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录》
1. 风雪未亡人·一
鄂川幽篁山,虽地处东盛南隅,但深山之中,难免阴冷,近来又接连下了三日大雪,门外积雪早已没膝,天寒地冻,一时间也无病患上门。
正该是在屋内懒怠贪睡的时候。
却不想离忧早早起了,坐在床头睡眼惺忪,连叹几口气,片刻后,方葳蕤着起身梳妆。又至隔壁屋子唤醒了赵三儿,忙着要出门。
只怪那专治九尾灵狐惑心之术的药方,偏讲究“可巧”二字。
其中那味明心莲,很是难求,必得在冬至当日的大雪中采摘。若非冬至,或冬至却又不下雪,药效便大打折扣。
可巧,今日正值冬至。
离忧身弱,每至冬日更是懒怠。谁料自己本无意经营的杏林斋,一不小心成了享誉江湖的神医馆,身为斋主,此乃职责所在,终究是推脱不得。
可到底不愿一人受罪,离忧便顶着“小孩要多历练”的名头,硬生生把女学童赵三儿从被子里薅了起来。
赵三儿年方十一,孩子脾性,又正闹着觉,性子一犟,偏要带着小萝、阿荔两只灵宠一同去。
如此拖拖拉拉,一番折腾之后,一行人这才踏雪而出。
离忧等人隐居幽篁山已历八载,对山路早已烂熟于心,尽管雪深路滑,亦能行走自如。
前方一金一银两灵兽在雪中上串下跳;后有三儿穿着新做的银红绣蝶的袄子,正追着灵兽打雪仗;离忧头上削枝做簪,背上披着白鹤氅,缓缓跟着。
背后的药囊早已装满。
虽说山高雪厚,四下寂寥无声,也是常理。
可此行便是一只鸟雀、一头野鹿也不曾见到。
这着实不太对劲。
离忧摸了摸腰间的镰刀,不知为何,心中愈渐不安。
“赵三儿,慢些跑!”
待一行人返回山谷,离忧心中早已提了醒,四周张望着——
果然!只见前方雪地中一条血迹斑斑的足迹,蜿蜒曲折,直至一株老银杏树下。
那血色鲜红,远远望去,也触目惊心。
离忧心弦一紧,提裙小跑两三步,一把拉过三儿护于身后。右手抽出镰刀伸于胸前,警惕地环视四下动静。
三儿本跑在前头撒欢儿,忽而见白晃晃满地的积雪中一滩猩红,登时吓得噤了声,转头便往离忧怀里钻,一手紧紧攥着离忧的白鹤氅,一手怯生生地向树下指去,颤声说道:
“姐姐……那树下……有人!”
离忧只凭一把采药的旧镰刀防身,本不敢贸然靠近,可又听得有伤患,不禁揪心,便斗胆牵着赵三儿,缓缓绕至那带血的银杏树下。
不错,确有一青衣男子倒在雪中。
此人身长约八尺,体态修长,衣饰皆为青缎云纹,华贵非常,然而他遍体鳞伤,周身血迹未干,生死未卜。
赵三儿无父无母,自幼便跟着离忧,娇生惯养的,在这深山中长大,从未见过如此血腥惨状,顿时啊得一声便哭出来。
离忧紧蹙蛾眉,攥着镰刀的手,冒出一层薄汗。
杏林斋地处幽篁山谷,此地重峦叠嶂,人烟罕至。此人一身官中服饰非凡,平白重伤在此,实为可疑!
离忧止步挣扎片刻,颤声吐出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匆忙近前撇了一眼:
匍匐于树下之人,虽失血过多,但胸口略有起伏,仍有呼吸。
——还活着!此人还有救!
离忧强压心弦,冷静了下来,即刻转头向女学童柔声交代:“你别怕,先回去求援。记得多叫男丁,务必携担架来!”
三儿瞪着大眼睛,连连点头,泪痕未干,慌忙往杏林斋狂奔。银狐阿荔紧随其后,赤金狸猫小萝却留在离忧脚边,鼻尖微动、眯着眼睛嗅闻树下昏迷的伤者。
赵三儿边跑边喊,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很快引来斋内人等注意。
离忧远远见着已有人接应,稍感安心,正待仔细查看伤者情况。
却不曾想愣在当下。
此人一头黑发聚拢至头顶高高束起,皮肤略呈小麦色,掌中生茧,分明是个习武之人。
身上并无甚配饰,除腰间一宝剑,唯左耳佩戴有一枚玉质耳坠,颇为独特。
只见这耳坠雕有一条龙,龙身蜿蜒盘旋,栩栩如生。
离忧触了焦雷一般,仓皇起身,登时耳鸣目眩、脸色煞白。
一时,杏林斋众人已抬着担架蜂拥而至,在离忧脚边忙作一团。倒独剩斋主一人,独自呆立于雪中。
旁的人慌忙对自己说了什么,离忧一概不知,只颤巍巍兀自打了个寒战。
抬头间,这死寂了半日的山中之雪,终于被吵醒,悄无声息地又懒懒下了起来。
“沈将军!求沈将军救救院中的孩子!”
“沈将军!”
八年前,盛京慧心堂大火,也是这般大雪纷飞。
离忧捂紧身上的白鹤氅。
“到底还是来了。”
深藏心底的旧梦,避而不谈的往事,如地里一根尖刺,即使累累大雪覆盖着,却仍旧扎在那里,轻轻一碰便一阵钻心之痛。
“斋主!斋主!伤患如何安置?”
“斋主!”
她在风雪中挣扎片刻,终于晃过神来。
“来了!”
离忧低头,指尖轻拂泪痕,抬步款款往杏林斋走去。
“当年你浴火舍命相救,如今我把这一债还了你。”
“自此之后,恩怨两清罢。”
****
“速速安置于’一枕槐安’,先行止血,待我拿了药箱便来——千万小心,否则拿你们是问!”
两个男丁抬着伤者,一个年纪小的伙计抱着伤者的宝剑,皆是无咎阁借调来没几日,此时正微张着嘴,面面相觑——
今儿斋主是怎么了?
自他们来了这幽篁山,何时见过斋主这般模样,雷厉风行,一脸肃杀之气。
何况什么安是哪处,也从未听过。
“一枕槐安啊!神仙住的地方!”
为首的正犯难,却见赵三儿抱着银狐阿荔站在一旁,眨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见众人呆若木鸡,故作老成地叹口气,朝身后努努嘴道:
“伤者等不得,便有劳我替几位哥哥带路了。”
这杏林斋,虽说建在幽篁山中极静谧之处,然则布局精巧,三进庭院,药房诊室齐备,药材器具一应俱全。
更有茶室书房,溪流环绕,杏林葱郁,名花异草,尽显超凡脱俗之境。
斋主离忧,本性清静无为,无心经营。奈何医术实在高明,无论何种疾患,只需一剂药方下去,午后就诊,傍晚即愈。
深山清净地,圣手菩萨心。
一晃八载,医馆虽偏僻,名声却渐传江湖,由妖至人,由鄂川至盛京,皆闻杏林斋之名。
如此一来,若谁家中有疑难杂症,且有勇气敢往鄂川险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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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遭者,皆不惜千里迢迢,慕名而来。
自此,幽篁山谷才比往昔多热闹了几分。
赵三儿带着众人一阵小跑,过了穿堂,进了第三进院子,中间有假山小溪并一间小石亭作茶室、而后便是那小片杏树林,林间雪径缠缠绵绵,可谓曲径通幽。
小径难行,三儿小心带路,嘴上也不闲着,道:
“那处院子原只供重病患者,冬日来的人少,便就一直空着,哥哥们刚来不久,自然没听说过。其中那间一枕槐安,也不知用得什么巧宗儿,冬暖夏凉,四季如春,厉害得很!”
“前几日姐姐还打趣说,这么空着倒也可惜了了,不如一日二十两银子,给有缘人住了。——可惜要价太高,我与这间屋子怕是有缘无分了。”
这边三儿还兀自叹着,众人却见山石草木间隐隐出现一扇院门,门上牌匾写着「天上人间」。
三儿“吱呀”一声推开院门,踩在院内台阶上,小手远远一指:
“呐,局中朝南最大的屋子,便是「一枕槐安」。”
一行人忙不迭将伤者抬至门内,方入这妙处,顿觉暖意扑面,与屋外严寒截然不同。
再看屋内陈设一应俱全,皆是精挑细选,既精致高雅又清丽脱俗;又有黄花梨木香几,几上焚着的不知是何香,暗香袭人,清新宁神。
——果然是神仙住所!
如此绝妙之地,斋主竟派给了这个顺手捡来、不知来头的伤患?
莫不是,这便已相看上了,有意留他做压寨夫君?
****
「一枕槐安」内温暖宜人,异香沁脾。
幽篁山冷僻,杏林斋向来是缺人手的,只得托无咎阁找人借调。
无咎阁手眼通天,坐享盛名,其手下虽都是妖族,但做事倒是十分周全。
如今伤者安枕于榻,已然换了干净衣服,伤口也一一清理。
只是面色苍白,昏迷不醒。
其脉象虚浮,料是失血过多所致;其伤密布肌肤,刀刀致命,必是经了一场恶战。
如此这般,以离忧的医术,也都好说。
唯独难在脑后有一处击伤,钝器所致,触及颅骨,只能暂行止血,不可轻率化瘀。
即使离忧,亦不敢轻断需几日可苏醒。
至于醒后之事,更是他的造化。
诊脉上药方毕,已是夜幕时分。
离忧自行添了盏茶,海喝了三口,茶已凉透,苦涩不堪。
离忧轻咳两声,转头瞧着伤者出神,左耳之上,龙纹耳饰于烛光下熠熠生辉,神秘莫测。
“金吾卫总调度沈回风,本是京城将领,却因何到鄂川这偏远蛮荒之地——莫不是冲着杏林斋而来?可他又为何受此重伤,九死一生?”
离忧眉头紧锁,内心忧虑重重,犹如烈焰焚心。
如此三日三夜,离忧未曾合眼,伤患却因高热陷入更深的昏迷。
重伤至此,三日已是生死大限。
若是放在寻常医馆,怕是早已摇着头,准备着选棺材了。
“你放心,如今我可是神医。”
烛火憧憧,离忧只觉晃眼,低下头,兀自喃喃。
你死不了。
她咬了咬牙,小心翼翼扶起沈回风,双手贴于其背部,调息运功,默念口诀,徐徐输送体内真气。
不多时,离忧已感力竭,汗水淋漓,喘咳连连,终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2. 风雪未亡人·二
「“放开我!”——谁?
“放开我!院内还有孩子!院内还有孩子!”
大雪纷飞,锦衣少女哭得撕心裂肺,钗环歪斜,在他怀中奋力挣扎,又锤又打,身上的火灰蹭在他绯色锦缎金丝云纹的官袍上。
——如此撒泼,哪有官家女子的样子。
他低头想看清是哪家姑娘如此不知礼数,奈何漫天火灰迷了眼,眼前少女的面貌愈渐模糊难辨。
“沈将军!请沈将军救救孩子!”
——沈将军是何人?
耳畔一声巨响,少女的嘶吼、幼童的啼哭,还有围观民众的惊呼,嘈杂纷乱。
他猛然抬起头,却见漫天大火,眼前大厦倾覆于火海之中。
他心中一颤,却惊觉自己如磐石般,动弹不得,张口无声。
怀中少女又踢又打,扬起地上被踏脏的污雪,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寒冷透骨。
“放开我!院内还有人!为何不救!”
“放开我!”
——不!去不得!」
****
“何处去不得?”
沈回风骤然惊醒,但见床幔飘飘,暗香浮动。
窗外已是雪霁天晴,几束阳光悄然透过窗纱照进来。
自转醒后,杏林斋斋主每日都来,知盛京之人多与妖族有嫌隙,便只带一个赵三儿在旁协助着。
斋主虽样貌年轻,身量纤纤,也鲜少言语,但手上动作却娴熟老练。每日配药方、检查伤口、施针理疗,三管齐下。
沈回风也不多问,躺于病榻由她在自己身上一通操作。
习武之人根基深厚,加之斋主每日躬身为其调理医治,半月上下,沈回风皮肉之伤便逐渐恢复,下地行走已无碍。
只是身世记忆依旧模糊,近来夜里也每每梦魇,辗转难安。
而今日依照惯例,午膳前,需服醒神养脑丸并巩固精神的汤药。
沈回风自知因梦魇失态,定了定神,连忙起身端过红衣女学童手上的药盘,只简单道谢,便端起碗来,将药一饮而尽。
“好看哥哥,今儿又梦魇了吗?”
赵三儿眨着大眼睛盯着他瞧,只是今日眼圈有几分红肿。
沈回风看她这般可怜模样,只道是又被斋主责骂了也未可知,心中便生了几份怜悯,轻声答道:“虽是梦魇,却日益清晰,无需担忧。”
话罢又问:“斋主今日许是在别处忙?”
赵三儿闻言,眼眶更红了,低声道:“姐姐医者仁心,我……我却做不到……”
沈回风听她这话满是委屈,扬了扬眉,追问:“可是斋主遇上了什么麻烦?”
赵三儿终于瘪瘪嘴哭了出来,摇头道:“姐姐那日冬至采药,本就染了风寒……这半月姐姐白天看诊,晚上便来照看哥哥,总也不得休养。今儿早上便撑不住病倒了,连床都没起来……”
沈回风越听越是沉了脸色,不等赵三儿话罢,终于翻身而起,三步便到了离忧的主院门口。
却见院中人穿着鹅黄绸子露白狐毛边的斗篷,一根木簪懒懒在脑后斜插着,双手捧着汤婆子,倚在廊下晒太阳。
好一副悠闲模样。
沈回风想着赵三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心中暗自松一口气。
“斋主病中倒是好雅兴。”
虽是一句玩笑话,沈回风却冷脸抱着剑,只眼中略有一丝戏谑。
离忧依旧懒懒倚在栏杆上,歪着头打量着沈回风,心中暗笑:整日这副臭脸,从前也是这样?
却不太记得了。
她抬手抚平斗篷面子上的微微褶皱,轻声打趣道:“今天难得雪霁,小儿玩笑,引将军出来活动两步,透透气。气血活络了,颅内淤血也能早日散去。将军若能早日想起来,我也好算账啊!”
知是玩笑话,沈回风低头浅笑,并不言语。
“这一枕槐安,四季如春,精妙绝伦,世上只我杏林斋独有。将军是贵人,自然配得上,我与将军一见如故,只算将军一日六十两,一六得六,六六三十六……”
眼前女子面阳而坐,笑着掐指算着账,鹅黄斗篷长长的垂在雪地上,耀眼夺目,不禁想起梦中锦衣少女。
沈回风深思片刻,试探道:“我与斋主萍水相逢,斋主慧眼,开口便喊我一声将军。可巧近日梦中似也有人唤我一声沈将军。”
“竟有这等巧事?莫不是将军梦到我了?”离忧语气娇嗔,面上却毫不改色,只低头懒懒看着袄裙上的花样。
沈回风心中冷笑一声,轻挑剑眉。
离忧见他似乎并不吃这一套,眨了眨眼,略微正色,笑道:“将军一身习武之人的行装,又随身携带宝剑,必定是武艺精湛之辈,想来叫一声将军定是无错的。”
也算是答得周全。
沈回风还欲细问,不想赵三儿已跑着跟了来,扶着主院的门框气喘吁吁,小脸通红。
不等气息平稳,劈头盖脸便喊出一句:“姐姐我什么都没说!”
离忧忙笑着打断:“ 好得很,你也敢背着人咒我病了!罚你抄书,不抄完不许吃饭!”
沈回风见离忧嬉笑如常,想来无碍,必是赵三儿年幼淘气,与自己玩闹罢了。如此便也不好久留,抱剑一揖,告辞回了一枕槐安。
谁知前脚人刚走,离忧登时换了副模样,弯腰捂嘴咳嗽不止,指着三儿又骂不出,又喘嗽片刻,才哑着嗓子道:
“我身体本就弱,不过是老毛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这是何苦……”
三儿满脸涨红,又气又急:“姐姐本就是为救好看哥哥病的,如今惹得你旧疾复发……“
“胡说!他是病人,我为医者,救他本就天经地义,你这冒失的性子,何时才能改改!”
三儿忍不住,急得直跺脚,哭了起来:“姐姐不让我写信求助陆离哥哥,又不让我告诉好看哥哥……就这么拖着,如何了得!”
“你陆离哥哥手里管着无咎阁,已是分身乏术,还要每年往这深山走一趟,替我治这旧疾。我好歹也是负有盛名的神医,白白欠他这份人情,传出去教人笑话便罢了,也令我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旧友不成旧友,恩人不是恩人,未免尴尬。”
离忧一时气急,喝了口茶,缓了片刻才好些,又牵着三儿的手安慰到: “本就是旧疾,不是什么大病,从前吃的方子我再吃几副,也就好了。”
赵三儿抹了把眼泪,心有不甘,却也说不过姐姐。只看了看离忧的脸色,抽泣着轻声问:
“……那,书还要抄吗?”
离忧轻咳两声,轻轻擦拭赵三儿脸上的泪珠,软语道:
“抄。抄不完不许吃饭。”
****
自八年前赵三儿记事起,姐姐就有这个病。
也不知此病因何而起,只是每每发作便浑身无力、茶饭不思,重时则咳喘连连、高烧不退。
纵然姐姐妙手回春,却难以自医。唯有无咎阁的阁主陆离哥哥施法疗愈,尚能缓解一二。
陆离哥哥说,此乃内伤,纵然有他,却也无法根治,如今只是拖着。
于是姐姐的病就这般,缠缠绵绵,反反复复。
姐姐生性冷僻,不喜欢欠人情,因而旧疾复发也不愿叫人知道。她自己不着急,赵三儿倒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姐姐高热第三日,饭也吃不下,浅浅喝了两口粥,便没了胃口,只喊身上冷。
赵三儿听进耳中,便用炭盆生了火,搬进屋来给她取暖。
“别的倒也没什么,隆冬里,来这深山瞧病的甚少,只有两位雪里跌伤了的,都是小事儿。”
无咎阁来的苏大夫好心,看姐姐身体不适,替她在斋内撑着,连坐了好几日的诊,也每晚都来看姐姐,这几日也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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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
离忧点头听着,肩上披着松花绿袄子,靠在床头,高烧未退,脸色潮红,还略有些喘嗽。头上的木簪如今取了下来,拿在手中把玩。
她转头看着赵三儿用蒲扇扇着炭盆,一边歪着头打瞌睡,脸上还留着斑驳的烟灰。
苏大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中拿着纸笔,继续将今日之事一一讲与离忧听:
“今日还去了一趟后山的承天观。观内道长,就是法号叫如梦仙人的,近来突发恶疾。我仔细瞧了,却也一时拿不准。”
离忧抬起头,轻声问:“如何?”
苏大夫用笔杆挠了挠头,略有疑惑:“确是奇怪。患者面泛潮红,舌边红紫而舌苔浮黄。神色紧张,战栗失禁,蜷缩于墙角,非说耳中有人在低语。”
离忧蹙眉思索片刻,问:“可查了脉象没有?”
“脉象细而硬直,如按琴弦,肝阳上亢,也与他易怒、紧张的症状相符。只是他所言耳中有人,却不知为何。莫不是……妖族秘法所为?”
离忧病不置可否,继续把玩手中的木簪,语气轻柔却笃定: “承天观以食饵之法修行。早听闻那如梦炼得了一神丹,名曰,五石散。”
苏大夫大惊,轻声喝道:“幽澜族失传的五石散,他竟炼得了?”
离忧点头,苦笑道:“幽澜族所炼五石散确已失传,他所炼的,不过是江湖上流传的半吊子罢了。”
“——朱砂、雄黄、赤石脂、紫石英、白石脂,凑得五石。配黄酒研磨后,炼制七日,便得五石散。”
“此物两分药性,八分毒性。久服之人,轻则食欲不振、四肢麻木、心慌心悸,重则精神恍惚、意识模糊、震颤不已——他哪是修仙,分明是送死。”
苏大夫恍然大悟,拍膝画圈:“想来,道长所言那耳中之人,确是中毒后的幻听无疑了!”
至此离忧似有些气恼,单手轻轻揉着太阳穴,怕吵醒瞌睡的赵三儿,强压着嗓子低咳不已。
苏大夫赶紧递过在一旁凉着的镇咳汤药,叹道:“好在这药丸所用材料倒是金贵难得,怕是只有他当道长的吃得起。否则,这承天观十几号道人,怕没等成仙,便是都要进地府的……”
离忧匆匆服了药,不等喘嗽平息,又柔声对苏大夫嘱咐道:
“明日劳动你再走一趟,带追风透骨丸去。此药丸祛风散寒,活血通络。形又与五石散相近,你可偷偷换了去。”
苏大夫连连应声,一一记下。
今日之事交代已毕,苏大夫正待告退,忽又听的离忧问:
“一枕槐安可还好?”
苏大夫笑道:“斋主放心,他身上已大好了,平日无事还在院中练剑呢!只是因我们无咎阁的都是妖,他拒不和我们过多来往罢了。”
离忧把头往后一靠,颇有几分无奈,道:“也难为你们了。盛京的人,难免如此。”
苏大夫奇道:“斋主如何就知道,他是盛京来的?”
离忧愣怔,忽而作狡黠一笑,只是病中之人,笑容难免虚浮无力,道:“江湖都传我乃仙姑下凡,有什么不知道的!”
一席话罢,时辰已不早。苏大夫不敢再继续打扰,便匆匆退了出去。
离忧病后,赵三儿每日除陪在离忧身边,或去给一枕槐安送药,或是跟着苏大夫看诊,几天下来也学到些不少。
只是她每日早起晚睡,此刻自然已经困得不省人事,见她双手撑着脑袋,点头如捣蒜。
离忧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轻声唤醒赵三儿让她回去好好睡。
三儿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间把生火的蒲扇随便搁置在炭盆边,嘴里嘀嘀咕咕念着“姐姐也多休息”,“杏林斋有我呢”等话,便一脚深一脚浅地下去了。
离忧吃了药,当下也十分倦怠,遂也吹了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竟无人察看,炭盆灭是没灭。
3. 前尘难了事·一
是夜,盆内火星轻轻一炸,舔到盆边蒲扇的扇沿。
屋中陈设多半是木啊竹的,火苗静悄悄地顺着蒲扇烧到桌几、又在桌几上撩着了床上的帘幔。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寝屋已包围在火光之中,一时间火势汹汹,浓烟滚滚。
沈回风常年习武,夜里颇为警觉,听到院外窸窸窣窣似有人奔走呼喊,心下暗觉不对。于是翻身拿着剑,随意披了件斗篷,开门察看。
抬眼间,便远远地看见杏林那头浓烟翻涌,连天空都笼罩着红光。
沈回风心中一惊,却不等他反应,脑中突然一阵剧痛,似要裂开,他一脚没站稳,几欲倒地。
他单手扶紧门框,大口喘息。但眼看着远处浓烟,再顾不得多想,忍痛狂奔而去。
穿过杏林,便看一群人聚集在斋主院门外,几个男丁正打了院外水缸中的水,要去灭火。
三儿只随意披着红袄子,吓得忘了冷,跪在雪地里泣不成声,左右两只手还各护着一金一白两只灵兽,那灵兽却似要挣脱出来往火里冲,在三儿怀里踢打翻滚。
三儿见了沈回风赶来,赶紧爬起来,扯着他的衣襟哭喊道:“姐姐在里面!!姐姐还在里面!!”
脑中又是一阵剧痛。
沈回风咬牙,深吸两口寒气。
三儿只觉胸前一沉,胡乱抹了眼泪,低头往怀里看去——原来是沈回风不离身的那把宝剑。
待她再抬头,那沈回风从救火男丁的手上抢过一桶水,哗啦一声,冰冷刺骨的水从头倾泻而下,浇了满身。
三儿“呀”的一声,连连后退。还未等反应过来,沈回风便转身冲入浓烟之中,顿时没了踪影。
唯有耳边的龙纹玉坠映着火焰,闪出猩红色的光。
****
门已坍塌,沈回风从窗子跃入,便即刻掩住了口鼻。
只见室内陈设尽皆被火焰包围,浓烟扑鼻,木头燃烧后的噼啪之声不绝于耳,炽热的气浪逼人,连呼吸亦感灼痛。
火势自门前似炭盆的物什处,顺着烧将过去,木桌竹椅、锦帘绣帷,无一幸免。
幸而床离得最远,帷幔虽已烧着,床上的人,此时半梦半醒,暂时无恙。
浓烟迷得睁不开眼,沈回风顾不得许多,冲至床边,解下湿透的斗篷裹住昏睡的女子,以免她被火燎伤。
他正欲抬手将那女子抱起,不想却被其一把揪住领口。
病中女子的脸顿时置于眼前,分外清晰。
“沈将军……救救院中的孩子……”
病榻之人青丝披散,脸上潮红,眼神迷离,似有一行泪滑落。
二人的脸几乎贴上,她红唇微启。
许是高烧的缘故,简单几个字吐在耳边,却觉得异常灼热。
沈回风一时心跳如鼓,不敢再看女子,咬牙低声在她耳边道:“掩住口鼻,莫再言语!”
话罢,几个跃身带着她从火里冲了出去。
赵三儿见姐姐被救了出来,悬着的心方落了地,只是到底受了一番惊吓,紧紧攥着离忧的手抽泣不止。
沈回风见怀中女子浑身只裹着湿透的斗篷,恐她本就高热,如今这般更加不妙,便急忙将她二人带至一枕槐安,转身又去助众人救火。
好在离忧素日喜静,院子本就清幽偏僻,四周又有假山丛簇、溪流环绕,火势无以向外蔓延。
加之沈回风等人夜半救火,至天边破晓时分,院中之火终于灭了下去,只是浓烟久久不散,将整个杏林斋笼罩其中。
经查看,大火将离忧的寝室烧了个干净,幸而并未殃及别处,只略微燎黑了赵三儿的一扇窗子。
斋主的院子既走了水,重新修缮也需些时日,一时也住不回去。沈回风便主动把「一枕槐安」让了出来,自己就近住了隔壁的「松涧步月」。
赵三儿倒是识趣,眨了眨眼,默默抱着被子,巴巴跑去和无咎阁的苏大夫同住了,借口是“每日一同看诊更便宜些”。
“我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好看哥哥定要替我好生照看姐姐。”
长这么大第一次与离忧分院而住,自然是要嘱咐几句的。赵三儿面露忧虑,对沈回风语重心长。
苏大夫的院子离此处也不过两三步路,她倒像要远游一般。
沈回风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怀中抱剑,倚在院门上耐心听着赵三儿絮叨。
他在杏林斋住了一月有余,赵三儿每日送药问候,也亲近了几分,救火一事后更不把他当外人。
“姐姐近来只是夜间潮热、略微咳嗽,倒是比前几日要好些。可到底经了失火这么一劫,还需好生保养。虽说好看哥哥冒死救人,也受了些苦。。。”
话到此处,赵三儿又皱着眉思索片刻,随后大手一挥道:“但姐姐之前说过,习武之人皮糙肉厚,想必无恙!”
沈回风听了这话,挑了挑眉:“你倒安排得十分妥当。”
本是讥讽,赵三儿却十分受用,点着头道:“这是自然,好看哥哥知我。”
这小孩儿,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另还有一件事……”
眼前小孩儿又想起了什么,低头沉思片刻,似有犹豫,复道:“前几日我去看好看哥哥,见你似有梦魇之症,如今可好了?”
沈回风道:“连同晕眩等症状,都好多了,为何问起?”
赵三儿听闻若有所思,道:“定是药见效了,不知是哪几味药治了梦魇,我得去看看哥哥的方子,明儿让苏大夫给姐姐也加上。”
沈回风奇道:“斋主也有梦魇之症?”
赵三儿点了点头,远远地瞧了眼一枕槐安,低声凑近了,道:“前几日怕姐姐夜里发热,我去陪着,发现她夜夜梦魇冷汗,睡不安稳,时而哭着醒过来,时而嘴里念着一位沈将军……”
“沈将军?”
沈回风原本斜靠着门的身体腾得一声站直,惹得院门“咿呀”叫了一阵。左侧龙纹耳饰无声摇晃,泛着温润的光。
许是起身太猛,沈回风突然感觉头痛欲裂,耳鸣不止,血气上涌,鼻腔泛起一阵腥甜。
眼前赵三儿一心想着治梦魇的方子,低着头,嘴里嘀嘀咕咕还念着些什么。
沈回风耳中如蝉鸣,哪里还听得清,僵硬地背过身,右手紧握宝剑,左手拇指轻轻抹了抹鼻下——果然有血。
不妙!
他咬紧牙关,急往屋内赶去,可没走两步便觉天旋地转,双腿绵软,直直地倒了下去。
****
春意正浓,宫中一道圣旨疾驰而出,至誉林侯府。
年轻侯爷司徒扬,才情横溢,德行兼备,奉旨出任国子监祭酒,此乃朝野共贺之大喜事。司徒扬天赋异禀,三岁能作诗;七岁蒙圣恩,准入宫中上学,与太子同窗读书。
沈回风本也是太子伴读,便与他自幼相识,因二人性格相投,一见如故,便更加往来亲密。
今日闻此佳音,自当前来恭贺。
“官人,盛京虽繁华,适龄男子却寥寥。”
司徒家大嫂子轻移莲步,将茶盏轻轻推向眼前人,眸中含笑。
“夫人放心,父母走时小妹尚小,长兄如父,我必当为她挑选最合适的良缘。”
司徒扬端坐于堂上,接过茶盏,一手伸出去握了握妻子的手,温言细语道。
“小姑自幼就是个有主意的,模样又生得极好。官人定要寻一个人品出众、又可堪托付的夫家,这才算配得上。”
司徒家大嫂子说得不紧不慢,又缓缓抿了口茶,接着笑道,“依我看,沈将军便是极好的人选。”
司徒扬一口茶险写呛着,连连笑着摆手:“不成,不成,婚姻大事,怎可乱点鸳鸯谱!”
“以灵虽与我自幼亲厚、知根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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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做过太子伴读,如今又任金吾卫将军,可谓才学不凡、文武双全。但这世代为将的门第,到底整日刀枪剑戟,打打杀杀,几天也着不了家,恐怕是齐大非偶啊……”
今日只是来做客,这又是哪一出戏?
沈回风安静地低头品茶,却反复品不出滋味,舔舔嘴唇,实在尴尬,清了清嗓子,道:“我还在这呢,卓然兄等我家去了再骂吧……”
****
大雪纷飞之日,天色晦暗,偶有行人裹紧衣袄低头快行。
慧心巷口却人头攒动,车马难行。
沈回风被堵在巷口,动弹不得,只得勒马观望。
“吾乃金吾卫总调度沈回风,何故拥堵于此?”他握紧手中若云剑,声如洪钟。
“好教将军知,只听说前面慧心堂突然走水了,具体我们也……”
近日太子刚令我留意巷中慧心堂,这么巧就烧了?
沈回风心念电转,即刻翻身下马,喝令一声:“金吾卫救火,速速让路!”便侧身快速穿梭于人群之,直奔火场而去。
****
早朝之时,昱华殿内群臣肃穆。
独沈回风低头跪于殿中,捧一奏书高举过头顶,双手早已汗水涔涔。
“慧心堂走水背后另有隐情,誉林侯贪墨之罪实为冤屈!恳请圣上重审!”
自司徒家被查抄,他屡次上书请求复核,皆被太子按下:
“大理寺已公示,慧心堂走水乃意外之灾,以不容再议;可在院内搜出千块金砖,此乃人赃并获。父皇此举,便是已舍弃了誉林侯,你若执意重查,便是驳了父皇、对抗圣意,只怕会引火上身啊!”
太子劝解之言虽无错,但卓然兄的人品他如何不知!他怎能容奸人栽赃污蔑,颠倒黑白!
只是朝堂之上,此言既出,便绝无转圜之地。
—— “怎么你对朕的裁决,都颇有异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金吾卫总调度沈回风,失职渎职,贪功冒进,徇私枉法,辜负皇恩,有损朝廷威信,实难留任。
今特下令,革除金吾卫总调度等一切军职,撤销世袭一等神武将军称号,收缴其官印、符节,贬为庶民,以观后效。
钦此!」
“父皇虽削了你的官职,但府邸产业仍为你保全了来下,如此也算是留得青山在。你无需气馁,我已为你在东宫内设了职位,你好生休养几日,便去上任吧。至于其他的什么,来日方长。只是切勿再意气用事了。”
****
御书房内,新皇登基已是六载有余,政务勤勉,朝乾夕惕,只是对妖族之事依旧心存忌惮。
削爵革职后,蒙新皇关怀,得以挂职皇城司下皇城使。此乃虚衔,部下无人,不领本职、不治事务,只常伴新皇左右,每日听候差遣,奉命刺探监察、搜集情报,执行圣上亲命的特殊任务。
“先有无咎阁在江湖颇为得势,如今又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杏林斋。”
已是三更,烛火憧憧,新皇单手轻敲案上的密报,神情忧虑。
“你走一趟鄂川,替朕探一探这杏林斋。切记,隐秘行事,切勿打草惊蛇。”
沈回风低头领命。
“此行山高路远,失了皇城庇护,那些人追杀你多年,此番定会再度出手。你且派两名得力手下同行,千万保重。”
“皇上放心,欲夺我性命者,先过我若云剑这一关。”
沈回风抚剑而立,龙纹玉饰在耳尖闪着凛冽冷光。
......
沈将军,沈回风,字以灵。
昔日世袭一等神武将军、金吾卫总调度,而今为皇城使。
慧心堂大火,誉林侯查抄,先皇罢黜,太子保全……
司徒云旗,卓然兄,那些苦苦追杀之人……
曾经种种,复又历历在目。
4. 前尘难了事·二
“将军可是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已安然卧于「松涧步月」的榻上。脑后微有酥麻之感,但疼痛已然消解。一位年轻侍女正轻手轻脚地为自己擦拭着面上的血迹。
离忧立于榻旁,低头将几枚银针缓缓收回绣了杏花的布质针袋中,面色略显苍白。
“将军脑伤尚未稳定,我方才替将军施了针,头痛眩晕之症自会好转些。只是,还需多加休养,近日里还劝将军少练剑的好。”
离忧语气柔和,略带喘息,将针袋收入药箱中,复将案上的汤婆子重新捧起,又款款向榻中之人弯腰一揖。
“前日里院中不慎走水,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他张了张嘴,心中千绪万端,却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讲起,只目光深邃地紧紧锁住离忧,胸中起伏不定,似有千斤重担压顶。
离忧见他醒后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双眼微红,心中已有七八分明白。
“斋主……近来可好?”沈回风心中翻江倒海,思虑万千,却不知如何启齿。
离忧抬头,见他目光深沉,眼中闪着激动与阴郁交杂的光,面上却强作平静,离忧喉中突然涌上一阵酸涩。
你一直在寻她吗?
你定是寻了她很久吧?
离忧的手在袖中攥紧,面上却是浅浅一笑,道:“谢将军关怀,我很好。近来只是犯了旧疾,无需担心。”
答得体面周全,却全然不是自己要问的。
沈回风不易察觉地微微蹙眉,眼神黯淡了些许。
故人近在咫尺,却感隔阂重重,彼此间似筑起了无形的墙,可又是为何呢?
二人四目相对,沉默不语,心中各有一番百味杂陈。
唯有那侍女夹在二人中间,看着眼前男女眼波流转,低头红了脸,独自悄声退了出去。
沈回风一时回过神,顿觉失礼,尴尬道:“斋主与我多年前一位故人相似,冒犯了。”
离忧轻轻点头,浅笑道:“如此说来,可是已恢复了记忆?这倒是件大喜之事!想来将军外伤未愈,又突然恢复记忆,情绪激动,肝气上逆,一时认错人,也是有的。”
沈回风心弦一动:分明记得她是个开朗豁达、心无城府的少女,全然没有眼前女子这般的娴静温和,从容不迫。
——难道真是认错了?
不,不对!
“那夜院中走水,斋主对我说了什么,可还记得?”
这八年间,他日日活在当初的阴影中,他绝不可能认错!
离忧心中暗自一惊。
那夜杏林斋偶发大火,她因高热不退,服药后神志恍惚。沈回风前来营救时,她朦胧中发觉身陷火海,误以为仍在梦魇之中,一时言语失措。
离忧不敢直视沈回风的眼睛,目光移至男子左侧龙纹耳坠,不自觉紧紧攥住了衣角,葱绿纱裙子登时遍布褶皱。
只是面上还强笑道:“那日高烧未退,意识模糊,说了什么却不记得了,想来不过是些胡言乱语,若得罪了将军,还望莫要介怀。”
还是如此刻意疏离。
沈回风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语气低沉却坚定:“你对我说——沈将军,救救院中的孩子。”
重逢来之不易,他不会轻易放弃。却不知越是这般步步紧逼,眼前女子越会踌躇不前。
看着沈回风端坐于榻上,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龙纹耳坠暖光莹莹。离忧心中叹息,不觉微微红了双眼。
——“哐!”
木门被人一把推开,狠狠砸向墙壁。
屋内二人皆是一惊。
赵三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
“姐姐!”
赵三儿一手扶着墙,一边弯腰喘气,眼睛却快速在离忧与沈回风二人的脸上流转了一圈。
直觉告诉我,这二人不像在看病。赵三儿眯起眼睛盯着二人,心中暗忖 : 早知道就先敲门了,坏了我姐姐的好事。
我的好妹妹!
赵三儿如此一草率,却救离忧于水火。
离忧眨了眨眼,忙转身双手拉住三儿,眼中含泪,柔声问道:“可是有要事?”
“啊?”
赵三儿以为自己冒失打扰,已做好被骂的准备,谁知抬头,只撞上她充满鼓励的眼神,这才把正事想了起来。“啊!姐姐!外面来了……来了贵客!”
杏林斋何曾有过贵客?
如今却顾不得这么多了,逃出去再说。
离忧只好装作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忙对病榻的方向一欠身,笑道:“方才为将军施了针,望将军还是多休息的好,我不便打扰了,改日再来看望将军。”
话罢,拉着赵三儿直往屋外走。
****
待离忧紧紧关了他的房门,长舒一口气,只想着那赵三儿跟在身边八年,好歹是学了些自己的大智慧,好一招声东击西。
不想赵三儿却是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尴尬地摩挲着回廊的栏杆,声音细若蚊蚋,吞吞吐吐道:“是这么个事......前日我和苏姐姐商量着……”
离忧一时逃出火海,只觉眼前赵三儿越看越喜欢,还打趣道:“如今都叫苏姐姐了?”
赵三儿红了脸,低声道:“都睡一张床了,自然是姐姐……”
说着,悄悄抬起头,见离忧似乎并不计较,复才又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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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支支吾吾道:
“我和苏姐姐商量,过几日便是除夕了,想着,既是过年,必人多了才热闹。我便寄了书信给陆离哥哥,邀他前来住几日……”
离忧扬了扬眉,心中不禁一紧。
如此也并无错处,写信就写信,心虚什么?
离忧只恐事情并非这般简单,问道:“只邀了他来做客?”
赵三儿的脸快埋到胸里了。
离忧只觉不对,耐着性子追问:“你且好好说,信里还说了什么?”
“也,也没什么别的……”
赵三儿脸红到了耳根,一时又如被蚊子咬了一般,浑身作痒,抓耳挠腮。
“就说了姐姐冬至日采药,捡到一个好看的将军哥哥……”
“说姐姐为了给他治病,复发旧疾,发了几日高热,略有不胜之势……”
“还说……我们院子夜里被一场大火给烧了,当时姐姐高热在床,差点,差点没出来……”
“......差点没出来?”
好好好,我的好妹妹。
离忧脑中如雷劈了一般,叉了腰又不知说什么好,一时气急竟笑了出来。
赵三儿见她这般,心知大事不妙,赶紧解释道:
“姐姐如今病还没好,面容憔悴得很!且那院子走水后,这些天也不曾修葺,还是黑黢黢的。这些就算不说,陆离哥哥来了也自会发觉,到时候,只怕他也会拿我是问……我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超生……”
离忧苦笑道:“呸呸呸,这都哪里学来的诨话!——既如此,那信呢?”
赵三儿如实答:“写完便让阿荔连夜送去了。”
“阿荔?”
离忧低头,瞧着在脚边眯着眼晒太阳的小白狐,愣道:
“那他是什么?”
“自是……信已送到,便让他回来了……”
离忧忽而觉得自己旧疾又复发了。
闭了眼又睁开,确信这不是梦。又在心中把“年关下不打孩子”默念了三遍。
也罢,离忧心一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如此算来,不日也该到了,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啊,”赵三儿抬起头,看着离忧,眼中颇有几分歉意,羞笑道:“正是!到了!刚到!在一枕槐安等姐姐说话。”
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了,还十分贴心地关上了「天上人间」院子的大门。
“……”
原来如此,说的便是这位贵客了。
威震江湖的无咎阁阁主,几千年的上古帝休神木老妖精,时隔一年大驾杏林斋。
离忧抬头,最后看了看这朗朗晴空——好日子到头了。
5. 翩翩天外客
离忧回到「一枕槐安」时,无咎阁主正背身站在黄花梨条案前,轻抬右手,修长的两指勾起茶壶,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那人身着黑色混金线的轻纱衫,隐隐约约可看见内里绣着墨绿竹叶的白缎袍,黑色锦缎束腰上只挂着一块温润的和田白玉玦,打着黑金纱线的璎珞,玄狐皮大氅随意扔在一旁的圆椅上。
圆椅一侧的香几上点着一炉香,袅袅异香蕴绕,更令他少了几分凡尘之气,竟似天外来客。
“几日不来,斋主好情致。”
不等离忧开口,陆离且品着茶,缓缓转过身。
只见他依旧散着一头乌亮的齐腰长发,以一抹玄色丝绸额带束之,至眉心正上方处镶着一颗碧绿玉石,在烛火下微微泛着荧光。
碧玉额带下,一双罕见的琥珀色眼眸,摄人心魄。
他轻倚条案,抬眼凝视着离忧,眼中似笑非笑,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我……”离忧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都是意外。”
“意外?”陆离挑了挑修长的眉,嘴角一勾,浅浅笑了出来。
倒不如不笑,离忧心里直发毛,眼神躲闪,偏过头去。
陆离轻轻放下茶盏,向她走了一步,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嘴上虽带着笑意,眼神却凌厉了几分,他道:
“杏林斋斋主雪中救死扶伤,夙兴夜寐带病救人,此乃医者仁心;冬日天干物燥,难免走水,想来也是情理之中。是不是?”
离忧犹如封印一般,只巴巴望着他一步一步靠近,呆呆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斋主心虚什么?”
转眼陆离已到眼前,二人鼻息相对。
离忧一瞬间脑力激荡:此乃心战,若此刻眼神游移,或退了步去,便是败了。可我并无做错,更无需心虚,纵然我真的错了,又与他不相干。他道自己是谁,我干爹吗?
“阁主说笑了,我只知治病救人,谈不上什么心虚不心虚。倒是不知为何,我杏林斋的事,叫阁主如此操心?”
离忧强行定神,终于找回了嘴——这张吵架从不居下风的好嘴!离忧在心中舒了口气。
“哼。”无咎阁阁主淡淡冷笑一声,趁离忧不备之时,擒住她的左腕。
不待反应,陆离额上碧玉精光一闪——一时间,四季如春的一枕槐安,竟不知从何处刮来阵阵劲风,屋内门窗瞬间紧闭,屋外的人进不来,屋内的人,自然也出不去。
“你动了真气?”
陆离右手依旧抚着离忧的脉象,双眉微蹙,目光如炬,竟难得多了一丝怒气。
离忧忙偏过头,并不言语。
当日沈回风失血过多,命悬一线,情急之下离忧调出真气救人,这才使得旧疾复燃。
“为了救松涧步月的凡人?你这通身医术还不够,竟要到动真气的地步?”
不可思议。
陆离苦笑,不觉加紧了手中的力度,终于失了几分一向有的从容,“你不要命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这次不同。”
离忧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轻声道,“他是……司徒云旗的故人。”
陆离双眸紧盯着离忧不放,琥珀色的瞳仁神秘莫测,似要吞噬人心。
少顷,他终于只是缓缓叹出口气,右手掌心仍旧覆于离忧手腕上,抬起左手至额带处,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轻触额前碧玉,闭目凝神。
离忧感觉一股醇厚之气自手腕游走于全身,顿时体内血气畅通,经脉舒展。病后原有的酸痛无力之感逐渐消失,苍白的面色也瞬间有了健康的红晕。
陆离略微喘息,掩饰着胸中隐隐疼痛,转身缓缓踱步至黄花梨香几旁的圆椅处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精巧的折扇来。
细看来,这折扇竟是由不知何出处的玄色灵石打造而成,扇柄坠有一块美玉,状如新叶。这石扇陆离平日出入,随身携带,从不离身。
他此刻并未展开这石扇,只握在手中来回翻转把玩。表面闲适,实则在心中默念口诀,悄悄调整着自己体内混乱无序的真气。
几缕阳光自窗外斜进来,映在玄色石扇上,竟闪出金银双色之光。
屋内沉香袅绕,寂静无声。
离忧知自己又得了他的真气,旧疾已暂时被压制。再看熏香袅袅下,低头弄扇的男子,虽正极力掩饰体内不适,却到底难逃离忧的眼睛。
她近前去,并不打扰,只静静倒了一杯热茶,放至起身侧。
陆离轻声道谢,离忧报以浅笑,只一眼,便捕捉到男子额带边挂着一层薄汗。
这便是她近来饱受旧疾缠绵,却对他闭口不提的缘由。
他是上古灵树,光是修得圆满、化为人形,便已有三千年之久,历尽人世变幻,其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他要呼风唤雨,连眼皮都不用眨一下。
然而,每每给离忧治病后,竟气喘无力,虚弱至此?
离忧正在心中忖度着,这边陆离休整一二,气息已恢复如常,终于嗓音深沉地开口道:
“从一开始,这副肉体凡胎,便承受不住你深厚的修为。”
“这八年间,你每每发作,我都用自身真气将你的修为压制,护住你的肉身——此法本可再保几年无虞。可你自行调用真气,一举破了我的护法。
“如今,你虽面上与常人无异,实是内里已五脏俱损,难以为继。今后我再度气与你,也只能护你月余无恙。你若再用强,我便是把这条命都给你,也束手无策。”
“这么快就难以为继了吗?竟没有别的办法?”离忧心中一沉,轻声喃喃道。
死就死罢,不过如此。
只是,还有因果未了。
“倒也有一剂灵药。”陆离轻轻抚摸黑色扇骨上“怅然忘归”的刻字,缓缓道来:
“降灵珠。”
离忧听罢,苦笑道:
“上古药经有云:’有仙葩名曰绛珠草,百年开一次花,千年结一次果。其花名三生花,其果曰降灵珠。取果上朝露,并十二钱黄柏树皮煎服,能愈凡尘一切恶疾。 ’
——此乃天上仙药,我行医多年,便从未见过这降灵珠。只在大约六年前,听江湖中的病患跟三儿玩笑时提起,传闻有凡胎偷得此果,欲食之以求长生不老,却立刻化为一滩脓水,那降灵珠从此也不知所踪。”
陆离抚扇听她言毕,冷笑一声,道:“不愧是江湖所传的圣医,如此生僻的古药经也了然于胸。只是,那江湖人所道传闻,我看却并非玩笑。”
“莫非,世间真有此物?”
离忧一惊,却九分只为亲眼一睹那仙葩灵药。
死到临头,竟还想着猎奇。
陆离琥珀色的瞳凝视着女圣医,实在无奈,笑道:“盛京的事,只怕你比我更了解。”
故弄玄虚。离忧心中暗骂,语气不悦:“此物与盛京有何相干?”
“请教斋主,可知新帝是几时登基?”
“算来是六年前。”
虽隐居深山却对答如流,果然还是放不下。
陆离挑了挑眉,又问:“斋主可知,先帝是何时驾崩?”
“自然也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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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忽然顿悟,抬眼望向斜靠在椅背上的人。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先帝在时,曾四处探求仙丹灵药,以求长生不老。却越是服药,越缠绵于病榻,终于暴病而亡——那也是六年前!
难道,先帝并非暴病而亡?
陆离自知无需多言,含笑点头道:“如今世间只剩下一棵绛珠草,仙草已移栽在我无咎阁中,却是有花无果。那千年一结的降灵珠,正在当今皇宫藏宝殿。”
****
离忧转身打开香炉盖,一时间屋内异香弥漫,冷声道:“原来如此,不曾想无咎阁与当今皇上,来往如此紧密。”
知她素来不喜与官僚贵胄往来,如今听闻自己与皇族有染,陆离恐其不悦,扶着手中玄扇,解释道:
“自五十年前,东盛国与其边境幽澜鲛人族一战后,便对一切妖族赶尽杀绝。若没有我阁降灵珠做条件,万千妖众只怕还在东盛国四散逃命,又哪有如今,人妖共治之景象。”
“人妖共治?”
离忧冷笑,道,“阁主是说,如今无咎阁生意遍布东盛,更有京城四大镖局在手,赚的贵阁盆满钵满吧?”
若非无咎阁,如今妖族还在被四处驱逐,连东盛边关得门都无法近前。
如此屈辱对待,难免妖众心生怨怼,奋起反抗。
若非他陆离,当今天下,只怕又如同幽澜大战时一般,烽火连天,生灵涂炭。离忧又如何不知!
只是,无咎阁要与东盛做生意,自然免不了官商勾结、徇私舞弊、中饱私囊之行事。
叹这世间,如当初年轻誉林侯司徒扬一般,一心为国为民、持节不移的翩翩君子还有多少?
香气渐淡,一双深不可测的琥珀色瞳仁穿过薄烟,直直地与离忧对视。
离忧心弦微动,忙偏过头,拨弄着炉中香。
陆离嘴角上扬,沉深道:“你从前却不常念起誉林侯旧事。”
一时间,离忧血气上涌,杏眼圆睁,喝道:“不要对我用「窥心咒」!”
说着,她两袖奋力一扬,手中的香炉突然朝那双浅瞳掷去,香灰纷飞。
却不待香炉落地,陆离面不改色,手中黑色折扇轻轻一点,额间碧光微微一闪,那香炉在空中打了个转,复又完好无损的回到离忧手边,依旧香气蕴绕。
陆离眨眨眼,缓缓起身至近前,检视着离忧扔香时掌心留下的烫伤,伸手轻轻一扫,娇柔的掌心恢复如常。
听得陆离在耳边柔声道:“那降灵珠乃关键之物,虽不便直接讨了回来,但我携你同去宫中,如今东盛帝君算来也是你的旧识,借那灵珠一用,想来无碍。”
离忧眼色一沉,并不抬眼看身边之人,只奋力抽回手,低头盯着那金丝香炉泛起的飘渺薄烟,眼神游移。
少顷,她轻声问:“我还剩多少时日?”
“若我每月为你运气护体,一年。”
离忧苦笑,她红唇微启,声音似是呢喃:
“我随你去。”
这么容易?陆离挑眉,琥珀色眼眸紧紧盯着眼前女子。
“阁主知我厌恶朝廷纷争,那大内皇宫,看一眼我都嫌脏。”
离忧抬头,隔着轻烟,对上陆离一双浅瞳,目光炯炯,“但躲了这许多年,誉林侯旧案,也是时候该翻出来查明了。”
琥珀色瞳仁光彩流转,他并未开启窥心之术,只目不转瞬地凝视着眼前女子,看着她一对星眸如画,目光如炬,笼罩在袅袅烟气中,恍然如梦。
虽避世深山之中,她眼中的那场火,已烧了八年。
6. 盈盈月下人·一
离忧隐居避世、远离尘嚣,至今已有八载。
司徒云旗之惨痛旧事早已成为心中冰封逆鳞,官衙贵胄等人事更是避而远之。然而愈是躲,其为慧心堂、誉林侯雪耻之心却愈渐炽烈。
如今忽而听闻自己阳寿无多,正所谓“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离忧心一横,鼓起勇气要随陆离北上盛京,查明旧案。
雪耻冤案乃大义,离忧却不愿再沾染前尘之人情是非。
但若要时隔八年重提旧案,自己的身份便再难隐瞒,届时又该如何面对隔壁的沈回风?
是夜,离忧辗转反侧,至四更仍不得眠,越兴翻身而起,胡乱抓件墨绿绸缎四叶纹夹白貂皮边的披袄,往身上裹了,悄悄推门往院子里去。
不想沈回风当日骤然忆起了旧事,正是心绪翻涌之际,欲与离忧相认却又遇冷,心生狐疑。
她顾左右而言他,执意将久别重逢当作萍水新交,一去八年,原来早已物是人非。若我一再紧追不放,难免尴尬,徒增嫌隙,反而无趣。
再者,我遇难而来,身上一无珍宝二无金银,再执意留下,更无以报答救命医治之恩。
倒不如,趁此时回京复命,至府上备好银钱贵礼,早日送了来,也算全了礼数。至此一别两宽,各自保重。
行伍之人言行不二,思及此处,沈回风心中已有定夺。便谨慎措辞,留了封信,好生放于松涧步月房中,想着夜深出走,也少了客套拉扯一番,独自离开倒干净。
便吹了灯,穿戴齐备,只携了不离手的若云剑,出了门来便要远走。
谁知,这边他正悄然关了门,那边一枕槐安却窸窸窣窣地,门窗响动了起来。
沈回风心下一动,忽地侧身隐至廊下暗处。
山中冬夜,天高气清,繁星点点。
院中烛火俱已燃尽,只借天边一弯新月几缕寒光,远远地晃着院中残雪。
沈回风抱剑悄声倚于廊下,眼见着离忧背上似是批着棉被,弓着身从一枕槐安遁出,嘴里打着冷战,碎步从身边走过,全然不知有人。
至院东角老杏树下的一块山石处停下,勉强探出一只手在棉被里摸索了半刻,忽而月下银光一闪,似是掏出一副花铲,复而抓着衣物小心翼翼地蹲下,对着树根处一阵狗刨。
与平日的斋主不同,如今这般着实有些不雅。
沈回风眯起双眸,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扬。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刨树的女子忙扔了手中的物什,毫不犹豫地跪在雪地里,身子伏得更低,伸出两只手慢慢从地洞里捧出个小坛来。
虽只略看得其背影,也能知她此时分外小心虔诚。
“哈!”
院内静谧无声,远远地听得女子含笑舒了口气,背影在月下泛起一阵银白的薄雾,自言自语道,
“真不愧是本斋主,早早地在每个院中藏了酒!”
话罢,随意拍了拍手上的泥,一手谨慎捧着酒坛,一手裹紧衣物,嘴里依旧打着冷战,回身迎面碎步而来。
“想来斋主已大好了。”
女子已至身侧,沈回风双臂抱剑,轻跨一步,踏入月光中。
他已穿戴完备,一头黑发高高束于脑后,左耳龙纹玉坠在月下光华流转,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却吓得离忧轻呼一声,屏气驻足,手中不稳,酒坛从怀中滚落下来。
沈回风不动声色,只略伸左臂,酒坛稳稳地落入掌中。
“天上人间乃重症疗养的院子,竟也埋了酒。”沈回风近前来将酒坛交还,开口轻声道,语气中难掩笑意。
离忧一听这话,知他早已悄声潜伏在暗处目睹一切经过,心中自是有几分恼。又道自己夜不能寐,本就有三分因他而起,却又被他瞧见自己最放荡形骸的模样,真是冤家路窄。
一时间只觉又恼又惊又滑稽,低头看着自己胡乱穿着披袄,手上又是雪又是泥,眨眨眼,终于噗嗤一下,轻声笑了起来。
事已至此,索性将水绿披袄往身前裹紧,就近坐在了廊下。
只听得水声响动,酒香四溢。
不装了?
见她一改往日端庄,多了几分爽朗,沈回风心中也不禁柔软了些,便也在身边坐下。
若云剑置于身侧,虽不露笑,但眉眼舒展,问:“见者有份,不知可否与斋主共享月下小酌之雅趣?”
哪知离忧回瞪了一眼,淡淡答道:“脑伤这才好几日?不可饮酒。”
她是仁医,虽可自损,却断不能带坏病患。
沈回风侧过身,趁这月夜昏暗朦胧,无所顾忌地看着眼前独酌的女子。
她不施粉黛,气色已比白日好了许多;未戴钗环,额前几丝碎发,青丝及腰,洋洋洒洒落在栏杆上。
抬头饮酒间,纤颈微露,喉中微动,红唇微启,睫毛微颤;月光流转,眼波荡漾,口吐仙雾,肤泛银光。
许久不曾吃酒,离忧嘴馋,连吃三大口,抬起手臂,轻轻抹了抹嘴,感受到身侧注视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沈回风忙挪开视线,假意赏着院墙上银装素裹的藤枝。又觉不够妥帖,装作随意道:
“瞧着斋主气色好些了。”
离忧点头,也随意笑答:“本就不打紧,缠绵了几日,合该要好的。幸而今日贵客带灵药来,自然好得快。”
沈回风挑了挑眉,眼神一动,却只敢在女子脸上一晃而过:“不知是何等贵客,竟有杏林斋没有的灵药。”
他倒警觉。离忧看着沈回风,思忖片刻,无奈一笑,道:
“我若如实相告,怕吓着将军。”
沈回风抬头侧目,看着她轻轻昂首又饮下一口酒,徐徐道来。
“将军道我如何与无咎阁交好,我多年前得了这怪病,便是得无咎阁阁主传真气救下,才偷得了这几年。否则,我恐早已曝尸山野。”
沈回风心中一沉,蹙着眉心点了点头。——是了,自重伤昏迷,恍惚中只觉有阵阵真气送进他体内,这真气醇厚异常,所属之人必定道行颇深。而她肉体凡胎,身量纤纤,如何能有此修为。
原来竟是得无咎阁阁主真传。
沈回风手中轻抚若云剑,心中思虑万千:这八年,孤身一人,究竟如何度过?
离忧见他面露愁容,低头不语,知他心中关切,可那诸多关切,皆因他已认定自己是他的故人。
如此想来,不觉喉中酸涩,道:“将军心中迷津,待时机成熟,自会明白。”
又顿了顿,将手中酒坛递了过去,轻声宽慰:“借将军一口酒,劝将军无须自扰。”
沈回风苦笑一声,抬手接过小酒坛,只放在鼻间一嗅。
酒香馥郁怡人,交织着青梅的酸甜,配这月下残雪,更显悠然脱俗。
不愧是她。
沈回风双手握着酒坛摩挲,却不饮,眼眸颤动,沉声道:“斋主可知,我已不是将军了。”
“八年前,我为……为旧友之事,触怒了先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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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恩浩荡,赐我皇城使一职,听候圣驾差遣。”
袭封、职位俱被革去——这句到了嘴边,却又何必道出,徒增烦恼?
身侧女子只裹紧衣物,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偏过头依旧抬头赏着天边新月,看不清面中神色。
沈回风叹口气,将酒坛轻轻放回女子身侧,低声道:“得杏林斋照顾多日,如今,也该回京复命了。”
离忧见他穿戴齐全,宝剑在手,一早便知他将辞行,心中原是松了口气。如今他要告辞,大家各奔东西,倒也干净利落。
只是,酒后心中苦涩,一时难以言说。
离忧沉吟片刻,假意笑道:“如此突然?使君大人千里迢迢来了幽篁深山,事可是办完了?”
沈回风眼神游移,如鲠在喉,轻声道:“游历至此,并无要事。”
——圣上令他秘密探查杏林斋,却不曾想遇着她,她远避深山必有因,此番回禀定要掩去一二,保全了她去。
皇城使位高权重,应在皇上身边早晚听候差遣,却来此蛮荒之处游历?
离忧低头,一只手顺着披袄雪白的毛领子,又道:“使君来时身负重伤,此去不怕多有凶险?”
沈回风目光凌厉了三分,却只沉声答:“偶遇流寇罢了,习武之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斋主莫担心。”
——八年来,总有奸人在暗处欲取我性命,如今更是苦苦追至鄂川围剿,我尚有武功在身,可拼死顽抗。但奸人狡诈,若他们将杏林斋牵扯进来,我又该如何是好?
好不会扯谎的人。
离忧心中苦笑一声,又说:“何不多住几日,年节里独行,难免寂寥。”
我早已不过年节。父母过身后,每逢春节都是在誉林侯府中度过。没了卓然兄,年节便也失了滋味。
耳边玉坠转着微光。沈回风低头握紧若云剑,目光深沉,道:“复命要紧,不碍事。”
看来是去意已决。
离忧收了笑颜,轻叹一口气,扶着栏杆起身,懒懒地拍了拍身上的残雪,道:
“使君大人执意要走,我便不留了。只是山路崎岖,雪夜路滑,还请大人再住一宿,待天明再出发也不迟。
大人的马来时便丢了,我斋前院马厩养了几匹良驹,大人若不嫌弃,挑一匹好的去。此行路远,走马也轻省些。
还请大人勿要推脱,就算聊报大人火中救命之恩罢。”
说着,微微欠身作揖,转身便要启门回屋。
沈回风垂眼看着廊下小小酒坛,一时心头千言万语,却难述衷肠。
忽而起身,沉声唤住离忧:“……千万小心。”
离忧驻足,面露疑色。
沈回风强忍心中思绪,只挺身立于廊下,远远地看着她,离忧竟觉那目光多了一丝哀切。
“杏林斋医术通天,在江湖上负有盛名,皇上已起了疑。当今圣上行事谨慎,已忌惮无咎阁数载,杏林斋与无咎阁行走紧密,千万要小心。”
怎么?他赵竑还要发兵围剿不成?
离忧面上莞尔一笑,回道:“多谢大人牵挂,若杏林斋有难,我自有计较。”
若杏林斋有难,我又有何计较?
左不过遣散众人,带着三儿逃命罢了。
离忧心中酸涩,忙不迭抬步,入一枕槐安,关了门插上闩。
只听得门外之人久久伫立于月下,沉声喃喃道:
“千万照顾好自己。”
“司徒姑娘。”
7. 盈盈月下人·二
“司徒姑娘!院内火势猛烈,千万去不得!”
寒风凛冽,穿透骨髓。
雪花漫天飞舞,有如柳絮纷纷扬扬。
慧心堂却烈焰腾腾,梁柱崩塌,瓦砾四散。
“放开我!快救人!为什么不救人!”
司徒云旗竭力挣扎,撕心裂肺地哭喊,头上钗环歪斜,划破了年轻将军棱角分明的下颌。
沈回风也顾不得脸上的疼痛,只紧紧抓住锦衣少女的两只手,将她往更安全的地方引。
少女尚未及笄,身高仅略过将军肩部。奈何她生性倔强,见自己不是习武之人的对手,便扑身对准擒住自己的手,狠狠咬下去。
怎会有人疯魔至此!
沈回风吃痛,咬牙将手从少女口中猛然抽出,又见她哭闹无常,那只手在空中停滞一息,只拿了一成力,对着少女的脸就是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音在少女耳边回荡,少女愣怔,随即听得年轻将军沉声道:
“你冷静些!慧心堂内火势太大,部分房屋已倾倒,你若去了,就是送死!末将已派了潜火军去救火,火势很快就会被控制。”
司徒云旗愣愣地抬头,红着眼睛,无声怒视年轻将军。沈回风虽是习武之人,杀伐决断是惯有之事,如今见少女眼中写满悲愤,心中却一紧。
我慧心堂内住的虽都是些孤童,可他们都是好孩子。最小只有两岁出头,最长的也不过十岁,大多都已读书识字。
有几个丫头年纪虽小,药理书已背完了两本,我答应他们明年三月义诊,定会带他们同去历练一番……
那个姓李的弟弟,是我从拐子手里抢来的。刚到时,浑身是伤,性子又怯懦,只蹲在墙角不与人说话。
但他却是个勤奋孩子,如今四书均已读完。他与我立过誓,将来春闱定要一举蟾宫折桂……
他们都是好孩子,未来可期。
“将军!”
一军官模样的男子气喘吁吁地跑来,跪于沈回风身前,沉声禀告:
“火势实在惊人,院内主堂突然坍塌,两个潜火兵困在了里面,至于慧心堂院内人等,恐怕是凶多吉少……”
少女看着那漫天大火,双臂终于无力垂下,随即瘫软在地。
她兀自张了张干涩的双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唯有两滴滚烫的泪从眼中翻滚而下,滴在冰凉的雪地上,顿时没了踪影。
沈回风不忍,上前欲将锦衣少女扶起,谁知却被紧紧抓住衣领。
沈回风看着那双杏眼,由当初的明澈变得暗淡无光,仿佛无形的手将少女眼中的光一点点抽离。
少女伏于耳边,脸上一颗泪无声落在将军颈项,灼热不已。
“沈将军……救救院内的孩子……”
话罢,司徒云旗血气翻涌,晕厥了过去。
****
誉林侯府主堂,沈回风已等候多时,实在坐立难安,只单手摩挲着若云剑的剑柄,抬头反复读着堂上挂着的大字——誉满杏林。
“以灵!以灵!小妹突发高热,一时急于诊治,怠慢了你。”
年轻侯爷一身玄色纱衣,匆匆从后院绕了过来,双手作揖,满脸焦急。
沈回风忙迎上前,回了礼,问道:“令妹可醒了?”
司徒扬低头连连叹气:“自那劫难已过三日,小妹却还不曾转醒,嘴里只偶尔说些胡话,听不真切……想来慧心堂一案非同小可,若无以灵贤弟出手相救,小妹必定生死难料!”
说完又抚平衣衫,作势要行大礼。
沈回风哪里肯受,双手紧紧扶住司徒扬,劝着:“卓然兄,断使不得!你我情同手足,何须如此!只怨我去时已晚,苦慧心堂上下十多名孩童,皆葬身火海。”
——不知司徒小姐醒来,该多悲痛。
司徒扬扶住堂前紫檀八仙桌的一角,背对着来客,声音略微颤抖:“小妹十二岁便办了那慧心堂,这两年间,她日日前去上课、探视,从不曾懈怠……此乃她毕生心血啊!”
沈回风见他背影单薄,形容多了几分憔悴,他乃行伍之人,也不知如何安慰。
沉吟片刻,只强忍心虚,道出正事:“皇上准了大理寺查办,如今已传出风声——说是意外走水。”
“大理寺?却不是慧心巷所属的河西京畿县衙,竟直接交由大理寺查办?”
司徒扬转过身,心有疑虑。
“事关誉林侯府,皇上有意彻查此案。后有大理寺卿上书请旨于圣上,便全权交了过去。”
沈回风神情严肃,紧紧凝视着司徒扬,目光深沉。
司徒扬上前一步,道:“如此便也罢了,怎么这么快便查出了结果?况且,如此凶猛大火,竟只是意外?”
沈回风低头抚着若云剑柄,只道:“我也觉出其中或有猫腻。只是……大理寺并非太子麾下,个中经过,我却难以插手过问。”
司徒扬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衣袖愤然一甩,扭头偏向一侧,冷声道:
“你也不必此时趁火打劫、规劝于我!慧心堂乃人命大案,想来大理寺必会彻查,给小妹一个交代!”
沈回风在西面紫檀镶象牙刻竹的椅子上坐了,道:
“圣上如今缠绵病榻,太子和公主各自为营,独你誉林侯却欲作纯臣。你道朝堂之上,果真如此简单吗?你我自幼进宫,做太子同窗十余载,与太子交好;你当初得封国子监祭酒,也是太子亲荐,此等事又谁人不知?你愿独善其身,只怕他人早将你视为太子党羽!”
司徒扬冷笑道:“将军是来探望小妹的,还是来聊升官晋爵的?”
“我司徒卓然虽只略懂些学问,却自持还有几分风骨!我受父遗托,不敢自专,苦读十载。虽资质愚钝,那也是上了殿试,一举得了探花,这才有了国子监祭酒之职!将军何苦激将于我?纵我不要这一身从三品的官袍,给我一个八品知县,我也必恪尽职守,肝脑涂地!”
沈回风见他恼了,知道自己言语有失,心中懊恼不已,连忙起身道:“卓然兄,你知我并非此意!”
那司徒扬也知自己一时情急,言语激进了些,只摆了摆手,叹气道:“以灵贤弟若无他事,便请回吧。家中小妹尚未转醒,恕兄无以作陪。”
话罢,愤然转身,不再言语。
沈回风看他如此坚决,自知继续规劝也无益,低头沉声留下一句:
“卓然兄不愿选,只怕局势会逼着你选。官场如战场,卓然兄千万保重。”
便握紧若云剑,转身离去。
****
司徒扬于沈回风言语不合,转身还进了司徒云旗的院子。却见妻子顾氏低头拭泪,从屋内出来,见了他只轻轻摆了摆手。
司徒扬见这般情景,忙问:“这是怎么了?好好地哭什么?可是醒了?”
顾氏从袖内拿出手帕,一手轻轻擦拭着眼角,一手又赶紧示意他噤声,道:
“快小声些,才醒了,只是睁着眼,直直瞪着,也不言语,说什么却也不应。
我道是她被梦迷怔了,便把那日慧心堂她怀里护着救出来的三岁女童抱了上来,也好哄她顽。谁知她竟一把拉着那孩子痛哭不已!
可怜见的,我一番好心倒勾起她的伤心事,便赶紧叫人带下去。如今那孩子还在你奶母苗大娘那处,先好生养着。”
顾氏是个周全人,司徒扬点了点头,沉吟道:“她原是气机逆乱,心血不畅,才晕了这些日子。如今这般,皆因悲痛过度,心神不安导致。我需在她的方子里加几味柏子仁、五味子、石菖蒲,看她能否好转些。”
说罢便转身要进去看脉,却被顾氏一把拉住,道:
“你先别忙!我才服侍她吃了归脾汤,如今且让她好生着。你方才前去可有要事?我见你面色并不好。”
司徒扬叹口气道:“以灵来问小妹好。又说,慧心堂的案子,天家已交由大理寺审理。”
顾氏一听便觉不好,道:“怎的是大理寺?他并非太子一党,怕是与你无益。竟不让太子劝说一二,或派御史台,或派给县衙,都还能说上话。”
司徒扬闻言不悦,蹙眉道:“夫人竟也觉我是太子麾下之人?”
顾氏见他挂了脸,赶紧陪笑:“我是妇道人家,哪知道官场之事!只是见沈将军素与太子往来,你二人又亲厚,一时性急了浑说的,想来我是说错了。我原也是一心为小姑好,官人别置气。”
司徒扬自知不该迁怒于夫人,便携了顾氏的手,软语安抚一番。
顾氏不是不识大体之人,见官人心绪转圜,方又问道:“大理寺办案倒也妥帖,只是有交代了没有?”
司徒扬深深叹气,携顾氏在廊下坐了,沉声道:“据以灵说,欲以意外结案……”
顾氏心中明镜一般,听是意外,正欲再问,谁知司徒云旗只着单薄中衣,从屋内闪了出来,二话不说便生生跪在廊下。二人忙去扶,她却半点不肯起身,连连磕头,泣声道:
“慧心堂一案绝非意外!”
“当日大火之时小妹就在堂内,可做人证!火势起的突然,且先从大门开始烧起来,令人出入不得!我怀中那女婴刚满三岁,当时正独自午觉,且幼婴寝室靠近院门,大火起时,我怕吓坏了她,去救时撞上沈将军越墙而入,我二人才得以逃生。如今想来,分明是有人蓄意所致!慧心堂上下皆是孩童,可见此人用心之狠毒!”
“请哥哥替云旗伸冤,替堂下十二名孤童伸冤!”
说完,涕泗横流,又连连磕头。
顾氏上前搀扶,却拗不过她,只一同在旁边跪了,抱着她也落下泪来。
司徒扬知小妹自幼性子执拗,却不知她如此刚烈,心中又叹又敬意,便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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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红着眼将司徒云旗扶起,看着她的眼睛起誓:
“你有此仁心,为兄定不负你,我即刻上书,求皇上重查此案,还慧心堂上下孤童以清白!”
****
司徒云旗自那次挣扎着起来伸冤,更是邪风侵体,缠绵病榻之中,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几日。
一日夜里,只觉格外寒冷些,正欲起身查看窗子关紧了没有,却见顾氏掌着灯,怀中抱着包裹,悄然走了进来。
烛影重重,晃在来者脸上,更显憔悴凄凉。
顾氏见她起身,忙放下烛盏,拿起床边的白狐斗篷,给她披上,强打精神道:“今夜天凉,小姑怎么起来了。”
司徒云旗高热方退了,瘫软无力,却也顾不得身体,握着顾氏的手,问道:“大嫂怎么如此憔悴?几日不见哥哥了,慧心堂一案现下如何了?”
顾氏登时红了眼眶,将手里的包袱交给她,又褪下腕上雪白的玉镯,忍着泪,自顾自说道:
“这白玉镯,是我嫁来你家时,成婚当日,我婆母、你母亲亲手给我戴上的,如今交给你,也好留个念想……”
“这包袱内,有我梯己的几百两银子,还有几件冬日的衣物,你都好生拿着。车马我已偷偷备好,你速换好衣服,趁夜深无人,赶紧走吧!”
司徒云旗见此番交代,竟犹如生离死别,一时大惊失色,抓着顾氏的手,含泪问道:“大嫂,这是怎么了?哥哥呢?”
顾氏终于抵不住落下泪来,但手上依旧帮司徒云旗系好了斗篷,颤声说道:“大理寺奉命重查慧心堂走水一案,不想在院内挖出千块金砖,皇上大怒……前几日,官兵来抓了你哥哥去,如今已三日未回了……侯府怕是,凶多吉少……”
怎么会这样?
千块金砖?这不可能!
顾氏怕她又急火攻心,便紧紧扶着她,宽慰着:“我幼时身体不好,在鄂川幽篁山的灵台寺养了替身,如今已寄了书信给寺中住持,你且放心去,我俱已安排妥当。”
司徒云旗抓着顾氏的手,泣道:“金砖绝无可能,定是有人诬陷哥哥!大嫂,慧心堂绝没有金砖!”
顾氏垂泪摆摆手,将包袱往司徒云旗怀里推,道:“天要亡侯府,此事不与你相干。你快走,从此……各自保重罢!”
司徒云旗视那包袱如烫手山芋,忙往地上掷去,厉声哭道:“我不走,我去做人证!定救哥哥出来!”
顾氏见她如此固执,甩了手凄声骂道:
“你当你是何人,凭什么救你长兄出来!当初若不是你执意要查,又怎会生出如今这等祸端?侯府有难,你哥哥狱中,千托万辞,让我保你无虞,你若还是这般执拗脾性,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片心!”
司徒云旗如鲠在喉,只无声啜泣。
“当初…若不是我……果真是因为我吗?可我只求一个真相,真的错了吗?”
怎么会这样?
一朝生我为侯门嫡女,一朝又弃我如草芥刍狗。
片刻后,司徒云旗退去侯府锦衣,换了简单的棉袄子,头上钗环褪去仅已一银簪草草盘起,怀里抱住包袱,袖中紧紧护着那只玉镯,低头出来。
顾氏掌灯,趁夜送她自后偏门上了马车。望着少女单薄瘦弱的身影,掩面啜泣,令她快走。
司徒云旗入了马车,又思量片刻,复而掀开车帘,哑着嗓子问:“大嫂,苗嬷嬷现在何处?”
****
鄂川深山之中,不知何处来的神龛。
两侧残烛还燃着,供着龛内一座石像。年代久远,石像面貌所刻俱已模糊不清,或是哪位山神也未可知。
少女山中跋涉,行至此处,纵然浑身酸痛,也摇晃着跪下,对着神像磕了三个头。
——汝所求何事?
“小女并无所求。”
——既已跪拜,为何不求?
“……小女……不知该求什么。”
“不是说,乐善好施便功德无量吗?为何一场大火,十几条人命便如此草草逝去?”
“不是说,天子脚下法纪严明吗?哥哥刚正不阿,翩翩君子,为何一朝入狱,万劫不复?”
“是我建的慧心堂,为何大火中殒命的不是我?”
“是我求哥哥重查此案,为何他们不抓我下狱?”
“一切皆因我而起,为何却是他人为我承担后果?”
“何为黑白?”“孰为对错?”
“我该求什么?”
烛火摇曳,龛内神像在昏黄的烛光下映出重重叠影,如同生出无数个神灵高居佛龛之上,低头静静注视着跪拜少女纤弱的身影,凝听着她无声垂泪中的喃喃低语。
人间无常,神佛不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8. 广安·一
自院中大火后,赵三儿提笔修书一封,邀无咎阁阁主前来做客。小白狐阿荔不负所托,三日内,便将信妥帖送至陆离手中。
那赵三儿写信时,五分担心离忧康健,五分则是有意将近日发生的种种奇事绘声绘色地叙述一番,言语之间不免添油加醋,遣词造句亦颇显激烈。
陆离展信一看,只以为那杏林斋斋主劳心劳力,重病缠身,恐不久于人世。心中一惊,当即施出传送术,瞬息之间便到了鄂川幽篁山。
无咎阁阁主大驾光临,只短短几日,先是治好了姐姐的旧疾,接连着又到了主院,手中折扇微扬,额上碧玉流光溢彩,「杏影流连」不但恢复如初,更比原来多了几分雅致舒适。
真真好生厉害!
赵三儿抱着银白如雪的灵狐阿荔,满眼崇拜地看着陆离立于院内,身上的珠宝玉石在阳光下焕发着五彩的光芒,不禁大声称赞道:
“陆离哥哥,你知道吗?你是这世上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工具人。”
陆离一扬眉,微微侧头看着廊下红衣少女,朗声一笑。
也对,堂堂无咎阁阁主,掌管江湖万千妖众。纵然在外呼风唤雨,到了这小小杏林斋,却干尽了各种端茶倒水的琐碎之事,实乃工具人也。
“只可惜过几日,我们便要出发去盛京了,这么好的院子,却住不了几天。”
赵三儿叹了一口气。
原来,自那「松涧步月」的好看哥哥不告而别后,赵三儿又悲又恼,终日郁郁寡欢,哭了好几日,便是年夜饭也少添了一碗。
后又见姐姐言语闲谈间提起上京等事,更是疯魔了。她自幼长在这深山之中,哪里见过尘世车水马空、灯火辉煌。
离忧一向娇惯着她,至于八年前盛京等伤心事,更是对她闭口不谈。
赵三儿是个心思单纯的,一心以为离忧此行,乃是去东盛悬壶济世、游历江湖,便日日挂在离忧脖子上,苦苦哀求同去。
离忧视她如自己的亲妹妹,大小事宜都带着她在近身。幽篁山静谧偏僻,若让她独自留守,如何舍得。且她今年已十一,论理也该出去看看,身边陆离法力高强,也可护她周全。
如此思量,便也就点头答应了。
然而此行北上,绝非易事。
陆离虽有传送术在身,却无法将四人直接送至盛京。
自皇城方圆千里的官道上,每十米处便镇着一块女娲碎石。
虽说每块碎石不过半掌大小,灵力不足,但却正正好能抵御妖族的传送术。
这碎石采自女娲补天所余残石,能屏蔽一切妖灵法术。
东盛幽澜一战之后,先帝为防再有妖族造反、举兵围城,便下令采石修路。
但奈何这上古灵石坚硬沉重,便是十个壮汉,七天之下,也只能采下这三寸不足的大小。
如此劳民伤财,这一千里的灵石屏障,断断续续地修,竟花了几十年方才建成如今规模。
陆离、离忧二人商量着,盛京路远,既已无法靠传送术瞬息抵达,倒不如先至鄂川东北处的广安城,买了车马,一路伴山临水,北上进京。
于是元宵节后某日,霁日蔼蔼,陆离单手持扇,轻抚额间碧玉,闭目调息。
转眼间,清风四起,离忧、赵三儿二人只觉天旋地转,待再睁开眼,却已是广安城外。
****
广安城地处国之东南,乃前朝帝都,百年古城。
此处地势平坦阔朗,城西临江,城东靠海。朔、岳两江至城之西南处交汇,一路护着广安南城墙,浩浩荡荡于城外东南角入海。
又有涓涓玉河至城外西北汇集,以成玉湖,湖水潋滟,天堑无涯。冬有雾凇沆砀,夏有十里荷花。春有烟柳画桥,秋有映霞渔歌。
离忧等三人方至,已是午时。广安城门大开,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但见那街市之上,各类商铺鳞次栉比,门前彩旗幌子随风飘扬。绸缎庄内,绫罗绸缎堆积如山;珠宝铺中,珍珠玛瑙琳琅满目。又有茶楼酒肆,宾客盈门,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歌女们轻摇玉臂,舞袖翩跹。
那赵三儿自幼长在山野,自娱自乐惯了,一天难得能见个生人。
便是一年中最热闹的除夕节,左不过是和后院三四个侍女玩闹。
如今陡然来了广安这繁华之地,不想竟露了怯,不由地心跳加速,一边紧紧将离忧的手臂抱在怀中,一边小嘴微张着四处瞧看。
可怜见的。
离忧心中直叹气。但她素来喜散不喜聚,城中人口庞杂,只觉吵得头疼。又乘了那传送术而来,此刻正头晕目眩,胸闷脘痞,略有不支。
奈何见赵三儿初来乍到,正喜不自禁,不忍败了她的兴,只好强打着精神作陪。
哪知身旁的陆离从背后一把揪住赵三儿的领子,笑道:“你慢点!一会儿把你姐姐的半只胳膊给卸下来。”
赵三儿一时回过神,忙低头看,原来自己只顾着贪看广安盛景,竟把离忧的手臂越抱越紧。
此时姐姐一手忙提着松花绿银泥勾线填梅齐胸曳裙,斜倾着身子,一只手被她辖制于怀,身上的白鹤氅早已歪斜,脸上略有薄汗。
离忧的病,面上虽好了,但身体中空,内里虚弱。陆离料她必经不住法术,有意先将她带至客栈修养着。
便转念生一计,对赵三儿玩笑道:
“这广安城虽不及盛京庄严肃穆,却是个难得的开明之地,多有妖族来此开店行商。近来听说有姑获鸟开了个酒楼,专挑你这般大小年纪,相貌清秀又不谙世事的,要抓了去关起来当歌女呢!你若不信,这酒楼就在这附近某处,我带你去一看便知。”
说着,拉了赵三儿便要带她去。
赵三儿一听,哪里肯依,直甩了陆离的手就往离忧身后躲。
见她一时被唬住也乖顺了些,陆离才宽慰道:
“你也别急,等先入了客栈,休整片刻,待晚膳时分,我自带你寻好去处。再者,便是你不愿休息,你身后背篓里的那两位,怕是也经不住这么憋。”
赵三儿听了此话,这才想起,原是自己舍不得小萝、阿荔两只灵兽,临行之前寻了个竹背篓,草草往里放了,仔细关了盖子,一齐随传送术带了来,却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赵三儿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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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忧起来,忙想取了背篓查看,又担心人多眼杂,他俩出了篓子,若是浑跑丢了可如何是好!于是赶紧抓着离忧的手,求陆离带路,一行人方至客栈住下。
****
客栈名曰流云居,自然是隶属无咎阁。
与寻常楼阁不同,流云居的客房均是独立庭院,院中也有名花异草,池塘假山,屋舍更是极尽奢华,分外雅致。
因而,纵使要价不菲,也不乏贤人雅士、贵族名流等前来光顾。
流云居位置绝佳,背靠无界坊。
东盛国除春节、上元、中秋、中元四节之外,均设夜禁,只准几个坊间开了夜市,多有游客光顾。
而这广安无界坊,乃妖众聚集之地。妖族货摊、商铺遍布,奇珍异宝、灵草仙药,都是凡尘难得一见的,是全国上下数一数二的不夜街。
陆离所说的好去处,正是此坊了。
待离忧休息片刻,身体好转了些,日入时分,二人携着赵三儿,方至这无界坊中来。
夜月溶溶,星空蔼蔼。
无界坊灯火通明,宛若白昼。坊内人影绰绰,熙熙攘攘;空气中茶香袅袅,酒气氤氲;货摊上珠玉璀璨,金银交错。
赵三儿自幼见妖比见人多,至坊内多有妖族,倒颇感亲切,胆子也大了起来。
正当她一个人跑在前面,左瞧右看之时,忽而身后一阵嘈杂响动,只听得货摊倾倒、行人惊呼,正欲转身去瞧,奈何游客交织,推搡拥挤,似有人从身侧悄然挤了过去。
“三儿!别乱跑,快过来!”
是姐姐的声音!
“姐姐!我在这里呀!”赵三儿向上举着手喊道。奈何身高不够,混乱之间,已被紧紧夹在人群之中,蹦跳不得,左右难行。
赵三儿叹一口气,只看得行人颜色不一的衣服花样,倒是新做的鞋一连被踩了好几脚。
“站住!休要再逃!”
不远处冲天一声厉喝,声如洪钟。
一时间,簇拥的行人犹如惊弓之鸟,四下逃窜,叫喊一片。
独赵三儿被夹在人群中间,低头费力地瞧着自己的新鞋,浑然不知究竟。只觉身边人群散去,突然松快了不少。
待抬头,却吓得呆愣在原地。
只见两名蒙面黑衣人自黑暗中蹿出,喘息沉重,似受重创,此时正向赵三儿所在的方向拼力奔逃。
又可见远处一侠客,青衫磊落,长发高束,佩剑在手,紧追不舍。侠客与黑衣人穿行于熙攘人群之中,引起一片惊呼。
不对,不对!
赵三儿瞪眼瞧着,只觉眼前景象有几分诡异。
那两个蒙面之人,忽而闪身隐入黑暗中,忽而向前一跃,飞出数丈之远,如重重魅影,看不真切,然身后所行之处却留下血迹斑斑——分明是身受重伤者,竟能身手敏捷,健步如飞至此?
那些蒙面人只怕并非善类!赵三儿不觉双手在衣袖中握紧。
又见那青衣侠客持剑,正全速追赶着,瞬息间离三儿又近了数米。
依稀可见耳边玉光轻颤。
赵三儿一惊:“好看哥哥?!”
9.广安·二
“好看哥哥?!”
却来不及再仔细辨认,自青衣侠客身后暗处,突然又闪出两个影子来,皆是衣着黑袍,目露凶光。
如此,前后各二,竟将那侠客团在中间,形成包围之势!
为首刺客手持短刀,身形敏捷,如鬼魅般欺近侠客。
侠客不慌不忙,抽剑出鞘,寒光一闪,剑锋直指刺客咽喉。
刺客侧身避让,手中短刀划向侠客右臂。
侠客以剑格挡,金属相击,火星四溅。
其余三刺客轻喝一声,亦同时扑上,刀光剑影交织。
侠客剑法凌厉,招式连贯,每一剑皆直指刺客要害。
几名刺客左闪右避,进退自如,仿佛游龙戏水,不可捉摸。
双方交战正酣,赵三儿心中记挂着好看哥哥,握紧双拳,看得入迷。
全然不知一蒙面人早已埋伏在自己身侧商铺的房顶处。
此人四肢着地,匍匐于飞檐之上,背脊弓起,目光凝视着远处持剑青衣少侠
——那双眼睛全被碧色瞳仁占满,竟没有眼白!
只见他蓄力片刻,突然一跃而起,毫无声响。
登时,一道寒光从赵三儿耳边呼啸而过,直取青衣侠客后脊。
那侠客此时一心只在眼前激战,况他在明,刺客在暗,一时将背后暴露,竟毫无防备!
“好看哥哥小心!”
——赵三儿?
只听得人群中传来熟悉的呼喊之声,沈回风心中一紧,剑眉微动,下意识转身寻声看去,不料却见一暗器飞来,仅离自己数寸,寒光凛冽,哪里还来得急躲避!
“叮!”
电光石火之间,竟不知为何突然寒风呼啸。
再抬头,一人身披雪白狐裘,手持玄色石扇,生生替他挡住了那暗器。
“一群小猫,真是胡闹。”
那人伸出指节修长的手,轻轻抚扇,嘴角微微上扬,语气和缓,眼中却不见慈悲 ,浅色眼眸流光溢彩。
那一众猫妖虽身形矫健,擅潜行暗器,但一番缠斗后,早已是强弩之末。
如今见暗器被挡,此人又修为深厚,料定绝非对手,大惊失色,四散逃遁。
却可只怕,逃无可逃。
陆离额间碧光一闪,玄色折扇猛然张开,四个黑衣刺客正欲隐匿至暗处,却忽有一股无形之力直击后背,一时四人剧痛钻心,匍匐在地,纷纷吐出一口黑血来,浑身动弹不得。
“好啊!”
“好身手!”
众游客围在街道两侧商铺屋檐下,见其一招制敌,平了风波,有几人大声称赞起来,一时引得掌声如鸣。
自知无处可逃,为首的猫妖冷笑一声,自袖中取出一药丸迅速塞入口中,其余三人纷纷效行。
“不好!他们要自尽!”
沈回风惊呼一声,就近飞奔至一猫妖身侧,擒住其手,紧捏其下颚。
可到底还是晚了。
只见那刺客口中呛咳不断,鲜血翻涌,碧色瞳仁带着讥笑,未几,便散了光彩。
沈回风低声怒叹,持剑之手指节泛白。
陆离缓缓将折扇收回袖中,琥珀色眼眸盯着前方某处,似笑非笑,轻声道:
“跑了一个。”
沈回风立刻转头看去,只见那施暗器的猫妖见情况不妙,转身变成一只黑猫,趁乱向东一闪,似跃进了一家嘈杂的酒楼中。
沈回风眉心紧促,满眼尽是疲惫之色。
少倾,围观看客起哄片刻,也都渐渐散去。
离忧扶着赵三儿双肩,眼神关切,二人穿过人群,款款走了过来。
那赵三儿一手向下指着鞋,撅着嘴对离忧说着什么,似有天大的委屈。
真是巧了。沈回风心中苦笑。
“好看哥哥!果真是你!”
赵三儿见了沈回风,立即小跑近前,拍手称奇,“早知会在这里遇见,不如当初一齐同行呢!”
沈回风侧目偷偷往离忧脸上瞟了一眼,略显尴尬道:“本有要事要走,却不想路遇恶妖行刺,耽误了些时日。却不知,你们为何在此处?”
不等赵三儿作答,离忧缓缓开了口:“三儿跟着我学医已有五六载,如今她大了,从未出过那幽篁山。我想着,带她出来,一路北上游历一番,也见见世面。”
沈回风点点头,纵心中有疑,但有外人在侧,也不好细问。
——‘外人?’
却不知怎么,身边有人忽而轻声一笑。
沈回风略有狐疑,侧目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瞳仁,微光流转,摄人心魄。
旋即,沈回风顿觉周身酥麻、脑中昏沉。然而瞬息间又恢复如常,心中不解,只道是因方才一番追逐打斗所起。
一时回神依旧对上那双琉璃般的浅眸——想来眼前这位便是无咎阁主了,着实妖术了得。
沈回风目光凛然,抱剑作揖,冷声道:“在下东盛皇城使沈回风,幸得阁主相助,感激不尽。”
“无妨。”那阁主依旧面含笑意,随意摆了摆手。
又道:“方才那暗器异常锋利、形如轮盘,乃猫妖秘器,名曰“九命轮”。此物势如闪电,且刃上有无数细小倒刺。只需一碰,便瞬间皮开肉绽,直破骨骼。”
“也不知沈大人得罪了何人,真可谓是下了狠手。”
沈回风一时正色,星眸深沉往离忧处轻轻掠过,片刻方蹙眉道:“实不相瞒,并不知是何方恶贼,苦苦追杀我八年……”
‘这便是了,那日幽篁山中重伤,果非“偶遇山贼”,还把我当小儿哄呢。’离忧心中苦笑。
又听沈回风道:“只是,近来贼人行动更是频繁了些。今日我在广安郊外,早察觉有人一路尾随,但并未声张,心想着在客栈藏匿着,待入了夜,他们自要来寻我,我便活捉他们,好一问究竟。谁知这几个小贼倒机敏,一见不对,便匆匆逃窜,我这才一路追到了这无界坊来。只可惜费尽心力,却死的死,逃的逃……”
离忧一惊,忙问:“追杀大人八年的刺客,竟都是妖?”
陆离闻言,微微侧目看着离忧,只是神色如常,也不知有何所思。
沈回风沉思片刻,摇头答道:“也不见得。前几年在盛京,我看那身手,是寻常凡人无疑。近来倒多是些诡异妖兽。”
赵三儿不禁讶异道:“这倒奇了,什么人能同时调动人妖两界,莫不是什么神仙?”
陆离笑道:“想那小猫已躲进了前方那酒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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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不是神仙,探一探或可知。”
闻言,沈回风等三人抬头望去。
远远地便见那酒家宾客盈门,隐隐约约有阵阵歌声,伴着筝弦之声,婉转悠扬,路过行人无不驻足赏听,心醉神迷。
****
“哟!四位客官来得好巧!这会子我们紫烟正开唱了!”
一行人方至酒家门前,只听得一阵嘶哑的笑声。便见一位穿红戴绿的妇人摇着腰肢,晃着扇子从店内扭了出来。
展眼见来客四人个个相貌不凡、穿着考究,那妇人顿时笑没了眼,又十分眼尖,一准瞧着领头一位身上玄色纱衫乃京中“一匹胜黄金”的轻容纱,又加之金银丝线、珠宝玉石点缀,更显器宇不凡。
妇人不禁心中大喜,忙赶着躬了腰,一手上前紧紧挽着纱衫男子直往店里拉,一手又翘起大拇指陪笑道:
“相公好耳福!广安之大,无奇不有!别的妾身说不准,但若论歌喉啊,我家紫烟小娘子那可是全广安城的这个!”
“她尚年轻,又生得此等妙音,性子难免傲些个。唱不唱、什么时候唱,那全凭她自己的心。前几日,小娘子说身子不爽,一歇就是三日,便是知县大官人来了,让她唱一曲半阙的,也都不肯。”
“我好劝歹劝,今儿总算是说动了她。此刻才刚在台上坐下,唱着去了,可巧几位就来了!”
“您说说,这可是天赐的缘分不是?”
那妇人团扇半遮着面,笑得浑身娇颤连连,但嗓音嘶哑,如钝刀锯木,令听者心中莫名一紧。
离忧扬了扬眉,几次欲言又止,只转身瞪眼再看了看店门前挂的“灵洛酒家”的牌匾
——确是写着“酒家”二字无疑。
可这妇人的通身做派,倒更像别的什么店。
前面陆、沈二人已被那妇人缠了进去,眼见着就要生吞活剥了;况又有沈回风被刺之事待查,已是无路可退。
离忧轻叹口气,抬脚跨了进去,只不过紧紧抓着赵三儿的手,双眼警惕地环视四周,心想着若有何不妥之处,也好第一时间捂住三儿的眼睛。
不想这酒家内,竟别有洞天。
室内灯火通明,酒香四溢。
地面铺着绛色云纹地毯,四周墙壁挂满了花鸟墨画,桌椅皆是红木所制,雕工精细。已是座无虚席,更有些许酒客手持琉璃酒盏倚墙而立,只为听得妙音。
贵客前来,不可辜负。
那妇人扭着腰,带着四人避开拥挤的宾客,转身上了楼,转入一西洋式的琉璃屏风,进了雅间,笑着请坐看茶,各色吃食满满摆了几排,又问要点什么酒。
听陆离轻声说了几句,顿时喜得合不拢嘴,忙点头哈腰,嘶哑着嗓子一一应了,复而扭下了楼去。
众人坐定,只见眼前:
自天而下垂着一巨大轻纱幕帘,似云雾缭绕,神秘莫测。
透过薄纱,隐约可见帘内光影交错。
阵阵歌声自帘内传出,如莺啼婉转,余音绕梁: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10.广安-误入风尘
沈大人自五更时分将紫烟救出后,又将当时之情状一一讲述来,离忧心知,她应有牵挂掌握在灵洛酒家手中。
如今见她跪地不起,轻叹一声,将床边备着的绿袄子披在她身上,在她耳边劝道:
“娘子好好想想,一来,既已逃出魔窟,断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二来,如今他们怕是已察觉娘子你已不在酒楼,纵然再回去,必将于事无补,娘子你该如何自处?”
紫烟听这话,心中一惊,忙抬起头,急切地看着离忧,眼中又滚出千行泪。
却不等紫烟言语,离忧已轻轻将她扶起坐于床边,又看了一眼屏风外隐约坐着的两个身影,轻声问着:
“昨天沈少侠漏液带娘子出来,闻言娘子谈及一人,说他会被打死,想必娘子正是为了此人,才甘愿重陷囹圄,不知可否细说?”
紫烟含泪看着眼前女子,轻轻摇头道:“贵人与紫烟萍水相逢,不顾身份低微,替紫烟疗伤,已是大义,紫烟无以为报!可李郎之事本是我心甘情愿,况那灵洛酒家又手段非常……诸君又何必再为紫烟冒险呢?”
“李郎?”
离忧心中一沉,纵是祥瑞神鸟,也不过有情众生,终究难逃一个痴字去。
谁知赵三儿在一旁早已急得跺脚,如今听她一番言论,似是自甘堕落,更是瞪着眼睛,急道:
“我只知鸾鸟乃上古血脉,世间祥瑞,若是神仙也做得!如何是卑贱之躯?”
紫烟看着那红衣少女年纪轻轻却一腔热血,口中言论直击内心伤痛,一时间又感激又痛心,遂低头垂泪,自嘲道:“小娘子所言不错,是紫烟自轻自贱。许是紫烟没本事,每每念及往事,只觉是大梦一场,待醒来时,不知怎么,自己已是这般收场……”
待他哽咽片刻,才轻轻抹了泪,娓娓道来:
“紫烟之旧事,说来实在可笑……
“如诸君所言,我本为青鸾,在尘世五百年,与族人云游四海,倒也自由畅快。我族乃上古祥鸟,非太平盛世中梧桐而不栖,非河清海晏之甘露而不饮。五十年前,东海幽澜鲛人一族烽烟肆起,我随族人一同南逃至广安一带。不想茫茫三千里,竟不得饮食、无枝可依,我族或饿死、或累死,至广安,已成凋零之势。唯我尚年轻,残喘着独活了下来,苟且隐居于广安西郊的玉湖畔。”
“一晃五十载,我独自偷生,心中空虚寂寥,竟是度日如年。于是我终日彷徨,郁郁寡欢,一连半月懒于饮食,终于身体不支,晕倒在湖畔柳下——”
身边忽而飘过一阵米香,青鸾数日不曾饮食,如今体内正是饥渴难耐。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奈何浑身瘫软,眼皮如灌了铅般,沉沉的抬不起来,只略动了动翼上的彩羽。
“鹦哥儿,小鹦哥儿,快吃些吧!可惜我自身难保,买不起鸟食,这是我自己吃的米粥,你倒也吃些,不吃可怎么好呢?”
她乃一届鸾鸟,如何用此等凡尘粗食相玷污?
青鸾心中冷笑,忍着腹中饥饿,挣扎着扑扇羽翼。
虽为鸟雀,不想竟如此执拗!
那人将手中的勺执回碗内,似颇为气恼,厉声道:“我知你自持羽翼艳丽、气度不凡,不肯收这穷举子的嗟来之食。但你可知,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这世间从不怜惜自诩清高者!”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青鸾默念着,难掩心中苦涩。渐渐地冷静下来。
听那人接着说道:“我只是个掉书袋的,原没有你遨游天地的灵气。可你今日若是死了,枯骨于山野之中,你便是生得这一身彩翼,又能如何?世间再无人记得你!我只劝你这一次,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你可要想清楚!”
青鸾一时语噎,终于努力睁开了眼,只见眼前一布衣书生,身形清瘦,却面容俊朗,一双明眸更是目光炯炯,闪着热泪,神采斐然。
青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心中一热。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这世间从不怜惜自诩清高者。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你倒有趣,费这等口舌,劝一只“鹦哥儿”作何呢?
那书生却听不见她心中言语,脸上还挂着怒气,愤愤地端起一旁粗陶碗,取一勺稀粥,生硬地递至鹦哥嘴边。
青鸾看着他满脸愤愤不平,不觉好笑,眨了眨眼,抬头朝勺内啄了两口。
俗物粗蠢,竟有一丝温暖甘甜。许是自己数日不曾饮食罢。
书生看那鸟儿肯吃了些,眼里不禁柔软了几分,嘴里浅浅勾起苦涩的笑:
“这便对了,定要好好活着,你也是,我也是。”
*
如此几日,青鸾总算养回了些精神,也能站起来了。这才知道,自己身在玉湖旁的一偏僻古寺,名叫“莫虚寺”。救自己的穷苦举子姓李,满腹经纶,颇有几分才学,只可惜先父嗜赌,家道中落。也曾刮垢磨光,练得满腹文章,如今却功名未遂,落得书剑飘零。只得寄居在这寺中,靠卖字画勉强过活。
从此,青鸾私自破了戒,渴了便饮庙内井水,饿了便食粗米稀粥。此乃鸾鸟之大辱,但李郎所言极是,世间从不怜惜自诩清高者,她已是畸零一枝,纵然就死,兀自化成灰,又有谁记得呢?
窗外梧桐枝头鸟,屋内落破席上人,二者都是世间无依无靠、潦倒零落之身。相互依靠,倒也慰藉。
不想一日,她在院中等至晌午,却依旧不见那书生,心下狐疑,悄然飞至窗内,这才发觉李郎浑身发热,躺在床上,呻吟不已。
青鸾虽不懂凡人医术,却有族内隐方。
自古至纯之水便是圣物,圣水又分多种,也各有所用。鸾鸟所饮那河清海晏之甘露便为其一,而西南幽篁深山中之水又为其一,其水至纯至净,饮之使凡人驱邪避害。上古便有奇草,受那山中朝露灌溉千年,而成绛珠仙草。
青鸾念及当日救命之恩,定了定神,搛了井边的破瓢,迎风展翅,扶摇直上,不眠不休飞了三天三夜,至那幽篁山中,寻得至纯之水带了回来。
此时李郎两颧发红,躺在床上,呼气深沉,进气无力。青鸾心道不妙,情急之下彩翼翩跹,化出人形,捧着瓢,将圣水仔细喂进了他口中。
不出半日,青鸾见李郎高烧已退,身体松快了些,正要还了原形飞回梧桐枝上,却没想到李郎翻身下床,向她一拜,道:“在下有眼不识仙子,得仙子相救,感激不尽。”
原来那书生高烧之中,半梦半醒,却神志清醒,眼见着那鹦哥儿衔着一瓢水近来,摇身变成了一身着彩纱的妙龄女子,心下一惊,便有了计较。
青鸾见已败露,索性将身份一一相告,书生仔细听着,连连点头作揖,又问芳名,青鸾只摇摇头道:“我只知是青鸾,游历四海,鲜少面世。如今初至红尘,不曾有名。”
书生闻言浅浅一笑,起身背着手踱步一二,笑道:“有诗云:青鸾飞入合欢宫,紫凤衔花出禁中。我给姑娘取一小名,便唤作紫烟,可还喜欢?”
高贵艳丽为紫,一迹绝尘乃烟。青鸾拍手笑道:“好得很,李郎才学不凡,我从此便叫紫烟。”
二人喜不自禁,说笑攀谈一番。
少倾,那李郎却突然仰天长叹,面露愁容,苦笑道:“只是,仙子乃天外佳人,奈何我一介书生,穷困潦倒,不堪托付,仙子还是早日去得好”。
紫烟一惊,忙道:“李郎这话折煞紫烟了,那日若无李郎相劝,恐我早已灰飞烟灭,李郎乃紫烟的救命恩人!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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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才华斐然,又有鸿鹄之志,我定想办法,送李郎北上盛京,一举蟾宫折桂,了却心愿!”
李郎顿时变了脸色,摆手沉声道:“莫说这样的话!仙子可知,一行北上赶考需多少盘缠银两?便是我卖十年字画,也赚不来的!”
紫烟性情天真,转了转水绿的眼睛,莞尔笑道:“这又有何难?我隐居山林,惯会采了花草编些个玩意儿。不如我做些花环、草篮子等物件,到城中去卖,却也新奇脱俗。如此,李郎一人凑钱要十年,你我二人却仅需五年便成了!”
**
鸾鸟彩羽长成便需百年,与她而言,人间五年,不过须臾。
如此盘算着,紫烟喜不自禁,兴致勃勃地编了一夜花环,次日至广安城中卖。谁知市集之中奇珍异宝无数,紫烟席地而坐,摊前客却寥寥。
正当百无聊赖之际,忽见对面胭脂铺内银光一晃,定睛看去,原来是一位女宾嘴上试了胭脂,正背对自己,举着妆镜看呢!紫烟看着小小镜边映着自己的影子,心中喜悦,不禁随口哼出小调来。
那声音细腻婉转,市集中行人无不受歌声吸引,驻足赏听。
一曲唱闭,紫烟已被男女老少团团围住,一时掌声四起,叫好连连。不知是谁伸出手来,撒了一把钱来,铜钱叮叮当当在地上打转。不少看客纷纷效法,有打赏几个钱的,有取下身上物件抛来的,装了满满一袋子。
紫烟心中又惊又喜,转身回了庙中来,将今日之奇遇讲与李郎听。
李郎听闻,目光如炬,忙问紫烟有此本领,何不多唱几首。
紫烟摇头笑道:“唱不了了!本是一个阿姐举着镜子照见了我的脸,这才唱了起来,那阿姐走了,我便唱不出来了。”
李郎顿时醍醐灌顶,连连拍手点头道:“是了!鸟见其类而后鸣!紫烟仙子是在镜中见了同类,这才唱了出来!”
紫烟见其言有理,拍手笑道:“李郎如此一说,竟真是如此!五十年前,我失了族友,独自隐居那玉湖畔,自此从未开过口。今日方得以一唱,好是痛快!”
李郎眼中精光一闪,转身从床下拖出一半旧的木箱,箱内左不过是些书籍字画。李郎跪于箱前,翻找片刻,从箱底拉出一面铜镜来。笑道:“原是家里逃难带来的小玩意,险些扔了,却不想如今有了妙用。”
铜鉴翻转,随即歌声扬起。李郎听着心旷神怡,果然天籁!
一曲唱罢,紫烟还欲再唱。却被李郎一把扣倒铜镜,紫烟顿感歌兴寥寥。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好歌!实在好歌!”李郎胸中沸腾,拍膝画圈,不禁热泪盈眶。
紫烟见着,心中自豪,挺了挺胸脯,歪着脑袋,满眼含笑。
那李郎回味片刻,又道:“曲是好曲,只可惜有调无词。若是捡时兴的诗词相和,以姑娘的妙音相佐,岂不更好?”
紫烟笑着称是。李郎随手拿起案边一本,翻看片刻,笑道:“有了!这首又通俗又俏皮,又不失雅致,定能口口相传!”
紫烟忙令其念来听。
李郎单手执书,清了清嗓子,柔声念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如此月余,我与李郎每日清晨携手而出,日落并肩而归。我进城向西,来市集对镜卖唱,虽不知他在城中何处,想必他在东市某处卖着字画。我虽破了戒,染了凡气,但那段日子却比身为神鸟时更有奔头。”
紫烟将肩上的袄子拢紧些,回忆往昔,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只是水绿的眸子含着泪,依旧无光。
“但却好景不长,我终于遇着了她。”
11.广安-误入风尘
旧梦如烟二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黄昏十分,紫烟这边方唱罢了。只见她笑着道谢,一边收了铜镜,四周听众无不叹息,不忍离去。
“小娘子好嗓子,听娘子一曲,真真让妾身心旷神怡呀!”
一妇人穿红戴绿,晃着手里大红的绢面团扇,闪身从人群中扭了进来。
此人左不过二十七八,只是嗓音沙哑低沉,犹如老妇,令人揪心。
紫烟笑着道谢,依旧自顾自收拾着。
“妾身连着听了小娘子三日的曲子,小娘子在这日头下,一唱就是三四个时辰,也忒辛苦了些。却不知,这么着生唱一日,能挣得几个钱?”
妇人扭着腰,围着紫烟转了一圈,眼睛上下打量着。
紫烟一时羞怯,面露红晕,低着头扭扭捏捏地绞着手里的钱袋。
那妇人眼尖,只略略朝她手中撇了一眼,便用团扇掩面笑叹:
“啧啧!可怜见儿的,风吹日晒的,就为了这几个铜板子,有什么意思!再者,年轻姑娘家的,站在街上抛头露面地卖唱,又不像个话儿!”
见紫烟涨红了脸,头埋得更深,嘴里似轻声念着什么。妇人也懒得细听,只亲昵地握住紫烟的手,在耳边嘶声道:
“想是小娘子初来乍到,不知这其中门道。以小娘子的嗓子,在这广安城内,怕是最头等的歌坊行首,那也不及一二!”
“小娘子自不必畏手畏脚的,这原就是正经行当,行得端做得正,却与这般街头卖唱相比,一来体面不知有一千一万倍!二来,听曲儿的恩客都是满城的达官显贵,唱一回少说也有几两银子!姑娘若要筹钱,岂不是事倍功半的巧宗儿?”
紫烟听她所言正中下怀,喜道:“姐姐怎么知道我要筹钱?”
谁知那妇人笑得直不起腰,摩挲着她的手,扯挣着哑嗓笑道:“哎哟哟!小娘子好甜的嘴儿,难为你叫我一声姐姐!妾身若有儿,想来也有你这般年纪了!”
“妹子嗓音又妙,人也俊俏。今日一见,妾身疼都疼不过来了!你说巧不巧,妾身原也在这广安城里唱过几日曲儿的!如今年岁上来了,也梯己存下了些钱。前儿在城西无界坊内盘下一栋楼,想着与其寄人篱下,不如自己干个营生,岂不痛快?”
“我与妹子投缘,不如你便跟了我!姊妹间的,一同开个酒家歌坊。我也经过些事,姑且当个掌柜,妹子你嘛,也只用随性唱个一曲半曲儿的。以你的妙音,我看这银子啊,想不来都难!”
****
“是我未经世事,心思单纯。”
“只想着,我与她都是女子,她定不会为难我。如此,我当即便随她同去了无界坊,要看她盘下的楼。”
紫烟轻轻摸着手上的伤,低头垂泪。
“可谁知!进了这灵洛酒家的门,竟是有进无出!”
“那妇人起初还佯装请我上下参观,可我只略坐下抿了一口茶,便立刻昏睡了过去!待我再醒来时,已换了服饰,成了如今模样,我辛苦赚来的钱袋,也早被夺了去。”
“这与强抢民女、逼良为娼有何区别!”离忧惊呼,忙又问:“可娘子乃神鸟,何不逃出生天?”
紫烟抬头,眼中黯淡无光,摇头啜泣:
“我何曾不想!”
“起初我还扎挣了几日,砸了镜子,不吃不喝,拒不就范。那妇人许料定我非俗辈,恐难降服,便在屋内整日整日点着迷香,想令我无力逃遁。”
“——实在可笑,我乃上古血脉,那物什左不过让我头昏脑涨了几日,便失了功效。”
“她见迷香奈何不了我,又命人封死了门窗,将我关在房中——我青鸾之翼可削铁如纸,哪能轻易被困住?”
“于是我专挑了夜黑风高的一日,悄悄破窗遁出,逃回了莫虚寺中。”
言及此处,紫烟难以自持,一手捂着胸口,失声痛哭起来,厉声嗔喝:
“谁知……谁知寺中已是人去楼空!”
“我一时慌了神,四下找寻李郎。不想那妇人知我有如此行事,早已带着一干打手,尾随了我,浩浩荡荡地破门而入。那群打手中间,正围的是不省人事的李郎!那群人将他一顿好打,五花大绑,还拿着明晃晃的刀架在他脖子上!”
紫烟难以自持,离忧叹息不已,使了个眼色让赵三儿端了盏宁神茶,递与她手中。
****
“妹子,我原不是什么心狠手辣之人。只要妹子配合,我便可保你心上人性命无虞。”
烛光昏黄,那妇人早换了一副模样,抬着下巴,上下打量着李郎的屋子,冷冷道:
“可若妹子还是这般犟脾气,闹得我灵洛酒家生意做不好……我这人性子也急,一时发起狠来了,妹子的情郎,怕是要吃些苦头的!”
紫烟浑身打着冷战,双拳紧握,低头沉声道:
“你究竟想要怎样?”
妇人轻抬团扇半掩面,媚眼弯弯一笑,却不掩眼神刺骨,哑声开口:
“妹子到底是个聪明人!讲来,这生意之道嘛,不过是纵横谋划四个字。说白了,妹子有把柄拿捏在我手里,你我二人,方能合作长久。”
紫烟心中一紧,忙点头泣声道:“我唱!明日——不!我回去便唱!我唱!你把他放了!”
“这便是儿戏了。”
那妇人假叹一声,冷冷白了一眼,弯腰审视案边那把破旧的木椅,又扔下圆扇垫着,这才扭着腰坐下,方道:
“现下人在我手上,要说放了他,也要等我什么时候舒心了再谈。”
紫烟一时头晕目眩,淌着泪喝到: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妇人端坐椅上,抚着裙子,嘶声笑着:
“姑娘别想着与我叙旧了,倒是赶紧想想,如何才能让我生意做得舒心呢?”
不想我等鸾鸟,上古血脉,竟轻易受制于区区凡胎!紫烟泪眼婆娑,远远得望着那妇人,却模模糊糊,越来越看不清。
她顿了顿神,在屋内环视一圈,苦笑一声,愤然奔走至案边,一把抓起绞剪,登时彩裙旋转,衣袂飘然。
“呀!”
妇人见她突然近前,势如闪电,惊骇万分,嘶声惨叫,慌忙抬起双臂挡住自己的脸!
一时血光飞溅!
妇人倒吸一口凉气,低下头看去,却见浑身完好无损——她并非冲着我来?
紫烟站在近前,面色惨白,汗如雨下。锦衣至腰间鲜血汩汩流出,不知哪来的羽毛撒了一地,五彩斑斓,兴许值几个钱,只可惜被血污了去。
“我自断羽翼,已形同废人。你大可不必担心我逃跑了……”紫烟咬牙忍下钻心剧痛,沉声说道。
东家所言极是,这丫头果然是妖,也果然糊涂。
妇人暗忖,暗自平息片刻,强装着拍手道:
“好!既是出来唱的,就要狠得下心来才好!妹子有此决心,什么大事不能成呢?我你敬好骨气,你的李郎,我必以贵客相待,定不亏待了他去!”
紫烟听此言,浑身瘫软,险些倒下。她勉强抚着案边,眼中光彩尽失,仿佛魂魄已被抽走,气若游丝地求道:
“你放了他!你已拿了我的羽翼,为何还不肯放了他……”
妇人抚着团扇,眼中一冷,哑嗓威喝:
“你省省心吧!既然双翼已断,便该收了心,乖乖跟我回去,以后好生唱曲子伺候客人才是正理!”
那妇人掩面打了个哈欠,懒懒起身,嘶声命下人先将那李郎好生带下去。
东家足智多谋,只要人一直在灵洛酒家手中,那小妖必会服服帖帖。她已断了双翼,便是神仙,也不过是东家檐下的笼中鸟!
大计已成!
只是……
妇人退至烛光照不到的背阴之处,听着绑了人的车,马蹄声渐远。
只是,替他做这等丧尽天良的苦力,也总得为自己谋点好处。
妇人侧目看着紫烟,又低声道:
“但论理儿,我不过是个生意人,心里有杆秤,便是塌天的大事儿,这价格对了,什么都好说……”
若说我落井下石,我只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可小娘子情深,看你这般,我这心里,实在也不忍……”
你这小妖,未经世事也敢来混闯。要怪便怪你自己吧。
“那就,只五百两罢!我只开价五百两,小娘子把银子交给我,便可从我这里赎了你的李郎去。”
****
“你糊涂啊!鸾鸟羽翼,断而不可再生,从此以后你便再也飞不起来了,你想过没有?”
听她自断羽翼,离忧闻之变色,不禁握着她的手,凄声叹道。
谁知紫烟一时瞠目,水绿色的眸子似有寒光直入离忧眼中,她痛哭道:
“我族遨游四海,却换不来世间泰平,终落得凋零衰败!”
“当初若无李郎相助,我早已郁郁而终,灰飞烟灭!他只一介凡胎,我却护不住他,如今自诩祥瑞,又作何用!”
离忧愣在当场,一时红了眼眶,欲言又止。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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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勿妄自菲薄。祥鸟生于乱世,此天道之非公也。莫将世间之祸事,都悉数推及自身。”屏风外,陆离斜靠于榻上,手中抚着玄色石扇,浅色眼眸微光流转,缓缓说道:
“姑娘乃世间少有至情至善之灵,陆某心中感佩,愿尽绵薄之力相助。”
“是呀!”
赵三儿看看姐姐,又看看紫烟姑娘,一时不知劝哪个好。听得陆离一言,顿时眼睛泛光,大声道:
“陆离哥哥颇有些手段的!有他在什么人救不得呢!”
颇有些手段……怎么从她嘴里,从来说不出自己什么好话。陆离浅笑着,只低头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石扇。
离忧心中依旧记挂这紫烟得伤势,自顾自地问:“既是断了双翼,却只有肋间两道伤痕,姑娘如何落得如今这般……”
紫烟目光一沉,咬牙偏过头去,轻声道:
“我失了神通,又有李郎在她手里,那妇人知我翻不出浪来,便把我当赚钱的工具,凭什么人,只要钱给的够,就可买我唱曲子……广安之大,却非人人都是君子。其中或有些怪异癖好者,打骂自是常有之事。也有的,拿烧着冒烟的香灰往身上撒……”
“岂有此理!如此草菅人命,何不报官!”虽是妖事,本不与自己相干。沈回风端坐屏风后,冷冷听着,抚剑之手却越握越紧,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咬牙喝道。
一旁陆离依旧斜靠于榻上,见他这般动怒,微微侧目,眼神似笑非笑。
“报官?不知大侠所指何官?”
紫烟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自进了灵洛酒家,那妇人虽不再封锁我房内的门窗,却时刻派人暗中监视着我,从不令我出那酒家的大门。如此便罢了……大侠不知广安的规矩,衙门只办人事,不断妖案。若我伤人一分,哪怕那人只破了皮,我也是要下狱的;但若我等妖族被人打死,便是我咎由自取,却不与那人相干……”
为何与我在盛京所闻不同,这天下竟不是恶妖横行?!沈回风剑眉紧蹙,低头沉吟,持剑之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
一时间,堂内一片沉寂,唯紫烟啜泣之声断断续续。
“姐姐……”赵三儿听此一番故事,心中如坠了个秤砣一般,轻轻抓着离忧的衣角,哀求道:“姐姐,我们救救紫烟娘子,救救酒家中的人吧……”
自然要救。
离忧手中安抚赵三儿片刻,思索着开了口:“依紫烟娘子方才所言,那妇人背后,似还有个东家,不知可否详说?”
紫烟这才抹了抹嘴边挂着的泪,歪头想着:
“她虽从未正经提起,但我耳朵倒还灵些,听她暗中和身边打手谈及过。灵洛酒家装点奢华,又养着一干歌伎舞女、暗卫打手,她背后必有靠山!我虽被囚禁于酒家内半步不得出,却也暗自探得了些——每日酒家关了门,旁人都睡下后,她是要去东家府上回话的,大约……想是在约卯时初!”
”只是......“紫烟口中略有迟疑,蹙着眉,若有所思。
“只是什么?!”赵三儿听得抓心挠肝,瞪着眼睛,轻声催促道。
“娘子的意思,只是,从未亲眼见她有出门的动静?”
——却不想,竟是屏风之外,沈回风抱着剑,沉声答着。
“正是!大侠如何能知?”
紫烟水绿色的眼睛难得露出一丝惊愕之意。屋内眼神纷纷向沈回风投去。
沈回风反复摩挲着若云剑柄,来回踱步:
“我也只是猜测——今日灵洛酒家关门送客时,正好街上打了四更,那便是寅时正。我静待酒家上下整顿完毕,吹了灯,姑且算过了二刻。待我潜入紫烟娘子房内,与她周旋许久,再翻窗而出,少算也有寅时三刻。若依娘子所言,那妇人卯时要至东家府上,那时便该出门了,应有响动才对。可今日我仔细听过,楼中并无甚动静。”
“沈…沈大侠所言十分周密,紫烟娘子难道记错了时辰?”离忧蹙眉,面露狐疑地看着紫烟。
“不会。”紫烟十分笃定,摇摇头:“鸾鸟听力卓绝,断不会有错。”
远远的,陆离靠于榻上,缓缓开了口:
“依陆某看,那灵洛酒家既手段非凡,背后又有靠山潜伏。想来,藏个密道也并非难事。”
沈回风星眸怒睁,执剑坐起:“是了!难怪昨晚刺客逃进那酒家,却登时不见了踪影!想来定是从那密道遁走!”
离忧点点头,心中有了计较:
“如此便也简单。她每日卯时要找东家回话,我们便偷偷跟了她去。也不论是李郎、刺客、还是那背后主使,一个都逃不掉。”
12.广安-误入风尘
东家府邸
几人商议一番,一夜未眠。至次日寅时二刻,沈回风、陆离、离忧三人悄然进了无界坊。
尚未天亮,只是天边星辰光芒略淡了些。无界坊已歇了市,只有三两醉死了的酒客,蜷缩在街边屋檐下,嘴里还喃喃说着胡话。
沈回风持剑先行,见四顾无人,当即单足点地,衣带翻飞,还进了紫烟小娘子的屋子。如今灵洛酒家只道紫烟失踪,屋内自然无人,倒也安全。
沈回风落地无声,俯身潜行至门前,悄然拉开半扇门——走廊灯影昏黄,并不见人走动。沈回风握紧腰间若云剑,单手轻击廊柱,借力闪至梁上,眯着眼睛,静静俯视着整个灵洛酒家。
又等了约一刻功夫,忽见堂下东角烛影晃动。木门吱呀轻启,果见那妇人怀里捧着账簿,从一楼房中悄然而出,斜穿过厅堂,转身入了西北角柜台后的厨房。
沈回风掌推梁柱,后仰空翻,悄然落至一楼大堂,除却耳边玉坠摇晃、台前纱幔轻卷,四下寂静无声。他如一道黑影,侧身隐匿于后厨门外,冷眼看着那妇人停在靠墙的桌边,伸手轻旋烛台——似有石块沉重地挪动。沈回风定睛看去,只见厨房中央地砖沉下,变出一个八仙桌大小的入口。
暗道藏得如此老套,俗不可耐。沈回风冷笑一声,看着那妇人提着裙子,扭着腰一步步走了下去,消失不见。正待他想着如何接应屋外二人之时——
“沈大人,走啊。”
听得有人在耳边低语,沈回风一时汗毛直立,心下惊呼,侧身旋转,下意识伸出执剑之手,朝那声音狠狠推去。
来者却只略抬玄色石扇,生生抵住了剑柄。若云剑震颤不已,发出轻微剑鸣。
“好看哥哥,是我们呀!”衣角被扯了扯,只见一红衣少女在身侧猫着腰,压着嗓子,用气声说道。
赵三儿?你们……
沈回风定睛看去,陆离、离忧,甚至赵三儿挽着紫烟姑娘,一行人整整齐齐站在身后。
沈回风眨眨眼,心中不解,又怕出了声响。
“别的说来话长,”
陆离收回石扇,低声说着,琥珀色眼眸在烛光下如琉璃般晶莹剔透。
“只是……”他笑着指指身后,道:“后门未锁。”
沈回风咬紧牙关,一时语噎——我在梁上蹲了这许久,如何不早说!
离忧想着此番必定危险,赵三儿还小,紫烟失了双翼,本是有意留她二人在流云居中等候消息,走前更是叮嘱赵三儿,照顾好紫烟娘子,定不能有闪失。
却架不住紫烟牵挂李郎心切,一心想与他们同去。那赵三儿拗她不过,又记着姐姐“定不能有闪失”的话,只得硬着头破,紧紧搀着紫烟,一路寻来无界坊,至灵洛酒家后门外,与离忧等人相遇。
沈回风此刻心中纵有万分疑惑,也来不及细问,只轻叹口气,示意他们暂且同行。
待密道内没了动静,一行人才悄悄走了下来。
这密道上下皆为石砌,石壁上亮着烛火,宽略可通一人,前路却蜿蜿蜒蜒,看不见尽头。
沈回风持剑,走在最前;紫烟,并赵三儿紧紧攥着她的裙边,急切地跟着;离忧在身后护着赵三儿,嘴里轻声劝着“慢些走”;陆离殿后,掌中玄扇映着两侧烛火,流光溢彩。
几人低头走着,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前方甬道忽而向上延伸,几级石阶出现在眼前。
沈回风示意紫烟暂候,独自上了石阶,却见头顶处有一块木制活门覆盖,竟不知门外情景如何。
陆离见他如此警戒,额间碧玉微芒,随后只轻声笑道:“走罢,无人。”
沈回风目光冷冽,似有不甘,待垂首思忖片刻,方以剑触门,缓缓推开。
密道之外,假山林立,香草扑鼻,依稀听取鸟雀啼鸣。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院中静谧无人。
“品味倒不俗。”陆离抚扇四顾一番,懒懒地垂下眼,嘴上讥讽道。
“附庸风雅罢了。”沈回风沉声轻喝。
二人拌嘴了一路,离忧懒得理会,只翘首审视,指着院边石制拱门外一条甬道,轻声说着:“那处甬道宽阔气派,应是横穿整个宅邸的主道。向来要紧的主堂都坐北朝南,只要顺着此路向北,或能找到那背后主使。”
果不其然,众人以石林为蔽,悄悄转入北侧,方行几步,便看见那妇人扭着腰身,远远地闪进了东面的院内。那妇人行至主堂门外,向站着的两位持刀侍卫娇笑着通报了一声,这才抬手叩门入了堂内。
沈回风侧身藏至院门外,伸出执剑之手将一行人护于身后,心中暗忖着如何将那门口侍卫制服。陆离却只暗笑一声,一把玄扇伸出,轻轻将挡于身前的手臂推开,脸上似笑非笑,款款跨入院中。
“谁……”却不待喝止声出,只见前面碧光流转,两位侍卫眼白一翻,纷纷抱着柱子,瘫软了下去。
就这么简单?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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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风扬了扬眉,背后早已无人,只能尴尬地收回手,随众人一同悄然俯至窗下。
窗上糊着金丝绣海棠的翠纱,未免过于铺张。
窗内阵阵飘出几缕檀香,似是用量把控不当,离忧只觉呛得慌。
“……掌柜的是越来越会办事了,一本破账簿,反反复复呈给我看。”
“莫不是,掌柜的觉得我实在闲得很?不如这东家位置给你来做,我去给灵洛酒家做账房先生,可好?”
堂内一男子朗声道,声音醇厚有力,却冰冷刺骨。
紫烟蹙眉沉吟,正要略起身向窗内探去,却被离忧看在眼里,一把拉了下来,悄声摇了摇头。
“……主君,主君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妾身原是不愿将这等琐事拿来叨扰您老的,只怕……只怕妾身有思虑不周的地方,耽误了主君生意。”
那妇人顿时慌了神,遮遮掩掩地陪笑着。
“哼,你倒周全。”那东家厉声冷笑,啪地一声将账簿掷于案上,又问,“前日让你接应的猫妖,可处置妥当了?”
离忧听得身侧粗喘一声,只见沈回风单膝跪地,剑眉紧锁,若云剑柄在手,已悄然出鞘三分。
那妇人答道:“按您老的吩咐,我见他化了原形独自回来,便知是坏了事,只令他藏于密道之内,趁前面人多,派了三个精干的打手,悄悄将它打死了事。如今尸身已拖到郊外,早烧了个一干二净!”
沈回风星眸一沉,咬紧了牙关。
那妇人还在试探着:“却不知……主人要办的,究竟是何要紧事……五个得力的猫妖,竟只回来了一个……”
却被那东家冷声打断道:“你只需替我把灵洛酒家的歌伎调教好!其余的事,我劝你少插手为妙!”
“是,是!您说得是!只是那日想来,实在可巧……”那妇人还欲再说,只听见男子一掌拍在桌面上,瓷盏响动,木椅拖移。
“这原是上头秘密交代下来的!如今除了我,知道此事者,皆已身首异处!凭你,有几颗脑袋过问此事?”
“是……是妾身鲁莽了。”妇人连连作揖,声音淡了下去。
上头?沈回风反复忖度着男子的话。是哪个上头?广安?盛京?无咎阁?幽澜族?
那妇人汗涔涔跪着,偷瞄着东家端坐高堂,闭目不言。妇人见机磕了个头,匆忙要请安退下。
却不想东家又缓缓开了口:
“紫烟,可有消息了?”
13.广安-误入风尘
黄粱一梦
主堂内立着一男子,约二十五六的年纪,头插玉簪,身着紫色混金线的长袍,玉珏、香袋等物满满环了一腰。
他眼见一黑发白裘男子气度不凡,带着几人信步进来,即刻变了脸色,张口便要叫人。
却不想沈回风就近翻窗而入,若云剑出鞘,冷光凛冽一闪,早已架在他颈上。
“刀剑无情,劝你少声张的好!”持剑之人在耳边沉声警告。
那男子登时后背僵直,心跳如擂,冒出一头冷汗来。侧目向右瞥去,却见一龙纹白玉耳坠闪烁,一时间更如五雷轰顶,不禁惊声喝道:
“是你!”
“如何,见我十分眼热吗?”沈回风冷声道,手中若云剑又逼近了三分。“果然是你派恶妖伏击我!”
那紫衣男子忙挪开眼,道:“不,不!使君大人风流倜傥,小人一介草民,如何配与大人相识。”
嘴上说着不识得,开口又叫使君。
沈回风冷笑一声,双眸如夜般深沉,持剑之手青筋暴起,咬牙还欲细问,却不想紫烟在堂下,一把甩开赵三儿的手,从离忧身后闪了出来,眼圈泛红,嘴角颤抖。
“李郎?”
众人皆是一愣,纷纷看向那紫衣男子。
“李郎!竟真的是你……”
紫烟两眼含泪,颤抖地向男子伸出双手,却不敢触碰。
“紫烟?”
近前有剑悬于颈,堂外一行人又来势汹汹,紫衣男子一时动弹不得,正苦于没有脱身之策。见紫烟竟凭空出现,娇滴滴走上来,双眼含情脉脉,好不可怜。男子愣怔片刻,随后便有了计较,心也稳了下来。
那男子嘴角一弯,假意也红了眼眶,泣道:“紫烟!你让我好找!如今外头不太平,前夜你失踪,我只怕你……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紫烟一时恍惚,见状又向前蹒跚着迈了两步,眼里滴下泪来。
离忧见那男子一时态度变化之大,只怕紫烟难以对付,忙低声喝道:“快回来!”说着又急上前将其拉住。
魂牵梦绕的李郎如今一席锦衣,好端端地站在面前,紫烟如同失了魂,一双湖水般的眼睛盈满了泪水,仍旧死死盯着堂上男子。
紫衣男子见状忙假意含情,安抚道:“紫烟仙子,如今所见,不过是误会,我自会解释清楚。”
又抬起双臂对一行人作揖,笑道:“诸位既与紫烟相识,那便是我李某的朋友,不如收了剑,我请诸位上座吃茶。”
沈回风紧蹙双眉,哪里肯收回手中之剑,只看着紫烟沉声问:“紫烟娘子,你果真认得此人?”
紫烟早已失魂落魄,胸中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被人这么一问,更是手足无措,只恍惚着摇头道:
“……我……我不知道……”
紫衣男子唯恐自己性命不保,忙喊道:“紫烟仙子!是我啊,李世途!你的李郎啊!”
“不对……你不是李郎……”紫烟连退三步,摇了摇头,眼中泪如泉涌。
“紫烟!”
那男子眼圈猩红,嘴角却依旧挂着扭曲的笑容,急促地劝道:“你好好看看我!我是李郎啊!是我在玉湖畔救了你,是我为你取的名字,你怎会不识得了呢?”
“不对……”
“你再看看我的脸!我就是李郎呀!”
紫烟握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男子百般相逼,终于,她声嘶力竭地凄声喊:
“你不是!”
众人只觉耳如蝉鸣,头痛欲裂。顿时,寒风四起,堂下门窗啸叫。
“李郎他是读书人,面如冠玉,骨若琼枝。他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他不会是害我的罪魁祸首!这不对,这根本就不对!“
“……如今这副模样?如今,是什么模样?”堂众沉寂片刻后,那紫衣男子嘴角扭曲颤抖,缓缓开了口:
“我如今锦衣玉食,呼风唤雨,怎么?竟入不了一个小妖的法眼?竟比不得当初穷举子一半风采?”
“你看看我这身上好绸缎,看看我这厅堂院室!这内宅八十妖族护卫,那灵洛酒家十五妖妓,都为我马首是瞻!”
“那白衣书生有什么?稀粥?破席?你不过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妖,卑贱之躯,竟敢置喙于我!荒谬!荒谬至极!”
男子话罢,厉声大笑起来,身体剧烈颤抖,如同疯魔一般,颈项触及剑锋,竟划出一道血痕来!
沈回风一惊,忙将手中之力退了几分,却不想,那紫衣男子右手早已探至袖内,抽出一块月牙形青玉,便向身前之人掷去!
沈回风目光凛然,左脚于地面划半圆,略退一步,手中下意识挥出若云剑,寒光一闪,将那块玉劈为两瓣。
月牙青玉叮当落地,一分为二,竟是中空。
未几,几缕乌烟从青玉内蹿出,如磨爪一般瞬间遍布整个堂中,向门窗外弥漫而去。
“是「来朝令」!”
离忧惊呼,忙护住身后赵三儿,还欲抓过身前紫烟,却不想早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不等离忧去寻,听得几声厉喝,无数妖族护卫手持武器,乌泱泱一片朝主院疾驰而来。远远的,只隐隐约约看见众妖额间闪着月牙形状的诡异青光。
沈回风听得离忧提醒,虽并不知「来朝令」为何物,但见妖众汹涌而至,登时眯起双眼,剑锋微转,双脚点地,翻身冲了出去。
奈何他虽身手不凡,然而此宅中护卫上百,且各有神通,当初无界坊五个猫妖便险些不测,如今只身入囹圄,十招下,便露式微之势。
陆离轻叹,一双浅眸深沉了三分,白狐裘随风扬起,闪至门前。
只见他轻抬手中玄色石扇至额前,深吸一口气,闭目念诀,随即,修长的手指一推,“铮”的一声,玄扇展开,散出金银双色的圆光,一时万丈光芒将院内笼罩,近前妖众纷纷惊喝,抬手掩住双目。
陆离浅眸怒睁,扬袖玄扇一挥,身前十几人如受巨石猛击,齐刷刷栽倒下去,不出一招,竟为沈回风破开一道口子。
沈回风得空整顿调息,朝持扇者看去,却见陆离早已悄然闪至身侧,背对着自己,话中似带着笑意:“救人救多了,沈大人自不用谢我。”
“哼。”沈回风冷声一笑,举剑至眉侧,轻喝一声,转身又朝一妖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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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东家李世途见紫烟竟找了来,顿生出一计,故意搅乱其心绪,趁其不备掷出来朝令,召唤出宅内护卫,自己则欲趁乱遁逃。
不料,方猫着腰沿墙角行至窗下,却被人掣住衣袖。
转身望去,又是紫烟,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气喘连连,如湖水般的眼睛闪着火光。
她上前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子,泪流满面却不去拂,咬牙问道:
“从何时开始,你是从何时开始骗我的?”
男子心中已有五分怒气,但保命心切,只盼少出些事端,忙敷衍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我先出去了再说!”
话罢,携了紫烟的手,便要翻窗而去。
谁知——
“小萝!”
忽而听得自远处厉喝一声,待男子再转过身,一只金豹已悄然从檐上蹿至身前!
这猛兽立则有人高,爪如熊掌,只见它拱起脊背,口中阵阵低吼,露出尖锐的利齿,碧色瞳孔如满月般张开,紧紧盯着紫衣男子不放!
男子慌了神,只胡乱扯过紫烟得衣袖,喊道:“紫烟!救我!”
那紫烟如失了魂魄,只自顾自道:“你说你家业潦倒,你说你无钱粮进京赶考……哪句是真的?”
“不!”
李世途眼见着那金豹步步逼近,额前汗如雨下,一面往紫烟身后躲,一面挤出生硬的笑,颤声道:
“不!紫烟仙子!我是有苦衷的!”
“我确是南方富贵子弟,我十三岁中了秀才,也本是要去京城参加殿试的!可先父嗜赌,输光了家业,我拿着最后家底,连夜逃到广安一带。我怕那些歹人找到我,只能隐姓埋名,寄居在破庙,睡破席,喝冷粥。我所言句句属实,并不曾骗你!”
男子双手紧紧攥着紫烟得衣袖,双眼充血,浑身颤抖,道:
“……但我自小金尊玉贵,破庙中那般的穷苦日子,我……我实在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我巨债缠身,深陷囹圄,整日担惊受怕,连饭都吃不饱,要我走科考的路,猴年马月才能翻身啊!那日你对镜高歌,我便知你绝非等闲妖族,此时降神鸟与我,这岂非天助我也!”
“所以,你是在利用我,骗我去西市唱歌?玄芝妈妈……那毒妇,从一开始也同你是一伙的?”
“玄芝?”
李世途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笑逐渐扭曲,道:
“行首又如何?不一样人老珠黄,坏了嗓子没人要了,只能在春巧家做粗活,早已是活不出来了!”
“我原是看中她眼里透着股狠劲,没花几个钱便买了她出来。你若怪那妇人害你,我便把她交给你,千刀万剐,拿去泄愤,如何都成!”
“还有,还有灵洛酒家那处房产,本是我娘的嫁妆,不过因早年不巧死了个人,便一直空着,再无人过问。谁知我从家中出逃时留了心,翻箱底把房契抢在了手里,这才有了今日。”
“紫烟!你饶我一命,往后你我二人一同经营这灵洛酒家可好?是啊是啊,早该有你一份!你要你饶我不死,我李世途的家业,便也是你紫烟的!”
14.广安-误入风尘
黄粱一梦
紫烟摇着头,无力地后退一步,已是伤心欲绝,兀自道:
“……那日,他们把你掳走,我心里只想着,你救过我的命,我一身神通,若不能保你周全,便妄为鸾鸟……”
“那妇人用你的性命胁迫,我自断双翼,忍辱卖唱为你凑银子……”
“这些,都不过是你的苦肉计?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男子忙喊道:“我没想要你自断双翼!都说妖族生性单纯,但奈何法力无边,如若我不想一出苦肉计,如何又能留住你呢!”
“——可我没想要你自残自伤,是你自愿的!都是你自愿的!”
紫烟那双手还隐约遍布着伤痕。那双手曾紧攥住李郎的衣袖,如同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今已悄然无力地垂下。
湖水般的眼睛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光彩。
男子还欲辩驳,可眼前金豹发出一声咆哮,四肢利爪张开,眼看就要朝自己迎面扑来。而以「来朝令」胁迫的一众妖族护卫,已在持扇、御剑二人的抵扛下所剩无几。
如今已是求助无门。
李世途涕泗横流,踉跄着跌坐在地,双臂护于眼前。
情急之下,只得连连朝紫烟求饶:
“紫烟!你是神鸟,能护佑四方!你就全当是保佑我,就……就饶我一命罢!”
“——你好好想想!如若不是我,你如何能安坐这灵洛酒家的头牌?”
“——你可知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愿出多少钱买你一夜吗?若不是我,你以为自己能在无界坊独善其身?”
“……在这世道生存,若没有些手段,若没有我李世途,你这小妖精早就死了!只怕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我当初救你一命,你断不能恩将仇报啊!”
“你救我一命……”
「鹦哥儿,小鹦哥儿!你倒吃些罢!」
紫烟抬起空洞的双眸看着李郎,片刻后只吐出一声腥涩的苦笑:“是啊,你救过我一命,正因你救了我一命……”
“可你还要我如何……才不算恩将仇报?”
为何这么难……
我破戒,去卖唱,自断双翼。不过只是想陪你好好活下去……
可在这世间活下去,为何如此艰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是啊,从一开始,我便只是你笼中的一只鹦哥儿罢了。
紫烟木然,任由那紫衣男子却愈说愈烈,时而仰天长笑,时而涕泗横流,疯疯癫癫,不能自持。
离忧见此人言语无端,咬紧牙关,正欲令小萝了结了他。
“离忧!小心!”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只见陆离衣袂翩飞,瞬间从院外闪至堂内。向后拉开赵三儿,复又扑身向离忧而来。
听得耳边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旋即一道金光自堂上迎面刺来!
那道光如流星疾闪,离忧来不及反应,已被陆离抱住,二人侧身旋转,雪白的狐裘已护在自己面前。
院中仅剩零星妖族护卫,皆被方才忽如其来的一道强光所击飞,口吐黑血,纷纷呻吟着栽倒下去。幸而沈回风当即闪至一护卫身后,未曾正面受击。待他平息片刻,倚剑而起,再向堂内看去,却见身边紫衣男子已无声躺倒,七窍流血,浑身战栗,胸口竟有拳头大的血洞!
沈回风心下一惊,忙冲至堂前,揪着他的衣领沉声喝道:“说!何人命你跟踪刺杀于我!你“上头”,究竟是何人?”
只见紫衣男子口鼻处鲜血泉涌,双目突出,布满猩红的血丝,瞳仁快速晃动,似还想抓住些什么。
“还不快说!”
李世途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痉挛的手,死死攥住沈回风的衣袖,忍着口内鲜血呛咳,却答非所问道:“使君……求使君救……”
不等说完,两眼无神,咽了气。
沈回风怒叹一声,厌恶的甩开手,还欲找那妇人盘问一二,待他起身四顾时,却哪里还有那玄芝的身影?
金光瞬息即逝,而那声哀号依旧在耳中盘桓。
「鸾鸟心羽,乃至坚之神器。心羽掷出,金光万丈,势如闪电。身中鸾鸟心羽者,必死无疑。」
离忧奋力从陆离怀中挣脱,向倒在厅堂中央的紫烟狂奔而去。
「然心羽乃鸾鸟命脉。心羽现,则鸾鸟亡。」
离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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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膝跪地,一手紧紧压着紫烟的胸口,一只手在腰间药囊内匆匆翻找。指尖颤抖,嘴中喃喃道:
“你别怕,你别怕……大还丹,我身上定还带着大还丹!”。
怀中紫烟已面色苍白,胸口竟漏出拳头大小的血洞,血流如注。
你是神鸟,你不能因这样的小人而死!
这不公平!
离忧浑身颤抖,这大还丹却越藏越深,怎么也取不出来。
“观音菩萨……”怀中女子轻声叹着。
“什么?你说什么?”离忧愣怔,匍匐在她嘴边,想听得更分明些。
紫烟嘴角竟扬起一丝松快的笑意,轻声低语着,似在说什么玩笑话:
“到此游历一番,已是胡闹……”
“时辰已不早了,放奴归家去罢。”
离忧登时抬头,望着那双如湖水般清澈地眼眸,绝望与释然交织着。
离忧犹如五雷轰顶,抚与其胸口的手,如触电般猛地缩了回来。
「何为黑白?孰为对错?」
离忧心中激荡,动弹不得,一手护着腕间玉镯,另一只手上鲜血淋漓,染红了裙子上绣竹的纹样。脸上早已满是泪痕,却将胸中痛楚生生咬在嘴里,不令自己哭出声来。
“虽已立了春,风却依旧凛栗。”
紫烟想着,忽而眼中精光一闪,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她许久未觉得自己身体如此轻盈,飘飘然间,失掉的双翼似乎长了回来。
她逆着寒风,飞呀,飞呀。
转眼回到西市那条长长的街巷。
她脸上洋溢着红晕,胸中怀揣着希冀,路人驻足将她层层围住,屏气凝神着,只为听她高歌一曲。
那时,斜阳暖暖的,笼罩在她身上。
那时,这茫茫尘世,在她眼中尚且还是最简单天真的模样。
她喜不自禁,深吸一口气,笑盈盈地开口唱着: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却是,黄粱一梦,玩笑一场。
15.广安-酒家零落
【灵洛酒家今零落】
——烦!
今年幽篁山的冬日似乎格外阴冷些。
才不过刚入冬月,这漫天风雪,就如同天宫的盐铺子被孙悟空砸了似的!下下下,下个不停!
这般倒好,雪厚路滑的,鬼都不愿到这深山老林中来!
我这小破石龛,已有半月之久无人拜谒打扫了,连那石龛前燃着的香,都透着股霉味。
好没意思!
且慢!不远处似有枯枝响动,莫不是,有人来了?!
——哎呀哎呀,我这小耳朵可真灵,可不是有人来么!
只是这小丫头到底什么来路?深山湿冷之地,浑身不过粗制的夹袄,也未免太过单薄了些。
看她左不过十三四岁,小小年纪,身量纤纤,弱不禁风。一双杏眼倒还生得好看,似有星河流转,只是眼眶通红,啧啧啧,不知是哭了多少回!可怜见的!
喂!大眼睛小丫头!后面山路更险,不如来我石龛前稍作休整?
我虽名不见经转,又无肉身实形,却还颇有些神通!你有何困苦,只需一拜,或可一解迷津——也陪我解解闷啊!
啊?这丫头……你……你还真拜啊!!
那,那那那,那我,我......
哎!也罢!咳咳——
「汝所求何事?」
“小女并无所求。”
哟,这倒是奇了。
我在此游荡几十余载,龛前香火从未断过。是道红尘众生,皆有所求。
「既已跪拜,为何不求?」
“……小女……不知该求什么。”
小小年纪,心如槁木。却不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也罢也罢!待我这便使出惯用的「窥心咒」,以我之灵体入彼之肉身,一探究竟,方能替你找到那症结所在!
却不知,这少女心中之记忆,竟如同人间炼狱——
漫天大火,嘶声哭喊,誉林侯府人去楼空。
“一切皆因我而起,为何却是他人为我承担后果?”
“何为黑白?孰为对错?”
“我该求什么?求世间黑白分明,再无草菅人命?求他们都活过来?还是求别留我一人苟活?”
众妖苦修千百年,痴心化出人形,方可步入人道,一尝红尘滋味。可所谓人道,竟如此复杂艰辛吗?
可,可一定有法子的!
司徒云旗跪于神龛前,已是泪流满面。单薄的身影颤抖着,右手缓缓伸至发间,取下那杏花银簪,一时间青丝纷纷自颈上滑落,无声散开在晶莹的雪地上。
“观音菩萨……”
「这又是什么胡话!我可当不起观音菩萨!」
“——信女无能,无德,不敬,不孝。”
「你别拜了!我没有那么大神通!」
少女兀自仰起头看着灰白的天空,雪又大了几分,纷繁的雪花几欲遮住少女的视线,泪水如冰刀,一道一道划得脸生疼。
「你别哭,你别哭,一定会有办法的!会好的!」
本想好生相劝,谁知少女双手紧握发簪,竟狠狠朝自己颈侧刺去!
——不行!你不能死!
“带小女回家罢。”
****
堂上一阵寒风刮过,离忧紧紧握着紫烟冰冷无力的手,眼看着她嘴角含着笑意,渐渐化作无数闪烁的金色尘埃,失散在风中。
离忧兀自跪在地上,一时恐慌不已,只反复摇头喃喃着“不能死”。
奈何她身体虚弱,不等她痛泣几声,只觉喉中腥甜,当下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陆离眼中一沉,两步上前将其护在怀中,手心轻触离忧泪痕未干的脸颊。额间碧石微芒,修长的指尖冒出一缕金光,顺着怀中女子急促的鼻息,渐渐流入其体内,终于在女子眉间化作一点,金光闪烁,只一息便消失无踪。离忧的呼吸旋即平静如常,犹如进入安稳的睡梦中。
陆离垂下头,闭目蹙眉粗喘片刻,方将离忧抱于怀中,转身缓步迈出堂去。赵三儿心中关切,快步紧跟其后。
独沈回风一时愣怔,久久伫立与堂前,右手紧握若云剑,指节泛白。却不知心中所做何想。
****
鸾鸟已绝,普天同悲。
广安之春,突然大雨滂沱,一时间乍暖还寒,却终究洗刷不净这满世的尘垢。
离忧又得帝休神木之真气疗愈,身体暂且无恙,然而心中到底郁结,一连几天也没说过几句话。又接连数日阴雨缠绵,一行人终日郁郁,闭门不出。就连整日闲不住的赵三儿如今也懒懒地,左不过是蹲在廊下支着脑袋叹气。
直到这日,百里镖局的石镖头叩开了流云居的门。
百里镖局乃东盛四大镖局之首。行走江湖五十载,尽天下没有他送不到的镖,尽天下没有他拿不到的消息。自然,是无咎阁一手办起来的买卖。
石镖头丈二高,络腮胡,说话却轻声细语,十分客气。
也亏得他来,否则,一行人竟不知外面已变了天。
那日青鸾心羽现世,陆离情急之下只顾护住离忧,一时松懈了玄芝身上的奴魂术。那妇人冷眼瞧出东家不济,便趁乱逃遁,当即投奔了县衙,以求翻身。
没多久,衙门的巡检队浩浩荡荡进了无界坊。灵洛酒家被当场查封,楼中妖伎、打手也被悉数捉拿。或有拒不就范、意欲逃跑者,均就地正法。闹得坊间哀号连连,鲜血淋漓。是夜,坊内店铺货摊,不约而同地都早早歇了业,本是终年无休的无界坊,难得见了凄清之景。
“死了多少?”
堂内窗明几净,离忧头痛,遂屋中并未燃香。陆离口中淡淡问着,依旧靠在窗边案上煮茶,屋内茗香幽幽,配着窗外雨声点点,令离忧能舒心一二。
“歌伎当场死了三个,其余关进去十一二人——还未听说要如何处置。零落酒家并李宅中的打手倒是逃了一半,但数量众多,不算就地斩杀的,也抓了近三十个,说是,要以谋反之罪悉数报给朝廷。”
“谋反之罪?”
沈回风抱剑立身斜靠在榻边,剑眉微挑:既是衙门办事,当即就地正法不说,后又不明不白给治了个重罪——如此听着,并未依照东盛条律来办。
石镖头抿了口茶,微微点头:“是,那些人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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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身手法术的,县衙的意思,此乃妖众聚集,图谋不端,妄图推翻朝廷。”
陆离两指轻搛银匙,伸入壶中缓缓搅了搅,一时间屋内茶香弥漫,冷声轻笑道:
“好大个帽子。如此说来,知县大人这次奇功卓著,此等功绩报上去,想来不日便可进京,到皇上身边当差了。”
石镖头双手捧着茶盏,摇头叹气。
“镖头方才说,是那玄芝去报的官?”
离忧腿上搭着白鹤氅,正歪在榻上,手中的药理书已许久未翻页。
“是。我们的人看得真切,酒家掌柜出了李宅,便径直去了县衙,似是早就有了成算。倒是也奇怪,县衙的小厮开门见是她,即刻便让她入内,并未多问。”
“看来那妇人怕是与知县早有往来了。”陆离淡淡道。
边说着,手中搛着银匙,轻敲茶碟,又缓缓起身,将一杯热茶轻轻置于离忧身前的矮几上,脸上表情并无变化,似是极寻常之事。不想转身撞上沈回风阴沉了三分的脸,又对其扬了扬眉,悄声道:“喝茶?”琥珀色眼眸浅浅含笑。
沈回风双臂一紧,若云剑在怀中发出一声怒鸣。
“是……是,阁主所言不错。”
石镖头突然看了眼前这一出,心中暗自生出了个话本子。
“据属下的消息,不仅是玄芝掌柜,整个灵洛酒家都与知县大人关系匪浅——我们这知县大人姓李,单名一个孚字。原是广安富商出身,颇使了些银钱这才捐得的官。几年前,听说多了个干儿子,也姓李,只是少到人前来。”
陆离轻笑,点头道:“李世途。”
“难怪那小人能为非作歹,衙门从不过问!”沈回风咬牙骂道。
唯独离忧蛾眉一扬,端着茶若有所思,眼波一转,忽而坐直了身子:“知县是商贾出身,捐的官?”
“是。”
离忧将手中茶盏往案上一掷,一时听得碟盏轻碰。她伸手轻柔太阳穴,问:
“你们广安无界坊,莫不是属博阊县?”
“正是博阊县。”
竟真撞上了。
离忧冷笑一声,抬眼间,正对上陆离似笑非笑的眼神。离忧远山紧蹙,狠狠剜了一眼那一双琥珀色眼眸。
——你们无咎阁救的都是什么腌臜人!
——这倒冤枉,分明是你杏林斋帮我讨来的一千两牙祭。
——当初怎么没药死他!
——无咎阁可不做无良生意。
赵三儿正怀里抱着银色纹狐阿荔,盘腿坐在榻下的脚踏上,嘴里吃着百里镖局管事带的梅花酥,一双眼睛却尖得很,瞧着陆、忧二人暗暗交换眼神,忙扯扯离忧衣袖,小声问:
“姐姐,你们看在什么呢?陆离哥哥,你又笑什么?”
离忧低头思量片刻,长叹一口气,问:“走一趟?”
陆离低头抚着金线描竹的玄色锦长衫,笑道:“怕会吓着他。”
“吓死才好!”
听闻要出门,赵三儿早丢开手中的梅花酥,抱着离忧的腿,又看看陆离,两眼放光,连连问道:“去哪啊?我也去吗?也带我一同去吧!”
16.广安-博阊知县
县衙一宴
百里镖局的石镖头回完话,出了流云居,不到半日,博阊县李知县府的管事姜大武,便带着邀帖来请安。
姜管事如今又发了福,自是比年前在杏林斋一见时,要恭敬千百倍。离忧如何劝,姜大武都不敢坐,只捧着手里的帖子,再三请贵客务必莅临赴宴。
也是在官场上混了多年的人,倒是知趣。
却不曾想,这“大名鼎鼎”的李知县,并非想象中大腹便便、满脸横肉。
“不知二位恩人来我广安游历,未能远迎,实在罪过!实在罪过啊!”
李知县居东而坐,绿色公服在身,向席上贵客一一作揖。
“当初我李敬珖,一时受妖孽蛊惑,身中邪术,性命不保,幸得杏林斋、无咎阁相助,才捡回一条命。如今想来,心中仍是后怕……”
“敬珖这里,自罚一杯,聊以谢罪!”
离忧冷冷打量着,眼前这知县大人虽身过不惑之年,却身姿挺拔,面庞轮廓分明,丝毫不见臃肿油腻之态。
只是,离忧单隔着面纱瞟了一眼。
——面色红润却虚浮无光,可见阴虚火旺,气血充足于外,然内里已亏;眼神迥然,却眼白泛黄、眼下黧黑,此乃饮酒过甚致肝毒淤堵,而气血生化不足;耳部瘦小、色泽淡白,肾开窍于耳,如此便是肾阳亏虚之状。
自持聪明,机关算尽,人之命数却摆明写在了脸上。
便是花重金从风月病中抢回条命,却依旧不知保养。离忧不觉冷笑。
眼前李孚再三敬酒,极尽礼数,离忧虽心中厌恶,奈何夹在陆离、沈回风二位体面人之间,胳膊生生被抬起来,以茶代酒,也假意淡淡地回敬客套了一番。
酒过三巡,李孚面上的笑容愈发热络,却怎么也藏不住眼底的精明。他一时放下酒杯,忽而面上竟堆出一副担心神色,道:
“不知恩人此番来广安,可曾去过无界坊?那虽是远近闻名的好去处,但还请听下官一句劝——近来那处不太平,接连几宗案子尚未查明,几位还是少去为妙。”
他倒先发制人。
“知县大人。”离忧心中一横,便开门见山道:“此番我等前来,实则也是为了无界坊一事,还要劳烦知县大人的。”
“哦?”李孚眯着眼睛,将离忧上下打量一番:从前只知杏林斋医术通天,却不想这斋中之主竟也是个身段翩跹的妙人!
李孚心下作痒,嘴角轻浮一笑,道:“这又说得哪里的话,仙姑救命之恩,下官无以为报!仙姑若是看上无界坊的妖界珍宝,也尽管开口,我李孚必当殚精竭虑!”
“大人说笑了,我如何担得起仙姑二字。”离忧也不客套,冷声说道:“即是旧识,还是如从前一般,叫神医便是。“
听得无咎阁主轻笑两声,李孚脸上一僵,忙称得罪,又敬了一轮酒。
离忧并不理,只接着道:“听闻前日,大人在无界坊捉拿妖众,肆意斩杀。却不知他们究竟何罪之有?”
那李孚手里尚且捏着半杯酒,送至嘴边一饮而尽,旋即朗声笑道:
“神医菩萨心肠,想来也定是为了这件小事!神医莫怪,我广安不比在幽篁山,凡事都需依律例行事。前几日无界坊中妖众祸乱生事,若不加以惩戒,下官又何以正民心呢?”
只见他又向一旁陆离作揖笑道:“想来阁主应知,自五十年前幽澜族与我东盛大战,此后新皇登基,更是对妖族加紧提防,这官道上铺的女娲石阵,便是例子。下官虽只是个知县,但说来也是百姓父母官,依照天家行事,必然是无错的。”
妖众祸乱生事?依照天家行事?
离忧星眸怒睁,心中一股火烧了起来,还欲与其分证明白之时,忽而被玄扇缓敲手背,提醒自己不可动怒。
话头被堵,离忧愤愤瞪了陆离一眼,正要不管不顾之时,却听得左侧有宝剑轻击桌面之声,沈回风替她冷冷开了口。
“大人自不必拿为官之道压我们。”
沈回风嗓音深沉坚定,朗声说道:“按东盛律法,衙门办事,不论捉拿、查抄,均需证据确凿、罪证坐实——却不知此番无界坊办案,如此兴师动众,是何因由?”
李孚微微一怔,见说话之人,宝剑在手,龙纹耳坠,丰神俊朗,风貌不凡,绝非寻常游侠,眼睛一亮,也不敢怠慢了去。
然而李孚混迹官场十余载,惯擅应酬机变,他只略微定身,随即换了一副郑重神色,煞有介事地起身,向沈回风行礼道:“大侠熟读律法,处事严明,下官感佩。”
“这无界坊一案,也不知诸位究竟听了多少。这事要说来,也算是下官家中的丑事,不可外扬……但若真教大侠所言,下官此番行事有违律法,却实在也冤!”
沈回风剑眉一挑,讥诮道:“你还有冤?”
那李孚又作一揖,眼眶微红,道:
“几位不知,前日里查封的那家酒楼,是下官一个不孝子的产业。”
“他原也不是我所出,只因几年前,他家那一枝生了变故,他为活命,孤身逃到广安来。我与他都是南兖李氏,本连着宗;他母家与我又同是广安商贾出身,早年也有些生意往来。我只想着,此子年纪轻轻便困走他乡,又千里迢迢来投奔于我,到底是个可怜的,便舍了他些银子,又在郊外给他安排了个幽静的去处,好让他静心读书。”
“也不知他使了些什么手段,后来再见时,他竟已成了灵洛酒家的东家,整体与妖族厮混在一块!我一早便知其中不妥!可又想着,若他从此安分守己,肯做点小营生养活自己,从此翻过身来,倒也是他的造化了。况且我公务缠身,也不得空去管教他。”
李孚言及此处,眼眶微红,长叹口气,摇头道:
“如此想来,下官竟是犯了大错!就在前几日夜里,衙门来人,状告他德行有失,下官这才知道啊!我那畜生私做假账不说,竟还克扣酒家下人的工钱,致使坊中纠纷不断!下官本家也是做过小本营生的,如何不知诚信经营的理儿!犬子这般,实在太不讲究!”
“我一时气不过,本想着立即派人拿了他来回话。可谁知!可谁知,当晚便有人传话,说我儿……”
李孚做出哽咽之态,抬袖佯装要拭泪,又顾忌身上官袍,忙从袖中取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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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来擦。听李孚含泪愤懑道:“下官这才得知,我那儿,竟已枉死在妖孽之手!”
戏倒演了全套,只是那手帕上竹叶的绣工,不知又是出于哪家粉头行首之手。
离忧向来不爱看戏,细眉一挑,冷冷道:“枉死?李大人,枉死的另有他人!您家儿子只怕是死有余辜!”
那李孚已是痛哭不已,拿着手帕胡乱摸了一把鼻子,哭着:“斋主骂得是!他是个心无王法的!但纵然他胡闹,这几年对我这个父亲,却还颇有几分孝敬!年前我病了几个月,他上下奔走,替我打点料理,便是补药山参,也送了不少......”
李孚哭诉了半日,口渴难耐,忙暂作停顿,兀自干了一杯酒,清了清嗓子,这才找回状态,又哭起来:
“若说他因一时猪油蒙了心,贪了下人几个钱,惹人怨怼,他们大可来衙门报案!我岂有不问不管的道理!可那孩子,偏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悲痛也便罢了!若是教那些害人的妖孽跑了,在祸害无辜百姓,我这父母官又如何是好!”
眼前李孚悲痛欲绝,离忧心中明镜一般,双拳在桌下紧握,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说来,李大人实是恪尽职守,一心为民。”
一旁陆离倒是面不改色,端坐席上,琥珀色眼眸一笑,赶在离忧之前开了口。
他一手伸出修长的两指,轻轻搛起酒杯,至嘴边浅浅一抿,另一手在桌下轻轻制住身旁蒙面女子的脉。离忧顿感一股暖意自手间徐徐流转至周身,犹如擂鼓的心跳旋即平复许多。
“阁主谬赞,实不敢当。”
李孚眼中一柔,泪眼未干,却已露出三分笑意,直直看向无咎阁主那双浅眸。
许是酒后迷了眼,阁主额带碧玉一时竟光芒流转,李孚只觉身体轻浮,四肢酥软。
‘今日为迎接贵客,开了一坛夏家送来的陈年珍酿,果然劲头大。’李孚暗忖,又拂了拂眼角的残泪,定了定神便又笑道:
“不瞒阁主,那日除却酒坊中几名妖伎,下官又在李氏私宅中,拿下蛰伏其中的一干妖族暗卫。经我审问,这些妖孽身中「来朝令」,遭四处买卖,受制于人,早已生了造反之心,幸而被我一举拿下,才少了一番祸端。”
“果真如此,知县大人真乃神机妙算。”似是见了什么脏东西,陆离转头将眼眸从李孚脸上挪开。
满以为此事算交了差,李孚心中一定,少不得摆手推脱自谦一番,面上松快了起来,作势又要敬酒搛菜。
却见陆离并不理会,垂眼抚了抚玄色纱衫上的褶皱,金丝描竹变幻着光芒,轻叹一声,道:“听李大人一言,我陆某这才明白。想来应是我阁中人办事不力,竟把街坊上泼皮无赖混编的瞎话当了真。”
“街坊……街坊上有什么话?”
李孚心弦登时紧绷,不禁手上一颤,杯中陈酿撒了大半。身后服侍的丫头机敏,赶上前要擦,却被李孚一手拉开,只求阁主细说。
陆离嘴角一扬,懒懒靠着红木椅背,推辞道:“也不过是些入不得耳的混账话,说出来,只教席上的小娘子害怕……”
17.广安-博阊知县
县衙一宴
陆离嘴角一扬,懒懒靠着红木椅背,推辞道:“也不过是些入不得耳的混账话,说出来,只教席上的小娘子害怕……”
‘好好好,他演你也演。’离忧低头憋着苦笑。
“陆阁主!还请阁主解惑!”
李孚商贾发家,又为官多年,颇有些手段,所做勾当自诩不留痕迹。纵然自己小心翼翼、手段严厉,身边办事的难免有做事拖泥带水、露了马脚,或有嘴巴没个把门、吃了酒混说的,今日听陆离谈起,一击即中素来担忧之事,又借着酒劲,一时慌张焦虑,发了满背的汗,好歹也要问个究竟。遂连连作揖,只求陆离透露一二。
既做了,又慌什么?陆离见他上钩,只抚着扇笑道:“既如此,说来当酒后谈资,令李大人一笑也罢。”
李孚连连陪笑称是。
陆离轻笑一声,缓缓道来:
“不过都是些玩笑话,说什么……灵洛酒家偶得天外妙音,日进斗金。李世途却靠私做假账,偷偷减了每月孝敬李知县的银两。深为李大人之所恨。”
李孚不禁面上变了色,忙低头佯装酌酒,嘴上支吾着:“罪过罪过,断然信不得……”
陆离抬起修长的食指,对着席上酒壶远远一勾,淡淡给李孚又斟满一杯,接着道:“灵洛酒家中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签了死契的妖妓,如今没了他李世途,便落在了知县大人您手中。只待风头一过,酒家改头换面,生意依旧能红火。届时,李大人,便又是泼天的富贵。”
“这!”听这话,李孚不禁一惊,顿时生出满头大汗,“腾”地一声便要起身分说。
却不想,被身旁无咎阁主一把玄色石扇点住肩头,一时不受力,竟重重地跌回椅上。
陆离琥珀色浅眸渗出刺骨冷光,道:
“大人别忙,这还很不够。李宅中私养的几十妖族打手,身受来朝令胁迫,唯李世途马首是瞻。现下首领已死,留这一干妖众,难以钳制,必将祸患无穷——倒不如,设法将这干人治个大罪!”
“一来,眼前抓到的,便有了由头尽数斩杀除去;没抓到的,悉数报上去,全东盛上下通缉,自然也活不成。二来,妖族谋反,动摇国运,本就是东盛最为忌惮之事,李大人此举便是平反之大功,于官声大大有利。”
“这些事……如此作践下官,如何了得啊……”李孚恍如听了焦雷一般,虽面上极力克制,却难掩浑身震颤,口中辩驳尽显心虚。
一旁沈回风端详李孚面上神色,便知此番所言无差。他世袭武将之家,家训严苛,最见不得此等官场上徇私舞弊者,虽不知陆离如何得知其中细节,但已忍不住心头怒火中烧,也顾不得那许多,沉声道:“李大人,若果真如此,这官商勾结,收受贿赂,中饱私囊,并上买官之罪,可是要牢底坐穿呐。”
无咎阁果然好手段!
李孚双眼充血,心跳如擂,双手在桌下紧紧攥这绿色官袍,竭力定心盘算着:’我李某在官场苦心经营多年,难道要断送在此吗?但想来,其一,他无咎阁乃是妖族,与东盛朝廷本就各自为营,我是官家人,他即便认定我该死,也轮不到他等妖族治罪。无咎阁行事严密,自然知道其中规矩,定不会动我。再者,我不过小小八品知县,他无咎阁手眼通天,若说破天去是要造反,也不会偏要揪着我一芝麻小官不放,这也不通。思来想去,便只剩这一层道理——我官场上混了这十几年,左右逢源、上下打点,却偏偏忘了他无咎阁,如今这便是找上门来,面上发难盘诘,实则是点我呢。’
思及此处,李孚暗暗松了口气,向身边垂手立着的一小厮使了个眼色,看着那小厮得令低头悄悄出去。这才定了神,转过头来对陆、沈等人陪笑,又是作揖又是摆手。
李孚拂了拂额边的汗,强笑道:
“大侠也是急性……都是些混账话,阁主吃了酒排场下官的,自然当不得真!说来也是街上一些泼皮无赖,没见识过官场、不懂章程,吃了黄汤混编的!这要真是为官的犯错,终究还要讲一个人赃并获,才能治罪。若真有什么不是,下官为官十余载,岂能安然坐于堂上与诸位说笑?”
若云剑突然落于紫檀的八仙桌上,一时瓷碟银箸碰撞,叮当作响。唬得身旁埋头撕鸡腿的赵三儿一惊,瞪着大眼睛眨了眨,半晌方憋出个嗝来,手边的一支筷子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掉到地上。
离忧气急,心中隐隐绞痛,只得咬着牙强行定神,一边起身安抚赵三儿,一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沈回风的肩,使了个眼色。
陆离一双浅眸向沈回风脸上浅浅掠过,面上依旧似笑非笑:“这是自然,只是李大人在广安做官这几十载,何等为官行事,若说外人不知,但我无咎阁还是看在眼里的。”
“阁主折煞下官了!”李孚两袖一拂,忙对着那双浅色眼眸又作一揖,又道:“无咎阁麾下妖众万千,不知竟对朝廷官场之事如此挂心,我一小官,实在惶恐!”
陆离虽并无心于朝政,奈何无咎阁法术通天,手段非凡,又善于经济、富甲一方,东盛朝廷一向颇为忌惮。他已听出李孚一番话明里暗里点出无咎阁或有干政之嫌,眼里多了三分讥笑,心中不屑,并不出言与其辩驳。
李孚见陆离不予回应,自以为戳中了要害,抚了抚绿色官袍上的灰,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正欲再说,却远远地见一位年轻衙役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李孚不悦,皱眉骂道:“这是干什么?本官尚在陪客!”
“大人……”事出紧急,那衙役神色慌张,偷偷瞟了一眼席上众人,只压低声音禀报着:“春红堵住了县衙大门,说要敲登闻鼓……”
李孚听闻春红二字,登时站起,低声喝道:“还不打出去!狐媚妖孽……不许让她近我县衙!”
衙役看着一席人,紫涨着脸,支支吾吾:“小的们都听说过她的手段,不敢冒进……那妖孽说,不信玄芝之事是意外,定要见了尸身才肯走……”
“玄芝?”离忧心中一惊,喝道:“玄芝死了?!”
李孚对衙役低声骂了几句,连连震袖命他退下。又即刻换了一脸假笑,对离忧作揖道:“斋主莫慌,玄芝今早死在城外,下官也刚知道。想来,那妇人一向苛待手下,如今事发,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自然难逃。”
离忧眉头紧锁,冷声道:“大人打量我是糊涂人,那玄芝是灵洛酒家的掌柜,前日才来县衙求援,知县大人这才有了名目查抄灵洛酒家,如今大人除了心头祸患,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城外?”
李孚面色微变,心中暗骂衙役唐突,脸上却依旧堆着笑:“斋主言重了!那妇人出身卑微,下官乃一县之尊,何苦与她纠缠不清?何况,那妇人与李世途蛇鼠一窝,怕是酒家上下,人人都想至她于死地。”
“斋主莫恼!自然,好歹也是条人命,下官已命人彻查此事,定会给出一个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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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
灵洛酒家与李知县相互勾结,私相授受,玄芝是唯一人证,眼前知县愈是坦然自若,离忧愈发觉得其人难逃其咎。
如此已是忍无可忍,离忧星眸厉声喝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真当这世间能容你为所欲为吗?”
“下官自然不敢!”李孚略正色,道:
“各位都是明正理的敞亮人。下官斗胆把话挑明了讲,我李敬珖胸无大志,纵有百般手段,不过是舍不下头上这顶乌纱帽。敬珖为官十余载,细细想来,一朝一夕,若无无咎阁、杏林斋照拂,又谈何今日?如此恩情,当牛做马仍不足为报——”
话罢,李孚拍拍手,便见方才领命下去的小厮,领着三四下人,共捧着一个木箱,低着头进来。
木箱哐当一声顿开,竟是拳头大小的银锭,装了满满一箱!
席上又听得赵三儿百忙之中一声轻嗝,手边银箸又叮当落地。
李知县对着众人又是一揖,后盯着身边端坐的无咎阁阁主,脸上笑容别有深意。“这便是,按无咎阁的规矩,聊表谢意。”
此话方罢,只听得“噔”一声,若云剑出鞘直指李孚项上人头,沈回风此刻已是忍无可忍:“你竟用这些脏钱侮辱我!”
那李孚却浑然不动,只低头行礼,道:“大侠莫生气。无咎阁乃妖界之尊,手眼通天。我李敬珖,左不过一个籍籍无名的八品芝麻官。你我本该井水不犯河水,此后也应互不打扰,和气生财,才是正理。阁主,您说是与不是?”
陆离以似笑非笑的浅色眼眸,看着持剑狂怒的沈回风,手中缓缓抚着玄色石扇,道:“李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我无咎阁有规矩,无事相求,不收人钱财。”
无咎阁中,重金难求。今日却不顶用了?李孚面上略显尴尬,却快速隐去,口中轻咳一二,向陆离微微靠近,口中似有询问之意:“既如此……”
“还是那一句话,无咎阁只要灵洛酒家抓取的妖众。并在逃者,也请李大人撤了通缉,一并悉数送与我无咎阁。”陆离浅浅说着,声音却不容置疑。只见他将玄色石扇收进袖中,抚了抚黑纱长衫,作势要起身。
“这……却不知恩人偏要那些恶妖作甚?”李孚心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却还不死心,试探着。
“若大人执意不肯放人,我便只好亲自去牢中提人了。”陆离眼波流转,轻叹一声,转身便要走。
“不不不!”周旋半晌,李孚只盼早早了结了去,他要的也算轻,便来不及细细盘算,忙笑道:“也罢!也罢!无咎阁肯帮下官规劝那些作恶的妖孽,此乃大义!”说着,脸上堆着应酬之笑,又要行大礼。
却不想一把玄扇置于肘间,将其行礼之势生生止住。陆离徐徐侧身,脸上神色多了几分肃穆,让人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只听陆离沉声缓缓道:
“李大人,我也是妖。人心叵测,妖性却多执拗纯粹者。李大人为官自有门道,不与我相干。只劝大人,利用妖之纯良,必遭反噬,李大人又有几条命,好自为之罢。”说罢,只将玄扇收回袖中,示意众人,便要拂袖而去。
经此一番唇舌激战,李孚也不禁满身是汗,阵阵发冷,只咬牙坚持到贵客离开,才颤颤巍巍地扶着八仙桌跌坐下来。却又忽而听得一个声音自院外传来,竟似此人就在身边朗声宣告一般,一时又惊又惧。
“在押妖众,还请大人即刻送往流云居。”
18.玄芝篇[番外]
广安城东市名妓玄芝,擅歌。
博阊县的知县相公是音巧楼常客,一日闻得玄芝歌声,惊为天籁。实在爱其嗓音,酒后三巡,一时起念,欲纳其为妾。
当夜便跌跌撞撞着,找老鸨妈妈下了聘,又买了两个伶俐小丫头,专司玄芝起居。
吉日定了下半月,预备着以良妾的规制,四人花轿,娇滴滴抬入门。
自那之后,玄芝一夜从良,闭门谢客,封喉锁琴,一心只盼着往后过上官家娘子的富贵日子。
只是她身边一直带着的红木琵琶,音色绝美,实在是难以割舍。
大喜将近,玄芝念及师父春红对自己爱护有加,心中不舍,遂精心设宴,请春红一聚,并将宝琴相赠,以作留念。
谁料与春红一宴后,玄芝突发恶寒,高热不断,竟昏迷三日不醒。此症来得不是时候,不仅误了入知县府的日子,就连天生的一副好嗓子也烧坏了去。
玄芝悲痛欲绝,但便是四处延请郎中诊治,也皆是束手无策。又屡次修书与知县相公,以求垂怜,却杳无音讯。
那知县相公听闻玄芝因病竟坏了嗓子,又一早草率交了聘礼,放了消息,一时捶案拍腿,悔不当初。思前想后,便拿恶疾未愈说项,顺水推舟,意欲退婚。
音巧楼的老鸨知是玄芝自己失了保养,错失机会,虽是无话可说,但也好歹假意闹了两回,逼得知县大人忙又塞了几十两封口银子,这才作罢。
从此,东市依旧日日歌弦不绝,知县相公依旧夜夜寻花觅柳。独剩玄芝,成了这东市的笑柄。
广安之大,妙音何处不得,便说音巧楼的春红娘子,近日新得了一把绝妙宝琴!虽说春红在东市坐镇多年,到底不比玄芝娇嫩,但保养得宜,半老徐娘,别是一种风情。知县相公得了新鲜,难以自持,接连两三月,点名只去春红的屋子,自此再未瞧过玄芝一眼。
玄芝断了做主子的美梦、行首的位置也拱手让人,而自自己病后,知县相公却日日与春红厮混一处。玄芝早有疑虑,如今更是不得不信:果然害了自己的,竟是她一向敬重的师父!
然而,春红的本事,玄芝是领略过的——修炼五百年的红狐,手段了得。而她玄芝一介凡躯,怕是连近身都难!
玄芝几夜不能眠,直恨的牙痒痒。
“便是杀不死那毒妇,白的进红的出,也教她常常皮肉之痛也好!”
“......或是划了她的脸!戳瞎她一只眼睛!看她还如何偷男人,看她还如何弹那宝琴!”
“......再不济,大不了我在她面前一抹脖子,妖族跟前死了人,我看衙门如何治死她!”
“怎样都好,怎样都好!哪怕只教那贱妇掉块皮,我也要出这口恶气!!”
终于一夜,音巧楼送了客关了门,玄芝端着茶盘敲响了春红的房门。
玄芝十三岁上,被人牙子卖入歌坊,春红见她口齿伶俐,身段娇俏,是个好苗子,将她带在身边,教她唱曲弹琴。
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来敲门夜谈,春红只关心她夜里穿得单薄,未有丝毫设防。谁知刚让其进了屋,玄芝抬头,瞪着一双布满血丝、几近发狂的眼睛,顷刻间手中茶壶倾倒,滚烫的茶汤便朝着春红脸上扬去!
玄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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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里振振有词,撕着沙哑的嗓子怒骂:“老不死的娼妇,不滚回你那老林子里去当畜生,竟敢来断我生路!”
一番嘶吼,又扔了茶盘,从袖中抽出一杆匕首,对着春红的眼睛便要戳。
春红见她痴傻疯癫,心中长叹,情急之下,顾不得脸上如火烧般的痛,扬袖紧闭门窗,一手轻松制住玄芝,另一只手在额前比划,默念一诀,那玄芝登时天旋地转,脚下绵软,便栽倒在地。
不多时,坊内一众人员纷纷围拢过来。玄芝隐隐约约听得春红轻声道:“无妨,她只是伤心过度,邪风侵体说胡话罢了,先扶她下去……”
原就不是真生病,玄芝被关在后院,吃了两副郎中的风寒药,头昏脑热之症也就退了下去。只是经此一遭,众人都传她已疯癫,再无人敢与她说话。
玄芝跪求妈妈将她留下,行首自然是做不成了,只能在坊内做些浆洗的粗活,勉强维持生计。
然而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东市歌舞坊行首,如今落得这般田地,皆因春红所害。人妖本就不共戴天,总有一日,她会将那妖女踩在脚下。
直到那日,一白衣书生不知怎么找到了她。“姑娘容貌俏丽,身段翩跹,做此等脏活,岂不是玷污了姑娘的绝世风华?”
玄芝永远记得那一对眼眸,透着锐利的精光,闪着对浮世的渴求。与她一样。
朱弦乍起梦成空,贪念嗔心困此中。
疾厄忽临音貌毁,因果颠倒难相融。
错嗔狐魅徒增苦,痴恨难消意未穷。
权暴遮天冤未雪,业障循环怨几重 。
——玄芝
19.广安-来朝令
【来朝令】
那日玄芝冒雨来报,李孚才得知有生人来灵洛酒家闹,虽一行不过三四人,却兼具武义韬略者。
李孚升上知县已六七年,自诩广安城早已是囊中之物,其中文韬武略,或略有家底之人,皆是往来甚密,却从未听闻有玄芝所言之风貌者,不得不生起疑虑。
幸而家中有个叫胡二的,此人与百里镖局的镖头乃多年酒友,一日连夜来报,李孚这才得知,竟是无咎阁阁主来广安城游历。如此,李孚便已猜到玄芝所诉之人便与之脱不了干系。索性小设一席鸿门宴,斗胆一探无咎阁的底。
哪知半日下来,非但未能与无咎阁搭上线,反黄了独吞灵洛酒家一桩大计。
如此便也罢了,不想仅一席之缘,无咎阁阁主已对自己升官发财的秘辛了如指掌,竟像话本子一样讲出来,毫无顾忌!他李孚为官多年,机敏权变,从不信天。然而如今看来,无咎阁手眼通天,却实在令人胆寒!
遂待客人走后,即刻将押解在案的妖伎、护卫,趁夜偷偷送至流云居,分毫不敢耽误。夜里又反复思量,愈发惶恐不安,于是夜半而起,在府中翻箱倒柜,一时烧的烧、撕的撕。又将府中下人一一盘问,路数不清的,随便找个名目打发出去,后再重金买凶,暗中灭口。
如此闹腾了几日,且不细表。
流云居这儿也忙作了一团。
离忧领了获释妖众,仔细盘问。凡歌伎者,皆凭其心愿,或是要远走他乡、另起炉灶,或是一心一意要在无咎阁谋个事业,都遵从其心。离忧便由陆离陪同辅佐,登记造册后,交割至百里镖局分派遣送。
倒是,那些身中来朝令的妖卫颇为棘手。
离忧身上披着葱绿撒花夹袄,怀里抱着银狐阿荔,散挽青丝,面色沉凝。思忖半晌,方抬头对一旁扶扇之人缓缓道: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知阁主有何高见?”
“杏林斋主都无法,我怕是也无力回天。”
陆离以玄色石扇轻击碧玉额带,浅色眼眸此时竟凝重了些许,侧目迎上离忧沉思的目光,冰冷的眼神这才盈盈化开,柔缓了下来。
二人转头,看向院内乌泱泱站着的一众妖族护卫,个个如同行尸走肉般无力地低垂着头,额间依旧闪着来朝令乌青的印记。
沈回风挺身抱剑,双唇紧闭,踱步穿梭于其中,不时歪头蹙眉端详一个护卫的面貌。他低头深思片刻,只得重重叹出一口气,回头向离、陆二人走来,声音颇有疲惫之色:“我一一看过了,这些护卫,应与那夜与我交手的猫妖不是同伙。那几名猫妖,身手灵动,神色自如,而他们……妖不像妖,鬼不像鬼,如同被夺舍一般。”
离忧额间又紧蹙了几分,叹道:“身中「来朝令」者,皆如同此般。这名字听来虽大气,却实乃幽澜族中阴毒之物!只可恨,幽澜族五十年前覆灭,秘传的食饵术、蛊毒术皆已失传,便是我,也是只辨其物,不得其解。”
思及此处,她愤愤抬手在银狐背上胡乱摸了摸,力道未免重了些,阿荔惺忪地睁开蓝色的眼睛,张嘴轻轻叫了一声,以示抗议。
离忧还欲细解,谁知一道红影从廊下蹿至身前,举着手叫道:“我知道!我又知道!”
怀中阿荔一惊,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赵三儿脸颊涨红,开始背起了书——
“幽澜族,善养蛊制毒,其中有「缚灵蛊」,中此蛊者,神志惚恍,身之动静皆不由己,唯下蛊者令之所从。然而,蛊虫行动捉摸不透,若中蛊之人身体虚弱、难以成事,蛊虫便会立即出窍遁走,以找寻下一宿主。”
“五十年前,幽澜与东盛开战,幽澜族欲将此蛊用于东盛战俘身上,又恐蛊虫难以控制,这才想出此法——将缚灵蛊碾碎成浆,经真火淬炼,而后令战俘服下。又因战场多烽烟,便以青烟为号。此物诡谲莫测,若只服下蛊浆,并与常人无异,待有青烟出,则顷刻间杀意骤现,彼时战力又是寻常十倍——这说的便是「来朝令」了!”
一字不差。
离忧无奈摇摇头,轻喝道:“你即刻把那本志怪书还给无咎阁!平日里一段药经抓耳挠腮背不全的,这种邪门歪道的东西倒是过目不忘。”
赵三儿连退三步,瞪着大眼睛向陆离求救。
谁知陆离眯着眼,摊开一只手,两指轻轻一招,笑道:“《点妖录》上古藏本。现在还来,尚且不收你银钱。”
一个是医术通天的斋主,一个是手眼通天的阁主,赵三儿不敢理论,只嘟着嘴跺着脚往屋里走,嘴中振振有词:“还就还!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煽风点火!狼狈为奸!”
眼见着赵三儿紫涨着脸,骂骂咧咧地去了,那银狐阿荔在离忧怀中直着身子撑了个懒腰,晃了晃头,便一跃而下,跟着赵三儿小跑而去。
沈回风抱剑倚于廊柱,心里将赵三儿所解「来朝令」等语细细琢磨,待此事赵三儿已跑远,便沉声开口又问:“此阴邪之物,竟毫无解法吗?”
陆离叹气道:“理应是有的。只是,此物原是幽澜族军中宝器,其解法自然是绝密。而如今鲛人族已灭,此物经妖市流传至东盛,又和妖族买卖勾连,身中来朝令的妖族,浑身神通又任人摆布,能得此宝,谁还过问解救之法?”
如此,便是无解了!
沈回风心中一凛,立刻直了身子看向院中几十名妖族护卫,思索片刻,变了脸色:“可……若现下并无解法,那下蛊之主李世途又已亡故,他们将如何是好?”
陆离脸色随之一沉,答:“倘若施令之人亡故,中蛊之人虽对青烟依旧有反应,只是茫然无主,一时暴起便会四处厮杀,不分敌我。便是不被同僚残杀,来朝令本就是损耗内丹之物,中蛊失主着,未及月余,也会魂归九幽,枯竭而亡。”
“这倒也难怪那李孚这般忌惮!如此一来,这满院的护卫……”——竟不如死了更好。
沈回风剑眉紧蹙,紧握若云剑,硬生生将话尾吞了下去。
“定有办法……”
离忧也是满脸愁容,兀自转身坐于廊下,嘴中喃喃:“寻常中蛊之症,只需设法将蛊虫引出体外便可无碍。它是以蛊制浆,想必此时蛊毒已渗入血液,遍布全身。既如此,要破来朝令,幽澜族必有对症的解药,以化血中之邪毒。当下一时得不到此解药,也有同根同理之法……其中最狠的,便是换血……”
沈回风一惊,道:“这满院子的人,哪有那么多血可以换?”
离忧向后重重靠去,背倚着栏杆,蹙眉咬着手指,思量片刻,又道:
“还有一法,我先给他们服下无觉大眠丹。”
“一来,以丹药令其暂时五感尽失,便不会对来朝令的青烟做出反应;”
“二来,患者陷入昏睡,也可再为他们拖延些许时日。期间再以下毒之方,试着将其血中蛊毒慢慢散去!
“这是个下下招,我那药方只医过寻常毒药,对付来朝令,见效可能极其缓慢……”
沈回风抱剑轻轻颔首点头,心中却纳罕:誉林侯府中虽精通医术,却都是医人之道。可眼前之人,识神妖通异草,幽澜鲛人族等蛊术更是五十年前之事,她如何知其究竟?
陆离低头看着离忧,微微蹙眉,口中却依旧柔缓,道:“如此已是无法之法,依你的意思,我会将他们好生安置在无咎阁中,再派人四处寻找幽澜族下落,找到幽澜鲛人,或许还会有更快的法子。”
却不想离忧抬头,杏眼星眸中难掩桀骜,冷冷道:“他们是我执意要救的,理应送去杏林斋才是。我也很不该以一己之私叨扰无咎阁。”说罢,便郁郁起身,兀自进了屋。
廊下陆、沈火速对望一眼,沈回风满脸错愕,不明就里。陆离苦笑,转身追去。
离忧进了屋,转身正要关门,却被一把玄色石扇制住。
“好好地,又何必生气?”门半开着,陆离在门外,轻轻叹了口气。
“生气?我怎么敢生气?”离忧嘴一撇,脸上满是不甘之色。
几次掩门不成,离忧索性撒开手,转身作势要倒茶,小声道:“你总劝我少生事,少做“活菩萨”,便是有些精钢钻,以我当下,也不该揽些瓷器活。我自然知道,除了通些医理,我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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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累赘,却还仗着身边之人有些本事,到处惹事……”
“我何时嫌你给我惹事?”陆离早已几步抢在前,一把将离忧嘴边的茶杯夺在手中,脸上是少有的正色。
“……那也不过是等着看我笑话罢了。”离忧不知为何竟像做错事一般,不敢多看那双琥珀色瞳眸。移开脸去,眼眶微红,秋水缱绻。
在他面前自己总像个孩子一般,离忧十分不甘。
虽离忧心中早已对世间小人有所提防,临行前更是几夜辗转反侧,躺在榻上打着对弈的腹稿。只是经此广安一站,已觉千难万阻,自己竟一无是处,哪里还有昔日杏林斋中的闲适达观?离忧心中又气又怕,奈何又是个要强之人,打碎了牙也只往肚里咽。
陆离依旧挺身立在她身前,只将茶杯伸至自己嘴边,轻轻抿下一口,轻声道:“这茶凉了,须再热一壶才好。”
话罢,扬颚将冷茶一饮而尽,又一手托起茶壶,额间碧玉一闪,从掌间生出一股暖流,待他伸出修长的两指再勾起茶壶一倾,杯中之茶腾着袅袅热气,清香顷刻而出。
“经了这许多事,你心里憋屈,我知道。如今不论如何,肯发泄出来便好。”
陆离将茶杯往离忧身前轻轻推去,语气依旧温和平缓,又道:“确如你所说,若依我,一开始紫烟之事,我便不会管。”
“我在这世间独自行走了三千年,三千年前,我也十分冒进,心中有一番雄心壮志,但三千年后,我已用血肉之痛学会了许多——这世间,不可救,救不得。”
眼前离忧依旧咬唇低着头,她百般掩饰的几滴泪,在他眼中确分外刺眼,陆离心中轻叹,微沉了嗓音,道:“但我与你说这些,你会听吗?”
离忧双手轻附上面前的茶杯,用适宜的温柔暖着冰凉的手指。
陆离浅眸微光流转:“那事之后,你心中不甘,却躲在幽篁山避世八年。别人不懂便也罢了,我又如何能不知?——你眼里见不得人死,你怕人因世间不公而死。如今紫烟是如此,八年前司徒云旗......”
“别说了!”一声轻喝,离忧红着眼,忙偏过头去,手中一抖,热茶撒了葱绿罗裙一身。
便是当初李孚派人求医,你嫌他是官家人,你嫌他自甘下流得了一身脏病,你前脚打发走了人,转身便写信,让我备好回精丹。”
陆离眼色略沉,慢慢踱步近前,伸手拿起离忧手中的茶杯,柔声道:“此番北上,我也去不劝你。你愿做什么,便去做,好歹一切有我在。”
额间碧玉微芒,陆离两指轻轻一翻,离忧垂首,只见方被茶污了的罗裙已恢复如初。
离忧耳边一热,听陆离慢道:“我自知救不了世间,要护一人却是能的。”
救不了世间,便护一人——此话,紫烟大概也说过。
“但我只有一句话。”陆离低头凝视着眼前女子,眼中一柔,下意识抬手轻轻拂走挂在离忧下颌的泪。
陆离语气和缓又坚定:“你我此行,只因你答应进京寻回降灵珠以保命。你要如何都好,唯独不可再行伤身之事。”
那降灵珠与无咎阁到底有何益?竟令他如此挂怀!还是令他挂怀的,其实.....
离忧心下一惊,不敢再想。但忽觉脸上一暖,惊得只往后躲眼前的手,这才回过神,胡乱轻抹一把脸。
“阁主究竟为何对我如此照拂?”离忧抬起脸,对上那双浅色眼眸的瞬息又慌忙避开。
“我......我并没有什么能还的。”
陆离眼波流转,口中轻笑一声,缓缓收回手,研磨着指尖尚有余温的湿润,定心片刻,方开口道:“院中那些护卫,还是送去无咎阁看管为好。”
避而不答。离忧暗自松了口气,不答也好。
离忧眼眶尚且湿润,轻哼一声,道:“你们无咎阁通医术者有几人?还是送去杏林斋妥帖。”
便是送去杏林斋,斋中也是无咎阁的人,却非要犟到底。
陆离见她面如春水,缱绻迤逦,琥珀色瞳仁溢出一丝笑意,道:“也罢,那便悉听斋主差遣。”
20.广安事毕
待离忧将一干妖众安置妥当,又因「来朝令」解毒之方费了几日心神,到如今,已过惊蛰。
离忧身子羸弱,天气方回暖,喘嗽之症便渐渐翻了上来,一时闹得茶饭不思、夜不得眠。
赵三儿关怀心切,整日伴其左右,时而奉茶、时而喂药。看着屋外春色旖旎,赵三儿小小年纪却困于病室,离忧心疼不已,想了个法子,派给她一桩置备药材的“大事”,且让她出去松快一番。
赵三儿眼见离忧近日好转了些,也故作老陈,背着手点头道:
“姐姐说的也是!想着出行之时所带‘悬壶济世’的药材,竟有一半是用在了姐姐身上了,这如何能行!虽说还有那两位哥哥,近日却也不知道在密谋什么,难得见到他俩。再者,若论药理,他们也都不如我!这桩大事怎么想来,都非我莫属!”
离忧暗自好笑,又担心她年小应付不来,便让银狐阿荔日日跟着。
如此,每日清晨,离忧便不得不早起,接受三儿大夫捧着汤药来“问诊”,来都来了,少不得令其在床边支支吾吾背几句药经,再送她携着阿荔出门去。
每日傍晚掌灯时分,又有陆阁主来看脉度气。
另每隔一日,还有沈将军轻叩窗杌,递进来广安的各色糕点。
离忧托这春日热喘的福,独享了几日流云春居之“清静”。
陆离真气养人,离忧的病七八日便已大好,眼看着春分将近,陆、沈二人再三敦促,众人这才又上了路。
此番出了广安城,便有女娲石镇路,再无传送术可用,但有无咎阁阁主随行,自然也苦不了谁去。
——听闻阁主出行,百里镖局即刻便采办了上好的马车并一匹良驹,又张罗了几名身强体壮的年轻伙计,以供驱车粗使。
马车舒适,共乘四人绰绰有余,石镖头本只置了一辆。哪知来流云居交差时,那沈大人立刻冷了脸,如何也不愿男女同车。
管事原想着都是多年旧友,且妖族并不拘泥伦理纲常之言,却不想得罪了沈大人,只得再三致歉,连夜又多置办了一辆。可哪知临行前,那沈大人又一副冷脸,翻身上了马,任凭阁主笑着掀帘子再三邀请,只不管不顾地驾马前行。
石镖头远远看着这一冷一热二人,摇摇头,只觉好笑。
前面一车一马勉强上了路,后头斋主和赵姑娘的车却又吵吵嚷嚷,走三步退五步。
一时,着红衣的赵姑娘忘带了床边的什么志怪书,吵着要去取;一时,绿裙斋主跟着下了车喝着“怎么还没还,现在便还了去,你不许带上车”等语;一时,红衣小丫头在车内满头翻找,嘴里急唤着“小萝”;一时,听得车里问前几天日头好,晒着的人参收了没,旋即又是一袭红衣从车上匆匆跳下……
石镖头满身大汗,抬着作揖送行的手,久久不得放下,却不禁喜上心头:从来也只见过阁主孤身行走,难得交些朋友,倒是热闹得很。
****
这一去也不知走了几日,一路暖阳和风,鸟语花香,难免令人春困恹恹。
离忧在车内歪着,只见她身着鹅黄绫罗莲纹窄袖短襦,下着葱绿金泥填花的曳地长裙,仍以木簪慢挽乌云,一双杏眸倦眼朦胧,任由赵三儿半个身子躺在自己腿上。
赵三儿穿着广安新制的石榴红彩纱绣蝶绮衫,不知何时撷了枝挑花,正拿着逗弄一旁的赤金狸猫小萝,银狐阿荔懒懒盘睡在腿上。
一双大眼睛左右转着,娇声道:“姐姐,知县大人家的鸡腿真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腿,他果真是坏人吗?”
这便是又饿了?
离忧慢启秋水,懒懒伸手,将一旁的食盒打开,挑了块形状好看的桃花酥,递与赵三儿嘴边,打趣道:
“你只记住一个道理,仅一面之缘,便给你这么好吃的鸡腿——不是大善人,便是大恶人。此二者都需躲得远远的才好!”
赵三儿大口将桃花酥衔在嘴里品味,又悄悄把落在离忧绿裙上的细末弹开,嘴里含含糊糊:“姐姐这话不通,若是遇着大善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躲好人的道理?”
离忧面上春色漫漫,嫌车内闷热,伸出酥白的手懒懒撩开窗帘,再启唇时,声轻似花落:“大善人才更要躲,平白欠些人情,一辈子都还不清。”
赵三儿噔地坐直身子,拍拍手上的细渣,攀附上离忧的薄肩,笑道:“这也只有姐姐了!我又不怕欠人情!我这辈子没几个亲近的人,谁对我好,我便也对谁好,不看什么还不还清的。再说,天下之情本就难有轻重之分,又何谈还清呢?”
离忧眼中一暖,替赵三儿擦了擦嘴角,轻笑:“这又是谁教你的大道理?”
赵三儿明眸剪水,歪着头靠在离忧颈边摩挲,笑道:“不需要人教,这都是我自己悟的。大家都当我年纪小,可我心里可明镜似的。就比方我无父无母,全靠姐姐一人把我养大,别人说你是善还是恶,我全不管不问,天上地下我只知认你一人,这便是我的道理。”
离忧听她一席痴话,一边轻拍她的背哄着,一边忙偏过头赏着窗外春色。
赵三儿在怀里困意渐渐上来,嘴中却依旧喃喃:
“姐姐是世外之人,就像天上的仙女,生怕在凡间有了情,那便是沾染了浊气,只能越陷越深,再也飞不回天上去了。可我不一样,我就像世间的一棵草,一块小石头,生来就长在土里,若离了这浊气,我怕是也活不成了!”
“可是姐姐……便是书上写的仙女,也日日盼着下凡呢……”
离忧嘴角一勾,伸手轻轻在眼下一拂,再回头望时,怀中穿新衣的小丫头已沉沉睡去。
****
朔水,发于东盛以北「冥荒古地」的「穹脊」之巅,自西北向东南,浩浩汤汤,一路横贯东盛,护广安南城入海。
此乃东盛母亲神河,除南部灵江发于鄂川幽篁山外,东盛国土中大小江河均出自朔水——玉河皆然。
玉河虽小,但清幽秀丽,汇进广安城北郊腹地,以成玉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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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轻车北上,沿着玉河河谷,已不知走了多久,一连几天风餐露宿,离忧只觉头昏脑热。倒是赵三儿翻来覆去睡了好几觉。
一时听马蹄声渐缓,离忧这才得以敲着酸胀的腿,下车活络活络。
方卷开车帘,却见沈回风立马与车内陆离低声洽谈着什么,神色肃穆。
离忧含笑眯着眼睛,想起前几日病着,“眼线”赵三儿便在耳边提醒过此二人“近来总厮混在一处”。自己只当听了个笑话,未曾当真。
如今看来,我三儿果然眼尖伶俐。
如此想着,离忧欠身谢过扶自己下车的趟子手兄弟,便悄悄向沈回风的马走去,笑道:“三儿说得没错,二位果然好上了。”
沈回风面上即刻多了一丝局促,忙翻身下马,抱剑作揖,将满脸尴尬掩饰过去。
见他平日不苟言笑,如木头一般,一经打趣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离忧只觉有趣,又不想再令他窘迫,只好假意正经一番,轻笑道:“两位大人共议何事?何不上车细聊?”
沈回风看着眼前女子盈盈笑颜,垂下眼,嘴角一撇,沉声如实答道:“不瞒斋主,正是处置李孚之事。”
离忧扬眉,眼中闪过一丝惊愕,说笑之意瞬间无踪。
陆离用石扇轻轻撩起窗上软烟罗做的帷帘,道:“从那日他中了媚术,出得起重金讨无咎阁一颗丹药,我便知此人定非良善之辈。”
离忧转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眼眸,月魄浅瞳,星芒流转。
只听他接着道:“东盛忌惮我妖族,无咎阁自然也时刻提防这妖众与官场有所勾连。”
陆离眼色微沉,目光向沈回风浅浅掠过,最终落在离忧脸上,又道:“年前因李孚身中红狐媚术一事,我得杏林斋修书,信中暗示李孚为官不纯,我当即便留了心,将阁中胡暗刃安插进县衙,又派百里镖局暗中盯梢。”
“如今看来,此人不过寻常奸恶之人,心中越不过一个贪字去。我本妖族,官中之事不便插手,但手中已有李孚种种罪状,县衙一宴后,我便与沈大人商议——一来,是将李孚之罪一一梳理出来;二来,也有意将彻查李孚一案交割于沈大人。”
“李孚必得铲除,只是,此案除去他一人,怕是连广安以上的海通府、甚至京中朝廷都有牵连。如此一路查上去,也需沈大人劳写心神了。”
沈回风抱剑点头道:“为圣上铲除朝中奸佞乃我分内之事,这几日还要多谢阁主相助。待此案查明,我会将无咎阁助力之事禀明圣上。”
陆离浅笑,摇头道:“这就不必了。李孚及上下勾结人等如果查清,便都是沈大人一人之功。以无咎阁的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回风眼中一沉,正想着如何替朝廷开脱,哪知那无咎阁阁主已拂袖下轩,以玄扇指着不远处,淡淡道:
“也罢,此案既已交于沈大人,便无须再提。前方便是玉河驿,石镖头已派人打点妥善,这一路舟车劳顿,休整两日才是正理。”
21.李孚篇[番外]
博阊县知县李孚,字敬珖,系广安李氏染坊嫡出。生而聪慧机敏,容貌似玉,仪表堂堂。
彼幼年时,常观其母以柔媚之态驭其父,凡父所纳之妾室,皆为其母以权谋手段除之,手段之狠辣,令人咋舌。其母常训诫:“凡遇事,若先为情所动者,必败无疑。当善察他人之短,方可掌控全局。”此语如镌于心,李孚以此深谙人心之叵测,权谋之机巧。。
及李孚长成,择广安首富之女——夏无尽为妻。
夏氏自幼娇生惯养,性乖张而跋扈,眼中不容沙子。李孚虽对她无甚情意,然凭其处世之智,对夏氏亦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于外人观之,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如此数年倒也相安无事。
然李孚心有鸿鹄之志,城府极深。婚后数载,表面待夏氏无微不至,实则暗中将夏家上下事务摸得一清二楚。平日以甜言蜜语哄得夏氏欢心,日久竟令夏氏心甘情愿献出全部嫁妆,助其谋得一官半职。
至此,李孚摇身一变成为官家大人后,行事作风骤变,自夏父去世,更是肆无忌惮,终日流连烟花之地,眠花宿柳。
大娘子夏氏怒不可遏,或哭或骂或寻死觅活,然此类举止,非但未能挽回夫君之心,反令自己落得“河东狮”的恶名。
一日,李孚闻东市音巧家有名妓,嗓音绝美,歌声婉转。一时心醉神迷,遂决意纳其为妾,匆忙下了聘礼,择日便要来抬进府中。
夏氏闻讯,哪里能依,将李孚珍玩器物砸得粉碎,扬言:“若那玄芝敢踏入我家半步,便一头碰死了好!”
李孚见其言辞激切,恐家丑外扬,有碍官声。只觉为一贱妾致使家宅不宁,实为不智,虽心生悔意,但到底下了聘,已难以转圜。
夏氏早已拿捏了李孚的脾性,少不得另行盘算,遂唤来心腹老妈妈,偷偷将那贱蹄子身边侍婢换成了自己人,又找城外方士买来哑药,既一举断了她的念想,又不至于死了反给自家惹一身骚。
老妈妈领命而去。
不过两三日,玄芝嗓子被毁的消息传了来。李孚心想家中已有夏氏这等悍妇,日日周旋已是不易,若强行再添妾室,恐精力难顾,且有损夫妻和睦之名。静心思忖,只觉此事应为天意,也只好作罢。
听惯玄芝妙音,骤然失之,李孚心中难免惋惜。恰逢此时,玄芝之师春红,琴曲更妙,且身段婀娜。李孚一见,魂不守舍,不能自持。
此后,李孚连日流连春红处。终一日,李孚身体虚弱,脚下绵软,便一蹶不振,倒了下去。
缠绵病榻一年有余,病情毫无起色。遍寻名医,皆不识此症。
眼见病势危急,忽闻江湖盛传,鄂川幽篁山杏林斋中有神医,无病不治。李孚遂遣家丁千里寻药而去……
病愈后,李孚依旧我行我素,毫无收敛之意。于官场中,愈发肆无忌惮,投机取巧,拉帮结派,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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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钻营逢迎,一路高升,终如愿进京为官。
至京城,李孚更是如鱼得水,肆意妄为。家中已有十几房妾室,仍不满足,又偷养外室无数。
夏氏早年未育,至晚年方得一子,视若掌上明珠,悉心照料。然命运弄人,幼子三岁时,竟被府中一妾室溺死于府中池塘。夏氏闻讯,悲痛欲绝。
却不巧,近来朝堂上颇有弹劾李孚官商勾结、中饱私囊、草菅人命等语,天家虽尚未发话处置,但李孚已然惊惧不已。一时少不得上下奔走打点,忙得抽不开身。
如此紧要关头,若家中再传出丑事,恐百害无一利。凡事官声为重,李孚只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随意抓了几个家仆,打了几板子,欲将将此事草草了结。
夏氏生性要强,又积恨已久,自此便钻了牛角尖,发了疯病。
一日趁夜,夏氏气红了眼,一把火烧了李府,又趁着大火,将李孚杀死榻上,即刻也在身边自戕。
火虽被救下,但家主双亡,众家丁、妾室分抢了李府家产、珍藏字画,四散逃命。自此,南兖李氏最后一脉便草草凋零。
然此般种种,皆为后话。
世规于掌恣情搓,善恶由心肆意磨 。
慈闱谋计燃贪焰,妇奁资财遂宦梭 。
官场纵横凭吾智,情海翻波任我游 。
因果轮回皆踏碎,直凌霄汉蔑王侯 。
——李孚
22.玉河驿
虽为官驿,玉河驿却颇为冷清。
此处相去广安已有百里,清幽僻静。虽为北上进京的必经之所,但驿站简陋,方圆几里又无乡舍村落,鲜有往来走动者,因而寻常官员宁愿加紧多跑几十里,到宁都镇上过夜喂马。
可她杏林斋主偏就喜欢人少冷僻之所。加之,百里镖局行走东盛上下,与玉河驿卒早已熟识。前几日石镖头夹了一张银票的叙旧信赶巧送到,老友来信热泪盈眶,玉河驿虽冷清粗陋,但把仅有的四间上房打扫出来,到底也不难。
玉河驿鲜少人来,不过是土夯的泥墙草草围了一方地,院中黄土青瓦围着乌黑的粗木桩,搭就个二层的土房,河畔拾来各色彩石和着浅黄的泥在东角建成个土炉,炊烟顺着彩石烟囱在瓦上袅袅散去。
寻常乡野人家的清丽景色,赵三儿在山中长了十一岁,便看了十一年,早已不足为奇。倒是院外驿亭中央一块无字碑,碑上一颗乌黑的灵石,真真是见所未见。
那灵石虽还不及赵三儿半掌大小,却玄黑通透,日头照着那灵石,竟流转出五彩之光!
赵三儿怀里还抱着银狐阿荔,驻足亭下,踮脚仰头看了那通灵宝石半晌,这才活动着酸痛的颈子踱步至陆离身侧,悄悄探头努嘴问道:“那便是克你的女娲石吗?”
她这一问,倒惹得一行人纷纷看去。
这一“克”字倒也用得甚妙。
陆离侧头向亭下灵石淡淡一瞥,笑道: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女娲炼五色之石以补苍天。时大业既就,然独遗一石,存于冥荒古地,穷脊之巅。此石自蕴阴阳,内藏五行。天下法术,遇之皆克。’”
“此器虽仅三寸之微,难以压制修为深厚者,但此为天外神器,尘世法术,纵不能尽皆为其所制,却亦难免威力锐减 。”
他一双浅色瞳仁与离忧相对,又以玄扇轻敲眉间额带,面上似笑非笑,又道:“至此北上一路,我额间这颗碧玉,怕是不那么好用了。 ”
一行人闻言若有所思,独赵三儿歪头颦眉,盯着碑上灵石不放。
片刻后,似是恍然大悟,指着灵石喊道:“我知道了!方才我便觉这女娲石颇有几分眼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你们看这灵石,跟陆离哥哥的石扇像不像!”
沈回风本武将世家出身,对术法神器不甚了解,加之采女娲精石一事虽出于皇命,但到底有违天伦,多年以来,忠臣之心也只教他对此事不予置评罢了。
但经赵三儿提点,心中不觉一震,道:“我虽不懂,但阁主这把石扇,玄黑通透,日辉之下,光芒万丈,竟真与碑上女娲石神似!”
——若真如此,他陆离能采洪荒精石以为扇,岂非是与天同辉的本领?!
离忧低头看着陆离手中玄扇,旋即摇头道:“天下精石千万,我倒觉得不像。”
说着,上前一步,对着日头细细观察碑上灵石,转头笑道:
“你们看,这碑上女娲石虽如石扇一般玄黑如墨,但在日光下,闪出的光芒有如流霞,五彩熠熠,且精芒贯霄,光若飞矢,如离弦之箭,有一破千里之势。而陆阁主的石扇置于光下,却是金银混色的柔光。”
赵三儿立即拍手直叹:“对对对!真如姐姐说的这般,陆离哥哥的扇子,在日头下闪的光一圈一圈的,就如同菩萨头上的圆光一般!”
沈回风道:“既如此,阁主的这把石扇虽非出自女娲精石,也定是来历不凡了。”
陆离眼中微光一闪:“说来惭愧,我手中这把石扇,本是世间最后一块伏羲石,由冥荒龙族锻造成,名曰’怅然忘归’。当年我游历四海,与鲛人族交好,幸得获赠得此宝物。想来也有两千年之久了。”
赵三儿惊得嘴巴都合不上,眼里闪着难以置信的光,道:“伏羲、女娲,这都是洪荒之时的古神,他们炼化的精石,必定威力无穷,变化万千!真是万万没想到,陆离哥哥你这种人,居然能得到这么厉害的神器!”
这小孩儿嘴淬了毒,也一向是领略了的。
陆离以怅然忘归轻敲赵三儿的头,笑道:“女娲石乃至阴之石,内蕴乾坤,万法归寂,克制一切术法;而伏羲石为纯阳之物,外引阴阳,千衍万化,将世间一切术法放大。”
“既如此,这两物,究竟谁更厉害?”
赵三儿素来爱听志怪神话,此刻已紧紧抱住陆离的手臂,看那痴迷的眼神,只恨不能坐陆离脖子上。
“此二石,各主阴阳,二仪相济,互根互藏,互为消长。”陆离右手已微微发麻,笑答,“但若要硬碰硬,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结局会如何。但自我踏入女娲石阵内,只觉内蕴之术确有削弱,但借伏羲石扇而出的外力之法,似乎并未受影响。”
“啊?”赵三儿仰头对持扇之人眨了眨大眼睛,悻悻然甩开双手,撅着嘴道:“谁叫你背这么长篇书,我一个字也不懂。”
离忧摇摇头笑道:“你背的那些经典,怕是越来越还给我了!”
“——内蕴五术,曰窥心,曰奴魂,曰御魄,曰媚身,曰愈体;外力之法,又称见血之术,变化万端,招招夺命。”
赵三儿听了一惊,忙道:“别的我见得也少,只是这内蕴五术的愈体术,莫不是陆离哥哥替姐姐疗伤的法子吗?若往后深入女娲石阵,失了内蕴法力,那姐姐的病……”
离忧已觉此话大为失礼,忙拉过赵三儿,强笑道:“说什么浑话!我已大好了!”
陆离浅笑一声,收起石扇,对赵三儿道:“怕什么!你姐姐的病,就是立于穷脊之巅那女娲全石之前,我也是治得的,何况这三寸碎块。”
离忧心弦一动,只觉可疑。寻个空子,必问出他对我用的疗愈之术究竟是何出处。
正待此时,一身穿灰麻上衣的驿卒自院中而出,在几人面前鞠了一躬,道:“几位官人久候了。上房已备好,小人这便带几位官人前去休憩。”
离忧见有外人,忙收了心思,笑着回敬,牵着赵三儿跟在驿卒进了院子。
那驿卒脸上勉强挂着笑,边走边道:“小的叫方劝,就住在前面涵山村。小的本家世世代代在玉河边长大,对这一带颇为熟悉。官人有什么事,尽管问小的便是。玉河附近虽风景秀丽,如今又有山鬼生辰近前,自然更是热闹些……”
“山鬼生辰?”离忧挑眉一笑,“不想如今还有人信奉山鬼,实在难得。”
方劝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也不是跟娘子说笑的!我们玉河,山高路远,想是菩萨事多,自然管不到这穷乡僻壤来。山鬼大人自古便是司山之神,因而在我们村,拜山鬼竟比拜菩萨还灵百倍!”
离忧低头不语,一旁陆离浅眸含笑,少不得对玉河一带称赞一番,与其作揖谦让,不亦乐乎。倒是沈回风不明就里,抱剑四顾,兴致寥寥。
两三句客套后,方劝眼中又沉了下去,长叹口气,压低声音道:“诸君与小的一见如故,既如此,便也不好相瞒——我们这里风景虽好,然则近来并非眼前这般太平,劝诸君还是少停留几日,尽快北上的好!”
离忧见他话里藏着话,忙问:“此处离广安不过百里,广安城内歌舞升平,怎么到了这里,便又说不太平了?”
方劝迟疑片刻,见左右无他人,遂停了脚步,作揖道:“好叫娘子知,这一带常有妖族侵扰!听说,那群妖孽惯会漏夜偷袭,行踪诡谲,专会劫持管道上夜间行走的商队、官队。若被他们缠上,必定凶多吉少,人财两空!”
“妖族?”离忧狐疑,问:“此处已在女娲石阵之内,什么妖敢胡作非为?”
那驿卒摇了摇头,沉声道:
“实不相瞒,玉河驿有女娲石亭庇护,小的并未亲眼见过那群妖寇,但打劫商队等事,近来衙役时常来查,搜查寻人的,此事传的沸沸扬扬,想来绝不会有差错!小的估摸着,那群妖寇为非作歹,惹了什么不该惹得人物,上头要清算了,这,这也是未可知的啊!”
“这便奇了,这样大的事,为何行走江湖的百里镖局竟也不知?”
离忧扬眉,悄悄与陆离对视一眼,见那双浅色瞳仁依旧似笑非笑,不予置评。
那方劝倒是个心眼活泛的,忙回话道:
“娘子也莫怪,天下之大,一个镖局如何能尽知?一来,这群流寇一路从南兖侵犯上来,歹人心思狡诈,专挑我们这类偏僻冷清的官道犯事,镖局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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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亮热闹的大道,自然难遇着;二来,明眼人都知道,百里镖局归无咎阁统管,那群妖寇便是有天大的贼胆,也是惹不起的——说不定还暗中护送呢!”
此话方出,只听得身边持扇之人忙笑着开了口,道:“诶!方君此言差矣。流寇是流寇,镖局是镖局,虽都出自妖族,却并非一派。”
方劝一时错愕,这才想起驿头与石镖头交好等事,方知说错了话,忙点头附和,决意不再品评当下妖寇等事。
正说着,众人跟着方劝进了驿站内,听他一一仔细交代完毕,又再三作揖道:“上房在二楼,已备好热水,诸君的行李也已送至各房中。小的今夜当值,就住在这楼下堂中,诸君有事尽可吩咐小的。”
众人道谢,双方又客套周旋一番,方劝这才鞠躬退下。
****
此时日已将尽,屋外夜浓星稀,或将有雨。
路上颠簸几日,离忧身体困乏,便早早闭户吹灯歇下了。
赵三儿腹中空虚,在榻上翻来覆去,只听得肚子越叫越响,终于忍不住翻身而起,披着褂子趿着鞋,到楼下找方大叔要吃的。却不想陆、沈二人亦在堂中,只掌这两盏烛灯,与百里镖局的伙计们一处,似在议事。
赵三儿见好看哥哥也在其中,顿时扭捏了起来,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方驿卒一眼看破,片刻便端着吃食近前来,笑道:“赶路辛苦,小娘子可是饿了?这里热了些窝头并些小菜,本是家中给小的值夜下酒带的,小的家里的那位总没个轻重,带这么许多来,凭小的一人,吃一夜怕也是有余的!倒不如捐出来。不过是乡野中人粗茶淡饭,却也是个新鲜,若诸君不嫌弃,也都可尝一尝。”
这敢情好呀!
不待他人反应,赵三儿已笑眯眯地道谢,从邻桌搬来一张木倚,盘腿坐在离沈回风最远的一角,欣然大快朵颐起来,又对方劝笑道:“果真好吃!方娘子与大叔必是恩爱非常!”
陆离用石扇轻轻敲着三儿的头,嘴里笑着念了句“失礼了,别瞎说”。又向方劝言谢道:“方君心细,有劳了。”
方劝忙摆手笑道:“这也没什么,说句僭越的话,小的家中有个混世小魔王,每到夜里入睡前,总是嘴馋讨吃的,那小眼神,与小娘子一模一样哩!只是小儿比小娘子还年幼个几岁,正是淘气犯浑的时候,现下提起他,小的还头疼呢!”
这方驿卒是个念家的,又有春夜里几杯热酒下肚,谈起家中妻儿便止不住口。众人也听得一笑,赵三儿只低头吃着,想起自己虽无父无母,原先在杏林斋中和姐姐二人也是这般快意日子,不禁红了眼眶。
思及离忧,赵三儿想着她路上风餐露宿,也没吃几口正经吃食,不知现下睡着没有,饿不饿。赵三儿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嘴,上楼来看姐姐的动静。
说来也怪,只试探着轻轻叩了两下门,门内便有姐姐的声音传来:“我已睡下了,可是有事?”
这便是尚未入眠了。
姐姐体质弱,越受累便越难以入睡。赵三儿轻声问:“姐姐若是睡不着,方大哥家中带了好吃的,大家都在楼下饮酒说笑呢,姐姐一同来吗?”
房中轻声响动一二,听得离忧远远说着:“好孩子,姐姐身子实在困乏,你跟哥哥们顽去吧,只是夜里别吃太多积了食才好。”
知不好再打扰姐姐,赵三儿犹豫着又下楼来。
众人见她复来,纷纷问楼上娘子的情况。
赵三儿想着姐姐一向不愿因病生事,便笑着答:“无甚事,姐姐睡下了,你们别打扰她便是。”心中暗暗思忖着明日一早便去看她。
一旁陆离把玩着土陶粗制的酒杯,额上碧玉微光闪烁,复而眼中一沉,轻叹着摇了摇头。
这么快便睡下了?只怕不见得。
“嘘,小萝乖。”
离忧拢了拢背上的披袄,一手安抚身旁弓着背低吼的赤金狸猫,缓缓翻身,扶着床榻而起,关上不知何时打开的窗棂。
“也怪冷的,下次记得随手关窗。”
一时月光断绝在窗外,屋内漆黑一片。
唯有一双绛色的瞳仁,在离忧眼前闪着猩红的光。
23.人间异旅客
快走!殿下,快走!
他沿着那条陌生的河,一路逆流北上。
双脚早已被碎石割得血肉模糊,山中春夜里,寒风如一把温柔刀,他紧紧咬着牙,却仍旧止不住瑟瑟发抖。
快些,再快些!
瑞泽,要眇……他们一同长大,一同享受过无忧无虑的孩童,又一同四处流窜躲避烽烟战火,一同忍辱负重远走他乡。
而如今,他只有自己了。
他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嘴里冒出阵阵血腥味让他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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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跳如雷,这双腿早已熟悉泥土的硬度,如闪电般穿梭在河边林间。
快些,再快些!
可他要去哪?他没有家了,他没有朋友了,而他的亲人,他的亲人……
(未完!下半部分周四晚加更)
24.人间异旅客
探事司
哐当!院门被剑柄击开,惹得堂内一干人纷纷侧目。唯有赵三儿吃饱了便犯困,此时已抱着沈回风的左臂睡去,院中喧闹也不能将她吵醒。
只见两位身着官服之人漏雨匆匆下了马,透着屋内的两点烛光,只依稀见其青丝高束、身上朱红服制,腰中配剑闪着寒光,分明是武官风貌。
沈回风心中微动,轻轻将赵三儿两臂抬起,不由紧握银色若云剑,站起身来。
赵三儿迷迷糊糊虚眯着眼,啧了啧嘴巴,又靠在桌上睡去。
此时方劝已作揖迎上前去:“二位使君安好。今夜天寒路滑,使君又来办事了,实在辛苦,不如先进来喝杯热酒。”
为首一位官差,看着不过十八九岁,脸上难掩稚嫩,却是一脸肃杀,冷声应着:“公事在身,不宜饮酒。我等需速速查房,劳烦方驿长带路。”
方劝略有迟疑,陪笑道:“玉河驿小,总不过这四五间破屋子,若真藏了什么,二位前日便里里外外也搜过了。只是今日驿站有女眷,此刻天色已晚,不知二位使君可否通融通融……”
年轻官差哼地一声,咬牙道:“通融?待奸人将凶器抵着你项上人头之时,你再问问他能否通融!”
话罢,不顾阻拦,大步走进堂内,侧目向陆、沈一桌人冷冷一撇,一手掌着腰间坠着的“探”字玉牌,朗声喝道:“奉皇命办事,谁敢不从!”
身后跟着的同僚到底老沉些,见他话说得太硬,早向着堂中贵客遥遥一拜,口中微动,似说了些“得罪”等语。又转头笑着请方劝拿钥匙上楼开门。
“探”字牌一出,方劝不敢得罪,无可奈何只得带路。
“依小兄弟之言,这驿站若真有奸人来犯,我等早已身首异处了。”这边方劝刚转身,陆离浅叹一声,含笑开了口。
“可现下大家都相安无事,且今夜人多,我这一行,又有身怀武艺者,小兄弟,若是你,会选此地犯事吗?”
他陆离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何此时如此冒进!
沈回风听他话中带刺,不觉狐疑,竖眉朝身侧抚扇之人撇去,却不想正正对上那双琥珀色眼眸。
陆离以扇掩唇,偏过头在沈回风耳边抛轻声道:“离忧房中有人。”
沈回风心弦大动,星眸怒睁,可眼前浅色瞳仁依旧似笑非笑,向他不易察觉地摇摇头。
“谁是你的小兄弟!”
那青年官兵果然被捅了肺管子,怒发冲冠,不顾身边同僚及方劝二人劝解,抬手便要拔剑。
沈回风垂首,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房中何时进了人,又是什么人,她为何刻意隐瞒?却来不及思忖许多,沈回风咬牙定神。身旁陆离用那把石扇一再戳着沈回风的背,令其只得起身应付。
也罢,如今这局势,唯有他出面最妥帖。
“看二位腰间玉牌,应是探事司的兄弟!”沈回风抱剑一揖,咬牙强笑道。
“莫非在此清冷之地,竟遇着了官中同僚?”
那年长些的官差一把扯过眼前即刻便要发作的同僚,慌忙上前行礼。
——探事司虚隶于皇城司麾下,奉敕命行于东盛八省四府,执刺探之职,刺隐索微,缉事四方。然,只因常与州府联袂行事,缇骑往来皆着皂衣铜符,世人多误为州衙僚属。
可眼前这人,如何能一眼认出探事司的腰牌?若真是碰上天家耳目,可千万不能得罪了去!
沈回风又沉沉叹出一口,满不情愿,从怀中取出一块半掌大小的金制官牌。
金牌方现,那年长探事使便脸色大变,也不敢多看,一时身上衣袂、手中冷剑纷纷触地。
再抬眼,那人已单膝跪地,肃声道:“卑职鲁莽!愧见皇城使公!”
皇城司的金牌,见其如见圣驾。
那年轻官差心中不甘,但冷眼看那金牌,精雕细琢,确是出自宫中无疑。只得将剑愤愤收鞘,沉脸硬着头皮也跪下来。
沈回风这才开了口:“既是奉皇命办事,你我同僚,又何必行此虚礼。今夜天寒露重,二位衣着单薄,连夜搜查,如此恪尽职守,在下佩服之至。只是究竟是为哪桩案子,劳烦二位一解心中迷津,我等也好从中协助一二。”
年长探事使心知眼前之人必定位高权重,一席话间,却不想十分和善,而其恪尽职守等语又说得心头一热,忙笑答:
“不敢瞒使公!自去年起便有妖孽聚众滋事,骚扰官道,使来往商队乃至周边村舍不得安生。”
“那群妖匪下手狠毒,行动莫测,如今已从南兖之地一路犯到中原!月前听闻流寇在广安南郊五十里外伏击了一队马车,不想是新任海通府魏参军的官队!魏参军一行都是些身怀武艺的精锐,于是一番激战之下,那群妖寇剿灭大半,只余残兵败将一二名,北上逃窜。”
“此事一出,我队探事使十名,便奉命彻查广安至玉河一带,限七日内寻得流寇踪迹,免其祸乱盛京。”
“不愧是探事司,做事滴水不漏。妖匪祸乱,关乎东盛社稷,我等必将竭尽所能,协助使君。”沈回风点了点头,似十分满意,却听得心跳如擂:一两个小妖,并不能成气候,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苦苦搜寻,只怕这所谓小妖,来路不简单!
如此想来,再想那离忧房中的不速之客,更是令人胆寒。
见两位探事使面上表情松快了些许,沈回风暗自握紧了手中若云宝剑,佯装笑意又道:
“我此行本就是北上回京,面见皇上复命。若途中再有妖寇起势作乱,我岂有坐视不管之理。至于二位如此尽心尽力,虽我尚不知名讳,但探事司官服上都刺有编署,我已然记下,待回京面见天家,自会美言一番。至于此处嘛,这里外都是我的人,二位大可放心。”
这是要赶人走?那青年探事一双浓眉蹙得更紧了些,手中无意识地抚着腰间银线绣着的“庚申陆”。
——天干、地支、数序,他这编署,无论哪个字,都排不到头前。
正是踌躇间,身边同僚却已喜不自禁,连连作揖道:“卑职皇城探事司三等使,“己酉肆”张跃,多谢使公提携!”言罢还觉不足,又向沈回风身边一干人等一一问候行礼,哪怕是见了刚被闹醒尚一脸惺忪的赵三儿,也伸着大拇哥赞其“能吃能睡,是有福之相”。
一番客套作罢,那张跃自觉礼数周全,十分满意,心中一喜,也替身边仍旧一副冷脸的同僚开解两语,便连劝带拉着要回去交差。
谁知,“庚申陆”是个愣头青,狠狠一甩臂,低声喝道:“要回张兄一人回去便是!张兄左右逢源,我却只知军令如山!今日差事没办完,小弟绝不回去!”
沈回风同是行伍出身,见他不过十七八岁,却也十分衷心,一时竟不好再说什么。
只听一旁陆离缓缓笑道:“军令如山,小兄弟说得甚是。这玉河驿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上上下下的人算来也都在这堂中了,小兄弟都已见过,可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吗?”
抬眼间,“庚申陆”直对上一双琥珀色瞳仁,眼中淡泊却透着威严,“庚申陆”一时竟慌了神,眼神摇摆。
却不等出言辩驳,那双浅色眼眸似笑非笑,偏过头只对身旁沈回风,道:
“说来也好笑,原不过萍水相逢,他们信不过我等,也是自然。可沈兄身上这皇城金牌,东盛上下仅此一枚,本是怕招摇,轻易不现世,他们亲眼见过了,竟还觉不够妥帖。想来,你们皇城四司早已各自为营,沈兄这块钦赐的金牌,怕是已入不了探事司的法眼了。”
张跃已吓得满背冷汗,忙摆手道:“大人!大人!言重了,言重了呀!教我如何担当的起!”又狠狠将那年轻人往身后扯,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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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跺脚。
哪知“庚申陆”却是个硬碰硬的,登时面红耳赤,解了腰间探字玉牌掷在桌上,喝道:“若人人拿一块牌子说话,我这探事使做了也没意思!”
身旁沈回风执剑之手一紧,满脸尴尬。
陆离挑眉,背靠木椅,垂首轻抚石扇,嘴角一勾,暗自笑了笑:这倒好,活脱脱又一个沈回风。旋即笑叹一口气,只得定了定神,调息凝气,额间碧玉微光方启——
“夜深露重的,官人不必在此偏僻清冷之地,表忠义之心。”
堂下一行人皆是愣怔,纷纷循声向楼上望去。
不知二楼一厢房外何时站了位绿衣娘子,素花木簪慢挽青丝,秋水娇嗔,远山微颦。削葱似的一手掌着灯,烛影憧憧,映着女子消瘦的颊上一丝朦胧春色。
“庚申陆”不禁看得入神,但见美人目光冷冷向自己侵袭而来,毫无女子该有的羞怯之色,反倒是自己心弦大动,顿觉失礼,忙低下头去,抱剑远远地行了个礼。
只听那女子懒懒开口:“原是我有病在身,早早歇下了。我体弱多思,梦中时常惊厥而起,便是我最亲的妹妹,也不敢来打扰。但我一女子,身上的病不过是小事,官人要抄家查舍的乃是大事。今夜我绝计是睡不着了,官人要搜便搜罢!”
本是调回京中的好机会,一柱香前就该见好就收,如今,却得罪了个干净!张跃心中一片凄凉,叫苦不迭,咬牙陪笑道:
“扰娘子清静,近来日日查访,这个月也来了四五回了,能有什么大事!如今人都见过了,皇城使公身边的,自然都是清白之身,不过是误会一场,我等这便要回去复命了。”
哪知那绿衣女子不依不饶,蛾眉一竖,喝道:“官人快别如此,尽管进来抄!我这屋子,还有院内的车上的箱子,都打开!官人看个明白再走!先前执意要查,如今偏又草草作罢,倒像是我的不是了,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我有什么意思!”
见她言语间四两拨千斤,又转身作势开房门,决心要将此事闹大。两位使公已被唬得不轻,个个瞠目结舌,一个面青一个面紫。
方劝忙上前陪笑:“娘子说什么抄家的话!原没有这般严重,不过是清点一二,以免妖孽鱼目混珠。如今再清楚不过了,二位使君这便要回去了!”
那绿衣娘子却不肯轻易饶人,冷笑道:
“我看如今东盛当官之人,都非俗辈。流寇骚扰南兖郊外多年,因事情不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如今贼人壮大了,犯将上来,眼看就要闹到天家跟前儿了,这便急哄哄地满地操办起来。这差事也办得巧妙,官道驿站不增兵把守,偏只在我们平民百姓面前逞官威!临了了说起来,妖寇到底拿了多少,左右我们是不知道的。倒是抄自家百姓这种便宜差事,办得却是雷厉风行!”
此话一出,堂下一片寂静。那张跃忙着点头哈腰,脸险些埋进肚子里。
先前执意要查房的“庚申陆”紫涨着脸,手上反复摩挲着腰带上银线刺下的编署,嘴里撕扯着唇上干涸的皮。少倾,一把拿起扔在桌上的腰牌,转身便朝院外走去。
院中细雨窸窣,冷风阵阵灌了进来。堂下众人扬言无趣,悻悻而散。一时上楼的上楼,吹灯的吹灯。
离忧仍立在楼上,只见沈回风手中掌着若云剑,只轻声问了句冷暖、劝她回房休息等语。并不等离忧回答,便垂首行了礼,关了房门。
一边赵三儿乱转着一双大眼睛,被陆离带了上来。
陆离三言两语将赵三儿先劝回房中,又以石扇轻击栏杆,陪离忧立了片刻,轻声道:“探事司庚字编为家中独子,虽无甚立功的机会,却也安稳。但见他那般模样,想来日后决计是要上阵杀敌的了。这便罢了,沈将军何错之有,又何故下他的面子呢。”
“闭嘴。”离忧垂首蹙眉,只觉心烦。
25.人间异旅客
幽澜鲛人
“为何要帮我?”
“你是伤患,我为医者,如此而已。”
看着赤金狸猫卧于近前静静舔舐利爪,少年紧贴墙壁,极力挺直腰背,乖乖将右臂伸出。
那绿衣女大夫再回房时,便一直黑着脸颦着眉,仿佛是借了人家十贯钱才得以将抓自己的官兵赶走一般。
见其从绣了杏花的布包中取出三根两寸长的纤细银针,小心握住乌青可怖的手臂,在肩头、肘窝、腕侧各施一针。臂间顿时流转出一股平和的暖意,旋即疼痛竟缓了六七分!少年长长舒出一口气,紧绷的后背也松弛下来。
女大夫依旧朱唇紧闭,转身又在药箱中翻找片刻,方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瓶,瓶身倾倒,听得瓶身叮当作响,抖出几颗大小不一的莹白结晶,递于少年唇边,沉着脸道:“含住。”
少年绛色瞳仁一颤,咽了咽口水,鼻窍快速翕动——并未嗅到那物什有何特别气味。迟疑片刻,才缓缓张嘴将其纳入口中,舌尖方触,顿感甘甜之气充盈口鼻。眼中闪着欣喜的红光。
少年口中反复品味,喃喃道:“东盛人虽残暴无常,但炼出的丹药却比我们幽澜族的美味许多……”
离忧扬眉,眨了眨眼,难掩笑意,点头逗趣道:“你有福了,此乃我幽篁山神丹,专治你这类许久不进饮食,浑身无力者。”
少年恍然大悟,舌间再三回味,又问:“不知此神丹叫什么?如何炼得?我好随身携带,日后或大有用处。”
离忧嘴角一勾,道:“此物名曰冰糖。要炼也不难,只是千万不能多服——对牙不好。”
少年得了神丹的名字,在心中反复琢磨,道:“如冰霜似糖蜜,这名字也妙。”
一旁的小萝用鼻子重重喷出一口气,伸着懒腰与离忧对望一眼——傻子。离忧不禁朗声而笑。
少年见女大夫脸上神色快意许多,心中也跟着柔软了下来,一时微红了脸,低声道:“多谢……我总以为东盛都是坏人,你却肯救我,还替我解围……”
离忧又看了一眼少年青黑的右臂,笑叹道:“你孤身在外,又伤成这副模样,教我一个行医之人如何能不救……至于其他的,我也没想许多,你便当我好管闲事吧。”
“流火帮。”
少年兀自一句不明就里的话,离忧手中一顿,狐疑地看着眼前身着海天色长袍的少年。
“从南兖游击北上的队伍,叫流火帮。不是什么流寇。”少年低着头,幽蓝的发丝从额前垂下,看不清神情。
离忧不由缓缓在少年近前伏身蹲下,轻声道:“你……”
那少年胸中起伏剧烈,难掩口中呜咽之气:“我们……我们是被流火帮赶出来的。她要我杀人放火……两三岁的小孩,路还不会走,我下不了手……”
离忧忙问:“你们?为何只剩你一个?其他人呢?”
“死了。”
离忧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苦涩,道:“在广安南郊?”
少年双眼猛然怒睁,腥红的光如蘸了血的冰刀,穿过幽蓝的发丝,直刺进离忧的眼睛。
“是那群人先动手的!要眇在河边打水,那群东盛人见了他的红眼睛就砍了他的头!如同杀死路边的一条狗一般!”
少年心绪激昂,离忧缓缓拍着他单薄的后背。
人与妖嘴里,向来都是迥然不同的两个故事。
烛影晃动,离忧目光一沉,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只道:“如今你色乳枯叶,鼻准凝露,乃脾胃绝谷,气血无源所致,你体内又有剧毒,千万动不得气。”
那少年气息平缓了些,瘪了瘪嘴,偏过头去,低声道:“死了倒也松快,他们本就不会放过我。”
“胡说。”离忧心弦颤动,即刻甩了抚在少年后背的手,低声喝止。旋即又自觉失态,忙在房中四顾,决意给少年倒杯茶喝。
“不用,我不喝。”
离忧小心翼翼捧着茶走到一半,硬生生被止住脚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到底在逞什么能……”
“不是……”少年有些错愕,伸出完好的左手尴尬地摸了摸颈上银白法器,道:“这一片的水不能喝。”
小萝方跳至八仙桌上,舔了舔汤道上的水珠,被他唬得骤然停下,抬头斜眼看着他。
离忧轻叹,道:“怎么不能喝?”
少年面上微红,声音低了三分,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有股奇怪的涩味……你们最好也别喝。”
有、病!小萝从鼻中重重叹出口气,一跃而起落于榻上,仔仔细细地理起了满背赤金色的毛发。
离忧只是低头再三检查着手中的水,茶是赵三儿在广安城新买的,有阵阵豆香,馥郁扑鼻,虽是凉了些,但到底还是好茶。想来幽澜族世代生于东海北境,此乃纯净之地,青鸾一族也曾居与此处。幽澜族对水十分挑剔,倒也合情合理。
离忧苦笑道:“你久未饮食,鲛人又极依赖水……也罢,托你的福,我也许久未体味朝露煮茶的雅兴了,你且等着。小萝,看好他。”
“哼。”赤金狸猫正以十分复杂的姿势卧于榻上,高举着一只后腿,专心致志地理着毛,只不屑地轻哼一声,以式答复。
少年脸上挂着尴尬的歉意,看着女大夫胡乱在光洁锃亮的赤金色背毛上狠狠摸了一把,惹得小萝不满地乱叫,清洁大业只好重新来过。
少年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人族是真不怕死啊。
离忧笑着推门而去。堂中已是曙色尽染,窗明几净。离忧长叹一口气,眨眨酸涩的双眼,吹熄了手中的残烛。
****
昨夜好一场纷争。
一头是天家跟前的皇城公,一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衙役兄弟,谁都得罪不得。
方劝左思右想一夜,至天色擦白,方要入睡,又听得院内窸窸窣窣有了响动。
差事难当啊。
几张桌子一拼,便是他过夜的床榻,方劝和衣仰卧于麻布衾被上,眨了眨酸痛的双眼,胡乱搓了一把脸,沉吟着翻身而起。
却见女子着瓷碧泥金纹披袄,一手插着细腰,一手盈盈捧着一只木碗,在院中四下顾盼。
一时见着方劝,竟露出几分错愕,尴尬地拨了拨落于额前的碎发,杏眼浅浅一笑,点头以致意,道:“我不过是想采些叶上的露水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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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想扰了驿长休息。”
方劝忙迎上前,作揖道:“娘子雅兴,要不让小的来吧。”
玉河驿到底是人家的地盘,离忧心知昨夜一闹,定给方劝平添不少麻烦,一时也扭捏起来,连连笑着摆手道:“昨夜唐突了,驿长想必是没睡好的,这等小事我一人应付足以。”
见方劝面上的笑带着一丝疑虑,离忧直了直腰杆,杏眼向院中一扫,即刻选定了南角的一株老白梅,忙将木碗匆匆举至树下。
……一滴……
……两滴。
“娘子,要不……”
“不用,真不用。”
离忧扶着脑后的木簪,抬首颦目,眼看着花瓣上碎钻缀玉,颤颤巍巍,圆润欲滴。
“娘子……”
离忧轻叹口气,踮脚引项,伸手擒住那枝梅,一阵乱晃。
一时引得白梅泣露,落英如雪。
“这才像话嘛!”
离忧大喜,举着碗正要给身边驿卒看。
可巧方转过头去,却一眼见着西北角马厩中,正悄声喂马的沈回风。
离忧心中一惊,却不知此人何时至此,藏身于马后,又冷眼看了多久?方才在院中喃喃自语楼上伤患的病情,他究竟听进去多少?
五十年前,东盛举兵攻入幽澜族,沈家可谓战功赫赫,他沈回风又素来与妖族交恶。加之昨夜一闹,想来他必已存疑。若教他知道自己藏了幽澜鲛人在屋中,怕是凭白惹出一番祸端。
离忧心中一沉,嘴角微颤,草草将木碗交于驿长,练道三声“劳烦了”,灰溜溜地转身往楼上走。
“斋主!”
——正是了,人总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离忧深吸一口气,咬牙挤出个苦笑,硬生生回过头,看着沈回风大步近前来。
“斋主脸色不好,可睡得安稳?”沈回风辗转反侧一夜,左思右想如何都觉得离忧房内藏着个异类,总归是个祸患。今日见她这般作为,便知人还未走。
“好!大人关怀。”离忧却只想着赶快脱身。
沈回风星眸微沉,又道:“斋主房中……”
离忧眼中一亮,抢白道:“我房中还煎着药呢,恕不能陪了。”话罢,盈盈欠身一揖,转身提裙飞奔上楼而去。
****
要解那水毒,绝非一朝一夕。而我在此停留左不过两三日,我定不会将其舍弃在此,如此必有一日他两方会相见。
离忧长叹出一口气,心绪如麻,悻悻推门入了房中——
“这么快便回来了?”
眼前陆离一手轻抚忘归扇,斜靠于塌边,琥珀色瞳仁微光流转,溢出笑意。
赵三儿悄悄藏于其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盯着榻中人青黑的伤臂,怀中紧紧箍着小萝。
本窝在榻上等水喝的伤患,如今蜷缩在床角,猩红的眼神在榻边、门前两方阵营中尴尬地流转。
离忧看着那双含笑浅眸,面上神情丝毫未变,右手在袖中偷偷掐指算了算——今日是什么大凶之日?
只见陆离右手向榻上一招,笑道:“想是,你已见过我侄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