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取豪夺多年后》
3. 第 3 章
“好,那我轻些。”
顾衍放轻力度,他是东宫太傅,平日性情冷肃,叫人既敬又怕,此时眸色温和,低着头看她,有几分琴瑟和鸣的意味。
府中盛传侯爷和夫人鹣鲽情深,并非空穴来风。
“疼。”
“这样呢?”
“还重。”
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颜雪蕊半真半假地抱怨,“侯爷手劲儿忒大,不如丫头灵巧。”
按平时,碧荷听见夫人的弦外之音,早就体贴地上前为夫人分忧,现在却是战战兢兢站在珠帘后,屏息凝神,不敢稍逾越。
顾衍自然也听懂了她的意思,他低声笑,揽着她细腰的大掌在她身上游移,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她的后臀。
“没心肝的,嫌弃我,嗯?”
颜雪蕊的身子顿时一颤,把脸撇过去,雪白的脸颊上飞上一抹霞红。
比起羞涩,更多的是难堪。
她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甚至到了给明澜挑选新妇的年纪,和顾衍赤身相对了不知道多少次,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细细琢磨过。入夜吹灯,即使颤抖,她也压着心头的恐惧配合,任由他摆弄。
可在白天,她穿戴地严实得体,屋里屋外守着十几个丫鬟,众目睽睽之下,她想体面一些,而不是这样不由分说地被狭弄亵玩。
这让她感觉像在众人面前把遮羞的衣裳扒了下来,即使没有人敢看轻她,甚至说根本没有人敢抬眼看,她依然觉得难堪。
碧荷说这是“宠爱”,颜雪蕊不觉得。在成为顾衍的妾室前,她有未婚夫的,已经过完六礼,就差过门了。即使到了那种地步,她那文质彬彬的未婚夫见她时手足无措,脸红到脖子根儿,看都不敢看她。
年少无知,她还向母亲取笑他,一个大男人,比她一个女子都腼腆,母亲笑骂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说那是男方心中对她有敬,不愿轻薄待之。随随便便的那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轻贱。
她一直是顾衍的玩意儿,不管是妾是妻,即使她为他生养三个孩子,也从未改变。
颜雪蕊唇角的笑意有些挂不住,笑得勉强。顾衍倒是面色平淡,只是他一直捉着颜雪蕊的腕子,即使揉通了淤痕,把她的手心捂暖后也没有放开,握在掌中细细把玩。
直到膳房谴人来问夫人醒否,是否传膳。
颜雪蕊悄悄松了口气,方才因为她要丫鬟不要他,顾衍分明不高兴了。近年来他行事越发缜密,喜怒不行于色,比之前更难伺候。
他喜欢她乖巧顺从,她的一切皆由他掌控,倘若她抗拒……抗拒什么,他偏要做什么,直到她习惯为止。
这是他驯养她的法子,近乎熬鹰,年轻时还有心气儿和他对着干,现在颜雪蕊累了,除了产后的休养,顾渊即将回府,月前她收到明澜的家书,说自己演练攻城的时候一时不慎,险些被流箭射中,二叔为救他受伤,他心中愧疚。
加上从前那一摊烂账,颜雪蕊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二叔,她不想在这个关口激怒顾衍。再说了,府中这么大的事,即使书院不告假,明薇也得回来一趟。明薇是侯府大小姐,养得明艳恣意,一直以为她的双亲伉俪情深,和其他府中那一群斗成乌眼鸡的嫡姐庶妹相比,她是全京城最有福气的姑娘。
颜雪蕊在心中各种权衡,最后还是妥协。膳食摆上来时,她扫了一眼四周,示意碧荷领众人退下,待房里只剩下她和顾衍,她站起身,摆着盈盈一握的细柳腰肢,坐在顾衍的大腿上。
……
一顿午膳吃到日头偏西,碧荷在外守着,还以为侯爷和夫人又在恩爱,叫人烧上热水,吩咐诸人一会儿别瞎瞧,夫人脸皮儿薄。
结果等她们进去收拾的时候,真的只是收拾碗筷杯碟儿。侯爷衣冠楚楚,衣角一丝褶皱都没有,夫人的衣衫也算整齐,只是……绾发的玉簪碎落在地上散成几截儿,乌黑油亮的发丝如云般铺散在身后,几缕黏在潮红的脸颊上,她出了一层薄汗,眼帘虚虚阖着,鸦羽似的睫毛下,似乎有泪光沁出。
侯爷真是,怎么能这么欺负夫人呢。
房中并没有平时那种浓郁的气味,碧荷知道水是白烧了,但……但夫人那样子,跟院中被狂风骤雨打了一夜的春海棠似的,估计连抬手指都没力气。
碧荷低着头,照常只敢在心底偷偷抱怨。顾衍把颜雪蕊抱上床榻,握住她的手放在锦被里盖好,抬眸。
“你叫……”
“奴、奴婢名唤碧荷,侯爷有何吩咐?”
碧荷伺候颜雪蕊三年,第一次从顾衍的尊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一瞬间寒毛直竖,话都说不利索了。
除了夫人,后院没有人不怕顾衍。都知道主院月钱最多,颜夫人也是府中最温柔和善的主子,但别人不知道的是,别处做错了事打板子、罚月钱,主院,直接死人的。
正如昨晚侯爷身边的冷面侍卫提走一个丫头,今早就“失足落井”了,侯爷说过,夫人柔弱胆小,不能拿这些腌臜事污了夫人耳朵。
至于那丫鬟犯了什么错,碧荷不知道,也不敢问,她们小姐妹私下里把顾衍称作“玉面阎王”,在他面前伺候时战战兢兢,生怕脑袋搬家。
好在他来主院几乎全都和颜雪蕊黏在一起,在颜雪蕊身边,他是一个近乎宽和的主子,即使有人不小心把热水洒在他的身上,颜雪蕊几句温言,他便大方地不计较。
现在颜雪蕊昏睡,碧荷攥紧衣襟,心中惴惴不安。
“小公子饿了找奶娘,别总来烦她。”
啊?
在碧荷怔愣的神情中,顾衍不急不徐地继续道:“她丑时起夜,点好烛火,亮些,她怕黑。”
“关紧门窗。”
“花房新栽了几株魏紫和姚黄。”
“叫顾明薇去她自己院子里睡。”
“……”
碧荷飞快记下每一句,从刚开始的一头雾水逐渐明白了,侯爷公务繁忙,需离府几日,要她们照顾好夫人。花房新栽了牡丹给夫人解闷儿,明薇小姐也提前从书院回来陪夫人。
碧荷松了口气,一一应答。顾衍吩咐完,又看向颜雪蕊,神情似乎有些不舍,但他没有再留,径直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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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房门。
碧荷低着头,只能看见他的下袍和皂靴,在即将踏出门槛时,他身形一顿,碧荷原本放下的心再次提了上来。
“地上清扫干净。”
顾衍低声喟叹。她太娇气了,他怕玉簪的碎片扎到她,到时候怕不是又委屈地泪眼朦胧。
他爱她的笑颜如花,但她好像总在哭。这些年哭得少了,笑得也勉强。
顾衍知道,当年自己得到她的手段不太光彩,不过没关系,他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不是么?
真正的金屋藏娇,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把她养的这么好?
顾衍负手出门,微风吹拂他的衣袍翻飞,俊美冷肃的太傅步伐平稳,神情自若,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
***
兴许差事真的棘手,顾衍接连两日没有回府,颜雪蕊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主院又恢复了以往的欢声笑语。
明薇在路上耽搁一天,晚上才能回来。一个月才能见一回女儿,颜雪蕊心情颇佳,在修剪新到的那盆魏紫时,哼起了吴侬软语的小调。
曲调软糯,似春风轻拂过的柳丝,又如潺潺流水,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与缠绵。
渐渐地,音调忽然变得杂糅,在原本柔美的嗓音中多了一道清亮的声音相和,颜雪蕊轻抿嘴唇,目光往四周寻找。
“回夫人,是奴婢。”
角落里的窈儿站出来,福身道:“这是我们扬州的调子,奴婢也会。”
“哦?”
颜雪蕊放下剪刀,饶有兴趣地问她:“你是扬州人?”
“对,奴婢是扬州天长人氏。”
她接着说起父母双亡、逃难来京、被姨母卖做奴婢的苦命身世。颜雪蕊静静地听,她脾性温柔,侍女们在她面前敢说话,窈儿也忍不住和她攀谈。
只是她的话不多,再温柔也是主子,顾衍有句话说的很对,被他金尊玉贵娇养多年,除了要忍受顾衍之外,上头的婆母怜惜爱护,身边伺候的人诚惶诚恐,自然而然地养出几分骄矜。
在一个侍女面前,她搭话是赏脸,不开口,谁还能说她的不是?
窈儿对扬州如数家珍,颜雪蕊没有打断她,过了一会儿,口干舌燥的窈儿舔了舔嘴唇,好似不经意道: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现在春色正好,我想我爹娘了。”
“夫人。”
窈儿用同病相怜的目光看向她,道:“说句僭越的话,您在京城这么多年,难道不想念扬州的父母……和亲朋故交吗?”
颜雪蕊似有所感,低声叹道:“是啊,烟花三月下扬州,说的真好。”
窈儿期待地看着她,颜雪蕊笑了笑,叫其他侍女退下。等花房只剩她们两人,窈儿低下头,面露忐忑。
“夫人,可是窈儿……做错了什么?管事姑姑说我们权充人手,没学过规矩,望您担待。”
“不,你做的很好,很规矩。”
颜雪蕊看着眼前的少女,声音依旧轻柔,“只是一个逃难的孤女,不该这么有规矩,也不该这么咬文嚼字。”
4. 第 4 章
“奴婢……”
“你对扬州的风土人情知之甚广,应当真是扬州人氏。”
颜雪蕊打断窈儿的辩解,星眸如水,“你究竟有何图谋?念在同乡一场,你说清楚,我不害你的性命。”
窈儿哑言,她看向颜雪蕊,这个女人依然是那副柔弱温柔的样子,和她初见她时一样,一株菟丝花罢了,竟也张口闭口一条人命。
莫非她看走了眼?义父说高门大户中,贵妇人都有两幅面孔,她也是如此?
窈儿心底轻视她,又实在好奇,忍不住道:“我不说,那你要如何害我的性命?”
叫人把她打死?还是去找她的男人哭一哭,掉两滴眼泪,不用脏手,她还是诸人口中善良仁慈的颜夫人。
“我若想害你,什么都不做便是。”
颜雪蕊温声道:“我身边的人个个恪守本分,像你这种心怀叵测的,迟早被顾衍察觉,丢了小命。”
“就像你顶替的那个丫鬟,手巧又伶俐,才十七岁,可惜了。”
窈儿心中一震,重新审视眼前这位貌美娇柔的颜夫人。
正如她那套“逃难来京,被姨母卖做奴婢”的身世是假的,她在侯府这几日,自然也不是老老实实当一个丫鬟。她顶替的那个花房丫头莫名其妙被杀害,且阖府被下了封口令,夫人良善胆小,不许对夫人透露半句。
所以更坚定了窈儿心中的偏见,一个被过分保护的柔弱女人,不足为惧。
窈儿疑惑地皱眉,“你知道了?”
那位侯爷费尽心思瞒着她,她心里门儿清也不说,这对夫妻真有意思。
颜雪蕊脸上泛起一丝无奈的笑,她只是不爱计较,又不是傻。院里总共就一口水井,大晚上去偏僻的井边散步,刚好失足摔下去?
就算编,至少也编得用心些。
“……”
窈儿沉默,颜雪蕊比她想象中聪明些,或者说不像她想的那么蠢。她不死心地问,“你是如何发觉我的?”
单凭她说那几句话?传闻中智谋卓绝的顾侯爷都没有察觉,败在一个她看不起的女人手里,她不甘心。
颜雪蕊笑了笑,春日艳阳正好,斑驳的光影透过树荫落在花房里,眼前的少女穿着绿色比甲,在姹紫嫣红的花房中,显得格外有生机。
今天颜雪蕊心情好,或许是少女眼中的不驯叫她怀念,也或许是太寂寞了,她想找人说说话。颜雪蕊撩起裙摆坐在石板凳上,耐心道:
“眼神。”
“从你第一次见我,你的眼睛一直黏在我身上。”
窈儿神色讪讪,不情愿地嘟囔:“你长得还行……”
满屋璀璨的珍宝,不及她一个回眸华彩照人,即使窈儿不喜欢她,也不由惊叹她的美貌。
怪不得这么多年,义父对她念念不忘。
颜雪蕊闻言莞尔失笑,再次为窈儿解惑,“其他人再怎么失态,也不会像你一样,紧盯着我,眼神赞叹又……怨怼。”
这回轮到颜雪蕊好奇了。顾家权势滔天,除了顾衍教导东宫,顾渊手握兵权,顾家还有一个女儿乃宫中的淑妃娘娘,各种盘根错节,自然有人往府里插探子。
原先花房那个丫头是哪边的探子不得而知,也或许只是被收买了往外传消息,颜雪蕊没多问,既然顾衍不想让她知道,她“不知道”便是,日子想过得下去,难得糊涂。
以往那些探子默默搜集消息,为了不惹人怀疑,很少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即使看她也是好奇地窥探,像窈儿这样明目张胆、带着强烈情绪的,还是第一次。
她叫碧荷盯紧窈儿,她这些日子并未往外传递消息,只是明里暗里打探颜夫人,叫颜雪蕊一头雾水,原本准备再盯几天,没想到今日窈儿自己送上门。
颜雪蕊道:“你的年纪快能做我女儿了,你我无冤无仇,我在扬州也并无故交,你到底……”
“并无故交,呵,好一个并无故交!”
窈儿似乎被激怒了,不见丫鬟该有的怯懦模样,冷笑连连,“夫人这些年享尽荣华,哪里还会记得,当年被你抛弃的穷书生啊!”
恍若惊雷乍响,颜雪蕊乌黑的瞳仁骤然放大,她深深呼出几口气,艰难地开口:“你、你是……”
“他……这些年过得好么。”
“妻贤子孝,门宅兴盛,好极了。”
窈儿咬着牙道,她看向颜雪蕊,刹那间,她那春水一样的眸子中有太多情绪,窈儿看不真切,只是感觉十分难过。
她抿着唇,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其实她说谎了,义父过的根本不好。他曾经的未婚妻成了权贵的妾,所有人都劝他算了,只有他傻,拿着状书去府衙告状,民告官先上四十杀威棒,把他打得只剩半条命,打完了,扬州知府却不受理,说他诬告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关押三年后流放,后来不知道怎么,忽然被放出来了。
放出来,他若好好过日子也罢了,偏他固执,一直念叨他的未婚妻是被强迫的,他要救她。明镜高悬,天理昭昭,他不信有人能只手遮天。
他怀揣状纸,去京城找他的公道。后来断了条腿,瞎了只眼,俊俏的脸也烧得血肉模糊。窈儿不懂,即使这样,他竟还对这个害了他一辈子的女人念念不忘!
窈儿咽下喉头的酸楚,道:“他如今在京城,你想见他吗?”
这是她的私心,义父给她的任务只是看看她。看她过得好不好,倘若她开心顺遂,她便只在她身边保护她,万一过得不好……
“不必了。”
颜雪蕊平复心绪,眸光看向远处的高墙,语气怅然,“既闻君安康,我亦无所憾,无需再见。”
对我,对他,都好。
颜雪蕊冷静地想,衣袖下的手臂却颤抖着,不似她表现的这般平静。
方知许,她的表哥,她曾经的未婚夫,过去了近乎二十年,儿时一起采花捉虫,少时在莲香中剥莲子的记忆逐渐模糊,甚至他的脸也不清晰了,只记得是个俊秀的少年,但有两个场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第一次,在他提亲时,他红着脸忐忑地问她:“蕊表妹,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我还想问问你,你愿意吗?”
第二次,在扬州的牢房里,他被打得浑身是血,虚弱得近乎说不出话,语气却那么坚定。
“表妹别怕,这世上总有天理,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他快被打死了,却叫她别怕。那时,连母亲都劝她认命了啊。
颜雪蕊心中一阵酸痛,知许表哥是个好人,她不该害了他。当晚她不再挣扎,一番亲热后,她对伏在她身上,意犹未尽的顾衍道:“我跟你去京城,你放了表哥。”
窈儿说他如今妻贤子孝,日子和美,想来她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不是么?
颜雪蕊不想再节外生枝,窈儿咬着牙,看向颜雪蕊的眸光中充满怨怼,似在痛斥她的无情无义。两人正僵持间,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母亲,母亲——”
“母亲我回来啦!”
是明薇。
颜雪蕊忙低下头,用衣袖拭了拭眼角,起身往外走。
“母亲,我好想你!”
她刚出花房门口就被抱了满怀,明薇回来的急,甚至没有换衣裳,穿着书院统一的对襟浅白色儒衫,乌黑的发髻用一根木簪盘起,白色发带系在其上,如此素雅的装扮,难掩少女精致俏丽的容颜。
明薇即将及笄,十五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快和母亲一样高了。颜雪蕊拧了一下她的胳膊,强笑道:“快起开,念了这么久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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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发没规矩。”
她嘴上无情,手上舍不得用一点儿力。明薇打蛇随棍上,亲亲热热挽着颜雪蕊的手臂,撒娇道:“不起,就不起。”
“母亲,你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你看后面做什么,我在这儿。”
颜雪蕊语气无奈,“不是说晚上才回么,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给母亲一个惊喜!还有……唉,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不嘛,我要好好说给母亲听。”
“……”
明薇是个极其活泼明艳的少女,恨不得把书院中的所有趣事讲给颜雪蕊,有她在身边,颜雪蕊往回看窈儿一眼都费劲。母女俩挽着走进房内,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丫鬟进来禀报水烧好了,请明薇小姐沐浴更衣。
趁这个当口,颜雪蕊叫来碧荷,把窈儿的份例提升,叫她日后来身边伺候。
方才时间紧,没有来得及问窈儿和知许表哥的关系,但她是表哥的人,她总要护她一护,分例倒是其次,别像上个丫鬟一样莫名其妙没了,待她找个机会,把人送出府去。
这算是她对知许表哥的最后一份心。
明薇小嘴一闭一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缓解了颜雪蕊因为窈儿动荡的心情。待到晚膳时分,她带着明薇去春晖堂请安,在老夫人处用了膳。侯府老夫人半头银发,端庄威严,对儿媳和孙女儿却十分和蔼,尤其对儿媳,晚上风大,特地叫身边的嬷嬷出来给颜雪蕊披了件披风。
明薇又照例去别的院子,给各位婶婶姐姐妹妹们见礼,等回到主院,星子已经布满了整张天幕。
***
是夜,看着身穿寝衣、怀抱软枕的少女,碧荷为难道:“明薇小姐,侯爷有吩咐,夫人浅眠,不叫旁人打扰。”
相比顾衍的原话,碧荷已经转述地十分委婉,明薇瞪圆乌黑的双眸,狡辩道:“不叫旁人打扰,那本小姐是旁人吗?”
顾衍对明澜严厉非常,按照侯府嫡子,顾家未来掌舵人的标准培养,不仅熟读经史,十二岁就把人放在边关历练。但对于明薇,他堪称一个慈父。这世道对女子苛刻,男女七岁不同席,他却顶着世俗的压力叫明薇去书院念书,即使她闯了祸,顾衍给女儿收拾烂摊子,回来也只是不轻不重罚几下。
明薇并不能体会到碧荷对顾衍的惧怕,但她是个好姑娘,碧荷是颜雪蕊身边的丫鬟,长辈身边的猫猫狗狗也比旁处尊贵,她磨两下,如果碧荷坚持,她也就抱着软枕回去了。
两人的拉扯被里屋的颜雪蕊听见,把人叫了进来。到底是自己的骨肉,不管怀上明澜和明薇时多么屈辱,小小的孩子有什么错呢,他们那么可爱,那么懂事。
明薇欢欢喜喜钻进了母亲的被窝,母亲的床榻又软又香,舒服极了。在外念书虽自由快活,但一个月休沐五天,加上路上的时辰,她只能和母亲见三天,十几岁的少女,正是满怀心事的时候,有些话不好和旁人说,只能和温柔包容的母亲倾诉。
吹了灯,只留一盏微弱的烛火。明薇辗转反侧,明艳的脸上一会儿恼怒,一会儿紧蹙秀眉,苦恼万分,一会儿脸上竟显出丝红晕。
如顾衍所料,颜雪蕊果然被明薇扰得睡不着。在她又一次翻身时,颜雪蕊叹了口气,“还不睡?”
“我这就睡。”
明薇闭上眼,安静了一会儿,她悄声道:“母亲,不若……我们来说说话吧。”
颜雪蕊无奈地睁开眼,“白日没说够?”
“说点不一样的。”
明薇脸上难得显出羞涩,可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个明白,最后把脸埋在锦被里。朦胧的烛光照着颜雪蕊如玉的面容,明薇抬头看她,忽然问道:
“母亲,你和父亲当年是怎么相识的啊?”
5.第 5 章
“不是告诉过你了么。”
浓密的鸦睫轻轻颤动,颜雪蕊睁开眼眸,“还问这个做什么。”
明薇从小便发觉自家和旁人不一样,不说和京中别的高门大户相比,单看侯府,她三叔在吴王之乱中战死,剩下三婶婶和妾室通房若干,每次去三房都有姐姐妹妹一大堆,绕得她头晕。
年幼的她不懂,傻乎乎去问父亲。父亲把她抱在膝盖上,轻声道:“因为你母亲是父亲珍爱之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足矣。”
父亲对她说话,眼神却瞥向在榻上安静绣花的母亲,她亲眼看着母亲脸上怔愣片刻,既无措又羞恼的模样,母亲放下绣样,狠狠瞪了一眼父亲,回里间了。
父亲笑得胸腔震动,她心中好奇,缠着父亲问东问西,父亲耐心地温声解答。关于两人的初始,父亲娓娓道:
“当年我奉命下江南办案,被流匪截杀,恍然间闻到一阵沁人的芬芳,便翻进那户人家躲避。”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母亲,她吓坏了。”
父亲笑了笑,似乎回忆起当时母亲的情态。接着道:“后来我亮明身份,你外祖便邀请我在其宅院养伤。盛情难却。”
“相处日久,你母亲见我容貌俊美,仪表堂堂,便与我鸿雁传书,情定三生……”
“顾衍,你胡说!”
母亲又从里屋走出来,气得红了眼,“根本不是这样。”
“哦?”
父亲莞尔,温声问母亲,“那究竟是怎么样的,蕊儿你来说。”
明薇期待又懵懂地看着母亲,母亲也看向她,忽然哑言了。
最后母亲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红着眼眶瞪父亲。父亲把她放下来,从身后环抱母亲轻哄。和父亲颀长的身影比起来,母亲的身躯纤细伶仃,挣扎也显得那么可怜微弱。她听不清两人具体说什么,只觉得父亲的声音很温柔,母亲却在哽咽,后来……
后来她就被侍女领下去了。自此在幼小的明薇心里,自己的双亲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什么才子佳人、英雄救美,那些戏本里的佳话,都没有她爹娘的故事动人。
……
“嗳呀,母亲再说说嘛。”
明薇仰着头,锲而不舍地问:“母亲当时说父亲说的不对,那母亲再告诉我一遍。”
她去找父亲对峙,看是谁记错了。
看着女儿乌黑发亮的眼眸,颜雪蕊皱起黛眉,无奈道:“越发胡闹了,这有什么好说的。”
真要细说起来,顾衍没有骗明薇,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翻到她院子里是真、他在颜宅养伤是真、鸿雁传书,情定三生也不假。
可事实根本不是如此。
当年,她解衣欲睡,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个黑影翻身进来,捂住她的口鼻。
她一个未成婚的少女,半夜闺房里闯进来个男人,尽管他说他不是贼人,当夜他也极尽君子之道,颜雪蕊却不敢大意。早晨,她为他带来了金疮药,后脚就跑到衙门报了官。
谁知他真是朝廷命官,这让颜雪蕊处境尴尬。颜父为了赎罪、也动了攀一攀京城贵人高枝儿的心思,盛情相邀顾衍来颜府宅养伤。
颜宅不大,颜雪蕊出门,几乎每次都和顾衍打个照面,颜雪蕊后知后觉,发现京中在此养伤的权贵,落在她身上的眸光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
甚至会在起风时,亲自给她披上一件披风。
颜雪蕊不敢得罪他,却越来越胆战心惊。幸好,她快嫁人了,她绣了半年的嫁衣终于要派上用场。在嫁人前夜,颜府忽然被重兵围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见顾衍发怒的样子,薄唇噙笑,眼底却淬着寒冰。
他缓步向她逼近,质问着她听不懂的话。
“小骗子!”
“想嫁人了?好啊,今日便叫你做上真正的女人。”
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裳。她的家人被人压着跪在外面,在她睡了十六年的寝房中,在艳红的嫁衣上,她只记得好痛,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事后她昏迷了三天,醒来后是母亲流泪的脸,说对不起她。原来是妹妹雪芳,对俊美无俦的京中权贵一见倾心,日日寄以尺素,聊表相思。
信笺上的落款,是一片雪花,这才造成天大的误会。
颜雪蕊自幼被教导是长姐,要让着妹妹,平日里爹娘也是偏心雪芳更多,雪芳却事事要与她争先。平日两人不怎么对付,做香笺时的落款,她向来留朵花心,而雪芳则留棵芳草,这回她偏偏留了两人都有的“雪”!
她不知道为什么雪芳要那么做,木已成舟,她如今已经是顾衍的女人了。
可她好怕啊,太痛了,像一把斧子把她从中间劈开似的,那天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榻上。她宁愿绞了发去做姑子,也不愿嫁给顾衍。
还不是嫁,是纳。她是好人家女儿啊,怎么能做妾呢。
尽管后来解释清楚了误会,她百般不愿跟顾衍回京,顾衍却道:“我顾衍聪明一世,从未被如此愚弄过。”
“由不得你。”
很久以后,在生下明薇后颜雪蕊才知道,当时顾衍曾为她推拒了与平阳公主的婚事,他也曾修书给侯府,说与一个姑娘两情相悦,欲娶之为妻,她出身不高,望母亲不要看轻于她。
……
颜雪蕊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即使婆母把这封信拿出来给她看,她也不能把顾衍和信中人联系在一起。他明明那么坏,他剥光她的衣裳,用金链子锁住她的双足,用黑布遮盖住她的双目,叫她不能行走,目不视物,跪下去做他的胯/下/玩/物。他好像永远都要不够,不能反抗他,稍有不驯就要被惩罚。
她恨死他了,恨不得杀了他。可他有时候又对她那么好,恍若对待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叫她的恨也不是那么纯粹。
“母亲?”
明薇看着脸色不太好的颜雪蕊,小心翼翼地问:“您是不是累了?”
明薇从未怀疑过自己双亲的感情,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只当颜雪蕊疲乏。她当即乖乖躺好,拉起锦被。
“母亲你睡吧,我不说话了……明日……明日再细说。”
颜雪蕊察觉出明薇的不对劲儿,可她太累了。这些年她很少去细想过去,她和顾衍是段孽缘,剪不断、理还乱,也说不清是怎么错的,总之一步错,步步错,反正逃不脱,颜雪蕊便懒得想了,还是那句话,难得糊涂。
反正现在日子也还过得下去,过好当下罢。
幽黄的烛光越来越暗,直到彻底熄灭。颜雪蕊盯着头顶的并蒂莲如意纹纱帐,过了很久,在夜色中阖眼。
***
一夜无梦,翌日,母女俩亲亲热热一同用了早膳。颜雪蕊还记着那个和知许表哥有关系的窈儿,可和女儿相比,窈儿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悄悄吩咐碧荷照看窈儿,叫她最好不要出现在顾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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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之后,颜雪蕊用丝帕沾了沾唇角,看向顾明薇。
“明薇。”
她斟酌着语气,艰难道:“你可是……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呸!我心仪狗都不会心仪他!”
明薇乌眸瞪得浑圆,像只炸了毛的猫。话一出口,她方知自己漏了馅儿。她绕着房间转了几圈,最后把脸埋在母亲柔软馨香的身上,闷声道:“母亲,我瞎说的。”
果然如此!
头顶高悬的大石头落地,颜雪蕊此时心中五味杂陈。明薇的年岁也到了,若不是前年她意外有孕,早该为明薇相看夫君,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心中却不是那么痛快。
明澜是大房的长子嫡孙,在外自有他的一番天地,明薇若是嫁了人……不舍倒是其次,她的明薇活泼明艳,自由自在,怎么能困宥内宅呢?
她一想便觉得难过。
颜雪蕊伸手抚摸女儿乌黑的秀发,紧蹙黛眉:“是……书院同窗?还是哪家的公子。”
“不是、不是京中的公子哥儿。”
过了很久,顾明薇从颜雪蕊身上起来,低声道:“我喜欢他,母亲,我真的好喜欢他。”
在温柔的母亲面前不需要遮掩,少女憋了许久的心事倾泻而出。
“父亲说你们是一见倾心,我不知道什么是‘一见倾心’。”
明薇羡慕地看着颜雪蕊,继续道:“可我一看见他,就觉得……那么多人,满堂华彩,我眼里只有他一人。”
颜雪蕊心中“咯噔”一下,女儿恐怕清根深重,并非吉兆。
她觑着明薇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只看见他一人,兴许是他当日穿的衣裳别致呢?明薇,没有什么一见倾心,都是话本里骗人的。”
“男女之间,最重要的脾性相和。”
“你了解他么?他是个怎样的人,给母亲讲讲好么。”
颜雪蕊循循善诱,从顾明薇嘴里套话。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明薇口中,她的心上人俊美如玉,质性高洁,不畏强权,文采斐然。
颜雪蕊越听越心惊,倒不是这男子多出色,是女儿明显陷进去了!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急忙打断明薇,道:“这人啊,不可能只有长处没有短处,和人过日子,最终还是要看能否包容对方的短处。”
“他难道就十全十美,没有一丝缺陷么?”
颜雪蕊本想给明薇泼一口冷水,叫她清醒清醒。谁知听了她的话,明薇原本叽叽喳喳的声音低下去,明艳的脸上也忽然变得落寞。
“对啊,他什么都好。”
她苦笑一声,“只是讨厌我。”
……
颜雪蕊眼前一黑又一黑,几乎说不出话。她既对明薇恨铁不成钢,又对那个搅动她女儿春心荡漾的男人埋怨,更多的是为人母的心疼。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衣袖中的指尖掐的泛白。颜雪蕊强压各种心绪,劝道:“女儿啊——”
“见过侯爷。”
正巧此时,侍女此起彼伏的问安声打断两人。顾衍缓步踏进门槛,母女俩一起抬头看他,小的神色落寞,大的……
她似乎意外他的到来,却难得地并无抵触抗拒,甚至有一丝隐隐的脆弱与依赖。
倒让他受宠若惊。
“这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顾衍轻笑一声,朝母女两人走去。
6.第 6 章
“父亲安好。”
“侯爷。”
母女俩一同起身,明薇脚步轻快,顾衍却顿了一下,绕过她,虚虚扶住身后行礼的颜雪蕊。
“行了,往常也没见你这么殷勤,几日不见,倒是多礼。”
顾衍自然地执起颜雪蕊的手,带着薄茧的触感叫颜雪蕊身体一僵,这回她没有抽出来。顾衍却在扶起她后规矩地放开她,撩起下袍坐在圈椅上,神情自若地喝了半盏茶。
颜雪蕊心有千言却欲言又止,不知道先说明薇的事,还是说他喝的茶水是她喝剩下的,还有方才……方才他的指腹划过她的掌心,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说不准是不是故意的。
顾衍在外是威重冷肃的太傅,在府内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在妻女面前却堪称温和,明薇小时候还被冷面爹爹吓得直哭,如今经过这么多年官场浸淫,顾衍气质越发内敛,也更让人琢磨不透了。
“说罢,发生了何事。”
顾衍放下茶盏,掀起眼皮看向顾明薇,仿佛笃定问题在她身上。
少女心事,在温柔的母亲的面前可以直言不讳,在父亲面前万万不行,明薇吞吞吐吐,颜雪蕊顾忌女儿的面子,纵然心里着急,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她沏了一盏茶,用茶盖把上面的浮沫撇开,递给顾衍,道:“侯爷出门一趟,心情似乎颇佳。”
顾衍斜睨她一眼,这扯开话题的方式如此生硬,他很给面子点头,“嗯。”
“去城外接应阿渊。”
颜雪蕊心中一震,惊道:“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半个月脚程么?”
西北和京城相距千里,据说顾渊还领了三千精兵,长途跋涉,路上预估花费两个月。
颜雪蕊立刻想到:“那明澜也回了,人呢,什么时候回府?”
说着探头往门外看,望眼欲穿的姿态。
“别慌,阿渊一行人已经入了东直门,在勤政殿面圣。”
顾衍耐心解释,“晚上府内摆宴,若圣上放人放得痛快,宴前叫他来给你磕个头请安。”
不过圣上必定不会放人,顾渊此次回京关系重大,三千精兵驻扎在城外,足以搅弄京都的风云。
这也正合顾衍心意,明薇他不计较,明澜已经十七,算是个成年男子,叫别的男人和自己的妻子共处一室,就算是他的亲儿子,顾衍也难以忍受。
这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全然顾不上身旁的女儿。明薇几次欲言又止却插不上话,低声嘟囔道:
“我去迎接二叔和兄长,女儿先行告退。”
说罢,她俏皮地朝颜雪蕊眨了眨眼,颜雪蕊朝她点头,示意自己会保守和女儿之间的小秘密,转头就把明薇卖了。
也不算卖,只是她一个刚出月子的内宅妇人,忽然问顾衍打听一个书院弟子的消息,凭顾衍的敏锐,还有两人方才的情态,几乎立刻猜中九成。
“苏怀墨啊。”
修长分明的指节轻扣桌案,顾衍思虑片刻,中肯道:“人中龙凤,状元之姿。”
“状不状元的倒是无妨,关键此人品性如何?家中几口人?何方人氏?”
颜雪蕊紧蹙黛眉,纤纤玉指抓住顾衍的衣袖,把他月白色的袖口揉出褶皱。
顾衍不以为忤,反而十分享受颜雪蕊这般依赖他的情态,她这些年表面顺从,他碰她时她身体都是僵的。
顾衍眼眸微眯,分明知道颜雪蕊想知道什么,却不明说,任由她问一句,他慢悠悠答一句。苏怀墨此人确实是人中龙凤,在人才辈出的白鹭山书院也当得魁首,虽不是京中人氏,家中世代典教,既清且贵。
颜雪蕊心中越发担忧,若此人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反而好办。可他确实如女儿所言,芝兰玉树,品行高洁。
感情之事不可强求,她的明薇可怎么办呀?
她眼中的担忧犹如实质,顾衍终究舍不得,他轻拍她的手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顺势把人揽入怀中。
“勿要忧心。”
他看向颜雪蕊,声音温和却笃定:“明薇是咱们侯府的千金小姐,有顾府在一日,她决计不会受半分委屈。”
不就一个男人么,他顾衍的女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须为此自苦。
“你不懂。”
颜雪蕊坐在他紧实的大腿上,心里装着事,反而比平常放松自在。
她道:“即使凭借侯府,他娶了明薇,但他心底不喜欢她,两人长久不了,必然是对怨偶。”
顾衍哑然失笑,提醒道:“蕊儿,咱们女儿还未及笄。”
现在谈嫁娶,是否早了些。
他的意思是倘若明薇当真喜欢,弄过来当个面首,逗女儿开心也无不可,只是……唔,苏怀墨,白鹭山书院的首席大弟子,那帮清流培养的好苗苗,略微棘手。
颜雪蕊却道:“女儿家当趁花期,将来万一耽搁了……”
“即使耽搁也无妨,蕊儿,你多虑了。”
顾衍打断她,他实在不理解颜雪蕊有何担忧,有侯府做后盾,明薇想做什么都可以,甚至不想嫁人,侯府也不缺她一口饭吃。
颜雪蕊此时属于关心则乱,顾衍身为太子太傅,世家之首,给她分条缕析地解释,甚至把明薇小时候,平阳公主为其子求亲的事拿出来佐证。
总之不是个好姻缘,顾衍想也不想便拒了,推拒皇家婚事,圣上不仅没有惩戒,反而训斥平阳公主一番。
经过顾衍的宽慰,颜雪蕊心下稍安。也对,明薇和自己不一样,她自幼生于权贵之家,她可以最大限度选择她喜欢的,拒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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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的。
颜雪蕊不由在心中苦笑,原来当初困住她的枷锁,竟在多年后,成为女儿的后盾。
……
见她还愁眉不展,顾衍一言定鼎,“我明日与明薇手谈一局。”
言外之意是不叫颜雪蕊再操心。他回来喝了三盏茶,她的注意力不是在明澜身上是就是在明薇身上,顾衍面上不显,心里却不怎么痛快。
他不痛快,旁人也别想痛快,颜雪蕊很快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他向来阴晴不定,她也习惯了。
可她和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旁的暂且不提,他说出口话一言九鼎,掷地有声。既然他做出承诺,明薇之事交给他,她放心。
俗话说人有所求,必矮人一头。颜雪蕊在此时竟有这种微妙的念头,她放松着身体,几日不见,即使现在顾衍想做些什么,她也不会抗拒。
顾衍抬掌,轻抚怀中人额前的碎发,颜雪蕊瑟缩一下,浓黑的睫毛轻轻颤动,阖上眼,似引颈就戮的羔羊。她今天这么乖,顾衍却忽然顿住了。
她又在抖。
靖渊侯府如今身为世家之首,不只靠手握重兵的顾家二爷,更多人忌惮顾衍。其幼年丧父,老侯爷除了留给他一份丰厚的家产,还有一个寡母,两个幼弟,和一群虎视眈眈的亲戚。
巧了,那些居心叵测谋夺家产的人全部在吴王之乱中战死,踩着亲人的尸骨,顾衍和顾渊兄弟俩一个运筹帷幄,一个骁勇善战,逐渐崭露头角。
战后不再需要武将,顾衍凭借太子太傅这一虚职,取信于太子,广结朋党,培植拥趸,如今太子反而要反过来依靠他了。
这些年刀光剑影,波云诡谲,顾衍见识的不知凡几,又岂会看不出颜雪蕊的真心与假意。
顾衍向来明白一个道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要,又要,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他既然当初选择用雷霆手段,便做好了她畏惧害怕的准备,只有被折断翅膀的鸟儿,才不会总想着逃出主人的掌心。
即使她这些年假意顺从,他也全然接受。假意一辈子,和真心又有何区别?
他顾衍知足。
从前秉行的金科玉律,可今日她真心依靠在他身上,又骤然变得僵硬的身体,叫他心底生出一丝不舍……与不甘。
“侯爷?”
颜雪蕊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忐忑地睁开眼睛,竟见顾衍罕见地愣神了。
她正要开口,顾衍忽然俯身,含住她的唇瓣,如疾风骤雨般,堵住了她的即将出口的呜咽。
真是,年纪越大,反而越矫情了。
顾衍在心底微哂,掌心温柔又强势地覆上她纤长的脖颈,解开她颈部的细带。
如今人在他身下。
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
他不后悔。
24-30
第24章 第24章当年
顾渊锋利的面容上微惊,他沉吟片刻,道:“恐非易事。”
顾衍当了十几年的太傅,教导太子,为太子登基扫平障碍,他手上沾了太多血,转而投靠贤王,贤王党决不能容他。
至于其他……除了皇长子贤王和年纪小的太子,中间几个皇子青黄不接,要不是母妃出身太低,无得力的外家,要不体弱多病,走一步喘三步,要不愚钝不堪,难当大任。皇帝一共五子三女,和历朝历代相比,子嗣确实不丰。
如今太子和贤王分庭抗礼多年,诸位朝臣也把宝压在两人身上,再凭空多出一方势力,谁也不愿意看到。
“可惜。”
顾渊沉下眉眼,“没有我顾家血脉的皇子。”
如若宫中的淑妃膝下有子,他们顾家倾全族之力也要把他扶上去,自此后王朝千秋万代,历朝皇室中都流着他们顾家的血。
那该是何等快事!
顾衍倒不觉遗憾,“兴废忽焉,何须操心后世春秋。”
他向来只看当下,他活着,便要他们靖渊侯府富贵无极,封妻荫子,宗亲内外,皆居显位;死后万事空。子孙福泽唯靠他们自己,来日史书工笔,他是忠臣是奸佞,他不在乎。
就算当初得知太子不能生育,他也没有放弃过太子。把那女人勒死,只是给太子一个教训,在他看来,着实是一桩小事。
太子和他僵持许久,上一次在小徐后的斡旋下,那孩子面露不甘,他虚长他这么多年岁,他不计较。可昨日侯府办宴,太子一反常态,言语姿态极度谦卑,明里暗里示弱藏锋,拿他当刀使。
还是太年轻!黄口小儿,他想做卧薪尝胆的勾践,他可不是狂妄自大的吴王,他顾衍向来奉行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太子必须死。
顾衍沉下眸光,平静道:“谁说我要改弦易辙?侯府是太子党,永远都是。”
他与太子党牵扯太深,盘根错节,他不打算切割。
“可太子一定是周承徽么?纵观史书,直接跳过太子,立太孙继位,屡见不鲜。”
顾渊眼皮子一跳,“太子他……”
不是不能生了么?
“这就是太子和太子妃要考虑的事了。”
顾衍冷笑,从前有他和小徐后,太子被保护地太天真了,才会沉溺那些风花雪月。从今往后他会慢慢教他,叫他看清楚,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太子,就是个废物。
一个没有子嗣傍身的太子妃,永远是无根浮萍。
人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更遑论一个孩子。
轻飘飘两句话,引起顾渊心中的惊涛骇浪,如此一来,侯府确实能延续更久的荣光,但……他最大逆不道的时候,最多敢想想逼宫,辅佐他们的人上位。兄长混淆皇室血脉,大周千秋基业,岂能让一个野种继承?
其胆大包天,匪夷所思,叫他都惊到了。
“兄长。”
顾渊斟酌片刻,劝道:“事关重大,是否该从长计议,或许太子那里……有所转圜?”
他不惧,可他怕兄长将来遭报应,此事若败,侯府尽数陪葬,成了,死后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不值当啊。
顾衍对此看得很开,淡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世间本没有对错,成王败寇罢了。”
见顾渊依然浓眉紧锁,他起身拍下顾渊的肩膀,“放宽心,如今八字还没一撇,真等‘皇孙’出世,最快也要一年后。”
“世事永远变化,相机行事即可。兴许……圣上老当益壮,你心心念念的淑妃有孕,有个咱们顾家血脉的皇子。”
氛围太沉重,顾衍难得开了个玩笑。皇帝年轻时就对后宫不热衷,更遑论现在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后宫已经好多年没有喜信儿传出,顾渊也知自己是异想天开。
他冷峻的脸上勉强扯出一抹笑,心神不宁地点头,“兄长说的是。”
顾衍言尽于此。此事罢了,又问起顾渊日常当值巡视情况。现下西北无战事,顾渊领着三千精兵驻扎皇城外,拱卫皇城,和京中戚重的禁军分庭抗礼。
顾渊思虑片刻,道:“春闱在即,进京赶考学子众多,其他并无异样。”
“对了,听说侯府的姻亲即将抵京?现在城外搜查繁琐,时常有人被迫滞留,不如我直接去接人,省去一桩麻烦……”
“阿渊。”
方才一直神情自若的顾衍忽然沉下声音,“你越矩了,这不该是你操心的事。”
顾渊神情一滞,压下眉眼:“兄长息怒。”
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明澜提过一句,不知不觉,就记到了心里。
他从不敢肖想不属于他的东西,更没想过背叛兄长。兄长疑心重,他不该提的。
顾渊咬紧牙关,粗犷冷峻的脸上有懊悔之色,想解释,又唯恐越描越黑。高大壮硕的男人有口难言的憋屈样,叫顾衍心里也不好受。
他一直知道,美色动人。
从扬州到京城,他在背后处理过多少烂摊子,直到把人彻底锁在府中,才断绝那些觊觎的目光。
但凡换一个男人,不是对他衷心耿耿的同胞兄弟。
但凡顾渊放肆一点,果真做出逾矩失礼的事。
都不至于叫他进退维谷。
兄弟两人在沉重的氛围中不欢而散,顾衍闭了闭眼,俄而低头,拆下手边的密信。
是从扬州来的。他叫人查颜雪蕊的身世,重点在肃王府。肃王是当今圣上的兄弟,当年吴王之乱后,皇帝痛定思痛,撤了藩王的屯兵之权。肃王只是一个闲散王爷,后院却比后宫还热闹。
女人之间的手段层出不穷,顾衍颇有些头痛地看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却没一个对上号。
莫非他的方向有误?
顾衍微皱眉头,提笔回复。
***
顾渊出了书房,遥遥看见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神姿仙貌的美妇走来。他脚下一滞,自觉后退几步,撤到高大的梧桐树后。
因着当年的事,为避免瓜田李下,两人一直恪守规矩,说不了几句话。今日顾渊照常避嫌,等她过去再走,没想到那浩浩荡荡一群人,在他面前忽然停了下来。
“二爷。”她轻声唤他,微微福身行礼。
“明澜给你添麻烦了,妾身先拜谢二爷。”
顾衍日理万机,即使回到京城,还是顾渊这个亲二叔费心居多,儿女们都长大了,颜雪蕊有意缓和两人的关系。
她低垂眉眼,垂首时,鬓边的碎发抚过锁骨,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似乎从衣襟里逸出。不是花粉的甜腻,像山涧溪边初绽的野兰,沾染着晨雾,缕缕钻进他的鼻尖。
顾渊身子完全僵住了,他淡淡“嗯”了一声,又觉得太过冷淡,补充道:“应该的。”
颜雪蕊:“……”
她只当顾渊脾气冷硬,除了顾衍和明澜,颜雪蕊已经多年不见外男,她也有些不自在。客气寒暄两句,委婉表达了她对明澜的想念。
从前不在她身边就不说了,现在人就在侯府,她每日见明澜,也就早晨请安一盏茶的时间,有时候她起晚了,一面都见不到。
她不知道明澜受到了亲爹的警告,直接把这口锅扣到了顾渊头上——她一问,大公子就在跟着二爷“历练”,不怪她想歪。
顾渊没有解释,他在她面前僵硬地不知如何言语,默默替兄长背下这口黑锅。他这样冷面冷语,颜雪蕊也不自在,两人没说几句话,顾渊侧身让步,让颜雪蕊先走。
顾渊虎步生风,很快回到他的院子,解下肩上的披风,忽而喝道:“拿酒来。”
像在西北的风沙中,喝最烈的烧刀子,辛辣烧心,解千愁。
顾渊有两个妾室,皆是少年时上峰所赠,如今人老色衰,身份低微,根本不敢管顾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大马金刀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屈指解开酒坛封口的牛皮绳,手腕沉稳,不用京中精致小巧的鎏金酒盏,直接拎着坛口,仰头饮尽。
烈酒滚入喉管,顾渊胸腔剧烈震动着,胸中阵阵灼痛。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双藏在脏污草垛后,美丽的、泪眼朦胧的双眸。
世间美人虽贵,他堂堂侯府二公子,又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二愣子,起初他看她,只是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罢了。
他的兄长,身份高贵,容貌俊美,允文允武,是世上少有的伟丈夫。金枝玉叶的公主都争相下嫁,区区一个商户女,有幸被兄长看上,不感恩戴德,还想跑?
愚昧!
到底是兄长房里的事,他不便插嘴,冷眼看着她折腾,左右跑不出兄长的手心。主院时常传出女人的惊叫和抽泣,慢慢变成呜咽。他去寻兄长,兄长理着衣襟从房内出来,他还能调笑两句。
“兄长虎啸风生,怎还没有把那小娘子治服帖?”
兄长斜睨他一眼,不轻不重地训斥道:“什么小娘子,那是你小嫂子。”
一个区区妾室,妾通买卖,他的妾就是上峰送他的,一共四个,他嫌另外两个太柴,没味道,转送了同僚两个。妾在他眼里着实低贱,不配他那句“嫂子。”
不过他不敢忤逆兄长,乖乖称呼一句,心道兄长就是骤然开荤,不知轻重,按屋里那小娘子的叫法,恐怕过不了两天就折腾没了。
无妨,没了就没了,这女人不识好歹,到时他再送知情识趣的女人给兄长。
如此想着,顾渊倒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在侯府的花园中,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把兄长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
她生得纤细柔弱,月白色的襦裙被微风吹起,他都担心把她吹跑。巴掌大的小脸,一双眼睛乌黑发亮,确实生的美。
她不怕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兀自捏起面前的糕点吃。她的手腕细如伶仃,嘴巴也小小的,他一口能吞三个的糕点,她慢条斯理嚼了很久。他盯着她,不由问:“那么好吃?”
粘粘的,他一点都不喜欢。
她瞧了他一眼,细声细气道:“得吃饱。”
这个回答叫顾渊嗤笑,侯府再如何不堪,难道还能饿着她?只是那女人说了一句话便低着头,不再理会他。
几日后,他明白了她那句“得吃饱”的意思。她又跑了!他都不知道,她那么纤弱的身板,怎么穿过层层守卫,跑到母亲院子里。
接下来顾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她,都快把她忘了,直到在侯府的池边水榭旁,两人再次相遇。
她比上一次更瘦了,乌黑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阴霾,不似从前那般明亮。下面是幽深的池水,他以为她要轻生,急忙喝住。
“周围都是人,你死不了。”
他有些气急败坏,她怎么那么倔,人品才貌,他兄长哪样不是人中龙凤?有什么好闹的!
她有些恍惚,过了半晌儿,她道:“我为什么要死?”
又不是她的错,她为何寻死?
顾渊怔愣,他自觉失态,撇过脸去,劝道:“你安生一点,我侯府簪缨世家,不会亏待你。”
她轻笑一声,动了动脚踝。骤然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微微提起裙摆,她的脚小巧精致,掌心那么大,双足之间却缠绕着几匝金链子,是西域的赤金绞丝,比寻常的金锋利且硬,末端坠着几颗小指大的金铃,平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顾渊情不自禁滚动喉结,为兄长辩解。
“这……你不知道,大牢里的犯人,直接用锁链穿过腿骨,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她歪着头看着他,道:“我是大牢里的犯人么?”
她说话时语气平淡,没有讽刺或者发怒,像单纯有此疑问。顾渊讪讪低下头,道:“其他不听话的,用木枷囚住手脚,四肢常常被粗劣木板磨出骨头,流脓生疮,痛苦不堪。”
她没有说话,转身就走。她走得很慢很慢,顾渊心里一慌,,忙追上去。
“此事是我兄长……”
他总归不愿说顾衍的坏话,道:“是委屈你。你放心,我回头跟我兄长说说,他通情达理,一定会好好待你。”
她道:“你若想我的日子更难过,便说罢。”
顾渊犹豫再三,终究没有找顾衍。但他总会不自觉想起那个纤弱的少女。他在府中的日子越多,十日里总能碰上一日遇见,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她从前待他不咸不淡,不知从何时起,她会对他说诉苦,说兄长弄得她很痛;她把脚踝手腕上的痕迹给他看,她对着他流泪,她才过及笄,她想家了。
她连哭也是那么隐忍,在喉咙里呜呜咽咽,不敢哭出声。
顾渊想,他喜欢的是柔软丰腴的女子,他没有背叛兄长。一定是她太可怜了,才叫他动了恻隐之心。
所以她要侯府的草图时,他给了她,那是她第一次对他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只是她常常眉心含蹙,不愿笑。
她求他子时调开门口的守卫,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叫她回去看看爹娘,怪可怜的。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叫他谋害兄长!
她给了他一包花粉,说类似泻药,放在兄长的茶盏中,拖延一阵子时间回府,不伤身。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为何她双足紧锁,却日日去花园转悠。她根本不是在等他!她生于调香世家,她在收集原料,她从未放弃过逃跑。
他自小在叔伯的虎口中长大,又常年习武,兴许不清楚什么是泻药,但能害人性命的药,他怎会看不出来?
顾渊接过那包花粉,沉思一夜,打开顾衍的书房。
……
这次她受足了教训,听说兄长动了大怒,甚至抽了她一马鞭,见血才消停。
他没有错。顾渊心道,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而已,他不可能为她背叛兄长。
此事后沉寂了很久,顾渊开始频繁往外跑,或去远处办差,或留宿友人家,府中一切安稳,没有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就在他以为风平浪静时,顾衍奉上命出京剿匪,须得半个月。他那时在友人家品酒,家中小厮连滚带爬,气喘吁吁道:“不好啦,二公子,不好啦!”
“那位……又跑啦!”
……
顾渊猛地把酒坛重重放在石桌上,烈酒洒湿了他的胸口,他闭了闭眼,心道:
她当真不安分,也确实聪明,时辰掐的刚刚好。
自那一鞭后,她温驯了好一阵子,守卫丫鬟们都松懈了,趁着兄长外出,她说吃不惯府中菜色,要请扬州师傅。府中向来对她有求必应,扬州师傅来了,又嫌人人家做的咸淡不对,不是正宗的扬州菜。
她洗手作羹汤,亲自去了大厨房。有前车之鉴,府中众人都防着她,尤其不许她靠近井水、吃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却忽视了下头的柴禾。
厨房走水了。
那日天干物燥,风急,火势渐起,众人忙着救火,事后才发现,人没了。
有往府中运送柴禾煤炭的小农,每月运送一次,每日在未时和申时之间,再晚闭城门,他们就得在京中逗留一晚。她那日亲自做菜,强留了小农一个时辰,他们急着赶回家,竟没注意牛车上多了一个人。
她身形纤弱,钻进厚厚的草垛中,寻常人很难察觉。
那是她跑的最远,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即刻关城门,他若再晚来一刻,或者他不那么敏锐,真叫她逃了!
他发现了她,层层的火把中,两人对视良久,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眸泪眼朦胧,里头有太多情绪,倔强,不甘,绝望……最后凝结成深深的恳求,他一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眼睛,即使她的脸被煤炭弄得脏污,掩不住那双明亮如璀璨星河的双眸。
他把那璀璨的星河拢到掌心里。
那时他竟诡异地理解了兄长,是该锁起来的。叫他看见就算了,叫别人看见还了得?
……
顾渊当年其实后悔过。他那次把她抓回来后,她彻底死心了,竟开始绝食明志。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顾渊抚上心口,那里钝钝地痛。
安生过日子就好了,何至于此!
那个一本正经告诉他,“得吃饱”的少女,那个质问他“我为什么要死?”的少女,是他把她逼到这副境地么?
顾渊心里的焦灼比顾衍更甚,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去求兄长,兄长比他狠心,他怕兄长真把她逼死了,他做得出来。
幸好,她有身孕了。
皆大欢喜。
顾渊对颜雪蕊的感情很复杂,既是他年少戛然而止、朦朦胧胧的爱恋,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愧疚,直到她彻底成为他的长嫂,名正言顺,和兄长感情渐佳,他对她又多了一层不可言说的禁忌。
他没有娶妻。
她是长嫂,却是商户女,三弟妹没了男人,腰杆儿软,不敢和她争锋,他怕将来娶个门当户对的贵女,欺负她怎么办?
他把明澜带在身边,视若亲子。他舍命救他时,竟也分不清是为了他那句“二叔”,还是他的母亲。
今日在书房里,兄长说,明澜都要娶妻了,他这个做叔叔的,身边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今日再见她,她的模样和十几前无甚变化,冰肌玉骨,玉颜常驻,眼角无一丝褶皱。只是那双眼睛温和柔顺,不复当年那般乌黑明亮。
顾渊在沙场上久了,心里不痛快,只能用烈酒解愁。
虽说他也不知道缘何不痛快,他不会去细想。他是驰骋沙场的儿郎,怎能陷入儿女情长?
顾渊沉着脸,喝道:“再来。”
他的院里他最大,没有人敢管他,除了一个——
“二叔?”
明澜的脚步未至庭院,鼻尖先闻到了一股酒气,他轻轻皱起眉,疾步赶来。
“二叔今日兴致这么高?”
他撩起袍子坐下来,轻轻晃动酒坛,看着所剩无几的坛底儿,无奈道:“二叔。”
“这里是京城。”
不是随心所欲的西北,而且这是最烈的烧刀子,在西北也禁不住这么喝啊。
他略微嫌弃地把酒坛搁在一边。明澜虽然常年跟着顾渊历练,但他从小受到顾衍精细的世家子弟教导,身上有不少臭毛病。
譬如爱洁,军营里也得常常沐浴。
譬如不爱酗酒。和将士们打胜仗的时候能大碗喝,不扫兴。但私下里,他更爱轻品细酌陈年佳酿。
顾渊斜睨他一眼,“小子,管起我来了?”
两人在西北“相依为命”多年,顾渊待他比亲儿子都上心,人心都是肉长的,顾衍繁忙威重,明澜在二叔这里,反而更加自在。
他微微一笑,“侄儿哪儿敢,这不是看二叔光有美酒,心觉得配上些好菜,才不负良辰雅兴。”
说罢,叫人准备下酒菜。光喝酒伤身,配上菜会好受些。
顾渊明白他的好意,伸出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道:“你该多去看看你母亲。”
她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
明澜一愣,俊脸上显出一分扭曲。
“二叔,饶了我吧。”
明澜大吐苦水,“父亲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凡靠近母亲三尺者,他都不痛快。”
顾衍不痛快了,便要找别人的不痛快。即使作为亲身儿子,明澜也不敢招惹他。
顾渊哼笑,“怕了?”
“不怕。”
明澜挑眉,辩解道:“这叫暂避锋芒,好汉不吃眼前亏。”
作为侯府大公子,他向来少年老成,在亲近之人前面才露出这般少年气。
顾渊言尽于此,他一个做叔叔的,不好管得太宽。否则兄长又要多想。他问:“昨日府中赏花宴,可有好花入眼?”
赏花宴究竟为何,所有人心知肚明。有男女大防,男客和女宾之间前后隔开,只有明澜,作为侯府大公子,名正言顺给母亲祖母请安。
虽只有一刻钟,露个面,也够看一圈,心有计较了。
昨日来的都是见家世品貌皆佳的适龄姑娘,顾渊以为总能看上两个。没想到明澜摇了摇头,如实道:“还没有母亲好看。”
他一个都不喜欢。
顾渊沉默片刻,劝道:“红颜枯骨,容色总有一天会老去,娶妻当娶贤。”
明澜看着顾渊,一派欲言又止。
难道父亲看上了母亲的贤惠?母亲温柔慈爱,但这些年十指不沾阳春水,他着实不好昧着良心说话。
一瞬间,叔侄儿俩竟诡异地心意相通。顾渊低咳一声,一巴掌拍到石桌上。
“你倒是说说看,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明澜十分干脆:“温柔娴静,和母亲差不多的。”
顾渊暗忖,温柔娴静的满京城一抓一大把,但和她差不多的……
“对了,二叔,母亲那里曾有一个丫头。”
明澜忽然打断顾渊的思绪,顾渊神色微惊:“看上个丫头?”
按她对明澜的宠溺,一个丫头而已,做个通房罢了,不会舍不得。
“二叔想哪儿去了。”
明澜摇摇头,俊眉微拧,“她……有问题。”
母亲对她的态度很奇怪,他那日在父亲手中救下她,专程找人盯着她,发现那丫头除了不甚勤快,爱打听事儿之外,没什么特别。
如若是探子,不管那种探子,一定会往外递消息。有时候也不一定是专门的探子,用金银收买府里伺候的人,探听消息。侯府处理这些人简单粗暴,不加审讯,不用区分,一旦发现有人往外递消息,格杀勿论。
明澜心中奇怪,说这丫头是探子,她从不往外传消息,可若说她是个本本分分的侍女?母亲待她明显不同。
后来他发现那丫头总在暗中窥伺他,作为顾太傅的嫡长子,明澜长到现在,也经历过几起刺杀。
莫非是个女刺客?
也不太像。明澜暗中不动,正想看她露出马脚,谁知忽然有一天,母亲把她遣走了。
他更加疑惑,身为人子,他不好打听母亲的私事,原本准备将此事沉在心底,他竟在宫中又看见了那个丫鬟!
她如今不是丫鬟了,穿着一身道袍,他问起同僚,说是在许道长身边打下手的小道姑。许道长如今正得圣上欢心,是宫里的大红人。
不管是丫鬟还是道姑,总归是大人物身边的下人,所以她的主子就是那位许道长?
明澜掩下母亲的异常,其他如实相告,正色道:“那位许道长名唤许知,擅八卦易经,腿脚不便,不以真容示人。”
明澜跟着顾渊回京的那天,在御前和戚重的孙子——戚乘风戚校尉“切磋”一顿,当日没赶上府中的接风宴。后来顾衍嫌他太黏母亲,列了几个官职任他挑选,不许他总沉溺内宅。
在府内明澜比划不过父亲和二叔,出门去,和他同年岁的少年郎没一个能打的。他想都不想,直接选了御前行走的禁军。
那是戚家的地盘,是贤王党羽。
他并非冲动。他想替父亲看着,宫中有何变动能及时察觉。从前禁军他们塞不进去人,但他不一样,他是顾侯、顾太傅的长子。
身为顾衍的儿子,明澜知道,他在肩负侯府重担的同时,同样受侯府和父亲和荫护。只要戚家暂时不打算逼宫,明面上,谁也不敢动他。
这是父亲给他的底气,他不怕。至于私下里……刚好,他在府中憋屈,正好出来练练筋骨。
他万万没想到竟在宫里碰见那个丫鬟。他刚下值,赶紧溜达到二叔这里,和二叔商议。
“许知……”
顾渊沉吟片刻,沙场上需耳聪目明,心细如发。他看着粗犷,其实心很细。他感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脑中过了一遍,实在太寻常,他暂时记不起来。
他又具体问了那位许道长的情况,他由贤王引荐进宫,身边的道姑曾在侯府做丫头,但那丫头在被逐出侯府前,没有递出任何消息。
顾渊也觉出一股深深的违和,最后两人商议,叫明澜再去探查两日,好生摸摸这位“许道长”的底。
第25章 第25章裹着糖衣的黄连
皇宫。
气势恢宏的殿宇内,铜鹤香炉向上散发袅袅青烟,宫殿正中高悬一幅太极八卦图,明黄色的纱帐中,隐约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端坐其中。
“义父。”
窈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朱砂和黄色符纸。她小心翼翼放下红木矮榻上,掀开纱帐。
窈儿轻声道:“乾元殿的公公们来催符篆了。”
皇帝在勤政殿处理朝政,乾元殿则是皇帝休憩的场所。皇帝自继位来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前些年几乎住在勤政殿。如今身子日益老迈,歇在乾元殿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
方知许睁开眼眸,淡扫一眼一旁的朱砂和符纸,问:“今天……晚了些。”
皇帝晌午会小憩片刻,通常在未时遣人要符篆,后来变成申时,今日又晚了半个时辰。
窈儿神色一怔:“公公们这会儿刚到,还在外头候着。”
可不是她偷懒。况且普天之下皇帝最大,皇帝想要就要,还要分时辰吗?
方知许没有应声。他撩起宽大的衣袖,笔尖浸润朱砂。劲瘦手腕上青筋若隐若现,骨节棱棱。手下笔走龙蛇,一派仙风道骨的风范。
他漫不经心地想道:皇帝终归是老了。
人老则气血衰,肾水不能上济心火,便如油尽灯昏。他现在已经控制不住歇晌儿的时辰。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利落地收起笔,轻声问窈儿:“贤王那边可有传出消息?”
窈儿忙不迭点头,转述道:“诸事皆宜,按计划行事。”
至于“计划”是什么,窈儿也不知道。事以密成,那日义父和贤王和在房内密谈,具体说了什么,只有两人知晓。
不过义父千方百计,不惜借用天象,把今年春闱的主考官从旁人手中截胡到顾衍头上,窈儿朦胧地猜测,义父和贤王的计划,兴许和科举有关。
毕竟顾太傅在朝中势力太大,其门生遍布朝野,寻常罪名板不倒他,除了诛九族的谋逆大罪,这是最快的法子。
科举乃天下公器,是朝廷取仕的要道,是寒门通于帝王阙的唯一的通天梯。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圣洁不容玷污。
科举作乱,就是动摇国本,皇帝不处置顾衍,怎么堵天下间莘莘学子的嘴?
只要事成,不仅直接拔除顾衍这颗毒瘤,从先那些赖于顾太傅的门生,其才学、能力必然受质疑,牵连大片。甚至太子本人也会因此深陷困局,如此,太子及其党羽根基尽毁,恰似楼倾梁断,岌岌危矣。
……
窈儿担忧道:“义父,贤王爷……当真会管我们的死活吗?”
她不懂他们的计划,但她明白,此局甚险。顾太傅在朝中屹立多年,难道就任凭他们算计?将来事情败露,不等皇帝,光顾衍就能把他们活剥了。
自从那日受顾衍一记窝心脚,窈儿对顾衍既恨*又怕。她也会些拳脚,可那日在顾衍跟前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她没有感觉到一丝杀意,他不是想杀她,他甚至没有看她,却叫她九死一生,如今胸口还隐隐作痛。
像踩死路边一只蝼蚁,在权贵眼中,人命如草芥,大抵如此。
窈儿心里越发担忧。败了没活路,若成了……贤王获利甚大,可谁又管义父的死活?从前那些道士们活不过半年,谁也不知道扳倒了太子,贤王能不能在半年内登基。
那什么公主,过去三十多年,说不定早早转世投胎了,没有一丝线索,怎么找?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方知许轻声道,“我既然把你带进宫,就会把你全头全尾带出去,你不信我?”
“当然不是!就算……窈儿愿意为义父赴死——”
方知许摆摆手,打断窈儿长篇大论的衷心,示意她把符篆拿走,吩咐道:“给乾元殿的人带话,就说我已大致算出公主的方位,请求面见圣上。”
窈儿瞬时瞪大眼眸,难道义父通神明,真能找到公主?
不对,义父日日静坐苦修,根本没起卦啊!
她刚要张嘴,抬眼看见方知许幽黑的眼眸。他只露出半张脸,永远是菩萨般无悲无喜的面容,窈儿忽然觉得,义父好像有些不耐烦。
她讪讪压下心中的疑问,心道一定是她的错觉。义父温柔慈悲,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怎么会不耐烦?
也是她太笨,宫中步步为艰,就算为了义父,她也得打起精神,像义父说的,多听、多看,少说话!
窈儿恭敬地关上殿门,幽静的大殿一片静谧,方知许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那阴阳太极图前,阴阳鱼首尾相抱成一个浑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蕴含着世上无数高深玄妙的道义。
只有方知许知道,都是假的!
他根本不信神佛,他穿上这身衣裳,只是因为相比僧侣之流,皇帝更偏信道士。
靠着这一身皮,他光明正大跨入了当年方秀才搭上条性命,也不曾摸到的皇宫门槛,也终于见到了能为他做主的、英明神武的圣上。
二十年,太迟了。
皇帝老了,不再英明神武。
他也不再需要别人为他做主。
他自己的公道,他自己讨。
他这个假道士,根本不会寻什么公主。况且按照皇帝苛刻的条件,真道士也束手无策,除非世上真有仙人。
公主生下来就丢了,世上无人知晓其样貌。
公主在民间出生,无起居注记载,接生的稳婆众人皆被处死,无人知晓具体生辰。
只知道是个女婴。如今宫中已有“平阳”“丹阳”“晋阳”三位公主,皆以食邑为封,只有这位生死未卜的的公主,皇帝赐封号为“长乐”。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消息。
贤王为安抚他,也为他更加取信皇帝,去找深居简出的德妃求证。早年间,皇帝曾派出禁军、暗卫在京城大肆搜查,寻找脚心有红痣的女婴。
找了大概三四年,皇帝撤回那些人,开始沉迷仙道。
皇帝要道士怎么寻人呢?方知许微哂,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曾经包裹公主的襁褓,皇帝把它放御案上,“请仙长为朕寻回爱女。”
饶是见贯市面的方知许也不有愣住,说皇帝糊涂了?朝堂之上贤王与太子两党争锋,此消彼长,尽在皇帝股掌间。
皇帝不想找这位公主?他在宫内大兴土木,设道场,多年来从停歇。
可按照皇帝这种找法儿,除非天降神迹,否则一辈子也别想找到。
帝心难测,如今已经过去三十多年,那些陈年恩怨,其中的曲折弯绕,方知许没有兴趣知道。
他兴许会在死于帝王的震怒之下。
没关系,他想。他至少在他死之前,把顾衍带走。一命换一命,值。
他很想她。
顾衍把她看得很紧,原以为至死不能相见。上苍眷顾,偏偏那么巧,她和“长乐”公主年岁相似。
借着这个机会,见她一面呢?
方知许摸向自己的胸口,白皙干瘦的手腕微微颤抖。
莫慌,莫急。一切从长计议。
***
顾衍还不知道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他和颜雪蕊身上,他这段日子无暇分身。除了每日和太子虚与委蛇,皇帝点了他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事务十分繁杂。
主考官并非高坐明堂。大到今年的选题,须得在死板的四书五经中择句,同时又不能太刻板,叫学子们有抒发才能的余地;小到入闱考生的名单,核对检查,是否错漏、顶替。甚至贡院的布置,桌案摆放都要呈到他案前。
外间事了,内宅事务也不少。
先是给明澜选妇,赏花宴接连办了快半个月,那小子一个没相中,倒是靖渊侯夫人美名远播,许多妇人娘子们慕名而来,欣赏颜夫人的美貌。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颜雪蕊很不自在,原本浅眠的她经常从梦中惊醒。有段日子,她很黏顾衍,在近乎窒息般的束缚中,她才能安稳睡个好觉。
顾衍很享受这段日子,她像个溺水之人一样缩在他怀里求庇护,又乖又软,柔软馨香的身子既不发抖,也不僵硬。她身子不好,此时不能纵欲,顾衍又实在难忍,叫她帮他,她也乖乖承受,不似从前的抗拒。十分惹人心怜。
后来日子久了,颜雪蕊逐渐熟悉管家事宜,面对旁人打量的眸光能镇定自若。顾衍不知道这些,只知道她忽然又不乖了。
不再黏他,反而嫌他太用力。他哪里舍得用力?跟个嫩豆腐似的,还是她娇气。
后来顾太傅听闻自家夫人美名在外,作为她的男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丝矜傲与愉悦。不过这丝愉悦,在强烈的占有欲面前不值一提。
一句话,侯府如火如荼的赏花宴彻底结束,侯夫人颜氏身娇体弱,“病”了,不再见客。
为着这事儿,颜雪蕊和顾衍冷脸闹了许久,顾衍面上温和,又是买她爱吃的蜜饯,又是一掷千金,重金买下“花中魁首”,讨她欢心。实则态度强硬,一步不退。
裹着糖衣的黄连,稀里糊涂咽下去,她也分不清是苦是甜。
颜雪蕊心中郁郁,顾衍疲累一天回到府中,面对夫人的冷脸,他也不痛快。
天下间皇帝最大,但在侯府中,侯爷最大。
顾衍不痛快了,谁也别想痛快。
下人感知最明显,自从夫人“病了”,府里的氛围明显不同。侯爷越发威严冷肃,不苟言笑,没人敢往他面前凑。明澜公子在宫里待得时间越来越长,明薇小姐到了该回府的日子却没有回来。还有小公子,哭声震天响,奶娘都把小人儿抱到主院了,一墙之隔,硬生生没吃上一口亲娘的奶。
毕竟夫人“病了”,孩子那么小,万一传了病气,谁敢担此重责。
侯爷也是为夫人好。
……
“啪——”
清脆的碎瓷声响起,颜雪蕊一把拂过丫鬟手中的瓷碗,冷着脸道:“我没病。”
没病,为什么要喝药。
她闭上眼睛,想起那日,顾衍温柔又强硬得不许她办赏花宴,在府中好生修养,她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明澜的婚事还没定下,况且这是他当初亲口应允的,怎能出尔反尔!
她刚开始也不喜欢这般抛头露面,可半个月下来,虽然累些,她的心胸是开阔的。
她从前也不是一个外人都不见,她手中香铺的生意,需得和官夫人们打交道。那些夫人们诚惶诚恐,对她像个易碎的瓷器。
她今日和她们说想吃家乡菜,明日府中恰好来个扬州厨子。
这么多年,颜雪蕊早就想明白了,她是商人的女儿啊,自小帮着爹娘打理铺子,爹娘夸她聪明伶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爹娘远矣。
为何偏偏到了京城,她那一套就不管用了?商贾之道一通百通,况且还是她熟悉的香铺,当初竟赔得血本无归。
又偏偏那么巧,她新看中的地段儿,刚好在顾衍心腹的家眷手中?
这些年她的“闺中密友”,全是顾衍的人。颜雪蕊初想明白这点的时候,浑身发冷,他摸着她的脖颈,温声问她:怎么了?
她无法回答。
生气么?那些人快把她供起来了,他如此煞费苦心,她为此生气,简直不知好歹。
爹娘都没有为她如此费心过。
颜雪蕊忽视心头的异样,默念她奉行的准则:难得糊涂。
……
如今时隔多年,颜雪蕊后知后觉,其实她当时,心里是有点不高兴的。
在侯府这些年,她偶尔会在婆母和顾衍的陪伴下外出,她和婆母在女宾的花厅,顾衍在男客处,酒宴散后一同回府。
她身子不宜饮酒,她也讨厌那些窥伺的眸光,她不喜欢那种场合。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频繁地出现在人前,熬过那些目光后,她渐渐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堂堂正正做人,又不是偷人家的,她何须害怕。
况且那些眸光也不全是恶意,更多的是好奇。有人向她打听明澜,还有人问明薇的消息,是否许配婆家。
更多夫人悄悄向她打听驻颜之术,问她如何保养,叫她哭笑不得。
也有人明里暗里向她打听春闱,这等大事,她不敢妄言,轻轻挡了回去。
婆母说管家难,她觉得虽累些,却比往日自在。
现在他一句话,她就得闭门不出,她当时和顾衍争执许久,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她想好好静一静,眼看他的脸色越发阴沉,她没有理会。
某一天,冷不丁地,他骤然说出一句话。
“蕊儿,你真的病了。”
在他眼里,不听话,就是病,得治。
然后叫人给她熬药,她最讨厌喝药,黑乎乎的,闻之欲呕。
……
“夫人。”
丫鬟战战兢兢收拾地上的碎片,为难道:“侯爷吩咐,您不喝药,病好不了。”
病好不了,就不能见小公子。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们不知道侯爷和夫人闹什么别扭,但因为此事,院里已经有好几个姐妹莫名受罚,碧荷姐姐也被调走了,她们没个主心骨儿。
还有小公子,奶娘日日抱在在外头哭,她们听着尚且不忍,更何况亲娘。
快别闹了。
颜雪蕊听懂了丫鬟的言外之意,手下骤然攥紧衣袖,把上好的缂丝揉出褶皱。
她没办法反抗他的,从前不行,现在亦然。
拴在脚脖子上的链子,她能拿剪刀绞断,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她如何忍心置之不理?
她的小稚奴啊。
颜雪蕊痛苦地闭了闭眼,她忽然有些后悔和顾衍犟了。都这把年纪了,何必呢。她现在耳边还萦绕着稚奴哇哇的哭声,等等?
颜雪蕊一怔,婴儿的啼哭由远及近,不是错觉!
她趿着鞋踉踉跄跄出去,打开房门,看见竟是顾衍抱着稚奴,他身姿颀长高大,抱孩子的姿势也僵硬,沉着眉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喜怒难辨。
第26章 第26章请靖渊侯夫人进宫一叙……
“侯、侯爷?”
颜雪蕊惊愕地看着他,又不自觉把眸光转到他怀里的襁褓上,僵持片刻,伸出纤纤玉指,抚上男人的肩膀。
她说话轻声细语,“侯爷近来辛苦,都瘦了。”
顾衍眉眼稍缓,为人妻,她先过问夫君,这才像话。
他顺势把小儿子放入她怀中,余光瞥过地下的碎片,微微皱眉,不动声色把碎瓷踢走,吩咐道:“来人,打扫干净。”
倒没再提药的事。
丫鬟们如临大赦,麻利地收拾后退下。颜雪蕊骤然见到小儿子,一颗心扑在他身上,双臂搂着他又晃又哄。稚奴小人儿脾气大,来得快去得也快,被亲娘柔软的怀抱包裹,肉嘟嘟的小脸儿上泪痕未干,又舞着小手、蹬着小脚丫笑了。
颜雪蕊也跟着笑,母子一墙之隔却不得相见,她此时顾不得羞涩,直接解开衣襟,半露雪白饱满的前胸,嗷嗷待哺的小稚奴趴在母亲胸前,大口吮吸。
母子俩好一阵亲近,忽然,颜雪蕊似有所觉抬头,见顾衍似笑非笑盯着她,眸光沉沉,不知看了多久。
她心中一窒,不舍地把唤人把小儿子抱下去。慢吞吞走到顾衍身边,轻侧腰身,一双玉臂雪白纤细,勾上男人的脖颈。
顾衍顺势揽住她的细腰,颜雪蕊稳稳坐在他坚硬的大腿上,仰头看他。
男人面无表情,薄唇抿的平直,不发一言。
“侯爷。”
顾衍不说话。
颜雪蕊拉扯他的衣袖,她力气小,像羽毛轻轻撩过,弄得人心痒难耐。
顾衍垂眸睨她一眼,还是不言语。
“侯爷——”
颜雪蕊拉长音调,葱尖儿般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戳他的胸膛。
她只放软了声音唤他,却不说具体的话,更全然不提这几日两人的龃龉。
一口江南的吴侬软语柔情似水,纵是郎心似铁,也被她一口口叫软了,更何况顾衍也远非面上那般不为所动。
他挑起她的下巴,因为这张冷峻俊美的面庞,这种极为轻佻的姿势,也显得风流恣意。
“不闹了?”
他问道。顾太傅白天在如山的案牍中难以抽身,晚上回府,还要面对夫人的冷脸,这些时日,他的眉眼肉眼可见地阴沉,属下战战兢兢,不敢出丝毫差池。
今日来,他便要好好教教她什么叫“为妻之道”,好在她懂事,知道顺着台阶下,叫他心中甚慰。
颜雪蕊微微低头,明明已经服软,她却不想说“她错了”。整个人柔柔靠在顾衍胸前,她轻声道:“明明是咱们的小稚奴在哭闹,侯爷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顾衍嗤笑一声,放开她,指节轻敲桌案,“沏茶。”
颜雪蕊起身,拎起圆肚紫砂壶倒了一盏茶水,双手托起杯盏高高举起,她身段窈窕纤细,又因为生育过,有种成□□人的风韵。
顾衍倒没有为难她,痛快喝了这盏茶。颜雪蕊口味偏甜,她这里的茶水是味甘的碧螺春和白毫银针,顾衍口味偏重,喜欢浓一些的大红袍,或者太平猴魁。两人喝不到一起去。
今日这杯白毫银针,他喝得没有丝毫勉强。
古有隐士梁鸿和妻子相敬如宾,每次用餐时,其妻将食盘举得和眉毛一样高,是以有“举案齐眉”的说法,表示夫妻恩爱。
他们夫妻恩爱了二十年,前些天那些破事,只是她一时想岔了。他并不觉得算什么龃龉。
顾衍通体舒坦,这事儿彻底翻篇。他起身扶她坐下,道:“你日日闷在家中,难免心生倦怠,我明日告个假,陪你去京郊的山里走走,透透气。”
在顾衍心里,既然她方才已经“认错赔罪”了,有来有往,他也该叫她高兴高兴。
他心中有自己的一套准则,颜雪蕊不能违背他的准则,但两人夫妻多年,她隐约明白他的意思。
“不必了,侯爷日理万机,为朝分忧——”
她正要拒绝,顾衍慢悠悠道:“正好,去看看明薇。”
颜雪蕊一顿,到嘴边的拒绝之语,又说不出来了。
“安心,一切有我。”
顾衍轻拍她的手背安抚道,“白鹭山书院才仕云集,乃春闱取仕之要津,我为主考,往观之亦合乎情理。”
颜雪蕊神情犹豫,这个甜枣诱惑力太大,让她无法拒绝。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明薇,女儿家到了这个年纪,她怕她想不开。
思虑片刻后,她垂下浓密的眼睫,轻声道:“全凭侯爷吩咐。”
顾衍的眉宇间一扫这阵子的沉郁,语气也更加温和,宽慰道:“明薇虽任性些,大事大非上她分得清,莫慌。”
他都已经和明薇说清楚了是非利害,他顾衍的女儿,心气儿高,君既无心我便休,不是死皮赖脸纠缠之人。
颜雪蕊轻轻摇头,婆母端方明理,侯府家训醇正严整,她倒不担心这个。
她只是怕明薇伤心罢了。
求而不得,乃人生八苦之一,她不忍她的女儿受此苦楚。
这等细腻的心思,她没有和顾衍细说,心中思忖片刻,她扯开话题。
“碧荷在我身边伺候惯了,也没犯什么大错,叫她回来吧。”
碧荷什么都好,就是时常管不住嘴。平时看在她的面子上,顾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好赶上这个当口,她就成了那只“敬猴”的鸡,现在还在柴房关着。
那丫头不爱钗环穿戴,就爱金银。叫账房多给她支两年的俸银,权当给她的补偿罢。
“好。”
顾衍此时十足地通情达理,温声道:“你是后宅的女主人,后院的赏罚定夺,你做主便是,无须知会我。”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划过她的手背,顾衍喟叹一声,道:“你我多年的夫妻,怎做这般小女儿情态?平白惹人笑话。”
颜雪蕊轻轻“嗯”了一声,她既沏了茶,他也投桃报李,此事就此终了,彻底忘了吧。
两人都有心修好,一会儿功夫,颜雪蕊又从椅子上坐到了他的大腿上,气喘吁吁半晌儿,夫妻俩拉拉扯扯,不知怎么滚到了床帐内。
衣衫凌乱,气息粗浑,颜雪蕊正欲闭上眼承受时,顾衍忽然停住了。
他的双眸狠狠盯着她,喉结剧烈滚动,四眸相对片刻,顾衍一把扯过一旁的锦被,裹住她光洁无暇的肩膀。
“此时,且不能纵/欲。”
他道。语气分外隐忍,胸口微微起伏,气息尚未匀称。
颜雪蕊怔住了。从前她怕他,但这段日子,他一反常态日日茹素,他现在动她,她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反应。
她也弄清楚了当初的乌龙,她不喜欢高神医,但不用喝黑乎乎的药汁,也不用承受床笫之苦,她愿意受那套针法……怎么说呢,有用,但不多。
聊胜于无吧。
高神医说须得假以时日,效果才能更好。颜雪蕊嗤之以鼻,但顾衍信了。
可他不是不行,他可太行了,有时情难自禁,他忍得辛苦,也弄得颜雪蕊不上不下。
她从前对这种事,一直存着抗拒的心思,也把这当成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如今交易的权衡两端忽然失衡,她的身子……她好像做不了主了。
她掩盖住这种异样,看着顾衍,道:“要不……妾身帮帮侯爷?”
前些日子,忍不住时,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顾衍笑了笑,轻轻吻她的乌黑的鬓间。
“乖蕊儿。”
他道,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愿意服侍他,这种感觉,比真正来一次还叫他愉悦。
他俯下身,又缠缠绵绵半晌,修长的手指给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整理衣冠起身。
她难得温柔小意一回,他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是近来事务繁杂,明日还得抽空陪她一日,今晚便得挑灯伏案。
在朝中屹立多年不倒,顾太傅如今的地位不单单靠结党营私而来,他心思缜密,事必躬亲细查,任何细微端倪也不放过。办事干净利落,不留下任何把柄。
他身上是整个侯府几百口人的兴衰,他的妻儿,老母,兄弟……多少年来,他一丝都不敢松懈。
***
顾衍燃烛达旦,又提前封山,安排好了翌日的出游事宜。然天有不测风云,侯府的车马软枕都备好了,宫中来人宣旨。
不是那种加盖玉玺、正儿八经的圣旨,只是皇帝的一道口谕,大意说请靖渊侯夫人进宫一叙。
“侯爷,这……奴才也是听命行事啊。”
宣旨的太监冷汗涔涔,宰相门人还七品官,他们宫里出来的,去寻常人家宣旨,哪个不是毕恭毕敬把他们供起来,也就顾侯,真把他们当奴才。
是,他们是奴才,可普天之下,不都是圣上的奴才么,谁又比谁矜贵?
如今圣上一句话,就算是他权倾朝野的顾太傅,不也得乖乖听旨?
……
心里如是想,传旨太监一句话也不敢说,顾太傅积威深重,如今阴沉沉盯着他,如同被动了逆鳞的困兽,他根本不敢近身啊。
太监掏出手绢擦了擦汗,讨好道:“侯爷,只是进宫一叙。”
又不是不回来了,至于么。
顾衍冷笑,手下紧紧攥着颜雪蕊的手腕,讥讽道:“我倒是不知,内子常年在府内养病,有什么话需得去皇宫叙!”
就因为那老道的一句推算?皇帝沉迷仙道,可从前从未因此废公,而且那些道士活不长,他起初听闻贤王引荐了一个道士进宫,和小徐后想的一样——取巧之道,自取灭亡罢了。
他并未在意,如今那人把主意打到他夫人身上,明知是贤王党羽,里头不知道有何算计,他怎能叫她入虎口?
“来人。”
顾衍沉声道:“把夫人送回去。”
要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他还当什么太傅、侯爷,趁早抹脖子算了。
第27章 第27章不是她
颜雪蕊平日对顾衍言听计从,此时黛眉微蹙,脚下几分犹疑。
纵然她常年深居简出,她也知“抗旨不尊”的罪名有多大。上回顾衍“酒后吐真言”,她后来追着他问了许久,至今摸不准他的脾性。
一旁的太监脸色大惊,对上顾衍沉沉的目光,上前一步又忍不住后退,颤声劝道:“侯爷,万万不可啊!”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顾太傅最后有没有事尚未可知,他们把事儿办砸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宣旨太监压低声音,悄声透露:“侯爷莫慌,宫中……并非针对夫人。”
“宫里的许仙长神机妙算,算出……那位……”
长乐公主和宸妃在宫中是大禁忌,太监未敢直呼其名,委婉道:“算出那位的具体方位,这不巧了么,卦象竟然指到咱们侯府这条坊巷。”
“共十二户宅邸,其中女眷适龄者,加起来有四五十余人,去御花园喝口茶罢了。”
靖渊侯府所在的巷子离皇宫近,其中府邸多是达官显贵,圣上老迈却非昏庸,挨个召见重臣的妻妾,他既没有这个精力,也怕将来史书上戳他脊梁骨啊。
至于如何找出那位公主,向圣上交差,就看许道长的神通了。
太监说的隐晦,顾衍眸光微闪,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心中思虑万千,忽然,一双纤纤玉手抚上他的手臂,很轻,有种安抚的意味。
“侯爷,外间春色正好,赏山不必拘泥于朝暮之间,既圣上有召,妾身该遵循圣训才是。”
颜雪蕊柔声道,她虽想念明薇,但分得清轻重缓急,就算为了孩子们,她不能叫顾衍这样疯下去。
“侯爷。”
颜雪蕊轻拽他的衣袖,指尖轻划过他青筋凸起的手背,“放心,我应付得来。”
从前她不一定能应付得来,经过这段日子的打磨,她现在不怕见人,婆母教过她御前礼仪,就算真到了圣前,也不会失礼。
况且太监说了,只是去御花园喝盏茶罢了,能不能见到圣上,还未可知。
一阵冗长的沉默。
顾衍握住她的手,冷声道:“既如此。”
“我随夫人一同进宫。”
他倒要看看,那位许仙长是何方神圣。
……
车轮滚滚向前,马车里夫妻对坐,顾衍阖着眼眸,转动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圣上宣他夫人进宫,为寻那位失踪多年的公主。顾衍也有耳闻。
他在朝堂展露头角的时候,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圣上忌讳旁人提这件事,久而久之,大多人只知圣上沉迷仙道,是为了一个丢了多年的公主,旁的一概不知。
因为徐家的关系,顾衍知道的多些。
宫中曾经有一个贯宠一时的宠妃,不是高门贵女,其生卒年、籍贯不详,与皇帝在民间相识。那女子性子天真烂漫,不拘一格,和宫中规规矩矩的妃嫔很是不同,甚得皇帝喜爱,赐封号为“宸”,两人常常以“夫妻”相称,恩爱似民间百姓。
宸妃一出现,后宫粉黛皆失其颜色,六宫空置,众多妃嫔纷纷不满,向执掌后宫的徐皇后告状。宸妃是民间女子,对宫中规矩不相熟,而且心直口快,多次得罪徐皇后,徐皇后借宫规惩治宸妃,两人势同水火,皇帝更加厌恶徐皇后。
后来又发生了诸多事端,宸妃有孕,精神却越发萎靡,皇帝为了让她好好修养,把人安置在京城的西苑行宫中。皇帝并未因此荒废朝政,每日从皇宫到西苑来回奔走,结果宸妃生下孩子后,西苑走水,皇帝连一眼都没见着,孩子不翼而飞。
只知道是个公主,皇帝赐封号“长乐”,大肆在京中搜查,脚心有红痣的女婴。
又过一个月,宸妃郁郁而终。皇帝大恸,罢朝三日,亲扶棺入皇陵。
同年,皇帝废黜徐皇后,大肆清理前朝后宫。过了一段日子,皇帝把宸妃的画像、起居注尽数销毁,虽未明令禁止,但谁都知道,不能在皇帝面前提起宸妃娘娘。
连那位未长成便不幸流落民间的“长乐公主”,也只能隐晦地称呼。皇帝沉迷仙道十几年,朝臣从一开始的震惊,劝谏,现在已经习以为常,无动于衷。
……
当初和徐家合作时,顾衍曾直言不讳地问过小徐后:“当年宸妃之死,和徐皇后有关?”
徐皇后是标准的世家女,废后当日,她没有接废后的圣旨,反而一身华贵的凤袍翟服,饮下鸩酒,死得体体面面。
小徐后愤然拂袖,咬牙道:“倘若真是我姐姐害死宸妃,圣上何故再立徐家女为皇后?”
他们徐家累世公卿,皇帝无缘无辜废后,逼死发妻,那时清流和世家尚未形成如今的分庭抗礼之势,世家独大。纵然皇帝九五至尊,能把所有的世家子全杀了么?
凤仪宫不知被翻了多少遍,任何边边角角,蛛丝马迹,没有任何证据!
为了堵百官的嘴,也为给徐家一个交代,皇帝册立小徐后。随着时间流逝,这桩往事彻底尘封,无人再提。
今日一个贤王引荐的道士……公主……等等?
顾衍蓦然睁开眼眸,幽沉锐利的眸光直直看向颜雪蕊。
“侯、侯爷。”
颜雪蕊惊了一下,不知顾衍又发什么疯,低声问:“怎么了?”
顾衍不言语,眸光往下掠过马车中间的矮案,只见茜纱裙摆轻颤动,垂下的裙摆处,隐隐约约露出半只精致的绣鞋。
月白色的缎面纤尘不染,上面彩线针脚细密地绣有双头并蒂莲,鞋尖各坠着两颗小巧圆润的珍珠,走起路来微微响动,步步生莲。
颜雪蕊顺着他的眸光往下看,不自觉往后一缩,用摇曳的裙摆遮住双脚。
“顾衍!”
她美眸瞪圆,雪白的脸颊上浮现几分羞恼。这男人在房里当柳下惠,该正经的时候怎么这般轻浮!
也不看看什么时机。
她从前出门少,宫中皇后娘娘的宴席只去过寥寥几次,更没有机会面圣。今天兴许能见到真龙天子,颜雪蕊面上不显,心里难免紧张。
她这样如临大敌,顾衍却盯着她的脚看,人都有有四肢双足,有什么好看的!
顾衍略显遗憾地收回视线,心中沉思:不是她。
方才一瞬间,他骤然想起她的身世,皇帝丢了女儿,她同样不是颜父颜母亲生。
她和“长乐公主”年岁相近。
宸妃的遭遇,和当初他推想的一样。
他原以为自己眼皮底下漏看了,可又一想,她是扬州人士。在丢孩子的当晚,皇帝即刻下令封锁东西两城门,封了数日,怎会跑到千里之外的扬州?
我朝废除缠足风气许久,但士大夫们爱小脚,为迎合权贵,坊间依然有私下缠足的陋习。顾衍真不觉得那些畸形怪状的脚有什么好瞧的,直到褪下她的罗袜。
她身形纤弱,小脚也生得玲珑精致,足踝似生藕般白皙莹润,足尖不点而朱,足弓微弯如新月,轻轻一握,恰好将温润的足掌尽数纳入掌心。
带着薄茧的指腹碾过足心,她颤抖着蜷起莹润的脚趾,足背紧紧绷直……他爱极了她这副模样,曾无数次放在掌心把玩。
足心洁白如玉,没有一丝痕迹。更遑论什么红痣。
……
不对,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极快,顾衍没有抓住。
他暂且压下心中疑虑,忽然抬起头,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颜雪蕊心中一窒,撇过脸不看他。
她一直以“侯爷”相称,在她眼里,他是侯府的一家之主,是婆母的儿子,是儿女们的*父亲,叫他“侯爷”,有什么不对?
偶尔在心里骂骂他,才会直呼顾衍的大名。可能她太紧张了,方才竟直接叫了出来。
他恼了?
颜雪蕊用余光偷偷觑他,他端坐纹丝不动,不露声色,她看不出什么。
但她有种奇怪的直觉,他似乎没恼,好像还有些愉悦。
毛病。
颜雪蕊暗自腹诽,抬头看红木雕梁的车顶。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马车缓缓停下,外头传来声音:“侯爷,夫人,劳烦移驾下车。”
***
另一边,皇宫道观内。方知许沐浴更衣,他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发冠束紧,身上萦绕着淡淡的檀木香气。
他忽然摸上脸上的银制面具,道:“来人,给我拿铜镜。”
窈儿应声进来,把铜镜放在桌案上,轻声道:“义父,莲蓬准备好了。”
莲蓬一般生长在六七月,现在远不到成熟的季节。那女人爱吃莲子,义父费尽心思弄来这些莲蓬。不叫她显眼,今日所有女眷都有一碟儿。
她面前的那碟儿最大,最鲜嫩。
窈儿撇撇嘴,义父慈悲仁善,怎在女色上昏了头脑。为了见她一面,大费周章把那么多官家女眷弄到宫里。
他不愿把她单独牵扯进来,只能借着人群的遮掩相见。
义父常说“物我俱忘,身外无物”,今儿怎么也着相了,竟要上了铜镜。
……
窈儿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来,恭敬道:“昨日我实在劳累,请义父准许我今日休憩。”
她还记得在方知许面前扯的谎,就算今日被戳破,义父要罚她,能叫义父得偿所愿,她也认了!只是上一次她被赶出侯府的时候着实狼狈,她和那女人有怨,不便出现。
方知许挥挥手,此时无暇顾及窈儿,整理好衣冠后,唤青衣小厮推他出门。
他原想的很周全,借着寻公主的机会,她混在其中,并不会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御花园极大,假山翠叠,流水潺潺,总能寻到机会和她相见。
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样貌不雅,刻意换了衣裳,熏了香料,甚至一晚辗转反侧,他设想过很多次重逢的情景,唯独没想到这副场景。
第28章 第28章面圣
晨雾在朱栏玉砌间萦绕,身穿绫罗的贵妇们三三两两围坐御花园的石桌石凳上,纵然乱花迷人眼,方知许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和顾衍。
顾衍是今日御花园唯一的男人,为了避嫌,两人选的位置有些偏。她侧着身,斜倚在朱红的栏杆上。
乌发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后颈,白玉般的脸颊透薄粉,乌黑浓长的眼睫如蝉翼般颤动。微红的晨光勾勒出她的身形,美得朦胧虚幻,不似凡间人。
身姿颀长的男人站在她的身侧,那是一种极具占有欲的姿态,刚好把她困在栏杆之中。他眉目冷肃,此时手中正拿着一个大莲蓬,一颗一颗,把莲子放在她面前的青瓷碟中。
她轻轻拈起来,用巾帕掩面,吃相优雅又那样理所当然,轻嚼慢咽后,把莲心吐到巾帕上,自然地递给身旁的男人,他顺势接过,旁人看起来,好一对恩爱璧人。
方知许紧紧握着轮舆上的扶手,白皙削瘦的手臂上条条青筋暴起。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力行走的双足,伸出手,抚上遮盖面庞的冰冷面具,剩下的一只眼珠黑白分明,沉静地盯着两人,许久许久。
……
“嗯?”
颜雪蕊用巾帕轻沾唇角,问:“侯爷在看什么?”
顾衍环视一周,收回视线,语气笃定道:“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们。”
他很敏锐,这份敏锐数次救他性命,他甚至猜测,十有八九是躲在暗中那道士。
藏头露尾的鼠辈。
顾衍轻嗤一声,低头叮嘱道:“蕊儿今日乖乖待在我身边,不怕。”
颜雪蕊:“……”
她倒是不怕,只是有些尴尬。
经过前些日子的赏花宴,她与这些夫人们混了个脸熟,今日皆奉上诏进宫,人家都是三三两两结伴,只有她,和顾衍一同而来。
面对众人揶揄的目光,颜雪蕊面上落落大方含笑点头,赶紧拽着顾衍的衣袖寻了一偏僻处,原本面圣紧张的心情也荡然无存。
她把碟子往顾衍面前一推,轻声道:“宫中果然奢华,这个季节竟有莲蓬。”
而且口感意外地清爽甜糯。京城和扬州水土不同,到了炎炎夏季,能奉上侯府的皆是上好的莲蓬,都不如她在扬州吃的清甜。
皇宫内苑供应,果然非同一般。
顾衍轻扫一眼,漫不经心道:“我回头叫人给你寻来。”
几颗莲子而已,说得好像他薄待了她。她只要吩咐一声,下面人削尖脑袋奉上,不拘一年四季。
颜雪蕊摇摇头,她也就夏天吃个新鲜。在她还是少女时,扬州有权贵爱吃鲈鱼脍,折腾得整条江上渔民不安生。一道敕令万民愁,何须劳民伤财。
她道:“不必……”
忽然,一声尖细的“圣上驾到——”,打断颜雪蕊未出口的话。众人面色一惊,慌忙整衣跪拜。帝王的仪仗威严,前有内侍开道,后有彩衣宫女打扇,中间八个身形高壮的内侍,高抬明黄色的辇舆缓缓走来。
皇帝年迈,这个时辰刚刚下完早朝,从前朝回后宫。
“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起彼伏的请安声扰醒了闭目养神的皇帝,他睁开浑浊的双目,外头机灵的贴身太监忙道:“回圣上,这是应许道长的卦象,寻来的夫人们。”
皇帝沉默半晌,低低“嗯”了一声,英武苍老的面容上不见激动之色。
方知许这个“假道士”,自然不敢对皇帝言之凿凿,说长乐公主就在其中。他借用祖师爷的话,言语模棱两可,早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而且找了这么多年,皇帝已经快到六十高龄,他心里也不抱什么期望。内侍掀开舆帘,皇帝大致扫视一眼,微微颔首,道:“起。”
一会儿等方道长这个世外之人来仔细寻罢。都是臣妻臣妾,皇帝劳累了一整个早朝,没有多余的精力,也碍于礼法,不准备多留。
“等等?”
在辇舆准备起驾时,皇帝眼眸微眯,看到了靖渊侯夫妇。两人原本在偏僻的柱子后,并不惹眼,奈何顾衍身形高大颀长,就算跪拜行礼,仪态保持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犹如一把入鞘的寒剑,锋芒内敛,却又叫人难以忽视。
皇帝纳罕道:“那不是顾卿吗,朕记得他今日告假了。”
没有顾太傅主持大局,顾渊不善言辞,今日早朝贤王和太子两党相争,吵得皇帝耳朵疼。
太监赔笑道:“回圣上,侯夫人体弱,常年在侯府养病,深居简出。侯爷怕夫人不懂规矩,冲撞圣上,特来相陪。”
皇帝想了想,顾衍确实有个体弱多病的夫人,听说原本是商户出身,妾室扶正。性子柔善胆小,这些年侯府诸事,他总见那位精神矍铄的老夫人主持,倒没见过正儿八经的侯夫人。
臣子的内宅事,皇帝并不关心。宽大华贵的辇舆缓缓抬走,微风吹起明黄色的舆帘,鬼使神差地,皇帝朝顾衍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身旁的女子低垂头颅,鬓边的珍珠步摇微微颤动,晨光正好掠过她白皙的侧脸,乌黑的瞳仁盈着潋滟水光,琼鼻小巧精致,唇珠圆润饱满,刹那间,和皇帝记忆深处的倩影隐隐重叠。
皇帝的手骤然收紧,苍老指节泛出青白,“停下——”
辇舆落下,皇帝颤巍巍探出身子,众人跪了一地。他缓步走到颜雪蕊身前,一双浑浊的眼眸亮的惊人,死死盯着颜雪蕊鬓间颤动的步摇。
“你,抬起头叫朕瞧瞧。”
***
深夜,靖渊侯府的马车缓缓停在正门口,厚重的铜钉大门应声而开,门房小厮手忙脚乱地迎上来,招呼主人进府。
众人心中奇怪:同巷子好几户人家和侯爷夫人一道进宫,人家早早回来,他们家怎么留到深夜?侯爷脸色铁青,夫人的神色亦是古怪,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没人敢细问,顾衍牵着颜雪蕊的手脚下生风,一路到主院。碧荷点上灯,见气氛不对,不敢看顾衍,偷偷觑颜雪蕊的脸色。
“叫厨房做些清淡的吃食。”
颜雪蕊吩咐道。等房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人,颜雪蕊轻扯顾衍的衣袖,叹道:“侯爷,消消气,妾身无事。”
今日在御花园,皇帝屈尊降贵问她话,后单独把她宣到乾元殿,颜雪蕊第一次面圣,原本心里十分紧张,但当时他握着她的手,她又忽然不怕了。
曾经禁锢她,叫她畏惧害怕的大掌,如今竟成了她安心的依靠。
到了乾元殿,皇帝赫赫威仪,龙威深重却不至于叫人害怕,反而有些慈祥。颜雪蕊定定心神,好好回了皇帝的问话。
皇帝问她多大,何方人氏,家中有无父母亲朋,兄弟姐妹。
皇帝总叫她抬起头说话,她不敢直视龙颜,总会情不自禁低下去。好在皇帝没有计较。
皇帝还爱纠正她的口音,她开口不是京城正儿八经的官话,带着一口江南的吴侬软语,从小到大皆是如此,很难改回来。
皇帝叫人搬上屏风遮掩,宫女褪下她的鞋袜,看了她的脚心。
光洁无暇。
那一瞬间,颜雪蕊在皇帝苍老的脸上看到了太多的情绪,复杂又矛盾,她说不上来,她只是感觉,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仿佛一下子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他好像很难过。
……
颜雪蕊想安慰他,又无从开口。她知道皇帝在寻一位公主,莫非把她当成了公主的寄托?
皇帝留她用了午膳,她原以为皇帝会对她说公主的事,其实没有,皇帝大多在说公主的母妃。
那位封号为“宸”的宸妃娘娘,十分得皇帝宠爱,她听起来,不像后妃,倒像寻常百姓家的夫妻。皇帝滔滔不绝,她也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宫人来禀报,顾侯侯在乾元殿前,已经等了一天了。
皇帝命顾衍先行离宫,颜雪蕊以为他早回去了,当时不禁慌了神色。早晨他险些抗旨的事历历在目,颜雪蕊跪下请求归府。
她可不能叫顾衍在皇宫发疯。
皇帝凝视她许久,挥了挥手,道:“日后,你常来宫中陪陪朕罢。”
颜雪蕊低声应喏,出来见到顾衍,男人脸色铁青,眉眼阴郁,一双幽深的双眸沉得可怕。
沉默中,他牵着她上了马车,她刚想说话,顾衍摩挲着她的手背,冷不丁道一句:“欺人太甚。”
当了十几年的顾太傅,权倾朝野,呼风唤雨,顾衍久居高位,今天猝不及防,第一次尝到了失权的滋味。
只隔着薄薄一道殿门,但宫里里里外外禁军看守,他只能任由宫人把她带走。
皇命不可违。
从晨光熹微到夜幕沉沉,顾衍挺直地站在乾元殿外,滴水未进,没有人知道这一天顾太傅心里在想什么。
颜雪蕊心道:他定然不高兴了。
可那是皇帝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世上没有人能反抗帝王。
况且皇帝并不可怕,言谈举止间,隐约显出几分慈祥。
……
颜雪蕊道:“侯爷放心,我今日……没受什么罪。”
“况且,我这不是全头全尾回来了么。”
皇帝已经快六十高龄,和她父亲一般大,顾衍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皇帝怎么样了呢。
顾衍闭了闭眼眸,道:“过来。”
柔软馨香的身体入怀,颜雪蕊只觉得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顾衍从胸中吐出一口气。
他的。
她是他的,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谁也不能抢走她,纵然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也不行。
第29章 第29章起了一女侍二夫的心思……
他的触碰总是带着令人窒息的束缚,颜雪蕊微皱黛眉,最终什么都没说,像往常一样放松着身体。
一会儿,丫鬟们端着盘碟儿鱼贯而入,烛火把房间照的亮堂堂。用膳中,颜雪蕊轻声细语,把今日在乾元殿的经历一一述说。
末了,她顿了一下,看向顾衍,面露难色,“圣上说要妾身常常进宫作陪,这……”
他连全是女眷的赏花宴都不许她办,常常进宫……顾衍定然不悦,两人刚“和好”,她也不愿意节外生枝。
顾衍轻轻放下玉箸,身后的丫鬟即刻躬身奉上锦帕。他接过轻沾唇角,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其他的言语。
颜雪蕊觑他的脸色,明亮的烛火下,他眉骨冷峻如刀削,薄唇紧抿,脸色倒没有方才那么阴沉。
颜雪蕊觉得有点不太像他,又说不上具体哪里古怪。他素来喜怒不形与色,方才脸色还那样阴沉,一会儿就想通了?
正犹疑间,顾衍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去沐浴。”
颜雪蕊道:“好。侯爷劳累一天,碧荷——”
忽然,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后知后觉明白了他的意思。
沐浴对平民百姓来说,其实是一件奢侈的事,其中耗费人力物力甚多。即使颜家并不拮据,颜雪蕊做姑娘时,到了寒冷的冬日,也不能每日沐浴洁身。
倒不是缺那几个炭钱,冬日天寒,即使房中放足了火盆,她身子骨儿弱,说不准哪丝寒风入体病倒了,又得喝药,府里内外折腾一圈,所以颜雪蕊最讨厌过冬。
后来到了京城,因她常年体寒,还未入冬,侯府里里外外早已烧上了地龙,府内另设有暖阁,渐渐地,她也养成了日日沐浴的习惯,顾衍更是如此。
如此寻常的一件事,不值得他特意说一句。除非……
他太久没碰她,她骤然听到这句话时,一时反应不过来。
烛光下,颜雪蕊雪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片薄红。她心中还有些抗拒,低声道:“大夫不是说过,不可纵欲么。”
顾衍面色如常,眸光平直,“食色性也,并非纵欲。”
因为高神医的嘱托,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碰过她了。他并非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他想彻底拥有她。
一次,就破例一次。
他抬掌摸了摸颜雪蕊微凉的脸颊,转身进入里间。
他想做什么,颜雪蕊总是没有办法反抗的。
一夜荒唐。
……
翌日,明澜来请安,久久不见母亲出来。他抬头看着时辰,照例喝了一盏茶,和碧荷交代一句,准备出门时,看见了衣冠楚楚的父亲。
父亲峨冠华服,月白色的锦袍上暗绣如意纹,腰间坠的羊脂玉随步伐轻晃,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如修竹。除了……脖颈上那几道抓痕如此显眼。
明澜眼皮一跳,长辈的房中事,容不到他置喙。他躬身对父亲行礼,“父亲。”
“嗯。”
顾衍淡淡点头,抬手招来丫鬟,叮嘱小厨房做些清单的吃食,不许扰夫人休憩。父子俩一前一后踏出后院的垂花门。
两人边走边说着朝政,到分叉口时,见明澜没有告辞的意思,顾衍道:“你今日不当值?”
明澜思虑片刻,斟酌着语气说话,“父亲,宫中那个许道长,有问题。”
顾衍事务繁忙,明澜当时发现窈儿有异,先和顾渊商议调查,如今刚有眉目。还未来得及禀报顾衍,就发生了昨日的事。
其中涉及长辈的恩怨,他不便多嘴。明澜道:“等父亲闲暇,二叔和父亲细说。”
此时,他心中无比庆幸,就算在亲如二叔顾渊面前,他也瞒下了在母亲对窈儿的特别,前朝的风波,他万万不愿牵扯到母亲身上。
他有亭亭玉立的妹妹,软糯可爱的幼弟,作为家中长子,明澜自觉担子深重,家和万事兴,他不想横生波折。
顾衍皱眉:“有话直说。”
听明澜的语气,这小子明明知道,卖什么关子。
明澜紧抿薄唇,固执道:“儿子怕语焉不详,误导父亲。”
明澜已经十七岁,他自小深受儒家教化,向来对父亲言听计从。如今第一次“忤逆”他,顾衍却没有生气。
男儿该有些血性,就算是太子,他当初的本意也不是把他教成一个软弱的傀儡。
想到太子,顾衍沉下眸光,挥手叫明澜下去,没有过多追问。
经过昨日一事,就算明澜不说,他也要好好查查这位“许道长”。
***
顾衍下朝后,先去东宫讲学,又叫人递消息,见小徐后一面。他是外男,不便在宫中多留,顾衍仔细问了当年宸妃的事,大约一炷香时间,回府时已经到了午时。
刚踏进府门,下人匆匆来报,二爷在书房等侯爷许久。
顾衍沉思片刻,把手中芙蓉阁的点心交给下人,吩咐道:“叫高先生去主院一趟,给夫人把把脉。”
面上不显,只有顾衍知道,他昨日失态了。她向来温顺,昨晚被逼得伸手挠他,险些晕过去。
他实在厌恶失控的感觉,只有那一瞬,他实实在在拥有她,才叫他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和从前比起来,顾衍如今素了许久,偶有放肆,他自觉不算纵/欲,不过为了她的身子,还是叫高先生瞧瞧。
顾衍缓步踏入书房,他衣冠楚楚,颈侧那道抓痕那么显眼,叫顾渊想忽视都难。
顾渊垂下眼眸,恭敬道:“兄长。”
顾衍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今日早朝,为了这道抓痕,他收到不少揶揄的目光,连皇帝都屈尊降贵说一句,“顾卿,悠着些。”
语气隐有不悦。
笑话,任他皇帝管天管地,还能管到他的房中事?她是他明正言顺的妻子,难道还得偷偷摸摸不成!
顾衍面不改色,既不遮掩,也不恼怒,大大方方示于人前,今日出足了“风头”。
他轻抿一口茶,开门见山道:“那个许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
顾渊微垂头颅,眸光紧紧盯着地面大理石板的缝隙。
“我有错。”
过了许久,他语气晦涩,道:“兄长可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个姓方的秀才?”
他的本名叫做方知许,方知许,许知……他们的人顺藤摸瓜查到扬州,这个“许知”许道长是近年扬州城有名的仙长,不仅在百姓间声名鹊起,更是许多达官显贵的座上宾。
顾渊终于想起来了,方知许,她曾经的“未婚夫”,一个小小秀才,竟不自量力地来京城告御状。
那张状纸一递到京兆尹,未至御前,次日便到了顾衍案头。其实按照本朝律法,真叫他去告,他是告不赢的——纳妾文书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一个前未婚夫而已,名不正,言不顺。最后极有可能被剥夺秀才身份,赶出京城。
但他此举大大激怒了顾衍。
他在扬州既已饶了他一命,还敢来挑衅?当时正赶上两人闹得僵,顾衍心中深信,她如此不驯,对他横眉冷目,是因为心中有人。
他盯着那道状纸,沉思许久,叫来了二弟顾渊。
他道:“你那小嫂子,起了一女侍二夫的心思。”
那会儿顾渊正被后花园中倔强美丽的少女迷得心猿意马,心中一颤,不太敢直视兄长的眼睛。
“兄长息怒,兴许……有什么误会。”
“奸夫都找上门来了,能有什么误会!”
顾衍冷笑连连,大掌一挥,那张薄薄的状纸飘落到顾渊脚下。他捡起来仔细端详,脸色由刚开始的忐忑不安,逐渐变得铁青,不比顾衍好多少。
顾渊那会儿才知道,原来她在扬州,还有一个情深义重的“未婚夫。”
过了片刻,顾衍似乎冷静下来,徐徐道:“你小嫂子生得讨人喜欢,怀璧其罪,不怪她。”
“不过……”
他声音冰冷,“要跟我顾衍抢女人,也得掂量够不够格。”
顾渊衣袖下的手握成拳,心中既生起了一股不可言说的愤怒,又夹杂着对兄长的愧疚,还有慌乱。
他至今不知道,兄长那句话,到底是对那“前未婚夫”说的,还是在点他。
他也不敢深想,侯府那么多得用的人,兄长偏偏把此事交给他处理。
兄长叮嘱道:秘密处理掉,此事瞒着你小嫂子,她心中有那人,被她知道了,又得寻死觅活。
切记,斩草除根。
……
顾渊心想,兄长是对的,原本能瞬间了结,当时他太过年轻,心中积攒的愤郁,总得有个出口。
他心道:他不能对不起兄长,难道还对付不了区区一个秀才么!
他叫人打断了他的腿,在他的住处放了一把火,死无全尸。
他终归大意,被他逃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如今方知许卷土重来,意在报仇雪恨。
还有她。
……
顾渊坦白后,原以为兄长会暴怒,他看见顾衍猛然攥紧手上的白玉扳指,又倏然放下。
经过这些年,顾衍养气功夫精进不少,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一个二十年前的前未婚夫,并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原来宫中那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是他。”
顾衍执起杯盏喝了口茶,道:“无妨,既已查清身份,你我早做应对之策即可。”
他说的云淡风轻,顾渊眼尖心细,看见了青瓷盏口,微微裂开的细纹路。
顾渊闭了闭眼,准备再次请罪,顾衍手中把玩着空杯盏,轻声道:“阿渊。”
“你带回来的三千玄甲军,和宫中禁军比,如何?”
顾渊忽地一怔,认真思忖后,道:“若论战力,自然是玄甲军无敌。但宫中层层城墙,禁军熟悉皇城地形,真打起来……不好说。”
第30章 第30章权倾朝野顾太傅
闻言,顾衍眸中闪过一缕可惜的黯色,并未言语。
顾渊面露凝重,“兄长,可是东宫有何变动?”
现下太子日渐勤勉,面上待太傅毕恭毕敬,私下却时常接触旁的官员,有羽翼渐丰,急于摆脱掌控之意。
甚至顾渊也收到过太子的邀约,顾渊对兄长言听计,并未理会。
在顾渊心里,最大逆不道的莫过于替太子夺位,但如今的形势,恐怕将来太子登基,未必会念靖渊侯府的好。
“没什么。”
顾衍淡道:“作为主帅,你多去军营操练,勿要懈怠。”
他要做的事,行将踏错一步便是尸骨无存。须万无一失。顾衍压下那一瞬间心头的妄念,抬眸看向顾渊。
“阿渊,你看中了哪家闺秀?明武和明松大了,院中无主母操持,对孩子们不好。”
顾渊心中一紧,上回兄长叫他娶妻,他借公务拖延数日,兄长不提,他便自欺欺人地以为过去了。
兄长言必有中,从不说废话。
他闷声道:“我院里那两个妾,尚可得用。”
明武和明松是两个妾室为他生的儿子,从前老夫人还会催他娶妻,随着两个儿子渐渐长大,皆是少年俊杰,老夫人也不再提。他后院清清静静,甚好。
顾衍不赞同地摇头,“到底是妾室,名不正、言不顺。当从高门大户中择一好女为妇,为你操持家务。”
顾渊想了想,哂笑,“那些小闺秀,和明薇一般大,我这把年纪,实在不好糟蹋人家小姑娘。”
顾衍淡道:“能嫁进侯府是她们的福气,吾弟品貌具佳,还委屈了她们不成?”
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心思,顾衍打定主意要顾渊娶妻。但又不愿意委屈他,随随便便娶一个。他的弟弟,自然配得上身家清白、年轻貌美的高门贵女。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母亲年迈,先叫你长嫂给你掌掌眼,不急,慢慢挑。”
顾衍一锤定音,老侯爷死的早,在顾渊这里长兄如父。他颔首道:“全凭兄长做主。”
……
顾渊走后,顾衍双腿交叠,随意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抽出桌案上来自扬州的密信。
照旧是女人间的扯头花,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他把密信折起来,颇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来人——”
他吩咐道:“本侯的岳家近几日入京,去城外候着,别叫不长眼的冲撞了。”
他原计划颜家走水路进京,谁料一大家子,连寡居的女儿都来了,老弱妇孺皆有,只能走陆路,比水路慢些。近来春闱,城门排查严格,倘若不去接应,恐怕又得耽搁几日。
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一切等颜家人入京,再做打算。
***
顾太傅言出必践,上回答应颜雪蕊陪她游山玩水,被皇帝打乱计划。他索性又告假一日,和原有的休沐日连起来,一共凑齐三天,两人在山里住两晚,暂且远离京城的喧嚣。
夫妻俩出行一趟,十分繁琐。
顾衍好说,带上换洗的衣物冠带和折子、案牍即可,即使告假,他也不能从繁忙的公务中完全抽开身。
颜雪蕊这边便麻烦多了,因要在山里过夜,碧荷提前一天收拾行李,分门别类,上面用笺纸工整地写道:沐浴香汤、寝具熏香,绸罗襦裙,胭脂水粉、珠钗步摇、饮食器物……
零零碎碎,整理出数十个箱笼木匣,装满两大马车。还有跟着伺候的三十多个丫鬟,百余名侍卫,队伍在京中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绵延数里,引入侧目。
状元楼坐落在朱雀大街中央,因取名“状元”二字,深得进京赶考的学子们青睐。浩浩荡荡的排场自然引起了春闱学子的注意,纷纷停下手边的杯箸,凭栏观望。
一身形高瘦的青衣学子叹道:“嚯,这般豪横,不知是哪家权贵。”
有人回:“俗话说的好,京都城楼上一块板砖砸下来,能砸死三个七品芝麻官。郭兄何必一惊一乍。”
“哟,那郭某确实不如张兄见多识广。张兄倒是说说,楼下这些扈从,是哪个七品芝麻官?”
“郭从嘉,你听得懂人言否?”
“张翼,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
……
郭张两名学子眼看着就要打起来,剑拔弩张间,另一人连忙从中调停。
“两位兄台冷静,大家同窗一场,日后更有可能成为同僚,何必闹得这般难看。”
“消消气,两位都消消气。”
春闱在即,谁也不想因斗殴滋事被抓到刑部大牢,郭从嘉冷哼一声,道:“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一般见识。”
另一个名唤张翼的学子一张圆脸,身形矮胖,一派富贵相。
他气急,“你还不和我一般见识?你个乡巴佬,楼下那是当朝顾太傅的仪仗,那么大一个‘顾’字,你眼瞎了!”
“哦,像你这等小门小户出身,想必不知道顾太傅是何许人也。”
“我告诉你,那是当今太子的老师,其门生遍布朝堂,更是本次春闱的主考官。”
“连顾太傅都不认识,还想金榜提名?你把你那箱酸书翻烂了,也是名落孙山的命!”
说罢,张翼趾高气扬地离开,郭从嘉一张俊秀的脸气得通红,方才劝和那人把他拉到一边,道:“郭兄消消气,那等富贵人家,咱不值当和他硬碰硬。”
郭从嘉扫视一眼眼前人,他身量中等,面容普通,身上穿着洗的发白的青衫,眼看比他还要拮据。
他狐疑道:“兄台是何方人氏,我之前……从未见过你。”
一起赶考的学子,就算不互通姓名,也能认个脸熟。
“我姓常,单名一个戚字。说来惭愧,我家中清贫,住不起状元楼,只能进来混口茶吃。”
……
郭从嘉虽不是出身富贵锦绣,但郭家是当地乡绅,祖上也曾出过名臣,如今没落了而已。他学识好,好广结良朋,为人讲义气,在一同赶考的学子中很有名望。
如今碰到更落魄的常戚,方才还帮他解围,当即要慷慨解囊,常戚拒而不受,问:“郭兄……和方才那位张兄,似乎早有嫌隙?”
郭从嘉冷哼一声,那姓张的仗着兜里有几个子儿,看不起他们这些身穿布衣的普通学子,他同样看不惯这些膏梁纨绔,恰好他们同路,一路上结下不少梁子。
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日夜勤勉,夜晚快把眼睛熬瞎了,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等春闱后,名次出来,好好叫张翼看看,究竟是念书有用,还是他家那几个臭钱有用。
常戚听后,犹犹豫豫道:“郭兄,其实……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支支吾吾半天,在郭从嘉的再三追问下,晦涩道:“念书是念书,春闱是春闱,念书好,不一定能取得好名次,面见圣上,成为天子门生。”
“有银子却能。”
“方才过去那个……”
郭从嘉皱眉,“顾太傅?”
“对!”
常戚问,“你观之,觉得顾太傅的扈仗如何?”
郭从嘉想了想,道:“奢靡煊赫。”
“你再观之,顾太傅在朝中地位如何?”
“权倾朝野。”
“唉,就是这么说!”
常戚眼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近几年春闱,顾太傅充当主考官,十之八九。”
“倘若要想春闱得中,很好办,提前准备好*万两黄金,去顾府‘拜山头’,必然金榜有名。”
郭从嘉大惊,“竟有此事!”
“春闱大事,朝廷竟不管吗?”
“而且……顾太傅虽是主考官,我朝阅卷采用誊抄法和糊名法,多位大学士一同批阅,怎会叫人一手遮天?”
郭从嘉当然不相信,在所有学子心中,春闱是心中圣地,不容玷污。常戚摆摆手,笑道:“何必这么麻烦,郭兄,你好好想想,他是主考官啊。”
“考什么,就是他顾太傅一句话的事。”
“我看那张翼一派胸有成竹,说不定早就去顾府拜过山头,拿到试题了。只是可怜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学子,平白成了他人的垫脚石。”
“可悲,可叹!”
常戚言语愤慨,说罢,又急忙看看四周,道:“郭兄,我看你是个仁义之人,这才敢把掉脑袋的大事给你说。你就当我喝醉了,胡言乱语罢。”
“况且前三甲加起来共几百人,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厚的家底儿,你我奋起勤勉,兴许还有机会。”
郭从嘉脸色变了几变,咬牙道:“我不相信,圣上英明神武,定不会纵容佞臣当道。”
虽没有见过顾太傅其人,只远远看过仪仗,在郭从嘉口中,顾衍已经成了“佞臣”。
他思虑片刻,道:“放心,我虽在京城没有根基,但我家族繁盛,有一位……远房表兄,在京中的白鹭山书院念书,学识甚好,还得到过贵人的召见。”
他和那位表兄一表三千里,早出五服了,进京之前家中老父休书一封,托表兄照顾一二,他不愿当那个“打秋风”的穷亲戚,如今,不得不拉下面子前去拜访。
如若此话当真,拼上他郭从嘉这条命,也定要将此事大白于天下,还世间莘莘学子一个公道!
***
美人在怀,温香软玉的顾太傅还不知道这场风波,兴许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得知他要来,白鹭山提前封山,驱散无关人等。颜雪蕊心心念念盼望的出来透气,其实只是换了个地方罢了。
坐马车到山脚下,再坐软轿到书院的后厢房,四周静谧无声,只能隐约听到几声鸟叫。环顾四周,身边还是碧荷那些人,用的依然是原来的器物。
颜雪蕊安慰自己,好歹能看看山景,也不枉出来一回。
见她一直盯着窗外,顾衍握着她的手,道:“山里凉,当心受寒。”
说罢,叫人关上窗子,上一盏热茶。
茶盏中袅袅白雾升起,颜雪蕊垂下眼眸,轻声道:“侯爷去忙罢,不必管我。”
顾衍语气有些歉意,道:“对不住,说好这几日陪你。山长相邀,咱们明薇在他手底下,我总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我知道,难道我是那般不讲理之人吗,快去罢。”
颜雪蕊苦笑,她不是因为这个……算了,跟他说不通。
顾衍顿了下,道:“你先歇着,我叫明薇来陪你。”
颜雪蕊摇摇头,“这个时辰,明薇应该在念书,不要打扰她。”
顾衍皱眉,“你是她的生身之母,念什么书能有母亲重要……”
“侯爷。”
颜雪蕊放下茶盏,如玉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手背,放柔了声音。
“我有些累,让我自己待一会儿罢。”
30-40
第31章 第31章侯爷,你弄疼我了
柔软的指腹像羽毛瘙过,弄得人心生痒意。
顾衍眸光一黯,不自觉摸上颈侧的抓痕。她力气小,现在已经淡的几乎看不出痕迹。
他今年三十有五,论年纪,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谁料她轻轻一勾,他引以为傲的自持轰然倒塌。
顾衍想了想,大约她从前对这事抗拒逃避,他一碰她,她便忍不住瑟缩颤抖,他自然容不得她躲避他,不免没轻没重,久而久之,她不敢躲避,只颤着睫毛承受,视他为洪水猛兽。
现在顾念她的身子,他控制欲.念,反而叫她没那么怕他,如今竟敢明目张胆“引诱”,他虽享受这种感觉,但代价却是一直吃素。顾太傅向来随心所欲,想要就要,哪儿受过这种“委屈”。
人到中年,顾衍实在体会了一把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倏然抓住她纤细雪白的腕子,低声警告:“老实点儿,别勾我。”
颜雪蕊睁着乌黑水润的眼眸,无辜道:“侯爷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好吧,如顾衍所想,她方才确实有故意之嫌。
和他做了二十年的夫妻,颜雪蕊当然知道怎么取悦他,他喜欢她乖巧柔顺,喜欢她听话。
从前,有求于他时,她也会忍着羞耻讨他欢心。她都生过孩子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没什么可矫情的。
她主动时,他比往常更激动,要的也更狠,到最后她也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无妨,她习惯了。
如今凭空冒出个高神医,顾衍把他的话奉为圭臬。颜雪蕊逐渐发现一个好处。
她可以撩拨他,在达到她目的的同时,不用“灭”她挑起的火。
这叫颜雪蕊心头产生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
尽管知道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似要证明什么似的,她控制不住自己。
被戳穿了也无妨,反正她“身子弱”,又不能拿她怎么办。
……
颜雪蕊睁着一双无辜的美眸,轻声道:“侯爷,你弄疼我了。”
顾衍瞥了一眼,手下没有收敛力道,沙哑道:“这般放肆,我看你还是不怕疼。”
颜雪蕊见好就收,垂下浓密的眼睫,在雪白脸颊上落下一片阴影。那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顾衍哼笑一声,骤然欺身上前,大掌轻车熟路,顺着细白的脖颈缓缓往上,摩挲她系在颈间的小衣细带。
“侯爷——”
颜雪蕊惊叫出声,前几日的荒唐历历在目,撩拨归撩拨,她现在还有点儿酸,不想真招惹他。
带着薄茧的掌心继续往上,扶正她发髻上歪了的珍珠步摇。
“这支步摇不错,衬你,回头叫工匠多打几支。”
顾衍微微一笑,手背在她惊愕的小脸上蹭了一下,痛快地起身离开。
“照顾好夫人。”
他沉声吩咐,心情颇好地亲自关上房门。门外守着两个身子高挑的侍女,厢房外是密密麻麻腰跨长刀的护卫,把整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顾衍心道,他守着这么个宝贝,是应该束之以高阁,好生珍藏保护起来。
旁人惦记,也得看有没有那条命!
***
过了晌午,顾衍抽不开身,还是叫明薇去陪颜雪蕊。颜雪蕊心里抱怨顾衍,但明薇活泼俏皮,搂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极大缓解了她心中的郁气。
“母亲,给你看看我的字,比之前强多了。”
“母亲母亲,这是我写到《策论》,老师说可评甲等卷。”
“母亲,你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呀,我都没有准备。”
“书院有好多好玩儿的地方,我晚上挑灯夜读,把课业赶完,明日带你去后山采山菇。”
“带回侯府,叫碧荷姑姑给母亲煲汤喝,可鲜啦。”
“……”
十几岁的少女精力旺盛,叫颜雪蕊暂时忘却一切忧愁。和顾衍的“放养”不同,她是个很贴心的母亲,认真听女儿在书院的点点滴滴。她的开心,她的烦恼……明薇性情直爽,连烦恼也是那么简单。
白鹭山书院鲜少招录女弟子,如今山里的女弟子不超过一巴掌,皆是少有才情、名满乡里的女子,只有明薇靠家世被破格招录,大小姐心高气傲,心里憋着一口气,日夜勤勉,如今她的课业在整个书院也算出类拔萃,
只是她的笔墨实在不敢恭维,自己也常常自嘲,下笔如野草一般。
颜雪蕊看过后,不赞同她妄自菲薄:“你的字虽不秀气,但笔锋清劲,当年卫夫人教导王右军,也说过‘意在笔先’,你好生揣摩揣摩,说不定我儿将来要成一大家。”
明薇被颜雪蕊夸得双颊通红,一把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母亲怀里。
“母亲贯会取笑我。”
她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骤然一下子,撞得颜雪蕊“嘶”了一声,加深了腰间那股隐隐的酸痛。
都怪顾衍!
她心里暗骂一句。明薇还是个姑娘,她不好解释地太清楚,看着女儿懵懵懂懂的眸光,颜雪蕊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件事。
“明薇。”
她揉了揉后腰,轻声问道:“你和那位苏公子,近来如何?”
上一回女儿回侯府时神态匆匆,眉眼间隐有愁色,她问也问不出来。这回见明薇眉宇舒展,恢复了从前的爽朗。
这是彻底放下了?
颜雪蕊把嗓音放轻。她和顾衍是两个极端。顾衍顾太傅就算什么都不说,单单坐在那里,就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和侵略性,叫人如芒在背,生怕说错话。
在颜雪蕊面前,听着她轻柔的声音,如潺潺溪流,叫人不自觉放下一切戒备,沉醉在江南水乡的温柔。
明薇无法抵御这样的母亲,关起门来,此处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少女心事尽数道来。
“那个苏怀墨好奇怪。”
明薇把脸埋在母亲柔软的胸前,闷声道:“我喜欢他时,他不屑一顾。”
“我好不容易放下了,他又说喜欢我。”
“母亲,都说女人口是心非,这男人的心思,也这么难猜呢。”
哪儿像她,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分明得很。她可以大胆地对她看中的儿郎示好,也能在屡次遭遇他拒绝后,越挫越勇。
她这样好的姑娘,她坚持,他总有一天能看到她。
父亲把血淋淋的真相撕扯给她看,她彻底明白两人没有可能。她做不到像父亲所说的那样狠,只有放手。
在此之前,她特意见了苏怀墨一面,问他,之前他不接受她,是不是因为家世?
他面容冷淡,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对明薇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她道:“苏怀墨,我以后不喜欢你了。”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开解自己,看书、习字,蹴鞠玩乐,甚至跟兄长讨酒喝,被兄长告密到父亲处,她好一阵子不想搭理兄长。
她有疼爱她的双亲,还算沉稳可靠的兄长,可爱的弟弟,慈爱的祖母,英武的二叔,柔善的三婶婶,一堆堂姐堂妹,一个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逐渐放下,眸光不再追逐苏怀墨,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不再缠着他比功课,不再问他要字帖临摹,她去找别人,他却不高兴了,总坏她好事。
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
颜雪蕊静静聆听女儿的心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脊背。明薇抬头,委屈地看着她。
“母亲,我是不是……太不自爱了呀。”
在本朝注重男女大防的风气中,她出来念书已经是家族的恩赐,还对一个屡次拒绝过她的男人念念不忘,牵扯不清,明薇自己不怕,就怕连累家中姐妹的名声。
“怎么会?”
颜雪蕊轻声道:“别听那些人瞎说,只要你父亲不倒,你二叔,你的哥哥们得用,侯府的姑娘们永远不愁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不过是掉了个个儿,我的明薇,比世间许多男子都勇敢。”
她只是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生出这么多波折。
从前是强扭的瓜不甜,现在既然两个孩子都有意,何不成全两人?
她得见见这个久闻大名的“苏怀墨”。
颜雪蕊心有计较,却没有和明薇细说。两人家世确实不相配,不是说门第高低,而是党羽之争,那苏怀墨是贤王党,不出意外,今年春闱后会入朝为官,和他们侯府是宿敌。
这是一道大坎儿,除此之外,那苏怀墨人品如何?忽然出尔反尔,是当真心系明薇,还是因为朝堂恩怨,包藏祸心?
这些,都要等她见过苏怀墨后,再慢慢考量。正好趁着她在书院,择日不如撞日撞日,多好的机会。
现下唯一的阻碍,只有明薇那个小心眼儿的爹。颜雪蕊颇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晨刚来一出,要不是为了一双儿女,她真不想再去招惹他。
第32章 第32章她该允许自己快乐
入夜,山谷沉入墨色深处,鸟雀息鸣,虫豸禁声,安静地可怕。
颜雪蕊睡眠浅,可真到万籁俱静的时刻,外头连打更声都没有,她反而睡不着了。
她在榻上辗转难眠,进来剪烛心的碧荷听见动静,轻声道:“夫人,可是睡不惯这里的床榻?”
自从入了侯门,颜雪蕊鲜少有在外过夜的机会,顾衍提前交代过,她住的房间是整个后厢房最干净舒服的,被褥床帐皆从侯府带出来,提前清洗晾晒,熏过熏香。
颜雪蕊自己便是个调香高手,主院房间的熏香是她一手调配,不似寻常熏香的甜腻,她调出来的香干净舒爽,闻之令人平心静气。
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颜雪蕊还是难以入眠。
她翻了个身,道:“无事,退下吧。”
想当初她初至侯府,也是成宿成宿睡不好,如今习惯了,突然离开,她反而有些不适应。
颜雪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木门再一次被打开,身上骤然一沉,熟悉的气息如网般扑来。
“唔——”
颜雪蕊被迫睁开眼,纱帐半垂,浓稠的黑夜中,一线微弱的月光勾勒出来人的锋利的轮廓。眉骨如断崖横斜,凤眸如墨,深幽不见底。
两人身形相差甚大,他压得她胸口喘不上气,颜雪蕊却没有挣扎,轻轻放匀呼吸后,她道:“喝酒了?”
一身酒气,别又喝醉了,这会儿不比在府中方便。
她的乖顺极大取悦了顾衍,他低声笑,道:“浅酌几口,没醉。”
上一回是察觉到付出多年心血教养的太子欲杀他,顾衍惊怒交加,一时喝多了酒,清醒后便做出除掉太子的决定,毫不拖泥带水。今日只是寻常间的应酬,远不至于叫他喝醉。
顾衍道:“我叫水沐浴。”
他今天喝的不多,就怕味道重,扰着她。他回房前再三问询,众人皆道并无酒气,他才直接上榻。
“别,这么晚了,侯爷早些安寝。”
颜雪蕊急忙扯住他的衣袖,其实旁人没有欺骗顾衍,只是颜雪蕊嗅觉灵敏,他们两人又太过熟悉,她一下子闻出来,他身上的酒气并不重。
骤然开荤的男人的如狼似虎,经过前几日那一遭,她现在一听“沐浴”就哆嗦。不如叫他安生就寝。
顾衍不知颜雪蕊心中的计较,只觉得她今晚乖巧又称心。扯开锦被,抱着她温存。
啧啧的水声响起,耳鬓厮磨间,外衫扔出纱帐,颜雪蕊彻底没了睡意。
不如趁着此时,他好说话,与他商量商量明薇的事吧。
……
鬓角的乌发被薄汗沁湿,沾在颜雪蕊嫣红的脸颊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美眸中水雾朦胧。她的肌肤极白,下颌小巧精致,檀口微张,有种极致病态而破碎的美。
“侯爷——”
她微微喘.息,雪白的双臂勾上男人的脖颈,“妾身方才……”
“方才说的事,那苏……苏怀墨……”
顾衍不轻不重在她脖颈轻咬一口,声音沙哑,“苏什么苏,此情此景,说别的男人,该罚。”
颜雪蕊皮肉娇嫩,她难耐地皱起眉,情不自禁合.拢.双腿,提醒他道:
“大夫……说过,此时不能纵/欲。”
顾衍恶狠狠道:“我说你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有所依仗。”
明知不能动她,偏这个时候来撩拨他,早晨放她一马,还不老实。
以为他拿她没办法了?笑话。
她的一切都是他教的,他今日便叫她知道,她还生嫩得很。
顾衍磨着后槽牙,忽然勾唇一笑,极浅,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
颜雪蕊心里“咯噔”一下,没由来一股心慌。
“乖。”
他轻拍她的后腰。
“抬起来。”
***
早晨,碧荷小心翼翼掀开床帐,轻声道:“夫人,苏公子前来拜访,已经到了前厅,您看……”
昨夜三更灯火要了水,她原以为夫人又要睡到晌午,寻常这等时候,侯爷会吩咐下去,不许旁人打扰。
今日苏公子能进层层侍卫把守的院子,显然是得到了侯爷的默许。碧荷只能前来叫醒夫人。
轻唤两声后,榻上的美人睫毛颤动,缓缓睁开眼眸。
“夫人,先喝口水润润嗓。”
碧荷把茶盏递到颜雪蕊唇边,说话絮絮叨叨:“您要是疲累,奴婢就去回了他,晚些再见。”
“不必。”
颜雪蕊道,她声音干涩,却没有平日事后那种沙哑。
小口小口饮尽,她把瓷盏递给碧荷,趿着绣鞋下榻,行走自如,也不像被折腾一夜的样子。
碧荷心中纳罕,那昨夜缘何叫水?山中不比府里方便,她们姐妹们体力不支,昨日还是央求守门的侍卫抬水过来。
她唤来两个小丫鬟一同给颜雪蕊梳妆,绸缎般的黑发在手中顺滑无比,碧荷一边用牛角梳梳理,一边给她按压头皮。
“夫人昨日劳累,奴婢给您解解乏。”
在颜雪蕊身边伺候这么久,有些事心照不宣,夫妻敦伦,人之常情。颜雪蕊从曾经的羞涩到坦然处之,甚至事后叫丫鬟们给她按压捶腿。松快松快。
这回,听到碧荷的话,颜雪蕊雪白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有恼羞成怒的意味。
做晚两人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她心里,还不如真真来上一回。
他贯来霸道,不许她躲,她从前一直闭上眼承受,身体被迫打开,总让她联想起曾经的屈辱。面上乖顺,心里却不如意。
昨夜叫了水,因为她……动情了。
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人到中年,她这回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不止男人有那种需求,她也有。
只是女人羞涩,承认这件事似乎多么放.荡,而她和顾衍的开始又那么不堪,她不愿细想,秉承着“难得糊涂”,拧巴着过了这么些年。
如今他不碰她了,反叫她心中明了。
无妨。颜雪蕊心道,读书人的老祖宗都说了,食色性也,她只是世间一个普通的女人,不是圣人。
她该允许自己快乐。
她这一生,幼时不得双亲偏爱,少年被迫入侯府,现在儿女们都要成亲了,何必再揪着前事自苦?
颜雪蕊垂下眼睫,扶了扶鬓角沾染晨露的海棠花,道:“这花颜色好,回府时移栽几株,当心,别伤了根。”
虽然她这个年纪不再适宜这种鲜嫩的颜色,和她同辈之人也是碧玉翡翠金钗银环,以显身份。簪花,是年轻的姑娘、妇人才做的风雅事。
但她实在得上苍眷顾,数十载光阴流转,未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丝毫痕迹。颜雪蕊自然也不会往老气横秋的方向打扮。
红颜易老,留得住的时候,让她再俏两年罢。
……
颜雪蕊和苏怀墨的会见十分愉快。
除了刚开始,苏怀墨没想到深居简出的侯夫人如此年轻,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险些闹出乌龙外,其他都很顺利。
颜雪蕊这边是丈母娘看儿婿,才貌品行,尽管颜雪蕊心中知道,衡量一个人品行才是最重要的,但见一个陌生人,目之所及,形貌最为直观。
嗯,剑眉朗目,身形高大,姿态端方,气质卓群。
配得上她家明薇。
至于“才”,顾衍亲口说过的“状元郎”,白鹭山书院的魁首,她挑不出毛病。
颜雪蕊细细问了他的家世、双亲。苏家虽不是京城人士,但其是典教世家,在当地名望甚高,既清且贵。双亲俱在,家中还有一兄一弟,家世干净简单。
颜雪蕊越发满意,她又问道:“朝廷争端波云诡谲,你我两家于朝堂立场相悖,听说你的恩师,是户部尚书李大人。”
“我家侯爷和李大人积怨颇深,倘若我要你背弃恩师,转投我顾府门下,你当如何?”
“放心,你若当了后侯府的乘龙快婿,何愁没有前途。我和侯爷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女婿和学生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
过了许久,苏怀墨忽然起身,在颜雪蕊面前郑重一拜。
“夫人,我从前……不识好歹,伤了明薇的心。”
颜雪蕊静静看着他,他道:“倘若夫人将明薇许配于我,我定珍之、爱之,护之,不叫她受任何委屈。”
“但恩师于我,恩重如山。若因一己姻亲之私,背却师门恩义,此乃不忠不义,我做不到。”
“哦?”
颜雪蕊不动声色,淡道:“既如此,你何故来我面前走这一遭?去做你的忠义仁孝之辈罢。”
苏怀墨咬了咬牙,语气涩然:“除此之外,侯府提出任何要求,只要不违背道义,我当竭力为之。”
他也知道两人家世相悖,困难重重。但明薇一个女子,尚敢如此大胆,他已经叫她受了太多委屈,他该有他的担当。
忘恩负义也好,攀附权贵也罢,为了这门婚事,他愿意承受万人唾骂。君子处事,贵在存心,难道朝堂除了贤王党、太子党,就没有忠于圣上、心系黎庶的纯臣么?
倘若躲不开京城的旋涡,他还可以带明薇去地方上任,那里没有清流、世家,能落得清静自在。
……
苏怀墨到底年轻,还想着两全其美之道。连在顾衍身边浸淫了多年的颜雪蕊都明白,身在局中,非黑即白,想作壁上观,最终两头不讨好。
不过这人的品性,她粗浅试探一番,心中还算满意。
两人没有机会说太久,顾太傅小心眼儿,连女人都不许她多见,更何况外男。大约一刻钟,苏怀墨被外头守着的侍女“请”了出去。
到了下午,顾衍终于抽出空陪夫人四处走走。两人执手漫步在幽静的山谷间,见颜雪蕊心不在焉,顾衍捏了捏她的手,问:“怎么了?”
颜雪蕊抬起头,认真道:“侯爷,我观这苏公子仪表堂堂,品性甚佳。”
“可当东床快婿之选。”
第33章 第33章她离不开他
“哦?”
顾衍看着她,“前段日子还叫我劝明薇,改主意了?”
“此一时,彼一时。”
颜雪蕊徐徐道:“从前明薇深受单相思之苦,求而不得,我自然心疼她。现在既然两个孩子都有意,何不成全两人。”
顾衍眸光微闪,没一口答应,也没有拒绝,只道:“苏怀墨的老师与我侯府立场相悖,积怨颇深。”
“我知道。”
颜雪蕊点点头,“但立场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到了这一步,女儿的姻缘,比门第、党羽之争重要得多。”
顾衍哼笑一声,挑眉道:“就这么看好那苏怀墨?”
只见了一炷香时辰,不过一个毛头小子罢了,竟如此讨她欢心。
顾太傅心里生出一丝微妙的妒意。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才貌暂且不论,那苏公子放下党派之争求娶明薇,也算一片真心。”
颜雪蕊说道。如今侯府已经富贵无极,她为明薇挑女婿,家世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只要待她好,明薇自己喜欢,这便是极好的姻缘。
语罢,她微微抬头,恰好撞入顾衍狭长幽深的眼眸。他正放肆地盯着她,眼神酝酿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不知道,在这一瞬间,顾衍忽然很想问,那他呢?
她心疼明薇受求而不得的苦楚,他们近乎二十年的夫妻,她可曾心疼过他。
难得有情郎,他难道不是她的“情郎”?还是说,她心中依旧惦记那个姓方的?
“侯爷?”
只一瞬,顾衍迅速收敛起情绪,淡道:“侯府的女婿,不好当。”
他想他真是疯魔了。这些年他囚禁她,逼迫她,使出百般手段驯服她,唯独没有问过颜雪蕊,心中是否有他。
他不需要。
只有懦夫才会沉溺儿女情长,他想要她,他得到了,这就够了。如今人到中年,反而越活越矫情,竟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荒唐。
顾衍把他的反常归咎于方知许。一个前未婚夫,装神弄鬼,藏头露尾不敢见人。他原想先留着他,看他究竟耍什么花招。
现在想想,左右不过是冲他来的,朝堂向来波云诡谲,他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怕什么?一个早该见阎王的人,留着是个祸害。
他该死。
……
颜雪蕊了解顾衍的“小心眼儿”,言谈之间根本不敢多夸苏怀墨,只道明薇喜欢,都是为了女儿,没想到还是动了顾衍紧绷的心头弦。
顾衍不高兴了,便没有昨晚那样“好说话”。
他道:“苏怀墨的恩师是李书鸿。”
颜雪蕊紧接着搭话,“我记得,是当朝户部尚书,朝中肱骨。上回讦攻太子,就属李大人的声音最大。”
“李夫人的娘家侄儿在贤王手底下做事,据说是贤王的左膀右臂,很得重用。”
总之,李家,是彻彻底底的贤王党。
顾衍原本想细细给颜雪蕊解释,结果他刚说出名字,颜雪蕊便将此人的官职、行事娓娓道来,简洁而精准。
他挑眉:“你知道?”
颜雪蕊略有些羞涩地垂下头,“多亏了侯爷。”
两人闲聊时,顾衍会对她说些朝堂上的事;上回侯府赏花宴,借着写请帖,她又了解一些。
在宴席上,女人们言笑晏晏间,不动声色地打探消息,颜雪蕊除了留意适龄的姑娘,她也并非一无所获。
所以今日苏怀墨说想做“纯臣”,不用顾衍出面,她自己便觉得天方夜谭。
如今朝堂上不是贤王党便是太子党,泾渭分明,想两边不沾,看似中立,实则全得罪个彻底。到底年轻,不知轻重。
颜雪蕊日日在府中赏花弄草,能说出这番见解,着实叫顾衍一惊。
他饶有兴趣地问:“那依蕊儿所言,想要这苏怀墨当咱们的乘龙快婿,该如何破局?”
除非苏怀墨不走官场,世家和清流,姻缘和仁义,他必然只能择其一。
颜雪蕊笑道:“正巧,我想了个法子,特意和侯爷相商。”
她既然和顾衍开这个口,自然经过深思熟虑。
两人此时行至一山涧,颜雪蕊多年来养在深宅,没走几步路,额头上已经沁出细细的薄汗。顾衍叫她坐在石头上歇息,他则撩起衣袖,修长的双手捧起一捧清澈的溪水,送至颜雪蕊面前。
“不急,润润嗓再说。”
颜雪蕊狐疑地看着他,“这水……能喝么?”
当扬州,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她也曾卸下钗环,撑起一叶扁舟,行入藕花深处,摘下那枝大大的莲蓬。层层叠叠的荷叶遮挡着碧蓝的天空,她躺在小舟上,故意张开唇,接顺着荷叶脉络流下的晶莹露珠。
偷得浮生半日闲。当时只觉得好玩儿,一点儿也不嫌脏。
如今在深宅大院当了多年的贵夫人,饮食用膳是府中干干净净的清冽井水,饮茶水是侍女们辛辛苦苦,非晨露不采,非冬雪不汲,再经过蒸煮而来,甘甜爽口。
她精细了这么多年,骤然看见山野中泉水,难免嫌弃。
顾衍缓道:“相传白鹭山坐落在龙脉上,人杰地灵。此涧水从地底的苍岩中潺潺渗出,寻常人不辞辛苦来此讨水喝,你倒嫌弃上了。”
颜雪蕊咽了下口水,轻轻摇头,“我不渴。”
多年夫妻,顾衍太了解她。他又好气又好笑,道:“方才我看了,底下砂石清澈见底,不脏。”
一句“不脏”比什么“龙脉”好使,颜雪蕊抻着脖子往前看,太远,她看不太清,不过顾衍既然这么说,他应不会骗她。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像矜贵的小猫儿,一点一点舔舐他手捧的涧水,看得顾衍心中柔软。
他甚为得意地想,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把她养这么好?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不单单是金银能衡量的,现在就算他放手,她离得开他么?
她受不了的。
这水入口甘甜清爽,但仅有一捧,指缝间再淌出去一些,根本没几口。颜雪蕊抬起头,睁着乌黑的眼眸看他。
“还要。”
“不行。”
顾衍把掌心的水珠擦干,道:“水寒,你身子弱,不宜多饮。”
颜雪蕊脸上闪过一丝可惜,顾衍贯来说一不二,为了一口水,不值当多言。
她点点头,继续道:“说回这对儿小鸳鸯。妾身想,既然苏怀墨怎么选都是错,不如别叫他选了。”
顾衍静静看着颜雪蕊,她浅浅一笑,“朝堂上除了清流、世家,头上还顶着一片天呐。”
这朝堂两方争锋,此消彼长。为何敢如此嚣张?清流在赌贤王继位,世家把宝悉数压在太子身上,都以为自己的主子将来能当皇帝。
可皇帝,正坐在龙椅上啊。
皇帝只是老了,不是死了。他老人家一道御令,把顾渊从千里之外的西北调回京,转瞬扭转局势。
天下间真正能做主的,只有皇帝一*人。
颜雪蕊道:“如若那苏公子能在本次春闱中夺魁,得圣上召见,参与鹿鸣宴。由圣上亲口赐婚。”
“即使李尚书那边有怨言,谁又能抗得了旨呢?”
这样一来,名声上,她家明薇不至于饱受非议,说嫁了一个忘恩负义之辈。私心上,苏怀墨以后面对曾经的恩师、同窗,心中负罪感没那么重。
双方各自留有余地。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往日的情分兴许能保住,日后的路,要他自己衡量。”
颜雪蕊轻声道,这是两难中,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侯爷以为如何?”
顾衍面露惊叹,夸赞道:“甚好。”
他根本没想那么麻烦,想当他顾衍的女婿?可以,他可以不看出身,但苏怀墨必须和清流划清界限。
他不要首鼠两端之人。
舍不了,干脆别做官了,当个赘婿哄女儿开心,他侯府又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
他倒是没想到,颜雪蕊能为明薇考虑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她能直接看透贤王和太子之争,搬出皇帝。
这个法子好不好另说,但她着实有慧根。
他又问:“圣上为何会赐婚?”
颜雪蕊道:“你说过,苏公子能得魁首。”
给状元郎赐婚,历来是一桩美谈。
顾衍又问:“圣上为何会赐这一桩婚,叫两党皆不如意?”
颜雪蕊道:“怎么会,我就……”
她忽然卡住了,她想说,她是如意的,只要明薇喜欢,她不在乎什么党派之争。
可她是她,她做不了顾衍的主。
颜雪蕊神情微怔,小事上她求求他,真到了关乎朝局的大事,他会听她的吗?
顾衍不是这种人。
她低着头,喃喃道:“是我想当然了……”
亏她琢磨半天,还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顾衍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当然绝妙,蕊儿甚是聪慧。”
“只是你也说了,一切得等到鹿鸣宴上,苏怀墨夺得魁首,才有这个可能。”
“距放榜日还有段日子,咱们明薇还小,不急。”
顾衍含糊过去。不知不觉中,日头逐渐西沉,他牵起她的手从石头上下来,问:“走得动?”
颜雪蕊歇了好一会,体力尚可,只是心中郁闷。
她轻轻摇了摇头。
顾衍轻笑,轻车熟路地打横抱起她,山路蜿蜒崎岖,他的臂弯却很稳,她靠着顾衍的胸膛,看着夕阳西下,把山间染成一片瑰红,堪称绝美。
可惜,只有短短三日。昨日她关在房中等他,今日心神全在明薇身上。明日要走了,她才看到这瑰丽的风景。下一次再出来,不知是何年何月。
她看了一会儿,乌黑的眸中映着霞光,又忽然转过头,把脸埋在顾衍胸前。
“走快些。”
她道。回去也好,府中有她的小稚奴,她还要想办法成全明薇这对儿苦命的小鸳鸯,什么风景,都不值一提。
第34章 第34章他顾衍对你好吗
颜雪蕊身子娇,下午明明没走几步路,累得浑身疲乏,晚上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大早,丫鬟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箱笼,软轿停在院中,轿帘放下,没有任何闲杂人等能窥探侯夫人分毫。一行人在山长的目送下浩浩荡荡下山,封山的禁令随之解除。
一个瘦高的青衣书生和此行人擦肩而过,他冷眼瞧着奢糜的依仗,脚下加快步伐,到了巍峨的山门口。
“唉,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白鹭山书院?”
守门人拦住他,就算没有贵人驾临,白鹭山书院是京城最好的书院,非此间学子不得进。
“学生名郭从嘉,来此寻人,烦请小兄弟通报一声。”
郭从嘉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上书五个大字——苏贤侄亲启。
守卫看郭从嘉斯文秀气,像个读书人,语气和缓许多。
“这里姓苏的有百八十个,你要寻哪个?”
郭从嘉道:“他是我的……族中兄弟,名唤苏怀墨,听说学识甚好,小兄弟可识得?”
别的姓苏的兴许不认识,鼎鼎大名的苏怀墨,守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认得。”
白鹭山书院没有人不认识他,春闱将至,苏怀墨才高八斗,坊间甚至有押宝他是今年的状元还是探花郎,总之,默认一甲前三跑不了。
书院以学识为尊,守卫愿意给苏学子一个面子。
他接过略微褶皱的信笺,“等着吧。”
郭从嘉朝守卫躬身道谢,清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欣慰。
那日与常戚见面后,他心中越想越不对劲,像张翼那等富家公子,终日无所事事,结交狐朋狗友,这等人,怎会对春闱成竹在胸?
他联合其他学子们暗中调查,发现果然如常戚所说,有人出售春闱试题,一份,值万两金!
他们这些外地学子,已经联合写了诉状,准备告到京兆尹。谁说读书人没有血性?敢动摇国本,任他权倾朝野,他们也要把此佞臣拉下马!
只是现在只有人证,如若能花重金买下“试题”,到时人证物证俱在,抵赖不得。他们二十余个人,即使其中不乏富庶者,依然差几千两,他思来想去,还是得麻烦这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兄。
同是参加今年春闱的学子,听说苏表兄人品端方,必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
侯府这边,顾衍践行了自己对颜雪蕊的承诺,这两日夫妻相和,因赏花宴产生的龃龉似乎逐渐淡化,他也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浸在温柔乡中。
回府后,他过家门不入,先去了一趟东宫。
颜雪蕊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主院,丫鬟们忙忙碌碌,又是一番折腾,颜雪蕊刚坐下喝口茶,正欲叫人把稚奴抱过来,宫中来人,宣靖渊侯夫人进宫觐见。
颜雪蕊微惊,即使上回皇帝说过,要她常常入宫觐见,她只当是客气话,哪儿有皇帝常常召臣妻相陪的?
即使皇帝年纪老迈,已经久久不召后宫,也十分怪异。
但圣旨既到,颜雪蕊思虑片刻,吩咐碧荷道:“给侯爷留个话,说我能应付,尽量在戌时前回来。”
“不必来寻我。”
她怕顾衍又和上一次一样不遵圣旨。一次两次尚可,次次违抗皇命,他不怕,她怕。
顾衍不在,不像上一次那么麻烦,颜雪蕊很轻松出了府门。宫中的车舆停在府门外,宣旨太监躬身道:“夫人,您受累上驾。”
除了宫中能乘轿子的贵人,寻常的车舆只能停在中门外,来人步行觐见。皇帝特意派车舆来接,可见对侯夫人不一般。
宫中贯会看人下菜碟儿,太监对颜雪蕊很是谄媚,说了一大通吉祥话,谁知还没走出巷口,正巧碰上从京郊营外归来的顾渊。
“慢着。”
冷冽高大的男人身穿银色铠甲,胯.下汗血宝马,一派威风凛然。
他拧起浓黑的剑眉,问:“车舆里是何人?”
他们侯府又有谁,能用上宫中的车驾?
顾渊心中生疑,片刻,从车舆里传来女人柔和的声音。
“二爷,是我。”
“圣上召妾身入宫觐见。”
顾渊先是一愣,随即沉下脸色,看向一旁的太监,“圣旨在哪儿?”
顾渊一身血气逼人的杀伐之气,望之令人两股战战。太监忙道:“回将军的话,圣上口谕,宣夫人进宫喝盏茶罢了。”
宣旨太监此刻心中无比后悔方才的墨迹,上一次碰上顾侯,险些不能交差,这回顾侯不在,又碰上这么个煞神,一看就不好相与。
这姓顾的一家……他可真倒霉呦。
太监在心中哀叹,果然,顾渊闻言,眉头拧得更紧,沉声道:
“她是我靖渊侯府的大夫人,朝中一品命妇,只有口谕,没有圣旨,就这么随随便便把人带走,合规矩么?”
当然合,口谕也是圣旨,只是顾渊不愿叫人轻易把她带走,借口发难罢了。
当年颜雪蕊跑了太多次,在层层把守的侯府都险些叫她跑了,这么多年,即使已经生下三个孩子,颜雪蕊柔顺乖巧,顾衍对她的看管依旧严格。
顾渊作为兄长的拥趸,也为了自己心中那丝见不得光的私心,把她牢牢地困在侯府,旁人休想窥伺分毫。
她是兄长的禁脔,是侯府所有人的大夫人,也是他的大夫人。
顾渊眸光暗沉,眼看不能善了,车内再次响起女人柔柔的声音。
“二爷勿恼,确实是宫中的人,我上次见过几位公公,如假包换。”
“圣上召见,侯爷也知道的。我出来时母亲正给二爷备着膳食,二爷公务再繁忙,也该去母亲那里看看。”
颜雪蕊万万没想到,没了顾衍,凭空冒出来一个顾渊。因着多年前的往事,她面对顾渊心中尴尬,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能隐晦提醒他。
其一,顾衍知道这事儿,别掺和。
其二,府中还有老夫人,别冲动。
她提醒的话在顾渊听来,却是另一层意思。
她今日刚从白鹭山回来,竟还特地去一趟母亲处,她们说起他了么?
母亲素来刚强,他常年在外,母亲早已习惯,连家书也是叫他不用担心府中,母亲定然不会特意给他备膳。
她是什么意思,叫他常回府么?
顾渊心中杂乱,两人在这儿打哑谜,一脸苦相的宣旨太监道:“二爷,夫人,这天儿不早了,您看……”
下一回,他打死不来靖渊侯府宣旨,都是什么事儿啊!
“二爷。”
车内传来女人拉长的轻呼,如轻羽瘙过心头。顾渊思虑片刻,拉紧缰绳,马蹄哒哒响在耳畔。
他沉声道:“既如此,我来护送长嫂。”
兄长如今不在,这本就是他的担子,义不容辞。他会替兄长好好看着她,保护她。
……
不管路上多曲折,一行人总算磕磕绊绊到了皇宫。在皇宫中门口,顾渊未得到传召,他靠近车帘,低声交代道:“勿怕,宫中有我们的人,明澜亦在禁军之列。”
“万一发生什么事,去淑仪宫找淑妃……或者皇后也行。”
小徐后暂时是他们的盟友,顾渊顿了顿,道:“离那个臭道士远些,他心怀不轨,长嫂当心。”
在他的设想中,最好神不知、鬼不觉把那方知许解决掉,死个人没什么,但若因此离间她和侯府的感情,那便得不偿失。
颜雪蕊心中好笑,去一趟皇宫而已,她见过皇帝,纵然龙威深重,眉宇间亦不掩慈祥,顾渊说的跟龙潭虎穴一般,不至于。
但他一片好心,颜雪蕊朝他微微福身,轻声道:“今日多谢二爷。二爷公务繁忙,不必相送了。”
她腰身纤细,屈膝福身时腰间的束带骤然收紧,勒出盈盈一握的曼妙弧度。顾渊忽然想起,平时和兄长一同见她时,她并不会行完福礼。
兄长总在她屈膝时便快步疾行,掌心托住她,执起她的手,一派鹣鲽情深之姿。
他没有立场扶起她,身为叔嫂,他恪守着男女之间的大防,方才隔着帘子说话,如今见了面,始终相隔数步远。
顾渊微微侧身,避过她的礼,目送颜雪蕊踏入宫门。
一路非常顺畅,没有遇到任何刁难阻碍,老皇帝坐在乾元殿的龙椅上批折子,看见她来,身体往后一靠,表情变得随和。
“来人,赐座。”
一回生二回熟,颜雪蕊回忆着上回和皇帝的相处,抬起头,用那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道:“几日不见,圣上英姿勃发,气度更胜从前。”
皇帝呵呵一笑,没有人不喜欢听恭维话,更何况她那么像她。
“朕老喽。”
他道:“老态龙钟啊,哼,这些人欺朕年老昏花,一个个都开始糊弄朕了!”
颜雪蕊低头笑了笑,这话她没办法接。顾衍地位特殊,说不准皇帝口中的“这些人”就是指她的夫君,她只能赔笑。
皇帝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工部尸位素餐,一会儿道吏部臃肿繁杂。皇帝的烦恼不外乎此,无非就是臣子不好管,不听话,哪里又发了水灾、旱灾,圣心忧愁。
颜雪蕊现在对朝局有一定的了解,但她很谨慎,只是低头浅笑,不表态。好在皇帝只是想找个人抱怨,不用她回应,皇帝自说自话,也不嫌烦。
过了一会儿,口干舌燥的皇帝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看朕,宫中无人陪朕消遣,净说这些糟心事。”
皇帝语气随和,问:“你呢,顾卿特意告假,陪你一同去白鹭山游玩。旁人都道你们夫妻情深。但朕知道,传言么,有些当真,有些算不得真。”
“如今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来说说,你在侯府,过得好吗?”
“他顾衍对你好吗?”
第35章 第35章别碰我
好吗?
皇帝的问话猝不及防,颜雪蕊看着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头发花白,眸光凛凛,威严中带着慈祥,叫她忍不住想落泪。
她……应当过得很好吧?
上有慈爱的婆母,下孕有三个好孩子。长子少而沉稳,女儿活泼明媚,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稚子。
出入轿舆护卫、锦衣玉食,家宅安宁祥和,活到她这把年岁,只盼着给明澜娶妻,给明薇寻个好归处,安稳把小儿子养大成人,这一生便无所遗憾。
就连顾衍,她摸清了他的脾气,她多顺着他些,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什么好矫情的。
颜雪蕊垂眸,轻轻摆弄腕间水润清透的碧玉镯,低声道:“好啊,侯爷……侯爷待妾身情深意重,再好不过了。”
“抬起头。”
皇帝把茶盏放在桌案上,喟叹道:“你啊,又不是生得貌若无盐,怎么总是低眉顺眼,做出这般怯怯之态?”
颜雪蕊骤然绞紧袖下的手指,勉强扯出一抹笑。
“妾身失仪,请圣上恕罪。”
其实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也不想整日低眉顺眼,她骨头硬,他手段更硬,如若学不会顺从,她根本熬不过去。再加之日日困于后宅,不常见人,上一回赏花宴,面对众人的目光,她竟感到十分害怕。
好不容易在人前稍有松懈,他又不允许她见人了。和曾经的很多次一样,这事儿以她的妥协告终,她也强迫自己渐渐淡忘。
有些事不能深想,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见颜雪蕊一脸拘谨,浑身紧绷如惊弓之鸟,皇帝轻叹一声,和缓了语气。
“行了,朕又没怪你,你恕什么罪。”
皇帝说道,不再逼问她,转而说起自己曾经的宠妃。
颜雪蕊静静聆听,在皇帝口中,这位讳莫如深的宸妃娘娘是个极为独特的女子。她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既不温柔小意,也不循规蹈矩。
她是江湖中人,自幼走南闯北,习得一手好剑法,既能舞剑艳惊四座,也能一人单挑数个男儿郎。
她脾性刚烈,即使面对皇帝,她不痛快了,说翻脸就翻脸,常常把皇帝气得七窍生烟。
她嫉恶如仇,在做宫妃时时常常微服出宫,碰上恃强凌弱之类的不平事,抄起佩剑出手相助,绝不会冷眼旁观。
皇帝苦笑一声,道:“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宫妃。”
颜雪蕊道:“宸妃娘娘是个性情中人。”
未见其人,光听着,颜雪蕊便觉得可惜。这样一个热烈如火的女子,竟在枯萎在深宫之中,早早撒手人寰。
“是啊。有时候朕常常在想,是不是朕做错了。”
皇帝微眯眼眸,语气怅然,“她这样的性格,或许不入宫,叫她在宫外自由自在,来去如风,才是她想要的日子。”
皇帝的对错没有人敢评判,颜雪蕊依旧没有搭话,皇帝继续道:
“她为朕生了一个女儿,可惜,当日朕被缠住手脚,未曾见一面。”
“她说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眼睛、眉毛都像她,漂亮极了。”
“她说我们的女儿脚心有颗红痣。朕找了又找,当天封锁东西两城门,后面派出禁军找寻数年,一无所获——咳咳。”
皇帝的声音逐渐激动,低咳两声,身后的太监急忙上前给他拍背。皇帝摆摆手,一双深邃的眼眸直勾勾看着颜雪蕊。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颜雪蕊当然回答不出来,她猜想她的长相和已逝的宸妃有几分相似,皇帝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透过她看一个故人。
可她的脚心光洁无暇,真的不是皇帝的女儿。她全身上下只有一道疤,是当年顾衍拿马鞭抽的,她皮肉娇嫩,即使后来用了上好的祛疤膏,现在依然留下一块月牙儿大小的痕迹。
她要是公主……
算了,颜雪蕊不做妄想,轻声道:“圣上节哀。”
颜雪蕊有一种错觉,此时的老皇帝似乎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个丧妻失女的可怜人,她想了又想,放弃了一直遵从的谨慎准则。
她道:“我观圣上唇色泛白,眼底乌青,是否近来久久夜不能寐?”
身为一个臣妻,这话十分僭越,皇帝不以为忤,随意道:“有那两个糟心玩意儿,朕睡得好才怪。”
颜雪蕊忽略皇帝口中的意指,道:“妾身自幼研习调香之道,尤擅安神香,可令人宁心安神,睡梦香沉。如若陛下不嫌弃,妾身回府便命人送入宫中。”
“何须这么麻烦。”
皇帝摆摆手,从激动的情绪中缓缓回神。
“你下次进宫,直接给朕带来,不用经旁人的手。”
颜雪蕊低声应是,只当皇帝谨慎,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她陪皇帝一同用了晚膳,暮色四合,见她面色焦灼,不等她说话,皇帝开口放人。
“你夫君是当朝肱骨,这世上,没几个女人比你更尊贵。”
皇帝看着颜雪蕊,缓缓道:“你尽可以抬起头说话,腰挺直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怕。”
皇帝说这话时语气平实,像在话家常,没有丝毫九五之尊的架子。颜雪蕊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珠。
颜父颜母待她不薄,但永远比不上雪芳。
顾衍待她好,她得顺从他,取悦他,才能得到这份“好”,稍有不顺就要被惩戒,她在他身边战战兢兢,一句话都要斟酌万分。
这些年她向来是“不许”做什么,第一次有人对她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别怕。”
如同汪洋一般的包容,如今凭着一张和已故宠妃相似的脸,从老皇帝处得到了。
即使是偷来的,她也知足。
颜雪蕊微微福身,情真意切道:“妾身告退,望圣上保重圣体,福寿绵长。”
她跟着宫女走出乾元殿,此时天色已经渐黑,宫中走廊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儿,颜雪蕊越走越慢,忽然停下脚步。
“不对。”
她面露狐疑,“进宫时,不是这条路。”
皇宫很大,道路纵横交错,寻常人进宫一般由宫女或者太监带领,不敢四周张望,也不大记得路。颜雪蕊留了个心眼,下了车舆后,暗自记个大概方位。
不仅路不对,连方向也不对,这不是出宫的路!
颜雪蕊微微往后退,看了看四周,此处是条深幽的小径,十分偏僻,不见宫女和太监。
“你是谁的人?意欲何为?”
最初的心慌后,此时颜雪蕊反而冷静下来。这是大内皇宫,她作为一品侯爵夫人,刚刚被圣上召见,就算有人对她不利,也不会挑在这个时辰地方。
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她有口能言,能喊,并非毫无应对之法。
果然,她不走,宫女不能强迫她,低声劝道:“夫人无须惊慌,我家主子邀您一叙,不会伤害您。”
颜雪蕊不为所动,“你家主子是谁?”
宫女支支吾吾不想多说,颜雪蕊忽然道:“你身上有檀香味。”
出身调香世家,颜雪蕊的嗅觉很灵敏。她想,一般信佛或者信道的场所常燃檀香,当今圣上轻佛重道,宫中大兴土木,专门设置了道场。
如今宫中正得圣上欢心的……许道长!
进宫前顾渊特意告诫过她,远离这个姓许的道士。
颜雪蕊并不准备以身犯险,宫女不敢动她,也不给她带路,两人胶着间,忽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走来一个身穿道袍的小道姑。
“轿舆在偏门候着,侯府的人也在等,没多少时间了,还没把人请来?”
“作死呐。”
小道姑骂骂咧咧,颜雪蕊觉得她的声音熟悉,定睛一看,惊愕道:“窈儿!”
……
***
入夜,靖渊侯府的主院灯火通明,丫鬟们步履匆忙,端着热水和巾帕进进出出。
“行了,你们都下去。”
颜雪蕊苍白的脸上泛着一丝红晕,薄汗沁湿了额头,几缕碎发蜿蜒地沾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唇色是几近透明的浅粉,整个人似雨中海棠,叫人不敢大喘气,生怕惊碎了这抹病态的破碎。
她躺在床榻上,虚弱地皱起黛眉,道:“顾衍回来了吗?”
碧荷把一个汤婆子放入锦被中,摸了摸她冰凉的手,道:“遣人去礼部衙门叫了,夫人再等片刻。”
“夫人,您还是乖乖喝药,侯爷再厉害,他又不是大夫,纵是来了也无用啊。”
碧荷语气担忧。今日本来好好的,从宫中回来时,夫人神色恍惚,脸色不大好。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夫人传唤进来,看见夫人紧捂小腹,脸色苍白,榻上隐约见红。
因颜雪蕊身子寒,来癸水时疼痛难忍,碧荷作为贴身大丫鬟,牢牢记得日子,明明不是这一天,怎么提前了?
碧荷先前没当回事,女人么,每月都有这么一遭,也许是夫人去了一趟白鹭山,山里寒气重,这才乱了。她们像往常一样伺候,发现这回颜雪蕊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和寻常很不一样。
赶紧叫来大夫,高先生把了脉,说是骤然惊忧过度,肝气郁结,致使血行不畅,胞宫气血瘀滞。加上体内的余毒一同作祟,这才腹若刀绞。
此非药石可医,需先安神,再调其经。
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碧荷听不懂,叫人按着方子去熬安神汤,颜雪蕊却怎么也不肯喝,只道:“叫顾衍回来。”
“我有话问他。”
……
案上的安神汤热了好几次,颜雪蕊平时好说话,这次却异常固执,碧荷无奈,叫人把凉了的安神汤再去热,用巾帕轻轻擦拭她额头的冷汗。
“夫人,您先歇着,奴婢去外头迎迎。”
碧荷心急火燎,幸好没等多久,顾衍阔步走来,步履匆匆,靴头上还沾染着城外的草屑——侯府报信儿的下人以为他在礼部衙门,他下值刚好得到消息说颜家一行人抵达京城,他顺路去接应,这才耽搁这么久。
碧荷把大致情况禀报顾衍,顾衍微微皱眉,“不喝药怎么行?再去熬。”
碧荷如临大赦地退下,顾衍推开房门,像往常一样大步走入里间。
“这回是怎么了,我看看。”
他坐在床榻边,伸出大掌,刚要触及她苍白泛着病态潮红的脸颊,颜雪蕊骤然激灵一下,如受惊的的小鹿,偏过头去闪躲。
“别——别碰我。”
一双乌黑的眼眸惊慌失措,浓密的睫毛如同扑棱的蝶翅,不住轻轻颤抖,衬得巴掌大的小脸越发可怜。
她艰涩地开口,声音细小而微弱。
“顾衍,我问你。”
她慢慢地,蜷缩在锦被里,不住往榻里后退。
“当年,你答应过我的事,为何说话不算话?”
“你骗我!”
第36章 第36章逼迫
“别闹。”
顾衍见不得她躲他,长臂一伸,握紧她伶仃的手腕,把人从榻里揽在自己怀中。
颜雪蕊本就力气小,又在病中,那点儿微弱的挣扎在他眼里还没有小猫儿挠痒儿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一片冰凉。
“这个时辰芙蓉阁打烊了,我遣人把做点心的师傅请到府里。”
“乖乖喝药,嗯?”
烛光照着他平静的面容,薄唇轻抿,黑眸幽深,一派坦然之色。
“顾衍,你回答我。”
颜雪蕊被迫靠在顾衍胸前,乌黑如绸缎的长发铺散在身后,身子轻轻发颤。她固执地抬起头,看向顾衍。
似一定要他给个说法。
顾衍轻笑一声,神色温和,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他还是那两个字。
“蕊儿,别闹。”
她今日反常,刚从宫中回来,又骤然提起“当年”,顾衍一瞬就猜到是为何。
身为他的妻子,不恪守本分,私见外男,念在她身子不适的份上,他不计较。
左右不过一个将死之人,他跟个死人较什么劲儿。
他已经如此大度忍让,她却翻出陈年旧事与他闹,在顾衍看来,着实是不识好歹。
该罚。
他捏起她的雪白尖细的下颌,怒极反笑。
“蕊儿,你现在要为一个野男人,来质问我?”
“质问你的夫君,咱们三个孩儿的父亲?”
那姓方的有什么好,值得她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颜雪蕊今日骤然见到方表哥,多年未见,她原以为方表哥家境殷实,品貌端方,在扬州城有妻有子,过着平凡富足的日子。
少年的情愫,她早就看淡了。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身受杖刑,还要救她出牢笼的少年。作为交换,她当年不再激烈地反抗顾衍,她配合他,乖乖任由他摆弄,他明明答应过她的!
他说会放过表哥,放过颜家。
她今日见到方表哥,物是人非,俊秀的郎君被毁了脸,他的一只眼睛被火灼瞎了,断了一条腿,好好的人,被如此折磨,她又惊又惧又愧,心神大震,身子也跟着垮了。
现在顾衍提起三个孩子,颜雪蕊的眼泪瞬间委屈地涌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
“别跟我提他们!”
“你只要回答我,为何、为何……”
她的声音哽咽难平,喉头使劲儿压抑着涩意,双手抵着顾衍的胸膛,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
她那么点儿力气,顾衍根本不当回事。他伸手擦她的泪珠,指腹带着薄茧,因为太用力,弄得她刺疼难忍。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同床共枕二十年,你不清楚么?”
顾衍嗤笑一声,觉得她十分天真。
一个小秀才,碾死就碾死了,还需要理由?
他看着她,既然她非要一个说法,好,他给她。
“因为他觊觎你,敢觊觎我的女人,现在他活着,还能蹦跶到你面前,是他运气好,命大。”
“就是不知道,他运气能不能一直这么好。”
顾衍的声音冰冷如霜雪,颜雪蕊心中一震,骤然瞪大朦胧的眼眸。
“不要。”
他还想害方表哥!
颜雪蕊方才心神大乱,一心等顾衍回来对峙,他明明答应过她,怎能食言。
谁料顾衍浑然不当一回事,是啊,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她怎么忘了,他从来不是个君子。
他坏死了,她怎么能跟他讲道理呢?
她攥紧他的衣袖,语气涩然,“你不能这么做。”
“我有什么不能?”
顾衍看着她,眸光锐利逼人,“蕊儿,你想清楚,谁才是你的男人。”
当初她因为这个姓方的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他怕打了老鼠伤玉瓶,忍怒放那小子一马,已是格外开恩。
他是答应过她,他也确实践行了他的诺言。谁知姓方的敢不知死活地撞上来,他摁死他,理所当然!
现在过去二十年,他们夫妻和美,为了这么一个男人,难道她还能像当年一样闹?
不能。
顾衍忽然和缓了语气,掌心捂上她的小腹给她取暖,一边徐徐道:“今日你在宫中久久未归,明澜下值后,一直守在中门外等你。”
“你脸色不好,也不说话。那孩子要拿侯府的令牌去宫中请太医,阿渊好说歹说才给他劝回来。你前脚面见圣上,后脚请太医,传出去对你名声有碍。”
“明日明澜来请安,问母亲昨日因何失态,你要怎么解释,嗯?”
“是因为一个男人?母亲旧情人?明澜长大了,像他这个年纪,有人都当爹了,可怜咱们明澜孑然一身,闹出这档子事,叫他情何以堪。”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颜雪蕊想反驳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眼泪又开始簌簌流。
顾衍擦拭她的泪水,继续道:“我回来时,正好和母亲院里的嬷嬷打个照面。这个时辰,她老人家早该睡了。听说你发寒症,她也睡不好,遣人来看你,说不准又得起来念几卷经书。”
“母亲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还要母亲像当年一样,为我们操心么?”
颜雪蕊攥紧他的衣袖,把硬挺的官服揉得越发褶皱,她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无声流泪。
“好了,不哭。仔细明日眼睛疼。”
眼泪跟珍珠似的一颗一颗流淌,顾衍俯身,颜雪蕊这会儿不敢躲,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任由他吻舐她的泪珠。
过了片刻,外头响起敲门声,碧荷道:“侯爷,安神汤熬好了。”
顾衍掰开她的手,把衣袖从她手中解救出来,打开房门接过瓷碗,道:“去取两个生鸡蛋,再打一盆凉水。”
他身形颀长高大,挡在门前,碧荷看不见里面的场景,也无从得知这一场闹*剧。
“是。”
碧荷躬身退下。顾衍舀起一勺,放在唇前吹了吹,递到颜雪蕊唇边。
颜雪蕊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他,粉唇紧抿,唇色透着苍白。
按照从前顾衍的脾气,早捏开下颌生灌下去了。如今此一时彼一时,顾衍心道,实在无须那么麻烦。
他道:“还想不明白?蕊儿,我的耐心不多。”
他们可是有三个孩子。
明薇的婚事,还有最小、最离不开人的小儿子。她早已不是当初能不顾一切的小姑娘,她的牵绊太多了,小儿子几声啼哭都受不住,她还要闹什么?
既不能离开他,又不能和他撕破脸,毕竟还要在顾明薇面前扮一双恩爱夫妻。顾衍此时深觉可惜,若不是担忧生子凶险,她身子又孱弱,这些年应该多生几个的。
又不是养不起,她的心力放在孩子身上,总比放在野男人身上好。
颜雪蕊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张开唇,小口喝下勺里浓稠的药汁,苦味漫入咽喉,她呛得直咳嗽,褐色的药汁濡湿了前襟。
顾衍放下药碗给她擦拭,在外权倾朝野的顾太傅此时小心翼翼,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情深义重”。
颜雪蕊忽然抓住他的手,道:“他们……也是你的骨肉。”
“你不能拿他们当筹码,逼我。”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与孩子们无关。
顾衍低声一笑,轻而易举挣开她的手,语气笃定。
“我能。”
他继续舀起一勺喂她,喟叹道:“蕊儿,我比你心硬。”
他该给儿女们的,譬如精心培养明澜,侯府将来的权柄,他的钱权地位,都留给他。明薇能破格去白鹭山书院念书,她想做什么都行,活得潇洒恣意。他们的小稚奴,一个不会说话的稚童,日日六个奶娘十几个丫鬟嬷嬷围着他,一个月花费上百两银子。
他自诩尽到了为父之道。
至于其他,儿女们心里怎么想,他们心中可畅快开怀?婚事是自己喜欢的吗?小孩儿多哭了几声……这些,统统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他不在乎。
她在乎,那她就输了。
人越在意什么,就会被什么困住。他被她困住,她亦被儿女们困住,他们一家人绑得牢不可破,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分开他们。
颜雪蕊痛苦地闭上眼,她明白顾衍的有恃无恐,可她做不到。
也许女人生来多愁善感,也或许是母亲生产艰难,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孩子,她永远做不到和顾衍一样狠心。
她此生愧对知许表哥。
她艰难道:“和知……方公子的婚事,当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我对他并无多少情谊。”
顾衍面不改色,“哦?”
她乖乖咽下又一口药汁,“当初,已经过去了,你我夫妻多年,我也早已不做他想。”
“方才我只是一时失态,没有……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她掐着自己的指尖,低声道:“因为你我之事,他已受无辜之灾,你不要再去找他的麻烦。”
她垂下头,绸缎般的黑丝垂下,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十足的柔顺姿态。
“侯爷,求你了。我听话。”
顾衍哼笑一声,不置可否,一勺一勺喂她喝完一盅药汁。又撩起衣袖,给她擦干净泪痕斑驳的小脸。
“闭眼。”
颜雪蕊平躺下来,他用生鸡蛋在她眼睛上滚了几圈,道:“今日哭得痛快,明日眼睛要不要了。”
“岳父一家安置在西小院,明日见娘家人,你要顶着一双红眼睛见人?”
颜雪蕊此前知道颜家一行人进京,倒没想到这么快。她心里杂乱,此时无心想其他。
“侯爷,我和方公子——”
“累了就睡,你身子不好,今日我不和你计较。”
“乖些,别总叫我生气。”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喜怒。颜雪蕊一阵恍惚,明明是他做的孽,怎么到最后,变成他不和她计较?
不过哭了一通后,理智逐渐回笼,过往不可追,当务之急,是保住知许表哥的命,再找大夫给他瞧瞧,他才三十多岁,治好了,还有大好年华。
她也许能弥补一些。
她轻声道:“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
“你不喜我出门,我以后不出去了,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是要为谁求情,只是……你知道的,我素来心软。”
“当年是我不懂事,误解侯爷心意,致使方公子无辜受牵连,归根到底是我的错。”
一阵冗长的沉默,顾衍没有说话。
颜雪蕊咬了咬牙,继续道:“若是因为无辜之人因我受伤、丧命,我永远良心难安,我会惦记他一辈子。”
顾衍手下一顿,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你倒是会说话。”
颜雪蕊道:“实话实说,你了解我的。”
顾衍不言,过了一会儿,她眼眶的红肿渐消,顾衍给她掖了掖被角,道:“歇吧,我去书房睡。”
颜雪蕊微舒一口气,他语气和缓,她以为她打消了他的念头。殊不知在她看不到的阴影处,他脸色黑沉阴鸷,瞧着瘆人。
一辈子又如何?跟个死人有什么好争的。她人在他身边,两人生同裘,死同穴,她心中惦记谁,随她。
姓方的一定要死!
第37章 第37章见娘家人
那高神医兴许真有几分本事,白日经历那么多事,一碗安神汤下去,颜雪蕊睡得昏昏沉沉,翌日快到晌午才醒。
昨晚用过鸡蛋滚过眼眶,又用巾帕敷了眼睛,一双灿若星子的眸子并没有肿起来,只是稍微有些泛红,碧荷不知道昨晚夫妻俩的争执,用象牙箸挑开鎏金雕花脂粉匣,轻柔地给颜雪蕊敷粉。
嘴里调笑道:“夫人,今日见娘家人,您怎么冷着一张脸,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指尖轻捻,脂粉质地细腻,缓缓铺展在瓷白的肌肤上,颜雪蕊略显苍白的脸颊霎时若朝霞映雪,如月光晕染的初绽芙蓉,在细碎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珍珠般柔嫩的光泽。
“这粉果然比普通的铅粉细腻柔和,这盒快见底儿了,奴婢一会儿去库房再取一盒。”
碧荷小心翼翼阖上匣盖,别看巴掌大一盒胭脂,拿到秤杆儿上细究起来,比金子都贵重。宫中御赐的贡品,宫里位份高的娘娘才能用上,他们侯府和宫中徐皇后、太子亲近,这等珍稀的胭脂水粉,侯府从来没有缺过。
徐皇后掌管内廷,每年年节,宫中例行给百官封赏,多得是瓷器、书画、金银玉器,都带着宫中御赐的钤印,不能变卖,只能当个祖宗一样供着,以示对皇家威严的敬重,给侯府的赏赐,则是女眷用的妆奁脂粉居多。
譬如天蚕丝织就的绸缎,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的浮光锦,巧夺天工的鎏金点翠头面,闪耀的宝石珍珠……和别的府中大相径庭,这其中没有侯爷的手笔,碧荷是不信的。
虽然没有明说,赏赐统一进了内库,但府里明面上的主子就那几个。这等华贵鲜亮的布料、头面,老夫人年纪大了,用不上。二房没有正经主子,三房倒是热闹,可三房没个男人撑腰,三夫人性情柔静,凡事不爱掐尖儿出头。
只剩她们花容月貌的颜夫人了。
要碧荷说,就是侯爷专门给她们夫人弄来的,所以她每次去库房取用,腰杆儿挺得直直的,理直气壮。
碧荷想了想,道:“对了,今年春天尚未裁新衣,库房里新到了几匹缂丝和浮光锦,不若奴婢一同取来,给夫人和明薇小姐做春衫?”
“不必。”
颜雪蕊心乱如麻,无暇顾及什么春衫,一心惦记着宫中的“知许表哥”。昨日匆匆一面,她被他如今的模样震得方寸大乱,现在冷静下来细想,更觉迷雾重重。
她该怎么帮他?
他明明是扬州城的秀才方知许,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许道长”?
“许道长”由贤王引荐进宫,贤王一直视靖渊侯府为眼中钉,知许表哥要做什么,是不是对侯府不利?
是了,他该报仇的,顾衍把他害得那么惨,一报还一报,天经地义。
可是……可是……
颜雪蕊的心似被烈火炙烤,她痛苦地发现自己原来如此薄情。她愧对方知许,想补偿他,想找大夫治好他,想他安宁平和地过完后半生。
她想他幸福。
她不想看到他与侯府为敌。
她可能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可她上有老夫人,颜父,颜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稚奴,顾衍说的没错,她的牵挂太多了,她放不下。
……
“夫人不为自己考虑,好歹为明薇小姐想想。”
碧荷挑了口脂染在她的唇上,苦口婆心劝道:“您的春衫堆叠如云,可明薇小姐好好一个千金小姐,日日穿着书院里素净的常服,有道是人靠衣装,就算明薇小姐天生丽质,也太委屈她了。”
“明薇小姐是个大姑娘了,女儿家不比男人,您可得多上点儿心。”
碧荷伺候了颜雪蕊三年,在她面前心直口快。她是最不愿意委屈主子的,侯府每季度都会遣人给各院主子量身裁衣,颜雪蕊前一年的衣裳还是新的,今年就没要。碧荷却觉得,上一年是上一年,纵然夫人身形没有变化,每年时兴的款式还不同呢。
放了一年的绸子颜色暗沉,哪儿有新料子流光溢彩,光鲜亮丽?
碧荷说的是衣裳,说者无心,却恰好硬生生戳到了颜雪蕊的心窝子,她闭了闭眼,语气疲惫。
“行了,按你说的办。”
“爹和娘到哪儿了?快给我梳妆,别叫他们等急了。”
***
因为今天要见娘家人,即使颜雪蕊无心,碧荷铆足了劲儿打扮,颜雪蕊款款到宴客的前厅时,茜色对襟上襦裹着纤细的腰身,烟霞色锦绣襦裙自腰间倾泻而下,裙裾影影绰绰绣着金线海棠,每片花瓣上坠有细碎的珍珠。日光笼罩在她身上,珠辉玉润间,连发丝都好似在发光。
颜父和颜母上一回进京看望女儿大约在五六年前,多年不见,路上酝酿了一肚子的情绪,已经红了眼眶,结果硬生生被这股惊愕打断。不尴不尬,想象中亲人相见,抱头痛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咳,果然是侯府,财大气粗,蕊儿保养的好,跟从前相比没有变样。”
颜父捋着胡须打圆场,他已年过半百,身形高瘦,眼角皱纹堆叠,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
“父亲、母亲快坐,碧荷,看茶。”
颜雪蕊这些年对扬州淡淡,但双亲真到了她跟前,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父亲身形佝偻了许多,母亲从前白皙丰腴,现在也瘦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扬州和京城相距千里,下回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
思及此,颜雪蕊心下微酸,上前亲自把双亲搀扶到圈椅上,然后看向一旁垂首不语的女人。
“雪芳,你也坐。”
她是长姐,都活到了这把年岁,那些少年时的旧怨,都散了罢。
颜雪芳抬头瞧了她一眼,她身上的珠光太耀眼,被蛰了一下似的,颜雪芳迅速低下头,沉默着坐到颜母身侧。
“嗳,你们俩姐妹,小时候不对付,现在一大把年纪,还不让我省心。”
颜母用巾帕沾了沾微红的眼角,在顾衍的照看下,颜家近些年过得不错,知府都要给他们几分颜面。颜母一身暗红色的绫罗缎子,头戴翡翠抹额,她身形偏丰腴,往那儿一坐,是个慈眉善目的富态老夫人。
她道:“你们是亲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一家人当相互扶持,莫要生分了。”
颜雪蕊闻言一顿,轻轻垂下眼睫。
“嗯。女儿晓得。”
心中初见双亲的喜悦酸楚,忽然淡下去不少。
母亲待她不薄,她本不应该再奢求更多。偏偏她心思细腻,微小之处的差别,总能叫她察觉到。
父亲、母亲一同进京,不是单纯陪她那个“嗣弟”陪考。母亲一来就提点她,应该是雪芳遇到了难处。
原先她给顾衍做妾,作为“筹码”,顾衍给了颜家诸多好处,其中有一条就是雪芳的婚事。她嫁给了扬州一学政之子,夫家是官身,家风清贵,人品端方,听说那公子也生得俊朗,这样的人家,是他们颜家从前怎么也攀不上的。
雪芳嫁过去过了一段好日子,在她生下明薇之前,母亲给她的寥寥来信,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她的喜悦。
女儿过得好,母亲怎会不高兴呢?
后来大约是天妒英才,她那年轻薄命的妹夫刚考上举人,便因病长逝,独留雪芳一个人,把一儿一女拉扯长大。
颜雪蕊当时唏嘘不已,好在她的夫家在扬州当地有些势力,颜家也越来越好,后又认了嗣子顶门立户,雪芳有弟弟撑腰,她这个孀居的寡妇,过的比寻常妇人好得多。
到了她们这把年纪,雪芳的难处……
颜雪蕊轻啜一口茶,轻声道:“父亲母亲舟车劳顿,身子骨儿可还受得住?”
“好好,我和你爹身子硬朗,不怕奔劳。”
颜母呵呵一笑,望着上首玉肌雪肤,珠罗辉映的大女儿,纵然心有疼爱,相隔多年不见,又隔着一层身份,难免疏离。
她现在不止是他们的女儿,方才在厅中,她不坐,满屋里的人都不敢先坐,她是侯夫人。他们在女婿跟前诚惶诚恐,不敢摆岳父岳母的谱儿,今日面对颜雪蕊,竟也开始气短了。
唉,儿女都是债。
颜母心中苦叹一声,该说的话还得说。
她对颜雪蕊道:“蕊儿啊,我和你爹一把老骨头,没什么要紧,就是你的外甥和外甥女,两个孩子身子弱,一路颠簸,现在还上吐下泻,在府里躺着呢。”
“等好利索了叫他们来给你请安,一个叫云景,一个叫云姝。都是好孩子。”
“特别是咱们云姝,年方十五,知书达理,长得更是花容月貌。来求亲的人,能踏破咱们家门槛儿。”
“唉,那丫头眼光高,一个也瞧不上。嫌咱扬州城小,正巧赶上你弟弟春闱,一同来京城碰碰运气。”
颜雪蕊静静听着,抬起眸,“所以,妹妹此番前来,给女儿求姻缘?”
“何必说求这么难听。”
颜雪芳忍不住反驳,岁月不饶人,她今年也三十有余,不事劳作,她的鬓角倒没有显出霜白,只是眼角眉梢的细纹渐生,用再厚的铅粉也遮挡不住。
孀居多年,她穿了一身宽大的暗紫色缎袍,发髻上的珠钗,手腕上的镯子也各有精致。姐妹俩自小不对付,尽管知道如今姐姐身份不一般,她也不想落于人后。
一照面,无须那些衣裳和珠钗,高下立见。颜雪芳袖中把袖子绞成一团,心中又惊又妒。
她是不是有妖术?再美的美人也终有红颜枯骨的一天,没有人能躲过岁月的侵蚀,她为什么不老?
不可能!
第38章 第38章夫君看看,有什么好羞的……
少女时仗着稚嫩的面容,尚且和姐姐一争高下,如今人老珠黄,容貌,夫君,儿女……原先在扬州时,许多人羡慕她,虽是孀居,但夫家得力,娘家可靠,儿女双全,比寻常的妇人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可一来京城,侯府真气派啊,朱漆大门高阔巍峨,门上铜钉排列齐整,门口两尊怒目瞪圆的石狮子,比扬州知府府衙门前的还威风。
颜雪芳自小和颜雪蕊争锋,即使后来姐姐嫁去京城,京中繁茂,也只是闻其言,未窥饲真貌,不觉得有多惊奇。如今亲身走一遭,恍若置身琼楼玉宇,才发现扬州城原来那么小,自己原是井底之蛙。
这怎能叫她服气?
颜雪芳道:“我家云姝天姿国色,知书达理,不比姐姐当年差。如今到了适龄之期,如若能在京中觅得良缘,将来也是侯府的一大助力,两全其美。”
她的夫家在扬州也算名门望族,她们不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说什么“求”字。
她死也不会求她!
这姐妹俩刚见面就针锋相对,颜母使劲儿朝颜雪芳使眼色,一边对长女笑道:“你妹妹就是这个脾气,蕊儿你是长姐,莫要与芳儿计较。”
你是长姐。
这句话恍若魔咒一般,牢牢禁锢在颜雪蕊身上,少时因为这四个字受了多少委屈,只有颜雪蕊自己心里清楚。
她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从前雪芳以小欺大,她也凭借长姐的身份教训回去。雪芳嘴毒,心眼儿小,却实在算不得聪明,她并不吃亏。
但若一旦闹到爹娘面前,就是另一番场景,颜雪蕊是“长姐”,总要让着妹妹。
颜雪蕊淡淡道:“不敢当。侯府的将来靠男人们在外打拼,不需要姑娘靠姻缘助力。”
“若是妹妹有这个打算,趁早断了念头。”
她实话实说,当然,实话不怎么好听。尤其听在颜雪芳耳中,更为刺耳。
她颜雪蕊什么意思?侯府的将来靠男人,暗讽她死了夫君?嘲笑她没男人?
颜雪芳满目怒火,声音陡然尖锐,“你别欺人太甚。”
“够了!”
颜母用手重重拍打桌案。颜父是个空有皮囊的花架子,这些年家中里里外外,全靠颜母一把抓,她沉下脸,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芳儿,我看你是昨夜吃多了酒,糊涂了。你姐姐是为你好,怎如此不识好歹!”
她又看向颜雪蕊,圆润富态的脸上堆起了笑。
“蕊儿,你……”
“好了,母亲,我晓得。”
因为颜父是赘婿,在颜雪蕊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家中一言九鼎的“顶梁柱”,她幼时寒症发作,是母亲在病床前把算盘珠子盘了又盘,大掌一挥,说,“咱家不差那几个子儿,治。”
强硬了一辈子的母亲年过半百,在她面前赔笑,颜雪蕊于心不忍。
她叹了口气,道:“改日叫姑娘来我这儿走走,我这个做姨母的,欠孩子们一个见面礼。”
话风已有松动,颜母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看你,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套。”
“你一个人在京城过得不容易,自个儿看顾好自个人。好东西自己留着,咱们颜家再不济,也不能叫孩子们占你的便宜。”
“你是没见过,云景和云姝都是性情极好的……”
颜父不善言辞,目光一会儿落在一旁的博古架上,一会儿看看墙壁上高悬的遒劲书法,猜测是哪位大家的真迹。颜雪芳垂着头不说话,整个大厅只有颜母郎朗的声音,她的两个好外孙,她认下的儿子……滔滔不绝。
最后还是碧荷见颜雪蕊面露疲态,俏生生道:“夫人,小厨房温的红枣乌鸡汤好了,侯爷特意吩咐过,您气血不足,得多补补身体。”
“凉了就不好喝了。”
闻音知雅意,颜母立刻起身告辞,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安置他们的偏院,颜母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颜雪芳!”
她恨铁不成钢,指着颜雪芳,双手颤抖。
“京城是你要来的,当初谁跟我再三保证,乖乖在姐姐跟前伏低做小,啊?
“是谁说为了两个孩子的前程,什么都愿意?”
“才到京城一天,你的话被吃到狗肚子里了!”
颜母气得脸色发红,这姐妹俩自小不对付,再加上当年的事,她自觉愧对长女,这回要不是为了外孙女,她根本不会叫颜雪芳进京。
方才她没有骗颜雪蕊,云姝确实生的花容月貌,虽说比不上曾经的长女,但在扬州城可是美名在外的淑女,一家有女百家求,求亲的人险些踏破门槛。
可她同样隐瞒了一些事。几个月前,肃王府的小公子在扬州泛舟时,恰好遇上出门游玩的云姝,孤男寡女,郎情妾意,一发不可收拾。
原以为遇到了良缘,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是肃王府世子爷的嫡子,肃王爷是出了名的风流,小公子颇有其祖父之风,家中早早娶了正妻,妾室通房一大堆,孩子都好几个了,云姝自然不愿,两人拉拉扯扯,被小公子的妻子察觉,大张旗鼓抬了聘礼来府中,要代夫纳妾。
最后扬州知府出面,此事平息下去,但云姝的名声也彻底毁了,在扬州找不到好人家,恰逢赶上顾衍来信,暗示两老进京,几人一合计,干脆一大家子一同来京。
他们在扬州小地方呆久了,加上嗣子前几次落榜,并未因为这层关系受到优待,他们其实也不太清楚“顾侯爷”具体是个多大的官儿。总之这名号听起来威风,连扬州知府都要给几分薄面,想来能为云姝找一个官宦人家。
颜母叹了口气,道:“我原想着蕊儿膝下的明澜年岁正好,蕊儿又是她的亲姨母,倘若云姝嫁过来,必不会受罪。”
“想都别想!”
颜雪芳抬起头,狠狠道:“从小她就压我一头,现在叫我的女儿当她的儿媳,日日晨昏定省伺候她?做梦!”
“可不是做梦么,人家不一定看得上云姝。”
颜母冷笑,今日颜雪蕊神情淡淡,她话题刚往这边扯,就被她不动声色带过去,几次后,她也歇了心思,不敢再提。
蕊儿孝顺,但颜母也越来越意识到,颜雪蕊和从前不一样了。
两个女儿的争锋她不是不知,雪芳总是那个挑事儿的,蕊儿也决计吃不了亏,她通常各打五十大板,蕊儿委屈,但她听娘的话,她出面了,她也就不计较了。
颜母承认自己有私心,五根手指头还不一样长短呢,雪芳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难免偏疼。
可当年那事之后,蕊儿被京中的权贵带走,渐渐和家中疏远,她后来进京看了她好几次,她待双亲依然孝顺,却不似小时候那般隐忍听话。
她脾气越发大了。
如今在她面前,她待雪芳不假辞色,连她这个当娘的也得小心翼翼。今天她没开口,因为她知道,即使她拉下这张老脸开口,颜雪蕊一定会拒绝。
何必闹得都不愉快。
颜母忽地叹了一口气,卸力般地坐在圈椅,轻道:“也好。”
有脾气好啊,说明她在侯府没有受委屈。
她把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养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最后竟委身给权贵当妾,她当初也心痛啊。
两个都是她的女儿,纵然不是亲生,她精精细细养了十几年,她聪明、伶俐、孝顺,谁会不喜欢她呢?
颜母此时后知后觉想起来,“也不知蕊儿的寒症如何,现下还怕冷么。”
方才她一心想着雪芳,云景,云姝,人就在她跟前,也没有问上一句。
颜母头痛地揉了揉额头,这时外头进来一个侍女,高挑劲瘦,和普通的侍女很不同。
她逡巡一圈,道:“诸位主子安。侯爷有请。”
颜母一怔,当初整理下襟口衣袖欲走,侍女脚下纹丝不动,再次道:“侯爷请老夫人和老爷一同前去。”
颜父一直是个撑场面的摆设,原本在椅子上瘫着的颜父立刻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侯爷……不是,贤婿也叫我?”
侍女点点头,颜雪芳神色怪异,怔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我孀居多年,侯……侯爷,找我去做什么?”
侍女微微一笑,“这位夫人,侯爷唤颜老爷和颜老夫人,并未传其余人,您可先行休憩。”
“两位,请。”
***
夜凉如水,热闹一日的侯府归于沉寂。
丫鬟们把汤婆子放在锦被里,碧荷拔下颜雪蕊头上的珠钗步摇,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如绸缎般散下,忽然“咣当”一声,房门开了。
“都下去。”
顾衍步履平稳,丫鬟们即刻放下手中的差事,躬身悄声退下,并且贴心地关上房门。
他走到妆奁前,颜雪蕊已经换上了薄绫寝衣,春日衣衫薄,领口微敞,露出雪白的脖颈和曼妙的身姿。他进来时妆面没有完全卸完,乌发散落,她耳边还坠着东珠耳铛,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衬得颜雪蕊整个人如玉人一般。
“甚美。”
顾衍不吝夸赞,他的掌心放肆地托住她的后颈,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
“今日身子如何,还痛不痛?”
说着,另一只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往小腹探去。
在镜中看,这个姿态亲密,颜雪蕊颤着睫毛要躲,可这个姿势牢牢把她禁锢在男人怀中,反被顾衍扣住腰肢压在妆奁上。
“夫君看看,有什么好羞的。”
顾衍的声音有些不满,他全然不把昨日的争吵当回事。他是个实干派,说要方知许的命,今日早朝,在他的授意下,礼部和刑部尚书联合其余几个官员发力,说宫中道士装神弄鬼,蒙蔽圣上,该杀。
第39章 第39章药引
岂料皇帝此时犯了糊涂,从前那么多沽名钓誉的“仙长”死在皇帝手上,这会儿他老人家倒对那许道长维护得紧,说他有些神通,和之前那些人不一样。
早朝事务繁忙,不可能为一个道士争执不休,顾衍做事要么如雷霆之势,一击必中,彻底斩草除根。要么便暂缓不发,谋局于暗处,叫人难窥他的心意。
探过皇帝的口风,顾衍心中权衡,轻描淡写掠了过去。诸人只道是贤王党和太子党的寻常交锋,不知道其实顾太傅心里恨毒了方知许,明的不行,他有上百种方法弄死他。
他从不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且看吧。
……
带着薄茧的掌心带来一阵颤栗,乌发散落在雪白的胸口,颜雪蕊连忙拉起凌乱的衣襟。
“别,我不疼。”
她的身躯纤细伶仃,当然抵挡不了他的力气。顾衍轻而易举按住她,摸了摸小腹,接着强硬地掰开双腿,沿着腿.根儿往里探。
“顾衍!”
颜雪蕊语气惊惶,她现下身上来着月事,不怕他胡来,但这样像粘板上的鱼一样,任由他摆弄赏玩,即使知道他是为她好,她也十分难堪。
顾衍没有在意她的拒绝,在他眼里,两人都睡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再亲密的事也做过,她若还对他有所保留,那才是不应该。
顾衍不是大夫,但他自幼习武,懂一些粗浅医理,颜雪蕊多年的老毛病,他摸摸她的小腹,又搭了一下她的脉搏,估计个八九不离十。
他一本正经道:“今日径水缓和归顺,比昨日好些。”
“想来那安神汤有些作用,接着喝。”
颜雪蕊气得浑身发抖,又对他无可奈何,只得偏过头不看他。顾衍笑了笑,把她的双腿架在臂弯上,抱着滚入榻里。
“好了,你的月事带我都给你换过,看一眼罢了,如今这么娇贵,看都看不得了?”
不触及他的底线,顾衍把所有的耐心给了颜雪蕊,颜雪蕊负气不说话,他也不恼,想她今日身子不适,温声抱着人轻哄。
颜雪蕊本来不想理他,有道是烈女怕缠郎,她不知道早朝上的事,心里怕他发起疯来伤害知许表哥,还有……
她难耐地扭了扭腰,低声道:“顾衍,我今日月事来了。”
没法伺候他。
顾衍低声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道:“那就别招我。”
顾太傅正值壮年,吃惯了山珍海味,这些日子被迫清粥小菜,饿得他眼冒绿光。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的追查下,今日又叫来颜父、颜母逼问。多方供词,当年的蛛丝马迹,小徐后的话……顾衍把自己关在书房良久,现有的证据全都指向他那个大胆的猜测。
他的蕊儿身世不一般,竟是龙子凤孙!
他从前的追查的方向是对的,大户人家,姿容绝世的宠姬……统统没错,他错在地方。
扬州和京城相去千里,他的蕊儿全身光洁无暇,更没什么红痣。他稍有怀疑,也很快打消念头。
他却忘记了,颜家人是商人。商人,走南闯北,再正常不过。
颜母说,当年她久而无孕,去京城进香料的同时,一同求医问药。在京城呆了数月,肚子依然没动静,心灰意冷时,碰上一个中年女人。
那女人身上穿的绫罗缎子,脸上却有些脏污,似刚从火海里跑出来,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孩的哭声震天响。
那女人年纪不小,却着实不会哄孩子,急得团团转。颜母听不得这个,驱车上前,温声问是否需要帮忙。
颜母当时想要孩子想疯了,动作轻柔妥帖,在她的怀抱中,婴儿慢慢止住哭声。她给孩子掖了掖被角,关切道:“这位夫人,孩子是饿了,我观你行色匆匆,可是遇到了难处?”
“夫君,包袱里还有些羊奶,先凑合给孩子喝些。哎呦,小可怜,别哭、别哭。”
她对孩子的温柔喜爱装不出来,女人慢慢放下戒心。交谈中,颜母才知原来这女人不是孩子的生*母,只是家中的一个佣人,现下家中走水,一时住不了人,才叫她抱着孩子先出来。
颜母当时觉得奇怪,但人家的家事,她不好多问。好不容易把孩子哄好,那女人忽然跪下,恳求颜母照料小主子片刻,她心忧夫人,想回去看一眼。
颜母一口应下,她和颜父等啊等,从太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足足三天,日日在原处等候,再没有等到那女人。
她那日到底是托孤,还是真的有事,路上遭遇了不测,他们无从考究,但那孩子长得真漂亮啊,长长的睫毛,乌黑的眼眸,浑身白的似一捧雪。
颜母想,偏偏那么巧,她久久不孕,她偏偏到了她怀里,这是上苍赐给她的孩子。
又过了两天,他们还没来得及动身,恰好遇上封城,全城搜索脚心有红痣的女婴,闹得沸沸扬扬。颜母心中微惊,但那个孩子……她生得好极了,全身光洁无暇,什么胎记、痣,统统没有。
一个月后,他们顺顺利利出了城门,来回的路程,加上京城耽误好几个月,等她回去时,说路上查出有身孕,诞下一个女婴,街坊四邻没怀疑什么,只说京城果然是个好地方,一去便怀上了。
从此,颜家多了一个女儿。她生得似雪一般白皙,像花骨朵儿一样好看,颜母念书不多,给她取了一个通俗好听的名字——雪蕊。
……
至于颜母眸光含泪,诉说多年来对这个意外得来的女儿的精心呵护,顾衍没工夫听,他确定了一件事,颜母得到颜雪蕊的时辰、地点,和长乐公主丢失的时辰恰好吻合。
至于脚心的红痣……
长乐公主的脚心真的有红痣吗?这个消息,是宸妃告诉皇帝,皇帝派人追查,才被人所熟知。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宸妃会对皇帝撒谎。
顾衍原本也没想到,可其中的巧合太多了,只差一个红痣,就完全对上了。尽管对那些陈年恩怨不感兴趣,为了颜雪蕊,他一点点抽丝剥茧。
他问过小徐后宸妃之死,小徐后冷笑,“我姐姐是中宫皇后,她算什么?一个野丫头,也配脏了她的手。”
“倘若真是我姐姐,害死了他的宠妃,依圣上的性子,怎会再迎徐家女为后?我姐姐冤枉!”
小徐后至今依然为徐皇后鸣不平,最开始,顾衍其实只把她的话听了五分,毕竟人有远近亲疏,就算不是徐皇后,也和后宫那些女人脱不开关系。
当年宸妃死后,皇帝大肆清理后宫,不正是因为此么?
顾衍理所当然这么想,他想也许是宸妃经历了宫廷斗争之后,心灰意冷,不愿女儿埋没在宫里,才拼死将人送出去。可仔细推敲,又站不住脚。
一朝宠妃,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女儿,好好的公主不当,冒着欺君的风险,送出去当平民?
太滑稽了。
当初和宸妃相关的记载被销毁得七七八八,年数也十分久远,顾衍全力追查,只得到宸妃只言片语的消息,他百思不得其解间,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肃王府。
当初他叫人查扬州的权贵,首当其冲便是肃王府。当然,查错了,一无所获,反而因为肃王风流,府内莺莺燕燕争斗,耽误他不少时间。
那些女人间的手段,密密麻麻,看得顾衍头疼。但无一例外,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免不了一个“妒”字。
为此,陷害,流产,毁容层出不穷。就有女子因太过貌美,被后院女人嫉妒,划花了脸,从此恩宠不再,日日独守空房。
颜雪蕊娘胎里带的毒叫,“美人妆”。中此毒者身姿窈窕,面若桃花,永葆容颜。
顾衍狠狠闭上眼,原来如此!
美人妆,美人妆,试想一个后宫里的女人,想害一个宠妃,用什么办法不好,非得叫她容颜永驻?
宸妃是自己想死。
他即刻遣人快马加鞭去小徐后处一趟,调出当年的彤史,果然,如他所料,尽管没有宸妃的记载,但算着日子,在宸妃怀上长乐公主时,皇帝在后宫的日子,一个月有十五天左右歇在旁的嫔妃处。
其余半个月没有记载,应该是在宸妃宫里。一人霸占皇帝半个月,后宫诸人平分剩下的一半,确实得当一句“独宠”。
但小徐后也曾说过,皇帝和宸妃坐卧起居,如同平民百姓,有时甚至以夫妻相称。
根据彤史,宸妃刚进宫时,皇帝可是后宫佳丽三千,只取一瓢,谁都不看啊。
顾衍心中,大致推测出当初的脉络。
皇帝白龙鱼服,因缘际会结识了江湖女子,一见倾心,将人带回皇宫,赐封号为宸,无上荣宠。
起初,皇帝没有见过这样真性情的女子,两人恩爱非常。慢慢地,宸妃不守宫规,顶撞皇后,引起后宫纷怨。皇帝也许为了平衡后宫,也许是单纯兴致淡了,渐渐宠幸其他宫妃。
在宸妃眼里,便是当初海誓山盟的郎君变心了,她放弃外面的江河湖泊追随他进宫,她甘愿画地为牢,他却变了。顾衍猜测,当年宸妃和皇帝一定爆发了很激烈的争吵,皇帝逐渐冷落,才叫她如此决绝。
宸妃没想到,她怀孕了。
毒已入口,无可挽回。宸妃在服下美人妆的时候,已经对皇帝死心了。她不甘逐渐沦为宫中千人一面、终日盼着皇帝宠幸的妃子。
她要死在他最爱她的时候,她最美的时候。
对于这个不合时宜来的孩子,她偷偷把孩子送出去,谎称女儿脚心有颗红痣。也许是为了保护她,不受她得罪的许皇后迫害,但顾衍觉得依宸妃的烈性情,更像是对皇帝的报复。
她要他一辈子心有遗憾,不得安宁。
……
顾衍压在颜雪蕊身上,在她鬓角落下一吻。
他低声道:“放心,再忍几日,我一定治好你。”
不管当年的恩怨如何,顾衍只知道,他快找到药引了。
虽然蕊儿的身世曲折复杂,叫他花费好大的功夫。看皇帝的态度,他兴许也推测出蕊儿的身世。
当初皇帝忽然不再找脚心有红痣的女婴,转而修道,应该隐约猜到了爱妃可能骗了他。
垂垂老矣、找了长乐公主三十多年的皇帝,骤然见到颜雪蕊,见她的脚心光洁无暇,那一刻,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他敢承认么?承认他最爱的女人骗了她,她恨他。皇帝当年为宸妃杀了多少人,结果她是被皇帝逼死的,多可笑。
他不会认的。
第40章 第40章夫妻夜话
皇帝的心思,顾衍没有兴趣过多揣摩。可枕边的妻子忽然成了皇室血脉,顾衍心中并非毫无波澜。
侯府如今表面花团锦簇,实则如烈火烹油。顾渊曾经说过,倘若他们能有一个流着顾家血脉的皇嗣,那该多好。
她为他生的两个儿子,身上皆负皇室血脉。史书上曾有记载,在百年前,皇室男丁皆废,长公主摄政,皇位传于长公主之子。
当初顾衍读到此处时也曾惊叹巾帼不让须眉,可惜,后世再没有出过那样一位铁血手腕的公主。如若……
这个念头只一瞬,便被顾衍压了下去。
那位公主早年也曾和世间普通的女人一样,有一个恩爱的夫君,夫妻和美,儿女绕膝。驸马被卷入夺嫡争斗惨死,儿女也受其牵连,一子一女死于刑部大牢。她被仇恨裹挟,以公主之身争赢了一众兄弟,却活了不到四十岁。
女人摄政自古少见,面对朝野上下阻力,殚精竭虑,早早油尽枯竭而死。
顾衍抬掌抚摸她的鬓角,耳边的东珠一颤一颤,他没忍住,含住她小巧的耳垂,合拢她的双腿,有力的腰身往下沉。
迷迷糊糊间,颜雪蕊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蕊儿乖。”
“为夫疼你。”
纵然有侯府在身后为她保驾护航,他依然不舍得把她显露于人前。他的蕊儿是个小可怜,生母把她当成报复皇帝的手段,养父养母市侩算计,顾衍眼高于顶,从未瞧得上颜家的做派。
好在遇见了他,不管她是商女,是公主,在顾衍眼里,她只是他的女人,他孩子的娘,他定会护得她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
颜雪蕊没顾得上细究他说的话,颈侧的气息灼热,躁得她没有心思想其他。
过了许久,顾衍满足地闷哼一声,伏在她身上,微微喘息。
颜雪蕊颤抖着睁开眼睛,侧过脸,语气带着嫌弃,“脏。”
没有真进去,这段日子顾衍禁欲,只用旁的法子纾解。颜雪蕊任他予取予求,他没有满足,也弄她浑身躁动,不上不下地,心烦意乱。
她喃喃道:“不……”
她想说不治了,那什么神医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等她这回身上走了,还和从前一样便是。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他这时候装什么大尾巴狼。
要不是她切身感受到他的热情,险些以为他真不行了。
话未出口,颜雪蕊又转而想起至今还坐在轮舆的方知许,顿时消了声音。
她平复身体里的躁动,顾衍随意抽出一方巾帕,擦干粘液,心满意足地搂着温香软玉,吻了吻她浸汗的前额。
“再等等。”
他说道。虽说他已经十拿九稳,但他做事缜密,有些细节还需要仔细斟酌。他已经遣人去扬州颜府拿当年包裹颜雪蕊的襁褓,颜母没有丢弃。宫中的料子,即使过了多年不好追查,也能作为一个佐证。
等他彻底确定,心头血便有了。
太子,贤王不好动,还有那几个废物皇子、公主,总有一个,能治好他的蕊儿。
况且到了特殊时刻,太子和贤王也并非不能动。
顾衍幽黑的眼眸闪着瘆人的光芒,颜雪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看到。
她想,想要方知许好,最好别提他。
她转而道:“今日……今日见了父亲母亲,多年不见二老,我不曾在他们膝下承欢,实在不孝。”
顾衍嗤笑一声,很给面子地没有戳穿她,声音带着满足后的慵懒。
“有话直说。”
颜雪蕊:“……”
他总那么了解她。
她把云姝的事娓娓道来,低声道:“我这个做姨母的,该为外甥女考虑一二。”
顾衍思忖一瞬,语气笃定:“不可塞进明澜房中。”
她若想提携娘家,原本也可给明澜做个妾。恰好他之前叫人查肃王府,密信上顺带提了一句肃王府的小公子和颜家外孙女的风流韵事,他当时扫过一眼,没上心。现在想起来,怎能叫一个名声败坏的女人进他们顾府的门。
顾侯一生中除了在颜雪蕊身上犯糊涂,在其他事上,他一直是个恪守规矩、依循祖训的家主。
明薇因为对其母的怜惜补偿,他纵着她。到明澜的婚事上,面上说叫颜雪蕊随意挑,其实能踏进顾府门槛的,哪个不是家世不俗,父亲得力。
在他眼里,明澜身为侯府的长子嫡孙,娶妻当担得起侯府的重担。母亲年迈,蕊儿身子弱,待明澜娶新妇,正好交接管家之务。
蕊儿养好身子,乖乖等他宠爱就是。
颜雪蕊的思绪却飘到了另一边。
“我没那个打算。”
她道。正如颜雪芳不愿叫云姝嫁入侯府,颜雪蕊同样膈应,她和雪芳自小不对付,现下看在爹娘的面上不计较,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多余的情分。
她道:“云姝生的貌美,家世不俗。虽丧父……有侯府帮衬,在京中找一好人家,也不难。”
“母亲开了口,我总不能驳母亲的面子。”
“恰好明澜的婚事还没有着落,我一同相看……”
她忽然一顿,敛下浓密纤长的睫毛。
“侯爷,是妾身说错话了。”
昨日才给人服完软,说都听侯爷的,今日心又野了。颜雪蕊娇弱无依地躺在顾衍的臂弯里,薄绫寝衣松松裹着纤细柔软的身躯,青丝如墨披散,几缕发丝垂在莹白如玉的脸颊上,是顾衍最喜欢的柔顺姿态。
顾衍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狠狠掐了一把她胸前的柔软,道:“不老实。”
倘若真觉得不该说,颜雪蕊根本不会说出口。一边是长子的婚事,加上一个孝道压下来,她不明说,在他面前装可怜。
偏偏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就吃这一套。
顾衍道:“不许和上次一般,抛头露面。”
偶尔见几个女客,他也不是不允。
他不能日日陪在她身边,一来怕她闷坏了,二来得知她的身世,现在他不能完全确定皇帝对宸妃的感情,戏弄一代帝王三十多年,是爱?恨?或者爱恨交织。
无论如何,他不愿叫上一辈的恩怨牵扯到她身上,他也不需要“公主”这层身份为侯府做什么,如今这般便很好。
蕊儿冰雪聪明,多忙些别的事,他不想她猜出来,横生变故。
顾衍答应地痛快,颜雪蕊心中松了一口气。她心里惦记方知许,想找大夫给他治病,想劝他不要与侯府为敌,但一切的前提是,她得出去。
借着云姝试探一番,没想到今日顾衍这么好说话。
她得了承诺,不再和他虚与委蛇,随手卸掉耳铛,莹润的东珠散落在猩红的鸳鸯锦被上,颜雪蕊阖眼欲睡。
顾衍唤人吹灭蜡烛,他扯下纱帐,一片黑暗中,顾衍忽然说道:“我曾叫人查过肃王府。”
他把云姝的事笼统提了一嘴,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前几年,肃王世子有一个极宠爱的小妾,那妾室入门半年便怀有身孕,母凭子贵,世子放出话,生下儿子,便抬为侧妃。”
从顾衍口中说这些家长里短,颜雪蕊感到十分稀奇,她没搭话,但她在听。
“世子妃心生妒意,不惜花费重金,请扬州一位德高望重的道长来府中做法,指出这小妾肚子里的是恶胎,视为不详之兆。”
“恰好刚上肃王感染风寒,缠绵病榻,这一胎被乱棍打落,那小妾也因此落下病根,不久便郁郁而终。”
颜雪蕊的睫毛颤了颤,忍不住低声道:“相煎何太急。”
都是困在一方院子中的可怜人,何必自相残杀。顾衍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我倒觉得,妖道害人不浅。”
颜雪蕊此时还没有察觉出端倪,随口附和道:“是啊。这道士最后下场如何?被绳之以法了么?”
“呵。”
顾衍冷笑一声,黑暗中声音显得格外阴冷。
“那妖道不仅好好的,后来被京中贵人看中,摇身一变,成了仙风道骨的‘仙长’。蕊儿,你说好笑不好笑。”
颜雪蕊笑不出来。她哪儿还不知道顾衍说的是谁!她的手脚僵硬,不信顾衍说的话。
知许表哥……他温柔良善,他看见路边的乞儿会施舍,遇到受伤的鸟雀会把它捡起来包扎。他不是这种人。
颜雪蕊不说话,顾衍由不得她躲避,冷声道:“你道那方知许是光明磊落之辈?一个靠着装神弄鬼,在扬州坑蒙拐骗的神棍罢了!”
“架不住世上蠢人多,还真叫他经营一番‘美名’。不在扬州苟延残喘,偏偏跑到我的眼皮子底下,蕊儿,你说我该不该——”
“侯爷——”
颜雪蕊伸手捂住他的唇,黑暗中,她的一双美眸乌黑发亮,像倒映着漫天星辰的细碎微光。
“睡吧,我累了。”
颜雪蕊翻了个身,留给顾衍纤细削薄的后背。
恼了?
为了一个野男人?
顾衍暗自咬牙,强硬把她的身体掰过来,颜雪蕊忽然攀上他的脖颈,哀声道:“侯爷,妾身真的好困。”
“下面也痛,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别折腾了,睡罢。”
顾衍眸光阴冷,早朝上,他手里握着能摁死姓方的证据,只是心中权衡颇多,才暂且放过他。
但他没有再出声,片刻后,他的双臂搂紧颜雪蕊的纤纤细腰,缓缓阖上眼睛。
***
翌日颜雪蕊醒来时,顾衍已经去上了早朝,碧荷道侯爷留话,要夫人好生喝药,万不可讳疾忌医。
颜雪蕊不会和自己身子过不去,一碗安神汤下去,心绪平静不少。好不容易得到顾衍的应允,她准备先把云姝叫来瞧瞧,正巧,明澜来请安,两个人一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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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久违的自在
明澜身穿挺阔的霜色圆领锦袍,衣襟袖口处用银线绣着松竹暗纹,墨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剑眉斜飞如鬓,鼻梁高挺,端地一个冷冽俊美的少年郎。
“母亲。”
他微微躬身,语气关切:“您身子如何,可好些了?”
颜雪蕊脸颊微红,她这是顽疾,女人家或多或少都有的毛病,偏偏顾衍兴师动众,婆母遣人来问,还连累儿女们操心。
她温声道好,叫明澜不必在她这里费心,接着看向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女。
少女一身粉色襦裙,脸若芙蓉,眉似新月,小巧的琼鼻和樱唇,确实如颜母所说一般,花容月貌。
她还这么年轻,如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可惜……
颜雪蕊心中叹息,面上不动声色,叫人给云姝送来一对宝蓝点翠攒珠蝴蝶钗,一支鎏金缠枝纹金步摇,一双水润清透的碧玉手镯,一块儿羊脂玉佩。东西贵精不在多,对于周云姝来说,已经足够贵重。
周云姝微微低下头,拨弄着手上姨母刚刚赠与的碧玉手镯,镯子质地润泽,碧色中泛着盈盈水光,不见半分杂质。
比祖母给她的好得多。
周云姝笑意盈盈,俏生生道:“多谢姨母。”
她言语伶俐俏皮,和尖酸刻薄的颜雪芳大不相同。颜雪蕊不想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迁怒小辈,但云姝到底年纪小,在颜雪蕊面前,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是个有野心的姑娘。
颜雪蕊轻抿一口茶水,道:“你的事,你祖母已和我提过了。今日来问问你,你意属怎样的儿郎?叫我心里有个底。”
云姝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她扬起脸,大胆道:“云姝所求不多,只求夫家钟鸣鼎食,门庭煊赫,足矣。”
颜雪蕊微微皱眉,道:“齐大非偶,恐非良配。”
“配不配,总要试试才知道。”
云姝语气不以为意。她看着年过三十,依然玉肌雪肤,面如桃花的姨母,明明和母亲一样的年岁,两人却天壤之别,这便是权势的滋养。
因为颜雪蕊之故,颜家在扬州颇有脸面,幼时的云姝对京中的姨母多有向往,向母亲问起,颜雪芳则面露恶色,斥道:
“有什么好羡慕的,一个贱妾而已,迟早年老色衰,遭人厌弃。”
云姝懵懵懂懂,可这么多年过去,姨母不仅过得好好的,还从妾室扶正,成了名正言顺的侯夫人。
她深受其母教导,在颜雪芳口中,姨母空有一副好容貌,既然姨母可以,她年轻,貌美,她当然也可以。
她的家世比当初的颜家好太多,借助侯府这股东风,她将来的前程,说不定比姨母还风光。到时候区区一个肃王府算什么?
当初被人大张旗鼓打上门来羞辱,云姝羞愤欲死,彻底把肃王府记恨在心。
她将来嫁的郎君,定然要尊贵非常。思及此,她的眸光悄悄瞥向正襟危坐的冷冽少年。侯府的嫡长子,还未娶妻,听说房中干干净净,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
姨丈便只守着姨母一个人,子肖父,明澜表兄想必也不是花心滥情之人。只是不知道姨丈究竟官居几品,京城这个侯爷、那个伯爷多如牛毛,靖渊侯府什么地位?和扬州肃王府比起来如何……
“京中和你相配的人家不少,除去人品低劣的,不求上进的,年龄不合的,已经娶妻生子的,细数起来,剩下的也不多。”
颜雪蕊打断了少女的幻想,道:“如若再求钟鸣鼎食之家,更是难上加难。”
侯府人口简单,老夫人持家严明,侯府后宅素来风平浪静,但颜雪蕊知道,不是每户人家都是如此。当初颜府一个小院,她尚且和雪芳闹别扭,越是大户人家,后宅龌龊越多。
更何况顾衍和她提过云姝在扬州的事,钟鸣鼎食之家娶妻,恨不得把人的祖上三辈翻出来查,单论名声这一条,云姝便进不了门。
颜雪蕊道:“我倒觉得不必看中家世,主要看郎君的人品德行。”
“怎能不看中家世?”
云姝反问,少女睁着乌黑的大眼睛,言语天真而残忍。
“当初要不是姨丈家世煊赫,姨母怎会委身为妾?姨母自己入得侯门,为何我就要嫁一个不入流的人家?我不要。”
“表妹慎言。”
颜雪蕊还没说话,在一旁默然陪衬的明澜骤然沉下脸色。
今日明澜不当值,平时只能在母亲处喝一盏茶,有时颜雪蕊起得晚,一日见不了一面。今天想在母亲身边尽孝,没想到碰上扬州来的表妹。
他自幼被顾衍教导,少时又跟着顾渊在西北历练,没有去过扬州,对祖母家只有些面子情,现在云姝当着他的面对母亲出言不逊,明澜身为人子,断不能忍。
他看向云姝,寒眸锐利,“在我侯府的屋檐下,不晓尊卑,是为不义,不敬长辈,是为不孝,信口雌黄,是为不信,周家便是这样教养女儿的?”
明澜的眉眼和顾衍十分相似,沉着脸看人时,压迫感十足,男人都禁不住,更何况云姝一个少女,她在家中也是千娇百宠的娇小姐,此时被吓的双眸泛红,不敢看明澜,转而向颜雪蕊诉苦。
“姨母——你看他!”
颜雪蕊头痛地扶额,到底云姝是娇客,她安慰两句,叫碧荷把表姑娘先送回院中。云姝脾气犟,扭扭捏捏不愿意走,直到颜雪蕊冷下脸,道:
“听话。”
这是顾衍常对她说的两个字,听话。潜移默化间,颜雪蕊说出口的时候,语气强硬,和方才温柔的姨母判若两人。
云姝不甘地瞪了一眼明澜,气冲冲离开。明澜紧皱眉头,先站起身,朝颜雪蕊行了个礼。
“母亲,儿子知错。”
他不是为方才训斥云姝认错,而是不该不分场合,叫母亲难办。
人有远近亲疏,更何况是为了维护自己,颜雪蕊摆摆手叫他坐下,“不怪你。”
就连在她面前出言不逊的云姝,她其实也没有对她动怒。云姝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小辈,小孩子而已,她懂什么?
她所知道的,无非是长辈言传身教。
颜雪蕊至今想不明白,当初顾衍在颜宅养伤,雪芳与他互通书信,落款为何附上那片含糊不清的雪花。
那个误会毁了她一生!
在雪芳口中,成了她看中顾衍的家世,攀附权贵。
颜雪蕊脾气温和,但她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在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把颜雪芳叫来跟前,亲口质问她,那片雪花真的只是巧合?还是她故意为之。
她为什么,她凭什么!
在明澜面前,颜雪蕊压下汹涌的情绪,轻轻带过这个话题。明澜向来有眼色,母亲不愿意提,他便说些旁的事逗母亲开怀。
“母亲,近来我见苏公子出入父亲书房,兴许府中好事将近。”
明澜宽慰道,他知道,妹妹和苏怀墨,一直是母亲的一块心病。
这苏怀墨也是,从前妹妹追着他,他冷若冰霜,要不是他人在西北,早把人套麻袋揍一顿。他的妹妹,侯府的千金大小姐,叫他挑上了?
好不容易等他那傻妹妹想通,这厮又幡然醒悟,明薇心有余情,两人又你追我赶地拉扯起来。明澜不懂小儿女这些情爱,但他看得出来,明薇放不下苏怀墨。
女大不中留啊,可那苏怀墨身份敏感,父亲那一关便不好过。母亲有意撮合两人,
父亲迟迟不松口。听到这个消息,母亲该高兴的吧?
果然,颜雪蕊身子微微往前倾,面露疑色。
“苏公子来侯府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
她后来又旁敲侧击和顾衍提过几次,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再看看”,从未说过苏怀墨来侯府拜访。
明澜想了想,道:“大约在傍晚,天色昏暗,我险些以为看错了。”
走近一看,器宇轩昂、芝兰玉树,单从皮相上,此人确实挑不出错。
颜雪蕊更奇怪了,“哪有傍晚去拜访的?”
就算没有明薇这层关系,寻常人去拜访客人,早晨天亮出发,晌午前便要离开,否则到午膳的时辰,主人家是留客还是不留?
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明澜当时去和二叔切磋拳脚,没有细想,现在一思忖——
他道:“他今年参加春闱,又是清流学子,明目张胆拜访主考官,不好。”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颜雪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顾衍明知她心系明薇,怎会瞒着她呢?
颜雪蕊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好在虽然女儿不叫人省心,明澜沉稳有度,主动提出再去打探打探,为母亲分忧。
颜雪蕊心中宽慰,正巧她需要找个治骨头的好大夫,倘若叫明澜帮忙……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立刻想起了顾衍说的那句——“你叫明澜情何以堪。”
即使他不在她身边,好像一把无形的锁链,把她牢牢锁住,不能挣脱分毫。
颜雪蕊最终没有开口。
***
三年一度的春闱如期而至,顾衍身为主考官,忙得分身乏术,颜雪蕊正好得了这段儿松快日子,邀请几位夫人来府中做客。
只是儿女姻缘,颇讲缘分。明澜面上倒是好说话,只道:“温柔贤惠,能侍奉母亲身侧”,她照着温柔贤惠的找,待见过一面,明澜耿直道:“没有母亲好看。”
几次下来,见颜雪蕊面露不虞,又连忙补上一句,“只要母亲喜欢,儿子都行。”
把颜雪蕊气得没脾气,她费这么大心思,不就是想为明澜寻一个可心的妻子么,不管是明澜还是明薇,在姻缘之事上,她想尽她所能,叫他们舒心。
再说到云姝。
那日云姝负气离开,后来被颜母教训一番,来主院认错赔礼。颜雪蕊没工夫和一个小辈计较,但如她所想,云姝确实不适合嫁入高门。
她为云姝选的,皆是身家清白,但官职不高的人家,云姝一个都没有看上眼。不过倒是阴差阳错,颜雪蕊因此结识了一些姊妹们。
从前围在颜雪蕊身边的是顾衍的眼线,她们对她很好,诚惶诚恐,但颜雪蕊在她们跟前始终不自在。后来大办赏花宴,遇到各种打量的目光,她们的夫君有些是太子党,有些是贤王党,纵有心结交,也得考量身后的势力,始终是面子情。
这回她相邀的没有高官之妻,什么太子和贤王争储,谁当皇帝不耽误人家领那几两俸禄。几位夫人常在市井,性情爽朗直率,和她们相处,颜雪蕊感受到了久违的自在。
第42章 第42章罢官
其中有一位姓武的夫人,和颜雪蕊颇为投缘。武夫人原是镖局家的女儿,自幼跟着爹娘走南闯北,和青梅竹马的邻家弟弟喜结连理。后来夫君争气,通过武举成了百户。武夫人经营镖局生意,夫君领朝廷俸禄,夫妻俩膝下一个独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过着悠哉安稳的小日子。
武夫人并不爱出门交际,她和这些娇夫人们聊不来。起初收到侯夫人的请帖,她险些以为是送错了,捏着鼻子到了地方,乖乖,怪不得是顶级权贵,颜夫人长得真俊啊!
她押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人,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衣角发丝都透着矜贵。
就是身子骨儿不太好,那小腰细的,她怕一阵风把人吹跑喽。武夫人自己高挑强健,看见娇柔窈窕的颜雪蕊,不免心生怜惜。
这样纤细的身子,竟然生下三个孩子,真不容易。
颜雪蕊宴客有道,不管是对地位高的官夫人,还是家世平平的人家,皆一视同仁,为了防止尴尬,一同宴请的宾客大都家世、性情相合,上的茶水和点心也依据各人口味细微不同。她说话轻声细语,低眉浅笑间,叫人如沐春风。
武夫人原本不喜欢这种娇滴滴的女人,但和颜夫人相处起来,竟意外地舒服。一个月时间,武夫人来侯府越发频繁,她路子广,颜雪蕊摸清了武夫人的脾性,悄悄托她帮忙找个治骨头和治灼伤的大夫,武夫人拍着胸脯应下。
一个月后,放榜日,苏怀墨位列榜首,一甲三名,二甲数十人,三甲数百人,一共百余名学子,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些意气风发的学子们,只待参加皇帝主持的鹿鸣宴,授官印,自此执笏簪缨,平步青云。
颜家认的嗣子,颜雪蕊没见过几面的便宜兄弟,这次没中。顾衍写信*暗示人来,他又是本次主考官,原以为本次能靠着侯爷姐夫,捞个京官儿当当,结果还是名落孙山。他心中郁郁不得志,又不敢问顾衍,重金买了几株名贵的花种,求到颜雪蕊头上。
春闱重事,当初还是颜雪蕊对再三规劝,叫顾衍不可徇私。她说了几句场面话,把人打发走后,颜雪蕊心中也生疑。
照理说,春闱结束,顾衍该从繁忙的案牍中抽身出来,但他似乎更忙了,白日不见人影,深更半夜才回房,有时太晚,不扰她安睡,直接歇在书房。
她想找他说明薇和苏怀墨的事,迟迟找不到时机。
在这股诡异的氛围中,鹿鸣宴前夕,二甲进士郭从嘉,携本次参加春闱者,共计三十余人,敲响了午门外的登闻鼓。
“学生郭从嘉,状告顾衍顾太傅,私泄春闱试题,坏科举公道,乱天下纲常!”
“此等佞臣,望陛下开天听,彻查此事,还天下学子公道!”
“陛下圣明!”
一群年轻后生峨冠博带,声音喊得震天响,很快惊动了宫中。翌日早,颜雪蕊总觉得心神不宁,在窸窣的穿衣声中,她缓缓睁开眼睛。
“侯爷?”
她轻声唤道,隔着朦胧的纱帐,顾衍在屏风后更衣。白色的绸裤扎在腰间,男人露出的上半身肌理分明,小臂上的肌肉紧实流畅,随动作一股一股起伏。
他慢条斯理地取过外袍,遮住宽阔遒劲的腰背。
“在。”
他走到榻前,微微躬身,把她的手放回锦被里。
“天还没亮,再睡会儿。”
颜雪蕊顺势扯住他的衣袖,她还没睡醒,怔愣了一会儿,道:“我心口慌。”
顾衍微微皱眉,他反手搭在颜雪蕊额头,又搭了一会儿她的脉,没有异常。
他道:“一会儿叫高先生给你瞧瞧。”
外头的天是灰蒙蒙的,房里温香软玉,玉肌雪肤的妻子正扯着他的衣袖,顾衍心叹美人乡英雄冢,难消美人恩。
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道:“我去上朝,等今日回来,多陪陪你。”
颜雪蕊倒不怎么需要他陪,其实他忙的这段日子,她日日和武夫人等人闲话,武夫人见多识广,她很喜欢听她说的那些走镖佚事,很有趣。
她虚虚阖上眼眸,顾衍没有多温存,吩咐丫鬟们“照顾好夫人”,款步踏上早朝的轿舆。
顾太傅今日一来,满朝文武的视线都黏在他身上。顾衍面不改色,仿佛不知道昨日午门的闹剧,平视前方,十分沉得住气。
吏部尚书李书鸿先跳出来,道:“启禀圣上,昨日敲登闻鼓的学子已经分别关入大理寺受审,人证物证俱在,口供已签字画押,呈报御前。”
“大多是外地学子,出身清白,身后皆无显赫的家世撑腰。如今冒死上谏,请圣上彻查,还天下间寒门学子一个公道!”
李尚书年过半百,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大义凛然。接着出现一片附和声。
“是啊,先祖皇帝创科举,网罗天下英才,春闱舞弊乃动摇国本,乱天下之经纬,其罪当诛!”
“……”
顾太傅积威深重,一群人吵得沸反盈天,愣是没一个人敢提顾衍的名字,生怕万一扳不倒他,将来被顾衍腾出手来收拾。
“都给朕闭嘴!”
皇帝揉了揉额头,重重把供词摔在桌案上,一双凛凛的虎目看向顾衍。
“顾卿,你怎么说。”
清流有的放矢,话里话外强调,击鼓鸣冤的是外地学子,且“出身清白”“身后无人撑腰”,并非两党相争。
他们如今义愤填膺,是为了天下经纬,更是为了维护先祖帝的圣意,那叫一个正义凛然,姿态高昂。
谁料顾衍比他们更坦荡。
“臣冤枉。”
他道,“臣入仕二十载,为报皇恩,夙兴夜寐,未敢松懈一刻。”
“臣从未泄露过春闱试题,请圣上明察。”
和清流那边的人证物证相比,顾衍的辩驳着实苍白无力,马上就有人一条一条陈列罪证,此事把太子党打得猝不及防,连连败退,最后皇帝拍板,用浑浊的嗓音道:
“顾卿是朝中肱骨,但春闱科考关系重大,即日起,褫其夺太傅一职,暂收印绶,待刑部协同大理寺一同审理后,再做定夺。”
皇帝的话如一声惊雷,惊得两党皆惊。太子党和贤王党都没有想到,纵横朝野二十年的顾太傅,竟这样被褫夺了官印。
像在做梦一样。
皇帝看着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继续道:“是忠是奸,一查便知,朕不会叫贤良寒心,也绝不会放过毁坏朝纲的蠹虫!”
“下朝。”
……
清流党上朝时摩拳擦掌,真达成目的,下朝反而消了气焰——顾衍神色太平静了,不知是多年养成临危不乱的气度,还是留有后手。
他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摸不清深浅。
诸人偷觑他,又避着他。顾衍目不斜视往回走,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太傅。”
太子疾步赶来,他跑得太急,头顶上的玉冠歪了几分。
“太傅,此事定是贤王兄蓄意陷害,他可真是胆大包天,敢拿春闱做文章。”
“殿下慎言。”
顾衍淡道:“说了多少次,隔墙有耳。贤王胆子大不大另说,你妄议兄长,有失储君风范。”
“肯定是他,他心虚!”
太子言之凿凿,巧的是,前几日贤王告病,接连几日没有来早朝,今天的风波,贤王完全置身事外。
如今告御状的是和贤王党无关的外地学子,完全抓不到贤王的把柄,此番来者不善。
太子俊秀的面容露出忧色,“太傅,这可如何是好。”
在他羽翼未丰之前,他离不开顾衍。
顾衍道:“凭圣上彻查,还臣清白。”
“那怎么行?太傅——”
“殿下。”
顾衍打断他,语气平静,“臣如今已被褫夺官印,你不该称臣为太傅。”
太子一怔,随即道:“多年恩师,传道受业解惑,岂能因为一方印玺断了恩情?”
顾衍倒是没想到,他早已放弃的太子,能在这时候说出这番话。
太子面露期盼,“太傅,您是不是已有应对之策?”
毕竟顾衍游刃有余的模样,实在不像一个被罢官的人该有的反应。
“并无。”
顾衍慢吞吞道,他看着慌张的太子,道:“我行得正,坐得端,自然无畏无惧。”
“殿下无须担忧。你的当务之急,是和太子妃有个东宫嫡子。”
说到孩子,太子略微难堪地低下头,顾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侧身走过。他今日没有去东宫讲学,回来的早,于是侯爷被罢官一事,迅速传遍侯府。
……
侯爷是侯府的天,顾衍被罢官,无异于天塌了。顾渊和明澜在书房等他,老夫人和三房那里闹得人仰马翻,顾衍去了一趟春晖堂安抚老夫人,直接来了主院。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怕什么。”
顾衍不以为意,他解了外袍,姿态随意坐在红木椅上,问道:
“今日高先生怎么说,开方子了?”
顾衍交代过,即使颜雪蕊心里看不上这个“高神医”,也推拒不得。高先生这回搭了脉象,倒没有开药,只说让夫人放宽心。
“郁结于心最耗气血,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夫人气血不足,更该看得开些。”
说得颜雪蕊一脸莫名,她近来好着呢,哪儿有郁结于心?果然是个江湖骗子。
她含糊应过,追问顾衍,“春闱之事……是贤王一党的陷害?”
顾衍心道,不光是贤王,她心里装着那个野男人,在后背出力不少。
瞒着他找大夫,治骨头的、治灼伤的,她可真敢!
第43章 第43章陪伴妻儿
顾衍紧咬后槽牙,却没有说破质问,他微微一笑,把人拉进自己怀里。
“是与不是,皆凭圣上裁决。”
他没有多说,带着薄茧的掌心贴上她的后颈,颜雪蕊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却没躲开。
男人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
“正好,这段日子我公务繁忙,冷落了你。无事一身轻,趁此机会陪伴妻儿。”
“高兴么?”
他语气温和,颜雪蕊坐在他紧实的大腿上,看不见他的脸色,隐约觉得他语气不太对。
“妾身高兴。”
她垂下眼睫,敏锐的直觉下,她扯开话题,问起另一件事。
“听说苏公子是今年春闱的榜首,经此变故,不知春闱所得的名次,可还做得数?”
“还有今年一同参加科考的学子们,十年寒窗,便付之东流了么。”
顾衍俊眉微挑,今日早朝,一群道貌岸然的老东西大义凛然,左口一个祖宗规制,右口一个天下经纬,就是无人关心眼下参加春闱的学子,不管最后查出哪里出了纰漏,从现有的物证来看,试题确实泄露了。
科考的目的是选贤任能,不管是世家公子,还是寒门子弟,甚至是个土里刨食儿的田舍郎,只要有经纬之才,会做文章,皆能通过科举入仕为官,大展宏图。
如今试题泄露,有些人提前知道考题,那本次中第者,当真满腹经纶,还是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真是把这回的学子们放在火架上烤。
顾衍本不想把朝政带到内宅,但今日满朝文武,竟还不如颜雪蕊一个女人识大体,让他心里有些感慨。
他如实道:“是。”
试题既泄,且郭从嘉敲响了登闻鼓,闹得太大,坊间已有风声。
为明正典刑,圣上彻查此事,会有很多人丢乌纱帽,甚至项上人头。这批学子保住性命,留有入仕的资格,已是格外开恩。
至于今年取得的次第,废了。
“时也,运也。”
他宽慰颜雪蕊:“天命如此,蕊儿无须挂怀。”
天时地利人和,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顾衍心中漠然想道,天下间有才者多如牛毛,吏部的官位从不空缺。
颜雪蕊语气可惜:“那苏公子和明薇……”
她原先还想借鹿鸣宴的时机,给两个小儿女一个机会,当时没有说动顾衍,如今一点儿念想也没了。
下一回科举,又得等三年。女儿家花一般的年纪,她的明薇可等不起。
顾衍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他原本不同意这门婚事,贤王神来一笔,没想到竟是这个清流培养的好苗苗,阴差阳错帮了他一把。
他们确实培养出了一个真正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
他起初怕他挟恩图报,问他想要什么。苏怀墨站在他的书房里,沉默许久,道:“数年寒窗苦,春闱不该作为两党相争的利刃,只求侯爷对学子们网开一面,学生在此拜服。”
顾衍不怕阴险小人,他自己便不光明磊落,他有上百种法子应对。但碰上真君子,他反而不好拿捏。
骨节分明的手抚过她的鬓发,顾衍顿了顿,还是那句话,“再看看罢。”
此时这句“再看看”带着考量之意,和从前的含糊敷衍大不相同。正如他了解她,和顾衍睡了这么多年,颜雪蕊也听出了他的松动。
她联想到上次明澜和她说的,苏怀墨曾来拜访过顾衍。
其中又发生什么事,难道和这番风波有关?
颜雪蕊旁敲侧击,奈何顾衍口风紧,他不想说,她怎么问都没用。两人正拉扯间,奶娘抱着稚奴掀开珠帘。
“侯爷,小公子刚睡醒,已经喂过奶了。”
人一多,颜雪蕊脸皮薄,赶紧从顾衍大腿上下来。顾衍难得没有拦她,扬了扬下颌,示意奶娘把稚奴给他。
顾太傅哪儿会抱孩子?明澜和明薇他都没怎么抱过。他身上肌肉坚硬,抱襁褓的姿势也不对。稚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忽然离开奶娘柔软的怀抱,他好奇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
然后“哇——”地一声哭出声。
稚奴吃得饱睡得香,身板儿养的壮实,哭声震天响。顾衍顿时沉下脸,斥道:“不许哭!”
小孩儿看不懂脸色,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听的颜雪蕊这个当娘的心疼,谁知顾衍不知今日抽什么邪风,就是不放手,生生把无法无天的小霸王给熬累了,打了个奶嗝,哭声渐消。
“这才乖。”
顾衍随意擦了一把他的眼泪,露出满意之色。
他的儿子,怎能不听他的话?
颜雪蕊这会儿才把稚奴抱回自己怀里,小孩儿脸嫩,顾衍下手没轻没重,把稚奴嫩豆腐一样的小脸蛋儿擦出一片红痕。
她心疼地轻拍低哄,抬起头怒瞪顾衍:“今日侯爷便是来作弄我儿子的?”
因顾衍厌恶孩童吵闹,也不叫她给儿子喂奶,平日她抱稚奴都是选在他不在的时候。今天顾衍主动叫奶娘把孩子抱来,又把他弄哭,她实在猜不出他的心思。
“什么叫作弄,蕊儿,那也是我儿子。”
顾衍不喜她这副和他划清界限的样子,他道:“我说过,日后多陪陪你和孩子。”
“不用,侯爷忙前朝之事即可,后宅有我和母亲,不劳烦侯爷费心。”
颜雪蕊语气有些急,顾衍紧抿薄唇,不言语,气氛骤然凝重。
一会儿,颜雪蕊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方才语气过激,正要缓和两句,顾衍冷不丁说道:
“我以为你喜欢。”
谁会喜欢……等等?
电光火石间,颜雪蕊想起另一件事。
她近来和武夫人交好,有次闲聊,武夫人说起她那青梅竹马的小夫君,赞他在家中帮持家务,亲身教养孩子,比旁的男人强太多。
颜雪蕊想起自家,三个孩子,顾衍就对明澜上心,这个小的,顾太傅公务繁忙,他一个月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孩子一次。她不自觉抱怨两句,当即发觉不妥,轻轻带过去,说起别的话题。
这事儿武夫人都不一定记得清楚,顾衍怎么知道?
她和人说话的时候,素来摒弃左右,他不可能知道!
颜雪蕊周身血液冷凝,她抬头看着顾衍,见他眸光平直,面色平静,看不出端倪。
“好了,我气量没那么小。”
顾衍缓缓道,他看着颜雪蕊略微吃力的姿态,使了个眼色,示意奶娘接过稚奴。
她力气小,现在稚奴越长越壮实,她抱不动。
……
颜雪蕊心中发虚,再没心思照看小儿子,一整天在顾衍身边周旋。顾衍的养气功夫比她好太多,颜雪蕊心里越发没底,注意力不自觉放在顾衍身上,连明澜、明薇都略逊一筹。
自那日后,顾衍仿佛真成了无事一身轻的闲人。每日晨时晨练,和颜雪蕊一同用早膳,去书房看半晌儿的书,回主院用午膳。下午陪她歇晌儿,两人下会儿棋,或者给颜雪蕊的花花草草浇水松土,逗逗小稚奴,便到了晚膳时分。
他确实如他所讲,在府中陪伴妻儿,过着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外面今日查出了一个太子党,明日贤王的人落马,一切纷纷扰扰,和顾衍无关。
他有时会见客。
毕竟他只是罢官,侯爷的头衔还在,皇帝也只是说“暂夺印绶”,日后如何还未可知。有人不信纵横朝堂二十年的顾太傅就这么倒了,本着“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来侯府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顾衍不是每个人都见,但有些却不好推拒。
譬如太子。
太子也许是把小徐后的话听了进去,也许是近来朝堂纷争,叫他明白他不能失去顾衍这个恩师,来侯府越发殷勤。
颜雪蕊知道这事,她还有些感谢太子。她刚得了段松快日子,顾衍忽然闲赋在家,说是陪她,其实是她在陪他。
和武夫人说说笑笑,她心情舒畅,和顾衍在一处……怎么说,他倒不是对她不好,他控制欲太强,又不容忤逆,朝臣和顾太傅一个早朝便汗流浃背,更何况她日日相对,和他相处确实疲累。
像被一条蟒蛇紧紧围绕,闷得她喘不上气。
她心中欢迎太子这个宾客,但她万万没想到,太子来府中久了,一来二去,她许久没有注意的云姝,竟看上了太子!
太子,可是早有太子妃和侧妃的啊!
她把云姝叫来,云姝不以为意,“就算做妾,天家的妾,和寻常人能一样吗?那是主子。”
“姨母。”
云姝看着色如桃花的颜雪蕊,眼里闪过一丝艳羡。
她劝道:“姨丈如今被罢官,更应该疏通关节,谋求复起,为了侯府,云姝愿意侍奉太子身侧。”
第44章 第44章贪嗔痴念
“云姝!”
颜雪蕊紧蹙黛眉,难得动了怒。
“太子并非良配。”
“太子不是良配,难道姨母给我寻了什么好人家?”
提起这个,云姝满腹怨言。姨母给她和明澜表哥同时相看,明澜表哥的就是世家大族的女儿,到了她这里,只能相配家世低微的破落户。祖母总说姨母是为她好,叫她一切听姨母安排。她不争取,难道真等姨母把她随便嫁了?
那日她丢了随身绢帕,急得在后花园中迷了路,偶遇一白皙俊秀的翩翩公子,他一身明黄色的锦衣,语气温和,吩咐人把她送回院中。
她后来才回过神,那位公子衣裳上绣的象征皇家身份的五爪金龙,一打听,竟是当朝太子殿下!
他对她如此温柔,还体贴地叫人护送她,太子殿下定然对她有意。
云姝信誓旦旦,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把颜雪蕊气得没脾气。太子柔善多情,且在恩师府中,对侯府女眷多有礼遇,怎会叫云姝误会成这样。
“姨母,求你了。倘若日后我飞黄腾达,定不会忘记姨母的提携之恩。”
少女脸庞俏丽,一双乌黑的眼眸中闪着不驯的野心。颜雪蕊看着云姝半晌,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她真的能劝住她吗?
她闭了闭眼,道:“你可知东宫的太子妃、侧妃位皆满,你若去东宫,只能是个没名没份的侍妾。”
“那又如何。”
云姝一脸倔强,“我年轻,日后的前途,谁又说得准。”
姨母当初不也是妾室扶正么?周云姝如是想道。只是有了上回的教训,这回没敢说出来。
太子的妾,将来最差也是个娘娘。她打听过了,太子妃膝下无男丁,倘若她能一举得男,那可真是……
云姝压下心头的颤栗,上前殷勤地给颜雪蕊奉茶。
“姨母,求您了。”
“我若进了东宫,倘若我过得不好,那是我没本事,我认,绝不连累侯府。但万一我有幸得太子青睐,饮水思源,定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颜雪蕊垂下眼帘,没有接那盏茶。
她缓缓道:“我与你母亲的关系,并不融洽。”
云姝脸上的笑容忽然僵硬,不知道颜雪蕊葫芦里卖什么药。
颜雪蕊看着她,继续道:“给你挑那几户人家,皆是我精挑细选,不管你信与不信,那是真的为你好。”
她眸光平直,直直剖开周云姝浮于表面的嚣张,叫满腔怨愤的周云姝狼狈地躲开,不敢对视。
“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外甥女。是你的外祖母,我的母亲,开了口。”
“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东宫水深,以你的性子,将来必受磋磨!”
“你听懂了么?”
周云姝来侯府月余,见过颜雪蕊几面,只觉得这个姨母温柔似水,好像永远不会生气,人的骨子里怕恶欺软,在颜雪蕊面前,她素来娇纵。
如今她凝脂般的面颊褪去笑意,眉稍微蹙间,原本含着春水眼眸凝出薄霜,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竟将美丽的脸庞雕琢出几分凌厉。
叫云姝不敢放肆。
“碧荷,送客。”
颜雪蕊冷声道,她玉面含霜,连伺候她许久的碧荷都吓了一跳,赶紧把人请出去。待她们退下,影影绰绰的珠帘后,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蕊儿好威风。”
顾衍支着修长的腿半倚在软塌上,月白广袖慵懒地垂落膝边,指节随意勾着本《兵要辑录》,眼眸深邃,带着股漫不经意的疏狂。
近来顾太傅闲赋在家,可谓悠然自在。
颜雪蕊闻言身子一僵,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掀起珠帘,坐在顾衍身侧。
“侯爷。”
颜雪蕊眸光迷茫,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
“是。”
顾衍没有丝毫客气。
他如实指出,“要么,你就报答娘家的养育之情,叫你那外甥女儿得偿所愿,颜家尚能念你几分好。”
“那些根本不是良配。”
颜雪蕊忍不住道,“太子更不行。”
顾衍慢条斯理,把手中的书翻过一页,道:“要么,快刀斩乱麻,寻一户合你心意的人家,一副嫁妆而已,侯府出得起。”
“云姝心气高,且执拗,必不会愿意。”
“重要么?”
顾衍反问,他声音温和,出口的话却十分强横,“论辈分,你是她的长辈;论情分,是她们求到了你头上。何须理会她愿不愿意。”
颜雪蕊凝噎,嗔道:“到底是母亲开口,她是我的外甥女,这样不妥。”
颜家护佑她无忧无虑活了那么多年,她不顾及云姝,总要想想母亲。
“这便是你的错,蕊儿,你太贪心了。”
顾衍放下手中的书,喟叹道:“既舍不得亲缘关系,又守着你那点儿良心,唯恐她日后艰难。左顾右盼,反而把人的野心养大了,不好收拾。”
上一次是在苏怀墨之事上也是,她总是这样,企图找两全之法。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世人能得其一,便已是万幸。
颜雪蕊不服气地瞪大美眸,可仔细想想,忠言逆耳,不就是这个理儿么。
云姝的性子,在初见时已现端倪,明明不适合高嫁,又有着那样的野心。她这段日子为她找家世清白的儿郎,心想万一有看对眼儿的,两全其美。
这是她的一厢情愿和自欺欺人。
颜雪蕊叹了口气,转而看向顾衍。
“侯爷觉得,此局何解?”
连她自己都没有留意到,她问话时语气暗含依赖。可她又坐得那样矜持,坐在离顾衍最远的榻脚边,似要随时离开。
顾衍眸色微暗,书页“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上,颜雪蕊没来得反应,只觉得腕子一痛,腰间被一双铁臂紧扣,天旋地转,整个人跌进男人坚实的胸膛。
顾衍冷哼道:“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当你费心。”
他请颜家人来京,只为弄清楚她的身世,周云姝的野心,颜雪芳的小心思……这些内宅琐事,瞒不过顾衍的眼睛,却不值得他多费一个眼神。
他忽然一顿,说道:“前几日,我在书房外碰到了……妻妹。”
顾衍挑了一缕她的秀发,绕在指尖把玩。
“我的书房层层守卫,除了你,任何人不能靠近半步。”
颜雪蕊的心还挂在云姝身上,没有听出顾衍的意思。
“嗯,书房重地,应该的。”
她含糊回了一句,纤纤十指抚上顾衍的小臂,轻轻推搡。
“轻些,我有点痛。”
“侯爷方才的意思是,叫我择其一而行?”
颜雪蕊若有所思,认真思虑顾衍的话。丝毫没有注意到顾衍眼底的阴鸷渐浓,凌厉的下颌紧紧绷着。
她究竟有没有心,当初是谁假冒她用书信与他传情,她难道都忘了?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不在乎!
……
“侯爷?”
颜雪蕊后知后觉,察觉出顾衍情绪不对,不太敢挣扎,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
“怎么了,妾身说错话了?”
顾衍回神,忽然哂笑一声,笑他自己。
方才还说她贪心,轮到自己身上,才觉贪嗔痴念是人之常情,俗世之人,谁也逃不脱。
他闭了闭眼,再抬眸时,清醒的眸光淬着坚定决绝。
他不贪。
顾衍道:“颜家的事我来办。”
他要怎么办?颜雪蕊深知他的行事作风。但云姝的婚事拉扯她太久,本就是一个没多少情分的外甥女,她还有三个孩子要照顾,还有知许表哥……
她真的有些累。
浓密的睫毛颤动,颜雪蕊垂下眼帘,“如此,多谢侯爷。”
顾衍说的没错,她总归要失去一头,要么她守着她那点儿为人姨母良心,强硬把云姝嫁给清白上进的寒门子弟,云姝不会感激她,颜家所有人都会怨怼她;要么干脆如了云姝的意,但若日后她过得不好……
那是交给顾衍办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颜雪蕊伏趴在顾衍坚实的胸膛上,他的手臂依然勒的她很痛,但在痛中,她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想,她骨子里也许不是一个好人,她明明知道该怎么做,既不想担负恶名,又不想担负良心的谴责,干脆把事情一推,躲在顾衍身后。
舒心了。
“怎么谢我?”
顾衍的声音低沉,大掌游移到她的腰间,轻轻一扯,绸缎腰带悄然滑落。
颜雪蕊难耐地动了动身躯,双手虚虚抵住顾衍的胸膛。
“高先生说过,此时……不宜行房。”
她眼神四处飘忽,就是不敢看他。作为一个正常女人,这么久空着,她并非毫无欲念。但她有种敏锐的直觉,今日顾衍情绪不对。
她方才真说错话了?
颜雪蕊往前捋,没有察觉出差错。
顾衍随手把襦裙扯下,扔到地上,青天白日,不在床榻上,没有朦胧的纱帐遮挡,颜雪蕊羞涩地蜷起身子。
“别——”
至少别在这里。软榻又小又挤,只够一个人躺卧。
“软塌窄,抱紧我。”
顾衍仿佛能看穿她所想,更加肆无忌惮,薄唇磨蹭她的鬓角的,低声警告:“万一掉下去,叫丫鬟们进来看见——”
原本抵着顾衍胸膛的雪白双臂立刻缠绕上他的脖颈,“顾衍,你、你不许说。”
顾衍如她所言,不说。
只做。
***
红纱暖帐,沉香袅袅漫过雕花木格。颜雪蕊蜷缩在猩红色的软罗锦被里,薄汗沁透了乌黑的鬓角,几缕碎发沾在脸颊上,纤细的腕子无力地垂下来。
果然,她的直觉没有错,顾衍今日跟饮过鹿血似的,似要把前些日子的一同找补回来。
她这时才觉得自己当初有多天真,竟还想和他鸾凤和鸣。她那点儿可怜的需求,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清心寡欲,也挺好。
幸好有高先生那句话,她日后少招惹他,还是不要了。
颜雪蕊迷迷糊糊地想,她缓缓睁开眼眸,闭眼时是白天,如今不知是什么时辰,房内烛火通明,麝兰之香未曾散尽,她躺在床榻上,纱帐中透着着旖旎之色。
“碧、碧荷。”
她扯着嘶哑的嗓音,她浑身酸痛,连动指头都没力气,更遑论起身。
片刻,碧荷麻利儿地掀起珠帘进来,惊喜道:“夫人,您醒了!”
“您睡了好久,已经子时了。”
子时,深夜了。
颜雪蕊清了清嗓子,碧荷连忙端起杯盏给她喂水,道:“侯爷不在。不过侯爷吩咐过,你醒后记得喝药。安神补气血的,喝完药再睡。”
说着,身后的小丫鬟端着托盘进来,上面一个精致的瓷碗盛满黑乎乎的药汁,浓稠苦涩,隐约逸出一股血腥之气。
第45章 第45章惩罚
“这味道……不对。”
颜雪蕊本就厌恶喝药,她嗅觉灵敏,瞬间察觉出今天的安神汤和往日不同。
“嗯?奴婢瞧瞧。”
碧荷舀了一匙轻轻搅拌,滴在手背上一滴,放在鼻下轻嗅
“有丝血腥味儿。”
碧荷喃喃道,她想了一会儿,“啊,奴婢知道了。”
她半跪下来,和床榻齐平,这个姿势让颜雪蕊喝药更舒服。
碧荷一边吹药,一边道:“奴婢听说过,有些方子以地龙和蝉蜕入药,熬完后,药中会有一股血腥儿味。”
“兴许高先生调方子了吧。”
高先生在府里好吃好喝养着,夫人身子骨儿依然纤弱,大夫调整药方,合情合理。
颜雪蕊似乎也被这个理由说服,她半信半疑喝了一口,浓稠的苦涩味混着铁锈味儿,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蔓入口舌,她一下子捂着胸口吐出来。
“哎呀,夫人,快来人。”
黑褐色的药汁溅在猩红色的鸳鸯锦被上,白绸寝衣上也被沾染。碧荷慌了手脚,忙把药碗往旁边一搁,招呼小丫鬟们端来水、巾帕和干净的寝衣。一群人围绕着颜雪蕊折腾一通,又过去两刻钟。
药放凉了。
药苦,放凉的药,更苦。
颜雪蕊黛眉紧蹙,嫌弃地看着它。
碧荷体贴道:“夫人莫怕,奴婢这就叫人温一温。”
“算了。”
颜雪蕊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子时,太晚了,温一碗药,还得叫厨房的人重新起灶烧柴,忒折腾人。
她也实在喝不下去。
值夜的小丫鬟都已退下,房里只剩颜雪蕊和碧荷两人。颜雪蕊使了个眼色,叫碧荷附耳上前,悄声私语。
她吩咐碧荷,把这碗安神汤倒给她花房里的宝贝们。
碧荷起先瞪大双眸,主院大大小小的下人都把*侯爷的话奉为圭臬,这药是顾衍亲自交代的,她万万不敢阳奉阴违。
可夫人同样是主子,还是她侍奉多年的主子。她看着面露疲色的颜雪蕊,心想已经到了这个时辰,再折腾一会儿,恐怕到后半夜了。
一碗安神汤而已,府中一日熬好三顿,倒一碗,应该不碍事。
碧荷给颜雪蕊掖了被角,抬手吹灭蜡烛。趁着夜色昏暗,她悄然把这碗药倒入花盆里,看看四周无人,放心地回房歇息。
主院的大丫鬟分例高,身上的杂事也多。明日她不当值,可以好好睡一觉。
***
翌日,颜雪蕊在近乎晌午才起身。丫鬟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梳妆用膳。碧荷的手最巧,她绾的发髻似墨云般堆叠,发间松散得宜,既无紧勒头皮之苦,又能平添几分雅致。
颜雪蕊轻抚鬓边的云髻,这次没有碧荷梳的好,她刚想叫碧荷,又骤然想起来,今日碧荷歇值。
话风一转,她问道:“侯爷呢?”
这些日子顾衍和颜雪蕊日夜相对,醒来不见人,反而叫她惊奇。
“回夫人,侯爷今早晨时出门,说晌午前回来,算算时辰,快了。”
一个圆脸杏眼的丫鬟回道,她把一朵鲜艳欲滴的魏紫簪在颜雪蕊鬓边,含胸躬身,规规矩矩地退至一旁。
其他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各自忙活手中的事,房内安静地出奇。颜雪蕊是个宽和的主子,从不无故责罚下人,主院都是年轻活泼的侍女,平时偶有说笑,十分热闹。
今日有些不一样,但颜雪蕊腰身酸痛,心里又想着颜家一行人,没有放在心上。
过了大约一炷香,顾衍款步走进来。玄衣广袖卷着清风,他长身挺拔如松,束发的白玉冠映着日光,剑眉凤眸,周身凌厉的气势,显得手上那挂用红绳系着的油纸包格格不入。
“醒了?”
顾衍挑眉,把蜜饯放在桌案上,立刻有丫鬟奉上铜盆伺候他净手。
他慢条斯理挽起衣袖,随意道:“今日我去得早,恰好赶上蜜饯起缸,刚裹了糖霜的杏脯,尝尝。”
颜雪蕊瞥了一眼,是芙蓉阁的标记。想起昨日偷偷倒的那一碗安神汤,心中难免发虚。
她先发制人,轻轻垂下眼眸,“身子疼,吃不下。”
顾衍用锦帕擦干净手,走向颜雪蕊。
“是我的错。”
他从不在口舌上较真,顾衍道:“你躺下,我给你按按。”
下了榻,穿上衣裳,顾衍俊美的脸上一派温和体贴,和昨夜凶狠手黑的男人判若两人,同床共枕多年,颜雪蕊却不会再上他的当。
“不,不用。”
她悄悄往后挪了几步,撇过脸,“我没事。”
“既然无事,那就把药喝了。”
顾衍淡淡道。话音刚落,丫鬟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昨夜那股恶心劲儿又泛上来,颜雪蕊捂着胸口,如烟的黛眉紧皱。
“乖,听话。”
顾衍一步步逼近,颜雪蕊退无可退,跌坐在窄小的软塌上。
正是昨日的那方软塌。丫鬟们已经把痕迹收拾干净,上面新换了云锦织就的绒毯,针脚细密地绣着缠枝并蒂莲纹,鲜亮华贵,丝毫看不出昨日的荒淫。
颜雪蕊雪白的脸庞微微泛红,顾衍站在她身前,曲指勾起她的下颌,带着薄茧的拇指摩挲她的纷嫩的唇瓣。
“张嘴。”
蜜饯被送入齿间,酸涩甜腻在舌尖炸开的瞬间,他修长的指节忽然探入,指腹轻轻按压她颤抖的舌面,“含住,别掉出来。”
低沉的声音有种危险的意味,颜雪蕊被迫仰起头承受,眼角溢出晶莹的泪珠。
昨日得罪他了?
指腹擦过软肉,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和着蜜饯的酸甜在唇齿荡开,又甜又叫人难受,两人目光对视,看着顾衍漆黑幽深的眼眸,颜雪蕊恍然大悟。
他就是故意的!
又发什么疯。
这些年来,颜雪蕊的性情已经被他打磨的柔和温顺,喉间呜呜咽咽,化作软绵的求饶,可顾衍似乎听不见,指节愈发用力地顶.弄她敏感的的上颚。
忍无可忍,颜雪蕊猛地咬紧牙关,贝齿刺破他的指尖,铁锈味儿混着蜜香在口中蔓延。
顾衍却没有收手,任由她咬,反将她的下颌抬得更高。
“下次不许浪费。”
他沉声道,染血的指尖擦过她的唇瓣,仿佛上了一层口脂般美艳。
颜雪蕊捂着胸口咳嗽,原本的一腔愤懑,听见顾衍的话,忽然一下子泄气了。
她一直知道,顾衍在她身边放的有探子。那些人看着她,不叫她逃跑。过去这么多年,她和顾衍的关系日渐缓和,她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把那些人当普通护卫。
倒一碗药而已,这也要对顾衍禀报?
这一刻,颜雪蕊心头再次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闷得她快要窒息。
顾衍用巾帕擦了伤口,随意丢在地上,端过瓷碗,舀了一汤匙,抵在颜雪蕊唇边。
“乖,不苦。”
昨夜那一小盅东西,其中花费的人力物力加起来,能抵一套京中三进出的大宅院。她倒是舍得。
顾衍不是心疼银子,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侯府世代锦绣,顾衍自幼就没有对黄白之物上过心。就算散尽家财,能治好她,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真正让他发怒的是,他交代过,他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交代过!
主子阳奉阴违,丫鬟有样学样。在外,即使如今他罢了官,一句话下去,能被人琢磨千百次,揣测他的用意。他顾衍在内宅,在他的女人面前,说话竟如此没有分量?
方才那一番,正因为此。
颜雪蕊不知其中内情,讥讽道:“一碗安神药而已,也值得侯爷大动干戈。”
顾衍淡道:“一碗安神药而已,也值当你百般敷衍搪塞。”
颜雪蕊:“……”
顾衍的强硬,颜雪蕊年轻时已经吃尽苦头,他向来说一不二,她不想和他硬碰硬。
她闭了闭眼,启唇含住汤匙。
味道很怪,即使吃了蜜饯,依然叫颜雪蕊几欲做呕。
她推开顾衍的手臂,难受道:“水。”
……
一碗巴掌大的小瓷盅,硬生生叫颜雪蕊喝了大半天,一会儿嫌苦了,要喝茶。喝完茶觉得淡,得吃蜜饯,一通下来,药放凉了,拿去温热,热完回来,她又嫌烫。
那味道确实不好,她心里气不顺,有故意折腾顾衍之嫌。顾衍不用上朝,有足够的时间陪她闹。
她想喝茶,他便给她沏茶,想吃蜜饯也随她,间隙喂几口药,一碗药拿去温了五六次,顾衍面色平静,丝毫不见恼色,依旧舀起一勺抵到她唇边,最后连颜雪蕊都钦佩他的气度。
不愧是能纵横朝堂二十年的顾太傅,她自愧不如。
最后一口咽下,颜雪蕊赶紧闷了一口茶,压下浓郁的药味。
她道:“有股血腥味,高先生改方子了么。”
顾衍含糊应了一声,道:“我在外给岳家置办了一处宅子,明日着人搬过去。你若想念双亲,今日多见见。”
顾衍办事雷厉风行,昨日刚应承,他今早先去了一趟东宫,问太子的意愿。
太子这时正想给太傅表衷心,纳顾太傅的外甥女儿,他求之不得。
东宫闲置的院子那么多,放一个女人进去,与他而言不痛不痒。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心系斯人,太子如今丝毫不留恋后院,只频繁去太子妃那里,看过许多郎中,一定要一个“嫡子”。
顾衍不在乎太子翻涌的心绪,他解决一个麻烦,太子得了一个安心,周云姝如飘云端,在某种意义上,达成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太子这个年纪,东宫有名有份的妃位早满了,到底是老师的外甥女,不好一顶小轿抬进去,太子贬了一个孺人的份位给周云姝,预备选个黄道吉日抬进府。
正好趁此机会,顾衍把颜家一行人挪到外面的宅子里,面上十分坦荡,“如今外面乱成一团,她从我侯府抬入东宫,难免遭人揣测。”
其实是他心觉颜家人没用了,她又心软,不忍两个老人车马劳顿,刚到京城就折返。他不喜她的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人打发出去。
顾衍办事缜密,话风滴水不漏,颜雪蕊不疑有他,此时顾不得为一碗药和顾衍怄气,扶着酸软的腰身,去见了颜父颜母。
顾衍料的没错,她心里确实舍不下双亲,她看得明白,云姝在东宫要吃苦头。
即使太子看在侯府这一层面子上,对她多有照顾,太子又岂能时时刻刻照看?后院,终归是女人的天下。
她一进东宫,旁的不说,首先得罪原来那个孺人,人家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了给她腾位置,莫名没了份位,能不恨么。
第46章 第46章谁伤了她
作茧自缚,颜雪蕊对云姝没什么愧疚,但面对鬓间花白的颜母时,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颜母倒是豁达,她握着她冰凉的手,低叹道:“蕊儿,那丫头心大,母亲知道,你费心了。”
“也怪我,或许我就不该叫云姝来京。”
云姝能如愿进东宫,颜雪芳在姐姐跟前矜贵地抬起了头颅,自诩皇亲国戚,姿态高傲,颜母却是满心忧虑。
早年凭借一介女流之身,找赘婿,把颜家的一摊生意撑起来,颜母非同一般妇人。早年间,颜家长女天姿国色,不少达官贵人上门求娶,都被颜母挡了回去。
她怕她万一嫁入高门大户,将来受了委屈,护不住女儿。颜雪蕊自小主意正,她最后为女儿选的方知许,知根知底儿,模样俊俏,性情腼腆,虽不是大富大贵,成婚之后,蕊儿会活的自由快活。
当初长女那样一副绝色姿容,她都没想过攀附权贵,更遑论云姝。她把云姝带进京,也是在扬州实在找不到好人家,她怜惜孙女儿,才来京城碰碰运气。
现在想来,还不如在扬州找户人家嫁了,也好过这般局面。
“我回头再教教她。罢了,不说这个,蕊儿,你的手这般凉,身子骨儿还没将养好么。”
颜母眸含忧色,蕊儿自小身患寒症,在扬州不知道瞧了多少个大夫,都只有一个字,“养”。
侯府富贵锦绣,按理说应该比闺中养的好,可她看女儿气质纤细羸弱,还比不上当初做姑娘的时候活泼。
颜雪蕊想起那碗药,胸口不自觉泛起一阵恶心,脸色不大好看。
“怎么,姑爷对你不好?”
颜雪蕊轻轻摇了摇头,他没有对她不好,他为了她好,她知道。
只是那种“好”,叫她难以承受。
这夫妻间的事,即使亲如母亲,她也无法全部倾诉。颜母神色一黯,颜家是商户,在顾衍的照看下,颜父才有了个闲散官职。就算姑爷对女儿不好,她又能怎么办呢。
颜母骤然想起来,刚到京城时,顾衍把她和颜父带到书房,他从容倨傲地高坐上首,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似温和,语气咄咄逼人,叫人背后发凉。
她紧握颜雪蕊的手,劝道:“姑爷脾气大,你多顺着他……女人么,都是这么回事。”
她现在有些后悔,颜家里外都是她做主,导致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心气儿高,脾气倔,雪蕊这样,雪芳也是如此,都叫她操心。
颜母抬掌为颜雪蕊理了理她鬓间的碎发,语重心长道:“儿啊,你是个聪明姑娘。”
和眼高手低的小女儿不同,长女素来会审时度势,她知道该怎么做,叫自己舒坦。
“嗯。”
点到即止,颜雪蕊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敛下眉目,轻轻带过这个话题,颜母来京多日,顾衍恰好这段日子闲赋,整日霸着颜雪蕊,临了搬迁,母女俩才有时间好好说些体己话。
颜母说,等云姝的事办妥,她便和颜父启程回扬州。颜雪蕊心中不舍,原想再留两老几日,谁知顾衍的人办事利落,翌日就将宅子收拾好了,请岳父岳母动身。
顾衍言之凿凿:
“岳父岳母心有挂念,他们有别的女儿,有养子,有外孙、外孙女儿,纵然再留几日,两老心中难安。”
顾衍有意无意提点暗示,“岳父岳母心里装着大多人,蕊儿,你该放下。”
——起初,颜家将颜雪蕊送予顾衍为妾,颜雪蕊不老实,千方百计逃跑,顾衍便是这套说辞。
“你要跑到哪儿去,扬州?纳妾文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等着回去再被卖一次么。”
“颜家从我手里得到多少好处,他们舍得吐出来吗,他们愿意么?”
“你若跑回去,于他们而言,是女儿,还是累赘?”
“……”
不是这样的,颜雪蕊知道,爹娘不是卖女求荣之辈,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可顾衍着实会拿捏人心,这些话仿佛魔咒一般,时不时涌上心头。
颜雪蕊这些年对扬州淡淡,除了路途遥远,车马不便,顾衍在其中“功不可没”。
如今过去多年,那纸纳妾文书早被焚烧殆尽,颜雪蕊再次听到这种话,想反驳,又无从开口,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烦躁。
相较于她的郁闷,顾衍把颜家人打发走,她的心思终于回到他身上,顾衍心中畅快,正准备继续过他娇妻在怀的神仙日子时,宫中来人了。
和前几次一样,单宣靖渊侯夫人进宫。
即使如今知道了颜雪蕊的身世,老皇帝召见他的妻子入宫,顾衍依旧不痛快。可皇命难违,更何况如今顾衍暂罢其官。
他原本要陪着颜雪蕊一同去,正巧府中来客拜访,是一个姓刘的大人,颜雪蕊知道,是顾衍的心腹。
他近来见客颇多,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颜雪蕊趁机劝道:“侯爷,正事要紧。圣上仁慈宽厚,妾身无碍。”
她原以为顾衍不会同意,谁料他思忖片刻,轻轻点头,“好。”
出乎颜雪蕊的意料,她踏上了进宫的马车。上一回是顾渊护送,颜雪蕊恍然想起,自从顾衍被革职罢官后,她很久没有见过二爷了。
之前顾衍叫她给顾渊留意妻室人选,她挑了几个,画像送入二房,一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顾家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真难伺候。
颜雪蕊心中腹诽,却不好像对待明澜一样明说。因为早年那段往事,她面对顾渊素来尴尬,摆不起长嫂的谱儿。
……
在她的胡思乱想中,她再次在乾元殿觐见皇帝。这回和之前不一样,她到的时候,玉阶下首跪着一个御医。
“……公主脉象虚浮细弱,气血亏虚至极,恐……难支撑长久。”
“知道了,太医院再派些人过去守着。”
皇帝挥退太医,苍老的声音依然严厉,“来人,去刑部大牢一趟,看人有没有招供。”
接着,皇帝看向一脸茫然的颜雪蕊,沉着的脸色略微和缓。
“快,赐座。”
颜雪蕊记得上次皇帝说的话,行过礼后,落落大方地抬起头,笑道:“圣上万安,数日不见,圣上风采更胜从前。”
本是一句场面话,皇帝冷哼一声,把折子撂在御案上。
“朕可一点儿都不安。”
春闱、太子、贤王已经叫皇帝焦头烂额,前几日平阳公主微服外出游乐,竟遭遇山匪,如今躺在公主府奄奄一息。
皇帝震怒,上位者见惯了阴谋诡计,第一反应不相信这是巧合,不仅把山匪严加拷打,朱笔一挥,直接把驸马一家下狱。
颜雪蕊困在内宅不知平阳公主遇刺一事,但平阳公主的大名,她如雷贯耳。
最先知道这位公主,因为早年有传闻,平阳公主看上了侯府大公子顾衍,欲下降侯府,结果侯夫人被她这个商户女占了,公主震怒幽怨,私下广养面首,寻欢作乐。最后皇帝看不下去,把平阳公主嫁给了个寒门臣子。
公主婚后并未收敛,和驸马过得鸡飞狗跳,时常闹到御前。驸马嫌平阳不懂为妻之道,平阳冷笑一声,“本宫乃金枝玉叶,生来尊贵,要懂什么为妻之道?荒唐!”
接着冒天下之大不韪,扬言道:“本宫要休夫。”
因为这一句话,平阳公主遭到了诸多士人的口诛笔伐,自古乾为天,坤为地,就算贵为公主,也不能反了天地阴阳!皇帝要保全女儿,又得给堵悠悠众口,最后和稀泥,给两人判了和离。
自此后平阳公主便愈发放纵,如今公主府还养着些戏子乐师。曾经平阳公主有意为儿子打听明薇的婚嫁,颜雪蕊不愿意,也正是因此,公主府太乱,不适合明薇。
皇帝子嗣不多,儿子争抢他底下的龙椅,他对女儿十分宽厚。平日纵着平阳,如今人遇刺,不分青红皂白,先把前驸马下狱,他怀疑驸马心存怨恨,报复公主。
……
皇帝没有避讳颜雪蕊,三言两语说了经过。皇家之事,颜雪蕊不好评判,她记得皇帝睡不好,忙把做好的香囊奉上。
她的绣工很好,针脚细密,用金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腾龙祥云纹,里头放的香料清新舒爽,不似寻常香料的甜腻,皇帝见之,爱不释手。
他当即把香囊挂在腰间,连说了三句“好”。
俄而,皇帝忽然低叹一句:“还是你贴心。”
区区一个香囊,颜雪蕊没想到皇帝这么喜欢,她略微羞涩地垂下头,把鬓间散出的碎发别在耳后。
“圣上谬赞。”
春日悄然而去,已至孟夏,颜雪蕊穿着用浮光锦新裁的茜色襦裙,轻薄若雾广袖如云翻卷,随着她的动作,露出一小截儿洁白的小臂。
在流光宽大的衣袖衬托下,她的手臂更显的伶仃纤细,以至于腕子上那纵横交错的指痕,格外显眼。
“等等。”
老皇帝眯起浑浊的双眸,问她:“你手怎么了。”
颜雪蕊后知后觉,忙用衣袖遮盖住手臂,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圣上看错了,没什么。”
她在心里暗骂顾衍,这人牲口一样,前日要的狠,她揽镜自照,脖颈、小臂,大腿……她今日进宫前,特意穿了一件高领的襦裙,耳后敷上一层厚粉,才敢出门。
没想到被皇帝大剌剌指出,她心中羞愤难当。
皇帝不好糊弄,固执道:“不对,你过来,叫朕好好看看。”
他方才分明瞧见,青青紫紫的指痕下,还有清晰的咬痕。
谁伤了她?谁敢伤她!
第47章 第47章长痛不如短痛
老皇帝虎目怒视,颜雪蕊是臣妻,被连连逼问,雪白的脸颊泛起薄红,声音细微。
“圣上恕罪。”
皇帝理智稍微回神,即使多年没有宠幸宫妃,他略一思忖,语气笃定。
“是顾衍。”
上一次顾衍顶着显眼的抓痕上朝,皇帝只当夫妻俩感情好,不轻不重敲打了两句,没放在心上。
这回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淤痕……若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皇帝还能调笑一句不知节制,可他们已经成婚近乎二十年。
寻常这个年岁的夫妻,即使面上再相敬如宾,入了夜,大多分榻而眠。他知道,顾衍身边没有妾室通房,颜雪蕊为人妻便要辛苦一些,他也是男人,并不能因此指摘顾衍。
可看那痕迹,即使他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放纵过。
皇帝紧皱眉头,问:“顾衍打你了?”
“没、没有。”
房中事拿到大庭广众下来说,颜雪蕊心中羞涩,但也如实道:“侯爷并未责打妾身。”
“你抬起头说话,在朕面前,不必拘泥。”
因为宸妃之故,皇帝并不想在颜雪蕊身上见到唯唯诺诺的柔顺姿态,在他心里,她应该是个倔强不屈、张扬明媚的女子。
皇帝沉吟片刻,又问出那句话。
“你如实说,顾衍对你好么?”
皇帝威严的面容中露出慈祥,颜雪蕊骤然鼻头一酸,心中再次升起一股异样。
皇帝对她……太好了些。
母亲劝她,多顺着顾衍,让自己过舒坦日子。
皇帝却一直叫她抬起头,那种宽厚如山的依靠感,从前从未有过。
“来人啊,给夫人上茶。”
皇帝缓缓道,“别怕,慢慢说,不急。”
侯夫人体弱多病,素来深居简出,顾衍把她护得密不透风,即使是皇帝,也仅仅从侯府后院干干净净,老夫人严肃不失仁厚,想她应该过得不错。
上一次,她确实这样说。
颜雪蕊轻抿一口茶水,略微拘谨地把衣袖往下拉,遮住这些肆虐的痕迹。
“侯爷确实对妾身情深义重。”
她依然如是道,她性情谨慎,在老夫人、明澜、明薇面前,甚至在颜母面前,她都没有透露过分毫,更遑论眼前和她非亲非故的九五至尊。
皇帝似知她心中所想,低叹一声,道:“你的年纪,和朕的女儿差不多。朕初见你便心生欢喜,一腔舐犊之情,你该知道。”
“朕纵富有四海,别无所求,只愿你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皇帝一番话,让人闻之动容,即使颜雪蕊知道自己沾了这张脸的光,和圣上逝去的宠妃相似,也不由松懈心防。
她垂下眼睫:“侯爷对妾身的情谊如千钧之重,然……妾身福薄,反成负累。”
她不是不识好歹,她记得他的坏,也不能磨灭他对她的好。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正如此,才叫她痛苦。
她只觉得日渐疲惫。
皇帝不赞同道:“尽说傻话,你的福气都在后头,怎会福薄。”
“至于你和顾衍……既对你好,又怎会成负累,想必是对你不好。”
皇帝看事简单粗暴,不必深究什么负累,她满脸苦涩,便是顾衍的错。
他试探道:“你可知道平阳?”
“她和驸马当时也是感情不睦,朕想,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多次从中斡旋。”
“结果,呵。”
皇帝摇摇头,“最后闹那一出,驸马怨言陡生,平阳也日渐憔悴。两人和离后,平阳才展露欢颜,哪知又遭此祸事,唉,罢了,不说她。”
他看向颜雪蕊,“你呢,你心里怎么想。今日不论君臣,你把朕当做一普通老翁,闲聊即可。”
皇帝一下子问住了颜雪蕊。
她怎么想?
她怎么想重要么,她半生都被顾衍裹挟,她只需顺从他。当年是迫于无奈,如今人到中年,再忍几十年,一切皆归尘土。
颜雪蕊道:“只愿儿女们安好,妾身别无所求。”
“此言差矣。”
皇帝不赞同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年轻,该为自己考虑。”
怎么考虑?难道也学平阳公主一样,和离?
这个念头一出,颜雪蕊心头骤然颤栗,呼吸也急促起来。
那个男人太过强势,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她从未有敢有过。
倘若两人能分开——
颜雪蕊立即掐紧自己的指尖,低声道:“平阳公主金枝玉叶,妾身怎敢与之比拟。”
平阳公主享食邑封号,有钦赐的公主府,在自己的府邸中豢养乐师、戏子,终日饮酒做乐,她自有她的底气。
她没有底气,全是羁绊。
皇帝皱眉浓眉,“不要妄自菲薄,朕与你有缘,你若想——”
他骤然想起了什么,眸中露出苦意,只道:“只要你想,朕总会叫你如意。”
皇帝的语气苍老有力,颜雪蕊心中一跳,当做没有听出皇帝话中的隐晦深意,道:“圣上保重龙体,妾身便如意了。”
皇帝对她太好了,好的莫名其妙。颜雪蕊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只因为这张脸吗?
从前她只当应付皇帝,如今她当真对那位传说中的宠妃有了几分好奇。
“宸妃娘娘……她是个怎样的人?”
“……”
提起宸妃,皇帝总有滔滔不绝的话。方才的话题轻轻带过,颜雪蕊陪皇帝用了午膳,直到高悬的日头渐渐西沉,皇帝露出疲色。
他到了歇晌儿的时辰,人老了,不如年轻时年富力壮。
颜雪蕊适时地提出告辞,皇帝没有强留,临在她走时,说道:“你们夫妻的房中事,朕不多言。”
“但你若不快活,进宫寻朕。朕一言九鼎,说过的话,都算数。”
颜雪蕊朝皇帝深深福身,她面上沉稳镇定,手中不自觉摩挲着衣袖,泄露了她心里的躁动纠结。午后的艳阳直直照在身上,颜雪蕊平复下心绪,行至一树荫处,再次碰上了身穿道袍的小道姑。
窈儿不情不愿道:“夫人,义父有请。”
***
宫中的道观距乾元殿不远,这回没有路上耽搁,不到一炷香,颜雪蕊又站在那副太极阴阳图面前。
此处树荫遮蔽,骤然从燥热的艳阳下到阴凉处,颜雪蕊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表妹,别来无恙。”
方知许推着轮舆缓缓而来,他看见颜雪蕊瑟缩,吩咐道:“来人。”
一青衣小厮躬身上前,奉上一件洁白的云锦莲花纹披风。领口处坠有细密圆润的珍珠,明显是一件女人的衣物。
“这里阴气重,表妹自幼体寒,披上好受些。”
方知许嗓音清润徐徐,仿佛还是从前温润端方的少年。第二次相见,颜雪蕊已经能够平心静气面对曾经的未婚夫。
她轻轻摇摇头,“我不冷。”
她其实有些冷,但房里熏着浓浓的檀香,她再披上这件衣裳,回去身上味道不对,顾衍谨慎心细,平白惹出祸患。
方知许看出她的婉拒,“不喜欢?”
他瞥了一眼精心准备的披风,道:“你从前最喜白色,曰纯洁无暇,似月华凝露,如今竟变了喜好?”
颜雪蕊看着他半张面具遮盖的俊秀脸庞,垂下浓密的眼睫。
“人都是会变的。”
她轻声道,“我如今的年岁,再穿白色,不合适了。”
她年岁长,但面相年轻貌美,也无意往老气横秋方向打扮,衣裳料子也以湖蓝、嫩绿、鹅黄,霞红居多。女要俏,一身孝,但如雪一般纯洁无暇的衣裳,她反而很少。
不是她不喜欢,是顾衍不喜。
“寡妇装扮,这么盼我死?”
“换了。”
那会儿两人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顾衍控制欲很强,她身上的料子全是顾衍喜欢的颜色式样,久而久之,颜雪蕊习惯了这些,竟也觉得好看。
……
方知许不知内情,他听到这句话,眼神一黯,直直看向颜雪蕊,道:“我没有。”
二十年,纵然世事变迁,他一直坚守着他的承诺,把心爱的表妹救出来。
他们原该是一对夫妻。
他的眸光太过炙热,颜雪蕊撇过脸,盯着眼前的太极八卦图,不去看他。
“表哥。”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我托人找了个大夫,对断骨和灼伤很在行。多少银子不拘,只要能把你治好。”
“朝廷波云诡谲,一不留神便性命堪忧。知许表哥,你……你出宫罢。”
不要再做贤王的棋子,远离朝堂纷争,做一个富贵闲翁。
方知许清瘦的手指骤然握紧舆柄,即使如此,当了太久的“仙长”,他露出的半张脸依然古井无波。
他缓缓道:“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幼时你不懂这句诗,跟在我身后,央我给你解释。”
“一晃过去几十年了,表妹啊,蕊表妹。”
他喟叹一声,喃喃道:“磐石无转移,蒲苇可否早就化为绕指柔,随风攀附他人枝?”
他没有责问的意思,好像是单纯问她要一个答案。青梅竹马的故人再见,既无涕泗横流,也无激动难当,他越平静,颜雪蕊心里越难受。
长痛不如短痛,她咬了咬牙,道:“是。”
初见太过震惊,难以启齿的话,如今尽数倾泻而出。
“知许表哥,我对不起你。”
“我如今已为人妻、人母。昔日总角之约,权当成一场玩笑,散了罢。”
“表哥,我只希望你好。”
***
和方知许见面后,颜雪蕊神色恹恹地回到府中,此时暮色四合,已经到了晚膳时分。
趁顾衍不在,颜雪蕊赶紧叫人烧水沐浴。她今日在道观呆了一会儿,身上染了些许檀香,她不想因此节外生枝。
褪去流光溢彩浮云锦,颜雪蕊端坐在铜镜前,左右两个丫鬟为她卸下钗环,乌黑发亮的长发一股股散在身后,有个丫鬟手劲儿重,勒的她头皮发疼。
“嘶——”
颜雪蕊吃痛地皱眉,丫鬟们忙下跪请罪,颜雪蕊烦躁地挥挥手,吩咐道:“叫碧荷来。”
还是碧荷称她的心。
今日到了碧荷上值的日子,颜雪蕊没多想,谁料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再次把头磕了下去。
“怎么回事,起来回话。”
颜雪蕊逐渐察觉出不对劲儿,两个丫鬟也不说话,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颜雪蕊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扬声呼唤道:
“碧荷、碧荷——”
这丫头平时最懂规矩,这会儿不见回音。颜雪蕊身穿轻薄的寝衣,趿着木屐,打开房门去寻碧荷,正好对上从书房回来的顾衍。
“顾衍,碧荷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
顾衍眉头微皱,把外袍解开披在她身上,“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第48章 第48章顾衍,你疯了
颜雪蕊仰着头,固执道*:“我问你,我的碧荷在哪儿。”
初夏的风已经带着股躁意,不会像冷风那样侵袭她的身体,顾衍还是随后关了房门,径直去紫檀屏风后换衣裳。
“顾衍!”
颜雪蕊亦步亦趋跟着他,顾衍扯开腰带,露出精壮的胸膛腰身。紧实的肌肉流畅紧绷,后背纵横交错着几道抓痕,肩膀上还有咬痕,只是她的力气太小,痕迹淡的几乎看不出来。
“来人,备水。”
他淡淡道,没有要回答颜雪蕊的意思,颜雪蕊疾步,挡在顾衍面前。
“顾衍,你说话。”
顾衍停下脚步,眸光沉沉落在颜雪蕊身上。
他忽然嗤笑一声,道:“蕊儿,今日进宫一趟,累糊涂了?”
整个侯府,连她都是他顾衍的,哪儿有什么“她的碧荷”。
主子做错了事,下人不加规劝,反而推波助澜,难道不该罚么。
顾衍越过她,颜雪蕊闻言心中更加慌乱,双手抓住顾衍的遒劲的小臂,一字一顿问道:
“我问你,碧荷在哪儿。”
她紧追不舍,顾衍敛下唇角的笑意,反问:“你在质问我?”
为了区区一个婢女?
顾衍一根根掰开颜雪蕊的十指,眉眼低沉,回她:
“仆代主受罚,我以为你知道。”
他是舍不得动她,但若是轻拿轻放,日后还有没有规矩?该教她吃个教训。
尽管心有猜测,得到肯定的答复,颜雪蕊眼前一黑,险些脱力昏过去。
“顾衍,你——”
“等等,你身上什么味道?”
一股檀香味儿从她的发间逸出,极淡,被顾衍敏锐地察觉到。
皇帝宣人一般在乾元殿或者勤政殿,这两处都没有燃檀香,顾衍心里思绪百转,原本漫不经心的脸色骤然黑沉。
他咬牙道:“你又去见了那个野男人!”
颜雪蕊同样怒不可遏,“你还我的碧荷!”
顾衍身姿高大颀长,颜雪蕊堪堪到他的胸口,她仰着头怒瞪男人,她的眸子极为漂亮,眼尾绯红如染赤霞,乌玉般的瞳仁烧着幽火,美极了。
挑起顾衍心里一阵悸动。她从前低眉顺眼,温驯却少了丝灵韵,如今一发怒,恰似寒梅破雪,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生机。
叫他莫名想起了当初在扬州时,斜依凭栏,朝他笑的明媚烂漫的少女。
几个身形壮硕的侍女抬着烧开的热水,小心翼翼打开房门,迎面听见侯爷低沉的声音。
“滚出去。”
丫鬟们不敢抬头,躬身退下,且贴心地把房门关紧。顾衍沉着脸,一言不发,拽着颜雪蕊纤细的手臂往床榻走。
他少有失控的时候,他现在需要证明,她是他的。
“顾衍,你混蛋!”
颜雪蕊咬紧牙关,但抵挡不住他的力气,雪白的手臂被掐出淤痕,被他粗暴地一推,两人滚入纱帐。
相较于颜雪蕊的气喘吁吁,他的呼吸很平稳,眸光也没有丝毫色.欲的沉溺,他稍显急躁地撕开洁白的亵裤。
他今天没有动欲。
可只有在她的身体里,他才能切切实实感受到,他拥有她。
颜雪蕊不住推搡他的胸膛,声音陡然尖锐,“我不要!”
同床共枕多年,两人孕有三个孩子,颜雪蕊没什么好矫情的,但她这时候不想,不愿!
她知道院里有很多丫鬟小厮死于非命,她不是活菩萨,无暇一个个悲悯。但那是碧荷啊,是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碧荷,贴心谨慎的碧荷,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一碗药而已!
那丫头早前还眉飞色舞地说,要攒一大笔银子,过两年放出府,做一个富贵娘子。
都没有了。
啊啊啊啊啊,颜雪蕊的心在滴血,手脚并用,又抓又踢又咬,更加激怒了顾衍,“你有什么资格不要。”
去见过野男人,都不知道怎样做一个妻子了么!
掌心的灼热透过单薄的中衣传来,没有来得及卸下的几枝发簪掉落,乌黑发亮的长发如瀑般铺在枕上,颜雪蕊死命咬男人的虎口。
在他低头的刹那,这段日子啊所有的委屈、不甘一起涌上心头,她挣扎着抓起散落在枕边的金簪,直直插入他的肩膀。
——一片静谧。
两人都愣住了,顾衍对她没有防备,嫣红的鲜血顺着虬结的肩头流下,一滴一滴,落在猩红的鸳鸯锦被上,湮没不见。
颜雪蕊周身的血液瞬时冷凝,她怔怔松开手,美眸瞪圆,像被吓坏的猫儿一般,一动不动。
顾衍转头看了一眼伤口,幽深的眼底漫起一片浓郁的血色。
女人用的发簪而已,比起当年他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这个刺伤看着可怕,对顾衍而言堪称微不足道。
他睚眦必报,敢伤他的人,早已尸骨无存,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顾衍咬紧后槽牙,伸手把金簪拔出来,鲜血骤然溅出,黏在她惨白的双颊上,乌发似墨垂在颈侧,肤白如雪,交织极致的艳红,是动人心魄的妖冶艳丽。
“来,我教你。”
顾衍把金簪放在她的掌心,握着她绵软的手,抵在自己蜿蜒疤痕的前胸。
“看好了,这里是心脉,你要一击夺命,只能刺在这儿。”
“刺喉容易偏头躲过,捅腹亦能拖延一炷香,其他地方更是挠痒痒,唯有这方寸之地,快,准,狠。”
他握着她的手往前送,“才叫人,一句遗言都说不出。”
颜絮蕊根本握不住簪子,连连往后退,声音颤抖:“顾衍,你疯了。”
顾衍哂然一笑,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欺身上前,沙哑道:“要是下不手,便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
“咣当”一声,染血的簪子落在地板上,纱帐被微风吹起又飘飘落下,烛火明灭,纠缠的身影被夜色逐渐吞没。
***
血。
好多血。金簪刺入肌肤,滴答滴答……颜雪蕊睡得不安稳,她冷汗涔涔,猛然睁开双眼。
眼前是熟悉的帐顶,窗外下起了雨,雨丝斜斜掠过雕花窗棂,雨打芭蕉声混着廊檐下积水的“滴答”,每一声都敲进她的心里。
“碧——”
她刚要开口,心中骤然蔓延一股巨大的悲痛,压得她喘不过气。
“母亲,您可算醒了。”
听见动静,明薇急匆匆掀开珠帘,半跪在床榻前。
“来,先喝口水,润润嗓。”
明薇小心翼翼伺候她喝水,殷切道:“母亲,您饿了么,我唤人传膳。”
颜雪蕊昏迷了两天,高先生说是急火攻心,静养即可,顾明薇被顾衍叫回来,为母亲侍疾。
颜雪蕊这才知道自己竟昏迷了两天,冒着热气的肉糜粥香味扑鼻,她浑身无力,却没有一丝胃口。
她苦涩道:“明薇,我交代你件事情。”
“你碧荷姑姑是个苦命人,爹娘早在把她卖入府中为奴,早断了亲缘情分。但人讲究落叶归根,她的祖籍是徽州,你命人为她打一层厚棺,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
颜雪蕊压着心中的悲痛一字一句交代,碧荷比儿女们陪伴她都多,她心中不止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婢女,几欲说不出话。
是她害死了碧荷。
明薇担忧地看着母亲,柔白的双手抚上颜雪蕊的额头,“母亲,您还好吗,要不,我叫大夫来给您把把脉?”
母亲不会睡糊涂了吧,碧荷姑姑在外院养伤,怎么忽然要准备棺材了。
母女俩牛头不对马嘴讲了半天,颜雪蕊才恍然明白,碧荷没死。
顾衍在她睡时命人把碧荷拖到庭院中,下令杖责八十,以儆效尤。八十杖,足以要一个柔弱女子的命。
刚打了不到十杖,明澜前来请安,知道这是母亲身边最得用的丫鬟,他开口救下碧荷。
事后明澜去顾衍跟前请罪,父子俩不知说了什么,总之,碧荷侥幸保住一条命,扣了一年月钱,贬成外院粗使丫鬟。
大公子发了话,先好生养养,现在也没有人敢叫碧荷做活,只是换了院子,趴在榻上养伤。
大悲大喜,颜雪蕊的心骤然起落,神情有些呆滞。
“还好有兄长。”
明薇缩了缩脖子,语气带着后怕。她喜欢碧荷姑姑,也没想到竟是父亲下的令,顾衍在她面前素来宽厚,纵然听过顾太傅的名声,她只当污蔑,第一次切实感受到父亲的冷酷。
颜雪蕊沉默着喝了一口肉糜粥,半晌儿,问:“顾……你父亲,他怎么样了?”
她那日吓坏了,血腥味扑鼻,根本不敢挣扎,也不敢看他。
明薇,包括院中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晚发生的一切,她垂下眉眼,闷声道:“圣上有旨,命父亲闭门思过。”
忽如其来一道旨意,叫人摸不清深浅。从前只是“罢官”,侯府的爵位还在,顾衍照常出入府门、见客,侯府依然门庭若市。
现在前朝春闱之事查的沸沸扬扬,还没有个明确的结果,皇帝却叫顾衍“闭门思过”,也不知道思的哪门子过。
颜雪蕊心中一动,有一个荒谬的想法。
皇帝忽然来的一道旨意,也许和春闱无关,是为她。
是她骤然昏迷,皇帝责怪顾衍没有照顾好她么。
为这一张脸,皇帝竟为她斥责重臣?
颜雪蕊越发觉得奇怪。她暂且压下心头的异样,问明薇:“我说,你父亲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碧荷没死,她误会了他。
但又一想,他确实想要碧荷的命,是明澜阴差阳错而已。
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浮上心头,明薇回她:“大夫上了药,正好趁此机会静养。”
提起这个,明薇揪紧衣袖,语气愤愤,“这刺客忒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刺杀朝廷命官,真该把人扔刑部大牢好好拷打一番!”
颜雪蕊一怔,当时一时冲动,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按照当朝律令,妻伤夫,杖五十或徙刑。她和顾衍不至于此,但也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比如如何向儿女们、婆母交代他的伤势。
伤口要换药,瞒不过去的。
顾衍说是刺客,把她完全摘了出去。当时那种情况,颜雪蕊不觉自己有错,即使和顾衍面对面对峙,她也理直气壮。
可他总是这样,坏的坦坦荡荡,又不掩饰对她的好,叫她难爱,又恨得不彻底。
颜雪蕊沉默着喝完一小盅肉糜粥,苍白的脸色透出红润。明薇以为她为碧荷的事愁眉不展,宽慰道:“母亲放心,等碧荷姑姑伤好了,我把人要到我院子里,定不叫碧荷姑姑在外院受苦。”
颜雪蕊心中想别的事,对此不置可否,明薇还想劝,外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母女俩俱是一惊,朝门口看去。
第49章 第49章下狱
房门被推开,顾衍缓步负手而入,身后跟着剑眉朗目的明澜,父子俩一前一后进来。
“母亲。”
明澜冷峻的神色微微动容,但他是男子,不比明薇方便,顾衍又在,他顿下疾行的脚步,只唤了一声“母亲”,没有越过顾衍。
“身子如何了?”
顾衍自然地撩起下袍,坐在榻边,手背搭上她的额头,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他的手带着些湿意,颜雪蕊身子骤然一僵,抬头看顾衍的脸色。
男人眸光和缓,面色平静,那晚仿佛是她的一场绮梦。
“没、没什么,妾身没事。”
浓密的睫毛颤动,颜雪蕊垂下眼帘,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顾衍。但明薇和明澜在这里,他们兄妹俩不是只会吃睡哭闹的小稚奴,他们长大了。
颜雪蕊不想影响孩子们。
“既然无事,那便多用些膳,补补身子。”
顾衍瞥了一眼还剩小半碗的肉糜粥,淡道:“你昏睡两日,孩子们和母亲都很担心你。”
不知道顾衍是有意还是无意,很普通的一句话,莫名叫颜雪蕊想起来顾衍曾经逼她喝药时的话。
“你叫明澜情何以堪。”
“母亲这么大年纪,你叫她老人家为我们操心?”
“……”
外头雨声淅沥,阴冷潮湿的闷意袭来,颜雪蕊忽然感觉有些冷。
她低声道:“我一会儿去母亲那里请安。”
“母亲那里我去说,你先把身子养好。”
顾衍握住她的手,把她是手放在锦被里,转头吩咐明澜,“窗户关紧,你母亲冷。”
他这个动作做的流利自然,仿佛恩爱多年的夫妻,丝毫看不出那日的嫌隙。颜雪蕊的心却越发下沉。
她了解他。
正如那碗药,最后险些填进碧荷一条命,那日……不说他的伤势,单她去见了知许表哥,就没那么容易过去。
他一定在谋算什么。
颜雪蕊心中惴惴,面上也不太有精神。一会儿丫鬟扶着颤巍巍的高先生进来,给颜雪蕊搭了脉,还是那句话。
“老毛病,郁结于心,把心思放宽些,什么病都好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诸人神色各异,明薇心直口快,担忧道:“母亲,您有什么心事?”
毕竟在她看来,母亲享着泼天的富贵锦绣,双亲恩爱,家宅安定,纵然父亲暂且罢官,也只是龙游浅谈,总能扛过去。
母亲有什么好愁的呢。
明澜紧皱剑眉,稍稍思索片刻,道:“母亲,我的婚事不急,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
这段日子颜雪蕊一直在操心他的婚事,明澜以为因为这个,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丝愧疚。
“儿子不孝,母亲切勿为此忧心。”
兄长开了头,明薇想起她和苏怀墨,忙跟着点头,“我也是。母亲,你不用管我,我有分寸的。”
明澜和明薇懂事体贴,满眼皆是孺慕之情,颜雪蕊心里愈发难受,勉强朝两人笑了笑。
“都说了没事,还不是你父亲,把这个庸医的话奉为圭臬。”
她看着面色平静的顾衍,小指磨磨蹭蹭,轻轻勾了勾他的衣袖。
借着顾衍高大的身躯和锦被遮挡,两人的动作很隐蔽,顾衍回应她,带薄茧的指尖划过颜雪蕊的手背,颜雪蕊蝶翼般的睫毛骤然一抖。
虽没有那个意思,但……像在儿女们面前偷.情一样。
“行了,叫你们母亲歇息片刻,你们两个跟我出去。”
顾衍开口为颜雪蕊解围,颜雪蕊大大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顾衍一会儿会单独折返,心中打了一肚子对策腹稿,谁知他竟真的和儿女们一同出去,让她“歇息”。
待到晚上,一家五口一起用晚膳。
烛火通明,将饭厅照的如同白昼。丫鬟们捧着描金漆盘鱼贯而入。盘中珍馐琳琅满目,八珍鹿肉,红梅酿肉脯,鲫鱼豆腐汤,雪蛤银耳粥……腾腾热气裹着浓郁的香气,萦绕在雕梁画栋间。
一家人鲜少这么坐在一起用膳。
明澜少时跟随顾渊远赴西北历练,一年能回来两趟已是不易,明薇则在书院念书。就算好不容易聚齐,也是在侯府宴客的花厅,和老夫人、二房、三房一起,宴散之后,颜雪蕊喜静,顾衍不叫儿女们总来打扰她。
现在顾衍端坐主位,颜雪蕊坐在他手边,往后依次是明澜、明薇,奶娘抱着金线绣虎头的襁褓站在身后,小稚奴挥舞着藕节似的手臂,呜呜啊啊,不知道在说什么。
“母亲,您多吃点。”
明薇给颜雪蕊夹了一块儿酱香烧鹅肉,她今日很开心,母亲终于醒来,外头飘着小雨,她们一家人却在温暖的房间中用膳。威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年少有为的大哥和咿呀学语的小弟,真好。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明澜则撩起衣袖,为母亲舀了一碗雪蛤粥,默默放在颜雪蕊手边。
被这样的氛围环绕,颜雪蕊脸上浮现微微笑意,她正要享受女儿的孝心,顾衍把她面前的碗碟推开,给她夹了一道翡翠白菜。
“虚不受补,你母亲该多用些素菜。”
顾衍淡淡道,明薇虚心受教般的点头,“哦哦对,父亲说的是。”
“母亲您先听父亲的,待日后身子好全了,我给您烤雀儿吃,我的手艺……唉,兄长你干嘛?”
白鹭山书院有个后山,明薇这些年玩野了,挖山菇,下水捉鱼,上树摸雀,总之不像个千金小姐。顾衍尚未发话,明澜用玉箸敲了敲她面前的桌案。
“成何体统。”
明澜道,言语间颇有长兄如父的风范。
“哼。”
明薇不服气的嘟囔嘴,对颜雪蕊道:“母亲,您看兄长。”
“老古板,越来越像父亲了。”
父亲都没有那样管过她。
明澜掀起眼皮,道:“顾明薇,你几岁了。”
还向母亲告状。
看着兄妹俩斗嘴,颜雪蕊莞尔,默默夹起那道她不太喜欢的翡翠白菜,轻嚼慢咽。
如此,也挺好。
……
热热闹闹用完晚膳,奶娘把小稚奴递到主子怀里。经过这段日子顾衍的打熬,彻底熬好了稚奴这个小霸王动不动就扯嗓子哭的毛病,在父亲、母亲,兄长,姐姐四个人手里过了一遍,愣是没掉一滴泪,只嘟囔着小嘴吐泡泡。
一家五口其乐融融,直到夜色深处,稚奴困得眼睛睁不开,奶娘把他抱走,明澜和明薇也并肩离开,喧嚣过后,只剩下颜雪蕊和顾衍两两相对。
颜雪蕊有些尴尬,早早沐浴更衣,裹在锦被里。她今天没和顾衍说几句话,心中祈祷他去书房睡。
天不遂人愿。
身边重重一沉,裹身的锦被被分去一半。颜雪蕊脸朝里侧,没有看他。
过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这股静谧,颜雪蕊轻咳一声,问:“你……伤势如何了。”
她已经做好他讥讽、翻旧账的准备,她和知许表哥的确清清白白,她也想说明白。
果然,顾衍冷笑一声,“你在乎?”
颜雪蕊抿着粉唇,不言语。
她伤了他,是她不对。可是被捧在掌心这么多年,要她对顾衍赔不是?
颜雪蕊深深呼出一口气,犹豫再三,道:“侯爷,那日我一时冲动——”
“行了。”
顾衍打断她,道:“好好养身子,身子好了,去春晖堂走一遭。”
“睡罢。”
枕侧的呼吸逐渐均匀,颜雪蕊心烦意躁,索性也闭上眼睛。床榻很大,两人第一次背对着入眠,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晚上睡得迷迷糊糊间,颜雪蕊不自觉滚到顾衍怀里,手脚并用攀附上去。
她体寒,褪了衣衫,他身上跟个暖炉一样,叫她舒服。
每日早晨在熟悉的怀抱中醒来,颜雪蕊更加尴尬,顾衍倒没说什么,用过早膳后自顾去书房。不用他交代,颜雪蕊收拾好去春晖堂,给老夫人报平安。
两人还像从前一样同吃同睡,却诡异地没有说几句话,还好明薇和明澜时常来陪她,颜雪蕊心中宽慰,也不再抗拒那些苦涩的药汁,养了七八天,脸色越发红润。
顾衍肩头的伤口也已结痂,一切朝着安稳顺遂的方向发展。忽然一道旨意,严斥顾衍顾侯科考营私舞弊,责令即刻押解大理寺受审。
颜雪蕊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从凌乱的脚步声中醒来,她心下大震,自罢官以来,顾衍一直表现的游刃有余,成竹在胸。
他对她说过,清者自清,不必担忧。
她以为过一阵就好了,怎么忽然进了大理寺?刑部是太子党的天下,大理寺是贤王党羽。
颜雪蕊掐紧指尖,深呼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问道:“侯爷走前,可留下什么话?”
刑不上大夫,顾衍即使进了大理寺大牢,也不像普通犯人一样,戴上手枷脚枷被迫押送,在彻底定罪之前,他能安顿好家宅,甚至沐浴更衣,吃一顿便饭再走。
以顾衍谨慎的脾性,一定会留下有用的消息。
暂时接替碧荷的是一个叫秋月的丫鬟,她面色惊慌,道:“回夫人,侯爷并无交代。”
覆巢之下无完卵,秋月面色苍白,侯爷是侯府的天,如今侯爷下狱,二爷和明澜公子不在,剩一家老弱妇孺,可怎么办呀。
秋月的双腿发软,她看着眼前素来身娇体弱的颜夫人,生怕颜雪蕊受不了打击,一下子昏过去。她踱步到颜雪蕊身后,做好扶住她的准备。
岂料,过了片刻,颜夫人还是那口吴侬软语的嗓音,语气却出奇得冷静。
“你去取对牌,即刻封锁前后院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秋华,你去趟大小姐那里,告诉她不用慌,好生待着。”
说完,她脚步匆匆,往老夫人的春晖堂走去。
第50章 第50章愤怒与迷茫
春晖堂,二房两个妾室,三房寡居的弟妹都在,哭声抽噎,个个攥紧绢帕,一双眼睛哭成红肿。
颜雪蕊一进来,几人即刻围上来,叽叽喳喳道:
“长嫂,侯爷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侯爷什么时候回来?”
“天杀的,侯爷清清白白,定是遭遇奸人陷害,这可如何是好。”
“……”
先前因为顾衍不动如山,老夫人坐镇后宅,起初的慌乱后,侯府众人日子照旧,吃穿用度照样奢靡,再加上太子毫不避讳抬云姝进东宫,渐渐没有人把这当回事。
顾衍没有把朝政作为谈资的癖好,包括老夫人在内,其实都不知道顾衍到底清不清白,但若说顾太傅收万两金,泄露春闱试题,实在是无稽之谈,连后宅女人们都觉得他冤枉。
顾家祖业丰厚,其名下的田庄、铺子不计其数,加上逢年过节上头赏赐的、下头孝敬的,根本不缺银子。
侯府那些旁支庶出,顾衍大多为其谋求官职,有安身立命之本。每年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涌入侯府,只供养老夫人膝下的嫡出三房。其中二房没有正经主子,三爷英年早逝,顾衍代弟照顾三房的妇孺,花费不了多少。
府中花销的大头,在颜雪蕊身上。
她花房中那些宝贝花草,不乏名贵品种,贵重者一株价值千金;她身上肌肤娇嫩,顾衍嫌寻常的丝绸配不上她,春夏的衣物是进贡的浮光锦,是缂丝制成的软缎,秋冬狐皮大氅,上好的皮毛浓密顺滑,整块没有一丝瑕疵。
鎏金钗环,翡翠玉簪,珍珠花钿,菁纯的红宝石如血,点翠流光溢彩……这些尚且不论,颜雪蕊身子弱,入口的膳食须得精烹细饪,还有每年温补身子的汤药,顾衍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他把她养的娇气矜贵,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养的起她?
就算如此,侯府百年底蕴,顾衍顾渊身居高位,供养一个女人,绰绰有余。实在无须顾衍挺而走险。
……
耳边女人的声音此起彼伏,颜雪蕊耐下性子,道:“弟妹们放心,侯爷留了话,府中一切照旧,无须惊慌。”
她声音温柔,如春风徐徐,叫人无端安心。
“真、真的吗,那侯爷何时回府?”
三夫人用绢帕沾了沾眼角,虽然三爷走得早,但顾衍作为一家之主,这些年待她们三房不薄,一听顾衍下狱,她吓得魂不守舍,急忙来老夫人这里打探信儿。
“弟妹安心,这只是侯爷一时的权宜之计。侯爷是什么人,岂能叫那些魑魅魍魉暗害。”
颜雪蕊握紧她的手,语气殷切。三夫人的神情逐渐和缓,毕竟长嫂貌美柔弱,顾衍要是真出事,她不可能这么冷静。
她迟疑片刻,道:“长嫂,我们一同等等母亲,听母亲吩咐。”
这些日子阴雨绵绵,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轻微的风寒,这个时辰还没起身。
后宅这些年一直是老夫人当家,这也是为何一听出事,三夫人直接来春晖堂的原因。
颜雪蕊轻轻摇头:“母亲风寒未愈,府中现下已经够乱,咱们做小辈的,别叫她老人家为此操心。”
老夫人对颜雪蕊宽厚慈祥,早些年也多亏了老夫人开解安慰。她实在受不了,跑到春晖堂,老夫人也会为她挡一挡顾衍。
只是顾衍霸道偏执,纵然是亲生母亲,也劝不住他。
也许带着些愧疚补偿,老夫人对她这个长媳照顾有加,为她担着管家的重任,人非草木,颜雪蕊对婆母发自真心的孝敬。
三夫人心里没底,神色稍显犹豫,“这……”
“没什么这那的,听嫂嫂的,你好好回院子里,安顿好孩子们。吃穿用度和往日一般无贰,暂时别出门。”
颜雪蕊一锤定音,扬声吩咐,“来人,把各位夫人送回房。”
她的嗓音依然柔和,语气却干脆利落,不给人商量反悔的余地,神色间,隐约有几分顾衍杀伐果断的影子。
三夫人不自觉被她牵着走,剩下的二房两个妾室更是唯命是从。其中一人朝颜雪蕊福了福身,道:“如今大爷遭难,二爷下落未明。如有二爷的消息,烦请夫人知会一声,妾身拜谢。”
何止顾渊,连明澜也没有音信,顾衍留下这一堆烂摊子,颜雪蕊心里的焦急不比她们少。现在府中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任谁也想不到,是柔弱的侯夫人撑住了侯府的门楣。
“好,快回罢。”
颜雪蕊面上不见慌色,把两房打发走。她没有像三夫人那样通报等待,而是直接冲进老夫人的寝房。
非常时刻,当以非常手段,她现在急需知道顾衍有没有留下话。
老夫人的精神不大好,颜雪蕊伺候她用了茶水,旁敲侧击,没有套出有用的消息,她思虑再三,怕顾衍出事把老人家惊着,暂且先瞒一瞒好。
“婆母,您身子不便,把内外院的对牌暂且交给我吧。”
“儿媳偷懒多年,总要试着掌家。”
高门大户的女眷出入府门,需要出示对牌,侍卫方可放行。一般这种对牌在当家主母手里掌管,侯府是老夫人掌家,颜雪蕊作为名正言顺的侯夫人,只有内院的对牌和库房的两把钥匙。
公中的库房和顾衍私库里面的东西,她可以随意取用,内外院也能自由出入走动,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为他生儿育女,她手里依然没有一把外院的对牌。
没有外院的对牌,踏不出府门。
她外出一次,先要顾衍点头,再去老夫人处取对牌,十分繁琐,顾衍没有那么好说话,她渐渐也不大爱出门。
如今人到中年,她对这些身外物、或者掌家权没什么执念,可她不想终日待在府中,提心吊胆等消息。
她得出门走动。
老夫人很爽快,直接叫人把府里内外的对牌取出来,握着她的手宽慰,叮嘱她别逞强,等她风寒痊愈,她带着她好好捋捋。府中事务繁杂,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急不来。
老夫人谆谆教诲,听得颜雪蕊鼻尖发酸。从春晖堂出来,她叫人把春晖堂所有的丫鬟仆妇聚集在庭下,逐一敲打。
第一,诸事依照常规旧例操办,无需惊慌。
其二,老夫人风寒未愈,谁若敢在老夫人面前透出口风,惊着老人家,杖责五十,逐出府门。
事后,她思忖片刻,没有贸然叫人出去打探消息,先去了顾衍的书房。
如果这时候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外人一定会以为侯府走投无路,自乱阵脚。她从前隐约知道哪些是顾衍的心腹,如今再去看一看,兴许能找到有用的消息。
顾衍的书房层层把守,用哪个对牌都不行。
但上回弄赏花宴,侍卫把夫人拦在外头,顾衍便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入,夫人除外。
颜雪蕊没有阻碍地进来,扑面而来浓郁的墨香和淡淡松烟交织的味道。他的书房陈设十分简介,宽敞的红木书案上方摆着一套精贵不凡的笔墨纸砚,案侧的博古架上,经史典籍皆覆月白绫套,按照经、史、子、集四部分门别类,标签上的大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如顾衍本人一般,狂妄又谨慎。
得益于顾衍井然有序摆东西的习惯,颜雪蕊很容易找到了他的信笺。她对他谋划的朝政秘事没什么兴趣,那些带着火漆的密信她暂且没动,只翻看些普通的书信,是他和官员间的往来。
而夹在其间,有几封信格格不入。有几封来自扬州,剩下的关于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遇刺,竟是顾衍所为!
颜雪蕊压下心中的震惊,紧蹙黛眉,一字一句仔细研读。
***
另一边,大理寺大牢。
青砖地面泛着冷光,空气中传开一股潮湿的霉味,烛火在石槽内半明半灭,透出几分森然。
顾衍盘腿坐在牢房上的石床上,这件牢房很干净,即使身陷囹圄,也不见半分邋遢颓唐之气。
听见微微的脚步声,他骤然睁开狭长的凤眸。
“都办好了?”
他沉声问,眼前一身黑衣,身形健硕的男人,赫然是消失的二爷顾渊。
“嗯。”顾渊压低嗓音,他仗着功夫高,潜入地牢,没有惊动狱卒。
明灭的烛光照*着顾渊锋利的脸庞,显得他面容凶狠。
他皱眉道:“兄长,这……太冒险了。”
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计划。
当初贤王利用方知许,让顾衍担任今年的主考官,他们来者不善,顾衍更加小心,凡事亲力亲为,刚摸到头绪,苏怀墨前来拜访。
贤王欲利用外地学子,构陷他春闱舞弊。正正好,他们千挑万选出来,最合适的那个郭从嘉,和苏怀墨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兄弟。
苏怀墨品行端方,他察觉出不对劲儿,不知是出于君子之道,还是明薇那层关系,他给顾衍递了消息,叫顾衍有先发制人的时间。
早在春闱开始之前,顾衍已经单独面见圣上,把此事如实上报。顾及皇帝是贤王亲爹,他倒是没提贤王的名讳,只道有人暗害于他,请圣上明察秋毫。
所以罢官时,他根本不惧。当时颜雪蕊问他,他说:“清者自清,圣上自会还我清白”,不是一句托词。
总之这件事查到最后,只能查到贤王头上,他什么都不用做,稳坐钓鱼台即可。这是他们原本的计划。
事后,能扒掉贤王党一层皮。
如今顾衍身在大理寺大牢,是顾衍临时起意,把顾渊也吓了一跳。
某日,顾衍把顾渊单独叫到书房,冷不丁说了一句,“阿渊。”
“我等不及了。”
争来都去,就算他赢了,最多也只是叫贤王元气大伤。按照皇帝权衡的手段,他接着会打压太子党,而后贤王和太子,清流和世家,又趋于平衡。
顾衍从前不急,因为他正值壮年,而皇帝老了,他有大把时间,他能把太子扶上位。
现在……
或许是宫中频繁传召,那一纸圣旨,压得他不得不从。
也或许是他厌倦了这种尔虞我诈的倾轧。
这回,他要彻底拔除贤王,往上再走一走。
……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顾衍平静道,他既然敢做,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顾渊扫视一眼简陋的牢房,说道:“此处委屈兄长,要不要我打点……”
“不必。”
为成大事,这些身外物不值一提。顾衍细细交代了顾渊,最后,他顿了下,语气忽然变得古怪。
“她……怎么样?”
本来,顾衍是要把谋划隐晦告知颜雪蕊,不叫她担惊受怕。
但那日她毫不留情一簪,叫顾衍陷入了愤怒与茫然。
他是不是对她太宽容了,该叫她吃吃苦头,她才会乖一点?
50-60
第51章 第51章山雨欲来
顾渊没想到兄长话风骤转,他怔愣片刻,道:“有母亲在,长嫂应该无碍。”
为避嫌,顾渊在京郊的军营布置,刻意避开了颜雪蕊。
府中只剩下些妇孺,他们早在府内外安排好了人手,不会叫人欺侮到家门口。
只是家中女眷不知内情,可能要担惊受怕几天。
顾渊道:“长嫂身子柔弱,不若我回去一趟,交代……”
“不必。”
顾衍垂下眼眸,语气冷硬,“按计划行事。”
那个高先生确有几分本事,喝了几天平阳的心头血,他搭过她的脉,脉象沉稳匀停,和从前相比大有好转。
他皮糙肉厚,她力气小,肩膀上的伤口早已结痂,心口那道蜿蜒狰狞的疤痕却没那么容易痊愈。
他这些年金尊玉贵养着她,要星星不给月亮,他把他的心都给了她,她究竟有什么不满意?
当局者迷,是他想岔了。就像指缝间的细水,越用力,流逝的越多,他或许该松一松。
到时她就会知道,身在福中不知福。离开了他的庇佑,她面对的不是梦寐以求的自由,而是雨雪风霜。
最后,她会乖乖回到他怀中,祈求夫君的怜爱。
顾衍薄唇紧抿,明灭的烛火照映在他冷峻的脸上,显得十分阴鸷森然。
***
与此同时,皇宫的道观内。
那副巨大的阴阳八卦图前,贤王儒雅的面上难掩激动,“道长,此乃千载难逢的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方知许坐在轮舆上,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儿。
他微微皱眉,语气迟疑,“王爷稍安勿躁。”
一切太顺利了,反而叫他生疑。
在二十年前,他还是一介秀才时,靖渊侯府是他眼里的庞然大物,不管他怎么挣扎、反抗,永远是权贵随手碾死的蝼蚁。
那种利刃悬在头顶的压迫感叫他战战兢兢,也更加谨慎。
纵横朝堂二十年的顾衍,那么轻易中了他们的圈套,没有后手么。
“此事有蹊跷,先静观其变,沉住气。”
“沉沉沉,本王都沉了多少年了!”
一整夜没阖眼,贤王的眼底泛着红血丝,紧紧攥着拳头。
“本王将近不惑之年。”
他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皇长子啊。皇帝夸他聪颖勤勉,宽厚仁爱,请大儒给他授课,擢升他的母妃,授予他亲舅舅权柄。
他以为他是无冕太子,结果多少年后,皇帝又迎徐家女入宫,诞下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他曾经也想过,老老实实当一个“闲”王,就像扬州的肃王叔一样,清静自在。可是皇帝又态度暧昧,处处扶持清流,叫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他年长太子太多的年岁,皇帝年迈,但无病无灾,说不定还有十几二十年的好寿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他最后赢了,能坐几年那个位置?
面对皇帝,要时时忠孝仁爱,面对下臣,他不能摆皇室的架子,得礼贤下士。甚至面对太子那个毛头小子,太子年轻,却为君,他得屈膝朝太子行礼。
这样憋屈的日子,他过够了!
贤王深呼一口气,语气笃定,“道长,你多虑了。”
他们先前的计划,利用春闱构陷顾衍,为了撇清关系,他特意用的外地学子。
顾衍顺利罢官,他心中也曾摇摆过。尤其是查来查去,查到了他的人头上,太子党反而轻拿轻放,他正怀疑顾衍将计就计时,他竟发现了京郊大营有异动!
京郊大营,驻扎着顾渊从西北带来的三千玄甲军。
原来如此,顾衍狗急跳墙,竟要谋反!
他是太子的老师,就算现在罢了太傅官职,他听说太子要把顾衍的外甥女抬到东宫,侯府与东宫密不可分。
顾衍要谋反,就是太子谋逆。
得到这个消息后,贤王彻夜难眠,去向父皇告发?不不不,太慢了,如果他在玄甲军行动前,提前调动禁军,杀太子,清君侧,父皇被太子谋逆的行径气病在床,皇长子摄政。
合情合理!
贤王压抑住心头的颤抖,对方知许道:“道长,来为本王卜一卦吧。”
方知许垂下眼眸,面色微冷,“既然王爷心意已决,何必再来问贫道。”
贤王轻摇头,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也许在内心深处,他也觉得冒险,才有了今日的会面。
方知许拗不过他,身后的青衣小厮送上龟壳和三枚铜钱,他微微抬手,往卦盘上一掷。
六次,下震上乾,天雷无妄卦,大凶。
“怎么样?”贤王泛红的眸光殷切。
“吉兆。”
方知许淡道,“贫道在此先恭祝王爷。”
他和贤王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进宫为杀了顾衍,夺回表妹。
她却说,叫他放下。
那么多年,他忍过苦痛、饥寒,折辱,从阎罗殿里爬出来,撑着的一口气,忽然消散了。
她说,她如今已为人妻、为人母,年少那些情谊,都算了吧。
方知许痛苦地闭上眼,为了活命,为了积攒力量杀回京城,他手上沾了很多无辜的血,他数不清。
他早已不是当初良善到软弱的方秀才,良善有什么用?杀人放火金腰带,他要不择手段手段往上爬,但她……她是他自幼钦慕呵护的、他最心爱的蕊表妹啊。
他怎么舍得她难做。
她叫他放下,他听她的。
太子和贤王,谁赢了,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方知许缓缓道:“贫道尘缘未了,近日需出宫一趟,当日折返,王爷可否行个方便?”
掌管皇城禁军的,是贤王的舅舅,戚太尉。
“好说,好说。”
贤王大喜,十分痛快地答应方知许,作为宫中的座上宾,方知许不是囚犯,他能出宫,只是颇为繁琐,行个方便而已,贤王没有多想。
他现在满心是他的千秋大计,寒暄两句后匆忙离去,等到他离开,窈儿端着一盆清水进来,跪在方知许脚边。
她小心翼翼道:“义父,该换药了。”
义父和那女人见了两次面,神色越发清冷,纵然义父没说什么,窈儿心里嘀咕,猜想她当初撒的谎被颜雪蕊戳穿了。
窈儿心中又急又气,又不敢主动提,日日胆战心惊。
她撩开方知许的裤腿,把膝盖上的膏药揭下来,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有些呛鼻。
窈儿皱了皱鼻子,嘟囔道:“义父,您感觉怎么样,还痛不痛,要不暂停两日?”
这是那女人托人给义父带的膏药,不是窈儿心存偏见,义父每每敷药时,浑身肌肉僵硬,她知道,那是义父疼狠了,没有表露出来。
一般的膏药续骨,就算不是很舒坦,也没有叫人这么疼的。义父早年吃了很多苦,能叫他这般情态,那得多疼啊。
她怀疑那女人是不是要暗害折磨义父。
方知许忍着针扎似的刺痛,问:“圣上要的符篆送去了?”
窈儿点点头,“三日的量,都送齐了。”
“好。”
方知许淡道,“不必收拾行李,你和从青明日跟我走,我们出宫。”
宫中,要乱了。
走之前,他要不要见蕊表妹一面呢?
***
这些潮流暗涌,并没有影响到颜雪蕊,她在顾衍书房呆了整整一日,踏出房门时脚步虚浮,美丽的面庞神情恍惚。
原来如此!
她原来就是宫中找了多年的长乐公主,怪不得,怪不得皇帝对她那么好。
因为遵循宸妃……她的生母的遗愿,所以他不想认她么?
颜雪蕊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她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她是皇帝的女儿,是尊贵的公主,原本能和平阳公主一样……
想起遇刺,奄奄一息的平阳公主,颜雪蕊捂着心口,一阵阵干呕。
顾衍早就知道了,那根本不是补气血的药,是平阳公主的心头血!
从理智上,她是这个世上最没有资格嫌弃,或者责怪顾衍的人。
但是、但是她真的受不了,当初用顾衍的血时,她只觉得震惊,现在浑身上下仿佛小虫子在啃咬,好难受。
她不想用同父异母的姐妹的命治病。
她也不想喝别人的血。
她脸色苍白,跌跌撞撞走到院中的梧桐下,粗糙的树皮膈地她掌心通红,喉间的酸意一股股涌上。
“夫人,您怎么了?”
在昏暗的月色中,秋月赶忙上前,扶住颜雪蕊的手臂。
“奴婢去叫大夫。”
“不、不用。”
颜雪蕊额间冒着一层虚汗,她掐紧指尖,道:“扶我回房。”
一天中发生太多事,顾衍下狱,安抚侯府众人,骤然得知身世,还有平阳公主的事,顾衍,皇帝,太子,贤王……各自都打着什么主意。
她不能慌。
现在侯府老的老,小的小,她不能倒下去。
颜雪蕊咬了咬牙,推开秋月,兀自忍着不适回到主院。桌案上,内外院的对牌井然有序摆放整齐,按照颜雪蕊原本的计划,她明日要出门,拜访各位大人,如果有可能,她要去一趟大理寺大牢,见一见顾衍。
一切都乱了。
心中思绪乱如麻,颜雪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条条抽丝剥茧,现下当务之急是解侯府之困,她能依靠谁,皇帝?不行,太子她想都没想,就算顾衍……
如今这一遭,是突来横祸,还是他的意料之中?
烛火在烛台上摇曳,烛泪蜿蜒而下,眼见房内的火光越来越暗,秋月进来换蜡烛,看见一动不动的颜雪蕊,大吃一惊。
“嚯,夫人,您怎么还不睡?”
“您说过,明日要去大理寺拜访诸位,早些安歇罢。”
“不。”
在黑暗中,颜雪蕊的声音有些模糊,却异常坚定,“明日,我要进宫。”
第52章 第52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睡不安稳,天刚蒙蒙亮,她端正地坐在铜镜前,乌黑的长发如绸缎般垂顺而下,秋月小心翼翼拢在手心,绾了个随云髻。
她是新提拔上来的,比碧荷手法更加轻柔舒适,只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颜雪蕊念旧情,还是记挂着碧荷。
她淡淡垂下眼眸,收拾整齐后,正准备出门,秋华匆匆进来禀报。
“夫人,老夫人……老夫人朝主院来了。”
颜雪蕊一惊,连忙起身迎上去,老夫人尚在病中,拄着拐杖,步伐依然沉稳有力。
“老大媳妇,辛苦你了。”
老夫人刚开口,颜雪蕊已经猜到她此行的缘由,心中不由暗恼。
她年轻,从前不掌家事,和威严持重的老夫人比起来,定是有人违逆了她的命令,把顾衍下狱的事捅给婆母。
颜雪蕊扶着老夫人的手臂,在她开口前,宽慰道:“侯爷留了话下来,没什么大碍。儿媳这才不叫人打扰婆母。”
“哼。”
老夫人冷哼一声,自己的儿子她当然清楚,倘若顾衍当真做了布置,府中不是这般光景。
“你不用诓骗我,我都知道了。”
老夫人看了一眼她的装扮,握住颜雪蕊的手,道:“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分重量,放心,天塌下来,有我老婆子顶着,你莫怕。”
老夫人中年丧夫,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大,接连经受长女和幼子逝世的噩耗,她不是一般颐养天年的老太太。
她道:“老身是先帝钦封的一品诰命,我进宫面圣,你好生在府中修养,稍安勿躁。”
颜雪蕊身子纤细柔弱,仿佛随风飘摇的柳枝,老夫人心底明白,顾衍这些年把她当宝贝似的看着,连府门都没踏出过几遭,如今叫她抛头露面为侯府周旋求人?
老夫人于心不忍。
颜雪蕊先前确实有这个想法,她知道婆母的苦心,婆媳俩你来我往拉扯半天,老夫性情执拗,颜雪蕊是小辈,拗不过她,最后搀着老夫人一同进宫面圣。
因为老夫人在,颜雪蕊原本准备的一腔话,不方便对皇帝讲。
不知道皇帝有什么顾虑,从内心里,颜雪蕊想认这个爹。
颜家人待她不薄,但一涉及雪芳,她总比不上妹妹,她能理解他们,她原以为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没想到生身父亲近在眼前。
她也想要体会一下,亲生父亲的慈爱。
除此之外,她的生父不是一般人,是皇帝。
皇帝的女儿,是公主。
本朝公主除了享有食邑封号,另赐有公主府,公主婚后享有极大的自主权,可以跟随驸马居住,也能单独在公主府别居,可豢养不超过三百的府兵,甚至像平阳一样,关起门来,公主就是公主府的天,想做什么都行。
颜雪蕊不敢奢求像平阳那样糜乐,她只想稍微透口气。顾衍的控制欲太浓烈,她不想喝药,也不想用姐妹的血治病。
颜家是商户,地位低微,如果成了公主,是不是能过上她想要的,自由的日子?
可惜,临时生变,很多话颜雪蕊不好当着老夫人的面讲,隐晦打探了几句皇帝的口风,皇帝对她依旧慈爱有加,金口玉言叫她放宽心,临了又赏赐了诸多珍宝。
颜雪蕊心中有数,献上香囊,和老夫人一同回府。
一晃一天过去,在暮色四合中,颜雪蕊把老夫人搀回春晖堂。她细声细气道:“婆母,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昨日刚交代过,叫婆母静心养病,任何人不许透露顾衍的事,才一天,意思是她前脚吩咐,后脚就有人捅到老夫人跟前。
她昨日说过,违令者杖责五十,逐出府门。
她说得委婉,“这是婆母院儿里的人,儿媳不敢僭越。只是……这是儿媳第一次管事,便有人阳奉阴违,若是不惩处,日后儿媳如何在府中立足。”
泄露消息的是春晖堂一个管事婆子,近些年不受老夫人重视,想以此邀功表衷心,重得老夫人青眼。一个可有可无的下人,怎么能和疼爱的儿媳相比?
老夫人答应的痛快,她怜爱地摸了摸颜雪蕊的鬓角,道:“好。我再派个人给你。”
她还担心柔柔弱弱的颜雪蕊面皮儿薄,年轻心软,震慑不住这些老滑头。
颜雪蕊微微一笑,“不用,儿媳能应付得来。”
……
没有任何商量,不听任何辩解,按照她定的规矩,五十杖,逐出府门。
秋月拖着发软的双腿回来,轻声道:“夫人,人……没了。”
五十杖,足以要一条人命。
颜雪蕊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在雪白的脸颊落下一片阴影。
“人都在?”
她问道。为了以儆效尤,颜雪蕊命府内所有下人去观刑。
她知道五十杖能把人打死,她原也没想要人命,才说出这个数字,想震慑诸人。
外有顾衍,内有老夫人,侯府的规矩素来好,从柔弱的“颜夫人”,到寡居的三夫人,从没有出现过奴大欺主的行径,她没想到竟有人敢阳奉阴违。
如果是顾衍在此,绝没有人敢违逆他。不仅因为他是侯爷,而是所有人都知道,顾侯令行禁止,说出口的话重如千钧。
朝野内外,无不惊惧顾侯。这是顾衍教会她的,她用的很快。
“嗯。”
秋月忙不迭点头回话,她再看颜雪蕊,眸中带着些从前没有的敬畏。
鼻尖萦绕着血腥气,夫人命侯府诸人前去观刑,让她不由想起了碧荷。
当初碧荷姐姐也是,她恰好当天当值,知道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譬如碧荷姐姐违逆侯爷之命,侯爷原本是想当着夫人的面杖责,震慑夫人,叫她服软听话。
和今日何其相似!
区别在于发号施令的人变成了夫人,而那老婆子没有碧荷姐姐幸运。先有二爷劝告,说夫人体弱,受不住刺激,侯爷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有明澜公子及时赶来,
才保下碧荷姐姐一命。
秋月看着颜雪蕊莹白的侧脸,忽然觉得在这一刻,夫人和侯爷神似。
她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原先削尖脑袋想来夫人身边伺候,如今得偿所愿,她……是不是来错了?
“准备一口棺椁,葬了罢。”
当了这么多年侯夫人,这是第一次,她亲自下令处置人,说无动于衷,那是假的。
颜雪蕊强迫自己不去想,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
……
这一招杀鸡儆猴很有用,自那日后,府中再也没人敢看轻这个纤细柔弱的侯夫人,老夫人卧床养病,颜雪蕊关紧府门,府中逐渐风平浪静。
又过了两日,颜家人来了一趟。
因为顾衍下狱,云姝进东宫没有大张旗鼓大办,但好歹是进去了,还是个孺人份位,颜雪芳终于扬眉吐气,当着颜雪蕊耀武扬威,姿态十分高傲。
颜雪蕊懒得搭理她,倒是颜母,她拉着颜雪蕊的手,隐晦道:“倘若真……你也许久没有回过娘家,回扬州看看也好。”
颜母不知朝政,只知道姑爷被捉拿下狱,她的意思是,如果侯府真倒了,他们颜家扬州有祖宅,有生意,怎么都不会少她一口饭吃。
不理会颜雪芳的尖言酸语,颜雪蕊心中感动,好生安慰了颜母,命人把一行人送走。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刚过晌午,厚重云层却压得极低,像要下雨。
她吩咐道:“备车马,我要进宫。”
这个时辰,皇帝应该在午歇,从先前的打探看,皇帝并非不想承认她这个女儿。
夜长梦多,她今日问个清楚。
“不许惊动老夫人。”
***
同日,贤王身穿甲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禁军,陈列在皇宫西侧的宫墙下。
贤王摩挲着腰间调动禁军的令牌,焦急地来回踱步。一会儿,一个小兵急匆匆跑来,在贤王耳边轻语几句。
太子已至中门。
“好,好,好。”
贤王连说三个好。
纵身上马,高呼道:“太子——谋逆——”
“随我救驾,清君侧!”
“清君侧——”
呼声穿透云霄,麾下铁骑同时踏动,千万铁蹄汇成连绵不断的闷雷,遮盖了天上真正的打雷声。
贤王双眸赤红,趁顾衍被困大理寺,他把太子引到中门,截杀之。就算过后清算,是顾家在京郊驻扎的三千玄甲军先有异动,他有证据!
他名正言顺。
暴雨轰然倾泻而下,雨水顺着头盔的缝隙灌入脖颈,浇不灭贤王彭拜的激昂,忽然,他觉得不太对劲儿。
铁蹄的声音太大了,除了他身后,好像……从四周涌来。
太子呢,太子何在?
随着他惊疑,宫中的红墙琉璃瓦上,骤然涌现出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在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泛着冷光的箭雨迎面而来。
“不对,撤——”
贤王瞳孔紧缩,勒紧缰绳,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上套了,可惜,晚了。
巍峨的宫墙上,许久不见的顾家二爷,顾渊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微微抬手,“弓箭。”
小兵迅速把弓箭奉上,他递给一旁的太子,言简意赅,“射。”
雨水溅在牛角弓上,顺着弓身往下滴落。太子接过来,弯弓搭箭,对准下面狼狈的贤王。
倏而,他收起手,看向顾渊道:“将军,他到底是孤的手足兄弟,是父王的血脉。”
顾渊深深皱起眉,沉声道:“殿下,此时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从前兄长说太子柔善,常把兄长气得头疼。他不以为然,太子年轻,多教教就好。
如今箭在弦上,兄长什么都为他筹谋好了,只用他射一箭,贤王逼宫谋反,被太子射杀,从此以后,无人再动摇他储君的位置。
这个废物!
顾渊忍住心头的怒火,咬牙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太子慎思!”
要不是兄长再三叮嘱,射杀贤王的,只能是太子,他决不能沾手,还用得着在此墨迹!
太子面露犹豫,从前和贤王相争的时候,巴不得对方死,真到了这一步,这……这可是他的血脉兄弟啊,到时候,父王会怎么想他?满朝文武会怎么想他?将来史书上,会不会记载这一笔……
战场上讲究兵贵神速,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太子彻底把顾渊的耐心磨没了,他走到太子身后,扣住太子的手,搭上箭,猛然松开弓弦。
经历过西北风沙的顾渊臂力惊人,那支箭精准刺入贤王喉间的护甲,暗红的血花在暴雨中炸开,顾渊松开腿脚发软的太子,转身离去。
“去乾元殿禀报圣上,逆贼已经伏诛。”
他冷声吩咐,贤王既死,接下来皇帝的责问,文武百官的交代,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看兄长了。
第53章 第53章我想和离
暴雨裹着碎叶砸在琉璃瓦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烛光在狂风中明明灭灭,将殿内影影绰绰的人影映在盘龙柱上,声音嘈杂阵阵,空气中传来一股浓重的潮湿血腥味。
台阶下,太子跪在中间,周围是身穿凌厉铠甲的玄甲军,还有众多匆忙赶来,来不及换上官袍,衣角靴底湿漉漉的文武百官。
“父皇——”
太子鬓角潮湿,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脸庞滴落。
“儿臣午时收到宫中传召,说父皇您召儿臣入宫。儿臣心中生疑,午后是您歇晌儿的时辰,怎会突然传召儿臣?”
“儿臣先行派人打探,发现守卫皇城的禁军变动蹊跷,戍守午门的禁军本应该在未时交接换岗,今日连续两个时辰没有动静,不对劲。”
“母后近来责令儿臣读《通鉴》,史书曰,曾有太子奉诏入宫,行至掖庭,伏兵骤起,被兄弟射杀之。宫门喋血,同室操戈,接着便是谋朝篡位,屡见不鲜!儿臣,实在是怕啊——”
“所以——咳、咳。”
明黄色的帷帐后,皇帝的影子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躬下身,给皇帝顺着气。
“所以,你便先下手为强,杀了你贤王兄?”
皇帝沙哑的声音含着震怒,一日之间,宫门哗变,丧子之痛,叫老皇帝一时急火攻心,咳出了血。
外有虎狼,他不能倒下。
借着血腥味儿和帷帐遮掩,暂时没有人发现皇帝的异样。太子吓得面色苍白,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儿臣万万不敢!”
“禁军听戚太尉调遣,戚太尉又是贤王兄的亲娘舅,儿臣……儿臣当时慌了神,惊惧之下,想到京外驻扎的玄甲军,快马加鞭给顾将军通信。”
“如若是一场误会,儿臣甘愿认罚。没想到、没想到贤王兄竟率禁攻破午门,直逼乾元殿,贤王兄不仅要儿臣的命,还要弑父篡位,罪不容诛。”
“父皇明鉴,儿臣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太子涕泗横流,额头磕出了血,破坏了原本儒雅的面容。在场诸人却没有一人敢取笑,因为他们知道,太子本就明正言顺,如今贤王已死,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太子储君的地位。
太子党,赢了。
“太子一派胡言!”
吏部尚书李书鸿气得怒目圆睁,同样声泪俱下跪下,道:“明明是贤王殿下收到消息,京郊玄甲军有异动,殿下护驾心切,当机立断,率兵进宫救驾。”
“却被太子设伏,截杀于中门外,贤王爷冤枉,圣上圣裁啊!”
他说完,下面跟着一堆附和声。
“是啊,贤王爷仁厚纯孝,他不是这种人!如今死无对证,还要给王爷泼脏水!”
“王爷冤枉,请圣上明鉴!”
“……”
这些是贤王党羽,贤王已死,个个如丧考妣,但他们还得为贤王说话。一来贤王这些年充当伯乐,礼贤下士,确实收拢了一批忠心耿耿之辈,二来成王败寇,他们知道,事后清算,太子及其党羽不会放过他们。
越是如此,更不能叫人把脏水泼到贤王头上。一旦坐实贤王谋逆,太子收拾他们这些人更肆无忌惮,逆贼同党,连罪名都是现成的。
这边贤王党字字啼血,另一边太子党不甘示弱,也纷纷撩起衣袍,跪了下来。
“什么叫泼脏水,合着有人拿刀逼贤王率兵进宫,是吧?”
“就是。设身处地想一想,就算贤王爷得知京郊有异动,应该先禀明圣上才是,私自调动禁军算怎么回事,逼宫么。”
李书鸿气得双目赤红,“你们、你们含血喷人!”
太子党有能言善辩者,即刻回道:“要说含血陪人,李大人,你们上下嘴皮子一碰,京郊大营就异动了,我等怎么没有得到消息?”
“顾家享万户侯封邑,玄甲军听圣上宣召回京,对圣上忠心耿耿,你们硬要说立下赫赫战功的玄甲军哗变,有点天方夜谭了吧。”
“呸,尔等还敢狡辩!”
贤王党义愤填膺,“谁人不知,顾衍因科举舞弊被下狱,玄甲军听顾渊调遣,顾家怀恨在心,这个理由不够么!”
太子党回:“哎哎哎,打住。大理寺和圣上均未给顾侯定罪,少信口胡诌。”
“……”
“够了!”
皇帝的声音中气十足,从帷帐后传来,“当金銮殿是菜市口吗,一个个,成何体统!”
两方顿时消声,叩首高呼,“请圣上圣裁。”
两方唇枪舌战,没有一个人体谅到,皇帝不仅是皇帝,他还是一个父亲。
一个老年丧子的父亲。
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帝苍老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胸口燃起熊熊烈火。
“父皇息怒,喝口茶,润润嗓。”
女人一口温柔软糯的吴侬软语,在空旷的宫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诸臣看着帷帐后身姿窈窕的女人,心中不由犯嘀咕:圣上子嗣不丰,膝下有“平阳”“丹阳”“晋阳”三位公主,自小在京中长大,这是哪位公主,怎么一口江南口音?
唯独方才沉默不语的顾渊瞳孔骤缩,锐利的眸光直直盯着那道倩影。
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怀,甚至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的长嫂。
她怎么会在此?
她为何唤皇帝,父皇?
方才面对千军万马,不崩于色的男人,此时深深皱起了眉心。
……
不管掀起了多少*惊涛骇浪,颜雪蕊绕到皇帝身后,纤纤柔荑给皇帝按压额角。
她轻柔道:“怒伤肝,您要爱惜圣体才是。”
今天一天,对她来说惊心动魄。
她在皇帝歇晌前进宫,面见皇帝,先委婉说出自己并非颜家亲女,黯然道:“像妾身这样的女子,是不是不得爹娘喜爱,才抛下了我?”
“一派胡言!”
皇帝急切地打断她,道:“你这般聪明伶俐,貌美懂事,你爹娘……定是极为疼爱你。”
他和宸妃为她取名长乐,意为长乐未央,只愿她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可她骗了他,她竟骗了他!
他一直以为她被后宫的女人害死,他为她大肆清理前朝后宫,甚至赐死徐后。贤名不要了,被称做昏君也罢,他派出很多人,花了很多年,没有找到任何他们女儿的蛛丝马迹。
几年后,他渐渐回过神来。皇帝少年御极,他不是个糊涂君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么精密的排查,怎么会,怎么可能找不到。
除非,她在骗他,他们的女儿脚心根本没有红痣。
她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她不满他三宫六院,可他是皇帝,天下之君。山野匹夫得了几两碎银,尚且买个妾回去,她叫他守着她一个人,无稽之谈!
这话传出去,轻了,她是善妒,往重了说,她便是惑国妖姬。她不知道怎么当一个贤良的宫妃,他可以教她,但万万容不得她如此任性。
他开始冷落她,宠幸旁的妃嫔,等她慢慢想通。他们日渐生出嫌隙,她脸上的笑颜越来越少,他是皇帝,更不可能服软。
好在她想开了,她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这不是他第一个孩子,但第一次让他生出了为人父的喜悦,两人又变得如胶似漆。他对她万分疼爱,连她嫌宫里闷,想去行宫生产,他也由着她。
倘若他们的女儿脚心根本没有所谓的“红痣”,那岂不是说,一切都是她的筹划,她亲手把女儿送出宫去。
她根本没有过去那道坎儿,直到临死前,她还在恨他。
……
痛失所爱的悲痛被另一种痛苦掩盖,这种痛苦比前者更甚,痛入骨髓。皇帝一把烧了宸妃所有的画像,和宸妃有关的起居注全部销毁,更不许任何人提起她。
他撤了寻找长乐公主那些人,转而求仙问道。这么多年,皇帝痛苦又矛盾,他既想找到女儿,又怕证实他的推测。好在那些“仙人”都是神棍,他杀起来毫不手软,直到许道长进宫。
许道长真乃神人也,把她送到了他跟前,从第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他的女儿。
毕竟,她和她的母亲那样相像。
第一回没有认她,他太震惊了,又为确保谨慎,命人去查她的身世。对得上,他真是他的女儿,皇帝心中五味杂陈。
他半只脚入土,女儿都能当祖母的年纪,当年的恩怨,等他到了地下与她细说。
可她当年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把女儿送出皇宫,他若把人认回来,她会不会怪他?
密信上说,女儿的养父养母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为人厚道,待女儿如同亲女。
她现在嫁给朝廷重臣,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比公主差。
种种因素下,皇帝按捺不动,他想,或许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
如今颜雪蕊乌黑水润,和亡母神似的双眸水盈盈看向皇帝,“圣上说笑了,倘若妾身真的像圣上说的这般好,妾身的双亲怎不来寻我?”
“他们定是嫌弃我。”
皇帝凝噎,话已至此,这谁还忍得住,当场便认了亲。
父女相认,还未温情片刻,地面忽然传来震动,接着听到了如雷的铁蹄声,还有贯彻云霄的——“清君侧。”
皇帝当即唤人护驾,宫内侍卫刷刷抽出佩刀,把乾元殿围得水泄不通,谁知等了半天,天色渐黑,雨越下越大,没有等到叛军。
顾渊一身水汽地进来,单膝跪地,沉声道:“启禀圣上,贤王私自调动禁军,意图截杀太子,谋朝攥位,已然伏诛。”
“戚太尉得知事败,已自戕谢罪。”
短短两句话,让皇帝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贤王再不好,那是他的儿子,如果贤王被活捉,他或许会震怒,圈禁,对这个儿子冷漠无情。
却不会要他的命。
皇帝少年继位,当了四五十年皇帝,自诩深黯君主之道,即使已经老迈,太子和贤王对他底下的龙椅虎视眈眈,朝中世家和清流党同伐异,他都知道。
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恰如权衡两端,太子行事嚣张,便压一压世家的气焰,清流起来了,便压一压贤王,拍板做主的,永远是他这个皇帝。
至于戚家和顾家,只是他儿子手里一把好用的刀,一条听话的鬣狗,不足为惧。
没想到,终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
贤王私调禁军,必然不清白,可知子莫若父,要说贤王想弑父篡位,皇帝万万不信。阶下群臣各执己见,皇帝却知道,贤王党输了,输的彻底。
在春闱案发之初,顾衍已将一切上奏,春闱最后的试题,不是原本顾衍选的,是他亲笔所勾,为避嫌,顾衍甚至刻意避开了接触试题。
试题还是泄露了,是谁,都不可能是顾衍。
他当时怒不可遏,敢动摇国本,该杀。他与顾衍合演一出戏,欲查出究竟有哪几个不要命的参与进来。
顾衍的罪名都是假的,怎么会“怀恨在心”,发动禁军哗变?他没有立场。
可顾衍绝不无辜!
今日宫变,顾衍在大理寺牢狱,他摘得太干净了,反而叫皇帝笃定,都是他的谋划。
好端端,贤王为何会觉得玄甲军有异动,一定是玄甲军做了什么,叫贤王误会,才铤而走险。
玄甲军是如何从京郊进皇城的,一下午,时间太短了,纵然是太子亲自去调兵,也来不及。
里头太多的疑点,可是贤王本身不干净,顾衍又安排得天衣无缝,他心有怀疑,拿不出半分证据。
那一刻,皇帝曾想过借着春闱杀了顾衍,一了百了。
顾衍贯会揣摩圣心,旁人得了他的圣意,却干的乱七八糟。但顾衍不同,有些事他不用吩咐,他也会办得妥妥当当。顾家以军功起家,原本是这样的勋贵,只得虚名荣养,不会给实权。
他用顾衍用的太顺手了,即使明知道他借着太子太傅这一虚名铲除异己,权力日盛,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介臣子而已,还能翻出天去?
如今,狼子野心骤显,皇帝这才发觉,他养大了一头蛰伏的猛虎,一头贪婪的狼,爪牙毕张,穷凶极恶。
他偏偏不能杀他。
皇帝想,依靠玄甲军在西北驻守,才有了如今四海升平的局面,倘若贸然动顾家,会乱军心。
就算再找人接替顾渊,满朝文武,有谁能有顾衍的智谋,有谁能有顾渊的勇武?他处置了顾家,苛待功臣,以后还有谁会心甘情愿为他戍守边疆?
如今贤王已死,他没有选择,只能把位置传给太子。隔着帷帐,皇帝看不见,却能想象到太子窝囊的样子。
待他百年后,没有顾太傅镇守朝廷,太子能守住这万里江山吗?
况且……
皇帝低声叹了一口气,握住颜雪蕊的纤纤素手。
他道:“来人,去一趟大理寺,把顾太傅请出来。”
他是她女儿的夫君,他刚刚认回她,又怎能叫她做寡妇。
……
皇帝此言一出,底下人神色各异。听话听音儿,皇帝说的是“顾太傅。”
用的字是“请。”
满朝文武,屏息凝神等了半个时辰,顾衍一身玄色衣袍,剑眉斜飞入鬓,眸若寒潭藏星,猎猎的风卷起广袖翻飞,他不疾不徐踏上台阶。
“臣,顾衍,参见圣上。”
他声音沉稳,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运筹帷幄的模样。
皇帝痛苦地按着额角,刚经历丧子之痛,眼前人就是罪魁祸首,他偏偏不能动他。
他冷声道:“贤王已死,诸卿各有想法,如今唤顾卿前来,听听你怎么说。”
顾衍眸光平直,闻言没有刻意表现出惊讶,微微颔首,“臣遵命。”
……
只用半个时辰,顾衍不疾不徐,把言辞如刃的贤王党辩驳的哑口无言,顺带解释清楚了春闱一事。
穷寇莫追,贤王已死,他并未和在场的太子党一样,非要在今日把贤王“谋逆”的罪定死了——上头的皇帝还在,估计不会叫他斩尽杀绝。
沙漏中的沙子几乎流尽,快子时了。
死者为大,贤王之事暂且搁置,先把人收敛入棺,在未定罪名之前,贤王府吃穿用度一切照旧,不可怠慢。
顾太傅自即日起,官复原职。
这对太子党来说,是个极好的消息,皆下跪高呼“圣上圣明”,太子松了一口气,顾衍唇角微勾,只有顾渊,眸光一眨不眨盯着帷帐后的身影。
他还是想不通。
“还有一事,趁着今日,一并宣了罢。”
皇帝疲惫的声音响起,他整理好龙袍,叫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憔悴,命人掀开帷帐。
一股幽然的暗香浮动,皇帝身边站着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妇人,刹那间,满殿金光仿佛都成了陪衬。
她琼鼻挺翘,肤色雪白,唇不点而朱,鸦青鬓发间的步摇轻颤,映得眉眼似春水般温柔美丽。
堪称绝色佳人。
百官看愣了神,心中不由嘀咕,这是谁?皇帝新纳的宠妃?不对,方才好像听见了一声“父皇”。
皇帝何时有这么一位绝色的公主?
公主年方几何?看起来这样年轻,却梳着妇人发髻,周身的气质也不像小姑娘,沉淀了岁月,有股成熟的韵味,举手投足皆是风情。
颜雪蕊终年深居简出,见过她真容的夫人都少,更遑论这些官员。他们正惊叹世上竟有如此美人时,身后传来顾衍阴恻恻的声音。
顾衍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齿道:“不知缘由,拙荆为何在圣上身边侍奉?”
他微抬下颌,沉沉的眸光盯着颜雪蕊,道:“过来!”
他藏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如今竟暴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他想把这些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下酒吃。
即使在如此凶险的今天,一切如他所料,进展顺利。自此后,皇帝不再敢动他,太子要仰仗他,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权臣,只手遮天。
突如其来这一出,叫他觉得他追逐的这些荣光,什么都不算,狗屁!
顾衍贪婪地盯着她的容颜,她瘦了些。也是,他特意没有留下交代,侯府一群妇孺,她这些日子应当辛苦了。
这原本也是他的打算,她那么抗拒他,他便要她看看,没了他,她会过怎样的日子,她离不开他。
日后,该学着乖一些,好好讨夫君欢心。
顾衍此话一出,成功把文武百官的目光从美人身上拉到他身上,众人心里不住泛酸,原来是顾侯那个身娇体弱的夫人。
怪不得,这些年顾侯不肯纳妾,原先他们以为顾侯高风亮节,把心神全奉献给了朝政,不近女色,乖乖,竟是府中藏着这么一个绝色大美人!
瞧瞧人家顾侯顾太傅,仪表堂堂,三十五岁,正直壮年;一家之主,权倾朝野,身边还有如此佳人相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世上还有谁比得过他顾衍?
一时间,羡慕的,嫉妒的,仰望的,各种眼光射向顾衍,顾衍恍然未觉,沉沉盯着颜雪蕊。
仔细算算,颜雪蕊已经和顾衍有一旬未见,隔着人群相望,颜雪蕊仿佛被他的眸光蛰了一下,她微微垂下头,凝脂般下颌勾出婉约的弧度。
皇帝握住颜雪蕊的手,浑浊的眸光逡巡一周,道:“颜夫人,便是朕丢失多年的长乐公主。”
“自即日起,尔等当以公主之礼尊奉,赐公主府,封玉牒,吃穿用度,皆按照皇室规制。”
颜雪蕊率先施施然跪下,柔声道:“多谢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惊得呆滞的群臣如梦初醒,连忙跪下跟着高呼“皇帝万岁”、“公主千岁”,诸人看向顾衍的目光更毒了。
娶了个绝世大美人就算了,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皇帝金口玉言承认的,不管中间有何波折,不会有假。
大丈夫当如是啊。
被羡慕嫉妒的顾衍本人却微微皱眉,按照他的想法,公主的身份牵扯复杂,他只想她是他的妻子,不想掺杂其他。
他心中迅速思索,究竟哪里出了问题。皇帝则拍拍颜雪蕊的手,道:“你的宝册金玺,朕明日便给你送去,至于册封礼……”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你贤王兄尸骨未寒,等等罢,过段日子,再选个良辰吉日为你册封。”
颜雪蕊细声细气道:“一切全凭父皇做主。”
今日失去一个儿子,认回一个女儿,女儿乖巧懂事,稍稍缓解了一丝皇帝丧子的苦痛。
他说道:“朕有时顾不上你,你若还有什么想要的,命户部去办。朕的女儿,就算要天上的月亮都行,别和他们客套。”
颜雪蕊垂下眼睫,墨色的睫羽层层叠叠,宛若折翅的蝴蝶,簌簌颤动。
她悄悄往皇帝身后挪了挪,根本不敢抬头看顾衍。
“儿臣……儿臣不想要天上的月亮。”
她压下心头的颤动,声音柔和而清晰,传遍整个殿宇。
“我想和离。”
刹那间,原本经历一整天贤王宫变被诛、顾衍舌战群臣、皇帝当庭认女,已经疲惫的文武百官,纷纷瞪大了眼睛。
而一直运筹帷幄的顾太傅,青筋自腕间暴起,骨节捏的泛白,脸色阴沉如阎罗。
第54章 第54章绝不放手
诺大的殿宇内寂静无声,谁也没想到,竟是太子率先反应过来。
“按照本朝律令,夫妻和离,应先邀集双方的宗族尊长,三党六亲共至,于祠堂焚香设誓,陈明缘由,再立文书,详列子女归属,田宅财帛交割,双方共同签字画押,报由户部核验存档,方算终了。”
“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素闻皇姐和老师夫妻恩爱,膝下儿女双全,纵有误会嫌隙,解释清楚便是,何至于此啊。”
“皇姐三思。”
太子一番话情谊恳切,经过今日的惊险,太子的榆木脑袋终于转过来弯儿了。
如今贤王兄既死,父皇没有惩治他,他的老师顾太傅官复原职,他是师母竟是父皇找了多年的长乐皇姐,亲上加亲,日后没有人会动摇他的太子之位。
可父皇擅长制衡之术,绝不会纵容一家独大,父皇子嗣不丰,那几个兄弟要不生母出身太低,要不实在愚钝,烂泥扶不上墙,就算父皇强行扶持一个上位,和他打擂台,也不会有贤王那样的威胁,他不惧。
可若皇姐和离……和离和休妻不同,一般低头娶妇,夫家的地位比女方高,女子犯了七出,被休弃后身无长物,甚至得不到娘家接纳,下场凄惨。而和离则遵循“两愿”的原则,能和夫家中取得一定的财帛,甚至带走子女。
有和离的律法,但实际上,真正能和离的都是凤毛麟角,因为过程繁琐且名声不好,就算平嫁平娶也很少和离,除非是那种女方家族地位高出男方太多,且女方得家人宠爱,再或者譬如平阳,谁敢休弃公主?
太子迅速想到,虽不知缘由,他这个刚认回来的“皇姐”一旦和离,她能把流着顾家血脉的孩子带回皇家,入皇室玉牒。
她为顾衍生下了两个男丁!
太子瞬间冒起一身冷汗,如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有自己的亲生血脉,顾衍还会一心一意辅佐他吗?
史书上,可明明白白记载过,有长公主摄政,传位于其子。
假如顾衍转而支持“皇孙”,他失去最重要的臂膀,顾衍代替贤王,朝堂上又成了均衡之势,父皇想必也是喜闻乐见的吧?
一天的时间,太子的心情大起大落,他现在感觉如芒在背,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此事必将有个交代。
这是顾衍夫妇俩专门为他设的局,好歹毒的计谋!
……
太子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文武百官看向顾衍顾太傅的眸光更加惊叹,高,实在是高啊,一环紧扣一环,顾太傅雄心壮志……等等,好像不太对?
顾衍平时面沉如水,深不可测,没有人能窥探顾太傅的喜恶。如今他孤身站在光影的交界处,下颌绷地近乎锋利,幽黑的双眸淬着怒火,直勾勾看向那道窈窕的的倩影。
“臣,恕难从命。”仿佛从齿间辗轧出来利刃,顾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
颜雪蕊提的太突然,连太子都想出了种种理由劝说,方才舌战群臣,游刃有余的顾太傅却哑了言。
他眼底泛红,只有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四个字,“除非我死!”
想离开他?做梦!
不,梦也不行,她是他的,一辈子都是他的,活着是他的人,死了也是他顾衍的妻。他们一同拜过皇天厚土,摆过四方天地,他们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
颜雪蕊低垂头颅,亦不言语。气氛顿时变得冷凝,皇帝目光扫过顾衍,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颜雪蕊,她跪在地上,十指紧紧攥着裙摆的缠枝花纹,把上面的金线都勾出了丝。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皇帝苍老的声音在上方响起,颜雪蕊心中一紧,却听皇帝继续道:“长乐进宫伴驾,一月内,顾卿上疏陈情,朕再做定夺。”
意思是给顾衍一个月的时间,向圣上陈情不和离的缘由,如果不叫皇帝满意,便如长乐公主的愿。
皇帝摆摆手,道:“今日诸卿辛苦,明早罢朝一日,回罢。”
那道炙热的眸光如芒在背,颜雪蕊垂着眼眸,当做看不见,起身搀扶皇帝回寝殿。
***
金碧辉煌的殿宇夜明珠和烛火照的如同白昼,颜雪蕊搀扶皇帝坐在软塌上,父女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儿,颜雪蕊轻声道:“父皇,我……儿臣是不是叫您难做了?”
今日金殿上那一出,其实是她的临时起意。
隔着帷帐,她和皇帝一同看了一出同室操戈的戏码,太子能想到的,早在顾渊前来说“贤王已伏诛”时,她早就想到了。
那一刻,沉寂已久的心骤然颤动,她生出这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有这个可能,为什么不争一争呢?反正对手是太子,太子柔善,输了也不要紧。倘若皇帝当真疼爱她,最后是她的孩子得了天下,那就赚大了。
前段日子顾衍忽然下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那时候,颜雪蕊强撑着自己不能倒下,满府老弱妇孺,她心里很慌。
她下意识地去寻找顾衍,这么多年,他像神一样无所不能,她禁锢了她,也庇佑了她。可是,他不在。
她还能依靠谁呢?
颜雪蕊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他看了顾衍书房和群臣来往的信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找不到一个能完全信任的人依靠。
就连她的生父,去皇宫认亲前,她也是心怀忐忑。
她开始想念顾衍在身边的日子。
直到那一日,她亲自处置了违抗她命令的婆子,自那日后,府中上下对颜夫人莫不拜服。其实从前碍于顾衍的威严,也没有人敢苛待她。
但两者的感觉不一样。
她忽然间想明白了为何很多人终其一生,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力。她不想再陷入那般惶恐,她想给她的孩子们最好的一切。
在当前的形势下,对于皇帝来说,太子和顾衍沆瀣一气,一家独大,她提出和离,把太子和侯府分化开,正衬他的心意。
对于顾衍,流着他的血脉的孩子成了皇室子孙,他一生追逐权力,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对于明澜明薇和婆母,她好生解释,他们会理解她的。
天时地利人和,又缝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所以在今日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猝不及防说出“和离”。
借着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她内心最隐秘的期盼。
她终于要自由了。
一举多得,颜雪蕊压下心头的颤动,她筹谋了很久,怎么算,顾衍都不亏。
但说出那句话时,她还是不敢看他。
她更没有想到,他反应那么大。他那么聪明,不会想不通背后的关窍。
在她的想象中,她当众提出和离,他虽发怒,但为了孩子,为了侯府的将来,为了他的权柄,他会咬着牙同意,皇帝顺水推舟,这事便成了。
现在顾衍反应激烈,不仅叫她头疼,还把皇帝放在火架子上烤,顾衍那架势,不像能善终。
颜雪蕊羞愧地低下头,道:“此事是儿臣任性,给父皇添麻烦了。”
烛光照着皇帝脸上的沟壑,他抬掌摸了摸她乌黑的鬓角,慈声道:“无妨。你是朕的长乐,朕早就说过,要你长乐无忧。”
“别想太多,回去歇着罢。”
颜雪蕊还想再说,但见皇帝的脸上满是疲惫,她忽然想起来,今日,皇帝死了一个儿子。
和顾家脱不了干系。
如今她当着皇帝的面,堂而皇之提起顾衍,不管什么缘由,都是在老人家伤口上撒盐。
顾雪蕊更加羞愧,行了个礼,听从皇帝的话离开。宫中的殿宇甚多,皇帝给她在乾元殿附近指了一个宫殿,等她进去的时候,宫人已经将殿宇洒扫了一遍,暂时没有铺陈装饰,但宽敞整洁,十分干净。
宫人伺候她草草沐浴,换上寝衣,颜雪蕊心里装着事,即使到了夜半,在榻上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忽然,外面传来几声细微的响动,绸帘被一股冷冽的气息掀开,带着雨后的潮湿,颜雪蕊翻了个身,骤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压下,铁钳般的手掌扣在她细嫩的脖颈间,紧得她将要窒息。
“公主倒是好眠。”
沙哑的声音擦着耳畔落下,带着薄茧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轻轻摩挲她跳动的脖颈。
他的力道有些失控,颜雪蕊逐渐呼吸困难,眼角沁出了晶莹的泪珠,她不住摇头,“不……不是……”
“痛。”
顾衍微怔,腕上的力道瞬间卸去,借着昏暗的烛光,他扫了一眼她的玉颈。
如羊脂玉一般细腻,没有丝毫痕迹。
他冷笑一声,“你贯会骗我。”
颜雪蕊抚着脖子,乌黑双眸水盈盈,“真的痛,今日之事,侯爷且听听妾身的解释。”
顾衍似笑非笑:“不敢当,如今该是臣尊称您一声公主殿下。公主恕罪,臣今日要以下犯上了。”
他抬起手,放下了床帐。
陌生的床榻,熟悉的气息。颜雪蕊看了眼外头,低声道:“侯爷,这是皇宫!”
你一个臣子,随意出入皇宫,被发现怎么收场!
“嗯。”
顾衍嗤笑一声,遒劲有力的大腿跨在她的纤细的腰肢上,“那公主叫人,把臣抓入大牢罢。”
颜雪蕊顿时语塞,她看着面色阴冷的顾衍,轻轻叹了口气。
“侯爷何必阴阳怪气。”
“妾身的用心,我以为侯爷知道。”
颜雪蕊放柔了声音,道:“都是为了大局……”
“狗屁大局,你就是想离开我!”
自幼浸淫经史子集,言语风雅的顾侯第一次口出污言,他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狠狠道:“我告诉你,休想!”
颜雪蕊有一肚子的理由,奈何秀才遇上兵,顾衍根本不听,在她耳边阴恻恻道,“蕊儿,你乖一点,咱们好好过日子。”
“逼急了我,我把老皇帝宰了,给你下酒喝,你说好不好。”
他的书房守卫严密,只对颜雪蕊不设防,没想到反而成了刺向他的利刃,狠狠给了他一刀。顾衍气得咬牙切齿,此时,权倾朝野的顾太傅竟有一种被抛弃的“糟糠之妻”的错觉。
当然,他不像糟糠妻那样温和无害,他是连皇帝都要忌惮的毒蛇猛兽,时刻亮着爪牙。
颜雪蕊心神具震,美眸瞬时瞪得浑圆。
“顾衍,你在胡说什么?你真的疯了。”
顾衍抚着她的脸颊,低声笑。
“你今日才知道么。”
他明白她的谋划,但也一眼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他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她,就算冒着乱臣贼子的骂名,他也绝不放手。
第55章 第55章她错了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绸缎般的乌发间,往下细细摩挲她莹润白的耳垂,直至泛红。他俯下身,牙齿咬住她的耳珠吮吸轻碾。
颜雪蕊受不住这个,腰身软的和水一样,顾衍的大掌强硬托住她的后腰,掌心缓缓下移,隔着一层薄绸寝衣,掌心的薄茧仿佛带着钩子,颜雪蕊的呼吸瞬间急促。
“别——”
她呜咽一声,微弱的声音颤抖着,“这里……不行……”
今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她落了顾衍那么大的脸面,按照顾衍霸道的脾性,他不会放过她。
颜雪蕊素来识时务,如今绝不能再激怒顾衍。她难耐地扬起脖颈,泛红的眼角挤出两滴泪珠。
“外面……都是侍卫……”
“被听见了,不好、不好收场……”
顾衍面色阴沉,一把扯开她身上的红色小衣,揉成团,掐开她的下颌。
“那就别叫。”
他冷声道,她胆大包天,巧言令色,这张小嘴净说些叫他伤心的话,干脆别说了。
他把艳红的小衣塞进她的檀口里,衬着乌发雪肤,柔弱又糜艳。
——除却最开始,平时在帐中,顾衍没什么折磨人的癖好,也不大爱玩儿花样,只是他体力强劲,和他颀长健壮的身躯比起来,她显得太过纤细,才辛苦些。
骤然被堵住嘴,颜雪蕊乌黑的双眸瞪得浑圆,她哪儿受过这样的委屈?手脚并用踢他,抓他,挠他,顾衍俊美的脸上被抓出一道血痕,顾衍心中怒火更盛,又顾及控制不住力道,伤了她。
他靠近她耳侧,声音沙哑,“宫中守卫森严,你猜我怎么进来的?”
颜雪蕊一顿,顾衍继续道:“戚家败落,调遣禁军的兵符由圣上亲自掌管。我没有三头六臂,有人为我悄悄留了门。”
乌黑浓密的睫毛颤动,顾衍微微勾唇,肯定了颜雪蕊心中的猜测,“没错,是明澜。”
顾明澜前几日跟着顾渊在京郊大营布置,告假几日。但早在戚太尉掌权时期,明澜在禁军当值。
“明澜就在外头,你若想他听一场爹娘恩爱,随你。”
呜呜咽咽。
……
翌日一早,身着粉衣的宫人们小心翼翼推开房门,躬身道:“殿下,早膳备好了,可要起身?”
房间一股近似于麝兰的味道,有些奇怪,宫女儿们尚不知人事,只当临时腾出来的宫殿没洒扫干净,不疑有他。
颜雪蕊缓缓睁开双眸,想起昨晚的荒唐,她骤然一惊,慌忙掀开纱帐。
“嘶——”她浑身酸软,指尖都在发颤。
“殿下,您怎么了,可要唤太医?”
宫女慌忙上前,被颜雪蕊厉声制止,“别过来!”
她冷静下来,除了酸痛,她身上别的地方干净清爽,地面的狼藉也被收拾地了无痕迹,应该是她熟睡后,顾衍善的后。
颜雪蕊长舒一口气,她轻轻敛下眉目,心中细细思索。
“殿下?”
宫女见她不动,把身子往下躬的更低。宫中素来看人下菜碟,颜雪蕊不知道,短短一夜之间,“长乐公主”的名号已经传遍朝野。
相传,这位公主是皇帝寻了三十多年的掌上明珠,圣宠正浓。
相传,长乐公主已过盛年,容色身段如少女一般,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目睹过真容的人莫不为其倾倒赞叹,美得不似凡间人。
长乐公主是当朝顾太傅之妻。
长乐公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和顾太傅提出和离。
……
昨日在场的人太多了,谁说漏了嘴已经无从考究,这一传十,十传百,平民百姓也有耳闻。文武百官之中,还有人考量朝堂的利害权衡,平头百姓可不在乎死了哪个王爷,也不关心谁当皇帝。但对宫帷秘闻、夫妻和离这种皇家权贵的佚事,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宫人间同样好奇,只是不敢像民间那样放肆谈论,只敢在心中揣度。
宫女轻声道:“殿下,圣上已命人将殿下的翟服、金印送来,公主府也开始着手修缮。圣上吩咐过,一切皆以您的喜好为准,过会儿工部的大人过来,与您商议细节。”
“您若不方便,奴婢这便推了去。”
颜雪蕊一怔,从前在扬州颜家,后来嫁入京城侯府。她从小长大的院子红墙黛瓦,灵动秀丽,侯府则是对称规整,庄严宏伟,和从前大相径庭。
她起初在侯府郁郁寡欢,顾衍说府中风水不好,铺陈过于沉闷,于是叫来工匠,她一点点绘制舆图,把主院重新修缮了一遍。
主院是整个侯府最靠里的院子,曲径通幽,经过层层高墙才能进去,但里头的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假山池*水,皆是根据她的喜好铺陈修缮,浸淫着江南的韵味,最衬她的心意。
她道:“按照其余诸位公主的府邸规制来,不用特意找我商量。”
如若按照她的喜好,直接把主院的舆图拿过来复刻便是。她不想这样,又想不出别的样式,干脆和其他公主府的规制一样,至少不落人话柄。
她对公主府不怎么上心,三言两语掠过。不想叫宫女发现她身上的痕迹,颜雪蕊放下床帐,抬着酸软的手臂,自己穿衣。
过了一会儿,帐里传来细微的声音,“去……去拿干净的亵衣亵裤。”
收拾整齐后,颜雪蕊去勤政殿见了皇帝。
她去时正值辰时的霞光初映,金线织就的翟衣自她肩头倾泻而下,裙摆鸾鸟展翅欲飞,流转着夺目的光华。肌肤似雪,乌发如云,发髻上的点翠凤尾栩栩如生,美丽又华贵。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整整一夜未眠,人老了,精力不济,正闭眼小憩,没醒。
皇宫的地板光滑幽冷,冷意顺着膝盖骨丝丝渗入。颜雪蕊昨夜被顾衍折腾一整夜,她又体寒,久了受不住这股寒气。她提高音调,扬声道:“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身边的太监小跑着下玉阶,压低声音,“圣上正在小憩,望公主静候片刻,莫要打扰圣上。”
颜雪蕊揉着泛红的膝盖,正准备起身回去,太监抬手虚虚压着她的肩膀,讶声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皇帝新认回来的长乐公主,一夜之间声名鹊起,太监不想得罪她,低声解释。
“殿下恕罪,不是奴才为难殿下,宫中素来规矩如此,就算是太子殿下在这儿,圣上没叫起前,也不敢私自起身。”
“御前失仪,这是大不敬啊。”
恍若一盆凉水泼下来,浇灭了颜雪蕊认亲的喜悦。不可控制地,她忽然想起顾衍总说的一句话。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蕊儿,你太贪心了。”
她起初只想到认祖归宗,因为她的生父是当朝圣上,她能逃离顾衍,她能得到权力,同时弥补了她缺失的亲情,一举多得。
恢复公主身份第一天,因为她的生父是皇帝,不能像寻常父女一般,她得跪在殿前,等皇帝醒来。
在颜家是严母慈父,颜父无事一身轻,终日赏花遛鸟,或者出去巴结权贵,对她们姐妹管教松散。
在侯府,她每次膝盖都没有弯腰去,顾衍或者婆母会把她扶起来。
她以为皆是如此。
颜雪蕊闭了闭眼,道:“我明白,多谢公公。”
顾衍说的对,她错了。
皇帝睡了大约一刻钟,说长不长,说短,对于颜雪蕊来说,也足够度日如年。
老皇帝悠悠转醒,按着额角,没好气道:“还不快把长乐公主给朕请进来!”
宫人搀扶着颜雪蕊款款走来,她的脸色微微苍白,皇帝免了她的礼,对太监斥道:“公主来了怎么不叫醒朕?都是干什么吃的!”
“父皇莫怪,是儿臣……儿臣看父皇辛苦,不忍打扰。”
经过一刻钟时间,颜雪蕊已经谙了宫廷的相处之道。皇帝不止是她的父亲,他是一国之君,她是“儿”,亦是“臣”。
于孝道,于君臣之道,她该等。
方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算是好心提醒,她也不能恩将仇报。
果然,听到这句话,皇帝的神情微微动容。他后背往龙椅上一靠,问道:“宫中住的可还舒坦?昨日事出紧急,吃穿用度,有什么欠缺,去找内务府。”
“倘若不喜欢那个宫殿,满宫殿宇,随你挑。”
相比于其他子女,皇帝对她确实算的上“宽厚慈爱”,颜雪蕊垂下眼睫,轻声道:“父皇给儿臣的,都是最好的,儿臣没有不满意。”
这些身外之物,颜雪蕊并不在意,她轻声问:“儿臣听宫人说,每位公主自成年后都有扈从府兵护身,不知儿臣……是否也和妹妹们一样?”
“净说傻话。”
皇帝微抬下颌,道:“你是朕的长乐,你姊妹们有的,怎能少得了你。”
“按规制,公主的府兵不超过三百人,朕给你五百人——”
皇帝语气忽然一顿,倒不是舍不得,因为其他的公主,例如平阳,有自己的公主府,占地百倾,有足够的地方养这些私兵,但颜雪蕊的公主府还在修缮,她住在宫里。
皇帝道:“等你的公主府修缮好,朕再给你。”
颜雪蕊轻咬嘴唇,“倒也不用重修,现在叫人好好清扫,也能住人。”
修建公主府是大工程,快则三年慢则五年,寻常养在宫里的公主,公主府在幼年便开始搭建,成年正好住进去。皇帝不可能叫颜雪蕊三五年没有地方住,她的府邸,从前京城的王府宅院改建而来。
颜雪蕊不在乎住的好不好,她现在迫切想有听命于她的人。深更半夜,她不想再经历昨晚的事。
她该有这个权力。
第56章 第56章母亲,为何要和离
她不介意住处,皇帝却不愿这么委屈女儿,他大掌一挥,道:“朕叫他们抓紧工期,最慢,一个月修缮好公主府。”
一个月,正好是皇帝昨日在殿上说的,给顾衍上疏陈情的期限。
颜雪蕊颤动着浓密的眼睫,轻声道:“父皇,儿臣……让您难做了。”
如今贤王已死,她看得清楚,皇帝动不了顾衍,至少在此时,为了超纲稳固,他不能动他。
她给皇帝惹了个麻烦。
皇帝笑了笑,霜雪染尽他的鬓发,出口的话依旧凛然威严。
“一介臣子而已,长乐勿扰。”
“朕说过,总会教你如意。”
最初,在宫变之前,皇帝见颜雪蕊似乎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称心,心中倏然起了叫她和离的苗头。可又一斟酌,平阳的驸马出身微寒,且和驸马是出了名的怨偶,平阳的孩子都不一样是驸马的,他才下旨和离。
长乐和顾衍没听说有大矛盾,而且顾衍是朝廷肱骨,他们共同孕育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尚且嗷嗷待哺,她和平阳不同。
所以他随口提了一声,如若长乐真觉得委屈,为了弥补她,他做父皇的,总会叫她如愿。后来颜雪蕊没有提,他也没放在心上,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没有十全十美。
而今闹过这一出,皇帝却一定要两人和离。
其一,如颜雪蕊所想,太子和顾家沆瀣一气,朝堂上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他不允许。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没死呢,他是皇帝,九五至尊,他的女儿是尊贵的帝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主的话,他顾衍焉敢拒绝?
他决不允许有人挑衅帝王的威仪。
所以在此时,“和离”或者还带着对心爱的女儿的“怜惜”,但其中更多裹挟的,是朝堂的权柄角逐。
他顾衍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这个皇帝干脆不用做了,天下改姓顾罢!
皇帝谆谆道:“当时情势使然。放心,一个月后,朕亲自给你办乔迁宴。”
那也是皇帝第一次见城府深沉的顾衍失态,玄甲军围困皇宫,所以皇帝即使发怒,权衡利弊之下,没有当朝激怒顾衍。
颜雪蕊聪颖擅思,她立刻从皇帝的话音儿中听出皇帝的打算,事已至此,她道:“那父皇可否多给儿臣派一些近卫?儿臣骤然入宫,心中害怕。”
这点儿小要求,皇帝自然答应。颜雪蕊陪皇帝一起用过膳食,回宫的路上,宫女们扶着颤颤巍巍的颜雪蕊,她脸色苍白,宫女们以为她要回宫歇息。
行至御花园,颜雪蕊忽然停下脚步,道:“备车马,我要出宫。”
皇帝给了她出宫的令牌,可以自由出入宫门,在宫门落钥前赶回即可。
镶嵌着铜钉的朱扉轰然打开,尽管颜雪蕊吩咐过一切从简,但公主出行,朱轮华盖,两列佩刀的侍卫为鸾舆开道,彩绸垂蔓间,隐约能看见翟服上金丝暗纹和颜雪蕊鬓间步摇闪烁的流光。
鸾驾停在靖渊侯府门前,颜雪蕊望着高悬红底儿金字的匾额,径直往主院走去。
院中的下人们也听闻昨日的宫变,府中二十年的大夫人,骤然变成当朝公主,下人们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行礼。连常年守在院中,为防止她逃跑的高挑侍女,经过颜雪蕊前几日的雷霆手段,此时也不大敢拦她。
一路畅通无阻,颜雪蕊迈进主院的垂花门,顾衍似乎知道她要来,他斜靠在紫檀圈椅上,玄色织金的广袖半垂,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漫不经心地缓缓转动。
颜雪蕊垂下眼睫,对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叫她们下去。等诺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两个人,顾衍似笑非笑,站起身。
“呦,这不是长乐公主么?公主驾临寒舍,微臣有失远迎。”
“公主海涵。”
顾衍一步步逼近,颜雪蕊不想搭理他阴阳怪气的话,但他眼中浓郁的侵略欲叫她不适,她昨晚受了太多罪,身子现在还发软。
也许是身份上的转变,也许是这身代表公主的翟服面料挺括,颜雪蕊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躬身低眉,她抬起头,看向顾衍。
他应当一晚上没有睡,刀刻般的眉眼下泛着一圈淡青,在白皙的面色下,显得十分阴鸷森然。
他靠近,她不退,两人离的极近,彼此呼吸交缠,颜雪蕊后背一阵颤栗,浓密的睫毛蝶翼般震颤。
她轻声道:“侯爷还未向本宫行礼。”
顾衍面上微怔,他怒急反笑,竟真的躬起身,他没有刻意后退半步,反而屈指勾起她纤细腰间的云锦嵌宝石腰带,迫使她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低头,冷冽的气息笼罩在她的颈侧。
“这样,够了么,公主殿下?”
顾衍等了她一早晨,只要她来,向他好生认错,她一时糊涂,定然是被那老匹夫撺掇,才敢说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终日在府中侍弄花草,天真烂漫,不懂人心险恶,他原谅她。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妻子提出和离,顾太傅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顾衍统统不在乎。没有人敢闹到他面前,他不关心虚无缥缈的名声。
他重实利,只在乎真真正正落在他手里的东西,譬如怀中的娇人。
……
皇帝都不想激怒顾衍,更何况颜雪蕊。她呼吸急促,指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道:“侯爷,我——”
话音未落,她忽然听一声熟悉的低咳,愕然地转过头。
明澜和明薇正站在垂花门外,哥哥冷峻沉稳,妹妹明媚可爱,此时却都面色尴尬,拘谨地微微踱步。
“轰——”地一下,绯红瞬时蔓延颜雪蕊整张粉颊。颜雪蕊眸光呆滞,明澜和明薇同样不自在。
母亲成了公主!
母亲要和父亲和离!
不敢去问顾衍,兄妹俩一早在房间里合计,听门房来报长乐公主鸾架亲临,两人一怔,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长乐公主”是母亲。
脚下生风,两人连忙赶过来,没想到看见父亲母亲两人在院中搂搂抱抱,缠绵悱恻,浑然忘却今夕何夕。
几人相顾,彼此都十分尴尬。
颜雪蕊如梦初醒,急忙推开顾衍,心虚地理了理凌乱的鬓角。
顾衍倒是从容不迫,扬了扬下颌,“进。”
明澜和明薇前后脚进来,齐声道:“母亲。”
顾衍冷笑,“哪儿有什么‘母亲’,你们母亲不要你们了,要尊称公主殿下。”
想起方才颜雪蕊的混账行径,顾衍咬紧后槽牙,阴阳怪气道:“还不给公主殿下跪下行礼,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尊卑?”
兄妹俩对视一眼,明知顾衍在说气话,但不敢违背父亲的话,齐刷刷撩起衣袍,做出欲下跪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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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雪蕊怎么会忍心,疾步向前,托起兄妹俩的手臂。
“别听你们爹瞎说。”
颜雪蕊把两个孩子扶起来,她先摸了摸明薇的头顶,宽慰她几句,又看向身姿挺拔的明澜,问:“这几日,没受伤吧?”
当时明澜杳无音信,后来她想明白了,明澜向来和顾渊亲近,应当跟在二叔身边,刀剑无眼。
明澜摇摇头,道:“儿子无事。累得母亲忧心,是儿子的错。”
夏日的衣衫轻薄,黑色的锦衣下,颜雪蕊敏锐地注意到明澜麦色的脖颈上有一道血痕,整齐锋利,像利刃划过。
颜雪蕊心中一颤,惊道:“你真受伤了?”
“痛不痛,快叫府中的大夫瞧瞧。”
明澜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他扯了扯衣襟,把那道血痕遮住。
“没有受伤,是……意外。”
“母亲不用担忧,儿子常年习武,从未敢懈怠,少有人能伤我。”
明澜今年十七,少年郎长身玉立,比母亲还要高,已有一个成年男人的轮廓。虽说是自己的血脉,顾衍还是不能忍受两人这么亲密。
儿大避母,这小子不知道吗?还是课业太松懈,回头加练!
在顾衍冷嗖嗖的目光下,明澜自觉后退一步,问出兄妹俩关心的问题。
“儿子先恭贺母亲恢复公主身份,金枝玉叶之尊,今朝终得昭彰。”
“然,我听闻母亲要与父亲和离,这因何缘由?外面捕风捉影的揣测,儿子不相信。我和妹妹心忧如焚,还请母亲直言相告。”
就算威严如父亲,方才顾衍说那句“你母亲不要你们了”,顾明澜也是不信的。从小到大,母亲待他们温柔慈爱,他们都知道。
身后的明薇一同点头,她拽着颜雪蕊的衣袖,眉眼忧愁。
“母亲,为何要和离呀?您昨晚没回来,我担心死了。”
“宫中有没有人欺负您?侯府不比皇宫好吗?”
一儿一女在侧,两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她。两股力量在颜雪蕊心中撕扯,快把她的心撕碎了。她强笑道:“没有,母亲……这是权宜之计。”
“朝中情势复杂,小孩子家家……说了你们也不懂,母亲有母亲的缘由。”
“别多想。”
明薇似懂非懂,她依然攥紧颜雪蕊的衣袖,问:“母亲不让我问,我就不问。可……会不会有危险啊?您可千万别以身犯险。”
她抱住颜雪蕊的手臂,她自小就知道,母亲的身子柔弱,汤药不离口,她的胳膊都比母亲的手臂粗。
像从前一样,在侯府不好吗。皇宫虽然富贵,但伴君如伴虎,小徐后为显亲近顾家,她去过几次,她不喜欢宫里一口一个“规矩”、“仪态”,动不动就要人下跪。
而且她已经是“贵客”了,就连徐后娘娘也不能在宫里随心所欲,皇宫能是什么好地方?明薇整夜辗转反侧,生怕柔弱的母亲在宫中受欺负。
感受到女儿的依赖和关心,颜雪蕊握住她的手宽慰她,又拔下头上的凤簪,簪在明薇头上,想逗她开怀,明澜默声站在身后,小小年纪,已有其父沉稳的风范。
好不容易把一儿一女打发走,颜雪蕊站在门槛前,望向遥对着她,坐在圈椅上闷声喝茶的顾衍。
“顾衍。”
她伸出双手,“扶我一把。”
顾衍冷笑一声,“当了公主是不得了,走路都不会了。”
“怎么?自己走过来,玷污了公主殿下尊贵的双足?”
颜雪蕊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细声解释道:“我脚麻了。”
其实是膝盖疼,她娇贵的身体,早晨在皇帝哪儿跪了一刻钟,方才又站了那么久,她现在怕一走动,便摔下去。
太难看了,颜雪蕊使唤上顾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语气多么理所当然。
顾衍道了一声“娇气”,手中放下茶盏过来,颜雪蕊高估了自己,刚搭上顾衍的手臂,她膝盖一软,身体直直往下倒,幸好顾衍眼疾手快,抱了个满怀。
第57章 第57章我们娘儿俩,日后得多多……
顾衍微微皱眉,将她拦腰抱起,大踏步走进寝房。
“怎么,皇帝虐待你了?”
顾衍收敛神色,把人放在软塌上,作势掀开她的衣裙。
颜雪蕊此时无意激化顾衍和皇帝的矛盾,她轻轻偏过身,幽幽道:“昨夜侯爷做了什么,自己忘了么。”
顾衍手下一顿,他当然没有忘记昨夜的旖旎。可除了最开始那会儿,她是他第一个女人,他什么都不懂,横冲直撞,她身量又太纤细,每次都哭哭啼啼,他也十分扫兴。
直到生下明澜后,她张开了,他日渐沉稳,两人磨合日久,熟悉了彼此的身体。她知道怎么伺候他,他明白怎么叫她舒坦,昨晚只有半夜而已,不至于如此。
况且她贯会骗人,还没怎样就拈轻怕重地叫嚷。昨夜倒是没叫,她睁着那双乌黑水润的双眸,咬紧双唇呜呜咽咽,他满腔怒火,却终究没舍得下狠手。
顾衍拧眉,语气怀疑,“我干的?”
颜雪蕊点点头,轻轻把裙摆从他手里拽出来,道:“抹点儿香膏就行了,不用费心。”
“我今日来,是想跟侯爷说一件事——啊——”
颜雪蕊大惊,顾衍低头,直接扣住她的足踝,不由分说捋起她的绸裤。日光穿过雕花窗棂照在雪白细腻的肌肤上,除了昨晚他留下的暧昧红点,膝盖处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红,皮下淡青色的血丝如蛛网般蔓延,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跪了多久。”
他的面容忽然沉下来,和方才阴阳怪气的语气不同,他此时声音阴冷,仿佛泛着寒冰。
颜雪蕊默然,她瞧着他的脸色,不知是为皇帝解释,还是为自己解释。
她不愿叫他看到她狼狈模样。
她道:“宫中规矩,皆是如此。”
顾衍温热的掌心贴上去,本来就痛,被他一按,更痛了。痛得颜雪蕊眼泪差点流出来,她推搡他的肩膀,不动如山。
顾衍冷笑,咬牙道:“这就是你千方百计,想要的好日子。”
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舍得她跪过。就算当初拜祖宗祠堂,他怜她体弱,膝下铺着几层软垫,走了个过场就叫她回了。
她倒好,进宫一天,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虽然当初顾衍下狱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有叫颜雪蕊吃些苦头的意思,但他那会儿早有准备,府中还有稳重的老夫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在他心中,早就把颜雪蕊当成了自己一个人独有的宝贝。顾衍盯着她膝盖上的痕迹,仿佛被触碰逆鳞的猛兽,压抑着滔天怒火。
他用指腹在她的膝盖处左右按压,确定没伤着骨头,去床头的暗阁里取了一瓶活血化瘀的膏药,涂在伤口处。
颜雪蕊只觉得疼。
她不知道是他手劲儿大,还是他想惩罚她,她咬着牙,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是侯爷在明澜幼时教他的话,侯爷忘记了?”
顾衍不屑嗤笑,“公主这副柔弱的身板儿,一碰就叫痛,能担得起什么样的大任。”
颜雪蕊忍着膝盖上针扎似的痛,终于把话头扯到正题上。
“我今日来,正欲与侯爷商议此事。”
颜雪蕊缓缓道:“你我和离、嘶——侯爷先别恼,先听我说完。”
“事已至此,侯爷应该明白,圣上忌惮你,忌惮顾家。正好侯爷与太子已生嫌隙,形势比人强,你我分开,是当前最好的办法。”
“你我夫妻多年情分,侯爷待本宫如珠似宝,本宫心里明白,自然也不敢分割财帛,真论起来,是本宫欠你良多。”
颜雪蕊声音温柔款款,伸出纤纤十指,搭在顾衍肩头。
她道:“但儿女们……十月怀胎,女子不易。明澜是侯府的长子,将来要撑起侯府门楣,明薇活泼明媚,宫中不适合她。两个成年的儿女,还和原来一样,姓顾。”
“咱们的小稚奴还没有入族谱,他那么小,离不得亲娘,我想把他带走。小稚奴虽还不会说话,到底是个男丁,待日后……说不准大有一番作为。”
一阵沉默后,顾衍握着她的踝骨,慢悠悠道:“蕊儿,上有老迈却不肯放权的皇帝,下有年轻鼎盛,并无大错的太子,你凭什么以为皇帝会把皇位,传给一个垂髫嗷嗷待哺的外孙?”
“谁不是从嗷嗷待哺过来的,人总会长大。”
颜雪蕊辩驳道:“当初贤王已出入朝堂的年龄,太子殿下才刚刚出生。如今时过境迁,你再看看?”
“反而是年长的贤王先倒下,当初的垂髫小儿稳坐太子之位。时过境迁,谁能想得到将来怎样呢?”
顾衍慢慢琢磨出味儿来了,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太子的位置怎么坐稳的,你应当清楚。”
“是仰仗侯爷。”
蝶翼般的睫毛簌簌闪动,颜雪蕊望向顾衍,“方才侯爷问我凭什么,我现在回答你,当然是凭——侯爷你啊。”
“自己的亲骨肉,难道不比旁人养的熟?我们娘儿俩,日后得多多仰仗侯爷。”
顾衍不上套,冷道:“你都和我和离了,那天天干嚎的小子也和我顾家毫无干系,我凭什么,嗯?”
“血缘骨肉,怎能靠一个单薄的姓氏来断?不论朝堂怎样更迭,他是你我的亲血脉,这点永远不会变。”
见顾衍不为所动,颜雪蕊咬了咬牙,道:“正如你我夫妻,我方才跟明澜和明薇都说了,权宜之计而已。”
“一张薄薄的纸而已,侯爷何必在乎。我们夫妻的心是一起的,你瞧昨夜,侯爷那般……我都没有叫。”
“哦。”
顾衍冷漠道:“我以为你是怕连累明澜。”
颜雪蕊讪讪,微微垂下脖颈,“也有。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对侯爷心存旧情。”
“我们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其中的情分,不足为外人道也。”
颜雪蕊声音如水般轻柔,让人不自觉沉溺在温柔乡中,顾衍眯起凤眸,直言道:“也就是说,你今日来找我这番长篇大论,想带走我们的小儿子。”
“你还是要离开我。”
“不仅如此,你还要我为你们母子保驾护航,做你手中的刃。”
顾衍低声笑,不禁反问:“蕊儿啊蕊儿,哪儿能天下间什么好事都让你占了?”
颜雪蕊直视他幽深的眼眸,回他:“侯爷曾说过,我本独一无二,配得上天下间任何珍宝。”
“况且侯爷有句话说错了,不是为我们母子,是为了我们的儿子。”
四目相对,两人都不甘示弱。颜雪蕊的双眸很美,乌黑的眸色澄澈透亮,像盛着细碎璀璨的星河,叫顾衍忽然想起初见的那天夜里,昏暗的烛光下,他掌心覆上她的下颌,比起貌美的容色,他先见到的是这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一眼,就望到了他的心上。
顾衍闭上眼,颈侧的喉结上下滚动,他道:“蕊儿,想说服我,叫我替你卖命,单凭几句话远远不够。”
“我还是那句话,不离。”
稚奴才多大,等稚奴到了太子这个年岁,少说也得一二十年,颜雪蕊说的冠冕堂皇,却糊弄不了顾衍。
想一脚踹开他,单独和稚奴在公主府过十几年,他不能忍受。
他绝不放手。
颜雪蕊气急,她好话歹话都说了,没想顾衍油盐不进。
她道:“你知不知道,你再不收敛,皇帝要除掉你,除掉顾府。”
慌乱中,她甚至没有称“父皇”,而是直言“皇帝”。
顾衍用纱布把她的膝盖绕紧,放开她纤细的腕骨。
他面色平静,“那就叫他试试。”
两人不欢而散,颜雪蕊原以为顾衍会拦她,或者直接把她囚禁在侯府,她早有准备,带了足够的禁军,没想到顾衍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叫她见稚奴。
“他睡了,这时候抱过来,又得扯开嗓子嚎。”
顾衍道,“你该知道,他大概在戌时醒。”
戌时,宫门早落钥了。
颜雪蕊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离开。那药敷起来疼,确实有奇效,一会儿功夫,膝盖上已无痛意。倒是方才一语成谶,被顾衍握了一会儿,脚麻了。
她走得很慢,刚出主院的垂花门,正巧和顾渊擦肩而过。
顾渊微怔,他自然也看到了颜雪蕊这一身华贵的装扮,他犹豫片刻,上前颔首道:“长嫂。”
不管颜雪蕊是什么身份,在他心里,她永远是他的长嫂。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和她有那么一丝关系,即使是叔嫂,他也有理由靠近她。
人有远近亲疏,颜雪蕊面对沉默寡言的二叔,没有对顾衍那么随性,她朝他点点头,客气道:“将军进去吧,侯爷在里间的院子里。”
进主院的路就这么一条,顾渊过来,总不会是为了找她。
顾渊如往常一般沉默,颜雪蕊身上带着一股幽香,是她自己调的,在西北时,顾渊曾找遍了所有的香铺,未曾找到相似的。
在京城,碍于兄长,也碍于她清誉,他不能找。
两人擦肩而过,在那股香气消失之前,顾渊想和她多说几句话。
他沉声道:“西北有异动,我来给兄长送密信。”
颜雪蕊不懂顾渊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个,但出于礼节,她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好像是西戎朝的两个王爷为争夺王位,打起来了。
皇位之争,历朝历代皆是如此,颜雪蕊感叹一句。如今天色已晚,她来不及去看老夫人,托顾渊给老夫人带个话。大约一炷香后,颜雪蕊坐在回宫的鸾舆上,凝眉沉思。
顾衍不是不同意,他今天的原话是:“想要我为你卖命,这些远远不够。”
她还能给顾衍什么呢?
颜雪蕊正苦苦思索间,突然,鸾舆骤停,外头的侍卫道:“启禀殿下,有人拦架,说……要面见公主。”
第58章 第58章放我出去
颜雪蕊骤然回神,当街拦驾,碰上个脾气不好的贵人,不要命了么?
她掀开舆帘,瘦弱的少女被侍卫按下,定睛一看,还是个熟人。
是窈儿。
骚乱引起了四周百姓的围观,颜雪蕊对侍卫低声吩咐:“不要伤人,带走。”
窈儿待方知许忠心耿耿,见颜雪蕊不搭理她,张口大声呼:“夫人,求求您救———”
颜雪蕊眼皮一跳,“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前后仅仅一瞬间,在引起更大的震动之前,窈儿被堵住嘴押下去,直到仪仗浩浩荡荡走到人烟稀少的午门外,颜雪蕊叫人把窈儿带上来。
在窈儿满脸惊愤的窈儿说出口前,颜雪蕊道:“许道长出什么事了,长话短说。”
经过一整天的折腾,此时已经夕阳西下,暮色为朱红的宫墙渡上了一层金光,颜雪蕊高高坐在鸾舆上,华美的裙裾层层叠叠,铺陈如绽放的牡丹,把雪□□致的脸庞衬的更加美丽高贵。
叫满心愤懑的窈儿不敢放肆。
窈儿低下头,咬着牙,道:“夫人……不,殿下,义父今早用过膳,忽然头晕目眩,双膝剧痛,硬生生被痛昏了过去。”
“义父素来注重养身之道,多少年来,一个风寒都没得过,是那膏药!”
“自从义父用了你送来的膏药,身体日渐虚弱。殿下,你不能不管义父!”
颜雪蕊皱眉:“许道长现在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寥寥几次相处,颜雪蕊了解窈儿,她对知许表哥忠心耿耿,但脾气急躁,有自己的小心思,她的话不能全听。
“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说什么无甚大碍,须得静养。人都痛昏过去了,静养管什么用!”
贤王突然身死,方知许和其义子义女们已经打算收拾行囊回扬州,在方知许心中犹豫,走前要不要见表妹一面,骤然发生此祸事,窈儿心中坚信,就是那个膏药有问题。
旁的大夫看不出来,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女人一定有办法。
她性格冲动,又不惜命,这才有了当街拦鸾驾这一幕。
窈儿太年轻,心中的愤懑难免通过言语神态表露,颜雪蕊心中思忖,知许表哥一定到了性命攸关的地步。
眼下宫门即将落钥,按照宫规,在宫门关闭前必须回宫,今早来送金印和令牌的宫人特意交代过。颜雪蕊虽觉得皇帝不会因为此事罚她,但她初来乍到,刚来便“违逆宫规”,如今外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她不想打眼。
因着这层考量,她连她的小稚奴都没来得及看。
颜雪蕊低叹一口气,问:“知许表哥现在在哪儿。”
窈儿没有犹豫,急忙报出一个巷子。她急道:“我现在就带公主前去。”
颜雪蕊没应她,留下一句:“知道了”,便唤人起驾回宫。
她并非像窈儿所想的“冷血无情”,可她不是大夫,颜雪蕊就算心里着急,也明白自己去也是于事无补。她明日带个御医,还有此前她托夫人找的大夫,一同前去,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方能对症下药。
越是急,越不能慌。
她心里想的清楚,但人非草木,颜雪蕊心里既发愁顾衍,又担忧方知许,宫中的床榻奢华柔软,外头守着腰跨寒凛长刀的禁军,今夜无人会来侵袭她。
颜雪蕊却睁圆双目,看着床顶的如意纹纱帐,辗转难眠。
今夜,是个不眠夜。
***
与此同时,窈儿被侍卫丢出宫门,义父生死未补,她不甘地在宫门外来回徘徊,心急如焚。影影绰绰的灯火中,一个冷峻挺拔的少年忽然映入眼帘。
是下值的顾明澜。
窈儿心中一跳,当初在顾府匆匆一别,他救下她一命,她还没有来得及和他道谢。
明澜公子和顾狗不同,他光风霁月,心地善良,当初她还是一个小丫鬟时,她便感觉他待她不同,要不,去求求他?
明澜公子还会帮她吗?
窈儿怀着忐忑的心情,遥遥跟在明澜身后。她学过些功夫,女子身形娇小,又借着夜色遮掩,明澜步伐沉稳,似未发现身后的“小尾巴”。
一路跟着,窈儿渐渐发现了不对,这不是回侯府的路!
他难道发现她了?
窈儿心口“砰砰”直跳,她踟蹰着脚步,屏息凝神,心中正天人交战间,明澜走到巷口的一座小院前,停下步伐。
院子不大,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算颇为难得,院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在夜色中发着幽暗的光芒。
“笃、笃、笃。”
顾明澜屈指叩门,过了一会儿,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是个醇厚的男人声音。
“公子。”
“嗯。”
明澜应声,吩咐道:“后面有人,拿下。”
说罢,明澜大踏步走入庭院,在这个幽静的院子里,一个红衣少女静静靠在窗前,银纱般的月光漫过雕花窗棂,她仰着头,肌肤如珍珠雪白透亮,绸密的墨发编成松散麻花辫垂在颈侧,鬓发间点缀珊瑚珠和绿松石,和京城女人的装扮大相径庭。
听见动静,她转过头,湛蓝色的眸子闪过一簇怒火。
“放我出去!”
少女说着一口别扭的官话,她的五官深邃,肌肤是极致的白,眼眸如天空般湛蓝鞍,睫毛浓翘,鼻梁高挺,唇瓣红艳润泽,那是属于外邦女子的妩媚多情。
她似乎很愤怒,拿起桌上的杯盏,“嗖”地一声,那杯盏如同利刃一般,直冲冲往明澜眉心射去。
明澜顿了一下,他微微侧身,杯盏碎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
“把衣裳好好穿上,成何体统。”
顾明澜上下扫视她,红色的纱衣裹着曼妙的身躯,白花花肌肤在纱衣里若隐若现,这般装扮,对顾明澜这个自幼深受儒家典籍熏陶的男人来说,确实“不成体统。”
阿依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天这么热,难道要像大周的女人一样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裹起来,连脚踝都不许露出来?
大周的女人们真能忍。
“咱俩睡都睡过了,你跟我体什么统啊。”
阿依娜满不在乎,她亦步亦趋跟上明澜,道:“你说过的,过两日会放我出去,这都几个两日了!”
她此番来京城身负重任,虽然这个小郎君模样俊俏,功夫也不错,但她不能——大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不能因美色误事。
明澜先吩咐下人给她取一件披风,阿依娜怒气冲冲欲撕碎它,对上明澜幽深的黑眸,她低头嘟囔两句,怂哒哒地披上。
细丝绸缎做的披风柔软舒适,但阿依娜不喜欢,勒在她脖颈上,那种束缚的感觉像套马头的缰绳,叫她很难受。
她道:“这样好了吧,反正一会儿要脱,臭毛病。”
刚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的明澜眉心直皱,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我给你请个先生。”
言语粗鄙,该好好教教她,怎样做一个女人。
和阿依娜结识,是个意外。
先前为钓贤王上钩,明澜跟着二叔在京郊的营地外驻守布置,那段时间风声鹤唳,进京来往车马盘查仔细,恰逢那个节骨眼儿,来了一队西戎商人。
西戎是大周西北的邻国,和京城相距十万八千里,且玄甲军常年驻守西北,两朝虽无烽火,但小打小闹不断,不少交手。
这个商队立刻引起了顾渊的注意,仔细盘查后,说是来京城做玉石生意,但他们的车队里没有多少玉石,反而不少刀枪剑戟。顾渊当即下令捉拿,对方当然没有束手就擒,在交战的时候,明澜被一把短刃所伤,就是今日颜雪蕊看到的,脖子上的伤痕。
不是明澜技不如人,而是他想不到,一群五大三粗、疑似细作的商队里,竟然藏着一个野性妖冶的女人。
母亲正在为他的婚事烦心,他所求不多,只要贤惠貌美即可。当初赏花宴那些千金,不如母亲的十分之一,如今这个尚可入眼,可惜,是个细作。
明澜稳重内敛,他面上不显,但待阿依娜的特别被顾渊看在眼里,顾渊待明澜如亲子,把商队其他人丢进地牢,严刑拷打,独独把阿依娜交给明澜处置。
明澜常年跟着不近女色的二叔,至今没有尝过女人,他起初有些拘谨,反而是阿依娜,她睁着湛蓝明亮的眼眸,问:“那个当官儿的说,和你睡一觉,便放了我?”
“我有急事,别愣着,你快来。”
她的西戎话夹杂着大周话,恰好明澜听的懂西戎话,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胆放纵的的女子。
……
她那么不在乎,明澜还以为她身经百战,没想到她竟是个雏儿,一夜后,深受传统教养的明澜深思,他得负责。
清清白白的姑娘跟了他,至少要给她一个名分。至于从前种种过往,待他查清楚她的身份,再做计较。
对于他的第一个女人,明澜当然是喜欢的。喜欢她不同于普通女人的大胆热情,喜欢她身上那股儿野劲儿,喜欢她白皙的肌肤和湛蓝的眼眸,喜欢她紧紧拥紧他的模样。
但他又很苦恼。
她很不听话,他不叫她穿裸露的衣裳,她向来我行我素,置若罔闻。他不喜她言语粗蛮,她张口闭口“脱衣”“睡觉”。他叫她多学学规矩,日后好见父亲和母亲,她却一心想走,叫他放了她。
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除了他身边,她还能去哪里?她为什么不能像母亲那样柔顺贤惠?
没有多少日子让明澜沉溺温柔乡,布置人手,贤王身死,亲娘身份骤变,关于自己亲爹娘的传言满京城,明澜刚歇口气,便来阿依娜这里,她还是如此不驯。
母亲见了父亲,会温柔的上前为父亲斟茶,父亲往往会托住母亲的手,不叫她受累。自小耳濡目染,明澜从心底觉得,就应如此。
母亲性情雅静,说话轻柔细语,温柔慈爱。
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出去,也是和父亲一起,两人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在顾府,父亲说一不二,母亲绝不会违逆父亲的话。
……
思及此,明澜看着梗着脖子跟他犟、吵嚷着“放我出去”的,阿依娜,道:“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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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学好了规矩再说。
显然,阿依娜没有颜雪蕊那么好的脾气,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怒斥道:“你言而无信,卑鄙!”
顾明澜不禁嗤笑,提醒道:“是我救了你。”
商队其他人,还在地牢里水深火热受刑罚,与之相比,阿依娜过得算是神仙日子。
阿依娜暴躁地抓了抓头发,急得来回踱步,“我说过了,我们不是细作,不是。”
“你明明听得懂西戎话!”
她说过很多次,她不是细作,他们来京城有要事。
明澜敛下眼眸,“我自会查证清楚。”
露水姻缘睡的小郎君这么执拗,阿依娜快疯了,她身负父王的重托,不能困在这个小院子里。
忽然间,灵光一闪,阿依娜看向明澜,试探问道:“你……也是当官儿的?”
这么年轻的小郎君,她起初没往那个方面想,只当他有个当官儿的爹,是个富贵公子。
明澜点点头,矜持道:“勉强谋身。”
阿依娜面上一喜,她上前拽住明澜的衣袖,道:“那什么……按照你们大周的话,百年啊……什么同床眠,哎呀,咱俩都睡了那么久了,是一条绳上的蚂蟥,对不对?”
明澜听得眉心直跳,想纠正她,竟不知从那句话说起。
他道:“有话直说。”
阿依娜的面色骤然变得凝重,“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大官儿,我们来京城,就是为了找他。”
第59章 第59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大官?”
顾明澜挑眉,“多大的官?”
不怪乎他漫不经心,纵观朝堂局势,现在还有谁能和顾侯争锋。
阿依娜双手抓着他的衣袖,睁大湛蓝的双眸,“我没有和你说笑,你若能帮我,我会感激你永远,如果不能,请你遵守诺言,放我出去。”
“我自己找。”
她平时嬉笑自若,性情洒脱不羁,如今难得一脸正色,妩媚的脸庞倔强而坚韧。明澜心中一动,沉声道:
“说说看。”
地牢那些人嘴巴严实,加上近来多事之秋,对这几个外邦人没怎么上心。对方身份不明,明澜先入为主给阿依娜定了个“疑似细作”的身份,他对阿依娜心有防备。
阿依娜心直口快,哪儿知道大周人说话弯弯绕绕,她以为明澜答应她了,脱口而出:
“顾侯爷,我要找你们大周的靖渊侯,顾衍。”
明澜一口茶水卡在喉咙里,罕见地失态直咳嗽。
“小郎君,你怎么了?”
阿依娜关心地上前给他拍背,她是习武之人,手劲儿奇大,和明澜想象中的温柔娴静截然不同。
他握住她的手腕,抬眸,冷峻的脸上一片复杂,“你……要找顾……”
他到底说不出来亲爹的大名,“你要找顾侯爷?”
“你可知我是谁?”
受到其父狂妄多疑性格的影响,其实明澜不在意她究竟是不是细作,还未进京就被识破,真是细作也成不了事。现在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西戎专程为他设的美人计。
他难道已经中计了?
阿依娜怔愣片刻,茫然道:“你是我的小郎君呀。”
出师不利,还没见到传闻中的顾侯,莫名被抓走,阿依娜身怀绝技,原本鬓发间藏有暗器,正准备“大干一场”,谁知见到这么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如果父王没有受伤,她这会儿兴许在王庭选王夫,都不如眼前这人生得好。
少年少女初尝情爱,食髓知味,明澜又事务缠身,天黑过来,天不亮就出门,到现在,阿依娜只知道顾明澜的名字,其他一概不知。
明澜不和她绕弯子,提醒道:“我姓顾。”
但凡有点见识,或者关注朝政的人都知道,顾明澜是顾衍的嫡长子。
巧了,阿依娜还真不知道。
她千里跋涉来寻顾衍,是临危受命,着实没时间做准备。
西戎国君病重,群龙无首,两个王爷拥兵自重争夺皇位,打的不可开交。阿依娜的父王正是其中之一,她从西戎启程时,父王已经身受重伤,王兄替父王坐守大营,下面的弟弟年幼,属实无奈,才叫天真烂漫的阿依娜来搬救兵。
——当初顾衍弱冠之年,以三万兵马大破齐王的数十万兵马,阿依娜的父王眼光长远,看中此人将来绝非池中物,暗中给顾衍行过方便。
后来齐王大败,顾衍回京,顾渊接手玄甲军镇守西北。大周和西戎两国大体友好,边境却小打小闹不断,因此并未互通书信,逐渐断了联系。
阿依娜这回来大周,带着父王许诺的筹码和当年的那一点旧情,请求顾侯出手相助。
……
当然,阿依娜再天真,这种关乎性命的大事,不会被明澜一问就说出来,她只咬死了要见顾衍。
“要不你就放我出去!”
顾明澜说话旁敲侧击,阿依娜耿直直爽,却倔强不肯言明,两人鸡同鸭讲,互相不能理解对方,说着说着,又同从前一样,交缠在一起。
翌日一早,明澜理着衣襟出来,对守门的侍卫沉声吩咐:“看好她,要是人跑了,唯你们是问。”
“昨夜跟着的尾巴,审出来没有?”
侍卫面露难色,倒是审出来一些东西,可关乎那位“长乐公主”的清誉,他不敢说啊。
侍卫吞吞吐吐半天,艰难道:“公子,昨夜那个……据说是您的旧识,要不您……亲自去看看?”
明澜看了一眼天色,他今日当值,正欲推拒,侍卫道:“还牵扯大夫人,卑职不敢妄断。”
尽管颜雪蕊已经恢复身份,但侯府的侍卫还是习惯称她为“大夫人”。
一听事关母亲,明澜脚下一顿,转身去见窈儿。
***
一整夜,这晚安安稳稳,颜雪蕊却没有睡好,眼底泛起淡淡的乌青,上了一层珍珠粉才遮盖住。
宫人为颜雪蕊梳妆绾发的时候,她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冷不丁说了句,“本宫在侯府有个忠仆,叫碧荷。”
“她乖巧懂事,伶俐周到。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去侯府一趟,把碧荷接来。”
她睡眠浅,太亮了她睡不着,但她又怕黑,半夜起夜时,要有一盏微弱的烛火,在侯府多年,素来如此。
在皇宫的第二夜,反而没有顾衍突袭那晚睡得好。
颜雪蕊想,她可能只是没有习惯,等碧荷来,或许就好了。
这么久,她的伤也该痊愈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还是旧人称她的心。
有了昨日的教训,颜雪蕊算计着时辰,专门等到皇帝清醒时前去一同用膳。膳后,皇帝用绢帕擦了擦唇角,道:“不必日日陪我这个老头子用膳。”
伴君如伴虎,就算是太子和其他几位受宠的公主,也没有天天来皇帝跟前尽孝心。
颜雪蕊低头浅笑,道:“其他的皇弟皇妹自幼沐浴圣恩,儿臣好不容易才有父皇,自然要好好孝敬您,共叙天伦。”
宸妃当初把皇帝骗的那么惨,斯人已逝,人到暮年的皇帝已不再执着,但颜雪蕊和宸妃容貌相似,她顶着这样一张脸,说着这样熨帖的话,叫皇帝神色动容。
“要是他们都像你这么有孝心,该有多好。”
皇帝低叹一口气,又感伤起了贤王和太子。都是他的好儿子,他只想让他们争,没想叫人死。察觉到皇帝对顾衍的厌恶,颜雪蕊见势不对,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
临走时,她问皇帝要了几个医术好的御医。此前她已经派人和武夫人通过气,命原来制膏药的大夫一同前往。
与昨日不同,她这回没有乘坐凤鸾,带的侍卫皆着布衣,低调走进方知许的院子。
……
一股熟悉的幽香钻进鼻尖,方知许缓缓睁开眼眸。
“蕊表妹——”
他太痛苦了,从膝盖往四周蔓延,他一度以为他要死了,如今是回光返照吗?
如果真是如此,他也认。
方知许含蓄收敛了一辈子,直到此时敢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
他的腕骨在素白的袖口下微微凸起,指节泛着病态的冷白,带着些许凉意。指尖距肌肤紧剩寸许,颜雪蕊瞳孔骤缩,几乎本能地偏过头。
顾衍不喜欢旁人碰她,尤其是男人。经年累月,仿佛刻在骨子里的规训,旁的可以商量,这条绝不能违背。
“知许表哥。”
她心有余悸地前后顾盼,这里没有顾衍,只有病榻上脸色苍白的方知许。
她艰涩道:“我叫了宫中最好的太医,你放宽心,没事的。”
“来人,快来人——”
方知许摇摇头,她不想叫他死,但他细数过往,也没什么值得好活。
“不用太医,蕊表妹,我想……想跟你说说话。”
他艰难地坐起身,抬手摸到脸颊上冰冷的面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还以为吓到你了,幸好。”
方知许低咳两声,他看着颜雪蕊惊慌的双眸,想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又想起方才她躲避的神态,最终作罢。
“表妹……不,现在不能叫你表妹了。”
温润的声音带着沙哑,方知许缓缓道:“阴差阳错,你竟真的是皇室血脉。”
“当年那门亲事,原是我高攀。”
全身刺痛,方知许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颜雪蕊,似要把她的脸庞刻在心里。
“现在想想,也许天意如此。我……我配不上殿下。”
她成了公主,方知许真心为她高兴。但同时,这么多年支持他的信念彻底倒塌,连渣都不剩。
她叫他忘了。
当年那场婚约,也是个笑话。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困在了二十年前。
她送来的膏药有问题,方知许后知后觉才发现,他知道,罪魁祸首一定是顾衍。
方知许曾经阴暗的想,他一定要当着她的面戳穿顾衍丑陋的面目,他就算拼着这条命,也要给顾衍添个不痛快。蕊表妹重情,她永远不会原谅顾衍。
但见到颜雪蕊,他忽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问道:“蕊表妹,你现在欢喜吗?”
颜雪蕊点点头,喉痛酸涩,哽咽的说不出话。
“那就好。”
方知许又问:“听说你要和顾衍和离,我猜不是真的。为了平衡朝局,对不对?”
颜雪蕊点头,倏而,又摇摇头。
她特意命人把武夫人找到大夫带来,和御医一同研究药膏,武夫人却道,那几个大夫忽然不见踪影。
武夫人的性格她了解,她与她无冤无仇,她不会骗她。她又骤然想起曾经和武夫人单独闲聊时说的话,顾衍拿出来点过她。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是顾衍,也是她。
她害了知许表哥。
颜雪蕊平生最对不起方知许,她哽咽道:“你省些力气,别说话,那是宫中最好的御医,一定能治好你。”
“我没你想的那么纯良。”
方知许不想她难过,道:“你看我身边的义子义女们,哪个不比窈儿懂事,知进退。”
“我当初单单派她去你身边,她性子急躁,却最是衷心,我其实……其实只是一个不敢说真话的胆小鬼罢了。这一点,我不如他顾衍。”
方知许明白了什么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恨了顾衍一生,甚至死于他手,此时恨意却如烟尘一般散了。
也许,只有顾衍那般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才能护得住蕊表妹。
第60章 第60章她还是放不下他
方知许的脸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颜雪蕊没想到情势竟然这样危急,其实她知道,她都知道的啊。
知许表哥最是谨慎心细,在最初发她发现窈儿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了知许表哥的意思,她当时托窈儿传话,表示无意相见,平添困扰。
阴差阳错到了如今的地步,是她的错,无论如何,她不能放下知许表哥不管。
颜雪蕊用衣袖沾了沾泛红的眼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知许表哥,你答应我,好好瞧病,好么?”
她回忆从前的场景,想像从前一样和方知许相处,可时间太久远了,美好的记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颜雪蕊不在回想,转头去叫太医。
宫中的太医显然比民间的大夫医术高明,几位老太医把完脉,颤颤巍巍道:“回长乐殿下,这位道长身种奇毒,已经伤及五脏肺腑。”
“若不及时救治,恐……活不过十日。”
“那还不给本宫速速解毒。”
这种时候,颜雪蕊没了平时的温柔娴静,语气凌厉,自有一番威严。
“并非老臣不愿意,而是不能啊。”
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拱手,道:“此毒诡谲非常,药物之间相生相克,甚至同一种药,用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今道长已经危在旦夕,臣怕一时不慎,反而误了大事。”
“老臣学艺不精,不敢擅专。”
老太医的年纪比皇帝都大,德高望重,连他们都没有办法……颜雪蕊掐紧指尖,道:“请各位先为道长开些滋养温补之药,有劳。”
压抑住悲痛,颜雪蕊冷静下来,心中思忖。
既然是顾衍出手,这毒一定万分凶险。
她需要一个医术比御医高超,且擅长解毒的大夫。
譬如,侯府那位高大夫。
颜雪蕊想,当年她的生母宸妃娘娘同样身中奇毒,宫中那些太医竟然没有一个瞧出来。而被她误以为神棍的高大夫一把脉,他便能说出其中关窍。
当初顾衍说过,倘若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治她的寒症,一定是高大夫。
那同样,她想救知许表哥,也只能找他。
思及此,颜雪蕊转头,对方知许柔声道:“知许表哥,就算为了我,你好好喝药,好么。”
“当年分开匆忙,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你说,你等等我。”
说罢,她不敢再逗留,吩咐御医和方知许的几个义子义女们照顾好他。方道长信徒虔诚,手底下收养的义子义女衷心耿耿,对义父的心上人,他们待颜雪蕊十分恭敬,只有窈儿是个异类。
没有看见那个对她敌意颇深的窈儿,颜雪蕊来不及细究,她压下心头的疑惑,急匆匆往侯府走去。
殊不知她前脚刚走,本应在禁军中上值的顾明澜从暗处走出,那双和顾衍极其相似的眉目微微拢起。
母亲说过,和离只是权宜之计,明澜明白朝堂局势,纵然察觉到父亲和母亲之间细微的不对劲儿,但双亲尚未表态,他暂且按捺不表。
直到昨晚抓到那个和母亲关系匪浅的侍女,那女人疯了一样,竟敢攀扯母亲,毁坏母亲清誉!
明澜最敬重母亲,差点失手杀了那个出言不逊的侍女。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良久,未进一滴水,匆忙赶来方知许的住处。
上一回他察觉出窈儿这个侍女有异,掩去母亲的痕迹报给了顾渊,后来此事便由父亲和二叔掌管,颜雪蕊和方知许的陈年旧事,明澜并不清楚。
如今经过窈儿那张嘴添油加醋一说,明澜不相信,但那些细枝末节,又实在解释不通。
母亲曾经的未婚夫的义女,遮掩身份,给母亲做侍女,母亲对她很特殊。
这个许道长,曾勾结贤王,陷害他的父亲。
许道长说母亲是长乐公主,有他相助,母亲得以恢复公主身份。
母亲偷偷给他送膏药。
母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出和离,是为了这个男人吗?
……
虽说明澜不至于像明薇那样天真,但这么多年,父亲和母亲夫妻情深,他底下还有一对儿弟妹,他接受不了。
或许是个误会。
明澜想,要不就是这个许道长引诱了母亲。母亲温柔娴静,一定是被骗了!
还有父亲……对,不能叫父亲知道。
深知父亲狠戾的手段,作为人子,他既要替母亲瞒下去,也要解决这个隐患。
他们长房一家五口美满和睦,他绝不容许有人毁坏。
想通了后,顾明澜告了一日假,一人一刀来此,做好除掉方知许的准备,没想到他竟正好看到母亲从门中出来。
母亲的眼眶微红,似是刚刚哭过。
顾明澜惊得愣在原地,过了许久,他咬紧牙根,愤然转身离开。
***
颜雪蕊到靖渊侯府的时候,顾衍下了早朝,正在府中演武场上赤膊,手持一把玄铁长刀破空凌厉,泛着冷锐的寒光。
一大早,宫中来信,顾衍原以为他那高贵的公主妻终于想通了,他亲自走到门房,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手段。
寻常的好处,他顾太傅可看不上,她知道他要什么。
结果确实是宫中长乐公主来信,接府中的婢女回宫。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传信儿的宫女见顾侯俊脸阴沉,还特意解释一句:“公主殿下昨日不得安眠,兴许一时住不惯,碧荷姑娘是伺候殿下三年的老人了,最清楚殿下的喜好。”
不解释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一个区区三年的婢女都值得她叫人来接,他们近乎二十年的夫妻,她怎么敢!
这两日在朝堂上大出风头的顾衍拂袖离去,明澜和顾渊都不在,府中的侍卫鲜少有人接得住他的招式,顾衍烦躁地走向演武场,他的墨发随意束起,汗珠顺着紧实流畅的脊背蜿蜒而下,每一次出刀,肩膀上的肌肉高高隆起,刀口裹着凌厉的风骤然劈落。
四周的石墩应声炸裂,在碎石迸发的瞬间,顾衍幽深的寒眸骤然收缩,刀锋落在半空,生生收起招式。
未见其人,他先认出了那股熟悉的幽香。
“你来这儿做什么。”
“咣当”一声,顾衍扔下刀柄,款步朝颜雪蕊走去。
他是个文官,平时多峨冠博带的俊逸士大夫儒衫,给他平添几分儒雅之气。现在赤.裸上身,肌理遒劲的胸膛微微起伏,整个人如同一头蛰伏的猛兽,充满侵略欲。
他逆着光,这种感觉越发明显,颜雪蕊抿了下唇,不自觉后退一步。
“我来找侯爷。”
她轻声道,“怎么,侯爷不欢迎我?”
顾衍嗤笑一声,大掌强硬地握住她的手,把人往主院拽。
“公主驾临寒舍,稀客。”
他不忘刺她两句,不过他的心情相当愉悦,她既然人来了,方才那件事,他便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计较。
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顾衍扫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朝堂上的局势,我自有办法。”
“和离?休想!”
在宫中这段日子,权当叫她散散心,不管她是商户女,还是什么公主,他绝不可能放手。
颜雪蕊这时候没心思和他掰扯这个,跟着身高腿长的顾衍,即使他已经放慢脚步,她依旧累得气喘吁吁。
珠帘响起,颜雪蕊自然地坐在她从前最爱的软塌上,顾衍抬手斟了一杯茶,递在她面前。
“公主金枝玉叶,别在我侯府受累了。”
自从皇帝宣告她的身份,顾衍说话贯来阴阳怪气,在来侯府的路上,颜雪蕊告诉自己冷静,不要意气用事。
但人一到眼前,她还是会轻而易举被他挑起情绪。
颜雪蕊狠狠瞪了他一眼,接过他手中的茶仰头饮尽,平息心头的激荡。
今日不是来和他吵架的。
颜雪蕊斟酌着语句,正犹豫怎么开口,顾衍慢条斯理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又有什么事用到我了。”
颜雪蕊:“……”
她垂下眼,顺着台阶道:“我这两日歇息不好,身子骨儿不太爽利。”
她其实知道他在乎什么,果然,顾衍立刻收敛起漫不经心的神色,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摸脉。
脉搏平缓有力,没问题。
“宫中太医怎么说?”
虽然脉搏看不出问题,但她常年弱柳扶风的姿态,顾衍关心则乱,不疑有他。
“宫中的太医开了药,只是……”
颜雪蕊低叹口气,抬眸,一双盈盈的美眸望着顾衍。
“没有侯爷买的蜜饯,太苦。”
“我喝不下去,来找侯爷来了。”
顾衍深邃的瞳孔一震,他不信,诺大的皇宫里,没有能入口的蜜饯。他想起今日传话的宫女,宫女说:公主殿下念旧,接旧仆去宫中相聚。
连一个奴婢她都记得,他们多年的夫妻情分,她怎会不屑一顾?
她还是放不下他。
在颜雪蕊忐忑的心情中,顾衍忽然靠近她,抚摸她凌乱乌黑的发髻。
他低声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倔的,和我闹什么。”
闹得满城风雨,他不在乎。他只想要她好好和他过日子,两人共赴白首。
颜雪蕊不知这句话叫顾衍感慨良多,她掩下复杂的心绪,缓缓道:“先前府中高先生开的方子倒是不苦,药到病除,我想……能不能叫高先生进宫,方便为我诊治。”
高先生本来就是为了治她的寒症,顾衍大方地应了她,他温声道:“莫慌,再忍半年。你身上的寒症,我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法。”
多事之秋,好些日子没用药,就算今日颜雪蕊不来,顾衍也念着她。
正好趁今日再喝一碗,怄气归怄气,不能伤了身子。
60-70
第61章 第61章听到顾衍说起寒症,那股……
听到顾衍说起寒症,那股血腥儿味儿再次涌上心头,颜雪蕊脸色发白,连忙摆手:“不用,我现在好——”
前后言语矛盾,她消了声音。
她宁可忍受寒症的折磨,也不愿用平阳公主的血治病。
顾衍见她脸色实在不好,以为她怕喝药,温声哄道:“好好好,今日不喝,夫君给你买蜜饯。”
“高先生随你去宫里,不怕,那老叟有几分本事,不叫你痛。”
如愿请到高神医,颜雪蕊却心有余悸。平阳的事让她害怕,而且顾衍这回太好说话,倘若日后被他发觉,颜雪蕊怕他更疯。
其实这件事从根儿上论起来,罪魁祸首就是顾衍,现在反而是颜雪蕊战战兢兢,仿佛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忐忑难安。
顾衍笑了笑,大掌放肆地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抚摸,颜雪蕊没有躲避,低垂着浓密的眼睫,任由带着薄茧的指尖带来阵阵颤栗。这更证识了顾衍心中的设想,她素来识时务,她该看明白,在皇帝身边,远远没有他身*边舒坦。
皇帝有很多子女,他只把她一个人放在心尖儿上。
两人气息交缠,空气逐渐变得旖旎。
她这样乖巧的模样,顾衍忍不住欺身上前,含住她的小巧饱满的耳垂,在齿间放肆蹂.躏。他身形高大,完全把颜雪蕊纤细的身躯笼罩起来,她像被摁在兽爪下的猎物,瑟瑟发抖。
“别——”
她忍不住往后仰,双手柔柔地抵在他遒劲的肩膀上。
“一身汗,脏。”
她紧紧咬着下唇,乌黑的鬓发凌乱,表情克制又隐忍。
到她这个年纪,她早已不在乎什么“贞洁”,她只是不想,单纯不想。
曾经自己力量薄弱,以为恢复身份,便有主宰自己的权力,所以她回来见到顾衍的第一件事是,叫他对她行礼。
她不是在乎这个礼节,她只是想告诉他,她如今是当朝公主,不再任他摆布。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尤其是顾衍,他根本就是一条疯狗,不能激怒,只能顺从。
就连拒绝,也得找个理由,不敢光明正大说出来。
“矫情。”
顾衍嗤笑,他晨起刚沐浴过,哪里脏了。
哪一回事后没给她清洗?
顾衍这个年岁,早已过了不知节制的毛头小子阶段,□□的欢.愉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误以为她今日来服软示好,心中难免激荡。
早年,她对他冷若冰霜,又哭又闹又跑,闹得鸡犬不宁。后来懂事些,不再明目张胆闹腾,但对于他,她心底的畏惧、害怕远远多于恩爱。
顾衍原以为他不在乎,可当她乖巧的在他跟前,一双水盈盈的乌黑看着他,把顾衍的心看得又软又烫。
动作难免急切。
……
纱帐低垂,雪白的手臂横亘在鸳鸯撒红缎面的锦被上,绸缎般的乌发铺满床,颜雪蕊靠在顾衍肩头,眼尾泛着一抹红晕。
“顾衍。”
颜雪蕊没有忘记今日来的初衷,她颤动着睫毛,沙哑道:“高先生……”
“都依你。”
顾衍低沉的声音带着餍足的慵懒,他把颜雪蕊脸颊上沾湿的黑发别在耳后,道:“早说了应你,你还在担忧什么?”
以往,尤其是顾衍潜入宫中那夜,他的动作总是带着强烈的掠夺的占有,仿佛要证明什么。今日,顾衍心情大好,眉眼间带着几分罕见的柔情。
趁着这个机会,颜雪蕊细声细气,试探地问道,“好几日不见稚奴,我心中想念的紧。”
她还是没有放弃。
这么好的机会,她了解他,她不信顾衍没有想法。
她提醒道:“父皇他老人家年纪大了。”
“宫中多寂寞,多个孩子,热闹些。”
两人再一次把这事放在明面上说,床榻间旖旎的气味尚未消散,没有上次的剑拔弩张,顾衍沉声道:“你想儿子,多来侯府看看他,我又不拦你。”
“蕊儿,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叫你抱着他离开我身边。”
颜雪蕊想的没错,在宫变之前,皇帝一次次施压,顾衍当时已经位极人臣,却还是被皇权死死压着,不能违逆那薄薄的一层圣旨。
他不喜欢。
他等不及了,借太子之手除掉贤王,太子不能生育,倒时候扶持一个傀儡小儿当皇帝,天下究竟姓周姓顾,有区别么?
没想到阴差阳错,颜雪蕊恢复公主身份,顾衍纵然沉溺在“被和离”的怒火中,但也没有失去理智。
目前对他来说,与其扶持一个傀儡,不如自己的亲生血脉。还未入族谱的稚奴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情,他是稚奴的生父,不用顾忌将来被清算,侯府后代受余荫,依旧富贵锦绣。
于理,稚奴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史书上有长公主之子继位的先例,谁也不能质疑稚奴的正统。他摇身一变,从乱臣贼子成了皇帝生父,朝廷肱骨。
有捷径,他又不傻,当然知道走哪条路最好。但若代价是和离,就算是权宜之计,他也难以忍受。
更何况不一定是假的,颜雪蕊有浑水摸鱼之嫌,他看破不说破罢了。
他宁愿多走些弯路,江山和美人,他都要。
颜雪蕊敛下眉目,她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松动,但今日时机不对,她没有往下接这个话茬儿。转而道:“我听说,当日中门外,贤王被太子射杀,其中有二爷的手笔。”
太子软弱,顾渊当时没忍住,众目睽睽之下,致命的一箭到底是出于他的手,还是太子,那便见仁见智了。
在和皇帝相处之中,她察觉出皇帝极其厌恶顾家,只是为稳固朝纲,暂时不能动他。
颜雪蕊想,她除了个公主的虚名,什么都没有。皇帝会给她公主府,给她府兵,但顾衍势大,她依然会被顾衍压制,不得翻身。
她依靠不了皇帝,只能依靠顾衍,等顾衍把她们母子捧上位,她得到他的权柄,或许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颜雪蕊的言语有提点之意,要他小心皇帝,顾衍笑了笑,道:“无妨,我心中有数。”
两人各怀心思,过了一会儿,颜雪蕊艰难地从他胸前起来,抬起小指,穿上小衣,里衣,外衫……外衫被他撕碎了,无妨,府中她的衣裳多,吩咐侍女送来一件。
如瀑的青丝垂在耳侧,遮住她精致的侧脸。顾衍靠在软枕上,支着腿,肆无忌惮欣赏眼前的美人图。
等颜雪蕊颤抖着指尖扣上襟扣,顾衍状若无意地说道:“今日还回宫么?”
“你还没有拜见母亲。”
自从她那日进宫,迅速恢复公主身份,她再也没有见过老夫人。
颜雪蕊手下一顿,她想起她当时进宫时,老夫人还在病中,婆母待她不薄,老人家年纪大了,她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但知许表哥……
颜雪蕊道:“父皇有吩咐,晚上务必回宫。”
“婆母那里,我改日去请罪,还请侯爷多为我转圜。”
顾衍微微蹙眉,道:“这个时辰,那小子醒着,我叫奶娘抱来,给你瞧瞧。”
稚奴性子霸道,唯独在娘亲馨香的怀抱里咯咯笑,他就不信,她那么狠心,连儿子都不要了。
今日她明明来和他示好,方才还在他身下婉转承欢,一眨眼功夫,穿上衣裳不认人了!顾衍的好心情骤然破灭,沉沉盯着她。
颜雪蕊侧过脸,轻声叹道:“侯爷,我累了,今日没有精力哄他,改日罢。”
——累了就留下来。
一句话卡在顾衍喉咙里,他紧抿薄唇,倏然冷哼一声,起身披上外袍。
“公主自便。”
顾衍天资聪颖,好谋擅断,除了自幼丧父,一切顺风顺水,他不允许那么软弱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
第62章 第62章父亲和母亲是相爱的……
旖旎的氛围骤然消散,颜雪蕊心忧方知许,颤抖着穿好衣裳,脚下急得像有狼在追,走得没有半分留恋。
顾衍沉沉盯着她的背影,这会儿,从温柔乡缓过来神的顾太傅终于察觉出不对。
她今日来,究竟是不是对他示好?
顾衍沉思片刻,抚掌三声,一道黑影在暗中隐现。
“但凡夫人出宫,跟上她,保护她。”
“将她的行踪报备于我。”
宫中戒备森严,那晚趁乱,加上明澜行方便,顾衍才能潜入皇宫,寻常的暗卫并不能出入皇宫自如。
禁军中有顾衍埋的暗桩,还有明澜在,他倒不担心颜雪蕊在宫里的安危,出宫……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在京城举目无亲,只能回侯府。
但愿是他多心了。
暗卫应声下去,来无影去无踪。顾衍揉了揉眉心,往书房走去。
贤王虽死,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给他。
首先是春闱这个无头案,贤王这个罪魁祸首已经伏诛,但还有那么多举子关押在大牢,那些举子的处置,还有今年春闱的名次,顾衍答应过苏怀墨,不会叫无辜学子的十年寒窗付诸东流。
他心狠手辣,不是个坦荡的君子,却极其重诺,一言九鼎。
还有贤王的判决,太子想把“谋逆罪”钉死,皇帝却不愿意,这对天家父子的拉扯,顾衍不在乎,他心中暗忖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把贤王的子嗣除掉。
贤王是死于他们兄弟之手,他办事一直斩草除根。他可不想若干年后,忽然冒出来个贤王遗孤报仇雪恨。
贤王的党羽也要一一剪除。
蕊儿闹那一出,现在太子既要拉拢他,又提防他,背后小动作不断。
还有西北的异动……
顾衍的额角隐隐作痛,本朝的政务案牍劳形,他本不愿意插手外政,出力不讨好,一不留神,说不定被扣上个通敌的罪名。
他没想到,昆莫老谋深算,生出的女儿竟这般天真无畏,敢单枪匹马来京都。地牢那些人遭不住重刑,他今早刚知道阿依娜的身份。
长子把西戎的郡主给睡了……这让运筹帷幄的顾太傅一时颇为棘手。
色字头上一把刀。
顾衍心里暗恨明澜定力不够,沉声吩咐道:“叫大公子下值后来我书房。”
殊不知,明澜今日根本没有上值。宫门落钥之前,颜雪蕊紧赶慢赶赶回宫殿,她累极了,晚膳都来不及用,沾上床榻昏昏欲睡。
“夫人……不,长乐殿下。”
伤势痊愈的碧荷诚惶诚恐改口,夫人忽然成了公主,还把她从侯府接到富丽堂皇的皇宫,碧荷简直像做梦一样。
来不及叙旧,她伺候颜雪蕊久了,知道她雪白肌肤上的痕迹代表什么,正要伺候她入睡,外头的宫女禀报,有人拜访长乐公主。
这么晚了,碧荷本想推拒,结果出去一看,哎呦,这不是大公子么。她不敢怠慢,赶紧来禀报。
“殿下,大公子求见,您见,还是不见?”
纱帐飘动,颜雪蕊撑起酸软的身子起身,随手绸缎般乌黑的长发松松绾起。她见明澜,总是把自己收拾的衣冠整齐。
金碧辉煌的殿宇内,顾明澜缓步踏进。母亲雪肤玉颜,顾明澜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又摊上占有欲那么强的爹,他平日不大敢直视颜雪蕊,今日在烛火的映照下,颜雪蕊髻间斜簪着一枝鸾鸟点翠衔翠珠步摇,鎏金的流苏在颊边轻颤,耀眼闪烁。
提醒着顾明澜,他的母亲如今是当朝公主。
按礼节,他应该对颜雪蕊行君臣礼,明澜最重礼节,但他犹豫片刻,和从前在顾府时一样,朝颜雪蕊躬身请安。
“母亲。”
在他心里,母亲只是他的母亲。
颜雪蕊当然不在乎这些虚礼,她忙把明澜叫起,关切道:“这么晚了,你今日还没有下值么?”
禁军夜晚分拨巡更,夜间比白日更为严苛,也更为辛苦。按照明澜的家世,本不必和寻常军士一般巡夜,但他不愿恃身份倨傲,颜雪蕊一直知道,明澜并不轻松。
她吩咐道,“碧荷,去御膳房传膳,要好克化的膳食。”
不管她和顾衍如何,她放不下她的儿女。即使明澜已经比母亲还要高大,她永远记得他小小软软,在她怀中模样。
明澜紧抿薄唇,“不必。”
倏而,他自觉语气强硬,解释道:“宫规森严,儿子不能久留,说几句话就走。”
“好,不急,慢慢说。”
“碧荷,上茶。”
母亲和声音和从前一样温柔包容,她和父亲不同,但凡父亲开口,别人只有听从,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母亲……她会耐心的听他诉说,她的怀抱柔软馨香,他的母亲啊。
顾明澜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闷得他喘不过气。
今日母亲眼眶发红,从一个男人的院子里出来,给顾明澜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他无人诉说,即使是把他带大的顾渊,他也不能。
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直到深夜,顾明澜冒着违逆宫规的罪名,来长乐宫见母亲。
他抬起眸,明亮的烛火下,那双和顾衍极其相似的寒眸紧紧盯着颜雪蕊。
“母亲,您昨日说过,和父亲和离只是权宜之计,对么?”
作为人子,即使他亲眼所见,他不能当面质问,甚至提起这件让母亲难堪的事。
他只能反复确定,都是假的,母亲不会抛下侯府。
颜雪蕊唇角的笑意凝滞,她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解释。
顾明澜急切道:“父亲足智多谋,贤王已死,如今无人再能到与我顾家争锋,何必只求这一个办法?”
“儿子将来继承侯府,辅佐幼弟,绝无怨言。”
明澜素来沉稳,把他逼到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颜雪蕊一惊,匆忙看向四周,幸好无人。
“慎言。”
颜雪蕊皱起黛眉,“你今日怎么了,你父亲罚你了?”
在明澜启蒙的小时候,顾衍是一个非常严苛的老师,对亲生儿子尤甚,明澜打小就机灵,被顾衍罚了,闷声不吭来母亲这里,母亲总忍不住为他求情。
整个侯府,只有母亲能劝住父亲。后来明澜渐渐发现,父亲当时听母亲的话,下次罚得更狠,久而久之,他也就不敢找母亲说情了。
明澜咬紧牙根,幽深眸光直逼颜雪蕊,道:“儿子不想母亲和父亲和离。”
在朦胧的记忆中,他坚信,父亲和母亲是相爱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母亲只是一时糊涂。
他道:“即使只是权宜之计,父亲和母亲分开,儿子心里难受。”
他的双眸和顾衍简直从一个模子刻出来,面对顾衍,颜雪蕊游刃有余,即使困难重重,她从未放弃过和离,或者说离开顾衍的念头。
现在在明澜的注视下,颜雪蕊从心底开始动摇,她……是不是做错了?
她已经不再年轻,儿女都到了成婚的年岁,她到底还在抗拒什么,像从前一样,安安稳稳的,不好么。
颜雪蕊心中钝痛,静谧的宫殿内,面对不解的儿子,过了许久,颜雪蕊艰涩道:“我——”
“我——”
她几乎要应下明澜,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遍布荆棘,说不定折腾到最后,也到不了她想要的自由;一条坦荡无阻,只需往顾衍身后一躲,她的夫君,她的儿子……外面的雨打风霜,始终吹不到她身上。
可是……可是她也有想保护的人,碧荷,知许表哥,她痛恨自己的无力。
她不想被迫喝同胞姐妹的血,即使是为了她好。
她不想连出门都要被限制。
他一句话,她便得斩断所有交际,乖乖在府中服侍他。
她只是不想被当成一个任人摆弄的玩物。
两种思绪在颜雪蕊心中撕扯,明澜眸光如炬,她快受不住了,忽然,在闪烁的烛光中,颜雪蕊眨了眨眼,她看见明澜脖颈上有抹红痕。
和上次锋利的刀刃不同,这片暧昧的绯色印记,满不过久经人事的颜雪蕊的眼。
颜雪蕊心中大震,明澜明明还未成婚啊。
她瞪大美眸,颤动着唇,道:“明澜,你——你有心上人了?”
顾明澜察觉到母亲的目光,他略微不自在地整理衣襟,道:“收用了一个丫头,改日叫她来给母亲磕头请安。”
现在规矩忒差,顾明澜不放心把人放出来。
颜雪蕊不疑有他,恍惚道:“那姑娘一定姿容绝世,貌美贤良吧”
她之前找了那么多名门闺秀,明澜一个都没有看上眼,长子心中的傲气,颜雪蕊明白。
貌美是没错,至于贤良……
顾明澜轻扯唇角,朝颜雪蕊颔首,“没错。”
他会叫人把她教的贤良,如同母亲一样。
颜雪蕊神情怔愣,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显然太过震惊,明澜好事将近,说不定等到来年,她的长子都要做父亲了。
颜雪蕊闭了闭眼,道:“你回罢,放心,我和你父亲……好好的。”
“挑个日子,带那姑娘来见我。”
顾明澜得到母亲的准信儿,高悬的心终于安稳,他看着颜雪蕊,试探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母亲玉体金贵,除了宫中和侯府,哪里都不要去。”
“至于母亲担忧之事,来日方长,侯府男丁尚在,父亲和二叔春秋鼎盛,儿子亦不敢懈怠,母亲安心。”
他的意思是,就算不走“和离”这条捷径,稚奴暂时不能入皇室族谱,来日方长。
顾明澜深觉,相比唾手可得的权势,还是母亲更重要些。
家宅安稳,方是取盛之道。
第63章 第63章告别
颜雪蕊心中一窒,她盈盈的眸光望向长子,明澜是个好孩子,他懂事体贴,恭顺纯孝,他少时跟着顾渊在边疆戍边,每年每月书信不断,报喜不报忧。
他亲手猎得的狼牙,冬日里寄的狐裘披风,西北特有的酥油茶,马奶皮……每样都想着母亲,礼轻情意重。她那些年期盼着明澜的回信,膝下养着活泼闹人的明薇,两个孩子给了她极大的慰藉,不觉岁月难熬。
可在此时,她看着她怀胎十月生下的明澜,他长大了,冷峻的面容坚毅,说出口的话也越来越像顾衍,那般冷酷强势。
“明澜。”
颜雪蕊垂下眼睫,轻声问,“你在命令我吗?”
“儿子万万不敢。”
这话对于明澜来说,太重了。他迅速撩起衣袍,单膝跪下,膝盖磕在冷硬的石板上,那声响格外实在。
“儿子只是担忧母亲,断不敢僭越。”
儿子不比顾衍,颜雪蕊这个当娘的到底心疼,疾步上前虚虚托住明澜的手臂。明澜不敢让她受力,自觉站起来。
“你这孩子,经不起玩笑。”
颜雪蕊低声道:“我叫碧荷给你带些活血膏药,回去记得涂抹。”
“我累了。”
颜雪蕊堵住明澜未出口的话,道:“你先回罢。”
“放心,你皇祖父给了我侍卫,能护住我安危。”
颜雪蕊在扬州长大,说话间藏着江南的春水柔情,明澜却从柔柔的语气中,察觉出母亲心绪不佳。
他方才说错话了?明澜心中泛起一丝迷茫,为人子,他明明都是为了母亲好。
“嗯。母亲早日安歇。”
明澜比顾衍有个优点,听话。母亲吩咐,纵然心有疑虑,他应声告退。临走时,他看着母亲雪□□致的侧脸,发髻如云,纤细的睫毛像扇子一样落在眼睑下,黛眉不自觉蹙起,潋滟的眸光中含着愁绪。
蓦然让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也总是这样一副模样,比西子般柔弱忧愁。
顾明澜转身离开,明亮的月光洒在他宽阔的肩头,明澜想道:母亲如今贵为公主,身后有父亲和侯府,他也已经能保护母亲,母亲……缘何不开心呢?
他不懂。
同一片月光下,颜雪蕊拢了拢身上的彩霞披帛,脸上神色落寞而复杂。
她不再年轻,早过了横冲直撞,想尽法子逃跑的年华,其实自从生下明澜后,亲手抚养一个新生儿的喜悦,冲散了她抗拒逃跑的心。
他小胳膊小腿,那么软,那儿小,为了儿女,她愿意留在顾衍身边。一晃多年过去,在漫长的岁月中,明澜已经和他父亲一般高大,雄武。
他不再需要母亲保护了,相反,他也开始学着顾衍那般,管束她。
这让颜雪蕊有些难过。
“夫人、不,殿下,御膳房送来一盅糯米乌鸡汤,您要不用了再安歇?”
专程给明澜公子传的膳,明澜公子还没用便走了。碧荷心中可惜,她这条命是明澜公子救的,她心念旧恩。
颜雪蕊这时候没心思用什么乌鸡汤,在寂寞深宫中,碧荷成了她倾诉的对象。
她忍不住问:“碧荷,你说……明澜,是不是变了?”
从前的慰藉,成了她紧紧束缚她的枷锁。
碧荷惊得瞪大眼睛,高声道:“怎么会,明澜公子对您恭敬孝顺,阖府皆知!”
“明澜公子日日来主院请安,您不知道,有些日子您夸过的簪花新鲜,是明澜公子亲自给您摘的,不叫奴婢们说。”
“明澜公子沉稳持重,说句托大的话,放眼京城,哪家有这么好的儿郎?”
“……”
碧荷在颜雪蕊身边伺候久了,看颜雪蕊面色不佳,以为母子俩生了嫌隙。顾明澜救过她一命,碧荷铆足了劲儿夸赞。
“行了,明澜这好那好。你把这碗乌鸡汤喝了罢,润润唇。”
颜雪蕊无奈地摆摆手,纵然是最得她的心的碧荷,也不能理解她心底的苦闷。
她兀自掀开纱帐,裹在柔软的锦被里,强迫自己抛却心底杂念,缓缓阖上双眸。
***
连续几天,颜雪蕊并没有出宫。
高先生暂时止住了方知许的病痛,说能治,颜雪蕊松了口气,也许是她自觉无颜面对方知许,也许是那日明澜的话,她虽驳斥,到底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她没有再见方知许,她召见了还在京中宅院,没有来得及回扬州的颜家人。
颜家抚养公主有功,皇帝赏赐黄金千两,良田百顷。前几日诸事缠身,也怕吓着两位老人家,专门等了几日,再见,颜父和颜母已经平复了最初的惊厥激动。
“蕊儿,不,如今该称呼殿下。”
颜母双手颤抖,她抬手抚摸颜雪蕊脸颊,如烟的黛眉,挺翘的鼻尖,雪白的肌肤……她就说,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会是寻常人家的闺女。
原来是九天鸾凤落入寻常门户,叫她捡了大漏。
“殿下,这些年,真真委屈你了。”
颜雪蕊反握住颜母的手,恳切道:“母亲,快别这么说,您待我不薄。”
她至今对颜母以“母亲”相称,颜家是扬州的小富之家,双亲宽厚慈爱,颜雪蕊细想起来,其实在扬州城的那十多年,是她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商户人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她曾赤着脚踩在雨后的青石板上,也曾卸下钗环,泛舟驶入层层叠叠的莲叶间,指尖剥开鲜嫩清甜的莲蓬。夏日的扬州闷热,她恣意地枕在凉荫下的竹席上,听蝉鸣声声,一不小心就睡到了黄昏。
起来伸个懒腰,溜达着去帮母亲打算盘,盘账,晚风吹拂在脸颊上,很温柔。
当时只觉是寻常,后来在沉闷的靖渊侯府,府内规矩大,她走到哪儿都跟着一群侍女,顾衍更不容许她做踩水泛舟之类的事,说她身子弱,受不得寒气。他把她护的密不透风,莲子被剥的干干净净呈上,久而久之,她的手逐渐生疏,竟也真的觉得自己身子弱,一切听从顾衍的安排。
现在想来,少女的闺中时光美好却短暂,回忆中,连一直对她使绊子的雪芳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对了,母亲,雪芳怎么没和你们一同过来?”
颜雪蕊面露疑惑,按原有的计划,两老准备在云姝进东宫后便启程离京,中间遭遇许多事,贤王兵变被诛,宫门搜查严格,又耽误许多天。
这回进宫,颜父颜母既来见颜雪蕊一面,也是辞行。
提起雪芳,颜母神色讪讪,含糊道:“她病了,你别管她。”
颜雪芳确实“病”了,却是心病。当初她的女儿进了东宫,顾衍却惨遭下狱,她以为扬眉吐气,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赢了一局。
没想到一夜之间,颜雪蕊成了公主,顾衍官复原职,两人和离闹得沸沸扬扬,见无人管束,坊间甚至下注两人到底离不离,赌资已经累计颇高。
颜雪芳一时气急攻心,等醒来,她神色恍惚,说了第一句话,“我不走。”
颜雪芳已经到了快做祖母的年纪,守寡多年,年轻时没办到的事,她自然也不敢妄想。
但她心里恨啊,明明当初,是她先向京城来的权贵写香笺,阴差阳错,成全了姐姐。
她没有得到的男人,叫姐姐得到了。
姐姐是身份高贵的鸾凤,她是低贱的商户女。
颜雪芳多年来一直在心中和姐姐暗自比较,心中的信念彻底崩塌,她不甘心,她要在京城等,她一定要等到两人和离!
如此,方能慰藉她嫉恨难安的心。姐姐不是一直想知道她当初为何附上模棱两可的“雪花”吗。她兴许大发慈悲告诉她。
知女莫若母,颜母了解颜雪芳,知道这个不省心的女儿留在京城必然惹祸,颜雪芳脾性倔强,不听颜母的劝,两人在府中争吵拉扯……这般,颜母当然不能叫她来。
颜母含糊其辞,颜雪蕊大概猜到一些,她看着两鬓霜白的颜母,道:“母亲,我还能和雪芳计较不成。”
两老上了年纪,嗣子到底隔着一层,她还指望颜雪芳孝敬两老,雪芳不愿回扬州,她拿绳子绑,也要把她绑回去。
一大把年纪,还和小时候那般任性。
颜母闻言更加羞愧,颜雪蕊不知道,她那妹妹的任性不止于此。
自从顾衍官复原职后,周云姝在东宫颇为受宠,太子只宠幸太子妃和周云姝,一时周孺人风头无量,颜雪芳自诩有仪仗,根本不服她的管束。
若不是她拦的及时,她兴许已经收拾包袱,去投靠云姝了。
……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颜母不愿和颜雪蕊说,不过她同样担心颜雪蕊和顾衍和离之事。
“母亲是个市井小妇,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我不懂,也不想听。”
“蕊儿,母亲只问你。你真要与姑爷分开?”
明澜动摇了颜雪蕊的心,面对慈祥的颜母,颜雪蕊动了动唇,原本心里的答案,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我不知道。”
在颜母面前,颜雪蕊显出一丝无措,像少女时伏在母亲怀里撒娇一样,她喃喃道:“母亲,我不知道啊。”
“好好好,不知道便不知道罢,母亲开铺子前,也不知道究竟是亏是赚。路嘛,都是人走出来的,莫慌。”
颜母慈声道,她老了,身子骨儿经不住折腾,这一别,兴许以后再也见不到。
长女不是亲生,她也曾真心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疼。
“当年……唉,都是孽缘,我知道你怨我,可是咱们商户,哪儿敢跟权贵叫板,你走后,我一个人在房里想了又想——”
想起当年,颜母也是一度哽咽,“我想了又想,你跟了姑爷,也不全然是坏事。你长成这副天仙模样,除非永远不露面,寻常人家护不住你。”
“这么多年,外头都传,姑爷待你极好,但你和家中来信,很少提起姑爷。母亲是过来人,夫妻之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颜母用衣襟沾了沾微红的眼角,道:“你瞧你爹,外人都说他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我却觉得他好。他长得俊,家中凡事都听我的,我脾气急,吵他他也不生气,这辈子有这个伴儿,我知足。”
被莫名提到的颜父摸了摸鼻子,眼神四处乱飘。
颜母笑了下,继续道:“你过得怎么样,外人他不清楚。如今我儿是金枝玉叶,你若觉得不舒坦,想和姑爷分开,母亲肯定赞成你。”
“但是——蕊儿啊,你别嫌母亲啰嗦,你自幼聪颖,小时候帮母亲算账,每一笔算的清清楚楚,不出一丝纰漏。”
“世间人情账最难算,你和姑爷近乎二十年的夫妻,这其中牵扯良多,果真……到了这种地步么?”
第64章 第64章不长记性,还是不够痛……
母亲的谆谆教诲入耳,更压紧了颜雪蕊心中那根摇摇欲坠的弦儿,她低垂眼睫,应了一声“嗯。”
“我知晓。”
她自小主意正,颜母点到即止,拍拍她的手,叹道:“你心里有数便好。”
颜雪蕊留颜父颜母用了膳,离别在即,显得格外温情,等颜父颜母走后,颜雪蕊看着诺大的殿宇,心里骤然空落落的。
养父母即将启程回扬州。
这个时辰,皇帝在午歇,即使睡醒了,皇帝政务繁忙,她知进退懂分寸,不会贸然打扰皇帝。
明澜此时在宫门外当值。
明薇和稚奴在侯府,明薇苦夏,稚奴爱闹,也不知道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颜雪蕊虽说命途坎坷,但即使是在相较而言最“拮据”的江南颜家,她也从没有为吃穿用度发过愁。皇宫的锦衣玉食,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
她想念她的孩子们。
明澜的话,母亲的教诲,懵懵懂懂的明薇,嗷嗷待哺的小稚奴,颜雪蕊闭了闭眼,心中两股拉扯的力量悄然向一方倾斜。
这时候,碧荷指挥着几个太监,抬着一架雕花冰鉴跨过门槛,丝丝缕缕的寒气从冰鉴里逸出,扑灭炎夏的燥热。
“你们几个,拿软缎把冰鉴裹起来。”
碧荷单手叉腰,气势十足。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碧荷前段日子受她连累,颜雪蕊心中有补偿她的意思,碧荷进宫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而是宫中有品阶的女官。
“殿下,您身子寒,不宜多用冰。”
碧荷提着嫩粉色的裙裾跑上台阶,少女活泼的语调,暂时驱散了她心中的空寂。
颜雪蕊给她递了块绢布擦汗,莞尔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哪有那么娇贵。”
其实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冰鉴。
靖渊侯府不是用不起冰鉴,顾衍嫌这东西太寒,即使是炎热的夏天,多用竹席、玉枕,或者打扇,没人敢往主院送冰。
颜雪蕊为此和顾衍吵过许久,顾衍独断专行,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今好不容易脱离他的掌控,内务府遣人来问长乐宫要不要冰,颜雪蕊立刻点头同意。
丝丝凉意浸入心脾,颜雪蕊舒服地眯起眼眸,这一刻,不只是炎夏的凉爽,更多是一种多年不曾体会过的,无拘无束的*自由。
碧荷却蹙着眉,在冒着寒气的冰鉴四周转悠。冰块上面包了一层软缎,已经大大敛去了其中的寒锋。
她劝道:“殿下,要不放在殿外吧,奴婢给您打扇。”
在侯府多年,颜夫人体弱多病深入人心,她不敢大意。
颜雪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不必。一盆而已,我受的住。”
权贵们贯会享受,夏日房间里四个角落各自摆上冰鉴纳凉,和外头的骄阳冰火两重天。连年迈的老皇帝都摆上两盆,颜雪蕊自觉不碍事。
碧荷劝不住她,只能悄悄把冰鉴挪的离床榻远些。颜雪蕊散了乌发,斜躺在软塌上,半眯着眼眸沉思。碧荷见她穿的单薄,特意取了件蜀锦薄毯,妥帖地裹在她的腰腹。
……
万万没想到,万籁俱静的深夜,长乐宫灯火通明,宫女们端着铜盆进进出出,颜雪蕊蜷在金线绣团花软缎被褥间,鸦青的髻发如瀑铺散,几缕被冷汗浸湿,黏在泛着病态薄红脸颊上,美丽又脆弱。
“太医,殿下这是怎么了?”
碧荷忧心肿肿侍立在侧,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搭了颜雪蕊的脉,道:“殿下脉息悬浮,尺肤凉而滞涩,这是寒气入体之兆。”
“殿下近日可用了寒凉之物?”
颜雪蕊自知体寒,连入口的水都是温热的,唯一的寒凉……只有下午那一盆冰鉴。
她不禁苦笑,如实一一道来。
区区一盆冰而已,她少女时也用过,并未有什么不妥。她不知道,在漫长的岁月中,她已经被顾衍养的娇贵,再也经受不住这般寒凉。
骤然放纵,她心里又藏着事,内热外寒,加之体内的余毒作祟,变成如今的模样。
好在如今在长乐宫,颜雪蕊身份最高,没有人能责怪她。太医开了方子,叮嘱两句后退下,碧荷神色懊恼,俯身给颜雪蕊擦拭额头的冷汗。
“殿下,身子骨儿为重,日后奴婢给您打扇,万万用不得那冰了。”
她此刻无比后悔,当时怎么没有拦着殿下。
这事儿不怪碧荷,怪她自己。颜雪蕊勉强笑了笑,道:“好姑娘,不是你的错。”
“你去……看着药,别人盯着,我不放心。”
碧荷忙不迭点点头,给颜雪蕊掖了掖被子,脚下疾步赶往御药房。宫中主子们的汤药一般在御药房熬制,如果品阶高的贵人,诸如徐皇后,凤仪宫的偏殿里能自己熬制,类似“小厨房”,更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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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颜雪蕊这个“受宠”的长乐公主也该有这个规制,只是她初来乍到,偏殿还未收拾妥当,她又不想太过打眼,一直没有置办。她在宫里这些天,后宫看似平静,里头的弯弯绕绕比侯府复杂多了。
首先是宫女太监,宫中是最会看人下菜碟,捧高踩低的地方,长乐公主受宠,许多人来长乐殿献殷勤,其中不乏浑水摸鱼的探子,满宫殿加上洒扫太监近乎百人,颜雪蕊拔除了几个,剩下的她也不能完全信任。
探子还好说,宫中忽然冒出个“长乐公主”,各宫的娘娘难免好奇,颜雪蕊理解,这些人不一定害她,她唯一的担忧是徐皇后。和顾衍同床共枕多年,她了解许皇后的性情,皇帝不喜欢她,她还能稳坐后位多年,是个狠角。
她每次去陪皇帝一同用早膳时,除了和皇帝聊扬州,聊她小时候,偶尔也会带些朝堂政务。顾衍如今和太子关系微妙,不似从前亲近,皇帝对此乐见其成。
而她作为宸妃之女,和徐家算是有宿仇,加上顾衍这层关系,她的身份更加尴尬,总之,颜雪蕊能感觉到,徐皇后这个中宫之主并不喜欢她。
她也小心,不去招惹徐皇后。徐皇后召见,她也能推则推,实在推不了把皇帝搬出来,在皇宫这几日勾心斗角,她没吃亏,但也疲累。
尤其在病痛缠身时,她身边唯一得用的人竟只有一个碧荷。恍恍惚惚中,颜雪蕊竟开始想念侯府,省心的仆人,宽厚的婆母,孝顺的儿女,还有那双带着薄茧的大掌,曾带给她恐惧。
也曾带给她安心。
“母亲,您缘何要与父亲和离?”
“蕊儿,你和姑爷近乎二十年的夫妻,果真到了这种地步么?”
“想和离?做梦!”
“……”
一句句话像咒语一样响在耳畔,颜雪蕊紧蹙黛眉,浓密的鸦睫如同折翼的蝶翅颤动,微风吹起纱帐,带来一阵凉意。
方才碧荷没有关窗户么……等等?不对!
颜雪蕊眸中骤然清明,她方才明明记得,窗子是关着的。
鎏金烛台上的火苗猛然一颤,颜雪蕊挣扎着坐起来,果然,在门槛处,一道颀长高大的阴影斜斜漫入,笼罩了大半个宫殿,在夜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顾衍?”
颜雪蕊攥着锦被蜷缩起来,葱尖儿似的指尖掐的泛白。
一片沉默。
颜雪蕊倒不害怕,这个时辰,有胆子闯宫的,除了顾衍不做他想。她低声道:“你快进来,当心被人瞧见。”
和前几日相比,她的语气已经略有松动,只是在盛怒之中的顾衍没有仔细听。
他从黑暗中缓缓踱步而来,男人一身玄衣,冷锐幽深的凤眸中仿佛淬着一潭寒冰,眉眼间尽显阴鸷.
他的脚步声很轻,不急不缓,却如擂鼓般撞在颜雪蕊心上,她喉头发紧,忍不住舔了下唇瓣。
“顾衍?”
空旷的殿宇内,她的声音格外空灵。
“你……你今日怎么了?”
顾衍没有应声,和她纤细的身躯相比,顾衍实在过于高大,他一步一步朝她逼近,给了颜雪蕊莫大的压迫感。
不自觉地,颜雪蕊蜷缩着双腿,往床榻里面挪,顾衍冷眼瞧着,他沉默着在榻边撩起衣袍坐下,长臂一伸,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轻而易举把人里面拖出来。
“躲什么?”
他冷声道:“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见夫君。”
他的胸膛像铁一样坚硬,颜雪蕊难受的蹙起眉,道:“顾衍,你弄痛我了。”
以往,她说了痛,顾衍总会放轻力道,这回却失灵了,顾衍冷笑一声,大掌扣住她的细腰,她的身躯紧紧贴在他身上。
他咬牙切齿道:“不长记性,还是不够痛。”
否则怎会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他的底线。当顾衍得知她那日来根本不是来向他示好,而是为了方知许的时候,他拍碎了喜爱的紫檀木书案,怒火滔天。
他要给她一个教训,叫她铭记终生。
痛了,才知道怕。他万事都能由她,唯独不能忍受她红杏出墙!
是他的错,不是早就想清楚了么,他只要人,不要心,人到中年,他竟也开始贪心了。
瞧,结果便是,他稍有放松,不仅心没有得到,人也差点跟野男人跑了。顾衍眸中一片阴沉,就该把人牢牢关在房里,她琉璃般的眼珠只能看他一个人,关到死!
什么爱不爱的,他顾衍需要那种东西吗?笑话。
顾衍心中震怒,那一刻,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统统烟消云散,他甚至想过不在乎什么朝廷、儿女,母亲,直接叫长乐公主“暴毙”,她便彻底属于他了。
他真的认真考虑过此事,直到宫中探子传来消息,她病了。
浓烈的怒火仿佛忽然被浇了一口水,远远不至于浇灭,至少拉回了顾衍的理智。
纵然她再不懂事,顾衍想,她得长命百岁,长长久久陪着他。
颜雪蕊不知其中内情,但她敏锐地察觉出顾衍不对劲儿,她不再挣扎,轻声问道:“侯爷……受伤了么,身上一股血腥味儿。”
“长乐殿下不知吗?”
顾衍皮笑肉不笑,反问道:“今日来,长乐殿外忽然多了许多侍卫,我还以为,是长乐殿下特意来防我。”
颜雪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咬了咬唇,轻声道:“侯爷怎会这么想,误会、误会了。”
显然没有防住,顾衍嗤笑一声,懒得听她的解释。他解下腰间的水囊,打开塞子,递到颜雪蕊唇边。
“喝。”
颜雪蕊秀鼻轻皱两下,浓郁的血腥儿从囊间飘逸出来,颜雪蕊终于知道方才那股味道从哪儿来的了。
顾衍没有受伤,是那药,平阳公主!
颜雪蕊瞬时脸色苍白,脱离而出,“我不要。”
第65章 第65章顾衍俯身,吻了下去……
顾衍要气笑了,他屈指挑起颜雪蕊苍白小巧的下颌,“由得了你?”
他给她的,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那股血腥气味直冲鼻尖,颜雪蕊捂着心口,眼尾泛着一片红晕。
她接受不了自己生饮人血,当初顾衍以他的血入药,她只觉得疯狂,如今换成别人的血,除了心里抗拒,腹中更如惊涛骇浪般翻滚,叫她几欲作呕。
她不要,不要!
她自出生起就带着这寒症,三十多年了,不治也罢。
颜雪蕊深深呼出一口气,腰身被他勒的生疼,她忍着痛,悄悄伸出小指,蹭了蹭男人的手背。
“侯爷。”
她颤动着眼睫,琉璃似的乌眸在烛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是他多年来最钟爱的模样。
颜雪蕊放柔了语气,道:“我知侯爷情深义重,妾身不是不识好歹。我身上的寒症自生来便有,妾身早习惯了。”
“如若治这点小毛病,害一条无辜的性命,造下恶业,不值当的。”
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的细节,她的自称从“本宫”变成了“妾身”,顾衍眸光微闪,声音依旧冷冽。
“就算下十八层地狱,我认,与你无关。”
他手上沾了多少人命,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他不怕来世业障,只要今生痛快。
明灭的烛光照在他冷玉般的侧脸上,刀削似的眉骨越发锋锐。没来由地,颜雪蕊心中一震,喃喃道:“你这是何苦。”
就算不为虚无缥缈的业障,她明明提醒过他,皇帝对顾家十分不满。
平阳不是一般人,她是在“长乐公主”回宫之前,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她一个弱女子,经得住几次取血?
一个贤王,一个平阳,他还嫌和皇帝结仇不够深吗!
顾衍不怕,他不觉得苦,他生来尊贵,平生唯一在颜雪蕊身上栽过跟头。
他甘之如饴。
顾衍不再和她啰嗦,他面无表情地掐开她的下颌,水囊的软皮抵在她柔软的唇舌间,强硬往里灌。
指腹的薄茧擦过细嫩的肌肤,颜雪蕊被迫仰起头,乌发凌乱,轻薄的绸缎寝衣襟扣被扯开,露出大片精致的锁骨和纤细白皙的脖颈。
素白的脖颈崩成一道脆弱的弧线,如同一只引颈就戮的鹤。
“呜——呜哇——”
浓郁的苦味夹杂着血腥气,颜雪蕊琉璃般的眸子蒙上了层层水雾,她徒劳地挣扎着,呛得眼眶通红,突然,纤细的手腕被顾衍另一只手按在床头,顾衍俯身,吻了下去。
……
一炷香后,颜雪蕊如风中的残蝶,纤细的身躯颤颤巍巍瘫软在顾衍怀中。顾衍一下一下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心中的怒火并未消减。
拨开轻薄的寝衣,在颜雪蕊肩头下方约三寸地方,有一片月牙形的痕迹,极小,极淡,但在她光洁如美玉的肌肤上,也格外显眼。
顾衍垂下眼皮,反复摩挲着这片痕迹。她皮肤娇嫩,尽管已经过去十几年,他寻了不下百种药方,也未曾将这片疤痕完全散去。
要说心疼,她受苦时他恨不得以身代之,没人比他更心疼她。
但要说后悔,顾衍想,他不后悔。
她胆大包天,不仅暗害他,还敢引诱阿渊,这一鞭子,该她受着。
正如他教训太子一样,痛了,就知道乖了。
颜雪蕊的胸口微微起伏,正小口小口平复着气息,听顾衍沉声道:“蕊儿,这里,给你遮一遮罢。”
和颜雪蕊做了多年相敬如宾的夫妻,顾衍的脾气也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暴烈,他不舍得伤害她。
但她一二再,再而三,违逆他说的话,挑衅他的底线。顾衍从不是个好脾气的男人。
颜雪蕊恍恍惚惚,此时还没有听出他的意思,顾衍继续道:“刺上我的字好不好?别怕,我给你找最好的纹师,不痛。”
颜雪蕊身躯一颤,哑声道:“顾衍,你不能——”
“我能。”
顾衍温热的掌心贴在她塌陷的腰窝上,语气云淡风轻,“你是我的女人,我有什么不能?”
他终归心软,看她此时可怜兮兮的模样,解释道:“放心,这不是黥面。刺青在我大周凋落,在西戎十分盛行。许多爱美的女子以身为宣纸,用彩色染料在肌肤上绘制图案,男人在身上绘制图腾,时人将之露出,并不为辱。”
“我西征时见过,很漂亮。”
倏而,他轻笑一声,改口道:“她们都没你漂亮。”
大周以“礼”治国,无论男女,尤其是女人,即使在炎夏也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只有刺面能被看到。刺面是一种刑罚,耻辱的象征。一时说用彩纹纹身,许多人接受不了。
顾衍见多识广,怕她多想,特意解释一番。正好,此处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他在她身上烙上他的名字,她是不是就会乖乖呆在他身边?
也不知道平阳的心头血有没有用。在颜雪蕊看不见的地方,顾衍幽深的瞳仁越发稠黑。
生我者、我生者,兄弟手足……即使除却老皇帝、贤王、和太子,取心头血的人选,他当时有很多。
她那么多兄弟姐妹,为何单单选平阳?那姓高的老叟说过,心头血,乃人身精血汇聚心尖儿所凝的至纯之血,承载着此人的精魄,取之须慎重再慎重,稍有不慎,则心神溃散而亡。
当时高先生是为提醒顾衍取血的风险,顾衍本对那些神神叨叨的精魄不敢兴趣,但在那一刻,他又忍不住想,倘若真有所谓的“精魄”呢?
他鄙夷平阳放浪形骸,即使已为人妇还多次引诱他,她如若用了平阳的心头血,生出平阳待他之心……
平阳是受宠的公主,且她行事张扬,不好下手。顾衍还是冒险行事。
如今想来,那姓高的可信,不可全信,诓他罢了。
再次喝下心头血入药的颜雪蕊不知其中的内情,温热的大掌贴着薄薄寝衣在她身上游移,她的牙齿打着颤,浑身僵硬。
她害怕。
“怎么,冷?”
顾衍察觉出她颤抖的身体,他怜爱地抚过她雪白脸颊上湿润的发丝,屈膝上榻,抱紧她的身体。
他常年习武,身上硬邦邦,但暖。颜雪蕊被他圈在怀里,明明心里害怕顾衍,此时只能从他身上汲取一丝温暖。
许是刚喝了药的缘故,她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看着顾衍,道:“侯爷,我不想。”
她不想在身上刺上顾衍的名字,不是她怕疼,而是这种感觉,叫她想起了案板上上任人宰割的牛羊,也是盖了一个戳,显示主人的名字。
可她是人,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已经霸占了她所有,她的身体,她的年华,连她最爱的孩子们,身上也流着一半顾衍的血脉。
他不能这么过分。
顾衍抬手放下纱帐,沉声道,“又说胡话了。”
他早就告诉过她,她是他的,他对她做什么都不过分。
外头取药的碧荷迟迟未归,颜雪蕊阖上眼眸,紧紧抿唇不语。顾衍心中仍有余怒,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却都未发一言。
***
翌日早。纱帐中漏进几缕晨光,将床榻边的鹤嘴香炉染成淡金色,颜雪蕊缓缓睁开眼眸。她坐起身,刹那间,昨日的记忆迅速涌上心头。
“碧荷、碧荷——”
她近乎惊慌地大喊,碧荷急忙推开殿门进来,道:“殿下,奴婢在。”
“怎么了这是?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颜雪蕊叫住她,“别走——”
“你看、你快看我的后背。”
颜雪蕊拉下寝衣,如绸缎般发亮的乌发垂在雪白的肩头,晨光照射进来,为凝脂似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光。
纵然碧荷伺候她这么多年,此情此景,也略微羞涩的垂下头,道:“殿下,您叫奴婢看什么呀?”
“上面有东西。”
颜雪蕊语气急促,“你把铜镜取来,快。”
碧荷瞪大眼睛瞧了又瞧,疑惑道:“殿下,奴婢什么都没有看到。”
颜雪蕊忽然一怔,她头痛似地揉了揉眉心,她想起来了,她做了噩梦。
顾衍当真来过。
他说要在自己后背刺字。
她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见自己被按住手脚,粗长的针一下下刺在身上,好疼。
……
颜雪蕊怔愣片刻,喃喃道:“没事,我做噩梦了。”
还好是梦。
可……真的只是梦吗?
颜雪蕊想起顾衍的手段,不由打了个冷颤。碧荷关切地看着她,道:“殿下,您还难受吗?昨夜的药还没喝,奴婢给您送来。”
昨晚邪风阵阵,炉子刚点起来,倏地就灭了,一盅药熬了两个时辰,等熬好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蹑手蹑脚走进来,见颜雪蕊睡得香甜,就没有打扰主子安睡。
颜雪蕊伸手抚向小腹,昨日的疼痛全然不见,今日神清气爽,身上恢复了些气力。
这是昨夜那药的功效。
颜雪蕊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她低声道:“不用,以后……都不用熬了,我已经大好。”
她掀起软被,起身下榻。
碧荷亦步亦趋跟着她,见她脚步沉稳,面色如常,甚至泛着红润,便没有再劝。她侍奉颜雪蕊洗漱更衣,原以为今天颜雪蕊身子虚弱,不会再去勤政殿见皇帝。
颜雪蕊把一支鎏金点翠凤羽衔珠钗插在鬓角,垂下眼眸,“长乐宫昨夜闹得太大,叫父皇他老人家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该去走一遭。”
碧荷懵懵懂懂,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正要出门时,颜雪蕊随手招来一个宫女,吩咐道:“去花鸟房,给我寻一只金丝雀来。”
碧荷更疑惑了,“殿下怎么忽然要养鸟?”
颜雪蕊眠浅,平时在侯府时侍弄花花草草,却从不养猫儿啊狗的,平白惹人头疼。
“鸟雀更吵,唧唧喳喳的,越是漂亮的鸟儿越吵的凶,殿下慎重啊。”
颜雪蕊轻扯唇角,面上却无一丝笑意,“那是我养的鸟儿,我不想叫它叫,自有办法。”
物伤其类,权当给她做个警示罢。
颜雪蕊路上慢悠悠,上回跪的膝盖发青,她后来每次掐着时间,到勤政殿的时候,皇帝下了早朝,正在批奏折。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雪蕊双手平放在额前,低头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她敏而好学,短短几天,即使是宫中最严苛的嬷嬷,也挑不出错来。
“行了,快起来,一家人,哪儿来那么多规矩。”
皇帝照常叫起,他把手中的奏折一撂,后背靠在龙椅上,说话声音带着一丝怒意。
谁敢惹皇帝生气?
颜雪蕊心中思忖,却听皇帝道:“听说你昨晚病了,现在如何?太医怎么说。”
第66章 第66章“风寒而已,劳烦父皇挂……
“风寒而已,劳烦父皇挂心。”
颜雪蕊低声应道,天家亲情,总是隔着一层。她不能、也不敢把皇帝当成一个寻常的父亲,但相比其他人,皇帝待“长乐公主”着实宠爱。
或许皇帝对她的生母宸妃,真的有过一丝真情。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你年纪轻轻,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宫里。”
皇帝日理万机,对昨夜长乐宫传太医的事,能提上一句便已是荣宠,颜雪蕊却动了心思,她斟酌片刻,低声叹了口气。
“不瞒父皇,儿臣这是自小带来的寒症,太医也说多出门走走,纾肝解郁。”
“宫中虽好,儿臣在乡野惯了,看这宫墙巍峨高大,心里难免战战兢兢,不自在。”
点到即止,皇帝已然明了颜雪蕊的意思。
“时日太短,公主府的修缮尚不完全,现下住进去,委屈你。”
皇帝没有一口答应颜雪蕊,反而问:“宫中不自在,谁欺侮你了?皇后?”
宫中这些弯弯绕绕,逃不过九五至尊的法眼,端看他想不想管。宸妃生前在后宫便饱受大徐后的欺压,皇帝当时和宸妃生隙,想压压宸妃的脾气,装聋作哑,纵容了徐后。
没想到宸妃如此烈性,如今斯人已逝,那些爱恨终归尘土,颜雪蕊长着和宸妃相似的眉眼,皇帝还是疼她,不忍她受委屈。
皇帝道:“你是朕的亲女,谁敢叫你不自在?给朕说说,朕给你做主。”
皇帝的语气威严依旧,颜雪蕊急忙解释道:“父皇说哪里的话,父皇英明神武,徐娘娘宽厚仁爱,宫里谁敢给女儿气受?”
她拎起裙摆起身,纤细的双手搭在皇帝肩上,轻揉按压。
“女儿也不舍得离开父皇,就算入住公主府,也当日日进宫,在父皇跟前尽孝。”
小徐后压根儿和“宽厚仁爱”四个字毫不沾边,皇帝熨帖她的懂事,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坐下。
一双玉手柔弱无骨,手法生疏,想必没做过这活计。皇帝心里稀奇,寻常嫁了人的女人,在府里伺候夫君,总会些舒缓按压的手法,颜雪蕊真是一窍不通,这点连平阳都比她做的好。
想起在府中奄奄一息的平阳,皇帝脸上收敛了笑意。
他思忖片刻,道:“朕叫他们加紧工期。”
她这么懂事体贴,便遂了她的愿又如何。
“朕总会叫你如愿。”
皇帝又说起这句话,颜雪蕊眉心一跳,总感觉皇帝话里有话。
她谢了恩,小心翼翼道:“我观父皇眼底乌青,可是又睡不好了?儿臣再给您做个香囊。”
“太医说过,心忧如潮则夜不能寐,父皇,可有什么烦心事?”
到了这个话头,皇帝冷笑一声,狠声道:“顾家,狂妄尤甚!”
果然。
颜雪蕊闭了闭眼,一般遇到顾家的事,她通常回避居多,一边是父皇,一边是儿女,她夹在中间,不好做。
她在皇帝面前体贴懂事又柔弱,皇帝没有避讳她,咬牙切齿道:“朕还没死呢,竖子尔敢。”
从皇帝怒火滔天的语气中,颜雪蕊看得分明,皇帝已然动了杀心。哪怕引起朝堂动荡,他要除掉顾衍。
怎么会,他不是这么急躁的人,何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怒皇帝?
颜雪蕊心乱如麻,皇帝忽然抬头,看着颜雪蕊,道:“放心,他是他,你是你,和离之后,你和顾家再无瓜葛。”
他错了,原本为了大局稳定,他还能容忍顾衍嚣张,把顾家留给新君立威。可这几日,首先是春闱,皇帝死了个儿子,哪儿有空再管春闱,涉事之人全部斩首,本次取得名次者,悉数作废,永不录用。
岂料这时顾衍站出来当君子了,言辞冠冕堂皇。处置罪魁祸首无可厚非,可那些取得次第的学子何其无辜,其中有才学者甚多,不妨再次设题,重考来过。
这样一来,顾太傅在民间,尤其是学子中的名声逆转,纷纷感叹顾太□□,把皇帝衬的像个昏君。
顾衍有理有据,此事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皇帝不仅不能斥责,还得捏着鼻子认下,老皇帝践祚多年,第一次这么憋屈。
其次是关于贤王一案,贤王尸骨未寒,太子及其党羽要把“谋逆”之罪钉死在贤王身上,曾经效忠过贤王的臣子被贬的贬,罚的罚,顾太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短短时日,朝堂已经成了顾衍的一言堂。
还有平阳,他可怜的女儿,原来当初平阳遇险,竟也是顾衍的手笔。
如此狼子野心之人,不诛顾家九族,难消他心头之恨!
皇帝眉目阴沉,他紧紧盯着颜雪蕊,问道:“当初朕问你要什么,你毫不犹豫,便说和离。”
“想必你与那顾衍,已经没有了夫妻情分,对么?”
颜雪蕊垂下眼睫,避开皇帝的眼睛。
“嗯。”
皇帝神色微缓,道:“好孩子。”
他从前只想叫两人和离,让顾衍明白,天下间能做主的,只有他这个皇帝。
现在,他只想要顾衍死。
***
颜雪蕊心事重重回到长乐殿,碧荷端着盘蜜饯进来,放在颜雪蕊面前的桌案上。
“殿下,御膳房送来的蜜饯,您尝尝。”
黄橙橙的果肉饱满圆润,上面裹着一层发亮的糖霜,散发着诱人的清甜。颜雪蕊尝了一口,吃了这么多年,她怎会尝不出来呢?
这根本不是御膳房的蜜饯,是芙蓉阁的。
每次喝药,顾衍亲自去芙蓉阁买,风霜雨雪,从未间断。
“啾啾,啾啾——”
宫女手脚麻利,她前脚吩咐,这会儿金丝雀已经装在笼子里送了过来,它的叫声清脆又婉转,如碎玉落盘般清亮。
颜雪蕊吃着熟悉的蜜饯,眼前是那只漂亮的金丝雀,它在笼里叽叽喳喳,扑棱着羽翅,怎么也飞不出去。
“蕊儿,这里刺上我的名字,好不好?”
“你是我的女人,我有什么不能?”
“……”
颜雪蕊恨死他了,当年甚至想杀了他,如今恢复了公主身份,他几次三番闯宫,她现在对他既恨又怕。
可正如颜母所说,近乎二十年的夫妻情分,人非草木,她……不是没有一丝感情。
“碧荷。”
过了很久,颜雪蕊走到书案前,几番斟酌,写下一封书信。
“明澜在南门当值,你给他送碗绿豆汤,这个交给他。”
***
等这封信到顾衍手上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她写的隐晦,先问候了老夫人,又提起嗷嗷待哺的小稚奴,言语恳切,劝侯爷行事稳妥,乍一看,是一封很普通的家书。
顾衍明白她的意思。
他轻笑着把这封信放在书案上,看向左右两侧的顾渊和顾明澜,叹道:“她胆子小,得早做布置,把人接回府中。”
这封隐晦的“家书”叫顾衍阴郁的心情放晴,他却没有丝毫心软。纹身的师傅他已经寻好了,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婆子,他这样霸道,断不会容许男人碰她的身子。
再等等,要不了多久,他便把她好好藏起来,从此以后,天下间再没有人能拆散他们。
下首的顾明澜眸光殷切,“父亲,母亲说了什么?”
他是个听话的孩子,信是母亲写给父亲的,上面没有火漆之类的密封,君子慎独,他当真没有拆开看过。
顾衍斜睨他一眼,“你母亲和为父说些闺房私语,你很感兴趣?”
顾明澜紧抿薄唇,当即站起来请罪,一旁的顾渊眸光黯然,阻止道:“兄长莫要戏弄明澜。”
“长嫂……来信提醒,皇帝要对我顾家下手了?”
正如颜雪蕊所想,顾衍素来稳重,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怒皇帝。
除非他是有意的。
按原本的设想,贤王刚死,顾衍准备韬光养晦,沉寂一段时日。反正太子不能生育,慢慢来,就算是熬,也能把他的稚奴推上去。
到时候他为子摄政,真正的万人之上。自此后皇室的身上流有顾家的血脉,侯府世代昌盛。
西戎的战事在意料之外,更意想不到的是,明澜和西戎的郡主阴差阳错,已经行了周公之礼。
要是阿依娜争气,说不定顾衍明年要做祖父了。
顾衍暗恨二弟的胡闹,也恨明澜把持不住,一人给了二十军棍,小惩大诫。不过事已至此,逃避不是办法。
这段日子颜雪蕊在皇宫,纵然有明澜从中行方便,他想见她,总没有从前顺利。
闺女和姓苏那小子藕断丝连,明澜和西戎郡主缠缠绵绵,独独他却要独守空房,这是什么道理!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顾衍心中酝酿。
第67章 第67章蕊儿,你担心我
在皇帝容不下他之前,不如先发制人。
他们的长子都快当爹了,人世百年,经不住蹉跎,他不容许任何人拆散他们恩爱夫妻。
……
这事,顾衍下令封口,不许叫颜雪蕊知道,架不住顾渊心疼长嫂。
“长嫂胆子小,身体柔弱,不如……和长嫂通个气?”
听说她又病了,思虑过重,加深病情怎么办。
顾渊道:“长嫂心系母亲,和这几个孩子,不会将顾府置于险地。”
这封隐晦的家书便是证明,在侯府和皇帝之间,她选侯府。
顾衍瞥了一眼顾渊,似笑非笑,“阿渊,我说话不顶用了?”
顾渊神色一凝,颔首道:“兄长恕罪。”
长兄如父,他永远无法违逆敬重的兄长。
顾衍撩起眼皮,“行了,我再说一次,此事机密,不许叫她知道分毫,懂了么。”
帝忌惮他狂妄自大,但若他真是个狂妄之人,那么多人恨他,恨不得活啖他的肉,他早该死了。
他办事很谨慎,走一步算三步。就算是当初诱骗贤王的局,他推演过很多遍,顾渊身负一身雄武,成竹在胸,但直到最后一刻,他才彻底放心。
因为顾衍始终明白,他是人,不是仙。人,一定会犯错,即使是他。
这一回,他同样不敢保证一定会成。他不是担心颜*雪蕊出卖他,而是在想,倘若最差的结果发生呢?
他顾衍可以受千刀万剐,成王败寇,他认。她什么都不知道,虎毒不食子,她还能好好当她的长乐公主。
顾衍摩挲着手中的信笺,心中不由苦笑,还算有良心,不枉他为她筹谋良多。
他道:“把舆图拿来,我再看看。”
***
颜雪蕊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顾衍的回信,心中越发焦灼。尤其是颜父颜母启程回扬州后,她心里更加空落。
金丝雀的叫声在耳边叽叽喳喳,扰得她心烦意乱,她几乎控制不住去找顾衍,这时,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皇帝丢失已久的江山社稷图,找到了!
当初皇帝为打压日益嚣张的戚家,借一副江山社稷图,把顾渊召回京,岂料驱虎吞狼,养大了顾家的野心,如今皇帝夜半想来,仍有悔意。
当日早朝,皇帝高坐龙椅,往下逡巡一周,目光落在高大寡言的顾渊身上。
“朕收到密报,西戎国君薨逝,昆莫与昆邪两个王爷争夺王位,烽火正浓。”
“西北乃国之藩篱,无将不稳,顾卿当早日启程,速归西北戍边,勿使他国战火殃及我朝百姓。”
大周和西戎总体友好,并未发生大规模的征伐,但因冬季寒冷,西戎为粮食和布匹侵袭我朝边境,每年小打小闹不断。因此西戎的内乱,大周作壁上观,不准备偏帮任何一方。
甚至想趁西戎虚弱,狠狠咬下来一块肉。
倘若没有发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皇帝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是如今大周也不平静,皇帝把顾渊调回西北,意在拔除顾家。
顾渊率领三千玄甲军驻守京郊,即使已经把禁军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老皇帝依旧夜不能寐。
顾渊上前一步,沉声道:“臣,谨遵圣命。”
他面沉如水,叫人看不出深浅。朝中群臣这时还没有意识到不对——顾渊是武将,每年照例进京受封,早该回去了。如今贤王已死,顾太傅俨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顾家更加煊赫,没有人会想顾家倒台。唯一值得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顾太傅和长乐公主的和离之事。
不止民间设立赌坊,他们也好奇,究竟是顾太傅心有大志,还是另有隐情。
长乐公主这样一个世间绝色,被顾衍藏在内帷霸占这么多年,众人回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无不愤懑难平。
这天下间的好事儿,怎叫他顾衍一个人占全了呢,哎,苍天不公!
……
皇帝寻回江山社稷图,加之西戎内乱,顾渊返回西北合情合理,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在群臣围剿贤王党羽如火如荼、太子党弹冠相庆的时候,颜雪蕊嗅到了不一样的意味。
皇帝要对顾家的下手了,顾渊此去凶多吉少。
那她的明澜呢?
颜雪蕊再也坐不住,当即轻装简从,出宫回侯府。说来也巧,她乘驾刚出午门,正好碰上宫外的顾渊。
“长嫂。”
顾渊勒紧缰绳下马,她不知道,顾渊在午门外踟蹰许久,才有了她以为的“巧合”。
她不在意他,总放不下明澜。
果然,颜雪蕊听见声音,急忙掀开车帘,问道:
“二爷,听说你要返回西北,可有此事?什么时候动身?明澜可要随你一同回程?”
她一连问好几个问题,顾渊对她知无不言,“是。”
“约莫十日后动身。”
“明澜随我一同返程。”
颜雪蕊心中一沉,她的明澜才十七岁,刚有了心上人,她不能叫明澜去送死。
“二爷,你可知——”
“长嫂,要回侯府?”
顾渊打断她的话,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神色冷峻,压抑着,不去看她。
他道:“我为长嫂护驾。”
说罢,他纵身上马,高大的身影和马车并行,从颜雪蕊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伟岸直挺的脊背。这一幕太熟悉,叫她恍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黑夜,她快逃出城门时,被顾渊亲手抓了回去。
原来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啊。
颜雪蕊一阵恍惚,当初那么浓烈的恨意,切肤之痛,如今回想,像梦一样。
“顾渊。”
她轻声呼唤,顾渊身体一僵,他没有回应,手下却勒紧缰绳,放慢了步伐。
颜雪蕊不由苦笑,他和他的兄长如出一辙的内敛,顾衍的沉默带着琢磨不透的深意,顾渊是真寡言。力雄而谋浅,好拿捏,这是颜雪蕊见到侯府二公子时的第一印象。
她美而自知,最初,确实是她刻意引诱,看着他逐渐注视她,心疼她。她心怀对顾衍的畏惧和怨恨,兄弟俩年轻时气质长相八分相似,勾引顾渊迷恋自己,她心里有一丝隐秘的快意。
顾衍把她当榻上玩物,她偏要把兄弟俩玩弄于鼓掌,要他们为她反目成仇,方消她心头之恨。
如果当初只求逃跑,她或许已经成功了,偏她那么贪心,非要报复顾衍,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她垂下眼眸,道:“当年之事,是我年轻,还望二爷……别往心里去。”
到这个年纪,年轻时的爱恨情仇,都淡了。她始终记得顾渊对明澜的教导之情,救命之恩。
她提醒道:“此行凶险,二爷保重。”
顾渊身体一僵,他常年在西北戍边,即使回京,两人恪守男女大防,从未多说一句话,他一直以为,她恨他。
原来不是吗?
胸腔里的血液仿佛被烈火点燃,他当然知道此行凶险。此时,前路的险峻,临别的不舍……最终千言万语,顾渊平息胸中汹涌的情绪,沉声道:
“你别担心,有我在,明澜不会有事。”
顾衍告诫过他,不许在颜雪蕊跟前透露半句。顾渊心中谨记兄长教诲,但人就在跟前,如烟的黛眉微蹙,那双叫他迷恋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她大病初愈,巴掌大的脸颊苍白如雪,顾渊心中怜惜她。
他安慰道:“侯府百年底蕴,树大根深,没那么容易倒。外头风言风语……不用放在心上。”
颜雪蕊这个时候关心则乱,暂时没有领会到顾渊的意思。她心事重重回到侯府,直奔主院。
顾衍似乎不稀奇她过来,他正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双腿交叠,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兵书。
“长乐公主驾临,臣有失远迎。”
他微微挑眉,把手边的书往桌案上一扣。嘴上恭敬,放肆的眸光从头到脚,逡巡颜雪蕊的身躯。
颜雪蕊停下脚步,她忍受着充满侵略欲的眸光,道:“我的信,你收到了。”
“为何不回?”
顾衍失笑,“回了又怎样,皇帝就不忌惮我顾家了?”
“你——”
颜雪蕊气急,他明明知道!在最开始,皇帝虽忌惮顾家,远远没到除掉他的地步,还不是顾衍火上浇油,行事嚣张。
等等?
这回儿冷静下来,颜雪蕊忽然福至心灵,方才顾渊的话响在耳畔。
现在外面对顾太傅推崇至极,哪儿来的风言风语?总不会说的两人和离之事。
颜雪蕊狐疑地看着他,“你故意的?”
顾衍一肚子坏水,她明明已经提醒过了,他不该毫无准备。
顾衍眸光一黯,正了神色。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我怎能不管,明澜是我儿子!”
颜雪蕊扬起声音,一双美眸怒瞪着他,“这么凶险,你叫他跟着顾渊回西北,你知不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皇帝极有可能在途中设伏,不叫一行人活着回西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皇帝没有动顾家,是因为顾渊掌管玄甲军,关乎西北的安定。如果顾渊出事,下一步就是清算京城侯府。
她提前给顾衍报信,就是想拖延一些日子,至少等顾渊平安回西北,皇帝有所顾忌,不敢轻易动手,哪儿知道顾衍依旧嚣张,逼的皇帝忍无可忍。
“顾衍,你到底在想什么。”
颜雪蕊一声接一声的质问,顾衍面色如常,倏然,他轻笑一声,抬眸道:
“蕊儿。”
“你在担心我。”
颜雪蕊胸口微微起伏,她撇过脸,“我担心明澜。”
还有她的明薇,慈爱的老夫人,柔弱的妯娌……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顾衍闻言站起身,缓缓靠近她,颜雪蕊后退一步,眸色忌惮。
她忘不了那晚顾衍疯狂的模样,连续好几日,她总感觉后背隐隐作痛。
“你站那儿说话,我带了侍卫。”
顾衍不理会颜雪蕊的虚张声势,上前抓住她纤细的手腕,颜雪蕊脚下一趔趄,跌在熟悉坚硬的怀抱中。
“你叫侍卫来捉拿我罢。”
顾衍无所畏惧,哼笑道:“正好皇帝抓不到我的把柄,我送给他。”
把颜雪蕊气的双眸发红,她一口对着顾衍的肩头咬下去,泄愤似的推搡拍打。顾衍闷哼一声,一巴掌拍到她的臀肉上,饱满的弧度一颤一颤。
“老实点儿。”
阿依娜的出现改变了他的计划,当初他信誓旦旦说过“不离”,如今给她留一条退路,他兴许要食言。
自从她进宫以来,他已经素了很久。
将来的一段时间,他还要素更久。
顾衍心中发狠,这细胳膊细腿儿,这么能闹,身子应该好全了。先是来信提醒,又眼巴巴送上门来,他怎能辜负她的美意?
他一把把人按在榻上,膝盖抵住她的双腿,举高临下,开始解衣上的衣襟扣。
第68章 第68章顾衍,我恨你
颜雪蕊无处可逃。
彩霞似的衣衫散落在榻边,颜雪蕊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叫也不敢叫,只是呜咽着,手脚并用地拍打、挣扎,顾衍的肩膀被她抓了几道红痕,他不以为忤,反而更有兴致,喘着粗气,在她雪白饱满的胸脯落下片片梅花。
……
同床共枕多年,不管颜雪蕊表现的如何抗拒,两人的身体已经十分契合,顾衍只揉了她几把,她已经软成了一滩水,任由疾风骤雨落在自己身上。
“别那么用力——”
她泪眼朦胧,死死握住他强健的臂膀,樱粉色指尖太过用力,掐的泛白。
真的疼,年轻那会儿顾衍不知节制,心狠手黑,她看见他就哆嗦,生过明澜后才逐渐好起来。今天顾衍不知道发什么邪风,叫她梦回曾经。
这老畜生。
颜雪蕊红着眼眶,心里把顾衍骂了几百遍,但她实在没力气了,只能软着声音,可怜兮兮地哀求。
顾衍被她求得心火更盛——这点儿倒是比当年会哄人,一边毫不留情,一边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喃。
“好,好。依你。”
“不用力,恩——”
……
显而易见,男人某些时候的话信不得。顾衍知道自家夫人拈轻怕重,娇气的很,稍微碰一下就喊疼,不成样子。今日便按他的规矩来,大肆享用了一番,暂时餍足。
颜雪蕊伏趴在他的胸前,乌发的发髻凌乱,雪白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阖着眼眸,此时已经半睡半昏迷。
顾衍拨开她脸颊上沾湿的碎发,怜爱地抚摸她的鸦鬓。
温存片刻,他没有如往常一样为她清理身子。顾衍掀起帷帐,趿着木屐起身,吩咐下人送来一碗水。
他含了一口,俯身以唇渡之,给颜雪蕊喝了小半碗,颜雪蕊迷迷糊糊地摇头,似要挣扎。
“乖。”
他安抚似地轻拍她的脊背,和方才发狠似的,仿佛要弄死颜雪蕊的男人判若两人。
过了一会儿,颜雪蕊额头上浮上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顾衍给她擦了擦,扯过一条柔软的绸缎小毯,把雪白纤细的身躯裹起来,拥在怀中。
“来人。”
他沉声吩咐。片刻后,一个身着布衣的低矮老婆子颤颤巍巍迈进门槛,身后一个约莫七八岁的丫头手捧托盘,上面一碗朱砂膏,一碗清水,一方素白绢帕,一根绸缎,以及一支泛着冷锐光泽的银针。
顾衍抬起下颌,“过来,开始罢。”
他说过要在她身上刺上他的字,顾太傅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上回她在病中,他放过她,这回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就算她今日不来,他也要寻个时机弄上去。他这回谋的是诛九族的大计,成了,他叫她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败了……纵然为她留好了退路,顾衍不甘心。
她得记他一辈子。
他死了,也休想摆脱他!
顾衍低下头,拨开她肩头细毯的一角,露出一小片白皙细腻的玉肌。
老婆子沉默着撩起衣袖净手,小丫头熟练地摆放好器具,她拿起托盘上的绸缎,伸手去抓颜雪蕊垂下的手臂。
“放肆!”
还未触碰到她的肌肤,顾衍厉声呵斥,幽沉的眸光透着狠戾。
顾衍纵横朝堂二十年,连文武百官都承受不住他的威压,更何况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丫头膝下一软,颤抖着跪在地上。
“回……回大人。”
她不知顾衍的身份,只知道是达官显贵。她和婆婆相依为命,婆婆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手艺,加上聋哑,不识几个大字,深受某些有特殊癖好的权贵喜爱。
这些权贵动辄要人命,小姑娘抖着声音道:“刺红时会疼,一挣扎更难受,束住贵人的手脚,是为贵人好啊。”
“大人明鉴。”
她们行走江湖多年,一直都是这么办事,第一次碰上顾衍这么不讲理的人。
顾衍一听眸光更冷,声音淬着寒冰,“做好你们该做的事。谁准你们动她!”
他的蕊儿金尊玉贵,谁敢在他面前绑她?顾衍心中压着怒火,仿佛一头被触碰逆鳞的猛兽。
他也不想想,当初绑颜雪蕊绑的最狠的,不正是他自己么。他做是理所当然,同样的事,换成别人做,便是大逆不道。
只是顾衍独断专行,皇帝都不一定能和他讲道理,更何况眼前的一老一小。小姑娘很有眼色地认错,着手准备。
老婆子不识字,顾衍给她写了一个字,正是顾衍的“衍”,字比花纹难刻,更何况顾衍小气,只肯露小小的一块儿雪肌,老婆子端详许久,干枯的手拿起银针,落下第一针。
针尖刺入后肩,颜雪蕊呜咽一声,抖着鸦睫睁开眼。
她都听见了,身子却动不了,嘴里发不出一丝声音,用尽全身力气,连摇头都做不到,只睁着一双琉璃似的美眸,眸中燃烧着一簇怒火。
“蕊儿乖,不疼。”
顾衍这会儿像个好男人,温声在她耳边轻哄。这一遭本是“惩罚”,奸夫他已经派人绞杀,至于夫人……顾衍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对她心软。
刺红的过程并不叫人舒服,本来想叫她清醒着受着,感受一针一针,身上刺上他的名字,可临了,她带给他那封信,叫他软了心肠。
她方才那么乖。
顾衍给她喂的水里混着麻沸散和蒙汗药,舍不得叫她难受。
颜雪蕊确实不痛,但毕竟是针扎在身上,总有点感觉。
她身上要被烙上顾衍的名字。
这个认知让她恐慌,相比而言疼痛反而是其次。她呜咽着,双手用尽全力,攥紧顾衍的袍袖。
不要。
我不要。
没有人能听到她无声的呐喊,顾衍拽出衣袖,反握住她的手。
“蕊儿,我在。”
“别怕。”
他深情款款,差点把颜雪蕊气背过气去。老太太下手稳妥目不斜视,一旁打下手的小姑娘忍不住偷瞄颜雪蕊。
她可真好看呀。
一头如瀑长发如绸缎般乌黑发亮,她的肌肤像荔枝一样晶莹剔透,眉眼似远山含黛,眉稍轻颤,如沾了晨露的桃花般娇柔动人。
她见过很多达官显贵的妻妾,从没有看见像她这样好看的美人。
她怎么不像其他人那样挣扎呢?她不痛吗?
小姑娘看见颜雪蕊美丽的眼眸中流下一滴泪珠,以为她是痛哭了。
她定了定神,把素白的绢帕递到颜雪蕊面前,细声细气道:“贵人,咬着这个,就不痛了。”
顾衍当然不会叫颜雪蕊咬什么绢帕。
他警告似地斜睨小姑娘一眼,把手伸到颜雪蕊唇边,“来,咬我。”
颜雪蕊没有丝毫客气,狠狠一口咬下,只是她如今中了药,力气弱小,用尽全力也只能留下一口糯米齿痕。
颜雪蕊难以泄愤,乌黑的眸光从最开始的恳求,到最后知道自己反抗不了,眸色已经变成怨怼。
我恨你,顾衍,我恨你!
“我知道。”
顾衍仿佛能读懂她的心声,他愉悦地轻笑一声,屈指拂过她的鬓角,把一缕碎发别在耳后。
“只要你心里有我。”
纵然是恨,他也认。
况且她真能恨他吗?
这时,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想,外头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父亲,听说母亲回来了。”
“女儿前来拜见母亲。”
明澜前有阿依娜,后跟着父亲和二叔共襄大计,忙得分身乏术。倒是明薇心细,外面母亲和父亲和离的之声沸腾,纵然母亲说过是假的,她还是心中难安。
听说母亲回府,她立刻来拜见母亲。
颜雪蕊的眼泪流的更凶了,珍珠一样,一颗颗往下掉。顾衍轻柔的擦拭她的泪珠,这时倒没有作弄她。
“退下。”
他扬声道,声音带着父亲的威严,“你母亲身子不适,暂不见人。”
在顾明薇面前,顾衍素来是个慈父,如果明澜听到这样的吩咐,八成领命退下,明薇不一样。
她的声音带着惊慌:“啊?母亲又病了?女儿这就去请太医——”
“顾明薇。”
顾衍知道她不想要女儿撞见,他轻轻拍打怀中纤细的脊背,带着安抚的意味。
“回你的房间,今晚禁——”
他看了一眼颜雪蕊,硬生生把“禁食”改成“禁足”,厉声道:“没我的吩咐,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父亲骤然严厉,顾明薇不得不从,但她很久没见母亲了,她想她,也担心她。
“女儿遵命。父亲,母亲身子柔弱,病拖不得,要不女儿先把高先生请来?”
高先生好像出府过几日,又莫名回来了,顾明薇不懂父母辈的爱恨情仇,她只是担心母亲的身体。
顾衍手下一顿,直接吩咐道:“来人,把小姐请回房。”
外头彻底安静,顾衍俯身,吻过颜雪蕊泛红的眼角。
“好了,不怕,她走了。”
“咱们的女儿,我也心疼。”
颜雪蕊心绪动荡,她的胸口起起伏伏,她什么都做不了,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疲惫地闭上眼。
刺红毕竟刺破肌肤,伤身,顾衍只准刺一枚铜币的大小,很快便结束了。老婆子靠这行手艺吃饭,把那字纹得如同盛开的海棠花,嫣红的朱砂纹路用金线勾勒轮廓,绽放在雪白的肌肤上,透出摄人心魄的妖冶美丽。
那是他的名字。
顾衍不由看痴了,忍不住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她时,他猛然清醒过来。
剩下的不用老婆子祖孙,顾衍拿起雪白的绢布,细细包扎好,妥帖地叮嘱不要沾水。颜雪蕊不能开口,也懒得理他,紧紧闭着双眼。
顾衍也不生气,他把人拦腰抱起,亲自送上回宫的马车。临走时,顾衍忽然掀开车帘,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不同于那会儿似乎要将人拆吃入腹的急切,也不是刺红那时的安慰,这一下很轻,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快得颜雪蕊几乎感受不到,温柔的不像顾衍。
“保重。”
他说道,颜雪蕊的睫毛颤了颤,最终没有睁开眼眸。
***
蒙汗药混着麻沸散叫人昏昏沉沉,回到长乐殿,颜雪蕊睡了个天昏地暗,好在长乐公主“体弱多病”,前段日子刚传过太医,宫人们习惯了,最近多事之秋,皇帝只派了人询问,无暇顾忌她。
公主玉体矜贵,谁也不能把公主的衣裳扒了看看,只有贴身伺候的碧荷知道。她识几个字,公主昏昏沉沉回来,她乍一看是朵花,仔细端详,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她不敢声张,悄悄照顾颜雪蕊,等颜雪蕊彻底清醒,已经过去五天。
后肩上的刺红已经结痂,她对镜自照许久,骤然摔了镜子。
第69章 第69章夫妻情深
“噼里啪啦”的声音把碧荷惊了一跳,她急忙推门进来,蹲下身捡地下的碎片。
“殿下息怒。”
她不敢抬头看,嗫嚅道:“伤口……奴婢贴身照料,没叫其他人看过。”
作为主院的掌事姑姑,碧荷知道侯爷和夫人恩爱,可顾衍从前再荒唐,也没有过分到这种程度,那妖冶的朱砂映在雪白的肌肤上,叫她看了都心神一荡,脸红心跳。
夫人脸皮薄,估计更受不住这如同禁脔一般的印迹。
碧荷绞尽脑汁,嘴笨的她不知道如何劝慰,颜雪蕊双眸冒火,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出乎碧荷的意料,颜雪蕊的声音很平静。
“我睡了多久?”
碧荷一愣,小心翼翼答道:“五日。”
加上回侯府那日和今天,距离顾渊一行人出发只剩下三天。
该死的顾衍!
颜雪蕊掐紧指尖,他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偏偏让她在这个时候清醒。后肩的刺红已经结痂,而她的长子,即将远赴凶险的西北。
和儿女们的安危、侯府的存亡比起来,那些风花雪月、爱恨情仇,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又问:“这几日朝堂上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啊?”
一门心思捡碎片的碧荷满脸疑惑,“奴婢不知。”
她一天天闷在长乐宫照顾颜雪蕊,叫一个女官熟知朝政,实在难为她。
颜雪蕊换了个问法:“我昏迷这几日,父皇来瞧过吗?”
她从前日日在皇帝跟前点卯,突然断了,当然惊动了皇帝,只是皇帝日理万机,只派人询问,并未亲临。
颜雪蕊又问总来刺探的徐皇后,在她“生病”这么好的机会,凤仪宫静悄悄,没有丝毫动静。
颜雪蕊的心越发沉重,她掀起锦被下榻,长久的卧床让她身子发虚,脚刚沾地便双腿一软,险些跌下去。
“殿下当心!”
好在碧荷眼疾手快,将将扶住颜雪蕊,颜雪蕊第一次痛恨自己这纸糊的身子,吩咐膳房做碗肉糜粥送来。颜雪蕊叫住传膳的宫女,给她一两金子“打点”。
有钱能使鬼推磨,宫里虽不敢苛待长乐公主,但膳房没她的人,一碗粥,一刻钟做得,一个时辰也做得,颜雪蕊早就领会到了宫中的小鬼难缠。
一碗汤粥下肚,颜雪蕊雪白的脸上恢复了红润的气色,梳妆打扮后,立即前往乾元殿拜见皇帝。
巧的是,她到乾元殿的时候,刚好徐后也在,两人相见,都怔愣片刻,脸上挂着得体虚伪的笑容。毕竟在皇帝面前,徐皇后不敢明面上苛待颜雪蕊。
“听说长乐在病中,瞧这小脸白的,身子可好利索了?”
徐皇后眉锋微挑,话语看似关怀,实则暗涵她带着病气来拜见皇帝,不安好心。
颜雪蕊当没听出来她的机锋,轻轻点头,“劳烦徐娘娘挂心。”
她转头对向皇帝,黛眉微蹙,“女儿体弱,几次三番叫父皇担心,是女儿不孝。”
“今儿个一醒来,女儿便来拜见父皇,父皇……可别怪女儿。”
她先说自己“体弱”,又悄然把自称从“儿臣”变成“女儿”,和顾衍做夫妻,这男人吃软不吃硬,想过好日子,她最会的便是示弱。
她如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层公主的身份和皇帝的宠爱,即使圣心难测,这份宠爱如无根浮萍,她也要牢牢抓住它。
她有着和宸妃那么相似的眉眼,宸妃桀骜不驯如火,颜雪蕊温柔娴静似水,皇帝对宸妃的感情复杂而深重,不自觉投射到颜雪蕊身上。
“说过多少次了,不必拘谨,抬起头回话。”
“是朕近来事忙,疏忽了你。”
皇帝放轻语气,温声询问颜雪蕊的身体,他这个女儿刚认回宫,便大病两次,想起颜雪蕊难得开口的请求,皇帝沉思片刻,道:
“工部不分昼夜建造修缮,公主府马上竣工,你回宫着人收拾,挑个良辰吉日搬过去。”
本来数月的工期,硬生生缩短到二十天,在皇帝看来,他给了长乐无上的荣宠。
皇帝似乎心情不错,有兴致调笑道:“有了自己的府邸,朕再给你拨些府兵,你定定心心养身子。”
“不用日日进宫陪朕这个老头子喽。”
曾经希冀已久的公主府来的这么容易,颜雪蕊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她弯了弯唇角,不叫皇帝扫兴,“父皇作弄我。”
“女儿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孤单寂寞,肯定要日日进宫陪父皇,享尽天伦之乐。”
“从前天意弄人,如今女儿好不容易有了父皇,定要好好孝敬您的。”
她的声音潺潺柔柔,即使是奉承话在她说来也格外动听。皇帝的笑声如洪钟,龙颜大悦。
“你啊——”
皇帝失笑摇头,他眯起眼眸,道:“朕记得你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最小的孩子还在吃奶。”
“叫你那一儿一女去陪你,安心养病,把身子养好了再来伺候朕。”
颜雪蕊心中大震,皇帝金口玉言,她不信这是无的放矢。
一儿一女,指的是明薇和稚奴,那她的明澜呢?
她情不自禁问出口,“我还有一个长子,父皇有没有见过他?”
“朕知道,顾明澜,矫健勇武,是个好孩子。”
可惜,他姓顾。
皇帝敛下笑意,他下定决心除掉靖渊侯府,这三个孩子身上却流着一半皇族的血。
那是他的亲外孙。
顾明薇是个女流之辈,稚奴年岁太小,甚至没有入族谱,养一养,都养得熟。
唯有这个顾明澜,他已经年满十七,顾衍把他当侯府继承人培养。他见过他,小小年纪沉稳有度,一双剑眉斜飞入鬓,让他恍惚以为见到了年轻时的顾衍。
他和他那逆贼爹太像了,皇帝容不下他。
皇帝刚死了一个儿子,他看着颜雪蕊,心中不是没有愧疚。
他道:“朕已经封了他为骠骑将军,大好男儿,该为朕扩守疆土,建功立业。”
“父皇。”
颜雪蕊衣袖下的拳头紧攥,眸含恳求。
“父皇,明澜他才十七岁,还未……未曾娶妻生子。”
皇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先立业方可成家,长乐妇人之见,短视了。”
颜雪蕊性情温柔娴静,再加上那副精心雕琢的绝世姿容,在众人眼里,只能看到她的柔弱和美丽,皇帝并不觉得颜雪蕊猜到了他的想法。
此事就连徐后也没有察觉,她看着这对父女旁若无人,忍不住插嘴道:“圣上英明,臣妾也觉得如此。”
在颜雪蕊昏睡的这几日,确实发生了几件事。春闱重新选拔,一般一事不劳二主,皇帝却没有把此事交给顾衍,反而交给了太子。
皇帝始终没有定下贤王谋逆的罪名,但已有重用太子之势。尤其叫太子分了顾衍的权,深得徐皇后的心。
徐皇后当初敬着顾衍,因为她们母子用得着他,如今贤王已死,顾衍仗着太子太傅的身份,不敬太子,徐皇后一笔一笔都记着。
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太子,什么时候轮到顾衍一个臣子训斥?
徐皇后笑了笑,顺着“成家立业”的话头,说道:“方才长乐公主忽然觐见,打断了臣妾的话。”
她看向皇帝,削瘦凌厉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意。
“臣妾今日来禀,东宫有喜。”
“太子妃有孕了,臣妾传了圣手来看,八成是男胎。”
立业,成家。等太子妃平安诞下子嗣,太子的东宫之位,更加不可撼动。
到时候什么顾太傅,什么长乐公主,还不是任她搓扁捏圆?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
太子妃有孕,皇帝龙颜大悦,颜雪蕊没有久留,当即回宫,叫人收拾行李细软准本搬宫。
碧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主子的脸色阴沉的可怕。为母则刚,即使明澜已经长的比她高大雄健,她是他的母亲。
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
皇帝已经下手,顾衍呢?后肩上刺红似乎隐隐作痛,这个狗男人,他一门心思全用在玩弄她身上了?
不对,那天顾渊的话,不对劲……
她沉思许久,吩咐碧荷,“把明澜叫来,他要走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为他送行。”
顾衍摆明了瞒着她,问他,羊入虎口,甚至不如说漏嘴的顾渊。
没关系,她还有明澜,明澜纯孝,定舍不得她难过。
……
三日后,顾渊带着浩浩荡荡的玄甲军返回西北,皇帝携文武百官在城门外为他践行,其声势浩大,纵观史书,再没有比顾家更显赫的臣子。
所以当皇帝慢慢分化顾衍的权力,众人虽惊疑,也在意料之中。
顾家鲜花着锦,这两兄弟一文一武,如若再叫顾太傅把持朝政,这天下该姓顾了。
更何况太子妃有孕,太子儒雅随和,*近来做事有模有样,已经颇具贤君风范。
顾衍似乎也怕皇权忌惮,权力放得痛快,只是一直上疏陈情,与长乐公主鹣鲽情深,夫妻二十载,不愿和离。顾太傅的文采风流,一手骈文洋洋洒洒,写尽夫妻情深。众人颂之,无不动容。
因文采出众,甚至许多学子摘录背诵,为坊间一大盛景。
皇帝按下不表态,此时颜雪蕊已经搬到了公主府,她已经多日不曾和顾衍见面,也许顾衍知她恼怒,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只是顾太傅不愿和离的奏疏连坊间都在流传,难免传到她耳朵里。
听得她咬牙切齿,又心烦意乱。
在她搬进公主府的半个月后,颜雪蕊正在花园里逗她的金丝雀,已经把它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它叽叽喳喳乱跑,长着翅膀,就是不飞走。
这时,碧荷慌慌张张闯进来,道:“殿下,侯、侯爷求见。”
第70章 第70章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盛夏的暑气未消,蝉鸣声在草丛里此起彼伏。颜雪蕊闻言站起身,薄如蝉翼的纱裙摆扫过青砖,掠过一阵清香。
“殿下,您见还是不见?”
碧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这些日子先是乔迁搬宫,殿下心忧大公子,亲自给大公子收拾行囊,加之坊间沸沸扬扬的传闻扰人,今日才堪堪闲下来。
侯爷莫不是掐着日子来的?
颜雪蕊情不自禁抚上后肩,朱砂已嵌入血肉,她寻了许多法子,除非把这块血肉剜掉,别无他法。
她垂下眼眸,出乎碧荷的意料,“叫他进来。”
公主府比皇宫自由,上下只听颜雪蕊一个人吩咐。自从搬进来,她一没有管亭台楼阁的建造,二没有理会假山流水的布局,先叫府兵把公主府围的密不透风。
也不知道是防住了顾衍,还是顾衍算准了她会见他。
颜雪蕊把地上乱跑的金丝雀放回笼子里。片刻后,顾太傅面色平静,闲庭信步,如入自家宅院。
颜雪蕊背对着他,从顾衍的角度,入眼是她高高绾起的浓密鸦髻,点翠衔珠步摇轻轻颤动着。清瘦纤细的背影裹在湖蓝色的纱衣下,隐隐露出蝴蝶状的肩胛骨。
整个人玉骨纤匀,不盈一握。
“身子如何了?”
仿佛还在侯府之中时,顾衍轻车熟路,从背后扣住她柔软的腰肢,语气熟稔。
颜雪蕊身子一僵,抱着笼子的手臂不自觉收紧,刚收入笼中的金丝雀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
“也不嫌吵。”
顾衍微微皱眉,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把笼子随意丢在地上,雀儿受了惊,叫得更加嘹亮。
颜雪蕊忍无可忍,转过身仰头怒视,“顾衍!”
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哪件事开口。
他对她那样过分,这笔账还没算。
皇帝要对顾家下手,连她的明澜也不放过。
外头顾太傅和长乐公主的情深传的沸沸扬扬。
……
一桩桩、一件件,颜雪蕊咬紧牙关,拎起裙摆,缓缓碾在他的皂靴上。坠有东珠的绣鞋微微陷进鞋面,无端有股旖旎之意。
“好好好,公主恕罪。”
顾衍这会儿衣冠楚楚,敞开任打任骂,声音带着笑意:
“都是微臣的错,气大伤身,别气坏身子。”
顾衍有个好处,能屈能伸。得了好处绝不占口头上的便宜。现在不仅在夫人身上刺上了自己名字,大大满足了他的占有欲。此番皇帝逼他和离,在此之前,满城皆知他们夫妻恩爱。
金銮殿又不是菜市场,一朝太傅上的奏疏,怎会叫坊间都传遍了?除非有人推波助澜。
正是顾衍本人。
他受祖上福荫封侯,不用同寒门子弟一般寒窗苦读。但顾衍自幼熟读经史子集,朝中他的门生不知凡几,没有人质疑顾衍的学问,否则当初皇帝也不会选他做太子太傅。
他从前只管做策论,第一次写风月的辞藻,如信手折枝,一日上三五封。还贴心地考虑到民智未开,太晦涩百姓看不懂,中间引经据典,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总之,朗朗上口,易传颂。
达到如今情形,顾衍很满意。清幽的香气从她衣领中飘逸出来,顾衍微眯眼眸,任由颜雪蕊在他身上发泄怒意。
他皮糙肉厚,倒是不疼,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脾气越发大了。
从恢复公主的身份开始?
不对,更早,在姓高的老叟进府时已有端倪。
她从前怕他惧他,日日低眉顺眼,顾衍爱她顺从的模样,但不可否认,她鲜活嗔怒的时候更能触他心弦。
让他怀念起了曾经,少女倚栏笑时的娇憨,眉眼弯弯的狡黠。他们的过去太惨烈,经过漫长的岁月,以至于他也忘记了,当年扬州的微风下,他和她的初遇那么缱绻。
如此,倒也是一桩好事。
颜雪蕊不知道顾衍这时候还有心思想那些风花雪月,她正气得双颊泛红。明澜危险重重,外面她和顾衍的传闻愈演愈烈。颜雪蕊不像顾衍那样对名声毫不在乎,她都三十多岁了。
快做祖母的年纪,被顾衍十几封奏疏弄得晚节不保,她恨死他了!
加上后肩上的印记,新仇旧恨加起来,颜雪蕊未开口前,对着男人的胸膛又拍又捶。顾衍照单全收,她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气了。
“放开。”
颜雪蕊气喘吁吁,一把挣脱顾衍的臂膀,冷下脸色。
“顾侯来此,有何贵干?”
顾衍挑眉,反问她:“我来干什么,你不知道?”
赶在颜雪蕊发怒之前,顾衍收起调笑的语气,正色道:
“一月之期已过。”
当初颜雪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和离,皇帝给了一个月的期限。现在细算下来已经四十多天,这场闹剧该收场了。
说起正经事,颜雪蕊神色一凝,无心再和顾衍计较这些微不足道的风月。
她看向顾衍,言简意赅问:“侯爷有几成把握?”
顾衍心中意外,他微微思索,黑了脸色,“顾明澜!”
斩钉截铁的语气,他不知道,除了他的长子,忠心耿耿的二弟怜惜嫂子体弱,说漏了嘴。
颜雪蕊瞪了他一眼,不忘维护自己的儿子,“明澜什么都没说,我自己猜的。”
她既然已经把话传到,依照顾衍的性子,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她把明澜叫来询问,其实顾明澜深受其父教导,没有透露风声。
但他遭不住母亲的眼泪,母亲泪眼朦朦地看着他,他低着头,反复劝慰,“儿子有办法应对。”
“母亲切勿忧心。”
颜雪蕊便猜到了顾衍大逆不道的打算。
她语气生硬,道:“你我之间,没什么好隐瞒的,说罢。”
她最爱的儿女们都姓顾,她还能害他不成。
顾衍没有接她的话,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子,递给她。
颜雪蕊不明所以地打开,里面一沓的银票,各大钱庄的都有,田宅、铺子,最底下还有几张密密麻麻的名单。
她狐疑地看着他,顾衍轻笑一声,道:“你跟我一场,为我顾家生儿育女,临了,总不能亏待你。”
颜雪蕊脸色大变,“你什么意思——”
顾衍打断她的话,平淡道:“都是我的私产,和靖渊侯府无关,放心用。宫中有我的暗桩,忠心耿耿,都留给你。”
“恭喜公主,得偿所愿。”
颜雪蕊脸色发白,她张了张嘴,过了许久,喉中才发出声音。
“我不要。”
明明是她自己求来的,看着那个匣子,颜雪蕊却如烫手的山芋,慌张地推拒过去。
顾衍又强塞到她手里,不容拒绝。
“蕊儿,殿下。”
他低叹道:“你从前不掌家,不知世间疾苦,黄白之物虽俗,却也是人生在世不可或缺之物。”
不用他说,颜雪蕊当然知道。宫中喝一碗粥都要打点,在公主府她单盘账就用了几日,她有俸禄和赏赐,但诺大的公主府上下吃喝拉撒,开支大的惊人。
她还问皇帝多要了一倍的府兵。
顾衍继续道:“宫中不比侯府,树大招风,皇帝疼爱你,必然有人嫉妒你,除了宫中的暗桩,那些女护卫也给你防身。”
他说的女护卫是曾经主院外头那些身形高挑的侍女,顾衍不喜欢用女下属,当初是为防止颜雪蕊逃跑,特意训的一支女护卫。
静默片刻,颜雪蕊问:“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无功不受禄,即使是和离,颜雪蕊自觉没有从侯府带走一分铜钱的资格。
顾衍轻笑一声,挑起她的下颌,带着薄茧的拇指按压她的唇瓣。
“顾某所求,殿下允么?”
“顾衍!”
颜雪蕊气恼,他心里只有这档子事了?怎么这个时候犯浑。
“你认真同我说。”
顾衍沉沉盯着她,“你以为我在说笑?”
他确实不需要她为他做什么。成了,他风风光光再娶她一次,败了,他留给她安立命的退路。
他这辈子坏事作尽,不忠、不仁、不义,唯一的一丝真心用在她身上。顾衍狠狠地想,他顾衍从不干赔本买卖。早晚有一天……
他猛然放开颜雪蕊,没有像往日一样把她推到榻上耳鬓厮磨,利落地转身离开。
他的背景那样决绝,不见丝毫留恋。颜雪蕊还有很多话想问,譬如他的计划,譬如他为何要写那些奏疏。
嗓子似乎被堵住了,她没有叫住顾衍。
碧荷害怕差点要她命的顾衍,等人走了才敢进来。她眼里有活儿,一眼就看见被顾衍扔到地上的鸟笼。
“哎呀,这笼子摔变形了,奴婢再去买一个。”
碧荷把尾羽漂亮的雀儿放出来,对颜雪蕊道:“殿下,就把这鸟儿放在外头吧,它在笼子里呆习惯了,飞不走。”
颜雪蕊猛然回神,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难看,碧荷差点去叫太医。
“不用。”
她扶着圈椅坐下,眸光落在顾衍放下的紫檀木匣子上。
过了许久,碧荷听见颜雪蕊的吩咐:“不用买笼子了,就把它放在院子里。”
“随它。”
***
又过了两日,经过皇帝和太子党的拉扯,贤王的罪名最终定为笼统的“误信小人、不孝失德”,念在死者为大,既往不咎,贤王府妻妾子嗣照旧享皇室尊荣。
同日的早朝,皇帝朱笔一批:长乐公主虽与顾侯有结发之盟,然数年以来,志趣相佐,情义渐疏,准许两人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血脉子嗣,不可轻忽。长乐和顾侯共孕有二子一女,唯有小儿嗷嗷待哺,尚未入侯府族谱,判由长乐公主抚育,以承膝下之欢。
皇家女儿和离,没有提财帛,三个孩子,只要一个还未断奶的小儿子,足够给顾衍留面子。
顾衍上前一步,他低垂头颅,脊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臣,遵旨。”
70-80
第71章 第71章闹得满城风雨的“和离”……
闹得满城风雨的“和离”尘埃落定,当初掷地有声说着“恕难从命”的顾太傅终归大不过皇权,顾衍垂下眼眸,暗淡的阴影斜斜切入他的侧脸,众人看不见他眼底翻涌的波澜。
只是一个名分而已。
顾衍在心底反复呢喃,他为她刻上了他的名字,他为她写了那么多封奏疏,传遍市井……他昔日见少年晚辈沉溺情海的小儿女痴态,看那些酸儒写的情诗,常常嗤之以鼻。
如今人到中年,他偏偏糊涂了一把,老房子着火,比不经人事的少年都要热炙。
今日夺妻之辱,来日必将一一奉还。
皇帝心情大好,他看着顾衍,道:“顾卿,你可有不满?”
顾衍面色如常,实则官袍下的手臂上青筋暴起,道:“臣不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想,都是皇帝逼他的。他也想当一个好臣子,护佑大周千秋基业。贤王害他,他除掉贤王,可太子背叛他,连皇帝都容不下他,主非明主,臣又何必空守忠名。
皇帝不知顾衍心中大逆不道的想法,他看着顾衍被他压制地不敢忤逆,语气颇为愉悦。
皇帝道:“儿女情长不足挂齿。前阵日子翰林编重修《周典考异》,发现史官模糊,春秋笔法,同一史实竟有截然不同的记载,后世鉴之,难免不解其意。”
“顾卿博文强识,学识渊博。朕纵观朝野,也只有顾卿能胜任此差事。”
这是要把顾衍打发到翰林院修书。朝中衙门各有优劣,翰林便是个“只清不贵”的地方,既不像户部有大把油水,也不像吏部掌实权。
短短一个月,顾衍大刀阔斧,逐渐剪除贤王旧党,现在朝上除了像李尚书这般老臣,其余人或多或少和太子沾边,顾衍身为太子太傅,怎能被发配到翰林修书?
太子党众人心神大震,正踟蹰犹豫给顾太傅说情,谁知素来沉默的太子上前一步,道:“父皇英明,太傅才学出众,定不负父皇重托,成千秋之典。”
顾衍乌沉的眸光斜睨一眼太子,未发一言。下朝后,太子追上顾衍,气喘吁吁道:“太傅——太傅息怒。”
顾衍身高腿长,又是习武之人,体格雄健,太子疾行才能追上他。
“并非孤王不为太傅说话,父皇此时忌惮太傅,正是韬光养晦的好时机,万不可冲动。”
“太傅,太傅——”
顾衍今日刚失了妻子,被太子吵得烦乱,他停下脚步,眸光阴鸷。
“微臣韬光养晦,太子殿下在做什么?沉溺温柔乡么。”
太子神色一慌,他知道顾衍提的是太子妃有孕之事。他的身体天知地知,连徐后都不曾知晓,他不能生育,太子妃有孕为假。
总之,瓜熟蒂落后太子妃一定会诞下一个男胎,他需要一个嫡长子巩固东宫地位。
他低头道:“孤……多亏了太傅为孤寻的良医,孤王的病,治好了。”
真治好还是假治好,顾衍懒得深究,他沉声提醒,“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指的是贤王府的妻妾子女。谁知太子那么没用,贤王不以谋逆罪论处,他的子嗣还活的好好的,享皇家供奉。
太子俊雅的脸上闪过不忍,左右瞧瞧,低声道:“太傅,贤王兄终归是孤的亲兄长,血脉相连。”
顾衍讽刺一笑,“你杀他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他是你亲兄长?”
太子急忙辩解,“不是孤——”
是顾渊,是顾渊动的手,不是他亲手杀的贤王兄。
顾衍没有理会太子的挣扎,他抬掌拍了拍太子的肩膀,道:“贤王的长子十八,最小的儿子不满三岁。”
“圣上对贤王心怀愧疚,加恩贤王府。你那些侄子可随意出入皇宫,杀父之仇,你叫他们怎么办?”
“将来你入口的每一口膳食,宫中的任何一个宫人,甚至夜间安寝……你敢放心么,你睡得着么,你要过一辈子这样惴惴不安的日子么?”
“当年有齐王之乱,太子读史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顾衍心情不佳,说话字字含威,极重。他从前不管背地里手段如何狠绝,面上一直修身养性,冷肃儒雅,太子一时被顾衍震慑住,讷讷不语。
顾衍没耐心教导他,给太子留下一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拂袖而去。和离,要在族谱上划掉她的名字,顾衍心中压着一口气,脸色阴森地可怖。
***
没有什么财帛纠葛,两人的和离很顺利,颜雪蕊这头皇帝已经下旨,顾家那边原本要宗族长辈齐聚,签字画押,因顾衍便是一家之主,他不发话,没有人敢来看他的笑话。
那日的天空低沉,颜雪蕊再次踏入靖渊侯府。靖渊侯府依然层层高墙,庭院深深,颜雪蕊抬起头,发现困宥她许久的墙,好似也没有那么高。
时隔多日,她去看望了老夫人。说来惭愧,在为顾家妇的这么多年,她未尽到一个宗妇的职责,老夫人待她如亲女,她对不住她。
老夫人比她想象中的豁达,经过宫变政斗,外面的流言蜚语,老夫人满头银发,依然精神矍铄。
“好孩子。”
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看着刚交出去的对牌和库房钥匙,笑骂道:“这小子,临老,不叫我颐养天年。”
颜雪蕊心中一梗,不自觉看向一旁的顾衍,顾衍面色平淡,对老夫人道:“儿子无能。”
把您的儿媳妇弄没了。
老夫人哼笑一声,“该你的。”
人在做,天在看。老夫人通情达理,当初人家姑娘就不乐意,自己儿子强求,才有了这段情分。
日久见人心,儿媳妇是个好姑娘,她不能责怪颜雪蕊,但人有远近亲疏,到底是她的亲子。
她叹了一口气,握住颜雪蕊的手,道:“不论你和侯爷,我一个老婆子在府中寂寞,殿下若闲暇,多来陪陪我老婆子,可好?”
颜雪蕊又抬头看顾衍,顾衍眸光和她对视,不言语。
她大概猜到顾衍一反常态松口的用意,如若日日来侯府,藕断丝连,辜负他的苦心。
面对慈祥的老夫人,颜雪蕊低垂眼眸,正欲说些好话宽慰老夫人的心。顾衍打断她。
“时辰不早了,母亲,我送蕊儿出门。”
说罢,他走到颜雪蕊身侧,玄黑绣金的衣袖微抬,颜雪蕊咬着唇,轻轻挽上去。
从前夫妻俩一同去春晖堂请安,素来郎情妾意,你挽着我,我勾着你,十分恩爱的模样。
这回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颜雪蕊走不快,顾衍跟她放慢步调。两人气氛诡异,明明和离了还亲密地挽在一起,却又感觉那么陌生。
顾明薇慢吞吞跟在身后,神情沮丧又茫然。
父亲吩咐过,要她在母亲跟前尽孝。她不明白,明明说好是假的,她素来恩爱的爹娘,怎么忽然和离了?
她讨厌皇祖父!一时甚至想,要是母亲不是公主便好了。现在兄长远赴西北,父亲和母亲骤然分开,父亲不许她乱问,她心里乱糟糟。
改日去问问苏淮墨?
顾明薇想,他才学斐然,即使经过又一轮选拔,依然稳居榜首,只是如今多事之秋,朝廷没有大办鹿鸣宴,他如今已经授了官印,出入往来被人尊称一句“大人”。
正巧碰上太子党绞杀贤王余党,朝中空出来许多肥差,苏怀墨直接官居四品,一跃成为吏部侍郎,少了好几年熬头。
原本苏怀墨的打算,金榜题名后便向侯府提亲,现在乱七八糟发生这么多事,明薇暂时没有嫁人的心情。
“等你未来的岳父岳母和好了再说。”
被他痴缠得紧了,明薇一把推开他,回去侯府抱她的弟弟。
长兄不在,如今只剩她和小稚奴爹不疼,娘不爱,恍若地里的小白菜。
“顾明薇。”
低沉威严的声音让明薇骤然回神,她匆忙上前,顾衍上下打量她一眼,叮嘱几句,
大意为孝敬母亲之类的话。明薇知道父亲疼爱母亲,马车都在跟前了,还心存侥幸,希望父亲大掌一挥,把母亲留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母亲和父亲没有说话,只是两人频繁对视,顾明薇看看父亲,又瞅瞅母亲,她好像无形中被排斥了,融不进去。
在顾明薇看来,父亲和母亲有千言万语要说。其实颜雪蕊并未磨蹭许久,顾衍也没有开口挽留。在乌云沉沉的天色下,马车缓缓而行,明薇放下车帘,犹豫片刻,道:“母亲,父亲在看我们。”
颜雪蕊阖上眼眸,指尖把衣袖的暗纹勾起细丝。
“明薇。”
“别说话。”
她的心里很闷,明明是她自己求来的,他放手放的那么突然,让她忽然无所适从。
第72章 第72章不恨顾衍
颜雪蕊的心头百般滋味,脸色冷如霜。公主府服侍的下人们小心翼翼,明薇欲言又止,阖府上下唯一开心的只有小稚奴。
似乎是血脉天性,他喜欢母亲柔软馨香的怀抱。平时六个奶娘哄不住他一个,半分不如意就开始扯着嗓子嚎,在颜雪蕊怀里才像个乖宝宝,蹬着脚丫子,往她怀里钻。
颜雪蕊遭不住小儿子的热情,但她已经产后许久,奶水稀薄,从前还能偷着瞒着喂他,现在一滴也没有了。小儿趴着吮吸半天,茫然地抬起头,黑葡似的双眸睁得浑圆,小嘴一瘪,十分委屈。
颜雪蕊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从前顾衍不许她喂,现在没人管束,当即叫下人熬了鲫鱼汤等补品,一日两顿补汤,把自己养得乌发黑亮,面若桃李,饱满的胸口鼓囊囊。
儿女在侧,公主府的生活比宫中多了丝安逸。顾衍没有再来寻过她,倒是旁的贴子如雪花般飞来——不管是长乐公主这个身份,还是顾太傅曾经的妻子,两人和离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想一睹芳容。
颜雪蕊从前嫌顾衍拘着她,不自由,现在面对一沓儿的拜帖请柬,沉思后,她反而全部推拒,抱着稚奴进了宫。
她曾经在皇帝面前说过,就算住在公主府也日日进宫陪皇帝尽孝,皇帝那么多子女,就连太子也未曾做到这些,老皇帝心中宽慰。而且吃饱喝足、不哭不闹的稚奴像个糯米团子一样白嫩可爱,十分讨人欢心。
“这孩子……还没取名字?”
颜雪蕊照例带稚奴进宫陪皇帝,老皇帝精力不逮,逗了一会儿便兴致缺缺,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颜雪蕊小心翼翼把稚奴抱过来,抽出巾帕给他擦唇角的口水。
“是。”
颜雪蕊低声回道:“民间有言,小儿命格弱,早取名容易遭阴司惦记,故而一直未取大名。”
皇帝哼笑一声,“这小子力气足,胳膊腿儿跟牛一样有劲儿,长乐多虑了。”
颜雪蕊手下一顿,顺势道:“父皇说的是,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请父皇给稚奴赐名?”
稚奴仿佛能听懂母亲的话,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嘴里“呜呜哇哇”,也不管有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手舞足蹈,颜雪蕊险些抱不住他。
皇帝哈哈大笑,“不如就叫小牛,这般有力气,将来必成造化。”
说罢,他又想起稚奴的亲爹,脸上的笑意顿收。
皇帝沉思片刻,正色道:“‘逸’字如何?”
“逸者,自在洒脱,无拘无束。愿他此生如闲云野鹤,随心而行。”
“长乐,你觉得可好?”
皇帝金口玉言,颜雪蕊哪儿能说不好,言笑晏晏地谢恩,心底已有计较。
皇家取名也是一大学问。
正如贤王,名唤“周承嗣”,承续嗣脉,这么大的名字,难怪贤王生出野心。
太子和贤王是“承”字辈,到了底下是“玄”字辈,稚奴今日便有了大名,“周玄逸”,也不是说这个名字不好,太子妃的肚子刚鼓起来,皇帝已经想好了名字,叫“玄御”。
一个闲云野鹤,一个御极天下,皇帝的想法已经昭然若揭。
颜雪蕊哄着怀里的稚奴,眼底一片冷淡。她现在才知自己当初想法的天真,皇帝给不了她缺失的亲情,也给不了她想要的权力。
皇帝对她好吗?毋庸置疑,皇帝宠爱她。给她公主府,破例给她封号食邑。但多年以来,颜雪蕊的胃口已经被顾衍养刁了,她曾满怀希望地进宫认亲,到头来发现,竟都不如顾衍。
她在养父母的偏心下长大,她要独一无二的偏爱,只有顾衍能给她。
但在他身边,又像个傀儡一样身不由己。人生在世,总难两全。
自从签了和离书,顾衍没有再来找她。颜雪蕊被他束缚这么多年,骤然放手,如同院子里那只被放生的金丝雀,跌跌撞撞,早忘了怎么飞。
“心不在焉,长乐在想什么?”
皇帝打断了颜雪蕊的思绪,她浅浅一笑,捏了下稚奴的脸蛋,道:“还不是这小冤家,整晚闹我,晚上睡不好,白日没精力。”
皇帝从前也睡不好,深知其苦,十分体谅她。
“从前宫中有个许道长,他画的符篆能驱邪安眠,有几分本事。”
皇帝目露可惜,许道长助他寻回亲女,他和从前那些沽名钓誉的神棍不一样,可惜宫变后便人去楼空,皇帝更觉许道长乃神人也。
想必他算到了有祸患,才不告而别。因此皇帝并未大张旗鼓寻人,在他眼里方知许已经算个“半仙”,仙人要走,他岂能强留?
他道:“朕这里还剩几张符篆,回头叫宫人送去公主府。”
这是他给予长乐的荣宠,颜雪蕊忙行礼谢恩,经皇帝这一提醒,她才想起方知许。
他把高先生送去知许表哥的住处,接二连三发生太多事,也存有一丝逃避心理,她还没有去见过知许表哥。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高先生说能治好,这么久,该痊愈了吧?
颜雪蕊心中藏着事,很快起身告辞。从宫中出来时,正巧碰到了被众人簇拥,去给徐皇后请安的太子妃。
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身后跟着若干宫人,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为防止惹祸上身,颜雪蕊遥遥朝她见礼,太子妃却叫住了她。
“长乐皇姐。”
她扶着腰身慢吞吞走过来,上下逡巡颜雪蕊一眼,笑道:“还以为看错了,长乐皇姐风采依旧。”
在为明澜选妻举办的赏花宴上,她们曾见过。当时颜雪蕊还是太子的“师母”,现在成了“皇姐”,人世无常。
太子妃的肚子是皇帝和徐皇后的宝贝,颜雪蕊不想和她牵扯,随口回了些场面话。太子妃却仿佛一见如故,说东宫的云姝思念亲人,颜雪蕊没事可以去东宫坐坐,两人说会儿话。
她越热情,颜雪蕊越谨慎,模棱两可回了她。等回到公主府,她立刻着人去查太子妃,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衍留给她的女护卫很好用,个个身手了得,从前那些束缚看守她的“狱卒”,如今成了她的护盾,她自己想起来也唏嘘。
颜雪蕊忽然问:“顾……他有没有话带给我?”
女护卫一怔,道:“属下听从殿下吩咐。”
她们从前的主子是顾衍,现在是颜雪蕊,一奴不侍二主,她们不会再和旧主纠缠。
颜雪蕊烦躁地闭上眼,顾衍那个狗男人,什么都不跟她说,他现在被打发去修书,
也在他的计划之内么?
明澜在路上,是吉是凶,尚且没有消息。
今日这一遭,颜雪蕊深知,她和稚奴,能依靠的只有顾衍。
她道:“那你给他传个话,就说……父皇今日给稚奴赐了字。”
***
因为稚奴精力旺盛,颜雪蕊被绊住手脚,没去看成知许表哥。
是夜,万赖寂静,氤氲水汽从白玉池中袅袅升起,颜雪蕊赤足站在青石地板上,裹了张猩红的绸缎小毯,乌黑发亮的长发如瀑般泻在肩头,原本雪白的肌肤被水汽蒸腾,透出淡淡的粉色。
烛火微闪,颜雪蕊眨了眨眼,她慢吞吞坐在妆奁前,拿起牛角梳,一下一下梳着乌黑发亮的长发。
窗户似乎动了一下,外面风声响起,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动静。
她坐了半天,直到裸露在外的肩膀和玉臂泛起冷意。颜雪蕊起身,路过桌案,纤细的腰身似乎被桌角撞了一下,眼看要跌在地上。
腰身被一双遒劲有力的手臂揽起,天旋地转,颜雪蕊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她伸出双臂,自然地搂住男人的脖颈,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
她身披红缎,乌黑的发丝如瀑散落,朱红色的“衍”盛开在雪白的肌肤上,双颊微红,唇珠丰润,如同聊斋里吸人精魄的狐狸精。
顾衍沉沉的目光盯着她,喉结上下滚动,却没有像从前一样上手,把玩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他像君子一样,扶颜雪蕊站定,然后放开了她。
“当心。”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夜色中分外撩人。
颜雪蕊裹紧毯子,美丽的眼眸里似乎含着钩子,“你来做什么?”
顾衍气笑了:“那我走?”
不知死活,这么明晃晃勾引他,要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把她狠狠摁在地上,弄死她。
顾渊走时,那三千玄甲军没有悉数带走,他给顾衍留了一半,顾渊在西北驻扎多年,把人培养的忠心耿耿。
上千人瞒天过海,还要吃喝拉撒,顾衍把人安置在一处山谷中,费了他许多精力,这是他出其不意的杀招。
皇帝卸磨杀驴,把他打发去翰林修书,正合他的意。他这段日子殚精竭虑,不是如颜雪蕊猜想,他在欲擒故纵。
他是真没空。
今晚原本要去山里巡视,颜雪蕊给他传消息,他便来了。
他道:“放心,有我。”
顾衍说的是稚奴名字一事,他面露讥讽,什么“玄御”,太子妃那一胎有鬼,他可不信太子的说辞。
知她担忧明澜,顾衍一并道:“明澜和阿渊在路途中,经过几次刺杀,有惊无险,不必担忧。”
“你看中那个苏怀墨……如今任吏部侍郎,仕途光明。”
小儿子就在她身边,她在乎的只有这几个孩子!顾衍眸光直冒火,他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的颜雪蕊,咬牙道:*“成何体统。”
颜雪蕊面上一红,多年夫妻,他不知道撕了她多少衣裳,现在装什么正人君子?
她是一个年过三十的正常女人。
从前顾衍重欲,她只觉得疲累。现在骤然空寂,加上补汤喝的勤,胸口饱涨,鼓囊囊没有出口。
她递消息,一来担心明澜,还有……她确实存了春宵一度的心思。
颜雪蕊看着顾衍刀削般的侧脸,凤眸薄唇,身姿颀长,单论相貌,即使三十有五,天下间少有男人能和顾太傅相比。
从前她恨他把她当做禁脔,自从恢复身份,搬进公主府,和离……一桩桩一件件事,颜雪蕊现在和他分开,手里有听命于她的人,即使只在小小的公主府,即使只是一支女护卫。
在公主府没有人敢违逆她,她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如今能平等地看待顾衍,和离后,反而想起他的好。
她想,她恨顾衍的强迫,不恨顾衍。
要是他没那么霸道便好了。
颜雪蕊低叹一声,她轻咬着唇珠,伸出纤纤玉指,轻柔地抚上他的胸膛。
第73章 第73章蕊儿,诚实些
“什么体统,我听不懂。”
她的指尖刚触他微微起伏的肌理,倏然,顾衍扣住她的手腕。
“少招我。”
顾衍黑沉的眸子冒火,手臂上肌肉紧绷,上面的青筋隐隐跳动,显然忍到了极致。
她最开始不肯,后来似乎认了命,任由他摆弄。殊不知她越隐忍,顾衍偏爱看她羞红着脸颊,睫毛轻颤的样子,每每把她弄得哭泣求饶才罢休。
如若求到他头上,她便稍稍主动。用小指勾一勾,蹭一蹭,柔软的腰身极力配合取悦,当然,她气力不足,到最后还是软成一滩春水。
这还是第一次,颜雪蕊明目张胆勾引他。她肤白乌发红唇,身上那片猩红的锦缎细毯光滑轻薄,什么都遮不住,顾衍屈指捏住它的边角,只要轻轻一掀,就能把它撕扯开。
顾衍的胸膛起伏着,良久,他闭了闭眼,解开襟扣,把外袍披到颜雪蕊雪白光洁的肩头。
“你不必如此。”
他声音沙哑,“银子不够用,还是谁欺负你了?”
“与我说。”
他以为又像从前一样,她有事求到他头上,才这般献祭自己。送上门的美人,他平日必要好好享受一番,今天却不是个好时机。
他要美人,却不能因此荒废大事。赢得江山才能拥有美人,他素来很清楚。
颜雪蕊被他气得心梗,她总不能说她这几日补汤喝多了,身子空旷,那她从前那些挣扎算什么,得意死他了。
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颜雪蕊雪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在烛光下更显美丽。
她拢了拢他的外袍,转身坐到床榻上。修长玉润的双腿从衣袍的敞开处露出来,足尖小巧,脚趾圆润,肌肤如一捧白雪耀眼。
“我确实有事告知侯爷。”
顾衍漆黑的眸光中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欲,他盯着她,道:“说。”
“今日……我遇到了太子妃。”
顾衍总感觉,今晚颜雪蕊的声音特别软,又魅,像带着钩子。
“太子妃盛情想邀,我感觉有诈。还有……今日我和她离得近,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颜雪蕊自己是个调香高手,她嗅觉灵敏,一下就从太子妃十几种香料混成的香气中,闻到了麝香的气息。
“麝香活血化瘀,孕妇最为忌讳。太子妃这一胎那么多人看着,难道有人暗害皇嗣?”
顾衍没有透露过,因此颜雪蕊不知道太子的身体,她单凭一味香便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不对,太子妃心思缜密,不会犯这么蠢的错误。”
她生孩子的时候,入口的膳食,身上穿的衣料,头上戴的首饰皆检查过好几遍。女子生育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为了她和孩子,再谨慎也不为过。将心比心,那可是太子的子嗣啊。
颜雪蕊眸光发亮,抬头看向顾衍,“太子妃这一胎有问题——呜——”
她不知道,她此时的样子比方才露香肩玉腿的模样迷人百倍。颜雪蕊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已经到了床榻上,顾衍粗暴地按住她后颈,覆上她的唇瓣。
……
顾衍整个人和“温柔”沾不上边,带着把人拆吃入腹的急切。即使颜雪蕊是他多年的枕边人,一时也难以招架。
颜雪蕊被他吻得近乎窒息,在顾衍低头扯她遮身的毯子时,她微微喘息,双手抵挡在顾衍胸前。
“不要。”
顾衍怒极反笑,方才娇娇娆娆勾引他的是她,这会儿有什么资格说不要!
他轻抚她的脸庞,嗤笑一声,“蕊儿,诚实些。”
都老夫老妻了,装什么贞洁烈女,莫非她喜欢玩儿这个?
颜雪蕊气得眼尾泛红,确实她有意引诱,但她今日叫顾衍来满足自己,不是为取悦他的。
食色性也,从前只觉得压迫,即使舒服,在他强制的索取下,身体仿佛只记住了痛,心里更是拧巴,上不去下不来。现在以平常心看待,当初真是自苦。
颜雪蕊吃力地翻了个身,修长如玉的双腿跨坐在顾衍精壮的腰上,第一次俯身看他。
“今日,我来。”
顾衍心中涌过一股奇特的感觉,说不上来,只是让他恍然想起那个曾经和他对弈的小姑娘,她的眼眸也是这样,狡黠不屈。
他扬唇轻笑,大掌抚上她饱满的臀肉,隔着绸缎细毯用力揉了两把,让颜雪蕊后脊一阵酥麻。
“好,你来。”
……
一夜荒唐。床榻吱呀摇晃,半夜碧荷要以为怎么了,刚要掀开帘子进来,里头传出那男人沙哑的声音。
“滚出去!”
熟悉冷冽的音调,把碧荷吓得几乎跳起来,她不敢逗留,只是余光透过纱帐的一角,她看见主子修长雪白的双腿勾起来,她的腿很美,脚背紧紧绷直,十个圆润的脚趾蜷缩着,像珍珠一样漂亮。
绕是伺候许久的碧荷也脸上一红,捂着眼跑出去,遣散一众下人。
***
颜雪蕊满足了,一觉呼呼睡到大天亮。顾衍便没那么清闲,到将近四更天,他起身穿好衣袍,去完成他的大业。
出门两步,又折返回来,屈指把里面的泥泞弄出来。他抬掌抚上她平坦的腰腹,心道,如若不是顾忌她的身体,他真想她再为他生几个崽,儿孙满堂。
他有一件事没告诉她,阿依娜有孕,在路途中刚刚发现。
她要做祖母了。
倘若婆母和儿媳一同有孕,她定然害羞地不敢出来见人。不过她喜欢孩子,从不刻意避孕,这么多年只有那三个,是他克制的结果。
也罢,现在稚奴已经够她操心的,再多出一个,再分走她一份注意,得不偿失。
他也不舍得她再受生育之苦。
顾衍可惜地打消这个念头,俯身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起身离开。
温柔乡虽好,不可沉溺啊,他还有很多事要办。
……
那旖旎荒唐的一夜后,颜雪蕊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女人,如今才仿佛拨开云雾,见识另一番洞天。虽说她最后力气不逮,还是交给顾衍,但各中滋味,和从前一味承受不可同日而语。
饱满的胸口通畅了,已不再憋胀。
她颇有些食髓知味,悄悄把府兵撤去一些,从前她用尽手段防顾衍,现在她想开了,顾衍反而不来了。颜雪蕊伸手抚摸后肩的印记,那日她在装睡,她其实听见了他那声“保重”。
颜雪蕊说不清什么滋味,顾衍不告诉她他的打算,只叫她在公主府安心带孩子,缺钱缺人告诉他。可身在局中,谁能真正安心呢?
颜雪蕊心中烦闷,终于有空闲去见了知许表哥,她到的时候小院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知许表哥的两个弟子,说师父已经大好,和高先生一同南下回扬州养伤。
说罢,弟子拿出来一封信笺,说是方知许留给她的。大意为经过种种事端,他忽然灵台清明,前尘已了,从此山高水远,最好不见。
颜雪蕊垂眸沉思许久,低声道:“是我对不起知许表哥。”
“欠他的,我下辈子还他。”
两个弟子闻言对视一眼,身子骤然一抖,根本不敢开腔。
方知许的离开并未给颜雪蕊的生活带来很大的波澜。她照旧日日抱着稚奴去向皇帝请安,除了博取圣眷,她耳聪目明,摸清了三件事。
其一,太子妃根本没有怀孕,没什么所谓“龙胎”,都是假的。
其二,皇帝老了,精力愈发不济,生一场风寒,竟要靠虎狼之药吊着。
其三嘛……她的人查出来了太子妃为何那样热情,什么“云姝思念姨母”,统统瞎扯,云姝只有刚进府时得宠过一段时日,自从太子妃有孕,或者说自从顾衍被打发去修书,她已经彻底失宠。
太子妃要给她这个和离之妇做媒。
颜雪蕊一阵无奈,她有三个孩子,就算真和顾衍恩断义绝,她一辈子也不会再嫁。当日宫变见到她的人太多,也许真如人所言,她这个半老徐娘有几分姿色;也许单纯为了羞辱顾衍,总之,确实有位丧妻的大人托太子妃说媒。
这位大人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十分得太子宠信。
更荒唐的是,太子妃居然应下了。颜雪蕊匪夷所思,根据她的了解,太子妃唯太子马首是瞻,她这么做,背后肯定有太子授意。
她是太子的长姐,更是他的“前师母”,颜雪蕊想破天也想不明白,太子那么恨顾衍?
这事着实让颜雪蕊苦恼了许久,关键是太子妃身怀有孕,不知怎么劝说,竟说通了皇帝。
她日日前去请安,那几天皇帝风寒,他在病榻上握着她的手,语气含着怜悯:“待朕龙御九天,朕的长乐孤苦伶仃,该怎么办啊?”
颜雪蕊心里一咯噔,忙道:“父皇威武雄健,只是风寒罢了,父皇切勿多想。”
皇帝叹了一口气,把太子妃所言之事道来,缓缓道:“皇后擅妒,因你母妃之故,朕怕日后她拿你出气。”
“吕爱卿家族兴盛,又与太子亲厚,算是一桩好婚事。你好好想想。”
“你过得好,朕九泉之下,才能给你母妃交代。”
颜雪蕊不认识什么驴啊马的爱卿,她根本没想过皇帝来这一出,皇帝现在是商量的语气,可他是九五之尊,他兴头上来了,一封诏书,她就得老老实实再嫁。
这是自顾衍强迫她为妾后,颜雪蕊又一次体会到身不由己的滋味。愤怒、憋屈……众多滋味涌上心头,才过了不到半天。
在颜雪蕊回公主府的路上,那位求娶她的吕大人骑马经过山涧,被乱石砸死,尸骨无存。
第74章 第74章诉衷肠
京城繁华,即使在山涧也一日过许多车马,好巧不巧,单单砸死了个吕大人?
颜雪蕊不信这种巧合,来报信的下人道:“身子被砸成了肉泥,拼不出一副完整的尸身,只能立衣冠冢。”
“这些日子不太平,殿下千金之躯,当早日归府,莫要在外惊着了。”
吕家也算簪缨世家,尤其吕大人年过四十,正值壮年,稀里糊涂被砸死。当今讲究事死如事生,御史敢当庭上谏,就是图个身后名。吕大人连个尸骨都没有,算是极大的羞辱。
这事吕家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颜雪蕊心中生疑,她明白此事不是她该插手的,为了避嫌,也为打消皇帝嫁女的打算,她称病在家,终日和明薇对弈弹琴,喂养小稚奴,日子过的优哉游哉。
岂料,她想避世,往往事与愿违。
吕家封锁道路,来来回回勘察了半个月,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就是山顶一块巨石松动,碰巧砸死了吕大人。
此祸算是“天灾”,但吕家人心中愤懑难平,总不能把那块石头砸碎了泄愤,于是颜雪蕊便成了吕家发泄的出口。
吕大人一直好好的,前脚求娶长乐公主,后脚就死于非命,莫非是叫长乐公主克死的?
自古美人多是非,越美的人越容易遭受恶意的揣测。从前顾衍不叫她见人,虽是为了满足他某种欲.望,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保护。
颜雪蕊当日在大殿上一露面,艳惊四座,但皇帝爱重她,赐封号食邑,因为这么高的身份,没有人敢觊觎不敬。
今时不同往日,皇帝渐渐老迈,一场风寒皇帝得卧休养半个月。贤王一死,太子行事越发稳妥,储君风范十足。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公主的份位听着尊贵,那是在自己亲爹掌权的情况下,倘若日后太子登基,对这个半路出道的“皇姐”,能有多少情分?
吕家大力扶持太子,俨然已经把太子当成了“未来皇帝”,早晚而已。竟大胆提出,要长乐公主为吕大人悼念服丧,以恕罪过。
吕家这一番折腾,把病榻上的皇帝活生生气“好”了。皇帝命太医加大剂量,翌日便威风凛凛坐在龙椅上,重重斥责吕家不敬皇家,太子御下不严,难为储君。
叫堂堂公主给要下臣服丧?皇帝觉得吕家不是叫颜雪蕊赔罪,这简直是把皇室威严踩在脚下!
还有太子,他还没死呢,便这样糟践他的兄弟姐妹,等日后把万里江山交给他,
他其他的儿女们,焉有立足之地?
皇帝把太子骂得狗血淋头,当即命太子闭门思过。皇帝逡巡一周,忽然冷笑一声,道:“昔日尧舜禹相传,皆循贤德为道,朕虽没有上古圣贤那样的心胸,也非只看嫡庶的顽固之辈。”
他还有其他的儿子,孙子,甚至宗族血亲。他春秋鼎盛,即使是太子,也不容许染指他的权力。
皇帝手扶龙椅,枯瘦的手臂上已然青筋凸起,太医说过,他当少动怒,多修养。
皇帝这会儿哪儿还能记得太医的叮嘱,他的目光落在身姿颀长,负手而立的顾衍身上,顾衍这段日子安静修书,有一瞬间,皇帝竟动了再次启用他的念头。
顾衍实在太好用,明面上周旋朝堂,滴水不漏,暗地里处理阴私,干净利落。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击退十万敌军。
可惜了。
这个念头很快被皇帝打消,他掠过顾衍,把后背往龙椅上一靠,说出另一个消息。
“朕的顾大将军返回西北途中,西出玉门关后,在白龙堆沙丘遇伏。”
“此处沙丘连绵,风沙蔽日,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将军戍边十载,功在社稷,朕甚心痛之。诸卿谁愿披甲执锐,为朕寻回顾将军的下落?”
***
颜雪蕊这边还在为吕大人一事烦忧,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顾渊一行人生死未明,她的明澜!
她这时顾不得其他,立刻带着人,气势汹汹杀到靖渊侯府。这时顾衍正在书房里,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封信笺,放在火舌下,转眼间变成一堆灰烬。
这是顾渊最后的来信,在十日前,说前方将经过白龙堆沙丘,那里风沙蔽日,是一个设伏的好地方。
在返回西北的途中,他们一出城门,遇到过不下五次刺杀,幸好早有准备,一路谨慎,受了些伤,无甚大碍。
顾家训练的有专门传信的信鸽,他和顾渊一路保持联络,在经过白龙堆沙丘后,忽然失联。虽然他觉得以顾渊和明澜的身手,不至于身葬沙漠,现在那边久久不传消息,顾衍不能无动于衷。
他拧眉沉思,这时外头通禀,长乐公主拜访。顾衍微怔,不管凌乱的桌案,亲自把人请进来。
“你怎么来了?”
时隔多日,颜雪蕊再次进入熟悉的书房,她看着顾衍,眼眶一红,咬着唇不语。
顾衍哪儿受得住这个,他把人圈在怀中,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
“莫慌。到底怎么了。”
“有人冒犯了你?那姓吕的已经死了,还有谁?”
顾衍语气温和,漆黑的眸中闪过一片狠戾。他当初把对长乐公主的示爱传得沸沸扬扬,连民间百姓都知晓,他和他的蕊儿夫妻情深。
敢名目张胆肖想他的女人,千刀万剐也不解其恨,便宜他了!
颜雪蕊这时才知吕大人之死是顾衍在幕后主使,现在不是掰扯这事的时候,她仰起头,道:
“你说过的,明澜无恙。”
她相信他,听他的话,两耳不闻窗外事,日日在公主府带孩子。
颜雪蕊不是没有问过他的计划,软的硬的都来了,这男人的嘴严实,跟死士有一拼,只是在意乱情迷中,在她耳边低喃。
“安心,有我。”
他语气笃定,无端给她一种安心的底气,她好像被他蛊惑了。现在忽然听此噩耗,颜雪蕊眼前一黑,来不及细想,先来找顾衍。
他一定办法。
在长久的相处中,顾衍在她心里无所不能。
“明澜当然没事,傻蕊儿,瞎操心。”
顾衍淡淡一笑,他让颜雪蕊看那一堆未散尽的灰烬,道:“明澜刚给我回信,障眼法罢了,骗骗皇帝,怎么连你也骗了?”
“咱们的儿子活得好好的。”
信已经成了一堆灰烬,颜雪蕊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顾衍的回答让她心下稍定。
她红着眼眶,再次确认:“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衍挑眉,纵然信口胡诌,语气笃定地像真的一样。
“早知道皇帝要下手,难道乖乖等人杀么。阿渊勇冠三军,明澜年少有为,蕊儿,你太小瞧他们了。”
颜雪蕊相信了。
她卸力般地,长长呼出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眨了眨眼,再次问道:“顾衍,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衍像往常一样,笑而不语。
颜雪蕊受够了提心吊胆的滋味,书房是顾府最隐蔽的地方,四周重重把守,她看着他,道:“你想做皇帝,造反?”
顾衍一怔,伸出修长的手指按上她的唇珠。
“勿要妄言。”
他确实有逼宫的打算,但他没想做皇帝。除却京城,万里江山,上百个州郡,对周王室俯首称臣,有百年矣。
不是不能做,但违逆天下大势,要花费更多的心力,不划算。
颜雪蕊揪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这些日子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此时无师自通般地知道怎么拿捏男人。
她扬起头,睁大朦胧的美眸,乌黑水润,盈盈的泪光几乎掉落下来。
“你不信我?”
她道,“为了你,我连父皇都背叛了,你还瞒着我?”
她语气控诉,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顾衍头痛般地揉了揉额头,他清楚地知道,她所谓的“背叛皇帝”,为的是儿女。
她最在乎三个孩子,她只是识时务,不是因为他。
顾衍顺势捏住她的下巴,眯起眼眸,“为了我,嗯?”
他是习武之人,手上用了些力气,颜雪蕊不用照镜子,她知道定然捏青了。
“嗯。”
她含着一包眼泪,这会儿的眼泪倒是真情实意,痛的。
她轻轻抚上他的心口,道:“你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共同抚育三个子女,情分非比寻常。”
“情分?”
顾衍嗤笑,逼问道:“你是我抢来的,我们有什么情分,你倒是说说。”
对于自己曾经干过什么混账事,顾衍没有要遮掩的意思,颜雪蕊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过了半天,她轻咬嘴唇,道:“虽然刚开始……你特别畜生。”
顾衍眉心一跳,听她继续道:“你强纳我为妾,锁我,关我,还曾鞭打过我。你脾气臭,难伺候,控制欲强,一身蛮力,把我弄得很疼。我那时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颜雪蕊借着这个机会终于一诉衷肠,眼看顾衍的脸色越来越黑,她舔了舔唇,手指抚上他冷峻的眉眼,忽然一笑。
“但你有一个好处,对我真心。”
对孩子们也好。
最近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让她明白,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顾衍对她更真心。
顾衍哼笑一声,握住她的手腕在掌中把玩,问:“那你呢?”
他真心待她,她又是如何回报他的?
颜雪蕊一怔,她垂下乌黑的眼睫,声音小的如同蚊蝇:“君心……似我心。”
这已经是颜雪蕊能说的,最出格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顾衍还不信任她?
许久不见动静,颜雪蕊缓缓抬起头,对上顾衍漆黑如墨的眼神。
他的掌心紧紧扣住她的后颈,十指插入她乌黑的发间,迫她仰起头,落下激烈湿热的吻。
第75章 第75章爱是占有
唇齿交缠,极尽缠绵。颜雪蕊被他吻得发疼,喘不过气想躲,被顾衍死死摁住,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
“顾呜——顾衍!”
颜雪蕊吃痛,双臂环住他的脖颈,用力一咬,铁锈味儿弥漫在唇齿间,顾衍呼吸骤然粗重,伸手抚上她的大腿,不退反进。两人如同交颈的两只鸳鸯,等结束,颜雪蕊已经软成了一滩水,伏在他身上喘息。
她舔了舔唇边殷红的血迹,哑声道:“你弄痛我了。”
她像骄矜的小猫儿一样,顾衍有一下没一下轻抚她的脊背,提醒她:“那是我的血。”
细算起来,除去一开始两人不太熟练,他把她弄出过血,后来的十几年间,她咬他、挠他,抓他,丝毫没有手软过。
颜雪蕊睁大美眸,媚眼如丝地瞪他,“那是你把我弄痛了,你不服?”
顾衍轻笑一声,拇指擦过唇角的伤口,慵懒道:“服。蕊儿给我的,我都喜欢。”
他自幼习武,身上大伤小伤不断,这点伤口根本不算什么。他爱她张牙舞爪时的模样,她的眼睛乌黑明亮,长长的睫毛颤动,叫他的心尖儿泛起酥痒。
两人没有做别的,顾衍虚虚揽着她,偷得浮生半日闲,无比惬意。
过了一会儿,颜雪蕊平复下心头的躁意,指尖划过他的胸膛,开始说正事。
“你做什么都不告诉我。”
她委屈道:“我日日提心吊胆,你知道这种滋味么?上回春闱便是如此,你个死人,这回你要我为你担心多久。”
顾衍无奈,“蕊儿,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不该瞒着我。”
颜雪蕊言之凿凿,“现在我两眼一抹黑,只能在府中等消息,这好到哪儿了?”
不够,远远不够。
在公主府,长乐公主是公主府的天,她治下有道,学着顾衍的样子,恩威并施,把府中治理的密不透风,井井有条。
但一出府门,在皇帝、甚至太子面前,这个公主的份量轻如鸿毛,吕大人这事便给颜雪蕊敲响警钟,当年她身不由己。
如今成了公主,同样身不由己。
就连明澜出事,她想到最好最快的办法,是来找顾衍。
她把脸贴在顾衍胸膛,轻声道:“侯爷,我只有你了。”
她语气间带着浓烈的依赖和不安,明知她在卖娇,顾衍偏偏就吃这一套。
“不怕。”
他轻抚她的脊背,语气温和,出口的话却狂妄无比,“再等一段日子,过完年,嗯?”
“你别慌,再忍忍,你想要的,我什么没给你。”
颜雪蕊心中猛然一跳,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虽然顾衍没有明说,凭她的敏锐,明白顾衍的意思是在年后动手。
年后有什么讲究吗?
至于她想要的……
颜雪蕊想起,她提和离后的第二日回侯府,她要顾衍扶持她们母子上位,当时顾衍质问她,凭什么。
他说,叫我替你卖命,几句话远远不够。
她还想着怎么笼络他,原来这男人早就计划好了,还诓她。
颜雪蕊撑起双臂看他,头上的钗环在方才的挣扎中散落,乌黑和长发蜿蜒盘踞在他胸前,带来一阵馨香。
“顾衍,你说真的?”
顾衍撩起眼皮,隔着轻薄的衣料,大掌在她腰臀间游移摩挲。
“你说呢?”
顾衍手下用力,虽然当初颜雪蕊提和离,他怒火滔天,但不可否认,颜雪蕊冰雪聪明,这么一来,他们的稚奴名正言顺入皇室宗族,给他带来了诸多便利。
颜雪蕊任由他亵弄,双膝夹紧他的腰身,道:“如此一来,你我夫妻一体,你更不能瞒我了。”
“别小瞧女流之辈,说不准,我还能帮你呢。”
顾衍嗤笑一声,此时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你把小儿照顾好,足矣。”
想府中吃了睡、睡了吃的稚奴,颜雪蕊心中涌过一丝暖流,不自觉放轻语气。
“他可好了,睡着了很乖,小肚皮一鼓一鼓,跟个小狗崽似的。”
倏而,她又想起生死未卜的长子,低声轻叹一口气。
尽管顾衍跟她保证过,明澜没事,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心里始终慌乱。
她总得问出点什么。
……
颜雪蕊纤细如同水蛇一样的腰身缠上顾衍,两人近乎二十年夫妻,即使是山珍海味,日日吃也难免乏味。
如今小别胜新婚,她像换了一个人,从前他碰她时,她身子都在抖,明明是明正眼顺的夫妻,搞得他像逼良为娼。现在她风情万种在他身上,仿佛要吸干他的精血。
顾衍当然选择慷慨奉上。
颜雪蕊软着双腿回去,她身子疲累,碧荷正要扶着她进去休息,下人来报,苏大人求见。
苏怀墨
颜雪蕊揉了揉额头,她去侯府一趟,多少从顾衍口中套出一些消息。
譬如她没有来得及见的儿媳妇,竟是西戎国的郡主。明澜此去西北,有暗中相助岳父之意。
待日后阿依娜的父王成为西戎国君,反哺顾家,两朝结秦晋之好。从此边境再无战乱,百姓安康。
明澜看中的,定是个极好的姑娘。
颜雪蕊心心念念的儿媳终于有了着落,马上又想到了明薇。苏怀墨的人品才能,丈母娘看女婿,再满意不过。
她去宴客的前厅见了苏怀墨。现下盛夏转秋,颜雪蕊穿着一身迤逦华贵的霞色衣裙,衣襟、袖口和裙摆边,皆用金线绣着绽放的花瓣暗纹,宽大的裙摆随着她走动摇曳,宝光流转,华彩熠熠。
苏怀墨眼皮一跳,连忙低下头,姿态恭敬有礼。
“微臣见过长乐殿下,殿下万安。”
苏怀墨的眸光盯着地面,似要把地面盯出花来,不敢看颜雪蕊的脸。
经过颜雪蕊大殿上闹那一出,还有顾衍传的沸沸扬扬的“奏疏”,不管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皆知长乐公主花容月貌,姿容绝世。
苏怀墨曾在白鹭山书院见过她,她确实很美,如玉的脸庞没有一丝皱纹,和薇薇站在一起,像姐姐,不像母女。
但那时她和现在不同。苏怀墨记得,他所见的靖渊侯夫人身形纤细单薄,脸色苍白,被众人簇拥着,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下。
现在……她的身形依然婀娜,但脸色好了许久,白里透红,尤其是眼角,泛着潮红的春意,苏怀墨心里暗自怀疑,他未来的岳母是不是偷偷养了面首,这般滋润。
当然,他不敢说出口。
苏怀墨给长乐公主行完礼,言简意赅,道:“大公子之事,微臣已知晓。圣上派去西北的人中有微臣的亲戚,定全力以赴,平安寻回大公子。”
父亲和母亲和离,长兄生死未卜,急坏了顾明薇。她一急就找苏怀墨,苏怀墨和明薇正是蜜里调油的好时候,他舍不得心上人难过。
这个亲戚和顾衍还有些渊源,正是当初击鼓状告顾太傅的郭从嘉。后来查明,他是受小人蛊惑,顾衍看在苏怀墨的面上饶了他一命,后经再次选拔,如今在兵部任职。
经历过大起大落,曾经义愤填膺的学子沉下心,对顾太傅深感愧疚,这一行他主动请缨,以求赎罪。
颜雪蕊已经从顾衍处知道明澜无恙,她不好明说,只能含糊应下。她揉了揉酸软的腰肢,见苏怀墨杵在那儿不动,她笑道:“苏大人有话直说,不必拘谨。”
苏怀墨迟疑片刻,道:“微臣……还有一事,关于薇薇。”
呦,都叫上“薇薇”了。
颜雪蕊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既觉得苏怀墨是个良人,配得上明薇,又舍不得女儿。
她叹了一口气,道:“明薇还小,筹备嫁妆,再挑个良辰吉日,最快也得到明年……”
“微臣不是为此。”
苏怀墨打断她,明薇和他说过,父亲和母亲和离,她无心备嫁。她曾经等他了那么久,这回换他等她。
他沉声道:“如今朝堂不太平,薇薇已经数月没有回书院,微臣请求殿下,让薇薇返回书院念书。”
颜雪蕊一怔,倒是没想到苏怀墨忽然提这个。
她曾经怕明薇那么活泼的性子,像她一样困宥内宅,郁郁寡欢。现在苏怀墨这般做派,开明得有些过分了。
她看着苏怀墨,狐疑道:“你……不在乎明薇抛头露面?”
爱是占有。
就像顾衍,把她藏在府中,不叫旁人窥伺她半分。
苏怀墨却给了她不一样的答案。
他淡淡一笑,道:“薇薇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微臣早就知道。”
他喜欢顾明薇身上的活泼明艳,不同于一般闺秀的大胆勇敢。他心仪*她,舍不得磨灭她的本性。
他道:“她喜欢白鹭山。”
她喜欢念书,喜欢下水摸鱼,上树捉鸟。即使两人成了婚,他也不会束缚她,强迫她做循规蹈矩的宗妇。
颜雪蕊瞪大眼眸,第一次见苏怀墨这样的男人。过了半晌,她挥挥手,道:“本宫知道了。”
皇帝风寒,想把她嫁人,顾衍又被打发去修书,太子被训斥,太子妃假孕,明澜出事……近来确实是多事之秋。明薇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日日陪着她,逗她开心。她自己心里的苦闷却从不诉说。
去书院也好,远在京郊,远离京城的纷纷扰扰。
颜雪蕊亲自把明薇送走,平时不觉得,现在明薇一走,只剩一个不会说话的小稚奴陪着她,少了明薇的叽叽喳喳,府中没了烟火气,显得十分寂寥。
她撤了病假,又开始日日进宫点卯。皇帝的身子不大好,自吕大人事后,没再提把她嫁人的茬儿。颜雪蕊松了一口气,中间和顾衍偷情几次,转眼间到了万物寂寥的深秋。
在一日的早朝,皇帝猝不及防,骤然对靖渊侯府发难。
第76章 第76章杀顾衍
“顾卿。”
皇帝半眯着眼眸,浑浊的眸光晦暗不明,把一本奏疏重重撂在御案上。
“你自己看。”
顾衍闻声出列,他从太监手中接过奏折,上面痛斥顾家兄弟种种罪过,顾衍卖官鬻爵,勾结党羽,残害忠良,顾渊手握重兵,通敌卖国,狼子野心!
不提前面的种种罪状,单看最后一条,通敌叛国,足矣抄家灭族。
顾衍心中低叹,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帝想找个由头把靖渊侯府彻底铲除,殊不知歪打正着,这遭还真不算冤枉他。
他已经和阿渊取得联络,当日风沙漫天蔽日,阿渊为掩护明澜受了重伤,索性借着风沙玩了出金蝉脱壳,这会儿已经兵分两路,阿渊返回西北,明澜带着兵符和阿依娜去西戎。
他们在沙滩中留下尸骸,皇帝派出去的人寻踪,对比衣裳饰品,以为顾渊已死,皇帝当即下令副将接手西北玄甲军,稳住边疆,这边迫不及待铲除顾家。
他等不起了。
顾衍目光掠过几眼,淡道:“无稽之谈,如今臣弟生死未卜,望圣上明察。”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仿佛还是曾经大权在握的顾太傅,皇帝被他激怒,陡然拔高声调。
“无稽之谈?顾衍,证据确凿,你把朕当三岁小儿糊弄!”
“你眼里还有没有社稷,还有没有君王!”
皇帝一发怒,御下臣子皆下跪俯首,心中惴惴难安。毕竟顾太傅纵横朝堂数十载,经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前面动摇国本的春闱都没能扳倒他,
即使后来被打发去修书,顾衍虽不在位,在背后操纵近臣一一剪除贤王党羽,手段狠绝,没有人敢小瞧顾太傅。
怎么忽然一夜之间,变天了呢?
“圣上,顾太傅为朝政夙兴夜寐,衷心耿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刑部尚书举起板笏颤巍巍道,有人开口,底下人对视一眼,稀稀疏疏为顾衍求情。毕竟经过上一次春闱的教训,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顾衍的计谋。
顾太傅从容不迫的模样,实在叫人摸不出深浅。
太子经过皇帝的训斥后,沉淀了一番时日,他显然也没料到皇帝突如其来这一出,惊讶后,正欲随大流为太傅求情,抬头看见皇帝黑沉的脸色。
父皇怒火滔天。
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太子心中有个奇怪的预感,父皇这次动真格了。
他想要顾衍死。
太子的胸口汹涌翻滚起来,太傅于他有恩不假,可同样,顾衍独断专行,控制欲极强,他堂堂太子,在他手里宛若提线木偶,没有丝毫尊严。
他杀了他心爱的鸢儿!
太子握紧双拳,甚爱必大费,顾衍教给他的。他想过血债血偿,但长乐是他的皇姐,太子做不出杀害手足的勾当。
把长乐公主另嫁,是他授意太子妃所为。吕大人尸骨无存,血浆溅了一地,河水都染成了殷红,太子连续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一定是太傅的手笔,太傅多智近妖,他会不会对他下手?
他再也不用害怕了。
随着皇帝一声暴喝,殿内涌入两队身穿铠甲的禁军,皇帝当朝下令,顾家通敌卖国,罪不容诛,压入昭狱审问。
皇帝这一手出其不意,下朝后众臣神色茫然,这一天像做梦一样。等颜雪蕊得到消息,皇帝已经派兵围了顾府,搜查顾衍书房。
颜雪蕊手一抖,温热的茶水顺着裙裾滴落,她顾不上换衣裳,“腾”地站起来。
“侯府诸人可好?老夫人年事已高,有没有惊着她老人家?”
身形高挑的女侍卫回道,“回殿下,起初老夫人在佛堂念经,后来听见动静,老夫人面色虽白,强撑着主持大局,叫人搜府,嘴里念道:天理昭昭,圣上贤明。”
多亏了老夫人坐镇,府中才没有大乱。
颜雪蕊一阵酸涩,婆母好强了一辈子,这么大岁数遭此横祸。哪儿有什么天理昭昭,皇帝想铲除顾家的借口而已。
这一刻,即使明白顾衍也非善茬儿,甚至是顾衍先挑衅皇权才落得此下场,颜雪蕊的心依旧不可避免地偏了。
稳住,不能慌。
颜雪蕊深吸一口气,这回和春闱那次不同,这段日子和顾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缠着他,也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只是顾衍的口风严紧,即使耳鬓厮磨,意乱情迷的时候,他也只肯透漏一星半点儿,气地颜雪蕊直咬他。顾衍又压上来,几番拉扯,尝试了从前没试过的姿势,顾衍说到年底,颜雪蕊信了。
这个骗子!
“来人。”
过了一会儿,颜雪蕊冷静下来,吩咐道:“此事不许惊动大小姐。派人去苏大人府上一趟,明薇暂时托他照看。”
“换衣裳,我要进宫。”
***
皇帝盛怒的当口,颜雪蕊自然不会明着为顾衍求情,她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缓缓道:“顾侯若真藏祸心,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女眷何辜?顾家世代忠烈,若在没有查明真相之前便苛待家眷,未免寒了老臣的心。”
“将来百年之后,史书工笔,又如何书写父皇?”
“父皇慎思啊。”
隔着明黄色的帷帐,皇帝低咳了一声,满殿飘着药香味儿。
过了许久,皇帝道:“长乐,你过来。”
颜雪蕊掀起帘子躬身进去,皇帝虚虚躺在榻上,一双龙目亮得惊人。
他抬起掌,抚上颜雪蕊娇嫩的脸颊,眸中似有怀念之意。
他道:“朕曾经问过你,是否对那顾衍已没有了夫妻情分,你当初怎么回答朕的?”
颜雪蕊看着皇帝,声音坚定:“儿臣绝没有欺骗父皇。”
“儿臣虽对顾衍无情意,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儿臣在靖渊侯府过了十几年,婆母慈爱,妯娌友善,儿臣若不为她们说句公道话,良心难安。”
“父皇恕罪。”
颜雪蕊从前怕见人,总低着头,垂着眼睫说话。这会儿眸光黑亮,神色倔强,皇帝从她身上,隐约看见了宸妃的影子。
她的女儿,和她一样柔软,又执拗。
皇帝低叹一口气,没有责怪颜雪蕊,只道:“顾衍,必须死。”
顾家盘根错节太深,除了顾衍顾渊两兄弟,顾家其他旁支庶出,都在顾衍的照拂下扎根,不是很大的官职,甚至不起眼,可一旦联合起来,互通有无……蚂蚁虽小,咬死大象啊。
皇帝也是在决心铲除顾家时,才恍然惊觉此事,皇帝满头冷汗,更加坚定了杀顾衍的决心。
像顾衍这样的能臣,太子一定镇不住他,当初把他留给新君立威的想法多么可笑。
皇帝需要一个诛九族的“罪名”,所以顾家女眷,注定逃脱不了。
颜雪蕊读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她道:“未查明之前,折辱侯府的老弱妇孺,恐遭人闲话。”
这是她能做的,至于后面怎么收场,她相信他。
颜雪蕊在皇帝面前一贯孝顺、柔弱,皇帝只当她柔善,况且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他知道,自己或许大限将至。
没有不在乎身后名的皇帝。
等“查明真相”,自当名正言顺。
皇帝允了她。
……
顾渊已死,皇帝以为给顾衍网罗罪名,很快能把顾衍送上断头台。岂料事情没有他设想的那么顺利,顾衍的拥趸甚多。
上一回春闱虚晃一枪,没多少人为顾衍说话,皇帝觉不出什么,现在他动了真格,明里暗里给顾太傅求情的一个接一个,顾衍的学生,心腹……甚至因为此次春闱受益的学子,都记着顾太傅的恩情。
把皇帝气的吹胡子瞪眼,他偏要摆“明君”的谱儿,顾衍办事滴水不漏,他的书房什么也没有搜出来,这案子一查查了两个月,人们悄然换上了厚厚的冬衣,细雪簌簌落下,把皇城铺上一层白纱,一眼望不到边。
大周迎来了今年冬天的初雪,瑞雪兆丰年,百姓欢呼雀跃,高门大户却个个门户紧闭,面色凝重。
皇帝的病,越发重了。
太子经过皇帝的斥责后,日日在父皇跟前尽孝,行事越发低调。太子妃诞下一个男胎,皇帝亲自赐名,为“御”。
就在皇帝等不及,准备凭几封伪造的“书信”,定下顾家的谋逆罪时,西戎忽然传来国书,震惊朝野。
西戎两个王爷的夺位之战尘埃落定,昆莫王爷继位。这本也没什么,他国政事,送出贺表即可。关键昆莫王爷有个爱女,阿依娜公主。
据说阿依娜公主在沙漠捡了个男人,甚爱之,立为皇夫,后来才知道,皇夫竟是大周顾太傅的嫡长子。
特送国书,缔结两朝友好之盟。
这哪里是通敌叛国,这分明是联姻止戈啊!
西戎的这封国书把皇帝架在火上炙烤,西戎要缔结盟约,大周却要把顾衍按通敌罪论处,于情于理不合。
就在此时,消失已久的顾渊出现在西北大营,顾渊在西北掌兵十几年,和将士们同吃同住,积威深重,即使皇帝已经把兵权交给副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顾家,彻底不能动了。
皇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抽搐,好半天不说话,骤然捂着胸口吐了口血。宫人一阵忙碌,皇帝醒来,说出第一句话:
“唤长乐来。”
……
颜雪蕊这些日子精神紧绷,即使深夜也二话不说,立刻坐上进宫的辇舆。皇帝屏退众人,宫殿空寂,只剩微弱的烛火明明灭灭,阴森可怖。
颜雪蕊定定神,行了一个标准的跪礼,“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挣扎着坐起身,单单一个动作,让他累得直喘气。
“长乐,你过来。”
颜雪蕊依言走过去,皇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干枯的五指仿佛要掐到她的肉里,很疼。
“长乐,朕,待你如何?”
颜雪蕊吃痛地皱着黛眉,道:“父皇待儿臣荣宠无双,儿臣无以为报。”
“好。”
皇帝连说了三个好,道:“既如此,朕要你为朕做一件事,你听不听话?”
颜雪蕊毫不犹豫,道:“全凭父皇吩咐。”
皇帝笑了,他抬起下颌,示意颜雪蕊看桌案上的美酒佳肴。六菜一汤,有荤有素,旁边一壶美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你去,把这顿饭菜送给顾衍。”
颜雪蕊眨了眨眼,道:“父皇还是要杀他。”
她的语气并非疑问,是陈述,她猜到了。
皇帝冷笑,骤然拔高音调,“朕不该杀他么!”
他现在只后悔没有早日下手!自从顾渊重回西北的消息传来,皇帝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一步步,是不是顾衍早就料到了。
这个男人,把满朝文武玩弄于鼓掌,如今他还要为了“大局”,放他出来,继续祸害他们大周的江山。
做梦!
第77章 第77章大郎,该喝药了
“顾衍此人阴险歹毒,诡计多端,朕决不能放任他。”
皇帝眸光炯然,紧紧盯着颜雪蕊,道:“他心思缜密,若是旁人,他必然生疑,但你不同。”
“长乐,他对你有情。”
颜雪蕊的心骤然被蛰了一下,她垂下浓密的眼睫,如同两把小扇子,扑闪扑闪。
“朕活了这么多年,不会看错。”
皇帝嘴里发出“嗬嗬”的笑声,“找不出证据,以为朕就不知道了么,吕卿是被他所害!”
在长乐没有恢复身份之前,顾衍把病弱的侯夫人护的密不透风,身为是世家宗妇,鲜少有人见过颜夫人的容貌。
顾衍没有旁的妾室通房。
顾衍当初不同意和离,罕见地在大殿上失态。
……
皇帝老了,但他也曾经年富力强过,顾衍看长乐的眸光深邃,那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也是猛兽看摁在掌中,如同禁脔的猎物。
他们成婚了近二十载,寻常大人家的内宅,这个年纪也就初一十五去正妻房中坐坐,维持体面;顾衍此时竟还欲求不满。
皇帝看着眼前的颜雪蕊,雪腮玉肌,朱唇点绛,乌发堆云,当年宸妃便是绝顶的容颜,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宸妃给他生了一个好女儿。
“好孩子,顾渊对你没有戒心,你一定要——”
颜雪蕊的手臂此时已经被皇帝掐地发麻,听皇帝道:“——一定要,哄他吃下这席酒菜。”
“美人乡,英雄冢。顾衍聪明一世,竟也有今天!”
皇帝语气狠戾,尽管掌兵的是顾渊,相比顾家两兄弟,他更忌惮在牢里的顾衍,他闭眼前不把顾衍带下去,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颜雪蕊垂首,低声道:“父皇——”
“您弄痛儿臣了。”
趁皇帝愣神的关口,颜雪蕊把手臂抽出来,轻轻揉着,一边道:“父皇也说了,顾衍阴险狡诈,倘若他不吃,儿臣也没有办法硬塞给他。”
“不,你有办法。”
必死的局都困不住顾衍,皇帝紧紧盯着颜雪蕊,目光如炙,仿佛看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嗫嚅着唇,道:“长乐,附耳过来。”
***
深夜,厚重的铁门被打开,地牢里烛火昏暗如豆,浓郁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颜雪蕊皱了皱鼻,抽出锦帕掩鼻。
“殿下,牢中脏乱,您担待。”
身后的太监躬身赔笑,言语谄媚,颜雪蕊却知道,这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明为保护,实为监视。
她拢了下洁白狐皮大氅,道:“本宫自己进去,总管在外稍等片刻。”
太监语气犹豫:“这……”
颜雪蕊轻声道:“顾衍狡诈多疑,倘若有外人在场,恐生变故。”
太监思虑片刻,笑道:“奴才谨遵殿下吩咐,夜寒露重,殿下了却这桩事务,早日回府歇息。”
颜雪蕊当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从宫人手中接过托盘,走到甬道尽头。
他瘦了。
时隔两个月,怕节外生枝,颜雪蕊第一次来见顾衍。他端坐在石床上,身穿单薄的月白色单衣,勾勒出线条凌厉的前胸,几缕乌发垂下,衬的那双棱角分明的面容越发冷峻。
颜雪蕊叹了一口气,轻声唤他:“侯爷。”
顾衍缓缓睁开双目,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夫妻多年,她一踏进来,他便知道是她。
思念她,却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她。即使狂妄到谋朝篡位的顾衍,在夫人面前,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他不想在她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
“侯爷,起来吃口热乎饭罢。”
颜雪蕊打开锁链,堂而皇之走进牢房。其实顾衍想多了,他出身贵族,素来讲究,即使入狱数月,他身上衣襟干净,面容整洁。只是瘦了些,皮肉紧贴着骨头,眉骨锋利,显得狠戾森然。
颜雪蕊把袖中的鎏金手炉递给他,道:“过来,帮我拿着。”
他被拿下狱的时候是深秋,现在已是初冬,顾衍是重犯,不允许任何人探望,颜雪蕊是近两个月来第一个看他的人。
顾衍接过暖炉,两人指尖触碰,他的手很凉,寒意顺着肌肤攀援而上,颜雪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衍微微皱眉,说出见面的第一句话,“你不该来。”
高先生妙手回春,颜雪蕊喝了几剂药后,身上的寒症好了一大半,但在顾衍心里,她身子弱不胜衣,不该来寒气刺骨的地牢。
颜雪蕊把饭菜摆好,瞥了他一眼,道:“先用膳。”
“我来不来,由不了我。”
和聪明人说话无须多言,顾衍一听,眉宇舒展开,“阿渊有消息了。”
他被囚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一日在墙壁上划一道,算算时间,西戎的国书该到了,皇帝不得不放他出去。
顾衍低头看着色香味俱全的美酒好菜,嗤笑道:“皇帝派你给我下毒?”
颜雪蕊面不改色,纤纤玉手舀起一碗羹汤,递到他胸前。
“父皇说你爱我至深,定然不会防我,父皇猜错了。”
久别胜新婚,顾衍觉得今日的颜雪蕊特别美,乌发云堆,雪腮透着淡淡的红晕,如新绽的海棠覆雪,潋滟眸光流转生辉。
她唇角噙笑,嗔声道:“大郎,该喝药了。”
顾衍:“……”
他气急反笑,倏然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怀中。汤羹洒了一地,无人在意。
“小.淫.妇,毒死我,想跟外头哪个野汉子双宿双栖,嗯?”
他的手劲儿大,勒得颜雪蕊喘不上气。她顺势搂住他脖颈,气喘吁吁道:“你管那么多作甚,反正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毒死你,换个听话的郎君。”
即使知道她在玩闹,顾衍听到这句话,冷笑一声,眸光阴鸷。
“你尽可试试。”
这只手腕今日刚被皇帝掐过,现在又被顾衍握住,颜雪蕊忍无可忍,踹了一下他的小腿,“顾衍,松手。”
纷嫩的唇瓣一张一合,明明是寒冬腊月,顾衍喉头滚动,觉得有些燥热。
他从不委屈自己。
皇帝费尽心机把他的女人送进来,他不该辜负这份美意。顾衍屈指解开她的斗篷,铺在冷硬的地板上。一个翻身,颜雪蕊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顾衍跨坐在她腰上,俯身吻她。
颜雪蕊忽然伸手,捂住他的唇。
“好了,别闹了。”
颜雪蕊声音温柔,在这个姿势下,乌黑的眼里只倒映着顾衍的身影。
她道:“说正事。”
顾衍想,她今日来前定沐浴过,还敷了香膏,施了粉黛。
他喘着气息,遒劲的大腿紧贴她的腰身,眸光放肆,道:“皇帝派你来行美人计。勾引我,就是你的正事。”
“不肯扔鱼饵,怎能钓我这条大鱼?”
颜雪蕊风情万种地扫了他一眼,她的眼尾上了嫣红的胭脂,在昏暗的光影下,格外妖娆迷人。
“这叫愿者上钩。”
她道,勾住他脖颈的双手缓缓游移,抚摸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颜雪蕊忽然叹了一口气,没忍住又踹了他一脚,道:“亏外头盛传顾太傅多智近妖,你这条笨鱼,你中招了!”
皇帝下定决心铲除顾衍,不仅饭菜和酒水不干净,为万无一失,最毒的一味药在颜雪蕊的唇瓣和身体上。
倘若他像从前那样啃咬,便中了皇帝计谋,一命呜呼。
颜雪蕊看着顾衍忽青忽白的脸色,心中暗叹姜还是老的辣,顾衍对狱卒送来的吃食谨慎,几次都叫他躲去,皇帝叫她如此,恐怕也有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如若她狠心一点,说不定——
“呜——”
猝不及防,坚硬指节插入她的发间,未等她惊呼出口,冰冷的唇已经狠狠压下,舌尖撬开她的牙关,顾衍拥着她,把所有的呜咽尽吞入腹。
颜雪蕊手脚并用地挣扎,被顾衍按住压在身下,金簪在挣扎中掉了下去,衣襟也扯地松散凌乱,如瀑的乌发散在洁白的大氅上,雪肤红唇,在阴森的大牢里仿佛一只艳鬼。
许久,颜雪蕊瞪大美眸,气息未喘匀,惊道:“顾衍!你不要命了?”
顾衍微微一笑,伏在她颈侧,两人身体紧贴,在寒冷的牢房中汲取彼此的体温。
他抚摸她的发髻,道:“我赌你舍不得。”
颜雪蕊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心口惴惴直跳,她不可置信道:“就……因为这个?”
她哪儿知道,她的枕边人坏事做尽,世人敬他,怕他,惧他,更多的人恨他入骨。顾衍能平安活到现在,什么暗器毒药没经过,从一个人神态、脸色,他能看出许多东西。
颜雪蕊神色自然,牢房太冷,她用舌尖添过唇。即使吃过解药,这不是□□之人的反应。
顾衍不打算告诉颜雪蕊这些,他哑声道:“不然呢?”
“蕊儿,如果你真想要我的命,我给你。”
“因为是你,我心甘情愿。”
顾衍盯着颜雪蕊,他的眼眸狭长,剑眉斜飞入鬓,挺鼻,薄唇。这样面相薄情。颜雪蕊确实耍了小心思,那毒那么烈,她怕自己误食,偷偷换成了普通的胭脂水粉。
她死也想不到顾衍竟来这一出,这一刻,要说没有丝毫触动,她于心有愧。
她竟不知该怎么面对顾衍,她垂下小扇子一般的眼睫,生硬地扯开话题:“我这回彻底背叛父皇了,快想办法,我该怎么脱身。”
“别笑,快说。”
顾衍哼笑一声,很给面子地没有继续。他怜爱地轻拍她的脊背,道:“莫慌。”
“你回府称病,紧闭府门,谁来都不要理。”
“等春暖花开,明澜带着你的儿媳妇和孙儿进京看祖母,高不高兴?”
第78章 第78章凤簪
半个时辰后,颜雪蕊曲腿坐起来,把乌黑的长发拢在颈侧,点翠衔珠金簪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顾衍俯身捡起,知她爱洁,端起瓷碗清洗后,递给她。
颜雪蕊眼角绯红,瞥了他一眼,道:“脏了,我不要。”
簇新的钗环,哪里脏了呢?她娇奢的日子过久了,眼界不自觉拔高。顾衍低笑一声,把金簪放入自己怀中,道:“嗯。”
“日后给你更好的。”
顾衍的牢房还算干净,但洁白的狐裘铺在地上,边角沾染了些微灰尘。颜雪蕊把发髻拢好,嫌弃地看着地上的狐裘,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听话。”
顾衍不由分说把她裹起来,从头到脚,只露出莹白如玉的面颊。
“顾衍!”
“微臣知罪。”
顾衍从善如流,修长的手指把她胸前的锦带系好,唇角噙笑:“微臣以下犯上,冒犯了殿下,日后好好对殿下赔罪。”
“外头冷,回去再干净,嗯?”
颜雪蕊刚恢复身份那会儿,句句对顾衍以本宫相称,仿佛这样能压他一头,要他对自己俯首称臣。现在顾衍带着笑意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异。
她语气生硬,道:“你好好说话。”
顾衍挑眉,故作疑惑道:“微臣愚钝,请公主示下。”
气得颜雪蕊又踹了他一脚,顾衍淡笑着握住她的膝盖,低头给她拍打狐裘上的灰尘。
“好了,不闹了,快些回去。”
方才两人只抱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做,这会儿的时机、地方都不对,顾衍不至于急色到这种地步,两人脉脉温情,在简陋的牢房中,别样的滋味在心头,竟有种患难夫妻的错觉。
颜雪蕊来时风姿绰约,仪态万千,这会儿被他裹成个圆滚滚的雪球,她犹豫了片刻,“顾——”
“我有分寸。”
顾衍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淡回道。他眉骨锋利,即使淡笑着,看着分外阴狠可怖。
颜雪蕊不放心,低声道:“父皇年事已高。”
皇帝千般不好,那是她的生父,皇帝没有什么对不起她。她知道顾衍睚眦必报的性子,她也知道顾衍是为了她们母子,可如若他动手弑君,她日后,该怎么面对他?
父皇病重,不剩几天日子了,何必再造杀孽。
顾衍“嗯”了一声,让她别多想,照顾好自己和稚奴。颜雪蕊慢吞吞走出牢房,守在外面的太监眼前一亮,急忙上前。
“殿下,可还顺利?”
颜雪蕊垂眸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拖着迤逦的裙摆坐上回府的马车。
尽管没有得到颜雪蕊的回复,太监看见她出来时的模样,乌发散开,樱唇绯红,双眸含春,她在牢中待了足足半个时辰!
牡丹花下死,顾太傅一代枭雄,也不算辱没他。
太监心里一番计较,没心思管什么长乐公主,立刻回宫复命。
***
颜雪蕊回府沐浴了香汤,她劳累一天,很快进入黑甜的梦乡。翌日清晨,宫里早早派来人传召,顾衍没死,皇帝定要拿她问话。
素来乖巧柔弱的长乐公主第一次忤逆圣命,她称病闭门不出。宫中一连来了三次,颜雪蕊坐在暖烘烘的房间里,衣衫半解抱着稚奴喂奶。
父皇这时候肯定雷霆大怒。
她心中些许怅然,在发现自己身世,去认皇帝为父的时候,她不是完全为了公主的身份。颜家在吃穿用度上没有亏待她,但她心思细腻,爹娘对雪芳的偏心,两姐妹的落差曾让她不服,伤心。
她也想有亲生父亲的疼爱。
突然胸前一阵酥麻刺痛,颜雪蕊吃痛地低下头,稚奴吸不出口粮,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泪眼汪汪,白嫩似藕节的小臂扒着母亲,十分委屈。
眼见母亲注意自己,稚奴小嘴一瘪,扯开嗓子,"哇"地一声哭出来,一时鸡飞狗跳,瞬间冲散了颜雪蕊矫情的多愁善感。
“娘的乖乖,不是不给你,母亲真没有了。”
“不哭哦。”
明澜和明薇小时候乖巧省心,她生他们兄妹的时候年纪小,两个孩子也小胳膊小腿,很好带。稚奴生下来就八斤六两,白白胖胖。身子壮,脾性也极为霸道,一有不顺心就哭,干打雷不下雨,折腾地六个奶娘精疲力尽。
在母亲怀里还算收敛,也叫颜雪蕊手忙脚乱哄了一会儿。颜雪蕊溺爱他,他这段日子喝惯了母亲的奶水,不愿意再喝奶娘的奶。平日颜雪蕊补汤喝的勤,往往喂他还有剩余。昨日和顾衍胡闹,全进了他的肚子,只好委屈稚奴。
“都是你爹的错,你回头闹你爹爹,不许哭了。”
颜雪蕊抱着沉甸甸的稚奴,捏了捏他白嫩的脸颊,心中原本的空缺被填得满当当。
也罢,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她虽父母亲缘单薄,但她有这么可爱的孩子,想起顾衍说的“孙儿”,颜雪蕊当时既惊又怒,恍然在做梦。
无媒无聘,怎么孩子都有了?
顾衍当然不能对她说实话,况且在他眼里,阿依娜和明澜足够“两情相悦”,只道西戎女子不在意这些虚礼。等阿依娜生下孩子,便和明澜一同返京。
顾衍挑这个时机很好,身边养着一个爱嚎的胖小子,心里记挂着明澜夫妇,再惦记一下白鹭上书院的明薇,原本应该忐忑不安的颜雪蕊,在公主府过得有条不紊。
顾衍给她留了人,那支女护卫个个身后敏捷,她吩咐她们盯着外头的消息。过了两日,皇帝迫于群臣和西戎的压力,把顾衍放了出来。
顾衍出昭狱后,宫里再也没有人来请过长乐公主。
颜雪蕊原以为他会来公主府,等了两日,他毫无动静,只是门房处收到几车炭火,和一个精美的乌木匣子。她轻轻打开,盒内铺着一层洁白的素缎,把上面那支累丝嵌宝凤簪衬的光彩夺目。
凤身是用极细的金丝累叠编制而成,凤凰的羽翅栩栩如生,凤首高昂,眼眶处镶嵌两颗鸽血红宝石,红得泣血;凤喙处一颗硕大莹润的东珠熠熠生辉,整根簪子看起来华贵无比,闪烁着细碎的流光。
碧荷看呆了,颜雪蕊“砰”地一下合上,胸口惴惴,止不住乱跳。
“殿下,这支凤簪好美啊。”
碧荷满脸赞叹,她在宫中呆过一段时日,骤然反应过来,“不对。”
她小心翼翼道:“殿下,这……是不是逾制了?”
皇室中女眷皆可用凤纹,其中等级森严,太后用展翅翔凤,赤金为骨,东珠宝石随意铺陈,凤首高昂。皇后则是丹凤朝阳配牡丹,明黄的流苏垂于凤喙。贵妃、或者贵妃以下的嫔位则以凤穿牡丹,或者双凤戏莲,公主们更是有别。
未出阁的公主用蓬松羽翼的幼凤,天真娇俏,出阁的公主只能用半翔凤纹,点翠和宝石的色泽、大小不能超过长辈。皇室是最讲规矩的地方,尊卑不可逾越。
碧荷心道,这根凤簪,比徐皇后娘娘发髻上的都要华贵,公主殿下佩戴……不合适吧?
颜雪蕊闭了闭眼,连带着乌木匣子锁在床榻的暗格里,吩咐碧荷忘记方才的一切。
“别想,别问,别说。碧荷,你该去喂鸟了。”
颜雪蕊垂下眼眸,掩下复杂的神色。那只金丝雀一直放在院子里散养,碧荷按时喂水和小米,过了一段日子,也许是鸟类的天性,它竟拖着迤逦的长尾低空翱翔。
碧荷连忙禀报颜雪蕊,颜雪蕊道不用管,它想飞就飞走,想呆在院子里也不用驱赶,按时喂食。因颜雪蕊浅眠,碧荷烦死这只叽叽喳喳吵的金丝雀了,眼看好几次它飞过高墙,冬天到了。
外面冰天雪地,雨雪风霜。公主府修缮的匆忙,*没有来得及暖上地龙,只能在房间、大殿里烧上红罗炭,屋里暖烘烘,它自此后在屋檐下筑巢,院子里都不去了,冬日里养得羽毛油光水滑,彻底在公主府安家。
稚奴一嚎,它跟着叫,嘹亮的声音混着小儿响彻云霄的哭闹,这个冬天公主府不显得清冷。
***
对于京中的其他人来说,今天的冬季漫长而难熬。
先是皇帝骤然对顾太傅发难,太子态度暧昧,摇摆不定。接着西戎国书奉上,顾将军“起死回生”,重掌西北玄甲军,顾太傅再次有惊无险,官复原职。
不过此次,谁都看出来顾衍和皇帝的势如水火,这……臣子权柄再大,还能硬得过皇帝吗?顾衍想造反?
即使顾渊掌兵,西北和京城相距千里,远水解不了近火啊。
朝中胆战心惊,一片静默之时,皇帝中风病倒,太子监国。顾衍照旧去东宫为太子讲学。为替储君分忧,朝中诸事先报顾太傅批红,再报给太子审视。
事实上,凡事到顾衍这里已经做出决断,朝中那些太子党原本就是顾衍的拥趸,早习惯了顾衍干脆利落的风格,朱批寥寥数语,直切要害。他们配合得当,政要往往在通报太子之前便下达六部执行。皇帝命太子监国,太子无能,眼看要被顾衍架空了。
朝中不乏忠君爱国的臣子,顾衍这副做派,和窃国的佞臣何异?
有御史当庭弹劾,顾衍越俎代庖,藐视圣威,请顾太傅还政于太子。文人口诛笔伐,连皇帝都曾迫于压力把顾衍放出来,顾衍不同。
他这个人,只看当前,不在乎后世名。
顾太傅面对这些质问,面不改色,淡道:“大闹金銮殿,以下犯上,扰乱超纲。”
"斩。"
一连斩了数十人,连下几场大雪掩不住菜市口的血腥味,直到朝中再也没有反对的声音,京城风声鹤唳,但在顾衍的铁血手腕下,京城无人敢出头,地方州郡和百姓的日子和从前一样,该上贡上贡,该纳粮纳粮,消息灵通的,知道如今京城是顾太傅掌权,恐怕要变天。
地方偏远闭塞的,只知道皇帝病重,太子监国,以为太子登基在望,不远千里送上贺表,为太子殿下的儿子庆贺。
太子妃所出的太子嫡子,皇帝亲自赐名“周玄御”,要过百岁宴了。
……
这份贺表到太子手里之前,先由顾衍过目。他把贺表撂在桌案上,狭长的凤眸微眯,语气不辨喜怒。
“东宫,有喜啊。”
这里是顾衍的书房,往年,因颜夫人怕冷,阖府初冬便烧上了温暖的地龙,连屋外的走廊都暖融融一片。今年颜雪蕊不在,只有后院的女眷们烧着地龙,顾衍是习武之人,不惧严寒。
室冷如冰,在这间说句话能呼出寒气的房内,底下人闻言对视一眼,额头上竟不约而同沁出一层冷汗。
第79章 第79章莫非她喜欢偷情?
“回太傅,太子殿下定下的日子是腊月二十一,离年节不到十日。”
下面人战战兢兢回道,生怕顾衍一个不顺心,对稚子下手。经过这些日子,他们深知顾太傅的心狠手辣。
顾衍轻笑了一下,骨节分明手指摩挲着贺表边缘,淡淡道:“本官教导太子多年,太子大喜,怎么不邀请本官?”
如今太子和顾衍的争斗几乎摆在明面上,众臣心里嘀咕:为何不邀请你,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没人敢说出来,个个缩着脑袋装鹌鹑。顾衍低声叹道:“竟也不见长乐公主。”
“公主是他的长姐,本官教他敬贤爱长,如今看来,是本官失职,愧对圣上的厚爱。”
颜雪蕊称病闭府不出,公主府平静安稳,和外面不断的抄家、砍头比起来,恍若世外桃源。
坐在顾衍下首的两列臣子中,最年轻的苏怀墨思虑片刻,起身拱手,“侯爷。”
“长乐殿下贞柔恬静,不爱抛头露面出。宴会人多口杂,恐怕冲撞殿下。”
如若不是为了明薇,苏怀墨也不愿意出头。顾衍掌权后把贤王党羽一一铲除,就连他的老师也被迫“称病”暂避锋芒,独独留下了他。
顾衍议事时把他带在身侧,清流们以为他攀附权贵,而顾太傅的拥趸们又鄙薄他的出身,他在其中身份尴尬,顾衍每每叫他,他还不能推辞。
不是因为他是权倾朝野的顾太傅,只因为他是明薇的父亲。
他猜不透顾太傅的心思,顾衍把他叫来议事,却不会过问他,权把他当摆设。他耐得住性子,只听不说,独来独往。如今牵扯到长乐公主,而明薇心系母亲,他心中细忖,还是开口劝顾衍打消这个想法。
譬如长乐公主疼爱女儿,这几个月把明微藏在白鹭山书院,远离纷争。将心比心,他以为顾衍爱重殿下,也是如此。
顾衍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小苏大人有这份闲心,不如多操心国事。年关已至,各州郡送上来的考绩册都批好了?”
他的妻子,用的着别人操心?
明薇倾心苏怀墨,颜雪蕊却一直对苏怀墨赞不绝口,即使他已经把苏怀墨作为儿婿的人选考量,顾衍这人度量小,容不得颜雪蕊眼中有别的男人。
苏怀墨忽然被上官考校,正色道:“回太傅,今年漕运延误,部分州县的卷册送得迟,来京再做分类整理,估计批完得到年后。”
顾衍微微颔首,淡道:“今年的事何必拖到明年,传我的话,吏部明日起暂停歇假,所有批文在腊月二十九前呈上来。”
他顿了一下,又放缓了语气,“人手不够从翰林院调,炭火茶水叫内务府勤送着。年节要过,差事更不能拉下,你们差事办得好,本官为你们请赏。”
如此一番恩威并施,苏怀墨和其余的吏部官员赶紧起身谢恩,顾衍摆摆手,道:“天色已晚,诸位回罢。”
他没有再提长乐公主,苏怀墨迟疑片刻,长乐公主年轻貌美,尽管差着辈分,他情不自禁把颜雪蕊当成像明薇一样的少女,男女有别,他不好细问。
“怎么,小苏大人有话要说?”
顾衍眼光毒,苏怀墨初出茅庐怎么瞒得过浸淫官场多年的顾衍。等人稀稀拉拉走完,苏怀墨道:“下官斗胆,想问问侯爷和长乐殿下,何时……呃……何时……”
文采斐然的状元郎第一次语塞,想了半天说出一句:“何时……重归于好?”
明薇说过,父亲和母亲和离,她无心嫁人。现在顾府水涨船高,单他知道的就有不下三户人家觊觎太傅女儿的婚事。他想娶明薇,还得操心未来岳父和岳母的感情,这么荒唐的事,普天之下不多见。
“苏怀墨,你逾越了。”
顾衍唇角的笑意顿敛,他不爱听这个!什么重归于好,在他心里,他和颜雪蕊是恩爱夫妻,压根没分开过。
但名份上,皇帝亲自下旨,自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因为某些原因,此时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天桥底下说书的,都知道顾太傅和长乐公主已经和离。
这是顾衍心中的耻辱,以至于他至今想起来意难平。他沉着脸斥不明所以的苏怀墨退下,一个人在冰冷的书房坐了许久,起身出门。
***
深更半夜,这个时辰,颜雪蕊本来该睡了。今日稚奴闹得厉害,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颜雪蕊抱着他哄了好半天,稚奴身板儿壮,把她累得腰酸背痛。
沐浴后,她趴在软塌上,叫几个小丫鬟给她捏肩捶腿。
房间四个角落烧着暖暖的炭盆,和外头的冰天雪地相比,房间温暖如春。霞红色绣缠枝莲纹的软罗纱衣松松跨跨罩在她身上,领口滑到肩头,乌发如瀑披散在身后,露出小截儿雪白纤细的腰肢。
她喜静,几个丫鬟跪在榻边,指尖轻柔按压,只敢用五分力气,生怕碰坏了主子这一身嫩的能掐出水的皮肉。
"嗯,就是那里,重些。"
颜雪蕊阖着眼眸低叹,过了一会儿没动静,她疑惑地睁开眼,后腰忽然覆上一双大掌。
和丫鬟细嫩手指不同,他的掌心有一层薄茧,带着冬日的凉意,颜雪蕊一个激灵,不用往后看便知是谁。
她惊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顾衍反问,掌心在她的腰身上反复摩挲。她的腰身十分纤细,他一只手掌便能覆盖,动起来更是柔韧,如杨柳一般婀娜。
他抿紧薄唇,问:“是这里,还是这里?够不够重?”
两人有月余没有见面,颜雪蕊动了动腰身,低声道:“把衣裳递给我。”
让丫鬟按是享受,让顾衍按便是受罪了。他手劲儿大,从前抱她的时候,总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痛意。
以至于她后来习惯了,独自搬出来,一时还有些茫然。
顾衍没有起身,撩起她的乌发,眸光上下逡巡,更加肆无忌惮。
“夜深了,要衣裳做什么。”
修长如玉的手拢起乌黑的长发,露出后肩上绽放如荼的艳丽花纹。顾衍笑了笑,去妆奁前取了一支玉簪给她绾发。
他没学过这些,手艺算不上好,但熟能生巧,他摆弄着把乌黑稠密的秀发松松绾起,倒也像模像样。
颜雪蕊顺势撑起身,顾衍按住她的肩膀,她当然抵不过他的力气。她翻了个身,变成顾衍坐在榻边,颜雪蕊屈着小腿,依偎在他胸前。
知道顾衍的脾气,颜雪蕊不再挣扎,她轻瞥了他一眼,嗔道:“你怎么每次都做梁上君子,公主府又不是没有正门。”
顾衍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按腰,故意道:“公主府那么多府兵,我还以为是公主用来防我的,自然不敢从正门进。”
颜雪蕊闭口沉默,就是用来防他的,防不住罢了。死男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难道不是?微臣莫非误会了公主殿下?殿下大人有大量,莫要和我一个小小的臣子计较。”
顾衍嘴下不留情,气得颜雪蕊眸光簇火,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你还说!”
“好好,你不高兴,我不说了。”
顾衍从善如流地改口,他低头问,“给你的簪子怎么不戴,不喜欢?”
他方才没有见到他送的凤簪。女人的头面钗环这些,顾衍不懂,只叫库房把最好的拿去给夫人挑,京中珍宝阁每年时兴的款式都送到府中,尤觉不够,在他眼里,这些俗物都配不上他的蕊儿。
他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命工匠给你烧。”
颜雪蕊连忙按住他的手臂,“别,那东西逾制,我不能戴。”
“我在,有什么不能的。”
顾衍漫不经心道,他鼻尖蹭过她的颈侧,道:“今日用的什么香,清雅别致,自有一番韵味。”
“很衬你。”
颜雪蕊:“……”
顾衍人到中年,倒比年轻时那会儿会撩拨。早些年冷着一张脸,别提什么甜言蜜语,温柔小意,他连话都不会多说两句。
一晃竟过去这么多年,她有时会恍惚地想,如果在她还是豆蔻少女的时候,碰上这个年岁的顾衍,说不定另有一番际遇。
她微微躲过头,回道:“我不用香,沐浴用的皂角罢了。”
顾衍笑了笑,他本也不是要问她身上用的什么香。他手指微屈,解开她腰间的绸带,松松垮垮的衣衫彻底从肩头滑落,露出洁白如玉的身躯。
“原来是这里香。”
他的手往上移,两人同床共枕多年,他知道她哪里敏感,三两下就把颜雪蕊揉得软绵绵,她也想了。
她伸手勾出顾衍的脖颈:“去榻上。”
软榻太窄小,她得紧紧攀附着他,生怕从他身上摔下来,她受不住这个。
顾衍微微挑眉,他确定不是他的错觉,自从她独自搬进公主府,性子变得大胆泼辣,眉宇间也少了许多忧愁。
莫非公主府的风水好,还是别的缘由?
顾衍暗暗记在心里,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手臂穿过她腿弯儿,步伐沉稳,抱着她往里走。
“公主吩咐,微臣莫敢不从。”
……
要了两回水,颜雪蕊气喘吁吁伏在顾衍胸前,乌黑的鸦睫浓密卷翘,上面挂着几滴泪珠,轻轻颤动着。
“不、不要了,疼。”
她颤着声音道。对顾衍来说只是开胃小菜,对她来说刚刚好。再多,欢愉便堆积成了痛苦,而且稚奴真的很能闹人,她腰酸。
她就没有一次不喊疼的,顾衍平时好说话,这时候可不好糊弄,他翻了个身,手下并不规矩。
“哪里疼,这儿?”
“还是这儿。”
“微臣愚钝,还请长乐殿下示下。”
他这时候唤“长乐公主”,把颜雪蕊臊得双颊泛红,张口咬他的肩膀。两人胡闹了一会儿,顾衍拍着她单薄的脊背,笑道:“不闹你。”
“松开,我给你倒盏热水。”
他今日来有正事,轿子停在公主府的正门前,下人想进去通禀,他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鬼使神差喝住了下人,翻墙而入。
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墙内还设有陷阱,她没有见到他来时狼狈的模样,顾衍更不会主动跟她说。
他原本只想和她说会儿话,岂料一进来看见她玉体横陈,那一层诱人的纱衣不如不穿。顺理成章滚到了榻上,他克制着,没有多要。
否则她昏睡过去,明日早朝他不能久留,今日白来一趟。
顾衍道:“太子嫡的白日宴,你去一趟。还有——”
经过今天不长眼的苏怀墨的刺激,顾衍想说两人的婚事,他要风风光光再大办一次。但又想起她近日的反常泼辣,心中暗忖: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莫非她就喜欢偷情的滋味?
她不压抑本性的时候,嗔笑怒骂,皆是风情。
到嘴边的话风硬生生转了个弯儿,顾衍顿了下,道:“还有,叫丫头们精心梳妆,那支凤簪不喜欢,我再叫人给你打。”
“戴着。”
长乐公主沉寂已久,该露面了。
第80章 第80章长乐公主辅政监国
翌日,等颜雪蕊睡起来,一摸床边早没了余温。也是,顾衍对朝政素来兢兢业业,即使在侯府的时候,适逢休沐,早晨也见不到他的人。
颜雪蕊垂下眼眸,唤碧荷来给她梳妆。两人昨晚的动静不小,在外守夜的碧荷当然听到了动静,她从顾衍手里捡回来一条命,看见顾太傅就心颤,不敢进来讨嫌。
浓密柔顺的秀发在她纤巧的手中翻出了花儿,碧荷把一支宝蓝点翠攒珠钗簪在颜雪蕊鬓边,细声问道:“殿下,这支簪子可还衬心?”
颜雪蕊侧着脖颈,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半晌儿不说话。碧荷还以为颜雪蕊不喜欢,又急忙拿出几支羊脂玉簪,供颜雪蕊挑选。
“殿下,您再看看这些。”
碧荷忐忑地拿不准主意,颜夫人喜欢淡雅素净的衣裙,她天生丽质,清水出芙蓉,不需要衣裳和头面装饰。自从颜夫人成了长乐公主,她常穿公主的翟服,翟服上的金线流光闪烁,庄重华丽,自然得搭配鎏金点翠宝石的钗环和步摇。
人靠衣装,不知不觉中,颜雪蕊比从前少了柔弱病气,多了些美艳威严。
颜雪蕊忽然道:“我床头的暗阁里有一支簪子,你取过来。”
碧荷有个长处,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把颜雪蕊收藏的华美凤簪簪在她的鬓角,情不自禁感叹道:“殿下,您真美!”
颜雪蕊看了半天,想起昨夜意乱情迷时顾衍的话。
她这段日子虽在府中抚育稚子,但绝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命顾衍留给她的人探听京中的消息。父皇病重,太子监国,能维持如今的风平浪静,顾衍忙得分身乏术。
他特意来此一趟,交代这件事。
颜雪蕊抚上高昂的凤首,问:“当真好看?”
碧荷重重点头,殿下的头发乌黑发亮,云鬓堆积,这样的华美的凤簪点缀,却不会喧宾夺主。
她还以为颜雪蕊担忧这支凤簪逾制,劝道:“殿下带着好看呢,反正咱们不出府门,悄悄的,没人知道。”
颜雪蕊沉默不语,似乎默认了碧荷的话。她站起身,拖着迤逦的裙摆,叫人把府内设的陷阱撤了,又叫人把稚奴抱来,喂了奶水,抱在怀中逗弄。
她在正月里生下小儿子,转眼间,他快一岁了。生他的时候只觉辛苦,哪儿能想到今日。
稚奴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嘴里呜呜哇哇,肉乎乎的小胳膊挥舞着,尝试抓母亲鬓边凤喙垂落的流苏。
“你这小冤家,果真识得什么是好东西。”
颜雪蕊讶然失笑,把刚簪上的凤簪拔下来,也不给他,一下一下逗着他玩儿。稚奴的精力太旺盛了,阖府围着他一个小人转,他累了,睡着才回消停些。
母子和乐,暖融融的屋内,一派安宁与详和。
……
又过了几日,顾衍一直没有再来公主府,只是年关将近,命人送来几车年货。吃的用的,还有一件孔雀毛捻成的线与金线交织而成的孔雀裘,似翡翠,又如宝石,在光线下泛出金翠辉煌的光彩。据说是下面州郡献上的贺礼,顾衍过眼后觉得别致,特送来给公主殿下赏玩。
人不在,东西倒是送的勤,颜雪蕊想忘他也忘不了。就这样到了东宫的百日宴。隆冬腊月,东宫的红墙绿瓦间,屋檐下悬着尖锐的冰棱子,殿内张灯结彩,透出煌煌的冷光。
颜雪蕊端坐于上首稍侧,身穿一身正红色织金凤纹宫装,高高绾起的发髻上,簪着顾衍送来那支华美的金凤衔珠簪。她肌肤胜雪,云鬓堆叠,围绕着长乐公主有太多的传奇故事,她又簪着不符规制的凤簪,不少人悄悄打量颜雪蕊。
从前在侯府的赏花宴上,她被人看着都会害怕,现在已经能做到平静如水,她葱白的指尖捻着一只薄胎白玉杯,任由各种目光揣测,不动如山。
她不在意,有人在意。
两人都是这场宴席的不速之客,碍于颜雪蕊的皇室身份,太子对她还算礼遇,但对压根儿没有请柬,不请自来的顾衍,他的位置虽不算最末尾,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好巧不巧,正好和颜雪蕊隔开。
他的视线被一根巨大的柱子挡住,只能看到众人惊叹的目光,独独见不到他的蕊儿。顾衍冷峻的脸色越来越沉,兀自闷头喝酒。忽地,他把酒杯拍在桌案上,声音不轻不重,足以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坐在最上首的太子心中一颤,连忙放下酒杯:“太傅有何不快?”
太子头戴紫金冠,一张俊颜儒雅随和,却掩不住眼底深深的疲惫。他名为太子,受皇帝之命监国,实际上奏折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被顾衍下达六部处理,动作快的已经处置妥当,他这个监国太子当得憋屈。
可上有顾渊驻守西北,下有顾明澜和西戎的姻亲关系,连父皇都处置不了顾衍。太子幼时即受顾衍教导,在他心里,顾太傅像一座沉稳的高山,从前有顾衍替他遮风挡雨,如今两人对立,从心里上,他害怕顾太傅,怕极了。
就连对付顾衍,也只敢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恶心他,又怕他发怒,悄悄看他的脸色。
太子定了定神,道:“孤想太傅近日殚精竭虑,故而没有准备太傅的席位。太傅不邀自来,莫非在责怪孤?”
“不敢。”
顾衍皮笑肉不笑,重新斟了一杯酒,遥遥举起酒杯,道:“臣敬殿下一杯,恭贺皇孙百日之喜,愿皇孙负责绵长,永享尊贵。”
太子越发狐疑,他今日一直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他还没想好如何回答,顾衍自顾自道:“说起来,皇孙真是个有福气之人。”
太子神色警惕,“何解?”
顾太傅在朝中举重若轻,这会儿没有人有心思看美人,连颜雪蕊的目光也不自觉被顾衍吸引,顾衍笑了一下,云淡风轻,扔出一个惊天消息。
“微臣今日得到一个消息,故而来的稍晚了些。”
他的眸光幽暗锐利,逡巡一周,最后落在太子俊雅的脸上,让太子如坐针毡。
他唇角微勾,道:“圣上,醒了。”
丝竹声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皇孙的百日宴,满朝文武差不多来的齐全,这会儿堪比金銮殿。
在一片死寂中,顾衍整理了下衣袍和头冠,站起身,走至大殿中间,从宽大的袖口中拿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听旨。”
冷冽的声音穿透整个宫殿,砸在每个人心上,众人跪了一地。顾衍垂眸,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御极数十载,宵衣旰食……而今精力日衰,命太子监国,以承大统。”
“岂料太子行事乖张,惘顾礼法,私德不修,欺瞒君父,难堪为君。朕心忧肿,再三考量,废除太子之位。”
“朕久病难愈,已废太子之位,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孙玄逸甫及周岁,然钦天监批命,此子身负龙气,天命所钟,朕决意传位于彼,诸卿当辅佐幼主,同保社稷。”
“新君年幼,其母长乐公主性情贤淑,明达事理,有母仪之德,特命长乐公主辅政监国,待其长成亲政。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顾衍阖上圣旨,一个消息接着一个消息,把众人砸的晕头转向,一片哑口无言。
皇帝废了太子,把皇位传给一个襁褓中还不会说话的小儿?
他们没听错吧?一个幼儿长成至少需要十余年的时间,长乐公主一介内宅女流,叫她辅哪门子政?
说实话,今日就算顾衍忽然摔杯为号,命人把东宫围了,黄袍加身,自己称帝,都比现在来的真实些。疑点太多,诸人一时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太子站起身,面色青紫,暴喝一声:“顾衍,你敢假传圣旨!”
他指着顾衍,气得双手颤抖:“来人啊,快把这胡言乱语的乱臣贼子拿下!”
东宫有禁军和独属于太子的府兵,此时仿佛聋了一般,没有一个人进来。顾衍轻笑,顾渊临走前留给他的玄甲军,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久久不见人影,太子暴怒如雷,他头上的紫金冠掉了,发丝披散,恍若一个疯子,指着顾衍怒斥道:
“顾衍,天理昭昭,你把天下人当傻子耍!”
“荒唐……荒唐至极,你以为谁会信。”
“你敢造反,不敢承认么!”
“你就算今日杀了孤王,你也是个乱臣贼子,青史上必钉你永世骂名!”
此时此刻,太子什么体面都不要了,双眸泛红,声音嘶吼着:“满朝忠良,天下百姓,谁会容你这欺世盗名之辈!”
太子气喘吁吁,左右相顾,怒而拔起墙壁上用来装饰的、未开刃的宝刀,指向顾衍,“孤跟你拼了——”
显然,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抵不过日夜不懈的顾太傅,顾衍甚至懒得瞧他,他教出来的学生,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
他步伐轻移,太子没沾着他一片衣角,踉踉跄跄倒了下去,顾衍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颜雪蕊面前,轻轻扶起她。
两人对视一眼,颜雪蕊一双美眸睁圆,好似也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神。
她明白他的野心,也隐约猜到他的打算,只是万万没想到圣旨的最后一段话。她想过最好的结果,有着皇室血统的稚奴继位,顾衍摄政。
他到底想干什么?
顾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对着下面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众人,声音不疾不徐:“圣上就在乾元殿,本官有没有假传圣旨,尔等一问便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子,轻声道:“圣上废太子,旁人不清楚,太子殿下自己不知么。”
“私德不修,欺瞒君父……其中缘由,难道要臣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原本气势高昂的太子瞬间白了脸色,父皇知道了?他竟知道了!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在众目睽睽下承认这种耻辱。顾衍微微一笑,接着问:“如此,对于圣上的决断,太子服是不服?”
一片寂静中,太子面色惨白如纸,俊雅的面容扭曲,用极低的声音道:“服。”
“我……我服。”
顾衍微微颔首,淡道:“太子既废,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上转而选皇孙,无可厚非。新君年幼,长公主摄政,此事虽少见,史中也有记载参照,并非开天辟地之举。”
“长乐公主恭顺贤淑,孝敬圣上,此前圣上风寒,长乐公主日日进宫尽孝,皇孙也深得圣上宠爱,圣上钦赐长乐公主凤簪,早已有迹可循。”
“有何荒唐之处?”
颜雪蕊发髻间戴着明目张胆逾制的凤簪,来宾中有御史,已经在心中暗自记下,准备明日弹劾,谁知顾衍在这儿等着。经过顾衍颠倒黑白这么一说,荒唐中竟也有几分道理。
过了半晌儿,有德高望重的老臣颤巍巍起身,道:“顾侯,此事牵扯储君,不可轻忽,我等这便去求见圣上。”
顾衍不置可否,其余人陆续拍拍灰尘起身,谁也没想到临近年节,好好一桩宴席弄成现在这样。这卷圣旨最好是真的,倘若是假的,顾太傅手握权柄,手段狠绝,收不了场啊。
等人稀稀拉拉走完,颜雪蕊缓缓走下玉阶,迷茫又不解地看着顾衍。
“为什么?”
她轻蹙黛眉,他既然敢做,何不做得彻彻底底,她不懂他绕这么一大圈的意义。
顾衍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她,反问:“这不是你问我要的?”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你想要的,我什么没给你。”
80-90
第81章 第81章新君继位
他的指尖带深冬的寒意,颜雪蕊颤了一下,别过脸,语气生硬。
“我不想。”
顾衍低声笑,道:“蕊儿,我早告诉过你,诚实些。”
他深谙人心,他当初本不愿意颜雪蕊牵扯进这些风波,是她私自翻他的书房,得知身世,当机立断去皇宫认亲。
她问皇帝要府兵,要公主府,甚至说出他们的儿子身上也流着皇室的血脉,为何不能争?
他的蕊儿在少女时,下棋便赢过他,顾衍丝毫不觉她出格。既然她想要,他给她便是。只是蕊儿不诚实,总言不由衷。
听见“诚实”两个字,他总在耳鬓厮磨时说这句话,颜雪蕊雪白的双颊顿时一红,甩下他的手。
“呸,不正经。”
顾衍为今日布置许久,如今胜券在握,他神态自若地拥住颜雪蕊纤细的腰肢,从善如流道:“好好,我不说了。一会儿去皇宫,你……”
顾衍温声交代。今日的大戏才唱了一半,他不在乎后世骂名,但他的蕊儿和儿子得干干净净。他心里再嫌弃稚奴,那也是他的血脉。
她九死一生为他生下的孩子。顾衍面上总嫌稚奴闹人,分走颜雪蕊的注意。但三个孩子,如果非要排个一二三四,明澜是他着重培养的嫡长子,明薇是他唯一的女儿,都不如刚出生的稚奴得他疼惜。
前两个孩子来得突然,带着些勉强的意味。前年来了个江湖骗子,说取他的心头血能为颜雪蕊治病,他养伤那段日子,她特别乖顺,要她怎么做都听他的,顾衍身强体壮,一两个月能养好伤势,硬生生休养了大半年。
稚奴便是在那个时候怀上的。
她最不听话的时候,顾衍曾想过狠狠心,生吧,反正侯府又不是养不起,怀孕了能消停些。但有稚奴那会儿,他不见喜悦,素来运筹帷幄的顾太傅,罕见地怕了。
她的身子太弱,也不如当年年轻,如果这个孩子的代价是伤害她,他不愿意。
她很喜欢孩子,那段日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一针一线给稚奴做虎头帽,她把他的掌心放在微微隆起的肚皮上,感受腹中孩子一下一下的跳动。
两人琴瑟和鸣,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情。幸好稚奴胎位正,平平安安降生,他们小儿子的骨血中融着爱意。
……
顾衍今天喝了酒,大权在握,美人在怀,手握忠于顾家的玄甲军,他引以为傲的谨慎今日缺了一个角,以至于他忘了,这里是东宫,太子的地盘。
他教导太子多年,太子的性情说好听点是柔善,其实就是软弱无能,他连贤王都不敢下手,顾衍从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可俗话说得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顾衍当着太子的面杀了他的心上人,现在又废除他的太子之位,做了多年顾衍的学生,他同样了解顾衍。
顾太傅一定不会留他的性命。
外面寒风呼啸,顾衍低头,替颜雪蕊拢了拢身上的狐皮大氅。就在此时,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顾衍的余光瞧见一道锐利的寒光,他本能地侧身闪躲,但他和颜雪蕊离的那样近,他足尖下意识一转,把她护在身后,迟疑了一瞬。
偏偏就是这么一瞬,电光火石间,太子近乎疯狂地刺上来,紧接着响起太子的哀嚎,等颜雪蕊反应过来,太子被顾*衍一掌拍出数丈,捂着胸口吐血。顾衍的手牢牢按在她的肩上,连闷哼声都没露出半句,他垂着头,暗色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你别动!”
颜雪蕊骤然扬起音调,声音直发颤。顾衍在她眼里无所不能,他怎么会受伤呢?
没有多少时间让颜雪蕊愣神,她连忙撑住他的肩膀,迅速拔下鬓发间的金簪——知道今日有凶险,那里是她早备下的哨子,只需用力一旋吹响,她的人便会赶来。
“我叫人来,你撑住。”
“不用。你闭眼。”
顾衍声音沙哑,他用掌心遮住颜雪蕊的双眸。喘着气息,指腹捏住那一小截儿漏在外头的刀口,一声闷哼,干脆利落地把嵌在肉里的利刃拔了出来。
终日打雁,今日竟让雁啄了眼,是他的错。
太子奔着要他的命去的,用了十成力,纵然没有伤到要害,那么深的匕首直接刺入他的后背,要是换个人,此时估计已经倒地昏迷了。
顾衍撕下衣袍边的布料,简单包扎了下,扬声道:“来人——”
“送长乐公主进宫。”
他的妻子和儿子还要依靠他,他不仅不能倒下,且不能叫任何人看出他的虚弱。否则他就是一块上好的肥肉,等着一群秃鹫哄上分食。
他下颌线紧绷,冷硬凌厉的脸庞显得十分苍白。颜雪蕊不肯走,固执道:“叫太医给你瞧瞧。”
“我没事,看着吓人,只伤到皮毛罢了。”
顾衍的薄唇已经没有血色,依旧有条不紊地劝道:“蕊儿,你久久不露面,必然遭人生疑。我全部的布置付之东流。”
“我先把伤口清洗一下,一会儿去找你,嗯?”
颜雪蕊知道,顾衍在说谎。他伤的很重。
可她同样知道,顾衍说得对。只差临门一脚,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顾衍的暗卫已经赶到,她咬了咬牙,在顾衍耳边低声道:“我和孩子都要仰仗侯爷。”
“你死了,我们孤儿寡母,我可不会为你守节。”
说罢,不顾顾衍铁青的脸色,匆匆迈出殿门。她的脚步急促,生怕慢了一步,她心软地留下来。
她手脚都在发颤,有多少次,她在心里想恨死他了,可真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口闷痛,痛地她想流泪。
呼啸的寒风吹在颜雪蕊娇嫩的脸颊上,她掐紧指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
***
因为中途出了太子这出变故,原本十拿九稳的局面一度十分混乱。
皇帝醒是醒了,但他中风了,口齿不清。颜雪蕊没了顾衍挡在前头,独自一人面对质疑的群臣。她学着顾衍的模样,眼眸往下一扫,架子端得十足,尊贵无比,凛然不可冒犯。
诸臣从前只知道长乐公主国色天香,经此一役,原来长乐公主能言善辩,腹有丘壑。她还知晓当下朝政,户部钱粮的亏空,吏部官员的考核……其实颜雪蕊只知道个皮毛,她故作高深,唬住不少人。
皇帝呜呜啦啦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胶着之时,顾衍派人把圣旨送到。皇帝的笔迹无疑,上面明明白白盖着玉玺,确实是立皇孙周玄逸为新君。
最后颜雪蕊跪在皇帝榻前,朝他磕了三个响头,道:“父皇,儿臣定会教导皇孙,善待皇室宗亲,守好大周的江山。”
皇帝不能说话,一双龙目瞪得浑圆,显然没有想到素来乖巧孝顺的女儿竟有如此野心。废太子的旨意是他写的,可他从未想立稚奴为新君,他还活着!
再说,那是顾衍的儿子。他和顾衍不死不休,他立谁都不可能立顾衍的血脉。
颜雪蕊缓缓靠近皇帝,道:“父皇,诸位大人都在,您给个准话。”
皇帝怒而不语,眸光中闪着两簇怒火。颜雪蕊面色平静,她微微俯身,故意大声道:“父皇,您说什么,儿臣听不清。”
过了片刻,她转身,手里拿着的,赫然是号令宫中禁军的令牌。
自从贤王宫变,皇帝越发多疑,看谁都不放心,索性把令牌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此前颜雪蕊日日抱着稚奴进宫,不是单纯进宫给皇帝逗乐。
皇帝从不让人触碰龙榻,她猜到里面有东西,方才趁机摸索一番,在枕头下找到了号令禁军的令牌。
“父皇把令牌都给了本宫,如此,诸位大人还有疑虑吗?”
众人对视一眼,撩起衣袍跪下,高呼:“微臣,谨遵圣上吩咐,辅佐新君,匡扶大周。”
等服过药收拾妥当的顾衍赶到,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的蕊儿高高站在上首,髻边簪着栩栩如生的凤簪。光线透过窗棂洒进来,笼罩在她身上,仿佛连发丝都在发光。
真美。
***
就这样,一日之间天翻地覆,还在公主府翘着小脚丫睡觉的稚奴成了皇帝。新帝年幼,其母长乐公主垂帘听政。
顾衍身为新帝的亲爹,不止朝臣,就连颜雪蕊也想他得给自己封个“摄政王”之类的王爷当当。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稚奴更是连话都不会说,实际还是要依靠顾太傅。
顾衍出乎意料地淡薄名利,如今太子被囚,他依然做着“太傅”,只是从太子的老师变成了新帝的老师。如今太子被囚,他那日收尾干净,除了颜雪蕊,无人知道他身受重伤。
有顾衍坐镇,朝中有条不紊,没有出现大的动乱,正好赶上年节休沐,改国号、祭祀宗庙、大赦天下等新君继位的一系列琐事一律推到年后,给顾衍挤出了养伤的时间。
皇帝要住在宫里,颜雪蕊自然得跟着稚奴一起搬。事推人走,她又回到了刚离开不久的宫殿,她本想要顾衍在宫中养伤,顾衍笑而不语,非住侯府,累得她两头跑。
大年三十,诺大的皇宫只剩下她和稚奴,颜雪蕊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顿觉索然无味。
人总是贪心不足。当初在侯府觉得不自由,现在她是皇帝的母亲,摄政长公主,却想念起侯府年节中热闹的场景。
顾渊和明澜通常会赶在年前回来,一大家子齐聚一堂,婆母,弟妹,三房一堆叫她婶婶的孩子们……颜雪蕊放下玉箸,吩咐道:“备马,我要出宫。”
第82章 第82章挟恩图报
前几日下雪,厚厚的雪把官道覆上白茫茫一片,车轮碾过积雪处,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现在时辰不早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上贴的桃符昭示着新春的喜意。颜雪蕊轻车简从,不管她和顾衍如何,她心里对老夫人和侯府有感情,适逢年节,她不愿侯府劳师动众。
一辆低调的乌木马车从皇宫侧门缓缓驶出,这会儿路上没什么人,颜雪蕊捧着鎏金的暖炉低头沉思,忽然间一个瘦小的人影闪过,拉车的马蹄狠狠刨向地面,颜雪蕊的身体猛然前倾,差点撞上面前的梨花小几。
“护驾!”
跟着的侍卫反应极快,迅速拔刀上前,寒光在雪地里一闪,两人迅速扣住罪魁祸首的胳膊,将之反剪到身后,押到马车前。
“启禀殿下,乞丐误闯惊马,您可有受伤?”
颜雪蕊定定心神,她掀开车帘,天太黑,她看不见那人的具体面容,隐约看清是个女人,头发披散,身穿浆洗的花白的棉袄,身上有些脏污。
“我没事。”
见她挣扎地厉害,颜雪蕊轻皱黛眉,问:“她是不是有话对本宫说?”
这人忽然闯进来,这里不比守卫严密的皇宫,侍卫不敢让来人靠近长乐公主,厉声逼问。岂料那人竟是个哑巴,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唯独一双眼睛发亮,紧紧盯着马车,眼里翻涌着怨毒的情绪。
侍卫逼问半天,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起身回道:“回殿下,此人口不能言,是否要卑职将人拖下审问?”
今日是年三十,颜雪蕊想了想,道:“算了,走吧,勿要节外生枝。”
……
经过这一打岔,等颜雪蕊到靖渊侯府的时候,府中的宴席已经散了,万籁俱静,颜雪蕊袅袅婷婷下了马车,看着紧闭的朱红大门。
不管不顾出来,真到了眼前,她却怯了。
她正犹豫踟蹰要不要折返回宫时,府门忽然缓缓从里面打开。
“老奴恭迎长乐殿下。”
门房揣着袖口,命人把厚重的铁门拉开,乐呵呵道:“外头冷,殿下快进来。”
这么多人看着,着实把颜雪蕊高高架起,走不得。她低声吩咐:“夜深了,不必大张旗鼓,开个角门便可。”
不说旁的,单厚重的朱漆大门摩擦石板沉闷震耳的声音便足以扰人。这么晚,老夫人和府中的孩子们兴许已经睡了。
而且她和顾衍现在不算正经夫妻,她深夜来此,总归惹人闲话。
她不想张扬,门房却瞪大眼睛,道:“什么话,殿下回侯府,怎能让您走侧门?”
“侯爷知道,定要罚老奴一个失职之罪。”
颜雪蕊从他的话音儿中听出端倪,“他叫你们来接我?”
他猜到她会来?
门房自知失言,作势打了自己两嘴巴,躬身在颜雪蕊跟前赔笑。大年夜,颜雪蕊不想为难下人,她命人给了赏银,在侍女的挑灯引领下,再次踏进这座困了她多年的院子。
心境早已不同。
主院在侯府的最深处,颜雪蕊走了许久,廊下灯笼的光透过窗纸投出阴影,男人身量颀长,端坐在软榻边,似乎等着她进来。
颜雪蕊呼吸一凝,伸手推门而入。
屋内烧着暖融融的火盆,和外面的严寒冰火两重天。颜雪蕊屈了屈冰冷的指尖,移步走到衣桁前,把身上披的狐裘解开,挂上去。
“怎么,我是洪水猛兽,不敢进来?”
不满颜雪蕊在外间的墨迹,顾衍沉声说道。颜雪蕊抿了抿唇,掀开珠帘进去。果然,顾衍半褪衣衫,玄色的绸裤松松扎在腰间,上半身赤着,露出肌肉紧实、线条流畅的胸膛。
和平时不同的是,一条白绢布绕过他的肩头,紧紧缠绕着他的前胸后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儿气,顾衍旁边的案几上放着一碗琥珀色的膏药,显然没被人动过。
“你又不按时敷药。”
颜雪蕊皱紧眉目,她绕到他身后,他后背上的血迹已经渗出来,晕染一大片,看着分外可怖。
顾衍抬眸,深邃的眸光盯着颜雪蕊,毫不避讳道:“我在等你。”
当时太子那一下,他本可以躲过,为保护颜雪蕊才遭此横祸。此事,他知,颜雪蕊也知。
顾衍从不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有这个挟恩图报的机会,他当然要好好利用。从前是他追着颜雪蕊跑,现在反过来,风水轮流转,轮到顾衍拿乔。
他这伤隔一日要换一次药,颜雪蕊让他在宫里养伤,他不肯,累得颜雪蕊两头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出她对他的情义。
今天腊月三十,官员早已休沐,朝中有顾衍坐镇,颜雪蕊不用操心,可宫中事务繁忙。打赏宫人,侍奉太上皇等诸多琐事,她早就传话过来,让大夫给他换药,她来不了。
皇帝——哦,不,现在该称为太上皇,颜雪蕊依旧日日前去侍奉,但太上皇怨恨她,对着这张和宸妃相似的脸,曾经最疼爱的女儿,他横眉冷对,眼神恨不得杀了她。
往日的温情不再,颜雪蕊侍奉太上皇喝了肉米粥,又解开衣襟喂了稚奴。稚奴吃饱喝足便呼呼大睡,她一个人对着满桌佳肴和诺大的宫殿,忽然感觉有些寂寞。
颜雪蕊垂下眼睫,伸出指尖,解开他后背上的绢布。经过这几日,她熟能生巧,先叫人送来热水和巾帕,把伤口边缘的血迹轻轻擦拭干净,接着抹上清凉的药膏,用新绢布重新缠好,她顿了一下,在他肩头重重打了个结。
大把的大夫、小厮不用,非得来折腾她,讨厌。
她收着力气,只会叫顾衍难受一下罢了,谁知原本面不改色的顾衍忽然闷哼一声,捉住她的手。
“别招我。”
微凉的指尖蹭在他的腰腹,带来一阵酥麻。顾衍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顺势把人揽在怀中。
他伤的很重,这几日换药一直规规矩矩,颜雪蕊没想到他敢这么孟浪,又不敢挣扎,怕他的伤口裂开。她方才瞧了,还未结痂,不能有大动作。
颜雪蕊只能睁着一双美眸怒瞪他:“你发什么邪风,快放开我。”
“不放。”
在外沉稳的顾太傅这时赤着膊,唇角噙笑,显出几分匪气。
他轻佻地抬起她精巧的下颌,道:“方才那么用力,怎么,外头有姘头了,急着找下家?”
顾衍有个坏毛病,记仇。
即使知道那日颜雪蕊是为了刺激他,说什么他死了,她不会为他守节,他至今不能释怀。找到机会就拿话刺她。
“没有姘头,也没有什么下家。”
他为她受的伤,颜雪蕊忍。
她真怕他的伤口再裂开,颜雪蕊出乎意料地有耐心,温声解释:“我那天瞎说的,我只有你。”
“你快放开我,我今晚不走,留下陪你。我去给你叠被铺床。”
两人最开始针锋相对,后来迫于顾衍的淫威,颜雪蕊只能做一个柔顺的“侯夫人”,表面顺从,她心里是不愿的。
所以妻子该为夫君做的分内之事,例如侍奉膳食,宽衣解带,她从未给顾衍做过。顾衍想得开,只要人在他身边,这些细枝末节,他不在乎。
她如今忽然变得这么“贤惠”,顾衍眸光微闪,他还有另外一个坏毛病——“得寸进尺。”
这世上能伤他的人不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的手掌不规矩,肆意撩拨怀中的身体。看着她雪白的双颊敷上一层绯红,想动又不敢挣扎的样子,他的眸色逐渐深沉。
“你这双手洁白如玉,我怎舍得你做叠被铺床这样的粗活。”
他喉头微动,哑声道:“蕊儿,俗话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救了你一命,你说,该怎么还我?”
颜雪蕊这会儿什么孤寂愁苦全没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她当真不明白,这个时候,顾衍怎么还有心思想有的没的。
她深深觉得今日来侯府是个错误,咬着牙道:“侯爷,你有伤再身。”
“等你伤好了,随你。”
又不是黄花大姑娘,都生过三个孩子了,颜雪蕊不矫情。顾衍点点头,心中把这笔账默默记着,以后的份例他要,今日他也要。
顾衍道:“我身上疼。”
颜雪蕊根本不敢挣扎,忙安抚道:“好,你放开我。我给你揉揉。”
“当真?”
顾衍迟疑片刻,脸色狐疑,“殿下一言九鼎,勿要欺骗微臣。”
颜雪蕊咬着后槽牙点头,心道她真是好日子过久了,非来顾衍这里找罪受。她再也不来了!
还没等她感慨完,顾衍笑道:“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辛苦公主殿下。”
□*□
“顾衍,你不要脸!”
……
顾衍身体力行地表示,要脸有什么用,不如长乐殿下温香软玉。顾衍仗着有伤在身,要看她自己弄,两人闹到深夜,又换了一次药才消停。
翌日一早,羞愤的颜雪蕊连老夫人和明薇都没来得及见,就匆匆赶回皇宫,着人给侯府诸人送了年礼,接着传旨接明薇进宫。
明薇年前从白鹭山书院赶回来,一趟回来弟弟竟成了皇帝,她恍恍惚惚,自从爹娘和离,日子一天天像做梦一样。明薇花了好几天才接受这个消息,她从前不爱来皇宫,如今徐皇后成了徐太后,在慈宁宫深居简出,宫中母亲做主。
她欢快地收拾包袱投奔母亲,却发现父亲经常留宿宫中。父亲似乎惹了母亲生气,伏低做小哄母亲。母亲不理父亲,却又日日惦记给父亲换药。
奇怪,两人和离了,看着……竟比从前感情更好。
第83章 第83章顾衍,你来教我
明薇自小就是千金大小姐、名门贵女。她不爱去皇宫,看在顾衍的面子上,徐后也不敢强逼她。所以身为太傅的女儿、和身为长公主的女儿,对她来说并无差别。
她更关心爹娘的感情。父亲和母亲间气氛怪异。现下两人无名无分,又时常宿在一起,着实怪异。
顾衍积威深重,动不动就罚她禁足,明薇不敢问顾衍,陪母亲喝茶赏梅的时候,明薇挽起衣袖,殷勤地给颜雪蕊倒了一盏茶水。
“母亲,您与父亲……什么时候和好啊?”
明薇掰着指头算,说的头头是道:“当时父亲和母亲和离,说是形势所逼,现在没有人能逼咱们了。”
“父亲总在皇宫留宿,嗯……对母亲名节有碍。”
明薇的眼眸乌黑发亮,在她眼里,爹娘一直伉俪情深。她记事晚,那些过往,颜雪蕊也刻意瞒着明薇。
颜雪蕊低下头,用茶盖轻撇上头的浮沫,过了半晌儿,她轻声问道:“这样不好吗?”
她和儿女们住在皇宫,什么时候想了,什么时候召见顾衍。稚奴是顾衍的子嗣,就算为了儿子,他也会好好辅佐社稷。
颜雪蕊觉得如今的日子很舒服。
“不好。”
明薇摇摇头,她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好糊弄。爹娘自和离起就透露着一股诡异,她忍着没说而已。
明薇的眸光露出担忧,小心翼翼道:“母亲,您……生父亲的气了吗?”
父亲对他们儿女们严格,但对母亲十足的温柔体贴,母亲因何不愿和父亲重归于好?明薇不能理解。但女儿贴心,她没有如颜母一般劝慰,先问:“父亲可是哪里对不起您,让您受委屈了?”
颜雪蕊微微一怔,明薇一下问住她了。她和顾衍多年夫妻,要说顾衍哪里对不起她,摸着良心说,没有。
但她确实也委屈。
不论当年那些老黄历,即使到了现在,顾衍为她身受重伤,她心里感激。可是在几个月前,也是这个男人按住她的手脚,在她的后肩一针针烙下独属于他的烙印。
她怕他。
两人的捆绑太深,他是孩子们的父亲,她还要依靠他。她也不可能接受别的男人,夜晚孤寂,她需要他。
这么复杂的感情,颜雪蕊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更遑论少不更事的明薇。
她低叹了一口气,如往常一样搪塞道:“小姑娘家家,问这些做什么,也不害臊。”
明薇眨巴着眼睛,反驳道:“母亲,我是大姑娘了。”
苏怀墨还等着提亲呢。
她在母亲面前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她双颊微红,道:“苏……苏家在当地德高望重,重礼数,准备来拜访父亲和母亲。”
前段日子诸事繁忙,颜雪蕊把明薇直接送到书院,忽视了女儿。现在蓦然回神,是了,儿媳有着落了,接着就是女儿的婚事。
于情于理,该和对方长辈见一面。
颜雪蕊忽然发起了愁,当下看中门风。她和顾衍和离之事被传得天下皆知,虽说有她和顾衍护着,明薇受不了委屈,但旁人会不会因为此事看轻明薇?
她一时被搅的心神不定,把明薇支开,去给她一直养的金丝雀撒些小米,自己也无心再赏梅喝茶。
现在和顾衍若即若离,于她而言刚刚好。再近,那个男人的控制欲太强,对她来说便是煎熬了。
……
在颜雪蕊的思量中,过完了年节的休沐,正月初十,百官正式上朝。因新帝年幼,特在龙椅后设置了一张软塌和明黄色的绣帘,长乐公主抱着新帝坐在软塌后面,绣帘厚实,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颜雪蕊提前喂过稚奴,他吃饱了稍微乖巧一些,不哭不闹,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伸手抓眼前的流苏玩儿。颜雪蕊一边哄着他,抽神听外面的议事。
年前积压了许多朝政,除了年号、祭祀之类的大事,最引人关注是皇室宗亲,尤其是太子的处置。稚奴这个皇位来的蹊跷,可以说全凭顾衍筹谋,为了儿子的正统,顾衍不留后患。
他当庭列出太子的种种罪状,多年来他给太子擦了多少次屁股,证据确凿,叫人无从辩驳。诸臣都懵了,顾衍这一招快刀斩乱麻,让人猝不及防。
颜雪蕊现在对朝政一知半解,隔着厚厚的帘子,她听见顾衍沉稳冷冽的声音,和平时在房中时判若两人。她曾经畅想过上朝是什么样子,威严肃穆或者暗流汹涌,你来我往,言语藏锋。等真身临其境,她发现不过如此。那些身着挺阔官袍的大臣吵起来,急红了脸,也没有什么体面可言。
颜雪蕊看不清脸,只能听声音、位置,判断是哪位大人,对照从前她依稀知道的消息,默默记在心里,只听不说。新年初始,第一次早朝,改元为“景明”,大赦天下。太子囚禁于东宫,等候三司会审。
等人三五成群走完,诺大的金殿变得空旷,顾衍掀开帘子,朝她伸出手,“殿下,微臣来伺候您。”
他说“微臣”的时候总带着些许调侃,颜雪蕊瞪了他一眼,绕过他的手,“抱着孩子呢,别闹。”
顾衍唇角的笑意微敛,左右环顾,沉声道:“来人。”
“让长公主受累,都是吃干饭的么!”
身后的宫女、太监诚惶诚恐跪了一地,碧荷连忙上前抱起正揪着母亲衣襟、一脸茫然的稚奴。他被养的白白胖胖,以颜雪蕊纤细的腰身,她其实没有力气久抱。
但她主动和被迫是两回事,当着这么多人,颜雪蕊不想给顾衍难堪。她兀自往后宫走,顾衍亦步亦趋跟着她,等到了长乐宫门口,颜雪蕊停下脚步,语气生硬:
“顾太傅,本宫并未宣召你,你逾矩了。”
顾衍挑眉,道:“微臣只是想伺候殿下起居。”
——年节休沐那几日,顾衍就用这个借口赖在长乐宫,他受伤了,颜雪蕊不好赶人,药上着上着就上到了榻上,两人天天胡闹,好几次伤口裂开,即使如此,珍稀好药用着,现下他的伤口已经结痂,没有大碍。
颜雪蕊颤了一下鸦睫,道:“不劳烦太傅,太傅请回罢。”
她近来发现一件事,正如她不愿在众人面前给顾衍难堪,也许怕她在宫中难立威,但凡大庭广众,她吩咐,顾衍总会顾忌长乐公主的面子。
这也是为何即使依旧和顾衍睡在一张榻上,她不愿如明薇所愿和顾衍复合,没有名分,她觉得自由些。
果然,顾衍闻言在她面前行了个拱手礼,他身量颀长,躬身下去正好能到颜雪蕊饱满的前胸。他一脸正经,颜雪蕊怀疑又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故意轻薄她?
“臣遵旨。”
颜雪蕊定定看着他走远,拂袖回宫。早晨百官上的折子已经在桌案上堆积成了小山,皇帝下朝后便要处理这些奏章。如今皇帝还在吃奶,宫人只能送到长乐宫,由长乐公主批阅。
颜雪蕊坐下来,拿起一封折子翻阅。正好赶上年节,请安折和上贡的折子很多,颜雪蕊分门别类整理好,请安的、贺表、谢恩折这些不需要多费心,但剩下的,她迟迟拿不准主意。
一是各州郡的晴雨粮食折,内容是各地方的阴晴雨雪,粮价收成。说句不好听的,颜雪蕊从前不掌家,她连京城的米价都不清楚,现在叫她批阅举朝的奏折,她翻来覆去地看,看不懂。
和京城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一个镇子下大雪,为何要千里迢迢报往京城?颜雪蕊不明白。
她这些也单独放置一旁,接下来还有陈情奏事折。如哪里建水渠、修堤坝;哪个官员贪腐,等候京中裁决,哪里有山匪,请求上派官兵剿匪,更有两个官员推诿扯皮,各自状告对方的,看得颜雪蕊头大如斗。
看了一个时辰,除却那些请安上贡贺表,她只看懂了一张军报,西北顾大将军上的奏疏。
大意为边疆安稳,军费充足,臣为圣上驻守江山,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圣上无须忧心,天冷日寒,务必保重圣体。
如果历代都是顾渊这样衷心能干的臣子,皇帝做梦都能笑醒。可新帝还是一个奶娃娃,连话都说不明白,哪儿能看懂这些奏疏呢?这是顾渊写给她的。
颜雪蕊心中五味杂陈,摈弃那些陈年恩怨,二爷既护她长子,又拥她幼子,再深的嫌隙也磨平了。她提起笔,又不知回什么,等到墨痕干涸,她把折子阖上,低声叹了口气。
“这么难,为何不来找我?”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颜雪蕊骤然一惊,转头看,顾衍静静站在角落里,不知看了多久。
寂静的房间忽然多出一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何进来,何时进来的,颜雪蕊受到惊吓,脸色都白了。
“顾衍!”
她下意识把顾渊的奏折压在最下面,睁着一双美眸,对顾衍怒目而视:“你又骗我!”
她明明叫他走了,他又阳奉阴违!
顾衍缓缓靠近在她,一脸正经,“外臣不能入后宫,顾太傅已经听从殿下的吩咐告退。”
至于现在,他是来与她偷情私会的情郎。顾衍也没有想到,人到中年,他竟体验了一把年轻愣头小子翻墙寻心上的感觉。
顾衍大步走到颜雪蕊面前,揽过他钟爱的细腰把人拥在怀里。他大马金刀坐上颜雪蕊方才的位置,让她坐在他紧实的大腿上,哼笑道:
“我前几晚上伺候的不好么,赶我走,这么绝情?”
颜雪蕊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又顾念他结痂未痊愈的伤势,不敢用力锤他咬他,凶巴巴道:“不好。”
“你把我弄痛了,混账!”
顾衍微挑俊眉,“真的痛?”
他的大掌不规矩地挑开她的衣裙,“我怎么记得你湿了,水流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我瞧瞧。”
蕊儿口是心非,要顾衍说就是不诚实。她明明喜欢这样,真的轻轻柔柔,不足以让她情动。
顾念她脸皮薄儿,顾衍但笑不语,咬她的耳朵。等碧荷费了老鼻子劲儿把稚奴哄睡,来给主子送茶点,只见颜雪蕊坐在顾衍的大腿上,双颊绯红,气喘吁吁,两人的衣裳倒是干净整洁,不晓得两人又闹什么花样。
从第一次的震惊到现在,碧荷习惯了,她的脚步灵巧的像猫儿一样,不说不问,放下茶点飞快退下,顾衍记仇,还记得这个叫碧荷的婢女,蕊儿特意命人从公主府接走她。
她都没问他这个夫君。
顾衍冷哼一声,掌心轻拍她的单薄颤抖的脊背安抚,眸光瞥向她分门别类整理好的奏折。
他漫不经心道:“这些琐事,遣人交给我便是,我难道会推拒?”
“何必受案牍劳形之苦。”
每日的奏折堆积如山,批奏折也是个体力活,他了解颜雪蕊,她不会拿朝廷政务玩闹,也是拿捏住了这一点,他方才才那么痛快的听话回去。
她一定会来求他。
没想到是他先心软,看她忧愁地蹙着眉,顾衍受不了。
这会儿的顾衍全然不复金銮殿上的冷冽,他的声音徐徐,温声道:“本来也没打算要你做这些,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儿。”
她想要至高无上的位置,他给她。他已经为大周操劳了十几年,也不差等到稚奴长大。
哪儿能让她劳累。
颜雪蕊却不这么想,在其位,谋其政,更何况她不想做一个绣花枕头,一个听命于人的傀儡。
她平复气息,伸出手指,轻轻勾了勾顾衍的衣袖。
“顾衍,你来教我,好不好?”
第84章 第84章蕊儿,什么时候给我名分……
她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仰着头看他,仿佛闪烁着细碎的流光。颜雪蕊了解顾衍,他古板专制,不许她抛头露面。
见他沉默不语,她以为顾衍生气了,正要拿出“都是为了稚奴”这一说辞,他忽然靠近,颜雪蕊惊了一跳,连忙闭上眼睛。
微凉的薄唇落在她颤抖的眼皮上,很轻,很柔。
他的吻总带着浓郁的占有和掠夺,像这种温柔的时候不多见。颜雪蕊颤动着鸦睫,低声试探道:“你答应了?”
竟这么容易?
顾衍哼笑一声,声音慵懒:“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他戏弄她!
颜雪蕊恼羞成怒,指尖摸上他的腰身,狠狠掐了一把,自以为凶狠,在顾衍看来,柔韧的指尖带着酥麻,她在和他调情。
他捉住她的手,一本正经道:“蕊儿,咱们讲道理。就算是山野间的私塾先生,授业也要收取束脩作为回报,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你说呢?”
颜雪蕊睁圆美眸瞪着他,言语豪气十足,“你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
她自小便没有为金银发愁过,如今更不缺这些黄白之物。
顾衍轻笑,执起她纤柔葱白的手指在掌中细细把玩。时下女眷们皆爱以凤仙花汁染指,成了婚的贵妇更偏爱缀满宝石的鎏金护甲,以此彰显身份尊荣。颜雪蕊心思全在制香上,一双素手柔嫩纤长,指尖圆润饱满,指甲盖透着层淡淡的樱粉色。
他道:“我方才说了,那是山野市井的普通先生。本官是*太子太傅,如今的帝师,普通的财帛,不足以打动我。”
颜雪蕊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又变成柔情似水的模样。
“你呀,至于绕这么大的弯子么。”
她挣脱他的手,双臂攀附上他的脖颈,嗔道:“你晚上来,我什么时候没让你上榻。”
何必多此一举。
顾衍扬起唇角,摇头道:“非也。”
颜雪蕊微微一顿,怔道:“那你想要什么?”
“别偷懒,自己想想。”
顾衍低头看她,徐徐道:“看在以往的夫妻情分上,我先教你第一招,蕊儿,要讨好人,首先要学会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
颜雪蕊细细思忖,顾衍的起居严谨而无趣。不管晚上歇的多晚,早晨到了卯时一定起身,先去演武场操练两刻钟,接着用膳上早朝。
下朝后便要赶往东宫为太子授业,午时方回,陪她歇个晌儿。他大多数时间在书房处理公务或者见客,不忙的时候留在主院看书,或者两人对弈几局,消磨时间。他的欲望很强,即使忙碌一整天,晚上依旧神采奕奕,把她折腾地惨兮兮。
十几年来日日如此,除了来她房中勤些,还真看不出来他特别钟爱什么。身居高位,他从不缺好东西。就连最普通的笔墨纸砚,顾太傅的书房里用的是上好的徽墨,墨色如漆,落纸不晕不滞;用纸是宣州的陈年老纸,质地绵密如蚕茧。笔杆是海南黄花梨所制,笔尖是精选的狼毫,就连镇纸,都是一块整块和田暖玉雕琢而成,色泽莹润如脂,精美别致。
可这些宝贝在他眼里,仿佛也只算得“合用”二字,明薇小时候贪玩,把他当时最爱的镇纸砸了一个角,美玉微瑕,她看了都可惜,顾衍也只是淡道:“物件儿而已,不足挂齿。”
她想,顾衍生在簪缨世族之家,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他早年曾热衷于收集名刀宝剑,后来年岁渐长,下面人送些好茶古玩,他看着好就把玩一阵,之后便束之高阁。他的占有欲很强,早年收集那些名刀,即使后来不那么中意,他放在私库里吃灰,也不许别人碰。
……
颜雪蕊想了半天,慢吞吞道:“本宫封你个王爷做。”
十几年如一日,他喜欢权力。
顾衍不屑嗤笑,“微臣德不配位,不敢当。”
他是喜欢权力,可他不看重名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当初皇帝把他打发到翰林院修书,顾衍心平气和,权当养气养神。当个小翰林,或者太傅,抑或王爷,对他而言不重要。他的命令下达四方,莫敢不从,这就够了。
他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要,分明在刁难她!
颜雪蕊气呼呼地松开他的脖颈,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顾衍手臂用力,声音带着笑意。
“好了,好了。看在之前你帮我换药,还算勤勉的份上,我给你一些时间。”
“在此之前,你若为我侍奉笔墨,我允许你旁观。学多学少,看你的悟性。”
顾衍太狡猾了,和他说话一不留神就掉到坑里,颜雪蕊满脸狐疑,“当真?”
顾衍扬了扬下颌,“不如现在开始。”
桌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小山,反正这些东西最后都堆在他手里,不如现在红袖添香,至于颜雪蕊说的“教她”,他只当闺房情趣,一笑置之。
顾衍说话经常春秋笔法,但他守信诺,不说谎。颜雪蕊撑着酸软的双腿从他怀中下来,挽起衣袖,像个勤勤恳恳的小书童一般,拿起磨条研墨。
她的手腕雪白纤细,腕间的白玉镯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清幽的香气从她的发丝间逸散出来,很快,砚台里漾开了一汪乌亮的墨汁。
顾衍提笔润狼毫,心爱的人伴在身侧,天下尽在他彀中,这世间美事,莫不如此。
颜雪蕊时而凑上前,主动询问。
她的指尖指着折页边缘,蹙起黛眉,问:“这个小镇距京城有千里远,不过下了场雪,值得专门写个折子来?地方官员未免太过清闲。”
顾衍搁下笔,指尖轻叩那行“初三,大雪至,绵延数里”,抬头问她:“蕊儿觉得的,地方官员是闲,还是不敢不奏?”
颜雪蕊一怔,“有区别?”
“当然。”
顾衍的指尖划过落款处,徐徐道:“此处长江以北,冬日下雪是寻常气候,没有什么稀奇。这其中‘绵延数里’,到底是几里,具体是多大的雪,雪后如何?”
“这场雪是否伤了田里的新苗?当地百姓是否受冻?屯粮可够?粮价是否如常?有无商人囤积居奇,趁机哄抬粮价,祸患百姓?”
“再深一些,如若伤了新苗,来年的收成受损,该不该提前调粮,从何处调,调多少?怎么还?”
顾衍一连串问题砸下来,把颜雪蕊砸的头晕眼花,过了半晌儿才反应过来,她咂舌道:“原来还有这等弯弯绕绕。”
她在心里庆幸,幸好让顾衍过目,否则她两眼一抹黑,稀里糊涂,真会耽误了大事。
见顾衍游刃有余地批复,颜雪蕊疑惑又愤怒,“短短一行字,什么都没说,全靠猜吗?这般欺瞒愚弄圣上,何不换一个清廉为民的好官?”
顾衍失笑,道:“人家如实报了大雪,怎么欺瞒你了。”
那些端倪看不出来,只能说明上位者愚蠢。多来几次,底下人摸清了底细,便会欺上瞒下成风,这是王朝覆灭之端。
皇帝坐守京城,然而江山万里,有道是“天高皇帝远”,皇帝只能凭借一封小小的折子治理天下,怎么批折子,怎么任命官员,从中可见其治世之深浅。
颜雪蕊低叹了口气,语气忧心肿肿,“难道每封奏折都要这样揣摩?”
稍有不慎,便是一个镇、一个县,甚至一个州郡城池百姓的生计,关乎重大,颜雪蕊自觉担不起。
顾衍摇摇头,没有和她解释更多,只道:“日后会好些。”
新帝登基匆忙,地方州郡估计还懵着,这些折子也有隐隐的试探之意,倘若老皇帝在位,即使病重,下面人也不敢这么报。
劳心者治人,下位者并非忠心耿耿,也不是空有一层身份,就有人死心塌地为你做事,正如太子身份显赫,却被顾衍架空,史书上皇帝被宦官、外戚架空,屡见不鲜,徐后让太子多读史书,可惜太子没读进去。
顾衍忽然问:“徐后可还安分?”
他的精力都放在前朝,后宫太后、太妃们,在他眼里,都是将死之人,不足挂齿。
颜雪蕊苦笑一声,可算有了诉苦之处,“怎会安分,日日在宫中唾骂,要不是封了宫,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原本太后该搬往慈宁宫,现在徐后癫狂唾骂,颜雪蕊直接下令封锁凤仪宫,现在徐太后还住在皇后的宫殿。
顾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拍她的手背,道:“我来处理。”
他不会留下任何隐患,太子和徐后,干脆一起上路。
颜雪蕊轻轻颤了一下,过了很久,她道:“顾衍,我们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他说得对,她该诚实些。
有很多事,她不是不知道,她却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全推给顾衍,仿佛这么做,能减少心中的愧疚与不安。
“胡说。”
顾衍反驳她:“都是和尚道士愚弄人的玩意儿,也就骗骗无知愚民。我的蕊儿冰雪聪明,怎么信这些。”
他颇为不以为意,慈不掌兵,历朝历代哪次皇位更迭不是伴随着血雨腥风,就连先帝,也杀得只剩个扬州城里风流无能的肃王,日后到了地下,大哥别笑二哥。
颜雪蕊听见“道士”两个字眸光一黯,她没有提,只是脸色有些晦暗。顾衍以为她害怕,笑道:“就算下十八层地狱,剥皮抽筋,也是我的罪业,和你有什么关系。”
颜雪蕊闭了闭眼,想起窈儿曾经骂她的话,低声道:“奸.夫.淫.妇,分什么你我。”
顾衍听见这个称呼也不生气,他认真思索片刻,道:“如今你我无媒媾和,确实不妥。”
“所以蕊儿,什么时候给我名分?”
第85章 第85章疼也受着
他语气玩味,看不出是认真或者玩笑。颜雪蕊一顿,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手背,似挑逗,又似意外,双眸清澈无辜。
“侯爷,天色不早了。”
她的嗓音如水,轻柔道:“早些批完,我陪你用膳。”
顾衍哼笑一声,并不勉强,重新拿起一本奏疏翻阅。他处理起政务一丝不苟,逐字逐句审阅,连普通的请安折都会仔细斟酌。颜雪蕊一度怀疑他故意拖延,顾衍指着落款解释:“蕊儿,你看下面上奏的日期,再看这个地方,奏疏走官道,几日呈到御前,一般有定数。”
“按时无碍。可若如迟了或者提前,中间发生了何事?也许是中途这条线的驿站玩忽职守,也许有人蓄意拦截,也或许是快马加鞭送来,其中内情,不可轻忽。”
颜雪蕊惊得双目睁圆,她经历过一次早朝,从前以为威严肃穆的朝堂也不过如此,如今知其中的艰辛和不易,乖乖给顾衍做小书童,虚心请教。就这样,从早晨到夜色深深,年节上的奏折本来就多,外加颜雪蕊这个好学好思的“学生”时常打断问询,顾衍温声解释,直到酉时,才堪堪批了十中有一。
殿内的蜡烛燃烬了,忽闪忽闪跳跃,顾衍面不改色,沉声吩咐:“换蜡烛。”
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站在身旁侍候笔墨的颜雪蕊。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如云的鬓发微散,神情带着倦意。
顾衍低叹一口气,把微干的朱笔搁在笔架上,起身扶住她的肩膀和腰身。
“我忙起来不顾时辰,累了,怎么不说一声?”
顾衍把颜雪蕊带到休憩的内殿,扬声吩咐,“来人,备水。”
早晨两人胡闹了一番,颜雪蕊本来就腿酸,顾衍处理起政务来和平时判若两人,神色冷肃,她不想打扰,也不愿拖累,硬生生站了一日。
这对曾经给商铺盘账一整天的扬州少女来说不算什么,可娇养十几年的颜夫人受不了这种苦。研墨要站起来,她再帮着整理折子,双腿发沉,走路慢吞吞,十分难受。
顾衍微微蹙眉,抬起手掌,伸手解她的衣裙。把颜雪蕊吓得连连往后退,直往角床榻的角落里蜷缩。
“我今天累了,改日罢。”
她咬着下唇,低声道:“明日还要上早朝,侯爷早些回府歇息。”
她用完就丢,又误解他的一腔好意,顾衍气极反笑,沉声道:“歇什么歇,我今日就要。”
她把他当什么人了?她又把她自己至于何地!
因为他们并不愉快的开始,再加上他过于频繁宿在她房里,颜雪蕊在心里一度把这事儿当成交易,尤其今日看顾衍批了一整日的折子,他虽不会主动开口,但只要她询问,他深入浅出,毫不保留地给她解释。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今日她初窥一角,从前自觉耳濡目染,有此慧根,现在才知自己差得远,日后仰仗顾太傅,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颜雪蕊乌黑的睫毛轻颤,顾衍居高临下,黑沉的双眸紧紧盯着她,嗤笑:“你都说了,你我奸.夫.淫.妇,在奸.夫面前矜持什么。”
“脱。”
颜雪蕊思量再三,缓缓解开腰间的裙带。她回长乐宫时换了一身绯红色的常服,不似公主翟服华贵硬挺,裙摆柔软摇曳,堆叠起来,如同一朵盛开的海棠。
她的双腿雪白修长,骨肉匀称,但此时已经微微肿起,在烛光下积了些暖意,泛着淡淡的粉。
顾衍看见了,颜雪蕊也看见了,她这时才反应过来误会了顾衍。她也不说话,抬起头,睁着一双水润的美眸,如烟如雾,无辜地看着他。
顾衍扬起下颌,“继续。”
他声音冷漠,把暖融融的殿宇都衬的冷了几分,颜雪蕊屈着小腿蹭到榻边,双手轻轻拽起他衣袍的下摆。
“侯爷。”
她一口吴侬软语的嗓音,叫得百转千回,顾衍冷笑一声,并不买账。
“继续。”
颜雪蕊眨了眨眼,讨巧道:“太傅~”
“顾大人。”
“顾先生,学生知错。”
“……”
顾衍气得没脾气,他沉着脸握住她的脚踝,他的掌心带着薄茧,她几不可察地瑟缩一下,岂料他更用力,拇指顺着雪白的小腿内侧缓缓往上推,又酸又麻,颜雪蕊忍不住低呼出声——“疼。”
“疼也受着。”
顾衍冷声道:“不过站了一日,这点皮肉之痛便受不了,还谈什么天将降大任?”
颜雪蕊双颊一红,想起自己初恢复身份时回到侯府,大言不惭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豪言壮语,当真是无知无畏。
小心眼儿的男人,这么久他还记得。
她不嘴硬,心服口服道:“那时我见识短浅,说的并不妥当。”
自从她成了公主,性子不如从前温婉,嘴上更是不饶人。现在这么坦诚的时候不多见。顾衍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正巧宫女端来铜盆,顾衍把她的小腿浸在铜盆里,水温得宜,她的脚趾蜷了蜷,接着舒服地舒展开来。
暖意从脚底漫上来,舒缓了颜雪蕊一整天的疲惫,她低声叹道:“侯爷真是辛苦。”
她以为的批折子,提起笔在上面勾勾划划,冬日有地龙,夏日有冰鉴,丫鬟小厮伺候着,他看起来游刃有余,原来背后这么费神。
她一天就觉得心力交瘁,他十几年如一日,侯府没有老侯爷,顾衍年纪轻轻便撑起门楣。她从前痛恨顾衍强势专制,如今想来,朝堂波云诡谲,处处都是陷阱,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吃入腹。
他若不强势些,焉有现在的靖渊侯府?
颜雪蕊第一次理解顾衍,可惜她装腔作势太多,唯一一次真心实意,顾衍没有当真。
他起身披上衣桁上的黑狐大氅,随口回道:“无妨。微臣不是开善堂的,要收取束脩,殿下莫要忘了。”
颜雪蕊看着他的架势,惊道:“你要走?”
“不然呢?”
顾衍回身看她,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面庞凌厉,眉眼冷峻。
他道:“难道殿下想留奸.夫过夜?”
颜雪蕊想起方才误会他的事,心道也不是不行。
反正他年节那会儿经常宿在宫中,不差这一晚。
顾衍不笑的时候冷肃威严,颜雪蕊不好意思说的那么直白,委婉道:“天寒日冻,况且这个时辰,宫门该关了。”
顾衍语气生硬:“不碍事。”
宫门拦不住他。
颜雪蕊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听不出来,她顿了下,道:“殿外的桌案上有暖炉,你带着。”
顾衍“嗯”了一声,也叮嘱道:“早朝时辰太早,你安生歇息,帘子后看不到人。”
以顾衍的占有欲,一个影子都不想让旁人看见,绣帘足足用了三层缎。
颜雪蕊没有接茬,两人气氛诡异,语气一个比一个生硬,却带着关心,动作是鹣鲽夫妻的熟稔,又偏偏没有名分,颜雪蕊眼睁睁看着他走远,乌黑美丽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茫然。
她想,他还会回来的。
他最会闯宫翻窗,她千防万防还防不住他,她开口留了,他岂会不来?
她把双足铜盆里抬起来,雪白小巧的足尖儿踩在青石板上,水珠顺着小腿肚儿往下滑,晕开一片深色。
她缓缓解开衣襟躺下,眼睛盯着床帐上的金凤花纹。过了一会儿,她翻了个身,把乌黑的长发放在身侧,小脸埋在锦被里。
一直到双眼酸疼,除了偶尔风吹起窗纱的“簌簌”声,没有任何声音,偌大的殿宇空寂地可怕。
颜雪蕊缓缓阖上眼眸。
***
虽然顾衍交代过,昨日一整天,颜雪蕊也确实劳累,但她依旧按时到了金銮殿上。
她照旧只听不说。顾衍太熟悉她了,从一个模糊的影子,若有若无的香气,他知道是她。
顾太傅早朝气儿不顺,户部、吏部连着几桩差事办事不利,都遭受了顾太傅的斥责,最年轻的吏部侍郎苏怀墨更是被斥的体无完肤,半分不留情面。等太监高唱“散朝”,顾衍照旧留下来,绕到绣帘后,一把掀开帘子。
“不是说过不必来?”
“侯爷今日气性不小。”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怔。颜雪蕊抱紧怀中的襁褓,轻声道:“你好凶。”
怀中的稚奴似乎在应和母亲,睁着乌黑的大眼睛,一双拳头挥地起劲儿。小娃娃看不懂脸色,不管眼前人是自己亲爹,只知道这个人欺负过他,是个坏人。
颜雪蕊讶然失笑,低头擦了擦稚奴的口水,道:“稚奴也觉得爹爹凶对不对?不怕,娘在。”
顾衍虽为小儿子殚精竭虑,但着实没有哄孩子的耐心,依旧叫人把碍眼的儿子抱走,却没有和昨日一样,跟着颜雪蕊回宫。
他道:“把折子送往侯府。”
他知道,她也知道,以她如今的能力,远远不足以驾驭天下。
颜雪蕊轻咬着唇,过了一会儿,她抬眸看他,道:“对不住。”
两人年轻时水火不容,颜雪蕊满腔愤恨,顾衍专制傲慢,谁都不会和对方道歉。后来年岁渐长,顾衍在朝堂的磨砺中变得圆滑,不争口舌之快,颜雪蕊生下明澜和明薇,逐渐软化,才过上明薇眼中的安稳日子。
他们言语上的争锋很少很少,即使有,也都是顾衍先低头,颜雪蕊顺着台阶下,颜雪蕊先前拘谨,现在说出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她温声道:“昨日是我想岔了,我知你对我的情义,是我的错。”
她忘记了顾衍的脾性——得寸进尺。
他昨日确实气着了,但他不至于记到现在。现在好不容易轮到她对他有愧,他盯着她的眼眸,沉声问:
“哦?我对你什么情义,你倒是说说。”
第86章 第86章她心里有他
颜雪蕊脱口而出,“自然是夫妻——”
话说到半截,她忽然顿住了,她低下头,睫毛轻颤:“你我共同孕育了三个子女,其中情分,何必用世俗之礼拘泥。”
她这话说的讨巧,顾衍却没那么好打发,紧追不舍:“在你心里,我只是几个小崽子的爹,仅此而已?”
颜雪蕊轻咬唇瓣,伸出纤纤素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嗔道:“什么小崽子,别这么说他们。”
她避而不谈,不是很高明地扯开话题:“稚奴人小听不懂话,明澜和明薇都长大了,对了,明澜近来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颜雪蕊一直盼着见到未来儿媳,阿依娜有孕,她再怎么思念儿子也不可能这时候把明澜叫回来,即使阿依娜生产后,小婴孩经不起路途奔波,再长几个月,等她见到孙儿,估计得到今年的年末。
明澜少时便被顾衍送到西北戍边,颜雪蕊倒不至于太担心他,只是西戎距京城万里,通信不便,她一两个月才能收到一次明澜的家书。
当了父亲,果然比从前更沉稳。他报喜不报忧,只说一切都好,颜雪蕊只能问顾衍。
顾衍冷哼道:“家书都在你那里,我怎么知道。”
明澜和温柔的母亲尚能通过家书闲叙一二,和威严的父亲便没有那么温情了,父子间通信只谈政要,最多再问一句父亲安好。
顾衍把明澜当继承人培养,明澜能独当一面,甚至违逆他这个父亲,他才觉得他长大了。小徐后严苛强势,培养出了一个唯母命是从的懦弱太子,有这个前车之鉴,顾衍对明澜的疏离不以为忤,甚至感到一丝欣慰。
顾衍从前愿意给颜雪蕊台阶,今日赶上这个时机,他脚步往前逼近,不允许她逃避。
他沉声道:“明澜会娶妻生子,明薇也要嫁人。闹人的小崽子日渐长大,他有他要肩负的重担,蕊儿,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往后的际遇,都与你无关。”
“和你白头偕老的人,只有我。”
顾衍深深看着她,问道:“你说你知道我的情义,那你对我呢?真的只有利用么?”
他问的猝不及防又那样直白,颜雪蕊的心中漏了一拍,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顾衍挑起她的下颌,让她直视他的眼睛。
“蕊儿,我告诉过你,诚实些。”
顾衍声音低沉严厉,颜雪蕊一时被吓住了,过了许久,她颤抖着唇,声音低的连她自己都险些听不清。
她道:“我不知道。”
“你别逼我。”
□*□
现在却没有半分旖旎的气息,他的掌心紧紧贴着她的胸口,感受惴惴的跳动。
原本咄咄逼人的顾衍忽然笑了,他低头附在她耳侧,声音低沉:“蕊儿,你的心很乱。”
颜雪蕊宽大的衣袖下指尖掐得泛白,她不愿示弱,嘴硬道:“年节的奏折没有批完,本宫自然心中忧愁。”
“你说过的,给我一些时日。”
她一语双关,既指顾衍教她处理政务,又应了他方才的逼问。顾衍这回没有继续相逼,也不再提把奏折送回侯府的事。两人并肩走进长乐宫。男人颀长冷隽,女人雪肤花貌,远远看着郎才女貌,十分相称。
顾衍径直坐在梨花木制成的桌案上,他不说话,颜雪蕊亦不言语。就在颜雪蕊挽着衣袖准备拿起磨条时,顾衍眉心微蹙,放下手中的折子。
“宫中缺一个座椅?”
颜雪蕊耐着性子回道:“坐着研墨不方便。”
“我来。”
他微凉的指尖按住她的手,淡道:“你手劲轻,研出来的墨汁浮而不沉,平白耽误我。”
顾衍发号施令惯了,侧脸轮廓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颜雪蕊倒不怕辛苦,她没接触过朝政,但她制过香,开过铺子,万事都不容易,哪儿能一开始就放弃呢?
她道:“我用力些便是。”
她只怕顾衍嫌她笨,不愿意教她。
顾衍眉峰一蹙,“蕊儿,我不说第二遍。”
投其所好。他昨日便教过她。颜雪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墨条仿佛烫手一般,连忙放下来。
顾衍不再言语,低头研磨润笔,颜雪蕊略显局促地站在他身后,她不懂的继续问,他依然会停下解释,和昨日无贰。
片刻后,宫人们搬来一个小凳,方便颜雪蕊坐在他身侧。
这样舒服是舒服了,无功不受禄,颜雪蕊心里忐忑。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碧荷来上茶果和点心,那一瞬间,颜雪蕊忽然福至心灵,起身接过碧荷手中的托盘。
“侯爷,喝口茶水,歇歇罢。”
顾衍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等他喝完颜雪蕊才意识到,长乐宫上下皆遵循她的喜好,她喝茶口味偏甜,不符合顾衍的口味。
从前在侯府时一直如此,她享受惯了,现在做人家的“学生”,她一时心里不是滋味,起身吩咐碧荷又烧了一壶味浓的大红袍上来,第二盏茶水入喉,顾衍闭了闭眼,把后背靠在圈椅上,低声笑了。
近乎二十年啊,烈女怕缠郎,不枉他攻身又攻心,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她心里有他。
他握住她的手,忽然说道:“我观苏怀墨人品端正,家风清白,可配得明薇。”
“啊?”
颜雪蕊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这个,明薇喜欢小苏大人,先前顾衍不同意,说什么“皇帝的姐姐不愁嫁”,多留两年,再看看。
他怎么想通了?
顾衍但笑不语,他最先用金链困住她,后来用高墙深院,接着用几个孩子,如今,什么都不需要了。
原来用来调和的女儿现在变成了打扰夫妻恩爱的累赘,他巴不得赶紧把明薇嫁出去,她心里有他,还不够。
她的心太大了,给儿女们分一点儿,说不定再给孙辈分一些,他得到的便少了。
这不公平。他想,他顾衍不算好人,却独独对得起她。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她既受了他的好,自然要付出“回报”。
他要她的所有,她的一切。
顾衍叹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明薇年纪到了,她又喜欢苏怀墨,干脆成全这对小鸳鸯,怎么,你不开心?”
颜雪蕊早就意属苏怀墨这个“乘龙快婿”,她选婿只看中两点,一来明薇喜欢,两情相悦。其二要品行端方,这样即使两人日后淡了,明薇也不会受委屈。
颜雪蕊笑了笑,眼眸弯弯,嗓音柔和道:“好啊。什么时候你我见苏家长辈一面,定个日子。”
她又想起曾经的顾虑,声音变忽然低落,“顾衍,你我……会不会耽误明薇?”
顾衍一下就听出了她的意思,他曾经逼着她要“名分”,现下倒是稳如泰山,他好笑地看着颜雪蕊,丝毫不能理解她的顾虑。
他道:“蕊儿,明薇是你我的女儿。”
当朝长公主之女,皇帝的亲姐姐,谁娶回家不得烧香供着,谁敢薄待她?他顾衍又没死。
颜雪蕊心思细腻,多思多虑,顾衍知道她的性子,轻拍她的手背,“莫怕,交给我。”
颜雪蕊心中万般滋味,他不再提,她反而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和顾衍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分。
明澜的孩子即将出生,她这个年岁,何必再折腾。
……
今日两人的相处比昨日融洽。照旧是颜雪蕊问,顾衍耐心解释,颜雪蕊不再站着给他研磨,她慢慢明白了“投其所好”,过会儿给他捏捏肩,累了歇一会儿,两人对坐吃些茶果,说说儿女们,一天的日子过得很快。
过了约莫十日,年节的折子全部批完,颜雪蕊收益良多,和顾衍的相处也越发随心温和。明薇来长乐宫找母亲时,经常看到父亲手握小钳子,手边的小碗里剥了小山似的一堆饱满的果仁,母亲躬身给父亲沏茶,殿内暖融融,红泥小火炉,十分风雅。
明薇歪着头,实在搞不懂爹娘在做什么,不过看这架势,爹娘算是和好了吧?
听说尚衣局在绣嫁衣,几十个江南绣娘连夜赶工,是为母亲……还是为她呀?
顾衍眼里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明薇请了个安,不好意思当着父亲的面问母亲,委屈巴巴地告退,拿着母亲给她的令牌,出宫找苏怀墨。
颜雪蕊既要操心女儿的婚事,还得跟着顾太傅学政务,顾衍是个堪称严厉的“老师”,他的学生不好做,颜雪蕊白日伏低做小,虚心学习,晚上被摁在榻上教训。顾衍的身份太多了,白天是“顾侯爷”、“顾太傅”、“顾先生”……,晚上是“顾衍”。
顾衍这段日子出奇地兴奋,跟喝了鹿血似的,颜雪蕊时常招架不住,乌发披散,双眼朦胧。意识不甚清醒时,勾着他的手指,双腿磨蹭他的腰身,柔柔求饶。
“顾衍,侯爷……太傅,饶了学生吧。”
顾衍的呼吸骤然急促,把她翻了个身。接着就苦了颜雪蕊,此事后,经常被逼着叫“太傅”,“老师”,颜雪蕊是正经上过学堂的小姐,当时对老师只有敬重,不敢有半分逾越,现在人到中年,没有名分的两个人拉上帐子,倒是什么都敢叫。
以至于白日里,上朝时她听拿别人喊“顾太傅”都有一种莫名的羞涩。她对顾衍支支吾吾,只敢唤他的大名。
……
颜雪蕊白天忙,晚上也不得闲,等她知道太子死讯的时候还有些愣神。她蓦然想起,太子已死,东宫的女眷们该如何呢?
第87章 第87章多年心结
摸着良心说,颜雪蕊这个半路出家的“皇姐”对太子没有多少姐弟之情,太子据说未竟三司会审“畏罪自戕”,其中真假,她不愿深想。
但东宫的女眷之中,还有一个她的外甥女儿,云姝。
云姝的死活她可以不在乎,但她得在乎远在扬州的养父母。两老年纪大了,又因为她的身世,舟车劳顿往京城走了一遭,颜母走时委婉叮嘱,云姝年轻气盛,望颜雪蕊能多提点提点她。
当初颜母不愿意云姝入太子府,曾竭力训斥阻止过云姝。云姝被眼前的荣华富贵迷了眼,对祖母心存恨意,殊不知颜母临走时还是惦记着她的孙女儿。
颜雪蕊思索片刻,劝道:“据说太子是自戕认罪?此事已了,女眷何辜,不如放她们一条生路。”
顾衍眉心微蹙,“蕊儿,我说过了,此事交给我。”
也许他觉得不需要,也许还念着那么一丁点儿师生情谊,他用的是太子曾经犯下证据确凿的罪证,并没有宣扬出去太子子嗣有碍。他想为他的儿子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就不能留隐患。
正如顾家和贤王血海深仇,要么就不做,一旦动手,必然要斩尽杀绝。
顾衍乾坤独断,放在从前,颜雪蕊深知他的脾性,可能要另想办法。现在身份上转变以及心境上的不同,颜雪蕊抬起眼眸,幽幽望着他。
“顾衍,别杀她们。”
“我不是妇人之仁,你先听我说。”
颜雪蕊纤细的腕骨搭上他的肩膀,有条有理地劝道:
“我*知道你为稚奴好。但东宫的女眷,大多出自世家大族。从前你是太子太傅,他们或多或少,都为你办过事,其中不乏有人依旧在你的麾下效力。”
“那是他们的亲女儿、亲姊妹,如若半分不留情面,恐怕日后他们对你生怨,徒增仇敌。”
顾衍轻轻摩挲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语气漫不经心,道:“除却太子妃,都是些不入流的旁支罢了,旁支只是依附于主家的浮萍,世家主脉只会谢我替他们清理门户,蕊儿,你多虑了。”
颜雪蕊闻言轻轻摇头,她这个“学生”受过老师的耳濡目染,言语条理清晰,语气从容。
她道:“旁支确实如浮萍,太傅你也曾告诉过我,浮萍多了,连成一片便成水泽,看着平静,却能绊住脚下淤泥。”
“我观去年青州的水灾,流民不过千,就有人借着‘朝廷容不下草芥’的由头煽风点火,太傅觉得这些的旁支单看是蝼蚁,就怕连成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
顾衍倒不觉得不入流的旁支能成什么气候。近一两年都不太平,不论地方州郡,光京城就发生诸多事端。如今朝堂清流势弱,世家独大,从前靖渊侯府作为世家之首,他为打击贤王一手造就现在的局面,但站在大局的角度看,并非吉兆。
新帝登基势必要加开恩科,他准备再从中择取寒门子弟,和世家形成分庭抗之势。他纵横官场多年,他太懂了,无论是世家还是清流,必须有制衡,无论哪一方独大都不做吉论。就算自诩清流的寒门在位那段日子,朝中中饱私囊、党同伐异依然屡见不鲜。
当然,他不会大刀阔斧地革新,稚奴还小,慢慢来。他连世家主脉都不放在眼里,更遑论这些旁支庶出。
看出他眉宇间的不耐,颜雪蕊顿了下,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
她不再言语,转身走进内殿,从四四方方的锦盒中取出一块儿青黑色的佛牌,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边缘包裹一层金边,沉甸甸缀在红绳上。
她躬着纤细的腰身,要这块佛牌系在他的腰间,睁着一双乌黑明澈的美眸仰头看他。
“那我不与你讲大道理了。”
她道:“我前几日去钦天监给明薇算日子,顺带给你求了一块平安符。顾衍,你说过的,要和我白头偕老。”
“就算不为你自己,为了我和稚奴积福,你别像从前那样……那样……”
颜雪蕊蹙着黛眉,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相对好听一点儿的词“——剑走偏锋。”
顾衍指尖捻着沉甸甸的佛牌,牌身在指尖转了半圈,反复摩挲。颜雪蕊见他久久不语,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缓缓收紧,顺势坐在他怀中。
“好不好?侯爷?”
顾衍淡淡一笑,他收起佛牌,玩味地看着她,颜雪蕊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说什么,顾衍道:“你方才叫错了。”
他靠近她雪白的颈侧,声音低沉,“我教了你那么久,你该唤我一声‘老师’。”
经过这些日子的胡闹,“老师”"先生"这几个正经的称呼已经变得不似从前那般纯粹,颜雪蕊雪白的双颊一红,绣鞋往下踩,碾在他硬挺的官靴上。
“给我正经些。”
她忍着羞耻道:“我还没有给你束脩,按照礼节,我不算你的学生。”
“不许侮辱圣贤。”
“怎么没有?”
顾衍挑眉道:“我要的束脩,已经得到了,按孔祖之教,你当然算我的学生。”
颜雪蕊自然想到方才给出的那块佛牌,他的“投其所好”,竟这么简单?
她试探道:“那日后我请教你问题,你可不许推诿。”
顾衍好笑地拍了一掌她的臀肉,在颜雪蕊的惊呼声中,手臂从她腿弯儿处一抄,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腰,把人抱起来。
“小没良心的,你先说说,我何时推诿过?”
他本不想颜雪蕊受案牍劳形之苦,但她执着,顾衍对她深入浅出,耐心授业,他对太子和顾明澜都没这么有耐性。
除了不许她离开他,她想要的,他什么没给她?
颜雪蕊心中似有所动,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她没有时间细想,骤然腾空的感觉让她害怕,双臂搂住他的脖颈,足踝无意识地往他后腰处收了收,她像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紧紧夹住他劲瘦的腰身。
“顾衍,你混……呜呜。”
……
两人这样的次数多了,守在殿外的碧荷已经见怪不怪。她淡然地拦住进去送茶水的宫人,摆摆手,“殿下在休憩,一个时辰后再来。”
“对了,叫锅炉房烧几盆热水。”
“殿下的金丝雀喂了么,它这几日不爱吃小米谷子,我打听过,小家伙可能是吃腻了,把鸡蛋碾碎放在食槽里试试,看它吃不吃,不行我再想办法。”
碧荷此时已经颇具宫中女官的威严,把长乐宫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年前的腊月总下雪,经过雨雪的洗涤,天空湛蓝明朗,她抬头飞檐翘角上的天色,心道:快开春了,真好。
***
太子自戕后,身死债消,太子这桩案子变成了“无头悬案”,太子妃忧思过度病倒了,东宫大乱,“皇孙”无人精心照料,竟早早夭亡,一时东宫挂起白帆,处处哀声哭嚎。
太子妃识相,让太子膝下唯一的男丁“夭折”,加上颜雪蕊竭力阻挠,顾衍最后放过了东宫女眷,太子最后以"储君礼"荣葬,小徐后、太子妃和其余东宫女眷,前往京郊的行宫为太子祈福守丧。
吃穿用度皆从宫中调配,衣食不缺,只是宫门紧闭,如同软禁,一辈子见不到外面的天日。太子生前被小徐后掌控,温雅软弱,他的后院并不太平,如今不管是受宠的、还是不受宠的,太子妃还是无名分的侍妾,都没什么争了,各中滋味是苦是甜,只有自己知道罢。
……
冬日的严寒还未褪尽,巍峨的城门边,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下,前面的马车宽大华美,后一辆低调朴实。
后面青布小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一身着素衣,面容略显憔悴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迈着小碎步走到前面。
“多谢姨母,云姝在此拜别。”
此人正是太子的姬妾,周云姝。人教人远没有事教人来得深刻,从前心比天高的少女经过得宠,失宠,太子得势又失势,竹篮打水一场空之后,知道自己如今能返回母亲和祖母身边,全靠和她并无亲缘关系的姨母。
从前她看不上姨母以色侍人,以为自己年轻貌美,定能比姨母更有一番造化。后来姨母摇身一变成了长乐公主,和顾太傅的和离闹得沸沸扬扬。那会儿她自己却陷在东宫的漩涡中,太子有个亡故的心上人,却不耽误他怜爱宠幸后院,她那会儿才明白,她错了。
世上美人何其多,她的姨丈近乎二十年不纳妾,纵是倾城之色,也有看厌的时候,可见姨母所恃,绝非仅靠容貌。
隔着车帘,周云姝福了个身,轻声道:“从前云姝不懂事,对姨母出言不逊,云姝知错了。”
颜雪蕊快当祖母的年纪,根本不会和小辈计较这些。云姝经过大起大落,把骄纵的性子磨掉了,她还年轻,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回扬州后好好孝敬祖父祖母,让二老颐养天年。”
颜雪蕊温声叮嘱了两句,宽敞的马车内,她侧身坐着,穿了件湖蓝色的锦缎夹袄,腰间束着同色鸾鸟纹玉带,带子收得紧,正好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连带着垂落的裙摆都显得轻盈。
她这身打扮雅致清丽,出水芙蓉般鲜嫩,身旁的顾衍为了配她,特意穿了一身显年轻的月白色衣袍,他半倚在车壁上,一手撑着额角,一手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勾住她垂在身侧的衣带,轻轻拉扯。
颜雪蕊知道他等得不耐烦了,两人一会儿还要去侯府见老夫人,她安抚似的朝他使了个眼色,简单嘱托两句,便让云姝尽快出发。
周云姝却没有动,她在华贵的马车前站立片刻,忽然道:“姨母,母亲当年……不是故意陷害您。”
当年颜雪芳写的那些模棱两可的信笺,是颜雪蕊多年来的心病。雪芳从前一直在香笺上留芳草的印鉴,那片雪花,她一定是故意的。
所以当时她才那么委屈,妹妹陷害她,让她未婚失身权贵,爹娘劝她认命,做权贵的妾室。她知道商不与官斗,也知道爹娘的无奈,可她还是意难平。
母亲说,雪芳因仰慕权贵,心难自抑,才造成那般误会。可是她知道明明不是误会啊,母亲也偏袒雪芳!自此后,她心里连颜父颜母都不自觉疏离,天宽地阔,好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至于雪芳为何那样做,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后决定放过自己,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今日忽然被云姝提出来,她怔愣住,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应。
周云姝咬着唇瓣,母亲醉酒时失口说过,这事是姨母的心病,她要她一辈子困在里面,不得解脱。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是对是错,快速道:“姨母,其实当时母亲确实……心系权贵。她不是想陷害您,祖母也没有欺骗您。”
俊美无俦的翩翩公子,家世显赫,身份尊贵,颜雪芳见到的第一面就失了魂,但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只要姐姐出来,他们的眼里只能看到姐姐一人。
从小便是如此,在姐姐的光辉下,没有人看得到她。她无数次摔了房内的铜镜,抱着颜母哭诉,为何那么偏心!
凭什么姐姐就是美丽的花蕊,她就是平平无奇的小草,这不公平。
颜母伸手擦拭她的眼泪,柔声道:“我的芳儿才不是小草,古人以芳草喻人的品行高洁,母亲想要你生如香草般,纵生于常处,也自有清芬。”
颜雪芳未曾理解颜母的苦心,哭着闹着不许母亲疼姐姐,只能疼她,不然就是偏心!
后来如她所愿,虽然姐姐貌美,爹娘也只疼她,这稍稍弥补了颜雪芳心中的不甘,直到京中来的权贵住在颜府养伤。
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而他却一直看着姐姐!
她嫉妒,怨恨,痛苦,对他所有的爱慕化成一张张香笺,最后的落款,她犹豫许久,画了片模棱两可的雪花。
母亲说过,为人在世,最重要的是品行。他先前被姐姐的容貌迷惑心神,不怪他。等两人渐渐了解,他就会明白她的好。
她也想不到光风霁月的贵公子皮下是个恶鬼,她当时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吓坏了,跑去和颜母坦白,后来发生的事,颜雪蕊都知道了。
……
周云姝不知道事件牵扯的另一个人正好坐在颜雪蕊身侧,天寒风大,顾衍不让颜雪蕊掀车帘,周云姝身为小辈,在此大谈长辈们的风流韵事也有些尴尬,她飞速说完,给姨母解开多年来的心结,福了身告辞,留下怔愣的颜雪蕊和顾衍面面相觑。
第88章 第88章当年种种,是我做得过火……
多年前的旧事,颜雪蕊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她心思重,雪芳是故意的,母亲却说是误会。她想过很多阴谋诡计,是不是雪芳故意毁她的名节,母亲纵容偏袒,一同欺瞒她?甚至想过一切都是顾衍的设计,他想强抢民女,给他们颜家设了这样一个圈套。
原来竟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仿佛压在心中多年的暗石悄然消散爱,颜雪蕊不禁想起当初最屈辱的那段日子,她怨恨,怨恨顾衍,怨恨雪芳,怨恨父亲母亲,经过漫长的岁月,她现在连雪芳都不恨了。
恨意太过痛苦,如同跗骨之疽,日夜噬心。人不应该总活在过去。
放过过往,也放过自己。
顾衍冷不丁被一个小辈提起自己曾经干的混账事,他坐直身子,把她纤细葱白的手指拢在掌心。
"蕊儿,当年种种,是我做得过火。”
年轻气盛时说不出的话,低不下的头,如今几经浮沉,顾衍的心性早已磨的圆滑,波澜不惊。
他道:“对不住。”
顾衍的歉意真心实意,不过倘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只是手段会比当初更成熟,更高明。
他从不后悔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她,只是后悔少年的他手段拙劣,他运兵打仗时都知道攻心为上,在她身上却只会一味地蛮横掠夺,几度失控。
顾衍专制强势了一辈子,颜雪蕊如今听到他迟来的歉意,心中五味杂陈。过了一会儿,她垂下浓密的睫毛,道:“快走罢,别让婆母等急了。”
新君年幼,京中的安稳除了顾衍坐镇,更离不开顾渊在西北手握重兵震慑,顾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颜雪蕊住在皇宫,顾衍宫中和靖康渊侯府两边跑,更多的时候住在宫里。侯府只剩老夫人和三房子女,清清冷冷,今日两人特意去看望老夫人。
顾衍听见她的称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倒没说什么,把她的手放在掌心捂暖。
喝过几次药,她体寒的毛病好了不少,不过终归体弱,姓高的老叟说,日后还得金尊玉贵地养着,不可受凉受冻。
可惜,因为某些原因,他日后不能让高先生出现在她眼前,等再养几年,她的身子彻底好了,他便把高先生打发走,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稚奴年幼,她牵挂幼儿,一辈子都不会踏出京城。他收尾干净利落,除了一个下落不明的义女实在无处寻觅,此事天知地知,她永远不会知道。
他断然不会容忍,有人暗中觊觎他的妻子。
……
车轮滚滚向前,很快就到了靖渊侯府朱红色的大门前。两人并肩而行,老夫人远远看见两人走来,严肃的面容上遮掩不住欢喜。
颜雪蕊并不依仗身份,照旧对老夫人行晚辈礼,老夫人先一步托住她的双臂,嘴里念道:“好,好,好。”
"回来就好,哪儿那么多礼。"
颜雪蕊微微浅笑,顺势和顾衍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走进春晖堂。老夫人讲究,春晖堂素来干净规整,今天却显得有些凌乱。正中央的雕花梨木长案和旁边的矮几上散落堆叠了许多洒金宣纸,粗粗一看,上面写着:羊脂玉手镯一对儿,细街布庄一间,青花缠枝纹瓷瓶两对……等字样。
这是嫁妆单子。明薇婚事在即,苏家已经下了小定,不过两姓合婚事关重大,真正过门最早得到明年。到时明澜携妻子和孩子回京,背妹妹上轿。
颜雪蕊随意扫了两眼,笑道:“母亲,明薇有我和顾衍操心,她的嫁妆够多了,怎能让您破费。”
“不止是明薇丫头,老三院里几个丫头也该出阁了,趁着这会儿,干脆一起备上。”
老夫人拄着雕花拐杖,双目炯炯有神,精神十分矍铄。
她看着两人,语重心长道:“别怪老婆子多嘴,老三院里的丫头日日拘着,学掌家之道。她们几个比明薇丫头年纪还小。我知道明薇性子跳脱,都快嫁人了,至少定定心心几个月,先把嫁衣绣了。”
嫁衣对对女人意义重大,无论贫富贵贱,家中无财帛的人事必躬亲,即使富贵人家请绣娘,最关键的地方同样是新娘子一针针绣成,取个吉祥如意的好兆头。
颜雪蕊正想说宫中请了几十个江南巧手,加上原本尚衣局的人连日赶工,已经初具雏形。她曾远远看过一眼,红艳的嫁衣璀璨华丽,闪烁细碎的金光,美得惊心动魄。
即使见识广泛的颜雪蕊也不禁感叹,她的明薇穿上,一定是世上最美的新妇。
在颜雪蕊开口之前,顾衍先一步回道:“明薇还有半年的学业未曾完成,等她念完,儿子督促教导她。”
“母亲不必忧心。”
白鹭山书院的课业是三年,顾明薇中途又告假了几个月,她还剩大半年课业。她喜欢白鹭山,即使苏怀墨已经学成为官,不耽误她念书的热情。
顾衍嫌弃她这个拖油瓶总来打扰爹娘相处,准备把她继续送到白鹭山书院,婚前安安稳稳完成课业。至于成婚后……苏家的长辈们安土重迁、久居祖地,苏怀墨又在京为官,京城的宅子里只有年轻的小两口。
苏怀墨要顶立门楣,自然不可能日日耗在内宅,顾衍不想看到顾明薇有事没事进宫找母亲,他打算为她在白鹭山书院开辟一个女夫子的职位,日后留在里面授业。
反正苏怀墨不计较她抛头露面,女儿又喜欢,一举两得。
顾衍没说那么多,只道明薇学业繁忙。老夫人不是愚昧老妇,读书可以明智,顾府的姑娘们都念书。她点了点头,又叮嘱两句,话了会儿家常,一家人一同用膳。
等日落西山,两人坐在回宫的马车上的时候,颜雪蕊疑惑道:“宫中已经把明薇的嫁衣绣得七七八八,为何不告诉母亲?”
徒惹婆母担忧。
岂料顾衍挑眉反问,“宫中什么时候给顾明薇绣嫁衣了,我怎么不知。”
颜雪蕊怔住了,她道:“你在说什么?我都看见了。尚衣局的人,还有江南请来的绣娘,不是你为……”
话音未完,一双春水般的瞳仁骤然睁大,心里有一个大胆且荒谬的想法。
“等等,不是……”
“是为你。”
顾衍乌沉沉的眼眸看着她,沉声答道:“嫁妆给她备得足足的,我闲得慌,筹备女儿的嫁衣?”
这本也该是母亲、祖母,而不是父亲该操心的事。当时顾衍命人送来绣娘和缂丝、金线、宝石,颜雪蕊不疑有他,还感慨顾衍平时不显,到底是亲生女儿,对明薇上心。
颜雪蕊脑中轰然一响,怔愣许久,雪白的脸上敷上一层薄红。
“你、你疯了吧。”
她磕磕绊绊道:“你我都……都、多大年纪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呐!”
相比于她的震惊,顾衍唇角笑意渐深。颜雪蕊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如果她不同意和顾衍复合,首先该问的是:为何要给她准备嫁衣?
现在她问都没问,只是怕“丢人”,可见她心里并没有她面上那般排斥,甚至隐隐已经接受。
他的蕊儿啊,什么时候能诚实些。
经过宦海沉浮的顾太傅机敏圆滑,他当然不会说出来,正色道:“拜堂成亲,穿喜服天经地义,有什么么丢人的?”
宫中如火如荼地准备顾明薇和苏怀墨的婚事,受此启发,顾衍忽然想到,他还没有和颜雪蕊正经行过婚礼。
他把她带回京城的时候是妾室的身份,妾,不需要拜堂成亲。即使后来他为她请封诰命,扶正为妻,只是受了朝廷的册封,府内摆上几桌,拜过祠堂和天地,便成了。
正经娶妻三书六礼,合婚过庚,八抬大轿,喜服合卺……他们统统没有。
正好趁着此事补齐,人生在世短短百年,他不想留遗憾。
颜雪蕊不能理解顾衍荒谬的想法,她的女儿明年成婚,她的孙儿即将降生,要她这把年纪穿上嫁衣拜堂?她丢不起这个人。
“你别心血来潮!顾衍我告诉你,我不愿意,你休想——”
车厢里剧烈颤动,顾衍脸色微变,瞬时拦腰圈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掌心托住她的后颈,把人牢牢摁在怀中。
“怎么回事?”
顾衍声音发沉。外头传来侍卫诚惶诚恐的声音:“禀侯爷,忽然出来个乞儿横穿道路,惊了马,请侯爷和殿下恕罪。”
颜雪蕊心觉奇怪,京城巡逻森严,道路平整,拉车的马是宫中良驹,性情温和,没那么容易受惊。
她掀起车帘的一角,眼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她眼前溜走,她身量纤细,穿着露棉花的夹袄,发长,是个女人。
颜雪蕊忽然想起,在月前的除夕夜,好像也是一个女乞儿惊了她的马,这么巧?
她定睛细看,蓦然,那人回了头。她脸上脏污,颜雪蕊看不清她的面容,那双愤懑的眼神,颜雪蕊熟悉极了!
可她跑的太快了,腿疾灵活,只一瞬便消失在人海中。外头的侍卫还在禀报:“侯爷,是否要卑职把那乞儿抓起来审问?”
顾衍小心谨慎,他从相信任何一场意外。徐后作妖?贤王旧臣?抑或其他仇人?顾衍树敌太多,定不会轻易放过,正要开口吩咐,这时,他的衣袖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他低下头,见颜雪蕊紧咬唇瓣,脸色可怜苍白。
“怎么,方才受伤了?”
顾衍这时顾不上其他,紧蹙剑眉,翻来覆去检查她的伤势。颜雪蕊轻轻摇头,她紧攥他的衣袖,过了好一会儿,顾衍几乎要把她横抱起找大夫,她喘着气,轻声道:“我没事。”
“顾衍,我们回宫。”
第89章 第89章她恨他,也爱他
颜雪蕊的睫毛浓密而纤长,此时紧紧闭合,如同蝶翅般抖动,娇嫩的唇瓣失了血色,如同被骤雨吹落的海棠,柔弱又可怜。
顾衍数次搭上她的手腕,脉象平稳和缓,不像内伤。方才惊马那一下他立刻护住颜雪蕊,他自己受伤也不会让她磕碰分毫。
方才还好好的,内外伤都不显,怎么忽然这样了?难道有人暗中给她下毒?
顾衍城府深沉,这种人谨慎多思,但也有一个缺点,往往会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顾衍此时心中涌现一堆阴谋诡计,又忧心怀中苍白单薄的颜雪蕊,外头听候听命的侍卫迟迟听不到答复,一会儿功夫,小乞丐完全消失在人群中,想抓也难。
马车疾驰穿过闹市,引起众人纷纷侧目,估计现在就有人琢磨着告到京兆尹,告个闹市纵马之罪。罪魁祸首面色阴沉,他低下头,声音却出奇地低沉温柔。
“蕊儿,哪里不舒服,你说出来。”
“别怕,我在。”
他耐心哄道,颜雪蕊动了动唇,没有应声。手指反复搅弄蹂躏他的衣袖。过了一会儿,她把小脸埋在顾衍怀中,任凭顾衍怎么唤都没反应。
这是生他的气?
没事就好。顾衍心下稍安,抬掌轻抚摸她的脊背,一路无言回到皇宫。
……
长乐宫自然是一番兵荒马乱,太医轮流搭脉,跪了一地也找不出长乐殿下的病症,最后在顾衍阴沉的眸光下,开了两幅安神静气的药方,等消停下来,已经夜色深深,长乐宫灯火通明,在烛光的照耀下,连廊柱上雕刻的凤凰纹路都流淌着暖黄的光。
颜雪蕊恹恹垂着眼眸,半躺在榻上。顾衍把窗子关严实,他走到榻前,他的身影高大颀长,把颜雪蕊的纤细的身躯完全笼罩,给人一种压迫感。
“蕊儿——”
他抬起手掌抚向她的脸颊,颜雪蕊如受惊的鸟雀一样偏过头,金钗上的流苏在她的鬓角颤动。
下一瞬,顾衍便扣住她的下颌,指腹间的力不容抗拒地把她的脸转过来,迫使她的抬头撞上他的目光。
“你不愿意,大可于我细说。”
顾衍微蹙剑眉,太医们异口同声,他也逐寸肌肤细细检查了一遍,她没有受伤。既然身子无碍,那就是心里有事。
他回忆起两人方才谈论的话题,他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合婚礼再办一遍,她害羞,不肯为他穿嫁衣。
就因为这,一句话也不回,和他闹这么久?
顾衍锐利的眸光直直盯着颜雪蕊,颜雪蕊被他钳制着下颌,她低垂眼睫,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遮出一片阴影,掩盖了她所有的情绪。
她这副模样,在外杀伐果断的顾衍也被磨的没脾气,他气笑了,“就这么不愿意?”
他以为,两人早已心意相通。
顾衍如今有依仗,脾性不似从前那般强硬,他深呼一口气,放开她,屈指拔下她鬓角的金簪。
“我方才心急了。”
如瀑的乌发散落,他的掌心从中穿过,带着薄茧的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廓,引起她的颤栗。
顾衍语气温和,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周,我再想想。”
即使表象再温柔,他说的是“再想想”,而不是“算了”,颜雪蕊太了解他了,除却外头裹着的这层糖衣,顾衍还是他,骨子里的阴狠暴戾。
他从未变过。
颜雪蕊忽然开口,轻声道:“我曾经,也……也绣过嫁衣。”
青梅竹马的表哥,看着她都会脸红,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那样腼腆,她还曾笑言,他该去武馆学拳脚功夫,添些英武之风。
年少不知愁。
母亲希望她嫁一个知根知底儿的好人家,女儿家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当时太小,不懂情爱。知许表哥来颜府提亲时,他涨红着脸,道:“蕊表妹,我……我心悦你。”
“日后你嫁我为妻,我定对你好,护你周全。纵然……纵以性命相护,亦无怨无悔。”
颜雪蕊小小年纪貌美伶俐,但她心思深,自小便知爹娘疼爱雪芳更甚,在雪芳面前,她永远排第二。
她要全心全意的爱意。白净腼腆的少年直白而热烈的示爱,让颜雪蕊的心怦然跳动,那一刻,她觉得上天待她不薄,让她觅得良缘。
在绣那身嫁衣时,她总会想起他提亲的时候,唇角扬起笑意。那身嫁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缝,在成婚前夜,她把它铺陈在床榻上,珍视地反复摩挲。
也是在这一夜,顾衍在这上面,要了她。
……
颜雪蕊很少去深想过去的事,她那么聪明,在想起遇到的乞儿是窈儿时,她什么都想明白了!
他还是没有放过表哥。当年表哥那句话,竟一语成谶。
颜雪蕊心乱如麻,不知道怎么面对顾衍,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她要怎么办?杀人偿命?于公,她和稚奴都要仰仗依靠他,于私,他是她三个孩子的生父。
抛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颜雪蕊不能再自欺欺人地以为,她恨他。
她恨他,也爱他。
可是表哥又这么无辜,把她的心反复熬煎,钝钝地痛。
顾衍不知道颜雪蕊内心的痛苦挣扎,他眸光一闪,显然也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干的坏事。
他说闹什么呢,原来是为这桩事。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别气着身子。”
他把她拥在怀中,温声轻哄,和当年阴沉冰冷的贵公子判若两人。
顾衍笑道:“你还说我记仇,多年前的旧事,亏你还记得。”
“可往事不可重来。你想出气……要不,我拿条马鞭来,你尽情报复回来?”
要是区区几鞭子能让她消气,顾衍觉得值当。
颜雪蕊双眸怔愣,声音有气无力,“你也不怕我一时失手,害你性命。”
顾衍闻言闷声低笑,胸口随着笑意一下下轻震。
他道:“你若真想要我的命,我给你。”
他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挑,带着漫不经心的玩味,似乎在开玩笑,颜雪蕊终于肯正眼看他,他天生一双丹凤眼,眼瞳深邃,显得那样认真。
两人目光对视,颜雪蕊似被烫到似的,睫毛簌簌抖动,垂下眉目。
她瓮声道:“你明知道不可能。”
顾衍笑了,道:“怎么不可能?蕊儿,你摸着你的良心说,我这个太傅,做得可还称职?”
他不想她太辛苦,累着身子。顾衍一开始只是逗她开心,带着些红袖添香的轻薄狎弄,顺带在书房里,别有一番禁忌的韵味。但她执着好学,认真刻苦,有时候榻上累得几乎昏迷,还惦记着工部的水渠没修好。
他淡淡道:“你比太子聪颖,我教了他十几年,于你,我倾囊相授。八年,或者五年,你或许就能独挡一面。”
“那时候稚奴还小,你便是当之无愧的摄政长公主,怎么处置我,不是随你?”
他抬起手掌,修长的手指一颗颗解开颜雪蕊胸前的襟扣,隔着一层薄薄的绸缎小衣,他的指腹贴上她后肩的印迹。
□*□
顾衍道:“成王败寇,你到时候如何对我,我都不怨你。”
在刺下独属于他的痕迹的时候,她说她恨他。
他回她,他知道。
他依旧会这么做。
即使她恨到杀了他,她也一辈子带着他的烙印,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她都逃不掉。
更何况她并不是对他全然无情。
“不过在此之前,蕊儿——”
顾衍摇头轻笑,他剥掉她衣裳,两人相拥裹在锦被里,肌肤紧贴。他的腿抵在她的腿弯处,紧实的肌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你还是乖乖听我的为好。”
“现在闭眼,休息。”
……
今天顾衍放过她,不过其实就算他想做点儿什么,颜雪蕊也不会反抗。她太累了,牵连无辜的知许表哥,顾衍该死,她也该死*。
可人对自己总是宽容。她舍不得啊,既舍不得自己,也无法对顾衍下手。即使诚如顾衍所言,她最开始学习政务时有那样的打算,到现在,根本不用等到五年、八年后。
她已经心软了。
颜雪蕊不禁苦笑,顾衍说得对,她该诚实些,承认她的自私与懦弱。她舍不得顾衍,舍不得他独一无二的偏爱,今日回侯府,主院她曾经宝贝的花花草草经过一整个冬天依然繁茂,她不在的日子里,它们依然被好好照顾着。
她的长孙即将出世,她的女儿要出嫁……她的牵挂太多了,她对不起表哥。
第90章 第90章我心口疼
颜雪蕊沉默不言,不过对于顾衍这种多年习武的高手,更是熟悉她的枕边人,从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中,顾衍知道她没有睡着。
他屈膝下榻,把殿里明亮的蜡烛吹灭,她怕黑,留了一盏微弱的烛光。颜雪蕊翻了个身,在昏暗中响起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不困?”
顾衍手臂搭上她的腰身,掌心贴在她单薄的后背轻抚。
“什么都应你,还要我怎么做,蕊儿,你说。”
只要她开口,除却非人力可及之事,他哪样没给她办妥,何须这副忧心肿肿的模样。
颜雪蕊紧咬着唇瓣,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她没有办法为表哥报仇,吵一架?于他而言不痛不痒,但她清楚顾衍的脾性,再激怒他,说不定再牵连表哥远在扬州的亲眷。
那个义女衷心耿耿,她记得除夕夜那夜她声音含糊,舌头似乎断了,好像说不了话。
已经沦落至此,最好的结果是当做不知道这件事,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好好过日子。
喘了几口气,待平复气息后,颜雪蕊轻声道:“顾衍,我心口痛。”
一句话,让怀抱温香软玉,原本有几分心猿意马的顾衍立刻脸色大变,他正要披衣下榻唤太医,颜雪蕊柔柔伸出手,搭在他贲张的手臂上。
“不用。不是身子上的毛病,是心里疼。”
她睁开眼睛,望着幽暗的床顶,幽幽道:“佛家有言‘因果不虚’今世造业,来世必遭天谴,善恶终有归处。”
“我们——”
“蕊儿,你多虑了。”
顾衍打断她,类似的话在老皇帝退位时她已经说过,他不喜欢听。
相比于这些虚幻的镜花水月,顾衍更在乎看得见、摸得着的当下。在他眼里神佛如儒家规训一样,只是上位者用来教化民众的手段罢了,他无法打消她心里根深蒂固的想法,沉声道:
“就算有什么十道轮回,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怕什么?”
真有报应又怎么样?他的蕊儿干干净净,冰清玉洁,所有的罪孽,和她无关。
颜雪蕊沉默片刻,她轻叹一口气,把身子翻过来,仰起头看他。昏暗中,顾衍的眉骨高挺,眸光阴沉,看着十道恶鬼都可怕。
他身上煞气重,又常常冷着脸,稚奴都不乐意让他抱。颜雪蕊想,就算真入了十八层炼狱,估计也是鬼差不敢招惹的凶煞。
她道:“你说过,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我既受了你的好,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就像平阳,她同父异出的姊妹,她无意害她,她却因她惨遭横祸,而她也确确实实因此受益。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从前寒症缠身,冬日骨头缝里都仿佛塞着冰渣子,更别提每月一来的月事,似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针扎在上面,疼的几欲昏迷。
上一个冬天,是她过得最舒服的一个冬日,没有病痛作祟,心情舒畅,用膳都不自觉多用几碟菜。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能指责唾骂顾衍,唯有她,她不能。
颜雪蕊说的隐晦,顾衍却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皱眉道:“今日胡思乱想……就因为平阳?”
颜雪蕊不应声,顾衍当她默认,他抚摸着她脊背,徐徐宽慰道:“取心头血而已,又不伤及性命,好好养着,能养活。”
他话虽这样说,要是真如他说的那么轻飘飘,他当初为何不用亲生血脉的血当药引子?他也怕万一出事,她一辈子不会原谅他。
他自己亲自试过,一个身强体魄,习武多年的壮年男人也得冒着将死的风险,更何况平阳一个女人。她能活到现在,全靠她从前放荡不羁纵马玩乐,体格比寻常女人康健。
顾衍冷漠狠戾,不可能有什么忏悔之心。自古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继位,太子和贤王身陨,其他不受宠的皇子分封封地,变相被逐出京城,公主们夹着尾巴做人,与她的兄弟姐妹相比,平阳只要大难不死,他容许她留在京城,继续过往日奢靡尊贵的日子。
万一日后蕊儿再出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顾衍掩下他心中阴暗的打算,捡着好听的说给她听。颜雪蕊心中稍安,她抓住他宽大的掌心,贴在自己胸口。
“我怕。”
她道:“这几日心口一直痛,我想是不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上苍在惩罚我。”
她的胸口饱满柔软,心脉平稳和缓,顾衍再三度量,她身子无碍。
他丝毫不怀疑颜雪蕊骗他。
顾衍轻轻揉按她的胸口,沉声道:“宫中太医都是废物。莫怕,我再寻些名医入宫——”
“不如请法华寺的高僧入宫,祈福祛秽。”
颜雪蕊打断他。法华寺的高僧心怀慈悲,超度法事尤为精深。只愿表哥来世富足无忧。
不要再遇见她了。
顾衍不相信什么“神佛污秽”,祸乱皆由人起,他更觉得是阴谋诡计作祟。可她此时在他怀中,软软说着她害怕。
她害怕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让他如何是好?
他轻叹一口气,“好,快睡罢。”
“明日一早醒来,你想要什么都有。”
……
顾衍生性多疑,又网罗搜寻许多民间高人,甚至趁颜雪蕊熟睡,让高先生给她搭了脉,所有人异口同声,长乐殿下除了身子骨稍弱,一点事没有。
顾衍也曾在某一瞬间想过,她是不是故意装病。她心口疼的时机太巧,但凡他动杀心,她便捂着心口,紧蹙黛眉,这儿疼那疼的,比话中的林妹妹都娇贵。
一物降一物,如此几番后,把杀伐果断的顾衍磨得没法子。素来不信神佛的他,甚至怀疑有人给蕊儿下了巫蛊之术,大肆搜宫。当然,最后没搜出什么巫蛊,倒是扯出不少深宫阴私,按顾衍以往的脾性——一并杀了了事。
他连皇亲贵族都敢弑,更遑论底下人的命。
颜雪蕊不同意,一双乌黑的美眸瞪着他,道:“宫中事务,侯爷竟能越过本宫做主了么?”
顾衍不想因为这些琐事破坏两人的情分,他不再插手。原以为他的蕊儿心软良善,她若手段太软,镇不住宫人们,还得靠他收尾。谁知颜雪蕊处理地有模有样,把查出来的阴私一一记录在卷,按照轻重缓急区分。
稍轻一些的,譬如浣衣局管事嬷嬷苛待宫女,动辄罚跪冻饿;膳房的太监借采买之名贪墨……等等,按照所犯之事惩处,或杖责,或逐出宫去,总归留下一条命。
重一些的,逼迫宫人致死,或搅和进太上皇后宫争斗,害死嫔妃……闹出过人命的,血债血偿,以儆效尤。
从牵扯出来到彻底解决,前后用了不到三个月。长乐长公主和顾衍雷厉风行的风格很像,又比他宽仁,恩威并施,公正严明,阖宫上下莫不拜服。
顾衍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握着颜雪蕊的手,为画纸上簇新嫩绿的荷叶上添色。如今刚过初夏,小荷才露尖尖角,碧绿的荷叶已经圆滚滚铺展开来,翅尖儿带金的雀儿从水面上掠过,惊起一片涟漪。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顾衍笔下一勾收尾,戏谑地看着颜雪蕊,“怎么,这回心口不疼了?”
寻常人吃一堑长一智,顾衍都上多少回当了,明知道她十有八九是装的,顾衍依然不敢懈怠,一来挂念她的身体,二来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颜雪蕊面不改色,指尖拈起细腻的金粉给她的小金丝雀羽毛上色。经过上一年寒冷的冬季,它受不住外头的雨雪风霜,在宫中屋檐下安了家,碧荷把它照顾的很好,油光水滑,皮毛发亮。
她说道:“按照宫规办事,有章法可循……你别闹我。”
颜雪蕊把他不正经的手掌拍下去。入了春后,她的身子渐好,政务过了万事开头难的时候,边境有顾渊,京城有顾衍,除了地方匪寇之流的小打小闹,江山安稳。她也慢慢摸索出门道,不似最开始那样辛苦。
稚奴一岁有余,新皇已经会叫娘了,他脾气大,顾衍日日冷着脸,总把他从娘亲柔软的怀抱中扯开,无论颜雪蕊和奶娘怎么逗弄,他抿着唇,固执地不肯叫爹。
顾衍懒得跟个小崽子计较,在他的强制干预下,新帝终于断了母乳,以羊奶、软粥为食。颜雪蕊不必喂养,得了更多空闲。微风拂过,偷得浮生半日闲。诗词歌赋,吟诗作画,颜雪蕊是上过学堂的小姐,顾衍世家出身,两人这把年纪,风雅起来,让顾明薇都红着脸不知所措。
从前是,如今更甚。顾明薇觉得,明明同处一室,父亲和母亲好似自成一派。父亲随手给母亲递给一瓣剥好的橘子,母亲自然接过,很简单的动作,他们之中有种特殊的氛围,让她这个女儿也感觉格格不入。
不过她喜欢这种变化。
从前她觉得爹娘恩爱,但经过现在的对比,那些“恩爱”便显得貌合神离。父亲和母亲和离那会儿她吓坏了,现在想来,也许是件好事。
母亲在侯府时常常蹙眉沉郁,连笑时眼角都坠着轻愁,现在母亲面色红润,如同枝头刚绽的桃花,每一处都透着勃勃的鲜活劲儿。
既然母亲这么快活,爹娘感情好,虽然没有恢复户部的文书,两人日日睡在一张榻上,爹娘算和好了吧?
如今弟弟为新皇,一张文书而已,估计是爹娘不拘泥于俗世之礼。顾明薇想通了这些,关于爹娘再无挂碍,兼顾学业之余,欢欢喜喜地绣自己的嫁衣。
……
顾衍远没有顾明薇想的那样“淡薄名利”,他固执地想和颜雪蕊多一层捆绑,她分明已经对他动情,前几个月她也有所松动,后来他再问,她又开始避而不言。如水中花,雾中月,让人琢磨不透。
第91章【终章】
第91章 第91章终章
顾衍眸光一暗,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的手腕,温声道:“昔年黄筌画翎毛,讲究‘轻描羽尾’,重染翅根’雀翎该在这里……羽茎处用力。”
说着,他长臂一伸,重新把她纤细的腰肢圈在怀中。他身高颀长,恰好把她遮掩的严严实实,从远处看,只能看见一丝她被微风吹起的衣袂。
无妨。
顾衍唇角噙笑,他始终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人在他怀中,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缠磨。更何况她并非对他全然无情。
他等得起。
颜雪蕊的注意力在画上,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她敛眉把最后一缕金粉描好,抬头看顾衍。
四目相对,顾衍立刻懂了她的意思,他起身从案边取了方素帕,一根一根为她擦拭莹白的指尖。颜雪蕊望着湛蓝的天色,轻叹:“朝看水流东,暮看日西坠,日子过得真快。”
上一年风波跌起,年后方得渐安。安稳的日子如指尖沙,浑然不觉已经到了初夏。明薇觅得良人,学业日精,再等几个月,她就能盼到长子一家回京。
日子有盼头,连微风都带着暖意。
“是啊。”
顾衍随手拿起给她用过的素帕擦手,笑道:“有些东西,赶在这时节做好了,总不能一直压着。”
“岁月不饶人,莫负良辰呐。”
和颜雪蕊挂心的儿女不同,顾衍暗指的是尚衣局连日赶制的嫁衣。金线铺就的凤凰昂首盘旋,袍边滚着饱满圆润的珍珠,和腰间的宝石相互衬映,火红明艳,流光溢彩,
颜雪蕊闻言,眼尾轻轻一挑,斜着眼轻睨他。
“给明薇罢,我这把年岁,惹人笑话。”
“天下谁人不知长乐殿下国色天香,怕什么?”
顾衍闷声低笑。皇权更迭,百姓们有富足日子,虽不论龙椅上坐的是哪个皇帝。但经过“和离”之事,长乐公主的美名远播,如今一跃成为当今幼帝的生母,以女子之身辅政,自古以来鲜少有之,为人津津乐道。
眼见颜雪蕊一双美眸逐渐睁圆,顾衍见好就收,“好好好,你不高兴,我不说。”
他敛下笑意,正色道:“不过我得告诉你,趁早打消你那个念头。”
无论她穿不穿,他送给她的东西,就算放在库房里吃灰,也不容旁人染指,即使是他们的女儿。而且颜雪蕊体格纤弱,每年每季侯府的裁缝量体裁衣,这身嫁衣全然按照她的身形裁量,明薇的骨架比颜雪蕊大,她穿着不合身。
顾衍不笑的时候眉峰微拢,那双凤眸幽深,看人时总带沉沉的威压。一年前颜雪蕊还会被他吓到,低眉顺眼地乖乖听话,经过一年多的折腾,她慢慢找到了平衡自己和顾衍的相处之道。
“哪儿有你这样的亲爹?”
颜雪蕊嗔道:“稚奴怕你,明薇的婚事你不上心。明澜小夫妻马上回京,你这个做祖父的,给小家伙备了什么礼?”
她扯开话题的法子并不高明,顾衍哼笑一声,顺着她的话风接口,“你不是准备了一堆小玩意儿?你我夫妻一体,何须分彼此。”
颜雪蕊温温吞吞,若即若离,顾衍不是没想过逼她一把。他一逼她便心口疼,心口疼完头痛,不要宫女太监,只要顾衍给她按,折腾人一通后又指使他在未见曦光时出宫买蜜饯。
她近来脾气渐长,又会装可怜拿捏他,一时竟让叱咤朝堂的顾太傅束手无策,也敢逼的太狠。
颜雪蕊笑了笑,不去纠正顾衍话中的漏洞。如同博弈一般,两人试探着进退,给平淡的日子添了几分意趣。
她吹干画上的墨痕,小心地慢慢收起来,说道:“正好,昨日武夫人进宫,说东市新开了几家铺子,有竹编的风车,转起来呼呼响。糖捏的小人儿,竹架上缠着彩线,还能点烛火,很得娃娃们的钟爱。”
她说话的时候眼眸乌黑发亮,也许因为体内残留的“美人妆”,也许未曾经历过风霜,保养得当,颜雪蕊今年已经过了三十五,丝毫不显年岁。鬓边的碎发衬得小脸莹白如瓷,眉如远黛,明眸皓齿,
顾衍心里不悦她又宣召那些乱七八糟的“夫人们”入宫,她有他就够了,最多再容许那几个讨债鬼分走她的注意。可她这样俏生生看着他,双眸盛满碎星,让他不忍拒绝。
他紧绷的下颌微松,到底没说什么,只道:“新帝年幼,宫帷当肃,少召外人入宫为妥。”
“知道了,我心里有数。我换衣裳,你去不去?”
从前在侯府时被顾衍看着,不自由。到了皇宫诸务缠身,她没心思。趁着近来空闲,长乐公主经常微服出宫,感受市井的烟火气息。
当然,顾衍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出宫,她最后多余一问。尽管不满,顾衍脚下亦步亦趋跟上颜雪蕊,他的脚步落后她半步,肩背挺得笔直,每一步几乎恰好落卡在她落脚的间隙里。
她踩过的第一块砖,他的靴底便碾在她身后半寸的位置,不多不少,正好把她纤细的身躯笼在自己的影子里。
***
东市的小风车,西街的面人,南市的琉璃串珠,北市的竹蜻蜓……颜雪蕊给稚奴和未来孙儿搜寻了几箱子“宝贝”。她和顾衍曾并肩走过馄饨摊前,他给她挡穿堂风,曾一同看过街边艺人吞剑的杂耍,一同挽着手走在护城河畔。从烟罗轻纱的襦裙到素绸夹袄,再到锦袍狐裘,当皇城又一次被漫天的大雪覆盖时,颜雪蕊搜罗的“宝贝们”终于派上用场。
西戎驸马爷携妻女,带着一张和大周世代友好通商的国书回京。
为节省路上行程,一行人轻车简从,并未大张旗鼓地宣扬。等颜雪蕊得到消息,长子一行人已经到了中门外,这会儿刚过未时,顾衍正在陪她歇晌儿,冬日外头冰天雪地的严寒,宫中烧着暖暖的地龙,饱暖思淫.欲,这个“陪”带着些旖旎的色彩。
“这么快?”
颜雪蕊猛然坐起身,她雪颊透红,乌黑的鬓发松松垮垮,锦被滑落肩头,精致的锁骨旁和雪白的颈侧大片大片的红痕。
她道:“怎么不早说,先拦着……不对……快把人请到偏殿。”
颜雪蕊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抓凌乱的衣裙。指尖颤抖着系上襟盘扣,越急越乱,不顾扣错了位置,屈膝下榻,双足往鞋上踩。
“慌什么。”
顾衍的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他伸手握住她的脚踝,往里带了带,放下床帐,没让外人看她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
他道:“中门到长乐宫少说也有一刻钟的时间,不急。”
顾衍伸手给她整理歪扭的衣襟,慢条斯理,完全不把这当回事。
他的从容让颜雪蕊稍显安心,她深吸一口气,拔下簪子理顺松散的发髻,依然担忧道:
“我这个样子没法子见人,再梳妆一会儿,恐怕来不及。”
时隔一年有余,终于见到长子,第一次见儿媳,还有她的孙儿,她这个做祖母的粉面含春算怎么回事?她以后在儿子儿媳面前怎么做人!
颜雪蕊忧心肿肿,她甚至无法责怪顾衍,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半推半就,才有了如今尴尬的局面。
“来不及就让他们等着。”
顾衍不以为意,她想梳妆多久都行,她是他们的母亲,哪儿有让长辈去迎合晚辈的道理。
对于孩子们,颜雪蕊永远做不到像顾衍这样淡然。她急忙穿上绣鞋,叫几个宫女一同给她梳妆,敷上细腻的珍珠粉,遮盖住绯红的双颊和耳后的痕迹。顾衍总爱咬她的耳垂,她特意选了圆润硕大的东珠耳铛遮掩。等她一通折腾完,顾衍已经高坐上首,受过儿子和儿媳拜礼。
颜雪蕊步履匆忙赶赴偏殿,只见顾明澜身着玄色长袍,晒得微黑的面庞棱角分明,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添了几分沉毅。看见她便躬身行礼,声音也比往日浑厚些。
“母亲。”
他身侧的阿依娜跟着屈膝,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发髻不是大周女人贯梳的式样,绸密的墨发编成松散麻花辫垂在颈侧,发梢坠着串精致的银铃。肤色雪白,鼻梁高挺,湛蓝的眼珠如湖水一般剔透明亮。
她不太会说大周话,抬头看见颜雪蕊,瞳仁骤然睁大,拉了拉顾明澜的衣袖,震惊道:“公主娘娘……比画中还要好看,简直是闭花羞月,鸡群鹤立!”
颜雪蕊起先也被这充满异族风情的美人惊了神色,听到她蹩脚的官话和她直白爽朗的话语,不由会心一笑,伸手扶起她。
“好孩子,快免礼。”
说着,她顺手把自己手腕上通透的的翠玉镯褪下,戴到阿依娜手上。
阿依娜不知道中原的规矩,睁大美眸,手足无措地看向她的郎君。顾明澜安抚轻拍她的手背,道:“母亲给你,你就收着。”
他看向颜雪蕊,“她不懂事,儿子回头再管教她,母亲勿怪。”
“瞧你说什么话。”
颜雪蕊语气温和,带着几分郑重,“夫妻过日子,靠的是相互敬重,相互扶持,哪儿来的‘管教’?”
“你可不许学你爹的臭脾气。”
顾明澜微顿,他轻轻“嗯”了一声,犹豫再三,他问道:“母亲,您……近来可好?”
其实他想问的是:您和父亲可好?
经过生死一线,又随阿依娜去西戎争权夺位,其中艰辛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明澜变了许多。
在大周的时候,带着亲爹顾太傅给他的荣耀,他生来显赫,骨子里的傲慢。管她是什么公主郡主,他看中了,便是他的人,一切要听从他的管教。
他固执地想把阿依娜变成他想要的样子,如同母亲一样温婉贤淑。但阿依娜和当初的颜雪蕊不同,她身份显赫,弓马娴熟,脾气火爆,惹急了她,能当场抽出宝刀和小郎君干一场。
正常,在她们西戎,不论男女,马背上见真章。
这让年轻的顾明澜十分苦恼。父亲和母亲是他眼里“恩爱”的典范,他像父亲,她为何不能成为“母亲”呢?
明澜舍不得对她下狠手,阿依娜本性如火,根本改不了。两人打着打着,在他深陷敌营时,她挺着隆起的肚子,不顾一切来救他,明澜豁然开朗。
算了,他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她,何必强求。
那一刻,他忽然又想到了母亲。他记事早,母亲的愁容和啼哭他历历在目,后来母亲和父亲关系渐缓,他便强迫自己不去深想,都过去了,人要活在当下。
好好的,母亲为何要和父亲和离呢?
他离京时,还不断规劝母亲不要和离。
他做的,真的对吗?
……
沙场上凶险容不得顾明澜多想,后来昆莫夺位成功,那会儿阿依娜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他陪着她直到生产,她为他生了一个软软糯糯的女儿,她有一双和她一样湛蓝的眼睛,明澜抱着她,战无不胜的小将军第一次手足无措。
怀中的婴孩软乎乎,又沉甸甸,他成了和父亲一样的男人。明澜的心都要化了,再提笔写家书的时候,他又一次想到了母亲。
他爱的他的女儿,他爱的女人为他生的骨肉。他同样爱他的母亲,生他,养育他的母亲。
两者对他同样重要,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的女儿长大成人,出落的美丽窈窕,天真烂漫,遇上和父亲一样的人……他会杀人。
托顾衍的福,长乐公主和顾太傅的“和离佚事”在民间广为流传,阿依娜好奇,拉着他一同去听,一边问他是不是真的。明澜沉默不语,他想:其实母亲在侯府时,一直不快活。
传言不可信,更何况他清楚父亲的手段,其中有多少他的手笔未可知。他见面第一句,先问颜雪蕊:您近来可好?
如果不好,儿子在。
他也成为了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他不再把顾衍当做唯一且不可违逆的天,他也可以为母亲遮风挡雨。
颜雪蕊闻言笑了笑,想像往日一样拍拍他的肩膀,看见一旁睁着双眸好奇的儿媳,又讪讪放下手臂。她的明澜长大了,一家之主,她不能再把他当成孩子看。
“我在你母亲身边,她能有什么不好?”
顾衍沉沉的声音打断了“母慈子孝”的场面,男女有别,离母亲那么近,不敬不孝!他的指节轻轻叩击桌案,颜雪蕊知道,他不耐烦了。
她瞪了他一眼,对小夫妻、主要是对儿媳宽慰道:“他就是这个脾气,你们别害怕。”
嘴里这样说,她还是走了几步坐到顾衍身侧,顾衍屈指把凉好的茶推过去,她自然地拿起,轻啜一口,对明澜道:“我很好。”
她声音柔和,眉宇舒展,对明澜道:“眼下的日子,对我来说,已是再好不过了。”
“成了家就不一样了,你啊,多想想你的妻儿,别总记挂母亲。”
颜雪蕊心中轻叹,明澜娶妻生子,明薇也即将嫁人,一儿一女相继离她远去,这两兄妹和稚奴不同,如果说稚奴身上承载了她对顾衍的一丝情意,明澜和明薇则是她绝望中唯一寄托。
果真如顾衍所言,儿孙自有儿孙福,稚奴也会终有一天,不再需要母亲的怀抱。
她爱她的三个孩子,只是稚鸟终将离巢,她心里不舍,却没有多少难过。
她斜睨一眼眸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的顾衍,无奈道:“你笑一笑,冷脸显凶相,一会儿别吓着我的小孙女儿。”
她想,有顾衍这个煞神在,她只有摆不脱的纠缠,永远也不怕寂寞。
顾衍目光沉沉,皮笑肉不笑地轻扯唇角,让阿依娜在烧满地龙的宫殿里打了个寒颤。她轻轻扯明澜的衣袖,湛蓝的眸子无辜又忐忑。
敢孤身闯大周的西戎公主天不怕、地不怕,见公婆也难免忐忑。婆母如小郎君所言一般温柔和善,可是她竟这样年轻,这是大周的巫术吗?还有公爹,少年便闻名天下的顾太傅,他和小郎君眉眼间八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经年累月沉淀的威仪,他淡淡扫一眼,她便感觉呼吸收紧,浑身的汗毛竖起。
好美丽的婆母,好可怕的公爹。
她想回西戎,呜。
“好了,一路舟车劳顿,稍后再叙旧。你们先沐浴更衣,一会儿小苏大人和明薇进宫,一起用个膳。”
最后还是美丽的婆母善解人意,颜雪蕊温声解围,她心心念念的小孙女儿在路上便睡着了,为了不扰她酣睡,明澜把她安置在暖阁,正好她的三叔,当今新帝也才断奶不久,宫中有现成的奶娘和摇床。
她要去暖阁看孙女儿,顾衍亦步亦趋跟在她身旁。阿依娜远远看着,她看见公爹侧起身子,给婆母挡寒风,婆母像古文里“窈窕淑女”那样窈窕,被公爹挡着,她只能看见她的一片裙角,很快,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地中,留下两串依偎的脚印。
“原来天桥底下说书的,竟是真的。”
阿依娜喃喃道,民间传言顾太傅和长乐公主分分合合,恩爱缠绵。她问小郎君,小郎君抿唇不言,她还以为有什么内情。
她方才亲眼所见,公爹和婆母默契天成,比传言中还要黏糊。
她看向一旁的明澜,抱住他的胳膊,嗔道:“你不早说,害我差点在公爹和婆母面前出丑。”
明澜苦笑,在回来之前,他甚至想过带母亲去西戎,但母亲告诉他,她很好。
这次她是真心。
“无妨,母亲温柔慈爱,她不会介意。”
他温声安慰不安的妻子,阿依娜摇摇头,手指暗戳戳指向雪地中大的脚印,她不怕婆母,怕严肃的公爹。
“他更不会在意。”
明澜语气笃定。父亲的心很大,胸怀天下;父亲的心又窄小,只容得下母亲一个人。
他叮嘱道:“你……少看母亲,坐得离母亲远一些,便没事。”
阿依娜目瞪口呆:“啊?”
太过复杂的前情,明澜暂时没有对阿依娜解释,继续道:“我有一个妹妹,名唤明薇,活泼可爱,你们应该脾性相投……”
“……”
今日长乐宫设家宴,宫人们的脚步声渐密,带着暖意的炊烟从御膳房的方向漫上来,给清冷肃穆的宫中田添了一层烟火气。油光水滑毛色亮的金丝雀在琉璃瓦上蹦蹦跳跳,扑棱着翅膀嘹亮歌唱,吵醒了睡在乾元殿的小祖宗,他睁着圆溜溜的双眼,“哇”地一声,哭声响彻云霄,接着暖阁也传来婴孩儿的啼哭,颜雪蕊柔柔轻哄,顾衍沉声传唤奶娘。
正兵荒马乱之时,殿外传来一道活泼的女声:“母亲,我来了——”
今日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