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子妃不当了》
1. 婚约
翠青鬲炉里熏着柔香,少女倚在软榻上睡着了,眉间自睡着后就一直没有舒展过,泪泽也顺着眼角淌下来。
似一场噩梦开始,又或是恍回前世重堕地狱一回。
梦里的大雨下得昏天黑地,整个辰王府被笼罩得压抑沉闷,叫人喘不过气。
文瑶穿着厚重的喜服被人搀扶进了房内,没有礼成,也无需叩拜,一切都怪异至极。
先是下人的惊叫声,后丫鬟云初哭着跑来告知:“姑娘,世子谋反,褚家上下已被禁卫诛杀!”
文瑶推门出去,便见外面火光冲天,所有人都在惶恐地逃窜。
禁卫以辰王图谋不轨逼宫篡位,璟世子恶逆不道,残暴不仁的罪名为由包围了王府,随后举刀便杀。
喜绸在漫天大火里烧得刺目,雨幕里的人一个个倒下,血流成河。
文瑶想逃,可喜服厚重阻碍了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剑穿胸而出。
血液汩汩而出,在胸前洇散开。
她倒在地上,雨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只听见那人啧啧叹惜:“多好的一张脸儿,真是可惜了。到底是本王那侄儿心计深,假意替你爹翻案,利用这桩婚事来拉拢那帮清流,就连眼下大婚这么喜庆的日子,竟也拿来做幌子逼宫篡位,还真是小看了他!”
文瑶茫然,胸口钝痛不已。
这一切竟然都是阴谋!
昏暗间交织的雨幕砸落在血泊里,她趴在那呕血不止,却不甘落得此下场,奋力挣扎着起身。
可面前的火光却迅速在眼前缩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亮如白昼的殿堂,还来得及抬头,便感觉到脸颊溅来湿热。
腥气黏腻,殷红刺目。
殿内席上佳肴琳琅满目,地上却已成了血池。与她对面而站的人亦是一身喜服,衣摆从血池拖曳而过,缓步朝人群走去。
大臣们被节节逼退,他们惊恐万状地看着提刀行近的人,有求饶,有唾骂。
魏璟不为所动。
寒芒从空中划过,准确地落在他们的脖颈上,血液肆溅,谁都无法阻挡。
尸体堆叠,他唇角却勾起一抹笑,血腥浸染在那双眼中,如同嗜血恶鬼。
文瑶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不能动弹,连害怕也忘了。
她根本不敢相信,面前谋反的人会是她的夫君。
一个在大婚之夜谋反,还谋反失败,祸及她家人的阴险小人!
雨滴落进眼里,绝望的眼瞳里映着火光,还有禁卫屠杀的剑影。
文瑶没能爬起来,堕入了黑夜。
“姑娘,姑娘——”
文瑶从一片黑暗里睁开了眼,浑身如浸过冷水一般大汗淋漓,连寝衣都湿了。
她惊坐起身,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
婢女云初坐在床前,轻柔地替她擦去额前的汗水:“姑娘可是又做噩梦了?”
恍然听见声音,文瑶转过头,眸中水雾朦胧,意识到自己还在江陵,并未嫁到京城。
自两个月前起,她便时常梦到这些可怕的场景。
虽有些惶然不安,可到底只是梦境,没有多想。直到一个月前赐婚的旨意到了江陵,她才意识到那一切并非梦。
她当真与辰王世子有婚约,也与梦境中时间相合,要在一年后嫁入王府。
褚家上下,包括祖母舅舅他们,眼下都在因为有这婚事而感到高兴。
全然不知她那未来的夫君,狼子野心,会在大婚当夜谋反,令褚家上下灭亡。
-
刚至卯时,外头天还未亮,文瑶没了睡意,缓了缓便起身。
见屋内掌了灯,进来几个丫鬟,是舅母郑氏派来跟前伺候的。
“姑娘昨日才回府,舟车劳顿,老太太与夫人让您不必早起前去请安。”
文瑶温声:“无妨,该去的。”
她这些年一直留在泽州养病,很少回江陵,加上知晓未来之事,内心不安,总想着要多陪在家人身边。
文瑶坐在妆台前,由着丫鬟替她挽发梳妆,只是她不喜妆容繁复,便免了那些夺目贵气的配饰,妆面也只是略施柳眉。
又在那一堆极为华丽的衣裙里选了件素雅的,领口环以白狐软毛,柔柔拂过下颌,衬得乌眉肤白,胜却冬雪。
见她如此迅速就妆戴好了,丫鬟愣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寻常闺阁小姐梳妆少不得要耗费一个时辰,敷抹画描点涂,缺一不可方能有个精致妆容,更别说配饰与穿衣还要顺着搭配。
可自家姑娘毫不在意的模样,想必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丫鬟们垂眸不敢多言,心下却不免同情。
大雪下了一整晚,房檐廊下皆铺了厚厚一层白雪。仆人们在庭院清扫,褚老夫人刚从佛堂里出来,见院子里的梅花一团团、一簇簇开得甚是喜人,欲唤身旁的嬷嬷折几枝送过去,不想文瑶正从廊下走来。
褚老夫人站在廊下等她:“今年的梅花开得甚好,一会儿让人给你送过去。再看看有缺什么的,一并都添置上。”
文瑶这些年一直都在泽州,偶尔回来也住不长久,但老夫人每回都会提前让人把房间院子都布置好,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全。
若说还缺什么,那便只剩了祖母对外孙女的宠爱是永远觉得不够的。
文瑶扶着老夫人进屋,随后双手交叠,行了个跪礼。
褚老夫人连忙唤她起来:“地上寒凉,也不怕冻坏了身子。”
说完将人拉到跟前,仔细端详起来。
瘦瘦小小的人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与她故去的娘亲愈发相似,只是常年不在家,不知在外头受了多少苦。
老太太将那纤手牢牢握着,思念与愧疚不觉涌上心头,湿润了眼眶。许多到嘴边的话也未能问出口,只一脸慈爱道:“回来了就好。”
文瑶亦如孩童时依偎在祖母怀里不肯撒手,直到郑氏掀帘子进来,她方才起身,又向郑行礼问安:
“舅母。”
“适才院子里没人,便猜你定是来了你祖母这儿。”
郑氏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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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的小臂起身,见她并未穿戴自己准备的那些衣裙首饰,便道:“昨儿送去的那些东西,若是觉得不喜欢,可再挑选些其他的。”
文瑶弯眉:“舅母选的自然都好,只是不必如此花费。”那些首饰衣裙过于贵重,于她来说有些不适合。
郑氏看出她有不自在,直言道:“你可知我与你祖母这几年天天念着你,倘若你回家了却处处见外,那舅母可要生气了。”
自从文家遭难,文瑶被接回江陵,郑氏便一直待她如亲生女儿般养着。后来因身子不好被送去泽州养病,郑氏亦时常派人去看她,对她的疼爱程度胜过老夫人。
所以文瑶从来不觉得自己寄人篱下又或在外面受了苦,反而觉得自己是被宠惯着长大的。
眼下看着她们对自己疼爱有加,又想到将来之事,忽觉鼻子酸酸的。
但文瑶不敢直言说出来,只低头捧着热茶,掩去眼底的情绪。
郑氏看着她,提起了婚事:“虽说圣上是因你爹案子平反,觉得有愧疚才赐婚,可到底是璟世子主动到御前请婚的,想来他对你是有那份心的。”
文瑶不言。
这必然是不可能的。
文家出事时她才六岁,魏璟十二,如此小的年纪怎知情爱?分明是有所预谋。
她虽不知爹到底因什么获罪,后来祖母怕她伤心也不愿多提,但她或多或少在外面也听说了些:当年太子妃与皇长孙命丧于行宫大火,而她爹负责整个祭典,因失职判了罪。
这件事在老皇帝心里成了一块心病,亦是人人不敢提的忌讳。所以哪怕寻到了凶手,可失职一事也关联不到平反。
更巧合的是,这婚约不过是他与爹口头上约好的,根本作不得数。多年不提,如今突然翻出来说,更加说明是一场阴谋。
如是想着,文瑶只觉寒从心起。
老太太清楚她的性子,知她无非就是想留在泽州,但女子行医终究不能长久。
况且将未出阁的姑娘送去外头养病本是无奈之举,这些年一直对外瞒着便是怕有心人拿此说事。
若是没婚约便也罢了,如今有婚约在身,自然不能再随性了。
“你行事向来有分寸,祖母从来不曾担心。只是这婚事既经了皇上,又是你爹娘亲自定下的,便没有作罢的道理。”
又道:“诸王之中,唯辰王以德才为纲,世子亦是自幼谦逊温厚,你爹当初便是看中世子品性,才答应下这门婚事。”
文瑶颔首。
便是决心要成了这门婚事,才会不给后退的余地。
外头雪已经停了,日头正冒尖,丫鬟替她打开毡帘,谁知抬眸便是那一树红梅。
薄雪残留在枝头,衬那殷红似血。
恍然一瞬,文瑶好似见到那夜的杀戮,以及那幽暗双眸里的赤红,令她感到一阵阵眩晕。
郑氏在旁拉着她的手道:“世子从边关回京,昨儿派人来说会在江陵停留一天,顺便来祭拜你爹娘。你们儿时经常在一块儿嬉闹,明日可要去见一见。”
2. 冷漠
祖母与舅母显然对这门婚事感到很满意,不然不会一唱一和,哄着她一定要见魏璟。
她们说辰王贤德,不争褚不卷入权力漩涡,才会不在意门当户对,也正恰恰说明是重情义才会重新提出婚约的。
又道璟世子温润谦和,自少时便随将军远征历练,能为不义不公之事辩公道,对人对事又有着极大的宽容与理解。
这样的品性别说在皇室少见,就是放眼整个京都都难寻。
可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给她与褚家带来劫难的倒霉婚事,她若嫁过去岂非往火坑跳?
文瑶目光从梅枝上收回,问向旁边的云初:“马车可备好了?”
云初应道:“备好了,只是外头这积雪未化,出城的路想必不好走。”
“无碍,我去看看师父。”
师父与祖父是挚友,虽是个游方郎中,但见多识广又通些易学相术,若是将那梦告知师父,说不定能为她出主意。
大雪初霁,道路两旁积雪未化,街道上人群挤挤,连去崇庆寺的路都行得不畅。
马车停在寺庙门口,文瑶戴上帏帽,下车随着一众香客拾级而上。云初前去询问,寺庙住持知是文瑶,便吩咐小沙弥引她去后院禅房。
略等一阵,住持便来见她。
“鹤施主两月前来过,只是留下东西便匆匆走了。”
小沙弥将手里的包袱递上前。
文瑶接过:“那师父他可有说何时归?”
住持合掌道:“鹤施主留话,让小施主不必等他。”
算算时间,其实已经有三个月没见到师父了。
虽说师父他老人家四处游乐随性惯了,但以往冬至师父都会与她一道来江陵祭拜祖父,今年却不知因何事耽误了。
她将包袱摊到桌上打开,叠放在上面的几册是先前没看过的医书。师父总说学医要专,贪多易浮躁宁可不学,所以并不让她看太杂的书籍。
如今特意给她留下,文瑶顿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她又将压在书册下方的红木盒打开,里面放着几瓶丹丸,还有一封书信。书信上寥寥几行字,是吩咐她去给人送药,另外收诊金百两。
还是黄金。
文瑶不禁纳罕,师父并非爱财之人,否则以他的医术不会只当个游医郎中,更不会在医治那些穷苦百姓时分文不受。
虽说师父所配丹丸要比外头的好很多,但这药也并非特别珍贵,不过是宁神养精气的丹丸,要百两黄金还是有些夸张了。
她头一次见师父如此狮子大张口。
再看看信上送药的时间,不早不晚也正好是今日。
既是师父吩咐,自然将事办妥才是。文瑶将东西都收好,在寺庙用过斋膳,又替祖母叩拜祈福方才下山。
因明日便是冬至,进寺庙祈福,出郊外祭祖的人在午后便多起来,往返城内时的行人与马车都在一条道上挪动,行得十分缓慢。
本也没什么,习俗如此。却不想在这样拥挤的情况下,官府突然派衙吏强行开道,一时间马惊人乱。
避让不及的或碰撞或跌倒,一片狼藉。
文瑶的马也因受鞭打惊乱,先与前面马车相撞,继而又撞向旁边树干,幸好车夫急拉缰绳稳住了方向,不然便该陷入泥潭翻车了。
而那为首的酷吏毫不在意,扬鞭策马,气势慑人:“贵人驾到,尔等速速让开!”
随即又是挥倒一片。
能劳动官府开道,且一众官员皆城门相迎,也只有皇裔贵胄了。
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念几句倒霉,把伤痛都往肚子里咽。
文瑶听他们窃窃谈论,忽而一怔,大概知晓来人是谁了。
云初裹着帕子替文瑶揉着撞红的额头,又想起适才险些翻了马车,一时气不过,欲起身出去问罪,被她拉住了。
窗帘轻轻掀起一角,便见一辆极为奢华贵气的马车从面前经过,两旁侍卫凛然而立。
知府大人与其部下官员皆整肃仪表,神情紧张地在前方相迎:“世子殿下远赴边关,虎帐运筹令北狄望风而遁,威仪赫赫实乃社稷之福!下官等迎驾来迟,还请世子殿下恕罪!”
因来得突然,众官员毫无准备,临到城门了才知来人是谁,火急火燎吩咐衙吏去开道相迎,在寒冬腊月的天儿愣是跑出了一身汗。
江陵离京都千里之远,天潢贵胄又哪是他们这些人能见得到的?
何况来的这位不是寻常的主儿,而是老皇帝现下最器重的皇孙,几乎与面睹天颜差不了多少,自然是紧张慌乱的。
众人恭谨整齐地跪着,就等着见这位龙章凤姿的璟世子。
然车内的人却并不打算现身,只隔着一道帘子,幽然一声:“人仰马翻的迎接倒是别致。”
众人闻言这话,抬头一看,见那一道上的行人与马车竟倒的倒,横的横,痛呼哀吟一片。
……
如此蛮横开道,与街头混账跋扈又有何分别?
官员们吓得背脊绷得近乎僵硬,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在等候问罪的静默中,有人上前与刘知府附耳一句,便教后者吓到冷汗发颤,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刘知府弓腰请罪:“不知三小姐在此,下官该死。”
面前的马车虽不算贵气,但车前的昌宁伯府徽记却谁人都识。而这褚家三小姐也不是旁人,正是辰王亲自去御前为璟世子讨来的未婚妻。
不过一阵的功夫,将想巴结的人都得罪了,刘知府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弓着身不敢起,直到马车上下来一个婢女打扮的,他才缓缓抬了个头。
云初施一礼,随后道:“刘大人,我们家小姐无碍,只是有两句话想问问刘大人。”
听见人没事,刘知府松了口气:“请讲。”
“刘大人身为父母官,却在人群密集之地,不顾百姓安危便扬鞭开道,是否不妥?倘若礼制规矩可无视百姓性命,那日后圣驾亲临,又该如何?”
开道跪迎是地方官员对皇家贵族所行礼仪,但若只为迎接开道,便罔顾人命为买年太过暴戾,也太过谄谀。
刘知府被噎住没敢应话,心下却暗道:这养在府里从不见人的三小姐言辞竟是如此尖锐,几句便将他陷入不义之地。
他要答,便是将身后那位尊贵的主儿不放在眼里了。
可若不答,今日情形日后传至御前,他这顶乌纱帽必是不保了。
只不过是要一个态度,他当即吩咐衙吏扶救受伤的百姓,欲挽回颜面,也好教众人知道并非他本意。
又转身要到世子跟前请罪讨好,哪知侍卫将他隔开,然后眼睁睁看着马车径直往城门去了。
文瑶端坐在车内,云初耷拉着脸回来告知她:“明明知道姑娘在这,世子竟然就这么进城了……”
哪怕知晓马车差点翻了,也丝毫没有上前关心问候一下的念头,似压根就不在意眼前的人是谁。
这般态度如何会是谦和有气度之人?
“今番便是这样的态度,日后嫁去王府,不知还会怎样的冷漠无情。”
云初与老太太她们一样,都为文瑶即将要嫁个好夫君而高兴,这会儿得了落差,自是替姑娘委屈。
文瑶却并不意外,反而让她确认了一件事——这样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的人,果然并非真心来祭拜爹娘的。
她担心云初守不住嘴,嘱咐道:“若非祖母问起,此事就不必再提了。”
两家身份的差异摆在那里,多说无益只会落人口舌。
世子这么一走,刘知府心下发慌,转头见文瑶的马车还未走远,忙不迭上前:“今日让三姑娘受惊,是下官失职,回去必当亲自去世子面前请罪。只是下官人微言轻......万万没有三姑娘在世子心中的分量重,还望三姑娘在世子面前替下官好言几句。”
文瑶觉得好笑,刚才那人的态度如何,他不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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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刘知府说笑了,这样的罪责我可不敢担。”
今日之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身为官员若有失职自有朝廷处理,她莫名开口去求情,便是无端让褚家也背锅。
不过捧她一句,就要替他分担责任,她还不至于那么愚蠢。
刘知府讪讪,不敢再言。
-
因着路上耽误了一阵,进城时已经天黑了。
文瑶手里还拿着师父给的包袱,想着还要按时辰给人送去,便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改道去了成衣铺。
换过一身装束后,嘱咐云初在成衣铺候着,自己则从铺子后面离开。
梨园是临江的一座酒楼,至入夜后便亮起灯火,是无论站在何地,都能望见的一座高楼。是文人雅士常去之地,亦是师父交代的送药地点。
信上并没有说来人是谁,只让她去梨园等。因有专门的房间,时辰到了只需进去拿走诊金,放下丹丸就行。
虽无需见面,但文瑶还是换了身浅灰的毛毡交领圆服,束起长发戴上软裹,扮作一寻常的素衣士子。
从前在泽州随师父四处行医时,也是如此装扮。
残留余雪化成水从房檐滴下,打在窗台瓷瓶的梅枝上,凝了水珠,那花苞便一点点开了。文瑶坐在旁边,将一壶茶都喝尽了,也没听见隔壁有动静。
按照约好的时间,对方已经晚了半个时辰。她不能在外留太久,犹豫一番还是搁下了茶杯。
不料刚行至门前,隔壁便有了推门的声音。
因多数人都聚集在二楼吟诗听琴,此间楼层上来的人极少,相对安静,哪怕对方刻意压低声量,文瑶也依稀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今日刘知府在城门外一闹,鹤老未必肯现身了,殿下不妨先回驿站歇下。只要他人在江陵,属下定能在三日内找出人来。”
“此事不妥。鹤老擅易容术,我们在泽州尚且查不到他踪迹,在江陵恐怕也要费不少时间。殿下身子要紧,不宜在江陵耽误太久。”
文瑶眉头微蹙,缓缓拢紧了手心。
鹤老便是师父,而他们口中的“殿下”.....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一个易容术将你们难住了,还是觉得本世子活不过今晚了?”
男子突然问话,两个下属噤了声。
“既然都不是,那便掘地三尺也把人给找出来。”
他语调平静却不容人抗拒,两人诺诺领命。
不再提及鹤老,却是回禀了另一桩:“昌宁伯府已经派人来过了,说是同刘知府等人在酒楼设宴,要给主子接风洗尘。”
男子冷笑,略有些讥讽:“褚家还真是迫不及待......”
听到此,文瑶已经知晓他是谁了。
只是没想到传言辰王世子患有头疾,正四处搜寻名医奇方之事,会是真的。他不仅找到了师父,甚至连师父会易容妆术也知道。
她不由得怀疑,师父会不会因此事才没来江陵?
可仔细一想,师父应该是知道对方的身份,否则不会配制这丹丸,也不会要价百两黄金......
文瑶手里端着木盒,思绪忽而飘得远了些。
她记得师父在几年前便配制了此丹丸,还曾考她该用何种针法一起疗愈,她当时没有答上来。以至于后来啃了两天两夜的古籍,才找到对症针法。
只是这种头疾之症少见,亦最是难挨。轻点的或许还有得治,发作严重的便会不堪折磨,选择自行了结。
如是想着,恰巧隔壁传来东西碎裂与倒塌的声音。
“殿下——!”
这便是发作得有些厉害了。
文瑶定了定神,一个极其不善的念头忽然从脑海里闪过。
她将丹丸都藏进了怀里,随后轻轻推开了房门。
然,已经晚了,有人动作比她还快。
她堪堪迈出两步,一抹暗色便罩在眼前。
3. 疯子
她未曾抬头,映入眼底的是一抹玄色盘金走蛟纹衣摆,在门前秀灯下照着,灼灼夺目。
因身量颀长挺拔,赫然站着,近乎将她堵在了门口。
文瑶顿住,抬头看向来人。
面前人也正垂眸望着她,如寒夜的双眸幽深邪佞,加之面色略显苍白更教人觉得森然。
文瑶僵直在原地,背脊忽然蔓延起一阵细细的颤栗。
人长大后容貌是会大变样的,她并不知道魏璟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但师父说过,人不可能梦见自己没有见过的人,通常情况下都是模糊的,醒来后更什么也不记得。
可她不仅清晰地记得梦里的那张脸,甚至还看见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而这张陌生的面孔,她甚至找不到儿时见到的一点痕迹。
她惶然不安了许久,但因内心极为排斥自己会有那样惨烈的下场,所以在见到这张脸之前,她还能保持冷静。
可眼下,她连指尖都在发颤。
像是一一印证,梦里所有一切都在她眼前真实发生与出现。
害怕却又可恨。
魏璟将她神色看在眼里,眸色微动。
他的身边有过太多畏惧卑怯之人,不是谄媚便是惶恐,倒是从没见过有人敢这么直白地对他露出厌恶及杀意。
尽管面前之人手无缚鸡之力,他几根手指便能捏碎他的喉管,也不免觉得新鲜。
不待他动手,侍从先拔出佩剑,指向文瑶:“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此间三楼无人上来,便是有,也不会这么巧合到也在这角落的雅间,又在这么巧合的时间点。
他自诩练就一身内力,能探十米内的异动声响,可不知为何,适才他竟一点也没有感受到隔壁房间还有人。
若非主子提前察觉,他恐怕就这么疏忽了。
文瑶看着眼前的刀尖离自己不过几寸的距离,终于有了几分回神。
她略沉声回问:“此乃梨园,谁人不能来?”
那侍卫道:“旁人都在二楼会诗,你却偏偏在三楼,岂不可疑?”
文瑶因来得早,确实特地选了隔壁的雅间等候,但她不知道对方不守时,更没有想到来人会是魏璟。
而眼下,她被人堵着,他们面色肃然如同审问犯人一般。仿佛她答不上来,这刀尖就要捅穿了她。
纵然她知道,对方不可能这么做,可一旦疑心,想必她今晚也走不了。
魏璟的视线从她腹前突起处扫过,然后落在那张又变得满是惊惧的脸上,忽而问:“你与鹤老什么关系?”
适才在成衣铺文瑶特地选了恰巧合身的衣服,以免露出破绽,以至于这会儿胸口放什么都会被人瞧见,还被他猜出自己的来意。
文瑶略恼,不得不从怀里掏出那两瓶丹丸:“代师父送药,不想世子竟以刀剑相见。”
侍从忙收了剑,接过丹丸,软了态度:“这位小公子原来是鹤老的徒弟,不知鹤老如今在哪?”
“师父不在江陵,但他若不想出现,你们便是把整个江陵掀了,也找不到的。”
以往不是没人请过师父,可只要他不愿意,便谁来也找不到他。
文瑶侧身走开几步,想拿钱走人:“今日丹药,一共是一百两黄金。”
侍卫应下,爽快如数奉上,心道有鹤老的徒弟在,就不用费工夫去找,于是又说:“还请小公子代为转达,只要鹤老能肯医治,所提条件无有不应。”
文瑶转头就走。
只是没走两步,想起适才他们放狠话,便是掘地三尺都要把师父找出来,回身疑惑道:“若师父不同意呢?”
魏璟抬头看她,唇边忽染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只要鹤老肯随本世子进京,一切好说。”
文瑶皱眉。
虽然语气正常,但这话听着很瘆人,“好说”不像是能商量的意思,而是含着某种威胁。
丹丸只是缓解,真想痊愈,治疗过程十分麻烦且耗费时间。想来师父当初便是因此才没有答应去京城,而是给他配制丹丸。
而如今肯许下无所不应的条件,大抵是病得很严重了。
如此,魏璟能轻易放弃找师父吗?
文瑶踌躇着,缓缓问了一句:“医治好的话,当真什么都能答应吗?”
时辰真的不早了,文瑶不待对方回答便匆匆离开了梨园。
望着她快速逃离的背影,有侍从问:“殿下,可要派人跟着?”
魏璟摆手:“不必了。”
今日城门外相迎一事,便知这江陵到处皆是眼线。若被人知晓他来此的目的,反倒不妙。
-
翌日,文瑶亦早早起身,不过她以身子不适不便见客,提出只在内堂的屏风悄悄看一眼便可,褚老太太应下了。
到了巳时,褚家上下皆准备去府门口相迎,不料魏璟身边的侍从来回说,世子舟车劳顿身子不适,不便前来祭拜,于是作罢。
褚老太太不放心,倒是让褚远去问候,奈何魏璟没有见任何人。
隔日再听说时,人已经回了京城。
文瑶倒是清楚缘由,那夜观魏璟的容色实在不算好,想是被头疾发作给折磨得。加上他本也不是真心来祭拜的,多半是冲着师父而来,所以倒也不觉奇怪。
转眼年节已过,春日冰雪消融,递来昌宁伯府的帖子每日都有,都是女眷们要办游园春宴。
褚老太太与郑氏都是希望文瑶能去见见人,一则省闷在家里无趣,二来便是想将从前那些生病身体不好的流言给散了。
文瑶不认识她们兴致不大,觉得不如在家看医术来得有趣。
这一日,褚老太太刚念完佛经,文瑶便来了:“我有一事想与祖母商量。”
“说来听听。”
“去岁冬至师父并未同我回江陵,我也未告知他今后不再回泽州。师父于我有救命之恩,若只书信告知未免失了亲厚,亦不知感恩。所以我先想回一趟泽州,与他老人家好好辞别一番。”
文瑶自幼身子不好,接回江陵后身体每况愈下,寻遍大夫都说弱症难治,怕是熬不了多久,褚老太太那几年每天以泪洗面。
直到十一岁那年冬至,鹤老前来瞧了一回,只说这病不能关着养,便把她带回了泽州。之后只一年的功夫,病果然痊愈了。
褚老太太对此自是千恩万谢的,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幸而婚期未定,倒也不着急,你且去吧。”
“多谢祖母。”
便在落花飞絮,天气渐暖的暮春季节,文瑶离开了江陵。先是花了半个月的路程赶去了泽州,随后又转道去京城。
她不擅长骗人,但眼下她实在没有法子了。
云初见她突然要去京城,诧异至极:“姑娘想去怎么也该带上奴婢,怎么一个人前去呢?”
文瑶握住云初的手,恳求道:“你知我能照顾好自己,就不要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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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况且你若不留在这应付,我是万万走不了的。此去兴许三月,又或者半年才能回来,总之你务必替我保密,便是师父回来你也只道我去诊病去了,知道了吗?”
云初见她如此坚持,不敢多问,只得点了点头。
到京城时,又是半个月后了。
马车驶过灯火通明的长街,看着楼台高丈,来往不绝的人群,心头忽地涌起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文瑶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回京都,更没有想到今日会做如此大胆之事。
落花铺满院中小径,细雨霏霏,沿路灯盏被风吹得忽明忽灭,待没入一片竹林时彻底不见去路。
倒是远远地在那林中看见有一雅居,不过却没有灯火。
陈管事顿了步子,回身道:“好了,殿下就在里面,你们按顺序一个个进去便好,切记不可多话。”
众人神色皆有些茫然,他们是来给璟世子诊病的,怎么来的地方如此奇怪?
有人问:“世子当真在里面吗?”
陈管事“世子不喜点灯,你们自去便是。”
众人闻言,跃跃欲试,皆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
文瑶排最后面,心里有些没底。他们不远千里奔来京城,想必皆是医术了得之人,万一他们中有人留下,她恐怕连面都见不上了。
而她因路上耽误了些时间,很晚才赶到,若非管家和气好说话,还险些进不来了。
陈管事见出她紧张,与她道:“世子贵人事忙,自然不可能时时空闲,所以才集中在今夜一起诊脉。眼下时辰尚早,不必着急。"
文瑶应下:“多谢陈管家。”
其实不早,已经戌时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选在夜间诊脉,不应该是白天更合适吗?
排在前面的人都往里走了,文瑶看不见他们欲跟上去,陈管家又道:“可多观一观。”
文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天气不好黑云沉沉地,可见度很低,她根本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便是想观也观不了。
不过她前面有七八个人,一时半会儿恐也排不到她,也懒得往前了。
约莫过了一刻,前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打斗的声音,文瑶欲问陈管事发生何事,可转过头时,人竟已经走了。
她往前走试图看看什么情况,哪知没有一个人,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前时,旁边池水突然飞落了什么巨物,溅了她一身水花。
随后浓重的血腥弥漫在空气里。
文瑶僵在那儿,直到四周都安静下来,才壮着胆子往前,可没走几步又在廊下顿住了脚。
从刚刚池水边一路走来,便躺了四具尸体,如今血水又从屋内门缝里涌流而出......
虽然心底早有猜测,可见到时难免觉得骇然惊心。
文瑶怔愣原地,一道身影从里面缓缓出来,云白衣袍被腥红浸染没有了原色,他伸手把刀从门口的尸体里拔出来,抬头看向她。
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与他们一道来,想必也同他们一样?”
幽暗中的眸底,似浸了一片血色,晃出一束狠戾的光来。
文瑶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些医师会变成刺客,还这么巧自己又和他们一起进得王府。
她急于解释:“我来给殿下诊治。”
魏璟讥讽一笑,将刀尖抵在她的脖子上,面色苍白森冷,“倘若治不好,便和他们一样,如何?”
.
5. 诊治
人是陈管事擅自留下的,他回禀给魏璟时,后者什么也没说。
但也并不代表他同意。
以他的性子,若成了威胁,便不是留下看管,而是灭口会更加方便。
魏璟以为这早该把人打发出去了,不曾想还见他留在府里。
脸色瞬间沉下。
陈管事垂首道:“舒大夫是鹤老的徒弟,若将他留下,兴许还能有鹤老的下落。”
“你竟也信?”
且不说是不是鹤老的徒弟,便当真是,那样谎话连篇,目的不纯的人又有什么值得留着。
那样双眼里所露出来的厌恶,他也见得不少。
魏璟穿过洞门进了内院,“可惜,本世子并不需要这样的人。”
陈管事顿了顿,亦跟了上去,解释道:“舒大夫到底与那些亡命恶徒不同,老奴倒是派人去泽州查过了,底子清白又确有医术在身,况且这几日在王府也并无什么可疑之处,规规矩矩在房中一直未出门。适才......正是老奴要去见他。”
魏璟不置一词。
“舒大夫既是鹤老的徒弟,想必医术也得其真传,未必就会比旁的大夫差。殿下不妨让他来诊治,若当真无用,也好尽快打发了。”
陈管事在王府里只负责魏璟身边事,不过历来皆请示过才敢拿主意,唯有留下文瑶一事,是他自己做主。
他再清楚不过,头疾虽不伤性命,却是百般折磨。
“殿下......”
陈管事躬身候在外面,没跟着进书房,言语里近乎恳求。
魏璟坐在椅子上,眸色冷漠,一如既往地拒绝:“下去吧。”
-
文瑶在王府很闲,除了吃饭睡觉,余下便看医书打发,偶尔碧春送饭食来时,会与她说说话。
很奇怪。
那夜魏璟遭刺杀一事大家好像并不觉得惊恐,似见怪不怪。
文瑶随口问了一句,碧春倒不避讳地答了她:“这样的事其实不少,大约是从世子殿下处理唐家一案后。那唐家背后有势力不小,尤其是奉月堂,听说专门是替人干那些见不得人腌臜事的地方,里面全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要钱不要命,哪都敢闯。”
唐家涉及后宫,又牵扯了行宫大火一案,审刑院与刑部争吵不休,闹了近两个月。
文瑶不知这京中之事,只暗暗道:魏璟这样手段狠辣之人想必唐家下场一定很惨,才会招了这么大的仇。
或许正是因为此,魏璟才觉得她目的不纯,如此防备她。
“不过不用担心。”碧春替她分析,“陈管事肯留下你这么久,应该不会再剥你的皮了。只是世子殿下那儿,你可能还要再等等。”
“嗯。”
她来得很巧,差点就死了。
陈管事午后也来了,倒是没有赶她走,而问及了一些泽州的事。
文瑶倒不意外。她本就是从泽州来的,这些年也一直在泽州,她的行医踪迹便是要查,也没什么可惧的。
只是她都来王府十天了,想必陈管事来之前已经查过她,眼下只是在确认而已。
文瑶如实答过,陈管事点点头便离开了。
大抵问过后,或许才是真正肯留下她了吧。文瑶尚在宽慰自己。
入夜便下起了雨,不觉得凉反倒闷热起来,文瑶推开了些窗缝,正巧看见刘太医匆匆走过。
她与刘太医住的是同一个院子,皆在西后院,不大,所以相隔不远。
听碧春说这是老皇帝特地从太医院派来的太医,专为魏璟一人治疾的。只是这些日子,刘太医似乎都不在。
文瑶依旧坐回去看书,又写了些方子,正欲熄灯睡下,门外陈管事忽然来敲门:“烦请舒大夫移步。”
文瑶打开房门,见陈管事行色匆匆,一副出事了的模样,直言问:“可是殿下头疾发作了?”
陈管事:“正是,还请舒大夫随我来。”
半个时辰前。
屋内的烛台突然翻落在地上,陈管事候在外头听见动静,赶忙把房间所有的蜡烛都给吹灭了,屋内黑下来,那案几前的人才似乎喘过了一口气。
但看着依旧很难受,脸色苍白。
陈管事见状不对,忙唤人去请刘太医。他原本就候着,听见传唤立马挎着个药箱小跑过来,还未至门口,便见里面有侍从被赶了出来。
刘太医颤巍巍不敢直接推门而入,在外头道:“圣上让下官来为殿下诊治,还请殿下让下官进去。”
里面沉声冷喝了一句:“滚!”
若像以往,刘太医进了屋也立即会被赶出来,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跪在屋外干等至天亮。
陈管事担忧之际,忽然想起那院子里还有一人在。
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可想着到底是鹤老的徒弟,兴许有法子。
于是把文瑶给请来了。
西后院到魏璟的寝房只隔了一个庭院,穿过庭院洞门不过片刻的功夫。文瑶到时,刘太医还在外面等着。
他虽知面前来人也是个大夫,但到底不放心,于是与她嘱咐了好些事。
先是告诉她一定不能激怒魏璟,不能探脉,不能点烛火,然后给她递了一瓶药丸,“这是宁神的,要能服下,便给殿下施针。”
说完看了一眼文瑶,或是觉得太过年轻,并不稳妥的样子,又添了一句:“若实在不行,不要勉强,尽快出来。”
文瑶接过:“刘太医不一起进去吗?”
刘太医摇头,随后略有些同情地目送她进去。
屋内昏暗,只廊下依稀透了点光进来。没有想象中的狼藉遍地,只是门窗大开,卷进来的风将书案上的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书案前的人墨发披散,懒懒散散套着件青灰色袍子,静坐在蒲团垫上,闭目。
文瑶四下看了一眼,走到帘子旁边,端起灯罩,燃亮烛火。
昏暗的书房里突然亮起,外头陈管事与刘太医眉心皆是一跳。
刘太医有些发急了:“这、这......”
陈管事缓缓摇头,示意他不要激动。
屋内,文瑶又依次将角落里的余下灯盏都给点了。
黑灯瞎火的,她眼睛看不清,没办法给人诊治。
几乎是在她进来的一瞬,魏璟便知道了。他掀开眼皮,缓缓看向那帘子后面的身影,“看来你执意求死。”
文瑶顿了一下,隔着帘子解释道:“我来给殿下诊治的。”
她这般说完,那案几的身影仍然没有动静,意外地没有赶她出去。
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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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极为厌恶,却不曾有行动,有些安静过了头。
文瑶壮了壮胆子,迈开步子缓缓走上前。
果然,那墨发吓得面色白得吓人,表情因痛苦到有些扭曲,冷汗也已将鬓发染湿。
比起第一晚见他,显然严重了不止一点。
文瑶仔细打量着他,直言问:“殿下头疾是何时开始的?”
魏璟手抖了一下,随即又忍住。
“或者,殿下可以告知因何引起的吗?最好说得详细一点。”
凡是这种疾病的诱因,皆因某种不能提起的禁忌事件刺激过度,一旦提起无异于伤口撒盐。
文瑶不用想,也知那墨黑色的瞳仁里此刻盛着滔天怒意,可若是能动,他大概在她进门那一刻就威胁过来了。
她伸出手:“刘太医让我给你吃麻痹四肢的药丸方便施针,殿下吃点吗?”
“不吃的话,我没办法扎针。”
说着文瑶又朝他走近,在他几步的距离停下。
魏璟忽地冷笑一声,脸色更差了,因这些絮絮叨叨不要命的问话,以及刺眼的烛光,觉得脑子里有火海燃烧,像要炸开。
他没什么别的念头,只想伸手掐死她。
幸好,这点力气他还是有的。
在文瑶靠近的一瞬他猛然起身,将那脖颈扣紧在掌心,迫着她仰头,想见她眸里有恐惧慌乱之色,想要让她在这样绝望悔过里咽气。
然而没有,那双透亮的眼珠子除了蒙蒙一层水雾,什么也没有。
不过两息,便松了手。
并非他自愿松手,而是手中陡然无力,随即眼前一阵眩晕,踉跄在团垫上。
文瑶弓着身子,看着面人终于软了手脚,方才敢大口喘气。
她并非不知刘太医所嘱咐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她若如同刘太医一样的怯懦,她恐怕也难以近身。
况且,门外的话魏璟又不是听不见,他表现得这么安静异常,兴许在她进门的那一刻就想好了要如何杀她。
如此,便是要激怒他,要他用尽力气,要他气血上涌,比什么麻痹四肢的药丸还要管用。
虽说这样也有风险,可魏璟不也是一开始就想杀了她么。
文瑶将烛火端来案前,跪下身,将银针铺开,随即看向魏璟,乖顺道:“适才都是不得已为之,还请殿下谅解小人。”
魏璟目光依旧不善,但却有种被她气昏了头的模样。
文瑶知道他不想看见自己,还是不敢得罪狠了:“若殿下不信任小人,还是叫刘太医前来吧?”
她迟来的害怕,让魏璟更觉厌恶。
“闭嘴!”
文瑶不敢多言,于是将银针在烛火上燎过,然后伸手在魏璟的注视下,一点点扯下那宽松的衣袍,露出肩颈,在穴位上缓缓扎了下去。
他本就高大,加上身侧是格架身后是轩窗,于是左半边身子的穴位文瑶够不着,不敢喊他挪动身子,又不敢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只能将自己的身子歪过去。
烛光就落在两人的身上,身影也随之放大,贴近,呈相缠的上下之姿。
屋外的人瞧着,觉得惊心。
而那白皙的面颊越凑越近,轻缓的呼吸一点点洒落在身上。
魏璟丝毫不能动弹。
6. 006
文瑶做事向来认真,倒也没顾及旁的,也不知这样在外人瞧来会是什么样,只是极为小心地落针。
很快,这些银针不止在手臂,还在后脊、头部这些魏璟永远不可能露出的死穴位置处,扎了个遍。
魏璟被烛火晃得头痛欲裂,也被面前胆大妄为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激恼,额间的汗水一直未断。
他不喜医治,心知这样疾痛便是缓解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一辈子,不过是浪费时间。
可没过多久,他便感觉到身子松了些,疼痛也减缓了很多。
文瑶收了最后一针,抬头看向魏璟,见他还有精神,不由得问:“殿下不困吗?”
这话竟如同催眠咒,魏璟恍惚一瞬,便觉得头沉眼黑。
文瑶淡定收针,然后转身。
因从未医治过如此暴戾的病患,一番施针下来她浑身汗如雨下,像是上了战场一样,身心俱疲。
门口陈管事与刘太医皆惊愕瞧着她。
文瑶如实道:“殿下太过疲累晕过去了,不过不用担心,施过针也探过脉,明日一早就会醒。”
“当真吗?”
陈管事还是有些担忧。
往常这个时候殿下头疾发作皆要持续到第二日,然后昏迷至第三日才能好转。可他不过进去一个时辰,竟然已经施完针了?
虽不太敢相信这话,可光是刚才那些胆大之举,还能活着出来,已经是很意外。
刘太医倒是看明白了,可他觉得文瑶此举太过危险也十分大胆。他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拱手道:“有劳舒大夫了。”
文瑶颔首,亦没有多言。
魏璟久违地睡了个长觉,第二日辰时才起,丝毫不见昨晚的病态之色。滚边绣金的窄袖墨袍上身,俊朗威严,比以往还精神些。
之于昨夜之事,他只字未提。
陈管事也没问,在旁伺候着,眼里满是欣慰:“昨日王妃得知殿下肯医治,一早派人过来问话,又送了些药膳过来。”
魏璟整理着袖口,并不接话,只问:“昨日宫中发生了什么?”
陈管事挥了手,等候外面送药膳粥的仆人都撤走了,才回身答:“东宫混入了奉月堂的人,羽卫已经绞杀了。他们行刺殿下又胆敢混入东宫,这些罪名足够他们唐家灭门,再无翻身之地。至于涉及其中的一人,还需请殿下定夺。”
魏璟侧了眸,问:“何人?”
“吏部侍郎周檀,其夫人正是江陵褚家褚夫人的胞妹。”
辰王府与褚家婚约既已确定,许多事情面上还是要顾及,羽卫不敢擅自做主。
魏璟神情淡漠:“不过是些无用之辈,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
陈管事应是,目送他离开。
心里则越发好奇:昨日舒大夫到底是如何劝动世子的?
-
文瑶回去后内心是忐忑的,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生怕魏璟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拿了她。好在听说他一早出王府了,才松了口气。
此后陈管事也来过,问及魏璟的病情,还唤来两个仆人供她差遣,被她婉拒了。
她女扮男装,若身边时时留人,多有不便。姓名身份虽有大夫可作掩护,可她女子这件事却不知能隐瞒多久,魏璟每每看她,总让她有种怪异的感觉。
她不禁在想,假若当时在江陵知道他会来,或许她该换一张面孔,不至于这么心惊胆战。
可惜为时已晚。
昨夜那场雨一直没停,淅沥沥地落着,文瑶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
魏璟本就十分警惕她,与其被他发现自己欺瞒,不如尽早坦白因世人对女子行医的偏见苦衷,兴许还能多获得些信任。
于是她去向陈管事问了魏璟回来的时辰,然后掐着点去寻他。
还未出门,忽然来一中年妇人,穿着比寻常下人贵气些,举止言语也较端正:“你便是舒大夫吧?”
文瑶颔首:“正是,不知嬷嬷有何事?”
“王妃有请。”
春晖堂在王府东面,四面通明,隔扇门敞着,入目便是春色庭园。嬷嬷带她绕过屏风进了内室,旁边几榻上姿态悠闲的美妇人身着牡丹花绛红大袖,头戴鎏金凤簪,极为典雅浓丽。
文瑶上前恭敬行礼。
辰王妃抬眸望来,先是打量了一番,随后问:“听陈管事说你是泽州来的?”
“回娘娘,小人是从泽州来的。”
“泽州距京都有千里之遥,你是如何得知世子求医?又经何人举荐而来?”
坐塌之人稍敛神色,轻抿杯中茶,说得不急不缓。
文瑶顿了顿,有些诧异。
身为母妃,对自己儿子身边的人自然是要上心过问的,尤其是她与那群假冒大夫的刺客一同出现,不放心也很正常的。
但她不明白,陈管事当初要她不能随意告知外人她是鹤老徒弟的身份,为何连辰王妃也隐瞒呢?
她没细想,只道:“小人是走方郎中,路途中偶尔听见的消息。并无人举荐,自行来的。”
辰王妃见她答得不卑不亢,倒也不像说谎的,继续问:“刘太医说你医术尚可,不知你用什么法子劝得世子肯听你的话?”
这些年她给魏璟寻了许多大夫名医,可除了刘太医,皆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面前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黄毛小子竟然有这本事。
文瑶不敢说昨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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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恼了魏璟,让她气晕的,只捡了大概的答:“昨日殿下疼痛之症较为严重,小人到时,殿下失了力气,这才施了针。”
辰王妃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
走方郎中便是布衣小民,无身份无背景,四处流浪过活的。
但观之礼数规矩尚可,言语得体,又不像是寻常的百姓。
若只为钱财而来,倒比旁的人留下可靠些。
辰王妃抬了抬手,身旁的嬷嬷便将备好的赏赐递过去。
“起来吧,日后便尽心医治世子吧。”
文瑶应是,却没接那些金银。
嬷嬷提点她:“娘娘担忧世子身子,你若能尽心伺候世子,也是让娘娘安心。往后有什么需要,也只管来娘娘这回。”
嬷嬷将东西往她怀里塞,不容她拒绝:“娘娘乏了,舒大夫请回吧。”
-
嬷嬷原路送她回去,路上又嘱咐了好些话。
告知是给魏璟治病一事,不仅王爷与王妃担心,还有圣上也极为关心,要她不可隐瞒,若有问起需一一告知。
文瑶点头。
途经西院庭园时,正巧碰见魏璟回来,身后还随着几名身着官服的男子。
几人在廊下相遇,嬷嬷与她都避让开来。
见他显然是要商议事情,文瑶不好去打扰,也因怀里有东西不敢近前,垂首行礼时也把头埋得很低。
魏璟神色肃然,作没瞧见,不曾正眼,径直进了书房。
陈管事落在后头,等那嬷嬷离开,才走上前道:“殿下还要忙些公事,此刻未必会见你,不如等到晚膳后再来。”
晚膳后,文瑶正好要来送药,远远地瞧见书房与寝房都漆黑一片。
听陈管事说过,他这几日头疾发作严重,所以屋内都不能留烛火。
昨夜情况特殊,她不得已为之,今日再去怕是不好由着她来了。
文瑶先是去了书房,见里面没人,才去敲寝房的门,“殿下,小人给您送药了。”
里面并没有回应,又唤了一声后,她试着推门,发现很轻易就推开了。
房内光线昏暗,透过落地罩隐隐能看见里面空间宽大,只是她刚走两步便怔住了。
进门两侧不置架几,而是将那墙挂满了兵刃,刀剑、匕首、弓箭、暗器,各式各样,整整齐齐,泛着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
谁人寝房布置得像个刑房?
文瑶忽觉脚浮,两眼一黑,不敢再往里。
可她没来得及后退,身后的门蓦地合上了。
“来都来了,怎么走?”
魏璟身子挡着门,幽幽瞥她一眼,那眸泛着戾气。
7. 007
他顺手从旁拿下一枚银色的短刀,一掌的长度,但取人性命,便是指甲盖那么大也足够了。
文瑶心提了起来。
她昨晚行事是大胆了些,但最终不是缓解了头疾吗?
堂堂世子,竟如此记仇。
“小人以为殿下不在。”
文瑶佯装镇定地往里走,将药从食盒里端出来,轻声道:“这药煎了两个时辰,凉了可就没有药效了。”
魏璟看着她远远地杵在那,讥诮一笑:“那就拿近些。”
文瑶不敢动:“小人......看不见。”
魏璟:“是吗?”
他指腹蹭过刀刃。
这寝房南北通透,本是光线最好,奈何四周都有纱幔层层叠掩,廊下光线透不进来,所以隔远些,就只能看见个人影。
可文瑶即便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也能听出那语气里含着威慑。
她缓缓挨过去一点,停在三五步的距离,若他伸手也足够接过药碗。
魏璟却只是垂眸看过去:“怎么,不敢靠近本世子,还妄图治好本世子的头疾?”
文瑶捧着碗又欲挪近,可步子未沾地,身子陡然被拉着前倾。
药碗摔落,温热的药汁泼洒在两人的衣摆上,不待她反应,修长有力的手掌紧紧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着她仰头。
那目光冷若寒霜,绝没有要轻饶她的意思。
文瑶察觉到脖颈贴来的冰凉,她吞咽一口,强制镇定:“小人没有......”
魏璟听着不悦,银刀从两侧动脉划至喉咙,随即薄刃轻滑过肌肤,一阵微微刺痛传来。
文瑶终是害怕得发抖,挣扎着要躲,魏璟扳过她的脸,“知道本世子在这儿,还敢进来,是昨夜杀不成,想今夜从头来过吗?”
文瑶不知他是如何看出自己的意图,颤着眼睫,不敢逆着他:“小人不敢。”
“你若不敢,又如何解释来王府的目的?”
“殿下发医贴,小人想要为殿下诊治,便来了......”
“呵!”
魏璟一把将她头上软裹扯下,满头青丝瞬间垂落,文瑶神情变得无措,水润的眸子亦是惊慌。
他望着眼前的女人,戏谑道:“起初本世子倒没想通你来此是什么目的,又碍于你与鹤老有关,也放过了你。今日却是想明白了,敢不要命地凑过来,不过是有人送来本世子身边眼线罢了。 ”
相貌难分,可习武之人懂骨相,那样的身形与肌肤,只稍稍凑近些,便可分辨出来。
他不拆穿,不过是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想来鹤老早已为别人所用,否则不会出尔反尔,又让你扮成男人来本世子的身边。确是新鲜手段,可惜这样拙劣的招数,本世子实在提不起兴趣。”
说完他将人推开。
文瑶听他前面一段话只觉得莫名,可后面听他侮蔑师父,有些激动:“师父清清白白,从来不屑为点利益屈于人下,受人束缚,否则当初有人以权贵相请,他不会果断拒绝。我虽不知师父到底给殿下送的什么丹丸,又给谁医治,但绝对不会答应殿下来京城。”
文瑶忙着替师父解释,面前人淡定听着,半晌才道:“果然是这样么?”
随后把刀扔在一旁,懒懒抬眼,“不知当初是何人以权贵相请?”
“......”
文瑶呆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刚刚恐吓自己,逼自己乱了方寸,竟然是要自己承认他的猜测。
她转过身去捡地上东西,低头时脖子上的划伤有些火辣辣地疼。
“不管殿下信与不信,此事都与师父无关,是我自己要来帮殿下医治的。也是因殿下曾发医贴又在江陵说过,只要治好殿下无所不应,才信以为真。”
文瑶将碎裂的药碗都捡回了食盒,却因太黑一时没看清,割破了手指,她攥紧了适才被他扯下的头巾,请求道:“小人扮成男装只是想顺利进王府,但绝无害殿下之心。”
已经得了自己想知道的,魏璟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冷漠至极:“不需要。”
只要鹤老不在京都,不会被其他人找到,那面前的女人存不存在都无所谓了。
他伸手去推门,身后衣袖却忽然被扯住。
魏璟侧过头去,看见那双带血的手颤抖:“殿下求医不为自己,那想救之人也无所谓吗?”
文瑶斟酌着他刚才的问话,“殿下担心的应该不是师父会跟了其他权贵,而是担心师父若跟了其他权贵便治不了殿下想救之人。”
他执意要寻师父,所救之人一定是非常在乎的。
“或许我也能试试,待殿下头疾痊愈后,试试救一救殿下想救之人。”
魏璟脸色陡然一滞。
有那么一瞬间文瑶仿佛在他神情里看出一丝混沌,可眨眼即逝,只剩一片幽暗阴冷。
他抬手抽出衣袖,又抚了抚袖口的皱褶,笑问:“当真这么想留下?”
文瑶点头:“只愿殿下安好,便足够了”
陈管事一直候在外面,见文瑶披头散发得出来,却并不意外,显然一早就知道了她女子的身份。
“舒姑娘,这边请。”
文瑶又回了自己的房间,临走时陈管事道:“待殿下痊愈,舒姑娘所求之事定然如愿。”
魏璟比她想象的还更谨慎,若她适才没有说那番话,他应该真的不打算留她。
陈管事知道文瑶心中顾忌,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也知道她是个温顺规矩的,受了这么多委屈,心里亦有些过不去:“此前并非不信舒姑娘医术,只是鹤老名声在外,殿下不得不小心。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舒姑娘谅解。”
文瑶点头:“没事。”
今夜之事,她虽有害怕,但也彻底放心了。
魏璟是何性子她一开始就知道,也知道他有求于师父,所以以为不会真的对她下杀手,但他阴晴不定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以至于她一直忐忑不安。
如今他露出真实目的,她便也用不着慌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会需要她。
陈管事回去后让人送了伤药,文瑶照着铜镜看了一眼,魏璟意在吓唬她,所以只是皮外伤,养两日便好了。
不过还需留在王府待半年而已。
等魏璟头疾好得差不多了,她再提出退婚,便也算不得她理亏。
她不多想,收拾好,躺下就睡。
-
魏璟的头疾没多久后又发作了,不曾用药,却没有昨夜那般猛烈。
独自坐在书房里,把玩着手中的刀子。
这院内也没几个仆从,除了陈管事剩下的根本不敢在此时凑上来,便只剩了暗处的影卫。
他见自家主子坐在案前发苦,他从房梁上跃下,走来窗前:“主子,可要唤舒姑娘来?”
魏璟神色冷寂。这么多年都如此过来了,如今听下属提一嘴,把玩刀柄的手一顿,兀地笑了声。
像是在提醒他,今日被一个女人给反将了一军,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只是那笑声有些瘆人,影卫听见,不敢再吱声。
正欲退下去,那案前人忽然道:“那方院子里留一人便够了。”
刘太医是皇帝送来的人,除了年纪大一点碎嘴一点毫无用处,若非应付,早不会留他在此。
淅沥沥雨落,一夜不眠。
-
晨起时文瑶换回了女子装束,碧春见着吓了一大跳。
“舒......妹妹!?”
好好的一个清秀公子变成个娇滴滴的姑娘,碧春又惊又喜。
“叫我小舒就好。”
魏璟既已经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又答应让她留在王府,便也不担心旁人如何看待她身为女子又是大夫的身份。
碧春转着圈打量,两眼都在放光:“哎呀,不施粉黛都这样好看呢!”
文瑶的生活习惯极好,不似时下以纤瘦为美浑身上下捏不出一两肉的女子,而是那种恰到好处气血充盈的美。
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但那乌发落下,本就姣美的容颜变得愈发温柔明媚。
碧春从第一眼见到文瑶,就莫名被她吸引,如今知道她是姑娘,心里更觉得欢喜。
她问:“你这样殿下可知道?”
文瑶点头:“若非如此,恐怕我也不敢告诉你。”
想想她这些天的勇猛之举,碧春很是崇拜:“难怪刘太医今日请辞回太医院了,看来殿下真的很信任你的医术,小舒真厉害!”
文瑶一脸诧异:“刘太医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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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呢,今日一早便走了。”
文瑶没想到魏璟如此果决。刘太医是皇帝派来的,又是辰王妃母家的人按说十分信任才对,竟然这么就把人赶走了。
原本文瑶是大夫这件事,谁都并没太意外,如今却因是女子身份,整个王府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而辰王妃在得知刘太医走后,又见她是女子身份,神色里也生出些厌恶。
“昨日我问你身份来历,你并未提起你是女子一事,为何要隐瞒?”
自来女子行医少之又少,不论是世家闺秀或是寻常百姓中的闺阁女子皆修得是端雅得体,极少有这样抛头露面的。加上她如此年轻,又特意寻来这王府,难免让人多心。
辰王妃虽未点出这些,但言下之意却很明显。
文瑶倒不觉得哪里不妥,只对隐瞒一事解释道:“娘娘恕罪,小人并非刻意隐瞒,只是还未来得及告诉娘娘。”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普通大夫的身份,若魏璟先不同意她留下,她也没必要来和辰王妃解释。
辰王妃顿了顿,确也不好多说什么。
魏璟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身边从未有过女子近身,他那院里连个婢女都没有,又何必操心这些。
只是刘太医一走,她日后进宫的机会便也少了。
“罢了,既然世子都没意见,我这个做母妃的自然不会反对。”她走上前,将人扶起来,又一脸谦和道,“只是你既然为医治世子,便该将心思都用在医治上,行事也要有分寸。”
文瑶垂首应是,没有多言。
她能感受到辰王妃对自己是不喜,可却不明白她为何要对假装对自己亲和。
回去之后,辰王妃又命人送了好些东西。虽觉觉得怪异,却也只得收下。
-
老皇帝得知刘太医离开王府,并不放心,欲从太医院重新点个人。
“许太医从前是朕身边伺候的人,行事沉稳亦信得过,有他在你身边,皇祖父也放心些。”
“孙儿无碍。”
除了政事,魏璟极少在皇帝提起自己的事,可老皇帝却心里如明镜似的,知道他有事隐瞒自己。
“羽卫近日查的案子,皇祖父也都知晓了。那些逆子各个心怀鬼胎,朕屡屡相劝,也是对他们宽容过头了。如今你也不必再顾及朕,朕一早已经下旨令羽卫去彻查,倘若真与唐家有关,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多谢皇祖父。”
见魏璟依旧不肯多言,皇帝叹了口气,又将话说了回去:“外面行医之人身份来历终究不明朗,亦不知怀有何种用心,你呀,要多多提防着些。”
老皇帝年迈,太子久病缠身无法处理庶政,许多事情交给谁都处理不好,唯有交魏璟他才能放心。
所以治疾一事格外上心。
“皇祖父无需担心,此事孙儿自会处理。”
魏璟仍不松口,原本无波澜的神情,也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并非因皇帝知晓此事感到意外,而是衍生了某种厌烦。
皇帝站在上位,自然看得清楚他的神情,颤巍巍从软椅上起身:“罢了,朕也乏了,你且去吧。”
时下日长,天黑得晚,魏璟从宫里出来天还亮着。
出来时侍从回禀道:“王妃昨日进了宫,还有舒大夫这几日似乎都去了王妃那儿,还赏了好些东西。”
魏璟寻医之事皇帝虽知道,但他将何人留下皇帝是不会过问的;若非有人提起,今日也不会有这一番话。
但辰王妃进宫一事,魏璟并不意外。
只是听见文瑶与其走得近,眉宇却沉了沉。
入夜。
文瑶忙完煎药,便来到魏璟寝房。
房内留着烛火,魏璟坐在榻几上,一袭松垮的衣袍挂在身上,面容冷寂寂的,从一进门,目光便随着她。
陈管事也在,见文瑶走来,接手把药端出来,随后也并未走,问了句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似是想留下来陪她。
文瑶不解:“若陈管事留下,我没有办法施针。”
陈管事看了看榻几上的人,颔首退下。
银针摊开,文瑶看向身后之人,“殿下不妨坐端正些,民女才好施针。”
他依旧懒散倚着,支着脑袋,并没有要端坐的意思。
8. 008 像是没什么脾气,温顺得很。
魏璟今日着墨色的薄衫,衣领半敞,胸膛处还有沐浴后残留的水珠,他懒懒依着,不以冷幽幽的目光视人时,那张俊逸的面容便多了几分邪气。
见他不肯动,文瑶也不强硬要求,她垂眼低眉,并不与之对视,伸手要去脱他的上衣。
施针需要裸露皮肤,所以脱衣服本就是极为正常的,可面前之人稳坐不动,也不似会自己脱衣的样子,于是她自然而然就将手伸过去。
可巧魏璟忽然又坐起了身,她那将触未触的手便这么贴到了他的胸膛。
温热的掌心下触碰到的是异常的冰凉。
文瑶收回了手,抬眼解释道:“殿下的衣服应该脱下来。”
魏璟淡然,摊开手,索性由她解衣。
他看着她,见她不急不缓将那细长的银针扎入穴位,手法稳当又娴熟。
那日头胀眼昏不曾看清她手中动作,眼下瞧来着,倒像是个会医的。
一片默然中,魏璟问了一句:“这些都是鹤老教你的?”
文瑶点头。
“为何从未听说他有收徒一事?”
鹤老的名声并不小,多年前进宫给老皇帝医治过,奈何金银名利皆留不住他,决然出宫后再不肯踏入京城,十几年来更是杳无踪迹。
偶尔有人谈起何处疑难杂症被治好,都道是鹤老隐姓埋名当了个走方郎中,从未有人说过他收了徒弟。
文瑶:“师父行事低调,世人大部分提起的都并不是他,不过是些盗名窃誉之辈,借师父的名头四处行骗罢了。”
她其实本没必要解释,但想着魏璟与师父认识,少不得要为师父澄清。
“至于小人的医术,虽不及师父,却也随师父见过许多疾症,像世子这样的,小人知道该如何疗愈。”
魏璟不再多言,可看向她的视线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文瑶并不理会他是在怀疑自己的身份还是医术,只要她能留下,她都有办法证明自己。
末了收针,她叮嘱道:“殿下之疾是由心起,而心病最为难缠,药物施针虽是疗愈的方法,但前提是世子要有足够的睡眠时间。”
魏璟虽然愿意留下她,可刘太医走的这两日,他压根不让自己近身,想医治的念头并不大。
听陈管事说,他从前头疾没那么严重时,尚能入眠,后来严重些每日睡眠时间变得极少,几乎坐到天亮。
或许因为习武,他的体魄比常人好一些,可夜间连一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都不足,头疾只会越发严重。
说不定他这么暴戾不定的性子,也有这层原因在的。
文瑶想了想,建议道:“殿下若睡不着的话,小人倒有个办法。”
魏璟将衣服穿好,瞥她一眼:“你要是想下药助眠的话,先掂量一下自己脖子上有几颗脑袋。”
助眠与麻痹四肢的药物在魏璟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虽然能安眠,但服下后整个人都是软绵的,他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从前有太医为了让他安眠偷偷用过这方法,惹得他大怒,此后再无人敢提。
只是后来他头疾日渐严重,刘太医又偷偷备了这些药。
“小人说的不是这个。”文瑶见他反感用药,轻声道,“不用助眠药物,是另一种方法。从前小人为其他头疾患者也曾试过此法,效果显著,殿下不妨试试此法?”
魏璟并不感兴趣:“施针完了就出去,本世子还无须你来教。”
面前的女人瞧着乖顺,却藏着不老实的目的,能容她留下医治,却并不允许她僭越放肆。
可他话说完,身侧的人却并未走,反而靠近了几步。
魏璟余光瞥见她突然朝自己伸手,下意识便捉住了她的手腕,盯着她手里的东西,拧紧了眉:“何意?”
文瑶不知他会谨慎至此,只是从身后伸手也惹来这么大的反应。
她被扯着往前趔趄,手腕被他擒住,力道十分狠劲,又被迫着弯下了身子,两人倏地平行相视。
近在咫尺的脸忽然沉下,她的心也跟着缩了一下。
“殿下误会了。”
文瑶掌心向上摊开,里面是一块圆润小巧的乌檀木,常用来刮穴位的,适才便是想伸手过去给他过眼的。
“头部穴位能缓解疲劳,放松助眠,小人刚刚说的便是这个办法。”
或许是离得近,魏璟闻到那小块檀木上的气味,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样的,皆有一股淡淡药香。
因夹着某种幽香,所以并不难闻。
魏璟向来敏锐,在文瑶先前扮成男装时,两人也有如此靠近过,那时他便是因这不适宜的气味,开始疑心她的身份打扮。
只是今日再闻,仿佛更浓烈了一些。
魏璟打量着眼前的女人,琉璃珠子般的双眸里瞧不出一丝躲闪,倒是目光纯良,殷切诚挚。
若非见过她从前那副直白厌恶的神色,他几乎要当了真。
他眉峰一挑,薄唇勾起一抹笑,随即缓缓落下视线,停在她衣领交襟处。
似是特意穿了件能遮住颈上红痕的衣服,可无奈那肌肤过于白皙,露出的一小截反而更加显眼了。
魏璟伸手过去,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文瑶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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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应奇快地抽手后退。
有前几次掐脖子的几遭,以至于他突然伸手,文瑶第一反应便是要躲。
她捂着脖子,防备地看着他:“殿下是何意?”
魏璟轻笑起来,缓缓收回悬着的手,眸里尽是戏谑之意,“怎么,不是要给本世子助眠吗?”
文瑶不答话。
“你既敢靠近,又如此胆小,当真是矛盾。”
文瑶知道他是故意的,分明知她会害怕,却故意伸手,以此作乐。
她仿佛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示弱道:“殿下大可放心,我没有那样好的身手,便是真的要做什么,想必还未出手便被殿下给折断了手骨。或是当真医术不行,殿下觉得受了欺骗,也能随时处置了。殿下高高在上,想做什么,小人都无法反抗的。”
句句透着可怜,却句句都在暗示他堂堂世子,竟然吓唬一个对他没有任何威胁的人。
激将法用得极为明显。
魏璟松了手,丝毫不受这话的影响,反而像是得了什么乐趣,直言道:“你扮成男人来王府便该明白自己是什么处境,男人也罢女人也罢,本世子都一视同仁,总要一一试探过才知有没有用不是吗?”
文瑶无法反驳,干脆点头附和,然后道:“那还请下次殿提前告知,也免得小人误会了。”
像是没什么脾气,温顺得很。
魏璟瞧在眼里,将檀木递回给她:“倒也不是不行。”
既然不是用药物,魏璟便觉得也无妨,重新唤她上前来。
檀木从头部各个穴位推刮过,柔软的指腹也若有若无的会从他脸上蹭过去,温热轻软,指尖萦绕的香味也一点点漫开。
不似药物,却十分令人放松。
是比那些只知提脑袋行事畏畏缩缩的太医有用。
魏璟忽而在想,鹤老从未有过收徒的传言,可面前此人又确确实实与鹤老的关系匪浅,否则不会拿着他所需的丹丸出现在江陵,又这么凑巧懂医术。
行事狡猾不假,胆小畏惧也是真。
他不禁好奇,若她不是鹤老派来的,那她执意留在王府,是想从他这求什么?
魏璟看着那掩门而去的身影,神色一点点暗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从刚才开始眼皮便发沉,眼下竟然有止不住的强烈困意。
.....
几乎是文瑶前脚刚走,陈管事便推门进来了。
如同往常一样,他还需回禀些公事,可还没走近,就发现自家殿下已经在几榻上睡着了。
他愣了愣,对文瑶的医术越发敬佩起来。
9. 009
回房时已至亥时,文瑶估摸着时间,想他这一觉应该能睡到明日卯时。随即解下身上的药包,又将手浸泡在水里。
她早预料到魏璟不肯用助眠药,便用了另一种药粉代替,随后又将檀木放在药包里。粉末细腻,只取微量,又比寻常安神助眠的药效轻一些,他未必能察觉出来。
行医治病,最忌病人无所顾忌。魏璟此人不在乎自己头疾是否能痊愈,不允许人忤逆他,也不是能好好配合的性子。
倘若事事都依了他,只会延长病情,她没有那么多时间留在这与他耗着。
清洗完,文瑶取来膏脂往脖颈的伤口涂抹,想起魏璟当真是个冷血之人,又不免担心若被他发现了如何是好。
大抵会剥了她的......皮吧?
文瑶躺在床上,忽又想起今日辰王妃身边的李嬷嬷来过,让她明日去给辰王妃探脉。
虽然是顺手的事,但她总觉得若不跟魏璟说一声,贸然就去,好像有些不妥。想他都没有完全信任自己,应该也不会同意她去给辰王妃。
至于辰王妃知道自己身份后也并不待见她,若以为她拿乔拒绝,因此得罪了,也是个不妥的。
文瑶思忖着,还是准备明日一早去问过魏璟再说。
魏璟一夜好眠。
这是他除那晚之后,第二次睡的整觉。虽没察觉哪里有怪异之处,却也不免对昨夜之事抱有怀疑。
陈管事见他脸色不悦,心知是在为昨日早睡产生了疑虑:“殿下不必再疑心舒姑娘,她师出鹤老,医术非比寻常也是情理之中。况且她有求而来,自然会尽心医治的。”
凡是经手的药,都有人尝过验过,一切妥当后才会送来跟前。
再者,鹤老当初能从鬼门关把皇帝拉回来,其医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教出来的弟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陈管事生怕他开口把人赶走了,这好不容易缓解的病,又不知何时能医好。
他一边觑着脸色,一边又说:“何况她人在王府,便是有什么事,又能逃到哪里去?”
魏璟淡淡瞥他一眼,后者立时住了声。
他目光冷静,脸上瞧不出情绪,整个人仿佛笼罩在深深的黑暗里。
陈管事再清楚不过,能把人留下已经是破例了,肯医治也并非为了自己。
魏璟转过身来:“寻人之事可有消息?”
陈管事摇头:“鹤老的踪迹各地都有,却无一个消息是真,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自江陵归来,魏璟前后派了几拨人出去找,但近来几个月一无所获。
如文瑶所说,鹤老若是躲着,任何人都找不到。
魏璟敛了敛眉,正准备往外走,外面有人来禀,“王妃来了。”
辰王妃很少来魏璟的院子里,今日特地带了好些仆婢前来。
没踏进魏璟的寝房,只是让人去通禀,然后就在外面等着。
见魏璟出来,直言来意:“你平日事忙,这院里伺候的人又太少,母妃总担心他们伺候不好你。”
她笑盈盈走向魏璟,欲伸手替他理一理胸前衣襟。
魏璟漠然走开,冷冰冰道:“需不需要人,就不劳操心了。”
辰王妃收回手僵在半空的手,脸上依旧笑道:“莫要说如此生分的话,你父王离开前嘱咐过母妃要好好照顾你,你皇祖父也一直忧心你,又怎么能不操心。”
辰王从来不参与朝政之事,甚至为了避嫌干脆去了边境,偌大个王府都丢给辰王妃打理,又在离开之前嘱咐她要好好照顾魏璟。
不仅如此,皇帝那边她也是时常要她进宫回禀的。
可她这些年来西院的次数少之又少,母子俩又说不上几句话,且每次见面氛围都是如此尴尬。
魏璟神色一凛,笑说:“你确实该操心了,刘太医一走,你连进宫的机会都少了。”
辰王妃怔在那,许久没接话,再开腔时已经有些哽咽之意:“璟儿何至于如此看母妃......”
“是不是错看无人在意,带着你的人从这消失。”
这样的语气近乎是无情了,任人听来都觉得辰王妃十分可怜。
文瑶原本是要来给魏璟送药再询问给辰王妃探脉之事的,奈何行至廊下便见辰王妃来了。
以为会是母子情深的画面,不料听了这么一段令人不知所措的对话。
那日她从辰王妃那回来生了疑虑,便私下里问了碧春,才知魏璟原来是前王妃所出,因前王妃走得早,他便由现在的辰王妃带大的,说是两人关系不大好。
但今日一见,两人关系岂止是不好,魏璟对辰王妃的态度好像有仇似的。
文瑶杵在廊下拐角,正犹豫该不该现在过去。
魏璟却冷声道:“出来。”
知道被发现,文瑶不敢再藏着,提着食盒从廊下挪出来。
对上那双黢黑的眉与眼,便知他眼下十分不悦。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施针用不着每日,但服药早晚都需要,魏璟白日几乎都不在王府,所以她早早就起来煎药。
魏璟没理她,转身回了房。
文瑶不知该怎么办,陈管事对她道:“先进去吧。”
刚踏进寝房,魏璟便投来一道审问的目光:“收人钱财,可是要去回禀动向了?”
文瑶一怔,先从药盅里把汤药倒出来,才道:“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来送药。”
文瑶没提除了送药以外的目的。
她刚才也看见了,魏璟与辰王妃的关系不合,遂不敢提去给辰王妃诊脉的事。
魏璟不言,只是这么看着她,眼神冰冷锐利。
显然知道她有事没说全。
文瑶禁不住他看,又担心撒谎被他识破反而惹怒了他,老实交代道:“辰王妃昨日派人来说,让小人去诊脉......适才来正是想先来问过殿下的。”
也是此刻,文瑶才意识到辰王妃送她那些东西,又一直嘱咐着要若魏璟有事要即刻回禀,竟然是要她当两人之间的桥梁。
辰王妃自是瞧不上她这种低微的身份,只是碍于魏璟的缘由,她才被喊去问话的。
论起来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突然被夹在中间有些莫名其妙。
但文瑶不敢这么说,她只能摆正态度:“小人只因殿下才留下,心自然也只在殿下的身上,旁人如何,都与我无关。”
虽是顺毛,但说得坦率也没什么不对劲,可魏璟陡然递过来的眼神,以及沉默,令气氛莫名奇怪。
有一点微妙的尴尬。
文瑶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殿下不用担心,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殿下身边的。”
但解释好像并没什么用,魏璟脸色依旧冰冷冷的不带温度。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又催着他喝药:“殿下喝药吧。”
魏璟没有再问话,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放下,出去。”
意外地没有凶她,文瑶如蒙大赦,放下碗就走了。
还没迈出两步,魏璟忽然又道,“在门口等着。”
文瑶不知他这是何意,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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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来到门口。
她看向陈管事,投去有求解的眼神。
陈管事跟随魏璟久,知晓他是何意,于是解释道:“殿下这两日要出门一趟,所以舒姑娘得跟着。”
文瑶默了默,问:“那您去吗?”
魏璟头疾一犯情绪便阴晴不定,许多时候,陈管事会在底下替她缓和,若他不在,她一点安全感没有。
“只百里路程,三日便回来了。殿下既然同意你跟着,便如同在王府里一样,伺候服药就行了。”
文瑶点点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天阴阴地,落着丝丝缕缕的小雨,空气里也像浮着层淡白色的雾。
文瑶并没有太多东西要带,几件薄裙衣衫,加上些备用的药物,略略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便跟着出来了。
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她候在马车旁,看着仆人左一包右一箱地往马车里塞了好多东西,心下觉得奇怪:两三日的出行竟然要带如此多的东西吗?
远处魏璟在与陈管事说着事。
“老奴近日事忙,倒忘记了一件事没给殿下回禀。王妃虽有送东西给舒姑娘,也确实有命她回禀殿下的情况,但王妃要送,舒姑娘也推拒不得。她行事有分寸规矩,从未收下那些东西,现下那些东西都在老奴那。殿下可是误会舒姑娘了。”
魏璟目光瞥向马车旁规规矩矩站着的人,一身豆绿素裙,发间无钗饰,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若是贪财,江陵给的那一百两黄金,足够她用一辈子。
可若非为财,求什么?
魏璟想起刚才她那脱口而出的话,不像是撒谎。
陈管事见其眉头皱得深,以为是解释错了,又想开口说些什么,先被一声质问:“你这是在偏袒她?”
陈管事行事向来谨慎妥帖,该不该过问和插手都极有分寸,唯独对医治头疾这件事生了几分叛逆。
尽管知道自己僭越,也依旧道:“老奴不敢。只是殿下有所不知,舒姑娘那日来王府时是最后一个到的,老奴曾问及缘由,她说没乘马车一路步行寻来的。后来老奴在她等的那两个时辰里派人去查了她的踪迹,眼线说她刚进城便在路上救了一位晕倒的老妇人,不料那妇人与人合谋趁其不备抢走了包袱,所以身上没有银两雇马车。”
这样的人若有心机与坏心思,也不至于被抢包袱。也因为她如此,陈管事才在刺杀那晚处处提醒她。
当然他也知道,自家殿下不会因为谁善良谁没有心机,便对谁柔和。
只是,他当真希望文瑶能留下来。
马车已经装点妥当了,侍从上前回禀了一下,文瑶便见魏璟迈步走来,目光若有若无地经过她一下,像是嫌弃。
文瑶垂眸,自觉就往旁边走了几步,离得远了一些。
她看过魏璟身边侍奉的人,皆小心翼翼不敢多靠近半分,眼下她又没有送药治疾,自然不敢触怒了他。
可魏璟却忽然停在她面前,侧眸道:“本世子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文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她近来也算摸到了他的脾气,只要坦诚无欺,又或是只尽本分行事,他也不会太为难自己。但他刚才莫名打量与嫌弃的目光,再配这么一句话,令她一头雾水。
她在王府的职责便是给他医治头疾,除此之外还需要做什么吗?
魏璟上了马车落下了车帘,文瑶在原地忐忑。
静默片刻后,帘子后方响起一句不耐:
“怎么,还要本世子相请?”
10. 010
马车内很宽敞,丝绸帐幔,软垫宽坐,还置有书案,魏璟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盯着磨磨蹭蹭上来的人。
文瑶与他对视上,莫名有点心慌。
分明不喜人靠近,也并不是很乐意的模样,竟然会让自己与他坐同一辆马车。
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道:“若世子觉得不便,我可以坐另外一辆马车的。”
魏璟并不理她,马车已然往前行了。
比起男女共乘一辆马车会有不合适,文瑶更担心的是她跟魏璟出远门的危险性。
听闻他近年树敌颇多,先前那些人都大胆到敢进王府刺杀,跟着他出门想必也不安全。
再有他对自己的头疾又满不在乎,突然冒出带她随行的念头,恐怕也没什么好事。
文瑶手指蜷起摆在腿上,开始紧张起来。
魏璟看出她在局促不安,似笑非笑,“别说本世子没给你选择,此去灵州需三五日,你若不想去,也可不去。”
文瑶默然。
这话不像是给选择,而像是某种试探。且还是一副神色怡然,要折磨人的样子。
她也不知他如何养成这样多疑的性子,只知道她好不容才留下,若现在退缩,前面便算白忍受了。
文瑶态度诚恳,随即露出一抹乐意至极的笑:“世子在哪儿,小人就在哪儿。”
虽然表情有点不太自然,但那清莹眼眸陡然弯下,便似能轻盈跃出一掬流星。
魏璟瞧了两眼,只觉刻意地有点愚蠢。
他缓缓阖目,再不多言。
一路上文瑶也很安静,坐在靠边沿的位置,与其保持距离,尽量当自己不存在。
京城到灵州约莫百里,马车行得慢,夜间才到灵州。
一到驿城大小官员皆来相迎,只是这次,魏璟下了马车,还在一众官员的恭维下,笑着与人寒暄。
雪玉银冠,银灰雅袍,衣摆如流云,狭长的眉眼微微上挑,少了肃然与威严,多了几分少见的谦和。
乍然一瞧,倒真是个面如冠玉的矜贵谦和的世子。
与平常见到的模样截然相反。
文瑶随在其后默默瞧着,只觉得后脊隐隐发凉。
“唐家余孽臣都已经审问过了,这是供状。若有遗漏之处,殿下可随时再审。”
说话此人是刑部侍郎赵愈。唐家被抄家后,皇帝宽仁免了其死罪,遣回灵州监禁看管。近日因王府行刺一案羽卫查到了奉月堂,继而指向了唐家。而赵愈先前负责唐家案子,便亲自来灵州将唐家人都刑审了一遍。
他不与其他官员陪之寒暄,直奔要点。
魏璟摆手,一脸支撑不住的乏意:“不急,明日再说。”
说罢众人恭送着世子进驿馆,等再回过头来时,忽见世子身后跟着个模样娇丽的女子。
因从未有人在看见璟世子身边出现过有女子陪同,都觉得十分稀奇。
见她从马车里下来,其容貌又上佳,以为是哪个贵家小姐。可细看一眼,这穿着朴素,举止怯怯,便又断定是个随行的侍女。
众人兴趣寥寥,一时散了。
回到驿馆后魏璟便再没从房里出来,驿馆的人把送过去的饭食也都端了回来,因太过奢贵诱人,都觉得倒了浪费,于是几人围着大快朵颐地享用了。
文瑶在旁边煎药,他们视线偶尔朝她看去,然后小声叹气:“世子头疾缠绵反复,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这般朝夕不食,以汤药充饥必然是要气血亏空的。”
文瑶沉默。
传言不可信。
分明是本人不想治,喜欢挨痛受折磨,却被认为是太医治不好。
也不知有多少太医大夫因此遭罪。
驿馆煎药很不方便,以至于煎完药已经亥时了。文瑶来魏璟房前见里面又没灯,侍从又没守在外面,不知人在不在。
不待她敲门,房间里的人先出声了:“进来。”
声音听着有气无力,很是虚弱。
文瑶愣了一下。
来时不是还好好的吗?难不成头疾又发作了?
她推门进去,摸索着来到魏璟的床前,见他半靠在床头,脸色是有些不好,但却不至于到虚弱无力的状态。
稳妥起见,文瑶伸手过去探脉。
片刻后,抬头诧异地看向魏璟:“殿下,您这脉象.....”
脉象平稳有力,一点也不像有事。
魏璟瞧着她:“如......何?”
气虚无力的话依旧从那嘴里说出来,可阴冷的眸子却凛然瞪了她一眼,文瑶便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反应过来魏璟是故意如此,极为配合道:“殿下近日头疾频发未曾休息好,加之今日赶路太过劳累,才会如此。”
魏璟视线看向屋外,有人影轻轻晃过凑近。
他宽袖一抬,示意她继续:“把药端......过来。”
文瑶顺着他视线也看见门外有人鬼鬼祟祟,不由得紧张起来。
上回他装病,可是杀了一屋子的人。
这会儿又装病,该不会又是......
文瑶将药碗过去,魏璟没接,反倒推倒在地上。
“殿下......”
她蹲在厨房近两个时辰。
“殿下若不喝药,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的!”
虽然是配合,但带着愠怒语气确实是真的。
清脆的碎裂声,惊了屋外的人影,不再逗留逃离了此处。
魏璟从床上起身,语气恢复冰冷,“行了。”
随即走到灯柱旁,把烛火点了,回过身时便看见蹲在地上的人一脸不太高兴,“只这么一碗药,殿下太浪费了。”
他面无波澜,不与她计较这般僭越的语气,直道:“大可放心,本世子还死不了。”
......
文瑶抿着唇,不接话。
房外有人敲门,“殿下。”
魏璟从文瑶身边走过,坐到了书案前,“进来。”
侍卫推门,见文瑶还在房内,犹豫了一下。
魏璟掀开眼皮:“说。”
“是。”侍从扶手道,“唐大人在牢房断了气。”
“这倒有趣了。”
唐家人都关在牢房,一同的妻子儿女尚且没事,体壮如牛的人倒先受不住刑断了气。
魏璟指腹在案上缓缓画着圈,问了一句:“赵愈来了几日?”
侍卫答:“前日午后圣上召见羽卫,赵大人便赶来灵州了。”
“既有两日,也足够他安排。无妨,随他们去吧。”
侍卫应是,又道:“知府大人明日设宴,请殿下务必要去。”
魏璟应了一声,示意他退下。
然后走向还在收拾的文瑶,突然道:“那日与你一道来王府的刺客同伙,如今就在灵州。”
话说一半,故意停下。
文瑶顺着问:“殿下告知小人是何意?”
魏璟道:“听他们说找到了鹤老,也不知真伪,请你来辩一辩。”
文瑶手一顿,又不慎刺破了指腹,她轻“嘶”着扔下了手中碎瓷。
不可能!
他们怎么会找得到师父?
虽然觉得没有可能,但魏璟突然这么一说,文瑶又不由得紧张起来,也顾不得伤口,忙起身拉住魏璟的衣袖,问:“殿下可知他们怎么找到的?人又在哪?”
不管那些刺客听命于谁,都只会是心狠手辣之人。
师父倘若真落在他们手里,不知会被如何折磨。
魏璟低头,看着淡色衣袖染了点薄红,将那细白柔指抓来握住,瞧了一眼,伤口不大,只是冒着血珠。
他伸手,冰凉的指腹轻蹭了点,然后挑眉道:“明日宴席,兴许不止你所见到的那点血腥,你敢去吗?”
像是个圈套,可文瑶又无法确认,只问:“殿下可曾见过师父?”
魏璟与师父认识,但未必见过师父的真实容貌。
魏璟松了手,坦言:“倒是见过,只是每回相见都是不同面孔,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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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也真假难辨。你若不打算去,也行。”
既告诉了她,分明是想要她去,偏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魏璟的手段并不会比那群刺客好到哪里去,她也不知师父若在他的身边,又会被如何相待。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
文瑶捏着裙角,“我该信任殿下吗?”
魏璟看着她慌神的容貌,漠然一笑:“你也没得选。”
“......”
不管是不是激将法,文瑶都不敢不去。
-
晚宴设在一官员的外宅,里面阔气幽雅,特意装饰了,昨日的官员里除了赵愈,其他都在。
几人在回禀昨日有人在牢房死了一事。
魏璟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淡然坐在案榻边,焚香饮茶,手执书卷,又配一身古锦织就的山水墨袍,自持端方的形容,比昨日还虚假些。
文瑶远远地站在廊下。
几名官员见魏璟容色不佳,注意力涣散,便出来问她:“殿下昨夜可还好?”
文瑶道:“殿下一切都好。”
昨夜魏璟并未解释为何要装病,但也不能猜出,能在驿馆偷听的,并非外人。
既然两人配合着演了一场戏,今日自然也要演全了。
越不肯承认,便越能让人放松警惕。
果然,他们听见文瑶的回答,没再多问,只朝外招了招手,便有弹曲的伶人,还有几个以纱巾覆面,衣物也极少,娉婷袅袅的胡姬。
接着屋内便传来一阵阵轻柔妙音。
珍馐佳肴,妙音妙人,里面似乎享乐至极。
文瑶没有耐心等,只想确定他们今日抓来的人是不是师父。可魏璟没出来,她又不敢轻举妄动。
她无奈等着,忽地有人从身后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文瑶惊吓转身,便见一个满脸醉红,浑身酒气的男子对着她笑,语气轻浮至极:“小娇娘哪里来的,怎么生得这般玲珑曼妙。”
说罢,又欲伸手过来。
文瑶急忙侧身躲开。
男子魁梧,两鬓染白,看着已过半百。眼见着手扑了空,便笑道:“你可知老夫是谁?别说你一个侍女而已,就是十个八个,只要老夫瞧上你,那些人都得跪着给我送来!”
文瑶厌恶至极,想往魏璟的侍卫那去,可抬头一看,他们人都不见了。
男子继而又道:“老夫可是皇上与世子都难请的人,你若跟了我,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文瑶停了脚,皱眉道:“你就是鹤老?”
男子深深吸闻空气里弥留的香气,只觉浑身燥热不已,心里燃起一团火似的。他看向面前的美人,得意道:“正是老夫。”
文瑶心里厌恶至极,恨不得把他的嘴用捣药铁杵打烂,再把他的脑袋敲碎。
这样的污秽东西也敢顶着她师父的名头,真是气死了!
心里又再骂一遍魏璟,到底怎么得来的消息,这样不可靠的消息竟然也听信了。
身后的人追上来,她欲进去寻魏璟,却还没到门口就被几个仆人给拦住了。
文瑶向他们求救,却无动于衷,甚至在那老淫贼开口要他们抓住自己的时候,反而过来抓她。
她站得远,又有曲音盖过了她的声音,而这宅内所有仆人都这么看着,并没有要帮她的意思。
她避无可避,只能穿廊过园,尽量往外跑。
眼瞧着就要被人包围捉住,她在廊下转角的位置,被人一把从身后扯走。
推门而入,又极快地关上。
房内昏暗无光,都没来得及抬头看清是谁,便被人用身躯抵在门前,丝毫不得动弹。
文瑶一时没敢出声。
片刻后屋外没了动静,身前人才打开了门,朝那屋檐上的人影下令:“屋子的人留下,其余的都解决了。”
这般冷酷无情的声音,就很好辨认。
文瑶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却听得魏璟斥了一句:“不过是让你安静等着,这么不安分?”
11. 011
文瑶黯然立了片刻,声音发冷:“殿下刚刚都看见了。”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那屋顶都是他的人,可即便他看见自己险些被人欺辱,也视若不见,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只躲在暗中,漠然置之。
魏璟也确实瞧见了,但他并不在意。
低头看着文瑶手里握着不知从哪寻来的小短刀在发抖,伸手夺来一瞧,淡淡道:“既是懂穴位的大夫,理当知道何处是致命的位置才对。”
文瑶以为自己逃不了,适才跑的时候手里便一直攥着一柄短刀。刚才被魏璟一拖,她下意识就往他腰上捅。奈何力气悬殊,反被他钳住了双手。
魏璟把玩着那刀,问:“既瞧过人了,可认出来了?”
“他不是。”
文瑶眼中恨恨,少见的愤怒神情。
“那样丑态毕露的腌臜物,料想也不是,亏得这些蠢东西这么上心伺候着。”
那厢尚在莺歌燕舞有曲乐声传来,这头庭园正有十几个黑影缠斗打杀,丝毫无人察觉。
魏璟的暗卫矫健利落,那群黑衣人很快就躺了一片,连方才那些仆役也没有放过。
魏璟迈腿往那前院去,走了两步,见身后的人没跟上,便道:“不好奇他们怎么找到的人?”
文瑶还是没能习惯这种场面,做不到看着这么多尸体横在面前,淡定无事。
她阵阵反胃,面色也有些苍白。
不过略略缓了一阵,便跟上去了。
魏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那房里出来的,里面的官员显然等得急了,便让一人出来寻他,正巧撞到进门魏璟。
陡然对上那森冷的目光,那小官员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求饶。
大部分时候,魏璟在官员面前都是极好相处的模样,并不为难人。但其实也知晓这样看似平易近人的世子,手段却出奇的狠辣。
那小官员胆怯又从没见过世子,是以表现得极为恐慌。连连跪地求饶的模样,就好像是面前之人,会因这么一撞就要了他脑袋。
有些过于激动了。
魏璟掸了掸衣袍,“无妨。”
其他官员皱眉暗道他不中用,崔知府忙走上前化解道:“下官这有一壶好酒,虽不及宫中的美酒,但世子只要尝过便知其中妙处。”
随即唤那胡姬前去拿酒。
魏璟抬手止住,却没说拒绝,看向文瑶:“去吧。”
文瑶没想当他的婢女,但这种场景下她也只能点头。
崔知府领略其意,便笑道:“这酒就在茶室,烦请姑娘一同前去取来。”
崔知府敏锐地感知到世子对身边的侍女比较特别,否则不会是这种语气吩咐下人。
穿过游廊,舞姬带着文瑶来到茶室,她似极为熟悉此地,与她搭话道:“这宅子依山傍水,后院的风景十分好,姑娘可随处去走走,前院自有我们去伺候世子。”
文瑶浅笑:“多谢。”
舞姬端出青玉瓷壶,先取其中一壶倒出一杯递上前,提醒文瑶一句:“此酒性烈,姑娘若不擅饮酒,可小心些才好。”
下属仆人给主子试毒这种事情,心照不宣。
魏璟让她来拿酒的意思,也包含此意,但文瑶不会傻到真的自己去试毒。
“诸位大人给世子设接风宴,没道理这点事都需要世子操心。”
舞姬见她不接酒杯,也明白意思,笑了一声,然后仰头而尽。
略等了十息,继而再另一壶也倒了一杯。
两杯酒水下肚,舞姬除了脸上已然升起红晕,并无其他反应,她媚笑道:“如此,世子可能放心了?”
文瑶从她手里接过托盘,无意中碰到的手背,十分烫热。
夜里尚凉,舞姬身上的衣服只是几片衣物遮挡,没道理会如此滚烫。
文瑶沉吟片刻,“我端过去就好了,你留在这儿吧。”
宴厅里,众人见只文瑶一人端着酒回来也没有多想,只嘱咐她快快给世子倒酒。
魏璟目光落在那群舞姬伶人身上转悠了一会儿,随即看向走近身前的人,略略皱眉没有说话。
文瑶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酒清透似水。随后又端起另一壶,给其余几人都倒满,再退到魏璟身后。
几人仰头而尽,催着让魏璟尝尝,可他低头看了一眼,连酒杯都不想端,只道:“听闻崔大人有鹤老的消息,不知是在何处见到?本世子也好亲自前去请一请。”
崔知府扶手道:”世子不必行远,那鹤老就在后院的宅子里,只需稍等片刻,便能来给世子诊治。”
说罢让人去请。
“鹤老昔年为圣上医治后便销声匿迹,下官费了些功夫才将人找到,相信定能给世子医治头疾。”
崔知府说得忠心耿耿,起身去给魏璟倒酒,腿堪堪迈出去,侍卫便将冒充鹤老的男子给提了进来。
“大人!小人冤枉啊!是有人威胁我冒充的!他们知道我见过鹤老,所以要我扮成他的模样!”
那男子俨然没有了先前的嚣张气焰,腿骨也被打折站不起来。
崔知府也一脸惶恐,欲解释:“世子这......”
魏璟拿过他手里的酒壶,走上前朝那男子兜头浇了下去。
那人腿弯被压折跪着,身上被酒液浸湿,仰头吞咽不及,呛得咳嗽不止。
酒空,玉壶碎裂,魏璟颇是惋惜道:“这酒倒是可惜了。”
男子面色滚红,挣着脖子青筋暴起,一边撕扯着身上官袍,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随即瘫软地伏在地上如同一条求欢的狗。
片刻便起了药效,文瑶不敢想,这酒里到底放了多少料。
因画面实在不堪入目,她背过了身子。
其余官员见状皆吓得蔫软在地上,一点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魏璟擦净了手,乜斜着他们:“看来崔大人并非真心要给本世子医治啊。”
与此同时,舞乐戛然而止,那些伶人瞬间抄出刀剑,朝人群里跃来,直直刺向魏璟。
暗卫严阵以待,从房顶破入,那些伶人尚未近身,便都断了气。
独有一个靠近了魏璟,却被他用剑击穿了胸膛。
鲜血涌出,迅速洇开,将将倒在了文瑶的脚边上。
她想起自己也曾在火光之夜也这样被人穿透了胸膛,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想着躲开,只是忘记抬头又撞在了魏璟身上。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什么教她惊吓成这样,慌张跑出了门外。
夜宴混乱收场,除了那些伶人舞姬,行刺之人甚至包括了这宅子里的仆人,躲藏在此半年之久,崔知府等人却一无所知。
“今夜之事下官等实在不知情,还望世子明察!”
以他们能随便找来个蠢货供着,魏璟岂能不知他们没这个胆量和计谋。
没打算在他这逼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只问:“崔大人是不打算要告知本世子,人从哪儿来的吗?”
崔知府适才为表忠心说自己费劲才请到人,此刻又支吾起来,“在听泉馆......”
“何处?”
“赌坊......”
魏璟若有所思,“你凭什么确定此人就是鹤老?”
崔知府:“半个月前赌坊掌柜被仇家下毒,奄奄一息时,有人亲眼见到他递解毒丸救人。”
那因冒充鹤老的男子此刻瘫在地上,怯懦哀嚎的模样,根本不像能随手救人生死的药圣鹤老。
魏璟瞧着觉得厌恶至极,抬腿便往外走。
文瑶站在廊下,半幅裙摆上都染了血,很是显眼。
她见魏璟过来,低头想绕过去,他却不让,直言问:“那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小人也不知道。”
她依旧垂着头,往旁边挪了几步。
除了害怕,她现在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魏璟皱着眉,本以为是因看见血腥在害怕,没想到竟然是在躲自己。
这样突如其来的害怕,有些怪异。
“你如此表情不像是不知道。”
魏璟知道面前之人对鹤老极为敬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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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知道什么也极有可能隐瞒不说。他故意走近,逼问道:“鹤老好赌不是吗?”
“小人只是害怕......”文瑶捏紧手心,抬头道时,眼里竟然有些湿润,“殿下或许忘了,我是个女子也是个正常人,没办法做到看见杀人的场面而不害怕的。小人只是想尽力做到接受,不想让殿下觉得小人没用。”
她这会儿神色没什么不对劲,也不像是撒谎。
“小人身上腥味重,殿下还是不要靠过来了。”
魏璟反倒不适应她这样,带着怀疑又多看了她两眼。
院子里很快来了不少官兵在处理尸体,崔知府等官员尚留在那厅房,不知是吓软了,还是怕魏璟革职查办,没有出来。
既然鹤老是假的,魏璟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先回了驿馆。
-
翌日清早,魏璟去府衙处理公事,文瑶没有随行,可后脚换了男装也出门了。
虽然她也不愿相信那冒充之人会真的见过师父,但不可否认,师父他爱进赌坊。
能爱到什么程度呢?
她与师父经常一起穿着素布衣去泽州城里当走方郎中,几乎从早走到晚,赚了几两碎银子,最后拿去赌坊输了个精光。
虽不贪钱财,也不喜与权贵来往,却最爱到赌坊玩乐,兴许玩得上头高兴了,一时露了马脚也未可知。
文瑶向人打听了赌坊的位置,便自己去了。
只是很可惜,听泉馆的掌柜不在,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随后又去了附近的赌坊,在那恶臭熏天,吵嚷声震耳的地方游荡了一整日,也没有看见师父的踪影。
再回到驿馆时,已经天黑了。
驿馆里的人说魏璟还在衙门没回来,她便下去换下了装束。
刚要推门出去,魏璟赫然站在了她门前。
“打听得如何?”
“殿下何意?”文瑶装作不知,举起手里的东西,“我只是去买了伤药,几种药材难找,花费的时间久了些。”
他比文瑶高了一个头不止,身形上就形成了天然的差距。
文瑶欲后退,他便步步逼近,身子踉跄路失衡,急追扶着身后的门,很是无辜的侧过脸:“殿下这于理不合。”
莫名其妙地,又突然贴近了她。
魏璟问了一句:“昨夜那酒中你放了什么?”
他语气不明,像是恼了。
文瑶缩了缩肩膀,好一会儿,才道:“我是见端茶的舞姬有些不对劲,才将酒壶换了清水,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两个酒壶里都动了手脚......”
魏璟敛眉,打断了她:“是吗?不过是点助兴的东西,怎么之后他们还瘫软在地,到现在都未醒过来?”
“......”
文瑶知道骗不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利害药,只是昏睡的......”
事出紧急,她身上也只有那样的药。
只需微量就能让人产生困意,稳妥起见,她放了一包。
“不会危及性命的......”
魏璟看着她,冷笑。
又问了回来,“所以你今日.......”
“殿下手上的伤该处理了。”
文瑶受不住他的逼问,不想再说下去了,直接将他手拉过,“驿馆没有伤药,小人真的是去买药了。”
魏璟掌心的伤口是昨夜留下来的,但她没有伤药,也没有主动去帮他包扎的念头,所以没管。
眼下为了顺毛,不得已当作了借口。
魏璟蹙眉,刚想抽手,却又被抓紧了些。
他腕劲有力,手又宽长,文瑶两只手费劲才把它摁住,拖着来到灯火下。
她摊他的手掌,一点点挑开黏着的皮肉,又从药袋里拿出今日买的膏药,细细点点地涂抹开。
冰凉的药膏被她指腹磨得温热,就那么大的点的伤口,她磨了近一刻钟。
像是要在他掌心磨出花来。
说不清是不是想上药,但无端献殷勤他是看出来了。
魏璟看着她,“磨够了吗?”
12. 012
文瑶实在想不到能应对的办法了,因为她不敢承认。
昨夜下药之事魏璟能知道是她做的,那之前给他偷偷下助眠药的事情必然也猜到了。
他严令禁止的事情,她胆大包天偷偷干了。
再有,他一直在寻师父她也是知晓的,自己又背着他出去打听消息。
以魏璟的性子又岂能容忍她?
可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借口与理由,只能顺着他转移注意力。
她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伤口,手掌都快被端到眼前了,一下一下地磨着伤口。
一边暗忖:他若是生气应该会把手抽回去,但他没有,大概是不打算与自己计较了?
文瑶一点点地试探着他的耐心,终于听见他没再问罪,而是道:“磨够了没?”
她取出棉布,慢腾腾地包扎好。
魏璟的神色严肃,那双黝黑深邃的眸子也凝着冷淡,显然对她僭越的举动十分不喜。
但好在不是刚刚那副要吃人的模样。
文瑶解释道:“那些人想要对殿下不利,小人只是想救殿下。”
事实如此,倘若魏璟喝了那些酒出了什么事,她作为随行大夫也逃不了被问罪的。
“而且想到那群人敢找人冒充师父,小人一时没忍住......”
那样猥琐的老头冒充师父,是真的很生气,但她又不能怎么样,只能想到这一招了。
文瑶没指望魏璟能理解,只是希望他能少点疑心,像个正常人一样。
“至于给殿下的助眠药.....小人是想殿下能夜夜安眠,这样能减少头疾发作。”
文瑶知道什么都瞒不住面前的人,于是三连认错,态度端正勇于认错。
“殿下若觉得小人不妥,小人愿受罚。”她捏紧了手心,缓缓闭起眼俨然赴死的表情。
魏璟站得近,低头便是那张微仰送上来的脸,以及柔软脆弱的脖颈。
浓黑的睫毛颤颤地,眼皮也在抖,像是猎场上乖乖被等待击杀的猎物。
只是送上来的猎物,远远没有在掌控中射杀的快感,令人提不起兴趣。
魏璟没想杀她。
却被她这张脸皮磨得厌烦,不想再看见,厉声警告道:“你既要留下,便该清楚你是什么身份,该做什么做什么,而不是不知死活的自作主张!”
只是口头警告,没再动手。
文瑶应得很快,“小人明白了。”
说罢,见他脸色发白,料到是头疾犯了。
这两日因忙着案子,并没有按时喝药,一发作便瞧着又严重了。
文瑶随着他步子走,魏璟忽地回了头,她的脸险些贴到他的胸膛了。
魏璟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她,“你耳聋?”
文瑶退后两步,解释道:“殿下今夜该施针了。”
见他神情明显是不想看见自己,于是她改口道:“那小人先去煎药。”
然后目送他阴沉着脸离开,然后乖乖下去煎药了。
待药煎好,要送去魏璟的房里,却在廊下就被侍卫拦住了。
“这药交给我吧。”
侍卫在她身前隔离开,不允许她靠近魏璟的房间半步。
文瑶觉得奇怪:“可我一会儿还要给殿下施针。”
侍卫依旧不让,有些为难道:“殿下尚有要事相商,舒姑娘先请回吧。”
文瑶沉默,大概猜到了是何缘由。
她昨夜回来便在想,魏璟不是会轻易罢休之人,他早已知道师父好赌,想必也派人去查过了。
因无所获,便想从她这取得消息,而她不愿意告诉他师父的下落,他便想以这种方式逼她就范。
甚至,从一开始就不是要她来灵州辨认师父,真实目的是诱着她找出师父。
文瑶暗暗恨到,魏璟此人果真是个心计很深的人!
她弯眉一笑,将药递上前,“那就有劳了。”
-
屋内,魏璟坐在书桌前看衙门带出来的供词,一旁的影卫正在回禀着今日处理的事情。
昨夜刺杀,唐家余下的几人也十分巧合地死在牢里,这让留下的供词成了最后的证据。
唐家人本就代罪之身,如今一死,算是彻底坐实了刺杀罪。但事情又远远不止这么简单,不然也用不着大费周折来灵州。
影卫回道:“行刺一事崔知府等人虽不知情,但宅子里养的那些刺客却并非不知,只是知晓背后之人不敢声张。怪道奉月堂的人怎么都杀不尽,原是被人豢养在府衙之地。”
“另外,属下也查了唐家的尸体,是服毒而死。赵愈来灵州便是打定了主意坐实唐家刺杀的罪名,好让他幕后主子脱罪。殿下既知道赵愈是章王的人,又有证据在手,何不一早将他拿了?”
魏璟面色平静:“若拿了他,又如何能知晓奉月堂的人躲在那宅子里?这样会办事的好狗,弃了多可惜。”
影卫应是,又道:“赌坊掌柜晚间找到时已经被人灭了口,想来假冒鹤老一之事都是一早谋划好的。殿下要如何处置他?”
崔知府等人自有羽卫刑部会处理,只那假冒之人不知作何处理。
魏璟翻完过最后一张供词便将它烧了,皱眉问道:“还没死?”
年过半百的老头,昨夜那一壶药下去,竟然还有命活着。
影卫低头,知晓自己不该替死人多问一句,忙将话题转移:“他们设局引殿下上钩,想来私底下也在找鹤老,若让他们先一步找到,鹤老只怕是凶多吉少。属下觉得与其这样浪费时间,不如殿下从舒姑娘那打听消息?”
魏璟不言,脸色忽地幽冷。
因背着身,影卫没看见,继续说:“舒姑娘是鹤老的徒弟,殿下不妨先试试。倘若不行也与舒姑娘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有找到的鹤老消息。”
医术自然没什么怀疑的,能两三下就将魏璟多年发作难治的头疾给缓解了,这院子里上下谁不佩服她?
况且他想着,自家殿下已经同意将人留下,还带在身边跟着,不就是因为她是鹤老的徒弟吗?既然如此又何必舍近求远。
只是姑娘家不好动刑,且旁人也未必问得出来。
他耐心等待着回应,却仍旧是一阵沉默。
于是又道:“舒姑娘向来好说话,殿下......”
地上的一团火焰烧成灰烬,魏璟就这么盯了一会儿忽地眼晃,险些没站稳。
这次的头疾发作比以往延缓了几天。
影卫急忙上前扶着:“属下去传舒姑娘来!”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舒姑娘”这几个字已然粘在嘴上了,魏璟起了身,太阳穴狠狠跳动,问道:“传谁?”
“舒姑.....”
影卫嘴收得很快,脸上的表情也吓得僵住。
怎么他每次提起舒姑娘,殿下都如此易怒?
魏璟眼神冷得彻骨,终于不耐烦说了一句:“滚。”
影卫连头都不敢抬,因知晓触怒后带来的后果,所以不敢多留,终于听见骂滚时,利落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魏璟眉头深皱。
从来害怕畏惧他之人都会逃他远远的,哪怕身边的人也是如此。
唯有一人不同,嘴上说害怕,背地里却胆大妄为。
知道自己杀不了她,便有恃无恐地贴上来。
他后知后觉地想,兴许就该掐死她。
于是顶着难忍的头疾,将先前那张凑过来的脸,反复想了想。
-
灵州的事解决完一早便要回京,文瑶敏锐地感知到魏璟此行的不痛快,又见昨夜连同一早煎的药都被侍卫端出来倒了,便知凑上前去劝只会适得其反。
干脆远离,选择乘坐了另一辆马车。
然后在路上想着,与其这样日日煎药,不如回去配成药丸。许多贫苦人家缩缩减减连药钱也付不起,他这样高高在上不缺金银的贵人,一个情绪不佳便将上好的汤药给倒了。
当真心痛可惜。
安然无事回到王府时,已有好几人在那迎接。
先走上前来的约莫是个还未及笄的女子,鹅黄柳裙,肤白娇丽,瞧着眉眼与辰王妃极为相似。
她一脸兴奋,朝着魏璟娇声喊了句:“哥哥!”
魏璟并不回应,甚至在她靠近时便敛眉,一副极为冷漠的表情,生生将小姑娘吓退了。
她怯怯道:“我是与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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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一起回来的。”
旁边的男子年纪轻,着官服举止文雅,他朝魏璟扶手后,解释道:“臣从宫里回来,路上恰巧碰见了郡主。”
魏璟并不想知道这些,只问:“你来做什么?”
江淮之道:“圣上今日问起你,托臣来看看。”
说罢缓缓看向身后的文瑶,微微颔首。
文瑶与他们并不相识,但也规矩行礼,然后自觉退至旁边。
待他们都进了王府,留下来的华阳郡主从头到尾打量着文瑶,随后盯着她那张脸。
“你就是璟哥哥留下来的大夫?”
“回郡主,是小人。”
华阳郡主皱眉,目露鄙夷,“你当真会医术?莫不是骗璟哥哥的。”
比起问医术,华阳郡主觉得她这张脸更为惹眼些。
且在她的认知里,女医只有宫中才有,且专门是侍奉后宫妃嫔的。那些对外的大夫太医都是些皱皱巴巴的老头,他们无所顾忌,会给很多人治病疗伤。一个女子在外行医,就是很不体面的事情。
可这样的女足,不仅被璟哥哥留下,还带在身边,令她想不通。
文瑶想她年幼又是郡主,说话到底骄纵些,也没太在意,只回道:“殿下是何等人物,小人怎敢行骗。”
华阳郡主本就因魏璟给她冷脸,心里不痛快,又见一个身份低下的人敢句句顶她嘴,立时生气道:“你不过是个低下的侍女,敢在本郡主面前逞威风,你好大胆子!”
她出宫之前就听她母妃说过,就是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野丫头,仗着有点医术来攀附王府的。
文瑶低头:“小人不敢。”
“你连母妃都不放在眼里,有何不敢的?”
华阳郡主从小就被娇宠长大的,贵妃乃至皇帝都对其偏爱,几乎所有人都将其捧着。她顾及名声嫌少在外发脾气,但在下人面前向来是口无遮拦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
她不认为文瑶这样身份与那些下人有区别,就单单看不惯这样傲气凌人的模样,她就要替璟哥哥教训她。
“你给本郡主过来!”
华阳郡主本欲为难文瑶,陈管事恰好出来,忙上前缓和道:“郡主莫为此等小事生气,您好不容易回王府一趟,王妃还等着您呢。”
华阳郡主见是陈管事过来,敛了神色,哼哼两声,这才作罢。
文瑶转过身,朝陈管事道谢。
陈管事嘱咐道:“华阳郡主一直在宫里陪着贵妃娘娘,今日回来想必要留上一段日子,舒姑娘尽量避开些吧。”
文瑶应了好,并没有在意陈管事这话。
她又不曾得罪华阳郡主,且她又瞧不上自己,只要不出院子,想必也碰不上。
-
接连几日魏璟都没见她,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文瑶知道他除了想知道师父的下落,也因助眠药一时,不肯再相信她。
她接连几夜都没睡好觉,以至于许久未出现的噩梦,又在梦里重复了一遍。等到惊起身时,冷汗连连。
对比起魏璟的怒意,显然未来之事才是她该担心的。
于是当下便决定明日无论如何,都要撬开他的房门,给他施针,督促他服药。
总之先想个法子顺一顺他,倘若他不愿意听,大不了就是被凶一顿,然后当作没听见。
第二日。
文瑶早早煎好了药,折身回房拿药袋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锁了。
她不知是何人,只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飞快地跑了。
魏璟这院子里本就很少人,而她住的这个小庭园里除了她没有旁人,碧春除了一早会来与她闲谈几句,其余时间也不会来。
若是如此,兴许要到天亮才会被人发现门锁了。
文瑶走到窗户边,朝外看了一眼,这房间的窗户足有她半身的高度,底下又是一汪不太浅的池水。
只略略看了一眼,到底退后了几步。
不是怕高度,而是怕水。
她从前身子不好缘由,便是幼时在寒冬腊月天不慎跌入水塘才落下的病根,虽后来师父将她医治好,可她从那时起便不敢再靠近水塘。
更遑论跳进去。
13. 013
从灵州回来的这几日,文瑶没有进过魏璟的院里,只是来回往陈管事那儿去。
她早晚端着药盅去,一来一往,王府上下都知道她已经不受世子待见了。
原本都以为能将刘太医都赶走,兴许是个厉害的,没承想也待不了几日。
辰王府听见嬷嬷如此禀报,浅浅一笑,似早有所料:“初见她时便知不是个简单的人,世子向来敏锐,又如何会不知她的面目?只是可惜,让世子借机把刘太医赶走了。”
嬷嬷附和道:“想攀上咱们王府多了去,她纵然有心机,也该掂量自己的身份,凭她是谁,也敢生此妄念。”
辰王妃摆手:“此话说来无益,也并非是重点。”
“那依娘娘的意思是......”
“世子将她留着,便是打算来应付圣上的。倘若她一直留着,王府日后岂能安生。”
嬷嬷附耳凑近了些。
言毕,辰王妃起身,柳腰婀娜,步态雍容,看向那方园子里问了句:“华阳可回来了?”
“回来了。今日表小姐带着郡主去了游宴,宴上与那些世家闺秀玩得高兴,一回来便喊着乏,已经歇下了。”
辰王妃颔首。
“是要让她多跟着柔儿多学学,免得只顾着玩乐,收不下心。”
嬷嬷点头,“郡主年纪还小,又有表小姐陪着,王妃不必过于忧心。”
然后略说了一下今日宴会上的情况:“今日游宴是江家举办的,听说江夫人的第一个帖子就是给的表小姐,奴婢瞧着那意思多半是看中了表小姐,想替江二公子说亲。”
辰王妃脸色一变,冷哼道:“她倒是会想,本王妃的外甥女岂能配她那样的蠢货儿子。”
“你去替我传话,说华阳回来,让柔儿来王府住些时日。”
-
月华如练,庭院里除却花丛里偶尔两声虫鸣,很安静。
华阳郡主与婢女们远远地守在远处,听着房里悄然无声,不禁觉得奇怪。
她问:“人当真在里面吗?”
婢女点头:“奴婢亲眼见她煎好药进了房,才上的锁。”
华阳郡主还是有些不放心,吩咐几个婢女去两侧望风,自己则跨过月洞门,走近了些。
房内灯火亮着,隐约能从外面看见一抹身影。
华阳郡主颇是得意道:“听府里下人说你手段厉害,能在一群刺客当中存活下来。不如今日就看看你要如何从这房中离开?”
便是从陈管事那打听到她今日要去给璟哥哥施针,也知道她一定在担心璟哥哥会赶走她,才会如此急躁,不顾璟哥哥的命令,执意要凑上前。
如今将她锁在房里,哪儿也去不了,她自是得意。
“我与郡主无冤无仇,郡主何必为难我?”
文瑶倒是并不意外,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华阳郡主气性大还如此记仇。
“这怎么能叫为难呢?”华阳郡主笑道,“你若有心去讨好璟哥哥,大可以从窗户那儿跳下去啊。池里的水浅得很,不过半身高而已,又不能把你淹死。”
房内一阵无声。
华阳郡主以为她终于是服软怕了,于是又说:“你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该来王府,更不该缠着璟哥哥不放。”
文瑶为了留下用了些手段,惹得几次魏璟都差点下杀手的事,王府上下也都知晓。
华阳郡主回来打听到这些事后,越发觉得文瑶不是为医治而来。
“这京中想嫁璟哥哥的世家贵女数不胜数,但像你这样身份低贱的药娘便是八辈子也轮不到,还敢与我柔姐姐争,简直痴人说梦!”华阳郡主说得刻薄至极。
文瑶也终于明白,为何才刚刚见一面的华阳郡主会对她如此大的敌意了,原来是因魏璟有心上人的缘由。
她也不恼,依旧温言解释:“郡主误会了,我没想与谁争殿下。”
可华阳郡主一点儿也不相信,“什么误会,你敢说你女扮男装来王府不是为了璟哥哥?敢说你心里没有存半分心思?”
“女扮男装,又称自家懂医术,且百般使手段要求璟哥哥把你留下,如此明晃晃的心思,还敢说误会!”
“......”
文瑶一时难驳,她来的方式也确实引人误会。
“若说没有目的而来确实是假,可也并非郡主想的那样。还请郡主将门打开,小人要去给殿下施针服药。”
“你是听不懂话吗?!”
华阳郡主怀疑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装出这么平静如水的态度,于是急骂道:“璟哥哥都不要你前去诊治伺候,你为何还如此厚脸皮?”
“......”
“有那么多太医大夫,璟哥哥才不要你这样的女人留下,你别不知羞耻地贴过去了!好好收拾你的东西,我明日就喊母妃把你赶出王府!”
华阳郡主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了。
文瑶叹了口气。
虽不知华阳郡主口中的柔姐姐是谁,但魏璟分明待辰王妃似仇敌,华阳郡主怎么还会如此护着魏璟?
她有些头疼。
魏璟近日不愿见她,可能是因为她下药之时不能容忍,也隐有不需要她留下的意思。
而辰王妃也本就不喜她,加上她来之后刘太医一走更加不待见,眼下华阳郡主又如此厌恶她,若当真要把她赶走了,她恐怕一点办法也没有。
文瑶开始不安。
她没有想过后退,也没有后退的选择。
月光下的池水被风吹起了涟漪,一点点漾开,幽黑犹如一张巨型大嘴。
她瞧了两眼,手心已然捏出了汗,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她试着想,纵然害怕水,可到底只是心理上的恐惧,实际并不会威胁到性命。
然后缓缓走向了前。
-
窗外夜色澄明,月辉落在那方清池里,映那岸边翠竹影影绰绰。
书房内仍旧被昏暗笼罩,魏璟冷白的手指撑在额边,看了一眼面前的药,“你如今成了她的跑腿了。”
陈管事坦言道:“这是舒姑娘配的药丸,怕您不愿意见她,所以先让老奴送来的。”
灵州的事他没细问,也不知两人好好同去,回来自家殿下又执意不肯见人了。
魏璟的性子他是清楚的,不是会与谁计较的人,但眼下情况就好像是吵架了,怪异得很。
“如今这王府上下的人对舒姑娘也逐渐冷眼相待,殿下您就不怕把人吓跑了吗?”
魏璟闭上眼:“她要是怕,又何必费尽心思留在这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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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那女人的招数,当初刀架在脖子上都没跑,如今又怎么会轻易罢休。
他不想知道她所求什么,但她那样肆无忌惮的性子令他厌恶。
“下去吧,总归是死不了。但你若执意要劝,本世子兴许真的会杀了她。”
陈管事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劝不住,躬身退下了。
书房内暗了灯火,魏璟连寝房也懒得回了,就那么闭目倚在书案前。
亥时已过,周围寂然一片,偶然听见有簌簌而晃的枝叶动响。
许久之后,魏璟睁开了眼,视线看向门外徘徊许久的人影,皱了皱眉。
虽然没有声响,但对于习惯入夜后定坐到的魏璟来说,吹风落叶、衣摆飘曳,甚至呼吸声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门前的人,又整整逗留了一炷香。
不知是犹豫还是害怕,迟迟没敢近前一步,只是那么轻轻缓缓地调整呼吸。
仿佛是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着不可承受的怒气,遂提前做好准备打好腹稿,要使什么招数了。
魏璟看得不耐烦。
欲出声让人把她赶走,门却敲响了。
先是捂嘴压着咳嗽了几声,然后才轻声询问:“殿下,我能进来吗?”
与往常不一样,文瑶的声音低哑,有些绵绵无力。
魏璟冷道:“本世子可有唤你来?”
文瑶:“不曾。”
“你要知道敢忤逆本世子的人,还没有过能活着出去王府的。”
这话不是警告,而是在说事实。
在这之前也曾有过江湖上的名医前来诊治,但因许多原因没能如魏璟的意,前后死了好些个。
那时候魏璟头疾初发作,且他尚才十二岁,文瑶听府里的人说,还是他亲自动的手。
所以很清楚他从来都不只是说说而已。
文瑶手掌贴在门上:“小人担心殿下的身子,夜不能寐,实在放心不下。”
看不见脸,只听声音,确实能听出几分真切之意。
魏璟笑:“想找死,就进来试试。”
摸在门上的手没有任何犹豫,话刚落,便推开了门。
文瑶步子迈得很轻,径直走向书案。
外头月色从窗户里洒落,魏璟单腿屈坐在地上,暗红长袍随意垂落,背衬月光,面色笼在阴暗里,教人瞧不出喜怒。
她低着头,见桌角一处的药瓶,先问道:“殿下服过药了吗?”
魏璟抬眼看过去,见她穿着不知哪里来的洗旧了的衣裙,又小又难看,勒得身形凹凸一览无余。连那腰间时常挂着的药袋也没有,竟就这么空手而来。
他道:“本世子瞧你也不是夜不能寐的样子。”
文瑶避而不答,倒出药丸,又从旁边端来茶,自己先吞服下去。
片刻后,才看向魏璟:“小人没有放别的药,殿下可以放心。”
魏璟目光幽幽盯着她的脸,问:“这就行了吗?”
知道不会轻易消气,文瑶抿着唇,走上前,“不知殿下,如何才能消气?”
她立在书案边上,波纹纱帐透出银白的月光正巧照在那张姝丽的脸上,苍白到无一丝血色。
瞧得近了,便见她连发丝都尚在滴水。
14. 014
发髻浸透了水,正一点点从耳前滑落至颈项,面色苍白如纸,可缓缓弯起的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殿下只管说,只要小人能做到。”
比起以往口不对心的谄媚,如今的语气里的只剩了顺从与讨好。
看来是知道怕了。
魏璟瞧了她一眼,“还需要本世子提点你吗?”
文瑶知道他的意思,坦言道:“师父云游不定,不会久留一个地方,就连我也不知他现在会在哪里。殿下应该也猜得到师父不肯露面的缘由,所以我觉得殿下若真想寻求师父帮忙,便应该放弃派人去寻找。”
师父并非只是个江湖游人,他的身世来历与魏家皇室有着密切的关联。
旁人不知,但是魏璟身为皇孙,不可能不知道。
“而且师父若知道我在殿下的身边,更不会让我知道他的消息。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殿下不赶我走,日后需要什么帮忙,一定会尽心尽力完成的。”
该说的都说了,该摆正的态度她也摆正了,文瑶低着头,下一步想好给他跪一个了。
谁知魏璟听完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喜还是怒。
他看过来的眼神里,带着些思量,却又不像是在怀疑她话的真假,而像是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压根不是他想要听的。
“都说完了?”
文瑶站在那,发髻上的水依旧缓缓滴落,表情很是茫然。
她已经尽力顺着魏璟的心意了,她也知道他因助眠药与师父的事而恼怒她,可她如今不是已经都坦白了吗?
她想不明白他还想知道什么,她也当真不知道该如何了。
就在她无措之时,魏璟忽而起了身,走到窗前瞧了一眼,指着问:“你刚才,从那儿爬上来的?”
文瑶顺着方向看了一眼,只觉得目眩,急急收回视线,手心也不自觉攥紧了。
她和魏璟都是同在西院,两边行走要走几条廊道,可那方池水就是两边房子的中间。
在书房窗户的位置可以看见那宽大的池子,亦能看见她房间的一角。
文瑶从来没想到会被人瞧见,低着头,觉得窘慌。
她先是找碧春帮忙换下湿透的衣服,刚才来时又在屋外调整了许久情绪,压着恐慌与焦虑便是不想让魏璟瞧出她的异样。
哪知自己是何模样,面前的人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文瑶试图镇定地解释:“小人不慎掉了东西......”
“哦?”
魏璟盯着她,面上淡淡的,“掉了什么?”
文瑶不言,却在他的追问下,又想起适才惊恐窒息的一幕,通体发寒,周身冰冷。
默然立了片刻,仍是笑着回:“是件不想弄丢的东西.....说来殿下也不感兴趣。”
华阳郡主一事她并不想闹大,况且这种事情说出来也无用。她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出难堪的一面。
可她越是极力掩饰什么,面前的人好似总能一眼看穿。
她觉得十分不自在。
魏璟如何能看不出她在遮掩,他转过了身,非要揭开她的隐藏的目的,直言道:“人总是要有非要不可的目的,才敢如此大胆行事不是吗?”
“你来王府也有些时日了,说说看,本世子到底可以满足你什么要求,令你不惜一切都想留下。”
屋内昏暗无灯,魏璟的那张脸却比暗夜还让人觉得阴凉。
看似只是随口问出的话,却似无形之中横了一把刀剑在她脖子上,令她退不得半分。
文瑶很清楚,魏璟的过分敏锐时常让她毫不留情面地被揭穿。只有坦言交代时,他才不会过于追究。
可别的也就算了,唯有这件事她无论如何不敢说出来,至少不是现在。
她沉默了许久,脑子想了一大堆,终于找出个有信服力,说出来又不会露出端倪的理由。
“小人身份低微......只想要嫁个值得托付的人。”
这话算不得虚假,她若真能彻底结束这场噩梦,日后或许能嫁个真正值得托付的人。
但她的难以启齿,在魏璟看来,却成了另一种很直白的要求。
从文瑶来王府,关于她心思不纯,有所图谋的言论,不断有人在他耳边提起。
他丝毫不在意这种自寻死路的想法,如今听她亲口说出来,也觉得可笑至极。
他一脸并不意外的表情,转身坐回榻上,讥讽笑道:“就凭你的身份,还不够格。”
......
文瑶沉默。
她不知道他在误会什么,但不打算再接话了,生怕说下去要被看出来自己在撒谎。
只是耐心地等着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她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可魏璟却捏了捏眉骨,似乎没有话想要再问她。
文瑶心里没底,也不知算不算应付过去了。
她试着道:“殿下多日未服药,若这般硬挺下去,对身子不益。”
窗外起了风,灌进来凉飕飕的,文瑶上前将窗户掩上,又回身走近了些。
见他并不拒绝自己的靠近,她继续说:“从前师父总说,没有比睡眠更助于身体,所以人最累的时候就是夜间睡不好觉,彻夜不眠对身体的伤害也非常大。殿下长期如此所以比旁人要严重些。小人说句大不敬的话,要是您有什么事,其他人怎么办?”
任由他这样状态下去,或许都撑不到一年后的夺嫡争权,她也不用费心思。奈何她不敢冒险。
但若总是这样不积极治疾,便是她再尽心也没有用。
“殿下将来是在朝堂上掌权的,圣上如此器重殿下,将希望都寄托于殿下,殿下要是让这病痛磨垮了身子,岂不白白便宜了那些恶徒?殿下有想救的人,有想做的事,也能都随之放弃吗?”
文瑶想着他将来血染昭华殿的模样,再看着面前这张脸,便觉得胆寒,可却仍要鼓励他为了自己的野心好好治疗。
魏璟脸色立即沉下。
虽知是口无遮拦的激将法,可这言辞却如同窥视过一般,令他不得多看了两眼面前的女人。
可他望过去时,那脸上却只有藏不住地讨好心思,眼里依稀泛着轻泽,温温吞吞地又添了一句:“小人很担心殿下,不愿看到殿下因此折磨。”
魏璟仿若没听见这话,冷脸,“敢说如此放肆的话,想来不必本世子动手,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小人只在殿下面前说。”
文瑶适可而止,不敢继续激他,将药递过去。
她弯下腰去递茶杯,白皙的后颈弧度漂亮,却也极为显眼得多了几道刮蹭的伤痕。
魏璟接过药当即服下,然后嫌恶道:“这身丑衣服,你要穿到何时?”
文瑶尴尬不答,退身离他远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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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难万难地将人哄好,服完药施了针,终于能松口气,可回到房间门前,看着那被锁住的门,忽然又觉得头疼。
今日能跳窗,总不能明日继续跳窗?
她脸色发白,想了想,由着那锁挂在上面,转身去了碧春那儿。
文瑶走后,魏璟朝外唤了一句,影卫立即从暗处跃下。
“去看看怎么回事?”
夜间跳池捡东西这样愚蠢的借口也亏得她能说出口。
不过他倒不是有闲工夫去关心,而是倘若有人想在他这打主意,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片刻后,影卫回来,说了经过。
魏璟听完,漠然一笑,“愚蠢。”
影卫不敢揣测说的是谁,只道:“想必只是郡主一时贪玩,未必是王妃的主意,若殿下不放心,属下可去舒姑娘那儿......”
话未说完,魏璟摆手打断,“不必理会了。”
这点事情若都解决不了,也用不着留在他身边。
-
华阳郡主一早前去给辰王妃请安,提了昨夜之事,又说:“母妃应该去劝劝哥哥,把那骗子女人给赶出王府去。”
辰王妃听她说了一通,脸色也变了,责备道:“你去参与什么,简直胡闹!”
想起先前魏璟的警告,她已然有些下不来台,若再搅和下去,于她于王府没有半分好处。
“她能留下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你去多管闲事,可是要兄长罚你!”
“哥哥才不会罚我,他最多不理我!”
华阳郡主习惯了他如此。况且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更想不通自己母妃为何要怕。
她反驳道:“就是因为她有手段,才需要担心!她如此黏着哥哥,让别人知晓怎么办?柔姐姐又怎么办?”
辰王妃摇头叹息:“她是下人身份,你柔姐姐什么身份?莫说她,就连江陵的那个,你柔姐姐也好她百倍。你担心什么?”
高柔是吏部尚书高淮之女,家世优越,品行在众多世家闺秀里亦是数一数二的。
若真的要担心,也该担心已经有的那门婚事,何必费心去担心一个下人能获得魏璟的正眼。
“你若担心你柔姐姐,便不该缠着她去参加那些游宴,你想在江家多露露脸,可江家却相中了你柔姐姐。”
华阳郡主愣住,开始着急起来:“那怎么行呢!柔姐姐不能嫁给江延,呜呜呜,母妃......”
辰王妃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是郡主,这京城最好的儿郎也该摆到面前供你来选,哪有你上去着急的?”
华阳郡主蔫了。
安抚道:“放心,你柔姐姐明日便来王府陪你。”
下人们一听说表小姐要来,忙里忙外收拾迎接。
碧春听着外头动静,边给文瑶上药,凑热闹似的也提了此事:“当初那么多世家贵女想攀附王府,王妃都推拒了,说是不合适。其实呀早早就打算要将自己外甥女嫁到这王府来......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世子会去殿前请婚。不过眼下瞧着,王妃还是没有放弃。”
文瑶脸上没什么情绪,想起昨夜华阳郡主的那些话,说了一句:“门当户对多好。”
高家背后那样有权势,何故要来祸害她。
碧春笑嘻嘻地说:“世子长情,只喜欢青梅竹马呢!”
“......”
15. 015
不过是幼时见过几次而已,算不得青梅竹马,况且十几年不见,怎么就长情了?
文瑶想到魏璟那张极擅伪装的脸,就觉得后脊发凉。
不过辰王妃要把外甥女嫁给魏璟,倒是个极好的主意。
若她能促成此事,一切都迎刃而解,她也就不必日日提心吊胆了。
脖子蹭在岸边的石尖上,伤口红肿着,碧春瞧着很是心疼:“华阳郡主素来骄纵无礼,她在王府时身边下人隔几日便吃杖子。不过王妃向来是个和善讲理之人,依我看,你不如去王妃那好好解释清楚?”
想想辰王妃对自己的态度,文瑶并不觉得会有用。
华阳郡主是她的女儿,且不说辰王妃会不会听信,便华阳郡主嘴上认了错,背地里又偷偷使坏,她能如何呢?
“若是能听进去解释,也不会发生昨晚的事。况且,辰王妃未必不知道华阳郡主做了什么。”
“可你是医治世子的大夫,不像我们这些下人一样受欺负没处讨理。不然去求殿下做主,让他出面去解释?”
文瑶拢起衣服,起身:“你觉得呢?”
碧春想了想,世子冷漠薄情的性子确实不大可能帮忙。
“那你近些日子都来我这儿,司膳房里的人虽然嘴臭了些,但都是陈管事挑选进的人,不会由着那边院里的人来作恶的。”
文瑶弯眉:“不用担心,很快就处理好的。”
求了也没有用,魏璟是不可能会插手此事的,更不会好心到去帮她做这种解释。
她虽无闲心去与之计较报复,但那门锁,她是不会自己动手去撬开的。
-
因有配制了药丸,文瑶便不用早晚煎药,只待魏璟回来之后前去侍药。
但她的房门仍是锁着,白日便一直在碧春这儿,直到午后辰王妃传她去问话才离开。
听闻是宫里沈贵妃派人来问魏璟最近情况,因刘太医不在,所以也包含了圣上的意思。
文瑶不敢拖延。
大致的情况辰王妃也早就告知了,宫里来的嬷嬷便直言问:“听闻你来王府已有些日子,殿下近来头疾可有缓解?如何治疗,服药何药,你如实说来,不可隐瞒。”
便因魏璟深得器重,故而有这样层层的试探。
虽觉得莫名其妙,文瑶依旧如实回道:“殿下头疾亦是心病,因夜不能眠才使头疾频繁严重。小人采取的方法与刘太医治疗方法是一致的,按时服药施针。殿下能整夜安睡,头疾亦有所缓解。假以时日,身体得以恢复,头疾亦能大大减轻。”
魏璟的心病,她无法保证,但坚持治疗,严重程度至少能减轻大半。
嬷嬷闻言,原本严肃的神色松了好些,并无其他怀疑,只是带着几分威严嘱咐道:“既然如此那便尽心侍奉殿下,不可出半点差池。若真能治好殿下,贵妃娘娘那儿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文瑶颔首。
送完嬷嬷回宫,辰王妃将文瑶留下,满脸笑容地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瞧瞧,这下连贵妃娘娘都知道你了,你这样医术可是比刘太医还厉害。”
这话听着是为她高兴,实则阴阳怪异。
文瑶极其不自在地抽出手,作受宠若惊之状:“娘娘言重了。”
辰王妃见此,又略感歉意道:“华阳贪玩,想是对你生了什么误会,昨夜之事就莫要放在心上了。”
脖子上传来的疼痛尚在提醒着昨夜的难堪,辰王妃却只用“贪玩”二字轻巧揭过去了。
想起那门上依旧挂着的锁,文瑶觉得何其虚假。
她无须讨好,于是默然不言。
辰王妃见她不答话,唤来婢女,将早就做好的衣裙都拿上来了。
那些衣裙亮眼雅致,绣线做工皆是上等,亦是京中那些贵女都难求一寸的料子。
可辰王妃见面前的人似乎完全不感兴趣,越发证实了心中猜想。
于是又道:“你住的地方也着实小了些,不如让嬷嬷下去安排,从今往后,就住在东院吧。”
辰王妃的院子便是在东院,若是住下,行动举止都要受监视。
文瑶明白其一直拉拢她的用意,断然不能答应的。
只能以身份低微,一切都是应该之言,惶然不安的全都推脱过去。
待人走后,辰王妃原本堆笑的脸几乎瞬间暗下。
身边的嬷嬷冷哼道:“当真是不知好歹的人,辜负了娘娘一番心意。”
辰王妃:“这也算是情理之中。”
起初她以为当真是一个乡野女子前来攀附王府的,可近日细细想来,又觉得并非那么简单。
魏璟无端地信任以及同意她近身随行,看起来就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人。否则她想不通一个无身份无背景,哪里来的胆量敢留在王府。
但魏璟对其态度,她又不是很确定。
辰王妃懒得细想,只问:“事情办妥了没有?”
嬷嬷道:“娘娘放心,奴婢都已经安排好了。”
-
晚间时,文瑶从碧春房里出来,正巧到时间去魏璟书房,辰王妃身边的嬷嬷怒气冲冲地带着好几人前来问罪,二话不说就要抓着她走。
“敢在世子的药里投毒,你好大的胆子!”
文瑶挣脱开丫鬟婆子的手,觉得可笑:“我从王妃那儿回来就没有踏出过房间,如何投毒?”
“那些药材都经了你的手,你深知药理,便将那些相克药物混在一起,你还说你不知道!”
如此强势的扣罪,文雅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便被押到了辰王妃的跟前。
她看着面前压跪着的人,与白日截然相反的面孔,满是阴狠不屑之相。
“毒害世子之罪,足以你满门抄斩。”
“我若下毒何必等到现在?王妃未曾对质,也无证据便下定论,有些言之过早。”
文瑶神色镇定,丝毫不见慌乱。
辰王妃扯一起抹笑,十分得意:“试药之人已经身中剧毒,你身为医治世子的大夫自然难辞其咎。”
言下之意,即便不是她下毒,最终也难逃罪责。
换言之,不管是谁派来的人,今日之事后,圣上与贵妃绝不会容许她留下。
辰王妃行至文瑶的身前,深深瞧了她一眼,“本王妃给过你机会的。”
文瑶似乎有些明白过来,魏璟与辰王妃的关系会如同仇人的缘由了。
她起身,行了个辞礼:“百姓尚有击鼓鸣冤的机会,小人亦会向殿下证明清白。倘若殿下判小人有罪,或是砍头,或是凌迟,小人都甘愿受罚。”
嬷嬷见她要走,欲上前摁压她,文瑶笑说:“王妃是想在这将我杀了吗?这么多年来,唯有小人能治殿下头疾,殿下也同意将小人留下,可王妃转头却将我杀了,圣上与贵妃就不会怀疑吗?”
这话其实说得十分不要命,但她没有办法。
辰王妃育有一儿一女,华阳尚未及笄,幼儿不过才七八岁,若为继承权毒害享世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古往今来,这样的先例数不胜数。
她虽然不知道辰王妃这么难做的目的是什么,但她试探这么多次,想必也是在犹豫或者害怕,所以她大胆一试。
果然,辰王妃听见此言,脸色变得难看。
她身为王妃自然有权处理一个下人的生死,但这样的罪名却不敢担着。
也没有想到,面前的人会如何从容,似乎一早料定了今日之事一样。
她不得不防。
然后恨恨看着文瑶离开的背影,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
魏璟回来时,夜阑已深。
陈管事告知宫里贵妃派人来问病情之事,他神色淡淡,并不担心什么。
于是陈管事又道:“司膳房适才死了个试药的奴才。晚间舒姑娘在膳房煎完药,如同往常一样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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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的奴才,却中毒昏迷过去了。”
他觑着面前人的脸色,“舒姑娘被辰王妃带走了,然后又自己回来了。”
魏璟阴冷的脸色,已然显了杀意,但即刻又缓了下来,摆手道:“去将人都处理干净了。”
从浴房出来时,文瑶已经在寝房外候着了。
她静立在门外,倒是穿回了合身的衣服,可脖子上却缠了几圈白布。
魏璟视线掠过,目光微深。
文瑶先了陈管事一步推开门,又主动接过他手里还未披上的外袍:“都交给我吧。”
陈管事哑然一瞬,但见自家殿下并不阻止,于是转身退了下去。
进房后,文瑶丝毫不提司膳房有人中毒一事,语气里也听不出任何的异样,只是温声问道:“殿下今日可有好些?”
昨夜睡了整觉,魏璟的脸色很好。
他坐在案前,衣袍松散,领口敞露一片,脸上神色不明,视线则随着面前人的动作。
文瑶将屋内的灯多点亮了几盏,回过身又问:“这样的亮度合适吗?殿下可会觉得眼晕?”
她从第一日来王府就知道,魏璟夜间不喜太亮,因为会刺激他的头疼加剧。
所以现在才问,有些虚情假意了。
但魏璟道:“你今日表现尚可。”
文瑶伸手去褪他的衣服:“司膳房的人想必已经提前告知了殿下。只是王妃她们并不知道殿下从昨日起就已经开始服用药丸了,也并不知道以往那些药都是小人亲自在司膳房煎煮的。”
这一点,司膳房上下都知道。
所以从辰王妃派人来抓她的时候,她便清楚这不过是栽赃陷害。
而司膳房的人是陈管事挑选的人,不可能轻易会被收买,不过是陪着演了一场戏。
她根本无需向魏璟解释自己的清白,而是该解释,自己守住了规矩,没有乱说话。
魏璟也才会有刚才那一言。
外袍褪至腰间,见他坐姿不太方便自己施针,文瑶道:“殿下能面朝向小人这边吗?”
他坐在书案,双腿也朝着里面,她甚至连手都不方便伸过去,别说对准穴位了。
魏璟目光凝在手里的折子,并不动弹。
文瑶哪敢打扰他,只能先靠近些扎针,然后将手慢慢伸过去。
书案宽大,魏璟坐在圈椅里,四平八稳,根本不肯挪动分毫。
待到左下胸的穴位时,她倾过身子靠近,又屈着手臂从他前面伸过去,不料魏璟忽然动了一下,银针随之掉落在书案下方。
文瑶本欲拿过一根,魏璟却挪动了身子向后靠,给她腾让出了位置。
她走上前,弯腰去捡,起身时魏璟正好面朝向了她。
终于不用各种变幻姿势,她忙取过银针,“很快就好的,殿下等等。”
因他适才伏身在案前,所以只剩了胸前的几处穴位,这会儿他端正了身姿,便想扎完最后几针尽快结束。
完全没想过自己蹲身靠前的姿势,有些过于暧昧,以至于头顶传来一声莫名质问时,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魏璟目光落在那张秀丽的脸上,双睫微垂,“确定要靠这么近吗?”
指腹摩搓,银针依次扎入屋翳穴、神藏穴,而文瑶的手腕内侧也轻轻挨到了他的肌肤,但手法稳当。
“快了。”
感受到身前人呼吸放缓,文瑶依旧专注着手里的动作,以防偏了位置。
然而就在她奇怪魏璟这会儿怎么如此配合时,忽然感觉有颗小珠什么的东西硌了手。
她微微低头,随之手凝固在那。
直到坚/挺的触感从小指腹传达大脑,她浑身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她急忙后退,可后腰抵在书案,她所站的位也在魏璟的双腿之间,被围拢着,退无可退。
魏璟微微仰头,与她对视,看着那面颊起了红晕,他问:“好/摸吗?”
16. 016
温黄光线至他身后照来,很清晰地看见魏璟脸上的表情,泛着危险的寒意,冰凉的目光也像是要刺穿她。
通常时候,文瑶给人施针都不会靠这么近的,也不会触碰到任何位置的肌肤,因为病患都十分配合,所以她总能很快就能结束。
但魏璟不同,他从来就没有好好端坐过。
每次扎针她都小心翼翼,生怕偏错位置,弄痛了他。
她也从不觉得面对脱了上衣的病患有什么羞耻杂念,她只是治病疗疾。
但此刻她低着头,心虚不已。
知道魏璟还注视着自己,那种感觉就像是她在巨大的房间里,幽暗不见五指,魏璟坐在她面前,而那唯一的光照就在她的脸上。
她刚才手腕对着他那位置,磨磨挨挨了半天,从软绵到硬挺......
而他刚刚呼吸忽然变缓的时候,大概厌恶到恨不得掐死她吧。
文瑶低头看着自己所站的位置,几乎被他双腿围拢了,浑身紧绷到无以复加。
直到魏璟张腿侧让,她逃似的退到了外间。
薄纱裙摆从他腿边拂过,那股轻轻淡淡的幽香随着她的动作流动、蔓延、黏人、令人无法忽视。
魏璟侧过头,敛眉看向她。
“对不起......小人不是故意的。”
尽管如此说,文瑶仍旧不敢抬头,但在这样似承认了自己刚刚所做之事有多无礼僭越。
她暗暗懊恼,自己应该硬气一点的,不该表现得如此慌张。
她站在离他两尺的距离,焦虑地等待着魏璟对她刚刚大胆动作的定罪。
然而魏璟视线很快便收回了,没有回应她,端坐身姿,继续处理书案上叠放成小山丘的折子,似乎对刚才的事情并不在意。
只有她自己多想了。
魏璟没发怒就已经是开恩了,她还好奇他为何没反应做什么。
文瑶浅浅呼了口气,耐心等待他看完手里的折子,便上前去收针。
他不似刚才那样怪异的姿势,而是端正着面朝自己。
文瑶眼睛都敢眨,快速完成手里的活,然后拿来外衣替他披上,又去掩了窗户。
“施完针尽量不要吹风,若是可以的话,殿下此时也该歇下了。”
案前的人没有反应,只是冰冷冷地道:“无妨,出去。”
文瑶转过身退去外间,没有走,而是守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魏璟终于抬起眼看她:“还有事?”
文瑶垂着眼:“没有。”
依然没有挪动步子。
魏璟冷笑一声,似是猜出她又想做什么,于是道:“劝你收起下药的心思,出去。”
文瑶轻声:“小人不敢。”
气氛异常诡异。
分明两侧墙面都是泛着银光的兵器,那股冷意从脚底渗透全身,她却始终不肯挪动丝毫。
极其难以启齿,近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声音微弱到不凑近不可闻: “小人想留下......”
漫长的一段安静。
魏璟手中动作停止,抬眸。
文瑶没想真的留下。可华阳郡主第一次见面便能肆意来欺辱她,辰王妃亦能随意给她扣罪,她太没有安全感了。
如同她先前所想,只是开锁太简单了,但开完锁之后呢?
她无法去与她们硬碰硬,那样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
而魏璟分明都清楚,但他似乎从来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只是那么冷眼旁观。
所以请求大抵是最没有效果的办法,不如直接厚脸皮一些。
“小人的房门被华阳郡主锁了,加上今日投毒一事,小人也不能确定日后还会遭遇什么,所以就在此守着殿下,兴许安全一些。”
她说得面不改色。
或许魏璟会极其厌恶的凶骂,甚至被威胁,但只要能保证她日后的人身安全,她都能忍下。
可她看着迎面走过来的人,还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文瑶退了几步,身后就是门。
她大概预料到在说出要留在这房里的时候,魏璟已经很想把她扔出去了。
“你在威胁本世子?”
魏璟冷眼扫过她,透着几分森然。
文瑶不敢承认,只低头道:“我只是.....害怕受伤。”
她不清楚这么说会不会有信服力,毕竟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随时会掉脑袋,这样胆大妄为的人怎么会害怕呢?
“你会怕?”
魏璟似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伸手推开了门,“收起你不该存的心思,趁本世子还有耐心,从这儿踏出去。”
“那殿下就当我不存在,只让我在这守着,绝对不会靠近殿下!”
“这世间还没有能让本世子妥协的人。”
魏璟耐心不多,也并不打算再说下去,转身回去。
影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远远地站在廊下,威胁的意味很明显。
文瑶怔了怔,终是从那房间出来。
影卫说:“锁已经打开了,舒姑娘可以回去了。”
-
文瑶没期待自己能够成功,但总要试试。
门锁确实被打开了,可她一点也不想留在原来的房间。
陈管事以为她还在担心门会被锁一事,于是安慰道:“这厢院子不会再有外人进来,舒姑娘不必担心了。”
文瑶嘴唇翕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是我不喜欢房子周围都是水。”
从进王府后,文瑶没敢开过朝池水那面的窗户。若看不见自然是无事的,可现在她躺在床上便仿佛飘在水上,被水淹没的窒息感一直重现。
只因她开了那扇窗,甚至跳了下去。
陈管事知道华阳郡主所做之事,但想着也并没有造成太大的过失,人又安然无恙,所以也没怎么当回事。
但眼下见她彻夜未眠,脸色也有些不太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西院倒还有一处空房,我这就命人清扫出来。”
“多谢。”
搬过去的房子周围全是树,推开窗外面正是一树海棠,花瓣如霞,煞是好看。
虽然在西院的最角落,离魏璟远了些,却很方便碧春来串门。
她昨日没敢来找文瑶,这会儿见人没事,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解释:“我昨日去找了陈管事,但他下令我们不准声张。”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文瑶也略感歉意道:“和你没关系的。我已经没事了,你往后不用为了我去冒险,我不想牵连你。”
她来王府,便事事都在冒险,实在不愿把人拖累。
碧春见她反倒内疚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玩笑着说:“是是,你来王府自然是有大抱负的。不过我也孤身一人,你若需要尽管开口便是,帮不了什么大忙,但夜夜暖床这等事,我还是可以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得知昨日投毒一事,已经被魏璟压下了。
“司膳房试药中毒的人已经安然无恙,只是殿下下令,谁也不准再谈论此事,你昨日受的委屈,是没办法讨回公道了。”
“没事,我也没想着能讨回公道。”
虽然以魏璟的性子能忍下很奇怪,但文瑶也没多想,只当是为保全辰王府的颜面罢了。
她也用不着仇恨谁,她脑袋里唯一想的事情,便是希望魏璟快些病好,好让她早日离开王府,摆脱噩梦。
她眼下能做的是能躲则躲,尽量不与她们碰面。
文瑶正觉得昨夜的魏璟还算配合,转头听陈管事说看了一夜折子没怎么歇,她就又觉得自己昨夜又白忙活了一场。
她不明白。
若换作常人,服完药和施针后必然会觉得疲累,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就想躺下了。
偏偏魏璟的体力惊人,他甚至能□□一夜。
要是没有见过他头疾发作时的模样,而是单纯外相与体格来看,文瑶觉得他应该能活到一百岁的样子。
可不睡觉仍然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她左右思量,试图从多方面开始调理,比如炖些滋补药膳,弥补些亏空。
文瑶去膳房的时候,碧春也在,她凑来帮忙,其他人忙着手中的活也时不时偷偷看两眼文瑶。
自打那夜投毒事件之后,西院里的人都对她有了些改观。一是真的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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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殿下对她的信任,再则是对她这种外来身份的融入给予了认同。
所以见她手忙脚乱,对于膳食并不熟悉时,会主动上来教她。
碧春亲眼见她烧干了砂锅,好奇地问:“小舒你以前没进过厨房吗?”
文瑶的身份在大家的眼里便是一个四处行医市井百姓家的女儿,因父母双亡,自小跟着师父讨生活,所以不会做饭什么的,显得有些矛盾。
她低头尴尬说:“以往.....都是师父做饭。”
事实是有云初在,她根本不用进厨房。
她本以为知道大致流程,做起来应该不是很困难。
但她忽略了熬粥需要的水量以及火候的大小,以至于手忙脚乱烧煳了好几锅。
众人见文瑶极其难为情的模样,也没忍心说什么,只是告知她注意些,别烫伤了手。
到最后忙了近两个时辰才将一锅能入眼的药膳粥熬成功了。
她刚出膳房,便见魏璟回来了。
他今日一身骑装,显得身量愈发挺拔,与文瑶站在一起时,两人身形差距甚大。
见她刚刚从相反方向来,神色不虞,“这王府不是你能随意走动的地方。”
文瑶解释道:“小人只是去了膳房。”
去做什么她没敢说,只是下意识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魏璟瞥见了她莫名的小动作,继续往前走,随后忽然在月洞门前停下。
里面庭园里款款走来一女子,身着檀色罗襦,娇美的脸上薄施粉黛,如三春之桃,妩媚鲜丽。
浅浅施礼,开口时如玉音婉转:“柔儿见过殿下。”
许是等了很久,突然见到来人,尾音带颤,有藏不住的喜悦。
而见人胆敢在西院内挡路,魏璟脸上一瞬笼罩了阴翳之色:“何人?”
女子哑然,随即有些失落与委屈道:“殿下是忘记柔儿了吗?”
隐隐哭腔,想必眼泪盈眶了。
文瑶大概知道来人便是华阳郡主口中的柔姐姐,正是吏部尚书之女,高柔。
她跟在魏璟身后,隐在洞门旁边,不敢出声,有些尴尬。
魏璟见来人是个听不懂话的,根本懒得看一眼,直接绕开。
高柔急急上前,“殿下,柔儿是替爹爹给你送药的。”
说罢,拿过身侧的丫鬟手中雕花木盒。
“这是爹爹在泽州药老那求来的药丸,可治殿下头疾的。”
魏璟顿了步子,回头:“你爹见过鹤老?”
高柔欣喜道:“是家中叔父去岁中秋从泽州回来带的。”
魏璟面无表情,只道:“过来瞧瞧。”
文瑶知道在喊自己,于是从旁边走上前,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她手里尚拿着食盒,空不出手,抬眸看了一眼魏璟,后者面无波澜地接过。
高柔怔然瞧着这一幕,脸色僵住。
文瑶伸手从高柔的手里接过青瓷药瓶,倒出两颗药丸,抬手闻了闻,随后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药是真的,也是出自师父的手笔。
她本欲问高柔的叔父是否见过师父,但瞥见魏璟脸色沉着,便又换了个问法:“高姑娘可知这药花了多少银子?”
高柔从文瑶刚刚出现,便一直盯着她的脸。虽早就知晓殿下身边出现了一个侍奉的女人,却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如今一瞧,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连看着走神了也没有察觉。
文瑶又再问了一遍,才终于回过神,却是没有直接回答文瑶,而是朝着魏璟嫣然一笑,“说来也巧,叔父偶然去一趟泽州,便在中秋宴上遇见了鹤老。知道姨母一直忧心殿下的头疾,便万般恳求才得了这么一份。”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文瑶察觉对方并不想与自己说话,于是没再插嘴,拿回食盒,站到了一边。
魏璟知道她问这话的意思,将药瓶拿过来,举着晃了晃,问了第三遍:“多少银子买的?”
高柔手指蜷着裙摆,难以启齿道:“一百......两黄金。”
这就对上了。
文瑶猜魏璟这下有话叙旧了,提着食盒便先行离开了。
17. 017
一百两黄金不是小数目,用来买两瓶药丸,更是奢侈至极。
虽说高家家底厚,不差这些钱财,可若非十分亲近或是在意之人,想必不会舍得。
是以高柔在说出这瓶药丸的价格时,脸上会露出羞怯难为情的神色。
而眼下魏璟又肯为她驻足停留,她的心紧张到几乎要跳出来。
她不敢去看面前人的眼睛,低头含羞道:“原是年节前就该拿给殿下的,只因叔父有事耽搁了,还望殿下见谅。”
魏璟视线落在文瑶转身离开的背影上,皱了皱眉,恼她的擅自离开。
再转过脸时,不显情绪,他瞧了一眼手里的药瓶,意味不明,“倒是有心了。”
高柔没有想到魏璟会这么说,心下十分开心。
“只要能缓解殿下头疾,爹爹与叔父也就放心了。”
辰王府与高家往来已久,爹爹与叔父关心世子是极为正常的,但自从辰王妃希望她嫁进王府之后,仿佛一切都变了。
她不敢轻易出现在王府,因为世子极其不愿意见到她。
这么多年来,她每次都只能远远地瞧见他的背影,从未如此靠近过。
高柔轻轻抬眸看了一眼文瑶进去背影,欲开口询问,“殿下近日头疾可好......”
魏璟打断她:“如何见到的鹤老?”
高柔:“听闻是中秋酒宴上有妇人身边仆婢患有怪病,无人能治,不想在街上请了个游医,两日便好全了。叔父一直留心鹤老的下落,知道这消息后便派人去寻,这才知晓原来是鹤老。”
“见到了?”
高柔摇头:“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叔父认定那人是鹤老,便想办法求药,最终以百两黄金买下了此药。太医院已经验过了,正是治疗殿下头疾之药。”
“那便是没有见到。”
魏璟没了兴致。
高柔想起刚才出现在魏璟身边的女子,以及莫名问的那些话,有些委屈道:“殿下是怀疑这药是假的吗?叔父万万不敢拿殿下的身子开玩笑,殿下莫要听信旁人......”
魏璟厌烦人听不懂话,还哭哭啼啼,将手中药瓶丢回木盒,“回去告诉你爹,与其谄媚讨好,不如好好想想,唐家的案子他要如何应对。”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柔愣在原地许久,眼眶也渐渐泛红。
她时常觉得面前的人并非以往那个温润的世子,他的冷漠与疏离令她感到十分的陌生。
然而每每看见他如此俊朗的眉目时,却又什么都忘了。
她本以为自己能多看看他便觉得很满足,可见他当真对自己视若无睹时,心里又觉得难过极了。
“秋环,殿下他是不是厌极了我?”
婢女扶着她,“姑娘不该这么想,您还有王妃娘娘呢,殿下喜欢姑娘是迟早的事。”
-
文瑶给两人空出相处的时间,转头将药膳交给陈管事。她今日来得早,还需要等魏璟忙完才能侍药。
然而还没走出廊道,魏璟迎面走过来了。
文瑶默默绕行,欲先离开。
可魏璟步子就停在她身前,“有何异样?”
文瑶奇怪道:“殿下没问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见他空手而回,便知是没问出什么消息。
“师父去岁中秋便离开了泽州,高姑娘叔父见的不是师父,不过那药应该是真的,想来师父托人代给的吧。”
魏璟又问:“那你躲什么?”
他神情冷肃,像是在审问,怀疑的意味很明显。
文瑶也不避开,直言道:“高姑娘来见殿下,小人总不能当面揭穿她……而且小人不想向外暴露与师父有关的事情,怕会给殿下带来不便。”
最后一点,魏璟倒是不反驳
他也没打算将文瑶是鹤老徒弟的身份公之于众,惹来一些没必要的麻烦。
他夸道:“尚有些悟性。”
文瑶则将他这句话与不想让高柔尴尬想在了一起,心下大喜,嘴角挂笑:“那殿下刚刚应该把药留着,不该浪费了。”
魏璟瞥她一眼,不知她因何得逞而笑,但看着莫名不悦:“如此,你也没用处了。”
文瑶笑容凝住。
然后一脸认真:“殿下不知,小人有时比太医还管用。”
刘太医侍奉这么多年,却连针都没办法施,她虽不敢保证自己医术能比谁厉害,但至少行动力上她应该是强一些的。
魏璟迈着步子往前,低沉一声:“你也就剩了不怕死。”
文瑶向来是不喜计较与争执的性子。
但若是有人怀疑她的医术,她倒是能噎上两句。
“殿下的头疾现在只有小人能医。”
“可是殿下不肯配合,所以殿下也在说自己。”
虽是顶嘴,却也有劝医的态度,文瑶暗暗拿捏着分寸。
魏璟眸光沉了沉,盯着她微张的唇瓣,想了想,刚才以下犯上的话应该是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
“想试试?”
......
文瑶不敢,低头退下了。
昏黄的灯火置在书房内角落,从施完针到处理完公务,放在一旁的药膳粥早已凉透。
陈管事进来端走,见一碗粥一动未动,以为是不合胃口,便道:“可要吩咐膳房备些食点?”
"不必了。"
魏璟坐在书案前,一脸沉倦。
陈管事应是,又问:“那明日是否告知舒姑娘不熬这药粥了?”
案前的人没答。
魏璟对食物挑剔,心情好时能多吃上两口,若遇上头疾频繁发作,那几日的胃口都不会太好。
而这几日文瑶尽心伺候,除了施针服药,还从膳食方面替他养补。
进进出出膳房,手都被燎起了好些水泡,结果送来的食物一口未动。
陈管事到底有些看不下去。
魏璟看见了,但却并没有阻止,只觉得她是在自讨苦吃。
生了那样的心思,不吃些苦头,想必不知收敛。
他又何必阻止她。
-
文瑶手上的泡都在手心,用针挑破后上了些药,没有包裹怕会捂热红肿。
听陈管事说这两日送去的药膳都没动过,她便也打算放弃药膳一事,改为去外面买些香料,配些宁神安睡的香包挂在寝房内。
一早向陈管事回禀后,她便出了王府。
先是将昨夜写的两封信送回泽州,然后才去了香料铺。
她不太确定魏璟会适应哪种香料,回想一下他寝房与衣物都干干净净,从不用任何香料,若是一下接受不了,也是白白浪费了。
挑来挑去,最后选了自己平常用的香料。
味道极淡,也有安神的效果,她这些年一直用着,效果甚好。
再想着,她这些日子都近身伺候,他好像也并不反感这种味道。
采买好之后,文瑶没有在外面逗留。
陈管事帮她安排了马车,又派人随身跟着,大抵也有监视的意思。
文瑶并不在意。
只是在上马车时,遇见了高柔。
似乎是特地在这儿等她,文瑶其实从进香料铺便看见了她的马车。
“可否与舒姑娘同坐马车回王府?”
高柔近日都住在王府,文瑶知晓她是辰王妃的外甥女,并不打算走太近。
“抱歉,我与高姑娘不熟。”
高柔上前,语气尽量温和:“我只是想知道殿下近日可有好转,并无他意,舒姑娘不必紧张。”
“殿下头疾已经好转,高姑娘不必担心了。”
因为有辰王妃的前车之鉴,文瑶不敢随便靠近魏璟身边的人,哪怕知道面前的人是喜欢魏璟的,她也不好多言。
高柔捏紧了手中帕子,原本弯眉的笑缓缓收回。
就在她以为讨了个下人的没脸时,文瑶忽又转了身。
她凑上前,轻轻说:“不过......我想殿下是心悦高姑娘的。”
高柔白皙的面庞瞬间红了。
“当.....当真吗?”
“殿下常年被头疾困扰,脾气亦受影响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但其实并非有意。加上殿下平日繁忙,常常熬夜处理公务到天亮,想来是分不了心,所以高姑娘应该主动些。”
“能.....能行吗?”
高柔并不敢,她深知魏璟不喜欢有女子靠近,甚至是厌恶的。
可她看着面前的女子,也不过是个大夫,甚至只是个伺候的婢女,世子却并没有将她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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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想那日她在世子面前放肆的模样,心底泛起一股酸意。
文瑶弯眉,提醒她:“若是以前肯定不太方便,但高姑娘眼下不正在王府吗?”
在王府,多的是机会。
高柔太胆小了,在王府也有七八日了,竟然一次都不敢主动。
这样下去,又能有什么进展?
文瑶言尽于此,转身上了马车。
-
魏璟回来得晚,但没有回西院,而是直接去了竹园。
陈管事见状没敢跟上,只回身吩咐文瑶今夜要去竹园侍药。
“还请舒姑娘移步竹园。”
文瑶怔住。
竹园就在她房间后面的那片竹林,也是她第一日来王府时,魏璟大开杀戒的地方。
“殿下怎么去哪儿了?”
陈管事看出她的担忧,解释道:“奉月堂的案子已经了了,不会有刺客进来王府,舒姑娘不必担心。”
“知道了,我准备好就过去。”
陈管事说话稳妥,文瑶闻言放心了不少。
“殿下图竹园清静,舒姑娘若是侍完药,不要多留。”
“好。”
同样不好的天气,外头月色被游走的云遮蔽,浓浓滚滚,也刮起了风。
沿路依旧无灯,倒还看得见路。只是想起上回这个地方血流满地,便觉得脖子后面凉森森的。
文瑶避开了水塘,走到了里侧,堪堪走到廊下,便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声音传来。
她停在外面,没再往前。
“殿下多日劳累,柔儿让人炖了参汤,殿下趁热喝了吧。”
“谁让你进来的?”
“殿下......”
高柔听见他声音有些不对,想是头疾发作了,担心地问道:“殿下可是很难受?”
她转身想去喊大夫,可见魏璟一动不动,她忽然又不想了。
高柔燃起了一盏油灯,举着往魏璟缓步走近。
待那灯火照去,见那张冷峻的面容此时满脸虚弱,额间沁着细汗,她心里既害怕又高兴。
她从未有机会如此近距离靠近过世子。
他的长相极好,眉眼如墨染,又似精心雕刻,深邃的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与过往的谦和截然不同,是冷肃与不可侵犯。
而不会多看她一眼的黑眸里,此刻却紧紧盯着她。
高柔虽然害怕,可还是忍不住伸手上前。
她以为世子会在虚弱的时候需要她,说不定从此对她改观,可她还没靠近,一柄冷刀子在脖子上了。
戾气滚涌,目光里满是杀意。
“殿......”
高柔吓到失声,手里的油灯抖落在地,火油沾染旁边的幕帘瞬间起了火势。
魏璟被眼前火晃得一阵目眩,握不住手中的刀。
高柔跌倒在地,尚未从惊恐中回过神,见那刀尖又要刺向自己,惊恐要逃。
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便撞在了文瑶的身上。
文瑶见起了火,哪里还有心思听墙角。
急忙跑进房内救火。
魏璟紧皱着眉头,脸色发白,往后退了几步,像是站不稳,而他身侧的火势正烧着幕帘,连着就要烧到他。
文瑶知道他怕火。寻常房间虽燃着烛火,但都有灯罩,只要发作不严重,大部分时候都无事的。
可直面火势却不同。
她才体会过这种心理恐惧,也顾不得其他,忙牵住他的手,又捂住他的眼睛将拉到旁边。
掌心的粗粝磨着眼皮,魏璟皱了皱眉头,却没阻止。
文瑶放下手,推着他朝阴暗处:“殿下别转身。”
说完便去扑火。
幸而火势没有蔓延,那半扇幕帘烧断了便落在了地上,她忙端起旁边笔洗里的水浇过去,随后又拿旁边榻上的腰枕浸水扑打。
没一会儿,屋内恢复黑暗。
文瑶确定没有火星子后,停在旁边咳嗽了好一会儿,平缓下来,才走向魏璟。
本想看看他头疾如何,谁知仰头便对上那双冷静自若的黑眸。
他的脸色是有些不好,却好像不是发作很严重。
他蹙眉看着她,情绪不明。
......
18. 018
“殿下还好么?”
文瑶看着那张并没有什么事的脸,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
他衣袍整洁,面色正常,想来刚刚的火势在他能接受的范围,所以并没有到很严重的地步。
屋内的烟焦味没散,文瑶闻着嗓子很痒,偏过头又咳嗽了一阵。
她脸颊鼻尖都染有烧落的黑灰的,两鬓发丝飞乱,被浓烟味熏得泪水凝在眼睫上,泛着一片潮湿的水光。
魏璟盯着因咳嗽喘气不匀的脸,没答她的话,沉声一句:“出去。”
通常听见他说这两个字时,都伴随着极其不好的脸色,可眼下她分明没有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事,不理解他为什么又恼了。
文瑶听习惯了这两个字,又知他脾气本来躁郁,也不觉得什么。
只是担心他这一副急于推开人的模样,到底是无碍,还是真的受影响没平复过来。
她没管他恼不恼,试着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这里气味难闻,殿下一起回去吧。”
屋内起了火,焦味一时难散,还需等人来收拾,如此不方便,不如先回去。
“若是害怕的话,那先在这缓一缓。”
说完又抓紧了他的衣袖。
“自以为是。”魏璟从她手里抽回,起身往外走。
文瑶回身去拿托盘,可手心适才又被火燎过,她疼得几乎端不起来,只能用袖子垫着伤口端着。
两人从竹园出来,便一前一后走着。魏璟本就腿长走路又快,迈出一步能当文瑶的三步,她在后面跟着,像在小跑。
文瑶这下确信他是真的在装了。
从高柔刚刚惊慌逃跑的神色来看,想必是被他吓得不轻。
当时在灵州时,他装病是因要卸下那些人的防备,但高柔又没有任何威胁,为何还在她面前假装呢?
兴许也不是装给高柔看的,而辰王妃又或是高家?
文瑶想不明白,只觉得高柔选择今夜是个太明智的选择,希望她别打退堂鼓。
一通胡乱想着,没注意前面的人停下,托盘猛地撞到了魏璟的后背,手心重重地被托盘边沿磨过,手里的东西倒了一地。
她疼得握不住手里的东西,眉头皱成了一团。
魏璟转过身,“你倒知道疼。”
适才的火势虽不大,可能想着徒手去扑火,他也不知这样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当真是费尽心思。
文瑶不愿看他冷嘲热讽自己,含含糊糊回一句:“还好,不怎么疼。”
回到寝房后,文瑶先快速处理一下自己受伤的伤口,然后才给魏璟服药。
幸而这两日不用施针,文瑶倒能轻松一些。
临走时,她留下香药包,“这是安神助眠的香药,气味清雅,助眠效果尚可。”
时下焚香用香之人居多,魏璟却从来不喜欢这些东西,更遑论挂香药包。
他知她在挖空心思讨好自己,看都不肯看一眼,“不用了。”
文瑶怪可惜的:“小人用过多年,每夜歇息时间极其稳定,殿下当真不试试么?”
面前的人拿着香药包晃动,飘出缕缕清幽香味,闻着让人舒神。
魏璟想起来她身上的味道,与之有些相似。
他看着近乎祈求的表情,闭了闭眼,终是道:“放下,出去。”
文瑶见他难得听劝一回,赶忙把他挂在床幔里面。
一头一尾,挂了两个。
深夜,魏璟闭眼躺在床上,方寸的空间里全是那股香气。
他不习惯。
似杂糅了些别的气味,闻着只觉得胸口空荡荡地发寒。
没用的东西,他想。
-
高柔尚在为昨夜之事忧愁,她知道自己擅自前去竹园有不对,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魏璟竟然会厌恶到想杀了自己。
她记得明明不是如此。
小时候他待她极好,见自己淋雨贪玩,肯将伞递给自己,从不会与她说语气重的话,甚至经常偷偷地在暗处看她。
爹爹说要她嫁给世子时,她是有些厌恶的,因为他脾气太好了,好到像根木头,无趣至极。
因为她心里有个很喜欢的人,便是皇长孙殿下。
那年除夕宴,长孙殿下与众大臣行于梅林,厚重的貂裘披在身上,天潢贵胄傲然而立。冷峻眉宇间偶然挑起一抹笑时,令人心跳加速。
只可惜长孙殿下死于那场大火。
后来世子从边关回京,多年的边关历练将那一身沉闷气质磨没了,她看着那张脸,心口又慢慢灼热起来。
她以为他是怨恨自己拒绝了他,所以才会这般冷漠,装作不认识她。
高柔情绪低落,问向辰王妃:“姨母,殿下变得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似并不认识我。”
辰王妃捧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挥手退下两边的人,没有回答,而是道:“文家那女儿听闻自小多病,养在府里十几年都没见人。说是她病弱不堪,活不了多久,你只耐心等等便是。”
高柔眼眶微红,“可万一......”
“没有万一。太子旧疾缠身,膝下无子,诸多皇孙中圣上只器重世子,这将来朝堂之事,甚至那龙椅都是他的。只要你未来当上太子妃或是皇后,将来再诞下皇嗣,高家才能手握权力,你如何能轻易放弃?”
高柔抽泣不语。
辰王妃安抚道:“不用担心,你与世子之间,姨母有打算。”
这话高柔虽安心了不少,可一想起文瑶,心里便似横了一根刺。
-
昨夜之事,文瑶也不知高柔会是什么样的想法,正担心她会不会就这么吓跑了,人却亲自来找她了。
“昨夜......殿下还好吗?”
高柔脸色青白,一脸忐忑,显然是一晚上没有睡好。
文瑶看见她能来挺高兴的:“殿下无碍,倒是高姑娘......昨日你都与殿下说了什么?”
“殿下可是有怪罪我?”
“似乎没有。”
昨夜魏璟都是装的,哪里会恼。
高柔眼神亮了起来,又蔫了回去,“可殿下昨日......并不想看见我。”
“殿下昨日头疾发作,所以性情不好,你又恰巧在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没办法好好相处的。”
高柔没敢说,世子是将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希望。
文瑶看出她难过又不想放弃的犹豫,于是解释道:“高姑娘不知,头疾发作时脑袋里如同万只虫蚁嗜咬,头晕目眩,恨不得撞破头就此了结......殿下那般难受,兴许连你是谁都没看清。”
“而且,那竹园前不久才遭了刺客,殿下又是在那样脆弱的情况下,难免会下手重了些。”
高柔并不知道这话到底几分真假,可她莫名地就有些相信了。
姨母虽能帮她,可她自己与世子的关系也十分不好,只是安抚她慢慢来。
可她等不及。
世子与另一个女人有了婚约,若她再耽误下去,兴许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面前的女子虽没有那么多可信之处,但至少她能从她这里了解些世子的情况。
她也不是个笨的,知晓王府上下对面前这个女子的传言,以及华阳告诉她心思不正之举动。
所以她并不完全会信任她,只是在试探值不值得信任的同时,也在了解她。
高柔谢过,直言问:“舒姑娘为什么要帮我?”
文瑶知道她担心什么,也坦言道:“这也不算帮忙,不过告知实情而已。不过高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但你们真的误会了。我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世子,从没有妄想过能留在王府,只待世子头疾痊愈就离开。而且就算我有念头,殿下难道就会同意吗?”
如此简单的道理,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觉得她希望很大,好像她一定会留在王府,于是带着各种异样眼光看待她。
高柔没想到她这么坦白,但坦白并不就是事实。
殿下待她,确实与旁人不同。
甚至不在乎她的身份来历,不计较她女扮男装欺骗之事,就这么留她在身边,信任她。
这始终让她有些怀疑。
文瑶又说:“这世界上哪有对陌生不熟悉的人有那么多恨意,高姑娘与我没有利益冲突,我没必要害你。相反,我帮高姑娘也是帮我自己。”
高柔不懂。
“人与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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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相待,互相帮助不好吗?”
高柔沉默了一会儿,笑说:“舒姑娘说得在理。”
说得在理,可高柔觉得文瑶这样的身份,不该说得这么坦然。
她虽没有接触过平头百姓,但知道,卑微者如何敢与高位者平视地说出互相帮助这种平等的话?
但她并不再继续问下去了。
文瑶自也瞧出高柔并非表面上那样轻易信人,但自己是真的想帮她。
希望自己在王府的这些日子,能尽量少些麻烦。
-
这几日魏璟的睡眠时间像是长了一些,文瑶猜是香药包起了效果,便打算再去买些香料回来多做几个,正巧与碧春一道出门。
两人先在街铺晃悠了一会儿,陪着采买了好些东西,皆是女儿家用的胭脂膏粉什么的。
碧春见文瑶出来什么不买,问道:“小舒没有想要动的吗?”
文瑶摇头,她不是没有想要的。
她是没钱。
进京的第一日她的钱袋便被人抢走了。
虽然陈管事给了她一笔银子,但这些钱她也只能用来买香料上,至于剩下的她不想动。
不想到时候离开时,会因收了银子而减轻她治病的辛劳。
碧春出来就爱闹腾,见文瑶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执意给她挑了支花簪。是妇人亲手用铜刻的碎花簪,描得青金色,点缀碎玛瑙,十分精致。
碧春在文瑶头上比了比,觉得很是相配,便买来送她。
“好啊!不在璟哥哥身边好好伺候,竟然偷跑出来躲懒!”
华阳郡主与高柔刚出去参加花宴回来,不巧在路上看见文瑶与下人正在街边买钗饰,掀开帘子露出鄙夷神色。
碧春屈膝行礼,随后低头不敢说话。
文瑶没有行礼,只是回道:“只是出来买东西而已,郡主如此说可是有些冤枉人了。”
华阳郡主讨厌文瑶,尤其是在那日投毒事件之后,在母妃身边伺候几十年的嬷嬷被乱杖打死,惹得母妃近些日子心绪不宁卧病在床,她便更加认定文瑶就是个祸害。
“王府什么东西没有,何须你来外面买东西?分明就是偷跑出来的!”
高柔坐在旁边不置一词,静静看着文瑶的反应。
碧春见华阳郡主这架势是要为难文瑶,便跪下来请罪道:“郡主恕罪,小舒是陪奴婢出来买东西的。”
华阳郡主却不理她,看见了文瑶头上的珠钗,命人去把它给抢过来。
“这根珠钗本郡主要了!”
婆子上前伸手,示意文瑶乖乖将珠钗拔下来。
文瑶拉着碧春起身,尽量好言相劝:“郡主年幼,不知王府日常琐碎事,也不足为奇。但这东西我已经买下了,郡主如此强取,当真有些蛮横了。”
华阳郡主果真年幼,几句话不如意,便开始恼了,竟然要丫鬟强行拔出珠钗。
高柔皱眉,将华阳郡主拉住,示意她别冲动。
奈何华阳郡主一点就炸,根本不听。
文瑶躲不过,眼瞧着那珠钗被夺走,然后丢在地上。
华阳郡主昂扬得意,吩咐马车回府。
那一枚极好看的珠钗被马车重重轧过,失了花形,瘪成一片。
旁边摊贩都在为文瑶打抱不平,议论纷纷,都道何时辰王妃怎么教导出如此蛮横无理的女儿来。
文瑶捡起珠钗,很是可惜道:“抱歉啊,你送的珠钗我还没戴就被弄坏了。”
碧春安慰道:“不过是不值钱的东西。何况这哪是你的错,是我们碰上郡主倒霉。”
不远处,魏璟从云楼出来,正好瞧见了适才这一幕。
一旁的江淮之也瞧见了,本欲让魏璟出面阻止,但他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他知道魏璟对华阳郡主没有任何感情,不会去多管闲事。
可刚刚停下来这一会儿,他发现魏璟所看之人却并非郡主,而是那个为其医治头疾的女子。
魏璟面色无澜,看着文瑶被人夺了东西毁坏,却丝毫不敢反抗,只是从地上捡起那被碾坏的珠钗,然后一脸的悲惨相。
漠然而视,偏偏又停下看了这许久。
江淮之觉得怪哉。
19. 019
郡主这么一闹,文瑶与碧春都没有了逛下的心情,买好东西便回了王府。
前脚刚回到房,后脚高柔便来了,她轻声细语:“郡主年幼,舒姑娘莫要与她见识。”
文瑶虽没有心思听她说这些话,不过面上依旧客气道:“高姑娘有何事?”
“舒姑娘,能帮我把这个送到殿下手里吗?”
婢女手里抱了个木盒,文瑶瞧了一眼里面,是一尊极好的玉瓷佛像,看成色质地,便知是价值连城。
“我可以帮你送,但殿下能不能收下,我不敢保证。”
“无妨,你且帮我试试。”
魏璟根本不愿意见她,一直找陈管事也无用。她不想擅自闯入惹得魏璟厌恶她,便只能请求面前能自由出入西院的人帮忙。
文瑶问:“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的吗?”
高柔道:“烦请舒姑娘帮我转告殿下,这是昔年爹爹偶然寻得的物件,因不懂鉴赏留着也是糟蹋了,想着正巧殿下所需,便送来过过眼。”
文瑶应下。
虽然当红娘这种事情,她从没有经验,但送东西也是传达心意,魏璟爱权力,说不定这些俗物他也瞧得上眼呢?
人情有来往,感情便有了。
-
魏璟今日似乎格外忙,文瑶在房中等了一个时辰也没有见陈管事派人告知人有没有回。
直到戌时都快过了,她实在等不及,便先来了西院。
绕过游廊,见书房亮着,便知人已经回来了。
魏璟喜安静,院子里几乎看不到仆人,文瑶也没办法让人通传,干脆自己去敲门。
然而刚走近,就听见房内两人所谈论的人名里,有一个她熟悉的。
“灵州的那几个官员的供词还有所隐瞒,章王今日在朝殿上称羽卫屈打成招,有失公允。而唐家与风月堂的案子,则因牵扯到周檀,章王也盯着这一点不放。”
周檀与江陵褚家有亲戚关系,老皇帝已经令羽卫彻查,奈何章王不想给周檀留活路。
江淮之劝道:“殿下若处置了周檀,怕是会惹得文家那些门生不满,这与殿下不利。”
魏璟淡然:“他既然跟错了人,本世子如何去包庇。一桩婚事而已,难不成本世子要包容所有人?别说处置,便是斩了,那些人也不敢有丝毫不满。”
江淮之与周檀两家也尚有些交情,他闻言面色担忧:“可周檀在朝政上尽职尽忠,此前从未有过结党营私之嫌。”
魏璟轻笑:“既如此,何不让他自己亲自证明?”
文瑶愣在廊下,脸色难看。
周檀的夫人正是舅母的胞妹,她时常听舅母提起,从前周檀与爹是同窗,两人关系甚好。先前圣上要为爹的案子要平反,也是他派人送信到的江陵。
她初回江陵的那几年,周檀回江陵省亲还特地来褚家看过她。
他为官正直,如何会是与唐家牵扯上关系的人?
魏璟竟然查也不查,就要定罪吗?
文瑶担忧不已,心道魏璟此人是个为求权力而不择手段之人,他势必会铲除阻碍他的一切。
眼下是周檀,将来便会是她褚家。
文瑶内心不安,书房的门这时推开了。
她抬眸,见门前所站之人,正是那日从灵州回来时见到的男子。
一身红袍,腰佩美玉,风神出尘,似青柳梅竹中出来的温润君子。
江淮之顿足,目光亦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说来奇怪,他从第一面起就觉得面前的女子很是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江淮之扶手,退让至一侧。
文瑶也想起此人是那日与华阳郡主在一起的男子,她屈膝颔首,随后径直进了书房。
房内,魏璟在等着她。
文瑶的手上药束布包扎了两日,已经养得差不多,水泡消下去,只剩了点淡淡的红痕。
她将高柔要送的礼一并带了过来。
魏璟瞥了一眼:“何物?”
文瑶道:“高姑娘送来的。”
魏璟阴下脸:“谁给你胆子敢替本世子收东西?”
文瑶对上那道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处死的目光,硬着头皮道:“高姑娘道这是殿下所需之物,殿下不妨先打开看看?”
魏璟背过身,去处理案上公文:“拿着滚远一些。”
“......”
这态度像是极其厌恶。
文瑶解释道:“小人到底也只是江湖游医,哪敢与这些贵人反抗?何况小人只是见高姑娘对殿下情深意切,先是给殿下送药,如今又送这么宝贵的东西,想来是对殿下一片真心的。”
魏璟嗤笑一声,想起白日在街上瞧见她龟缩的一面,就觉得冷笑连连。
一个在他面前连死都不怕的人,何至于变成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见着旁人就怕?
他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那就拿来瞧瞧。”
文瑶以为自己说动了他,捧着木盒小心翼翼走上前,打开盒盖,露出里面的佛像。
魏璟递眼过去看了一会儿,赞道:“确实是个好东西。”
他坐回身,似乎有了些兴致,“拿近些。”
文瑶见他果然看上了眼,将木盒放在桌上,两只手捧抱出佛像。
温玉暖手,丝毫没有感觉到冰凉。
当真是一块极好的玉。
魏璟朝她伸手,文瑶便将东西递上前。
他手心朝上做承接之状,谁知东西放入他手上,他却丝毫不使劲,任由那佛像从手里滑落。
“嘭!”
玉佛像四分五裂,细碎细碎地散在地上。
文瑶瞠目。
......这不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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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赔吧?
魏璟将弹在身上的碎玉掸落在地。
“瞧完了。”
“......”
魏璟见她一脸委屈的表情,戏谑道:“怎么?送来之前没想到会碎吗?”
文瑶不答。
她有些泄气。
适才在书房外听见的那些,加上眼瞧碎裂的玉佛,她没有心情再去反驳魏璟的话。
他果然就是个疯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文瑶才恢复平静,当作没发生似的,笑道:“殿下不喜欢便也罢了,小人以后不会再擅自做主了。”
语气依旧是温和的,且十分乖顺。
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只想尽心医治魏璟的头疾,一切就能恢复原样。
“殿下该施针了。”
文瑶上前要去脱他的衣服,魏璟身上阻挡:“今日且免了。”
她伸手过来的动作太过自然,就好像重复了许多遍。
也不曾见她避嫌,就那么行无所忌。
魏璟低垂着眼看着面前的人,“瞧你如今这般不知羞耻,想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文瑶愣住。
以往也没听见他说过这种话,今日怎么突然嫌弃起来了。
她以为是自己靠太近了,往侧挪了一点。
然后化解这种脱衣服的尴尬:“殿下近几日似乎很疲乏,想是头疾在白日便发作了,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他头疾都是夜间频繁些,极少在白日就发作。
文瑶有些担心是不是变严重了。
魏璟幽幽地看着她,“你觉得你能打听?”
文瑶挺好奇,像他这样的人,内心会因什么而恐惧,以至于害怕到形成了如此严重的头疾。
她轻声道:“我只是关心殿下。”
顺利施完针,文瑶没走,而是绕到魏璟身后,刚要伸出手,便被他给握住了,语气冰冷:“做什么?”
想起上次无端被下药入睡,魏璟极其防备盯着她。
文瑶清水眸里有些无辜:“给殿下舒缓疼痛,没有药物,只是用手。”
魏璟凝看她片刻,半信半疑,松开了她。
随即柔软的指腹轻摁上两鬓穴位,如水软音从耳边传来:“殿下不必防备至此,小人只希望殿下安好。”
房间的烛火明亮,文瑶的每个动作都尽收眼底。
魏璟觉得她如此行径未免太过放肆了,可未曾开口,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一块厚布遮住了眼睛。
“殿下不想看见小人,那就遮着吧。”
骤然失去视线,魏璟的第一反应是面前的人欲图不轨。
可这么许久之后,并没有旁的动作。
等再回过神来时,面前的人也早已经离开了。
他缓缓扯下覆在眼睛上的遮挡物,蹙眉不悦。
20. 020
高柔一早就来找文瑶,问及昨日送东西可否顺利。
文瑶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了一会儿,如实道:“那玉佛碎了。”
高柔不可置信:“为何会如此!?”
文瑶:“殿下没拿稳,不小心碎了。”
高柔见其支支吾吾,明显事实不是如此,她的脸色很是难看。
这是爹爹嘱咐她一定要送出去的东西,如此贵重怎么能就碎了呢?
高柔怀疑文瑶是故意的:“舒姑娘莫不是心生嫉妒,故意毁坏了玉佛。”
都不是疑问,直接肯定。
“这玉佛价值连城,亦是昔年进贡朝廷的珍贵之物,你怎么能如此坏心!”
“……”
文瑶瞠目面前的人的转变:“高姑娘若不信可去找殿下问罪,我只是白白跑腿帮你转送东西的。何况你既然放心把玉佛放到我的手中,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偷偷地看,摔碎了怎么办?高姑娘当真就这么信得过我吗?”
说不定便是知道魏璟根本不会收下,才让她去送,送成了自然是好,不成正好借此由头来问她的罪。
文瑶没忘记,面前的人是辰王妃的侄女,只是她以为高柔会是个正常人。
她没心情再说下去:“殿下看过此物,只是不小心摔碎了,你若要问罪,只管去找殿下。”
明明又想送东西,没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又来责怪旁人。
真心错付,文瑶也挺生气的。
高柔被说中内心所想,忽地冷笑:“你果然和姨母说的一样,低贱之人,妄图攀附!”
文瑶并不恼:“低不低贱,不在身份,且看人行事如何。高姑娘是否把自己捧得太高了?”
高柔不似华阳郡主容易恼怒,她只是默然不言,但厌恨不屑的神色,却比华阳郡主更甚。
她说:“殿下是皇孙,而你不过是不知羞耻的低贱药娘。纵然他日入了殿下的眼,也终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妾!”
-
文瑶心态极好,她从不将旁人的恶言放在心上。她也从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女子行医是不是不体面。
她这些年随师父四处行医,豁然了许多,她不想只待在闺阁里,她有许多想要做的事情。
而当初之所以女扮男装,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安全,并不是觉得女子行医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人人都知命是宝贵的,为何女子行医救人,就是不知羞耻呢?
她反正觉得行医是件极其好的事情,她乐于此,更骄傲于此。
魏璟这几日未回,陈管事说这两日宫里事多,便住在宫里了。
文瑶倒没清闲下来,她终日看着医书,想寻求些更快的方将魏璟的头疾治好。
因王府库房的药材虽都是珍贵滋补品,让陈管事吩咐人买,总是比不上亲自去挑选要好,于是陈管事便准许她出王府,还为其安排了马车。
药材铺多,文瑶走了好些家铺子才买到需要的药材,马车里大包小包地塞了好些。
而旁边随她一起出来的是魏璟身边的侍卫,也是当初在江陵拿刀指着她的人。叫玉白,陈管事特地嘱咐他来搬东西,驾马车的。
文瑶却不敢真的使唤人,尽量都自己拿着。
午后天气阴沉,瞧着有雨势,玉白道:“舒姑娘今日采买就到这吧,该回去了。”
文瑶从马车里拿出雨伞:“就差一味药。殿下今日不回王府,不必着急赶着回去。”
“那附近药铺可有?”
“没有,在另一条街道。”
玉白想了想:“那你在此等着,我脚程快些,很快回来。”
说罢,一路跑没了影。
文瑶站在马车旁边候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赶路回去,却有一辆宽大马车在人群中疾驰。
而她身侧有一女子站定在路中央,似乎就在等着马车而来。
文瑶多瞧了两眼,见那女子腹部隐隐隆起,显然是怀有了身孕。
眼瞧马车疾驰过来,虽见到前面有人,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文瑶见状扔下手中雨伞,几步上前将女子从路中间拽到路旁边。
马车扬蹄嘶鸣,忽然又停下了。
陡然被拽女子身子站不稳,文瑶忙用自己身子去替托住她,手肘在地上蹭过,她却顾不及疼痛,将女子扶起来查看状态。
女子却并不在乎,松开文瑶的手,跑去马车前,跪求道:“求王妃开恩,让王爷救救妾身父亲。他在牢狱重病,无人敢去探望。”
里面的人却并不理会:“怎么停下了,回府。”
女子跪着往前,哀求道:“求王妃开恩,只要王爷能救救妾身父亲,妾身一定离开王府。”
“你们周家敢与唐家合谋行刺,如今竟然还有脸来求情?”
马车里面的人掀开了帘子,身着华贵的妇人厌恶地看向地上的人:“你不过也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王爷,还想妄图生下子嗣。既然你们周家倒了,不如随之一起去了,免得留在这儿碍人眼!”
文瑶忽地拽紧了指尖,看向跪在雨中女子的面容,忽然觉得十分眼熟。
周檀的女儿,周云月。
从前来江陵时,一直给她带礼物的云月姐姐。
可她从未听舅母说过云月姐姐嫁人了.....为何会与章王府沾上关系?
文瑶抬眸,那马车里的人想必就是章王妃,她忽地想起那日魏璟在书房说的话,章王原是想要周檀死。
周云月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妾身父亲是被冤枉的,求王妃开恩。”
章王妃不为所动,让人把她挪开。
侍从动作粗暴,直接伸腿要踢。
“慢着!”文瑶上前阻止,“她怀有身孕,王妃也视若无睹吗?”
章王妃看向来人:“你是什么不知死活的东西?”
文瑶将周云月扶起来,“她既然怀有王爷的骨肉,王妃此举便是在让王爷绝后!”
众所周知,章王膝下无儿女,尽管找了多房小妾也无所出。
虽不知云月姐姐如何怀了章王的孩子,但很明显章王妃并不想让这腹中的孩子顺利生下来。
故意言语刺激,且让下人拳脚相向。
章王妃冷笑一声,落下了帘子,吩咐道:“把她们给我拖走,若不听劝,直接找个地方杖杀了便是。”
两个侍从应是。
然而还没出手,他们手骨断裂,哀嚎着往后退。
文瑶以身护着周云月躲着,拳脚意外没有落下,身边却不知何时立了道暗影。
她看了一眼跪倒在地上侍从,方才抬头看向站在眼前的人,雨水从她脸颊滑落,浑身狼狈不堪。
“殿下.....”
魏璟居高临下瞧着她:“活得不耐,在外头来寻死了?”
文瑶没有哪一刻会如此庆幸魏璟会在身边,她扶好周云月,缓缓起身道:“小人见她怀有身孕了,不忍心丢下她。”
魏璟目光冷冷。
旁边的章王妃听见魏璟的声音,忙掀开了帘子,一脸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魏璟转过身,转而看向马车里的人,笑说:“叔母好兴致,在街道杀人取乐,”
“叔母不过是教训个不听话的下人。”
章王妃抬眸,见自己手下两人都被人给压制伏在地上,问了句:“璟儿这是何意?”
魏璟道:“叔母不知,侄儿也在寻个下人,不巧叔母正要杖杀了她。”
章王妃闻言,看向他身后的文瑶,实在想不到适才牙尖嘴利之人,竟然会是魏璟的下人。
魏璟可不是会亲自找婢女的人,章王妃笑说:“既如此,那是叔母误会了。”
被压制在地上的人被放开了。
章王妃落下了帘子,“回王府。”
文瑶扶起周云月,问道:“可还能上马车?”
周云月点了点头,“多谢姑娘。”
说完,看向魏璟,又要下跪,文瑶急急扶起她:“你怀有身孕,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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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跪,仔细伤了孩子。”
周云月摇摇头,满不在乎,“这孩子要来也无用。”
她推开文瑶的手,跪向魏璟:“臣女知道不该求世子殿下,但臣女爹不会与唐家勾结行刺殿下,请世子殿下看在文家的份上,还臣女爹一个公道。”
周云月虽知道希望渺茫,但别无他法,只望能看在文家的份上,说动魏璟。
魏璟漠然:“这与本世子何干?”
说完转身离开。
周云月心凉一片,绝望跪在那。
文瑶于心不忍,扶着她上了马车,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先回去,好好照顾自己,倘若你爹真是被冤枉的,一定有办法救出来的。”
周云月看在眼前这张脸,怔了怔,“姑娘......是何人?”
文瑶笑笑:“别管我了,快回去吧。”
魏璟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刚刚从宫里回来,先是看见了玉白,才跟着过来的。
玉白在马车前回禀着文瑶出王府的缘由,又道:“属下失职,只是离开一会儿去买药材,便让舒姑娘差点受伤。”
魏璟递过去一眼:“她受不受伤与本世子何干?”
玉白不解。
这舒姑娘不是鹤老的徒弟吗?若就这么出事,殿下头疾怎么办?
怎么会无关呢!
文雅让周云月上了马车,又走上前来想让玉白帮忙送一送。
玉白劝道:“章王妃适才可是没想留活口,舒姑娘就不要参与进去了。”
文瑶没说话,只看向魏璟,“殿下可以吗?”
魏璟不言,落下了帘子。
文瑶没有强求,欲转身走,玉白道:“舒姑娘您先回去吧,我去送。”
自家殿下都已经插手了,即便不去送,也搅和在其中了。
文瑶屈膝:“多谢了。”
淋了一身雨,浑身都湿透了,文瑶没敢奢望自己能上马车,只拿着伞便往雨幕里走。
魏璟远远瞧着,视线逐渐失神。
许是这两日在宫里过于劳累,竟隐隐有些发晕。
回王府后,陈管事侍奉着沐浴完,听闻今日在外头发生的事,欲给文瑶求情。
“舒姑娘是大夫,见不得有人受伤,所以总是格外热心些。”
“那周檀的女儿也是个可怜的,听闻去岁行宫之行,圣上点了几名大臣随行狩猎,夜间宴席章王瞧上了周檀的女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骗到了手。周檀不肯将女儿送进王府,那章王妃也不同意,所以近来几日都将人赶在府外。”
周檀实在算不得与章王勾结在一处,他能不能保下,也只需自家殿下点个头。
陈管事一直不敢多言,巧在今日自家殿下撞见了这一桩事,便顺着提了提。
魏璟披上外袍,脸上情绪不明。
陈管事接着说:“世间哪有女子会甘愿为妾的,何况是进入章王府那样的牢笼,舒姑娘想是同情这一点,才出手帮忙。”
魏璟沉默,轻笑:”低人一等的身份不是妾,还能妄想什么?”
陈管事哑了口。
这话接得莫名,也不知说的是谁。
见自家殿下并不多言,他也默默退下。
魏璟扶额坐在书榻上,拳头握紧,眉头皱得深。
莫名的眩晕与浑身腾升的胀热,令他隐隐感觉不对劲。
另一头,文瑶因淋了雨,回来后便喝了驱寒汤药,来不及歇下,就要去给魏璟送药。
她离魏璟的寝院之间有一小段路本是连着外院的,有假山隔开,适才路过时,有几个嬷嬷在外候着,在议论谁谁婚事。
文瑶起初没想听,也没细想那句“过了今夜,咱们就得唤表小姐世子妃了”是何意。
直到行至庭园,便见高柔穿过洞门往魏璟寝房的方向去了。
本就闯入的奇怪,且她一头青丝披散,又身着曳地云纱衣,显然是入寝时的装扮。
文瑶顿住了步子。
直觉告诉她,今夜她不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