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春》 1、第一章 《醒春》 见烟/作 2024.4.5 第一章 社交软件上温敬恺发来晚餐时间地点的时候,江书久刚从erp实验室出来。 给帮忙做事的本科生三位数红包发过去夸奖她资料筛得认真,小朋友回消息速度第一名,讲礼貌地扔了一长串表情包才点击了确认收款,附赠一万句谢谢老师。 江书久滑出聊天框没有再回,最顶上那条新消息也没看,直接连起校园网进教师后台查看自己的科研经费余额。 本年度各高校拨款总额在全网疯传的时候她也没想到财务会对她这样一个新来的小讲师如此阔绰,但主要原因是a大今年管理学院分到的经费数目排全校前三,而这全仰仗新上任的院长聪明。见谁都笑眯眯的老头子在去年高考季哄得学校上了次热搜,词条是“a大人文关怀”“a大管院学生好幸福”云云,并在开学典礼上又请了一堆知名校友回来小坐撑场面。 与江书久同一年进管院的谭老师握着车钥匙与她一起下楼,询问她要不要同去学校对面商场一家新开的日料店尝鲜。 江书久摁灭手机将其从大衣口袋滑进去,没什么表情地摇摇头说:“不了,今晚有约。” “和你老公温先生?”谭菁问。 江书久听到这个称呼后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哪怕同床共枕快要一年,她也没能真正适应这个身份。 同事的询问不好不应,江书久车在谭菁前面,她在经过谭菁时点了点头,语气有点含混:“嗯,和温敬恺。” 对于刚从大不列颠留洋归国就进校的年轻女博士已有家庭这件事,全院同事都曾表示过不同程度的震惊。江书久本来无意过早透露自己已婚的事实,但上学期开学典礼上温敬恺的出席让她的算盘没打成功。 江书久到现在还记得她刚上任的老公在后台对院长坦白自己难得抽出空,就连紧凑的十分钟露面都是因为要接太太下班。 院长欢喜于自己门下高徒立业成家步步走得坚稳,不但科技公司风生水起就连家庭也幸福美满,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事实并非那样。 两人结发为夫妇纯粹是因为一场乌龙。 江书久非江氏夫妇亲生,她五岁那年被夫妻二人从市孤儿院领养回来,起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江书淇被查出来罹患心脏病。 江太太年轻时是投行高管,工作时间长负担重,妊娠期间也力求超额完成任务,导致女儿生下来便先天不足,直至幼稚园因为一场肺炎查出不可治愈的大病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江先生心疼妻子,与父母商量后去福利院接了个与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回来,起初目的是陪江书淇成长,另外想在意外发生后好让江太太仍有盼头过活。 江书淇最终在成年前夕夭卒,江书久更加有体本分做女儿,一路表现出色进入a大读书。江太太从苦难中掸掸灰尘站起来,年逾五十也开始退居二线,立下人生新目标是为自己唯一的女儿寻个好出路,找个门当户对的俊朗少爷美美当名门儿媳,轻轻松松过一辈子。 江书久性格虽然古怪鬼精了点,但在大事上向来是任父母安排的好孩子,就连大学选专业也是父亲一手操办。 江永道的同窗好友在大学系统工作,知道他女儿高考金榜提名后登门建议让孩子报经管,好读又容易镀金,再者江家的的确确有企业,孩子愿意接管就再读个mba,否则完全可以找职业经理人。 一番话说进江永道心里,在他的计划里,江书久大学毕业后就会进入自家公司实习工作,岗位部门任意挑选,谁知江书久大四时忽然向父母提出自己想要去国外留学,态度坚决,毫无转圜余地。 江太太第一个不同意,她不理解好好的姑娘怎么倏然这样倔强,但碍于江家向来鼓吹自由民主的家风,况且又是出国留学这样的名头,夫妻二人只得放江书久一人远去英格兰。 这一走就是七年,江书久在国外按着培养计划按部就班地把书读完,回国后就面临接踵而至的相亲局。此前自私阔别二老已经让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所以几乎每场她都按时参加,次次反响平平。 直到遇见温敬恺。 去年教务处给江书久在周六下午安排了一节课程,为此她在办公室对着镜子做丧脸,郁闷了整整两个钟头,江永道拨电话来看到她一副惨样心疼女儿,意欲直接致电院长。 江书久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说自己会去与教务处排课老师协商,下一秒江太太就见缝插针地问她那明日与闻家少爷见面的事还能不能成。 江书久自然应下,唯一的要求是约会时间得往后推一个点,她下课后赶过去需要耗些功夫。 江太太与邻居阿姨一起忙基金好几年,对其人品很信得过,挂电话前还信誓旦旦地向江书久打包票说这次要是依然不可以妈妈就不再插手你的婚姻自主权,爱情嘛,随缘就好。 这一声承诺让江书久动了心思,她下课后专门跑回公寓翻箱倒柜,从衣柜角落找出一条大一那年穿的碎花裙,随随便便往身上一套,衣服皱皱巴巴到她自己都没眼看。 有钱人最讲究体面,料想对面来相亲的男士应当不会无聊到把双方没看对眼的原因仅仅归结于是女孩子没穿得体衣物这件事情告诉父母与红娘,所以江书久戴着黑框眼镜从小polo上下来的时候没忍住勾了勾唇。 不过那位闻公子是没什么时间观念的人,江书久一个人在餐厅等了许久才看到有人朝她走过来。 但江太太似乎搞错了姓氏,“wen”公子不姓闻,姓温。 温敬恺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江书久。他方才从另一座城市办完签约仪式回到这里,在机场高速上接到赵思雯电话,对方车子爆胎在市中心,现在交通拥堵,可能无法按时与她的当事人会面。 其实无论如何赵思雯都不该找到温敬恺这里,不过祸不单行,她小儿子肠胃疾病又犯,她的助理已经赶去儿童医院,而这位当事人又是两人高中同学,熟人道歉好卖人情。 只是温敬恺不认为远处那个向他摆手的女孩会是赵思雯口中打离婚官司办财产分割的阔绰少妇。他与江书久从高中开始就读同一所私立学校,中学时代小团体盛行,哪怕再不合群如他也知道比他低一届的学妹里有个“冒牌货”。 当时大家总喜欢将江书久与她姐姐进行比较,仿佛一定要把这两个毫无半分相像的姐妹分出个良莠。 温敬恺因为和江书淇同在重点班所以见过江书久几面,也一起参加过几场集体活动,后来江家大小姐因病去世众人唏嘘,不久他也离开了中学去a大读书,两人此后交际甚少。 温敬恺盯着绿植旁那个身影,立刻能回忆起来的关于江书久的事情居然是他大三那年学校开运动会,江书久没有参加任何单人项目,独独报了集体趣味赛凑热闹。 初夏太阳已经很毒,他跑完一千米去教学楼内的自动贩卖机买水喝,余光扫到旁边站的人眼熟,于是多扫了一瓶冰茶递给她。 他以为有她姐姐这层关系加上以前的交情,两人算不上朋友也至少是眼熟人,没想到江书久的反应冷淡,只将身子一扭别在他前面,兀自扫码买牛奶,他只好讪讪收回手。 此时已经被江书久看到,温敬恺开始觉得方才在车里应下赵思雯这个闲差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他记不清自己当时递给江书久的到底是哪个牌子的冰茶,只是那个五月颈上黏发丝的女孩与现在的江书久重叠,他稍微微有点恍惚。 江书久在温敬恺坐下后第一反应是推了推桌面上侍应生端上来的甜品,打招呼还是像以前一样脆生生:“温敬恺你吃曲奇吗?这家曲奇烤得很不错。” 她叫温敬恺从来都是大名,明明要比他小一岁,在同个别墅区别的小孩都叫温敬恺哥哥的时候只有江书久大大方方直呼其名姓。 温敬恺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就这样跳过了合理但尴尬的叙旧戏码,他方才走过来时打好的珍重腹稿没有了用处,一时没有想好回些什么话才算合适。 他看了眼江书久皱皱的碎花裙,有点想报那瓶冰红茶的仇,于是他假模假式地翻了翻早晨签约仪式上助理留给他的几份文件,里面写着一堆与离婚官司毫不沾边的金融数据和代码实操。 他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却没有去看江书久,说话时下意识放快了速度:“你要孩子吗?” 温敬恺普通话说得标准,腔调却是跟着他外公学的,语速过快的话会有点垮。 江书久还在想为什么来相亲的人敢明目张胆地把背调资料握在手里,况且两人也并非不相识,疑惑自己这七年是否在另一个文化环境呆得连面相都变了,结果在温敬恺开口的一瞬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又被吓一跳。 她咽下嘴里的饼干,确保唇边无碎屑后突然贸贸然前倾凑近温敬恺,与这位昔日学长讲话的语气客气起来:“学长您好,刚才冒犯了有点,您还记得我是谁吗?您刚才说什么?可以重复一遍吗?” 温敬恺坦荡荡坐在椅子上亦没有后退,他盯着对面人纯粹困惑满含求知的眼睛看了三秒,而后蓦地移开视线,讲话的声音比方才正经一些:“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江书久时刻谨记自己今日任务,但当下却有点后悔自己的衣着过分失礼,她没有细想温敬恺为何会知道自己有去别的国家念书,只是接他的话茬往下说,试图用这种没营养的你来我往耗掉半个钟,回去也好向父母交代。 “我才回来不过半年就已经参加好多好多场相亲局,没想到今天会是你,温敬恺你怎么会也没有成家?这不应该啊。” 温敬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顺着她的话反问道:“家里催得很急吗?” 家庭的疮痍不好轻易袒露给外人,所以江书久没有说父母心急的根本原因,只避重就轻地答复说急啊,我妈说我都快三十了。 温敬恺盯着江书久一小口一小口咬曲奇抿咖啡,却在她将要望过来的前一秒迅速撇开视线,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那次约会算上两人交换联系方式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五分钟,温敬恺似乎压根没有心思体恤一个学妹的身不由己,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后自顾自翻手里那几张a4纸。 江书久注意到他没有碰桌面上的任何食物,所以她也没再主动抛话。 本来以为一场机缘造就的离奇会面到这里就已经结束,谁知一周后江书久在办公室忽然接到来自温敬恺的来电,对话内容只有一件事——结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二章 江书久在餐桌上说自己要与温敬恺结婚,江氏夫妇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人,而江永道的下一句话就是爸爸不赞成。 温敬恺现今的确是出色夺目的科技新贵,但家庭背景却并不那么干净。他家里破落后江太太还明言心疼他,说要是温敬恺的爸爸妈妈没有出那档子事他这一生不知会顺遂多少。 当时江书久因为放春假所以从英国飞回来,落地已经是夜里十点,司机载她经过温家别墅时她看到往日都会亮灯的二层房间漆黑一片,回家后她才知道温敬恺的爸爸受不了入狱之耻从天台一跃而下,他妈妈也因为疾病被送去精神病院。 她洗完澡出来还是没忍住去问母亲温叔叔到底出什么事了,父母缄默不言只说自己也不清楚。 隔天江书久有去敲温家房门,开门的是一张生面孔,自那之后她便彻底与温敬恺断了来往。 当温敬恺拨电话来提出婚姻请求时,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提出要求说我们再见一面吧。 地点是由江书久订的,还是两人阔别七年后奇妙重逢的那家咖啡店。 温敬恺到得会早一些,他进店后没有径直走向座位,而是绕了个弯去吧台处与店家搭话。 他上周回去后着助理买齐了食材用具,一个人在厨房琢磨半天都没有办法把曲奇烤很香,这次顺便可以求一求经。 店主是个穿棉麻衬衫的女孩,听到他的问题后戴着隔热手套将新一盘甜品取出来,正眼也没送一个,只文绉绉地说了一句“唯手熟尔”。 于是温敬恺盘算着回家再多试几次,谁料转身的一刹那,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江书久正静静站在门口的风铃下面看他,神色很平静。 江书久觉得好荒谬。尤其是当五米远处的人察觉到自己后轻轻点头招呼的那一刻,她开始有点后悔来赴约这个轻率的举动。 其实婚也不是一定要立刻结,母亲已经承诺不再插手她的私事,那么她就没有必要将相亲长队上的最后一名与自己的余生匆促绑在一起,更没必要为了温敬恺与父母在餐桌上陈词,甚至编出一番自己出国导致爱人错过的美丽往事。 江书久再张口时是磊落口气,没有一丝与毫不熟悉的人讨论“到底要不要结婚”这件事的无措姿态。她双手放在胸前,右手手指摩挲两下脸颊,问了对面人曾问她的那个问题:“温先生很着急结婚吗?” “你还是叫我温敬恺比较好。” 江书久听话,点点头换了个称呼重复问:“那温敬恺你真的很着急结婚吗?” “兹事体大,绝对不是可以用‘着急’这个词来衡量概括的,只是我愿意为江小姐解决这个燃眉之急,不知道江小姐是否会给我这个机会。” 温敬恺讲话的声音平淡温和,询问都没有半点谦卑,似乎并没有非常在乎这桩无理交易能否成功,时隔许久再次发出邀约仅仅是因为不小心想起——他想起有一个昔日学妹囿于成婚,而自己恰恰也独身多年。 江书久在他的注视下摘掉眼镜,垂眸思索了半分钟,然后抬眼看向他:“好吧,未婚夫。” 女儿私自敲板立下结婚誓言,通知语气不容置喙,对此江太太喜忧参半,而江永道再对温敬恺的家庭有意见也只好表示尊重,毕竟无论何事发生都有他们给江书久兜底,况且温敬恺的表现非常合人心意。 他似乎天生就懂得做丈夫,能推的应酬半次不去,推不了的会提前与江书久打招呼,在声色场上亦是每隔半个钟都会发来一条信息以表示自己此刻清醒绝无过分不当举动。 这种事无巨细的报备方式有时会让江书久觉得很惭愧,相比来讲她才是那个没什么婚姻意识的人。 两人曾在婚前达成共识,此次婚姻虽然不能称为一定是两人今生唯一一次,但也绝对不是为了应付父母的闪婚闪离。 温敬恺说到这里的时候江书久打断他,她丝毫没顾忌双方律师尚在场,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觉得不是应付父母那是什么?” 温敬恺连头也不抬,洋洋洒洒在婚前协议上签字,话却是答非所问:“久久,我希望自己个人资料的配偶栏上长长久久填写已婚,渴望拥有稳定坚实的婚姻关系,为此我会做好一切我该做的,这不是儿戏。” 那会儿应该是晚夏,江书久听到对面人用叠字叫她的时候整个人打了个轻微的寒战。她坐在温敬恺公司最高层冷气十足的会议室里,旁边的工学椅上还放着她等会上课要用的电脑与资料。 上班途中拐着方向盘来这里一趟比她参加一场晚宴还要草率随意,因此她觉得更荒谬了。 温敬恺似乎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结束后将资料妥善交给法务与助理,率先从椅子上站起来,贴心询问江书久需不需要司机。 江书久向后靠,脊背后方多出来的那个靠枕垫着她的腰,让她觉得很舒适。她隔着满桌的杂碎资料看了温敬恺很久,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纠缠,像是某种无声的博弈。 少顷,江书久率先移开目光,即刻拎包走人,留下一句:“不用了,我开车来的。” 温敬恺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替她拉开会议厅的玻璃门,闻声挑了下眉,而后慢悠悠地点两下头,说那也行。 那道纤细身姿最后消失在拐角处,两位律师也依次离开。 何助理极有眼力见地小跑过去掌住门示意老板先走,温敬恺顺势松开手,提肘扶了扶眼镜:“把那个靠枕送我办公室。” 同居是在三天后。江书久不大乐意从自己狭小温馨的教师单身公寓搬出去,家属区的房子老是老了点,但胜在离学校近,她要是开车的话每天的通勤时间可以压缩在十分钟以内。 江书久在领完证的当天有向温敬恺发出暗示,不过她新上任的老公在她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便转头看向她,眼睛里是惯常的无甚情绪:“我们可以在你学校附近购置房产,况且如果你嫌麻烦我不介意自己搬趟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书久握着手里的红本子,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从薄薄几张纸片上划过。 温敬恺给足她斟酌字句的时间,只是在江书久拧眉思考要不要讲真话的时候,他顺手抽走了她掌心的结婚证,将其替换成了一枚小小的戒指,并且沉声道:“说句别的吧,我很乐意天天准时接太太下班,你回去后可以把你的课表和工作日程表发我一份吗?” 江书久愣了一下,掌心那枚戒指的触感微凉,让她稍微冷静下来一点。她看着温敬恺虔敬慎重的神色,说了声:“好,我来搬吧,住你那里。” 此后江书久做好了每天都与丈夫扮演同床共枕相敬角色的心理准备,也相信两人的交流应该不会多到哪里去。 温敬恺大多数时候都像公事公办一样询问她的日常起居,刚搬去他家的那天他领着新婚妻子转遍了一整套婚房,事无巨细的介绍让江书久想到房产中介,于是下一秒她就没忍住笑了一下。 温敬恺整理洗漱台上两只漱口杯的动作顿住,从镜子里瞥她一眼,难得扬了个微笑,看起来心情不错:“怎么了?” 江书久背靠浴室光滑墙面,一本正经地实话实说:“温敬恺你这样子会让我想到房产中介,你下一步仿佛就是要与我讨论这套无比精美的房子在当今市场上的估价,我要算在加上通货膨胀的情况下从你手里买下它需要多少钱。” 温敬恺脸色淡下去,他没有再看江书久,只是拨拨手指头将不协调的一双水杯摆齐,语气亦如闲聊:“久久,房产中介才不会与你盖同一床被子,但你的老公会非常介怀你将他比喻成一个陌生人。” 江书久张了张嘴,未及她说出话来,温敬恺就抬脚离开。两人擦肩而过时,他用大掌摩挲了两下江书久的发顶,说:“去看看卧室吧,我的甲方。” 管院最年轻的海归讲师新婚,学院楼里躁动了一个周。 江书久是众人眼中顶级中产阶级培养出来的优雅产物,理当办草坪婚礼宴请有仪有表知识分子或商界人士,但江书久也只是给办公室亲近的同事带了伴手礼,并直言不讳婚姻并没有仪式。 她说完后办公室的氛围冷却了一下,大家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江书久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有人在猜测与她婚配的另一方到底是否为人中龙凤。 谭老师为她解围,说情意在心而不在形式,江老师与丈夫新婚燕尔,和和美美最是要紧。 江书久是惯会做戏的得体姑娘,她笑着接住台阶,此页就这样翻过去。 但这个事情她和温敬恺不是没有谈过,不愿意有冗赘仪式的其实是她自己。 温敬恺帮着她在父母面前开脱,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了大半,讲一些“我与久久工作忙”“仪式只是走过场,久久会累”之类的话,江父江母又怎会不知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但看着女婿包容女儿,心里还算放心,索性不再计较。 江书久两边都落了好,自然得付出一些代价。 她二十岁出头就出国接受教育,受西方思想影响不认为婚前守贞是必要之事,虽然在英国没有玩过,她在与温敬恺结婚后也深刻明白这一天总会到来。 坦白讲温敬恺完美到让她觉得这人有些虚假,明明是没那么熟悉的人,他却好像已经认识自己许久,就连她喜欢吃灌汤包、习惯用左手执筷以及钟意用中性笔挽头发这样的琐碎小事都一清二楚。 这些已经很难得,更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在性/生/活上居然也意外和谐。 住进这栋房子的第一天江书久就开始盘算,某一晚她下班早,温敬恺开车载她回家时在路上就感觉到她有话要说。 直到两人在订好的餐厅结束晚餐后到家,他去车库停车,江书久一个人从电梯上去,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人。 温敬恺是衣冠楚楚的好好先生,进门后自然首先坐到妻子旁边静候,所以是江书久先开口的:“温敬恺你今年多少岁?” 温敬恺看了眼旁边人的神态,自发去厨房为她调制蜂蜜水——刚才江书久在餐厅贪杯,此时看她脸色像是酒意上来了。 他用金属勺搅拌玻璃杯里的液体促进其混合,边走边说:“我以为你没有忘记,我比你年长一岁零三个月。” 江书久望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些许稚气:“那你今年冬天就三十了诶。” 温敬恺站在不远处,握着水杯答道,“对,三十了”,接着他向不远处的人招招手:“要上楼再聊天吗?看你有点醉了。” 江书久从沙发上站起来,越过他先迈上台阶,她步子稍有虚浮,但绝不至于到醉的程度:“我还好。” 温敬恺上楼后先去书房回了个工作电话,何助理加班完毕向他汇报调整日程表的情况,好友曾笑谈他的公司虽是资本工作逻辑但极少让员工加班,web3.0时代信息传递太过方便,网络工作效率远远大于线下。 他进卧室时看到江书久正靠坐在床头,她换上了睡衣,两人这几晚盖的被子覆住她小腹。 温敬恺几乎是一下子变了脸色,因为他意识到江书久正坐在他惯常安寝的一边。 “温敬恺。”江书久叫他。 温敬恺向后退了几步,使背贴上床对面的墙壁,然后他将江书久放在化妆台上的玻璃杯拿起来,一口气灌完了里面所有剩余的蜂蜜水,含混地应了声:“嗯。” 江书久认为自己的生活足够幸福了,也一直坚信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要活得轻快。在与温敬恺结婚前她并没有与其坦诚聊过双方的感情经历和私生活问题,就连夫妻必备的一些物品她都没有上过心。 三分钟后温敬恺身体力行地向她表示自己上心了。 只是江书久从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这么快乐,床上的温敬恺是礼貌又狡猾的坏人,在这样的场合依然用语温和,小小声问她可以不可以。 江书久讨厌在这个时候被提问,她的膝盖摩擦被单,用沉默回应不合时宜的问题,顺便表示不满。 她是喜欢温敬恺那把嗓子,每日晨起问候她早安的时候最迷人,可她也是的确受不了温敬恺在单手环住她肩颈的同时,唇贴在她耳边命令她回头,而他的大掌代替被子,传递来的不仅仅是热量。 红痕和晚起统统都可以被称为放纵的后果,如果说江书久在第二天早上起来睁眼看到对面人后仍可以保持面上的冷静镇定,假装一夜荒唐多么多么常见,那么真正使她演技失格的是九点钟她将要出门的时候。 家里玄关处有面镜子,江书久习惯上班前面对它整理着装,顺便查看今日妆面是否干净合适。今早江书久贴近镜面抬一抬眼睫毛,悌视脖颈间吻痕时抿了抿唇,下一秒就从镜子里看到她方才腹诽的人正站在两层楼中间的平台上瞧她。 江书久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谁料转身掰门把手预备出门时她听到后面人说:“虽然不是典型恩爱夫妻,但我想至少可以讨来一个早安吻吧。” 江书久的动作蓦地顿住,她反应了一会儿,再回头就被圈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温敬恺上班晚,此时还穿着睡袍,光洁的料子在她脸颊上摩擦,微凉的布料与他稍高的体温带给江书久类似于冰火两重天一样的体验。 她下意识抬起手臂,却始终没有去挨温敬恺的脊背,因为她想起上面应该还有几道抓痕。 江书久手腕绷紧,用力攥住手心,觉得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是温敬恺呼吸频率的一万倍不止。 紧接着她听到后颈似乎有一声细线崩裂的声音,随之响起的是温敬恺的解释:“温太太别紧张,只是有根线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三章 温敬恺似乎对送妻子上下班这件事情有出乎寻常的执着,那根小小线头被扯掉之后他微微凑近江书久的耳廓,温声嘱咐她稍等片刻,自己换身衣服马上下来,说完便上楼了。 几乎是在他身影消失在江书久视线里的下一秒,她就立刻回头再次照镜观察自己脸色是否平静。 温敬恺的攻势可以称得上磅礴,轻拿轻放的姿态让江书久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原地踏步都显得用力过度。 坦白讲他们算不上少年夫妻,但是在二十岁的尾巴上仓促结婚,一切事情都开了倍速,这有悖于真实逻辑,未免让她难以做到游刃有余。 江书久在车上侧过头出神太久,致使温敬恺以为旁边人被他折腾到过于疲累,于是他转头用问候表达歉意:“还难受吗?不然请半天假,今天在家休息休息。” 江书久难以应对这样直白的体贴,慌张到顾左右而言他:“不,不要请假,我刚进校就频繁告病不但影响教学,也容易惹人诟病。” 温敬恺在国内许多年,自然了解集体主义下约定俗成的社交范式,他待江书久说完后点了点头,继续开车。 三分钟后,导航弹出来提示车子已驶入大学城区,温敬恺随意看了一眼显示屏,语气比眼神还要放松:“那还累吗?技术不够娴熟,所以昨晚很抱歉。” 江书久脸“唰”一下红了,她猛地摇摇头,低声说:“还好。” 温敬恺从后视镜扫了她一眼,唇角慢慢勾起,没有再接着问到底是身体还好还是别的什么。 等到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江书久小心翼翼地转眼睛瞥了下驾驶位上的人,发现他的耳朵好像也有点红。 她忽然想起来昨晚到最后她已然很困,嘴里含含糊糊地讲自己明天还有早课,边推搡他边说拒绝的话。 温敬恺掌住她的肩膀,拼命忍住喉间喘意,冷静地说我会尽快。 到学校是九点半,车子停在学院楼旁边的校道上,江书久从车窗望出去发现院门口站着一群拎着公文包的人。 想到前几天同事在办公室闲聊时说到今天会有一场讲座,她刚想拜托温敬恺绕个弯去侧门,汽车就再次被启动。 “哪个侧门离你办公室更近一点?” 江书久从后座捞自己的书包,答完西侧门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把我们学院楼摸得这样清楚?” 温敬恺神色不明,但江书久莫名觉得他有点不开心,因为直到要下车时她才听到一句慢悠悠的回复:“我大学修的是双学位,说起来真算你半个学长。” 江书久掀车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单手把住门边,隔着车内浮动着的清晨的金色光线直直望进温敬恺的眼睛里。 温敬恺的确有点不爽快,他想到大二一门选修课上老师讲社交网络时提到的六度分隔理论,它说一个人最多通过六个人就可以认识任意一个陌生人。 这样的小世界现象被同学用来讲浮夸话,课友在课上向老师提问说自己有没有可能认识美利坚总统,大家哈哈笑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江书久。 他是多么幸运的一个人,不仅有江书淇强势传播社交信息,而从小到大都在同一个别墅区的友好关系使得他与江书久不至于称为“素不相识”。 那节课下后他心不在焉地出教室,而方才他一直在念的那个人正巧背着书包从印着蓝色色条的自动门里迈步进来。 是春天吗?温度二十五摄氏度,远处地科院设立的电子屏上显示今日湿度可以达到40%,江书久单肩背着书包,垂头对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又仿佛聊到什么开心的事情,她一边抬头一边将垂下的头发别去耳后,眼睛轻轻扫过他,唇边带着很浅的笑意。 温敬恺的t恤衫灌满了从门外涌进的风,整个人在原地僵住了,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甚至闻到了江书久身上淡淡的小苍兰的味道。 自动门打开又关闭好几个来回,那是温敬恺在北方春日最最愉快的时刻,此后他再也没有享受过如此轻盈的春天,他想也许江书久才是他所有春风得意的来源。 现今已是初秋,温敬恺握着方向盘又想起十年前的一抔清风,而未及他从回忆里抽身,已经踩上侧门台阶的江书久忽然转身,步子紧凑向他而来。 江书久站在驾驶位这边,用当时握手机的那只手敲了敲车窗。 温敬恺不明所以然,以为她是落了什么东西在车上,于是摁下车窗的同时偏头扫视副驾座椅。 下一秒,他脸颊上蓦地感受到一股湿软的触感。 江书久声音轻悠,气息尽数喷洒在他耳畔,像是蝴蝶扇动的翅膀,却无端端引起一场飓风——“送你早安吻,温学长。” a大管院每周三下午四点钟开院系例会,要求所有老师必须到场,江书久擅长在人多场合出神或早退,又因为惯常不参与学院的午餐文化建设,因此在场她认识的人只有寥寥。 谭老师没有课,早早去会议厅给两人占位,她见江书久拎包进来后向她招了招手,待人坐下后又故弄玄虚地凑近江书久说:“我听我雎主任说今天会上要介绍一位新同事,今年管院招的人挺多啊。” 江书久好笑地看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别回去一句话:“我们谭老师怎么操心这个?入职两个周了怎么还带着之前的职业病?” 谭菁与从一个象牙塔挪到另一个象牙塔一直做学术的她不同,做过几年企业人事。 记得两人入职第二天学院开会,江书久的“自我”介绍都是院长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去的,末了附上一句“自家孩子学成归国,各位老师都照顾着点”。 当时她从工学椅上站起来鞠了个躬,眼神扫过对面一整排客气慈和脸庞时还对其中几个颇有印象,应该都是当初带过她专业课的老师。 谭菁则不同,她是博士毕业后先去企业做了几年人事部经理,最后实在受不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发现真实职场与导师讲的组织管理完全不同,绩效考评考的不是投入产出而是人情世故,又因为家底殷实伴侣理解便果断裸辞来a大应聘,直到现在她跟江书久讲话谈到那三年的工作经历都忍不住要苦着脸讲一句“某某公司把我害惨了”。 谭菁听到江书久那声取笑后剜她一眼,不过她也知道这人向来怕听八卦,只好收了收心思道:“你等着吧,我听主任说这新来的小弟弟可有意思了。” 可惜江书久没能完整听到这位新同事的入职简述,上层领导就开学典礼进行统筹安排时她就开始百无聊赖地查邮件,鹌鹑一样缩在角落,甚至仔仔细细把校报通读了一遍,终于收到一封来自学生的答疑邮件。 她立刻回复让同学去办公室找她,而后悄摸起身,给领导招呼一声后从后门溜了出去。 学院楼走廊幽暗,江书久折过拐角时与一位穿衬衫的男士擦肩,她当下没有注意到异常,等到从包里翻职工卡刷办公室门的时候才意识到刚才那张脸好像有点眼熟。 何助理入职未终科技好几年,在凌晨四点钟为满座高管拎过咖啡,陪温敬恺去纽交所挂过牌,当然也随老板在深夜里写过代码。 这么多年走过来他自诩经历过大风大浪不会再轻易为小事变脸色,不过半月前温总嘱咐他将法务叫来的时候他还是暗自懵然忖度了一瞬。 好在他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即刻转身出去致电赵女士。 法律这种服务行业秉承顾客至上的理念存续至今,赵思雯与自家老板亦是多年好友,亲上加亲的关系使得她知道许多温总的过往,而在何助理讲完话的下一秒,他听到对面人说了一句“你温总动作够快啊”。 彼时他没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而两周后的今天他终于顿悟,因为他发现老板贸贸然结婚似乎并非头脑发热的轻率举动,亦非他最先猜测的商业联姻——今天老板来上班,脸上的神色比他想象的要更幸福一些。 当天下午公司有个紧急会议要开,温敬恺两点钟准时从办公室出来,衣冠整洁神色冷淡应付一场恶战。 未终一个月后有重要新品发布,他们在行业内口碑不错,许多媒体公司乐意让温总登上版面头条,公关部也多次建议温敬恺打造个人品牌,尽可能多的抽出时间参加午餐会或晚宴之类的应酬场合。之前温敬恺虽不大情愿但好在多多少少会出席,近月以来倒是彻底放弃。 公关部经理坦言人情需得维持,为这项新品公司投入九位数,营销砸下去的钱温敬恺一场晚宴就能捞回来,又何乐而不为。 温敬恺靠坐在椅子上,闻言不咸不淡地转着钢笔。 一旁的何助理看看老板变得没那么幸福的脸色,再扫视在座一群精英,低下头不站队。 良久,温敬恺突然讲话:“我会委托赵律查一下我与太太签署的婚前协议上是否有关于应酬的条款,建议我收到了,这半月辛苦大家。” 全会议厅的人都愣住,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高坐台上的人在说什么。 而温敬恺继续讲:“我与太太是利益共同体,牵一发而动未终是我未曾考虑到的,消息拖到今日才知会各位实在抱歉,今晚与传媒总裁那边的晚餐我会去。” 公关部经理立刻反应过来,她站起身捏着汗讲:“知道了温总,下次遇到结婚这种事情麻烦尽早...” 温敬恺往门外走,一边委托何助理查询江书久今日课表一边打断她:“不会有下次了。” 所以其实温总是周幽王,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逗褒姒笑,温总浪费千金只为免太太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四章 江书久今日有一节晚课,这门通识选修课面向全校学生,主要讲一些基本的经济法。 她大学时在本导手底下听过这门课程,自己切切实实学过的东西讲起来还算顺利。 但由于是晚间,加上选课受众太广,底下的学生大多把这认为是水课,该干嘛的干嘛,认真听讲的没几个。 江书久作为年轻教师属实有点挫败,因此课讲到最后实在疲累,索性提前五分钟给同学们下了课。 温敬恺的电话是与楼道的下课铃声一起来的,她背过身去面对着墨绿黑板,眼看着投影幕布缓缓升起,等到黑边严丝合缝地扣上,才滑动屏幕接听。 令她未曾预料到的是讲话人并非温敬恺,听声音像是他助理:“太太,温总现在有点喝醉了,没办法载您下班,可以拜托您来接他一趟与他一起回家吗?” 照理说接醉酒丈夫归家是江书久分内之事,但她闻言还是皱了皱眉,像在未终科技顶层办公室签文件那天一样丝毫没体察夫妻情谊,直截了当地对着何助理讲:“温敬恺才三十岁就已经无法自理了吗?况且有你和轮班倒的司机在应酬场合陪伴,好端端找我干什么?” 江书久忽然冒上心头的气性是不带任何恶意的,她只是觉得自己无辜。夫妻共同体的意识没有被养成,所以哪怕昨夜才负交流,今日下床后她也可以与温敬恺做到各走各路互不打扰。 但她到底不够勇敢,最后一句“温敬恺记不记得早晨是他送我来上班所以我压根没开车”的刻意盘问被压在喉咙,她知道讲出来就势必会使三人都陷入两难境地。 这次电话那边停顿了很久,江书久将手机扔上讲台,把自己的资料收好后挎上书包,另一只手再次拾起手机,没好气地说:“地址发过来,我打车去接。” 走出教室时,她收起嫌怪表情朝从楼梯间上来的同学笑了一下,转过弯脸色就变回了方才的模样,对着听筒吐槽道:“你老板也真是的,早说今晚有应酬呀,这样我就不会答应搭他的车来上班了。” “那我不就白白错过一个早安吻了,温太太,这桩交易可不划算。” 是温敬恺的声音。 江书久讶然,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号码,平白觉得好笑:“温敬恺,我们不用玩这种无聊把戏吧,难为你的成年人助理愿意配合你。” 温敬恺摁下车窗,动作要比往常更惫懒一些,他手肘撑在车窗上,好让江书久听到教学楼闭楼提示的音乐,而他就在舒伯特的曲声中慢悠悠道:“真的有点醉了,我不会骗你。不过多亏你今天这节晚课让我有理由早早离席,传媒公司的老总也是已婚,他不用接太太但我总要准时准点迎接我爱人下晚班。” 江书久心头有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滑过,她在想温敬恺说这话时侯的眼睛,是否真真盛放一些温柔感情。 他惯会说漂亮话,可某些无微不至其实是一种微妙的暴力,仿佛在时时刻刻提醒江书久——她与丈夫的情感基础几乎为零,只能靠婚后具象的体贴来牵拖。 察觉到对面没有回话,温敬恺估摸她快要下来,便提醒她道:“你是在明理楼吧?车子在打双闪。” 江书久说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温敬恺询问副驾的何识车内酒味还重否,得到否定回答后彻底松懒下来,只顾安静等待。 他喝了点酒,整个人也放松许多,许是因为回到过分熟悉的环境,他微微眯起眼睛,视线落在远处从楼内出来的小小身影上,居然跟何识搭起了话—— “她是脾气好大一个女孩,愤怒从不遮掩,刚才讲话有没有伤到你?” 何识说太太有脾气是好事情,但心里却尴尬地想自己该把这句话反弹给老板——“她刚才讲话有没有伤到你?” 温敬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那倒是。” 如果说他的青春规整而无趣,那江书久就是燥热夏天的代言人,从五岁到现在她都一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放肆挥霍多余精力,乐于做各种古怪的事情。 比如他曾见过十七岁的江书久逃掉高三寸时寸金的晚自习跑来a大,只为在理想院校图书馆门前的草坪上找一株蒲公英然后吹掉,再比如今早起床他看到浴室的镜子上有一枚用口红画的浅浅的曲奇图案。 温敬恺对前者印象深刻。 江书久十七岁时他大一,那时候他刚在一所陌生院校站稳脚跟,绩点排名保持得很好,年少的锋芒在这个没多少人认识他的地方彻底显露,所以有高年级的学长学姐来邀请他加入竞赛队伍。 他答应了,自此把一个春天都耗费在其中。那年前半年他唯一的企望不是手头竞赛拿到名次而是夏天快快到来,因为他比一个女孩更想早点见到她的录取通知书。 见到江书久的那天晚上温敬恺小组讨论结束得早,他下图书馆台阶时听到旁边的学长说:“今天白天有隔壁附中的学生来研学,不过都快八点了怎么还有高中生在学校里面。” 温敬恺抬眼扫了一下,看到的就是弓着身子站在草坪里的江书久。 那是他无比无比熟悉的一张侧脸。 他走过去询问她在找什么,江书久抬头的样子像是被吓了一跳,她声音拔高好几个度,特别特别惊讶地瞪大眼睛问——“温敬恺?你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在这里?他为什么在这里?他为什么要走过来关心一个与他并没有那么要好的高中学妹? 温敬恺不知道怎样描述那一刻他的心情,只觉得自己在江书久面前总是屡战屡败,到如今她竟然还不知道一中上届状元就是他而状元来到了a大。 但他没有计较,只是再问了一遍:“你在这里找什么?” 江书久再次俯身下去拨拉两下草丛,小型手电筒照得两人的脚踝都发白,半分钟后她直起腰,抓着温敬恺的衣袖将他拉出草坪,看她背影有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意味在。 他们并肩坐在同一条长椅上,这次是江书久先说话的:“温敬恺,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而要问我在这里找什么。” 温敬恺将纸巾递给她,回手的时候顺了顺自己的衣袖,问道:“你请假了吗?” 江书久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后,她到底忍不住坦白:“其实来这里之前我先去了趟学校的心理咨询室,但面对着漂亮医生我讲不出什么脏话,也难以呕吐一些东西,只好削弱自己的难受让她以为我就是一名学业压力很重的普普通通的高三生,结果我要离开的时候她还要让我填反馈问卷,好恶心一个制度,我就赶紧跑掉了。” 温敬恺倾身将双肘撑在大腿面上,偏头看她一眼,这一眼极其短促——“所以你跑来了这里。” “对啊,我爸爸妈妈想让我考这所学校,我就想来看一看,毕竟再过不久就要考试了,我后期成绩不稳定,总得想着激励自己一下。” 温敬恺极其敏锐,他当下其实更应该问一问江书久她自己愿意考哪一所大学,但他在那个傍晚允许自己的软弱。他只是轻微点点头,然后开始夸奖旁边人:“那你很会找地方,夜间这段时间学校里很漂亮,温度也合适。” 江书久觉得很诧异,语气也是真的疑惑,她问温敬恺:“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浪费时间吗?今晚物理老师要讲电磁专项大题,我那块学得并不出色,理应埋首认真写题。而且我在学习日穿着校服穿过地铁站的时候大家都看我,地铁里还有阿姨问我是不是一中的学生,说今天一中放学怎么会这么早。” 温敬恺觉得好笑,但这场对话本就不该被赋予任何意义,他希望自己可以尽力接住江书久一些没有在心理咨询师那里被呕吐出去的疲惫与怨念。 所以他花费本该用来敲明日上课代码的黄金时间,乖正地做倾听者,甚至适时抛问题:“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江书久瘪嘴拧眉睇他一眼,似乎在责怪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说我逃课了呀,我这个人从不撒谎的。” 那天到最后温敬恺借了自己的手机给江书久,看着她拨电话给自家司机,又陪着她等对方来。 江书久离开的时候,他问她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江书久站在草坪最边上,大大方方告诉他找不到就算了,接着在草坪里巡视一番,而后伏下身子拔了一根蒲公英,与晚风一起吹走数百颗浮白瘤果。 温敬恺又递给她一张纸巾,嗓音平稳地说:“擦擦手上的汁水,别弄脏制服。” 其实他更想说“我等你来”。 舒伯特的乐曲还在响,何识从后视镜里看到温敬恺淡然的脸色,脑海中又冒出之前在公司会议厅里的那一幕,遂小心翼翼加言道:“早知道江小姐讲话一向——” “一向怎样?何助理打圆场的能力好差。”江书久拉开车门坐进去,“在我校讲老师坏话请把车窗摁上去,否则我俩都会被教务处抓去做教学调查,我最讨厌做问卷了。” 温敬恺接过她肩上的书包,笑着接太太的玩笑:“好,下次我们聊天不会再让他参与了。” 江书久睨他:“喂,醉酒又说话不算话的人不许讲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五章 到家后司机与何助理很识趣地走开,江书久作为这栋别墅的女主人非常客气周到地从冰箱里找出一盒解酒的鲜榨果蔬汁送给副驾的人。 而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温敬恺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出神,他腰背俯下去,与许多年前在长椅上的姿态一模一样。 温敬恺不喜欢私人空间内有陌生人,所以阿姨只是定时定点来打扫做饭,这个点这个空间内只剩他们两个人。 这栋房子忽然安静地可怕,江书久洗完手从厨房出来,不知道第多少次想念自己那间小小的教师公寓。 家里父母都是活泼又开明的大人,她从小没有被教会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空白,好在温敬恺在两分钟后就抬头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坐。 玄关处的手机蓦地响动,江书久看了眼温敬恺,仿佛在确定他当下状态是否可以照顾好自己,而沙发上的人很有礼地抬抬手让她优先听电话。 电话是江母打来的,照理来讲这么晚致电女儿实在不符合吕尚安的作息规律,江书久将手机拿去客厅阳台接听,路过茶几时她放下了在手心攥了许久的橙汁。 才十点钟吕尚安已经浅眠过一觉,她讲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江书久刚想询问她最近天寒是否未及时添衣就听到她说:“久久你睡了吗?妈妈刚才梦到你姐姐了,算一算她的忌日也快到了,重阳节你跟爸爸妈妈一起去看看她吧。” 满身的月色让江书久心里的暗潮变得更加真切,她听到这句话后下意识回头扫了一眼正晃着橙汁的温敬恺,玻璃杯里金黄的液体在壁灯照耀下显得涣散,像两人在今晚一起打烊的精气神。 江书久首先宽慰自己的母亲可以吃点褪黑素助眠,不要过多悲伤。紧接着她说:“好,重阳当天我会请假。” 说到这里江书久顿了一下,她思索了半秒还是问道,“要带温敬恺吗?” 吕尚安说我跟你爸爸商量一下,但听筒里她话音未落,江书久就听到一句隐约而坚定的“告诉久久不用了”。 吕尚安挂断后江书久没有立刻进去,她长久地将手肘撑在栏杆上,假装这通电话十分漫长,而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不愿意那么早出去与温敬恺面面相觑。 她不算醉酒经验十分足的人,可温敬恺的神态实在不像酩酊。 江书久不知道在企业里做大事的人在与人交往时是不是都会带有一种独属于上位者的体面,这种客气在特定情况下会显得薄情又性感,同时让她觉得不可靠,仿佛自己是他应酬的一环。 刚才在车上她凶巴巴的语气反而像撒娇,而她其实最不会撒娇了。可温敬恺那么自然地托住她的情绪,就像已经做过数百遍。 他可当真是天生的好演员,排练与磨合都不需要,与谁搭档都可以让对方心甘情愿画一百分。 江书久懊恼于自己挑不出他明面上的错,挠挠头后甩下手转身推门入内室。 她暂时不想跟温敬恺说话,因为她还没有想到该怎样向他提出自己的困惑。 该说什么呢?说“温敬恺你从小到大都不是热情的人,一结婚就如此体贴会令我觉得别扭”? 可真是太奇怪了,江书久倒也不是想打破对方做优秀伴侣的热望,因为她知道生来就优秀的选手在各个赛道都想做赢家。 温敬恺自然难以察觉她百转千回的心理活动,但他脸色要比刚才回来时冷淡很多。他看起来还有什么话要说,张口却是一句妥贴的关心:“困吗?” 江书久坐在他右手边的单人沙发上,摇摇头说不困。 温敬恺点头。他只喝掉了橙汁的三分之一,因为这东西对他来说有点太甜。 江书久观察着镜面茶几上他们二人的神色,神经质地想再厉害的演员喝醉酒了还不是呆呆愣愣的,难以为继角色扮演。 不过她在自己轻松神色将要挂不住的前一刻抬头,轻快地说:“哦对了温敬恺,刚才在车上忘记告诉你了,我报名了学院本学期的访学活动,为期半年,当然因为父母的缘故我不会跑太远,就去北城。” 温敬恺冷着一张脸,喝醉酒的脑子不甚灵光,他反应过来后语气带着愠怒:“江书久你这是通知吗?” “是,通知。”江书久直视他的眼睛,郑重地说。 第二天一早江书久并没有在床的另一侧看到熟悉身影,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这倒是好消息,因为她确实也没什么多余的心力去与温敬恺维持夫妻感情或解决夫妻矛盾。 刷牙的时候她想到前一晚温敬恺叫他大名的事情,她真是很容易受到惊吓的一个人,当时迎难而上盯着对方凛冽眼睛,肯定又肯定自己在下午院系例会后的潦草决定,心里慌到可以跑一百匹马。 早知道就该在打电话的时候把这事情告诉父母,爸妈那边要去游说还要做很多功课。 温敬恺最后是怎么走掉的呢? 江书久看着他起身意欲离开的模样,放下身段讲抱歉的话:“提前没有和你沟通真的很不好意思,只是这次机会难得我实在没办法。” 温敬恺站在玄关,神色明显从薄怒转向失望与疲惫:“江书久,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自己从来不撒谎的。” 江书久愣住了,她看到他换鞋的动作,岔开话题道:“这么晚了你还喝醉了酒,你要是实在不想跟我睡或者说不想与我共处一室我可以回我公寓的。” “我再头痛犯恶心也不至于做出让新婚妻子深夜孤身离开家的荒唐事,你上楼睡觉吧,不是说公差很急吗。” 温敬恺捞起手机关门离开的时候,江书久看到他站在门边偏了下头。 这座城市的晚间,总会让人感到失意,他们像是处在一个暗室,每一份不被理解的孤独都很真切。 江书久直觉他有话要说,但温敬恺最后还是没有开口,他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江书久并没有睡好,朝着盥洗盆吐漱口水的时候她差点将脑袋栽进去。 起因是天微微亮她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又有太多故人来做客。 她梦到牵着她的手一同切生日蛋糕的江书淇,还梦到温敬恺质问她为什么做不好一个妻子,一大堆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梦境使得她醒来后脑子一团混沌甚至可以熬一锅浆糊。 好在航班没有太早,并且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足够她补个眠。 访学群里大家已经在相互招呼,她回了一句收到后拎着箱子下楼。 今早司机去接何识时他才知道昨晚老板该是与太太吵了架,独自一人宿在了城南的平层,于是一整个车段都没有讲半句多余的话唯恐引火烧身。 温敬恺在路上意识到自己将一份重要文件落在了家里的书房,当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车子距离公司的路程远比回家要近,于情于理让助理跑一趟才是最高效率的解决办法,但他执意要鸽掉晨会亲自回去取一趟。 两人在院子里狭路相逢,一旁花坛里晨露味道清凉,让江书久清醒些许。 温敬恺是极其注重穿衣礼仪的人,要说年少时的他尚可以穿着文化衫坐在电脑前没日没夜灌咖啡敲代码,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代表的绝不仅仅是他个人。 温敬恺的西装大多是专人熨好挂进柜子里,江书久曾见过他为今日该打什么颜色的领带带什么颜色表带的手表而在穿衣镜前犹豫五分钟。 眼前人与昨晚并无不同,但她注意到他的领带有一处细节不甚平整。 江书久走上前去为他整理,她的手指不小心触到他的喉结,感受到他吞了一下口水。 温敬恺知道面前人不是完全没有狡黠,当下他却并不想和善对待她的小聪明:“江书久你知不知道这将会是你这半年唯一一次为你的丈夫打领带。” 江书久知道他还生着气,平静地说:“我为航司提供业绩,说不定周周都要来回飞,况且我爸爸妈妈还在这边,总不好真的六个月只见一次面。” “但你只是不想见到我。” “我没有。” 温敬恺实在厌烦她不讲真话,又因想到长久分离而即刻烦躁。他隔着江书久的手握住自己的领带,将两者都困在自己身前,语气是与动作丝毫不匹配的冷漠:“下次你不愿意看到我可以直接同我说,未终虽然体量不及江氏,但在本市我也是有几套房产,驱车几十分钟或者麻烦司机再来接一趟,无论何种方式都可以还你一个清净,你没必要在初秋的晚间在阳台上白白站一节课的时间,更没必要在刚刚入校的关头就远赴北城参加访学。这不仅愚蠢,而且会让我们都觉得自己无能。” 江书久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相敬如宾的关系忽然烂成这个样子,温敬恺的发怒却令她觉得爽快。 他至少不会在任何时刻都表现得平淡和煦了。 “其实讲实话,我对你的熟悉不仅仅来源于早期邻居记忆,更是因为我不止一次在各类网站上检索过你的大名,这是我从十七岁起就在保持的一个很莫名其妙的习惯。起初是在a大官网,你大二那年在acm上拿到名次时我跑去学校对面的烘焙店买了一个小蛋糕,一个人坐在小树林吃掉了,而之后你的荣誉愈加崇高,我在异国他乡不知为你的奖杯点过多少次蜡烛,所以你毫无必要把这场婚姻想象地那样脆弱,我从来都拿你当朋友的,哪怕我们不是那么那么要好的好朋友。” 江书久本意是想让温敬恺不要过多担忧她结婚的动机,讲完才发现这些话有些多余——他们没有相互看见的年岁里,一切行为本质来讲都是自我感动。 或许他们真的差点运气,没有在双方都荷尔蒙爆发的时候成为熟悉的伙伴,缘分只支撑他们在二十岁的尾巴上扮演半熟夫妻。 江书久的自我叙述只允许自己把话说到这里,紧接着她从温敬恺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拉着行李箱离开了。 但爱果真不包容懈怠,许多美好的瞬间密密麻麻,将温敬恺在“我爱江书久”这件事上缝得扎实,一点也不容他歇口气。 当天午后江书久的飞机起飞,温敬恺公司所在的写字楼看得到飞机飞过形成的尾迹云。 那架客机的的确确不是北城的方向,机舱里也绝对不会载有江书久,可温敬恺还是站在落地窗前望了许久,并在心底默默讲了一路顺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六章 江书久所前往的学校住房紧张,申请通知上明确指出学者需要自行解决住房问题,所以她下飞机后第一件事是去住处。 说起来这套八十平的loft还是她大四那年家里二老猜测她会想要来北城读研究生才下手买的,在那个房价普涨的时代花了不小的代价,而这件事情直接导致后来江书久向父母开口说自己想要去国外读书时做的心理准备翻了无数个倍。 小区在近郊区,周边高校科研院所和事业单位比较多,江氏夫妇在早晨接到电话后就安排阿姨过来打扫过这间没住过几次的房子。 江书久一进门闻到的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她当即撂下行李箱走向窗户的方向,拧眉将推拉窗掀出去一点散味。 同时她心系今晚与好友的约会,只草草收拾了一下行李,迅速冲了个澡后就出门前往定好的餐厅。 阳蘅女士一如既往延续迟到惯例,风风火火进门的时候江书久已经喝上了今日第二杯普洱。 阳蘅将托特往椅子上一扔,明明是自回国后就没有再见的朋友,她却熟稔地仿佛两人早晨才见过面,张口就是一通吐槽:“我真是服了,这破学校可真会充分利用教师资源,什么杂事都交给我,行政部门都是吃干饭的吗?” 江书久撅一下嘴,眼睁睁看着阳蘅灌下她刚才为自己倒的茶水,听她继续说:“我一青年教师我容易嘛我,劳务合同签得跟卖身契一样,要不是为了那二两…” 江书久用指尖点了两下桌面,适时拦住她过分发言,插嘴道:“诶诶诶行了哈,哪怕包间门关着也不带这样讲话的。” 阳蘅撇撇嘴,听到这话后很别扭地望了眼门口的方向后沉默下来,恨恨喝光了面前的热茶。 江书久双手撑在椅子上,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两人就这么安静了一会儿,在这期间服务员敲门有礼上菜。 阳蘅情绪平静下来后立刻感觉到饿意,自顾自舀菠萝海鲜炒饭往嘴巴里送,她待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然后讲:“你不吃辣还约我吃东南亚菜,江书久你别太爱我,早知道当初就该拉你来北城和我一起吸雾霾。” “江书久你别太爱我”是阳蘅使用多年的口癖,江书久时常觉得可爱,明明最初在人群中拉她一把的人是阳蘅,而阳蘅却总是在讲自己很爱她。 爱怎么定义?不吃辣的人委屈自己一次让对方味蕾得到满足就算吗?那未免有点过分容易得到或给予了。 可江书久知道这些思考都是多余的,她今天这样敏感的原因仅仅是她还没从昨晚的吵架风波里脱身。 桌面上冬阴功汤鲜辣的味道直往她鼻腔里钻,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高中的食堂,于是她隔着浮动着的白色雾气给对面人放了声炮:“阳蘅,你还记得温敬恺吗?” 阳蘅皱眉回想了一下,说:“记得啊,和你姐姐同班那个冷漠学长。” “还想得起来他的脸吗?” 阳蘅放下勺子将胳膊挪去脑后,手指勾住手腕上的黑色发圈在后脑勺松松挽了个结,随意答道:“脸不太了,但印象中蛮帅的。” 她说完又否定自己:“也不是蛮,是挺帅的吧,反正我记得当时有人在广播上给他表白来着。” 江书久似乎很肯定她的说法,边点头边说:“对,很帅的,我前阵子和他结婚了。” “哦。”阳蘅拿起碗,用勺子给自己舀汤,“你怎么不吃啊?” 江书久在心底默默数着分秒,终于在三秒后听到瓷碗磕桌面的一声巨响——“等等,江书久你说什么!” 包间门外的服务员显然也被两人的动静吓到,立刻推门问发生了什么。 江书久柔柔朝她笑笑表示没事,在门被关闭后她才转头说话:“我坐飞机来,舟车劳顿路途艰辛没什么饥饿感,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不是,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刚说什么来着?”阳蘅觉得很离谱,她不知道为什么江书久讲她结婚了的语气能与她点评冬阴功汤很臭的语气一模一样。 一重逢就向好友炸新闻,本该心虚膨胀的江书久反倒不以为然。她觉得这个话题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因此主动站起身继续为阳蘅的汤碗添食,顺便作总结陈词:“奔三的年龄回国结婚不是什么大事情,我就是觉得不可以瞒着你,趁今天气氛到位就告诉你一声。” 阳蘅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她这句缓解气氛而讲的漂亮话好看多少,她表情凝重,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江书久先一步挪开与她对视的目光,暗示她自己并不想多言。 她将碗置于好友身前,“安啦阳蘅女士,虽然你和我在学术上走的是完完全全的反路,但你至少得相信我的眼光,”她眨了眨眼,“我的老公温敬恺先生,他可以帅到一千分。” 温敬恺在一场午餐会上同时遇到柯谨辰和赵思雯,那时距离江书久离开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月。 主办方知道他与柯谨辰私交甚笃,特地给两人分配了相邻的休息室,而路过的赵思雯看到门上的姓名牌后敲门进来打招呼,两位男士自觉停掉方才正在讨论的专业话题,极其绅士地请她落座。 电视机上正放着财经频道的节目,温敬恺扫了两眼后就彻底失掉耐心,低下头玩腕上的手表。 他最近的日子与结婚前没什么两样,日复一日的会议和报告凑不出几页新鲜片段,唯一多的一项活动是他偶尔在非工作时间会拍张月亮或者家里鲜花的照片发给千里之外的江书久。 江书久的回应大多周全礼貌挑不出什么错,唯独缺少几分真情实意。 不过尽管如此温敬恺也还是很珍惜这个夫妻项目,他安慰自己要是想的少一点做的多一点也许这半年会过得比较容易。 柯谨辰向赵思雯咨询完一个法律问题后扭头看到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对好友私生活不太关心的人也疑惑问道:“想什么呢?婚后难得在社交场合见你一面,怎么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敬恺抬手摁灭了电视机,随着节目嘉宾的脸消失,他摇了摇头说心情不好。 赵思雯何其敏锐,她嘲笑温敬恺在妻子走后就变成不能独立行走日日郁郁寡欢的鳏夫,还向柯谨辰透露自己最近几次去未终都没怎么见过甲方的好脸色。说完身子向后靠,鼓动温敬恺将心里的刺讲出来。 温敬恺盯着已然黑屏的电视机,无法控制地想到江书久走后第二天的事情,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选择将苦水咽下,带回去自行解决。 当天午餐会结束后,回程路上何助理向上司报备接下来这半天的工作流程,温敬恺听到一半就打断他,好似不经意地问:“你觉得那天我算是失态了吗?” 何识沉默不语,只安静摁灭ipad。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江书久首次主动发消息来,虽然只是在问他烤箱的用法。 温敬恺盯了那行墨黑小字许久,最后在寂静车厢里不紧不慢地发了三段长语音,并温馨提示她预热后再使用食物口感会更好。 江书久五分钟后才回消息,但一个小小的“ok”emoji也足够让他心尖呼呼冒小泡,也让他意识到原来半月前的一个谎言需要用一次幸运来圆。 温敬恺偏头看向窗外的高楼大厦,生平不知道第多少次为一个女孩子惆怅。 他又想起两周前的星期四。 那并不是温敬恺第一次见到稽喻先。 稽喻先的电话是直接拨到温敬恺私人手机上的,温敬恺工作时间不喜处理私事,但看到陌生号码后他怀疑是远方江书久临时出事,所以几乎没有犹豫就滑动接听了。 对面讲话很不客气,张口就是明晃晃一副命令口吻:“温先生,我今天下午没课,车子已经开到未终科技楼下,想上去喝杯咖啡,您觉得可以不可以?” 温敬恺很讲礼貌,甚至平声问了句哪位。 稽喻先没有报大名,他用很精准的数字描述道:“我与shea十年同学,因签证问题晚她三个月回国,没想到到a大后收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她已婚,温先生动作很快。” 温敬恺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挂断电话,拨内线让员工领稽喻先上楼。 稽喻先是很典型的亚裔长相,讲国语有非常富有特点的发音腔调,他穿很休闲的服装,气质散漫,靠坐在温敬恺办公室皮质沙发上喝咖啡的姿态称得上松弛。 温敬恺给予他十足尊重,专心致志坐在他对面等待他发言。 “温先生,我该和shea一样称呼您为学长。” 温敬恺手臂搭在一旁的靠枕上,脸上没什么表情,点点头说:“是。” 稽喻先抬头看他一眼,露出一个笑容:“您知道我为什么认识您吗?” “你认识我不奇怪,不过我得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回答愚蠢的问句。”温敬恺说。 稽喻先似乎并没有想让他回答,他耸了耸肩:“那你和shea还真是挺不合适,我们的professor说过她虽然创新性不足但很擅长指出问题。” 温敬恺清醒着跳入对方的怪圈,依旧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学术是学术生活是生活,她今天一点四十七分还问过我烤曲奇的温度多少最合适,我自然会妥帖回答,还会举一反三把试卷填到满满当当,你既然和她只能聊论文就不要来我这里做小丑,毕竟咖啡可以续杯而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温敬恺撒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而这段话很明显将稽喻先唬住,他持马克杯的手僵住了:“我和shea当然不会只聊论文。” “那你努力吧,学弟,下次争取攒点有用的筹码来向我示威。”温敬恺说。 稽喻先似乎被他提醒,“噔”一声放下水杯开始翻手机,两分钟后将一张照片摊开在温敬恺面前,上面是一群人的合照,背景是伦敦少见的艳阳天。 温敬恺第一眼看到江书久,她被众人围在最中央的位置,脸上的笑看起来有些勉强,相机的像素清楚,可以让他清楚地看到江书久眼眶泛红。 稽喻先镇定地说:“文化环境不同shea与人交流的方式也会不同,几年前我们在海德公园野餐时聊到校园恋爱,一向避讳谈及私人问题的她在同学追问下终于讲出自己少女时代也做过美梦,只是可惜斯人已逝。温先生,很显然那个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坦白讲温敬恺的心里盛放得下信息量很大的故事,否则他也不会在进步飞速的新年代把最朴素的少男情感压抑十多个年头,而他也从未指望对方会有同等厚度的回应。 只是不期待不代表不在意,他也在漫长时光里尝试过主动对江书久灰心,最后发现这实在是太难做到了。 但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他周身还是冷却了一下——他首次清晰领略到爱意从未被回应的苦寒。 稽喻先临走时说道:“温先生很有领地意识,按理说就您天天接送的频率,shea已婚的消息早被漏出去了,我舞到温先生面前来您难道丝毫不会觉得诧异?” 温敬恺身子向后靠,抬眸时眼神里透露出一股理所当然的傲气与对远处人显而易见的轻蔑:“我妻子并非谁的所有物,她只是她自己,爱人的权利在她手上我无权干涉,但接妻子下班是作为丈夫的我的权利,亦是我的义务。 “更何况那是江书久,和她结婚之前我就想过自己以后应该会应付许多位蠢人,你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n分之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七章 未终的新品发布会在国庆假之前的那个星期二举行,温敬恺作为执行总裁出席会议,一时各大社媒热搜被一个姓名词条占领。 公关部和营销部总监时刻关注网络风评动向,当晚她们收到总助何识拨来的电话——温总已经独自一人登上了飞往北城的客机。 而当温敬恺身处一时又二十分钟之久的一次飞行时,江书久正在一场饭局上百无聊赖。 虽然阳蘅也在场,但以人情往来为主要目的的应酬到底不同于前阵子两人在东南亚餐厅松弛的久别重逢。 桌上是江书久最最最喜欢的粤菜,但她依旧不太能提得起来胃口,手里捏着服务员方才送过来让她缠发的皮筋玩。 松紧有度的黑色发圈太常见,江书久从初中开始就用这种发圈扎马尾,三圈略紧的东西用上两星期后会刚好合适,而一个半月就该换新。 那时候与她共用一间洗漱室的江书淇留俏皮的齐耳短发,江书淇喜欢收集各种样式可爱的发卡,吕尚安负责替她买单,周到的母亲每次将新发卡递给大女儿的时候,总不会忘记往江书久那一边的架子放上一盒新皮筋。 身边人越妥帖,越容易纵容江书久的粗心大意。 有一次体育课上进行仰卧起坐的体质测试,江书久在躺上垫子前拆掉了自己的头发,不料下课后再去原位置寻已然找不到。 盛夏披散着头发实在不适,她当机立断去餐厅旁边的小卖部购买。 当时温敬恺也在排队,刚下体育课导致学生一窝蜂钻进去买冰饮,短短三分钟内狭长不通风的便利店里满是汗味。他站在空调出风口处,碎发与t恤衫一齐被风鼓动,手里捏着一瓶冰镇的矿泉水,校服上有隐隐约约的汗痕。 注意到刚进门的江书久正在撩头发,他反应很快地指了指手边的皮筋,露出询问的表情。 江书久点了点头,而后看着他将水与自己要的东西一起递给收银阿姨。 那包黑色皮筋在操场旁边的长椅上被拆掉,一包两根的配置,温敬恺递给她一根后自己拿走了另一根捏在手里玩。 江书久虽然在扎头发却时刻关注着旁边人的动静,她看到温敬恺散漫地将皮筋在三根手指上绕了一下,最后松开中指,皮筋在他食指上飞速转动,晃得她心也动了。 “温敬恺你怎么会这个,能不能教教我?” 这是十六岁的江书久才可以问出的问题,那时她比现在要活泼很多,至少在温敬恺面前会更加自得。 温敬恺几乎未加思考就点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她。 阳蘅忽然敲了敲江书久的小臂,小声问她想不想先走。 江书久自然应下,作为后辈的她非常温和地向在座各位业界大拿道别,讲一些感谢他们的照顾、希望日后多多关照之类的话。 阳蘅叫的车还没有到,江书久来到北城后日常行动轨迹简单也不再开车,两人一起站在路边等司机。 初秋已经有点凉,刚才开局众人举杯同饮了一点葡萄酒,江书久的酒杯里虽然掺了气泡水,但这会吹着风她的脑袋还是有点晕乎乎。 阳蘅含着从前台处顺来的薄荷糖,问她国庆假期要不要回家。 “还没想好,重阳马上就到,我肯定是要回家看我姐姐,但两个节日挨得太近,短时间内来回两次恐怕太折腾。” 阳蘅就盼着她这样讲,听完后抱着胳膊用肘怼她一下:“不回了呗,我陪你在北城玩一玩,这时节天气正好。” 江书久想起高中时学过的课文,在那个强作愁的年纪,由于郁达夫的缘故,她对北城的秋天总是很向往,但因为江书淇喜欢小桥流水的风光,所以一般放小长假一家人总会去江浙或者皖南一带住。 到如今她自己长大,在北城也拥有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反而不会对驯鸽秋蝉这些哀怨意象再生起很浓厚的感情,觉得会过分消耗自己。 “我再考虑考虑吧,一放假北城人多得要命,能玩什么景点。” 阳蘅说:“那倒是,而且我刚才才意识到你已婚,不过今天放假,温敬恺没和你联系吗?” 温敬恺天天与她联系。况且要想知道他的行踪也不算太难,作为半个公众人物,他在今天会上的照片已经在热搜上挂了好几个钟头。 只是很反常的、温敬恺今天的确没有发任何表露工作或生活状态的照片过来。 江书久缓缓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很生硬地换话题:“车还得几分钟?我快站不住了。” 阳蘅扫了眼手机说五分钟,然后她瞄了眼旁边人的侧脸,用刻意轻松的语调问:“哎江书久,你觉得他到底爱不爱你啊?” 在家门口见到温敬恺令江书久觉得意外。但这种意外的情绪只持续三秒钟,在电梯门自动闭合之前她就迈出去,将右手拎着的夜宵换到另一边,拖着步子向前去开门。 温敬恺拉着行李箱站在她侧后方,他身上还穿着发布会时的西装,江书久低头摁密码的时候余光可以扫到他衣角的褶皱。 “开锁成功”的声音打破沉默,她进门后将手撑在鞋柜上,没有问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地址,第一下思虑到的是要去楼下便利店为温敬恺买双拖鞋。 温敬恺拦住她出门的动作,顺手捞上了敞开的房门,说:“我以为你在家。” 江书久今晚心烦意乱心情不佳,想也不想就回怼他:“我就不能有夜生活吗?” 温敬恺叹口气,手抬起来轻轻捏了下她的左颊,听声音很疲惫:“江老师,我一结束工作就飞来探亲,你今天能不能先不要气我?” 江书久一愣,转身先行进厨房了。 温敬恺对这间屋子的动线还不太熟悉,本着了解的心思,他从行李箱找出基本洗漱用品后将小小的房间尽数转了一圈,领导视察一样,还帮江书久收起了她随手扔在茶几上的用过的纸巾,顺便下单了两块地毯,因为他发现沙发下的那块好像已经被烟灰烫坏。 他早知道,江书久会偷偷摸摸吸烟。 过了一会儿江书久从厨房出来,她看到温敬恺正蹲在地上用手指搓地毯上的坏死部位,好像在判断这件物品去世已经有多长时间。 她走过去将手里的碗重重放在茶几上,刻意弄出一些动静,甚至张口问:“温敬恺,你吃不吃夜宵?” 温敬恺注意力终于从地毯上移开,转头看了眼她碗里的东西,而后站起身掀开窗,“房间太小,最好不要在里面抽烟,到底不安全。” 江书久喂进去一口饭,没说话。她想起阳蘅问她的那个问题——温敬恺到底爱她吗? 这个问题只是想想就令她觉得恐慌,她只知道夫妻之间一定需要产生爱意才可以长久,可她和温敬恺的开始就注定了他们都是这个世界的例外,他们谁都做不了难得的、可以向对方展演充足爱意的幸运儿。 温敬恺自然不清楚江书久心里的弯弯绕绕,发觉她没什么反应后,他进了卫生间去洗手。 出来后他看着江书久一下一下吃饭的动作,终究是没忍住,产生一连串的四连问:“今天回来这么晚是因为学校的事情吗?怎么还喝酒了?回来是步行还是打车?需不需要给你配辆车?” 他很聪明,语气温和,而这样的问句甚至给了江书久撒谎的余地,台阶递得十足周到,反而让江书久难受起来。 她放下筷子,将盘着的双腿收起,两只手抱着膝盖,直直望向站立在浴室门口的男人,冷声回道:“温敬恺,你没必要这样子吧,婚姻关系里有很重要的一项就是信任,况且我离开不过两个星期,你是觉得我们婚姻情薄,所以我这样随便的人很容易在刚离开你眼皮子底下的情况下出轨吗?” 温敬恺彻底被她今晚的态度激怒,遑论她的用词是多么过分,于是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一场火回溯至江书久离开的那天,而更重要的是他发现江书久居然缺乏解释的欲望。 “江书久,我说了我今晚不想吵架。” 江书久直视他逼退的目光,心想分明是他一进门就摆出质问嘴脸,便硬生生呛他:“你要是不想吵架今晚就不该来!” “我要是不来办公室不知道还会不会走进第二个稽喻先!” 江书久愣住了,她忽然泄了气,眉头拧出一点点褶皱,好像没听清楚对方刚才说了什么。 温敬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丝毫没给她反应的时间,继续说:“他叫你shea,是你与我彻彻底底毫无交集的那几年的姓名,难以想象你会与那样的人做朋友。江书久,作为你的丈夫,我会应付那样不自量力的人,但这并这不代表我喜欢浪费时间讲蠢话。” 他分明还有很多话想说。 他想说自己其实很羡慕稽喻先可以参与二十来岁江书久的成长,那是花多少金钱、多少套房子都无法兑换到的共享的青春。 可看着那双懵懂失措的眼睛,他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温敬恺擅长哄自己,可脾气再好的人情绪也总有临界值,江书久虽然知道他不满自己新婚离家又含混疏离的婚姻态度,但无论如何也意料不到在国外读书的朋友会直接找到丈夫公司去。 这无论怎么讲都是不合乎礼数的行为,她一时有些抱歉,于是僵着脸庞,下意识讲不好意思。 温敬恺冷声问她:“你是在替他道歉吗?” 江书久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来。 半晌后,温敬恺转身离开了,他换好鞋子后背对着江书久说:“我出去冷静一下,你吃完饭把碗放下我来洗,直接去洗漱睡觉,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再抽烟。” 江书久照做了,当晚风从温敬恺打开的那扇窗的小缝里钻进来,她懒得下去关,也就很难酝酿困意。 温敬恺啊,她和温敬恺总是这样。就像发圈故事的最后,温敬恺的的确确教会了她如何在食指上转皮筋,但上课铃响他就要走回自己的班级,他们的脚步永远没法像一根发圈在两根相对的手指上转动那样同步灵巧。 而所有用力过度的皮筋最后都会欠缺弹性,就像被她一而再再而三惹怒的温敬恺会生气甩门,她握着两人仅有的回忆,也很难再复刻十六岁的开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八章 温敬恺并非无处可去。当年未终进行b轮融资时他时常飞北城与投资机构会面,外公温鹤鸣知道后将郊区一栋别墅过户给他作为创业礼物,与江书久结婚前他又把这套房产送给她,只是很显然他的妻子并没有仔细阅读婚前签署的文件。 未终所有所有的起点就在那套房子里,会计和审计焦头烂额地整理财务信息时,他就在工作间隙望着无垠的霓虹光影出神。 那时候已经有新产品上线,未终占据了一定的市场份额,因此一路谈下来都很顺利。 有时代浪潮与温和亲缘的加持,他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很好。 公司上市之后媒体大肆宣扬他的光辉履历,在公关部的暗中操作下他大学时意气风发的拿奖照片与作为未终科技创始人的采访视频被剪辑在一起,在短视频风靡的时代被许多人循环播放,风光得要命。 而奔往三十岁的温敬恺再想起这件事情,却丝毫回忆不起那时心潮的澎湃,他只是在思考远在英国的江书久有没有为这件事订一朵蛋糕。 蛋糕是什么样子?蜡烛总共燃烧了多少秒?庆祝的地点会是海德公园的草坪吗?稽喻先会在她身边吗? 而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她是否会为“温敬恺”这个人的一路走来红眼眶? 人实在是太容易贪心了,彼此见不到的时期觉得思念厚重就足够,而今两人有过了和气接触则更加好意思做美梦。 温敬恺没有走远,他不愿让矛盾过夜,说出去冷静一下也真的只是沉淀心事。 便利店的店员将水果糖、曲奇饼干和纯牛奶一同递还给他,他考虑了半晌,还是添了一盒计生用品。 公司那边很不合时宜地拨电话来,温敬恺听这通电话就花费掉了两个钟头。 新品发布当夜遁逃,有股东暗暗表示不满,他作为挑大梁的承诺远程管理,在努力提升沟通效率的情况下也还是吹了很久的夜风。 办公室传递他最终决策的何识在电话的末尾向他表示假期愉快,又作为总助在生活上温馨提示老板这几天北城会有阵雨,与太太出门游玩切勿忘记带伞。 温敬恺凝眉,挂断电话后看了一眼天气预报,拎着一包东西原路返回,因为他想起愤懑的江书久和未阖的窗。 十分钟后,温敬恺见到妻子。小区里恒常亮昏黄的景观灯,江书久坐在楼底的长椅上,手里的烟烧掉半支,身上穿着泡泡棉的印花睡衣。 香烟味道、小朋友睡衣和幽暗路灯让画面看起来有些吊诡,可是那点火星明明灭灭,仿佛可以照亮他们生活与情绪的眉眉角角。 温敬恺站在江书久右后方的花丛后,隔着衰败的月季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江书久破天荒地戴上了那枚用结婚证交换来的戒指,在某次慢吸一口后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轻轻摩挲了一下套在手指上的小小的金属制品,像是在暗中做某种抚慰与和解。 温敬恺没有出声,几分钟后江书久起身扔掉烟头,从垃圾桶边回头时扫到了他的身影。 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时衣摆扫到了长椅扶手上本就摇摇欲坠的打火机,而塑料品落地的这点声音在此刻都显得喧哗。 江书久反应过来是温敬恺后动作更带了些局促,她拽一拽自己的衣角,张张嘴想解释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讲,因为她想到温敬恺或许还在生她的气,看到她抽烟他肯定会更加恼怒,而几个小时前的吵架经验告诉她温敬恺最厌恶人顶嘴辩白。 最厌恶人顶嘴辩白的温敬恺决定用沉默替代方才惨烈到头的一番情景,他边走边慢条斯理地拆开糖果盒,挑了一颗含进嘴里,待到离江书久还有两步远,他停住步子,伸出盒子微微抬一下小臂,示意她自取。 江书久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点熟悉。 她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很不太平,但所有巨浪在寒食清明面前都会变成密度很小的微风。许多话她对着阳蘅都不再能说出口,唯一的幸运就是在明理楼的天台拥有一块小天地。 温敬恺在某个夜晚意外攀上楼来,他看到天台边的台阶上有人后默默在她身后陪她站了三十分钟,意识到她放轻松了才默默离开。 江书久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只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发现了他遗留下来的一盒牛奶和一块曲奇。 牛奶和曲奇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慈悲,江书久吃掉这两种乏味食物的时候心头新添一点沉沉闷闷的酸。 此时此刻绝对不适宜追缅旧事,更何况眼前的温敬恺与年少时虽然面容不甚相同但气质同样落拓,让她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握住当下就是握住从前。 所以江书久像许多年前一样,一样提起手臂,想自私地抓取一份延续至今的无心好意。 未曾想她蓦地被温敬恺拽进怀里,而下一秒他的唇与桃子味道的糖果就一起贴了上来。 事实证明温敬恺在便利店的那个决定是无比正确的,北城今年第一场秋雨在后半夜落下来,水雾钻进整间屋子,江书久分不清楚淋漓的到底是什么。 她伸手搂住温敬恺的脖颈将他压下来一点,情难自抑地舔了舔他桃子味的甜嘴唇。时隔一月的肌肤相亲,她发现温敬恺依旧可以带给她快乐。 温敬恺捂住她过分艳靡至纯净的眼睛,不让最后一刻自己的狰狞再次吓到她。 等到一切一切都落定后,江书久抱着他小声沙哑地说:“温敬恺,你还是不要生气了。” 温敬恺无法在她面前维持理智,可八十平的loft容不下多少出格的举动。他抱住江书久,轻轻抚摸她的脊背,安慰她轻微颤动的身体,说:“江书久,我对你早就没有一点脾气。” 第二天日落时分江书久带温敬恺去见阳蘅。出门前温敬恺昨日下单的地毯上门,他用江书久化妆的时间将其妥善更换好,在楼下垃圾桶扔掉旧物件时顺手抛掉了自己在房间各个角落找到的女士香烟。 江书久眼睁睁看着他流畅自然的动作,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下肚。 约会过于匆促,这导致三人很难约到合适的餐厅,最后还是熟悉的合作伙伴卖了温敬恺一个人情,将自己留下宴请宾客的包间让给了他。 江书久口腹之欲不重,点菜常识更是欠缺,于是一切都交给温敬恺,只说朋友无辣不欢。 阳蘅姗姗来迟,客气地解释说自己家宝贝生病了,一个月大的小朋友离不了妈妈,在医院闹了好一会儿她才得以走开。 温敬恺抛一个询问的眼神给江书久,江书久忽然坐直身子,反应很大:“她乱侃的,她一位未婚未育的单身女青年,小宝贝是只银渐层而已。” 阳蘅活脱脱像个女坏蛋,报了一月前好友放炸弹的仇,这才安安分分装乖叫学长。 温敬恺好笑地看了江书久一眼,这声称呼将他很快拉回中学时代。 在办公室听稽喻先放屁是一回事,在这里招待妻子好友是另外一回事,对于“学长”的反应当然不一样。温敬恺移张纸巾给江书久,将口味大相径庭的菜品转到位后说:“你跟久久一样,叫我温敬恺就可以。” 阳蘅自来熟但知分寸,省略了问新婚夫妇恋爱过程这一环节,直接将三人谈话的时间轴从入职拉到高中,说得温敬恺和江书久好像真的拥有数不过来的一二三四件事一样。 “其实以前久久不太叫你名字的呀,聊天时聊起你她惯常都是一口一个温学长,我们都夸她好有礼貌一个小女孩。” 江书久没吱声应这话,自若地舀汤喝,说:“我那天才知道汤底没有菌菇的话,呈现奶白色的其实是鸡蛋,这还是组里一位老师告诉我的,她的副业是大厨。” 温敬恺接住她的话,说完养生汤后话锋一转,又问阳蘅:“你们还会聊起我?” 阳蘅多次怀疑这场婚姻的合理性,当下更加确信自己的怀疑不是毫无缘由。 坦白讲温敬恺确实是一中很风云的人物,阳蘅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升高三的那个暑假,国际部的同学大多都抱着电脑到处找咖啡厅学雅思写文书,她和江书久约定好一同进军高考,也就在三十一度的高温下听过上届状元一场很无聊的演讲。 带有温敬恺姓名与学校的横幅在学校入口大道挂了整整两个月,那时候的阳蘅压根想不到经常和自己在自修与辅导课课间去小超市买咖啡的江书久会与两人头顶横幅荣誉的所有者成婚。 昨天下了雨,包间居然还开二十三度的空调,温敬恺问完问题后委托服务员进来将其关掉,又将自己的外套递给江书久让她暂时披着,说不可连续两天受凉。 江书久放筷的动作稍显慌张,脸上的赧红真实得那么动人。 阳蘅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对视,想到自己曾经问过江书久温敬恺到底爱不爱她。 当时好友含糊其辞,回答“他对我挺好的”,说得好像爱恋并非这场交易的必需品,两人生活下去也不尽指望罗曼蒂克。 独身主义的阳蘅想这个世道真的很古怪,明明她当时都不敢再追问,生怕包不住江书久的失措与惊慌。 而在两人视线交错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他们或许真的相爱。 她的好友和学长,日日松弛而常常交好运的好友,俊朗从容体面有风度的温学长,或许真的有在某个瞬间爱过彼此。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九章 江书久来北城后睡眠变得不太好,这倒像是一种迟来的报应。 一年之内辗转三个地方生活学习工作,这三处在世界地图上标注连线都需要用尺规,更不必说真真切切的飞来飞去。 又一晚没睡好导致的直接结果是江书久在隔天的一场会议上提不起劲,阳蘅在一旁开小差跟宠物医院交涉她花一千五百元购到的那只银渐层的疗养问题,发觉她心不在焉后戳戳她的手臂小小声问她怎么回事。 在台上不知道第多少次讲一些重复话的是学院的副院长,国庆假复工后的首次例会无聊冗长,为数不多的有用信息早由教秘发送到各位老师或学者的个人邮箱,这更加显得集结大家再开大会多余。 江书久来这里的第一天以为阳蘅进餐厅第一件事是抱怨多少有些个人原因,时到如今也意识到这所学校的行政是真的有点垮。 可能历史悠久的端庄学院都有点热爱体面而抛弃效率的怪病,于是她重新欣赏温敬恺公司的企业文化。 阳蘅一问江书久便不想再多花一分力气练腚,她估摸着会议快到尾声了终于早退离开,还专门绕路从学院楼a段走到c段,途中偶遇与自己在同一个组里的博士生,停下来打了两声招呼。 对方手持满溢的水杯笑盈盈问她国庆假期享受得如何,她做出一番无奈表情说自己小论文和工作报告还没有写完,哪里放得下心踏踏实实玩乐。 延毕的博士妹妹的笑倏尔漫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心慌,江书久递给她一张纸巾让她小心热水,又提醒她例会大概十分钟后就要散场,如果没事可干可以先回工位。 下楼梯时江书久收到温敬恺发来的报平安信息,他工作繁忙也就难以严格执行安排表休息度假,国庆第三天就飞去另一个半球着手准备下一个项目的签约工作,今天下午终于回到未终总部。 江书久决定认真经营婚姻关系,台阶下到一半就倚靠着墙面思忖回复什么话才算妥帖。 很明显这项工作她做得没有温敬恺娴熟,因为就在她思考的这段时间内他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嘱咐她冰箱里的曲奇今天就要变质,剩余的记得及时扔掉。 曲奇是温敬恺亲手烤的,味道令江书久觉得熟悉。 这十年来她也尝过许多地方的曲奇饼干,那次放春假回到家后她意识到自己与温敬恺可能不会再见了,当下情绪没有太大起伏,而回到英国后她则变本加厉地报复性消费,大有为欧洲境内所有口味的曲奇建立饼干档案的架势。 大家甚至夸张地称呼她为“sweetiecookieshea”,说她上课带过来用于做笔记的线圈本上都是黄油味道。也是在那时候她认识于晖,一个在拥有牛顿这样知名校友的学校读天文却只喜欢做甜品的奇妙女孩。 烤曲奇的那天北城雨还没有停。 温敬恺是很标准的计划型人格,黄油、糖粉、奶油和低筋面粉被他按合适的量放在案板上,江书久从超市买完酸奶和冰茶回来将补给塞到冰箱,一直在思考要不要去给温敬恺打下手。 她其实很不能理解一个好好的科技公司创始人为什么要花费精力去学习如何烤好一箱香喷喷的曲奇,这种非常容易买到的吃食并不需要他费尽心思去制作,况且对她来说上下火160度烤到的任何一颗都不会是十八岁天台的味道。 好在温敬恺动作利落,面糊从裱花袋里挤出来,烤盘很快被铺满,他将东西塞进去时对江书久说:“不要在开门的冰箱前站太久,冷气会熏得你头疼。” 江书久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出神太久,只好好声好气地讲实话:“我只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帮你的忙,只是你好像很熟练,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 她揣测道:“难道温敬恺你的业余爱好是烘焙?就像谭老师喜欢做饭一样。” 温敬恺当然不会讲自己只会做一样东西,久别重逢之后自己不轻不重的第一句问候话被一个“来相亲的人”记在心里是极其容易让对方感到不快或烦恼的,于是他没有回复,只说需要等二十五分钟。 但他整理残局的动作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超出来的30克黄油本来要完好放进冰箱,但温敬恺忘记这次他已经是台上十分钟的表演者,不需要一次又一次地练苦功,一不小心再次加入了糖粉将它重新打发了。 “温敬恺你干嘛呀?刚才做的够多了,再做我要吃不完了。”江书久背靠厨房的白墙,踮脚探头看了一眼后对他说。 温敬恺很长时间没有反应。 江书久盯着他后脑勺看了半晌,第一次觉得原来一个人的笨拙也可以这么可爱。 “行,那就等着吧。”温敬恺侧身,看他的动作是想要倒掉自己亲手创造的厨房垃圾。 江书久轻跳一步拦住他,“好啦好啦,放在那里好啦,你都折腾好久了,明天不是还要赶飞机吗?” 温敬恺公司改制的时候赵思雯作为法务几乎天天跟着他在会议室加班,明明工作强度那么大,赵思雯在间隙给自己打鸡血的办法居然是看国产肥皂剧。 剧里的恋爱法则是一定要在厨房里暧昧,系围裙是no.1。那时候温敬恺是不信的,因为他连一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 但在充斥着天气雨水、冰箱冷气和烤箱高温的当下,暧昧场所到处都是乱糟糟,而混乱中唯一的秩序是江书久扶他手腕的那只手。 手的主人也曾将十八岁的他从学校草坪里拉出来。 江书久仰起头看他,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夹杂一些很温柔的心疼。 那一瞬间温敬恺觉得他的重要性大过了可以吃一星期的曲奇,这个发现令他觉得意外欣喜,所以他没有直起身,反而更将身子蹲下去,蹲到与江书久齐平的位置,然后吻住了她。 楼梯间并不适合回忆这个甜腻腻香味里的吻,江书久摸了摸脸颊,回复温敬恺他烤的那些早就被吃掉,再抬头时与楼下的陆聿哲目光相撞。 显然对方也很诧异,下意识出声叫她“江小姐”。 他们在校内找了一把干净的长椅,坐下聊天。 “我是陪我妈妈来的,她被邀请来这边做一个讲座,又因为最近身体不好需要人陪伴,我只好放下工作陪她飞一趟。”陆聿哲解释自己这趟出行的动机。 江书久反问他阿姨身体严重否——她在思量要不要向父母吱声好登门拜访一番。 陆聿哲神色有点无奈:“不是大病,但她和我爸最近在闹矛盾,我趁机递孝心多陪陪她。” 江书久表示理解,而后忽然间想到赵阿姨分明是生物方面的专家,陆聿哲无论如何都不该来到经管院的楼上,便多嘴问了一句他是不是迷路了,要是需要帮助自己可以带他去到想去的地方。 陆聿哲摇摇头说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回到祖国的缘故,他的话语要比在国外与人交流时真诚坦率不保留很多:“我意外在学校官网看到今年研究生名单上有一个很熟悉的名字,借讲座进行的时间从生科院跑到二楼公告栏去求证,才发现只是同名同姓而已,世上还真的有这样可笑的巧合。” 江书久发觉他语气有些许落寞,而指向性太强的话语几乎让她立刻联想到许多年前的一件事情。 她和陆聿哲相识于英国,在新生酒会上江书久为了收集又一个曲奇标本不小心洒了一杯百利甜酒在身后同学的西装外套上,对方很和善大方地没有生她的气,谁料当晚两人又在回公寓的电梯上再见一面,二十五秒的电梯里两人交换了英文名,最后从住户群里添加联系方式时他们发现两人同乡后又默契地告知了对方自己的中文名。 陆聿哲与江书久在同一所大学里读书,他读marketing而江书久读很经典的managementscience,弯弯绕绕也总有几门选修课可以选在一起,也就共同合作过几次小组作业。 江书久以为他半路出家从建筑转学商科单纯为了镀金,谁知答案出乎她所料,陆聿哲说自己只是想换个环境调节心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海德公园,当时周末天气好,这在伦敦实在难得,所以一群人来晒太阳。 二十岁出头而衣食无忧的一群小孩不懂得消解爱情的价值,聚在一起聊天的话题难以离开情情爱爱。 轮到陆聿哲时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或者敷衍了事,反而说:“初恋啊,我出国就是因为初恋。” 大家社交圈并非完全重合,金发碧眼的当地美女立刻问他有什么故事在其中,又小作聪明地说并没有看到你身边有女伴呀。 陆聿哲再不愿意坦露更多,只说在国内呆着太颓废,总不好一直荒唐度日,读完书再杀回去也ok的。 江书久很羡慕他讲的最后一句话,她在想原来真的有人会自信到坚信“只要情未了就可以对一段爱情势在必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十章 对一个人念念不忘需要太多回忆支撑,不会有人会比江书久更明白陆聿哲为了一个名字就跨越大半个校园跑一趟的行为有多么冒险。 “所以你回国后没有再见到她吗?想要顺利ok是不是并没有想象得那么轻松?” 这个问题超越了隐私边界,他们的关系在漫长光阴的稀释下致使如此询问会显得突兀不当,但江书久实在太想要一个答案了,她想知道坐在草坪上信誓旦旦的少年到底能否有运气追回一段爱情。 偏偏陆聿哲告诉她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收获好运——“我和她实在太久没见了,上次见她还是在到处都油渍渍的烤肉店,当时听到分开这个词后我第一次与她约会而提前离场,要是那时候上天有提醒我一转身就是五年,我绝绝对对会替她擦干眼泪,不会让她哭着离开一座我想与她扎根的城市。” 江书久轻轻弯了弯唇,她本意却并不想笑。当下她该安慰陆聿哲,用一些“上天会是个好人”或“你们肯定还会再见”这样的好听话。 陆聿哲亦做好了被敷衍鼓励的准备,谁料江书久转了转腕上的手表,小声说:“至少你们有好好告别过。” 她讲这话时语气里的失落要溢出来,于是陆聿哲猛地想起来江书久好像有位故去的爱人。他神色变得尴尬,有点懊恼自己竟然一时疏忽大意至如此。 现在还不到五点,讲座大概率还没有结束,这说明他们还得在这里坐上一段时间。 江书久很贴心地照顾到陆聿哲的不安,想了想之后挑了个自认为还算喜庆的新话题来聊:“我结婚啦,大概一个月前。怎么样?我效率够高吧。” 陆聿哲迅速在脑中盘算了下江书久毕业的时间。当时他读完master学位就回国创业,毕业季想着公寓作为父母为自己读书购置的房产空着也是空着,索性转租出去赚点零花钱。 楼下的江书久隔天就联系他说自己有个在学校读天文的朋友因为个人原因需要继续读博,原先的住宅出了问题因此她十分需要这套公寓。 他爽快答应下来,租赁合同签署时他礼貌性地询问江书久要不要回国,她摇摇头说自己要做很厉害的dr.jiang再回国奉献。 意识到这点后的陆聿哲表情吃惊地很明显,他以前听说包办婚姻在他们这个阶层绝非没有,更何况江家比他家还要更上一层楼,只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被给予那样多自由与关爱的江书久怎么就在回国后义无反顾跳进了围城里。 陆聿哲一时无话可说,江书久却对自己抛出的这话题有许许多多话要讲,“很奇怪吧,我回国后我妈妈好热衷于催我去相亲,我也知道因为我姐姐的缘故他们太想看到我踏踏实实将普通人的每一步都走得圆满,仿佛我循规蹈矩地过好每一天他们就可以看到我姐姐幸福平安的样子,所有我没理由不答应。” 陆聿哲早就了解过江书淇和江书久的故事,远在英国的时候他们就交换过太多。 他们都是很擅长叙述的人,众人在公寓地毯上隐去主角姓名叙事,就着气泡酒的声音听起来极其平淡,一切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江书久不会撒谎,谁都知道伦敦那栋大楼里只有十二层的江书久小朋友不会撒谎。 江书久很快意识到自己偏题了,她虽然一向松弛却不会放任自己在与姐姐相关的事情上漏太多嘴。 “那两个月里我见了很多男人,他们大多与背景资料上一模一样。我妈妈总归是爱我的,家里餐桌上将资料筛过一遍又一遍,最后挑选出来的也还都是人中龙凤,我甚至开始怀疑就业市场上人才密度到底有没有那么大,于晖告诉我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妈妈推荐的那些人压根就不会迈入就业大军。” 他们是挺优秀,但江书久总觉得差点意思,她再愿意顺着母亲心意也不会拿自己终身大事开玩笑,毕竟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 “到最后我妈妈已经松口不再紧逼,我却遇见温敬恺。” 江书久对陆聿哲说自己很早认识温敬恺。 五岁那年小江书久被江氏夫妇从福利院带回家,自此与西南小城所有的人与事都断了联系。 五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而当时她还没有像样的名字,初来乍到只觉得周围一切都陌生。江书淇大病一场躺在床上问吕尚安她是谁,吕尚安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说她是你妹妹。 福利院的妈妈没告诉小江书久她会因为健康的身体和一双漂亮地很超过的眼睛而拥有一个极度美满的家庭,而这个家庭的综合实力还在平均水准以上太多。 度过一个美好童年的江书久越来越知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幸运地开到了彩票大奖,所以她珍惜每一次接纳和团圆,她想尽己所能地拉住这个家庭里每一位成员的手很久,再久一点。 江书久和江书淇,她们每一个人身后都站立着不同的秘密和符咒,江书久拥有时间握不住血缘,而江书淇则在有限的生命里得到了太多包容。 江氏夫妇重视每一次节日,就连万圣节他们也会亲手给两个小朋友缝小怪兽衣服穿。 于是六岁那年江书久第一次奇装异服拎着南瓜灯笼出街要糖果。一年级的江书淇虽然身体时好时坏但她小小年纪已经展示出了出色的社交能力。遑论未从幼稚园毕业的江书久彼时还在努力适应这座崭新城市干冷的冬日气候,人群里她只认识姐姐一个人。 江书淇牵着江书久的手,带着一堆一年级小学生气势汹汹地往别墅区东边走,她向江书久解释说姐姐带你去找一个臭屁哥哥,她说温敬恺真是好坏一个小男孩,明明说好大家在天黑后一起做小鬼他却在放学后偷偷溜走拒绝与大家一同去小店买装饰品,也没有在预定好的时间出现在小区的中央花坛。 江书淇敲温家家门的时候江书久站在她身后,纯白布料盖住她的小身板,只是妈妈缝的衣服针脚不够密实,小鬼面部眼睛部位留出来的孔隙不够大,布料松答答地垂下来盖住她半只眼睛,朦朦胧胧中她看向来开门的小男孩,第一反应是他怎么没有穿奇怪衣服,他果真食言了,他是个坏人。 那天最后是温阿姨招待了他们,她分给每个小孩一颗糖果,理由是他们今夜得到的已经太多,再多吃会坏牙齿。 江书久最容易满足了,别的小孩祈求阿姨再来一粒的时候她就坐在沙发角落含住了那颗仅有的柠檬糖。 但由于江太太蹩脚的针线活,那天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清楚在座哪怕一位小孩的面容。 讲出来才发现是很无聊的一段往事,很多细节因为时间太过久远所以江书久记得不太清楚,难为陆聿哲愿意认真听她回忆。 他问:“就到这里吗?你怎么确定自己当时初印象极差的小男孩就是温敬恺。” 江书久说百分百是。 江书淇十岁左右时的病情极不稳定,江太太唯恐姐姐间或去医院的日程安排影响江书久上学,又怕江书淇看到妹妹可以背着书包去学校而自己要去医院做检查心理不平衡,与先生沟通后决定将两人送去不同的小学、初中读书。 温敬恺与江书久并没有在同一所,所以两人到高中时才真正意义上认识对方。 不对。江书久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她说不对,准确来讲也不是高中,而是她初一的时候。 江书淇不擅长写物理,初二年级最开始学的关于火车进隧道鸣笛的练习题就足够让她愁眉苦脸一整个下午。 江书久记不清那是不是一个春天,当时爸爸妈妈不在家,她写完作业后拿着江书淇的数学习题册看上面的题目。 那时候并没有智能手机,更别提可以用来偷懒的搜题软件,一旁的江书久可以用sas帮江书淇证明三角形全等,却无法在物理上助力她分毫。 江书淇那阵子很反常地对自己的成绩上心,甚至在餐桌上向父母提出希望可以有个家教老师来辅导,用以提高她惨不忍睹的物理分数。 江氏夫妇对大女儿的成绩一向没什么要求,不过听江书淇这样说也不好直接拒绝,隔日就委托在大学系统工作的好友推荐一位物理系的本科生来。 刚巧那日大学生与她约定好上门带课,江书淇要在家里等老师来,她便拜托江书久去找一下温敬恺,说希望可以从他那里拿到今日课堂小测的答案用来核对。 “你就跟温敬恺说我明天一定把他的卷子原封不动还给他。”这是江书淇原话。 江书久从七岁开始天天上学都要路过温家,司机载着她经过的时候她养成了偏头向外看的习惯,偶尔会扫到背着书包的温敬恺的背影,所以时隔七年再次走到温家门口不算难,只是这次不会再有一堆穿着鬼精的要糖的小朋友,而叩门的人从她姐姐变成了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十一章 江书久做了一点点心理建设,但开门的人不是温敬恺,而是他家保姆。 江书久长大后再没有来过温家,所以她很讲礼貌地轻轻向阿姨欠了欠身,介绍说自己是江书淇的妹妹,姐姐委托她来问温敬恺要今天物理课上的小测试卷。 显然保姆阿姨对江书淇很是熟悉,一听她是书淇妹妹后脸上的笑意立刻深了一些。她请江书久进去,让她先坐在沙发上等一等,说温敬恺放学回来后没有吃晚餐就直接回房间睡觉了,按照他预先嘱咐的时间,大概十分钟后他就会下楼。 江书久作业已经写完,今晚也只需要再练钢琴和看课外书,十分钟对她来说甚至不够弹一首曲子,所以她很安心地坐在温家沙发上静候。 温家的大人似乎都不在家,保姆去厨房为温敬恺做饭,江书久小心地打量这栋房子。 屋子的户型其实和江家差不多,只是很多细节处都感受不出来什么温馨,譬如墙上几幅艺术画笔触黑灰混乱如麻,江太太就绝对不会选择这样色调的装饰品。 那时候江书久还没有近视,她目光从画上移开,下一秒发现自己端坐的位置可以看得清楚电视柜上的相框。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相框里的照片上没有温敬恺,仅仅是一对男女和两位老人。 吕尚安曾经邀请过温阿姨来家里做客喝下午茶,江书久也在上学路上扫过几次裴叔叔的面庞,很显然照片上这个女人确为温阿姨,但这位男士却并非温敬恺的父亲。 她心里做出一个略为过分的设想,而这个设想还没有成型,下一秒相框就被人很用力地倒扣,木制品与电视柜板面碰撞,发出一声刺响。 这声音太过刺耳,江书久被这样大的动静提醒,感觉自己像是忽然被人打了一巴掌,很是羞愧。她第一时间站起来垂着头向对方道歉。 保姆阿姨也被惊扰,未摘围裙就从厨房跑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小朋友被伤着。她在意识到气氛不对后立刻替双方解围,向温敬恺解释说这是书淇的妹妹,并告诉他江书久的来意。 保姆阿姨讲话的时候江书久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站在电视柜旁边摁着物件的少年,谁料猝不及防与他来了个对视。 温敬恺睡眼惺忪,眉间却拧成小小一簇,很明显被激怒了,只是因为要维持风度所以并没有当场与她计较,不过他亦没有对江书久的歉意作出回应。 江书久看出来他是真的对自己暗自窥探别人家庭隐私的行为非常不满。 那一瞬间江氏夫妇用高昂经济成本为江书久精心维护的自尊心突然坍塌了,她想自己可能永远也没办法与这群生来身体里就盛放荣誉与自在的人们和善友好地相处。 与在同一所学校学习的江书淇、温敬恺等人不同,江书久离岸太久,她从来到这个新地方就开始不停地狼狈渡河,是群体里极其荒谬的存在。 只是当下她不是很敢接受来自一个陌生人的太过尖锐的批评,因此她直直望向离她七步远的少年的眼睛,声音却很小:“对不起,温敬恺,我只是替我姐姐来向你借物理试卷。” 与温敬恺的真正初遇没办法用任何漂亮的词语去描述,二十多岁的江书久也知道那是一件很细小的事情,毕竟被教养得极好的孩子不会在背后嚼什么口舌。 她在向陆聿哲口述的时候避免凄酸,又很自然地为对方、为自己开脱。 很正常的,谁被偷看家丑都会下意识恼怒,更何况那是温敬恺。 温敬恺嘛,物理大小测从来都是满分的天才选手,迈上领奖台一直轻轻松松的上帝宠儿,他的人生不被任何丑陋的事物要挟,永远值得相信,永远值得最欣欣向荣的风光。 江书久夸温敬恺的语速比她讲故事的语速要快一些,陆聿哲脑子还在那句好像表白的话语停留时,她已经将时间轴拨回了当下:“第一次见面他对我印象肯定很差,所以我没有想到回国一次偶然相亲后他会向我提出结婚请求。哪怕上高中、念大学时我们也单独相处过几次,但每次他的表现都很平静,也许他一直对我当年撞到他家家丑的事情耿耿于怀吧。” 有一片枫叶缓缓落在两人面前的草坪上,陆聿哲一时没有说话,江书久目光涣散,直到被落叶翻动唤醒。 几近黄昏,树间的暖黄日光已经很微弱。 陆聿哲明白江书久今日的讲述完完全全不需要任何回应,她只是需要一个出口去梳理自己收藏了很多年的心事。 在爱情里别扭的人容易身陷别扭,比如在顶级期刊发表过一丝不苟学术论文的dr.jiang却很难用可视化的数据去判断这条略显草率的婚姻道路是否正确,也没办法在很短的时间里向自己的丈夫要求承诺定会永结同心,她只好小心翼翼触碰这些已经翻页了很久的险要的旧事,安慰自己还好有过往可以用来怀缅。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江书久估摸着再不回工位下次去交工作报告时可能会被教授单独点拨。 她深吸一口气,用手侧扫了扫长裙裙摆,笑着站起身向陆聿哲道别,说有机会回家那边再一起出去春游秋游晒太阳,还说到时候他一定要带上他青春的女主角。 陆聿哲大方收下江书久的祝福,随她站起身,看她蹦两下后迈着愉悦的步伐向学院楼的方向去。 在她走出三米后陆聿哲叫住她。 江书久回头,看起来脸上还带着二十岁出头时与professor争辩结束的中二气,问他还有什么事吗,“难道真的需要我带你回生科院的楼?” 陆聿哲摇摇头,他问:“当年你在公园说自己有做过美梦,斯人已逝的那个‘斯人’是不是就是…” 江书久赶紧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陆聿哲你不要咒他啦,麻烦呸呸呸几下,我那位旧人万岁。” 陆聿哲知道故事没有讲完,但亲历者今日不太愿意再写续章,这对她来说应该是件困难的事情。 刚巧手机上赵女士发来讲座结束的讯息,她提醒他最好在十分钟以内开车去楼下接驾,接下来会有一个饭局要参加。 陆聿哲深呼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重阳不是法定节假日,作为访问学者向学院告假稍微有点麻烦。所幸江书久一向与带自己的老教授交好,顺利地在重阳节前一天晚上坐上了回家的客机。 她此次回来并没有刻意提前告知温敬恺,但昨晚她收拾行李时对方拨视讯过来询问他那只江诗丹顿的手表有没有落在公寓,说自己上次佩戴是在发布会那天,今日上班想起来去翻表柜发现不在原位。 毕竟是八位数的奢侈品,江书久不敢轻慢,捧着手机上下楼跑了两趟寻找,却在转换镜头时被屏幕对面的人发现衣服堆得乱糟糟。 “最近要出差吗?”温敬恺摘掉眼镜,倚靠在梳妆台台面上问她。 江书久抬眼扫了一眼屏幕,发现可以从温敬恺的小窗里看到镜子里反射出的自己,这让她有点恍惚。她微微晃了下脑袋,说:“明天重阳,我会回家。” 她回答完后温敬恺许久没有说话,江书久放下手机找了很久的手表,沙发缝都翻了两遍,才终于后知后觉这人可能又生气了。 她心想温公主可真是个气包包,一点点委屈都受不得——十四岁时掰下相框同陌生女孩凝眉,这个陌生女孩与他琴瑟和鸣了他又千万要掌握人家动向,摆正位置速度第一名。 江书久直起身子,好声好气地哄他说:“好啦好啦,我现在就把航班号给你发过去,麻烦温总接我一下好吗?” 温敬恺“嗯”一声,淡声讲:“我让何助查一查我的日程表,搞不好明天晚上还有应酬。” 江书久简直受不了他这一幅拿乔样子,耐心告罄后挂断电话,三分钟后给他发消息:“江诗丹顿找不到就不要找了,改天我给你重新买一枚呀。” 线上讲太多话也是水中望月,江书久隔天下机后在人群中第一眼望到温敬恺,真真切切的温敬恺。 月亮历已经进入秋天,他接过江书久的行李箱后问她怎么穿这么薄。 温敬恺搂住她,他的动作稍显生疏,江书久也不自然地在他怀里扶了扶眼镜,“我想着北城纬度高一点就减了衣服,谁知道估计失误了。” “家这边的气候还能决策失误。” 他话问到一半语调就降下去,江书久也就没有再搭腔。 她已经连续很多年没有在这里过过秋天了。 司机已经在车边等着,温敬恺走过去将行李箱交给他,护着江书久上车。 他不太清楚江家对各类传统节日的重视程度,才会对江书久重阳回家一事一无所知。当时两人结婚也只是去江家吃了个饭,陪她父母聊了一些很粗浅的话题,具体的双方律师会与他们协商安排好。 想到这里,温敬恺叫了声“江书久”。 江书久正在整理外套,闻声应了句怎么了。 温敬恺用非常随意的语气问她:“你想不想见一见我妈?”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在看旁边人,一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毫不在乎的样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十二章 江书久在青春期也看过丢丢琼瑶,温敬恺向她提问后她倏尔意识到其实犹豫不决也不尽如小说里写的那样为难扭捏,人真正踌躇起来脸上也是可以做到平静淡定。 与温敬恺结婚将近两个月,他没有讲过任何关于自己家庭的事情,江书久几乎以为他生病的母亲已经从他的生命里辞职,可今天他忽然提出来让两人相见,态度令人难以捉摸。 汽车起步的时候江书久打了一个恍惚,而她的回答几乎与这个小小的迷离瞬间同步进行:“好啊,你来安排好了,记得提前告诉我好让我留足时间准备见面礼物。” 温敬恺反倒不讲话,半晌后态度很模糊地应了句“再说吧”。 车子驶进商场停车场,温敬恺摁电梯后直接将人带到了本市一家老字号的灌汤包店门口,江书久看到门牌后今日第二次晃了晃神。 如果她没有记错,与温敬恺同居后她第一顿早餐就是这个。这家口感不算她品尝过的最佳,但胜在是陪她一起长大的食物,情分要比味道重要得多。 餐厅没有办法预订,江书久也很乖巧地跟温敬恺在店门口等了一刻钟。 进去后侍者服务他们点餐,江书久离开祖国七年,回国后首次进店就餐发现这些年他们家菜单也没怎么变。 她不属于一定要尝新的性格,点来点去还是那老三样。 隔壁桌有小孩闹腾,温敬恺几乎是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早知道该换个餐厅的,想到你也许不会想吃西餐,就擅自做主来了这里。” 江书久喝了口粥,对他说:“不会呀,他们家汤包一向鲜嫩。白人饭吃了那么久,总要换换口味嘛。”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克制地不去想那天早上对面人衬衫领口溅上的汤汁。 那是出自江书久的手笔,她筷子功不好导致汤包掉落,幸好醋碟没有被打翻,但温敬恺熨得十分工整的衬衫衣领上不可避免沾上陈醋。 他没有生气,只是微微退开离席,向不能与妻子共进早餐致歉,而后上楼去换装。 江书久自那次见识到了他的好脾气,还腹诽过他刚开始倒装得绅士,不过在此后她自己也几乎不再为小事担惊受怕而装出一副胆大包天的样子。 一件普通的衬衫而已,温敬恺对这件事情毫无印象。他当下在思忖为情怀跑这一趟已经很足够,谁料一斜眼便看到隔壁桌玩闹的小孩是程与玺。赵思雯带他出席过几次未终年会,小孩牙齿未长齐就在台上表演过儿歌,甚至有一群叔叔阿姨曾围着他进行学前教育,一个二个争着当他的学业生涯顾问。 赵思雯很快反应过来并与他们打招呼,表示自己在这样的地方遇到夫妻两个很是意外,还说今日终于见到温太太。 江书久人生中第一次被别人这样称呼,她抬头时脸上还带着很明显的茫然。 温敬恺贴在她耳边,以一个从未在外人面前有过的亲昵姿势对她说:“赵思雯,未终的法务,我的高中同学,你先生的好友。” 江书久脸颊无可避免地发烫,这无关乎任何情绪。 赵思雯接着让孩子跟叔叔阿姨打招呼,江书久趁此机会迅速返身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找糖果,递给面前人。 赵思雯替他接过,笑着说:“他的牙医让他少吃糖果,”她拍拍小孩的后脑勺,“谢谢阿姨好意。” 实在是太家长里短的一个场景,江书久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温敬恺肩并肩坐在一起听垂髫年纪的小孩子问候他们。 赵思雯还在那里讲温总结婚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望向江书久的眼神里总带着些幽深的暗示。 江书久读取到了一些有效信息,心想原来他的朋友都会觉得这场婚事荒唐草率。可是她心中波澜再大,也得悠悠展现晴朗,以致从不撒谎的人要与旁边人携手共织一个只围困他们二人的弥天大谎。 餐毕,江书久并没有打算随温敬恺回那套婚房,江父江母已经在家里等待她许久。 明日就是九月初九,按照江家惯例她今晚必须宿在江宅。 江书久在车驶上高架后很自然地用此事打开话题,温敬恺亦没有打破妻子家规的坏毛病,体贴地将她送回母家,进客厅同岳父岳母打招呼。 江永道对他态度依旧不冷不热,还是吕尚安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愿意出声询问女婿要不要留下来喝杯茶。 温敬恺识时务又知礼数,借口说公司还有电话会议要开,与三人告别后很快离开,连门都没有进。 江书久与温敬恺一起的那顿晚餐因为被熟人打断所以没吃多少,回屋洗漱完毕感到一阵饿意,好在家里阿姨提前替她备了些吃食。 她因为心思不在此,只一直挑着那盘不算很新鲜的白灼虾往碗里放,吕尚安注意到之后问她是不是去北城不开心。 “不开心我们就不要再去啦,爸爸妈妈早早就在讲你刚回国,教职身份才拿到手就又远远地飞去另一个地方,漂泊无定的身体也容易垮,干嘛那样子为难自己。” 江书久博士毕业证还没有拿到手就开始向a大投递简历,当年学校有好几位师资博士后转正,她本来以为进校无望,还是吕尚安劝她但凡试试呢,毕竟她学校的qs排名靠很前。 入职第一个月吕女士就在餐桌上问她适应得如何,她知道小讲师薪资一般,特地加重语气说算上科研基金这些呢,每个月还能不能支付得起餐费。 江书久没直接讲收益,说了小小一个税费让学财政的母亲去推算,最后得到的数字未必比得上江书淇买的那些漂亮发卡的总和,更别提支撑她日常生活的大头其实是股份债券的分红。 想到这里江书久闷闷地说也不是工作,她没必要用吃苦交换酬报。 从看到温敬恺后就一直黑脸的江永道将新闻音量调低一些,听到这些话后终于肯走来餐厅跟妻子女儿坐在一起聊天。他提醒江书久这个点不要再吃太多生冷的虾,又用很公事公办的口吻问她这一个多月在北城怎么样,还说钱教授他也是见过的,跟着他要好好学习。 吕尚安眉头一紧瞥他,嫌怪他怎么孩子刚一回家就倒胃口地讲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没看到久久最近都清瘦了,警告他不要把在公司训下属那一套搬到家里来。 江永道倒也没有被妻子下了面子的怒色,挠了挠鼻尖又开始对江书久说工作的同时不要忘记休息,尽量多抽出时间与同事去健身房几次,没空的话去操场走几步也是很不错的云云。 吕尚安这才满意,转头为江书久舀汤喝,随口一提方才应该问问敬恺要不要尝尝张阿姨的手艺。 吃完饭的那个点已经不适合散步,江书久不愿意回房间呆着,抱着电脑坐在花园处理堆积的信息。 短短一个下午她出发前发过去的那篇报告已经被打回来,更不必提更多的抄送到她手里的工作邮件。她大概扫了几眼后实在懒得下手去做事,少见地对着死物发脾气,扣上电脑的力气怕是要把屏幕震碎。 她不是迟钝的人,明显看得出来父亲对温敬恺的不满意。 可是都温敬恺了,除了他还有谁可以做第一名。 江书久恶趣味地数了数自己脑海中尚能浮得上来的相亲场景,发现一只手居然难以算得过来,只是温敬恺出现在咖啡店当天的那个傍晚她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她到现在都难以参透自己对温敬恺的感情——那绝对称不上深爱,可在几十号人里数配偶对她而言到底是挑剔地拣来拣去还是等待正确答案的出现似乎很容易分辨。 那对温敬恺而言呢?那个近黄昏的夕阳下他掀开门帘走进来,是否意味着无论那张藤椅上坐着的是谁他都会在一周后向其致电并表示愿意同她百年好合。咖啡不重要曲奇不重要背调资料更是摆设,婚姻对温敬恺来说是一次板上钉钉的等额选举,没有筛选,只有确定。 而她不过是向来得意,这一次又交到了还不错的好运。 隔天温敬恺专门等到晚餐时间过后才打电话给江书久问她那边结束没有,他工作已经做完,可以接她回家留宿一晚或者亲自送她去机场。 可是无论他怎么万全准备都不会想到江书久已经落地北城,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歉意,说教授那边通知得太着急,她一篇关于隐私悖论行为的论文因为问卷题项设置错误导致后续整个信效度分析都废掉,手底下跟她一起的研究生小朋友们已经做不下去,她必须赶回去盯着纠偏。 温敬恺知道她是真的火急火燎,否则也不会在与他打电话时就抛出一长串专业术语。这些东西距离他的工作已经太远,而在学术领域江书久比他走得更扎实,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为她点好餐并嘱咐她务必要按时吃饭。 挂断电话后他拨内线让何识退掉机票,何识应下后叫了声“温总”。 温敬恺没回应,他看到手机上柯谨辰发来聚会邀约,这是近一周以来他第三次收到这样的短讯。 柯谨辰不是乐于社交的人,三番五次约他必定是有事要说,于是他仔细确定地点打算赴约。 “让司机在楼下等,你可以下班了。” 何识收到安排后立刻照做,但在放回话机前他忽然放低了声音,对着听筒说:“刚才医院那边拨电话来说您本月至少得去看一趟您母亲,现在已经是十月下旬,而且今天是重阳。” 温敬恺的脸有点发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十三章 温敬恺到城郊精神病医院时病患的晚餐时间已经过去很久,门卫拦下他的车说访客必须步行进入,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闻言司机偏头用动作表示询问,很有眼色地没有多嘴。 其实温敬恺已经很久没有来到过这个地方了。温辛余的医生每周一都会往他的邮箱里发送一份治疗效果报告,只是他一次也没有点开过。 他最最尊敬的外公曾经语重心长又心有戚戚地向他科普将一个年过五十的妇人送去精神病医院的风险指数实在太高,但他当时的表情应该很冷漠,甚至第一次对着长辈不那么温和地讲话——“一个可以放任亲侄女被自己丈夫侵犯的女人危险度也算不上低。” 温辛余是温敬恺的外公领养来的小孩,却对自己的哥哥产生了不正确的感情,这种感情嫁接到哥哥女儿的身上则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恨。 温敬恺不知道一个疗程10次的mect和每日三针的镇定剂会不会让她在清醒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但每每想到高一那年他闯入表妹房间看到的场景他就会晕眩。 他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挥给父亲一拳时余光扫到的房间门口的身影—— 温辛余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似乎早已预见到了裴成钧会对表妹做什么,她站在一个制高点,纵容一切恐怖事件的发生。 温敬恺在那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是腕骨上的痛感那么细腻,周遭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个世界其实荒唐地可怕。 很快裴成钧的反击到来,十六岁的温敬恺实在算不上强壮,向自己的亲生父亲挥出从七岁以来的第一个拳头已经是他可以做到的最多。 面前的裴成钧是他熟悉的样子,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潮红,而他展开咒骂的字眼无非那几种,温敬恺已经习惯到不觉得自己被侮辱。他只是为床上的表妹覆上眼睛,同时闭上自己的双眼,因为很多年前的万圣节江书久就告诉过他——原来失明人的世界才最干净。 温敬恺最后还是选择步行进入医院,他在护士站讲出温辛余的名字,护士查询后告诉他这位病人已经转去c区的普通病房。 这让温敬恺有些庆幸:他不用佯装平静地对绑在铁架床上的温辛余展开最惨烈的一种面对——他的母亲,从不认可他存在的母亲,至少可以好好地坐在一个还算舒适的地方上同他进行一次合规的、被第三方监视的探望仪式。 进入病房前工作人员告诉温敬恺今晚的时间不多了,七点三刻住院部的楼门将会全面关闭。 他点点头,站在房门口等待医护对温辛余注射今日最后一管镇定剂,附加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让她吞下后才进入房间。 房间里的女人看起来气色还不错,只是脸比温敬恺印象中更苍老一些,残年风烛的样子坐在窗边,回头望的神态混杂着意外和尴尬。她挤了半天,竟然是最先说话的那一个:“你来了。” 温敬恺不习惯这样的寒暄,他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试图用一些声音打破这种令人恐慌的氛围。 温辛余不知道什么坐到他旁边,黑色的衬衫和浅蓝的病号服产生鲜明对比而显得整个画面有些怪异。 片刻后,她再次开口讲话:“妈妈是两个月前转到这个病房的,从那天起我就脱离了团体治疗,现在状态是不是好很多?” 电视机里播放一些很没有营养的综艺片段,嘉宾突然一齐笑了出来。 温敬恺目光没有聚焦,他没有在想任何事情,单纯对着电视的商标附和她说确实。 温辛余却因为这句话受到了鼓舞,立刻转头扬声问他:“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妈妈接出去?”她的声音甚至盖过了电视机。 很奇怪,温敬恺的记忆里好像也曾经有过类似于这样温情的场景。 彼时裴成钧还在大学里任教,仪表堂堂地做副教授,不会对女学生动手动脚,同事都夸他爱妻爱子,而温辛余也不会偏执病态地痛恨身边所有人。 只是那些时刻实在太短暂,限定地像是一场幻梦。 嘉宾终于不再笑了,温敬恺看了眼腕表确认了一下时间,他没有对温辛余的提问作出回应,而是用一种很平和的语气对她说:“妈,我结婚了,也是在两个月前。小姑娘你认识,是江家的小女儿,很多年前的万圣节,你送过她一颗柠檬糖。”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轻轻弯了弯唇,他知道温辛余肯定早就忘记了这件事情,但他今日下定决心的坦白也是被江书久传递的力量所牵拖的。 他想到昨晚车厢里的对话,沸沸扬扬的温家败落之事旷日持久,作为邻居的江家多少会有耳闻,可哪怕龃龉那么密,江书久依然愿意为不那么健康的温辛余献上见面礼。 温敬恺当然可以一直粉饰太平,以岳父岳母的涵养,他们不会以此事来攻击他。可是江书久呢?难道从来都体恤他的妻子就合该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吗? “江家的小女儿?叫什么?” 温敬恺没指望温辛余会主动问出妻子的名字,因为她向来对他的事情毫无好奇心。在别的少年青春期被父母小心翼翼询问刺激问题的时候,他家的餐桌上总是充斥着陌生与嫌恶。 所以他站立在稀有的瞬间里,看着旁边人的眼睛认真地说:“她叫江书久,你们很久以前见过面。” 温辛余比他想象的要平静许多,她转了转手上雪白的写着她姓名的手腕带,然后缓缓转头看向他,说:“居然真的有人会愿意嫁给你,我进来之前大家都在骂你杂种,在这种情况下肯嫁进温家,对方也真是瞎了眼了。” 自从经历过多次被父亲殴打而母亲冷眼旁观的事情之后,温敬恺坚信自己不会再感到比之其更大的伤害了,可温辛余总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刷新对“母亲”这个词的认知,他没想到将要三十岁的自己依旧可以收到来自母亲的重创。 原来人真的可以反反复复永无休止地对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灰心,只是这次温敬恺已经没有了愤怒的情绪,他摘掉眼镜,将其放在茶几上,垂眸盯着地毯上一个小点,说话的声音很低缓:“你不要这样说久久,同我结婚她本来就已经受了很大的委屈,比我能力出众身家干净的大有人在,我能把戒指交给她是我幸运。更何况,”他停顿了很久,而后叹出一口微不可察的长气,“...更何况你的孩子也没有很差劲。” 温辛余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她还在想出院的事情,遂冷冷地睇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人:“我已经好了,你赶紧联系医生接我出去。” 温敬恺俯下身子用膝盖撑住手肘,双手捂住脸颊,很久没有说话。 他最后一丝丝精神还是被温辛余亲手打碎了,旧年里马不停蹄的梦魇今日再次上演,他下定决心不再做主角。 “你要出院至少得经过很多次量表测验,我没有办法替医生做决定,”温敬恺整理好表情从座位上站起来,拎起外套准备离开,“下次来会是过年,不过我不会让你见她,她不该见识到这样的恶。” “重阳安康,妈妈。” 温辛余不知被哪句话挑到了神经,忽然发了疯一般朝他砸东西。精神病院病房里没有什么利器,她随手端起自己刚才吃药用过的一次性水杯,疾步向开门的温敬恺走去。 门开启的那一刻,凉白开扫过温敬恺的后颈,多余的擦过门框泼向路过的护士,她推车上的物品立刻被打湿一些,于是她立刻扬声呼唤同伴,“302失控!302失控!” 在一片混乱中,温敬恺逆着人群的步履不紧不慢。他没有接护士台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纸巾,只是僵着脸进入电梯。 金属门关闭的前一秒,他看到温辛余被赶到的一群训练有素的医护用软绳缚住双手,她脸上的表情那样痛苦,却用力大声地下着最狠毒的判决——“温敬恺!他妈的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畜生!” 她歇斯底里的样子让温敬恺想起太多太多不堪的旧事。 可毕竟不是当年了。 温敬恺轻轻闭上双眼,他觉得有点抱歉。 因为他一次偶然的造访,温辛余苦心经营了两个月的温和假象被毫无预兆地打破。这次之后,302又要被转入隔离室了吧。 医生的诊疗报告仍旧会规律地在每周周一早晨十点钟进入他的邮箱,而一个月后这些垃圾邮件就会被系统自动删除。他没有办法做孝子,也就没有心思将这些文件集结成册,寻找全世界的精神科专家并与他们开会分析温辛余下个疗程的用药。 人的情感真的很容易被扑灭,他的亲情像尸体一样被泡在殴打与咒骂酿就的福尔马林里,却因江书久的出现使得他开始奢求让彼此都见一见明天。 而当这个明天需要江书久花大力气去应对,温敬恺宁愿她安安分分地生活在自己本该自然生长的地方。他不需要任何人救赎,他只是希望江书久可以一直从容开心。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温敬恺准时从住院区出来。上车后司机提醒他是否将眼镜落在了病房,而他已经丝毫没有心力再回去亲眼见证一段失败的重新启程,只说回家吧。 还好有个家在等着他,今夜天边小小一个弯钩,他的生日快要到了。虽然他的父亲母亲并不那么欢迎他的到来,可他的妻子昨天有对他讲他生日时她一定会飞回来。他只需要守着崭新的月亮,专心等待三十岁和江书久的拥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十四章 江书久年前最后一次回家是为温敬恺庆生,这次她改掉了拖延的毛病,提前一周与何助理确认宴会开始的时间,同时天气也很给面子,她的飞机在傍晚六点准时降落机场。 上车后何识很抱歉地说温敬恺因为被熟悉的高层拉着喝尽几杯香槟所以没办法开车来接她回家。江书久整理好自己的大衣放在身侧,笑着回应他:“寿星怎么可以提前溜掉,更何况温敬恺这样的人愿意费精力允许我们为他大办一场生日宴多么难得,大家当然要逮着机会灌他。” 她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温敬恺并不喜欢大费周章的集体活动,这从他七岁时拒绝与好友们共度万圣节就初现端倪。因此当江书久试探地向他提出三十岁的生日应当隆重正式后得到肯定回应她还是挺意外的。 温敬恺作为这场宴会的主角将所有事务全权交给太太和好友们,他本人唯一的要求是地点要选在家里。据此他给出的解释是“我们结婚不但没有仪式而且没有及时向公司高层汇报,开股东大会时他们一群人神色极其难看,在家举办尽尽地主之谊更能体现诚意”。 从小江书久和姐姐各类大大小小的宴会都由固定的酒店承办,她已经习惯作为甲方提出要求付出金钱收获快乐。不过这次她虽然并不认可温敬恺浪费资源的做法,但还是遂了他的愿。 到家时将近七点钟,天色彻底暗沉,别墅区已经点上灯火,江书久从车库直接上楼到卧室整理好自己。何助理早早将受邀人员的名单抄送给她,贴心告诉她这次来访的客人都与温敬恺私交不错,加上科技公司大多数创始人都不会很留意外在,让她着装不用刻意正式,舒适自然为主。 江书久下楼时才发现来的人的确算不上多,她在人群中扫了半分钟没找到温敬恺,反倒是赵思雯主动过来跟她打招呼,告诉她温敬恺正在花园与一位董事聊关于调整执行股权激励方案的事情。 江书久也取了一杯酒,轻轻跟她手上的香槟一碰,开玩笑说:“赵女士两杯酒递给我先生让他当即就没办法亲自去机场接我,我倒要报请未终董事会问问法务到底是否有这么大的本事。” 上次在餐厅三人便交谈甚欢,赵思雯性格大方开朗,十分钟内具体而细致地夸奖江书久的衣品妆容不错,半个钟就敢开夫妻两个的玩笑。 相比过分内敛的人,江书久很容易与这样敞亮的人做朋友,所以这次一见面也并不觉得生分。 两人一起抬步走到可以望到后花园的露台处,赵思雯接话,语气好笑地同她讲:“好好好,真的是,你在温敬恺的事情上宽容度怎么这么低,未终上市前洗清原罪的时候我可是帮了不少忙,再说了我好歹还算你学姐。” 江书久眺向温敬恺的目光忽然凝住,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人,疑惑地问:“是吗?你也是a大的?” 赵思雯回头笑着看她,意态放松而浓远:“不止,我高中时就跟温敬恺和江书淇在一个班。” 江书久很快意识到这个话题不该再继续,她波澜不惊地再次看向花园里的人。 温敬恺似乎已经结束交流,感受到来自露台的视线后隔着深秋晚间的苍凉景色朝她送来一眼,而后抬步朝室内走来。 赵思雯看样子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她晃一晃手里的酒杯,在浮动着的酒气中凑近江书久,说:“你知道吗?上次见面你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我没想到你还跟十六岁时一样,会在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塞同一个品牌的柠檬糖。” 江书久则是完全对赵思雯没有印象了,她讪讪笑了一下:“我也不算是多擅长送小朋友礼物的大人,没有想到程与玺六七岁正是换牙期,糖果这种东西其实并不合适。” 她话讲到一半的时候赵思雯就摇摇头垂首笑,江书久不知道自己什么话取悦到了她,更加莫名其妙地看她耸动的肩膀。 可她又惯常缺乏好奇心,于是偏头在入口处寻找温敬恺的身影。 他业务繁忙无以复加,走到一半又被一位女士拦住脚步。对方隔着人海友善地看了江书久一眼,而后捏着杯脚碰了碰温敬恺的,看意思是让他喝掉。 赵思雯笑完了靠过来对江书久说:“那位是未终的公关部经理,刚毕业就跟着温敬恺一起打拼,最开始那几款科技产品的营销方案全是要经她手的,算大功臣。当时你们两个结婚温敬恺并没有提前知会公司高层,只是推应酬比以前频繁不少,她在开大会时没好气地抱怨营销款白砸,结果知道顶头上司一声不吭领了个证后脸都吓白了。” 江书久没说话,她平静地侧过头看处于人群之中的温敬恺。 他明明不喜欢这样觥筹交错的社交表演,却偏偏在这样的场合表现得游刃有余,笑容的走势都体现出一种世俗世界的荣耀。 温敬恺一碰杯,江书久就很容易被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抓取注意力,她想原来被日常工作生活难不倒的人,也会主动交付一根连接心口的束缚。 成家立业嘛,这是温敬恺人生的目标,是他少年时代就勾画过的理想蓝图,那今夜或许也算他的一个高光时刻。 温敬恺结束与公关部经理的交谈,在走向江书久时侧掌推掉了两位来客的聊天请求。 赵思雯抱臂站在江书久旁边没有离开,在他走近时大胆取笑同窗好友:“温敬恺你心机到没边了,是不是提前询问过久久她今天会穿天水碧的裙子所以你就用了墨绿色的袖扣?” 温敬恺眉眼间浮着淡淡的笑意,面不改色地回怼她:“是又如何?” 赵思雯侧过脸对江书久抿唇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自讨没趣地摇曳着身姿离开。 江书久重新转过身对着花园吹晚风,她和温敬恺难得有这样融洽的时分,所以她说话也就不再那样斟酌:“今天生日会开心吗?” 温敬恺背过身去,他腰身靠在栏杆上,点头后反问她:“两城来来回回地奔波累吗?” 江书久以为他是想要趁此机会再次建议她放弃访学工作,所以回答的语气算不上友好:“不累啊,我觉得在北城还挺好的,有一件事情回来一趟,总好过天天——” “如果你问我开心吗是单纯体恤我的感受,那我问你累不累就一定不会有劝引的意思,”温敬恺不想听到很坏风景的字句所以打断她,再问了一遍:“累不累?累的话可以先回房间休息,等要切蛋糕的时候我再叫你下来。” 江书久摇摇头:“我爸妈等会儿应该还要来,刚才他们给我发信息说快到了。” 温敬恺想到重阳节那天的事情,所以情绪慢慢淡下去。路过的同事与他打招呼,但谁都没有不合时宜地走上前来同夫妻两人说话。 温敬恺是很健谈的人,却总在江书久面前措辞小心还极容易出错。他想自己还是渴望拥有一个拥抱,在年龄以二字打头的最后一天。 于是他招停了捧着酒杯四处游荡的何识,随口扯了个谎:“公司内网那边是不是要求我拍张与太太的合照用作本周公司新闻邮件的头图?” 江书久听到后看向被温敬恺拦下的何识,听他的回复。 何识很自然地、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是的,林总那边还专门交代过我,”他将香槟放下,问:“现在要拍吗?” “就现在吧,现在月亮很圆满。” 随后江书久整理了一下服装,何识被派去寻找赵思雯,因为温敬恺说她大学时参加过很多次学校组织的摄影培训,摄影技术应该是人群中的最佳。 而温敬恺的做法没有错,赵思雯来之后就判断了一下灯光效果,否决了江书久“需不需要去室内”的意见,说这个点的散射光比较柔和,拍摄层次会很丰富。 本来就是一个谎引发的后果,不过赵思雯依然兢兢业业地掏出手机尽力调整参数力求画面达到最佳。 江书久的肩膀被温敬恺虚虚揽着,这让她稍微有些别扭。 谁料快门还没有摁下,温敬恺忽然抬手制止了赵思雯,说:“稍等,我想起来家里有台相机,我取下来用那个拍吧。” 于是翻箱倒柜找设备又花费掉了十分钟,等到照片拍好江父江母已经到了。 温敬恺和江书久亲自出门迎接,两位长辈将贺礼放下后与在场认识的人打过招呼,紧接着就上楼去。 江书久明白父母不愿参与年轻人的活动,陪他们在客房待了一会儿,留温敬恺一个人在楼下应付客人。 江永道肯出席江书久是没有想到的,夜里来一趟到底给足了女婿颜面,他在房间内走动细看屋子装潢,年轻时跟着太太辅修过美学的人老了还是一副力求万事完美漂亮的心态。 吕尚安才不理会他对温敬恺的挑剔心,坐在沙发上拍拍江书久的手背问她进入深秋之后还习不习惯,说看天气预报北城那边冬天空气质量还是很差。 江书久说没有啦,天天都在室内呆着反而感觉不到空气清新与否。 母女两个寒暄了一会,江书久一度察看腕表时间,终于在八点前一刻离开房间,说自己还有要紧事要与人聊,匆匆忙忙离开了。 此次宴会是有切蛋糕这个环节的,温敬恺坦言自己而立之年做不出在众位同事面前双手交握闭眼许愿的幼稚事情,因而江书久退而求其次准备了会更贴合温敬恺身份的事项。 她下楼后很谨慎地与何识再次确认了一遍流程,结果找不到寿星本人。 眼看预先准备的惊喜就要错过,她情急之下一连给温敬恺拨了三个电话,都没有人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十五章 温敬恺将岳父岳母送上楼后去找赵思雯,委托她读卡后及时将照片传送给他。 赵思雯掂量两下这款略显古老的奥林巴斯,笑说他虽然不会拍照但是挑相机的品味居然还不错,现在厂商已经不再生产单反,早早更名称其为“微单”。 温敬恺说:“很多年前买的了,一直放在柜子里落灰。” 赵思雯接着又说:“刚才拍的照片不算很清晰,我们配合你撒出一个谎也没能让它发挥百分百的价值,实在是遗憾。” 遗憾吗?温敬恺并不觉得。 他该感谢三十岁吧,一场生日会让他许多年前结绳记事的一个疙瘩终于解开,他可以搂着江书久在夜色下安安静静拍一张照片,哪怕相机不是最新款,他也没有在洗手间多次忐忑地整理着装,可至少今夜能够和江书久合照的只有他一个人。 何识难得不在他面前周正表现,放纵胆量朝他打哑谜说老板您今夜还有礼物该收取,太太的心意很贵重,教他此刻千万不要放松心情表现疲倦。 温敬恺斜睨他一眼,心想江书久对周围人果然客气温和,与她仅仅互动过几次的他的助理竟也敢在背后主动提及。 其实何识这番话语毫无必要,也并没有拉取到他的好奇心。温敬恺早就猜测过江书久会送给他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极有可能是一块手表。 手表也好,手表昂贵又体面,况且他曾经在她的小公寓里丢失过一枚,如今可以再得到也算是变相了的物归原主。 只是奢侈品还没有收到,温敬恺先被一通电话叫上客房。 温敬恺重新走到一刻钟前来过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他这次敲了敲房门。 开门的人是江永道,他不待温敬恺问候他,直接开口说:“书房在哪里?我们去那儿聊。” 温敬恺侧身让岳父先走,“前面右拐第一间。” 江永道坐下后先打量一番远处的人,他的面色并不如刚下车时和善,审视的样子像是在判断温敬恺有没有酒意上头。 温敬恺一时捉摸不来江永道想做什么。他和这位商界大拿接触不多,江氏和未终在业务上也几乎没有往来,所以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都是在结婚之后。 他刚和江书久领完证就去江家拜访,江永道和吕尚安很周全地在餐桌上问候他生活起居和工作上的事宜,还对他年纪轻轻就白手起家将未终做到如此规模进行赞许。 他也知道这对夫妻只是礼貌地进行客套,并没有过多飘飘然情绪。 再就是重阳他送江书久回家,当时岳父的表情并不好看。 “仔细算算你和久久结婚已经小半年,我和她妈妈以为新婚夫妻难免会在生活上闹出小摩擦,势必需要很长时间去磨合,谁知道小姑娘一次也没有诉过苦,这可能归根于你们长久分居,你觉得呢温敬恺?” 温敬恺的电话被压在书房的沙发枕头下轻轻震动,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靠枕侧方漏出来的光。 江永道是反问的口吻,却没有给温敬恺留足思考回答的时间。他紧接着抬额指了指远处架子上的众多奖杯,对温敬恺说久久也有这样一面荣誉墙,可是这栋房子里几乎没有她生活过的痕迹。 “你和小淇关系好我和她妈妈都是清楚的,毕竟是从小就在同一个班级就读的情分,温女士在出事前也曾经与尚安一起喝过几次下午茶,当时我们万万想不到最后和小女儿结婚的会是你。” “你们交集分明不算多,久久受她母亲敦促竟然会答应你,”江永道看着他的眼睛,平声说:“婚姻绝对不是儿戏。温敬恺,我对你们两个都很失望。” 温敬恺很早以前听说过江永道和太太的恋爱故事,当下则更能共情他言语风度之下的愤怒。 与那个年代大多数人婚姻都依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先决条件不同,江永道和吕尚安的结合是彻头彻尾的因为爱情,两人家庭背景相当从小一起长大,合适的年纪情愫暗生自然而然谈上恋爱。 当然也不是没有过大吵大闹长久分离,江永道乘着时代风潮打算在波浪滔天之时飞上一飞,谁知吕尚安攀登脚步无法停下,两人僵持了大半年,等到江永道想好对策去隔壁吕家找人时吕先生告诉他女儿已经前往港城孜孜求学。 一晃就是三四个年头,吕尚安学成回来进入投行大展身手,年纪轻轻已然展示出色魄力,作为投资人天天在cbd面见企业高层。 某次会议室大门亮堂堂敞开,来者西装碰倒咖啡杯,慌张间她凝眉退身推开办公椅,抬头就与旧人再次掉进爱河。 江永道从来都信奉日久生情而非一次相见的怦怦然,心动可以是一瞬间但支撑延展往后数十年携手相伴的一定不仅仅是一个刹那。 柴米油盐没有绊住这对夫妻,时间反而让爱情更加醇厚,他们结婚、诞女、携手走过数十年。 数十年如一日,直到现在江永道上班前还会收到一个吻。 这段故事早就在别墅区传成佳话,温敬恺小时候就听过父母吵架时裴成钧用这样美好的现实童话攻击过温辛余,告诉她不要再做她与她哥哥两情相悦的恶心梦。 可惜童话里总是有坏人,江书淇先天不足已经是上天给这对夫妻最大的打击,他们手握过多命运给予的慷慨,自然得回馈一些什么。 早年的江永道和吕尚安作为唯物主义者甚至拜过神佛,可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也没有办法把活泼可爱、喜欢社交、爱好戴五颜六色小发卡的小淇留在这个世间更久。 “久久,我们有久久,她不是她姐姐的替代,我们交付给她的爱意不会少于小淇,我们希望她做任何事都自由,可以丰富而毫无负担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她偏偏在婚姻上摔倒,还是这样一个潦草的跤。” 江永道后续也调查过温敬恺的背景,很显然收到的结果并不符合他的预期。 温敬恺辉煌平顺的二十九年的履历被未终作为ceo简介规整地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成大事件条目,其中任何一行都无法与江书久产生必要的关联,江永道站在江氏顶层的办公室仔仔细细地将助理整理的资料捋了一遍,确认江书久曾经说过的那个“讨厌的男孩”就是温敬恺。 江书久不如她姐姐善谈,人际关系简单,又因为学习能力出色的缘故在校生活安定普通,她的人生目标也只是单纯的平安快乐,江永道和吕尚安在她身上极少看到过分激烈的情绪。 第一次是在她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那晚江永道和吕尚安过完二人世界多去公园散了会儿步,回到家还是手牵手的亲昵姿态。 江书淇的作业还没有写完,她新来的家教老师正在书房替她辅导作业。 江永道从厨房出来,将牛奶递给太太时瞄了眼钟表,发现此时该是江书久练习钢琴的时间,他却反常地没有听到琴房有声音传出。 吕尚安主动上楼查看,这才发现江书久正趴在钢琴上哭。 琴盖甚至没有被打开,绀色的琴布洇湿一大块,她的哭声压抑,吕尚安听了好几遍才听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重复对不起。 吕尚安走过去搂住她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愿意展开事情全貌,只说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非常没有礼貌的事情,对方甚至不接受她的道歉,这让她觉得挫败又委屈。 “妈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很无聊,只是一不小心看到了而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不是一件庞大到足以令人铭记多年的事情,可十三岁心思细腻的小女孩不知该如何坦然面对自己内心的恶,尽管这种恶在成人世界里不过是一粒尘埃。 吕尚安安抚她,教导她说要是对一个人的印象不好,就不要同他交往了,以后见面躲得远远的就好。 江书久将母亲的话奉为圭臬,一直遵守这样的处事法则。初中时父母问她是否有意愿跟姐姐去同一所学校读书,她想到与江书淇在同一个班的温敬恺,在晚餐后对他们摇了摇头。 手机屏幕无声无息地灭掉,温敬恺听着江永道描述,脑海里立刻构念出那样的画面。他不用多么多么为难地从对方的讲述中回首这一件小事,因为这次事件留给他的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江永道没有停顿:“可我们久久只是爱哭,她并不是不勇敢。” 上高中时一次上课回来江书久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很不错,江永道和吕尚安知晓她那几天正在体测,一学年一次的测试,按理来讲小女儿并不常在做齐仰卧起坐、跑完八百米后展颜,于是吕尚安问她是否有愉快事情发生。 她说她学会怎样跟一个人相处了,在她心头结了很多年的小疤,用一句简简单单的呼唤大名就可以烟消云散,应对ptsd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它。 “对方也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可怕,看着一米八加的他然后再回望小小的少年还挺有趣的,而且他教会了我怎样在手指上转头绳。”江书久这样说。 江永道和吕尚安最先并没有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直到江书久读大四。 那是江家极其动荡的一年,因为政策的缘故江氏彻底并改,江永道手头握着的股份市值差点蒸发掉,财务部消解带去的直接结果是从上到下的混乱。江书久在这个时候给他们两个扔难题,说她要出国读书。 江永道一个头两个大,拼尽全力按捺焦急慌张,跟太太一起坐在沙发上对江书久开家庭会议。 起初江书久是不讲实话的,只问妈妈可以去港读三四年书她为什么不可以? 吕尚安说她去的那座小岛虽然意识形态与内地不同,可到底是祖国的怀抱,你要去的地方是板块的另一端,是终年温和多雨不见太阳的英格兰,哪里有相提并论的一丝丝可能? 说到最后母女两个要吵起来,江永道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冷着脸对江书久说你跟爸爸讲实话,你之前说得好好的并没有读研的打算,有也是去北城体验两年就回到我和你妈妈身边,现在明明已经过了申请的时间,为什么还要冒险去国外。 客厅里安静了很久,落地窗外是大好春光,今年夏天也快要来到。 江永道和吕尚安早已替女儿做好准备,现今一切都要被打乱。在计划被取消之前,他必须听到有理有据的回答。 江书久支支吾吾的,最后垂下头小声说:“不瞒你们说,我想出国的确是头脑发热的一个决定,理由仅仅是我受不了一个人。我跟他呆在一起会觉得很奇怪,我不清楚那种感受具体要怎么描述,但绝对算不上舒服。” 江永道没有再细问,女儿有女儿的秘密,他尊重后向她妥协。 此后江书久的职业规划从头来过,她读硕读博,人生轨迹不再局限于幼时跟着父母去国外旅游而踏足过的土地,比之还要丰满富足。 回国后她遵从个人意愿进入a大教书,得到稳定的教职,酬报微薄而日子快活。吕尚安看她年龄到位为她安排相亲,她次次前往,某次后突然说有了喜爱的对象,而对象是温敬恺。 江永道无法理解,他千算万算都想不到会是温敬恺。 温敬恺,他需要在脑中检索一遍才可以回想起这个稍显陌生的名字,那么多优秀青年的简历摆在他和太太面前,他们择过千百遍都觉得个个配不上江书久,可江书久偏偏答应了温敬恺。 时至今日江永道仍感迷惑,讲述完这些后他则平添几分恼怒。 旧事如流水,流水回环再次浇洒在他们身上,很多潮湿的、隐藏在一次次变故中的故事原来都没有翻篇。 理智讲他不该在今日讲这些话的,可是今日是周五,女儿结束工作立刻飞回来为一个自己压根不爱的男人准备宴会,两天后就又要飞走,再次回家会是年关。 他是凡人,况且再精明的商人也懂得心疼女儿。 江永道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温敬恺面前。他看着对方略显无措茫然的脸庞,整理了一下自己过分失态的神色和语气,冷静地说: “久久坐在餐桌上没什么底气地讲出自己要同你结婚,甚至编出一番既荒唐又软弱的故事。或许在那时我就该戳破她的婚姻理想,我明明知道她讨厌你,知道你温敬恺并不是合她心意的结婚对象,却在那个时候闪过微弱念头以为是自己判断失误。可现在看来我想得没错,她阔别祖国七年是因为你,刚回到我们身边又离开,也是因为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十六章 夜里十点整。 受邀而来的客人已经全部离开,蛋糕插着未被点燃的蜡烛端放在餐桌上,室内温度略高,奶油已经融化掉一部分,看起来有点恶心。 何识作为江书久联系到的唯一一位惊喜活动的策划组成员,由于长久等不到老板出现,在二十分钟前落寞退场,他关上门的表情看起来比江书久还要惋惜。 江书久想朝他挥挥手讲“没关系”,还讲“总会再有机会”,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出声。 楼梯间传来动静的时候江书久被吓了一跳,她条件反射一般从沙发上站起来,第一反应是道歉——“温敬恺不好意思啊,一片狼藉很不好看吧,家政公司有拨电话来问需要不要清理,我想着还没有到十二点就擅自拒绝了。” 温敬恺下楼的动作忽然顿住,他站在楼梯上,一只手扶着栏杆把手,听到自己缓慢犹疑的提问声:“所以你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情况下道歉?” 江书久全然领会错了他的意思,张口意欲再次替自己的失职辩解。 屋子现在这个样子两个人是没有办法安然入睡的,赵思雯刚才说温敬恺极有可能得在三十岁第一天去公司加班,他晨起要是看到乱糟糟一片光景,本就因周末赶工而难受的心情肯定会更加恼火。 “我知道很乱啦,但我在想至少要有点仪式感吧,虽然你之前说自己并不需要过分幼稚的戏码,但三十岁是一个很美好很漂亮的人生新起点,你这么厉害的人,总不会跟一个蛋糕过不去吧。” 温敬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仁慈,只是突如其来地觉得疲累。他眼睁睁看着江书久去餐桌前整理已经不那么美观的蛋糕,在间隙朝他抬手说:“过来啊。” 按理来说他该立刻拒绝然后转身上楼的,他不知道自己走过去需要花费多少心力,又会使江书久承担多么大的心理负担。 她明明不喜欢自己,却仍要勉强自己做好“温太太”这个头衔下的分内之事。 江永道一番回忆主观性太强,温敬恺甚至没有办法做第三者站在上帝视角去判断事物的本来。可至少有句话他说得对——他并不是合江书久心意的结婚对象。 但还是允许他软弱一回吧,蛋糕不漂亮,相片不完美,生日也没有很开心,桩桩件件都是他的过失,他只好放纵自己再错一次。 江书久将温敬恺轻轻按在椅子上,扭身从一堆蛋糕包装里翻找。 温敬恺察觉后主动掏出打火机,问她:“找这个?一定要点蜡烛吗?” 江书久闻声回头,发觉他手上捏着的塑料物件是她北城家里的那只。 这款是阳蘅送她的见面礼物,她自收到后没有再碰,谁料未经充燃的东西被温敬恺假装扔进楼下垃圾桶,又带回到家里这边,而从不吸烟的人竟也对其做了充油处理。 她摇摇头,说:“不是,我在找店家送的生日纸帽。” “在昏黄烛火中闭着眼睛许愿已经是我可以接受的最多。” “可是江书久本人想亲自为你加冕。” 方才江永道讲那么多温敬恺都没有太激烈的情绪表露,直到当下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难过。 一个肯为在第一次见面就惹哭她的、不礼貌的邻居点无数次庆功蜡烛的女孩,其实从没有爱上过他。 最后温敬恺还是决定付三倍工资给工作人员,他在很晚的时刻拨电话传达需求请他们加班加点来处理残局,所以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已经快到零点。 江书久早就卸妆安寝,等到温敬恺洗完澡上床,她已经闭上眼睛包着被子假装睡着。 温敬恺将夜灯调暗一点,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替旁边人拨了拨掉落在她脸颊上的头发。 他没什么睡意,也不愿扰了江书久的清梦,所以很轻缓地挪动一下身子,反复浏览赵思雯几个钟头前发送给他的那张照片。 “你还不睡吗?我听赵思雯说你明天可能要加班欸。”江书久往他身侧挪了挪,用手指勾了勾他的睡衣衣摆。 温敬恺立刻僵住了,江书久这个动作毫无任何暧昧暗示的意思,但他实在经受不住这样的撩拨,只好很刻意地咳嗽两声,然后转移话题问她:“你就不想知道我今晚为什么消失了吗?” 晚上举办宴会时因为要通风,所以阿姨在晚餐后将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打开了,初冬的干冷气渗进来,屋子算不上暖和。 江书久又凑近温敬恺一点,她慢悠悠打了个呵欠,呼出的气息喷洒在旁边人腰侧,而干出危险事情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不想知道啊,反正结果已经造成了,吃过蛋糕就足够好,其余都是锦上添花的项目。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明天上班务必仔细观察自己搁放腕表的柜子,最最好甄选一条颜色与那块精致玩意相匹配的领带,那样我会很自得,你今晚毫无预兆独自离场的错误我也可以帮你一笔勾销。” 在这混乱一天的最后时分,温敬恺快要笑出声。时隔很多年,他发现站在他房间门口不肯入内去取物理试卷的江书久还是这么可爱,尽管这种可爱他只见识过寥寥几次。 温敬恺关掉床头灯,躺下后环住江书久。他闭上眼睛,决定先与旁边人偷欢一个夜晚,令他万念俱灰又无能为力的相爱之法先留到白天。 江书久太困了,意识彻底迷失之前她感受到枕头下压着的手机在震动,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她很早之前就预定好的闹钟。 温敬恺也被这点轻微的震感扰醒,甫一睁眼就接收到一个吻。他亲着亲着就抬起唇角,声音含混地问身侧的人:“午夜凶铃?” 江书久捂住他的眼睛,拒绝回答这个失礼的玩笑话。 可那仅仅是一个深吻,温敬恺无法放任自己做出太多。 以前以为一切都是可以培养的,现在彻底失守了,才明白确实无法做到自欺,他每一寸多余的迈步对江书久来说都是伤害。 江书久感受到旁边人退后了一点,而他的手掌还扶着她的后脑勺,传递来的热量熏得她有些晕。她微微睁开眼,借着月光望向对面人的眼睛,却无端端从里面读出了殇意。 十七岁的时候医生说姐姐命不久矣,人人感慨整个楼区里最年轻的少女蓬勃有限,而江书淇会在状态还不错的日子里坐在病床上数每一位好朋友的生日,满足地讲自己还可以陪某某某过成人礼。 江书久不敢在她面前哭,暗暗下定决心要替姐姐圆掉这个遗梦,因而之后江书淇每位好友的十八岁生日爸爸妈妈和她都会出席。 江书久对数字不敏感,但那时独独记下了温敬恺的信息,也许是因为她实在太害怕他了,对他的情感特殊到她从未从第二个人身上发现类似的。 她知道他过阴历的生日,日子是在十月份的满月日,那天的月亮会和他人一样冷峻,一样一板一眼,一样挑不出错。 她走神太久,忽然感受到温敬恺用手掌覆住了她的眼睛,小小声问她:“跟我结婚,你开心不开心?” 她睫羽扫了扫他的手掌心,假装已经意识沉迷,没有答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20 第17章 江书久前往访学的那所学校是国内顶尖, 而其中上上学院里的权威人士钱教授push起来学员自有一套规法,他早已对远道而来的江老师一心多用的做法表示过不满,此次江书久去他那里告假回家对方不仅难缠, 还明着批评她说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很难抛却杂念潜心学术了。 江书久倒是没往心里去,否则她也没办法四平八稳地在周六睡到日上三竿。她起床时温敬恺已经去公司,未终的工程师还等着他加班加点开项目会, 临走时他并没有将江书久拉起来讨早安吻,只无声无息戴上新腕表后就出门。 江书久这次难得回家一趟也就并没有速速赶回北城,她趁此机会主动约了稽喻先见面。 两人约在一家私房菜馆, 是稽喻先订的餐厅。江书久到的时候他已经点好了餐, 并笑得十分真诚愉快地将菜单回递给她, 说需要什么可以再添,但提醒她说这家的师傅惯常不按套路出牌,希望她可以多多担待。 江书久礼貌推辞了,说粤菜她不太挑,多少都可以吃一点。 稽喻先眼睛更亮, 立刻回应她说:“回国可以好好请你吃粤菜了, 不过这边再好的店食材都只能算一般, 你要是去我家那边我倒可以带你尝尝一位大师的手艺, 那位师傅以前是在酒楼里教别人做菜的,功夫了得, 腔调也了得。” 江书久没心思与他谈论美食,开门见山地跟他讲:“稽喻先, 你越过我直接去我先生工作的地方找他聊私事,对他、对我都极不尊重。” 稽喻先没见过江书久这样严肃的样子, 她居然开始用中文名称呼他。 人人都知道江书久脾气最好,念书的时候同一个小组的成员一起去她家里做客, 大家在蓝调的bgm里聊聊天。 有人不小心把可乐洒在她新买的地毯上,手忙脚乱间又将她的电脑从吧台上拽下地,屏幕摔得稀碎,令人没眼看。按理说一般人肯定都要臭脸了,她却只慌张地扶住一部从架子上掉落的小盒子,打开检查了一眼后便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就当破财消灾,这下终于有理由换新”。 稽喻先为这场约会准备了很久,他入职的时候学院开例会,他本以为可以在会议上给好久不见的江书久一个super surprise,谁知没任何预兆地从同事那里知晓她已经结婚,结婚对象还是一个他从未从江书久口中听到过名字的人。 得知她新婚就离开故乡飞去北城访学的那天他出奇愤怒,丝毫没有多想就开车去了她丈夫的公司。白手起家的小人物,到底有什么资格可以跟江书久戴同一对婚戒。 他站在未终电梯里想他与Shea可真是命运多舛,签证的原因令他晚了一步,而他明明已经违背父母意愿从家里追来这边却硬生生地又错过爱情。 早知江书久因为挚爱早逝的缘故会对婚姻失去信心而导致宁滥勿缺,他该在英国的时候就大胆求婚,反正他各方面都与她相匹配,又有将近十年的共读光阴,两人婚后培养感情肯定比她跟那个温敬恺要容易得多。 “Shea,算了,我还是叫你久久吧。这件事情是我做得不对,贸然去找你名义上的丈夫的确会让我们三方都不舒心。可是我理解你,我也不怪你今天来苛责我,因为你约我出来必定是受了他的迁怒,”稽喻先忽然紧张地坐直身子,问:“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你让他有什么气都冲我来撒,反正是我要闯入办公室戳穿他婚姻虚假的,欺负你算怎么回事?你明明也是受害者。” 江书久越听越觉得困惑,她不懂稽喻先脑子里的九曲十八弯,今日来找他也只是想替温敬恺收获一份道歉。 “稽喻先你真的很奇怪,我与我先生的婚姻状态还轮不到你来评判指责。他是顶顶好的人,你没有被他从办公室里赶出来是他给了你足够的仁慈。反倒是你,我一直以为你是很知分寸的好朋友,但现在看来是我对你定位失误。你还是不要在我身上倾注过多感情了,注定收不到回报的。” 稽喻先没想到一向情绪温和轻松的江书久也会这样同一个人讲话,为什么他认识了快要十年的女孩子在遇到与温敬恺相关的事情时就会变得不像她自己。 “可是你不爱他啊,我只不过是替你把话讲出来了而已,他根本就不了解你。” 江书久没办法反驳他,她脸上的表情有点迷惘,好像在思考两人讲话的前后逻辑。 正巧服务生来上餐,今日的甜品是杨枝甘露,稽喻先心情并没有受此前对话的影响,反倒因为这份意料之外的食物而回温不少。他将其往江书久面前推了推,说:“我们真是幸运,这是我在这座城市吃到过的最好吃的杨枝甘露,甚至专门为它跑过几次,次次都扑空。现在并不是水果当熟的季节,这碗应该花了不少功夫。” 江书久看着颜色漂亮让人食欲大增的港式甜品,想到上次回来时温敬恺带她去过的灌汤包店。有些事情真的很没有道理,和她一起生活学习了近十年的好友不知道她从来不吃市面上极其常见的热带芒果,而仅仅产生过几次交集的半熟邻居却对她十分钟意却鲜少光顾的老字号店了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他不了解我?”江书久轻声问他。 稽喻先皱着眼睛看她一眼,似乎在怪她为什么要明知故问,“他有可能了解你吗?我大二去你们学校交换的那一年里从没从你口中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更何况你本科毕业就同我一起出国,连续好几年的春节都是叔叔阿姨飞过来我们在英国过,你哪来的时间空间与他交往?再说了你们不是包办婚姻吗?”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眉间露出明显的嫌恶,“叔叔阿姨看起来也不是多么封建的人,怎么想得出让你回国后立刻与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这种事,我过阵子带着父母去拜访他们一定要好好跟他们谈一下这个事情。” 江书久走神走得太厉害,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去一一反驳他话语里的漏洞,比如她大学也不是完全没有提到过温敬恺。 有次周末聚餐时大家聊到建筑行业日渐式微今年土木工程系已经是收留各位压线考生的调剂所了,还是商科永永远远傲立榜首收割各地状元,对于我们这群游手好闲的人来说也算是非常不错的栖身之地。 席间一位担任办公室助理的同学刚好负责今年的双学位申请,浮夸地补充说今年经管学院居然收到一位计科院学生的申请表,也不知道该同学怎么想的,GPA高得让人害怕,不好好继续认真修习JavaPython为中国第四次科技革命贡献力量,好端端跑来商科干什么。 江书久本该继续做背景板认真啃排骨的,却一时难掩激动,主动替他辩解说自己知道这位学长,人学习能力很强的,自然分得出精力提高自己,可别因为人家院系毫不沾边就给他卡掉。 助理同学一向喜欢江书久,闻言嗔怪地瞅一眼她,跟她开玩笑说:“怎么会?我久久钦点的人,我去求办公室老师也得给他过了。” 时隔很久想起这件事情,江书久又开始觉得自己那天早晨在车上故意询问温敬恺为何对商院楼了解清楚的举动过分刻意了,仿佛在掩饰很多年前的一次鬼迷心窍,哪怕这个鬼迷心窍并没有被当事人知晓。 “包办婚姻不够准确,我爸爸妈妈并未逼迫我,你现在不仅仅是不尊重我们两个,你甚至不尊重了我的父母。”江书久正视他的眼睛:“而且我和他很早就认识,我曾经甚至还为他干过幼稚事情,当时不理解自己的行为动机,现在可以坦荡荡将其解释为’赔罪‘,赔许多年前的罪。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在他面前展示过不够光彩敞亮的恶意,所以此后更不愿意别人伤害他分毫。” 稽喻先缓缓抬头,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他手指还捏着小勺,却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江书久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当机立断返身从椅子上拿起手包,说:“我不希望发现你第二次自作主张地去办公室打扰我先生工作,擅自闯入很没教养,而且他做事认真投入毫不马虎,不知道他那天下午应付你的不告而来得浪费多少口舌。” 江书久完全可以理解温敬恺那夜在北城公寓里的失态了,本来以为因为一件事情在两个地方、两个对称的时间跟她发火的人多少有点上纲上线,可稽喻先太不客气了,他凭什么就是可以坦坦荡荡自信满满地跑去温敬恺的办公室摆出质问嘴脸。 “稽喻先,你一直都会是我的朋友,不会有第二个身份了。”她最后说。 开车去未终的途中江书久不断提醒自己要集中精神,方才在餐桌上告诫过好友不要去唐突惊扰温敬恺工作的人做了不信守规则的第一名,但她想温敬恺应该不会太生她的气吧。 说起来她也没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去未终一半是一时兴起一半是好奇心作祟,揣着答案问问题的事情她做不来,八卦也不想吃到自己的,所以她想当面问一下温敬恺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知道她喜欢吃那家开在商场顶层的灌汤包,而且她在等红灯的时候又想到每次吃饭时他总会挑选靠近左边的位置,因为她习惯用左手执筷的缘故坐在右侧总会别到路过的人。 这些毫不起眼的小事,温敬恺怎么会知道。 第18章 今日温敬恺在工作上频频出错, 又因为走神过多导致项目组组长汇报讨论结果时多次从头来过,这显得本该做决策的他反而成了这间会议室里唯一的不速之客。 温敬恺一向反感员工将生活情绪带到工作上来,没想到今天破例做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所以项目管理员会议纪要写到一半的时候他就推椅子离开,台上的负责人看他一眼,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今天就到这儿吧。 重要会议开到一半离席不是温敬恺的作风, 何助理大老远看到后也被打了个措不及防。他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上前对老板说:“柯先生在里面。” 柯谨辰再有要紧事也不会未通知就直接来到温敬恺工作的地方,他一时感到疑惑, 推开门后看到柯谨辰果真懒散地靠坐在待客沙发上百无聊赖地乱翻杂志, 发觉他进门很迅速地灭掉了手头的烟。 “周六太太在家还赶过来加班?温敬恺你不对劲。” 温敬恺扭头看了眼何识, 对方自知理亏,讪讪然合上办公室房门,自觉隐退。 “这阵子实在太忙,一jojo直没能抽出空赴约。”温敬恺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返身挑了个距离柯谨辰最远的沙发, 坐下后问他:“多紧急的事儿值得你亲自到访, 说吧。” 柯谨辰收起那副闲散表情, 再刻意放慢腔调语气也难掩紧张:“我见到她了。” 温敬恺倒茶的手顿了一下, 茶水立刻从杯子里溢出来,柯谨辰看到后倾身抽纸覆上水绿, 第二句话倒是不紧不慢:“就在昨天,我去图书馆接我妈, 在前台看到她,她好像辞职了。” 温敬恺没接话。 温敬恺和柯谨辰相识于大学, 在一场关于人工智能的校际比赛上两人一起组过队。柯谨辰读心理学专业,人机交互的部分需要他帮忙。后来竞赛一路打进省赛拿到国奖, 他们也没有就此断了联系,反而你来我往地多喝了几次酒,酒后很轻易坦露一些心事,私交便慢慢好起来。 温敬恺从未探求过关于对方的更多的生活细节,只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柯谨辰家里祖荫丰厚。两人日常并不在同一个社交圈,但因为同时受困于庸俗爱情,反而对彼此此事知根知底。 与自己略有不同,职业成就并不是柯谨辰人生的绝对目标,他一路读心理也完全是因为自己喜欢,家里人几通电话就可以了解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到底是否对他的职业生涯有价值。 在这样的铺垫下,柯谨辰前半生乃至往后的人生路都会顺风顺水,他毕业后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天天挑心情接therapy,还顺人情在S大供职特聘教授,除了爱情没什么烦恼。 温敬恺理解但并不打算惯着少爷的陋习,看到他意欲再点烟,立刻一个眼刀飞过去制止:“你要是打算借烟消愁,先出门右拐去吸烟区做作够了再回来。” 柯谨辰低声笑笑,揉了烟丢进垃圾桶,哪怕自己心事重重也要先开温敬恺的玩笑:“你但凡敢把训我的胆量拿去你太太面前表趟白,也不至于到现在跟江小姐还是动辄分居的状态。” 温敬恺今日实在没有心思跟他聊自己的事情,很笼统地回答道:“你也知道我并不是没有付诸努力过,只是结果次次不尽如人意的话,人是很难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气冲锋的,抛出离谱婚约我都斟酌了一整周,现在这个结果也是我罪有应得。” 柯谨辰心中了然,安慰他说:“至少现在你们在一起,日久见人心,多多相处总会有所进展。” 温敬恺摇摇头:“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昨晚才知道很多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他讲完后没给柯谨辰接话的时间,迅速换回之前的话题,问他图书馆之事怎么回事。 对方耐心等待方才放上去的纸巾四个角完完全全被洇湿,谁料正准备开口时温敬恺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铃了。 工作时间能给温敬恺打私人电话的人不超过个位数,柯谨辰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他抱歉后起身,捞起手机发现是江书久拨来的电话。 温敬恺一时居然有些害怕。他想江书久或许不知道自己装睡的能力其实很差,开心不开心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用沉默拒绝回答令他感到加倍慌张。 爱情这个领域连上天都容易有失公允是很简单的道理,他三十岁才明白这个真谛,未免过分伤筋动骨。 他接起电话,恍然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命运透支来的——“久久,怎么了?” 五点钟不算交通十分拥堵的时候,但江书久因为许久没有开车,再次摸到方向盘觉得过于陌生,而正在驾驶的这辆又是随便从车库里提出来的温敬恺的车,刚才一路从家里开到餐厅时专心致志,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时她却因心不在焉导致在转弯时擦到了路边的大奔。 人没有出事,但贵贵汽车副驾上坐着的是一位孕妇,对方稍微受了点惊吓,家里陪她出来买菜的保姆说什么也得让江书久陪她家太太去医院里走一圈。 照片已经拍好,交警适用简单程序处理,认定书得过两天才可以下来,江书久也怕真酿了什么祸,大手笔地转了账过去,却死活不愿意进医院,只说会在停车场等到对方出来再离开。 那位孕妇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甚至建议她有急事可以先走,事后如果有责任认定可以直接委托保险公司出面解决。 在周末去丈夫公司找他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喜欢吃汤包、为什么知道自己是左撇子算急事吗?太荒谬了,江书久实在无法对身怀六甲的女人讲出如此可笑的话,只好非常淡定地让她赶紧上楼去做检查,说宝宝千万要健健康康。 在车上干巴巴等待的滋味不算好受,江书久低估了初冬的温度,衣裳穿得有点薄,不敢下车去透风,坐在车里无所事事地听歌。 四十分钟后两人回来,不过孕妇身边陪着的除了保姆还多了一位男士,看样子像是她丈夫。 江书久从车上下来,站在稍显猎猎的风里问候对方,那位女士摇了摇头,说:“小姐您脾气算好,我才可以有条不紊地做检查,如果是一个比较冲的或者事儿精的,我今天可能真的会出点事。” 江书久笑笑,没有接他们递过来的名片,转身上车离开了。 她这次启程心无杂念,车子很快行驶到未终楼下。因为签婚前协议时来过一次,又或许未终员工都受过入职教育,她进门后前台很快辨识清楚她的身份,训练有素分工明确,一位给何助理拨电话,另一位将她引导去电梯间。 她左脚已经跨进电梯了却忽然退出来,远远地朝那位打电话的员工示意她别暴露自己,对方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比了个“OK”后将电话挂断。 电梯在中间没有停留,她出来后凭着记忆走向温敬恺的办公室。何识在门口看到她后诧异得很明显,眼疾手快地要拨内线转告老板。 江书久今天虽然出了车祸但出乎意料地心情不错,她走过去摁住座机的闪断键,委托何助理帮她找一下温敬恺这两天的工作日程表,心想明天可以约他去于晖的咖啡馆故地重游一下,另一边主动拨电话给温敬恺。 他问她怎么了。江书久发觉自己居然适应了温敬恺用叠字称呼她,她腰靠在何助理的办公桌上,眼睛盯着温敬恺办公室的大门,憋着笑说:“哦,你什么时候下班啊?” 他的声音很平淡:“今天会很晚回家,我有客人来。” 江书久回头冲着何识指了指门,扬眉做口型——“有客人?” 何识点了点头。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犹豫了半天还是说:“好吧,那我去我爸妈家蹭饭吃。” 温敬恺答应得很爽快,还提醒她记得带上他昨日为江氏夫妇准备的礼物,说昨天他们走得太着急,一件也没有带走。 江书久不擅长撒谎,圆谎技术更烂,慌慌张张应付了句就挂断。 温敬恺打完电话后根据他的脸色柯谨辰就轻易可以猜出对面的人是谁,他想到那天午餐会的休息间里,温敬恺也是这样一副有愁难言的颓丧样子。 柯谨辰往后仰靠在沙发上,问道:“赵思雯说你向未终股东公布婚讯都不及时,这得让多少投资者灰心。” 温敬恺抬眼看他,语气居然有点不耐烦:“我结婚与否跟未终正常运作有很大关系吗?” 他这是明晃晃的气话,市场对他的评估会影响他们对未终整个团队的判断,而联姻是很好的捆绑手段,江氏又是一棵丰茂大树,公布婚讯有百利而无一害。 柯谨辰不相信温敬恺不懂这个道理,所以还是站在好友角度建议道:“于公于私你都得考虑一下这件事情,这万万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温敬恺今日烦闷再添一笔,柯谨辰的发言又很容易让他想到江永道昨晚的坦白,他觉得自己短时间无法完成自洽,他内心深处的与江书久建立深度连接的步骤四个月之内就被打碎成齑粉。随着爱意愈来愈深,他发觉自己无法再干干净净毫无杂念地像期待一份爱一样去期待江书久了。 温敬恺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他的腰后是江书久第一次踏上这栋大楼时曾靠过的抱枕。而他就在初冬昳丽的晚霞中下决定:“我与她暂时没有公开的打算。” 江书久刚站到温敬恺办公室门口,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第19章 北城深刻入冬后天气干燥又凛冽, 干冷气候直接导致的是生产力的下降。一次大会开完后阳蘅捏着笔记本与同事开玩笑说北城的妖风再刮下去劳动者就要提不起一点劲了,众人附和她,声音在空旷楼道里回响。 江书久是这群人里唯一的例外, 她的进取让人稍显意外,可她却表现得使人不得不相信江老师忽然发奋图强仅仅是因为搞学术是一种很朴素的追求,毕竟谁也不愿被带教老师再三批评, 更何况她与钱教授也有过一段很和谐的科研时光。 下午江书久去提交借学院服务器跑程序的申请表后,这是她这个学期在这里做的最后一个课题,她在与钱老讨论后在成员栏加上了那天早退时在楼道遇到的研究方向与之相同的延毕博士, 钱教授今年不再招收新生, 关门的几个直博生小朋友也被召唤进来。 回到办公室, 阳蘅正大剌剌坐在她的工位上玩手机。未及她走过去看一眼时间判断是否到饭点,对方就直接拉她胳膊将她拽上连廊。 一个月前江书久从家里那边过来就是这样平静安定,但她看起来精神不佳,一点也不像是本该在丈夫生日宴会上玩得尽兴的人。阳蘅太了解她,旁人以为江书久学术心起独独她明白这不过是某种不良情绪的嫁接。 江书久是在本就颠沛流离的生活细节里长大的, 她随命运流波成长, 在一日又一日的波澜里爱着身边人。阳蘅清楚她对突变事物的反应敏感, 也就更加珍视包容她主动或未主动表现出来的求助姿态。 而很明显她看出来朋友最近沮丧非常, 近期江书久面对约饭约酒从来不应,每天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回公寓睡大觉, 所以她叹口气,说:“久久, 你好好跟我讲,你上次回家到底怎么了?” 阳蘅每次来安慰她开头都是这句, 江书久之前次次都可以说出一二三,她为早殇的姐姐哭、为花坛里的一只短命狸花哭, 甚至因为读博老板push压力太大哭,阳蘅都可以全方位包围她的难过,与她在伦敦凌晨三点纵情地点烟骂脏。 可与温敬恺有关的事情,她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天在办公室听到温敬恺向好友坦言自己并不想公开婚讯,她懦弱地再次选择不告而别。坐在飞机上空姐看她神色不佳且唇部有轻微裂口,俯下身子体贴地询问她需不需要温水。 江书久那一瞬间奇奇怪怪地想到她其实可以不需要温水,她只需要一个吻。 这个吻本该在两个小时前她闯入丈夫办公室的时候就得到。 其实挺不开心的,手机自上飞机后就没有开机,用最后一丝电打好车回到家里赌气一般亦没有给它充电,第二天周日在床上赖到下午三点钟,把床头那本温敬恺在路边报刊随手买的二手散文书囫囵吞枣地读完了,想到该向父母报备了才接上电源线。 温敬恺的信息立刻弹出来,他简直比空姐还要懂得怎样可以令她感到鼻酸委屈,气泡框里问候得体,黑体字铿锵官方地转达他的温柔。 温敬恺温馨提示她北城要降温,冬日天寒切记添衣。 他居然连一个理由都不需要,这让江书久觉得自己的仓皇落跑显得滑稽。 冷静下来才想到自己为什么会不开心,江书久很认真地思考,所以向阳蘅的坦白虽然局部,但是彻底:“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阳蘅反应比她想象的更大一些,她很浮夸地望了眼周围,并抬手朝路过的隔壁学院一起合作过项目的一位老师打了个很突兀的热情招呼,才贼兮兮贴近江书久,问:“婚外情?” 江书久没有纠正她,只是倏然觉得心酸。看吧,连阳蘅都不会相信她会对温敬恺有感情。 已经供暖很久了,两人一直待在暖和室内,甫一出来就被北风灌了满怀。连廊没有玻璃窗,六楼的风刮得人脸痛,江书久拍拍阳蘅的手臂说:“我今天太累了,不想再加班,等会儿吃个饭就回家了,你要去吗?” 阳蘅非常想当然的认定自己方才的猜测是合格的,所以一门心思替几乎可以算是身陷囹圄的朋友排忧解难:“去,吃寿喜锅怎么样?” 两人一拍即合就出发,到店已经快要七点整,一顿饭吃得很是辛苦,江书久心里藏事,并没有想好怎么对好友解释过往,她和温敬恺的从前不是一顿料理的时间就可以讲完的。 阳蘅一直在说一些“放宽心”之类的话,刻意转移话题和她聊鸡毛蒜皮的小事,连他爸爸妈妈专程跑一趟将葱葱偷偷抱回老宅的事儿都抖落出来,说这些老年人可真是口是心非,她养小猫之前两人义正言辞地拒绝,现在把葱葱当小外孙看。 江书久咽下最后一块牛肉,问道:“我这个干妈还没见过葱葱,几个月大的小猫好养活吗?而且你买到它的时候它身体是不是还不太好?” 阳蘅点点头说:“它已经痊愈了,养它的话平时铲屎粘毛是麻烦了点,但回到家里还有个活物在等着,至少算是个盼头。” 侍者将收尾的菜粥端上来,阳蘅回答完看到江书久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用指甲敲了敲木桌,出声唤她:“久久。” “嗯?” 阳蘅看着她那双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明白刚才路上她旁敲侧击地罗列的一些经典名著和艺术电影对宽慰江书久毫无作用,便开了天窗说亮话:“没关系的,真的很没有关系,感情这种东西谁也控制不了,他人不能成为你追爱的绊脚石,你一生顺顺利利,在爱情上也一定要得偿所愿。” 江书久不知被挑到了哪根神经,肩膀蓦地塌下去,是很悲观的口吻:“我倒真的想试一试,看这份无意交到的好运能不能长久真诚。” 在阳蘅看来,仗着父母宠爱,婚姻这种试错成本极高的人生项目对江书久来说都是轻松小事,二十八岁从头来过照样可以喜气洋洋,于是她很好心地给江书久提建议:“我知道你道德底线高,我也不希望你做出很不体面的事情,人情社会受人非议总归不好,所以你放假回家与父母好好商量一下跟温敬恺离婚算了,上次和他吃饭我还想过你们或许可以培养培养感情,他看起来是那种蛮gentle的男士,现在看来是毫无必要了,你既然有了真正喜欢的人,何必退而求其次?拜托你可是江书久欸,professor夸奖众人都要单独提一句你是genius的人,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江书久并没有答她这句话。 她们这顿饭吃完后阳蘅开车送她回家,途中阳蘅点了根烟,顺嘴问江书久要不要来一根。 江书久不碰尼/古/丁很久。她抽烟是从英国开始的,那时候刚去一个新环境有点难适应,语言关也不是很容易,慢慢地就学会了。上次温敬恺将她家底都扔完了,她没敢再买,渐渐地便不再抽。 阳蘅将车窗按下去一点,车厢里的烟味消散一点。江书久接过一根,夹在指尖没有点燃。 在家门口看到温敬恺,江书久差点要以为这几个月其实是一场梦。 许是在门外等了太久,他把大衣搁在臂间,身子微微伏下,眼睛盯着脚下的那块地毯上的花纹,像老电影的海报。听到电梯铃响后,他很轻地回了下头,江书久看到他脸上带着很重的疲倦, 温敬恺这次亦是风尘仆仆的情状,唯一不同的是他这次没有带行李,江书久进门后边换鞋边问他怎么不直接进门。 她虽然没有抽烟,但身上有很重的女士香烟的味道,她在心里疑惑温敬恺这次为何没有同她动怒。 不过温敬恺不仅没有生气,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很突然地伸出一只手撑住江书久的小臂,用最简练的语言通知她:“你妈妈生病了,我们从五点钟开始就一直联系不到你,你现在跟我回去一趟。” 江书久第一下关注到的是他对于吕尚安的称呼,下一秒则立刻反应过来,回头看他的表情很懵懂,嘴唇翕动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江书久没有整理行李,她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飞机的,温敬恺全程料理好一切事情,飞机起飞的时候他替江书久向空乘要了一杯温水。江书久看着那杯纯净水,忽然就红了眼眶。 她没有接听电话的理由很简单,手机被放在工位充电,阳蘅在她的位置上玩手机的时候不小心覆了打印错的资料上去,而她早退离开时也没有再检查一遍挎包。寿喜锅吃到一半意识到没带手机,但她想好今日给自己放假也就纵容日常来电被错过。 江书久想到高二那年的冬天,彼时江书淇已经是强弩之末,弥留之际江永道和吕尚安日日荒废工作去医院陪她。司机每天照常送江书久去上课,她坐在教室里强迫自己不要走神,对自己强调明日复明日,只要日日都如此漫长无边,也就永远无法走到尽头。 周三课程安排太满,数学老师又临时加了小测,她在车上都在练习立体几何大题,无暇分出身心思考江书淇。早上最后一节是化学实验课,实验做到一半班主任进来与化学老师交流几句后点了江书久。 那天练习的是必修一的喷泉实验,江书久记的很清楚。她和搭档不敢控制水的用量,烧杯里的压强上不去,喷泉一直无法产生。老师在乱糟糟教室里拔高声音叫她的的那一声吓到了她,胶头滴管被她狠狠捏了一下,氨气溶于水形成的碱性溶液遇到酚酞立刻变红,紫红色液体喷出到烧瓶上,像溅开的血液。 那颜色和血液差得十万八千,但江书久就觉得像。搭档在旁边惊讶地鼓掌,她隔着许多束成功的“喷泉”盯着班主任无奈的、略含痛楚的、可怜一样的眼睛,答了声“在”。 江书久还在,可江书淇却永永远远地不在了。 十七岁的江书久不知道如何面对生命的熄灭,二十八岁的她也不会,只是这次在她身边的不是鼓掌的同学,而是可以与她共患难的温敬恺。 温敬恺默默攥住她的手,江书久返回去握住他,自私地希望可以从他那里汲取一些力量。 因为天气原因,飞机在空中遇到对流产生颠簸,等到安全降临时全机组的人员都松了一口气。江书久看着大家脸上的喜色,只觉得自己与其格格不入。她手指动了动,温敬恺立刻侧身贴近她,轻声问:“怎么了?” 江书久听到自己说:“你为什么要专程跑一趟?我总会赶回来。” 他说:“担心你一个人太慌张,我在的话多少可以为你托底。” 第20章 情况远没有江书久和温敬恺想象的那么糟糕, 吕尚安在病床上看到神色凝重匆匆赶来的夫妻两个时居然还笑了一下,转头责怪江永道给小孩通知不当。 江书久毫无放松迹象,仔细了解后才知道母亲是乳腺上的毛病, 小叶增生好在尚未病变,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她也全盘看过,治疗时间大约得持续四个月。 江太太年年体检做得及时, 又因为从小体格好所以小病小痛也比同龄人少得多,所以谁也不曾料到她会在知命之年患上这样一个不开心才会得的病。 江书久早就知道这个年纪是道大坎,虽说对着吕尚安她是一副放宽心的样子, 心里却清楚以后这种事万万不可再来一遭。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的工作可以大过生活, 可等到母亲真正生病, 她却是可以毅然决然从北城回来。 提前结束访学活动自然会让江书久在两所学校都上黑名单,阳蘅这样一个事事无所谓的人都顺着网线生平第一次语重心长地劝好友好好考虑事态严重性,说她手头的项目已经做起来,突然假手于人绝对不是正确的做法,再者她事业刚刚起步, 作为年轻讲师首年就得到大好机会已经是双方都破例, 她反而要做不识抬举的人, 会让大家都灰心。 江书久不是没有过纠结, 但纠结的同时她也没有停止准备手头的资料。节气立春的那天晚上她送完阿姨做好的春卷从医院回来,抱着电脑去敲了温敬恺书房的门。 温敬恺最近也忙得脚不沾地, 连公司年会都没有出席。副总代替他上台致辞时底下一众员工失望于今年无法见到大boss帅帅脸蛋,料想大概未来十二个月内每天工作热情都会消减0.1个点。 何助理把这些小事件当笑话一样转述给江书久时她摸摸下巴, 心想自己确实捞着个宝贝。温敬恺以前只是日日接送她上下班,最近却是哪怕将工作带回家也要专门跑医院接一趟其实与他并不顺路的江书久。江书久知道他并不习惯在家这种私人场合解决工作问题, 于是早早对他讲过有两班司机二十四小时待命,完全不必花费宝贵精力亲自奔波。 温敬恺表面听进去了, 他合上手头文件灭掉邮件信箱转头朝她弯弯唇说在下雪冬天跑来跑去的确不方便,可隔天江书久从住院部下来看到熟悉的车子还是停在惯常的位置,索性由着他去。 进书房时温敬恺正在开电话会,看到江书久后他打断了开发部经理的发言,右手很自然地将桌面上一个信封塞到抽屉里,抬眼问她怎么了。 温敬恺戴着眼镜,书房护眼的暖黄光打在他的镜片上又折射出来一点,显得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种很让人安稳踏实的光辉。江书久此刻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她会觉得温敬恺与之前不太相像了,原来他早早地就换了副镜框,此前斯文的金属框眼镜换成更符合他气质的简洁轻量的无框款,而他单单坐在那里转一转签字钢笔就是正经本身。 江书久欣赏并肯定他的审美和颜值,提出自己需求前先大胆夸一夸他:“温敬恺,你最近虽然回房晚工作忙但精神还不错,而且我喜欢你这个眼镜胜过之前那个。” 温敬恺自小被父母咒骂的同时也获得过与之相比只多不少的真诚夸赞,当下江书久直白的赞美反而令他措手不及,他凭着肌肉记忆半点空隙不留地平声回她:“谢谢。” 江书久被他逗笑,生怕自己也脸红上头所以很快将交流拉回到正事上来。今天工作日,江永道和学院院长同时告知她省教育厅的同意函已经下来,她现在要做的只有打印一切所需材料并扫描电子版上传到北城大学的电子邮箱,那边接受通过之后她本该持续一整年却因私人原因被迫终止的访学活动就到此结束了。 江书久分得清轻重缓急所以很慷慨体贴地让温敬恺先开完他的会议,她可以先出去。 温敬恺抬手说不用,“你坐在沙发上稍等一会儿,我马上结束。” 江书久对科技公司毫无半点了解,只知道作为新资产类型的新型企业,未终的股权激励政策应该已经很成熟,她想着以后给同学们做案例分析的时候倒可以以此为模本。 不过温敬恺专门读一个商科的第二学位肯定是因为他没办法一直把青春耗费在写代码上,据她所知未终CEO本人已经不再做产品开发,难怪温敬恺每天与股东打交道的时间那样长。 温敬恺很快挂断会议,他叩了两下桌面将江书久的思绪唤回来,让她把电脑带过去他来连接打印机。江书久全权交给他,自己坐在他方才坐的位置上手撑着脸颊继续走神。 她脑中像过电影一样想到在北城与阳蘅仅有的几次深度聊天,明明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但回忆错综又清晰地从北城流转到这个安静的书房,深究起来不过短短一句“我喜欢上温敬恺”。 江书久喜欢上温敬恺,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一个大发现。她偷偷斜眼睛看一眼旁边侧对着她从出纸口一张一张耐心收材料的人,细想了一下这个发现第一个应该分享给谁。 喷墨打印机的声音在安静空间里断断续续地响着,江书久用温敬恺方才在转的钢笔戳了戳他的侧腰。对方反应比他想象的要过激一点,立刻站远一点问她:“怎么了?” 江书久问他:“温敬恺,我中断访学回家,你怎么想的?” “想听实话吗?” “当然。” 新婚逃跑是江书久从未算计过的行为,那天去院长办公室提交申请表只是一时兴起,她实在担心年少惧意延续反噬只好用逃避解决问题,却没想到在流亡途中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自己的新郎。 可现在不是个好时机,温敬恺年少时就与她交集甚少,两人婚后又经历长久分居,江书久自知突然表达自我情感并不合适,她想先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 温敬恺冷静又客观,一直等到打印机停止工作后才侧对着她说:“于公我并不建议你这样做,这对你个人职业发展影响很大,我和你爸爸妈妈体恤你的心软,但竞争巨大的高校环境并不会因为你的孝心就改变游戏规则。” 江书久继续问他:“于私呢?” 温敬恺整理资料的手顿了一下,他垂眸说:“于私,江先生和太太会很开心,毕竟你的行为只会使你提升职称的道路稍微坎坷一点,完全不会改变结果。” 那天江永道的话犀利理智,完全没有给出卖运气交换婚姻的温敬恺留脸面,这让他觉得难堪。但江永道有句话很有道理,江书久确实可以丰富而毫无负担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同时温敬恺无比清楚自己是阻碍她自由、带给她负担的一部分。 江书久今夜穷追不舍:“那你呢?你怎么想?你之前不是很反对吗?” 她的刨根问底令温敬恺心酸,难道她一定要得到一个让自己不爽快的回答吗?这种追问对温敬恺来说过分残忍,他只好选择不回答。 见状江书久也不再强求,她站起身从温敬恺手中接过自己的电脑和材料,离开前又轻点他的手臂,问他:“你还不睡觉吗?”说完她觉得这样的询问容易被误解,所以接着问:“工作还没有做完吗?” 温敬恺神色微变,告诉她先去休息,自己还得一会儿。 江书久乖巧离开,他眼看书房门在自己面前关闭,谁料过了一会儿后刚离开的人忍不住调皮,再次打开房门,与他的眼神蓦地对上。 她晃了晃手里的资料,弯着眼睛说:“谢谢。” 当晚温敬恺零点时分才离开书房,他进卧室时床上已经有一个小鼓包。念着江书久已经熟睡,他轻手轻脚洗漱上床以防惊扰到对方,谁知刚躺下便感觉到身侧有细微动静。 温敬恺拧开一点床头灯细看,发现睡梦中的江书久正蹙眉抓胳膊。他掀开被子看了一眼,注意到她小臂上有个红点,大概是被蚊子叮咬了。 他入冬前嘱咐定期来家里修剪花枝的园丁将花园的月季搬进来一盆,温室里的花朵娇气,为了养活它温敬恺费了不少心思,可这种绿植也容易招虫,不是蚊虫猖獗的季节也能引来蚊子。 江书久看起来极不舒服,温敬恺担心她再挠下去皮肤会被搔破,便费劲挪开她右手,一边思忖明日将那盆月季挪到别的房间,一边歪着身子用手掌给她轻拍被叮咬的地方。 江书久本就睡得不太熟,几乎在他开始轻拍的下一秒就苏醒,她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听到温敬恺低声问她:“怎么还装睡?” 她按住他的手腕示意他继续,嗓音还有点沙哑:“干嘛拆穿我,我想享受一下你的服务呀,原来轻微的痛感真的可以打败痒感。” 温敬恺没说话,他看起来已经困极,手掌还在无规律动作,眼睛却已经微微闭上。 江书久感受到自己被温敬恺拍打的那块皮肤慢慢变热,她挪着身子,将脑袋闷进他怀里,然后趁他不备,用发热的地方贴住他腰侧,小小声讲:“不痒了。” 温敬恺反应很快地扣住她的手腕,说:“别动!” 江书久想到这应该是温敬恺第二次凶她,她“哦”一声,因为被过分严厉制止语气竟然有些冤枉,一字一顿地反问:“我哪里动了?” 温敬恺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还可以更凶。他侧着身子,将江书久作怪的双手剪去身后,心想这哪里是怕他的样子,最最单纯的女孩最最胆大包天,胆敢睁着一双漂亮眼睛引诱他。他又想到这难捱的半年光景,他的妻子大概不知道他半夜想着她熟睡的面容就可以在与她只有一墙之隔的浴室完成很多次自/渎。 温敬恺决定不再隐忍,他对江书久说服务总要相互,他要让她做一遍自己在水气氤氲的浴室做过的荒唐事。 而很明显江书久并不擅长,温敬恺揽着她的表情绝对算不上享受,他负担几分钟后彻底放弃,一把将脸红的人背过去,揉着她的耳根问:“轻微的痛感真的可以打败痒感吗?嗯?久久?” 江书久最受不了他在动作的同时诚实分享自己的感受,哭着咬住他横在她肩前的手臂,深刻领略他矜贵声线下的下/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最近江家每个人都在为吕尚安的事情操劳, 江书久的生日也被略过去,并未隆重举办。他们在医院耗掉了一整个春天,等到吕尚安彻底痊愈出院, 每天的温度已经可以维持在二十五度上下。 江书久年后重新回到A大任职,对此各位同事并未多言,只是大概知晓是她家里的事。谭菁倒是很开心, 乐得与她继续发展友谊,时常约她去学校对面的商场试新。 学校附近的大小店铺都很难开得长久,江书久偶尔答应惯常拒绝, 也不觉得惋惜。一方面她工作负担重, 春季学期她带了大一的一门必修专业课, 学院又推崇小班精品教学,一门课她要重重复复上好几遍,算上答疑的时间她经常在工作日忙得晕头转向;另一方面她打算申请隔壁S大的博士后,学术方面也丝毫不可以懈怠,院长念在情面看中她, 她没办法不往前走。 时至今日江书久终于知道谭菁在那次开例会时告诉她的那个新来的小弟弟就是稽喻先。上次餐厅一面两人闹得不算愉快, 之后江书久没有再找过他, 她本以为延续多年的友谊就要止步于此, 谁料一次例会后稽喻先主动找到她办公室说想要和她一起合作一项省部级一般基金项目。 江书久分得清公私,不会因为个人原因就将与自己研究方向相关且从前已经磨合过很多次的稽喻先拒之门外, 但她也不太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同他相处了。 以往江书久待人和善,大家知道她家境优渥却也没什么架子, 做起合作工作也毫不拖沓。在她从北城回来以前谭菁就知道稽喻先和她是校友,留学圈那么小一点点, 所以某次难得三人同时下班,她主动张罗大家一起去外面吃个饭, 意欲缓解一下办公室近期略有些僵硬的氛围,顺便探探话,了解一下这两位从同一所学校留学回来的小朋友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生分。 江书久做完工作当即拎包走人,路过谭菁工位时往她桌面上放了包小零食,说:“上次你说喜欢吃,今天我去便利店解决午餐的时候给你顺了一包,聚餐我就不去了。” 谭菁懵懵看一眼她又扭头扫了下明显不快的稽喻先,待到江书久走出门后问远处的稽老师:“你们之前认识吗?关系不好吗?难不成有过节?” 稽喻先挠了挠脑袋,模棱两可地回:“认识吧,还行,就那样。” 江书久终于得以在春天的尾巴上抽出时间与陆聿哲见一面。 她直到昨晚还在犹豫自己要不要来赴个约。江书久在国内朋友不算多,知道她和温敬恺往事的更是寥寥,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故事的后半段继续讲予一个与温敬恺并不认识的人听。陆聿哲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她在向他陈述时心理负担会少很多。 江书久已经提前对温敬恺说过自己今晚有活动所以会晚点到家,同时拒绝了他“我来接你”的做法。温敬恺倒是没有坚持,只是提醒她将约会地点发给他一份,他今晚也要加班,如果时间凑巧两人可以一起回家。 江书久很爽快地应下了,关上手机后她先去解决了一下晚餐。 其实陆聿哲本来无意应下邀约,不过他最近与他的女主角重逢,两人虽然相处融洽但他把握不住对方对他是否还有心动感觉,刚好趁此机会了解一下女孩子到底能有多么百转千回的心理活动。 两人实在腾不出精力约餐厅,最后还是将见面地点定在了于晖的咖啡店。作为曾经解掉老板娘燃眉之急的公寓房东,陆聿哲得到了一盘馈赠的甜品。 江书久比他要晚到一些,进门时路灯已经渐次亮起,于晖看到她推门进来后拐过前台将门上的停业牌翻过去,说今夜不打算继续营业,让她与朋友可以安心聊天。 陆聿哲给人的压迫感远没有温敬恺那样强,他在江书久坐下后先开玩笑说:“难怪你一定要约在这家店,原来不光有老板娘的缘故,光这份曲奇就足够很多甜品爱好者难忘了。” 江书久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她敛起嘴角沉默了很久,直到周围安静下来,她才接着上次讲到的地方,说:“我与人交往没那么容易战战兢兢的,可一旦遇到与他相关的事情就会加倍小心,越小心越容易出错,所以我在海德公园说斯人已逝,这又是我的一个错误。话已经说出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只希望你作为知情人不要再提此事,我巴不得他长命百岁。” 陆聿哲全然相信,顺着她问:“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形容他?或者说坐在野餐垫上的那时候你有意识到大家谈话的主题词是first love吗?” “我当然知道,但我觉得用love这个词应该不算正确,我们算是明确过彼此心意却没有谈过一天正经恋爱,所以first crush这样程度轻微的词应该更恰当。” 陆聿哲疑惑地挑眉,问她为什么是“算是”,又为什么明明心动过却没有选择在一起。 “我还是从初一那次没教养事件往下讲吧,说明顺序是时间顺序的话你会更容易移情。”江书久哀哀地笑了一下,“他扣下相框的力道很大,我站起来的动作就更加无措狼狈,后来他家阿姨邀请我与他一起吃晚餐,我拒绝了,他也没有去餐厅,而是先去楼上给我取卷子。我站在他房间门口,什么也听不见,再也不敢抬头看,匆匆接过就跑回了家。” 回家之后江书久哭了一场,她是在练琴前突然崩溃的。江书久觉得自己爸爸妈妈接她来到这样一个幸福美满环境的最根本的出发点是她不能让别人对她失望,她的存在让江太太不对人生失望,让江书淇不对明天失望,这是支撑她不断前进的动力。 当然,江书久在家里也不是没有犯过错,可江永道和吕尚安总会好声好气地对她说话,他们就连教训都是冷静沉稳,她从小到大受过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进房间闭门思过两个钟头。 所以温敬恺冷漠双眸下的沉默不语让江书久觉得难以置信。 温敬恺没有责怪她,正因如此,她才不知道该怎样道歉。 高中两人考上同一所学校,江书久在入学典礼作为学生代表致辞,时隔很久再次见到温敬恺。彼时他作为学生会主席拿着秩序册检查核对流程,台下乌泱泱一群高一新生,初中部也派了成绩优异的初三生过来参加,颜色类似细节不同的制服混杂在一起,江书久被大礼堂中央空调的冷风直直吹着,很快感受到不舒服。 与温敬恺搭档统筹这次活动的女同学看她脸色不对,用卷成柱形的册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好心地建议她说:“后面有一间休息室,校长今日忙着招待局里来的领导,典礼开始时间得往后推半个点,你要是累的话先去那里面坐着。” 江书久知道那个房间,她刚才来的时候就听从温敬恺的安排将自己的书包放了进去,里面的空调温度的确要比礼堂更高一点。她原本没有前往的打算,可又担心突如其来小腹坠感会是经期提前,所以当机立断决定从书包里取一下备用的卫生巾再去卫生间查看一番。 休息室的门是紧闭的,江家规矩不少,按理说江书久在进这种公众场所的房间时会提前敲门,偏偏她那天太着急,门把手刚摁下去就冲进室内,蓦地与远处两人惊诧望过来的目光对上。 “看到房里的两个人时我耳中忽然出现了一股很刺耳的寂静,那几秒钟在我印象中是完全静止的,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只觉得自己又闯祸了。” 陆聿哲看起来比她还要惊讶,他放下咖啡,问道:“你撞破了不雅观的事情?” 没有,谈不上不雅观。休息室里站着的人是温敬恺,他眉头紧皱,一只手搭在面前女孩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捏着纸巾递给对面泪流不止的人。发觉门口动静后立刻偏头送过来一眼,江书久意识到他眉间的那一小簇和两年多以前还是一样的紧度。 可是江书久很难不乱想。青春期的小道消息是满天飞的,她即使因为初一那次事件极其厌恶揣度别人的八卦,也从阳蘅嘴里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比如今年与她们同一级的一个小姑娘就与高中部的某个大男孩在放学后一起去吃饭,这种拍拖现象发生在学生时代既纯洁又幼稚,江书久看到那个画面的当下就想到温敬恺一定会是那种没那么体贴,但会尽己所能通过各种途径实现女孩所有愿望的男孩。 只是温敬恺如何如何与别的小女孩压马路或给别的小姑娘擦眼泪都与江书久无关,但是这种轮回一样的事情让她觉得很绝望。她好像永远躲不开温敬恺,就像躲不开没有分寸的旧日尘埃。 江书久心想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比如她拒绝了父母“给你换所更易升学的初中”的建议,每天路过温家时回头的动作都很谨慎,就连为数不多的几次温敬恺来家里跟江书淇一起补课或者给姐姐送作业她都紧闭房门从不出门面客,可还是让她在初入高中第一天就遇到这样荒唐的事情。 这样荒唐的事情。 江书久又一次没有道歉,慌张地逃了出去。 第22章 “基调奠定得不够好,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他都是能避则避。关系的转折点发生在一次体育课后,我遗失皮筋而在收银台的他帮我顺手购买,那天他也教会了我怎样在手指上转头绳。后来我也与他产生过几次交集, 但几乎都是公事上的往来。”江书久抿了口咖啡,像是忽然想起,补充说:“不过我毕业的时候他作为优秀学长还回访过母校, 我与很多人进行合照,其中也包括他。” 陆聿哲打断她,语气带了点艳羡:“这样很好啊, 十六七岁就解开心结关系缓和, 而且你们还上了同一所大学, 故事的走向合该很圆满。” 江书久点头:“对,沉默是一种很微妙的暴力,所以当我和他开始面对面交流,一切都显得不那么可怕。包括之后我也知道了那天在休息室跟他站在一起的是他表妹,女孩为什么哭我不知道, 但我的确清楚了温敬恺没有早恋。”她叹了很长一口气, 说:“因为有比他早恋更令我难过的事情发生。” 早年江永道和吕尚安会订购文学杂志给江书久读, 这个良好习惯一直保持到江书久上高中, 因此江家别墅门口的信箱一直是江书久一人的所有物。高二那年的四月初五,也就是江书淇葬礼的前一天, 江书久在里面看到一封情书。 她不知道情书是谁送的,但看到封面上写有“赠予江书淇”五个字, 字体落拓俊逸,是很漂亮的手笔。江书淇有爱慕者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十七岁以前都在学校度过,按理日日都是衰败的启程她却永远努力明媚。 江书久与这封无主情书的主人达成了某种协议, 在这场死神参与的悲剧爱情里做了一次好心人,将其带去墓碑前烧给了早已殁去的江书淇。 第二年同一天,学校给高三生放了很短促的两天假期,江书久本该在两点前就去学校参加拔高培训,却因为急性肠胃炎在家里多留了半天。 吕尚安熬好清粥专门端上她房间,又看到窗外阳光正好便指使窝在床上看书的江书久去阳台上晒晒太阳。那时候班上大多数同学已经有了归宿,超过半数的同学都收到了海外名校的offer,打算留在国内奋战高考的人寥寥无几。江书久算一个,况且她的父母还给她制定了A大这样一个目标。 那段时间她压力倍增,江氏夫妇察觉到她的焦虑,甚至不打算带她去墓园见见江书淇,只安慰道让她安心考试。 江书久边喝粥边斟酌拒绝的措辞,可命运万般蹊跷,她刚见碗底,一站起身就看到寂寞很久的信箱前出现一个人。 陆聿哲问:“是温敬恺?” “是他。”时至今日,江书久也幻觉般感到自己膝盖处有一股锥刺的冷冽,她脸上没有表情,愣愣地看着桌子的圆角,开始自嘲,“生活比艺术无理多了,谁能想到会是他。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会有点难受,这种难受其实挺错误的,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产生这样的情绪。” “这一点你没必要苛责自己,我作为旁观者很理解你的矛盾。” “但他也不是完全无辜吧,高中几次校园活动他其实帮过我很多,我太迟钝了,怎么会猜不到那是因为他喜欢我姐姐,或者是我姐姐专门拜托过他也不一定,”江书久露出今日第一个还算狡黠的表情,“因为我中学时风评很一般,我在出国前只有阳蘅一个好朋友,再者,今日坐在这里听我讲垃圾话的是你就看得出来我交友圈的狭窄,sorry浪费你时间啦。” 陆聿哲不打算接对面人调笑下的抱歉,他意识到故事还没有讲完,示意江书久继续说。 “我姐姐头年忌日我最后听我爸妈的话没有去,我当时肠胃炎没好透,物理也没办法拿到百分之九十,焦虑到头发都要掉光了。不过我承认确实有温敬恺的原因,并且我还是得坦荡表达我的龌龊——我没有把第二封情书烧给姐姐,这也是我这么多年一直不太敢与温敬恺相处的原因之一。” 陆聿哲看起来有话要说,江书久坐直身子制止他,“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啦,我也是会主动寻求帮助的。这件事情困扰我最厉害的其实是高考前的那阵子,我有一天实在受不了还翘课跑去A大了,我原本没想着找他,毕竟这是一个很越界的事情嘛,偶遇他之后我明明不喜欢撒谎还谎称我是来看学校。” 十七岁江书久的心态十分小女生,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接着回顾,便一键跳转到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说:“越轨算越轨,只是我读大一的时候同样有很焦躁的一个时期,也许春天本身就容易让人躁郁吧。我在天台上吹春风,他可能怕我做傻事,看我放松后才离开,还留下了牛奶和曲奇。我觉得他当时应该没认出我,这反向证明了他对所有人都温和友好,以前他对我关照的一切都可以被合理解释了。” 但那两封情书不行。 大二的时候学校校庆,整数年的庆典办得恢弘盛大,江书久被抽中学号当了志愿者,负责在场地引导嘉宾入座。春末天气很好,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她脸色灰扑扑的,工作做得不专心。 阳蘅跟她讲学校这次下了血本,什么参加过国家航天保密项目的学长呀、给西边盖了一栋新宿舍楼的企业家呀,还有一路升到上头的领导呀都来了。志愿者够多,江书久百无聊赖,抽了空脱掉小马甲摸鱼跟阳蘅去校内景观湖旁边的绿荫下纳凉。 那阵子她见不到温敬恺,两人上大学后也没碰到过几次。即使他有经管学院第二学位的课程,江书久也很少会在他要来学院上课的时候主动出现。 或许是那天人员太杂乱,各个学院的同学混在一起,大家都停止求学脚步为一个校庆浪费光阴,这增大了相逢的概率——江书久很不巧地看到在景观亭里的温敬恺,他背对湖面,正在跟一位穿套头T恤的男孩讲话。 阳蘅对温敬恺完全没有印象,也感知不到江书久暗暗的尴尬和不安,还拉着她去湖边用剩下的早餐面包喂鹅。 “周围太安静了,草坪那里有多喧闹这里就有多寂静。我听到那个人问他是否还记得起来他在江书淇忌日前送过一封信,温敬恺说他妹妹已经烧掉了,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冬末的每一场雪都与往日的每一息风无关。 江书久宁愿自己误读了,可那的的确确是温敬恺亲口说出的话,她在想一段感情真的可以这样轻轻松松地被抛弃吗?温敬恺会是这样薄幸的人吗? 她自问过很多次,自己彻底对温敬恺气馁的到底是什么时候,无数回答都是此刻。剧里唱“才觉得改却三分少年气”,温敬恺上大学以后倒是真正对青春爱恋挥手作别了。 二十岁向往天长地久和情深到老的江书久不接受这个答案,她对姐姐自私,对温敬恺苛刻,料想哪怕自己对其动过一点真心的少年不曾喜欢过她,她也希望对方是个愿意为那样好的江书淇沉溺在悲剧里多一会会儿的人。 可她印象里很好很好的温敬恺轻飘飘地用一句话令江书久怅然,她午夜梦回时分总能想到以前的事情,而温敬恺的收放自如令她羡慕,她也想收起那份不正确的感情,可到底该怎么办。 而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没有找到,运动会先来了。 运动会上江书久专门报了集体项目,因为她知道江书淇一定喜欢,她想替姐姐试试。 比赛的那天众人在塑胶跑道中心的草坪上传递排球,江书久将东西运给下一棒后听到一千米发令枪的枪/声,她下意识迢遥地望向温敬恺。 他好像什么时候对任何事情都可以应付得毫不费力,爱恋就交付情书,不爱就与我无关,奖杯永远有他一个,令江书久头脑发麻的一千米他说跑就跑。 江书久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对他到底是不是喜欢了,也许根本不是,羡慕会更多一些。她羡慕他永远如意,永远满分,永远不会经历失望。 一个比赛项目结束后江书久去自动贩卖机买水喝,温敬恺很自然地递了冰茶给她,江书久忽而想让他也品尝失败,加上心中有沉郁多年的闷气,所以她别过身没接他的好意。 这个动作是很多个一念之间联结才可以呈现的,她扭身到底是为姐姐恼怒还是在替自己烦懑,她划不出比例。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售卖真心的自动贩卖机,否则她早在那个午后就坦陈所有,这样她就不用一边对温敬恺已经结束初恋开心,一边对自己拥有阴暗想法进行批评而持续拧巴这么多年了。 “后来我们在一场学术报告上遇见,他在会后突然约我去青龙寺玩,约会日期刚好是我姐姐忌日,我纠结了很久,还是没有去。在他等待我的那段时间里,我跑回家告诉我爸妈我要出国,我想我得离开这个地方,我没有办法面对他。” 陆聿哲反问她:“四月五号吗?青龙寺?” 江书久说是,“我到现在都还保留着他发送给我时间地点的那部旧手机,每隔三天拿出来充一次电,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 陆聿哲眉头紧皱,他想到一些阴差阳错,因此大胆发言:“没人会想到在清明的第二天约女孩出门,去的还是青龙寺那样的地方。他约你应该是阴历四月五,因为那天是立夏吧?” “你猜对了,之后有一年过年很晚,我才想起来去翻看日历,发现那年闰四月,他约我那天并非我姐姐忌日,且节气恰好是立夏。” 陆聿哲倒吸一口冷气,江书久听到后抬头笑了:“跟你讲了一遍我才捋清楚这些事情,我也没想到自己还记得这么多往事。现在情书的事情还是没有办法解释,我打算什么时候问问他。当年紧闭双唇没有讲出的话,我都打算和他好好聊一聊。而且现在我们不也结婚了嘛,说起来他提出结婚要求我还挺诧异,当时也在想这么多年了,他应该是放下了。” 陆聿哲说:“你也知道是这么多年,这些事连我一个外人都会为你们感到可惜,我不相信你没有一点点遗憾,你不道德绑架别人至少也别为难自己啊,怎么就会没有去呢?多好一个机会。” “我总怕他跟我剖白,就像长了龋齿的人想吃糖果却怕吃糖果,当然遗憾啦。不过是我没有赴约,他已经足够勇敢了,是我首先在这段感情里弃权,再惋惜也没有办法,本来可以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陆聿哲不愧是同她一样在爱情里吃过时光的亏的人,他脸色并没有好转,只是讲话更客观,语气像是在分析文献资料:“Shea,你很擅长在每段感情里消极等待,我的建议是你们还是不要再蹉跎了,立夏时节快要到了,你找他好好聊聊吧。” 江书久倒有些郁闷:“其实我生怕自己对温敬恺的喜欢是叶公好龙,直到目前我也无法判断那是不是心动,我怕他那么久,后续又出现这么多事情,我的心境真的好复杂。” “是叶公好龙又有什么关系?你去问问他对你什么感情比你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有用多了。” 江书久面前的咖啡已经凉透了,她盯着陶瓷盘子里的小光点,捅碎了雾障,抬头笑着对陆聿哲说:“好。” 第23章 四月份是财报披露季, 资本动向昭显企业动向,温敬恺在与各位投资者开会时已经接受过不少赞许目光,而财报一经刊出众多专业人士也了解今年未终总裁又赚了个盆满钵满。 股票一路飘红人人心情向好, 而温敬恺本人则看不出喜怒,大约成大事者都可以做到心有惊雷而面若平湖。何助理本来在夏天到来之前就开始眼皮子极浅地惦念丰厚的年终奖,但在温敬恺开完一次项目推进会后他看到上司的脸色并不那么友好。何识从工位上站起来, 正准备提醒老板今天下午要去北城出差一趟见一见那边机构的投资人,便看到温敬恺后面的公关部经理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记者是在医院拍到温敬恺和江书久的,这是一次很偶然的事件。 那天吕尚安结束中期治疗, 众多好友前去拜访, 而江永道早年也陆陆续续上过一些财经频道的访谈, 电视台和新闻社里熟识的朋友也派了人来拜访。病房里人员密集起来后江氏夫妇嘱咐江书久先行离开,而她出了住院部的楼门后才想起来给接她回家的温敬恺拨电话告知他今天有记者。 温敬恺已经很小心了,他指示司机将车子停在停车场很隐蔽的地方,可初春天气凉,江书久早上去学校前将外套落在了车上, 他只好下车走远几步去接她。 装有两人一沓亲密合照的信封一周后被公关部经理甩在温敬恺的办公桌上, 井女士第二次因为他擅自结婚而动怒, 历来雷厉风行脾气火爆的她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说:“温总您当时结婚就没有提前知会, 好在我们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预案。网站三个小时前与我们取得联系,信封和新闻稿一起到公司前台, 我现在就可以代表官方发文公布您与江小姐的婚讯,总不好让一个三流报社抢了先, 到时候我们晚了一步流言蜚语又要满天飞,互联网讲话难听, 更何况未终还要被连坐,实属得不偿失。” 温敬恺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一直放在那面厚厚的信封上,等井舒讲完她的公关方案后,他倾身将其拿起,慢悠悠拆开。 虽然井舒说这个第三方是个三流小网站,可他家记者的拍照水平的确不错。温敬恺一张一张扫过去,画面上他和江书久几乎张张都姿态亲密。七点钟的天空呈现静谧的蓝色,饱和度极高的傍晚天色下是他搂着妻子行走在略显空旷的露天停车场上,镜头被拍摄者拉到最长,分辨率不够反而显得其更具有艺术感。 温敬恺冷观自己搂着江书久的模样,心想他们以这样的状态迎接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或许真的有一种患难的姿仪。 井舒看他没什么反应,再次开口提醒他:“择日不如撞日,这是个很不错的时机,一个click就能永绝后患,温总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温敬恺将照片整理好,规规矩矩地塞回原位,直到现在他才看到对方发来的初版新闻稿上撰写的标题——原来还可以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名字同她的连结在一起。 温敬恺面无表情地将信封收到抽屉,抬头问对面人:“对方提的条件是什么?” 井舒立刻推椅子站起来发飙——“温敬恺你疯了?!” 温敬恺没有纠结她的称呼和用词,他慢条斯理地合上钢笔,用签字笔的尾端规律地敲击桌面,直直盯着井舒的眼睛。 井舒很快冷静下来,她整理了一下仪态,重新坐回办公椅上,张口意欲继续劝说他:“公开之事百利而无一害,我们衡量过这篇新闻稿的价值,要是今天下午四点前发出去,你最早后天早上就可以收到财务部算出来的未来现金流折算数目,初步估计是至少翻一番。且不论江家是棵大树,未终创始人已婚的消息在营销上的作用、在你个人品牌塑造上的作用,这些隐形价值不可估量。温敬恺,你分明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可我要是偏偏就想为她意气用事一次呢?” 未终用新产品的广告位从一个门户网站的手里买下了这篇零备份的新闻,知情人都要在背地里絮叨一句CEO是昏君。温敬恺豪掷千金拦一个对自己有利的讯息,对此第一个对他失望的人是跟随他一路走来的井舒。可温敬恺并没有想要获得谁的理解,他单单将那沓照片带回了家。 当天井舒回到办公室后让下属停止修改公告,骂了句脏话说这就是一场闹剧,但她没想到真正可以称得上荒诞的是四月底的这次事件。 何识看着温敬恺和井舒一起走进办公室,五分钟后投资者关系部的主管也匆匆jojo赶来,他的脸色并没有比方才进去的那两个人好看多少。 井舒进门后一直没有开口,等到第三个人进入温敬恺的办公室她才把资料轻轻搁在办公桌上,语气丝毫没有一个半月前的紧张感,反而很弱势小心地说:“女主角还是江小姐,但这次抱着她的人不是您。” 她讲完后感觉空气都冷却了一个度。 公关是个很特殊的岗位,它的重要职能之一是处理突发事件。以往井舒为未终处理过最多的其实是产品发布后的新闻传播和组织内外的协调沟通之类的事情,这个现状从去年温敬恺在一次紧急会议上宣告自己已婚后被打破。 井舒擅长见招拆招,但她也实在想不到温敬恺与江氏小女儿竟然是形婚。她心想多年好友也不像是那种为了私利而出卖婚姻的人,更何况她前段日子强烈建议他公开他也坚决不同意。温敬恺到底在图什么? 两人关系再牢靠井舒也不敢在这个关头造次,温敬恺开一场项目推进会的时间足够她了解清楚绯闻男主角的底细。她在温敬恺浏览与之前那些东西大同小异的资料时解释:“男方叫陆聿哲,本地人,本人留学回来后经营一家影视营销公司,父亲是知名企业家,与江先生在生意上有往来,母亲是大学教授。他和江小姐是在英国留学期间认识的,两人私交不错。” 她不用说温敬恺也看得出来。照片的背景他很熟悉,是他跟江书久久别重逢的那家咖啡馆,包括江书久第二次约他见面也是在那里。 大约是为了吸引眼球博取流量,新闻的文字部分用词很过分,温敬恺开始有点欣赏这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网站,居然不自量力到用“出轨”“小三”这样丑陋的字眼去评价两位出身良好到只需传承家族财富就可以一生自在应有尽有的上帝宠儿。 不过它多少有些聪明,两篇报道连起来发出去效果只会无限加倍,获得的热度比那个以CPM计费的广告位只多不少。而要是他们还保有契约精神,第一篇作废却将这篇发布出去,温敬恺自问不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井舒看不出来他脸上的悲喜,只好捏着汗继续往下说:“动作不算很出格,只是拥抱而已,不排除有记者措辞不当的可能。” 她讲的是实话,温敬恺也自然不会相信江书久会做出背德之事。教养放在那里,再出格也不会是外遇。但他还是心怀沮丧,不为别的,只为江书久脸上的笑意。 这次偷拍的人学乖,将拍摄对象的面部表情抓取到位了,江书久的笑容真诚灿烂,环在对面人肩膀上的手臂都泄露出洒脱与释然,像是某块好端端的生活又被重新交付于她手中,四月好春夜间疯长的春意像藤蔓一样攀上两人拥住的身姿,真切美好如失而复得。 他从没见到江书久这样对她笑过,一些逼近记忆的影像如同滚动的荧幕,令他觉得恍惚——她站在自家沙发前的无措,与他同坐一条长椅上的尴尬,自动贩卖机旁毫无理由的气恼,以及许多年前他提出拍摄一张合照后,她过分大方的古怪刻意。 温敬恺看着那沓照片,才意识到与自己缔结婚姻前江书久也拥有过关系不错的异性好友。跑到他办公室耀武扬威用过往七年批责他手段下流的稽喻先也好,她在咖啡厅里与之畅谈过且不小心留下八卦爆料的陆聿哲也好,每一位发展成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的可能性都要比他大得多。 回忆远没有现实残酷,温敬恺发现自己只剩下一点点微末的、极其不足道也的哀痛。他将那篇报道折起来,迅速冷静下来,问井舒:“跟他们沟通的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 温敬恺思索了半晌,然后说:“我去年秋天是不是跟融禾传媒张总一起吃过饭?让何助找出他电话,我会亲自致电他,询问能不能赏脸与我吃顿午餐。” 井舒很快反应过来:“您要公布婚讯?那这个网站这边?” 温敬恺眉间很冷,很明显动了气,甚至难得吐了个脏:“签函,协议作废,张总会卖我这个人情,毕竟这么好的事怎么能次次轮到一个三流货。” 第24章 科技公司创始人温敬恺疑似已婚的消息被媒体踢爆, 记者擅长捕风捉影,有人扛着长枪短炮天天蹲在未终楼底等一个回应。这样不体面的场景实在不适合在新新世纪出现,许多高管在私下议论, 疑惑一向对待媒体还算友好的温敬恺为何不主动出面解决一下,反而放任流言发酵。 温敬恺日日上班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直到一天早晨他终于肯松口应下采访邀约, 通知下属接下电视台一个综合类频道的访谈。电视台台长与融禾传媒总裁私交甚笃,张总做局替两人搭线,温敬恺参加应酬时带上了何识和井舒。 半个月后一份被公关部、投资部和总经理办公室三个部门联合缩减修改了数版的采访提纲和答案经由何助转交到温敬恺本人手中, 他在工作间隙松松扫了几眼, 似乎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这是温敬恺进入公众视野以来第一次上这种受众范围比专业性更强的节目, 何识在前往电视台的途中替他捏了把汗。而料想自己绝对会迎接一些超出那份提纲的过分问题的男主角倒是四平八稳,甚至反常地并没有在车上处理公务,全程闭目养神。 在后台同时遇到稽喻先和阳蘅是温敬恺没有想到的事情。工作人员为他安排了单独的待机室,待机室的门上贴有印制他姓名和头衔的姓名牌,这方便了熟人串门。 诚实讲温敬恺与这两人其实都只有一面之缘, 两两回溯起来都可以追忆到他对自己与江书久婚姻尚抱有光明希望的去岁早秋, 但他对妻子的一切总是本能一般的记忆深刻, 所以在他们进门的当下就认出来对方。 何识还在一旁为这两位不礼貌陌生人的突兀闯入而起身皱眉, 温敬恺制止他的询问,让他先出去与待会儿采访的现场主持交流机位问题, 于是何识识相走开,将空间留给三人。 温敬恺了解过稽喻先, 知道他祖上很早就下南洋,所以他在录制前十五分钟这样紧俏的时间里居然还分心思同他们开玩笑:“听说新加坡人素质极高, 稽先生怎么还二次失礼?” 稽喻先从进门开始就灰沉的脸色并没有因这句话而缓和多少,他别扭地看了温敬恺一眼, 到底也还记得维持风度,“这次闯入十分不好意思,不过我恰好趁此机会跟你一并道个歉。上次未了解清楚事态原貌就擅自开车到未终打扰你工作,很是抱歉。” 温敬恺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并不像延续这个话题。稽喻先讲完之后也没有想得到他的回应,跟阳蘅招呼一声就自顾自离开了。 稽喻先走到门口处,温敬恺维持着坐姿对他强调:“不必关门。” 阳蘅闻声挑了挑眉,走到温敬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主动跟他打招呼:“温总好,Yariel代表学校来台里参加财经频道的访谈,我作为特邀嘉宾也来凑凑热闹,顺便找久久玩,毕竟她冬天离开北城之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了。” 温敬恺有一晚睡到一半被突如其来的暑意热醒,夜半起身后很难再酝酿困意,他打算去厨房里做早餐的时候发现与他同样失眠的江书久正在客厅连接的露台上吹风。她好像正在跟朋友聊天,其中有提到约会地点这样的安排,想必那时与她通电话的就是阳蘅了。 “她妈妈已经痊愈了,你可以去拜访一下。”温敬恺补充说,“她最近在忙一个项目,再加上作为老师还有一些固定的日程,今天大概率没有空闲,你要是可以多待几天,周□□点后去找她会比较妥当。” 阳蘅讶然,她此刻完全可以理解江书久的纠结了。温敬恺这样一个周全温和的人,要让她决然地提出分开也势必得耗费一些心思。哪怕是自己这样一个旁观者,也难以真正置身事外地做到毫不可怜温敬恺的体贴入微。 毕竟她也曾亲眼见过温敬恺将外套披上好友肩膀时眼里的爱意。 阳蘅看着他,出声道:“好,久久也已经跟我联系过,不过我没告诉她我会跟Yariel参加同一场录制,打算周六中午去A大给她一个惊喜,希望温总可以帮我瞒住。” 温敬恺看了眼手表,答应地很爽快:“当然。” 阳蘅以为他着急录制,所以收起犹豫,当机立断讲出自己来到这间房间的根本目的:“上次在北城久久在场,你问我们是否经常聊到你,我回答地很模糊,原因无他,单纯因为我确实对你没什么印象,但你的确是很体贴的伴侣。我想说下次久久要是提出跟你去青龙寺玩,我建议你最好抽出时间赴约。” 温敬恺来不及反应,他听到青龙寺。 青龙寺?那是他寄存心声却永远不会再次踏足的地方。读本科时有次去舅舅家,温始夏指出他手机上有这家寺庙的照片,取笑他是否心有所属,他只笑笑不说话。后来立夏三十度高温里等到闭寺,山门缓缓关闭都没有进成那柱香等来那个人,他就知道自己不会再来这样的地方了。 神佛也无法帮他完成夙愿,彼时以为情深意重,无论如何努努力总会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才知道有些事情全力以赴都做不到,所以温敬恺不再信赖苦等有效。 江书久居然会想要约他去青龙寺,温敬恺压根不相信。他终于皱了皱眉头,对阳蘅说客气话:“没印象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与你们本来就不在同一个年级,平时来往也很少。至于青龙寺,阳小姐怕是听错了,江书久是绝对绝对不会约我去青龙寺的。” 阳蘅离开时替他带上了房门,她本来已经退出去,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复推开门,轻轻敲了敲手腕的位置,语气狡黠:“温学长的手表精致又漂亮,很符合你的气质,值得久久连续两周飞港城的直营店,为此她还跟钱老闹了点不愉快。本来很看重她的小老头最后对她连连叹气,甚至在开会的时候当众批评她不够专心,学长这块江诗丹顿无价。” 温敬恺一愣,下一秒何识就敲了敲门:“温总,该进演播厅了。” 温敬恺应下的这档节目远没有隔壁稽喻先和阳蘅参加的那个专业性强,由于受众相对年轻,主持人也是电视台里资历较浅但性格随和机敏的新人。一场持续了快两个小时的访谈愉快又轻松,虽然很多问题温敬恺回答得都没有部门交上来的答案标准,但总体中规中矩,幕后的策划笑言观众靠着那张脸就可以撑过一整段采访,这期节目收视率大约会成为年度新高。 最后快问快答环节最可以创造爆点,前几个问题还只牵扯到了温敬恺学生时代的趣事和一些旧友,他提到技术部的学弟、从大学毕业就加入未终的井舒、在台下一脸紧张与期待的何识,还有他在参加第一轮天使投资时的原始股东,甚至丝毫没有架子地讲出自己大学跑完一千米后向喜欢的女孩递茶水而对方没有接。 主持人有意将其往赞许夸耀嘉宾的方向引:“怎么会有女孩看不上温总呢?听说您在大学时就已经十分出众优秀了。” 温敬恺全程平和待人,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明显不快:“女孩当然有拒绝我的权利,这与我本人是否优秀无关。” 妆发精致的女主播面色淡了几分,但职业素养支撑她迅速调整状态。她的节目有固定的观众,台长将这个任务交给她时她也训练过很多次,直到开始录制前她还与温敬恺沟通了一下这个被全权授意的私人问题应该如何讲出口。 演播厅明亮的灯光打在两人脸上,她侧坐着可以很清楚地观察到温敬恺的表情。她扶了扶麦,摄影师敏感地抓取到她的动作,知道这是一个暗示。 温敬恺脸色已经缓和下来,两分钟后观众席稍微安静一些,他听到主持人问他:“最后一个问题,近期未终创始人温敬恺深受绯闻困扰已经不是秘密,业内有小道消息称您已经秘密成婚,有相关人士透露您是成家年龄已到被家里人迫使,不知道是真是假?温总可以回应一下吗?” 演播厅的温度略高,温敬恺听到观众席有细微的私语声,他沉默了很久。 按理说这个时间已经超过节目组规定的思考时间,在大家都以为这个隐秘的问题得不到回应而主持人这所谓“最后一个问题”会被剪辑师剪掉的时候,温敬恺轻转手上的婚戒,并抬手正了正领带。 一直处于不突出机位的摄像机很快对焦他的左手并随之挪动,温敬恺就在这样平白紧张的氛围里回答:“婚讯属实,但我与太太并非包办婚姻,而是自少时便情投意合。” 慢悠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温敬恺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悲怆。可是面对着数十台闪着红点的摄像机,他无暇顾盼忧伤,只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安静地、果敢地、在公众面前讲出埋藏多年的私人愿望。 第25章 江书久看到这期采访时已经是隔周周六, 阳蘅结束出差公事提前约她见面。她这段时间不太敢回家,否则只会面临空荡荡的房间,因此周末也赶到学校工作。那天江书久中午吃完午餐后回到办公室准备改完最后一个班的期中试卷就离开, 谁料在自己的工位上看到再次霸占她人体工学椅的阳蘅女士。 她下意识看向远处同她一起加班做学术民工的稽喻先,对方心虚地只敢同她对视零点一秒,而后实在捱不住主动坦白, 摊摊手辩白:“真没办法,她老早以前就说要给你惊喜,还赠了我一份美味杨枝甘露, 我没理由不载她进来。” 江书久被诓骗也不气恼, 她收拾好托特后拽了下阳蘅的手臂:“换个地方聊。” 阳蘅做司机, 江书久上车后帮她输入目的地,而后从挎包里掏出iPad开始检索温敬恺那天的采访视频。已经有无数条带着配乐单截爆点的短视频在实时火爆,她忽略掉那些断章取义或褒或贬的速食品,径直翻到节目官号观看完整版。 视频只有一节课的时间,阳蘅本来想同她搭话, 却看到旁边人一脸严肃的样子。她还认真回想并确定了一下温敬恺参加的应该就是非知识类节目, 才在途中很自然地同副驾的人聊天:“我跟Yariel那天去电视台的时候还碰见他了, 果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撒谎都这么真诚可信,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和他是规规矩矩走完婚前流程的。” 江书久戴着耳机, 注意力全在温敬恺身上,只随便答了一句:“我再前卫也不至于浪荡到轻视婚姻, 哪有丝毫不知底细就答应的道理。” 阳蘅与她聊天时很少出现牛头不对马嘴的情况,她感受到江书久的敷衍, 识趣地闭上嘴巴专心开车。 两人又来到于晖的咖啡店,阳蘅直接跑去后台找正在烘焙的老板娘, 十分钟后衔着一块肉桂贝果出来。估摸着江书久已经看完了采访,她拉开椅子坐到好友对面,抬额问:“忽然看他干嘛?有这功夫你不如去财经频道看看我,那天我表现还不错,我的老父亲都隔空发了三个点赞的emoji过来。” 江书久无心同她说笑,她想说这是自己这一周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尽管是从电子屏幕上。 那天温敬恺结束录制后就直接去出差,行李是何助理回家取的,江书久难得下班早,进门时看到匆匆忙忙拖着箱子从楼梯上往下走的何识被吓一跳,张口就问温敬恺呢? 何助理神色尴尬,说温总参加完采访要去北美参加一场国际交流会。江书久问他怎么没有一起跟着,对方看起来比她还要纳闷,挠头回答道温总让他买了趟最早赶往港城的飞机,说有紧急事情要处理,稍后两人会直接在北美会和。 江书久不敢拦何识公务,询问完就让身让他先走。 此时听到阳蘅这样问,江书久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她目光从iPad上挪开,问对面人:“你去找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啊,我就提醒他你可能会找他聊天,然后再顺嘴提了一句你为他那枚手表奔波操劳的事,不算越界吧。” 江书久不好责怪阳蘅,毕竟是她当时没有跟好友讲清楚,今天刚好聊到这里,她索性省略复杂心事直接跟她摊牌:“温敬恺的采访你肯定也看到过,他没有撒谎,我确实与他自少年时便情投意合,只是爱恋有时差,他目前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所以我现在想要追回这段时间。” 阳蘅与江书久做朋友超过十年,十年,是桃李春风一杯酒后漫长无止境的十载江湖夜雨,她们一起经历四处漏风的中学时代,本科四年又共同面对重叠的焦虑,在国外的七年更是在伦敦凌晨夜里为彼此点烟,她跟江书久认识的时间远比陌生的年份要长,竟从来不知道她会对温敬恺有感情。 阳蘅轻轻扬了下唇:“江书久你不要拿在叔叔阿姨面前讲过的话来欺骗我,你说你喜欢他不如说自己跟楼上那位陆先生fall in love了,这样至少可信度高一些。我早就讲过你的背德在我这里不算大罪,你既然决定跟温敬恺讲清楚了就不要再在我面前掩藏,要知道你俩要是离婚我立马举双手赞成还去民政局外面等你领完绿本本出来带你去吃大餐,没必要的久久,你不用骗我。” 阳蘅一次性讲了这么多话,江书久全程都是只分三分心的状态,直到她提到离婚,江书久才有了点反应。她的目光从画面上温敬恺的侧脸移开,表情看起来很是困惑:“可是温敬恺真的想跟我离婚。” 阳蘅脸上的笑僵住了,她忽然意识到江书久是认真的。 “还记得我跟你通电话的那个失眠夜吗?按照二十四时制来计算,准确来说就是那天,他问我想不想跟他离婚。” 江书久不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是她那夜在书房突兀的亲近吗?是她在北城与他饱含轻微恶意的争吵吗?还是早就追溯到她没有去赴约的那年立夏?好像统统都不对。 温敬恺对她是没有预兆但又极其平静地疏远的,一道奇妙无形的槛从七岁起就斩断他们的亲近,以至于很多年前的一次失仪的揣测超过被解释的期限,她便失去了与他弥补罅隙的机会。 温敬恺已婚的消息被知情人散播,江书久惴惴不安了半个月。闲暇时她总能很轻易地想起那次出小车祸时自己内心强力的孤独,令她感到难堪的不是相偕美满的夫妻两个,而是距离她只有一墙之隔的温敬恺的消极态度。 连续一周失眠后她决定不再平躺在大床上辛苦地装睡,窗外月亮与温敬恺生日那天的一样恒久,远比头顶的黑暗吊灯有希望。她蹑手蹑脚趿着拖鞋去露台,与在实验室泡到三点钟的阳蘅打电话。 两人聊到一些很无用的东西,将公寓楼下那家可以把吐司烤成干巴巴淀粉片的面包店都吐槽了一遍,阳蘅才讲出一些真正令江书久可以兴奋一点的事情。 温敬恺的身影是在她说出于晖咖啡店名称之时出现的,他站在楼梯口,哪怕放轻脚步江书久也仍然感受得到他的存在。 她想到偷影子的人,要是月光可以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那么温敬恺站在她心尖的位置,也许早就将她尚未宣之于口的心事了解清楚,她便可以少花功夫去回望那些并不光彩并不坦荡还被主人迟迟察觉的深切情感。 温敬恺只是静静站了一会儿,江书久一通电话没有打完,他就回身上楼了。 第二天一早江书久懦弱地从床上醒来,重复自己扮演多日的角色,打算与温敬恺心照不宣地假装昨晚谁的梦都很香甜。 她站在镜子前洗漱,吐漱口水的动作传递出一点并未安眠的乏力,一旁的温敬恺伸出左手撑住她,用手背碰一下她的脑袋,问她是不是没睡好。 江书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镜子里看着温敬恺的眼睛很小心地问他:“你今天要送我上班吗?” 这样排排站共同洗漱的生活场景其实是很温馨的,江书久亲眼见识过父母的恩爱,以为全天下夫妻都该是那个样子。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要为一场爱情坦白铺垫如此之久,这场草蛇灰线花费她了半生,但她心甘情愿地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温敬恺已经洗漱完,他垂下头打开水龙头,在水流声中低声说:“最近的绯闻已经影响到公司,公关部建议我向公众坦白婚讯,我答应了。” 江书久梳头发的手顿了一下,她想温敬恺做到这个程度很多事果然都是身不由己的,他注重个人隐私不愿公开婚讯但公司方面给他的压力竟可以影响他如此之重。 而她的犹疑落在温敬恺眼里则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意思,他用手指试探了一下温度,继续说:“你要是不愿意也是可以的,我再重新想办法,广告位那么多,签一个是签签两个也是签,用手握的股份力排众议也并非零胜算。” 江书久不知道一个小事情他怎么就能牵扯多,于是她很随便地擦了两下脸颊,语调轻快地说:“看你了,我都行,不过你要是公开的话别暴露我身份,毕竟职业特殊,给学校带去舆论影响教学就不好了。” 说到最后她还是顺着温敬恺的个人意愿补充:“不过我还不太愿意的。” 温敬恺这次沉默了很久,他洗完手后一直没有离开浴室,背靠在江书久刚搬进来那天倚靠的位置,等待她洗漱完,才冷静地问:“你想不想跟我离婚?” 江书久看向阳蘅,她整个人看起来很脆弱,眼神里透露出一股茫然:“可是难道不是他不想公开吗?” 阳蘅缓缓放下手里的贝果,看不得好友这个样子。 温敬恺晚上十一点钟到家,还没进院门便发现屋里灯是亮的,他没有即刻进门,而是站在门口等待了一会儿。 从北美回来的飞机本来四点钟就落地,何识劝他回家休息周一再来上班,但他听说项目部在加班开会时去旁听了一下。 未终除了做本公司的产品开发和数据库建设外还会接一些外包项目,前两年一位与江书久同一个硕士学校毕业的员工入职后接手了一个动画电影的制作。小朋友兴趣在此众多前辈也就放任他当领头羊去做。 温敬恺留意过这个项目,刚开始财务部那边就做过预算,说动画周期长回报率低,不算上上举,但他随着年龄渐长也开始欣赏新人身上蓬勃的热望,他们仿佛可以只为热爱兴致冲冲地推开很多扇未来的门。 现今项目终于成形,会上担任项目组长的小朋友汇报说三期已经大功告成但电影上市或许还得几个年头等。谁都知道时间成本不可估量,于是温敬恺插嘴问了句为什么。还在穿公司文化衫的少年告诉他业内顶尖的影视营销公司折页映画拒绝了这个项目,主创团队又不愿意多年功劳打水漂,宁愿等待机遇也不愿意浪费好电影。 温敬恺看着PPT上的特效展示图,几秒后推开椅子离开了会议室。不好好戴工牌衣服领子乱垮的格子衫少年好奇心重,冲上来问何助温总为什么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他方才应该没有说错话吧。 何识用文件夹捂着嘴小声讲闲话:“主创团队找谁做marketing不好,偏偏找陆聿哲。” 温敬恺站在家门外,有点遗憾自己没有向江书久学会抽烟技能。他估摸着她应该睡觉了才进门,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江书久还没有上楼,她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加班。 温敬恺那一刻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难以从这段婚姻关系中得到正反馈,况且人人都在教他不懂抽身就是不聪明。可不聪明又怎样,江书久坐在那里为他亮一盏灯他就想接着爱她。 江书久看到他进门,快速收起电脑站起身,却一步也没能迈出去。 这是温敬恺说出“离婚”字眼后两人第一次正面碰上,他微微点了个头,手扶在自己行李上,平静地问她:“还没睡?” 江书久站在原地,手背去身后摇了摇头。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下额,说:“困了就上楼,明天周天你可以多睡一会儿,我不会叫你下来吃早餐。” “你去哪儿?你不睡吗?” “我睡客房。” 江书久虽然不认同分睡策略,还是听话上楼。 走到温敬恺旁边的时候,她主动拉住他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立夏被你一趟出差晃过去了,过两天等我们都闲一点,找个时间好好聊聊吧。晚安。” 第26章 江书久连着两个周末都跟同个项目组的同侪在学校加班, 同时又马不停蹄地准备进站材料,江永道那边也找了熟识的伙伴联系,目的是向S大管院大拿引荐自己的女儿。这些琐碎又重要的事情占据了江书久整个五月, 正因如此她才少了些时间去思考剖析日日同她分房睡的温敬恺的态度。 两人最近的状态类似于室友,会在同一张餐桌上共进晚餐却绝不会拥有早安吻的室友。江书久为此耗心劳神过几个夜晚,也在很多次两人难得凑在一起吃早餐时张口向他提过要不要还是上楼来睡, 还主动提出邀约说要不要这周末一起出去玩散散心,说他最近或许是因为工作忙所以状态看起来很差劲。 温敬恺对于同床共枕一事不冷不热,听到后说句“先这样”后便专心致志刷新邮箱, 不过出行要求倒是爽快答应下来。 江书久得到肯定答复后立刻啃着三明治抬眼问他:“周六可以吗?我查过何助理发来的日程表, 你周六没有工作, 我来挑地方好不好?” 她声音听起来十分轻快愉悦,连眼睛都亮晶晶。温敬恺隔着一整面长桌望向对面人,心想原来讲出分开做出了结是一件这么容易令她兴致高昂的事情。 温敬恺拧眉看着她思考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投入,江书久澎湃心潮等待一个回答,而结束用餐后他才站起身对江书久说:“六一怎么样?至少六一氛围快乐一点。” 江书久说可以啊。 敲定好日子, 江书久的询问与坦白就都有了确定的锚点, 她只需要全心全意等待成年后最快乐的一个儿童节的到来。连谭菁都夸她工作热情上涨得厉害, 去上早八也不再愁眉苦脸, 问她最近是否有喜事发生。 江书久干完活后提起包就飞走,说:“大喜事。马上过节了我要去商场给吕女士挑母亲节礼物, 顺祝谭太太节日快乐,挥挥啦。” 未终这个月有三个新产品发布, 温敬恺十天内飞了好几座城市举办签约仪式,母亲节当天他还在羊城见合作方。对方的CEO临时有事耽误了, 他的助理抱歉地告诉他仪式需要往后推迟一刻钟,温敬恺慷慨地表示自己可以等待, 但在心底还是为这家公司减分。 工作人员放下咖啡后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起,温敬恺抬起来看了一眼,是江书久发来的舞台照片。 她近期似乎有意向他展演自己生活细节,时常主动传送来自己进行的事宜。 温敬恺很早就在逐渐练习抵抗孤独的准备,建立起来的防护却次次被江书久颇无道理的举动打碎。 许多年以前就是这样的,江书久每次荒唐失约后他都会在心底发誓自己绝对绝对不会再抛出橄榄枝了。 可也许人本质就很爱犯贱,相比被暗恋的对方,暗恋的人更容易辜负自己的感情。譬方他永远没办法做到对江书久彻底失望,她在他这里总会有无数个最后一次。 十五分钟快要到了,温敬恺看了眼手表,发觉对方总裁还没有到。他厌恶毫无时间观念的合作方,这很容易让他对对方失去信心,所以他站起身意欲离开。 一直在他侧后方的何识忽而在他迈步的前一刻上前拦住他,温敬恺脸色一下子变黑。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责怪助理少见的冒失,何识就慌乱地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今年母亲节江书久送给母亲的礼物是一款手提包,原因是吕尚安今年秋季打算入学老年大学,她点名需要一个用来装合唱本和舞蹈服的崭新托特,江书久挑来选去还是回到了第一家店直接拿下最初看上的那只。 母亲节当天吕尚安大清早就拨电话问她是否佳人有约,如果可以她希望女儿今天下午可以陪她去剧院看歌剧,江书久没有拒绝的道理。 歌剧是国家艺术基金资助的演出,开场前主持人提醒大家将手机调节至免打扰状态,她照做后拍了张舞台的照片发给温敬恺,在“愿大家可以拥有一个愉快的午后”的客套话中向他说明自己今天陪妈妈来看剧了。 五分钟后歌剧开场他还没有回话,江书久便关上手机专心享受了。 歌剧完整版总时长一百四十分钟,吕尚安间或跟旁边的江书久低声交流几句,大多数时间两人都安心观看。 到整场结束演员集体谢幕吕尚安红了眼眶,江书久递张纸巾给她,另一只手掏出手机看到来自何识和父亲的二十三通电话。 吕尚安平缓心情后也摁开手机,疑惑地问道:“江永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反常地接连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 江书久手心冒汗,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跟母亲从音乐厅出去后立刻回电给温敬恺,没人接。 剧场里的音乐还没有停,协奏曲悠扬地昭示天下太平,而江书久就在这样祥和的氛围里继续拨出下一通。 旁边向丈夫了解过事情原委的吕尚安蓦地摁住她撑起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再打。 在混乱中,江书久听到母亲低声说:“温敬恺的妈妈去世了。” 温辛余自杀了,失血性休克死亡,在精神病院。 划破她腕部桡动脉的是温敬恺重阳去看望她时遗落在茶几上的眼镜镜片,中午护士去照顾她吃药,她将药片全部压在舌头底下,而那块镜片被她埋在窗边盆栽的泥土里,持续度过了凛冽的冬日、万物苏醒的春天,最后在热烈夏日发挥出了它本不具备的割腕功能。 她临死还要将温敬恺一军,用数月前护士发的新年贺信的信封内页写下一封遗书,信上哭诉她这不被爱不顺利、连婚姻都不自主的的悲哀一生。六百字长信的倒数第二句话力透纸背,书写“我宁愿自己不曾结婚孤独伶仃度过一辈子,也不愿受旁人蛊惑跟裴成钧结婚生下温敬恺”。 这像是一个花甲老人的示威,温辛余专挑了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孝敬日子,企图用自己的死亡告诉亲生儿子“你不算苦”。 她不原谅自己的人生,也绝不允许温敬恺好过。 温敬恺是在飞机上读完这封遗书的。医院那边的工作人员清清楚楚地替他拍下患者临终前大方磊落地摊开摆放在茶几上的倾诉和呕吐,将整张照片发送到他的邮箱。 温敬恺在待机室里接收新邮件,却只敢在离开地面的时刻打开细读。他阅读的全程都没有什么真实感,纸张因为背光轻微透红,黑字的旁边还标有印制的鲜红喜庆的“新年快乐”。可温敬恺不快乐,他只看得到死亡。 精神病院对这样的事情熟视无睹,每天各个楼层都会有各种病人闹事,他们熟练地走流程检查病床上的女人的生命体征,准备后事,通知家属,末了询问温敬恺是否需要直接将死者载去殡仪馆。 温敬恺脸绷得紧紧的,他做不出什么表情,何识问了他三遍他才回过神,然后,很轻地点了下头。 温敬恺还不太相信,他以为温辛余会一直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恶毒且持续地传达她对自己的厌恶,无论多么过分的词语他都可以全盘接受,前提是他知道她在那里,她永永远远地在那里。 可当温辛余的姓名被人用黑框圈起来,当旁人称呼她为“死者”,温敬恺觉得自己像个顽劣不改的叛逆小孩,满含恨意地想该用死亡提醒大人“你是个失败的家长”难道不应该是他自己吗? 温辛余口口声声对他说裴成钧该死裴成钧该死,裴成钧真的在几年前从天台上一跃而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通知他去认领,那时候未终在进行第几轮融资呢?他记不太清了,只知道穿黑衣服的先生并没有将他带去冰库里,只是指着裴成钧的鞋子问他“这是你父亲的鞋子吗”,指着裴成钧的裤子问他“这是你父亲的裤子吗”,然后让他出示一下身份证,说需要做一下登记。他出奇冷静,仿佛与他无关。 之后温辛余开始说该死的是他,“他该死他该死”,这句话温敬恺从五岁听到现在,可为什么比他先走的人会是温辛余自己呢? 飞机落地时何识提醒他出于礼节,消息已经通知给了太太和江先生,说给江太太打电话时她正在跟母亲听歌剧并未及时接听,看时间这会儿大概率已经知道了。 温敬恺想到去年江书久因为重阳回家陪父母,他在车上问她要不要跟温辛余见一面。讲礼貌的女孩甚至不敢沉默太久,思索一会儿后就故作轻松地告诉他当然可以,还嘱咐他一定要提前预告,她好留出时间准备见面礼。 现在她要拜访的人连死亡都毫无预兆,他再也不用犹豫摇摆了,可他要怎么向她解释。 重阳当天他在精神病院受新婚的力量牵拖,大胆地对母亲坦白自己跟江家小女儿江书久结婚了,母亲说江家怎么会看得上他,江书久是不是眼瞎。 那时候他被激怒,对她辩解说自己也不是多么差劲的人,现在看来温辛余的话并不是毫无道理,他就是一个孱弱、外厉内荏、连自己的痛苦都处理不好的人。 江书久那么善良乖巧、方方面面都得体的人一定会来接机,他要怎么面对她。他要说“谢谢你,又给你跟江先生添麻烦了”,还是“你不要来我身边,媒体会拍到”,或者是“对不起,婚姻不自主是不是真的很不开心”? 第27章 江书久并没有在机场接到温敬恺, 反而是何识在她心焦等待时打电话告诉她说温敬恺落地后直接独自一人开车去了殡仪馆。温辛余作为温鹤鸣唯一的养女,个人财富不尽其数,银行和基金那边还需要温敬恺处理, 所以他让何识转告江书久自己这段日子可能都没有办法同她见面。 助理言辞恳切,在电话的末尾不断替上司传达歉意,他告诉江书久:“前阵子温总让我调整日程安排好空出六一的档期用于跟您出行, 如今事发突然,他在未终的大部分工作大约都得停摆,公司那边已经有投资人闻到风声强烈建议召开股东大会, 因为最先一轮融资时银行和投资机构都是看在温老先生的面子上放款的, 如今温老和温总母亲都去世, 这层关系彻底断掉,未终内部再坚稳也需要时间周旋。江小姐,温总说他很抱歉。但作为助理我希望您可以体谅他,毕竟,毕竟当年裴先生去世时, 他身边还没有人陪伴。” 江书久喉咙有点哽咽, 她一时受不了停车坪上涌动的夏日热浪, 遂支着胳膊将方才降下的车窗缓缓升上去, 向后仰靠在座椅上,抬手摁了摁眼下, 小小声问:“他情绪怎么样?” 何识没说话。 江书久心中明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讲了句废话。再怎么样也是骨肉相连过着人生的母子, 无论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发生过,温敬恺见到她还是可以叫出一声“妈妈”。 挂断电话前江书久慢声说:“谢谢你, 何识,感谢那时还有你在他身旁为他递纸巾。” 第二天是工作日, 按理来说江书久应该安分回家等温敬恺在某个盼望拥抱和歇息的夜间归来,可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这种变故对一家上市企业的影响。 年少时站在讲台上把大型企业的人事变动当作案例分析评讲,用PPT条分缕析列举一二三四,然而等到事情真正发生,她才发现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居然只有回家找父母。 三个小时前跟江书久一起看过歌剧的吕尚安在她进门时正坐在沙发上跟隔壁的周阿姨聊天,她看到后过去礼貌周正地问了声好,接着就四处瞅:“爸爸呢?” 吕尚安不接她的话,笑着拉住她的手对周阿姨说:“久久回国好久了你们都没有见上面。” 江书久难得无礼,插嘴问道:“爸爸呢?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妈妈你先在这里陪周阿姨,我等会儿就过来。” 吕尚安面色淡下去,却顾忌有客人在场,仍好言好语地跟女儿讲:“爸爸在后院处理公事,他嘱咐我告诉你有些事情是免谈的,你不要去打扰他了。待会儿周阿姨的女儿要来家里玩,小妹妹今年读大三,也想出国留学,你可以跟她多聊一聊呀,你之前不是老跟我们吐苦水说英国的饭不好吃么,你也去美西交换过,有没有推荐的环境呀。” 于是江书久只好乖巧坐下,但一旁的周阿姨中途接了个电话,借口说女儿肠胃炎刚好就跟一帮小朋友出去玩耍,今天大概是来不了了,她自己也不好久坐,要赶回家看汤的火候,女儿玩回来要喝的。 吕尚安在这个别墅区里跟她关系最好最合得来,闻言也不能再留人,便遗憾地将她送到门口,重复了好几遍“改天来访哦”。 江书久趁机坐起来径直走向后院,不过玻璃门还没有打开,身后就传来一句严厉的“站住!”。 她明显被吓一跳,回身的表情带着慌乱,小心翼翼叫了声“妈妈”。 吕尚安好似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声音大了些,她筹措了一些平静的神色,放缓音调说:“久久,今天过节,妈妈本来定了餐厅要带你去你最喜欢的粤菜,你不但没去成,反而把妈妈丢给司机叔叔一个人离开了,你不需要先安慰一下妈妈吗?” 江书久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站在原地低声道歉。看到女儿这样吕尚安反而是第一个心疼的,她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柔声说:“我和爸爸也为那件事情感到伤心无奈,但温敬恺是成年人,你要相信他具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一言不合就越过他来向爸爸求助反而是看不起他,你觉得呢?你不要让他觉得被轻视,也不要让爸爸妈妈为难,好吗?” 吕尚安本来对江书久与温敬恺的婚事就没那么赞成,为此她还跟周太太疏远过一段日子,在心里责怪过她为何给自家女儿介绍了这样一位出身不算上上乘的对象。 好歹是她跟丈夫捧在手里心好好养大的女孩子,与她迈入婚姻殿堂的应当也是一位家境同样优渥的男士,而温敬恺家里都凑不出一对父母,所以她很理解江永道对女婿的偏见。 此次变故兹事体大,她倒是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心想要是久久确实对对方感情不深,要想借此机会断掉也不是不可以。 “爸爸妈妈看过你的课表,你周一早晨是满课,还要连着授两节微观经济这样困难的专业课,给小朋友们任教就全力以赴,不要因为一些杂事分心,上课的时候没精神生病了怎么办?你晚餐肯定还没有吃,我让阿姨给你留了点,你去垫垫肚子然后陪妈妈散步,今晚就在家里睡吧。” 江书久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好。” 温敬恺多久没回家江书久就在爸妈家睡了多久,她每隔两天会给何识去一通电话,询问那边情况如何。何识不能对她坦白公司里的事情,只挑着讲一些跟温敬恺生活有关的琐事,比如他哪天又开会开到没能吃饭呀、见投资人被困在会议室一个下午这样的小事。 江书久是可以从这些边边角角的细节里推测出温敬恺这段日子绝对比她想的还要难捱,不过那天吕尚安的话她听进去了一部分,相爱的确需要牺牲,只要事态还在温敬恺可控的范围内,她完全给予他足够的尊重,绝不插手半寸。 可就在江书久以为这样的慌乱局面终于要在夏至来临之前结束时,真正把未终推向风口浪尖的是温辛余那封绝笔信的泄露。 媒体曝光她写下的句句血泪,多处与温敬恺有关的字句足够让未终市值一夜间蒸发掉百千万。 热搜爬到最高的时候江书久正在上期末周前的最后一节课,铃声响后她从明理楼穿过阳光明朗的回廊回到学院,进到办公室时里面只有稽喻先一个人。 稽喻先察觉到动静后抬头凝眉对刚进门的人说:“看手机。” 江书久从小在爸爸妈妈设立的框架里我行我素,由于安全区够大所以她极少偏离航线,哪怕当年突然提出要去国外读书父母也只是轻微阻拦,看她态度坚决后亦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向她妥协并帮女儿安排好一切,所以江氏夫妇对她一向都纵容。 这天午后江书久突然驱车来到江氏大楼,前台大约受过培训很快认出来她,在楼底将她拦住,不好意思地说:“江小姐,江董说您要是下班了可以先回家,他回去后再跟您讲。” 江书久压根等不及,她不笨,联系父亲对温敬恺的态度很容易就可以猜出来他是怎么想的。现在事态来不及她再仔细解释,出去表态才是要紧。一份公文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她受不了让温敬恺再次陷入困境了。 江书久站在一层大厅,向父亲拨电话说自己这次是真的有正事,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江永道并没有阻拦她,他只是在电话里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对她说:“你上来吧。” 五分钟后江书久进入父亲的办公室,她无暇欣赏其中装潢,而江永道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这纯粹是犯蠢”。 “你从小功课就好,人生顺遂,为什么要巴巴地去吃爱情的亏,还是为一个你不爱的人?” 江书久隔着办公桌看向江永道的眼睛,言之凿凿地说:“爸爸,我爱他。” 江永道是一副任你行的表情,他根本不相信她。他自认是十分开明的家长,可江书久想要拥有的一些宽容是必须在他接受的范围内的,温敬恺明显不在这个值域里。 他盯着女儿的脸,显然对接下来要说什么已经做好了准备:“你可以骗妈妈,妈妈对你的宠溺已经无底线,但你骗不过我。初中一年级你第一次从温家回来后哭到发烧,爸爸妈妈整夜没睡给你量体温擦酒精,你胡话都在说自己讨厌一个人。高二时你姐姐去世,你在她墓碑前烧毁过一封情书,高三时你姐姐忌日,你从信箱里收到一封温敬恺放入的信。那是送给你的吗?你敢看吗?你多么勇敢的一个女孩,却连求证都不敢,那封信现在还在你书房二层的架子上放着。爸爸妈妈给你的自由够多,可我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他有对你大方示爱吗?他就一定是你的最优解吗?他就值得你这样一次次让爸爸妈妈灰心吗?你居然肯为他没有礼貌地闯入爸爸办公的地方。” 江永道说完后从旁边抽出一份文件,将其反放在江书久面前。 “你很幸运,这个年纪了各个方面的试错成本仍旧很低。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被一中提前录取的那个春天我们一家人去公园野餐,那时候少女情窦初开,你姐姐逗着问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你坐在方格垫说自己期待纯粹饱满的爱恋,现在二十八岁的你真的得到了吗?” 江书久看着文件上的字,心想人果然不能处处顺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过久了多多少少也能意识到自己总该赔一些什么回去,跟否极泰来一样的道理,时时幸运是天方夜谭,太过亨通酝酿灾祸,她情愿自己承担一些中伤,好让温敬恺身上背负的恶意少一些。 江永道没有拆散鸳鸯的决心,他只是在陈述一些极其简单明了的道理。他没有对吕尚安讲出自己揣测得出的二次结论,有些东西早该在它尚未萌芽的时候就斩断祸根。 至少现在江书久犯的错还不算太大,他可以为他覆住所有,为她建立维护她一直所向往的乌托邦世界,一个浸泡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当然可以做到爱情友情亲情三者兼得,而他与太太百年后陪伴女儿走到生命尽头的不应该是与她百分百不合适的温敬恺,对方签文件的动作因为过分利落而显得格外驳杂,交换来交换去令他恶心厌烦。 “白纸配白纸,什么人搭什么菜,你人生从遇到温敬恺开始就出现偏差,爸爸不希望你不开心,更希望你及时止损,你不必服这种苦役就可以活得轻松,为什么要替他做如此不值当的事情,还要搭上我和你妈妈呢?” 江书久没有多言,江永道说的是对的。她当然可以尽己所能地为温敬恺提供价值,但她的爸妈却毫无义务为他解决麻烦。况且她只消看一眼文件头就知道它大概讲了什么内容,这样难看地争取圆满不出意料会让温敬恺觉得不被尊重。 如果这是一场交换,那江书久愿意拱手相让一段爱情。 江书久全程只表达了一句爱意,最后她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合上文件离开了。 江永道看着她转身推门,温声提醒她回去后告诉阿姨记得把那箱鲜蟹做了,最好可以熬一点绿豆粥,降降火气。 江书久说好。 几乎她前脚刚走,温敬恺就从与江永道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出来。 “你也看到了,她会为你争取。” 温敬恺知道,这样就已经很好很足够了。他目光平静,甚至因为看到了江书久而表露出一丝丝温和:“您是很好的父亲。” 江永道摇摇头,他将文件缓缓塞进碎纸机内,说:“我会代表江氏发公告认下你这个女婿,一半为女儿一半为温老。但久久从未在媒体上露过面,我和太太也没有这个打算,所以希望你可以保护她的隐私。” “江先生,其实” 温敬恺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他没想到江永道会对他说:“你是很聪明的后辈,在商场上遇到你我会乐意提携,但你也知道久久嫁给你难以拥有普世意义上的圆满幸福,不是吗?我为在你生日那天讲出那样一番话感到抱歉,也为你失去父母感到惋惜,但为人父,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 在江氏大楼楼下遇到江书久,温敬恺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意外的神色。 她已经很久不抽烟,今天竟然敢当着父亲员工的面点燃一抹猩红。 江书久手搭在半降下的车窗上,转头笑着对他说:“你接我上下班太多次了,这次我来送你好不好?” 盛夏哀灼,她是打个商量的语气,唇角漏出一点点笑意,仿佛刚才在办公室里跟自己父亲对峙的人不是她。 温敬恺忽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大方地坐上江书久的副驾,好像全然不在乎了。江永道视角脆弱但勇敢的江书久,他视角古怪又稍显可恶的江书久,所有故事拼凑起来可能都不及他心理活动的万分之一。 两人谈起来就是一笔烂账,而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太大的期望了,也就不会经历更大的失望。只是有些事情竟然可以做一个了结,做一个痛快的了结,这个去年晚夏他铺设下的一个庞大的婚姻骗局,终究是要在第二年夏天结束。 江书久倾身试了试出风口的温度,声音很轻地问他:“热不热?” 温敬恺注意到她还戴着婚戒,眼睛很快从她的手指上撇开。 他回话的声音有点哑,且答案与问题无关:“何识说你那天去机场接我了,可我太懦弱,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包括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去殡仪馆的路上我在想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提出分开的机会,这是我妈留给我们的礼物,算是吧。到地方后工作人员让我再去看她最后一眼,说他们已经整理好了她的仪表,让人走也走得好看端庄。我本来不想去的,但还是去捂热了她的手,一小会儿而已。” “她这一生都很悲哀,却用自己的死亡教会我不止一个道理。在爱里姿态好看很重要,我不想让你做我妈,不过你放心,我也做不出来为情所困就割腕自杀的事情。我只是在想,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你得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用自己愚蠢的方式贡献过一份不被受主知晓的心意。” 直到现在江书久才认识到温敬恺的惨烈,她想到小时候吕尚安给她跟江书淇讲故事,书里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不会造成任何损失,迎接的反而是一个漂亮新世界,她此刻想打断他,问一问他有没有听过童话故事,想告诉他这个年纪也依然可以抽身做美梦,人总会重新开心起来的。 但她想还是不要开口了,苦情的人要想消耗情绪能量难度是她的指数倍,今日温敬恺下定决心坦白,他不再打算在过往里逗留,那她也不要逼他回眸了。 毕竟她的难过是无能的,她做不到让温敬恺轻轻松松原谅自己,只好被他当作兜在怀里许多年的坏肉,而今彻彻底底地割舍掉。 第28章 “小区里车辆限速二十迈, 每次你路过我家门口偏头看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一道视线,某次夏日清晨你降下车窗,我第一次在闪过的掉帧画面里看清你的脸。” 温敬恺对这张脸并不完全陌生。三年前的万圣节他因为在放学后被外公接走带回老宅吃饭, 所以并没有应约与同学们在学校门口小店会合购买过节用的装饰品,江书淇吃完晚餐后拨打他家座机,那时候他刚换好鞋子进家门。 在酒柜前挑选红酒的母亲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不愿让刺耳的铃声扰乱一室难得的安宁,快步接起电话。江书淇在电话里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来赴约,他没来得及解释对面人就说我们去你家找你玩好了, 刚好让他看一看父母亲手给她跟妹妹缝的特色服装。 一群小鬼闯入他家, 温敬恺手足无措。温辛余在别墅区一直风评不错, 她惯会打理邻里关系,哪怕家事一团糟她照样可以做客旁人家里喝下午茶。今日家里涌进一堆小崽,她也可以立刻放下高脚杯过来给小朋友们分糖果。 温敬恺没有准备好的服装,身上还穿着学校统一购买的制服,像荒诞世界里的怪胎。人群最后面披白色布料的小女孩在进入客厅时被台阶绊倒, 他本来还在为自己格格不入而出神, 闻到动静后略显惊慌地将她扶起来。 很狼狈的, 其实是两个身高差不了多少的小朋友, 八岁的温敬恺力气也没有多少,可他们被落在队伍后面, 温辛余被包围住也注意不到这边,一番搀扶耗费了两人不少功夫。 温敬恺极少体会到尴尬, 那天是真的不好意思,不过好在女孩没有哭, 他只听到一声很小很轻的“谢谢你”。 温敬恺受外公影响,从小学的都是传统那一套, 他虽然理解并尊重这种文化体验,但着实无法设身处地快乐度过。明明是这个家庭的小主人,他却全程坐在沙发角落当透明人,一板一眼地注意着母亲,看她给他的伙伴们分发糖果。 江书久收到自己应得的之后磕磕绊绊地走过来坐到他旁边,他这才意识到江书淇进门牵着的这个小孩应该是她的妹妹。小孩儿好奇心重,小时候也问过爸爸妈妈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裴成钧不乐意回答他的问题,温辛余听到他问这个总是情绪激动,时间久了也就不敢再提。 温敬恺和江书淇一直做同桌,也听过班上同学问江书淇江叔叔是不是从孤儿院给她带回来一个新妹妹,江书淇磊落点头,且总是大大方方讲出自己久久妹妹的好。 今日江书淇口中那样可爱乖巧的久久就坐在他旁边,温敬恺忐忑了很久,才凑近旁边人,打开话题说:“刚才摔痛了吗?对不起,我没有扶住你。” 比旁人少一颗糖果的小女孩也不见沮丧,摇摇头诚实地说:“痛,一点点而已,这个衣服挡住我眼睛了,不怪你。” 温敬恺曾经也听过家教不好的小孩在背后议论江书久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可以名不正言不顺地跟江书淇分享江氏夫妇的爱意与财富,他那天刻薄地想自己从小得到父母的咒骂和不耐烦也许也是因为并非亲生,所以他自发地将江书久归为他的同类,极其不礼貌地问她:“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出生的吗?你有没有问过叔叔阿姨这个问题?” 他问完后发现她还捏着裹糖果的玻璃纸,所以很自然地将其接过,倾身扔垃圾的时候他听到很平静很温和的一个回答:“我知道啊,爸爸妈妈说我出生是因为有人以前相爱,我从福利院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要接受更久更稳定的爱。” 而未及温敬恺仔细揣摩这句话的意思,他就看到台阶上走下来一对男女,是裴成钧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温辛余并没有立刻看到,是人群中的一个小男孩出声叫了句“裴叔叔”,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包括温敬恺。 裴成钧面色晦暗,松开怀中女人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声“小朋友们好!”。温辛余脸皮再厚也无法面对这样荒唐的场面,她回过头努力撑着笑对孩子们说今天就招待大家到这里,下次再来找阿姨玩。 小朋友们也觉得无聊了,陆陆续续回家去。温敬恺敏锐地察觉到家里或许又要爆发一场争吵,因此他主动承担送客,牵着年龄最小的江书久往门外走。这次他提醒得及时,女孩没有摔倒。 别墅的大门敞开,江书淇站在门口花坛等待江书久,没有跟温敬恺说再见。温敬恺小小年纪已经学会替自己父母感到难堪,他松开江书久的手,告诉她你姐姐在前面等你。 可江书久没有离开,她侧过身艰难地从那块白色布料的小兜中摸索出一块巧克力,对他说:“你是不是没有收到温阿姨的糖果?牙医阿姨说小朋友容易坏牙齿不要多吃糖,可今天过节日好不容易可以吃,我这里有妈妈出门前塞给我的巧克力,送给你。” 温敬恺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他看到由于室内温度过高,巧克力已经有些融化,锡箔纸金银的边缘卷开一部分,在昏黄壁灯下闪着光,黑色的液体糊了一些在江书久手上。 “江书久,巧克力化了,你手脏了。” 江书久的好意没有被接受,她用另一只手拨了拨挡住眼睛的布料,“脏的吗?我看不见,那算了你还是不要吃了,我还以为是干净完整的。” 江书久是那天所有人里唯一没有看到他家庭丑陋一面的人,室内的争吵已经开始,温敬恺蹲靠在墙上目送姐妹两个离开。江书久走出很久后回了个头,她脚步那样磕绊,却对着他的方向挥了挥手。过了一会儿爸爸搂着的那个女人出来,看到他之后朝他轻轻笑了一下。 温敬恺懵懂茫然地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在心里松了口气。很莫名其妙,他以为自己不在乎的,明明大jojo人谈论起来出轨就跟股票和包包一样简单平常,可他发现自己居然还是有自尊心。所以他别开脸,没有理这个女人。 “后来我无比感谢你的眼睛被衣服遮住了,这虽然使我没有看到你的脸,但给了八岁的我一种体面,一份你从不知道的体面。”温敬恺将手伸到出风口,感受到凉意,“隔天我主动去你家里送道歉的糕点,你晃着两条腿坐在沙发上,阿姨正在给你的膝盖上药,江书淇在帮伤口吹气。叔叔摸摸我的头邀请我进去,可我不敢,我不太想打破这样温馨的画面,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回头了,于是我匆匆扫了一眼你的脸就逃走了。” 原来那就是江书久。温敬恺暗暗想自己一定要记住了,可小时候的大脑根本不可靠,直到车窗里的女孩与他对视,他才在三年后重新回忆起来。 比起那张脸,温敬恺最熟悉的其实是江书久的名字。但他很少叫出来,他只是常常在心里默念。 小升初择校结果出来的那天,他问江书淇你妹妹会不会跟你读一所学校。答案在他意料之中,可他心头还是有很轻微的失落,像羽毛划过。那种情感无关风月,仅有纯粹的遗憾。他只是在想自己一直欠江书久一句“对不起”,或者是“谢谢”。 初中二年级,周围很多同学已经在散发青春的荷尔蒙,温敬恺觉得同龄人幼稚,收到表白也礼貌婉拒,但某天江书淇忽然偷偷摸摸凑近他,询问他需不需要补习物理。 温敬恺拒绝得很果断。他学习物理不到一年,由于这是一门崭新学科,所以老师授课节奏已经很慢,他课上就可以将知识点完全吸收,没必要在放学后给自己找不好受。 江书淇“切”一声,将他的物理试卷还给他,说:“好吧好吧,知道你蝉联榜首许多年,但也没必要这么傲慢吧。” 温敬恺觉得江书淇突然变得很古怪,她以前绝对不会对物理这门学科上心,更何况她的数学成绩分明更令人没眼看,所以他讲出自己心里的疑惑,江书淇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所以然。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次期中考后。温敬恺被安排去参加省上的奥数比赛,他放学后去班主任办公室领取报考资料,谁知在里面看到了拿着试卷去做考后分析的江书淇。 看到班主任旁边坐着的戴眼镜大男孩时,他当即意识到江书淇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天他和好友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争执。说争执其实也不恰当,因为他全程都在冷静地跟江书淇分析这件事情有多么可笑滑稽无厘头,可女孩冷漠地看着他,在他停止输出后对他讲:“你说完了吗?说完我要回家了,他是我爸爸同学的学生,比你想象的厉害多了,今晚他就要去我家给我补课,七点钟开始,你要来吗?我可以让你蹭课。” 温敬恺气得要炸掉,背起书包就走:“不去。” 再怎么样也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好朋友,遇到这样的事情温敬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恼怒毫无用处,回程的路上他都没能平复心情,到家后他对阿姨说自己上楼睡一会儿再下来吃饭。 他没想到那天江书久会来。 第29章 温敬恺一场觉睡到七点钟, 看到时间的时候他烦躁地挠了挠头,而后在书桌前坐了十分钟醒神。肚子适时产生饥饿感,估摸着阿姨已经做好饭, 他拉开房门下楼。 刚拐出楼梯平台他就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后脑勺,他一时感到意外,因为家里一般不会有女孩子来访, 而唯一可能来的江书淇是短头发。 温敬恺站在原地盯着那个晃着小腿的侧影思考了几秒,才意识到那个女孩是江书久。他几乎是立刻联想到江书淇和那个大学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场景,所以他极快速地走过去摁下江书久正在望着的相框, 想问是不是她姐姐支她来的, 做动作的同时他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膝盖。 未及他组织好妥善不出格的语言, 江书久站起来垂下了头。 阿姨很快走过来向他介绍到访的女孩,温敬恺隔着一张茶几看向她,想借此判断江书久是否还记得自己。 答案当然是否定。她的目光传递出一些不解和慌张,这令温敬恺觉得挫败——原来每天早上偏头望他的女孩压根不记得自己。 紧接着更让他觉得不安的事情出现,江书久望向他对他道歉, 并且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肯定了他心中的猜想。 他不理解江书久为什么要道歉, 明明该道歉的人是他。很久以前就该是他。 因为江书淇的缘故, 温敬恺并没有留江书久在他家吃饭。而出于两个小时前刚与江书淇吵过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教训好友的行为有些逾矩, 所以他答应了对方借物理小测试卷的要求,打算去房间拿取。 阿姨又回到厨房, 温敬恺估计父母快要回家,他不太愿意让江书久看到一些不美好的画面, 因此在上楼前告诉她:“你跟我上楼取吧。” 物理试卷很好翻找,就在试卷夹第三层, 完全没必要让江书久站在他房间门口等待长达五分钟之久。温敬恺知道男女有别,自己的行为也绝对称不上君子,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与江书久相见的机会不可错失,他想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约她讲清楚以前的事情。 导致她摔跤还没接她的巧克力,他打算一次性把这些心结统统解开。 江书久丝毫不催他,她规规矩矩地站在木地板与瓷砖的交界处静候。 温敬恺默默压手腕落低试卷袋,注意力从小测卷上挪开。 他此刻的心思不算聪明敞亮,甚至有些不应当,可是他无法控制地望向江书久。他的余光看见她伸出手指捏了下从窗户漏出来的光线,日落后一束冷色调的蓝光打在她的春裙上,裙摆晃动的时候像一只蝴蝶。 作文大课上语文老师教导他们写三段式记叙文,华丽词藻获得高昂分数,温敬恺从来写不好。他的情感没有载体,生活体验乏味无聊,给予事物意象升华的时候难得要领,可那天他却无师自通地把无比罗曼蒂克的一个漂亮词语交付于一个女孩。 意识到这点的温敬恺有点脸红,头脑发热让他想到江书淇以前提过江书久在练习弹钢琴,因此他略显急促地问:“你吃饭了吗?” 江书久点点头,说我吃过了。 他又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江书久又点点头。 他松口气,别扭地扯了扯家居服的衣摆,看着对面人的眼睛郑重地发出邀请:“我也在弹钢琴,要是愿意的话,你可以把试卷交给江书淇之后来我家一起练习。” 江书久瓮声瓮气地回了个“嗯”,拿起卷子就离开了。 温敬恺愣了愣,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在江书久身影离开自己视线的下一秒,他没有下楼去吃迟到的晚餐,反而奔去阳台上注视她离开的姿态。 温敬恺已经开始构想半个钟头后的美妙场景。他钢琴要比同龄人练得快,已经弹到849了,江书久比他小一岁,或许还在练拜厄?还是599?他不清楚,但他乐意搭一个小凳子从琴房书架上取下自己两年前就弹尽的琴书——哈农、拜厄、车尔尼599、自己弹的849,以及钢琴老师早就让他买好的巴赫和肖邦。 吃饭的时候温敬恺避开了重口的饭菜,匆忙扒拉了几口就去琴房擦琴键。一周三节的钢琴课和阿姨打扫卫生的频率不至于让黑白键落灰,他还是仔仔细细将角落检查了一遍。 温敬恺坐在琴凳上,打好解释过往的腹稿,并提前操练了几首拜厄里的曲子。 四手联弹,如果演奏成功那一定会是很漂亮的回忆,遑论如果这次共同练习顺利,他便有了借口同江书久建立深厚的友谊。 半个小时后江书久没有来,傍晚天空中最后一抹蓝全然收起,他不再想得起来那只蝴蝶。 温敬恺等够了两个钟头,耐心耗尽的时候他开始思考,思考口头契约真的具有约束力吗? 所以去年夏天他坐在会议室里等江书久来签结婚文件,何识以为他着急,频频侧目注意他看手表的动作,可只有温敬恺自己明白他怕的是江书久不来了。 “我不知道我愉快擦拭钢琴的时候你正趴在绀色的琴布上哭。”温敬恺转头看向江书久,车里浮动的光线与多年前并无不同,黄昏后天空呈现的湛蓝的饱和度还是那样高,“所以你父亲给我讲述时我很惝怳,故事在我这里截然不同,时至今日我也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犯了错,也许是命运吧,荒谬得可怕。” 温敬恺很会赌气,此后很长时间内他听到江书淇讲她妹妹都会不自觉翻脸。他厌恶没有时间观念还出尔反尔的人,自问这辈子都不会想与这样的人交好朋友,之后江书淇也邀请过他去她家里一起补习物理,他想去又不想去,每次事到临头都只有一句“我不用”。 事实证明他就是不用。温敬恺中考以高分考入市一中,学生时代单薄的评价体系令他满足,无数的正反馈促使他不断进步,他不再频繁想起以前的种种差错,也很少想起江书久。 后来温敬恺从江书淇的口中知道她妹妹也以不错的成绩进入了一中,两人当然也不是没有在学校里碰到过。 高一年级的开学典礼上温敬恺在后台安慰情绪突然崩溃的温始夏,江书久贸然闯入又突然离开,他觉得这个女孩真的跟记忆里一样古怪又缺少礼貌。不过逃跑是应该的,她那日没来赴约让他苦等两个钟头,事后却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如今没办法面对自己是很正常的事情。 温敬恺自认掌握交友密码,甚至以那次开学典礼为起点,企图寻找机缘单独跟江书久谈谈。 十四五岁太幼稚,现在大家都读高中了,多多少少会对过往错事坦荡一些。矛盾嘛,都是在不长嘴巴的人之间才会造成的,他很早就见识过江书久的善良可爱,自然愿意包容对方的缺点。 可一心向好是本能,凄凄惨惨才是现状。人这一生其实很难拥有把矛盾说开的机会,误解造成的当下没有及时讲清楚,大多数人都只会叹叹气假装无事发生。事后大家都会反思的,但道歉只讲给自己听,以求良心过得去。 温敬恺心头交织悲观与谨慎,到最后发现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只有同江书久坐在长椅上把玩一根黑色皮筋。 那是他与江书久极其稀少的和平时刻,盛夏催生惰意,百年老校景色漂亮,他不想扫兴牵扯过往种种,从结账处随手捏一包头绳仅仅是因为他看到她披散着头发,而自己想跟她说说话。印象中这是江书久第二次用他的名字呼唤他,“温敬恺”这三个字被她讲得字正腔圆,他好怕她再来一句对不起。 好在并没有,她只是想向他学习如何在手指上转动皮筋。这是一个奇妙轻松的技巧,可弯弯绕绕的动作像他不够磊落的心思,两根手指在树荫下对碰又对碰确实暧昧,温敬恺的心虚令简单娱乐活动失败数次。 他少见地失措焦灼,一边红耳朵一边讲“再来一次”,江书久替两人找补,说真的没关系啦,也许是因为自己习惯用左手。 温敬恺捏着那根皮筋,发觉自己不生江书久的气了,他一点儿也不怪她了。一次失约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很久以前跟朋友失约导致江书淇带着伙伴们找到家里来的本来就是他自己。 在那些笃笃悠悠的、对十七岁的温敬恺而言并不久远的记忆里,比起两个钟头的荒芜,他发现那只蝴蝶才更加抢戏。 当天晚上他做梦了,半夜醒来发现睡裤湿了大半。空调二十四度,房间里温度并不高,他却浑身发热,久久难以入睡。 那是温敬恺第一次梦遗。初中的生物书上就讲过这个知识点,在书页的右上角。戴眼镜的老师教导大家要毫无羞耻地看待此事,他也知道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可当事情真正发生,温敬恺发现自己手忙脚乱。 他在床上呆坐了很久,仲夏夜的梦境根本经不起深究,梦里他想把一只蝴蝶占为己有。 第30章 三十岁的温敬恺已经和江书久做过很多次爱, 当下他在狭小密闭的车厢内讲出十七岁不光彩事情时的神色也依旧坦荡光明。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从书房接完工作电话回到卧室,江书久暗示一般坐在他惯常安寝的位置。 事实上简单温馨的生活场景很难促使冲动发生,可他的欲望就是会因为她而轻轻松松抬头。他仓皇地、窘迫地应对渴求, 自此习惯在高/潮时捂住江书久的脸。 那根烟早已烧尽,烟雾却没有散完全。温敬恺不习惯这样的味道,不知第多少次轻微咳嗽:“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讲出这么粗鄙丑陋的往事, 你在床笫之事上向来讲话俭省,大概率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从十七岁开始就可以为这种事情动脑筋。” 坐在驾驶位的江书久感受到他的视线,并没有敢回头。 再遇到江书久是在江书淇的葬礼上。温敬恺受委托将那位家教老师给予他的一封情书悄声放入江家信箱, 也在葬礼当天穿着黑衣站在人群之外眼睁睁看着江书久将其烧掉。草本信纸燃烧在墨黑簇新的墓碑前, 他红着眼眶看到她在哭。 温敬恺亲眼见证了江书淇和那位叫陈嶙的物理系学生的一路走来, 到那天才知道他们的一切情意都是你知我知却从未被大方堂正地展示过。 暗恋是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只有当事人才可以参破。温敬恺不清楚江书久愿不愿意揭晓谜底,只好在隔年春天寄出自己的心意。 直到刚才在江永道办公室,他才明了原来那封他翻了很多聂鲁达和叶芝、浪费掉无数纸张作废稿的情书被江书久会错了意。 温敬恺不再想得起来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煽情却真诚的内容,当时坐在图书馆角落忐忑的心情倒记得一清二楚。 气温如果没有连续五天超过三十二摄氏度馆内是不允许开空调的, 三层外国文史书库最左边开着一扇小窗, 角落有温和的穿堂风吹过。他坐在那个位置, 周围寥寥几位学生, 各个面前摆着冰咖啡。 温敬恺手心出汗,生怕被别人发现。他明明知道学校里同时认识他与江书久的人不超过个位数, 且对写情书这件事情需要从容的要求心知肚明,可他就是放不下心。心头吃紧口水吞咽频繁、握笔更懆懆, 手汗洇湿落笔的句号都要重来,一个下午轻轻松松撕掉半沓信纸。 温敬恺暗骂过一千遍自己是胆小鬼, 将信封塞进信箱的时候嘴角却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千算万算都不会想到江书久压根没有拆封,甚至将信的收件人误读。其实那个春天他只消抬抬头就可以看到阳台上暖洋洋伸懒腰的江书久, 被抓包后像小时候来送糕点一样扭扭捏捏地敲敲门然后塞封情意的行为即使笨蛋,但总归不会让人误会。 只是时至今日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不过温敬恺在这件事情上绝不认错。情书是孤本,爱也只有一份,他难得当了一次江书淇和陈嶙的邮递员,可上天并没有在他跟江书久这里做好人。 十九岁使用的碳素墨水早就风干成碳屑,回溯起来当真无聊没用。温敬恺不觉得惋惜,他只是无力。好不容易跨出一步,多年之后才发现是徒劳无功,那他从交出情书到当下的这么多年里,所有心境的起承转合都是妄诞可笑的颅内高/潮,他就这样自娱自乐自哀自伤了半辈子。 柯谨辰都评价他爱得太稚拙,他说自己虽然稚拙但够勇敢了。因为除了情书他还干过其他事,他在爱情这个赛道竭尽所能全力以赴了。 温敬恺连续两个夏天回一中,第一次是作为状元演讲,第二次是为A大宣讲。 第二次发生在他写情书之前、江书久因压力过载闯入A大之后。 市一中的副校长直接通过学校毕业册联系上他,询问他可不可以在高考前回母校鼓励一下学弟学妹,顺便为名校A大做宣讲,还说今年高考的很多小朋友理想院校都是A大。 温敬恺对那个“很多人”没兴趣,却对江书久的目标大学心中有数,因此哪怕日常学习工作已经很繁忙,也依旧应下这份苦差事。 他是从高三读上来的,知道宣讲结束后照例会有一个合照环节。这对身处苦海的高三生亮出希望的牌面,踮起脚尖同达成自己目标的前辈站在一起,仿佛可以借此沾上一部分喜气洋洋。 温敬恺无比明白江书久的成绩不需要这份喜气,他却务必要把握这个唾手可得的珍贵机会。 他事先在脑中排演过画面。活动到尾声他就会借机靠近江书久,首先问她最近这两周状态和情绪有没有好一些,接着问她还想不想去A大,这时候主持人宣告活动结束,他便顺势问她要不要拍张合照。 会有些突兀,不过江书久大概率不会拒绝。他会用祝福的话解释,讲一些“金榜题名”“不要焦虑”“按时睡觉、好好吃饭”之类的漂亮话。 温敬恺提前两周开始挑选相机,那个年代数码相机炒得火热,他家里有母亲买的富士,还有外公在他小学时为了给他拍照买的徕卡,按理说完全不用他重新购买,但当时他到账了一笔比赛奖金,数目可观意义重大,买台相机绰绰有余,更可以奢侈地盛放他的心事。 温敬恺去请教辅修了学校摄影培训的赵思雯,对方问他买相机有什么需求,他说为了拍张合照。抱着相机蹲喜鹊的女孩闻言冷笑了下,他头脑一热,补充说为了跟喜欢的女孩拍张照片。 赵思雯吓得摁了下快门,过了几秒后小心翼翼地偏头问:“你喜欢的女孩不会是我吧?” 温敬恺知道她跟程学长是青梅竹马,说了句“当然不是”后将话题生硬地扳回相机上,赵思雯贼兮兮地看他,没回话。 当天下午他用暗恋故事交换来了一段铺不满整张A4纸的摄影技巧,赵思雯写道:早上九点以前或者下午四点以后拍摄效果最佳,晴天应该选择一个顺光的角度拍,避免阳光直射,阴天散射光比较柔和,拍摄层次会更好。 于是温敬恺第一天祈祷宣讲当天是晴天,因为在他印象中礼堂门口是顺光。第二天又挠挠头觉得阴天更好,光线再漂亮也不如十四岁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层次重要一些。第三天他对着潮湿阳台外的雨丝叹气,心想当天晴天阴天都无所谓了,最最好老天赏脸,不要落雨。 相机选的是奥林巴斯,他跑了三个大商场才买到的冷门款。买之前做了那样多的功课,到最后摄影论坛上一位等级高得离谱的人一句“光学领域的顶级强者”就可以让他三秒钟之内拿定主意。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怪,犹犹豫豫许久的事情最终打勾只需用掉一瞬间的相信。 温敬恺站在礼堂的讲台上,灯光照下来的时候他看到江书久朝他送来一眼,他很容易地获得了买相机时被用掉的那点点相信。 宣讲结束后每个步骤都按照他预演的那样,他如愿同江书久拍照了,用那台奥斯巴林。那天天气很好,而礼堂的确顺光,而且他比自己想象的要更自在舒展一点,也许是因为当天的身份使然,“学长”这个词给了他丢丢自信。 唯一令他觉得有点遗憾的是江书久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是很乐意。 温敬恺揣摩不出来理由,谁料他的相机还没有收回书包,周围就有爱好摄影的男同学认出他手中的新款相机,问他能不能用此拍张照。 温敬恺平日里不难讲话,在学校学生会任职时工作严肃而并未在学习生活上为难过学弟学妹们分毫,所以他很自然地点头,说“当然可以”。 后来他格外后悔。温敬恺痛恨自己过分爱好脸面和风评,男孩站去江书久旁边,说“学长麻烦帮我们拍一张”。 有一种直觉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乖巧学弟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作为回母校宣讲的学长不可以失掉风度,只好撑起相机,为心爱的女孩和她的男同学拍合照。同样地点、同样角度、同样风景、同样顺光、在胶卷定格上只差一分二十一秒的合照。 “没想到吧,从那时候我就在自私地、没道理地嫉妒你身边的男孩子。稽喻先那天怒气冲冲地闯进我的办公室,我的应对预案从十年前就做好了,他的态度比那位学弟好对付多了,至少我贬斥对方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我用词多么过分、表情多么轻蔑都不会被你看到。” 温敬恺拉开副驾前面的储物盒,不出意料在里面看到曲奇饼干和糖果,他轻声问:“你还记得自己重逢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不等江书久回答,他就接着说,“你问我要不要吃曲奇,你还在家里的镜子上用口红画过饼干,当时我很疑惑,直到那晚喝了点酒去接你下班,我才想起来你大一在明理天台的那晚,其实换做是谁我都会那样做,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得到一盒牛奶和一块曲奇。” “运动会后你没有接我的冰茶,我回去失眠到凌晨四点,心想或许是冰茶错了,你喜欢喝牛奶。” 温敬恺像一个不断被购物者杀价的卖方,心意被一次次折损,他以为自己足够坦诚足够明显,可江书久总是在关键时刻跟他想得不同。 大学时他无数次想过约她,最基本的自习都可以,可见上一面就花掉了两人之间许许多多缘分,从小江书久被遮住面庞来他家的那次开始,他们总是在差错中原地踏步,无论谁的进取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温敬恺大三时参加过一次心理实验,是柯谨辰的本导与A大心理学院副教授联合研究的项目。他作为被试去了一趟心理学院的实验楼,进入测试间读完测试须知后发现这大约是一个关于交友人际的研究,被试者两两一组进入相邻的房间,仅通过可以变声的话筒在聊天中熟悉对方。 温敬恺手里捏着柯谨辰递给他的卡片,在两侧锁骨和最后一根肋骨上一厘米的地方贴上电极片,外面的机器会根据这三条线实时监测他的心率。 那本该是一场稀松平常的实验,他为朋友帮忙而来,顺便体验新鲜事物。眼前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实验三分钟后开始,温敬恺百无聊赖地扫了眼卡片上的问题,下一秒就听到听筒里传来一声“听得到吗?”。 设备出问题了,变声器并没有起作用,女孩的声音很清楚。柯谨辰立刻推门问他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迅速思忖了一下,然后坚定地摇摇头,说并没有。 温敬恺撒谎了。四个字,只需要四个字他就可以听出来对面是江书久。他们的尘缘被用在极其小概率的事件上,温敬恺有些无奈。 情书没有后续,冰茶没有被接收,连合照都不是唯一,可那天他坐在那间小房间里,同连声音都不匹配的江书久进行了耗时三十分钟的相互了解。 卡片上有一个问题温敬恺时至今日还念念不忘,是“和对方分享你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他是这个问题的提问方,按照规则得在对方回答后再阐述自己的情况。 一组问题只有十分钟,没有回答完就自动跳过,江书久前几个问题都回答得很流畅,到这个她却突然卡壳,思考够了半分钟才回答:“小学一年级过万圣节,与朋友告别时送他巧克力,他没有接,理由是巧克力融化了糊了我一手。好尴尬的,我怎么会把坏掉的巧克力送给朋友。不过当时年级过小也体会不出来什么叫尴尬,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想要抠脚趾。” 温敬恺笑出了声,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有点气恼,转移话题问他:“你呢?” 他悠悠地回道:“小学二年级过节,没有接朋友送的巧克力,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现在想想好尴尬,怎么把人家晾到了。” 好不容易收集到的样本被当作垃圾裁掉,柯谨辰没有生温敬恺的气,只是问他是不是听到了对面女孩的声音,不然为什么一整场都心率过快,数据实在高得离谱。 温敬恺做贼心虚没有回答,隔天在管院下课后随机装同学拉住阳蘅要了张她的课表,第三天就去限选课教室门口堵江书久。 他很讲礼貌,这次带了牛奶送给她,问她周末有没有时间,说青龙寺的樱花开了,可不可以一起去玩。 江书久抱着书警惕地看他一眼,迟疑几秒后点了点头。 温敬恺吃一堑长一智,以防万一还掏出手机对她说:“我们留个联系方式,我把时间和地点发给你。” 江书久答应了。 可她还是没有来,像很多年前一样。温敬恺一个人在立夏节等到闭寺,拨的电话都没有人接。 他彻底对这段漫长心事灰心失望了,看到傍晚天空蓝色风光时他意识到喜欢江书久从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每跟她多讲一句都是一次僭越,是超出本分在冒险,而江书久没有义务为他激进、浮夸而曲折的冒险活动提供入场券。 再收到她的消息就是她去另一个国度念书,温敬恺也决心不再做一个强求的人,日复一日等待内心潮水退去,直到很少再想起过往种种。 在未终成立最困难的那几年里,他日常的娱乐活动是翻看江书久的ins账号。私密地Fo一个账号就像把爱倾倒给一个想象中的人,他看她井然有序学管理、快乐放肆追太阳、大起大落过春天。时光有手段,七年弹指一挥间。 江书久像温敬恺年少时钟爱的一款游戏,游戏早已停服,他却私心将以前的存档记录都买断,打算在往后人生中都用这些回忆支撑只占他生活千分之一的爱情部分。 他以为等不到这款游戏上新至少游戏也不会被变卖,可江永道告诉他江书久踌躇满志跨海求学本身是为了一场躲避,温敬恺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分到了头。 他没有接她的巧克力还要求她跟自己弹钢琴,他没有跟她好好相处就递给她情书,她已经表示不会接他的冰茶他还要迈一大步直接约她去青龙寺,更别提人家只是让他尝一尝曲奇他就提出要不要结婚。 太荒谬了,温敬恺复盘起来更加觉得自己荒谬,所以他不得不半途而废。 “诚实讲我依然有些许难过,可这场婚姻的损益平衡点很长很远,我现在已经没有信心让你看到一个足够精彩的余生。” 那首歌怎么唱的,他新婚第一天何识在车上放的那首——“我穿的衬衫/你拣的耳环/都有刻意/隔空互衬”。 温敬恺想江书久永远也不需要知道他每天送她上下班仅仅是为了打着跟她衣服色系相同的领带同她站在一起,赏心悦目的场景他体味一万遍都不会觉得厌倦腻烦。 可今日过后,他不再拥有这样的机会。 这次弃权的人是温敬恺自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A大管院考试是校内最晚, 基本年年都做守门人,江书久到期末也没能闲下来,虽然授课完成但科研项目还得继续。年中期要汇报进度, 明明之前主动找上她要求被分活儿的硕士生和本科生如今却忙忙碌碌很难联系到人,稽喻先又因为要赶回新加坡拜访好不容易从国外飞回来的爷爷奶奶,所以近期的活儿她能揽则揽, 争取让公事占据她全部心神。 早上江书久跟谭菁搭档监考完最后一门会计学原理,两人一起吃了个午餐,她蛋包饭只吃了一半就放下勺子, 塞了块寿司起身说自己先走了。 谭菁刚才还在讲周五下午系里要聚餐的事情, 闻言有点疑惑地问她干嘛去。 江书久摆摆手, 只说自己还有事要忙,并没有过多解释,直接驱车离开。 江书久专门挑了个工作日搬家,温敬恺也不出意料地没有到。由于事先向他讲过,所以温敬恺给予她充足空间去整理, 别墅里日常来做清洁的阿姨阿姨和园丁师傅都不在。 江书久将车停靠在院门外, 不是很乐意立刻进去。她捞起副驾上的手机, 解锁时视线扫到屏幕上侧的日期, 于是自然而然地在检索框输入“江永道”这三个字,点开弹出来的最新资讯。 那份文件的效果不容小觑, 江氏董事长的名头也无比奏效。江永道许久不在公众场合以个人身份发言,此次公开声明是为女婿撑腰, 商界轻轻松松掀起一次风雨。 江书久放下心来,却仍旧泛出一些酸苦。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可温敬恺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伤害,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 当今世道并不流行父母债子女偿, 温敬恺磊磊落落半生,她无比希望他能继续顺遂下去,哪怕两人并不如新闻报道所说般恩爱非常。 算一算江书久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回这里了。那天傍晚她将温敬恺送到未终后接到吕尚安的电话,对方催促她要是下班了务必尽快回家,理由是邻居周阿姨这次直接带了女儿来,摆出了咨询事项的认真姿态,大概率要了解点什么才会甘愿回去。 江书久刚听完一段漫长的少男心事,横跨多年的事件有一些她已完全没有印象了,而温敬恺甚至可以清晰地指出某年某月的某场雨,这像一个晚来的负担,令她想想就会后悔,因此她实在没有心力接着应付小朋友,坦言外面的中介机构个个都比她要有用得多,至于找她一个早就回国的半吊子留学生聊美西法兰克跟英格兰的文化差距嘛。 江书久少见地语气差劲,吕尚安听到后在电话那头将声音拔高,严厉地对她说怠慢了客人事小,你答应了妈妈的事情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江书久一天之内被两个人用同样的由头反复苛责,认命般点点头,说我这就回去。 当晚温敬恺没有任何消息来,她便持续宿在父母家,江永道和吕尚安对此都没有多问。 屋子里空荡荡的,江书久愣了一会儿后直接上楼,没有在公共区域停留很久。 需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她在衣帽间转了两圈都拣不出几件衣裳,只随手扔了几条常穿的长裙进行李箱,却盯着温敬恺的腕表柜出了会儿神。在想到自己好歹为他留下了一块手表的时候卧室门被敲响了,她不太敢第一时间回头,而下一秒就听到一声“江小姐”。 江书久听出来这是何识的声音,偏头时看到远处的人还穿着正装,很明显是直接从工作场合赶过来的。 “温总让我来帮您处理,他说书房里还有一些您的东西。” 江书久的确不是擅长收纳的人,温敬恺明白此事,自然不至于真让何识帮她打理衣物和个人物品,她明了重点在书房上,遂正儿八经对何识说:“你去书房取吧,我这边快收拾完了。” 十分钟后江书久拎着不算沉重的行李箱下楼,何识见状要来帮她,她抬手制止了一下,滚轮落地的那一刻她撩了下耳侧的头发,下一秒目光被钉在茶几上的结婚证上。 真回想起来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遥远,温敬恺也曾口口声声同她强调过婚姻不是儿戏,他虽然不曾表达过钟意自己可弦外之音都是认真诚恳。那时她缄默对待真情,直到彼此将要分开才拾起一丝丝伤怀。 遗憾吗?一定会的吧。 但这场婚姻先天不足多灾多祸,江书久尊重温敬恺,允许他及时抽身。 她从肩上的托特里掏出小小一个零钱包,仔仔细细拉开系着平安扣的拉锁,取出里面的戒指,学习很久以前温敬恺的动作,用其换回了这张具有法律效力的婚姻证书。 何识告诉她:“温总说您这阵子忙期末工作,应该没时间商讨财产分配问题,不过这种事情您也不是一定非要亲自出席,如果嫌麻烦且充分信任他,直接让律师去就好了,法务那边时刻关注着,最后签文书的时间会提前半个月知会您,希望您可以提前留出档期,最好不要缺席。” 江书久将零钱包塞回去,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分开时何识问她:“您之前曾开过温总的车出街是吗?” 江书久已经坐上车,闻言透过车窗看了眼他,语气很淡地问:“这个跟财产分割有关吗?” 何识神色尴尬了一瞬,但他掩饰得很好,动作很快地反手从公文包里找出一个纸袋交给江书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辆车结婚时就变更为了您的财产,事故发生后保险公司还是走了趟程序维护,按照流程出具了责任认定书和保险单,因为联系地址没有更改,所以他们将资料寄到了未终,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所以一直没找到机会给您。” 江书久看着上面的签字,问:“他知道这件事吗?” 很遗憾,何识摇了摇头:“温总比较忙,这种事情一般是不用上报给他的。” 他敏锐地察觉到江书久略有些失望的脸色,紧接着补充道:“事故较小所以没有告诉温总,要是您受点伤我是一定不会隐瞒的。” 江书久没有应声,将文件袋随意扔到一旁便告别离开了。 车里放着音乐,是她手机里播放量最多的那个歌单,歌曲随到去年夏末她去咖啡馆时单曲循环的那首。 人总是会对声音、味道这些具象而难以描述的东西印象深刻,江书久在等红灯的间隙拆了包曲奇,咬掉一口后仍旧觉得不好吃。 但她决定以后不要再吃曲奇了。每次去余晖的咖啡店饼干不再变成必点品,因为今日之后双方律师就要开始草拟各种令她难过的文书,她和赠予她曲奇的人不会再有半分瓜葛。 大学时知道温敬恺拿了ACM的奖牌,在压根不知道ACM是什么的情况下为他点庆功蜡烛,还偷偷摸摸跑到计算机学院去旁听自己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技术课。 课上了解到两百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域名,回到宿舍登上论坛遍寻购买方式,被骗两次后终于可以欢喜地建立网站,命名那栏就写“cookie .Wen”。 十年过去了,如今里面现存三百一十六种曲奇,各有各的编号,各有各的故事,每次输入网站名称就如同输入一份隐秘的心事。 可这些心事终究要被格式化,她做不到像温敬恺那样熟练地彻底地删除,连告别的姿势都显得笨拙被动。 风灌进来一点,江书久手背拂过面颊,摸到一把的泪。 第32章 下午江书久翘班没有回学校, 她将行李搬到家属区的教师公寓,睡了个漫长午觉后直奔与阳蘅约定好的餐厅。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阳蘅比她还要娇气许多,这个从小就受尽宠爱的女孩从不收敛自我色彩, 江书久回国第一次同她见面听到她吐槽自己学校行政拉跨就知道好友不会长久待在那里。 而事实也正如她所想,阳蘅父亲今年夏天从局里退休,因调岗而去北城的两人终于可以遂愿回到祖籍地, 美其名曰“落叶归根”。阳蘅趁机讲自己也想回来跟江书久读一所学校的博士后,不愿意再独身一人在北城吸雾霾,她爸爸妈妈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阳蘅回来, 江书久开心第一名。今天这顿接风餐她很早就答应下来, 尽管心情不好也不好爽约。阳蘅从开场就没有同她讲话, 直到服务员上完主菜后她又在对面不慌不忙切牛排,间隙抬头看江书久心不在焉,忍不住了一样,半点弯不拐地问:“我看到江叔叔发的新闻了,温敬恺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你怎么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跟我说说呗。” 江书久实在胃口不佳, 放下餐具不再强迫自己进食, 十分平静地对她说:“我跟温敬恺离婚了。” 阳蘅脸色难看得很快, 却到底还顾忌着在公众场合,摔刀叉的动静没有很大。 江书久心里明白自己再次惹怒了朋友, 所以等到周围安静下来了才温声细语地地解释说:“这次事发突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全然在我意料之外, 我从没想过跟他” “江书久,你结婚离婚都很突然好不好?下次再有人生大事件能不能提前给我预告一声, 天天爆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你喜欢温敬恺这么多年了我前阵子才发现自己连个知情人都算不上, 如今我回来打算本本分分恭祝你婚姻顺利,甚至带了礼物来,你告诉我你离婚了?上次见你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了?” 江书久沉默许久,突然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讲。来之前打好的赔罪腹稿现在看来是毫无用处了,她本来还想着随随便便糊弄一下,把重点放在安慰阳蘅情绪上,毕竟离婚不算光彩事情,不到一年光景物是人非,她心头又负荷太多,因而确信自己回血需要好友支持。 “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呢?其实我也不清楚,明明前阵子我还在订餐厅打算约他讲心意。”江书久垂下头小声说。 阳蘅张了张嘴,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准备安慰江书久要是不乐意讲今天就到这儿吧,谁料对方竟完全不需要人接话,接着说:“阳蘅,你也了解我这辈子没跟人表过白,我不知道需不需要很多铺垫,还在思忖上来就说我真的爱你会不会吓到他,他就跟我说要跟我离婚。” “我从来没想过离婚的,”江书久掉了滴眼泪在餐桌布上,声音带着浓重的哽意,“真的,他好讨厌一个人,明明说好是我有话要讲,他却捷足先登令我哑口无言。他那天在车里向我坦陈旧事,说自己喜欢我好久好久,我听到中间手都在抖,根本不敢看他。” 江书久想到罗生门,事件扑朔迷离,双方各执一词赌一口气,她幼时自卑和拧巴的背面是没教养,对方小心翼翼的迈步被她会错意,两人就这样白白错过。十年过去了,她和温敬恺各自倨傲地站在时间轴的制高点上,居然可以双双把缠绵的恩怨讲成苦衷。 爱很为难吗?这个庞大的议题展示出来竟也可以这样难看,难看到令人喘不过气。 桌布上洇湿一大块,阳蘅隔着桌面递给江书久两张餐巾纸,有点心疼她的失态。 江书久接过沾了沾眼下,眼眶里还在不断溢出新的泪水:“对不起啊阳蘅,我今天其实不想哭的,还换了漂亮衣服给你接风,但几个小时前我才经历了搬家,我在我们共同的家里跟他的助理见面,助理收走了戒指,我忽然就很沮丧,对不起啊,影响到你的心情了。” 虽然阳蘅凭对面人的叙述只能拼凑出百分之十的故事全貌,可这百分之十要建立在她对江书久的了解上。 大学时某个春天宿舍楼下的花坛里猫猫产了只体弱幼崽,老师的小孩不被父母允许将其抱回家,小朋友在单元楼外摸了半个钟头,江书久拿了牛奶下楼,陪小男孩蹲到他回家。 当天江书久深夜失眠,阳蘅跟她去阳台上聊天。她很少在江书久脸上看到那么颓唐的表情:“小朋友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拯救弱小,可事到临头所有人都告诉你要瞻前顾后,善良才是最不值得发扬的美好品德。” 但江书久是最善良的人。从小到大她身上那部分热血的天真从来都没有失去,直到现在也仍然坚持在每一段关系里保持坦诚和轻快,偏偏在爱情上栽大跟头,两者都没有做到。 阳蘅不知道这段婚姻还是否有转圜余地,只大胆建议道:“久久,我之前说过的,你不但在每个领域都可以得到豁免权,也可以放肆挥霍时间精力,只要你快乐。” “可是我怕他不快乐。” 江书久当然期待纯粹、饱满的爱恋,心仪男孩常驻身边是她从十五岁至今的梦想。可生活不是童话,蹉跎才是常态,温敬恺轻轻开口就是许多年,许多年里漏洞百出,让她觉得缝缝补补都是多余。 周五江书久准点如约出现在系里的聚餐活动上,系主任挑选了距离学校较远的餐厅,价格不菲环境优越,目的在于为这个学期画上美满句号。 国内无论何种社交多多少少都沾一些酒气味道,连象牙塔也不能幸免。江书久一向拒绝接受酒桌文化熏陶,也不得不在众人一齐举杯时灌下两口葡萄酒。 年轻老师变成这种场合里陪衬功能的主力军,系里的元老坐在主位四平八稳地讲一句尴尬的话大家都得跟着笑。江书久厌烦这种场面,也不太懂得如何令上司开心,中途就退场去窗台吹风。 她有些微醺,夏日晚风吹过来不算十分舒畅,好在能让她清醒几分。 谭菁借着催菜的由头溜出来,顺手择了颗柠檬糖送给她,“跑这儿躲清净来了?” 江书久挂起一个笑,道谢后接过糖果没有拆,转头眨眼的表情有点调皮,直截了当地说:“你说我就这么走掉行不行?里面真无聊。” 谭菁脸色慢慢平下来,无可无不可地回了句“走呀”。入职一年足够她做好自己的职业规划,谭菁明确知道自己天赋一般,所以没想着在科研上走太远,讲师做几年成果出一点在管院升副教授不算太难,但她家算小小中产,没有各种社会资源加持,继续向前只会是徒劳。她和丈夫商量后还是决定走行政岗,费心教书苦心科研不是她可以担负得起的,对她来说不值得。 刚才包间内江书久三心二意,旁人陪笑脸她觉得不好笑就不笑。这对成年人来说是一种很难得的权利,谭菁羡慕这种权利却明知自己无法得到。 她跟江书久同一年进校,关系自然比别人亲近一点,他们或许不了解江书久家境如何她却是清楚明白。江永道人脉广博几通电话就可以弄清楚女儿在做的项目到底是否具有继续向上的空间,她自认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慨然江书久家里人肯为她做到如此,更何况她还有天天风雨无阻进校接送她的丈夫。 谭菁从没见过这么幸运的人,于是更加乐意保护她的可贵。 “我听说前阵子温先生公司出了点事,想必现在都解决了吧?”谭菁问。 江永道才认下温敬恺这个女婿,江书久自然不会搬起石头砸父亲的脚,平静自然地应声:“解决了,一些小事而已,我先生的能力我还是相信的。” 这样称呼温敬恺的时候,江书久觉得自己好像在窃窃执拗地接续谎言。 谭菁点点头:“温先生也是从咱们学校出去的,万里挑一的出众,去年开学典礼上我还听到院长夸他前途无量。” 江书久真心应和她,谁料谭菁倏尔将手搭上她的手臂,抬抬眉让她回头。 “说曹操曹操到,”谭菁朝远处挑了挑眉毛,“这下你愿望成真了,真的可以直接走掉了。” 这是江书久在那天下午之后首次见到温敬恺。 他妥帖地给了彼此一个体面的退场,却没想到两人会在社交场合概率极小地碰到。江书久站在窗边,待谭菁走后跟他打招呼:“好巧。” 温敬恺也像是应酬中场出来透气的,他看起来完全不受那个傍晚的影响,见到江书久并没有一丝窘态,甚至抬步朝她走来,云淡风轻地问她:“学校聚餐吗?这学期结束了?” 江书久抚心自问做不到他这么若无其事,偏头看着他在月光下更显淡漠的脸色,走廊暗沉的光线打在他镜片上,她想到自己还夸过这一副镜框衬他,转而淡淡一笑:“对,就这样结束了。” 温敬恺感受到她的视线,以为她是在观察自己方才扶眼镜时不小心露出的戒指,生怕她误会自己自作多情,于是立刻解释道:“离婚的消息我并没有外传,今日社交场合何识建议我戴一戴装装样子,你要是不乐意我现在就可以摘掉,本来就是不具有意义的物件。” 他已经把自己最龌龊的部分剖开给江书久看过,接下来再怎样袒露卑鄙也不会觉得过分,只是江书久僵着身子站在他旁边,看起来一分一秒都令她难捱。 温敬恺将手揣进口袋,体谅旁边人跟他站在一起时的拘谨,所以依然延续过往风度,自发地退了一步意欲离开,走之前提醒她:“喝了酒就不要吹太多风,容易头疼,不喜欢这种场合可以提前离席,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江书久捏着那块谭菁送给她的柠檬糖,侧身将其递给温敬恺,主动开口说:“你也是,橙汁太甜你不喜欢喝,多少让何识给你买点解酒的东西,回程的路上车窗不要开太大。” 他几乎不带任何停顿地回复道:“我明白,这次我不用让电话对面的人听舒伯特辨认教学楼,自然不会再开窗。” “温敬恺,”江书久打断他,盯着他的后脑勺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书房抽屉第二层的信封里装着我跟陆聿哲的合照,你自以为给我留脸,但这件事情我有必要解释,我和他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我找他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虽然最后也没有机会向当事人说出口。” 她说到后面声音已经很小,几近喃喃自语。 温敬恺回头看她,压根不认为这有辩解的必要,他眉头微蹙,语气很是疲倦:“那又怎样呢?你大可放心,我绝不至于昏聩到因为这件事就冲动离婚,今后你恢复自由身,也完全不用受我的暗恋困扰,这难道不是好事吗?钟意你半辈子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也知道生活不是电影,因此我不会要求喜欢的女孩一定要返回来给我反馈,更何况我那天坦白完就毫不在意了,到此为止的准备我做了这么多年,绝不是白费功夫。” 江书久攥着自己的衣摆,眼眶有些发酸。她想最近今天的眼泪终究还是白流了,以前面对任何慌乱都坚持静候,因为相信自己和他也是经历过很温柔很美好的共振,可当温敬恺站在自己面前坦率磊落地教她放下教她豁达,教她平和看待错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失守了。 她向前一步,将柠檬糖塞进他手心,手指触到冰凉金属质感的东西时轻轻晃了一下心神:“好,我知道了,你能这样想就很好。还有你之前不是问过我跟你结婚开不开心嘛,虽然答案迟到了,但我得告诉你我挺开心的。这次我没有撒谎。那天我看到我爸爸发的新闻了,以后要是再遇到这样紧急的事情你完全可以去找他,他嘴上不饶人,但很早以前我在他面前提过你,他说自己很欣赏你这样的后生。” 江书久一手拉着温敬恺,另一只手环到他后背,踮起脚尖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任由一滴泪落到他的衬衫上:“阿姨去世了,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抱抱你。你辛苦了。” 第33章 江书久的暑假生活平平淡淡开场, 这个夏天与上一个似乎没什么差别,不过少了吕尚安在次次家庭晚餐上敦促她去参加相亲局。江书久在搬去教师公寓的第二天就下单了上个夏天常用的薄荷玫瑰味的藤香扩条,不料当天下午吕尚安就带着司机找上门来强烈要求她回家住。 这次搬家没有花费江书久一丝力气, 等到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她才发现适应失去的过程好像也没有很困难。手机上杨老师发来新消息,转告她她想找的人已经有回信,问她是否需要除邮箱以外的更便捷的联系方式。 她思索了半晌, 回了个好字。 杨格是A大物理系的副教授,江书久前段时间处理与稽喻先合作的项目时加入了社科院一个关于知识经济理论研究的课题,在课题会议上她主动向在物信院任职逾十五年的的杨格老师抛出橄榄枝, 课余趁机询问他是否有这几年优秀毕业生的名单。 对方很有分寸, 并没有好奇她一个管院的老师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份名册, 只用一句“这个我实在不清楚,江老师可以去档案馆查一查”回绝她。 江书久未露惋惜神色,只抱着笔电接着讲:“当年我在A大读书,学校举办百年校庆,我记得有个参加过国家保密级航天项目的优秀学长是不是也回来致辞过?物信院果真出栋梁。” 一番话人物侧写已经很细致, 杨格停下步子, 扭头对她说:“江老师认识陈嶙?那是我的门生。” 陈嶙如今还在西北研究所任事, 虽然已经年逾三十, 但每逢重大项目他依然要进封闭基地使用聪明脑袋发挥余热。想要约他一趟并不容易,因为就连他回家都要抽空来拜访的恩师平常跟他也只是通过邮件往来。 江书久幸运, 陈嶙前阵子刚从一个项目里抽身,而他父亲罹患癌症所里特批给他两周的长假期, 他下周就要搭乘飞机返乡。 江书久通过杨格联系到他,邮件和短信都没有主题, 正文松弛地很日常,只有短短一句话:你好, 我是江书淇的妹妹,我想约你见一面。 对方的回信三天后才来,仅有一串时间和约会地点,冷峻地符合江书久对理工科选手的刻板印象,末了有附上一句:有异议我们可以再约。 江书久前往咖啡厅的那天下午父母都在家休息,她下楼的时机很不凑巧,恰好与入室来给茶壶添新滚水的江永道撞上,他端着瓷白茶壶问:“四点钟暑气还没消你干什么去?” 江书久有意隐瞒,晃晃车钥匙笼统地答:“去见个人。” “还在家吃晚餐吗?” “吃的,很快就回来。” 江永道明了便没有接着问,只是让她上楼去戴面帽子以防晒伤,然后给司机打电话麻烦对方在休息日过来送江书久一趟。 父亲如此细致入微江书久没有拒绝的道理,半小时后车子驶出别墅区,江书久坐在车后座费劲回想当年那封情书的字体以求预判将要见到的人的性格,结果当然一无所获。 江书久最近生物钟紊乱地一塌糊涂,到地方后为打起精神狠狠心点了杯无糖的加浓美式,加上咖啡厅的冷气开得很足,一口灌下去身心都舒畅。 江书久足足喝掉半杯陈嶙才到,而见到姐姐生前唯一爱过的这个男人时,她感觉到一种幻灭。 其实江书久不是没有见过江书淇的家庭教师,陈嶙的大学时代都与江家挂钩,江书久出自己房间也曾同他见过几面。印象中的陈嶙身条瘦高,看起来古板又理智,整个人端端正正地活在他有棱有角的力学课本和方框眼镜里。那时候她对男女情、爱还没有开窍,没有办法将书房偶尔传递出来的姐姐的笑声牵扯到“爱情”这件事上去,如今见到与十数年前大差不差的男人,她依然难以相信精灵可爱的江书淇会喜欢上这样的人。 陈嶙没有对她的邀约表现出过分的意外,坐下后居然跳过客套的寒暄部分直接开口问她叔叔阿姨身体是否康健。 江书久别扭到难以对他进行身份转换,这就显得这样的问候不伦不类,她手指摩挲两下陶瓷杯上已经液化的冷汽,声音很平静地对他说:“陈先生手上有婚戒。” 江书久今天叫陈嶙来完全不想回顾旧事,在那个双双承担社会戒律和道德约束的年纪,生命倒数江书淇用不正确不对劲的事情为自己的青春构建暗室,谁都没有指摘的权力,更何况如今已经是新新时代,任何批评都没有意义,尘封的记忆太失意,不如让其涣散在风中。 但她因为自己的缘故开始对别人手上佩戴的首饰格外关注,所以陈嶙推门的第一下她就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素环。 陈嶙察觉到她好奇背后的敌意也没有避讳,大方地向她展示自己的饰品,笑着说:“多年前你姐姐送我的生日礼物,已经去金店用高频声波洗过很多次,表面的花纹有些被刮花,但一定可以陪我到百年。” 江书久的心思瞬间被扑灭,她来不及反思自己,对方就继续跟她聊。 “我从大四开始就没有再常去你们家,包括她离开我也是从石老的口中了解到的,”说到这里他问,“石老,石仲安先生,我读研究生时候的导师,你父亲的好友,你认识吗?” 江书久不会不认识,她高考成绩出来填志愿那几天父亲约石仲安吃过饭,那场饭局江永道也带了她去。 陈嶙得到肯定答复后接着说:“石老那周没有来给我们开组会,我心里不安,联系他问他去干嘛了。这实在超越学生本分,好在他并未多想,直言要去参加一场葬礼,我就明白了。后来老师劝我继续向上读,说天赋不可得且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正是学术上升期,我拒绝了,此后去了西北研究所,这几年很少回来,所以看到邮件时没想到你会辗转多方联系上我,是江小姐自己猜到的还是”他想了想,抬眉问:“温敬恺告诉你的?” 时隔多日再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江书久打了个恍惚,而未及她回应,陈嶙便自顾自摇了摇头:“他不会的。” 江书久凝眉:“为什么?” “我跟你姐姐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支持,当年我做完年代初那个最瞩目的项目回来参加校庆,他告诉我送情书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多,他绝对不会再插手半分,所以之后就连每逢节日我赶不回来送花,都是委托在天文台的好友去替我,没再同温敬恺联系。” 江书久理解他话语背后的真相,陈嶙永远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地在江书淇的忌日出现在墓园里,即使他而立之年仍对一段青□□情念念不忘。 而这段话给了江书久计算自己缺失步调的答案,她想到十八岁的自己曾站在天台上,原因仅仅是她连续两年在姐姐的墓碑旁看到花。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在学校躲闪温敬恺很容易,但她避不开寒食清明。 在郊区的墓园里,江书久总会看到有人提前来擦过了墓碑敬上了花,她和父母从没有与这个人碰上过。她一直以为这是温敬恺有意错开,可延续多年的心结就这样轻巧地被打开,前因后果比她想象的还要荒诞。 陈嶙讲这些事情时没有表现出半分不好意思,可江书久注意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姐姐的大名:“她的葬礼我悄悄去了,并且看到你将情书烧给了她,谢谢你,江小姐。” 江书久理应接纳这份谢意,可两两皆不圆满的故事结局令她觉得伤感。这是她跟温敬恺亲手创造的硌硬,甚至不存在一个罪大恶极的第三者留给他们怪罪。 此情此景江书久不可以表现得比陈嶙还要怅然,她摇了摇头:“你放心,我看到了信封上的收信人,不至于辜负寄信人的心事。不过下次要是想托人转交,劳烦多余几笔‘面交’,‘某某某拜托’这样的字样,不然造成误会就不好了。” 气氛有下落的趋势,陈嶙端起咖啡杯,无意不停讲自己的事情,便露出了今日第一个淡笑:“江小姐有给别人写过情书吗?” 显然这并不是一句一定需要真诚回答的话,jojo但江书久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回道:“写过啊,但我并没有托人转交。” 陈嶙听到后感叹她澄明坦荡的做法可以收获好运:“那你和对方都很幸运啊。” 江书久又问他为什么。 “可以大方表示心意是极其昂贵罕见的,你肯迈出一步表达自我就很难得,对方接收到你的信件哪怕对你无甚想法也可以反向证明他出众优秀,是青春时代的双赢之举。” 江书久目光没有聚焦,声音小到近乎自言自语:“可能是吧。” 陈嶙的父亲还在医院,之后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对江书久说:“今天我话很多,十分抱歉,但这段爱情的确很多年没有被我重提,毕竟我与她的公友几乎为零,平日里想放任自己怀念的机会也寥寥,所幸如今多了一位跟她关系亲密的妹妹知晓了这段故事,‘知道’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有价值的,谢谢你,很感谢。” 江书久笑着摇头,祝他往后工作顺利,健康平安。 “你通过杨老师联系到我,我就猜你应该回母校教书了,那也祝江老师学术长青。”陈嶙最后说。 回程依然是司机来接,吕尚安拨电话问她还得多久到家,江书久回复了个时间后便靠坐在后座出神。她想到陈嶙问她是否写过情书,她并没有讲谎话。 江书久的的确确送出过一份情书,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了不起。 温敬恺在教室门口用一瓶牛奶拦住她,兴致冲冲地问她周末要不要去青龙寺玩,借口是春天的樱花漂亮好看。她丝毫联想不到地势高峻风景幽雅的乐游原上的青龙寺可以跟爱情有关,而他发出邀约的时间太巧合,是清明假期,偏巧是清明。 江书久周四周五的课都没有听进去,她时常跑神细数自己与温敬恺为数不多的交集,最后落脚点放在那封情书上,她生怕对方在约她出去的路上整程都与她聊江书淇。 向暗恋对象的妹妹打听女孩过往的日常没有错,而温敬恺看上去也像一个长情的人,尽管他在景观亭内对别人说他彻底放下了,可谁保不是应对同性的气话和面对死亡的无能。 江书久深知自己道行太浅分不出余裕的力量应付一整天,要是自己的心事露馅后果并非她可以承担得起。 约定日期渐渐逼近,江书久在宿舍试遍了好搭樱花树的春裙,每穿一条她对自己的厌恶就多一分,因此事到临头还是穿上了最简单的T恤牛仔裤。她在校门口搭上计程车,将手机上的地址给司机看过,叔叔扫一眼就让她收回:“这儿啊,最近去这儿的人还挺多的。” 江书久弱弱回了句:“是吗?那不是一个寺庙么。” 司机从后视镜看她一眼:“对,是寺庙,这不是清明到了,很多人都去那儿拜佛啊什么的。” 车程仅有短短半个钟头,到地方后江书久付钱,司机从储物盒里给她找零钱的时候她扣着手指向窗外望了一下。她非常轻松地在人群中看到了握着两张门票的温敬恺,他站得很端正,头稍微向上仰起一点,看样子像是在观察每一辆经过的车辆。 江书久在温敬恺视线荡过来的前一秒迅速向后靠,她后背和后脑勺紧贴着后座皮质的护具,喘了两口气。这时司机将一张五元纸币透过栏杆递给她,她没有接,反而古怪地对他说:“我刚才给您看错地方了,我要回家来着。” 她应对恐慌的办法依然只有逃避。 回家后父母批评她不顾虑不通知就想一出是一出地更改职业生涯规划,她态度坚决说哪怕需要多浪费一年时间读预科也要出国留学,她的爸爸妈妈向她妥协,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在英国那几年时光在江书久的记忆中时常悬停,她认识许许多多好友,崭新的文化环境赋予她灿烂的自信和起点,她比以前要开朗许多。某次在她的公寓里进行聚会,有人不小心打翻她放在吧台的电脑,旁边架子上的纸盒被带到地上,她不顾存满文献资料的笔电,单单捡起旧手机查看这个老物件是否完好,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仍没有放下。 论文有备份但约会短信并没有随着时代进步而可以从旧手机里导出,选修的cognitive psychology(认知心理)课上她隐去主角和人称讲一段故事,所有人都认为男孩约女孩是为了表白。 江书久承认自己迟钝,同时害怕自己再犯错误,误解心事不美好,因此她思考出一个可进可退的方案。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思来想去还是选取原始方法试探着抛出一份情书,心理课上同学们所言正确最最好,要是温敬恺回应冷淡她也做好了被厌恶的打算,大不了一辈子待在英格兰,反正也没脸再见他。 当年春假回国的航班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并没有脚踏实地,江书久心慌地厉害,她问机组人员要来信纸和中性笔,书写没底的表白信件。 不如温敬恺用情至深细腻柔软,她连手都没有抖,全程一气呵成彻底清查心底龌龊。那是江书久此生最澎湃最不讲道理的一句“我喜欢你”,落款坚贞昂扬大有就义之势,她不要成全不要犹疑不要脸面只愿为自己获得一次出格的、违伦的、痛快的精彩。 那天傍晚温敬恺说的没有错,上天就是不会在他们这里做好人。因为航班晚点的缘故,江书久落地时已经是深夜,温家灯光尽灭,她随身的小包里装着信件,思虑几秒后也只是回了个头。 到家时父母还在等她,她听到父母隐晦地说温家出事了,当晚江书久辗转反侧,两次起夜跑到书房意欲拆开温敬恺那封信查看内容,以求提前知道故事结局。 最终理智打败情感,她尊重温敬恺和姐姐,隔天早晨十点钟去敲温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女人。 江书久下意识以为房产易主,不过这次她学乖又伶俐,为求证还将手背去身后问了句:“你好,温敬恺在吗?” 对方这个点便妆容精致衣着光鲜,看向她的目光十分纳闷好奇,但出于隐私边界并没有问她是谁,只是回答她的问题:“温敬恺在楼上睡觉,你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江书久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爱情转移居然是这样的滋味,这个答案不在她预设之中,而温敬恺就是这样多情的人,他不会为谁固守身心,二十多岁谈场恋爱无比合理,留女孩子在家过夜也是情理之中。 江书久撑起一个笑摇头,回答她:“不好意思,找错人了。” 她从温家院门出去,体会到惊心动魄后的失魂落魄,路过信箱时,温家积攒已久的报纸因没人查收从箱子里掉出来,她被陈旧古老的日期吸引了目光,思考了一会儿后将皱巴巴的、过期的信投放了进去,投放进她时常偏头看的位置。 时过境迁,江书久在温敬恺三十岁的生日宴上再次见到当年开门的女人,她叫井舒。 赵思雯说她从未终成立就开始跟在温敬恺身边做公关,那他父母出事她势必出过很多份力气,确实是大功臣。不过那时井舒没有问她是谁,她也没有问井舒是谁。 人人都迈错,她与温敬恺便缘悭一面。 其实也许温敬恺只要早醒一刻钟就可以看到她手握表白信忐忑地站在他家门外的样子,早春清晨阳光很好,她要是能在门口真正向他递过去一份潦草信,结尾就不知道会被改写成如何。 可是偏偏,偏偏。 第34章 江书久下车后对司机道谢, 她微微欠身说麻烦他酷暑时节在难得的休息日跑一趟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合适。对方礼貌点头回礼,坦言江先生慷慨,他会收到大笔进账, 数目远超司机平均时薪,江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于是江书久很难不想到她回程时收到的短信。当初温敬恺在车上讲完那番话后还记得理智地建议她不要独立参与诉讼过程,最优选是再次委托结婚时的律师来重构离婚协议, 而她的律师十分钟前发短信告诉她关于财产安排的谈判已经完成,温先生很豪爽,给予她的要比结婚时谈的要多。 这好像是一种功成身退似的大方, 以前听妈妈讲隔壁周太太与同她携手相伴过二十多年的先生离婚时光财产分割就做了一年半载, 她和温敬恺的婚姻加头算尾也不过三百来天, 没办法不实现高效。 吕尚安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察觉到她情绪远不如出门时温和便自然开口提出疑惑:“久久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和朋友聊得不开心吗?” 江书久拎着帽子摇摇头,她并不想在父母面前讨论任何与陈嶙见面的相关话题,遂转过话头问:“晚餐快做好了吗?” 吕尚安扫一眼时钟,“差不多好了, 你上楼换好家居服再下来, 今天家里有客人。” 平常的客人完全不需要吕尚安这样给她特意叮嘱一番, 江书久觉得奇怪, 多嘴问了句:“谁啊?” “温敬恺在书房和你爸爸谈事情,待会儿我们四个人一起在家里吃顿饭。” 吕尚安讲这话时的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 似乎在她看来与前女婿吃顿晚餐并不是多么值得介意的一件事,可江书久却觉得这像一个突如其来的责难, 她隐约意识到父母终于下定决心要让她和温敬恺将这场婚姻的谬误之处赤、裸、裸摊开在他们面前。 江书久还没想好要不要为缺憾继续撒谎,更何况温敬恺来之前并没有同她知会一声。她从玄关走到客厅, 温声细语地对母亲说:“你和爸爸都不赞同这门婚事,现在我和他已经要离婚, 还是不要再让他为难了吧,反求事件真相也没什么意义不是吗?我以后做事不会再这么草率了。” 女儿以前再怎样吕尚安都有信心帮她解决困难,哪怕江书久择偶不算百分百和她心意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当下听到这话她是真的有点动气:“妈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温太太去世我也知道他元气大伤,久久你不要把妈妈想的那么坏,今天是他主动要求来家里向爸爸道谢,我和爸爸商量后打算留他吃顿饭,也好让你们体体面面地好聚好散,你想到哪里去了?” 江书久这段日子睡眠质量奇差,刚才又一口气喝掉一整杯冰咖啡,导致现在脑中紧绷一根弦鲁莽到口不择言,她叹一口气:“好吧,那我先上楼换衣服了。” 吕尚安平复了一会儿然后叫住江书久,等到自己眉间褶皱没了才交代她:“前几天周太太风风火火地来家里道歉,说去年夏天约定好跟你见面的压根就不是温敬恺,是闻贡。小伙子在气象所上班,解释说他的助手忘记告诉他约会时间延迟了,他跑去咖啡厅等了好久不见人来才走掉的。一个小差错致使大乌龙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善还是孽。” 江书久上楼梯的步伐不停,没有搭腔的打算。不过她发现这个名字还挺熟悉的,下一秒吕尚安就亲自为她解密:“闻贡委托周阿姨告诉你说他想跟你再见一面,还说自己从高中时就喜欢你,你愿意——” “妈妈,”江书久蹙眉偏头打断她,非常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还记得石仲安叔叔吗?帮我填志愿那位,爸爸与他还有来往吗?” 吕尚安一下子变了脸色,转瞬将闻贡的事情抛去脑后,站起身严厉叮嘱她绝对不要再在爸爸面前提这个人。 江书久心中了然。她一句问话将两个目的都达成,指了指楼上轻巧地说:“我上去了哦。” 江书久摸不清楚温敬恺到底是几点钟来家里的,但他在跟江永道聊什么她多少能猜出来一点,也就不想过早出现在他们面前,打算过一会儿再下去。 她上楼后换好衣服抽空跟阳蘅通了个电话,同她沟通了一下双方合作导师和进站时间的事情,不料两人的正事谈话被闪现的小猫绊住,江书久淡笑地看着葱葱在好友身上爬上爬下,片刻后听到走廊那头隐隐约约有关门的声音响起,她稍微走神了一会儿,用手指摸了两下电子屏,做足了心理准备与阳蘅告别,说过几天挑个合适的时间见面聊。 阳蘅扬声制止她挂电话的动作,边逗猫边语气轻松地问道:“你跟温敬恺怎么样了?” “他今天来我家了,我父母留他吃饭,这也许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共进晚餐,怎么样,这样的告别听起来还算客气体面吧?” 江书久想要是她不说,也许阳蘅永远也不会猜到她在问的人此刻就在她家楼下那面餐桌上坐着。江家家风自由平等,何况父母体贴到亲自挽留温敬恺在家吃饭,意欲为两人以后铺展和和气气的后路,后路是非分明,她无需投入半分心力至应对余生难堪,饭后她将与温敬恺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高的默契度退回陌生人,这远比之前的社交距离还要短。 痛痛快快一场婚姻,好处是谁都不用再执迷不悟了。 江书久下楼时餐桌上已经摆满,她显然错过了开席时间,但并没有人上楼催促她。她坐去自己常坐的位置,唯一的不同是这次她旁边有了温敬恺,路过时她很轻地扫了一眼他的姿态,发现对方比她想象的还要从容,视觉上甚至没有她第一次带他回家时紧绷。 坐下后温敬恺没有同她打招呼,对面的江永道神色倒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和,他替迟到的女儿解释了一句:“久久今天出门约朋友见面了刚才回来。” 一家人吃顿便饭因私事让家庭成员等待五分钟不是什么大事,温敬恺时刻摆正自己做客身份,知道这句略显生分的话是讲给他听,遂轻轻点了个头没吱声,等到江永道夹了块菜放进太太碗里才拿起筷子。他胃口不好,只夹了块面前的热菜,慢悠悠嚼了两口。 前两天赵思雯进他办公室面对面问他是否下定决心要离婚,他自以为铁了心了绝不回头结果事到临头还是退缩一大步。他问赵思雯流程需要走多久,没敢听到答复就又紧接着告诉她他名下分予江书久的除了股份以外其余的动产不动产都要比结婚时充足。 之后他连夜致电何识更改行程飞往另一座城市出差,连轴转至用工作覆盖生活富余时间,回到家便直奔江家应半月前与江永道定好的约,生怕自己反悔使场面不愉快。车走在机场高速时他就觉得胃里不舒服,强耐不适撑到现在,想着做做场面结束用餐就走掉。 江书久俨然一个乖巧懂事好女儿,守规矩遵方圆不插嘴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吕尚安避开敏感词将时间轴拉到许多年以前,主动谈及那个年代温辛余来家里同她吃过几次下午茶,说温家果然大族,温女士才华横溢儿子也这般仪表堂堂。 她口中腹有诗书的温辛余跟温敬恺的母亲没办法画合理等号,不过他应下夸奖说家里还有很多母亲的旧书,听说您喜欢读经史类古书,要想读完全可以去他那里拿取。 吕尚安的欢喜一瞬间溢出来,她秋季老年大学开学,看到特色课有一门是古籍整理和修复,她跟好友一同报名了这门课程,正愁难以找到资料来源。 江书久这下终于说了自己今天下楼后的第一句正经话:“妈妈我看到你的课程了,你要是想参加那门课完全可以借用我高中时用过的那套,反正也是从”她卡壳一瞬,“从温阿姨家借用的,用完没有还回去。 她读高二时学校举办了为期一个月的古籍修复的非遗活动,第一周学习理论知识并进行一些很基本的校勘工作,底本和参照本都由学校提供所以还算顺利,但后续要想接着拿活动分就要自备需要修复的地契或档案文件,否则就必须参与体育赛事。 江书久天生对各类田赛径赛无法脱敏,某天放学回家路上跟姐姐抱怨了几句她们这级要想拿到优秀奖学金的要求实在太高,结果隔天江书淇就塞给她一沓被包好的、整整齐齐的档案,一沓旧纸张张通过性能检测,包里面甚至塞了修复所需的补纸和无纺布。 她不用动脑筋就知道这是谁给予的,但当下回想起来才意识到欠了旁边人一句谢谢。 江永道这时候放下筷子插话,他抬手麻烦阿姨将醒好的酒端过来,顺便带四只高脚杯。 江书久酒量也有一点,往常不会否决父亲的饮酒建议,何况今日有客人在,不过她当下却反常地放下筷子说今天她不想喝酒。 江永道看了眼温敬恺,眼角沉下去,小心地说:“爸爸专门醒好的,你不喝我们三个喝,行吗?” 江书久挠挠眉毛,话讲得很和缓可爱:“我这几天睡眠有点差,刚才出门为精神会友猛灌了两大杯冰美式,连着喝酒中枢神经会爆炸吧爸爸,而且你拆的那瓶我老早就想尝尝,你不至于今天在这里馋我一个人吧?” 江永道大笑两声,摆摆手讲算了算了,“本来还想和温敬恺喝两杯,既然这样就算了,改天吧。” 温敬恺心知改天无望,却下意识望了下江书久的侧脸。她脸上方才否决提议的俏皮神色已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悄悄的平静,而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她并没有回头。 吕尚安很快为丈夫解围:“我们久久很小的时候就是小酒鬼了,她第一次喝酒是个意外,记得当时我拜托家里阿姨做了红酒曲奇,打算带去公司给手底下的小朋友们吃,她闻到香味望着眼馋,趁我上楼换衣服吞掉了铁盘里的一半,结果因为年龄太小对酒精敏感,当天上吐下泻,折腾了好一阵。” 温敬恺自然不知道这段往事,接话也偏题地厉害:“她这么小就喜欢吃曲奇了啊。” 这句话放在此情此景下讲完全突兀,由温敬恺讲出来更不恰当,不过江永道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笑称尚安可没有瞎编故事,小江书久的的确确出过这样让家里人忍俊不禁的傻事。 话题谈到这里吕尚安便有千千万万个趣事想要与旁人分享:“久久可奇怪了,当年她在国外读书,别的小孩给家长打电话都是要什么国内美食,她倒好,让我们把每年十二个节气当天的报纸统统寄给她,网络社交媒体时代想知道什么新闻不容易,她偏要这种废东西。到最后毕业的时候攒了一大堆,我和她爸爸飞去伦敦看她,光纸张就占了两个大纸盒,运回来费了好大功夫。” 江永道和温敬恺闻言同时看向江书久,吕尚安今天是真的想让女儿为自己解惑,问道:“说真的,久久你要那些报纸干嘛用?” 江书久一直在旁边喝汤,今天阿姨费了心思,高汤很入味,应该是把握着火候看了一整天。桌上另外三个人都在频繁讲话,没人发现她已经无意中喝掉三碗汤,到现在已经有些撑。听到吕尚安的问话,她用勺子压了压汤里的百合,抬头笑着回答说:“应该算是一种收藏癖,也许是因为我愚笨又古怪。” 江永道又笑:“古怪有点哦久久,但爸爸觉得你可不愚笨。” 趣事到此结束,餐毕江书久直接上楼了,温敬恺陪江永道和吕尚安在客厅歇息了一刻钟就起身打算离开。 他想这就已经很足够了,至少他跟江书久的爸爸妈妈在她家吃过一顿很友善的晚餐,江家的氛围跟他小时候端着甜品站在门口望到的一样温馨。江永道没有再揉他的脑袋,转而握了握他的手,而他带给江书久的不是膝盖上的伤而是一次解脱,吕尚安也不用给女儿擦药,只用开开心心地讲一堆女儿的笑料。 尽管这场虚假的合家欢的代价对他而言无比巨大,但温敬恺依然满足。 不过他向两位长辈告别完拎着西装外套站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江书久从楼上下来了。她换了身衣服,依然是家居服,只是图案从细细碎碎的郁金香变成了小猫。 江书久站在他旁边,扶着他手侧的位置趿了双帆布鞋,轻声说:“走吧,我送送你。” 第35章 温敬恺是直接从机场过来的, 他本来打算麻烦何识再过来接自己一趟,听到江书久这样说只好灭掉手机,跟她一起出门。 傍晚天色幽暗, 蓝调笼罩天地,两人一走到院道上就恰逢路灯亮起,短短五秒内道路两旁灯光渐次苏醒, 江书久明显晃了晃神,无意识感叹:“上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读高三。” 市一中高三生作息几十年来都不曾变过,虽说不同时令城里亮灯的时间有所不同, 但无论冬夏囿于题海的高考生都不应该会在这个时刻欣赏此等惊喜漂亮的场面, 所以温敬恺不合时宜地进行提问:“高三什么时候?” 江书久想今天的温敬恺是真的很不会讲话, 在餐桌上接话失误不说,当下竟敢在她面前追问一些本该被两人同时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记忆神殿的往事。 她轻轻侧身帮温敬恺把掉落一点的西装衣袖拢回他怀里,“清明假学校补课,我突发急性肠胃炎在家里休息了几天,在阳台上看到了。” 温敬恺似乎并没有听懂她话语里的暗示, 小幅度点了点头后换了个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聊:“最近怎么没睡好?看你黑眼圈确实很重, 试试睡前喝点温牛奶, 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江书久觉得很奇怪, 以前关系亲密却处处针锋相对,讲话都牛头不对马嘴, 很多时候说一两句就要吵起来,如今真的要分别了温敬恺反而可以温和友善地对待她, 操心她的日常起居。 温敬恺将衣服换到另一边,刻意放慢脚步, 日落后的对流风穿过,这让他觉得很舒坦, 甚至摘掉眼镜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看起来是真的放下了,两人经常共处同一空间内也不见他如此惬意放松过,那天温敬恺在车里的一番剖白陈述像是江书久做的一场幻梦,可谁都知道那的确是实打实的心事。 也对,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被困在少年时期,向将要分别的人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也不会浪费嘴皮,不过一年了江书久还是不太能招架温敬恺突如其来的温情,只能学他的答话方式挑最没有意义的一句话回:“不用想就知道温牛奶比冰美式好喝,你放心,我没了一个乙方室友也会学习按时入睡,况且最近新闻不是很多嘛,熬夜猝死的大有人在,我惜命得很,至少要活到八十八吧。” 温敬恺体味到她对自己身体轻拿轻放的不严肃态度,他驻足拧眉,郑重地说:“无论怎样我还是不希望你开这样的玩笑话,你七岁时在我家台阶上摔伤膝盖就足够我念念不忘半辈子,如今年岁渐长面对的健康威胁越来越多,还是要做好体检。死亡是复杂的命题,你我虽然都切身经历过,但谁也不敢说自己学会了,现在看来这项本领掌握得越晚越好。” 路灯明亮到有些刺眼,江书久简直怕了他这一副随时随地上纲上线的模样,费劲试图让这段对话松弛些,她笑着说:“当然啦。你也知道跟A大合作的医院的体检流程一向冗杂,你难道忘记我们大学时别的学校都是两年一检,一检三天,A大一年一次不说,开学一周都被耗过去,我还被误诊过心律不齐呢,你身体素质那么好我都在复检台见过你缴费,说明再细致也会有马虎,得过且过也并非不明智。” 温敬恺根本无意同她开玩笑。他发现由于自己过于在意从前,又在江永道办公室亲耳听到江书久为了替他避免麻烦不惜编造谎言,所以那天在车里的讲的话像是头脑不清醒之下的极其自负的自我表达。他是被谎言蒙骗过一个瞬间,如今冷静下来也拥有了更多稳重去同她做告别。 今天江书久难得主动出来送他,他索性一次性讲个清楚,把想要交代的都交代详尽。 “做事绝对不可以得过且过,”温敬恺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随意草率提出结婚邀约是糟糕透顶且不讲道理的一件事情,你答应在我意料之外,而事实证明轻率导致失败,而且概率比我想象的要高得多。我之前也说过婚姻是人生大事,所以你以后还是不要找像我这样需要你担负太多的人,你一生合该轻快简单,不该承受他人强加于你的沉重的桎梏,对方喜欢你你也喜欢对方这就已经足够了。” 江书久的人生格言第一次被人这样把稳矜重地讲出来,而她觉得这句话用错了地方,于是转头仔细地纠正他:“轻快简单太难做到,结婚也是我自愿跳进你的陷阱,你没有必要太过挂怀,讲实话,那天听你回顾是有负担,可也不全是坏处,至少我知晓你心意了不是吗?被暗恋对象知晓自己的爱恋故事是多好的一件事情,不是人人都拥有这样的机会,你心底的苦水时隔多么多年被完全倾吐,势必轻松畅快不少。” 温敬恺不否认她的话,不过他没说其实自己有些后悔:“可我的一时之快是有代价的,况且如果跟你吃力延续婚姻关系只用牺牲我自己,或者说,爱情可以久久为功,那我一定一定不愿意跟你走到这个地步,只是很明显,需要麻烦你父母帮忙处理烂事的人一点儿也配不起你,更重要的是我天生没办法带给你快乐。”他停顿了一下,“对不起,如果这一年有让你不开心的话。” 江书久今夜专心做倾听者。她发觉自己这样一个没有好奇心、讨厌听八卦的人也愿意花精力包容温敬恺,她宁愿他呕吐所有,然后此后都不要将这段爱情放在心上。 对他们来说已成执念的过往被全数覆盖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否则谁也不能安心展望新新以后,无论这个新新以后里还有没有对方。 温敬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那天早上我说的是真的,在床上经验很重要,有几次我意识到自己弄疼了你,而在情/事上让你产生不安情绪是丧尽天良,一点也不值得原谅。以后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你要学会首先令自己愉快。” 江书久没作声。 “还有,”她听到旁边人轻声说:“那天在餐厅也很抱歉,我喝了酒,情绪有点激动所以用词过分不当,最后你走得急我来不及说,我很感谢你的拥抱。” 有时候讥讽和色厉内荏是近义词,江书久理解并心疼温敬恺,当下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再送给他一个拥抱,只好让谈话停在这里。 咖啡的劲儿还没过,她指一指前面一栋漆黑的房子,点了一点温敬恺的手臂,“你多久没回那里了?能带我进去看一眼吗?” 温敬恺不知道她进屋参观的动机,不过出于不想让今晚出现差漏,所以很顺从地点头答应了。 这栋房子是裴成钧的资产,他跳楼后自然归属到温辛余名下,而她很快进了精神病院疗养,温敬恺最初创业的那几年独身一人在这里面居住。后来他有了自己的住处,也想过将这栋别墅处死,不过最终也没能下得去手。 温敬恺对这处房产印象最深感情最淡,前几年物业催促各位业主更换电子密码锁,他没空来办理,是何识来帮他处理的,因此温敬恺还得在晚间致电助理,麻烦他将密码发他一份。 何识在电话里听出来他聚餐结束,主动提出要来接他,温敬恺答应了。 温敬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江书久就靠在院墙上哼歌,栏杆上爬满藤本月季,没人照料的植物倒是长势喜人充满生机。 虽然同属蔷薇科,可这里桃红的花跟温敬恺在窗台上栽培的那株月白的完全不同,她不知道那盆好不容易在冬日里盛开的月季第二天到底被温敬恺搬去了哪里,但那晚她挠胳膊造成的小疤却形成小小一个红印至今尚留存在她的小臂上。 温敬恺开门后招呼她进去。没有鞋子可给江书久换,她却做足了准备一样,在得到穿鞋进入的准可后踱步到客厅,温敬恺跟在她身后,在她距离台阶还有两米的时候提醒她注意脚下。 江书久终于停止哼歌,她回头朝他笑了一下,说:“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话题,我今天早晨六点多才睡着,下午就匆匆出门去见朋友,你知道我去见谁了吗?” 温敬恺不太喜欢猜谜游戏,更何况这是一个范围太广的填空题,不过他难得配合江书久:“谁?我认识吗?” 江书久目光停留在客厅许多年未更换的装饰画上,又转移视线扫了眼电视柜上的相框,发现这两样东西统统都不再成为她的心魔。 “当然认识,”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判断要不要直接揭开谜底,最后还是决定不为难温敬恺,“陈嶙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再联系他,我不知道你在我姐姐跟陈嶙的关系里做出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江书久不太想把话说得太开,站在任何人的角度那段故事都不同。她可以感谢温敬恺彼时的愤怒、规劝、理智,也可以感谢他后来的仁慈、迁就、成全。 他亲手补充完整的故事影响到温敬恺本人的幸福,余波荡漾至今日。也许温敬恺说得对,江书久想,他们两人之间就是上天作弄,是命中注定的错开。 去同陈嶙见面的车上江书久一直在恨这个与她素未谋面的人,也短暂怪罪过温敬恺的多事跟善良,可现下她是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了,这个教训庞大而无解,她宁可让其好端端地站在所有人的前半生里,谁都不要再回头。 温敬恺对她的道谢没有搭腔,江书久不在意他的回应,她用额头点了点楼上的方向,接着提问:“钢琴还在吗?蝴蝶已经死了,但江书久还会弹小星星,希望你没有因为我的一次失约就彻底放弃学乐器。不过这首曲子应该不需要四手联弹,两只手就够了。” 温敬恺愣了一会儿,她继续说:“也不是为你,就是觉得自己明明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最后没有做到还挺难受的,这会儿补足有些晚,还得麻烦你多多担待。” 温敬恺不再学乐器的事实确凿,他也很多年没有再碰过黑白琴键,且江书久的请求足够唐突,他来不及翻找拜厄书籍,也没有时间重新擦拭许久未用的钢琴,这使得整个事件像是江书久想一出是一出的奇异后果,让他难以防御。 两人一起上楼,江书久分神,发现两家虽然户型相同,而温家的琴房对应的是她家书房。温敬恺进门后作势要寻找工具略微打扫一下,江书久制止他,说:“何识快来了,弹一首就好,了却你我一桩心事。” 而后他们坐上琴凳,以一种符合同奏的姿态和距离。温敬恺弹错了好几个音,放在真正的合奏场上这样的重大失误要被琴伴痛批,而江书久心中没有丝毫计较,她规整且耐心地等待他回想,中途停下好几次。 谁都明白江书久的行径是出于弥补而非挽留,可温敬恺只能接受这样的好意。 温敬恺私心希望何识不要来,他偷欢此刻,心想时光最好能静止在小星星里,他们谁都不用去进行很生分的一种面对。 他臆想的情感虚假,心里更是明了再大的后悔也不过是下周签文件或者下下周签文件的区别。而这些微弱的念头,也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结束,永远地从温敬恺的脑海中消失了。 车子在楼下打着双闪,温敬恺拍灭最后一盏灯后关上别墅的门离开。江书久已经站出去同何识攀谈,他们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双方都笑得很开怀。 温敬恺走出院门才意识到自己将西装外套落在了琴房,他却不愿意再回去取了,这样的话除了他自己的记忆,至少说明总有一件物品也见证过他和江书久也有过很美好的一个夜晚,尽管这个夜晚属于告别。 他走过去,问江书久需不需要自己将她送回家。 江书久拒绝了,她整理了两下家居服,说:“就二百米的距离,我这下就回去了,不用麻烦了。” 何识默默阖上车窗,江书久在他将车头掉好时转身离开,她没有讲再见。 温敬恺总觉得差点什么,站在后座门边正准备叫住她,想要胡乱编造一些什么留住她更多一会儿的时候江书久回头了。 她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信箱,轻巧地问:“你们家信箱不用吗?” 温敬恺怔愣一瞬,下一秒便听到她接着说:“下周一我会去未终签署离婚文件,还是午后时分,我现在没有了特权,你记得招呼前台小姐一声,不然我会被拦在楼底。” 温敬恺坐上车后没有让何识起火,他数足了六十秒才转头看向后方。 江书久的身影已经变成很小一个点,隐约与二十年前重合。那时候他没有接到她的巧克力,是否谶兆着他如今也接不住她的余生。 何识适时提醒他由于时差的缘故,他今夜转钟之后有一个跨国会议要开。手起刀落都是美元要价的合作方需要他集中精力去应付,可温敬恺却觉得那比婚姻简单多了。 他回过头来,说走吧。 第36章 一场电话会从入夜开始, 全程大家的语速都很快,到中途温敬恺的声音难得透露出一些疲惫,甚至走神了几次。 用一个下午补足了觉的何识倒是精神抖擞, 中场休息时他拨电话过去问温敬恺需不需要重新与国外的合作方安排时间。老板工作再充满秩序、抗压能力哪怕是何识见过的MAX也经不住这样连轴转。 温敬恺听着电话里何识喝热水睡好觉的温馨贴士,想到明明几个小时前他才给江书久告诫过千万不要经常熬夜,结果自己首先打破规矩。他站起身恶作剧地想自己现在要是猝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在周一跟江书久签离婚协议了, 这样他这辈子到死跟她都是配偶关系。 电话里何识操心着给他说明新购的感冒药及奥美、拉唑的位置,又扬高声音提醒他务必看准胶囊的效用再进行服用,温敬恺觉得他聒噪, 将手机拿远一些, 不料衣摆拨到书桌最边上的一沓文件, 塑料册子反扣在地面上,里面的A4纸漏出边角。 他蹲下身将其捡起来,发现是一堆博后流动站入站申请表之类的资料。很显然这是江书久的东西,早前她抱着电脑进书房委托他帮忙,而打印机喷墨出故障, 前几张出来的都是晕染不清的废纸, 好不容易清晰了江书久又慌张地敲键盘再次更改信息, 说自己家庭成员信息栏少填写了温敬恺, 且把爸爸妈妈的位置放反了。 保姆阿姨大概不敢随意乱扔他的物品,只好将其整理到位放在显眼的位置。 温敬恺回想起来这些事情依然忍不住笑。江书久总是这样不着调, 大祸不临头小灾无止尽,却幸运到与生活工作的任何细碎缺口都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他下楼在客厅边桌上找到一包药, 查看说明书后按照最大剂量服用,在药品起效犯困之前回到书房集中注意力高效结束会议。 红色挂断键摁下的一瞬间温敬恺就发觉自己大概是没有精力再去复盘前一晚与江书久的谈话了, 他用最后的毅力告诉何识把今晚会议的brief发他一份,以及明天不用来接他上班, 有什么重要事项发邮件就好,紧急的事务可以直接来家里找他。 何识查过行政办早就做好的日程安排表后一一应下。结束通话后他完全没有困意,新买的游戏卡带还躺在电视机旁等待他宠幸,老板白天不去上班意味着他未来二十四小时内的工作会轻松一些,因此他决定今日凌晨放纵自己进阶塞尔达。 游戏界面刚刚加载结束,被何识放在地毯角落的手机又重新亮屏。 他扫了眼来电人后立刻扔掉手柄,接起后询问老板还有什么事情要安排。 温敬恺“哦”一声,说不小心拨错了,然后带着一种仿若“拨了就要讲点话”的心态问他:“你跟江书久站在车边聊什么呢笑那么大声。” 何识体谅老板今夜兴致明显不高却仍要费力气跟他讲话,所以答得简略:“江小姐问从您身边挖走我需要我现在年薪的多少倍,我说铁血打工人供职不光数工资也看资本家心善与否,她笑着说您的确慷慨大方,其余就没什么了。” 温敬恺听完也没有什么回应,何识猜测他已经睡着,琢磨了许久仍不太敢立刻挂掉电话,心想这位资本家心善不假,可总有些时候也可以让他体会到伴君如伴虎是什么滋味。 数过将近一百个秒针后何识拿起耳机准备第二次沉浸游戏王国,听筒里忽然传来一句声调极低的话:“之前让你整理过老宅,你改天把信箱里的东西找到全部送过来,谢谢。” 温敬恺说完就立刻挂断了,何识差点以为是幻听。关于那套别墅他现在唯一记得的只有电子锁的密码,当年委托的家政公司的信息也需要他去公司再翻工作日志查看,想必要耗费些功夫。 不过温敬恺看起来也并不着急,且信箱里留存的大概率不过是些松软泛黄的白报纸,上面的陈年新闻由于时效性太强在当下绝对不具备价值,于是何识在日程末尾记下这项工作。 温敬恺睡到下午五点,起床后有几个瞬间以为时空穿越已经实现。他随便做了点意面站在吧台旁边吃掉,洗好盘子将其摆放进橱柜,在柜子的角落发现几面很久以前下单的可爱甜品盘。 他从小到大从未对简笔的图案产生过欣赏之情,如今年近三十忽然可以理解江书久为什么偏爱卡通,同类亲爱同类,大约这也是她像小猫的一万个证据之一。 为了让这些与别墅总体格调格格不入的盘子物尽其用,温敬恺心血来潮重新当起甜品师傅,决心再做一次曲奇给自己尝尝。 他睡饱一觉补足了元气,也就可以闲适地放点音乐来做bgm,还从酒柜里开了瓶红酒,搜索烘焙做法试图复刻多年前令江书久上吐下泻却留恋至今的红酒曲奇,尝尝这东西是否能让人酒意上涌。 等待甜品成熟的十分钟里温敬恺接到柯谨辰的电话,对方约他去自己新开业的工作室玩,说他此次将自己的工作地点从市区挪到了空气清新的郊外,大言不惭地讲咨询一小时的要价顿时翻了个番。 烤箱“叮”一声,温敬恺戴上隔热手套将铁盘挪出来晾凉,坐去餐桌前处理了一下邮箱里的新邮件,边扫视边回:“郊区空气好是好,你新装修的甲醛味要是没去完有什么用。” 柯谨辰“啧”一声:“来不来?” “来。” 温敬恺从衣帽间翻到一个大小正好的纸袋,看样子像是江书久装过化妆品的,上面的标他依稀有点印象,记忆中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品牌的口红。 今天时间充足得要命,温敬恺甚至有功夫坐下安心塑封好每一粒曲奇。这件事情他上个秋天在北城做过一次,不过今年的曲奇那个人没办法再吃到了。 温敬恺人生中第一次独立做手工活,他努力回想高中时在活动室不小心看到的江书久复原古籍的画面,手下动作力求完美精细,可总是对不齐两边封口。 于是在这个晚霞漂亮的夏日傍晚,温敬恺再一次在心底向江书久投降。 柯谨辰看到温敬恺来找他却拎着一袋饼干时差点要惊掉下巴,浮夸地问最近未终创收情况是否太糟糕以至于让他有闲情逸致跨越半个城区只为同好友一起品尝红酒曲奇。 温敬恺将纸袋放上他的办公桌,留下一句很冷漠的“做太多了,吃不完,你要是不爱吃可以分给员工”。 他一副任好友打发美味食物的无所谓样子,说完开始自顾自观察柯谨辰新工作室的装潢。 柯谨辰看他不愿多言,也就没有刨根问底去问惯常情绪还算稳定平和的好友为何今日有些奇怪,转而告知自己今日来找他的真正原因:“找你来主要不是看我工作室,是有正事要跟你说。” 温敬恺其实并不喜欢替他人分担解决心迹,事已至此只好坐回沙发上,问他:“怎么了?” “前两天我心血来潮去看患者名单,在健康咨询的预约册子上看到了文落的名字。心理医生不给熟人看病是基本的职业操守,可我不放心将她交给旁人治疗。” 温敬恺在别人的爱情上总是冷静客观,他心知作为朋友他有责任为柯谨辰提供情绪价值,可犹豫再三后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我的建议是不要。你们多年没见她未必肯对你全盘托付所有,适当的距离感助益未来感情升温,太过着急或许适得其反。” 柯谨辰转了两下椅子,对他的话不予置评,声音放低了些:“不说这个了,我再考虑考虑,毕竟还没敢同她正式见面。不过前阵子在图书馆偶遇她之后,我还去她大学时跟朋友一起张罗开咖啡馆的那条街区转了转,很多店铺都消失了,那时候我的心软也只能让小店多活短短几个年头。” 温敬恺扫他一眼,很没有善心地戳破他的英雄美梦:“那种地方开的店都是转瞬即逝,你护着她做梦多年已经仁至义尽。人人都向往奔赴大好前程,更何况西北一趟的含金量有多高你比我清楚,都过去好几年了你没必要回头遗憾,这样只会让她徒增愧疚。” “温敬恺,”柯谨辰无奈地偏了偏头,“我难得惆怅一回你就放任我流连往事好吧,难道你说的道理我会不明白吗?改天你分析自己跟江小姐的感情头头是道我才会高看你两眼。” “你不用提醒我,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分析过了,如今要做的只有检讨总结,曲终人散是最终结局,我全然尊重。” 柯谨辰移着手腕拆掉一颗曲奇,斜着眼睛瞥远处的人一眼。他非常之看不起温敬恺的口是心非:“你要是真的尊重这样的结尾就不会提着包饼干来找我,真就没有一点后悔吗?你骗骗别人无可厚非,别把自己给骗了。” 在戳破心事这件事情上,自己总没有朋友擅长。柯谨辰讲这句话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仅仅用于表达,他本来没想着收到回应,结果温敬恺居然直接向他坦白。 他低下头,摩挲两下从手指上取下的戒指,轻声说:“有一点吧,尤其是她昨晚跟我聊天,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不爱她。” 靠在浴室冰凉墙面上讲出离婚这个字眼的时候温敬恺就清楚自己从来都没有办法从这段短暂婚姻中全身而退,可很多东西都无法被篡改。 他傲慢又武断,习惯让人下不来台,又因为拥有单方面的漫长暗恋导致对江书久抱有太多期待。可没人会活在他规定的、记忆中的框架里,江永道在书房里的严厉谴责只是开端,接连收到的两则八卦是添柴,温辛余的去世不过是一粒微小的火星,种种草蛇灰线埋成伏笔,这样的结局是必然。 温敬恺有些难过,一点点而已。他明明是最想让江书久过得开心的人,最后却让她经历了她本来无需经历的勉强。 小时候雨过天晴出门玩耍,温辛余告诉他不可以踩水坑,否则鞋子会脏掉。江书久从未受过这样的规训,她的成长并不是从避开水洼开始的。 八岁时在雨水坑里用劲蹦两下使衣服湿透的江书久不会被妈妈批评,长大后的她自然没有义务为别人的青春遗憾买单。 温敬恺深谙此理,只得向命运俯首称臣。 第37章 温敬恺度过三天小长假, 在新一周的工作日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何识早上去接他时以为会看到一个容光焕发的老板,没想到温敬恺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途中还咳嗽了几声, 感冒也没有痊愈。 于是何识礼拜一一早上进入老板办公室五回,四次是送文件,还有一次是送感冒灵。在他抱着温敬恺方才签过字的一沓文件拉开门时, 听到后面人淡声问了一句:“赵思雯今天来上班了吗?” 何识心中明确今日江小姐会来未终签署离婚协议书,整个过程双方律师都得在场以防有人临时变卦致使财产分割谈不拢,虽然在他看来这样的概率微乎其微。 温总同江小姐约的具体时间是在午后, 所以何识也不清楚拥有个人独立事务所的赵律会不会在上午就前来未终, 只好实话实说:“这需要跟法务部那边进行确认。” 温敬恺点点头:“如果她在, 你让她十一点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讲出这个需求完全有自己的打算。温敬恺了解赵思雯非常喜欢并懂得看笑话听八卦,当时他告诉她自己要离婚时她的错愕只持续五秒,接着连理由都没有问,抬抬手认命般说:“好好好,我主修商法, 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把我当婚姻律师用。我很昂贵你也是知道的, 还敢在一年之内结婚又离婚, 在这烧钱呢温敬恺先生?” 温敬恺不理会她的打趣, 平声嘱咐自己所能想到的财产分配要求。而今日再邀请她来,他是有别的事情要讲。 不过温敬恺没等来赵思雯, 首先进入他办公室的是路求索。 未终实行扁平化管理,温敬恺在公司成立之初就信奉层级减少可以提高效率这一基础的管理法则, 但如今公司规模越做越大,有些事情也就很难再维持初级阶段的蓬勃与自由, 由此温敬恺许多年都没有再遇到过非企业高管的员工直接闯入他办公室的状况,路求索的进入是一个偶然。 他是越过自己的顶头上司直接来总经办找何识的。何识做温敬恺助理这么多年, 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冒失又难缠的年轻人,他看着对面跟上次见面一样依旧不顾及丝毫社交礼仪、领子胡垮工牌乱飞的少年,严肃地说:“工作想法去告诉王副总,未终这么多项目和产品,温总没有办法一一过目,更没必要浪费精力应付你一个人。” 路求索声音扬高:“项目有效期就这么长,等到一层一层工作报告打上去合同都到期了,那我带着我手下那些人做的那七版还有什么效用?大家这半年多不是白忙活了?天天put off天天put off,不行我自己去找折页映画的manager好了。再说,上次我们周末开项目会,温总从北美出差回来还专程拐道来公司旁听了,说明他对这个项目也是很重视的。不然让他看一眼电影带子咯,我们的ray tracing和NURBS水平绝对是国内顶尖。” 何识实在受不了这只abc的讲话腔调,内心盘算着温总当时看重这项目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是路求索是江小姐硕士阶段的同校师弟。技术部的人才招聘一向严格,人力筛选过后定下的名单会拿给温敬恺再过目一遍。何识记得一清二楚,老板在路求索这里停顿的时间要比其他人长一些。 可如今婚姻破裂,温总未必肯卖他这个人情。何识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事情我真的做不了主,你——” 他话说到一半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温敬恺推开,他抬了抬额头,看着愣住的路求索的眼睛说:“进来跟我谈。”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足,温敬恺坐下后先将文件都签完,而后捞过何识两个钟头前就放在桌角的药将其拆开,意欲就着咖啡服用。路求索看到后想要制止他,不知想到什么而作罢。 “你的团队对这个项目有多大信心?”温敬恺放下水杯问。 这是路求索工作后主持的第一个大项目,虽然在未终这里算是九牛一毛,可他对其抱有极大热情,项目初期几乎天天熬到深夜,跟主创团队那边交涉也积极,所以他并不想让在自己看来无比完美的电影夭折。 温敬恺晾了他十分钟,他也冷静下来了,知道自己这样做属实逾矩,遂硬着头皮讲:“对不起温总,我有向王总提过这个事情,包括这段日子也一直在寻求私人渠道看有没有可能与折页映画那边打个照面,聊一聊重新签约的事情,直到这周末彻底黄掉,我才一时冲动找到您…” “说重点,”温敬恺打断他,咳嗽了两下才接着说,“我还没有看过你们的成果,上次在会议厅看到一些片段展示,那是第六版吧我记得,听说你们又重新改善了?” 路求索拽了下胸牌,挠着脑袋说:“是,因为手头没有其他工作可做,只好在第六版的基础上做增强。您刚才不是问我对项目的信心有多少吗,我现在回答您,是百分之一千,我相信看过这部电影的人总会从某一个方面得到一种新的生命支点,就像我初中一年级暑假时在电脑上第一次打出‘Hello World’一样,一样澎湃一样震撼。” 温敬恺自幼缺少人文主义关怀,也不常思考人生奥义,他很难被别人的激情演讲打动,听完只是转了一会儿签字笔,仿佛在考量为眼前这个人冒险一次的到底值不值。 他确实欣赏年轻人,但这种欣赏是有私心的。他自己这些年“算法工程师”的头衔知名度远远落后于“未终创始人”,也许从决定读双学位的那一刻,就注定他背叛了计算机技术和最初的梦想。 江书久为他的ACM奖杯点过蜡烛,他自己却很多年没有真正享受过看到电脑屏幕上出现Accpected的快感与骄傲了。 温敬恺向后靠,换了个问题问:“你为什么进未终?有什么私人原因吗?” 路求索表情有点不好意思:“企业文化吧,未终对员工很宽容业内人尽皆知,我回国是有不可违的私人原因,可也受不了工作环境过分压抑。更重要的是我大学时在ICPC官网上看到过您的比赛视频,您带领的队伍是全场最快剪掉所有气球的,我非常佩服,所以您现在不写代码我觉得很可惜。” 他声音越来越小,温敬恺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一些伤仲永的意味。但他很少为做过的事情后悔,情绪并没有多大起伏。 正巧何识敲门说赵律师到了,路求索今日来闹了一场自觉理亏,揉揉鼻子就要走掉。 温敬恺对他说:“这事你别操心了,安心准备下一个项目,好好写你的代码,电影的事我有把握。” 赵思雯已经踩着高跟迈步进来,路求索吃到了定心丸扭头就走,走到一半又返回来面朝温敬恺鞠了个躬。 赵思雯笑出声来:“不是,你们英国U酱学校出来的小朋友都这么可爱吗?” 路求索没听懂,扶好眼镜准备离开时温敬恺突然出声:“留学圈很小吧。” 这像是一句自顾自的感叹,路求索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紧接着就听到老板问他:“见过你江师姐没有?Shea。” 在故国听到留学时期朋友的名字,路求索有点失神,他愣了一会儿,说:“Shea?是您?” 路求索平日里对公司总裁私人生活并不感兴趣,前阵子未终舆论危机他开始关注过一段时间,隔天就失掉耐心,所以没有办法将江永道、江书久和面前的温总联系起来。 赵思雯抱臂坐在温敬恺对面,没有揭秘的意思。温敬恺又开始转笔,思索了一会儿才抬头回答他:“是我妻子。” 四个小时以后就不是了,他在心里补上后半句。 路求索走后赵思雯的脸立马垮下来,她不笑的时候一个眼神就锋芒毕露,更别提此时对温敬恺还有一千一万个看不惯。 她前几天就收到三方邮件提醒她今日需要赶去未终协助温敬恺和江书久签协议,她从开始便看好这段婚事,要是有人愿意同她打赌“温敬恺和江书久能否长长久久美满幸福”她愿意把整座身家都当作筹码,可这段被她青睐可期的婚姻今日终于走到了尽头,她觉得自己比当事人本人还要难过失望。 早晨起床丈夫问她为何兴致不高,她连话都不想说,去约定地点见过当事人后直接从两人见面的酒店赶来公司,刚坐下就接到助理内线电话说温总让她一刻钟后过去他办公室。她眉头一拧,直接往电梯间走。 温敬恺不惯着她,慢条斯理地做自己的事,三分钟后听到赵思雯讲话。她没有质问,语气也跟方才进来时的气势汹汹不同,反而非常平静:“去年这个时候吧,或许更晚一些,有一天我车子爆胎儿子生病,是我人生中倒霉排行前三的一个下午,我委托你去见我的当事人,说对方是个少妇,协议与丈夫离婚,你还记得吗?” 温敬恺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他跟江书久婚姻的发端,种种巧合促成今日,不知是缘还是劫。 赵思雯不管他的反应,继续说:“我也说过我并不喜欢婚姻法,极少帮人打离婚诉讼,当天你要去见的当事人其实是井舒,我给你拨完电话后问了她一声,说临时更换对面人可不可行,毕竟她很着急,况且只是去取材料,我们之后再详谈。她拒绝了,没有等到你去就离开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在你和江书久之间起了多大作用,如今看来倒不清楚是正功还是负功了。” 温敬恺没有回话,他侧过身面朝落地窗,右胳膊抬起来搭在桌面上转钢笔。 有些事情早已错过了讲开的时机,真相也没有了意义。江书久很快就会来未终,临时变卦会显得各位都凄酸。 更何况压根没有变卦的道理,温敬恺早就想清楚了,因此他不愿意再与并不知晓事情全貌的朋友讨论离婚的可行性,沉默了很久后转过身用正经的口吻讲公事:“我看过陆聿哲的资料,你叫他一声表弟?” 他一开口,赵思雯就懂了。她抿了下嘴唇,耸了耸肩,换了更轻快的语气:“是啊,怎么了?” “让我跟他见一面。” 第38章 江书久下午两点一刻准时到达未终楼下, 不过她没有立即上去,反而坐在车里将正在播放的歌曲重复听了三遍,等到自己彻底平静下来了才掀开车门下车。 温敬恺妥帖, 到底有将她那日的提醒放在心上,所以她刚进大门就有人过来引导她乘电梯,江书久想到自己一年前来这个地方时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场景。 何识早就亲自等候在电梯口, 电梯门开的那一瞬他拦住金属门让里面的人出来,发现江小姐今日衣着从简,甚至没有手包给他拎。 何识很快调整情绪, 问候了声“下午好”后说:“温总现在还在大会议室里开会, 这个项目会从午餐后就开始了, 他两点半的时候想要离场但CTO拦住他责备他态度不端,而这次项目量大价值高需要温总定板,您体谅一下,他让您先去他办公室等一会儿,大概十分钟后他会抽出时间来找您。” 他说完凑近旁边人一点, 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您二位要离婚的消息温总目前还没有告诉各位高管。” 江书久理解他身处高位身不由己, 闻言很没所谓地点了点头:“没关系, 二十分钟而已。” 毕竟有人在人来人往的寺庙jojo门口等过她更长时间。 不过她连分针一格都没有等够温敬恺就出现在办公室里。他进来时江书久正面朝着落地窗跟人通电话, 她听起来像是有什么正事,话语夹杂“S大”和他不太熟悉的人名。温敬恺猜她是在跟人聊博士后进站的事情, 也就没有打扰,安静地靠在门上等了她一会儿。 “好啦好啦, 我回去再想想办法吧,实在不行我再去问问我们院长, 看他会不会有什么指教。”江书久的语气有些失意,似乎事情并不顺利。但她真的是非常没有脾气的人, 到这种时候了电话结尾也还是在宽慰对面人。 温敬恺终于没克制住嗓子痒轻轻咳嗽了几声,江书久闻声过了会儿才回头,面对他撑起一个淡笑。 她刚才沉默了好几秒也没有想到在此情此景下适合说的话,只好枯枯地问他:“你会议结束了?” 温敬恺绝对诚实地回答:“没有,只是中途出来一下。”说完又不死心,多嘴补充了一句,“前几天一直没有来上班,工作积压很多,并非存心让你等或是我逃避。” 他的语气居然称得上柔和体贴,仿佛待会儿要做的事也不需要多大阵势。 江书久听到这些话于是更加平静,她主动向前迈步:“那走吧,现在去签,你还急着开会呢,我总不好打扰你太久。” 依旧是赵思雯逐项阅读要点,江书久和温敬恺坐在会议桌的两侧,姿态与之前并无不同。 温敬恺在她读到第三项的时候开始走神,他想这应该是他最暴君的一个行为。按理来说主动提出离婚并在江书久面前宣告婚姻失败是他做过的非常后悔同时非常愚蠢的一件事,理智讲他来签署离婚文件而切断重要会议这件事情并不值得,最优解是他早早致电对面人说这阵子公司忙自己没有空然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空。 一举两得的满分选择就摆在他面前,他独独不想让江书久一个人失望。 项目负责人讲到关键点一把手突然起身离开,CTO立刻从办公椅上站起来直呼他大名,直白地骂温敬恺你现在怎么回事,一场会开不到两个小时就揉眉离席,如果是有问题可以直接指出来,犯不着摆这副姿态给大家看。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温敬恺无话可说。他知道前阵子的风波还不算完全过去,资本市场上一瞬便地动山摇,股东明面上对他和气实际上都在观测他的态度。不过当下他总不能直接告诉对方他并不想让办公室的江书久多等哪怕一秒钟,更何况他现在完全静不下心去看PPT。 想到这里他瞥了眼江书久。赵思雯正在单独跟她强调额外条款:“基于舆情的角度,江小姐你现在还不能将你与温先生离婚的消息公之于众。” 江书久表示理解,点点头说:“好的。” 已经是两位律师多次交涉过的结果,双方自然对全套协议都没有异议。紧接着他们不停地在各种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江书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繁复地写下这三个字,而汉字是象形文字,语义饱和的心理现象极易在此种文字中出现,签到最后她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三个字了。 温敬恺在挥笔时第二次抬头看江书久。 她全程都很安静,也没有显露出过分激烈的情绪,境外股权转让和协议书她都不过目,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却将不动产名录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会议室里只有唰唰的翻页声,温敬恺突然出声问她:“在看什么?” 江书久受到一点惊吓,抬头后目光与对面人对上。她缓了一口气,勾唇摇头:“只是在确定那套别墅没有在里面。” 温敬恺知道她说的是哪套。赵思雯告诉过他,江书久对他所有愿意转让的资产都照单全收,唯独不愿意接手他从小住到大的那栋房子。温敬恺猜测也许是她不愿意剥夺他的童年,想告诉她没有必要,他对那段时光毫无挂念,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分道扬镳的环节很快就到,江书久特意在他们交换文件后的后半程加速书写,如愿变成了两人中第一个做出再见举动的人。 她合上笔盖,从后腰处抽出抱枕垂着头捏了两下,察觉到温敬恺手头文件份数不多了才推开椅子走去何识跟前,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返回座位拿起自己的手机。 温敬恺站起身走到门边替她拉开会议室的门,他看着她的侧脸,莫名觉得嗓子很堵,说不出什么话。可现在不是该表现丧气的时候,所以他咽了口唾沫,勉力继续:“需要司机送送你吗?” 江书久回头看向他,笑一笑说不用了,我开车来的。 料想自己再去听会也只会心不在焉,温敬恺不会放任自己做任何没有效率的事情,因此他擅自更改会议时间至第二天早晨。 何识过了一阵子才进总裁办公室将抱枕放回原来的位置,他进去的时候扫了眼温敬恺——他将转椅转过一百八十度,正背对着办公桌,察觉到动静也没有说话。 何识三分钟后又进来,这次他识趣地没有敲门,小心翼翼地将老板的水杯放在桌角。 温敬恺返身,正准备接过水杯喝水以掩饰一些什么,却发现里面的液体从高浓度咖啡变成了白开水。 何识注意到他的怔愣,解释道:“江小姐嘱咐的,她说您嗓子很严重,刚才在会议室用便签写了糖浆药名给我,大概还看到了您桌面上的感冒灵,所以提醒我换掉不利药效且对健康无益的美式咖啡。” 第39章 工作日实在不好约人, 而江书久的社交圈足够狭窄,知道她与温敬恺之事的人更是无几,她从未终出来后翻遍了通讯录——与谭菁关系稍疏, 同事关系更令私下约会亮红灯;陆聿哲好像已经与他的女主角重逢,前几天她还看到他在朋友圈发照片,再去找他不合适, 所以江书久最终还是将电话回拨给了同她一样在暑假略微清闲的阳蘅,两人约在青龙寺见面。 今天不是约会的好时机,寺庙也不是同好友见面的好地方, 不过江书久不愿回家品尝孤独, 生怕消极情绪满溢, 难得主动联络生活好友聊天。 可现下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阳蘅到地方后顶着大太阳小跑着从一辆车换到另一辆车,甩上车门就开始骂骂咧咧:“江书久你发什么疯,我手机已经连续一周发出红色高温预警了,你这会儿约我出来干嘛, 有什么事情不能电话里说吗?再说了, 还能有什么事能大过令院长拒收你做合作伙伴?” 江书久耐心地听她发完牢骚, 没急着表态。阳蘅最后一句提到的是本来江书久跟S大管院副院长令先伍通过邮件了, 对方也表示两人科研方向一致愿意同她一起合作,不料四方协议都要签了, 前几天令教授突然表示拒收她,委婉地讲各方面仍有待商榷。 她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也不敢私行追加联系只怕适得其反。今天中午跟阳蘅通电话也是在讲这个事情。 不过四点钟的当下江书久并不想再聊工作,在关于爱情的复杂情绪面前任何事务统统都得往后排。她递给阳蘅一瓶刚才顺路买的凉茶, 等到周遭安静下来了才平静开口:“我刚才去未终跟温敬恺签了离婚协议。” 阳蘅提肘别水瓶的动作顿了一下,出风口的冷气朝她手臂上吹, 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这样的结局江书久很早就给她预告过,可等到这天真正到来她发现再周全的预案也无法稀释半分悲伤。 那天她们坐在餐厅里,江书久断断续续地把故事的全貌补全给她听,阳蘅从没见过她哭得那样伤心。 这样这样可爱的女孩,不伪装不美化过往的一切,用竭力不悔的口吻叙述一段感情,可越轻拿轻放就越显得拧巴。 江书久手从方向盘上滑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继续说:“其实也没有一塌糊涂啦,十分钟前我收到他发来的信息,他说他表妹的小孩这周末举办满月礼,邀请我与他一同出席,我没理由不答应。所以说我现在还算是他的社交妻子,可以成双成对出入公众场合也不会引起非议的那种。” 阳蘅蹙了蹙眉头:“江书久你不要太爱我,都这个时候了完全没必要在我面前强装坚强使我宽心,你但凡哭一哭撒撒娇呢?看看我的心会不会比石头更硬。” 江书久垂下头,小声说:“怎么哭呢?我的眼泪早都为他流尽了。” 阳蘅想好矫情好青春疼痛一句话,可她知道江书久是真的无路可走了。她塞给旁边人一张纸巾,熟练地从面前的储物盒里掏出江书久的钱包,从里面抽出身份证后握着手机下车直奔购票处。 已经快要四点半,工作人员提醒她闭寺时间快到,不建议她继续进入观景,阳蘅固执地回她说就是现在,时间刚刚好。 于是在山门关闭前半小时,阳蘅与江书久迈过门槛。 温度太高,寺里绿化再好也无法抵挡热浪席卷,阳蘅二选一择到一条蜿蜒小路,边走嘴里边振振有词道:“虽然是四点一刻但不是立夏节气,樱花都败光了,不过你来过了就是成功了,久久你听我讲,”她拉江书久坐到一个亭子里,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的婚姻失败但爱情不失败,在爱对方这件事情上你永远比温敬恺多赢一分,他自负又缺乏耐心,从头到尾都试图一步到位,简直是讨巧大王,如今这样是他罪有应得,你不要为愚蠢自大的人哭。” 是他罪有应得吗?是他们罪有应得。 江书久的不开心有好一些,但她想在“爱人”这个命题里每个人总归是不一样的。高中时爸爸妈妈忙,高二那年忘记她的生日,早上没有如期收到生日快乐,生闷气到连早餐都少吃一颗鸡蛋。事情一直埋在心里,到晚上写家庭作业都沉不下心,想去敲父母的房门提醒他们,又觉得求来的、快要迟到的“Happy Birthday”她才不稀得要,哪怕接收到也难逃别扭。 连最亲近的人都尚且如此,面对着温敬恺她更不好提出“我其实爱你”。 爱太昂贵,需要大量的时间、充足的精力和永不减损的耐心,这简直是违背本能,江书久想。 “你说得我好像应该立刻高举自己虽败犹荣的旗帜,但你作为我的朋友、站在我的角度想势必会为我出气,我自然明白,不过他的表达并没有缺斤少两,至少他比我真诚比我勇敢比我落落大方。” 江书久呼出一口气,晃晃头说:“唉,上帝肯定要骂我,骂我不长嘴巴,骂我不知好歹,骂我明明知道相爱为什么不与他相拥,包括所有听过这段故事的人都劝我去给男主角解构往事,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江书久是询问的口气,可阳蘅知道她早有答案。 在阳蘅看来这是一场简单无比的澄明,一点气力都不耗,江书久甚至不用一一厘清二十年笑泪,她站在温敬恺面前讲一句“我明明爱你”这件事情就彻头彻尾解决了。 “他坦白你也坦白,你就该在车厢里紧随他大胆发言说我爱的一点也不比你少,让他后悔莫及来重新追求你,接着你搓磨他一段日子,替我们泼洒爽快狗血的追妻戏码,最后时间到位系统触发pass装置,自动举双手为爱投降,你俩双双坠入爱河才是俗气又漂亮的合理走向,不是吗?” 可江书久就是江书久:“那些事本来就剪不断理还乱,那天他跟我坦白后我又想起许多,这么多座大山横亘在我们面前,令我觉得谁都犯不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更何况他说什么我就解释什么实在太轻浮。他说他的情书为我写我站起身说我也不是没有写过,他说他约我弹钢琴我立刻反驳我当时误会了,他说他来这个地方是为了跟我表白我说我也来过了只是不敢下车。一来一回到底有什么意思?他的情意不是全然作废了吗?这比让他相信暗恋无果还要可怕。人来本就是靠一些执念活着的,他好有能耐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更换心事,所以我更加怕他过分苛责自己马虎笨拙。 ——我不愿意,我就要他永远真诚勇敢落落大方,没有了这些温敬恺就不是温敬恺了。” 阳蘅问:“你真的没有不甘心吗?” “有的吧,但那点不甘心现在好像也消弭许多。陆聿哲,你还记得陆聿哲吧?” 阳蘅点点头。 江书久说:“他回国也从未主动寻找过初恋女孩,前阵子他们终于重逢,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雨的夜晚。所以也许再聪明的人在爱情里都会更加相信天意,你责备我懦弱我恨不得点点头承认,我也是那个‘再聪明的人’,同时我相信世界上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胆小鬼。何况十年离散多无辜,上天要怪就怪我敏感笨蛋不直球,不要怪它和他了。” 那天谈话的末尾阳蘅问江书久现在有什么打算。 江书久明白她问的是与温敬恺的打算,她却讲了一句与工作、爱情都无关的回答:“这周五我出席完温敬恺表妹小孩的满月礼后会陪我妈妈去爱尔兰住一阵儿,她去探亲我去散散心,至于入站的事情,等我回来再看,况且换所学校也不是不可以。” 阳蘅只得说好。 第40章 放暑假前雎主任曾将江书久叫到他办公室跟她讲新学年开学自己有意向给她争取几个硕士研究生的名额, 人数没法太多,毕竟她虽然学历够了但职称还没到位,只是她的能力院里也都是相信的, 越早锻炼越好。 江书久原先找工作只求安稳,走到如今这步也完全是因为身边家人朋友给予她的正反馈太多,她自己压力给到一丢丢就足以攀到一个还不错的山峰, 简单来说就是运气好。 这周五她恰好与前两年刚升上副高的白老师一起值班,下午江书久吃完饭对着电脑看了几篇期刊后就冒犯敲隔壁办公室的门打扰了一下对方。两人在工位就职称、科研和课题的事项畅谈到六点钟,直到白老师的女儿从外公外婆家回来给妈妈打电话才将两人的思绪唤回。 江书久从座位上站起来欠了欠身, 连声道歉说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时间。白老师不拘小节, 干脆摆摆手说都是小事情, 然后她撩了下头发,回眸问侧方正垂首玩手机的人要不要一起离开。 江书久拒绝了。今天是去参加温敬恺表妹家小孩满月礼的日子,温敬恺明确拒绝参加下午人多眼杂的宴会,仅仅应下晚上的派对。 派对七点钟开始,温敬恺跟她约定的时间是六点半。这个点出发铁定迟到, 江书久本来想提这么晚到场会不会不太礼貌, 转念想到温敬恺本人都不在意她也不好插嘴。 学院楼这一层已经没有多少人, 江书久检查了一遍两间办公室的房门, 确认其上锁成功后才拎着包下楼。她今天出门专门穿了条合适的长裙,甚至特地从首饰盒挑了项链出来, 所以此刻并不需要考虑衣着是否得体。 太阳并未完全坠落,室外温度还是很高, 暑期留校上暑课的同学熙熙攘攘地从院门前经过,江书久站在院楼铺就的阴影下, 轻轻踢两脚地毯的边角,忽然想到她也是见过温敬恺那位表妹的, 在她刚升入市一中的那个夏末。 报告厅后等候室里的匆匆一瞥不足以让她对那位叫温始夏的女孩有深刻印象,而今两人因缘相见,江书久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同对方交谈对视,却是名不正言不顺。 时间到了温敬恺还是没有要来的迹象,江书久在一分钟内将所有可能性猜了个遍,最终鼓起勇气打算主动致电他到底还是否需要一位陪衬,温敬恺的电话先一步到。 “下午公司出了点事,我一时走不开,这会儿正在赶来的路上,下班的点路况也不好,导航说至少需要四十分钟。室外待着不爽快,你去办公室坐着,我到了再给你拨电话。” 江书久没有一点被小小放鸽子的气恼,听到一半不停顿地回头穿过大堂摁电梯上楼。 “好,你慢点开,注意安全,反正已经要迟到。” 这一等就是一个半钟头,其间江书久竭力不去回想任何与温敬恺有关的事情,她费尽心思核对材料,给一个结题报告结完尾后揉脖子抬头,从办公室半拉的窗帘望到外面的天色色调转冷,天空蓝到最魔幻的程度。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去窗边,将将站定的下一秒就有人敲半掩的房门。 江书久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温敬恺。 他姿态很坦荡,明明他才可能是这栋楼里唯一的不速之客,却表现得周正自然——“没拨电话直接闯上来很抱歉,但我想借用一下洗手间。” 江书久腹诽他连这栋楼侧门有两边都知道却不了解一楼拐角就有卫生间,哪有有必要上楼来找。 她走去工位整理好东西出门,顺从他讲:“在走廊尽头右手边,你去吧,我在电梯口等你。” 两人五分钟后下楼,江书久上车后系好安全带,瞥一眼旁边启动车子的人,委婉地提醒他:“没有提前同你讲我今天穿着的颜色是我的疏忽,不过车上有没有备用的领带?要不要换条佩戴?这样出席属实会令人觉得很没面子且极没教养。” 温敬恺也意识到这点,闻言直接说了声“不用了”。 江书久眼睁睁看着他单手解开领口的平结,随意卷了一卷后将与她长裙颜色丝毫不匹配的领带递过来,“塞到你包里吧,谢谢。” 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的时候温始夏主动打电话来,温敬恺扫了眼之后将手机递给江书久,解释说:“以前没带你去舅舅家参加过节日活动,她以为我今天不会带你去,你接一下。” 他说完才觉得这两句话过分欲盖弥彰,好在江书久没有细想,她滑动接听后听到对面人语气不算非常美妙:“喂喂喂,温敬恺你怎么回事?今天下午的宴会不来也就算了,派对还要迟到吗?你再不来你的小侄女就要睡过去啦!” 江书久听到最后笑出了声:“你好夏夏,我是江书久,温敬恺在开车,我们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了。” 温始夏很明显愣住了,她粗心到忘记捂住听筒,江书久可以清晰地听到她正在吃惊地跟旁边人讨论听电话的这位到底是不是真嫂嫂。 江书久心想其实的确不是真的,不过至少曾经是。 “哦哦好的,你们路上注意安全,不用太过焦急。” 江书久方才打开了外放,她余光看到温敬恺听到这句话后微微勾了勾唇。 不知为什么她倏尔眼眶有点酸。温敬恺是不常得到偏爱和例外的人,他的爸爸妈妈不会爱人,也没有将他养得很好。可除这两位之外他遇到的所有亲人都真心实意地对他好,他们菩萨心肠才能让江书久看到今日这样一个尽管经历过不少戕害而仍然敢于表达爱的温敬恺。 江书久用食指触了触眼下,望着手机屏幕细声细气地认错:“不好意思啦,我今天下午在学校值班,因为马虎出了差错才导致现下迟到的情况,温敬恺他也很操心错过仪式,所以真的很抱歉。” 温始夏听上去全然不在意了,只说她会等到他们到场,再次嘱咐他们不要贸然提车速。 挂掉电话后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温敬恺并没有对她的私自解释进行表态,依然四平八稳开车。 江书久发觉自己刚才话语越界,但她想披上掩护目的的私心陈情理应可以被包容。 她轻声忏悔:“我刚才又说谎了,他们说人说谎的时候眼睛会看向右上方,我刚才专门关注了一下,确实是。” 温敬恺轻声回:“是吗?” 江书久没搭腔,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极其突兀又柔软地转了话头:“还记得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晚我们一起在外面吃晚餐,结束用餐后回家路上也是这样的风光,我当时以为我人生中大部分的黄昏都会是这样。” 车里温度适宜,但温敬恺平白觉得燥热,他解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江书久不需要什么回应。她仍没有回头,只是捏紧了腿面上的包,里面有温敬恺的一条领带。 不过江书久不打算将其还回去,毕竟她留在他那里的统统都未被他发现。 她继续说:“你果然比我聪明,早早知道停在这里就很好很好了,这样我们就都没有机会去窥视到婚姻里最糟糕最不讨喜的那部分,甚至在故事的最后完美地解决了青春遗物。” 车子滑向路边,举办派对的宴会厅就在前方,温敬恺减缓了车速,他下意识摒气,机械地看着仪表盘回弹。 他听到江书久问他,叹息一样的口吻:“你总是关心我开不开心,现在我来问问你——跟我结婚的这一年,你开不开心?” 温敬恺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口回答:“当然,许多时刻算得上馈赠,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比满意。” 江书久回头看向他,眼睛眨得很慢:“好,那就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他们下车后江书久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小朋友已经百日而非满月。温敬恺将钥匙递给泊车门童后首先看了眼手表,然后给司机讲了个时间让他到点来接,因为这种场合少不了要推杯换盏。他酒意上头不要紧, 重要的是江书久最好不要被牵连,她明显不会应付醉酒的人,很久以前他应酬完回家, 当晚她便同他置气。 其实这场重要指数五颗星的活动他有想过要不要让江书久浪费精力跑一趟,温始夏在临产前就发来请柬,而春节假期他抽空来拜访舅舅舅母一家, 那时距离温始夏临盆还有很久, 在餐桌上两位长辈就早早地口头邀请过他。 到如今他和江书久终于说了一些真话, 恐怕往后也很难轻易找到同行的场合。达成协议的不仅仅是离婚,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与离别,这昭显着命运不会再慨然大度地参与其中,他也不会有更多的主动的机会。 附加条款是他主动增添上去的,就他对江书久的认识, 她一定不会主动向旁人提起离异事实, 不过那条文字赐予了他光明正大发出邀约的能力。那天江书久头也不回地离开未终, 他发现自己还是想趁着余温未尽, 再多和她见几面,所以才拜托何识书写邀请信息给她。 作为百日小婴儿的舅舅舅母, 两人进场后先找到今日的主角,送了小朋友一根扣着金福袋的红绳, 而温始夏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大号版本。 收礼物的人是温始夏的兄长,新手爸爸和妈妈本人正被他们的大学室友缠住无暇过来接收。温敬恺将纸袋递给对面那位男士的时候江书久配合着问候了一声, 但其实她压根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因为礼物是何助理挑选的, 甚至没有给她这个需要出席的人过目。 对方兄长表现很得体,笑得热情而不谄媚,喜上眉梢却表现出一种气定神闲,接过东西后反过来祝福他们新婚一周年愉快。 江书久挽着温敬恺的胳膊挑挑眉,心想对面居然是一位做过功课的。温敬恺也不心虚,点点头应下后坦言自己想看一看小侄女。 在舅舅家表妹小孩的满月礼上当舅舅,舅舅套舅舅,江书久垂下头憋笑,一时忘记了自己下午还没有吃饭,过分激烈的情绪会使饥饿感来得更快,而距离开宴还有一刻钟。 不过对面人还没有回答,倒是温敬恺的舅母先上场。她见到温敬恺和江书久时浮夸地讲两位可真是好难请,结婚一年内次次温敬恺都拦住她意欲见江书久的想法,直言温敬恺实在小气。 其实她也没有提及江书久很多次,温敬恺成年后很少再去舅舅家长住,两位长辈看到他就势必会多多少少想起一些温辛余做的好事。温敬恺明了他们通情达理不会迁怒于他,不过他还是减少来往次数好让他们眼不见为净。 温敬恺知道舅母这样讲是场面使然,他不好夺了今日主角风头,简略介绍了一下江书久,说一些她留学归来在A大任职、两人中学时代是同窗好友在她回国后定情云云。 舅母听到后多嘴问了句江书久在哪所学校,得到答复后对她更多了几分赞赏。看起来她对江书久印象极好,紧接着要拉着她去楼上看小朋友拍百日照的场景,又嘱咐温敬恺和儿子不要乱走,让他们在大堂里安安心心等温始夏跟大学室友交谈回来,莫要使她一个人忙乱。 于是江书久乘上电梯到了拍摄房间里,暖色调补光灯下的小朋友的确粉嫩可爱,她的爷爷奶奶站在周围不断向摄影团队强调下手要轻动作要慢,小朋友不喜欢不舒服就不要用那个姿势,道具小到周边摆放的小玩具,大到婴儿横躺的被子都做过消杀处理。 江书久听摄影助理在旁边给她科普,惊叹于如今各种技术的成熟,她在摄影师中场查看照片的时候上前去摸了摸婴儿的手。江书久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弄疼了小朋友,而舅母站在她身旁,无意间问了句:“你和温敬恺有要生育的打算吗?” 诚实讲这的确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尤其是在此情此景下,对方向已婚人士问这个完全没有什么恶意,仅仅是一种礼貌式的问询。 江书久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没有任何生育意愿,”后面她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坚硬,补充道,“我没什么责任感,感觉担负另一个人的生命对我来说是一件还蛮恐怖的事情。” 舅母比她想象的要开明:“是嘛,这种事情你有自己的思考就好了,不生孩子也不会面对很多离奇瞬间。”她说完向江书久狡黠地眨了眨眼。 温敬恺十分钟后才上来,他问候完各位长辈后径直走到江书久身旁提醒她晚宴已经开场,现在可以下去吃点东西垫肚子。 楼下逐渐热闹起来,到场的人比刚才他们来时还要更多,舞池里许多人跟着音乐节奏跳舞,温敬恺目不斜视经过舞池边,对此事没有任何兴趣。 江书久坐下安心吃饭,席间有不少熟悉面孔,有一些人认出她的身份,专门过来问候她父母近期是否安好。温敬恺也不断被敬酒,他倒也没有表现出厌烦,不过几番折腾过后不再带有笑意,这暗暗拒掉了后续想要继续上来攀谈的人。 直到有一位江书久根本不认识的男士携着女伴站在他们这桌面前,温敬恺才放下筷子立刻问候,他脸上明显溢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在这里?” 柯家跟温始夏的丈夫家有亲缘关系,柯父柯母嫌柯谨辰入夏以来过分不着调便安排他来出席此次百日宴,他一看到小婴儿的母亲姓温就猜测与温敬恺有关,没想到还真让他在这样的场合巧合碰到对方。 温敬恺亦感慨世界之小,谁料对方不接他的话茬,很会装相地将话头一转,看着江书久问道:“这位就是你太太吧?” 温敬恺知道这人坏心眼地耍把戏,他要和江书久离婚的消息柯谨辰大概是这世界上第三个知道的,此时明知故问也完全是为了让他难堪。不过此时他没办法不陪他演戏,只好用他用惯了的话术回答:“是,江书久,我太太。” 温敬恺不给柯谨辰机会继续看自己吃瘪,转而专注问一些跟他工作室相关的事情,还说自己没记错的话他是不是在S大供职特聘教授。 这些话转来转去江书久觉得没趣,只在他们提到S大时从手机上分神听了两嘴。不过两人并没有就此详谈,她摁灭手机屏幕,侧头贴在温敬恺耳边,以一个与他们当下身份并不相匹配的亲昵姿态小声说:“你先聊,我去找个人。” 温敬恺关注着她起身离席,半晌才回过神,问刚才说话的人:“你说什么?” 江书久说自己要去找人并非逃跑的借口,她是真的有事可求。 吕尚安生日快要到了,她刚才趁温敬恺跟人聊天,在桌底百度了一下方才在摄影室内跟她交谈过的温敬恺的舅母,发觉难怪自己对她面熟,原来她是美院油画系教授。母亲几年前曾从她那里买过几副画作,但是这几年她越来越少动画笔,市面上流通的作品也越来越难求,江书久想借此机会走个捷径。 江书久是在餐台旁边第二次见到舅母的,刚才的检索结果告诉她这位气质淡雅且明显未受过风霜的女人叫付菀,此刻对方正在专心同另一位女士交谈。 江书久等到她们谈话结束才上前,冒昧地问了一声付阿姨好。 付女士讶然询问她怎么没有去舞池里跳舞,又关切问候她晚间的菜品如何,遗憾感叹他们今天来得有些晚,下午场的甜品味道她一定会喜欢。 江书久本来以为会是一场极其尴尬的谈话,没想到对方开场就自然松弛,她一一将问题答过,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阿姨您近期是否还有在作画?” 付菀瞬间了解到她的意图,微微歪一歪头说:“当然,小久也想收藏吗?” 江书久难得流露出一些羞赧:“我对艺术的见解不够深刻,今日来找您是因为我妈妈生日到了,她很欣赏您,所以…” 付菀很磊落大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还提出希望可以通过江书久牵线结识吕尚安。她这个要求这倒是超出江书久的预估,她跟温敬恺的身份特殊,关系也单向对温家亲戚保密,要是联系在一起会很难办。 只是目的达成转身就走很没有教养,她没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以后有机会可以私下介绍她们认识。 付菀没有表现出强求,她发觉时间还早后留下江书久多问了一些与留学相关的事情,甚至建议两人坐下来多聊一会。 江书久不知道付菀为何对英格兰好奇心重,她远远地扫了眼自己刚才坐的位置,发现温敬恺已经不在原位,便彻底放下酒杯诚心同对面人畅谈,分享一些轻松愉快的趣事。 温敬恺是在香槟塔旁边看到温始夏的。柯谨辰瞧他吃完瘪后美美溜之大吉,他一个人在席间坐着意兴阑珊,便起身走到人少一些的香槟塔边专心喝酒,谁知找了一晚上的表妹正在此地躲懒。 人来人往衣香鬓影,温敬恺碰了碰她的酒杯,问她是否有些应付不过来,建议她如果实在不痛快就上楼去。 温始夏懒怠的表情更添一分苦恼:“楼上人更多,一个二个的都要跑去看小朋友,问东问西的我再有耐心都会嫌烦,我回去就言辞恳切地告诉他们,以后这种以我和小孩为主角的社交活动最好都不要再办。” 温敬恺不信她的鬼话,看热闹一样替她细数:“百日宴、周岁宴、成人礼,还不提各种升学宴,你有得熬了。” “得得得,”温始夏服气他,赶快更换话题,“你太太呢?今天晚上我还没有见到她。” 温敬恺结婚的事情宣布地突然,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对他表示过不同程度的谴责,今日他放任自己任性一回,索性大胆介绍江书久给自己亲近的人认识。 知晓表妹与江书久从未打过照面,温敬恺在人群中扫视一通,最后用额头点了点餐台边正与舅母讲话的江书久:“那位,”他说完极快速地、带着私心补充了一下,“我太太。” 谁料温始夏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回话,温敬恺侧头看她,再问了一遍:“看到了吗?” “跟我妈妈讲话那位?”温始夏确认道。 “对。”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第42章 江书久的人生轨迹同温始夏没有任何相交之处, 这是温敬恺心知肚明的事情,因此当下听到表妹这样讲他不免有些疑惑。 跟江书久结婚前温敬恺专门仔细了解过江书久的社交圈,江氏规模够大所以江永道的私生活也备受媒体关注, 可是这样一个信息发达的网络社会,能力出众的何识在公共平台能检索到的有关江书久的隐私资料居然只有十年前她与家人一起参加江书淇葬礼的一张照片,以及夹杂在A大官号推文里的大学实践活动的相片, 统统像素极低不可辨识。 而处处环绕好运的女孩得以被保护得这样周全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归功于父母在意照顾,其余则取决于她社交范围狭窄又局限,这样的话江书久认识与自己查重度仅为温敬恺的温始夏更是绝无可能。 温始夏将侧边掉下来的头发别去耳后, 拧眉回想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艰难辛苦。温敬恺饮尽今日第三杯香槟, 不欲继续把时间浪费在此处, 他放下空酒杯前用其碰了碰温始夏的,笑着劝她放弃进行无必要的回忆:“不必想了,你大概率是认错人了,她大学毕业后去英国待了七年,去年夏天才回国。” 这句话像是提醒, 刚好她丈夫过来找她, 对方一句问候还没有打出来, 温始夏就向他指明江书久的身份。他反应很快, 立刻讲:“这不是去年跟你出车祸的那位当事人吗?是你太太?”他说完惊讶地看了眼温敬恺,“这么巧?” 车祸?温敬恺对此事完全没有印象。他极少自己开车, 婚后他出于私心便亲自着司机上下班接送她,因而在他印象里江书久自驾只有两次——一次结婚一次离婚。 许是他脸上的懵然太过明显, 经丈夫提醒后回想起事情全貌的温始夏亲自给他阐明:“去年冬天我跟阿姨出去买菜,车子停靠在路边时一辆车从侧后方擦过。车子掉了点漆不足挂齿, 幸运的是没有任何人受伤。但我受了点惊吓,她看我处于妊娠期便陪我去医院走了一趟, 后续事情都是保险公司处理的,我们就此一面而已。” 温敬恺面容凝重久久不回话,温始夏的丈夫看态势不对当即委婉地接话:“没关系,因为事故太小甚至不足以称之为车祸,所以你太太怕你操心没有给你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的宽慰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温敬恺难得沉浸于自己的思考里不给讲话的人面子。温始夏的丈夫见状便寻了“小朋友刚才小小哭了一场他跟温始夏要去看看”的借口拉着妻子离开。 谁料走出两步后温始夏又返回来拍拍温敬恺的手臂,补充了一句:“你要是心里有结最好就去问问她,日期我倒是记得清楚,在你生日第二天,我那天签单子的时候扫了一眼,还觉得很巧呢。” 江书久去年秋冬回这座城市的次数温敬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他几乎对她那几次回家探亲的行动轨迹了如指掌,却从来不知道江书久有开车发生过这样紧要的一件事情。 印象里何识的确有向他提过车库里的车有一辆要送去维修,他以为只是有小硬件出故障却不明白是开过那辆车的江书久人身受到了威胁。 她那天想去哪里?想去干什么?又为什么在发生事故后的当下并没有致电作为丈夫的他?温敬恺难以想象彼时江书久的孤独与无助。 作为成年人应付小事故理应驾轻就熟,温敬恺却在两人已经毫无瓜葛的今日反思自己的失职,迟到的体贴与拿着残缺答案去问询当事人不美妙旧事的行为并不可取,他望向与舅母交谈甚欢的江书久,还是决定在休息时间麻烦一下何识。 何助理接电话一如既往地及时,不过他意识到今日老板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温敬恺在电话刚一接通就语速极快地问:“去年我生日第二天临时通知你加班,那辆车事故的发生日期是不是那天?” 这件事何识印象很深。因为江小姐搬家时他去送过保险公司寄来的资料,还代表老板将结婚证与戒指一送一收,所以他根本不用再翻工作日志进行确认,当即便肯定温敬恺的话:“是那天,当时江小姐还来未终找过您,她来得风火匆忙,像是有什么急事,前台刚给我打完电话我就看到她出电梯了,不过她没有进您办公室,在门外打了个电话便离开了。” 温敬恺心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半晌没有发言。 何识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亦没有说话。两分钟后通话结束。 在非工作时间打扰助理,温敬恺第一次得到回答没有道谢就挂断了电话。 他大概可以想象得到江书久的心情。她在门外听到自己表示没有与她有公开的打算时应该很失望吧。会和他在两人一起刷牙、一起漱口、一起洗脸的镜子前听到江书久说“不过我还是不太愿意的”时一样慌张、一样卑怯。 他们自以为是地为对方好,佯装大度开明地进行臆测,双双误会对方是心怀鬼胎。 一场车祸解构而来的所有百转千回的心事和水落石出的真相像是一个构成回归的项目,测试和验证的过程无比漫长,战线拉长至更改和修复错误的步骤已经一一完成N多次,可市场早就告诉他这个代码不用再运行了。 ——系统从源代码处完全坏死。他和江书久的旅程早已结束,这个项目四天前被他亲自地、堂而皇之地宣告淘汰,再去确认任何都只会是徒劳。 隔着一扇门的内场热闹喧哗,三十一度的仲夏夜温敬恺心头燥热又干涩,微薄的酒意令他愁绪更深更重。 他以为那天与江书久签协议书时、在车里迎着晚霞坦陈时、更早追溯到他坐在演播厅里撒弥天大谎时自己的惆怅早就晾干了,可他今日迎着月亮还是会难过。 这绝不是重阳那晚的月亮,也不会是八岁的月亮,至少那些时刻,他还可以心存期待,放眼百年。 温敬恺还未从沉湎的情绪中抽身,半场离席又折返的柯谨辰倏然向他迎面走来。作为他回忆事件里的男配角之一,温敬恺很难调整心情给他好看脸色。 柯谨辰也不计较,急匆匆赶过来问他刚才是不是一直站在这里。 温敬恺睨他:“我哪里像你一样可以想走就走,久久还在里面跟人聊天。” 谁料他不巧撞到了敏感地带,柯谨辰扫了眼周围后放弃寻找,返身站在温敬恺旁边,回话态度难得不礼貌:“你的妻子你自然得候着,离婚了也得装样子扮体贴,不过你记着今晚俩人该各回各家就好,别又一头脑发热问人家要不要跟你复婚,也不知道这都什么年代了温总还玩先婚后爱那一套,小说这么写人都得骂声俗气封建。” 温敬恺脸色森冷,看出来这人今晚铁了心了找骂,遂平声呛他:“别欠欠儿地从我这里给自己找不痛快,你有什么气冲自己撒,更何况你有什么资格在我这里五十步笑百步?千金换一笑私奔毁桩婚的不是你自己吗?谁能有你大方?时间金钱都赔进去,恨不得年年飞西北十回,你干脆住沙漠里算了。” 柯谨辰不作声,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从烟盒里掸出一根衔进嘴里,没给温敬恺递,也没有点燃。 吹来一阵晚风,他咬着烟嘴就着风含混地说:“温敬恺,那天在工作室我还以为你真放下了,谁知道一提江书久你还是这么不冷静。” 温敬恺被他反将一军戳穿心事,没有再讲话。直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才转身离开。 拉开木板门后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扭头问柯谨辰:“烟好抽吗?” 当晚温敬恺和江书久十点过后才离开会场,司机早已等在承办宴会的会客厅门口,何识也主动加班来接他们,发现老板比他想象的还要更醉一些。 江书久上车后就开始犯困,温敬恺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让她累了就先睡,到目的地后他会叫她。 车里没有任何嘈杂声音,是江书久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一时三人全向她投放目光,江书久不好意思地查看一眼,发现是吕尚安拨来的电话。 母亲在电话里催促她快点回家,又叮嘱她记得订机票,说姨妈那边今天下午催促过一次,再不去小表妹就要责怪他们母女两个出尔反尔了。 江书久轻言细语一一应下,一边对付电话一边在购票软件上查看合适的航班,一通晚间电话以“我还有二十分钟到家,你要是着急就等等我好不好”结束。 温敬恺全程在旁边保持安静,因为很明显江书久并没有将今晚的安排敞明地告诉母亲。旁边人收起手机后他平静自然地问她:“要去旅游?” 江书久用回答阳蘅一模一样的话说:“去爱尔兰,散散心,顺便探亲。” 温敬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良久才重新开口,祝她旅途愉快。 江书久下车后何识终于才敢回头,他费劲打起精神,拍了拍额头后问温敬恺:“您说想要联系S大的令教授,今天下午柯先生已经把他的联系方式传送给我了,其次A大经管学院的院长邀请您出席今年的开学典礼,您…还去吗?” 第43章 温敬恺周末并非无所事事, 此前赵思雯答应帮他约陆聿哲见面,不过对方不知从哪里得知温敬恺曾误会过他与江书久的关系,脾气极大地利落拒绝, 连自己表姐的面子都不给。 温敬恺不愿强求,只让赵思雯再次转告他,自己约他见面并非为了私事, 而是他希望对方可以再详细评估一下那部电影的技术价值,进而做出到底要不要进行营销的决策,不要因为合作方之一是未终便断然否决。 一来一回耗掉两个周, 赵思雯在中间做传话筒, 带回来最后的消息是陆聿哲同妻子去欧洲度假了, 短时间内没法回来。他告诉温敬恺要么将就着重新找营销公司,要么锻炼耐性安心等待。 温敬恺听到这个称呼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反问赵思雯什么时候有了弟妹。之前陆聿哲和江书久的照片寄到未终时他做过此人的背调,人物标签大大方方贴“单身”二字,谁料不到半年内竟连证都领了。 赵思雯挖苦道陆聿哲才不像他——与暗恋女孩辛辛苦苦久别重逢, 结果一场婚姻连三百六十五天都没坚持到便中道崩殂, 临头还要固守体不肯不公开离异事实, 真是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 温敬恺自认嘴上功夫没有好友厉害, 只好后退一步说与陆聿哲的合作等他回国再谈,直言自己并不想退而求其次。 赵思雯意味深长地笑一笑, 对他说:“你确实是在任何方面都不凑合。” 温敬恺几乎是顿悟她话里的意思。要是习惯苟且的话他不会这么多年都固执地守着一个人归来,何况还是在不知道确定答案的情况下。 他不是没有做过尝试, 在青龙寺被爽约令他恼怒,而人在年轻气盛时总执着于验证自己绝不是差劲的人。他主动参加过一些宴会, 社交场合主动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女孩数不胜数,人人都比江书久真诚勇敢, 她们更不会令他的情书无主、邀约落空,可他总是缺少心力再次投掷十年光阴,难以控制进行对比,最后眼里还是只是看得见江书久。 有些爱恋人的一生中只会有一次,温敬恺很早就明悟这个道理。 赵思雯要回家监督儿子练习书法撂完话就干脆走人,她不会干在公司加班这种主动送上门去被压榨劳动力的事情,不过周末愉快从不存在于温敬恺身上,他在公司待到下午五点钟,直到何识提醒他与令教授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才起身。 温敬恺与令先伍约在一家位于大厦高层的日料店。温敬恺本人并不喜欢吃生食,委托何识将两人见面地点定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柯谨辰告诉他令先生钟意这家店新鲜的海胆刺身。 温敬恺在约定时间的十五分钟前就到场,侍者将他带引到预定的包间,他在等人的间隙扫到桌上褐色瓦瓶里插着的艳色剑兰,思绪于是不可避免地飘到家里那盆他费心费力抚养了好久的月季。 温敬恺第一次注意到自家院子里的花是那天清晨江书久拉着行李箱要离开时,露珠从花苞掉落沾在她脚踝处,折射的光线将他轻轻松松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后来冬日降临园丁开始更换花的品种,他特意着他留了一丛。 养一株月季就好像可以拥有很多个春天。房间四季恒温,他每天清晨上班前会去给它浇水,因此这株月月红像是一个朴素的长久的见证,是江书久降级的代偿,致使他的情感无论是在她访学离开还是两人彻底失散后都不再空置,因为有这样一个载体用以盛放所有欢乐与悲伤。 时钟已经过半,令先伍居然还没有到。温敬恺不耐烦地看了眼手表,而后他想到今日是自己做东邀请别人且有事相求,便不觉得多等一刻钟是放低姿态。 包厢的门在他耐心耗尽的前一刻再次被拉开,令先伍拎着公文包走进来。他像是刚从某场讲座或会议上下来,臂间还挂着西装。 温敬恺坐在面对木板门的方向,隔着矮矮一张深色实木长桌看着令先伍将外套挂上衣架,并没有主动开口。 令先伍倒是不缺礼节,坐下后首先道歉:“不好意思来晚了些,辛苦温先生久等。” 他是懊悔的话语,神态却倨傲,没有半分做错事的样子。温敬恺确定自己与令先伍此前未曾有过节,但不知对面人为何莫名其妙地对自己有敌意。 “温先生今日约我是有什么事要谈吗?”令先伍问他,“S大与未终并无校企联合的业务往来,我院培养的学子也极少进入您司,不知您今天找我来是?” “令先生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您在截止日期前一天失信拒绝江书久的做法属实不厚道,我今日只是来替妻子讨个说法,再者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温敬恺开门见山地说。 令先伍提肘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清酒,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我手里四个名额都满了,权衡利弊后舍弃排名末尾的又有何——” “令先生五年前第一次参加S大博士后导师遴选工作,五年来同您合作的学者对您一向赞赏有加,”温敬恺打断他,“你今年的招收计划明显未满,我理解你有拒绝别人的权利,但为什么是在通道关闭前的紧俏时间里?用的还是毫无信服力度的理由来搪塞对方?这样做未免过于愚蠢。” 温敬恺看着对面人明显被他激怒才接着说:“我妻子从未与人交恶,你我有何纠葛你今天不如挑明了说,不必小人作风在背地里使刀子,谁都落不着痛快。” 很快温敬恺明白原因。他早就嘱咐过侍者无事不要进入,可包厢门在此刻突然被拉开。在看清走进来的女人时温敬恺神色立刻变得阴郁——他八岁时就见过这张脸,在十三岁时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朱旻。 温敬恺最近一次同朱旻见面是在温辛余去世后,她在葬礼上盛装出席,大有为一场死亡张灯结彩的架势。温敬恺作为在场唯一一位亲眼见证和验证父母和朱旻三个人命运悲剧的人,着实无法对她产生半分同情,仅存的只有厌恶。 他可以在心底粗暴地贬斥温辛余的为母不称职,可绝不涵容第三者对自己母亲的侮辱。 可耻的是朱旻居然有脸问他要遗产,当年裴成钧一跃而下她半分没捞着,看温辛余过世便当即恬不知耻地伸手索取,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与死者丈夫有过见不得光的一段。 朱旻实在懂得如何踩温敬恺痛脚,一上场就单刀直入:“未来得及向温辛余亲儿子讲声新婚快乐是我的错,不过你比你父母都要有能耐,一攀就攀上江家这个高枝,如今混得风生水起免不了有江书久的功劳吧。” 温敬恺不认为自己和江书久的美丽遗憾值得讲给朱旻听,也不觉得这场谈话有继续的必要。他打开手机低头给何识发信息说自己喝了点清酒不宜开车,委托他来这边接自己一趟。 朱旻察觉到他漠视的态度后看笑话的心思收起来,她眼睁睁看着温敬恺慢条斯理佩戴手表,费劲平复恼怒后继续说:“温家还真是出情种,江书久知道你为她冲锋陷阵降低身段——” “她不知道,”温敬恺打断她,声音森冷,“所以你记住了,以后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不要再去找她麻烦。” 温敬恺系好表带后看向令先伍:“你因为一个与自身学术毫无相干的女人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拒绝另一个人品与科研能力都属上上乘的海归博士实在可以瞧得出你的眼界,久久想要与你这样的人合作共事才真的是决策失误,更何况她的优秀有目共睹,何须非得得到你的青睐?” 他说完便离开,不带任何对战场的留恋。 “温敬恺,”朱旻叫住温敬恺,却不等他回头便自顾自地讲话,想要借此得到一些口头上的胜利,“你口中心高气傲的江书久不是没来过S大找老令,可怜她连进校门都需要拨电话,固机转接还不是得经过我的手。前段时间有一次她花费万般心思想同老令聊聊科研方向以此表明合作决心,一句一句专业术语却都进了作为外行的我的耳朵,温敬恺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也就这点能耐了,多年前到现在都是。”温敬恺站在门口处回头俯视她,眼里带着轻蔑和怜悯,“而且你有什么资格提江书久?” 第44章 温敬恺从大厦出来才发现外面开始落雨滴, 十分钟后司机抵达,他冒雨上车,一整程都一言不发。 今天节气大暑, 湿热交蒸达到顶点,高温酷热与其酝酿的雷雨一同到来,中伏浩浩汤汤开场, 夏天至未央,不出意料地开始走下坡路。 也是江书久和吕尚安出发去都柏林的日子。 车子很快驶上高架,温敬恺坐在后座靠左手边的位置, 整理好衣物后随意抬头瞥了一眼, 倏然雨刷器刮过挡风玻璃, 公路上的显示牌指明右行是机场高速的方向,而他们的车子拐向了另一条与之完全相反的道路。 天边一道闪电刺眼,温敬恺突然对司机说:“掉头,去机场。” “老板,您明天…”何识对他的决定表示疑惑, 正准备劝解他第二天还有重要会议要出席, 温敬恺便打断他, “我不离开, 只是去见个人。” 司机在安全范围内压着车速抵达目的地,不过温敬恺待汽车停下后并没有立刻下车。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无异于一场豪赌, 江书久和她母亲前往爱尔兰的日子是今天没错,但未必代表她们就不会在雷暴未开始、天气尚晴朗的前半天启航。 何识大约也估摸到他的意图, 登上订票系统查看过后对他说:“今天直飞都柏林的航班只有一趟,时间是两个小时后, 不过这个天气航班大概率会被取消。” 温敬恺没什么反应,何识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车厢里一时只有雨声淅沥, 间或夹杂几声雷暴。 三分钟后温敬恺让何识加购一张飞往爱尔兰的机票,然后独自一人下车。 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大屏上所有的航班都显示延误或取消,温敬恺专门关注了一下,他运气还算不错,飞往都柏林的那趟仅仅是推迟,他在心底呼出一口气。 其实在这里碰上江书久的概率小到温敬恺都不敢细想,可是无论今日江书久是来或不来,他都决定等够两个钟头。像多年前在青龙寺时一样。 温敬恺办理值机手续后先过安检,休息室里比往常要喧杂一些,大约这种突如其来的客观变故总容易使人焦躁。窗边正有一位女士通电话,她距离温敬恺不算远,所以他很轻易就可以听清楚她是在向电话对面的人吐槽此地夏日天气实在百怪,致使她计划好的度假旅行彻底告吹。 温敬恺本来无意偷听,只是因为这个声音略有些耳熟,而正当他意图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时,那位女士持着电话拧眉回了个头。她的视线扫过温敬恺,忽而又重新挪回来,犹疑地出声:“温敬恺?” 阳蘅深夜在社交软件上刷到陇西的美景,一时头脑发热订机票意欲远赴西北放松身心,美美体验祖国大好河山,谁知因为自己早晨收拾行李过分拖延所以只好一再改签,最后自作孽被骤雨困在机场。 “你飞哪里?你怎么也被困在这儿?”阳蘅问温敬恺。 温敬恺下意识收起桌面上的护照和登机牌,随口胡诌一个地名,多嘴解释一句说只是恰好有合作要谈。 阳蘅了然般点点头:“今天这场雨确实很急。”说完又补充道,“我刚才问过了,塔台那边无法确定具体的可飞行时间,一时也没办法更换航线,你完全可以先行离开。” 阳蘅以为这种收益按分钟计算的标准成功人士都是极其珍惜时间的,这才看在他是江书久前夫的面子上愿意好心好意提醒他,谁知温敬恺听完无可无不可地回了句:“事情很重要,我再多等一会儿。” 他们明显没有更多的话要讲,幸好这时地勤过来了。工作人员在人群中找到温敬恺,语气温和地特意通知他:“抱歉温先生,您今日飞往都柏林的这趟航班因严重的恶劣天气被取消了,我们可以帮您免费改签后七天的航班,或者改签到邻近城市,您可以选择从邻市出发。” 温敬恺余光注意到阳蘅又重新将目光放回到了他身上。他没有偏头看,摇摇头对工作人员表示不用了。 她走后温敬恺并没有即时离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登机牌和护照,等了一分钟后阳蘅果然主动来找他说话。 江书久讲得没错,她的好友真的是不具备任何拐弯抹角讲好话的技能的人,一上来便直接对他说:“温敬恺你跑空了,久久和吕阿姨是昨天下午离开的。她们临时更改出发时间,跟江叔叔先去了伦敦一趟。” 事实极其硌硬,温敬恺无端端被一块石头砸中,可见命运并没有垂青他。 温敬恺心知再等下去也只会是平白浪费时间,当下被抓包也表现得很坦荡:“我知道了,谢谢阳小姐,祝你陇西之行尽兴愉快。” 他语毕便利落离开,尽力为自己维持最后的体面。 不料刚走出三步,阳蘅就对着他再次开口:“其实你主动跟久久提出离婚我还蛮意外的,毕竟我们去年在北城见面的时候你表现得倒也不是对她毫无感情。” 温敬恺无话可说。他完全不用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心意,示爱是最低级的自证,他向江书久讲过一遍已经是多余,此刻要是再向她的好友辩白太多也只是一遍遍证实,证实其实是自己不愿给江书久创造麻烦让她为了自己削足适履。 爱根本不是证明题,所以温敬恺对阳蘅说了最无关紧要的话:“感谢你的提醒,我之后因为那块手表又飞了一趟港城,购买手续比我想象的繁琐复杂。她肯为我做到这样我已经知足,计较更多也毫无意义,今日之事希望阳小姐可以替我保密,谢谢。” 我何止为此提醒你。阳蘅心想,她在采访的候机室里就曾误打误撞抛出真言,即jojo使那时候用意不对出现偏差,那也总好过温敬恺什么也不知道。 江书久抛线索一样留下很多事情,也不知道事到如今温敬恺有没有解密的机会。大概没有了吧,阳蘅难过地想。 江书久的确在大暑前一天坐上了前往伦敦的客机,不过她和母亲只是在希思罗机场中转,飞机一个半小时后平安降临都柏林。 抵达姨妈家放下行李后,江书久躺上大床看了眼手表,然后换算零时区和东八区的时间,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江永道和阳蘅报平安。 国内凌晨三点阳蘅居然还没有睡,秒回她消息问她都柏林是不是很凉快,又很快传送来照片说自己正在沙漠做第一女剑客。 因为时差的缘故江书久已经有困意,虽然这个夏日白昼很长的地方八点钟天光依然大亮,她却仍困到难省人事,于是费力夸赞两句阳蘅妆容不错后起身去浴室冲澡洗漱。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下楼时姨妈和母亲正沐浴着清晨阳光吃早餐。爱尔兰一天有四季,夏天最高温度也不过二十几度,吕尚安看到她只穿长裙后嘱咐她上去补件外套。 江书久照做,再下来后租订的出租车已经在门外等着。老城使馆区的小区门禁森严,白人大叔致电她说明自己已到约定地点。 江书久一边检索自己所要前往的地方需不需要预约,一边对电话讲“Sorry”。吕尚安见她如此着急问她有何安排,邀请她同自己和姨妈去市中心玩。 江书久无法理解为何自己的母亲看上去完全没受时差影响,表现得足够积极而容光焕发,又想到中年人出行貌似一天走够一万步才算踏实,急忙摆摆手说自己有想要去的景点,就不打扰许久未见的姐妹团聚了。 她裙摆匆匆消失在铁门拐角处,吕尚安招呼她记得务必在赶晚餐前回来,收到一声慌忙的“没问题”后偏头看了眼妹妹,无奈地笑着说:“看吧,她一出门就这样心急,快三十岁的人了一点也不稳重。” “小朋友都是这样子啦,”吕尚静搂住她,“你刚才讲久久的前任怎么了?接着说啊。” 第45章 准确来说这是江书久长这么大第三次来到都柏林。小时候因为江书淇生病的原因, 全家都会减少乘飞机的频率,因而吕尚安前来这个自然环境极其出色的翡翠岛国的次数并不算多。 以前江书久上大学时倒是与同学来此地徒步过一次,但是春假有限所以她没怎么感受过人文风光, 直到昨晚她躺在床上忽然想到中学时代看过的一部影片的标志性建筑便是取景于都柏林一所大学的图书馆,于是连夜预订该馆门票。 而就在爱尔兰的第二天,江书久碰见陆聿哲。这是一次谁也未曾预料到的偶然。 陆聿哲社交软件的朋友圈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对外开放, 江书久虽然不热衷于对旁人私事上心,却也实打实地在他动态里见过一个女孩的背影。 不过直到今日,这位叫“林池安”的女孩牵着陆聿哲的手跟她打一打招呼, 江书久几乎是立刻就可以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使好友念念不忘——她看起来像是那种经受过生活打磨却依然对未来抱有天真愿望的人, 笑一笑仿若烦恼就都可以忘掉。 陆聿哲介绍她们认识, 他用“留学时期的好友”一次简单概括江书久,转而介绍自己身旁的人时却面面俱到到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妻子,林池安,你虽然没有见过她但听过她的名字。” 江书久挑一挑眉,心料这人坦荡荡到大言不惭讲去岁往事, 果真令她佩服。 古老图书馆前阳光很好游客遍地, 他们三位没有什么拍照的心思, 也无意让谈话被前来寻求摄影帮助的人打扰, 只好让让身子走远一些。 江书久心想温敬恺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下一秒就听到陆聿哲接着说:“还挺巧的, 前阵子温敬恺通过我表姐找到我说想要见我一面,可惜当时我跟安安的飞机已经落地欧洲, 只好拒绝掉他的邀约。” 按道理来讲江书久应该问一问陆聿哲温敬恺找他会有什么事,不过她此趟旅行仅为散心, 方才脑海中闪过温敬恺一秒就足够今日份额,再多想大概后半天光阴都要在颓丧中度过, 所以她及时止损,生硬地回话:“你们怎么会想到来欧洲蜜月旅行?” 林池安给予他们两个空间,主动去远处为游客提供帮助,对方正在教她如何使用相机。 陆聿哲耸耸肩配合她说:“其实本来应该去纽约,因为她总是认为《Friends》跟她、跟我有不解之缘,但她嘛,总是一秒钟一百个想法,二十七岁看完哈利波特后决心成为格兰芬多学院的学生,我只好带她欧洲游,中央公园就留到下次再去。这个图书馆她眼馋了好久,我专门挑了个好天气来没想到会碰上你。” 江书久偏头看了眼他,发现陆聿哲的眼睛里透露出一些很温柔的、她从未见过的平静与满足。 她点点头肯定他的话,“是挺巧的,”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们这次玩多久?” 陆聿哲偏头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想问我会不会去见温敬恺吧?在这儿扯东扯西的。” 江书久许久没有动弹,直到远处的林池安收回援手并转头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她才轻轻开口:“我跟你做同学、做邻居这么多年,也没有求过你什么事,这次倒是真的想让你卖我个人情,他见你大概率是公事,你最最好去见见他。” “你们离婚了你还在替他说话,江书久你对前夫态度居然这样和善,跟之前坐在草坪上大放阙词说初恋去世的判若两人,看来这次伤得不轻嘛。” 陆聿哲知道她跟温敬恺离婚的消息江书久并不意外,大约赵思雯那关就很难过。她默默叹了口气,诚实地讲:“确实有点累,也实在没有心力去张扬地表达情绪了。” “我以为那天在咖啡店你说自己要在立夏坦白,此后绝对会收获圆满结局,谁知道他居然荒唐昏庸到误会你和我的关系,太可笑了,他绝对不是一个适合你的人,也和我婚恋观不符,所以我根本不想见他。” 陆聿哲语气很平缓态度却强硬,江书久默默叹口气,也知道好友这番话赌气的成分更大,而能彻底清算往事的人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温敬恺。 于是她无意多言,态度更加谦卑柔和,甚至拿出帆布包里的胶片相机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请求赔罪:“好啦好啦,我待会儿帮你跟林小姐拍合照,这事我不再提了。” 大约是合照这个关键词取悦到了陆聿哲,他脸上肌肉放松了一些,没再回话。 一张完美合照浪费掉江书久不少胶卷,等到新婚夫妇彻底满意后她才缓口气。 陆聿哲偶遇好友前去同他打招呼,林池安选好照片后拉着江书久坐到绿茵地的大理石长椅上,用手挥作扇子在颊侧扇两下,无奈又欢喜的口吻主动搭话:“这个时间点还是很热的,早知道出来就不听陆聿哲的,我行我素穿裙子好了。” “林小姐今天的T恤是他挑的?你们衣服的领口都有狮子图案。” “你叫我安安就好了,”林池安纠正她,“确实是他挑的,有相似的花纹吗?我都没发现诶,他明明是一个对自己生活都不太上心的人,反而从大学时就一直关注我的起居,我觉得他是故意想把我惯成生活废柴。” 江书久早知道这两位在一无所有却意气风发的年纪便拥有过一场投入而纯粹的爱恋,而一经对比,一些铺天盖地的遗憾情绪毫无征兆地扑上来淹没掉她,她垂下头轻声说:“真好呀,历经千辛万苦再穿一身情侣装是多么多么可爱的事情,林小姐是生活废柴却是爱情天才。” 林池安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失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好在江书久并没有放任自己在悲伤情绪中沉湎太久,很快抽身后转头笑眯眯地问林池安:“林小姐,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呢?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林池安讶异的表情很明显,江书久在她提问前主动解释道:“我与我先生越过太多步骤直接喜结连理,所以最后一败涂地啦,”她做了个小小的鬼脸,“只好从你这里讨讨恋爱经,大概率用不上,听听总有好处,比如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漂亮爱情的。” 林池安脑中已然构念出俗套的先婚后爱戏码,但在她这里爱情是老到掉牙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她凝眉再次纠正江书久:“怎么会用不上呢?爱情可以发生在任何年纪任何阶段任何心怦怦跳的时刻,江小姐也不用这么悲观。” “但我不会再遇到那样一个人了,”江书久说,“我不会再眼睁睁的、心甘情愿地跳进另一个陷阱。” 有些体验本来就是限定的,她耗尽前半生为一个人拧巴,许多人都不会拥有浪费光阴和心思的机会,更何况他们还曾并肩站在一起过,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林池安自觉不该再继续接她的话,她侧头看向江书久,思考半晌后认真对她讲:“恋爱嘛,恋爱很简单的,就是会比朋友多得到一个吻。” “比丈夫呢?恋爱和婚姻会有区别吗?” “有的吧,一点点而已。比如…恋爱就像夏天下暴雨,这场雨你们谁都不要撑伞,但结婚后对方却不会让你淋湿,无论是什么季节。” 那温敬恺到底是哪一种呢?江书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因而没办法对这个问题作出准确判断。 可其实现下这个问题则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她跟温敬恺不再有同淋一场雨的机会。 江书久在与人交流时熟练地走神,也没有被这段过分虚空飘渺的话宽慰到,而等到她思绪重新飘回来,陆聿哲已经搂着林池安,两人打算前往下一个景点。 她没有办法再与这对幸运夫妇同行,只能站起身扬起笑送他们,同时祝福他们旅行顺利愉快。 林池安嫌恶地拍掉旁边人的手臂,指使陆聿哲去远处拎她落在草坪上的水杯,烦烦地讲:“我火气很大,这下真的要热晕了。” 另一边回头倒是温温柔柔的神色,她在陆聿哲走远后笑着回头对江书久说:“江小姐,事到如今不得不坦白,陆聿哲在某个失眠夜曾将你的故事省略人称姓名讲给过我听,直到今日我私自对上主角,希望你不要怪罪。” 江书久摇摇头说不会。她反倒觉得庆幸,这也算是一种人证物证吧,她无意间用叙述的方式为自己寻得了几个证人,此后失意时还可以安慰自己的的确确经历过一场时差遍布的爱情。 林池安继续说:“有朋友告诉过我说幸运者恒幸运,你从小收到许许多多亲爱,是很自信很聪明、不用证明被爱的女孩子,所以我尊重你一切选择,如果实在不能攥住爱情,那我希望你往后的人生也依然充满更多其他的大冒险。” 江书久并没有对此话作出回应,而在回程的uber上,她收到陆聿哲发来的短讯:“我会去见他,也不收你的人情。” 他紧接着问道:“你分两段讲的故事很精彩,大概与温敬恺见面时我透露出百分之一就足够他琢磨好久,你愿不愿意我和安安给予你这点幸运?在中间多嘴一次,或许你也可以跟他谈场恋爱试试呢?” 细数起来温敬恺劣迹斑斑,两人之间夹角又太多,一点意思也没有。况且任何事情从头开始才是最难的,而如果他们继续下去需要一份坦陈,需要一份面对面的、推心置腹的坦陈,她希望这份幸运是由他们自己创造,不再听命于做了很多次坏人的天父或其他。 因此江书久直到睡前才回这条消息:“不用了,你跟他谈公事就好,以及谢谢你们的好意。” 第46章 离家的母女原本打算避避暑气, 在九月来临后再回家,但江书久比母亲早一个星期登上从都柏林返程的飞机,起因是S大那边给她临时发邮件邀请她进校参加面试并与通知她与最终确定下来的合作导师洽谈合作事宜。 她整理好行李箱下楼去找吕尚安时母亲正在与姨妈在院子里喝下午茶, 得知这个消息后她很轻微地皱了下眉头。两人的出行计划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可事到如今她也只好放女儿独自离开。 飞机落地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中转的航班和频繁的气流颠簸令江书久觉得心力交瘁, 长途飞行后最佳选择是速速回家在二十六度空调房里包着夏凉被美美补眠,不过江书久再次确认了邮件上抄送的确认时间,发现的的确确是在今日。 新闻上说这是今年夏天最后一个超高温天气, 气温在两点四十五分宣布超过四十摄氏度, 江书久一下飞机就感受到热浪, 她在平均气温不超过二十五摄氏度的地方呆过将近一个月,猝然回到家乡属实不适应。 时间匆忙,她在希思罗机场转机时甚至没有空闲时间给父亲拨个电话说明自己要提前结束旅行。江书久取好行李后急匆匆地从航站楼出去,顶着大太阳打算招一辆计程车赶往S大,却在招手前意外地收到来自父亲的电话。 对方在电话里缓声叮嘱她切记要做好防暑工作, 告诉她司机已经在停车场等侯, 又叮咛倒若是时间不算赶便可以去买两杯咖啡给自己和等候了许久的司机叔叔。 江书久照做, 上车后只将咖啡递过去, 省掉客套直接报上目的地,途中阳蘅发消息询问她是否已经落地, 江书久回了个点头后对方的电话下一秒便拨进来。 她开门见山地讲:“S大管院真的很奇怪,要是有更优选择谁会愿意去他们学院, 我不过是想和你试试在国内学术氛围下接着做几年科研,谁知道来来回回出这么多岔子, 现在连发email都这么唐突,得亏我嫌这几天太热没有出行, 否则就他们这个通知时间,我怎么着都赶不回来,”她苦水吐完了才问正事,“你快赶到了吧?他们这次大概是把时间错开了,我早上就已经去过了,不过四方协议还没签。” 江书久沉默了一会儿,不签协议是正确的选择。上次与令先伍不那么愉快的电话沟通已经令她对这个学院评教专业性存疑,当下愿意再次奔波不过拿捏着百分之三十的小概率,要是下午的谈话与她内心预设偏差实在过大,她还是会选择从这场风暴中全身而退,另谋出路。 “我还有半小时就到了,”江书久说,“我跟令先伍结了梁子,所以他们这次也没有跟我透露这次打算与我合作的教授是谁,你要是顺意完全可以签署,以后作为师资博士后转正也是很好的选择,完全不用顾及我。” 阳蘅在这样悬浮的谈话氛围里居然极其突兀而大胆地笑了一声:“我当然不会顾及你,你哪里用得着我顾及?况且现在又不是学生时代,写文书投递简历都需要瞄准同一个大学的网站并期待拿到同样印刷的offer,想想那时候可真是天真得可怕。” 江书久终于撑了撑嘴角,整个人身子软下来,后背严丝合缝地贴上座椅,“好累啊,飞机上的白人饭会让我想起学校快餐店难吃的热狗,所以我刚才意识到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吃上一口饭。” “下机后没有垫垫肚子吗?” 江书久偏头与看一眼窗外一晃而过的街景,胳膊肘撑在车窗上,用手掌托着半边脸颊说:“没有,慌张到忘记了。” 阳蘅在必要时总会承担家长角色教训她:“时间绝对是充裕的,你” “我在行李转盘取行李时看到温敬恺了,”江书久慢声打断她,“他居然也是从伦敦飞回来,跟我同一趟航班,好神奇啊。不过也有可能不是他,毕竟我们好久不见了,一日不见是三秋,这么多天神仙已经度过百年,他说不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或许是我认错人了。” 很显然,江书久和阳蘅谁都不是何识,可以事无巨细掌握温敬恺出行安排,因此谁也不知道江书久到底有没有眼拙,除非找温敬恺本人确认,可这分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挂断电话后江书久继续撑着脸颊数了五分钟道路右侧的法国梧桐的数量,数到第二十三棵时她思绪飘远,想到或许不作为才可以收获好运,她跟温敬恺每一次费劲迈步都遭遇惨烈失败,顺其自然反而可以酿就巧合。 她没办法确认那位从转盘上取下行李箱的男士到底是否是温敬恺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何识没有同他一起。不过或许他前往伦敦是私人行程,并非为了工作。 可他去伦敦是为什么呢? 江书久心想自己大概率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车子停在S大正门门口,她让司机先行离开不必等她,而这次她再也不会被拦在校门口,门卫看了一眼邮件里携带的通行证附件后就替她刷开闸机。 她找到管院的楼,在面试开始前先去院方通知她等待的办公室等待。而在温度最高的这一天里,她的好运接踵而至—— 这并不是专供前来面试的人休息的房间,里面的人不是博士后候选人,而在她敲门进门后,坐在办公椅上用显示屏看论文的人熄灭屏幕,扶了扶眼镜对她说:“江小姐午好。” 江书久的新导师不是令先伍,她姓徐,是江书久在英国读硕士时学院里唯一一位女性华人教授,她曾花费万般心思在结课论文上,最后在徐教授这里拿到了全班仅仅的一个A。 江书久并没有超出本分地问询徐老师为何突然回国工作,但空降的惊喜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下来,这像是一份命运的馈赠,她大方地上前同办公桌后的人拥抱,没有更多的话要讲。 事业之途一帆风顺,江书久五点钟签完合同从学院楼下来接收到四十度热浪却也没有感受到很多炽热带来的焦躁,她同阳蘅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而阳蘅接之而来的电话被一个陌生号码拦截。 江书久没有过多思忖长串数字会是谁,将手机放到耳边就听到对面人跟她说:“江小姐面试结束了吗?我是柯谨辰,温敬恺的好友。我现在在心理学院的楼上,就在管院隔壁,我的办公室有一份温敬恺遗留下来的物品,你现在可以来取一下吗?” 江书久差点以为自己接到了诈骗电话,她完全不知晓温敬恺还有这样一位好朋友。 对方贸贸然拨电话来已经很逾矩,更何况她连面都没有与他见过,直接让她去他的私人办公室取温敬恺的东西非常不合礼数,所以她决然拒绝掉邀约,一心只想回家洗澡睡觉:“要是物品实在贵重柯先生拨电话给我先生让他自己去拿,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就先走了。” 柯谨辰不依不饶,提高声音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这样吧,让你直接来我办公室的确不太妥当,校外有一家私房菜馆,我预定了位置,江小姐可以去那里等我,我结束工作后去那里找你。” 江书久站在树荫下,在蝉鸣阵阵的背景音里回了个“那行吧”。 柯谨辰实在是毫无时间观念的人,江书久在私房菜馆里等了半小时他才大摇大摆地进门。 对方径直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直到这时江书久才想起来自己与这位柯先生曾见过面,在温家一场宴会上。但那次她与其交流甚少,且百日宴一面她对这人印象不算很好。 江书久平日极少将不耐烦明晃晃摆上脸,当下却真的有些气急,她按捺下心中急躁,勉力耐心地说:“柯先生直接将东西交给我,我带给温敬恺。” 她摸不准对面人是否知晓她与温敬恺已经离婚,只好这样模棱两可地讲话。 事实上江书久更多地是想要扭头走掉。来S大一趟本来是为了自己的公事,不知怎么的就见上了温敬恺的朋友,她为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应下请求而感到后悔。 其实要说碰巧遇见柯谨辰也还好,偏偏她还浪费掉半个钟头用以等待,显得自己好像很需要用这个对方口中的、她知也不知道的贵重物品当作借口费心费力要见一面温敬恺似的。 柯谨辰坐在她对面,耐心等待服务生替他倒好茶水,自己一举喝掉半杯凉茶,这才慢悠悠地从拎着的纸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江书久接过去,看也不看地直接塞进随身小包,站起身就要走:“感谢柯先生,我先走了。” 柯谨辰诧异地对她说:“东西很贵重的,江小姐不看一眼确定一下吗?碎了就不好了。” 料想值得这人顶着高温天气专门跑一趟的物件绝对不会是等闲,因此江书久还真的重新坐回去,从护照口红等零碎物品中间重新取出那枚小盒子,将其小心翼翼放在桌面上,然后解开盒子锁扣上的细绳,掀开来看——一个制作曲奇的模具,小兔子形状的,一块钱两个的那种。 愤怒的情绪是一瞬间涌上来的,江书久简直要控制不住失去教养,她当即从座位上起身,觉得从接到柯谨辰电话起发生的一切都很荒唐离谱。 而在她拽包意欲离开的前一秒,私房菜馆前门处的风铃作响,侍者引领温敬恺朝这边走来。 柯谨辰摆摆手:“错啦错啦,这位才是贵重物品。” 第47章 温敬恺几个小时前刚从伦敦回来, 这趟私人行程并不对外公开,仅有技术部总监与他同行,而对方执意要留在那里看完两天后的一场艺术展以及替女友买精华水乳和面膜, 所以温敬恺只好先行回国。 他刚从机场出来就接到柯谨辰拨过来的汇报电话,他在电话里提醒温敬恺今日是江书久来s大签署租赁合同的日子,提醒他要是想制造偶遇那他不惜再浪费掉一些自己在江书久心中的印象分。 温敬恺拒绝得很干脆, 也不理解柯谨辰这样预设的用意,只是别开话题问了些现今打算接收江书久的导师是谁云云,心底也在疑惑她到底有没有从爱尔兰回来。 柯谨辰并非管院的直属老师也尽心尽力去打听, 他在电话里将自己掌握的所有讯息全盘托付出去后非常自然地问温敬恺要不要请他吃个饭。温敬恺赔了面子应下, 回家休整好睡了个短觉便驱车直奔s大门口的这家餐厅, 他万万没想到江书久也在这儿。 柯谨辰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一侧的服务生收到指令前来将菜单递给他,他接过后抬手朝温敬恺招一招,大言不惭地说今天可真是巧了,夫妻两个都来这里见他。 事到如今江书久也没有任何愤懑或无奈了, 她放下手包大大方方坐回原位, 而温敬恺看起来比她更早了解到这其实是一场隐瞒造就的鸿门宴, 他在柯谨辰看好戏的眼神里嘱咐一侧的侍者多加一瓶正当时节的桂花酒酿, 又告诉柯谨辰不要点过辣的菜品。 “你不吃辣吗?我记得也还好啊。” 江书久视线从冷翠色的插花瓶上挪开,主动应声说:“是我不吃。” 餐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柯谨辰将菜单送回给服务生时扫了一眼对面的温敬恺,对方正在替三人烫杯, 动作松松垮垮又慢吞吞,好似全然不在意自己替好友背了面黑锅。 江书久趁机将那个小盒子重新从包里掏出来放在桌面上, 手指抵在盒顶将其推到温敬恺面前,“你的东西。” 温敬恺看都没看, 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将烫干净的餐具顺势放过去,说:“麻烦你了。” 柯谨辰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笑呵呵地打圆场,顺着兔子模具聊曲奇:“我倒也不是故意让江小姐苦等,盒子里的东西是温敬恺有次来我办公室落下的,看起来崭新,我虽然知道物品价廉但也总不好直接丢掉,非常抱歉让你浪费时间了。” 江书久脾气好,更何况温敬恺在场她也不至于使对方难堪,表情淡淡地点点头:“没关系,也没有等很久。” 温敬恺不参与讨论,在一旁为两人仔细斟酒,自己却没有动刻花小酒杯。 江书久闻到浓重的桂花味微时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连轴转的行程安排令她感到疲惫,冷热交替的气温使得她当下已经有些发冷,她在服务生上菜的间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觉有一些轻微的热意。 六点刚过的时候饭局正当热闹处,柯谨辰大肆同温敬恺聊他最近在做的项目,又提人工智能盛行他愿意与未终同分一杯羹。江书久听着听着意识就逐渐模糊,她忍耐着不适将手机从包里掏出来,正准备叫车时扫到一连串的未接来电,这才想到自己落地后竟没有向父母报平安。 相比于控制住渐次升高的体温,很明显让父母放心才是当下更加紧急的事情,她伸出一只手摁在温敬恺小臂上,凑近他耳边说:“我出去回个电话。” 温敬恺拿水茶杯的手微微有些抖,一口花茶咽下去才点了点头。 江书久换算了一下时差,在电话里强调让母亲焦心一个上午实在抱歉,吕尚安又问她还要不要再回一趟都柏林。开学在即江书久自然拒绝,她身子倚靠在门边,眼皮也沉重,挂断后又马不停蹄地给江永道致电,不过父亲大概还在加班,并没有接听,只在社交软件上回了她一个OK的emoji。 江书久不太想再回餐桌上了,好在她方才直接将包顺了出来,此刻打好了车,提不起劲儿来地虚虚靠在等候区,连挪一步坐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服务生认出来她是a区三桌的客人,体贴地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助。江书久幅度极小地摇头,发觉自己连回话都做不到,而下一秒就感觉到额头贴上来一只温暖的大掌,她在昏昏沉沉间听到温敬恺对别人说:“我妻子有点发烧,你们可以帮我弄一些温盐水和凉毛巾来吗?谢谢。” 熟悉的人来了,江书久便放任自己的脆弱,彻底在温敬恺怀里昏过去。 柯谨辰吃到一半发觉美味饭菜都变成独食,本就因天热而减半的胃口这下更加折损,他不好意思履行承诺让温敬恺付款,谁知拿好东西去前台时收银告诉他有位女士已经买过了单。 他诧异地回头,看到的是温敬恺抱起江书久出门的场景。他赶过去接过服务生手里的东西,在温敬恺将怀中人放上副驾关上车门后主动抻了抻胳膊,问:“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温敬恺往常会跟柯谨辰说明不辞而别的原因,今天却少了向他解释的耐心,一门心思扑在生病的江书久身上,连不常显露的不佳情绪都铺展在脸上,讲话的语速很快:“你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今天的确是犯蠢了。你想要办好事至少得事先问问我,让我来判断这样做她会不会开心愿意,看她样子大概率是长途飞行回来的,时差没倒身体没调直接应付公事私事,你倒是看了好戏爽快了,难受的是她心疼的是我。” 他一把接过对面人手中的东西,拧着眉头说:“行了,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吧,谁都不要再提,至于你说的项目,未终那边我会跟他们提的。” 柯谨辰自知理亏,急忙让开身子让他们先走。 温敬恺上车后先给江书久喂了点温盐水,她喝的时候也不顺利,整个人难受到蜷起来,白着一张脸小声地不停重复自己冷。 温敬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提高车速。等红绿灯的间隙他从后座捞过来自己的外套披在江书久身上,窗外三十五度高温,今夏暑气一丝一毫都没有消散,他偏偏连车内空调都不敢开,窗户也紧闭着,生怕吹到副驾的女孩,而自己热到打开衬衫两颗扣子,生理上的燥热伴随心焦,到医院时已经汗到受不了。 温敬恺知道江书久有自己的家庭医生,他们那个社区的小孩几乎都由里奥负责,江书久从小到大的医疗档案都在那个白胡子大叔手里,他会给生病的江书久开出最为对症的药水,可温敬恺并没有里奥先生的电话,只好带她去医院问诊。 距离s大最近的三甲医院是一家儿童医院,温敬恺停好车之后江书久清醒了一会儿,她在看到停车场路标上的题头院名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抗拒,一副任人摆布的乖巧样子。 温敬恺用手指捏住衬衫领抖擞两下扇风,正准备下车去扶旁边人时江书久忽然很严肃地张口:“温敬恺,我的建议是你最好只解开一颗纽扣。” 温敬恺哑然,发现对方的视线正停留在他锁骨处,而长期穿衬衫使得他上下两侧的肌肤颜色有明显区别,于是他听话地系上正数第二颗,紧接着就听到江书久说:“温敬恺,我不舒服。” 他真的拿她没辙,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回道:“好好好,我们这下就去看病。” 问诊的一整个过程江书久都很安静,在车上睡了一觉,她的精神头有好一些,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温敬恺询问医生有什么快速降温的办法,或者用什么药可以使她不再那么难受。 医生在桌面上抽屉里翻找了半天,最后非常无奈地看了温敬恺一眼,说:“我这里只有小朋友常用的耳温枪,你给你老婆测一下吧,我就不上手了。” 温敬恺没有一点点带二十八岁成年人来儿童医院就诊的不好意思,他接过温度计的表情很认真,甚至礼貌到提前给江书久打了个招呼:“你放松,我给你测一□□温,很快就好。” 江书久没有说话,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在烧。 温敬恺给耳温枪戴上耳套,提溜江书久耳朵的动作规矩地像是在给代码debug,他手下很轻,因而令江书久发痒,她的眼珠上上下下流转,就是没敢盯上身旁站的人的眼睛。 两只耳朵都测完之后耳温枪显示黄色,医生取到平均值,最后得出只是低烧的结论。 江书久拒绝输液,只对温敬恺说自己好困。而发烧对成年人来说不算顽疾,所以医生最后只开了普通的退烧药,额外为温敬恺添上一笔酒精和医用棉,强调要是烧不退一定要再来医院,必要时可以为江书久擦身降温。 温敬恺一一记下,两人在天色将晚未晚时从医院后门出来,上车后江书久很快入睡,温敬恺甚至没来得及问一问她想回哪个家。 有夕阳光从车窗外打进来,一只喜鹊点着脚丫落在挡风玻璃前。 温敬恺冷静了一会儿,等到那只长尾喜鹊飞走了才回头看了眼江书久发粉的脸庞,他纠结了一下,还是缓慢倾身摁住她的脖颈,将自己的额头贴上江书久的,轻轻一碰就挪开。 他小声说:“我只是想试试你有没有退烧。” 第48章 江书久一觉睡到半夜, 起床时房间里只有一点点微弱的灯光,她半眯着眼睛盯着床头柜上的香薰看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是她跟温敬恺曾经的家。 张了张嘴想说话, 却没能发出一个音节,江书久嗓子干到发痛,下意识想从枕头下面摸手机看时间。 手机没找到, 倒是身侧传来一阵很轻微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她艰难地翻身,而这点动静影响到了正靠在床头工作的温敬恺。 察觉到江书久已经醒了之后他合上笔记本电脑, 另一只手将夜灯亮度缓缓调高一点, 然后非常自然地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拿起柜面上的体温计递给她:“你夹在腋下,我们再测一次体温,我现在下楼去给你添一点热水吃药,十分钟前倒的已经凉了。” 江书久没有接过温度计,反而双手捏住温敬恺递东西的手腕, 眯着眼睛看他手腕上的表盘, 嘟囔道:“两点了, 我睡了这么久啊, 你睡觉怎么不摘手表呢?” 温敬恺按捺住想要抽出手的欲望,挑着问题回答:“七个小时不算久, 等会儿吃过药你再睡一觉。” 江书久点点头,松开他的手让他离开。 温敬恺一整夜都没有阖眼, 这个点下楼难免有些恍惚。工作的事情大可以拖延到明天天亮,但当务之急是让江书久迅速退烧, 他生怕反复高烧引起更严重的炎症,只好密切关注旁边人的身体状况。 江书久睡着的这七个小时内, 温敬恺做过的最不君子的行为大概就是他将自己前日下午在车上的举动重复了许多遍。用自己额头度量对方体温的时效性和专业度都不够高,他将此作为一种出格的、隐秘的慰藉,气息流动的时候他的吐息总比高烧的人要烫,只好每隔半小时下楼跑去厨房接趟热水,顺便在江书久以前喜欢站立的阳台吹一百秒夏夜三十度的晚风。 再回房间时江书久好似全然没有了困意,正倚在床头玩手机,温敬恺将冲剂冲泡好倒在水杯里,眼睁睁看着她喝掉后顺手将一颗话梅糖放到她手心。 玻璃纸冰凉的质感与巧妙的克重令江书久讶异一瞬,口中的苦味并未完全消散,那半个刹那间,她仿佛失去味觉,全身上下都被手心这点点触感攫取心神,以为糖果是枚自己许久以前曾收到过的爱情信物。 温敬恺倒是没有发觉她脸上的怔愣,耐心地对着光源处察看温度计的水银腰线。体温计尚温热,他避开敏感处,捏着尾端草草扫一眼就将其放回盒子里,可整理医药箱子时一不小心将创口贴荡到地上透露出他的手忙脚乱。 太狼狈了。温敬恺咽下一口唾沫,背对着江书久讲话,是夸奖一样的口吻:“三十七度三,退烧了。”而后回头,扶了扶眼镜,“太早了,再睡一会儿?” 该做的都已经做过,所以两人在这个不那么恰当的时间点共处一室江书久也不觉得有半分尴尬。 她抱着小腿坐在床上,因为生病的缘故整个人出了一身黏腻的汗,此时此景此地却不容许她冲个热水澡,她只好做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你困吗?不困的话陪我聊聊天吧。” 一来一回温敬恺在午夜酝酿出的睡意早已烟消云散,闻言他将医药箱放回柜子里,转身拉出椅子,坐下后对与他只隔着一面大床的江书久诚实交代:“十点钟你父亲打过一通电话过来,我没有接听,只回了说明你今晚会宿在家属区公寓的短讯过去,很抱歉没有讲真话,回去大概得麻烦你向他解释一番。” 江书久摇摇头,说话前清了清嗓子:“没事你不用道歉,以你我现在的关系,要是被我爸爸知道我留宿你这里,想必他也不会很乐意。” 温敬恺垂下眼眸,侧肘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自己的眼镜盒,慢条斯理地擦镜片,仿佛对她的话并不怎么在意。 主动提起婚姻关系破裂令江书久觉得别扭,她斟酌了半晌,正准备确认自己回国时在机场见到的男人是不是温敬恺时,对面人忽然出声:“柯谨辰昨天下午那样戏耍你是在我意料之外,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无论对什么人你都可以脾气大一点,千万别委屈自己。” 江书久看着温敬恺,想到这该是两人离婚后首次如此平静而毫无芥蒂地交流。一个多月的分离让她心头少了更多计较,而凌晨两点钟奇异的平衡竟然要用你来我往的道歉维持。 他们分明有其他更多的话可以讲,可打开话题这种事偏要让一个外人来做。自以为是做好人的柯谨辰本该是他们细数自身错处的一个环节,如今也只配在这样安全温馨的环境里当路人。 江书久根本没有给柯谨辰记上一笔,但她长久的沉默让温敬恺以为她还在为此恼怒,所以他纠结了半秒,又补充说:“其实他早就知道你跟我离婚了,早在那场宴会之前,时隔很久他再搭线让我们见面只是为了判断我对你…” 一说到这里温敬恺便自觉失言,于是他迅速止住话头,一句也不愿再多说。他要托付的心事早在夏天来临之前就成功阐明,两人走到今天这步已经是完美悲剧,再多说一句都显得他自我感动。叨扰曾经的爱侣不是他的作风,人后再揪心遗憾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在江书久面前他总是要扮演坦荡荡前夫的。 “你对我怎样?”江书久笑一笑,嘴角上扬的幅度明亮到恰到好处,是武侠片里正反派大度无谓而泯恩仇的姿态,“作为你的好友他是好心,冷静下来我也不至于给他扣上坏人的帽子,这你放心。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把做曲奇的模具落在他那里?你常常做曲奇吗?” “不经常。”温敬恺回答地很干脆,不知是不是气氛使然,他今夜没有讲谎话的心思,而江书久提出的这个问题实在令他觉得可爱,所以他大胆说,“之前在你家吃过一顿非常完美的晚餐,两位长辈说你第一次吃红酒曲奇把自己吃醉了,于是我回家后试图复刻这份甜品,可惜做得太多,就拿去赠给柯谨辰,模具应该就是那时候弄丢的。” 江书久歪一歪膝盖上的脑袋,在温敬恺戴眼镜的间隙侧过头抹了抹眼角,一边笑着接话:“挺好的,你以后可以继续做啊,至少这世上还有人拥有品尝温敬恺做的曲奇的福气。” 温敬恺对她的话不予置评,进而反问她:“你呢?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曲奇?” 这个问句在江书久的意料之外。对于温敬恺终于注意到她对这项甜品情有独钟这件事,她心里泛上来的一种难以名状的生涩与紧张,可是对方提问的语气很严谨,望向她的目光都传递出一种真诚和渴求,她走神地想到温敬恺高中时教她如何在手指上转动皮筋的场景,那时他的表情亦是如此,像个任何概念和原理都要刨根问底的优等生。 江书久起身下床,在温敬恺所坐软椅的后方小几上找到空调遥控器,随着“嘀”一声响,她慢吞吞地回答:“我第一次吃曲奇是七岁,换牙期吃什么甜食都是美味的,但是吕女士只允许我和姐姐每天两枚,饥饿效应和延迟满足使我对这种食物充满了期待,后来到了想戒甜食的年纪,结果有人又送给我一盒,就戒不掉了,以至于这个坏习惯变成了延续二十多年的痼疾,治也治不好改也改不掉。” “之前就一直想跟你强调这种食物算不上健康,以后还是控制着点比较好。”温敬恺拧着眉头认真对她说。 江书久对上他的目光,“也许是因为我比较念旧吧,”她挪开视线,“不过再没有吃过更好吃的了,以后不再尝试了。” “那就好。” 说话间温敬恺将床尾衣架上自己的外套递给江书久,反复确认她到底是否有热到需要开空调,直言道让江书久不用因为他的缘故将就。 江书久的思绪还沉浸在从前,听到温敬恺的话后也没办法立刻抽身,所以接话非常牛头不对马嘴:“其实我有时候非常好奇,你是对所有人都这样温柔和善吗?” 温敬恺温柔和善?将此话告诉何识的话这位在商场陪着温敬恺打拼的总助一定会拧眉摇头,他的老板的确不是多么挑剔难搞的人,但绝对跟温柔和善这样明显褒义的词语不沾边,毕竟他亲眼见过温敬恺在办公室将下属批评到脸白。 而时常在开会时挂着一张严肃脸的未终总裁在这个深夜略显诡异地笑出了声:“为什么这样问?” 江书久耸耸肩:“你不要讲我恭维你,我从不说谎的。这样问只是因为刚结婚的时候我觉得你过分体贴,因此怀疑过你大概拥有丰富情史以及对新婚妻子是礼貌使然,这让我感到非常挫败,我宁愿你对我冷冷淡淡,或者情绪起伏大一些,总好过像个人机老公,包括最开始气你那两次我也是故意干坏事。” 温敬恺有些无奈,而江书久在这件事上有许多话要说:“而且你老是说我太好说话容易被欺负,包括十分钟前你还在劝我不要软性子,但你没发现你才是最没有脾气的人吗?” 这番话无论让温敬恺哪个朋友听到都是要笑道离谱的,就连温敬恺本人都觉得这个观点或许出自于江书久在这短暂婚姻中对他的滤镜加持,所以他自认可信度不高,却钟意聆听出自江书久嘴巴的好话,“我好脾气吗?” 江书久停止拨弄桌面上的月季花,转头对他不苟地说:“你不要不相信,我其实仰视过你很多年。因为我身份特殊的原因嘛,刚开始加入社区的游乐团体总是很困难,你是除我姐姐以外第一个对我伸出援手的人。小朋友的恶总是纯粹又透明,我姐姐回家吃趟药的功夫我就在别墅区路口的台阶上摔倒了两次,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扶我,反倒是你给予我多次珍重,我从你身上学到温和,也在此后更加珍藏、传播这份善意。” “所以巧克力是…” “巧克力是示好,”江书久截断他的话,她呲了呲牙,“谁知道融化了,好不容易可以从吕女士那里得到一颗,现在想想还是好烦。” 温敬恺觉得江书久可能还是善良,善良到根本不了解他当时坐在沙发上也曾很恶毒地揣测过他们共同的不被待见。他笑笑说:“我也后悔过,可我就是没有接住,甚至用‘是否为亲生’这样的事在心里暗暗攻击过你,试图把你划分为我的同类。可能是因为没有表现在明面上吧,因此你对我总是友好。” “不是啊,你不觉得对一个八岁的小孩来说,不将恶意堂而皇之已经是无比难得吗?更别提你拥有那么那么不漂亮的家庭和父母,却仍然可以好好长大,变成如此厉害的、可爱的、没有很多怨尤的、心思敞亮的大人。” “你真厉害,温敬恺。” 自温辛余去世之后,温敬恺从没有彻底放松下来过,他的人生从第一次接受咒骂那一刻开始就充斥着糟糕与残忍。 他做过许多值得骄傲的事情,却少有人诚心为他喝彩,于是他在一次次妥协下逐渐不再那么期待掌声。 可这个人间,这个人间还有一个江书久愿意真心替他挡一挡雨。 她愿意为十来岁的温敬恺点庆功蜡烛,愿意直白而坚定地夸奖二十来岁的温敬恺,愿意为而立之年温敬恺的所有的所有、从前的从前而动容。 第49章 江书久再次醒来是早上八点, 这是她惯常的生物钟,而明显比她更注重生活状态的温敬恺今天却难得比她要赖床更多时间。 而在他们还没有签署离婚文件的时候,温敬恺就主动提出过分房睡, 所以这是两人结束婚姻后第一次同床共枕,江书久不大乐意首先起床应付对方转醒后的尴尬局面,索性侧过身背对着温敬恺玩手机。 a大一周后开学, 邮箱里的邮件已经盈满,后勤部门发送来的开学小贴士与学院的工作报告一齐到来,且终于从新加坡飞回国内的稽喻先亦主动跟她汇报课题进度, 说期刊审稿工作结束, 他们并没有被直接拒稿, 这一周之内需要一下润色假设检验的部分。 江书久已经感觉到头痛。学经管并非她的舒适区,管理科学的思维方式和学科手段与她的人生理想背道而驰,这么多年学下来全靠她觉得自己应当有一份营生,且沉没成本如此之大,她没办法将十年求学生涯付之东流。 可十年甚至不到她与温敬恺相识时长的二分之一, 虽然在最应该体验青□□恋的美好年纪他们只是在经历频频的擦肩。 江书久熄灭手机屏幕, 小心翼翼翻身去看温敬恺的眉眼。他睡相很好, 如同他待人接物一般板正严谨, 屋子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江书久听到隐约有落雨声, 而在这样私密感氛围的衬托下,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没有这样专心地欣赏过这张脸。 诚然, 她曾大胆夸奖过温敬恺的帅气,但在欧洲呆了好多年江书久也见过比他面部立体度更高、五官更完美的男人。硕士阶段她去威斯敏斯特区的时尚杂志公司参加实习, 在人流涌动间看见过一次被投票推举出来的全球最帅脸庞,江书久作为偶然被拎去参与拍摄的监制助理, 全程只是多看了两眼那位白人摄影师,原因仅仅是撑摄像机的人的眉骨与一个故人如出一辙。 如今江书久再想不起来那张西方俊脸,也无意将身侧的人与其他任何人做比较。温敬恺当然不是管理科学,不是她权衡成本与收益过后还要顾虑父母才奋力争取的体面教职,自然也没办法成为她人生的一个备用选项。 “醒了?” 江书久颅内思考的一切拧成一股劲儿,这根弦轻轻松松被一个出声吓断。 温敬恺没有等待她回答的意思,紧接着说:“今天下大暴雨我不去公司加班,刚好阿姨休假,我昨晚睡前订了早餐,你收拾好直接下楼。” 而在江书久意欲询问的前一秒,他主动道:“我去楼下客用卫生间洗漱。” 冲澡冲到一半温敬恺忽然想到在主卧卫生间的江书久一定会发现自己并没有扔掉属于她的一切私有物,小到她用来束碎发的黑色发卡都被他一一整理好安放在第二层柜子显眼的角落。 这样一个微小差错令温敬恺觉得懊恼,没有将江书久所有物打包的起因无他,单纯是他没有多余的一丝丝心力去收纳封箱,而且他完全没有想到江书久搬家一个下午的成果居然是衣帽间和卫生间都毫发无损。 实物的损伤微乎其微,酿成的苦果却需要他花费很久去品尝。 温敬恺洗漱的速度一向很快,而他的衣物还在楼上衣帽间,他以防令江书久被打扰而觉得不快,是以并没有选择即刻上楼去取。 取好外卖摆盘时温敬恺仔细地选择措辞,打算待会儿向楼上的人解释对方遗落在自己这里的物品为何没有被清理,却在看到自己额外添加进去的不健康甜品时避无可避地想到江书久昨晚夸他有好好长大。 江书久夸奖他。他没有非常叛逆的一个时期,从不觉得真诚勇敢温柔善良是多么漂亮高尚或值得赞扬的品质,这些被语文老师教导写在书页空白处的形容正面人物的朴素词汇没人拿它当回事儿,可江书久却告诉他,他从苦难中起身然后保持美好需要比旁人付出高更多倍的代价,他践行如此之久的、连自己都不觉得可以具有多么重大意义的品德却被江书久赞颂伟大。 不是别人,就是江书久。 “被看见”远比爱情本身更加可贵,他很早看见江书久,而在他不再向往任何反馈的今天,江书久像小时候那样,于黑暗中讲真心话,说自己也曾动人地在人群中望向他,毫无自知之明地朝他古井无波的心湖中投石。 昨晚的场景回想起来当真暖心得要命,这样回光返照式的包容与理解令温敬恺心头柔情泛滥成灾。好像从应酬一面开始,江书久就变得如此诚恳而贴近他,不再展演退避的姿态,这让两人任何一次谈话都超乎他对这个人印象里的扁平。 温敬恺听到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将花生酱悠悠抹在吐司上,格外柔和地摇了摇头。 没办法的,他没办法不爱江书久。 江书久五分钟后下楼用餐,她并没有询问温敬恺为何自己的东西都还在原位,只是离开时带上了一个手袋,“里面有朋友送的几副首饰,不好一直放在你这里,我就先带走了。” 温敬恺并未多加思考就回应说:“物权意识重一点是好事,你要是怕麻烦我改天将你的物品都打包好寄去你家。” 玄关处的江书久愣了一下,温敬恺对上她的目光,只一瞬便移开:“你刚痊愈,外面还在下雨,我上楼换个衣服送送你,顺便把你的药装一下,你稍等一会儿。” 江书久立刻反驳:“不用了,我打车…” 温敬恺晃了晃手机:“刚才何识拨电话来说我还有个项目会要参加,我中午无论如何得去一趟公司,时间刚刚好。” 江书久之前答应过阳蘅要去她新家一趟,今天是个不错的时机,加上江书久避免让父亲跟温敬恺在她眼前见面,因此上车后她将好友十分钟前发送过来的地址报给温敬恺,他看过后没有多言,点点头输入目的地就出发。 车程算不上远,而极少收听车载广播的人今天特意将蓝牙的使用权交给江书久。港台新歌只播放三遍江书久就看到阳蘅的身影,很明显温敬恺并不适合再下车同前妻好友问候近来,他将江书久送到目的地后就掉头离开。 阳蘅脸色并不好看,看清驾驶座的人是温敬恺后更添几分惊讶:“怎么是他送你?” 江书久答非所问,她抬了抬手里的雨伞,扫了一眼路口的标牌,反问阳蘅:“那是去未终的方向吗?” 温敬恺今天没有必要去公司,送完江书久他本来打算直接回家,没想到半路接到舅妈的来电,电话里付女士的语气实在凛然:“上次宴会久久委托我送她一副画作为她母亲的生日礼物,画我已经处理好了,不过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你现在立刻过来取一趟。” 付菀对这个侄子一向袒护嘉许,如今这个态度温敬恺本人也少见,他只好调整放松表情,回复她自己马上到。 和周围大多数同龄人不同,温敬恺的童年环境极其动荡割裂,他一边在父母家忍受没完没了的批评,一边在外公或舅舅家接受爱屋及乌的关爱,外公家的院子是他和表弟表妹童年时期的乐园,那是远比那个独栋别墅还要温暖的地方。 温敬恺还沉浸在同江书久共处一室与幼年回忆的余韵之中,谁知刚进舅舅舅妈家的门就受到劈头盖脸一句盘问:“你告诉舅妈,你为什么要跟久久离婚?” 温敬恺完全没有危机预案,他的怔愣表现得很明显,以至于忘记自己需要放下手中的钥匙再进门,只机械地问候了一句“舅妈好”。 或许是他脸色不好,付菀在女儿的安抚下稍微放缓了语气,她对温敬恺招招手说:“你先过来,坐下说吧。” 温敬恺调整好心态,他迅速意识到从签署文件那刻起他就应该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被熟悉的亲友或下属指责对待余生不够严肃,只是周围朋友全都了解他这场迅疾婚姻的全貌所以没有人对两人的双双退场表示出过多惊讶,仿佛大家都认为他和江书久走到今天这步是必然,就连江书久的父母都这样觉得。 而今天苛责他的人变成他极其亲爱的舅舅舅妈,他倒是需要思索到底要不要讲谎话。 不可否认离婚是巨大创伤,温敬恺还是决定在付女士面前隐瞒一些过分详细的心路历程,他冷静答话:“夏天刚开始的时候离…” 付菀打断他,她听到温敬恺刚开口就含糊其辞,语气难免有些恶劣:“夏天开始?温敬恺你好好跟舅妈讲,你去年才跟久久结的婚,夏天开始就离了,你说说你今年的夏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温始夏也在家,她察觉到母亲态度不善后主动开口:“好了好了,我去跟表哥聊吧,毕竟这事也是由我引起的。” 付菀顾及女儿,冷静些许后考虑到也许现在年轻人就是对婚姻高要求不将就,可也着实无法理解温敬恺这样一个万事都周全的小孩怎么会在人生大事上草率。她不想让孩子们觉得自己步入更年期后不可理喻,只好摆摆手让温始夏和温敬恺两个小辈上楼单独去聊。 书房是温敬恺和温始夏曾经一起写过作业的地方,这栋别墅虽然前几年翻新装修过,但很多属于两人的旧物还在。温始夏知道表哥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上楼后先说自己去倒杯茶来。 温敬恺在她离开的五分钟里一直在发呆,他没有在想什么事情,单纯放任自己在这个还算熟悉的空间里出神。 温始夏很快回来,放下茶杯后她首先道歉:“事情是我不小心抖落出去的,这个错我必须认。起因是昨晚傅星桥忽然让我关注一下你的婚姻状态,他门路广,知道你跟那位江小姐离婚的消息并不奇怪,我今天回本来想拨电话跟你确认,谁知道被我妈发现,我想着纸包不住火,只好告诉她,希望你不要怪我。” 温敬恺这次沉默了很久,复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当年你跟你先生结婚时是什么感受?” “狂喜吧,和他重逢之后我就希望自己从此可以获得更加平稳安静的幸福,可他说他想跟我结婚,我还是控制不住感动。” 温敬恺自认自己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与“感动”这个词不沾边。 作为表哥,温敬恺是亲眼见证过温始夏的美满的,况且他周围的范本很多,他不至于对喜结连理这件事情本身失去信心。他大可以张狂地说自己的父母是例外,和和美美才是婚姻本质,而且他明了各位都是积极地在恋爱道路上探索过后才决定开启婚姻的大冒险,他比谁都要明白前期的磨合是必要,可偏偏在江书久这里犯了混。 “怎么了?你结婚没有感动吗?”温始夏抿一口茶,难得同他开玩笑,“你跟江小姐结婚可别是应付家长,我爸妈这边催过你几次不错,后来看你反响平平也就没有再插手,你并没有这方面的压力。” 温敬恺皱着眉头抬头看她,认真地说:“是的,是应付家长,不过是帮她应付家长。” 温始夏听明白了,此刻脸上的笑全敛起来:“温敬恺,你不至于吧?” “更可笑的是联姻居然是我主动提出的,很奇妙吧。”他耸一耸肩膀,将眼镜摘下来扔在桌面上,身子向后靠,大大方方地回答。 温始夏更加震惊,她简直难以置信表哥会做这样的事:“温敬恺你别是失心疯了,不说一些无法估价的情绪投入,你结个婚离个婚光手里的股份价值就是一个可怕的数目,”她摇摇头,“你果然是疯了。” 温敬恺纠正她:“我也一直自大地以为自己投入更多,后来才发现与我结婚对她来说才是更难,包括那天去参加你姑娘的百日礼对她来说也是帮我的忙。” “不是,我记得你明明是有喜欢的女孩子的呀,大二那年、还是大三?我记不清了,你不是要邀请她去青龙寺玩吗?我还在社交软件里看到过她的照片。” 看吧,就连温始夏都记得他曾经衷心期待过一次约会,可是被他期待了许多年的女主角却临阵脱逃。 温敬恺今天反常地没有一丝怨怼,他平和地说:“是她,就是江书久,要是没有感情我当然不会同她结婚。” “那为什么短短一年时间就翻天覆地的,你不算是滥情的人,难道你发现自己并不…” “我爱她,”温敬恺笑了笑,“我当然爱她,不爱她的话我就不会在问完她是否着急结婚后接着问她愿不愿意让我来做这个幸运儿。” 他并不打算向温始夏证明自己爱之深,坦明爱意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和她在咖啡厅见面是偶然,回去后我仔细考虑了一周,还是决定试一试,最后结果不美也怪我太过莽撞。” 温始夏讲出这番话看起来比对面的人还要吃力:“你也不用把罪责都归到自己身上,而且我不赞成你尝试失败就大刀阔斧后退的行为,你可以试着跟她解决问题啊。” “她爸爸妈妈都舍不得她不开心,我有什么资格将她强留在我身边?”温敬恺说。 “我以前也觉得人生一定要步步谨慎,可面对她就好像失了智,现今忽然发觉自己对她连基本的占有和私欲都没有了,她离开我之后确实更加快乐了,这就很好。” 温始夏与表哥并不信奉相同的爱情观,因而当下有些着急,讲话略微直白:“你不觉得自己有些懦弱吗?你在这里口口声声说爱她,结果什么都不做,好幼稚啊你,就非要jojo功成身退到如此彻底吗?生活又不是言情小说,温敬恺你这样很无趣诶。” 温敬恺没有半点恼怒之意,甚至为接受怪罪而感到畅快:“与她同行一场像是恩赐,我不顾一切这样一次就够了,更何况你明显是站在我的角度想问题,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让你去跟自己从小到大都不熟悉且没那么喜欢的人结婚,你愿意吗?” 温始夏哑声一瞬,但明显没有接受他的话。 “可能是因为见识过一些共情能力强又随性自由的人,所以慢慢懂得体谅他人,也不太害怕面对失败和往后孤独了。”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温敬恺再起身时说自己就不再去找舅妈了:“付女士那边就交给你了,我昨晚没有睡很好,这下回去补觉。” 刚拉开房门时温始夏忽然出声问他:“那要是你们没有离婚呢?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温敬恺思索了一会儿:“假设不成立,不过要是有平行世界,我希望在那个地方我能学聪明一点,跟她慢慢来,”紧接着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温始夏没听懂——“或者在八岁时就接住她的巧克力。” 温敬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温家的,将车子起火后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是凡人,他也会撒谎,譬如他对江书久并非没有占有欲。要怪就怪稽喻先为什么要在半夜发邮件过来,昨晚江书久再次睡过去之后他安顿好自己准备睡觉时看到她的手机亮了一下。 温敬恺无意扫到发信人,可稽喻先三个大字尽情展示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曾经在他办公室趾高气昂指责他卑鄙的人现如今拥有了再次追求江书久的权利,温敬恺意识到自己终究没办法光明磊落地祝福江书久和另一个人白头偕老。 可那是封什么邮件呢? 他也不过是猜。 稽喻先可以大方邀请江书久去他新发掘到的粤菜馆品尝杨枝甘露,更会有许多新人拥有大把时间和精力去和江书久聊从前望以后,他连争风吃醋的机会都没有,他才是最无能愚蠢的人。 第50章 a大开学典礼在九月第二个星期六举行。典礼当天的清晨下了点小雨, 温敬恺结束工作从未终大楼出来时距离与院长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钟头。 他昨晚通宵跟技术部的员工一起加班,察看产品的数据清洗结果的信效度分析,争取为后续调参提高特征构建的工作效率。何识在大量算法工程师更替杯中咖啡的时候进来提醒过他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别的日程安排, 温敬恺记在心里却没办法让陪他熬夜的这群人白费功夫功亏一篑,只好在问题得到初步解决后才宣布散会。 晨光从百叶窗中漏进来,温敬恺站在窗前仰头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黑咖, 转身走出会议室,他一边摘掉眼镜揉山根一边对助理强调:“我不回公寓了,直接在休息室休整一下, 你让司机在楼下等, 我二十分钟后下去。” 何识咽下打到一半的呵欠, 神色明显是不赞同他的做法:“温总,您熬了一整夜,况且院长那边也不是一定…” “一定要去,”温敬恺打断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办公室。 半个点后, 车子驶进a大校园, 径直往商院的学院楼开。温敬恺特意嘱咐司机将车停在人迹略微稀少的西侧门, 目的是避开仪式结束后正门处风风火火的新生参观。 温敬恺下车走出两步后忽然意识到什么, 重返回去叩了两下车窗。 正在副驾打盹的人猛地惊醒,降下车窗询问老板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温敬恺抬起手腕点了点:“麻烦你回公司替我取趟手表再回家休息补眠, 我早晨不小心将它落在洗漱台上了,就我这段时间最常戴的那只江诗丹顿。” “好的。” 学院楼内的气温显然低于夏季室外平均温度, 温敬恺的燥热有被安抚下来一点。他心知院长的办公室在顶层六楼,却在二楼就停止脚步, 而后穿过半个回廊找到休息中厅,翻出手机给院长去了个电话, 对方让他直接去2101活动大厅参加学院内部的活动。 此次受邀而来的企业家与去年略有差别,其中几位是温敬恺的熟人。他现今这个阶段已经不再需要借助一些主动的无意义社交维持商业价值,就连这次的母校开学典礼井舒都直言自己并不建议他来凑热闹。 多年好友知晓他下定决心要出席a大这场无聊仪式时的表情无奈且浮夸到像是在看一个叛逆期的混小子:“温敬恺你现在真的了不起哦,竟然为了温太太连续两年不顾自身意愿去参加非必要应酬,抛头露面挥洒青春热血,我简直要感激涕零为你大肆鼓掌。” 很遗憾的是,曾经的“温太太”今日并没有来校。 温敬恺是从院长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彼时他刚找到放置自己姓名牌的座位坐下,院长历经一阵小范围的应酬后专门过来问候得意门生。他见到温敬恺的第一句话就是:“敬恺啊,老师今天是真没想到你会来,去年你都冲着我说自己来参加不过是因为要接太太下班,而江书久这次专门向我请假说自己恐怕要缺席,我以为你会跟她在一起,谁知…”院长笑着点点头,“感谢感谢。” 温敬恺心头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面上倒是周正体贴:“久久跟我提过,但我想了想答应您的事总不好爽约,不过因为迟到错过您讲话真的十分抱歉。” 院长爽朗地摆摆手表示无碍,而温敬恺确认自己今日为之而来且守了很久的江书久缺席后当即兴致缺缺,一旁想要上来攀谈的人心思昭然若揭,他拧着眉头下意识看了眼手腕却发现空空如也,于是决定等到何识来送表时就找借口离开。 温敬恺无意一直待在室内接受活动室里众人好奇眼神的扫视,在中途跑到走廊尽头吹风。 从商院二楼西边这扇窗户望出去有一颗巨大的法国梧桐,盛夏时节绿意盈满。它像是一条悬停的时空轴线,生生撕开温敬恺对于青年时代的深刻回忆。 不过未及他思考太多,院长就脚步匆匆地从2102走出来,他的视线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背光的温敬恺身上。 直到他走近了温敬恺才看清楚他的神态要比步伐还要具有紧张感,他第一反应是以为有什么急事,转念一想老头子从带他双语课程开始就性子急,所以不紧不慢地问:“院长找我什么事?” “你还记得去年秋天江书久去北城访学的事情吗?” 温敬恺缓缓站直身子,脸上带上几分严肃,回道:“怎么了?”他以为今年又是一次崭新机会,因为去年江书久的访学计划因私人原因半途而废的确不算光彩完满。 院长立刻否认:“哪有那么多次恰恰好的机会留给一个来校都不满三年的年轻讲师啊,去年我打点过后才为她争取到一个破格录取的名额,当时通知她也十分紧急,一时居然忘了她刚跟你新婚不久。”他看起来极为懊恼,甚至拍掌攥了攥手心,“刚刚结婚就异地,一般人谁受得了,敬恺啊,老师真是对不住你,不过机会真的很难得,希望你不要怪我莽撞行事。” 温敬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小时候在外公的院子里玩竹蜻蜓,手心搓热才可以放飞一扇完美的动态图,今日一年前的竹蜻蜓重新飞回他手中,他却呆愣到不懂得伸手去接,尖锐竹签直直插进他心口,带来细细密密的隐痛。 江书久未与他商量就收拾行囊登上远赴北城的航班固然令人气恼,可他又何曾有半点耐心于深夜与当时还是他妻子的她细问访学缘由? 但凡他放弃自大傲慢的姿态多嘴问江书久哪怕一句,那晚的吵架自然会被避免,他不愿意匍匐而主动承认自己婚前有情,只好用硬碰硬的方式使两人都不痛快。 院长看温敬恺不说话,以为他是完全不在意此事,放下心后接着略带遗憾地补充道:“后来提前结束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好在她今年进站了,我也给她安排了几个研究生去带,江书久的能力我还是相信的,她一个小姑娘做事一点儿也不马虎,科研方面也出色。” 温敬恺过了一会儿才回话,他勉力抬起唇角:“久久一直都很优秀,老师您大概不知道,我要想清清楚楚展示自己对她的崇拜和服气都需要花费很多很多时间。” 毕竟在收获到一些春风得意的时刻,他也只是敢在楼底闻一闻她身上的小苍兰。 院长难以参悟他话里的深意,估摸着里面没他容易无首,讲明白这件事后就要回去。 他年过半百的人了,走出两步后还是没忍住回头问了问温敬恺:“a大管院和未终校企合作的事我之前跟你助理讲过,他有转告你吗?” 温敬恺知道这回事,还真的把这事跟人事部和公关部总监提过,她们双双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决策,但对着有恩情的老师他也不好直接回绝,因而一直采取拖延政策。 今日院长在他面前重提此事是在温敬恺意料之中,他一笑:“兹事体大,老师可以带着行政部门的领导来未终跟我们的高管谈。” 院长摆手作罢,看似对此事绝对毫无兴趣了,谁料他紧接着将话锋一转:“签署校企合作协议需要评估多次,实在太麻烦,况且a大管院有长期合作的公司。至于未终…企业参观怎么样?今年秋季大二学生要组织一次实践活动,不知道秩序井然的未终能不能在工作日的下午分出几个员工来带着孩子们参观一下?让他们熟悉一下企业运作?” 末了他补充说:“我看院里行政办安排的带队老师是江书久和谭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院长所说的企业参观是管院学科传统, 江书久成年后第一次进入江氏大楼就是本科时老师带领,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为带队老师,去的还是温敬恺的公司。 平日里工作并不涉及个人隐私, 她和谭菁倒可以放肆谈天说地,今天江书久心里藏着事,午餐后的树荫散步环节话都少了很多。 用餐回来后两人一起在工位上整理下午出发要用的资料, 江书久在心里腹诽排任的行政处的老师也不知道让她跟温敬恺避避嫌,在不知道两人离婚的情况下让她趁着工作之事去丈夫企业从某种角度来讲也算是徇私。 小朋友们的辅导员也要跟着前往负责查点人数,因此江书久和谭菁并不需要在中巴上度过半小时的车程。谭菁下楼后自告奋勇地建议江书久和她只开自己那辆车, 参观结束后她会负责把同事送回家。 江书久结束这份工作后还有另外的私事因而拒绝了她的提议, 不过同乘一辆她则没有意见, 唯一的要求是她来当司机。 上车后谭菁接听完中巴车上导员的来电,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告知江书久可以出发了。 她在看到驾驶座的人查找导航的行为后打趣道:“江老师不知道老公单位怎么走?”说完她了然一笑,未等江书久回答就替自己解答疑惑,“的确是温总过来接你更多一些哈。” 江书久没反驳,谁料车子刚驶出校门拐进车道, 谭菁就问她:“不对, 这都开学快两周了, 怎么一次也没见过温总接送你上下班?” 江书久神色淡淡的, 信口胡诌:“他第三季度忙,出差比较多。” “哦, 这样啊。” 车里安静了五分钟,谭菁有抛出几个轻松话题意欲畅聊, 发觉江书久状态一般后尽管疑惑,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玩手机。 江书久今天心情不好不是因为谭菁不讲分寸, 只是她一想到今早母亲的嘱托就觉得烦躁,而这会儿前往的地点又不算十分称心——她一年之内进入未终不过三次, 超越半数都收获糟心结尾,这次前去又不知道会得到什么坏消息。 于是她在戒烟一段日子后第一次有想法重新点燃一根。 未终派来的负责人就在大厦门口等待,他大老远看到印有学校名称的中巴驶上夹道便赶来引导各位。谭菁提前与他通过邮件来往过,见面得体地称呼他为王先生。 江书久停好车再过去时访客证已经被分发,她从谭菁那里取过自己的佩戴好,乘坐电梯上楼的时间里王先生一直在讲话。 他满脸和气地讲今日有幸请到江老师、谭老师和a大这些优秀的孩子们实在不容易,还说总裁助理这周一专门叫他去办公室跟他打过招呼,耳提面命地告诉他此次活动流程策划要细致,争取让孩子们了解到一切所好奇的。 江书久从电梯反光的镜子上对上那位王先生的目光,只轻轻一瞥就挪开。她心想难得未终这样开放自由富有朝气的文化环境居然培养得出这样一张嘴巴,相比来说这位王先生或许更适合江氏那种具有固化权力制度的组织。 这次电梯并没有直接升上顶层,江书久出电梯后被引进一个大会议厅,各位就坐后小王捏着手机过来俯身对她和谭菁说:“非常不好意思,今天负责主讲的人事部总监和投资者关系部副总监突然有重要紧急事务要处理,我给他们的助理打过一圈电话后他们都表示至少还得半个钟头。” 江书久一听这话就蹙眉,参观活动是两个星期前就敲定好的,猝然坍塌的安排对孩子们来说就是浪费时间,是对他们极大的伤害。 一旁谭菁的脸色也淡下去,她放下手里的册子,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见状小王立刻补充说:“这件事我已经上报给上级了,张总说为了弥补同学们,我们定了甜品和饮品,十五分钟以内就可以赶到,以及伴手礼也整理好了,待会儿会有人过来派发。” 江书久也知道偌大企业紧急事项多,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她在国外也见过更加不守时的合作伙伴,只好点点头说:“好吧。” 这时,小王放轻了声音凑近她们说:“凭借临时的访客证可以去顶层的咖啡厅免费领取咖啡和小蛋糕,两位老师要是觉得会议厅聒噪可以先去那里休息一下。” 江书久和谭菁对视一眼,心中明白她们再待在这里只会影响后面的学生放肆品尝贵贵甜品,于是双双起身,跟着负责人乘坐电梯接着上楼。 近日迎来降温潮,咖啡厅做了拱顶设计,温度最烫时分的日光透过玻璃洒下,带来一股藏匿过热气的干燥。 江书久考虑到等会儿结束工作后的约会也是定在咖啡厅,所以谭菁在纠结点哪款咖啡的时候她独独要了小小一份香草巴斯克。 大约因为刚好是下午茶的时间,咖啡馆里位置很难找,谭菁的咖啡最先做好,江书久端着碟子在人群中扫视一周,走过去刚坐下谭菁就对她说:“我刚才进来时看到走廊最尽头右拐应该是总裁办公室,小王真是人精,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去和温总打个照面。” 江书久这下面色是真的彻底不善了,“找他干什么?他不喜欢在工作时间被打扰。” 谭菁搅拌两下咖啡,瞄了眼对面人的脸色后在冰块碰击杯壁的叮咣声中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这会儿的确没什么要忙,你作为妻子去打个招呼也不是不可以吧。” 江书久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算得上迁怒,是以调整好表情,语气放缓了一些:“他今天说不定不在公司呢,况且在上班时间偷情谈恋爱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谭菁被她逗笑,正准备识趣地换个话题聊,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充满好奇与惊讶的“Shea!” 江书久反应很迅速,闻言当即朝声源处望去,发现十点钟方向正有一个穿着印花T恤衫的男人朝她招手。 江书久几乎在望过去的第一秒就认出来了他——她和路求索的关系不如与陆聿哲亲近,但读硕士时因为他puter Science,所以江书久找他帮过几次忙,自然还算熟稔。 在这个奇妙场合与之重逢,江书久的欣喜是肉眼可见的。 路求索很快跑过来,由于刚见到学姐他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垂手顺便将工作牌摁到胸前,“我在未终工作,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 江书久向他问好,接着主动说明自己的来意,并没有过多提到自己与温敬恺的关系。 谭菁借口说自己要去趟卫生间,把空间留给许久未见的两位旧相识。 路求索与江书久算是有半个同窗之谊,加上他性格直率,同旧日学姐开起玩笑来也是毫不拘谨。他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江书久旁边,指了指桌面上只食用了一口的巴斯克,调皮地说:“怎么样,我们公司咖啡馆的甜品看起来很抱歉吧。” “说实话尝起来也挺抱歉的。” 路求索哈哈笑,随即眯着眼睛超江书久比了个大拇指。 他对饮食一向挑剔,之前公寓聚餐常常是他掌勺,也是他去取开瓶器时摔坏了江书久放置在吧台上的电脑,还打翻了她储存陈物的纸盒。 两人从学校令人难以下咽的食堂饭菜聊到回国后彼此的打算,当江书久问到路求索为什么会回国就业且选择未终时他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神色:“不瞒你说,温敬恺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诶。” 许是怕其他人听到,他放低了声音凑近江书久:“学姐你跟我蛮有缘份的哦,你先生居然会是我大boss,不过你举办婚礼竟然没有发email告诉我一声,我真的好难过。” 江书久顿了一下,她没意料到路求索会知道她跟温敬恺结婚的消息。 “我和他并没有举行仪式,”她用叉子扎着蛋糕,抬头粲然一笑。 温敬恺今天没有在公司,他刻意避开江书久前来的时间去见了陆聿哲。 路求索负责的项目如今要想有大幅度进展必得依靠这位江书久曾经留学时期的好友,温敬恺七月份委托赵思雯联系过他惨遭拒绝,谁料三周前陆聿哲的电话竟直接拨到他的号码上,对方待接通后直截了当就是一句:“九月份我和妻子结束蜜月旅行回国,可以挑个时间与温总见一面,到时候我的助理会提前跟何识沟通时间,希望您可以如期到场。” 对方给了温敬恺三个选项,他偏选了今天。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何识明白温敬恺耐心欠佳,在旁边也为故意摆谱的陆总捏把汗,甚至出去给陆聿哲的助理拨打了两次电话,收到的回复次次都是“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何识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不是一句托辞,谁知回到包间后一向爱日惜力的温敬恺也不主动询问,大有无度浪费一回光阴又如何的架势。 温敬恺等够半个钟头,这是他一贯的等候阈值,且并非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这样的特权。在他慢悠悠起身准备就此离开时,门被开启,侍者带引陆聿哲走进来。 “温总这是要走?”陆聿哲臂间挂着西装外套,看出来他动向的意图后故意问道。 温敬恺声音不咸不淡:“陆总既然与我约定好了时间,无法按时到达也至少要告知一声吧。” 陆聿哲不理会他的话,越过他径直坐到位置上,挑眉问:“温总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按时到?” 温敬恺心底涌起一阵厌烦,心想要不是江书久和路求索的原因陆聿哲今日恐怕连见到他面的资格都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坐回原位。 因为实在受不了与陆聿哲长久地共处一室,所以温敬恺迫不及待进入正题:“我今日为何而来陆总应该早就知晓,按理来讲路求索负责的项目无论如何都不至于需要我帮他出面解决,更何况这还是个外包的工作。不过更深层的原因是我觉得陆总对我、对未终都有一些非常不合乎理智与客观事实的敌意。” 陆聿哲听到这番话后笑了:“敌意倒是真不至于,只是出于对朋友的爱护,加上我对温总您的行事作风有诸多不认同,难免在公事上动私情,所以才不加考虑就拒掉您员工的项目。” 温敬恺可以立刻断定陆聿哲爱护的那位朋友就是江书久。 要是今日对面坐着的人为另一个人而在他面前展演尖刻,温敬恺一定会嗤之以鼻。他不理解且不认同这样的做法,当然也不会浪费时间与并不聪明还私欲甚重的伙伴谈合作。 可当不被提起却处处被提起的人是江书久,温敬恺只能全盘接受主动认输。 毫无疑问江书久是顶顶好的人,阔别多年的学弟听到她的名字会惊喜地回眸询问她的近况,从小相处到大的朋友愿意为她擅闯一次休息室争取体面,哪怕是已有家室需要避嫌的异性好友也会在工作上为了她向合作伙伴开红灯。 温敬恺成为收集江书久善意回馈的捕捉器,娴熟地在第三者的插手中一遍又一遍确认她的美好——更可怕的是他深知自己在更小的时候就从江书久那里品尝过甜头,而他自小便仰赖并崇拜她身上的天真善良。 温敬恺不大乐意与江书久的好友谈论过多私事,思索半晌后生硬而直白地将谈话往自己的目的上引:“那陆总今日找我来是改变主意了吗?” 陆聿哲的态度出乎他意料的坦荡:“当然,我答应过朋友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虽然江书久只是拜托我,让我跟你再见一面,但我听得出来她更希望我解决掉你的麻烦。” 温敬恺首先想到的是这并不是他的麻烦。一部放映理想自我的电影的审批和营销可以是热血青年路求索的麻烦,可以是未终项目部经理的麻烦,绝对绝对不会是他的麻烦。 他只不过是纯粹地爱屋及乌,单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所有曾陪伴过江书久的人更多顺利,让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撞上南墙而义无反顾皈依理想主义的人闪光。 其次他想到江书久的陈说。为什么江书久要去找陆聿哲?为什么江书久要替他讲话?为什么连自己的事情都顺其自然的人愿意为他去拜托旧友? 温敬恺觉得也许是弥补。 江书久的确是这样的人,何况她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陆先生不用引导我多想,我亲耳听过她讲出更令我动容的话语,比如她曾在自己父亲的办公室里大声说爱我,而那仅仅是为了帮助我度过难关。好处是这次求助的是你,她不用提高嗓音撒谎,我也不用经历短暂又飘渺的狂喜。” “江书久从不撒谎,你不知道这一点吗?”许是温敬恺话里带有轻微的苦愁,陆聿哲还是忍不住对他说,“我这样问你吧,人说谎时眼睛会看向右上方,她说她爱你的时候,你有看到她的眼睛吗?” 温敬恺的表情告诉他答案。 陆聿哲不是乐于插手别人私事的人,此时沉默了很久。 他自觉这两位之间的爱恨情仇与遗憾错过并非他一句话就可以概况总结,可温敬恺和江书久都过于真诚以至于他们都无法享受爱情里巧言令色带来的好处,当时间变成一个刻度,他们到底会因为放过对方而沾沾自喜,还是永远沉浸于教训的苦难之中呢? 陆聿哲吃过光阴的亏,此时斟酌过后还是愿意做撑伞的过来人——“算了,我还是多分一点好运给你吧,就当为我家安安积福。” 温敬恺不明白他打的哑谜,好在陆聿哲大发慈悲当场为他解密:“您知道我和江书久是留学时期认识的吧?” “当然。” “我们一群人去她公寓喝过几次酒,席间有人打翻一个高架上的纸盒,她珍藏的盒子里有一台旧手机,是很老的按键款式。那时候的手机并没有NTP或GPS自动校准时间的功能,格林尼治天文台发送来的实时数据对那台手机不起半点作用。江书久每隔三天将它拿出来充一次电,而它的时间永远停留在许多年前夏至的十六点十五分,很奇怪吧。 “说到这里已经是多嘴,不过我还是要逾越一下——你怎么就知道她那天下午并没有赴约呢?” 温敬恺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对面人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那个悲惨夏至的记忆即使他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可陆聿哲的跳跃式快退还是令温敬恺懵然。 十六点十五分是多么常见的时间点,何识会在这个点给他换咖啡,人事部的总监习惯在这个时间点给他传送新人资料,同时这也是A大下午第一节 大课结束的时刻,而温敬恺需要将脑子拨回很多年才联想得到自己年轻气盛之时在教室门口拦住江书久而趁势发送出去的那条短信。 封存旧手机旧时间旧短信是温敬恺不善于做的行为,起因是他不理解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柯谨辰就向他展示过自己收藏的百来张从此地往返于西北的机票,温敬恺曾对其表示过浓重的迷惑,而对方告诉他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价值都有意义,机票是温度是气味是天气是心意,是与阳春时节商院远处草坪上屹立着的彰显“温度:25% 湿度:40%”的电子屏同样重要的存在。 “那她来赴约了又为什么不来见我?”温敬恺问。 “这不是我应该回答的问题,要是你还想倾听一些更具体的澄明,我觉得这个机会应该以及只应该属于江书久本人,其他任何人的陈述或者让渡都是耍流氓。” 陆聿哲说完这段话后就起身,表示自己过几天会来签合同,今日他必须先走,理由是要陪妻子看场内地重映的爱情电影。 温敬恺没什么反应,他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可无涯的乱麻淹没了他,他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厘清。 此时已经迈出包间半步的陆聿哲忽然折返,扬声补充说:“我纠正一点啊,江书久不算完全诚实,不过她只在与你有关的事情上撒谎,我就被她骗过很多年。” 他抿了抿唇,看样子是实在受不了面前人的蠢笨,于是叫了声温敬恺,说:“婚姻美满帅气多金的成功男士给你一个忠告,” 温敬恺回头看他,陆聿哲收起脸上的不正经,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是谁的错、到底有没有到天崩地裂的程度,我也会耐心地听妻子把话讲完。” 温敬恺一顿。 他猛地想起来有次他出差回来,那时候他们的婚姻在他眼里已经几近尾声,而江书久并没有上楼睡觉,她坐在客厅加班工作等他,路过他时她温柔而有力地攥了攥他的手。 她说她想和他好好聊一聊。 第52章 温敬恺是顾不得害怕的。九月份包间里依然开空调, 是最适合人体温度的二十四摄氏度,他却直条条地打了个冷颤。 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温敬恺突然间觉得喘不过气, 他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二十岁出头的江书久为什么对一条短信珍爱有加,只是脑海中忽然蹦出来她母亲的一段话。 明亮温馨的餐桌上,他此生难得幸福的一个晚间, 吕阿姨用好笑的语气告诉他,在异国他乡求学数年的江书久,偏要让在国内的父母把每个节气当天的报纸统统寄给她, 毕业了还要自珍自重不远万里地带回国。 温敬恺完全不以为意。报纸而已, 他见识过更多比江书久收集癖还要古怪的人, 不过以机械木浆为原料生产的新闻纸根本不适合久放,发黄发脆不抗水的纸张不值得任何人去保存,他从心底并不认可江书久费尽心思保存此物的做法。 可如果是移情呢? 是移情吗?跟他一样的移情。因为一个夏至就对二十四节气一齐惦念,就像他闻过小苍兰就毫无缘由钟爱往后任何一个春天。 只是江书久不像他傲慢自得,他将自己沉浸于叙述的过程中还要贩卖苦情, 而她永远都是不争不抢温吞淡然, 潇洒到在爱情里都不愿多花一分力气去争取。 不对, 江书久有违背本能过, 她曾经鼓起勇气在暮春的凌晨主动拉他的手,也许从那时起她便盘算着坦白。但他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婚, 于无形中斩杀她的期待。 何识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看了眼时间后不合时宜地打断他的怔愣, “您等会儿还去公司吗?” 他看温敬恺没有反应,琢磨了一会儿还是主动提醒:“今天是江小姐带学生去公司参观的日子。” “回公司吧。” 车辆驶上公路时温敬恺心无旁骛地出神, 所以没有意识到何识并未跟他一起上车。 再到未终时太阳逐渐西沉,温敬恺想确认江书久一行人是否还在未终, 他来不及走到办公室,于是从电梯出来后就给统筹此次参观活动的负责人拨打了两个电话,一直显示无人接听。 他明明可以直接拨给江书久的,但他无比清楚自己需要冷静和缓冲,慌乱之下的潦草感性告白配不上江书久这么多年的缄默。 那天大约也是与当下同样的时刻,他在车厢里从夕阳西下陈述自我讲到暮色四合,其间江书久拥有无数个机会打断他。但是她没有,她宁愿自己心事被永远误读错怪也不想他的青春被伤害半寸。 温敬恺感到前所未有的失力,紧接着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看到一个人。 上次何识教训过路求索之后他便再没有擅闯过总裁办公室,但两天前他下班碰巧跟何助理遇见,对方告诉他坚决不要再受那部电影的影响而消极怠工,温总对他很器重,甚至将今日温敬恺与陆聿哲要见面谈合作的事情透露给他。 路求索在临近下班的时间点来找温敬恺其实是有意为之。刚才他在咖啡馆与学姐聊到陆聿哲,于是话题自然而地流转到他手头这份项目与折页映画公司的不解之缘。 路求索向江书久诉苦说自己哪怕多年前与陆聿哲有过一点小摩擦,对方也绝对不至于在公事上卡他的门。 江书久听到他说这话后反应了一会儿,接之而来的笑有些哀哀:“陆聿哲不一定是在故意针对你,”她转过头诚恳地安慰他,“据我所知温敬恺已经在勉力找办法帮你,你不用担心。” 身为这栋大厦里一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算法工程师,路求索明白自己能受到温敬恺这么多优待已经很不错,所以他送完江书久之后再次上到顶层,决定向温总道谢。 不过出外差回来的温敬恺脸色并不是很好,联系何识所说的话,路求索主观臆断地以为他与陆聿哲谈判并不顺利,但事到如今他不再有很多不甘心,因此他跟着温敬恺进办公室,对老板说的第一句话是感激与致歉:“温总,十分感谢您为我操劳,至于陆总那边,我想也许…” 温敬恺忽然站定,他回头盯着路求索,是很疑惑的表情:“你撒过谎吗?” 路求索“啊”一声,下意识又要挠后脑勺:“肯定撒过啊,我…” “为什么?”温敬恺非常不礼貌地打断他,再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撒谎?” “有时候就迫不得已啊,为了避免尴尬或者免遭拒绝,还有时是为了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只好欺骗他们。” 秘密,江书久为什么总在与他相关的事情上撒谎呢?她是否有怀揣着什么样的秘密?答案呼之欲出可温敬恺不敢去深想。 他更早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性取向正常且对爱情抱有美丽幻想的人不会好端端糟蹋最灿烂最风光的年岁,何识、赵思雯或是柯谨辰,他们都愿意在二十来岁去试错去恋爱,去给予一个男孩或女孩最深刻的亲吻,无论这个人最后能否成为陪伴他们余生的伴侣。 就连温敬恺自己在青龙寺被弃置之后都没有守身的打算,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警惕遗忘。 温敬恺直觉江书久独身这么多年的出发点与他绝对不同,他面朝那面落地窗,背对着路求索开口,嗓音因为长时间未喝水而有些沙哑:“你今天见到你学姐了吗?” “见到了,我刚送她离开,”路求索接着补充道,“她说她本来想请我吃个饭,因为我大学时帮过她很多忙,不过她等会儿有个约会,我俩的饭局只得约在没有具体日期的下次。” 他说完后看了眼温敬恺,因为还操心着老板对自己项目的上心与奔波,所以主动说:“老板您去吗?您去的话我来买单。” 温敬恺很快抓到他话里的漏洞,扭头问:“你能帮到她什么忙?” 问完的下一秒温敬恺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在背后过多打听显得他很小气,读management science的人并非不需要用到建模和数据分析软件,但凡江书久在课业或科研上出现问题,去求助就读于计科专业的路求索也是合理。 可是路求索的回答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您不知道?学姐没告诉您?不是,我以为您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帮她弄过那个网站呢。” 看到温敬恺脸上依然密布着问号,路求索轻微后退一步,“我靠!我以为您知道的,”他出声笑了一下,“不是吧,Shea这么能藏事的?我帮她维修那个个人域名的网站没十次也有八次了,她到现在都没告诉你那个网站是为你而建吗?” “什么网站?”温敬恺提问。 路求索“啧”一声,他跑去办公桌抓了一张纸,唰唰地写下一串字母和数字,然后随意撕下一角,过来把它递给温敬恺:“cookie point Wen,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绝对指的是你。Shea不是爱吃曲奇嘛,她就在这个网站里给自己尝过的曲奇编号存档,我们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她说因为她喜欢的人小时候第一次来她家带的就是这个,后来她读大学也是这人的曲奇使她平和度过一个春天。到底是不是这样啊?我真的很好奇你们的恋爱故事,Shea平时很少提及的。” 说完他又仿佛是怕温敬恺不相信他的陈述,紧接着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找到浏览器噼里啪啦输入网址。 手机屏幕上很快弹出崭新页面,路求索将手机往温敬恺面前一支:“网站是有密码的,我写给你看了,不出意外是你生日吧。我擅自进入学姐在后台应该看得到我的访问记录,不过她应该不会怪我,大不了下次见面解释一下,反正是给你看,你又不是外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还算是这个网站的主人呢。” “我上次见编号只到二百多,这次居然有三百一十七种了。”路求索收回手机,点开其中一个界面后一下子拉到最底,这样感慨道。 温敬恺在路求索话音未落的时候就串联起了所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是曲奇了。在他家帮佣多年的阿姨擅长做甜品,他以为自己害小学生江书久摔伤膝盖,又有恻隐地想感谢她的心地清明,因而带着食盒走过两百米跑去江家,江叔叔摸他头的时候小江书久回头清清浅浅地看了他一眼。 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被记住了吗?三十岁的温敬恺却觉得自己在江书久那里像是一个过时的人,他低估自己的每一次出现,只会对自己的求爱行为印象深刻。 就在前不久,在问过江书久为什么喜欢吃曲奇后他说了什么呢,他劝她不要再继续,衷心劝告道这种坏牙齿的食物并不适合二十来岁的大人。 温敬恺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无悲无喜地建立新公司、决定不再打算为一个女孩困顿、在商业领域玩得尽兴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江书久会为如何找到下一枚更加美味或更加特别的曲奇饼干这样无厘头的事情兴趣盎然。 这是一种可爱的、不打扰对方的游戏,她用后退一步、远走高飞以及一年两百块的云服务器域名费用为自己获得入场券,并且心甘情愿地把余生都浪费在这件看似无聊的小事上。 温敬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的。遗憾过后是更加沉重的愤懑,他达不成与自己的和解,深知此时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去找江书久,他需要恳切地询问她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以至于这么多年都被糟蹋。 这么多年。数字庞大到触目惊心,连后悔的情绪在它面前都显得轻浮。 今早醒来看到架子上江书久用到一半的牙膏时温敬恺不会想到就在这样一个平静无波的日子里,他会被告知自己长达二十多年的注视并不是单向的。 可是他们的婚姻实在过于短暂,江书久在那栋房子里连一管牙膏都没有用完。 直到今天温敬恺才发现之前在经历一些荒谬时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去听取妻子的释疑,而是大胆地将离婚二字轻轻松松讲出口——明明上第一节 语文课的时候老师就教导他们千万要记得不会读不认识的词语要看注释。 江书久也是第一次做人妻,她都明白有问题先解决这个简单的道理,温敬恺就是无法习得。 手机在中控台上亮起,温敬恺没有去接,直到电话因长时间无人接听而挂断。他想扶一下方向盘,抬手却发现自己右手上还拿着路求索塞给他的纸片。 他紧紧盯着那一长串字母和数字,盯到眼眶发酸发红。 路求索猜的没错,网站密码的的确确是他的生日。他的出生不被父母期待,却被江书久当作贵重的大门钥匙,更令他自觉矜贵的是从门锁到这栋房子本身,通通都是独属于他的被爱证据。 温敬恺深陷于情绪之中,并没有发现手机第二次亮起。大约是对面认为寻找无望,这次的来电时间生生砍半,只持续了半分钟。 而在电话挂断的下一秒,车子驾驶座这边的车窗被轻轻敲击了两下。 温敬恺被这点轻微的动静惊醒,偏头扫过一眼后看到车外的人是何识。他手里抱着一个文件袋,神色有些不同寻常的着急。 温敬恺许久没见过助理这样冒失的样子,况且要是有紧急工作当下他也着实没有功夫去处理。他降下车窗,情绪很低地徐徐开口:“我现在没有心思解决工作问题,有什么事情明天上个班再说,有十分紧急的可以先拿去给副总,你也下班吧。” 何识并没有让步,他将手里的文件袋透过车窗传给车里的人,“不是工作。您还记不记得您之前让我去老宅整理信箱里的东西,可是一直帮忙整理家政的阿姨前阵子退休了,我方才去南边的县城找她费了些功夫。不过因为年态久远所以信箱里的东西很多都已经丢失,大部分旧报纸也被阿姨当废品卖掉了,好在她说信箱里有两份信,她看上面有字,怕是什么重要的备份文件就擅自留了下来,我要过来之后都装在这个文件袋里了,您可以检查一下。” 何识压根不需要讲这么多,他说话的功夫温敬恺就已经将文件袋拆开。温敬恺这样做的原因无他,只是想做些别的不用费太大劲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 一次性吸收庞大的信息量他不算疲累,但是拆信封的手透露出他此刻的僵硬。 第一封来自如今已经倒闭的杂志社,起因是在幼年时期温敬恺曾为该社的少儿栏目书写过一篇文章。现今出版物的价格频频高涨,不过是因为实体书籍行业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 那家杂志社保持情怀,不愿意提高书籍后封右下角条形码下的数字,只能被后浪扑倒在资本市场上。 少儿栏目编辑处的主编在信中夸奖他文辞富有童真,那是三十岁的温敬恺永远不会再具有的东西,因此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心中仅有一点微薄的柔情。 第二封采用的是航空封,牛皮色很有复古味道。温敬恺并没有第一时间察看信封上的寄件人、收件人等基本信息,他是在扫到称呼的字迹时意识到不太对劲的。 何识适时离开,太阳彻彻底底落下去,蓝调时刻朦胧的光线同时从车窗和挡风玻璃两处洒过来,温敬恺只能大致看得清楚信的内容。 他直接将信翻到最后。说翻其实不太准确——信函的顶头印有航空公司的名称,写信人字体落拓,洋洋洒洒书写多半页就表达完了自己,丝毫没有冗词赘句。令人感到不快的是这封信并没有落款,许是对方过于匆忙,匆促写完甚至没有检查一遍。 温敬恺讨厌马虎的人,就连下属给他抄送邮件忘记署上所属的部门他都要着重提点一下,可在副驾一堆纸张里寻找那个被他刚才随手放下的信封时他心里就隐隐有种预感,因此温敬恺居然没有一丝焦躁,反倒是迫切更多些—— 江书久还是那个江书久,三点水永永远远要连在一起写。 温敬恺看到信封上的寄件人姓名时这样想。 看完信后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迟到了。 温敬恺知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被送去他家的了。那时候裴成钧刚刚去世,他一面为父亲的惨死奔波,一面承担创始人责任挽救未终。 二十岁出头的、事业不算长足稳定的他远没有如今幸运,幸运到有江家这棵大树愿意赐予他庇荫。他日日殚精竭虑置江书久于心底最深,很少拿出来回望。 相比于相隔万里的暗恋未果的女孩,井舒、柯谨辰、何识、赵思雯他们的存在更令温敬恺安心。合作伙伴在他家过夜的状况不算少有,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起熬个通宵,可惜的是江书久来送信的那天早晨他在吃过早餐后实在撑不住上楼睡了个短觉。 三个小时而已,他生生错过了来告白的江书久,阴差阳错地致使井舒与她相见。 那时候江书久得有多伤心,温敬恺都不敢想。她一定认为他处处留情吧又薄幸吧。天大的误会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江书久违背亲情大胆越过姐姐向他表明心意,他却在楼上睡大觉。 这个人间多么荒谬,多么可恨。 还在读书的江书久看到井舒时会怎么想呢,着装靓丽、熬一整夜都容光焕发的都市丽人与她大相径庭,想必从那时起她就认定了自己不会被暗恋多年的男孩深深喜爱上。 但她依然,依然选择将这封信放置在一堆废弃纸张中间,作为封缄的最终标记,也为爱恋画上句号。 江书久像一个在考试里笨笨蛋蛋的小朋友,她在答题时将不会写的生词空下来,交完卷才想到自己并没有回头作以补充。 她懊恼,失望,沮丧,后悔,她不明白自己在下笔时就完全可以寻找替换词。偏偏她没有,她只是将自己长久地困在人生第一套爱情答卷上,之后不遗余力地为此花费金钱、浪投光阴、牺牲心力,甚至尝试婚姻,却也难得圆满。 在爱这个课题里谁更自在洒脱一些如今已然说不清楚,毕竟温敬恺不是通情达理的阅卷老师,他轻轻扫视空白处,认定一个词语的弥补与否无伤大雅,自此信赖从头再来,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压根无法放弃很早很早就开始投入的沉没成本。 而这张试卷在七年后的今天变成回旋镖,生猛地刃在温敬恺心上,刀刀锋利,他心头血肉模糊,痛到不能自已。 第53章 江书久在还没有将车开出未终大厦所在城区的时候四面八方就都打电话找她。吕尚安旁敲侧击地打听她是否有因为今天去了温敬恺的公司而改变主意放弃下午的约会, 随即苦口婆心地劝她还是要去试一试;昼夜颠倒的阳蘅这个点醒过来看到她发的消息后,浮夸地问她要不要需要好朋友帮忙。 江书久扬了扬唇角谢过她的好意,回绝说今晚天气不好让她不要白跑一趟, 自己会应付的。 大约是应和她的话,天边适时劈下一道惊雷,乌云挡住太阳, 天色即刻变暗。 阳蘅那边断线后江书久今天第三次摁下绿键,而几乎是电话刚接通的一瞬间周阿姨就亲亲切切地问候她“久久你走到哪里了呀”。 江书久向来掐不准约会时间,面对自己毫无热情的社交活动尤甚。这个她在英国时期养成的坏毛病在刚回国时就被江永道放到台面上来讲过。惯常做慈父的他当然不舍得严厉批评, 只是无奈地摇头提点她“在外人面前一定不要失掉太多家教”。 于是礼貌有教养的江书久耐着性子回答:“周阿姨, 我现在已经出发了, 不过天气预报说等会儿会有一场雷暴雨,路况不好的话我应该会迟到。一小会儿而已。” “迟到没关系的哦,没关系,上次你们没见到面闻贡他都好后悔,这次他肯定会等到你出现。” 屏幕上的通话界面被切换, 江书久斜着眼睛扫了一眼, “嗯好, 那周阿姨我先挂掉了, 我进来一个电话。” 来电是以特定部门编码规则设定的一串数字,这是江书久工位上的那台座机。她习惯用此接听工作电话解决工作事宜, 想到这里江书久意识到它还有一项重要用途就是温敬恺喜欢拨打固话号码以确认她是否在学校。 虽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温敬恺似乎对这台固话情有独钟, 仿佛在借此回味一些旧时代的烟尘。 方才几通电话打完江书久当下已经有些烦躁,她正在费劲积攒好情绪以应对闻贡。况且没有人愿意主动在星期五的下午加班加点处理额外工作, 这人竟然胆大包天到用她的座机号呼唤她。 江书久握着方向盘,静静等待响铃声循环, 直到手机因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中午吃完饭聊天时,谭菁透露给她开学初的学代会上管院的学生提出培养方案具有严重漏洞,建议各位系主任改弦更张。 她猜测这通电话应该是教务处的老师询问她所任课程的的教学大纲,不算十分紧急,这会儿又明显已经到了下班的点,她完全不为对方的焦头烂额负责任,下周一再回电过去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在这周的尾巴上,江书久确认自己今天只剩“赴闻贡的约”这一件事情。她压着最高时速到达咖啡店,下车时雨已经下很大,是夏天暴雨最猛的前十分钟。 江书久停好车后目测了一下距离,还是决定不麻烦店内的于晖或闻贡,直接将包举在头顶冲进去,不太在乎好看与否。 半湿的头发和接连的喷嚏没有换来温热水,她今天的约会对象作为本市气象所的核心成员,貌似并没有关注到今日天气不佳不宜出行,偏偏要选在今日见她不说,甚至擅自给她点了一杯冰咖啡。 江书久大老远看到桌面上马克杯里飘出冰块降温凝结成的白气后当机立断拐了个弯去前台处找于晖,为自己重新点了一杯热可可,同时她极其要好的朋友还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叮嘱她小心着凉。 江书久稍微有好受一点,调整好心情后才走过去问候闻贡。她表现得很得体:“闻先生好,高架那边有点堵,我来晚了些。” 对面人没接茬,兀自徐徐抿了口咖啡,一切落定后才抬起头盯着她问:“久久你把地点定在这里是因为老板是你熟识的人吗?” 那是一种令江书久觉得不太舒坦的审视目光,她心想自己压根不大乐意将约会地点定在这里,定在她跟温敬恺头脑发热私定过终身的地方。 明明是她这位高中时期的同学委托吕女士事事都要仿照从前那次的,现在倒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 正巧于晖过来送热可可,放置杯子的时候她动静极大地将手腕上一串串繁冗手链磕在琉璃桌面上,然后顺手端走了那杯冰美式,接着施施然越过江书久关掉了她身后的立式空调,“注意别感冒了久久,你要去后面休息室擦擦头发吗?” 她问完后江书久感受到对面闻贡的眼神又停留在了她的脑袋上,她偏过去仰头朝于晖眨了眨半边眼睛:“不用啦,谢谢你。” 闻贡轻咳一声将江书久的注意力唤回来,他佯装镇定,提高了声音说:“外面雨确实挺大挺急的,下班时同事还提醒我要带伞,你带伞了吗?” “当然没有。”江书久指了一指自己的模样。 闻贡笑着低头,“那你快喝两口热的吧,”他说完返身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来一个小册子,自言自语说,“我跟你上次见面应该是高中毕业典礼,你在台上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言,我在台下为你鼓掌,后来我去外省读大学,你一直不太合群,不爱参与同学聚会之类的活动,我们寒暑假居然都没有再碰过面,幸亏你跟我算是有缘分,在两两独身的二十多岁还可以再试试。” 说完他将找到的照片放上桌面,推到对面人面前。 这是闻贡的物证,他如在所里听取早间会商或调整仪器预测天气一般理智客观,只因他觉得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寻觅伴侣的过程,因而语气难掩自得:“这是除了毕业照以外,我跟你仅有的一张合照,还是出自一个学长的手。我可真感谢他啊。” 实话讲江书久没见过这么自负的人。从学生时代说起是相亲一贯的话术,城市就这么大,要是扯一扯你总有一位朋友是我小学或者中学的好同学。她不反感对方同她溯洄青春往事,可目的性太强的攀谈只会令人厌烦。 要不是外面雨声依然嘈杂不停歇,江书久计算自己大概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概率不顾教养直接站起身走掉。 她擦拭头发的手顿住,直愣愣望向对面人的眼睛——“那你知不知道我跟你非常非常感谢的这位学长结过一次婚?” 闻贡的表情最先透露出诧异,他没预料到江书久会这么耿直,于是他毫不掩饰自己欣赏她的目光。 闻贡不是不清楚江书久经历了一场为期一年的短暂婚姻,可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减分项,江书久的个人魅力和家庭背景足够掩盖这样的缺憾。 他对自己的老同学绝对是知根知底,受尽宠爱十分天真的性格让江书久容易受骗,更何况从周姨那里得知真相后他意识到她那个创立科技公司的前夫本来就是钻了空,两人结为夫妻是一场乌龙,本来跟江书久和和美美的人应该是他自己。 今天对面人坦坦荡荡的态度反证了她从这场婚姻中根本就没有获得任何好或坏的反馈,所以才不会沉湎于离婚的悲伤之中。 思及此闻贡便更有了拯救江书久于失败爱情的理由和决心,他察觉到江书久心思比他还要迫切之后抬起唇角,也不再介意直入主题:“我当然知道,现在你的试错终于结束了,上天眷顾给了又给了我们机会,你这次是不是应该选择一个第一正确的人呢?” 第一正确?按道理讲这应该一直是一个悬而未决的人名,江书久从来没想过谁会是她余生忠诚的、陪伴她到面对死亡那刻的伴侣,在与温敬恺结婚之后她都长久地不认同他们是百分百合适的,这场爱情里双方都拖泥带水辛苦得要命,纵使事到如今她也只是认为此前一年是奖赏,是她时运高高才获得的属于温敬恺的赤/裸真心。 想通后江书久手握着热可可,她背向后靠,学着和温敬恺重逢第一面时他的姿态,抬眼问闻贡:“闻同学,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是我婚姻志愿的第一顺位。” 这个问题对闻贡来说过于容易,他低头轻笑,心料江书久果然还如多年前一样善良、一样不舍得为难他。 高中时期作为同班同学,大家大多数时光都消耗在题目和课堂上,他跟江书久同读理科,经常在年级部的排名榜单上争夺高下。他擅长物理而这门科目最令江书久苦恼,老师让他上台讲授题目时他会在间隙插入一句“懂了吗”,而台下的她总是那样认真地点头,他知道这是独属他们的秘密与默契。 某次分班考前他身体疾恙,江书久恰恰好地从包里掏出阿司匹林为他解热镇痛。对于学生来说私下的接触已经是很出格,她竟然肯为他做到如此。闻贡知道是女孩不想因为分班制度令他们分离,于是那场考试更加认真发奋,擦着线进了重点班,得以与江书久继续做同班同学,继续借着给全班释疑的名义给她讲物理题。 闻贡后悔地说自己毕业后应该可以更勇敢一点,同时他自辨道他当时不相信自己可以与江书久撑过异地恋,于是一场完美爱情就被他拖延到如今。他坦白自己这些年也谈过恋爱,可是面对着那些女孩他总觉得差强人意,幸运的是他从表姑那里得知江书久终于回国,而她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是一个人,他阴差阳错成为了江书久爱情的起点。 闻贡对自己的前半生还算满意,相信江叔叔和吕阿姨也一定会支持他和他们唯一的女儿在一起,只是唯一令他感到膈应的是江书久曾结过一次婚。 闻贡了解过温敬恺,一个孤儿罢了,身上还背负那么多不堪入目的往事。而他的家庭和谐美满,他今日来之前就对父母说过要准备几套新的婚房供久久挑选,而他自己也想换辆车,至于江书久在上一段婚姻那里没有得到的仪式他也愿意斥巨资弥补。 他说服了自己,在江家面前第一个起点还是第二个起点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江书久简直不忍心打断他的自我感动。她被闻贡很长一段话震惊到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几件她毫无印象的旧事像是一场可怕的嫁祸,阳蘅听到说不定会对对面人这个彻底没辙,然后反过来阴阳怪气地朝她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爱情天才。” 江书久看着闻贡因慷慨激昂致使泛红的面庞,心想一定不能告诉他自己认真听他讲物理题不过是因为他是高分段里做题最细致且唯一不跳步骤的人,而那盘阿司匹林则完完全全是冤枉,家里没有心脏病患者的人大概率不会了解到这种药物还可以预防高危患者的心血管事件,为了江书淇的疾病,他们全家人都随身携带此物,到现在这个习惯还在。 是于晖的第二次现身救了她。这次老板娘的出现远不如上次悠然,她过来打断两人的谈话,准确来说是截住了闻贡一人的演讲:“久久你手机没电了吗?阳蘅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 她摇摇头:“没,她想约你改天一起去给葱葱打针,谁知你电话一直关机,她看天气不好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所以拨我电话确认一下。” 江书久时常犯这种毛病,早在上次母亲住院而全家都联系不到她、温敬恺亲自飞一趟时就可以得见。她下定决心要更修正坏习惯,扭身从包里掏出手机递给于晖,“麻烦你帮我充一下电吧,我怕又漏掉什么紧急电话让对方操心。” 于晖将手里烤好的曲奇放在她面前,接过东西说:“好。” 甜品已经上来,趁温热时吃风味最佳,闻贡却放弃美食依旧滔滔不绝,他像是攒了十年的话,其间提到国庆假期天气清爽干燥举办仪式非常合适,不过他提议的时间因为过早被母亲一票否决。 “在这家曲奇很不错的,你不尝尝吗?”江书久打断他。 闻贡脸上划过一丝不爽,被迫转移话题:“普通曲奇有什么好吃的?” 对啊,普通曲奇有什么好吃的,这句话他倒说对了。 江书久看着酥脆的糖色甜品,心头浮上不合时宜的怅惘。 闻贡在这里,她难免想起北城小公寓里的那个黄油和牛奶味道的吻。温敬恺这样一个严谨不jojo出错的人会因为紧张而浪费掉半块原材料,他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的时候仿佛外部世界的时钟都已经停摆。 江书久耽溺在秋天里,到第二个金秋也无法抽身。 实际上她今天去过温敬恺的公司,可是却没有见到温敬恺的人;难得跨越半个城区跑到于晖的咖啡馆一次,却不打算再碰曲奇;没有接到亲友的电话,来提醒她的人也换了一个。 好像很多难忘都在一点点消失,她曾经念叨过的一定会牵挂一生的事物其实并不值一提,她也撼动不了任何与温敬恺相关的宿命。 往后的许多年孤独而庞大地横陈在她的眼前,而她的情绪只需一盘曲奇和一场雨就可以轻轻松松崩溃。 江书久猝然站起身,对愣住的闻贡说:“失陪一下,我身体不舒服要去趟洗手间,你等不住可以先走。” 天气不佳店内客人稀少,于晖在受到暴雨预警的时候就给员工放了半天的带薪假,上齐餐品后她到后面躲清闲,对于闯入她休息室的江书久,她的反应有点惊诧:“你干什么?那个男的走了?” 江书久摇摇头,她坐到于晖旁边,将头靠上她的肩膀,嗡嗡地说:“管他呢,十三点。” 于晖噗嗤一声笑出来,将脸颊抵上她只有两分湿的头发:“怎么了?” “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江书久说她想回到第一次见于晖的时候。英国夏天只有十八九度,于晖在自己很小很闷的公寓给她跟阳蘅做甜品,曲奇饼干她要第一个吃,她像对一盘香喷喷好味食物眼馋一样对自己的余生都抱有很大期待。 虽然那时候她还没有与温敬恺在这家咖啡馆戏剧般地相逢,也没有听过他讲那些让她心脏紧缩又酥酥麻麻的故事,可正因如此,结绳记事的那根绳子上打过的结才都是活结,青春和未来一众好端端地立在那里,如盛夏时节的蜻蜓点水一般轻盈美妙。 于晖来不及回话,一侧正在充电的江书久的手机忽然亮屏,她随意地扫了一眼,看到是社交软件上的新短讯。 于晖将手机连同充电线一齐传给江书久,“检查一下吗?” 她点点头。 最先看到的是来自阳蘅的十几个未接来电,于晖主动说:“我跟阳蘅报过你平安了,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重要消息。” 信息栏最最顶上的名字属实让江书久意料不到——她跟路求索以前在国外联系都靠别的程序,因此四个小时前才加上好友,聊天框上系统自动发送的问候短信还在,而一分钟之前他发来一堆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学姐你真的好能藏事/我今天给温总说关于cookie.Wen的故事才发现他居然不知道!你不会怪我说漏嘴吧/sorry啦sorry/麻烦你具体给温总解释一下”。 江书久眼前猛地模糊了一下,她坐直了身子,将这条乱七八糟的短信从头到尾再读了一遍,提取出中心思想——路求索在取笑她网站的事情温敬恺怎么会不知道。 这意味着温敬恺现在知道了。江书久察觉到一股巨大的恐慌,像是平白接受了一场肆虐,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温敬恺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江书久心里想。在爱情里浪漫元素是很容易被提取的,她明明是最讨厌物化的人,却留下这样一个具体的、不够生动的字母给温敬恺,而她每多展现一个手段就是抛出一个把柄。 一个把柄。现在温敬恺抓住了这个把柄,江书久擅自确认他不会开心。 他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呢?痛苦?遗憾?惊讶?或是纯粹的不解? 更可怖的是何识的来电紧随其后,江书久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存了这通号码了,她用指甲抠了两下关节,思忖这是否来自于本人。 一分钟后电话自动挂断,第二通不留缝隙地再进来。 于晖察觉到她的怔愣,戳一下她的手臂。 就这一下,江书久慌张地摁了接听,结果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对面人急切地问她:“江小姐您下午五点之后有没有见到过温总?他看完您给他的信后就直接开车离开了,我现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公司和他常去的两套公寓都没有他的行迹,路况不好我打他电话也无人接听,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第54章 江书久首先反应到这位总助的工作可真不容易, 不但要负责工作上的事,必要时刻还要为老板忽然情绪化而做出的行为买单,附带雨夜寻踪支线。 她当下觉得何识的话特别像法制频道先导片里播放的那样, 下一秒镜头切换到今天的主讲人,主讲人读完口播后就要严肃认真地盯着光圈镜头,细致地对今天节目的死者作出一个简明扼要的说明。 温敬恺会在暴雨夜失踪吗?这绝对不是江书久应该考虑的问题。她不是警察, 没有职责在高速公路局部瘫痪的晚间去寻找一个已经与她在法律上毫无关系的人;况且温敬恺是行动自主意识健全的成年人,他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失联几个小时不算天大的事。 可是如果呢?休息室的电视正在播放中, 同城新闻不断向她推送高架桥上的车祸案件, 追尾事故频发, 大量出租车拒不载客,城市南区甚至有车辆被洪流冲走,周围一切都在昭示混乱,工作人员提醒市民朋友非必要不出行,最后让大家持续关注本台报道。 所以如果呢?如果温敬恺出事了呢?如果温敬恺就是记者身后的某一个被抬上担架送进医院的人呢? 护士应该联系谁?她与温敬恺没有任何关系, 而且他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那么护士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会选择将电话拨给他通讯录的第几位联系人呢? 其次江书久才注意到信。她在不流行这种低效通讯方式的时代只见过三封信——一封被她亲手烧掉在江书淇的墓碑前, 一封被锁在她书房的柜子里, 还有一封曾经在温敬恺家的信箱里。上次去他家弹钢琴,她注意到他家的信箱已经被清空, 而信也已经不知所踪。 温敬恺看到那封信了吗? 江书久立刻从沙发上坐起来,她一时没有注意到充电线尚与手机连接, 充电头因强力从插孔上掉落,发出的钝响吓了于晖一跳, 她疑惑地看了江书久一眼,注意到她正在发抖。 三十秒后江书久垂下胳膊,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红着眼眶对于晖说:“你送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江书久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开车,去A大的路上她全程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江书久大多数时候都在关注路况,从不收听车载广播的人也将电台调到本市的频道,间或看一眼手机关机前来自办公室固话的八通来电。 如果这八通电话是由温敬恺拨出,这证明他至少平安抵达了她的办公室,只是出于同她一样手机没电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才没有选择直接用自己的号码拨打给她。 这是她最大的安慰了。尽管距离这些电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九十分钟之内可以发生什么?江书久想起今年初夏她陪吕女士去市中心看歌剧,主持人报幕时她才给温敬恺发过去一张照片,结果一切结束后她挽着母亲的手从剧场出来,还没来得及欣赏漂亮日落便得知他母亲出事的消息,再之后就是温敬恺说要同自己离婚。 今天具有比之于那天更加糟糕的天气,更加惹火的境况,更加汹涌的、如潮水一般的旧事,种种因子像蛰伏了很久而猛然爆发的慢性病毒,滴水终于穿石,惹得宿主只能流亡。 车子通过A大大门时于晖降下车窗将通行门卡摁上闸机感应区,雨脚的声响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江书久控制不住地、更明显地打颤。 她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作者写人生里有些记忆是无用却牢固的。江书久想到这座城市最常在夏秋季节落雨,所以温敬恺曾完整接送过她一整个雨季。他并不常亲自开车,仅有的几次他也是像于晖这样将属于她的卡递出去,要是天气晴朗众人都暖洋洋到乐意同旁人寒暄,在值班室的保安就会点点头问候他“温先生好”。 温敬恺姿态松懒态度和煦,会笑着朝对方点头致意。 谭菁不久前才问过她温敬恺怎么很久都没有来过学校,江书久居然有一秒钟的悔憾。她想到底是谁不想公开离婚讯息、到底是谁在为谁粉饰太平,为什么接连收到问题的人是她?早知如此当初会议厅里赵思雯问她对条款是否有异议时她就应该及时举手表达诉求——我要温敬恺接送我一辈子。 这样的话按照合同她下午结束未终之行后就应该展演富太太优越做派,大摇大摆去温敬恺办公室等他,等他捏着信、或者取其网站过来问她怎么会是这样? 面对面盘问总好过她现在举步维艰,连温敬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下车时风凶雨恶,江书久嘱咐于晖坐在车上等她就好,自己没来得及撑伞就往学院楼里冲,她尚未干透的头发又一次接受雨水冲刷后再添几分凌乱。 仅留壁灯的学院大厅江书久平日里一个人都不太敢走,当下她却敢直奔楼梯间摸着泛光瓷砖伏下腰,一步两三个阶梯迅速地向上跨。 那种感觉特别像是在过隧道,快速从她耳侧一闪而过的昏暗光线中掺杂着一种名为“牵绊”的情态,江书久留不住胸腔里稀薄的呼气吸气,也不知道何时一抬头才能看到崭新的光。 找到这里来是因为江书久相信温敬恺。她仅仅凭借盲目的直觉,而这种直觉又仰赖非常不可信的幻觉,所以当她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门缝里漏出的白光时生怕那是巨大打击前上帝给予她的甜头,是不可信的海市蜃楼。 江书久手握成拳放在胸前,身形有些佝偻,整个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再向前拖了两步,然后靠在她办公室前门旁边的瓷砖上,静静平复呼吸。 跃过最恐慌的时期,她反而不敢推开门确认。江书久的隐形眼镜在奔跑中丢掉一只,视觉受损听力反而越发敏锐,她清楚地听到办公室内传来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与渐小的雨声白噪音搭配起来显得安静祥和。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温敬恺不常在接她时携带工作,偶尔的例外也大都在车上处理,只有一次因为事态紧急他需要使用电脑。他寻求帮助时江书久正在上课,扫到求助信息后她用教科书挡起手机做贼心虚地敲字回复他:“你直接去我办公室,笔电在桌面上,密码你知道。” 下课后她回到办公楼段,将要走进房门却看到工位上坐着温敬恺。 那是电影里要用慢镜头切很多回的一个画面,他戴着她亲口盛赞过的那副眼镜,看起来由于事情有些棘手,他抬手别了别领带,手肘被他带来并且插瓶的花束挡住,抬眸时镜片后的眼睛中带着笑意——“恭喜下班温太太,祝你周末愉快。” 那一眼柔情是温柔乡,江书久调整好情绪还是决定面对。她想好绝对诚实,也决意不为任何错过而在谈话中怜悯温敬恺,就连对方询问她为何湿发的借口都找好了,谁料一推开门,坐在里面的人不是他。 屋内的稽喻先被吓一跳,从椅子上弹坐起来,对她的出现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不解:“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书久同时发问:“你怎么在这里?” 稽喻先最先反应过来,回答道:“我车出了点问题老是熄火,今天雨这么大我不敢冒险回家,在这儿等我朋友来接我。你呢?你是来找温敬恺的吗?” “温敬恺来过这儿吗?” 稽喻先踮脚看了眼她工位上的一次性水杯,伸手指一指:“刚还在你那儿坐着呢,都坐好几个钟头了,也不说话,我以为你俩吵架了呢,”他耸耸肩,“也不知道这会儿跑哪里去了。” 许是看到江书久眼神黯灭又猝然苍白的脸色,他斟酌了一下又补充说:“可能是等不到你回去了吧,久久你要是嫌雨大可以再坐一会儿,我朋友马上来,我可以让他顺道送我们俩一起回家。” 江书久终于精疲力竭。她开始憎恶这种错过的感觉,严格讲这是多年累积的反噬。两个人到底有多么不合适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受命运蚕食,这种痛感不亚于凌迟,使江书久立刻就可以熄灭。 她很轻微地摇了下头,没有说话就转身离开。 江书久从最西侧的楼梯下去,走到一二楼夹层的楼梯间时突然力气尽失。她扶着墙面走到墙角,蹲下身将手臂环在小腿上,埋首进膝盖,安静地呼吸着。 这次好像比青龙寺那次还要难受,江书久在心里默念。可下一瞬她想到连她都为此次擦肩感到疲惫,温敬恺只会对他自己更失望吧。 其实今天的事情是可以避免的。她困在时差里的爱人因层层叠叠的缘由在雨夜被痛苦问候,她完全可以讨巧一点,早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推诿责任,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或者干脆就不该同他结婚,不要改变两人原有的生活速度。 两个在爱情里没有天分又时常交不到好运的人不适合被人事如此摧折,交付真心和接受真心同样需要勇气,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辛苦,不配享受余韵悠长的罗曼蒂克故事。 楼梯间里的灯光本来已经灭掉,江书久在哭泣的间隙吸了吸鼻子,声控灯居然就这样亮起。她盯着自己裤脚的洇湿,忽然听到有人叫她:“久久?” 江书久悄悄往墙角处再缩两下,下一秒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江书久?” 江书久确定自己第一下不是幻听,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抬头的模样非常滑稽——半边眼镜的丢失令她无意识眯起眼睛,额角黏着几缕湿发,泪痕斑驳在脸上,蹲着身子小幅度抽气,偏偏显露出几分茫然。 温敬恺凑近她半跪在她面前,伸手将手掌撑在她眼上以防她被强光刺激,“你怎么这么狼狈?” 江书久抓住他的手,在雨雾气造就的湿漉漉又黏糊糊的空气里反过去控诉他:“我以为你跟以前一样,等不到我就一定要走,冷酷无情打十分。” 第55章 以重温旧梦的标准来看, 两人选择在楼梯间进行接下来的谈话一点儿都称不上旖旎,江书久情急之下的发言在此刻很难不被理解成为一种戳破心事后的恼羞成怒。 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温和平静,再说她脾气再好也懂得在这种情况下要学会先发制人。季节没有真正更替完造成的夜间闷热和相似的温度湿度使江书久想起在伦敦第一次抽烟时那天晚上的阵雨,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英国一年有三百天都在下雨,漫长的雨季缠缠绵绵的惹人心烦。 面前人还不知道她人生中第一根薄荷味的女士香烟是为他而抽,但他在一个下午就得知了更多更加重要、更加珍贵、更加壮烈的东西——那是她从来都没想过用在他身上的杀手锏。 一切都显得有些失控, 温敬恺听到她的话并没有反驳,他顺势拉江书久站起来,慢条斯理掏出纸巾意欲替她擦拭额头雨水。江书久对上他的目光, 看一会儿后又轻轻挪开。 温敬恺并不往心里去, 他收回手自若地取下鼻梁上的眼镜递给她:“你跟我度数是一样的, 要是视线模糊不舒服的话可以先将就戴着。” 江书久不理解为什么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情况下温敬恺竟然会纯粹对她眼睛不好这样的小事上心,在她想来自己接受盘问或关照的应该是一些其他的疑虑。 空气中传来一丝丝铁锈一样的血腥味道,很浅,大约只是微小的伤口。 声控灯熄灭后温敬恺此刻的存在仅仅是一个轮廓,江书久戴上他的眼镜后也没办法分辨他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只是人对注视实在很敏感, 所以尽管四周尽暗, 她也感觉得到他正在盯着她看。 江书久感到一种后怕, 她将脊背紧紧贴上后墙, 潮湿气顺着柔软布料渗进她的皮肤里,缓冲过来的清醒让她自觉庆幸地想到至少目前来看温敬恺并没有在这场风雨中遭受任何巨大的创痛, 他仍然完整无虞地站立在自己面前。而两人冒着的唯一的风险是情感坦陈,即将为继的是一场关于秘密的交换——这在生死面前完全是小事一桩。 温敬恺来不及对她的反应下最终判断, 江书久就喘着气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地寻到他的手腕,然后很用力地攥住, 力道比之前那晚要大得多,并且持续三秒就放开。 那个动作准确来说叫甩, 直到此刻她说话还带着极其浓重的恐慌:“你干嘛跑来这里等我?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找你找疯了你却在我的办公室里喝温开水?太荒谬了!后来我再给固话回电你又为什么不接?稽喻先告诉我你明明一直坐在我的工位前,温敬恺你是不是存心的,你就是想——” 她没说完的话被一个吻堵住。那压根算不上吻,仅仅是堵住。温敬恺仿佛是怕她在不正常的情绪状态下说出更多伤人的话,况且当下的情景明显不适合产生任何关乎情情/爱爱的心思。 江书久很快推开他,她一时放弃礼貌伸出食指直勾勾地指向他,勉力咽下哽咽才开口:“温敬恺,我实在是有太多账要跟你算。” 她来之前就想如果温敬恺平安,那她今晚就一定要做到恶意满贯,因为她第一次在混迹的日子里感受到一种被懈怠和忽略的痛觉,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温敬恺的表现出人意料地平静,江书久挥洒的忿懑在他面前反而过分用力。 开车来的路上他想到北城那一夜,楼下花坛里衰败的月季后的一个身影。那时候的江书久在惆怅一些什么?她有没有穿着小朋友睡衣回望自己的选择?要是有办法的话,他一定会尽力使江书久的失落少一些,然而在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才是她一切痛苦的来源。 江书久很小的时候就因非亲生的缘故受偏见,她的爸爸妈妈竭尽所能地保证她的成长不因此而受到干扰,这样的护佑之下旁人的恶意在她那里都不那么伤人。可她在婚姻大事上却放任自己做下/流的“第三者”,堂而皇之地、毫无保留地对父母撒谎。 温敬恺难以想象刚开始的时候江书久在他面前得忍受多少,那绝对是很残忍的一种面对,她对自己强加恶意,而他的无知致使他彻头彻尾都是那位唯一的、最残虐的施暴者。 不过在光明正大对温敬恺进行讨伐之前,于晖的到来令江书久一部分理智回笼。 于晖在楼下等了江书久半小时,基本确认好友一定找到了她想要寻找的人。她照着导航开车找到校内最大的一家商超,幸运的是校内门店在极端天气下也依旧正常营业。于晖在里面买到一次性毛巾和碘伏、创口贴等处理小伤口的医疗器械,结账时又思考片刻,顺手拿了三瓶热柜里的牛奶。 在这栋稍显空旷的楼里找到江书久和温敬恺并不容易,好在她在刚进门处的导引栏上看到了江书久办公室的位置。 敲门进去后她出乎意料地与Yariel面碰面,对方见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这间办公室是什么五星级旅游景点吗,怎么今天雨下这么大游客还是一个个的都往这儿跑。” 于晖向来跟他不对付,闻言没好气地回他:“别贫,见到Shea了吗?她人去哪里了?” 稽喻先用额头点了点西侧的方向:“往那边去了,她是来找她老公的。” 于晖道了个谢后转身就走,谁料迈出两步后她又折回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瓶牛奶扔给他:“喝吧,稽大少爷。” 温敬恺对于晖的出现表现出十足的意外,对方将车上江书久遗落下的外套递给她,从塑料袋里拆毛巾的动作跟烘焙甜点一样认真仔细。 江书久穿薄衫时于晖抬眼扫了一下温敬恺,提问他:“温先生现在烤曲奇手熟了吗?” 这样直接戳破好友前夫的举动并不妥当,好在温敬恺并不计较:“还在练习,不过这项活动需要天赋,我显然不如您。” 于晖轻笑,言语有嘲讽的意味:“您在制造麻烦方面倒是天赋异禀。”她说完不给温敬恺留余地,当机立断就要走人,“久久我得回趟店里,车子我开走了,你坐他的车回去吧,我就不载你回程了。” 江书久明白今晚让好友跟着自己平白操心一趟了,而且方才承担剧烈起伏的情绪的人不止她一人。她虔诚地道谢:“好,要是刚才没有你我只会更混乱,谢谢你。” 于晖从她的工位上抽出两张纸,对此地不带任何留恋地果断转身:“行了,我走了,雨天公路湿滑,你俩回家注意安全。” 温敬恺跟于晖打过招呼后就去窗边通电话,他下午失踪堆积了太多工作,何识是一群下属里头最痛的一个,又因为联系不到上司导致周五都过得不愉快。这会儿收到回电他整个人都缓了一口气,又在知道老板上楼梯时不小心摔到额角后立刻舍弃项目转而操心他的伤势,大惊小怪地建议他要不要去医院做个颅内CT或者脑电图检查。 温敬恺认为助理的反应过于浮夸,没想到江书久对这个伤疤的重视程度也远高他预期。她自己的身体状态分明看起来更差,却在蘸取碘伏时整只手都在颤抖。她完全忘记了自己二十分钟前才下定决心要刁难温敬恺的事,贴创口贴的动作都显露出绝无仅有的细致和温柔。 温敬恺乖巧地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扶着她不太稳的身体,用很平静地语气说:“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去你家,吕阿姨在沙发上给你处理膝盖上的伤口,隔着长长一道距离,她脸上的焦急与担忧令我很羡慕,今天你为我清理额角暗红,我发觉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 江书久同温敬恺面对面,因为身高的缘故她需要站起身才可以以一个合适角度贴上止血贴。听到这些话她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是立刻涌出来的。她忍了一小会才问他:“痛不痛?” 温敬恺抬头看着她,眨了两下眼睛,回道:“你这句话又让我想到了当年。” 江书久的眼泪瞬间砸到温敬恺手背,她贴好后坐回椅子上,垂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得知温敬恺已经知晓她秘密的那个时刻,江书久的反应跟多年前在温家客厅时一样,还是不合时宜的抱歉。她试图抓取一些由此衍生出来的更为复杂的情绪,最后一无所获。 在爱里人的自我意识总会无限膨胀,她从刚开始就拒绝两人之间出现“如果”,信赖美好的遐想只应属于遥远的平行世界。在那个漂亮宇宙中她跟温敬恺从最开始就会聪明地捕捉彼此心意,按部就班地谈朋友压马路,不会有许许多多蹉跎。 她把所有大团圆都寄托于那里,而在这个宇宙中剥夺温敬恺的知情权才是她的本意。又因为爱的降临伴生着痛苦,她保持沉默压下来的未来,在以后很多个潮湿夜里都会泛滥,她一定对自己绝不挽留的决定负责,就像她对阳蘅说的那样。 那种无力的感觉时隔多年又一次淹没温敬恺,他对江书久说:“你太低估我对你的感情了,我理解你的隐瞒,也知道你想用隐瞒让我获得一些解脱,可你有没有想过相比于两两相忘于江湖,我更愿意与你共同承担痛苦。” 江书久说她起初的本意并非如此——“你听过薛定谔的猫吗?” 薛定谔的猫,量子力学领域一个经典的思想实验。物理学家薛定谔在一个盒子里放入一只猫以及少量放射性物质,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将会衰变并释放出毒气杀死这只猫,同时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不会衰变而猫将活下来。从相对解释的角度来看,对于盒子外的观测者来说,在他没有打开密封好的盒子之前,所有结局都是不确定的叠加态,而对于盒子里的猫而言,它是死是活早已确定。 江书久根本不避讳与温敬恺有关的回忆,纵使她也遭受过一些误解。最开始她对温敬恺的感情是那只猫,连她自己都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爱,又怎么敢将其拿去温敬恺面前。 初夏青龙寺的那次邀约,她费尽心思挑选一条适合又美丽的连衣裙,结果在出租车已经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临时变卦,她也没有想到自己面对未知感情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逃避;摆放于晖好味曲奇饼干的玻璃桌前,她时隔多年再次与温敬恺见面,两两相望明明只隔一扇圆桌,却仿佛相隔着一整个世纪,她失智一样答应他的婚约请求,婚后草率地出差、乱生气,因为她以为自己在经历一种缓慢的堕落;后来温敬恺坐在车厢里给她讲故事,他自毁断绝式的坦白反而收留了江书久长达多年的忧郁,尽管她意识到两人之间更多的是误会,可那从某种角度来说反而是一种仁慈,这让她感到一种被放过。 然而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一场永诀的告别。晨起洗漱完温敬恺靠在墙边对她说分开的那次不是,夜里在失约琴房弹奏小星星的那晚不是,未终冷气十足签署离婚文件的会议厅更不是。江书久何其清楚真正的告别应该是在一切事情都被彼此明了之后,那样果决地对她说离婚的温敬恺至少该在她告诉她青龙寺、曲奇网站和陈年旧信之后再重新做决定。 但她不能要求人生的每一刻都是高光,况且要做更加残酷的割舍的话对温敬恺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胜于普通离婚百倍的创伤。不健康的爱情总归要触礁,江书久想她自己一个人清楚那些憎恨和埋怨都是假的就足够了,没有必要拉温敬恺下水,毕竟他本身一点错也没有。 温敬恺说:“可我现在打开了盒子,还看到了那封信和曲奇网站。” 江书久耷拉着脑袋,低声说:“很幼稚吧,放信的时候我还幻想过自己是青春疼痛电影里的女主角,电影当然是bad ending,你看到信的时候我说不定已经死了。”她解释道,“寿终正寝的那种死。你看到信的过程会被作为彩蛋插播在正片结束之后,信还不是你自己发现的,是你小孙子拿去给你的,你读完后留下了人生中足够怅惘但微不足道的一声喟叹,只是叹息而已,因为你一辈子都不会为我这个矫情女人流泪。可我还是年纪小,经营不好流逝,那晚气氛太好,我头脑发热让你去看信箱,说完我就后悔了,一直在祈祷你千万不要找到。” 其实是很严肃的一个场合,江书久讲这话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的,温敬恺却荒唐地笑出了声——事到如今他还是认为江书久很可爱:“事实是我们谁都没有死,并且我还在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就读完了它,你和我都没有变成爱情和时光的牺牲品,那封信也发挥了它应有的价值。虽然时间有点晚,但过错在我,你一点内疚都不要有。” 一来一回像是交锋,江书久在最先的回合就败下阵来。她摇摇头:“我没有内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觉得这些具体的事物都是我的反击,也不要进行自我攻击。我都想好了,你跟我走到今天这步最大的过错方是命运,我们在七八岁的年纪就被它找到了,此后每一次相处都是徒增重量。也恨过它吧,不过刚才在楼梯间抬起眼,朦胧中看到你,我忽然就不再害怕,脑子里只剩一句话。” 温敬恺相信她说的话。她或许没有内疚,但应该对他失望过。他分明可以更直白一些,至少在提出婚约后更坦荡一些,那天在车厢里说的话亦明明可以更提前。 在江书久这里他根本无需与自己较劲,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二十岁的他和三十岁的他都平等地等待一次献吻与走向。 温敬恺心头一热,一时难以镇定下来。他曾经是跟怀里这个女孩走远过,也自负地相信让时间停止在对彼此尚没有太多不满的时刻是焉知非福的上上选。他不知道江书久曾经交付予他的是人间美好的东西——青春、爱情——他今天终于失而复得,更重要的是作为主人的江书久并没有对这些东西设置时限。 “一直都是你在说对不起,我也要向你道歉。你被精心护佑着长大,大约吃过最苦的亏就是在我这里。这样说来我才是最大逆不道的那个,我没接到的巧克力、表白信、错误的冰茶、青龙寺的邀约像是一些关卡,我自以为通过,实际上偏航得离谱。好在你最终取胜,你是这场爱情里的赢家。” 江书久抬起头:“青龙寺我真的去了,你知道吗?可我真的很害怕,谁知道那地方在现代意义上居然属于情侣散步,我还以为你是要带我去献香火为我姐姐祈福。我不是不乐意做这些事情,但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你面前丢掉自尊,光是想想我全身都要发麻,所以在将要下车时重新坐回去,带起的蝴蝶效应就是紧接着远去英格兰。” “不瞒你说,我是猜出来的,你那位留学时期的好友暗示得足够明显。但我当时是真的挫败又生气,我都去你教室门口堵你了,生怕你忘记我还专门按照格式发了短信,短信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三个!我写作文都不爱用感叹号。谁知道你还是没有来,你是失约惯犯你知道吗江书久,早知道我立夏那天就该去你们宿舍楼下蹲你,真是脑子有毛病了才上同城贴吧找什么狗屁恋爱圣地,我看刚才你跟我站着的楼梯间就足够我表趟白。” 温敬恺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类似于自辩,所以他很快转移话题:“你回国后再去过那里吗?”他补充说,“阳小姐之前说你会邀请我去青龙寺游玩过六一,反正我是一点也不相信,而且今天之前我确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踏足那个地方。” 江书久没听过温敬恺讲脏话,当下居然有点怔愣,且谈到这里她也不想再接着探讨到底谁才是那个注定被动的人,遂扬声道:“你不要对旧时代的贴吧有太多不满好不好,我建立曲奇网站的方法就是从上面找的,我还出了四位数招聘计算机从业人员按照我画的图纸写web代码,最后大哥知道我是为了追男孩后一分钱都没收。” 温敬恺眉角跳了跳,江书久跳跃的思维方式和古怪的行事作风他也需要反应一会儿才可以跟得上。 他凝视着她,心想再纠结青龙寺这艘忒修斯就是浪费时间,于是顺着她讲:“他果真一分钱没收?网站合你心意吗?” 江书久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跟自己聊这个,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还是认真回想了一下——“没收啊,那个年代还流行C++吧?还是Java Script?我不是专业人士也不”她忽然一顿,扭头问他,“那位大哥不会是你吧?” 温敬恺无奈耸肩,向她陈述命运的玩笑:“不是我,但是是我接的活儿,后来因为要忙竞赛,转手推给了室友。” 江书久倒吸一口凉气。她野心极少,对这个尘世也没有太多憧憬或渴求,这个多年陪伴她的网站算一个。到如今里面盛放的不仅仅是温敬恺,还昭显这她多年的足迹。 好在要紧的已经交与她手中,江书久妥协道:“算了,就当助兴了,”她打了个呵欠,“还有,你以后别说什么赢了输了的,真要说的话我也是惨胜,今天下午去见那谁的时候我还在想自己的余生里永远都不会再有你,当时还有点失望,谁知道几个小时后就改天换地了,真奇怪。” 温敬恺也觉得这个世界很奇妙。他对自己的决定一向自信,而今倏然两手空空接到糖果,教他想要痛骂命运不公都下不去嘴。他额头处阶梯剜出的伤疤变成新的徽章,镶在漂漂亮亮的从今往后上。 多么多么好。 江书久眼皮已经很重,温敬恺看到她的呵欠后再有千句万句话也只好咽下肚。 他们关掉办公室的灯,下楼梯时江书久将眼镜还给了温敬恺,自己扶着他的胳膊向下试探着迈步。 她略显冰凉的手掌贴在温敬恺的胳膊上,隔着薄薄一层衬衫,微微用力的时候仿若是在把余生都大胆交到他的手上。 从学院楼西侧门出去时雨气涌过来,温敬恺偏头去看江书久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像是一个小小的水域,盛放得下所有隽永的意态。 他稍微微有点失神,想起江书久这位粤语歌爱好者曾在他车上放映过一首电台新歌。 他从未修习过粤语这种保留中古汉语成分较多的南方方言,因此只在等红绿灯时扫过一眼歌词,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所有的童话结尾/是快乐到收尾”。 于是在这样一个混乱、杂沓的晚间,他打烊的青春再度重现,而他比十八岁时还要更快乐。 第56章 虽然在去A大的车上就给父母提前说过自己今晚会晚点到家, 但江书久回家后难免遭到一番诘问。江永道和吕尚安双双穿着家居服在客厅等她,听到门响后两位即刻站起身,询问她周五下午天气状况不佳又为什么在外玩乐到这样晚。 江书久没有回答问句, 亦知晓十点后进食会对肠胃造成负担,却还是走过去抱着妈妈的胳膊问家里阿姨有没有给她留晚餐。 洗完澡喝到热腾腾番茄虾仁汤的时候吕尚安说起来她今晚分明就是去跟朋友约饭的怎么还一副被饿着了的样子,江书久没有正面回答, 紧接着吕尚安就小心翼翼地问她:“久久跟你那位高中同学聊得不愉快吗?” 江永道切好水果端过来放在太太和女儿面前,洗好手后坐在妻子旁边,温声细语地讲话:“你也没必要逼孩子太紧, 她现在工作刚稳定下来, 前两年的绩效考评也需要下很多功夫, 没心思谈恋爱也是正常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孩子最初跟那谁结婚时你上心得很,天天晚上都说自己睡不安稳,现在倒是装起大度开明了。我早跟你说了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一码归一码, 不能相提并论, 况且久久出格一回怎么了?谁年轻时还没做过几件后悔的事了。” 江书久全程埋着头听他们两位一唱一和, 在听到这句话时停了勺子, 抬头问吕尚安:“妈妈,我真的可以为自己曾经的莽撞后悔吗?” 温敬恺在新一周的周一就收到江永道助理的来电。 陌生号码第一次拨过来的时候他正在跟营销策划部的人开项目调研会, 温敬恺已经很久没有在工作时间接听过私人电话,确认这串数字自己毫无印象后他果断挂断, 谁料对方居然不依不饶,马不停蹄地拨打第二个过来。 温敬恺思虑片刻, 从座椅上起身去远处接听,临走时给了正在讲演的井舒一个手势示意她继续。 对方的态度其实很恭谨, 专业素养致使她第一句话就清晰表明自己的来意:“温先生您好,我代表江董向您发出邀约,他有事情找您,不知道您今天下午能否抽出晚餐时间与他见一面。” 温敬恺在斟酌这趟约会。他上周五才与江书久重修旧好洗清前嫌,这周末因为暴雨的缘故他们并没有见过面,他一时难以捉摸这位曾经的岳父如此突然地找他到底有什么急事,毕竟两人上次聊天还是在江家的餐桌上,且彼此都清楚那是一场散伙饭。 温敬恺从小被社会和学校教导要尊敬长辈,更何况江永道并非普通的邻家伯父,他甚至没有让何识检查日程表,擅自做决定说:“好,时间地点由江董定吧。” 温敬恺下午上班时效率不够高,连续三份文件签错位置后他换上运动装带上水杯去公司健身房跑了会儿步,回到休息室冲澡之前他给何识拨了电话,让他安排好司机等在楼下。 在这期间他收到江书久发来的汇报短讯,连续在实验室泡了一个中午处理数据的科研人员发语音向他诉苦,蔫蔫地说自己花费两周时间收集到的一手数据脏乱差的程度超乎她的想象,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大学生都不愿意多花三十秒去认真做选择题,明明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卷。 温敬恺在学术上无法助益她分毫,这个点也只能直接致电过去提醒她先去垫肚子,开玩笑地同她讲:“下次你要创课题完全可以选择换个赛道,比如科技公司员工激励政策创新、薪酬体系优化之类的选题我看就很不错。我百分百以权谋私,绝对会委托何识将问卷二维码发送到未终各位大小员工的邮箱,将其作为一项工作事项让他们务必完成打勾,再将问卷拉入当月绩效考核,按照完成度和可用度评奖评优,权重还要拉到最大,这样的话可以为你减轻工作量,我就不信你两个小时还整理不完了。” “温总,现在这世道可不兴做昏君。”江书久明显被他的执行力和思考力惊讶到,拉长声音回他。 温敬恺同她打哑谜,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过去——“不兴做昏君也做过昏君,我很久以前就因浪掷千金被人狠狠骂过了。” 江书久难以明了他话里的意思,电话空白了一会儿。温敬恺误会她是忘记通电去忙别的事情了,正准备挂断时对面人“诶”了一声。 “怎么了?”温敬恺问。 “今天早上来上班时我爸爸问我下午有没有安排,我说没有后他特地建议我跟妈妈去新开的西班牙餐厅尝鲜,真奇怪,他平常都不支持我们吃这种口味浓郁的菜品,而且他一直坚持晚餐作为家庭餐一定要和聚,所以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结果刚才助理姐姐给我发了预约号过来,还真的是两人位。” 温敬恺很会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去试试,叔叔大概率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陪你和阿姨吃饭,才想出这么一招。” “好。”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令温敬恺的紧张情绪缓解多少,许是他脸上的表情过于严肃,一路上司机也精神紧绷,逢到红灯踩刹车的动作也比往常更和缓。一般情况下都跟温敬恺一起活动的何识竟难得提前下班,这让“后座人此行是为私事”这几个大字愈加鲜明。 汽车过隧道的时候温敬恺到因秋天到来,绿化带更换了新品种的花朵,这个悲伤略大于开心的夏天是彻彻底底要过去了。 在跟江书久通电话时他已经猜到这次江永道将要同他聊什么,遇到第二次责难他亦并不感到意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有点感谢江伯父的体贴——至少他像去年在书房时一样,支开了吕阿姨和江书久,没有过分到需要让他在爱人面前喊口号表决心。而且今天距离他的生日还有一段日子,他想自己应该可以在下下个满月日到来之前解决好这个陈年旧题目。 第57章 江书久与母亲在西班牙餐厅共同分享海鲜拌饭畅聊日常琐碎的时候, 温敬恺刚从约会地点的大门跨进去。 他要比约定的时间到得更早一些,跨过门槛报过名字后侍者带领他穿过九曲回廊往后院的方向走。温敬恺多嘴问了句江先生到了没,得到否定回答后他示意自己已经知道包间方位, 当下更愿意一个人花时间参观一下室外的仿园林式景观。 服务生尊重客人意愿当即走开,温敬恺单臂挂着西装外套,连领带也拆下来, 独自站在景观湖旁边静静出神。 这样的场所总讲究风雅,江永道的确是会喜欢这样地方的人。温敬恺想得起来,早年江永道还活跃在财经频道和当地新闻上的时候, 记者善于文艺复兴地称他为一声“儒商”。在他看来江永道实实在在担得起这个过分造作的名头, 而与他在商业领域颇丰成果总是一起出现的是他温馨美满的家庭。 未及他从这个角度接着细想, 亦提前到达的江永道就走到他旁边站定。 温敬恺很快反应过来,他站得笔直,微微侧过身问候:“江董好。” 江永道年过六十也不见老态,他闻声并未回头,也没有过多纠结温敬恺的称呼, 只是目光宁远地盯着湖心那个小岛, 开宗明义地说:“记得上次见面是在我家里, 当时你的状态比今天要松弛一些, 我的心情也不如那天轻松。我本来以为那是一顿非常完美的、最后的晚餐,谁知道不久后我居然要因为同样的事情与你进行第二次谈话。” 温敬恺没有搭腔, 他轻微走神了一会儿,因为他回想到两人的第一次夜谈——旁边人语重心长地控诉他作为一个女儿从很小时候起就讨厌的人, 长大后还要在婚姻大事上让她承载过多负担。 那时的温敬恺还以为河对岸是没有江书久的。 江永道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不在乎温敬恺的惶惶, 极其平静地开口:“很多年前的一个暑假,我跟太太带着小小淇第一次去福利院做义工, 当时小小淇身体还没有查出不好的病,我们没有任何收养小孩的意愿。福利院的院长告诉我们孩子堆里有一个小女孩总是不爱说话,娱乐时间只喜欢一个人呆在角落里看书或者搭积木。小淇是天生就会爱人的小孩,主动向那个小女孩伸出手掌心,两个小姑娘度过了一个十分快乐的傍晚。回去的路上小小淇告诉我们,她想要和那个可爱的妹妹分享自己的乐高和芭比娃娃。我和她妈妈认可她在社交上的天分要比同龄人出色得多,也愿意保留她这种资质,放任她同不同年龄不同层次的人交朋友,后来我才知道她认识了陈嶙——这件事情我到现在都不敢跟她妈妈说,为人父,为人夫,我非常感谢你在连爱情都不懂得是什么的年纪就对这样的事进行过劝阻。你的的确确是很好的孩子,小小淇五岁时你来我家,你帮她捡起遗落在走廊上的模型,那时我就奖励过你,所以到现在我依然这样认为。” 江永道的神色非常平和,而身处高位的人向来不吝于夸奖。君子坦荡荡,他对温敬恺直白的赞扬甚至超过了温敬恺自身的承受阈值,从小没有收到过糖果的孩子从来不知道品尝到甜头竟然会是这样的滋味。 温敬恺预感到江永道接下来的话不会很好听,但他没有办法制止。一方面面对这样一位合格的大人、合格的父亲,他不得不做到尊敬,另一方面,就算是为了江书久和他自己,他也不可以自欺欺人地捂起耳朵。 “坦白讲,要是你的家庭条件更好一些——我不是说物质条件,我的意思是至少你的爸爸妈妈得是恩恩爱爱的,你的家庭得是和睦可亲的,那我绝对会劝久久跟你试一试。我说的或许有些锥心,但我希望你理解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软弱。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这在改革开放之前其实很少见,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父亲天天早晨为我母亲梳头的场景,我得以和我太太熬过千辛万苦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我们都有幸福的家庭,结婚前我父亲送给我一句话:不幸的婚姻生活总会培养出刻薄的灵魂。我把这句话奉为圭臬,这一生都循着本能爱我太太,我爱护她的灵魂,也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大胆给予并勇敢接受那些来源于本能的爱,由此成长得更加健全有力,这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比出国留学、A大教职要重要得多。” 实际上这个年纪的温敬恺很难体谅并感同身受江永道,但他依然被这段话打动。 这三十年来他更擅长承担的身份是为人子,于是温敬恺很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他的父亲裴成钧。 在“原生家庭”这个社会学议题火爆的时代,好似没吃过这种痛苦的人便不配在新新世纪上桌,而直到今天温敬恺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毫无保留的爱,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拥有这样毫无保留的爱。 他在对“我的爸爸妈妈并不期待我”这件事尚没有清晰认知的时候就知道江家是社区典范,当下亲耳听到却觉得这更像是一部科幻片,他以一种略显狼狈的姿态聆听了一位父亲的心声,接着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进行对比。 裴成钧一跃而下倒是获得了解脱,他摸摸女学生屁/股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到现在还在影响着温敬恺的工作,甚至是江书久的攀登路。说实话温敬恺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父亲会高声诟谇他:“操/你妈的我养你干什么?早知道当初在医院就该把你掐死!” 非常无助的时候他也曾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想象过二百米外的江家会是什么场景,“久久,久久”,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太小的年纪不会有任何狎昵的心思,他只是在想世界上居然有如此余韵悠长的读法和字意,好像万千疼爱都可以浓缩在一句呼唤里。 江永道看得出来他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丝羡慕的神色,不多,一点点而已。 他对着傍晚的尘雾轻轻叹出一口气,仿若自己担心多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久久的交友技能欠佳。我们都知道这很正常,她在别的领域出类拔萃,在这些方面略有欠缺我们就多帮她一些,作为父母来说这无可厚非。她不知道的是她每进入一个新环境我和她的妈妈总会提前去了解清楚,小到一个班级的人员构成,大到学校或工作单位的组织结构,要是后续需要她深入接触的话我和她妈妈总会帮她把把关。这并非一种控制,这种情感的生发是因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少吃一些苦,毕竟人生中不是所有跌倒都有人扶,我和她妈妈只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她不要跌很狠的跤。 “上次我说我对你们两个都很失望,实际上人是没办法对自己的孩子彻底灰心的,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对你有的不仅是欣赏,还有心疼,毕竟再怎么说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久久之前在我的办公室说爱你,我反应过来得太晚,要是造成了你与她之间更大的蹉跎与浪费还请你谅解,事到如今我们支持她追逐自己的爱情理想,同时这里面的信任有一部分来自于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你绝对跟你爸爸妈妈是不一样的。” 江永道大概率很长时间没有一次性讲过这么多话,说完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华灯初起之时回头看向温敬恺。 温敬恺从他的神态里隐约琢磨出了一点笑意,他说:“忘记告诉你了,久久她妈妈很喜欢你,去年夏末久久第一次带你回家,桌面上的汤你多喝了两碗,上次你来家里吃饭,她专门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煲。很费劲的,我跟她生活这么多年,都少有福气能够专点这道菜。” 湖心亭一点,有古画的意味,这座园林亮灯时总是漂亮的。温敬恺时隔多年再次感到被长辈包容,这种感觉特别像他放寒暑假去外公外婆家,两位老人竭尽所能地将他从各种糟糕中托举出来,告诉他他的出生并非有罪要赎,让他去读书、看报,去长成很好很好的大人。 他一直不清楚很好很好的大人是什么样子,这个概念在他脑子里不过是空中楼阁。如今他受江书久的牵托,站在她的肩膀上才得以窥见幸福生活的微微一角。 那些曾经发生过的阵痛,打捞不到的月亮,期待或未期待过的团圆,完成或未完成的疗愈,都将一一从江书久的手中传递过来——她是他永恒的春天。 温敬恺依然脊背挺直,他转过身对江永道说:“来之前我以为说更多话的会是我自己,甚至打好了乱七八糟的腹稿,可再多口号与决心都没有范例管用,感谢您和阿姨把久久养得这样好,也感谢你们教会我这么多爱人的角度,我非常幸运。” 江永道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像父亲对待儿子那样拍了拍:“你值得这份幸运。” 回程的路上温敬恺收到江书久的语音短讯,她发了张古怪自拍过来,双脸红扑扑的,眼睛倒是过分地清明:“桑格利亚蛮好喝诶,你要尝尝吗?” 温敬恺笑了笑,直接拨打视讯过去问她:“你在哪里?” 江书久画面背景明显是在店里,她靠在沙发上,脖子向后仰,捧着手机回:“还在这家餐厅,吕女士吃完饭就立马跑掉了,把我落在了洗手间,我现在在等我男朋友来接我。” “好,你男朋友马上到。” 降温潮引发的暴雨过后空气都清新好几个度,车子刚好穿过一个市区公园。温敬恺让司机将车开快一点,然后降下车窗,闻到一股泥土的气味。 他以前不喜欢这种味道的,今天居然觉得它惹人沉醉。 果然,爱太伟大了,他想。 第58章 温敬恺当晚不出所料地没有喝到正宗的桑格利亚酒, 起因是他到达江书久与母亲共同就餐的餐厅时经理告诉他江小姐十分钟前就离开了。 他当即拨电话过去询问。听起来江书久的酒已经醒了三分,她一字一顿地朝电话讲:“我在餐厅对街的口袋公园吹风,允许你现在过来找我。” 温敬恺哑然失笑, 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点了江书久还要去蚊虫过多的绿植茂盛的地方,却还是谨遵圣旨一样再次挪地方。下车时他让司机从储物箱里找出了之前去东南亚因拓展业务而出差时购买的防蚊贴,然后循着江书久发来的位置, 在一座长椅处找到了她。 这绝对不是畅谈的好时机,温敬恺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餐,江书久醉醺醺的, 只能凭借气味分辨来人, 所以当感到小臂处被人摁上一块贴纸之后她非常浮夸地僵住了, 以为是什么符咒之类的东西。 是的,她又弄丢了自己的眼镜。 温敬恺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他揉揉她的发顶,走过去坐在江书久旁边。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和她交换无框眼镜,而是选择与她一起在幽静的、仅仅亮草坪灯的地方喂蚊子。 江书久有很多话要说, 千言万语融化到最后变成一句提问:“感觉又回到了小树林, 你说这个时节草地里还会不会有蒲公英?” 温敬恺几乎刹那间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情。现在是与那个春天完完全全相反的季节, 高中生江书久亦是记忆里的限定款, 两人的从今往后有更多蒲公英要去吹,遑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再需要用隐瞒的方式来见一次心上人。 “所以当年你真的是有东西遗失了吗?” “你不要明知故问好不好, ”江书久瞪他,“不过我那天心情是真的很糟糕, 见到A大和你后才有点回温。” 温敬恺没提他为此被学长笑了许多年,接着问她:“物理成绩呢?有没有发生重大突破?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不会为学业烦恼呢。” “我们一定要在这个年龄重谈高考分数吗?你真逊啊温敬恺。” 温敬恺别开脸转头向另一边, 江书久隐约听到一声鼻哼:“你不逊,你不像你姐姐求知欲旺盛, 从小到大一道题都不肯问你的邻居。” 江书久微微俯下身子,双手撑在长椅上偏头去瞧他的表情。她喝过酒之后胆子变成小老鼠,小心翼翼地说:“喂,你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情就跟我闹别扭吧,我们才刚复合诶。” 逗弄她成功的温敬恺想笑又拼命忍住:“这就算是复合了吗?” 江书久没料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也完全没看出来温敬恺是在同她开玩笑。她考虑了一下如何说才能让温敬恺感受到安全和踏实,且怎么样才可以提出“我妈妈过生日你陪我回家吧”而不显得过于突兀。 她半个钟头前才接到江永道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她已经有熟识的朋友隐晦地问到她的婚姻状况是否不太稳定,否则江太太怎会第二次向周围人打听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 而未及她说话,江永道就单刀直入地开口,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爸爸刚才跟温敬恺谈了次话,在他面前爸爸给你留面子,没有乱扯你之前的糊涂话糊弄他,你回国后一时头昏脑热地跟他结婚是为了应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也都不想追究,但是为什么离婚后你还会陪温敬恺去参加晚宴,这件事情你先解释一下,现在就解释。” 江书久不否认自己曾经为了温敬恺在父母面前撒过谎,可事实证明她的话回环之后在一年后的今天被她发现那就是事实。听到父亲这样问,她一时难以理清江永道这通电话的逻辑,遂坐直了身子坦诚地回复道:“陪他参加晚宴是因为我们谈好的,在公众场合要维护双方的形象,而且我不想像他妈妈一样让他在公关上惹麻烦,这件事明明爸爸你也帮过他;其次我和他结婚的确是冲动的产物,后来迅速地离婚也在我意料之外,我有想过弥补但” 江书久顿住了,她拧着眉头,许久没有如此忧心忡忡过。她知道温敬恺并不是美满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也知道他自己的父母深受婚姻制度的迫害,他能够做下结婚决定一定是十分慎重的,而今江书久亦愿意做一个为爱人孤注一掷的人。 不过她无意在父母面前透露更多,思考片刻后终于决定一了百了——“我们前段时间重新在一起了。爸爸,这次我绝对绝对没有儿戏。” 她在婚事上频繁变卦,已经做好了被狠狠批评的准备,谁知道江永道竟然没有顺着她继续说,反而厉声建议道:“这周末妈妈过生日,你带他回来好好儿跟爸爸妈妈讲清楚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温敬恺的侧脸,江书久戳了两下他的手臂,对他说:“你别生气了,我给你看个东西。” 江书久扭身拉开包,翻翻找找后从里面掏出一个牛皮色的信封,上面没有任何属于寄信人或收信人的信息。与温家信箱里那封经受日晒雨淋的航空封不同,它的表面完好无损,像是被珍藏在封闭空间内,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泛黄。 ——江书久是在吃到最后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晚餐。当时桌面上的甜点已经有一半下肚,吕尚安控制糖分摄入最先放下餐具,她坐在江书久对面,以一种江书久非常熟悉的、安然的目光看着她。 江书久回视她,最普通的焦糖蛋奶布丁又太腻,她随意塞了两口旁边的蓝莓就起身说自己要去趟洗手间。回来后吕尚安已经不见人影,她晕乎乎地、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落下,一旁的侍应生走过来将信递给她,说:“江小姐,这是您母亲留下的,她让我转告您,这件物品您今晚或许会用到。” 温敬恺余光扫到后表情有点不自在,他突如其来的表演欲即刻消失,脸上的表情收得干干净净,很平静地问江书久:“你从没有打开过吗?” 江书久尽量忽略自己语气里的惋惜,放松心情宽慰他:“没有啊,我才不会主动打开看。就像小时候写套卷,没有得到答案之前我万万不会动笔写任何一道题,这是我的个人习惯,况且” 她不必再往下讲温敬恺也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为了维持氛围的轻松,避重就轻地问:jojo“那对比来看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有很好地收藏和对待你的心意。” “不会啊,至少你的信里不会有错别字。”江书久摩挲信封的边角,抬头笑着回他。 温敬恺并没有因此快乐起来,四周传来不知名昆虫的叫声,他俯下身子,双肘撑在膝盖上,扫了好几眼江书久的动作,最后实在忍不住开口劝她:“我的建议是你最好不要再读。” “为什么?” 过期的信承载过期的话,虽然理论上说温敬恺跟他执拗自负的二十岁休戚与共,但他还是不太愿意让江书久游离到很久以前,这种缅怀式的哀伤能避免一点是一点,他们拥有的是比这些更为珍贵的未来。另一方面他东拼西凑而来的少年情书虽说真诚,却难免显示出过时的矫情。 温敬恺难得的别扭情绪被江书久一眼识破,她大大方方地将信收回去,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腕,“好啦好啦,我不看啦,看信也是要做心理准备的好不好,等到哪天我们都可以更酷更坦率了,我再把它打开好了。” “那要是我这辈子都做不到更酷更坦率呢?”温敬恺问她。 江书久想了一会儿,抬起头郑重严谨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那它就是刻舟求剑的剑,我们谁都不要第二次下水。” 温敬恺对江家有门禁一事表示认同和尊重,规规矩矩地践行婚前礼仪将她在十点前送回家,临别时他极其云淡风轻地提出自己将重拾接送女友上下班的良好习惯,明早会在七点十五分准时出现在江家楼下。 江书久举举手柞投降状:“我真的服了你的精力了,你一刻钟来的话,算上早餐时间那六点钟就得起床吧?” 温敬恺藏了很久的话在此刻脱口而出:“你心疼我不如跟我一起搬家。” “搬去哪里?” 温敬恺看向她,满脸写着理所当然:“你不撒谎我不食言,我的确在你学校附近购置了新的房产。” 江书久简直受不了,她天性懒惰又对搬家的兴趣平平,摆摆手留给他一个背影:“建议驳回,上诉无效。” 隔天江书久没有晚课,下班后她答应了阳蘅要陪她去宠物医院给葱葱打针,因此提前给温敬恺吩咐过让他不要空跑一趟。 江书久下楼时看到阳蘅正倚靠着车门跟稽喻先聊天,她知道这两个人关系不错,跟他们打过招呼后特意绕到另一边从后座进去,把葱葱从航空箱里拎出来抱着薅了一会儿。 五分钟后阳蘅上车,关上车门后撂给她的第一句话就是“稽喻先要跳槽”。 这在江书久的意料之中,怀里的葱葱“喵”一声,她头都没抬地先安抚了一会儿猫,等到车子驶出学校才搭腔:“他的性格明显不适合A大管院,况且他家里人都在国外,跳槽是肯定的。”说完又补充,“不过他走前会把手里所有课题都结掉吧,前阵子加班那么猛,天天都是我们办公室最后一个走的。” 阳蘅从后视镜睨她一眼,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江书久没给她思忖要不要开口的时间,干脆换了个话题聊:“葱葱打什么针,你那天在电话里也没跟我说清楚。” 阳蘅对自家缺德男猫的上心程度明显高于对两位好友,闻言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细致地对江书久科普养宠事宜,详细到葱葱第一次打三联针前软便严重于是多吃了两周益生菌的事情都拉出来重提。 葱葱打完针在室内留观的时候江书久逛遍了宠物医院一整个流浪动物收留室,最后停步在一只只有一个月大的被遗弃的约克夏犬前。阳蘅给小毛孩打针留影后才分得出功夫搭理她,看到她在小狗面前驻足良久便问她:“怎么?也想养宠了?” 江书久没肯定也没否定:“怎么样?麻烦吗?” 阳蘅作为过来人很笃定地对江书久说:“是麻烦了点,不过你现在不是跟你爸妈住嘛,阿姨每天就搞搞基金什么的,遛狗的时间多得很,而且我跟你讲啊,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嘴硬心软,你看我爸妈就知道了,之前多反感我救葱葱,现在葱葱一到家,我才是家里的外人。” 江书久沉默了好半晌,同时她也在心底暗恨自己决策匆忙,还一点都不给好友同步感情状况,下一秒又想到再拖下去难保两人朋友还做不做得成。她给自己打了点气,非常、非常没有底气地小声说:“也不是给我爸妈买的,我想自己养。” “你在你爸妈家住,你养跟他们养有什么区别?” “没有,可能过阵子要搬家吧,找着一个很合拍的新室友。”江书久瞄她一眼,语气很轻地回她。 阳蘅加倍疑惑:“你、找室友?” “对啊,能帮我遛狗、跟我睡一张床、吃同样早餐的那种室友,”江书久说,“改天带你们见面,见了面你别在他面前提稽喻先,他这人心眼子跟针眼一样小。” 第59章 心眼跟针眼一样小的温敬恺今日没有接女友下班的任务倒是凑巧——他再一次被困在会议室。 三点钟下午茶过后井舒来到他办公室, 水都没喝一口就站在办公桌前直言财务部今年预算监督缺失导致如今执行出现偏差。未终的年度财报还没有出来,温敬恺手头没有数据,且他尚未来得及判断事态严重性, 何识就来敲门通报说CFO(首席财务官)也到了。 营销部门不想独自揽这个错处,索性把问题扔给管理层,温敬恺只好通知他们十五分钟后各自带着资料到大会议室开会。 未终有自己的集成ERP系统, 可以实时跟踪资金流动和成本控制,按理说资源错配的情况虽然并不可以被完全杜绝,可未到年底预算执行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一百一实在令CFO在九月份就开始头大。 细究起来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温敬恺本人。他不跟高层汇报就擅自更改婚姻状态, 他母亲出事后江氏董事长又出面替他解决舆论危机, 跟江书久在公众场所的挽手同行直接替井舒少了一大笔营销费用。 市场上的科技公司不良竞争态势明显, 这样双管齐下的效果能挽救一部分由于之前对家泼脏水而引发的负面影响,但后续的研发成本却因此受到波动。 温敬恺不再写代码之后越发疼爱人才,乐意替技术部几个元老兜底,放任他们带着手底下的小朋友去做想做的事情,这从路求索一事中就可见端倪, 但资本市场却未必愿意替一群只会敲键盘的“木头”买账。 一众高管坐着听完前因后果都没表态, 会议室一时安静下来, 个个儿都去看温敬恺的脸色。 主位的人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间或有些发痒,他怕因留疤破相所以不敢使劲挠, 只好抬起手轻轻点了点那块深褐色的死皮组织,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在座有人站出来先发制人,张嘴就让CFO审查隔年预算, 查查这三个季度超过的百分之十到底从哪里来。 CFO冷笑一声,当即就反驳他说他可笑, 预算的编制过程复杂又耗时长,这几年未终的规模指数型膨胀,技术更新迭代的速度又快,管理会计也只能给出合理的估计区间。他话里话外都是坚决别找财务的麻烦,他们也只是按规矩办事。 对方被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激怒,恨不得指着他和首席技术官的鼻子开骂,甚至提出要对比预算与未终五年内战略规划,查看是否有明显脱离,最后结语一句“未终终究是以盈利为主要目的,这个年代在互联网上卖个情怀都是营销,别太入戏了大家”。 谁都能听出来这话是指桑骂槐,一众陪温敬恺一路走来的创始人听了这话不高兴了,纷纷发言站队,张口就让他们去查查未终成立的初心,当年大家在温家别墅喝咖啡敲代码的时候谁能想到去计算未来市值,个个一心只求代码简洁美观效率高高,几个年轻人从一栋房子杀出来干到今天这个程度,嫌弃老本行才是真的蠢。 双方越扯越远,井舒一向不参与这种阵营对立,在他们炒得最热火朝天的时候分心看了眼转笔的温敬恺。 他居然在走神。 温敬恺自认他的确比大多数创业者要幸运许多,未终前期的资金投入全然不用他耗神,他没过过抱着电脑和构想去投资机构求人的苦日子,A轮融资时有大把专业的风投机构等着他去挑选,细想起来江书久母亲所在的公司也参与稀释过股权。 那会儿江书久还在英国读书,温敬恺在工作场合碰见过吕尚安几次。双方都是专业度很高的选手,无论是在机构还是写字楼都只谈公事,称呼彼此亦是“吕总”“温总”。 签约成功的那天吕尚安在交换完文件后主动问他:“要跟阿姨出去喝杯咖啡吗?” 温敬恺一愣:“好。” 现在他都还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春天,吕尚安在咖啡馆里笑着向他坦白:“阿姨前两年就退居二线,这个项目本来不属于阿姨做,只是了解过后还是很喜欢你、喜欢未终,所以这收山搁笔的最后一战属于你,阿姨很开心。”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再沉稳的人也难逃年轻气盛。光线映照得到处都亮堂堂,温敬恺心潮澎湃。 当时的他没想到他的“孩子”会长得这样好,只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一条未知的道路,立志绝不弯折。 现在他想,这条路已经看得到尽头的模样,虽然宏伟,但是确定,而他一点儿都不喜欢没有挑战性的东西。 七点三刻财务部门加班加点送来详细的财务报告和分析,日常的财务细节分析来分析去非常没意思,CFO讲一句被打断一句,最后一扔激光笔,双手撑在会议桌上扫视了一圈,然后呼出一口长气,缓慢又平静地说:“我、他、妈、还、真、不、懂、了,股盘飘了多年谁见过飘过几次绿?管理层是不是一次冲动都不能被允许?”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噤声。温敬恺担任首席技术官的学弟非常明显地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学长。 温敬恺握定钢笔,那点声响在寂静的空间内发出的动静极大,一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 温敬恺一抬眼,平声问:“都说完了吗?” 没人说话。 他点点头,转正椅子面向各位:“行,那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也了解情况了,以后在决策时会仔细斟酌优先度,至于舆论角度,”他看向井舒,抬了抬下巴,“我个人完全尊重营销和公关部门的意见和建议,也会在职责之内百分百配合,但我有一个要求。” 井舒问:“什么?” “任何时候、任何事件、任何角度——都不要提及我妻子。” 首席技术官在会后被温敬恺单独叫到办公室述职。温敬恺坦言自己只给他一个星期去整理项目,着重关照一些还在雏形阶段,连公司内首轮审查评估都没有过的,还有一些在前期预算中并未得到重视,最终导致资金分配不足,影响了项目的推进速度和完成效果的。 他的学弟直系反应很大——“不是,你要这干嘛?” 温敬恺避而不答,交代完就起身穿西装外套:“下班吧,今天辛苦了。” 出大楼时温敬恺碰到井舒,褪去上下级的身份,两人仍是好友,相处起来更加轻松。 井舒毫不吝啬地扬唇夸奖他:“还得是你,你今天单刀赴会还挺意气风发的,跟几年前一样酷。” 温敬恺转着车钥匙,恍然间觉得自己吹到了好几年前的春风。 两人走向两辆不同的车子,井舒开车门之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看了远处的人片刻,然后叫住他,冷静地问道:“你跟江书久还好吧?可别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 温敬恺手一顿,语气十分自然地回她:“挺好的。” “那你现在去干嘛?”井舒又问。 “去宠物店接女朋友,她说她要养小狗。” 二十分钟后在车上等江书久结束用餐的温敬恺收到一条新消息:“温敬恺你要是敢跟江书久离婚你就死定了!”他没打算回复,倒是盯着那串文字看了半分钟,难以自抑地笑了笑。 江书久刚拉开副驾的门就看到那个笑,也控制不住地弯唇,上车后问他:“你在笑什么啊。” 温敬恺收起手机,耸耸肩:“江书久,你完蛋了。” 江书久觉得这人今天真的极其莫名其妙,却还是配合他问:“为什么?” 他启动车子,往自己家的方向开,声音难掩轻快愉悦:“全世界都怕我跟你分开,看这形式我必须得黏上你一辈子了。” 这不算是一个美丽的下午,与股权、资本有关的一切都令温敬恺感到疲倦,可他坐在会议室那张工作椅上,毫无由来地想到江书久和她的爸爸妈妈的那一刻,忽然就对一切口舌凶恶与是非黑海释然了。好像有家的人总是能够傲然面对所有不得已,就像二十八岁的江书久仍然可以在餐桌上蹙一蹙眉头拒绝喝掉红酒,一句话的作用相当于一片止痛药。有家的人了不起。有江书久的人了不起。 不懂温敬恺在想什么的江书久皱皱鼻子,她其实不太接受得了温敬恺突如其来地讲肉麻情话,不过这其实也算不上漂亮发言,因为驾驶座的人说这话时的神情非常坦荡,好似在陈述一个无比确定的事实。 是这样的。日复一日连接永恒,江书久偏头看着这个将要跟她度过余生的人,点点头说:“那好吧。” 到家时温敬恺还有一个工作电话要接,江书久在宠物店呆了太久,因此一时没顾及到晚上还要回父母家,打算冲个澡。她去衣帽间找睡衣时发现自己的衣物并没有被打包起来,在心里暗笑温敬恺口是心非。 江书久在家温敬恺根本不可能花费过多时间在工作上,电话对面的人不断向他说明进军金融科技企业的好处,他分神关注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卧室的动静,心情在听到脚步声暂时停歇而隐约有水声响起后变得越发焦躁。他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见解,结束通话径直拨给了柯谨辰,开门见山地说:“你之前不是说想来科技类企业试试水吗?” “对啊。” “我手头有项目,你要是负担得起且愿意负担,一个星期后来未终一趟。”他说完就挂断,然后将手机关机后推开门,抬步往卧室里面走。 温敬恺没有给江书久出浴室的机会,他们在水汽淋漓间做了第一次。江书久还是跟以前一样乖,一样容易害羞。温敬恺用大拇指温柔地揉搓她膝盖的时候,她迷迷蒙蒙地盯着柔软的、暖黄色的顶灯,想起来两人上一次同时出现在这间卧室里是她发烧,再上一次是温敬恺向她提出离婚。 这些统统都不算是很好的回忆,可她还是在逼/仄狭窄的空间内向自己的爱人贡献最最用力的拥抱。 温敬恺的欲/望抬头时刻总是很奇妙,跟情/欲一样没有道理,他浑身湿透,抱着江书久回到床上,意识到这次的江书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大胆,传递出来的表情也更加快活,在最最快乐的时刻,她握着温敬恺的手臂小声而哀哀地喊:“等一下、等一下…” 温敬恺凝视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延续只在床上不允诺她的作风,用力地嵌入自己的爱意,而终于不需要捂住江书久的脸。 他在灿烂的瞬间不合时宜地想到十七岁时的一场梦,而如今他的的确确、永永远远地将这只蝴蝶占为了己有。 等到一切结束时间肯定过了十点钟,江书久亢奋又虚弱,撑着脸颊坐在餐桌边看着毫无任何来电与催促短讯的手机,表情有点懊恼。 温敬恺处理了冰箱里最后剩的一点食物,端着餐盘坐在她对面,挑了个很安全的话题聊:“你说你想要养小狗,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吗?” 江书久摇摇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做事情三分钟热度,小狗需要陪伴需要爱,后者容易前者困难,阳蘅都建议我好好考虑。” 提到阳蘅,她整个人又萎靡下去:“你先别完蛋了,这几天你好好锻炼身体,我到时候会带你去跟阳蘅见面。她知道你跟我复合的事情了,我大概率过阵子就会请你们两个吃饭,再次见个面,”她表情更添几分苦闷,“她学过柔道还是格斗术来着,我见过她在伦敦街头徒手制服叛逆期偷东西的teenager,希望到时候她可以给我点面子,不要把你打很惨,毕竟我也不知道当时分开时是怎么跟她讲故事的。” 温敬恺忍俊不禁,隔着一张餐桌跟她分享自己的处境:“这下恐怕还真是内忧外患。” 江书久打了个呵欠,强撑着精神问他:“怎么了?” “井舒猜到我跟你离婚,大有连夜成立危机干预小组的架势,说不定哪天碰到你就抓住问个不停。”温敬恺起身将盘子放回水池,出来揽着江书久的肩膀上楼。 江书久实在困乏,脑子完全停止运作,不管是阳蘅还是井舒都不能影响她现在入眠。回到房间后温敬恺进洗手间洗漱,出来后床上的人已经熟睡。 他坐在床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然后在窗帘轻动时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唇角。 秋天要到了,外面的风声有些陡峭,温敬恺拉住江书久的手,关灯后躺在她身侧。 意识沉迷的前一秒,他感受到旁边人侧身凑近他。 江书久抽出胳膊搂住他,贴在他耳边迷迷糊糊地说:“过几天我妈妈生日,你陪我回趟家吧。” 第60章 开学一个月, 江书久终于答应谭菁去学校对面的新餐厅打卡一次,为此两人专门决定放过自己一个下午,在十六点十五分第五六节 课下后一起步行前往对街商场。 一路上谭菁兴致高高地向她介绍接替生冷日料的新中餐餐厅的老板娘有多么热情大方, 上次她跟老公来看重映的爱情电影时就收到一张大额代金券。江书久这才知道去年今日还十分红火的日料店早已停业打烊,她终究没能尝到平价寿司。 讲实话饭菜并不是非常合江书久的口味,她想破了头都没办法理解为什么油条、菠萝和虾仁这三种食材可以出现在同一个瓷盘里。 好在她当下只需稍微垫垫肚子, 晚上母亲过生日,家里人还要在一起聚餐。 从商场出来时温敬恺恰巧来电,江书久接听前看了眼时间, 心想这不是他惯常下班的时间。她略带歉意地朝谭菁笑了一下, 然后走远一些去接电话:“你不会到了吧?” “我看到你了, 车子在路边打双闪。” 江书久原本计划好吃完饭后回办公室看篇论文再下楼,当下自己的安排被完全打乱,只好向谭菁说明情况,让她先回学校。 温敬恺极少在工作日亲自开车上下班,所以江书久从后座挪到副驾坐进去后还小小疑惑了一下, 暗地里揣测是不是司机下午工作出了差错以致驾驶位的人脸色如此凝重。 她不是不懂得照顾别人情绪的人, 可还是想提醒他不要摆脸色一直到家, 毕竟今天是吕尚安的生日。 温敬恺根本没在气头上, 心情一般亦并非工作缘故,他待江书久系好安全带后跟她确认:“晚上是七点一刻开席吧?” “是的, ”江书久略一思忖,接着补充说, “不过我妈妈说她没有请别的宾客,家里应该只有我们四个人。” 温敬恺启动车子, 驶向另一个与江家完全相反的方向。他脸上没有多少凝重的神色,语气却出奇地郑重:“好, 那时间足够。” 江书久还没来得及提问,就听到他解释说:“陈嶙前几天通过邮件联系我,说自己做梦梦见你姐姐说她想你了,让我带你去看看她,我想阿姨今天过生日,大家都会想对方。” 听到这话,江书久脸上的表情一下子褪得一干二净,她扭头看向车窗外瑰丽的天色,一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晃晃。 温敬恺在等红灯的间隙侧头,然后伸出手握了握她安放在膝盖上的手。谁都知道此刻是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的,时间清洗着所有人的记忆,每一个往昔都只能够偶尔回望,关于死亡这个课程,没人会是优等生。就连一直在经历分别的温敬恺都不是。 江书久沉默了一路,等到汽车驶入郊区墓园时才小声对温敬恺说:“我一次也没梦见过我姐姐。” 温敬恺声音很轻:“久久,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说法。” “什么?” “当你梦到一个人超过三次,你和她缘分就尽了。江书淇这个人真的很爱你,她不肯入梦,是要让你永永远远地记住她。” 江书久看着他的眼睛问:“那你会永永远远地记住她吗?” "当然。"他说。 在记忆中江书淇的墓碑一直都是墨黑簇新的,江书久这次来才发现上面因为风雨飘扬已经沾满了尘土,她并未从外套口袋里找到纸巾,索性凑上前用衣袖擦了擦相片和镌刻她姓名的地方。 江书淇去世得太早,生殁年份相减,轻轻一算甚至都不到成年的年纪,江书久对那个数字了如指掌,每次来却都要重新做一次四位数减法,最后墓碑上的文字看不完就立刻红眼眶。 无法追溯,时间流逝和残酷事实的双重推动反而并不能使人淡忘,温敬恺抱着新鲜的白色马蹄莲走过来,那时江书久正在跟江书淇讲话,内容琐碎细致到她所带的大一小朋友里有一位上课也喜欢戴各种各样的发卡,或是她报名了本学期学院里的秋季趣味运动会,打算在毛毛虫项目中大展身手。 温敬恺一边用湿纸巾擦墓碑一边耐心听着,直到听见江书久说:“我每次都是跟爸爸妈妈来看你,这次换了一个人陪我,你肯定也猜到他的身份了吧。” 温敬恺一愣,忽然意识到江书久应该在哭。 她声音颤颤的,带着哭腔:“这个人你认识的,还很熟,数不清你抄过他多少份数理化的小测卷子。你还经常在我面前指责他作为你的同桌不但爱摆冷脸还沉默寡言,现在倒好,你口中两个没有长嘴巴的人在一起了,命运很奇妙是不是。” 温敬恺看向相片里的人——江书淇真的很喜欢一切浮夸的美丽东西,少女的面庞被定格在最明媚的年岁。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呢?他只记得高中后半段的日子里,是没有江书淇这个同桌的。 他牵住江书久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你十多年前拉着久久走进我家家门,仿佛从那时起你就把她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以后一定会让她幸福的。” 江书久一听这话就笑了,揉着眼睛转头呛他:“你干嘛说这个,这样跟我姐姐讲话真的很奇怪,她其实比我还不着调。” 出墓园时夕阳西下,江书久不经意间扫到两个不同墓区的路标,想到何识之前有告诉她温敬恺的爸爸妈妈也在这个园区。她拽了拽温敬恺,谁料还没说话他就好像意料到她要说什么,平声回:“再等等吧,再给我一点时间。” 江书久略有些心酸。母亲这个词的分量太重,温敬恺再厉害再成功也没有办法忽略苦难,上个春天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只是好歹如今两人在一起,可以轮流为对方擦眼泪,未来的一切变故大概都不会那么可怕。 一路压着车速回市区,江书久和温敬恺踩点到家门口,幸好没有迟到。温敬恺最先下车将后备箱的画搬到二层画室里。吕尚安对这项生日贺礼十分满意,愉快地坦言道改天要请人来将其裱好挂到自己的书房,更替掉丈夫几年前为表风雅潦草题的一副字。 温敬恺趁此机会主动提到今年自己的舅舅舅妈可能会挑一个节日来拜访,具体日期他会让江书久转告给她和江伯父。 吕尚安一时半会儿没说话,她盯着画弯唇笑了片刻,才慢悠悠开口:“你和久久都不让人省心,一路分分合合的,我们做长辈的也不清楚内幕,也不好问。上次你们俩分开,我说你要来家里吃饭,久久还担心我和她爸爸刁难你。” 温敬恺不动声色地松一口气,紧接着转过去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吕阿姨,这次我们是…” “我知道我知道,”吕尚安打断他,“我才不好奇你们那些起承转合,精彩的故事比比皆是,把日子过好才是最要紧。” 江书久在楼下花园接了教务处老师拨打来的电话。下周十月小长假来袭,而今年又有新的老师要前往别的地方访学,带到一半的课程分给她接手,课表上又是一次大变动。 她边转手机边进门,正巧江永道从厨房盯汤出来,一眼瞥见她袖子上的灰尘,问她怎么回事。 江书久不想撒谎,此情此景又不适合主动提江书淇,她余光扫到下楼的温敬恺和吕尚安,当机立断转移话题,问:“妈妈生日快乐,还喜欢付阿姨的画吗?” 吕尚安过来亲亲她的侧脸,“当然喜欢,久久审美一如既往地好。” 温敬恺洗过手回到客厅,江永道跟蛋糕店沟通完回来,站定在他面前拧眉打量了好几眼。今天太太生日,而吕尚安在场他说话从来不大声,最后忍不住了似的,还是出声嫌弃他衣着不得体:“待会儿家里会有客人来访,你连领带都不打,像什么样子。” 江书久知道他是在杀鸡儆猴,灰溜溜地藏着衣袖主动撤离战场,快到旋转楼梯时她将手背去身后,朝温敬恺勾了勾手指。 到房间后她将温敬恺安排在小沙发上,自己先进衣帽间换了身衣服,出来时手里捏着一个手包。 在温敬恺印象中这款包包曾经在一个比较重要的场合出现过,他倚靠在沙发上奋力回想,江书久不给他任何作答题目的机会,自顾自从里面抽出一条领带。 “还记得吗?温始夏家小朋友的百日宴,由于事先没有协商,结果我穿了一条浅蓝色的长裙,你戴了墨绿色的领带,非——常——不——搭——,传出去一定会被当成笑料。” 温敬恺当然记得。不合衬的服装、不漂亮的时机、不解风情的他。那天天边晚霞滚烫如同一条火舌,日色渐沉后四周朦胧像一司囹圄,江书久直言她留恋每个同行的黄昏,他却坐在驾驶座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无比满意离婚现状。 温敬恺站起身,主动向前迈一步,慢条斯理系好衬衫最上方的纽扣后微微俯下身子,以一个臣服的姿态:“物归原主,温太太。” 江永道说有客人来并非恐吓之言,一家人陪吕尚安吹完蜡烛后阿姨就过来说稽先生到了。 稽中黎是江永道瞒着太太约来的,两家在祖上有一些渊源,这些年由于稽家老爷子出国养病生活,关系稍有疏远。但江书久和稽喻先一起念了将近十年的书,江家夫妇逢年过节有探望意愿时总会问一问稽先生要不要去看孩子,细说起来两家还曾在美西一起度过一次长假。 吕尚安跟稽太太少时要好,当初江书久在英格兰那么多年都没有谈朋友,她还以为女儿是在等毕业后可以与稽喻先长长久久,回国后也第一个打探消息。谁知江书久反应很大,说自己同Yariel真的只是好朋友,让她不要再多想。 事到如今到底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清楚楚,做长辈的也不再擅作主张乱点鸳鸯谱,今日稽家一家三口来仅为吕尚安庆生,附带着转告今年十月份他们全家都要回新加坡,大概率不会再回来。 吕尚安一听这话连切蛋糕的心情都没有了,强撑着精神动筷子,寿星胃口不好全桌的氛围都惨淡。江永道为了宽慰太太,主动提出大家一起去后花园喝茶,说前两年他花心思移了些葡萄藤,今年秋天葡萄水灵灵的都很不错。 稽太太自知失言,好在稽喻先特别会哄长辈聊天,一行人又浩浩汤汤地挪去后院藤椅纳凉。 江书久早就知道父亲种的葡萄们是什么德行,因为怕酸所以阿姨端上来的是一口都不肯尝,温敬恺给足伯父面子,即使没人看他他都严谨地吃掉两颗,仅此而已,之后一颗也不再多吃。 吕尚安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杯茶的功夫就被稽喻先哄笑,一时半会儿也注意不到这边。 江书久悄咪咪凑近温敬恺,掐着他手心问:“你还记得你家大门的密码吗?” 温敬恺只消听半句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沉着嗓音提醒她:“我们两个溜掉很明显的。” “你别担心,我给我爸爸讲一声,就说我们去你家取个东西,半小时之内肯定回来。” 九月底夜风已经不带燥意,江书久拉着温敬恺从后门跑出来的时候有种私奔的错觉。这座城市不太能看得到星星,今夜居然有几颗。她指着那颗最亮的说:“忘记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了,书上写月亮是放星星的人,放风筝的那个‘放’,这个比喻浪漫吧。” 温敬恺点点头:“浪漫。” 江书久拉着他的手,走在他前面,裙摆飘起来起起伏伏像春日野草,她继续说:“你别听稽喻先在那里乱扯美西往事,在我看来美西只有加州日落漂亮,可是相比来说,跟你在一起的每个黄昏风光都不会逊色于它。” 温敬恺知道她是怕自己吃醋,两人山高路远双双失散的不仅十年,想到这里他居然有点鼻酸,非常莫名其妙。好在记忆之门的拐弯、缺口,都将一一被破解,这是唯一的慰藉。 绕过来后江书久哼着歌靠在门边等温敬恺输密码,进门时温敬恺说自己要先去卧室一趟。江书久才不管他,轻车熟路进入琴房,掀开琴盖后试了两下音,确定这架钢琴果真成为多年摆设。 不过琴布上不知为何放着一根黑色皮筋,她想到或许是打扫的阿姨不小心遗落。江书久拿起来,自己循着记忆转了两下,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得要领。 刚好温敬恺抱着西装外套推门进来,她抬头朝他招招手:“不行,我手还是笨,这么多年过去早都忘了,温敬恺你快过来教教我。” 温敬恺笑得轻快,他走过来将外套放上琴架,自觉与江书久共享同一把琴凳,接过皮筋后在三指上绕了几圈,最终交缠于两指,示意江书久将食指碰过来。 他的的确确要比十八岁时沉稳,至少在这项简单手动的娱乐游戏上不会再频繁失败,看起来可以顺理成章地同玩伴拼凑出一段青春习性。 江书久做不来前期准备,每次只在皮筋要转圈圈的时候递过去一根食指,享受毫无停歇又轻松自如的快乐。 在第三次伸出左手的时候,她打了个呵欠,用闲聊的口吻同温敬恺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温敬恺分心回她:“什么。” “你之前说我站在你卧室门口等你取卷子,春裙动的时候像一只蝴蝶,我没记错吧?” “嗯。”他心想自己其实还在别的情境之下使用过这个特殊意象,但那种意态明显不太适合放在此时讲出口。 蝴蝶像是一个记忆刻痕,他明白这种动物只是优雅,他也只能将其作为爱恋的意义,只有在特定时刻才会想起它,极其偶尔。 江书久冷哼一声,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温敬恺你真俗气。” 任谁都听得出来她是在开玩笑,江书久说完以为会得到一声轻笑,或是一句无奈的附和或反驳,谁知旁边人很久没说话,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交缠动作。 江书久有点闷,她瞄一眼温敬恺的脸色,兴致缺缺地摆手:“算了,不玩了。” 可是温敬恺已经将下一轮的皮筋转好,而且他今晚居然十分固执地不肯放手,耐着性子非常好心地建议她:“最后一个。你可以换根手指。” 江书久盯着温敬恺的眼睛数了十秒,并没有等来期待中的转折。她决定迁就一下温敬恺,思量着在中指和无名指之中挑选了不太能引发歧义且相对礼貌的后者,谁料下一秒其上便被套入一个小小的金属制品。 是她小心心地从零钱包里掏出来的物品,交给何识时她没有想着再拿回来。 这件事情离奇地有些超过,江书久久久没能反应过来。她恍然间想起许多与这枚小物件有关的片刻,从暗红的结婚证书到长夜的肌肤相亲,乃至洗澡前取下来一起在床头柜上的相靠而置——它的暧昧程度不亚于高中体育课下同坐树荫里的课间十分钟。 温敬恺笑着看她呆住的脸色,虔诚地凑上前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今天心思磊落光明,小技巧绝不会失败,谢谢你的配合。” 江书久难得害羞,沉默几秒后扬声道:“温敬恺,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讲道理。” 温敬恺晃了晃腕上的手表,难以忍住唇角笑意:“嗯,是这样的。两刻钟要到了,你觉得酸葡萄足够他们聊半个钟吗?” 回程的路上江书久一直抱着那件西装外套,企图从里面翻找出一些别的关窍,因为她坚信转皮筋时温敬恺的手心没有戒指。 温敬恺将手插进口袋,间或偏头看一眼她好奇探寻的样子,心知游戏时间没有结束——永远、永远、都不会结束。 久久,古怪、活泼、有点无厘头的久久,还是跟许多年前坐在一中长椅上扎好头发大声叫他名字的那个女孩一样,一样天真,天真地像一个美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61章(尾章) 第61章 (尾章) 天气变冷之后江书久不愿离开暖气房半步, 她坚决回绝掉学院安排的一切非必要的出行行程,甚至家里约定俗成的每两周周末回趟江家看望父母的规矩都因二老飞往南半球度假而彻彻底底地垮掉。 谭菁平安夜调课翘班跟家里人去听了演唱会,连带着后面好一阵子工作兴致都指数级高涨, 她下课后回到办公室整理好东西准备下班,路过江书久时看到她蔫蔫的,心疼她周五还要加班上晚课, 专门返回去从自己的工位上拿了一颗红苹果扔给她:“圣诞节学生送的,希望医生远离江老师。” 江书久合掌接住将其放上桌面,道了声谢后拎着托特换到明理楼去上课。 她今天心情不佳的原因有二。一是未终今天举办公司年会, 今年他们的预算审批是越过了财务总监直接报到温敬恺跟前的, 后半年技术部门人员分割得厉害, 新招进来的小朋友都很会玩,温敬恺本来想着自己手松一点任员工去闹去花钱,自己就不再去了,谁料被一群初创元老揪着强制参与,理由是他去年就忙到缺席, 今年万万不可再旷职, 毕竟那辆一等奖的贵贵汽车的车钥匙还等着他去颁发。 连续好几个人跑到办公室来劝他, 温敬恺只好答应。对于此事他有提前征求过江书久的意见, 询问她要不要跟自己去玩一玩,顺便补充道承办年会的那家酒店的主厨是香港茶餐厅的厨师, 手艺很不错。江书久不喜应酬场合,且尚未做好在未终内部员工面前露面的准备, 所以拒绝得很干脆,今晚只好一个人回家。 二是她在为待会儿的晚课心焦。全英授课的国际金融学作为面向全院学生的任选课非常容易招不满学生, 年末考核时到底该使用何种语言答卷,学院领导都拿不定主意, 之前带课的老师上到一半跑路去美利坚访学,她临危受命教授两个月也摸不准效果好坏。 虽然教学只占她个人工作的一半不到,但她还是不愿意应付差事一样对待学生。 到教室时入座率仅有百分之五十,江书久整理好上课资料后坐在讲台后面垂头玩了会儿手机,中途她接到来自父母的视讯邀请。 江书久迅速换算时差,意识到墨尔本现在是晚上九点半后握着手机去门外走廊接听。 江永道去旅游也没有办法完全不被打扰,更何况他这个假期长长,到年底了总会有一些重大决策要交到他手里,画面里他正在阳台上开电话会。 吕尚安过着与她完全相反的季节,整个人被海风吹了几天肤色看起来有更健康一些,她感慨自己以后或许每个冬天都想要在澳洲度过了。 江书久问她怎么不换着去港城待一待,吕尚安紧接着就坦言自己在港城学习生活过好几年,山顶再璀璨的风景也不免平庸了,不如将其一直留在回忆里。 江书久笑着讲她喜新厌旧,说说笑笑五分钟后上课的点快要到了。 吕尚安听她叙述完自己日常琐碎,看她这就要挂断时制止了一下,然后顿了顿,开口跟她打商量:“你这周末要是没有安排的话可以跟温敬恺回爸爸妈妈家住两天吗?腊月将近家里最好是有一点人气,总是阿姨定时定点去打扫也不好的。” 江书久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心想温敬恺今晚结束得肯定会比她晚,且又因两人去江家去得勤,生活用品什么的阿姨也都有准备,因此爽快答应。她当即就给温敬恺传了短讯,让他结束宴会后直接驱车回老宅。 收到这条消息时未终年会恰好正式开始,主持人读串词的时候温敬恺正在等候致辞,因而没能分得出功夫立刻回复。 他的发言稿是总经办写好的,一共改了五版不止,修修改改起来远比上次采访要用的模板套话费神得多,最后还是何识冒着风险去办公室提醒他致辞太短实在显得不郑重,他才摆摆手表示愿意讲这三行字。 温敬恺发言时台下各式各样的摄像机都对准他,中间一句庆贺词讲完他停顿了片刻——大老板在工作上向来沉稳不苟言笑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大家也都知道他并不如表面那样冷酷而不近人情,于是底下不断传来“红包”“温总好帅”这样的欢呼声和掌声。 台上的人因为不断频闪的闪光灯不适拧眉,却在下一秒朝闹腾的员工们无奈地弯唇。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未终还没有成长得很厉害,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试错,年轻人志得意满,跌得头破血流也心甘情愿,一点点成就都辉煌得碰杯。 何识站在人群中看着老板的表情,心想去年副总代替他致辞时底下可没有这么多闹腾动静,脸蛋从某种程度来说的确是公司的第一生产力。 许是当下气氛太好,井舒坐在第二排,在众人的怂恿下大着胆子说:“温总已经结婚,今年年会太太为什么不来?” 温敬恺似乎压根没意料到她会这样问。他与江书久在彼此的工作之事上区分得很清楚,从来不混在一起搅和,又因他们在公事上没有任何交叉之处,所以作为夫妻共同体,哪怕身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江书久也不过问他的未终运营状况,来参加未终年会也绝不是必要之事。 温敬恺明白在这样的场合总不能照搬硬套江书久讲给他听的真话,他思忖半秒后自己给自己解围。 他慢条斯理合起印刷铿锵宋体致辞的纸张,朝台下轻轻笑一笑:“我太太是大忙人,明年年会共同出席这件事,我晚上回去就打申请,批不批得准另说。” 温敬恺下台后各位高管轮流上去致辞,晚宴开始后有伙伴过来向他敬酒。欢乐场不可滴酒不沾,他象征性地喝了几杯后就找借口推脱,后面上来的人也不好再强求。 温敬恺这才得了空看一眼手机,回复了一个“好”字后心思便更加不在一桌餐品上,他寥寥动了几筷就想要让何识打电话给司机离开,赵思雯这时候牵着她儿子过来跟他聊天打断了他的计划。 赵思雯家的小朋友早就认人,声音清亮叫了一声“温叔叔”,温敬恺当即就笑了,应和后对赵思雯说:“想起来去年秋天我跟久久去汤包店吃饭碰到你们,小程同学还乱着辈分胡乱称呼。” 他并不是善于讲家长里短的人,当下这样说一方面是想起旧事,一方面是暗暗妥协。 赵思雯没给他好脸色,准确来说自从温敬恺在小长假后告诉她自己要复婚后她就在他面前就没有过笑颜。 得知这个决定时赵思雯还在郊区的山庄跟家里人度假,回到市区几乎是立刻就赶来未终顶层问温敬恺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温敬恺自知错在己身,答话态度良好,语气矜重又庄严:“我知道又需要麻烦你一次,但这次我和久久都是认真的。” 他一年之内分分合合的事在柯谨辰那里已经造成一段传奇,赵思雯听到他乱侃后冷哼一声,伏下腰面对自家小宝贝倒是一副慈母模样:“你今年还要上台表演节目吗?” 小程同学小小年纪就喜欢将自己沉浸于舞台的灯光下,听到问句后不带丝毫犹豫地点头,脆生生说:“要!” 主持人被赵思雯叫过来,流程更改之后串词也得更改顺序,她走远一些去商讨的时候温敬恺就替她看着孩子。 温敬恺本来想递莲子百合红豆羹给他,想了想小朋友肠胃不好索性也就作罢,只挪了块牛油蛋挞到他面前。 小小程很讲礼貌,说了“谢谢温叔叔”才动嘴。温敬恺靠在椅背上看他进食,过了一会儿后倏尔贸然凑近他耳边,小声问:“程与玺,温叔叔跟你商量个事。” 三分钟后温敬恺从酒店出来,在等司机的时候才发现天空居然开始飘雪。他看了眼手表,上车后直接说去A大。 何识的电话在五分钟后拨过来,温敬恺接起来尚未说话就听到对面人冒冒失失地问他:“温总您在哪儿?” “外面下雪了,我去接久久,你替我问候在座各位,让他们回家路途注意安全。” 何识声音传递出急迫:“颁奖环节马上就到,您不出面吗?” “程与玺会知道该怎么做。”温敬恺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他说完就挂断电话,再次看了眼时间。 好在江书久有替温敬恺办理通行证,他的车子才没有在雨雪天被拦在校门外。温敬恺掏出手机登上江书久上次使用后忘记退出的教务系统教师端,查看课表后吩咐司机往明理楼的方向开。 下车时他让司机将车子先停远一点,等会下课学生多,不安全。 上楼时温敬恺三步作两步,在三楼拐角处差点又将额头撞在扶手上,他下意识摸了一下额头的伤疤,发现那块的皮肤已然跟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 江书久在五楼靠近左手边可以容纳一百人的大教室上课,温敬恺从敞开的后门溜进去,坐在倒数第二排最边上。 “One way of achieving the goals of extenrnal balance and internal balance is to…” 江书久声音有点倦,看起来情绪一般。她双手撑在台面上,右手一摁鼠标翻页。 “…or direct macroeconomic policy toward the problem of internal balance.” 诚然,她的发音很标准,但国际金融学的知识距离温敬恺已经很遥远,他需要扫一眼PPT上的字才可以了解到江书久正在讲什么。 许是觉得全英授课实在为难学生,江书久讲完这里后抬头扫过在座的同学:“浮动汇率中,实现内部与外部平衡目标的方法是——” 她话语突然一顿,前排认真听讲的学生察觉到停后抬头看她。 江书久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假装无事发生,接着讲下面的东西,手却停止撑在讲台上,反而悄然伸进旁边的托特包里找眼镜。 ——“汇率自动照顾外部平衡,宏观经济政策则导向内部。” 她讲完这句后点一下Esc键,PPT页面从显示屏上缩小,教室里一时出现乱糟糟的交流声。 江书久关掉电脑,戴上眼镜后再看了眼台下,声音带着点笑意:“外面下雪了。” 她话音刚落,大部分的同学都伸长了脖子透过玻璃窗去看窗外。路灯下细细簌簌地飘落雪花,教室里分贝再加一倍。 江书久拍了两下话筒将大家唤回来,低着头掩起唇角和表情:“初雪不易,周末难得,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玩得愉快——下课。” 温敬恺听到一半就开始垂下头轻笑,他的笑声被同学的欢呼声盖过。当下整间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像笨蛋,呆呆地坐在原位不动。 江书久待到人走完了才抬起头,她关掉话筒对着空旷的教室说:“那位同学,你怎么还不走?” 隔着十米的距离,江书久看到温敬恺的脸上盛放着一些很柔软的东西,他微微歪了一歪头——“没办法,在等太太下班。” 下楼梯时江书久就雀跃到要跳起来,温敬恺很久没见过她这么开心的样子,像阴雨过后的一朝晴朗。在那些飞速跨越的折叠时光里,他心想他们相爱起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刚迈出楼门时江书久撒开他的手,在他错愕偏头时柔柔笑笑:“你先上车,我去取个东西。” “我去吧,你先上车,车子在商院门口。” 江书久不肯,拎着自己的包站在原地推搡他:“你先走,我去去就来。” 温敬恺犟不过她,上车后在车里等了五分钟江书久才来。她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扔给他,除掉外面的大衣后说:“楼下设备更新,我刚才操作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个被时代抛弃的老年人。” 温敬恺疑惑问道:“什么设备?” 江书久将手探进托特包里,从里面掏出两杯饮料,然后同时将其递到温敬恺面前,弯着眼睛说:“我之前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贩卖真心的自动贩卖机,长到这个年纪才发现二十八岁的、神通广大的江老师也可以为爱人变一个出来——冰茶不是冰茶,牛奶不是牛奶,原来我们双双都在兜售真心。” 温敬恺看着她笑盈盈的模样,眼睛忽然间一烫。江书久真的很灵一个女孩子,与她在一起之后的每一天,所有的事实都在向他证明他不用再回顾前半生的失望和遗憾了,他的爱人总有办法来瓦解他遗落在时间长河之中的惋惜,而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创造回忆的年岁早已过去,余生美妙地铺展在他的面前,这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到家后江书久先去洗了个澡,吹好头发从浴室出来后她闻到一股香喷喷的饼干味道,一些沉睡的味蕾被唤醒。 十分钟后温敬恺端着一盘曲奇和牛奶上楼,发现江书久正穿着睡衣站在阳台。 “你今天为什么又重新做曲奇,我明明说过我不再吃了。” 温敬恺放下食物的声音类似于剪短一束气球,而他的话更像快乐具象化:“cookie point Wen到三百一十七就停滞,我前两天新得曲奇秘方,最后一次尝试新品,吉吉利利地凑个你的生日数。” 江书久闻言一笑,眼眶里有一点点眼泪。人是很容易哭泣的,尤其是在感受到幸福的瞬息。 外面的雪还在下,温敬恺从衣架上拎起大衣,走过去披在江书久身上,然后返身站在她身边。 他身上的白衬衫因一天奔波而打出一些褶皱。而他的手边是他悉心照料了一整年的可爱植物,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将这盆月季搬来这里。 江书久转过去,视线朦朦胧胧地染过她走过无数遍的街道。在新年立春之前,她确信自己得到了春游时告诉父母、姐姐的“纯粹而饱满的爱恋”。 温敬恺坚实的后背紧贴栏杆,进而稳稳地将双肘搭在其上,像是交出一些超载的、漫出来的好运。 江书久看向大门处信箱的方向,雪花落在她的鼻梁,冰霰轻柔地挂上眼睫毛。 今夜好风、好雪、好风光。 白色大理石雕花护栏还好端端地圈住她的十七岁和亮灯的傍晚,有个人很早很早以前就站在那里示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番外合集】 第62章 番外:留校二十四时 【少年和少女&男主视角。两个小朋友大学时期平平淡淡的一天, 因为年龄段不同所以读起来会与正文略有割裂,且这几件小事大概率已经被主角本人忘记。】 /一幕雨/ 人们对悦意和痛苦的感知程度天生不同,温敬恺很小的时候就认同这个观点, 虽然外公曾经很严肃地批评过他并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个想法是完全错误的,可他依然借此来解释自己在很多情况下不合时宜的刺痛或怡悦。 比如和他一样被滞留在学校上暑课的舍友在课程结束后马不停蹄地进酒吧蹦迪并且在第二天早晨同女友一起搭上飞往曼谷的飞机。 他们享受余存假期的态度端正, 身为室友的温敬恺乐意帮助两人拎箱上的士,却在返身回校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羡慕, 只是轻轻为夏天拧了一下下眉头。 ——他对夏天一向苛刻, 周围人都知道。温敬恺不喜欢黏腻的汗、聒噪的蝉鸣和没有分寸的太阳, 因为这些总能让他想到小时候将自己闷在被子里时封闭空间里的窒息感、温辛余和裴成钧无休止的对骂以及从床单边角漏进来的白炽灯灯光。 联想是无用的蠢事,为了避免影响自己的心情, 温敬恺很少分出心思去对某天的温度湿度之类的天气状况做出自我判决, 而今天下意识这样做的原因仅仅是他晨起之后收到了一则来自母亲的短讯——她要求温敬恺同他共进午餐。 非常非常没有必要的事情。温敬恺这个暑假连续三次向学院提交留校申请书, 目的就是不想回家见到父母任何一方, 而今温辛余主动找上门来,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温敬恺在宿舍修改完昨晚遗留的代码bug才回电她, 拨打之前他对着电子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做了三分钟的心理建设, 反复说服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恼火一定来源于令人耐心全无的程序而非母亲。 不出所料的是, 对方在电话里的语气很淡漠,温辛余冷静地提出“我觉得我们需要修复一下母子关系”, 理由是“我们已经有六个月没有见面了”。 察觉到温敬恺的应许意愿并不强烈时,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温敬恺都要以为她一而退了, 温辛余忽然平静地对他说:“温敬恺, 我的建议是你最好不要让你的年轻时代毁于亲子关系, 在尚且需要一个母亲的年纪,我劝你不要做人群中的异类。” 她的话温情又残忍, 让温敬恺很容易就回忆起他第二次去导员办公室提交申请书时,刚跟家里人通完视讯的中年人十分诧异地询问他:“暑课上完你不回家呆一阵吗?温敬恺你已经很优秀了,千万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休息并非天然有罪,大多数人的年轻时代也不会因为某种东西的缺失而毁掉,但温敬恺轻轻松松被一句话再次伤害。 他没有非常伤心,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本来就擅长做这样的事。 考虑过后,温敬恺最终还是答应了温辛余,在宿舍阳台被彻彻底底浸润之前。 肉眼都分辨不出的雨丝,温敬恺出门时不知道该不该打伞,他没有选择骑单车,没有乘坐校内公交,单纯套着T恤闲散地步行出校。 当然也没有撑伞。 灰色帽衫帽子盖起脑袋独自行走在校道上看起来的确孤僻,孤僻得像个异类,温敬恺像是在扮演一个亡命的角色,而他要去见的是杀他的人。 温辛余订的是一家专做本地菜的私房菜馆,温敬恺进入包间后取下帽子,细雨将他额前的发润湿一些,灰蒙蒙的像他不太晴朗的心情。 饭菜陆陆续续上桌,温辛余和他拉了一些无聊的家常。她聊起这些事情来表情极其板滞,仿佛为难得要命。 温敬恺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话,直到对面人说起裴成钧时他才默不作声地放下筷子。 正题的到来庞伟迅速,却在温敬恺的意料之中。温辛余面对着桌面上的茶水,几乎控制不住仪态,她向温敬恺讲述裴成钧昨晚又胆大包天地带了一个女人回家,而被裴成钧发送生/殖/器图片骚/扰的女学生已经上报举报材料至学院,裴的领导将电话拨到她这里,询问她是否要跟这位女学生私下联系并协商解决。 温敬恺木着脸色一字一句地听着,他觉得恐怖,而这在他家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 “我可以介绍律师给那个女生,赵思雯的父母都有处理这方面案件的经验。” 温辛余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向他:“他可是你爸。” 温敬恺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而当下回复的话他自己都觉得恶毒,他想也许是天气使然,毕竟他今天淋了一天的雨,语气不会不变得阴鸷——“对,他是我爸,但我爸想掐死我,又试图用更恶心的方式掐死别的女孩,这个世上想让他付出代价的人太多了,你不也是吗。” 温辛余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直白地吐露心声,一时愣住了。温敬恺无意再在此处久留,他正准备扭身离开时,包间的门被敲响。 温辛余最先反应过来,应了声“请进”后盘发的侍应生推开门,礼貌地说:“您好,这里有位女士说是您的好友。”她说完微微让开身子,刚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温敬恺随意地向后瞥了一眼,便看到了吕尚安和她身后探头挥手的江书久。 温辛余换上一副温和的脸色,当即起身欢迎邻居入座:“真巧啊。” 吕尚安是来附近工作的,结束后想到这几天江书久在学校办事因而试探性地拨了个电话过去询问要不要见一面,谁知母女两个刚碰面就扫到温辛余和温敬恺进了同样一间餐厅。 她本来无意叨扰,不过江书久主动提及自己这阵子跟温敬恺有公事上的往来,出于礼节她想到是该来打个招呼。 温敬恺跟着两位闯入的女士重新落座,他尽力调整神色还是难掩颓丧。 那天他对亲情、爱情的期待同时降到谷底,江书久的出现也不能令他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态度缓和半分。 温辛余和吕尚安对桌面上饭菜的用料做出评价,江书久在一旁专心对面前那盘蓝莓山药动手,温敬恺用余光扫到她连续挖完三勺山药后开小差玩了一会儿手机,心想这样细小的画面在他这里竟然也足够刻骨。 桌面上的菜品有一半都是他不喜欢的,可惜温辛余并不关心他到底中意吃什么菜,导致他连表演安心进食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无法被成全。 江书久可能看出来他味同嚼蜡,偏额小声问他:“你想不想喝糖水?” 未及温敬恺回答,反倒是吕尚安最先打断他们,她放下手机,抬头扫一眼对面两个小朋友,笑着说:“久久,你不是说跟温敬恺有事情要聊吗,你们吃完可以先走的,等会儿司机来接我和你温阿姨。” 温辛余笑眯眯地回看江书久:“久久你们有事要忙怎么不讲,早知道我就不拉他出来了。”她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还拉着你妈妈来包间找人。” 江书久直愣愣地,一句话说得十分确凿——“我跟了他一路,中途叫了两声他没回。” 公事是没有的,谎是勇敢撒了的,不过她没提自己还亦步亦趋地跟着温敬恺过了马路,因为他的交通习惯看起来十分差劲,她担心自己会在雾里走散一个优秀帅气的朋友。 /白玉龙眼桂花冰/ 作为一个社会人,温敬恺认为自己的社会化程度足够高,他在适应社会环境、参与社会生活、学习社会规范和履行社会角色方面天赋异禀,每到一个新环境中总能使自己迅速融入并以最快的速度成为出色的领导者。 不过在遇到江书久以后,他待人接物的传统手段和社交技巧都遭到了重创——理智、彬彬有礼和值得信赖的品质通通碎裂,他余下的只有脸红和怯懦。 江书久方才在包间里问他要不要喝糖水,完全是出自看到他脸庞过烫的原因,她的的确确是好心,温敬恺却因此而遭罪。 准确来说这是一场甜蜜的刑罚,它带给二十岁温敬恺的感受类似于两年前他坐在一中凳子上教旁边人如何在指节上旋转小皮筋。他跟当时同样局促、同样不安,并且同样试图恳求时间就此定格。 老字号糖水铺子的菜单被时间洗得皱皱巴巴,晾在实木长桌上像是在向温敬恺大肆铺开一张崎岖的心事。 但其实光阴流转是必要的,树荫长椅和人头攒动的糖水铺并没有办法比较,要是时间停止在这里也不算多好。 他希望拥有的快意人生到底还没有实现,过往许许多多个麻烦都尚未解决,令他心思最愁最闷的女主角就坐在他对面,他却不敢说太多逾矩的话,只能小心心维护来之不易的共同相处。 江书久像是这家小店的常客,她熟练地点单港式鸳鸯奶茶,许是将要喝到小糖水的缘故,她亮晶晶眨着双眼问温敬恺想要喝什么的表情满含期待,满载柔情。 小店天花板上老式风扇的金属叶片不停旋转,送来的这点凉风杯水车薪,温敬恺脸上刚消下去的温度立刻二次升高,他慌张地低头,眼神乱瞟过各式各样甜水,心里默念的是他发现自己尚且可以爱一爱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还有江书久在。 这个想法充满太多不成熟的罗曼蒂克元素,人永远不可能因为另一个人活着,后来的温敬恺再回想起来,非常怕自己是因为无人可爱,所以爱了江书久,这样的话他的感情可真是好廉价好可悲。 人很难对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人产生真正的情感,爱情不过是自我意识的映射,温敬恺深知自己没有刺破爱情原野真相的野心,却也怕江书久成为一个载体,成为他的查拉图斯特拉。 由此他收起任何过分的、不适合在此时出现的旖旎之心,以一个朋友的姿态,把点单权交给熟稔于此事的江书久。三十秒后他看到她在菜单左侧的白玉龙眼桂花冰前打了小勾。 点汗的T恤后背、三十五度的高温、微雨造成的潮湿和不良心情,鲁莽、褊狭,构成温敬恺对那间糖水铺子所有的记忆。 盛放龙眼冰的是普普通通的花瓷碗,金属小勺碰上去有清脆的叮当响声,江书久的雨伞就安放在桌面之下,每当她因为清甜凉快的鸳鸯奶茶舒服得轻晃两下小腿,雨伞的边角就会微微摆动,伞面上的雨水淋上温敬恺的小腿,他将头低得更下。 江书久带他来吃龙眼冰,这是值得写进日志的好事情。 在很久很久以后,温敬恺因为一块手表独自飞往港城,他也在当地的小铺品尝过一碗同样的。 不过没有办法比较的,不论他已经将人生中第一杯白玉龙眼桂花冰的味道彻底忘掉,心境也是完全不同——大学二年级的他也不会想到自己将会经历一段荒谬的、不值得赞扬的、辛苦的婚姻。 可从客观意义上来讲虚度的今天才是绝佳标本,是坏天气催生出的甜蜜苦涩兼备的回忆。一勺又一勺的舀动蓄积了太多的少年愁,因此哪怕碎冰淌水他也心甘情愿地为混乱芜杂的场景买单。 江书久的眼睛有重量,温敬恺一碗冰吃得满头大汗, 此刻生命力的偾张高涨携带狂喜与忧郁,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体验在同一时刻降临他身,他明明在这时就俯首称臣,往后多年也终究未能幸免。 /金色黄昏和蝴蝶星云/ 从温敬恺的个体经验来讲,江书久观世体物的方式应该是极其细致入微的,而他在江书久面前只会更加关注细小的实物,这种暗自观察和自我记录其实并不体面敞亮,但他难以自抑。 回到学校后温敬恺询问江书久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她百分百诚实坦荡,大方告诉他自己要去学院楼办事情。 温敬恺未加思索的回答带着一种圣徒式的义无反顾——“好巧,我也要去。” 进入商院楼之后江书久迈上登往三楼的电梯,温敬恺在她目光的炙烤之下面若平湖地摁了四层,紧接着就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朱老师办公室是在四层吧?” “是。”江书久答道。 上楼之后温敬恺在四层中央休息区呆了大半个钟头,休闲书架上乱七八糟的书被他草草翻过两本,他不停看时间,然后掐着分秒下楼经过江书久大概率前往的实验室,意图制造偶遇,这种略显笨拙的办法在第五次才取得成功。 那时已经是下午七点钟,江书久拿着手机拉门的表情传递出一些苦恼,在看到温敬恺还没有离开后她非常诧异,一时忘记自己还要回拨未接来电,“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怎么还在这里?温敬恺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 不过他装作比江书久还要出乎意料,抬起眉角的分寸都拿捏得极好——“我已经离开过一次了,这次是来交接最后的材料,你呢?你这边还没有结束吗?” 江书久果然容易受骗,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养大的,没什么心眼,对人也没有防备心,就这么对着他大剌剌地交付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差点把老师交给她的论文选题都抖落出来:“没有啊,事情一直做不好,老师让我整理一下资料我都手忙脚乱的。” 延续这个话题的话大概很难收场,温敬恺暗暗鼓起勇气想要同心上人共进晚餐,但他表面也只是为她的忙碌感到理解,表情轻松地耸耸肩问她:“做不下去就先吃饭吧,要一起吃晚餐吗,我舍友说附近有家新开的日料店很不错,”他又多余地补充道,“你中午请我喝了糖水。” 他看江书久长久不回话,一时乱了分寸,非常着急地给自己找台阶下:“不过没必要勉强,下次也行。” 遗憾的是,他一退再退的结果是江书久拒绝了。 她给出的理由很充分,说自己要回宿舍收拾一下然后找朋友,两人约好了一起去吃老字号汤包店并在结束后共同去宠物社区做义工帮忙遛小狗。 温敬恺一副对江书久的否决毫不在意的样子,似乎无法趁势吃饭不是多么值得难过的事情。不过他坚持送江书久回宿舍,此时的态度却像是有点委屈求全:“我没有带伞,还需要你送一送我。” 简直是愚蠢的借口,他说完就觉得失言,脸色几乎挂不住,一旁的江书久也疑惑地问他:“你刚才出去了一次,难道没有发现雨已经停了吗?” 并肩走在学海道上时,温敬恺还是难掩尴尬,他像做错了事一样,拎着半干的雨伞,头低低地看着江书久的帆布鞋。 如果这要是能变成每天例行的日程就好了,一起下课回宿舍园区是值得期待的时光。他们可以沿着方正学校右侧的书山道走回去,路过篮球场和便利店,五十米后左手侧是生科院,富有年代感的陈旧的教学楼上爬满藤蔓,其间夹杂生长着凌霄和络石,都是形状漂亮意象圆满的植物,它们将一整条石子路点缀得像举行婚礼的步道,旁边的江书久更让他很轻易地想到婚礼现场。 黄昏的光从花草间漏出来,空气中都是精致小花甜滋滋的香味,一切如同有神助。 可惜这是限定的,温敬恺不仅觉得有丢丢扫兴,还有些感伤。 真奇怪,人果然不能贪心。 他想到下午在商院四层翻到的书籍,也不知道充斥金融、经济的地方怎么会乱入一本天文学书籍,彩色的内页震撼而精彩,大多是哈勃望远镜获得的图像。 在那本彩装版星空寻梦的最后,温敬恺看到图中可见的蝴蝶状的星云,书上介绍说它是诞生于一颗太阳型恒星生命终结之后,恒星的残骸白矮星是蝴蝶星云的核心,蝴蝶的蝶翼是温度高达两万摄氏度的高热气体。 两万摄氏度足以让人体瞬间灰飞烟灭,温敬恺一生也无法感受那样的热度。 可在手背碰上旁边人的那一瞬,他觉得今年夏天要比他想象中更热,几乎处处都是高热气体,他也要被熏化了。 跟夏天真是没什么好说的,连凉雨都不长久。 温敬恺想攥一下蝴蝶,可做人要讲礼貌。 江书久不明了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温声细语地对他送自己回宿舍表示感谢。 她看起来非常不愿意同温敬恺多呆,表达完自己就立刻回头刷卡进院门。 她到宿舍后才发现自己丢掉了盘发的铅笔,也不知道头发是从什么时候就散开的。 此刻的温敬恺手捏墨绿色的HB铅笔,心想这该是一种奖赏,一种命运的体恤。 /附:天一亮再亮/ 失眠来得突如其来,当晚温敬恺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宿舍睁眼睁到凌晨两点钟,最终还是决定下床去校园里走走。 这个点尚有结束实验从实验楼里出来的研究生,他在路上遇到一个熟识的生科院的学长,停下脚步同学长打了个招呼,对方撑起嘴角开玩笑,问温敬恺需不需要自己从药店买的维生素,收到拒绝后拖着步伐往硕博楼的方向去。 温敬恺身体里亦存在着与他不甚相同的失意,他走去女生宿舍园区,在宿舍楼对面的长亭里坐到天光微亮。 至于前一天的记录博客,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书写,到底是快乐还是不快乐他难以分辨,事后回想起来,只有一点点惘然。 这又是他心底无人问津的一场浩荡,太阳照常升起,这种新鲜的蓬勃反而更容易让他感到绝望。 其实不是事事都必须牵扯情感,但年华似水仍旧令人感伤,好像到处都写着清清楚楚的立场,好像这里从未有过他和江书久的曾经。 曾经美妙,青春美妙,留校二十四时也意外地美妙,美妙到让他觉得再也不会有好运密度如此之大的一天了。 然而,然而,在未来的某天,一些年少的他写在矫情日志里的、以为绝对不会同时出现在宇宙中的好物——清晨的雨、临别的吻、跃金的夕阳和深夜的亲爱, 这个人间得到,温敬恺也得到。 第63章 番外:西南小城今天不晴 【婚后的一次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短途旅行, 日常/没趣/无聊/不富有/流水账,主角本人大胆称“养老生活合该如此”。】 /烂尾楼和好好长大/ 动车抵达梁城时,江书久心里还是有点忐忑。 由于此地过于冷门, 出行软件上对它的评价只有寥寥十几条,点赞数最多的一行是:这并不是一个第一次来就能爱上的地方。 她腹诽道自己这辈子大概不会有机缘给予梁城第二张动车票。 乘务人员服务态度良好, 笑着将她与温敬恺送下车,温和指示他们出站并祝福他们此行愉快顺利, 温敬恺接过二十四寸行李箱, 江书久转头点额朝她致谢。 三个小时前两人还齐齐坐在家里的餐桌上埋头认真吃午餐, 江书久对自己这个暑假的松弛状态百分百满意,而至于该以何种精神面貌度过妻子收假前的最后一星期, 温敬恺对此事有自己的看法。 他近两个月出差四次, 其中三次是可以携带家属的不紧要仪式, 他次次向江书久发出同行邀请, 对方总以事忙或身体不舒服拒绝, 唯一一次跟他去羊城也是一直呆在酒店吹空调。 所以他这次有了胆量先斩后奏, 吃完第二碗米饭后郑重通知对面人:“我买了去梁城的动车票, 你吃完收拾一下行李, 我们一个小时后出发去高铁站。” 江书久一愣,不过她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心虚, 佯装心平气和地反问道:“你工作都安排好了吗?要是临时去旅游会不会不太好,你好好想想吧,反正我假期工作弹性大, 很无所谓的。” “三天而已, 未终倒不至于运作失常。”温敬恺看着她的眼睛平和地说。 为了维持城市整体格调美观统一, 梁城的建筑有限高,温敬恺来之前做过不少功课, 订房间时果断放弃了位于市中心的酒店,反而选择了江边的民宿,这导致两人放下行李后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往城北的人造景观区,否则将赶不及下午的室内表演。 一般来讲这种旅途中的赶路总会放大人的期待与开心,江书久却一直在暗想温敬恺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样安排行程。 她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下车后就批评他出行不看天气预报,今天太阳狠毒不说,西边又有乌云压城,“天色浪荡不羁你怎么也不靠谱,带伞没有?” 温敬恺好像怕她说出什么更加大逆不道的话出来,慢吞吞地将手插进裤兜,兀自前往购票区兑换入场门票。 人造景观普遍宏伟,愿意花费大价钱建造这种高A级旅游景区的城市大概率会大肆弘扬本城古老特色。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这种经由人为创意策划而专门建造的经营性旅游事务必须以收回成本为基本要求,有意思的是梁城人均GDP低得稳定,从无到有的景区建设比先帝创业还要困难辛苦,以至于本来计划到前年完工的工程到现在居然彻底停摆,仅有主楼还在对外开放,而主楼对街的满足游客休息、购物的基地都没有竣工,收益当然难以回本。 温敬恺和江书久在游览过程中针对没人修剪处理的花草树木进行了一番讨论,起因是温敬恺裸/露在外的小腿被路边的灌木丛刮伤,虽然伤口不算严重,但江书久想找个工作人员反馈问题竟投诉无门。 旅游体验感极差,这是江书久对此地的第一印象。 不过她倒不会因此而迁怒于温敬恺,只是在心底暗暗扣分,并未在面上显露分毫。 客观来讲梁城并非旅游城市,作为外地人并不能对这座缓慢悠闲的小城要求过高,而五点钟开始的室内大型真人演艺节目自然不能同他们在各大歌剧院观看的剧目相比较,因此哪怕江书久看过更精彩的表演也愿意在走出场馆时去留言簿上书写一句鼓励话语。 外面不出所料地开始下暴雨,温敬恺气定神闲地从拎着的包里掏伞,江书久还沉浸在“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的经典场景里,她越过江雾望着远处的烂尾楼,凑近一点旁边人以给后面的游客让位,进而放轻了声音说:“蛮遗憾的,感觉就是经济上差了点,这个景区的概念很不错,要是政府有资金把这个庞大的建筑群修完,肯定特别特别震撼,绝对不至于到现在这种青黄不接的境地。” 她说完这句话后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偏头去看温敬恺。 跟他们一样滞留在此地的游客已经差不多走完,一阵窸窸窣窣的翻包声伴随着雨声在两人之间清晰地响起,他的的表情略有几分焦急。 察觉到江书久投递来的视线,温敬恺倏尔静止住了,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安抚她的情绪。 谁料他认错的发言还没有出来,江书久便先发制人:“你会觉得我扫兴吗?来这里的第一天就为一座没有任何情感的灰色楼宇失落,还喋喋不休的。” “我其实害怕的是,”温敬恺顿了一下,“我比较担心你会因为我决策草率而打乱你的计划。” 很明显当下丢失雨伞的错误也足够江书久给他记上一笔。 不过江书久没什么生气的态度,反倒好好地朝他笑:“不会呀,我既然决定跟你来了就不会不开心。” 紧接着,她在因突如其来的阵雨而焦躁不安、惶恐失措的人群中稳稳地拉住温敬恺的手,“是不是该去吃饭了?餐厅那边你是约好了的吧。” 温敬恺非常严肃:“约好了,本地菜,就在江畔的长街上。” “那走吧,约好的司机师傅还在景区出口等我们呢。”她说完就意欲冲入雨帘之中。 温敬恺蓦地拉住她,紧锁着眉头说:“雨很大,我去景区服务台问一问有没有伞。” “呀,算了吧,”江书久笑眯眯地拦住他,“不瞒你说,叛逆的江书久我在伦敦从不带伞,而且吕老师有一句名言。” “什么?” “淋一淋雨会长得更好。” 江书久拉着温敬恺在雨里狂奔的时候,温敬恺觉得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奇事。 淋雨到底是吃苦头还是出风头他已经无从辨别,他震惊的是江书久居然可以把“原谅他的大意”这件事做得这么爽利,这究极其实是她在包容他的过错。 温敬恺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但答案已经在他心里——一点、一点也不会扫兴,因为敏感细腻真是非常宝贵的品质,他希望他的妻子永远都珍惜自己的情绪,如同爱怜这世间一切的鲜花与白云。 /山丘冷风和留住你/ 被浇成两只湿答答的小猫小狗,两人在第二天睡到九点往后,差点错过民宿的早餐时间。 这种事并不常发生在温敬恺身上,这次意外赖床是因为昨晚睡前江书久给两人各塞了一片感冒药。只可惜防感冒的药效几乎为零,助眠效果却翻倍,两人握着整整三大包鼻炎纸出门,潦草解决完早餐后直奔森林公园。 在车上温敬恺不下三次地过问江书久是否依然可以进行短距离的徒步,她的肯定回答都异常坚定。 温敬恺觉着她虽然讲话略有鼻音但精气神看起来还不错,最终还是没有放弃更改日程。 到地方后江书久拉着温敬恺去购买往返双程的索道票,她握着两张热敏纸,微微抬头把偷懒讲得理直气壮。 温敬恺简直拿她没有办法,思来想去后惩罚她懒惰的手段也不过是将相机挪去她脖子上,结果一刻钟不到就迅速取下来,生怕重物压得她不舒服。 江书久得了便宜还卖乖,回头笑盈盈地感恩他的大度,“好多人都坐索道上去的,今天山里虽然温度不高,但两个小时爬下来我明天可就没有力气陪你去老城区的老街见好朋友了,到时候要是那位黎先生问你‘温敬恺你太太去哪里啦’,你就直接说我太太累死掉——” 温敬恺骨子里对传统习俗还是有敬畏之心,避谶这种基本的习惯他还是非常在乎的,是以听到江书久说这个字他便警觉地送来一眼,对方一下子灭了声,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不敢再继续说。 但其实坐索道不是多么愉快顺利的体验,毕竟他们将要登顶的地方是海拔有两千多米的高山,二十分钟的索道时长,江书久只激动了三分钟,其余时间都在不停出冷汗。 这种失重感远比游乐场的刺激项目恐怖得多,它消磨人的耐性,带给人冗长的、无止境的、悬浮的恐惧。 温敬恺从包里掏出两块黑巧递给江书久,看着她的眼睛耐心地跟她讲话,扯一些不用过多动脑但会分散人注意力的闲篇。 可即使这样江书久踩到实地时整个人的腿也还是在打颤,她扔掉酸奶瓶,张口就是一句“我下去不坐索道了,一定的”。 温敬恺挑眉,对此决定持保留态度。 这座位于山系南麓的山脉顶部拥有亚洲最大的天坦群落,天空中的积云雨好似张开双臂就可以碰得到。 温敬恺和江书久做标准的模范游客,后者缓过来之后乖巧又充实地拍照,在翻越一座又一座小山丘时被两个小朋友送到小野花。 温敬恺对此事的评价是——“她们是好女孩,江书久也是好女孩。” 一些紧要关头温敬恺的嘴皮子总是出奇厉害,江书久安心接下夸奖,冲着镜头比耶是真真正正的开心与洒脱。 旅游的终极标准似乎就在于此,冷风吹动野草的声音都新鲜,生机勃勃到让人觉得拿它来许愿也是一个富有创意且不错的选择。 “久久,下次不要再说那个字。”风扑在温敬恺的冲锋衣上,他面对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对江书久说。 江书久觉得他太迷信了,她想要消解温敬恺内心的紧张感,于是抱住他半边胳膊,语气十足轻松随意:“好,你不用往心上放啦,你看我烟也戒了夜也不熬了,每周末还要跟你去健身房,目标就是活得更健康更长久。” 此时并不适合讨论生死这样过分沉重的命题,但温敬恺终于还是吐露了自己很久之前在那座墓园里就想说的话:“我一直将江书淇对我们的再见视为一种急流勇退,我父亲的去世则是一种罪有应得,这种死亡情结特别不好,毕竟生命本来就是以占有别的生命为代价,我跟你见证过新生,也目睹过自然界交替的过程。” 小时候读过陶渊明就会知道的道理,“托体同山阿”,一切的最终结局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谁都明白现世的生活应该怎么过才最重要,可他如今三十来岁,仍旧不敢想象感觉上的失去,他尊重自己的生命,也希望他的妻子尊重她的生命。 夫妻共同体的概念绝对不仅仅展示在资产、外形条件及社会支持上,还体现在日复一日的携手共进中,他希望自己九十九岁的时候还可以握住江书久的手,这是最踏实、最忠诚的愿景。 /市井老街与好久不见/ 受家庭氛围影响,江书久从小到大都不太能学会如何给自己放假。由于没有体验过慢节奏的生活方式,也就更谈不上留恋。而温敬恺作为讲究效率第一名,自然无暇顾盼蝉鸣和绿树。 出行最后一天的早晨江母拨来电话慰问两位,得知他们选择骑行游览老城区后冲着电子屏幕竖起了大拇指。 电话挂断后温敬恺去准备背包,江书久坐在床边看了他半晌,做足了心理准备后主动坦白道:“我是个不喜欢做计划还极容易变卦的人,婚后不敢跟你出远门也是因为我怕你会对我过分懒散的举动表现出明显的不赞同。我不害怕批评,只是比较担心让别人失望,一直以来都这样,你是知道的。” 温敬恺对她的发怵表示完全理解,而带着她主动进入尘嚣也是存有私心。 旧城区属于梁城老去的地方,适合骑着单车体验一衰一荣,他想在悠闲的小巷里让江书久切实体会到自己并非时时刻刻都会数分秒。 这是一场为期半天的散步艺术节,江书久乐意奉陪。而她也清楚自己陪伴温敬恺扫到单车意味着她不仅仅要在老城区买到当地馅饼、喝到特色汤、闻到独属于梁城的味道,还要交付一段晚餐给一家子陌生人。 黎清博是温敬恺大学时期的室友,他出生于省城,父母都供职于税务,由于两人工作较忙,外公外婆家才是黎清博童年时期的常住地,他对这座小城情意颇深,大学毕业后毅然决然回到故土工作,并将余生与这个地方绑定在一起。 去黎清博家的路上他边开车边向江书久和温敬恺介绍周边的设施,值得一提的是他上任后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他大方地向两人坦明现今梁城的城市职能在往旅居康养的方向上拢靠。 后座的夫妻两个对政/治毫无见解,只能受教。 谈到熟悉的领域黎先生有许多话要讲,他中途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倏然想到什么似的,切断话题转言道:“很奇妙,不知道当年温敬恺为我和我当时的女朋友搬过多少次旅行箱,这次终于轮到我招待你们了。” 江书久悄悄瞥了一眼温敬恺,他一脸无辜,面向好友倒是坦坦荡荡:“这些小事你还记得啊。” 黎清博回他:“当然记得,你在学习上战绩累累,外表又出色拔群,大一刚开始我还以为你会是桀骜不驯的富家子弟,人人都要围你转的那种,时间久了反而觉得你脾气挺好,印象深刻的是你每次去上双学位的课都会早起二十分钟用来挑选衣服,我们都觉得你很会用脸,远比计科院其余的格子衫兄弟强多了,理解理解,商科嘛,就是要光鲜。” 温敬恺压根没想到室友会从这个角度猝不及防给他一记,而从第三者角度听到对温敬恺的赞扬对江书久来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好笑地看了旁边人一眼,替他接下这句话,并认同黎先生的观点。 进而她借此机会补充道:“温先生每天都有好好打扮,他的确是很讲究很有腔调的一个人。” 黎先生家位于新城区,是普普通通的高层,他忘记带门禁卡,他太太通过通话器开的门。 上楼后四人在餐厅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午后,餐毕房女士陪客人坐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黎清博洗完碗后温敬恺和江书久主动提出离开,主人客套地说欢迎下次再来,但他们谁都知道下次很难再有。 从小区里出来时天色已晚,江书久拍了拍温敬恺,问他今天开不开心。他轻轻点头,说自己很满足,这顿晚餐美味愉快,是梁城限定。 这就够了。好朋友是有保质期的,尤其是对于在交友上不聪明的小孩,对他们来说陈旧的关系不被遗忘已经是难得。 最起码彼此都真切而悄然地存在于对方的青春回忆里,哪怕他的各种行为对你不会再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可这种普通的羁绊也已经是世间最最好。 温敬恺并未惆怅。人所能握在手里的持久的关系绝对不会太多,他早就明白过程比结果重要且有意义得多,能把握住每一步就是进步。 他又攥了一攥江书久的手,心想必须握住的会一直在他手中。 /附:此后多远/ 江书久并不喜欢跑来跑去,乘坐交通工具对她而言意味着不确定、奔波、忙碌等一系列含带贬义的词语,但“跟温敬恺旅游”有被她填进自己的“四季消磨清单”里。 虽然狠狠地晒了太阳,淋了三两场大雨,没有在有江的城市短暂成为钓鱼佬,但江书久学会了离开电子产品,呼吸新鲜空气,并且贴了一贴这个世界的小小一角,甚至这一角足够细小,细小到像个宝藏。 这绝不是鞋子够帅、衣服够户外就能假装触摸到的天空和大地,钢铁森林里展演的升值减薪爱恨情仇自有它的妙处,但新环境泥土的松软程度绝对与校园小树林和产业园区楼下花园的有所不同。 回到家的当晚江书久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琢磨相机,温敬恺洗过澡后过来帮她的忙。 这是一台属于十年前的、十足古老的奥斯巴林,摁下三角标准备浏览照片的两人各自携带着不同类型的紧张。 三秒钟后,江书久超大声地开始笑——为数不多的三四十张照片里,接近半数都映照上了拍摄者托住相机的左手手指,风景与人像看无可看。 温敬恺无奈地看向她:“江老师,你拍照的时候真的是一点也不看取景框。” 江书久耸耸肩,摁动按键指责他:“温老板,你对焦技术这么差的?顶级业余摄影师赵par教你的你都扔掉啦?” 温敬恺不回他的话,垂头试图翻找为数不多的成功案例并费力挽救一下废掉的相片。 江书久从他手中抽回机器,并用眼神警示他禁止再碰,“我知道你觉得惋惜,但非常非常没有关系,模模糊糊惨惨淡淡的也很好看,”她微微抬了抬头,“当然你也不许怪我,手指挡住了就挡住了,下次我会注意。” 温敬恺眉梢降下,眼角垂落,朝她歪了歪头说“好”——这是他一贯的妥协样子,会让江书久觉得他在撒娇。 她笑一笑,奖励尚湿发的他一个吻,像是一个轻柔的抚慰。 是这样的,任何事情都是值得原谅的,没有拍出漂亮照片并非罪不可恕,毕竟泪水、遗憾、扩容、冒险,还有被用烂了的、其实并不用过多纠结到底是否实现了的逃离,这些才共同构成了“出走”的意义。 至少江书久是这样想的。 且自这次事件之后,她开始有点欣赏温敬恺兴致而起之时,他所展现出来的日常秩序之外的混乱和失控——即便这极有可能会被何识恨死。 昭示这年夏天彻底过去的是十月初七的早晨突然降温,江书久受温敬恺提醒去衣帽间挑选合适外套时,在梁城之旅携带的背包里找到一只三寸大的牛油果挂件,挂件里面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 “祝你活在好天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