爹又刚好和活佛关系好,这才叫我讨了巧。” 林大人一声令下要拿人,太岁不从,反问到:“大人是父母官,听信一家之辞岂不鲁莽,钟馗和这小姑娘刚才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差没在这里认个干亲,摆明有些渊源。阎罗宫出了钟馗这号叛徒嫁祸栽赃我等,难道大人就不听我等辩解吗?” 陶维衍此时也回过神来,附和道:“太岁大人说的没错,今天是小女和姜大公子缔结姻亲的好日子,我陶姜两府多少算是有些头脸,天大的喜事,只盼着一切顺遂,我为何还要绑来这小姑娘替小女出嫁,这岂不是无稽之谈!” 座中人交头接耳,林大人也不好贸然拿人,扬手止住了赶来的官兵,沉思片刻后道:“本官给你们一个辩解的机会。” 陶维衍一听还有转圜的余地当即抢过太岁的话头道:“是这样的,大人。” “前日钟馗大人来府与我商议一些事,这小姑娘扮做下人闯进我的书房将我打伤,我只当她是个贼,潜入我府是为钱财,今日才知她原为搅和小女的婚事。” 陶维衍当真脑子缺根筋,林春风在一旁听得要笑出来,钟馗找他是为了把权势从太岁和阎罗手中分出来,眼下他不打自招一股脑招了。,等话音落地他自己才有些后悔。 太岁甫一听到“钟馗找他”和“书房”两个字眼,神情已经不对,他原本想编个瞎话再生一桩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李霄和一伙人头上,把所有人拖下水,将局势搅成一片浑水。没成想陶维衍是个白给的,再要拦根本拦不住。 林春风接过陶维衍的话反问到:“陶家主,你编瞎话也编得像样些。你说我娘子潜进陶家,她潜到你家做什么?为了钱财吗?那要是求财的话,我们拿了钱财早就远走高飞,为何还要掰断你的手?摆明了就是你逼迫我娘子替你家小姐嫁人,我娘子不从伤了你。你又使了些手腕逼我娘子穿上嫁衣。” 陶维衍气得干瞪眼,忽听得众人都忽略的一片地上传来一声猫叫似的声音。 “我作证。” 陶维衍一听顿时喜上眉梢,还是亲儿子好,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紧要关头还是亲儿子肯帮自己作证。 只见陶积善抱着的年轻人强撑着一口气,隔着人群,遥遥一伸指头,指向自己的亲爹陶维衍,开口了。 陶二道:“我作证,我妹妹不愿嫁人,我爹绑了这个姑娘送嫁,还说只要两个新人都死在路上,他不仅能从阎罗手中分一杯羹,连姜和用那头,都少不了划一块地来。” 陶维衍让亲儿子摆了一道,顿时怒火冲天,冲上来便要对陶二动起手来,怒道:“我什么时候绑的人?你胡说八道什么!” 陶二全凭一口气吊着,真要再挨上一巴掌可就没了命,陶积善将陶二搂得更紧,用身子挡在陶维衍来路前,心中只凉成一片碎渣,哭着喊道:“是我爹绑的人!是我爹!我不愿嫁到姜家,我爹逼着我嫁人,我几次寻死都被拦下来,你们瞧,我脖子上头上吊的印子还在!” 陶积善这时哪里还顾得上小姐名分,扯开一小截衣领,雪白的颈子上一道勒痕非常打扎眼,座中那起夫人小姐看得心中一惊,更有那脾性躁的老妇人忍不住说陶维衍:“果真是扶不上位的阿斗,为着些黄白之物竟闹得家宅不宁,父子不像父子,像是上辈子结的仇家,今生来寻仇,父女也不像父女,像是地主老财逼着下人寻死觅活……”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陶维衍想要解释已是百口莫辩,后悔方才嘴快抢了太岁的话头,这回淌了一脑门汗去瞧太岁,希望太岁替他解围。 太岁又不是热心肠的良善之人,几次三番被陶维衍这蠢货搅了局,眼见陶维衍报不下来不说,再辩下去只怕要把自己搭进去,当即快刀斩乱麻,把陶维衍推了出去,道:“事已至此,小人没有辩解的余地,确实是陶家主让我和钟馗绑来的人。” 陶维衍大惊失色,失了主心骨,忙去攀太岁的衣袖,太岁退了半步,没叫他碰到衣袖。 他道:“前几日陶家主请我和钟馗到府上一叙,只说是有要事相商。陶家主一向与阎罗交好,我等为阎罗所用,岂敢推辞。畅饮几杯后,陶家主忽地落泪,说他接手家主位前曾被一个赵姓商贾逼得险些家破人亡。陶家主说得声泪俱下,我等岂有不信的道理。她说完年少遭过的罪,又开始跟我等谈起那赵姓商贾的近况,言辞中俱是对其不满和怨恨。陶家主求小人与钟馗替他绑了那商贾的女儿来替他的女儿出嫁。” 林春风此时啧了一下嘴,插话道:“诶呦,狗咬狗窝里反,这会子瞒不下去了脱罪脱得倒是快。陶家主又不会功夫,你要真的不想对我娘子下黑手,他还能逼你不成?” 太岁叫他点破漏洞,心中一点都不慌乱,人只要看见一点点光亮,必定会无畏地奔向生机。太岁两眼一转,面不改色道:“你懂什么?虽说我有功夫,但陶家家大业大,倘或我得罪了他,他事后寻个由头到阎罗那里告我一桩,我上哪里说理?再者,他存心要我一条命,他在暗里,我在明里,只有他算计我的份,哪里有我千年防算计的份?” 这话虽表面上说给林春风,点他“你们在明,我在暗,迟早有一日你们会被我算计上”,实则也说与陶维衍听。 陶府家大业大,绑了一个商贾女儿有什么,等案件从林啬夫手中转出,塞些好处给官府,运作一番后你陶维衍掉不了一根毛,但今日若是陶维衍与太岁一同下狱,太岁身上的人命事小,若是牵出红线虫、神仙膏等案子,百个太岁都不够填朝廷的怒火。 陶维衍冷静下来也听懂了太岁的话,只能咬着牙把脏水揽到了自己头上,向林大人认罪:“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逼着太岁和钟馗绑来这姑娘,还想着栽赃嫁祸。” 太岁赶忙道;“小人也有错,不该听风就是雨,自以为是在行侠仗义,结果险些被陶家主利用,还请林大人责罚。” 事已至此,陶维衍将太岁干净摘出,林大人焉能瞧不出两个人在打什么算盘,今日便是强行押太岁入狱,阎罗宫那边也不肯善罢甘休,这件事本就是林春风从中做鬼,真要是查下去,最后查到林如渠他自己脑袋上,这可就是真的贻笑大方。 “阿弥陀佛,”还是释活佛开了口。他朝林大人躬身一拜,连着座中一干人也跟着行动起来。 释活佛道:“依贫僧看,陶维衍还请大人处置,至于这太岁么,贫僧觉着倒是罪不至下狱,但他听信谗言,误伤百姓,实在可恶,也不能轻易放过。” 活佛冲林春风和李霄招招手,继续道:“今日贫僧和在场诸位百姓做个见证,以后太岁若是和这对夫妇相见,不能刀剑相向,倘或这对夫妇有难,太岁若得知,必倾囊相助。” 林春风大悦,拊掌笑着道:“如此甚好。” 活佛又转过头来问太岁:“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太岁阴着一张脸,被活佛当众摆了一道狠的,只能把苦果咽进了肚子里,皮笑肉不笑地接话回到:“甚好,有劳活佛费心。” 说罢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人就要撤,林春风拦住了他,道:“慢着,你绑我娘子走的时候你的手下从我家里偷了百十两黄金走,现在拍拍手就要走人?把我的家私还了再走。” 有面具挡着,没人瞧得见太岁的脸抽了两下,众人只觉得太岁的身形像是僵了那么一下,随即听他道:“是,我手下不懂事,强了金子交给了陶家主,你们自找陶家主索要金子便是。” 说罢颇为晦气地离开,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人更比一代人心黑。 陶维衍哪里说理反驳,吹眉毛瞪眼喊来下人取一百两黄金交到林春风手上。林大人一挥手,等候多时的兵丁围了上来,林大人亲自带走了陶维衍。 路过陶二身旁时,陶二噙着冷笑看着他被林大人带走,陶维衍对他道:“好,你做的绝,亲手把你老子送进狱里,你我以后再不是父子。” 陶二哂笑,只觉得听到了这天下最好笑的事,他道:“彼此。” 陶维衍被林如渠带走,一行兵丁撤走,围观的一众客人也都各自散去。陶二撑着的一口气才在此时耗尽,头一歪晕过去,陶积善吓得讲不出话,李霄身形一晃,晃到了陶二面前,封住他两道大穴。 一行人在陶府待不下去,李霄搀起陶二从踏出大门,何小川忙跟了上来。陶积善原是扶着陶二生怕他有个磕磕绊绊,林秋雨适时追了来,对陶积善道:“四小姐,还请跟我走一趟吧,有位哥哥在黑虎崖等你。” 陶积善听到“黑虎崖”三个字时泪如泉涌,直摇头不肯去,李霄在后说到:“跟她去吧,你二哥交给我们,他伤有些重,只是痛得晕过去,目前死不了。” 林秋雨拉走了陶积善,李霄这才瞧见林春风不知什么时候从她身边溜走,溜到了活佛边上,抱着五两和活佛说笑。 活佛瞧见李霄正在看,一把掐住林春风的耳朵,掐得林春风直喊“疼”。 活佛冲着李霄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拎着林春风的耳朵飘然离开。 李霄道:“我们也走,先把这小子救下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4、聚姻缘相交折字门(1) 时过重阳,河西的冬来得早,刚过了酉时,摊贩们收了谋生的摊子,田里的老农扛着爬犁牵着牛家走,老两口真的把鸡给宰了。 那日深更半夜,田婆拾捣完苞米刚躺下,李霄背着陶二跳进院里,惊得鸡飞狗跳,老两口以为进了贼,推门一看原来是“家贼”。 田婆吓得愣住,田老爷子毕竟是早年跟着沧澜子出生入死的人,久经大风大浪,当即灭了灯盏把人迎进后院,何小川引走几个追兵后脚也猫了进来。几个人在黑灯瞎火下给陶二治伤,一直忙到天边泛起红霞才有空歇口气。 命保是保住了,太岁晦手之名并非虚传,他当着众人的面假慈悲,没有一掌打死陶二,若不是胸口浮上大块青黑,手脚都软绵绵的,李霄都险些以为他只是皮外伤。 由内而外散发的瘴气穿透七经八脉,堵住天门、曲池、气海三道大穴,不动瘴气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日后注定是个羸弱废物,肩不能担,手不能挑,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想要强行逼出毒气,会连带着解毒人一起遭殃。 果然是阎罗宫一贯熟悉的落井下石作风。 忙活一夜大家都各自歇息,李霄的心七上八下,一会是那古怪的骨哨和血傀儡浮起来,一会又是太岁那张丑陋的阴阳脸和诡异的身法在眼前晃个不停,胸口憋着气实在闷,爬到房梁上靠着几个南瓜望天发呆。 这时正是大好的日头,暖洋洋的光线披拂而下,旷野柔和地铺展,几个放牛的小娃赤脚跑在田间地上,惹得农妇操起锄头追,错落的屋舍晒着零碎,红红绿绿又是一个丰收的时节,不远处坐着几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吹嘘当年事,还有几个捧臭脚的小孩环在膝边打闹,李霄伸了个懒腰翘起二郎腿阖眼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腮上痒痒的,李霄伸手一拍把自己给拍醒了。翠翠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晒台,蹲在她身旁,捏着一根狗尾巴草搔她,见她醒了忙把草往旁边一扔,奶声奶气道:“姑姑,爷爷喊你喝鸡汤。” 李霄问到:“什么时辰了?” 翠翠掰着手像模像样的算了下时辰,然后道:“姑姑睡了一下午,何叔叔在劈柴,喊了姑姑两声没答应,叫我来看看姑姑是不是睡死过去了。” 童言无忌,李霄没跟孩子犯坏,抱起翠翠纵身跃下屋顶,翠翠搂着李霄的脖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兴奋得直喊“姑姑再飞一次”。 田老正好端着两碗鸡汤走过来,老人家故意吓唬翠翠,拉着脸道:“上房揭瓦,火烧屁股尿炕头,还不从你姑姑身上下来。” 翠翠嘟着嘴朝田老做了个鬼脸颠颠地跑了,没多大会工夫便听见翠翠稚嫩的声音从灶房传来,随着一声“坏人哪里跑”落地,何小川捧场喊到“女侠饶命”,两个人嘻嘻哈哈玩在一处。 田老无奈摇摇头,嘴角含着和蔼的笑意。 李霄碰过大海碗,沉甸甸的碗飘起香气直往李霄鼻子里钻,田婆给盛的鸡肉冒尖高,李霄咽了咽口水,肚子先一步不争气地叫了。田老没忍住笑了起来,招呼李霄快些吃。 等她坐在门槛上风卷残云,小山似的鸡肉成了一个洼地,李霄的手脚松和起来,田老找了张小凳坐下吸溜起鸡汤。 一顿饕餮魇足,李霄放下海碗,问田老:“田叔,您认识我舅舅多少年了?” 田老想也不想道:“得有四十多年了吧,我记得认识你舅舅那年太祖还不是太祖,北唐也不是北唐,世道乱得很,那时候北边闹饥荒,走得动道的都拖上家里人往南边逃,我娘扯着我兄弟两个去四川找我表舅,一路要饭要到了湖北,我娘病死在了湖北,有个好心的大爷看我们兄弟两个可怜一路照应我们,我们互相馋着走到了青城山脚下,我就是在那时候碰到你舅舅的。” “到了青城山就看到了希望,道长们把自己的口粮匀给我们这些灰耗子,那个大爷和我兄弟已是病得没有力气走路,我和施粥的道长解释还有两张嘴等着救命,那道爷估摸着被骗多了不肯信我,我不肯走,惹得后面排队的人急起来对我动手,我一时着急抢了几个馒头就跑,哪跑得动呀,没跑两下没人绊我就自己摔了,周围人都围上来打我,我就是抱着馒头不撒手。” “后来你舅舅出手替我解了围,只带着一个馒头回了破庙,我把馒头喂给了他们俩,晚上大家都睡了,有东西打我,一下把我打醒了,从破顶上头扔下来一包药和几个热辘辘的馒头,原来是你舅舅。我正要道谢呢,你舅舅让我不要出声,怕惊动旁人被抢了东西,我就是这么认识你舅舅的。” 不管是竖看还是横瞄,沧澜子这人在李霄眼里都不是侠肝义胆的热血男儿,她师父谢道长脸上刻着两个字“鸡贼”,啬夫大人林如渠蔫吧坏,李霄很难凭借旁人一张嘴勾勒出的风貌把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合在一起。 李霄接着问到:“后来呢?” 田老脸上的神色忽地就黯淡了下来,他道:“后来我找到了表舅,你舅舅前脚和我们分开,我表舅后脚就把我们两兄弟卖给了人牙子。” “我年岁大,被卖到一个庄户人家做工,趁着夜黑打晕长工跑了出来,要饭要回了四川,听路上的人说青城山出了乱子,一个年轻的道士欺师灭祖,被打断手脚扔下山。走了几天在芦苇荡捡到一个道士,那道士浮在水面上我还以为死了呢,我念着道士的好想着都是可怜人,遇上了就给收个尸,把人一翻面才瞧清原来是你舅舅。” “你舅舅吊着一口气不肯死,伤好了之后杀回了青城山,我的天呐,你舅舅真是厉害,十几个老师傅联手都拿不下他,反被他杀得爬都爬不起来,最后还是一位姓褚的老道长出面才劝住了你舅舅。你舅舅一剑劈断了山门外的石匾,听说那块石匾是老天师创敎的时候立下的,青城山门有多少年,那块石匾就受了多少年风吹雨打,唉,被你舅舅一剑劈得漫天飞沙,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他。” 李霄默默地嘬了口鸡汤,确实是沧澜子能干出来的事。 田老又道:“后来你舅舅带着我找到我那个黑心表舅,最后只找到了埋我兄弟的土包,可笑吧,饥荒都没有治死的一条命,就折在活生生的人手里,你说人命有时候硬,有时候也脆,轻轻一掰,就没了。再后来我跟着你舅舅东奔西走,陪着他去关外见识了一番你们江湖风云,苍龙逐鹿大会的盛况到现在我都记得。” “你舅舅的名号在江湖上响起来之后身边多了很多朋友,我不会什么功夫,呆在你舅舅身边是个拖累,虽然他没有说,但是人自己得有自知之明。” 李霄要开口辩驳,被田老止住,他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跟你舅舅真是太像了,他本来就不是个愿意多讲话的人,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再清楚他不过,他听到我要走的时候和你现在表情一模一样,可是我真的累了,想有个家,有个能歇脚的院子,江湖的风浪实在是太大了,我不想再漂下去。” 田老忽地笑了出来,满脸褶子抖楞起来,他道:“你舅舅这人有时候也有趣得紧,我走的那天他冲上来扔给我一个布口袋,我打开一看满满的银锭子,后来才知道他一晚上没睡找朋友借钱给我凑路费,我还不知道他?他憋着不说心里头愧疚,觉着这么些年把我带在身边耽误了我,实际上,我最是感激他不过,没有你舅舅,我早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拿着你舅舅给的银子来了河西,这是我家祖上生根的地方,花了些碎银子置了几亩地,娶了婆娘,这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道你舅舅把钱还清了没有,他一没个家室,二没办个产业的,别是到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田老吧嗒了一下嘴,继续道:“我记着当时有位姓李的大侠,和你舅舅一样也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叫什么李……哦李肩鸢!你舅舅可找他借了个大头嘞,十几两银子,他们这些大侠可得攒上好一阵子,不知还了没有。” 李霄呛了口鸡汤,猛咳起来,问到:“您说他叫什么?” 田老道:“李肩鸢李大侠啊,当年威震西北的肩鸢大侠,你难道没有听过?” 李霄心里默默道:好这钱不用还了。 “你和你舅舅真像啊,”田老笑着道:“年轻人,想成为你舅舅那样的人,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嘞。” 田老话锋一转,又对李霄道:“你舅舅走的匆忙,有件事忘了叮嘱你,你可记在心里不要忘。” “什么事?” 田老道:“苍梧山听说过吗?” 李霄点点头,苍梧山门,屹立西北颠群峰之首,傲视群雄如草芥,当年他爹李肩鸢就是苍梧七子排行老二,只可惜这几年江湖上乌烟瘴气,流传到川西的大多都是阎罗宫的风向和一些不入流的绯色闲话,譬如青城苍梧之类的武林宗门消息,反倒石沉大海。 田老道:“你舅舅当年三进三出匈奴王帐,带领的十几个武林后辈中就有苍梧山的弟子,那一仗虽然看起来是中原武林胜了,实质上是两败俱伤,苍梧山门宗主的小女儿替你舅舅挡剑,被左贤王一剑封喉。” “十几个年轻后辈都是武林世家多年心血栽培,死的死,伤的伤,各个宗门伤到了根骨,中用的被匈奴人伤了,剩下留守中原的都是些废柴,这也是如今武林凋敝的原因之一。” “你舅舅把卿姑娘的尸身带回苍梧山安葬,掌门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难以接受,迁怒于你舅舅,有心人在中间一搅和,非说是你舅舅逞强斗勇害得一行人送命。你舅舅也不同他们争,那时队伍里有个外族姑娘看不惯替你舅舅辩了几句,本来挨几句骂也就算了,唉,坏事就坏在这位姑娘身上。” 李霄皱起眉道:“生死有命,迁怒到旁人身上做什么。” 田老道:“你不知道,当时朝廷不仅和匈奴人打仗,扶桑人趁着西北军事告急发起水战,扶桑人的势力渗透进了中原武林,内里外里乱成一团,各个门派都在清查内鬼。那位外族姑娘就是扶桑王族,她的父亲正是入侵中原武林计划的发起人月见里统领,她打着参观中原武林的名号到底想做什么我不太清楚,苍龙逐鹿大会她被你舅舅随手救了一把,要死要活的追着你舅舅娶她,你舅舅愿不愿意先不说,那位卿小姐可不答应,两女争一夫的事情发生在你舅舅头上,真是看得人头大。” “这位月见里小姐叫人看破身份,本来没事也越发显得中间有文章,加上有心人一挑唆,大家把气都撒到她身上,不加佐证非说是她勾结匈奴人残害武林人士,动手就要拿她给卿姑娘陪葬,你舅舅非要说她是清白的,就和苍梧山的人动起手来。唉,那时候李大侠在苍梧山就好了,要不然事情也不会闹成后来那样子。” 田老连连摆头,道:“你舅舅一怒之下误伤好几位武林大侠,最后两个人被逼得就要自裁,还是了尘禅师及时救下了他们两个,从那以后,你舅舅去了山海关外,三十几年没有回过中原,北唐水军战事告捷,扶桑人撤了回去,但是血淋淋的仇可横在这里横了很多年,不提起来便罢,提起来就是剜心的痛。” 田老语重心长的道:“你舅舅走了,惹了一身桃花债,也是血债,以后碰见苍梧山的人绕远些,实在避不开喊你跪下来磕头你就服个软,别像你舅舅似的,梗着个老脖子一天到晚跟人置气。” 李霄嘴上说好,心中想的却是我就是被人摁着头一脚踩在脑袋上也绝不低头,况且这里面的误会颇深,说不准遇上了真如王半仙所说柳暗花明又见活路,谁死谁伤还真说不准。 田老收了碗筷,翠翠骑在何小川脖子上,两人嗤嗤笑着跑出来,她这边吃饱了饭,田婆他们才刚摆筷子,李霄朝何小川打了个手势,何小川问到:“你又要去哪?” 李霄道:“狐狸洞。”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