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宠外室》
第134章 圣上是不是看上了我?
届时天子已离世,没有人会将林莺娘的死牵连在他的身上。
但做此事的人得是他至亲至信之人。
争夺储君之位的几位皇子圣上信不过,平阳公主到底天真,不谙世事,思来想去,此事唯有六皇子所为最为妥当周全。
他是皇子,天子声名与他休戚与共。
他又无母族权势傍身,不必担忧他争夺储君之位,再兼他曾在朝上与谢昀交恶,不会徇私,牵连其中。
是以圣上找了六皇子来,将林莺娘的身世说与他知晓,再细观他态度。
他希望六皇子如他所想,是个聪慧睿智的皇子,能明了他的心意,为他所用。
果然,六皇子不负圣上所望,他抬手行礼,将谢昀嘱咐的话一一说出。
最后敛目道:“儿臣以为,林姑娘的身份之事是小,父皇的声名才最为重要。天下人久传当年昔太子离世流言,父皇早已不胜其扰,却苦无清正声名之法。此番若是留她在宫中,恢复其皇室身份,此举必能堵了天下的悠悠众口,父皇也不必再受流言侵扰。”
他字字句句,均为天子着想。
圣上欣慰看他,“好,不愧是朕的儿子,那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吧!”
林莺娘在偏殿等了大半日,也没能等到圣上宣她面圣,倒是等到了六皇子来见她。
“民女林莺娘见过殿下。”
她已见过六皇子数次,自然识得,起身向他行礼。
“林姑娘不必客气。”
六皇子和颜悦色,走到她身边,纡尊降贵伸手来虚扶她,林莺娘惶恐起身,“谢殿下。”
见着六皇子,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许。
她知道谢昀是六皇子的人,想来他也不会为难了自己,是以壮着胆子来问,“殿下过来,是来带民女过去面圣的吗?”
林莺娘以为圣上要见她。
六皇子摇摇头,温声对她道:“父皇身子不适,不便见林姑娘,是以让我来与姑娘说一声。”
圣上不见她。
林莺娘心里的大石算是落了地,但她也好奇圣上突然见她所为何事。
问六皇子,六皇子却是淡笑不语,“林姑娘以后便知,现下我送林姑娘出宫去罢。”
六皇子亲自送林莺娘出宫。
宫门外,谢昀的马车正候着。
一上车,林莺娘的腿便软了,险些没撑住,栽进了来扶她的谢昀怀里。
“这是做什么?”谢昀难掩戏谑,垂眸看她,“莫不是圣上面前跪不上了,跑我面前跪来了?”
怀里的姑娘抬头,是梨花带雨的一张脸。
“我差点吓死了!”
她提了许久的心,见着谢昀才算是重重落了下来,委屈,恐惧瞬间席卷了她。
她心里实在委屈极了,不由瘪嘴哭出声来,“侯爷,我还以为我死定了。”
她抱着谢昀,哭得很是伤心。
没人告诉林莺娘,圣上见她是为着什么事。
待着偏殿的那半日,她只能自己胡思乱想,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说到底,她不过江州偏远之地来的姑娘,从前十数年是连金陵城什么富贵模样也不知晓的,皇城深宫对她来说从来遥不可及。
如今却陡然要面见天子。
这世上没有人不惧怕天子,他掌着天下人的生死,拿捏着所有人的命脉。
她知晓,这不是她平日里插科打诨便能轻易蒙混过去的。
她能使出的所有伎俩,在绝对的权势倾轧下都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班门弄斧。
林莺娘胡思乱想的当头,还想起了谢昀。
他是那样冷漠无情的一个人。
若是自己当真得罪了天子,他是必不可能来救自己的,说不定还要坐壁旁观,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才好。
这般一想,林莺娘当真是恨极了谢昀。
若不是他费尽心思将自己卷进金陵城这滩浑水里,自己又如何会被圣上瞧见。她心思伶俐得很,那什么“金陵城第一美人”的鬼话,必定是谢昀放出来的,只是不知道他有何用意。
林莺娘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她想,她此番纵是死了,再做一回鬼,定不能放过了谢昀,要叫他也下地狱。
她怀揣着这样的愤恨提心吊胆过了半日,好不容易出宫来,第一眼看见谢昀,就鼻子发酸,心里委屈,再也忍不住泪意,扑进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
她一面恨他,一面在这金陵城里,能依赖的也只有他。
林莺娘抽抽噎噎地哭,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夹杂着哭腔,含混不清,谢昀细细听也听不清,只得冷着脸吼她,“不许哭!再哭将你扔下去!”
这样的威胁最是有用。
面前的姑娘果然被吓住,一双娇怯怯清眸堪怜,眼角还悬着一滴泪,将落未落,轻轻一眨,泪珠儿便滚了下来,说不出几多可怜。
谢昀却将她搂进怀里坐下,那眉眼间的清冷散去,反而带了几分轻浅的笑意。
他温着声哄她,“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莺娘泪眼朦胧,又不敢忤他的意,生怕他当真将自己扔下去,只得低着头,抽抽噎噎着道:“圣上他是不是看上我了,要将我带进宫里为妃呀?”
她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哭,“怎么办?我要是进宫了,他肯定会知道我不是清白之身,那圣上会不会杀了我?还有我母亲,是不是也要被牵连九族?”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谢昀简直要被她气笑。
又见她哭得实在伤心,这才忍着耐心蹙眉问她,“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乌糟话?”
谢昀说的是林莺娘进宫为妃的话。
林莺娘以为他是问自己最后那句牵连九族,抽噎了一声,“所……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呀!不是都说得罪了圣上,他生起气来,动不动就是要株连人九族的。那岂不是杀了我还不够,还要杀我母亲。那采雁怎么办?她也被算在九族内吗?我们不会都要死了吧?”
谢昀越听脸色越黑。
倒不是为着林莺娘这不着边际的话,而是她九族都算尽了,也没能将他算在里头。
感情在她心里,她那贴身丫鬟的分量,比自己这侯爷还重上不知多少。
但他又不能说,难不成自己堂堂一侯爷,还跟个丫鬟争高下。
只是抱着林莺娘的手隐隐用力,她受了疼,忍不住“嘶”一声,想躲,却被禁锢在谢昀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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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我就知道侯爷定然舍不下我
他强势极了,看过来的眼也带着浓浓不悦,“谁告诉你圣上看上你了,要带你进宫为妃?”
“没……没有人。”林莺娘含着泪,温温怯怯看他,“我自己猜的。”
她自己独身在偏殿时胡乱猜的。
自己没权没势,圣上要见她一个江州来的小姑娘,能有何事?想必是前段时日那个所谓的“金陵城第一美人”的传言叫圣上听了去,这才起了心要见自己。
林莺娘的心啊,简直像豁开了个大口子,里头灌满了北风,浑身上下霎时凉了个通透。
她知道当今天子的年岁已经很大了,算上去,足是可以做她祖父的年纪,就算清白一事自己想法子蒙混了过去,说不准什么时候天子就双腿一蹬,一朝归了西。
大鄞朝是有宫嫔随葬的先例的,她年纪小,又没有子嗣,极有可能被选为随葬宫嫔。
林莺娘从来没觉得自己一生这样坎坷多舛,便是重生回来又如何,面前是一个接一个的鬼门关等着自己。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凉命运中不可自拔,没瞧见谢昀已然黑透了的脸。
他当真是被气笑了。
清冷疏离的郎君,头一遭咬着牙,眉眼间的疏朗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覆着的泠泠霜寒。
这样的时候,他还有兴致来戏谑她,顺着她的话道:“进宫不好么?当了圣上的妃子,可就当真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这不正是你孜孜以求的么?”
“可是圣上年岁很老呀!”
她在他面前向来市侩又虚荣,倒是也不遮掩,“他都老到可以当我祖父了。往后驾崩了不会还要我殉葬吧?”
林莺娘是真的担忧自己的性命,谢昀也当真是叫她气笑了。
好得很。
她还当真考虑起了进宫的事,半点没将他这个侯爷放进眼里。
林莺娘到底是被赶下了马车。
是临近年节冰冷冷的天,这样冷的天,街上百姓都寥寥无几,她拢紧了银狐毛的披风艰难在北风中行走,说不出有几多娇弱可怜。
有途经她身边,见她貌美,“好心”上来搭讪的郎君,“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儿?怎得一个人在路上走。”
林莺娘抬眸看他一眼,眸中满是警惕。
那人却笑,“小娘子这般看着我做甚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不过是看姑娘一个人在这路上走,很是可怜,想着送送姑娘。”
“不必。”
林莺娘拒绝得干脆又果断,这人的不怀好意简直刻在了面上,活脱脱下一个庆王府小世子。
她越过他想要离开,又被拦下,那人的脸上有被拒绝后气急败坏的怒意,“你这小娘子,好生不识好歹,本公子看得上你那是你的脸面,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街上人迹寥寥,偶有见着这边动静的,也避开眼匆匆走开。
这更助长了那人的嚣张气焰。
他直直逼近林莺娘,手也不安分,要来摸她的脸颊,可惜还没触到,那只手忽然被人反手狠狠拽了过去,扭得他生生痛叫了出来。
林莺娘看着来人,是青山。
再看旁边,马车里的谢昀正冷着一张脸,见她看过来,撩起的车帘才摔下来,他冷漠无温的声自车帘后传来:“上车!”
林莺娘忙不迭爬上了马车。
进去前还回头看了青山一眼,那欲调戏她的狂徒被他反手擒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求饶。
“想看便滚下去看。”
里头的声音更冷。
他还没消气。
林莺娘连忙敛目,撩帘进了车里。
她笑嘻嘻来哄他,“我就知道侯爷定然舍不下我。”
厚颜无耻,巧言令色,说的都是她。
谢昀看了她一眼,“再啰嗦,便滚下去。”
冷冰冰,不留情面。
林莺娘立即噤声,咬着唇,在心里偷偷骂他。
他洞察人心的眼又看过来,“又在心里置喙我什么?”
姑娘连忙摇头。
看过来的,是这世上最可怜无辜的脸。
在察言观色,谨小慎微上,没有人比得过她。
谢昀深深看她。
是分明洞穿的眼,细细看,那波云诡谲里面却掺杂着旁的什么东西。
打量,算计,还是谋划……
林莺娘分辨不清。
但经刚刚被扔下马车一遭,她是再不敢去触谢昀霉头了,满腹疑虑只搁在心里。
闷声闷气憋了一路。
回到雾凇院里,采雁还在这里等着她。
主仆俩本来是要今日离开金陵城的,却被进宫一事耽搁了下来。
“姑娘,咱们今日还走吗?”
采雁不知今日林莺娘进宫所为何事,她初时也心慌意乱,如今见着林莺娘平安无事才放下心来。
只是林莺娘脸色不好,她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怎么了?是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林莺娘摇摇头。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采雁难免好奇,“姑娘可见过圣上了?圣上生得什么模样啊?”
林莺娘又摇头。
采雁糊涂了,“什么事都没发生,又没见过圣上,那姑娘今日进宫是去干吗了?”
问的是呢!
林莺娘也糊涂。
她思来想去,觉得金陵城这下是彻底待不了了。不管圣上是不是看上了她,宫里这趟浑水她是万万不能搅进去,没得自己的小命交代在了这里。
林莺娘打算带着采雁离开。
好在她们今日本来就是要离开金陵城的,丫鬟来来往往,见她们拿着包袱行走也没有人起疑。
大门到底显眼,为生事端,主仆俩走的是角门。
未料一开门,青山堵在了门口。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他看见了采雁手里的包袱。
和先前声势浩大的离开不同,这次林莺娘为了掩人耳目,只拣了贵重的细软首饰带上。
她把采雁拉到身后,笑了笑,欲盖弥彰说话,“没去哪儿。青山大人今日怎么得闲过来,不用在侯爷身边当值吗?”
青山是来替谢昀传话的。
他一本正经道:“侯爷说了,姑娘若是想离开,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今日天色晚了,出行恐不安全,还请姑娘先回雾凇院歇着,明日侯爷下值自会亲自来送姑娘。”
林莺娘还想挣扎,“不用了,怎么好耽误侯爷的事,我们自己走便好……”
她拉着采雁想离开。
主仆俩出不去。
青山像座山似的挡在角门,动也未动,只伸手朝她们示意,“姑娘,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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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什么成安公主
林莺娘和采雁被迫回了雾凇院。
兰秋和银翘看见她们很是欣喜,“姑娘今日不走了吗?”
她们高高兴兴来接采雁的包袱,全然没瞧见林莺娘面如死灰的脸。
明日?
她想,谢昀看她看得这般严实,明日怕不是就是自己的死期。
只是未料。
翌日打开门来,竟是泼天的好消息。
是宫里的人一大早来了雾凇院宣旨。
面前的内侍脸上笑得谄媚,眼角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恭喜成安公主,贺喜成安公主,圣上正在宫中等着公主呢,公主快快随奴婢回宫中谢恩吧!”
不是妃嫔。
是公主。
突如其来的旨意砸得林莺娘晕头转向,她跪在地上,不可置信,喃喃问,“什么成安公主?”
内侍扶她起身,笑着耐心又解释一遍。
“成安公主想来是高兴坏了。奴婢不是说了么?殿下乃是昔太子殿下的血脉,当年东宫失火,殿下的父亲因此不慎流落民间。好在苍天有眼,庇佑大鄞,竟将殿下好生送到了圣上面前。圣上圣心大悦,恢复了殿下的封号和公主身份,如今正在宫里,等着殿下回去团聚呢!”
林莺娘总算听明白了,但人仍是浑噩不清的。
什么昔太子血脉?
她是污秽泥沼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可怜人,没办法将自己与尊贵的昔太子殿下血脉联系在一起。
倒是雾凇院里的丫鬟们听了皆雀跃不已,过来恭维道喜。
“奴婢见姑娘第一面就觉着姑娘龙凤之姿,贵不可言,绝非池中物,原来姑娘竟是昔太子殿下的血脉……”
殷勤的话未说完便被打断,“还叫姑娘,这是成安公主殿下!”
“对对,该唤殿下才是。”
丫鬟们异口同声,齐齐见礼拜下,“见过成安公主千岁——”
山呼千岁声让林莺娘回了神。
她茫茫然环顾四下。
因着圣旨到,雾凇院里的所有丫鬟小厮都聚在院中,如今皆对着她屈膝拜下。
虔诚,恭敬。
就连采雁,本也是恍然不知所以,被银翘和兰秋拉着一同跪了下去。
面前的内侍又来请林莺娘,“殿下,圣上还在宫里等着呢,殿下快快随奴婢入宫罢。”
宫里自有人上前来伺候搀她。
林莺娘没动。
“侯爷呢?”
她总算回神,却是出声问谢昀。
满院子丫鬟小厮面面相觑,答不上。
倒是方才的内侍接过话,“殿下放心。小侯爷今日早朝便得了消息,想来现下正在内阁当值。殿下快些随奴婢进宫面圣去罢,小侯爷下了值便会来见殿下。”
说完,还容不得林莺娘再问什么,内侍们已经团团上前来,将她簇拥着送上了回宫的鸾轿。
这是林莺娘第一次面见天颜。
她匍匐着背脊,跪在玉石砖上,单薄的衣裙挡不住透骨的寒,冷意顺着膝盖缝直往心尖上钻,身子禁不住得瑟瑟发抖。
林莺娘能感觉到圣座之上,珠帘之后。
那道摄人心神的目光。
沉沉倾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民女林莺娘,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落地,静默无声。
是长久的沉默。
天威赫赫,林莺娘的背脊不由又压弯了几分。
这当头,姑娘脑子里还能胡思乱想。
她想起当年平阳公主染疾,圣上大赦天下时。
姜氏搂着她,对她说的话,“可怜我的儿,都是一日里生的,人家就是皇亲贵胄,贵不可言,我们杨柳儿就是地里的泥沼,谁都能来欺一欺,当真是不同命。若是我儿能同她一般生在皇家……”
姜氏到底是没说完。
她牵着嘴角无奈笑了笑,自己都觉得自己在痴心妄想。
却不料世事竟如此奇妙。
林莺娘想,若是母亲知道她当时妄言今朝成了真,不知会是怎样作想。
胡思乱想间,高坐在上的圣上沉沉出声,“起来罢。”
他唤林莺娘上前来。
有内侍上前,层层珠帘挽起。
林莺娘缓缓抬眸。
她见到了龙椅之上的圣人。
果然如自己预料的一样。
他年纪真的很大了,垂垂老矣,是足可以做她祖父的年纪。
他身体也不好,虚虚倚坐在龙椅上,肉眼可见的苍老和憔悴。
只眼神锐利,似要洞察人心。
“你该唤朕一声皇祖父。”
圣上沉重的声音传来。
林莺娘敛下眸,再不敢看,低声怯怯,“民女不敢。”
“你别怕。”
圣上安抚她,又掩嘴咳嗽了两声。
有内侍躬身上前轻抚他背,递上缓解的鼻烟壶。
圣上嗅了几下,觉得好些了,才摆摆手让他们下去,接着对林莺娘道:“朕本来就是你皇祖父,你唤这一声是应当的。”
圣意不可违。
林莺娘抿着唇,终于低低唤出声来。
“皇祖父。”
圣上听得这一声,面上眼见得和颜悦色起来,他看了看林莺娘,满意点头,“你与你的亲祖父甚是肖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说的,是那个名义里死在东宫大火里的昔太子殿下。
林莺娘始终垂着眸。
圣上又道,沙哑的声,是回忆往昔的口吻。
“昔年进学,朕与你祖父最是要好。后来你的父亲出生,朕也曾抱在怀里哄过,朕还记得,他那时最喜欢朕带去的枇杷膏了。”
林莺娘听得心惊胆战,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沉默听着。
圣上转头问她,“听说你自幼便与生父离散,可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问的,是她的亲生父亲,杨盼山。
圣上问询,林莺娘不敢不答,“回圣上,民女当时年幼,并不清楚。”
她深知说多错多的道理,只敢拣着不重要的答。
圣上重重叹气,“也是,你自出生便没见过他,自然不知。可惜他年纪轻轻便丧了命,只留了你这么一条血脉在世上。”
话里极是惋惜。
林莺娘也适时红了眼眶。
她对杨盼山自然是没感情。
只是进宫的路上有内侍将前因后果说与她听。原来那所谓的昔太子血脉指的是她的生父杨盼山。
内侍事无巨细,连带着杨盼山的死讯,也一同告知她。
林莺娘知道,自己此时该装得才知晓生父死讯的凄怆模样。
掩在衣袖里的手死力一拧。
她力气用得狠了,眼圈立时红了,再垂眸咬唇,泪便止不尽的落了下来。
是刚得知父亲死讯的可怜姑娘。
“可怜的孩子。”
圣上出声安慰她,“别难过,好歹你是回家了。往后就在宫里好好待着,这宫里就是你的家。”
他未必没有看穿她。
圣上见多了朝堂上的波云诡谲,又岂会被这点小伎俩诓了去,更何况他已经查到了她的生平。
——一个处心积虑,冒名顶替混进林府的姑娘。
若说她没半分心机,圣上是万万不信的。
不过无妨,圣上要的,只是林莺娘这个人。
她的为人处事如何,圣上一点儿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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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这可是欺君之罪呀
这一场认亲的好戏点到即止。
圣人乏了,姑娘也哭累了,有内侍上来带林莺娘下去。
她如今是成安公主了,圣上拨了宫里西南角的成安殿给她住,一应出行用度也俱按着平阳公主的份例操办,不可谓不风光煊赫。
按宫里人的话来说,这是圣上惋惜昔太子殿下,是以对她这个仅存的血脉格外看重。
成安殿内,宫人鱼贯而入,数不清的赏赐恩典送进来。
里头有林莺娘素日最爱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
曾经她孜孜以求的,如今都眼巴巴捧到她面前。
她几乎要被这满目富贵迷了眼。
林莺娘也当真是迷了眼,衔着三颗南海明珠的金凤步摇经宫人的手簪去鸦青发间。
步摇轻轻摇曳,她的眼也跟着晃。
里头是明晃晃的市侩与贪婪。
口中不由喃喃道:“我的天,纯金的呀,不知道庆王府半年的俸禄能买几支这样的步摇……”
她还惦记着之前庆王府被罚半年俸禄的事。
谢昀刚下值便过来。
一脚刚踏进成安殿里,骤然听见的便是姑娘这么一句感慨。
四下伺候的宫人皆听见了,抿着唇偷笑,抬眼瞥见谢昀,立即收起笑恭敬行礼,“见过侯爷。”
林莺娘也来行礼,被谢昀拦下。
姑娘抬头不解看。
她鬓边的凤凰步摇还簪着,颤颤巍巍的好看,却见面前的郎君抬手行礼,玉树清风的朗朗姿态,就连语调也是落拓沉稳的。
“微臣见过殿下。”
谁也没听见,姑娘悄无声息地轻呼了一声,将讶异止于唇间。
是了。
现下她是殿下,他为臣子,他该当给她行礼的。
任是林莺娘从前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有一日,谢昀会向自己行礼。
他是那样高高在上又矜贵清傲的一个人啊!
往常自己跟他说话都得在心里斟酌再斟酌。
如今他却在自己面前,弯了他高傲的背脊。
林莺娘想到此,实在忍不住的沾沾自喜,她弯了眉眼,学着此前平阳公主的模样出声。
“侯爷不必多礼。”
“谢殿下。”
谢昀起身看她。
姑娘的暗喜逃不过他洞悉的眼。
好在林莺娘也知道收敛,不过片刻便又正了神色,又是装模作样的派头,吩咐宫人。
“好了,你们去外面伺候吧,本宫与侯爷有话要说。”
姑娘的装模作样没有维持多久,待到宫人们甫一退出去,她便忙不迭凑上来。
不复往日浓情蜜意,是焦急的神色,“侯爷,这成安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谢昀的手笔。
只是没想明白,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从预料的妃嫔变成了公主?
谢昀倒是眉眼平静。
这样的时候,他还有闲心伸手来拨姑娘鬓边晃着的步摇,慢悠悠点头赏评,“这支步摇不错,很是衬你。”
“是吧?”林莺娘闻言心里喜滋滋。
鬓边的步摇一晃一晃,很是得意,“这上头的珠子可是南海的明珠呢!听说一颗都价值连城,我这头上,可顶了三座城池。”
她一贯如此。
他说风花雪月,她只计较凡尘俗利。
转头回过神来,才收起满脸得意嗔怪他,“我的侯爷呀,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
林莺娘心里焦急。
她莫名其妙进了宫,又莫名其妙成了成安公主,此时这心里正是忐忑得紧。
他却又将话头扯开,只垂眸来问她,“怎么,当公主的滋味不好么?”
自然是好。
锦衣玉食,绫罗绸缎,膏梁锦绣的富贵好日子。
林莺娘点头又摇头,窃窃低声,幽幽叹气,“好是好,就只怕好日子短暂……”
也怕小命难保。
她现下还有个最最要紧的事,定是要找谢昀问个分明。
林莺娘抬起头,看着他,目光期许,“侯爷,我这公主身份,是真是假啊?”
她自受诏进宫起,便怀揣着这个疑虑。直到现下见了谢昀,才问出口。
谢昀又不答。
他在满桌的恩典赏赐中,拣了个南珠做的耳坠子,随手往林莺娘耳边比划,却是淡淡问她,“你觉得呢?”
这是说得什么话?
林莺娘提着的一颗心啊,被他拎起来,悬在半空中来来回回地晃。
到底是还得求他。
娇弱可怜的声,连语调都是婉转缠绵的,“侯爷……你别卖关子了,就告诉了我罢……”
送上门的温言软语,他受用得很,轻轻一笑,将那南珠坠子挂在了姑娘耳坠上。
“还是这个耳坠更配你。”
他又垂眸来看林莺娘,似笑非笑的眼里有暗流涌动,沉沉盯着她,“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莺娘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可是还得答。
微微颤抖的声,“我自然是希望是真的……”
谁不想自己有个显赫的出身。
更何况林莺娘是从阴沟泥沼里爬出来的,便更是可望不可求。
“呃……”
谢昀沉吟半晌,似是在思虑。
他捻起姑娘耳坠边一缕长发,终于开口,声音懒散又随意,“那就是真的罢。”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
落进林莺娘耳里,便是另外一层意思。
“假的啊……”
姑娘眼里的光眼见得暗淡下去。
她的失落写在面上。
她就知道。
杨盼山那样抛妻弃子的赌徒混账,合该就是阴沟里的臭泥鳅,怎么可能是昔太子殿下的血脉。
但是她还是妄想过。
在进宫的鸾轿里,在圣上面前恭敬跪着的时候,她也会有一丝丝的妄想。
倘若……倘若这万一是真的呢?
那是不是说明,她并不是青楼楚馆里摸爬滚打出身的苦命孩子?
她也有着和平阳公主一样的尊贵血脉。
她本也可以过着和平阳公主一样的人生。
林莺娘对平阳公主的艳羡从来袒露在面上,那是积年累月,在数不清的仰望里囤积下来的孜孜以求。
如今一遭落了空。
他还来好心温声宽慰她,“真的假的有什么要紧,你现在不就是成安公主么?”
“怎么会不要紧?”
姑娘东张西望,眼见四下无人才凑过来,踮脚附耳,咬着牙,声音压得极低。
“这可是欺君之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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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母亲现在可有后悔了吗?
她靠得太近,耳坠子晃荡在他面上,有些凉。
他是坐怀不乱的神仙,动也未动,只是敛眸深深看她,“有我在,你怕甚么?”
他语气轻飘飘,欺君大罪在他眼里仿若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林莺娘可没他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魄力。
她声音发抖,人也跟着抖,“侯爷,叫人知道,我们会死的。”
“死了不挺好?”
她越慌乱,谢昀越起了心去逗她,“你不是早盼着我死么?”
林莺娘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他都一清二楚。
伸手搂姑娘进怀,两人贴得亲密无间,“我们一起死,到地府做一对野鸳鸯,岂不妙哉?”
“再说了,你这假冒的林二姑娘装得多像,叫人瞧不出半点纰漏来。”
她从前在林府,可没有人对她这林二姑娘的身份起过疑。
谢昀嗓音和缓,在她耳边,如惑似诱,“我相信,这假冒的成安公主,对林二姑娘来说,也亦是轻巧得紧。”
怀里的姑娘听着这大逆不道之言,腿脚皆软,如踩云雾一般,几乎支撑不住。
林莺娘深以为谢昀是个疯子。
只是从前他自己疯也就罢了,如今还要拉上自己一起下地狱。
谢昀见她被自己吓得着实不轻,这才歇了逗她的心思。
“你放心。”
他抬手,揉着她坠着南珠的耳垂,淡淡出声,“有我在,你死不了。你就在这宫里,好好当你的成安公主罢。”
圣上找回了先太子殿下的血脉。
这样大的消息,金陵城很快传得沸沸扬扬。
先得知消息的是庆王府。
霍子毅听说林莺娘进宫,被封为成安公主的消息很是高兴,手里的折扇猛地一敲,“果然本世子慧眼识人,那美人儿长得跟仙子似的,哪像是江州那贫瘠之地出来的明珠,合该是金陵城的凤凰才是。”
他连声招呼十八,“快快,给本世子整衣束冠。”
十八满脸懵,“世子,你要干嘛?”
“我去宫里见美人儿啊!”霍子毅兴致勃勃整理身上的衣裳。
他早有心要见林莺娘。
先前她被谢昀藏在雾凇院里,他绞尽脑汁也不得一见,如今林莺娘进了宫,倒是方便了他。
只是人还没出门,就被庆王逮住。
他疾言厉色,“混账!你又要去干嘛?”
“我去宫里恭贺刚封的成安公主啊!”
霍子毅理不直气也壮,“这成安公主刚刚被封,正是多少双眼巴巴盯着呢!儿子带上贺礼,代表咱们庆王府过去,赶在那些人前头,保管公主殿下记忆深刻。”
话是说得没错。
只是十八小心翼翼在后头扯他的衣袖,低声提醒,“世子,您的禁足还没解呢!”
是了。
霍子毅身上还有三个月的禁足。
他方才得意忘形,一时忘了,咬牙低声问十八,“这事你怎么不早点说?”
十八委屈极了。
“您也没让我有说的机会啊!”
满心雀跃打了水漂。
霍子毅再转头,小心翼翼和面前瞪着自己的庆王打商量,“父王,要不趁着这次封成安公主的机会,您求圣上,把我的禁足解了吧!”
庆王看着自家儿子这不成器的样子,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厉声吩咐十八,“把世子带回去,好生关着。他若踏出院子一步,本王唯你是问。”
庆王吩咐,十八哪敢不从,不顾霍子毅的哀求,硬生生将他拖了回去。
途中正遇见庆王妃,霍子毅又是鬼哭狼嚎。
“母妃,您救救我!快帮我向父王求求情!”
往常这招最好使。
庆王妃向来疼他,霍子毅哭着求两声她就心疼坏了。
只是今日这招失了灵。
庆王妃看也未看,径直从霍子毅身边走了过去。
她身边的嬷嬷还吩咐,“将世子看紧些,世子倘若出了差错,小心你的皮!”
可怜的十八,连番被威胁两遭,忙连声应下。
霍子毅到底被拖回了自己院里。
现在不止庆王府,连自己院中也出不去。
嬷嬷自来看他长大,也心疼,“王妃,咱们就这么关着世子吗?”
庆王妃点头。
她拧紧了帕子,眼神坚定,头一遭对自己的亲子狠下了心。
“王爷说得不错,宫里这趟浑水,咱们庆王府绝不能牵连进去。”
定远侯府的谢夫人也得知了林莺娘被封为成安公主的消息。
“什么公主?”
她不可置信,险些跌了手里的茶盏,好在叫李嬷嬷眼疾手快接了下来,只是里头的茶水到底漾出来些许。
谢夫人也顾不上擦,忙起身问雾凇院来报的小厮,“你可听仔细了,确定是江州来的林二姑娘?”
“错不了。”
小厮点头,“奴才亲眼看着宫里的人将林二姑娘接走的,夫人若是不信,可去雾凇院看看。眼下林二姑娘已跟着宫里的鸾轿进宫去了。”
出了这样大的事。
谢夫人自然要来雾凇院瞧。
林莺娘果然不在,满院子只有丫鬟小厮,细细问起来,都是和报信的小厮一样说辞。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她竟是公主……她怎么会是公主呢……”
谢夫人骤然卸力,整个人如失了魂一般跌坐进圈椅里。
先前她对林莺娘做的事,桩桩件件,可都历历在目,她心有戚戚。
偏这时,定远侯府又有人来报有客到。
是金陵城里几家侯爵家的主母,都是听了林莺娘被封了成安公主的消息过来道喜的。
她们一改先前编排林莺娘打秋风的说辞,皆是眉开眼笑,热热闹闹。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我们都听说了,原来夫人家里那个江州来的远亲林二姑娘竟是已故昔太子殿下的血脉,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呀!”
“是啊!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缘。如今这林二姑娘已经被圣上接进了宫,封为了成安公主。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几个听见,忙忙都赶过来给夫人您道喜呢!”
她们你一言我一句,看不见谢夫人苍白的脸。
也有人看见,却是笑,“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神情恍恍惚惚的?是不是被这天大的喜事给吓住了,高兴得昏了头?”
谢夫人勉强撑着笑,“是啊!这真是件天大的好事,我实在太高兴了,一时昏了头,怠慢了各位,还请莫怪。”
没有人会怪她。
她们殷勤奉承着谢夫人,口中说的尽是奉承的话,全然忘却了先前说起林莺娘时的嫌恶。
只有谢夫人记得。
她好不容易强撑着,将各位贺喜的夫人送出府。
一回头,谢子慎撑着拐,立在回廊转角处默默看着她。
府里阵仗闹得这样大,他也听说了林莺娘的消息。
冬日里的日头算不得暖,隔着翘檐落在他面上更是凉瘆瘆的。
他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轻声问谢夫人,“母亲现在可有后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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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林莺娘的身份?
谢昀回府,谢夫人在正堂等着他。
她的面容从晨起知道那个消息便一直苍白,黯淡无光,见着谢昀,也没什么气力。
谢昀先向她行礼,“母亲。”
谢夫人摇摇头,神色虚弱乏力得很,“你别叫我母亲,我担当不起。”
“母亲这是怎么了?”谢昀明知故问。
谢夫人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林莺娘的身份?”
她再也没有力气维持母慈子孝的假象。
“母亲多虑了。”谢昀拂袖,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下,“儿子也是今日早朝才得知的消息,只是一直未来得及告诉母亲。”
他看谢夫人的模样,“想来母亲这是已经知道了。”
“我自然知道。”谢夫人牙根咬紧了,语带嘲讽,“金陵城里有头有脸的勋爵人家都带了贺礼上门来贺了,我岂能不知。”
她再看谢昀,“果然是我教养的好儿子,这样大的事,你也瞒着我。平日里看我与她不对付,你是不是很得意?你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早等着这一日?你想借着她的手来整治我?”
她撑起身子从圈椅里坐起来,一字一句,“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是我害死了你的生身母亲?”
谢昀没回答。
她反而觉着委屈,“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误解我,一直觉得姐姐是被我给害了,是以这才与我不亲。可是琢章……”
谢夫人以手抚胸,痛心疾首落下泪来,“我当真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谢昀眉眼平静,看她做戏。
谢夫人还在哭,当真委屈可怜,“当年是姐姐的遗愿,要我过来照看你,此事也并非是我情愿的。若我早知你会因此疑上我,怨怪我,当年说什么我也不能答应了姐姐……”
她一口一个姐姐,格外亲密。
反正当年之事年久日深,早已无从查起,真相实情,全由她一人信口白牙胡诌。
她也是知晓谢昀没有真凭实据,不然也不能这么多年同她装作母慈子孝的模样在这里虚与委蛇。
是以她仍在装。
“琢章,你要实在是怨怪我,我也没有法子。反正在你心里,总觉得是我抢走了姐姐的位置。事到如今,我是百口莫辩,不如这样?我自请下堂,出家伴青灯古佛,将这侯府主母的位置还给姐姐,我只求你,看在你与子慎兄弟血脉的份上,好生替我照看他。”
“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
谢昀终于出声,他眉眼依旧平静,只是语气淡淡,“母亲多虑了,儿子从未如此想过。母亲说这样的话,当真是折煞儿子了。若是叫旁人瞧见,还当是儿子不孝。”
她要装,他便也陪她装到底。
“那就好,是母亲多心了。”装了这一场,谢夫人也乏了,她借着话头试探,“只是这成安公主……”
谢夫人斟酌着语气,“先前都怨我,这子慎荒唐,我也跟着他糊涂。想来那成安公主是怨怪上我了。琢章,你与她关系到底亲密……可否在她面前替我解释一二?好歹不能叫她误解了去。”
她把先前处心积虑陷害林莺娘性命称作误会。
“母亲慎言。”谢昀提醒她,“成安公主乃是昔太子殿下血脉,身份尊贵,儿子岂敢高攀。”
这便是打定主意不帮谢夫人。
她一时情急,“可是你与她先前……”
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母亲想是累了,早些歇息罢。”
谢昀起身,最后朗声提醒她,“有些话,母亲想来还是应当慎言,若是不慎叫有心人知道,怕是会牵连咱们定远侯府。到时便不止是儿子,怕是子慎也连累其中。到时断的恐就不是一条腿了。”
他话到即止,转身离开。
徒留身后的谢夫人阴沉沉的眼落下来,恨得咬碎了牙,恨不能当场嚼烂他。
——他拿谢子慎来要挟她。
倘若林莺娘曾为谢昀外室的事被抖落了出去,那谢子慎觊觎林莺娘,强闯雾凇院的事也遮掩不住。
她即便为了谢子慎,也要将此事烂进肚子里,不能说。
谢夫人自此对外称病。
就连宫里为着庆贺成安公主回宫的宴席也未去,只让人提前进宫送了贺礼来。
“哦?二夫人病了?”
林莺娘和平阳公主正在御花园里赏花,听见来通报的内侍表情有些微妙,“真是不凑巧。我还想着之前在定远侯府多有叨扰,此次定要借着宴席好好谢谢二夫人呢!”
又问,“二夫人病得可严重吗?可要我派两个御医过去给夫人瞧瞧?”
跟着内侍进来送礼的是李嬷嬷。
这样的事,总要谢夫人贴身的人过来才算尽心。
她垂首,恭敬回,“谢殿下关心,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前段时日出门不慎见了风,染上了风寒,只怕在宴席上冲撞了各位殿下金尊玉体。”
谢夫人不敢来。
她此前数次陷林莺娘于险境,想要害她性命,自然怕林莺娘锱铢必较报复回来。
只是林莺娘哪能就让她这般如意。
她笑了笑,“原是染了风寒,这有什么打紧的。到时只让宫人在宴席上收拾一处妥帖地方给二夫人歇息,不叫旁人打搅便是。”
“这……”
李嬷嬷吞吞吐吐想要推拒。
林莺娘挑眉看过来,“怎么?二夫人还有何顾忌吗?”
她又落寞垂下眼去,“莫不是二夫人自己不愿来?罢了,是我强人所难了,二夫人便在家里好好歇息罢,你替我向她问声好便是。”
李嬷嬷骇得不轻,忙不迭跪下,“殿下言重了,夫人自是想要来见殿下,是老奴一时失言,说错了话,还请殿下勿怪。”
林莺娘怎会怪罪她。
她可一直是软心肠好说话的姑娘啊,便是如今做了成安公主,也是平易近人的紧。
“那便好。”她笑意盈盈,“那我便等着几日后的宴席上与二夫人叙旧。”
林嬷嬷由内侍带着退了下去。
一旁的平阳公主看这一遭,觉得奇怪,“你为何定要见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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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我得罪了她,她岂能饶了我
自林莺娘进宫,她便与林莺娘交好,常来寻她。
两人关系亲近,可见一斑。
“我这可是为了殿下考虑。”
林莺娘俏皮眨眨眼。
她与平阳公主年纪相仿,平阳公主不许林莺娘依辈分唤她“姑姑”。
“那也太老了!”她分外嫌弃,“你只唤我平阳便是。”
林莺娘不敢唤她“平阳”。
自个儿算起来可是名副其实的冒牌公主,哪知道哪一天就叫人捅破了去,她心虚得很。
更何况,依着辈分,平阳公主也是长辈。
“那你仍唤我殿下罢,我唤你成安。”
平阳退一步。
是以现下林莺娘仍唤她为殿下,“殿下难道不想见小侯爷?”
平阳公主有什么女儿心事都与她讲。
“这小侯爷事忙,寻常殿下总也不得见,怕是宴席上也不见得得闲过来,我这是替殿下寻机会呀!二夫人是他继母,如今又在病中,想来他便是再忙也得过来接二夫人回府。殿下可不就能见着他了?”
林莺娘语带促狭,尽是打趣,平阳一时羞红了脸,再看四下宫人也在抿唇笑,不由有些恼了。
“好呀!你取笑本宫。看本宫不撕了你的嘴。”
她恼起来才自称本宫。
林莺娘忙笑着讨饶,“殿下,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另一厢,李嬷嬷带了林莺娘的话回去见谢夫人。
“她定要我过去?”谢夫人听了李嬷嬷的话,心里犯怵,“说得好听是叙旧,说不定心里打量着憋什么坏呢!”
谢夫人这几番和林莺娘接触下来,自然也是了解她的。
看着温温弱弱的,却不是个好欺的性子。
原想着避而不见也是个法子,没想到她竟仗着自己如今的身份压自己。
这是打定主意要在宴席上与自己过不去了。
谢夫人想到此处,不免愁得揉额。
从前林莺娘身份卑贱,自己想收拾她已是千难万难,如今她进了宫,成了尊贵无双的成安公主,自己想和她斗?岂非更是难于登天。
愁的不止谢夫人一个,还有京兆尹家的千金方寻雁。
她刚得知林莺娘被封为成安公主时心里便暗道不好,如今得了宫里的话,要她参加三日后庆贺成安公主回宫的宴席便更是心中慌乱。
此前她陪着谢夫人在谢子慎弱冠礼上给林莺娘下梨花酿的事还历历在目。
身边的丫鬟玉箫安慰她,“姑娘别担心,那梨花酿不是并未起效吗?想来成安公主并不知晓此事。”
“对啊!”方寻雁想到此处,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许,很快她又蹙眉,“不行!我那日还公然为难她了呢!”
是席上众人都瞧见的,她步步紧逼,这才逼得林莺娘不得不喝下那盏下了天仙子的梨花酿。
“完了完了。”
方寻雁面如死灰,“我得罪了她,如今她如日中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岂会饶了我。”
思来想去,她来寻求谢夫人相助。
“夫人可要帮我。”方寻雁见着谢夫人,哭哭啼啼质问她,“当时是夫人和我说的,她林莺娘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怎么一转头她就成了成安公主呢?”
林莺娘的来历宫里自然有话解释。
只说林莺娘不过是寄养在江州林家的姑娘,并非林崇文亲女。如今她认祖归宗,记回昔太子名下,从前在江州的往事也无人敢再提。
偏偏方寻雁敢提,她如今是走投无路了。
“当时若不是夫人那般说,我怎会做出那样的事。那盏下了天仙子的酒可是夫人让我逼她喝的,排挤她,逼她出府也是夫人出的主意,如今这成安公主要来寻我的麻烦,夫人可不能见死不救。”
她实在害怕极了,说话也格外没有顾忌,一张口就尽数抖落了出来。
好在四下无人。
李嬷嬷忙去关窗闭门,又板着脸来提醒她,“方姑娘慎言,什么天仙子的酒?没有的事就别信口胡言。”
方寻雁也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忙改口,“没有没有,什么天仙子,是我脑子昏了,胡诌的。”
她来扯榻上谢夫人的衣袖,哀声恳求,“可是我得罪了成安公主是事实。说到底,我也是为了夫人才去做这糊涂事,夫人可不能不管我。”
谢夫人对外称病,本只是装作生病的模样,现下也被她这哭哭啼啼吵得头疼。
“慌什么?”
谢夫人揉着额角,甚是不耐开口,“你到底是高门贵户家的小姐,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往日里的娴静持重到哪里去了。”
方寻雁平白挨一顿批,抽抽噎噎不敢出声。
谢夫人又安抚她,“你别怕,这成安公主眼下才进宫,正是众矢之的,多少双眼盯着她呢!何况这宴席乃是为贺她认祖归宗,记回昔太子名下所开,她纵是想寻你麻烦也不敢在这样的日子。你莫要自乱了阵脚,平白叫人笑话。”
方寻雁叫她连番话唬住,“真……真的吗?”
谢夫人拍拍她的手,又拿帕子给她擦了眼泪,脸上尽是慈爱,“好孩子,叫你吓住了。你别怕,万事都有我在呢!我会护着你的。”
得了她这番话,方寻雁才算吃了定心丸。
“夫人您可定要帮我。”
她满脸期许。
谢夫人点点头。
李嬷嬷送方寻雁出去。
房门阖上又打开,谢夫人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响,以为是李嬷嬷回来,问一声,“人送出去了?”
没有人回答。
谢夫人睁开眼,瞧清面前的人,忍不住蹙眉,“子慎,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子慎早就来了。
在方寻雁哭哭啼啼要求谢夫人相助的时候,谢子慎就在外头的廊檐底下听着。
等李嬷嬷带着她走后,他才默默走了进来。
“母亲为何如此嫌弃莺娘,定要置她于死地?”
他知道了谢夫人蓄谋给林莺娘下药,想要将她赶出金陵城的事。
“你听见了?”
事到如今。
谢夫人也不再打算瞒他,她牵起嘴角,冷哼一声,“我自然嫌弃她。她什么身份?也值得你为她寻死觅活地来忤逆我?我岂止嫌弃她,我恨不能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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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母亲,我要尚公主
没有外人,她在自己的亲子面前说话格外没有顾忌。
“母亲,她是公主!”
谢子慎愤然提醒她。
“她只是现在是公主!”
谢夫人对林莺娘的嫌恶露在面上,恨在心里,咬牙狠狠道:“你别忘了她这个公主之位是怎么来的?她之前可是骗了你,骗了我们所有人,她还骗了她在江州的父亲。她可从不是什么林家庶女,她是怎么处心积虑混进林家的?她又是怎么借着这个身份接近你,欺瞒你的,你可知晓?”
谢子慎未必不知。
他又不是全然蠢货,何况经历这么多,他也逐渐看透。
——林莺娘从前或许对他有情,但不知何时,那点子情意早已湮灭得干干净净,从始至终,只有他困死在江州那日的客船上。
谢夫人见他沉默,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又来劝他,“子慎,从今以后,她便和咱们家再无干系了。你如今也弱冠,该懂事了,那林莺娘不值得你这般惦记。你忘了她,等过些时日母亲在金陵城里给你寻门顶好的亲,往后好好过日子,可好?”
谢子慎摇摇头。
说出的话险些叫谢夫人骇破了胆。
他看着谢夫人,说,“母亲,我要尚公主。”
当今朝堂上只有两位公主与他年岁相配。
一位平阳公主,已许了定远侯爷谢昀。
还有一位,是林莺娘。
“你说什么?”谢夫人不可置信。
“我要尚公主。”谢子慎又说了一遍,他出奇的冷静,“儿子如今腿脚废了,朝堂上又只得了个巡城御史的虚职,是没有高门贵户家愿意将姑娘许给我的。”
他看着谢夫人,一字一句,“儿子必须要尚公主,只有攀上成安公主这条高枝,儿子才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他再不是从前浑浑噩噩的天真公子了。
谢夫人看清他眼里的野心,还想再劝,“子慎,咱们也不一定非要尚公主,那个林莺娘……她可是被你兄长收用过的……”
这事外人不知,他们几个可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无妨。”
谢子慎丝毫不在意,“儿子不过是看重了她的权势罢了。”
“不……”
谢夫人还是不能同意。
她没办法接受林莺娘与谢子慎牵扯上干系。
但谢子慎心意已决,“儿子不是来征求母亲意见的,儿子只是来知会母亲一声。无论母亲答不答应,儿子都会去做。”
他要参加三日后宫中的宴席。
那不止是庆贺成安公主回宫的宴席,金陵城里隐隐有流言散出。
——成安公主年岁正好,圣上有意在宴席上为她择一驸马。
这是谢子慎唯一的机会。
林莺娘也是后来听平阳说起才知道圣上竟存了这个心思。
“招驸马?”
她实在诧异。
自己进宫才几日,公主的位置且还没有坐热乎呢,圣上竟然就想在宴席上为她招婿。
林莺娘搁在唇边的茶盏悻悻放下,试探着道:“这……这未免也太快了些罢。”
她可不想招什么驸马。
自己可是冒名的公主。
这好端端的招个驸马来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平阳公主将她的诧异看在眼里,不甚在意,“这有什么快的?你我年岁相当,我亲事早已定下,你的自然也该谋划。”
但其实,此事是圣上着急。
他眼看大限将至了,为着他的千秋名声,他也该在自己咽气前给林莺娘找个好归宿,好全了他名正言顺的声名。
此为一。
二是顺便也可以借着驸马的手,在自己死后,悄无声息的要了林莺娘的命。
毕竟宫里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但若是死在宫外的公主府,只说公主身子向来不好,成婚后始终缠绵病榻,这才不幸离世。
这样的说法,无人会起疑。
便是起疑。
也该是疑到驸马头上,无人会疑他这盛世明君。
平阳公主自然不知道圣上这些筹谋打算,还语气艳羡对林莺娘道:“父皇对你可是真好,又办宴席又招驸马。连往后你成婚用的公主府都备好了呢!”
正巧是昔太子在宫外的私邸。
自昔太子东宫大火故去后,那处宅子便搁置了下来。眼下林莺娘回宫,圣上已着人将那私邸修缮妥当,只等着她与驸马成婚后便搬过去。
当真是为她顾虑周全。
这是圣意。
林莺娘不能推辞,还得谢恩才是。
平阳公主说到此处,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你不是曾与我说过,你在江州有一情郎吗?”
是先前林莺娘敷衍她的话。
“你何不与父皇说明,将你那情郎接来金陵城做驸马,也好全了你们两情相悦的情意?”
哪有什么情郎。
但这事不能说。
说了先前诓她的话便揭穿了去。
林莺娘慌乱得眼睫儿轻颤,正要寻着藉口敷衍。
却见平阳公主又摇头,自顾自道:“想来你那江州的情郎不是什么勋爵人家。”
江州地处偏僻,便是当地最大的官落在金陵城里也是微末得如尘埃得紧,是万万入不了金陵城里这些贵人的眼。
“父皇一定不会同意你与他成婚的。”平阳公主笃定道。
她是宫里千娇万宠,金尊玉贵长大的金凤凰。
却也是这金陵城里最知晓名利权势的人。
皇室血脉出身高贵,岂有下嫁,同寻常平民通婚的道理。
圣上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她又来劝林莺娘,“你也别难过。你如今是公主之身,自然不同以往。那个情郎,你还是莫要再惦记了。还是好好听父皇的话,在这金陵城里另寻个佳婿。”
平阳公主当真是一心为林莺娘好。
又见她垂着眸顺着眼,不言不语的温吞样子,还以为她是舍不下那江州的情郎。
不免唉声叹气,替这两个可怜被拆散的鸳鸯惆怅。
她想着法儿给林莺娘出主意,“事到如今,你也别太难过。你要实在舍不下你那情郎,我倒是有个法子。”
平阳公主附耳过来悄声说与她听。
林莺娘越听越心惊,最后捂住了唇,讶异的睁大眼看她,“这样也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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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你那江州两心相许的情郎呢?
“自然是行的。”平阳公主撇撇嘴,“父皇若是当真让你成婚,你答应着便是。那驸马你若是不喜,成婚后你就搁在府里,自与你那情郎双宿双栖。”
这养面首的事,说稀奇也不稀奇。
前朝后世,哪个朝代没有这样的事,就连史书也寥寥记过几笔。
是以平阳公主也不觉得有异。
“这样啊……”
林莺娘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看着平阳公主,几经斟酌,欲言又止,“那殿下以后与定远侯爷……”
平阳公主与谢昀的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事。
倘若他们俩成婚。
那平阳公主……
林莺娘不敢想。
平阳公主看清她眼里的揶揄和好奇,一时恼了,“你胡思乱想什么?!”
她脸上泛起嫣红,是心有所属的姑娘想起了自己的情郎的羞涩。
“我自然不会这般对谢大人的,我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往后自是夫妻恩爱和顺。”
只是待平阳公主离开后,她口中即将与她夫妻恩爱和顺的夫君便自里间施施然走了出来。
林莺娘长长舒出一口气,拍着胸脯暗自庆幸,“好在没有叫平阳公主撞见。”
方才她与谢昀正在说话,却有宫人在外头报——平阳公主来了。
“平阳公主来了?”
林莺娘本在谢昀怀里,惊得立即起身,这便慌不择路要将他藏起来。
“为何要躲?”
谢昀不解。
林莺娘一边将他往里间推一边解释,“不能叫平阳公主知道你在这里。”
谢昀擒住她推搡的手,觉得好笑,沉声又问,“为何不能叫她知道?”
谢昀过来看林莺娘并未避着人。
林莺娘进宫前是寄宿在定远侯府的远亲,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如今她进宫做了公主,谢昀过来探望她也未尝不可。
“别人可以知道,平阳公主不行!”
姑娘实在焦急,也顾不上多做解释便将他推搡进了里间。
好在帘子将将落下来,外头便传来平阳公主唤她的声。
“殿下……”
林莺娘连忙应下,转身笑意盈盈迎出去。
平阳公主又来找她说话。
自林莺娘进宫后,这是常有的事。往常不过说些寻常姑娘闺中的话,谁知今日竟将话头说到林莺娘头上,还是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林莺娘当时听着便暗暗心惊。
不知道里间躲着的那位听见了会如何做想。
好不容易把平阳公主应付走了,她才松懈下来,抚着胸膛舒气。
“侯爷往后别再来了,再这样折腾两次我就要吓死了。”
她把自己的手忙脚乱和心虚怨怪在谢昀身上。
谢昀出来便是瞧见她这么一副劫后余生,咬唇嗔怪他的可怜模样。
他撩袍在林莺娘面前坐下,自顾自斟一盏茶,好笑问,“便就这么怕她?难得看你这么怕一个人,平阳公主便就这么可怕吗?你与她不是素来交好?”
什么都逃不过谢昀的眼去。
林莺娘这些时日虽在宫里,但却活在谢昀的眼里。
她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他无有不知。
林莺娘好歹算是缓过来。
她摇摇头,“平阳公主不可怕。”
可怕的是,若是知道谢昀与林莺娘来往亲密的平阳公主。
女子的妒忌心可是很可怕的。
林莺娘在青楼楚馆里摸爬滚打,从来便知晓这个道理。
她不能叫平阳公主知晓自己与谢昀的事,便是一点点怀疑都不行。只要有一点点怀疑,迟早有一日,那怀疑就会叫有心人利用,扩大,只要有一点嫉妒的引子,便足以吞噬她。
林莺娘从来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谢昀端盏饮茶,不动声色的眼看着她。
他最看重的便是林莺娘这点聪慧与通透。
甚至都不需自己提点,自己就能敏锐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一面。
当然,他也毫不吝啬来夸她,“你倒是考虑得周全。”
“不考虑得周全些,莺娘早就死了呀!哪里还能现下坐在这里与侯爷说话。”
她每次语气娇嗔可怜些,便必定有事求他。
又是沥沥娇莺般的嗓音,眼波潋滟,纤纤玉指接过他手中的盏。
“侯爷还有闲心喝茶。圣上想给我招驸马呢,侯爷还不快想个法子。”
招驸马一事定是要糊弄过去。
她身边有一个谢昀已是如履薄冰,再来个驸马可是分身乏术,她应付不及。
他伸手,连人带盏一同搂进怀里,借着姑娘的手饮茶。
茶香混着胭脂香一同入喉。
“何必要我想法子。”
他搁下盏,挑起姑娘的下颌,深深看进她眼里,“你那江州两心相许的情郎呢?”
两个姑娘隐秘,不见外人的闺房话,他尽数听进耳里。
“侯爷冤枉啊!”她在他手底下眼睫止不住地轻颤,“我哪有什么情郎,不过是诓骗平阳公主的谎话。莺娘从始至终,心里只有侯爷一人呢!”
她说起这样哄人的谎话来,也是信手拈来的紧。
倘若面前的是谢子慎,定要叫她这副情意绵绵的模样给诓了去。
可惜。
她面前的是谢昀。
他从来不信她这样哄人的话。
虽然不信,却爱听。
他眉眼眼见地舒展开来,挑起下颌的手也改为了摩挲,极轻极缓,意味深长。
“你可要牢牢记得你说的这番话才好。”
她在他手底下,乖顺地点头。
“那驸马……”
她还记着平阳公主来说的事。
“这事你不必管,我自有安排。”谢昀指腹摩挲着她柔软的颊,“你只要乖顺,听我的话,我定会护你无虞。但你若是不听话……”
他又凑近,敲打的意味浅显,“那这冒名顶替公主的滔天大罪……”
他在要挟她。
他有法子让她混进这宫里做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便也有法子,将这欺君的大罪由她一人担了去。
林莺娘如何听不出来。
她心里暗骂,面上仍是盈盈春水含笑,“莺娘自然听侯爷的话。”
这一遭叙旧的时辰耽搁的长了。
谢昀起身要走。
林莺娘自他怀里出来,又想起一事,软着声来求他,“侯爷能不能将采雁送进宫来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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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你说什么,你想娶成安公主?
她想采雁了。
自进宫那日起,主仆俩便再未见过。两人自幼是一同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寻常。
林莺娘早想将采雁接来。
之前顾忌着自己冒名顶替的公主身份,眼下得了谢昀的话才算搁下心来。
谢昀想了想,到底应和下来。
“好。”
谢昀不止将采雁送了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兰秋。
在雾凇院贴身伺候的三个丫鬟,只有银翘被留在了府里。
她到底是谢夫人送过来的人,虽然后来倒戈在了林莺娘这边,谢昀到底是不放心。
至于兰秋。
他总要留个自己的人放在林莺娘身边。
采雁见着林莺娘眼就红了。
“姑娘……”
再一开口,泪就落了下来。
她担心坏了。
林莺娘入宫那日是她亲眼见着的,雾凇院里的人都说林莺娘这是一遭飞上枝头变成凤凰。
只有采雁知道,不是的。
她还记得幼时她同林莺娘和姜氏一同进林府。
林府的丫鬟小厮也是这么说。
她们说林莺娘命好,当年一碗红花汤都没能要了她的命,如今林家主母死了,她还能堂堂正正回林府当小姐。
可是没有人瞧见。
林莺娘被烛台烫伤时手臂上燎起的水泡。
没有人瞧见。
她平时被林云霜欺负得恶语相向。
林家的姑娘岂是那么好当的?
那还是小小江州城的林府。
如今她却是进了宫。
这是一遭行差踏错就能丧了命的地方。
林莺娘进宫几日,采雁便在雾凇院担心得哭了几日,现下见着林莺娘眼都仍是红的。
林莺娘心疼来抱她,“好采雁,我没事呢!别哭了……”
她还有心思来逗她,“再哭下去眼可就瞎了,要是被长风瞧见可怎么好,他可不能饶了我。”
长风喜欢采雁,这是雾凇院里人尽皆知的事。
采雁经她这一逗,才算破涕为笑,“姑娘真是坏,就知道欺负我。我白担心姑娘了。”
兰秋在一旁出声提醒,“殿下如今是成安公主了,可不能再唤姑娘,得称殿下才是。”
她拉着采雁,重新给林莺娘端正行了个礼。
“奴婢兰秋,采雁见过殿下。殿下千岁。”
林莺娘过去拉她们起来,“好了,在我这成安宫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往后你们只当是从前在雾凇院里一样。”
白日里有宫人。
夜里熄了灯,主仆俩悄悄在里间说私话,连兰秋也避着。
“姑娘。”采雁还是不适应叫林莺娘“殿下”,“你怎么就成成安公主了呢?”
采雁那日听见内侍宣旨时,和林莺娘反应一样,是不可置信。
旁人不知晓内情。
但采雁是知道的。
杨盼山抛妻弃子,为了抵自己欠下的赌债,将身怀有孕的妻子卖去了青楼。
做出这般混账事的人,竟是昔太子殿下仅存的血脉。
采雁也万万不敢相信。
“自然不是他。”
林莺娘说起自己生父时,格外没好气。
这样的大事,她也没想瞒着采雁,压低了声音,将事情原委尽数告知她。
采雁瞪大了眼,“是假的?”
她又捂着嘴,用仅有两人听见的声对林莺娘道:“姑娘,这可是欺君,我们会死的。”
林莺娘如何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若有所思的脸,“也不知这谢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什么都瞒着她。
林莺娘只能猜。
“难不成是想借这成安公主的名头将谢家二夫人拉下来?”
“那也不至于欺君罢。”这么浅显的事,采雁都看得明白,“虽然说姑娘如今有了公主身份,想要收拾谢家二夫人轻而易举,但是这可是欺君大罪,侯爷有必要如此冒险吗?”
说的是呢!
林莺娘又想起那日谢昀带她去见的人。
是偏远郊外停着的马车,宫闱里一件不能为外人道的秘事。
还有他说与自己说话时,眼里有意无意泄露出来的野心。
林莺娘心里似乎有了一个答案。
她搁置在心里,不敢说。
很快便是三日后宫中宴席。
前一日,谢子慎先往四皇子府中递了拜帖。
本来金陵城里一个不入流的巡城御史,四皇子是见也不想见的,但谢子慎借着是定远侯府的名头。
眼下这成安公主势头正盛,圣上颇为看重。
这成安公主进宫前,又与定远侯府有亲。
四皇子心里掂量了一下,让人将谢子慎放了进来。
“见过殿下。”
谢子慎脚伤未好,乃是拄拐进来,看得四皇子眉头一皱,“你这是……”
他不知谢子慎的私事。
谢子慎躬着身解释,“微臣前段时日去书阁取书,不慎从高梯上摔了下来。”
是和谢夫人一样的说辞。
四皇子不过随口一问,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他高坐八仙椅上,看底下的谢子慎,“听说你要见本殿下,是有什么事吗?”
有人进来为谢子慎看座上茶。
他没喝。
搁了拄拐的杖起身,又躬身拜下,“微臣请殿下相助。”
四皇子挑眉,“你要我助什么?”
谢子慎道:“微臣想娶成安公主,还请殿下相助。”
话音落,四皇子从八仙椅上站起身来,“你说什么?你想娶成安公主?”
四皇子不可谓不惊诧。
其实,自圣上有意为成安公主招驸马的话传出宫。这些时日,不少高门贵胄的子弟都有向四皇子递过拜帖,话中明里暗里也是有想尚公主的意愿。
但像谢子慎直言的还是头一个。
四皇子看了看谢子慎,摇摇头,“你这个忙,本殿下怕是帮不上。”
想娶成安公主的人何其多。
谢子慎不论是家世,还是仕途,在这些高门贵胄面前都是不够看的。
四皇子觉得谢子慎在痴心妄想,也懒得和他多言,这便要让人请他出去。
“等等,殿下——”
谢子慎自是不会这般轻易便走,他撑着自己的残腿,径直跪了下来。
他不敢耽搁,快速对四皇子道:“殿下或许有所不知,成安公主乃是微臣接来的金陵。我们早在江州时,便私定了终身。”
“你说什么?”
四皇子起了兴致,他让正堂的人都退了下去,又亲自来扶谢子慎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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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香囊,定情之物
“你说的,可是当真?”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殿下。”
谢子慎解释道:“我与成安公主在江州时便一见倾心,林伯父也曾有意要将公主托付给我。我本允诺公主,回了金陵城便给她个名分。奈何路上遇了山匪,我身受重伤,昏迷许久。公主却以为我是负了她,自此与我生了嫌隙,这才闹着要回金陵去。”
他话里半真半假,落在四皇子耳中并无纰漏。
谢子慎垂下眸,眼里有无法抑制的伤痛,“但是我知道,公主对我还是有情的。因此微臣特意来求殿下。”
四皇子观他神色不似作伪。
“只是……”
他皱眉,到底小心,“既然你与成安公主有情,公主也对你有意,你大可直接求娶。来找本殿下做甚么?”
要知谢子慎的兄长定远侯谢昀,可是内阁里的重臣,在圣上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谢子慎摒弃这助力,转而找到四皇子面前,他不得不起疑。
谢子慎自然有话解释。
“殿下不知。微臣兄长与成安公主曾有交恶。”
他眉眼黯淡下来,“之前在江州,兄长见我与公主交好,曾屡次敲打告诫。”
为什么敲打。不必言明。
一个是江州七品官吏的庶女,一个是金陵侯府家的公子,任是谁也能瞧出其中的天差地别来。
只是没想到,世事诡谲。
当初人人不喜的七品官吏庶女,一跃成了金陵城里最风头无两的成安公主。两人的身份,浑然掉了个个儿。
现下,却是谢子慎高攀不上她了。
谢子慎落寞道:“不瞒殿下,微臣欲尚公主一事兄长已经知晓,只是之前阻拦在先,如今贸然求娶恐公主不喜。何况公主对微臣嫌隙尚在,怕是不能答应。”
他说着,朝四皇子一拱手,“微臣只能来求殿下,明日宫中宴席,还请殿下助臣一臂之力。”
谢子慎心里有打算。
他纵使去了宴席,明日在场人多,他也见不上林莺娘的面。
他只能来求四皇子,借着他的势,自己才能走到她面前。
只是四皇子也不是那么轻易便应允之人。
他看了看谢子慎,微微一笑,“你与成安公主的情意,本殿下听了,当真是感动,也有意相帮一二。只是此话皆是你一人所言,成安公主是否当真如你所说这般……”
四皇子有些迟疑。
谢子慎自怀里取出一个香囊,呈给他看,“此香囊乃是成安公主所绣,是我们在江州时她送与微臣的定情信物。”
从前在林府。
林莺娘待他不可谓不尽心竭力,香囊荷包送了个齐全。
这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赠与情郎的定情之物。
后来回金陵途中,遇了山匪。
姑娘所赠之物大多遗失不见,只有这个香囊,他贴身收着,这才幸免于难。
四皇子将那香囊接在手里,细细瞧,终于应允,“好,既是你与成安都有情,本殿下自然是要成人之美才是。”
他有意要帮谢子慎。
眼下圣上病重,诸位皇子夺嫡之争已是愈演愈烈。这当头,谁都想为自己在朝上多谋求一份助力。
自己若是帮了谢子慎,成全他与成安公主的好事。成安公主与他,都得记着自己的这份恩情。
还有谢昀。
谢子慎到底是定远侯府的人。
定远侯府一向中立,不问党争之事,眼下正是拉拢他的好时机。
但四皇子还是谨慎。
待谢子慎走后,他将那香囊交给贴身的人送进宫去,并交代,“别说是本皇子拿的。就说是谢子慎顾念从前的情意送过去的,庆贺她回宫的贺礼。”
他要看林莺娘的反应。
林莺娘没什么反应。
她自是认得自己的香囊,却装作不认得,“我不知道什么香囊,怕是他记错了罢。”
她不知道谢子慎在这当头送来香囊是想干什么。
但是她敏锐的觉察出,不会有什么好事。
林莺娘对送来香囊的内侍道:“这次便罢了,以后这样不知来处的东西别再送进来了。”
内侍应声退下去。
林莺娘又出声唤住他,“那香囊再给我瞧瞧。”
香囊再度呈至林莺娘手里,她翻来覆去瞧了瞧,“倒是精巧。罢了罢了,既是送来的贺礼,便留下罢。”
林莺娘把香囊留了下来。
待内侍离开后,她便将香囊丢给了采雁,“拿去烧了吧。”
她从前送给谢子慎的东西不能留。
本来以为三鹤山那一趟,所谓的定情之物已经尽皆没了,不想还留了个漏网之鱼。
采雁将香囊拿下去,避开了宫人,去僻静无人之处烧。
方才那内侍却折返,躲在山石后静静瞧,待到采雁离开后才去看那烧完的烟灰。
——香囊已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将自己所见回来禀四皇子。
四皇子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竟是烧了,倒是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思。”
他此时才确信谢子慎说的话。
倘若那香囊并非成安公主的,她何必演出这一局对面不识,暗里损毁的戏来。
不过是依着谢子慎所言,她记着谢子慎从前在江州的誓言,以为谢子慎负了她,是以心生嫌隙,连带着他送来的定情信物都恼恨得要烧了去。
这一切,林莺娘全然不知。
她见采雁回来,问她,“可烧完了?没叫人瞧见吧?”
“没有。”
采雁确信摇摇头,“殿下放心,我瞧得真真的,绝没有人看见。”
林莺娘这才落下心来,却也恼恨。
“这谢家两个兄弟真是没有一个省心的。”
谢昀算计她,将她弄进宫里做这破劳什子的成安公主,害得她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哪一日捅破了天去。
如今这谢子慎也来插一脚。
拿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香囊,说什么希望公主顾念着从前的情意。
她与谢家两兄弟有什么情意。
有的只有利用,攀附。
现下倒是多了一条,恨不得拉他们下地狱。
林莺娘对谢家这两兄弟,不可谓不恨得咬牙切齿。
采雁瞧在眼里,忙过来给她拍背揉肩,替她顺气,“殿下别生气了,为了谢三公子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可万万不值得。”
这是在采雁面前。
等到兰秋进来,林莺娘又换了张笑意盈盈的脸,“侯爷给我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第145章 宫宴
兰秋去取谢昀送给林莺娘的礼。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无外乎金石玉器,不过精巧别致些,也是滚滚红尘里最寻常不过的俗物。
林莺娘最是欢喜这些俗物。
她欢欢喜喜收下来,眼也舍不得挪开,对兰秋吩咐,“你去侯爷面前回个话,就说这些礼我很喜欢,多谢侯爷惦记。”
兰秋自当应下,又上前,递上一个小楠木盒。
她道:“这是殿下托侯爷买的胭脂。”
林莺娘接过来,打开瞧了一眼,旋即弯着眼笑开,“果然是我要的,替我谢过侯爷。”
楠木盒里不是胭脂。
是天仙子。
谢子慎冠礼上,那一盏搁了天仙子的梨花酿,林莺娘可记得清清楚楚呢!
她是那样睚眦必报的一个人。
明日宫中宴席,这样好的机会,她岂能轻易放过。
方寻雁到底还是不安心,愈临近宴席之日她心中愈忐忑难安。
夜里睡不好,白日里从榻上起来眉眼也泛着乌青,玉箫盖了几层胭脂也遮不住她的憔悴。
“姑娘要不今日就别进宫了?”
她心疼自家姑娘,“我们去和老爷说说,就说姑娘早起身子不适,留在家里歇息罢。”
方寻雁摇摇头。
不行。
林莺娘早有预料她这招,递帖子的时候便派人来传了话。
宫里的内侍嗓子尖细又锐利,“成安公主说了,她与方姑娘一见如故,昔日定远侯府一别,殿下甚是想念,眼下正期盼着和姑娘相见呢!这春暖乍寒,还请姑娘定要保重着身体,莫要耽误了进宫与殿下相聚。”
字字句句,都在戳方寻雁本就摇摇欲坠的心。
她白着一张脸谢恩,“多谢殿下挂念,臣女定当赴宴。”
玉箫到底是用芙蓉粉将姑娘脸上的憔悴遮掩了些许。
“姑娘,走罢。赴宴的时辰到了。”
方寻雁被玉箫搀扶着起身。
她实在害怕,大半身子都压在了玉箫身上,腿脚轻浮,游魂儿似的出了府,又游魂儿似的进了宫。
跟着宴席上的众人一起,跪下向林莺娘行礼。
“起来罢。”
高坐凤椅上的姑娘好大的派头,言语间能叫人屈膝跪地,也能叫人起身侧立。
方寻雁也随着众人起身,恍恍惚惚间一抬头,眼神不由怔住。
那竟是林莺娘?
富贵权势果然能养人。
那日冠礼上的姑娘已是温婉清丽,说不出的脱俗好看,“金陵城第一美人”的名头虽是过誉些,却也无人置喙。
更遑论现下。
那本就脱俗的面容藏在衔着明珠的点翠凤冠后,繁复的宫裙上银朱色绣金凤穿牡丹。
——她被金雕玉砌的供养着。
这是真正的天潢贵胄,矜贵,华丽,尽显皇家威仪。
方寻雁头一遭设身处地的感受到了。
她面前的,不是偏远江州来的林二姑娘,而是这金陵城里尊贵无双的成安公主。
初春的天有些凉,她却赫然惊出满背的冷汗。
风一吹,更是忍不住瑟瑟颤抖。
有同行的官宦女眷瞧见,好心问她,“方姑娘怎么浑身都在抖?可是觉着冷?”
那女眷又觉着好奇。
这宫宴设在殿内,殿里烧有地龙。温暖如春,如何会冷?
“方姑娘是不是生病了?”
她实在好心,见方寻雁脸色也是苍白的,关切询问。
“不……不冷……”
她说不冷,就连声音也是颤抖的。
那女眷当真好心,过来扶她,“不如我扶方姑娘到内殿歇会儿吧?”
有人瞧见了这处的动静,纷纷侧目过来。
成安公主本是被诸位贵女围在当中奉承寒暄。
一个道:“殿下可还记得臣女,昔日定远侯府的宴席上,臣女与殿下曾有过一面之缘。”
宴席上宾客何止百数,更遑论一面之缘者,更是数不胜数。
成安公主微笑颔首,“记得。”
又一个道:“还有臣女,那日女客宴席,臣女就坐在殿下旁边。当时臣女便觉得殿下气质卓然出众。臣女有心相交,然性子胆怯,不敢上前与殿下攀谈。”
她当真是后悔莫及,“殿下可还记得臣女?”
成安公主想了想。
她当时身边的确坐着一位贵女,只是那派头眼高于顶。
她还记着那位贵女当时撇嘴所说的话,“当真晦气,什么江州来的远亲,上不得台面的穷亲戚,也配与本姑娘同席。”
话里话外都是嫌弃。
成安公主又微笑,“记得。”
那贵女立即笑开,沾沾自喜,全然不知晓当时的话已叫人尽数听了去。
还有人要凑上前来说话。
成安公主却被旁的事吸引去了目光——原是那京兆尹家的姑娘身子不适。
方寻雁身边围着不少人。
京兆尹掌管金陵城大小事务,他的千金众人自然也是关切得紧,听闻她身子不适,都齐聚上来。
这便也引得成安公主过来。
“怎么了?”
成安公主问询,诸位贵女忙退开身。
成安公主瞧见了围在当中的方寻雁。
她垂首攥帕,不敢抬头看。
诸位贵女七嘴八舌替她答话。
“原是方姑娘身子不适。”
成安公主听完,徐徐走上前来,“方姑娘怎么不与我说?可还难受?要不我找个太医来,给方姑娘瞧瞧?”
她温柔又体贴,丝毫没有上位者的架子。
诸位贵女瞧在眼里,记在心里。
又看方寻雁,听得这关切之语却是骇白了脸,连连摇头,“多谢殿下好意,臣女并无大碍,谢殿下关心。”
她不欲招惹成安公主。
生怕她寻着由头发难,为难自己。
“方姑娘当真没事吗?我怎么瞧着,方姑娘声音都带着些抖。”成安公主微微一笑,点破了她的心虚,“还是,方姑娘这是怕我?”
方寻雁心事被拆穿。
她白着一张脸,勉强挤出笑来,“哪有的事,殿下说笑了。臣女见殿下如亲如故,怎会怕殿下。”
金陵城里的贵女,饶是再不济,阿谀奉承的场面话也是张口就来。
“如亲如故?”
成安公主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忽然又笑开,“这话说得正是呢!我瞧着方姑娘也是如亲如故,亲切得紧呢!来人——”
第146章 刁难
她转头吩咐宫婢,“我与方姑娘相谈甚欢,你们将方姑娘的座席挪到我身边来,方便我与方姑娘说话。”
方寻雁的座席被挪到了成安公主身边,亲近之意尽显。
诸位贵女瞧着,心里恨恨。
还是那方寻雁诡计多端,竟想出这样的计来,吸引成安公主注意。
又不无艳羡。
怎么她就这般好命,轻易就得了成安公主青眼?
现下的方寻雁,如当时冠礼上的林莺娘一般,众矢之的,如坐针毡,如履薄冰。
成安公主瞧出来,搁盏询问,“让姑娘坐我身边是不是为难你了?”
“不……”方寻雁连忙起身,恭敬垂首,“能坐殿下身边,是臣女的荣幸。臣女欢喜还来不及,又岂会为难。”
“那就好。”
成安公主微微一笑,转过头去与席上诸位贵女说话,偶尔说到兴起时,也会和方寻雁搭上几句,方寻雁顿时如临大敌,战战兢兢起身答话。
分外拘谨。
但旁人瞧不见。
她们只瞧见这方寻雁好大的派头,竟让成安公主纡尊降贵主动来找她说话,她还一副不乐意的模样,这显得她们这些眼巴巴凑上去的人成了什么。
在场的都是金陵城里的贵女。
自然有看不过眼的,借机过来寻她麻烦。
数不清的酒盏送到方寻雁面前。
这样浅显刁难人的手段,若是寻常,方寻雁是万万不会喝的。
但今日她忌惮着成安公主,不敢在她席上生是非,只能硬着头皮喝下。
一盏喝完,紧接着又有另一盏送上来。
喝到最后,她实在不胜酒力,摆手意欲推辞,“我喝不下了……”
面前的贵女立即变了脸,语气也刻薄,“方姑娘只刻意不喝我的酒,难不成是看不上我?”
从前冠礼上方寻雁为难林莺娘的话,如今报应到她自己身上。
这端酒来敬的是兵部尚书家的千金。
有眼力见的宫婢小声凑到成安公主耳边解释,“兵部尚书是正二品,品级职权都高于京兆尹。”
这便是方寻雁得罪不起的人。
成安公主懒散晃着手中的酒盏,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一场好戏。
富贵权势有多好用。
都不必她自己亲自动手,便有人眼巴巴凑上来替她整治。
她只看着便是。
方寻雁自然也识得兵部尚书家的千金,她咬咬牙,到底是将那一盏酒饮尽了。
腹中翻天覆地的酒意顿时涌上来。
她喝的这一盏,并不是席上供贵女饮的寻常果酒。
而是性烈呛喉的烈酒。
兵部尚书的千金将酒偷偷换了,这一遭,便是冲着方寻雁来的,是刻意要来难为她。
平素金娇玉贵的姑娘哪禁得起这样的烈酒,再兼她先前已被人逼着喝了不少果酒,腹中本就翻江倒海,这一遭再经受不住,也来不及掩嘴,捂着腹便尽数呕了出来。
那污秽之物,混着令人作呕的隐隐酒气,顿时倾洒了一地。
兵部尚书家的千金躲闪不及,裙摆上沾了些许,她帕子掩着口鼻退开,满是嫌弃,“你小心些啊!怎么都吐我身上了,真是恶心。”
这里闹得这般大,席上贵女的眼纷纷看过来。
今日是宫宴,金陵城里的贵女皆聚集在此,将方寻雁这狼狈一幕尽收眼底,也窃窃私语。
方寻雁面红如血,恨不能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平时也是这些贵女中的一个,自然明白她们嘲笑的眼,也知晓她们窃窃私语,说的是些什么不堪的话。
料想不过明日,这京兆尹家的千金宫宴席上无状的丑闻便会传遍金陵城。
这传了丑闻的姑娘,往后还有什么前程,就连许亲时,也会叫人低看一眼。
方寻雁心底泛起一阵凉薄。
她现下后悔极了,当初实不该听了谢夫人的蛊惑去招惹林莺娘,给自己惹出这般祸事来。
那谢夫人呢?
中途会散席,供诸位贵女们歇息。
方寻雁便寻到谢夫人跟前。
她打的病中未愈的由头,离席格外远。成安公主寻不见她,却叫一心寻她的方寻雁找了过来。
“夫人救我!”
两人去僻静无人处说话,她上来便求谢夫人,“夫人不是说了会护着我的吗?夫人可不能言而无信。”
方寻雁不能再回宴席上了。
她坐在成安公主身边,那些或艳羡,或嫉妒的眼几乎要洞穿了她。
她方才已经在那些眼里失了身为千金贵女的体面。
再回去。
还不知有什么样的龙潭虎穴在等着她。
谢夫人又如何不是如此。
她虽来了宫宴,却也不敢去成安公主面前触霉头,生怕叫她惦记上,惹出是非来。
饶是如此,也有人寻着声儿凑过来,“呀!这不是定远侯府的二夫人吗?您现下可是成安公主的贵客,怎的躲在此处?快快随我上前去见殿下。”
有的是人想借着定远侯府的名义攀附成安公主。
谢夫人掩唇轻咳两声,虚弱推辞,“不巧我染了风寒,尚在病中,不敢到殿下面前,恐污了凤体。”
她这招生病的法子屡试不爽。
只是这样的法子,能推辞过旁人,却推辞不过方寻雁。
她本就是被谢夫人牵连至此,又如何见得自己如今陷进泥沼,她却独善其身?
方寻雁不能同意。
谢夫人见着她便觉不好。
方才席上那些事她虽隔着远,没有亲眼瞧见,却也听来往的千金贵妇们说起,都道这京兆尹家的千金殿前失仪,有失体面。
她知道,方寻雁这是叫林莺娘整治了。
若是从前,这都不必方寻雁来求,她必定亲自为方寻雁出气。但是现下不行。
林莺娘已贵为成安公主。
眼下圣上刚寻回成安公主,她圣宠正盛,岂是自己能得罪得了的人物?
她不止不能帮方寻雁,还得板着脸来训斥她,“方姑娘慎言!这是宫宴上,姑娘这般言行无状,可会失了京兆尹府的体面。”
方寻雁还有什么体面?
她的体面,都叫方才宴席上那一盏烈酒给失尽了。
事到如今,她如何看不出来,自己是叫谢夫人给利用了。也看出来,她是打定主意不会帮自己了。
第147章 他既是想尚公主,我这当兄长的,必定要成全
她看着谢夫人,“夫人是不是不打算救我?”
谢夫人没法救,她自顾不暇。
“好。”方寻雁恨恨道:“那我就去跟成安公主说,当初那混了天仙子的酒是你让我送过去的……”
她气急败坏,索性破罐子破摔。
既然谢夫人不帮自己,那她也休想独善其身。
方寻雁转身欲走,身后的谢夫人却冷冷出声,“什么混了天仙子的酒?我从未听说过,方姑娘这是要空口白牙,平白诬陷我?”
方寻雁不可置信回头。
看谢夫人问,“姑娘说是让我送的酒,姑娘可有证据吗?”
方寻雁没有证据。
那混了天仙子的酒早叫林莺娘喝了下去,又是许久之前的事了,纵使当时有什么证据也早没了。
眼下,正如谢夫人所说,她是空口白牙,平白诬陷。
谢夫人还好心过来提醒她,“方姑娘可要想清楚,这是宫宴,我是定远侯府的主母,方姑娘若是敢在这里闹事,平白诬陷定远侯府的主母。这事若是让圣上知道,京兆尹府的尊贵和体面怕是都不要了?方姑娘可担得起这个罪责?”
方寻雁听明白了。
她在威胁自己,自己敢去成安公主面前捅破了此事,非但不能将谢夫人牵扯进来,还会毁了京兆尹府的体面和声名。
毕竟,不管谢夫人是否有意要害成安公主。
自己蓄意陷害成安公主的事却成了事实。
她一双猩红的眼看着谢夫人,里头满满是不甘。
谢夫人在她怨恨的目光里微笑,轻轻拍了拍方寻雁的手,是慈爱的长辈关怀。
“方姑娘自来聪慧,这个道理,我想不必我言明,姑娘自己便会明白的。姑娘也不是莽撞无知,不顾忌自家声名的人,是不是?”
这口恶气,方寻雁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自己强吞下去。
她点头,从咬碎的牙缝中挤出声,“多谢夫人提醒,寻雁明白了。”
两人避开了众人,在游廊僻静处说话。
转角却有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待两人离开后,才面露失望,轻轻叹,“真可惜呀!竟然没闹起来。”
说话的人是林莺娘。
方寻雁和谢夫人反目成仇的这一好戏她自然是不会错过。
她也盼着方寻雁识破谢夫人真面目,将此事大闹一场,自己也好看看一贯伪善仁慈的谢夫人在众目睽睽下如何还能保全自己的声名。
却不想等着等着,却只等到方寻雁忍气吞声的忿忿离去。
林莺娘失落极了,“这方姑娘当真是不堪大用,这般轻易就叫人拿捏住……”
旁边的郎君倒是眉眼落拓,并无失望之色。
眼前这一幕他早有预料,那卫青黛掌管定远侯府多年,区区一个方寻雁,又岂是她的对手。
好戏散尽,姑娘失了兴致,这便要回席上去。
宫裙上银朱色绣金凤穿牡丹拂过游廊,却落进郎君的怀里,他垂眼看她,意味深长地道:“这便走了?”
怀里的姑娘雍容华贵,是不同于寻常的美。
只是一开口便露了怯。
“不走干什么?”
她有意揶揄谢昀,吐气如兰,婉约似水,“侯爷可当心,这平阳公主就在席上呢,若是她瞧见,我与侯爷这般亲密,侯爷怕是不能脱身了……”
他们的亲密没叫平阳公主瞧见,倒是叫谢子慎瞧见了。
他远远站在廊檐下,看着这一幕,心里翻江倒海的,都是止不住的恨意。
成安公主的宫宴,并没邀请谢子慎。
毕竟他不过区区一巡城御史,圣上有意在宫宴上为成安公主招婿,位卑言轻的巡城御史如何能入得了圣上的眼。
他也不能跟着谢夫人来,谢夫人不许他进宫见林莺娘。
谢子慎是跟着四皇子来的。
宫宴这样大的事,四皇子自然是要来的,他将谢子慎带上,还不忘提醒他,“你与成安公主之事若是成了,可别忘了本殿下这个月老才是。”
谢子慎自然是恭敬行礼,“殿下今日之恩,微臣定当谨记于心,没齿难忘。”
四皇子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
谢子慎如愿进了宫,却没能见到林莺娘。她如今身份尊贵无双,被诸位贵女团团围在当中,众星捧月一般。
他翘首以盼,也只能瞧见那人群里露出的一点繁复宫裙。
高不可攀。
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他还记得在江州的林姑娘,是羞怯又婉转多情的,她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眼里是如化春水的期盼和仰望。
眼下自己却只能堪堪瞧见她的一点宫裙。
这巨大的落差让他心寒。
他在席上借酒消愁,散了席才来四下无人处吹风醒酒。
却不想叫他瞧见了谢夫人和方寻雁私下说话。
他看见了素日里教导他知书识礼,君子气节的母亲,再不复以往端庄有礼的模样。
不过颠鸾倒凤的几句话,便将本来嚣张的姑娘逼退了回去,还装模作样地来安慰她。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
阴狠,毒辣,不择手段。
谢子慎看着,心一点点往下沉去。
他知道,面前的母亲才是她的本来模样,他自小到大,都活在蒙蔽的假象里,眼下才算拨开重重迷雾窥见了真相。
他又看见了林莺娘和谢昀。
那是他高不可攀的公主殿下,眼下却落进他兄长的怀抱里,两人靠得极近,窃窃私语,亲密得很。
谢子慎眼里的恨意翻天覆地,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一直看着,等着林莺娘离开,才折身走开。
隐在暗处的青山走出来,听廊檐下自家主子问话,“他怎么来了?”
谢昀负手,沉沉目光落在方才谢子慎离开的地方。
青山垂首答,“三公子是四皇子带进来的。”
四皇子……
谢昀若有所思。
青山悄悄觑一眼自家主子侧脸,斟酌道:“三公子似乎是冲着尚公主来的。”
尚哪位公主?
这是成安公主的宫宴,不言而喻。
檐下的郎君嗤一声,“我这个弟弟,当真是锲而不舍。”
“可要拦着三公子?”青山问。
“不必。”
谢昀慢悠悠,意味深长:“他既是想尚公主,我这当兄长的,必定要成全了他这份心意才是。”
第148章 你可知四殿下邀我过去是为何事?
林莺娘回席上,平阳公主就在这儿等着她,看见了迎上来,“你去哪儿了?怎么一会儿就瞧不见人。”
“殿下还问我,我去找殿下了呀!”
她说着谎,脸不红心不跳,反倒来问平阳公主,“我倒是要问问殿下去哪儿了,怎么刚散了席人就不见了呢?叫我好一顿找。”
平阳公主去找谢昀了。
她得了消息,今日宫宴,谢昀当真也来了。
平素他内阁事忙,平阳公主又在深宫,两人总不得相见。
今日宫宴,这样好的机会,她总要去见他的。
未料她在席上转了一圈,也没瞧见谢昀的踪迹。
眼下见了林莺娘,不免问她,“你方才可有瞧见谢大人吗?我找不见他。”
“侯爷也来了吗?”
林莺娘当真是面露诧异,缓缓摇摇头,“我没瞧见呢!”
她又笑平阳公主,“原是赶着去见情郎,怪道方才在席上就魂不守舍的,怕是那时候就想着去找他了吧?”
平阳公主且羞且恼。
“你又笑话我,我再不理你了!”
她又出去找谢昀。
谢昀没瞧见,倒是瞧见了谢子慎。
他腿脚如今不方便,今日虽勉强没拄拐,行走却能瞧出跛瘸。
平阳公主见了亦是皱眉,“那不是谢大人的弟弟吗?”
偶有宫宴,她也见过谢子慎几回。
他虽官职低微,但承的是定远侯府的名,宫宴往来不在少数。
现在平阳公主见了他也不觉着奇怪,只是她看他微跛的脚,“几月不见,他脚怎么成这样了?”
旁边有宫婢解她疑惑,“听说是书阁取书时不慎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啊……”
平阳惊诧,她对谢昀的亲眷格外关心,“那还能好吗?”
宫婢回话,“好像说是摔断了骨头,好不了了。”
那便是终身落了残疾。
平阳公主听了,颇是唏嘘。
她听说过谢子慎,有谢昀这个兄长珠玉在前,他这个嫡亲的弟弟亦是时常被人提及。无非是世人多感慨比较。
听得多了,平阳公主也知道,谢子慎虽是谢昀亲弟,但不论是见识渊博,还是朝堂政绩,都远远不及谢昀。
如今又添了跛足,便更是泯然于众人矣。
但平阳只是些许唏嘘而已,并不搁在心上。
谢子慎如何,与她没有干系。她心心念念牵挂着的只有谢昀。
她转头吩咐宫婢,“你去帮本宫问问今日宫宴掌事的内侍,可知定远侯谢大人现在在何处?”
宫婢领了吩咐退下去。
她往水榭东边去,另一头的谢子慎却是往水榭西边。
他来见四皇子。
没有四皇子的助力,他连接近成安公主的机会都没有,更妄谈尚公主。
好在四皇子听了他的请求,只沉思了片刻便应允下来,“好罢,本殿下就送佛送到西,再帮你这一回。”
他同意帮谢子慎把成安公主约出来。
只是他也提醒谢子慎,“本殿下只能帮你到此,成与不成,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才是。”
谢子慎面上掩饰不住的欣喜,“谢殿下,微臣定不负殿下厚望。”
谢子慎心里已有了主意。
他早知林莺娘的心意。
——她如今对自己早没了半点情意。
如今她一跃成了尊贵无双的公主,自己的脚又废了,她如何会允了自己这尚公主的话来。
他只能想别的法子。
四皇子的人很快到林莺娘跟前,只道是四皇子想见她,约她去湖中凉亭相见。
“殿下想见我?”
林莺娘觉着奇怪。
她进宫时日尚短,宫里的这些皇子公主她虽见了个齐全,只除了平阳公主,其他却并无深交。
如今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来邀她见面?
“你可知四殿下邀我过去是为何事?”
她问来请的内侍,内侍只躬身答,“奴婢不知,殿下过去见了四皇子殿下便知晓了。”
这便是只能过去。
但林莺娘留了一份心,她不能独自前往,若是当真有什么事,她也好拉个垫背的。
方寻雁自回了席上便垂着首,郁郁寡欢的模样。
她算是彻底被谢夫人给坑害了。
得罪了成安公主不说,如今连这蓄意陷害公主的罪责都叫自己给担了,始作俑者反而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自己还得替她遮掩着,不能捅破了去。
这般一想,方寻雁心里当真是又愤恨又委屈。
愤恨自己轻信谢夫人,活活叫她算计了去。
委屈现如今得罪了成安公主,往后的日子还不定怎样坎坷。
她看着这满堂宾客热热闹闹,只觉得自己前路黯淡无光,萧索得紧。
这样的时候,还有人来惦记她。
“方姑娘怎的一个人坐在这里?”
是成安公主。
她笑盈盈走过来,分明亲切妥帖,方寻雁却只觉得她满脸写满了不怀好意。
她有心想躲,却又惧怕着她的权势不敢动。
“殿下……殿下找臣女是有何事?”
她现下真是怕极了林莺娘,连说话也磕磕绊绊。
然而当事之人却浑然不觉,还亲亲密密来挽她的手,“我见方姑娘独身一人,在这儿实在无趣得紧,不如随我出去走走,路上我也好与方姑娘叙叙旧。”
她们能有什么旧要叙。
有的只有仇。
方寻雁下意识便想推拒,“殿下,臣女身子实在不适,殿下要不还是找别人罢……”
话还未说完,那挽着她的手便骤然收紧。
林莺娘笑盈盈靠过来,用仅能两个人听见的声在她耳边缓缓道:“我劝方姑娘还是听我的话,不然一会儿再开席,姑娘手里的酒是寻常的果酒,还是添了什么东西的梨花酿,本宫就不能保证了。”
她以自己的权势来压方寻雁。
同时也挑明了,自己早知那日冠礼上,她递过来的梨花酿里掺了天仙子,不过是没拆穿了她而已。
明晃晃的要挟。
这番话当真吓住了方寻雁,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惨淡了几分,紧闭着的唇上也毫无血色。
再细瞧,额上已冒出丝丝冷汗。
林莺娘拿了帕子替她拭汗,关怀备至,“方姑娘怎么流汗了?是不是这殿内太热了,我陪方姑娘出去走走,透透气可好?”
她拉着方寻雁便往外走。
第149章 落水
另一边的水榭旁,也有人来寻平阳公主。
是谢昀派来的人,邀公主去湖中凉亭一叙。
“谢大人在凉亭等我?”
平阳公主听见心上人邀约欢喜不已,也没来得及等先前的宫婢回来,便自行要去凉亭见谢昀。
谢子慎早在去往凉亭的廊桥里等着。
今日天色算不得好,廊桥里枝叶花卉又多,地上都是斑驳的影,便是一两块木板叫人松动了也瞧不出什么纰漏。
但是却不能踩。
只要有人甫一踏上,那摇摇欲坠的木板便会径直塌了下去。
那踩在上头的姑娘会怎么样?
会落进水里,然后呼救……
谢子慎记着,林莺娘是不会水的。
昔日他们游湖泛舟遇了水匪,姑娘险些丢了命去,在闺房里养了好些日子才好。
这便称了谢子慎的意。
他要等姑娘掉进水里,大声呼救,然后自己再跳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姑娘从水里救起来。
到时满金陵城里的高门贵胄眼睛都看着,孤男寡女湿漉漉抱在一起。
林莺娘便只能嫁他。
为着这一日,谢子慎准备得周全。
他不会水。
每日关在房里将自己埋进盛满水的浴桶里,日日憋气。又在这春寒的天,往冰冷的水池子里跳。
谢子慎冻得牙齿打颤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
便是看在他这般虔诚的面上,老天也该让他如愿一次了。
他只在暗处静静等着,等着姑娘落水的声传过来……
“扑通——”
果然有人落了水。
谢子慎心中霎时狂喜。
落水的声音不小,他听见有人陆续往这里来,他得赶在他们前头将人救起来。于是也顾不上细瞧那落水的姑娘,径直便跳进了湖里。
远处有一望山亭,遥遥可见湖中的情形。
六皇子沿着微开的一条窗缝看过去,将那边的嘈杂尽收眼底。
他微微敛目,“只有这个法子吗?若是平阳知道这一切是我们蓄意谋划,怕是会伤心死。”
他话说得委婉。
应当是平阳公主若是知道是她的心上人所为,才会伤心死。
但他不会说这话来开罪谢昀。
自己现下的一切都得仰仗他。
只是他也替平阳惋惜,自己这个妹妹向来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却被无情卷进这权利的漩涡中,无妄成了牺牲品。
谢昀将他这神色看在眼中,捏着茶盏的指腹在杯壁缓缓摩挲,“殿下若是当真舍不得,眼下后悔还来得及。”
“不——”
六皇子当即否决,眸光瞬间坚定,“本宫都听谢大人的。”
两人此前早有谋划。
眼下圣上对储君之位迟迟未定,但朝中众臣无人不知,最有可能夺得储君之位的,是四皇子。
他身份尊崇,从前最得圣上疼爱,生母又是贤贵妃。
皇后早逝,她宠冠后官,掌六宫事,位份如同继后。
就连四皇子自己也觉得,如无意外,自己应当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
但这世上偏偏就会有意外。
倘若今日叫谢子慎成了事,他从湖里救出来的却并非成安公主,而是早已许亲的平阳公主呢?
那这事便不能轻易善了。
平阳公主乃是圣上最疼爱的小公主。
谢子慎是何身份?
一个得了家族荫蔽才得了御史台的巡城御史一职的富贵公子罢了,如何配得上他金尊玉贵娇养大的公主。
此事必得彻查到底。
那无故损坏的木板,谢子慎究竟意欲何为,又是谁在后头帮他,助他成事?
他是四皇子带进宫宴来的。
四皇子脱不了干系。
这样夺嫡的当头,只要有一点风声,就会有人借机生事。五皇子,十二皇子对这储君之位觊觎已久,岂能轻易让四皇子逃脱了去,说不定还要将此事闹大,给他安一个笼络朝臣,觊觎皇位的嫌疑。
毕竟谢子慎身后是定远侯府。
这便是触了圣上的大忌。
六皇子只等着,等着此事闹开,等到四皇子被牵连进去。
没了四皇子,五皇子,十二皇子又焉能善了?
他们逼迫坑害兄弟,等圣上回过神来,未免忌惮的不是他们。
这样一来,在圣上身边的,便只有自己了。
但这世事无常,每个人都不能如意。
先是谢子慎,他费尽心思跳下水来,瞧见水里挣扎的姑娘时瞬间怔住。
掉下水的不是林莺娘,是方寻雁。
她被林莺娘带来这廊桥,脚下的木板松动时,林莺娘早有提防,身姿灵巧躲了过去。
只是这方寻雁,本就跟着林莺娘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哪里还有心思注意脚下。
这一个没提防,一脚就踏空跌了下来。
她也不会水,在湖里扑腾。
“救——救救我——”
她死命挣扎间看见谢子慎,求生的本能让她紧紧抓住了他,不肯松手。
谢子慎被她拉得直往下坠。
他不想救方寻雁。
本想着丢开她,自己偷偷跑了,不叫人知晓,却没想叫岸上的林莺娘瞧见。
她大声嚷嚷。
“是谢三公子吗?”
她一下就捅破了谢子慎的身份。
心急如焚喊他,“谢三公子,快,快救救方姑娘——”
这样大的阵仗,有靠得近的宾客们都过来瞧热闹,自然皆听见了林莺娘的话。
这下谢子慎不得不救。
他硬着头皮将方寻雁拖上岸。
姑娘一遭落水,吓坏了,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湿透的衣裙紧紧贴着她身子。
“还愣着干什么?”
成安公主连忙吩咐,“还不快给方姑娘披件衣裳。”
很快就有宫婢拿来衣裳给方寻雁披上。
成安公主瞧见,自然在场的宾客都瞧见了。
那方寻雁可是尚在闺中未出嫁的姑娘,就这般浑身湿漉漉的,叫谢子慎从湖里救了上来。
而且上岸的时候,姑娘惊惧太过,两条手臂都牢牢搂着谢子慎的脖颈,上岸之后才松开。
孤男寡女,湿身紧紧贴在一处,还叫众人瞧见。
宾客中隐隐开始有窃窃私语。
“那是哪家的姑娘?”
“她呀,就是方才在席上的那位,京兆尹家的姑娘。”
“原来是她家啊!”
有熟识她家的高门贵妇低声掩唇道:“我之前听说她家有个姑娘正在和礼部侍郎的公子相看,两家有意定亲,不会就是她吧?”
第150章 除了嫁给谢子慎,别无他法
“可不是,就是她呢!”
“这可怎么办?”那贵妇蹙着眉,替她担忧,“好端端怎么闹出这样的事,这下那说好定亲的事可怎么办?”
与她交谈的人暗嗤一声,“还什么定亲,我看这下是定远侯府好事将近。”
说话间,她瞧见老远来人,示意那贵妇看过去,“你瞧,定远侯府掌事的来了。”
来的是谢夫人。
她的桌席离这廊桥甚远,眼下才得了消息匆匆赶过来。
她以为是谢子慎出了事。
不想过来一瞧,岸上两个人湿漉漉。又添旁边有人窃窃私语。
落水,救人,姑娘声名……
她只断断续续听见这些零星的话便知晓了原委。
谢夫人险些支撑不住,用力撑着搀扶她宫婢的手才堪堪稳住身形,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抬眼看向林莺娘。
那是一双恶毒的,恨不能吞噬她的眼。
谢夫人知道这里头定有林莺娘的手笔。
她今日赴宴,已是千防万防,万万没想到会在谢子慎这里出了茬子。
林莺娘分明瞧见她眼里的恨,还笑吟吟凑上来。
“谢夫人来了?”
如今不在定远侯府,外人都尊称她为谢夫人。
她装模作样,抚着胸膛庆幸,“方才的事,我真是要吓死了。真是多亏了谢三公子。好在他及时跳下水,将方姑娘救了起来。”
平阳公主也在此时姗姗来迟。
“发生了什么事?”
她见这儿围拢了一堆的人,走上前,才看见廊桥底下破了个窟窿,不免诧异,“这怎么破了一块儿?”
再一瞧,岸边两个狼狈湿透的人。
任是谁再迟钝也能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眼下庆幸的却是平阳公主。
好险,若是自己早来一步,这落水的人就成了她了。
但最倒霉的不是落水。
平阳公主瞧了瞧方寻雁,又瞧了瞧谢子慎微跛的足,内心不免有些替方寻雁惋惜。
这好端端的姑娘,如今却是要嫁给一个废人了。
是了。
在场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闹出这样的事来,方寻雁现下除了嫁给谢子慎,别无他法。
但方寻雁却是不肯。
“谁要嫁他?!”
她散宴回了府,在自家父母面前哭哭啼啼,“他那母亲是个坏的,他自己又是瘸子,父亲母亲怎么狠心,将我送进那虎狼窝里?”
京兆尹夫妇自然是不忍心,他们平素最是疼爱这个女儿,就连给她相看的亲事也是谨慎斟酌得紧。
本来预备两家定下,年底就能进门。
不想这当头竟出了这样的事。
方母心疼将她搂进怀里劝她,“我的孩子,白日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不嫁给谢家三公子,又能如何呢?你的名声已经毁了啊!”
方寻雁搂着方母哭,“母亲,我不嫁他。名声毁了就毁了,我以后便不嫁了,就在府里陪着您和父亲。”
“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
方父黑着脸,不能同意,“哪有姑娘家一辈子赖在闺中的道理。再说嫁给定远侯府也不算辱没了你,那谢子慎虽然腿脚瘸了些,但秉性却是不坏的,最是个好说话好相与的性子。他又是嫡出,长兄如今在内阁任职,往后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方寻雁闷着声嘟囔,“那是他兄长,干他什么事?而且他母亲又是个……”
她本想着要将谢夫人威胁她的事抖落了出来。
但转念一想。
她一贯骄纵任性,父亲母亲怕是不能相信,甚至还会因此责备自己,毕竟自己陷害公主的事情在先。
于是未说出口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他母亲是什么?”
方父到底在朝为官,直觉敏锐,立即问她,“你方才说他母亲是个坏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方寻雁摇头否认,她低着头,不敢直视父亲的眼,“女儿只是觉得谢夫人是继室,这世上哪有几个继母是好的。”
方父落下心来,宽慰她,“谢夫人虽是先定远侯继室,却素有贤名在外。更何况,谢子慎是她亲子,又是独子,你嫁过去,她不会委屈了你的。”
他是打定主意要将方寻雁嫁去定远侯府,任凭她如何死缠烂打都无用,甚至将她关进了闺房。
“等她何时想通了,再将她放出来!”
方父下了吩咐。
侍女玉箫得了吩咐来伺候方寻雁,见自家姑娘形容消瘦憔悴,心疼来劝她,“姑娘何必定要和老爷夫人对着干?老爷决定之事向来不能更改,姑娘何必苦了自己?”
方寻雁面如死灰,“我若是嫁给谢子慎,才算是苦了自己。”
她衰败的眼里满是恨意,“都怪那卫青黛,她诓得我为她出头,却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我的头上,如今我还要嫁给她的儿子。我真是恨她!”
卫青黛毁了她的一生。
“姑娘既然恨她便更要振作起来。”
玉箫拉她去妆台坐,替她梳发,“眼下这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再不能更改了。姑娘何不换个念头想一想?姑娘嫁去了定远侯府,那仇人可就在自己眼跟前了,姑娘不想报仇吗?”
方寻雁自然是想。
卫青黛毁了自己的一生,自己又岂能轻易放过她。
如今得了丫鬟提点才算是反应过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是啊!我不想嫁,那卫青黛想必也不想娶,她现下,怕是愁得紧呢!”
谢夫人是愁。
她刚刚得罪方寻雁,转头她却要嫁进定远侯府,做自己的儿媳。这事换在谁身上,都得愁得好几夜睡不着觉。
她也责备谢子慎,“你不是说尚公主吗?怎么招惹到了方家的那个姑娘?”
谢子慎在她面前跪下,低着头,“儿子也不知。”
他是让四皇子找的林莺娘来,谁知她还会带个替死鬼过来。现下他也后悔,跳湖之前自己该看仔细的,怎能就那样一头莽撞入了水,闹出这种事端来。
他也不想娶方寻雁,眼下正眼巴巴看着谢夫人,“母亲,儿子不想娶她,这桩婚事您帮儿子想想办法,推拒了罢。”
第151章 林莺娘,你当真是胆大包天
他当真天真,还妄想着自己母亲手眼通天,能帮他解决此事。
“推拒了?”
谢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独子,“你当这是干什么?牙婆手里买丫鬟,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换一个?这门亲事可是贤贵妃娘娘亲自定下的。”
白日里的宫宴,是贤贵妃娘娘主持操办的。
出了这样大的事,自然有人禀告她。
“竟出了这样的事?”
贤贵妃看底下跪着的谢子慎和方寻雁,笑了笑,“英雄救美,这是多好的佳话呀!本宫看两人也是郎才女貌,般配得紧呢!不如索性就成全了这一番美名罢。”
这便是定下了谢子慎与方寻雁的亲事。
彼时在场宾客皆贺喜。
就连无意促成此事的四皇子也来到谢子慎面前,“恭喜谢三公子觅得佳缘,真是可喜可贺。”
事到如今,他焉能看不出来,自己是叫谢子慎当筏子使了。
只是不知出了什么茬子,说好的成安公主摇身一变成了方寻雁。
不过无妨,谢子慎此番算计他的仇,四皇子是记着了。
“殿下——”
谢子慎想解释,面前的四皇子已经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这一遭处心积虑,他不仅没能如意抱得美人归,还因此得罪了四皇子殿下,往后这朝中仕途,想必是越发坎坷了。
谢子慎这番,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眼下,谢夫人也来埋怨他,“我早劝过你,不要去沾惹林莺娘,你非不听,还闹着非要尚什么公主。”
谢子慎存着这个心思时来找过谢夫人。
可她不许,连宫宴也不让他去。
没想到,谢子慎找了四皇子殿下,还是混进宫宴里去了。
谢夫人当真是气,“你看,这下可好了吧?公主是尚不成了,那方寻雁你也必是得娶进家里来。咱们定远侯府,往后怕是再没消停日子了。”
谢夫人心有戚戚。
那方寻雁刚刚叫她威吓住,眼下正是恨自己恨得牙痒痒的时候,招了个这样的儿媳在身边,谢夫人可想而知往后府里会是怎样的乌烟瘴气。
“母亲怎么能怨我?”
谢子慎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看着谢夫人,面色凄怆,“若不是母亲拦着我,不许我与莺娘在一起。我和她,或许早已经是鸳鸯一对了,现如今她成了成安公主,我也自然水涨船高,成为驸马。”
谢夫人不可置信看着他,“子慎……”
她眼里尽是哀恸,“你如何能来怨怪我?我可是你的母亲,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
“对,我不该怨怼母亲。”
谢子慎干瘪地笑两声,“我该怨怪的是兄长。”
他怨恨的,是谢昀。
“他强夺莺娘在前,打断我腿在后,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被他给毁了。”
“我的儿,你终于明白了。”
谢夫人忙不迭从圈椅里起身,她抬手,颤颤巍巍去摸谢子慎的脸,“你的兄长,和那林莺娘狼狈为奸,都不是个好的。子慎,你从前都是叫他们给骗了……”
谢子慎幼时最是崇拜谢昀这个兄长,日日跟在他后头。
谢夫人顾忌着他,总是不方便对谢昀下手。
她还得顾念着自己在外头贤德的声名,也不好对着谢子慎挑明,明目张胆说谢昀的坏话。
是以他养了个格外天真的性子,瞧不出这高门大宅里的勾心斗角,只觉得母亲慈爱,兄长严厉,与寻常人家无异。
如今才叫谢夫人挑破。
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始至终,自己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谢子慎眼神悲痛,“母亲为何不早告诉我?”
“傻孩子,母亲早告诉你,也要你肯听啊!”
谢夫人慈爱地看着他,话里尽是无奈,“你幼时总说大哥哥好,大哥哥好。母亲提醒你,叫你离他远些,你都不肯。我说这些,你如何会听?好在你如今是清醒过来了,往后在他面前,咱们母子俩都要警醒着点,万万不要再叫他坑害了去,知道吗?”
谢子慎在她手心里默默点头,“母亲,儿子以后都听你的。”
这厢母慈子孝,那厢成安殿里却是剑拔弩张。
满殿的宫人都叫林莺娘屏退了出去,只留了采雁和兰秋两个,现下也是瑟瑟发抖跪伏于地,等着上面的雷霆之怒落下。
林莺娘已被谢昀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他伸手,一把擒住姑娘的脖颈。
“林莺娘,你好大的胆子啊!”
林莺娘做的那些事,瞒得过众人,骗不过他去。
平阳公主为何姗姗来迟,那方寻雁又是为何落的水,这桩桩件件,皆是出自林莺娘的手笔。
“你当真是胆大包天。”
他微微用力,姑娘细长的颈犹如白鹤,在他手里轻易便可折了去。
林莺娘叫他擒得透不过气,只能断断续续从喉咙里溢出音来,“我……我是成安公主,侯爷……侯爷杀了我,又岂能脱身。”
谢昀眉头微微一挑。
真稀奇。
一向乖顺的鸟雀竟生了胆气,要来啄豢养它的主人。
手里的姑娘还在抵死挣扎,“再……再说……我做这一切也是为了侯爷啊!”
他终于松手。
姑娘死里逃生,一瞬间松懈下来,捂着脖颈大口喘气,下颌却又被他缓缓挑起。
姑娘害怕极了,眼睫都是慌乱的,颤抖着不敢看他。
便有那么一只手,擒着姑娘的颊,硬生生将她掰了过来。
“你说是为了我?”他语气极是意味深长,“那你倒说说,是怎么为的我?”
林莺娘的眼睫止不住的颤,她强装镇定,“那平阳公主哪有方寻雁好用,侯爷不是想整治卫青黛母子吗?那方寻雁恨卫青黛恨得咬牙切齿,她嫁过去,必定闹得谢子慎房里乌烟瘴气,不得安宁。那卫青黛疼她儿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这一番也是算剜了她的骨肉,不是吗?”
她说得极有道理。
但是谢昀知道,这不过是她妄图辩解的话。
她有旁的私心。
谢昀几乎立刻便猜出来,“你想护着平阳公主?”
他深深看他手里挣扎求生的姑娘,“你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想护着她?”
谢昀猜得没错。
林莺娘是想护着平阳公主。
她自幼便将平阳公主当做了自己泥沼里翻身的念想,她想护住的,不过是自己幼时心底里那一点镜花水月的念想。
第152章 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便成全你
“是。”
左右被谢昀猜出来,林莺娘也不打算再瞒,“我只是不想她受伤。她和我不一样,她是万般宠爱娇养大的公主,金枝玉叶。”
而自己是泥沼里翻身的野草,叫人揉圆捏扁了也能挣扎活着。
便如现下。
她虽名为这世上最尊贵的成安公主,可是阖上门来,却是他手底下一只随意便可操纵生死的鸟雀。
她当然现下应当做什么才能保全自己。
于是眼睫轻轻一颤,姑娘便在他手底下盈出满眼的泪来,“是莺娘错了,莺娘一时糊涂,这才忤逆了侯爷的意思。侯爷便饶了莺娘这回罢,我再也不敢了。”
求饶没有用。
面前的郎君面冷心也冷,看着她的眼里都透着彻骨的寒。
她忍不住哆嗦,眼眸转了几转,到底是狠下心,“侯爷若是实在生气,要杀要剐,莺娘都受着,绝无怨言。”
她说着,颤颤巍巍闭上眼,一副凛然赴死的模样。
林莺娘在赌。
自己好歹伺候了谢昀这么些日子,总有些感情罢,她想。
何况自己从前这招法子最好用,料想现下也应当一样。
可是谢昀接下来的话打破了她的妄想。
“好。”
他出乎意料,应得格外干脆,“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便成全你。”
林莺娘眉眼一跳,立即睁开眼来。
面前的郎君好生无情,看透她的眼底都泛着凉薄,他还好心来问她,“你想要怎么死?自缢,还是毒酒?”
手底下的姑娘吓坏了,含着泪眼缓缓摇头。
她不想死。
他看不见。
“不如就天仙子罢。”他当真好心,耐心向姑娘解释,“这天仙子少量饮用毒性并不大,不过置人昏睡而已。但若是整瓶灌下去,肠穿肚烂,死状可怖得很。”
说完,他松开擒着姑娘下颌的手,转身吩咐底下跪着的兰秋,“去,将那瓶天仙子取来。”
是那瓶林莺娘宫宴没用上的天仙子。
她本来预谋拿这个去害方寻雁,毕竟她在冠礼上蓄谋要害自己,林莺娘自然是想以牙还牙,将这害人的天仙子用回她的头上。
但那方寻雁委实可怜。
还没等林莺娘出手,便叫满堂宾客收拾了个齐全,后来又被坑害落进了湖,林莺娘这瓶天仙子自然是没用上。
没想到此时却叫谢昀想起来,要用在自己头上。
林莺娘此时心里不可谓不胆战心惊。
兰秋自是不敢忤逆谢昀的意思,那瓶天仙子很快便呈了上来。
谢昀拿着送到林莺娘面前,“你是要自己喝,还是我替你灌下去?”
姑娘面色白如雪,身子轻轻颤。
“侯爷……”她看着面前的天仙子,抖如筛糠,又扬起泪盈盈的眸子来看他,期望谢昀看在她如此羸弱可怜的模样不要杀她。
但郎君却是向前,目光冰凉,“怎么?不愿喝么?方才不是还说要杀要剐都受着,绝无怨言,难不成都是骗我的?”
他将姑娘逼直绝路,退无可退。
“既然你不想自己喝,那我便喂你罢。”
他又要来擒她的颊。
没擒住。
姑娘腿脚一软,径直跪在了他的面前。
什么决然赴死,什么大义凛然,她是这世上最没有骨气的小人,只消能活着,无所不用其极。
就如现下,她死死抱住面前郎君的腿,哭嚎着声哀求,“我错了,我错了,侯爷……我还不想死……不要杀我……”
她哭得绝望又可怜。
不是寻常假模假样的滴两滴,而是切身处地的惶恐和害怕。
她怕自己当真就此丧了命。
郎君向来容止端雅,被人抱大腿的事属实是头一遭,他脸色由冷转黑,板着脸呵斥林莺娘,“松手!”
姑娘不松。
不止不松,还越发抱紧了些。
她一向无赖至极,何况事关她生死性命,她越发不顾忌。
郎君的脸越发黑,冰冷冷要挟她,“再不松开我剁了你这只手。”
这样威胁的话不顶用。
林莺娘心里算算,这是第多少回他要剁了自己的手了?数不清,总归自己的手还在胳膊上好生待着。
再说了,手和命相比,还是命更重要些。
林莺娘不肯放,谢昀拿她也没法子,他是谦谦如玉的世家公子,总不可能和个姑娘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更何况底下两个宫婢都看着,他定远侯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谢昀的脸色黑了又黑,到底是压抑心中火气,沉着嗓子出声,“你松开,我不杀你。”
“真的?”
抱他大腿的姑娘仰着头。
谢昀脸色阴沉,点点头。
姑娘尤不放心,吸了吸鼻子,眼角还垂着一滴泪,“侯爷当真不杀我了?”
谢昀的脸色从未有过的黑,“本侯爷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什么时候诓骗过你?”
林莺娘当真仔细想了想。
这不想还好。
一想这谢昀诓骗她的话可太多了。
先是诓得自己在江州失了身,又诓得自己跟着他千难万险来了金陵城,如今更是叫他诓骗进这宫里,日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她看向谢昀的眼里满是怨念。
谢昀也是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他冷着脸,出声找补,“这次当真不骗你。”
林莺娘:“………”
果然从前都是诓骗她的。
她还去看谢昀手里的天仙子,那是险些要她命的药,迟疑着问,“侯爷不会把我骗起来,又给我喂毒吧?”
她忌惮太过。
郎君仅存的耐心终于消失殆尽。
他弯腰,一把擒住姑娘的颊,微微笑着的眼里有隐忍的怒气,“你若是再不松开,我不介意撬开你的嘴,将这天仙子强灌进去。”
这便是当真怒了。
林莺娘极是有眼力见,立即松开手,还不够,整个人又往后缩了缩。
她是这世上最懂形势的姑娘。
谢昀到底是饶了她。
只是将那瓶姑娘忌惮的天仙子扔进了她的怀里,林莺娘瑟缩接了下来。
看他淡下了脸,眼神冰冷,警告她,“倘若再有下次,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林莺娘忙不迭点头。
“知道知道,侯爷放心,定没有下次了。”
她指天发誓,将那瓶险些惹出祸事的天仙子藏进衣袖里收好,方还吓出满眼泪的姑娘转瞬便换了神色。
第153章 他存了心要害我呢!我怎能让他如意?
是笑盈盈,殷勤来讨好郎君的姑娘。
她将谢昀拉至窗边坐下,如玉柔荑轻轻揉捏他的肩膀,小心又谨慎,“侯爷别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那可就是莺娘的罪过了。”
她还知道是她的罪过。
谢昀冷冰冰抬一眼看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姑娘愣了一下,装傻,“什么什么时候知道?侯爷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还要装?”
谢昀懒得和她掰扯,目光落在底下跪着的采雁身上,“是这丫鬟做的吧?你这当主子的既不知情,那我便直接审问她了。”
他话里有话。
他说的审问可不是简单的问话。
林莺娘是见过他的手段的,江州那间牢狱里的暗室,她还记得那把沾满了血的匕首,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这样的手段,若是用在细皮嫩肉的姑娘身上,林莺娘不敢作想。
采雁也听自家主子说过谢昀那些隐蔽,狠辣的手段,此时吓得瑟瑟发抖。
她忍不住抬头看林莺娘。
好在她的主子到底是舍不下她,赶在谢昀起身前将他拦下。
“侯爷别急呀!”
她咬着唇,自知是躲不过去了,索性闭着眼,狠下心道:“是!是我让采雁去的。”
她让采雁去拦的平阳公主。
游廊转角处,谢昀瞧见了谢子慎,林莺娘也瞧见了。
今日宫宴名单上并没有谢子慎的名,他来做甚么?
林莺娘留了一份心。
她让采雁悄悄跟着他,看见他去四皇子处,转头四皇子便请了人来邀自己过去。
这是鸿门宴,林莺娘想。
她本以为是寻常的鸿门宴,是以带上了方寻雁,总归有个替死鬼在身边,出了什么事自己也能蒙混过去。
不想路上远远看见了平阳公主。
她很显然,也是往湖中凉亭去。
林莺娘想到此,老实交代,“我当时便想到应当是侯爷的主意,侯爷想让平阳公主在我之前过去,那样落水的人就成了平阳公主。”
但谢昀的计谋并没成功。
林莺娘让采雁去给平阳公主传了话,说是定远侯爷有事,方才已急匆匆离开了,临走前让她过来与平阳公主说一声,湖中凉亭不必再去。
平阳公主不疑有他。
只是可惜,好不容易谢昀邀约,两人也没见上面。
后来见方寻雁落水却又暗自庆幸,若是自己早来一步,那落水之人就成自己了。
她从未想过,这冥冥之中,是有人暗中帮了她。
但林莺娘帮她有自己的私心。
“我只是不想让谢子慎娶平阳公主。”
面前的姑娘眉头微蹙,语气幽怨得紧,“他存了心要害我呢!我怎能让他如意?”
平阳公主也是公主。
他娶了平阳公主,也算是尚公主。
林莺娘愤愤难平,“他若是成了当朝驸马,那往后还不得横着走?更别提他那个害过我的娘,就更是得意了。”
她是这世上最睚眦必报的姑娘,又岂能看仇人得意。
但姑娘这番言之凿凿的话却并没让多疑的郎君相信,他挑眉,提醒她,“你方才可不是如此说的……”
她方才分明是顺着他的话,说自己是要护着平阳公主。
“那话也是真的呀!”
姑娘解释,“我与平阳公主素来要好,侯爷如今要拿她来设计陷害谢子慎,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她是世上最好心肠的姑娘。
见不得平阳公主无辜遭难,这才伸出援手相助。
可惜郎君不信,“哦?你竟有这般好心?”
“侯爷不信我么?”
姑娘当真是伤透了心,好看的眉眼微敛着,眼底很快泛起一圈的红,“我又不是天生的坏人!”
她从前干的坏事不过是形势所逼。
“旁人对我坏,我自然要对她们坏。可是平阳公主对我好,我自然也要对她好的呀!”
平阳公主对她的好,林莺娘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我又不是不懂知恩图报的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出事而置之不理?那我可成什么人了?”
说到最后,反叫自己说委屈了,含泪而泣,瑟瑟落泪。
当真可怜。
谢昀审视的眼一直看着她。
许久,才微微一笑,起身将姑娘拉进怀,温热的指腹替她拭泪,“怎么哭成这个样子,旁人见了,还只当我欺负了你。”
他比姑娘更会装。
方才暴戾威胁是他,如今温柔多情也是他。
“好了,我不过就是问问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委屈哭一场。”
真稀奇。
向来高不可攀的谢大公子也有纡尊降贵来哄人的一天。
莫说林莺娘诧异,就连采雁和兰秋也觉得惊奇,两人候在底下,面面相觑。
林莺娘是最先回过神来的。
这样好的机会,她焉能就此放过,嘴角轻轻一撇,这便要哭得更凶些,将他欺负自己的罪坐实。
得寸进尺说的便是她。
未料谢昀已察觉出来,在她哭出声前缓缓开口,“点到即止便可。再装下去,就是过犹不及了。”
林莺娘立即噤声。
谢昀微微一笑,“殿下还是这样听话的时候更惹人怜爱些。”
她是他手里的雀鸟。
喜怒哀乐皆由他掌控。
他在时,林莺娘自然是提起心来,顺着他的心意说话做事。
他还要挑剔她,“殿下举止该端庄些,如今是在宫里,可不同在外头一样。”
她挤出一抹笑来,将歪着的身子乖乖坐好。
她行走时,郎君也不满意。
“殿下行走要稳重,摇摇晃晃的,像什么样子!”
分明他从前最爱她这副模样,说美人多娇,当步步生莲,婀娜多姿。
林莺娘觉着委屈。
郎君不止不哄她,还要皱眉来斥她,“宫里的教引嬷嬷便是这么教你的?过段时日我再过来,若还是如此,你那叫采雁的丫鬟就不必留在宫里了。”
他拿赶采雁出宫来要挟林莺娘。
林莺娘气,却又无可奈何。
在谢昀面前,她一贯只有听话的份,雀鸟何时能有自己的情绪。
他还抱起姑娘欲要去内殿。
林莺娘抵着他的胸膛,看底下跪着的兰秋和采雁,“侯爷,这儿还有人呢!”
谢昀一个眼风看过去。
兰秋和采雁识趣退了出去,守在殿外。
第154章 不如臣来做殿下的驸马?
等谢昀离开,采雁进来伺候,榻上的林莺娘已是春深几许。
她从榻上拢着锦被坐起来,身上斑斑点点的痕,她自己也瞧见,微蹙的眉眼里有恼意,“果然又是这样!”
情动时,她哀求过谢昀,动作轻些,不要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毕竟这宫里眼杂是非多,留神叫人瞧见了。
“瞧见便瞧见了。”
他在榻上一贯恶劣又霸道,她说不许,他便非要弄。
还狡辩道:“你性子聪慧伶俐,想必自有法子遮掩过去。”
他又饶有兴趣地趁着姑娘神魂皆失,眉眼迷蒙的时候在她耳边低语,是缠绵又悱恻的声,“今日本是殿下的招婿宴,如今驸马既是没招上,不如臣来做殿下的驸马?”
他才不是林莺娘的驸马。
他是平阳公主的驸马。
但是林莺娘在浪海浮潮中翻腾,早不知今夕何夕,也辩驳不得他,只能随他去。
这一遭时辰实在有些久了。
自打林莺娘进宫后,谢昀便再未碰过她,寻常来成安殿也都是与她说话,偶有忍不住动手动脚的时候,也叫林莺娘插科打诨地避开了去。
她倒不是不喜欢谢昀碰她。
平心而论,谢昀榻上的功夫很是不错,只是难缠些罢了。
林莺娘是怕叫人瞧见,毕竟这是在宫里,不是雾凇院,到底诸多不便。
但今日实在躲不过去。
她得罪了谢昀,自然是要想着法的来讨好他,这一场欢好也是她刻意所为。桌边沏水喝茶,她撩起衣袖,露出纤柔滑润的一截手腕。
再将那泡好的茶递上来,腰颤如柳,声脆如莺,“侯爷,这是内务府送来的松针灵雾,侯爷尝尝……”
他虽然嘴上说着她举止不端,内心却极是受用这样的讨好。
茶喝尽了,姑娘也自然抱去榻上,吃干抹净。
只是林莺娘现下却愁,人是讨好了,这满身的欢好痕迹可如何是好。
她交代采雁,“这些痕迹千万拿脂粉遮严实了,一个也不能漏了。”
采雁点头应下。
她拿了脂粉,细细来遮林莺娘身上的淤痕。
最后是脖颈,她记着谢昀方才生怒时紧紧擒着姑娘的脖,料想脖颈处淤痕应当最深。
不料却没瞧见。
不免诧异,“这怎么没伤呢?”
姑娘的脖颈处洁白干净,竟是一点淤痕也无。
“又没用多大力,哪来的伤。”林莺娘不甚在意摸了摸脖颈。
“怎么会……”
采雁低声呢喃,她方才看得分明,自家姑娘被擒着脖颈抵在墙上,险些喘不过气,后来纵是谢昀松了手,她也许久才缓过来。
“那是我装的。”
林莺娘得意道:“他生气三分,我便要装上十分,这样才能蒙混过去啊!”
她如今算是摸透了谢昀的性子。
那是个惯来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自己但凡犯了错,只要认错认得足够快,嘴巴也足够甜,基本都能蒙混过去。
是以她在凉亭附近瞧见平阳公主,只暗自思忖了片刻便下定了决心。
——救平阳公主。
大不了之后他来问罪时,自己耐心多哄哄便是。
只是采雁现下也想不明白,“殿下,你为什么要救平阳公主啊?”
林莺娘对谢昀说的那些话,谢昀不相信,采雁也不相信。
她最是了解自家姑娘的性子了,自己的性命尚保全不及,他人性命与她何尤,她向来不管。
林莺娘当然有自己的谋划。
大抵是几日前,谢昀过来成安殿,正遇上前来送贺礼的六皇子殿下。
两人去了偏殿叙旧说话。
宫人们都避开,只有林莺娘壮着胆子提裙躲在窗子底下偷听。
她不敢靠太近,只零星听了些许,大抵是两人有谋划。
具体什么谋划。
林莺娘听不清,她再静下心细细听,是六皇子的声,“如此甚好,只是如此一来便伤了平阳的心了,你当真不愿娶她?”
谢昀不愿娶平阳公主?
林莺娘听见这一句,心里不免好奇,她踮脚附耳,却是一点儿也听不见了。
她心内焦急。
眼瞅着两人说话的时辰差不多了,林莺娘不敢再留,转身正欲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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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的裙还未落地,她清晰听见里头说话戏谑的声,仍是六皇子,“也好,不是平阳,便是成安,总归你这当朝驸马的名头是跑不了了。”
事情牵扯到了自己头上。
林莺娘当即骇然,还要再听,里头已有脚步声往窗前来。
她不敢逗留,提裙踮着脚,匆匆离开。
林莺娘知道谢昀有谋划,要舍了平阳公主来娶自己这个冒牌的假公主。
谢昀为什么要如此做?
林莺娘想,或是自己这个假冒的公主相较于平阳公主来说,更好把控吧。
毕竟他们有雄图大略。
林莺娘这些时日在宫里,也听了不少诸位皇子争储的流言,宫人们皆道,眼下诸位皇子争储之事愈演愈烈,朝中重臣无不纷纷站队,却因此惹得圣上不喜。
那谢昀呢?
林莺娘也听见了关于他的流言,却是截然不同的话。
——谢昀从不站队,就连诸位皇子的示好也恍若未见,倒是朝中少有的中立一派。
只有林莺娘知道。
不是的。
他费尽心机将自己送进宫是为了什么?他与六皇子殿下私下里密谋的,又是什么?
她知道,谢昀从不如宫人们说的那般清风明月,他对权势的迷恋和把控,比所有人更甚。
但这不是林莺娘能操心的。
自己地位卑微,身不由己,只想保全自己的这条小命,万万不想牵扯进他们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争斗博弈。
可谢昀偏偏要将她牵扯进来。
林莺娘怎能就这般让他如意。
宫宴上,她在湖边远远瞧见平阳公主的那一刻,隐隐猜出了谢昀的计划。
她其实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但料想那件事会毁了平阳公主与谢昀定好的亲事。如此,他后面才能顺理成章地来娶自己。
于是林莺娘当即有了主意。
那该掉进湖中的平阳公主被她支走,换成了倒霉的方寻雁。
林莺娘想得周全,既然平阳公主没有出事,那她与谢昀的亲事便不会出变故。那自己便也不用嫁给谢昀,掺和进他们之间的争斗博弈。
第155章 谢三公子和方家的姑娘好事将近了
林莺娘果然做到。
谢昀的生怒和秋后算账在她的意料之中,好在也叫她插科打诨蒙混了过去。
这一招将计就计,正经算下来,是她赢了。
“姑娘果然厉害。”
私底下,采雁还是更爱唤她姑娘。
她对林莺娘的崇拜向来不加掩饰,尽数露于面上,只是她又拍着胸脯道:“姑娘下次做事前,能不能知会我一声?方才可当真是吓死我了。”
采雁不是个胆大的性子。
只是她跟着林莺娘,冒名顶替的事做了,算计陷害的事也做了,如今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成安公主的名头,跟着她混进皇宫里来,当真是日日提着脑袋过日子。
“宫里的日子真是难过。”采雁不免叹气,“还不如咱们从前在江州。”
林家虽艰难,到底只一个林云霜。
如今在这金陵城里,却是群狼环伺,处处是陷阱。
“谁说不是呢!”林莺娘也叹气。
这一个局接着一个局,她也是疲累至极,只是没法子,这金陵城弱肉强食,若是自己松懈些许,就能叫人吞吃了去。
“不过好在咱们今日到底是报了仇。”想到此处,林莺娘心中宽慰些许。
“好可惜啊!”
她面露可惜,“不能亲眼去看,定远侯府现如今是怎样的鸡飞狗跳。”
她很是期待呢!
过几日,便有人过来告诉她消息。
是平阳公主得了外头的消息过来告诉林莺娘。
“那谢三公子和方家的姑娘好事将近了,听说亲事就定在这月里呢!”
“是吗?”林莺娘意料之中,微微一笑,“当真是快呀!”
谢子慎和方寻雁的亲事定得极快。
一方面顾惜着流言蜚语,损害姑娘的声名,得尽早定下来。另一方面,是众人心知肚明的。
圣上大限将至了。
若不赶在陛下驾崩前定下亲事,遇上国丧就不好了。
圣上本也想将平阳公主的亲事定下来。
奈何他身子实在不济,又有贴心的六皇子在身边劝,“父皇只保重自己的身体便是,平阳的事,一时半会儿也不着急,公主下嫁是大事,怎能随意就定下,还是等父皇养好身子再慢慢从长计议。”
这样的话不过是宽慰之语。
圣上哪能不知自己的身子,是再也养不好了,不过是一日拖着一日,苟延残喘罢了。
正逢平阳公主过来看望他,听见皇兄说起这番话,当即扑进圣上怀里哭,“儿臣不嫁。儿臣要等着父皇将身体养好,亲自来送平阳出嫁。”
“好好,别哭,父皇都听平阳的。”
大限将至的圣上,看着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子,儿子贴心忠厚,女儿更是亲近孝顺,他满怀宽慰。
等平阳公主走后,他招六皇子上前说话。
“朕往日待你,亏欠颇多。”
六皇子摇头,“父皇待儿臣恩重如山。”
哪有父子之间用恩重如山的,但他们是皇室,皇室之间无父子。
也只有现下,圣上眼见大限将至时,才有少见的父子温情。
圣上有东西要留给六皇子,是在自己离世后命他就藩澧城的遗旨。
六皇子恭敬跪下接旨,细细看完却面有诧异,“就藩?”
圣上道:“澧城虽偏远,却是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好地方。”
圣上有自己的考量。
皇家争斗,向来是不死不休,凡是牵连进来的都不会有好结果。
六皇子到底是事无巨细,亲奉汤药,悉心伺候了他这么些日子,他对于这个自己从前向来忽略的儿子,也有一份亏欠在。
是以他给六皇子遗旨,让他在自己离世后就藩澧城,远离金陵这个是非之地。
这般替他着想。
六皇子当然是感激涕零,叩谢皇恩。
“起来罢。”
圣上又将六皇子唤至身边,谆谆嘱咐,“至于平阳的亲事,往后朕这个父皇不在了,你们这些做皇兄的可要记挂在心上,万万不要委屈了她。”
他还记挂着自己身边这个最小的女儿。
六皇子点头应下,“父皇放心,平阳的事,儿臣一定记在心上。”
说到亲事,圣上不免问起前几日宫宴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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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安公主招驸马,亦是他的一块心病。
却没想到宫宴上出了岔子,驸马没招成,倒是成全了定远侯府一桩亲事。
圣上不免有些犯愁。
六皇子又来宽解圣心,“父皇想给成安公主招个驸马,眼下不正有个合适人选吗?”
圣上忙问是谁。
六皇子道:“父皇难道忘了,先前那金陵第一美人的事?”
金陵第一美人的话,最早便是从定远侯府的宴席上传扬出来的。
他旁敲侧击提醒圣上,“父皇,庆王府的小世子可还被父皇禁足在府里呢!”
圣上豁然开朗。
是了。
庆王府。
庆王府和定远侯府一样,在朝中向来中立。庆王功高却不震主,自从上交兵权后便一直赋闲在家,做他的闲散王爷。
将成安公主下嫁到庆王府,既能显示圣上对成安公主的看重,又不用担心朝中有好事者借着昔太子殿下的名义生事。
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只是这样好的计策,六皇子提了出来,却不肯居功,“这赐婚的旨意,父皇还是让旁人去罢。”
他不愿与成安公主的亲事牵扯上联系。
圣上问起,他自有话解释,“若是让旁人知晓这门亲事是儿臣促成,往后成安公主倘若出事,儿臣恐有蓄谋的嫌疑。”
他既要为圣上扫清障碍,如今自然是越干净越好。
圣上亦是点头,“倒是你想得周到。好罢,此事朕让旁人去办,你不必再操心了。此事亦只有你我父子二人相知,不会叫第三人知晓。”
六皇子如愿,躬身退了出去。
他径直出宫,外头自有马车候着。车帘落下,六皇子吩咐,“去西郊。”
谢昀在西郊等着他。
六皇子将那封圣上的遗旨给他,“父皇有意,命我国丧后赴澧城就藩。”
和方才在殿内他跪地感激涕零谢恩不同,他现下是极度的不甘心。
“澧城偏远苍凉,何其艰苦,他打着为我好的幌子,却要将我送去这样的地方。我看就藩是假,怕我争夺皇位才是真。”
第156章 父皇似乎有意要将成安公主下嫁庆王府
他自跟着圣上,接触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中心,又如何甘心就藩去做一个寒苦之地的小小王爷。
谢昀要的便是他的不甘心。
他看了看手中的遗旨,淡然道:“殿下莫急,遗旨罢了。”
眼下圣上仍在世,这遗旨便当不得真。
六皇子眼见谢昀这般处变不惊,才落下心来。
他想了想,又自己主动提起一事,“谢大人,父皇他似乎有意要将成安公主下嫁庆王府。”
是他先前在圣上面前提的事,却是换了个说法。
“父皇他早有意在宫宴上为成安公主寻个驸马,想来是见那日事未成,一直记挂在心上,今日他忽然问我庆王府的小世子禁足多久了,又问起他与成安公主年岁相差几何。我瞧着,父皇他是想将成安公主嫁于小世子的意思。”
“霍子毅……”
谢昀听了六皇子的话,沉着眉眼,若有所思。
六皇子观他神色,上前一步,“要不我去父皇面前说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当真好心。
顾忌着谢昀和成安公主私下有情,不愿拆散这对鸳鸯,宁愿冒着自己受责罚的风险也想帮他。
“不必。”
谢昀寒声道:“既是圣上的意思,殿下便不必参与其中了。”
谢昀不会让六皇子去。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朝堂上稍有风吹草动,圣上都敏锐地有所察觉。
他如今越发病重,也越发多疑,发出的旨意朝令夕改,更是容不得旁人置喙,如今朝堂上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去触圣上的霉头。
金陵城的天色,当真是一日比一日沉了。
六皇子如今在朝中能仰仗的只有谢昀,自然是听他的话。
只是转身上了马车离开,六皇子身边的亲卫不解,“殿下为何要告诉谢大人成安公主定亲一事?不怕他知道是殿下所为吗?”
六皇子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你知道什么?我若是不主动告诉他,来日他在旁人口中听说此事,必定会疑上我。”
眼下正是夺嫡的关头,他不能让谢昀与自己离心。
亲卫更是不解,“殿下既担心谢大人知晓,为何要在圣上面前提及此事,将自己牵连其中?”
分明只要六皇子不在圣上面前提及此事,这一桩亲事本就不复存在,更别提牵连进去。
六皇子睁开眼,缓缓道:“我不在父皇面前提及此事,又如何能做父皇贴心解忧的好儿臣呢?”
他要在圣上面前露脸。
又得在谢昀藏拙,不叫他知晓。
这一盘名为夺嫡的棋局,他走得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与此同时的平阳,还在成安殿里和林莺娘说话。
她担心病重的天子,郁郁寡欢,“也不知道父皇怎么样了,他总是宽慰我,说快好了,可我瞧着,他好像病得更严重了。”
妄议天子病情,这是重罪。
但平阳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小公主,自然是没有关系。
林莺娘来安慰她,“殿下不必担心,圣上乃是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不会有事的。”
这宫里,盼着圣上痊愈无事的可能只有平阳公主一人。
“你不必宽慰我了。”平阳公主眉眼皆愁,“我知道,父皇是骗我的。”
她时常去看天子,眼瞧着他精气神一日比一日消减。
她又不是傻的。
自然明白,这是圣上大限将至。
只是这话宫里不能提,事关天子万岁,人人都噤若寒蝉。
偏这成安殿里诸事不忌。
林莺娘屏退了宫人,和平阳公主说悄悄话,“若是依着殿下,殿下想让哪位皇子继承皇位啊?”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但阖上殿门,就是两个不知事的闺中姑娘说的私密话。
平阳公主也不顾忌,当真认真考虑了一下,“我觉着,父皇应当会让四皇兄继承皇位罢。”
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继承皇位的事她向来不记挂在心上,只是也会听到宫中流言。
她知道,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这风向都是朝着四皇子的。
是以她也如此做想。
平阳公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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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林莺娘,“你关心这个做甚么?”
“我也就是好奇,随便问问。”林莺娘有些苦恼的皱眉,“我刚进宫呢,如今宫里出这样的大事,总是惶恐得紧。”
她有顾虑,自己说起来不过是昔太子殿下的血脉,和他们这些皇子皇女总是隔着一层,她也怕新皇登基,看不惯自己,自己在这宫里不知当如何自处。
她将这些顾虑说与平阳公主听。
平阳公主不疑有他,“你放心,我们是公主,你又是父皇找回来的皇伯伯的血脉,谁敢看轻你?不论将来哪个皇子登上皇位,你都是公主。”
她靠上前来宽慰林莺娘,这才发觉出不对来。
“你今日怎么穿得这样多?”
平阳公主觉着奇怪,她方才心心念念惦记着圣上的病情,没有注意,眼下才看见林莺娘的穿着。
屋子里分明暖融融的,她却裹得格外严实,连脖颈都围着一圈的兔毛围领。
眼下分明已初春了呀!
林莺娘掩着唇轻咳两声,“殿下不要靠我太近。”
她怕平阳公主瞧见她掩在兔毛围领底下的点点红梅。
那痕迹,一两日没法彻底消失干净。
她虚弱着声解释,“我忘了和殿下说了,我这两日身子不适,想是前两日宫宴上感染了风寒。这不,就连坐在殿里都觉得身子发冷,是以穿得格外多些。”
“生病了?”
平阳公主问,“可叫太医来瞧过了?”
林莺娘点点头,“瞧过了,没什么大事,多歇息两日便就好了。”
“那你好好歇息。过几日你好些了,我再来看你。”
天真的公主没有怀疑她话里的真假,轻易便被她糊弄了过去。
过几日平阳公主果真再来看林莺娘,却是又带来了一个消息。
“什么,我与庆王府小世子定亲?”
姑娘当真惊诧,也顾不及先前说的自己尚在病中,便从榻上惊坐而起。
还是平阳公主过来将她扶着坐回去,“你这般诧异做甚么?你还在病里呢!当心自己的身子。”
第157章 他还当真要我嫁去庆王府?
林莺娘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身子,连忙拉着平阳公主的手,面色焦急,“殿下是从哪儿听说的话?不会是听错了吧?”
“怎么可能听错。”
平阳公主道:“我方才去父皇宫里亲耳听四皇兄说的,想来等父皇拟了旨,四皇兄也该过来宣旨了。”
平阳公主说得不错。
四皇子很快过来成安殿宣旨,还亲自将圣旨交到林莺娘手里,“恭喜成安公主。庆王府小世子与公主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
他全然忘却自己先前帮着谢子慎险些害了林莺娘的事,谈笑之间,尽显亲近。
林莺娘敛眸接过圣旨,心里懊悔不已。
这算是什么糊涂官司,自己费尽心机折腾一场,倒把自己折腾进了庆王府里。
那庆王府小世子是什么样的人?
林莺娘仔细回想了下。
长相模样是记不大清了,毕竟也不过是匆匆见过几面,但那性子却显然是个混不吝的,她还记得他一口一个“美人”唤自己,活脱脱一个金陵浪荡子。
林莺娘得知了这个亲事并不高兴。
但是庆王府的小世子很是高兴。
来宣旨的仍然是四皇子,他将霍子毅的欢喜瞧进眼里,笑着道:“恭喜小世子。小世子此番能与成安公主结亲,可见父皇看重,往后朝堂上,想来我还得多多仰仗小世子才是。”
“殿下言重了。”
霍子毅欢喜得过了头,全然没瞧见自家父母两张灰败的脸。
那成安公主的驸马岂是那样好当的?
他们夫妻俩都记着当年的事,心里忐忑难安,眼下圣上病重,若是当真招了成安公主下嫁进府来,这庆王府往后在朝中可就当真是如履薄冰了。
然而圣旨不可违。
四皇子如今春风得意。
父皇眼看就不中用了,朝中重臣如今大半都倾向自己这边。天子也看重他,宣旨招揽庆王府这样的事也想着自己,这便是有意将皇位传给自己。
四皇子只等着,等着那道天子驾崩的消息传来,自己便可如愿以偿登上那至高无上之位。
但他等着,等着,却没等来他殷切盼着的消息,而是等来了一桩滔天祸事。
原来是近日坊间有民谣四起。
是踢毽子的孩童嘴里吟唱着:
金麟池,夜深深。
四更雨,锁宫门。
谁家玉簪沉水底?
谁家冤魂何处归?
朱栏断,萤火散,残荷摇,鬼灯浮。
四郎靴边沾血露。
这本只是寻常歌谣,但有心人只一听便能听出其中隐含的寓意,这歌谣乃是为一溺水枉死之人叫屈。
但无人知晓枉死之人是谁。
只有林莺娘知晓。
她听采雁和兰秋闲来无事也哼着这个歌谣,神色一变,唤两人过来问,“你们在哼什么?”
“坊间流传的歌谣呀!”
采雁再哼了一遍给她听,又道:“现在外头都哼这个,都传到宫里来了呢!”
林莺娘又问兰秋,“你们可知道这歌谣是什么意思?”
兰秋摇摇头。
采雁回她话,“歌谣嘛!不就随便哼哼,有什么意思。殿下你怎么了?这歌谣怎么了吗?”
“没什么。”
林莺娘摇摇头,她喃喃自语道:“许是我想多了罢。”
她知道自己没想多。
后来谢昀过来寻她,她便刻意在他面前哼这首歌谣,哼到最后一句“四郎靴边沾血露”时她有意停顿了一下,观谢昀的神色。
谢昀没什么反应,只是微笑看着她,“哪里听来的歌谣?听着倒是别有几分意思。”
“宫人们哼着解闷的。”林莺娘歪着身子腻进他怀里,斟酌着问,“侯爷你说,这歌谣里的四郎说的是谁呀?”
谢昀挑眉看她,“你觉着是谁?”
他总是这样,向来卖关子,不肯轻易告诉她。
林莺娘轻轻摇首,“我愚笨得很,不知道是谁。”
她装傻充愣的派头也很是熟练。
谢昀嘴角微翘,“是么?殿下愚笨,那臣便更是蠢笨了。不如殿下再好生猜猜,臣来为殿下解惑。”
“侯爷不知道便罢了。”
林莺娘自他怀中起身,毫不留情,“这天色已晚,侯爷贵人事忙,不便在宫中久留,还是早些出宫去罢。”
他时常过来看她,借着是谢夫人的由头。
如今金陵城里各家高门无不想攀附成安公主,只有定远侯府近水楼台,能借着先前和公主的沾亲带故的那一点远亲的说法与成安殿往来。
旁人皆是艳羡不已,倒是没有人起疑。
“这就生气了?”
谢昀伸手轻轻一拉,姑娘又重新落进了他怀里,他挑眉看她,“还为着先前的事与我置气呢?”
“不敢。”
她话说着不敢,面上却敢得很,冷嘲热讽,“我哪里敢生侯爷的气,我的命都是侯爷的。侯爷让我生我就生,让我死我就得死,现在不过是让我嫁去庆王府罢了,我有什么好置气的。”
林莺娘是当真恼了。
初听得要嫁庆王府的消息时她还不算慌乱,想着谢昀定会想法子替她解决此事。
却没想等来兰秋得了谢昀的吩咐,送来贺她与霍子毅定亲的贺礼。
“他还当真要我嫁去庆王府?”
林莺娘恼极,将那贺礼里的一对龙凤玉镯子戴在自己腕上,现如今凑到谢昀眼前给他瞧。
“多谢侯爷送来的镯子,我很喜欢。等明儿到了大喜之日,我便戴着它风风光光嫁到庆王府去。”
她偶尔也会有性子。
人又不是泥胎塑的,哪能任由旁人揉圆捏扁了也不吭一声。
何况她现在进了宫,到底面上是尊贵无双的成安公主,那性子便更大了些许。
他有时候难缠,有时候却又极好说话。
便如现下,听了姑娘好些阴阳怪气的话,他也不过微微一笑,“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我岂会真让你嫁进庆王府。”
“哼!”
姑娘娇嗔着别过脸去,“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是诓我的。”
她如今是半个字也不敢信他的了。
“那殿下要如何信臣?”
他有时会唤她殿下,这也算作二人间的情趣。
她自是极喜欢这个称呼,这显得自己为尊他为卑,名义上好歹也是压他一头。
第158章 刨根问底,求个分明
她想了想,“那侯爷便告诉我,那歌谣里的四郎是谁好了。”
她总是如此,素爱刨根问底,求个分明。
谢昀便如她愿。
“当真是他?”林莺娘其实心里早有答案,此番不过是印证了自己所想。
“你猜出来了?”
谢昀对她猜出这件事并不觉得奇怪,她是那样聪慧的姑娘,听见了这样的歌谣自然而然能想到,只是他将怀里的姑娘搂紧些,看她咬着唇,唇色被她咬得略有些苍白。
“你害怕么?”
林莺娘点点头。
她自然害怕,她知道谢昀要做什么样惊天震地的大事,她一面害怕,一面也担心自己牵连其中,不能脱身。
她怯怯抬眼看谢昀,“侯爷,会出事吗?”
“不会的。”
他低声安慰她,抬手抚过她及腰的青丝。
她在这成安殿中当真将自己养得很好,满头青丝都用花瓣露水洗过,香滑软润,和她这个人一样。
他爱不释手。
又怎么舍得让她出事。
谢昀没在成安殿待很久,略坐了坐便从宫里出来。
日沉西山,青山在宫门外候着。
走上前,低声道:“侯爷,果然如您所料,五皇子和十二皇子有动作了。”
其实最早歌谣便是从五皇子府里传出来的。
他想扳倒四皇子很久了,如今四皇子羽翼渐丰,如日中天,俨然已是储君之选,这让五皇子很是忌惮。
他与四皇子相斗已久,早已是不死不休,倘若四皇子继位,自己焉能有好下场。
他四处寻找四皇子的罪证过错,试图扳倒他。
这一找,还真叫他发现了些许端倪。
其实当年四皇子谋害六皇子生母的事做得并没有多隐蔽,他年幼猖狂,觉得那不过只是个宫婢,谁会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宫婢来开罪当朝皇子。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上头栽了跟头。
但他偏偏便在这事上栽了跟头。
五皇子得知了此事,岂能轻易放过。
今朝可不同往日了,当年六皇子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皇子,他的生母如何,自然是没人理会。
如今可是不同了。
他侍疾圣上,眼下圣眷正浓,他的生母叫人推进湖里溺水枉死,这便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五皇子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
于是那耐人寻味的歌谣渐渐传扬了出去。
有人哼唱,便会有人议论,这时只要有人在里头稍微挑拨一句,“欸,你们说这歌谣里唱的四郎会不会是咱们的四皇子殿下啊?”
这一声起疑的话流进坊间,如油锅滴水,沸沸扬扬不得止。
在四皇子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已经悄无声息地对着他罩了下来,等他察觉出来,早已是迟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民谣?!”
四皇子初知此事,大发脾气,他愤怒砸了手里杯盏,指着亲卫厉声道:“快——快去给我查!看是哪个居心叵测的小人要害本殿下!等本殿下查出来,我要了他的命!”
亲卫领了吩咐下去,还没出府门便叫人截了下来。
是宫里的内侍过来宣旨。
——圣上有令,宣四皇子进宫面圣。
这当头圣上要见四皇子,能有什么好事。
四皇子心里已隐隐有了不安。
果然,他刚跟着内侍进了奉天殿,便叫上头掷来的镇纸闷头砸了过来。
这是圣怒。
四皇子不敢躲,硬生生叫那镇纸砸到了额角,尖锐疼痛传来,很快额角鲜血渗了出来。
四皇子也不敢擦,扑通跪去圣上面前。
“父皇,父皇,儿臣冤枉——”
他先为自己叫屈。
这事不能认,眼下已到了争储的最后关头,他此时若出了岔子,先前处心积虑积攒的功绩就枉费了。
“父皇,父皇明鉴,此事定是有人陷害儿臣,儿臣冤枉啊——”
龙椅上的天子已到了强弩之末,他撑着最后一丝气力睁眼来看他。
这是他最得意的一个儿子。
也是他最寄予厚望的皇子。
如朝臣们所料想的一般,他是打算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传给这个儿子,是以自己从来对他严厉有加。
天子也自然是知晓他并不如面上这般恭敬有礼。
四皇子私底下手段狠辣,在他心里人命向来如蝼蚁,料想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也并不稀奇。
但是无妨,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手上能有几个不沾血的。
天子并不在意。
四皇子错的,是没将这事遮掩干净,叫人捅了出去。
这样蠢笨,是不堪坐这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之位的。
四皇子将天子对自己的失望看在眼里,着急往前跪了两步,“父皇,当真不是儿臣,是有人冤枉儿臣的……”
他实在焦急,拼命解释,“是五弟,不——是十二弟,定是他!他素来便和儿臣不对付,定是他在外胡乱攀扯儿臣。父皇……父皇切不可轻信啊……”
他到现下还不懂天子是为何对他失望。
圣上闭上眼。
失望之意尽显。
四皇子被天子亲卫拖了出去。
他杀害六皇子生母一事证据确凿,但到底是顾念着皇家颜面。
传到外头去,只说六皇子生母乃是为救当时年幼,不慎失足落水的四皇子,这才不幸丧命。
预谋杀人摇身一变成了六皇子生母见义勇为。
四皇子到底只承担了个年幼无知,隐瞒事实的罪责。
天子对他失望至极。
夺去四皇子的皇子身份,贬为庶民,终身囚禁在皇子府邸,非诏不得出。
坊间百姓听闻此消息无不骇然唏嘘。
骇然先前四皇子贤名在外,不想幼时便如此心狠手辣,做出这等害人性命的恶事来。
百姓不傻,相较于宫里传出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语,他们更加相信民谣所写。
——六皇子生母的确为四皇子所害。
但同时他们也唏嘘,四皇子早已是众人心里的下一任天子之选,不想一遭不慎,竟就落得这般境地,当真是世事无常。
就连宫里的贤贵妃娘娘也受牵连,得了个教子无方,不配掌管后宫的罪名,收了她的凤印,降了她的贵妃之位。
这一番搅弄金陵风云的棋局,到底是四皇子一派满盘皆输。
第159章 她只是巴结未来天子罢了
金陵城的天忽然就变了。
没了四皇子冒头争先,五皇子和十二皇子便在这场争储之争中显露了出来。
朝臣们纷纷转向,改投向五皇子与十二皇子麾下。
从头至尾,都没人瞧一瞧自始至终侍疾在圣上身边的六皇子殿下,哪怕四皇子跌下高台是因着他生母的缘故。
倒是也有人会落心。
趁着圣上病中召见群臣,余光看一眼躬身侍奉在天子身边的六皇子,他自始至终垂着眉眼,只在圣上唤他时偶尔附和两句,没有什么建议,也并不起眼。
这样出身平凡又卑微毫无建树的皇子,若不是圣上重病,是连面见天子一面的机会也没有的。
谁会在他身上放心思。
何况这宫里宫外多的是趋炎附势,逢高踩低的人,自然眼里都只瞧得见五皇子,十二皇子。
六皇子在这宫里,实在是无足轻重的紧。
满宫里,只有成安公主待他十分热络,但凡宫道见着他,必定是恭恭敬敬行礼。
“成安见过六殿下。”
“成安公主不必多礼。”六皇子还不习惯有人这般待他,抬手虚扶林莺娘起身,“这是宫里,你我本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套。”
林莺娘点头应下,下回依旧如此。
平阳公主倒是没她那么多规矩,见着六皇子不过微笑点头示意,“六皇兄好。”
六皇子不过腼腆一笑,颔首应下,“平阳。”
两人虽是兄妹,倒也没那么热络,宫道上遇见也不过点头示意一番,便各行各路。
六皇子每日雷打不动去奉天殿侍疾,这是满宫人眼里都瞧见的。
平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问一旁刚行礼起身的林莺娘,“你怕六皇兄吗?怎么回回见着他都这么多的规矩。”
她知道,林莺娘不是这么规矩多的性子。
林莺娘笑着摇摇头,“不怕。六皇子待人宽厚,平易近人,成安怎么会怕。”
她只是巴结未来天子罢了。
平阳公主不疑有他,“也是,我这个六皇兄啊,别的没什么,只一点,脾气格外好,半点没有架子。”
两人也会在宫道上偶尔瞧见谢昀。
圣上病重,内阁重臣往来宫闱频繁,他总是步履匆匆,见着两位殿下才停下脚步,隔着老远抬手行礼。
“见过两位殿下。”
他声音清朗如月,举止也萧萧然风流轻举。
叫平阳公主霎时羞红了脸,“谢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谢昀声音清朗回话,“回殿下,圣上招臣去奉天殿议事。”
“那谢大人快去,别误了大人的事。”
谢昀颔首,转身离开,由始至终,也没留一个眼风给林莺娘,忽视得彻底。
在外人眼里瞧着,两人实在是不亲近,就连谢昀偶尔去成安殿送礼,也是被他的继母谢夫人所逼,实属无奈而已。
平阳公主对她这个未来夫婿自是满意得不行,只是和林莺娘说起他时,不免会想起定远侯府,忍不住皱眉。
“你知道吗?定远侯府的那个谢三郎想悔婚,如今闹得金陵城满城风雨呢!”
原是自四皇子倒台后,他生母贤贵妃也被牵连,这倒是活络了一些不安分人的心。
谢子慎本来就不想娶方寻雁。
只是当时形势所逼,又兼贤贵妃娘娘下了金口,无奈才应下了此事。
如今四皇子一党失势,贤贵妃也受牵连犯了圣怒。
谢子慎便起了心,想要将这一场自己不愿的亲事推拒了去。
这事说给谢夫人听,她竟也同意。
她实是叫方寻雁折磨够了。
自谢方两家商议婚事起,方寻雁便一直想着法子折腾,一会儿嫌婚期紧了,一会儿嫌定远侯府送来的聘礼单子不够详尽。
又点名成亲时的喜服得用年前江南进贡的蜀锦来绣,凤冠上嵌的珍珠也得是南海的东珠。
谢夫人气得不行,“婚期紧是她父母定下的,说是尽早办了,担心撞上国丧就不好了。聘礼单子也是她父母亲眼瞧过的,这满金陵也找不出几个能越过咱们定远侯府去。那蜀锦她倒是有脸要,年年江南进贡来的蜀锦就那么多,宫里的娘娘尚且用不过来,她一个丫头片子,难道还想越过娘娘去?更别提东珠,南海的东珠何其珍贵,就算我敢给,她方寻雁担得起吗?”
她实在是气急了,一口气说这许多,险些没喘上来气。
李嬷嬷连忙扶她去圈椅里坐下,给她拍背顺气,“夫人小心些,当心气坏了身子。”
谢夫人仍气不过,边喘气边道:“这还没嫁过门来,就给我这一连串的下马威,当真嫁过来了还得了,岂非生生要夺我命去。”
这厢谢夫人气得咬牙切齿,那厢方寻雁倒是气定神闲,还有心思喝茶绣花,颇有情趣。
只方母担忧来劝她,“你怎么好向定远侯府提那么多要求?要是叫旁人知晓,还当咱们方府缺钱卖姑娘,这于你声名也有碍啊!”
方寻雁才不管这些。
她现在早已是声名狼藉,也不差多添这一桩,只要能叫卫青黛不畅快,自己便就畅快了。
“母亲就别管了,这定远侯府娶亲是大事,这点要求都做不到的话,分明是故意欺辱女儿。母亲,你也不想女儿平白被人欺辱了去吧?”
“可……”
方母被她这一顿强词夺理险些弄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才道:“你那什么江南蜀锦,南海珍珠也委实太难为人了些。”
“寻常人家自然是没有这些的。”方寻雁瘪瘪嘴道:“可她定远侯府年前才得了圣上恩赐,这些东西可是齐全得紧呢!”
是去岁江州赈灾回来,圣上下旨所赏。
方母觉着奇怪,“你怎么知道圣上赏赐了哪些东西?”
方寻雁眼睛转了一转,嘴硬道:“这母亲就别管了,总归要我嫁去定远侯府,我提的条件,定远侯府必得尽数应允了才行。”
谢夫人只能应允。
她将先前定远侯府得的赏赐咬牙掏出来。
李嬷嬷边收拾便觉得奇怪,“这方家小姐怎么倒像是对着这些赏赐提的条件?”
“是吗?”
谢夫人将聘礼拿过来仔细瞧了瞧,她终于明白过来,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个人名。
“林莺娘……”
第160章 谢子慎!你浑蛋!!
林莺娘刚自榻上起身,便忍不住俯身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皱眉道:“怎么感觉有人在咬牙切齿的骂我?”
兰秋端了洗漱的铜盆进来搁在架上,替她撩帘,抿着唇笑,“想是侯爷想殿下了罢。”
主仆时间长了,她也偶尔学着采雁打趣林莺娘。
林莺娘哼一声,在兰秋的伺候下穿衣。
“他现在忙着呢,才没有功夫想我,便是想我,也指不定是怎样想着法来害我呢!”
这样的娇嗔,是情人间的情趣,兰秋只笑笑便罢,不会转告谢昀耳里听见。
只有采雁听出林莺娘话里的咬牙切齿。
她撩帘进来,走到林莺娘身边,“殿下,我打听清楚了,果然如平阳公主所言,谢夫人眼下和方家正闹退婚呢!”
是昨儿林莺娘听见平阳公主说的话便落了心,让采雁今日一早便去宫门口打听。
林莺娘方还忿忿的脸色眼见得欢喜起来,“真的呀?”
她极乐见仇人失意自己得意。
“想是那张聘礼单子当真起效,叫咱们的谢夫人心疼了。”
林莺娘的幸灾乐祸写在面上。
那张聘礼单子的确是她搞的鬼。
圣上赏赐之物有几何,旁人不知晓,定远侯府的人自然是知晓的。银翘是谢夫人的人,她只要稍加打听便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兰秋前几日回了雾凇院一趟。
明着是替成安公主取些从前的东西,暗地里却是和银翘互通有无。
银翘自然是乐意帮林莺娘办事的。
她如今是成安公主了,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也盼着有朝一日被林莺娘带进宫去享富贵。
是以做事不可谓不尽心竭力。
兰秋也按林莺娘吩咐的,赏了她一小把宫里的金瓜子,再哄她,“你放心,殿下不会忘了你的。”
兰秋出门去,又去方府求见方寻雁。
她是成安公主的贴身宫婢,方寻雁不敢不见。
她以为林莺娘又要想什么法子来害她,却不想兰秋带来的竟是定远侯府库房里的明细单子。
兰秋道:“殿下说了,姑娘先前落水,她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若不是她拉着姑娘出去吹风,说不定也不能着了谢三公子的道。现下殿下听说姑娘并不想嫁定远侯府,是以特地让我来将此物送与姑娘,纯当先前牵连姑娘的补偿。”
方寻雁听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可谓不精彩。
她这下还知道隐忍,等着兰秋离开后才撒气,将桌子上的杯盏茶壶尽数推去了地上。
“谢子慎!你浑蛋!!”
天真的姑娘,先前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不慎落得水。
如今得林莺娘提点才知道,哪有什么不慎落水,分明是那谢子慎存了想尚公主的心,这才弄出了这落水救人的法子来。
不想成安公主没掉进水里,自己反倒掉了进去,平白无故做了这替死鬼。
方寻雁不会恨成安公主。
她知道自己的斤两,鸡蛋碰石头的蠢事是万万不会做的。她只会恨谢子慎母子,是他们贪图富贵,将自己无妄牵扯了进来。
当然,她最最恨的,是卫青黛。
若没有去岁冠礼那一遭,她现下仍是金陵城里端方知礼的名门贵女,而不是现下这般,声名扫地,被逼不得已只能嫁给谢子慎。
她自己心里不畅快,当然也不能叫卫青黛好过。
于是但凡定远侯府来人商量婚事,她便诸多为难,闹得定远侯府上下不得安宁。还拿着那张定远侯府去岁得了赏赐的明细单子,要卫青黛一口气将赏赐尽数吐出来。
谢夫人如何肯依。
可是她也没法子,定远侯府和方家结亲的事满金陵人尽皆知,她要维持她之前辛苦支撑的好声名,就必定要依着方寻雁。
谁也没想到四皇子会突然跌下高台。
谢子慎来找谢夫人说退婚的事,她先是不许,“这怎么能行?若是叫旁人知晓是会戳着咱们脊梁骨骂咱们定远侯府攀高踩低的。”
“那母亲便娶她进门好了。”谢子慎赌气,“反正她现下已是闹得咱们定远侯府上下不可开交了,等她进门来,还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来害母亲?到时母亲可要好好受着,毕竟她已是咱们定远侯府的人,是再推不出去了。”
他话说得浅显,倒是真说进谢夫人心坎里了。
眼下方寻雁尚未过门就处处难为她,若是当真过门来,定远侯府岂非是鸡飞狗跳。
谢夫人也起了退婚的心思。
但退婚一事不能由定远侯府来提。
她让李嬷嬷私下里去找方寻雁。
“谢夫人想让我退婚?”
方寻雁听到这个消息,并不诧异,她扯着嘴角笑了笑,颇是嘲讽,“谢夫人当真是高看我了,我若是早能退婚,还何必与你定远侯府牵扯这些时日。”
“可是方姑娘,那是先前。”李嬷嬷提醒道。
先前四皇子有望成为下一任天子,他的生母贤贵妃又宠冠后官,她定下的金口玉言,谁敢违逆。
但是现下不同以往,四皇子失了圣宠,再没了争储的机会,连着他的生母贤贵妃也受牵连。
此时提退婚的事,没有人会置喙。
李嬷嬷又道:“咱们夫人说了,方姑娘本也无意嫁进定远侯府,不过是形势所逼,如今天遂人愿,姑娘何不趁着这大好时候将婚事退了,姑娘也好再觅良缘不是?”
“再觅良缘?”
方寻雁冷笑了一声,“定远侯府不就是我的良缘,我又何必舍近求远。更何况,现在我的声名已经毁了,从何去另觅良缘?”
谢夫人早知她不会这样轻易答应。
李嬷嬷垂下眼来,将谢夫人先前吩咐的单子拿了出来,送到方寻雁面前,“夫人知晓此事是委屈了姑娘。只是此亲事本非两家所愿,如今姑娘若是成全,这单子上的房产田铺便算作是咱们定远侯府补偿姑娘的,姑娘有它傍身,想必往后嫁入别家也多添一份底气。”
方寻雁拿过单子来看,那上头的田产铺子不在少数。
卫青黛此番着实是下了血本的,将自己的嫁妆底子都翻了出来,只盼着这些东西能叫方寻雁消气,如她所愿退了这门亲事。
“谢夫人当真是好大手笔。”方寻雁轻飘飘将那张单子随手搁在桌上,“只是可惜了,我不是买卖人。”
第161章 是受了谁的挑唆,这样处心积虑来害我!
方寻雁并不打算如谢夫人的意。
如她自己所言,她的声名早已坏了,眼下嫁进定远侯府才是她最好的归宿。方寻雁现下也想明白了,她父亲说得对,嫁给谢子慎没什么不好的。
谢子慎其人,朝堂上虽没什么建树,但好在他有个好兄长好母亲。
如今朝堂储君之位争得水深火热,先前欲与她定亲的礼部侍郎早早便站了五皇子一派。
虽然五皇子现下得意,但有四皇子先例在前,谁能保证他不会是下一个四皇子?
反倒是定远侯府,向来中立,不偏不倚,是最忠实陛下的保皇派。
不论下一任天子是谁,谢昀在朝堂上的地位都不会动摇。
定远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谢子慎又是他唯一亲弟,往后纵是再没什么能耐,也能在朝上混个富贵虚职。
再兼他还有个好母亲。
谢子慎可是谢夫人独子。
先前在冠礼上方寻雁便知晓,这卫青黛疼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处处为着他谋划着想,一颗心都系在自己这个儿子身上。
这便又如了方寻雁的意了。
自己只消嫁过去,笼络住谢子慎的心,将他们母子情分离间,那卫青黛定然痛不欲生。
自己被卫青黛算计的仇和怨才算是报了。
卫青黛不肯退婚,不止不肯,还去自家父母面前哭诉,说是定远侯府嫌弃她诸多要求,上门来逼着自己先行退婚。
李嬷嬷被她反将一军,骇得不轻,“方姑娘,你先前可不是这样同我说的。”
方寻雁先前的确不是这般说的。
她要将李嬷嬷诓到自家父母面前,于是叹了口气,又将那搁在桌上的单子收进了自己怀中,“罢了罢了,此事也非我所愿,只是婚姻大事,还是得由父母做主。你同我一同去前院,我这便跟父亲母亲说退婚一事。”
李嬷嬷本不欲去,“此事方姑娘自己与父母商议即可,我过去似是不大妥当。”
方寻雁却是冷哼,“你怕什么?你当我们方府缠着你定远侯府不成?老实告诉你,我父母也看不上那谢子慎,先前也不过是惧着贤贵妃娘娘的威名,如今正是巴不得两家退亲呢!”
她又嫌李嬷嬷迟疑不决,“你去不去?你现下随我去,咱们这便把事情说开了,庚帖换回来,往后我方寻雁与你定远侯府再无干系。”
她说得果断又决绝。
李嬷嬷到底跟着她到前院去。
谁知那方寻雁一到了前院便变脸,浑然没有方才的傲气模样,反而拿着那张单子去方父面前哭,“父亲,定远侯府要逼着女儿退婚,还请父亲为女儿主持公道啊!”
方父骤然闻听此话,气得面色铁青,指着李嬷嬷道:“好你个定远侯府,欺负人都欺负到本官家里来了。怎么,是当我这方府无人了吗?”
李嬷嬷当真是百口莫辩。
此事闹得很大。
方父携女来定远侯府找谢夫人要说法,谢夫人自然是不会承认,忙不迭解释,“方大人,咱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让李嬷嬷过去,是问姑娘成婚事宜的啊!”
她不会承认逼姑娘退亲的事。
但承不承认的,没什么打紧。
方家去定远侯府闹了这一场,翌日这定远侯府想要退婚的消息便传得满城风雨。
方父更是落下话,“现如今不是你定远侯府要退婚,而是我方府不愿嫁女。”
正逢谢昀下值归家。
撞上方父领着哭哭啼啼的方寻雁归家去,方寻雁不肯走,嘴里还念叨着,“我不退婚!我要嫁给谢三公子,我不走——”
方寻雁被强行带走。
方父见着谢昀脸色仍是铁青,抬手行礼,很是不客气,“定远侯府当真是高门显赫,我方家势小,委实是高攀不上。”
“方大人留步。”
谢昀出声,态度诚恳,“我才归家,不知发生了何事,想必是两家之间有所误会。方谢两家结亲乃是大事,我定远侯府万万没有看轻大人的道理。”
他又拱手请方父进府,“方大人随我进府,咱们两家坐下来好好商议,莫要叫旁人看了热闹去。”
定远侯府门口早聚集了许多百姓,都在这眼巴巴地踮着脚尖瞧热闹。
方父甩袖冷哼一声,到底是随谢昀进府去。
方父本想着退婚,息事宁人,毕竟眼下两家已闹到这番地步,往后纵是结成亲家也是怨。
但方寻雁不肯。
“我不退婚!”
先前闹着要退婚的是她,如今抵死不肯退婚的也是她,“我不管,我就要嫁给谢三公子!”
她还拿先前的定亲说事,“这门亲事可是当时贤妃娘娘定的。”
贤贵妃如今已降为了妃位。
“你们若是退婚,我便闹到圣上面前去,让圣上知道你们定远侯府言而无信,不守婚约。”
方寻雁话说起来格外不顾忌。
是林莺娘给她的底气,兰秋来时有交代,“方姑娘尽管闹,最好闹的金陵城里人尽皆知,自有人来给姑娘收场。”
收场的人自然是谢昀。
但眼下显然还不到人尽皆知,要收场的时候。
方父怒气冲冲来,又带着方寻雁怒气冲冲走。
“为父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他被自家姑娘不肯退婚的话臊红了脸,拉着她便归家去,“你给我去房里待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方寻雁又被父亲关了起来。
只是相较于先前的气愤,她这次格外气定神闲,还会叫玉箫出去瞧热闹。
玉箫回来回她的话,“姑娘,眼下这坊间都说这定远侯府的谢夫人攀高踩低,眼瞅着四皇子没了势,这才来咱们方家退婚的呢!”
谢夫人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她心疼的还不止于此。
本来以为闹了这一场,退婚之事已然是板上钉钉了,却不想方寻雁那里又出了幺蛾子。
她夜里不知从哪儿摸了根白绫来,偷偷系去了梁上,好险叫她丫鬟玉箫察觉,不然姑娘一缕香魂已是归了阴曹地府。
闹出这样大的事,婚是退不成了,还得加紧着,大摇大摆地办。
否则闹出了人命,谢夫人就当真是脱不得身了。
只是她也恨,咬牙切齿,“方家那小丫头从前没有这么多的诡计,如今究竟是受了谁的挑唆,这样处心积虑来害我!”
第162章 你确信,你还能掌控得住她吗?
还能有谁,始作俑者正在成安殿里,好整以暇地听着外头的这场好戏。
她还不忘吩咐兰秋给这场好戏上再添一把火,“记着提醒方姑娘,眼下既是谢夫人着急着办亲事,那聘礼单上的东西可要再加上两成才行。”
她想了一下,“也不必太多了,就先前谢夫人想要退婚送来的那些就很不错。”
那些是谢夫人的私产。
原想着退婚才舍得出这么大一笔银子,如今婚事没退成,田产铺子也叫人惦记上了,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方府的人过来传话时,谢夫人发了好一顿火,“我道她折腾来折腾去是想干什么?原来是惦记上我的东西了。当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她恨得牙根痒痒,“她当我定远侯府是什么地方?她说如何便如何,我定远侯府还没那般好欺负。你告诉方家的人……”
谢夫人吩咐李嬷嬷,“先前的聘礼单子就已经不算是辱没他家姑娘了,两家结亲原也是喜事,若是他方家非要蛮不讲理,将事情做绝,我也大可以将此事宣扬出去,让旁人瞧瞧他方家趁着结亲讹要多少聘礼来卖女,我看他方家往后还如何在金陵城立足。”
但是方父显然不知此事。
去定远侯府传话的人是方寻雁吩咐出去的,回来才到方父面前回话,她已将定远侯府重新拟定的聘礼单子带了回来。
方父看了咋舌,“怎么加了这么多?”
他将那聘礼单子看了又看,问嬷嬷,“这当真是定远侯府送来的?”
“错不了。”嬷嬷低头回话,“定远侯府的人说了,这多出来的田产铺子是补偿咱们姑娘的。先前的事让姑娘受委屈了,他们实在过意不去,只好在这聘礼单子上多加补偿。老爷你看,这聘礼单子还是谢家侯爷亲自誊抄的呢!”
方父与谢昀同在朝为官,对彼此的字迹自是熟稔。
方父看聘礼单子点头,“不错,这的确是谢家小侯爷的字迹。”
既是谢昀亲自誊抄的聘礼单子,便是表明这些聘礼乃是定远侯府自愿赠与,与方家无尤。
便是往后传了出去,也无人会置喙,说是方家借故索要巨额聘礼。
方父这些日子不甚好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许,他抬手抚了抚长须,“还算他定远侯府这回做了个人事。罢了,既是他定远侯府非要补偿,那便收着罢。”
方府把聘礼单子收了下来。
那一厢李嬷嬷听了谢夫人的吩咐往前院去传话,不消片刻,便满脸慌张地跑了回来。
谢夫人看着皱眉,“怎么,他方家又说了什么话来刁难我们?”
她以为是方家的人纠缠不休。
未料李嬷嬷摇摇头,“夫……夫人,方家的人已拿着聘礼单子回去了。”
“竟就回去了?”
谢夫人诧异,“你跟她们说了我吩咐的那些话了没?”
李嬷嬷再度摇摇头,满脸难色,“夫人,侯爷方才去前院见了方家来的人,他瞧见了那张聘礼单子,当场就允了上头那些田产铺子。现如今,方家的人已拿着新的聘礼单子回去了。”
谢夫人骤闻噩耗,险些支撑不住身子就要倒下去,李嬷嬷连忙上来扶她。
“夫人……”
她接着在谢夫人耳边道:“那新的聘礼单子乃是侯爷亲笔誊抄的,不能更改了。”
谢夫人险些两眼一闭,昏厥了过去。
正此时,月洞门有人施施然进来。
“母亲这是怎么了?”
是前院的谢昀赶了过来,他做尽孝子模样,来扶谢夫人。
谢夫人将他递来搀扶的手避开,她脸色阴沉沉的,“你怎么会在这里?此时你不是该在内阁当值吗?”
她以为谢昀不在府里,这才敢将方家的人晾在前院,本想着杀一杀他们的嚣张气焰,不想却叫谢昀瞧见了。
谢昀微微一笑,“子慎成亲,这样大的事,我自然要来替母亲看顾一二,以免母亲操心过度,伤了身子。”
谢夫人当真是伤了身子,只是不是操心过度,而是叫他气伤的。
谢昀亲笔誊抄了那张聘礼单子,便变相表明这份聘礼单子乃是她谢夫人自愿赠与方寻雁,她再想以此来威胁方家,是再无可能了。
“你好大的胆子。”
她厉声质问谢昀,“两家定聘礼单子,这样大的事,你不知会你母亲一声,自己便就定下了?你还有没有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她最擅长的,便是拿人伦孝道来欺压他。
“儿子眼里自然是有母亲的。”
谢昀道:“儿子此番也是为着母亲着想,与方家结亲的事拖得久了,如今金陵城里无人不在看定远侯府的热闹,母亲还要为着那一点铺子置子慎往后的声名而不顾吗?儿子是子慎的兄长,世人常说,长兄如父,儿子也是为了子慎担忧考虑罢了。”
谢夫人睁着一双不甘的眼看着他。
面前的郎君已经长大,他再不是幼时经她打着为他好,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便能轻易把控他的孩子。
如今他阴险,狡诈,相比较于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甚至还有成安公主。
谢夫人从一开始便不喜欢林莺娘,这个女子太有心机,又太会装腔作势。
她自己便是这般卖弄心机才得来的定远侯主母之位,又岂能看不穿林莺娘的心思。
她知道林莺娘是谢昀故意送到自己面前添堵来的。
只恨她竟有那般好的命,兜兜转转竟成了宫里的成安公主。
谢夫人在方寻雁的身上看到了太多林莺娘的影子了。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林莺娘在背后操纵,她要自己身败名裂,还要自己倾其所有。
如此,方能报了自己先前害她之仇。
谢夫人如何想不通,这一番退亲之事,背地里实是林莺娘和谢昀两个,狼狈为奸,一同蓄谋坑害自己。
可恨自己当真着了他们的道。
事到如今,谢夫人在谢昀面前已不必再装,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承认,是我技不如人,这一场局,是我输了。”
“只是……”
她看着谢昀,“你豢养的鸟儿,如今早已跃到了你的头上。谢琢章……”
她极轻地笑一声,低语喃喃,“你确信,你还能掌控得住她吗?”
如今的林莺娘,可再不是他豢养在雾凇院的鸟雀了。
她是翱翔在巍巍宫墙上的凤凰。
第163章 我喜欢夫君呀
方寻雁到底是嫁进了定远侯府。
龙凤喜帕下,她害怕的手紧紧攥着大红嫁衣的裙摆,手心里是握出来的冷汗。
花轿摇摇晃晃,连带着她的思绪也晃晃悠悠,飘到两日前进宫的那一天。
——她去见了成安公主一面。
曾经恨不得厮杀的死对头如今却是盟友。
成安公主赏了她一对玉镯作为新婚贺礼,她也问出了心底里藏匿许久的话,“殿下为何要帮我?”
成安公主微微一笑,“方姑娘难道没听过那句话,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她们有着相同的敌人——谢夫人。
“所以,方姑娘就是我的朋友。”成安公主走到她面前,亲自将那对手镯戴在她的手腕上,她满意地点点头,“方姑娘是美人,手镯配美人,果然很是相对。”
也有那么一个人,总是喜欢这样打扮她,夸赞她。
如今她学着那个人的模样也来夸旁人,将在他身上用到的手段淋漓尽致用到旁人身上。
她提点方寻雁,“方姑娘生得这般貌美,想必成婚后定与郎君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方寻雁只当成安公主是在看自己笑话,“我如今已是这样了,殿下又何必还要来嘲笑于我?”
她如今即将嫁给谢子慎,自然对他房中之事全然知晓。
——他屋子里可放着两个貌美多情的通房。
若依着寻常人家,会在郎君成婚前,早早将通房打发掉,省得碍新妇的眼。
但这谢夫人早恨透了方寻雁,她巴不得能叫方寻雁不畅快,自然留着那两个通房好叫她难堪。
她神色寂寂,落寞之情难掩于面。
没有姑娘不想嫁自己的如意郎君,过畅快恣意的生活,只是如今她既已选了这条路,便只能走到黑,不回头。
好在面前的成安公主瞧出了她眼底的落寞,意味深长看她,“这琴瑟和鸣,夫妻恩爱,都是事在人为的。方姑娘这便认输了?”
方寻雁抬头看她。
对上成安公主饶有兴致地挑眉看过来,她恍然大悟,立即跪下出声,“殿下,求您帮寻雁,寻雁定感激于心,铭记殿下的恩情,往后肝脑涂地来报殿下。”
“这是干什么?”
成安公主纡尊降贵,亲自来扶她,“只要方姑娘过得好,便不枉费我为姑娘费心谋划这一场了。”
这定远侯府里只能有一位女主人。
只要方寻雁过得好,那另一位就一定不会畅快。
方寻雁铭记成安公主的话。
是红烛高烧,绣帐低垂的洞房花烛夜,新娘独坐帐中,窗棂上贴着双喜剪纸,檐角悬着琉璃灯。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琉璃灯下的流苏轻轻摇曳。
姑娘提着心。
那人却自顾自去桌边坐下。
“我不喜欢你。”
他直言,“想来你也不会喜欢我。我们成亲,本就是意外。今后你就在这东院里,我不会过来打搅你。”
郎君要与她划清界限。
他其实也提着心。
两人的亲事不算顺利,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他也知晓姑娘的性情,她是那样不饶人的性子,想来听了自己的这番话定要生怒。
她会掀了喜帕起身咬牙切齿来骂他,还是嚎啕大哭,闹得众人皆知。
谢子慎早有心理准备。
可是未料他等了许久,坐在喜帐里的姑娘却不声不语。
他疑虑,“你怎么了?”
他疑心姑娘又生什么幺蛾子,不敢妄自离开,总要过来看个分明。
小心翼翼挑起喜帕,他看见的,是姑娘泪眼朦胧的脸。
她在哭。
哭得隐忍又小心,饮泣吞声,眼眶却是红了一圈,看着委屈又可怜。
方寻雁记着成安公主的话。
——世上的男子总是多爱温柔如水的姑娘,这谢子慎尤甚,你要讨得他的喜欢,首先便要学会哭,将自己装得委屈又可怜,他才会心生怜惜。
是还在林府的姑娘屡试不爽的法子。
于是,方寻雁首要的便是哭。
是梨花带雨的一张脸,她今日的妆容也画得温婉,少了平日里的盛气凌人,多了几分温柔娇俏,又添这泪水涟涟的一张脸。
任是无情也动人。
但面前的郎君并未动摇,他冷冰冰的一张脸,“你哭什么?我又没欺负你,反倒是你,嫁过来之前对我定远侯府多有刁难。怎么如今你还委屈上了?”
他记得方寻雁刁难退婚的事,很是不满。
“我也不想的。”
姑娘便是解释也是小声的,怯怯低语,如诉衷肠,“我以为夫君不想娶我,这才一时昏了头。”
她忽然唤他夫君,这般亲密的称呼,他一时有些不习惯,又听她说以为自己不想娶她,这说中了他的心事——自己是当真不想娶她。
一时有些讪讪,不知如何接话。
姑娘反而抬起眸来看他,“夫君是当真不想娶我吗?”
她方才才哭过,眼里还盈着泪,偏又是这般期盼看着他,叫他说不出伤人的话。
他从来是这样多情的人,只要姑娘柔情似水,他便招架不住。
他不语,姑娘又嘤嘤低泣起来,“原来夫君是当真不想娶我,这才退婚,可是……可是我喜欢夫君呀……”
这样表明心意的话她这般轻飘飘便说出了口。
谢子慎骇得退后两步,“你……你说什么?”
姑娘羞羞答答,低头抹泪,好半晌,见他回不过神来,才抬起眸,似羞似恼地嗔他一眼,“我喜欢夫君呀!”
她扭扭捏捏诉说着自己的心意,“自那日我落水后,夫君将我从湖里救起来,我便心悦夫君了。”
没有郎君能对着心悦自己的姑娘冷言冷语。
尤其谢子慎,本就不是那般坚定的心性,得姑娘温言软语这一番,他立时忘了方才进新房前谢夫人嘱托的。
——不过是个新妇罢了,便是娶进门来又怎样,你只管冷待她,她受不住,自然会主动要求与你和离,到时母亲再给你挑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第164章 昨夜,没伤着你吧?
他记着谢夫人的吩咐。
进门便冷冰冰待她,也打定主意,便是她再怎样蛮横,无理取闹,自己也不会理她。
可是她没有无理取闹。
她只是哭,哭得谢子慎心软,要说出口的决绝话说不出,要走的脚也抬不起来,他还得来安慰她。
“你别哭了。”
他最受不了姑娘哭,哭得他一颗本就多情柔软的心都要化了。
姑娘的泪止不住,泪落如珠,柔美哀婉,楚楚动人。
她还起身来牵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想躲开,又怕伤了她的心,到底是被她牵住了。
她也不敢碰他,只勾他的一点小指,轻轻摇,慢慢晃。
又低着声,小心翼翼来问他,“夫君可喜欢我吗?”
她看见他想摇头,立马咬着唇别过脸去,“夫君不要告诉我。我知道夫君不喜欢我,我只求,夫君不要躲着我。”
她哽咽,“我只是……只是想远远看着夫君便就可以了……行不行?”
她在恳求他,低声下气,楚楚可怜。
他犹犹豫豫,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新房外的谢夫人在等着。
她本以为谢子慎进去说两句冷言冷语的话便出来,当然她也想过,方寻雁或许会闹,毕竟这是洞房花烛夜,没有人忍受得了新婚第一夜便独守空房,那明日她便会沦为这金陵城的笑柄。
但谢夫人就是要她沦为笑柄。
她交代好了谢子慎,也让人将书房收拾出来供他今夜歇息,甚至还让他的通房画月留在那里伺候他。
新婚之日,撇下新妇去寻了通房,明日传扬出去,方寻雁在这金陵城里便再也抬不起头来。
但谢夫人等着等着,新房里安安静静,预料的大吵大闹没有发生。
“或是那方家的姑娘格外难缠,子慎叫她耽搁住了。”
谢夫人想。
她又等了半晌,受不住,嘱托人在这盯着,“你们警醒着些,公子方才在席上喝了不少酒,一会儿公子出来,记得扶他去书房歇息,再将备好的醒酒汤送过去。”
丫鬟小厮皆应下。
谢夫人自己回房去歇息。
今日她也实在是累。
侯府娶亲,这样大的事,她是侯府主母,上上下下都要她来关照盯着,她分身乏术。
未料这一歇息便直接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大亮,她揉着额自榻上起身,问来伺候她洗漱的李嬷嬷,“昨夜公子什么时辰出来的?”
她以为谢子慎昨夜在她准备的书房里睡。
李嬷嬷斟酌回话,“夫人,昨夜公子是在新房宿下的,未曾离开。”
“什么?”
谢夫人方还混沌的眉眼瞬间清醒,她实在太过激动,手拂过妆台上,上头的妆奁梳篦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脸色也是铁青的,质问李嬷嬷,“这样大的事,怎么昨夜不来通禀我?”
李嬷嬷满腹委屈。
她纵是通禀又有何用?难不成小夫妻洞房花烛夜,谢夫人身为婆母,要带着人闯进去,将榻上的郎君强行拉走?
那今日成笑柄的可就成了谢夫人。
“夫人息怒。”李嬷嬷还得顶着她的怒火来劝,“眼下事情已成定局,三公子现在正带着新妇在堂前等着呢!”
方寻雁在等着给婆母敬茶。
小夫妻昨夜枕上恩爱缠绵,虽是半推半就,到底是肌肤相亲了,先前再大的怨怼也在姑娘声声娇软的“夫君”声中飘散得一干二净。
他到底还是体贴的郎君,趁着四下无人,低着声悄悄问她,“昨夜,没伤着你吧?”
她点了催情助兴的香,他不知,还以为昨夜自己格外莽撞是喝多了酒的缘故。
姑娘羞涩垂眸摇摇头。
又似担忧什么蹙起了眉,“先前的事,母亲会不会怨怪上我?”
她是多体贴的姑娘,当即自省己身,“是我先前不懂事,我也只是怕夫君退婚,不要我了……”
她越可怜他越心疼,“没有的事,母亲也只是误会了,一会儿说开了便好了。你放心,如今咱们夫妻一体,我自然是护着你的。”
说话间,谢夫人姗姗来迟。
她瞧见了两人的窃窃私语,姑娘的羞涩和郎君的体贴她都看在眼里,本就瘀滞的心里越发添堵了两分。
这还不止,姑娘上前敬茶。
在谢子慎看不见的正面,她对着谢夫人,挑眉扬起一个挑衅的笑来。
“母亲喝茶。”
她递上茶,脚下却无意踩住了裙摆,整个人顿时向前跌去,“哎呀”一声,滚烫茶水尽数倒在了谢夫人身上。
她连忙慌乱起身,忙不迭道歉,“对不起,母亲,是我毛手毛脚,没有烫坏您吧?”
方寻雁想要为谢夫人擦身上。
谢夫人怎么可能让她擦。
自己刚刚看得分明,那一盏滚烫的茶水是她刻意倾洒在自己身上的,一时也顾不得身边的丫鬟嬷嬷还在七手八脚给她擦拭衣裳。
直接走上前去,扬手,甩了方寻雁一巴掌。
这一巴掌她用了全力,格外响亮,姑娘白皙如玉的面上霎时红肿起来。
谢子慎在后面。
他瞧不见姑娘倒茶时挑衅的笑,却瞧见了她现下捂着脸,先是怔住,而后是回过头瞧他,眼圈一红,泪顷刻间簌簌落了下来。
“你还有脸哭?”
谢夫人何曾如此狼狈过,指着方寻雁吩咐李嬷嬷,“给我打!刚嫁过门便不敬婆母,我要好好教教她,什么是定远侯府的规矩。”
“我没有。”
姑娘捂着脸哭泣,跪在地上连连摇头,“我不是故意的,母亲,我没有不敬婆母……我当真不是有意的……”
她哭得当真可怜,越发显得谢夫人气势凌人。
她还要指责她,“你装模作样给谁看?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方府,是定远侯府。你如今嫁过来就是我定远侯府的人,你想和我斗?还差着远呢!我今日便要叫你知道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李嬷嬷,还不快打!”
谢夫人怒不可遏,她本就对方寻雁积攒了一肚子的怨,如今还叫她挑衅到头上来了,她自嫁进定远侯府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她是打定主意要收拾方寻雁,好出出自己现下的一口恶气。
李嬷嬷自然听谢夫人的话,她走上前去,将袖子高高挽起。
她是定远侯府的老人了,下手的力道惯来又狠又重,娇生惯养的姑娘家,哪禁得起她这一巴掌下去。
李嬷嬷的手已高高扬起,跪在地上的姑娘吓得闭上了眼。
第165章 忤逆,对峙
“住手——”
郎君三两步走上前,将瑟瑟发抖的姑娘护在怀里,抬头看向自家母亲,眼里诸多不满,“她已说了不是故意将茶水倒在母亲身上的,母亲何故,定要如此咄咄逼人?”
“子慎……”
谢夫人先是诧异,而后是不解,“你为了她,指责忤逆你的母亲?你忘了昨夜母亲是如何跟你说的吗?”
谢子慎没忘。
他记得谢夫人交代的话,那方家的姑娘不是个好的,她定亲时便诸多为难定远侯府,想来纵是嫁过来也不是安分的主儿。
他只消听母亲的话,冰冷冷晾着她,谢夫人自有法子刁难为难她,叫她受不住,自行归家去,到时两家和离,她再给谢子慎寻门顶好的亲。
可是……
谢子慎心道,她并不如母亲所说是那般蛮横无理的人。
她乖巧,又可怜,她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欢喜他,心悦他。
曾几何时,江州的客船,也有个姑娘,她眸含春水,盈盈看他,嘴里说的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在莺娘眼里,三公子才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那是他二十年来循规蹈矩的生活里头一次动了春心。
如今,也有个姑娘,羞涩着眉眼站在他面前,娇声对他说,“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心悦夫君。”
一模一样的招数,他再次栽了进去。
谢夫人何其了解自己的儿子,见他这副护着人的模样就知道他这是又叫人蒙骗了去。
现如今,她只恨自己从前管他管得太紧,以致他天真太过,轻易便叫人蛊惑。
然后现在后悔也是太迟,她只能耐着性子来提醒谢子慎,“子慎,你看看她,你瞧瞧她这副矫揉造作的姿态,你还想不明白吧?她这是故意的啊!她要离间我们母子!”
谢子慎垂眸看怀里的姑娘。
怀里的姑娘也看向她。
她谨记着那人的话,要委屈,要可怜,要哭,要将脸颊的伤悄无声息地露出来给他看。
她微微侧脸。
是显眼的巴掌印,清晰地印在姑娘泪水涟涟的面上。
他当即心软。
转头对谢夫人道:“她既嫁了过来,就是儿子的妻。母亲往后就算看在儿子的面子上,不要难为她。”
谢夫人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方寻雁离开。
姑娘本来一直躲在郎君怀里隐忍哭泣,直到出门转角,才微微转过脸来,看向谢夫人的眼里带着得意的笑。
谢夫人一口气没顺上来,当即仰面倒了下去。
“夫人——夫人——”
丫鬟嬷嬷呼喊声此起彼伏。
但郎君拉着姑娘的手,没回头。
她声音怯怯,“好像是母亲出事了,我们要不要回去看一下?”
“没事。”谢子慎温声宽慰,“母亲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就出事。想来是故意装得,不过是想让我回去。”
他在谢夫人身上显得格外清醒。
“我先送你回去,晚些我再过去看她。”
但晚些时候,谢子慎来看,谢夫人的确是病了。
她最近诸事不利,本就郁结于心,又添昨日婚宴事忙,这一倒下去,当真是病倒在榻上起不来。
“母亲怎么忽然病得这么严重?”
谢夫人现在不想看见谢子慎,她对自己这个亲子寒透了心,偏首避开眼,“你还来瞧我做甚么?你现在眼里不是只有你的妻吗?”
谢子慎来看她,谢夫人总是冷言冷语,没有好气。
谢子慎觉得委屈,“母亲何必要和寻雁争风吃醋?先前的事她与我说了,当真是误会而已,而且母亲那些田产铺子也没留在方家,都叫寻雁带过来了。母亲若是实在生气,便叫寻雁将那些田产铺子归还母亲,可好?”
谢子慎说这话不过赌气。
方寻雁倒是也提过此事,在那日洞房花烛夜里。
是他不许,“这说的什么话?叫旁人知道,还以为我定远侯府惦记新妇嫁妆,那我往后还要不要在金陵城立足了?”
方寻雁于是乖巧没有再提。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只要谢子慎觉得她懂事就行。
而现下,她那份懂事便更显得谢夫人的严苛冷待叫人窒息。
“我争风吃醋?谁许你和你母亲这样讲话?你这些年学的礼义廉耻都学到哪儿去了?”
谢夫人气得不行,勉强撑着说完这句便俯榻止不住地咳,险些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身边的丫鬟嬷嬷忙着拍背劝,谢子慎却是冷眼瞧。
“我在这里也只是惹得母亲生气。”他说,“母亲好好养病吧!等母亲好些了我再和寻雁过来瞧母亲。”
谢子慎拂袖而去。
母子俩的嫌隙就此落下。
李嬷嬷来劝谢夫人,“夫人何必着急要和方家那小贱蹄子置气,小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谢夫人缓过神来,靠着床背上落泪,“子慎当真是糊涂,先有一个林莺娘便罢了,如今这方寻雁也能叫他被蒙骗住,竟为了她来忤逆我!”
她此时终于深觉,谢子慎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只是先前他还不敢这样当面忤逆谢夫人。
如今却是叫人哄骗得连她这个母亲也不放在眼里。
丫鬟玉箫眼看谢子慎急匆匆出院去,不过半晌,便怒气汹汹回,忙来回禀自家姑娘。
“姑爷回来了,只是瞧着,脸色不大好。”
刚和母亲吵了一架,自然是脸色不好。
好在回到东院里来有娇妻送上热汤暖胃,又有温言软语轻哄,“夫君今日忙了一早上,还未曾用膳呢,这是我方才亲手煮的甜汤,夫君尝尝,好不好喝?”
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两人成婚不过一日,其实叫谢子慎扪心自问,他对方寻雁并没什么情意。
但谁又会推开送上门来的温香软玉呢?
何况她是这样欢喜自己,心悦自己,以自己为天,谢子慎叫方寻雁哄得一时晕头转向,浑浑然不知所以。
第166章 今本王倒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定远侯府的这些事逃不过谢昀的眼。
他朝堂事忙,却还抽空来看谢夫人。
“你不必假模假样来看我。”
谢夫人现下是再不愿装,彻底与他撕破了脸,“只是你也别得意。咱们是一家人,我生是定远侯府的主母,死也是你们定远侯府的鬼。只要你在这世上一日,你便一日都得唤我母亲。”
“自然。”
他面色平静,亲自端了汤药过来,“儿子喂母亲喝药。”
谢夫人哪敢喝他送上来的药,她怕自己叫他毒死了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母子两个,面上母慈子孝,心底里都恨不得对方下地狱。
“母亲不敢喝,是怕儿子在里面下毒吗?”
谢昀轻易便看出她心中所想。
于是端过药来,慢条斯理搅了搅,自己执勺浅尝了一口。
蜻蜓点水般点到即止,却也足够叫人安心。
“母亲放心,没有毒。”
自有丫鬟重新取勺送了上来,他将碗中汤勺换了,重新将药碗送到谢夫人面前。
谢夫人使了个眼色。
李嬷嬷立即上来接过药碗,“还是老奴来伺候夫人罢。”
那一碗汤药谢夫人到底是没敢喝,等到谢昀离开,她吩咐李嬷嬷将药倒去花盆里,重新煮一碗新的过来。
李嬷嬷边伺候她用药边宽慰她,“东院那边夫人不必忧心,画月两个还在那里呢!方家那小贱蹄子折腾不了许久的,三公子不过是一时糊涂蒙了心,等过些时日回过神来,他便知道您的好了。夫人现在要做的,便是好生养好自己的身子,莫要叫亲者痛仇者快才是。”
谢夫人喝完药,靠在床背上阖目歇息。
“你说的是,我得养好身子。”
她缓缓睁开眼,“否则,可就叫成安殿那位称心如意了……”
成安殿里的那位自然是称心如意。
她知道了谢夫人在谢子慎新婚第二日便病倒了的消息,面上不无惋惜,“可惜了,眼瞧着娶新妇的好日子,怎么反倒病了呢?”
金陵城里的消息瞒不住,何况定远侯府娶亲这样大的事,翌日谢夫人生病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定远侯府只说自家主母是布置婚宴,迎接宾客累倒下了,但先前谢方两家闹得那样僵,有好事者便暗自揣度,莫不是叫那谢三郎娶的新妇给活生生气病了。
坊间流传的闲言碎语,夜里自有喜欢嚼舌根子的夫人在枕边吹风,落进朝堂上的大人们耳里。
上朝时,再看谢昀的眼里便带着探究和戏谑。
但没有人敢上前来触谢昀的霉头。
他这个人看起来清风明月,实则不大好相与,做事向来严厉又一本正经,偏他职位又高,地位又显,众朝臣都只暗地摇头。
——不好惹。
朝臣不敢惹,自有皇子敢。
“谢大人留步。”
散朝后,有人在墀台唤住谢昀,是五皇子。
谢昀回首行礼,“见过殿下。”
五皇子自墀台过来,笑看谢昀,“听闻谢大人前些日子家中有喜,只是不巧,本王诸事缠身,不得亲自去定远侯府道喜,谢大人可莫要怨怪。”
五皇子尚武,早年间曾随军远征,性子格外率直豪迈些,不拘小节,自称本王。
谢昀颔首,“殿下言重了,殿下公务事忙,微臣家中不过小事,岂敢耽搁殿下。”
两人在墀台处说话,不少朝臣都驻足看了过来,有些人已经掩唇开始窃窃私语。
不怪乎他们这般好奇。
这五皇子和定远侯府昔日可有仇怨。
当年昔定远侯爷出征,原就是五皇子极力推崇所致,结果昔定远侯爷一去不返,战死在边疆沙场。
此为其一。
后来谢昀在朝堂上步步高升,不少皇子都惦记上他,想要将谢昀招揽至自己麾下。
这五皇子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结果当然是铩羽而归。
旁的皇子倒还好,只道这谢昀忠于圣上,是不可多得的保皇孤臣。
只有这五皇子。
他深觉谢昀是记恨先前昔定远侯出征一事这才推拒自己,是以在朝堂上和谢昀诸多不对付,两人政见相左是常有的事。
好在从前圣上清明,大多都以谢昀政见为先。
这便更让五皇子怀恨在心。
两人争锋相对不在暗处,如今四皇子倒台,五皇子现下是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之选。
众朝臣眼瞧着,心里不免替谢昀惋惜。
若是五皇子即位,依着两人先前的恩怨,谢昀往后的日子怕是不能好过。
但谢昀现下的日子就不好过。
五皇子早就惦记上他了,也有心要叫他当众出丑,好发泄一下从前他推拒自己的怨恨。
是以定远侯府的喜帖送来便叫他随手搁去烛火处点燃。
五皇子不去定远侯府的喜宴。
那以五皇子为先的诸位朝臣便也不能去。
定远侯府偌大的喜宴,来贺喜之人寥寥无几。
如今五皇子又将谢昀拦在这散朝必经之路上,叫人看热闹。
“听说谢夫人病了,这喜事刚过,不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时候吗?怎么好端端还病了呢?”
五皇子装作关心有加,“谢夫人病得可严重吗?要不要本王吩咐两个太医过去瞧瞧?”
“谢殿下关心。”谢昀不卑不亢,声音清朗,“不过小病而已,休养些时日便好,就不劳殿下费心。”
“那就好。”
五皇子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又问,“谢夫人是如何生的病?莫不是当真如流言所说……”
他点到即止,“好心”提醒谢昀,“谢大人,这朝堂事再忙,家中之事也不能懈怠呀,莫要叫满朝同僚们看了笑话才是。”
五皇子习武嗓门大,靠得近的朝臣听见了这话,不无尽皆笑起。
五皇子又道:“哎呀,是本王一时失言,说错话了,谢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谢昀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
他清朗如山月的眉眼动也未动,如此坦荡,瞧不出一点被冒犯取笑的意思,倒显得五皇子此举如跳梁小丑一般。
五皇子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也不再装了,“谢昀,先前本王抬举你几分,你不领情。如今本王倒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第167章 臣恭候殿下
五皇子胸有成竹。
谢昀得意的日子不会太久了,等自己登临大宝,首要的一件事便是重整朝纲,将先前阻碍自己的人都清扫出去。
这里头,当先的便是谢昀。
谢昀经他威胁,面色平静未改,只抬手行礼,“臣恭候殿下。”
而后,施然离开。
徒留五皇子在墀台,脸色阴沉的不像话。
他本意是要为难人一场,如今反倒是自身像是被羞辱了一番。
身边的朝臣见他面色不郁,小心翼翼上前来问,“殿下……”
话还没说出口,便叫五皇子闷头一声喝。
“滚!”
朝臣忙不迭地走开,不敢碍他的眼。
五皇子怒气冲冲出宫去,宫道上,却意外遇见了成安公主。
成安公主瞧见他,先上前行礼,“殿下。”
五皇子面色稍微和缓了些许,颔首应,“成安公主。”
诸位皇子公主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成安公主均是客气有礼,生疏有别,毕竟谁也看不穿天子现今待这位昔太子殿下血脉的态度究竟是真是假。
这当头,作壁上观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好在这成安公主也是个识趣的人,她往常只在成安殿中,轻易不出门来。
也只是今日薄日晴好,这才起了兴要来宫道上放风筝。
不想,一阵风吹过,风筝脱了线,飘飘荡荡挂在了树梢上。
眼下,成安公主正不好意思得看向五皇子,“这风筝实在挂的太高了,殿下能不能帮帮成安,将它取下来?”
五皇子随着她的手指看向高高越过宫墙的树梢,果然有个美人形状的风筝挂在上头。
成安公主落寞着眉眼解释,“成安自进了宫,便再瞧不见外头的模样了,本想着自己出不去,便叫这风筝替我出去看一看,不想也被这树梢牵绊住。”
求人帮忙首要的便是放低姿态。
只要姿态放得够低,旁人纵是想推脱话也不好说出口。
便如现下的五皇子。
他实在是没有心思来做这些女儿家吟风弄月的雅事,但如今成安公主已开了口,又装得这么一副可怜模样说这些话,那他推拒的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当然,也可以吩咐身边的内侍去取。
但他方才叫谢昀气得够呛,连带着身后跟着的内侍也看不顺眼。
“别跟着本王。”
他拂袖生怒,身后的内侍面面相觑,哪里还敢再跟着。
现下他孤身一人。
成安公主身边又只得两个宫婢,这风筝倒是只能由五皇子去取。
宫道上的宫墙做得格外高耸,便是他有武艺傍身,轻易也是上不去的,还是得爬梯子。
好在宫道旁就有梯子,是宫里的内侍用来修剪枝桠时所用。
五皇子爬上梯子前还看了成安公主一眼。
平心而论,他实在不愿做这种纡尊降贵的琐事,自己眼看就要荣登大宝,往后便是九五之尊。
谁家九五之尊会做这样的事?
谁敢让将来的九五之尊做这样的事?
他以为成安公主会反应过来,改口不让自己上去,未料她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看着自己,“殿下怎么了?是站在上面瞧不见风筝在哪儿吗?”
她连忙踮着脚过来指,“就在那儿,殿下瞧见了吗?”
真是殷勤又好心。
五皇子瞧见了。
他也知道,这风筝今日自己是非取不可了。
他认命的爬上梯子,在成安公主的指引下去摘缠在枝桠上的风筝。
底下的三个年岁相仿的姑娘叽叽喳喳,“这里,这里……”
“不对,殿下您还要过去一点……”
“不对,不对,不是那里,是这里……”
“不,不是那里,是这里,是这边殿下……”
“对对对,就是这里……”
五皇子脑袋吵得嗡嗡作响,世人常说三个女子一台戏,他现在总算知晓是为何故。
好不容易取到风筝。
五皇子想,总算是解决了,一会儿他出宫去定要去清风阁让那里的姑娘弹个舒心解气的曲,好好疏解一下自己险些被吵聋的耳朵。
他要爬下梯子将风筝交给成安公主。
但成安公主实在心急,他还没落地她便雀跃踮着脚过来接。
脚尖是不稳的,人是轻晃的,那声“多谢殿下”还未落下,便是险些没站稳的惊呼。
好险。
姑娘站稳了身子,后怕的轻拍胸脯。
——她没摔着。
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扶在了搭在墙头的梯子上。
梯子撑住了她的身子,卸掉了她大半的力,只是它自己撑不住了,歪着墙头便径直倒了下来。
梯子上的人自然也倒了下来。
“殿下——”
伴随着姑娘的惊呼是五皇子结结实实砸在地上的闷哼。
她这会子也顾不上风筝了,往宫婢的怀里一塞便跑过来着急忙慌扶他,“殿下您没事吧?”
五皇子撑着身子坐起来,眼冒金星。
但是现下,疼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丢脸。
这处宫道虽偏僻,来往的宫婢内侍却是不在少数,只不过方才都各司其职的在殿里忙活。
如今听得成安公主这一声惊呼才齐齐探头冒了出来。
这一瞧,竟是五皇子殿下从梯子上摔下来了,于是都聚拥上来扶他。
这下动静便闹得大了。
还有散朝未出宫的朝臣也听了动静过来瞧热闹,眼看着五皇子板着脸被众人从地上扶起来。
他这一遭摔得狠了,落地的时候脚还被倒下来的梯子砸了个结结实实,现下正疼得紧,只能撑着内侍的手才能勉强站起身子。
自知闯了大祸的成安公主连忙凑上来,满脸的歉疚,“殿下您可摔伤了?对不住,都是成安的错,若不是我让殿下帮我取风筝,殿下也不会从梯子上摔下来。”
想要别人指摘不出错处的法子便是先发制人。
姑娘先认了错,道了歉,旁人指摘的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更何况她眼圈微红,唇也紧紧抿着,似是下一瞬就能落下泪来。
五皇子当真是怨怪她。
自己在宫道上好好走着,非被她拉过来要取这破劳什子的风筝,取风筝便罢了,她还不安分,非要提前来取风筝,害得自己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第168章 她知道侯爷在外头都是顶着她的名号兴风作浪
若是寻常,五皇子定是要狠狠苛责于她的。
可是现下不行。
众人眼瞧着,她又一副自己但凡敢大声些她就要哭出声来的可怜模样。
自己往后可就是要荣登大宝的。
怎能在这样的小事上和一个姑娘过不去,何况自己正经算下来还是她的长辈。
长辈怎么能和晚辈过不去。
五皇子心有戚戚,他怕后世的史官在记录他的丰功伟绩时将这一笔也记进去,这太损害他的威名。
可怜五皇子忍了又忍,到底是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这怎么能怪你,是本王自己没站稳。”
他还得反过来安慰快哭出声来的成安公主,“你别担心,本王没事,不过摔了一跤罢了。”
提着心的姑娘这才安下心来。
五皇子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出宫去。
姑娘眼巴巴在后头看着,担心又可怜的模样,直到所有人都散去,她才一抹颊边并不存在的泪,长长吁出一口气。
“累死我了。”
她演戏演得累死了,又要装不经意摔跤把梯子扶倒,又要死命掐自己红眼眶装可怜。
她给自己掐红的虎口给兰秋和采雁瞧,“你看,我虎口都掐成什么样子了……”
采雁心疼来吹。
兰秋抿着唇笑,“殿下的辛苦侯爷瞧在眼里,定会想法子补偿殿下的。”
“哼,谁要他的补偿?”姑娘傲娇别过脸去,“只他以后,别把我当牛马使唤就行。”
她忍不住埋怨,“你看你主子一日到晚要我做多少事?谢子慎娶亲要我管便罢了,如今他被人欺负了,还得我来替他出头收拾人。”
姑娘气呼呼。
她方才放风筝放得好好的,兰秋忽然得了谢昀的吩咐来找她,她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问清楚了才知晓是那位爷散朝时叫人欺负了,眼下让她想法子欺负回去。
林莺娘忿忿难平。
自己这个成安公主当得可真是太难了。
她也怨怪谢昀,对兰秋道:“你那主子也太是小心眼了,不就被人说了几句,又不会少块肉,这也眼巴巴要找补回去。”
她全然忘了,之前在江州那个编排她两句便被她扔脏了衣裙的丫鬟。
若说睚眦必报的性子,她和谢昀当真是不相上下。
但她自己显然没有察觉到。
兰秋哪敢编排自己主子,她没有林莺娘那样大的胆子,连忙拿着风筝转移话头,“殿下,咱们接着放风筝罢。”
“不放了。”
经过方才那一折腾,林莺娘哪里还有心思放风筝。
她回成安殿去。
不巧,有人在这儿等着她。
是出宫去而复返的谢昀。
他又得了谢夫人的吩咐,过来探望成安公主。
成安殿的宫人都习以为常,自成安公主进宫后,隔一段时日便是如此。或是有定远侯府的东西送来,或是谢昀亲自来瞧。
当然,也有人暗地里窃窃私语,“这谢夫人巴结咱们殿下的心也太过显眼了,也不怕旁人见了看定远侯府的笑话。”
“可不是。我可听说从前咱们殿下在定远侯府并不受谢夫人青眼,她觉着咱们殿下是江州偏远之地来的,嫌弃得很呢!想着法子要将殿下送回江州去。如今咱们殿下成了公主,倒是眼巴巴凑上来了。”
宫里的人消息自来灵通,闲来无事便凑在一处说闲话。
有人为谢昀抱不平,“你说那谢夫人自己丢脸也就罢了,还非要扯着侯爷过来。前日里下朝时我走墀台底下过,都有好些大臣说侯爷的坏话,说什么他面上装得清风明月,背地里还不是巴结成安公主做倚仗。”
这世上的人总是对好看之人多一份维护与偏帮,“侯爷哪是那样的人啊!他本来就是内定的驸马,何须巴结咱们殿下。不过是被谢夫人逼着没办法。”
谢昀孝顺母亲的名声传得极广。
“是啊!”有人帮谢昀,就自然有人骂谢夫人,“侯爷就是太孝顺他这个母亲了,不然也不能处处听她的话。谢夫人就是倚仗着这一点,才逼着侯爷不得不时时过来。”
这些暗地里说的话,或多或少,会传进林莺娘耳里。
她难得替谢夫人道委屈,“可怜她现在病倒在榻上,背地里却要叫人活活编排死了。”
她问谢昀,“她知道侯爷在外头都是顶着她的名号兴风作浪吗?”
林莺娘话里有怨气。
自己何不就是另一个谢夫人,他借着自己的势头,连收拾五皇子这样的活都要自己来做。
自己这个成安公主表面上看着风光,实际上什么样的乌糟活儿都做尽了。
林莺娘明着为谢夫人抱不平,实则是为自己道委屈。
谢昀自然听出她话里的怨气,他也知道林莺娘将五皇子从梯子上推下来为自己报仇的事。
“好了。”
他将忿忿不平的姑娘搂进怀里,“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这不是来补偿你了么?”
谢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递给林莺娘,“刚从江南寄来的,可是一到府里我就送来给殿下了。”
他纡尊降贵唤她“殿下”,姑娘方还郁恼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许,傲娇着眉眼接过他手里的书信。
书信是姜氏寄过来的。
林莺娘被封为成安公主的消息举国皆知,便是偏远之地的江州也得了消息。
“成安公主?”
初听得这个消息,林崇文甚是懵然,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自己的闺女如何好端端的成了成安公主?
但姜氏听了这个消息很是雀跃。
“成安公主?”
她笑得合不拢嘴,问来报讯的宫里内侍,“你说我的莺娘是宫里的成安公主?”
内侍自然点头。
姜氏确定了消息,脸上笑意愈盛,抚手顿足,“我就知道!我的莺娘聪明伶俐,怎么可能是被困在这林家的麻雀,她就该是金陵城里的凤凰才是。”
她面上一点儿也没有林崇文初听见消息的诧然。
林崇文也不是糊涂之人,只略微思忖片刻便回过神来。
“莺娘不是我的女儿。”
没有人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羞辱。
他顿时怒不可遏,上前来质问姜氏,“你个娼妇!你说,她是你和谁怀的野种?!”
第169章 怎么掐得这样狠,疼么?
他也是一时叫怒意冲昏了头了,野种这样的话也敢脱口而出。
林崇文没能接近姜氏身边。
他话刚出口便被内侍让人擒住,跪压在地上。
“大胆!”
内侍怒目圆瞪,厉声呵斥,“成安公主的威名,也是你能污蔑的?”
林崇文被按着强行掌掴了几个巴掌,他还不服,瞪眼看着姜氏。
“孩子呢?”
他问得,是他和姜氏的那个孩子。
“你还有脸问我?”
姜氏如今有人撑腰,气势当即起来了,走到林崇文面前指着他,“你问你那个早死的夫人去啊!”
说起那个枉死的孩子,她的眼眶就红,“你那个夫人最是恶毒,你走后,她岂能轻易饶了我,那碗红花是她亲眼看着人灌进我嘴里的。你可知,我疼了整整一夜那孩子才落下来?”
回忆起往事,她当真是又恨又怨。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公子吗?”
林崇文那个早夭的公子一直是他心里不能触碰的痛。
姜氏咧着嘴又哭又笑,“我腹中的那个孩子,可是个成了型的男胎。”
那个未能生下来的男胎亦是姜氏心中永久的痛。
“好在,我的莺娘争气。”
姜氏抬手一抹颊边流淌的泪,方还沉痛难言的眼里现下满是骄傲,“不,如今你该唤她成安公主。你可知,她的本名叫杨柳儿?”
杨柳儿。
那是姜氏给林莺娘取的名。
她果然如自己所期望的,活过了那年冬天,见到了春日初发的柳芽儿。而且,如今那柳芽儿还一跃去了金陵城,当上了这世上最最尊贵的公主。
只这公主的出身颇有瑕疵。
她是林家庶出姑娘的事不能再提。
宫里来的内侍传达圣人旨意,只说她们母女从前流落街头,是林老爷心善,将她们收留在府中,是以这才认了公主为养女。
既是养女,那这公主之名便来得名副其实,无人置喙。
林莺娘原想着带姜氏来金陵。
她如今是公主,那非林崇文亲生的事便瞒不住,她忧心林崇文不能善待姜氏。
但这事圣人另有考虑。
姜氏到底曾混迹过青楼楚馆,这样的出身,于皇室威严是有碍的。
姜氏不能来金陵。
但是,她也不能待在江州。
如今林莺娘已不再是林家女了,姜氏自然也不便留在林府。
江州知晓她母女往事的人甚多,人多嘴杂,到底不宜。
圣上宽慰林莺娘,“你放心,你的母亲朕会亲自安排人去照料安顿她,定保她一世富贵安稳。”
圣人一言九鼎。
当即遣了人来江州安顿姜氏,就连林崇文,也叫圣旨堵了嘴,不敢出去妄言。
眼下,正是已然安顿好的姜氏给林莺娘来信。
她如今去了江南的一处富饶之地安置下来,高门大院,仆从丫鬟如云,出行都有人伺候跟随,俨然是豪门贵妇的派头。
满篇书信,洋洋洒洒下来,都是说不出的骄傲和得意。
林莺娘纵是没瞧见,也能想象得出她指使旁人写这封书信事眉飞色舞的神态,定然是同从前一般,欢喜得嘴角都要翘起来。
不。
如今她的女儿是成安公主,依着姜氏的脾性,此时她的嘴角该翘到天上去。
就像现在的林莺娘。
她看着姜氏的书信,眉眼皆弯,嘴角也几乎要翘到天上去。
只是最后,她看着书信的最后写到:“母亲一切都好。只是我的儿,为母甚是挂念你。我们母女别离已久,你在金陵城,可一切安好?”
林莺娘扬起的嘴角瞬间崩塌了下来。
她在金陵城一点儿也不好。
这里群狼环饲,虎视眈眈,她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日不是担忧着又被谁惦记上了,就是记挂着要想什么法子去陷害旁人。
人便是如此。
平常受了委屈还能勉强撑着,不叫人察觉,但若是有亲近之人关怀,便是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
谢昀本来以为林莺娘收着书信会开心。
他看着姑娘先是扬着嘴,眼角眉梢都是止不住的笑意,而后忽然那眉梢的笑意落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紧抿着的唇。
再一瞧,连眼眶都是红的。
“怎么好端端的哭了?”
“我哪里哭了?”姑娘还硬撑。
谢昀无情拆穿她,“还没哭,你眼睛都红了。”
“没有。”
林莺娘将眼里的泪意硬生生逼退回去,嘴里还辩解,“我这是刚刚在五皇子面前掐自己掐红的眼,现在还没退回去而已。”
真稀奇。
平时哭不出来狠命掐自己,如今当真哭了却非要辩解说自己没哭。
谢昀沉沉的眼看着她,不语。
林莺娘面上觉得过不去,又狡辩,“都怪侯爷。好端端的让我去害五皇子,我这一时哭不出来可不要死命掐自己么。侯爷看,我虎口都掐红了呢!”
她将方才给两个丫鬟瞧过的虎口又给谢昀瞧。
果然虎口处深深一个月牙印记。
谢昀窥视的眼这才收起,他轻轻用指腹摩挲那块掐痕,慢条斯理,“怎么掐得这样狠,疼么?”
话头被轻易转走。
姑娘用力点头,“疼!可疼了!侯爷可要好好补偿我才行。”
她总是如此。
但凡做了事便要有所求,斤斤计较得很。
好在他也尽皆包容,不过微微一笑算作应允。
谢昀这番没有久待。
他仿佛当真是专程来给林莺娘送书信的,只略坐了坐便离开成安殿出宫去了。
夜间,采雁来给林莺娘虎口处的掐痕上药。
她如今在宫里待久了,娇生惯养的紧了,连皮肉都越发细嫩,一点儿小伤也能留下痕迹。
采雁边上药,边有些后怕,“姑娘,咱们得罪了五皇子,会不会不太好啊?”
宫里的那些传言,采雁当然也听过,她知道现如今五皇子是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
不免有些忧心自己和自家姑娘的将来。
毕竟得罪了未来天子,能有什么好?
哪知她家姑娘半点不在意,还有闲心翘着另一只手越过她拿果盘里的果子吃,“没事,这五皇子蹦跶不了多久的,得罪了他也无事。”
第170章 逼宫
林莺娘一语成箴。
有四皇子先例在前,五皇子之后行事其实诸多小心谨慎,轻易叫人拿不着把柄。
但还是不知从哪儿隐隐有流言露出来,说先前坊间歌谣乃是五皇子为陷害四皇子所为。
这一语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翌日上早朝来,朝臣们看着五皇子的眼都隐隐带着窥视。
谁也不知那流言是真是假。
五皇子自然也是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散朝回府,便让人唤了出此计的幕僚来商议对策。
“本王不是交代你要万分小心谨慎吗?”五皇子心急如焚,“这歌谣的事如何能叫人传了出去?”
此幕僚乃是从前他在军中的心腹,此时满是委屈,“卑职已经千交代万交代,我也不知如何能叫人传出去。”
他还认真想了想,许久才一拍掌,“哎呀,定是我找的那说书先生说漏了嘴。”
五皇子大震,看他,“说书先生?你不是将他处置了么?”
他先前已是千万交代,那传扬歌谣出去的说书先生必要灭口,谨防有人顺着他盘根错节寻到自己的头上。
“殿下放心,您交代的那个卑职已经处置了。”那幕僚极是坦荡,解释,“卑职说的,是先前的一个。”
原是这幕僚寻人编写歌谣时前后寻了两个人。
“先前的那一个说书先生太坑了,报出的银子高得离谱,典型将卑职当冤大头宰。卑职这不是想着为殿下节省开支么?便换了一个。”
后头的这一个说书先生报价倒是不高,只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银子没捞着便罢了,转头命也给丢了。
只是现下五皇子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心腹幕僚。
他还自知闯了祸,磕磕绊绊问,“殿下,卑职是不是闯祸了?”
他当时只知贪财。
五皇子给了一百两银子让他去做此事。
哪知先头寻的说书先生开口便要五十两。
“五十两?”
幕僚咬着牙齿冷笑,“他怎么不说这一百两都给他得了?”
他贪财太过,凡银钱过他手必要减半多数。
转头便另寻了个二十两的说书先生。
只是这一折腾,他动手灭口时,竟忘了先前那位。
如今想来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呀你!”
吾皇子咬牙切齿,后悔不迭,“上天有好生之德,竟将你也覆载其中?”
他从前只知此幕僚贪财过度,以往只睁一眼闭一眼罢了,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他是自幼学帝王心术的储君之选,岂会不懂这个道理。
只是没想到,现在他这贪财竟是害了自己。
那幕僚也知自己闯了大祸,这便要提刀出去,“卑职去杀了他!”
他以为杀了那说书先生便寻不到五皇子头上。
“蠢材!!”
五皇子将他拦下,“你现在去将他杀了,不就等于告诉旁人此事定然是本王所为。”
说书先生不能杀。
现下杀他无异于告诉旁人这是五皇子在**灭口。
幕僚现下也急了,“殿下,那现下怎么办?”
五皇子也不知怎么办。
他日日胆战心惊上朝,那珠帘后的天子已病重不能坐起,但他仍能感觉到天子洞察一切的眼在看着他。
他夜里也睡不着,做梦便是天子高坐上位,怒视着眼,雷霆着声来问他。
“陷害兄弟,蓄谋皇位,你可知罪?”
他在后怕中醒来,大汗淋漓。
五皇子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四皇子之例赫然在前,他若是便就这般等着圣上雷霆之怒落下,他便是下一个四皇子。
五皇子的谋划是
——逼宫。
天子年迈病重,已是弥留之际,不若自己冒险赌一把,带着人强闯进宫去,逼得那高位之上的天子下诏退位。
这一招虽险,却是最好的法子,总好过现下自己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哪一日滔天的圣怒便牵连到自己头上。
“他当真会逼宫?这可是谋反!”
六皇子疑心五皇子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毕竟逼宫不是小事,但凡失败,是有抄家灭族的祸患。
谢昀抬头看了眼天色。
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金陵城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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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又要变一变了。
到了现下,他还有兴致提点六皇子,平静着眉眼问,“那依六殿下所言,五殿下可还有旁的路可走?”
六皇子沉下心来想了想。
没有。
五皇子现下已是穷途末路,他不敢找圣上道冤枉,生怕自己走了四皇子的老路。他也不敢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去,那犹如剑悬头顶,日日不得安宁。
他只能赌。
逼宫的那一夜很是寻常。
夜色如墨。
各宫的内侍宫婢都在殿内各司其职,寂静无声,却有值夜的宫婢失手打翻了描金烛台,火舌瞬间席卷而上。
“失火了——”
伴随着宫婢惊慌失措声而起的是外头忽然传来的震天喊杀声。
紧接着,有内侍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因太过慌乱鞋履甚至跑丢了一只,也顾不上,径直跪去了天子面前。
“圣——圣上——五殿下逼宫了——”
他磕磕绊绊说完,以额重重触地磕了下去,不敢窥视天子盛怒的脸。
天子当真盛怒。
“什么?!”
他骇然坐起,惊诧太过没顾得上自己重病残喘的身子,而后回过神来,却是支撑不住,俯榻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父皇息怒。”
这样的惊险关头,好在自来孝顺的六皇子侍奉在侧,忙上前将天子搀扶住,免于他跌下龙榻。
天子怒不可遏,问内侍。
“那个孽障呢?他在哪里?”
内侍战战兢兢答,“五殿下率兵正在宣武门对峙,眼看就要逼进宫来了……”
宣武门。
天子勉强撑着身子的手踉跄了些许。
那是他从前登临大宝时选的路。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踩着至亲的血才登上这至高无上的皇位。
不想如今因果循环。
他的亲子要效仿当年的他,亦要带着兵逼进宫来,要他退了这天子之位。
天子岂能轻易就范。
他冷哼一声,“朕还没死,那孽障就等不及了。怎么,他当真以为朕一死这天子之位就定是他的了?当真痴心妄想。”
第171章 继承大统
天子未必没有听见外头传的那些话。
他虽重病在榻,耳目却遍布金陵城。他知道外头现在都在传,先前害得四皇子倒台的民谣是五皇子府里散播出来的。
这样的流言,不会空穴来风。
天子没有与五皇子挑明,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当真是命不久矣了。
这当头,再舍不下的权势也得舍了,他纵是为了大鄞朝的江山社稷,也得想好下一任天子之选。
天子到底还是偏心的。
四皇子是他自幼承欢膝下长大的,情分自然是不同于其他皇子。先前虽然顾忌着皇室名誉暂且将他贬为庶民,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如今坊间的流言正好为四皇子洗清了污名。
天子也有意,待过些时日,坊间的流言淡下去,便借着这个机会将四皇子召回身边。
至于五皇子,他陷害兄弟,免不了要受一番责罚。
天子想,自己到时便指一处繁荣富庶之地让他就藩,便算是补偿。
天子万没有想到五皇子敢逼宫。
逼宫。
便是谋反。
这便是触了天子最大的禁忌。
五皇子现在面前只剩下两条路。
——胜则生,输则死。
他是带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打进宣武门的,却未料这里早有人等着他。禁军铁甲森然,刀戟如林。
殿前丹陛之上,身着**袍的六皇子负手而立,正在这里等着他。
六皇子带来的,是天子的旨意。
——五皇子承翊,勾结禁军,偷养私兵,意图谋反!圣上口谕,此等逆子,杀无赦!
“杀无赦?”
事到如今,五皇子焉能不知自己已是败局,只是他听得那“杀无赦”三字,缓缓抬头,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
“好一个杀无赦。”
他落寞着眼,轻声喃喃自语道:“可是父皇啊,当年你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么?儿臣这是学你啊!”
话音落,他毅然决然握着手里的刀,决绝横向脖颈。
他在满地血泊中倒下去。
一双不甘的眼,看着丹陛上的六皇子。
成王败寇。
他终于明白,天家之中,从来没有所谓的父子之情。
五皇子绝望闭上了眼。
六皇子静静看着,剩下的事不用他来做,自有人会收场。
他转过身,回去复命,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圣上有旨,此番随五皇子逼宫者,罪同谋逆,一个不留。
天子纵是在寝殿里也能听见外面震天的哭嚎。
有生命在一个个悄然逝去,里头,包括他第五个儿子。
“父皇……”
有人轻唤他,走到他身边。
那人端来一盏热茶,送到天子面前。
“父皇,夜太凉了,您身子扛不住,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这是天子的第六个儿子。
自己往年待他疏忽,从来有愧,他却向来贴心,悉心侍奉自己,未有丝毫怨言。
如今,便是连这样的事也愿意代自己去做。
——亲自去传圣旨,定下五皇子的罪,要了他的性命。
六皇子的手上沾了五皇子的血。
他们毕竟是亲兄弟。
兄弟相残,往后史官记起这一桩事来,于他声名是有碍的。
天子的心里都是透心彻骨的凉。
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子,他也的确需要一盏热茶来暖自己凉薄的心,只是茶虽热,喝进肚子里却也是凉的。
捂不热。
天子放下喝空的茶盏,深深叹气,问六皇子,“他去前,可是恨毒了朕?”
天子问的,是已故的五皇子。
六皇子上前,细心为他掖好明黄的龙衾,“父皇多虑了。忧思过度,是会伤身的。父皇还是好好歇息罢,旁的事,自有儿臣为您代劳。”
这话便有些僭越了。
天子现在才发觉,自己的身旁不知何时早已空无一人。
端热茶,掖龙衾。
这样的琐事都是六皇子亲自来。
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
只天子不敢相信,他看着六皇子。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顺着眉眼,待自己很是恭敬。
但细瞧瞧,那眉眼里却有一丝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那是——
天子终于恍然。
那是眼看胜利在即的胸有成竹。
“你!”
他骤然明了,又想到了什么,刚要说出口,腹中却霎时绞痛难言。
他俯身,是一大口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面前明黄的龙衾瞬间被染得通红。
天子再也支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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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仰面倒了下去。
他本就是弥留之际了。
太医署早有脉案登记在册,又添有五皇子逼宫一事,怒急攻心,天子这时骤然离世没有人会起疑。
“你……你……”
苟延残喘的天子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手指向六皇子,六皇子却抓着他的手,细心地将其放进明黄龙衾里,嘴里还柔声安慰。
“父皇安心去罢,这江山,儿臣会替父皇好好守着的。”
“你……休想……”
圣上自牙缝里勉强挤出这一句。
天子继位岂是这般轻巧定下的。
没有继位诏书,那六皇子这皇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他一无朝臣拥簇,二无外戚帮衬,无权无势,他凭何坐上这天子之位?
六皇子似是看清了圣上眼里想说什么。
他微微一笑,“父皇是不是在想,儿臣纵是成功了又如何,这朝堂上,没有人会拥簇我这个位卑言轻的六皇子当皇帝。”
没有继位诏书,朝臣们会各自拥簇自己站队的皇子。向来没有人看重的六皇子,会被弃之如敝履。
“但是可惜啊!儿臣有继位诏书呢!”
是天子的口谕。
今日宫变,事发突然,很多事情只能事急从权。
圣上一夜连下两份口谕。
一份,是定下五皇子逼宫谋逆之罪。
一份,是定下六皇子继承大统的继位诏书。
第一份口谕,有满宫内侍禁军为他作证。
第二份口谕,有得了消息,赶来救驾的定远侯爷谢昀为证。
圣上亲眼看着谢昀从暗处走出来。
他眼里不见天子,却对着龙榻旁的六皇子行大礼,“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榻上的天子浸淫朝堂数十载,如何看不出这是六皇子与谢昀早就暗中勾结,处心积虑地筹谋这一出逼宫夺位的好戏。
“是朕糊涂了。”
事到如今,他只恨自己识人不明,竟没早看穿这两人的诡计,“你们两个,竟然早就勾结在了一起,可恨朕与满朝文武,都叫你们蒙在鼓里。”
谢昀要的便是这蒙在鼓里。
只有定远侯爷和六皇子平素并无往来,甚至曾有仇怨,那这一份圣上传位的口谕才能言之凿凿,不叫人置喙起疑。
第172章 夜逃
五皇子的亲兵逼进宫闱的时候,成安殿也是乱作一团。
值更内侍的尖叫声划破夜空。
“有人逼宫——”
这个消息一经传开,便如平地惊雷般炸开,胆子大的内侍四散跑开,传达消息,胆小的宫婢已经吓得抱在一起隐隐哭泣。
便有两个拎着琉璃宫灯的宫婢趁着乱,惊慌失措从殿里跑出来。
五皇子的亲兵已经开了杀戒,宫道里四处可见横倒在地上的尸首,蜿蜒的血蔓延在青石砖缝里。
采雁没留神踩了进去,吓得扯着林莺娘的手臂哆嗦着身子哭,“姑……姑娘……我怕……”
“我也怕……”
林莺娘拎着琉璃宫灯的手也是颤抖着的。
寻常养在深闺的姑娘家,何曾见过这等惨烈的情形。
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林莺娘闭着眼,嘴里喃喃念着“阿弥陀佛,百无禁忌”,同时拉着采雁便要快步离开这里。
主仆两个是偷跑出来的。
林莺娘何其敏锐。
她前些日子听说外头传的那些流言,便知宫里必要出事。五皇子逼宫是注定的,就算他没起这个心,谢昀也能有法子让他起了这个心。
“那我们为什么要逃啊?”
采雁没想明白这一点。
林莺娘恨铁不成钢地敲她脑袋,“你怎么跟着你主子我这么些年一点儿也不长进?”
采雁委屈地捂着脑袋,听自家主子解释道:“你就确信,五皇子逼宫一事一定不能成?”
采雁想了想,摇摇头。
“这不就是了。”林莺娘道:“如若五皇子没成倒罢了,倘若他一旦成事,那我们主仆俩可就遭殃了。”
她们和谢昀私下里的来往平时遮得严实。
可若是谢昀倒台,新继位的天子起了心要清算,那便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
关于此事,林莺娘也曾旁敲侧击问过谢昀。
她本意是想问谢昀可有安然脱身的法子。
哪知那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谢侯爷格外坦荡,径直摇头道:“没有。”
自古成王败寇,都是赌上身家性命去拼的,哪有安然脱身的法子。
面前的姑娘眉眼即刻落寞下来,眉头微微蹙着,似是在思虑着什么。
“怎么?”
他一眼便看穿了姑娘的心思,波澜不惊地弯起唇角,“生怕我牵连了你?”
他这笑莫名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大有她敢点头此刻便要她好看的意思在。
林莺娘分明心中如此做想,面上却摇头,诚恳非常,“我只是担忧侯爷罢了。”
她软软靠去谢昀胸前,恍似依附他而生的女萝,“我和侯爷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莺娘一心只盼着侯爷好,我也是担忧侯爷出事罢了。”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会甜言蜜语,更会伪装。
他分明看破,却不说破,“那就好。”
到底还是不放心。
又挑起姑娘的下颌,深深看进姑娘颤抖不敢直视的眼里,“希望殿下说到做到,不然,我可不会像此前一样,轻饶了你。”
他说的,是此前三鹤山上山匪来袭,姑娘轻易便舍下他无情离去的事情。
他一贯是如此锱铢必较,八百年前的事也记得清。
姑娘眼睫轻轻颤,“莺娘发誓,不管出了什么事,莺娘定与侯爷共进退。”
当然,他最后还是安抚她,“你放心,我做事必有万全的准备,你只消好好听话便好。”
她面上温柔地笑着点头,心里腹诽:这世上,哪有什么万全之事呢?
她是会为自己留好退路的姑娘。
得做好谢昀功亏一篑的准备。
但其实林莺娘心里还有另一番考量。
纵是谢昀成功,六皇子如愿成为下一任天子,那自己这个知晓了他们全部秘密的人,会如何?
林莺娘不敢细细作想。
于是,先前在郎君面前发誓点头不会抛弃他的姑娘,转头便忙不迭收拾东西准备逃离。
她和采雁穿了宫婢服饰,伪装成惊慌失措的宫人,顺利跑出成安殿。
只是刚到宫道,她又折身返回去。
不行。
就这般逃了太过显眼,明日便能传出成安公主不见的消息,到时天下榜文一发,自己脱不了身。
林莺娘看了看地上四散倒着的尸首,有了主意。
采雁没想到此生还能有此境遇。
她是最怕鬼神的姑娘,却被自家主子强逼着来拖尸首。刚死不久的尸首还是温热的,却是非常重,死沉死沉的,像是拖着一块巨石。
她一面奋力拖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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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在心里念叨不止,“阿弥陀佛,不是我害的你,千万不要来找我……”
话还没念完,有零散的叛军往这边来。
林莺娘忙抓着采雁躺下装尸首,为了以防叛军捅刀,还把那刚死不久的尸首挡在前面。
采雁一睁眼,面前就是尸首的脸,惨白的面,空洞的眼,险些吓得她白眼一翻晕过去。
好在叛军很快走开。
主仆俩忙起身,将尸首拖进成安殿里。
殿内现在已空空无人,宫婢内侍都四散逃命去了。就连兰秋,也不见踪迹。
林莺娘不敢耽搁,拿来自己的衣裙给尸首换上。
采雁在旁边帮忙。
这时候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谁也没瞧见成安殿究竟何时起的大火。或许有人瞧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叛军逼宫,到处都是烟起火烧的痕迹。
就连往日进出森严的宫门也无人值守,轻易便能跑出去。
但跑出去只是第一步,紧接着是要离开金陵这个是非之地。
好在宫门外的巷道里当真缚着一匹马。
是前些日子林莺娘向霍子毅要求的。
他们俩已定下亲事,霍子毅时常来烦她,人被庆王爷拘在府里过不来,便送来数不清的书信。
毫无意外,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情话。
林莺娘往常只当戏文看。
只有那一日。
她起了兴致,给了翘首以盼的郎君一封回信。
——她想要一匹马。
霍子毅忙回信,“殿下想要什么马?不拘什么马,只要殿下想要,纵是西域来的汗血宝马子毅也为殿下寻来。”
他本就是这样风流的郎君,心爱的美人没到手时都是哄着捧着,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摘给她,更何况只是一匹马,实在无足轻重得紧,他甚至都不问她要马是做甚么。
这便如了林莺娘的意。
她连敷衍他也不必,只让他将马缚在宫门外的巷道里。
当然,这事林莺娘本来可以自己办。
堂堂的成安公主,准备一匹马不过是小事。但她身边有兰秋盯着,她怕谢昀起疑,想来想去,还是找了霍子毅来办。
他果然吩咐人照做。
现下,顺利逃出宫来的主仆俩正骑着那匹马,马蹄深深,往夜色浓重处去。
第173章 临江城,英雄救美
繁华富饶的临江城里住了位姑娘。
这日杏花微雨,姑娘独自撑伞出门,微雨朦胧,姑娘身姿袅袅婷婷,行至湖上拱桥时脚下却陡然一崴。
“哎呀——”
一声惊呼,她连人带伞径直跌进了身旁经过的郎君怀里。
“你没事吧?”
郎君好心将她扶起。
油纸伞缓缓抬起,他瞧见了伞下姑娘的容貌,呼吸一滞。
那是个极貌美的姑娘。
芙蓉面,秋水眉,垂眉低眸,是说不出娇弱惹眼的怜惜。
她看他,脸上也是羞怯的。
秋水凝波,春山蹙黛。
“多谢公子。”
她垂着眉眼,低声道谢。
“姑娘客气,不过举手之劳,不足言谢。”
郎君温和笑了笑。
他虽被姑娘美貌惊艳,却甚是识礼,立即后退一步,与姑娘拉开距离,而后微微颔首,这便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
但凡他回头瞧一瞧,都能看见桥上的姑娘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脸。
郎君以为这不过是寻常。
毕竟走路失足,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他没有搁在心上。
哪知这夜里,他又遇上了姑娘。
是下值回家的路上,他在巷道里遇见有歹人将姑娘堵在死路里,欲要为非作歹。
“什么人?!”
他喝退了歹人,将那姑娘救下。
“是你?”
借着一点昏聩月光,他瞧清了姑娘的脸——正是白日里桥上遇见的姑娘。
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听得这一声才抬头看过来,盈盈欲泣的眼里有些不解——她没认出郎君。
“是我啊!”
郎君见她这副迷蒙模样便知她没有记起来,遥指着东北方向提醒她,“白日里在北城那处拱桥上,姑娘脚崴了,我扶了姑娘一把,姑娘可还记得?”
“啊……”
姑娘终于想起来,她面上有些郝然,“原来是你。”
她低着声道谢,“恩公救我两回了,多谢恩公。今日若不是恩公在,小女子都不知……”
她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哽咽,吞声语泣。
郎君忙温声宽慰她,“你放心,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是好心肠的人,主动提议,“姑娘你住在哪里?这天黑难行,我送你回去罢。”
姑娘说了一处地方给他。
“原是那里。”郎君乃是此地人士,甚是熟悉,当即送姑娘回去。
路上他问起姑娘,“姑娘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这天黑,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可不安全。”
姑娘低着声回话,“我家丫鬟生病了,我想着出门来给她买副退热的药回去。”
她手里拎着个麻绳扎的药包。
真是个体贴丫鬟的好姑娘。
“原是如此。”郎君不疑有他,“只是这附近歹人甚多,姑娘以后轻易还是不要出门为好。”
姑娘抿着唇应下。
一路上,她都在垂眸观察着他。
他是恪守君子之礼的郎君,便是送她回家也是隔着距离,不敢靠近冒犯于她。
品行不错,是个君子。
姑娘想。
行至半路,她问郎君,“小女子名叫杨柳儿,还不知恩公名姓?”
“你不必唤我恩公。”郎君面色郝然,“我姓越,单名一个淮,杨姑娘只唤我越淮便是。”
“越公子。”
姑娘柔声唤他,“今日多亏越公子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姑娘言重了。”
越淮朗声道:“今日之事,若是旁人遇见,也都会出手相救的,越某不过是做了应做之事,杨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她垂眸,轻轻“嗯”了一声,而后再出声,音调缠绵又羞怯。
“但是今日救我的人,正是越公子呀!”
是朦胧婉转的月,月下的姑娘娇怯怯抬眸,雪肤桃面,秋波婉转,正是桃花好颜色。
可惜面前的越淮半点没有看过来。
他是不解风情的郎君,看不出姑娘眼里隐隐的暗示。
姑娘只得佯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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崴了脚,“哎呦”一声往旁边倒。
他来搀扶,姑娘的手和他的手撞到了一处。
是如玉柔荑,从他手心一晃而过,纤柔滑润。
越淮立刻松开手,回神道歉,“对不住,杨姑娘,我不是故意冒犯姑娘的。”
他不止君子,还坦荡。
她摇摇头,“我怎么会怪越公子,越公子是我的恩公呀!而且,这也不怪越公子,是我自己脚崴了。”
姑娘一日里崴两次脚,当真可疑。
“姑娘走路当心些,这雨落路滑,姑娘又穿着绣鞋,容易崴脚。”
他半点不疑,还好心肠来提醒她。
姑娘垂眸道谢,“多谢越公子。”
前头便是姑娘的家。
她提裙上了台阶,手里拎着那药包屈膝向他行礼,“今日之事,真是多谢越公子几番相救。”
她想了想,到底咬着唇,问出声,“越公子可要进来喝盏茶再走?”
她想着郎君或许不会推拒。
但越淮却是摇头,“不必了。”
他顾惜着姑娘的声名,半步也不肯再近,隔得老远道:“姑娘既是到了,便快些进去罢。茶越某就不喝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又是同在桥上一样,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眼见他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姑娘才转身进屋,里头采雁正翘首以盼等着她,“姑娘怎么样,这个如何?”
林莺娘满意点点头,“还行罢。”
“还行啊!”
采雁跟上前,活蹦乱跳,没有半点生病之状。
“早知这个是还行,我就不花钱请人演戏了,那几个歹人可要了十两银子呢!”
采雁伸手比了个十,很是心疼。
这般贪财模样,浑然与她主子无异。
她主子显然浑然不觉,将药包塞进她怀里,到底没忍住,提着采雁耳朵问她,“好你个坏采雁,心疼钱还是心疼你主子我?”
采雁疼得龇牙咧嘴,当即讨饶,“当然是心疼姑娘您啦!姑娘轻些,疼疼疼……”
第174章 新帝登基
林莺娘压根就没使劲。
她“哼”一声,松开手,抬脚往里走。
采雁跟在她后头,抱着药包笑嘻嘻问,“我听回来的人说,那越公子好生威武呢,见着有人受了欺负就立即上前制止,很有英雄救美的派头。”
那歹人是主仆俩花钱雇来的。
为的,就是在越淮面前演这一番好戏,探究他人品几何,会不会出手相救。
“那是,你主子我的眼光还能有差?”
林莺娘傲娇着脸,颇是得意。
这越淮她已在暗地里观望越久了,品性,相貌,皆是好的,在路上瞧见乞讨的老妪也能生了恻隐之心,将身上的碎银倾囊送出。
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能轻易被美色所惑。
林莺娘在谢子慎身上深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轻易被美色所惑的郎君心智实在不坚定,今日能被她美色所惑,明日就能被旁人所惑。
于是今日林莺娘费尽心思在越淮面前上演了这一出英雄救美,为的,就是测他的人品和心智。
白日里在拱桥上林莺娘看清他眼里的惊艳。
她对自己的美貌向来有十分自信,今日又格外细心打扮,娇俏异常,郎君果然恍然怔住。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很快便恢复如常,转身离开。
林莺娘于是狠狠心,又雇了人在寂静无人的巷道堵自己。
夜黑风高,歹人有三四之众,郎君孤身一人,敌众他寡,若是毫无担当便该装看不见快速走开,这是寻常人自保的法子。
林莺娘想,如若越淮同旁人一样视若无睹,那她这十两银子可就算是落了水里。
好在越淮来了。
他在歹人手里救下她,又亲自送她回家,路上任她如何撩拨也不为所动。
这便是如了林莺娘的意了。
孑然一身的姑娘在这混沌世道里是活不下去的,多的是人觊觎惦记,何况她又生得貌美,便更是群狼环伺。
她得为自己找个依靠。
时下已经是新帝登基的第四个月了。
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宫变算下来已经是四月前的事了。那一夜,林莺娘带着采雁逃出宫门,一路跋山涉水,不敢耽搁,直到了这临水城才安定下来。
主仆俩在这租了个两进一出的宅子。
起初,深居简出,不敢露了踪迹,也不敢去信叫姜氏知晓。直到后来,新帝登基的消息传了过来。
“登基的是哪位皇子?”
林莺娘问出去打探消息的采雁,采雁回,“姑娘,是六皇子。”
六皇子……
林莺娘知道,谢昀的谋划成功了,他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将本来最没有储君之选的六皇子扶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那……可有成安公主的消息?”
林莺娘问自己。
成安公主的消息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偌大一个公主消失了踪迹,宫里总要有说法,不可能无声无息遮掩了过去。
采雁道:“有。果然如姑娘所料,宫里传出话,说是宫变那一日叛军逼宫,成安殿走水,成安公主不幸殒命。”
林莺娘高高提着的心落了下来。
她费尽心思拖回去的尸首果然起了效,大火一烧,什么痕迹也留不下来。
她往常总冒名顶替她人,如今自己也叫人顶替了才谋取出这一线生机。
林莺娘还要再问什么。
采雁摇摇头,“问不出来了姑娘,这是临江城,不是金陵。”
临江距金陵城千**,好歹是水路畅通才能得知了这些消息。
临江城繁华富庶,鱼龙混杂,来往客船甚多,自然消息也广泛,这也是林莺娘选择此处定居的原因。
她得知道金陵的消息。
才好决定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好在如今那金陵城里的成安公主已经**,林莺娘想,那自己的杨柳儿便可以活过来了。
她用回了自己曾经的名。
采雁问她,“我们要不要去江南找夫人?”
“先等等罢。”林莺娘还是事情太过顺利,她反倒有些不安,“总得要彻底安定下来。”
她也怕事情败露,反倒牵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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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氏。
主仆俩便在这临江城里生活。
她们出宫时带了不少银子,林莺娘还将贴身带的首饰镯子都融成了金条,这些东西足够她们主仆富庶安稳过下半生。
但是一个貌美的姑娘带着丫鬟,时日长了,总会叫人心生惦记。
是同住一条巷的街邻。
他长久见姑娘只有主仆二人,又见林莺娘貌美,生了歹心,时不时便过来,想要占姑娘便宜。
他以为姑娘不过是柔弱女子,最是可怜好欺。
却未料头一回上门便闷头叫姑娘淋了一盆滚烫热水。
他烫得吱哇乱叫,她那丫鬟还撑着腰,站在一旁颐指气使地骂他,“瞎了你的狗眼,敢来欺负我们姑娘!再敢过来一次,我扒了你的皮!”
他有好长一段时日不敢再过去招惹。
但时日长了,贼心不免又起。
他趁着夜色悄悄摸进姑娘院里,屋子里静悄悄,没有声音。
“小美人……”
他轻着声音唤,蹑手蹑脚来推姑娘闺房的门。
“哗啦——”
头顶又是一盆滚烫开水闷头而下,不同于上次他退身躲开,并未烫着多少。这一番从头淋到脚,可结结实实烫了个齐全。
他哀嚎一声,还来不及反应,面前又猛然一根棍子杵过来。
“哎呦……”
他被棍子打得乱七八糟,直往后退。
屋子里的姑娘却趁机带着丫鬟跑了出来,边跑还边喊,“进贼了,进贼了……”
这年头,银子比命金贵。
听得这一声,街坊四邻齐刷刷都起身,在自家院里抄起趁手的棍棒就赶了过来。
“贼在哪里?”
他们左顾右盼,姑娘连忙往身后一指。
月色太暗,他们根本瞧不出贼人长得什么模样,拎着棍棒就上去闷头打。
可怜的“贼人”,摘花不成,反被花蛰了手,叫街坊四邻追着这一顿好打,又不敢出声叫人知道,好不容易才逃脱了去。
翌日便下不得榻来,躺在床上“哎哟”个不停。
第175章 说媒
他爹张屠夫还以为他是躲懒,隔着窗子叫骂他,“混账东西,每日就是想着法子躲懒不做事,连昨日来贼了也不见你出来帮忙,不知道养你这个废物东西在家有什么用,四手不动,五谷不分的玩意儿,老子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林莺娘和采雁隔着墙听,捂着唇偷笑。
采雁笑完还气鼓鼓,“姑娘,咱们不如把昨夜的事告诉张屠夫,让他狠狠揍他家二郎一顿,看他日后还敢不敢偷偷摸摸爬墙过来!”
林莺娘却是摇摇头。
此事不能说。
调戏姑娘这样的事搁在男子身上是风流韵事,便是说了,张屠夫也不过打他儿子一顿便罢。但对于姑娘而言却是头顶天的大事。
林莺娘说到此处,双手一摊,“甚至那张二郎还会倒打一耙,说是我勾引的他。”
采雁咬牙啐一声,“我呸,他也不看看他自己什么德行,姑娘便是瞎了眼,也不能看上他。”
“这只是你的想法呀!”
林莺娘带着采雁回屋说话,“如若听了这事的是张二郎他娘呢?”
那是这里出了名的最护犊子的妇人了。
张二郎养成这副吊儿郎当的地痞流氓模样与她的溺爱脱不了干系。
便是此时张屠夫在院子里骂张二郎,林莺娘主仆俩也能听见她拦护的声,隔着院墙飘过来。
“哎呦,他爹,你老骂他做甚么?他今日当真是身子不爽利,想是昨儿做活的时候太辛苦,累着了……”
林莺娘学着她的声,拧着身子叉着腰,“什么?!你说我家二郎惦记你?你当你是天上的仙子下凡呀,怎么这么大的脸?要我说,分明就是你惦记我家二郎,蓄意勾引他!”
她挑起面前采雁的下颌,打量着眼瞧了瞧,“你看你这副勾引人的狐媚子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采雁被她逗得,笑弯了腰,“姑娘你学的可真像。”
她平日里瞧着张家婶子便是这么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如今倒是叫林莺娘活灵活现演了出来。
只是笑完了仍是不服气,“那我们便就这样饶了他?也太便宜他了。”
采雁眼咕噜一转,也有了主意,凑上前附耳对林莺娘道:“不如咱们找些人再揍他一顿。”
“好的呀!”
林莺娘也正有此意呢!
只是暂且先不动手,张二郎挨了一顿打,好些日子下不来床。等身子略好些,张屠夫便抓着他去肉铺干活儿。
张二郎在肉铺累了整整一日。
他爹是半点不会心疼他,看他在床上躺了这么些日子早就看他万般不顺眼,如今自然是有什么粗活累活都指使他去干。
好不容易干完了回家来。
夜黑风高的巷子里,却有几个彪形大汉在这里等着他。
张二郎撒丫子就往回跑,可惜腿脚早就在白日里干活时累乏了,没两下便被几人抓了回来。
“好汉,好汉饶命——”
张二郎平素得罪的人太多,现在也不知是谁要来收拾自己,只顾喊饶命。
那几个大汉拿了钱自然办好事。
张二郎结结实实又挨了一顿打。
一瘸一拐回去去叫张婶子瞧见,心疼得不行,忙迎上去,“哎呦,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杀千刀的,哪个王八羔子打得你?”
张二郎好一段时日不敢再出门去。
这些时日,却有人登了隔壁的门。
是撮合本地姻缘的媒人范婆子。
她瞧见姑娘生得貌美,得了旁人的吩咐来探姑娘的口风,上来便自报家门,“老身是东村的范媒婆,今日特来府上,是有一桩天赐姻缘的喜事要说与姑娘。”
她笑着来拉姑娘的手,亲亲密密,“哎呦,瞧姑娘这相貌,这气度,说是貌若天仙也不为过,这样好的姑娘,若不早定良缘,岂不耽误青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林莺娘把手收回来,抿着唇笑了笑,“范婶说笑了,我年纪尚小,还没有许亲的打算呢!”
她欲要让采雁送客。
哪知这位范婆子站在院里不肯走,极是难缠。
“成不成的姑娘先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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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这位李家的公子可是生得眉清目秀,才高八斗,家业也丰厚,正是难得的佳婿啊!往后必定是前途无量,姑娘若是错过可就可惜了。”
她们在院中说话,正好门口有街坊四邻过,听见了,探头说一句。
“眉清目秀,才高八斗?杨姑娘你可别叫她给骗了,那李家的公子是个傻的,眉清目秀倒也罢了,这才高八斗亏范婆子你说得出口。”
范婆子顿时面红耳赤,“你说什么?那李家公子不过是性子温和些,不喜与人说话罢了。”
她得了李家不少的银子,自然帮李家说话,“杨姑娘,你别听她胡说,这李公子好得不得了,这临江城里多少姑娘惦记着想要嫁给他呢!”
那街邻还在外头,“既这么好,范婆子,你的闺女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你怎么不把自己闺女嫁过去?”
范婆子顿时支吾说不出话来。
“我……我这是……”
她话还没说出口,便叫采雁推搡着往外走。
“你别推我呀!”
范婆子不肯走,采雁随手抄了门口的扫帚伸到她面前,“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可赶了啊!”
她作势要将扫帚往范婆子身上挥,那范婆子生怕自己新上身的衣裳弄脏了,这才不情不愿离开。
走前还嘟囔着扔下一句,“装什么?不过也就略比别人生得齐整些,挑三拣四的,当心日后嫁不出去混成老妈子。”
采雁拿着扫帚追上来,范婆子顿时脚底生风,跑得飞快。
方才帮林莺娘解围的是对门的伍婶。
“总这样,姑娘也不是办法,往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她住林莺娘对门,不是头一回瞧见这样媒婆上门的情形了。
不管哪里,姑娘生得貌美,都是叫人惦记的。
林莺娘不胜其扰。
也苦恼,总不可能时常这样下去。
伍婶进来看她,“我瞧着姑娘年岁也不小了,若是没有婚配不若自己便先相看着?这过日子嘛,总不能一个人过,还是得找个如意郎君才行。”
第176章 定要将他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如意郎君……
这话倒是提点了林莺娘。
她的年岁是当真不小了,寻常人家这么大的姑娘早该定亲了。
林莺娘本不愿再嫁人。
她在谢家两兄弟身上吃尽了苦头,也在摸爬滚打的日子里看透了世上男子的薄情。
她是这世上最通透的姑娘,自然知晓不能将自己的一生交于男子,那只会摔得头破血流,溃不成军。
但这今日张二郎明日李公子的,日日上门来,她也实在是烦扰得紧。
倒是采雁有个蔫坏的主意,她凑到林莺娘耳边道:“姑娘不若绞了头发去做姑子?那尼姑庵里清冷,男子莫进,姑娘便算是彻底消停了。”
她本就是打趣。
她是跟随林莺娘时日最长的丫鬟,自然知道自家姑娘满眼贪财见利,最是忘不了红尘俗事,如何受得了青灯古佛的苦楚。
林莺娘也得知她是打趣自己,过来拧她的腰,咬牙忿忿道:“好呀!我到时也将你这小丫鬟一起带去,我们主仆俩便看着菩萨,日日吃素过日子,可好?”
采雁最是嘴馋,爱食荤腥,当即连连摇头,“不成不成,我还要吃东街的炙羊肉和酱肘子呢!”
两主仆都不是清心寡欲的人。
这下上山当尼姑是不成了,找个如意郎君的事林莺娘是当真起了心考虑考虑。
采雁也来劝她,“那世间的男子总不能都是坏的,那话本里还有高门公子舍命为爱殉情的呢!”
“你也知道那是话本子。”
林莺娘才不相信世上有男子深情的话。
她见过太多薄情寡性的男子。
她的生父杨盼山,养父林崇文,怡香馆里数不尽的恩客,就连那好不容易开窍的谢子慎,也是软弱不堪托付的主儿……
自己若是当真跟了他,依他那性子,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谢夫人叫人卖了去也未可知。
“那还有侯爷呢?”
采雁提醒她,“侯爷的雾凇院里可除了姑娘,再没旁人了,他也算薄情寡性么?”
“他呀!”
林莺娘现在想起他来,面上当真是数不尽的怨怼。
“那是个最最薄情寡性的主儿。”
她最是记仇。
自个儿在谢昀手底下险些丧命多少回,险里逃生多少次,每一回她都咬牙记在心里,不能忘。
如今说起他来更是磨牙切齿,“只恨我是个女子,没权没势的,奈何不了他。”
女子在世上多艰难,她身不由己,只能被谢昀随意安排摆弄,不能忤逆。
但面上不忤逆,心里可是一桩一件,记得门儿清。
只是如今再多的怨怼也只能化成一声忿忿不甘,“若我是男子,能进朝堂,能封侯拜相,定要将他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林莺娘现下说起话来格外不顾忌。
她与谢昀之间现在隔着金陵与临江这千山万水,是再不必担忧他听了去。
但未料这样的话,隔几日便传到了金陵城的谢大人耳里。
他如今当真是事忙。
先帝骤然驾崩,新帝仓促登基,朝堂上还有先四皇子与五皇子的余党暗流涌动,处处掣肘,那些潜伏在六部九卿中的旧部,明里恭顺,暗地里却结党营私,将朝廷政务搅得乌烟瘴气。
新帝如今朝中无人,内阁大小事务现今只能仰仗着谢昀。
这两月他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顾不上林莺娘。
还是今日略得闲些,这才搁了手里批政务的狼毫笔,将远归才回的长风唤了进来。
哪晓得听见的便是这么毫不顾忌的惊天一句。
夜色沉沉。
谢昀本来因疲惫支手揉额的动作停顿下来,案桌烛台上的火光忽明忽暗,晃得他的脸色越发疏淡不明。
底下的长风也噤声不敢言。
他原本是想着跟着林莺娘可以时常见着采雁,这才大包大揽下这桩差事,哪知道平日里看着温吞的主仆俩私下里说话这样胆大妄言。
长风现下心里实在有些后悔了,不该一时气盛将这桩差事揽下来的,若是主子发起火来说不定还得牵连自己。
只是如今话已说出口,后悔也是无用。
他小心翼翼觑着自家侯爷的脸色,心里默默替林莺娘念了一句自求多福。
他跟随谢昀多年,自然知晓自家侯爷的性子。
面上越是瞧着风平浪静,后来算起帐来才是越不心慈手软,狠辣非常。
他再提着心问谢昀,“侯爷,姑娘似是有难,可要出手相帮?”
是那些困扰林莺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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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心事。
总有惦记她美貌的男子乌泱泱凑上来,她不胜其扰。
长风几次见了,有心相帮,又顾忌着不能叫林莺娘知晓,好在她总是能赶在长风忍不住下手前自己便先行解决了。
如今他是来询问谢昀,可要将那些人直接解决掉,彻底断绝后顾之忧。
“不必。”
谢昀闭眼扶额,淡淡出声,“她自有法子。你只盯着她便是。”
他如今暂时顾不上林莺娘。
新帝初登基,朝堂不稳,事事都要倚仗他。
散朝后,君臣俩殿里私下说话,说的也是朝上要事。
“爱卿,自朕登基后,朝中大小风波便不断,十二皇弟更是蠢蠢欲动,时常煽动昔四皇子旧部,意图不轨……”
他心有余悸,自己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朝中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都噤若寒蝉。
谢昀微微躬身,神色镇定,“此事臣亦有耳闻,四皇子如今虽已贬为庶人,但到底他在朝中深耕多年,势力不可小觑,如今又有十二王爷在其中斡旋煽动,陛下不可不防。”
自然是要防。
圣上好不容易得来这天子之位,如何会轻易将这位置拱手让给他人。
只是他犹豫,“他们到底是朕的亲兄弟,朕……实在于心不忍……”
说到底,他也并不是生来便心狠手辣之人,不过是被世道逼到此等境地,也不过实属无奈而已。
谢昀垂首不语。
有些事,他只能点到即止。剩下的,该由圣上决断。
圣上垂眸叹气,他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现下早已是沾满了血腥,尤其是皇室亲人的鲜血。
先帝,昔四皇子,五皇子……
这一条争权夺利的道路,他一旦踏上,便是身不由己,不能回头。
他沉默片刻,终于狠下心,“朝中诸事繁杂,还望爱卿替朕解忧,若有冥顽不听者,爱卿当以雷霆手段震慑,或明升暗降,或削其权柄,分而化之。至于十二皇弟和已被贬成庶人的四皇兄……”
他深深叹了口气,再抬首看向谢昀已是目光锐利。
“这些事便交由爱卿去办,朕……信你。”
谢昀深深一揖,“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第177章 当真好大的胆子
谢昀从殿中出来。
晨雾还未曾散尽,宫檐下的铜铃悬着几滴露水,平阳公主便领着宫人从这宫檐下走来。
——她来见陛下。
瞧见了谢昀,她快步上前,扬声唤他,“谢大人——”
谢昀止步,面向她行礼,“见过殿下。”
他恭敬有礼,平阳面有失落地停下脚步,雀跃提着的宫裙也垂下来。
“谢大人不必如此多礼,你我总是如此见外,未免生分,我们……我们早就定亲了呀!”
平阳话到此处有些怅然。
她与谢昀的婚事总有波折,如今先帝驾崩,她得守孝三年,本该提上进程的亲事又得继续耽搁下去。
谢昀仍是微微颔首,“君臣有别。”
他向来只拿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搪塞她。
但平阳听不出他话里的搪塞,他待人一贯如此清冷,她早已习惯。
只是从前她在谢昀这里受了冷待,回去自有人会温声宽慰她,这些冷待在她嘴里,全化成了情人间的温言软语的情趣。
她总是叫人妥帖又安心的。
平阳公主明知她是哄着自己,但还是极乐意来寻她,同她亲密。
毕竟谁会推拒甜言蜜语哄着自己的人呢?
可惜成安殿那一场大火烧尽,什么都没了。
再没有人调笑着,来揶揄她和谢昀。
再也没有人,会不顾忌她的公主身份,毫无芥蒂地同自己打闹。
平阳公主先前还不觉得。
她的父皇骤然离世,五皇兄也在宫变中自刎谢罪,这些变故陡生,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很久都沉浸在亲人离世的痛苦中。
如今才渐渐回转过来。
却又是失了贴心人的怅惘。
她问谢昀,“谢大人,成安当真不在了吗?”
她不敢相信那样明媚肆意的姑娘就那般可怜在大火中丧生,颇是惋惜。
但成安公主的确是不在了。
那场大火里寻出了她的尸首,虽然烧得面目全非,但那零星残存的衣裙的确是公主服饰,甚至手腕上还戴着她最爱的錾刻缠枝凤纹金镯。
那个镯子平阳公主见过,说是定远侯府的谢夫人送来给成安公主定亲的贺礼。
平阳公主的失落怅惘谢昀看在眼里。
她还要问一句,“谢大人,成安的死谢大人可也是难过?”
她知道谢昀得了谢夫人的吩咐时常要来成安殿探望。
她数次过去,却从未见着他,想来是如宫人们所说不过是因着谢夫人的缘故,敷衍着过来探望一眼便是。
但她现下没有旁人可以问了。
成安公主虽是皇室,但因她身份特殊,在这皇宫里没有人敢与她亲近。
平阳公主能问的也只有谢昀而已。
毕竟他还算与成安有些牵扯之人。
平阳公主想,他该也是有些难过的罢……
可谢昀眉眼平静,并未瞧出半点波澜,就连语调也是惯来的沉稳,“成安殿下的死讯,臣得知了亦是觉得惋惜,只是逝者已矣,殿下还需保重凤体,切勿太过伤怀。”
是同寻常人一般的体面话。
平阳公主在宫檐下看着谢昀行礼离开。
他总是这样,来去匆匆,清矜疏朗的身影从未在她面前停留半刻。
但好在,他也不曾为别人所停留。
平阳公主想起先前成安安慰自己的话,心里豁然开朗了不少。
纵是性子冷淡些也无妨,总归自己日后嫁过去,日日温言软语哄着,再硬再冷的性子也能柔情似水。
这是成安教她的话。
平阳公主记在心上。
谢昀出宫上马车,自有青山上前撩帘。
轿帘落下,自家主子清冷的声在车厢响起。
“长风呢?”
青山恭敬回,“侯爷,长风回临江城了。”
他仍去临江城盯着林莺娘主仆俩。
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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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谢昀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算作知晓。
他合目歇息,耳边响起的,是方才平阳公主小心翼翼询问自己的话,“谢大人,成安的死谢大人可也是难过?”
他怎么会难过。
谢昀睁开眼,眸中暮霭沉沉,凝着一层冷霜。
他想起昨夜长风进来禀告的话。
“只恨我是个女子,没权没势的,奈何不了他。”
“若我是男子,能进朝堂,能封侯拜相,定要将他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呵……
谢昀轻笑了一声,再睁开眼,眸子深处风起云涌。
当真好大的胆子。
竟起了心想要将他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临江城的姑娘忽然觉得心里莫名其妙有点慌。
像是叫人惦记了,自骨头缝里渗出一阵寒意,冻得四肢百骸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心里忐忑不宁,说与贴身的丫鬟采雁听。
采雁闻言一努嘴,“可不是叫人惦记了嘛!喏,那张二郎又往咱们家墙头上晃呢!东张西望的,也不知心里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林莺娘顺着采雁的眼看过去。
那张二郎果然贼眉鼠眼地在墙头张望。
这样的地痞流氓,最是可恨难缠。
偏生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便是自己换了个地方生活,日子长了,没有张二郎,也有李二郎牛二郎……
现今自己和采雁孤零零两个姑娘家,没有了林家谢家的庇护,便如案板上的砧肉,谁瞧见了都想上来惦记一口。
不可否认。
江州林家,金陵谢家,对于她们主仆俩而言,是狼窝虎穴,也是庇护。
否则,在这**世道上,她们俩能叫人生吞活剥了去。
林莺娘心里有了主意,她总不能日日都叫人惦记着,还是得想法子彻底断绝那些惦记的心思。
最好的办法,是依对门伍婶所言,寻个如意郎君。
第178章 我要找的,是别的郎君
她又让采雁把先前赶走的范婆子请了回来。
范婆子眼角的笑挤成了皱纹,“姑娘可是回心转意了?老身跟你讲,那李家的公子真是哪哪都好……”
“不是李公子。”
林莺娘打断她,“我要找的,是别的郎君。”
她要品行出众的如意郎君。
这样的郎君,别的地方难寻,但以撮合本地姻缘为生的媒婆这里却是手到擒来的容易。
“好的郎君嘛,我这里自然是有。”
范婆子知道林莺娘的意思,顿时拿腔拿调了起来,“只是这样的郎君,满临江城的姑娘都惦记着。姑娘想要,也不是易事。”
林莺娘示意采雁拿来一块小银锭子。
“哎呦,这……这怎么好意思……”
范婆子接过银子,眉笑眼开,又将银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小口,更是笑得瞧不见眼。
她赶忙将银子收进怀里,再不拿腔拿调,径直道:“这郎君嘛!老身眼下手里正有一个,便是这东街的孟家。他家的公子可是咱们临江城的进士,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范婆子得了银子,当真是掏心掏肺,将这临江城里年纪相合的公子竹筒倒豆子似的尽皆倒了出来。
哪想她口干舌燥地讲了一通,面前的姑娘只是摇头,问一句,“还有吗?”
“没了没了。”
范婆子摆摆手。
她话说得久了,渴得很,径直将桌上的茶水端起一饮而尽,还不解渴,又自己倒了一盏。
口中不免埋怨,“我说杨姑娘,你到底要什么样的?这临江城可是数我手下的郎君最多了,你莫不是这满临江的郎君都瞧不进眼里?”
她觉着林莺娘的要求高,林莺娘却只觉得她敷衍自己。
双手一摊,这便要要回自己的银子。
范婆子哪里肯应,将怀里银子护得严实,“老身可口干舌燥说了许久了,是姑娘你自己眼高于顶看不上,这银子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采雁在旁边帮声,“那你没有替我家姑娘寻到合适的!这差事便不作数,银子自然就应该拿回来。”
范婆子不依,采雁去她怀里抢,旁边还有林莺娘帮衬着。
到底双拳难敌四手。
眼看银子就要被主仆俩拿回去,范婆子连忙出声,“还有还有……”
她把主仆俩拉开,对林莺娘道:“姑娘别急嘛!我这还有个好的……”
范婆子这次说的,是南街巷的越家。
“他家有个公子,叫越淮,如今正在衙门里担任捕头一职。这捕头可不比捕快,手底下可是管着十几号人呢!威风自是不必说,主要他家也富裕,南街巷好大一处两进三出的宅子呢!姑娘若是嫁过去,真真是现成享福的日子。更别说这越公子还生得俊朗,与姑娘正正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呢!”
范婆子夸得天花乱坠,林莺娘只听见她话里的“捕头”两字。
她起了心,问范婆子,“那越家公子当真是捕头?”
媒婆话里大多没实话,她疑心范婆子又在诓自己。
范婆子忙不迭点头,“这还有假?这话老身可不敢乱说,姑娘尽可以去衙门打听。若那越家公子不是捕头,姑娘尽可上门来找,将这银子拿回去。”
这便是真的。
范婆子见林莺娘不说话,暗自思忖的模样,知道这收进怀里的银子算是彻底妥当了,又殷勤来问,“姑娘,可要老身去越家给你说和说和?”
哪有姑娘上赶着找郎君的道理。
林莺娘摇头,“不必。”
她得自己亲自去考量这个如意郎君。
林莺娘先让采雁去衙门口打听些消息,总要知道那范婆子口中的话是否属实。
采雁去了一番再回来。
“是捕头呢!”她对林莺娘道:“越捕头在这临江城还挺出名的,茶贩酒馆,就没有人不认识他的,名声也不错。”
采雁只在衙门口的茶摊上略坐了坐,打听到的全是他的好话。
有说他武力高强的,有说他见义勇为的,也有得了他的恩惠感激不已的。
采雁将听来的话说与林莺娘听。
她若有所思,“这样看来,倒是个品行好的。”
又问采雁,“那你可见着那越淮了,生得什么模样?”
她到底还是个看脸面的。
采雁笑着来揶揄她,“姑娘放心,虽比不过侯爷,却也算得上是个俊俏郎君。”
她又提谢昀。
林莺娘来拧她的嘴,“再提他你便自己回金陵城去。”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不提了。”
采雁**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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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忍不住嘴。
林莺娘也来打趣她,“你总提侯爷,莫不是金陵有你惦记的人,自己想回去见他,这才拿我作幌子。”
采雁一时羞红了脸,“哪有,姑娘胡说什么。”
这便是有了。
林莺娘可不饶她,非逼着问,“是谁呀?咱们的小采雁可讨人喜欢得紧呢,究竟是青山,还是长风?”
房顶上的人也支着耳朵听。
姑娘到底拗不过自家主子,扭扭捏捏开口,“是……是青山……”
这世间的缘分本就如此奇妙,也讲究个先来后到。
她眼里先瞧见了青山,后来的长风便是再好也落不进眼里。
房顶上的人眼里期盼的光骤然黯淡下来,没留神将手撑在了瓦片上。
那瓦片年久失修,骤然承力,轻易就从中断开了去。
清脆的瓦片断裂声惊到了屋子里的两位姑娘。
“谁?”
她们齐齐出门来看,房顶上一只黑猫翘着尾巴轻巧地越过屋脊,慢悠悠地往隔壁梁上去。
“原来是只黑猫。”
林莺娘后怕地拍着胸脯,“我还以为是长风。”
她方才一瞬间有些恍惚,还以为是从前在金陵城的雾凇院里。
她本来不知谢昀让长风盯着自己。
直到有一回,主仆俩也是说起这样的话。
那是刚到雾凇院的时候。
林莺娘问采雁可知晓长风的心意。
她是从来八卦,关心丫鬟感情的主子。
哪知采雁支支吾吾还没答,头上的屋顶便传来奇怪声响。
——有人光顾着偷听,没注意脚下,险些一脚踏空了去。
那时也是这样。
主仆俩出来,屋顶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林莺娘并没抓住长风现行。
她只是之后见到长风。
他低垂着眼,耳后悄然红成一片,不敢看采雁,人也不似从前那般殷勤了。
林莺娘这才了然。
之后主仆俩讲话便格外注意,便是在成安殿也是小心谨慎得紧。
只是如今在临江才松懈下来。
而现下,林莺娘看着那只黑猫离开,心里宽慰自己。
果真是自己疑神疑鬼了,临江距金陵千**,如今哪来的长风,不过是巧合而已。
第179章 杨姑娘真是个善心人
林莺娘落下心来,接着蓄谋这如意郎君一事。
于是没留神崴脚的姑娘在拱桥上跌进了郎君怀里,长风不敢看。
后来姑娘又在寂静无人的巷道中被郎君英雄救美,郎君好心送姑娘回家,两人你来我往的说话,又是恩公又是越公子,长风不敢听。
姑娘回家后还和自己的丫鬟说起,语气很是幽怨,“这越家公子品行好是好,就是正直太过了。”
她一路上数次想要和越淮搭话,他都视而不见,也不知该说他愚钝还是不解风情。
不过无妨,林莺娘对自己有十足信心。
先前在江州林府,谢子慎也是几番不解风情,后来还不是叫她拿下。
越淮近日觉得自己与那名叫杨柳儿的姑娘有缘得有些过了头。
他早起去上值,总能在那道他必经之路的拱桥上遇见姑娘。
她或是和自家丫鬟一同出门采买,或是和巷道里的婶娘一起走桥下过。
也有落雨的时候,她同初见那日一样撑着油纸伞,细腰婀娜,莲步轻移,翩的裙摆不知搅了桥上多少郎君的春心。
也有胆大的,在拱桥上扬声唤她。
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回首。
她没瞧见唤她的郎君,倒是瞧见了越淮,于是温婉一笑,轻轻颔首示意,“越公子。”
一回……
两回……
也有晚间下值的时候,他去茶摊喝茶解乏,姑娘正巧从茶摊前头过。
那茶摊老板竟与她熟识,唤住她,“杨姑娘留步。”
茶摊老板上前去,将一包裹得严实的茶叶交给她,“姑娘前些日子说我这茶水好喝,只是路远不能时常过来,我这特意包了一包茶叶,姑娘可以带回家去慢慢喝。”
茶摊老板挡着,姑娘没瞧见他身后坐着的越淮,只温声向老板道谢,“这怎么好意思。这样吧,我把这茶叶的钱给您。”
姑娘要拿钱给茶摊老板,茶摊老板自是不肯要。
“这值几个钱,姑娘喜欢,拿回去喝便是,等喝完了再过来找我,我再给姑娘拿几包。”
茶摊老板性情格外淳朴。
有人爱喝他的茶便欢喜得不行。
“这怎么行。您这开着门做生意,总不能亏本不是。”
姑娘万般不肯,这便要自袖中取钱给茶摊老板。
钱没取着,倒是放在衣袖里的帕子悠悠晃晃掉了出来,正巧一阵风吹来,落到前头喝茶的郎君桌上。
姑娘越过茶摊老板过来取帕子,瞧见喝茶的郎君,面上不由有些欣喜。
“越公子。”
她微微一笑,“好巧,在这儿也能遇见你。”
是巧。
这几日里越淮不知遇见她多少回了。
只是好几次她都沉寂在和旁人说话中,没有瞧见他。
姑娘到底还是付了那包茶叶的钱。
既是遇见了,两人便一同归家去。
路上说话,越淮看着她手里的茶叶问她,“你喜欢喝这个茶?”
茶摊上用的茶水算不得佳品,一般略有些家底的都看不上,只是过路歇脚的口渴用此解渴。
他见林莺娘十指纤纤,娇养得极好,显然不是家底寒酸之人。
果然,姑娘摇摇头,“不喜欢。”
“那你为何……”
迎上郎君不解的眼,姑娘温言软语解释,“我上次在他这里喝茶时,看见他有个先天不足的孩子。一时生了恻隐之心,想要接济一二。无奈那茶摊老板不肯收,我便说是喜欢喝他的茶,让他下回务必给我留包茶叶。”
她抿着唇角笑了笑,“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茶摊老板当真记在心里,还刻意给我留着茶叶。”
那茶摊老板有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是真。
姑娘生了恻隐之心,想要接济一二也是真。
只是不同的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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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离开前,却是千交代万交代,让茶摊老板万万不要忘了给她留茶叶。
好叫她今日趁着越淮在的时候,装着路过茶摊被他叫住,顺带和越淮搭上话。
顺便将这番话说与他听,好叫他知道自己是多有善心的姑娘。
一个貌美,又有善心的姑娘,还与他这般有缘。
林莺娘想,便是愚钝如石头,也该动一动心思罢。
果然,越淮诚挚开口,“杨姑娘真是个善心人。”
姑娘低下头去,羞涩不语。
暗处的长风看在眼里。
内心里数数,这是姑娘第多少回耍弄心机了。
数不清。
他只庆幸,好在采雁不如她家主子这般心机深重。
否则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叫她卖了,说不准还得回头感恩戴德地替她数钱。
也感慨。
林姑娘这腹黑的劲儿,果真和他主子正是相配,两人合该是一对,就应该绑死在一处的,万万别出来祸害旁人了。
他看着浑然不觉,还在感慨姑娘善心的越淮,心里很是为他掬一把泪。
可怜的郎君。
现下被姑娘诓得昏头转向,回头自家主子回过神来,还不知是怎么天翻地覆的光景。
长风胡思乱想的时候,郎君已经将姑娘送回了家。
还是先前的家门。
只是今日时辰尚早,街巷中有不少街邻往来,其中正有先前提议她寻个如意郎君的伍婶。
“杨姑娘回来啦?”
伍婶过来打招呼,眼睛往越淮身上稍一打量,“这位是?”
“哦。”
姑娘忙介绍,“这位是越淮越公子,我的……”
她顿了一下,“我的朋友。”
再向越淮,“越公子,这是我对门的邻居,伍婶。”
“哦,朋友啊……”伍婶了然一笑,“朋友好。这还是我头一次看见杨姑娘带朋友回来哩。”
第180章 身世坎坷的姑娘
她这话里有话,任是再愚钝的人也能听出话里的打趣。
越淮本来想开口解释。
他担忧这些误解会困扰姑娘的声名。
哪想还未来得及开口,姑娘便突然躲去自己的身后,垂眸不敢看。
原来是隔壁的张二郎从此过。
他觊觎姑娘已久,只恨苦不得手,如今见着她从外头领了个郎君回来自是细细打量。
是不怀好意,也不服气的眼。
哪里来的粉面郎君,还没有自己一半威武,那杨小娘子当真是瞎了眼,竟舍了自己去寻这样的货色回家来。
他越瞧,姑娘越躲。
再愚钝的郎君也能看出面前人的不安好心来,他侧身一挡,将背后的姑娘挡得严严实实,再看过去的眼,也带着警告。
张二郎本就是欺善怕恶之人。
见林莺娘主仆俩无依无靠,实在可欺,这才时时觊觎,如今叫越淮眼一瞪,心就怵了半分。
又定眼一瞧。
豁,这位爷手里还拿着**。
——越淮刚执行公务回来,**还拿在手中,更是不怒自威。
寻常百姓没有贪赃枉法,自是不怕衙门中人,可张二郎惯来是个混不吝的,这样的地痞流氓光是见着军爷都要躲三分。
他方才也是色心上了头了,连这也没注意到。
如今察觉过来才觉着后怕,立马谄媚扬起个笑来,同林莺娘打招呼,“杨姑娘好。”
他又同挡在前头的越淮解释,“那个……我……我是杨姑娘的邻居……”
张二郎一面解释,一面忙不迭往自家走,到了自家院里才松懈下来,一时后怕,将个院门关得哐当作响。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模样。
这便是将他当真不安好心的事实做得足足的。
“他走了,姑娘出来罢。”
事到如今,越淮焉能瞧不出身后的姑娘是在惧怕方才那人。
张二郎这样的地痞流氓,他身为衙门中人,平素里见得多了。
都是些鸡鸣狗盗,欺善怕恶之徒。
想来杨姑娘住在这里,平时没少叫他惦记欺负,是以现在见了他,这会这样胆怯害怕。
他送胆怯害怕的姑娘进家门。
她的丫鬟采雁正在里头等着她。
瞧见了姑娘因害怕而生白咬唇的脸,当即愤然出声,“是不是那张家二郎又寻着机会过来欺负姑娘了?”
她是不管不顾的性子,这便挽袖欲要出去,“我去撕了他,看他往后还敢不敢欺负姑娘。”
她细胳膊细腿的能撕谁,说不定反叫人撕了也未可知。
姑娘连忙拦住她,柔声哄,“没有没有,你误会了,他今日没有欺负我。”
这样的话,落在不知情的人耳里,便是她时常受了欺负,只是今日侥幸躲开了而已。
可怜无助的姑娘,总是轻易便能叫人生了恻隐之心。
越淮皱眉问,“那人时常欺负杨姑娘吗?”
姑娘没回答,倒是她身边的丫鬟替她答了话,“是啊!那张家二郎是个流氓无赖,他见我家姑娘生得貌美,起了歹心,又欺我们主仆俩在这儿没有亲眷依靠,格外没有顾忌,时时寻着机会便要欺负我家姑娘。”
果然与越淮预料得一致。
他毫不起疑,再问姑娘,“杨姑娘怎的一个人孤身在这临江城?杨姑娘的家眷呢?”
这次倒是姑娘回答,她落寞垂着眉眼,“不瞒越公子,我与丫鬟来临江城是来寻亲的。”
她将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告诉越淮。
原来姑娘的身世也很是坎坷。
她本是江南一富庶人家的姑娘,本是父母恩爱,膝下只她一女。如无意外,她该是无忧无虑过此一生。
无奈去岁家中生了变故。
父亲因病不慎离世,族中叔父惦记她家产丰厚,便起了心,想要将她们母女赶出去,独自霸占家产。
姑娘说到此处,心生感怀,泪水涟涟止不尽。
她的丫鬟采雁接过话,“好在姑娘幼时,我家老爷给姑娘订了份娃娃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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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姑娘成婚嫁人,有着姑爷庇护,说不定还能将家产保全。”
只是可惜那娃娃亲定得早,定亲之人早已随着家人离开江南,不知往何处去了。
“我们主仆俩千辛万苦,才探得一点消息,说是未来姑爷一家可能来过临江城,是以我与姑娘才来到临江。只是可惜临江偌大,我与姑娘找了许久,也没有消息。”
长风隔着屋顶听着。
越听越心下戚戚。
若不是他知晓内情,听这主仆俩情真意切这一番话,当真要叫她们唬了过去,觉得她们身世可怜,无人可依。
而显然,底下的越淮便是被她们唬了过去。
“原是如此。”
落了难的可怜姑娘,谁见了不得帮衬一把。
何况他是衙门中人,帮扶百姓原就是他职责所在,当即大包大揽下来,“姑娘放心,我在衙门当值,若说旁的或是帮不上姑娘,但是寻个人想来还是没有多大问题。”
他问林莺娘,“姑娘可知你那寻亲之人的姓名?等我回衙门上值,便为姑娘去查下户籍。”
“真的吗?”
姑娘面上先是欣喜,很快又寂寂然沉下去,“父亲离世的仓促,我只知他家姓王。”
她又自怀里取出一块玉佩来,“这块玉佩我和那王公子各有一块,算是当年定亲的信物。”
她期冀将玉佩递给越淮,越淮满脸难色接过。
王是大姓。
这偌大的临江城,姓王者岂止万千,无异**捞针而已。
再看姑娘递来的这玉佩。
寻常的独山白玉材质,样式也是世间常见的莲花式样,这样的玉佩,莫说临江城了,便是自家也能勉强寻上一块。
但面前姑娘眼里期冀太过,他不好明说,打碎姑娘心里仅有的盼望。
只好硬着头皮接下来,“好,我明日便为姑娘寻上一寻。”
姑娘得了他的允诺,面上可见地落下心来,眼里也满是欣喜。
“既如此,当真是多谢越公子了。”
第181章 什么君子,该是小人才对
那块玉佩是林莺娘处心积虑寻的。
所谓的王姓公子当然也是她有意编的,这定了娃娃亲的人本就不存在,自然是名姓越模糊越好,才能叫越淮在茫茫人海中寻不出来。
定亲的玉佩自然也得常见才是。
才好叫越淮拿着它,去寻那所谓的王姓公子。
这样的大海捞针,是为难他,也是寻着机会将自己送到他跟前。
毕竟日日偶遇不是法子,总要寻个由头才好成事。
之后的日子,林莺娘便借着询问寻人进度的由头时时来找越淮。
那越淮自然是寻不出人来,好在姑娘也从来没有责怪过他,只是每每面上便略显失落。
她是好心肠的姑娘,还反过来安慰他。
“没关系的,越公子。我知道这偌大的临江城,要寻出一个人来,何其不易,越公子也是尽力了。我不着急,越公子慢慢来。”
她这样说,越淮想安慰她的话反倒是说不出口,只能接着应下,“杨姑娘,你放心,我定给你将人找出来。”
一来二往,两**眼可见地越显亲近。
时日长了,衙门里的人都知晓,越淮有个貌美的姑娘时常来寻他。
同僚之间,不免打趣,“越兄还费劲巴拉地给她寻夫婿做甚么?索性那王姓公子是寻不到了,不如越兄自荐上门去,我们看越兄和那杨姑娘都很是登对呢!”
正巧姑娘来寻他,转角处听见这么一番话,她停下来,默不作声在暗处听。
她想郎君会回什么话。
若是寻常人,应当会起心罢。
毕竟这是一举两得的好机会,既能娶美妻入怀,还能得万贯家财。多少人艳羡而不得的。
只是她却听越淮严厉道:“你们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杨姑娘早已定亲,若是叫旁人知道了怕是于她名声有碍。”
他这样一说,谁也不敢再嘻嘻哈哈,气氛一瞬间沉滞下来。
只是也有人小声嘟囔,“装得这么大义凛然做甚么,你敢说你当真不喜欢杨姑娘?”
这话声音不算大,但躲在暗处的林莺娘听见了,越淮自然也听见了。
他罕见的没有辩驳。
众人皆了然。
也是,这样一个貌美又身世可怜的姑娘在身边晃,任是超脱红尘的神佛也得动了凡心。
只是可惜,姑娘已有了主,容不得旁人觊觎。
自然住在她隔壁的张二郎也不能。
又是一日张二郎归家,叫人堵在了巷角。
这次不是几个彪形大汉,来人张二郎认得,便是时常送隔壁杨姑娘归家的官爷。
越淮朝他走来,面色不豫,“听说你昨日又去纠缠了杨姑娘?”
是姑娘身边的采雁告的状。
张二郎连忙否认,“没有啊!官爷。小人哪有那样大的胆子,敢动您的人。”
他自是不敢动林莺娘的。
只是到底本性难改,既然林莺娘有越淮护着,他不敢动,便将目光投在了她身边的小丫鬟身上。
不想那小丫鬟也是难缠的主儿。
他只是上前说两句话,还没来得及动手动脚呢,就叫那丫鬟拿扫帚打了出来。
如今还被她冤枉上了,张二郎当真是委屈。
“我可什么都没干!我就是路过,和她的丫鬟说了两句话而已。”
他小心翼翼看向越淮,“官爷,我同邻居说两句话,改善下邻里关系,这总不犯法吧?”
自然是不犯法的。
越淮到底是走了,临走前他再三交代,“若是再叫我知道你欺负她们主仆两个,我定不饶你。”
张二郎点头哈腰应下,“您放一百个心,我往后见着她们主仆两个,绝对绕着走。”
他见着越淮离开,以为自己没事了,这才又哼着小曲儿回家去。
不妨下个巷口,又叫人堵住了。
这回的人他便识不得了。
张二郎皱眉,“你是哪个道上混的?可知小爷我是谁,也敢来堵我的路?”
眼前既非衙门中人,又是独自一人,他自然是不怵的。
哪想面前人抬起头,咧嘴一笑,“不巧,小爷我是来揍你的。”
张二郎又挨了一顿打。
他躺在床上哎呦哎呦地唤,他母亲张婶子在院子里指天骂地,那边乱七八糟一团乌烟瘴气,隔壁这边却是茶烟袅袅。
是越淮今日得了些玉佩的消息,来找林莺娘。
她亲手泡茶送上来,却为着另一件事向越淮道谢,“昨夜的事,采雁都跟我说了,多谢越公子为着我们主仆出气。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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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得这样大,会不会对越公子不太好?”
她担心越淮在衙门里难做。
毕竟他是衙门中人,有官差在身。
虽然自己原先便是因为这个身份接近他,为自己寻庇护,但现在他当真为自己出头,她也难免有些替他担忧。
“昨夜的事?”
越淮起初是不解。
采雁指着隔壁对他道:“就是张二郎的事呀!”
她面上有些难为情,“我昨日不过是一时气不过,这才对越公子提及此事,想不到越公子竟如此放在心上,夜里还去找了张二郎为我们出头。这下好了,他挨了一顿打,往后是再不敢过来欺负我们了。”
采雁是真心实意道谢,她没瞧见越淮微微皱起的眉,“张二郎挨打了?”
他昨夜分明只是警告了他,并未动过张二郎一根指头,又何谈打他。
“越公子在我们面前就不必装了。”
采雁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您放心,我知道,此事不能宣扬出去,不然叫衙门知道了,越公子定是难做。”
她以为越淮不过是顾忌着衙门不好承认。
越淮本来想开口解释,但他看了看面前热络为他倒茶,殷勤感谢的姑娘,到底是忍了忍,没有说出口,便由着她们这般误解下去。
屋顶上的长风气不过。
“什么君子,该是小人才对。”
他腹诽,随手摸了个石子扔下去,正扔进越淮端盏欲喝的茶水里。
动静大了,院中的几人都抬眼来看,一只黑猫从墙头轻巧跃下来,瞧见了他们,高傲地翘着尾巴离开。
“又是你!”
采雁上前要来抓它,被黑猫轻巧躲了过去。
再回头,那黑猫早已不见了踪影。
“真奇怪。”
采雁闷着声嘟囔,“这黑猫怎么总来我们这里捣乱,回头叫我抓了它,定要狠狠揍它一顿。”
她要揍的是猫。
屋顶上的人却心有戚戚,恍惚她要揍的是自己,轻挪身形,藏得越发深了些。
不能叫底下的人知晓。
否则依着主仆俩算计人的法子,自己的小命休矣。
也不免腹诽。
自家主子是真沉得住气,眼看姑娘都要将人勾上手了,竟半点也不着急。
第182章 天都帮他
金陵城现下乃是人人自危。
新帝登基时日尚浅,朝中时局隐隐有动荡不安之患。昔四皇子,五皇子,十二皇子的人皆是蠢蠢欲动。
没有人服气新帝的天子之位,哪怕他是得了先帝口谕登基。
这些人中,为首的是十二王爷。
当初那所谓陷害四皇子的民谣亦有他的一份。
此前五皇子走投无路之时也来寻求过他的帮助,“那民谣流传出去也有十二弟你的手笔,如今我被流言所扰,被父皇所忌,正是生死存亡之时。十二弟,难道你要作壁上观吗?”
他又来抓着十二皇子的手求他,“父皇的众皇子中,我们关系是最亲近的,十二弟你可不能不管我!你要想法子救五哥啊!”
五皇子的确与十二皇子关系最亲近。
但那是先前。
先前四皇子在朝堂独大,想要扳倒他,十二皇子自然得与五皇子沆瀣一气,同仇敌忾。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四皇子被贬,五皇子为圣上所忌,那最有可能登基为帝的是哪位皇子?
自然是他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将手从五皇子手里抽出来,“五哥,非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自己人微言轻,实在帮不上五哥。再说,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五哥当真是难为我了。”
五皇子已然是不中用了。
他若是在此时来帮五皇子,只能是惹得自己也沾得一身腥。
他怎么可能会做如此损己利人的好事。
只是到底没有撕破脸,他也假装好心来宽慰五皇子,“五哥说不定是杞人忧天了,坊间流言毕竟只是流言,子虚乌有的事,父皇未必会将此话放在心上,五哥实在是多虑了。”
五皇子怎么可能是多虑。
要知先前最有储君之选的四皇子就是被这坊间流传出的民谣所害,如今他五皇子未必不会重蹈四皇子覆辙。
只是他现今听十二皇子这一番话便知他心里的谋划,也知他是打定主意不会帮自己了。
想到此,五皇子只觉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他身形微晃,往后踉跄了两步,指着十二皇子道:“你想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
他语气是笃定的,十二皇子也罕见地没有辩驳。
这便是默认。
五皇子扯着嘴角冷笑一声,“你真是痴心妄想,竟想借你五哥的势成就你登上天子之位的云梯?你想将我踩在脚下,不可翻身?你以为没了四哥,没了我,那天子之位就只是你的了?”
他越说越笃定,也越说越癫狂,到最后更是长笑出声,“果然啊!果然是我的好十二弟。”
当初两人携手结盟时,十二皇子没少给他出谋划策,献殷勤,一口一个“五哥”喊得亲密。
他也允诺,若是往后自己登临大宝,身边必定有他十二皇子的一席之地,与他共掌山河。
却没想到,他想要的从来不止是那一席之地。
五皇子终于明白。
他如今是被逼得没法子了,父皇忌惮,身边兄弟虎视眈眈,他只有逼宫以求出路。
五皇子败了。
他死在了逼宫的那一夜。
十二皇子想,这天下如今该是他的了吧?
十二皇子的期盼落了空。
没了四皇子,五皇子,还有六皇子。
逼宫那一夜他正守在圣上身边,圣上病重,一夜连发两道口谕,在临死前将皇位传给了六皇子。
“这不可能!”
十二皇子不可置信,“父皇怎么可能会将皇位传给他?”
没有人会将一个宫人所生的皇子放在心上,就算他在天子跟前侍奉,十二皇子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他以为自己继承皇位已成事实,如今都陡然叫人截下,他自是不肯。
“你说父皇将皇位传给你便传给你了?”
十二皇子神情同先前的五皇子一样癫狂,“我不信!父皇绝不可能将皇位传给你!”
“十二殿下。”
谢昀从殿外走进来。
宫阁殿外晦暗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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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朝文武都在他身后。
他朝着争执的两位皇子深深拜下,而后立于殿前丹陛之上,朗声道:
“先帝遗旨:
朕承天命,御极数十载,夙夜忧勤,惟恐付托不效。今大限将至,特颁遗诏,以定国本。
六皇子承泽,天资聪颖,仁孝性成。其性宽厚而不失果决,怀柔天下而尤重法度。此乃江山社稷之器,帝王之资。
着传位于六皇子,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诸皇子当共辅新君,文武百官须同心效命。若有不臣之心,天下共诛之!”
话音落,十二皇子如遭雷亟,跌坐于地。
朝中谁人不知,内阁谢大人向来中立,不参与诸位皇子党争,如今他说的话自是可信。又兼他先前曾因定远侯府冠礼一事与六皇子有怨,任是谁也不会想到他能偏帮六皇子。
是以这道圣谕一出,满朝文武都跟着谢昀,对着六皇子齐身跪下,山呼万岁声震彻殿宇。
“陛下承天受命,万世永昌。”
“请新帝登基,正位乾坤。”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局已定。
新帝登基,十二皇子受封齐王,赐七旒冠冕、紫金玉带,另赐青鸾宝剑一柄,北海明珠十斛,更将富庶的琅琊三郡划为封地。
齐王恩宠之盛,一时无两。
这是圣恩。
一场坊间民谣引发的宫变,先帝所生皇子已是寥寥无几,如今剩余的诸位皇子里唯齐王权势最盛。
新帝虽是忌惮,却也不得不顾忌兄弟之情,手足之义,对他向来多加倚重。
这便助长了齐王不甘的野心。
既然名正言顺的皇位得不到,他如今大权在握,未必不可以效仿先帝,行那篡权夺位一事。
眼下新帝刚刚登基,朝政不稳,正是他行事的大好时机。
正巧,昔四皇子,五皇子那些旧部如今在朝上屡受排挤,如今也俱都投到齐王麾下。
齐王来者不拒。
他想,这是天都帮他的意思。
第183章 明景之治
生变的日子定在了皇家围场捕猎那一日。
大鄞尚武,皇室历来有春秋狩猎,以彰显国威的习俗。只是今年因着先皇久病卧榻,狩猎的日子一延再延。
如今既是新帝登基,便有朝臣借着早朝将此事提起。
新帝心里也合计。
如今自己初初登基,与诸位朝中大臣不甚熟悉,这狩猎正是个好名头,到时君臣上下一心,未尝不失为一件幸事。
于是狩猎的事就此定下。
是永兴四十四年夏,大鄞皇帝率文武百官及诸王爷驾临木兰围场,举行一年一度的皇家大狩。
围场上旌旗猎猎,刀光映日。
本该在观猎台上的齐王却悄悄回了自己营帐,里头有人正等着他。
“王爷。”
那人见齐王进来,连忙起身。
上前向齐王禀报,“王爷,我们的人已将这围场团团围住,现下这木兰围场已如铁桶一般,便是连只鸟雀也放不出去。只等着王爷一声号令,我们便可按计划起事。”
“好。”
齐王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先前你在五皇子府邸襄助本王成事,本王还未赏你。今日倘若大事得成,本王定一并封赏。”
“多谢王爷。”
此人赫然便是先前跟着昔五皇子身边的幕僚。
哪有什么贪财误事,那名说书先生本就是他刻意遗漏的,为的就是让五皇子留下把柄叫人知晓。
便是后来五皇子起了逼宫的心,万般犹豫不决之时,也是这幕僚在旁煽动引诱,“殿下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要等着圣上的旨意下来,那时殿下便是再后悔也是悔之晚矣了……”
他煽动的五皇子逼宫谋反,自刎死于殿前丹陛之上。
这幕僚本来也该死的。
他该死在五皇子一党谋反的牢狱里,只是如今却金蝉脱壳到了齐王身边,更成为了齐王的谋士。
他在陷害五皇子一事上有功,齐王自然也放心,将这蓄谋篡位的大事也交给他来办。
今日是个好时机。
只要他将这木兰围场围起来,里头都是齐王的人,到时他要威逼新帝禅位,还是索性杀了他夺位,都由齐王自己定。
只要新帝死了,这天下便是齐王的囊中之物了。
谋权篡位又如何,他的父皇不也是如此得来的江山,自己便就效仿他,夺了这天下。
齐王光是想想都觉得热血沸腾,他好似已经看见自己稳坐那皇位之上,俯瞰这大鄞的万千河山。
雄图霸业皆在此一举。
他从未想过那谋士原是谢昀的人。
那所谓已将木兰围场包围亦是他诓骗自己的一面之词,围场外自己的亲兵早叫他借着自己的名义调走。
只等着自己一声令下,闯进来的不是自己的亲兵,而是明刀持甲的天子亲卫。
齐王一见到这番情形便知自己是中计了。
他回头看谋士。
谋士却向亲卫后走出的谢昀躬身行礼,“大人,齐王蓄意谋反,现下已被擒住,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禀明圣上裁决。”
“谢昀……”
齐王同那夜的先帝一样,万万不可置信。
世人都道内阁的谢大人清正廉名,向来不参与党权争斗,却是不知,他才是这金陵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背后弄权者。
齐王如今反应过来,早已是迟了。
事到如今,他反而极其冷静地自胸膛里笑出声来,“没想到,竟然是你。”
他看见谋士对待谢昀的态度,便已然明了。
也不免暗暗心惊。
谢昀蓄谋这些事,该在多久之前?
那谋士是一早就安插在五皇子身边的,才能撺掇他弄出这民谣案来扳倒四皇子。
不!
是在更久之前。
去岁定远侯府冠礼宴上,久不出深宫的六皇子忽然赴宴。他是没有人在意的皇子,是以当时无人起疑。
正是这场宴席,将沉寂已久的六皇子送到了天子面前,他才能在那场宫变中轻易得了这至高无上的皇位。
但也许,还要更久。
内阁里谢大人的清誉名声由来已久,他一直作壁上观,向来不参与诸位皇子之间的争斗。
世人都说他清明,却原来他是蓄谋已久。
齐王现下什么都明了,但他现下已是阶下之囚,便是知晓也已经是迟了。
谢昀看他眉宇之间的了然之色便知他已全然看穿,但正如齐王心中所言,他如今已是阶下之囚,满盘皆输。
纵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赢的人,总归是他谢昀。
谢昀眉眼平静,吩咐天子亲卫,“来人,将齐王殿下押下去。”
天子亲卫押着齐王出营帐。
路过谢昀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了过来,“谢大人当真是算无遗漏,本王这次输的是心悦诚服。”
谢昀微微颔首,“殿下谬赞,微臣惶恐。”
齐王被押了下去。
一场声势浩大的谋逆轻飘飘就这般偃旗息鼓了下去。
天子得知此事极为震怒,满朝文武亦是哗然。
谋逆之罪,罪不容诛。
齐王也知晓自己这次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的,还在大理寺监牢待审时,便自行抹了脖子。
谁也不知那匕首是谁送去的。
也是此时,软禁在府邸里的四皇子得知了消息。
齐王一人岂可成事。
那围了木兰围场的人里还有些许四皇子的人。
他前半生是纵横朝堂,意气风发的准储君,怎可甘于困在这府邸里碌碌无为,终此一生。
只要有一点机会,他都会想尽办法抓住。
可惜,他逆风执炬,最后引火烧身。
“是天要亡我。”
四皇子又哭又笑,走到院子里的荷花池旁,跳了下去。
那一年。
他推人入池,七岁的眼里满是冰冷无情。
现在。
他跳入湖中,溺亡身死的消息传到宫里,天子的眼里也是同样的冰冷凉薄。
“不过一个庶人,死了便死了。”
他甚至连皇陵都进不得,埋葬他尸首的宫人只能随意寻一块山地,草草落葬。
至此,新帝的所有隐患都已消除,再无掣肘之患。
血雨腥风过后,朝堂格局已然天翻地覆。
新帝下旨,重肃朝堂。
昔日盘根错节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朝堂上下经历了一场彻底的肃清。
史记:
是岁,朝堂大肃,百官更迭,政令一新,为明景之治。
这一年,改为明景元年。
第184章 谢大人真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这一场风波,也牵连到了临江城。
临江城的县令乃是齐王一党,现如今齐王谋反入狱,他又岂能独善其身,自然是剥了官袍,押去金陵受审。
县令押解去金陵的那一日,满城百姓都过去看热闹,林莺娘带着采雁也在其中。
面前有知晓内情的百姓掩嘴低声道:“听说了吗?这次齐王谋逆可牵连了不少的人,朝中的大官眼瞅着都尽数清洗了一遍。咱们这个县令,也是倒霉,他老师在金陵原也是个三品大官,本来前途无量的,只可惜站去了齐王一队,如今齐王倒台,他们师徒两个可是惨了。这一番去金陵还不知可有命回来。”
另一个接话,“可不是,所以说嘛!这做官也不是好做的,脑袋都是悬在裤腰带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能丢了去。”
他们几个是学堂的学子,最是关心朝政大事。
这样的话头一起,便是侃侃而谈。
“也不能这样说。受牵连的都是本来就有鬼的,你看内阁的谢大人就无事。听说他原先还得罪过新帝,如今新帝登基他反倒颇受新帝赏识,天下新政不少都是由他提出。”
此人显然是极崇拜这位内阁的谢大人,讲到此处脸上都是骄傲,“我往后就要学谢大人,做清正廉明的好官,不与这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
采雁悄悄在林莺娘身边附耳道:“姑娘,他们说的是谢大人呢!”
她语带促狭,林莺娘暗里偷偷掐采雁的手。
她当然知道是谢昀。
内阁还能有哪个谢大人,只他如今风头无两。
只是如今林莺娘听起他的事,心里已无波澜,金陵城的波云诡谲与她无关,自然这摆弄风云的谢大人也与她无关。
她现在惦记的,可是越淮。
但她来寻越淮,衙门的同僚也在说起谢昀。
是推行的新政“摊丁入亩,火耗归公”起了成效。
“谢大人真是高瞻远瞩,这样的新政,惠泽万民,如今百姓都在感念大人恩德,真是当世能臣。”
“是啊!这次新政一出,轻徭薄赋,兴利除弊,都是利国利民的良策。”
采雁听了撇嘴问林莺娘,“姑娘,他们说的谢大人和我们知道的谢大人是同一个人吗?”
采雁只见过雾凇院里和成安殿里的谢昀。
那是极狠厉寡情的性子。
她见过谢昀惩治人的手段,万万不能将他们口中的谢昀同自己印象中谢昀放在一处。
但林莺娘显然并不诧异。
“当然是同一个人了。”她不甚在意道:“难不成内阁里还能有两个谢大人?”
林莺娘是见过谢昀在书房处理公务时的样子。
是专心致志,极其温雅贵重的。
偶有兴起,他甚至会拿一些无关紧要的公文来询问她的见解。
她闷着声不肯说,“一会儿若是说错了侯爷该笑我了。”
“无妨。”他有时极平易近人且宽宥,“这里没有外人,你只说与我听便是。”
她到底拗不过他,也不敢违逆,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见解说出口。
说到最后才抿着唇道:“我只是觉得不公平,贫穷人家人丁多却土地少,那些有钱的富户田连阡陌,却因奴仆不入丁册,税赋极轻。若是能将丁银摊入田亩,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没有地的人就不纳……”
她边说,边看谢昀神色。
他从始至终垂着眼,若有所思,眸中却是深不见底。
她不敢再说了,低着声问,“侯爷,我是不是说错了?”
“没有。”
谢昀看她,往日疏淡不明的眼里却是含着丝经年不在现的温润笑意,“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何须听。
林莺娘本就是从市井里摸爬滚打出身的。
她见过贫穷者因交不起赋税,被逼无奈卖儿卖女,也见过乡绅富户仗势欺人,家中银钱多到数不胜数。
上位者才需体察民情,身处其中的人管这些叫作寻常。
只是林莺娘也知,“我说的这些都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这税赋岂是说改就能改的,那些豪门大户头一个不愿,定会想着法子阻挠。”
她是眼明心亮的姑娘,看得通人心,也能窥见这朝廷中官商勾结的腐败。
只是这样的事不是她一个女子能掺和改变的。
她也只是说说便罢。
那一日本是极寻常的一日,只是不想当时书房里姑娘随口的几句妄言如今却成了摊丁入亩的新政,落在她所待的临江城里。
正是朝堂肃清,拨乱反正的时机。
朝臣们人人自危,只顾自保,新政执行下来竟是突如其来的顺畅。
现下便是越淮说起这谢昀时亦是满面春风,无不赞叹,“这谢大人才算是为生民请命的好官,杨姑娘,你说是不是?”
他瞧见林莺娘来寻自己,过来与她搭话。
林莺娘还沉浸在昔日的回忆里,骤然被问,神色还有些恍惚,只跟着点头,“对,谢大人真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采雁也兴致勃勃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却觉着不对,转头问林莺娘,“姑娘,那什么摊丁入亩的新政和姑娘从前说的话好像啊!”
她跟着林莺娘也入市井。
同样的话,姑娘闲来无事感慨万千时也曾对她说过。
采雁越听越耳熟,“这不就是姑娘说的什么……”
她想了想,终于想起来,“哦,地多的人多纳赋税,地少的人少纳赋税,没有地的人就不必交赋税。”
林莺娘与她说的话何止千万,难为这一句她记在了心上。
越淮听了采雁的话颇是激动,“对,这正是摊丁入亩的新政。”
他再看林莺娘,眼里便有什么不大一样了,“不想杨姑娘养在深闺竟也有此见地,正与谢大人内阁发布的新政不谋而合。”
想到此,他话里不免有些感慨,“姑娘如此远见,可惜是女子,倘若是男子,该有一番广袤天地才是。”
林莺娘闻言浅浅一笑,“越公子见笑了,不过随口妄言罢了。”
她说此话的时候也未想过有一日会成真。
第185章 谢……侯……侯爷……
少倾回家去。
路过有农田绵延,百姓耕种歇息,也在说新政的事,皆是喜气洋洋的脸。
“老天开眼啊!如今这新政一出,我家那两亩薄田,税钱直接少了一半,这谢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
说话的是位老者。
有人插话点头,挥舞着手里的铁锹,激动不已,“你们知道吗?隔壁县刚开始有人不服,清丈田地时诸多阻挠,瞒报田亩,结果县令就被革职了。”
“是吗?”
农户们议论纷纷起来。
“可不是。”
接话的农户掀了草帽,在田坎处坐下,摇帽扇风,好不惬意。
“从前我还想着,便是新政出了又如何,也不过同先前一般,官官相护,总归是落不着咱们百姓头上。不想此番朝廷竟下了严令,凡阻挠瞒报者,革职流放。这下,衙门里的那些贪墨胥吏是再不敢乱来了。”
农田地里你言我语。
不远处的槐树底下主仆俩驻足听着。
林莺娘说不清自己现下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从来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己,却没想到当时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竟改变了这么多人的境地。
她又想起了谢昀。
她原以为谢昀那样的人,从来都是将自己如阿猫阿狗般逗弄,是万万不会将自己所说的话放在心上的。
却不知他不止是记在了心上,还将它整理完善,发布成了新政。
如今天下百姓人人受益。
采雁心里也觉得自豪,“姑娘你看,他们都说这新政好。我觉得越公子说得对,姑娘只是生错了身份,倘若姑娘生作男子,毕竟另有一番作为。”
林莺娘转过头来看她,“好呀!你这是也跟着旁人一起嫌弃我不是公子?”
她佯装恼。
采雁忙解释,“不是不是,姑娘是姑娘也很好。”
她是最忠心的丫鬟,向来只觉得自家姑娘天下第一。
她掰着手指头数,“姑娘生得好看,脑子也聪明……”
便是不管在何种逆境里,也能想出法子来保全自己。先是江城林家,又是金陵谢家,最后进了宫也能带着她全身而退。
采雁桩桩件件数,她对自家主子的崇拜从来显露于面上,现下更是激动,“如今姑娘就连想法都能和侯爷的新政不谋而合,真是厉害极了。”
“那是。”
林莺娘叫她捧着哄着,倘若身后有条尾巴,现下只怕要翘到天上去。
她洋洋得意,“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说出去。那条新政正是我告诉谢昀的呢。”
她在外头,胆子也极大,不叫侯爷,全名全姓叫他“谢昀”。
槐树上躲着身形的长风听了咋舌。
这林姑娘胆子是当真大。
如今自家侯爷圣眷正浓,青云直上,谁见了不得恭声恭敬唤声“谢大人”。
就连新帝,见着自家侯爷也是一口一个“爱卿”,亲近得紧。
采雁和她家主子一样,浑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听她说新政是她自己所想,越发激动不已。
“真的呀?”
正是此时,农田里的几个庄户说到兴起。
有人提议,要去城外的寺庙里给谢大人供个长生牌位。
众人齐声响应,“对!立长生牌位!谢大人长命百岁!”
采雁极是惋惜,“可惜了,若是他们知晓这新政是姑娘提的,此时该立长生牌位的就是姑娘了。”
“是我想的有什么用?”
相比较采雁,林莺娘在这事上倒是显得格外豁达。
她知道,若是没有谢昀,这摊丁入亩的新政是万万不能推行下去的。
只是到底心里也惋惜。
如今新政推行,世人只知内阁的谢大人,无人知她杨柳儿。
她也想叫人立长生牌位呢!
林莺娘到底不忿,拧着手里的帕子跺脚,嘴上也喁喁,“算是让那混蛋拣了便宜。”
这一句越发没有顾忌,那话里的“混蛋”更是骇的长风险些从树上跌下来。
林莺娘这日里归家后没少说谢昀的坏话。
说他往日里算计自己的那些事,说他向来作壁上观,八风不动的作派,说他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最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这天下的百姓都是叫他这清风明月的模样给骗了。
她说得多了,便是连采雁也听倦了。
夜里伺候她洗漱上榻,林莺娘仍嘟嘟囔囔个不停。
采雁叹了口气,“姑娘,要不明日我去寺庙给姑娘也供奉个长生牌位?”
她知道,自家姑娘心眼子小,眼巴巴惦记着这事呢!
“不要!我才不要这破什子的长生牌位。”
林莺娘断然拒绝,翻身睡去。
采雁看着自家姑娘这模样,深深叹了口气,推门出去。
采雁看得清楚,言行不一的又岂止金陵城里的那一位,自家姑娘亦是如此。
正是黑黝黝,静悄悄的夜里,姑娘白日里念叨了一天,眼下正是睡得昏沉,连房门何时叫人推开了也不知。
那人上前来看她。
月夜在窗,姑娘睡得沉,嘴里却还在嘟囔。
他凑近听,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字。
“伪君子……混蛋……表里不一……”
是白日里编排谢昀的话,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她是那样睚眦必较的姑娘,连梦里都是忿忿难平。
榻边的人听清,极轻地笑了一声。
很轻。
但榻上的姑娘却听见了。
她从睡梦中缓缓醒来,借着窗透进来的月色,瞧见面前的人影。
她万分熟悉。
姑娘不可置信地撑着身子坐起,“谢……侯……侯爷……”
天可怜见,这样惊骇的关头,她还记得改口,没有直接大逆不道地吐露出那个名字。
那人从善如流在姑娘的榻边坐下。
是深不见底的眸,直直地盯着她,审视的意味在幽寂月色里越发晦暗不明。
林莺娘叫他看得心慌意乱。
月夜太深了,金陵距离临江城也太远了,她白日念叨了一日的谢昀,只以为这是他入了自己的梦里。
于是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既是梦,便没什么好怕的。
姑娘想。
她落下心来,歪着脑袋看谢昀,嘴里不满嘟囔,“你怎么就算在我梦里也是这么一副高深莫测,生人勿近的样子?”
第186章 若是没有我,你如今会是什么光景?
他眉眼平静看着她,没有接话。
姑娘越发笃定这是梦。
换作寻常,他一定挑眉反问她,“我怎么高深莫测,生人勿近了?”
然后再语调压低,不紧不慢威胁她,“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副模样。杨柳儿,你当真好大的胆子。”
她胆子的确很大。
从前顾忌着他的权势伏小做低,乖巧听话,如今一觉着这是在梦里,便毫无顾忌,明晃晃的手指在他的面前,颐指气使的模样。
“你别这么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啊?不过就是剽窃我想法的小人!伪君子!”
难为她还惦记着白日里的事。
那人的眉眼终于有了松动,是哭笑不得的散漫笑意。
他轻声问她,“新政发布下来,造福万民,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
恍如还在梦中的姑娘点头。
“可是……”她委屈,“我也想要长生牌位呀!”
她还惦记着百姓口中的长生牌位。
她是多斤斤计较的姑娘,做了坏事自然遮着掩着,但若是做了好事,就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
可是天下人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内阁的谢大人,不知她杨柳儿。
姑娘唉声叹气,“都怪你,那长生牌位原是我的,就这样被你抢了去。你平常欺负我算计我也就罢了,这样的事也抢我的。你就是这个世上最阴险,最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她未必有多想要那长生牌位。
但他入梦的机会难得。
自己往常待他有多少怨怼和气愤,如今趁着在梦里尽皆发泄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了!你总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地吩咐我做事情,从来也不考虑考虑我。那卫青黛是那样好扳倒的吗?何况还有个谢子慎总是来纠缠,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能在他们手底下全身而退?”
“你不知道!”
“你还诓骗我,说好了要送我回江州的,转头就把我送进了宫里。那什么破劳子成安公主我根本就不想当,天天提心吊胆怕被人拆穿就算了,还得费尽心思替你操心这儿操心那儿,还要动不动被你威胁!”
“你拿天仙子的毒来威胁我,你还拿被你强逼着的公主身份威胁我。”
他对她的坏简直罄竹难书。
“谢昀!你是这世上最混蛋的人了!”
姑娘越骂越起劲,反正他半点也不辩驳。
她边骂脑子里还边感慨,“当真是在梦里啊!梦里的谢昀当真是格外好说话。”
他由着她骂。
等她骂累了才好脾气地问一句,“不骂了?”
这一时半会儿哪里骂得完,姑娘摆摆手,“歇会儿再骂。”
她再瞪他,“你现在知道你有多混蛋了吗?我说的这些可是有半点冤枉你的?”
她格外气盛。
他格外好说话,摇摇头,没有否认。
林莺娘心头翻涌的怒气这才缓和了些许。
又听面前人温声细语问,“便就这么恨他,恨到这山远水远的地方不叫他找见?你就不怕,你这样突如其来消失不见,他也会担心?”
“哼!你哪里会担心。”
姑娘指摘他的话多到数不胜数,“你巴不得我消失了。不对,你巴不得我死了才是,这样你的算计就不会叫旁人知晓。这样,在所有人眼里,你还是那个清风明月,曲高和寡的谢大人。”
她是多玲珑剔透的姑娘,自然知晓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严实的道理。
所以她要跑。
她蓄谋这些也蓄谋了很久。
很久之前,送给姜氏的回信里便暗藏了姑娘和母亲的私语——姜氏知道她没有死,如今正在江南等着何时风头过了她过去团聚。
她也准备了许多的金银财物。
平日里宫里宫外的人送来的,贵重之物带不上,宫里的东西有标识也带不出去,便只拣些金银珠宝。
天可怜见,成安殿那一场大火烧过后,内侍进去翻检遗物,成安公主妆台匣子里空空如也。
好在那夜叛军也肆虐,众人都以为是叫叛军抢了去,没有起疑。
这样的小事,自然也不会传去叫内阁的谢大人知晓。
只是长风跟着主仆两人,这才知晓。
长风原以为此番自家主子过来是要收拾林莺娘的,毕竟自己跟着她这些日子,可是被骇得着实不轻。
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
林莺娘敢说,长风都不敢听。
他现在在外头候着的时候,心里还谋划着,若是自家主子当真生怒,牵连起来,自己要如何才能保了采雁周全。
可是他等着等着,意料之中的盛怒却并未发生。
屋子里安安静静,只能听见姑娘隐隐绰绰的声,是埋怨,是愤然,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娇嗔。
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何时气愤的怨怼渐渐化成了嗔怪,像情人间的低语。
“我恨死你了。”
她嘴上仍说着恨他,“要不是你,我不会是这个样子……”
“要不是我,你会如何?”
她恍惚如醉酒,他温声诱哄她,“好姑娘,想一想,若是没有我,你如今会是什么光景?”
她当真认真想了起来。
没有谢昀。
她会是过的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想,“我应该会嫁给谢子慎罢……”
毕竟她一开始图谋的便是他。
“然后呢?”
他循循善诱。
“然后……”姑娘想了想,“我会跟着他一同回金陵,我会遇见卫青黛,她一定不喜欢我,想着法子来拆散我和他儿子的亲事。”
她和谢子慎姻缘多舛是注定的。
没有谢昀,也会有卫青黛。
她会想方设法阻挠她与谢子慎的婚事。
就算重来一次,她和卫青黛的剑拔弩张还是无法避免。
“欸?”
姑娘真是睡糊涂了,迷迷糊糊便将自己绕了进去。
还是他来为她解疑惑,“没有我,你在定远侯府无依无靠,定是寸步难行。谢子慎惯来没有担当,就算一开始护着你,时日长了你又焉能保证他会一如既往站在你这边?所以,最好的办法,你要找个倚仗,比谢子慎能护住你的倚仗,是不是?”
“好像是。”
睡糊涂的姑娘已经叫他全然绕进去了。
他语气笃定,意味深长,“定远侯府里,只有我能护得住你,所以你定会来求我。”
第187章 杨姑娘,我们成亲罢
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江州的林姑娘没叫谢昀惦记上,回头到了金陵,在卫青黛数不尽的磋磨阻挠下,她孤立无援,会不会将目光投向定远侯府里唯一能护得住她的人?
林莺娘最是了解自己。
她会。
她会主动寻求谢昀的帮助,甚至想尽办法来讨好他,好叫他护着自己。
其实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他循循善诱哄她,“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其实你明白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你怎么能怨怪我呢?更何况,我不是一直都在帮你吗?我帮你报了仇,你忘了?”
不论是江州林家,还是杨盼山,都是他替姑娘出手摆平,也不尽是全然的作壁上观。
只是她一叶障目。
他声音越发低诱轻哄,“杨柳儿,你不能光记着我的坏,而不念着我的好,这不公平。”
是皎皎的月色,往日清冷疏离的郎君,说着这样缠绵悱恻的话,用的又是这般温和轻哄的语调。
她神色恍惚,几要在这温柔中沦陷。
却又在下一刻骤然清醒回来。
不是的。
不是上天注定。
她还有另一条路可选。
——是上一世她选过的路。
甘于平庸,随波逐流,最后凄惨死在那个雪夜。
重活一世,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那条路。
所以谢昀说的没错,她是一定会去寻他,寻求他的帮助,借助他的倚仗。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姑娘,为了向上爬,可以不择手段。
所以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抉择,与他人无尤。
她终于想明白这一点。
面前的姑娘眉眼已复清明,他知道她是想明白了,朝她缓缓伸出手。
“好姑娘,既是想明白了,便随我回去,回到我的身边来。”
他从未有过的温柔,也从未有过的有耐心,骨节分明的手就在她眼前,只要她愿意,她仍旧可以像从前一样。
可是她不愿意。
“我不要!”
姑娘执拗别开眼,“你别想诓我,便是没有你,我也可以过得很好。我才不要回去当什么成安公主,我也不要当你的外室!”
她是临江城的杨柳儿。
她才不要做谢昀摆弄风云的刀和傀儡。
反正是在梦里,她也不怕得罪他,下巴朝他高高撅起,警告他,“以后不许再进我梦里,听见没有?我告诉你,我不是林莺娘,我也不是成安公主,我是杨柳儿。我很快就会成亲嫁人,我才不要回去做你的傀儡。”
她看见面前的郎君眸光一下子冷下来,眼底凝着一层霜——为她话里的成亲嫁人。
他的声音也带着如坠冰窟的寒意,“你想嫁人?”
姑娘叫他眉眼间的寒意吓住,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又胆大起来,仰着头看他,“是啊!我要嫁人,我要嫁我的如意郎君。”
他听长风提过那个如意郎君,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
但他并不将那人放在眼里,冷冷嗤笑,“一个捕头?”
“捕头怎么了?”
她不似平时唯唯诺诺,格外地能言善辩,“他心地好,品行端正,是当世君子。”
姑娘方才指着他一口一个伪君子,如今却夸旁人为君子。
“他是君子,我是伪君子?”
他气极反笑,冷峻的眉眼如三冬冰雪,声腔疏离凛冽,“那好,我便等着看看,你口中的君子可护得住你?”
话音落,姑娘还来不及辩驳,便被他一手刀打晕了去,身形一软,倒回了榻上。
一夜好眠。
翌日林莺娘醒来,只觉得肩酸背痛,忍不住“呲”一声——是叫手刀劈疼的。
但采雁告诉她,“姑娘昨夜做的是什么梦?闹了整整一夜,一直说梦话,被衾也踢到床下来了。”
她过来扶林莺娘起身,看她疼的肩颈,又絮叨上了,“姑娘这想必是落枕了。也是,睡得歪七扭八的,被衾还是我从床边拣的呢!可不得落枕嘛!”
林莺娘本来就没睡好,如今更是被她念叨得头昏脑涨。
“采雁,你这念叨人的毛病可得改了,不然以后可是嫁不出去的。”
采雁嘴边半点不服输,“行啊!我嫁不出去,姑娘也嫁不出去,我们俩就做一对老姑娘好了。”
“你咒我?”
采雁堵回去,“是姑娘先咒我的。”
昨夜的事恍惚当真是一场梦,主仆俩打打闹闹嬉笑,半点也没有搁在心上。
搁在心上的只有长风一人。
他原想着自家主子会把林莺娘带回金陵,却不想等着等着,最后只有自家主子一人出来,脸上还有隐含的怒气。
他何时见过自家侯爷这般模样。
他一贯是冷静自持又运筹帷幄的,便是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这样的泼天大事落在他眼里亦是平静无波澜。
长风看得分明,能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谢大人如此的,只有林莺娘一人。
只可惜,身在其中的姑娘全然不知。
她兴致勃勃又来寻越淮,越淮极是不好意思回她的话,“杨姑娘,越某实在没用,寻不到你要找的王姓公子。”
哪有什么王姓公子。
但她装得落寞又萧瑟,垂下眼去,“无妨,许是天意如此。”
姑娘打算要回江南去。
越淮得知此事,很是焦急,“姑娘就这般回去了?那姑娘的家产怎么办?你家那些豺狼虎豹般的叔伯兄弟可会放过你?”
她轻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先回去,再走一步算一步罢。”
她是可怜又无助的姑娘,身边豺狼虎豹环伺,现下只有他可以救她脱离苦海。
越淮终于开口,“姑娘一定要找那王姓公子吗?”
他看着她,腼腆又忐忑,“姑娘若是只是要找个人成婚,那我行不行?”
姑娘怔住,“越公子……”
越淮接着道:“我知自己是莽撞了,但我若是就这般放姑娘离开,才是会后悔万分。”
他先前并不知晓自己对姑娘的心意。
只觉得她貌美又可怜,的确是叫人怜惜,世人总会对这样的姑娘多一份宽宥,他亦是如此。
真正动心是在那日,他听她贴身丫鬟说起新政一事。
才知,原来在姑娘貌美的皮囊下,还藏着一颗心怀天下的心,并且对这朝中之事亦是颇有见地。
他自此动心。
越淮认真看着她,语气郑重。
“杨姑娘,我们成亲罢。”
孜孜以求,姑娘的蓄谋已久总算是成了真。
第188章 天子遇刺
谢昀回金陵去。
临走前他吩咐长风,“好好盯着她,若出了岔子,唯你是问。”
长风垂首应下。
几日车马颠簸,夜深刚到金陵驿站,便有青山神色焦急,上来禀告,“侯爷,宫里出事了!”
新帝出事了。
原是这几日谢昀休沐不在内阁,朝上不少朝臣就此番颁布新政之事屡次向新帝发难。
这些政令改革到底是触及了地方豪强的利益,地方豪强自古以来便与朝中权势息息相关。
是以朝中诸臣对这新政不满已久,一遭谢昀不在,便齐名上书弹劾于他。
他们言之凿凿,将这新政的弊端详细列出,又执芴来道:“陛下,新政之策,立意虽善,然施行之际,弊端渐显。臣恐若不及早匡正,恐致国本动摇,民心涣散,甚或伤及社稷根基。”
更有人以死谏言,跪于朝中,“伏乞陛下明察秋毫,权衡利弊,或暂缓施行,或另择良策,以固国祚,安天下。臣昧死以闻。”
新帝到底初掌朝政,比不得这些在朝堂浸淫了数十年的老臣。
他们步步紧逼,堵得新帝险些说不出话来。
几番较量下来,竟是新帝输了半分。
他当即盛怒,“两位大臣既是如此有见地,想来对朕这个天子也是诸多不满。不如朕的位置便让出来,给尔等来坐?”
那两位被圣上点名的朝臣自知犯了圣怒,这才磕头告罪。
新帝怫然下朝去。
朝上生了怒,下朝回了殿里自有贴心的内侍送上茶来劝慰,“陛下息怒,为了几个老匹夫气坏了龙体,不值得。”
新帝面上哪有生怒之状。
他端过茶盏徐徐喝了一口,“朕怎么会与他们几个置气,不过是装给他们看的。”
也是装给谢昀看的。
今日朝中之事,迟早会传进谢昀耳里。
他如今是内阁重臣,总领朝务,便是自己这个天子也得仰仗于他,自然现下得好生护着他。
至于以后嘛!
新帝想,总得徐徐图之。
但他未料自己夜里便出了事。
朝中新进了一美人,生得雪肤桃面,花容月貌,今夜正是她侍寝的日子。
按照惯例,美人该由内务府以兰汤沐浴净身,再裹着被衾,送进天子寝帐。
头几次便是如此。
美人承了雨露,事罢娇滴滴倚在新帝怀中,娇言软语,“臣妾不喜欢这样。一路上那些内侍都看着臣妾,臣妾害怕。”
但新帝不是昏庸之人,没有应允,只柔声安抚两句便是。
今日却是不同。
内务府来报,美人有孕。
新帝大喜,这是他继位后的第一个孩子,自是不同寻常。再兼他此前所生皆为公主,这也极有可能是他第一个皇子。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新帝白日里同朝臣争斗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他大肆封赏后宫,又特地吩咐内务府,今夜须用鸾轿接美人侍寝。
美人经由鸾轿接来。
今日有喜,她也是盛装打扮,髻云高拥,鬟凤低垂,笑盈盈地被新帝牵到殿内去。
美人恃宠而骄,拉着新帝的手问询,“陛下是想要小皇子还是小公主?”
陛下当然是想要皇子。
但他对美人道:“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喜欢。”
美人叫他哄得心花怒放,轻轻抚摸着还未显怀的腹,“臣妾想为陛下生个皇子,像陛下一样英明雄伟的皇子。”
她这话有觊觎皇位的嫌疑。
但她惯来便是这样,说话不经脑子,是个率直的性子。
这反而也是新帝宠爱她的缘故。
前朝勾心斗角够多了,他不想回到后宫来,也得四下提防着,不能安心。
这美人就很好,貌美却愚蠢,正合他的心意。
可是,却也是这美人,在陛下屏退了宫人后,来抚摸她尚未显怀的腹时,拔了头上的金簪,朝着他的胸膛,狠狠刺了下去。
金簪刺入胸膛,新帝骤然怔住。
美人恶狠狠,将那金簪越发刺进了几分,眼里迸发出的是滔天的恨意。
疼痛来得迅疾而猛烈,新帝终于回过神来,捂着胸膛将她用力推了出去。
金簪脱手,美人不慎撞到一旁的琉璃宫灯,伴随着哗啦琉璃碎响而起的还有新帝的暴怒声,“来人!”
宫人都在殿门外候着,听着这一声连忙闯进来。
——陛下遇刺了。
美人被擒住,强行押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尽数赶来的太医院的御医。
——那只金簪直直刺入新帝心口,只差半分,便能夺了他的命去。
谢昀得了消息进宫来,太医院的御医还在焦头烂额,那支金簪还在新帝胸膛处,几个太医你推我攘,谁也不敢上前去拔。
龙榻上的新帝闭阖着眼,万事不知。
谢昀当即冷了脸,“耽误了陛下圣体,你们有几个脑袋?”
他随手指了太医院判,寒声吩咐,“你去,将陛下体内的金簪拔出来。”
太医院判得了吩咐,不敢违逆,颤颤巍巍去拔金簪,嘴里还不时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他心里默念,此番若是顺遂过了,往后必定吃斋念佛侍奉佛祖。
院判咬牙,闭着眼睛将金簪拔了出来。
好在,佛祖听见了他的话。
那支金簪叫他不偏不倚拔了出来,其余太医尽数上前去,止血,包扎,喂药,有条不紊地进行。
新帝两日后才醒过来。
那支金簪纵是没直接要了他的命,也几乎将他身子废了去,他勉强撑着身子让人唤了谢昀来。
美人已经关押了起来。
他想知道,她为何这般胆大妄为,要刺杀自己。
谢昀回禀新帝。
原来那美人是齐王的人。
齐王觊觎皇位,一早便将这美人送进宫里,她是齐王安插在后宫,盯着新帝的眼。
那美人也一心倾慕齐王,是心甘情愿为他做事的。
只是不想,围场生变,齐王篡位的谋划落了空,身死牢狱。消息传到后宫里,美人伤心欲绝,也因此起了心要行刺新帝为齐王报仇。
为着这一日,她等了很久。
新帝多疑,轻易不让人近身,直到她怀了皇嗣。
美人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第189章 不足三秋之数矣
她到底怀有皇嗣。
便是行刺落败,也只是关押待审,没有人敢动她,只等着陛下发落。
陛下本是要重重发落她。
自己险些叫她刺死,不杀她不足以平己愤。
然而御医却是道:“陛下,此番龙体遭奸人暗算,那金簪透胸而入,伤及心脉。虽蒙上天庇佑得保圣躬暂且无虞,然……”
他不敢欺瞒,颤抖叩首,“此伤已损先天元气,恐非汤石所能挽回。臣等纵竭尽所能,只怕……只怕陛下阳寿……”
说到最后,伏地哽咽出声,“不足三秋之数矣。”
新帝骤听此言,本就因伤苍白的面上越发惨白无色。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自然知晓,那“不足三秋之数”乃是太医们惯用的委婉说法,暗示命不久矣。
新帝怎能甘心。
他刚刚登临大宝,一腔抱负还未施展,如今便要命不久矣了。
他实在怨愤不甘,却又无力回天。
他眼看着自己的身子当真是一日较一日不中用了,那支金簪虽没能立即要了他的命,却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他现下当真恨极了那美人,却又顾忌着,不得不放过她。
——她肚子里怀着皇嗣。
自己命不久矣,那皇嗣极有可能是他唯一的皇子,自己的皇位若想千秋万代地传下去,只能寄希望于那个尚未出生的皇子。
然而就算那是皇子,也太过年幼。
新帝想了又想,又召谢昀进宫。
此番是有托孤之意。
现在朝政不稳,他谁都不信,想来想去,只敢将这重任托付给谢昀。
然而在谢昀进宫之前,又出了纰漏。
大理寺来报,关在牢狱里的美人自尽了。
她初进牢狱,便又哭又笑,嘴里不停念叨着,“十二殿下,我为您报仇了,您现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又道:“殿下,黄泉路上,您要等等我,等那狗皇帝死了,我就过去找您。”
她早已存了死志,未想过要独活于世,如今苟活在世上不过是等着天子驾崩的消息。
她没有等到。
那根她用尽了全力的金簪并没有要了天子的命。
“怎么会……”
她不可置信。
看押的狱头为她解惑,是两个狱卒窃窃私语,叫她听见,“太医院的御医轮番上阵,好歹是救了一条命回来,不过我听太医院的人说……”
那狱卒一副诲若莫深的模样,摇摇头。
美人当即了然,这是当今天子命不久矣的意思。
另一个狱卒忙推他,“这样的大事你也敢置喙,快别说了,要是叫人知道你的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两个狱卒离开后,盘膝坐在稻草堆里一直默不作声的美人抬起了头。
牢狱里只得一点月光,落在她皎洁通透的面上。
美人想,她该去找齐王殿下了。
消息传到新帝这里,他如遭雷亟,不可置信的手指着颤颤巍巍来报的宫人,愤然咬牙出声,“她……她怎么敢……”
他万万没想到那美人原是如此烈性之人,现下才后知后觉那往日的愚蠢怕是她悉心装来蒙骗自己的。
可恨他步步谨慎,一遭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天子盛怒,宫人跪地垂首不敢看。
正巧此时谢昀进殿,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上前面见天子。
“爱卿来了?”
龙榻上的新帝许久才回过神来,叫人搀扶着坐在龙榻上。
他如今看见这个一手将自己扶上皇位的重臣,心里是什么念头。
感激有之。
若不是谢昀,他到现在都不过是那卑微的六皇子。
这天子之位,于他而言,实在是痴心妄想。
怨念也有之。
他到底是天子,这世上最最尊贵之人。
但是自自己登基以来,朝臣几番肃清,如今朝中大半都是谢昀的人,朝上诸事也只能仰仗于他。
——他是个没有实权的天子。
没有天子会甘心为自己的臣子所控,所以他一边放任谢昀,引得朝臣对他诸多不满,一边蓄谋,待自己坐稳江山,便夺了谢昀的官爵。
只是他没有想到。
上天竟这样薄待于他,自己登基不过数月,身边连嫡亲的皇子未曾留下,满腔抱负也未施展,便要将他的性命夺去。
但木已成舟。
他现下只得与谢昀商议自己身后之事。
天子没有皇子。
新帝想着,便从皇室宗亲中选一个过继到自己膝下。
这是寻常天子没有皇嗣继位时惯用的法子。
也是他无奈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
只是谢昀问,“陛下打算过继哪个宗室子?”
四皇子已为庶民,五皇子和十二皇子意图谋反,子嗣皆受其牵连,余下的王爷有的年幼还未有子嗣,倒是有一个年长些,膝下却只有个长女。
新帝拿不定主意。
他有心要从四皇子名下抱养个孩子过继,却又未免担忧。
谢昀知道他的担忧,出声提醒,“陛下难道不怕他长大后知晓生父离世真相?”
这样的事到底是遮掩不住的。
若是四皇子的孩子登基为帝,长大后兴起要查当年民谣真相,为父翻案……
虽说民谣一事为真,但自己那时已然身死,百口莫辩,那个孩子会不会为了自己生父的名誉颠倒是非黑白,将脏水泼在自己身上。
那自己这个皇位坐得便是名不正言不顺,纵是长埋皇陵也要叫人折腾出来,不得安息。
四皇子如此,五皇子和十二皇子的孩子亦是如此。
新帝现下只觉得前路昏暗无光,是天要亡他大鄞。
事到如今,他倚榻来看谢昀,“爱卿,可有两全之法?”
人之将死,唯一的心愿便是死后能得以长眠地下,享万世香火。
他不想死后亦不得安息,叫人说自己是大鄞的罪人。
但谢昀只是宽慰他,“陛下九五之尊,自是得上天庇佑,过继宗室的事不急于一时,陛下还是好好保重龙体才是。”
过继宗室是大事,新帝也知自己现下是过于焦急了。
实在是美人自尽牢狱绝了皇嗣一事让他失了心智,眼下得谢昀宽慰,才回过神来,虚弱点点头,“也是,此事还得慢慢筹谋才是。”
第190章 主仆俩没一个有心的,俱是见异思迁的主儿
天子遇刺是大事,但落进小小的临江城里便是微如尘埃的小事,不过唏嘘两声便罢。
百姓向来不会理会上位者是谁,他们只关心今年的收成如何,家里是否添了新丁,日子是否如常过得下去。
至于天子安危,那是金陵城里达官显贵们该关心的事。
府衙里的人闲来无事倒是也会说几句,都是唏嘘的语气。毕竟新帝登基不过数月,不想竟就遭逢此突变,实在叫人惋惜。
也有人会想得长远些,不知这新帝落幕,接下来又是哪一位天子粉墨登台。
“管他是哪位天子,反正只要谢大人还在内阁,这新政如常推行下去,是谁当天子都与我们无关。”
说话的是县衙里管事的老人了。
他家人口殷实,此前日日为税赋所累,如今新政推行下来,自是笑得合不拢嘴,“这谢大人新政推行得好啊!我家五个小子再不用交丁银了。”
旁边自有人泼他冷水,“老李头,先别高兴得太早,这一朝天子一朝臣,说不定换个天子,不再器重谢大人,这新政可就推行不下去咯!”
“去你的!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乌鸦嘴。”
那被唤作老李头的捕快咬牙来啐他,一回头,瞧见门口走进来的林莺娘,又换了脸色打招呼,“杨姑娘来啦!来找越淮吧?”
“当然来找越淮的,难不成找你老李头说话?”
说话那人虽是堵李捕快的话,但话里揶揄,却是对着林莺娘的。
姑娘羞红了脸,低着头匆匆走过。
几人看着她的背影,接着说话,是艳羡和感叹,“你说这越淮得是多好的命?帮人寻人没寻着,反而自个儿得了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听说这杨姑娘还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呢!家产殷实得很,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咋就不砸在我的头上?”
说话那人抬头望天,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他睁不开眼,又遑论有馅饼砸下来。
旁边人笑他,“你倒是想,瞧你这副偷懒耍滑的劲儿,昨日去抓盗匪都不殷切,还是人家越捕头赶在最前头。人家姑娘怕是得瞎了眼,才能避开越捕头瞧上你这个莽夫。”
姑娘转角游廊停步,将这些话尽听进耳里。
采雁替她抱不平,“瞧他们几个,还是大老爷们呢!天天闲来无事尽坐在一处编排人。姑娘,我一会儿就告诉越捕头去,让他管制管制他手底下这些人。”
她说得义愤填膺,自家姑娘思虑的却是另一件事,转头问采雁,“方才他们几个是不是说,天子遇刺了?”
采雁点头,“是啊,姑娘,怎么了?”
林莺娘心绪微乱,“你有没有觉得天子遇刺这事很蹊跷啊?”
新帝登基不过数月,他又正值壮年,本该有着大好前程,这时遇刺林莺娘觉着实在蹊跷。
她自己在泥泞处翻身,经历遍了这世间炎凉,与人打交道向来都以最大恶意揣度。
但采雁显然还很天真,“有什么蹊跷的?他们不是说了么,行刺的人是宫里的美人,那美人原先是齐王的人,她为了齐王报仇不是很应当么?”
天真的丫鬟并不能理解自家姑娘的思虑,只觉得她杞人忧天了。
“姑娘想那么多做甚么?管那天子遇刺是真是假,也与咱们无关。姑娘,我们现在已经不在金陵城了呀!”
是啊!
她们现在不在金陵城,也不是成安公主,她们只是临江城里两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姑娘。
而现在,其中一个姑娘很快就要嫁人了。
两主仆在游廊里走,丫鬟还不忘提醒姑娘,“姑娘往后嫁了人可不能忘了我,不能眼里只瞧得见姑爷瞧不进采雁了。”
她与未来姑爷争风吃醋。
姑娘轻捏她的颊,柔声安抚,“怎么会,我最喜欢的永远是咱们家的采雁了。”
采雁心满意足,摇着自家姑娘的手往前走,须臾又想起一事,“姑娘,要不你也给我找个如意郎君罢,我也想要越公子这样的。”
她说起这样的话来丝毫不害羞,是殷切盼望自己也嫁得如意郎君的姑娘。
“好呀!”林莺娘应得分外爽快,“等得闲我便帮咱们家的采雁筹谋筹谋,定找个比青山和长风还好的如意郎君给你。”
隐在暗处的人莫名被点了名。
他本来就叫采雁的话如当头棒喝,如今又见她听了林莺娘的话喜笑颜开,应得分外高兴。
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越发酸溜溜。
主仆俩手挽着手,步履轻快在游廊走。
徒留长风黯然不已。
他算是明了,这主仆俩没一个有心的,俱是见异思迁的主儿。
这下,他和自家侯爷的漫漫追妻路怕是越发坎坷,前路无光了。
林莺娘来值事房里见越淮。
打开门,是姑娘明媚的眉眼,下一瞬,她瞧见他手臂上的伤,眉眼即刻落下来,“越公子,你受伤了?”
是昨日上山抓盗匪时受的伤,越淮首当其冲,一时不慎,手臂叫盗匪手上的刀划了一下。
“没什么大碍。”
越淮解释道:“不过就是一点小擦伤而已。”
他们抓人办事,受伤是常有的事。
从前都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衙门里都是些大老粗的汉子,谁也不会将一点小伤搁在心上。
是以方才说话时提也未有人提,林莺娘自然不知晓。
如今见着了,才极是诧异。
“怎么会是小伤?你都流血了。”
姑娘蹙着眉,万分焦急,又见他臂上不过随意包了个布条而已,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这样随意包扎怎么行?”
她当真心疼他,这便要拆了布条自己重新替他包扎。
好在值事房里东西备得齐全,包扎要用的一应物什皆有。
林莺娘在越淮的指引下取了出来,又将他拉到窗前坐下,认真地为他包扎手臂上的伤。
姑娘靠得很近。
她今日身上熏得是君子兰的香,幽香迷人,萦萦绕绕的,直往人鼻子里钻。
他耳根叫这香熏得微微发红。
避开眼,低着声问她,“上一次,我问姑娘的话,姑娘还没有回答我呢!”
是上次他提议要自己娶姑娘的话。
本来麻利替他包扎的姑娘顿住手,没有说话。
越淮一时急了,“姑娘是不是不愿意?”
她看见郎君的焦急,这才抿抿唇,低声说一句,“我愿意。”
窗子里的郎君欢喜得不能自抑。
窗子外躲着的长风听着如遭雷殛。
他想。
完了,自家侯爷要是知道了,不定怎么样的天翻地覆。
第191章 你这么喜欢谢大人,不如跟他过去好了
林莺娘和越淮的日子定得很快。
两人相识时日不算长,不过炎炎夏日至初冬。不过也够了,数月的几番试探已经叫林莺娘笃定面前的人品行端正,是可以做她如意郎君的人。
越淮本来同林莺娘商量,回江南见过她的母亲再定婚事。
“这样不好。”林莺娘道:“我家那里叔伯兄弟还虎视眈眈盯着,不若我们成了亲再回去?这是权宜之计,母亲想来也能理解的。”
越淮也应允,“还是柳儿你想得周到,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两人成亲在即,称呼也越发亲昵,他唤姑娘“柳儿”,姑娘只含羞似怯嗔他,顾盼神飞,花貌生春。
她开始准备成婚的一应事宜。
日子忙了起来,便越发过得飞快。
偶尔忙里偷闲时,才看着那些置办的喜床喜被怅惘——她竟是要嫁人了。
她也会偶尔想起谢昀。
那一夜的梦境太过真实,她几番起疑,疑虑扬扬沸沸起来,又叫她暗自压了下去。
谢昀怎么可能来临江。
他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青云直上,一心做他只手遮天的谢大人,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蝼蚁,半点不在意。
但是也会恼。
是莫名其妙的生恼,自己好歹与他同床共枕了那么些时日。人们都说千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正经算下来,自己与他前世也有百年的纠葛罢。
可恨他竟浑然不将自己放在心上,需要她时便招招手,如今自己死了也没听说他有任何波澜。
自己于他,实在是无足轻重得紧。
这般一想,绣着的嫁衣下手都恶狠狠了些,采雁见了忙来劝,“姑娘轻着些,当心将嫁衣扯破了。”
采雁觉着奇怪。
按理说这桩婚事是姑娘苦心孤诣求的,如今好不容易成真了该是千万仔细着才是。
可她看姑娘浑然不是如此。
她总是失神,绣嫁衣时失神,走路时也失神。
主仆两人出门采买,姑娘一脚险些踩进水坑里,好在叫采雁瞧见,提前将她拉开。
“姑娘你怎么了?前头有水坑,你没瞧见吗?”
她探手去摸林莺娘的额,“姑娘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近日里瞧着都这么迷迷糊糊的。”
一摸额,倒是不热。
林莺娘自己也觉得不对,她捧着自己的脸,神神叨叨道:“对!我就是生病了,不然怎么总是想起他来……”
“姑娘想起谁?”
采雁满脸疑虑。
没有人替她解惑。
她只看着自家姑娘自顾自絮絮叨叨,“一定是最近太忙了,没有歇息好,脑子这才不清醒,等成婚了就好了。”
说到最后,她还抬头问采雁,“采雁,你说是不是?”
采雁听不懂她的话,迷迷糊糊点头。
后面的日子,林莺娘越发忙了。
白日里折腾了一日,夜里躺在榻上便昏睡过去,一夜好眠,翌日神清气爽。
她眉开眼笑,“果然,前些时日就是脑子糊涂了,如今忙起来了就好了。”
她翘首以盼着自己成婚的日子。
这期间,她也会与越淮见面。满怀抱负的郎君眼里没有多少风花雪月,说起的都是朝堂里的政务。
这里头,免不了要说起谢昀。
原来新帝的身子越发不好了,连惯例的早朝都歇了,朝中诸事如今都由内阁的谢大人裁决。
这世上,多的是仰慕谢昀的少年郎。
越淮亦是其中之一,“柳儿你知道吗?我现在的心愿就是往后定要带着你去金陵城一趟,我们去看看在谢大人治理下的都城的繁华,那一定美极了!”
少年满怀憧憬,全然看不见面前姑娘勉强撑着,险些绷不住的脸。
算一算,这是第几回在越淮口中听见那个名了。
数不清。
她虽然来了临江,远离了那座城和那个人,身边却始终被他萦绕着,无论她如何躲也躲不开。
林莺娘甚至能预见,自己嫁给越淮后,数十年的夫妻光阴都要被这个名笼罩着。
这实在叫她胆战心惊。
赶忙将话头扯开,从怀里掏出个香囊给他,“这是我亲手做的香囊,你总是去山上,那里蚊虫鼠蚁多,这里头我放了些中草药,能避些虫蚁。你往后记得带在身上。”
姑娘亲手做的香囊,越淮自是忙不迭手下,他翻来覆去地看,很是爱不释手。
“我一定日日带着,不辜负柳儿待我的心意。”
他瞧见香囊上的青竹纹饰,眼睛又是一亮,“是青竹!听说内阁的谢大人也很是爱竹呢!”
林莺娘:“………”
刚扯开的话头转头又回到了谢昀身上。
她隐隐咬牙,悄声道:“你这么喜欢谢大人,不如跟他过去好了。”
越淮没听见。
“柳儿你说什么?”
姑娘摇摇头,扬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来,“没什么,我是说我突然想起来这香囊还差几针没绣好,我还是拿回去,过几日补全了再给你。”
采雁瞧见姑娘今日回来面色不郁。
小心翼翼着问,“姑娘怎么了?是不是未来姑爷惹你生气了?”
她瞧见林莺娘掷在妆台上的香囊,“这不是姑娘绣给未来姑爷的吗?怎么又拿回来了?”
姑娘不说话,坐在窗台前独自生闷气。
采雁是极贴心的丫鬟,自是费尽心思来哄。
她端来姑娘素日里最爱的糖饼点心,姑娘心里郁闷不想吃。
又想着说些外头的趣事来哄姑娘开心,姑娘听着,脸上半点笑意也无。
采雁真是绞尽脑汁,最后一拍脑门,想起一事来,“对了姑娘,听说城外寺庙里供奉了侯爷的长生牌位,可热闹了,街坊四邻都过去看了,我们要不要也去瞧瞧?”
她是当真好心,想着姑娘心情不好出去走走或许能好些。
不想却直接触了她的逆鳞。
本来郁闷的姑娘直接炸了,“不许再在我面前提那个名字!”
采雁忙捂着嘴点点头。
哪个名字?
她后来后知后觉想,才了然,也由此联想到了姑娘先前说的想起谁。
——原来是这个谁。
但姑娘成亲在即,采雁只搁在心里,闷声不语。
第192章 姑娘要嫁人,这样的喜事,怎么不叫夫君我知
成亲的日子定在二十八日。
林莺娘亲自去请青云观的道士特地选的黄道吉日,说是镇家宅,保安宁,一世无虞。
林莺娘拿着那写了黄道吉日的纸,问道士,“就这些?还有没有别的?”
道士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什么别的?”
“钱啊!”姑娘分外坦荡,“就没有保我以后财源滚滚,发财暴富之类的?”
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姑娘,满眼都是对黄白之物的渴求。
道士不忍看,提醒她,“善信,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可强求。”
“好罢。”闻听此言,姑娘肉眼可见的落寞下来,她安慰自己,“一世无虞也不错。”
好歹不会同上一世般凄惨死去。
主仆俩从青云观出来。
采雁看她将手里写着黄道吉日的纸收起来,分外珍之重之的模样,好奇问,“姑娘怎么忽然信这个了?”
不怪采雁觉着奇怪。
自家姑娘自来是最肆意妄为的性子,从前半点不信神佛。
依她所言,若是这世上真有神佛,还叫自己活得如此艰难可怜,那这神佛浑然是瞎了眼,不信也罢。
采雁被她这骇人听闻的话惊得一愣一愣的,自然是印象深刻。
只是不想昔日不信神佛的姑娘如今亲自上了道观求选黄道吉日,浑然像是变了个性子。
姑娘只是摇头晃脑,装着一副诲若莫深的模样,“你不懂。”
采雁:“………”
她说了自己不就懂了。
在这里装得高深莫测,又故意不告诉她。
她腹诽自家姑娘。
坏人!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二十八日。
镇家宅,保平安,诸事大吉,这是林莺娘亲自求来的好日子。
花轿从城西杨宅起,往南街巷越家去,途中敲敲打打,锣鼓喧天,姑娘的心也跟着花轿起起落落。
——她竟然要嫁人了。
前世的凄惨死于雪地现今想来恍如是个梦境。
她竟然当真改变了自己的境遇,不止好好得活了下来,还如愿嫁给自己选的如意郎君。
这样的当头,她还想起了谢昀。
那是一个睚眦必报的男人。
他若是知晓自己没能死在成安殿那场大火里,反而躲在这临江城了成亲嫁人,会如何?
她想起谢昀从前对她说的那些话。
不外乎都是敲打的,威胁人的话。
“再让我看见你对他笑,我挖了你的眼睛。”
“若是实在想走,必得死了才行。”
“杨柳儿,要记着,你是我的人。”
……
他总是如此,霸道,蛮横,又专制,说起那样的话来丝毫不顾忌姑娘。
林莺娘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咬牙切齿。
这下好了。
自己如他所愿,死在了成安殿那场大火里,他那句“若是实在想走,必得死了才行”果然一语成箴。
如今自己与他是再无纠葛了。
满腹怨怼的姑娘在喜娘的搀扶中下了花轿。
喜堂内红烛高烧,满堂宾客,都是来贺她与越淮的新婚。
她是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朝自己的如意郎君走去的,身上穿的是凤冠霞帔,耳边是喜婆高亢的唱礼声。
下一刻,喜乐骤停,满堂死寂。
有持刀的亲卫强闯了进来,横立两旁,神色肃然的面上泛着冰冷生人勿进的气息,叫人不敢妄动。
遭逢突变,满堂宾客还不知何故,面面相觑。
只见一道颀长身影从那些亲卫中缓缓走出。
无人识得他是谁。
只道他青山玉骨,气度清雅,许是谁家清贵端方的世家公子。
唯一识得的姑娘被喜帕覆着面——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同众人一般,微微侧首看过来。
她被喜帕遮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只能从喜帕底下微微透出的一点缝感觉到,那人似乎是朝她走了过来。
他没有走到她面前。
而是就近落了座,桌上有供客的酒壶杯盏。
他提壶,斟了一盏酒。
酒香清冽,他却并未饮酒,而是轻轻晃动那酒盏,不疾不徐,而后缓缓抬眸看了过来。
“姑娘要嫁人,这样的喜事,怎么不叫夫君我知晓?”
他说这话时其实面上微微带着笑意,只是语气淡得近乎凉薄,更遑论他说出来的话。
满堂骇然。
为他话里的“夫君”二字。
——新娘子竟嫁过人。
喜帕下的姑娘亦是骇然——她与那人同床共枕那么久,又岂会听不出他的声音。
她浑身一僵,指尖掐进掌心。
她脑子现下糊成一团。
她在想,怎么办?
谢昀不止知道她没死,还当场抓住了她嫁人的情形。
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自己要如何才能在这必死的局里挣出一条生路来?
姑娘胡思乱想的当头,那人又出声,语调瞬间冰寒如淬了霜。
“杨柳儿,你是自己走过来,还是我踩着他的尸首走过去?”
这般嚣张跋扈。
身为新郎官的越淮岂能忍,当即准备上前。
却叫眼巴巴在后头赶来的老李头死命拽住。
他今日当值,本是不来赴宴的,在衙门插科打诨的当头却被自家县令拽了过来,说是京里来了大官,让他带着人赶紧跟着,莫要耽误了大官的正事。
他当然是紧赶慢赶跟了过来。
却不想那京里大官的正事竟是抢亲。
抢的还是自家上官的亲事。
这算是什么糊涂官司。
现在老李头只能顾全大局,死命拽住准备上前的越淮,同时咬着牙,在他耳边低声提醒,“你不要命了?这是京里来的大人,县令特地有交代,万万不可得罪他。”
“那柳儿怎么办?”
越淮仍要固执上前。
老李头没法子,一狠心,自身后手刀劈晕了他,又扶住他瘫软的身子。
“你别怪我,那不是咱们能得罪得起的人物,我也是为你好。”
满堂宾客眼瞧着晕倒的新郎官被搀扶着送了下去,接下来的,就是新娘的反应了。
新娘没有什么反应。
她甚至连一丝反抗也无,就乖顺的走到了落座的郎君面前。
她面上蒙着喜帕,宾客们瞧不见她的脸,但料想那神情应当是悲愤且万般不情愿的,不过委曲求全而已。
第193章 他可有碰过你?
姑娘一直乖顺得紧。
乖顺跟着那人离开,乖顺上马,在路上也是乖顺的,安安静静,没有半点不情愿的意思。
她是最会审时度势的姑娘,知道现下该怎样做才是对自己来说最好的法子。
——不能忤逆他,不能反抗他,要将他的怒意消减到最小,以此来保全自己。
她是从始至终这么做的。
就算到了歇脚的驿馆,她也只安静地坐在床沿边,不声不响,仿若今日被抢婚的不是自己。
直到谢昀进来。
他第一眼看见坐在床沿上的姑娘,那盖在面上的喜帕碍眼的紧。
“还蒙着脸做甚么?还舍不得,想回去做你的新娘?”
他语气又冷又冰,任是谁也能听出里头的夹枪带棒来。
姑娘自然也听出来。
立即手脚麻利将头上的盖头掀了去。
盖头底下的,不是悲愤万般不情愿的眼,而是委屈又可怜,盈盈欲泣的一张脸。
她一张口,也是哽咽难言的声。
“侯爷,莺娘可算是找到您了!”
说着,眼圈儿也像是红了,说不出几多幽怨。
面前的郎君好冷的一张脸,面无表情的看她做戏,“哦?你找我?”
姑娘好看的眉黛轻蹙,句句诉苦,“是啊!侯爷,您不知道,莺娘找您找的可苦了。”
她的出逃离京在她口中浑然换了另一种说法。
是宫变那日,可怜的姑娘被已知败局的叛军擒出宫去,远带到边境去了。
孤苦无依的主仆俩在边境艰难度日,一心只想着进京去寻谢昀,奈何她们身上无银钱盘缠,当真是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临江城里。
“我还以为这一世都见不着侯爷了,先前日日以泪洗面。好在天可怜见,想是上天听见了莺娘的祈求,终于将侯爷送到莺娘面前了。”
长风候在外头。
将姑娘的这些肺腑之言尽听在耳里。
心里默默感慨。
当真是厉害。
不止能屈能伸,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很是一绝。
他是眼看着自家侯爷将姑娘抢回来的,当时心里还腹诽。
这下姑娘算是惨了,叫自家侯爷逮了个正着,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敷衍了过去。
不想她一张口,便将黑的说成了白的。
离京出逃的姑娘摇身一变就成了迫不得已,被掳出京的可怜人。
她还哭得情真意切。
长风想,若不是自己这些时日亲眼得见她的所作所为,如今听她这样可怜哭诉,是势必要被她蒙骗过去的。
情真意切的姑娘边哭还边偷摸着,细细观察谢昀的眉眼,她想看看他是否被自己这番话诓骗过去。
瞧不出。
郎君眉眼一贯的风平浪静,眸中云遮雾绕地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好在他还会接姑娘的话,“哦?原是如此。那那抓走你的叛军现在在何处?”
姑娘解释,“我们在边境的时候趁他不注意,伺机逃了,如今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那这成亲嫁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接着编,“我和采雁好不容易到了临江,身上实在是没有钱了,活不下去。我实在是太想见侯爷了。我便想着,若是嫁了人,身上便有银钱了,我就可以进京去找侯爷您了。”
勉强是勉强了些。
但事态紧急,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由头了,不然这一番成亲嫁人要如何混天过海蒙混过去。
谢昀挑眉看过来,“这样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了?”
自然是。
不然她费劲巴拉演这么一番是为了什么。
但她面上不能显露出来,反而欲擒故纵垂泪道:“莺娘不敢欺瞒侯爷,莺娘所言当真句句属实,还请侯爷明鉴。”
她现下卑微可怜得紧,与那夜嚣张跋扈指着他骂他“伪君子”的姑娘一点儿也不一样。
谢昀沉默看着她。
审视的眼里晦暗不明,像透过她虚假伪善的皮看向那夜里嚣张跋扈的内里。
他早已看穿了她。
只是她浑然不觉,见着他不语,心里直犯嘀咕,畏畏缩缩往里躲,“侯爷这么盯着我看作甚么?”
怪瘆人的。
剩下的话她没明说,但意思已在面上显露出来。
她还穿着那身喜堂出来的嫁衣,凤冠霞帔,红得似火,似要灼了他的眼。
“把身上的衣裳脱了!”
谢昀的吩咐,林莺娘哪敢不听,再说两人同床共枕过多少回,她早不是娇滴滴,羞怯怯的小姑娘,立马麻利的把身上的喜服脱了下来。
里头穿着的亵衣也是红的。
大喜的日子,新娘的婚服都是备了一整套的。
这下还没来得及等谢昀吩咐,她看见他眼里的不郁,眼明手快,立即将亵衣也一同脱了下来。
是光溜溜的,只剩贴身的抱腹和亵裤的身子。
初冬的天到底是有些凉,驿馆里来的大多是暂时歇脚的官爷,赶了一日的路本就燥热,是以这驿馆的厢房里并未燃着炭火。
裸露在外的肌肤沾了寒意,姑娘环抱着胳膊,小心翼翼地看面前的郎君。
许是她的自觉叫他郁滞的心绪纾解了些许。
又见她现下缩着身子看自己,实在可怜,他眉宇间的寒意散了不少。
他一路风尘仆仆,外罩着墨青鹤氅,径直取下来丢在林莺娘身上。
她忙将鹤氅裹上身,上头还沾染着他身上的暖意。
林莺娘立即弯着眉眼道谢,“谢谢侯爷。”
“趋炎附势,巧言令色。”
他语气分明嫌弃,带着不耐烦,但眉眼隐含的,是纵容。
林莺娘是多玲珑剔透的姑娘。
她自然是瞧见了他的纵容,才敢这么毫无顾忌,一而再,再而三地蒙骗于他。
但是她也有害怕的时候。
例如现下,郎君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板着眉眼来看她,“你与那越淮……”
他还没说完,姑娘就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与那越家公子什么也没有。我嫁他,就是想借着他去金陵见侯爷,仅此而已。”
他似有不信,“他可有碰过你?”
又是审视的眼,在姑娘面上缓慢游走,最后落在她摇摆的双手上。
“没有。”
林莺娘再摇头,将手悄无声息藏去背后。
她心有戚戚,若是自己回答得晚些,怕不是自己的手就要被他折了去。
第194章 过来,给我磨墨
夜里自然是免不了一番磋磨。
饶是林莺娘已做好了心里准备,也被翻来覆去折腾得够呛。
算下来,他们已有数月未曾欢好过,本该艰涩的,但他极是熟稔她的身子,稍稍一点拨,她便软了下去,如化春水。
看过来的眉眼也情动,“侯爷~”
两人白日里都是数不尽的筹谋算计,只有这样的时候才会坦诚以待。
他观她水光潋滟的眉眼,想起她白日里敷衍诓骗的话,手段越发波云诡谲,恨不能将她这一层假象伪装的皮剥尽了,露出里头鲜活张扬的内里来。
这一番林莺娘实在是累极了。
夜里不知何时睡去,早起也是采雁过来唤醒。
林莺娘被带离越家的时候,长风也将她带了过来,如今仍旧伺候她。只是昨夜姑娘被狠砺磋磨一场,如今浑身车碾似的疼,无论如何也起不来榻。
驿馆外亲卫已整装待发。
采雁踟蹰良久,只得去找长风,“姑娘说身上疼,实在起不来。”
说这话时两人脸都红了。
长风更是不敢与她对视,丢下一句“我去找侯爷”便转身离开。
谢昀在驿馆外清风亭中。
临江城好不容易来了个京里来的大官,当地知县自是殷勤得紧,只是可惜这谢大人居庙堂之高,却不染膏粱之味,他费心安排的住宿饮食一个也用不上。
今日又听闻他便要离开临江城,这不天不亮就眼巴巴地赶了过来献殷勤。
他们这样地方上的微末小官,平日里见年也见不上京里的大官一面,如今得见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阿谀奉承,将谢昀在朝中的丰功伟绩倒腾出来翻来覆去地夸,说是舌灿莲花也不为过。
这是他们的为官之道。
只是这内阁的谢大人对这样的阿谀奉承的话似乎半点听不进耳里,一直神色淡淡,任他舌灿莲花也半点不为所动。
这初冬的天,知县头上出了一脑门子汗,心里直犯嘀咕。
也不知这谢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不想搭理自己,直接不见便是。如今见了却又高深不语,叫人心里实在忐忑不安的紧。
到最后,知县也实在找不出话说了,讪讪笑了笑住了口,来端桌上的茶水。
这阿谀奉承说一场,他也实在是渴了。
未料端在嘴边的茶水还未来得及喝下,便听面前的上官忽然开口。
“本官听说,你这临江城近来闾阎不靖,可是你这临江衙门有司溺职,皂隶玩忽,这才致使奸宄横行,百姓惶惶?”
谢昀轻飘飘的眼落在知县身上,“朱知县,你就是如此管辖你治下的临江城的?”
这偌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
知县的茶水是再喝不下去,连忙跪地磕头请罪,还是身边跟着的师爷小声提醒他,“知县,您刚来临江城赴任,您忘了?”
言外之意,这是先前在任县令的过错,与他无尤。
知县哪里忘了,只是上官生怒,他哪敢辩驳。
好在谢昀听见了师爷说的话,面上缓和了些许,“既是刚就职赴任,便也怨不得你。本官便给你一月之期,若是再玩忽职守,本官定当参劾究办,严惩不贷。”
可怜的知县,本是为着自己前程阿谀奉承这一场,却不想殷勤没献到,反而险些将自己仕途折腾了进去。
他回去后自是连夜整顿临江城治安,将一众偷奸耍滑的市井之徒俱都抓了起来,下了刑狱,以儆效尤。
张二郎自然也在其中。
他的母亲张家婶子在院子里哭天喊地,“哎呦我的老天,这是要夺我的命去啊!我家二郎平日里最是老实不过,这是哪个脏心烂肺的费尽心思想要害他啊!”
张二郎在牢狱也是喊,“我冤枉啊!我可是良民百姓。官爷,你们抓错人了!”
好巧不巧,这里头还有此前得了赏银堵他在街巷的大汉。
几人入狱本就郁闷难言,又听他鬼哭狼嚎,越发烦闷,索性将他擒到狱牢角落狠揍了一顿,出出心中郁气。
张二郎凄厉着声,又是求饶又是喊救命。
可是身边所关也都是作奸犯科之徒,对这样的事早见怪不怪,没有人帮他。
张二郎在狱牢里可谓是吃尽了苦头。
在驿馆的林莺娘浑然不知。
朱知县走后,长风走到谢昀身边,禀告了采雁的话。
他先是蹙眉,而后到底是起身走去了厢房。
昨夜他脱下来的鹤氅还搭在衣架上,他拿过来,索性用鹤氅将榻上的姑娘一把捞了进去。
姑娘还笑嘻嘻来揽他的脖颈,“我就知道,侯爷对我最好了。”
得寸进尺说的就是她。
林莺娘被鹤氅裹着,直接送进了马车里。
这是朱知县送来的马车,其他奉承之物都退了回去,只有这马车留了下来。
里头布置得极舒适齐全,铺的是波斯绒毯,青铜香炉里燃着沉香,再经这路上轻轻摇晃,格外叫人晕晕欲睡。
姑娘也当真是昏昏欲睡,她昨日被折腾了一夜,上了马车也睁不开眼,自顾自翻过身去睡。
谢昀在批阅政务。
马车里放置了矮几,上面满满的奏章折子。
如今新帝抱恙,满朝政务都由他暂代批阅,便是远赴这临江城,也将这些政务俱都带了过来。
林莺娘不在金陵城的这几月里,他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自然是没功夫过来收拾她。
如今好不容易将人抓来留在身边,却见她半点不将自己放在心上,舍了自己,自顾自享清闲。
谢昀岂能同意。
他过去,将睡得正沉的姑娘从鹤氅里剥了出来。
林莺娘困得眼皮打架,听他冷声吩咐,“过来,给我磨墨。”
他是想要想尽法子来折腾她。
好在姑娘不敢违逆,闷着声爬起来,乖巧坐去他身边拿着描金墨锭为他磨墨。
磨墨也是个犯困的活儿。
墨锭在砚台里一圈圈打转,姑娘的脑袋也一点点跟着往下垂。
好不容易快要睡着,面前郎君轻咳一声,她又撑起身子来继续磨。
心里腹诽万千。
分明昨晚一夜没睡的是两个人,怎的自己这样困,他却是精神抖擞得很?
这般一想,手下的力道不由加重了些,是怨怼和不甘。
却没想这力道一大,墨锭直接滑靠上砚台壁上。
马车里本就安静,这一下发出不小的声响。
她连忙抬头看谢昀,他果然看了过来,眼里似有被她吵到的不满。
她到底心虚,连忙垂下眸去不敢看他,只手下动作未停。
谢昀接着看奏章。
他做这样的正事时神情严肃,好看的眉头微微锁着,等回过神来看她,姑娘已不知何时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她手里还捏着那描金墨锭,连手带衣袖都浸在满墨的砚台里,只睡着的姑娘浑然不觉。
第195章 我喜欢青山大人
等再醒来,是采雁在跟前。
马车已经停了,姑娘揉着眼从软垫上坐起来。这一觉她睡得久了,已然不知今夕何夕,问采雁,“何时了?”
采雁拿来外衫给她搭上,“姑娘,已经戌时了。”
姑娘睡了整整一个白日。
“这么晚了?”
姑娘自个儿也诧异,她撩开车帘往外瞧。
夜已深深沉了,马车正停在河岸渡口。
采雁赶在她问询前解释,“侯爷说朝中事务繁多,得尽快赶回金陵,马车太慢,姑娘,咱们得换乘船了。”
林莺娘点点头。
坐船和坐马车,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总归还是得回金陵去。
采雁抿抿唇,到底趁着现下只有主仆二人的空儿,悄悄问林莺娘,“姑娘,咱们当真要跟着侯爷回金陵去啊?”
“不然呢?”姑娘也是满脸无奈。
这当头,她还能想起先前去道观请的黄道吉日来,“那什么破清云观,一点儿也不灵,说好的镇家宅,保平安,一世无虞呢?婚没成也就罢了,昨夜里我险些没被折腾死!”
谢昀是存了心往死里磨砺她的。
得亏她嘴甜,否则一缕芳魂早归了西,更遑论现下还能坐在这里和采雁说话。
也是现下生闷气甩胳膊的空儿,她瞧见自己身上的衣裳换了,早起时分明不是身上这一件。
“你给我换衣裳了?”
她问采雁。
采雁摇头。
她觉着自己的手也沾着微微湿意,似乎是叫人用水洗过。
“你给我洗手了?”
采雁又摇头。
这辆马车是谢昀的,除了采雁伺候她能上来,其他人不能靠近。
那替她换衣和净手的便只能是谢昀了。
只是林莺娘想不通,他一个侯爷,好端端的,给自己换衣裳,洗手做甚么?
突然,她想起昨夜榻上那些事。
这样的事从前不是没有过先例,他总是精力蓬勃,在这样的事上乐此不疲,可怜姑娘折腾得够呛。
实在撑不住了便以柔荑代替。
但从前都是在榻上,如今却是在马车里。
姑娘全然已经想偏,后来上了船,看见船头临风而立的如玉郎君,心里更是腹诽暗骂,“原来不止是伪君子,还是个极其下流的登徒子!”
立在船头的郎君似有所感,看了过来。
上船的姑娘立即扬起一个温柔清丽的笑来。
谢昀朝她走过来,“方才在心里骂我什么?”
他心思多敏锐,一眼看穿了她。
姑娘佯装不知,“侯爷说什么?我怎么会骂侯爷呢!我方才分明是被侯爷的神态折服了,只觉侯爷清正高华,令人高瞻仰止,心悦诚服。”
官场上惯来拍马屁的话由她说来也是信手拈来的紧。
这样的话谢昀官场上听得多了,平时只觉得厌烦无比,如今叫她说来倒是颇有几分动听。
便是知道她是哄骗自己的,也好脾气的没有拆穿了去。
青山将这些看在眼里,问一同上船的长风,“侯爷平时不是最讨厌这些阿谀奉承的话吗?每每有官员如此都遭了侯爷斥责,怎么今日听了却甚是愉悦?”
他是不懂风花雪月的蠢木头。
长风却是了然,“你懂什么,话是一样的话,也得看是谁说的呀!”
他心有所属,自然看穿。
只是心里却叹,他心有所属的姑娘眼神不好,喜欢上这样不懂风花雪月的榆木疙瘩,全然没将自己看进眼里。
到底是不甘心的。
同处在一条船上,总有相遇的时候,她从姑娘的船舱里出来,叫等在外头的长风拉去一旁的僻静处说话。
“你有事吗?”
心急的姑娘着急走,“有事快说。我还要去打水给姑娘净面呢!”
在她心里,姑娘净面这样的小事都比自己重要。
长风气极,索性直接问她,“我和青山,你喜欢谁?”
“你问这个做什么?”
害羞的姑娘起初不肯说,耐不住他软磨硬泡地不让她走。
“你不告诉我,今日你就别走了。”
他蛮横起来也很是难缠,采雁到底是拗不过他,只得羞答答地开口,“我喜欢青山大人。”
“为什么啊?”
长风对这个答案格外不满意,“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采雁点头,“知道啊!”
她又不是傻的,在雾凇院时便满院子人都知道的事,她又岂会不知。
长风更气了,他将采雁堵在此处不让走,势必要让她说个好歹出来。
“你为什么喜欢他?他哪里比我好了?”
采雁倒是也坦荡,将先前在江州林家时,青山火场救她的事说给长风听,说到最后,脸上都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
“他在火场里从天而降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他了。”
她是最寻常的少女,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叫人如盖世英雄般从火场救起,这不正是话本里人人艳羡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吗?
采雁喜欢青山,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是长风不理解,“就这个?那如果去江州时是我随侯爷一起去的,那从火场救你出来的就是我了。那你是不是喜欢的就是我了?”
采雁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皱眉,“哪有这样假如的?”
她抬脚要走,“你让开,我要去给姑娘打水净面了。”
“怎么不能这样假如?”
长风今日是豁出去了,势必要问个分明,“你只是因为他救你喜欢他,那如果救你的是我呢?你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采雁被他堵着走不脱,气得直跺脚,“你烦不烦?我都说了没有假如了。”
她实在不胜其扰,伤人的话脱口而出,“我才不会喜欢你,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你。”
长风怔在原地,采雁趁着这空档,一把推开他跑了出去。
第196章 这世上的男子都是混蛋
她跑得仓促,没留神转角撞见面前一人。
抬头看,是青山。
他正巧路过此地,将两人的话尽听进耳里,如今见着采雁难免局促。
“我不是故意的。”青山解释,“我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面前的姑娘仰头看她,她像是刚受到了欺负,眼圈微红,也像是自长风身上吸取到了无限大的勇气。
忍不住的莽撞开口,问自己也求一个解。
“青山大人,你喜欢我吗?”
许是她看过来的眼太过坦荡,青山忍不住偏首避开。
他倒是也坦荡,“采雁姑娘,我只当你是我妹妹而已。”
他又出声解释,“那一日,不论是谁在火场里,只要是侯爷吩咐,我都会去救她。”
这便是变相推拒了采雁的心意。
被拒绝的姑娘又羞又恼,对着面前的青山愤然出声,“那一日,不管火场里救我的是谁,我都会喜欢他。”
是和方才长风问询时截然不同的回答。
她实在气极,临走前还狠狠踩了这不懂风情的榆木疙瘩一脚,才愤然离开。
林莺娘隐约觉着,自家丫鬟有些不对。
瞧着和往常一样,行为举止却都像带着气,尤其是给她打水净面时,重重搁下的铜盆,险些叫里头的水漾了出来。
“是谁惹我们小采雁生气啊?”
她是贴心的主子,也来哄她。
采雁别过脸,闷声不语。
林莺娘想了想,她是见惯风月情场的姑娘,自然一眼便明了,自家丫鬟这是为情所困呢!
只是不知,这情是哪一个情。
林莺娘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长风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为你出气去。”
她是当真要为采雁出气,这便要出去唤长风进来。
采雁忙制止,“不是他。”
只是又忿忿接一句,“他是个混蛋。”
后来这一句,说的是长风。
不是长风,那便是另一位了。
林莺娘心知肚明,却还要问她,“那是青山了?”
采雁又摇头,“也不是他。”
再忿忿接一句,“他也是个混蛋。”
她实在是叫这两个混蛋气晕了,一时也没顾忌这是谁的地盘,便愤然脱口而出,“姑娘说得没错,这世上的男子都是混蛋。”
是在临江城的姑娘毫无顾忌说的话,如今叫她学了来。只是不巧,叫去而复返的郎君尽数听了去。
长居上位者身上强势压抑的气势实在不容忽视,等采雁后知后觉发现时,已经晚了。
她瞧见谢昀面色不豫的脸时便暗觉不好。
她是林莺娘一手调教出来的贴身丫鬟,自然将她察言观色的本事学得足足的,当即跪地求饶。
“侯爷,奴婢一时失言,说错话,还请侯爷大人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
自家丫鬟犯了错,林莺娘自是护短得紧。
连忙上前来,假意呵斥她,“你这丫头,莽莽撞撞的,还不快退下去。”
采雁忙不迭退出去,手忙脚乱,手里端着的铜盆都险些没拿稳。
眼见采雁离开,林莺娘才娇声来哄面前的郎君,“侯爷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去和底下人议事吗?”
她殷勤讨好人的法子足足的,又是婀娜着身子腻上来,又是纤纤素手来捏他的脖颈。
同时还将话头移开,好叫他忘记方才的事。
谢昀岂会忘记。
这主仆俩原是一丘之貉。
那丫鬟敢说出那样的话来,想来私下里少不了她这个做主子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莺娘,“都说奴仆肖主,她那伶牙俐齿倒是当真颇学得你几分精髓。”
这不是夸奖人的好话。
但林莺娘现下心虚,便是知道也不能辩驳,只得讪讪应下。
主仆俩受了牵连责怪,依着林莺娘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要在别处找补回来。
于是江水宽阔,主仆俩去船头甲板上散心吹风。
林莺娘瞧见候在一旁的长风,特地招手唤他过来。
长风看了四周,四下无旁人,确定喊的是自己,他抬脚走过来。
他看得分明,自家主子待林莺娘不似旁人,自己万万不能得罪她。是以她的吩咐他无有不从的。
却不想行至采雁跟前时,她忽然伸脚来绊自己。
这事发突然,他本就因先前的事不敢看采雁,是以格外没有防备。
好在他到底功夫深,不过踉跄两下便撑住身形,好歹到底是没有狼狈倒下去。
林莺娘将这些看在眼里,抿着唇偷笑,“长风大人这是怎么了,不是武功好得很么?这样平坦的路上也能险些叫自己摔了?”
林莺娘是在明晃晃笑他。
采雁在他这里受了欺负,她自然要为采雁出气的,大气顾忌着谢昀出不了,私下里使使这样的小绊子还是无伤大雅的。
正逢也有几个亲卫从甲板过,听见了,看着长风的眼里隐隐有笑意。
这便是损了他的颜面。
采雁做了坏事,格外得意,仰着头看他轻哼一句,“该!”
还有青山。
他巡视船舱的时候叫倚在窗前看月亮的姑娘瞧见,姑娘也是同样,招手唤他过来。
青山本不欲去。
他是知晓林莺娘表面柔弱暗里腹黑的内里的,下意识便觉得她唤自己不会是好事。
他对林莺娘向来是抱着远之躲之,轻易不招惹的态度。
如今也是推搪,“姑娘有什么事,直接在这儿便可说。”
他半点不靠近。
林莺娘满肚子阴谋诡计也没处使。
好在里头的采雁适时“哎呦”一声。
林莺娘连忙佯装着急过去,“采雁,采雁,你怎么了?”
她语气也焦急,叫窗外的青山不由提了心起来。
他自上次拒绝了采雁的心意,到底是对她有些许愧疚在的,如今听她出了事自然不能就此离开。
他上前几步,想从窗中窥探她到底是出了何事,可否要紧。
青山心里实在着急,一时将对林莺娘的忌惮全然抛在脑后。
还是将将行到窗前,迎面便是浇头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
林莺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笑着致歉,“哎呦,对不住,青山大人,丫鬟做事毛手毛脚的,泼水也不瞧着人,误泼到了大人。青山大人,可没事吧?”
她嘴里说着不好意思,眼里全是幸灾乐祸。
泼水的采雁也道歉,同她主子一样,幸灾乐祸的语气,“不好意思,青山大人,一时没瞧见您在这儿。”
她岂止是没瞧见,那满满一铜盆水分明是对着青山泼过来的,不偏不倚,将他浑身俱都浇了个湿透。
第197章 我永远不会杀你
这初冬的天,又是在江面。
江风一吹,任是再好的身子骨也忍不住瑟瑟发抖。
采雁还好心提醒青山,“大人快回去换身衣裳罢,莫要着凉受了寒。”
青山一身湿回去,正好遇见长风。
他上下打量青山一眼,了然问,“刚从前头厢房过来?”
前头正是林莺娘的厢房。
青山皱眉,“你怎么知道?”
长风摇摇头,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来拍他的肩,“往后咱们俩遇见那对主仆还是警醒着点罢。”
青山似有所感,附和点了点头。
船上的一切都逃不过谢昀洞悉的眼。
他将做了坏事,沾沾自喜的姑娘拉进怀里,垂眸来看她,“欺负了我的两名亲卫,你很得意?”
“这怎么能叫欺负。”
姑娘强词夺理,“只是这船上太闷了,我闲来无事,逗逗他们而已。侯爷可是心疼了?”
她装作恼,转过身去,以背对着他。
“侯爷好偏的心,我从前叫人欺负了,也不见侯爷这样替我出头。合该我还不如您的亲卫?”
他将姑娘身子掰回来,“你怎知我没有为你出头?”
欺负,折辱过她的人向来没有好下场,只是他只做不说,姑娘全然不知。
也不是全然不知。
姑娘心思玲珑,隐约能窥探到丁点,但他既不说,自己便佯装不知。
她狡黠得很,自来只挑自己有利的说,如今谢昀要同她算账她这才打着马虎眼蒙混过去。
船出临江城,往金陵去。
一路上江水未歇,林莺娘隔着窗看潮平两岸阔,问批奏章的谢昀,“我这次回去,是以什么身份?”
谢昀搁下手里的奏章,朝她招手,姑娘乖顺的过来,倚靠进他的怀里。
她的乌发和她现在的性子一样柔顺,郎君温柔抚摸她的发,“你想以什么身份回金陵?”
姑娘在金陵,有很多身份。
她是远来寄居在定远侯府的远亲林姑娘,也是他养在雾凇院,避人耳目的外室,更是成安殿里,匆匆一现的成安公主。
她自怀里仰头看他,问出了心里藏匿许久的话,“侯爷,你会杀了我吗?”
她其实从未看过谢昀笑。
或者,从未看过他发自真心的笑。
他总是敷衍且虚假,偶有真切笑意,也是笑她愚蠢。
而现在,他是真真切切的看着她,眼里有经年未现的温柔笑意流淌。
他看着姑娘,认真说,“我永远不会杀你。”
这话无异于给林莺娘递了一颗定心丸,姑娘颠沛流离许久的心终于沉寂下来,再不必惊慌失措。
她躺进谢昀怀里,依附他,听他胸膛起伏连绵。
轻声说,“侯爷,去了金陵,我什么都听你的。”
几日不歇,船很快到金陵。
渡口码头上早聚满了来接的皇城卫,见着自船舱而出的姑娘,带着人立即跪地行礼,齐声赫赫。
“见过成安公主——”
“见过成安公主——”
本该死在成安殿那一场大火里的成安公主回来了。
这事落进缠绵病榻的新帝耳里,却是最后才知晓。
谢昀带着成安公主来见新帝,将她先前被掳出宫的缘由禀明天子,正是先前林莺娘说来搪塞自己的说法。
这缘由编得拙劣,若是有人要细细掰扯,多的是破绽漏洞。
但新帝不愿掰扯。
他现在已顾不上林莺娘了,更何况,先帝已驾崩,自己如今又是这么副苟延残喘的样子。
成安公主是否活着,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但他还是有些恼的。
“爱卿之前告假出行,原是为着这事?”
他恼恨谢昀瞒着他。
自己便是再病重,也是天子,这世上岂有臣子瞒着天子行事的道理,更何况,还是事后才来告知他。
新帝深刻意识到。
——他不敬自己。
但谢昀面上还是恭敬的臣子。
他躬身行礼,回答新帝的问询,“是,微臣此前告假,便是为着此事。只是当时消息不明,微臣恐事情未成,反叫陛下白忧心一场,便未事先禀告陛下。好在,消息是真,如今成安公主已经随臣回宫来见陛下。”
林莺娘在旁边,怯怯向天子行礼,“成安见过陛下。”
她心里其实有滔天骇然。
原先只是听坊间流言,说新帝身子不好,当时以为言过其实。却不想,今日一遭得见,是真的大不好了。
她是见过新帝还是微末时的模样,没想到,这才半年有余,那个萧萧郎君就躺在病榻上,苟延残喘,成了如斯模样。
新帝对着她点点头,嘶哑着声道:“朕与爱卿还有事商议,成安,你随宫人先去偏殿歇息罢。”
林莺娘颔首应下,跟着宫人出去。
殿门缓缓阖上,新帝与谢昀商议的话,是立储君一事。
此事再耽搁不得,先帝迟迟未立储君的祸患赫然在前,他不想自己离世后,宫变的旧祸再次上演,重蹈覆辙。
那场宫变太惨了,较之二十年前的宣武门之祸过犹不及。
宣武门一事灭的尚且只是昔太子殿下一门遭难。
宫变后牵连的祸端却是将几乎整个皇嗣都牵连了进去,导致自己现在想立储君也后继无人。
但他还是有人选的。
是先帝年岁最小的幼弟一脉。
当年先帝登基,也曾忌惮诸王势力,有过几番清洗。这位永安王,却是因着年岁最小,万事不知躲了过去。
如今数十年过去,这位永安王在朝中寂寂无名,一度到了甚至朝中无人记得的地步。
但是新帝记得。
他自己也是从寂寂无名中走出来的,他对谢昀道:“永安王有个孩子,年纪尚小,不过四五岁。朕有意,过继他到朕的膝下,立为储君。”
第198章 定远侯府折腾出来的乱子
此事还未提上朝堂,提前告诉谢昀,是有托孤之意。
毕竟那孩子年纪太小,需要有能力的大臣辅佐在身边。而这个人,非谢昀莫属。
新帝到底还是信任谢昀的。
他在朝上的能力自己与朝臣有目共睹,他排除万难推行的新政也是对百姓有利,对国家有益的重大决策。
纵是新帝再怎么有心忌惮他,也不得不承认,谢昀的确是为国为民的好官。
他需要这样的好官撑着幼帝将这大鄞的江山千秋万载的传下去。
对于新帝立储君的提议,谢昀并未有异议,躬身道:“储君拟定,本就该由陛下亲选,如今陛下既是已有属意人选,臣自当附议。”
话虽如此,但立储君是大事。
该敬天地,开宗祠,告先祖,卜吉凶,方能昭天下,安民心,以承正统,以固国本。
这样的事,自有钦天监和礼部的人接手去办。
至于成安公主。
宫里的成安殿在那场大火中已烧为了灰烬,工部欲要旧地重建,但正逢新政推行之际,国库空虚,再兼成安殿也未有人住,便耽搁了下来。
新帝想了想,索性让她搬去昔太子殿下在金陵城中的私邸。
那是准备给成安公主大婚的公主府,先前先帝赐婚,公主府早已着人收拾妥当,如今提前搬进去也未有不可。
这倒是如了林莺娘的意。
在宫里规矩甚多,不如外头自在肆意,更何况这私邸乃是她的公主府,以她为先,说是她称王称霸之处也未为不可。
便是连谢昀过来都得通传,经她允许才会放行。
林莺娘当日便欢欢喜喜搬进去。
新帝求声名,给她安排了不少亲卫奴仆,连她在成安殿用惯的兰秋也送了过来。
眼下,她正舒舒服服地搬了张八仙椅坐在翘檐底下,看采雁和兰秋两个指使着底下的小丫鬟们来来往往做事,当真是好不惬意。
只是这样舒坦的时候却有人来打搅。
有门外的亲兵来报,庆王府的小世子求见。
“不见。”
林莺娘拒绝得干脆,
她往水晶盘里摘了颗葡萄,正要往嘴里送,自有贴心的丫鬟上来接过,细细剥了皮,再送到她嘴边。
“骄奢淫逸啊!”
林莺娘感慨,将那送到嘴边的葡萄吃下。
这是吐蕃进贡的紫玉葡萄,外表晶莹剔透,如紫玉一般,里头却是蜜一样的甜。
林莺娘吃得眯起了眼,极是享受。
霍子毅在外等了许久,亲卫转头出来,却是带了两个字——不见。
“你是不是禀告错了?”霍子毅上前,手里的折扇摇得哗哗作响,“你可有跟殿下说明?是我!”
他将折扇指向自己,“未来的驸马爷,公主即将过门的夫婿,听说公主回京了,特地来此,求见成安公主殿下。”
他说得天花乱坠,亲卫眼也不眨,只挺着胸膛拦在霍子毅前头,寸步不让。
——他是公主府的亲卫,自然只听成安公主吩咐。
成安公主既说了不见,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霍子毅放进去。
面前几个亲卫严阵以待守着,任是霍子毅舌灿莲花也不放行,气得他够呛,用折扇指着几人的脸。
“好好好,不放我进去是吧?我告诉你们几个,我记住你们的脸了,等回头我与成安公主成了亲,你们几个落在我手里,你看我收不收拾你们?”
霍子毅兴致冲冲来,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回去。
然后,是平阳公主。
她得知林莺娘没死,回了金陵的消息很是高兴,当即便出宫来见她。
这林莺娘自然是不能不见。
可惜那紫玉葡萄还未吃上几颗,尚未尽兴,就叫人撤了下去。
既是要见客,便不能这般懒散。
于是翘檐下的八仙椅也撤了下去,林莺娘被丫鬟们簇拥着推进房,打扮得齐整才将她送进待客的厅堂。
平阳正在此处等着她。
“真的是你啊?”
平阳公主见着她很是高兴,亲亲密密过来拉她的手,“成安,你当真没死啊?我一开始听着这消息,还以为是做梦呢!”
她说着说着,眼圈便泛了红,“成安,你没事,真好。”
林莺娘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楚。
难得有人这样记挂自己。
她亲缘自来淡薄。
生父是个能将她卖钱的主儿,养父也是个混账,府里的妹妹更不必说,那是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她下地狱。
在这世间,只有姜氏一人是她的亲人。
她从未想过,在这金陵城里,也有一个人,担忧她的生死,记挂着她的安危。
她也不是石头做的,全然无情,不免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眼圈也红,林莺娘强笑着压了下去,还柔声来哄平阳,“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殿下可别哭了,留神别人瞧着还以为是我欺负了殿下。”
她一贯这么没有正形,平阳却正是喜欢她这点,当即破涕为笑。
“好了,可算是笑了。”
林莺娘也笑,拉着她去桌边坐着说话。
两人数月没见,多的是体己话要说,但最主要的,还是问林莺娘这些时日的境遇。
林莺娘早知回了金陵必有这一番,在船上闲来无事时便将要编的话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如今说来,自然是毫无破绽。
“竟是这等凶险。”
蒙在鼓里的平阳公主毫无所知,对她这数月来的境遇极是心疼同情,“好险你没事。”
她对林莺娘口中被掳出京一事深信不疑。
“好了,别光说我了,说说殿下罢。殿下这几个月在宫中可安好?”
平阳公主自然是安好。
宫变那一日虽凶险,但她所住宫殿离奉天殿甚远,并未牵连过去。再者她是公主,前朝几度更迭也与她全然无关。
这天下,不论是谁做君主,她都可以做她安稳无忧的平阳公主。
只是宫里的日子乏味,林莺娘又不在,她甚是无趣罢了。
闲来无事,只能叫人打听宫外的消息自找乐子。
这一打听,倒是当真叫她找到了乐子。
——是定远侯府折腾出来的乱子。
第199章 你自己没用,与人何尤?
平阳公主兴致勃勃讲给林莺娘听。
原来那谢子慎自成亲后,对嫁过来的方寻雁甚好,两人夫妻和顺,倒是出人意料的和谐亲密。
这本该是喜事。
原先两人亲事闹得那样僵,众人还以为这方寻雁嫁过去定惹得夫君不喜,指不定要闹得怎样鸡飞狗跳。
谁知竟是全然没有。
但也只是外人瞧着没有。
这世上,折腾人的手段多了,明面上的鸡飞狗跳是常见的法子,还有隐晦不叫人知道的,是诛心的法子。
这定远侯府里只能有一个管事的女主子。
谢子慎既然和他妻子夫妻和顺,就必定与那看不惯他妻子的母亲离心。
婆媳两人的不合不在面上,只在看不见的争锋相对里。
两人同处在一府中,免不了婆媳要相见。
儿媳晨昏定省来请安,谢夫人稍有怠慢,方寻雁便回去,不告状也不说话,只是抽抽噎噎地哭。
谢子慎只当她受了委屈,自来安抚。
回头见了自己母亲,免不了要说一句,“寻雁如今已经嫁到我们家来了,既是一家人,母亲何以总是苛责于她?”
谢夫人何曾苛待方寻雁。
她是最怕方寻雁生事的人,可是防不胜防,只要逢着机会,方寻雁定想着法子冤枉于她。
时日长了,便是连谢子慎也觉着自家母亲胡搅蛮缠,诸多不满。
他从未觉得方寻雁有错。
方寻雁自然无错,她是最贴心不过的妻子,温柔和顺,又不嫉不妒。
初成婚时,谢子慎以为自己原先屋子里的两个通房定保不住,就连那两个通房也是如此认为。
谁家夫人能忍受得了刚成婚便有两个通房在屋里碍她的眼。
谢夫人也是存着这个心,刻意留着她们恶心方寻雁。
却不料方寻雁浑然不在意。
不止不在意,还待那两个通房极好,不止日常与她们以姐妹相称,甚至还主动让位,在自己不方便的时候安排她们伺候谢子慎。
这可当真是左拥右抱,叫谢子慎享尽齐人之福。
谁会讨厌一个事事以自己为先,处处依着自己的人?
谢子慎自然而然偏帮方寻雁。
谢夫人气得够呛,自己送出去的丫鬟反被方寻雁利用,成了她笼络人心的手段。
谢夫人实在气极。
又见现下朝堂更迭,谢昀身为内阁重臣,愈发青云直上,反是自己的亲子,日日沉溺在温柔乡里,被这后院的妇人诸多算计。
两厢比较之下,何人经受得起如此落差,何况她一颗心全系在谢子慎身上,如今他偏帮外人,实在是寒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心。
谢夫人病了。
这一番,直接是病得下不来榻。
也是这时候,谢子慎房里传来了好消息——方寻雁有孕了。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谢子慎当即要来告知母亲,方寻雁却拦着他,想要自己去。
她有理由解释,“我与母亲积怨颇深,我知她一直不喜我,却一直苦于没有办法缓和我们的关系。如今正是个好机会,我怀了夫君的孩子,我若亲自去告诉母亲,母亲一定欢喜,说不定待我也会和悦些。”
谢子慎自然同意。
他夹在谢夫人与方寻雁当中,正是难做,如今方寻雁先提出来主动缓和两人的关系,他自是欣然同意。
于是方寻雁去见病倒在榻上的谢夫人。
谢子慎还贴心,将她身边伺候的李嬷嬷支使了出去。
也是方寻雁提醒的,“母亲身边的李嬷嬷向来与我不对付,想来我与母亲的误会也有她在里头挑唆,不如夫君将她支使出去?我也好与母亲说几句贴心话。”
于是李嬷嬷被谢子慎支使了出去,屋子里只有婆媳两个说贴心话。
“你怎么来了?”
谢夫人不愿看见她,自顾自闭上眼,连个眼神也不屑留给她。
“我来看母亲呀!”
方寻雁走到她榻边,居高临下看着她,“母亲缠绵病榻久了,儿媳还未来看过母亲,心里实在有愧。母亲可不要怨怪儿媳才是。”
她笑盈盈道:“儿媳是一早就想来看母亲的,只是夫君不许,说是生怕母亲苛待于我。夫君如此顾念儿媳,儿媳很是欣喜呢!如今外头人都说,儿媳与夫君夫妻和顺。母亲,你可是欣喜?”
方寻雁故意气她。
她这样的招数使得多了,现下谢夫人已经想开,不同一开始轻易便被她挑拨了去。
只是也还是气,胸膛起伏剧烈,指着外头对她道:“滚!你给我滚!我这里不欢迎你。”
方寻雁笑着看她。
谢夫人这副无可奈何又拿她没有任何办法的样子,可当真叫自己畅快到心里去了。
她想起自己现下为什么事而来,心里的畅快愈发深了。
是傲娇着脸,炫耀至极的模样,“母亲还不知道吧?儿媳怀孕了,您的长孙,就快要出生了。”
这倒是叫谢夫人始料未及。
她现在面上喜忧各半。
喜的是自己的长孙即将出世,忧的是他是由方寻雁的腹中生出来的。
她生的,又岂会如自己的意,说不准又是个筹码,好叫她拿捏住,来算计自己的筹码。
方寻雁看出她面上的忌惮,弯着腰凑上前去与她平视,“母亲这是什么表情?不高兴吗?母亲在怕什么?”
“母亲现下的心,是不是和那时我来求母亲救我时的一样?害怕,无措,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方寻雁说的,是先前宫宴上的事。
谢夫人在危难时弃她如敝履,她一直记在心上,惦念至今。
“母亲那时当真好狠的心,不止将我抛下,还要挟我,不许我透露出去半个字。母亲可知当时我是什么心情?”
她眼里是赤裸裸,泼天的恨意,“我真的是绝望极了。那个时候,我觉得天都要塌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事要出现在我身上?为什么,我分明是帮了你,你却要来害我?是你先来找我的,不是吗?是你求我帮你的啊!”
方寻雁越说越癫狂,谢夫人在她逼视的眼里撑着身子往后退,嘴里却是半点不饶,“是你自己蠢,这才被我利用,但我没想到你竟那样蠢,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竟然叫她察觉出来。你自己没用,与人何尤?”
第200章 蜉蝣再厉害,又岂能撼动大树呢?
婆媳俩算是彻底撕破了脸面,将内心话都坦坦荡荡说了出来,再不必遮掩。
方寻雁气极反笑,“是啊!是我蠢。但是如今,我还蠢吗?”
她提醒谢夫人,“母亲,您现在可是被您口中的蠢人算计得,输得一塌糊涂呢!”
谢夫人哼笑,“不过是有人帮你出的主意,你得意什么?”
谢夫人早已看穿。
方寻雁哪有这样算计人的本事,想必这后头是有人在帮她。
而这个人,她已知道是谁。
方寻雁也坦荡荡说出口,“对,这些都是成安公主教我的。”
拉拢人心,以退为进,借刀杀人,她将自己的所有倾囊相授。
彼时方寻雁还忌惮,“殿下既然有这么多的法子,为何之前不用在自己的身上,反倒现下来教我?”
林莺娘极是坦荡。
“因为我那时身份卑微。蜉蝣再厉害,又岂能撼动大树呢?”
她缓缓走到方寻雁面前,“但是方姑娘,你不一样,你有娘家撑腰,还有父兄帮你,谢夫人忌惮你。所以这些法子,只有你能用。”
方寻雁按照她教的路一步步往下走。
竟当真扳倒了谢夫人。
如今自己还怀上了谢子慎的孩子,这定远侯府里,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女主人。
想到这里,方寻雁不知心里有多痛快,她还要在谢夫人伤口上细细撒上一层盐。
“母亲放心,等我腹中这孩子生下来,我一定好好教导他,不会叫母亲失望的。只是母亲,您现下也不可叫我失望呢!”
谢夫人本就在提防她,现下听她这话即刻警醒起来,“你要干什么?”
方寻雁笑着来拉她的手。
谢夫人挣扎。
挣不脱。
一个正当青春年华,一个缠绵病榻,高下显而易见。
当那只被折磨的苍老枯竭的手触到她的腹时,她忽然惊叫一声,整个人受不住的往后跌去。
“啊——”
惊叫声引来了外头等着的谢子慎。
他一推开门,便见怀了身孕的妻捂着腹跌倒在地,而榻上自己的生母,伸出的手还维持着推她的姿势。
方寻雁见着他推开门便哭喊,“夫君,救救我们的孩子。母亲她……想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没有。”
病榻上的谢夫人立即否认。
“来人——快来人——”
着急救人的谢子慎全然听不进去,他只能听见自己乖巧又顺心意的妻子抓着自己的手,在自己的怀里哭得伤心。
“夫君,方才母亲说想摸摸我的孩子,我以为……”
她一度哽咽不能语,“我是真的没有防备,我没有想到她竟然想杀了我们的孩子夫君,母亲说……说我不配生下夫君的孩子……”
她一边哭,一边疼得去捂自己的腹,“夫君,我好疼啊!我们的孩子……快救救我们的孩子……”
“没事的,没事的。”谢子慎一边安抚她,一边吩咐赶来的小厮,“快!快去找大夫来——”
小厮接了吩咐匆匆离开。
谢夫人还撑着身子解释,“子慎,我没有!母亲怎么可能会害你的孩子?你莫要叫这毒妇挑唆了,她这是刻意陷害我,要离间我们母子间的感情啊!”
谢子慎已将方寻雁抱起往外头去,听见这一句才停下脚步,回头质问她,“那母亲是说,寻雁她为了离间我们母子间的感情,宁可舍弃自己腹中的孩子?”
这实在是太荒谬,任是谁也不能相信。
谢子慎走得果断又决绝,谢夫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哭又笑。
她终于明白,这个儿子,与自己是彻底离心了。
但事情远不止如此。
大夫来看方寻雁,好在月份尚浅,并无大碍,只是他交代谢子慎,“夫人受了惊吓,胎像不稳,往后得多注意,好好调养才是。”
好在是虚惊一场。
大夫离开后,方寻雁后怕的抱住谢子慎,“夫君,我方才真是吓死了,要是腹里的孩子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偏这时身边的丫鬟也在挑拨,是他的通房,画月。
“真是好险,好在夫人吉人天相,小少爷这才没事,否则后果真是难以作想。”
一言一语,都在煽动谢子慎的心。
方寻雁险些落胎的事瞒不住。
她娘家京兆尹府的人来看她,见姑娘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是定要刨根问底的。
这一问,便将谢夫人抖落了出来。
“好啊!”
京兆尹府的人岂能罢休,“这自古以来,都只听说祖母护孙的事,这祖母要害嫡亲孙儿的事我们还是头一遭见。”
又愤愤道:“先前都只听说定远侯府的主母最是个慈善,好相与的性子,想不到竟是如此心思恶毒!想来外头传的也不尽是真的,我们都是叫她诓骗了去。”
是谢夫人苦苦维持了十数年的慈母名声,一朝崩塌。
“可怜我的雁儿,险些叫她害了去。”
京兆尹府的人定要个说法。
谢昀自谢子慎成婚后便搬回了他的私邸雾凇院,更何况他现在已去了临江,不在金陵城里。
现在定远侯府主事的是谢夫人。
但谢夫人缠绵病榻,府里能主事的只剩谢子慎。
谢子慎哪能主事,更何况此事事关他的母亲和妻子,他左右为难,万般无奈之下,索性将缠绵病榻的母亲推了出去。
京兆尹府的人闹事直接闹到了谢夫人病榻前,丝毫不顾及她的病体,一个两个叫嚣着要她给个说法。
谢夫人本就在病中,如何受得了这等刺激,三言两语就叫他们气晕了过去。
李嬷嬷本是护在榻前跟京兆府尹的人据理力争,谁知一回头就见谢夫人晕厥瘫倒在榻上,顿时变了神色,“夫人——”
谢夫人又被气倒了,她身子本就一日不似一日,如今这京兆尹府的人又来闹一场,直接生生来催她的命。
流水儿似的补药进了院里,端出来的却是谢夫人掩嘴咳出来的血帕子。
方寻雁看在眼里,痛快在心上。
也是京兆尹府的人来定远侯府这一闹,叫往日谢夫人勉强撑着的体面都尽失了,京兆尹府还让人在金陵城中散出话,话里言之凿凿,说谢夫人佛口蛇心,蓄意害孙。
又将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翻出来讲,是她当年进定远侯府的事。
第201章 两相抵消,可好?
市井百姓议论纷纷,“听说了吗?都说那谢夫人从前是楚夫人的手帕交,楚夫人信任她,这才时时让她进府里,不想却是养虎为患。这不,楚夫人一死,她就急着上位,占了谢家主母的位置。”
“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那楚夫人的死有蹊跷呢!你说会不会是谢夫人为着上位把楚夫人……”
剩下的话那人不敢说,只歪着头伸出舌头,做已死之状。
“不能吧?谢夫人有这样狠的心?她从前可是出了名的贤慈继母,若是当真害了楚夫人,那又岂能对小侯爷照顾有加,传出这慈母名声来。”
“怎么没可能?你看,若不是京兆尹府的人上门来闹这一场,我们又岂能知晓她原是能害自己亲孙的歹毒性子。”
“说的是啊!自己的亲孙都能害,何况只是一个手帕交,我想这楚夫人的死想必当中定有隐情。”
这样的话其实只是猜测,没有半点证据。
但三人成虎,没有根据的事传扬久了就成了铁铮铮的事实。
这些话传进谢夫人耳里,她对着丫鬟递上来的痰盂,又是呕出一大口鲜血。
李嬷嬷衷心为主,哭得伤心,“夫人别听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不过都是些编排人的话,没有半点根据。夫人何必那些虚妄的话害了自己的身子。”
谢夫人虚弱靠着床头,她现在连说话都没有力气。
“我不行了。”
她看着李嬷嬷,“我死后,你就拿了身契出府去罢,别留在这里。”
李嬷嬷摇头,“不!我还要替夫人守着少爷。”
“子慎……”
谢夫人现在提起这个亲子,再没了从前的眷恋不舍,有的只是寒心。她一门心思为他操持谋划,不想却换来现下自己这副处境。
谢子慎甚至都不来看她。
谢夫人病重的消息他不是不知晓,只是忌惮京兆尹府。
“等眼下这场风波过去罢。”他说,“若是叫寻雁娘家人知晓我去看望母亲,怕是又要生事。”
他未必心肠有多坏多硬,不过是在谢夫人日复一日的严厉教导下养成了个极是懦弱的性子,遇事只知道躲。
平阳公主将定远侯府的这些乌糟事尽数说与林莺娘听,最后才感慨,“那谢夫人想必不是个好的,谢大人往年在她跟前,说不准吃了多少冤枉委屈。”
现在金陵城里沸沸扬扬,所有人都知道那定远侯府的谢夫人原是佛口蛇心的主儿,自然对自幼养在她跟前的谢昀诸多感慨怜惜。
“是啊!”
林莺娘跟着平阳公主叹,“小侯爷真是身世可怜。”
只是夜里,传闻中身世可怜的谢小侯爷便未经通传,进了公主府里,还擅自摸去了公主榻上。
林莺娘白日里忙着应付人,夜里早早就入睡了,却未料睡梦中翻个身,身边的榻便兀自陷了一块儿下去。
——有人上了她的榻。
林莺娘第一反应以为是贼人,当即要扬声呼喊,却那人捂着她的口将她整个身子带进怀里。
是熟悉的沉水香。
耳边是他刻意压低的声,“别叫,若是有人闯进来,殿下任是生了百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以示知晓。
等谢昀松开捂着她唇的手,她才也低着声音问,“侯爷怎么过来了?”
她这话不止是询问,细细听,还隐含了一丝被骗后的愤然。
白日里亲卫将公主府围得跟个铁桶似的,更是对自己言之凿凿的保证。
“殿下放心,没有殿下吩咐允许,公主府一个苍蝇也飞不进来。”
苍蝇倒是没飞进来。
进来的是偌大一个谢昀。
林莺娘牙槽暗暗磨,这放的是哪门子的心,消极怠工,回头发月银的时候定要狠狠罚他们的银子以示惩戒。
“这般义愤填膺的表情是做什么?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坏心思?”
谢昀多敏锐。
林莺娘只觉得他是个妖怪,寻常人怎能这样轻易看懂人心。
但看懂归看懂,她可是轻易不会承认的,“哪有坏心思,我是在想白日平阳公主说的话,为侯爷打抱不平呢!”
外头的流言谢昀自然也听说了。
就在今日,他还做足了孝子模样回定远侯府看了谢夫人一眼。
她是当真大限将至了。
连人也识不得,竟将自己误认为是谢子慎,隔着屏风便凄厉喊他,“子慎,子慎,母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但她的亲子却背弃了她。
林莺娘倚在谢昀怀里,若有所思道:“可能这就是报应不爽罢。”
但不管怎么样,谢夫人时日无多了。
她被亲子背弃,声名又尽毁,当年楚夫人的仇到底是报了。
谢昀来这之前先去了趟雾凇院,在楚夫人的画像前独自静坐了半晌。
幽幽烛火下,画像上的女子实在貌美却又实在天真,就算临死之前也还叫人蒙在鼓里,甚至将自己年幼的孩子托付给了害自己的凶手。
谢昀起身,在画像前上了三炷香,而后出来,径直来了公主府。
林莺娘被他从睡梦中捞起来,困得睁不开眼,还要来安慰他,“恭喜侯爷,终于得偿所愿了。”
他报了仇。
林莺娘心里也算放下了一件事,好歹当时在江州林家承诺他的话,自己当真做到了,没有食言。
如今想来,她很是得意,“侯爷,如今谢夫人的仇我算是替你给报了,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君子守诺?”
谢昀在她期待的眼中微微颔首。
“那我帮侯爷报了仇,侯爷就没有什么表示吗?”
她一贯的得寸进尺。
他早已习惯,一手抚着她的发,一手环紧她的腰,姑娘的一切都在他的手里。
“殿下如今已是龙凤之躯,还要什么表示?”
她如今已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他这个侯爷见着她也得俯身行礼,尊称一声“殿下。”
更别提富贵金银,只要她想,唾手可得。
林莺娘也是这般作想。
但是自己费尽心思折腾这一场,不叫谢昀出些血本实在是不甘心。
她正思虑着要向谢昀讨要什么,就听他微微笑道:“不如,我也给殿下报个仇,两相抵消,可好?”
第202章 他是我的驸马,跟着我自是理所应当
林莺娘满脸疑惑。
自己现下哪来的仇给他报?
江州的仇早已经报了,她的生父杨盼山也一条烂命归了西,便是谢夫人,眼瞅着也要一命呜呼了去。
自己现在身上恩怨全消。
不过她又细想想。
不对。
还是有仇的。
而且这仇人眼下就在眼前。
林莺娘可记着谢昀算计自己的那些事,也记着他对自己有多坏,多可恶,多罄竹难书。
这些事若是搁在旁人身上,林莺娘早不知要想法子坑害那人多少回了。
只是谢昀,她不敢。
以卵击石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是以现下也只敢在心里怨怼,万不会表现在面上,只装得万事不知的模样问他,“侯爷要帮我报什么仇?”
他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殿下过些时日就知道了。”
林莺娘:“………”
她算是知道,这谢昀就是自己睡不着,害自己来了。
她翌日起来,榻边人早已离开。
采雁兰秋两个人进来伺候,见姑娘哈欠连天,睁不开眼,好奇问,“姑娘昨夜没睡好吗?”
可不是。
林莺娘腹诽暗骂,他昨夜好端端的说那么一番话,可不叫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埋头苦思他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嘛!
只是可惜,苦思冥想一夜也没想出来。
想不出来便不想了。
林莺娘不是会为难自己的性子。
她如今日子过得当真惬意自在,赏赏花,溜溜鸟,闲来无事还能出府去,听听市井里的八卦。
今日张家长,明日李家短,听到兴起时自己也上前附和两句。
百姓不知她是成安公主,只道是哪家高门里跑出来玩耍的调皮姑娘,也不藏着掖着,有什么隐蔽消息都倾囊抖落出来告诉她。
林莺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身边跟着的霍子毅也听得一愣一愣的。
只是林莺娘嫌他烦,拧眉瞪他,“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霍子毅笑嘻嘻,“我是殿下的驸马,自然要跟着殿下。”
他在公主府门口安排了人守着,但凡林莺娘出宫,他便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怎么甩也甩不脱。
只是这时日长了跟下来,他发现林莺娘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
他原以为她是极脱俗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
哪知这仙子不止食人间烟火,还对这人间的凡俗之事殷勤好奇得很。
她爱金银,喜八卦,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
这哪里是天上的仙子,分明是最喜人间俗物,欲念深重的妖精。
只是就算是妖精也是他未来的妻。
霍子毅想得开,只要姑娘生得漂亮,性子什么的往后慢慢磨合便是。
于是他日日跟着林莺娘,她往哪儿去,自己便往哪儿去,形影不离地紧。
当然也会有意外的时候。
谢昀下值的马车偶尔会经过主街,霍子毅远远瞧见,胆子就怵了半分,再见里头人掀起帘子看过来的眼,便更是两只腿都忍不住微微打颤。
他现下是越来越怕谢昀了。
他在朝堂一手遮天,便是庆王现在说起他也得叹一句,“后生可畏啊!”
他交代霍子毅,“你在外面收敛些,若是冒犯到了小侯爷手里,你父王我可是没本事救你。”
霍子毅平常不听庆王的话,左耳进右耳便出去了,只这句话记到了心里。
他是万万不敢冒犯谢昀的,往常远远见着他也是躲着走,只是今日跟着林莺娘一时忘了形,等回过神来已是叫谢昀瞧见了。
这下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好在谢昀眼里半点瞧不见他,只是看向他身边的林莺娘,“殿下怎么在这里?”
林莺娘现在看着他也有点发怵。
毕竟叫他撞见霍子毅跟着自己。
谢昀其人她还是了解的,瞧着清风明月的,最是个睚眦小气的性子,这一幕叫他瞧见回头指不定怎么折腾自己。
于是极是清醒地将自己摘了个干净,“我出来逛逛街,不想就遇到了小世子。他一直跟着我,烦也烦死了。侯爷,你快帮我将他赶走。”
霍子毅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将自己出卖了个干干净净。
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就叫谢昀身边跟着的青山一把拖开。
他这下倒是回过神了,边被拖开边大着声音嚎,“殿下,殿下您不能这么对我啊……殿下……”
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彻底听不见。
林莺娘这才谄媚凑到谢昀面前,“多谢侯爷为我解困。”
她看见面前的郎君转身便走,上了马车,毫不留情,自己正欲嘟囔两句就见车帘叫人从里面掀起。
谢昀面冷声也冷,“过来。”
他这呼来喝去的派头。
林莺娘忍不住腹诽,到底谁是殿下谁是臣子。
但也腹诽而已,面上笑嘻嘻连忙提裙跑过去。
她坐谢昀旁边,贴着他,亲亲密密。
这似乎取悦了谢昀,他眉眼间的霜雪融化了些,只是语气仍旧冰冷,“身为殿下,不好好在公主府里待着,一日到晚在外头瞎跑,像什么样子。”
他当然听说了霍子毅缠着她的事,也知晓她不胜其扰,是以今日特地过来寻她,果然撞见两人在一处。
他不是大度能容人的性子,吩咐人将霍子毅赶走,回头又来指责林莺娘。
林莺娘满腹委屈,“这能怪我么?还不是侯爷给我定的好亲事,他说了,他可是我未来驸马。”
她也小气,还记着当初定下这门亲事时,谢昀的作壁上观。
谢昀眉头微蹙,“谁告诉你这是我给你定的亲事?”
这门亲事的确不是谢昀所为,
等他知道,先帝已下了圣旨,无可挽回。
但那无可挽回落在林莺娘眼里就成了作壁上观。
“不是侯爷定的,侯爷也没有帮我推拒。就如霍子毅所言,他是我的驸马,跟着我自是理所应当,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故意拿话来激谢昀。
她这个成安公主当得好好的,才不想嫁给那个什么庆王府小世子,他一看就是个混账不靠谱的玩意儿,也就是比那个没有半分主意的谢子慎好那么丁点。
但是也只是丁点而已。
林莺娘对他的嫌弃袒露在面上。
她问谢昀,“侯爷,我不想嫁给他,您就没有办法将这亲事推拒了去吗?”
第203章 他们——他们好大的胆子——
这门亲事不能推拒。
因为,它是先皇定下的亲事。
缠绵病榻的新帝也是如此对谢昀道:“朕知爱卿你与成安有情,也有心要成全你与成安之好。只是这门亲事乃是父皇所定,便是朕,也是无能为力。”
没有人能忤逆先皇的旨意,便是新帝也不行,否则便是忤逆不孝,明日满朝文武的奏章便能堆满奉天殿的案几。
谢昀身为朝堂重臣,食君之禄,自然知晓君主的顾忌。
他没有为难新帝,只是躬身退了出去。
出来见了林莺娘,才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沉声安抚她,“殿下放心,这门亲事困扰不了殿下多久了。”
彼时林莺娘并不能明白其中深意。
她像那夜一样,懵懂无知,被蒙在鼓里。
直到有一日,她带着采雁上街来。
又是年关将近了,本该热热闹闹采买年货的主街上却瞧着有几分肃静,来往百姓都是一副诲若莫深的模样。
林莺娘自上次被谢昀逮住,心有忌惮,几日不曾出门来。
未料出门瞧见的竟是这么一副情景。
她觉着好奇,好在自有先前同她道张家长李家短的街头摊贩给她解惑,“哎哟,姑娘这几日没出门,想必是没听说这事吧?”
“什么事啊?”
林莺娘附耳过去听,这一听,心下也是骇得不行。
同其他来往百姓一样,也是诲若莫深的脸。
她迟疑着开口,“这事您是从哪儿听来的?可信吗?”
“怎么不可信?”
摊贩小哥最是忌讳旁人怀疑自己打听消息的能力,当即变了脸,“大家都这么说,前几日街上可传得沸沸扬扬的。”
他又以手掩着嘴,悄声道:“这事还惊动了京畿衙门呢!前两日抓了好些人进去,如今城里的人自然是人人自危,不敢声张。我也是与姑娘你有缘,这才告诉你的。你可不要说出去,若是让衙门的人知道,我也得进去蹲大狱去。”
摊贩小哥说得言之凿凿,林莺娘再瞧四周百姓的神色,果然神色沉重不敢言。
再抬首看,都城门楼上不知何时已立满了守军。
明景元年,百姓人人自危。
这金陵城的天,怕是又要变上一变。
奉天殿里,伺候天子的宫人皆战战兢兢俯身跪于地上,他们看着面前冰冷的青石地砖,内心数着自己还能有几日活头。
不知道。
——新帝发了盛怒。
外头的流言传到宫里,叫病榻上的新帝知晓。
“混账——”
向来温和的新帝罕见地发了脾气。
他到底是天子,雷霆一怒,血流千里,宫人们都胆战心惊低首跪下,迎接天子的雷霆之怒。
他也当真是雷霆之怒,顾不上自己缠绵病榻的身子坐起,指着来报的京畿衙门的官员,厉声吩咐,“查!给朕查!看是哪个胆大妄为之徒敢传出这样的话来污蔑先皇?朕要将他擒住,碎尸万段,以祭先帝。”
京畿衙门的官员领旨,匆匆忙忙退去。
暴怒的君王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在宫人的搀扶下靠在床上剧烈喘息。
平心而论,新帝对这个自己亲手扼杀的父皇并没多少情谊,但他却也的确是生怒了。
无他,此事事关他自己。
还关乎他现下坐着的皇位。
坊间已有流言传出,当年先皇乃是杀了昔太子殿下一族这才坐上的皇位,此乃谋逆,实乃是名不正言不顺。
其实此流言自先皇登基初时,便一直隐隐在传。
只是无人敢将其摊在面上。
彼时先皇强势,是以铁血手腕震慑的朝堂,甚至还屠了几个为昔太子殿下说话的官员。
杀鸡儆猴,这招一直是君王统治御下的手段。
但这事到底是先皇的一个心病,所以他病重时将成安公主寻了回来,保全了他君王的声誉。
又交代彼时还是六皇子的新帝,定要在他驾崩后偷偷暗杀了林莺娘,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新帝本来也打算如此做的。
但宫变那日成安殿走水,成安公主不知所踪。
这倒是省了新帝的功夫。
他想,不过是个公主罢了,便是活着又能倒腾出多大风浪,他不以为意。
后来谢昀将成安公主寻了回来。
正逢此时新帝遇刺病重,朝堂上诸事冗杂,后又添选储一事。新帝分身乏术,这样的当头,他顾不上这个与自己没有多少纠葛的公主。
如今立储一事进行得顺畅,眼看永安王的孩子就要过继到自己膝下,立为储君。
却不想陡然横生出了这事端。
昔太子殿下英明神武,仁德广被,贤名远播,有经纬之才。当年东宫那一场大火,叫当时多少名人贤士扼腕唏嘘不已。
原道是上天嫉妒英才。
现在才知是叫人陷害夺位。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他们不畏皇权,也不畏生死,只凭一腔热血,于登闻鼓前上书万民请愿,要求新帝彻查当年昔太子东宫失火一案。
那万民书先是呈到内阁。
谢昀看过,随手递给身边的内侍,“呈给陛下罢。”
于是万民书又送到奉天殿去。
新帝是颤抖着手看完那封万民书的,而后狠狠将它掷于地上,苍白病弱的面容微微扭曲,“他们——他们好大的胆子——”
逼新帝彻查当年昔太子东宫失火一案,就相当于逼新帝承认自己从先皇那里继承的皇位亦是名不正言不顺。
新帝如何会查。
他命人将登闻鼓前闹事的一众人等擒拿下狱,又吩咐皇城司的人在各处城门楼上安排了放哨的亲兵。
凡是有妄图非议先皇及当年之事者,尽皆下狱。
一时间,金陵城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这并不是遏制流言的好办法,要知强压之下必引众怒。
若是寻常,新帝不会如此莽撞冲动行事。
但他现在不得不如此。
自己俨然没有多少时日了,要立的储君尚且年幼,他得为下一任天子扫清障碍才是。
只是他未想到,众怒和反噬来得如此之快。
第204章 她若是下一个陛下,臣认了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很快,金陵城里的流言便传了出去。
天下尚有不少昔太子殿下的门生流落在各地,如今年岁皆长,在当地都颇有些威望,听闻此言,皆纷纷而动。
或上书,或檄文,偏昔太子殿下贤名远播在外,檄文一发,诸多名士之流响应。
这便不只是区区一座金陵城,新帝所能镇压得了的了。
何况愈镇压,这把火反烧得愈烈,那些人愈发笃定自己所行之事是正理大道,呼吁响应之声愈重。
新帝焦头烂额,抱恙之躯还得强撑着召谢昀来见。
天子圣桌上放着一封书函。
新帝难得从病榻上起来,撑着这副苟延残喘的身子坐在桌案后,拿起书函递给谢昀。
谢昀接过来看。
这不是寻常书函,上面详细记载了永兴三十二年,昔定远老侯爷身死塞北的真相。
——不是战死沙场,而是窥见了当年昔太子殿下一案的真相,死于先皇的猜忌中。
新帝一直看着谢昀的神情。
他眉眼从始至终平静,面上有着早已知晓此事的从容。
“你果然知道这件事。”
新帝了然,他沙哑着声问谢昀,“爱卿,你是想为定远老侯爷报仇吗?”
新帝能叫谢昀看中,从寂寂无名的皇子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有谢昀的谋划帮衬,也有他自己的通透敏锐。
这接二连三的事发生,若说其中没有谢昀的半点推波助澜,新帝是不信的。
他是谢昀亲自扶上的天子之位,自然知晓谢昀的手段。
谢昀沉默不语。
此时的沉默,代表着默认。
新帝苦笑了两声,“果然是你。”
只是他不明白,“爱卿如此,可有考虑过,朕这个皇位可否坐得安稳?到时朕病重身死,幼帝继位,你这个托孤重臣又是否能当得心安理得?”
新帝的皇位不稳,那过继到他名下的储君往后纵是继位,也会处在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境地中。
谢昀辅佐这样的君王,往后身上的非议和质疑不会少。
他不明白谢昀运筹帷幄,怎会在这样的事上犯糊涂,做出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来。
哪知谢昀听了他的话,悠然一笑,“陛下此言差矣,永安王之子尚未进宫,陛下怎知他便是今后的幼帝?”
此一语,震破天惊。
新帝不可置信撑着案几,“谢昀,你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面上的君臣之礼再维系不下去。
新帝直接唤他的名。
这是新帝第一次连名带姓唤谢昀,从前他是六皇子,尚且尊称他为“谢大人”。后来他登基为帝,也是一口一个“爱卿”,以示亲近之意。
如今却是声厉色荏唤他“谢昀”。
“你要谋逆不成?”
他以为谢昀要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
谢昀平静摇头,“陛下多虑了,这天下乃是杨姓天下,微臣岂敢谋逆。”
这话叫新帝方才蓬勃而怒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他知道,谢昀并无谋逆之心。
“只是……”
谢昀缓缓道:“先皇既是谋逆篡位。臣以为,这天下,便该还给应当之人才是,陛下觉着呢?”
这一语,激得新帝方才沉寂下去的心又紧紧提了起来,“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唤他“爱卿”。
谢昀微微一笑,“成安公主乃是昔太子殿下唯一血脉……”
他点到即止。
很多话,不用说明,新帝也明白,“你想让她继承皇位?你疯了吗?她只是一个公主。”
大鄞朝未有公主继承皇位的先例。
是以新帝从未将成安公主放在心上。
但谢昀不以为意,“大鄞朝未有女帝先例,陛下何不如,做这拥簇女帝继位的第一人?此事必为史官所记,陛下难道不想青史留名?”
新帝当然想青史留名。
但却万万不是以这种方式。
他若是将成安公主立为储君,扶她登上皇位,那与拱手将江山让给谢昀何异?
“谢昀,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你想扶成安公主上位,往后你与她诞下麟儿,再扶你们的孩子上位。这个天下,明着姓杨,却早已是你谢昀的天下!”
新帝越说越激动,他止不住胸腔满心愤意,咳得双眼通红,狠狠瞪向谢昀。
这是君臣俩私下说话,身边并无旁人。
自然也无宫人上前搀扶天子。
是谢昀上前,亲自来扶他,“陛下何必如此盛怒?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今日臣不为自己谋划,来日陛下稳坐皇位,难道不会忌惮削弱臣?臣不过是自保罢了。”
他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觊觎的心。
只是这般坦荡说出来,便是浑然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新帝一把推开他,自己撑着案几勉强站立,“你早起了这份心?”
他几乎立即便想到,“朕遇刺,也是你的指使?”
新帝其实怀疑过谢昀。
自己初登基,便遭遇这等祸事。
他最开始怀疑的,便是谢昀。
但他彼时并不在金陵,而且那美人的供词言之凿凿,的确是因着齐王的缘故蓄意行刺他。
他这才歇了对谢昀的怀疑。
现下不免那怀疑之心又起。
只是谢昀听了却摇头,“陛下高估臣了,臣纵是有天大本事,又如何能处处算计人心呢!”
那美人之事当真是个意外。
只是美人初进宫时,谢昀便暗查了她的底细。
他知道她是齐王的人,却任由她进宫,埋伏在新帝身边。
谢昀并不知道那美人是否生事,何时生事,但只要她有这个心,他便推波助澜,将她送到天子面前。
事到如今,新帝却不明白,“当初是你跟朕说,这储君之位,非朕莫属。也是你,亲手扶朕,得了这皇位。为何……”
他不懂,为何谢昀要背叛他。
他看得分明,一开始,两人的确是最志同道合的盟友,谢昀亦是一心一意帮自己,要将他扶上皇位。
到底是何时,君臣离了心。
谢昀沉默不语。
突然,新帝像是想到了一个极是不可能的可能,“是她的亲事?”
他看向谢昀,“你知道了,是朕促成了她的亲事,是吗?”
成安公主的亲事,是新帝的不得已而为之。
彼时他还是六皇子,他不能处处仰赖谢昀,自己也要想法子在先皇面前露头,是以他拿了成安公主的亲事在先皇面前露脸出头。
此事他一直瞒着谢昀。
他以为他同所有人一样,都觉着成安公主的亲事是四皇子一力促成。
却不想他早已知晓。
并自此与自己离心。
事到如今,新帝当真后悔不迭,只是他也“好心”提醒谢昀,“你如此费尽心思要扶她坐上朕这个位置,就不怕将来,她会是下一个朕吗?”
他还想尽力挽回这个与自己离心的朝臣。
古往今来,多少君主忌惮势重的臣子。
便是换了成安。
也未必会如他所愿。
只是谢昀闻言微微一笑,“她若是下一个陛下,臣认了。”
第205章 我要和侯爷相守一生,白头到老才是
这日后,新帝闭朝不出。
对外,是言天子病重,需好生调养。天子有令,往后朝中政务都由内阁重臣谢昀代为批阅。
朝臣并未起疑。
往日新帝对谢昀的倚仗众人看在眼里,往前数一数,昔日天子尚未遇刺时,批阅的奏章也不知凡几。
如今不过是更顺理成章罢了。
朝臣也感慨,天子多艰难,初初登基便遇上了行刺一事,如今昔太子殿下东宫失火一案又闹得沸沸扬扬,可谓是内忧外患。
这时候接手的人,无异于烫手山芋。
但只有新帝知晓。
——他是被谢昀软禁了。
他们君臣之间相互走到今日,身上实在有太多的秘密,不能叫外人知晓。这是他们互相之间的掣肘。
甚至到了如今,君臣俩已然撕破脸了,但面上仍然得维持君臣礼待的场面。
谢昀每日散朝后都来面见天子。
面上说是将朝上诸事禀告圣听,但他只是来奉天殿略坐坐便离开。
有时遇见太医院的太医来把平安脉,也会问上几句。
——天子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样的时候,本该安心调养,还能勉强多撑些时日。偏他多思多虑,这无异于是自己生生催自己的命。
新帝自然是知晓自己的身子。
他眼看着自己呕出的血一日比一日乌黑。
大限将至啊!
偏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自己的陵墓还没来得及修建,继承自己大位的储君也没有立。
还有朝堂,新政实行得如火如荼,现下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他还没来得及创建属于自己的“明景盛世”。
但再多的不甘此时也只能化为金陵城第一场冬雪下的叹息。
这样的当头,他还有心思关心旁人,问来奉天殿的谢昀,“成安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谢昀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天子还算是恭敬,“回陛下,成安公主一切都好。”
林莺娘自然很好。
刚开始流言传扬出来的时候,她的确有顾忌,好几日躲在公主府里闭门不出。
也心有忌惮,生怕天子因着这场浩劫波及到了自己。
她是这世上最惜命的人了。
好在天子一直未有动作。
也是,在外头成安公主可是昔太子殿下的唯一血脉了。这当头,成安公主若是出什么事,底下的民愤只会更盛,他这个天子之位一下子会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但林莺娘还是有些心惊胆颤的,她旁敲侧击着问谢昀,“陛下不会气不过,拿我来泄愤吧?”
她害怕,谢昀还故意逗她,“说不准,反正陛下大行将至了,若是驾崩之前起了心要带上殿下,以图江山稳固,此事说不准也未有不可。”
她初时相信,心里惶惶然害怕得紧。
却一抬头,瞧见他眼底隐约的笑意,才觉出他这是逗自己,立即咬着牙嗔他,“侯爷也太坏了,回头我被吓死了便如了侯爷的意了。”
他将生恼的姑娘搂进怀里,“你怕什么?我不是说了会护着你的么?你不相信我?”
她在他怀里嘟嘟囔囔个不停,“我哪里敢不相信侯爷呀!只是侯爷也知道,我是假的呀,这要是平白无故叫人当作真公主害死了去,我冤不冤呀!再一则,这事闹得这样大,我这假公主的身份不会叫人拆穿了吧?”
她才是多思多虑的心,这一时半会儿,已不知想出多少种可能出来。
每一种,都叫她担忧不已。
他到底是嫌她聒噪,索性垂首将她口堵住。
她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自然消停。
这是在公主府,不似从前在宫里,不必顾忌旁人,只是谢昀也只点到即止。
他事务繁忙,还得回宫去见朝臣,商议各地名士声讨闹事的事宜。
临走前,他到底温声来宽她的心,“殿下不必担忧。就算是殿下的公主身份被拆穿,还有臣陪着公主呢!臣定与殿下同生共死。”
林莺娘感动得不行,等到谢昀一出门就变了神色,“谁要和你同生共死?你死便死了,做甚么非得带上我?”
正巧采雁端着衣裳进来,拼命朝林莺娘挤眼色。
她是多伶俐的姑娘,立即改话,“我才不想和侯爷一起死呢!我要和侯爷相守一生,白头到老才是。采雁你说是不是?”
采雁回首,瞧了眼窗棂外的人影。
树影稀疏,廊檐下的人已不知何时离开了去。
她转过头来,对着林莺娘摇摇头。
林莺娘这才落下心来。
这是刚开始。
后来林莺娘听外头流言听得久了,也就没搁上心上,日子还得照常过。
她不是闲得住的人。
转头便出公主府去,又遇上好心告诉她消息的摊贩小哥。
他日日在这金陵城大街小巷晃悠,可算得上是这金陵城里的百事通,说起自己的见解来亦是一套一套的。
“我看那昔太子殿下的事估计八九不离十,不然怎会闹得这样大,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嘛!姑娘你说是不是?”
林莺娘哪敢点头,反而好心提醒他,“你小声着些,留心叫人听见了抓你去京畿衙门。”
她还记着之前摊贩小哥交代的话,哪知他现下浑然不在意,“没事,现在大江南北到处都在传这事,不算新鲜了。再说了,自天子闭朝不出,谢大人总领朝政,便将先前京畿衙门里关着的人都放了出来,连门楼上的守卫也撤了。你看……”
林莺娘顺着他的手往城门楼处观望。
守卫果然尽皆撤下去了。
第206章 进朝堂,封侯拜相,将臣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莺娘也没心思闲逛了,带着采雁回公主府去。
果然夜里忙了一日的郎君下朝过来。
他今日极是有耐心,拉着她慢悠悠用完晚膳,还让采雁拿了披风来,亲自为她系上,然后牵着她去游廊散步谈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姑娘洞悉的眼从始至终提防着他,直到四下无人,她自己忍耐不住性子出声询问,“侯爷有什么事就直说罢,这么藏着掖着怪吓人的。”
她怕极了谢昀这副模样,表面殷勤实则心底说不准在算计她什么。
她忧心自己不知何时便能被他卖了去。
月色游廊下的郎君闲庭信步,看过来的眉眼也温柔,“我成全殿下一个愿望,殿下明日陪我演一场戏,如何?”
林莺娘先是愣住,“我有什么愿望?”
再蹙眉问,“要演什么戏啊?”
她全然被人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翌日,便有人敲了登闻鼓喊冤。
一年之内,登闻鼓连敲两回,也是奇事,不少百姓得了消息都赶去看热闹。结果打眼一瞧,是个姑娘家。
白裙白衫,如云鬓边还簪了朵白花,浑身素缟,是孝中打扮。
那姑娘哭得好生可怜,泪水涟涟跪在地上,怯怯弱弱的,看着格外娇弱可怜。
来看热闹的也有那号称百事通的摊贩。
隔得远儿,他起初没瞧清姑娘的脸,后来定眼一瞧,才认出来。
豁,那不是向自己打听消息的姑娘吗?
他身边还有住在公主府周边的百姓,也在此时瞧清了姑娘的脸,扬声呼喊,“这是成安公主啊——”
一语出,众百姓哗然。
成安公主乃是皇室,她来敲登闻鼓做甚么?
有眼明心亮的人几乎立刻便猜出来,“成安公主敲登闻鼓,定是为了她的祖父,昔太子殿下申冤啊!”
那人所猜不假。
林莺娘敲登闻鼓,的确是为着昔太子殿下当年一事而来。
很快,宫里的天子便得知了消息。
宫门大开,一群内侍从里面走了出来,直接走到跪着的成安公主面前,低眉顺眼躬身请人,“殿下,陛下正在承天殿等着殿下。”
成安公主起身,跟着内侍走进了巍巍宫城。
谁也不知道那日成安公主进宫,天子与她说了什么。只瞧见两个时辰后,有宫里的鸾轿将成安公主送出了宫城。
宫城外自有公主府的马车候着。
林莺娘下了鸾轿,掀帘上马车,里头有人正等着她。
林莺娘在他身边坐下,没好气地揉着跪疼的膝盖,“侯爷不早些告诉我,我也好找人缝个垫子垫在膝盖上呀!”
她今日可算是跪疼了,先是在登闻鼓前跪了半个时辰,后来面见天子,又跪了两盏茶的功夫。
若是从前倒也罢了。
她现在被娇养得细皮嫩肉,哪里还能承受这样的苦楚。
更何况,她一贯是如此的。
受了丁点委屈都要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叫他知晓,不然自己这份委屈不是白受了么?
好在他现在脾气是越来越好了,也能容忍她的娇气。
甚至马车里就备好了活血化瘀的伤药。
谢昀拉开她的手,取了那伤药来亲自替她膝上上药。
马车里暖意融融的。
姑娘的裤腿撩到膝上,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腿来,也不打紧。
她半点不会羞涩,还故意晃悠着,颐指气使的吩咐他,“还有这里,这里也还没涂上呢!”
将得寸进尺的派头体现得足足的。
只是再好的脾气也有限度,在姑娘数次刁难下,好脾气的忍耐也消失殆尽。
谢昀搁下手中的伤药,沉着一双眼看着她。
他什么也不必说。
姑娘审时度势得紧,当即将裤腿放下,亲亲密密来哄他,“侯爷涂的药就是好用,这一会儿功夫,膝盖就不疼了呢!”
她笑嘻嘻,又甜言蜜语,任是谁也不能对着这样的脸发脾气。
唔。
倒是也有例外。
从前的谢昀可以。
那是个生人勿进的主儿。
好在,在她的软磨硬泡的不懈努力下,铁骨硬肠也化成了绕指柔。
林莺娘很是得意。
她看得出来,谢昀喜欢自己。
她是最通晓男女之情的姑娘,如何看不出他眼底不易觉察的宠溺,那是只有对心上人才有的不同。
她又是最睚眦必报的姑娘。
从前谢昀算计她的事她都记在心里,如何能不趁着现下他对自己的宠溺和不同使劲折腾于他。
于是,姑娘早起赖床要郎君抱,衣裳也惫懒,要郎君伺候着穿。
采雁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家姑娘嚣张跋扈,生怕下一瞬谢昀生怒,姑娘细白的脖颈便被拧断了去。
好在郎君没有生怒。
他大部分时候都有极好的脾气。
当然,姑娘若是做得实在太过,他一个眼风看过来,审时度势的姑娘自己就偃旗息鼓了去。
而后过了半晌,觑着郎君的神色又接着得寸进尺。
她是打定要将折腾谢昀贯彻到底的。
但凡谢昀过来,或闭目养神,或坐案看奏章,姑娘总来搅扰他。
搅扰得他烦了,便将姑娘一把捞起,丢去榻上,她呜咽出声的时候比搅扰他的聒噪动听。
那是在躺椅闭目养神的时候。
坐案看奏章时,他便饶有兴致地将姑娘捞进怀,不拘手头上拿着什么,同她一起看。
姑娘是识得字的,但公文艰涩难懂,他便一字字解释与她听。
姑娘听懂了,有时也有自己的见解与见地,便如同那摊丁入亩的新政。
她的心思玲珑,并不止于后宅争斗。
给她一番广袤天地,她便是能遨游九天的凤凰。
她边说也会边看谢昀神色,“侯爷,我说得对吗?”
“对。”
他对她的欣赏也向来摊在面上,“比内阁那群老顽固想得周全。”
“那是。”
姑娘禁不得夸,一夸尾巴便要翘上天。
“我是谁呀?我可是杨柳儿。”
她又傲娇又得意,叫面前的郎君俯首将唇堵住,那声杨柳儿也被迫止于唇齿之间。
免不得又是折腾一夜,他有极好的精力和耐心,叫她身心俱疲。
翌日疲惫着眉眼掀帘起榻,
本该上早朝的郎君却没走,负手立于窗前,听见她起身,才回头看她。
风雨初歇,天色阴沉得紧,他将那沉沉天色尽掩于身后,看过来的眉眼有疏朗的笑意。
“殿下。”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榻上的姑娘,“进朝堂,封侯拜相,将臣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他细数着她曾说过的话,在姑娘呆滞懵懂的眼中轻轻一笑。
“殿下的愿望实现了。”
第207章 欺君之罪,你可认罪?
明景二年。
年关刚过,病榻上的天子便下了罪己诏,举世哗然。
虽然罪己诏中通篇而下,都是新帝在以最谦卑的姿态深刻反省自己的过失,是他的无德与无能,才致各地民怨四起,天下动荡。
到最后尽皆化成一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但谁都知道这时候天子下罪己诏是为着什么。
这无异于变相承认了先皇当年迫害昔太子殿下的真相。
但新帝身为人子,怎能同天下人一般商讨自己的生父,于是只能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没办法啊!
大势所趋,他一个缠绵病榻,不久于人世的天子又能改变什么。
他什么都不能改变。
甚至撑着苟延残喘的身子坐于案桌之后,亲笔写下那封令世人哗然的传位诏书。
写到最后,他颤抖着手,将传国玉玺盖在了诏书之上。
而后才似卸下了重负般瘫倒在圣椅上,重重落下的手宣告着他的离去与落幕。
史书记:
明景二年,天子驾崩,传位于昔太子殿下之孙,成安公主殿下,是为女帝。
这是大鄞朝建国以来第一位女帝。
百姓哗然,朝堂亦是动荡,有不少顽固老臣带头反对,说“女主临朝,非国之福”。
甚至拉上谢昀,“谢大人,此事关乎国家社稷,大人可不能坐视不理。”
他们原以为谢昀会站在自己一边。
却未料待那女帝上朝来,谢昀竟是带头跪地参拜,朗声山呼,“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莺娘看着丹陛底下跪着的谢昀,恍如惊梦。
她从未想过,当时随口而出的一句妄言竟成了真。
——她是没有成为封侯拜相得男身,却是摇身一变成了女帝。
如今她和谢昀两人可是浑然掉转了个儿,岂止是将他踩在脚底下,自己现下是君他是臣,他得反过来依附攀交自己才是。
谢昀当先。
满朝文武大多是趋炎附势之人,都跟着跪地,山呼万岁。
只有小部分执拗不肯的,也叫身边谢昀早已安排好的官员蛮横拽着一同跪了下来。
万般不情不愿,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她是先帝临去前亲自传诏立为的君主。
又是昔太子殿下的唯一血脉。
论名正言顺,没有人比她更应当了。
林莺娘也是登基前一夜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公主身份是真。
她当真是恼极了。
原先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假冒伪劣的公主之身,日日担忧叫人揭穿了去,提心吊胆得紧。
如今才知竟是叫谢昀诓了,从始至终蒙在鼓里。
林莺娘如何甘心。
也后知后觉想起他说的话,那句“不如,我也给殿下报个仇,两相抵消,可好?”
彼时的她还不知是什么仇。
如今想来原是昔太子殿下,她亲祖父枉死的仇。
倒也算是大仇得报了,新帝驾崩前,那一封罪己诏,将先皇的一直孜孜以求的后世明君身份毁了个干干净净。
世人现在都知他是夺了自己兄弟的皇位上位,此是谋逆之举,向来为世间人所不耻。
至于本该属于昔太子殿下的皇位,也兜兜转转,落回到她这个亲孙女头上。
亦算得上是物归原主。
林莺娘当这个女帝当得是心安理得,她上朝接受众朝臣的参拜,下朝又刻意将谢昀留了下来。
朝臣们以为女帝是要封赏于他。
毕竟女帝能有今日,谢昀功不可没。
再则她两度进宫,都是经由谢昀的手,说是谢昀有从龙之功,也不为过。
朝臣们是满眼艳羡的看着谢昀离开的,还有人刻意走到他面前殷勤攀附,言语中不少推崇之意,只盼他日后得女帝重用,莫要忘了提携同僚。
却未料当朝臣离开,殿内寂静下来,谢昀首要面临的便是高座之上,女帝的指责。
“谢昀,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她再不必怕他,可以光明正大,连名带姓唤他。
谢昀向她行礼,“臣不知,臣有何罪?”
他边说边抬头直视她。
明晃晃,洞悉人心的眼,看得她气势不由弱了三分,仍是强撑着质问,“欺君之罪,你可认罪?”
是他欺瞒了自己真实身份的罪。
但他却是挑眉“哦”一声,“欺君?”
他未经传召,便自顾自从丹陛之下缓缓走上来,逼近坐在龙椅上的她,“不知陛下说的欺君是哪个欺?”
他话里有歧义。
欺瞒亦是欺,欺负亦是欺。
他欺瞒又欺负她,却还要故意道:“臣实在惶恐,还望陛下说明。”
她被她逼在龙椅之上,退无可退,只能蹙眉斥一句,“朕是天子。谢昀,你放肆!”
他不止现下放肆。
夜里更是爬上龙榻,行更放肆的事。
所有的怨怼不瞒,阴谋算计都湮灭在一声声的呜咽声里。
林莺娘坐上龙椅的第三日,平阳公主来找她。
往日骄傲任性的公主殿下,现下瞧见了林莺娘,却只是哭,“他们都说是我父皇杀了你的祖父。成安,这事是真的吗?”
平阳公主早想找她来求个解。
但先前不敢,也期望着或许那只是流言而已。
直到林莺娘坐了帝位,平阳公主知道,这事一定是真的了。
她更不敢来见林莺娘了。
她们是血脉相亲的亲人,却也是恩仇似海的仇人。
平阳公主从未想过,自己会沦落成这样不堪的境地。
现在满宫里的宫人看她眼神都不对了,她时常能看见那些或窥视或好奇的眼,在她身上打转。
也是。
她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她是当今天子的仇人,她的父皇害死了天子的祖父,她如何还能安然待在这深宫之中。
林莺娘没有说话。
此时不说话便是默认。
平阳公主哭得更凶了,“对不起,成安,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父皇他……”
她是最天真烂漫的公主,不懂前朝后宫那些阴私算计。
她也不知自己现在该如何是好。
有人理解她的踟蹰难安,前两日相邀她于宫城角楼相见,看着巍巍宫城对她说了一番话。
平阳公主听进去了。
也明白,她不该留在宫城了。
她是来向林莺娘辞行的。
女帝的先例已开,她再不能留在金陵城里,好在她是最受宠的公主,还有封地可去。
只是此一去,便是终身不会再回宫城了。
林莺娘没有挽留她。
便如平阳公主所言,她离开,是对她而言最好的安排。
第208章 那便是由着他来欺负朕?
平阳公主走的那一日,正是姜氏进宫的日子。
林莺娘前脚送走了哭哭啼啼的平阳公主,后脚就听宫人来报姜氏已被人接进了宫里,正在奉天殿等着她。
林莺娘忙赶回来见她。
姜氏见着她也落泪,“我的儿。”
她冲过来一把抱住林莺娘,又拉开她的身子,翻来覆去地看,又哭又笑,“我这莫不是在梦里?你怎么……怎么就成皇帝了呢?”
她初在江南得知这个消息还不可置信,先前的公主身份就已经叫她咋舌了,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天子。
姜氏好几日不曾缓过来,直到现在见着身着帝服的林莺娘才算是相信了,只是又忍不住哭,“我可怜的儿,竟是这样龙血凤髓的人物,可怜先前跟着我,不知是吃了多少哭,受了多少罪……”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在……好在现在是熬出头了……”
旁边有知礼仪的内侍提醒她,“夫人,面见陛下该行跪礼。”
“对,对,现在你是皇帝,该行跪礼。”
姜氏这便要跪下去,被林莺娘拦住,“母亲,我们母女之间,不讲这些虚礼。”
姜氏心疼她,她也心疼姜氏。
替她擦干脸颊的泪,林莺娘红着眼圈问她,“母亲在江南,一切可好?”
她们母女俩经年未见了。
自她来了金陵,便再未回去过,只能从零星的书信得知她的近况。
好在姜氏在江南的日子过得富庶,现下瞧着,比之从前在江州时还丰腴了些。
姜氏自是点头,“好,我一切都好。”
她在江南吃穿不愁,只想念自己唯一挂念的女儿。
如今见着了,便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母女俩屏退宫人在一处说话,自是亲亲密密说不完。
姜氏看着她如今的模样,再想想那些年母女俩颠沛流离受的委屈,忍不住啐道:“我就说那些人都瞎了眼,一个两个嫌弃我的杨柳儿是女儿身,看不上。看!我的儿如今多争气,比他们那些混账男人不知道强上多少。”
她对杨盼山还是有恨。
听说后来林莺娘出生他去打听过消息,听说生的是个女娃娃便彻底歇了心思,由得她们在那妓馆里自生自灭。
只是却不想,那样的混账男人却有着这样的境遇。
——他原是昔太子殿下的亲子。
姜氏现在说起他来亦是满腹的怨,“那是个混账,好歹是**,不然我的杨柳儿也不能这样顺顺当当。”
母女俩都明白,若是那杨盼山还在世,这皇位万万不能是林莺娘的。
好在。
好在他是**。
只是姜氏也好奇,他是**的。
林莺娘将原委告诉她,姜氏讶异捂唇,“叫人活活打死的?”
堂堂昔太子殿下的亲子被卖作死奴,在斗人场里被人活活打死,这传出去未免太损皇家颜面,先皇在处理这件事上遮掩得分外严实。
外头都只传他是意外身亡。
姜氏现下听了却是咬牙,“打死好!那混账不死,咱们母女俩现下也是没有活路的,倒不如他**干净。”
她又欣慰看向林莺娘,“我的儿,咱们母女俩的好日子可算是来了。”
的确是好日子。
姜氏是天子生母,此番奉诏进宫,礼部制拟了“慈圣皇太后”尊号,赐居宁寿宫正殿,享太后尊仪。
受封之日,太和殿前钟鼓齐鸣,百官朝贺,真真是母仪承乾,尊荣无极。
昔日江州林府里身份卑微的姨娘摇身一变成了这宫里最尊贵无双的皇太后。
姜氏笑得呦,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去了。
林莺娘却是愁。
是该愁的。
她初登基,眼下朝政还不稳,朝堂多的是不服她的老臣,总拿着“女主临朝,非国之福”的由头说事。
这是烦恼其一,烦恼其二是霍子毅。
他知道林莺娘当了女帝,这便递上折子来,说起昔年老皇帝定下的那门亲事——是成安公主和庆王府小世子的亲事。
这在朝堂顷刻间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自古以来,只有皇帝纳妃子,还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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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过皇帝嫁人的事。
这便更是让那群老臣抓到了由头,整日里哭喊着“阴阳颠倒,国之不国”的话来,听得林莺娘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偏还不能动他。
谢昀提前给她提了醒,这老臣前后辅佐了大鄞三位君王,算下来是三朝老臣,在朝中极有威望,轻易动不得。
“那便是由着他来欺负朕?”
她现下说起“朕”这个字来尤为顺口,气得将手里的折子扔了出去。
谢昀将她掷在地上的折子捡起来,送回到天子的桌案上,又过来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手拿起狼毫笔,亲自教她,“陛下贵为天子,九五之尊,谁敢欺负陛下?”
笔落纸上,批阅奏章。
谢昀温润的声在林莺娘耳边,循循善诱,“天下不比后宅,后宅算计的是人心,自该睚眦必较。但天下筹谋的是百姓。陛下,您该有容人之量。司徒大人为官数十载,是有他安身立命的本事在的。他如今与陛下意见相左,也是为了大鄞基业着想。陛下纯当他年纪长了,昏聩不清,不理会便是,何必动怒。”
他洋洋洒洒一大堆,林莺娘倒真是听进去了。
她本也只是在他面前撒撒脾气,出了这殿门,她可是一心推行新政,心怀百姓的好皇帝。
她自泥沼中走出,自然知晓民生多艰苦,如今一朝得了权势,也是全心全意为天下百姓。
但她到底一介女流,公文艰涩尚且看不懂,**上的事更是一头懵。
说到底,从前那些见解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如今落到自己手中,才知要落到实处有几多艰难。
好在还有谢昀。
他手把手教她,奉天殿的烛火时常燃至半夜。
林莺娘有时会转头看他,“侯爷真厉害,怎么感觉什么事到了侯爷手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她这次的夸奖是发自内心的。
她当真觉得谢昀很厉害。
从前只知他权势滔天,如今自个儿坐上这皇位,才知这滔天的权势也不是轻易得的,还是得有本事才行。
第209章 你……你胆敢冒犯天子,可知何罪?
这样的夸奖,谢昀尽皆坦荡荡收下,还抚摸她的头,“陛下努努力,也能和臣一样厉害。”
这便是拐着弯儿的说林莺娘不行。
林莺娘哪能受这份**。
从前她是林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庶女,旁人说不行倒也罢了,如今自己可是一国之君。
这便是奇耻大辱。
她一面奋笔疾书批阅奏章,一面提醒谢昀,“侯爷往后说话小心着些,这话让朕听见倒也罢了,若是叫旁人听见,小心参侯爷一个不敬君主的罪名。”
他还能更不敬君主一些。
陪天子批阅奏章是个好由头。
谢昀一日日的夜宿宫门。
旁人瞧着,只道是他心系黎明百姓,昼夜不歇教导刚登基的天子,为百姓推行新政鞠躬尽瘁。
但也有人会起疑。
算算时日,这谢大人都进宫连宿多少天了?日日都这么昼夜不歇的批阅奏章?这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样折腾吧?
何况还有天子。
天子到底是女儿之身,便是内阁的谢大人扛得住,天子也这般能扛?
林莺娘自然是扛不住。
有时看着看着奏章,脑袋便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垂了下去。
谢昀也心疼她,看着案桌上如山的奏章,对她道:“陛下若是困了,便去歇息,剩下的臣替陛下批了。”
林莺娘摇头。
“不行,我得自己来。否则那群老臣看见奏章上的字迹不是我的,回头又要唧唧歪歪上折子,说我不亲自批阅,不体察民心……”
她是真的困了,连自称朕也忘了,但还记得嘟嘟囔囔那群老臣的坏话,可见他们荼毒她这个天子之深。
但她也算是个听言纳谏的好皇帝,谢昀教给她的话她听到心里去,纵是再看不惯那群老臣,也从未刁难过他们。
慢慢的,朝中一开始大半不支持她继位的朝臣见天子这般励精图治,渐渐也都偃旗息鼓了下去。
只有一两个老顽固,固执得像茅坑里的石头,顽固不化,冥顽不灵。
眼下就是那石头借着霍子毅的由头生事。
林莺娘不予理会,想着将那自己看不惯的折子掷去一边,纯当看不见便是。
她现在的脾气是真的好了。
若是搁在从前,她哪有这样好的性子,旁人说她一句,她是暗里回人家十句的。
可是现在不行了。
身为天子,朝堂上与她意见相左的何止一两人,她若是个个都要计较,怕是生了三头六臂也计较不过来,只能作罢。
她也没打算理会霍子毅。
那是个傻憨的。
眼下林莺娘继位,承的是昔太子殿下一脉。那昔年继位的老皇帝自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了,朝堂上的朝臣们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自己与老皇帝牵上攀扯。
就连平阳公主也主动舍了老皇帝定下的亲事,自请远去封地。
偏这混不吝的,看不清这朝堂上的弯弯绕绕,还非要搅和进这趟浑水里,将那门亲事显摆出来,要天子给他个说法。
天子能给他什么说法?
没要了他的命就是他祖上烧高香了。
庆王数月没有上朝堂,眼下新帝登基,他避之唯恐不及,生怕那时定下的亲事牵连到了自己。
却不想千防万防,忘了防着自家那个混账儿子,叫他钻了出去,还闹出这等大乱子来。
庆王吓得不轻,待霍子毅回府便将他狠揍了一顿,又连夜递上了请罪的折子,自请卸了这爵位,携家眷离京,自此归隐故里。
这折子递到林莺娘手边。
按着寻常,她本是要推脱一二,以示君臣不舍之谊,这是朝堂上惯来用在面上的功夫。
却未料谢昀自她手中将折子接了过去,自顾自拿起朱笔直接落下一个“允”字。
他还有话解释,“霍子毅胆大妄为,觊觎天子,这爵位舍了也罢。”
轻飘飘就将霍子毅往后继承的侯爵之位夺了去。
林莺娘目瞪口呆看着他,而后才气急败坏道:“谢昀,你……你不经朕的允许擅用御笔,你这才是胆大妄为!”
谢昀由着她指责。
反正胆大妄为是他,觊觎天子也是他。
夜里翻云覆雨,他还有心思下榻去拿了案桌上的御笔来,朱砂点点,落在女子光滑如玉的背脊上,似红梅轻绽,妖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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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她香汗淋漓,还要指责他,“你……你胆敢冒犯天子,可知何罪?”
他罪孽缠身,却不可自拔。
俯下身在她耳边呢喃,轻声似蛊惑,“臣之罪,实在罪孽深重,旁人不敢擅定,不如陛下亲自来?”
她想来。
还未起身,便叫他整个压下,而后一挺而进。
她指责的话顷数化为了唇齿间的破碎不成音。
翌日上朝免不了精神欠妥。
好在朝上有些阿谀奉承的官员替天子解释,“陛下辛劳,听说夜夜批阅奏章至凌晨,此乃国幸。但陛下还是得看顾些身子,有损龙体便不好了。”
后头自有人跟风来道:“陛下心系百姓,乃大鄞之幸,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好在是林莺娘脸皮厚,点头悻悻应下,换个脸皮薄的怕是要羞死在这朝堂之上。
那害她疲累的罪魁祸首分明也在朝堂之上。
只他神清气爽,又清矜疏朗,瞧不出昨夜的放肆无状来,还施施然跟着朝臣一同拜下。
恨得龙椅上的天子咬碎了牙。
下朝便让采雁带着人堵在殿门口。
“他不是让朕保重龙体吗?朕要休息了,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放进来。”
“闲杂人等”四个字咬得尤其重,采雁当然知道说的是谁,重重点头应下。
回头谢昀果然被拦下。
青山长风在前面,为自家侯爷出头,“还请采雁姑娘进去通禀一声,便说是我家侯爷过来了。”
他们以为搬出谢昀的名便畅通无阻。
哪知这采雁姑娘现在有天子做倚仗,当真好大的派头,瞧也不瞧他们两个一眼,“陛下说了,她昨夜批了一夜的折子,累极了,眼下得歇息了,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
但其实要进去也不难。
谢昀使了个眼色给青山长风,两人便一左一右上前将采雁拉走,嘴里还冠冕堂皇解释,“采雁姑娘,我们兄弟俩有件事想麻烦采雁姑娘,姑娘随我们去别处说说话……”
采雁被强行拉走。
其他宫人哪敢拦着谢昀,都是垂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只装自己全然瞧不见。
第210章 我这腹中的孩子,可不是她的孙儿呢!
大抵是女帝登基的第三个月,金陵城里的定远侯府出事了,谢家的当家主母谢夫人重病去了。
她实在是撑不住了。
本就重病缠身,命不久矣,又听底下人闲言碎语,说原先寄居在侯府的成安公主登基为帝了。
“什么?”
她当真是不可置信,病中惊坐起,忙问贴身伺候她的李嬷嬷。
李嬷嬷不敢瞒她,红着眼对她道:“夫人,是真的,眼下宫里的天子,正是那位曾住在雾凇院的林家姑娘。”
她眼看着谢夫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仰头倒下去,嘴里还呼着,“**我——”
这一回倒下便当真是**之末了。
来瞧病的大夫看着只摇头,让李嬷嬷准备身后之事。
这样的时候,再大的冤仇也得解了,谢子慎带着他的妻方寻雁来看谢夫人。
这一次,是谢夫人主动要求和方寻雁私下说话。
谢子慎不许,他还想着先前谢夫人蓄意害孙的事,倒是方寻雁温言软语来劝,“夫君,不妨事的,我离母亲远些便是。再说,你瞧母亲现下这副模样……”
谢夫人已经病倒在榻上,莫说害人,起身的气力都没有了。
谢子慎这才千叮万嘱出去。
这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夫君,也是刺向卫青黛心窝里的一把锋利,**不见血的好刀。
方寻雁借刀**,屡试不爽。
就如现下,谢夫人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子对她的仇人温柔呵护,却对着自己的亲母多加提防时,心里在想什么?
会不会后悔自己做了那么多的恶事,这才得了这众叛亲离的报应?
方寻雁欣赏着谢夫人面上的神情,在她榻边的圈椅里缓缓坐下。
婆媳俩难得关上门来说体己话。
谁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方寻雁出来后谢夫人便呕了一口心头血,是夜便一缕魂魄归了西。
她的枕头底下,放着她临去前亲手写的一封遗书,被收拾的丫鬟翻出来,送到谢昀面前。
是卫青黛的遗书。
也是一封认罪书。
遗书里说明当年定远侯府的一件旧事。
——昔年定远老侯爷之妻楚夫人,身怀六甲,居于雾凇院,她闺中要好的妹妹嫉恨她,于她日常饮食点心中下药,这才致使楚夫人一尸两命,难产离世。
此遗书一出,满金陵的人都哗然。
谢夫人平素的声名极好,后来虽为京兆尹府所累,得了个恶婆婆的声名出来,但先前那慈爱继母的名声可是一直未有人质疑过。
如今得知了这遗书,才算是知晓了真相。
哪有什么一心为着继子好的贤良后母,这一切都是她的伪装。她蓄**了谢昀的生母,又如何能厚待他,指不准背地里想着法要害他多少回,只不过未能如意罢了。
如今却是坏事做尽,报应到了自己头上。
这样的恶贯满盈之人身死,金陵城的百姓都直呼痛快。
这样的事自然上达天听,叫天子知晓。
她顺应**,下旨夺了谢夫人的侯爵夫人身份,并将她的牌位挪出了定远侯府祠堂。
九泉之下,她再不是定远侯府主母,只是卫家女。
出了这样的事,最崩溃的莫过于她的亲子谢子慎。
他不知自己的母亲为何临死前要闹这么一出,如今她倒是一**之,什么也不管了,倒是连累他这个亲子,现在他在定远侯府完全抬不起头来。
谁都知道他的母亲是害死楚夫人的凶手。
谁瞧他的眼里都带着鄙夷。
这还不止,他的妻方寻雁也要离开他,逼着他要他写和离书。
他怎么会肯写和离书,他眼下只剩下方寻雁了,自是苦苦哀求不让她走。
往日温柔多情的妻子,现在浑然变了副模样,恶语相向,声色俱厉,看着他的眼里也尽是嫌弃。
“我要不是为了报仇,谁愿意待在你身边,日日被你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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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将那些素日夫妻恩爱说成恶心。
又嫌弃道:“也就是你那母亲把你当个宝一般,日日捧在心上怕疼了,放在嘴里怕化了。你瞧瞧你自己,一无是处,腿瘸眼瞎,哪个瞎了眼的女人能瞧得上你?你碰我一下我都觉得恶心。”
谢子慎何曾被人这样指着鼻子痛骂过,也幡然醒悟,原来自己身边往日温柔多情的妻子原来真实模样是这个样子。
她从来不喜自己。
从前种种都是她为着报仇虚与委蛇。
但他还是想挽留方寻雁。
毕竟他现在身边再没有旁人了,何况她还怀了自己的孩子。
他好生劝她,“寻雁,便当你对我的情意全是假的,但我们还有孩子啊!你便是为了孩子也不能离开我……”
说起这个孩子,方寻雁的脸上倒是缓和了不少。
她温柔慈爱的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卫青黛能留下那封遗书,都多亏这孩子。”
她以腹中的孩子为要挟,逼卫青黛写下那封揭穿真相的遗书。
卫青黛起先是不肯的,但方寻雁明晃晃的威逼,“如今陛下荣登大宝,你曾对陛下做的那些事,陛下可还记着呢!你**倒也无妨,可是你还有谢子慎,还有我怀里的孩子不是?你就不怕牵连了他们去?”
卫青黛没办法,她自揽其罪,谢子慎尚且无事。
他毕竟是昔定远老侯爷的孩子,身上留着谢家的血,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他可以永远留在谢家。
于是她亲笔写下那封遗书,将自己的罪责尽皆袒露,只求能护住谢子慎,护住方寻雁腹中,她唯一的孙儿。
“可惜呀!”
方寻雁抚摸着自己的腹,脸上之色又化作得意,“我这腹中的孩子,可不是她的孙儿呢!”
她怎么愿意怀上谢子慎的孩子。
这腹中的孩子,自然是旁人的,不过偷龙转凤算计到了谢子慎头上。
第211章 选妃进宫……
方寻雁此时也不必再装,她坦荡荡的将真相血淋淋地揭露在谢子慎面前。
往日性格温吞懦弱的公子啊,骤然知晓这当头噩耗,惊得可谓是神魂俱灭。
头一遭指着人破口大骂,“你这娼妇!你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没有哪个男子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自己的妻子腹中怀着的孩子并不是自己的。
“你!你不配待在我定远侯府!你给我滚出去!滚——”
他目眦欲裂,瞪着方寻雁。
方寻雁半点不怵,直视他。
谢子慎得知真相的神情早在她意料当中。
她伸手向谢子慎一摊,“我当然会走,你们定远侯府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但是你得给我和离书。”
“我不会给你和离书的!”
谢子慎怒意滔天,恶狠狠道:“你个娼妇!做出这等丑事来,我要给你休书!我要休了你!”
方寻雁闻言笑出声来,“我做丑事?”
她指着谢子慎,“我哪有你们母子俩做的丑事恶心?你当我想嫁给你吗谢子慎?是你!是你算计的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日宫宴上我是为何落的水?你又为何赶在那当头下水去救我?”
“你想尚公主是不是?”
方寻雁直接揭露了谢子慎的心思,“你们母子两个,又狠又毒,设计陷害我,还毁了清白身,不得不嫁到你们定远侯府来。如今可算是遭了报应了。”
“你想给我休书?”
方寻雁面上比他更狠,更阴毒,“我告诉你,你休想!”
她明晃晃地威胁谢子慎,“你若不给我休书,我便将你做的那些事也抖落了出去。咱们两个,谁也别想好过。对了,那宫宴上你本来想尚的是哪位公主?”
当时宫宴上适龄的有两位公主。
一位当时和他兄长谢昀定了亲事,那他想尚的,不言而喻,是另一位。
可是今时可不同往日了。
那位公主眼下可进宫做了天子,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是万万人之上的君王,只手遮天,碾死谢子慎这样的人便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一般。
方寻雁意味深长的眼落下来。
谢子慎脸色立即骇得惨白。
微跛的脚往后踉跄两步,遍体生寒。
她还要威胁他,“给我和离书。另外,我这腹中的孩子你也得好生认下来。”
她必须得将这个孩子放在谢子慎名下。
这样,她方寻雁的名声才算是保全了。往后她还要二嫁,她不能叫谢子慎毁了她的名声,她得为今后谋划。
经她这么连敲带打一顿吓,谢子慎哪里还敢和她作对,老老实实地写了和离书给她。
方寻雁拿了和离书,将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连带着他房里两个通房伺候的丫鬟也跟着她。
事到如今,谢子慎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两个丫鬟早已叫她收买,早就是她的人了。
难怪平日里几人相处得格外融洽,甚至方寻雁在母亲那儿受了委屈,两人也明里暗里替她说话。
更别说寻常家里妻妾相争的事,他院里从未发生过。
他先前还以为她们是爱慕自己,舍不得自己为难,抑或是因着他从不偏心,待她们个个都好,她们这才相处得周全。
原来全然不是。
这世间,只有利益最稳固。
方寻雁下了血本,收买了她们,允诺了她们今后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可比给人当通房,守着个虚无缥缈抬妾的承诺好得多。
画月两个自然听方寻雁的话,唯她是从。
就连自己这个正经的主子,也被毫不犹豫舍弃。
如今,谢子慎没了母亲,没了妻子和通房,唯一的兄长也早已搬去雾凇院。
偌大的定远侯府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可谓算得上是孑然一身。
也不尽是。
府里还有丫鬟和小厮。
但他现在没有了母亲倚仗撑腰,府里的人原就看不上他,从前不过是惧着卫青黛。现在他母亲一死,那封遗书又挑明了她是杀害楚夫人的凶手。
**凶手的儿子住着被害之人的家中。
他的境遇可想而知的难过。
采雁现下时常会出宫,外头传的这些事,她会在天子批阅奏章的间隙说给她听,当闲来无事的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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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莺娘现下只剩这些消遣了。
她日子过得格外可怜,数不尽的奏章,批阅不完的政务,朝上还有些不识眼色的官员,日日往上递请安折子,一口一个“陛下安否”。
林莺娘不安,她光是应付这些奏章倒也罢了,还得应付谢昀。
眼下女帝登基已有三月,朝堂上不知哪个缺心眼的大臣递上折子,说为求江山稳固,还请陛下酌情考虑选妃进宫一事。
选妃进宫……
林莺娘看着那折子上的四个字,心下都不由哆嗦,一时没拿稳,那折子跌落回桌案上。
便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慢条斯理地从案桌上拾起那道折子。
“选妃进宫……”
他呢喃这四个字的时候语调里有凛冽的杀意,再抬头看林莺娘时眉眼却隐约含笑,不紧不慢问,“这道奏章,陛下怎么还未批阅呢?”
笑里藏刀。
林莺娘勉强吞了口口水,“那个……朕还没来得及批阅……”
她便是现下做了天子,有时也还是怕谢昀,尤其是这样的时候,当众叫人抓包,她心里犯怵得很。
谢昀将奏章递回她手边,兴味盎然地站一旁看着,俨然有盯着她批阅的架势。
天子朱笔拿起又落下,落下又拿起,还是踟蹰不决,最后腆着脸回头问他,“侯爷觉着,这道奏章该如何批阅?”
他置身事外,“但凭陛下决定。”
林莺娘的目光依依不舍地在那“选妃进宫”四个字上流连。
这世上,有谁不想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呢?便是她是个女子,也不能免俗啊!何况她是天子,若她应允下来,便会有数不尽的俊俏男子源源不断地送进宫来。
这里头,有貌比潘安的。
也有温柔似水的。
反正不管如何,俱都是来讨她欢心的。
绝不会像眼前这人一样,白生了这么一张俊朗好看的脸,性子却是暴戾恣睢的,格外睚眦必报。
可怜自己身为天子,还得看他眼色,处处受他掣肘。
她胡思乱想这些的当头,那人还不满,又出声催促她,“陛下可是不知该如何落笔?”
第212章 陛下,和臣生个孩子,可好?
瞧这架势,俨然是谁家盯着自家夫君不许纳妾的正宫作派。
林莺娘当真是唏嘘。
她现在就是被正宫强逼着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懦弱夫君,万万不敢忤逆正宫的意思。
朱笔到底是落下,在请旨的奏章上批了个“否”字。
这夜,内阁的谢大人又没出宫,陪着女帝在奉天殿批阅了一夜的奏章。
她在龙榻上被折腾得颠鸾倒凤的时候,终于是想不起白日要多招几个俊俏郎君进宫的话了。
毕竟,一个谢昀已是折腾得她够呛。
再来一个,她小命休矣。
他今日也是起了心要故意折腾她,磨砺她。
白日她的恋恋不舍谢昀俱看在眼里,这是个不安分的姑娘,有了他还蠢蠢欲动,惦记着旁人。
他总要彻底磨砺她,要叫她心生胆怯,不敢再犯。
当然,还有另一则想法。
是迷迷糊糊中,郎君凑过来耳鬓厮磨的声,“陛下,和臣生个孩子,可好?”
生个孩子。
有了皇嗣,自然便能光明正大堵住朝上那些蠢蠢欲动要给天子送后宫的人的嘴。
龙榻上的姑娘神思浑噩,早不知今夕何夕,也没听清他说的话,敷衍便应下来。
察觉身孕是在两个月之后。
天子这日上朝时,便觉着身子不适,后来几个朝臣为着新政的事在朝上吵起来,吵吵嚷嚷的,她的头便更是疼得厉害。
林莺娘也是当了天子才明白。
这朝中的臣子比起后宅里的那些明争暗斗也是不遑多让的,甚至更甚许多。
有时吵嚷起来,脱靴掷人这样不体面的事都做得出来。
相较之下,谢昀立在一旁,就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般清新脱俗。
——他向来不与这些朝臣争斗。
也是,他如今权势滔天,圣眷正浓,哪个不长眼的会跑过来触他的霉头,怕是想叫自己本就坎坷的仕途在此戛然而止。
他也不制止他们。
大多时候,由着他们争斗吵闹。
群臣激愤,踊跃进言,对于龙椅高坐的天子来说,是好事。
只是今日例外。
朝臣们正吵得群情激昂的时候,就听一直沉默的谢昀忽然出声。
“住嘴。”
也是奇了。
方还吵吵嚷嚷,喧嚣沸腾的朝堂一瞬间沉寂下来,鸦雀无声。
大多数人都在看谢昀的神色,只有少数人看向龙椅后的天子,惊呼,“陛下,您怎么了?”
陛下身子不适。
太医院的太医来得很快,虚弱的天子由谢昀搀扶着倚在龙椅上,由太医把脉。
太医先是诧异,而后分外怀疑自己的医术,一个脉象而已翻来覆去把了许久。
到最后,是内阁的谢大人不耐烦,寒声问他,“陛下到底怎么了?”
太医忍不住身上一哆嗦,战战兢兢跪去底下回话,“回陛下,陛下这……这是有喜了……”
他说完,视死如归的闭上眼。
天子后宫空虚,这时候诊出她有喜。太医觉着,自己的命数算是到头了。
“有喜?”
方还虚弱的天子几乎瞬间弹起身来,又叫身边的谢昀轻压下去,他轻蹙眉,“陛下这样一惊一乍做甚么?当心龙体。”
莫说天子,底下朝臣听了也是惊惧。
——天子尚未成婚,这好端端的,哪里冒出来的皇嗣?
但陛下又的确是有喜了。
跪在地上的太医,哆哆嗦嗦,却也是言之凿凿,“陛下脉象流利圆滑,如珠走盘,的确是喜脉。按着这脉象诊断,陛下有喜已一月有余。”
天子在惊惧中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看身边的谢昀,“侯爷没吃药?”
初时是林莺娘吃药。
但她嫌苦,后来进了宫里也的确是不便吃,于是吃药的人换作谢昀。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事情。
林莺娘从未想过她会和谢昀有以后,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怀上和谢昀的孩子。
底下的朝臣们听得这一问先是诧异——什么,这竟是谢大人的孩子?
他不是向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吗?
什么时候和天子混在了一处?
然后是不约而同的屏气凝神,附耳来听。
这看热闹这一事上,便是日常一本正经的朝臣们也不能免俗。
他们听见珠帘后的谢昀平静无波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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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他倒是极坦荡荡,叫本就头晕的林莺娘气得够呛,指着他险些说不出话来,“你……”
“陛下别动怒,当心伤着皇嗣。”
这样的时候,他还有心思来安慰她,将她指向自己的指头耐心按下去,又温声细语解释,“臣问过陛下,是陛下亲口应允的臣,陛下忘了吗?”
谁会将床榻上颠鸾倒凤时说的话当真。
何况那时已然是最后关头,那时的询问,显然是通知。
事到如今,林莺娘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叫谢昀给算计了。
他早有心,要自己怀了他的孩子。
于是暗自弃了药,又在榻上给她演那么一出询问她意见的戏来。
天子生怒了。
这事很严重。
朝臣们瞧着,天子几日上朝不曾理会过谢昀了,连他递上去的折子都丢在一边,不予理会。更别说谢大人夜宿宫门这样的事,是再也没有了。
青山给谢昀出主意,不若故技重施,他们再寻着由头将采雁拉走,那这殿门便由着谢昀随意进出了。
在处理男女之事上,长风比他有点脑子,“那是从前,现在陛下有孕了,倘若她生起气来,伤着了小皇子,你有几个脑袋可以赔的?”
青山当即偃旗息鼓了去。
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
天子和朝廷重臣,总这么闹别扭怎么行?
国事不管了?新政不继续推行了?还有天子腹中的小皇子,总不能就这么耽搁着,连他父亲的名分都不给吧?
这事不止青山和长风急,满朝文武也急。
这可是女帝继位后生的第一位皇子,这嫡长子没名没分的可不行,往后落个父不详的名声还怎么名正言顺当储君?
好在这宫里还有个能主事的皇太后。
太后娘娘现在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今儿赏花明儿看戏,便是接见朝臣也在湖中心的凉亭里。
朝臣们在廊桥里远远候着,等着宫人们来回传话。
“行了。”
太后娘娘听了宫人来报,示意捶腿的宫人退下去,才伸着懒腰从美人榻上坐起身子,“你跟他们说,这事包哀家身上了。”
第213章 去年此时,侯爷在临江
朝臣们这才落下心。
但能让太后娘娘金尊玉贵,放下身段去劝的,并不是这些大臣。
昨夜里,有人漏夜往太后宫里送来了件宝贝。
听说是西海里挖出来的夜明珠,通体澄澈。
白日看过去不过寻常明珠,只比旁的珠子略大些,入夜则月魄藏辉,莹莹如灯,照得满殿通明。
这也是送夜明珠之人刻意在夜间送来的缘故。
果然,太后娘娘叫这夜明珠晃了眼,一见便喜爱非常,当即满口应允了下来。
翌日便来寻天子说话。
林莺娘正在气头上。
先前谢昀算计她的事还没完。
这几日,青山长风日日来缠着采雁求她为自家侯爷说话。
求情没成。
长风说话间倒是不慎又抖落出一件事来——原是姑娘去岁假死躲去临江城,谢昀早就知晓,还暗里让他盯着主仆俩的一举一动。
这便又是触了林莺娘的逆鳞了。
合着自己费尽心思,假死远走一趟,纯是叫他当消遣玩了。
思及此,林莺娘又想起一事来。
她让采雁把长风单独带进来,问他谢昀去年此时谢昀身在何处?
去年此时……
长风细想了想日子,惊出一背的冷汗来,他不敢说。
林莺娘威胁他,“欺瞒天子,你可知这是何罪?”
是了。
她如今是天子。
可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林家姑娘。
长风自是不敢欺瞒她,战战兢兢回话,“去年此时,侯爷在临江。”
是她以为入梦的那一夜。
临江距离金陵城岂止千**,他竟然千里迢迢跑过去,就为了和以为在梦里的自己费心费力掰扯一顿?
林莺娘觉着谢昀有病。
但太后娘娘却是劝她,“这不正说明他在意你么?”
林莺娘身在局中看不分明,她可是置身事外,看得眼明心亮。
这两人心里未必没有对方,只不过算计得久了,都是知晓彼此心机深沉的主儿。
时日长了,谁也不相信彼此的真心。便是眼下在一处,也是你忌惮我,我提防你,总归心永远落不到一处。
如今她怀有身孕,是个好时机。
太后娘娘提醒她,“你不总担心步了明景皇帝的后尘吗?”
明景皇帝,便是上位不足一载的先帝。
林莺娘未必不忌惮谢昀。
他太厉害,也太功高震主了,昔年那么多的皇子王爷被他扳倒,那些手段林莺娘都是看在眼里的。
她也怕自己是下一个明景皇帝。
总要提前为自己做打算。
她以身为饵,是叫谢昀暂时为她所用,毕竟她眼下没有自己的人,在朝堂上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总要花些时间。
她得先稳住谢昀。
但她没料到自己又叫谢昀算计了去。
如今她已经怀上了谢昀的孩子,这便是打乱了林莺娘的全盘计划。
她这些时日不理会谢昀,也是自己在暗中谋划接下来要走哪一步。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好在宫里还有她最信任的太后娘娘。
母女俩自然是一条心的,现在也只有她说的话林莺娘听得进去。
“这个孩子有了不是很好么?”
太后娘娘自知晓了林莺娘怀孕的消息,便一直是欢喜的——她比所有人都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她们母女俩亲情缘薄,一直以来在这混沌世间相依为命。
这个孩子是除林莺娘以外唯一与她血脉相亲的亲人。
“他是陛下你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你有了这个孩子,不就相当于拿捏住他的弱点命脉了么?”
林莺娘蹙眉,“他又不见得只有这一个孩子。”
男子有多薄情寡性她是知晓的。
只有一个孩子尚还如珠如宝,她尚且能拿这个孩子把持住谢昀。
但若他还有别的孩子呢?
那这容易被她拿捏的孩子便不算什么了,他弃之如敝履。
“这还不容易?”
太后娘娘教她,“你把他带进宫里来,允他名分,他可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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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人了?以后他所有的孩子都是由你腹中生出来的,你管他疼哪个孩子,反正总归都是你的孩子。”
太后娘娘说话一针见血。
这世上之人所求大多为了后代子嗣。
毕竟人活一世,功名利禄皆带不进墓中,若是没有后人接手,不过浮华一场空罢了。
太后说得不错。
如果谢昀再没有了旁的子嗣,便是为了孩子,自然也与她同气连枝,那林莺娘便就没有后顾之忧,不需再处处提防他了。
林莺娘未必自己想不通这一点。
只不过她身在局中,一叶障目,如今经太后提醒才豁然开朗。
这一颗夜明珠送得属实是好。
不但叫天子卸下了心防,还为内阁的谢大人求得了名分。
他自此搬进宫中,与天子同行同住,位同皇后。
只这“皇后”却是不同寻常。
以往皇后多图贤良名声,为了天子绵延子嗣,会主动要求遴选适龄秀女入宫为陛下开枝散叶。
这是身为一国之母的风度。
只谢昀完全无此风度。
朝中大臣如有上书请求天子选妃的奏章,叫他见了,不论缘由,统统打回去。
还暗暗记下人来。
哪个身居高位的大臣在外头没有养两个舒心解意的美娇娘,闲暇时吟风弄月,闭月羞花。
只是这美娇娘得好生藏起来,不能叫家里人知晓。
否则闹起来,是天大的祸事。
他们平素遮掩得格外严实。
可是巧了。
递上折子没几日,那请旨选妃的大臣在外头养的美娇娘便叫人不知怎么抖落了出去。
没有正头娘子在这样的事上会忍气吞声。
于是那大臣家中一时狼烟四起,可谓是乌烟瘴气,他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心思去关心天子的后宫。
还有些妻妾彪悍的,吵嚷实在气不过,直接动起手来,将自家老爷揍得鼻青脸肿。
翌日自然是出不得门来见人,就连早朝也得请休,不敢冒犯天颜。
第214章 你答应我,我若是**,你只能扶持他继位
这样的事情多了,林莺娘看谢昀的眼里都带着心知肚明,“侯爷未免也太小气了些,不过一个折子罢了,便要将人闹得家宅不宁,回头朝中无人可用朕看你如何收场。”
两人现在相处如寻常夫妻,她有时起了兴也会怼他两句,逞逞一时口舌之快。
“是他先要搅得臣家宅难安。我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他总有一大堆的道理替自己辩解。
她斗也斗不过他,说也说不过他,反叫他搂进怀里,手掌轻轻贴在她微微隆起的腹上。
“他今日可有闹你?”
在做夫君这件事上,他信手拈来,贴心至极。
曾几何时,他在雾凇院的游廊里隔着窗,远远瞧见他的父亲便是这般轻抚他的妻子,眼里万般缱绻情深。
那是夫妻恩爱的模样。
如今他也学得父亲模样,轻抚她的腹。
她却是一掌拍下他的手,语气里满满是怨怼,“都怪你!这是怀的什么东西,日日折腾死我了,东西吃不下倒也罢了,一日到晚的就是在肚子里闹腾,烦也烦**。”
她自怀了这个孩子,连批阅奏章这样的事都力不从心,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由谢昀代笔。
她是最不愿谢昀代笔的人了。
两人名为夫妻,实则私底下一百个心眼子提防对方。
便是到了生产的时候,林莺娘也放不下心。
她将谢昀唤进产房,她疼得狠了,浑身湿透,鬓发散乱,往日娥眉丹唇的一张脸现下熬得雪白。
这样的当头,她还要抓着他的手要他立誓。
“你答应我,我……我若是**,你只能扶持他继位……”
她怕谢昀夺了自己孩子的位。
但往日这样的话都藏着心里,彼此心知肚明便好,如今她一脚踏进阎罗殿中,却是再顾忌不上,明晃晃将自己忌惮他的心袒露出来。
她实在太疼了。
没瞧见谢昀此刻温柔如水的眼。
那里头除了她,再无旁人。
“好。”
他抓着她的手,当真立誓。
“臣谢昀,今日立誓天地祖宗,必当竭忠尽智,匡扶幼主,肝脑涂地,不敢生半分僭越之心。若违此誓,甘受雷霆之诛,万世之唾。”
待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才落下心来,仰起脖颈,自喉咙溢出长长一声痛苦哀嚎。
顷刻间,孩子响亮的哭声震破天地。
众人皆喜不自胜,跪下贺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生的,是位皇女。”
这消息传到前朝,百官未免有些失望。
倘若天子所生是个皇子,现下便可立为储君了。
但转念一想,天子年纪尚小,此事也不必操之过急。皇女也很好,过些时日天子调养好身子,再生个皇子便是。
总归现下后宫有人了,不愁天子后继无人。
但百官们等着等着,皇女已长到三岁,五岁,十岁,天子的身子已调养的好的不能再好了,在朝上呵斥起他们这些朝臣来都中气十足,却是没有半点怀有皇子的影子。
百官们急啊!
皇家子嗣兴衰牵连到江山社稷,他们一道接一道的折子递上去,却是悄无声息。
林莺娘不敢再生了。
生孩子实在太疼了,她心有戚戚,更何况女人生子,总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里。
她天子尚且没做够呢,还想好好护着自己这条小命。
好在这样的事上,太后也极是看得开。
“闺女好啊!又贴心又粘人。再说了,谁说皇女不能当储君?你不就是女帝么?哀家看这江山也不比从前他们男子掌控时差到哪里去。反倒是四海升平,百姓都夸你是明君呢!”
太后说起这样的事来极是洋洋得意。
百姓夸天子的时候自然也会将她这生母一同夸进去,她听在耳里,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
没有人比她更知晓生闺女的好处了。
但林莺娘奇怪的是,谢昀也不着急。
分明这个孩子是他算计得来的。
没能是个皇子,他应当极失望才是。按着她所料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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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当会让自己尽快怀上下一个孩子。
可是事情并不如她料想的一般。
谢昀对待这个皇女,很喜欢。
初时是摇篮里的婴孩,他搂在怀里舍不得撒手,咿咿呀呀跟着她说话。那样清冷疏离的一个人,眼下瞧着,险些叫林莺娘认不出。
她从未想过谢昀会有这样的时候,眉宇间都是满到溢出来的温柔,和他平时在朝上沉眉肃目的模样一点儿也不一样。
这是一个父亲在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亦是她自己从未体会过的父爱。
她有时也会吃醋,等他离开,用手逗弄摇篮里的婴孩,“母亲真羡慕你,若是我也有父亲疼,该有多好。”
没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一直是林莺娘心里的一根刺,触之即隐隐作痛。
好在,她的女儿没有步她的后路。
摇篮里的婴孩浑然不知,捏着她的指头乐呵呵的笑。
只是再长大,她就笑不出了。
谢昀对她很严格。
日常教导,都是对着皇子的标准来的。她得学经史子集,策论政略,还得学御臣之术,治民之策,甚至连诗书礼乐,骑射武艺也得学。
她叫苦不迭,却又惧着父亲的严厉威望不敢不从。
只是回头就去找母亲诉苦,“娘亲,你快救救女儿,女儿快被爹爹折磨**。”
她是在万千宠爱下长大的姑娘,便是身为皇嗣,也可以同寻常人家一样撒娇唤父母爹爹娘亲。
林莺娘自然是疼爱这个孩子。
她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骨肉,这便心疼的大包大揽下来,“不哭不哭,回头我来跟你爹爹说。”
只是回头一见着谢昀,林莺娘就被他劝着改了主意,转过头来教导女儿,“你是皇女,天下重任都托付你身。你该当文武兼修,德才并重,方能成为一代明君。大鄞江山才能稳固,社稷长安。”
她眼睁睁看着母亲背叛自己,不可置信,好久才跺着脚,愤然出声,“我就知道!娘亲和爹爹是一伙的。”
第215章 终章
在小皇女的眼里,自己娘亲和爹爹一贯是狼狈为奸的,尤其是在自己的教育问题上,两人出奇的一致。
他们再没有旁的孩子,只一心一意教导她。
她是毫无疑问的储君。
但小皇女显然不想当储君,她有自己的叛逆在,日常惹是生非,还时常带着宫人偷跑出宫去。
毫无疑问,是叫爹爹抓住。
小皇女闷着声嘟囔,“怎么我做什么坏事爹爹都能抓住?娘亲做坏事您怎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不服气。
毫无顾忌将自己的娘亲出卖。
林莺娘当即来捂小皇女的嘴。
来不及。
面前的郎君脸色已经阴沉沉落下来,“哦?你娘亲做甚么坏事爹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两人在政见上意见难免相左,大多数情况下,谢昀都听林莺娘的,毕竟她是天子,又是女子,有时蛮横不讲理起来也是很难讲话的。
而且她还会哭。
白日里雷厉风霆处理政务的天子,夜里回了殿和他吵起嘴来眼睛便能红成一圈,又爱翻旧账,从前谢昀算计她的事翻来覆去地讲。
他到底是心虚的,又心软,什么都依着她。
但这次例外。
前段时日刚举行的春闱,里头有个榜上有名的贡生很是出挑,才华相貌都是出众的。
还未到殿试,便已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
有好事者偷偷道:“这样品貌出挑的郎君,到了殿试,怕是会叫天子看上,那内阁里的那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这样没来由的话,谢昀纵是听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当真到了殿试那日,他瞧见天子频频看向那贡生的脸,面色到底是阴沉了下来。
那贡生也是个争气的。
殿内三人,拿了个榜眼的好成绩。
他来谢君恩。
偏偏跪去天子面前时,太过激动,险些撞进了天子怀里。
内阁的谢大人好大的官威。
当即沉下脸来,要以“冒犯天颜”的罪将他拿下。
天子却拦着。
她只说这是小事,又顾惜贡生的才华不肯将他下狱,这便是当着众朝臣的面明晃晃地护着他。
这时候想起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
诸位朝臣们瞧着,他们这位谢大人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心里也默默为那贡生掬上一把汗。
得罪了内阁的谢大人,这贡生怕是前途多舛。
果然,没几日,那本该进翰林院的榜眼便被寻了个由头外派出京。
林莺娘初得知这个消息,很是生怒,她来找谢昀替那贡生要说法。
什么说法?
谢昀轻飘飘一句“冒犯天颜”便将她话头堵了回去。
此事本该到此为止。
毕竟外派之处也不算委屈了他榜眼的名头,只是林莺娘气不过。
眼下自己是天子,却总是被谢昀牵着鼻子走,自己何故非要听他的话?
是以她又偷偷将那已经外派的榜眼又遣回了金陵。
这事一直瞒着谢昀,不叫他知晓。
却未料此时叫小皇女抖落了出来。
她是故意抖落的。
自己做坏事被爹爹抓了个正正着,免不了要挨一顿训,说不准还要罚自己几篇策论。
小皇女实在是罚怕了。
眼下只能将祸水东引,还煽风点火一把,“爹爹还不知道吧?外头都在传娘亲看上那榜眼了呢!爹爹怎么这么沉得住气?还不快快管管娘亲。”
祸水果然东引成功。
夫妻两个计较那贡生的事情去了,小皇女便踮着脚尖,偷偷溜走。
只是那被罚的几篇策论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
爹爹一本正经,“身为储君,懒散得紧。你这样,大鄞的江山如何能安心交给你?”
娘亲也来,往上多添了几篇策论罚她,理由倒是言简意赅。
“出卖娘亲,该罚!”
可怜的小皇女,日子在日复一日数不清的策论中过。
大抵在她二十岁的年纪,天子退位给她。
她被谢昀和林莺娘教养得很好,年纪小时不知事,到了大些便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像谢昀。
不止长得像,性格也像,都是一样的喜怒不形于色,算计起人来毫不手软。
但她也有像林莺娘的地方。
例如,睚眦必报。
朝上大臣们当真是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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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道。
他们苦温和有礼的君主久矣,却是眼巴巴盼着,遥遥无期。
毕竟龙生龙凤生凤,母女俩性子如此相似,想来往后新天子所生的皇嗣也是差不离的性子。
但好在,折磨的只是大臣。
对于百姓而言,全然不是如此,自开创女帝继位先例以来,大鄞风调雨顺,养民生息,可谓是盛世太平。
时下是新帝继位的第五个年头。
退位的天子和她的夫君隐姓埋名,游览大江南北,在途经临江城时,遇见了久违的故人。
是越淮先看见的他们。
临江江面上波澜壮阔,风帆点点,此地通南北六衢,有不少富贵闲人家的船只经由此过。
其中有一艘船只格外打眼。
无他。
立在船头上的主人家实在是显眼,眉眼疏朗,青山玉骨般的人物。再看他身边的家眷,容姿娇柔,颜色清丽,虽是瞧着有些年纪,却自有成熟貌美妇人的韵味在。
这样的两个人,瞧着都是郎才女貌的般配。
越淮从未想过此生还有机会能见到林莺娘。
那场无疾而终的婚事终究是叫他念念不忘。
后来其实也得了她的消息,是姑娘托人从金陵来信,对自己骗了他的事很是抱歉,又说自己现下过得很好,让他往后也莫要惦记她,另寻个好姑娘好好娶亲生子。
她甚至提前送来贺礼。
他初时的确难受,后来时日长了便淡淡消磨下去,也当真如她所言,开始娶妻生子。
眼下正是牵着他的妻瞧见了船头上已为人妇的她。
时过境迁,两人的遭遇完全不一样了。
越淮本想上前打招呼,也算彼此相识一场。
他也想问问她,这些年,可过得好不好?
林莺娘也瞧见了越淮。
她当了那么多年的天子,心境到底是不一样了,眼下见着他只当故友相见。
她也欲上前同他打招呼。
只是抬起的手还未来得及挥动,便叫身边的郎君连人带手一起揽进了怀里。
他禁锢着她的手箍得很紧。
“我就是打个招呼而已。”
“不许。”
他仍旧蛮横不讲理。
第216章 番外:平行世界1
圣上近日有些头疼。
他那个素来混不吝的七皇子又惹出了祸事。
前几日偷跑出宫去赌钱倒也罢了,还买了个姑娘回来非要留在身边做侍妾。
听闻那姑娘姓姜,原先是江州城一富户家里的奴婢,得罪了主家被发卖了出来,正好叫出宫赌钱的七皇子瞧见了。
他也不是心软,只是瞧见那姑娘生得好看,又泪水涟涟哭着求他。
男人嘛,总有那么些虚荣心,更何况他刚刚赢了钱,心情大好,觉着这姑娘倒也旺他,索性将她花钱买了下来。
还在宫外给她置了个宅子安置下来。
七皇子做的混账事多了,这样的事说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金陵城的百姓说起他来都是摇头叹息。
当今陛下圣明仁德,励精图治,是不可多得的盛世明君,膝下的皇子也大多仁厚睿智,偏这七皇子硬生生是长歪了。
文治武功是样样不行,赌钱厮混倒是信手拈来得紧。
好在他是生在皇家,有的是家底挥霍无度。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怕是倾家荡产,抛妻弃子也是不为过。
但百姓也只是这般唏嘘而已。
那姜姑娘却是听进心里去。
她今日出门买布做衣裳,在店铺门口听见几个百姓说起七皇子,俱是些不成器之语。
这样的话,姜姑娘这些时日来金陵,听得不在少数。
也有人替她惋惜,“被七皇子这样的人瞧上,也不知对那姑娘来说是福是祸。若是叫寻常人家买回家,保不定还能寻个好人家,说不定还是做妻的命数。如今被这七皇子养在外头,想要混个名分可就难咯。”
那几人未必是看她热闹,不过是见多了七皇子的荒诞之事,对他养在外头的这个姑娘也不报什么期望。
料想着等七皇子腻了,不过又是个随意抛弃的可怜人。
姜姑娘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垂眸,掩饰住眼里的情绪,提裙走进店铺。
谁也不知道,她是故意来的金陵,又是故意给了银钱给那人牙子,在七皇子必经之路上叫卖。
她得叫七皇子看上,才能如同上一世一般怀上他的孩子。
杨柳儿出生在寒冬。
初春柳枝才开始发芽,万物复苏的时节。
也是这一日,距金陵千**的淮王封地上,平阳郡主也出生了。
这不过是一个巧合,没有人放在心上。
也没有人在意。
因为,杨柳儿本就是个无人在意的人啊!
姜姑娘生这个孩子生得很是艰难。
七皇子这样的人,是个喜新厌旧的主儿,今儿图着新鲜瞧上她,明儿就能图着新鲜瞧上别人。
后来她借着怀了身子进了七皇子府,才知晓,这府里多的是七皇子看上的姑娘侍妾,她在里头微末得几乎不足为奇。
唯一特殊点的,是她的身份。
其他**多是官员攀附权贵送来的庶女,只有她一个,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可怜姑娘。
好在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娘嘴甜会哄人,极是豁得出去,竟哄得七皇子日日在她身上流连。
这引得府里诸多侍妾不满。
日常的欺辱折磨不在少数,也有人会偷偷惦记着要毁掉她腹中的孩子。
杨柳儿便是在这样的算计提防中艰难生了下来。
她自幼便知道,她父亲是个混账。
母亲姜氏到底是生产时伤了身子,自她出生后姜氏便失了宠,府里多的是新人笑旧人哭,七皇子从来不放在心上。
自然也不会将她这个无所谓的女儿搁在心上。
杨柳儿。
这还是母亲为她取的名,说是她生在寒冬,身子不好,盼着她安然长大,看到初春里发芽的柳枝。
杨柳儿长到五岁,见到七皇子的次数屈指可数,他险些就要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
杨柳儿不幸也是幸福的。
她的母亲姜氏待她极好。
她们母女俩日子过得艰难,但她总能瞧见母亲安慰的看着自己笑,里头满是庆幸。
也会在她抱怨父亲为何不在意她们时,将她搂进怀里,柔声哄,“杨柳儿,娘亲只要有你,就什么也不图了。”
五岁的杨柳儿没长大,但她已经知晓很多事了。
她会在七皇子回府前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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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廊檐底下等。
醉醺醺赌钱回来的七皇子看见廊檐底下一个豆丁大的小人儿在等着自己,在仆从的搀扶下摇晃着身子问她,“你是谁?”
天可怜见,他喝酒喝得连自己有这么个女儿都忘记了。
还是身边的仆从提醒他,“殿下,这是府里的六姑娘。”
府里七皇子子嗣众多,杨柳儿行六,府里都唤她“六姑娘”。
至于她的名杨柳儿,只有姜氏知道。
七皇子还在皱着眉头细想自己何时有个六女儿。
——他的侍妾太多,他已经不知晓这是哪个侍妾生的孩子了。
面前豆丁似的小人儿已经脆生生的开口,“爹爹,我是姜氏生的,我叫杨柳儿。”
她迈着小短腿冲他跑过来,将怀里暖了许久的手炉递到他手上,眨巴眨巴眼看着他,“天气冷,爹爹喝多了酒,身体畏寒,这个手炉我一直护在怀里,是暖和的,爹爹快拿着暖暖身子。”
七皇子将手炉接过。
当真是暖的,也不知这小人儿在这廊檐底下等了多久。
面前的小人又脆生生的问他,“爹爹今日可是又赢了钱?”
她看过来的眼里是期待的光。
七皇子头一遭觉着新鲜。
府里侍妾多,子女也多,争着抢着在他面前冒头的不在少数,只是大多都是显摆自己的能力,或读书厉害,或见识渊博。
这是寻常高门显贵家里引父亲注意惯用的法子,也是最有用的法子,谁家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见多识广,往后有一番大造化。
只是这七皇子听着都要打瞌睡。、
也是。
他自己就是个没用的人,又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倒是头一遭有人问他,今日可是赢了钱?
这话可是问进七皇子心坎儿里了。
他觉着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可算是有人理解了,也不管对方不过是个五岁的女娃娃,这便胡天海地的胡侃起来,说自己多牛,多厉害,满桌赌徒也没有一个比得过他,俱是腆着脸恭维他的。
杨柳儿听着,时不时拍着手“哇”一声,“爹爹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