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入仕之财政官升级攻略》 1、县衙小吏 清明节后清晨,春色暖融。鄞县县衙后宅厨房已炊烟缭绕,饭食飘香。 施越英仰头喝完碗里最后一滴馄饨汤,擦了擦嘴,跟厨娘道了谢,便急匆匆地奔向县衙大堂。 鄞县本任知县刘裕春新官上任半年有余,一向惯例是在休假后施展“节后收心大法”,大会小会不断,任务布置一堆。因而作为基层小吏的施越英今天丝毫不敢怠慢,特地早起,打算在画卯之前整理一下节前的工作,以便应对上面的检查。 施越英的办公地点在大堂院东廨,职位是手分,属于庞大的胥吏队伍中小小的一员,也就是编制外合同工。本来县衙里跟她差不多级别的还有一个押录,两个月前告老还乡了。刘知县看她能干,精通算术,本着为县衙开源节流的精神便没有再招人,把押录的一部分活也分给她。于是凡是跟数字打交道的活记账造册、征税纳粮、灾荒赈济,都让她参与。 且所谓手分,即“随手所分,差无定额”1,她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小吏要做的其它一切文书以及跑腿杂事她都干过。 来到东廨,施越英刚坐下不久,对面西廨的同僚到了。 “这么早啊!”贴司吴宣禁不住地取笑道,“无愧乎‘施六臂’也。” 施越英白了他一眼,反唇道,“你也不晚啊,‘吴不才’”。 “不敢,不敢,巾帼更胜须眉。”吴宣眯眼回道。 “六臂”这个绰号正是那位退休的同僚起的。施越英来鄞县县衙当手分是上任知县方昱极力促成的,本朝虽太后当政,尊崇文人,然官圈吏场则是男人的世界,几乎无女子公干的先例。因此,施越英很是珍惜这个工作机会,做事异常拼命,也从不挑活,能同时肩挑好几项重任,再加上她颇有才干,老同事看在眼里,既欣赏又嫉妒,唤其“六臂”。 至于“吴不才”,吴宣说话文诌诌地,时不时冒点文人的酸气,口头禅便是“在下不才”。外号是施越英起的,自从别人叫她歪名,她也毫不示弱,一一用外号回敬。 施越英埋头干了会活,卯时过后,刘知县准时上衙,与县丞、主簿、县尉开了一个时辰的会。散会后,施越英的顶头上司主簿张之澄来给她传达会议精神,向来笑眯眯的张主簿此刻脸色郁郁,准是刘知县又出了什么难题。 张主簿唉声叹气地把事情说了,施越英一听,果然有点难办。 刘知县派的任务听上去很常规,无非是收税,按律夏税2的征纳最晚不能超过六月,每年此时都是税务忙季。但今年不同,冬天奇寒无比,连广南都连降暴雪,位居江南的鄞县自然不能幸免,很多田户的冬季作物受到影响,也牵连到一些工商业者的生意。所以今年上半年农业的收成肯定下降,税额也不会好看,商税征税大概率也会有难度。况且鄞县是个大县,田户商贸者众,本来催征过程就漫长,六月之前能否完成任务还真不好说。 “现下已然是四月,我建议刘知县上报州衙请求宽限征税时日,但刘知县说得先尽人事,唉,难呐!”张主簿捻着胡须长吁短叹。 “别担心主簿,我们先尽力办事,刘知县新官上任,行事自然以政绩为重。”施越英安慰道,“再说了,难不难的不都有我顶着么!” 张主簿笑着虚点了点,一副你办事我放心的表情。 施越英腹诽,连这点乐观的心态都没有,那我也枉为穿越人士了。 接着张主簿又跟她讨论节前未收尾的工作,施越英连忙把刚才整理的内容讲了一下,又谈了谈她对接下来收税工作的一些想法思路。 “夏税有规定的截止日期,如期完成收税是常规,我们按往年的流程走,若遇上困难户,可以在额度上灵活些。” 张主簿皱眉:“这……今年如此情形,恐怕困难户甚多,税簿上不好看,刘知县那里只怕难以交待呀……” “所以重点是商税啊,若商税数额增加,总账面也不会影响。”施越英接道,“鄞县这么多商户,受灾情影响的毕竟是小部分,有的许是赚得更多,比如柴炭商。” 张主簿是个有些清高的儒者,他最怕跟商贾打交道,特别是那些跟权贵沾亲带故的。以往施越英要是有什么跟商户相关的提议,他总是反对,今天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施越英见他神色松动,便顺势道:“再说了,我们细细查访,许能探得隐匿之财,到时不管账面还是政绩都好交待。” 哪里还没有个偷税漏税的奸商啊,按着刘知县这烧三把火的劲头,对抓奸商这种事肯定是乐见其成。 张主簿听了之后颇为满意,又嘱咐了几句,笑眯眯地走了。 大方向是有了,具体怎么做还是抓瞎,施越英于是便提笔写执行计划,前世是会计专业,在大公司做内审,职业习惯就是先写计划、做步骤。 写完计划,又把节前余留的县衙三月份支出账目算清了,转眼到了申时散衙时间,施越英伸伸懒腰就往后宅走。 能在单位免费住,没有耗时的通勤时间,不用挤地铁,是施越英上辈子梦寐以求的事。这辈子能过上这种吃公饭,住官署的日子确是机缘巧合。 这话得从她的成长经历说起。施越英从现代社会穿到这一世,生在越州虞县乡下的施家,施家家境虽不富裕,只靠几亩田收租度日,但家庭氛围颇融洽。父亲施元道是虞县本地人,父母早亡。他早年参加过解试,中过举人,省试落榜后便在家中教书,启蒙幼童。因其为人朴实稳重,且颇通画艺,很受乡亲的尊敬。 母亲王氏扬州人氏,家里本开镖局,家产颇丰。外祖父王老太爷和外祖母邵氏皆是武人,只育一女,因而王氏自幼习武,可惜在她八、九岁那几年,王家因天灾人祸接连赔了几趟大镖,家道逐渐中落。后王老太爷去世,邵氏本想自己继续经营,重振镖局,奈何镖师们颇看不惯女人当家,陆续离开。无可奈何之下邵氏彻底遣散镖局,卖掉所剩无几的家产,带着女儿来到越州带着投奔亲戚。 几年后王氏长成妙龄女郎,在一次上元灯会邂逅施元道,自此二人相爱成亲,邵氏也跟着女儿住到施家,一家人和和美美。一年后,施家长女越英出生。 作为现代人穿到古代,且家教宽松,父母宠爱,施越英有千万个想法要实现,什么经商、行医、科技发明。但她总觉得一辈子那么长,童年转瞬即逝,要好好享受上房揭瓦,招猫逗狗的日子。再加上外祖母总逼她练武,父亲也时不时拉她去听他给学生讲课,她也没任何种田经营的动力和时间,一晃十几年也就过去了。 直至前年施越英长到十四岁,父亲骤然病逝,她悲痛过后一夜长大,决定扛起家中生计。上有老祖母,下有还是婴儿的幼妹,只靠田租,日子过得未免紧巴。考察了一圈之后,一家人决定开个小杂货铺,卖些日常吃用,一来本钱小,二来方圆几十里没有竞争对手。 半年后生意刚有点起色,施越英脑筋活络,把进货渠道拓展到邻州——明州鄞县,淘新鲜货搞新业务。第一次尝试后销路很好,她就马上和她母亲再次去鄞县市集,进了满满一牛车的货。 然而回程路上出了岔子,碰到前任知县方昱的女儿方秉文被歹徒劫持。母女俩拔刀相助,奋力救人。施母专业练家子的,施越英也有些功夫,本来打几个小贼不在话下,谁料对方杀出了救兵,乌泱泱来了一大队人马。 当时情况危急,方家管家被杀,方秉文被劫去山寨,施母重伤,母女俩最后也被关进了山寨。最后施越英机智,趁着强盗头子们庆功喝酒的功夫使计骗过一名看守,带着母亲和方家千金逃了出来。 施越英的第二次鄞县淘金之行赔了大部分身家,母亲的病也是养了小半年才好,创业之路就此中断,却跟方家结了缘。方家千金跟她处成了闺蜜,方知县也异常赏识她的胆识聪慧,破格收她当学生,又为她谋了手分的职位好让她帮衬家里,让她吃住都在县衙,并在他离职时,又特地为她能继续当差在刘知县那儿费了番周折。 好在刘知县思想也颇开明,家里人口简单,一家三口再加一厨娘一女使,在后宅给施越英安排一间屋子住也方便。因而当时在他答应继续聘用她时,也痛快地应下了方知县的请求,允她继续在县衙后宅住下。 衙内尚小,和刘知县夫妇住在后宅东花厅,女使要照顾衙内也跟着住在一起。施越英和厨娘便住了西花厅,环境相当宽敞舒适。吃饭也跟着刘知县一家,当然她很识相,每月上交伙食费。 施越英回到西花厅,喝了口水歇了一会儿,刚想在院子里打套拳健个身,衙役过来喊她,说刘知县有要事相商。 住在单位样样好,可要是有个同样住单位的工作狂领导,加班加点少不了。不过常被领导召唤,也说明深受器重,她做事总看积极的一面。 三堂书房内,刘知县正低头看账册。 施越英上去行了礼,刘知县也没客套,开门见山地说:“听张主簿说你已对收税一事有了主张,商税你打算从何入手?先收哪一行?哪些商户?” 灵魂三拷问,要不要这么犀利啊!施越英一边默默吐槽,一边脑子飞快地转动。幸亏之前在写计划时大致思考过这些问题,不然还真应付不了。 “依卑职之见,煤炭商和棉商应是征税之重,此二者皆有可能因严寒而获利。”施越英回道。 刘知县点头道:“不错,适才我翻看往年账册,即使未如今年这般苦寒,冬天煤炭销量也颇高。棉不若炭使用者众,买者多数为富贵人家。” 施越英连忙点头称是,摆出长官英明的真诚受教脸。 刘知县接着道:“鄞县内的炭商你可否熟悉?” 施越英答道:“大商户就三家,庄氏、王氏和钱氏。其中王钱两家是近几年新开业的,庄氏经营煤炭已几十年,最具规模,生意也涉及其它行业。其它的炭商就是各种小摊贩了,数不甚数。” 庄氏多年来一直是鄞县首富,听说当家人跟朝中要员关系匪浅。但近几年因庄氏解库经营不善有亏损,大有被赶超的趋势。 施越英刚想报告一下她所知的这一信息,刘知县就开口道:“不错,庄氏乃本县商户之首,理当由此入手,你先去跑一趟庄家炭铺,探探底。” 施越英心领神会,擒贼先擒王,征税先征行业领头羊。若是庄氏能带头,想必会让其它商户效仿。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施越英征税之役第一枪就哑火,吃了闭门羹。 刘知县找施越英谈话后的第二天,她就去了庄家炭铺,同行的还有贴司吴宣。张主簿为了让她第一枪打得响亮些,特地安排吴宣当她助手,说是“二人行,必多智”。但施越英心里清楚,张主簿这种老学究骨子里根本不认为女人能顶事,跟首富打交道这种大事,必须得有男人才能罩得住。 然而像吴宣这种男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嘴皮子也不利索,才思也不敏捷,除了长得略周正,能充充门面外,只能被施越英全面碾压,供她闲暇之余斗嘴找乐。 第一次拜访庄家炭铺无功而返。第二次去的那日,施越英特意选了未时以后,吴宣问她原因,她便道:“要从生意人手里拿钱总不是好事,干嘛一大早去触人家霉头。” 吴宣颇以为是。 尽管如此,庄家伙计还是以掌柜外出为由打发他们走。 施越英跟吴宣悻悻地离开。 “伙计进去了这么老半天才出来回话,掌柜肯定在铺子里,同样的借口用两次也太无耻了!”施越英愤愤地说。 吴宣无奈道:“在又怎样?你还能闯进去查验不成?” 施越英眼睛一亮,笑道:“我还真能!你先在附近等,我去看看。”说着便甩开吴宣奔向铺子后院,也不管他在后面大呼小叫。 前世看过太多古装剧,这种时候,除了明察当然还能暗访啊,不然白瞎了祖传的功夫了。 施越英心想,凭自己从小练的轻功,不能飞檐走壁,攀高爬檐不被发现肯定行。况且她只打算观察一下掌柜的行踪,以便给往后的催征谈判预留点砝码。 她一边心中快速盘算,一边提气攀墙,翻过几个屋顶便找到了正房。她放缓脚步,在屋顶轻轻挪动,选了一个隐秘的角落往内窥视。 只见屋内坐着两个人,似是在喝茶谈话。一人身形圆胖,留着长须,正是庄家炭铺掌柜施克俭。施越英见过他一次,又加上同姓,因此对他印象深刻,一眼便认了出来。 另一人背对着她,身着苍绿圆领长袍衫,宽肩细腰,修长身材,应是年轻男子。 确定施掌柜在铺内,施越英正犹豫要不要继续查探。然而那名年轻男子在底下似是有所察觉,猛然回头望向上方。 施越英定睛一看,此人面容俊秀如玉,目光锐利如刃,又透着一丝不耐烦。 “怎么是他?”施越英轻呼,同时转身就撤。 本来以为一个炭铺除了卖力气的伙计之外,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有会功夫的行家里手,但就这百分之一却让施越英碰上了,还是跟她有过节的那种! 2、冤家路窄 施越英战战兢兢地跃下庄家炭铺屋顶,一路狂奔,跑到城门口发现也没人追上来,这才记起来吴宣还在等她。吴宣这人死板,让他等绝不会走,于是她又满城找人。 最后果然在炭铺附近一家茶楼大厅找到他,施越英又累又渴又气,心下估计这么半天没被人找上,肯定没被发现,便一屁股瘫坐在吴宣对面喝茶发牢骚。 她打小顽皮,赶鸡撵狗,上房揭瓦这种事自然是轻车熟路,被抓被骂是脸都不会红一下的。但刚刚在炭铺房顶偷窥被人发现,着实让她吓得心惊肉跳,两股战战。主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得罪过的,且官大她n级的州衙签判徐牧。 徐牧此人背景深厚,父亲在先帝时是朝廷中枢两府宰执之一,官居参知政事。然今上年幼,太后掌权后中枢洗牌,其父被贬到地方任知府,辗转几州,现下在西北边境州守国门。 徐牧本人也似乎颇有点能耐,十七岁便进士及第,在他父亲被贬之后依然能谋得明州这种高品级州衙的签判一职。当然这是施越英闺蜜方秉文的花痴滤镜,她自己认为这无非是徐家树大根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施越英跟徐牧的结识,还得从方秉文被劫那次说起。 话说那回施越英母女跟大队强盗厮杀许久,渐渐不支,正巧被路过的徐牧遇上。不过当时他身边只有随从一人,权宜之下,便遣随从一人去搬救兵,自己隐身尾随在强盗队伍后面,最后乔装混进山寨,伺机解救。 然而这个时机却被施越英破坏了,且坏得很是惨烈。 当时施越英刚骗过看守他的一枚小强盗,从柴房溜出来,很快找到被扔在库房的母亲,随即四下寻找方秉文的下落。 两人辗转找到了方秉文的踪迹,只见她晕倒在厢房床上,有人正对她行不轨之事。施越英二话不说上去就从背后把那人打晕了,然后拖着母亲,背着方秉文,奔离山寨。万幸出逃时,三人正好碰上来救援的鄞县官兵,就此逃出生天。 而那被施越英打晕的人正是徐牧,她当时看到的“欲行不轨”,只不过是徐牧要给晕死过去的方秉文松绑。据说后来官兵也把他误认作强盗给铐了起来,经他的随从解释才消除误会。 “你打过徐签判?!”吴宣听施越英唠叨了半天她打探庄家炭铺的经过还有跟徐牧的渊源,只听进去这点了。 施越英无语:“误会!是误会好吗?” “听闻徐签判脾气不好,你如此得罪过他,若是这次你被发现,那我们——”吴宣心有余悸。 施越英知道吴宣胆小,怕他会就此办事畏手畏脚,打断道:“没事,我跑得快,即使他们发现屋顶有人也不知道是我。” 吴宣没有再啰嗦她偷窥一事,却是一颗八卦心起,问道:“徐签判打不过你?” 施越英尴尬道:“这个,不好说,那次是背后偷袭,倒是没跟他正面交过手。” “那他能认出你打的?”吴宣接着问。 施越英之前知道自己打的是徐牧后,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努力回忆当时打人的过程,只记得自己下手又快又狠,从手边操起凳子就往人脑袋上砸,那人似是偏了一下头,然后往床沿上一趴就没动静了。 据说徐牧因此卧床了好一阵子。 施越英本想蒙混过去,按当时官兵剿匪的那种混乱情况,被砍被杀都有可能,何况后来官兵还误铐了徐牧,砸脑袋这种小锅兵大哥再背一下也无妨。 但当时的知县方昱对劫匪这一案相当认真,不光对匪徒细细盘查,让前去剿匪的官兵一一对证,对自己女儿以及施越英母女这种当事人也仔细询问。她只好把事情如实交代,在方知县的提点下,还专程上门去给徐牧道歉。 施越英拜见徐牧时,他还缠着伤带,穿着白色袍衫,面色冷淡,神情颓萎,如同奔丧。 见着施越英,他也没有任何寒暄,她只好讪讪地解释了一下当时的误会,着重渲染了一下危急的氛围,又凸显了一点自己奋力救人的英勇。 徐牧一语不发地听着,末了问了一句:“你练功夫几年了?” 施越英一时语塞,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讷讷地回道:“有十来年了吧?” 徐牧听罢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 施越英立即明了,呵,是嫌我功夫不到家,没把你打死吗? 徐牧接着问:“你当时穿着葡萄紫的衣服?头发散乱,只戴一根素簪?” 施越英愣了一瞬,有些后怕,这分明是告诉她,他在被打的那一刹那已经记住她的样子了。 同时她还有点恼火,分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干嘛还要在这给人道歉,受人质疑!另外,谁打了半天架,关了半天柴房还头脸整洁,穿金戴银的! 施越英打算辩解一番,还未开口,徐牧便笑了一下,神色一扫先前的萎靡,颇为放松自得,然后转身就走了。 施越英当时完全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在原地呆立许久,才有随从过来打发。她一脸懵圈地回去,直到到跟方秉文吐完槽,才捋清思路。 她认为这徐牧八成是个小傲娇,好不容易有个英雄救美的机会被她一个小女子搞砸了,面子碎了一地,懊恼万分,最后发现自己脑壳虽然被打了,脑筋依然好使,又释然了。简直是幼稚的神经病! 但方秉文不这么想,觉得徐牧仗义英勇,还有自尊要强可爱的一面,对他更花痴了。 施越英边回忆边叹了口气。 “那他当时究竟有没有认出你来啊?”吴宣见施越英沉默了半响,追问道。 “认出来了啊,可他又能奈我何,总不能打回去吧。”施越英不屑道。 “以徐签判的脾气,说不准就要在其他事上找补回去。”吴宣突然有些幸灾乐祸,“怪不得你每次碰到他就绕道走。” “总不能巴巴跑人家跟前勾起他不愉快的回忆吧,这叫忧人之忧,先人后己!”施越英辩解道。 “非也,此乃蝼蚁贪生。”吴宣嘲笑道,“话说这次你能脱身也是万幸了,否则下回出门前须得好好翻翻黄历。” 施越英鄙视地白了他一眼。 吴宣正想取笑她几句,张开口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表情惊恐地望着施越英背后。 施越英猛一回头,看见一名年轻男子走进了茶楼,正是徐牧。 他眼神凌厉,左右环视,施越英知道躲不过,反应也颇快,立刻上前拜见,吴宣亦随即跟上。 徐牧扫了他们一眼,“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考虑到徐牧并不是热衷聊天的人,施越英随便寒暄了几句,打算赶紧走人消失,以免惹人不快。 没等她告辞,徐牧开口道:“炭铺屋顶风景可好?” 施越英心里一凉,嘴上却装傻:“徐签判可说的是庄家炭铺?卑职今日确实拜访过,不过并未受邀参观屋顶。” 老娘爬那么高,藏得这么隐秘,就不信你能看见。 徐牧对她的回话并未在意,而是盯了会儿吴宣,旋即会意。 施吴两人还未反应过来,徐牧斜睨了眼施越英便径直走向内堂包间,眼角眉梢尽是鄙夷。 施越英即刻了然,显然吴宣的表情出卖了他的内心! 施越英回到县衙已是戌时,刘知县对庄家炭铺一事颇为上心,还在书房等她回话。 顾不得饥肠辘辘,她又匆匆赶去汇报,把发生的事仔细地给刘知县描述了一遍,还咬牙将自己上房查探一节也一并报告了。反正连徐牧都知道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早点自己交代。 刘知县听罢,面色一沉,眉头微皱。 施越英连忙请罪:“此事是卑职思虑不周,急于求成,请明府降罪!” 刘知县责备道:“确实不成体统!还惹得上官奚落,不像话!” “卑职该死,该死!”施越英忙不迭地应和,这种时候,顺毛捋最管用。 刘知县沉默了片刻,问道:“徐签判有别的吩咐吗?” “未曾,不过——”施越英灵光一现,“卑职以为徐签判倒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刘知县摇摇头:“催征纳税本是县衙职责所在,怎好劳烦州衙上官。” “此事只需借徐签判敲打一下庄氏即可。”施越英解释道。 “你是说借他的官威震慑庄氏,好让他们主动纳税?”刘知县顺着她的思路说道。 施越英点头:“正是如此,至少不会再为难我们。” 刘知县思忖片晌,又问道:“如何敲打?你可有想法?” “这个……”施越英也没什么对策,磕磕巴巴地说,“要寻得合适的场合……比如,徐签判、庄氏当家、明府您本人三方都在场时,适当暗示一下……” 刘知县一听,脸即刻垮了下来。刘裕春刚上任半年,约莫鄞县的地头还没有施越英熟悉,上哪去找这种三方会谈的场合啊。再说庄氏背景颇深,徐牧这种州官或许还镇不住他们。 施越英也知道此事难办,见刘知县脸色不好,立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出。 末了刘知县轻叹了一口气,说要仔细考虑下一步安排,便打发她走了。 施越英连忙溜之大吉。 等她在厨房寻摸了点剩菜填饱肚子,洗簌完毕,在床上躺下,已是二更。 前世996的节奏都让打工人要死要活地,按今天这个加班强度,简直是六九十,朝六晚九,十天才能休沐一天。 施越英有点想念方知县时代的县衙生活了。 方昱很有领导力,做事灵活,在鄞县也很吃得开,办事效率颇高,跟他工作加班加点的日子不多。施越英散了衙跟方昱学点时政策论、诗词歌赋,闲了就跟小姐妹方秉文吃吃喝喝,聊天八卦。 如今潇洒的日子一去不返,要应对严肃push的长官,傻缺的猪队友,还有那莫名其妙、不按常理出牌的徐牧。 3、征税宣传 尽管前一天累得筋疲力尽,士气低迷,睡饱了一觉起来,施越英照样生龙活虎,整理文书、跑腿洒扫依然卖力,得空还认真思考了一下实现那个昨晚向刘知县提议的三方会晤的可能性。 将近午时,张主簿过来找她:“刘知县今日召集了我们几个佐官议事,商量了一下庄家炭铺征税之事。” 施越英:“知县有何指示?” 张主簿:“刘知县有意效仿你们虞县,在商税征收上推行买扑制。” 一旁的吴宣吁了一口气道:“刘知县英明,今年此等灾情,实行买扑制最合适不过了。” 所谓买扑,也叫包税,就是官府把所辖地区的征税额度承包给个人,由承包者向商户收税,官府每年只向承包者收固定数额,多余部分归承包者所有。 如此一来,官府就省力很多,不用亲自下场征税,吴宣、施越英等小吏也自然轻松许多,不用跑前跑后去看商户的脸色。 但施越英心里却颇不赞同这种做法。 她在县衙一年多,又私下跟老师方昱学了不少史实,对赋税法令颇为熟悉。买扑制在前朝就有,在本朝盛行,先帝又将其推广到地方。然除非官府保守或者执政官懒政,但凡商业繁荣点的地方官府都倾向于自己收税,否则只是买扑承包者赚得盆满钵满。 按说刘知县新官上任,年轻肯干有抱负,也绝不至于偷懒。他想要走这一步,一来是开门不利,在庄氏那儿闭门羹吃得有点泄气,干政绩的意志不太坚定,但多数是县丞、主簿这帮保守怕事的老家伙提议撺掇的。 施越英替刘知县着急,也心有不甘,她这人向来喜欢挑战难题,况且庄家炭铺这事才刚起头,就此放弃有些可惜。但她在张主簿面前没露声色,只点头称是,言听事行。 入夜用完晚饭,刘知县在院子里散步消食,施越英作陪。 两人聊起商税事宜,施越英趁机表达自己的看法:“依卑职浅见,买扑此法虽能保证征税数额,看似适合眼下灾情,却不是上策,另有怠政之嫌。” 刘知县蹙眉:“本官也有所考虑,买扑之法,官府须与承买者争利,若是平常,各户能积极配合催征,按律纳税,买扑自然绝非良策,但眼下——” 施越英接道:“眼下虽未有地利人和的局面,却正是显露明府才干的绝佳时机。” 刘知县来了兴致:“此话何解?” 施越英答道:“现下催征有难度的只是住税1,卑职以为可换催征思路来解决问题,先张贴告示,写明赋税法令并惩罚条例,所谓法莫如显。” 宣传营销那可是施越英前世日常所见,影响之大超乎想象。现在若能着力宣传依法纳税的民众职责,营造严格执法的氛围,自然会令商户慑于法令的威严更配合纳税。 “悬法象魏2古已有之,倒是个法子。”刘知县颔首赞同,转而又犹豫道,“万一事后众人无动于衷,还未有人配合,岂不白费功夫?” 施越英忙道:“卑职还有个提议,除了张贴告示,我们亦可印刷法令册子,派人送到各个商户。此法亦可用于征田产夏税,遣人前往各乡村口传心授。” 刘知县沉默不语,背着手来回踱步。 施越英接着说:“至于过税3,征收本就不难,只要在税场4加派人手即可。” 刘知县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一边思考,一边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石桌。 施越英又道:“再者,州衙那边自然也须上报,以表明府做事决心,也便获取支持,比如对受灾严重者,可请求州衙上报朝廷给予适当税率减免。如此明府在催征的同时亦能体察民情,可谓一举两得。” 刘知县不如方知县那般有主张有担当,但若有州衙背书,他行事也会胆大有底气些。 果然一听此言,刘知县便连连点头。 施越英其实考虑得更深些,除了前期宣传功夫得下得深,必要时还可以审查账目,明了各户应纳税额。当然这事比催征更难,没有人愿意让官府查帐,于是她按下不提,准备到时候灵活应变。 接下来几天刘知县就施越英的提议跟几位佐官商议。县丞魏云明确反对,认为此法风险大回报小,县尉钟桓昌大力支持,张主簿则保持中立,表示可以一试,若不成功依然可用买扑法。 刘知县权衡再三,最终决定采纳施越英的建议。于是鄞县的纳税普法宣传工作便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首先是工作任务的分配。刘知县自然是主帅,负责运筹帷幄,协调规划。 魏县丞将近致仕年龄,向来不太管事,再加上对税征的新计划本就持反对态度,因而只是象征性地参加一下县衙领导班子的会议。 钟县尉的本职主掌治安捕盗、刑狱诉讼,因此主要负责跟随宣传人员出行,维护秩序,发挥他执法人员的威慑功用,以及后期缉拿偷税漏税人士。 张主簿一直分管县内的财政、户籍,负责此次普法宣传的法令内容、工作人员调配、宣传对象的划定等事宜。而这些工作的具体细节自然落到主簿助手施越英的头上,考虑到这次工作的重要性,除了老搭档吴宣,张主簿还派了一名脚力给施越英打杂。 施越英接到任务的当天就行动起来了,先动手做的是更新县衙告示栏。 被她派去找木材的吴宣嘟囔道:“刘知县说告示栏得‘形制须醒目但不刺眼,内容须扼要但无疏漏’,那得做成多大的呀?” “比眼下用的肯定要大,至于多大么......”施越英侧头思索,慢条斯理地说,“至少得两倍大,留一小半依旧放日常公告,余下的地方就专门用于张贴此次征税的宣言。” 吴宣点点头,说了句“此言有理”,便奔出去张罗木材了。 接下来就得定公示的内容。 施越英写了好几版,最初敲定的内容主要包括三点:一是强调赋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功用以及民户纳税的职责;二是罗列各种税目,重点列举商税的税率,应缴及免缴商品类目;三是禁止偷税漏税,写明惩处后果。 她把初稿拿给张主簿过目,张主簿看罢皱眉道:“只强调此三点还不够,容我再斟酌斟酌。” 施越英道:“那是,那是,卑职拙见,定不如主簿您思虑深远。” 她嘴上奉承着,心里却颇不以为然,每次她的文稿呈上去,张主簿只在遣词造句上作一番修改,从没见他有任何高见,但她的心血却早已改名换姓。 果然等他把带有刘知县建议的终稿拿回来,施越英已经找不见任何她自己的笔迹。显然张主簿另外写了一份告示文稿,但内容与她写的大差不差,唯有那句“告示标题可用颜体,以显肃穆”是他自己加上去的。 施越英叹气,张主簿干这种将别人劳动成果占为己有的烂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有一回她委婉地向他提议:“卑职的字也不至于不堪入目吧,您有什么意见在文稿上加批注不是更省事么。” 张主簿闻言讪讪地笑了一下,然后一改他以往虚头八脑的讲话作风,直言道:“越英啊,我跟你不一样,我还要攒政绩,拼升迁呢,你将来总要嫁人的,不至于真要在官场混吧。” 施越英当时一下子愣住了,头一次对她自己的前途迷茫起来。她一编外小吏,还是个女的,除了此地,还有哪里会用她呢,有再多的成绩也没用啊! 此后她对张主簿这种“借用”行为也当没看见,顶多在背地里跟吴宣吐吐槽。 施越英定了定神,拉回思绪,再把刘知县的意见仔细看了一下。 他增加了一些符合灾情特色的内容:只要民众如实上报产量、收益,积极配合审查,官府会酌情考量灾情影响程度,并严惩官吏不法收税行为。 刘知县不愧是进士及第的高材生,见解比张主簿之流高明多了。如此一来,他将官府工作的人性化完全体现出来了。 不出两日,新的告示栏便在县衙大门外立了起来了。 公告内容除了张贴在公示栏以外,还装订成宣传册,册子的内容比公示内容更详实、更有针对性。比如针对商税的手册,则是根据《商税则例》详细列出应税物品的名称,解释正税两大类——过税和住税的区别,以及介绍正税以外的各种杂税。施越英还主张将一部分册子放在公告栏下,以供民众传阅,并派专人守着,以便解释公示内容,毕竟这个时代识字的人不多。 公告张贴之后,刘知县决定先观望一下民众的反应。 每天挤在公示栏前看热闹求解释的人很多,导致讲解的衙役小哥口干舌燥,忙不过来,张主簿不得不加派讲解人手。 闻风而来的民众以咨询夏税的居多,且还是受灾情影响大的田户。这些田户有的因雪灾迄今几乎颗粒无收,有的有收成但质量奇差,这些人都情绪激动,有的甚至跪下请求知县开恩减税。 刘知县本想通过这次征税宣传搞定商税,结果却先面临农业税的麻烦。 施越英怕他又打退堂鼓,绞尽脑汁地劝他,天天跟在他身后念叨什么“路漫修远”“持之以恒,方能见效”“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但刘知县这次倒挺沉得住气,考虑了半天拍案道:“先按计划进行宣传入户,同时调查统计各户的受灾情况,然后再按调查结果上报州衙申请赋税减免。” 施越英终于松了一口气,也不忘拍马屁:“明府不愧为一方父母官,爱民如子。” 刘知县很受用,一张黝黑的方脸笑得通红,活像一个烂番薯。 入户宣传分商户和田户两队。施越英之前做过杂货生意,对商户比较了解,商户宣传队自然由她带领。田户多分散于乡镇各地,不如商户那么集中,需要众多宣传人手,于是刘知县便派钟县尉带着十几名马步、弓手,并几名能解说法令的甲头5下乡去了。 施越英则带着宣传小分队,马不停蹄地拜访县内各家开铺商户。 在商户密集区,比如在县城集市,她先集中在集市中心地带演说,然后再入户派发宣传册,顺便统计灾情影响。在商户分散区域,则分小组执行任务。 施越英的宣传工作做得比较顺利,即使之前连栽两次的庄家炭铺也没有制造麻烦。一来做宣传不需要商铺掌柜在场,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要态度好,商家也会好好接待。二来受灾商户数量不像田户那么多,即使有,也不用现场勘验受灾情况,只需审查账册对比往年账目,为了申请减免,众受灾商户也自然会上交账册证明。 这样到了四月底,施越英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工作。与此同时,钟县尉还在下乡入户,刘知县便亲自带着张主簿、施越英等人前去各个税场,以便查探过税征收情况。 税场基本设在官道交叉口,有点像公路收费站。税场征税几乎没有难度,要防的却是收税的职役们利用公权乱收费,中饱私囊。因此刘知县采取这突袭检查的方法,施越英还带上了“积极纳税光荣,违规收费可耻”等标语。 然而刚刚到了第二个税场,便碰到州衙的通判武东仁带人来巡查,一行人还包括签判徐牧。 4、商户大会 要说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还有什么比努力工作被上级看见更立竿见影的事啊,简直比写报告有用十倍。刘知县眉开眼笑地跟武通判施礼寒暄,两人坐下聊天,吩咐双方手下配合干活。 施越英是小喽啰,没有说话的份,只在一边候着等吩咐。 张主簿主动跟徐牧施礼请示,徐牧这回倒一敛往常的傲气,客气地请他们按原计划行事。于是张主簿便去查看税场的账册记录,施越英和吴宣便把带来的标语挂起来。 四月下旬的江南已有初夏的感觉,柳絮纷飞。此时将近正午,日头正晒,施越英爬上爬下地挂好标语,满头大汗。 徐牧看了眼标语,满脸不屑地评价了一句:“如此浅薄,怎登大雅。” 本朝盛产文豪,为官者也多数是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徐签判怕是没见过这么直白的话。 施越英这阵子天天在外跑宣传,体力消耗得狠了,这会又上下攀爬地忙了一会儿,有些喘。人一累,脑子就比较木,有点管不住嘴巴,脱口便说:“这里本就不是什么大雅之地,旅商来去匆匆,浅显易懂才重要。” “浅白表达亦有妙笔。”徐牧无语,转而又语带讽刺地笑道,“你写的?果然文如其人。” 施越英听他这么一刺,有点炸毛,正想怼一句“你行你上”,吴宣上来拉了下她,赔笑道:“徐签判言之有理,卑职们谨遵指示。” 徐牧也没接话,径自走到张主簿那边一起看账簿。 施越英心中暗骂,基层工作最讲究务实好伐,你这种眼高手低的公子哥懂个屁! 税场之行,施越英在徐牧那儿受了一肚子气,刘知县却收获满满,一来在上级面前展示了积极工作的态度,刷了印象分,二来武通判给了工作指导,建议刘知县在鄞县召开一次商户大会,重点邀请各商行的行首富贾。 刘知县听了赞赏不已,还不止一次地跟施越英感叹:“到底是州衙上官,见多识广,思虑深远。” 施越英也认为武通判的主意出得很有水准。宣传工作到位了,官府的意思也传达到了,接下来就是请各行大佬们坐在一起,敞开谈谈他们的想法。这样不光是可以深入了解信息——比宣传队获取的信息肯定更全面,还可以伺机跟豪商富贾们建立良好的关系,以便日后合作。 大会的组织工作还是落到施越英头上,毕竟她刚跑过宣传,人头熟得很,不用翻商行户籍也能说得出各行行首豪商来。 就在她拟写邀请函时,刘知县吩咐她加一份给州衙。施越英万般不情愿,也只能默默祈祷州衙不要派徐牧这个挑剔鬼过来。 商户大会召开时间定在五月中旬,地点在县衙二堂。这边施越英刚发完邀请函,正要开始准备大会议程,那边钟县尉带着他的下乡宣传队回来了。 带回来的消息很震撼:全县约有六成的农田受灾情况严重。江南地区主要在春夏种植两季熟的水稻,秋冬种一季小麦或者油菜,鄞县也不例外,因此今年的小麦和油菜收成大打折扣。这一季收成少了,势必会减少下一季买水稻秧苗的本钱,进而影响下一季的收成,环环相扣。 钟县尉虽然平时舞刀弄枪为主,做的活很细致,将他们宣传探访所得细细密密地记了一大本册子。刘知县看罢忙连夜写了报告,连同商户受灾情况在内一并上书,请求知州陈海上报朝廷减免赋税。 刘知县亲自将报告送去州衙,顺便拜访知州。许是陈知州对受灾民众极富同理心,或是被刘知县的诚意打动,当下就同意了减免的请求,并表示很快会将此事上奏。 刘知县心满意足地回到县衙,紧接着就督促施越英安排商户大会事宜。这世从没参加过什么大会,刘知县和张主簿几位领导也没主意,施越英便将前世的经验用上。开会么,最重要的是给领导准备好发言稿,而且这种交流大会估计持续时间较长,怎么也得安排上吃的。 临开会之前刘知县有点坐立不安,担心商户们放鸽子。施越英又支了个招,建议把大会议程做个小册子,并写上大会邀请名单,关键是让商户们知道州衙也会派人出席,精明的商人肯定不会错过结识州府级官员的大好机会。 果不其然,会议当天县衙门口车水马龙,受邀的各行代表竟无一缺席,州衙也派人早早到了,代表便是签判徐牧。 徐牧到时施越英和吴宣正在县衙门口指挥车马的停放,前来开会的商户们多数乘坐牛车,只有徐牧例外,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甚是打眼。吴宣看到后啧啧叹道:“真乃‘轩轩如朝霞举,肃肃如松下风’1。” 施越英转眼望去,徐牧身着墨绿云纹刺绣常服,头戴平式幞头,从马背上轻轻跃下,大步流星地走向县衙大门。在一众大腹便便的中老年油腻商人的衬托下,确实有点瓦间珠玉的感觉。 大会在巳时开始,选这个点也颇有讲究。本朝在用餐上是个承前启后的时代,即仍沿袭之前的一日朝夕两餐制,但也已开始流行中午加餐。施越英在做大会流程时跟几位领导讨论过,大家一致认为巳时是比较好的开会时间。此时朝食时间刚过,精神正好,也最适合议事。 各位与会代表都落座以后,张主簿作为会议主持先致欢迎辞,接着刘知县发言,但他并没有马上进入了此次会议催征商税的正题,而是谈了下鄞县近几年的发展,并着重提了交通和教育两大块。 交通方面,鄞县近来在官道修缮,河道治理,河堤维护上成果显著。教育方面,近几年县学也搞得有声有色,各科及第的鄞县籍学生不少。 为什么要强调这两方面呢?当初施越英给刘知县设计发言稿时斟酌了许久,觉得这是跟商人最息息相关的官府项目。 这个年代商人们的终极目标无非是发财致富,光耀门楣。交通要道整顿好了,自然便于商人运输货物,兴旺生意。子女教育好了,入仕升官,自然光宗耀祖。想让专门算计钱的商人乖乖掏钱纳税,除了律法震慑,还须让他们看到利益。 为此施越英还特意去县衙架阁库查了档案资料,将近几年有关陆运漕运的商品增长数额,以及在三级科考名列前茅的县学诸生中,有工商背景家世的学生比例,都一一记录,加在刘知县的发言稿中,以增强说服力。 另外,施越英还将跟数据相关的内容做成图表,制成纸版ppt,在刘知县发言过程中一一展示,以达到视觉冲击效果,防止听众昏昏入睡。 回顾完近期发展,刘知县又展望未来,提了一下将来有可能跟商户合作的项目,只在发言快结束时,将最近的纳税宣传工作情况进行简要总结,点了一下征税的主题。 施越英觉得刘知县虽然不是丘吉尔、奥巴马那种非常能调动听众情绪的出色演讲家,但他胜在言辞朴素,有的放矢。她观察到整个过程中众代表们也听得颇专注,有的还频频点头,唯有徐牧,惯常冷漠傲娇脸。 施越英一时捉弄心起,小声向刘知县提议到:“何不请徐签判也谈讲一番,以防冷场。”刘知县颇以为然。 施越英看着徐牧,心道,你不是觉得自己挺牛的吗?上来即兴演讲一个试试! 突然被点名,徐牧倒也没慌,扬了一下眉便站起来,开始从明州整个州的商贸环境说起,又结合鄞县的特色,谈了下县际经商的前景,最后说了下自己对商税征纳的见解,提倡众商户规范做账,利人利己。 整个发言简洁明了,既切合会议主旨,又呼应刘知县先萝卜后大棒的游说方式。施越英让人出乖露丑不成,失望之余倒有些佩服他,认为此人至少颇有临场应变能力。 徐牧发言完毕后是自由讨论环节,大家就刚刚两位官员的发言提了不少问题。 到散会时,午时已过去一半,正好是中午加餐时间,公厨准备了点心茶水。因是非正餐,比较随意,也正适合今日商户们的社交需要,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完还可在院子里边逛边聊。 像施越英这种收入微薄,又要帮衬家里的小吏,平时是舍不得给自己加餐的,遇上这种免费且丰盛的工作餐,自然是吃得非常起劲,惹得坐她周围的人频频侧目。 然而她吃着吃着就吃到了一股血腥味,施越英心道不好。 最近她连轴转,体虚火旺,上嘴唇起了泡,昨天刚刚结了痂。她用手摸了下,似是吃得太用力,有半片痂崩开了。 张主簿瞧见了她这副狼狈相,眼神示意她离开整理一下仪容。施越英会意,马上找了个借口离席。 她捂着嘴巴急匆匆跑开,正要拐弯抄小路奔向后宅她自己的房间,不知从哪闪出来一个人,她一时没留意,跟他撞了个满怀。 许是被撞得狠了,那人低声闷哼了一声。 施越英抬头一看,原来是徐牧! 她吓得缩了缩头,连忙拱手做礼,抱歉道:“卑职失礼,万请恕罪!” 话音未落,她感到一股腥咸涌入口腔,似是又流血了,八成是刚刚撞蹭掉了整片痂。 徐牧嫌弃地瞥了眼自己胸前衣襟的“一点红”,又扫了眼她满嘴的血,问道:“你怎么回事?” 施越英心里嘀咕,我又不是故意的。 但她也是知体统的人,上官终究顶撞不得,只讷讷道:“卑职最近。。。最近上火起泡,方才可能蹭掉皮了,不碍事的,只是弄脏了签判您的衣服,卑职可以——” “不必。”还未等她说完,徐牧便打断她,皱着眉径自走了。 施越英哭笑不得,好歹我也流血受伤了,毫无同情心也就算了,还这般嫌恶不悦,仿佛再靠近一寸,他就能暴起揍人。 徐牧这种硬忍着不适的神态让施越英想起了前世她好友养的猫,每次好友把猫借她撸,那猫就这神情。她瞬间又乐了,徐大公子还真是高冷的喵星人! 5、合作邀约 施越英回到房间,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样子还真有点吓人。刚才一路上用手捂了嘴,不小心把血抹开了,弄得她脸颊下巴上都是血。 她拿纱布止了血,再打水仔细把血迹擦干净,这才又离开房间回到宴席。 席间还是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众人或低头私语,或高谈阔论。 张主簿见施越英回来,似是松了一口气。这个时代的人讲究君子“容止可观,进退可度”1,她要是不回房整理仪容,一直在席上傻呵呵地只顾着吃东西,那嫌弃她的可就不止徐牧一人了。 今日虽是非正式餐席,各色小菜糕点种类也颇丰富。施越英正准备继续吃点,刘知县走过来,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扭头望去,徐牧正和一个圆胖矮子说着话。那矮子不是别人,正是庄家炭铺掌柜施克俭。 施越英立刻明白了刘知县的用意,那次她在施家炭铺趴房顶查探被徐牧发现以后,不是一直想找个三方见面的机会,打探一下炭铺财务方面的虚实吗?眼下就是绝佳的时机。 她朝刘知县点点头。 刘知县便向徐牧和施克俭二人走去,她也立即跟上。 “二位可吃得舒心?”刘知县朗声向徐施二人笑问道。 “在下有口福品尝县衙公厨的美味,身心舒坦!”施掌柜长得甚是富态,此时面色红润,深情放松,他的回答很有说服力。 徐牧没有开口,只是笑笑,向刘知县施礼致意。 刘知县拱手道:“贵东家生意兴隆,想必施掌柜已遍尝山珍海味,鄙衙小小席面,见笑了。” 施掌柜笑道:“食物精致,茶酒清香,庭院内芳华馥郁,如此宴席,刘知县过谦了。” 两人这么冠冕堂皇地回来吹捧了几个回合,始终没有切入正题。 施掌柜大约是见惯了这种场面,颇为游刃有余,刘知县毕竟是刚入仕途不久的读书人,有些勉强,便将话题不住地引向徐牧。 徐牧倒也给面子,漫不经心地接话,偶尔应付地笑笑。 施越英有点着急,但作为一个末等小吏,也不敢主动插话,只是等着刘知县的眼色行事。 又过半晌,几个人的话题终于绕回到了庄家炭铺的经营,刘知县瞥一眼施越英,终于提起话头:“刘某曾两次着下属去拜见,不巧施掌柜外出,不知掌柜何时得空,某亲去拜会。” 施越英趁机说:“施掌柜真是大忙人哪,那日在下在铺外碰到徐签判了,不知是否也与您缘铿一面?” 施掌柜连忙抢话道:“这...不知施手分是否记错了日子。”说完还讪讪地望了眼徐牧,满是求救的神色。 施越英也盯着徐牧,心道,看你俩究竟是不是蛇鼠一窝。 徐牧不慌不忙道:“徐某那日倒是跟施掌柜相谈甚欢。施掌柜精于算道,某所获颇丰,有机会还请多多指教。” “这个...这个...徐签判谬赞了。”施掌柜脸色尴尬,小声结巴道。 施越英松了口气,徐牧人不怎么样,做事还是上道的。 “那许是底下人没传到话,施掌柜不必挂心。”刘知县厚道人,给施掌柜递了个台阶。 “是,是,确实要好好管教下人。”施掌柜连连应和。 刘知县又闲聊了几句,便带施越英离开,接着跟张主簿与另外几波商户来了一轮亲切交谈。解决了庄家炭铺这个心头大患,接下来的聊天毫无压力,宾主各自尽欢。 施越英趁机溜到一边拿糕点吃。 这次商户大会刘知县格外重视,席面吃食也安排得很精致,这糕点还是特意从鄞县做点心最有名的申家食店订的。她平时比较节俭,以前跟方昱一家住时,隔三差五就能吃到好吃的,眼下跟着刘知县一家,饭食得她自己掏腰包,所以几乎从不外食。 有了这么丰盛的免费宴席,她自然不会放过,把糕点每样挑一块,坐在一旁美滋滋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眼神乱飘,观察大会代表众生相。 宴席吃到这会儿已将近尾声,代表们个个酒酣耳热,神情亢奋。只有徐牧始终一副生无可恋的冷漠脸,只要别人不找他,很少主动找人说话。 申时已过,喝过一道桂花汤2后,众人纷纷起身告辞。刘知县带着县衙众人在门口送客。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徐牧才慢慢踱出来,对刘知县说:“请借一步说话。” 刘知县有些诧异,将徐牧请进二堂会客厅。 两人谈了半个多时辰,徐牧才离开。刘知县又急忙找魏县丞和张主簿两人开会商议。 衙役一来传话,张主簿就匆忙赶去了,魏县丞却不动身,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一旁的吴宣替他着急:“刘知县定有急事相商,您为何还在喝茶?” 魏县丞淡定道:“急什么!这事张之澄八成给不了什么好主意,就让他先出出丑。” 魏县丞和张主簿两人同样的品级,但平常张主簿为人高调爱表现,总压魏县丞一头。 比如此次商户大会,都是张主簿在忙前忙后,魏县丞除了在会上露脸,在席间陪客,几乎没怎么参与。他年纪大了,懒得跟张主簿争功,但心里难免不爽,逮着机会总要整他一下。 吴宣奇道:“为何?” 魏县丞哼了一声,道:“张之澄也就那点使唤人的本事,得亏他身边有施越英这个机灵小鬼,不然也跳不起来。州衙的事他懂多少?!徐签判是什么人?他背后的事哪是姓张的能看得透的?” 魏县丞毕竟年长经历的人事多,盘根错节、枝枝叉叉的事情尤其看得清楚,刘知县在拿不准主意时也愿意咨询他。 吴宣顿时不明觉厉。 魏县丞喝完茶,终于慢吞吞地踱到知县廨。 施越英估计张主簿一会儿准得有吩咐,便一直在自己廨室内待命。 张主簿从厅里出来看到她,果然一脸孺子可教的欣慰。她狗腿地端茶倒水,张主簿把事情一说,施越英这下笑都笑不出来了。 事情的由头还是庄家炭铺。庄氏是鄞县本地富豪,做丝绸生意发家,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很多行业都有涉足,除了丝绸,煤炭、还有酒楼、解库等等,店铺遍布明州,乃至全国。 庄氏的崛起,除了前几代当家人经营能力出众外,还归功于其跟朝廷中枢的裙带关系。根据魏县丞的情报,庄氏现任当家人庄子渊娶了当今太后母族的远亲,而庄子渊的姑母则是宰相黄明的长嫂。虽则本朝商人地位远高于前朝,然士大夫清流不与一般商人通婚。庄氏两代都能与高门结亲,可见其财富能耐。 庄氏的政治投资很成功,财富和阶级地位相应地提升很快,不仅能跻身全国富豪榜前茅,氏族子弟在朝中做官的也不少。但生意摊子铺大了,参与的人多了,总有居心叵测的人钻空子。 徐牧主动找刘知县,是因为州衙收到庄氏在解库经营上漏税的消息,派他与刘知县联手调查。刘知县自然一口答应,于是任务层层往下派,又落到了施越英头上。 施越英很郁闷,在县衙做事一年多了,遇到的上司领导基本上都对她比较信任支持。现在突然要跟徐牧合作,她很没底。 “这事你也不用太上心,刘知县的意思是,徐签判有什么吩咐你尽力就行,若有什么出格的难事,能推就推了。”张主簿见她闷闷不乐,安慰道。 “哦?此话怎讲?这不像是刘知县平常的风格。”施越英好奇问道。 张主簿又把他刚刚从魏县丞那听来的八卦以及刘知县的分析,大概跟她提了一下。施越英这才对要做的事情有了个清楚的认识。 这事与朝中势力风向的转变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先帝执政风格比较激进,在位时积极变革,从经济,教育,到军事各方面,都推行了新法。太后却是守旧派,她掌权后启用同样保守的黄明为相,废除了先帝推行的大部分新法。而徐牧的父亲徐仲良,却是新法派的得力干将,在新法被废的同时遭到罢黜外放。 施越英前世大学四年学的是财务会计,为了考注册会计师,脑子里塞的都是财务报表、税法、经济法、风险管理等等各种需要记忆的知识,中学的历史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变法什么的她只有个模糊概念,还是这世跟着恩师方昱学习时留下的印象。 所以归根结底,庄氏和徐牧是两个不同阵营的,那么徐牧要查庄氏解库也可能是借机打击政敌。 施越英听完张主簿的一番解释后,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打算完全抱着吃瓜群众的心态,观看徐牧怎么进行假公济私的表演。 没过几日,徐牧就向刘知县提议去庄氏解库突击检查。 刘知县立即派施越英过去配合工作,照例分给她副手吴宣,两人颠颠地跑去州衙报到。 乍一看到徐牧,施越英差点没乐喷,他一个七尺八寸3的大男人,穿得异常鲜艳:一身茜色常服,袍绣如意暗纹,襈镶金线祥云。 施越英心说,帅哥爱美也正常,但这审美也太偏了,就差簪个花了。 6、解库初探 施越英和吴宣走过去向徐牧行礼。 施越英作为此次专项工作的县衙代表负责人,介绍了她和吴宣两人各自的特长,并表示一切听从徐签判差遣。 徐牧没说什么,只是朝她点点头,然后一边吩咐随从严林,一边交给他一份文书:“就照我适才说的去做,这是稽查令。” 施越英很好奇徐牧派人去调查什么,但她也不敢乱问,只在一边候着。据她几次跟徐牧打交道的经验,上赶着问东问西的,准没落什么好脸色。 随从一走,徐牧便问施越英:“查过商税帐吗?” 施越英在县衙主要负责催征田赋税,即农业税。商税主要由税场职役和她之前那位退休的同僚负责,她也是今年才接手商税的催征业务。 田赋税额比较简单明了,根据农田大小和产量计算即可。商业税比较复杂,过税由税场上报,住税得根据账簿记录的商品成交额算。至于这帐怎么记,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施越英如实回答:“这个......卑职没有实操经验。” 徐牧撇了撇嘴,继续问道:“做账如何?” “做账卑职很熟练,县衙的公帐都是卑职记的。”施越英顺口答道。 徐牧白了她一眼:“我是说税帐。” 施越英忙补充道:“卑职专门跟一名老乡司1学过,也参与过两税草簿的编制。” 徐牧又问吴宣:“你呢?” 吴宣道:“卑职不才,并无勘察商税的经验,但税帐也是熟悉的。” 徐牧微叹了口气:“凑合用吧,走!” 施越英和吴宣惶恐地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鄞县同是州衙和县衙的所在地,异常繁华。庄氏解库位于县城中心位置,离州衙不远,三人步行前往。 到了庄氏解库,早有仆从在外候着,恭恭敬敬地将三人引入解库后堂。 后堂客室内,徐牧和掌柜王永利坐着寒暄,施越英和吴宣在徐牧身旁侍立。 徐牧道:“陈知州一直有意开办官营解库,着徐某来跟王掌柜取经。” 取经什么情况,不是要查帐吗? 施越英和吴宣相对瞪眼,满腹狐疑。 王掌柜谦虚道:“取经不敢当,鄙库小本生意,也才没经营多久,无甚可取之道。” 徐牧笑道:“王掌柜过谦了,贵库铺面宽敞明亮,伙计训练有素,分明是管理有方啊。” 王掌柜眉开眼笑:“哪里,哪里。” 徐牧顺势说:“可否请王掌柜带我们参观一番?” 王掌柜自然爽快地答应,亲自领着他们去解库外棚咨询处、大堂柜台、后堂货柜和银库处走了一遍,并一一解说。 参观了一圈下来,徐牧满是佩服的神色,并要求私下请教问题。 王掌柜带徐牧回到客室继续喝茶聊天,施越英和吴宣却被徐牧打发去大堂等候。 吴宣有点懵,小声嘀咕:“徐签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不查帐了啊?” 施越英倒是有点明白徐牧的意图了,揣度道:“或许是借着参观学习的名义打探一下情况?” 吴宣恍然,又抱怨道:“那也得提前跟我们说好啊,不然我们事情没做到位多尴尬呀,刘知县那也不好交待。” “就是,这不坑我们吗?!”施越英也有些不平,见吴宣神色惴惴,又安慰道,“没事,是他自己岗前培训没做好,怪不到我们头上。” 吴宣跟施越英相处久了,早就习惯了她时不时蹦出来的奇怪用词,只是笑笑,安心地跟着她去大堂打探消息。 施越英锁定了两个目标,一是专门在柜台登记的票台,二是负责抵押物保管的折货。 两人略一商量打探对策,便各自上前闲谈套话。 一直到了午后,施越英和吴宣忙完在大堂外候着,徐牧也从客室出来,王掌柜诚惶诚恐地送三人离开。 徐牧也不抠,带施吴二人要去附近的食店吃东西,两人乐颠颠地跟上。 一行人来到一家颇豪华的酒楼,徐牧带着施越英和吴宣直接进了一间雅室。 室内严林似是早已在那候着,见他们进来,起身行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本用布包裹着的册子给徐牧。 众人落座,刚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酒楼伙计来报,说是隔壁雅室客人识得徐牧,要过来打招呼。 徐牧便道:“某自过去拜会。” 这个点能来这种规模的酒楼,掏得起银子的,非富即贵,徐牧倒是反应快。 吩咐严林在雅室门口守着后,徐牧便前去会友。 上官前脚刚走,吴宣就开始小声八卦:“唉,六臂,你说,这是什么册子呀?” 施越英玩笑道:“八成是......春——宫——图。” 吴宣质疑道:“不会吧,怎么着我们也是在办公事,中途让人去买这个,不太可能吧?” 施越英继续捉弄:“不然怎么还用布包着,遮遮掩掩的?” 吴宣有点难以置信:“这......也不会这么随便放在这里吧?” 施越英玩得起劲,随口瞎编道:“我有一回听我们衙门的几个手力、脚力在那闲聊,说现在店家都很周到,买这种书专门送这样的包装,以免客人尴尬。” 吴宣瞪大眼睛:“果真如此!” 施越英严肃脸:“千真万确!” 吴宣当真了:“唉,也是,徐签判如此年轻,血气方刚,且尚未婚配,孤身在外难免......” 施越英道:“要不然我们打开验一验?像他这么难伺候的主,我们拿个把柄在手里好过日子。” 吴宣支吾:“这......” 见他犹犹豫豫,抻着脖子对着那册子,胳膊将伸未伸的滑稽样子,施越英终于憋不住了,哧哧地笑出声来。 吴宣明白过来,气得抓起面前果盘的点心砸向施越英。 就在此时,徐牧掀帘进来。 施越英反应快,抄手将砸来的点心接过,假惺惺向吴宣地道一声“多谢”,然后向进来的徐牧行礼。 吴宣也只得把气憋下,起身施礼。 徐牧显然喝了酒,面色微红,平时狂狷凌厉的眼神此时略有些迷离。 他见二人打闹,瞪了他们一眼,一语不发地坐下吃东西。 施越英和吴宣也只得讪讪地坐下,低头安安静静地吃东西。 约莫一刻钟后,徐牧吃得差不多了,开口道:“说吧,今日在解库探得什么消息了。” 施越英和吴宣连忙放下筷子。 施越英先禀报:“卑职以为,庄氏解库生意颇好,我们在那小半日,客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施越英见徐牧不动声色,继续道:“卑职跟库中一名票台打探过了,他一日之中几乎很少有歇脚的时候,忙起来还得跟另一名伙计同时干活,可见生意兴旺。” 施越英顿了顿,给吴宣使了个眼色。 吴宣忙道:“卑职也跟一名折货聊了,他平常除了给典当物品挂牌、整理归类,还把其中部分物品交给跑货的伙计拿去出售,另一部分物品送回柜台归还给前来赎回的客人,余下不多的则无甚去向。” 徐牧听罢沉思了一会,没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问道:“什么情况下一个解库才会出现亏损?” 吴宣一时没反应过来。 施越英则一边思考一边道:“一般来说,抵押放钱,赚的是利息,若是客人没法赎回抵押物,将抵押物出手,也基本能保本。除非掌柜的经常验错货,将次充好,高价放钱,客人跑路,货也只能赔本出手。” 徐牧盯着她道:“继续。” “额,还有.......要么是解库开支太大,入不敷出。”施越英想了想又说,“再者就是天灾人祸,被偷被抢被水淹什么的!” 徐牧听她越说越离谱,赶紧白她一眼摆摆手,示意她闭嘴。 然后,他打开那个布包裹,翻开册子看了起来。 施越英眼尖,看到是本账册,便斗胆问了句:“不知徐签判看的是哪家账册?” 徐牧头也不抬:“庄家炭铺。” 施越英有些疑惑,虽说炭铺那边之前一直不积极交税,但催征一事也用不着州衙上阵啊。况且上回刘知县也说过他会亲自过问,徐牧抢先拿了账册是几个意思?要砸他们县衙的饭碗吗? 施越英看看吴宣,发现他更是一脸蒙圈。 徐牧将一本账册仔细翻看了一遍,抬头望了眼满脸迷茫的施吴二人,依然没说话,又翻回帐册的某一页看了一下,突然问施越英:“你刚才说到解库的开支,一般有哪些?” 施越英无语,得,又扯回解库了,当我们百科全书呢?耍我们玩吧! “额......解库开支,放出去的本钱除外,一般就是掌柜和伙计的薪酬、伙食、车马、置装费了,还有.....店面的维护,可能还有......宣传广告费用?或者抵押物转手时的花销?”施越英搜肠刮肚地把她能想到的都说了一遍。 徐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片刻便说:“去庄家炭铺!” 怎么又绕回炭铺了,这要干嘛?这货还懂不懂什么叫交流沟通! 施越英忍不住了,正色道:“徐签判,刘知县派我们来,着我们一切听您吩咐。但您能不能在行动前给我们点提示,也好让我们办事。” 徐牧见她脸色严肃,也不用谦称了,语气很冲,心里颇为不快,没好气地说:“本官做事自有道理,不是为你行方便的!” 施越英在县衙跟几个好脾气的上司有商有量惯了,被徐牧这么一通训斥,很不服气,抬眼与他目光相峙。 然而对方眼风带刀,施越英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说话稍微软和了点:“卑职也是为大局着想,做下属的目标明确了,办事效率也高啊。” “为大局着想?!”徐牧大声责问,“先问问你自己有无资格?你为今日之事做过什么准备吗?你查阅过解库的资料吗?了解过庄氏的记账习惯吗?” 施越英被徐牧吼得彻底吃瘪,这下好了,嘴快一时爽,摸了老虎屁股,不好收场了。 吴宣弱弱地替施越英施礼道了声歉,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拿眼神谴责她。 看看吧,叫你多嘴。抗议不成,还把人惹怒了! 7、狗屎运道 徐牧训了施越英之后便拂袖走人。施越英见他软硬不吃,也没辙了,只能默默跟上。 春末夏初,草张莺飞,花红柳绿,鄞县城内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换作平时,大好的天气能因公外出,别提有多爽了。可她今日却丝毫没有轻松赏玩的心情,一路都在揣测徐牧此行的意图。 之前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摸不清方向,有点浮燥。刚刚在酒楼被一通数落训斥,沮丧郁闷之余,她倒能沉下心来了。 果然刺激就和寒流一样,需要适度感受一下,这样才能让人头脑清醒。 施越英琢磨,徐牧一直都在庄氏的两家店来回折腾,肯定有什么原因。 这两家店的生意经营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行业范畴,乍看没什么关系,但既然属于同一个东家,除了正常的投资来源一致之外,两者或许还有某种非正常的财务关联。 徐牧拿到庄家炭铺的帐册可能不是为了查炭铺的税务,主要还是冲着庄氏解库的。 庄氏号称解库一直亏损,可实际上从他们查探的结果来看,解库可谓生意火旺。这里面的猫腻也许徐牧早已有所察觉,但究竟哪里有问题,约莫他自己也还没确定。 施越英想得太投入,没怎么留心周围的物事。忽听得吴宣大喊一声,她莫明地抬头看他,发现他拼命示意自己看脚下。 她猛地一低头,发现自己左脚赫然踩到了一坨狗屎,又软又臭,还是新鲜的!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施越英心道,今天出门时真应该看下黄历。 她抬眼瞥了一下徐牧,尴尬道:“那个.....徐签判请您先行一步,容卑职清理一下......” 徐牧嫌弃至极:“最好弄干净点,别有味!”说完头也不回地带着严林和吴宣继续往庄家炭铺走。 果然是徐大公子,洁癖这种富贵病也不落下!施越英愤然腹诽。 待他们走远,她在路边找了处泥沙多的地方使劲把狗屎蹭掉。 蹭了半天,本来黑色的靴子弄得污糟不堪。她掏出一块帕子想沾点水擦擦干净,四下望望却没找到水源,只好敲开附近一户人家,厚着脸皮讨水。 开门接待她的是个中年妇女,为人相当爽朗热情。 听了施越英的遭遇,当下哈哈笑着请她在院子里坐下,打来水供她使用,还贴心地取了帕子擦抹以及熏香去味。 施越英一边清理一边跟人闲聊。 女主人自称李妈,跟她丈夫二人都是牙人1。李妈很健谈,号称鄞县城内上至达官贵人、富商豪族,下至市井小民、三教九流,没有她不熟的。 施越英心中挂着庄氏的事,顺势引着李妈多聊了点庄氏的八卦。 两人聊了约两刻钟,她也清理得差不多了,便告辞继续赶路。 施越英一路小跑,赶到庄家炭铺,有一名伙计专门候着她,将她引到客室。她刚进去,便见徐牧正指着帐册的一处跟施掌柜说话。 徐牧望了她一眼,口中继续说道:“请教施掌柜,这修缮一项,如何使得恁多钱?有无花费明细?” 施掌柜为难道:“额......修缮一事是......是请牙人雇的城外的匠人,手艺比较精细,因而花费颇多。至于明细账——因修缮是东家临时起意,是以......是以并无记录。” 徐牧追问:“牙人姓甚名谁?修缮何处?” 施掌柜支吾道:“牙人应是......城南李三贵,也或许是城北的桑青,修缮的......多半是屋顶、外墙,小人那段时间回乡探亲,细节实是不知。” 听到这里,施越英大概明白了徐牧的意图,他想求证修缮款项是否虚报。 施掌柜明显在撒谎。 炭铺的屋顶、外墙不巧前段时间她刚好爬过,很是老旧,一点都没有最近翻修的痕迹。牙人李三贵便是她刚刚在路上求水的李妈的丈夫,炭铺到底有没有通过李三贵或者别的牙人雇工匠修铺子,这点很容易证明。 徐牧听了施掌柜的解释,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虎着一张脸,又翻了一页帐册,继续问道:“再请教施掌柜,买炭成本花费比往年也高出倍数,这又为何?” 施越英有些吃惊,徐牧此行是做足了功课的。 今日只过了一遍庄家炭铺最近的一本帐册,就能得出这个结论,显然他将炭铺前几年的帐册数据都烂熟于心了。 这么一来,他之前训她的底气也算充分了。 施掌柜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今年极寒,炭之所需自然也高于往年。” 徐牧又指了指帐册中的几项说:“某算过贵铺所记的存货和已售成本,总和并不太高,数额过高的实际上是已付款项,施掌柜如何解释其差额?” 施掌柜毕竟还是商场的老油条,就在徐牧这么态度不善,咄咄逼人的情势下,他还是强作镇定,考虑了一会儿,开口道:“部分已收货入库但未及时记账,部分还在送货途中未入库,是以实际存货应高于所记存货。” 嚯,施掌柜怕不是账房出身?于记账之道如此清楚。施越英心想,若不是有前世财会记忆打底,她这会儿估计都被他绕晕了。 徐牧似是等着他这么说,笑道:“既有未收货的物品,按例应是收货后再付款吧?” 施掌柜似是没防到徐牧对记账规矩这么清楚,楞了一下支吾道:“先付款也是有的……” “既如此,请施掌柜出具付款明细。”徐牧说着站起身,转头吩咐道,“你们随施掌柜去,一人传话,一人跟随,取完之后还请施掌柜暂时不要跟不相干的旁人接触。” 徐牧也够强硬的,不给对方一丝钻空子的机会。这么一来,他想作假也没办法了。 严林和吴宣领命随施掌柜出去,留施越英一人在客室等候差遣。 见徐牧半天没开口,只坐下慢悠悠地喝茶,施越英主动道:“徐签判,需要卑职去牙人那调查一下吗?” 徐牧瞥了她一眼:“不急。” 施越英讪讪道:“不瞒您说,刚刚卑职在路上清理……那什么的时候,问附近一户人家讨水,碰巧就是李三贵家。卑职还得去还李妈一方绢帕,正好可以打探一下庄氏雇人之事。” 徐牧大约惊呆了,一口茶没咽好,边咳边说:“什么运道?!” 不好意思,确实是狗屎运! 徐牧咳了半晌,好不容易匀了气,叮嘱道:“你仔细问问那李三贵娘子,但凡跟庄氏买卖上有关的消息,都不要错过,特别是庄氏解库的。” “卑职记下了。”施越英应道。 顿了顿,她又问:“不过卑职还是不明白,既然您怀疑庄氏的解库和炭铺之间有甚勾当,为什么不一并查一查解库的账册呢?” 徐牧没即刻回答,只是嘴角抽了抽,一副要发作的样子。 施越英有点后悔自己嘴欠问这个问题,连连说:“恕卑职多嘴,卑职这就告退。” 徐牧却反问她:“你以为两者有何关联?” 施越英略一思索,道:“卑职未看过账册,不敢妄言,不过根据您刚才对施掌柜的一番谈话,卑职推断,许是炭铺虚报了修缮支出和已付款项。” 徐牧不置可否:“那解库呢?” 施越英道:“卑职大胆推测,解库多半是将经营所得利润直接用于炭铺进货,而未入账册。” 徐牧难得出现兴奋的表情:“没错!现下就等庄氏解库的稽查批文,核对账册数额了!” 徐签判果然不走寻常路,没拿到批文便去虚晃一枪,为撬动政敌的利益集团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看来先前给自己吃瓜群众的定位是对的,不应该吃着吃着自己也拼起来了,还胆大包天地怼上官。 上面的勾心斗角让领导们自己较劲去,她这种小兵当好工具人就行了,犯不着浪费脑细胞琢磨上面的心思。 她末了总结,还是怪徐牧领导无方,工作氛围有毒。自己臭脾气不善沟通,害得她也时不时地着急。 施越英心里默默反思,一时没做好表情管理,皱着眉轻轻叹了口气。 徐牧见她呆立不动,脸上阴晴不定,刚才对她那一丝赞赏顿时消散,板起脸催道:“怎么还不走?!” 施越英立刻从心中的碎碎念中回神,跟徐牧告辞去李三贵家。 到了李家,仍是不见李三贵,还是李妈出来接待。 施越英恭敬地奉还绢帕,并送上一盒糕点表示谢意。李妈见她会办事,笑眯眯地收了礼,并拿出十二分的热情留她喝茶聊天。 闲扯了半天鸡毛蒜皮,施越英见时机合适,便起了话头:“这两日县衙架阁库漏了,一下雨我进去找东西就得撑伞,苦煞我也。刘知县一直念叨着要修,可这架阁库颇有年头,怕普通的竹木泥瓦匠人做不来,就这么耽搁了。” 李妈商机嗅觉灵敏,马上接口道:“这事问我呀!全鄞县哪有我和我家老头不认识的匠人,就算是鄞县外的也能给你找来。” 施越英顺着李妈的话编道:“听闻庄家炭铺之前请城北桑青介绍了城外手艺极好的匠人修铺面,李妈也识得这样的人?” 李妈一脸疑惑:“哪一年的事?” 施越英假意懵圈:“说是今年啊。” 李妈怒道:“这肯定是哪个王八蛋瞎传的!庄家炭铺两三年没动工了!” 施越英故意扇风道:“该不会是桑青做得隐秘没叫你知道?或是其它牙人做的介绍” 李妈十分笃定:“这不可能,我们牙行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抢别家的客人,有特殊情况做了别家客人的买卖,也会知会对家。庄氏向来是我家的生意,桑青虽然不是个东西,但规矩还是守的,鄞县除了我们两家,没有其它成气候的。” 施越英做恍然状:“那许是庄氏其它店铺,比如解库的修缮事,传错了。” 李妈摇头:“那更不可能,解库才开几年呀,铺面也是新修的,根本用不着再翻新。至于其它店铺,非要说的话,只有庄氏绸缎铺请过竹木匠人,那也是前年的事了。” 施越英心下了然,又应付了几句,换了话题聊了点别的,便起身告辞了。 徐牧之前约好事后在庄家炭铺附近的酒楼碰面,施越英赶到时,徐牧他们三人已经吃过一轮了。 施越英将她去李家的经过说了一遍,除了有关庄氏的正题,她还强调了一下她自掏腰包出了买糕点送礼的钱。 徐牧问道:“花了多少?” “十文钱。”施越英正色道。 见徐牧不吱声,她又补充道:“梁记的糯米糕,是比别处贵了些,但卖相好味道佳,送礼比较合适。” 徐牧鄙夷道:“这点小钱给你销了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十文钱够底层小吏吃一顿了,当然是大钱了,徐大公子真是何不食糜肉啊。 8、解库再探 施越英汇报完她在李家探得的消息,顺嘴问了一下徐牧他们在炭铺的进展。 “不出本官所料。”徐牧神色颇有点得意,“已付款明细漏洞百出。” 上官心情好,气氛就比较活跃。吴宣和严林也纷纷插嘴把他们在炭铺的遭遇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话说徐牧日间发现炭铺账册中的差额,指出已付货款高于存货和售出成本。而施掌柜辩解说是因为有已付款却未记账的情况,徐牧便派吴宣和严林跟施掌柜去取付款证据。 施掌柜一开始推说账房不在,他本人对具体的记账明细也不熟,所以只是拿了一摞付款明细帐簿交差,让他们自己找差额。 但施掌柜棋差一着,碰上了吴宣。 本来若是换做别人,还真有可能被林林总总的明细账簿难倒。但吴宣是内行,在看明细账目上特别有一套。 他要求施掌柜按他之前所说的几项特殊付款情况出具明细账,也就是说让他拿出那些已经支付的,但入库未入账、以及既未入库又未入账的货款证据。 施掌柜也比较鸡贼,指了几处向外地货商付款的账目。吴宣上报给徐牧以后,徐牧当即要求查验已入库的货物。 施掌柜还想蒙混过关,硬着头皮说一堆堆的炭都混在一处,无法区分哪些是最近入库的。 面对他的一味抵赖,徐牧当机立断,马上派严林去清点实际库存总数。 结果他们并未在仓库发现高于帐册所记库存数额,这显然说明根本不存在施掌柜所谓的已经支付货款、货也送到了、但还未记入帐册的情况。 此外,徐牧还当着施掌柜的面,吩咐吴宣召集人手即刻启程,快马去那几家外地货商处验证其向庄家炭铺发货是否属实。 结果施掌柜当下就吓得跪倒在地,老实招了。 “所以说,施掌柜先前所谓的还未收到的外地货,也都是瞎扯的?”施越英问道。 “没错,有那几家外地货商倒是不假,庄家炭铺之前也跟他们订过货,但确实不是施掌柜所说的未入库货源。”吴宣解释道。 “施掌柜也算聪明了,在送货、入库、记账这几个节点的时间差上做文章来糊弄我们,奈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施越英叹道。 “正是,多亏徐签判睿智,明察秋毫!”吴宣适时拍马道。 徐牧面无表情,对吴宣的奉承无动于衷。 施越英为吴宣解围,扯开话题道:“有这么一出,量他们也不敢不好好交税了。” 吴宣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大家又绕着赋税催征的话题聊了几句。 施越英见炭铺的工作大有进展,自己花的十文钱报销也有了着落,便心满意足地坐下吃饭。 徐牧倒真是富贵公子做派,出手大方。刚刚他们三个已吃过一巡,这会儿他又叫了点酒菜上来,皆是硬菜,什么炒鳝丝、鲜虾蹄子脍、血粉羹、醉螃蟹等等。 施越英平时在县衙跟刘知县一家吃,厨娘张妈手艺不错,经常变着花样做,但到底是家常菜,且刘知县是北方人,面食居多。施越英两辈子都是南方人,虽不挑食,也不是在吃食上讲究的人,但从小习惯使然,还是偏爱味道清鲜的鱼虾菜蔬。 这会儿她奔波了一天,疲惫不堪,看见满桌的河鲜便两眼放光,只象征性地客气了几句,就甩开膀子吃了起来。 徐牧看她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不禁皱眉。 施越英寻思跟着徐牧工作,虽然沟通交流有难度,有挨骂的风险,但吃喝用度的福利还是有保障的,于是边吃边发自肺腑夸道:“太好吃了,徐签判您太会点菜了!” 徐牧闻言斜睨了她一眼,眉头微微舒展了些。 严林估计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女的,津津有味地欣赏她的吃相。 吴宣此刻则是一脸“这人我不认识”的表情。 吃到六七分饱,施越英缓过劲来,浑身舒畅,也完全把之前的教训抛在脑后,张口便问:“徐签判下一步有何打算?能否告知,好让卑职准备?” 吴宣在桌子底下拼命地踢她,怕她像上回那样惹上官不快。 施越英话既已出,也豁出去了,准备跟徐牧好好沟通一下。 徐牧这次倒没恼,答道:“当然是查庄氏解库了。” 施越英道:“批文大约何时能到?” “若能批,就这两天了。”徐牧看起来胸有成竹。 徐牧的两天确实是两天。 两天后清早,卯时刚过,徐牧就带着严林来县衙调人,施越英和吴宣哈欠连连地跨出县衙大门。 这次徐牧坐了马车来,施越英疑心他是不是怕重蹈她的覆辙:不幸踩到狗屎。 严林赶车,马车辕座上挤不下三个人,吴宣便绅士地让施越英往车厢里坐。 五月的清晨还有点冷,再加上今日小雨,施越英也不客气,抬腿上车,在风吹雨淋和与臭脸上司共室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 毕竟对于此刻发困的施越英来说,身体舒适比精神舒适更重要。 她掀开帘子跟徐牧打招呼,车厢内的暖流夹着一丝香气扑面而来,熏得她鼻子痒,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徐牧正闭目养神,闻声睁开眼睛,见她弯着腰,半尴不尬地缩在车厢门那儿,没好气道:“别杵在那里了,动作快点!” 施越英揉了下鼻子便钻进车厢。 徐牧继续闭目养神不说话,施越英也乐得轻松,眼睛四处乱瞄,打量起车厢内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车厢不大,徐牧和施越英都是高个子大长腿,坐进去就没多余的空间了。但车厢内饰精巧,配色淡雅,倒也没那么让人觉得局促了。 徐牧这样的州官还达不到配官马的品级,看车厢内的这份雅致,也应该不是租车,多半是他自己的车。 施越英估摸,这样品相的马车少说也得百来贯钱,比自己一年的俸禄还多。哎,真是富贵公子狗大户,人比人气死人! 就在她胡思乱想昏昏欲睡时,马车停下了。她马上打起精神,跳出车厢,替徐牧打起帘子。 徐牧迅速地扫她一眼,长腿一迈,便下了车。 吴宣凑到施越英身旁小声说:“六臂你有两下子嘛,平常在县衙也没见你替谁打帘子。” 施越英“嘁”了一声,道:“州官面前,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一行人刚走到庄氏解库门口,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此人衣着富贵,颇有风姿,正是解库东家,庄氏当家人庄子渊。 连施越英自己事先也不知道今日会来此查案,可庄氏当家主人却适时地露面了,可见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啊。 众人相互见了礼,就由庄子渊领着走去客室。 一路上施越英敏锐地察觉到,短短两天内解库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仅掌柜伙计的衣着服饰焕然一新,连院内花草摆设都与两天前不同。 到了客室内坐下,庄子渊就招呼下人又是奉茶,又是上果盘点心,就差着人捏肩捶背了。 施越英以为他会过问炭铺一事,哪知他一句未提,只跟徐牧寒暄,向施越英和吴宣问候刘知县,把双方认识的人都聊了个遍,还重点提了当今太后和宰相。 施越英心道,这分明是说我背后有人,你们最好别惹。 她看了眼徐牧,发现他眉头紧锁,周身都散发着不耐烦的气息。 这家伙还真不会装! 果然,庄子渊还在絮絮叨叨太后赏赐的玉如意,徐牧便打断他:“某此次前来是为查帐,还劳庄公着人去取贵库账册。”说着他就把稽查令拿出来。 庄子渊看都没看,便笑着说:“某早已派人准备,徐签判稍等片刻。”说完他又开始若无其事地闲聊。 等庄子渊天南海北地聊了小半个时辰,还未见任何动静。 徐牧坐不住了,起身道:“还请庄公告之账房所在,某自去取。” 庄子渊假意恼道:“不知哪个下人手脚这么慢,还请诸位再等片刻,在下着人去催。”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施越英眼看着徐牧要再次发作时,一个伙计捧着账册来了。 庄子渊奉上账册道了声歉。 徐牧当下翻了几页便再次皱起眉头:“墨迹尚新,这是刚誊抄的?” 庄子渊问伙计:“怎么回事?” 伙计惶恐道:“小的不知。” 庄子渊吼道:“还不去问问!” 伙计连忙哆嗦着退下去问。 庄子渊连连陪笑脸道歉,徐牧依然脸臭,但也暂时没辙。 施越英看出来了,庄子渊这是有意消磨时间。 又等了一刻钟左右,伙计终于回来禀报,说是前日晚上大雨,账房漏水,把好些账册泡了水,账房先生只好连夜把账册重新抄了一遍。 施越英和吴宣用眼神交流,前夜大雨不假,账册泡水未必是真,但也没法查证了。 两人心里都感叹,这招太损了!如此一来,账面上的任何手脚都可以被抹去。 徐牧也没说什么,拿了账册,起身要走:“既如此,某便告辞了,多谢庄公款待。” 庄子渊连忙拦道:“徐签判且慢,耽搁诸位多时,在下实是过意不去,略备酒菜,还请签判赏脸。” 徐牧推辞:“公务在身,实在不便。” 庄子渊继续挽留:“只是鄙库厨下备的一点粗食,就在鄙库后院陋室略用一点,方便得很,还请徐签判不要嫌弃。” 徐牧略一思索,便道:“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有劳。” 施越英和吴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徐牧。 一行人来到花厅用饭。 施越英打量四周环境,说是陋室,其实别致得很。院内庭中修竹挺拔,桃花怒放,一夜风雨过后,地上皆是点点粉红。室内花厅入口处垂着珠帘,坐北朝南一张梨花木塌,塌上几案放着一副棋,木塌前方拦着一道仕女赏花屏风,屏风后厅正中一方圆桌,已摆满各种小食。 施越英跟着前知县兼她的恩师方昱赴过不少宴席,见识不少,今日此地的氛围却有点奇怪。 这解库后院是庄子渊用来会红颜知己的吗?怎么这般靡靡幽幽? 9、棋语暗示 施越英的直觉还蛮准的。 他们在解库后院没坐多久,没有看到庄子渊的红颜知己,却迎来了四名婀娜的美女。 酒刚喝过一巡,庄子渊就借口厅内闷热,喊人来打扇。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莺声燕语,四名十七八岁的女使手持团扇鱼贯而入。 四位美婢在厅内东南西北四角站定,悠悠地摇起扇子。施越英打眼望去,四美钗裙相似,个个身姿曼妙,相貌气质却各有趣味,或弱风拂柳娴静羞涩,或杏眼凝脂神色活泼。 吴宣大概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从四美一进来,眼睛便直愣愣的,整个人呆呆的,施越英在桌子底下踢了他好几脚才稍回过点神来。 严林也没好到哪里去,表面装做认真吃菜的样子,眼睛却不时在美人身上飘来飘去。 徐牧倒是淡定,依然在跟庄子渊闲聊,目不斜视。只是之前一直都不苟言笑,这会儿却谈笑风生。 只有施越英一个人如坐针毡,寻思着是否应该提前告退,毕竟这种暧昧的场合,她一个女下属在这儿很尴尬。 她一边心里骂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一边观察闪人的机会。此时一名小厮过来禀报,说老夫人突然身体不适,请庄子渊回去。 庄子渊抱歉道:“还请诸位慢用,容在下回家看看,若母亲无大碍,在下再回来相陪。” 徐牧道:“无妨,庄公请自便,以令堂康健为先,不必来回劳顿。” 庄子渊略一沉吟,提议道:“不妨如此,诸位若不嫌弃,可在小厅办公看帐,如有不明之处,可随时传人闻讯。” 徐牧正犹豫间,站在他身后的杏眼雪肤女使上来为他斟酒。美人眼波流转,娇滴滴地拖长音说一声“请”。 庄子渊问道:“徐签判意下如何?” 徐牧暧昧一笑:“也好。” 施越英很无语,这瓜吃着吃着就变味了,前两天还是财务打假呢,今日就变成声色犬马了,这徐大公子节操也掉得太快了。 庄子渊一走,施越英便向徐牧告辞:“徐签判,看帐查帐乃吴贴司所长,卑职在县衙还有要事,就此告退了。” 徐牧却道:“不急,听闻施手分颇擅棋艺,可否跟某快战一局再走?” 施越英顿时愣住,她棋艺烂得很,徐牧是喝醉了,还是被美女迷晕了?正纳闷着,她突觉小腿猛被人踹了一脚,正要朝吴宣发作,却撞上了徐牧的眼神 她突然悟到,他是另有深意。 施越英马上应道:“那就请徐签判多多指教。” 两人坐到屏风后的榻上下棋,立即有两名机灵的美人跟上来端茶倒水。 施越英的父亲颇懂棋艺,也试图教她,但她向来对这种需要走一步看三步的游戏没有耐心。因而此时她很惶恐,徐牧貌似要通过下棋给她一些暗示,但就凭她那几下子,怎么领会得到? 徐牧拈起黑子,左手一摆,示意让她先下1。 施越英拿起一粒白子在放在四四路上,徐牧随即在另一角的四四路上落下一子。 两人开局后下得很快,待到十五六子后,施越英渐渐慢了下来,下得越来越谨慎。 徐牧嘴角一扬:“人说棋如其人,我看未必,施手分为人比下棋主动多了。” 施越英被他一激,忍不住采取攻势,当她好不容易吃掉徐牧的一颗黑子时,徐牧双眉一轩,赞道:“好一招瞒天过海!” “卑职侥幸。”施越英谦虚。 接着,徐牧进攻猛烈,施越英很快失掉了两子,徐牧得意道:“这叫声东击西,金蝉脱壳。” 听了徐牧这一系列的棋评,施越英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徐牧要借庄氏的美人局将计就计,迷惑庄氏,给他们一个流连美色,不务正业的假象。而施越英是女的,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她打发走让她做点别的任务。 施越英一边分析,一边勉强地攻了几回,徐牧又评道:“梁上君子顺手牵羊,高!” 这是让我去偷帐册吗?施越英皱眉,一脸愁苦地看着徐牧,这难度太高了吧。 徐牧没理他,继续抓起一把棋。他落子很快,几个回合便杀得她片甲不留。 施越英惨败,徐牧很是得意:“看来施手分还须多练,某只用浑水摸鱼一招便能制胜。” 施越英哭笑不得,传个暗语还不忘刺她几句。 施越英从解库出来,怕庄氏的人跟踪她,还真回了趟县衙,然后换了套男装,贴了胡子,才又悄然溜回解库附近。 施越英咂摸着徐牧的几句棋语,大约是让她混进解库,想办法把那号称已经被水泡坏的帐册原本偷出来。 她觉得此事很不公平,凭什么他们三个大老爷们在那跟美女喝酒逍遥,自己却要为一本没影的帐册劳心又劳力。 不过心里再不平衡,事情还得照做,施越英自己也好奇能让庄氏当家人这么大费周折地藏匿的帐册,究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 施越英在解库外转了一圈,决定先用老办法——上屋顶,探查一下帐房的情况,看看是否有人出入。 计划一定,她便翻身跃上墙头,猫腰在屋顶瓦片上轻声奔走。两天前她已经在解库内参观了一遍,对帐房的大概方位比较清楚,所以没一会儿就找到了帐房。 她轻手轻脚地抽开一片瓦片,只见底下屋内有有一名老帐房正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在算账,另有一名伙计在一边核对整理,两人身后是一排书架,上面放满了大大小小、或新或旧的帐册。 正当她屏息观察时,忽然听到一阵狗叫,她定睛一看,一只大犬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冲着屋顶狂吠。 施越英见状,一个鹞子翻身,立刻从屋顶跃下,提气奔逃,直到听不见犬吠声。 经那大犬这么一搅合,施越英倒是计上心头。庄氏解库人多眼杂,还有猛犬看守,硬溜进去恐怕是不行的,若是伪装成库内伙计,可能会方便不少。 于是施越英在解库外守着,待遇到解库伙计,她便将人引至隐处,趁其不意,便将人打晕。然后再扒了伙计的深蓝短打套到自己身上,并伪装成抢劫的样子搜去他的钱袋。 一切就绪之后,她便堂而皇之地走进庄氏解库,又迅速地来到账房附近。 这一次她先观察好那条大犬的所在位置,然后趁没人的时候抓一把石子扔向大犬前方。大犬很警惕,瞬间冲出来狂叫。 等她用同样的办法引得大犬往外跑远后,便转身安心地潜入账房。 房内原来在整理账册的伙计不知去了哪里,只剩老账房先生一人。 施越英假意禀报:“徐签判在花厅查账,请您过去一趟,有事相问。” 老先生匆忙走了,施越英立刻去书架那里找账册。 她根据时间将旧账册排除,没一会儿便找到了最近几个月和去年的分账册子。账册太多,全拿了容易打草惊蛇,她就将旧的分账和总账迅速翻看了一下,挑了几项重要的类目,记住数额。 末了她将册子别在身后裤腰上,用衣服盖住,飞速离开解库,奔回县衙。 而县衙内群龙无首,刘知县和一干领导们正好外出,无人商议对策,她只能自己拿主意。 施越英将藏在背后的账册拿出来,才发现自己手微微发颤,浑身是汗,账册封面都被濡湿了。她也顾不得擦汗,赶紧拿出纸笔,把刚才在解库记下的几组数据默下来。 默写完之后,她又着人去解库找徐牧他们,借口刘知县有要事相商,让他们马上撤退。 把人派出去后,施越英赶紧把偷来的帐册找了几个识字的衙役,以最快的速度一一誊抄,打算抄完找人用同样的法子把原本放回解库,以免打草惊蛇。 徐牧三人到县衙后,帐册已经抄得差不多了,施越英一看到他们的样子就乐了。 吴宣是被人架着进来的,满脸通红,不时傻笑,嘴上还喊着“多谢姐姐”,显然醉了。吴宣酒量不好,施越英清楚,但醉成这副风流样子,还从未见过。 严林应该酒量不错,此刻比较清醒,但他浑身上下都是女子的香气,也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徐牧也还算镇定,只是他此时两颊微红,神色流离,双眼朦胧,一扫平时的狂傲,显然也是喝多了。施越英把抄好的帐册递给他时,他还破天荒地说了句“有劳”。 施越英心说那几名漂亮小姐姐果然是治愈系的,把徐大公子的臭脸傲娇病都暂时治好了。 徐牧翻过一遍帐册后问道:“你先说说。” 施越英正色道:“卑职以为,庄氏解库头一年刚开业时确实利润不高,这也是因为他们要低息招揽顾客,且刚开始有大笔的支出,比如买屋修铺,购置家当。” 徐牧点点头。 施越英继续道:“卑职看了分账簿,解库去年开始已经有稳定收入,支出一项大大减少,但在上报官府的总账簿仍报大额支出,可见是弄虚作假。” 徐牧问道:“哪项支出虚报?” 施越英回答:“这头一项便是修缮支出,跟庄家炭铺的作假手段如出一辙,虚报的数额也相似。第二项是薪酬支出,根据分账簿上所记,解库伙计人数和薪酬都未大变,支出却大幅增加,可见是虚报了人头。还有一项,卑职不是十分肯定。” 徐牧挑眉:“是何支出?” 施越英答道:“是坏账支出,今年极寒天气,手头紧的人多,确实有一些物件无法被赎回,也无法出手,但所报坏账支出占总支出四成,超出常例太多。” 徐牧略一思索:“这项我看了,其实总数额不大,无甚大妨。还有吗?” 施越英道:“依卑职之见,最大的问题是将解库转去炭铺的钱记作支出。按理说,同一个东家不同店铺之间有周转很正常,但应该如实记下毛利,再记净利,把利润直接当作支出,却是不妥。” 徐牧颔首,接着问:“未记的毛利跟炭铺的数额能对得上吗?” 施越英点头:“正是炭铺多出来的货款数额。” 徐牧很兴奋,拍桌子道:“好!我这就去州衙上报,你们随时准备再跟我去趟庄氏解库。” 唉呀,徐大公子悠着点,应付小姐姐们喝酒玩闹大半天了,还有力气东奔西跑嘛?! 10、结案分歧 徐牧带着严林兴冲冲地回了州衙。 施越英终于能松一口气,去后宅把一身汗湿的男装换下,好好梳洗了一番。等她重新回到廨室,吴宣已经喝了张妈给他煮的醒酒汤,稍微清醒了点,只是人还是有点呆呆的,盯着一方丝帕一动不动。 施越英调侃道:“温柔乡泡傻啦?” 吴宣没理她,只喃喃道:“不知何时再能见姐姐一面?” 施越英继续取笑:“哟,这就惦记上了啊?哪个姐姐啊?” 吴宣痴痴道:“自然是仁枝姐姐。” 吴宣跟施越英同龄,出身鄞县乡下田舍户,因是家中幼子,被呵护长大,人有些天真。他平日所见的女性,除了他母亲和姐姐那样整日劳作的田舍女郎,前知县女儿方秉文那般高高在上的,就是施越英这样处处比他厉害的女汉子。今日他在庄氏解库遇到善解人意,温柔水灵,娇滴滴的小娘子,一见钟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我看她们都对徐签判上心得很,怕是瞧不上别人吧。”施越英一边开玩笑,一边给吴宣泼冷水。像这种大户人家的女使,指不定跟男主人有什么云雨情,眼界高得很,当然这些话不能跟吴宣这个傻小子直说。 吴宣怼她:“你在那多久啊,能看到什么,仁枝姐姐对我是不同的。” 施越英笑道:“哦?那你倒是说说,我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吴宣嘿嘿笑了一下,又发了会儿呆,便开始说起午间他们在解库的遭遇。他酒刚醒,一心念着他的仁枝姐姐,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絮絮叨叨了半天,施越英才听明白。 原来吴宣一直不知道徐牧答应庄子渊留在花厅是另有目的。施越英走后,徐牧又拉着严林下了会儿棋,几位美人都过去伺候他俩,除了仁枝,一直陪着吴宣,谈天说地,把酒言欢。 徐牧大约为了把戏演足,下完棋便让吴宣查看那本庄氏所谓的账册抄本,自己和严林一起跟三位美人玩行酒令。据吴宣描述,徐签判玩得兴致勃勃,时不时高声叫好,美人们兴高采烈的玩的同时,还不忘给徐牧捏肩捶背。 只有那位仁枝,耐心地陪着吴宣看账本,给他打扇端茶。期间账房先生前来答疑,徐牧反应很快,猜到他大约是被施越英骗来的,便装模作样地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还让不知内情的吴宣跟他讨论帐目细节。 吴宣大概看账册很认真,倒真有不少问题,那账房先生也尽责,细细给他解释了。仁枝见吴宣跟账房先生从善如流地讨论问题,伺候他越发殷勤。 吴宣讲完,一直对着丝帕傻笑,似是在回味他跟仁枝的点滴。 施越英便对他讲明庄子渊此番宴请的意图和徐牧假意接受的目的,说白了,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吴宣却说:“仁枝姐姐的情意是真的。” 施越英看着他傻气痴情的样子,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美色对男人的杀伤力,心想,说不定徐牧也是假戏真做,非常享受美人的温柔缱绻。 第二日未时,州衙遣人来请刘知县并施越英和吴宣。 施越英有点诧异。 按理说地方商户偷税漏税的案件一般由县衙处理,庄氏解库偷税一案是有人举报到州衙,才由州衙和县衙联手,稽查结果也由两衙长官商议决定,但最后开堂审理,案件文书等还是由县衙执行。这昨日才发现的证据线索,还没拿人对质呢?今日就要提前商议结果吗? 这事徐牧也很郁闷,知州陈海平常做事很公正,无甚派系倾向,对徐牧调查庄氏一案也很支持,但在此案的动机判定上跟他产生了分歧。 徐牧认为庄氏利用几个名下的店铺一起作假账,定是由庄子渊指示,除了他无人有这么大的话语权,所以此案应是蓄意偷税。 而陈知州以为偷税和漏税皆有,不过顶多是商户对记账相关法令不熟悉,乃是无心漏税。 施越英和吴宣跟着刘知县来到州衙。 三人由衙役引着来到州衙议事厅,陈知州和徐牧已在内等候。 施越英见徐牧脸色阴郁,就知道事情发展不如他的意了。此人除了办案时能演戏装相外,平时还真是喜怒皆形于色。 一番寒暄之后,陈知州开门见山地问道:“刘知县如何看待此案?” 刘知县来之前也跟他的佐官们推测过陈知州此次会面的真实意图,魏县丞建议他先摆事实,不要着急下结论,得见机行事。 刘知县便如实分析:“庄家炭铺和庄氏解库的记账支出高过实际支出,人证物证俱在,实乃蓄意为之。” 陈知州点头,却不置评。 刘知县继续道:“至于利润转移,只有分账帐簿记录两家店铺之间有银钱周转一项,怕难断定其意图,顶多是没按规矩记账而已。” 陈知州立即认同:“没错,此项还请刘知县细细审问。按律,非禁榷商品,偷税漏税一律处以杖刑以及罚金,对偷漏税者,须得问罪立威。不过——” 听到这儿,施越英知道重点来了,上官说话总爱搞个铺陈,往往转折之后才表露出他们真正的观点。 陈知州顿了顿道:“本朝律法,向来疑罪从轻,此类税务案件,更应如此,也勿寒了其他商户的心。” 刘知县立刻心领神会:“陈知州所言甚是,下官以为,庄氏一案,重在鞭策商户依法缴税,若未缴纳够应缴数额,应促其补缴,再按太宗所立律法,应没三分之一1钱物,且本县重灾刚过,也不宜刑罚过重。” 陈知州显然对刘知县的主张很满意,笑道:“刘知县果然熟读律法,思虑周全啊!” 徐牧忍不住反对:“虚报支出乃蓄意偷税,此项毫无疑问。至于转移利润,虽无人证,却有物证,譬如杀人案件,有确凿的文书物证,只无口供,怎能算疑罪?” 陈知州不以为然道:“此案远非命案能类比,税务案须区分蓄意之过与无心之失。” 刘知县帮腔:“再者,若蓄意偷税数额尚小,亦宜从轻。” 陈知州颔首:“正是!” 徐牧质问:“尚未审问,怎定意图?” 陈知州安抚道:“徐签判稍安勿躁,吾等只是推论,最终结论自然要等审问后才见分晓。” 徐牧又几度插嘴提出异议,都被陈知州巧妙化解,施越英等小喽啰更是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只是在需要陈述事实时当个汇报机器罢了。 因两位主官迅速达成一致意见,会议很快结束。 正事谈完了,刘知县拉着陈知州闲聊联络感情。 徐牧见状,跟两人行了个礼便默默退出了。施越英和吴宣也识趣,跟着告退。 三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议事厅前的院中小径。 吴宣望着徐牧落寞的背影,低声叹道:“就算如徐签判这等高门俊才,在官场中谋事,也是不如意事常□□吧。” 施越英白了他一眼:“咱赚着白菜钱就别操□□心了,累不累?!” 吴宣听不懂,正要问。 徐牧却好似听到了,转过头来,目光在他俩身上狠狠地扫了一遍。 吴宣连忙低头不说话。 施越英倒不慌,还贱嗖嗖地朝徐牧笑笑行礼:“徐签判慢走。” 徐牧无语,转身就走。 刘知县回县衙后,便择日提审庄氏一案,召庄子渊并炭铺和解库掌柜问话。 庄子渊表示对账册有误一事毫不知情,两位掌柜倒承认得爽快,但只对虚报支出供认不讳,其它都否认故意为之。 刘知县又召李三贵夫妇,以及炭铺和解库的账房先生,将各项虚报支出一一对证。 有了陈知州的指导思想,刘知县既不逼供,也不再深究,最后以小额蓄意偷税,大额无心错账定案,责庄氏缴纳罚金,补缴税款。 徐牧又提议,为警示其他商户,应张榜公布庄氏一案,陈知州和刘知县表示支持。最后效果很不错,商户们纷纷及时纳税,亦不敢弄虚作假。 施越英原以为按徐牧的狂傲性子,为了打击政敌,怎么着也要上书告御状,或跟御史台举报,把事情闹大。然而徐牧除了提议公示之外,再无动作。 或许这中间牵连众多,连陈知州都忌惮庄氏,徐牧毕竟是个小官,力量有限,他也只能接受现状。或许他只是暂时蛰伏,以待往后蓄势而发。又或许他最终也认可此案判定,异议已消。 种种原因皆有可能,施越英也懒得去猜。她只是觉得,庄氏一案,庄子渊肯定是主谋,赚多赚少都是他的利益,只是用手段把锅推给别人罢了。 这个年代商法不完善,怎么定性,怎么量刑都有讨论的空间。但无论从重还是从轻,结果还是不错,至少达到了施越英一开始预设的杀鸡儆猴的效果。 庄氏一案尘埃落定,州衙和县衙就此发展的合作关系解除,徐牧的临时工作组解散,施越英再也不用给脾气阴晴不定的上司干活,非常开心,破天荒地和吴宣跑去食店庆祝了一番。 然而就在施越英以为可以翘脚放松很长一段时间时,刘知县又给她派了新任务——出差鄞县乡下帮钟县尉搞定田税纠纷。 施越英掩面叹息,那首任贤齐的歌怎么唱来着,真是“一波又未平息,一波还来侵袭”啊。 11、下乡办公 施越英要出差的地方叫音桥乡。 之前刘知县派出的征税队伍分商户和田户两批人手。商户集中在县城内,征税工作已经收尾。 田户分散在鄞县各地,县尉钟桓昌领着一帮甲头、马步东奔西跑,忙了近两个月,终于有些成效。然而他们在音桥乡却遇到点麻烦,急需对田赋征收比较熟悉的人手。 施越英在这方面颇有经验,是下乡的不二人选,恰好音桥乡也是吴宣的老家,刘知县便派吴宣和施越英同行。 两人收拾行装,清早骑马出发。 音桥乡位于鄞县县城西面,二人一路往西,奔了大半日,来到乡郊,在路边找了一处凉亭歇脚。 六月的乡间草气莽莽,满眼绿色,风里都是花香。 施越英边喝水啃干粮,边闲聊。 吴宣这两日虽不发痴了,还是时不时地提起他的仁枝姐姐。 “我让母亲去跟仁枝姐姐提亲,你觉得如何?”他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 施越英惊道:“这也太突然了吧?你才见过人家一面!” 吴宣没接话,起身远眺亭外碧草,口中吟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兮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1” 施越英很无语:“你才多大啊,就这么着急成亲,起码也得约人家几次,先谈谈恋爱啊。” 吴宣问道:“何为‘谈谈恋爱’?” 看来这个酸书生还没开窍。 施越英笑道:“就是多跟她聊聊,确定人家的心意,了解她的家世背景,不然怎么知道你俩是否适合成亲啊!” 吴宣信誓旦旦:“不管仁枝姐姐家世如何,我都想娶她。” 施越英无奈:“那也要看人家到底愿不愿意嫁你啊,你总得让她了解一下你,让她考量一下吧。” 吴宣赞同,然后兴致勃勃地跟施越英讨教怎么把人约出来。 施越英虽然两辈子都是单身狗,但纸上谈兵还是在行的,给吴宣提供了好几个方案。 两人又胡乱聊了一阵,见日头西斜,便离开凉亭继续赶路。只一刻钟,就到了音桥乡乡司吴楚林的家。 乡间小村无官驿,钟县尉等一行人便在吴乡司家落脚。施越英和吴宣也跟着在他家用晚饭,席间钟县尉细细说了他在此地的情况。 自上回钟县尉下乡宣传纳税,带回约六成农田受灾的消息后,刘知县随即写了请求田赋减免的折子层层上报。不到半个月,朝廷就予以批准,颁布了详细的诏书。 减免政策规定,遭雪灾的各县衙应根据受灾情况,结合五等丁产簿2实行田赋减免。若受灾田产过半数以上,第四、五等户免税,第一、二、三等户免其赋税之六成。若受灾田产不过半,第四、五等户免其赋税之半,其余等户免三成。 简而言之,受雪灾影响大的田户免税多,家产多等级高的田户的免税少。 乡间纳税一向由乡司负责,钟县尉此次主要监督受灾农田的核实,他做事认真,每天去田间勘查,并入村访户,以免田户虚报灾田数目。 本着这股执着细致的劲头,钟县尉还真查出弄虚作假的事情。比如有不少一、二、三等田户本来没有在冬天种任何农作物,却谎称受灾,以夸大受灾田数。 最意想不到的事莫过于发现隐田了,即未登记在册的农田。本朝已有专门的土地田产登记,方便征税管理。 钟县尉在勘查灾田的时候,无意发现乡郊有一片隐田,经过一番调查,找到了此田的户主杨三。 此田位置偏僻,面积颇大,也未受灾。而杨三家本是四等户,若加上这块田产,便会升作三等户。 他家有部分田产遭灾,若此田真是杨三名下,那么灾田数目不变,田产总和增加,灾田数恰好降到他家总田产的半数以下,赋税减免政策的优惠就会大打折扣。因此他极力否认自己是此田户主,并嚷嚷着要上诉。 施越英好奇问钟县尉:“您太厉害了!您是怎么发现杨三是户主的?” 钟县尉坦然道:“这个简单,只要问一下村民便知谁家在此田耕作。” 施越英恍然:“所以杨三并没有掩饰自己对此田的使用,只是过去田产未登记,官府民众也没发现罢了。” 钟县尉答道:“正是,先帝时有方田均税法,须定期丈量田地,登记造册,以防大户隐匿田产逃税。而今此法废黜已久,丁产簿也久不更新,是以……” 施越英听老师方昱提过方田均税法。 此法是先帝时变法派推出的新法之一,但十几年前今上登基,太后掌权,守旧党卷土重来,新法便被罢废,时人也不敢再讨论。 此刻钟县尉一时感叹,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 吴乡司忙转移话题:“唉,想那杨三也并非富户,在音桥乡娶亲落户也不过十来年,算是勤劳实干之人。” 施越英又问:“既然杨三一直在那隐田耕作,他为何否认自己是户主呢?” 吴乡司解释道:“他声称当初原户主只是手头缺钱,收了他一笔钱将田给他租用,并未将田过户交割。” 施越英道:“那原户主怎么说?” 吴乡司皱眉道:“这就是此事难办之处,原户主周旭已经搬离此地许久,杳无音讯了。” 钟县尉安慰道:“施手分精于税务律法,定能想法子解决此事。” 施越英嘴上表示一定助两位一臂之力,心里叫苦:这高帽子给我戴上了,不好摘啊。 入夜席散,安排住处。 吴乡司家中无女眷,而吴宣母亲正好寡居在家,晚上施越英便去吴宣家住。 吴宣叩开自家大门,吴大娘看到儿子带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回家,吓了一大跳,以为儿子拐了人出来私奔了,一听是县衙同僚出差借宿,才松了口气。 “原来是施手分啊,阿宣经常提起你,说你办事可厉害啦。”吴大娘恭维道。 施越英笑嘻嘻地给吴大娘施礼,心想吴宣这小子背后准没少埋汰她。 吴宣家里田产颇多,父亲早去之后一直由母亲当家,其母也踏实苦干,将一双儿女抚养成人。吴宣姐姐前两年嫁人离家,卧房空了出来,吴大娘便将施越英安排在女儿曾经的闺房。 吴大娘帮施越英铺床端茶,又抓着她问东问西地打听他儿子在县衙的一切情况,施越英也趁机问她是否认识那隐田的原户主周旭。 吴大娘回忆:“周旭我知道,老早他爹在世的时候,他家是我们这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可惜周旭不争气,学人家经商做买卖,把家产都赔光了。” 施越英问道:“做什么买卖?” 吴大娘答道:“卖茶叶,你也知道我们这里虽然自己也种茶,这个买卖都是朝廷统一管的,官府衙门赚过一道,再给做买卖的人,还有什么赚头?” 施越英奇道:“茶叶是禁榷3,得拿到朝廷许可才能经营,可是但凡能当上茶商的,一般多少都能赚点,怎么一下子就赔光了?” 吴大娘叹气:“也是他运气不好,头几次小打小闹地试了几次,估计赚了点,后来胆子大了,投了很大的本钱去拿货,结果半道上被歹徒给劫走了。” 施越英也叹道:“那确实是时运不济。” 吴大娘惋惜:“是啊,本来这么好一户人家,后来要典当家产才能度日。” 施越英又问:“那他后来怎么又离开此地了,他的家人呢?” 吴大娘回想道:“听人家说他还不死心,要出去闯荡,他家人丁单薄,就他一个儿子,他走了他们周家也就没人了。” 施越英略一思索,继续问:“您方才说周旭典当家产,您知道有哪些家产吗?桥下河谷那块田是不是原先也是周家的?” 吴大娘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像他们这种大户都把田租给别人的,或许得问问租户。” 听了吴大娘的一番话,施越英心下稍安,虽然还不确定隐田的户主,总算有了些线索,她打算明日便向其他乡民再打听一下。 第二日醒来,吴大娘准备了丰盛的早饭。 施越英和吴宣两人乐滋滋地吃了,正要出门,却碰到了客人来访。 来客生得俊秀标志,身长玉立,施越英乍一看见,觉得此人可以跟徐牧比美,但他丝毫没有徐牧那种桀骜,气质很是温雅稳重。 “表哥!你怎么来了!”吴宣兴奋地喊。 “喏,给你们送茶叶来了。”来客晃了晃手中的包裹笑道。 原来此人是吴大娘的侄子孙正祥,同住音桥乡,家里是茶农。施越英不便打扰他们亲戚叙家常,便要告辞出门,吴大娘却热情地拉她一起品茶,她又进门坐下。 施越英对茶道没什么兴趣,但对现成的吃喝是乐享其成的。本朝喝茶类似后世日本的抹茶,但工序比较繁复。 孙正祥拿来的是他家刚制成的茶饼,清香无比。 他先将茶饼压碎,再把碎茶放入碾槽碾成粉末,接着用筛网筛茶,然后将细筛过的茶粉放入茶盏。最后一道注汤点水的工序十分讲究,得用竹茶宪或快或慢,或轻或重地筛打茶汤五六遍才能饮用。 施越英轻抿一口,只觉口感轻盈如云,茶味似有还无,不禁赞道:“好茶!” 吴宣夸道:“表哥点茶之艺是越发精益了!” “要好过你阿爹了!”吴大娘也夸道,转而又问,“你阿爹最近好吗?有日子没碰见他了。” “阿爹最近身子有点不适,定是种茶太操劳了,我与阿爹商议,干脆不种茶了,把田租出去。”孙正祥道。 “不要紧吧,请大夫了吗?”吴大娘关切道。 “请了,无甚大碍,就是劳心劳力所致,让好好养着。”孙正祥答道。 吴大娘松了一口气,喃喃道:“田租出去也好,你阿爹也一把年纪了,只是你还年轻,要不去请个先生考学去?” 孙正祥笑道:“姑姑还不了解我,我不像阿宣弟弟能读书,从小一听先生说话就犯困,我打算出去闯闯,或许做做茶叶买卖。” 吴大娘正色道:“这怎么成,做买卖风险太大,昨日我还跟施手分说起有人卖茶叶赔得精光,施手分你见识多,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施越英本来听着他们讲私房话有点尴尬,吴大娘这会儿又想请她劝人,只得敷衍道:“这个,经商自然难免有风险,也看情况。” 孙正祥很敏锐,听出施越英的尴尬,立即转移话题,说了些轻松的事,不久便告辞了。 施越英和吴宣也一道出门办正事,调查那片隐田的归属问题。 12、户主纠纷 施越英和吴宣出门寻那片隐田以前的租客。 吴宣在音桥乡长大,人头熟,很快就找到几个与那隐田有关系的人。 这几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有两人很快坦诚自己曾经租种过那片田,而周旭正是出租人。然而还有一名老头却说自己是约二十年前向一个叫宋富旺的人租种,而那宋富旺也早已去世。 事情越查越复杂,牵涉的人也越来越多,施越英决定先跟钟县尉汇报一下,顺便给自己点时间理清思路。 钟县尉听了事情的进展,分析道:“这么说户主可能不是周旭,而是宋富旺。” 施越英道:“原户主可能就是宋富旺。” 钟县尉皱眉:“果真如此的话,那原户主已死,这田产、田赋就得由他后人继承?他有后人在此吗?” 施越英道:“有无后人还未查明,即便有,田赋也未必由宋富旺的后人缴纳。” 钟县尉困惑道:“此话怎讲?” 施越英想了一下,觉得此田产涉及多人,关系复杂,便拿来纸笔,一边画思维导图,一边解释:“此事有四种可能,一种可能您刚才提了,隐田的主户1一直是宋富旺以及他的后代,其他五人都只是租田的客户,包括周旭、杨三,还有那已经承认自己曾是客户2的三人,我们暂且以甲、乙、丙代称。” 钟县尉看出点门道了,斟酌道:“但甲和乙说他们是周旭的客户,若假设周旭是宋富旺的租客,按理说,客户是不能将田转租的,除非周旭从宋富旺那买了田,然后先后把田租给甲、乙以及杨三。” 施越英点头:“没错,您这个推断从时间上来说比较合理,也符合几位涉事乡民的说法。” 钟县尉问道:“那第三种可能呢?” 施越英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在她刚画的思维导图上,从周旭那加了一条分支,然后解释道:“第三种可能是,宋富旺是把田卖给周旭了,但并非断卖,而是活卖,也就是典卖。” 钟县尉眯眼思索:“典卖,可以赎回那种?” 施越英道:“正是!田产出典后,原户主只留田根,但必须办理赋税交割。从赋税的角度来看,承典之人要接替原户主纳税,成了事实户主。此外,出典之田地可以再次典卖。” 钟县尉听了解释,也瞬间打开了思路:“也就是说,第三种可能是宋富旺将田典卖给周旭,周旭租给杨三,杨三也是客户,不必缴税。” 施越英颔首鼓励钟县尉继续说。 “第四种可能便是:不管宋富旺是断卖还是典卖给周旭,周旭都将那片田典卖给了杨三,若如此,杨三作为承典人必须要缴纳田赋。” 施越英:“正是!就算是隐田没有赋税过割契书,只要有典卖契约,也能证明承典方是税户,须补足漏税。” 解了这么一道难题,钟县尉喜出望外,连连夸赞道:“施手分果然才智过人!” 施越英谦虚道:“卑职也是根据方恩师讲过一个学田典卖的例子推断的,未必准确,还需查探验证。” 方昱在鄞县任知县时,钟县尉对他很是倾佩,笑道:“方大人慧眼识珠,收了好学生,你要是男子,若去科考,定能高中。” 施越英心说,谁说不是呢,前世我可是一路重点学校上过来的,可惜穿回了古代,科举入仕这条路是没机会了。眼下先在县衙混着,等有机会找方家去京城闯一闯吧。 给钟县尉报告完,施越英又和吴宣去寻访宋富旺后人,很快找到了线索。 宋富旺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就嫁到外县,儿子刚刚过世,孙辈无男丁,乃是户绝,因此家产传给已出嫁的孙女宋亦婷3。 父亲过世,宋亦婷专门回娘家办了丧事,前几日才回的奉化夫家,跟施越英他们前后脚错过。不过宋亦婷嫁的是奉化望族杜家二郎,很容易找。 跟钟县尉禀报过后,第二日,施越英就和吴宣出发前往奉化县城。 音桥乡位于奉化和鄞县两县交界,只半日,他们就到了奉化县城内。两人在茶坊内歇了会儿脚,吃了点小食,便匆匆赶去杜家。 杜家几代经商,是奉化数一数二的富豪。 根据吴宣从乡民那儿打听来的消息,几十年前,杜家长房出了个读书人杜庭翰。 此子原也早早成家立业,在商场混得风生水起。然而有一天,他突然萌生了读书入仕的念头,便毅然放手家业,一心读书科考,居然在将近四十岁高龄时,金榜题名,高中进士。 虽然杜庭翰的仕途并没有走得很远,官位最高只居益州通判,但据说因为他有商场的经验,很擅长理财,把地方经济搞得有声有色。 施越英听了这位杜公的奋斗史和行事做派,简直要怀疑他是穿越老乡,从经商再到入仕,这不是跟她穿越后的人生轨迹相仿吗?只不过自己跟别人没法比,经商破产,仕途么——根本没有仕途可言,她目前只是一名基层小吏罢了,连编制都没有。 施越英唏嘘了一把之后又安慰自己,只是自己这世投胎运气不好,她要是投胎到豪族名门,说不定她就是全国女首富、第二个武则天,哼哼! 杜宅在城内繁华地段,宅外乌头门高耸,异常气派。 杜宅如今的当家人是杜庭翰长子杜锦堂,当年他从杜庭翰手里继承家业,一直在奉化经商,孙亦婷嫁的便是杜锦堂的次子。 施吴二人在门房投了帖子,呈了稽查令,说明来访原由。不久便有一名仆从引他们入内,穿过外仪门,来到一处大厅,仆从让他们在此等候。 两人在厅内等了一会儿,施越英忽觉肚子一阵绞痛,心道不好,肯定是一路骑马吹风,后来又猛灌茶水,胡乱塞点心,把肚子吃坏了。 她跟伺候茶水的女使打听了茅房所在,便一溜烟跑出去。 幸好她吃得不多,稍微拉了点稀后,就无大碍。 从茅房出来后,施越英有点转向,她两辈子没在深宅大院住过,对豪宅格局很陌生,东走西摸,不小心闯入了一处花园。 园中假山林立,草木葱郁,花香袭人。 施越英正想往回走,忽然从假山后面传来一阵笑声,施越英循声望去,似是假山那边有几个女子坐在亭子里玩闹。 接着她又听到有人说:“小姑姑何必害羞,这是天大的好事,全明州都找不出像徐牧这般品貌的男子了,据说在京城内,他也是一等一的!” 听到有小娘子议论徐牧,施越英心头一痒,好奇心油然而生,本来要离去的脚步放慢,驻足听了一会儿。 “胡闹,有你这么直呼长辈名讳的吗?”一名年纪稍长的女子嗔道。 “表叔向来没架子,他自己有时候也像个小孩子,上次下棋输了还耍赖呢!”刚刚那名少女娇声道。 施越英诧异,难道这杜家是徐牧的亲戚?听那少女话中的意思,这杜家的某位小娘子和徐牧在谈婚论嫁?这事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亏她的闺蜜方秉文还是徐牧的头号粉丝呢,这种八卦都没打听到。 “表哥他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另一名女子笑着说道,声音随风飘来,婉转轻柔,格外悦耳。 施越英刚想探头看看这声音悦耳的女子是何人物,便有几名女使向她走来。 她也不便停留,向她们打听回大厅的方向。 女使们见她一名女子却一身公人打扮,十分惊讶。施越英解释了半天,她们才给她指了路。 回到客厅,见孙亦婷还未至,施越英松了一口气,放心地接受吴宣的眼神谴责。 两人又等了不到一刻钟,孙亦婷终于现身。双方施礼寒暄,施吴二人又重申了一下来意,打听隐田一事。 孙亦婷抱歉道:“我祖父在世时候的事了,年代久远,小女也不太清楚,适才找了一下,把家父所遗的田产地契还有其他相关文书,都放在这个箱子里了,希望其中能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施吴二人谢过,便埋头翻找起来。 所幸孙家只是乡间大户,田产也不算太多,两人将孙亦婷箱子里的契约文书从头至尾翻了一遍,很快找到了隐田的田根,以及当年宋富旺和周旭二人签的典卖契约。 施吴二人暂且收下了田根和契约作为证据,离开杜宅。两人回到音桥乡,已是深夜。 第二日,施越英打算去找杨三问话,但又发愁他不说实话,于是坐在吴宣家里冥思苦想。 吴宣纳闷:“是否我们力气用错了方向?应该去查周旭那边的线索,若找到典卖证据,也不怕杨三否认了。” 施越英摇头:“此田产权复杂,存在多次买卖租用交易。虽然我们从孙家拿来的契约看起来无法解决杨三这边的纠纷,至少理清了源头上的一层关系。周旭已经离乡,如果查他那边,可能得花更大的力气,也未必有结果。” 吴宣叹道:“也是,孙家至少有后人在附近,周旭只身一人,也不知他的踪迹,查也查不到什么。不过杨三也未必撒慌,他很胆小怕事的。” 施越英道:“也对,不过人为了利益,或许甘冒风险。” 吴宣点头称是:“他确实也有贪利吝啬的一面,我听说当初他娶亲入赘,也是图他岳家田产。我记得小时候每次卖小玩意的货郎来,我娘都会给我买,他只带着他家小孩看。” “贪利吝啬。”施越英咂摸着吴宣的话,突然她灵机一动,“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诈他一诈,看他作何反应!” “怎么诈?”吴宣问。 施越英如此这般地给吴宣讲了一下她的计划,二人便出门去找杨三。 13、创业手续 施越英和吴宣来到杨三家。 杨家的房子在乡宅里面算中等水平,一进的宅子,院子颇大,只是农家气息很浓,鸡鹅窜,一堆堆的稻草满满占了大半面积。 杨三正在院子里埋头捆稻草。 “哟,这么多稻草,看来今年收成不错啊。”施越英大声道。 杨三闻声抬头,他认得吴宣,忙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迎了过来:“是宣哥儿啊,好久未见,这位是?” “在下县衙手分施越英。”施越英自报家门。 杨三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吴宣。 施越英了然,今日她未穿公服,被怀疑身份了。即便她个人再怎么出色,也改变不了这个时代对女子歧视。不过她在基层工作久了,早已习惯人们异样的眼光。 这种时候,吴宣便派上用场了。 他俩合作惯了,这种场面也见得多,她给他一个眼神,吴宣马上道:“施手分的大名你没听过吗?她是前任知县的高徒。” 杨三也算机灵,马上换上一副讨好脸,道:“施手分请屋里坐,小的有失远迎,别见怪。阿香——快去泡茶!” 施越英摆手道:“别忙了,我们今次前来,是受孙家人所托,代赎田地的。” 杨三一怔,问道:“赎田地?孙家?哪个孙家?” 吴宣解释道:“孙富旺家,他的孙女孙亦婷,便是嫁了奉化杜家的那位娘子,如今想赎回孙家那片田。” 杨三不解道:“我并不曾承典过他家田啊?” 他话刚出口,脸上露出懊悔之色。 施越英和吴宣交换了一下眼神,能说出承典二字,他证明对典卖有一定的了解。原来真是懂行的,有戏! 吴宣继续道:“就是河谷那片田,前几日钟县尉无意发现那是尚未登记的隐田,他也曾知会你的,那田原户主是孙家。” 杨三纳闷道:“怎么可能?我明明从周旭那里,那个,那个什么——租的!” 施越英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约:“千真万确,我们专程拜访了杜宅的孙娘子,她亲手给的典卖契约,你可看清了,上面有周旭的名字和押印。” 杨三凑前一看,脸色瞬间僵硬,结巴道:“她出价多少赎回?” 吴宣诚恳道:“孙娘子说她祖父当初三十贯典出,不过她念在此典已逾期许久,愿出双倍赎回,六十贯。” “三十贯!”杨三惊呼,“杀千刀的周旭,当初收我一百二十贯!” 施越英安慰道:“或许我们可帮你与孙娘子说道一番,只要你有承典证据,以孙娘子如今的身家地位,付你双倍的价钱是绰绰有余的。” 杨三喃喃道:“双倍?两百四十贯?” 施吴二人双双点头。 杨三兴奋道:“自然是有的!”说完他转身奔进屋,施吴二人也立刻跟上。 杨三在衣柜捧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之后翻了两三下,便抽出一张契约。 施越英见状冲过去,将契约一把夺下。 杨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想要把契约夺回,却已被吴宣制住。 施越英喝道:“好啊杨三,你明明和周旭签的典卖契约,却谎称租用,想以此逃税,罪不可恕啊!” 杨三又恼又慌,一张脸憋得通红,喊道:“我没有!” 杨三在吴宣手里拼命挣扎,不过毕竟他年纪大,身材又瘦小,比不过吴宣身强力壮。 杨三娘子听到动静,从屋内出来,见此状况,哭哭啼啼不知如何是好。 施越英冲杨三喝道:“你别反抗了,坦白从宽你懂不懂?” 杨三果然老实了,嘴唇嗫嚅着,想说话却哆哆嗦嗦说不出整句,只翻来覆去地喊着“我不是!”、“我没有!” 施吴二人把他扭送至钟县尉处。 施越英将过程细细禀报给钟县尉,杨三也将实情招认。 原来周旭当初破产急需银钱,有意将所持产业转手。他从孙富旺那里典来的那片田地,不能出卖,只能出典,但他叫价太高,一开始没人愿意承典。 只有杨三认为那地田土肥沃,产出颇丰,是笔很好的投资,才答应周旭,花高价典买了过。但他并不知晓承典人要接替出典人缴税,更不知道此田尚未登记在官册。 直至钟县尉来此,查到这片田是非法隐田,户主需要补交赋税,杨三才意识到这片田对他来说是个大麻烦。 他将家产算了算,知道自己若将自己典买之事坦诚,他家将从四等户升到三等户,各种纳税优惠就少了很多。所以他最后决定隐瞒事实,谎称自己是租客,企图漏税。 钟县尉决定将杨三送至县衙过堂。 只是此案案情复杂,涉及原户主隐田未报,又有二次典卖转手,导致产权不明晰。念及于此,钟县尉答应帮杨三向刘知县请赦,免去杖刑,并适量减免应补的赋税。 杨三叩谢万分。 回县衙的路上吴宣问施越英,万一杨三没有被二百多贯的赎回价迷惑,一直坚持自己是租客,她当如何处理。 施越英扬眉道:“那容易,我们再耗他几天,假装去跟孙亦婷请示,把价格再抬一倍,看他昏不昏头。” 吴宣白她一眼:“几天下来,怕是他都想清楚了,再骗难矣!” 施越英不屑道:“想清楚更好,他这么贪,过日子又抠,四百八十贯够他把税补足,交点罚金,然后什么都不干,吃吃喝喝好几年了。这笔账他总算得过来吧,换我我也坦白。” 吴宣庆摇头:“这法子不可靠吧!幸好他早早就被我们唬住了,时也,运也!” 施越英狡黠一笑:“那我也还有其他法子。” 吴宣好奇道:“什么法子?” 施越一本正经道:“我就说是吴宣要娶个有钱人家的小娘子,要赶紧把手头查的案子结了,给每个坦白交代的乡民发放五百贯钱!” “好你个施六臂!”吴宣被她气笑,“整天就会胡言乱语!” ****** 典卖风波告一段落。 回到县衙后,施越英每天只需检查各乡司交上来的夏税草簿,然后编制成本县的税收总账即可。这些工作她轻车熟路,干起来飞快,不用出差,也不用应付突发情况,日子过得倒也悠哉。 一天散衙时,吴宣颠颠地跑过来,说是表哥孙正祥来县城,在张家正店订了席面,找他们一块聚聚。 施越英对孙正祥印象不错,人稳重但不像吴宣那么憨,有那么几分机灵,聊起天来比较畅快,便跟着去赴宴。 到了酒楼,孙正祥从雅间里迎了出来,只见他一身平民打扮,着布衫,束角带,却不掩气度。 三人坐下没一会儿,伙计就上菜摆桌,孙正祥不像徐牧那么豪,尽点硬菜大菜,但也荤素搭配,时蔬、海鲜、肉菜,冷盘热炒,一样都不少。 年轻人话题多,也不拘束,三人从时事趣闻、奇闻异事,聊到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无所不谈。孙正祥虽自称读书不多,但他涉猎颇杂,很是能聊商场宦海的奇人奇事。 聊到兴头,施越英抚掌大赞:“正祥兄真是博闻强识啊!” 孙正祥自嘲:“我闲暇就爱读些上不得台面的野史秘辛,正经事至今都一事无成。” 吴宣提议道:“表哥,你向来头脑灵活,何不来县城做点小买卖,成家立业呢?” 孙正祥笑道:“表弟知我也,正有此意!” 吴宣问道:“你有何打算?” 孙正祥认真道:“就是上次在你家跟姑姑提起的,卖茶。” 吴宣劝道:“茶叶利润虽高,但毕竟现下还是禁榷,有朝廷参与经营,商户最后得利也甚微,况且禁榷买卖限制颇多,你头一次做买卖,总要挑容易的吧。” 吴宣难得这么深思熟虑,语重心长,施越英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孙正祥点头:“表弟所言甚是,这些我也考虑过了,但我从小就跟阿爹种茶,最懂茶的品相好坏了。于我而言,卖茶比卖我自己还要容易得多。” 施越英忍不住笑了,这老兄自黑能力杠杠的。 “再者,我打听过了。”孙正祥继续道,“历朝历代,对茶并非全都实行禁榷,本朝也在京师、蜀地和两广实行通商1,我们两浙地区也刚允许通商了2。” 施越英不禁夸道:“正祥兄消息灵通。” 吴宣又担忧道:“话虽如此,只是这第一步恐怕不好迈吧,据说卖茶须有茶引3。” 孙正祥愁道:“表弟真是一语中的,这是我现下犯难之事,两位是公门中人,关于如何拿到茶引,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吴宣和施越英皆摇头,茶叶这种榷货经营者不多,所以朝廷不在县衙设此公务,一般得由州府一级官府统一管理。像施吴等县衙小吏,根本接触不到此类公务。 施越英安慰道:“回头我们再向其他同僚打听一下,没准有人知道。” 此时,吴宣眼睛一亮:“说到州府,我们何不去请教徐签判?” 施越英尴尬道:“徐签判看我颇不顺眼你也知道,你或许可以一试,不过也得看他高不高兴了。” 吴宣拍胸道:“放心交给我,毕竟我跟徐签判曾有共事之缘,想他也会给我几分面子。” 施越英心里呵呵,吴宣还是太天真,徐牧这人可没准,共不共事的,怕在他那儿不管用。 但吴宣没想这么多,第二日,他便告了假,带着孙正祥去州衙拜访徐牧。 然而他们兴冲冲地出发,却垂头丧气地回来。 “没见着人?”施越英问。 “见是见着了。”吴宣无奈。 “是他不肯帮忙还是他也帮不上忙啊?”施越英好奇。 “都不是。”吴宣答道。 “他没理你们?”施越英皱眉。 “差不多吧。”吴宣苦笑。 “我就知道!他那人,眼睛长在头顶上!”施越英替吴宣不平。 “那也不是,只是我们刚到州衙,还没来得及通传,就碰到他出来,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走了,许是真有急事。”吴宣人实诚,且万事都往好处想。 “你们大老远地跑过去,至于连话都不说一句吗!”施越英还是忿忿。 “仿佛也是打了招呼的。”吴宣尴尬道。 施越英彻底无语。 他们又辗转打听,最后还是刘知县从他同年那里得了消息。 也是孙正祥运气好,碰到了贵人。刘知县的同年离京赴地方做官,路过鄞县与刘知县相聚,吴宣向他打听茶引一事,他正好有友人在京师榷货务任职,便告知茶引一律由京师榷货务签发,地方榷货务只管茶货。 孙正祥听了消息之后很激动,连连谢过众人,回家简单收拾了包袱之后便坐船上京。 施越英很是替朋友高兴,孙正祥这样想到就做的实干家,就应该出去闯荡一番。她有点英雄相惜的感觉,当初要是不去救方秉文打劫匪,或许自己现在也小买卖做得风生水起。 想到方秉文,她又有点气。 这死丫头去京城半年了,也就头几个月信来得勤一点,最近都俩月没回信了,友谊的小船这么快就不稳啦? 14、七夕之夜 送走孙正祥,夏税总帐也交给州衙了,施越英和吴宣最近是真的闲了下来。 人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吴宣就是这样。他前阵子想约他的仁枝姐姐没约成,这会儿相思病害得厉害,每天都蔫蔫的。 施越英安慰他:“是不是你话没递到?” 吴宣木木道:“不知。” 施越英又问:“跟她身边的人套关系了吗?” 吴宣呆呆道:“不知。” 得,病得不轻!施越英最见不得朋友犯愁了,一拍桌子吼一声:“我帮你!” 吴宣顿时眼睛亮了。 夸口容易,实践难。这个时代没电话没微信,若没有共同朋友,人与人之间很难有交集,约人就成了一件棘手的事,更何况是偷偷摸摸地约单相思对象。 好在七夕快到了,施越英决定选在这个节点下手。 本朝的七夕并非后世所谓的情人节,而是乞巧节或者女儿节。 因织女是巧星,小娘子们要做各种奇巧玩意儿,向织女祈祷智巧,然后互赠礼物,还会玩望月穿针,蜘蛛得巧等游戏。因而,不管小娘子们平常是如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七夕前总会出门购物,为节日做准备。 仁枝虽为女使,平日里进出不甚自由,七夕这日必定会出门。 所以,施越英打算七夕前五日都在庄氏大宅外蹲守,找机会替吴宣给仁枝送信。为此她还特意穿了女装,以避人耳目。 她平常要么穿公服,要么穿她外婆给她特制的,类似男装的圆领窄袖袍,以便办公出差。用着装来模糊性别是她在男人堆里混的策略,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她穿回女装的头一天,吴宣觉得眼前一亮,夸道:“果然人靠衣装啊!” 施越英得意道:“比你仁枝姐姐还漂亮吧,哈哈!” 吴宣摇头:“非也,非也。” 施越英叉着手,一屁股坐下,愤愤道:“给你跑腿还捞不着一句夸,我不干了!” 吴宣连忙躬身作揖:“施娘子天资国色,世之罕有。” 但凡夸赞,无论违不违心,都令人舒坦。 施越英听了得得瑟瑟地前往庄宅。 *** 头两日的蹲守毫无收获,待到了第三日,施越英终于见到了人。 那天似是庄氏的小辈们出门购物,出来好几拨人。仁枝与其他女使、婆子拥着其中一位小娘子。一行人呼呼啦啦,成群结队地进出,仁枝一直被围在人堆里,施越英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 第四日根本没见人影,到了第五日,施越英才把吴宣的约会信条送出去。 那日天下细雨,仁枝和另外两名女使撑伞出门。 施越英瞅准机会,装做避雨的样子,双手遮头,向仁枝她们飞速奔去,然后故作不小心把她撞倒在地。趁着扶她起来的时机,施越英便将一小节塞有纸条的细竹子塞到她手里。 把纸条塞竹子的法子也是施越英想的。 一缕相思蕴细竹,多浪漫啊!关键还实用,要不然遇上今日这样的下雨天,一张纸条没传到仁枝手上,恐怕就被她捏糊了。 为此,吴宣认真准备了好几天,挑了最小巧又能塞得下纸条的竹子,又将竹子表面细细打磨光滑,静坐冥想半天,拿出他珍藏的羊毫笔,泡开笔尖上的一点,落笔写下他人生中第一封情书。 书中吐尽他自遇到仁枝以来的相思,表达了他想见面的迫切愿望。为表他的诚意和决心,他还表示他每天散衙后寅时至巳时都会在外街桥头等她。 施越英看了之后大感佩服,男生约会的花样前世她听的看的数不胜数,像吴宣这样诚心的套路却很鲜见。 信送出去的第二天就是七夕了,吴宣很忐忑。 施越英建议他拾掇拾掇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也提升下个人魅力。于是,他俩又去挑了半天衣服。 终于到了七夕,衙门都休假,吴宣早早赶到桥头。 施越英本来打算趁七夕放假趟虞县,但她看热闹的心痒得很,也跟着吴宣过去了,在桥头不远处找了个茶摊坐下看热闹。 街上熙熙攘攘,车马盈市,一派喧闹繁盛的景象。 施越英在虞县时,家里的女性长辈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士,父亲也不是很讲究,过乞巧节一般都是简单地望个月,顶多玩一下蜘蛛得巧1。 不过几乎每年七夕次日,施越英打开盒子查看,都能看到圆正的蛛网。她自己于纺织女红一窍不通,也毫无学习热情,因而外婆总取笑她,次次都“得巧”,说不定将来会找个手巧的郎君。 去年跟着方家过七夕,才见识了比较讲究的乞巧文化。七夕前半个月开始,方家就着人在院中搭棚架,七夕前日挂上彩色的锦缎结成彩楼,颇为壮观。 七夕之夜,彩楼上放满各种精巧玩意儿,精美食物,厨娘做好丰盛的晚宴,众人焚香祭祀。 最有意思的是望月迎风穿针。 因去年方家除了方秉文,多了施越英这个女孩,方夫人便让她俩比赛。 施越英虽平常不事女红,但一说起比赛,她好胜心起,便将穿针引线当成练功夫一般,在七夕前苦修了几天。 七夕当晚,方夫人预备好黄铜七孔针和五色细线,方施二人对着月亮,迎着微风,全神贯注地穿针,最后居然打了个平手。 事后方秉文评价,施越英临时的抱佛脚竟然能匹敌她十年的针线功夫,可见她天赋异禀,忽悠她从此投身纺织刺绣大业。施越英连忙把她外婆的玩笑搬出来自嘲,说她年年得巧,不是自己要成为巧妇,而是命中注定有个巧郎君。 施越英回忆着,方秉文笑骂打闹的声音犹在耳畔。今年此时,不知她是否有新闺蜜陪她。而施越英的“新闺蜜”,此时正在桥头焦急地等着他的女神。 *** 眼看天色渐暗,施越英等得不耐烦了,打算先去别处逛逛。 她漫无目的地闲串,只见满街最打眼的要数磨喝乐了,这是本朝最时兴的泥娃娃。“磨喝乐”是梵文的谐音,多以天真童子的形象出现,后来聪明的商家根据不同买家的喜好,同时打造男女磨喝乐,又推出各种款式的小衣服,令大人小孩皆爱不释手。 施越英拐过街角,来到一处开阔的空地,看到前面一群人似乎围着什么在叫好。她拼命挤进去一点,发现也是一个磨喝乐摊子,只不过摊主比较会做生意,搞了一个套圈游戏吸引人。 这套圈游戏也不是通常所见的套路,而是由两个人同时蒙眼扔圈打擂台。 每人交三十文钱才能参加,套中者赢。每轮三局两胜,一轮摘一次蒙眼布,每轮所套磨喝乐的摆放位置都不一样,赢者进入下一轮。半个时辰内能坚持到最后的便为得胜者,可以赢得奖品。 奖品还根据打擂者参赛时间区别分发,能坚持两刻钟以上的得胜者,能获得普通的磨喝乐,而能从头赢到尾的得胜者,则获得的奖品是内置机械,能扭头发声的磨喝乐,价格不菲,约等于特等奖。 施越英不禁佩服这个摊主的精明,蒙眼套圈本身就很挑战,多数人头一局就扔不中,但特等奖实在太诱人,参加打擂的路人络绎不绝,而能坚持两刻钟的得胜者寥寥,更不用说能赢得全程的了。 不过眼前正在参赛的擂主似乎已经持续赢了数轮了,地上摆着磨喝乐的蓝布上空空荡荡,只剩下最远的几个,可见擂主套圈功夫了得。 人群中呼喊喝彩声此起彼伏。 那擂主背对着施越英站在前头,个头颇高,越过一片人头,施越英能看到他束发的簪子。 “最后一轮,还有没有人要对擂?”摊主高声喊道。 话音落下,人群中没什么动静,但片刻之后,众人便听见有清脆的女声响起。 “我!我!”施越英一边应着一边往前挤。 人群一片哗然。 “是个小娘子!” “她那小身板能行吗?扔得远吗?” “还挺有胆色啊!” 施越英好不容易拨开人群挤到中间,只见那擂主正侧头跟旁边的人说话。 不等擂主回头,摊主就给施越英递过来一块蒙眼黑布,说:“赶紧记下来位置,即将开擂。” 施越英这世穿到施家,打小跟着镖局出身的母亲和外祖母学武。别的功夫学得一般,但射箭却算精通,蒙眼射箭也经常玩,她觉得这套圈和射箭应该也差不多,都考验准头。 她凝神看了看一会儿要套的几个磨喝乐的位置,试了试投圈的手感,然后蒙上黑布等待开擂。 稍顷,摊主一声令下后,施越英和对手几乎同时出手。 接着人群一声欢呼! 摊主喊道:“都中!” 第一局打平,第二局开始。 施越英回忆了一下目标所在,调整好身姿,便扬手投圈。 “又都中了!”人群很兴奋。 就剩最后一局了。 两投两中,施越英也找到了感觉,第三局开始后很干脆地把圈投了出去。 人群再次沸腾。 “哇,两个神人啊,又中了!” “再加一轮!” 有人喝彩,有人热烈鼓掌,还有人高声喊:“决一死战!” 施越英很兴奋,边摘蒙眼布边琢磨,要是真拿到这特等奖,可以拿回家给小妹玩,她肯定高兴地流哈喇子。 等摊主重新摆放磨喝乐的间隙,施越英朝那对手看了一眼。 此刻天已全黑,借着路边灯火,施越英看到一张俊俏的侧脸。人群在他脸上印出影影绰绰,衬得他越发轮廓分明。 她刚想默默赞叹一番这张雕塑般标致的脸,他突然侧过脸来,眼神犀利,不是徐牧还是哪个! 施越英吓一跳,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能尴尬地朝他笑笑。 徐牧瞥她一眼没说话,他身边的少年却激动地扯着他的袖子嚷道:“表叔你还说鄞县无趣,这不是遇上这么厉害的小娘子吗,有意思得紧!” 徐牧白了他一眼道:“非尔良人。” 施越英气绝! 什么意思,带着亲戚出来猎艳啊,还当人面品头论足。走着瞧,接下来一轮别死我手里! 摊主摆好磨喝乐,下一轮马上又开始。 施越英迅速记了一下方位,便覆上眼布,静心调息。 “开!” 摊主一声令下,施越英手起圈落,只听“喳”地一声轻响,投圈擦过磨喝乐,她得稳了。 果然人群欢呼! 只是徐牧也投中了。 很快第二局投完,还是平手,此时人群炸锅了。 摊主有点恼火,还有完没完,本来好好的财路,被这对雌雄双煞给断了。 15、京中来信 第三局很快就开始,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这一局算是加时赛,规则有点变化。之前两人套圈都是各投各的,这回需要投同一个磨喝乐。 施越英估摸着这是摊主临时改的,他以为投同一个难免会产生碰撞,能增加难度,那样便能很快分出胜负,他就能继续赚其他人的钱了。 其实两个人投要是错开一点时间,效果是一样的,除非两人卯着劲要一决高下。 施越英没有像前几次一样很快出手。 徐牧那边似乎也比较谨慎,没有动静。 突然,她右手一甩,人群中随之发出一阵轻呼。 紧接着地上“啪”一声,投圈掉落,人群中传来一阵惋惜声。 徐牧没有投中。 施越英嘴角上扬,不紧不慢地将投圈抛出,稳稳套住目标。 摊主激动地扯着嗓子喊:“本擂结束,这位小娘子胜!下一擂。” 原来施越英耍了个小心机,一开始虚晃了一下,做了个假动作,引得徐牧出手。 她知道徐牧很好强要面子,不会跟她一直平局打下去,势必会想早点决出胜负。若她出手,他肯定会想压制她。 果不其然,徐牧步步都在她预料之中,以为她已抛掷,欲加力弹掉她的投圈,最后用力过度,弹了个空,自己的投圈却掷偏了。 施越英望向徐牧,昏暗的夜色中,仍能看到他一张恼怒的脸。 施越英心里乐开了花,让你嚣张! 她此刻也不像平常那样怕他,这也不是公事,况且大厅广众之下总不能朝她发火吧,有也憋着。 “承让啊!”施越英笑嘻嘻地向徐牧抱拳施礼。 徐牧没理她,扭头便走。 施越英简直想放声大笑! 她以前看武侠小说,很不理解侠客们为什么总是动不动就下战书决斗,现在明白了,原来打赢一个向来高高在上的对手是这样爽! 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施越英在接下来几轮打擂中所向披靡,最终如愿拿到了那个机械磨喝乐。 打完擂,拿完奖品,巳时已过半。 施越英忽然想起来她今晚本来是来看吴宣约会的,于是她一路狂奔回到外街桥头。 吴宣还在那儿,只是她离开的时候他还满脸兴奋期待,此时却无精打采地坐在台阶上。 “仁枝没来?”施越英小心翼翼地问。 吴宣点点头。 “今日过节,庄氏府里肯定很忙,多半是她走不开,兴许明天就来了。”施越英安慰道。 吴宣又点头。 此刻街上嚣嚣攘攘,也盖不住他的失落。 少年人总为爱所困,想她上一世高中时暗恋高年级的学长,也常为偶遇不到他怅然若失呢。 施越英叹了口气,陪他坐了会儿后便劝他回去了。 *** 第二日上衙时闲着无事,施越英正和吴宣探讨他的约会后备计划,门外衙役给她送过来一封信。她以为是方秉文终于记得回信了,拆开一看,却是方昱的来信。 信中主要说了两点,一是方秉文生了场大病,之前反反复复总不见好,最近终于痊愈。二是太后力主的女学即将开办,方昱为施越英争取了名额,希望她能赴京入学。 两件事前者寥寥带过,重点说了后者。方昱没有给施越英写过信,有什么叮嘱也是通过方秉文转达,这次亲笔写书,可见对此事的重视了。 施越英看了心情有点复杂,好友生病她很牵挂,恨不得马上入京探望,而女学这事冲击力颇大,她一时有些发愣。 虽说本朝并无明文约束女子入学、做事谋生,她也因此有机会在县衙赚钱养家,但朝廷这么大张旗鼓地搞女子教育,让她兴奋的同时又不免生出一丝怀疑。 若是官方真心支持女子入学,帮助女子提升自我,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就怕这是太后借着女学的名头给皇帝选妃,或者调教高级宫女,那在施越英看来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因为她对入后宫毫无兴趣。 施越英想了想,进京上学是人生大事,除了自己的兴趣,也得征求家人的意见,于是她便告了假回虞县。 她外祖母邵氏在家照看小妹,施母在那次勇斗劫匪以后,养了小半年伤,痊愈后闲不住,跑去给乡学打杂,贴补家用,日子过得也充实。 施越英到家后把方昱来信的事一说,两位长辈都很支持她进京求学。 外祖母道:“管它是个什么学,去开开眼总是好的,再说,京里的小郎君比这儿多多了,阿英你好好挑挑,总有你看上眼的!” 施越英哭笑不得,外祖母时刻记挂着外孙女的终身大事。 她母亲比较靠谱,细细给她分析:“自你去鄞县,看得出来你差事做得很不错,自己也喜欢,说明你适合这行。现在能去京城,还得你老师推荐,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学完以后在那寻个差事做,比你在县衙混着强多了!” 施越英贫嘴:“我这么优秀,干什么都能干好!” “在外可不能这么不着调!”施母戳了一下她脑袋,又感伤地叹道,“汴京这么远,又跟我们这水土不一样,你若去了,肯定会吃点苦。” 施越英笑道:“没事啊娘,我皮糙肉厚,不怕苦的,再说有老师一家呢。” 外祖母也道:“就是,方昱如今是京官,有他一口肉,也少不了我们阿英一口汤。” 施越英咯咯直笑,施母也不再伤感,继续鼓励她:“家里你也尽管放心,我们有田租,我现下在乡学的差事也稳定,过日子绰绰有余了,你只需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施越英心里万分感动,虽然她鄙视过自己这一世的投胎运气,但她现在觉得能有这么好的家人她又是很幸运的。 在家把事情商定后,施越英就回鄞县县衙辞职。 贸然辞职,她觉得对刘知县有些抱歉,毕竟当初是他把她留在县衙,还对他付出十二分信任,把不少要紧的事情都交给她办。 于是她便找刘知县恳谈了一次,刘知县倒是很理解她的选择,还对她勉励了一番。 张主簿在听说她要离开后很发愁,以施越英的办事水平,一个能顶三个用,他觉得以后怕是很难找到她这样全能的下属了。 其他同僚纷纷对她表示恭喜,在他们看来进京上学就相当于登上了青云梯,前途无量。只有吴宣真心舍不得她,拉她去喝酒。好友远行再加上他最近情场失意,一时间愁绪满怀,唯有借酒消愁。 吴宣请她喝酒的方式很特别,散衙后,他从正店买了酒菜,跑去桥头附近的茶摊包了张桌子,就为了时刻关注桥头的动向,以防错过仁枝。 施越英哭笑不得,吴宣还真执着,说到做到,说好每天等,绝不落下一天,即使等得心灰意冷也不放弃。 跟县衙众人告别后,施越英便回虞县收拾行囊。 关于如何去汴京,方昱在信中建议她去找徐牧。因为他打听到徐牧近期正好在明州三年任满,磨勘结果优秀,会马上返京任职。 方昱认为,徐牧是世家子弟,出入肯定有女使、仆妇一堆女眷同行,若能跟他一起赴京,混在人群里,既不会显得突兀,也能得便利和照顾。 施越英心想,老师倒是为她考虑周全,可惜他肯定也没料到,就在前不久,她嚣张地在磨喝乐摊子赢了徐牧,从他手里抢走了他即将到手的奖品。这会儿让她去求他帮忙行方便,她是无论如何也张不了这个口。 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自己一人进京。 没什么大不了的,前世她也是高中的时候就一个人坐火车或者飞机去外地的爷爷奶奶家,一路看书、玩游戏或者刷剧,还蛮逍遥的。只不过眼下路上的消遣方式少了很多,只有看书或者嗑瓜子了。 她做好决定后便开始研究进京路线。 古代虽没有快速交通工具,但从明州到汴京走水路坐船还是比较方便的,价格也低廉,只不过很难遇上直达的船,一般得换转几次,得从明州坐船走浙东大运河,到杭州转江南运河、淮扬运河,然后再转船行汴河到汴京。 走陆路的话,马是现成的,但千里迢迢地骑马进京,显然不现实,施越英想想就屁股疼。 若要坐马车,那就得花大价钱买车了。关键是她不认路,没准迷路一耽搁,比走水路要慢许多。 几番比较,施越英觉得还是坐船比较靠谱。 就在她要去打听搭船的情况时,徐牧的随从严林找上门来。 原来方昱专门托人跟徐牧打了招呼,说施越英也有可能进京,请他带着同行,他便遣人来问。 严林先去了鄞县县衙,被告知她已经辞职回家,便找到虞县施家。 施家的两位长辈听了严林的来意后欣喜万分,热情地招待他。 外祖母还发挥她聊天的特长,拉着严林东扯西问,旁敲侧击,把徐牧的背景摸了个透,尤其是他的亲事。 严林是打小跟在徐牧身边的,为人老实,见旁人打听主人的私事也不恼,从善如流道:“徐签判已有婚约在身,老妇人不必费心了。” 严林人长得憨憨的,平常说话也慢,刚刚那句话却说得极溜,似是已经说过百遍。 施越英心想,徐牧脾性不咋的,但外表长得极具迷惑性,估计哪家长辈见了他都恨不得为自家小娘子牵红线,看严林那流畅回绝的架势就知道了。 外祖母听罢,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就跟自己失了个如意郎君似的。 严林走后施越英取笑她。 外祖母拍她一下脑袋:“小没良心的,还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 施越英耸肩:“他们这种高门根本不会正眼瞧我们。” 外祖母反驳:“那他派人这么大老远地来问你话?” 施越英解释道:“那也只说明老师面子大,徐牧也会办事,我跟他那点交情还不够他嫌弃我的呢。” 外祖母听了这话,反倒不平了:“高门有什么了不起的!” 施越英哈哈大笑:“就是,怎么说我也是我们家顶户门的,要找也找个倒插门的。” 施母训她:“别整天没个正形,好歹人家也仁义,专程上门来问,你也要知恩图报,往后对人家恭敬些,收收你的脾气。” 施越英笑嘻嘻地满口应下。 离别在即,施越英陪家人度过了十来日,便依依不舍地启程奔赴汴京。 16、登船出发 天刚蒙蒙亮,施越英便搭从虞县往明州运货的牛车,去运河渡口与徐牧一行人汇合。 尽管她很早出发,但牛车行进速度慢,到了渡口已是正午。 施越英打眼望去,渡口船只林立,人流混杂,有搬货的,有送别的,有贩售吃食的,却一时不见徐牧人影。 她正找得焦急,忽然听见有人喊她。回头一看,只见严林在远处一艘停泊靠岸的船上冲她招手。 严林“嗒嗒”踩着踏板跑下来,拿起她的行李就往船上搬。她行李不多,只有一个箱子和一个包袱,装着她四季换洗的衣服,一点干粮,几本书,还有带给方家的土特产。 徐牧租了一艘客船,看起来颇宽敞舒适。 严林带她去见徐牧,边走边说:“这趟回京恐怕要多花些时日,郎君沿途要拜访几位友人,还有表小郎君头一次走水路出远门,遇到名胜古迹,免不了要游历一番。” 徐牧这次带他舅父的长孙杜简融赴京读书,严林上回在她家提过。她当时就想,她跟徐牧这杜家亲戚还挺有缘,不知七夕套磨喝乐那回遇到的少年是不是杜简融。 严林敲了敲徐牧的船舱门,里面“咚咚咚咚”一阵脚步声,舱门打开,只见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生得粉面朱唇,笑起来一对酒窝,甚是可爱,正是七夕之夜站在徐牧身边的少年。 杜简融年少天真,一见施越英就喊:“真的是你!” 施越英没来得及开口,杜简融自顾自道:“表叔说这回还要捎一人进京,还说我见过,我一猜就是你,果然!你投圈真厉害!” 施越英心里得意,面上不动声色,毕竟眼下是徐牧在帮她,仰人鼻息,得顾及人的面子,便道:“小郎君谬赞了,只是运气好,徐签判让着我罢了。” 说者她又向徐牧行礼道谢,语气真诚:“多谢徐签判此次捎我上京,越英感激不尽。” 虽徐牧已卸去明州签判一职,但新职还未任,她觉得还是用旧称显得恭敬些。 徐牧坐在棋盘旁,抿了一口茶,淡淡道:“顺路而已。” 说完向严林使了个眼色。 严林便让到门边,比了一下手道:“施娘子,小人带你去看看你的船舱,请。” 嘿,这么不耐烦我在这啊,我还不稀得跟你假客气呢。 施越英心里吐槽归吐槽,礼数还是周全,又朝徐牧施了个礼,然后恭敬地退出。 据严林介绍,徐牧此行共有九人,除了严林和杜简融,还有两个女使,一个厨娘,一个书僮,两个护卫。她听了心内不住啧啧叹道,不愧是豪门世家,排场恁大! 施越英被安排跟厨娘同住一个船舱。 舱房虽小,但有窗有床,一桌两椅,还有洗漱的脸盆架,她很满足。 此时厨娘尚在厨舱准备吃食,严林留下施越英自己在舱中。 她日天未亮就起赶路,奔波大半日确实有些疲惫,严林一走,她就躺下休息。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船已缓缓开动,船身破水滑过,一阵阵波涛拍打声,轻柔而有韵律,很快她就沉沉入睡了。 正睡得酣畅,一阵敲门声忽然把她唤醒。她急忙起身开门,只见一名微胖的中年女子,端着一盘饭菜站在门口。 施越英反应过来,笑道:“想必您就是王妈吧,我一时睡得忘了时间,请见谅。” 厨娘王妈谅解道:“不妨事的,施娘子你赶了一天的路辛苦了,请用饭吧。” 蹭人船,蹭人饭,还让人送饭到眼前。施越英有点过意不去,难为情道:“多谢您了,还劳您送过来。” 王妈麻利地将饭菜摆放到桌上,“施娘子太客气了,船上食材工具有限,饭菜粗陋,请别嫌弃。” “如此丰盛,看着就可口。”施越英连连夸赞,又问道,“你们用过了吗?” 王妈笑道:“两位郎君的饭食早已遣人送去,我们底下人也都吃了,刚刚小莲来过,见你舱中没亮灯,知道你在休息,便没有打扰。” 施越英再三道谢,才坐下吃饭。 王妈口中的粗陋饭菜是三菜一汤,有荤有素,每盘量不多不少,正符合她的胃口。她再次感叹有钱大户的奢侈享受,要是这次是她自己赴京,肯定一路啃干粮。 施越英刚坐下不久,发现王妈仍站着侍候,便赶紧拉她坐下,边吃边跟她拉家常。 王妈很能聊,一顿饭的功夫,施越英就知道她儿子在汴京最有名的酒楼樊楼当主厨,月入不菲,她二姐家的三媳妇今年生了个大胖小子,还有徐府、杜府内下人张三李四的八卦。 当然主人家的事情她不敢妄议,只说徐牧和他杜家表妹定了亲,亲上加亲,两家长辈都很高兴。 这一世胎穿到这个朝代,施越英三观已经碎了无数回,对亲上加亲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只是在想,徐牧的这位未婚妻,莫不是那天她在杜宅花园碰到的那个声音温柔动听的女子? *** 吃完饭,施越英决定去甲板上透透气。 七月底盛夏已过,尚未转凉,正是舒适的时节。此时刚入夜,月华如练,随波闪烁,施越英靠着船栏,百无聊赖地盯着水面,不禁有些想念她的智能手机。 这漫漫旅途怕是难熬了,总不能船上的人挨个聊过去吧,她真有点后悔没多带几本传奇话本了。 正无聊着,背后一阵脚步声传来,施越英转头一看,徐牧叔侄俩也来了甲板。 杜简融看到施越英,便跑了过来,兴奋道:“你也在这里啊!” 施越英随口寒暄道:“今晚月色不错。” 杜简融:“舱里有些闷,还是外面舒服。” “我从未坐船远行过,这趟出来,觉得什么都新鲜得很。”施越英觉得在别人花钱租的船上白吃白住,还是尽量往好里说。 “我第一次坐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不过出远门,我也是头一次。”杜简融倒是善解人意,亲切可人,跟徐牧完全不同的个性。 “有幸与君共享这头一遭。”施越英俏皮道,顺便瞥了眼徐牧,只见他背靠着船栏,两手随意撑着,整个人一副悠然轻松的神态。 杜简融腼腆地笑了起来,顿了顿,他问道:“对了,你如何练投圈的,练得那样厉害?” 话音刚落,施越英注意到刚刚还很悠哉的徐牧,一下子又散发出那种斗牛的气息。 这杜简融傻乎乎地不顾他叔的面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可不能再跟着瞎聊。 于是她强行扯开话题:“我最厉害的是吃山核桃,不用工具,光用嘴巴咬,就能剥出整粒整粒的核桃仁。” 杜简融小孩心性,果然放弃投圈的讨论,追问起山核桃的吃法来:“不用工具!?你怎么练的?” 施越英哭笑不得,这孩子还真是什么都爱问个所以然。 “也没什么秘诀,多吃。”施越英道,“最多咬两口,就能剥出来。” 话音未落,就听见徐牧嗤笑一声,道:“这有什么,我可以直接用手捏开。” 好嘛,来一个更幼稚的,这都要比。 杜简融惭愧道:“我也爱吃山核桃,可每回都有人给我剥好了。” 施越英违心地恭维道:“那也是福气。” 尬聊了一阵之后,施越英便告退回舱了。 王妈已经睡下,给她留着门。她轻轻地爬上床躺下,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傍晚时她已经睡了一觉,这会儿精神很好。 睡不着容易胡思乱想,施越英总觉得今日对着徐牧叔侄俩觉得不自在。 她性格直爽,平常跟人打交道毫不费力。本来杜简融为人也亲切,相处起来应该比较舒服,但徐牧在旁,她顾忌颇多。按说她跟徐牧接触多次,有过各种冲突,也不像这次这么别扭。她觉得,归根结底,还是吃人家的嘴软,接下来应该找点活干,出点力,体现下自己的价值。 就这么思来想去,辗转反侧了几回,伴着风声水声,施越英渐渐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王妈的床铺是空的,估计早已起来忙活了。施越英赶紧翻身下床,从包袱里翻出来洗漱用品,就端起脸盆出舱打水。 这个年代的客船,水柜一般和灶台建在一起,都在厨舱。然而施越英昨日刚上船就睡觉,没来得及参观认路,有点摸不着方向。 她在舱房过道转了半天,正东张西望时,忽见一间舱门打开,徐牧走了出来。 见她头顶着乱发,端着个脸盆,一脸迷失,徐牧伸手给她指了个方向。 施越英道了声谢,便飞速溜了,虽说她平常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也不好意思糊着眼屎,就着口臭跟人打照面。 她边跑边念,明天一定要早起。 洗漱整理完,吃了早饭之后,施越英去帮王妈干活。 王妈一开始不好意思,推辞了几回,见施越英坚持,便高兴地留下她,边聊天边做事,倒也热闹。 厨舱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施越英很快就把船上的人认全了。女使小莲、小桃,书僮杜夏生,以及护卫兄弟大虎、小虎都是杜府的人,只有王妈和严林是徐府的人。 施越英有点诧异,徐牧一堂堂京官、前相府少爷,身边就俩人,这倒有些颠覆了她对他一贯的纨绔公子哥印象。 看着她一脸吃惊的表情,王妈笑道:“我们郎君嫌人多心烦,就挑了我俩。郎君也不是事多的人,我就管口吃的,洗个衣服,严林帮着办点公事、杂事。” 施越英点头,据她的观察,徐牧在办事和吃饭这两点的确比较讲究。 在厨舱里忙活,时间打发得很快。转眼船便驶入余杭,徐牧要在这探望友人,一行人便下船坐车前往。 17、智破机关 施越英本不愿跟着徐牧去访友。 作为一个蹭船的外人,她颇有“不要到处瞎晃给人添麻烦”的自知之明,只想在船上呆着,看看话本打发时间。 徐牧听完她的打算,便道:“我们今晚住余杭,你要想一个人在船上混着,随便你。” 施越英心想,哪是一个人啊,不是还有船工吗?合着跟着你们是享受,和船工呆着就是混着? 她越咂摸越气,徐牧这人浑身有毒,谁跟他呆一起时间长谁短命。 杜简融劝道:“跟我们一起去吧,表叔说沈氏庄园里有机关,很好玩的。” 庄园机关,莫非像武侠片里的那种?施越英心里痒痒,也顾不得生气,颠颠地跟着走了。 沈氏庄园在余杭城外,渡口附近的山脚下。 一行人步行到一片小树林前,徐牧驻足,环视了一下四周,便道:“应该是这里。” 施越英四处打量,此处环境清幽,远山起伏,溪水淙淙。小树林并不是很大,隐隐可以看后方飘来的炊烟,树林最前方一排水杉东西向笔直树立。 杜简融问徐牧:“表叔,庄园大门在哪里呀?” 徐牧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打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笺递给他,道:“得我们自己找。” 杜简融疑惑地接过信笺,低头看了一眼,“是沈叔写的一副对联!” 徐牧点头。 杜简融看了一遍,念了出来:“上联‘凉山似舞’,下联‘流溪比酒’。横批是南北1。” “凉山”......“流溪”......施越英逐字琢磨着,莫非机关藏在山上或者溪水中?“南北”是表示一南一北两个方向? 杜简融盯着信笺抓耳挠腮,“什么意思啊?” 徐牧只道:“你再想想,最好念出来,念慢点,多念几遍。” “凉——山——似——舞,流——溪——比——酒,南——北”杜简融拖长音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样子颇为滑稽。 念完他嘀咕:“这莫非是说大门在山的南边,溪流的北边?” 徐牧不答话,只看着那排水杉。 杜简融跟徐牧相处多了,了解他的脾性,平常话不多,他不吭气多数表示他不赞同。 他只好又念了几遍,仍不解其意。 徐牧看看随行的其他几人,众人皆摇头。 施越英性急,知道徐牧肯定有了答案,便问:“徐签判怎么看?” 徐牧:“眼山和溪都那么远,怎么可能在那。眼下只是第一关,机关肯定在近处。” 他见众人都束手无策,便径自走到那排水杉前,先仔细观察了一下东首第一棵树,然后又走到西首第十颗树前,提气往树上一跃,举目环视,只见有一处树枝在枝桠处略松,明显是人为接上去的,“果然!” 杜简融仰着头,惊讶道:“表叔已有解了?” 徐牧提示道:“此对联看似写景,实为数字。” 杜简融还是一脸困惑,施越英却懂了,是谐音! 她道:“如此说来,上联应是两三四五,下联则是六七八九。” 杜简融听了施越英的分析,又看了下徐牧在水杉前站过的位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上联缺一,下联缺十,横批缺东和西,这缺的几个字正是谜底。” 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严林此刻也已明白,兴奋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机关在东边第一棵树和西边第十棵树。” 徐牧点头:“没错,你去东边,仔细找一处松动的树枝,那里应该就是机关了。” 严林兴冲冲地跑过去,没一会儿便喊:“找到了!” 徐牧在西首大声道:“好,一起按下机关。” 说完,两人同时摇下各自找到的树枝,然后听到丁零丁零一阵响。施越英循声望去,只见一条挂着铃铛的红色绸带出现在树林,蜿蜒盘绕,穿梭在林间指路。 施越英对这巧妙的设计不禁叹服。 这个机关并非她想象中的,如金庸武侠小说桃花岛上的五行八卦阵那般复杂,然而巧就巧在机关和文字游戏的结合,文字很应景,设计者应该是个很追求生活趣味的人。 众人按照红绸带的指示,很快便穿过树林,来到一片湖前。 湖面东西铺开,又向北伸展。湖上莲叶田田,风平浪静,并无船只,湖边立着一块石碑。湖对面是一座庄园。 “环山抱水,如此景色,沈叔太会选地方了。”杜简融感叹。 “他惯会享受。”徐牧嗤道。 “这里没船没桥,怎么过去?是否也要解对联启动机关?”杜简融问。 徐牧朝石碑抬了抬下巴,众人皆看向石碑,只见上面刻着一首诗,诗的下方有一排数字。诗云2: 平平湖水清可鉴,面上半尺生红莲。 出泥不染亭亭立,忽被强风吹一边。 渔人观看忙向前,花离原位二尺半。 能算诸君请解题,湖水如何知深浅。 施越英一看,心里啧啧感叹,这庄园主人真实才华横溢,又是对联又是诗的,还把数学题嵌在里面。要是在本朝搞文理科大综合考试,他定是妥妥的状元苗子啊。 “有解吗?”徐牧盯着杜简融。 施越英看徐牧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道,泥马也太快了吧,我刚把题读通了而已。 杜简融一副赖皮相,抓着徐牧袖子:“表叔知道六艺之中,侄儿最不擅数了。” 徐牧白他一眼:“毫无耐心!” 徐牧目光扫向众人,最后落在施越英身上。只见她偏着脑袋,眉头微蹙,右手垂在身侧,飞速地比划着。 片刻之后,徐牧见她眉头舒展,神情自如,知她已有解,便道:“说吧。” 施越英愣了一会儿才知道徐牧在问自己,忙道:“此题应该用勾股术,湖深为股,红莲偏离的距离为勾,红莲的高度为弦,已知勾长二尺半,弦长为股长加半尺,可推出股长为六尺。” 施越英把推算部分说得比较含糊,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用设x的方法算的答案。但徐牧偏偏还要问她:“如何推算得出六尺?” “额......只是估算,还要请教徐签判推算方法。”施越英决定把风头让给他。 “红莲风吹距离自乘,以出水半尺自乘,减之,余,倍湖深除之,即得湖深。3”徐牧说完,双手后背,眼角眉梢尽是得意之色。 施越英心里颇不屑,看把你能的,还不如我设x简单易懂呢,老娘藏拙而已,一出手准把你秒杀。可她嘴上却给足面子:“徐签判高明!多谢赐教。” “估算不失为好法子,但需多次代入,难免减慢解答速度。”徐牧道。 施越英心里翻白眼,鼓励别人也不忘鄙视一下别人的方法,这很徐牧。 这时杜简融在一边嚷着:“不管什么法子,能解出来都很厉害!” 施越英抱拳致谢,杜简融冲她眨眨眼。 徐牧啊徐牧,你还不如人家小辈上道。 杜简融又道:“题都解出来了,该启动机关了吧?” 徐牧朝严林示意,严林领会,马上走到石碑前,摸了一下诗下方的那排数字,然后用力按下“六”。 只听见“咔嗒”一声,那“六”字从石碑面上凹陷进去,随后似有闷声轰响从湖底传来,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机械声、搅动的水声,声声震颤着原本平静的湖面,众人转头望去,皆惊叹连连。 一瞬间湖底升起一朵朵石莲花,每朵相隔约一尺,南北相接,通往彼岸沈氏山庄。 杜简融忍不住大喊:“沈叔也太大手笔了,布了如此壮观的机关。” 损人不眨眼如徐牧此刻也无从挑剔,叹道:“是有两下子。” 一行人踩着莲花石道来到山庄门口,庄门紧闭,无人守门,严林敲了两下门也无人回应。 “该不会还有机关吧?这若是我自己来,困在两道机关之间,那得饿死了。”杜简融自嘲道。 “放心,你多半连第一道机关也破不了,直接打道回府,饿不着。”徐牧毫不给面子。 “这倒是,所以要么像表叔您这么聪明,不然像我这样的也有好处。”杜简融倒是面面俱到,既奉承了徐牧,也没贬低自己,关键是他说罢眯眼一笑,露出虎牙和酒窝,满脸真诚,让人无法苛责。 徐牧忍不住笑了,拍了一下杜简融的脑袋:“还不快去找找机关。” 施越英看惯徐牧的冷漠鄙夷、怒目焦躁、得意讥诮,很少见他这么舒展地笑。 瞧他眼尾上翘,眼神明媚,她一时有点愣神。怪不得方秉文对他花痴呢,好看是真好看,可惜名花有主,这下有人要心碎喽。 众人四下寻找机关,侍卫小虎眼尖,指着西边院墙上的一行小字道:“是不是这个?” 众人望去,只见墙上画着一幅鱼儿戏水的画,画的右下角一行小字,短小精悍,曰:三寸鱼儿九里沟。 “这是字谜吗?看着就像是这幅画的题词啊。”杜简融不解道。 徐牧皱眉思考,也不得其解。 施越英猜道:“或许跟第一关一样是对联?” 徐牧似是受到启发,指挥大虎、小虎道:“各面院墙都看看。” 山庄很大,要绕院墙走一圈得颇费些时间,好在大小虎有功夫在身,脚程快,片刻就看完,回来报告说几面墙上画的是类似的画,下方都有一行字。 这几行字拼起来便是:三寸鱼儿九里沟,首尾相衔直到头,试问鱼儿多少数,请君对面说因由4。 “沈叔果然偏好算术啊!”杜简融感慨。 施越英默默吐槽,这不叫偏科,用诗出题,这是全才好吗,你们文人士子都把吟诗作赋的才能视而不见吗? 题目找到了,也不难解,长度单位换算而已,只要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人都对“寸”、“里”很熟悉。问题是如何启动机关,也就是说,在哪输入答案呢? 大小虎没在院墙上发现数字,严林又去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徐牧略一思索,紧盯大门,突然眼睛一亮,便上前拉门环,只轻轻一拉,瞬间脚下一空,整个人跌落一个地洞。 18、夜宿山庄 徐牧跌落的瞬间,跟他挨得最近的杜简融想要伸手去拉他,却没有抓住。 杜简融顿时慌了,蹲下去朝地洞大喊:“表叔!表叔!” 洞内黑黢黢的,没人应答,只有回声缭缭。 严林见状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杜简融也作势要跳,一旁的大虎赶紧拉住他:“小郎君莫急,且在上面等着,我兄弟二人进去探探。” 说罢,大虎、小虎也相继进了地洞。杜简融蹲在洞口左右张望,又起身去察看另一个门环,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施越英偏着头,摸着下巴来回踱步,反复咀嚼那首题面,忽然灵光一现,笑道:“原来如此。” 余下几人都看向她,杜简融急切地问道:“你想到什么了?这地洞到底怎么回事?” 施越英宽慰道:“我们不用担心,徐签判他们必安然无恙。” 杜简融依然一头雾水:“怎么说?” 施越英不慌不忙地解释:“这诗的后两句‘试问鱼儿多少数,请君对面说因由’,其实是告诉我们,出题者想听解题者当面把答案告诉他。” 杜简融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啊对对,‘对面说因由’正是这个意思,我怎么没想到呢,哈哈,这地洞怕是直通山庄某处客厅吧,说不定沈叔就在那里等着!也好,我们从这里直接进去,省得我们绕路了。” 施越英点头,心说这山庄主人还挺顽皮,最后一关还搞个惊吓捉弄人,徐牧没准已经气死了。看来脑筋转得太快也不好,踩雷也踩得身先士卒。 想通了之后,杜简融和施越英并余下几个人一个接一个地下到地洞内。 地洞并不深,大约一人多高,底部连着斜坡,坡面光滑,坡很长,蜿蜒曲折。 施越英当先下洞,坐着顺坡滑下,后面几人都效仿着滑下来。 众人七拐八弯地大约滑了不到半刻钟,终于见到前面有亮光,似乎滑到了尽头。 施越英随着冲力滑出洞口,一屁股跌在地上。 乍一从黑暗处滑出来,她感到有点晕眩,眼睛一时没能适应亮光,只觉得眼前映影重重,灯烛辉煌。站定之后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才看清出口在一个花厅外侧的角落。 有人闻声赶来察看,是一个女使打扮的少女,看见眼睛四处乱转的施越英,“嗤”地笑了一声,朝厅内高声道:“是客人来啦。” 待余下几人都齐了,女使便引着一行人来到花厅正堂。 堂内主座坐着一位青年人,客座便是徐牧,严林和大小虎兄弟在身后侍立。 那位青年人正是山庄主人沈叔景,见施越英等人进来,忙起身相迎,只见他二十四五岁光景,儒士打扮,风度翩翩。 沈叔景笑容满面道:“我还道要派人去开门,你们倒自己进来了,看来你们已自行破题了,逸安1,你说得果然没错。” 徐牧没好气道:“还不是我以身试关,若连这样都想不到,我看也别去京中读书了。” 施越英抿嘴偷笑,看来徐牧气还没消。 杜简融上前行礼:“易之见过沈叔。” 沈叔景叹道:“自奉化一别已有三年了吧,上回见你还是小童,如今已是大人模样啦,能解我第三关,看来也是才智见长。” 杜简融脸红道:“我哪有这么厉害,是施娘子想到的。” “哦?”沈叔景看了看几位女客,又望向徐牧。 徐牧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下杜简融,指着施越英介绍:“这位便是施娘子,太府寺方少卿门下学生,原在明州鄞县县衙做事,此次某受方少卿所托,捎施娘子进京上女学。” 方少卿便是方昱,他去年从鄞县知县任上调入京城,如今已是太府寺少卿。太府寺是本朝财务出纳机构,为户部分担一部分财政职能。 “啊,原来是方少卿的门下。”沈叔景有些惊讶,但随即拱手施礼,“在下曾与方少卿有过一面之缘,其人才学过人,果然名师出高徒,失敬失敬。” 沈叔景为人沉稳,礼节得当,显然方昱收女学生这事很让他吃惊,他却没有多问。 “不敢当,沈庄主能诗善数,机关布局精巧,越英很是佩服。”施越英回礼,她头一次在外感受到老师的威望,还是受沈叔景这般富贵有才之人的推崇,欣喜过望。 “女学筹建,某早几年就有耳闻,今年方招生入学,想必颇费了一番周折。”沈叔景含蓄道。 “某久不在京中,所知也甚少,听闻其中阻碍主要是太后与黄相公意见相左。”徐牧比较直白。 “哦?这就有意思了,太后与黄相公向来站在同一战线。”沈叔景疑惑道。 “战线也并未瓦解啊,如今还不是共同支持女学。”徐牧调侃道。 沈叔景大笑,转而又聊其他话题。 几人谈谈讲讲约一刻钟,沈叔景便吩咐下人带徐牧一行人去客房稍作休息,另着人安排晚宴。 一行人被带到紧邻的两处幽静小院,男女各住一处。 小院精致考究,院中有假山花圃,这个时节正值菊花和桂花怒放争妍,满地姹紫嫣红,众人一进入院内,幽香阵阵扑面而来,令人陶醉。 施越英住在朝南的正房,房内陈设风雅别致。 最具特色的是一座微型水运仪象台,虽然只作摆设,没有实际报时功能,但各个零件齿轮都惟妙惟肖,极具观赏价值,也很符合沈叔景机械发烧友的风格。房内还有不少高丽物品,像高丽青瓷,高丽绢。本朝在杭州和明州都设有市舶司,市面上有不少外来商品,显然沈叔景也是进口货的爱好者。 施越英四处观赏,从院中溜达到房内,一时坐不住,又从房内踱步到院子,正巧看到月洞门另一边的院子里,杜简融也在溜达。 于是,两个好奇的少年人一道四下里闲逛。 两人边逛边聊,杜简融将沈叔景的家世背景说了一二。 沈家和杜家背景相似,世代经商,富甲一方。沈叔景因自小聪慧好学,爱读书钻研,父母便请先生培养他科考走仕途。沈叔景也不负众望地考中进士,授了官。但他生性自由散漫,为人真诚,厌烦官场的刻板教条和尔虞我诈,当官没两年便辞官回家,当起了富贵闲人,四处游览,研究机械技巧。 “为自己热爱的事而活,真潇洒通透!”施越英感叹,有钱还做过官,怪不得能玩得起大手笔的机关,还政治嗅觉灵敏。 “是啊,我表叔也这么说,他说同年之中属沈叔最看得开,也能过得上自己理想的日子。这次进京,我要是能交上这样的同年就好了。”杜简融向往道。 “原来他们是同年啊。”施越英道。 “听说他们在同年御宴上一见如故,聊得很投机,一直聊到宴散宫人来赶。”杜简融给她八卦。 “还有此等事!”施越英笑道,心说徐牧还有如此忘我的时刻。 “真的,表叔他小时候也很爱摆弄机械玩意儿,只不过姑祖父管教严厉,后来玩得少了。他以前经常给我们做一些小玩意儿,我那会儿小,爱乱扔东西,没少挨揍,嘿嘿!我姑姑就不一样了,表叔做的每样东西她都珍藏起来……”不小心说漏了长辈的闺房私事,杜简融吐吐舌头住了嘴。 杜简融口中的姑姑应该就是徐牧的未婚妻了,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谊必是很美好。 施越英笑笑,“怪不得七夕那次套磨喝乐,他那么来劲呢,原来也是机械发烧友啊,早知道我就该把头等奖让给他。” “发烧友?”杜简融不解。 “就是爱好者。”施越英解释道。 “爱好的热度像发烧一般,真是精妙的类比,你说话太有趣了!”杜简融惊叹。 “乡下土话而已。”施越英掩饰,又道,“不过这爱好也是少见,一般文人士子不都喜欢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骑射什么的吗?” “表叔天资高,这些也都在行,可似乎并不热爱,大概是有这么个偏门的爱好,脾气也不好,为人又挑剔,所以同龄朋友很少,也就沈叔不和他计较。”杜简融吐槽道。 没见过这么坦荡地黑自家长辈的,施越英听得呵呵直乐,杜简融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两人聊得起劲,几乎忘了时间,直到沈叔景遣人来请入晚宴。 施杜二人随着仆从入宴厅时,徐牧和沈叔景已在席等候。 徐牧瞪了他俩一眼以示谴责。 杜简融回以嘻嘻一笑,施越英低头装矜持,却斜眼瞄徐牧,见他已换了一身袍子,未戴幞头,单手支着椅子,甚是随意。 晚宴极其丰盛,地道的余杭菜,六道冷盘,十道热菜,两道面点,两道汤,吃得施越英酣畅淋漓,暗呼过瘾。 宴后回房,施越英又洗了个热水澡,想着接下来船上条件有限,没有机会再泡这种舒适的花瓣澡,她便从发梢到脚趾仔仔细细地搓了个遍。 第二天一早,徐牧就带着一行人辞别沈叔景登船继续赶路。 船自余杭出发,驶入江南运河段,行了几日,又到了淮扬运河段。淮扬沿线有不少风景名胜,徐牧便带众人沿路游览。 施越英上辈子爱旅行,穷游过不少地方,这辈子只在虞县和鄞县周围打转,这次有机会免费旅游,便跟着徐牧和杜简融叔侄俩到处观赏古迹,不亦乐乎。 一日傍晚,一行人从扬州广陵赏玩返船,看见渡口一群人围着议论纷纷,还不时有哭声传出。 杜简融向来爱热闹管闲事,忙钻进人群看个究竟,看了半天回来直叹气。原来那是一名福州来的书生,在此地换船,也要赴京,不小心失了钱袋,再无资费坐船,怕误了事,便着急大哭。 杜简融恻隐心起,央求徐牧带那书生入京:“表叔,我看他长得白净斯文,是个老实诚恳的读书人,我们就帮帮他吧。” 徐牧犹豫了一下,表示同意。 杜简融欢天喜地地去行侠仗义了,带着大小虎兄弟帮那书生搬了行李,带他上船。 19、新来船客 那书生姓付,名连和,听到杜简融的同行邀请后,对他连连跪拜,千恩万谢。 杜简融为付连和安置好船上的住处后,便带他去徐牧舱房拜见。徐牧向来对生人冷淡,寒暄过几句便打发他。 施越英晚间在厨舱用饭时才见到付连和。 此人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长得高瘦,面相白净清秀,看起来实足文弱书生的样子,但他拿碗的手却很粗砺,手指粗大,指关节凸出,貌似日常干活不少。 杜简融破天荒地没在自己舱房用饭,在付连和一旁陪着,有说有笑。 施越英打趣道:“怎么今日杜小官人微服私访啊?” 杜简融没顾得上搭腔,只煞有其事地介绍道:“这位是施娘子,才思敏捷,巾帼不让须眉,付兄今次是去汴京投奔亲戚,也志在读书科考。” 付连和忙起身施礼:“幸会幸会。” 施越英笑着回礼:“我也是蹭船的。” 付连和似是被施越英的直白吓到,尴尬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接话。 杜简融倒是体贴,拉他坐下,替他斟酒:“来,付兄,敬你一杯,有幸同行,不甚欢喜!” 付连和讷讷地不善言辞,只一味地应答,从不主动说话。 杜简融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的样子谈笑风生,夹菜劝酒,两人俨然一个装老成的小少年带着一个木讷的大后生,施越英觉得画面很搞笑。 杜简融第一次出远门,一切都很新鲜,好不容易路遇不平,结交了友人,自然拿出十二分热心相交。 如此连续几日,杜简融热忱相陪,付连和还是拘谨小心的样子,杜简融便觉无趣,也冷了下来。 一日中午,王妈突然腹泻不止,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施越英便帮她去煎药。 到了厨舱,发现女使小莲也拿着一副药。她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显然也是身体不适,一问才知道小莲也有腹泻的症状,但还能勉强走动,她有气无力道:“我还好点,小桃跟王妈一样,腹泻无力,躺在床上起不来。” 施越英听了,赶忙让小莲坐下歇着,一边把两副药倒入煎药锅,一边问她:“你们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小莲努力回忆:“日常吃的喝的都跟大伙儿一样,可能......可能是今早靠岸时买的那篮菱角?我嘴贪,吃了不少。” 施越英疑道:“菱角我也吃了,没什么事啊,况且菱角本就可以生吃,应该不是这个。” 小莲小声嗫嚅道:“我……我们边聊边吃,不小心……不小心把剩下的一篮菱角都吃了。” 施越英惊呆:“一整篮!” 小莲垂下眼,啜泣道:“都怪我,本来王妈说两位郎君和娘子没怎么吃,干脆煮了放着当点心吃,我剥了一个尝了尝,觉得脆嫩爽口,非常好吃,就哄着她们一起吃了。” 施越英又同情,又好笑:“你们老家在北边?来南边没多久?” 小莲瞪大汪汪泪眼,奇道:“施娘子如何知道?” 施越英笑道:“像你们这种吃法,就知道是没怎么吃过菱角了,这东西凉性的,虽可生吃,绝不宜多吃。王妈是汴京人我知道,你跟小桃多半也不是南方人。” 小莲低头道:“确实如此,我本是延州人,去年刚到明州,小桃是冀州人,比我早一年。” 施越英见她窘迫,安慰道:“你也回去躺着,药煎好了给你们送过去,等到了北边,还要请你们带我长见识呢。” 小莲破涕为笑,谢过之后就回舱休息了。 施越英煎药送药,又被王妈托付做晚饭的重任,有点手忙脚乱。 她这辈子鲜少进厨房,上一世做饭的次数也两只手数得过来,厨艺有限,王妈原计划的四菜一汤是不可能实现了。厨舱存着现成的腊肉,施越英决定熬点腊肉粥,炒个鸡蛋,再炒盘笋,也算有荤有素。 一下子要负责十几个人的伙食,听着简单,实操起来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光是决定份量就把她难住了,来回问了王妈好几趟,问得王妈差点挣扎着起来。 最后总算搞清楚了,再赶忙淘米切肉下锅熬粥,然后用另一口锅炒菜。炒菜的时候也手忙脚乱,好不容易起锅了,又发现忘记放盐,重新入锅调味,又发现炒得有点过头了。 菜炒完了,她忽然想起来粥还在熬,连连揭锅盖查看,一股焦味扑鼻而来,她又赶紧把灶里木材撤掉,结果一不小心越烧越大…… 等全部做完,一个半时辰过去了,施越英也顾不得粥菜的卖相,先给三个病人送了,然后端给徐杜叔侄二人。 徐牧看到烂糊的粥,细碎的炒鸡蛋,切得有块有片的笋,皱了皱眉头,问道:“这就拿上来了,你自己尝了吗?” 施越英心说,老娘费半天劲做的,少挑三拣四了,面上却陪小心道:“卖相是不好,但味道还行,在下手艺有限,委屈您了。” 徐牧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表情痛苦,强忍着才咽下去,抬眼见施越英还杵在那里,不耐烦地挥挥手。 施越英赶紧溜之大吉。 最难搞的主儿应付过去了,其他人都比较宽容。就算不宽容也没辙,让她重做还是这水平,不然就饿肚子。 所有的活都忙完后,施越英躺在床上感叹,人真的得做擅长的事才能活得舒适,若让她天天柴米油盐,围着灶台转,她早晚得自挂东南枝。 没感叹多久,她便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人高声说话。她翻了个身,又听见“哒哒哒”一阵脚步声,有人急匆匆地经过舱房,回来跑了好几趟,声响震得人立刻清醒。 她起身出去查看,只见严林手上拿着一叠文书,跟甲板上一名差役模样的人交涉着什么。 走近一问,才知那道是泗州税场的巡检抽验客船。 作为前县衙税务人员,施越英对此再熟悉不过了。朝廷在官道、航道、渡口、城门都设有税场,以征收旅商所携货物的过税,货值一百抽税二文,但若是在行李中夹带私货,则三分之一没入官税场。 在航道上,货船都是重点查验对象,客船一般只是抽查。施越英他们一路行来,只被抽到过一次,那次严林把徐牧的通行文书一呈,巡检便挥手让他们过了。眼下船已驶入汴河,处于直通京城的航道,汴京人口百万,不论是客运还是物资需求都大,来往船只繁多,查验也更严格。 此刻天刚蒙亮,就有巡检登船,可见此地税场官吏的严谨。严林照样把通行文书呈上,这次的几名巡检显然比较谨慎,细细问了进京目的、船上人数以及所带行李,还要求去勘验行李。 严林一边要接受问讯,一边还得填查验记录单,脱不开身,便请施越英去知会徐牧查验行李一事。 施越英往徐牧舱房走去,转身的刹那,她忽觉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通往底层船舱的楼梯口。 底层住的都是船工,还有临时搭船的付连和,徐牧一行人大件的行李也放在底层。上层舱房不多,都住满了,起初杜简融还为这样的安排过意不去,但付连和似乎很乐意住在下层,常常一整天除了吃饭时间,时时刻刻都呆在底下。 施越英虽未看清那人的脸,但根据身量、衣着以及走向判断,那人多半是付连和。她也没多想,以为他也跟自己一样,大清早被吵醒,上来查看情况。 施越英走到徐牧舱房前,伸手敲了敲。 房门打开,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夹着一丝芸香。 徐牧穿戴整齐,手中握着书卷,“何事?” 施越英本来还担心一大早来把人吵醒,又会招他嫌弃,哪知他是早起的人。 她把事情简单说了,徐牧应了声“有劳”,表示知晓了,便到甲板上去查看情况。 施越英任务完成,便回舱房补觉,王妈已经去厨舱干活了,看来身体已恢复。她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干脆起来洗漱。刚收拾完,便听见严林带着巡检从底层上来,送他们离船。 严林似是在汇报刚刚查验行李的情形:“......付连和那边也查了,可他没多少行李,就一些书......” 施越英纳闷,她记得大小虎兄弟在帮付连和搬完行李后发过牢骚,说他一个书生,行李那么多,还死沉死沉的,怎么今日严林却说他行李不多。 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中间可能什么有问题,连忙叫住徐牧和严林,把自己的疑虑和之前看到付连和背影的事都说了。 徐牧听罢略一皱眉,对严林道:“把付连和请到我房里,你也来。”后半句是朝施越英说的。 施越英跟着徐牧进了他的舱房,没一会儿,严林就带着付连和过来。 付连和小心施礼道:“不知几位有何赐教?” 徐牧风轻云淡:“方才跟施娘子聊起《左传》中几篇论战,想到付郎君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因而想听听你的看法,不知付郎君喜好哪篇?” 付连和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曾读过《左传》。” 施越英诧异,四书五经乃本朝读书人必读书目,就连她这种无心向学的人,幼时也被她父亲逼着看过。 徐牧继续问道:“那付郎君此行所携何书?可否与某分享一二?” 付连和面红耳赤:“在下所读之书甚是浅薄,怕是不入您的眼。” 徐牧不依不饶:“通俗易懂的书更值得一读,付郎君不妨说说。” 付连和支支吾吾道:“应是有几本唐诗,在下也记不清了。” 徐牧冷笑道:“你怕是什么都没读过吧,这就来冒充读书人搭船,也未免太草率了,换个身份或许还破绽少些。” 付连和吓得满头大汗,却依然辩解道:“在下不明白您说什么。” 徐牧哼了一声:“要明白话?可以,你冒名搭船,夹私逃税,轻则罚没私货,重则有牢狱之灾。或轻或重,要看你如何表现,你是如实交代呢,还是要我们去搜你的东西?” 付连和慌了,双膝一跪,求饶道:“徐官人饶命,小的,小的确实夹藏了点私货,这就去找出来上交,还望从轻发落。” 说着付连和便转身跑出舱房,严林连忙跟上,施越英犹豫了一下,也跟去看热闹。 哪知那付连和跑到甲板上,并没有往下层楼梯走,而是飞速冲向一侧船舷,只听扑通一声,人已翻过船栏,纵入运河之中。 20、水中抓人 严林紧跟在付连和身后,见他跳船,连忙伸手去拦,饶是他身手敏捷,终究慢了一步,只抓到一片衣角。 眼看着阻拦不成,严林二话不说,也纵身一跃,跳到水里抓人。 施越英奔过去,抓着船栏探身查看水中的情形。 徐牧也闻声赶来。 水中追捕情势并不乐观,施越英观察严林划水扑腾的姿势,知他水性一般,而那付连和已经不见人影。 眼看着人要逃走,徐牧焦急万分,正想喊船工出来帮忙,却见又有个身影跃到水里,定睛一看,却是施越英。 “唉——”徐牧话未出口,她已沉入水中。 施越英两辈子都在水乡长大,深谙水性,一个猛子扎下去,能潜好一阵子。她钻进水里四处找付连和,无奈清晨光线微弱,水底下更是昏暗,目力所及有限,半天没看见人影,只能浮出水面换气。 在换气的间隙,施越英观察了一下水面方位。 他们的客船泊在一众船只的最前方,她刚才从船头跳进水里,搜寻范围一直没离开船头这片。付连和起初也是从船头往前游,或许此时他已调转方向,往回潜游,绕到船尾方向以掩人耳目。 施越英重新潜回水里,奋力游向船尾。 此处乃航道上的商税场拦截点,虽不比渡口船多,也泊着六七条,她赌付连和会隐匿到某条船后,便一条船一条船地绕着游。终于在绕到第四条船时,看到了付连和正攀着船底部的舷侧板,头部微露水面换气。 施越英也贴着另一面的舷侧板,悄悄地游向付连和背后,伸手劈向他后颈,欲一招制敌。 然而付连和很警觉,他感到后方突然水流晃动,猛地转头,同时身体往左一滑,避开了施越英的偷袭。 施越英一手劈空,重心不稳,撞上了舷板。 付连和却借力一推,一下游开好远。 施越英撞得呛了口水,连忙浮上去喘气,又趁机大喊:“付连和在这里,抓人呀!” 此时严林恰好也游到了附近,听到声音立刻游了过来。远处还有几个船工,也闻声游来。 施越英见众多帮手赶来,心神一振,复又屏气钻入水中,尾随着付连和全力加速,与他逐渐拉近距离。 终于,前方的逃兵近在咫尺,她卯足劲用力踩了一下水,右手拉住他的一只脚。 付连和使劲蹬腿挣扎,施越英始终牢牢拽着他,奋力往水面上浮。 刚探出水面,严林就扑过来一把按住付连和。接着几个船工围过来帮忙,施越英终于能放开手,大松一口气。 众人慢慢游回客船。 徐牧和杜简融等人在船尾甲板上焦急地张望,见人已被抓,便连忙放下绳索让众人上船。 施越英刚刚在水里打斗,体力耗尽,此时慢腾腾地跟在后头游着。 “让施娘子先上,大家先让一让!”杜简融在上面急得大喊。 众人闻言都回头看施越英。 严林见她体力不支的样子,游到船下拉住绳子,拽到施越英的身边,“抓着绳子,让他们拉你。” “不碍事,这点力气还是有的,绳子去捆那姓付的吧。”施越英没接手,说完便潜到水里,快速游向客船。 她本来的确累得抽筋,这会儿死要面子硬撑着,直到游到船底,才呼呼喘气。 “施娘子你没事吧?快,拉着这根绳子。”杜简融在上面探出头来,又拿了一条绳子出来甩给她。 此刻她真是一点余力也没了,想要逞能也不行了,只好伸手抓住了绳子。 徐牧和杜简融一前一后地拉着绳子,把她拖拽上来。 施越英翻过船栏的时候,徐牧伸手拉她,只觉触手冰凉。抬眼看她,只见她皮肤被水泡得发白,嘴唇发紫,头发衣衫紧贴身体,好不狼狈。 他忍不住训道:“船上那么多人,你犯得着争这个先吗?” 忙活了半天却又挨训,施越英很不服,正要张口反驳,却结结实实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八月的清晨已转凉,刚在水里还来不及感觉冷,一出水面冻得她直打哆嗦。一旁的小莲赶紧给她裹了件斗篷,催她回舱换衣服。 泡过热水澡,换了干爽的衣服,喝了姜汤,施越英觉得全身暖了过来,这才吃了点早饭,然后蒙头大睡。 前天晚上忙着做饭,今日天未亮就起来在水里折腾,真正是精疲力竭。这一觉睡得绵长,醒来已是晚上。 王妈给她留着饭,在灶上热着,施越英醒来后胃口极好,吃完了一大碗米饭,两荤两素,外加一碗鸡汤。 王妈坐在一旁笑呵呵道:“看你吃饭真舒服。” 施越英乐道:“是不是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自己的价值?”王妈琢磨道,“就是觉得自己有用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这时杜简融在厨舱门口探头探脑,看到施越英,便过来问候:“你感觉如何?好点了吗?” 施越英故作虚弱道:“唉,我头重脚轻,浑身酸疼,肚子也难受。” 杜简融急道:“那我让他们靠岸,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施越英笑道:“也不用大夫,只要王妈就行。” 杜简融不解:“王妈也会医术?” 王妈“嗤”一声笑了。 施越英道:“只要王妈在,我一日三餐有人照顾,不比大夫管用?” 杜简融这才意识到施越英在说笑,松了口气道:“那个付连和——应该是付阿宝,是我招来的,怪我识人不清,平白惹了麻烦。” 施越英见他垂着眼,既愤怒又羞愧的样子实在好笑,想调侃几句,但当着王妈也不好对人家主人的亲戚不敬,只能安慰道:“这也是长见识了啊,都是埋头苦读学不到的经验。” 杜简融轻叹一口气道:“表叔也是这个意思。” 施越英斜眼乜他:“应该没我说得这么委婉吧?” 杜简融苦笑道:“当然是连骂带训的,你对表叔还真了解。” 施越英没好气道:“他连我这种奋勇追击的得力干将都训,对你这个始作俑者能有什么好脸色!” 施越英这番对徐牧的评价,带着三分自夸七分怨怼,王妈听了哭笑不得,忍不住为主子辩护道:“郎君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毕竟受方少卿的托付,责任重大,他要把你平安送到京城方府的。” 杜简融也连连附和,为徐牧说好话,全然忘记自己刚跟施越英站在同一战线吐槽徐牧。 施越英本就没放在心上,这会儿也怨气全无,只专心问那付阿宝的后续情况。 原来那付阿宝是专门帮人带货的,每次都用一个假名和假身份,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借口搭船或搭马车,将货物藏在行李内,试图逃过税场检查。 这次付阿宝背后的商家让他带一箱珠宝进京售卖,于是他假扮书生,将珠宝缝进被褥衣衫,再加一些书籍充当行李,然后演了一场路费遭窃的戏码博人同情,结果成功钓上了杜简融。 今日清早泗州巡检去察看行李时,他的被褥衣衫都放在床铺上,只有书和一些私人用品放在行李箱,巡检只打开行李箱,自然没有察觉异样。 付阿宝此前带货无一失手,只可惜这次被徐牧识破吓唬,一时慌不择路,仗着自己水性好,欲跳河逃遁。 将付阿宝擒住后,徐牧搜出了他夹带的珠宝,把人押送至税场,上报泗州府衙。随后,他又和杜简融一道去府衙做证人。 那付阿宝被几番讯问后,供出了此次指使他带货的珠宝商,以及之前他合作过的其他所有商户。 施越英听罢评价道:“这个付阿宝也真没脑子,这么一折腾,恐怕真得吃牢饭了,还不如当时被徐签判说破时直接招了呢。” 杜简融道:“他招供的时候说,他怕自己犯事多次,被问出来遭重罚,家里断了收入,不如干脆就弃这一单逃命,带着他之前攒的佣金与家人远走高飞另谋生路。” 施越英腹诽,当时付阿宝被徐牧步步逼问,恐怕也想不了这么多吧,搞得慌不择路八成也是被徐牧吓的。 他徐牧板起面孔时那种狠辣的气场也的确挺慑人。 跟杜简融聊完,施越英没有直接回自己的舱房,白天睡了大半天,此刻精神抖擞,睡意全无,便溜达到甲板上透气消食。 中秋刚过几日,晚上仍然明月皎洁,甲板上凉风习习,流光徘徊。 施越英靠在船栏上,望着河面波光潋滟,思考往后京漂的日子。自己所带盘缠不多,虽说能在方家白吃白住,总不能老蹭别人的。好不容易去趟汴京,也得好好吃喝玩乐,不知道到时候在女学里面有没有机会打工赚点钱。 她想了很多打工挣钱的方法,什么打扫卫生,后厨帮忙,抄书写字,算账理财,对比考虑半天,最终长趴在船栏上长叹一口气,哪里活着也不容易,总要为五斗米折腰,何况是消费水平高的京城。 “何事叹气?” 施越英转头一看,徐牧不知何时站在身旁,举目望着前方 施越英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撇撇嘴道:“哀叹民生之多艰啊。” 徐牧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脸正色道:“作奸犯科之人不值得同情。” 施越英一怔,旋即明白徐牧误以为她在同情付阿宝。 犯罪伏法,她本来没有异议,但同为草根,她多少有点理解平民谋生的挣扎,忍不住辩驳道:“帮人逃税这种犯法行为固然不对,或许他也有苦衷,有养家糊口的重担。” 徐牧不屑道:“他有手有脚,身体康健,做什么不好,为何非得做这种投机的事。” 施越英叹道:“有时候底层的平民并没有那么多选择。” 徐牧反问道:“难道这样就可以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律法?” 施越英耐心解释:“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说,这世间有些事,不是那么非黑即白。我在鄞县县衙见过很多所谓的‘作奸犯科’的平民,背后大多有辛酸的故事,若是他们得到些许帮助,事情可能会不一样。” 徐牧反驳道:“世上可怜之人千千万万,总不能都以出身背景区别对待。” 施越英诚恳道:“话是这么说,您出身高门,单是当官机会便比平常人多很多,可以自己奋斗,更有祖父辈的荫恩,当然理解不了我们平民的难处。若易地而处,您或许也会想要平等的机会。” 徐牧没有立刻回应,侧过身去望着河面,淡淡道:“你这个平民倒是当得挺舒服的,有太府寺少卿为你举荐入学,还有你口中的高门子弟一路为你提供吃食住行。” 辩不过就揭人短,就事论事会不会啊! 施越英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发作,随便敷衍了徐牧几句,便离开甲板回舱房。 回房后,她躺在床上默默叹息,跟权贵子弟谈平等,简直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21、抵达汴京 付阿宝逃税事件对头次在外交友的杜简融打击甚大,他整日唉声叹气,对游览风景名胜也没了兴致。船从泗州出发后就行程加快,九月初便驶入了汴京渡口。 渡口位于京城东南,船靠岸时正值傍晚起风,一时间河面波涛汹涌,大有“衮衮天河水,雄奔际海涯”1之势,其景恢宏壮观,与江南截然不同。 徐牧在邻近汴京的宋州停靠时,就发了信,通知徐方两家他们的抵京时间。此时两家的车马已在渡口等候多时。 方家来接人的是廖庆,在鄞县时就一直在方家做事,见施越英下船,便赶过去接应。 施越英拿好行李与众人告别,重点感谢徐牧一路的照顾。 徐牧只点头并未多言,杜简融却依依惜别,盯着施越英远去的马车看了又看,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才坐进徐家的马车里,怅然若失地叹气:“再也没有比施娘子更好的小娘子了。” 徐牧推了一下他的小脑袋:“你才多大!” 杜简融脸红道:“马上十二了啊,我只是,只是欣赏她嘛,她那么聪明果敢,说话也有趣。” 徐牧笑而不语,心想施越英是有点小聪明,只不过歪理特别多,还是个刺儿头。 施越英在方家马车内伸展手脚,大舒一口气,为终于脱离徐牧而感到轻松。 她从马车里探出头,观赏汴京的夜景。 本朝没有宵禁,商铺市场都会开到很晚。渡口离城门有十来里,已是热闹非凡,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京城夜生活之丰富程度,可见一斑。到了虹桥附近,行人商贩挤在一起,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进了东水门,街道纵横交错,店铺鳞次栉比,又是另外一番繁华的景象。 方家来汴京才半年多,还未置房产,租房住在内城朱雀门附近的绣巷。 汴京繁华之地,寸土寸金,房价高企,众朝官、京官租房者比比皆是,就连大名鼎鼎的欧阳修都曾是租房大军的一员,发出“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的感叹。方家初来乍到,虽有些家底,也只租住一处一进小院。 施越英一下马车,方秉文便奔了过来:“越英!你终于来啦!” 施越英瞧她脸色红润,奔走矫健,便知她身体已无大碍:“可不是,坐了一个多月的船,我现在脑子还晃荡呢。” 两人正说着,方昱和夫人柴氏也迎了出来。施越英见了礼,便被请进了屋。 此刻晚饭未开,方秉文把施越英拉进房里梳洗换衣,一边跟她叨叨她自三个月前给她写信后的遭遇。 方家入京以后,为图方便,先住在朝廷给官员建的公租房里。而公租房廉价,更有官员将配给的房子转租给平民,公租区住户流动频繁,人员混杂。方家入住后不久,隔壁住进了一户小商贩,每天早起晚归,摆摊装车,频繁制造噪音。方家不堪其扰,方秉文更是因此缺觉,身体虚弱,身上反复起疹子,久不见好。 方昱心疼女儿,便着人另寻住处。这才花了大价钱租了这间安静的小院,此地位置甚佳,生活也便利,方秉文安心养了两个多月,身体渐渐好转。 施越英寻思这朱雀门附近的宅院,怎么也相当于北京二环内豪宅,便啧啧叹道:“这么个精致院子,租金肯定也不菲吧?” 方秉文一边给她递果子,一边道:“可不是,汴京生活开销特别大。” 接着她给施越英算了一笔账:方家雇了四个佣人,月钱十二贯,伙食大约十五贯,住宅月租十八贯2,这三样是大头,再加上一家人穿的、用的、养马用车、人情往来,每月起码得花六七十贯。 施越英吓了一跳,六七十贯够她家在虞县乡下过一年了,她舔了舔嘴道:“老师俸禄够用吗?我早想好了,等女学开学,我去看看能否有做工赚钱的机会,也好帮衬一下。” 方秉文哈哈大笑:“我爹好歹也是正六品朝官3,不至于供不起你吃住。我只是说汴京比起鄞县,样样开销都大了许多,但我爹升了官,俸禄也多了不少,你在我家住一辈子也没问题。” 方秉文又给施越英科普了一下朝官的待遇。 自先帝变法改制后,本朝官员以寄禄官4定每月正俸,又领职事官职钱,即双份工资。方昱作为正六品朝议大夫,每月正俸三十五贯,又领太府寺少卿职钱三十二贯,另有禄粟,公使钱,以及衣料、马草料、薪炭、厨食料等料钱。 总之,虽然方家开销大,但方昱作为高级公务员福利很好,光是禄粟和料钱就能抵不少支出。 施越英感叹,果然当官和当差的待遇还是天差地别。自己原来在鄞县当差的薪水算起来简直微不足道,职业天花板还很低,当官就不一样了,除了能养活一大家子外,升迁空间也很大。看来在任何年代,有编制都很重要。 两人在房里聊了没多久,方秉文的女使阿彩就来喊她们用饭。 晚饭席面很丰盛,除了厨娘廖妈的拿手好菜,还有汴京本地特色菜东京烤鸭。鸭子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 施越英在鄞县跟方家住了一年,彼此都很熟悉亲密,毫不见外,埋头大吃了半晌,便打开话匣子。 分别半年多,大事小事她都不落下。除了绘声绘色地讲了一路上的见闻,还着重给方昱汇报了一下她在鄞县的工作进展,特别是徐牧主导调查的庄氏解库和炭铺一案。 施越英提了庄氏和徐牧背后的对立关系,方昱听罢评价道:“为官从政,免不了跟不同立场的人打交道,但未必就是完全对立的关系,徐牧虽有些年轻急躁,做事大体还是公允的。” 施越英点头受教。 方昱性格温和,在为官做事上却是实干派,很有主见决断,不怕露锋芒,还学识渊博,她一向很敬佩这位老师。 方昱接着叮嘱了女学入学事宜,说当今太后很看重女学,有意为朝廷培养女子人才,让她用心学习。 方夫人也附和道:“这次女学举荐名额有限,你老师使了很大的劲,才攀上黄相公的关系,拿到你的名额,你可要好好珍惜。” “是啊,连我都是去参加考试,才获得入学资格的。”方秉文嘟囔。 “越英要是在汴京,我也会让她考的,我对你们两个的能力都有信心。”方昱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转而又对施越英道,“你也不要有压力,无论如何,我们做臣下的都得跟宰执处好关系,此次争取名额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施越英十分感动,一来方昱向来宠爱方秉文这个独生女,要方秉文给自己让路,可见他对自己的看重;二来方昱以往很少主动去跟上官套关系,他为官从来都以政绩说话,这次为她破例,不管是他说的契机,还是单纯的帮忙,都说明他是真心要成就这件事。 施越英端起酒杯,感激道:“老师,大恩不言谢,越英敬您。” 方昱笑呵呵地受了。 施越英又分别给方秉文和方夫人敬了酒。久别重聚,几人心中欢喜,皆开怀畅饮,一顿简单的接风家宴,竟吃了两个多时辰。 晚上,方秉文拉施越英一起睡,开起了久违的“卧谈会”,也不可避免地八卦了方秉文心中的男神——徐牧。 “你别想了,人家定亲了。”施越英开门见山道。 方秉文挨着施越英侧躺着,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听说了。” 施越英好奇道:“这么快就传到汴京啦?好像才定亲不久。” 方秉文白了她一眼道:“徐牧是什么人,就算他爹被贬到延州,他自己人在外地任职,汴京王公贵族、高官名流的内眷交际圈都时时交换他的消息。” 施越英幸灾乐祸道:“嘿嘿,心上人被那么多人惦记的滋味不好受吧?” 方秉文嘴硬道:“他哪算什么心上人啊,我跟他说过的话也不超过五句。” 施越英笑道:“哟,这么快变心啦,老实交代,又喜欢上什么人啦?” 方秉文大叫:“我还没问你呢,你跟他又是一起办案,又是一路朝夕相处一个多月,你就没喜欢上他?” 施越英鄙夷道:“你是没跟他相处过,他这人太难伺候了,要么就爱搭不理,要么翻脸训人,又争强好胜,还时不时犯幼稚病,真是谁处谁知道。” “那定是你自己跟他顶牛了。”方秉文一副为偶像维护形象的架势。 施越英直叫屈:“我一个小小差役哪敢顶撞上官,至多是心平气和地沟通不同意见好吗。” 方秉文左手支起身子,看着施越英,促狭道:“照你这么说,你们俩也像传奇话本里写的欢喜冤家。” 施越英也坐起来,敲了她一记脑袋:“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干脆你也去写一本,保证大卖。” 方秉文一本正经道:“别不好意思啊,我不介意让给你的。” 施越英气笑了:“你也太大言不惭了吧,什么时候徐牧变成你的了,小心他未来娘子提刀来杀人。” 两人玩玩闹闹,又细细道来别后种种女儿家心思,聊了近一宿才睡。 第二日两人快到午时才起。 方昱早入宫上朝了,留下话让她们早些开始置办入学用品,还给方夫人嘱咐了一件事,让她择日宴请徐牧,以谢护送之意。 施越英一方面感激老师的周全,一方面暗暗叫苦。她是真怕和徐牧相处,宁愿去做针线活,也不想跟他打交道。 22、方府谢宴 方夫人得了方昱择日请客的嘱咐,当下翻了翻黄历,决定就在三天后重阳节那天请徐牧。那日官员都放假得闲,不用赶时间,且节日宴请比较有氛围,不容易冷场。 做了决定后方夫人就早早准备好请帖本子,等方昱从宫里回来,便让他写好帖子,当天就遣廖庆送到徐府。 徐牧初回汴京,现下知道他回来的人可能不多,等过几天知道的人多了,各种请贴送到徐府,人就不容易请了。方昱思虑周全,在请帖上加了杜简融的名字,万一徐牧没空,他还可以让杜简融代以赴宴,如此足以让他尽谢意。 徐牧第二天便回了帖,应下了方家的邀请。 方夫人马上带着厨娘廖妈和婆子宋妈着手准备重阳宴席所需,施越英和方秉文也一起帮忙。 首先是定席面的菜色,方家曾在鄞县时请过一回徐牧,那回是因为方秉文遭劫,徐牧出手搭救,也是谢宴。因是感激救命之恩,方夫人曾苦下了一番心思置办席面,研究过徐牧的偏好。如今再加上施越英与徐牧的厨娘共室一个多月,对他的口味喜好也算是很了解,于是菜单很快就定了下来。 接着就是准备应节的小食和装饰。菊花酒早已酿好,重阳糕得当天做,只需备齐面粉还有豆沙、枣泥、栗黄等糕馅儿。 至于装饰,重阳节时兴菊花和茱萸,女子流行佩戴茱萸囊,男子更有簪花的习俗,满城都是“戴花持酒祝东风”1的人。但方昱认为“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2,从来只是赏花而不簪花。方家的房东本就在院中种了不少菊花,方夫人便只买了几盆茱萸养着。 重阳节当天飘了几滴小雨,随后便放晴了。 出门前,杜简融拿着几支小桃为他准备的菊花犹豫了半天,不甚满意,便对徐牧说:“还是官家赐的缯綵茱菊好看。” 所谓缯綵茱菊,是朝廷赐给大臣的两朵重阳节佩花,用上等丝绸捆成的茱萸和菊花,轻盈鲜亮,又比真花挺括,杜简融因而眼馋。 徐牧坐在他房里等得快不耐烦,闻言剜他一眼,赶紧叫人把花取来给他。见他对着镜子一一试戴,嗤笑道:“两朵都戴着得了,方府两位小娘子呢,说不定各有各的喜好。” 杜简融撇嘴道:“我主要是悦己,捎带悦人。” 徐牧顺手拿起一旁的果子砸他:“快点吧,再磨蹭方府菜都凉了。” 杜简融转过身看着徐牧道:“表叔你不簪花?” 徐牧不屑道:“我还需要簪花吗?” 杜简融心内忿忿,长得帅了不起啊。 杜简融收拾妥当后,徐牧领着他前往方府,严林驾车随行。徐府坐落在皇宫西角楼附近,严林赶着车往南行,约两刻钟便到了方府。 廖庆早就在门外候着了,一见严林驾着马车拐进巷子,便赶紧回去禀报。施越英随方家三口到门口迎客时,徐牧刚下车。 徐牧今日身着牙色窄袖窄身圆领锦袍,显得整个人异常修长挺拔。 方秉文眼睛盯着徐牧,手却轻轻拽了拽施越英的袖子,施越英没看她就猜她此刻准是一脸陶醉的表情。 等杜简融跳下马车,施越英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只见他一身湖蓝长袍,头上插着一朵丝绸菊花,因他年少身量小,仍稚气未脱,显得花特别大,花瓣迎风飘曳,覆盖了他大半个脑袋,衬得他更唇红齿白,活像个小娘子。 徐牧急趋上前向方昱拱手行礼:“方少卿,久违雅教。” 方昱虚托徐牧作揖的双手笑道:“承蒙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应该叫你徐寺丞了吧。” 徐牧昨日刚被授了太仆寺丞一职,协助掌管朝廷车马,方昱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也足见其短短半年在汴京人际关系经营得很不错。 双方相互见礼后,方昱便将客人迎进了院子。方夫人在院中安排了茶水果盘,众人先在院中赏菊。 花圃中有各色菊花:蕊心若莲房的“万龄菊”,大朵纯白色的“喜容菊”,粉红色的“桃花菊”,白而檀心的“木香菊”,黄而圆的“金铃菊”,更有一丛淡紫色的“紫菀菊”,都竞相怒放,争奇斗妍。 方昱看着那超然独立的紫菊,又环视一周几个年轻人,个个芳年花月,朝气蓬勃,便道:“某真真是白头翁入少年场啊。” 徐牧道:“方少卿朗朗风姿,何来白头?” 施越英也附和道:“老师风华正茂呢!” 她难得赞同徐牧,方昱才刚四十出头,正当壮年,且相貌堂堂,气度不凡,是个有魅力的大叔呢。 方昱知是小辈恭维,却也受用,爽朗大笑。 方昱和徐牧先叙了会儿旧,聊了彼此在明州和汴京几个共同朋友的近况。方昱很周到,并没有因杜简融小两辈而忽视他,主动问起了他在京适应情形。 杜简融恭谨地回答:“有表叔照顾,一切都很顺利,不日将入太学。” 本朝太学和国子学都是由国子监管理的官学,七品及以上的京、朝官员子弟入国子学,其余官员子弟可入太学。杜简融父亲杜均悦是衢州龙游县八品知县,又因着杜家的人脉,得以进入太学就读。 方昱捋须道:“听闻太学近来新上任几位学正和学谕,颇有才名。” 杜简融忙道:“能得有才之师教导,乃晚辈之幸。” 方昱笑道:“杜府满门才俊,杜小郎君兰芝玉树,想必将来也能为太学增光。” 杜简融羞道:“晚辈实是才疏学浅,方少卿谬赞了。” “某相信自己的眼光。”方昱鼓励道,又话锋一转,对徐牧道,“还未恭喜徐寺丞盟订秦晋之好,杜娘子才貌出众,某在明州时也有耳闻。” 刚刚还听着几人相互吹捧觉得无趣的方秉文此刻精神一振,一副准备竖起耳朵专心听八卦的架势。 施越英看着她哑然失笑。 然而徐牧却没有多言,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方秉文一颗八卦心没有得到满足,一脸失望。 施越英觉得徐牧这么桀骜的人,在婚姻上大约也不会像他表面说的这么老派,背后八成是有甜蜜的爱情故事,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方昱自然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不过接下来新的话题让施越英很头痛。 重九佳节,秋高气爽,枫叶流丹,金菊盛开,向来是文人墨客吟佳句、申雅怀的大好时机,方昱作为诗词爱好者也不例外,他提议各人吟诗作词一首以叙怀尽兴。 施越英受了两世教育,对很多学问有兴趣,杂学颇多,唯于诗词歌赋一道实在不通,遇到这种情况她能躲则躲,躲不过就凭借记忆甩几首后世的诗词充数。 此刻忽闻老师命题,只得搜肠刮肚地搜索记忆中有关重阳的诗作。 徐牧听到方昱的提议,便道:“想必方少卿已得了佳句。” 方昱也没推辞,略一沉思,一首七言绝句脱口而出:“秋丛绕舍竞物华,清香盈庭争鸣嘉。细雨洒落檐前草,微风吹动酒上花。3” “好诗!工整精练,应时应景,尤数‘风吹酒上花’意境绝佳。”施越英作诗的本事没有,点评吹彩虹屁的功夫手到擒来。 徐牧才思比较敏捷,也很快吟了一首:“红叶铁骨经霜老,菊花金心带雨新。飞鸟万丈碧空高,极目千里净天遥。” 方昱抚掌赞道:“豪气干云,妙哉!” 施越英也连忙叫好,诗如其人,徐牧此次得升迁,定是立志在汴京有一番作为,大展抱负。 方秉文也不甘示弱,她自小受方昱熏陶,作诗功夫不浅。只见她环顾四周,思索片刻,抬头见一排大雁飞过,便双目一闪,缓缓吟道:“北雁南飞去,友人登门来。煮酒喜相遇,笑看黄花开。” 施越英照例拼命夸赞捧场,然后故意看向杜简融。 杜简融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晚辈实在不擅长吟咏,便背一首先人的诗助兴吧,也是跟大雁有关。” 说罢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 “南朝江总的诗!杜小郎君初初离乡入京,倒也应情。”方昱颇给杜简融面子,又见施越英刚还在信口吹捧,现下缩头缩脑地不吭声了,便没好气道,“该你啦!” 被点了名,施越英只好硬着头皮上。 有杜简融背诗的先例,她本也想背一首杜甫的诗敷衍一下,此刻恰好瞥见池里的鱼“啪”地往水上窜了一下,便灵机一动道:“鱼儿水中游,来去乐悠悠,吐泡打招呼,跳个佳节舞。” 方昱气乐了,指着施越英对徐牧说:“我这个学生,聪明是有,文才却是了了。” 施越英心道,老师你太给我面子了,在你们这些文豪眼里,我这打油诗,怕是连了了都算不上吧。 谁知她刚这么想,徐牧就如同传音机一般,将她的心声道出:“非是了了,而是全无。” 施越英差点吐血,这么直白地把心里话讲出来好吗? 方昱一时尴尬地不知如何接话,方秉文也有点目瞪口呆,杜简融着急地想着怎么替他表叔找补。 徐牧若无其事地看了施越英一眼,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又来了一句:“不过,趣味倒是十足。”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施越英心道,有什么话不能一气儿说完,故意的吧? 23、同学初见 重阳方府谢宴上,众人都很尽兴,赏菊赋诗,喝酒聊天。 徐牧平常聊得拢的朋友不多,跟方昱倒投缘。两人大谈朝政,各抒己见,喝完了三大坛菊花酒。徐牧酒量不错,回去时还能行走自如,方昱醉得厉害,最后都得方夫人搀着回房。 方秉文经过这次宴席对徐牧依然花痴,宴后拉着施越英说悄悄话,徐牧长徐牧短地喋喋不休了好久,直到第二天还很亢奋。但她不像之前那样,把他当成要以身相许的心仪之人,更多的是有距离感的欣赏,有点后世追星的感觉。 女学报到定在九月十五,施越英和方秉文两人马不停蹄地准备入学所需。因为女学是住校制,除了文房四宝,还得准备好洗漱用品和衣服被褥,两人还趁在外采购的间隙去学校踩了点。 学校在宫城西南边,最早是梁太祖旧第,后来几经易主,被赐给了太后的母族,此次为了支持太后办学,族人又把宅子献了出来。 施越英对新学校既好奇又期待,毕竟封建社会的学校必然与后世现代学校不同,而且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间宫廷以外对女子开放的学校。 她很佩服倡导建校的太后,虽然本朝比前朝对待女性宽容很多,但办学对各方利益牵涉众多,最终能办起来,想必太后是顶住各种压力,克服重重困难才达成目的,这魄力怕是武则天都不具备。 学校大门紧闭,两人在外面溜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便回去了。一路上,方秉文又给施越英讲了女学司业的八卦。 施越英听方昱提过,此次女学是仿照国子学和太学的模式创办的,都属国子监管理。国子监最高级别的官员是国子监祭酒,是名义上的总校长,统管各学校,比如国子学、太学,以及其他各种专科学校,例如律学,医学等。每个学校又设有司业,相当于分校长,掌管实际政务和教务。 女学司业名叫肖月,最初是太后娘家府里伺候太后读书写字的笔墨女使,非常聪明伶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后来被太后选中,作为陪嫁女使进入王府,又一路陪着太后入宫,是太后最倚重的人。 “太后真是把女学当心头肉啊,都派心腹出马照看。”施越英戏谑道。 “可不是,太后拉上娘家族人,又砸钱又出力的。”方秉文点头。 “这架势,肯定不是选妃了,太后是个有理想的人!”施越英玩笑道。 “选妃用得着这么费劲吗?直接招人进宫不就行了,你知道那考试有多难吗,都是实打实的经义、策论,伺候官家可用不上这些,得亏我爹都细细教了,不然我还真通不过。”方秉文嚷道。 “看来以后的同学都很有水准。”施越英托腮道。 “那当然,让水平差的去学一年能学到什么,自然是选已经有才学基础的,最优秀的苗子,小心到时候你被比下去。”方秉文吓唬道。 “我哪会在乎这个,垫底也不怕。”施越英无所谓道。 “我还不知道你,七夕穿个针都不愿意落后。”方秉文翻了个白眼。 施越英嘿嘿笑了,然后正经地问道:“你说学完了我们能干什么,总不会真让我们去考科举当官吧?” 方秉文也迷茫:“这个,我也不知道,爹不是说了嘛,太后总是要挑选有才之人为她所用吧。” 两人一路聊着即将到来的校园生活回家,晚上睡觉时施越英还在思考将来。可能太后真是个很有抱负的女人吧,也很帮扶女人,就算是要培植亲信,也选女的。 九月十五当天,施越英和方秉文一早就去报到。 只见女学大门外摆了一张桌子,一名神色严肃的中年妇女坐在桌子后面,拿着一本名册勾对。桌前已有几人排队,排在末尾的一人还有女使仆人一左一右跟着,又是包袱又是箱子,拿了不少东西,队形显得很乱。 那名负责登记的女学官见状皱了一下眉,喊道:“侍从不能跟随入内,请在一旁等候,勿影响后面排队。” 那队尾的学生边打发侍从边道歉:“不好意思柳直学。”接着又向刚来的施越英和方秉文点头表示歉意。 施越英见她长得珠圆玉润,穿戴不俗,仆从众多,又认识那柳姓学官,知她必定出身不凡,为人却态度谦和,彬彬有礼,便生了几分好感,主动开口道:“你这么多东西,一会儿我帮你拿吧。” 对方闻言很感激,交谈之下得知她姓余名兰奕,正是英国公的小孙女。 余兰奕性格也颇直爽,很快就跟施方两人混熟。三人报到登记完之后,便由几个斋仆1领着去寝室安顿。 这宅院本来很大,但学生加上教职工一共有六七十人,功能区众多,因此划作学生寝室的院落有限,学生得四人共住一间,按照登记的先后顺序分配。施越英、方秉文、余兰奕正好分在一处,还有一人未到,三人便挑了床铺各自放东西。 说是四人间,其实在施越英看来比后世的大学寝室大多了,一间寝室其实有三个房间,中间类似起居室,两侧是两个卧室,各放两张床铺、两个柜子和衣架、两套书桌椅、两套梳妆台和脸盆架,私密性很好。 施越英和方秉文自然住在一处,她们东西不多,很快就整理好了。 走过去看那头的余兰奕,见她正将香炉、暖壶、水杯、盘子一一从箱子里拿出,暖壶还套上护罩保暖。她又把衣服、斗篷从包袱里拿出、展平,挂到衣架,然后再将梳子、篦子、头花、钗子、簪子等林林总总各种首饰摆开放到梳妆台。就这些,似乎只占了行李的一小部分。 施越英觉得方秉文挺讲究的,但比起余兰奕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二人看得面面相觑,余兰奕见她俩表情,笑道:“都是我娘,上学还让我带这么多东西。” 施越英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嫁呢。” 方秉文也咋呼道:“没有人跟着,你这些东西整理得过来吗?” 三人正说着,外面有人说着话进来。 “这还不是朝南的呀。”一个少女埋娇声怨道。 “寝室按登记顺序分配,这间还空着一个床,里面已入住的三名学生正好在你前面。”一名斋仆小声道。 少女探头进来张望了一下,瞥了眼屋中三人没打招呼,也并不进屋,继续在门口埋怨:“怎么还是四人一起住?太挤了!” “学生都是如此安排的。”斋仆陪小心道。 片刻沉默之后,少女又道:“不是一共有四十五个学生吗?那必有一间是只住一人的,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 “那间已经有人住了,是给头一个登记的学生的。”斋仆耐心解释道。 “我去看看,跟她换了不就成了!死板!”少女咄咄逼人。 “这恐怕不合规矩......唉,你怎么就走了。”斋仆追着出去。 施越英最看不惯这种又娇气又张狂的人了,表情很是不屑。 余兰奕努嘴道:“她便是宰执黄相公的长孙女黄玉盈。” 方秉文疑道:“我曾跟父亲赴宴时见过黄相公,感觉他很和蔼可亲啊,怎么孙女如此嚣张?” 余兰奕无奈地摇摇头道:“她向来如此,个性跟她祖父确实不太一样。” 施越英有点明白了,一般官一代都是隐忍打拼的,但到了下面几代,大多就成了张牙舞爪、吃喝玩乐的二世祖、纨绔子弟了。当然余兰奕应该是例外,虽然生活讲究,为人却温和谦逊。 过了不到一刻钟,便有斋仆领着另一名学生来安顿。来人身材娇小,面容清瘦,一双杏眼很有神。 施越英见她跟自己一样的打扮朴素,行囊简单,便很有亲切感,即刻上前打招呼。 一番寒暄之后,便得知此人叫许如意,正是那第一个报名登记得到单人间的学生。 “你就这么拱手让人啦?”方秉文有些替她不平。 “在哪住都一样,四个人一起住还热闹呢。”许如意无所谓地笑笑,“再说我也惹不起黄相公的宝贝孙女。” 看来黄玉盈声名在外,而且是惹不起躲得起的那种。 许如意取出行李整理,书籍居多。施越英见其中有一本《宋刑律》,便好奇问道:“你喜欢刑律书?” 许如意点头道:“我爹在开封府当推官,常听他谈起各种案件,因而闲来也翻翻律书。” 原来是司法系统的子弟,怪不得研究律法,施越英心道,看来这儿真是卧虎藏龙啊。 四人整理完寝室,便一起去参观学校其他地方。 转了一圈下来,四人一致认为学校虽小,却五脏俱全。由于整个学舍是住宅改造,各个功能区都是按院划分,比如一个叫崇文阁的小院设有藏书室和印文字所,教学讲堂位于一个叫持志堂的大院子,更有崇化馆为学官办公区,连体育场也有,设在花园空地上。 将近午时,四人便去公厨用饭。 施越英心内感叹,女学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汴京中高层官员子弟,自己也算是混上半个上流社会圈子了,这能吃上一日三餐便是混圈的标志之一。 然而虽说女学有太后的财政支持,减免了学费和住宿费,斋用钱2所费不多,食费却得按月缴纳。登记的时候一下子交出去将近九百文,施越英还心疼了一下她的荷包。 公厨占宅子内比较靠北的一个院子,正房作餐厅,放了十来张大桌子,每桌可坐七八人,东厢房用作厨房,西厢房作储物空间,一切打扫得干净整洁。 此时餐厅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不少人了,四人排队领了餐盘,便挑了一张空桌坐下。 午饭是点心,每人一份酥油鲍螺和一份白米糕。白米糕甚普通,但那酥油鲍螺却入口即化,沃肺融心,口感极佳,施越英顿时觉得那九百文交得值了。 正专心享受美味,余兰奕冷不丁来了一句:“听闻马上要考试。” 纳尼?摸底考吗?还是月考之类的常规考啊? 施越英最烦考试了,她心中祈祷千万不要是月考啊,不以考试为目的的学习最快乐了,要是失去了这份快乐,还不如退学算了。 24、姐姐来了 用完午饭,下午施越英就跟室友们一起去持志堂集合。 施越英觉得她后世的高中住校生活又回来了,那会儿她也是跟室友形影不离,经常勾肩搭臂地出没在校园各个地方,连上厕所都一起去。 集合地点在持志堂正厅,厅内有二十来张桌子和条凳,两人共用,倒跟后世课桌椅很像。 四人坐下后不久,厅内就马上坐满了,随即便有三位学官走了进来。其中一位是上午负责登记的直学柳鸣莺,一位是头发花白却精神抖擞的小老太太。还有一位是身材高挑的少妇,长得肤白貌美,尤属一双眼睛长得出众,眼尾上扬,环视厅内众人时,眼神凌厉,让施越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学官们自我介绍后,施越英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熟悉感并不是错觉。 那小老太太姓陈名秋蓉,是女学学正,掌管学规和考核。而那年轻少妇是负责协助日常教学的学谕,姓徐名韵。 施越英听到徐韵的大名后,一时错愕地望向方秉文,从她肯定的眼神中印证了徐韵的身份——徐牧的亲姐姐。 早在鄞县时,施越英便听方秉文说起过徐韵。 那时方秉文热衷于搜罗有关徐牧的各种信息,打听到徐牧的这位姐姐嫁进徐家的世交江家,她夫君江君长因徐牧的父亲徐仲良遭贬而仕途受牵连,一度被贬到岭南。岭南天气湿热,江君长因此染病,前两年才得以重回汴京,在宫观任闲职。 施越英盯着徐韵看了半天,徐韵无意间与她目光对上,她连忙装做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睛,心说徐家人是不是练过眼神,怎么都那么犀利? 学官自我介绍完了之后,陈学正大致说了一下学制和课程。女学的教学制度也仿照太学,基本实行分斋教学,也就是分科教学。 当时有名的教育家胡瑗提出分斋教学时,一反重诗词歌赋的风气,提倡“明体达用”的实用教学,因而设经义斋和治事斋。经义斋的学生主学《春秋》、《周易》、《尚书》、《诗经》、《礼经》等经籍的义理,治事斋的学生则学农田、水利、军事、天文等实用学,每人治一事。 但女学又不完全照搬太学的模式,而是将太学和专科学校的课程杂糅。所有学生都需修读经义,然后学官们根据每个学生的特长分为三斋,分别教授律学、医学、算学。每一斋的学生除了经义和专业课,还可以选读武学、书学或者画学。经义有两名太学博士教授,其他专业课则由各专科学校推选的博士负责。 施越英觉得分科教学这么早便出现,可见本朝教育家们的先进思维。选修和必修课结合的方法也很合理,既能让学生夯实基础,又能让老师因材施教,很有创新性。 陈学正介绍了分斋教学后,歇了口气,又慢条斯理地说:“至于如何分斋,月底会举行一场考试,根据考试成绩来看你们的才学特长。” 听闻有考试,厅内众学生发出一片哀叹声。 陈学正连忙喝止,又说了一件大事——开学典礼。 典礼本身没什么稀奇的,重点是参加典礼的嘉宾。陈学正一字一顿地说:“明日开学典礼,太后和官家都会参加,由肖司业陪同前来,还有其他朝廷要员。” 厅内又是一阵躁动,学生们显然比刚刚更兴奋。考试虽然煎熬,考得好不好对女学的学生来讲,其实并无重大影响,然而亲睹太后和官家圣颜的机会却是一生难遇,千载难逢的。 学生窃窃私语不停,陈学正咳嗽了好几声,厅内才重新安静下来。 陈学正这才嘱咐了典礼的时间地点以及注意事项,尤其强调了御前礼仪,包括如何伏身跪拜、如何答话、如何目不直视等种种细节。她还让全体师生当场练习,施越英跟着众人一起朝空气跪拜行礼,心中不觉好笑,任何时代接待领导都一样,都得尽心搞演习。 陈学正让师生们练习了好几遍礼仪,还单个抽查检验成果,直到她满意为止。 一番折腾下来,等她宣布解散,已到晚饭时间,大多数人都直接去公厨用饭,施越英和她的室友们夹在人流中边走边聊。 方秉文还沉浸在见到徐牧姐姐的惊喜中,不禁感慨:“没想到徐学谕这么年轻貌美,长得天仙似的!” 许如意被方秉文的关注点逗乐了:“比起相貌,怕是她在才学上更出众,学谕一职,必定学才学超群,经明行修之人,这样的女子汴京城中可不多。” 施越英点头,以古人的眼光,女子有才无才是最无关紧要的,达官贵人培养女子断文识字、琴棋书画也只是锦上添花,但能当学官教授学生,必定有真才实学。 “能有本事当学谕的女子确实没几个。”余兰奕小声道,“学谕这一职本意属黄相公之女,听闻她前阵子染病,一直有传言说要换人,没想到真换了,不过想来也只有江夫人合适了。” 施越英了然,余兰奕消息渠道比较全面,这一信息应该很靠谱。太后和黄相公都是旧党保守派,而徐韵的父亲、夫君皆是新党改革派,太后办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提拔新党的人,此次徐韵被选中,看来人才是真紧缺。 不过,保守派办女学,已经是打破党派壁垒的创举了,选不同阵营立场的人做事也不足为奇。 “不知道黄相公的女儿长得如何,才学可替代,徐学谕的容貌气质绝对是独一无二的,跟着如此才貌的人学习,多赏心悦目啊。”方秉文嚷道。 “你小点声吧。”施越英无奈掩面,方秉文一直是颜党,不管男女,只要长得好看,都要品评一番。 “我姑母容貌如何,还轮不到你们嚼舌根,比那姓徐的小家子气自然要强上百倍!”黄玉盈突然在施越英四人背后厉声喝道。 站在黄玉盈身边的人也附和道:“论雍容华贵,国色天香,桑夫人绝对是头筹。” 施越英本欲怼几句灭灭她们嚣张的气焰,不过想到同在一个屋檐下念书,呈一时口舌之快不利于和谐共处,便忍住了。其余三人也自知背后议论别人理亏,皆噤声不言。 黄玉盈见状,头一扬,冷哼一声,越过施越英等人走了,身后呼呼啦啦跟着好几个学生。 等黄玉盈一行人走远了,方秉文吐吐舌头,小声道:“她不是一个人住吗,哪来那么多跟班?” 余兰奕也压低声音:“有平时跟她交好的,也有她姑父桑家的小辈,还有一些可能是新交的朋友吧。” 施越英淡淡道:“大约是平常老大做惯了,不收些小妹难受吧。” 余兰奕和许如意都“噗嗤”笑了,许如意道:“你这比方倒是有趣。” 方秉文见怪不怪道:“她向来如此,习惯就好。” 四人到了公厨餐厅,晚饭比午饭丰富点,两荤一素,搭配米饭。这个点大家都挤在一块吃饭,没有独立空桌,几人便跟别人拼桌。 施越英边吃边对一旁的许如意道:“你肯定要念律学吧。” 许如意咽下口中的米饭,才慢慢开口道:“想是想,但也得看考试成绩。” 施越英笑道:“一般没什么人会像你一样对刑律熟悉吧,你没问题的。” 许如意也笑笑,反问道:“你呢?” 方秉文抢着说:“她必然是算学。” 施越英点头,想了一会儿又自嘲:“不过要考我用诗词作一首算题,我肯定不行!” 方秉文白了她一眼,不置评论,自顾自道:“我想学医学。” 施越英有些诧异,本以为她会说算学或者律学。女儿肖父,方昱数理方面的才学很好,当初正是看中施越英的算数能力才招她为县衙效力,方秉文算术自然也不差,也爱看断案的话本,想不到她竟然对医学感兴趣。 施越英问道:“医学的确很实用,不过你什么时候对学医感兴趣的?” 方秉文道:“还不是因为我之前病了几个月,发现身体康健太重要了,所以必须得懂点医理。” “这话没错。”施越英道,“不过听陈学正的口气,你得要有点基础才能通过考试筛选。” “我抓紧看看医书呗,说不定我就有这方面的天赋呢!”方秉文轻松道。 “言之有理!”余兰奕点头肯定。 “兰奕你想学什么?”许如意问道。 余兰奕不好意思道:“我就是来凑数的,没什么擅长的,也没什么特别想学的,到时候被分到哪儿算哪儿吧。” 同桌吃饭的一个尖下巴同学凑过来说:“我也这个想法,别费心看书了,能考成什么样就什么样,总不至于让我们退学吧,要我说,明天能面圣才是大事。” “就是,就是!”旁边一个胖胖的同学附和道,尽管她压低嗓音,也能听出其语气中难掩的兴奋,“听说官家长得很英俊。” “是吗?”方秉文一听来了劲,凑过去叽叽咕咕地跟那胖同学低声讨论。 当今皇帝九岁登基,到如今也才十六岁,应该是翩翩少年郎的样子,还有太后,不知会是怎样的容貌气质。 施越英非常期待明日的开学典礼,打算到时候要睁大眼睛好好观赏。好不容易穿越过来,碰上这种盛典,怎么也得看过瘾才能回本。 25、开学典礼 第二日早饭过后,学生都在持志堂集合,司业肖月与众学官也就位。 肖司业天未亮就到了,已带着一队禁卫把女学里里外外排查了一遍,此时禁卫校尉正在校内各处安排巡逻侍卫。 官家和太后御驾亲临非同小可,各方都很谨慎。 早在十日前,肖司业已带内官来认路,何处开道,何处迎驾,何处落座,何处开典,何处参观,何处赐题,何处用膳皆记录清楚。昨日夜里,负责巡察关防的禁卫已按规划的路线清道设好防卫。 肖司业是实干型的,不像昨日陈学正那样有诸多训勉之词,简单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后,她便和其他学官领着众学生练习列队和走路线。典礼当日才指导众人这些礼仪,并非是肖司业临时抱佛脚,而是此行太后主张轻车简从、低调行事。 然而,皇家出行从来不可能真正低调,只不过不同场合规制不同。考虑到凤驾和御驾的安全,为避免学生人多口杂,引起不必要的百姓围堵,肖司业才让陈学正在昨日向学生公布典礼之事。 众人先在女学门口分列两侧,学官在前,学生在后,六人一行,按身高从矮到高往后排。施越英个子高,靠门站在最后一排。等众人在门口接驾以后,左右两列会合并,届时再按指示跟在御驾后面进门。 典礼在持志堂揭幕,所以众人要在那重新列队。堂内大厅只容太后和官家的贴身宫人和侍卫,以及一众高官,其他人都得站在院子里面。 大厅内此时已经撤去课桌椅子,重新布置了一番,院内也铺上了地毯。肖司业吩咐师生,进院后需重新东西两侧分开,中间留出空地启奏。 典礼基本在持志堂内完成,随后太后和官家会去参观学舍各处,这就和学生们没关系了,她们只需在堂内静候,最后在门口送驾,于是肖司业又领着她们走了一遍送驾的路线。 整个路线走完,辰时已过半,众师生便直接在门口侯驾。 此时此刻,校内外守卫森严,学官们个个肃容以待,施越英这才真正开始感受到皇家出行的不一般。 巳时左右,便有鼓乐声远远飘来,随着乐声越来越近,众人看到引驾仪仗从街角拐进女学门前直道。前导是十几排手持横刀和弓箭的骑兵卫队,其后是鼓吹乐队,前面有两名指挥,乐队以鼓为主,辅以笛、萧、笳、号、钲等1。 尾随乐队的是金吾细仗,青龙、白虎旗左右各一,接着是五岳神旗和五方神旗左右分三列,再是五方龙旗和五方凤旗同样陈列,最后是四渎旗。 紧接着一节是八宝舆,除了装载八方宝玺的宝舆之外,由引宝职掌、侍宝官等人组成,还有碧镧侍卫将众人围在其中。 这是整个队伍中施越英最不能理解的部分,皇帝出行带仪仗队摆场面很正常,但带宝玺是怎么回事?皇帝还用得着带身份证吗? 她正疑惑着,隆重的千牛仗踏踏踩着步伐到来,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千牛仗是引驾仪仗的最后一节,列队的都是手执千牛刀的高级禁卫武官,动作整齐,形容威猛。 引驾仪仗之后才是官家的玉辂和太后的凤驾,守卫极其森严。除了驭车驾士,两驾车各有数十名驾士分列左右,驾士外围还有八重禁卫,都是禁军的精锐部队,几位随行命官也骑马围于禁卫之中。 玉辂和凤驾禁卫队后又有一支乐队,只不过规模比引驾仪仗中的乐队要小很多。紧跟着后部乐队的还有适用于不同地方场合的专用辇车队,方辇、小辇、腰辇等,同样由驾士和禁卫护随。 仪仗最后是后卫队,前后是步甲队和骑甲队,中间夹着黄麾仗和旗队。步兵和骑兵皆出自厢军2,身着铠甲,手持弓、刀、盾。黄麾仗中的士兵,除了执武器,还持孔雀氅、鹅毛氅、鸡毛氅等旗幡。旗队则举着绘有各种神怪的旗子,辟邪、玉马、黄龙、麒麟、龙马、三角兽、玄武、金牛等。 一眼望去,真是“肃肃仪仗拥御驾,霓旌彩屏闻鼓乐3”。 这仪卫卤簿4的场面之盛大壮观,超乎她的想象。饶是在前世见过各种人潮涌动的万人场面,施越英也被那种庞然浩大却又肃然有序深深震撼到。 她觉得皇家的人一定对轻车简从有什么误解,这整个队伍,少说也有七八千人。后来余兰奕给她科普,说是此行算卤簿规格中较低等级的小驾,最高等级的大驾有几万人之多。 施越英咂舌,怪不得有大驾光临这一说呢,皇家御临的阵仗,的确如天宫仙人下凡一般,充满凡人无法企及的光辉。 御驾在女学大门口停下时,仪仗队已经排满了整条街。 内官一声高喊,肖司业便携全体女学师生行跪礼。 太后与官家下车后并肩而立,左右侍立宫女和内官,后面依次紧跟紫袍、绯袍和绿袍官员,禁卫重重包围,其中一小队先行开道,“踏踏踏踏”一路小跑,在学舍内外各个点立定站守。 旋即,有内官抬着辇过来,太后挥挥手道:“边走边看吧”。 大约跪了一刻多钟,施越英听到有人说“都平身吧”,才随着众人起来。 她站在后排靠门的一侧,纵使有身高优势,目光能越过众多同学,也穿不过挡在前头的几名高大威猛禁卫的后脑勺。她又谨守分寸,不敢踮脚左右乱看,只在太后和官家跨进门的那一刻,才瞥见他们的身影。 太后身材颇高,着袆衣,戴龙凤花钗冠,而官家有着少年人的清瘦,着通天冠、绛纱袍。两人皆穿戴隆重,可见对此次典礼的看重。 等太后一行在持志堂落座,女学师生也在院内列队站定,国子监祭酒于盛便主持典礼开场。 任何典礼开场总是让人昏昏欲睡的场面话,于祭酒也不例外,只不过用词更高级典雅,引经据典,借古喻今。施越英觉得要是把于祭酒的讲话记录成文,说不定也能成为一篇流传后世,让中小学生背诵全篇的经典序文。 太后的发言就朴实简单多了,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你们都是女子中的佼佼者,将来定能为社稷出力,我看好你们哟。太后的声音嘹亮而不刺耳,一席话铿锵有力,很有激励效果,学生们个个精神大振。 官家的发言比太后还要精简,大概意思是,你们都是太后选出来的,太后的眼光准没错,我也看好你们哟。 短短几句话,表面上看是对太后的尊重,但官家全程语气平淡,面上无情绪起伏,并不符合少年人的气质,施越英似是读出了一位无权皇帝的一丝无奈和不甘。 太后很敏锐,嗅到了僵冷的气息,便笑着说:“官家向来在景观题咏上颇有捷才,何不给这学堂大厅题词?” 官家倒不推脱,干脆地应下,一旁的内官立即呈上笔墨,官家略一沉思,便提笔写下“养正”两字。 “不错。”太后点头称赞,又转头问身旁的紫袍高官,“黄相公以为如何?” 原来此人便是当朝宰执、政事堂一把手黄明。 他拱手回答道:“官家用的好典,《易.蒙》云:‘蒙以养正,圣功也。’” 太后又着黄明和于盛各自为东西两厢的厅堂题了词,分别为“率履”和“褆身”。 赐题过后,便是开学仪式。女学并非开蒙,入学礼仪也与开蒙礼稍有不同,省去了正衣冠这一节,直接行拜师礼。 太学两位教经义的博士,六名律学、算学、医学、武学、书学和画学博士,并女学司业、学正、学谕、直学在院中一字排开,受四十五名学生的拜师礼。 礼毕,六名斋仆端水过来,学生进行净手净心礼,手心朝下放入水中,再手心朝上,然后擦干,寓意为洗去杂质,专心向学。 最后是击鼓明智,由两名斋仆各敲一鼓,很有节律,意在通过鼓声发出警示,让学生时刻谨记读书的重要性。 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是献礼,意在感恩女学创办人的付出。 如此安排恐怕早已暗中进行,由黄明孙女黄玉盈,以及宗室子弟和太后母族后人给太后和官家献礼。礼物不是贵重的珍宝,分别是诗作、画作和绣作,都是学生亲手所作,主题皆是讴歌赞美。太后和官家自然也不会白拿礼物,都准备了赏赐。 施越英看出来了,献礼给官家是捎带的,主要是颂扬太后的办学功德——不仅使入学学生受益,将来造福社稷,还能流芳千古,泽被后世。她虽然有点替官家尴尬,但她也认为太后办学一举确实是女子大好的福利,完全受得起最高级别的称颂。 太后显然对礼物很满意,还特别对黄明夸了黄玉盈:“黄相公教导有方,玉盈的诗越来越有灵气了。” 黄明谦虚道:“还是稚嫩得很,多谢娘娘包容。” 黄玉盈娇嗔道:“爷爷真小气,娘娘都说了有进益,如何还是稚嫩,怎么也得是上佳。”说话间眼角眉梢的小得意,小娇俏表现得恰到好处,逗得太后哈哈大笑。 黄玉盈此番表现,与施越英先前见识到的张狂跋扈判若两人。她心道,这黄玉盈欺下媚上的功夫很不错,是个厉害角色。 献礼之后典礼也结束了,后面是学官们陪同太后、官家和众官员参观校舍。 前往参观之前,太后略带遗憾地对武学博士何治玩笑道:“你看她们一个个都弱不禁风的样子,怕是到时候没人选你的骑射课呢。” 方秉文闻言拼命地给施越英使眼色,施越英懂她的意思,这是让她露两手功夫。可在这种时候出风头,她觉得没意思。 方秉文急了,使劲推了她一把,施越英一个踉跄,跌出了列队。本来她就站得靠近大厅,这会儿完全站到了大厅门口,吸引了厅内外所有人的目光。 这下好了,不想出风头也得硬上了。 26、女学名人 施越英在太后打趣武学何博士的当口出列,众人都很吃惊。 陈学正瞪了她好几眼,这可没有排练过,要整什么幺蛾子? 施越英虽不愿当出头鸟,然事已至此,总不能像幼儿园小朋友那样告状说,老师,方秉文她推我! 于是她一咬牙,便道:“学生施越英,会几下功夫,非常乐意选何博士的课。” 何博士正尴尬着,见有人给他解围,当下如释重负,感激地对施越英点头道:“好!好!” 太后也来了兴致,笑道:“原来还有位小女侠,你师承何处?” 施越英如实道:“无门无派,只是家母出身镖局,会些拳脚功夫,学生也只学了点皮毛而已,遇上几个悍匪,或许能逃一逃,打是打不过的。” 太后被施越英的实在逗乐了,底下有学生憋不住“嗤”地笑了出来。 黄明也笑道:“方少卿果然眼光独到。” 太后问道:“太府寺的方昱?” 黄明道:“正是。” 接着黄明又把方昱让亲生女儿应试,却大力举荐门生一事禀告了太后。 太后好奇道:“那结果如何?方昱的女儿中选了吗?” 施越英幸灾乐祸地看着方秉文,遭报应了吧,怂恿别人翻车,自己也拖下水了。 方秉文无奈地出列:“方昱之女方秉文见过娘娘。” 方秉文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局面,她只不过看不惯黄玉盈得意,想让她心目中最优秀的闺蜜也露个脸。因为她知道施越英胆子很大,不怵这种场面,可轮到她自己出面了,她才知道被所有人注目,特别是被至高权力者盯着,既紧张又不自在。 好在太后简单称赞了几句方昱教女有方,方秉文宽容大度之后,仍然把目光转向施越英,方秉文大松一口气。 太后问施越英:“既然会点功夫,能否露两手让我们瞧瞧?” 施越英自被推出来那刻起就知道会有这一节,只不过她以前喜欢有来回的过招,常跟她母亲和外祖母套招,这种表演性质的展示虽说不擅长,随便比划几下还是不在话下的。 她向在场的禁卫借了刀,耍了一套外祖家传的刀法。此刀法特点是招式大开大合,勇猛彪悍,女子耍来却是另一番味道,显得气势非凡,英气十足。 太后等外行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觉得施越英身姿矫健,动作有力,比宫廷杂戏里的花架子武戏要真实好看多了,便偏头问何治:“如何?” 何博士点评道:“刀法朴素却严谨,刚猛有力,确实是镖局的路子。” 施越英觉得自己招式摆得应该还算漂亮,但实际功夫稀松平常,在现场这么多专业练家子面前肯定是漏洞百出,何博士多少是感念她刚才捧场解围,给她面子罢了。 太后很满意,这批学生不仅相貌出色,还能文能武,非常优质。 初入学的学生如此优秀,自然是人才选拔工作做得很到位。太后大力夸奖了一番主持女学招生的黄明,又特意嘱咐内官回宫后选一样女子适用的兵器嘉奖施越英。 直到整个典礼结束,施越英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本来自己只是典礼的一枚螺丝钉,最后一不小心搞成了重头戏,平白惹了一堆羡慕嫉妒恨。 事后施越英埋怨方秉文,遭到方秉文一番鄙视。翻译成大白话是,虽然过程有点小波折,结果是完美的,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施越英哭笑不得。 ****** 第二日正常上课,不到卯时,施越英便醒来穿衣洗漱,顺便推醒还在呼呼大睡的方秉文。 穿越以来十几年,她早就习惯了没有闹铃的生活,生物钟能自动调节,准确控制起床时间。况且她在县衙一年半,天天早起点卯,雷打不动,自然也很能适应女学的作息时间。 施越英端着脸盆去院子里的水井汲水,发现外面已经有人在井边排队了,于是她又折回去拿方秉文的脸盆帮她打水,免得她一会儿还要排队。 走回屋内,发现方秉文正对着两套衣服犹豫不决。 施越英嗤笑道:“那么多学生,差不多的青春靓丽,你往里头一站,不管你穿哪套衣服都泯然众人。” 方秉文嘴硬道:“我就不能穿给自己看吗,自己高兴了,别人自然看着也舒适。” “能,当然能,不过你自己高兴的同时也别忘了时辰。”施越英边催她边往外走,碰上余兰奕和许如意也起来打水,三人便一道去排队。 排队的时候,施越英发现所有人都注意她,或善意或不屑,她开始体会到当名人的不易了。 洗漱整理完,四人便去吃早饭。 膳厅此时已经热气腾腾,人来人往。施越英一进去,照样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还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哟,你也来吃饭啊。” 施越英无奈对人笑笑,转头跟室友三人吐槽:“太后的嘉奖难道能当饭吃不成?” 三人皆乐不可支。 早饭是赤豆粥加炊饼,也就是馒头。四人坐下刚吃了几口,方秉文突然道:“最好不要吃太多赤豆。” 其余三人不解地看着她,施越英道:“为何?” “医书上说,豆吃多了容易胀气。”方秉文顿了顿,压低声音说,“会排失气。” 许如意感激道:“多谢提醒,幸亏昨日吃的不是豆粥,不然御前失仪便罪过了。” 余兰奕点头如捣蒜:“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施越英觉得好笑,这么点赤豆都不够塞牙缝的,哪会胀气。况且,屁乃腹中之气,岂有不放之理? 于是她道:“五谷之气,浑然天成,哪怕真不小心放了,也不至于定罪吧?” 余兰奕摇头道:“非也,我听我爷爷说过,仁宗时期就有名京中高官,因在面圣时失气被贬到外地。” 方秉文连忙道:“对对,我也听我爹讲过,那人姓邵,长着狮子一般的上卷胡子,还得了个泄气狮子的绰号1。” 许如意也道:“我也听过,还有人在作对联讽刺前宰执徐仲良时用过这个典故。” 方秉文一听是跟徐牧父亲有关,瞪大眼睛好奇道:“什么对联?” 许如意压低嗓音道:“说法马留2为察访,凑氛狮子做知州3。” 凑氛!还是古人用词巧妙,将放屁形容得既文雅又精准! 施越英笑得被一口粥呛到,咳嗽个不停。 方秉文翻眼白她:“有那么好笑吗?” 施越英缓过一口气道:“徐学谕和徐寺丞如此相貌,很难想象他们的父亲长得像马留。” 许如意瞪大眼睛道:“你见过徐牧?听说品貌及其出众。” 施越英见许如意一脸艳羡的样子,不禁莞尔,徐牧果然是众多汴京少女的梦,哪都有他的迷妹啊。 她道:“说起来是颇有渊源。” 于是施越英把自己与徐牧共过事,且徐牧曾救过方秉文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许如意惊呼连连,似是对徐牧的崇拜更进一步。 余兰奕却风轻云淡地说:“我也见过他几面,此人虽颇有风姿,但为人有些傲慢。” 不愧是公爵世家出来见过世面的,施越英竖起拇指赞道:“识货。” 余兰奕和许如意都被施越英逗笑了。 方秉文不以为然地总结:“哪个惊才绝艳的人没点个性。” 许如意又若有所思地点头。 短短一顿早饭的功夫,四人从放屁聊到美男,施越英觉得小伙伴们侃大山的本事越越来越长进了。 ****** 持志堂养正厅内,博士东嘉和讲授经义第一堂课。 东博士首先讲了讲经义的历史。 本朝开国之初,以经学为考试内容的有墨义和贴经。墨义是对经义的问答,主要考学生对各经学注疏的熟悉程度,而贴经则像填空题,考察学生对经文本身的记忆力。因此科考以及与之相应的应试教育基本遵循“守训诂而不凿”,不鼓励考生发表个人意见。 后来很多名士大儒反对这种僵化的学风,认为治经的本质在于自得。因而自先帝以来,科举废除专于死记硬背的墨义和贴经,代之以经世致用的经义,要求学生用自己的见解对儒学经典加以阐释。 凡是应试,必有标准用来评判,因而经义在科举考试中还是有一定的阐释标准。但东博士认为女学办学目的不是贡举,重在培养学生立身行己,明体达用,所以要求学生从今往后多看多思考,切忌空谈。 施越英心中窃喜,理论联系实际,发散思考什么的自己最擅长了,只要不是诗词歌赋形式的都好说。 介绍完经义背景,东博士翻开了书本道:“今日主要讲讲《周礼》,想必在坐各位定有人读过,此书乃周代的官制介绍,表达先代儒士对理想社会的构想。所谓‘惟王建国,辨方证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此乃先贤们提出的总领建国大纲……” 初听下来,施越英对东博士的讲课印象不错,口齿清晰,提纲挈领的同时又鼓励学生发问,能积极调动学生参与度,活跃课堂氛围。只是他人到中年,身体发福得厉害,已入深秋,天气转凉,可他随便在课堂内踱几步都要擦汗。 施越英盯着东博士白胖的手笨拙地擦汗的样子有些出神,东博士冷不丁地说:“下面请谈谈你们对‘以八统诏王驭万民’、‘以九职任万民’的理解。” 这是要点名的节奏啊!施越英赶紧低头假装看书。 东博士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后排,道:“施越英,你来说说看。” 施越英心里轻叹一口气,出名的副作用除了供众同学或瞻仰或鄙视或平视,还给老师点名制造了便利,真是麻烦绵绵无绝期啊。 27、哲学问题 施越英在第一堂经义课就被点名回答问题,心中暗暗叫苦,人怕出名猪怕壮,以后上课怕不能偷懒开小差了。 幸好她从前在老家跟施老爹念了几年书,又跟着方昱熏陶了几年,除了诗赋实在不行之外,其他方面颇有些功底。《周礼》她也读过,只不过这种教科书级别的书她勉强能记得个大概,远没有话本传奇让她印象深刻。 她站起来,瞥了一眼经文,“以八统诏王驭万民:一曰亲亲,二曰敬故,三曰进贤,四曰使能,五曰保庸,六曰尊贵,七曰达吏,八曰礼宾。以九职任万民:一曰三农,生九谷;二曰园圃,毓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泽之材;四曰薮牧,养蕃鸟兽;五曰百工,饬化八材;六曰商贾,阜通货贿;七曰嫔妇,化治丝枲;八曰臣妾,聚敛疏材;九曰闲民,无常职,转移执事。”1 幸好篇幅不长,行文也不算晦涩,于是她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便道:“这讲的是大宰的多项职责,其中之一便是如何辅助君王统御民众、任用民众。这统御民众可依据的八项原则中,我认为第六项‘尊贵’有失偏颇,尊贵的人值得尊重,难道平民百姓不需要尊重吗?” 听到此处,东博士赞许地点头。 施越英顿了顿接着说:“然后这里提到可任用民众的九种职业,农、园、林、牧、工、商正是百姓平民惯常从事的行业,闲民单独提出来讨论也说得过去,但我觉得有一点不太合理,文中把治理丝麻和采集果实专门归作妇人的职业,这未免太狭隘了,一来男子也可从事这两行,二来女子其实能做任何一行——” 施越英还欲继续,可看到东博士阴晴不定的表情,就住了嘴。 虽说能来女学教课的男老师已经算是思想比较进步的,但他们总归是男权封建社会培养出来的士大夫,她以为的正常想法在他们看来可能过于激进了。 果然,东博士先对她的看法夸赞了一番,说她角度新颖,且有关怀平民的悲悯之心,接着话锋一转道:“然不同阶层分而治之,男女各司其职,才是社稷稳固之常态。” 施越英本想恭敬领受教诲了事,最终还是忍不住辩道:“太后创立女学,并未让我们学针线女红、调鼎之道,这说明我们女子也可通过受教育,找寻其他适合自己的人生道路。” 末了她还加了一句“此学生浅见,望博士海涵”以示诚恳尊重。 东博士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此言有理,在座各位均出身非凡,想必将来也会嫁入官门世家、王侯贵族,习经世之学也能更好地辅助夫家。” 施越英以为他认同了自己的观点,结果听到最后,她差点没吐血,合着女子受教育的终极使命依然是相夫教子?更要命的是其余的同学皆纷纷点头赞同东博士。 她期待的思想碰撞,只冒了一丢丢火花便沉入海底了。 一日的课程结束后回寝室,施越英不甘心,继续跟室友讨论:“难道我们女子就只有嫁人这条路啦?就不能有自己的职业,实现人生价值吗?” 余兰奕富贵闲散生活过惯了,以一副奋斗是你们的,我只想躺平的姿态说:“我觉得只要日子过得轻松,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行。” 许如意比较实在,也听过见过不少普通人的生活,分析道:“人生活百态,自然不是只有一种活法,我爹审案时就遇到过不少女户,她们在外谋生,顶门立户,也很了不起。” 施越英道:“我明白,我家就是这样的,但你们是不是觉得这都是生活所迫,无奈之举?” 许如意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女户们似乎以丧父丧夫、无依无靠者居多。” 施越英继续道:“我是觉得,女子即使有父有夫,也可以选择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不用围着他们转。” “这样的人……好像我从未见过。”许如意有些茫然。 余兰奕叹道:“即使地位高如公主,也依然自己作不得主。” 方秉文早就听过施越英此类言论,刚开始与她交往时说到这个话题,也如许余二人一般陷入迷茫沉思,现下已然免疫。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你们别听她瞎说,她就是在县衙男人的活干多了,也把自己当男人了,要我说我们女子还是擦亮眼睛,找个知冷热、体贴人的如意郎君才是正经。” 余兰奕“咯咯”笑了起来,许如意面皮薄,闻言立刻飞红了脸。 施越英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方秉文脑袋:“孺子不可教也,我也没说不能嫁人啊,我只是说一个人要是有能力,那么就不应该被限制,就像——” “就像我爹当初看中你才干,不顾你是女子,将你招进县衙。”方秉文抢过她话头道,“但你以为这世上有多少像我爹这样的人啊?” 施越英一时语塞。 方秉文说得没错,哪有那么多让女子发挥才干的机会,即使是她生活过的前世现代文明社会,女性依然弱势。 施越英顿时对未来悲观起来,即便她能如愿在此学成毕业,她的人生怕是也不能更进一步了。嫁人相夫教子她没兴趣,做生意没本钱,总不能再走老师方昱的门路在京谋职吧,在鄞县时山高皇帝远,方昱身为地方一把手,能作主聘用她,如今在汴京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或许,被举荐进京上学是她的事业巅峰了。 施越英越想越丧,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半晌睡不着。而室友们呼吸轻轻浅浅,似乎都睡着了,她在屋里憋得难受,干脆起身去院子里散步。 院子里寂寂无声,施越英绕着走了几圈,还是觉得没意思。院墙外似是灯火通明,她心念一转,便提气往上一跃,翻过院墙,到了校舍外一条小道。 小道往西拐,便是西角楼大街,再往南是太平兴国寺以及兴国寺大桥。这一带虽不像大相国寺那片繁华,也是各种店铺、瓦子、酒店俱全,不过这儿的特色是药铺多,甚至还有张戴花洗面药这种前卫的美容护肤品店。 此时夜未深,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施越英漫无目的地东逛西看,心情郁闷时,沉浸在这烟火气中熏一熏,放空一下大脑,也是抗躁解压的好法子。 逛着逛着,施越英迎面撞上了一个熟人,来人玉树风朗,便是刚从清风楼跟同僚聚完餐的徐牧。 施越英心中大叫晦气,又不好调头就走,只得讪讪地上前施礼:“徐寺丞,这么巧,也来散步消食?” 徐牧老远就注意到她了,瞧见她一路走走停停,挨个小摊看过来的闲散样,便道:“我是散步消食,你是偷溜出来玩的吧?”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玩了,明明只是走走看看好吧。 施越英无语,徐牧还是老样子,丝毫不给面子,不是官越大越圆滑吗,怎么就他例外? 徐牧见她干坏事被撞破,一副尴尬羞愧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语气也柔了几分:“女学功课这么闲?” 施越英敷衍道:“刚开学,也无甚功课可做。” 徐牧继续问道:“那为何只你一人出来?” 施越英见他纠着这个问题不放,便实话实说道:“觉得有点丧,就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徐牧好奇:“何事如此丧气?” 施越英此时烦躁,也不顾礼仪尊卑,开口便道:“小人物的人生哲学问题,你不会懂!” “哲学二字,我确实从未听过。”徐牧语气诚恳道,“但以我的才智,你讲了,我自然能懂,只怕你说不清楚。” 激我也没用,施越英心道,女子如何独立,如何存立于世,这种人生终极问题她自己也没想明白,更何况你一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 施越英正想开口,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 她今日心情不好,吃得不多,这会儿倒饿了。可最要命的是此刻她没带钱出来,也不能买点小食之类的垫垫。 她尴尬地笑笑,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心也散了,闷气一时半会儿也消不完,如此空着肚子在大街上瞎晃也无益,得赶紧溜回去睡觉。一觉解千愁嘛,睡着了也觉不出饿了,于是她赶紧道:“夜已深,越英告退了,徐寺丞也早些回府安歇。” 徐牧浓眉一皱,道:“饿着肚子怎么睡觉?吃碗水晶角儿再回去。” 水饺?大晚上地吃这么高热量的食物,不好吧? 虽说施越英内心是拒绝的,但身体却蛮诚实,眼看着徐牧在路边摊坐下点食,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 徐牧见施越英还立在原地,两个眼睛却炯炯放光,心里暗笑,语气还是带着几分训责:“看你平时挺利索的,这会儿怎么扭捏起来?” “我是怕大晚上吃多了,影响明日早起读书。”施越英一边找借口掩饰自己的窘态,一边飞速坐下,“不过少吃几个应该也无大碍。” 坐下以后她又后悔坐早了,此时水晶角儿还没上,两个人面对面空坐着,似乎有些尴尬。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尬聊道:“汴京夜市还挺热闹哈。” 徐牧只道“向来如此”,便无话了。 聊天终结者,说的就是你了。 施越英一边默默吐槽,一边假装观赏对面店铺的灯箱,余光不时偷偷打量徐牧。虽说他今日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气,但态度似乎柔和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冷漠。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即便自己从前在徐牧眼中印象分为负数,如今他们已经见过那么多回了,应该能拉回正常熟人水平了吧。 28、分斋之试 话说施越英和徐牧在女学校舍外的夜市遇上,徐牧请她吃夜宵,两人在路边摊坐下等食。 摊主手脚麻利,很快就端上一碗水晶角儿,外加一碟醋调味,一碟酱菜解腻。 “你不吃?”见徐牧没动筷,施越英问道。 徐牧摇头:“晚上在清风楼吃得很饱,他家的黄焖鱼不错。” 施越英想再要个碗给他分点,又觉得分食有点暧昧,便咬牙自己一个人吃了,正好肚子已经扁了。 埋头吃了片刻,突然听见徐牧问她:“究竟为何事烦心?” 怎么还没忘记这茬? 施越英抬头望了眼徐牧,心说看在请客的份上,就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好了。 于是她咽下口中食物,幽幽道:“还不是烦自己的前途,本来想根据特长争取上算学斋,可又觉得对我来说算学不如医学实用,我总不可能真去当官管财税吧,学了医还可以给各种贵人娘子看病赚诊金呢,但我又完全不懂医学,只怕考不上。” “狭隘!”徐牧评价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君子立世之道甚多,何至于当官迷!” 施越英气结,枉我刚才还觉得他温和了,搞半天又教训人,一个为官的说别人官迷,合适吗? 她刚想申辩,徐牧又道:“再说,学成之后你也可以再回鄞县县衙,虽不是高官厚禄,也是一份学有所用,衣食有保障的公差,何必好高骛远呢?” 施越英也来劲了:“怎么就好高骛远了?你们男的读书求学,不都是想一举登科,升官发财吗?为什么就不许我一介女子有点抱负理想?” 徐牧顿时噎住,转瞬又连珠炮似地道:“若实在想留汴京,到时也可去商铺或者殷实人家管账,再说,太后费劲筛选人才,肯定也已为你们打算好出路,宫中内务众多,总需算学人才。” 徐牧见施越英低着头,半天不吭声,轻叹一口气:“我只是觉得,以你在算学上的资质,若弃学,便可惜了。” 施越英突然笑了,一开始鼻子轻哼两声,紧接着哈哈大笑。 本来徐牧劈头盖脸一顿骂,她挺不爽的,甚至有掀桌子的冲动。 可转念一想,要他一个处在权利上峰的贵公子理解她一个草根女子的挣扎,本就天方夜谭,而且她今日又穿越病发作,妄想在这封建社会谈论男女平等,换谁都会觉得莫名其妙。 施越英笑着笑着就释然了。 这一世本就是多出来的,干嘛过得那么纠结,追求什么抱负理想呢?还不如像以前那样躺平,过一天是一天吧!投胎成这样,能走到这一步,在汴京白吃白住上个学,看看俊男美女,已经是老天的格外优待了。况且徐牧说得也没错,可以走的路还很多,以她的能力,吃饱穿暖肯定没问题。 施越英平静下来后,一拍桌子道:“多谢你的夜宵,先告辞了。”说完立即起身走了。 徐牧呆坐了半天,直到摊主小心翼翼地过来说要收摊了,才缓缓走回府。 **** 第二天早上起来,方秉文拉着施越英小声说:“我昨夜一觉醒来发现你床是空的,跑哪儿去了?” 施越英淡定道:“睡不着,去外面逛了一圈。” 方秉文瞪大眼睛道:“要死啊,女学有宵禁你不知道吗?没被人撞见吧?” 施越英无所谓道:“知道啊,可是我觉得宵禁很不合理,上学得劳逸结合嘛,白天学累了,还不准人晚上放松一下啊。” 方秉文翻她一记白眼:“就你歪理多!那到底有没有人发现啊?” “没事,我很小心的,没人看见。不过——”施越英挠挠下巴,“在街上撞见了徐牧。” “啊!”方秉文大惊失色。 “没事,徐牧这人嘴巴应该挺紧的。”施越英安慰道。 “他亲姐姐是我们的学谕啊,祖宗!”方秉文急道。 “即使是亲姐姐,应该......也不会乱说的......吧?”施越英也没底了。 她嘴上说无所谓,心里还是有点慌。她自己倒不怵被罚,只是害怕连累方昱的名声。 因此,她这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每此看见徐韵,都惴惴不安,生怕被拉出去问话。幸而过了好几天,徐韵那边没有动静,她才放下心来。 真是违禁一时爽,躲罚火葬场。 施越英接下来都很收敛,不发过激言论,认真做功课,早睡早起,积极准备月底的分斋考试,很是自律。 施越英的备考功课做得还是挺全面,她的策略是保算学、争医学,其他随缘。 她先从藏书室借了《九章算术》、《五经算术》和《海岛算经》。 虽说以她一个现代大学生的脑子,裸考应该也能通过算学部分的测试,可是越是擅长的领域越得求稳。再加上她自那晚一闹腾,收了收急躁的性子,做事踏实起来,觉得万事有备才无患。过一遍基本算学经典,熟悉一下题型,假如考试时再碰上个跟余杭沈氏山庄的机关题类似的诗词题,也不会慌了手脚。 医学似是很热门,施越英见一半以上的同学都拿着医书看。在藏书室借不到有关著作,她便捡着方秉文的《黄帝内经》读了一遍。 剩下的一点时间里,施越英借了《宋刑统》粗略看了一下,大致了解了刑律类别和断案流程,以应付律学的考试。 考试前一晚上,施越英和余兰奕很早睡了。余兰奕根本不在乎被分到哪一斋,施越英是前世“身经百试”,很懂得考前放松。 方秉文和许如意两人却紧张地挑灯夜读,一副对自己意向专业势在必得的样子。 分斋试当天没有排课。 施越英早起将自己总结的笔记过了一遍之后,便去持志堂考试。 学生都集中在堂内的养正厅,由陈学正和徐学谕一起监考。 考卷拿到手后,施越英按习惯先看了一下整份卷子,以防漏做题。卷子一共三页,九道大题,几门科目的试题穿插在一起。 考试时间为两个时辰整。 施越英活动了一下手腕,提起笔,深吸一口气就开始做题。 她打算先做完算学题。 三道题目对她来说都不难,头两题很基础,分别是面积问题和单位换算。最后一题稍有难度,算是数学和地理的融合题,要求论述跨流域调水的可能性,还要计算水量。 施越英很佩服出题的人,此题按现代的标准来看是一道跨学科大题,且颇贴近现实,本来生活中很多问题就涉及多种学科。得亏她高中地理学得也不错,各方面的知识储备都有,所以答起题来得心应手,三道题几乎是一气呵成。 律学的题就很中规中矩。 其中两道题是要求罗列几条律法的内容,一题是情景断案,要求列出断案的律法依据。施越英觉得自己情景题答得还行,毕竟可以根据给出的情景扯点自己的分析,但有关律法量刑细节她实在不记得,便根据自己的估计瞎写了一通。 医学题是最有难度的,可能出题者料想到了要选读医学的人多,所以提高难度系数更有助于最后的筛选。三道题目的考试内容非常细,所涉及医学分支颇广,而且每一题都是具体的医学案例题。 其中一题是小儿脉学,要答题者根据给出的症状推测可能的脉相。一题是妇科论方,需根据给出症状分析病因,然后列出用药建议。 还有一题也是跨学科综合题,却是施越英最不熟悉的气象和生理病变关系。她抓耳挠腮地写了几句从《素问》看来的六节脏象论,什么心通夏气,肺通秋气,脾胃通土气,实在编不出其他的,便提前交卷了。 等她吃完饭,在寝室躺着翻了半天的话本,室友们才陆陆续续地回来。 余兰奕先回,施越英问她考得如何,她淡定道:“就那样,不是算学就是律学吧,反正医学的题都是瞎蒙的。” 然后是许如意,她一回来就翻律书,翻完后眉头紧锁。 施越英和余兰奕走过去关心她,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有一题的法条我没有记清楚,贼盗律中的夜入人家那一条,无故夜入人家者,应笞四十,我想不起来具体的数量,只模糊写了数十。” “你看你连对答案都这么认真谨慎,足见你是学律学的料了。”施越英安慰道,“再说数十也算很接近了。” 余兰奕也道:“就算错,你也就写错了那么一点点,我连这整条律法都漏写了。” 许如意不好意思起来:“是我太较真了。” 方秉文回来后眼睛通红,显然已经哭过一回,见了施越英,又忍不住簌簌泪下。 施越英见状立即拿了绢帕,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拉她坐下。 她很理解方秉文目前的心情,她这一阵子异常用功,什么都不看,就死磕医书,一心想读医学。结果碰上专业难度这么高的题,只怕连专业的大夫都难拿高分,像她这样基础不扎实,只凭兴趣看医书的半个外行自然无法解答得准确。 方秉文抽抽嗒嗒说了自己答题的情况:三道医学题她两题几乎都是瞎蒙的,只有一题答得还算有根有据,然后做算学时脑子里还是医学题,根本看不进去题,只能换做律学。磕磕巴巴做完律学题,回去做算学题才看懂了题,但只做了一题半,考试就结束了,这下她连第二选择的算学也失去了优势。 这确实是最糟糕的考试体验,施越英只能用“题难,大家都不会,也许你还算考得不错”这样的话安慰她,然后再骂一骂变态出题人。 以她上辈子无数次出入考场的经验,考后最痛快的就是集体诅咒出题老师了,归咎外因总比苛责自己轻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