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小仙君沦为废人后》 1、失忆 谢濯玉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在经历了永无止境的下坠和浑身粉碎般的疼痛后,像是压着重物的沉重眼皮终于可以抬起来了。 他睁开眼,慢慢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床边挂着红色纱质帘帐,看布置这房间的主人似是个女子。 他的右手和右脚腕处都拴着一根很粗的铁链,链子一路延伸到墙上,嵌死在墙内。 他忍住还未完全褪去的疼痛,皱着眉只想召出本命灵剑鸿雪,先将手脚上拴着的铁链斩断。 刚凝神运气,下一秒就被一阵身体内的剧痛袭得两眼一黑,甚至呕出一口血来。 缓过来后谢濯玉抬手想擦去嘴上的血,手背却将血抹了开来,但他已无暇顾及。 他现在已经傻掉了,素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流露出错愕的神情。 ——他的灵脉全数断裂,灵丹粉碎。 就连以往静静悬于他广阔识海中等待召唤的鸿雪剑也不知去向。 未等他从自己沦为废人这件事中缓过神来,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听着有不少人过来。 这其中还夹杂着几个低声交谈的声音,听不真切的细碎低语像是蚊虫不停振翅鸣叫,有点令人难以忍受。 随着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危机感笼罩了谢濯玉。 眼下他修为尽失,手脚还被束缚,来人若是想杀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他紧张得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幸而,那阵脚步声皆停在了门口。 而他终于听清那几道声音。那是几个女子的声音,讨论的对象似乎就是他。 “所以里面关着的就是那个被小七捡回来的漂亮美人?” “就是他,估摸着是从哪个花楼跑出来的。听小七说长得那叫一个漂亮,完全不像魔族。城主当时看了一眼就说要把他献给那位魔君。” “不过长得有几分姿色而已,那位怎么可能看得上!”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轻蔑又不屑,细听却有些许嫉妒与不甘的意味。 “哎,你酸溜个什么劲?那位可不像城主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城主之前送去的美人哪个不漂亮?还不是没两天就变成尸体丢回来?” “这倒是。上个月那个,送回来时整张脸都……”另一个人轻声应了一句,语气唏嘘。 “都别说了!”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她们,“赶紧进去看看,看两眼我们就走。” 谢濯玉垂着头,大脑快速转动。 他捕捉到刚刚有人提到魔君,马上推测自己眼下应该是在魔界。 就是不知道这是魔界哪一境,那位听上去残暴嗜血的魔君又是哪境的掌权者,自己又为何突然落到这里来…… 没来得及想太多,门就被推开了,发出吱呀一声。 谢濯玉抬头看去,就见几个衣着暴露的魔族女人鱼贯而入。 “啊,姐姐,他醒了!”走在最前的人看见谢濯玉坐着,先叫了出声。 谢濯玉移开目光,不想看见那几个女人衣料遮不住的大片肌肤,结果下一刻那几个人就全围了过来挤在床边。 这几个魔女皆是城主的宠姬。她们其实听说小七捡了个绝色美人的那日就要来看的,却被城主拦在门外哄住了,所以此前并未见过谢濯玉。 今天她们几个聚着玩闹了一通实在无聊,于是有人提议来看上一眼,没想到却运气很好撞上谢濯玉苏醒。 极乐城城主好色重欲,后院莺莺燕燕一堆,各种类型的美人都有。这几位魔女更是其中一顶一的几个美人。 但在看清谢濯玉容貌那一刹那,她们全都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珠子都舍不得挪一下。 再好看的脸在那张脸面前都会沦为平庸。 肤色白皙胜雪近乎惨白,但薄唇沾上鲜血又被随意抹开,像是红梅瓣落在那唇间为其添色。 他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床头软枕上,眼睫微抖,然后才慢慢地抬起眼,只一眼就让人心神荡漾。 分明是秾艳的长相,但那张脸的主人轻皱着眉嘴唇微抿,平静游冷淡地看过来时,所有人都想到了九重天上的仙人。 刚刚轻蔑地喊着谢濯玉只是有几分姿色的魔女是最先回神的。她悄无声息地退到人群边缘,低下头去,不想让人看见她脸涨得通红。 这若只是有几分姿色,那她就成丑八怪了! 很快,其他人也都回过神来。一个个都露出娇媚的笑容,更有轻浮者娇笑着就要伸手来摸谢濯玉的脸。 谢濯玉拍掉那只伸过来的手,声音冷冽:“姑娘自重。” 那女子愣了一下,悻悻收回手,然后故作柔弱地倒进身边人的怀里,作出伤心情状:“奴竟然被仙人嫌弃了,呜呜,奴不要活了……”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肖想人家哈哈哈哈……” 软倒女子靠着的那人听声音便是刚刚打断她们谈话的人。她嗔怪地看了那做戏女子一眼,轻推了他一把,声音轻柔但语气严厉:“别闹了,去叫人来给他梳洗上妆吧。城主吩咐过,一醒就拾掇好,然后送去给君上,不许拖延半分。” “你们也是,看也看了,不许再闹了。” 一群魔女这才又看了谢濯玉几眼,又嘻嘻哈哈地说了许多暧昧的话语,然后才拉扯着离开了房间,换了一群侍女进来。 谢濯玉猜想过失去修为的自己会被百般折辱,想过会成为要挟宗门的人质。 他甚至想若真事情真糟糕到那步,他必须先行自我了结,绝不给这群魔族机会。 却没想到,他先是被一群衣着暴露的魔女围着调笑戏弄了一番,然后又被一群侍女摆弄。 若不是他再三厉声要求让她们离开,那几个侍女甚至要在他沐浴时站在旁边看! 谢濯玉想不出办法,只想尽可能拖延时间,最后却还是在某个侍女一边催促一边要过来查看情况时应了一声,无奈放弃拖延。 他扶着浴桶边缘站起来,慢慢地用干巾帕擦干净水珠,又抬着软绵无力的手将屏风上挂着的那件半透白色纱袍扯下,闭着眼咬牙穿在身上。 他一出来坐回床边,等候许久的侍女就开始忙活起来。 这个在他眼皮上涂抹鲛鳞磨成的闪粉,那个拿着鲜艳的口脂给他惨白的唇上涂抹,一群人全围着他,差点要让素不喜待这人多地方的谢濯玉昏过去。 可他连动都不能动,甫一动弹,就有人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警告意味十足。 谢濯玉在心中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硬着头皮主动开口搭话了,他现在必须确认自己的处境,了解得越多才越有可能找得一线生机。 那给他梳头的侍女在听到他开口时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恢复如常。 大抵无人能拒绝如此美人的轻声询问,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捡了些不太重要的告诉谢濯玉。 “这里是第三境朱雀境的极乐城城主府。公子几日前突然出现在城主府门口,是七总管将你捡回来的。” 谢濯玉皱着眉去想第三境掌权人是谁,却毫无收获。 他在宗门时一心扑在修行上,对其他界的了解十分匮乏。 在他看来,都是对提升境界没有帮助的事情,不必费心。现在,他终于尝到了这个恶果。 谢濯玉默了片刻,换了个问题:“你们现在这样为我上妆,是要把我当礼物献给谁?” 那侍女听见他的问题,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东西,手上力气重了一下,扯得谢濯玉头一疼。 谢濯玉的这个问题好像关掉了所有侍女的语言开关。直到上妆结束,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上妆完毕,谢濯玉的眼睛被蒙上一根二指粗的红绸,手被绸纱捆了起来。 有颗圆圆的药丸被强塞进他的口中,他不肯咽只想吐掉,却被灌了一大口茶。药丸入肚,他的丹心处卷起一股热流,很快流到四肢百骸,身体内部无处不在的疼痛竟是减轻不少。 再然后,他就强行被塞进了黑箱子。 半人高的黑箱无比狭窄,谢濯玉只能努力蜷缩着身体,手臂环抱膝盖,绕是如此后背仍然贴上了箱壁。 箱顶和箱侧其实都开了几个小孔供人呼吸用。但是随着时间流逝,箱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从小孔补充来的那一点也只是杯水车薪,谢濯玉已经开始感到胸罩窒闷喘不上气来,很快就意识迷离。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彻底对时间失去概念、只觉得自己怕是要闷死在这个鬼箱子里的谢濯玉终于听见一声轻微的吱呀声——箱子被人打开了。 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一只手拽着手臂拉得坐了起来,下一秒绑在他眼上的红绸就被人用力地扯掉了。 谢濯玉把埋在自己膝间的脸抬起来,结果正对上了夜明珠的直直地刺过来的光。 许久未见光的眼睛骤然接触强光自是疼得要命,眼圈登时晕开一片红,水汽凝成眼泪簌簌而落。 谢濯玉眨了眨眼,伸手揉了揉眼睛,好半晌才止住泪,眼前模糊的景象变得清晰了几分。 然后他就撞入了一双深黑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幽潭,只对视一眼,就已产生了一种心神不稳的感觉。 面前的人有点熟悉,谢濯玉总觉得在哪见过,但是他常年待在青云宗从未离开过,怎么会认识魔人。 谢濯玉心头一跳,还没想明白,脑中却已警铃大作,一种危机感卷了上来。 他想逃,却忘记了自己还坐在箱子里,软绵绵的无力手脚也很不给面子,动弹了一下便失去平衡狼狈地摔出箱子。 下一刻,疼痛自谢濯玉脖颈处袭来,窒息感也紧随其后。 眼睛的主人有着一双宽大的手,掌心指节处生着厚厚的茧。而这双手现在就像一只铁钳一样死死地掐着谢濯玉纤细的脖子,随时都能拧断谢濯玉的脖子,就像掐死一只雏鸟那样轻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恨意 谢濯玉很快就觉得呼吸困难,苍白的面颊微微涨红,嘴唇轻启隐约露出点舌尖想要汲取空气,但只是徒劳。 他抬手按住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无法催动灵力,只能费劲地去掰那手指试图解救自己。 但那几根手指纹丝不动,倒显得谢濯玉的挣扎很可笑。 晏沉目光沉沉地看着在自己手中挣扎着的谢濯玉,盯着他漂亮的脸,眼神晦暗。 他原觉得这又是哪个马屁精下属找来的高级冒牌货,细想却觉得不对。 那些爱给他送美人的马屁精没见过谢濯玉,不可能弄得来个一模一样的。 浅棕如琉璃的眼瞳,风情万种的桃花眼,连右眼眼下那颗小巧的血色泪痣分毫不差。 晏沉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它曾无数出现在他梦里。他也不可能忘记这个人的脸。 思索间,晏沉突然想起前些时日收到的那封问月仙君闭关的线报,一切都有了答案。 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是仙界的“镇石”问月仙君谢濯玉本尊,那个众人皆知与他不死不休的宿敌。 心头一动,一道微弱的灵力钻入谢濯玉体内,很快将他的情况全数反馈给晏沉。 谢濯玉灵脉损伤严重,修为尽失。 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昔日那个端坐九重天镇守一方、一柄鸿雪剑诛天下邪魔的问月仙君竟沦落成一个修为尽失的废人,随便一个小魔来都能轻松地杀了他。 他还偏偏落入了宿敌之手。 谁看了不说一句,造化弄人,老天到底是眷顾晏沉。 晏沉手指又收紧了几分,只要再用上几分力,他就可以杀了谢濯玉。 就像杀死一只幼鸟一样简单,他不用受一点伤就可以彻底解决掉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人。 只要他死了,他就再也没有软肋,也不会再被恨意折磨。 可是当晏沉的目光落回谢濯玉脸上,看见那涂了口脂鲜红如血的嘴唇时,他突然就松手了。 谢濯玉骤然得到珍贵的空气,因为呼吸得太快,开始剧烈咳嗽。 很快他就咳出血来。星星点点的血随着咳嗽溢了出来滴在手上,又因为他用手背擦拭的动作晕染开来。 晏沉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把血都咳出来了,突然就觉得胸膛里的那颗从很久以前就只是机械运转的钢铁心脏又有了知觉。 它沉甸甸地下坠,很快就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谢濯玉皮肤嫩,那白皙脖颈上很快显出几个深深的红指印,看着触目惊心。 晏沉视线死死黏在上面,垂于身侧的手突然就开始颤抖,心头升起一点后怕。 察觉到自己异样情绪的晏沉目光一沉,那点后怕迅速转变为恼怒。他居然在为差点掐死谢濯玉后悔?开什么玩笑! 谢濯玉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成了他发难的借口:“别再咳了!” 谢濯玉抬眼对上他冰冷的视线,只觉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连咳嗽都不许,真是不讲理。 但他现下毫无反抗能力,只能顺着他来生怕激怒这魔头,所以只能垂下头,伸手捂住嘴唇,试图把咳喘压在喉间。 只是他越压抑,越是觉得喉咙痒得要命,像是有虫在爬、有火在烧。紧张情绪下呼吸很快就紊乱起来,就更想咳嗽,于是忍耐不到一会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刻意压抑的咳嗽变得闷闷的,听不真切。 晏沉沉默地俯视着他,半晌突然伸出手一把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拉着人往大殿主位摆着的那张软榻快步走去。 谢濯玉蜷缩着身体太久,腿早就麻得没有知觉了。 晏沉的步子太大,他要跟上实在吃力,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了两步就险些一头栽倒,所幸有晏沉的手掐着他胳膊才没有真的摔个脸朝地。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主位台阶上,晏沉也在软榻上落座。 上等的黄花梨木软榻上铺着软和的妖兽皮,晏沉跟没骨头似的斜斜倚着软枕没个坐相,然后像招呼小狗一样朝站在榻边的谢濯玉招手示意他坐过去。 谢濯玉静静地看着他,试图判断他的意图。 晏沉脸上表情淡淡,在他一直不动后才流露出些许不耐:“赶紧滚过来,磨蹭什么。” 谢濯玉只能顺从地过去,轻轻坐在晏沉身前的位置。 那榻很宽,估摸着能躺下两个人,但他只是虚虚挨着那榻没有坐实,生怕晏沉突然发难。 紧张情绪下,那种想咳嗽的感觉再次上涌。 但他竭力压抑将声音压在喉咙间,忍得眼睛都微微泛红蒙上一层水雾,看上去有点可怜。 晏沉的手先是落在他的后颈处,像是在摸一只猫一样摸了摸他披散在后背的柔顺长发,把他的头发拢了拢往旁边撩开后又落到他的后背,然后缓慢地上下滑动,给谢濯玉顺气。 谢濯玉不习惯跟人亲密接触,这种动作太亲近了,根本没人对他做过。 晏沉的手碰上他的时候他差点要像只炸毛的猫一样弹起来,却被一阵无形的威压压得动弹不得。 “别,别摸我了……”谢濯玉喘着气,几乎是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 晏沉脸上没什么表情,闻言便看了谢濯玉一眼,语气凉凉地说了声多事,却还是拿开了手。 他曲指点了点软榻前摆的书案,一直站在书案旁的侍女得了吩咐,适时地把一块干净的帕子和一杯温热的清茶递给谢濯玉。 谢濯玉接了,哑着嗓音道谢。侍女自然没有理他,只是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地方等候着尊上的吩咐。 晏沉眯着眼看着谢濯玉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茶,半晌才轻声开口打破寂静。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知道我是谁么?” 谢濯玉身体僵住,大脑飞速转动。 从极乐城那几个魔女的对话来看,这魔君就是个嗜血暴虐的疯子。他刚刚也一见面就要掐死自己,若是知道了自己是个修仙的正道人士,岂不是又要发难? 可是眼下,这人却看着冷静,还让人给他递茶,有几分待客的意思…… 要不要赌一把,若是赌赢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以离开魔界。 权衡再三,谢濯玉还是决定赌一把,大不了就是把命输了,不会更坏了 “在下乃青云宗清虚峰首席弟子谢濯玉,迷失到魔界是一个意外。”谢濯玉将自身身份如实相告,“我知阁下是魔界第三境掌权者。在下想与阁下谈笔交易,不知可否……” 他话未说完,却见面前的人露出了嘲弄的笑容,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笑话一样哈了两声。 “你笑什么?”谢濯玉皱了皱眉,表情冷了几分。 “你都忘记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晏沉冷冷地看着谢濯玉,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不知怎的,谢濯玉好像听出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再对上晏沉冰冷的目光又觉得那是错觉。 谢濯玉眼中流露出几分困惑,迟疑地问:“我忘记了什么?” 他心中升起一些不好的预感,晏沉那句话砸在他心底激起一片涟漪,以至于他的头也开始疼。 他好像真的忘记了很多事情…… 那些事情应该都很重要,却全部藏在重重迷雾后面,看不真切。 晏沉抬手摸上了谢濯玉软嫩的脸颊,拇指轻轻蹭动。 分明是轻佻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没有暧昧的感觉,仿佛他只是在把玩一件珍奇少见的古董玩物一般。 他轻声开口,声音听上去竟有几分温柔,却让谢濯玉如坠冰窖,脑袋一片空白。 “今年是天历三万八千六百四十七年。”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念了好几次那个年份。 他失去了几百年的记忆! 继灵脉全废沦为废人后,第二个雷劈在了谢濯玉头上。 “忘了多好啊。”晏沉看着谢濯玉,勾唇笑了笑。 侍在一边等吩咐的侍女半夏瞥见这个笑心中一惊。 她是跟在尊上身边伺候最久的侍女了,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尊上这样的笑容。 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冷笑和让人胆寒的皮笑肉不笑,这个笑容是有几分温度的。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魔界十境早已一统,本座不才,正是魔界之主血河魔君,晏沉。”晏沉笑容玩味地看着谢濯玉,出于捉弄的心理倒也愿意把一些事情告诉他。 “而你,六百多年前就已顺利渡劫飞升,成为问月仙君。问月仙君可是大名鼎鼎的仙界镇石啊。”晏沉在仙界镇石四字咬重了音,一脸揶揄,“只是现在……呵。” 说着他挑了挑眉,扫了眼谢濯玉,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事实摆在二人面前。 ——谢濯玉已经沦为一个废人了。 “那,我们有仇么?”谢濯玉垂眼静静地听着,然后半晌才抬头对上晏沉深黑的眼瞳问。 晏沉往后一靠倒在软枕上,懒洋洋的样子一点不像个魔界尊主。 闻言,他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却恶意满满:“岂止有仇。本座恨不得将你这双眼睛剜出来,再嚼碎你这身仙人皮肉,尝尝是什么滋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牢笼 “只是,本座到底还没有这通天手段,能将仙君修为废尽,还悄无声息地掳到魔界来。” 谢濯玉垂眼看着软榻上铺着的兽皮毯子上的花纹,神情怔愣。 他不是傻子,自然听明白了晏沉的意思。 既如晏沉所言,他已飞升,实力强盛,怎么醒来时灵脉全废担心破碎,沦为一个废人,还落到魔界来? 既然连他的宿敌晏沉都没本事做到,能做这事的那人要么境界远在晏沉之上,要么便不止一人! 晏沉现已是魔界之主,五界能有几个境界在他之上的,更何况仙界为何并未因他的失踪惊动……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他是自己逃来魔界的。 而最想他死的人,就在魔界之外的九重天上。 谢濯玉原想着跟晏沉做笔交易,让他放自己离开魔界回青云宗,现在却发现自己不可能回去了。 且不说他已飞升数百年,人间沧海桑田,宗门是否还存于世都未可知。即使仍在,他若真回去,也怕是要给宗门带来灾难。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但他确实无处可去。 晏沉看着谢濯玉怔怔的表情,那张漂亮得不可方物的脸上流露出深重的难过。 他眼皮轻耷,纤长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那颗眼角的鲜红泪痣许是沾了鲛鳞粉,在夜明珠的光下闪闪发亮。 晏沉呼吸快了半拍,突然就感觉心尖被戳了一下。 他坐起来,把谢濯玉扯倒,然后翻身将人压在榻上,眯了眯眼睛捏上了他的下巴,目光如炬。 谢濯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却又挣脱不开,干脆微微偏头闭上眼睛不与他对视。 晏沉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指,慢慢落到谢濯玉颈上血管处。 隔着薄薄一层皮肤,他甚至能感受到其下流淌的血液。 “谢濯玉,你已是废人,无处可去,外头兴许还有人在追寻你的踪迹想杀你,其中兴许还有你的好友,兴许那些人还是你师尊派来的。”晏沉轻声说着诛心的话语。 “而你竟如此倒霉落到我手中。” 晏沉手指微微用力按了按,似乎想要捅破那层皮肤,让血液奔涌而出。 谢濯玉沉默不语,睁开眼想问那你想如何,却对上了他阴鸷森然的目光。 “可你欠我那么多都还未还清,我才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 “更何况,你可是献给本座的礼物。如此绝色美人,本座自当要好好享用。” 说着,他故意凑得很近,近到快要吻上谢濯玉的嘴唇,连彼此的呼吸都要融在一起。 谢濯玉张了张嘴,啊了一声,眼睁睁看着晏沉的脸在眼中放大。微微瞪圆了眼的表情看上去又呆又可爱,一点也没有平日里的清冷感。 下一刻,他突然伸手用力地推开晏沉,又羞又恼以至于说不出一句话,只能背过身去,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起来。 晏沉眯着眼并未发怒,只是久久地盯着谢濯玉红得快要滴出血的耳垂,半晌才嗤笑了一声。 脸皮薄如纸,心硬如铁。 晏沉拈起谢濯玉的一缕头发缠在指尖绕着玩,看似随意提议,语气却透出不容拒绝的意味:“谢濯玉,既然当不成问月仙君了,那我就给你起个新名字。” 问月,多好听的尊号。谢濯玉飞升封君之后,有不少人便只喊他问月。 晏沉最开始很少喊,后来更是恨透了这个称号,恨到无人敢在他面前喊这两个字。 谢濯玉抬手把自己的那缕头发揪回来不让他玩,回应的声音没有波澜,仿佛与他无关:“不需要,我有名字。” 对记忆停在青云宗的谢濯玉来说,问月仙君这一称呼太陌生了,没有就没有了。 晏沉既与他有仇,想出再难听再恶毒的称呼他也不会觉得稀奇,他不会为晏沉故意喊他一些难听的称呼生气。 可他不愿意被晏沉赐名。 名字是不一样的,它是有意义的,被赋予名字的人会承担上取名人的期许与愿望。 谢濯玉不愿意迎合,他只想做自己。 若是要折断脊骨丢掉所有尊严,甚至要变成另一个人才能从晏沉手中活下去,那么他宁愿不要。 晏沉伸手摸了摸他散在背上那一头柔顺如锦缎的乌黑长发,然后猛地揪了一把他的头发往后扯,逼得谢濯玉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仰头。 但谢濯玉仍未开口妥协。 晏沉注视着他面无表情的死人脸,半晌后才松开手,转而用力推了一把谢濯玉,差点把他推到地上。 “也是,你怎么配我给你起名字。” 人生所求,不过岁岁平安,日日无忧。 岁宁。当要想一个新名字时,他脑海中第一个闪出的便是这个。 只是谢濯玉不识抬举点醒了他。 这么好的名字,给谢濯玉这薄情寡义的东西不如给只狗。 谢濯玉先是被狠狠拽了头发,又差点被从榻下推下去。他也不是没有脾气,捂着头又惊又怒地转头忍无可忍地想骂他一句。 转过头看清时,他那句并没有什么威力的话止在了嘴边。 大殿中摆了许多夜明珠,软榻前的桌案上更是在桌边一左一右摆了两个比婴儿拳头还大的,足以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 晏沉明明就在光下,谢濯玉不知怎的却觉得他陷在一片阴影里看不真切。眼前的脸分明清晰,却给人一种很遥远的虚幻感。 晏沉分明没有表情,他却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他好像有点受伤。 “给他安排个住处,也不必再麻烦,把扶桑阁简单收拾一下就能住。”晏沉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定了谢濯玉的住处,全然不知这决又会掀起多大波澜,“半夏你带他去。” 谢濯玉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跟在引路的半夏身后。晏沉没把他关阴暗地牢已是好事,住哪里他都只能接受。 走在去扶桑阁路上,半夏表面镇静,内心已经恍惚了。 扶桑阁是魔宫第二大的一座宫殿,内里布置得很好,却一直空放着。君上甚至不许人进去,即使是洒扫的侍从也得提前通报然后在规定的时间去。 但最重要的是,它就在君上所住不归殿的旁边,出门拐弯十几步就到。 她耳聪目明,刚刚就在殿内,自然将二人对话听了个清楚。 问月仙君可是五界无人不知的大人物,即使是她这样的小侍女也听过他的种种传奇事迹。 听闻他突破境界如喝水,渡劫飞升时才堪堪三百岁,飞升后不到百年就封了仙君。 而血河魔君与问月仙君是不死不休的宿敌这件事就更是无人不知了。 两百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二人交手打得天地变色,最后是仙君稍胜一筹重伤了魔君,赢得了两界和谈。 而现在,君上不仅没有杀了修为尽失的宿敌报仇雪恨,反倒将人安排在身边。 但半夏很快就冷静下来。 左不过她只是个下人,做好自己的就行。君上的心思她怎么可能猜得透,猜得越多出了错反是死路一条。 再说,万一君上是觉得把人囚在自己身侧更方便从肉/体到精神都折磨他呢。 一时间,半夏脑中闪过了不少话本桥段,脸突然红了几分。 想到这,她没忍住悄悄地看了看谢濯玉。 明明谢濯玉穿的是一身轻薄的微透白色纱衣,还像舞姬一样赤着脚。 但他不笑时细眉微蹙,嘴唇下意识轻抿,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便只能让人想到云端俯瞰渺小众生的仙人,对他明艳的长相生不出旖旎的心思了。 那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了。 没人能对如此美色无动于衷,也没人会不想将仙人扯落云端,看他由寒冰化为春水。 晏沉看着空荡荡的大殿,闭目时好像仍听见仇恨在血液里碰撞的声音。 一想起方才那出现一瞬的悸动,还有心脏沉甸甸下坠的感觉,他甚至有点反胃。 怎么可以对谢濯玉那种反应,真是恶心,简直愚蠢透顶。 只是不想让他死得轻松痛快而已。 晏沉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闪过冷光。 —— 谢濯玉在扶桑阁住下,看着布置华丽的房间,只觉这是一个华丽的危险牢笼。 而他是那只被囚在其中的雀。 想来恨他入骨的晏沉不会让他往后的日子好过,定是要倾尽各种手段好好折磨这个已是废人的宿敌。 就是不知道,他能在晏沉的折磨下活过几日。 不明不白的修为尽失,又落到自己从未见过却又深仇大恨的宿敌手中,就这么死掉其实还是会不甘的。 谢濯玉盯着床头散发白光的夜明珠直到眼睛干涩才闭上眼,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也只能过一日是一日了。 只是那日之后,谢濯玉却一连数十日都再未见过晏沉。 为他引路的半夏在第二日带了两个小丫头和一个长相还挺出挑的少年,说这是分来服侍他的,有事可以吩咐他们。 谢濯玉心知肚明所谓的服侍不过是监视。 但他不欲为难人,更没有拒绝的权力,所以轻轻点头应下,然后让他们自己去偏殿里选房间住下,今日不必伺候。 那三个人去了偏殿,一上午真的未再出现在谢濯玉面前,让他松了口气。 要知道,他真的不擅跟人打交道,平日连话都很少说。 谢濯玉早起时觉得嗓子发干,刚刚一开口说话时就觉得嗓子眼疼得要命,现在静下来更是无法忽视。 他忍了又忍,到底是难以忍受,只好伸手去碰桌上摆着的青花白瓷茶壶想倒点东西解渴,哪怕是冷茶也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饥饿 但那茶壶只是个好看摆设,别说冷茶,一滴水都倒不出来。 谢濯玉轻轻把它放回去,失望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回床边,坐回床上。 他盘起腿,开始打坐入定,心神下沉,内观身体。 即使已知结果,他却还是在察看了一番之后皱紧了眉。 丹府中那颗日夜静静运转着的灵丹已经碎裂成几块,暗淡得没有一丝光泽。 除此之外,他仔细观遍全身,居然愣是找不到一条幸存的灵脉,甚至有几条重要的大脉他瞧着断裂的截口都接不上,像是故意为之。 谢濯玉退出内观状态,睁开眼时眼中闪过几分沮丧,但很快又恢复了死水一样的平静。 被破坏得这么彻底,寻常修复灵脉的法子根本没用……若无神迹发生,此生他就只能是个凡人。 他呼出一口气,抬手捂住有点闷疼的胸口,偏头剧烈地咳了几声,熟悉的疼痛从头出发席卷全身,让他眼前发黑。 甚至,他还不如凡人康健,连凡人都不如。 身体哪哪都疼,谢濯玉很快连坐都坐不住了,只好慢慢躺下来将自己缩进被子里。 他昨日来的路上看了几眼沿途的景色,推测现在的魔界已经入秋。不比青云宗气候温暖,魔界的秋天已经很冷了,谢濯玉还没能适应。 这被子不太厚,应该是夏天盖的薄被。 虽然不太暖和,但对现在浑身发冷的谢濯玉来说已是救命稻草,整个人都扯着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他闭上眼,默默地忍耐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暮色西沉,外面的天被晚霞染成一片金红,甚至显出几分妖异之色。 若是往常,谢濯玉大概会看很久,但他现在已无暇欣赏了。 他是被饿醒的。 他现在是肉/体凡胎,无法辟谷,就需要像凡人一样每日进食。 在极乐城时城主怕他饿死所以每日让人给他喂点吃的,但自被塞入黑箱至今,他已数日没有进食。 身体已经在向他发出警告——再不吃东西,你就要饿死了。 谢濯玉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光着脚踩上冰冷的地板后打了个哆嗦。他强撑着身体,眼前的景象全都模糊不清,走两三步就停下来喘口气,好半天才挪到门口。 他无力地靠着门,在听见院子里有人小声交谈的声音时瞬间松了口气,他实在是没力气走到偏殿去了。 坐在院子石桌边上的两个侍女正小声说着话呢,突然听见有拍门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张抬头循声望去,然后就见那位长得很好看的美人主子虚弱地靠在那,面色惨白如纸。 个子稍高、看着年纪大一点的侍女名唤十三,她率先反应过来,推了推身边的小姐妹让她回神,自己率先跑上去把谢濯玉扶到室内桌子边坐下。 谢濯玉趴在桌上枕着自己手臂,侧着脸看她,开口道谢的声音把十三吓了一跳——那声音像是被灌了碗毒药毒哑了一样。 早晨来时她低着头甚至没敢看谢濯玉的长相,现在凑得近了才发现这位公子好看的嘴唇都已经干得裂开了。 她现在算是知道早上听了他说话觉得他声音不太对劲是怎么回事了,那分明是因为嗓子太干的!她这个蠢货,居然没多想一下,让主子渴了一整日! 十七刚跟进来,就被十三焦急催促道:“十七,你快去烧点水来。” 她刚说完又觉得不妥,改口道:“不行,等不到热水烧好放到能喝了。我屋里好像还有点热水,你快去把茶壶提过来。” 说完,她又低头看了眼谢濯玉惨白的脸色,突然想起什么,急匆匆地出去了。 年纪小一些的十七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在十三吩咐的时候就转身跑了出去,很快就拎着一个茶壶回来了。 她回来时十三还没回来,她只好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小心地端到谢濯玉嘴边。 谢濯玉唇抵上杯沿,小口小口地将还有几分温热的水一点点喝掉,一连喝了三四杯才觉得坏掉的嗓子好了很多。只是几杯温水入肚,那饥饿感越发不可忽视,张牙舞爪地宣示着存在感。 “谢谢。”他再次道谢,然后把自己眼下最关心的事情问了出来,“你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用饭吗?” 十七咬了咬嘴唇,露出纠结的表情,然后慢吞吞地开口:“十三姐,姐姐已经,去厨房了。很快,回。” 艰难地说完这俩句话,十七脸已经涨得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敢看这位漂亮的主子。 明明以前经常有人叫她小结巴,她也早就习惯了。后来十三姐姐教她说慢一点,结巴了也没关系,她结巴的毛病就好很多了。可是刚刚被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注视时,她心里紧张得要命,即使放慢语速还是犯了老毛病。 谢濯玉不懂为什么这小丫头说了一句话就低下头好像很怕自己,情绪也一下子低落下去,他没说什么吧? 他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盯着茶杯上的花纹发呆。 室内一下变得寂静无声。 正尴尬着,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本声,接着拎着食盒的十三就出现在门边。 十七转身跑过去,替十三去拎她手里的食盒。 十三让她接了,快步走过来将桌上的茶壶杯盏全部挪走空出桌子,然后从食盒里拿出几碟卖相不怎么好的小菜挨个摆好,把米饭放到谢濯玉面前,又把筷子递给他。 一共就四个菜,唯一算得上荤菜的青瓜炒肉还没几块肉,几乎全是肉沫。 她摆完一看,甚至不好意思开口,却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君上不食五谷,厨房只做东西给我们这些下人吃,他们手艺不太……” 十三说不下去了,满脸写着尴尬。 她没完全撒谎,君上确实不食五谷,厨房平日只用供给魔宫上下不到三十个下人的日常饭食。 但厨房只有一个做菜的师傅,脾气暴躁不说,还是个自视甚高的势利眼,根本看不起她们这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下人。别的身形高大健壮的魔侍他还有所收敛,但像十三她们俩又没本事地位也低下的,他就无所顾忌了。 平日她们吃的饭食也都是这种。荤腥少得可怜,要么缺盐少味,要么油腻得难以下口,也就年节那胖子心情好肯认真做得好点。但像君上殿里伺候的半夏姑娘,那厨子就不敢胡乱敷衍。 她刚刚去领餐时还特意说是给主子领的,让他给点好菜,结果就被他叉着腰骂了一通说她撒谎,明明是她贱骨头还嘴巴馋,只有这个没别的,不吃就滚。 谢濯玉捏着筷子慢慢地吃,等她说完时才轻轻颔首表示了解。 对差点饿死的他来说,眼下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食物都不是不能接受。 况且,他尝了一下,虽然确实做得味道不佳,但填饱肚子是绰绰有余了。 等他吃完,十七先进来收拾碗筷。 等她收拾得差不多时,十三进来,低声跟谢濯玉说沐浴的热水已经烧好了,要送过来吗。 谢濯玉嗯了一声:“可以。” 十七拎着食盒跟在十三身后离开,过了好一会两个人终于回来了。十七推着一个底下带木轮的长形浴桶,而十三则拎着一大桶水。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吃力,出了一脑门汗。 谢濯玉皱了皱眉,站起来走过去要接十三拎着的桶,结果十三直接后退了一步。 “怎么使得,您坐着等就好。”说着,她又补充了一下,“您别跟我争,小心水溅到您啦。” 谢濯玉盯着她脸上坚定拒绝的表情,只能妥协地让开路,看着她跟十七去了床边右侧屏风后。 “这浴桶是新的,只是在库房里放了太久落了尘,我们俩洗刷干净了的。”十三安排好后带着十七出来,站在谢濯玉面前,一边给他解释一边抬手用帕子擦了把脑门和脸侧的汗。 谢濯玉看着她的动作,眉头皱得愈发紧,脸上露出几分冷然:“怎么就你一个提水,我记得除了你们俩,不是还有一个,他呢?” 十三目光躲闪不敢看他,半晌才支吾着说:“竹青他今日不是很舒服,早早就睡下了。” “你在撒谎。”谢濯玉直了截当地戳穿了她的谎言,使得十三的脸唰一下子红透了。 但谢濯玉戳穿后却没再追问十三让她为难,只是轻飘飘落下一句“寻一套里衣给我”就转身离开。 片刻后,整个人泡在浴桶只把脑袋露出水面的谢濯玉瞥见屏风上挂了一套白色的里衣,领口和垂下来的袖口都有一片竹叶的刺绣。 那日之后,十三每日都会准时去领餐回来,谢濯玉在屋子里用饭时她就和十七在院子里吃。 扶桑阁没有茶叶,十七就每日早起烧好热水装在茶壶里,等到谢濯玉醒来时就是刚好能喝的温度,然后中午晚上她再换一次水。 晚上,两个丫头也会一起提一桶热水供他沐浴。 除了每日的饭食都很难吃、气温一日比一日冷,夜晚愈发难捱和整日闲着无事可做外,日子倒也还行。 他和十三十七的关系也越发好了起来。 大多数时候他仍待在房中闭门不出,却也会在太阳灿烂时去院子里晒会太阳。 一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的十三十七见他从房里出来在石桌边落座还会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问他是要什么,在他摇头后就沉默地站在一边,局促不安。 有一两次后谢濯玉就不出去了,只是站在门边,看着她们坐在温暖的阳光里说着话时不时笑一下。 谢濯玉只是站在门边的阴影里,看上一会就移开视线,过一会再看一会。其实他对她们聊什么其实不感兴趣,只是想听点声响。 有点灼眼的日光,听不清的低声交谈,不时吹过的冷风。 他只能依靠这些来感受自己还活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逼迫 但晴天不是日日有的,在魔界,入秋以后的晴天很少,所以每一个晴天都很珍贵。 那是一个阴了数日后的第一个晴日,他没来得及移开目光,然后就猝不及防地和十三对上了视线。 他看见十三的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很快便垂下眼,转身回屋。 片刻后门却被轻轻叩响。十三站在门边,探出一个脑袋,轻声问他要不要晒晒太阳,说今日太阳很好时的笑还带上了几分羞涩。 于是从那日起的每一个珍贵晴日,他都会坐到院中享受阳光。 日子勉强能过,又久不见晏沉,谢濯玉有时候都要忘了自己是在魔界了。 他仍会时不时被疼痛突然袭击,那频率越来越高,时间持续越来越久。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缓慢地衰败下去,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没有丹心与灵脉,他时日无多,能不能活过冬天都是个未知数。 但谢濯玉除了顺其自然别无他法,他救不了自己。 若是生命最后这段日子能安然度过,晏沉不来找他麻烦不来折磨他,那他还挺满足的。 只是事违人愿,晏沉并不打算放过他。 他在扶桑阁住下的第十八日中午,许久不见的晏沉悄无声息地来了。 谢濯玉刚吃完午饭,正枕着手臂趴在石桌上,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 日头很大甚至有点毒辣,但谢濯玉觉得很舒服。 即使那太阳其实并不能驱散那种从骨头缝往外散发的冷。 前几日十三不知从哪里弄来个鸡毛扎的毽子,然后又教十七怎么踢。 十七虽然因为结巴,平日里比沉默寡言的谢濯玉话还少,但到底年纪还小,对这玩意很是新奇,这几日天天在院子里练。才没几日,她就已经能不间断地踢上二三十个了,时不时还能整个花样。 谢濯玉把脸往臂弯里埋了埋,闭上眼静静地听着十三一声一声给她计数。 然而下一刻,十三的计数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掐断了一样。 谢濯玉本以为是十七没接到毽子,但等了半天四周依然寂静无声。 他困惑地抬起头想看怎么回事,却撞进了一双黑沉的眼睛——是晏沉。 晏沉看着他的眼神晦暗,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谢濯玉强装镇定地移开目光,却瞥见并排跪在晏沉旁边的十三十七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他站了起来,转身往房间方向走,只想把晏沉引走好让十三十七可以离开,却在下一秒被晏沉抓住了肩膀。 深秋时节,即使是白天也没暖和到哪里去。怕他冻病,十三特意从衣箱翻出了一件大红色小袄,料子厚实,领口还缝了一圈白色毛领,衣摆绣着几朵小小的梅花。 这是她攒了许久月例灵珠托半夏帮她定的,等了大半年才拿到,也就收到那天试了试就再没舍得穿,叠得整齐收进衣箱就盼着新年。其实她也有其他的厚外衣,但她都穿过了,哪能给主子穿自己的旧衣裳呢。 虽然小袄一看就是女子的款式,尺寸也小了一点,但实在怕冷的谢濯玉一点也不嫌弃,当天就穿上了,往后只要出来晒太阳就会穿着。 而现在,晏沉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死死盯着他身上这件小袄,似要用目光在上面灼出个洞来。 他盯了半晌,冷冷地开口命令道:“难看死了,脱掉。” 难看也没穿他身上,凭什么他觉得难看就不许自己穿? 谢濯玉真的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到底发什么疯。 但他怕不顺着晏沉,他会更疯,还迁怒到借衣服给自己的十三,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去解小袄的扣子,把小袄脱了下来搭在臂弯间。 晏沉哼了一声,刚要开口说话却瞥见了谢濯玉衣领口处的一抹嫩绿,像是什么叶子状的刺绣。 记性很好的他很快想起什么,才刚好一点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了,伸手揪住谢濯玉的领口凑近去看。 那是一片竹叶。 不仅如此,因着外袍领子的特殊设计,里衣的领子也露了出来,晏沉甚至看清了那件白色里衣的领口上也有竹叶的刺绣。 看清刺绣的那刻,晏沉气得恨不得要掐死谢濯玉。 “滚出去。”他伸手抢过谢濯玉揽在臂弯间的红色小袄,转头丢到十三头上,对没有得到许可所以还跪在地上的二人呵了一声。 十三和十七怕得要命,得了许可一秒都不敢多待,却又担忧着谢濯玉,怕他有事。谢濯玉对她们俩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们别担心赶快走。 十三十七只好赶紧离开。她们甚至不敢回自己房间,直接离开了扶桑阁。 谢濯玉看着两个丫头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收回视线时却对上了晏沉阴鸷的目光。 他勾唇露出一个森然的冷笑:“你有空担心她们俩,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说完,他竟不顾现在还在院中,伸手去扯那件青色外袍。 谢濯玉拿他没法,只好自己脱了,然后直接塞他怀里。 本以为外袍脱了晏沉总该满意了,没想到他仍不罢休,居然接着来扯他的里衣。 晏沉用力撕扯着那件该死的衣服,力道之大让谢濯玉毫不怀疑他会把这件衣服撕成破布。 谢濯玉一向遇事冷静,眼下却前所未有的慌了。 他死死捂着领口往后躲,另一只用力去推晏沉:“别再动我了……你滚开,别碰我!” 晏沉充耳不闻,眼底却泛上一抹疯狂的猩红血色,咬牙切齿地骂道:“不知廉耻!” “你是不是有病!”谢濯玉忍无可忍地开口骂道。 他快被他这话气得要呕血了,晏沉这个要在院子里扒他衣服的人居然说他不知廉耻?!! “你马上给我脱下来!” 谢濯玉抵死不从,伸手抓住晏沉的手往外扯。 下一秒,一阵剧痛从手上传来。 谢濯玉登时疼得两眼一黑,眼睛都失去了焦距。 而他刚刚去抓晏沉的手已经像断线的风筝那样无力地垂了下去。 谢濯玉缓过神来,轻轻低头看自己的手,又慢慢动了动手腕,下一秒就疼得眼泪都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若不是眼见为实他的手还在,他都要觉得自己被晏沉从腕处齐根斩断了手。 晏沉那记狠厉的手刀劈下去后他也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抹懊悔和慌张,下一秒却又被愤怒尽数掩盖。 “别再让我动手,我让你脱掉衣服!” 谢濯玉抬眼看向他,那双浅棕的眼睛还蒙着一层水雾,看上去楚楚可怜。 他沉默地看了晏沉很久,然后像是被人抽空力气一样慢慢蹲下身去,把脸埋在膝间,开口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可这里是院子啊……晏沉,算我求你,别在这。” 晏沉蹲下身去,伸手揪了一把他的头发逼着他把脸抬起来,在看见他眼里的星点水光时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 他伸手想抓谢濯玉的手腕把人拽起来,却碰到了谢濯玉受伤的那只手,惹得他呼吸都停了一下,痛呼声卡在喉咙。 但谢濯玉还是顺着他意愿站了起来。 晏沉烦躁地站了起来,低声骂了句难听的话。 下一刻,他伸臂揽住谢濯玉的腰,用力地将人扛在肩头,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房间。 谢濯玉重重地被丢在床上,差点晕了过去。 晏沉这疯子却还在不依不饶地命令:“现在,脱。” 谢濯玉背过身去,一只手艰难地解着扣子,然后慢慢地把那件衣服脱掉。 光洁的白皙后背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中,因为寒冷冒起小小的疙瘩。 “现在,你满意了吗?”谢濯玉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微微偏过头只露出半边侧脸,苍白的脸色让他看上去很脆弱。 “还有什么要求吗?” 晏沉目光黏在那片无暇白玉一样的后背,喉头上下滚动,眼神暗了几分。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到床边伸手拿起那件被谢濯玉丢在一边的衣服,厌恶地丢到地上然后踩了上去。 “别再试图反抗我,我喜欢听话点的人,听话才不会受罪。”晏沉顿了顿,沉声警告道,“也别再穿别人的衣服。若是再有下一次,我就让魔宫所有人都来看着你把不属于你的衣服脱掉。” 谢濯玉默了片刻,轻声问:“所以,以后我只能待在床上,没有资格穿衣服,也没有资格见人是吗?君上的意思我应该没有理解错吧。” 晏沉皱眉,下意识要说我又没有让你不穿衣服,张口瞬间却顿住了。 谢濯玉被塞在箱子里送来时就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衣,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皱了皱眉,终于意识到遗漏了什么。 ——他让半夏给谢濯玉安排住处,再送两三个人去他院里给他用,却忘了让半夏去请人来给谢濯玉做几身衣裳。 他刚要在心里数落半夏,却突然想起谢濯玉刚被送来的那天下午,她来敲了他门,好像有事要请他定夺。但他当时心烦意乱,听到她说了公子二字就让她马上闭嘴,他没说的东西都不必安排。 现在想来,半夏也许就是要问这个事情。 所以这些日子,谢濯玉连日常换洗的都没有,可不就只能借别人的来穿。 一场误会。晏沉啧了一声,觉得丢脸丢大发了。 他沉默了许久也没给自己想到一个合适的台阶,连那句到了嘴边的道歉都说不出口。 最后,他只是匆匆撂下一句“回头让半夏给你送些衣服来”就转身离开房间。 那背影有点仓惶,可惜谢濯玉自始至终只是低着头背对着他,没有看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上药 谢濯玉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抱着膝盖将整个人缩起来。 他闭着眼睛,过了很久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 他从未这么讨厌一个人,又这么恐惧一个人。 晏沉真是疯子。 与晏沉的交锋消耗了谢濯玉太多精力,即使手腕还疼得要命,他还是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十三与十七并排站在扶桑阁门口面面相觑,脸上是掩藏不住的担忧。 这些时日和谢濯玉相处下来,她们都喜欢上了这个长相漂亮又好伺候的主子。 虽然他很少说话,表情总是冷淡,给人一种无法接近的疏离感,但是十三和十七却在和他的相处中感受到了尊重。 魔界十境城池众多,有好几位城主时常会送来一些美人给君上试图讨好魔君。 但是那些人中,活着被送回去的屈指可数,绝大多数都死得很惨。 她们不想那个像仙人一样漂亮的人也成为其中的一个。 晏沉离开扶桑阁在门口顿了一下,目光落到那两个侍女身上,又落到十三抱着的那件小袄。 十三两人一下子就浑身紧绷起来,心脏跳得很快。 但晏沉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们两眼,什么也没说直接离开了。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十三拉着十七的手跑回主殿院子却没见到人,吓得心都停跳了两拍,怔怔地松开了十七的手。 十七直接进了房间,看见被子鼓起一团又奔了过去。 听到被子下隐隐约约的呼吸声,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转头冲跟过来的十三眯着眼笑了起来,然后指了指被子。 二人悄悄退出房间,等着谢濯玉醒来。 但他一直没醒,若不是呼吸还在,简直要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十三在晚饭的点进过房间,蹲在床边,担忧地问他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等了许久却别说回应,连没有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只能忧心忡忡地离开。 十三她们俩实在担心谢濯玉,今夜打算守在门外等他醒来。 但十三看着坐了没一会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十七,心疼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强硬地赶回去睡觉,说自己一个人守就可以。 今夜寒凉,十三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白气,虽然也困得哈欠连天,却依然坐在门口的小板凳, 希望主子快点醒过来。 未成想,月上中天时,扶桑阁突然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十三打了个盹,一睁眼整个身体就僵住了。 皎洁月光下,一袭黑衣的君上一步一步从门口走来,月光描出他衣上的暗金龙纹。 他踩碎一地月华,一脸冷漠地走来。如月夜神明降世。 —— 晏沉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居然大半夜不睡觉带着药偷偷来看谢濯玉……明明只要随便喊个大夫就能解决的事。 可是他撑着头想起谢濯玉软绵绵垂下去的手,想起他轻轻碰到时谢濯玉压抑在喉间的痛呼和眼睛里欲落不落的那几滴眼泪,心就坠坠下沉。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出了门,拐到了扶桑阁门口。 无视那个守夜的侍女,晏沉准备直接推门进去,下一刻一只手臂却拦在他面前,那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的侍女拦住了他。 “君上,主子他在睡觉。”那侍女分明怕他怕得说话声音都在抖,却还试图阻拦他。 晏沉瞥了她一眼,轻啧一声:“多事。” 但他只说了这一句,看着没有生气,只是散发一缕威压,让她连手臂都无力抬起,只能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 谢濯玉很怕冷,偏偏魔界深秋的夜晚冷得要命。 所以他睡觉时常常会把头都一起缩进被子里,整个人都卷成一个蚕蛹。 这样睡确实暖和一些,但却闷得厉害。 所以他经常将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时才探出头来,等喘过气来时便又缩进被子里,一夜循环数次。 晏沉一进屋走近几分,良好的夜视能力让他清楚地看清谢濯玉恬静的睡颜。 那张漂亮的脸微微泛红,非但没让人觉得健康,反而增了几分病态。 晏沉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然后坐在了谢濯玉的床边。 寂静漫长的深夜,人的感情总是会异样的丰富,有时候会被感情驱使着做出不符合平时性格的事。 晏沉虽非人族,却也如此。 他也知道今夜他的行为反常,但是在夜里,各种情绪绕成解不开的一团麻线,他也懒得去梳理剖析自己的内心,想了就做了。 神识沉进储物戒指,晏沉开始在堆放着伤药的区域快速寻找合适的药。 但他以前收到各种珍惜名贵的药材灵药都直接让半夏放私库里去,随身储物戒里的药品少得可怜,以至于扒拉着瞅了半天他才翻出一小罐活血化瘀的软膏。 他将那罐软膏握在手心,空着的手探进被子,想把谢濯玉那只受伤的手挪出来,却在碰触到谢濯玉手背时愣了一下,动作顿住。 被窝勉强算暖和,谢濯玉缩在里面睡了这么久,却连手都没捂热。 他的手冰凉得吓人,摸着像是一块坚冰。 他记得以前谢濯玉也手凉,但好像没到这种程度吧……眼下这个都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了。 晏沉微微皱紧眉,呼出一口气强行掐断自己的想法,转而去揪谢濯玉压在身下的被子,把被子掀开些许。 将谢濯玉的手搁在膝上,在拧开软膏后才发现自己带没有涂抹药物的银签子后,晏沉再度肯定今晚这一趟真是大错特错昏了头。 他烦躁地皱紧眉,有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挑了点药膏,然后涂在谢濯玉肿起来的腕间,再微微用力地用指腹将药揉开。 谢濯玉在他手指刚碰上手腕时就闷闷哼了一声,等他开始揉开药膏后更是想把手缩回被子。 晏沉烦躁地斥了一句别动,就见谢濯玉真的不动了。 他都要以为谢濯玉醒了,抬眼看去时却见他仍睡得很沉。 晏沉垂眼不再看他,只是专心地把药膏抹开涂匀,很快结束了这场上药。 他将那只手轻轻推回去,伸手扯了被子打算把被角塞回谢濯玉身下,把一切复原得像他根本没有来过的样子,却在掖好被角抬眼的那瞬怔住了。 ——晶莹的眼泪从谢濯玉紧闭的双眼中滚滚地淌了出来。 他见过谢濯玉流泪,却从未见过他哭得这么委屈。 若是白天见到这幅稀奇画面,晏沉说不定还会一脸兴致盎然地看,然后再尖锐地嘲讽他几句。 可是现在夜色深重,他看着那眼泪淌过白皙的脸颊,只觉心又软又疼,心底还升起几分愧疚。 他看见谢濯玉嘴唇在轻轻颤抖,似乎在呢喃些什么,但声音太小,连他这么好的耳力也没听清半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好奇,俯身凑近去听。 “疼……好冷。” “不喜欢这,我想回家……” 陷入梦境的谢濯玉在疼痛刺激下暴露出柔软脆弱的内核,像是个孩子一样对空气吐露自己所有的委屈和不安。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飞升过后的那些事,记忆仍停留在青云宗日复一日略有枯燥的苦修中。 青云宗首席谢濯玉沉稳冷静,可靠坚强。但要以修仙者漫长的生命来算,他只是个刚长大不久的少年。 白日再坚强自若,也终会在某个深夜委屈流泪。 晏沉听着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破碎梦话,眼神晦暗,半晌才讽刺地笑了一下。 养育你长大的青云宗只是想宗门再出一个飞升的仙人,那荣光可让宗门再延续数百年。 因为你最有天赋,所以他们对你寄予厚望、不惜倾斜所有资源,可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没有谢濯玉也会有张三李四王五。 仙界那两派仙人都虚伪至极,忌惮你又想拉拢你,怎么会是你的家人。 谢濯玉,哪个是你以为可以回去的家?你哪有能回去的家呢,没有的。 晏沉狠狠闭目,转身离开房间,背影比白日更加仓惶。 他怕自己再不走,会做出更多蠢得不可救药的事情。 十三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腿已经麻木时,房间的门又轻轻开了。 她已经顾不上其他,大胆地抬眼去看君上的表情,生怕他已经杀了谢濯玉。 但晏沉表情淡淡,看不出一点情绪。 十三硬着头皮要开口问,却见他丢来一个物体。 她下意识抬手接住,却见是一个小巧的罐子。 “一日三次,涂在他右手手腕。还有,今夜你什么都没看到,也别让他知道我来过。” 等她回神时,晏沉早已经消失在扶桑阁。 若不是手里还捧着那个罐子,她简直要怀疑今夜君上的到来是一个梦。 所以,原来君上是来给公子偷偷上药的吗? 十三怔住,好像突然接触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 半夏虽是有修为的魔修,但仍然需要睡眠。魔宫的夜晚极其漫长又无聊,睡觉是很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收到传音时半夏还未起来,突然收到传音差点从床上滚了下来。 她慌慌张张地下床换好衣服,急匆匆地赶去不归殿,以为有什么大事。 到了门口才想起,有大事君上才不会喊她,丢给她的都是小事情。 果然,这次把她喊过来是让她给扶桑阁住的那位仙君送几套衣服去。 上次她还想问这事,结果君上话都懒得听她说完就让她别多管,现在又要送了,哎。 想虽这么想,半夏还是应声道:“那我今日去请裁缝来,让他尽快赶制一批出来。” “今天就要,你等会就送过去。” 半夏嘴角垮下来,露出为难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之前君上说没吩咐的都不安排,眼下要衣服的话,实在没有现成又合适仙君穿的新衣。” 晏沉本以为是一句话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个。他皱眉想着,敲了敲座椅扶手,沉默许久后才突然出声:“没有新衣,那件拿我的衣服给他。” 他顿了顿,对上半夏惊诧的眼神,烦躁地补充:“看我做什么!当然是把我不喜欢的那几件给他!他只配穿我不要的。” 君上你那衣柜里所有衣服都是找人定做的,料子款式连衣服上的暗纹都按君上的喜好来,哪会有不喜欢的。什么挑不喜欢不要的,是穿的次数最少最新的吧。半夏内心在疯狂吐槽,面上却沉静,点了点头就要起身离开。 下一刻却又被晏沉叫住:“送衣服的时候,顺便把他前些时日穿的那些衣服全部拿回来,都拿去烧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威胁 谢濯玉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巳时,比往常晚了一整个时辰。 他一睁眼就瞥见枕边放了什么,转头一看,那是一套整齐叠好的衣服,里衣外袍一应俱全。 他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将白色的里衣拿过来,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地折腾了半天终于换上了。 这衣服料子一摸就知道是不差,看上去也很新,就是尺寸大了点。 谢濯玉一只手慢慢地把过长的袖口裤脚挽起来,至于左手袖口他就干脆没管了。 外袍的系带看上去也很繁复,看着不太可能一只手完成。他皱着眉研究了一会还是整不明白,只好先将就地披着。 穿好衣服的谢濯玉坐了起来,皱着眉看着房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房间分明与往日没有不同,却又似是有人来过。 门外的十三听到动静,等了一会才进来,见谢濯玉醒了后脸上露出欣喜的笑。 她快步走到桌边倒了杯刚凉好的水,然后小心地端给他。 谢濯玉伸手接了,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完,皱了皱眉还是忍不住问道:“我睡着的时候,有人来过房间么?” 十三歪了歪头,开始掰着指头算:“我昨日晚饭时来问过您要不要用饭,还有今早十七进来把装好热水的茶壶放桌上了。嗯……对了,还有半夏姑娘送了公子的衣服过来,我拿了一套放您枕边啦。” “对了,说到这个,我之前问竹青借的那几件衣服全都被半夏姑娘收走了。不过现在您有好几套新衣服,足够换洗了。”十三絮絮叨叨地向他汇报,说到衣服被收走时还悄悄肉疼了一下。 她跟主子说衣服是问竹青借的,其实竹青压根不肯。长相出挑的少年一脸轻蔑地嘲讽她上赶着贴人冷屁股,趾高气扬地说要衣服也可以但他不能白给。然后张口就要了她和十七两个人半年的月例灵石,然后才拉着脸从衣箱里找出两套里衣和一件外袍丢给她,还都是半旧不新的。 谢濯玉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是问这个。除了你们俩,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十三很快地摇了摇头:“昨晚我守夜,并未见过任何人。” “哦。”谢濯玉垂眼应了一声,神情怔然地摸了摸自己昨日被晏沉手刀劈伤的手腕。 可为什么他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来过他的床边,为他的手上了药。 原来只是因为手太疼,所以才做了个梦吗? 没等他多想,十七就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进来了。 谢濯玉踩上木屐走到桌边,认认真真地洗漱,然后接了十三递过来的巾帕擦干净脸和手上的水珠。 他的右手虽然还是疼,也使不上什么力气,但至少不像昨天那样碰一下都疼得要命了。 只是,他总觉得昨天那一下可能伤得比想象中严重,毕竟晏沉的力气大得恐怖,而他眼下的身体也早不如前。 若是没有好药养着,这只手以后就很难握稳剑了。 谢濯玉想到这眼神一暗,随即又苦笑出来。 已经是废人一个,能活多少日子都是不定的数,哪还有持剑的以后呢。 洗漱完后十七把铜盆端走,十七则把装着早饭的食盒拎了进来。 早饭每日都是相同的,几个没滋没味的馒头,一碗稀得要命的粥,偶尔粥里会出现几片菜叶子。今日也是。 一看就敷衍的要命。 昨日没用晚饭,谢濯玉起得又晚,本应该觉得很饿,但他用左手端起粥碗喝了几口稀粥后就放下粥碗,不再吃了。 十三看着他欲言又止想劝他再吃点,只是瞥见那桌潦草的早饭后就劝不出口了,这种东西吃再多也对身体没好处,只是果腹而已。 她叹了口气,喊十七来把桌子收拾干净。 十三已经知道他受了伤,却为了等会能顺理成章上药,还是一脸担忧地轻声开口问道:“公子的右手受伤了吗?” “嗯。”谢濯玉只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反正说了也不会不疼,平白惹人担心,还麻烦人去讨药。 “那我晚点给您上点药吧。”十三咽了口唾沫,把早就想好的借口说了出来,“我以前受过伤,半夏姑娘给过我一瓶药膏,挺有用的,涂了药就好得快一些。” “公子,我替您把外袍的带子系好吧。”十三站到谢濯玉身边,轻声提议。 谢濯玉抿了抿唇站了起来,垂眼看着比她矮一点的十三认真的动作,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很不好意思。 他在话都还不太会说的时候就已经会自己穿衣服了,哪经历过这个。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想起在青云宗时,那些已经有自己洞府的弟子都有不少杂役帮忙打理庶务,一个个都十指不沾阳春水。他甚至无意间听见两个小弟子聊天说紫月峰那个首席每日衣服都要两个漂亮的侍女帮忙穿,当时还皱眉觉得厌烦。 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这天。 出神间,十三已经手脚麻利地替谢濯玉整理好了衣衫。 她退远几分打量了一下,开心地笑了出来:“公子穿这身真俊俏,好看得很。哎,不过公子本来就长得好看,好看的人自然穿什么都好看。” 谢濯玉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外面已经快升至正空的太阳,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要错过,抬腿就往外走。 十七送完食盒回来,一进院门就见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坐在石桌边,还以为是君上又来了,当场吓得打了个哆嗦,定睛看去才发现不是,那是主子。 她这才敢走过去,然后微微睁大眼看着谢濯玉,眼睛里满是惊艳。 那身黑衣锦袍愈发衬得谢濯玉面色如玉,唇不朱而红,让那张本就昳丽的脸越发夺人眼球。但谢濯玉脸上神色淡漠,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垂在桌边,自然而然散发的清冷气硬生生压住了这种艳。 半晌,她才结结巴巴地开口,笨拙地夸道:“好,好看。” 谢濯玉只是撑着头听,没有应声。 从前在青云宗,他听过太多人夸他相貌好,各种溢美之词让人头晕胀,有真心的也有假的。其实他知道,很多人都觉得他长相美艳,他还知道有人说他生错了性别,这么美若是个女子绝对是红颜祸水。 可人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没有自保能力,美貌反而会引来无尽麻烦,甚至害了自己的命。 好看也不能让晏沉不发疯,不折磨他,谢濯玉心想。 他想到晏沉就忍不住皱眉,前段时间因为晏沉一直不出现放下来的心又紧紧绷了出来,对昨日晏沉突然出现还发疯心有余悸。 希望今天他别来。谢濯玉悄悄祈祷,却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 下一刻,他心头突然一跳如有所感,抬头看向院门,晏沉正一步步走过来。 谢濯玉垂下眼,面无表情地想,真倒霉,怎么天天来,魔界之主怎么这么闲。 ——全然忘了之前十来日晏沉都不见踪影。 晏沉施施然在谢濯玉对面的石凳坐下,看着他那疏离冷淡的表情,啧了一声:“怎么,你这是不欢迎我?” 谢濯玉心说谁会欢迎你啊,面上表情却没有变化,声音淡淡:“魔宫是你的地盘,你想去哪便去哪。我不是主人,何来欢迎一说。” 晏沉眯了眯眼,冷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所以你不想见到我也没用。” 他的目光落到谢濯玉身上的黑袍,眸光微动,心头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几分愉悦,还掺着几分满足。 谢濯玉察觉到他的视线所在,又想起昨天的事情,脸色有点难看地低下头去。 晏沉心情不错,曲指敲了敲桌,随口问道:“待外面做什么?” “晒太阳,打瞌睡。”谢濯玉冷冰冰地吐了两个词。 “你也不嫌无聊。”晏沉笑了一下。 “我一囚犯自是不比君上日子潇洒快活。”谢濯玉不客气地呛道。 晏沉脸上的笑容凝固,整张脸冷得结霜:“你呛我?” “不敢。” 晏沉眯着眼看着他,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逼着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你既然无事可做闲得无聊,不妨我给你找点乐子?我看万魔窟就挺好的,你觉得如何?要不送你去万魔窟玩一天吧。”晏沉说着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 谢濯玉在听到万魔窟时目光闪烁了几分,但随即又恢复平静。 他虽不知道万魔窟是什么地方,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其实服软才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就是不肯低头,怕开了无止境后退的头。 是以,他垂下眼,轻声说道:“随你安排。” 晏沉凝视着他,半晌才用力甩开手,撇了撇嘴:“无趣。” “来这么久,茶也没一杯,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谢濯玉沉默地看了看他,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从万魔窟跳到了茶水和待客之道,流露出几分困惑的神色。 “快点上茶。”晏沉不客气地催促,“看我做什么,还是你真想去万魔窟?” 谢濯玉只好站起身回了房中,拎出一个茶壶和两个杯子,分别倒了两杯水,一杯推到晏沉面前,一杯则是自己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茶叶 晏沉盯着面前这杯怎么看都是水不是茶的东西,沉默一会伸手去开茶壶盖,里面也只有水,连根茶叶梗都没有。 他气得想笑:“谢濯玉,你当我是瞎子么,这是茶么?你师长没教过你泡茶要放茶叶?” 谢濯玉喝完水放下杯子,眨了眨眼,表情看着茫然又无辜:“可是扶桑阁没有茶叶啊。而且,我喝的也是水啊。” 晏沉被他噎住,看着他的表情又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 他噌一下站了起来,狠狠地瞪了一眼谢濯玉,甩袖离开,背影看上去气冲冲的。 因为没有茶所以这就走了?真好,谢濯玉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庆幸扶桑阁没有茶叶。 晏沉走了后谢濯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眯着眼,慵懒得像只猫。 晏沉前脚刚走,十三和十七后脚就回来了。 谢濯玉一抬头就对上十三担忧的目光,然后听见她焦急地问:“公子,你没受伤吧?我们回来的时候看见君上从这边走了。” “脸,脸色难看。”十七把拎着的两个食盒放在石桌上,一边打开食盒往外摆饭一边小声补充道。 谢濯玉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他午饭也吃得很少,十七还在吃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 前几日他无意间发现,他吃的饭一直都是十三的那一份,十三只能和十七两个人一起分一份。 谢濯玉当时站在门边阴影里,看着围着石桌吃饭的两个小丫头,想起自己平日里总也吃不完那些味道难吃的饭菜,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那日起,他们三个就开始同桌吃饭了,而本来吃得就不多的谢濯玉现在吃得更少了。 吃完午饭,十七去还餐盒,十三则坐在桌边,从怀里拿出那瓶昨夜晏沉丢给她的药膏,拧开盖开始给谢濯玉上药。 谢濯玉撑着头,半阖着眼看着她认真将药膏抹开的动作,突然开口问道:“万魔窟是什么地方?” 十三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看向谢濯玉,一脸惊恐:“您怎么会知道万魔窟?等等,不会是君上说要把您丢进去吧!?” “他是这么说。”谢濯玉点了点头,看着十三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又赶紧补充,“不过我感觉他应该不会,可能只是吓唬人的。” 毕竟晏沉自己说的还没还清之前不会让自己死得痛快,虽然他也不知道他欠了他什么。但总归,晏沉暂时不会要他的命。所以刚刚晏沉表情那么吓人地恐吓他,他都没有服软。 十三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措辞了一下,轻声道:“这可得给您说一下魔族啦。魔族下面是有许多种族的,除此之外,许多有灵脉的异族人因为各种原因堕魔也会被驱逐来到魔界。” “魔宫的侍从要么是像半夏姑娘那样的异族魔修,要么就是有灵智的魔种修成人形,不过一般魔种修人总是会有一些本族特征的,很好认的。要是能完全和人族无异,那就是很厉害的大魔了。” 谢濯玉点了点头,唔了一声,又问:“那你呢?”他觉得十三和十七都不像魔修,感受不到有修为,但她们也没有魔种的特征,看着像凡人。 十三笑了笑:“我们是第三种,就是魔种和异族的混血。混血生下来要么是异族要么就是没有灵智的魔种,大多数也没有修炼的能力。” “两族混血……”谢濯玉低声念着,慢慢皱起眉。 十三给他抹好药,拧好药膏盖子,伸手将散下来的鬓发别到而后,笑得有点温柔:“我和十七是魔种与人族的混血,运气也好,生下来就是人形也有灵智。” 谢濯玉目光沉沉:“真的是幸运吗?” 十三轻轻嗯了一声:“有些魔种一辈子都开不了灵智,那种就是魔兽,开了灵智后修出人形也是很难的,但是只有人形才能更好地提高境界,不至于事倍功半。我们都不用苦修,跟人族也没有太大差别,当然是幸运的呀。” 但其实,也是最不幸的事情。 在神界消亡、神族尽数陨落后,人族就是天道最厚爱的种族,看上去渺小脆弱的人族其实会在许多方面都会得到天道的优待。 人族的天才数不胜数,如天上繁星。他们生来就可以更轻松地获得天地间的灵气化为己用,可以更快地到达其他种族抵达不到的高度,所以人界是五界最大、气候也最宜居的。 神族生来掌控规则,人族可以直接踏入仙途,妖要化形,魔种要开灵智再化形。谁能说天道一定公平呢? 异族混血的存在本就有违规则,人魔混血更是被天道诅咒的存在。 生来化人的幸运要付出的是寿命短暂的代价。人魔混血少有能活到成年的,即使幸运地成年了,也会在成年后的几年迅速衰亡,亦或失去灵智沦为人形魔兽。 但这些,十三都不会告诉主子的。 她隐隐有预感,面前的人不属于这里,他只是暂时留下来。有一天他会离开,回到他的地方去。 那可能是繁华的人间,可能是云端之上的九重天,总归不是魔界。 既然如此,又何必说出来徒增烦恼。 谢濯玉定定地看着她没说话,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却在说,你在撒谎。 十三心头一颤,偏过头不敢看他,略有几分生硬地转移话题:“万魔窟是君上圈出来的一个地方,我只知道里面关了许多凶残的魔兽,但应该不只有魔兽。” “之前君上把一个魔修丢进去,就一晚上。据说他出来时身上看不出来一点伤,但已经不成人样了,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样……” 十三抬眼瞥见十七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便止住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语速很快地说:“反正不是好地方!您,您若是被……” 她说不下去,眼里都带上了星点泪花。 谢濯玉偏了偏头,轻声说:“不会的,别怕。” 十三张了张口想说您别惹君上生气,可却又觉得这话不对。 君上本就是喜怒无常的性子,他可能上一秒还眯眯笑,下一秒就让人血溅一地。 再说了,主子这连话都不怎么说的性格怎么会惹人生气嘛,那只能是君上的问题了。 十三想着想着,忧愁地叹了口气。 谢濯玉坐了一会发了会呆就回房睡午觉了,直到天色暮沉,隐约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 他随意披上外袍踩上木屐走到院中一看,除了十三十七两个,院中竟还有四个人。 为首的半夏他见过的,她身后站着的三个魔人都虎背熊腰,每个人手中都抬着一个木箱。 谢濯玉扫了一眼那几个魔人血红色的皮肤和头上顶着的一对泛着光的黑角,转眼去看半夏:“这是?” 半夏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语气却算温和:“不知您喜欢什么茶,所以我把寻常种类都备上了。这两个箱子里皆是茶叶,您有喜欢的可以记下来,回头喝完了可以让十三她们找我,我会让人再送来。” 她话音刚落,两个魔人把箱子放到地上,沉重的箱子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谢濯玉刚睡醒还有点懵,但很快想起上午那个事。 他微微皱了皱眉,有点不理解:“晏沉让你送来的?” “君上说,让您下次别拿清水待客。”半夏说着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谢濯玉看了眼另外那个没放在地上、个头也稍小一点的木箱,轻声开口问道:“那这个是?” “扶桑阁一直没有茶叶到底是我的失职,这是我备的一些薄礼。”半夏顿了顿,补充道,“只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希望您不要嫌弃。” 谢濯玉嗯了一声,转身对十三说:“那就找个空房间放起来吧。” 半夏指挥魔人跟在十三身后去放好东西,等人回来后就跟谢濯玉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人匆匆离开。 谢濯玉吃完了晚饭坐在院中吹凉风,没一会就见说去看看那箱子里有什么的十三兴冲冲地回来了,眼睛都在发光。 “怎么了?” 十三跑得很急,刹住脚步后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气,说话都在抖:“您亲自去看看!” 谢濯玉不好扫她兴,只好站起来跟着她去了放东西的房间,然后在十三的眼神催促下去开那个礼物箱子。 看清箱子里的东西后,谢濯玉也愣了一下。 那箱子最底下整齐地码着几本书,看隐约露出来的书名,似是游记和话本。 书上从左到右是纸笔墨,一副棋盘,棋盘上压着两罐棋子看着上是一套的,最角落的地方还塞下了一个木匣子。 谢濯玉伸手拿出那个木匣打开,里面放了一沓长条形小纸片,画着不同花色的,看着有点像符咒。 他拿了几张仔细看了一下,没看出什么门道,随口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十三点了点头:“这是叶子牌,我见厨房那师傅跟人玩过。” “哦,那给你了,你拿去跟十七玩吧。”谢濯玉对这种玩具不感兴趣,把拿出来的那几张放回去后关上匣子,随手把它塞进十三怀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脏血 十三摇了摇头:“这个要四个人一起玩的。”但她还是仔细地捧在怀里,打算带回房间去放好。 谢濯玉皱了皱眉,嗯了一声,然后反手从箱底随便抽了一本书出来拿在手中,然后转身离开。 他知道半夏送这些东西时候说为疏忽茶叶而道歉只是借口。 十三她们不知道他是谁,但半夏那日就在,她知道自己是晏沉的仇人。 她没有讨好自己的必要,也不会不清楚远离他才是聪明做法。 所以答案很简单,这箱小玩意大概也跟茶叶一样是晏沉的授意。 只是,他不明白晏沉为什么要送来这些东西。 但他不想再想晏沉了,他的心思太难猜了,就算猜出来了也没用。 反正不是坏事。至少有了这些东西打发时间,他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不至于再整日无所事事。 —— 第二日,晏沉也来了。 谢濯玉刚吃完早饭没多久,晏沉就出现扶桑阁门口。 谢濯玉抬眼望过去,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但谁能认不出晏沉来,他跟谢濯玉一样,都是混在人群里也能让人一眼找到的那种人。 晏沉不急不缓地走过来,施施然在谢濯玉对面落座。 他今天看着心情还不错,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懒洋洋的:“谢濯玉,上茶。” 十三和十七原本盘腿坐在不远处的地上一起看着一本带图的话本,两个人挨得很近地小声说话,但在他来了之后就噤声不语,连翻页都怕发出声音,极力降低存在感。 眼下听到他要让谢濯玉倒茶,她俩对视一眼,有点无措。 十三用眼神示意十七别乱动,自己则咬牙站了起来走到石桌边,低着头伸手就要去拿茶杯。 但她的手还没碰到茶杯,晏沉已经凉凉地开口了:“别乱动,没喊你。” 十三慌张地收回手背到身后,身体因为害怕开始微微发抖。 谢濯玉放下手中的书,抬手拿起一个茶杯放到晏沉面前,然后拎起茶壶慢慢地倒了一杯茶给他。 “别为难她。” 晏沉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汤,眯着眼笑了一下:“我为难个小丫头做什么?倒是你,居然还会为人说话,心肠这么软了?” 谢濯玉皱了皱眉,声音淡淡:“这怎么叫软心肠?” 只是你爱发疯,谢濯玉心想。 晏沉嗤笑一声,捧起茶杯轻啜一口,然后故意曲解:“哦,不是你心肠软,那就是小丫头们跟你关系不错,你才为她们说话。” 谢濯玉垂眼,默了半晌才呛了一句:“你说是就是。” 晏沉暂时不会杀他,却可能会因为十三和他这个宿敌关系好而杀了她。他不想再在这个话题纠缠,怕十三真的因为他被牵连,故而呛了他一句,想把晏沉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晏沉洞悉了他的意图,却偏不遂他愿。 他搁了茶杯,手撑着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又笑:“那便也是朋友了,怎么不跟我介绍一下?” 谢濯玉拿过桌上的书,只觉他这话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晏沉总是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这又什么好介绍的,再说了为什么要给晏沉介绍,哪有给仇敌介绍自己朋友的,等着人一锅端了么。 他捏紧了手里的书,一言不发。 晏沉转头看了看还坐在不远处的十七,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十七站起来,慢慢地走过来站在十三身边,忐忑地低下了头。 “你们的主子不肯跟我介绍你们,”晏沉说着顿住,端起茶杯轻轻喝了口茶才接着说,“那你们自己介绍自己吧。” “晏沉!”谢濯玉开口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神色凝重。 “怎么,说起来这还是魔宫的下人,我问个名字不很正常?”晏沉抬眼瞥了他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对两个小丫头叫什么根本没兴趣,也没有想杀她们的想法,但是看谢濯玉紧张兮兮的样子就想逗他。 十三硬着头皮先开口了:“我叫十三,呃……”她卡了半天,愣是没想出来应该说点什么,只好闭上嘴低下头。 十七没有抬头,结巴道:“我,我叫,十,十七。”她太紧张太害怕了,四个字变得支离破碎。 晏沉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她俩,终于想起什么。 他低头吹了吹茶,像是发现了新奇有趣的事情一样:“俩混血居然还能长这么大,啧,命真好。” 晏沉从储物戒里随手摸出几颗灵晶抛给十三:“拿去分,下去吧。” 十三捧着那几颗一看就是上品的灵晶,受宠若惊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回过神来,一手抓牢灵晶另一只手牵上十七的手,两个人像只被狼追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出了扶桑阁。 谢濯玉看着她俩跑出院子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把目光放回手里的书。 晏沉看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心底却还有点不是滋味,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我瞧着你好像不讨厌她俩。” “有什么讨厌的?”谢濯玉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她俩干活还挺认真利索的,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她们是魔族,体内流着魔种的血。”晏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冷,话越说越难听,“魔种的血多肮脏啊,不是么?” 谢濯玉翻页的动作顿住,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冰冷如霜:“你在说什么?” “魔族不就是生来低贱的种族么,这个种族就不应该存在。只要是魔族就该被诛杀,不管是堕魔还是生来就是。”晏沉看着他冰冷的目光,嘴角上扬,笑容张狂,“所有修仙者,还有那些仙人,不都是这么想的么。” 谢濯玉不客气地反问他:“那你这个魔界之主也是么?” 晏沉像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一般放声笑了出来。 但很快他就冷下脸来,眼中闪过一抹猩红血色,看上去有几分癫狂:“怎么不是,我并非先天魔族,是后来堕魔的。但当我堕入魔道后,我亲族的所有人都以我为耻。” “他们有些人甚至都没见过我,就毫无理由地恨我,偏偏又惧怕我。若是见了面,都还得恭敬地唤我一句魔君。” “魔界外觉得我该死的人数不胜数,只是他们都没本事杀掉我罢了。”晏沉说着勾了勾唇。 谢濯玉静静地望着他,等他说完才慢慢地摇了摇头,平静地开口道:“不是的。没有种族生来低人一等,也不是只要是魔族都该死,没有这个道理。” “至少,我不会那么觉得。” 晏沉看着他一脸认真地说出这些话,只觉得有一阵又一阵雷鸣在耳边炸响。 眼前的脸缓缓跟另一张脸重合,但脸上的表情和眼神都截然不同。 他呼出一口气,满是嘲讽意味地嗤笑了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谢濯玉等了一会没等到他再说话,又低下头继续接着刚才的地方看了起来。 他已经习惯了晏沉时不时就发疯了,只是晏沉刚刚挑起的话题有点过于沉重了,说的话也有点疯过头了。 但说疯话就说疯话吧,只要别动手动脚、别打人就行。 院内一时之间寂静无声,只有时不时一阵冷风吹过的呼呼声。 谢濯玉沉浸地看了很久的书,过了许久才微微仰起头活动酸痛的脖子,顺便倒杯茶润润嗓子。 结果一抬眼,就见晏沉一只手撑着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谢濯玉端茶杯的手顿了顿,轻声开口:“你怎么还不走?” 晏沉睁眼看了他一眼,轻啧一声:“你急着赶我走干什么,我坐这又不吵你。” “再说,临近饭点了,你不留我用顿饭?” “你又不是一定要吃饭的。” “是,但若是秀色可餐的美人相邀,我也是可以接受的。”晏沉说着这话时眼睛在谢濯玉脸上打转,意思不言而喻。 谢濯玉看着杯中的茶,突然意识到他说要留下来用饭这话可能不是个玩笑。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内心却已经在想两个人份的饭菜四个人该怎么分。但很快他又放下心来,就他们每天吃的那个菜色,晏沉估计吃一口就会直接走人。 十三和十七拎着食盒回来时看见晏沉居然还在,脸上都露出几分惊讶,但还是跟往日一样一个将桌子收拾干净,另一个打开食盒将菜一碟碟往外摆。 今日的午饭是一碟黑糊糊的酱菜,一碟豆腐,一碟青菜和一碟炒肉。、 十三和十七将饭摆好后不知所措地站在了桌边,对视一眼后决定赶紧走。 跟君上同桌吃饭也太恐怖了,本来就难吃的饭菜更加吃不下了。 晏沉则是看着眼前这八个小盘子陷入了沉默,在看见谢濯玉捏着筷子去夹菜时直接抄起另一双筷子压住他的筷子不让他动。 谢濯玉抬眼看他,脸上流露出些许困惑:“嗯?” “你要吃这些东西?你看看这个肉,全是肥肉!” “还有这个,这什么东西,黑糊糊的一坨!” 晏沉说着火气都上来了。 谢濯玉轻轻叹了口气:“晏沉,我现在是凡人,不能辟谷。我当然要吃饭,不吃饭就会饿死。” “这些虽然看着很难吃……” 晏沉提高音量直接打断了他:“你不会还要跟我说实际很好吃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怒火 “不,实际上也是真的很难吃。”谢濯玉抽回筷子,拨拉了一下碗里的米饭,“但没毒,吃不死人。我和十三她们天天都吃这种,现在不也还活着。” 晏沉听着皱起眉来,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关键:“天天?” “嗯。”谢濯玉夹了块豆腐,拌着米饭扒拉了一口,然后机械地咀嚼、咽下。 晏沉站起来走到他身侧,眯着眼打量他。 他这几日见谢濯玉总感觉他比刚来魔界时瘦了许多,但谢濯玉本就偏瘦,再加上穿着宽大的衣服更显人小,况且也就一月不到的时间,所以他只以为是错觉。 哪是错觉,就是饿瘦的! 晏沉看着他几乎光吃米饭,时不时才夹一筷子那一看就难以下咽的菜,只感觉心脏坠坠地疼,心里有股无名火在熊熊燃烧。 对于谢濯玉这种以前只喝仙露琼浆、只吃灵食珍馐的人来说,日日吃这种猪食一样的东西应该是一种莫大的折磨,他为了活着还不能不吃。 他明明应该为此仇人落到这步可怜的境界感到无比快意,却没有,反而在此刻觉得无法忍受。 但很快晏沉就找到了原因。 谢濯玉再落魄,也只有他能欺负,就算要折磨也得是他来,别人有什么资格! 想明白的晏沉敲了敲桌子,沉声道:“别吃了,停筷。” 谢濯玉看了他一眼,咽下嘴里的米饭,轻轻搁下筷子。 他不想又跟晏沉大打出手,打起来绝对是自己吃亏,他的右手现在都还没好利索呢。 再说,把这一桌碗碟打碎弄得一地都是,回头还要麻烦十三她们收拾。 反正他也没有多少食欲,眼下也吃了个四五分饱,足够撑到晚饭了。 晏沉分了一缕神识进入储物戒的空间,找了许久才在某个角落找到了一瓶无食丹。 这种丹药一般是给刚踏入仙途还无法辟谷的小修士吃的,凡间五谷并不纯粹,多食无益。 这无食丹能为身体补充需要的营养并提供活动所需的精力,吃一颗能顶一天。 晏沉很早之前就辟谷了,按理说这玩意根本不该出现在储物戒里。 但他仗着自己的储物戒链接的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芥子空间,所以总是什么东西都随手往里面塞,也几乎不整理。 是以他扒拉半天,居然还真就扒拉出一瓶无食丹了。 晏沉将神识退出芥子空间,拔开瓶口的玉塞,眯着眼瞧了瞧里面的丹药,又凑近去闻了一下,丹药确定仍有灵力气息没有失去效用后才把瓶子塞好。 他伸长手手里把瓶子放谢濯玉面前,那玉质的丹药瓶轻轻磕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无食丹,给你先应付着。” 谢濯玉看着那玉瓶,歪了歪头,有点困惑地看着晏沉。 他知道无食丹是什么,却不明白他给自己这个是什么意思。 晏沉想解释说不是我故意授意做这些的,我折磨你也不会用这么没品又掉价的方法。 只是话都到了嘴边,看着谢濯玉有点困惑的表情他咽了回去。 没必要跟谢濯玉解释,搞得他好像很担心他误会一样。 “别再吃这些该死的东西了,晚饭你也不许吃。”晏沉撂下这句话,然后转身离开了院子。 只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谢濯玉。 但不管怎么说,有了这瓶丹药他至少可以有几天都不用被折磨舌头了。 即使是感官再迟钝的人,天天吃这些东西也要受不了了。更何况谢濯玉的味觉还挺灵敏,根本无法忽视那种口感。 晏沉走了没多久,躲在院子旁边小房间里听动静的十三和十七这才出来,坐到桌边,打算开始吃饭。 结果两个人刚坐下,筷子还没拿起来,就听见谢濯玉开口喊她们名字。 “十三,十七,伸手。” 十三和十七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把手伸到谢濯玉面前 谢濯玉拔出玉塞,分别倒了一颗无食丹在她们手里,言简意赅地解释:“吃了它,就可以不用吃饭也不饿。” 十三和十七面面相觑了一下,眼睛都亮了起来,赶紧把丹药塞进口中。 那丹药一入口中就开始化,咽下去后很快就化为一个小泉眼,源源不断地向身体各部位传送热量,同时一股饱腹感也升了起来。 谢濯玉握紧塞好玉塞的玉瓶,手被宽大的袖子遮挡,看着两个小丫头眼冒金光的样子抿了抿唇也有点开心,只是面上却仍表情淡淡:“收拾一下桌子就好,晚饭也不必去拿了。” 说完,他拿起搁在腿上的书站了起来,转身回房。 他们这边为了一瓶无食丹三个人都高高兴兴,那头晏沉冲回自己的不归殿传音把也正在吃午饭的半夏叫过来发了好大一通火。 半夏一进门,一个茶杯就摔在她脚边碎成几瓣。 她冷汗直下,快步走到晏沉面前单膝点地跪下,声音微颤:“君上息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是怎么做到整日吃一些猪都不一定吃的东西的?”晏沉开口就是阴阳怪气,“真厉害,实在是太厉害了。我看一眼都觉得反胃的东西,你们居然天天吃。” 半夏啊了一声,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色,被他这几句话搞得一头雾水。 “什,什么?吃的饭菜吗,没有很难吃吧……”半夏小声说。 晏沉眯了眯眼,看半夏的样子不像撒谎,竟是真这么觉得,他也知道半夏没胆子对他撒谎,登时察觉到不对。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下令:“你刚是在吃午饭?带我去看你吃的。” 半夏只好带着他去了自己居处,然后站在桌边给他指了指自己吃到一半的午饭。 桌上的菜和晏沉刚刚在谢濯玉那见到的截然不同。 四个菜,两荤两素,卖相是相当漂亮,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个头不小且捏得圆滚的肉丸,肥瘦适中的红烧肉……反正随便拎一道菜都足以吊打谢濯玉那边的“猪食”。 晏沉脸黑得像是要滴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半夏说:“马上去带人把厨房做菜的那个人捆过来。你再让个人,去扶桑阁把那桌菜装回来。” 半夏擦了擦汗,想起他刚从扶桑阁回来,隐约猜出他这一通火是为什么了,虽然内心惊涛骇浪,面上却沉静:“是。” 厨房做菜的人叫沙洪,本族是一种犬类魔种,人形胖得一个人比两个人宽,走路时浑身肉都在抖。 这日他跟往常一样待在自己房中,躺在床上看着本春/宫/图/册,正看得□□上来,禁闭的房门却突然被用力踢开了。 “哪个泼皮敢踢你爷……”沙洪吓了一跳,张口就是脏话,随手把图册丢开,怒目圆睁地抬眼去看门口。 却见半夏带着几个高大壮实的魔人站在门边,逆着身后的光让人看不见神色。 沙洪连忙下床扑到半夏脚边,扑通一声跪下,仰起脸看她。 他脸上的怒气已经被谄媚的笑容取代:“半夏姑娘,您怎么来了,是今日饭菜不合口味吗?害,您有事差人说一声就行,何必亲自来!” 半夏看着他谄媚笑时脸上挤在一起的肥肉,眼底闪过一抹厌恶,只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臂,然后往下压了压手掌:“捆起来,带走。” “半夏姑娘!怎的了这是!”沙洪面如土色,急切地提高了音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嘴也堵起来。” “唔,唔嗯……”沙洪的嘴被堵住,下一秒就被打晕了。 晏沉坐在不归殿的大殿主座上,算着等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就见半夏匆匆进来。 随后,一个肥硕的身影被抬着他的两个魔人丢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弄醒。”晏沉扫了一眼,神情厌烦。 半夏用力踢了踢那地上的人,但只是把他身上的肉踢得抖了抖,人哼哼唧唧着却没有醒。 她真是看了这肥猪一样的人就恶心得快把今天中午吃的那半顿饭给吐出来了。 要知道因为君上有一点颜控,魔宫里虽不说人人都倾城绝色,但至少是五官端正、能看得过眼的。 这家伙好像刚来魔宫还是很正常的,怎么现在胖得不成人形了! 若不是一刀下去他流一地血弄脏地板会让君上更加生气,她都想直接抽出魔卫的刀给他一下。 大脑想过许多,半夏动作却很果断,在发现踢沙洪没用后抬脚踩在他的脚踝处,狠狠用力踩了下去。 这一脚半夏还用了九分灵力,几乎要把沙洪的踝骨踩碎,也成功让他凄厉地大叫着醒了过来。 沙洪醒来,就见自己在一所华丽的宫殿。照明用的是上好的夜明珠,室内还有许多金银玉器随便摆着。 在看到主座那位是谁后,沙洪跪在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 他到现在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怎么就惹怒了君上。 要知道他就是一做菜的,压根就没有机会见到君上。君上也不吃东西,他来了魔宫这么多年都没给君上做过一顿菜。 沙洪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只好等着晏沉发话。 “魔宫是买不起食材了吗?”晏沉轻声开口问道,语气听着有几分困惑。 沙洪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后厨每半月采购一次,食材是充足的。” “哦?那是没给你发月例,还是月例太少了?”晏沉眯了眯眼,又偏头看半夏,“他一月领多少灵石?” “魔宫所有侍从侍卫的月例都会在每月第一天准时发放,他的话是一月二十颗上品灵石。” 为什么前头把他绑过来,半夏姑娘也气势汹汹,现在君上却又像没事一样地问这些有的没的? 沙洪睁大了点眼睛,一头雾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解决 晏沉敲了敲座椅扶手,随后被吩咐去取菜的魔侍拎着食盒走了上来,把食盒盖子打开放在沙洪面前。 “一月二十颗上品灵石的厨子,就这手艺。”晏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这……”沙洪看着那饭菜,汗如雨下,张口却说不出辩解,最后只能疯狂磕头大声求饶,“君上饶命,君上饶命——” 晏沉脸上带着点笑意地看着他痛哭流涕地求饶把脑门磕得血糊糊的一片,然后才轻轻抬了根手指点了点一边站着的魔侍:“聒噪。把那盒东西全部给他灌下去,堵住他的嘴。” 魔侍得了他的命令,两人上前架着沙洪,另一个人则站到沙洪面前,伸手就把他的下巴卸了,然后从地上的食盒中端起一个碟子,一股脑地将里面的菜倒进沙洪嘴里,然后不等他咽完又倒下一盘。 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饭菜和汤汁瞬着沙洪的嘴角滑下,让他越发像只猪。 “其实你有小心思,亦或者是阳奉阴违,还是其他什么,只要有胆子,就都可以做。”晏沉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里却是满满杀意,“你聪明点做,别被我发现,当然万事太平。” “可你真的是个蠢货啊。”晏沉看了一眼他被噎得白眼直翻的狼狈模样就垂下了眼睛,再看一眼都觉脏了眼睛。 他像是失去了耐心,轻描淡写地下了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命令:“拖下去。把他身上的肉全片下来烤焦然后喂给他吃,之后不管死活都丢去喂魔兽。” “哦,他吃的时候不许他闭眼,也不许他直接吞,让他嚼烂。”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头皮发麻。 半夏转身,咳了一声,用眼神示意赶紧把他拖下去别在这里碍眼。 等沙洪被拖下去后,半夏瞥见地上的那点血迹和菜汤,心脏都停跳了半拍,赶紧摸出一块帕子蹲下身去轻轻擦干净。 晏沉阖上眼,久到半夏都要以为他睡着了准备退下时才突然开口道:“尽快去请几个新厨子,手艺要好,各种菜和点心都得会做,不拘哪族。若是魔界没有,就去他界寻。” 说着,他把一块东西抛给半夏。 半夏下意识伸手接了,然后低头一看,惊得瞳孔收缩。 那是一块深红的血色玉牌,正面刻着一个影字,背面则是精致繁复好像咒语的花纹。 那是万影阁的血玉令! 万影阁是一个杀手组织,里面的杀手来自各族。虽然招牌是杀人,但别的活也能干。 名气很大却也难请,常年不接单,但只要出手就不会有意外,绝对给你把事办好。 只是鲜有人知万影阁那神秘的幕后主人其实就是晏沉。 万影阁有白青红三色玉令,其中血玉令是最高等级的。 所谓血玉令下,万影出巢,即使倾尽全阁也必须完成任务。但无人见过血玉令,久而久之便只以为是传闻了。 君上把这血玉令给自己只是为了请几个厨子吗,把厨子九族全绑来都够了吧。 半夏心里九转千回,没忍住偷偷抬眼看了一下晏沉,却对上他黑沉的眼睛。 晏沉似是能洞察人心,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凉凉开口道:“不是让你去绑人,是请。近来魔界和外面都不太平,仙界的狗在界外兜转个不停。你出去带几个万影阁的人,别给人当了开刀的。” 半夏用力点了点头,飞快地离开了室内。 她一边跑一边心说我懂啊,我不重要,但是厨子要赶紧请回来。说到底还不是要为了那位仙君换新厨子嘛,毕竟您又不吃饭。 接下来的一连数日,晏沉依然在差不多的时间来扶桑阁。 有时候没有太阳,谢濯玉不想出去吹冷风,干脆留在房中,结果晏沉照样自顾自地推门而入在他对面坐下。 明明茶壶和茶杯就在桌上,晏沉却从来都不动手,刚坐下就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桌子,要谢濯玉给他倒茶。 谢濯玉看书时很认真,听到敲桌声就知道他来了,把书搁腿上,倒好茶后推到他面前才接着看。 十三和十七都怕晏沉,谢濯玉也怕晏沉哪天突然发疯要找人出气,她俩会因为伺候自己的缘故撞枪口上,所以干脆在早上她们端水来洗漱顺便泡茶的时候就把无食丹给她们,然后让她们自己去玩,不必伺候了。 但幸好,晏沉最近精神状态看着挺稳定的,不怎么发疯。 他坐在谢濯玉对面时也不怎么说话,多数时候都是撑着头闭目养神,只偶尔开口跟他闲聊几句。 晏沉有时候说话不怎么好听,谢濯玉不想搭理他,他还一定要逼着谢濯玉开口回应,有点烦人。 谢濯玉有时候被烦得很了或者听不下去他的话也会开口呛他一句。只是他到底说不出什么很难听的话,微微皱眉面无表情地说话的样子倒像是个老师在教导犯错的学生。 但晏沉面对谢濯玉时真的脾气很烂,即使谢濯玉说的话连阴阳怪气都算不上,只是回了句嘴他也要生气,然后脸一沉表情森然地开口威胁。 才短短三四日时间,谢濯玉已经听过他说要把他丢进万魔窟、把他送去做试药试毒的药人等多种多样让人叹为观止的刑罚,像把舌头割了这种都不值一提。 听一两次谢濯玉还会抬头看他一眼,后面就是头都不抬,冷冰冰地回一句“全凭君上喜欢”。 他赌晏沉不会那样做,至今未输过。 就这样过了大半月,半夏终于带着几个新厨子回来了。 魔界地域广阔,但资源并不丰富,某几境更是穷山恶水资源匮乏只有一些生存能力极强的种族能待。环境恶劣加上资源有限使得魔族人人信奉的观念就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 在晏沉尚未一统十境的更久之前,各族天天争斗不断,谁也不服谁。遍地都是杀戮,鲜血将土地染得失去本色。 在这种地方,若要找出几个能打还不怕死的那可太简单了。 但若是想找几个做饭手艺很好的厨子那难度就相当高了。 而且魔人大都口味重,喜欢重油重辣的各种肉类,半夏一想到那仙君清冷如月的样子,就觉得他不会喜好那种饮食。 是以,半夏干脆带着人跑了一趟人界,去了凡境和上五洲,半威逼半利诱之下成功请到了几位名气响当当做菜手艺也顶呱呱的大厨子。 为了把关,她还把每个人做的拿手菜都尝了一遍,吃得脸都要埋菜盘里,几大盘子菜愣是一点没剩。 上完菜就忐忑站一边的几个师傅全都看傻眼了,要不是这魔女出手大方先预付了一大笔灵石,他们都要怀疑她是不是穷得没吃过好饭了。 朱雀境是魔界第三境,在魔界的中心。 魔宫所在的无崖山又在朱雀境最深处,路途遥遥,即使半夏办事效率很高,近乎是日夜兼程地赶路,这一趟还是花去了大半个月。 巧的是,她回来的那日,晏沉给谢濯玉的第二瓶无食丹也见底了。 ——毕竟虽然丹药小的跟糖豆一样,但瓶子就那么大,撑死了一瓶装个十来颗,再加上谢濯玉还要分给十三和十七,消耗量成倍增长。 半夏带着人刚过无崖山结界还没到魔宫,晏沉就察觉到了,心头一动神识朝那个方向去,没一会就把她带的人有多少甚至是哪些种族都探的一清二楚。 他睁开眼,看向专注看着书的谢濯玉,目光在他轻抿着的唇上停了停,然后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丹磕完没?” 谢濯玉抬眼看了他一眼,皱着眉想了一下:“好像是要没了。” 晏沉敲了敲桌子,想说找了几个新厨子,话未说出口又觉得不对,赶紧又咽了回去。 说得好像他是特意为了谢濯玉去请人一样,谢濯玉也配! 措辞再三,晏沉终于想到了一个听上去比较跟他无关的说法:“之前那个手艺不好的厨子,前些时日出了点意外,半夏请了新厨子回来,明天开始你让人去领饭吧。” “意外?”谢濯玉反问道。 “对,我那天想找他,结果他病得起不来了。这些日子也一直病着,前两天夜里突然死了。”晏沉面不改色地撒谎,表情看着很是认真,好像当时下令处理沙洪的不是他一样。 谢濯玉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面露怀疑。 晏沉一发现那厨子做饭难吃,他马上就病了,最后还病死了?总觉得不对,真有这么巧是事情么。 但晏沉的表情无懈可击,甚至还略带几分惋惜地说了句让他死太痛快。 谢濯玉收回视线,半信半疑,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那还真巧。” “他死了,你不觉得高兴么?”晏沉托着脸问他。 “为什么要高兴?”谢濯玉觉得有点奇怪。 “你知道么,他给半夏做的饭菜都很不错,甚至是其他魔侍的饭菜也还行,只有你们吃的是那种边角料一样的东西。”晏沉将十三瞒着他的事情直接说了出来,好整以暇地等着看他的反应,“他就是故意的。” 但谢濯玉听完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脸上的表情依然淡漠:“这样欺软怕硬的人哪里都有。” “他害你不得不吃了那么久难吃的东西,现在他死了,你不觉得大快人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酒醉 谢濯玉轻轻皱起眉想了一下,然后才摇了摇头:“倒没有恨他到那种地步,说实在应该也不算恨,但是挺讨厌的。” “不过他死了的话,那就不用为了不饿死逼自己吃难吃的东西了,这么想也确实应该高兴一下。”谢濯玉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新厨子手艺还行,而且不像他那样区别对待的话。” 晏沉听着他说完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声音很轻地说:“不会。” 但谢濯玉的注意力已经放回到书上,没听清他这句话。 晏沉听着谢濯玉轻声说着那些话,心尖又像被钢针扎穿了一样疼得要命。 他总会在跟谢濯玉说话时,被他的某一句话打动,觉得他是温柔的……温柔得要让人沦陷。 那颗心好像比世界上任何事物都要干净,不盛着任何污浊的欲望和恨意。 谢濯玉是水,干净、温柔、柔软,怎么都很好。 但水也会结成冰,而坚冰可为利剑。 晏沉深深地看了谢濯玉一眼,低头露出了个嘲弄的笑,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有些蠢代价太惨痛,只能犯一次。 —— 第二日直到中午饭点,晏沉都没有来。 十三和十七听谢濯玉的去领饭,回来时两个人拎着三个食盒回来,高兴得整张脸都好像在发光。 三个食盒一共十个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差点就要摆不下了。 十三和十七是侍女,她们那份是一样的两素一荤,分量也稍少一些。谢濯玉是大一点的那个食盒装的,两荤两素,分量稍多点。 但除此之外,三份饭菜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显然做菜的人没有因为身份区别对待。 因着味道不错,谢濯玉这一日难得多吃了一些,十三和十七更是吃得头都抬不起来——要知道,往年即使是年节里,她们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 这些日子都是阴天,阴冷的大风一刮就是一整天,甚至吹得窗子都在微微震动。 谢濯玉搬了张椅子端了杯热茶坐到窗边,轻轻推开一点缝隙往外看。 他看着风将慢慢走远的两个小丫头的裙摆吹得打了个旋,又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看阴沉沉了好些日子似要下雨的天空,心口突然一疼。 他的伤始终未好,身体某个部位仍然会突然毫无前兆地疼起来,疼得最多的还是头,但他逐渐习惯,即使疼得要命面上也看不出来。 只是这几日温度再次降到一个新境界,那些他本已经习惯的疼痛也开始变得难以忍受。 有时候他看着是撑着头在专注地看书,其实已经头痛欲裂,连视线都模糊了,根本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夜里也总是睡不好。就在前几日的一个晚上,他疼了一整夜,闭着眼从天黑熬到天亮也没能睡着,十三早上端着水进来准备等他洗漱时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当场吓了一跳。 十三知道他怕冷,很久之前就说要把她的被子给他,自己去跟十七挤一块睡,谢濯玉皱着眉拒绝了,只让她别担心。 她只好找出了一件旧的斗篷给谢濯玉让他在被子底下再盖一层,确实好了一些,只是现在也越来越不顶事了。 昨夜,他直接给冷醒了,冷得整个人都牙齿轻轻打战。被窝冷,他身体深处也散发着一种冷意,仿佛不在室内在冰天雪地。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头又开始疼。 饶是谢濯玉也有点受不了了,他甚至想着今天跟晏沉说一下,讨一床被子吧。他怕哪天真的在夜里冻死,那也太丢人了。 只是今天晏沉一直没有来。 谢濯玉放下书,低头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茶,心里有点空空的。 新换的厨子手艺很好,日日做的菜都不一样,荤素搭配合理,卖相漂亮,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味道更是轻轻松松甩以前的几十条街。 让十三和十七高兴的是,新来的几个师傅脾气都很好,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很和气。 而且,君上已经一连数日都没有来扶桑阁了! 虽然现在天太冷了,谢濯玉因为白日看书时也缩在床上被子里不要她们伺候,也不能再出去外面玩,但她们还是为这个事情很高兴。 ——她们真的很担心喜怒无常的君上哪天不高兴,真把主子杀了或者丢万魔窟什么的地方去。 她们希望君上再也想不起魔宫还有一个扶桑阁里面住了三个人,最好永远不要来。 但谢濯玉不知怎的,有时候会想到他,下意识抬头看对面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窝在床上盖着被子。 面前没有人在看自己,也没有人在说有的没的,还硬逼着自己搭话。 其实本来是该高兴的,但有时候总会觉得缺少了什么。 谢濯玉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明明又怕又提防晏沉,平时都不想搭理他。 但他现在不来了,却又觉得不习惯。 他想,也许他太孤单了……他一直都很孤单,从前在青云宗的时候就形单影只的没有朋友。 不是没有弟子主动亲近他,但他们看向他的眼睛里有着敬畏、崇拜、嫉妒等太多情绪。 他们主动接近他,吹捧他,说着想和师兄成为朋友,却又觉得他说话太直、觉得他太冷淡不近人情,最后渐渐疏远他。 而晏沉看向他的明明带着恨意,但他却觉得有时候他们相处时像是朋友。 谢濯玉轻叹了口气,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将这有点荒谬的想法否定。 即使没有仇恨,晏沉也不会愿意与他这种无趣的人做朋友,他们反而是因为仇恨才有交集。 说来说去,只是因为习惯吧……习惯真是可怕啊。 谢濯玉开始计数,算晏沉有多少日没有来。 冬天快来了,他需要一床厚被子……仅此而已,他想。 立冬那天,阴沉了许多日的天空中终于飘下了雪。 雪刚下的时候,谢濯玉几人刚吃完晚饭,天还没黑。 十三和十七收拾完桌子准备把食盒还回去,突然就被谢濯玉喊住。 他看着十三拎着的食盒,皱眉想了一下道:“先别去还,你们两个赶紧回自己房间去。今日的晚饭也不必去拿了。” “只是下雪而已,没事的公子。”十三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会,笑了一下,“我们下雪很早的,今年算晚了。现在下一会,等晚上才会下得很大。” “去年,才深秋,就下雪了。”十七也点了点头,语速很慢,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 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听我的。” 他看着外面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的雪粒,心中隐隐有种风雪欲来的感觉。 若是等会她们俩走到半路雪下得太大,那就麻烦了,没必要冒风险。 十三和十七对视一眼,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把食盒放回桌上,听话地回了房间。 谢濯玉的感觉是对的,十三和十七回去后不到半个时辰,天空已经完全黑沉。 雪很快就下得很大,所见之处全是翻卷的雪花。 他轻轻推开窗户,从一点缝隙往外看,院子里的石桌已经消失在风雪里,完全看不清。 谢濯玉关好窗,转身上了床,慢慢钻进被窝里,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并不是很暖和,但是他突然就泛起困意,只想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濯玉终于快要成功战胜刺骨寒冷和绵绵不绝的疼痛进入梦想时,房门突然被人重重地撞开了,一阵裹挟着霜雪的冷风闯进了房间,直接把谢濯玉冻醒了。 他睁开眼缓缓坐起来,眉头皱紧,脸上少见地流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关门。”他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晏沉,冷声道。 晏沉盯着他没吭声,但很快转身把门砰地一下用力关上。 谢濯玉倚着床头,默默地看着他从门边的阴影走到房间中央的桌边坐下,把手里的东西重重地放在桌上。 桌上摆着一个烛台,跳跃的烛光不够照亮整个房间,却足够让谢濯玉看清他。 晏沉喜欢穿黑衣,谢濯玉见了他那么多次他永远一身黑,只有衣服上的暗纹稍有区别,偶尔有几身用金线绣出张牙舞爪的龙。 但他今夜穿的是一身张扬如火的宽袖红衣,披着一件带着茸茸毛领的厚重黑色狐裘。 那一身红耀眼夺目得似要将人灼伤,谢濯玉看得怔住了。 谢濯玉为了暖和一点,睡前连外袍都没脱,他踩着木屐站到地上,伸手整理了一下衣服,才走到桌边在晏沉对面坐下。 一靠近,他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从晏沉身上传来,和风雪的冷冽气息掺杂在一起,莫名让人晕乎。 眼下凑得近了,他能清楚地晏沉脸上泛起的红一路蔓延道脖颈,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谢濯玉抬眼对上他黑沉得似要将人吞噬进去的眼睛,犹豫了半晌还是问了出口:“你怎么了?” 晏沉怎么看都不是会放任自己醉酒到这种地步的人,今日还穿了一身红衣,怎么想都反常。 晏沉眯了眯眼,伸出手靠近谢濯玉,吓得他以为他要动手下意识地身子后仰。 他的手顿在空中,然后落了下去,搭在桌边攥成一个拳头。 “谢濯玉。”他轻身唤道,声音干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质问 “谢濯玉……”晏沉像是着魔了一般,死死盯着谢濯玉,一声接一声唤他的名字,却不说其他。 谢濯玉皱着眉等了一会却没等到他说什么有用的,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下一秒,晏沉突然站起身,绕过桌子,在谢濯玉面前站住。 谢濯玉在他动的时候心中就已升起危机感,仰起头满眼警惕地看着他。 晏沉眼眸微垂,一只手用力按住谢濯玉的肩膀不许他躲,另一只手抬起,却没有如谢濯玉担心的那样掐他脖子,而是轻轻碰上了他的脸。 他的食指点上谢濯玉右眼眼下那颗血色泪痣,轻轻抚摸的动作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眼睛,表情有几分惊愕与无措。 他这是在干嘛? “你……”谢濯玉张了张口,还没能说出口,那根食指就竖到他唇边,轻轻点了点他的嘴唇,落下一个无声的警告。 他只好闭嘴不语。 晏沉摸了一会他的泪痣停了下来,眯了眯眼看他,露出思索的表情。 谢濯玉还没来得及为他停下了那怪异的动作松口气,下一秒脸就贴上了他的掌心。 晏沉的手很干燥,掌心热得甚至有点烫。奇怪的是,他的手明明没有长茧也并不粗糙,谢濯玉却觉得他轻轻摸过的地方都麻麻的。 他摸了两下就不再动了,却也没有撤开手,只是掌心贴着他软嫩的脸颊。 若是忽略他还按着谢濯玉的肩膀不让人动弹,两人眼下靠得这么近还做这种举动,倒像是恋人在温存。 “你的脸怎么这么凉?”他轻声开口,声音低沉喑哑,“就跟你的血一样冷。” “要不把你的心剖出来,让我看看它是不是也是冷的。”晏沉说着勾了勾唇,看着似有几分跃跃欲试。 谢濯玉皱眉,反问他:“你要杀我?” 晏沉的笑凝住,嘴角缓缓下垂最后抿成一条直线。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吐出一个字:“不。”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心。” 谢濯玉语塞,但看着晏沉认真的神色突然心尖被戳了一下。 “我的心也没什么特别,与你的是一样的。”他轻声说。 “是吗?”晏沉反问他,不等他说话又飞快地说,“谢濯玉你又说谎,明明就不是一样的。” “嗯?什么叫又?”谢濯玉突然被指控说谎,也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正要再问却见晏沉的脸一下子在他眼中放大了。 ——晏沉俯下身把脸凑了过来,近得仿佛要贴上谢濯玉的脸与他额头相抵。 带着一点酒香的温热呼吸扑在谢濯玉脸上,两个人的呼吸很快纠缠在一起。 “如果是一样的,为什么只有你薄情寡义?为什么只有你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晏沉咬着牙逼问,脸上因酒醉浮起的红晕一路蔓延,连眼睛都泛上了红色。 他抬手捏住谢濯玉的下巴,力气大得好像要将他的下巴捏碎一样,脸上的表情狠厉,说出口的话也愈发尖锐刻薄:“他们夸你是天上寒月,可你这满口谎话、蛇蝎心肠的虚伪小人也配!” “你真该死啊。”晏沉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脸上戾气横生。深邃的黑色眼瞳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纯粹的灿金色,像是燃烧的金焰。 很快,他的眼底浮起一点猩红血色,让那双眼睛看着越发妖异。 谢濯玉好不容易即将进入睡眠却被他打断本就不悦,只是看他醉得不轻怕他发酒疯才耐着心想安抚一下他把他劝走,谁知他又是对自己动手动脚,说得话全都让人听不懂就算了,还突然骂得这么难听。 泥人尚有三分脾气,更何况原来天赋卓绝的谢濯玉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他冷下脸来,眼神流露出几分嫌恶,抬手狠狠打开晏沉的手,然后犹嫌不解气地抬腿踹在他大腿上,声音冰冷:“整日疯疯癫癫,连人话都说不明白。” “晏沉,我看你才应该剖开自己的头,仔细看看里面是不是比常人缺少了什么。” 晏沉看着他眼中的嫌恶,那个眼神和记忆中的某个眼神完全重叠在一起。 他避开谢濯玉的眼睛不与他对视,方才冲天的戾气一下子消失得干净。 他转身坐回谢濯玉对面,一言不发地拍开酒坛的封泥,然后将坛口凑到嘴边,仰起头猛灌了几口,有晶莹的酒液从嘴角流下,没入领口,晕开一片深红。 晏沉大口灌了几口酒,然后将酒坛搁回桌上,整张脸红得更加厉害。 谢濯玉只是一脸冷若冰霜地看着他也不劝阻,还想看看他醉得更厉害后狗嘴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但晏沉红着眼睛看着他,然后慢慢露出一个惨然地笑。 他开口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听着莫名有几分委屈:“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明明就没有对不起你,你怎么能那样对我啊?” “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啊谢濯玉?”他像是存了几百年的困惑一样,偏执地要谢濯玉给一个答案,“你不是仙君吗,怎么仙人也骗人呢?” 他死死地盯着谢濯玉,璀璨金瞳眼底的红色更盛几分,表情也凶狠,但就是给谢濯玉一种可怜委屈的感觉。 谢濯玉闭了闭眼,突然就觉得好累。他的头痛得很厉害仿佛要裂开了一样,身上冷得没有知觉。 晏沉太复杂了,搞懂晏沉的想法对他来说比参悟大道还要困难上千倍,他也许永远搞不明白。 “晏沉,我真的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任何有关飞升后的记忆,我只记得我在青云宗上修行,境界将至大乘,结果醒来就发现在魔界,然后我稀里糊涂地被塞进箱子里送给你。”他顿了顿,声音里满是疲惫,“在箱子被打开之前,我甚至没有见过你。” “没、见、过?”晏沉一字一顿地重复道,然后低下头去,慢慢趴在桌子上,看着谢濯玉的眼睛慢慢浮出几分水光。 那目光眼巴巴的,看上去像只摇尾讨食的小狗。 谢濯玉对上他的视线,心突然软下来了。 他跟个醉得神志不清的人生什么气呢,算了。 赶紧把他哄走吧。 他起身站到晏沉身边,一边拍了拍他肩膀一边轻声开口道,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闹脾气的小孩,“你是魔君啊,一界之主,在五界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强者,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啊,谁也不能拦你,对不对?” “我如今修为尽废也无处可逃,你要杀我就是动动手指的事情,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何必烦恼呢。” 晏沉垂下眼皮,沉默许久才没头没脑地说:“我不想的,但是我没办法。” “嗯,人生总是有很多迫不得已的事情啊。好了,别想啦,快回去睡觉吧晏沉。” “你不回仙界不行吗?仙君有什么好当的,你不要当仙君了……”晏沉却还在絮絮叨叨,语速很快像是再不说就来不及。 只是他的说话声很快就小了下去,听上去含糊不清,最后的尾音在寒凉的空气中戛然而止,谢濯玉没有听清。 他等了又等,却见他已经睡着了。 谢濯玉静静地看着他,仰起头呼出一口气,那气呼出来就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又飞速消失。 容貌俊朗英气的青年闭上眼睡着时全无往日的阴郁狠厉,睡颜安静,看着还有几分脆弱。 只是看着他这样,他的心脏就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描摹晏沉的五官,突然低头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像夜空中的烟花一样,绚烂又短暂,很快就消逝,好像根本没有出现过。 谢濯玉站起来走到晏沉身侧,伸手去碰了碰他的头,手掌按在上面轻轻揉了揉。 然后他将斗篷上的兜帽拉起来罩住他的脑袋。 做完这个,他又坐回桌边,伸手捧起桌上那个酒坛,拇指轻轻揩过边缘,学着晏沉刚刚那样仰起头大口地灌酒。 冰凉的酒液滑入肚中,却很快在身体中燃起了一把火,连那种挥之不去的阴冷都退去些许。 酒确实不错,再多的烦恼都会在数杯酒下肚后被忘却。 谢濯玉这是第一次喝酒,对自己的酒量一点数都没有,很快就醉得眼神迷离,满面酡红。 那张本就明艳昳丽的脸在烛光下看着惊心动魄。 只当今夜是一场梦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梦醒了后谁也不会记得寒冷的雪夜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对话。 谁的偏执不甘,谁的心跳如雷,全部无人知晓。 —— 晏沉睁眼醒来时愣了一下,看着也算熟悉的环境反应不过来。 这是谢濯玉的房间。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每年的第一场初雪落下时,他都会放纵地喝一顿酒,任自己酩酊大醉不必清醒,昨日也一样。 他还记得昨天自己坐在房中,看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喝了很多酒,空掉的酒坛在地上滚了一地。 后面的事情却全部都想不起来,记忆断在那一刻。 应该,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奇怪的事情吧?晏沉不确定地想,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床边,却见谢濯玉整个都缩在被子里,连头发丝都没有露在外面。 他走到床边,伸手去拨谢濯玉的被子看清他的脸,却在手刚碰到被子时顿住,眉头慢慢皱紧。 什么鬼被子薄成这样,这个天气顶个什么事,盖了等于没盖。 谢濯玉直至天边泛起一抹微光时才睡着,睡得也浅,感受到动静后翻了个身,然后慢慢地从被子里探出点头来,因为怕冷所以便只露着一双眼睛。 纤长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如蝴蝶振翅。 好一会,泛着薄薄血色的眼皮才轻轻掀起,露出浅棕色的眼瞳。 那双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水雾,水光淋淋,仍带着未清醒的困倦。 晏沉的目光落到他微微上挑的眼尾,看着眼尾的那一抹红晕,喉头上下滚动,嗓子突然就渴得要命。 “你冷不冷?”他本是想问谢濯玉昨夜发生了什么,开口时却说了一句废话。 谢濯玉整个人困得不清醒,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拒人千里。 他半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晏沉,开口说话的声音听着也软绵绵的,还带着一点可爱的尾音:“冷。” “这被子一点都不暖和。”他小声嘟囔着抱怨道。 晏沉在他开口说话时呼吸陡然沉重下来,然后一言不发地抬手解开斗篷的系带,将那件狐裘脱下来盖在谢濯玉身上。 谢濯玉像是盖蒙了,缩在狐裘下面半天都没有动静,以至于晏沉都怀疑他是又睡过去了。 “谢濯玉,先别睡,我有话问你。”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露出脸来,只是眼中的水光已经尽数消失,又变回了往日清冷的模样。 他像是知道晏沉要问什么,未等他问就已经开口道:“昨夜你突然满身酒气地闯了进来,坐在桌边灌了一坛酒,然后倒头就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小花 “只是这样?”晏沉眯了眯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皱着眉去想却又实在想不起来,“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吗?” “有啊。”谢濯玉沉吟片刻,然后开始一桩桩地数晏沉的罪行。 “昨天你突然撞门进来把我吵醒,还用力摔门。你说要把我的心剖出来,还骂了我很多难听的话,比如……” 晏沉直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停,你别说了。”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谢濯玉,整个人都散发出烦躁的气息。 听着怎么都不是个正常人。 ——全然不知他在谢濯玉心里的疯子形象早就根深蒂固。 谢濯玉垂眼看了一下身上盖着的狐裘,踌躇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道:“晏沉,我要一床厚一点的被子。”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太过生硬,倒像是命令,连忙补充道:“可以吗,谢谢。” 晏沉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晦暗如墨,半晌才吐了句“知道了”,然后转身离开。 谢濯玉看着还盖在自己身上的狐裘,又看着已经没了第二个人的房间,脸上流露出几分困惑。 这油光水滑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狐裘总不能是留给自己的吧,可是这么大一件狐裘也能忘了带走吗? 还有,知道了又是什么意思,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他茫然地低头把脸埋进狐裘的毛领中,贪恋温暖地轻轻蹭了蹭毛毛。 温暖又柔软,蹭在脸侧有点痒痒的。除此之外,狐裘上还有一种淡淡的形容不出来的好闻味道,总感觉有点熟悉——他很喜欢。 谢濯玉蹭着蹭着眯起眼睛,嘴角悄悄地翘了起来,难得产生了一点不太正直的想法。 要是晏沉真的忘了,他能不能就当这是送他了,不还回去了? 如果不用还回去的话,好像没有厚被子也可以接受。 晏沉走后没多久,领了早饭的十三和十七就来敲了房门,在得了许后推门进来。 一开门,桌上那个酒坛就闯入视线,十三惊诧地看向谢濯玉,却见他身上盖了一件黑色的狐裘,看着油光水滑,而且越看越眼熟。 黑狐无比稀有,所以狐裘鲜有黑色,但她记得君上就有一件黑狐裘啊! 去年她被安排去打扫不归殿偏殿,离开时无意间与君上擦肩而过,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就见黑色的披风在夕阳照射下泛着点金光,她那时还在心里惊叹出声过君上居然能寻见黑狐还把它做成狐裘哇。 那时他披的黑色斗篷……好像就是主子现在盖着的这件! 十三把食盒搁到桌上,快步走到床边,说话的声音都在轻微颤抖:“公子,这哪来的啊?” 说完,她就觉得自己这话问得真是蠢透了。 凭空出现的酒坛,君上的狐裘,还能怎么来的?总不能是昨夜弱不禁风的主子大半夜不睡觉冒着大雪跑去偷来的! 谢濯玉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传出来:“晏沉来过,忘记带走了。” 十三瞪圆了眼,真的说不出话来了,一直到伺候谢濯玉洗漱完又一起吃了个早饭还有点恍惚。 本以为今日应该不会再见到晏沉了,没想到刚吃完饭,十三二人还在收拾桌子,门外却突然传来动静。 捧着茶杯喝着热茶的谢濯玉一抬头,就见他带着半夏推门进来。 他又换回了一身黑色锦袍,头发束成一个高马尾,戴了一个金色的发冠。 半夏跟在他身后,面上没有表情,却冲谢濯玉眨了眨眼。 十三和十七垂着头收拾完桌子,赶紧离开了房间。 晏沉神色平淡,好像昨夜和今早都压根没有来过一样,又如往日一样坐到谢濯玉面前,敲着桌子让他上茶。 谢濯玉余光瞥见半夏朝床铺走去,给晏沉斟完茶后忍不住转头去看,然后又猛地转头看向了坐在他对面气定神闲喝茶的男人。 ——他的床上多了一床月白色的被子,看着就厚实暖和。而半夏正弯着腰将被子铺展开来。 “谢谢。”谢濯玉轻声开口道谢。 晏沉看了眼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嗯了一声,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后又皱了皱眉:“狐裘呢?” 谢濯玉在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心说果然只是忘了。 “我叠起来放床上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晏沉就打断了他:“你有毛病?怕冷又不多穿,它放床上能暖坐这的你不成?” “啊?”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点眼睛,眼神有几分茫然,“你不是把它忘在这了,原来是给我的吗?”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抱起搁在枕边叠得整齐的黑狐裘展开,然后披到身上,垂眼认真地系好带子,然后走回晏沉面前。 “谢谢你,晏沉。” 他想,晏沉也许不是不记得的。 因为昨夜骂了他,所以今天才突然送自己披风当赔礼……哎,那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再说晏沉昨日喝醉了嘛。 晏沉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嘴上说的话很恶劣,却又在知道自己没有茶叶后让人送来茶叶,半夏送给他的那些书和打发时间的东西他肯定也是知道的,他给过他两瓶无食丹,新被子,甚至是现在送的狐裘。 极乐城侍女说他残暴嗜血,杀人不眨眼,可他却没见过晏沉杀人,那些折磨人的方式也只是停留在嘴巴上,他现在其实活得还挺不错。 嘴硬心软。谢濯玉在想到这个词时突然又想起昨夜晏沉看向他像小狗一样的那个眼神,心头一跳。 能跟晏沉做朋友吗?他有点想。 这样想着,他弯着眼朝晏沉露出了个笑。 这是他来到魔界后第一次笑得这样灿烂,对象居然还是晏沉。 眼睛弯弯像桃花瓣,唇角上扬时脸上浮出若隐若现的梨涡,漂亮又可爱。往日的冰冷尽数褪去,似冰原繁花盛开。 晏沉看着他这幅样子,心尖被狠狠地戳了一下,那种该死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 太像了……这样笑起来的谢濯玉跟以前那个站在桃树下弯眼笑得比春光还要灿烂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晏沉深深地看了一眼谢濯玉,将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冷声道:“笑什么,难看死了。” 谢濯玉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然后嘴角一点点耷拉下来,抿成一条直线。 晏沉啧了一声站了起来,恶声恶气地对谢濯玉说:“只是怕你哪天突然冻死了,脏了屋子。你该不会以为是礼物吧?呵,你也配。” 撂下话,他起身离开。 刚铺完床的半夏在路过谢濯玉时偷偷看了他一眼,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敢多待,走得太快甚至没有关好门。 凛冽的寒风在下一刻冲开没关紧的门吹进屋子里,携来无尽寒意。 谢濯玉低着头坐在那里,被厚重的披风衬得越发小……和可怜。 半晌,他才抬起头来,漂亮的脸上表情冷淡,刚刚展颜笑得灿烂如春花的人好像不是他。 果然,交朋友是很难的,没有人会想做他的朋友。 而晏沉也绝对不会和他交朋友……他们俩只能是仇敌。 —— 晏沉回了不归殿,从昨天没喝完的酒里拎了两坛,转身去了不悔崖。 不悔崖在无崖山最高的一座峰上,峰顶除了一个小亭子就没有建其他殿宇了。 前几日他没去找谢濯玉时,就坐在这个小亭子里,静静地看着日升日落,从天光熹微坐到暮色西沉。 不悔崖,不悔崖。可是坐在这里的人总是在后悔。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去看谢濯玉,明明是为了不让他日子过得太安逸,是为了讽刺嘲笑他如今的境地,磋磨他。 他想的是让谢濯玉一步一步后退,为了活着向自己屈服。他要折断他的脊梁,将他碾进尘埃里打碎他。 可是他却忘了,心性坚定的谢濯玉不会如他所愿。 他根本不怕晏沉的威胁,别说服软,他甚至还敢呛他。 而他所谓的“嘲笑”更是像小孩子斗气一样,可笑至极。 晏沉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对谢濯玉的刻骨仇恨发生了变质,而他甚至不知道变质从何时发生,更不知道缘由。 好像与谢濯玉有关的事情永远都不需要理由。 有种不该有的东西在他心里潜滋暗长,不知不觉就在他的心尖扎稳了根,还长出了嫩嫩的绿芽,在每次他见到谢濯玉时都会雀跃地摇啊摇。 他知道那是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才发自内心地感到抗拒与恐惧。 早在数百年前,他的心上也落下过一颗种子,开了朵世间最漂亮的花。 但世间漂亮事物总是短暂,最漂亮的花也只能开上一个春天。 他喜欢花,人怎么会不喜欢漂亮的花呢,像他这种深渊里的魔物反而更向往天边的月亮。 但是,被恨欲污染的心壤永远都不会再开出花来了。 晏沉拎着酒坛拍开封泥,过了许久才将酒坛举高至头顶,将醇香的酒从头顶浇下。 他没有伸手抹脸上的酒液,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前方的危险悬崖。 只需要一点时间,他会掐灭所有不应该生长出来的东西。大不了,连同血肉一起剜掉。 晏沉将空着的酒坛砸出去,听着那清脆的破碎声,露出森然的笑容。 —— 谢濯玉握着书低着头看了一整个下午,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终日待在这里,处境被动,全由晏沉的心情。 应该想办法离开魔界,他想。 谢濯玉甚少会主动和十三说话,更多时候都是十三笑着跟他说话,他点头答应表示有在听。 是以当他主动喊了十三名字说跟她想说说话时,十三眼睛都亮了。 “十三,你有去过魔界之外的其他几界吗?”谢濯玉一脸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没有诶。”十三摇了摇头,笑了笑,“我出生就在魔界,后来运气很好来了魔宫当了个婢女,就一直在无崖山了。” “公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在看书,这本讲的是人界凡境的风景。” 十三用力点了点头:“人界很漂亮的,我见过的啊。” “你见过?”谢濯玉看向她,原是想起个头,看看她知不知道如何下山,却未想到还可以有意外收获。 “我以前有个朋友,她不是侍女,是个很厉害的人,经常在外面跑。”十三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些怀念与笑意,“但她每次回来的时候会给我看一个小石头,可以将里面记录的画面映在地上。” “她还给我讲过很多人界的事情,说人界有很多好吃的,可惜路途太远带不回来。所以,凡境和上五洲的风景我可是看过的!” “当然其他界的风景她也给我看过,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人界。”十三声音听上去欢快又雀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计划 “听上去你对人界倒是了解颇多,连上五洲都知道。”谢濯玉轻声感叹,顺势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那你可知道东洲的青云宗?” 十三露出回忆的表情,又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青云宗是东洲的第一大宗,即使是在整个上五洲也是排名前几的大宗门!” “而且,听说青云宗数百年前出了一位天才,那是这几百年来唯一一个成功飞升的人!”十三说着,眼中流露出些许钦佩与羡慕。 “据说他飞升那日,雷劫浩荡,足足有二百零八道,比寻常飞升多一百道!而且那雷劫居然是金色的,与记载中的飞升雷劫完全不一样。”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记忆中的声音模仿道:“所有人都说,因为那人是天道宠儿。天命之人的雷劫自然也不同寻常。” 谢濯玉眼神一怔,因为晏沉说过他是几百年前飞升的,所以他对她说的人是谁心知肚明。 天道宠儿、天命之人?谢濯玉垂眼不语,但在心里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信。 如果真的是,那为何他如今会记忆全无、沦为废人还落入宿敌之手? 但他未将这些说出口,只是淡淡地接下去:“即使出过仙人,也是数百年前的事了。却不知,青云宗现在可还存于世间?” 十三看着他,眼中浮上深重的悲伤。她慢慢地低下头去,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张口还说了句什么。 但谢濯玉在看见她摇头时耳边就炸开了一道惊雷,以至于未把她后面小声说的话听进去。 他的整颗心都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几乎疼得要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握着茶杯的手都抖了一下,险些将茶溅到手上。 他聪明早慧,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领悟到万物繁荣与衰亡都自有定数。 人间沧海桑田,数百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 即使青云宗在修真界是超然大宗,也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终会有没落甚至是消亡的一天。 只是,道理知道归知道,猝然面对这一现实仍让谢濯玉不能接受。 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啊,他所有的记忆都在青云宗。 对别人来说,青云宗只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修仙大宗、一个响亮的名号,仅此而已。 可对他来说,那却是实实在在的山花草木,是他或和蔼或严厉的师长,是他日日苦修的岁月……是他的家。 在青云宗修行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他将所有都记得清楚,叫他如何能接受宗门现已不存于世间。 谢濯玉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热茶,眼眶都有几分酸涩,心里百转千回,却在下一刻听见十三开口。 “我不知道。”她说。 “嗯?”谢濯玉很快反应过来她刚刚的摇头并非自己意会的那样,心中却并未松快下来。 未等他问出口,却听十三低声说:“我已经五年没见过司钰了。所以魔界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谢濯玉看着她无比悲伤却又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中很快就有了猜测,突然就有点后悔问她这些,平白惹起她的伤心事。 十三扯了扯嘴角笑了出来,但是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想,也许她是调任后常驻他界,所以才不回来了吧。” 谢濯玉嗯了一声,一眼洞察她在撒谎,却抿着唇没再开口说话。 房中寂静无声,十三盯着盛着热茶的青花纹白瓷茶壶陷入回忆。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像突然觉得很冷一样抱住自己的胳膊打了个哆嗦。 过了一会,她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气喝了半杯后才轻轻摸了锁骨处。 在那处衣物下,有块刻了字的玉牌紧紧贴着她的的皮肤,被她捂得温热。 ——那是司钰的身份玉牌。 她还记得那个早晨,一个带着面具看不清面容的黑衣男子轻轻敲了敲她的房门,等她开门后就把玉牌丢给她,然后转身就要走。 她下意识接住那飞过来的东西,低头看清后就愣在原地,久久才红了眼圈。 等她抬起头面前却已没了人影,所以那句为什么都不知道向谁问。 但她知道玉牌被他人送回来意味着什么——司钰永远不会回来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谢濯玉不想再为难十三。 现在细想一下,他这一向不爱说话的人居然主会动开口还提起人界就很不妥。 若是晏沉那种心眼多的,只怕听个开头就能明白他的心思。 幸好十三并不是晏沉派来监视他的并不会报告上去,所以晏沉不会知道。 他思虑许久,慢慢在心里做了个计划——先每日从扶桑阁出去,想办法探清魔宫布局,再寻离开的途径。 至于两个丫头,他权衡再三还是不打算让她们俩知道。 倒不是怕她们俩阻碍自己,相反,她们俩知道了定会尽全力帮助自己。 可是他虽不怕晏沉,但魔人对晏沉的恐惧与敬畏许是刻在骨子里的,十三两人更是惧怕晏沉到见了面都恨不得把头埋地里的地步。 于理,若她们知道,以后对上晏沉就可能瞒不住。于情,她们俩不知情,自己将来不管是成功逃离还是失败被捉,都可以减小她们被牵连的可能。 分明是囚禁,但晏沉并没有在扶桑阁外安排人看守,更没设下特殊结界阻拦谢濯玉。是故他可以很轻松地离开扶桑阁。 定下计划的第二日,谢濯玉离开了扶桑阁,远远地跟在去领饭的十三十七身后,一边观察一边将周边环境全数记入脑中。 起初的几日,谢濯玉只趁着两个丫头出去领饭的时候跟着出去,也只在扶桑阁周边转悠并不走远。 他那面无表情但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上去好像真的只是闷坏了出来透透气。 后来,他就有了更大胆的想法,想尝试再进一步。 天冷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谢濯玉就以此让她们除了饭点都不必过来伺候,将食盒送回厨房后就可以回房去自己玩。 十三和十七知道他喜欢清静,加上他之前阴天待在房中时也会让她们不必来,所以她们并未多想。 三人每日见面时间因此骤减。 但她们不知道,谢濯玉根本就没有待在房间。 每日两个丫头刚回去没多久,他就离开了扶桑阁。 他按照计划,小心翼翼地行走于魔宫,一日走得比一日离扶桑阁远,对魔宫所在的这座峰的情况也愈发心中有数。 仿佛是上天在助他,这段时间晏沉也未曾来过扶桑阁,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 明明是好事,但谢濯玉每每想起晏沉却总会觉得不对劲,心中总会涌起不安的情绪,似乎现在的平静下酝酿着一场风暴。 但他猜不透行事不按套路出牌的晏沉,况且晏沉原本就要么天天来,要么消失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谢濯玉只能压下这种情绪,一边按计划探查一边想逃离的办法。 很快就是半月过去,谢濯玉已经将魔宫探查了个大概。 这座魔宫占据了这座峰的山顶,占地面积很大,除了不归扶桑二殿外还有许多宫殿与小院,但几乎都是空着的,无人居住。 但这样偌大的魔宫竟没有几个侍卫,至少谢濯玉这段时间都没遇到过,他只在离宫殿较远的区域才发现了人影听见人声。 ——侍从似乎都住那块,连半夏也住那块区域。 谢濯玉把那块列为高危区,在第一次意识到那边有人后就一直避着远离那里。 既然整个魔宫连个侍卫都没有,那他想下山离开应该也很简单。 谢濯玉站在那条一眼看不见尽头的下山小路前,看着落满了雪的台阶,目光微闪。 只是离开了这,他要如何离开魔界也是个问题,还得从长计议。 唉。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已经渐渐昏暗的天色,转身准备回扶桑阁。 然而当他转过身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有一棵树,而晏沉正站在那,仰头看着被厚雪压弯的树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观刑 谢濯玉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但他却完全没有感知到他的到来。 晏沉虽然仰着头好像很认真地在看枝头的雪,注意力却一直都在谢濯玉身上。 在察觉到他转过身来后,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捕捉到谢濯玉眼中转瞬即逝的惊讶后,晏沉勾唇露出了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 但那笑容无比森然,跟他眼中的戾气一样让人胆寒。 谢濯玉已经很熟悉他这个表情了——晏沉每次露出这种笑容,下一刻就会疯得要命,完全不讲道理。 他想跑,却马上发现他的身体根本动不了,一股无形的威压将他钉死在原地。 他只能微微睁大眼,眼睁睁地看着晏沉一步一步走向他。 那步伐从容,但每一下都好像是重重地踩在他心上。 晏沉走到谢濯玉面前站定,然后伸手将他脸侧一缕散开的头发别到耳后,收手时手指蹭过他的耳垂。 这样亲近得仿佛是情人间的动作,他却对自己的宿敌做得面不改色,以至于谢濯玉都感到几分茫然。 难道他不生气吗?他想。 然而下一刻,晏沉却冷下脸来,声音比风雪还要冻人:“谢濯玉,我真是小看你了,你真是好样的。” 谢濯玉抿着唇不语,只是垂眼避开他的视线。 被当场抓住,他无话可说。 晏沉最讨厌他这幅懒得理自己的模样,就好像他是什么脏东西,仿佛看他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 他心中的那股火烧得愈发猛烈,几乎要将所有理智都烧成灰。 在这个瞬间,他的心头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想直接杀了谢濯玉的冲动。 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他不会再被那些绕成一团丝线一样的复杂感情困扰。 而谢濯玉也会永远留下来,哪里也不会去了。 晏沉抬起手掐住他的脖子,缓缓收紧,手指陷进白皙的皮/肉,却又在谢濯玉眼睫轻颤,脸上露出些许痛苦神色时突然松手。 “我怎么忘了,就这样死也太便宜你了。”晏沉轻轻摸了摸他的脖子,手指感受着薄薄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血管。 “我要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说完,晏沉已经有了想法。 “既然你觉得日子无聊想走,那我就带你去看一场有意思的精彩表演。”他咬重了表演二字,笑得越发阴狠。 谢濯玉本能地觉得不对,但他没有办法拒绝,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突然被晏沉不客气地出手打晕了。 晏沉看着他身体一软要倒下去,手比脑子快,下意识就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回过神来时才有些许懊悔。 却也没有放开。 反正谢濯玉不知道。他盯着怀中人闭着眼的漂亮面孔,心烦意乱地想。 谢濯玉是被一个凄厉尖锐的声音吵醒的。 他慢慢地睁开眼,抬手捂住晏沉打过的还在隐隐作痛的颈侧,深深吸着气,无声地缓过一阵疼痛。 每日一睡醒时就会两眼发黑什么也看不清已经是老毛病了,现在也是如此。 隐在黑暗阴影里的几个万影阁刑卫其实一直在不露痕迹地观察他,见他醒了仍然面不改色心中都有几分惊讶。 这漂亮的人瞧着弱不禁风,看到眼前阴森恐怖的地牢居然还能一脸平静,看来是硬骨头啊。 无人能猜到,其实他只是看不见。 谢濯玉睁着眼直视前方,等着眼前的黑雾散去。 在看清自身所处后,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一样冷得发抖。 这里是一个很大的牢房,四周墙壁皆是黑石。 左右两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琳琅满目的刑具细看还有一些已经变成黑色的血迹,只看一眼就让人遍体生寒。 而墙上的蓝色烛火好似幽冥鬼火,更是给这座恐怖地牢添了几分阴森感。 谢濯玉差点要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已此处便是活人见不到的冥界,下一秒刚刚那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就再度扎入他的耳中。 他循声望去,却见阴影处的地上似乎有个人影,但地牢里太暗所以看不真切。 难道鬼魂也会喊饶命吗?他眼中闪过一抹困惑。 他慢慢转过头,在看到身边的晏沉时才反应过来,这里该是魔宫的地牢。 坐在他旁边的晏沉对上他的眼睛,啧了一声。 他伸手揽住他的肩,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然后轻轻抬了抬手臂。 一个戴着黑甲面具的黑衣人在他抬手后迅速从墙边阴影处显出身形,快步走到那个人影前,弯下腰去将他往谢濯玉方向拖了拖。 而晏沉身侧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 他将手中的空烛台放在谢濯玉面前的桌子上,接着又摸出一块夜明珠放在烛架上固定。 做完这一切,他又无声无息地退入黑暗中。 谢濯玉轻轻扭头,目光扫遍地牢内四处墙的大片阴影,却仍然不知道黑暗中到底还有多少人。 那些人就好像完全融入黑暗,像鬼魅一样。 晏沉大概是不满意他的重点偏离,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不许他再转头。 “见见你的熟人。”晏沉说话的声音听着有几分轻柔,还特意咬重了熟人二字,瞬间就让谢濯玉冷汗直下。 熟人?谁,十三还是十七? 距离拉近再加上夜明珠的光,谢濯玉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影。 然而看清的那一刻,他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住了。 地上的那个人其实已经不成人样了,浑身血肉模糊,身上的衣服被凝固后变黑的血染得辨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 那张脸上遍布刀痕和烧伤,嘴唇已经成了血糊糊辨不出形状,看着就可怖骇人。 是男的,幸好不是十三十七。 谢濯玉记性极好,总觉得他的脸轮廓有几分眼熟。他盯着那双眼看了一会,突然就认出了他是谁。 ——是那个被分来伺候他的少年。 他只记得他叫竹青,长相不错甚至算得上出挑。 只是除了那天下午半夏领着他来时见过一次,他便一直没来见过他。 后来没过多久,有天早晨十三跟他说竹青自请离开扶桑阁了,他也没放在心上,半句都没多问。 那种长相,再加上和十三十七这种敷衍的数字名字完全不一样的名字,一猜就知道那少年并非普通仆役。 但他怎么会落入晏沉手中,被折磨成这幅样子。 谢濯玉转过脸不忍再看,皱着眉,面色冷冽:“你想做什么便冲我来,何必牵连无辜。” 晏沉嗤笑了一声,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脖子:“谢濯玉,你不会真以为我只会嘴上说说吧?” “不说别的,刑司的七十二道刑随便拎一道出来用你身上,你都没命在。” “可他是无……”谢濯玉还要说,却被晏沉冷着脸开口打断。 “无不无辜又如何?” 晏沉看着他,只觉无比恼火。 这人怎么就这么烂好心。跟那两个小侍女能打成一片,对那个该死的厨子也能轻轻放过,现在又怜悯一个并不相熟的人,唯独对他就狠心绝情。 “你既然做错了事,却又承不住刑,自是得有人替你受过,让我出气。”晏沉说得理所当然,“杀鸡儆猴一词,我想你该听过。” “你该好好看着。这次是他,再有下次,你猜会是谁?”说着,晏沉低声笑了出来,但那笑满是恶意,脸上表情也阴沉无比。 谢濯玉听懂了他的威胁,却只能沉默,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自己的命都在晏沉手里,如何救别人。 今日代他受过的人不是十三和十七,他就应该觉得庆幸。 说到底,都是他太天真,把事情想得太轻松,连累了无辜之人。 谢濯玉低下头不想再看,晏沉却不许他躲,抬手掐住他的下巴逼着他抬头。 “睁着眼好好看,若是他受刑让你不感兴趣,那我换个能让你感兴趣的人如何?” “你敢!”谢濯玉气急地瞪他,却又在与晏沉锋利如箭的目光对视片刻后败下来,“求你别动她们。” “那得看你乖不乖。”晏沉像是被他那个求字取悦,目光柔和些许,声音也轻了几分。 他轻轻抬手点了一下,无声地下了指令。 数个黑衣人从阴影处显出身形,挨个取了不一样的刑具,然后站到竹青身侧。 竹青在他们靠近时再度扯着嗓子发出尖锐的求饶声:“君上饶命,君上饶命,贱奴知错了,求君上饶命。” 晏沉皱着眉把脸埋在谢濯玉颈侧,抬手随便指了一个人,语气厌烦:“实在聒噪,让他闭嘴。” 被晏沉指到的那人马上在竹青面前蹲下,从腰侧摸出一把小巧的飞刀。 他的身形挡住了竹青,但听下一秒,一声凄厉的惨叫响了起来却又被掐断在喉咙里。 等他让开时,竹青面前的地上多了一块粉色的肉块。 那是……竹青的舌头! 晏沉抬眼扫了一下,又懒洋洋地闭上眼,不甚在意:“好了,没人会吵闹了,你可以好好欣赏这场表演。” 谢濯玉手握成拳头,心知这只是开始。 但他不仅救不了竹青,甚至连移开目光不看都不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天真 竹青的舌头被割,发不出求饶的声音,却仍然因为受刑的巨大痛苦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偌大的地牢内,只有他不时发出的呜呜声和谢濯玉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这样寂静的环境让血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谢濯玉不敢违抗晏沉的命令,只是睁着眼直直地看着眼前的惨剧,看着竹青在各类刑具伺候下愈发不成人形。 晏沉一直闭着眼靠在谢濯玉肩上,像是睡熟了。 只看他人畜无害的睡颜,谁能想到这一场让人毛骨悚然的刑讯是他的命令。 这一场刑讯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到晏沉悠悠睡醒才停下。 他像是许久都没睡过觉一样,睁眼后轻轻蹭了一下谢濯玉的肩侧,脸上露出餍足的神情。 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竹青,晏沉嫌恶地挪开视线,抬手捏住谢濯玉的下巴把他的脸掰过来,眯着眼瞧他。 在看见他惨白如纸的脸色后,他唇角微勾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说话的声音许是因为刚醒还带着点沙哑:“这就受不了了?仙君未免也太没见过世面了。” 谢濯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眼睛像是一潭死水一般没有一点光亮。半晌,他轻轻耷下眼皮,嘴唇死死抿成一条线。 分明谢濯玉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都像是在厉声质问晏沉,这场闹剧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晏沉看着他这样就不悦,他怎么敢跟给他甩脸子闹脾气?分明想逃跑的人是他! 晏沉那日冷脸离开时在那件黑狐裘上留了一抹神识,本是鬼使神差的举动,却凑巧将他那日主动开口后与十三的对话全部听了个清楚。 谢濯玉自以为晏沉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实则这些时日他所有的小动作都被晏沉冷眼旁观,甚至他的探查能进行得这么顺利也有晏沉的一份功劳。 ——魔宫侍从侍卫确实数量不多,却也不是养着吃白饭的,怎么可能每日都见不到一个人呢。 谢濯玉低着头沉默地听着晏沉慢条斯理地将他这些时日的所有动作都说了出来,精确到哪日他去了哪里,只觉得心里发凉。 原来,是他自作聪明。所谓的好运,自始至终都只是晏沉在看好戏。 谢濯玉不想回应,只想逃避,然而却在下一刻被晏沉逼着抬起头与他对视。 “谢濯玉,我发现你真是蠢得可怜啊,啧。”晏沉一脸嘲讽地笑着说,语气戏谑,“做错事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人替你受一部分,可我现在却觉得不够。” “疼不到你身上,你怎么得到教训学乖呢?” 谢濯玉冷冷地看着他,忍耐在这一刻达到极限。 他轻声开口,说话带刺:“我只是不想一直做个愿受人摆布的阶下囚,日日瞧人眼色,何错之有?” “我的计划拙劣,被你发现是我蠢。”他深吸了口气,学着晏沉一样露出一个讽刺的笑,“看着我行走于魔宫甚至配合我,看来君上的日子过得也是好生无聊啊。” “阶下囚?受人摆布?瞧人眼色?”晏沉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脸上的笑慢慢消失。 他一下子就想起那日谢濯玉冲他笑得灿烂,但他被情绪困扰说了很难听的话,然后冷脸离开。 所以,谢濯玉是因为那日生气才想闹脾气离开? 他有什么资格跟自己闹脾气! 怒从心起的他反手将谢濯玉从榻上推到地上,抬腿狠狠踩在他肩上:“你矜贵,看不得别人冷脸,受不了任人摆布,可你是不是忘了这是哪,我是谁。” “我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要走。”谢濯玉冷冷呛他,“我不想再忍受你时不时的发疯,还有那些难听的话了。” “我给你吃给你穿,你在我这才没被仙界那群狗抓去啃了,听我说两句难听的话就受不了了是吧。” 晏沉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提高音量,似是想用别的情绪将心底深处的那一丝别样情绪掩埋。 “你逃得出无崖山,逃得出魔界吗?第三境的魔族成千上万,出了这地界,随便一个人都能将你撕碎!”他越说越来火。 谢濯玉飞升前待在青云宗从未下过山,飞升后也是因为心劫才入世历练,可以说是空长了年纪,在人情世故方面就是白纸一张。 晏沉那时就觉得他简直天真得不像话,几百岁的人了,单纯得像个稚子,什么也不懂,甚至连一些人的别有用心都察觉不到。 从前他连那种无知的天真都喜欢得要命,只觉得好可爱。他愿意教给小仙君所有,也想呵护那颗琉璃一样澄澈干净的心。 只是现在,谢濯玉的那点天真在他眼里变成了愚蠢透顶。 而且,晏沉刻意地讨厌他的天真,那让他想起过往。 心思转过许多,晏沉面上不显,冷着脸不收力气地将谢濯玉踢到在地,黑靴用力踩上他的脚踝。 “就是出了魔界,仙界外那群阴魂不散的狗也会把你吃了。你还真当所有人都真心实意地尊你敬你么!都成一个废人了,不会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吧?” 谢濯玉狠狠摔在地上,后背撞到坚硬的黑石地板上磕得生疼。 肩膀被踩是羞辱,现在踩上他脚踝的力道却重得他承担不起,仿佛那块骨头都要被踩碎了。 他脸色苍白,却挣扎不得,那只踩在他踝骨上的脚纹丝不动。 谢濯玉别过脸,发丝散落下来挡住大半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无端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 晏沉眼神晦暗地盯着他许久,终于挪开腿,环抱手臂看着他。 半晌,他轻轻抬手点了两个人:“把他架起来。” 谢濯玉在刑卫靠近时冷声吐了个滚字。 要伸手的刑卫顿住,分明狼狈弱势的人是谢濯玉,但他们却被震住,难得地犹豫了。 晏沉偏头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倒也没让刑卫继续强行制住他:“他要逞强,那就让他作。” 谢濯玉用手肘撑着地慢慢坐起来,深吸几口气才艰难又缓慢地站起来。 他疼得快要站不住了,面上却依然冷淡,腰背挺得很直好似一棵青松,看着晏沉的目光里没有半分恐惧与退缩。 晏沉看了他半晌,嗤笑了一声,转身往门口走去。 再傲的骨头他也能打碎,只要他想。 只是现在就毁掉谢濯玉,把人变成没有灵魂的木偶,那岂不是没意思,也让这家伙太痛快,所以他暂时允许谢濯玉傲。 谢濯玉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在黑暗得什么也看不清的狭窄通道里走了许久,终于离开了地牢。 他被晏沉抓到时是将近傍晚,天尚未黑透,眼下出来已是深夜。 夜空黑沉如幕,却不见一颗星子,更别说月亮。天空中还悠悠地飘着小雪,刺骨寒风一阵阵刮得人脸生疼,让他下意识把脸往狐裘的毛领里埋了埋。 晏沉站在台阶上,手指一点让两个刑卫押住谢濯玉:“将他关回扶桑阁去,然后从阁里抽几个人,轮流看着他,不许他出房间。” “阶下囚的日子,仙君还未真的过过,本座自是该让你好好尝尝。” 十三和十七从傍晚领完饭回来却发现谢濯玉不在房中后就心急如焚,她们俩都很快反应过来主子突然失踪肯定是被君上带走了。 但她们再急也无济于事,就是借她们十个胆她们也不敢去找君上,只能并肩站在扶桑阁门口一直等。 她俩一直等到夜半三更,腿都站麻了,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似是谢濯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逼他求饶 十三拉着十七往那个身影跑了几步,却在看清谢濯玉时紧急刹住了脚步。 两个人瞪圆了眼睛僵在原地,死死地盯着谢濯玉身边跟着的两个高大男人。 穿着一身紧身黑衣的两个人身形劲瘦,脸上戴着一个银色面具让人看不清面容。 然而只看他们的面具,十三两人瞬间就知晓了他们的身份——那是万影阁的人。 万影阁神秘莫测,但是因为司钰的缘故,十三勉强了解了一些,正是因为了解才更加恐惧。 如鬼魅一样的杀手,现身时必将见血。即使他们站在阴影里没有动作,似乎也能闻到他们身上经久不散的血腥气息,其实那并不是具体的气味,却让人寒毛直竖。 谢濯玉慢慢地走近,皱着眉紧紧咬着嘴唇,好像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以至于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地牢到扶桑阁的距离不短,几乎横跨大半个魔宫。谢濯玉回程途中有好几次差点就栽倒在地,却在一阵踉跄后艰难地撑住身形,到底没有倒下去。 自始至终,他都抗拒着刑卫的靠近,甚至不想让他们碰到自己。 细心的十三看出了他已经撑到极限,咬了咬牙克制住对那两个人的恐惧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扶他。 谢濯玉没再拒绝她的搀扶,任她撑住自己,甚至不得不把大半重量分到她身上。 十三扶着他,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低声唤了声公子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眼看向十七的眼睛里带着水光。 两个人一起把谢濯玉扶回卧室让他躺下,十三刚要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谢濯玉整个人都已经缩进被子里背对着床外,一幅拒绝交流的模样。 “公子,你好歹告……”十三犹豫再三,还是担忧地开口。主子一看就是受了伤,走路都不利索了,不上药怎么成呢。 然而未等她说完,对于向来耐心礼貌地听人说话的谢濯玉却打断了她:“我无事,你们回去吧。” 房间门口,那两个万影阁的人还在盯着他们,如隐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 十三和十七对视一眼,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转身离去,打算等明日天亮了再来。 然而她们都没想到,这个“明日”是好多日后了。 翌日。 晏沉下了一道命令,封锁扶桑阁主殿的门,任何人包括十三两个人都不许与谢濯玉说话,甚至不许有接触。 君上前不久新收的那位美人惹怒了君上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魔宫,所有魔侍魔卫私底下都在讨论这事。 “怎么可能啊?前些时日君上不是还很喜欢他么,扶桑阁都住进去了,还日日去他宫里。” “是啊是啊,而且新来的那几个厨子好像也是君上某天发现那位吃不好特意为他从其他界请来的诶。”一个刻意压低的女声应道,似是不信。 “哪呢!那可是君上亲令,怎么可能是假的!你不信你问小五,她今日可是被安排去打扫那块区域的!” 被点到名的小五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脑袋上顶的鼠耳轻轻抖了抖,本就细的嗓音因为压低音量听着有点含糊不清:“我远远路过扶桑阁时看见外面都站着两个人,他们脸上戴着……” 小五话头顿住没有说下去,只是抬手在脸上比划了个面具的样子。 围在她身侧的几个小侍女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她们虽然不是都见过,但魔宫谁人不知,刑司的人都戴面具! 而这样的讨论在每一个小团体中发生,有几个胆子大的魔卫甚至开始偷偷打赌那位美人还能活过几日,这次又会是怎样的死法。 有人猜三日有人猜五日,但所有人都一致认为那位肯定是在劫难逃了。 半夏无意间听到一耳朵,想起君上那反复无常的态度,在心里轻轻摇了摇头。 她能成为君上的亲信,掌管整个魔宫的杂务,心思自然细腻,对某些事情的敏锐程度更是无人能比的。 身为旁观者清的局外人,她可能比晏沉本人都更早地看清那些恨意情绪下悄然生长出来的另类感情。 那些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有的,就好像草原上被野火烧过的枯草,看似死去多时,却又会在来年春雨滋润下焕发新生。 所以看透后的半夏脑中总会飘过一个大胆的猜想,说不定君上以前就喜欢仙君呢。 君上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行事向来果决,当断则断从不拖泥带水。但半夏想到谢濯玉那张漂亮的脸,就是笃定这一次君上断不掉。 虽然不敢跟君上谈天说地掏心掏肺讲那些,但赌博赚个小钱她还是敢的。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钱她不能不赚。 是以,半夏很快完成了易容,掐了个障眼法的诀化成长相平平无奇的魔卫,然后悄悄地找到了其中一个人,一口气掏了这些年攒下的小金库里三分之一的灵石下注。 她赌,谢濯玉可以活,还会一直活着。 在场的几个魔卫看着桌上堆高的灵石傻眼了,在听完她的下注选项后又全都露出了看傻子的目光,都觉得这个有点面生的兄弟怕是脑子坏了。 半夏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看着人在本子上记好后转身离开。 而这些平静下的暗潮汹涌、所有人心思各异的揣测,晏沉全都不关心。 他知道自己的命令意味着什么,可仍然下了令不许那俩个小丫头接近谢濯玉,哪怕谢濯玉要因此断粮。 让谢濯玉尝尝真正的阶下囚的滋味,折磨他,这就是他留着谢濯玉性命至今的理由。 本就该这样,之前都错了,他只是借这次抓到他逃跑把事情掰回正轨。 晏沉撑着头,听着自己心里那个永远叫嚣着恨的声音又开始喋喋不休,说得倒是有道理。 只是当他抬眼看向窗外,却不自觉地望向了扶桑阁的方向,心脏的某处重重地疼了一下。 其实他还想谢濯玉服软,低眉顺眼,看向他的目光不冰冷如霜,仍静如清池。他想听他轻声保证会乖,哪里也不会去。 如果他求饶,那暂时饶他一回也不是不行,晏沉心想。 然而谢濯玉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 傍晚时分,谢濯玉终于从疼痛中挣扎着睁开眼。 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下一刻就听见门外传来十三带着急切的声音。 他刚醒来,眼睛睁大但是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 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感觉耳边有一种尖锐的声音,好像针扎在他的耳膜上,以至于他听不清十三在说什么,只模糊听见几个词。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缓过来,然后就听见十三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他一直不吃饭会死的!” 万影阁的人像是冷冰冰的机器,只会严格执行着主人的命令。 不管十三如何好言相求、车轱辘一样试图讲理还是像现在一样提高音量露出怒色,他们的眼神都没有一点变化,说话的声音依旧平直:“君上有令,不许任何人与他接触,包括你们两个。” 十三咬牙拎紧手中食盒,对谢濯玉身体状况的担心让她前所未有的大胆。先是高声讲话,现在甚至冒出了想强闯的念头。 左边的人一眼洞察了她的想法,反应迅速地从腰侧摸出一把匕首。 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匕首抵住她的脖子,厉声警告道:“劝你马上打消你的念头,快滚。” 十三垂眼看着抵在脖子上冒着寒光的匕首,死亡的恐惧在一刹那席卷全身,冷汗出了一身甚至微微浸湿了衣衫。 但这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了一个拼一把的念头,但那个念头很快就消散了。 她拼也拼不出个好的结局,只是白白牺牲。 而且,在死亡贴近她时,她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个声音,贴着锁骨的玉牌似乎都开始微微发烫。 她跟司钰约定过的,要好好活久一点。她想遵守约定,哪怕已经有人先违约。 所以拼死的勇气尽数散去,十三轻轻眨了眨眼,败下阵来,说话的声音微抖:“放开我,我走。” 制住她的人松开她,匕首在指尖打了个转后收了起来。 十三跺了跺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只能离开。 右边环抱手臂冷眼旁观一切的人在十三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后睨着同僚,冷冷道:“司铭,你有私心。” 他们做事从不多话,那侍女刚刚若是敢闯,便会当场被斩杀。 司铭又是警告又是掏刀子威胁反而为那女人留了条命。 “她死这里,尸体你处理,血你擦?”司铭别过头,低声说,“只是无关紧要的人,而且司钰以前……” 他说着突然不语,半晌才说:“算了吧。” 那人嘲讽地冷笑了一声,吐了句多事,却没再说什么。 谢濯玉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门外动静,判断十三和他们起了冲突后安全离开才松了口气。 晏沉下令不许人跟自己接触,这是他刚刚捕获到的重要信息。 那看来,他要饿肚子了……就是不知道,晏沉会不会饿死他。 只是仔细一想,谢濯玉就知道晏沉想做什么。 阶下囚不配有尊严,所以晏沉要他双手捧上尊严求他打碎。他要谢濯玉求饶。 但他才不会如他所愿。 又一日转瞬而过。 这两日,十三和十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计可施。幸而扶桑阁外虽有人看守,但她们的行动却没受限,可以自由进出。 十七那日去找半夏却未能成功见到人,第二日两人又去,等了大半日终于见到了她。 半夏一回住处就见自己院门口站了两个人,刚走近就见她们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眼婆娑地求她帮忙。 想当初魔宫需要补充侍从时还是她挑了这俩当时瘦得跟猴一样的混血小孩,当时只是突然同情心作祟,没想到这俩个小丫头竟也长这么大了。 她皱了皱眉,垂眼看着跪下还想磕头的两个人,脚尖轻轻点了点地,命令道:“起来。” 沉默地听完了她们俩的话,半夏皱了皱眉,心里直嘀咕。 这谁敢去求情啊,她的面子连半颗灵珠都不值好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探望 只是想想自己押注的那一大笔灵石,半夏也觉得自己得想办法在不惹怒君上的情况下点说上两句。 毕竟,那位仙君现在已是肉/体凡胎一个,日日水米不进,不出七天就得一命呜呼。 谢濯玉若是死了,那她押的那些灵石不全部泡汤了。 所以思索了半晌,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这事我知晓了。” 她说得保守,没有明确给出一个答复,但十三和十七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紧绷了两日却又不知所措的两个人这才松了口气,连声道谢时眼圈都红了。 晏沉平日里就不喜欢别人伺候。他也不是天天都有事传半夏的,无事时连半夏都见不着他一面,这几日他更是闭门不见人。 所以应虽应了,但怎么才能找个合适的由头去一趟再自然地提一提仙君的事也是一件难度不小的事。 而且,这件事的风险并不小。平日里她动点小心思即使是被发现也没什么,可近来君上心情糟糕透顶,被发现了说不定就没命了。 可是未等这边的她先想出个好理由,那边被关着的的谢濯玉却已经出事了。 谢濯玉在第二日的夜里发起了高热。 他本就有旧伤在身,伤一直没有痊愈。 一开始,那伤似乎还被什么灵药强行镇着,只是随着时日推移,药效减退,它变得不可忽略,日日夜夜的疼痛如跗骨之蛆。 谢濯玉的身体状况早就一日比一日差,只是他一直隐忍着装出无事的模样。 那日看完一场血/腥的刑罚他的神经就一直紧绷,拖着被踩伤的脚从地牢回扶桑阁的路上又吹了一路冷风。 回来后,又是整整两日水米未进。 普通凡人尚且受不了这种磋磨,何况身体孱弱的他呢。 数条相加,这一场病来势汹汹。 谢濯玉当晚发起高热,没到半个时辰就因为高热陷入了昏迷。 晏沉等了两日没等来谢濯玉的服软,少有地感到心烦意乱。 他一向是个有耐心的猎手,自知沉不住气是大忌。时候未到,即使猎物在他脸上乱跳,他也能视若无睹。 只是,在与谢濯玉的事情上,他好像永远都做不到沉心静气。 晏沉自己也心知肚明,谢濯玉是拖不起的,他不能一直不进食。 他明明提前找过轮值看守谢濯玉的那几个人,说过虽然不许有人看他,但是若他有话要对他说或者想见他就马上来报。 但扶桑阁一直没有消息来。 本该气定神闲地等谢濯玉服软的晏沉等到第二日夜晚降临,终于失去了耐心。 那家伙好像真的不在意被活活饿死! 可偏偏晏沉还不想他死。 在恼火地摔了两个茶盏后,他终于还是决定亲自去见谢濯玉。 他决定出门时半夏刚巧想好了借口过来找他,结果刚到门口就见他出来。 半夏刹住脚步,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喊出君上,就见他风一样地从身边擦了过去,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她站在原地,看着晏沉离去的背影,总觉得那背影有点气冲冲的。 等等,那方向是扶桑阁吧! 半夏瞪圆了眼,很快又松下口气。看来,自己应该是不用帮忙了。 今日轮值守门的是前两日警告十三的司铭和他的同僚。 见到晏沉,他们迅速单膝跪下,等着吩咐,却见晏沉摆了摆手让他们先行退下。 司铭心中有点纳闷,但身体已经本能地执行。 离开时,他瞥见了主上的表情。 眉头紧皱,额上似还有青筋在跳,让人感觉他此刻怒火中烧。只是,司铭莫名又在那恼怒里读出了些许不甘。 他未敢多想,低头退远,寻了阴影隐入其中。 再看过去时却见紧闭的门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推开又合上,门口已没有了晏沉的身影。 天黑以后,没有点烛火的房间一片黑暗,唯有窗边透进些许微弱的光。 谢濯玉蜷缩在被子里,只有头露了出来。 他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察觉到房间里有人进来。 晏沉眉头皱得越发紧,快步走到床前,伸出去要扯谢濯玉被子的手最后却只是轻轻碰了碰他。 但谢濯玉依然毫无反应。 晏沉在床沿坐下,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人转过来,刚要冷声质问他怎的还敢不理人,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那张漂亮精致的脸红得要命,好像煮熟的虾一样。但他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干裂得起皮,甚至微微渗血。 他额头上全是冷汗,秀气的眉毛皱在一起,睫毛轻轻颤抖,好像在忍着巨大的痛苦。 只看一眼就知道,他病得厉害。 晏沉怔愣地伸手碰了碰他的脸,然后就被有点灼手的温度烫得手指蜷缩。 那哪是人的皮肤啊,是火炉还差不多。 很难想象谢濯玉发热到这种程度居然还活着。 晏沉目光一沉,凝神用灵力传音给隐在院子里的司铭二人:“速去阁里寻个会医术的人来。” 万影阁的人有特殊方法可以联络主阁,只是损耗极大,轻易不会动用。 司铭得了命令当机立断地使用秘法联系主阁,将晏沉的命令转达。 一刻后,一个跟他同样装束的人站在了房间门口,因为赶得太快太急呼吸难得很急,胸口微微起伏。 司钧刚要抬手轻叩房门,下一秒就听见晏沉低沉的声音从房中传了出来。 “进。” 早在他在门口刚站定时,晏沉就已经察觉到他来了。 司钧推门而入又轻轻掩上门,然后在晏沉冰冷不耐的目光里快步走到床前。 夜视能力极佳的他其实在这样昏暗的房间内也能轻松将东西看得清晰。 但医人马虎不得,更何况是君上在乎的人。 所以他没多犹豫,直接从储物灵器中摸出一颗夜明珠,轻轻搁在谢濯玉枕边。 夜明珠的光照亮了这一片地方。 看清谢濯玉长相的第一眼,司钧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漂亮精致的脸带着病色,却是另一种风情。 但很快他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死人脸,开始按部就班地探查谢濯玉的身体情况。 晏沉倚着床柱环抱手臂看着谢濯玉,目光阴沉,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烦躁的气息。 怎么就脆得跟纸人一样,他都没干什么,这人就病得这么严重。就这破烂身子,还想逃跑,不知天高地厚。 他在心里说着一句又一句难听的话,好像谢濯玉发热昏迷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 而那些难听的话下面,掩藏着他不愿承认的后悔和惊慌。 司钧认真诊断一番后收手,低着头轻声汇报自己所查结果:“他是因为心悸忧思过度,受了冷风,加上数日水米不进,旧伤未愈,是以才高热不止。” “他会死吗?”晏沉不想听这些,就算不通医术他也知道不过就是这些原因。 他现在只关心谢濯玉能不能好。 只是有点冲的话配上他那臭着的脸,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对劲,倒像是他盼着床上重病昏迷的人快死一样。 司钧看着他难看的脸色迟疑了一下,一时有点搞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老实答道:“还不算晚,现在给他吃药然后再喂点东西,高热退了就没事。但放着不管,呃,不出三日应该……” 他没说下去,但未尽之语不用猜也能知道。 ——放着不管,不出三日就可以为这人收尸了。 晏沉嗯了一声,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拳头:“嗯,去写药方,然后马上把药送过来。” 司钧点头应是,刚要起身却又听见晏沉开口道。 “他脚上踝骨处有伤,你给他看看。” 司钧看着在他松手后又把手收回去重新缩成一团的谢濯玉,少有地感觉无从下手。 他原也在心里把谢濯玉当成主上的脔//宠,以为这人跟以前那些被送来最后惨死的美人差不多。 只是在见到谢濯玉的脸后,他就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在诊脉时,他察觉到主上一直在看,不怕死地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刚好捕捉到那张脸上闪过的一抹心疼。 转瞬即逝,仿佛只是他看错了。 但他就是因为这一眼确定,其实主上是很在乎这人的。 是以,即使他手上带着一双薄胶手套,却也不敢直接上手去扯被子拽谢濯玉的腿,那太不合适了。 但没等他纠结太久,晏沉已经伸手探进被子,轻轻拍了一下谢濯玉的腿,生硬地命令道:“谢濯玉,不许缩成一团,把腿伸直。” 但谢濯玉只是轻轻发出了一声唔嗯,头偏了偏,没有动作。 晏沉额头青筋直跳,却拿已经陷入昏迷的人没办法。 他重重叹了口气,往旁边坐了坐,然后伸手扯开被子一角露出谢濯玉的腿,避开踝骨握住的脚腕上一点的地方逼着他把腿露出来。 修长的腿纤细却又不骨感,小腿的线条流畅又美好。 但司钧已经无心去关心这个。在看见谢濯玉受伤的脚踝后,他差点倒吸一口凉气。 踝骨被晏沉用力踩伤后谢濯玉还强撑着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也没有得到任何治疗。 所以拖到现在,可怜的脚踝已经高高地肿起来,从一开始的肿红变成一种可怖的青紫色。 晏沉在看到后也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慌乱,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微不可闻的颤抖:“别磨蹭了,快点看看!” 司钧赶紧凑近,手指刚碰上那处,却听见陷入昏迷一直都安安静静的谢濯玉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啊……”那声惨叫只吐了半个音节,就像是被掐断在喉咙里。 那张干裂得渗血的嘴唇轻轻开合,发出的声音小得听不见,却又全部被晏沉捕获。 “疼,别……别碰……” 晏沉眉头一皱,垂眼看去,就见一滴滴的眼泪从谢濯玉紧闭的眼睛里渗了出来,滚过泛着病热的红的脸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题无解 司钧脸上露出几分尴尬,无措得不知如何是好。 天地良心,他别说用力了,手指才刚挨上呢。 晏沉看着他簌簌而落的眼泪,呼吸一窒,心底那点懊悔好像火星遇到枯草燃起大火一样开始愈演愈烈。 他想让谢濯玉痛不欲生,本来应该很满意眼前此情此景的。 骨头再硬、再不服软又如何,还不是会在失去意识时被身体的疼痛击垮么。 可是看见谢濯玉疼得流泪,他必须承认他后悔了。 晏沉压下心头情绪,轻呼出一口气,抬眼看向司钧时面色冷峻:“接着给他看,动作快点。” 司钧得了令,伸手轻轻按在谢濯玉的脚踝处,眯着眼迅速检查他的踝骨状态。 谢濯玉胸口剧烈起伏,像是一条上岸久了脱水的鱼。 下一刻,他猛然睁开眼,蓄满泪水的桃花眼睁得很大,却没有聚焦——只是太疼而已,他仍在半昏迷状态。 “不,别碰……求求你,呜啊……”意识并不清醒的谢濯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轻易将晏沉想要的求饶吐了出口,一边哽咽一边拼命想把腿抽走缩回被子里。 司钧落在踝骨上的手指其实动作已经竭尽全力放轻,滑溜的薄胶手套也并不粗糙,可他还是觉得疼得无法忍受,脑子里某根神经都要绷断了。 在发现哭求没有作用,腿也被晏沉压住不让动后,谢濯玉咬住下唇,试图转移疼痛。 晏沉怕他不小心咬到舌头,脑子一快将手臂塞到他唇边,开口说话的声音有点喑哑:“别咬自己,谢濯玉。” 谢濯玉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凭着本能张口就狠狠咬了下去,力气大得像是要撕扯下一块肉来。 晏沉面色一点变化都没有,仿佛被咬疼的不是他。 他垂眼看着谢濯玉重新闭上眼,眼泪却还没有停止,一颗一颗滚了出来,将纤长细密的睫毛沾成几缕几缕。 冷冰冰的美人无声落泪时给人一种琉璃易碎的脆弱感,明艳的脸泛着病弱的红。 漂亮至极,却又可怜得让人揪心。 半晌,晏沉抬手,手指轻轻揩去他的眼泪,语气是少有的轻柔:“别哭了,到时候眼睛肿起来更不舒服。” 谢濯玉眼睫轻颤,吸了吸鼻子,看上去有点委屈,却又真的慢慢止住了眼泪,以至于让晏沉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清醒的。 司钧仔细检查完之后终于收手,晏沉也松在谢濯玉小腿上的手。 他们一松开,谢濯玉就飞快地将腿缩起钻进被窝里,头一缩整个人都要躲进去。 晏沉觉得他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还是那种幼崽。 因为没有能力反抗,所以即使害怕得要命也只能躲起来,好像躲起来了就不会被伤害。 好笑但又可爱。 他看了两眼,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看向司钧,淡淡道:“怎么样?” “受伤后还用过力,有点伤到骨头了,又拖了几日,情况不太好。”司钧一板一眼地说。 晏沉闻言,慢慢皱起眉,脸色有点凝重:“不能治好?”问话的语气平静,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司钧后背冷汗直出,面上表情却没有办法,只是语速略微加快:“虽然严重,但按时上药,一段时间内不能磕碰、不能过度用力,注意着好好养上些也能好。” “不会影响他走路吧?”晏沉想到那日谢濯玉回去时路都走不利索的背影,眉头未松。 “养好了不会的,但是到底伤得严重,可能会落下阴雨天疼的病根。”司钧老实说道,抬头看见他黑沉的脸色又赶紧找补,“不过也说不准,养得好可能也不会。” 晏沉啧了一声,说到底就是要好好养着。 他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晓,然后微微抬了抬下巴:“去配药吧,好了尽快送过来。” 司钧领命离开往主阁赶后,晏沉沉默地倚着床柱,看着缩在被子里的谢濯玉,半晌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前些日子在心里做的那些建设好像又在今晚功亏一篑。 放不下恨,斩不断情。 他对谢濯玉的感情就像一张复杂的网,爱恨交织得密不可分,要分得清清楚楚谈何容易。 晏沉一直在不断尝试理清那些感情,却又一直失败,甚至越理越乱。次数多了,也会觉得心力交瘁。 要如何才能全心全意地去恨谢濯玉,他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无法向他人寻求帮助。 他只能日夜听着心底那两个不同的声音争吵不休,陷入一轮又一轮的内耗。 漫无边际地想了许多,晏沉强行收回思绪不许自己再想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谢濯玉,传音给门外的司铭。 “去偏殿把那两个小丫鬟喊过来。” 十三和十七被司铭通知到君上传唤时惊讶得瞪眼,对视时眼里满是忐忑。 但不等司铭开口催促,她们已经迅速从床上下来,抄过床头的外袄一边穿一边往主殿赶。 下过雪的地很滑,为了防止跑太快摔倒,两个人牵起了手。不知道是谁手心出汗,黏糊糊的,但没人能顾及。 赶到门口站定时,她们对视一眼,紧张得心脏都好像要蹦出来了,手脚也跟着微微颤抖。 十三深吸一口气,抬手要去敲门,却在下一秒听见晏沉的声音。 “进来。” 她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十七,鼓起勇气推开门进去。 室内昏暗,她们站在房中桌子边上,只能看见君上坐在床边,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面容模糊得看不真切。 但一种无形的威压在她们进入房间时就兜头笼了下来,以至于让她们感觉呼吸都有点困难。 晏沉抬眼盯向十三,半晌才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都这么怕,却还真的来了。谢濯玉到底给你们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你们俩对他死心塌地的?” 十三心头一惊,感觉被他的目光看穿了一切。 君上绝对知道几日前她试图强闯入殿! 也是,万影阁不可能不把这事汇报给他。 她扑通一声跪下来,额头磕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啧,磕什么磕。”晏沉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几分不耐,“问你话好好答就是,怎么跟你主子一样不听话呢。” 十三说话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公子人很好相处,很好说话的。” “好相处?好说话?”晏沉重复了几遍那几个词,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呵呵冷笑出来。 谢濯玉那冷心冷肺的人居然也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真稀奇。 “他不爱说话,也不喜与人接触,性格孤僻得要死,你居然觉得他好相处好说话么?蠢东西。”晏沉看着她,说这话时眼神晦暗。 “不是的!”十三有点急了,很怕他会对床上躺着的主子下手,急着说好话,“公子他很尊重我们,没有一点看不起我们的意思。” 十七也跟着点头,说话语速很慢又磕绊:“他,他会听我们说话,还跟我们,同桌吃饭。” 晏沉沉默了许久,半晌才笑了一下。那笑容有几分温度,但很快就消失了,无人看清。 他点了点头,垂眼掩去眼中的不甘与嫉妒。 他怎么不知道呢,没人比他更了解谢濯玉冷冰冰的坚硬外壳下有着怎样一颗柔软的心。所谓的沉默寡言、性格孤僻,其实都是假象。 他曾经看得无比清楚,也正是被这样的谢濯玉打动,然后喜欢得不可自拔。 他一直想,只有他看见过。而在谢濯玉勘破无情道出关后,再也不会有人能看透假象了。 可是现在,除了他还有其他人能看清谢濯玉。他连那个唯一都不是! 那等以后,谢濯玉是不是也会对这两个小丫鬟弯眼笑得温柔,也会缱绻地喊她们的名字?一想到那个画面,晏沉都要疯掉了。 他再也得不到的,怎么能让其他人得到! 在这个瞬间,晏沉心中突然就涌起一股杀意,想杀了面前这两个人。 无法压抑的嫉妒、占有欲让他的眼睛都慢慢染上血色,本来已经收敛的威压全数释放,压得十七站不住地跪下。 十三和十七不懂为什么他突然就杀意毕露,却只能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感受近在咫尺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叩响,司钧的声音响了起来:“主上,我把药送来了。” 晏沉闭上眼,再睁眼时眼睛已经变回墨池一样的黑色,室内的恐怖威压也尽数散去。 “那个叫十七是吧?你出去听他说药如何用,然后尽快弄好端过来。”晏沉食指点了点十七,下令道。 十七一刻也不敢耽搁,飞快地爬起来连裙摆都来不及整理就奔出了房间。 晏沉倚靠着床柱,眯着眼打量着还跪在地上的十三:“起来。” 十三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攥着衣摆泄露了她紧张的内心。 “抬起头。”不容拒绝的命令。 十三在他话音落下时就乖乖地抬起头,却垂着眼看着地板不敢与晏沉对视。 “长得倒也不难看。”晏沉盯着她看了一会,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 十三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冷汗直下,却得了一句夸奖,有点受宠若惊。 只说她在魔宫的这些年,被各城城主送来的美人就不计其数,她偶然看见过的一两个都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而阅尽各种美人的君上居然说她长得不难看,可不就是夸奖么。 她默了默,还是心惊胆战地应了一声:“谢,谢君上夸奖。” “你是不是喜欢谢濯玉?”晏沉啧了一声,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脸上流露出几分感兴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怕苦 十三猛地抬起头看他,瞪圆了眼睛,满脸惊讶和恐慌:“没有!奴婢绝无任何异心!” 晏沉表情未变,说起这些时倒像个在与家里妹妹说笑的兄长,但细看会发现他眼底深处藏着冷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谢濯玉长得确实好看,你也觉得他人好,那喜欢上他也实属正常,怎么是异心呢。” 十三连连摇头,恨不得把头摇成拨浪鼓:“奴婢不会对主子有僭越之心,绝无半点男女之心!” “哦?”晏沉眯着眼看她,“我不喜欢有人对我撒谎。” 话语里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我没有撒谎!”十三自然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威胁,急得都忘记了自称。 她心里又急又慌,后背冷汗直出,说话音量都不自觉提高了几分:“奴婢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喊出这话时,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脸,那人张扬的笑好像就在眼前。 “哦,是么?”晏沉好像仍是不信。 十三抬手用袖子轻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表情看上去有几分难以启齿,纠结了一会还是老实坦白:“奴婢喜欢的人……是个女子。” 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女子”二字含糊得让人难以听清,却没有逃过晏沉的耳朵。 晏沉眼中露出些许讶异,却又很快消失,只是脸色柔和些许。 他起身走到桌边找了张椅子坐下,伸手拿了杯子,慢悠悠地倒茶。 倒完一看,晏沉要拿茶杯的动作顿住了。 那茶水没有半点热气,颜色浑浊,别说隔夜茶,都不知道是几日前的了。 他伸出的手落下,随意地搭在桌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明明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却让人紧张起来。 十三看着那茶水心头一跳,当下就要拎起茶壶出去接热水泡壶新茶,想了想又觉茶具也该清洗一番。 她端着茶具刚走了两步还未到门边,却听见晏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别瞧着谢濯玉好像好说话,他可是个没心肝的人,捂不热的。所以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心,别犯蠢。”他顿了顿,是警告的口吻,但语气又有几分嘲弄,“有些蠢事做了,可是要丢命的。” 十三身体一僵,缓慢地点了点头应了声是,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十七端着盛了药的托盘回来时就见室内点了一盏烛火,十三站在桌边认真地烹茶,而君上撑着头闭目养神。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更轻了几分,像鹌鹑似的低着头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下。 托盘上摆了不少东西,冒着热气的药碗、小瓷勺子、涂抹膏药用的银签……各种东西将托盘摆得满满当当,却也摆得整齐。 晏沉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重新阖眼,兴致缺缺道:“给你主子灌下去吧。” 十三闻声抬头看了十七一眼,用眼神示意她过来倒茶,自己则轻轻地捧起药碗拿了瓷勺,走到谢濯玉床边跪坐下去。 看着鼓起一团的被子,十三无声地心里叹了声气,硬着头皮开口唤道:“公子,醒一醒,药来了。” 谢濯玉虽没有清醒,但被司钧的诊断过程折腾了一会,到底比一开始多了几分意识。 十三等了半晌,才见被子轻轻动了一下,然后谢濯玉慢慢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在看清谢濯玉烧得通红的脸时,十三恍惚了一下,捏着瓷勺柄慢慢舀药的手都顿了一下。 都说病容憔悴,可怎么会有人连生病也好看得不像话呢……果然也是老天偏爱么。 她垂下眼睛不敢多看,舀了一勺药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谢濯玉唇边。 谢濯玉嘴唇抵上瓷勺,将那一小勺药喝了下去,闭着眼的样子看着就乖。 ——然而只是看着乖而已。 在咽下那口汤药后,他就别过头去,背对着十三,一幅拒绝配合的样子。 “公子,这还有一碗呢。”十三看着碗里那根本看不出有减少的汤药,表情有点无措。 然而谢濯玉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十三捧着药碗,正要发愁,刚刚还闭着眼打盹的晏沉已经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她身边,重新在床沿坐下。 他眉头微皱,向十三伸出手:“碗给我。” 十三小心地把碗放到他的手上,脸上写满担忧。 她可还记得刚刚君上说的那个“灌”字,生怕他掐着主子下巴就将药硬灌下去。 晏沉握住勺柄,刚要动作却又想起什么,斜眼看了一下跪坐在一边的十三,不客气地下令:“你们两个都出去,在门外等着。” 十三只好站起来,拉着十七快步离开房间。 回首关门时,十三因为担心,大着胆子偷偷望了一眼,却见床上君上舀了一勺药,低着头凑近,看着是在轻轻吹气。 在暖黄的烛火照耀下,晏沉锋利的脸部线条都柔软了几分。 即使眉头微皱,也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 十三不敢再看,慌乱地合上门。 她动作太急导致有点没收住力,门板磕在一起发出一声闷响,在静谧的夜里传入耳中让人心头一跳。 一定是错觉,她看错了而已,君上怎么都不可能跟温柔二字挂上钩。 而且,君上一直都讨厌主子。 她和十七很久之前就悄悄讨论过,都一致认为他们俩一定是有仇,君上给人的感觉就是恨主子。 但有时候,这个想法也会因为君上一些奇怪的举动而动摇。话又说回来,这些时日这种动摇出现的次数好像有点太多了。 晏沉伸手按住谢濯玉的肩膀将人转过来,犹豫了一下又伸手将被抛弃在一边的枕头拖了过来垫高他的脑袋。 他舀了一勺药,慢条斯理地吹凉后送到谢濯玉嘴边。 谢濯玉被无形的压力桎梏着,无法躲回被子里。 他抿着唇没有张口,好像抵在他唇边的瓷勺根本不存在。 ——像个小孩子。 晏沉啧了一声,不仅没有发火,反而有点想笑:“谢濯玉,别装死。” 不清醒也不是毫无意识,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他。 谢濯玉睫毛颤动,恹恹地掀起一点眼皮,半睁着眼看向晏沉。 微微上挑的眼尾晕开一抹粉红,浅棕眼睛里还有未散去的水雾,像沾了露水的桃花瓣。 只平静地看人一眼,就要叫人醉倒在那抹水光里。 明明艳得不可方物,偏偏谢濯玉的眼神干净又无辜,还有几分委屈,似乎在不满地控诉。 晏沉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暗了几分,手上的瓷勺轻轻碰了碰他的唇瓣:“快喝。” 谢濯玉垂眼看了看瓷勺盛着的深黑色药汤,鼻翼轻轻动了动,脸上流露出几分抗拒的神色。 意识不清醒的他刚刚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苦药味,现在凑近了闻更是冲得要命。 病得大脑停工不转的谢濯玉说话行事全凭本能,而刚被晏沉镇压着看腿伤的他本能地有点害怕面前这个人。 所以在死死盯着他的晏沉流露出些许不耐时,他才慢慢张口含住勺子,将勺上的药汤卷入口中咽了下去。 还是苦,跟刚刚的人喂给自己的味道一样。 谢濯玉闭上眼,在晏沉又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时慢慢地摇头,小声地说:“我不要。” 晏沉放下勺子,一手端着碗,用空出来的手去捏住谢濯玉的下巴,但这回力道却很轻。 “你再说一遍?”他说这话的语气带着几分威胁。 然而谢濯玉还真就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不要喝。” ——毕竟,烧得晕乎乎的他哪里听得出来话语里的语气。 晏沉让他说,他就真的说。 晏沉拇指轻轻蹭了蹭他的嘴唇,没好气地说:“发热这么严重不喝药,你想烧坏脑子变成傻子么?” 谢濯玉睁开眼看他,表情有点不高兴:“我不想。” “那就乖乖喝药,”晏沉说着将药碗往他面前亮了亮,“喝了才能快点退热,然后才能好起来。” 谢濯玉垂眼看了看那药碗,脸上仍然写满抗拒,抿着唇好一会才小声地开口道:“太苦了。” 太苦了,不喜欢,所以就不喝。 病中的他简直就是个小孩子,脆弱又任性,怕疼又怕苦。 晏沉看着他,心尖的某块软肉像是被羽毛轻轻扫了一下,痒痒的。 今夜已经足够失控,他也不想再陷入无意义的挣扎,反倒少有地放松下来,心里想什么就是什么懒得否上一句。 他想,这样的谢濯玉真的可爱得要命……他完全讨厌不起来。 他沉沉地看着他,目光不知不觉就软了下来,再开口说话时的语气也软和了许多,当真像是在哄小朋友:“钝刀子割肉最疼,你既然怕苦那就喝快一点。乖一点,喝完我给你奖励。” 谢濯玉眨了眨眼看他,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药碗双手捧住,皱着眉凑到唇边,慢慢地喝那苦药。 然而,一鼓作气几口闷是现在的谢濯玉不可能做到的。 他喝一会就要停一下,唇瓣贴紧碗沿无意识地轻蹭却又不肯再喝,好几次看着都想把碗塞回给晏沉,却又对上了晏沉似笑非笑的目光时顿住,然后捧着碗好一会才肯接着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上药 这么磨蹭了许久,他终于把那碗药喝完了。 谢濯玉眉眼耷拉,把药碗往晏沉面前递,让他看清连碗底都没有残存:“喝完了。” 晏沉接了碗,随手往身后桌子甩去。 那碗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稳稳地落到桌上,碗底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但碗却安然无恙。 谢濯玉看着他这番动作微微瞪圆了眼睛,像个看到了新鲜事物的小孩。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放在另一件事,浅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晏沉。 晏沉神识探入储物戒指,下一刻手中就出现了一瓶无食丹——这还是他之前特意让半夏送来然后放储物戒指的,就为了在谢濯玉第一瓶磕完后还有的给。 结果第二次给的时候又想等谢濯玉习惯了丹药后为了讨药主动求他,便只给了一瓶。 都忘了新厨子来了他还是会吃饭的,最后倒是又剩下了两三瓶,白占位置。想想都觉得自己蠢死了。 本是鬼使神差做的蠢事,却没想到居然还能再派上用场。 晏沉拔出玉塞,倒了一颗出来捏住:“张嘴。” 谢濯玉垂下眼睫,乖乖张嘴任他喂无食丹,然后直接咽了下去。 丹药入腹,很快就带来一股饱腹感,与此同时一股暖乎乎的感觉在腹中升起,很快就流到四肢百骸。 饱腹感对饿了两三日、胃已经疼到麻木的谢濯玉来说无疑是很幸福的体验。 但是,一点也不甜,甚至都没吃出味道来。 他的嘴巴里还是一股药的苦味,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谢濯玉认定这就是晏沉刚刚说的奖励,脸上流露出些许失望。 其实也说不上被骗,吃饱的感觉确实让人满足,但是……嘴里发苦,他就是不高兴。 晏沉一眼洞悉他所想,被他逗乐,唇角都微微上扬,眼里带上星点笑意。 瞥见谢濯玉唇上还沾着点滴药汁,他心头一动,下一刻就随心所想地开始动作。 手掌撑住床凑近了几分,然后抬手用拇指轻轻揩去。 揩净药汁,他却没有收手,反而将食指按在因为汤药红润起来的唇瓣上,轻轻地磨蹭按压,好像在把玩什么新奇的小玩意。 谢濯玉在他凑近时身体就僵住了,在晏沉揩去药汁后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被他用手指玩/弄嘴唇。 若是平日的他,一定会在晏沉蹭第一下时就会冷下脸来,不客气地拍开晏沉的手,不高兴地后退拉开距离,脸上流露出抗拒的表情。 但现在,他病得晕乎乎的,反应也迟钝得要命,所以只是微微睁大眼,呆呆地任晏沉为所欲为。 即使他不知道这种举动有多过分的暧昧意味在其中,亲密至极,完全不该出现在他和晏沉之间,却也在晏沉目光幽暗不知克制的抚摸中觉得有哪里不对。 红晕从修长的脖颈爬上,悄无声息地晕染开来,漂亮精致的白皙脸颊上浮起大片红云。 他感觉,自己的脸随着晏沉的动作开始发烫,却又跟高热昏迷时的那种热不一样。 谢濯玉伸手按住晏沉的手腕不让他动,开口说话时声音都有点抖:“你干嘛啊。” “怎么,我好心给你擦个嘴唇都不许?”晏沉笑容不变,一张口就是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你什么时候这么不爱干净了?” 谢濯玉被他这倒打一耙的责备砸晕,张了张嘴啊了一声却说不出口话来。 他的眼圈慢慢红了起来,眼睛蒙上一层水雾,看着委屈得要命。 他想说你分明就是在乱摸,想辩解我没有不爱干净,却又在对上晏沉带着笑的眼睛时全部卡在喉咙,最后只吐了四个字出来:“不许乱摸。” 他想的是冷声制止,然而声音听着软绵绵的,一点也不凶,再配上他那委屈的表情,完全就是可怜兮兮地撒娇。 晏沉松开手,起身去拿桌上托盘里的伤药,在转身时却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不是嘲讽的冷笑,没有半点阴阳怪气,他的笑容真心实意,温柔得让人看了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锐利的五官因为笑容变得柔和,往日的凶厉阴郁尽数消散,看着没有半点像魔君,倒像是个逗弄心上人后藏不住开心的少年。 病迷糊的谢濯玉什么心事都写脸上,单纯得像个笨蛋,但又真的可爱得要命,让他无法拒绝。 要是他能一直是这样迷糊又笨得可爱的模样就好了。 晏沉一边拿起桌上的白玉小罐和银签一边想,甚至冒出了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很快又在心里否了。 一直病这么严重还得了,他又不是真喜欢傻子。不过,喝醉是不是也会迷糊,要不改天给谢濯玉灌点酒让他醉一下看看。 醉酒。醉酒的谢濯玉是什么样呢……他其实见过的。 他似是突然回忆起什么,转身走回床边看着谢濯玉的眼神都变得幽深几分。 谢濯玉已经重新躺下,连大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闭着眼,微蹙的眉泄露出他此刻并不好受。 ——司钧倒也想给他用最上等的灵药,然而药也得看着情况来用,身子差的人可受不住重药。他斟酌了许久,到底只是按着寻常退风寒高热和安神的药来开。 所以喝了药之后身体也不会马上好起来,退热需要时间,这个过程又是一场煎熬。 晏沉坐在床尾,打开药罐的盖子,又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谢濯玉:“把伤的那只腿伸出来,给你上药。” 已经要再次昏睡过去的谢濯玉捕捉到腿字,瞬间感觉刻意忽略的脚踝又开始痛了起来。 他的脚一直都很痛,起初还能忍耐,等他因为高热意识逐渐模糊后就开始疼得难以忍受了,甚至只是挨着被子都痛得喘不上气。 他甚至在昨日深夜痛得偷偷掉了眼泪,直到后面烧晕了过去才算短暂解脱。 谢濯玉仍对半个多时辰前司钧探查伤势时带来的疼痛心有余悸,只想装没听见晏沉说话。 然而晏沉哪能如他所愿。 “你若是一直不用药,脚就会一直痛。再拖下去,到时候走路都成问题。”晏沉慢条斯理地开口,顿了顿又接,“不过既然你怕疼到愿意以后当个小瘸子的地步,那就算了吧。” 说着,他就当真将盖子放回去,然后要起身离去。 他的声音听在谢濯玉耳中忽远忽近,听得不是很清晰。 高热状态下的大脑也让他很难理解晏沉的话,但却在捕捉到“瘸子”那个词后飞快地反应过来。 他才不要当瘸子! 谢濯玉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拽住了晏沉的袖子。 本就白皙的手被黑色布料衬得越发苍白,手背上鼓出淡淡的青筋。 他没什么力气,修长的手指松松地捏着袖子一角,只要晏沉用点力就能将袖子从他手中拽出来。 然而晏沉只是微微偏头,垂眼看着谢濯玉惨白的脸色,对上那双写了些许害怕的眼睛,没有把袖子强硬地从他手中抽出。 “你拽我袖子干什么?”他明知故问。 谢濯玉垂下眼帘,长睫轻颤:“我要上药。” 晏沉听了他的话坐回去,却又不那么急了,还起了逗弄的心思。 “刚刚我喊你还装听不见,现在怕了又主动喊我,你把我当狗遛呢?”他故意冷下脸来,说这话语气很冲,像是吃了火药。 谢濯玉攥着他袖子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好一会才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我没有。” “你说没有,那就没有。”晏沉说着停了下来,偏头短暂地笑了一下,“但这上好的疗伤药可是我的,你还要我伺候祖宗一样给你上药,求人不是这个态度吧?仙君大人怎么一点也不礼貌啊。” 说到最后,他刻意咬重了仙君大人四个字,听着阴阳怪气,让人觉着他现在很生气。 只是,他说这话时脸上笑容又扩大了几分。谢濯玉若是抬头看一眼,即使是迷糊状态也能发现他是故意的。 可惜他没有抬头,当真傻乎乎地将这话听进心里去了。 被他指责了一顿,本来病得连晏沉名字都要想半天的谢濯玉突然想起了谁是弄伤自己脚的罪魁祸首。 这人好不讲理,怎么会有这么欺负人的,真的太坏了。 谢濯玉晕乎乎地在心里像个小孩一样骂晏沉,却越骂越委屈,连眼睛都开始酸涩起来。 他真的不想理这人了,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可又得为了自己的脚能好起来去求这个坏人。 他内心挣扎着,晏沉却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说话啊,仙君连求人也不会么?那我教你,说‘求求你帮我,晏沉’。” 谢濯玉抿了抿唇,捏着晏沉袖子的手指轻轻松开,手垂了下去。 晏沉心说病糊涂了脸皮还这么薄、性子这么倔,却也不打算再逼,伸手就要开药罐的盖子,却在下一刻听见了谢濯玉很轻的声音。 “求求你帮我上药吧,晏沉。”谢濯玉重复他那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说话的同时伸手去拉开一点被子,将伤腿伸到晏沉面前。 晏沉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他最后真的说了出来。 果然是病糊涂了么。 轻嗯了一声,他没再说话,脸上表情也正色几分,缓缓打开药罐。 用银签挑了乳白色的药膏涂在高肿的踝骨上,抹开时晏沉嫌银签不好用,干脆直接上手。 谢濯玉在冰凉的银签碰上脚踝时就咬住了下唇,打定主意忍住疼痛,泪意却袭了上来,慌得他赶紧闭眼想止住流泪的冲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顺心而为 但晏沉温热的手指碰上来,轻轻地将药膏涂抹开来时,他突然就忍不住眼泪了。 晶莹的泪珠一颗颗从闭着的眼睛里渗出,沾湿了睫毛,无声地滚过面颊。 踏入修仙一途这么多年,当然也尝过疼痛。 谢濯玉是天生灵脉全开的天才,比普通人少了入门的洗筋伐髓,然而每次突破境界的雷劫依然是逃不过的一道坎。 即使有法器和阵法护体,道道玄雷直直劈在身上的疼痛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更不提境界越高,玄雷越多、威力更大。 但他从来都是神色平静,任漫天玄雷劈在身上也面不改色,仿佛只是寻常入定。 现在这种痛大概连雷劫的千分之一都够不上,但他却觉得难以忍受,甚至痛得泪流不止。 只要想到这伤又是拜晏沉所赐,他就委屈得要命。 可他也不明白这种委屈从何而来,即使意识模糊到想不起晏沉的身份,他也没有忘记晏沉恨他这件事。 谢濯玉抬手捂住嘴唇,怕泄露出声音被发现。 被发现了,又会被一顿讽刺。他不想听。 晏沉深知钝刀子割肉最痛这个道理,动作虽轻却也迅速,很快就将药尽数抹匀。 他还想着按摩一番可以能让药吸收得好一点,然而掌心刚贴上踝骨还没来得及动作,谢濯玉就反应很大地哆嗦,挣扎着想抽出腿。 他垂眼看了看那肿得青紫的脚踝还是拿开了手,到底不忍心再让人痛一遭了。 吸收得差一点也就是好得慢一些,但是时间很多,慢就慢吧,刚好也可以让谢濯玉不能乱跑。 晏沉把手拿开,盖好罐子盖子后起身,走了两步又顿住,然后转过身来。 他掐了个清洁诀把手弄得干干净净,然后伸手拍了拍被子:“别闷着头睡。”真纳闷,怎么总爱整个人缩里面,不嫌闷么。 被子里的谢濯玉轻轻翻了个身把头探出来,只留个后脑勺给他。 晏沉眯了眯眼,弯腰给他掖了掖被角,却又突然觉出点不对劲。 一只腿压在床沿,他凑近几分,手掌贴上谢濯玉的脸想让他转过身来,却在贴上那刻顿住。 发热中的人脸颊热乎乎的,却又带着一点冰凉滑腻,摸上的瞬间他就意识到那是眼泪。 “转身。”简短的命令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谢濯玉微微转过来,即使被发现了也仍然自欺欺人地闭着眼。 他抿着唇,脸上是装出若无其事的困意,只是泛着薄红的鼻尖和眼尾将他暴露彻底。 晏沉盯着那张脸上的斑斑泪痕,只感觉某根在今夜出现裂痕的弦随时都要彻底绷断了。 他看了许久,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轻柔:“怎么又哭?从来不知道原来你这么爱哭。” 谢濯玉就不是能跟爱哭挨上边的人。 谢濯玉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久到晏沉都要以为他睡着时又突然睁开眼睛。 那双水光淋淋的眼睛看着晏沉,里面是掩藏不住的委屈。 他有好多话想说,想说你能不能别再说话刻薄,能不能别再伤我,却又一句都说不出口。 因为晏沉本就恨他,他之所以没要了他的命就是为了想折磨他啊,凭什么对落难的宿敌好言相对呢。 就是真病成傻子他也不会不记得这些。 道理不是不懂,只是伤害他的人是晏沉,他还是会又难过又委屈,却又全然不知缘由。 他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真的很在乎晏沉对他做的事说的话。 清醒时他尚能忽视不管,意识不清时就无法忍受,以至于连眼泪都憋不住。 但哪怕谢濯玉在病中怕疼又怕苦还会流眼泪,软乎得像只小兔子,他也做不到低声下气尊严全无地求晏沉。 所以沉默到最后,他只是小声说:“我没哭,只是太痛了。” 晏沉轻轻颔首,静静地注看着他,目光好像能看穿了他的内心的所有想法。 “对不起,谢濯玉。”他伸手盖住谢濯玉的眼睛上遮住那双水光潋滟的漂亮眼瞳,说话的声音低沉,但语气很认真。 谢濯玉没想到他会道歉,猝不及防听到直接愣住了,张了张口啊了一声,睁大了眼想去看晏沉的表情却又被捂住眼睛。 晏沉偏头望了望窗外,方才天空还阴沉不见星子,现在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被床棱切割破碎,照亮了窗边的一小块地。 他怔愣地看了一会,再转过头看谢濯玉时突然觉得这张脸也有一种朦胧的漂亮。 月色总是会勾起人的回忆,而他突然就想起死去许多年的阿姐以前喜欢的那句诗。 人生得意须尽欢。 谢濯玉看不见,却能感受到晏沉在看他。那种目光平静如水,没有掺杂一点情绪。 他眨了眨眼,轻声开口唤:“晏沉?”尾音上扬,带着些许困惑。 细密的睫毛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搔过晏沉的手心,一点也不痒。 但晏沉心里的那根弦却在这一刻终于完全绷断。 人活一生,总是有许多不得已,少有人能随心所欲事事顺心。 但是晏沉可以做到,只要他想。 说起来,他从前也是顺心而为的性子。只是那时还要顾忌亲族,要顾忌实力,所以还会审时度势,有所收敛。 但现在,他连这点顾忌都没有了。他已是魔界之主大权在握,实力深不可测,身后了无牵挂——再没有人可以比他更有资格和能力随心所欲了。 他不想再去纠结那些理不清的情感了。 爱恨都毫无意义,他想做什么,那就做什么。 晏沉勾唇露出一个笑,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轻声对谢濯玉说:“谢濯玉,我给你一个机会。” 明明是让人一头雾水的话,由他说出来却像是一个承诺,只是谢濯玉不明白。 未等谢濯玉开口问,覆在他眼睛上的手已经移开,然后一个小巧圆滚的东西抵上了他的唇瓣。 对上晏沉带着几分笑意与催促的眼睛,谢濯玉下意识张嘴含住那个东西,舌头将其卷入口中时还无意蹭过了晏沉的指尖。 一股甜但是不腻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将残存的苦药味尽数驱散。 是糖,尝起来还有蜂蜜的味道。 谢濯玉含着糖说不出话,只能微微瞪圆了眼看着晏沉,然后眼睛慢慢弯了起来。 糖很小,他含了一会就咬碎咽下,刚要开口,晏沉的一根食指就点上了他的眉心。 “睡吧,今晚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的脚不那么痛了,所以今晚睡得很好,还做了个梦。”晏沉带着诱导意味的声音很低沉,听得人耳朵都有点酥酥麻麻的。 他话音落下时,一股倦意卷上了谢濯玉,以至于他很快就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境。 十七和十三并排坐在门口台阶上,两个人紧紧牵着手靠得很近,像是要从对方身上汲取温度。 虽然内心担心并未散去,但是一直精神紧绷消耗很大,加上夜色已深,年纪小点的十七撑了许久,最后还是头一歪靠在十三肩上睡着了。而撑着头的十三也是半梦半醒,困得眼皮子打架。 下一刻,身后的门微不可闻地响了一下。 因着十七睡着,十三不好乱动,只能慢慢仰起头看着停在自己身侧的晏沉。 逆着月光,她看不太清君上的脸,却莫名感觉君上似乎心情很好。 晏沉捻了捻指尖,似乎在留恋什么,半晌淡淡地开口道:“明日起,你去厨房领饭,然后从窗户处给他送进去。” “这是涂抹的伤药,你也塞给他。”说着,晏沉将手里拿着的那个小瓷罐丢到十三怀里。 从窗户送?有好好的门干嘛不走? 困顿的十三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手却稳稳接住瓷罐。 握着冰凉又残存着人体体温的瓷罐,她突然就想起上一次君上也在深夜突然来看主子,那一次也塞了药让她给主子用。 “他病糊涂了,不会记得今晚我来过,你也不许让他知道。送饭送药的事,你自己圆,别让他知道是我下的令。” 以后愿意对谢濯玉好一些是以后的事,但是今晚的事晏沉仍不想让谢濯玉知道。 毕竟一开始令是他下的,没几天就先绷不住眼巴巴来看,然后马上解禁,那算什么事。 脸面没有那么重要,但他不能一点不要。 十三怔愣地看着他,听着他说的这些与上次差不多的话,一时语塞得没有回应。 怎么会有这么别扭的人啊,她在心里小声地嘀咕。 未等她多想,就见得不到回应的晏沉微微皱起眉,表情有几分不满。 她心一揪,赶紧拼命点头,轻声应道:“奴婢知晓。” 晏沉啧了一声,随手摸出几颗灵晶丢给她。 十三低头看了看怀里那几颗灵晶,恍惚了一瞬,再抬头时面前已经没有了晏沉的身影。 一如那天,仿佛只是一场梦。 但她想起被烛光模糊得有点温柔的君上,突然就觉得,以后的日子可能会有新变化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十三人呢 谢濯玉醒来时,刚好听见窗户被人叩响。 笃笃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就会被忽略,但敲窗的人很有毅力,一直在敲。 谢濯玉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眼睛半阖,表情还有几分困倦。 他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仔细去想却又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好像梦见了晏沉,梦里的晏沉说话不像平日里那样夹枪带棒,表情还有几分温柔。 莫名其妙的,他就是肯定这不是一个噩梦。 谢濯玉睁着眼,耐心地等了好一会,眼前的景象才慢慢清晰。 摸过随意丢在床里侧的狐裘潦草披好,他慢吞吞地下床,踩上木屐,然后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到窗边。 喝了药又发了一通汗,他的高热已经退去许多,但头仍然晕晕的,手脚也什么力气。 只是,疼了许多日的脚不知怎的感觉好了一些,不像前两日碰一下都让人冷汗直下、动弹不得了。 谢濯玉低头看了一眼,总觉得踝骨的青紫似乎消去些许,没昨日那般骇人了。 更奇怪的是,明明三日没有进食了,前两日还饿得眼冒金星,今日起来他却不饿了。 谢濯玉一边想着这些奇怪的变化,心里有几分迷惑,一边将窗户推开些许,然后就看见了十三一脸担忧地站在窗外,肩上、头发上都落了点雪花。 在看到他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似乎还不错时,十三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 谢濯玉下意识转头望了望门口的方向,看回十三时皱起眉头。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见十三拎起一个食盒给他看,还将窗户小缝推得更大,要把食盒塞进来给他。 谢濯玉愣了一下,又在她催促的目光下伸手接过,然后下意识开口道,语气有几分责备:“十三,你真是。” 他说到一半,话戛然而止。 虽然没有再说下去,但只要看他紧皱的眉,就知道他的未尽之言。 十三声音压得很低,近乎是气音:“公子放心,我很小心绕过来的,没有被发现,没事的。” 谢濯玉嗯了一声,心知她也是好心,哪还能说得出责备的话,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保全自己要紧,赶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十三连连点头,伸手探向腰间的小布袋,摸出昨日晏沉给的那个白玉小罐,飞快地递了进来:“这是伤药,您记得一日三次涂在伤处。” 说罢,她像是怕谢濯玉问些什么,很急地摆了摆手,不等谢濯玉催促就匆匆离开。 谢濯玉看着她背影很快变小然后消失在视野中才关上支起的窗,拎着食盒转身走向桌边。 将食盒放在桌上,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却不急着去打开食盒,反而时低头盯着那个小巧的药罐出神。 小药罐子是白玉做的,莹润无暇,只摸一下就知道是上等的白玉。 他打开盖子,低头凑近闻了闻,总觉得闻着有点像续玉膏的味道。 ——上品疗伤药续玉膏,据说有接脉续筋的作用,虽然有点夸大其实,但活血化瘀养养伤还是绰绰有余,治谢濯玉这种脚伤是刚刚好。 谢濯玉盯了一会后,平静地合上盖子将药罐放到桌上,然后伸手将食盒挪到面前打开。 食盒里是一大碗青菜瘦肉小米粥,一盘桂花糕,还有一碗颜色棕黑的汤。 谢濯玉的目光凝在那个碗上,顿了半晌才伸出手去,将它端出来轻轻嗅闻。 还冒着热气的汤没有往日那种香气,不知道是什么熬的,仔细闻还隐约有种药的苦味。 不是汤,是药。 谢濯玉放下碗,脑中转过种种不对的事。 今日的饭食虽少,但看着却是用料不错,而且清淡的饮食正适合病中的他。 十三给他的伤药即使不是续玉膏,就看那上等白玉的罐子也定然是名贵的药。 若他今早醒来已经退热还能说是运气好,但腿伤没有上药怎么会好转。 而且,十三一个小丫鬟,哪来的本事弄来这些,还能避过晏沉安排的精锐给他送来? 找半夏帮忙么?可晏沉不许人与他有所接触这事想来已经人尽皆知,这种情况下半夏只要不蠢都知道该怎么做,不可能越过晏沉对自己示好。 他将粥碗端出来,捏着瓷勺,无意识地搅动米粥,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如果,他做的梦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呢……如果晏沉昨日真的来过他房中呢? 加上一切都是晏沉的默许甚至是授意这个前提,那所有的事情就都变得可以解释了。 谢濯玉捏紧勺柄,舀了一口米粥送进嘴里。看着一脸平静,只是捏着勺子的手指都攥得指尖发白,甚至微微颤抖。 不会的,那么恨他的晏沉不会做这些事的。 谢濯玉抿紧唇,在心里低声否认,少有地感到不知所措。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接受晏沉的恨意,哪怕他没有记忆,不知旧怨。但宿敌突如其来的反常示好,想想就挺恐怖的。 哪怕晏沉本就阴晴不定,做事想一出是一出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谢濯玉强行抛开那些纷杂的思绪,垂眼吃完米粥,然后又捧着汤碗将那像药一样的东西一口气喝完。 略显浓郁的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来,放下汤碗时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目光落到了那碟桂花糕上。 犹豫了好一会,他咽了一下口水,还是伸手将碟子挪到面前,伸手拈了一块桂花糕送入嘴中。 小小一块的桂花糕味道很好,清甜不腻,完美地压住了苦药味。 以至于一向不重口欲的谢濯玉在吃完一块都忍不住去拿第二块,紧蹙的眉松了开来,眉眼无意识地弯了一下。 解决完吃食后,他将碟子放回食盒,起身走到床附近的衣柜前。 高热捂了一身汗,他总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只是现下没有条件沐浴,只能将就着先把衣服换了。 只是打开衣柜拿出换洗的里衣后,他又顿住了,许久后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不行,还是不舒服得要命,好想洗澡。 谢濯玉早就接受了自己沦为废人的现实,这段时间也过得还行,似乎没有灵力用不出各种法诀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这一刻,他却开始怀念起有灵力的时候了,只要掐个清洁法诀就能清清爽爽的简单事,现在也成了他的困扰。 谢濯玉靠着衣柜两眼放空,许久才下定决心走到门边,自被关禁闭以来第一次敲响了门。 司铭坐在房顶盘腿入定,在第一下叩门声响起时倏地睁开眼睛,飞身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自他被调来守着这门起,房中就安静得没有半点声响,像没人住在里面似的。若不是有节奏的叩门声还在响,他都要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了。 想起君上特意叮嘱过的若是那位求饶,必须第一时间通报,他不敢耽搁,赶紧将门打开一点。 看清谢濯玉的脸时,司铭少有地恍惚了一瞬。 站在门口的人身形本就瘦削,裹着的一袭厚重黑狐裘更显得他有点娇小。这个词形容男子不甚恰当,但确实在司钧脑海中闪过。 面前的人脸色苍白如纸,只有嘴唇是雪色中唯一的亮色。他虽然尚在病中,却没有寻常病人的那种憔悴枯槁,倒有一种病弱的美。 司铭很快回神,然后就对上了谢濯玉平静如水的眼瞳。 “我想沐浴,请问可以给我送一些热水来吗?”谢濯玉轻声开口,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一盆凉水和一条干净的帕子也可以。” 面前的人处于弱势地位,用的也是礼貌的请求语气,但司铭却觉得他的请求让人无法拒绝,差点脑子一热就要开口应下。 下一刻他就冷静下来,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蠢货,声音却没有起伏:“我需要请示上头。” 谢濯玉脸上流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但很快又消失,表情淡淡地点了点头,垂眼转身离开。 司铭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跳,赶紧低下头将门重新关紧,然后跟同僚招呼了一声,往不归殿奔去。 谢濯玉已经将司铭的回答解读为拒绝,却没想到半个多时辰后门突然被叩响了。 打开门一看,正是刚刚那个人。他的脚边放着一桶热水,桶边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 谢濯玉侧身让开位置,让司铭拎着水桶进房,绕到屏风后的浴桶将水倒进去。 他看着浴桶内水位一点点升高,热水冒着滚滚白汽让视野都有些许模糊,出神了半晌才突然开口问道:“你们君上还真答应了?” 刚刚听这人说要请示时他就觉得这事没戏,却没想到还真送来了热水。 晏沉这是唱哪出啊,谢濯玉困惑了。 司铭谨记刚刚君上说的,路上已经想好了理由。出身万影阁的人都受过审讯训练,说个谎毫无难度。 但在对上谢濯玉澄澈的眼睛后,司铭突然觉得面不改色地将谎言说出口原来也是有难度的。 他第一次庆幸面具将面容遮挡严实,不会被看到表情,不然可能真的会露馅:“君上不在,一切事务由半夏管。她许了,今后也会让人定时送热水来。” “哦。”谢濯玉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比起晏沉授意,他还是更愿意相信是半夏好心给他一些无伤大雅的便利。 下次见到她时要道声谢……如果他还能有解禁的一天、能见到她的话。 沐浴完后,谢濯玉回到床上,盯着十三塞给他的药看了好一会,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 既然有好药当然要用,能好一点是一点,他以后还想利索地走路……管它药是谁送来的,反正是好东西。 谢濯玉一边在心里小声说服自己,一边打开盖,用指尖挖了一小块抹在脚踝处,手掌抹开时他还是疼得忍不住吸凉气。 涂完药用帕子擦干净手后,他重新躺进被子里,刚刚就泛起来的困意很快像潮水一样将他包裹,带着他坠入睡梦。 那之后的日子,十三每天都偷偷地来给他送饭,早晚两次准时轻叩房间窗户。 谢濯玉也曾皱着眉想劝她不必每天都来。 他饿上一两日也没有关系,但是十三若是被发现违抗晏沉的禁令偷偷给他送吃的,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竹青受刑时的凄惨模样他现在想起来都还会心悸反胃,如果十三因为他落得那个下场,他到死都会无法原谅自己。 只是在对上十三带着点笑的眼睛,听见她用压低却又藏不住欣喜的声音说他脸色好了许多时,他就觉得那些话都好像太过扫兴,辜负她的心意,以至于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过非常幸运的是,十三一直都没被发现,以至于谢濯玉都开始觉得不对,晏沉安排的人按理说不该这么没用。 但他不问十三如何逃过监视的人,也从不问她怎么还能每天送来汤药。 因为一向能坦然面对所有的谢濯玉在某件事上只想逃避,抗拒着内心深处那个想法,毫无缘由。 软禁的日子虽然枯燥无味,但谢濯玉以前就少与人接触,独自闭关不见人是常有的事,倒也能习惯。 况且,他总是困,有时候睡着后再醒来,一天就过去了。 反正比刚开始那几日好很多。 晏沉没来过扶桑阁,像是忘记了还有他这个人。 他心说该不会被关到死吧,只是转念一想也未必不是好事。 他不会向晏沉服软,又出不去,能做的也就是在心里数着日子,将本该是珍贵的时间全数浪费。 不知不觉就过了七天。 这日,他像往常一样醒来,等着窗户被叩响,却少有地一直等过了往常的时间。 直到晌午时分,窗子才被轻轻敲了一下。 谢濯玉轻轻推开窗一看,窗外的人却不是十三,而是脸因为冷冻得微红的十七。 他愣了一下,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见到十七,他的第一反应是十三出事了,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血/腥的画面,以至于胃开始轻轻抽痛。 谢濯玉脸上表情前所未有的难看,开口说话时的声音都带着少有的颤抖:“怎么今日是你来,十三人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30 第25章 混球 不如送给我呗。 十七不懂为什么他一下子就紧绷起来, 听到他的问题后啊了一声,语速如往常一样很慢:“十三,今日不在。” 谢濯玉少有地情绪上头, 在她说完后急切地追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十七原还因为主子看到自己开口却是问十三有点难过,但看着谢濯玉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急切与担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比划了一下,试图加快语速, 但话说得磕绊:“很快就是年宴,是惯例。很多城主来,很忙,人不够。” “别担心。”十七将食盒的提手塞到谢濯玉手里, 表情认真,“十三去帮忙, 没事的。” 谢濯玉听着她有点破碎的语句, 下意识握紧食盒提手, 然后缓慢地眨了眨眼, 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 年底了,晏沉大抵是要召集所有下属听年终汇报, 顺带开个年宴。 筹备阶段要做的事情很多,而魔宫的人不够,所以十三也被喊过去干活了。 所以不是出事了。 谢濯玉这才松下一口气, 再看着许久未见的十七冻得微红的脸, 脸色柔和下来。 他拎着食盒,难得不急着赶人走, 手臂支在窗沿,神色淡淡地主动开口搭话:“已是年关了吗?” 十七点了点头,仍记得十三的嘱托, 说话声压得很低,只是仍能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有些雀跃。 “今日是腊月二十一啦,再过不久就可以过年了。” 谢濯玉看着她脸上流露出的期待,恍惚了一瞬。 说到新年,他突然就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 修仙一途,先是断亲缘,后是远俗世。 青云宗虽不禁止弟子们庆祝年节,却也不会组织,即使是新年也只是给弟子们从二十九开始放五日假。 不必习课听会,所以有爱热闹的弟子总是邀请相熟的好友同门于除夕开一场年宴。 一群人聚在一起说笑,就是新的一年。 谢濯玉是首席弟子,虽然平日疏离,没有交好的人,但每年都会收到邀请。 只是他素来不爱参与宴会,总是婉拒。 但有一年,他无意间听了两个刚入门的小弟子低声讨论过年,话语表情都满是喜悦,突然就很想去一次。 结果去了才发现,他根本融不进那种热闹的氛围,而且人很多的宴只让他觉得不自在。 其他弟子们说话时的话题他都不感兴趣也插不进去。 好不容易有人说起近日修行的困惑,然后大家就开始讨论起修行的苦恼。 他总算是找到能说上几句的话题,也顺势开口说了几句心得,想得是为人解惑,分享心得。 结果在场的人在他开口后都安静下来,全都盯着他表情拘束,等他说完都恭敬地齐声应说多谢大师兄指点。 谢濯玉在那一刻意识到他开口说话是个错误。哪怕他是好心,他的话并不尖锐而且很有道理。 然而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当下离去只怕要将气氛变得更加奇怪。 是以他只能慢慢低下头,坐在自己座位安静吃菜,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新的话题开始,气氛很快又热闹起来,一群人兴奋交谈,开怀饮酒,好像刚刚的尴尬根本没有发生。 坐在谢濯玉身边的一个弟子大概是醉了,主动凑过来与他搭话,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有些还挺好玩的。 他心里转过许多,想要开口时却又想起方才的冷场,所以等他说完才点一下头,又觉得过于敷衍,只能牛头不对马嘴地补了句新年好。 他自己只是觉得这话干巴,但别人看他面色冷淡声音平直,下意识就是觉得他不爱听,十分厌烦。 搭话的人酒醒了几分,露出尴尬的神色,讪讪地道歉说自己醉了认错人,然后匆匆起身离开去找其他好友。 直到宴会结束,也没有人再来扰他,跟他说上一句话。 那次以后,谢濯玉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节日宴会包括年宴——反正他去了融不进去,他人也并非真心邀请他。他去了,大家反而拘束扫兴,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 所以,任何节日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特别的日子,他只是一如往日地早起练剑,如常修炼。 至于被师长夸奖道心坚定不为外欲所动,被其他弟子背地里嘀咕说孤僻,那些都与他无关,他全都不想在乎。 “公子?”十七看他出了许久神,目光分明落在她脸上,却好像在看更远的地方以至于没有焦距。 过了一会,那张脸上还流露出些许难过。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开口唤他:“公子,怎么了?” 谢濯玉回过神来,眼睛慢慢有了焦距,看见十七脸上的些许担忧后轻轻摇了摇头:“想起一些旧事。” “我记得春节是人界凡境才爱过的节日,原来你们也会庆祝这个么?”他手指轻轻摩挲着木头窗框,低声问道。 十七点了点头,给他解释时眼睛都亮了起来:“魔族以前,不过年的。只是君上喜欢,自他一统十境后,魔界也有了新年。” 谢濯玉轻轻颔首,若有所思道:“倒是看不出来他还会喜欢这个。” 毕竟晏沉安静时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以至于谢濯玉觉得他有点厌世。 “其实大家都喜欢!过年会办宴,我们吃得会比平日好很多。而且正月,月例灵石会直接翻倍。” 十七掰着指头数过年的好处,已然将十三叮嘱她的送完饭就尽快离去忘了个干净。 她觉得主子这些时日一直被关着肯定无聊透了,好不容易有机会,一定要将有趣的事情都分享给主子让他也开心一下。 有了兴奋情绪与分享欲的加持,她连说话都流畅了许多:“年宴好多人都来,十三去年被安排上菜,回来后跟我说看到了很多漂亮的人。” 谢濯玉看着她,像是被她的开心传染,唇角微微上扬,浅浅地笑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像是倒入了一池春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看向十七时好像在无声地说我在听,鼓励她继续说。 十七被他的目光看得晕乎乎,感觉脸都在微微发烫。 谢濯玉的目光让她突然想起了她同胞哥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她已经连哥哥的相貌都记不清了,却不曾忘记过他的温柔。 如果他能活到现在,肯定也会像现在的主子一样听她说话,目光温柔吧。 十七轻轻摇了摇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却又不舍得挪开视线,还想再说上两句:“过年会有烟火看……像花,很漂亮。” 她说着顿住,绞尽脑汁地想着去年看到的绚烂烟火想描述出来,然而词汇实在匮乏,半天才磕绊地说像花。 谢濯玉垂眼点了点头,余光瞥了瞥门边,终于想起其实不是说话的好地点和好时机,十七站在这已经很久了。 “那一定是很好看的。”他顺着十七的话答道,然后话头一转,“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些别给抓到了。” 十七这才想起今早十三匆匆离去时叮嘱她的,顿时一慌,赶紧挥手跟谢濯玉道别,然后跑得比兔子还快。 谢濯玉倚着窗看着比起昨日要晴朗一些的天,轻呼出一口气。 又要新年了啊。 他难得地想好好过一次年,因为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下一个新年了。但现在被关在这,只能放弃。 如果他活不到下一个新年,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新年也潦草地过了,那还真可惜啊。谢濯玉苦笑了一下,拎着食盒回到桌边。 但世界上有些人可能真的被老天偏爱,比如谢濯玉。 即使天道总是无情,却也不愿让他事事不顺心。 所以谢濯玉只是短暂地想一想,无形的命运丝线就被拨动了。 吃完午饭涂完伤药,谢濯玉缩在被子里,半阖着眼默背了几遍剑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现在已经习惯用一个午觉打发整个无事可做的下午,什么也不用想,睁眼就是天黑。 ——简直像只猫,到了寒冷的冬日就爱找温暖的角落缩起来睡,恨不得睡醒就是春天。 只是,今日意外接踵而至。 他才睡熟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一阵吵闹声,很快,门就被哐一下重重踢开了。 这么大动静就是只猪也该有点反应,更何况谢濯玉觉本就浅,在门外吵闹声响起时就已经惊醒了。 睡眠突然被打断的谢濯玉还有点迷糊,茫然地半阖着眼却又听不清门外的人吵什么,只是可以肯定那人要闯进来。 晏沉下了令不许任何人见他,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硬闯?而且居然没被门口的面具人当场杀掉,来头挺大。 他有点好奇却并不担心,谁知下一秒门还真就被哐一下踢开了。 谢濯玉惊讶地从被子里探出个头,手指揪住纱质床帐轻轻拉开些许往门口望。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少年,一袭大红色的衣衫张扬夺目。 距离有点远,加上逆光,谢濯玉看不清少年的脸。 他松开床帐慢吞吞地坐起来,摸过脱了后搭在被上的外袍穿上,又拎起狐裘披好。 低着头还在系带子时就听见脚步声飞快地朝床边来,下一刻床帐就被扯开了。 谢濯玉眉毛微蹙,冷冷地抬眼看向这个没礼貌的少年。 少年长相不错,生着一双灵动的狐狸眼,五官精致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眼下凑得近了,谢濯玉才看清他穿得有多华贵。 那颜色夺眼的大红衣袍上绣满精致的凤凰纹,还全是金线。头上戴的金发冠上镶了好几颗纯净如鸽血一般的红宝石,还连着几道金丝流苏垂在马尾间。 当真是一朵人间富贵花。谢濯玉心想,但是也是真没礼貌。 在他打量少年时,容乐珩也在肆无忌惮地观察他。 但其实在掀开床帐看清谢濯玉的脸后,容乐珩的大脑已经宕机了。 面前的人肤如白玉,唇形饱满,眼若桃花。那张脸上的每一处都精致得像是上天的艺术品,偏偏组合在一起又刚刚好,没有半点违和。 是一眼惊艳,再看心动的长相。 世上怎么会有生的这么好看的人……怪不得晏沉不仅没杀了他,还让他住进了离不归殿最近的扶桑阁。他呆呆地想。 两个人对着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空气好像凝固住了,以至于司铭和同僚闯入房间时都被这尴尬又诡异的气氛震住了。 司铭被同僚疯狂地怼着手肘,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一向没有感情波动的声音听着竟有些许无奈:“容公子,主上禁止任何人与他接触,您闹着要见现在也见了,还请离开。” 容乐珩这才回过神来,却舍不得移开目光,反而突然提高了声音,一脸势在必得:“不用你管,晏沉那边我去说!这么漂亮的人,我一定要得到!”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碰谢濯玉的脸。 谢濯玉没想到他说着还要上手,下意识往后仰要避开。 然而容乐珩伸出去的手突然顿在空中,怎么也无法再动一下,更别提碰到谢濯玉了。 “容乐珩,我看你真是活腻了。”晏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身影悄然出现在门边。 脸色黑沉如墨的晏沉每走近一步,空气中无形的恐怖威压就加重一点,司铭和同僚都已经当机立断地单膝点地跪下,头压得很低。 等他走到床边时,容乐珩的手已经落了下去,根本就抬不起来。 他的脊背都在颤抖,像是承受着巨大的重压。 只靠手肘支撑上半身、几乎仰倒在床上的谢濯玉眨了眨眼,神色平静地看着晏沉走了过来,对上了那双阴鸷的黑瞳。 晏沉只看了他一会,确认他没事后就转头看向了已经被压得满头大汗的容乐珩,目光森然,杀意毕露,仿佛下一刻就会让他身首异处。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缓缓闭上眼,好像让空气都稀薄几分的威压终于散去。 再睁眼时,他眼中的杀意已经褪去大半,只是表情冷如寒霜。 容乐珩这才能好好地喘上气来,回过神时后背的衣服都快被冷汗浸透了。 以前他也不是没做过很过火的事情,然而晏沉从来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句比一句阴阳怪气地嘲笑他。 即使罚他,他也从未动过手。 所以他今天才敢有恃无恐地闯进扶桑阁看这个晏沉不许任何人来看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晏沉的杀意,不是恐吓,是真切的没有半分虚假的杀意。 那一刻,他真的好像站在死亡的悬崖边,随时都会坠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晏沉擦着容乐珩的肩膀走到桌边,伸手要去倒茶却又顿住,然后若无其事地坐下,双腿优雅交叠,一手撑头。 “你们俩两个人守着,还能让他进来啊。”晏沉垂眼扫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司铭二人,语气平静,却让司铭二人毛骨悚然,“什么时候,万影阁还养了这种酒囊饭袋?” 司铭冷汗直下,却无法开口说一句话,只能在心中叫苦。 别人若敢硬闯,直接杀了就是。可是容乐珩这无法无天的祖宗哪能直接杀了,真杀了那还是他们倒霉。 他们也知道要拦,可是他们下手要有分寸,这家伙却有恃无恐,打不过还会使坏,以至于他们连刀都不敢露,怕他故意撞上来。 晏沉心里冒火,但也不是不知道原因,所以看了两眼就挪开视线:“滚下去,回阁里一人领十鞭。” 司铭松了口气,跟着同僚飞快退出房间隐入黑暗。 阁里的罚哪有好挨的,就是最普通的鞭子也两下就打得人嘬牙花子。 今日虽然情况特殊,但往大了说也算得上任务失败,就这样却只罚十鞭,阁中人谁听了不得感慨句主上开恩。 容乐珩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晏沉时难得收敛了些许——毕竟有求于人,态度得好,姿态得放低。 “今日无令擅闯是我不对,对不起。”容乐珩低着头,别扭地道歉。 晏沉嗤笑了一声,心知他正话还在后头等着,嘴上一点也不客气:“你这张嘴还会道歉,有长进啊。” 容乐珩一听他这种语气说话就不爽,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再抬头时却装出一幅乖顺模样:“晏沉,你把这个漂亮的大美人送给我,行不行?” 晏沉嘲讽的笑凝住,嘴唇慢慢拧成一条直线,盯着容乐珩的眼睛幽深无比。 他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低低地笑了出声,好半天才止住笑,轻声重复了一遍:“你要我把他送给你?” 倒在床上装不存在的谢濯玉也在听到容乐珩这荒唐的话后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年的背影,不知怎的又下意识去看晏沉。 在和晏沉短暂对视了一眼后,他垂下眼帘,提起的一颗心又飞快落地。 只对视那一眼,他就莫名地笃定,晏沉绝对不会答应这个荒唐无比的请求。 容乐珩见他笑了出声只以为有戏,一下子就来劲了,眼睛噌一下亮了起来,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对啊,他长得好漂亮啊,我好喜欢!反正等你没兴趣后你也会把他杀了,不如送给我呗。” 晏沉撑着头冷眼盯着他,额头青筋直跳,要不是容乐珩是他姐的血脉,他早杀这混球十几遍都不止了。 容乐珩见晏沉的脸色难看,很快反应过来他刚刚的笑不对,被他盯得毛毛的,余光瞥了一眼谢濯玉的方向又有点不甘。 “你别这么小气啊!那我不要你白送我,我替你寻几个漂亮的美人,跟你换成不成?”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一脸万事好商量。 晏沉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反手狠狠抽了容乐珩一巴掌,直接把人给打蒙了。 容乐珩呆呆地捂住火辣辣疼的脸睁圆了眼,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过了半晌,他才如梦初醒,一下子就炸毛了。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晏沉的手指微微颤抖,愤愤不平道:“你有病啊,好好的打我干嘛!” 谢濯玉已经悄无声息地缩在被子里,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实际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俩的动静。 在听到晏沉扇了容乐珩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后,从方才就堵在胸口的那口气才算是散了。 容乐珩最后那句话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听得谢濯玉都忍不住抿唇想骂他一句难听的话。 一开口就要晏沉把自己送他,被打了还委屈,有病的到底是谁啊。 原来他还觉得晏沉时不时就发疯,现在跟这个叫容乐珩的人一比,晏沉只能算是脾气差些,跟疯完全挨不上边。 “容乐珩,你喜欢谁又要跟谁交朋友,我不会管。”晏沉压着火冷声道,“但他不是没有生命的物件。别再让我听到你刚刚那些蠢话。” 容乐珩在他冷冽的目光注视下慢慢低下头去,心里却不服气。 他当然知道那个美人不是物件,但魔人开放,将宠姬互相赠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啊。 ——直到现在,他也只以为谢濯玉只是晏沉比较喜欢的一个宠姬。 虽然迟钝,但晏沉身上散发的森森寒气容乐珩还是能感受到的,所以他只敢在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再挨晏沉一巴掌事小,就怕晏沉又把他丢到穷山恶水的哪个蛮荒之地去,以历练的名义折磨他,那他是真受不了。 “快滚,看了你就烦。”晏沉看着面前装出一幅委屈鹌鹑样的容乐珩,没好气道。 容乐珩低着头挪了两步,又没忍住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谢濯玉的方向,却被床帐挡住压根没看到人。 他歪着头想起刚刚晏沉说不管他想跟谁交朋友,突然灵机一动,旋身往桌边一趴,眨着狐狸眼可怜兮兮地跟晏沉打商量:“那你把禁令解了行不?我想来找他玩,求你了。” 晏沉哪能不知道这小混球在想什么,只是他本也在想谢濯玉一直冷着他不服软,他该怎么自然地解禁,眼下倒是个好机会。 所以他盯着容乐珩看了好一会,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抬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头:“仅此一次。然后,今年你的新年礼就是实现这个要求了,别再找我讨有的没的。” 容乐珩瘪了瘪嘴抬手捂住头,对上晏沉威胁的目光又马上笑得像个小狗腿子:“行!” 反正解禁后他就能天天来,大美人也可以当他的新年礼! 谢濯玉缓慢地眨着眼睛,没搞明白事情这莫名其妙的走向。 他没听错吧,晏沉居然真答应了解禁啊。那他是不是还得谢谢那个没礼貌的容乐珩? 正胡思乱想着,床边的床帐突然被掀开了。 谢濯玉下意识抬眼去看,就对上了晏沉深邃的眼瞳。 晏沉打量着谢濯玉的面色,确认是比之前好了一些后才暗暗松了口气。 “腿好些了没?”话语在晏沉的舌尖滚过两圈,最后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了出来。 谢濯玉眨了眨眼,总觉得眼前的晏沉似乎与以前有点不同。明明样貌、说话的语气都没有变,但给他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但要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他又怎么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晏沉看他的眼神静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晦暗,藏了许多读不透的复杂情绪。 这样平和沉静的晏沉肯定比狠厉阴鸷的晏沉要好太多了。 念及他今天也算是帮了自己,谢濯玉抿了抿唇倒也没有冷脸,轻声开口回应道:“好很多了。” 晏沉嗯了一声,攥着床帐的手紧了几分抓出一点褶皱,又很快松开。 “我答应容乐珩给你解禁,今日之后门口的人会撤掉,那两个小丫头以后也能来给你送东西能见你。”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腿好了也不许逃跑,不然……” 下意识要说出口的威胁话语到了嘴边又被咽下,生硬地转成一句“听到没”。 谢濯玉觉得他好怪,说话透着股别扭劲。 他当然知道那个被掐断的不然后面接的是什么,按晏沉以前那些威胁的话来猜,无非就是什么“敢乱跑就打断你的腿”、“用铁链把你拴起来”之类的。 但晏沉突然止住话头,换成一句干巴巴的“听到没”是什么意思? 谢濯玉流露出些许困惑的神色,很慢地眨了两下眼。 “愣什么呢?”晏沉轻啧一声,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差点没忍住伸手去捏他的脸,“问你话呢,理我一下都不肯?” 怎么谢濯玉只是看着他眨几下眼,他都觉得他有点可爱啊。 谢濯玉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就觉得这样的晏沉好有意思。 像个见到心上人后只能没话找话的嘴笨少年。他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什么心上人啊。 可是再对上晏沉的眼睛,却又觉得确实是有点像。 他抿着唇,被这个奇怪的想法逗乐,然后慢慢弯了弯眼睛,开口说话声都轻了几分:“不敢不敢。快过年了,又弄得血淋淋的多不好,还是不惹君上晦气了。” 晏沉被他眉眼中溢出的若有似无的笑意晃了眼,很快也勾唇笑了一下:“你也知道要过年了啊。” 谢濯玉心头一紧,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被关了这么久的人怎会知道年关已至,怎么都不对。 他的大脑飞速转动,正苦恼要说些什么来找补,却听见晏沉悠悠开口道。 “所以你乖些,我心情好了,新年说不定还能给你份礼。” 谢濯玉骤然松了口气,嗯了一声,顺势接了他的话想让他忽略刚刚话中那细小的不合理:“那我有点期待啊。” 晏沉扫了他一眼,见他一幅不欲多谈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突然就开始怀疑让谢濯玉对那些“便利”背后其实都有自己授意这事一无所知究竟是不是个正确决定,心中没由来地涌起一股烦躁。 现在他该知趣地闭嘴离开,别在这里杵着没话找话。 可他也有许多日没见到谢濯玉了。 自从那晚做了那个决定,不再无谓地纠结之后,晏沉想见他的欲望就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想跟谢濯玉说话。哪怕不说话,只要待在一起看他一眼,心好像也能无比平静。 晏沉慢慢蹲下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以至于谢濯玉都要受不住他这种有点灼热的目光时才缓缓开口道:“容乐珩,也就是刚刚闯进来那个人,他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看出来了。”谢濯玉微微点了点头,语气难得不是淡淡的,可以清楚地听出其中的不满,“好没礼貌。” 晏沉乐得笑了一下,跟着他点头,说起容乐珩的坏话一点也不客气:“他脑子也不好使,蠢还欠扁,换别人我早就弄死了。” 他顿了顿,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是他没有坏心,今日说那些就是看你好看,心血来潮。过两日他来找你,你别搭理他,冷上他几次,他很快就会没兴趣的。” 谢濯玉看着他,对他说的话有些许惊讶。 不过仔细想来,容乐珩确实和晏沉关系很亲近。 亲近到,容乐珩敢违背晏沉的禁令硬闯禁令而晏沉最后也没真的杀了他,甚至晏沉还为容乐珩的一句话解了自己的禁闭令。 他垂下眼帘,想起容乐珩漂亮的长相,突然就有了个猜测——他猜,晏沉是喜欢那个少年的。 所以他会因为容乐珩对自己这个仇人感兴趣而发火却又没有真的动手,所以他会满足容乐珩的请求。 刚刚那番话也就可以理解为:你不许接近他,离他远点。 谢濯玉想着想着,抬眼对上晏沉认真的眼睛,突然就觉得胸口闷闷的,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不舒服,却又下意识地不想去挖掘深层的原因。 一种疲惫感突然涌上心头,他突然就一句话都不想与晏沉说了。 偏偏晏沉等不到他回复,又不放心地开口重复了一遍,句式听着还有点直接命令的意味:“谢濯玉,你不许搭理他,听见没有?” 谢濯玉背过身去缩在被子里,敷衍道:“知道了。” 晏沉不明白刚刚气氛还不错,怎么谢濯玉一下子就冷淡下来,一幅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仍然不放心地叮嘱:“容乐珩要是做错了事,你让人来告诉我,别跟他……” 他毫不怀疑容乐珩的惹人生气的本领,这家伙有时候一脸理所当然说出来的话能把圣人都气活。 而容乐珩实力虽然只有化神期,但对付现在毫无灵力还病弱的谢濯玉是绝对绰绰有余。虽然那家伙肯定不会动手,但他还是担心谢濯玉跟他闹起来会吃亏。 只是未等他说完,谢濯玉突然打断了他,从被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你别烦我了。” 晏沉好心为他着想却被打断了话,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但在看见谢濯玉的背影后他又像只被扎了个洞的气囊,生不出半点气,只能松开床帐转身走人,在关门时重重甩上门宣泄自己的不满。 谢濯玉打心眼里不想跟这两个家伙再有什么接触,生怕哪天他们俩吵起来,无辜的自己被牵连。 然而,新鲜劲上来的容乐珩正打定主意要让他喜欢上自己,成就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佳话,自然不可能如他所愿。 是以,第二日谢濯玉睡醒时,就见房中多了一个人。 今日的容乐珩也是一袭红衣,只是颜色瞧着比昨日的要浅一些,金线刺绣也没有了,仔细看去才能发现衣衫上的暗纹。 除此之外,他头上的那个金镶红珠发冠也换成了白玉的,打眼一瞧那光泽就知道是好东西。 谢濯玉刚醒过来,人还迷糊,睁着眼的表情懵懵的,呆了好一会才伸手去掀床帐。 下一秒,他就愣住了。 十七在这是因为禁闭令已解所以能进来摆饭不必蹲窗子外了,但那个家伙是怎么回事。 等等,禁闭令解了……谢濯玉迟钝的大脑终于想起来昨日的事,想起了面前这人是谁。 所以,还真就要来找他玩啊?!看这样子,可能还会天天来。 谢濯玉心里顿时像堵了东西似的闷得慌。 他恹恹地垂眼,甚至开始考虑要不就栽回被子里重新睡过去算了,那样醒来说不定就不用看见容乐珩了。 谢濯玉虽然性情冷淡疏离,拒人千里,但从来都不会表现明显的喜欢或者不喜欢。 他只是永远面色冷淡,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入他的眼。 不少人在背地里都说他无心无情不像活人,却又一致认同他这种性子生来就适合修无情道。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抗拒一个人,以至于都不想看到对方。哪怕是之前晏沉过来他也没有那么抗拒,反而很快就习惯了。 挣扎许久,谢濯玉还是穿好外袍,系好身上的狐裘的带子起身去屏风后洗漱,又少有地磨蹭了一会才出来。 从屏风后出来看到容乐珩时,谢濯玉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然而容乐珩好像根本看不到谢濯玉在看见他时表情逐渐冷凝,只是眼睛发亮地扬声招呼谢濯玉:“早饭刚摆好,快来一起吃。” 今日这场早饭前所未有的丰盛,紫菜汤底小馄饨、捏成兔子形状的包子、熬得黏稠正好的小米粥……各式各样的点心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以至于谢濯玉的小碗都被挤到边缘。 而对面的人目光灼灼,脸上还有几分得意,仿佛献宝的人在等着夸奖。 但谢濯玉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反而是抬头看了看站在桌边发呆的十七:“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吃。” 十七回神,看了看桌上的另一个人,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下,然后将椅子挪得尽可能离容乐珩远一些。 容乐珩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十七真的坐了下来,要与他们同桌吃饭。 他虽然是个难伺候的少爷,又娇又任性,但在与人处事上可以说是不拘身份。 但即使他跟下人关系都不错,甚至有胆大的敢跟他开玩笑,却也不到能接受与他们同桌吃饭的程度。 是以,容乐珩忍不住伸手指着十七,面露不满:“你怎么让她跟我……” 然而下一刻,他指着十七的手被谢濯玉用筷子狠狠敲了一下。 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室内异常响亮。 容乐珩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那一道被筷子敲出来的红痕,表情有点呆滞,就像昨日被晏沉突然打了一巴掌一样反应不过来。 等他终于回过神来,却见谢濯玉和十七都已经动筷开始吃了。 别说等他,他们俩就好像当他不存在一样。 容乐珩气得要命,带着几分愤怒要张口质问谢濯玉时却又停住了。 还不知道这个大美人叫什么呢! 但很快,他就把这个先暂时抛诸脑后,急着想要个说法:“你干嘛打我!” 谢濯玉抬眼看他,表情冷淡,话语里的驱逐意味十分明显:“容公子金贵,若不愿与我们同桌吃饭也无需勉强,慢走不送。” “至于为何打你,”他顿了顿,声音一下子冷了几个度,“当然是因为你冒犯了人,做错了事。” 容乐珩对上他冷然的警告目光,只觉心头一紧,好像看见了那个让他怕得要命的夫子。 这种奇怪的既视感下,他哪还敢凶啊,甚至表情都有点无措:“别,我错了,你别赶我走啊。” 谢濯玉低下头去没再看他,自顾自吃自己的早饭。 容乐珩捏着筷子呆了一会,也跟着低头开始吃东西,边吃还忍不住在心里评价——魔宫厨子的手艺感觉好了不少。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正好。 谢濯玉连续在屋子里闷了半个月,实在是受不了了,当下就找出之前收好的书挪到院子打算晒晒太阳。 容乐珩自然是他去哪就黏到哪,在他找到书出门时也跟着追了出去。 但他是个爱玩爱闹,连修行入定都经常分心,哪里忍得了枯燥无味的静坐。 仅过了一炷香,他就受不了地趴在石桌上,拖长了声音喊谢濯玉:“仙君,别看书了,我们来玩吧。”说着,还要伸手去挡谢濯玉搁在桌上的书。 谢濯玉抬头看他,眉毛微蹙:“你喊我什么?” “仙君啊。”容乐珩见他看过来一下子就来劲了,一脸理所当然地解释道,“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长得跟仙人一样好看,气质也跟像仙人似的,所以我就想干脆就唤你仙君算了,感觉很合适。” 谢濯玉伸手握住书卷从他手下抽出,抿唇不语。 他不太想告诉容乐珩自己的名字,总觉得告诉他之后就会被喊个不停。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飞升后的事,问月仙君这个身份离他太遥远了,心底深处还有一种莫名的抵触。 所以他也不想被喊仙君,总觉得很怪。 一时间,竟因为小小的称呼而有点进退两难。 第26章 小蠢狗 “仙君,那你会喜欢小蠢狗吗?…… “对了, 你是知道我的名字的吧,晏沉昨天喊我了,”容乐珩还在叽叽喳喳地讲话, 笑得好生灿烂,“我叫容乐珩。” 他说着就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石桌上书写出来让谢濯玉看。 谢濯玉瞥了一眼他潦草的字迹,看清后下意识跟着在心里念了两遍, 忍不住感叹一声好名字。 幸福美满,掌上明珠。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容乐珩的家人有多爱他……也难怪养成了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有点被惯坏了。 容乐珩写完后仍不放弃想和谢濯玉交换名字的想法,眼珠子一转露出些许无辜的表情:“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喊你仙君啊?那你把名字告诉我嘛, 我就喊你名字。” 谢濯玉不懂他为什么明明可以去问晏沉很快得到答案,却非要在这里问自己。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随你喜欢。”他淡淡道。 其实你别喊我最好, 他想。 容乐珩像是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疏离, 双手交叠垫着脑袋:“好嘛, 那我就喊你仙君好了。” 谢濯玉垂眼要接着看书,结果容乐珩这次不挡了, 直接伸手抢了过去。 抢到书后他站了起来往后躲,笑嘻嘻地捧着书,一目十行地扫。 “让我看看什么书这么好看, 让仙君看得如此入迷, 竟是连连看我一眼都没空……诶,是讲人界的啊。” 谢濯玉皱着眉, 冷冷地看着他捧着那本书翻得稀里哗啦,突然就感到一种陌生的烦躁涌了上来。 以前晏沉天天闲着没事过来,也只是逼着他搭话……连晏沉都没抢过他书!他再一次因为这人开始觉得还是与晏沉相处起来更好些。 “还给我。”他忍了忍, 脸色越发难看,开口说话的声音像结了霜一样冷。 容乐珩抬眼看了他冷凝的脸色,赶紧把书递回给他,一脸讨好地说:“诶我就是好奇,仙君别生我气。仙君若是喜欢人界风景,以后我带你去……” “你想带他去哪?”一道平静却又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 二人循声望去,就见晏沉从院门口走来,脸色黑如墨池。 容乐珩悄悄翻个白眼,心里暗骂晏沉烦人。 他施施然地在谢濯玉身边的位置落座,不善地盯着容乐珩,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啊,怎么不说了?你要带他去哪?” 容乐珩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但在喜欢的人面前又不肯露怯。 他只能硬着头皮冲谢濯玉笑,把刚刚被打断的话说完:“我可以带你去人界玩,哪怕是妖界仙界的风景,仙君若是喜欢,我也一定满足仙君。” 然而谢濯玉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轻轻搁了书,伸手拿了个茶杯,拎起茶壶倒了杯茶,然后将茶盏推到晏沉面前。 给晏沉倒茶纯粹是因为晏沉之前每次一来就敲桌子,然后好整以暇地等他倒茶。 谢濯玉不想跟他在这种小事上起冲突,所以时间久了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晏沉捧起茶盏轻啜了一口,然后抬眼看向容乐珩。 他目光先是在容乐珩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上停了停,又缓缓挪到他脸上。 下一秒,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仔细看似乎其中还有些许得意。 “容乐珩,这可是上好的西山白露,你怎么不喝?”他吹了吹茶汤,漫不经心地问道,却又根本不给容乐珩回答的机会马上自己答了话。 “哦我忘了,一般的茶不配入你的口。” 容乐珩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谢濯玉露出几分委屈的神色:“你怎么不给我倒茶啊?” 谢濯玉只觉他这话莫名其妙,但脸上表情依旧冷淡:“茶在桌上,你自便。” “就是,要喝茶自己不会倒啊。”晏沉眼中的得意越发明显,笑容扩大了几分,跟着附和。 “可你都给他倒茶啊!”容乐珩指着捧着茶盏的晏沉,气鼓鼓地提高了音量。 说实在的,容乐珩确实对茶万分挑剔。茶叶要最新鲜的,口感要清甜馥郁的。而西山白露可以说是他最不爱喝的几种茶之一。 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他坐这么久大美人都没给他倒茶,晏沉一来刚坐下什么都还没说就先得到了茶,这种区别对待他怎么也不能接受。 谢濯玉扶了扶额,只觉得容乐珩像个没长大的小孩,攀比心不小,别人有的自己没有就要闹。 无奈地叹了口气,谢濯玉伸手去拿茶杯,打算也给他倒杯茶,然后让他赶紧安静下来,结果手刚伸出去就被晏沉按住了。 “不许给他倒,他又不是没长手,这么大人了自己倒个茶还能烫到么。”晏沉没好气地说,手握住了谢濯玉的手腕。 谢濯玉听着他这理所当然的话,回想起每次晏沉都让他倒茶,语塞了。 他想不明白晏沉是怎么好意思把这话说出口的。他来自己这里这么多次了不都是让自己给他倒茶么。 目光从桌上冒着热气的茶盏落到他握在自己手腕处的手,谢濯玉突然笑了出声,没忍住拆他台:“那你呢,你怎么还要我来倒茶?” 晏沉松开手,轻哼了一声,一脸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不一样啊,他怎么能跟我比。” 谢濯玉扶着头低声笑了一下,下巴轻轻点了点:“是,君上自然是不一样。” 容乐珩气得脑袋都要冒烟,不明白为什么晏沉三言两语就哄得这个对他一直冷冰冰没有好脸色的大美人笑了出来。 他甚至有点想将桌上的茶具全都摔地上,干脆大家都别喝,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晏沉警告地看了一眼。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真干了,马上就会被晏沉捆起来丢出无崖山,送到苦寒之地去“历练”个十年八年。 容乐珩尴尬地站了好一会,眼睛忍不住去看谢濯玉,想跟他装可怜换个台阶下。 结果谢濯玉早就敛了笑,已经低下头在认真看书了,神情无比专注,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憋屈地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这样的喝法非但没品出茶的好味道,反倒是把自己烫到了。 舌头火燎燎,难受得他差点叫出来,却又顾及着晏沉和谢濯玉都在,最后一刻抿着唇死死忍住,憋得脸都泛红。 晏沉乐得看他出丑,不客气地嘲讽道:“牛嚼牡丹。” 容乐珩语气愤愤,没好气地赶他:“各境城主不都来了,你不去和他们议事,没事来这干什么啊!” 晏沉瞥了他一眼不想理他,只是撑着头眯眼去看谢濯玉,眼前似乎还晃着他刚刚转瞬即逝的笑。 他笑一下,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跳。 当真是没救了,晏沉心想。 谢濯玉被一直盯着,半晌才微微抬眼跟他对视,淡淡道:“君上若是有正事,就不必在这浪费时间。”说着,他还用眼神扫了对面的容乐珩一眼,话外之意明显。 你有事就快走,顺便将那个没礼貌的烦人小孩带走。 “他们人都到了,年宴没过完又不会走,例行汇报而已,有什么好急的。”晏沉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那让各城主最胆战心惊的年终议事只是什么时候开宴那种小事。 “你那么着急,不如今年就你替我议事。”他说着抬眼打量了一下容乐珩,看着真的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容乐珩被他这话激得头发都要炸起来了,满脸写着拒绝,马上就开始嚷嚷了:“滚,我才不要,你当我蠢啊!” 魔族一向信奉强者为尊,一统十境四字听着轻飘飘的,其下是无数尸山血海。 晏沉的魔君之位,是他自己通过拼杀抢出来的,那些下属都是被他打服的。 这几百年他能稳坐魔君之位手握权柄,当然有各族势力互相牵制的原因在其中。 但最根本的,还是他实力深不可测、强得让人望之却步,根本就生不起半点反抗之心。 ——那些胆敢反抗的人,不死也被收拾得半死不活丢进万魔窟,变成了魔兽的食物,骨头估计都风化得拼不起来了。 他容乐珩天赋是不错,化神期的实力放在人类修士里确实也是数一数二。 可是能当上城主的哪个要么实力强盛要么一肚子黑水,就没有哪个不是硬茬的。 他跟那些魔头比起来根本就不够看,他们因为畏惧晏沉才听话老实,却不会怕他。 而晏沉就是想看乐子要他出丑吃苦头,根本不可能为他撑腰,他才不会蠢得上当! “你可不就蠢么,小蠢狗。”晏沉低声笑了一下,揶揄道。 容乐珩往桌上一趴,手指在茶壶盖上打圈,眼珠子一转,故作失落道:“是咯,我就是小蠢狗啊,一点也不聪明的。” 他垂着眼睛,作出一幅可怜兮兮的样,拖长声音喊谢濯玉冲他撒娇:“仙君,那你会喜欢小蠢狗吗?” 谢濯玉听着他们俩旁若无人的说笑,只觉得刺耳。 一开始见到晏沉那心里浮起的些许有救了的喜悦也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厌烦。 心烦气躁对他来说是无比陌生的情绪,而在听见晏沉跟容乐珩说话时那一声轻笑时这种情绪更是达到了顶峰。 正烦着呢,偏偏容乐珩这时候还要来惹他。 第27章 东洲菜 连晏沉这种人大概也会想在他面…… 谢濯玉轻声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却带着嘲讽意味,如刺骨寒冰:“又蠢又无理的狗到哪里都会被讨厌,我为何会喜欢?” 容乐珩表情僵住, 看着他的目光有点呆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快,他回过神来,沉默地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脸上原本装出来的可怜变得真实了几分。 看上去倒有点像只被主人踢了一脚后委屈得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的小狗。 晏沉也愣了一下,看向谢濯玉的眼中闪过些许惊讶。 谢濯玉性子淡漠,万事都好像入不了他的眼。 他没想到容乐珩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居然能让谢濯玉生气,甚至说出如此尖锐的话。 谢濯玉察觉到晏沉的目光, 直直地盯回去,不客气地道:“你若是心疼了, 觉得听不得, 就赶紧带着他一起滚, 别来烦我。” 晏沉眼神一暗, 垂眼看着手中的茶杯,只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 忍不住反问道:“又不是骂我,我怎么听不得?再说了,我心疼什么?” 谢濯玉深深地看了他一会, 然后垂眼不语, 心说你自己知道啊,装什么傻呢。 三个人就这样围坐在石桌前, 没人开口说话,安静得气氛有点尴尬。 容乐珩手臂交叠垫着脑袋,眨着眼委委屈屈地看着谢濯玉, 目光灼灼,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想只要他喊一声自己的名字,他就当他刚刚没说过那句刺人的话。 可是谢濯玉完全忽视他直勾勾的注视,只把他当空气,一直到晌午用午饭时都没分给他一个眼神。 不过,让容乐珩感到有点安慰的是,谢濯玉同样不理晏沉。 ——他选择性地忽视了晏沉一直撑着头闭眼养神,不像他一直盯着谢濯玉看,更没有想搭话却又不敢开口。 午饭的时候十三回来了一趟,两个人左右手上都拎了好大一个食盒,步子小心翼翼。 趁她们收拾石桌上的茶具和摆饭之际,谢濯玉收了书,一抬眼就对上了容乐珩望眼欲穿的眼神。 对上他眼睛的那一瞬,容乐珩眼睛都亮了起来,张口就要说话,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闭上了嘴巴。 谢濯玉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灵动的狐狸眼里写满委屈,脸上表情还有几分受伤,合上书的动作都顿了顿。 他的回答对容乐珩这看起来没心没肺到有点缺心眼的小孩有那么大伤害吗。被那双眼睛看着,他少有地有点迟疑了一下。 目光移开不再与他对视,谢濯玉转头去看微微弯着腰摆菜的十三,隐晦地打量了她一下确认她没有受伤,才淡淡问道:“活忙完了?” 十三抬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轻轻摇了摇头:“没呢。刚刚恰巧路过厨房,十七拿不动那么多食盒,我就先帮她送回来。” 她顿了顿,悄悄瞥了眼闭着眼好像睡着了的晏沉,压低声音含糊道:“我没事。” 我没事,没有被发现,别担心。后面半句话她没有说,但谢濯玉肯定能听明白。 其实万影阁的守卫一直都知道她的所有动作,这些都是君上默许的,被发现也不需要担心。 但是这件事君上不许任何人告诉公子,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永远也不会知道。 有晏沉在,十三十七都没有留下来一起吃,哪怕晏沉懒得计较所谓的身份尊卑。 但十三和十七可不敢。 哪怕是谢濯玉觉得日头太晒、奔波麻烦还累,用眼神告诉她们可以留下来一起吃,她们也只是惶恐地摇头,用眼神无声地回他说不愿意,然后将食盒放在桌下就飞快地离开了。 开玩笑,跟君上同桌那她们哪还能吃得下啊。 谢濯玉和晏沉都是吃饭不发出一点声音的人,以往他俩吃过几次饭都是安安静静地吃完。 晏沉吃相不难看也不会发出难听得让人倒胃口的声音,谢濯玉心里其实还挺满意的。 容乐珩吃相也斯文优雅,但他有个坏毛病——吃饭时爱点评菜色和口味。 一个人用饭还有所收敛,只偶尔跟侍候在旁的侍女说那道菜不错,可以再做几顿。 但若是同桌吃饭的朋友一多,他就会关不住话匣子,像个口味刁钻的老饕一样把每道菜都点评一遍,从颜色到口味,有时候说着还能诌上一两个半真不假的故事。 但他那群狐朋狗友更是精通享乐的,别说嫌弃他吵闹,一个个比他还来劲。更别说那群人都以他为首,只会捧着他,根本不会驳他面子。 刚开饭时还是安静的,奈何容乐珩因为被无视被迫安分了一个上午,吃了两口菜后就实在忍不住说话的欲望,捏着筷子开始犯老毛病。 “这道鸭子不错,焖得很入味。唔,鱼的做法倒是新颖,我吃着像是凡境江南一带的做法……”容乐珩眯着眼一边尝一边点评,时不时还轻轻点头表示满意。 “晏沉你肯定换厨子了吧,以前那家伙没这么大本事,而且这些菜总感觉不是一个人做的。” 晏沉筷子一顿,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明明面无表情却无端给人压力:“吃你的,这么多菜都堵不上你的嘴。” “你管我呢,嘴长我身上我当然要用,我就爱说话怎么啦?你除了好吃还知道别的么,好比这松鼠鳜鱼,就有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你肯定不知道。”他顿了顿,想让对面的谢濯玉追问然后展现一下自己也是阅历丰富学识渊博的。 奈何谢濯玉置若罔闻,根本不感兴趣,只是安静地夹菜吃饭,头都没抬。 意图展现自己知识渊博的容乐珩卖弄失败,也没了说故事的兴趣,兴致缺缺地接回之前的问题:“话说你怎么好好的换厨子了?” 晏沉本就不用进食,又不重口腹之欲,再好吃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一年到头也不吃几次东西,怎么好好的还换厨子了。 晏沉动作停了一瞬,迅速记起之前对谢濯玉编的谎话,自然地开口:“他犯了事,但没等我找麻烦就突然病死了,干脆就重新找了几个新的。” “啊?成年魔种还能有突然病死的?”容乐珩睁圆了眼,脸上有几分不可置信。 魔人皮糙肉厚、单论身体素质可以说得上是各族第一。 没有灵智的幼年魔种还有可能出意外,可魔宫里的魔人都是已经修出人形的魔种啊,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突然病死啊。 他下意识就要说其实就是你把他料理了吧,你这理由也太糊弄人了谁信啊,但刚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声就接到了晏沉一记凌厉的眼刀,危险地警告他闭嘴。 容乐珩紧急刹车,余光扫了一眼谢濯玉,突然福至心灵。 怎么没人信,不了解魔族的仙君就会信啊。 他总觉得晏沉这做法怪怪的,好像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才故意撒谎骗仙君的。 想到这个可能容乐珩就忍不住乐,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了。 晏沉哪有什么好形象,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么?五界谁人不知,他暴虐嗜杀、杀人如麻,据说晏沉杀掉的人血液都能够染红几条河——血河魔君的名号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可晏沉压根就不在乎他的名声有多臭,有多声名狼藉,因为那些用最难听的话咒骂他的人见了他只会心惊胆战,只能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魔君。晏沉若是不收着威压,他们连站都站不起来。 可容乐珩想来想去也琢磨不出第二个理由,而他无意抬眼看见晏沉余光在看谢濯玉时,突然就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谢濯玉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清可见底的清池,所以就连晏沉这种人大概也会想在他面前有一个干净的、不沾血腥的形象。 他自觉抓住了晏沉的把柄,眉眼间藏不住得意地冲着晏沉眨了眨眼,故作不解道:“换就换了,你怎么还特意去人界找啊,凡境的就算了,连上五洲的都有。” “我一吃就吃出来了,喏,这个和这个就是东洲那边的风味。”说着,他用筷子隔空点了两道菜。 “东洲?”一直默不作声的谢濯玉在捕捉到这个地名时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了容乐珩一眼,然后伸筷去夹了一下他点的那两道菜。 容乐珩见他终于肯搭理自己,一下子就来劲了:“对啊,我游历各界尝遍各地美食。东洲菜的口味是很有特色的,而且这两道菜可是招牌,一下子就能尝出来。说起来,我最喜欢的也是这两道菜了。” 谢濯玉垂眼看了看碗里的那块笋,仔细尝了一会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平静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怀念。 “还真是啊。” 他辟谷太多年了,所以吃了这么久都没发现什么,只是有时候会觉得菜的口味有种亲切的熟悉。眼下容乐珩一说他才终于意识到那种熟悉是什么。 东洲灵气四溢,修士遍地。而修士不好凡谷,所以讲究颇多。 所以东洲菜的食材要最新鲜的,火候要掌握精准,稍微出点偏差,菜的味道都会不对。 清淡不油但不会过于乏味,鲜香味好得刚刚好,其实就是他记忆里的东洲口味。 都久远到印象已经模糊,再次尝到时他还是喜欢。 晏沉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预感再不制止这家伙什么都能说出来。 他啪地一声搁了筷子,冷声喝道:“容乐珩,你能不能闭嘴安静吃饭?” 容乐珩看他这黑沉的脸色非但不怕,反而愈发得意和兴奋。上午晏沉让他不痛快,现在这个报复的好机会他必须好好把握,怎能轻易放过。 第28章 斗嘴 不许闯进我的房间。 “我就好奇一下也不行吗, 毕竟你一个一年到头也不吃几次东西的人,根本没必要特意去人界请厨子啊。”容乐珩冲着晏沉挤眉弄眼,笑得狡黠,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啊?” 晏沉一言不发,只是黑着脸看着他,眼神如杀人刀一样锋利。 谢濯玉捏紧筷子,将容乐珩的话听得清楚。 晏沉不重口腹之欲、甚至不怎么吃东西, 那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让人去人界请大厨呢?魔界不可能找不出一个厨子,最多也就是手艺差些,可这也不会影响晏沉。 他突然就想起那日晏沉看他的晦暗眼神,想起他离去时带着怒气的身影, 容乐珩的那个为什么好像就有了答案。 是……为了他吗?但晏沉怎么会为一个沦为废人的仇敌做到这种地步。 谢濯玉想着想着,脑袋乱成一团, 只觉心乱如麻。 好像自从那日大病了一场后, 他就变得有点不像自己, 心里总会因为晏沉产生一些陌生的情绪。 就在谢濯玉低着头表情怔愣之时, 容乐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一声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 将他拖出了混乱的思绪。 “我一年也就过年回来一趟,你总不能是为了我吧?”容乐珩自己说着都乐得笑出了声。 果不其然,他刚说完晏沉就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嗤笑了一声。 虽然没有开口, 但他脸上表情分明就是在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也配。 然而谢濯玉低着头, 根本没有看见晏沉脸上的讥讽,便自然地把晏沉的这声笑和沉默当成了默认。 晏沉只是为了一年才回来一次的容乐珩能吃到喜欢的东西,至于那日晏沉的愤怒应该也只是因为自己手底下的人居然不老实。 所以从头到尾都与自己无关, 只是自己想多了、误会了。 谢濯玉轻轻地搁了筷子,突然就觉得饱了,望着满桌精致的菜再没有半点食欲。 他本来应该感到庆幸,晏沉仍是他的宿敌,他们之间只有简单又纯粹的仇恨,并没有任何……他臆想出来的多余感情。 甚至连庆幸都有点多余,他本来不应该对这些有任何情绪,就应该觉得无所谓。 但是晏沉默认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碎掉了一点,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开来一个大洞,凛风从中呼啸而过。 “你怎么了?”晏沉隐约察觉到谢濯玉的情绪不对,转眼看着低着头思考的他,轻声问道。 谢濯玉将碗往里推了推,拿起搁在腿上的书就要起身回房,听见晏沉似乎带着关切的问题也只是淡淡道:“你们自便。” 走了两步,他顿了顿脚步,微微偏头露出一个侧脸,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不可拒绝的意味:“容乐珩,不许闯进我的房间。” 晏沉和容乐珩看着关紧的房门,对视了一眼,旋即两个人都脸色无比难看。 晏沉抄起筷子抬手就要去抽容乐珩的嘴,然而容乐珩早就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拿起筷子时就意识到危险,噌一下跳起来飞速往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晏沉没有追他,只是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着他,下一刻手里捏紧的筷子就咔嚓一声被他一只手捏断了:“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么大了都不知道什么该说还是不该说,要不就把舌头割了吧。”、 容乐珩看着他说这话时认真的神色,后背冷汗直下,有点后悔招惹他了。 但他想起刚刚谢濯玉对他的警告,也开始生起气来。要不是晏沉横插一脚非要来搅浑水,他肯定能缠得谢濯玉无暇分心,哄得他对自己绽开笑容,又怎么会被冷脸对待!所以都怪晏沉! 这么想着,容乐珩的气焰一下子高涨起来,不服输地大声嚷嚷:“那你看不出来自己有多么多余,你是不是也要挖掉眼睛!” 晏沉快被他气笑了,灵力注入断裂的筷子然后将它掷向容乐珩,冷声反问道:“我多余?” 容乐珩哪敢小瞧晏沉,下意识就要运气避开,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晏沉的威压已在他掷出筷子时就压在他身上,将他钉死在原地。 他只能睁圆了眼睛,看着那注入了磅礴灵力的断筷冲着他的眼睛飞来。 筷子断裂口尖锐,在阳光下泛着寒光,像是一根短小但锋利的箭,容乐珩毫不怀疑这东西能直接扎瞎他。 动弹不得的他慌得闭上了眼,下一刻就觉得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然后就听见一声细微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察觉到危机解除,容乐珩睁开眼,忍不住抬手去摸刚刚被蹭到的地方,然后就摸到了点点血迹。 他转身看去,那根断筷安静地躺在青石砖上,如果不是青石砖上有着几道裂痕,倒像是被人不小心碰掉在地上。 虽然内心深处知道晏沉有分寸,但容乐珩必须承认刚刚那一刻还是被吓得喘不上气来。 “容乐珩,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晏沉冷声开口,唤回了心有余悸的容乐珩。 容乐珩缓慢地转回头,就看见了晏沉脸上不加掩饰的嘲讽。 “若是在外遇险,你也是这样坐以待毙,洗好脖子等人杀你么?”晏沉轻轻摇了摇头,话语越发刻薄,好像要把容乐珩贬得一文不值,“没有本事,胆子倒是大,还敢去招惹你惹不起的人。空长年纪不长脑子的小废物,啧。” 容乐珩被他说得脸慢慢涨红,满脸愤怒,垂在身侧的拳头也慢慢捏紧。 他真的很想给晏沉一拳,却又在刚刚那个威胁后不敢妄动,怕真的激怒晏沉。 其实晏沉说得也不是全然都对。 容乐珩心思野得很,人又贪玩,修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饶是如此,他现在也已经是化神期巅峰了,而他现在也不过才三百四十多岁。 这天赋就是放在人族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要知道许多人类修士至死都摸不到化神期的门槛。更别提以龙族标准来算,容乐珩其实还没成年。 若是其他人,容乐珩绝对会争辩,反驳得对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但说出这话的人偏偏是晏沉。 ——晏沉可是龙族千年来当之无愧的第一天才,天赋恐怖到甚至能比肩那位问月仙君。 “瞧你这样子,你不服气?”晏沉轻轻挑了挑眉,讥讽道。 容乐珩深呼吸了几下,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半晌才低下头,没好气地顶他:“那谁能跟你比啊,你换其他人来也反抗不了啊。而且我们是同族,你的血脉对我有……”他说着,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到最后成了含含糊糊的嘟囔。 事实虽然如此,但他到底骄傲,要承认自己不如晏沉还是觉得没面子。 “说什么呢,大点声,刚刚那气势去哪里了?”晏沉轻轻抬了抬下巴,气定神闲。 容乐珩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肩膀垮了下去,一脸理直气壮道:“反正我遇到的人都打不过我啊,能像你一样让我原地等死的大能我又遇不到。而且我又不像你一样仇人遍地是,要那么强的实力干什么,够用就行呗。” 晏沉久久地盯着他没有说话,突然感觉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他那时也是如此,贪图享乐得过且过。反正他的天赋不会跑,时间总是有,何必着急。 等到了需要强大实力的时候才发现,成长的路有多危险。天赋卓越实力却并不匹配的人就要为成长付出代价,甚至会被抹杀。 容乐珩的脸和故人的脸缓慢重合,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了一片血色。 “你盯着我瞧干什么?”容乐珩疑惑的声音响了起来,将晏沉的思绪强硬地拽了回来。 晏沉低头看了看面前的一桌菜,又看了看自己干干净净的手,确认自己身处何地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既然要看,那就瞧瞧你干的好事,差一点就弄瞎我了。” 听着容乐珩这声不满的抱怨,晏沉没忍住哂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没分寸么。” “是咯,你厉害,你最有分寸,掌控能力一流,我肯定不如你嘛。”容乐珩阴阳怪气道。 “那你连我都打不过,你还想追谢濯玉?”晏沉一边分神传音给偏殿的两个小丫鬟喊她俩来收拾桌子,一边不忘打击容乐珩。 然而容乐珩的关注点却落到了他说的那个名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原来他叫谢濯玉吗?” 晏沉轻啧一声,早有预料,却还是故意露出诧异的神色,然后勾唇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敢情他连名字都没告诉你啊?” 容乐珩却根本不理他,只是一脸急切地追问他:“谢我知道,玉的话我猜是琅琊美玉的玉,但濯是哪个濯?” “我为何要告诉你。你自己问呗,问得到就是你的本事。”晏沉乐得笑了出来,说着就起身离开,只留下容乐珩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拼命琢磨。 十三和十七听到传音赶来收拾碗筷时刚巧撞上了晏沉,两个人刚停下还没来得及低头就见晏沉从她们眼前走了过去 那背影瞧着就是心情很好。 眼尖的十三甚至还瞥见了晏沉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那笑让她无端地想起了在与同类争斗求偶中胜利的雄兽。 她记得司钰给她看过的,有着漂亮华丽的尾羽,似乎是叫孔雀来着…… 下一刻,她就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胆子肥过头了,居然敢把君上跟兽类比。 十七还在疑惑君上怎么这回走的时候心情这么好,转头就看见十三脸上表情变幻,更加困惑,不明白他们都怎么了。 第29章 碎片 那是晏沉的脸。 晏沉和容乐珩在外头吵闹不休, 然而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倒像是亲密的人在喃喃私语,全都听不真切。 而此刻的谢濯玉已无心去关心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了。 他坐在床上,虚弱地倚着床头, 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如纸。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原本握在手中的书卷已经滑落到地上,木屐被潦草蹬在地上翻倒了一只。 早起时还能忍受的轻微疼痛,在这一刻如铺天盖地的海浪将他淹没。 身体内断裂的灵脉、丹心碎裂和原先仙骨存在的地方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就连神魂都好像要被撕裂了一样疼得厉害。 他已经连将厚重的被子掀开一点钻进去然后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濯玉微微偏头,几缕发丝垂在脸侧。 不想惊动外面那两个五感敏锐的家伙,所以他连咳嗽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倒逼得自己越发难受, 眼睛都红得要命。 他仰起头,手臂挡住眼睛, 无声地忍耐着疼痛。 第一次被这种疼痛袭击的时候, 谢濯玉很快就晕了过去, 然后又生生痛醒了。 后来又有几次, 他开始麻木,被迫习惯, 但每次尝一遍仍像是死了一回…… 但,疼痛一次比一次时间久也更厉害了,越来越难捱了。 谢濯玉挪开手臂, 睁大了眼, 但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等到他都对时间失去概念后,那种疼痛终于慢慢减去了。 谢濯玉缓了好一会,慢慢地爬进被子里将自己缩起来, 劫后余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除此之外,他的心中充斥着困惑与不知所措。 因为刚刚濒死的那一刻,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张脸,那是晏沉的脸。 更准确的说,脑海里的晏沉似乎比现在更年轻一些,笑着的样子满是少年气。 那个笑脸仿佛一根救命的绳,将差点溺亡的谢濯玉拽回了人间,让他留下了一条命。 但谢濯玉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诚然他应该见过晏沉现在只是现在失忆了想不起来,但也不应该在濒死的时候看见他才对。 他皱着眉仔细回忆,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有块记忆始终是一片空白。 无奈地叹了口气,困意上涌,谢濯玉放松下来闭上眼,将要睡过去时突然想起高热昏迷的那日,他似乎还做过一个梦。 不是晏沉来过他房中,而是……少年时的晏沉在对他说着什么,然后就笑了起来。 然而未等谢濯玉回想得更多,一种不可抵抗的困意已经强行将他拖入了黑沉梦境,打断了他的回忆。 不知昏睡了多久,容乐珩哐哐拍门的声音吵醒了谢濯玉。 困倦的他轻轻蹭了蹭枕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十三她们根本不会这样无礼地拍门,闭着眼轻声喊了句“何事”。 声音软绵无力,但容乐珩还是听清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担忧的情绪驱使下推门而进。 “仙君你睡了好久啊,该醒啦。”容乐珩走到桌边停下,扫了一眼拢得严实的帘帐后慌张地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他还记得谢濯玉讨厌无礼的人,不敢再如昨日那般直接去掀帘子,怕惹他不喜。 谢濯玉坐起一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许久才像是突然醒过来一样,声音含糊地问:“你怎么还没有走?” 容乐珩知道他只是单纯感到奇怪,但还是被这话呛了一下,脸上浮出些许委屈:“我想跟你一起吃晚饭,等了很久你都没醒。话说我这次应该没做错什么吧,怎么你一醒就要赶我啊。” 帘帐后的人没有回答,却开始有了动作。 容乐珩听着布料摩擦的轻微响动,耳根慢慢变红,但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一只手伸出,轻轻拂开纱帘。 谢濯玉漂亮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眼尾带着若隐若现的绯红,偏偏表情冷淡疏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容乐珩总觉得他的脸有点惨白,没有几分血色。 谢濯玉淡淡地看了一眼容乐珩,低头踩上木屐站起来,一边伸手抚顺头发一边去屏风后面洗漱,过了一会出来又径自绕过他往院子里走。 从头到尾都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 容乐珩像只小狗一样黏着他跟到院子,这次学乖了想坐到他身边,却被他盯住了。 “坐对面去。”谢濯玉轻声开口。 “为什么啊?我想坐你身边离你近一点。”容乐珩手掌撑住桌子垂眼看他,神色有点委屈,眼珠子一转故意曲解道,“还是说,仙君是想更好地看着我吗?” 谢濯玉瞥了他一眼,表情冷漠:“我不喜欢有人靠我太近。” 容乐珩下意识就要说那晏沉呢,他为何又能坐你身边,刚开口却又顿住了。僵持了几秒,他败下来,悻悻然地在谢濯玉对面坐下。 一顿丰盛的晚饭在沉默中结束。 冬日的白天很短,他们还未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透。 光线不好,谢濯玉连书都不看了,撑着头闭目养神了一会,很快就撑不住地慢慢低下头趴在交叠的手臂上。 半边脸埋进臂弯里,露出来的侧脸白皙干净,轮廓美好,却又散发着一股易碎感。 容乐珩静坐了一会,很快就有点憋不住了,开始没话找话:“仙君,我看你面色不佳,是身体不舒服吗?” 谢濯玉唔了一声没有睁眼,许久才含糊地说:“只是旧伤未愈而已。” 容乐珩瞪圆了眼,想要凑近几分看他却又不敢,但接话很快:“那你为何会受伤?对哦,你是人族,怎么会在晏沉这里?” 他说着忍不住将两件事联系起来,迟疑道:“该不会是晏沉把你绑来,所以你才受伤的吧!? “可他若是离开魔界肯定会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之前在人界玩完全没听说消息啊……” “不是他。”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我某日醒来就在魔界,然后被送到他这里来了,那个时候就有伤。” 容乐珩看着他的发旋,心上涌起一股冲动,恨不得马上去把全天下的仙药灵草都找来给他,不让他再因旧伤难受半分。 他暗暗记下这事,打算回头想想办法看看去寻最好的疗伤药来给谢濯玉。 话匣子打开的容乐珩很快就开始自顾自地絮絮叨叨。 他口若悬河地说着在其他各界游历时的各种事迹,还总是装作不经意地展现自己有多厉害。 俨然像只开屏了的孔雀。 谢濯玉只是闷不做声地听,一句也不回应,闭着眼睛的样子倒像是睡着了。 但是不太稳的气息说明他还是清醒的。 这一说就说到月上柳梢。 容乐珩停下来倒了盏茶,猛地将已经微凉的茶水一气灌完。 等他抬起头,还想说些什么时,就见晏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站在谢濯玉身边,一只手轻轻搭在谢濯玉肩膀上。 “你怎么又……”容乐珩不高兴地皱眉,鼻子一皱,还没来得及就被晏沉飞了个眼刀,然后收到了他的灵力传音。 ——闭嘴。 容乐珩这才转眼去看谢濯玉,发现他仍像一个时辰前那样静静趴着,但呼吸已经平缓许多,俨然已是睡着。 即使睡着了他的眉毛也蹙在一起,让人忍不住猜他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晏沉的手搭上谢濯玉的肩头时他就有所感觉,只是困意汹涌得怎么也睁不开眼,人也迷糊,好半天话才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别碰……” 晏沉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手指探向耳垂后方附近的睡穴点了一下:“没事,睡吧。” 等谢濯玉重新睡熟过去,晏沉则伸手揽住他的腰然后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刚往房间走了几步就被容乐珩突然挡住了去路。 「又想挨打是吧?」晏沉脸色不是很好看。 容乐珩嘴唇不动,也给他传音。「我也可以抱他回去。」 「滚,能轮得到你来。」晏沉微微眯起眼睛,表情愈发危险,「让开,不然揍你了。」 容乐珩看了看脸埋在他怀里的谢濯玉,半晌后还是让开了路,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看着晏沉将谢濯玉抱进房间,过了许久才出来。 他还想待在院子里不想离去,结果晏沉出来后冷冷看了他一眼,袖子轻动。 下一刻一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半透绳索突然出现,迅速将他捆得严严实实。 看着普通的绳索其实也是灵器,像是有灵智一般跟着晏沉的脚步,一直把他拖走到不归殿才自动松开。 处理了一下午正事的晏沉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开口就是警告:“别再觊觎谢濯玉了,他是我的人。” 容乐珩不是蠢蛋,白日晏沉的态度和反常已经可以说明很多,眼下这话更是直白,他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但他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曲解:“魔宫侍从那么多,也都是你的人。我喜欢一个侍从,还是喜欢他,应该跟你没关系吧? 晏沉闻言嗤笑了一声,根本不想跟他讲理:“反正,收好你的那些心思,这也是为你好。” 容乐珩直了截当地戳穿了他的内心:“说得冠冕堂皇,你就是也喜欢他,跟我一样。” “可你不敢太接近他,也不敢像我一样直接让他……” “住口。”晏沉厉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幽深,额头隐约有青筋在跳,像是被容乐珩激怒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喜欢得不得了!” “他长得好看我当然喜欢啊,我管他是谁!就算他出身低微又如何,我又没有爹娘来做恶公婆。” “出身低微?”晏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了出声,但笑容跟他眼中一样尽是嘲讽,“你知道五界第一天才吗?” 第30章 你对他 可你对他,又真的没有一点喜欢…… “什么?我当然知道啊, 你问这个……”容乐珩愣了一下,下意识应道。 偌大五界,天才无数, 要评个第一谁都不会服气,哪有所谓的第一天才。 可在那人出现之后,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晏沉问起这个时,容乐珩第一反应就是那个人。 仅三百多岁就顺利渡劫飞升的问月仙君, 年纪轻轻就已勘破无情道,曾经重伤晏沉。据说他还有神族血脉,也不知是真是假。 即使容乐珩未曾见过那人,却也在听过他的各种事迹后惊叹不已, 心说确实担得上第一天差这个名头。 他不明白为什么晏沉突然提起这个,刚要问出口却马上顿住。很快,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几分, 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等他开口质疑, 晏沉已经冷笑出声。 他的声音冷冽, 如一声凭空炸响的惊雷在容乐珩耳边响起:“问月仙君本名谢濯玉,也就是那个你看了一眼样貌就说喜欢的人。” 容乐珩已经傻在原地, 睁大了眼,脸上的不可置信已经变成遭受冲击过大的呆滞。 “不对,我根本察觉不到他身上有一点灵力气机, 根本就是个凡人。”容乐珩一边摇头一边强行理智地分析。 “你一定是在骗我!”他越说越确信, 气势汹汹地瞪着晏沉,声音却在微微颤抖。 “你也没那么大本事能把他活捉来这里还毫发无损, 出了这么大事仙界不可能……” 容乐珩的话戛然而止,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仙界不是一只铁桶,所谓的仙人也并非真的无情, 其实也有欲望……有欲望自然也会为利益与权力争斗。 晏沉只是冷眼看着他,等他嘀嘀咕咕分析着却又突然停住才似笑非笑地开口:“怎么不接着说了?” 容乐珩眼皮耷拉,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一言不发。 其实他知道,晏沉不会拿这种事来骗他。 容乐珩虽然看着没心没肺,却会在与仙界有关的事上无比正色。 虽然晏沉与他说过,他不必承担那些仇恨,但是完全不恨也不可能。 如果不是那群高高在上的虚伪仙人……他不会一出生就连父母都没见过。 眼前闪过谢濯玉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孔,容乐珩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如何是好。 昨日和今日他对谢濯玉一头热的示好都好像个笑话。 晏沉看着神情迷茫的容乐珩,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当年他在闭死关勘无情道,不知晓外界那些事。所以你若是不想恨他,也不用勉强。” “你又为何为他说话?明明你也恨他入骨。”容乐珩抬眼,定定地望着晏沉,“明明他也是帮凶之一吧。” “冤有头债有主,他的性子注定他不会是其中一员,更不是帮凶。”晏沉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冷了几分,“我恨他是因为别的事。” 因为他背叛承诺,将别人的真心摔得粉碎。因为他先恨我。 可是时至今日,在努力地试图与自己和解后,他仍在幻想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那你跟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容乐珩说着眼眶逐渐红了,“你跟我说别喜欢他,因为他是仙界的人。却又让我可以不用恨他,还为他说好话。” “什么时候,你说话这么矛盾了?” “我从来没有说你必须做什么。你母亲说过人生最幸运不过顺心而为,而你是她唯一的儿子,”晏沉皱起眉,沉声道,“所以只要我在一日,你便可以随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闯祸。” “那我偏要喜欢谢濯玉呢?”容乐珩讥讽地笑了一下,咬牙逼问道,“你又为何不许,为何警告我?” 晏沉偏了偏头,不再看他。声音骤然低了几分:“就算记忆消失了,修为没有了,也改不了他的道心。” “他生来就是修无情道的人,冷心冷情,就像极北之境的寒冰,永远也捂不化,喜欢他不就是自讨苦吃。”他说着哂笑了一下,脸上流露出几分厌烦,转身就要进殿,“我怕你到时候摔得头破血流而已,你不爱听,就当我烂好心呗。” “话又说回来,反正好看的人那么多,你这喜新厌旧的性子估摸着也就是新奇一时,想来倒确实是我多事了。” “晏沉!”容乐珩突然提高了音量喊住了他,语气笃定,“你恨他不假,可你对他,又真的没有一点喜欢吗?” 晏沉关门的动作顿住,整个人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晦暗无比,语气却冷淡随意:“随你如何想。” 容乐珩轻轻呼出一口气,眉毛扬了扬,得意的表情像是看穿他内心的一切:“我自然是会顺心而为。”他咬重了最后几个字。 回答他的是晏沉用力关门发出的“砰”声。 后背抵在门上,晏沉身体一滑,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微微仰着头,半阖着眼陷入混乱思绪。 他不知道感情变质从何而起,是真的不知道吗? 早在第一次见到谢濯玉时,汹涌恨意下的喜欢就已经开始死灰复燃,他分明就清楚得很,只是不肯去看。 他迈不过心中的那道坎,一直以来的抗拒与否认,逼着自己对谢濯玉态度凶恶,说到底只是……不愿承认自己会在同一个人身上重蹈覆辙,也害怕再次受伤。 那夜去看望了一下谢濯玉,他好像就完蛋了。而今夜是又一次溃败。 —— 这一夜的对话像是被不久后就刮起的狂风吹散,似乎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容乐珩仍然一大早就往扶桑阁跑,像只摇尾巴的小狗一样黏着谢濯玉。 只要谢濯玉理他一下或者给他一个眼神,他就能自顾自地说上一大串有趣的事情,安静地在不远处玩的十七都忍不住竖着耳朵听,有时候被逗得憋不住笑。 晏沉倒是连续忙了两三日,一直没见人影。 有时候谢濯玉被欢脱的容乐珩吵得有点头痛,甚至会开始想他,虽然两个人凑一起也不一定会清静多少。 而为了避免容乐珩又闯门自己还在睡,谢濯玉不得不把起床的时间也提前了些许。 这样等他每日进门时,刚洗漱完不久的谢濯玉就坐在院中撑着头,眼睛半阖,看上去仍有几分倦意。 四日转眼而过。 腊月二十六的早晨,一直到早饭用完容乐珩都没有出现。 谢濯玉前头还在想这人许是失去了兴趣去寻别的乐子了,下一刻就听见门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正在沏茶的十七听见响动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瞥见他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悄声跟谢濯玉说:“容公子好像拿了个方方正正的东西。” 谢濯玉闭着眼嗯了一声,直到容乐珩飞快地跑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石桌上碰出一声响后才睁眼看了一下。 那是一副竹木棋盘,看着朴实简单,但一看侧面若隐若现的精致花纹就可判断它价值不菲。 “左右仙君日日无事,不如陪我下棋吧。”容乐珩对上他投来的带着些许困惑的目光,咧嘴笑得灿烂,露出一口白牙,献宝一般打开棋罐给他看里面装的棋子。 谢濯玉眯了眯眼,拈了一个黑子,然后就发现那棋子是真的玉石所做。 质感细腻,色泽晶莹,捏在手里不沉不滑,远非那副被他遗忘在库房里不见天日的棋能比。 谢濯玉指尖摩挲了一会,轻轻将棋放回棋罐,淡声拒绝道:“不必,我棋艺不佳,只略通规则。” “我下得也不好啊,我们可以彼此学习嘛。”容乐珩不肯罢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仙君若是赢我一次,仙君尽可开口让我为你做一件事。” “当然,必须是我能做到的事。”他一说完又赶紧补充道。 谢濯玉低头看书的动作顿住,有点心动了。 若是赢了,他要容乐珩以后不许再来烦他,好像就可以一劳永逸了。 这件事可是容乐珩一定能做到的。 容乐珩似是看出了他对这个提议有些许动心,狐狸眼一眨又开始装可怜:“我喜欢下棋,奈何真心朋友稀少,无人愿意与我对弈,所以一直没有进步。仙君只当是可怜我与我下上几局可好?” 思索片刻,谢濯玉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可以与你下,但你得言而有信。若是输了,必须做到我要求的事情。” “我当然不会食言。”容乐珩一脸无辜地冲他笑,心里隐约猜到他想做的事,却对自己很有自信。 他对谢濯玉说的那句下得一般完全就是自谦。 外人只看他不学无术,整日乱野浪费天赋,却不知他学的东西可不少,只要是他表现出感兴趣的东西晏沉都给他请过名家大师来教他。 棋亦是如此,除了与晏沉对弈,其他时候即使是跟一些所谓“国手”下他亦是少尝败绩。 低头侍在一边的十七为他沏了杯茶,然后动作麻利地将茶具搬走把桌子空出来。 “仙君让我执黑子先手可好?”容乐珩笑眯眯地看着谢濯玉,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濯玉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伸手将装着白子的棋罐拿到自己面前。 开始对弈后,一向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容乐珩一下子正色起来,表情认真严肃,抿唇不语全神贯注。 谢濯玉看了他一眼,也将精力都投入棋局。 对弈开始没多久,两个人就发现对方都自谦过头,所谓的“棋艺不佳、略通规则”、“下得不好”都是糊弄人的。 容乐珩下棋风格很凶,看似横冲直撞实则进退得宜,但只要对方退一步他便步步紧逼,像是头要从对方撕下块肉的凶狼。 而谢濯玉风格与之截然相反。他行棋谨慎,看似在退,实则以柔克刚,伺机反击。容乐珩的凶狠攻势没落得多少实际好处,他没落半点下乘。 一时院中只余玉石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嗒嗒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有亲缘 但这幅画面却比任何东西都扎晏…… 棋下至第五十三手时, 容乐珩先打破了沉默。 他捏着棋子,思索的表情认真,说话语气听着漫不经心, 却直奔主题:“我知仙君是人族,但未曾问过仙君来自何处,又到底因何来此。” “这算是要故意让我分心?”谢濯玉指尖抵在白玉棋罐边缘,专心看着棋局头也不抬, “还没赢,问题先问上了么。” “这不算赌约,是交换。”容乐珩将黑子落下,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仙君呆在魔界时间应该也不短了,应该也想知道外界消息, 所以你也可以问我, 一问换一问。” “可你那是两问。”谢濯玉声音淡淡, 顿了一下捡了一个回答, “我不过是个出身青云宗的普通修士。” 容乐珩闻言哂笑一声,心说你若是普通人, 那世上的其他人不都成了尘埃么。 只是这些心头吐槽他自然不会开口:“仙君尽管发问。” “你的下棋风格倒是凶,师从何人?”谢濯玉将一枚白子捏在指间,没有犹豫就随口问了出来。 容乐珩愣了一下, 显然没想到他将这么好打听外界消息的机会浪费在这样一个问题上, 以至于脸上流露出几分茫然:“你怎么问这个?不问些别的吗,比如……” 比如仙界如何, 当今五界关系是怎样的,哪怕是问青云宗的现状也比这个有意义吧。 然而谢濯玉像是看穿了他的内心,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失去了飞升后数百年的记忆, 眼下修为尽失,旁的都与我这个废人无关。至于青云宗……回不去了,多问只是徒增烦恼。” “怎么,这个问题也让容公子很难回答吗?”他说着,终于将白子轻轻放到棋盘的某点,一下子让好像陷入逆境的白子有了生机。 “也是,仙君之心境,我等不能及。”容乐珩低头去看棋局形势,笑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问题,“我师从南洲‘棋百子’王慎之,他与晏沉一位好友关系甚好,所以被晏沉请来教导过我。” 谢濯玉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不过他以前也没离开过青云宗。 他本也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多大兴趣,所以轻轻点了点头后就专心看回棋局,揣测容乐珩会如何走这一步。 但容乐珩却主动开口说起了旁的:“不过他下棋风格倒更像仙君,步步谨慎滴水不漏,与我截然不同。” “晏沉说我下棋像他,也像我娘,都是这种强势风格,因为是一家人嘛。”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慢慢淡了几分,“不过我也没跟我娘下过棋,更没见过她,也无从得知她是什么样的人。” 嗒—— 他的话音落下时,手中黑子也轻轻碰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黑子再次发出攻势,如同一条凶猛黑龙张牙舞爪地扑向白子。 谢濯玉抬起头,那张面对容乐珩除了冷淡疏离就是没有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些讶异:“你与晏沉是一家人?” 容乐珩一脸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是啊,他是我娘的弟弟。不过他是嫡系皇族,我娘只是旁支,但既然他自己都认,那就算是我舅舅呗。” 谢濯玉认真地看了容乐珩许久才从他眉眼间寻出些许与晏沉的相似之处。 说起来,两人长相都算张扬夺目,只是容乐珩眉眼更精致些许几分,也柔和些许,所以打眼看去就不觉相像。 “你跟他长得不是很像。”他轻声道。 不知为何,在听到容乐珩轻描淡写地说与晏沉的亲缘关系时,谢濯玉的心都跳得快了半拍。 甚至连面前这张已经看眼熟的脸都好像顺眼了几分……怪事。 之前被刻意忽视的奇怪情绪好像又卷土重来。 谢濯玉微微睁圆了眼,眼中闪过一点茫然,但很快就垂眼掩饰住那点情绪。 但容乐珩全部注意力都悄悄在他身上,自然捕捉到了他的情绪。 他突然就有点烦躁,面上却仍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晏沉倒是说我长得像我娘,可能他们俩姐弟不是亲生的所以也长得不像吧。 “谁知道呢,反正我见都没见过我爹娘。” “没见过?”谢濯玉下意识重复道,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失言。 未等他来得及说上什么,容乐珩已经应了一声:“我是龙嘛,他们在我还是颗蛋的时候就死了,等我破壳出生时都死十几年啦。” “抱歉。”谢濯玉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歉的话语脱口而出。 容乐珩还是一脸无所谓,说着也轻描淡写,但他心中仍是升起些许愧疚。 容乐珩撑着下巴盯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 他其实还想假装漫不经心地把母亲的死因告诉谢濯玉,试探他的反应。 但是现在看着那张脸上做不得假的愧疚与无措后,那些话全都说不出口了。 谢濯玉只是皱一下眉,他就会已经完全相信他了。 而且他也不希望谢濯玉跟那群所谓的仙人一样虚伪又自私。 这样漂亮又性子冷淡的人,就如天边寒月,如冷冽清风,怎能沾半点尘埃与污秽。 容乐珩笑了一下,轻轻敲了敲棋盘:“还是看棋局吧,仙君。” 谢濯玉把目光投回棋局上,大脑却好像变得迟钝了些许,脑海中还在回响刚刚容乐珩的那几句话。 他突然就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容乐珩之前会做出那些有点过于无礼的事。 因为没有人严厉地管教过他,或者说容乐珩根本不在乎因为无礼会得罪谁,反正有晏沉兜底。 他看见自己长相觉得好看,然后就想得到,因为他看见其他事物也是这样的。 而他的愿望大概少有落空。 说到底,容乐珩也只是个半大少年,有点蛮不讲理。 确实是令人讨厌,却又会在知道他父母早亡后忍不住可怜他,甚至产生些许谅解。 所以说,晏沉其实也有责任……毕竟姐姐的孩子,既然带在身边养了,怎么也不悉心教导,任其长歪。 谢濯玉一边想着皱起了眉一边落子,在听见容乐珩惊咦了一声后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因分神落歪了一个点。 容乐珩撑着头,笑容得意却又有几分欠扁:“跟我对弈可不能分神啊仙君,还是说这是仙君可怜我,故意让我一子呢?” 谢濯玉不理他,指尖轻揉了两下太阳穴,将那些杂思尽数丢出脑海,专心去看眼前棋局,思考着挽救的办法。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再讨厌容乐珩到不想看见他的地步,但是棋局还是不想输的。 难得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自然是要全力以赴才算尊重。 容乐珩得不到他的回应也不恼,嘴上话说得甜,落棋却狠,抓住谢濯玉的这个漏洞让黑子瞬间形成包围之势。 谢濯玉凝神盯着棋局,嘴唇微抿一言不发。 而容乐珩捏了两枚棋子把玩,倒也半句不催,只看着他笑得无比灿烂。 在捕捉到这人在发现自己似是问错话时流露出的些许愧疚后,容乐珩故意装得满不在乎将父母双亡这件事说了出来。 只看两眼,他就知道那几句话谢濯玉定然是听进去了,也得出了一个结论。 ——谢濯玉是个心软的人。 先卖惨挽回一点形象,再拼命示好和甜言蜜语一番,时间长了,冷冰冰的谢濯玉也能被他捂热。 容乐珩垂眼,悄悄地舔了舔一侧尖利的犬牙。 他现在的心意就是想得到漂亮得无人能比的谢濯玉,喜欢和新奇劲各占一半。 至于捂热后要怎样,那就是之后的事。 谢濯玉看了许久,终于拈起一颗白子,轻轻落到棋盘上。 刚刚还好像陷入绝境的白子又拼杀出一条血路。 容乐珩看清他的落子后暗叹真是好招。 以退为进,用进攻来防守,反而柳暗花明。 他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好胜心强的少年已经忘记所谓的赌约,只一心要赢。 你来我往又是数子,时间悄然流逝,两人都彻底沉入棋局,无心关心外界。 忙了好几日终于将事情全部处理完毕的晏沉遣退下属后直接运起轻功,不过几个呼吸就已经从议事殿到了扶桑阁门口。 他停在门外,抬手仔细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袖口,然后才迈步进门,目光下意识去寻应该在垂眼看书的谢濯玉。 下一秒闯入视线的画面让他停在了原地。 容乐珩和谢濯玉相对而坐,两人之间是一幅棋盘,正你来我往地对弈着。 容乐珩撑着下巴笑容得意又满足,目光灼灼地看着谢濯玉。 而谢濯玉低头专注地看着棋局,唇角微微扬起,居然也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两个容貌极佳的人带着笑对弈的画面和谐又美好,在和煦却不毒辣的阳光照耀下更是温馨。 不知情的人来了,可能还会赞上一句二人般配。 但这幅画面却比任何东西都扎晏沉的眼。 这一瞬间,他的心头甚至升起了毁灭一切的念头。 但很快,这个念头便被他掐断。 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过了一会他才睁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收敛气机,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无声地停在谢濯玉身后。 容乐珩到底是个实打实的化神境,感知比普通人更加敏锐,在落了一子后就抬眼看他。 但没有修为的谢濯玉一心扑在棋局上,全然没发现身后多了个人。 「不许说,会吓到他的。你继续下你的棋。」晏沉嘴唇抿紧不动,用灵力给容乐珩传音。 容乐珩低头看棋,实则悄悄翻了个白眼,心说怕吓到人你还故意收敛气机靠过来,但很快就不无心搭理他又将注意力投回棋局了。 晏沉静静地看着谢濯玉,目光落到了他脖子上的那圈白毛领。 内心的火在熊熊燃烧,却又只有自己听得清楚那个噼里啪啦都声音。 有个小人在大声讥笑,你嫉妒。 第32章 多余 半点都不会分给别人。 当年的谢濯玉比现在失忆的谢濯玉性子更冷, 疏离得让人望一眼就不敢靠近,可后来呢。 后来他发现谢濯玉根本不是那样的。 小仙君面上有多冷,心就有多软。 在外人眼中拒人千里、无情无欲的谢濯玉其实有点缺爱。只要尝到了甜、感受到了真心的喜好, 他也会给予你最期待的回应。 他是第一个有胆子黏着谢濯玉跑所以曾经得到过回应的人,但也许不会是唯一一个。 容乐珩热情如火,有关喜欢的各种好听话信手拈来,谢濯玉的冷脸他全当没看见……只要他藏好狐狸尾巴只向谢濯玉展现他想表现的, 那俨然就是翻版的他! ——而谢濯玉真的就吃那一套! 晏沉一直笃定谢濯玉不会喜欢容乐珩,但在这一刻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那个在心里大声讥笑的小人突然安静下来,半晌才有一个声音在脑中低声响起,言辞笃定。 你不想他喜欢上别人。 晏沉抬起头, 视线落到容乐珩脸上,眼神幽暗, 半晌才勾唇笑了一下。 也许他该谢谢容乐珩的出现。 —— 那厢晏沉心思百转千回, 这头两个人的战况愈发焦灼, 棋盘上的棋子无声厮杀得你死我活。 容乐珩的所有凶猛攻势都尽数被谢濯玉四两拨千斤地化解, 形势在悄然间变化,黑子逐渐落了下风。 下棋最是不能心躁, 谁先沉不住气谁就会露出破绽,然而晏沉落到他脸上灼热的视线根本不可忽视。 看什么看啊!烦死人了,阴魂不散。容乐珩忍不住在心里骂 烦躁情绪影响下, 容乐珩终于忍不住下了步险棋。 这是一场豪赌——若成了, 这局接下来就一定是他赢,反之他将满盘皆输 但这招险棋在谢濯玉眼里却是一个突破口。 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只是在看到这步置生死而后地的棋后眼中还是流露出了几分惊讶。因为这步棋险得过头,甚至说得上是冒进。 很快就收敛好情绪,谢濯玉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个机会落子。 ——一颗白子轻轻落下, 却在顷刻间形成围剿之势,死死地扼住了“黑龙”的命脉。 容乐珩搭在桌沿的手缓缓攥成拳头,瞳孔微缩,表情无比凝重。 半晌,他轻呼出一口气,将手心里握着的几颗棋子抛回棋罐。 玉石做的棋子落到棋罐与其他棋子相碰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与此同时少年脸上也浮现出些许懊悔。 但他很快就扬眉笑了起来,坦然认输:“仙君厉害,这局是我输了。” 谢濯玉目光凝在棋盘上许久,然后食指轻点了棋盘某处:“你太冒进了,最后一步走得不好。我要是你会落在这里。” “多谢仙君指点。”容乐珩笑得露出一口干净的白牙,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崇拜,“与仙君下的这盘棋让我收益良多。仙君有何要求尽管提,我愿为您赴汤蹈火。” 谢濯玉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垂眼一颗颗将棋子捡回棋罐。 他原先想得是赢了就要求容乐珩不许再来烦他,但在知道他自幼父母双亡后又谅解了他先前的那些冒犯,沉默许久才轻声开口:“我还没想好,先欠着吧。” “这些日子与仙君相处,仙君总是冷淡疏离,时常让我觉得你很厌烦我。”容乐珩撑着头看着他,状似随意地开了个玩笑,“我还以为你现在赢了,会要求我以后都不许踏进扶桑阁一步。现下看来是我多想了,你没有讨厌我。” 谢濯玉动作顿了一下,心说被发现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自己身后响起:“既然知道自己烦,还非要当狗皮膏药是吧?” 谢濯玉闻声转头望去,对上了晏沉深邃的眼神。 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悄无声息地就站自己身后了自己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转回头看见容乐珩脸上毫无惊诧只有不满后,他马上意识到晏沉肯定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 自己已经迟钝到这个地步了么,谢濯玉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他棋下得不好,你以后别跟他下。”晏沉收回视线,施施然在他身边落座。 谢濯玉皱了皱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没有,他下得挺好的。况且也不是什么比试,只是随便下着玩打发一下时间,你何必一开口就贬低他。” 哪有这样开口就是贬低的,什么好苗子这样教下去不长歪啊。 晏沉被他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听着他这句称得上维护的话心头一跳,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 谢濯玉跟容乐珩下过棋就知道他的水平,而自己刚刚那句话就成了拙劣的谎……甚至还有几分命令的意味在其中。 ——他又犯错了。 晏沉眼神闪烁了一下,反应很快地弥补:“他棋下得还行,我刚说错了。我也会,下得比他好一些。你若是喜欢下棋,我也可以陪你下。” 谢濯玉将棋子全部收好然后合上盖子,听到这话忍不住抬头看他,脸上慢慢浮出些许困惑。 这话听着好怪啊……好像好胜心强的小孩急于证明自己更厉害,不甘大人的关注被其他人分走。 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把这个有点过于荒唐的想法丢出大脑,垂眼时却还是没忍住唇角上扬:“君上日理万机,怎敢拿这种小事烦你。” 晏沉目光迅速落到他微微上扬的唇角,突然就想起了上次谢濯玉对他笑得灿烂,他却冷脸说了很难听很过分的话。 人说谎要是会遭雷劈,那说谢濯玉笑起来难看的他真是活该遭八十一道雷……分明只要他露出一点笑意,眉眼微不可闻地弯一下,都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事情全部都安排好了,今日起就是我的年假。” 你的事从来都不是小事。心烦的原因与你有关,但却不能怪你,全部都是我的问题。 晏沉在心里低声回答了后面那句话,然而说出口的话语却与心声大相径庭:“况且,我还想见识一下你的棋下得如何。” 晏沉说这话的表情很认真,眼神平静,可是谢濯玉被这么看着心跳突然就快了半拍。 他垂眼避开他的视线,嘴唇抿成一线,心说这人怎么回事,忙糊涂了么,今日说话总是让人感觉怪怪的,却又不是让人不舒服的那种怪。 但是,他不讨厌这样的晏沉。 “怎么不说话,这么不愿意跟我对弈么?”晏沉等了许久没等到他说话,再开口说话时声音都低了一点,听着有几分失望的意味,“短短几日未见,你已经开始偏心容乐珩了吗,小仙君?” 明明跟容乐珩一样的称呼,晏沉却偏要在前加个小字。 可是加上之后好像又真的多了些谢濯玉品不出来的意味在里面,配着他微微上扬的尾音,总觉得听着更加亲密。 谢濯玉觉得那个称呼像是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地搔在他的心尖上,有点痒痒的。 而且,最奇怪的是,他总觉得那个称呼很耳熟,像是也曾有人用这样低沉又有磁性的声音喊他小仙君,却比现在的晏沉唤得更加缱绻。 “没有不愿意。”他默了许久,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声音很轻。 刚说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他转头看向院门口,然后就见拎着两个大食盒的十七小心地往这边挪。 谢濯玉莫名松了口气,转回头就要起身收拾石桌上的棋盘:“先用饭吧。要下棋也是用完饭的事。” “不用麻烦,容乐珩有储物芥子。”晏沉抬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没让他起,下一刻就淡淡地扫了一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容乐珩,“把棋盘收起来。” 容乐珩被晾在一边听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话,时不时还“眉目传情”,心中那点因为谢濯玉刚刚的维护升起的得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晏沉出现的那种烦躁又卷土重来。 果然如他所料,晏沉一出现,只消几个眼神几句话,谢濯玉就会把所有注意力都给他,半点都不会分给别人。 三个人一起玩的场合,总会有一个人显得有点多余,这很正常。可是这个人为什么每次都是他啊,永远是他插不进去! 明明谢濯玉跟晏沉有仇诶。即使失去了记忆,身体也应该下意识地厌恶与抗拒晏沉的接近吧。 怎么这两人一对上眼说两句话,然后空气就开始飘着一股香香的甜糕味啊! 嫉妒得脸都要变形的容乐珩愤愤地盯着棋盘上的横线,恨不得把那个棋盘盯出一个洞来。 正烦躁呢,下一刻却听见晏沉命令式,他差点就要忍不住站起来踹晏沉一脚。 但一抬眼对上谢濯玉平静如水的眼睛,他又把火压下去了,脸上绽开笑容:“我带来的东西自然是我收拾,怎么能劳烦仙君。” 说着,他伸手把棋罐放到棋盘上,神识一动,下一秒桌上的棋盘棋罐就全消失不见。 谢濯玉看着一下子就空空如也的石桌,欲言又止,到底没把那个问题问出来,总感觉会让容乐珩很尴尬。 ——既然有储物芥子,来的时候怎么还抱着来,不放里面? 他们说话间,晏沉已经起身朝十七走去,主动伸手将那两个看着就沉重的食盒接了过来,然后又快又稳地走回桌边。 把食盒搁在桌上后,他重新坐下,像是想起什么,下一刻两颗灵晶就突然出现在他手中,然后随手抛给小跑着跟了过来的十七。 十七受宠若惊地接住,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两颗灵晶收到腰间小布兜里,努力不要结巴地道谢:“谢谢君上。” 不过君上今日怎么这么好,又是帮忙拎东西又是赏她灵晶……好得有点怪。 第33章 晏沉的花 “你不喜欢这花么?”…… 晏沉说着要与谢濯玉下棋, 但用过饭后谢濯玉恹恹垂眼说今日不想再下,所以真正与他对弈的却是容乐珩。 谢濯玉与晏沉换了位置后,撑着头静静地看他们你来我往。 风格相近的人落子都很快, 刚开局没多久就厮杀成一片。 他只看了一会,抵抗不了的困意就悄无声息地卷了上来,原本沉静又专注的目光开始发散。 下棋是很耗心神的一件事,而上午那盘棋消耗了他很大一部分精力, 加上他的身体本就不好,入冬以来就总是觉得很累。 所以没能撑多久,他很快就趴了下去,一只手作枕垫在脑袋下, 另一手曲起随意地搭在了后颈,手指微微蜷曲。 闭上眼睛后,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好像连风都静止, 只有玉石棋子落到棋盘上时发出的清脆声音。 他并不讨厌这个声音, 因为它突然就让他想起了以前练剑的时候。 他那时早起练剑,就爱去自己洞府附近的竹林。 竹林深处有一潭小泉, 清澈得可以看见泉底砂石和那几条活泼好动的小鲤鱼。 而谢濯玉最喜欢的是泉边那条小瀑布。 哗哗流水击在泉边一块巨石上发出的声音并不惹人讨厌,只让人心静。他日日听着那水流击石声不知疲倦地练剑,对剑道的感悟就像流水一样流淌进心底。 容貌昳丽的少年表情沉静又专注, 挥出的每一剑都裹挟着磅礴剑气, 身姿如惊鸿游龙。 若有人闯进竹林深处看见这一幕,可能会错以为传说中的剑仙入世。 谢濯玉想到一心修行、其他什么都不需要烦恼的从前, 唇角慢慢上扬,但很快又感到难过。 意识逐渐迷糊,他带着这点难过与怀念睡着了。 晏沉虽然在专心与容乐珩对弈, 但一部分注意力仍留在谢濯玉身上。 当察觉到他睡着了之后,他的目光从眼前的棋局落到了谢濯玉的脸上。 漂亮脸蛋被阳光镀上了暖黄的光晕,流畅美好的脸部轮廓好像都模糊了。过于白皙的皮肤在光下好像有点透,总觉得再凑得近些说不定可以看见其下的血管。 那张脸上常带的冷淡疏离尽数褪去,睡着的谢濯玉给人一种恬淡安静的感觉,只看一眼好像心都会软得一塌糊涂。 晏沉捏着棋子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才无声地把棋子放回棋罐。 「不下了,我认输,你赢。」他的视线黏在谢濯玉的脸上,没有出声,只用灵力给容乐珩传音。 还低着头在专心琢磨棋局的容乐珩愣了一下,抬眼看就见他目光幽深地盯着身边的人,然后顺着他的视线就看见谢濯玉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未等他回应,晏沉突然伸出手,指尖轻轻地点了点谢濯玉的眉心,又轻轻抚平他微皱的眉,然后才垂眼无声地笑了出来。 容乐珩怔怔地看着他脸上那个淡淡的笑,突然就觉得眼前的晏沉好陌生,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晏沉。 自他有记忆起,晏沉总是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半点情绪,相处得久了就能感觉到他由内而外散发的阴郁和厌世。 这人连少有的高兴时刻也不会这样笑。那张脸上出现的笑全都是漫不经心、没有半点温度的,永远掺杂着讥讽的意味。 而不像现在这样,连目光都柔和得要倾倒出一池春水。 这画面让别人看见,谁都不会信晏沉与谢濯玉有深仇大恨。 偏偏看见的人是容乐珩。他曾经看见过晏沉被旧伤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狼狈,所以不会怀疑那恨意是否虚假。 他笃定晏沉一定是有点喜欢谢濯玉的,但那种喜欢就像人对漂亮精致的瓷器玉石产生的喜欢,不会有半分真心。 但这一刻,连他也开始动摇。 容乐珩突然就有点待不下去了。 他倏地站起身,收好桌上的棋盘沉默地转身离开,背影有点仓惶,好像急着要去做什么很重要的事。 谢濯玉一觉睡到了暮色西沉时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透。 院中很安静,静得他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声……除此之外,还有个人的气息就在身侧。 睁着眼等了一会,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 容乐珩已不见人影,坐在他身边的晏沉却没走,只是撑着额头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但在谢濯玉视线落到他脸上短暂地停了两秒准备移开时,那双闭着的眼睛倏地睁开,直直地看向他,在看见他的瞬间锐利的视线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 漆黑的眼瞳像不见底的深潭,谢濯玉在其中看见了自己。 晏沉轻声开口,声音低沉微哑:“醒了啊。” 在他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时,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撤掉了,原本好像有些许凝固的空气也有了变化。 谢濯玉还没来得及猜,下一刻一阵凉风就从身边掠过,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下意识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许。 ——晏沉居然用结界来挡风。 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谢濯玉抿着唇盯着石桌上的纹路,用目光去描摹,面上冷清清的没什么表情。 放在膝上被桌子挡住的手却交叉在一起,泄露了主人的心绪。 晏沉目光灼灼地仔细打量了一会他的脸色,眉毛慢慢拧在一起:“我怎么觉得,你怎么总是没精神?” 谢濯玉没有抬眼看他,声音淡淡,听着有点敷衍:“只是天冷,不想动弹而已。” 晏沉眯了眯眼,将信将疑,余光瞥见十七拎着饭回来,便闭口不语。 一顿饭沉默地用完。 那日之后,日日造访扶桑阁的人又多了个晏沉。 谢濯玉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看自己书,并不关心他们来不来,来又是为了什么,反正与自己无关。 在隐约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后,他彻底放弃了原本未完全打消的逃离念头,只想平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但容乐珩并不安分,说好听的是像只黏人的小狗……说难听点就是能跟野猴王比谁更窜。 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点子,好像完全看不见谢濯玉的冷淡,跟谢濯玉说话时永远带着灿烂的笑容,还爱拖长声音唤谢濯玉仙君。 而晏沉像是在跟容乐珩较劲一般,对他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不再动不动就威胁他了,不再语气很冲,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勾起唇角看着他笑……说上一些有点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他每日来的时候会给谢濯玉带上一份点心。点心卖相精致甜而不腻,口味也意外地讨谢濯玉喜欢。 除了点心,他还给谢濯玉送花,一日不落。 有时候是一根缀满花苞的梅花枝,有时候又是一大束谢濯玉叫不上名字的花,他只送这两种。 层层叠叠的花瓣上很多时候都还沾着露水,像是刚采下来就被送到谢濯玉面前。 鲜红如火的花闯入视线的刹那,连冬日里那快要渗入骨头缝里的寒冷都好像被驱散了些许,一呼一吸间整个人都要被馥郁的花香包围。 谢濯玉第一次收到一大束花时愣了许久。 他的世界好像只剩下这一方小石桌、那束塞到他怀里的花,还有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的晏沉。 容乐珩欢快的声音在那一刻变得模糊,一句都没被他听进去,他的感知好像在见到花的一瞬间就变得无比迟钝。 可是下一刻,他却又将晏沉脸上一闪而过的忐忑看得清清楚楚。 在捕捉到忐忑的那一刹那,谢濯玉胸膛里的心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青云宗草木繁盛,许多拎到凡境可以与花王媲美的漂亮花在这里随处可见,除此之外后山还有个培育了许多灵花异草的药园。 而有件事无人知道,一心沉迷修行、对许多事物不感兴趣的谢濯玉其实是很喜欢花的。 青云宗的许多弟子都知道,谢首席那个闭关悟道的小石室里只有一张又硬又窄小的石床,一张摆了套普通茶具的木桌。与紫月峰李首席那个摆着连床都是白玉做的闭关室一比,当真是简陋至极。 众人只叹谢首席不拘小节、心志坚定不为外界环境所影响,却不知那个简陋的石室还有一个青花色的瓷瓶。 谢濯玉每一次来闭关都会带上一束花,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插入瓷瓶。 他会掐一个法诀,让花在很长一段时间后仍然鲜活如初,直到他下次再来换上新的。 如此许多年下来,即使是一些少见得外人叫不上名字的花,谢濯玉都能叫出名字来。哪怕有些花长得很相像,他也不会认错。 而晏沉塞给他的这束花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他盯着看了半晌却仍无法在脑中找到一个与之对得上号的名字。 谢濯玉确信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花,但看清的第一眼,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了心头。 站在他面前的晏沉、晏沉脸上闪过的忐忑甚至是怀里的花,全都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眼下的事早就发生过,而今不过是情景再现。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色,但很快那点困惑就变成了无措。 他的记忆里没有晏沉,也没有人送过他花……但很快他又想起,他将飞升后漫长的几百年都忘记了。 不完整的记忆怎么能是完全可信的呢。 “小仙君,”晏沉唤了他一声,轻声问道,“你不喜欢这花么?” 第34章 偿命 所以他欠竹青一条命,自然该以命…… 谢濯玉抱着花, 对上他深邃的目光,突然就有点无措。 他总感觉晏沉问的这话还有其他意思,好像不只是在问他喜不喜欢花。 在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后, 那句下意识要说出口的喜欢突然就变成了粘牙的麦糖,以至于他说不出口。 容乐珩暗暗磨着牙,在谢濯玉忽视他时就已经闭嘴。 他盯着那束花看了一会,然后目光飘到了谢濯玉脸上。 在发现这两个人都把自己当空气后, 他更是肆无忌惮地盯着谢濯玉看,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表情。 所以,谢濯玉脸上的怔然与无措,甚至连那几分转瞬即逝的羞赧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容乐珩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晏沉这不解风情的家伙居然还知道给人送花讨人喜欢,稀奇。 但在谢濯玉沉默了好一会都没有开口, 只是垂着眼看着怀里的花时, 他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手肘抵着石桌伸手就要去碰花瓣。 “这花虽然好看, 却艳得有点俗气,仙君若是不喜欢也实属正常, 不必感到为难。” 说着,他还冲晏沉挤了挤眼睛,笑容促狭又得意。 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却在下一刻落空了——谢濯玉就微微侧了一下身子避开了他的手。 “我没有不喜欢。”谢濯玉抿了抿唇轻声开口, 语气很淡, 纤长的睫毛却在轻轻颤动,“花很好看, 谢谢你。” 晏沉单膝点地蹲了下来,一只手搭在膝上,仰着头认真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那视线太过炽热, 根本无法忽视。 而被这样的视线一直盯着的谢濯玉很不自在,却又无法制止晏沉。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腹压在裹着绸缎的花枝上。隔着裹了两层的绸缎,哪怕是指尖用力按上也不怎么疼,只有一点隐约的凸起。 起身逃跑的欲望突然就前所未有的强烈,在晏沉的注视下,他的脸已经从微微发热到变得滚烫……却又不像那次因病发热的难受。 就在谢濯玉微微皱眉,忍不住要开口问晏沉到底在看什么又想看多久时,晏沉终于悠悠开口了。 “花好看,你也不讨厌花,却又不高兴。那么看来,小仙君讨厌的是送花给你的人啊。” 分明是他自己得出的结论,谢濯玉都还没有说什么,他却已经确定了一般点了点头。 谢濯玉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他。 晏沉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只是在冷静地陈述一个明显的事实。 但是谢濯玉却莫名地在那张脸上读出了一些难过。 “没有的。”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很郑重,“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讨厌你。” 晏沉像是料到他会这么说,唇角勾起露出了一个笑:“我还以为能以鲜花博小仙君一笑。既然没有不高兴,怎的连笑都不笑一下?” 谢濯玉定定地望着他,平静地回答:“因为我笑起来不好看啊,这还是君上亲口告诉我的。” 晏沉愣了一下,马上就回想起之前自己的那句话,再对上谢濯玉沉静的目光,突然很想狠狠地抽自己的嘴。 谢濯玉本就是心思敏感细腻的人,看着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什么事都会记在心上。这些他早就知道。 他也知道谢濯玉会在乎那句他被恼恨情绪驱使说出来的话,但那时却还是说了出口。 独独没料到有朝一日他不再抵触对谢濯玉的情不自禁,没想到他还会有想献上许多珍宝只换谢濯玉弯眼冲他笑一下的一天。 当真是报应到头了……还是该死的现世报。 晏沉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开口说话时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干涩得要命:“先前是我胡言乱语,出口伤人,对不起。”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眼睛,表情有点惊愕,完全没想到晏沉居然会向他道歉。 “小仙君容色是无人能及的漂亮,笑起来自然也是很好看的。”这话听着有点轻浮,然而晏沉却说得一脸认真。 谢濯玉偏了偏头,避开他的目光,只觉得脸上的热意正在汹涌蔓延,烧得他的脖子、耳后都开始发烫。 关于容貌的溢美之词他听了许多,很多都比晏沉这一句夸张。 但他从来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一句夸奖就羞得脸热耳烧,连心跳都快了许多。 晏沉眼尖地瞥见了他微微泛红的耳垂,心知肚明脸皮薄的谢濯玉已经害羞了。 但他坏得很,偏装出浑然不觉的模样,只是一脸愧色地望着谢濯玉。 “我知道了。”谢濯玉被盯得不得不开口应了一句。 他很困惑为什么晏沉要这么执着这件小事,笑不笑有什么的呢。 晏沉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笑着起身在谢濯玉身边落座,然后将桌上的点心盒子打开,轻轻推到他面前请他尝。 容乐珩在征得谢濯玉同意后伸手也要去拈一块桂花糖糕,却被晏沉凉凉地瞥了一眼后再一次感觉自己的存在真的很多余。 那日的事好像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然而谢濯玉心知肚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天悄然发生了变化。 晏沉送他的每一束花、每一份糕点、还有看似随意却又无比认真的话都变成了一颗颗圆润光滑的小石子,投入了他平静的心湖。 涟漪初平又起,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感情再迟钝的人也应该有所察觉,更何况谢濯玉本就敏感。 静下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偷偷去看晏沉,有个答案在咚咚心跳声里随时都要呼之欲出。 是喜欢。他有点喜欢晏沉。 然而得到答案后,谢濯玉却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他怎么会喜欢一个对自己忽冷忽热、还与自己有仇的人呢? 他真的喜欢晏沉吗?为什么啊,难道就因为他送给自己那些花么? 他一边苦熬着身体的疼痛,一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些问题。 在每一次濒死脑海中闪过少年晏沉的脸后,这些问题好像也有了答案。 身体状况变得恶劣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突破尘封。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但是梦境并不连贯,更像是一块块的碎片。 醒了后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只是因为梦升起的各种情绪仍未褪去,而下一次见到晏沉,那种疑似喜欢的感情也会加深些许。 既来之,则安之。 无力改变现状的谢濯玉只能沉默地接受接受着身体的变化,消化着那些情绪。 腊月二十九的夜晚。 谢濯玉缩在被子里探出个脑袋,望着洒在窗棂上的点点月光,半阖着眼等待今夜的梦。 醒来后虽不会记得,但他却莫名肯定,梦里的那些碎片都有少年的晏沉。 而与少年晏沉有关的记忆好像都挺美好的。 很奇怪,今夜他突然就很想做一个与晏沉有关的梦。 然而他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 他梦见了竹青。 梦里的竹青一身青衣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本色,太多的血凝在一起就成了恐怖的黑色。 谢濯玉站在那个墙上挂满刑具的地牢里,茫然得不知所措。 在竹青从黑暗里显出身形后,那点茫然也消失了。 谢濯玉的脸变得惨白如纸,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 但他跪坐在那,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竹青拖着断腿慢慢地爬过来。 那张布满刀痕的脸不断在视野中放大,他可以将每一处刀痕和烧伤都看得一清二楚。 随着竹青的靠近,他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腥臭得令人作呕。 竹青爬行的动作看着艰难缓慢,实则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伸手就能碰到谢濯玉的距离。 下一刻,他突然爆发出一种恐怖的力量,像只野兽一般直接将谢濯玉扑倒在地,血迹斑斑的手指用力地掐住了谢濯玉的脖颈。 谢濯玉只是抿着唇,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人,半点也不挣扎,乖顺得像只羔羊。 “你这个贱人,你才该死!!”竹青盯着他漂亮的面孔看了一会,脸上浮起了几分嫉妒和恨意。 他开始凄厉地叫喊:“都怪你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变成这种丑样子,都是你害了我!” 谢濯玉心头涩然,张了张口很想说句抱歉,却因为脖颈上的手愈发用力,连声音都发不出半点。 视线开始模糊,谢濯玉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死掉了。 竹青还在发出凄厉的尖叫,神经质地重复着那些责备谢濯玉的话语,却已经全部都听不真切。 早在看清自己所处环境时他就知道这是一场梦境。 因为地牢里只有他和竹青,没有行刑的黑衣人和高高在上冷酷地下令的晏沉。 但是,竹青身上的血腥味、紧紧掐住他脖颈后带来的窒息感也是无比真实的。 在梦境里出事不会影响到现实,这是小孩都知道的常识。 但谢濯玉有种预感,如果他死在这个半真半假的梦境里,那梦境外的他应该也会死吧。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仍然没有半点挣扎的动作。 竹青无辜,因为他的逃跑才会受刑。 ——所以他欠竹青一条命,自然该以命偿还。 呼吸停滞眼前一暗的瞬间,他好像听见了一声惨叫,和一声缱绻温柔的呼唤。 第35章 诘问 “你枉为人!” 在那个声音轻轻唤了他的名字后, 眼前的竹青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的地牢也渐渐淡去然后消失。 四周只剩下无尽的黑暗,静得谢濯玉能听到自己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声。 谢濯玉手肘撑着地艰难地坐了起来, 曲起膝盖用手臂环抱住,两眼放空地盯着某一点。 许久,他终于缓慢地眨了眨眼,星点水光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悄无声息地缀上了无神的浅棕眼瞳。 一个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生不如死, 对任何稍有良知的人来说都是很难接受的事情,更何况看似无情的谢濯玉其实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所以那日,他一回去就大病了一场,发了数日高热, 浑浑噩噩险些没撑住。 大抵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本能在起作用,有关地牢里的那场血.腥.刑.虐的记忆在他醒后变得模糊不清, 被自动弃置在某个偏僻角落。 那日的事好像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梦醒了就什么也没有发生。 以剑入道的谢濯玉并非怯懦之人。 然而竹青的事, 他却下意识地不愿再回想一下。 这大抵是他生平第一次逃避。 逃避固然可耻, 在某些时刻却很有用。 这些时日,他看着和以前一样, 仍那副冷淡又疏离的模样。 就连与晏沉的相处模式也没有发生变化。谢濯玉对晏沉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 只是今夜,努力维持的假象突然被打碎了。 眼前的黑暗如墨池一般,下一刻却突然起了涟漪。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谢濯玉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濯玉下意识地仰起脸, 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在看清那人腰间坠着的两枚古朴令牌后瞳孔微缩。 ——那是青云宗的掌门令和清虚峰的峰主令。 下一刻, 熟悉的声音也在响了起来:“他人因你无辜受累,你竟还对罪魁祸首动了凡心。青云宗出了你这样的弟子,当真是宗门不幸!” 谢濯玉睁圆了眼, 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面前的人又突然消失在黑暗里。 没有人再从黑暗中显出身形,但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却一个接一个响起,不停回荡在谢濯玉的耳边。 “谢师兄!你怎么能与魔人日日厮混,还喜欢上一个魔头呢!” “首席,你害死了无辜之人!” “谢濯玉,你不配为青云宗弟子!” “你枉为人!” …… 谢濯玉将脸埋在膝间,手指紧紧揪住了袖子,嘴唇都微微发抖。 分明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幻象,不必理会,但他仍因为这些话心神动荡。 因为那些话都没有说错,每一句都曾在他心里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地滚了数遍,现在不过是藉由他人之口说了出来。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谁都可以喜欢晏沉。 但唯独他谢濯玉不行。 只一个因他才受刑至死的竹青,就已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让他迈不出半步。 他看着竹青受刑的每分每秒,都恨不得扑上去护着那个可怜的少年。 到后来,他已经快要崩溃,甚至想过扑上去给他一个痛快的死亡解脱。 然而只轻轻动了一下,就惊醒了晏沉,下一刻就被无形的力量钉死在原地。 那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像滔天巨浪将他淹没。 嘈杂的责备声突然消失了,一个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不可以忘记。” 谢濯玉在这个声音出现时倏地抬起头。 一袭白衣的少年看着只有十四五岁,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垂在身侧的手握着一柄通体雪白的灵剑。 面颊如白玉,眼如桃花瓣,容貌昳丽偏偏表情冷淡。 ——正是他自己。 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后,“谢濯玉”抬手挽了个剑花,随意地挥出一剑。 寒芒闪过,剑气倾泄而出,无尽的黑暗被这一剑斩开。 双眸紧闭的谢濯玉猛地睁开了眼。 床顶的复杂花纹、床边垂下的帐帘和身上盖着的厚重绒被都在无声地提醒他自己所在何处。 手掌撑着缓缓坐起,他微微转头,透过半透的帐帘去看外面。 天光熹微,淡淡的光洒在了窗户上透了进来。 已经是新的一日了,过了今日就是新的一年。 谢濯玉收回视线轻轻呼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脖子,突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只要是梦就得醒来。 缓了好一会,手脚渐渐有了力气,谢濯玉踩上木屐慢吞吞地走到桌边,刚要倒杯水润润喉就听见笃笃两下叩门声,十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公子醒了,我们可以进来吗?” “进来。”谢濯玉一边说一边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那茶水是昨夜的,却仍冒着一点热气,茶汤也像刚泡没多久那样清亮。 他盯着茶盏上的氤氲水汽看了几秒,突然伸出左手将茶壶拎起,右手手指探向茶壶底端。 壶底很平滑,但一摸就能感觉出来不是陶瓷的手感。指尖触上只停留几秒,灼热的感觉已经蔓延,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是炎魂晶。 这种火属灵矿对火灵根的修士修行也有很大好处,用途很广。但因为开采无度,炎魂晶在很久以前就五界难寻,仅存的几处矿脉都握在各界最强的势力手中。 矿生长缓慢,开采一点少一点,连指头大的一块下品炎魂晶都能让人打破头。 而晏沉居然拿这东西附在茶壶底给茶水保温,传出去谁不骂一句这魔头暴殄天物。 谢濯玉将茶壶放回桌上,眼中的几分惊诧在转头看见十三时已经尽数收敛。 今日的十三和十七穿了一身桃粉色的衣裙,配上鹅黄色的夹袄。十七还扎了两根辫子,看着活泼又俏皮。 “公子,您怎么穿得这么少啊!” 十三关好门,一转身就见谢濯玉连外袍都只是披在肩上,衣着单薄地坐在桌边,顿时吓了一跳,快步走到床边衣架前捞起那件狐裘就要给谢濯玉披上,却被谢濯玉抬手轻轻挡住。 整晚陷在梦魇,醒来时谢濯玉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在他坐起后就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原本还能努力忽视,十三这么一说,他突然就觉得难以忍受。 “有足够沐浴的热水么?”他抿了抿唇,轻声询问。 十三点了点头应道:“有的。”说着,给十七使了个眼色,让她直接把端着的铜盆里的热水倒到浴桶去,自己则转身出去拎水。 她动作很快,半炷香后就拎着水回来了。 事情都安排妥当后,她轻声说过半个时辰再来,然后识趣地带着十七离开了。 谢濯玉搁了茶杯,起身去取了一套干净的里衣挂在臂弯,然后转到了房间一角的屏风后方。 随手将披着的外袍扯下挂在屏风上,修长的手指缓慢地解开扣子。 下一刻,白色的里衣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无暇白玉一样的背暴露在空气中。 后背抵上浴桶壁,谢濯玉闭着眼微微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这一刻才算活了过来。 整个人沉入温热的水里,大脑开始放空,思绪逐渐漫无边际。 以前茶水还是会冷的,那时一定是没有炎魂晶的。那是从什么时候起变了,他居然都没有察觉……谢濯玉皱着眉想了一会,仍然找不到答案。 就像他仍然不知道,哪个瞬间才是他动心的开始,又是因为什么。 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的想法在这一刻重新浮出脑海,他第一次产生这么强烈的一定要做什么事情的欲望。 闭着眼地泡了许久,谢濯玉开始昏昏欲睡。 但在睡过去的最后一刻,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在看清眼前场景后陡然急促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了下来。 手搭上浴桶边缘借力站起,抬腿跨出浴桶,踩上木屐后谢濯玉伸手去拿旁边木架上的帕子。 水珠从后颈顺着脊背的曲线一路下滑,无声地滴在地上。 泛着莹润光泽的白皙肌肤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成了昏暗环境里唯一的亮色,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美人出浴,活色生香,可惜的是无人能有幸看见。 扣好中衣的最后一颗扣子,谢濯玉慢吞吞地往外走,刚走到柜子前就听见叩门声。 谢濯玉抬手去开柜门,听见敲门声头也没回,惜字如金道:“进。” “主子,君上特意给您送来了新衣!”十三的声音雀跃,音量都提高了些许,脸上难掩兴奋。 谢濯玉伸手要随意拣一件外袍的手停住,转过头去看她,然后就愣住了。 十三和十七都端着一个很大的红木托盘,上面放着叠得整齐的衣物。 而她们俩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手中也端着红木托盘,打眼扫去尽是金玉首饰。 谢濯玉僵在原地,突然就想起了刚醒来那一日被极乐城侍女围着妆点成“礼物”的经历,心中突然就涌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抵触的情绪也油然而生。 手指捏紧选好的那件衣袍,谢濯玉沉默地看着她们四个将托盘放到桌上和椅子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刚吐了两个字,谢濯玉就闭嘴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十三在刚进来时就看见了他披散着的半湿头发,心头一紧,赶紧端着托盘快步走到桌前放下,又小跑着去拿被谢濯玉顺手挂在屏风上的巾帕。 见谢濯玉仍站在那不动,她忍不住催促道:“公子快坐过来,您的头发还在滴水呢。” 谢濯玉反手关上柜门,目光从她手里的巾帕移到桌上的衣物,到底还是不愿为难她们,不太情愿地挪了过去。 第36章 不想收 他不想再收晏沉的任何礼物。…… 十三将谢濯玉半湿的头发拢到一起, 展开帕子将头发裹住,擦拭的动作轻柔又小心,像是在擦拭名贵的瓷器一般。 擦干头发后, 她用眼神示意十七将一个托盘上的梳子递过来,然后慢慢地将谢濯玉的头发梳顺。 梳完头发后就是换衣。 谢濯玉站起来,在那个陌生的侍女拿着一件衣服要过来服侍他穿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给我吧,我自己来。” 侍女小五在他后退时露出了惶恐的表情, 慌乱地低下了头。 捧着衣服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很想向十三求助,却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今日虽然是她第一次见谢濯玉,但谢濯玉那些事迹早就在私底下传开了, 魔宫上下的所有人其实都知道他在君上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而现在,她好像惹了这位主子不满。 谢濯玉敏锐地察觉到小五的不安, 赶紧开口解释道:“我只是不习惯他人服侍, 并非是针对你。” 小五飞快地抬眼看他, 然后就对上了谢濯玉沉静的目光。那张漂亮脸蛋上的表情虽然冷淡疏离, 却没有半分厌恶与愤怒。 她悄悄松了口气,双手捧着衣服恭敬地递给谢濯玉。 谢濯玉接过, 展开那件月白色的中裳打量了两眼,转过身要换却又停住:“你们都转过身……算了,你们都先出去吧。” 他很少像这样用带了命令意味的语气说话, 但一想到被团团围着服侍穿衣的场景就有点头皮发麻, 所以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 十三低头应是,很知趣地率先带着十七往外退。 原先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 也低下头跟着退了出去。 在听见门被轻轻关上发出的一声闷响后,谢濯玉终于松了口气。 幸好她们不像极乐城那群侍女一样油盐不进。 晏沉这回送来的衣服系带并不复杂,谢濯玉自己研究了一会很快就摆弄明白了, 不需要再去求助他人。 中裳、外衫、鞋袜都一一穿好后,他伸手从放着各种饰物的托盘里随便挑了一个镶了东珠的发冠打算戴上,却在拿起凑近看清后愣住了。 莹润的珠子看着朴实,拿到光下后盯着看就会发现那颜色是在不停变化的。流光溢彩,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这压根就不什么普通东珠,而是稀有的鲛珠! 看这幻彩,应该还是品质最上乘的、不会轻易流出的月鲛珠。 谢濯玉之所以认得出来,也是因为宗门里有位出身尊贵的师妹就有一条很宝贝的月鲛珠项链,还献宝似地让他看过。 那颗月鲛珠个头跟面前这颗比根本就不够看,幻彩也逊色许多,但也是十分稀罕的好东西了。 谢濯玉轻轻地把发冠放回托盘,又扫了眼其他的东西,在捕捉到几样东西后干脆直接退远了几步,将手背到身后。 一堆金玉饰品里看着最普通的东珠发冠镶的都是月鲛珠,他还依稀辨出有好几个也用得是那种稀罕宝贝。 晏沉怎么好端端地送这么多好东西来。 等等……该不会这就是之前说的年礼吧,那这礼也太重了。 谢濯玉不想收这份礼。不止这份年礼,他不想再收晏沉的任何礼物。 没有不喜欢,但不管是点心和花还是衣服首饰,他通通都不想收了。 因为谢濯玉清楚地知道,他没有办法拒绝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的真心,也不可能做得到对晏沉的好无动于衷。 但他不可以再对晏沉动心,哪怕只有一个瞬间。甚至连那些已经产生的喜欢,他也该收起来了。 但是,当谢濯玉环顾一圈,目光最终落到窗边小几上摆的那个白玉花瓶里的梅枝时,几分茫然突然就涌上心头。 可他现在的住处、吃食,哪一样能跟晏沉扯开关系呢? 就连他身上现在穿着的衣服也是晏沉送来的。 谢濯玉撑着桌子,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垂着头盯着衣摆的流云暗纹,神情怔然。 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很蠢的猎物,明明很早就掉进了陷阱里,却迟钝得没有意识到不对,很久之后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 ——他落入了晏沉的“陷阱”里,早就无路可逃。 十三几个人在门外等了快有小半个时辰,房间里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小五看了看日益升高的太阳,露出担忧的表情。 她轻轻拽了拽十三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怎的一直没有动静,他还有头发要打理呢……再拖下去,年宴就要开始了。” 十三思索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拍了拍门,担忧地问:“公子可是遇到了困难需要帮助?” 然而等了一会,谢濯玉仍然没有回应。 就在十三等得心焦,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差点就要推门而入时,紧闭的门终于被轻轻打开了。 在看到谢濯玉后,站在门外的四个人都愣了一下,包括跟谢濯玉接触许多的十三和十七。 好好看,相同的想法浮上所有人的心头。 寻常人压不住的玄青色流云纹大袖衫,穿在谢濯玉身上却无半分违和,黑色的狐裘更是为他添了几分矜贵。 面无表情的人长身鹤立站在那,让人觉得这是九重天上的仙人降世,寒月落入人间。 可再去看他的脸,这个想法就会产生动摇。 因为这清冷的仙人长了一张极其艳丽的脸。 乌发雪肤,眼如桃花,唇色如春。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轻轻蹙眉再看人一眼,就能勾起人心底所有不可言说的恶劣欲念。 “怎么了,可有何不妥?”谢濯玉微微蹙眉,开口打破了寂静。 “没有!”十三打了个激灵,率先回神,落到他披散在身后的头发,“公子的头发还是束起来吧。” 谢濯玉垂眼轻应了一声,转身回房落座。 因着略赶时间,再考虑到谢濯玉大概不会喜欢过于繁复的发型,十三干脆只取了一根红绸发带将谢濯玉的头发束成干净利落的马尾。 十七和其他两个人凑在托盘前挑得眼都花了才选出几样饰品,却全都被谢濯玉用眼神无声地拒绝了。三个小丫头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把东西又轻轻放回去。 年宴在议事殿旁边的一座宫殿里举行,谢濯玉到的时候人都已经来齐,一众魔人甚至连热身酒都喝了一转了。 半夏倚着门正跟身边的一个女人低声说话,余光突然瞥见谢濯玉眼睛瞬时亮了起来,摆了摆手就朝谢濯玉迎去。 “您可算来了。再等上一会,都不用我去寻,殿内的容公子得忍不住冲去扶桑阁了。”大抵是年节的气氛感染,一向面无表情的半夏一开口就带了点笑,“您随我来。” 谢濯玉表情淡淡地轻轻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向宴殿大门走去。 紧闭的玄铁大门上雕着许多凶兽的图案,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谢濯玉只扫了两眼,就见半夏抬手轻轻碰了下门上的青铜兽首。只听一声细想,下一刻看着厚重的大门就被她一只手轻轻推开了。 入目就是金碧辉煌的大厅,殿柱、桌案上到处都是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亮得甚至有点晃眼。 不同于凡人宫宴繁多规矩、仙人宴饮的庄重自持,魔人只在乎如何能尽兴享乐。 一整张又长又宽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美食美酒,桌前的人拼酒的拼酒,谈话的嗓门震天响。 忽略那些夜明珠和各种金银饰物,说这是哪个酒楼大堂都可以。 谢濯玉脚步顿住,看着眼前的群魔乱舞,突然就觉得赴宴可能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晏沉凶名在外,魔界人人畏他,所以他以为年宴就是一群魔人安静又压抑地吃顿饭……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后悔,想走。谢濯玉轻轻抿了抿唇,垂下眼睛。 有人发现门开了,转头看了过来,当场愣住了,而与他交谈的人也跟着往门口看。 很快,所有的人都望向了站在门口的谢濯玉。 一众魔人脸色纷呈,全都死死地盯着谢濯玉不舍得挪眼,有人甚至伸手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醉糊涂了。 嘈杂的殿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下子就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半夏才不管这群人心思各异想的什么,只是转头对跟在谢濯玉身后的四个小丫鬟说:“你们不必跟着进来,没有安排活的话可以回自己的住处,或者去寻人玩。” 谢濯玉瞥了一眼一个搂着美艳魔姬的魔人,心中也有点担心,于是偏头对十三她们点了点头:“自己去玩吧,到时候我自己回去,不必来接。” 说完他抬腿跟上了半夏的脚步,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的门合上时的沉沉声音。 坐在右侧首位的容乐珩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濯玉,在他目光落过来时展颜笑了出来,以灵力传音对谢濯玉盛情相邀。 「不知我可有幸与仙君同席?」说着,他笑眯眯地拍了拍自己身侧提前留出来的位置,满脸期待。 第37章 玉的反击 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 谢濯玉看着他身边那一看就是特意留出来的空位。跟容乐珩的距离只有一臂不到, 但跟旁边的那个魔族也是。 眼神开始飘忽,谢濯玉慢慢地低下了头,避过了容乐珩的视线。 太近了, 四舍五入这就是在人堆,他不喜欢。 但是拒绝了,他怕黏糊的容乐珩会奔上来扯着他的袖子不撒手。 他一点不想在众目睽睽下和容乐珩掰扯……总感觉会特别奇怪。 未等他想出拒绝的话语,半夏已经领着他走到殿内最前, 刚好路过了容乐珩面前。 容乐珩故意作出几分可怜表情,笑容也敛了几分,看着有点强撑的勉强。 他不甘心地伸手就想要揪谢濯玉的袖子,像是打定主意要将他留下。 然而他手刚伸出去, 还没来得及碰到谢濯玉,半夏就如有所感地挡在了谢濯玉面前。 “容公子, 君上已为他安排好了座位, 不劳您费心。”半夏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脸正色道, “君上说,容公子若是醉得太快又要犯蠢, 就请您出去醒了酒再回来。” 容乐珩笑容彻底凝固,很快就一脸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他捧起酒碗,垂眼啜了口酒, 低声嗤笑了一下:“真没意思……行吧, 过年么,不为难你。” 谢濯玉悄悄地松了口气, 低着头跟着半夏又走了两步,却觉出几分不对。 容乐珩的位置是右侧首座,左侧首座他刚刚看到也是有人的, 怎么还要往前走。 他的座位该不会就是…… 谢濯玉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抬头时却已经站在殿内最中间的那个座位面前。 晏沉当真会享受。旁人嫌椅子不舒服不过是自己带个软垫,最多也就是抛弃椅子席地而坐,可他倒好,直接在这摆了个软榻。 雕花精致的梨花木软榻宽敞得够两个人躺,并排坐两个人更是绰绰有余。 除此之外,他还在上面铺了两层厚厚的白色兽皮绒毯,摆了一对兔子样式的长条软枕。 谢濯玉看着那张软榻,目光慢慢挪到那张同样摆满了各种美食瓜果酒水的桌子,许久没有动作,好一会才抬头去看半夏。 半夏等了一会不见他入座,心生纳闷这是等什么呢,下一秒却对上了他询问的目光。 她点了点头,看着说话声音都带了几分敬意:“君上说,今日年宴您与他坐一块。” 谢濯玉听到她的回答下意识就想要拒绝,让她给自己重新安排个位置,只是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 他转头去看身后已经重新群魔乱舞起来的宴席,扫了一圈找出的寥寥几个空位都在人群。 要么坐晏沉身边,要么坐人堆里去。谢濯玉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 果然不该来的。他心想,心头涌起一点后悔。 “您有何吩咐吗?”半夏看出了谢濯玉的欲言又止,殷切地问道。 她只要一想起之前自己在谢濯玉身上押注赚得那几大袋灵石灵晶,再一想这些时日君上跟心丢了一样天天往扶桑阁跑,看谢濯玉就忍不住心生敬佩,本是履行职责的举动也多了几分真心的关切。 不能怪她狗腿,她这叫有眼光、会做人好吧,就该发财的。 谢濯玉绕过桌子,小心翼翼地在软榻边缘坐下。 睫羽轻颤,他换了个问题:“晏沉什么时候来?” 等晏沉来了见上一面,他应该就可以离开了吧。 半夏凝眉想了一下,轻声解释道:“君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处理完就会来的。我们的年宴没有很多规矩,不是一定要等君上来才开席的。您看,他们都吃上了,所以您也可以直接动筷。” 谢濯玉眉毛微蹙,心知她这是误会了,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半夏微微躬身道了句“除夕安乐”,然后转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施施然落座后跟身边的一个魔女碰杯 谢濯玉坐在软榻上腰背挺得笔直,取了一个小碟,时不时拣点东西送入口中。 不时有魔人投来视线盯着他瞧上好半天,他却好像浑然不觉。 容乐珩在吃菜饮酒的间隙悄悄地抬眼看向首座的谢濯玉。 静静坐在那的谢濯玉好像不是身处热闹宴会,而是在寂静院落里冥想悟道,好像有无形的结界将他与这个热闹得有点乱糟糟的宴会隔绝了。 不愧是问月仙君,完全不受外界影响。他忍不住感叹,然后飞快地收回视线怕谢濯玉察觉,重新和身边的人拼起了酒。 但容乐珩若是再仔细看一会,就会发现淡然自若的谢濯玉将筷子捏得很紧,连指尖都微微发白,身体也越来越僵硬,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谢濯玉夹了一筷笋送入口中,然后就撂了筷子。 菜很好吃,但周围各种交谈声、魔人与魔姬嬉闹的声音混在一起吵得要命无比恼人,实在是让人半分食欲也无。 刚才他听到一声响动,下意识抬眼去看大门却发现并非是晏沉来了。 下一刻,他就看见一个魔人将魔姬搂在怀里,两人肆意地拥吻,那魔人的手还在不老实地往桌下探。他们的动作碰洒了酒碗,酒液溅到了那魔姬身上的半透黑纱衣,透出了肉色。 谢濯玉愣了一下,飞快地挪开视线,却又看见了一片雪白肌肤。 他不敢再看,看似镇定实则仓惶地低下了头。 自幼生长在仙门、被教导庄重自持的小仙君猝然见到这种靡乱的画面,只觉得脸都要烧起来了。 魔人狂放,他们修行不断欲,都是很正常的,不必大惊小怪,反正也不关你事…… 谢濯玉一边拿起筷子胡乱地往自己的碟子里夹菜,一边在心里碎碎念努力说服自己。 捏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泄露了他慌乱的内心,然而无人察觉。 就在谢濯玉如坐针毡,快要忍不住起身离开时,变故陡生。 席间有个人突然站起来离开座位,端着满满一碗酒径自向谢濯玉走来。 坐在他隔壁的魔人很快推了推身边的人,很快所有魔的目光都落到了那个人身上。 嬉闹声很快就小了些许,连那个肆无忌惮地与魔姬作乐的魔人都停了下来。 半夏觉出不对,按着桌案就要站起来,却被身边的女人按着肩膀坐回去,只能悄悄向谢濯玉投去担忧的目光。 至于容乐珩,他早就喝得已经不省人事,趴在桌上醉死过去了,压根就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只是唇角翘起,像是做了个好梦。 除了半夏,在场所有还清醒着的人都等着看一场好戏。 声音突然小了许多,谢濯玉觉得奇怪。 是晏沉来了么?他想抬头看看什么情况,又怕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 正犹豫着,下一刻谢濯玉就闻到了一股甜得腻人的脂粉香味,和浓重的酒气混在一起,刺鼻冲人。 紧接着这股气味的主人就站在了他的桌前,入目是绣着繁复花纹的裙摆。 他慢慢地抬起头,在看清面前的人后微微蹙起了眉。 闯入视线的是一张雌雄难辨的脸。 狭长凤目边用金红色的闪粉与颜料勾画出繁复的花和图纹,嘴唇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偏偏皮肤惨白没有半分血色。 那张脸妖艳美丽,细看却又会总觉得有几分诡异,活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妖精。 然而下一刻,这妖艳女子一开口就让谢濯玉愣了一下。 那声音尖细得有点刺耳,像是捏着从嗓子里逼出来的,很像女子,但仔细听还是能辨出来这确是男子的声音。 “君上新得的美人这容色当真是举世无双,我只看一眼,差点以为那九天上的仙人坐在这,啧啧。”妖精笑容越发的轻佻,将手里端着的酒碗往谢濯玉面前递,另一只手伸过来挑起谢濯玉的下巴。 “我定要与美人同饮一碗酒,再共度一.夜.春.宵。这一身衣衫很是衬你,让我好生期待衣衫下又是怎样的……” 他止住话题,笑容意味深长,手指下滑想要碰谢濯玉的脖子。 谢濯玉在他说出一.夜.春.宵四字时就已经冷下脸。 昨夜噩梦的余悸、嘈杂靡乱宴会带来的不适甚至是他对晏沉动心的自悔与纠结全都冲上心头,然后在这一刻被这一句话看似玩笑实则侮辱的话全数点燃。 谢濯玉用力拍开他的手,却在一声清脆的“啪”声里接过了那碗酒。 然而妖艳男子刚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谢濯玉已经将那碗酒反手泼到了他脸上,狠狠地将碗砸在地上。 妖精的笑容凝在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然而顺着面颊流下的冰凉酒液却又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谢濯玉却是把酒泼了他一脸。 “你怎敢如此对我!”他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表情阴狠难看,伸手就要对谢濯玉发难。 然而谢濯玉动作比他更快。 电光火石之间,许多人甚至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一道黑影闪过。 谢濯玉捏着一枚锋利的碎瓷片,狠狠地扎在了男人的脖颈上。若不是男人反应迅速运用灵力护住自己,他的脖子肯定要开一个血洞! 饶是如此,那脖颈上仍然被划了一道食指长的口子。 谢濯玉目光冰冷地盯着那张被酒水弄得狼狈的脸,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 他仍未松手,全然不顾自己的手指和手掌也被瓷片划破正在往下淌血,只是继续用力想把那瓷片往妖精男脖子里扎,有一种要把整个瓷片都捅进去不罢休的意味。 而他的眼神和这个举动终于彻底激怒了妖精男。 第38章 舔伤 他的手指被晏沉衔在口中。 他抬手紧紧握住了谢濯玉的手腕 , 尖利的长指甲掐进细嫩的皮肉。 那张妖艳的脸变得越发狰狞扭曲,极尽癫狂之色,声音也变得凄厉粗哑。 “没关系, 你死了就绝对不能拒绝我了……漂亮的东西都会是我的,嗬嗬哈……” 谢濯玉当机立断地松开碎瓷片,想要往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然而手腕却被那只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手死死钳住,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抽身。 诡异的怪笑戛然而止, 妖精男突然出手,五指成爪,闪电般地袭向谢濯玉心口,竟是要以手剜他的心! 人群中的半夏倏地站了起来, 足尖点地飞身就要扑过去救谢濯玉。但到底是晚了几秒,来不及了。 谢濯玉心知躲不过这遭, 咬牙抄起一只筷子捅向妖精男的眼睛, 准备拼个鱼死网破。 千钧一发之际, 那只袭来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中, 而本该被轻松避开的筷子却真的捅进了妖精男的左眼。 星星点点的温热鲜血溅在了谢濯玉白皙的脸上,像是红梅落在茫茫雪地里。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住了, 搞不明白这奇怪的事态发展。 他们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一种恐怖的威压就在下一刻席卷了整个殿厅。 仅一个呼吸间,殿内除了谢濯玉外的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谢濯玉面前的妖精男则突然捂着脖子仰面倒了下去, 刚刚袭向谢濯玉的那只手被无形的力量扭曲成一种诡异的形状,手指时不时轻轻抽搐一下。 谢濯玉可以确定, 他还听到了骨头咔咔碎裂的声音。 他倒下后,视野便没了遮挡。 紧闭的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无息地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而晏沉就站在那里。 夜明珠明明将室内照得亮堂无比, 谢濯玉将晏沉阴鸷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却仍在某一瞬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晏沉像站在无边黑暗里,没有任何一束光能落到他身上。 那双深潭一样的黑瞳无声地望向谢濯玉,然后在看见谢濯玉正往下淌血的手时眼神一下子暗了下来。 晏沉抬腿走向谢濯玉,步伐不急不缓,如同在月下花丛中闲庭漫步。 但他的每一步无疑都踩在了其他人的心尖上,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大气不敢出一下。 谢濯玉重新在软榻上坐下,下意识要将手规矩地搭在膝上却又顿住了。 低头看了看仍在往外流血的手掌,再瞥了一眼干净的衣衫,他抿了抿唇,最后轻轻搭在了桌沿。 走到容乐珩桌前时,晏沉脚步顿住,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动了一下。 下一刻,容乐珩突然就被一种暗力打醒了。 他仍醉得两眼发晕,捂着头恼怒地抬起头,对上了晏沉阴鸷的眼神。 “你干……”容乐珩刚张开口吐了两个字,突然就停了下来。 目光所见的人全都跪伏在地,属于晏沉的威压使得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而他清楚地在酒香与美食的香味中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张地抬头去看首座的谢濯玉,将他脸上的血迹尽收眼底。 而在那桌案前方的地上还躺了个人。 仔细看清那人的脸后,容乐珩突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血族的那个的妖孽东西肯定又发癫了。 晏沉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挪开了视线,走到了主座前。 随着他不断走近,妖精整个人都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抖如筛糠,全无方才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 “血华,你当真是好样的啊。”晏沉停在他面前,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抬腿踩上了妖精的胸口止住了他试图将身体蜷缩成团的动作,他像是试新鞋子是否好穿一样踏了两下。 这动作看着漫不经心没用几分力,然而下一刻血华就噗地一下吐出了一大口血。 晏沉收腿很快,然而靴尖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溅到了几滴血,只是魔血偏黑,落到黑色靴子上也不太明显。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眉毛轻轻皱起,看向血华的目光越发森然。 血华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发展成这样。 血族原本就是魔族里实力无比强大的一个种族,在晏沉一统十境后表面臣服,不轨之心却从未消散。 他的兄长自百年前上任族长后,血族就已经在暗地里筹谋着要将晏沉从这魔君之位拉下。 而今日,就是计划的最后一步。 晏沉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今日的年宴,他应该会死! “啧,我没死,看来真是让你很失望。”晏沉垂眼看着血华那张阴柔妖艳的脸,手抬到空中,指尖突然出现了一团金红色的火苗。 血华在看到那团金红色的火苗时瞪大了瞳孔,吓得涕泪横流,凄厉的求饶从喉间冲了出来:“君上饶命,反叛的事是他们策划的,我真的……” 晏沉皱了皱眉,笑容越发阴鸷,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低贱的牲畜:“真是跟你的族人一样蠢。” 他轻轻摇了摇头,食指一弹,那团金红色的火焰轻飘飘地落到了血华的脸上。 几个呼吸间,那金红色的火焰就弥漫开来,将血华整个人都包裹住了。 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地上的火人已经没了踪影。 火焰很快灭掉,地上只剩一个红色的小珠子——仔细看去,红珠上的纹路竟是血华的人形。 所有魔人目光呆滞地看着那空荡荡的地方,眼底深处是滔天的惊恐。 只一团小小的火焰竟能在几个呼吸间将人烧得神魂俱灭,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君上的实力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晏沉低头捡起那个珠子捏在手中,兴致缺缺地看了两眼后就随手丢到储物芥子里。 转身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人,再对上谢濯玉沉静的目光,晏沉呼出一口气,压下心底那股汹涌的杀戮欲望。 轻轻打了个响指,将压得人站不起身的威压尽数收敛,晏沉淡淡开口道:“继续吧。”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殿里的人俱是实力强盛之辈,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众人战战兢兢地起身坐回原位,重新开始吃喝,低声交谈,却完全不像晏沉出现前那样放肆恣意,一个个拘束得像鹌鹑。 往年即使晏沉在他们也不会这样。魔族各族掌权者和高层下属都知道,除夕这几日算是君上少有的心情愉悦的时刻。 年宴更是不必拘束,哪怕是胆大地向他敬酒,他也不会拒绝。 然而刚刚才见了他发怒,弹指就把一个大活人烧得连渣都没剩,眼下谁也不敢放肆,就怕一不小心踩雷。 晏沉绕过桌子坐到谢濯玉身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半臂距离。 他伸手轻轻握住谢濯玉的手腕拉到自己眼前,在看清其上的伤痕后眉头皱得死紧,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白皙的手掌上有一道不浅的口子,仍在汩汩往外渗血。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也有几道细小的伤口,让手指看着血迹斑斑。 与他一统十境那三年受过的伤比,这种伤只能充其量算皮外伤,他可能都懒得上药。 但现在出现在谢濯玉手上,这伤就显得狰狞恐怖,只看一眼都心惊肉跳。 谢濯玉被他盯得不是很自在,微微挣了一下想把手抽出来却没抽动,只好放弃,随晏沉摆弄。 目光落到晏沉握着他手腕的手,谢濯玉恍惚了一瞬,心中难得升起些许无措。 他知道与晏沉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可现实是晏沉靠近他时他根本无处可逃,就像现在连抽出手都做不到。 他决定不再对晏沉生起一点多余的喜欢。 可只是靠近一点,只是因为感受到晏沉因为他受伤的慌乱与担忧,他的心跳仍然无法控制地快了一点。 —— 晏沉神识一沉,在储物芥子中快速翻寻了一遍,很快找出了一瓶有止血效用的伤药。 牙齿咬住瓶口木塞将其拔出,快速确认过那药仍是有效用的,他捏着玉瓶将里面的药轻轻倒在谢濯玉的伤口上。 清透半稠的凝胶状伤药落到伤口上,被晏沉用手指轻轻推开敷住整个伤口。 很快,药液就伤口吸收,慢慢止住了血,只余一层淡淡的浅绿药膜覆在伤口表层。 谢濯玉垂眼看着晏沉的动作一声不吭,只在药液落到手上时轻轻嘶了一声,然后慢慢皱起了眉,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想把手抽出来。 药闻上去就是好药,这惊人的止血速度更是可见一斑。 然而止血伤药越好越刺激。 那药一落到伤口上,一阵冰冷刺骨的凉意顿时蔓延开来,好像把手插进冰盆。 在晏沉用手指推开后药液开始被吸收时,他的伤处很快就开始发烫,有一种刺刺的痛。 “对不起,我来晚了。”晏沉摸过桌边叠得整齐的白色帕子展开,轻轻去擦溅在谢濯玉脸上的血点。 擦干净后,他将帕子叠了一下,用干净的那面去擦伤口边缘的血,连着手指上的血迹也都擦净。 动作之轻柔细致,像是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擦干净血后,晏沉随手将帕子搁在桌上,皱着眉看那几根修长手指上的几道细碎伤口,越看越觉得无比扎眼。 刚刚上药时谢濯玉的那声痛呼和抽手他没有错过,哪还狠得下心让他再因为这些小伤口疼上一番。 谢濯玉看着晏沉面露犹豫,只觉得困惑。 药也上了,歉也道了,怎么还不撒手,放手也会让晏沉犹豫吗。 然而下一刻,他就明白了晏沉在犹豫什么。 他的手指被晏沉衔在口中。 然后,晏沉的舌尖轻轻舔过了他的伤口,温柔又细致。 谢濯玉只觉得一股热意突然冲上脸。 他愣愣地看着垂眼含着他手指的晏沉,大脑完全停摆不转了。 第39章 我的 “大庭广众之下,你怎么可以这样…… 手指被湿湿热热的口腔包裹着, 舌头细致地从指腹扫到指根每一处细小的伤口。 被照顾到的伤口像是泡在温热的药液里,疼痛很快就开始减退。 垂眼看着晏沉□□伤口的认真表情,谢濯玉神情恍惚地说不出话来。 谢濯玉还记得容乐珩是龙族, 而与他同族的晏沉自然也是龙。 他确实听说过龙涎有疗伤的作用,只是少有人真的试过现身说法,所以他不怎么信这个,只觉得是夸大其词。 没想到有朝一日, 居然真的有龙给他舔伤口来为他疗伤。 诚然晏沉是一片好心,但这种动作对谢濯玉来说实在是太超过了。 他连晏沉的靠近都想拒绝,更何况这种过分的亲密。 然而不等刚回过神的谢濯玉激烈挣扎,晏沉的疗伤已经结束了。 他退开些许, 眯眼看了一会,然后拿过刚刚随手搁在桌上的帕子认真地擦干净谢濯玉的手指。 他刚擦拭干净, 谢濯玉就抽回手, 有几分慌乱地要背到身后, 却又在对上晏沉深邃的眼瞳后停住了。 最后, 他的手轻轻地垂到身侧。手指无措地蜷缩了一下,然后躲进宽大的袖子里。 “大庭广众之下, 你怎么可以这样……”谢濯玉垂眼不与晏沉对视,开口说话的声音有点抖。 晏沉偏头看了眼身后吵闹的人群,目光又落回谢濯玉的脸上, 眼神微暗。 那张漂亮的脸红得要命, 往日是冷淡尽数消弭。 好像像熟透的柿子。晏沉突然就有点想轻轻咬上一口,尝尝是不是真的像柿子一样甜滋滋的……哪怕不甜, 他也可以借此留下自己的标记。 手背到身后,晏沉掐了个复杂的法诀。 下一刻,他们所处的这块地方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外界的声音都被尽数隔绝在晏沉所设的结界外。 晏沉的结界直接将这块地方划进一个单独的小空间,所以外界既看不见也听不到结界内的动静。 “好了。”晏沉手掌压在榻上凑近了几分,定定地看着谢濯玉,“现在没有人能看见我们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何……”谢濯玉语塞了几分,却觉得说不清楚,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掐断了话语,抿着唇不说话了。 晏沉好像猜到他要问什么,眼底亮起期待的光,却又在他收住话后暗了下去。 “龙涎有止痛促愈的疗伤功效,也不会像伤药一样刺激。”他轻声解释,主动递上了台阶绕开了话,“我只是舍不得再让你因为这点小伤又痛一次,无意冒犯。” 谢濯玉接了下去,随口问道:“那有足够的龙涎,岂不是受伤也无需用药了?” 说着,他突然打了个寒噤,强行止住差点展开的联想。 晏沉很快意识到什么,低声笑了出来,轻轻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是真的疗伤圣药。它甚至不能让你手指上这种小伤口马上消失。” 而且,龙涎在某些情况下会有催.情的效用……所以可不能完全算好东西。 晏沉蹙着眉想了一下,很快又展眉对着谢濯玉笑了出来,没有把这些告诉他。 谢濯玉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和他拉开些许距离,沉默着没有说话,心思游离在外。 一时间寂静无声。 快刀斩乱麻的道理谢濯玉再明白不过。 而眼下其实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其实应该趁现在跟晏沉说清楚,把那些徘徊在心底的问题都大大方方地问出来。 为什么要送我那些花和点心?为什么这么在乎我、甚至见不得我受伤? 晏沉,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可是在他无意间捕捉到晏沉看向他时眼中闪过的忐忑与无措后,这些话便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好像根本无需问出来,他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只是这答案却沉重得让他不愿面对,更不想接受。 所以他决定绝对不要主动提起任何有关话题。 只要他不问,只要晏沉不真的告诉他,他就可以给自己找出许多借口来粉饰太平。 谢濯玉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晏沉的心思本就复杂得难以揣摩,他对自己的好肯定也只是一时兴起,等他兴趣消失了之后他们就会回到仇敌的位置。 对,一切都只是晏沉开的玩笑而已。 “濯玉。”晏沉轻声唤了谢濯玉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听着很缱绻,“今日我来晚害得你受伤,我还忘记了你不会喜欢这种吵闹的宴会。” “都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他说了许多,然而真正被谢濯玉听进去的只有开头的那一个称呼。 不是玩笑一般的小仙君,也不是连名带姓的谢濯玉,而是濯玉。 去掉姓的叫法实在是亲密,更别提晏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喊得缱绻,好像情人间低喃爱语。 谢濯玉觉得自己刚刚退下去的灼热又重新冲上了脸颊,烧得他的脸好烫。 但这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从来都不甚在意这方面的他若是阻止晏沉喊反而太反常。 他缓了许久,等脸上的热意终于退下一点才轻声开口。 声音听着与平常一样淡漠,好像没有什么情绪,细听却又能隐约辨出些许不同:“那我可以回去了么?” 晏沉定定地望着他,心头突然就涌起一种浓烈的惶恐。 他突然就觉得谢濯玉在离他越来越远,明明他就在自己眼前,却好像伸手也碰不到。 伸手捞了双干净的筷子,晏沉随便夹了一块鸡肉送进嘴里。 鸡肉鲜美,酱汁入味,但他却没怎么长出好滋味,只是机械地咀嚼又咽下,大脑措辞着挽留的话。 低头看了许久那桌饭菜,再抬眼对上谢濯玉沉静的目光,晏沉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嗓子无比干涩。 “你不喜欢吵闹我就不撤结界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看,这还有一桌菜呢,我一个人也吃……”他说不下去了,打断自己的话,“算了,我让半夏送你回去 。” 说完,他就搁了筷子,轻轻摆了摆手,然后往身后软榻上一倒。 随手扯了个抱枕抱在怀里,手臂斜斜挡住眼睛,晏沉像是一个在闹脾气的小孩。 只是再看两眼,却能感觉到他好像很累,还有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丧气。 而周围的结界也没有马上撤去,像是在等谢濯玉的最后一声催促。 谢濯玉没有如他所想那样利落地站起离去,也没有催他撤掉结界。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腰背挺得很直,然后歪着头看着晏沉,缓慢地眨了眨眼。 许久,他垂下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很轻:“既然这样,那还是不要浪费了这桌酒菜。” 除夕宴一年才一次,今年还因为他见了血。错虽不在他,却也晦气。 明年这个时候他应该不能再跟晏沉坐在一起吃一顿饭了。 沉默的时间里,谢濯玉心头闪过许多前后不搭连的想法,最后还是鬼使神差一般说出了留下的话。 他允许自己不拒绝晏沉的靠近,只在今日,最后一次。 晏沉在听到他那话后轻轻挪开手臂,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濯玉,眼瞳亮如天上星,笑容已经在脸上漾开:“说什么呢,我没听错吧,濯玉?” 谢濯玉忍不住弯眼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我只是谨遵师长教诲,见不得珍贵的米粮被浪费。” “啧。”晏沉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手肘撑着软榻坐起来,“那我真是得谢谢你的师长,将我的濯玉教得如此好。” 谢濯玉捏着瓷勺往碗里舀云腿蛋羹的手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假装没有听到那个“我的”。 桌上只有两双筷子,谢濯玉原本用的那双只剩一根,另一根捅了血华眼睛然后被烧得灰都不剩,所以他只能用勺子了。 晏沉心甘情愿地承担了夹菜的任务,殷切地往谢濯玉碗里添菜。 奈何勺子吃东西多少有点不方便,谢濯玉吃东西斯文,现在还因着右手有伤只能用左手,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所以很快,那碗里就被堆满了各种菜。 晏沉顿了一下,顺势往谢濯玉旁边凑了凑,得寸进尺地提议:“我喂你呗。” 说着,他真夹了一筷笋递到谢濯玉嘴边。 谢濯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坚定地摇头拒绝。 他将勺子搭在碗沿然后把碗往前推了推,拿了另一条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嘴唇,悠悠开口道:“我饱了,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总不能指望我一个人吃完所有的。” 晏沉若无其事地将那筷笋送进自己嘴里,然后将谢濯玉那个碗挪到自己面前,直接就着那个碗开始收拾残局。 谢濯玉愣了一下,在看见他要用那勺子去舀蛋羹时更是微微瞪圆了眼,欲言又止。 晏沉如有所感,含着勺子抬头看他,将勺上的蛋羹卷干净后含糊地问:“怎么了,你还没吃饱么?” 谢濯玉在心里小声说,那个勺子是我吃过的,你怎么好意思问我怎么了。 只是对上晏沉的眼睛后,感到不好意思的反而是他。 所以晏沉等了一会,只等到他眼神躲闪却强装出一幅若无其事地摇头:“没什么。”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多小,耳垂又有多红。 而晏沉将他红得似乎要滴出血的耳垂看得清楚。 他脑子一转,很快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好可爱啊。 他起了坏心,砸了咂嘴,煞有介事地点头夸道:“这云腿蛋羹做的好。” 说完又舀了一勺,像是要仔细品尝一般慢吞吞地含住了半只勺子。 第40章 碰嘴唇 他会因为晏沉这种亲密的举动感…… 谢濯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却对上了晏沉无辜的眼睛,索性别开脸不再看他,眼不见心不烦。 晏沉怕真怕他逗恼了立刻见好就收地正色了几分, 一边慢条斯理地拣着菜吃一边主动开口与谢濯玉搭起了话:“濯玉,你怎么什么都不问我?” “你觉得我应该问什么?血华么?”谢濯玉心知他在说那个妖精的事。 他活了这么多年,前所未有地这么讨厌一个人。以至于一想起那个魔仍是忍不住皱眉,一股厌恶的情绪涌上心头。 晏沉不满地戳了戳碗里的肉, 轻啧了一声:“就一点也不关心我为什么会在今日这个好日子来晚啊。” 谢濯玉皱了皱眉,突然向晏沉靠近了些许,近到脸近乎贴上晏沉的手臂,然后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晏沉身上有一种冷冽的风雪气息, 但闻着很好闻,让人想到了凛冬寒梅。 凑得很近后, 谢濯玉终于在那股气息里捕捉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刚刚就隐约闻到了一点, 却只以为是自己身上的。 “你受伤了么?”他慢慢坐直身子, 眉毛蹙得更紧, 听着没有波澜的话语却带上了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一点担忧。 晏沉知道谢濯玉向来心软,本是打算跟他卖一下惨的。 他想要看谢濯玉担心他, 因为担心就说明在乎。 可当谢濯玉皱着眉望着他,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担忧后,他的心突然就好像要被温热的水泡软了。 我好坏啊, 晏沉心想。 但是他太想要谢濯玉的在乎与喜欢了……为此他愿意做一个卑劣的坏人。 晏沉突然笑了出来, 慢条斯理地夹了颗虾仁送到谢濯玉嘴边:“你尝尝这个。” 谢濯玉皱了皱眉,忍不住凑近了几分去看晏沉的脸色。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他竟真觉得晏沉的脸色比往常要苍白难看许多。 心头没由来地涌上一股烦躁,偏偏晏沉却笑得满不在乎,夹着那颗饱满的虾仁要他尝。 谢濯玉闭了闭眼, 微微偏过头,有点不想理他,淡淡道:“你这人真是……罢,不想说就算了。” “濯玉。”晏沉唤了一声,微微拖长声音,缱绻地唤,“小仙君看在除夕的份上,赏我个脸尝一个吧。你吃了,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可好。” 谢濯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实在是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这么来劲。 但下一刻,他还是乖乖地张口如晏沉所愿地吃掉了——因为晏沉看着他的眼睛好亮,带着些许期待的笑容更是让人无法拒绝。 有一缕头发在刚才的冲突中散了下来轻轻蹭在颊边,谢濯玉顺手将其别到耳后,然后微微歪头咬住了那颗虾仁,嫩红的舌尖不经意地扫过了筷尖。 看着很平常的动作,落到晏沉眼中却带上了一点诱惑的味道。 以至于他差点就没忍住要捏住谢濯玉的下巴凑上去亲他一下。 即使艰难地克制住了那种欲望,晏沉的目光仍久久地停在谢濯玉红润的嘴唇上,用视线描摹着那美丽的唇形。 谢濯玉被盯得有点不自在,微微蹙眉想要开口问有何不妥时,突然被晏沉捏住了下巴。 下一秒,那张俊逸的脸就突然凑近,在视野中放大了许多。 不像以前那样带着怒气的捏,晏沉这回的动作很轻柔,像是怕极了谢濯玉疼,自然地给人一种珍视的感觉。 谢濯玉惊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圆了几分,下意识就要伸手用力推开他时却听见晏沉低声开口:“别动,嘴唇上沾了酱汁,我给你擦干净。” 而不等谢濯玉再挣扎,他已经拿着柔软的帕子碰上了他的嘴唇,温柔地擦拭。 谢濯玉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时间流逝得好慢,简直是度秒如年。 极近的距离让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晏沉温热的呼吸,在那短短几秒内带给他一种熟悉感。 熟悉得连谢濯玉都开始不确定地想。 他们以前是不是也曾经像现在一样贴得这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交融,不分彼此。 他看着晏沉的脸,因为这个想法恍了神,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要伸手推开晏沉的。 手抵在那坚实的胸膛,似乎能感受到胸膛里那颗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这姿势从他人视角看是真像欲拒还迎,可惜当事人浑然不觉。 很快,晏沉就收回了手,没有多加停留,好像真的只是好心帮忙,举手之劳,绝没有半点私心。 ……如果忽略他收手时指尖状似无意地蹭了一下谢濯玉的唇瓣的话。 谢濯玉在晏沉的手松开他下巴后回过神来,浅浅的绯红瞬间爬上了脸颊,几乎要晕到眼角。 他飞快地抬起手臂挡住了嘴唇,难掩惊慌地往后挪了挪拉开了些许距离,缓慢地眨了几下眼后浅棕的瞳孔突然多了星点水光。 而晏沉也动作很快地将帕子折叠起来,然后搁到离他挺远的桌角,像是不想让他拿到。 ——谢濯玉只要看一眼就会发现那帕子上根本没有所谓的酱汁。 谢濯玉盯着晏沉,嘴唇抿成一条线,迟来的羞恼让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又不是婴孩,连自己擦个嘴巴都不会。 刚刚晏沉的举动又一次越过了某条安全线……实在是过于亲密了。 可真正让谢濯玉心慌的是,他因为晏沉这种亲密的举动感到害羞,却完全不会觉得讨厌。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明明连别人靠他太近都会觉得不自在。 为什么唯独对晏沉不一样,不应该。 “只是顺手而已。”晏沉像是看透了谢濯玉内心所想,贴心地安慰他,“寻常好友也会互相帮忙,你不必为此困扰。” 说着,他的唇角轻轻勾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恰当好处的笑,看向谢濯玉的眼神无比真诚:“但若是濯玉觉得被冒犯了,那我向你道歉。” 谢濯玉眼神躲闪了一下,很快恢复沉静,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只是身体仍然有点僵硬,还想再远离晏沉一点。 他知道晏沉说的不对。 他和晏沉怎么会是好友呢?明明就连友都算不上,他曾清楚地感受过晏沉对他的恨意啊。 他们是宿敌,有深仇大恨——这件事可是他第一天见到晏沉时晏沉主动告诉他的。 但是,谢濯玉不愿再去想那些缘由。 他会想办法弄明白自己为何会对晏沉产生喜欢,但那是在他割舍掉这种感情之后。 现在,他只需要台阶下。 “你还没说今晚发生了什么。”谢濯玉垂下手,目光沉静如水,为了丢掉脑子里那些想法主动接回了刚刚的话题,“你身上有血味。” 晏沉往后一倒靠在一个软枕上,又拿过另一个横在胸口,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着抱枕的兔子脸:“血族立族已久,很久以前就是称霸一方的存在。” “我一统十境时杀了他们的一任族长和许多反抗的人,继任的掌权者很识时务地臣服了我。”他顿了顿,轻轻耸了耸肩。 “血族族域很广,第二境十城占了资源最多的六城,权力我也不收,日子好像比从前还要滋润。 “但我立了规矩。魔界的任何人都必须遵守,违背者必斩,无人例外。”晏沉咬重了规矩二字,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他们想要特权,虽臣服却不甘,一直筹谋着杀了你好取而代之。”谢濯玉轻声开口道,“而今日是除夕,他们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决定对你动手。” 晏沉笑了出来,不吝赞赏道:“濯玉聪明。” “一群蠢货,还都以为计划无人知晓,啧。”晏沉嗤笑了一声,“人多有什么用,所谓的精英没几个实力够看的。不过有几个爱搞小动作,所以就被绊住了。”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那倾巢而出的血族精英只是一大群蚂蚁一般。 谢濯玉其实并不关心这些。因为利益与权力发生的争斗到处发生,并不会因为种族就缺少。 他只是盯着晏沉的脸看了一会,像是要求得正确答案一般淡淡问道:“所以你受伤了吗?” 晏沉揉捏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没有,血是别人的,不小心沾染上了气味。” “濯玉,你在关心我啊。”他忍不住乐颠颠地笑了出来,抬手轻扯了扯谢濯玉的袖子,开始不露声色地翘尾巴尖。 “不必担心,我没有受伤。放眼五界,除了那些个都不知道还活着没的老不死,无人能轻易伤我。” “哦。”谢濯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那血华呢?” “脑子有病的一个废物。”晏沉冷笑出声,低声给他解释,“据说他的母亲是个漂亮的异族女人,可惜死得早。他母亲死后,他就爱扮成女人,与他看上的人……” 晏沉露出厌恶的神色,止住了话没有说下去。 谢濯玉也不再追问,只是轻点了点头,然后垂眼看晏沉揪住他袖子的手。 他轻轻扯了扯袖子,却没成功抽出来,索性不理了就让他拽着。 这个话题到这就结束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空气又变得安静。 晏沉眯着眼盯着谢濯玉的侧脸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他的袖子。 谢濯玉的侧脸也很漂亮,线条被明珠光晕柔和了些许,没有半点瑕疵。 寂静无声中,晏沉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刚刚差点就要说出口的话。 放眼整个五界,只有你曾经重伤了我却仍然活着。 ——而曾经让他受伤的那些人全都被他挫骨扬灰。 谢濯玉也不会知道,血族之所以挑在今日动手,是因为今日是晏沉旧伤复发之日,每一百年的这一日他就会变得极度虚弱。 晏沉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向谢濯玉透露出一切都是自己设的局,都尽在自己掌握之中,像只翘着尾巴尖展示自己强大的实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无尽秋冬 他带着我的春夏抛弃了我。…… 今日凌晨起的那场谋逆有多凶险, 谢濯玉不会知道。 至于本该保留一点血脉的血族,却因为血华伤了他所以将会被屠尽,晏沉更是连一个字都不会对谢濯玉提。 因为他知道看似无情的小仙君其实是恩怨分明的人, 不会因为所谓的隐患而斩草除根牵连无辜。 这种心软可能会招来灾祸,然而却让晏沉很喜欢。 但他现在只想做个自私的人。他要独占谢濯玉的所有感情,连这一点心软都不愿分走。 龙的心头至宝,容不得任何人染指。 东西也吃了, 话也说完了,谢濯玉现在有充足的理由再次提出离开。 然而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任晏沉玩他的袖子。 今日之后他不会再允许自己沉沦。 但现在, 他想和晏沉待在一起,哪怕只是靠得很近, 一句话也不说。 晏沉捏着谢濯玉的袖子盯着其上的花纹津津有味地看了许久, 突然开口打破寂静:“现在这样与我待一块, 是不是很无趣?” 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 声音淡淡:“还好。” 其实这样与晏沉安静地坐在一起,反而比嘈杂的宴会更让他放松。 “濯玉, 你知道么,凡人寿命短暂,便爱追求长生。凡人想踏入仙途, 修士又都想渡劫飞升。”晏沉看着他, 突然正色了起来,像是要与他探讨问题。 “可他们求的真是悟透大道而不是长生吗?” 谢濯玉不懂他怎的突然问这个, 但还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才回答:“每个人修行都有自己的理由,不满自己的寿数而努力修行也没有什么不对。” “那你呢?”晏沉像是在等他这句话,目光灼灼地问道, “你又为何踏上道途,为何要飞升?” “我可不信你也想长生不老。你该知道,即使是仙人也不是与天地同寿的。” 谢濯玉沉默地抿紧了唇,对上了晏沉深邃的目光,被这个问题问得心头一颤。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但对上晏沉漆黑如墨的眼瞳后,他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好熟悉。 像是数百年前也有人带着一点笑但语气很认真地问过他差不多的问题。 而他在经历许多后终于找到了答案。 可他再努力回想,依然捕捉不到那些消失的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问过,也不记得那个答案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你很为难,不愿告诉我么?”晏沉的声音打断了谢濯玉有些混乱的思绪,把他拽回了现实。 谢濯玉垂下眼看着衣摆上的云鹤,睫毛轻轻抖动如蝴蝶振翅,许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有点慌乱地补充,“没有骗你。” 晏沉没有说话,只是一点点蹭过去,头抵住他的大腿,自下而上地看他,目光热烈又缱绻。 “小仙君说的话,我自然是相信的。况且我知道,我们濯玉是不会撒谎的。”他温柔地哄着谢濯玉,用眼神无声地鼓励谢濯玉开口倾诉,“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不想说也可以,不必勉强。” 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瞳,谢濯玉心头一动。晏沉的话像是有蛊惑能力的特殊法诀,轻飘飘地落到耳边,激起了人的倾诉欲。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自我有记忆起我就在青云宗了。”谢濯玉低声开口,语气平淡,好像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一般。 “掌门曾对我说过,我是被仙界的一位大人物送到青云宗的,那人说我是天生仙骨,嘱托他要好好教养我成才。” 晏沉在他停顿下来措辞时轻轻嗯了一声:“我们濯玉确实天赋卓绝。你渡劫飞升时才三百多岁,在历来飞升的人里是最年轻的,说是五界第一天才也不为过。” “你别……” 谢濯玉被他这一个又一个“我们濯玉”喊得心跳加快,被那过分夸张的溢美之词夸得更加不好意思。 他张嘴刚吐了两个字,却又对上了晏沉晦暗深邃的目光,那句不许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避开晏沉的眼睛,喉头轻滚,谢濯玉艰难地接回了刚刚的话:“青云宗是修仙大宗,拜入青云宗的人为的就是修炼飞升。我自然也是要踏上这条路的。” “所有人说我将来定是能顺利渡劫飞升成仙的,师长们也对我寄予厚望,说我的飞升会为宗门带来无上荣光。”谢濯玉说着,搁在膝盖上的右手不自觉地伸展开来,然后手指缓缓收拢,好像回忆起了握剑的感觉。 然而掌心空落落的,没有他熟悉的鸿雪剑。 ——他失去了鸿雪,也再没有机会如从前那样挥剑斩流云。 一瞬间,谢濯玉脸上流露出了些许茫然,看着有几分脆弱:“我的师长说,我只需要潜心修行就好,不必也不许分心。所以我从未想过为何我要修道,又为何……要飞升。” 晏沉静静地听着他的话,突然抬手轻轻按上谢濯玉的脊背轻轻抚摸了两下,像是在摸一只猫。 谢濯玉坐着时总是将腰背挺得笔直,如松如柏,谁见了都要赞一句体态端正。 然而晏沉初时见他想的却是,他一直这样绷着难道不会觉得累么。再后来,他就总是想从后面搂住谢濯玉,做他的人肉靠枕。 谢濯玉身体僵了一瞬,但很快又在他有节奏的抚摸里慢慢放松下来。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他咳个不停的时候,晏沉也是这样摸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这样说起来,那时候晏沉的奇怪就初见端倪,分明说恨他,却又安抚他。 “我们濯玉辛苦了数百年,却不是为了自己。那抛去外人要求,只问你自己,你想飞升成仙么?”晏沉一边摸着他柔顺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谢濯玉默了半晌,轻声答道:“我想参悟大道。” 晏沉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一样笑了出来,手滑了下去随意搁在榻上,远远看着倒像是搂住了谢濯玉的腰。 悟道一定要成仙么?大道又是什么道?世间道法万千,为何你非要修无情道呢? 他看着谢濯玉的侧脸,差点就要忍不住质问出声。 谢濯玉皱了皱眉,紧急从情绪中抽身,重新缩进冰冷的保护壳里,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冷淡疏离的谢濯玉,仿佛刚刚流露出的迷茫与脆弱都是幻象。 “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很可怜。”晏沉盯着谢濯玉的侧脸看了许久,突然开口道。 “嗯?”谢濯玉垂眼去看晏沉,骤然听到这话只觉诧异。 “他们求长生,以为飞升当了仙人后便可以逍遥快活,”晏沉手掌撑在软榻上坐了起来,伸手拎了酒坛倒了满满一碗酒,“可他们却不知道,活太久之后,人生有多无趣。” 说完,晏沉微微仰头,一口气饮完了那碗酒。因为喝得太急,有些许清透的酒液淌了出来流过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晕深了衣领的玄青色。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随意地用拇指揩了揩嘴唇,然后重重地搁了碗。 谢濯玉静静地看着他,在这一瞬间又感受到了晏沉掩藏在心底的那点厌世……与强烈的毁灭欲。 鬼使神差地,他拿了个干净的酒碗,伸手也要去拎那酒坛给自己倒酒。 晏沉愣了一下,随即勾唇笑了出来,拿开了酒坛:“我来给你倒。” 谢濯玉也不争,看着澄澈清透的琥珀色酒液缓缓流入碗中覆过碗底,一点点升高,突然开口道:“我觉得,活得长也不一定就是无趣的事情。各族寿命不同,对人族来说,寿长便是上天的恩赐。 “况且,世间美好的事物数不胜数,定然能寻出一件有趣的事。” 听见他这话,晏沉斟酒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差点把酒撒了出来。 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给谢濯玉斟了半碗酒后重新给自己倒了一碗。 倒完酒后,晏沉终于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谢濯玉,眼里的情绪一瞬间就复杂得让人读不透。 有一瞬间,谢濯玉感觉他像是透过自己在看什么人。 但晏沉看的确实是他,那双深黑眼瞳像镜子一般映出了他的影子。 “人的一生也分四季。”晏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说的话明显意有所指,“而我的四季就像魔界的四季一般,春夏短暂,秋冬漫长。” “属于我的春夏虽然美好,却太过于短暂。而春夏之后,便是百花凋零的秋与风雪凛冽的冬。” 晏沉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然而每个字落到谢濯玉耳中都变得沉重。 他眼神微闪,胸口有种喘不过气的窒闷,以至于再开口时声音都不自觉地颤抖了几分:“四季交替轮回是天地规则。” 晏沉闷声笑了出来,拿起酒碗轻轻碰了碰谢濯玉的碗,然后低头喝了半碗。 谢濯玉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却也跟着捧起碗,嘴唇抵上碗沿慢慢地喝了两口。 醇厚的酒香在口中弥漫,晏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曾经爱一个人,与他约定过岁岁年年长相守。”晏沉看着谢濯玉的眼神温柔缱绻,笑容有些许怀念,但眼底深处却是深沉的不甘与疯狂的占有欲。 “但是他骗了我。他带着我的春夏抛弃了我,轮回便只剩下永无尽头的秋冬” 谢濯玉眼中闪过一抹错愕,表情无措,一句“我没有骗你”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那句话在嘴边打转,被酒液冲散,最后化成了几声急促的咳嗽。 聪明如他,在对上晏沉缱绻温柔的眼神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出来晏沉说的那人是谁。 他在猜到答案的一瞬间被逼到了角落,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晏沉的真心,然后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哄自己晏沉只是一时兴起。 习剑之人不能惧怕面对自己的心,剑才能随心而动,谢濯玉深知此理,亦做得很好。 然而紧随那陌生又熟悉的心动而来的,是无尽的负罪感。 那负罪感在他与晏沉之间斩出一条巨大的横沟,好像无法逾越的天堑。 不自量力地尝试,代价是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第42章 散宴 “不想脱就不脱了。” 心口像是被刀扎了一下, 痛得人喘不过气。 端着酒碗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碗中酒液随之荡漾,然后洒了出来, 溅到谢濯玉的手背上。 谢濯玉搁了碗,慌张地低下头,抬手用力捂住嘴唇。 撕心裂肺的呛咳声被捂得沉闷不清,听着却更加让人揪心。 晏沉愣了一下, 没料到他竟会有这么大反应,眼中流露出些许无措与懊悔。 他的手都有点抖,半晌才落到谢濯玉背上,僵硬地给他顺气:“事情与你无关, 你别多想……我也没有恨他。” 谢濯玉缓了许久才松开手,转而捧起酒碗, 褪了几分血色的嘴唇抵上了碗沿。 他知道晏沉在撒谎。怎么不恨, 晏沉分明恨他入骨才对。 小口喝完了碗中剩下的酒, 他才终于抬头看向晏沉。 大抵是因为醉了, 白皙的脸颊上浮起了红云,上挑的眼尾也晕开了一片绯红。 那双如琉璃般澄澈的眼睛沾了星点水光, 瞧着亮晶晶的,好像天上星辰落入他眼中。 沉静如水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晏沉,像是要看透他的灵魂。 晏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再开口说话时的声音又软又轻:“是我的错, 平白说些混账话惹得我们濯玉难过。” “你困不困,不如睡一会吧。今晚我安排了好看的东西, 到时候我喊你起来。”他说着就把一个软枕推到谢濯玉身后,轻轻拍了拍那个枕头。 谢濯玉垂眼想了一会后轻轻点了头,抬手解了狐裘系带, 然后低头去看鞋子。 晏沉若是个凡境王朝君王,桌案定会堆满无数弹劾他的折子——稀有珍贵、一尺值万金的织云锦竟被他拿来做靴子,连靴面的精致暗纹都用上了素银罗线。 当真是奢侈无度,但从中却可以窥见他对谢濯玉的喜欢。 晏沉看出了他的犹豫,适时开口:“不想脱就不脱了。” 谢濯玉动作顿了一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微凉的眼神像是在责他又说胡话。 但也是这一句让谢濯玉定下了心做出决断。 他不再犹豫,伸手麻利地脱了自己的靴子,然后飞快地爬上榻蜷缩起腿,抖开狐裘盖住自己。 他慢慢地在软榻上躺下,枕上了那个兔子软枕。 铺了两层兽皮的软榻软硬适中,厚重的狐裘盖在身上也很暖和。 一种强烈的安全感与满足感如潮水一般上涌,漫过了谢濯玉,让他紧绷的精神彻底放松了下来。 放松下来后倦意也很快涌了出来,谢濯玉还望着晏沉,眨眼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明明已经很困了,他却仍固执着不肯闭眼睡过去。 因为他害怕一觉睡醒时已经天光大亮,到了那个他必须退回更久之前、远离晏沉的死线时间。 谢濯玉不知道,他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的样子有多招人。 漂亮的小仙君脸还是红的,微抿着唇强忍困意半睁着眼看人,怎么看怎么乖。 晏沉呼吸一窒,从谢濯玉的眼里读出了不知缘由的不舍,整颗心都软得要命。 他轻呼出一口气,抬手轻轻覆上谢濯玉的眼睛,哄谢濯玉的声音听着无比缱绻:“好好睡吧,别怕,我就在这里,你一醒来就能看见我。” 被他盖住眼睛的谢濯玉轻轻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轻轻扫过他的掌心,像是扫在他的心尖上。 “嗯……”含糊地应了一声,谢濯玉真的乖乖闭上了眼。 很快,他的呼吸就变轻了几分,舒缓绵延。 晏沉挪覆在他眼上的手,仗着他睡着了肆无忌惮地凑近看他。 半边脸陷入枕中,狐裘的茸茸毛领抵在下巴,为他的恬静睡颜平添了几分柔软……与病色。 晏沉的手指落到了谢濯玉残存点点绯红的眼尾,然后蹭了蹭眼下的那颗小巧泪痣。 仿佛过去一个世纪后,他突然凑了过去,轻轻地吻了一下那颗泪痣,好似从前一般。 但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顺势往下亲吻。 谢濯玉也不会在他吻上去时睫毛颤动不停,在他结束轻吻后才睁开眼有点羞涩地唤他名字。 谢濯玉睡去前已经做好了迎接噩梦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厉鬼竹青嘶吼着质问他,没有师长的失望责备,更没有同门的谩骂指责。 什么也没有,他连个梦都没有做。 这是这些时日他睡过最舒适安稳的一觉。 等他意识到也许这都该归功于晏沉已是很久以后的事。 他们在结界里亲密无间,结界外的一群魔人却提心吊胆,连交谈都不敢太大声。 但过了许久既听不见结界里传来动静也不见结界撤去,一群人终于放松下来。 气氛重新变得热烈高涨,场面甚至比刚开宴更加群魔乱舞。 时间流逝很快,夜色渐深,这场年宴也接近尾声。 晏沉算好了时间,手掌贴上谢濯玉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像是怕吓到他一样将声音压得很低:“醒一醒,濯玉。” 谢濯玉听见声响像小猫哼叫一样唔了两声,脸下意识地蹭了蹭软枕,眉毛慢慢蹙起,好一会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琥珀色的瞳孔蒙着一层清亮水光,澄澈如琉璃,只映出了晏沉的影子,好像再盛不下任何事物。 他用手指轻轻地揉眼睛,脸上还带着未散去的倦意,看着懵懵的还没回过神来。 “准备散宴了,我撤结界了。”晏沉喉结轻滚,再开口说话时的声音都哑了几分,“你别揉了,等会眼睛都得给你揉红了……” 谢濯玉歪了歪头,乖乖地停下揉眼睛的动作,转而捂住了耳朵,然后慢慢地眨了眨眼。 晏沉心头一跳,突然就觉得有股燥热感在几个呼吸间传遍全身,甚至连鼻子都开始发热,好像有血液要流出来了。 懵懂迟钝的样子看着好乖……怎么会这么可爱啊。 好想抱他,好想亲他。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回响,低声呢喃着更多不可言说的欲望。 晏沉艰难地移开视线,轻轻打了个响指,撤去了结界。 外界的声音如浪潮般扑了上来,映入视线的画面无比刺激眼球。 一个身着黑色半透纱衣的魔姬在殿厅正中赤着脚跳舞,而她脚上的金铃铛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发出清脆的铃音。 谢濯玉愣了一下,随即闭上了眼,睫毛因为害羞和慌张而剧烈抖动。 那魔姬刚好已经将舞曲跳完,稳稳站定后在铃铛的余音里大胆地朝晏沉抛了个媚眼。 但晏沉只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魔姬脸上的笑容僵住,识趣地退回领她来的那个魔人身后,却仍觉后背发凉。 “散宴。”晏沉的声音很轻,混合灵力后却足以让全部人都听得清楚。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身子微侧,掌心朝上向谢濯玉伸出了手。 谢濯玉犹豫了一下,将手搭上去借了把力站起来。 腿蜷缩太久有点发麻,若非晏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他差点就栽倒了。 “谢谢。”谢濯玉在缓过来后退开些许,挣扎着要将被晏沉握着的手抽出。 晏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方地松开了手,绕过桌案往外走。 谢濯玉迈步跟在他身后,只是在路过容乐珩身边时突然被拽住了袖子。 他一垂眼,就对上了一脸忐忑的容乐珩,那双狐狸眼里写满了歉疚:“方才我醉晕了,不知道有人为难你,对不起。” 在反应过来容乐珩这是在解释与血华争斗时为何没有出手后,谢濯玉眼中流露出些许困惑。 他抿唇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谢濯玉在千钧一发之时也没指望容乐珩会出手,因为在他看来,容乐珩到底是魔界的人,不愿得罪人而旁观也正常。这事根本就不需要解释。 ——在他眼中,因为他容色不错就一直黏着他的容乐珩只是与他相熟一些,说是朋友也许都要斟酌几分。 谢濯玉在感情方面曾是个很迟钝的人,但晏沉改变了他。 即使记忆失去,本能却依然存在,他能敏感地察觉到容乐珩的心思,是以他从未把容乐珩的那些话放在心上。 容乐珩很快就从他困惑的表情中将他的想法读了个七八成,可怜兮兮的笑凝固在嘴角。 他倒没有真的喜欢谢濯玉到非他不可的地步,但因着谢濯玉好看,相处得久了倒也真的有几分喜欢。 所以意识到谢濯玉压根不在乎他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从未有人这样对他,他向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一向顺风顺水心想事成的容少爷跌了个史无前例的大跟头,一股气梗在心口呼不出下不去,简直要呕出血来。 然而谢濯玉却并不关心他的这些想法。 晏沉在前面几步之外停下,目光淡淡地扫过那被容乐珩拽着的袖子后没有多加停留,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无声催促他跟上。 谢濯玉将袖子从容乐珩手中解救出来,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只好对着容乐珩轻点了下头,然后快步跟上晏沉。 容乐珩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去的身影,黑着脸拿起桌上的酒碗仰头干尽,手指紧紧扣着碗沿,最后还是忍不住砸了碗。 碗碎的声音被此起彼伏的恭贺声盖过,无人在意。 一出殿门,一阵刺骨寒风扑面而来。 谢濯玉定睛望去,就见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最底下好几级台阶都被埋在雪里。 路好难走的想法刚浮上心头,他的腰就被晏沉揽住了。 第43章 牵手 新的一年,他想与谢濯玉有个新的…… 下一刻, 他的身体就腾空了。 ——晏沉搂住了他的膝弯,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谢濯玉惊了一下,眼睛瞬时睁大了几分, 骤然凌空带来的不安让他下意识伸手搂上了晏沉的肩膀。 “你搂紧一点。别怕,不会摔着你的。”晏沉低声安抚,语气温柔。 “晏沉!你快放我下来。”谢濯玉脸红如柿,感觉脸都在烧。 他挣扎着去推晏沉的胸口, 却又不敢太大力怕直接摔地上,急得音量都提高了几分:“我自己能走,你放开!” 因为贴得太近,即使隔了几层衣物, 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晏沉的体温。 那体温比他的略高一下,腰间的皮肤觉出几分烫。 晏沉眯着眼笑了一下, 不仅没有放下他, 反倒轻轻颠了颠他, 搂得更紧了几分:“积雪深厚路又滑, 稍有不慎就得摔个狠的。好濯玉,你便赏我个脸, 许我抱你过去吧。” 他用的是商量的语气,然而却没有多少征询意见的意思,俨然是一副打定主意不肯松手的样子。 不等谢濯玉再次开口, 晏沉已经从储物芥子取出一个白玉珠, 迅速将灵力注入其中向前掷出。 白玉珠个头玲珑,看上去平平无奇, 然而在注入灵力后就开始散发柔和的光晕。借着那光就可以看清,白玉珠上刻着繁复精致的咒纹。 那白玉珠没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而是静静地悬浮在晏沉面前。 随着晏沉再度打出一道灵力注入其中, 那白光也更加明亮,白光中心的白玉珠也在发生变化。 很快,白光散去,那玉珠已经变成了一柄散发玉光的锋利长剑落到了晏沉脚边,离地一尺半。 足尖点在地上轻盈跃起,晏沉踩上那剑,开始御剑而行。 他行进的速度很快,几个眨眼的工夫宴厅就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再看不清。 凛冽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已经无奈放弃的谢濯玉干脆把脸往晏沉怀里埋了埋,倒有几分自暴自弃的意味。 他心念一动,微微仰头,半眯着眼去看晏沉,率先闯入视线的是清晰流畅的下颔线,然后是将晏沉的好心情全部泄露的上翘唇角。 在晏沉似要察觉时,谢濯玉闭上了眼。 他在呼啸的风声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胸膛里那颗心脏咚咚跳动,很有节律,声音响得像一道道春雷那样震耳,他甚至疑心晏沉会不会已经听到了。 周围的风景飞快闪过,尽成一片残影。扶桑阁很快出现在面前,然而晏沉连速度都没有放慢,更别提停下。 地势似在攀升,约莫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一座宫殿突然闯进了谢濯玉视线。 晏沉停在门口,缓步从玉剑上下来站定,然后在谢濯玉的眼神催促下将他放下,脸上表情却有几分不舍。 谢濯玉站稳后马上就往旁边挪了挪,不动声色地与晏沉拉开了些许距离,然后抬眼打量面前的宫殿。 眼前的宫殿占了整个峰顶,绝对是魔宫最大的一殿。 朱色殿门上有与宴厅相似的青铜兽首,细看却会发现不是同一种凶兽。殿门正中悬着一块黑木牌匾,龙飞凤舞的“不归殿”三个字金灿灿的。 谢濯玉眯着眼瞧那字,无端觉出几分戾气。 晏沉屈指弹出一道灵光,那玉剑又变回了白玉珠,然后飞向晏沉,落入了晏沉的掌心。 “这是我的住处,没有旁人。”晏沉轻轻碰了碰谢濯玉的肩,走到门前碰了碰那兽首启开大门,然后偏头看向谢濯玉,“跟我来。” 谢濯玉垂眼跟上,抬腿迈过门槛,身后的大门在他进入院子后徐徐关上。 在看清庭院后,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这么大的一座宫殿,晏沉居然一个人住……他不会觉得太空荡么。 不归殿的院子比扶桑阁的还大了许多,正中是一棵参天巨树,树干粗得三四名男子展臂合抱都够呛。 谢濯玉走近几分,在看清那树竟是棵桃树时愣住了,心被重重地击了一下。 魔界眼下正是深冬,风雪日夜不息,绝非桃花盛开的季节。 然而那棵桃树却开了一树的花,枝头缀满鲜艳欲滴的桃花,花枝花瓣不沾半点雪花。桃树下有一个石桌,边上是一张藤木摇椅,桌上椅上却也没落上半点雪。 谢濯玉怔愣地环顾一圈,发现只有以桃树为圆心的这块区域是这样的。 他转头去看晏沉,没忍住问了出来:“你怎的还特意栽了棵桃树,还费这般心思……” 晏沉望着那一树嫩粉桃花勾唇笑了一下,转眼看向谢濯玉的目光无比缱绻:“自然是喜欢桃花啊,你不觉得很漂亮么。” 谢濯玉抿住了唇,眼神暗了下去,在一瞬间补全了晏沉话语中省略的部分。 因为有人喜欢桃花,所以他就在自己院中栽了一棵桃树,为它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春天,让它经年盛开一树桃花。 他不敢再看,生平第一次升起想要逃离的欲望,几乎要转身逃走。 晏沉揽住他的腰,一个用力带着人飞身而起,然后稳稳落到了桃树延展出来的最粗壮的一根枝杈上。 回过神时,谢濯玉已经和晏沉并肩坐在这根树枝上了。 “别怕,我在这,不会让你摔下去的。”晏沉温声哄道,“抬头看。”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漆黑的夜空骤然亮了起来。 一朵朵绚烂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在夜空中炸开,映亮了整片天空,消逝时就如天上星辰划过天际。 谢濯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断炸开的绚烂烟火,神情仿若稚子。 各色烟火映入谢濯玉的眼瞳,恍如一片星海。 晏沉只看了几眼烟花,视线就已经落到了谢濯玉轮廓美好的侧脸。 烟火固然美得震撼人心,然而他已经一个人看了数百年,早已厌倦,自然觉得它不如谢濯玉好看。 晏沉垂下眼摊开掌心,心念一动,那白玉珠又突然出现在掌心。 指尖摩挲了一下,灵力聚于指尖再注入。 下一刻玉珠就变成了一个小巧的兔子腰坠,顶端缀着根红绳。 晏沉往谢濯玉方向凑了凑,手指轻动了两下,把那个兔子玉坠挂在了谢濯玉腰间的佩带上。 谢濯玉察觉到他的动作,低头一看就见自己的腰间多了个玉坠,兔子精致可爱,栩栩如生。 因着其上若隐若现的咒纹,他马上就认出来这是方才的灵器玉珠。 再好的灵器要灵力驱动方能使用,他已没有半点灵力,这灵器给他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谢濯玉抬眼看向晏沉,眉毛慢慢蹙起,伸手就要摘下来还给他,却被晏沉握住了手腕止住动作。 “不许摘。” “你给我作甚,我又用不了,给我岂不是浪费。”谢濯玉歪了歪头,脸上露出几分困惑。 “又不要你用,怎么就浪费了。”晏沉忍不住叹了口气,故作失落,“濯玉,这是给你的新年礼。你就是不喜欢也收下应付我一下……当面退回来,我也会难过的。” 谢濯玉眨了两下眼,心尖突然就被戳了一下。 他轻呼出一口气,看着那气遇冷变成一阵白雾,眼睛慢慢弯了起来:“没有不喜欢,挺可爱的。” “那你就好好收着,别摘下来。”晏沉得了他这声喜欢才放心地松开手,也跟着笑了出来,得寸进尺地提出要求,“别不要它。” 谢濯玉睫毛颤了两下,重新将视线投向夜空,去看那铺满了夜空的绚烂烟花,许久都没有应声。 特制的金红色的烟花炸开时,晏沉牵上了谢濯玉的手。 谢濯玉手指动了动,却没有挣扎着抽手。 得了默许的晏沉顺势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与他紧紧地十指相扣。 烟火消散的那一刻,象征新年来临的钟声响了起来,传遍了整个无崖山。 “新年快乐,谢濯玉。”晏沉的声音在钟声结束时响了起来。 既然谢濯玉忘记了飞升后的所有事,那些本该刻骨的爱恨他统统都不记得,世间再没有了问月仙君。 那这怎么不算是老天给他的一个机会呢。 晏沉终于想透了,他不再执着于分清爱恨。 因为谢濯玉就是他所有的爱与恨,是他不可言说的欲.望本身。 所以,新的一年,他想与谢濯玉有个新的开始。 几百年前就不再许愿的晏沉许了个愿。 他想要谢濯玉爱他,永远留在他身边,他要曾经谢濯玉承诺过他的岁岁年年。 但世间向上苍许愿的生灵不计其数,真正能实现的却少之又少。 月有圆缺,人人皆有缺憾,而晏沉的缺憾总是比他人多一些。 晏沉以为谢濯玉除夕夜没有拒绝他的十指相扣是一个默认的开始,但对谢濯玉来说却是结束。 晏沉很快就发现了谢濯玉的转变。 除夕那夜像是他做的一场美梦,梦醒了要面对的现实冰冷又残酷。 谢濯玉在一夜之间退得很远,甚至不如除夕之前。 晏沉送他的花和点心他都不肯收,只是面无表情地摇头,沉静的眼睛无声说着拒绝。 不管晏沉脸色黑沉还是露出受伤的表情,他都无动于衷,抿着唇一言不发。 晏沉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 他甚都开始要怀疑谢濯玉被人夺舍了,可神识仔细探过之后却又失望至极——本来也是,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夺舍谢濯玉还完全不被他察觉。 他软着声一遍遍问谢濯玉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翻来覆去地猜各种可能,然而回答他的是无尽的沉默,到最后是谢濯玉的闭门不见。 第44章 做戏 我对你没有半点多余心思。 “砰砰——”紧闭的门在清晨又被用力拍响, 比前两日更加急切了几分。 十三一边倒茶一边循声望向门边,再望向谢濯玉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然而谢濯玉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许久才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是不许她去开门的意思。 她轻叹了一口气,整颗心都吊了起来,生怕门外的君上会忍无可忍地破门而入,然后大发雷霆, 又伤到主子。 前些日子她一直在忙没有留在扶桑阁,但十七也有跟她提起过君上对主子态度好到有点奇怪,当时还觉得高兴。 她不明白君上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公子讨厌他到见一面都不肯的地步。而君上日日来送东西, 次次都被拒之门外,却也没有强闯进来。 这两个人也太奇怪了, 但十三什么也不敢说, 只能在揣测许多后悄悄叹气。 “仙君——”敲门声停下, 容乐珩略微拖长的声音紧随其后响了起来, 打断了十三的胡思乱想,“是我。” 谢濯玉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 眉毛慢慢蹙起。 他能隐约猜到一些容乐珩想说的话,就是因为猜得到才心生疲惫。 他不想再接触与晏沉有关的人或事,其中也包括玩世不恭爱找乐子的容乐珩。 “我此番前来, 只是有重要的话想与仙君说, 绝无半分想纠缠仙君的意思。”容乐珩等了一会没听见半点动静,再次扬声开口, “话说完我一定会知趣离开,仙君还请放心。” 谢濯玉轻轻翻过一页,抬头看了一眼十三, 淡声道:“给他开门,让他进来。” 十三垂眼应了声是,然后快步走向门边伸手开门,让到一侧恭敬道:“容公子请。” 容乐珩在谢濯玉对面刚落座,跟过来的十三已经麻利地给他沏了杯热茶。 谢濯玉轻轻搁了书卷,伸手端起自己的茶盏凑到唇边吹了吹气,然后轻啜一口,然后抬眼看向容乐珩,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对不起。”容乐珩一脸正色,眼神无比真诚,“之前我行事轻狂,对你多有冒犯,现在想想当真是后悔,我已知错了。” 谢濯玉有点没料到他一开口就道上歉了,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冷淡,摇了摇头淡声道:“既已知错,今后就别再犯了。” “你既常年在外游历,行事就该谨慎小心。若是哪天真得罪了大人物,轻则重伤重则丢命。你该知道,人外有人,而远水救不了近火。” “多谢仙君教导,我谨记于心。”容乐珩一副虚心听讲的好学生模样,用力地点了点头,咧嘴笑得露出一口干净白牙,“仙君若是收徒,定会是世上最后的师尊。” 谢濯玉心中警铃开始作响,面上却不显:“我毫无修为,若是收徒岂不是误人子弟。况且,这些道理人人皆知,你只是不在乎罢了。” 容乐珩察觉到他的警觉,哂笑了一下,怕再东扯西拉下去谢濯玉就要下逐客令了,赶紧进入正题:“之前,我对仙君说的那些话……” 谢濯玉突然打断了他,声音冷了几分:“容乐珩,我知道你所想。你说喜欢我是因为觉得我长得好看,只是见色起意。你做的那些事情,也不过是觉得有趣在找乐子,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你我都心知肚明。” “之前我想等你开口便拒绝,导致一直未曾与你说清楚,或许让你误会。” 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一点,那语气听着真像是兄长在劝告胡闹的幼弟:“我对你没有半点多余心思,以后也不会有,所以你大可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与精力。” 容乐珩敛了笑,很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声开口:“仙君误会了。我是想说,先前我脑子糊涂,嘴上也没把门地说了许多混账话,想来是让你很困扰,我向你道歉。” “况且,我知你心意。”他轻轻眨了眨眼,笑得狡黠,“谁都能比不过他的嘛。” 谢濯玉垂眼不与他对视,半晌才轻声斥道:“别说胡话。” 容乐珩心说这怎么就是胡话了,只有不是眼盲心瞎的人都能察觉到好吧。 他撑着头露出好奇的表情,不再委婉,话说得很敞亮:“那日除夕宴你们不还好好的么,晏沉为你出头,后来该是带你去看烟花了吧。” “你到底为何突然冷落他,连见一面都不肯?” 谢濯玉低着头不想看他,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了腰间那个兔子玉坠上,再被容乐珩一提,似乎又回忆起那晚晏沉牵上来时手掌的温度。 “晏沉让你来问的?”谢濯玉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哪呢,只是我好奇心强,所以才忍不住想知道原因而已。”容乐珩瘪了瘪嘴,语气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我还以为他赢得了你的欢心,原来你也不喜欢他么。” 谢濯玉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指尖慢慢掐进掌心印出几道浅浅的月牙痕:“哪有什么原因。我不习惯,也不合适,仅此而已。” 容乐珩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低头去喝已经温了下来刚好适合入口的茶,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那你要跟我走吗?你之前不是想逃走么,虽然失败了,但后来也应该是想过一两次的吧。” 谢濯玉猛地抬起头看他,微微睁圆了眼。 回到扶桑阁,在病得神志不清之前,他确实仍在想该怎样才能不牵连十三和十七离开魔界。 只是当晚他就因为受伤引起的高热昏迷了过去,醒来后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放弃了逃跑。 ——他不想再看见任何无辜的人因为他的过错变得不成人样了。他再次变坏了几分的身体状况也不再允许他逃。 “你刚刚的那两个理由说服不了晏沉,他不会放过你的。等他耐心消失殆尽,情绪上头的情况下他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容乐珩撑着脸笑眯眯地看他 ,“你在他地盘呢,哪能真躲得掉。” “可单凭你自己,别说逃走,连出这座峰都是异想天开。”他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站在不远处垂首等着吩咐的十三,“况且,你逃了就有人要遭殃。” 谢濯玉沉默不语,心知他说得句句属实。 已经有人因为他的逃跑行为付出了代价了,那种负罪感快要将他压垮了。 “但也不是没办法。我还欠你一件事没做呢,所以若是你想离开这,那我可以带你走。”容乐珩说这话时一脸诚恳,好像真的只是想要履行那个赌约,“你这的那两个丫头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会安排好她们。” 谢濯玉眼睫轻颤,几乎要被他说动,差一点就要答应下来。 然而心脏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唤醒了他,驱使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撑不住。” 容乐珩笑得像只狐狸,轻轻摆了摆手:“你要是想走,这个也不必担心。” 早在第二天见谢濯玉觉出他身体过于病弱后,容乐珩就已经派人去寻上好的灵药要送给谢濯玉,当时只是想讨人欢心。 很巧的是,就在昨日,他终于收到了消息,派出去的人有个说寻得了一枚臻品丹药万灵丹,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只是路途遥遥,还得等上十日。 这十日,恰好够再乐上一场,平白浪费多可惜。 谢濯玉伸手去拿桌上的书卷,然而那些字却没有一个能被他看进去。 “那你想要我给你什么回报?”他顿了顿,语气很淡,“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没有。” 容乐珩在他面前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我要履行我的赌约,自然不要半点报酬……” 容乐珩耳朵微动,察觉到了什么,突然闭口不语,转而用灵力给他传音。 「你别说话,接下来听我说就好,要回应就点头或者摇头」 谢濯玉不明所以,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们需要演场戏给晏沉看,让他相信我打动了你,你喜欢我。我们俩若是互相喜欢,我硬要带你走,他便拦不得。」 「你若是非要给我酬劳,便再让我看个乐,如何?」 谢濯玉久久地注视着他,然后慢慢地低下头去看手里的书卷,极轻地嗯了一声。 他是该离开了。 离开了、日后再也见不到才能更好地放下,留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对他和晏沉来说都不妥当。 容乐珩一脸自然地开口,声音提高了几分,听着雀跃欢欣:“那就算我们说好啦。” 他低头笑了一下,在心里小声嘀咕不停。 晏沉,我这次可是在帮你了,你再追不回人就真是活该了。 ——要做戏给晏沉看是真的,只是却非看乐,而是要给晏沉制造机会。 站在门外的晏沉神色阴郁,听着房中二人的交谈,身侧的手缓缓攥成拳头。 今日早晨他处理血族突发的事端,所以来得很迟,站在门外要敲门时却听见了容乐珩的声音。 他听见他说履行什么赌约,而谢濯玉应该是没有开口,可很快容乐珩就语气无比雀跃地说与谢濯玉说好了。 他不知道他们说好了什么,但无非就是容乐珩又故意装傻卖娇,哄得心软的谢濯玉不拒绝他一些好像无足轻重的要求。 晏沉从不将容乐珩真的当做情敌。他了解容乐珩这个混球,知道他移情速度极快,也十分自信他不可能争得过自己。 不放在眼里是一回事,但只要谢濯玉因为容乐珩露出一点情绪,他都会升起嫉妒和恼怒的情绪。 眼下他更是恨不得直接踢开门闯进去,揪住容乐珩的衣领直接将他丢出谢濯玉的视线。 他甚至想直接将人丢出第三境! 然而手刚搭在门板上药用力,他就听到了谢濯玉的声音。 很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好。”他说。 第45章 报应 报应不爽,他活该。 那扇门在一瞬间变得重若千钧。 他的手落了下来, 重新攥成拳头,手背上爆起道道可怖青筋。 那双漆黑眼瞳慢慢变成了灿金色,眼底染上一抹猩红, 心口的某道旧伤也开始作痛。 占有欲和毁灭欲前所未有的汹涌,像滔天巨浪一样扑了上来将他淹没。 以至于他不敢推门进去。 ——他害怕在见到谢濯玉与容乐珩坐在一起的第一眼就不受控制地做出很过分的事情,然后伤害到谢濯玉。 闭上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晏沉弯腰将手里的点心和花放在门口, 转身离去的步伐沉重无比。 缓步走下台阶,他顿了一下,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 转过身离去的那一刻,无处宣泄的欲望在一瞬间达到顶峰, 驱使他屈指弹出了一团火焰。 那团金红色的火焰轻飘飘地落到了门口的花和点心盒上。 仅仅两次眨眼的时间,那些东西就被烧得分毫不剩, 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好像从未出现过。 房中的谢濯玉心脏突然跳了一下, 如有所感地望了一眼门的方向, 再转头时对上了容乐珩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猜测立刻就得到了印证。 方才晏沉在门外, 肯定是听到了。 慌张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但很快就被强行镇压。 第二日,晏沉来得很早, 一进院子就见到意想不到的一幕。 容乐珩坐在谢濯玉身侧那个本来属于他的位置, 撑着头凑得很近地跟谢濯玉说话。 而谢濯玉看着他,看上去很认真地听着, 没有半分抗拒人亲近的意思。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人,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做不到再走近一步。 在容乐珩说着话突然伸手要替谢濯玉将一缕散下的鬓发别到耳后时, 他突然转过身大步往扶桑阁外走,然后迎面撞上了从门外进来的十七。 十七刚要向晏沉行礼,怀里就被塞进了一个点心盒和一束鲜红如火的花。 她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晏沉却已经冷着脸离开了,速度之快到连背影都来不及看清。 十七不明白前些日子君上明明见不到还天天来,今日主子就院中他却连院子都不进去,整个人都丈二摸不着头脑。 虽然晏沉没有吩咐,以主子近来的态度也不会收,但她还是不敢昧下这不是给自己的东西。 是以,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拿着去给了谢濯玉。 “君上在门口给的。”她把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没有结巴,但是语速很慢,“给了就走了。” 谢濯玉久久地盯着那花瓣上还沾着露珠的花没有说话,起身坐到容乐珩对面的动作倒是迅速。 刚刚晏沉一到院门口,容乐珩就告诉他了。 所以刚刚容乐珩凑得很近时他明明整个人都僵住了,也强忍着没有拉开距离。 容乐珩见他不说话也不动,便伸手去开那个精致的点心盒,然后就看见做成一碟梅花形状的枣泥糕。 他嚯了一声,随手搁了盖子就要伸手去拈一块来尝。 下一刻,他的手背就被谢濯玉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点心盒也被谢濯玉往自己方向移了移。 “不许吃。”谢濯玉轻声说,脸上是淡淡的不愉。 ——晏沉只看到他的侧脸觉得他听容乐珩讲话时很认真,全然不知道他的眉蹙得有多紧,脸上更是难得外露出明显的不高兴。 “啧,你怎么这么小气,这么多块分我一块怎么了。”容乐珩无奈地摊了摊手。 他刚要打趣谢濯玉既和晏沉闹着别扭又要独占晏沉的礼,就见谢濯玉伸手把盖子盖回去,然后拿着盒子递给十七让她接。 十七端着点心盒一脸不知所措,怕他下一秒就开口让自己把东西退回去。 送出去的东西被人特意退回来,她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她如果真的送了,到时候君上气头上拿她撒火,她当场横死都是运气好的。 不过心细的谢濯玉显然想到了这个。 “你把这点心拿下去和十三分着吃了吧。”谢濯玉顿了顿,目光落到那花上,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说出再把花拿去丢了这话。 十七瞪大了点眼,看着怀里雕花精致的点心盒,然后用力摇头想拒绝。 谢濯玉淡淡扫了一眼容乐珩,轻声道:“他不会知道的。放心吃吧,别浪费了。” 十七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小声地说谢谢公子赏赐。 ——比起把东西丢了或者退回去,进她和十三肚子里确实不会被君上知道。 容乐珩在她转身走了之后脸一垮,不满地咋咋呼呼:“你宁愿给侍女都不许我吃,凭什么啊!” 谢濯玉拿起搭在膝盖上的书卷翻了开来,低着头没有看他:“没有为什么,你不许吃。” 哪怕容乐珩并非真的在追求他,他也做不到将晏沉送的东西给容乐珩。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接受不了。 —— 那日之后,晏沉仍然日日都来,每日都带着新鲜漂亮的花与精致美味的点心。 但是他只是停在院门口不进去,要么倚着院门,要么干脆蹲在院墙上。 静静地看着院中的两个人时,他的脸色总是黑沉如墨,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等他看上许久觉得再看下去就要失控的时候,他就会将东西随手塞给坐在院门附近说话的两个侍女,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晏沉目力极佳,站在院门口也能清楚地看到院中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只要他想,他也可以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毫不费力。 但是晏沉实在不想听见容乐珩没脸没皮地一声又一声喊仙君,所以刻意调低了听觉敏锐度。 这样,他便可以听不到谢濯玉回容乐珩的话。 他听不到,谢濯玉就是没有理容乐珩,那就全是容乐珩这混账没脸没皮。 年初七,天气晴朗有太阳,晏沉心情不佳。 这一日,容乐珩拿了杯子在谢濯玉面前晃,故意做出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 谢濯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表情应该是有点无奈,下一刻却真的拎起了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容乐珩笑得无比灿烂好似朵太阳花。而晏沉不爽得想把他的嘴巴打成太阳花。 年初八,风有点大没什么太阳,晏沉心情更加不佳。 这一日,容乐珩带了话本摊在桌上,硬拉着谢濯玉一起看。 看着看着,他就整个人都快贴到谢濯玉身上。 但谢濯玉好似无知无觉,看着并不反感容乐珩的抗拒。 ……晏沉想把容乐珩揍得躺床上下不来床。 …… 每一日的画面都无比扎眼,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晏沉的心脏,然后缓缓地划出一道道伤口。 那颗重新变得鲜活的心脏在一日日的目睹后变得鲜血淋漓。 但是晏沉仍然日日都来,像是自虐一般看着那两个人日益亲近。 他的掌心被掐得血肉模糊,强悍的□□自愈速度很快,伤口愈合几分又被撕裂怎么也无法好全,疼痛便阴魂不散。 就像他好不了的心一样。 但他始终停在院门处,没有再进一步。 这些时日,晏沉一直在回忆之前的事,一条条在纸上列他在谢濯玉身上犯过的错还有那些说过的难听话。 列完了,他又拿了张新纸,一条条地列容乐珩可能会打动谢濯玉的优点。 越列,他的脸色就越难看,心中的无力感就越盛几分。 他做的那些事情一件比一件过分,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还伤人。 而容乐珩只是在初遇时无礼了一点,但硬要说倒也算直率。 两厢一对比,也不怪谢濯玉不选他。 晏沉一向杀伐果断,不知畏惧二字如何写,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优柔寡断。 但是他真的怕了。 他害怕谢濯玉更加讨厌他,所以明明难以忍受容乐珩黏着他却也不敢直接上前将人丢出去,所以连再走过去几步都做不到。 但是让他放手,晏沉更加做不到。 那日他睡在自己的身侧,呼吸平稳,全然信任着他。 那夜,他收了玉坠子,在自己牵上去与他十指相扣时没有半点抗拒。 明明之前他看向他的眼睛是亮的,有时候说话是软的,有时候会冲他笑。 怎么就没有半点喜欢呢。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晏沉撑着头想得目眦欲裂,第无数次龙化,显出龙族特征。 他知道有个想法幼稚得可笑,却还是在几个瞬间失魂落魄地在心里重复。 明明是我先来的,明明先与他相知、相爱都是我啊。 但那些话晏沉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也没有底气去恨谢濯玉突然的冷淡和决绝的后退。 因为是他伤害了谢濯玉,在失忆的谢濯玉眼中一切伤害都莫名其妙。 所以谢濯玉当然可以讨厌他,当然不必给他任何解释。 报应不爽,他活该。 但是晏沉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放手。 在重新见到谢濯玉的那一刻,执念就已经种下。 他恨了谢濯玉多久,就想了他有多久。 他记得的,是三百四十三年。 他等了三百四十三年才又见到了谢濯玉。 偏偏重逢后,他浪费了许多时间,做错了很多事,等意识到自己的真心时机会只剩个尾巴尖了。 他怎么甘心啊。 所以晏沉看了他们俩几日,就在暗地里筹谋了几日要把容乐珩丢出第三境的计划。 理由要合适,不能让谢濯玉察觉到自己的针对,不然他会觉得自己小心眼,会减分。 他这边还在苦恼,那头的容乐珩已经忍不住在心里骂他了。 晏沉到底喜不喜欢谢濯玉啊,哪有人天天看着别的男人跟自己喜欢的人亲近都无动于衷的! ……别是不把自己当人吧! 第46章 戳破 “可你觉得,竹青真的是无辜的么…… 容乐珩仔细琢磨了许久, 决定下剂猛药,逼晏沉一把。 正月十四,晏沉未到扶桑阁, 就看见了容乐珩。 容乐珩站在院门口对身边的谢濯玉笑得像朵花,炫出一口干净白牙。 笑得好蠢,他心怀恶意地想。 不对,谢濯玉怎么也站院门口……他主动来门口等容乐珩? 想到这个可能, 晏沉眉头紧皱,烦躁地握紧了拳。 谢濯玉都没主动来迎过他! 而下一刻,他就听见了更让人糟心的话。 本就不美好的早晨在这一刻彻底变成烂泥。 “昨日,有人给我送了好几盆稀有名贵的花, 现下就在我院中。” “那花当真是漂亮至极,我当时只瞧了一眼就觉得仙君一定会喜欢, 所以才收下了, ”容乐珩声音很响亮, 说这话时一脸期待, 语气还有几分自信,“今日想邀仙君赏花。” “等赏完了花, 我再请仙君用顿好饭。总之,定不会让你失望。” 晏沉心头一跳,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 下意识要说不许, 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刹住了脚步,到嘴的话也咽了回去。 去友人的住处一同赏花、用饭并不稀奇, 然而容乐珩那心思那么明显,由他说出来就太过界了。 谢濯玉不会答应的,他这样想着, 心头的不安却加重了几分。 谢濯玉静了一会,抬头去看容乐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的话却透出他好像挺感兴趣。 “赏花啊……现在么?” “是,眼下花都开得正好。”容乐珩笑容扩大了几分,在他说出这话时已经站了起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仙君若答应,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谢濯玉默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容乐珩在前带路。 他答应了! 晏沉的脸色在谢濯玉回了那句“现在么”时就难看得要命,在他真的答应后更是黑沉得好像随时都会滴出墨汁。 某个瞬间,他的脸甚至有几分狰狞。 情绪一瞬间就抵达失控的边缘,旧伤又一次被牵动,龙化特征开始迅速显现。 漆黑的眼瞳在一瞬间变成耀眼的灿金色,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已显出重瞳。 除此之外,他的眼下、脸侧甚至是脖颈都出现了细密的黑鳞,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谢濯玉跟在容乐珩身后走了几步,就对上了晏沉阴鸷的目光,然后看见了他灿金的龙瞳和脸上的龙鳞。 被深邃龙瞳死死盯着的感觉让人不愉,一种寒意爬上脊背,谢濯玉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猎物。 他垂下眼,打断了这次对视,然后在容乐珩的灵音催促下重新跟上了他的步伐。 而这副冷淡的模样落到晏沉眼中,就是谢濯玉厌他至极,所以连多瞧他一眼都不肯。 这个想法再次刺痛了晏沉,几乎要将他推入失去理智的深渊。 欲.望在叫嚣着让他马上扑上去将谢濯玉带走,然后把他藏在无人能找到的地方。 锁住他,占.有他,标记他……如果他永远不乖,不如吃了他! 将他吞吃入腹,骨血相溶,他就哪里也不会去,只会属于他。 仅差一瞬,晏沉就要不管不顾了。 容乐珩在瞧见晏沉的时候眼珠子转了一下,旋即就想伸手揽住谢濯玉的肩膀。 谢濯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发出无声的警告——你适可而止。 容乐珩手已抬起,被他瞥了一下只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像是才发现晏沉站在那一样,笑嘻嘻地打招呼:“早啊。你来找他么?今日他不便招待你了,我们要去赏花。” 晏沉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握住谢濯玉的手腕将他往自己面前带了带,也让他与容乐珩拉开了些许距离。 “你……”晏沉的嗓子从未像现在这么干涩,以至于开口都艰难。 只说了个你,又没有了后文。 对上谢濯玉平静又冷淡的目光,他所有的话便都说不出口了。 哪怕是一句“你不要去”都显得他蛮横无理。 谢濯玉用力地要把手抽出来,身体也往后退,说话的声音很冷:“放开。” 晏沉不想松手,却又在谢濯玉露出一丝忍耐疼痛的表情后松开了。 谢濯玉的皮肤太白太嫩,又是容易留印的体质,放寻常人身上可以被忽略不计的痕迹落到他身上就无比显眼。 刚开始习剑时还有同门师兄弟主动与他切磋,受些小伤或者出现磕碰都难以避免。 那时他的伤口好得挺快,痕迹却久久不退,白皙皮肤上的红肿或青紫总是让人心惊肉跳。 而现在,晏沉只是微微用力攥了他的手腕一会,那里就已经留下了几枚微红的指印。 谢濯玉低头看了眼手腕,很快垂手将其拢进袖子,隔绝了晏沉深邃的视线。 他不说话,晏沉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时间两个人陷入诡异的沉默,气氛十分尴尬。 容乐珩站在一边真的快急死了,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晏沉平日怼他时口齿多伶俐,那阴阳怪气的话一套接一套都不带重样的,怎么现在该嘴巴巧时又当上哑巴! 他终于忍不住了,用灵音与晏沉对话。 「我是真想办法帮你了,你倒是说话啊!」 晏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在听见他这话的一瞬间就全然明白了容乐珩这些时日的作为全是故意做戏。 做戏让自己醋得发疯,逼着自己抓住谢濯玉。 让谢濯玉在这种不能拒绝的刻意亲昵中意识到他与旁人是不同的,逼谢濯玉接受。 愚蠢透顶的点子,晏沉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他和谢濯玉的问题根本就不在于他不肯承认感情,也不在于谢濯玉过于迟钝意识不到。 谢濯玉心思细腻,怎么会毫无察觉。 逼迫只会把他越推越远,也许现在的疏离就是因为他除夕那日操之过急。 他根本不敢再逼谢濯玉,只怕惹他半分不愉。 他连谢濯玉带半分嫌恶的眼神都承担不起,更怕从他嘴中听到一个“恨”字。 「晏沉,如果你留不住他的心,他的人也会离开。」容乐珩警告道。 晏沉收到这条传音的瞬间攥紧了拳,目光灼灼地望着谢濯玉,像是可以看透灵魂。 “濯玉,到底是为什么?”他咬牙开口,近乎是一字一句的问。 谢濯玉想要离开的这个消息险些将他击溃。 他还是想要知道,为什么谢濯玉永远能毫不留恋地抽身。 为何前一夜他还能感受到他的动心,一夜之后就被丢弃。 他不信这真的毫无缘由! 谢濯玉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 他转头看向容乐珩轻声道:“走吧。”说完,他就从晏沉身边走了过去。 容乐珩银牙都要咬碎,还要再催晏沉,却先听到了谢濯玉的催促。 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容乐珩同情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晏沉一眼,然后快步跟上了谢濯玉的步伐,故意耍宝说好笑的话与谢濯玉听。 晏沉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的背影,神情有些许失魂落魄。 余光瞥见地上有个眼熟的东西,他蹲下身去拿起一看,发现是他之前送谢濯玉的兔子玉坠。 缓缓合拢掌心握住玉坠,晏沉甚至想将那坠子捏成齑粉。 反正谢濯玉根本不想要它,说不定看到只觉困扰。 就像他的喜欢和爱让谢濯玉困扰一般,都是不讨喜的。 但最后一瞬间,他还是松了力,将玉坠收进储物芥子。 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也不甘心。 —— 谢濯玉在远远望见容乐珩住处时停下脚步,兴致缺缺地看了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他从来没有真的要与容乐珩赏花。 “我回去了。”他耷拉着眼皮,看着没什么精神。 容乐珩真受不了了,稍稍提高音量喊住了他,甚至直接喊了他大名。 “谢濯玉,你到底为什么突然疏远晏沉啊。”容乐珩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烦躁,语速也快了几分,听着有点咄咄逼人。 “我查得清楚,知道你刚来魔界时他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你若是记恨,也该跟他说清楚。 “而且,你分明对晏沉动了心的。” 谢濯玉站住一动不动。 容乐珩突然的明牌直接撕破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他其实不在乎晏沉以前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因为他那时清楚地感受到晏沉恨他。 对不死不休的落魄仇人来说,晏沉的那些实在是小打小闹。 而且,在他意识到自己是有点喜欢晏沉的,那些曾经或无意或刻意被忽视的事情都纷至沓来,串成了线。 半夏送来上好的茶叶与解闷的书和玩具是晏沉授意。 他被囚期间十三日日送饭都没有被发现,甚至还能为他寻来疗伤圣药。 还有许多数不胜数的事情,其实全都有晏沉的影子。 他从来都知道,只是一直刻意忽视,可促成他动心的又怎么会没有这些别扭补偿的原因啊。 他突然转过身,目光冷然地盯着容乐珩,压抑多时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我喜欢,那又如何?”他冷声反问,“你有本事查到那些,难道没有查到那日我逃跑失败,牵连到竹青么?” “一个无辜的陌生人因我的过错被他折磨至死是事实!那人到最后甚至没法求饶,血肉模糊地趴在地板上,已经不成人样,你知道么!” “没有很多理由,只有这一条。”谢濯玉轻呼出一口气,“也只需要这一条,我就不可能接受晏沉。” 容乐珩盯着他看了许久,没有半分之前的嬉皮笑脸。 “如果是那样,那就是晏沉活该,”他顿了顿,话音陡然一转,“可你觉得,竹青真的是无辜么?” 第47章 真相一角 你若谁也不信,便只问自己的…… “什么。”谢濯玉觉出他这话的深意, 眉毛紧皱,厉声警告道,“你若是敢为了晏沉造谣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诶, 打住!”容乐珩不等他说完就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表情急躁又委屈,“你要这样想我,我真要急了啊!我又不是畜生!” “我们进去说行不行, 你走了这么远的路现在还站这里说话,真不嫌腿酸啊?”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向住处走,用眼神示意他跟上。 谢濯玉站在那没有动, 看着他的眼神很冷。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起了他的几缕头发,裹着厚重狐裘的谢濯玉站在那, 莫名给人一种单薄的感觉, 好像他并非此世之人。 逆着光的角度让容乐珩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不必看清他也知道, 谢濯玉此刻的表情一定比霜雪还冷。 容乐珩被他盯得后背发凉,正要紧着头皮再开口, 却见他长腿一迈走向大门。 他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赶了上去,主动去开门殷切得过于狗腿。 他们俩刚进主殿, 谢濯玉随意在桌边挑了个位置坐下, 容乐珩在他身边落座。 下一刻,两个长相清秀的侍女就端着放着茶具的托盘落落大方地走了进来, 手脚麻利地给他们俩斟茶,然后又识趣地退下。 谢濯玉瞥了一眼那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清亮茶汤,只一闻就能辨出那是名贵的凤凰单枞。 但他没有要伸手捧杯的意思, 只是盯着容乐珩,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好话”的模样。 容乐珩捧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气,在脑中整理了一下自己查到的一些消息,权衡了一下拣着说:“你说的那个竹青,据我所查,他是某个城主送来讨好晏沉的脔.宠,晏沉总是收到这种‘礼物’。” 谢濯玉皱了皱眉,垂下眼盯着茶杯上不断冒出的白汽。 在听到某个词时他的心狠狠抽了一下,紧随其后的就是说不上缘由的心头发堵。 容乐珩注意力一直在谢濯玉身上,自然是瞥见了他愈发冷凝的脸色,当下就急急忙忙找补:“很多人给晏沉送人,他们都想万一他看上哪个以后给晏沉吹枕头风能为自己族带来利益。” “不过晏沉都不感兴趣,从来没收下过,更别提做点什么了。” 谢濯玉轻嗯了一声,看着就心不在焉,语气淡淡,落入容乐珩耳中却让他心惊肉跳:“我刚在极乐城醒来就有所耳闻他的凶名,那些送给他的人都死得很惨。 “嗯……当时有魔女说我一定活不过三日,还猜我的死相会有多难看。” 容乐珩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识低头喝了一大口茶却被烫了一下,舌头瞬间火燎燎的。 他嘶哈嘶哈地吐了几下舌头,说话都有点大舌头:“所有人都知道晏沉残暴嗜杀,送来的美人都被虐杀。” “可是谁又知道,各大魔族城主都各怀鬼胎,隔三差五献上所谓的美人,为的是杀了他好取而代之,”容乐珩说着叹了口气,声音都变得干涩了许多,只觉每个字都吐得艰难,“无人为晏沉解释,他也不在乎恶名远扬,只说所有人都怕他更好。” 那年仙魔大战,晏沉落败受了重伤,魔界被迫接受和谈。 而他此前一统十境的铁血手腕确实震慑了各族,但到底仓促,怀有不臣之心的魔族数不胜数。 魔族的慕强和不安分与生俱来,而晏沉的重伤让那些家伙蠢蠢欲动,以为机会来临,不断试探。 容乐珩还在蛋里时就已经有了清晰意识,所以那时虽然才刚破壳,却也能记事了。 魔宫危机四伏,晏沉便把他带在身侧,他因此得以见了许多。 还没化出人形的小黑龙绕在晏沉手腕上,看着风格不同却都貌美无双的男男女女站到晏沉面前,或羞或怯。 他们前一秒还娇声软语、身子柔弱无骨要攀到晏沉身上,下一刻却会拿出淬毒的刀甚至是簪子向晏沉伤处捅去,一心要取晏沉的命。 被重伤和心魔折磨的晏沉脾气又烂又臭,精神状态也很糟糕,可以说是个疯子。 惹了这样的疯子,那些失败的刺客下场可想而知是生不如死。 晏沉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管七十二道刑的冥界阎王来了估计都会瞠目结舌甘拜下风。 那时,从地牢里传出来的凄厉惨叫日夜不绝,血垢积在刑具上将其染得看不出本色,地板上的血汇成小溪……天地间第一的炼狱就在魔宫地牢。 而晏沉坐在台上软榻表情漠然地看着一切,没有半分触动。 可若有人去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深黑的眼底猩红无比,尽显癫狂之色。 容乐珩现在想起那些血腥的场好像还能闻到那种腥臭的散不去的血腥味,整个人都觉得遍体生寒。 所以很快,整个魔界就无人不知晏沉残暴嗜杀,喜爱虐杀美人。 容乐珩成年后离开魔宫去他界游历,发现这恶名早已传遍各界。 晏沉是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已成许多人共识。 容乐珩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出口的却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些事,晏沉不会愿意让谢濯玉知道的,所以他也必须烂在肚子里。 所以,为了给晏沉说好话,容乐珩真是绞尽脑汁,只担心由他这个亲侄子说出来会少几分信服力。 然而对上谢濯玉那双沉静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他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反正,晏沉并不是传闻中那样。他若是动手,绝对是惹到他了。”容乐珩顿了顿,下了结论,“所以,竹青受刑的缘由也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必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一味怪罪自己。” 谢濯玉伸手捧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已经温下来的茶,清甜的茶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热茶下肚后,他突然就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许多。 搁了茶盏,他重新看向容乐珩,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要用眼睛剖出容乐珩的心看上两眼。 “谢濯玉,晏沉按关系算是我舅舅,但是我绝对不会无原则为他开脱,更不会骗你。” “方才对你所说的那些,句句属实,你可以去问半夏,她很早以前就是晏沉的属下了,”容乐珩话头一转,目光一瞬间锐利如箭,“你若谁也不信,便只问自己的心好了。” 谢濯玉撑着头垂下眼,剧烈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此刻的动荡。 手掌撑着桌案站起身,谢濯玉低着头往外走:“别再说了……我知道了。” 他的步子在离开院子就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容乐珩的那些话在他心底刮出了一阵巨大风暴,掀起了滔天巨浪。 暗杀被说得轻描淡写,他却觉得那时晏沉经历的定然比现在危险一万倍。 他根本不用再去问任何人,就已经信了容乐珩所说。 因为这几个月与晏沉接触下来,他未曾见他杀过任何一个人。 谢濯玉推己及人,想想那些与自己有关的荒唐传言,更觉传言不可尽信。 他突然就涌起一种迫切的欲/望,想要探查清楚竹青背后的真相。 他呼出一口气,突然就觉得好累,以至于接下来的路他伸手扶着墙走了许久。 然而走了一会,他又突然停了下来,皱着眉低头,然后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的腰间空空如也,本该悬在他腰间的那个兔子玉坠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他实在想不起来掉到了何处。 谢濯玉眼前突然闪过了晏沉那夜的笑脸,那句听着别有深意的“别不要它”回响在他的耳边,重重地集在他的心尖。 他突然就觉得胸口无比窒闷,以至于喘不上气来,大脑更是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转过了身,沿着路低头寻起了那玉坠。 他寻得很认真,却一无所获。 不到半个时辰后,他又站到了容乐珩的院子门口。 那院门还是他离去时大敞着的模样,像是欢迎任何人进去。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敛眉进去了。 谁曾想这一进去,坠子还是没寻到,他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 容乐珩没有起身,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视线里。 等神识探得他已经离开了院子,容乐珩噌一下跳了起来出了房间,一个飞身跃上房顶,甚至化出原型龙身窜上高空,急速赶往不归殿的方向。 一炷香后,他化回原型突然摔在不归殿院子里,疼得龇牙咧嘴。 不等晏沉黑着脸将他丢出去,他已经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噼里啪啦地将谢濯玉说的那几句话都透给了晏沉。 晏沉噌一下站了起来,伸手将桌上的一整套名贵茶具扫到地上全部砸碎,清脆的破碎声不绝如缕。 他的额头爆起道道青筋,原本冷厉的表情凶恶狰狞好似厉鬼。 “他居然是为了那个该死的东西才冷我!”晏沉着魔一般重复着这句话,神色愈发癫狂,可若仔细看去,又有几分委屈。 “不是那样的啊……”他突然跌坐回椅子上,有几分失魂落魄地喃喃念道。 把真相告诉谢濯玉不难,可是如何让他信自己,晏沉实在不知道。 他望着面前的空气,自言自语一般将前因后果说给容乐珩听。 谢濯玉站在房间门口后背紧贴着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听房中侍女的对话。 跟在容乐珩身边伺候的两个侍女她们在容乐珩也离开后就进殿收拾好了茶具。 她们无事可做闲得要命,索性约了俩认识的小姐妹来一起打叶子牌。 手上的牌打得激烈,嘴巴却也不停,仗着无人什么都说,谢濯玉来时恰巧听到她们在讨论自己。 几个女声感叹了一通晏沉对他的与众不同,忍不住就要拿以前那些人与她比,在谢濯玉之前被送来的竹青也就顺势被提起。 “所以,那人竟是君上主动留下,还主动安排去扶桑阁的?!” “是啊。想不到吧。” “我记得,当初竹青可是声泪涕下苦苦恳求声泪齐下说被退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一张牌甩在桌上的清脆声响,偏细的女声听着有几分唏嘘,“他苦苦恳求说愿意留在魔宫做个普通侍从,君上都懒得理他,最后还是半夏点头他才留下的。” “人比人气死人嘛。” “诶对了,说起竹青,我这次回来,好像一直没见到他呢。” “我的好姐姐,竹青他早死了啊。” “啊?这是为什么!” 那被问的侍女一下子就来了劲,絮絮叨叨地从头说了起来。 谢濯玉站在门外听了个全,表情和眼神都无比怔然。 一开始分去伺候谢濯玉的人其实就只有十三和十七,竹青是主动向半夏请求要去扶桑阁的。 谢濯玉是晏沉第一个主动开口留下的宠/姬,还被安排在离不归殿最近的扶桑阁,足可见其不一般。 竹青知道自己长得不错,其实被退回去他也有本事爬上其他魔族权贵的床。 可那些样貌不佳的魔族怎比的上长相俊逸的魔界之主! 所以他不惜自贬身份留在魔宫做个侍从,一待就是三年,只求寻得一个机会接近晏沉。而突然出现的谢濯玉就是他等的这个机会。 去扶桑阁伺候,他就可以趁君上来见到君上,到时候总是有办法露脸并接近君上的。 竹青算盘打得啪啪响,就差做梦以后上位魔后了。 可他去了扶桑阁,很快就发现不对。 第48章 最后邀请 那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 第一日晚上, 十三就来找他讨衣服,竟是要给那位主子穿! 就是再落魄的宠/姬,也不至于沦落到连换洗的里衣都要找下人讨的地步吧?! 他觉出不对后刻意好几日都没有露面, 只在暗中关注着主殿那边的动静。 很快,他的担忧就被证实了——君上一次都没有来过。 而他那个利用谢濯玉获得露脸机会上位的计划自然是泡汤了。 竹青恼怒至极,又强忍着等了几天仍不见晏沉的人影后更是想直接带着细软离开扶桑阁,只是想想反正谢濯玉也没找过他, 他又留了下来。 他一开始是说要留在魔宫当侍从,可凭着那一张好脸蛋和比起其他魔侍高了不少的修为,这三年他混得倒是如鱼得水,压根就没做过什么苦力活。 要他当个低贱的奴仆去服侍人, 想都别想! “那他怎么好端端的死了?”一个声音疑惑地问那个絮絮道来的侍女。 被问到的侍女像是就等她问这话,登时睁圆了眼, 比了个让小姐妹凑过来些许的手势, 声音却也没小很多, 至少谢濯玉还是能听得清楚。 “有一日, 他跟好几个魔卫凑在一起说话,不知怎的就说到了扶桑阁是那位。 “当时好几个人都说想知道那位到底有多好看, 有人被半夏喊去帮忙搬东西时见过,当下就出来证言了。”她说着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顺手再甩出一张牌。 “他那心眼子比针孔还小, 哪能受得了别人在他面前夸人夸得眉飞色舞面当场就拉了脸来, 然后他……”年轻的姑娘说着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流露出些许厌恶的神色。 “你别卖关子啊四儿……杠!”坐她对面的女子轻声催促道。 “他就说要带那几个人去扶桑阁直接看人, 还说若是他们想,再做点别的也不是不行。”四儿拉着脸看自己的牌,想起当时听人复述的话只觉无比晦气, “大概就这意思。这是别人复说给我听的,我也不在现场。” 坐在她右手边的人适时接茬:“然后呢,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就……”她说着,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四儿突然打了个寒噤,话语却没没有半点同情,听着还有点大快人心的意味:“他们那话刚好都被君上听了个全,阿七说君上发了好大火呢!那几个魔卫都被丢去万魔窟了,竹青则是下了死间狱。” 其他三个人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容乐珩的两个侍女原也是魔宫的人,魔宫无人不知死间狱。 有进无出,一进死间狱方知死亡才是解脱。 有人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有几分唏嘘:“所以说,这长得好也不是免死金牌啊。” “呸!”四儿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同情起他了,你忘记他怎么作福作威的啦?他又贪又蠢,当真是活该好吧!” “那也是,我跟你说……” 后面的话就尽是些竹青以往作恶的苦水,很快就换了话题。 谢濯玉转身离去不再听。 他面无表情地回到扶桑阁,淡淡地吩咐迎上来的十三只要他没有出来就不要来打扰,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中。 扶着桌子慢慢地在桌前坐下,谢濯玉终于松懈下来。 双手交叠,腰微微弓起,他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少有地作出了逃避的姿态,背影看着有点脆弱。 那些对话在他脑海里打转,一点一点将精力从他身体内抽走。 可他却前所未有的轻松,胸中那口久积多日的郁气终于消散了。 卸去心头重担后,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好好睡上一个好觉。他确信这一觉会很安稳,不会有厉鬼入梦索命、不会有人再厉声呵斥戳他脊梁骨。 至于旁的感情也好、原定好的离开计划也好,暂时都被他抛诸脑后。 汹涌的困意扑了上来,谢濯玉甚至没有回床上,直接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暮色西沉时分,扶桑阁的寂静被一阵富有节律的叩门声打破。 敲门的人得不到回应也不恼,只是很有耐心地叩门,打定主意要叩开门见到谢濯玉。 很快,谢濯玉就被这锲而不舍的叩门声唤醒了。 他慢吞吞地坐起来,过了一会才站起来去开门。 门外的人是晏沉。 谢濯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脸上仍带着未褪去的倦意。 没有皱眉,没有下意识的抗拒与逃避,他自然地抬手用手指轻轻地揉眼睛,微微歪着头看着晏沉。 琥珀色的眼瞳沾着些许水光,无比澄澈,像一面干净的镜子倒映出晏沉的影子,也是这些时日的第一次。 晏沉喉头轻滚,打好的那些腹稿在看见困得懵懂的谢濯玉后全都变得过于生硬。 “晏沉?”谢濯玉久等不到他说话,轻声唤了声他的名字,话尾上扬,脸上也浮起些许困惑。 “谢濯玉。”晏沉开口喊了他一声,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都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那日吓唬你时缺个耗材,我就想着废物利用一下。竹青他心术不正搞小动作被我抓到,我本也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他说着停了一下,轻呼了一口气,目光也深邃了几分。 谢濯玉不会知道,晏沉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其实是竹青脏如黑水一样的恶意。 那日他绕了远路来找谢濯玉,撞见了竹青在侧门与数个魔卫说话。 长相清秀的青衣侍从随意地摆弄着刚收到的礼物,笑容阴狠无比。 最难听最侮辱的词汇从那张嘴里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尽是咒骂谢濯玉的。 咒骂之后,他眼睛一瞥,突然又对几个魔卫软了声。 只要你们肯出血给够我好处,我不仅可以让你们见到他,还能想办法让他们尝尝他的滋味。说这话时的竹青脸上的阴毒当真是毒蛇王见了都甘拜下风。 但他的话真的激起了几个魔卫的欲.望。 晏沉听完了全程,冷笑着从阴影中走出,几句话轻轻落下,便让这几个垃圾万劫不复。 当晚,竹青就失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那张脸——晏沉让人把着他的手,强迫他自己划烂了自己的脸,用的还是很小很钝的刀,只求他足够痛。 但这些,晏沉不会说与谢濯玉听脏他的耳朵,他也不后悔没有告诉谢濯玉。 非要说有什么后悔的,大概是他太迟钝,没有意识到有着一颗柔软的心的谢濯玉会无比在意这件事,甚至会与他生出隔阂。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些许眼睛,刚要开口说话,晏沉的食指却轻轻点在了他的嘴唇上。 “所以,他受刑与你无关,你不必责怪自己,”晏沉说着突然勾唇笑了,沉稳的声音带给人莫大的安全感,“即使他真的变成厉鬼来索命,也该是找我才对,所以你别怕。” 谢濯玉慢慢地低下了头,抿着唇一言不发,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的。他的身子早就行将就木,死是早晚的事,所以他根本不怕死。 他只是第一次尝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而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办。 而这个人偏偏还是自己不该喜欢的人,更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处理这个。 在感情方面,失去记忆的谢濯玉只是个稚嫩的孩童,只能问自己的心,依着一些好像刻入骨子里的本能迈出试探的步伐。 “谢濯玉,不要走神,你听我说。”晏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将谢濯玉从混乱的思绪深海里捞了出来。 谢濯玉抬眼望他,然后慢慢地眨了眨眼,表情看着很乖,让晏沉差点忍不住亲他。 事实上,他也确实忍不住抬起了手捧住了谢濯玉的脸,动作很轻,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谢濯玉没有抗拒地将他的手狠狠打开,而是任他捧着自己的脸,等着他开口。 “明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我想带你去赏雪。明天我来接你时,”晏沉顿了顿,再开口时的声音听着竟有几分哑,“我只会敲三下门。你若是不开门,我便当你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 “那这就是最后一次邀请了,以后我不会再纠缠你。你若是执意想与容乐珩离开魔界,我也不会阻拦。” 说完,他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右手拢入袖中背到身后,缓缓握成了拳头。 他的目光仍幽深地盯着谢濯玉瞧,唇角也微微勾了起来。 不等谢濯玉说点什么,他就抬头望了望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体贴地后退了几步:“我想说的说完了,先走了。” 话音刚落,人很快就已经消失在谢濯玉视线中。 晏沉一出扶桑阁大门才刚走了两步,就忍无可忍地一拳捶在了墙上。 那墙竟真的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而晏沉的手指全都通红一片,只是没出血。 假的,他刚刚在向谢濯玉撒谎。 晏沉忍不住舔了舔尖利的牙尖,漆黑眼瞳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金光,旋即就是浓浓的占有欲。 如果明天谢濯玉不开门拒绝了他,那他也会找其他借口死磨硬泡进门,哄得谢濯玉陪他去赏雪。 如果谢濯玉真的要跟容乐珩走……那他就打个金笼子,将谢濯玉关起来,干脆脚上也拴上金链子好了。 若是那样,谢濯玉一定会乖乖的,哪也不去,只待在他身边。 无穷的占有欲在血液里奔涌,叫嚣着让他吃掉谢濯玉。 谢濯玉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已经变回空荡荡的院子,呼吸很清浅。 还要离开魔界吗,一定要走吗? 他本该纠结上很久的,只是在听完晏沉那好大方豁达的说肯放他走的话之后答案就突然出现了。 第49章 穿袜 雪白的脚背上绷起几道浅浅的青筋…… 他不走了。 不是之前自我欺骗地说身体承受不住, 只是因为他不想走了。 夜空漆黑不见半颗星星,确实给人一种随时都要下起大雪的感觉。 谢濯玉其实不太喜欢雪,因为下雪时太冷了, 而他现在的身体又太弱。 那种无孔不入的寒冷狡诈地从骨缝钻进他的身体后会让他接连数日手脚冰凉,怎么也捂不热,连入睡都艰难。 但是,这一场雪, 他却有点期待。 第二日,谢濯玉很早就醒了。 睁眼坐起身,伸手撩开帐帘去望窗外,天刚还没完全亮。 他呆了一会才伸长手去够床头边衣架上挂着的狐裘, 然后又迅速地收回手,看着很怕冷。 再没有比寒冷冬日里的温暖被窝更能消磨人意志的东西了, 连一向自律、意志坚定的谢濯玉也会忍不住贪恋这种温暖。 干脆再睡一会吧, 反正天色还早, 如今的他也不需要早起吸纳紫气和练剑了…… 谢濯玉困得有点迷糊, 一边想一边无意识地蹭了蹭随手搭在枕边的狐裘,毛绒绒的良好触感让他舒服得睁不开眼。 不知过去多久, 笃笃的敲门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那敲门声间隔很长,但再拖,三下也很快就敲完了。 第三下敲门声轻轻落下, 短短几分钟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门内的人没有半点动静, 更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晏沉抵在门上的手慢慢攥成拳头,手背鼓起道道青筋, 脸色也难看得很。 深呼出一口气,垂眼掩去眼中戾气,晏沉准备强行推开门进去, 却突然听见谢濯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进来……”声音很轻,若非晏沉听力灵敏,眼下也一直注意着房间房间,那肯定就错过了。 晏沉心念一动,推门进去。 床边帐帘没有拉好,半开半合,隐隐绰绰能看见床上的人似乎还躺着。 他反手关好门将凛凛寒风尽数挡在门外,步子很轻地走到床边,抬手撩开帘子,垂眼去看。 五官精致漂亮的脸贴着黑色的狐裘,本就白皙的皮肤被衬得更白,再看两眼总觉得泛着莹莹玉光。 品质再上乘的无暇白玉也不及谢濯玉半分。 大概是睡得熟加上捂得很热的缘故,一片薄粉自修长脖颈出一路往上攀,使得白玉一般的脸颊粉若桃花。 晏沉单膝点地蹲下身,凑近了几分去看他,在看清他眼角那暧昧红晕后呼吸都快了几分。 好想亲。晏沉眼神暗了几分,喉头轻轻滚动,最后却只敢用手指轻轻蹭两下。 谢濯玉蹭了蹭狐裘,终于慢慢掀起眼皮睁开了眼。 浅棕的眼睛水光潋滟,带着几分未醒的茫然,漂亮得动人心魂。 他懵懵地看了看晏沉,把脸往狐裘里埋了埋,很缓慢地眨了眨眼。 有点含糊的声音听着是前所未有的软,微微上扬的尾音像小钩子一样:“你来啦。” 他一开口,晏沉就察觉出他是不清醒的。 但是他很喜欢这样懵懂可爱的谢濯玉,以至于想他再迷糊得久一点。 伸手掌心贴上谢濯玉的面颊,晏沉勾了勾唇,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怕吓到面前的人:“小玉还没睡够吗?” 谢濯玉唔嗯了一声没有拍掉他的手,眼皮又耷拉下去:“我好困啊……” 明明他已经习惯了魔界冬日的寒冷,可近日却像是要冬眠的小动物一样总是很困。 前些时日时不时袭击他的疼痛倒是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整日没力气、提不起精神,以至于除了睡觉别无他想。 可他睡再多,却仍是觉得睡不够。 晏沉笑了一下,索性在床边盘腿坐下,趁着谢濯玉困得迷糊手指趁机占便宜,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谢濯玉的脸:“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竟是扰了我们小玉清梦,该罚。” “嗯……”他沉吟了一下,眼睛闪过一抹光,笑容也扩大了几分,“不若罚我替小玉暖被,陪你接着睡好不好?” 谢濯玉脸上显出几分挣扎,半晌才撑着坐起来,困得忍不住点头却又很坚定:“不能再睡了,要去赏雪的。” 他慢吞吞地往床边挪了挪,伸出腿去寻木屐。 但他半眯着眼没有低头看,伸出去的右脚落了个空,踩上了地板。 地板冰冷刺骨,谢濯玉一下子醒了许多,连忙把腿缩回。 而刚刚起身走向衣柜的晏沉已经拿着几件衣裳回来了。 他随手将那几件衣服搁到床上,然后在床前蹲了下来。 谢濯玉在看清他手上拿着的白色布料是什么后微微瞪圆了眼,困意在一瞬间散去大半。 下一刻,他的脚腕就被晏沉用手轻轻圈住了,然后被轻轻拉着踩在了晏沉结束的大腿上。 那种灼热的体温隔着上好的布料传来,瞬间就取代了残存的凉意。 谢濯玉慌得要命,挣着要将脚缩回,却被晏沉卡得动弹不得。 “晏沉,你干什么!”话出口的同时,谢濯玉的脸也烧了起来,红云顷刻间浮上脸颊,连耳垂都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 晏沉垂眼看着踩在自己大腿上的脚,目光愈发晦暗。 怎么会有人连脚都是漂亮得没有瑕疵,可以与珍宝媲美。 雪白的脚背上绷起几道浅浅的青筋,圆润脚趾的粉添了几分暖色,眼下正因着害羞微微蜷缩。 再往上是一手可圈的踝骨、线条流畅美好的匀称小腿……无一不是上天偏爱他的证明。 谢濯玉挣扎不脱还被盯着瞧上这一会,羞得头上都快冒白烟了。 而紧随害羞而来的是羞恼。 他想厉声呵斥晏沉命令他放开自己,只是一开口声音就抖了起来,全无气势,更像是无力的娇嗔:“你快放开我。” 晏沉轻呼出一口气,抬眼对上他窘迫的目光,眯着眼笑的样子有几分痞:“小玉,放开了也不许动。”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真的松了手,然后拿起搭在腿上的白色罗袜开始给谢濯玉穿。 谢濯玉垂眼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整个人都精神恍惚了。 他的脚踩着晏沉的大腿。晏沉在给他穿袜子。 事情怎么会这样啊,晏沉是不是也没睡醒啊,可看着不像啊…… 他说不出话,只想赶紧把腿收回来再说。 然而才刚动弹了一下,晏沉就察觉到了,手指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腿。 他顿时僵住了,腿一下子就软得要命连动一下都艰难,只能任晏沉为所欲为。 晏沉很认真地给他穿好袜子抚平袜口褶皱,眯着眼好像要伸手去够床边的黑靴替他穿。 谢濯玉睁圆了眼,脸上恍惚刚退惊愕又起:“晏沉你别!我自己来穿!”说着,他飞快地缩起腿,扯过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眼中有几分戒备,紧绷如弓弦。 晏沉看了他一眼笑了出来,将黑靴挪近一点就停了手。 “行,你自己来。” 谢濯玉松了口气,生怕他反悔非要帮忙,伸手就去拿搁在被面上的衣服要穿,刚抖开却又停住了。 “你,你能不能转过身去。”他硬着头皮开口请求,已经不奢望晏沉肯离开房间,只求他能转过身去。 晏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掌撑地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了桌边施施然坐下。 他伸手拎了茶壶给自己斟了杯热茶,端着茶盏凑到唇边轻吹茶汤,眼皮垂下,到底算是不看谢濯玉了。 并非见好就收,只是他担心再逗下去,谢濯玉会羞得直接晕过去。 谢濯玉终于放松了些许,踩上木屐站了起来,想了一下干脆背对着晏沉,将床上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 而晏沉捧着茶盏,悄悄地抬起眼看他。 目光从谢濯玉披散在背上的如瀑黑发一路下落,滑过脊背上微微突起的肩胛骨,最后落到了那纤细得仿若一手可圈的腰。 晏沉记得很久以前谢濯玉就是很瘦的。他好像就是不会长肉,以前在人界一日三餐不落,三年下来才勉强养出一点。 可是这也太瘦了,似乎比与他初见那时都还要单薄,他那三年养起来的一点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怎么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么久都养不出多少肉来呢,晏沉实在是费解。 谢濯玉穿好玄青色的外衫,一边整理一边转过身,然后就对上了晏沉的眼睛。 漆黑的眼瞳目光深邃幽深,但却能捕捉到其中有几分忧愁。 他这是愁什么呢? 谢濯玉心中困惑,面上却镇定,微抿着唇看着冷淡:“我好了,走吧。” 晏沉撑着头看他,温柔的目光像是被磁铁吸住一样黏在谢濯玉身上,真诚夸赞的话语张口就来:“小玉穿这身也很好看,玄青色很适合你。” 谢濯玉系狐裘系带的手指微不可闻地抖了一下,系好了带子也不敢抬头与晏沉对视,低着头去屏风后洗漱,过了好一会才出来。 “不是说要去赏雪么,不会是在院子里吧。”谢濯玉硬着头皮打破沉默,只想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自然是要带你去好地方看的,”晏沉搁了茶盏站了起来,很配合地接了他的话,然后转身往外走,“小玉得好好地跟着我。” 谢濯玉松了口气,快步跟上了晏沉,再次试图忽略掉他那个称呼。 第50章 风也怕你 那以后他要是做点更过分的,…… 小仙君, 濯玉,小玉。 晏沉总是能给他想出许多称呼,一个比一个缱绻亲昵, 一声接一声直喊得谢濯玉面红耳赤。 但非要说的话,其实他并不讨厌,甚至会在某个瞬间觉出几分熟悉与理所当然,好像晏沉以前也是这样喊他, 也本就该这样亲近他才对。 谢濯玉跟在晏沉身后走了许久,绕过了不归殿又走了一会,逐渐远离了魔宫殿群。 周围的草木也越发繁盛,只是皆被积雪覆盖看不出原貌, 只有高大的松柏枝头泄出点点翠色。 很快,他和晏沉就站在了此峰峭壁前。 面前是云雾缭绕的峡谷, 一座好像望不见尽头的栈桥静静悬在深谷之上, 充当扶手的两条铁索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谢濯玉凑近一点, 眯着眼往下望, 但除了浓厚大雾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怎的,一阵心悸突然涌上心头, 以至于他晕得不敢再看,仿佛其下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 他下意识退了两步,下一刻后背就撞上了晏沉坚实的胸膛。 谢濯玉想要退开, 然而前方两步就是悬崖深谷, 身后是晏沉,一时间进退两难。 “别怕。”晏沉体贴地往后退开距离, 又绕到前方站到栈桥前。 他侧着身子,冲谢濯玉伸出手,掌心朝上做出一副邀请的姿态。 “你若是惧高, 等会就别低头往下看,”他看着谢濯玉轻轻笑了一下,说话的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带给人莫大的安全感,“有我牵着你呢,别怕。” 谢濯玉看着他摊在自己面前的手,拢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除夕那夜晏沉也牵了他的手。他那时假装看烟花看得入神没有察觉,任晏沉得寸进尺地与他十指相扣也没有挣开。 但是现在牵上去的话,那就是一种意义更明确的答应。 至少“避免跌落深谷”这个借口说服不了他自己。 晏沉等了一会没等到他的动作,脸上的笑淡了些许,些许失落在眼中浮出。 他轻叹了口气,垂下眼刚要无奈地说句“算了”,谢濯玉微凉的手就轻轻落到了他的掌心。 他惊讶地抬眼去看谢濯玉,却见他微微偏头不看人。 ——谢濯玉在害羞。 晏沉福至心灵,唇角勾起笑了出来。 连牵手都会害羞啊……那以后他要是做点更过分的,小仙君得变成什么样子呢。 晏沉只脑补一下,心尖就像是有人拿着柔软羽毛在搔一样痒得厉害,以至于他忍不住舔了舔牙尖。 “走吧。”谢濯玉被他炽热的目光盯得不太自在,只好开口轻声催促。 回应他的,是晏沉收拢手指微微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 踏上栈桥刚走了几步,一阵强风就扑了过来,将谢濯玉的头发吹了起来。 寒风凛冽,吹得谢濯玉脸都有点疼。 他抿着唇把下巴往狐裘毛领里埋了埋,伸手理了理头发,但很快又被吹乱,只好低了低头不再管了。 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晏沉就会布下结界,半点寒风都不会吹到。 掐个诀的事对于晏沉只是举手之劳,但是抬眼瞥了瞥晏沉高大的背影,谢濯玉突然就不想说了。 他有自己的骄傲,更不想让晏沉觉得他娇弱如花。 本以为忍忍就好,只是越往前走,那寒风就愈发凛冽。 还未到栈桥中间,吹过脸侧的寒风已经像刺骨如刀,好像随时都会在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上割出道道血口。 谢濯玉也开始疑心自己的脸是不是被割伤了,轻轻皱眉摸了摸疼得厉害的脸,却见手指干干净净,并无半分血迹。 他动作很轻也很快,然而晏沉仍是察觉到了,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谢濯玉差点撞他后背上,若手没被紧紧牵着,怕是真要失去平衡从栈桥上摔下去。 栈桥狭窄无法转身,是以谢濯玉看不见背对着他的晏沉脸上深重的懊悔。 但他能感觉到晏沉与他相牵的手力气突然重了几分。 “晏沉。”谢濯玉轻唤了一声,轻轻上扬的尾音传递着他的不解,“怎么啦?” 晏沉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动了几下,掐出一个法诀。 下一刻,凛冽刺骨的寒风尽数消失,好像从未有过。 但仔细看那微微颤动的铁索,再感受脚下木板的晃动,就能知道寒风并未消失,只是被无形结界隔绝了。 谢濯玉眼睛弯了弯,轻轻晃了晃与晏沉牵着的手:“谢谢你。诶——你手上力松点。” 话音落下的同时,晏沉就收了几分力,又回到了最初那种合适的力道。 晏沉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但谢濯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生出了一个奇怪的不合适的想法。 他总觉得,晏沉现在好像只犯了错后耳朵耷拉夹着尾巴的大狗。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轻轻摇头要把它丢掉,只是再看一眼又觉得好像真没什么不对。 ……当真是匪夷所思。 谢濯玉抿了抿唇垂眼不再看,唇角却悄悄翘了起来。 栈桥看着好像没有尽头,实则不然。 尽头的悬崖出现在眼前时,谢濯玉估算了一下发现其实才过了两炷香的时间。 稳稳地踏出最后一步刚踩上松软些许的雪地,谢濯玉脑中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些许。 修仙者境界到一定地步就可御剑而行,谢濯玉与鸿雪关系之融洽更是远胜寻常修者与其灵剑。 所以他学御剑学得很快,别人还会在练习时不小心失去控制摔到地上时他已经能随心而动,来去自如,仿佛他就是灵剑本身。 御剑飞行的人不可能恐高,谢濯玉也从不觉得自己有畏高症。 只是今日走了这一趟,他才发现其实是有一点的,那点畏惧也来源于他自身实力的丧失——修为尽废的人从万丈高空跌落,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而且,走得久了,他的心头会突然升起一点不安,仿佛他无意间闯入了传说中的失落之地。前路永无尽头,他孤身一人,随时都会迷失方向。 但晏沉紧紧握着他的手,手指只需轻动一下,他的心就能重新安定下来。 微微灼热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无声地提醒他——他身在此间,并非孤身一人。 站定后,沉默了一路的晏沉慢慢地转过身来。 目光落到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上,一抹不舍在那双漆黑眼瞳中一闪而过。 但不等谢濯玉开口,晏沉已经主动松开了他的手。 下一刻,他却抬手轻轻捧住了谢濯玉的脸。 他的手指轻轻蹭过了谢濯玉软嫩的面颊,在冰凉的温度传到掌心后眉毛紧皱,再开口时的声音都有点哑:“对不起,小玉。” “嗯?”谢濯玉看着他,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愧疚与无措后心生困惑,“好好的怎么突然道歉?” “寒风凛冽,我太迟钝,”晏沉闭了闭眼,艰难地吐字,“害你吹了那么久。” 谢濯玉哑然失笑:“吹吹冷风而已,我人不还好好的么,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不过那风跟刀子似的,你怎么感受不到啊。”谢濯玉抿唇笑了一下,随口开了个玩笑,“想来是魔界的风也怕你,所以净欺负我了。” 晏沉眼神一暗,默了一会才低声笑了一下:“风怎么会怕我,小玉这是高看我了……我就是习惯了,再加上在想事情,忘记了。” 踏上栈桥,第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晏沉就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有一种入定之感。 他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在栈桥上放空大脑已成习惯。 栈桥上的风并非普通的冷风,越往后走越是强烈也并非谢濯玉的错觉。 这几百年来,晏沉最常走的一段路就是这座栈桥。他太熟悉这段路了,熟悉到可以闭着眼不扶铁索也可以走得稳当,熟悉到知道哪块木板有所松动。 除此之外,他更熟悉的就是这锋利如刀的罡风。罡风若有灵性的话,确实也该认识晏沉了,所以谢濯玉刚刚那话倒也没错。 若是谢濯玉再忍耐片刻往前走一会,就会发现那风真的能割伤他。 晏沉曾经在栈桥上空设了阵法,为的却是加强那罡风。 那段时日,他用二指宽黑布蒙住眼睛,日日来走栈桥。 从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再返回。有时候一走就是一整日,天光熹微至暮色西沉,至月上柳捎,不知疲倦。 凛冽罡风张牙舞爪地在他裸.露出来的肌肤留下斑斑血痕,一次又一次划破刚愈合的伤口。 他无比享受这种重复与疼痛,走上一个来回,他就可以做到几乎完全放空大脑,什么也不用想。 “习惯?”谢濯玉捕捉到关键词,重复出声。 晏沉笑了一下,微微用力地揉了揉谢濯玉的脸,灵力聚于掌心使得手掌越发热,然后去焐那那冰凉的肌肤,但收效甚微。 他惺惺作罢地撤了手,抬眼对上谢濯玉眼中的困惑,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诶。”谢濯玉应了一声,还没想到说什么却被晏沉牵着手往前方不远处的小亭走,原本要说的话在察觉到晏沉情绪低落了些许后也全数咽了下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旧雪 但与雪花不同,那是温热的,带着…… 他这才有空打量眼前的环境。 此峰峰顶平坦空旷, 栈桥前方三十多步的地方建了一座精致漂亮的小亭,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建筑了。 谢濯玉跟在晏沉身后拾阶而上,在亭中站定。 寻常亭子中一般都是摆石桌石凳, 然而这亭中却是一张梨花木软榻,榻上铺着厚实的黑色长绒兽皮。 这软榻上同样也摆着两个长条软靠枕,只是这两个不是兔子,看着倒像是猫。 谢濯玉又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叹, 晏沉是真会享受。 从议事殿到宴厅甚至连这个小亭都不摆凳子只摆软榻,而软榻上铺的妖兽皮颜色柔亮摸着顺滑,全是完整的一整张没有半点瑕疵破损,有见识的就能看出那些皮毛都是稀有的妖兽所产。 他大大方方地在软榻上落座, 多看了两眼后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摸那个软枕。 枕套的布料很是丝滑柔软,摸上去有点凉凉的。软得不可思议, 不怎么用力地轻轻按一下就会陷下去一块。 谢濯玉被这绵软的手感打动, 不自觉地弯起了眼睛, 脸上的冷淡一瞬间尽数褪去。 他的手指认真地描摹着其上的猫咪胡须刺绣, 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抬头往亭外看。 小亭右前方十来米的地方赫然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刻了字。 只是石头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镌刻其上的字也被积雪模糊得看不真切。 谢濯玉看了好几眼才依着几道笔画将那三个字辨出个大概。 ——不悔崖。 他在心里咀嚼着这三个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每个宗门里大概都有一处供犯错弟子面壁反省的地方,青云宗也不例外, 而这石头上的字叫他马上联想到了青云宗的思过崖。 魔宫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 不悔崖……晏沉也会有后悔的事吗? 谢濯玉心头一动, 忍不住偏头去看坐在自己身侧的晏沉。 晏沉正慢条斯理地泡着茶,侧脸轮廓的线条锋利, 但是很好看。 只是简单的泡茶,但是不得不说行云流水的动作由他做出来确实极具观赏性,认真的表情更是为他添了几分魅力。 谢濯玉本只想悄悄看一眼的, 但视线落到他身上后就黏住挪不开了。 敏锐地察觉到谢濯玉的目光,晏沉抬眼冲若有所思的他笑了一下:“想什么呢?再等一会,很快就好了。” 谢濯玉抿着唇点了点头,坐正身子看着他煮茶,将目光撕下来落到他手中的茶具上。 纵使现在没有旁人在场,他坐姿也依然端正,手要搭在膝上、腰背要挺得板直早已成了习惯。 晏沉余光瞥见他又正又乖的坐姿,闷声笑了一下心说真乖啊。 但他很快就想起谢濯玉的雅正是在什么环境养出来的,心脏抽疼了一下,过滤茶渣的动作也顿了顿:“小玉,你可以放松一点。这软榻和软枕可是我特意备的,你若一直这样绷着半分也不享受一下,岂不是可惜了?” 谢濯玉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出乎意料:“原来是为我准备的吗?” 晏沉抬眼看他,目光深邃,唇角轻轻上扬:“是,因为我想让你舒服一些。” ——要知道这里原本只有个亭子。别说软榻了,这连张桌都没有,以前晏沉都是掀袍就往台阶上坐。 谢濯玉眼神微闪,过了一会当真松懈下来。他伸手摆弄了一下软枕,然后慢慢地往后倒靠了上去。 软枕垫在后腰处又刚刚好地托住后背,兽皮厚实狐裘厚重层层加码,舒服得他眯起了眼,甚至没忍住轻轻唔了出声。 半刻钟后,晏沉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面前桌上青花白瓷茶杯正冒着袅袅白汽,馥郁茶香飘向了谢濯玉。 他睁开眼坐起些许,伸手捧了茶盏,轻轻吹着那清亮茶汤,然后凑近轻啜了一口:“好茶。” 晏沉撑着头看他,闻言笑了一下:“能得你一声夸,这茶改日就能去竞天下第一了。” 谢濯玉被他逗得笑了出来,昳丽的眉眼被氤氲水汽浸得温润。 一杯茶慢悠悠地喝了好一会,眼看着快要见底时,雪终于悠悠扬扬地从阴沉的天空落了下来。 谢濯玉如有所感,端着茶盏微微侧过身去看。 雪下得很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大得目光所见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那刻着不悔崖三字的石头更是被掩在风雪里完全看不见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被风卷到空中,风就有了痕迹。 亭外大雪纷飞,亭中却温暖如春日。 呼啸的寒风连声音都被尽数隔绝,半点也吹不到谢濯玉身上。 谢濯玉望着那雪舍不得移开视线。 人界有凡境和上五洲,而东洲是凡界离仙界最近的一洲。 东洲地大物博,环境极佳,灵气更是几洲中最浓郁的,许多修仙大世家本家与大宗门都在这里,所以在东洲可谓是遍地修仙者。 而位于东洲东南边连星山脉的青云宗更是气候宜人,四季如春。 即使是冬季也很暖和,也从不下雪。 魔界今年的雪下得很早,入冬以后也几乎没停过雪,第一次见还有新奇,后面他也已经习以为常。 但像今日这样认真地赏雪还是第一次。 谢濯玉看着眼前像是要将世界都掩埋的大雪,眼中流露出惊叹,神情仿若稚子。 晏沉心念一动,桌上的茶具便被收进储物芥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巧的酒炉、两大坛酒和一个很大的精致点心盒。 他往炉子底放了两颗火红的晶石,屈指掐了个法诀,那酒炉就热了起来。 酒炉一热,就可以开始温酒了。 雪天围炉煮酒,面前是心上人,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满足的事情了。 谢濯玉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都有点酸涩才转过头要搁茶盏。 转身看见晏沉认真温酒的一刹那,一种熟悉感突然就涌上心头。 身后的雪是熟悉的,眼前的人、萦绕在鼻间的酒香更是熟悉的,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蠢蠢欲动,似要挣脱无形枷锁。 谢濯玉闭上眼,开始在缺失的记忆中搜寻。 他仍想不起来以前,眼下也没抱希望。 可这一次,他竟真的找到了一些陌生的记忆。 他好像跟谁一起看过一场彻夜不停的大雪,围着温暖的小炉,炉上还温着酒。 火光闪烁,带来一阵让人心安的暖意,驱散了严寒。 彼时他们坐在一起,近得肩膀都挨上,稍稍一动就能碰到身边的人的手臂。 身边人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一句句像小羽毛一样轻轻挠他的心尖,让他的心软乎乎的。 他听着听着就泛起困意,头一歪就靠在身边人的肩上。 那人低声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顺理成章地揽住了他的腰。 意识朦胧间,似乎有什么像雪花一样轻轻落到他唇边。 但与雪花不同,那是温热的,带着人体的温度。 这是他的记忆吗……那与自己亲密无间的人是谁? 谢濯玉怔愣地望着晏沉,答案呼之欲出。 巨大的悲伤如滔天巨浪一样将他淹没,他的心突然就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一个填不满的大洞,寒风呼呼穿过。 眼睛也变得酸胀无比,好像随时都会有眼泪滚落而出。 晏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一边把温酒倒入酒碗中放到他面前一边抬眼看他,在瞥见他红了一圈的眼睛后愣了一下,心头一紧:“小玉,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么?” 他伸长手臂,掌心贴上了谢濯玉的脸,拇指轻轻蹭过那微红的眼角。 谢濯玉垂下眼皮,竭力稳住声音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若无其事,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看着有多脆弱:“我没事,可能盯着雪看太久了,眼睛有点疼。” 晏沉自然不太相信,却又不敢逼他,只好关切地放软了声音哄他:“来喝点酒,再吃些点心。” 谢濯玉没有拒绝。 他捧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小口小口地喝,很快就饮了半碗,然后又伸手去拈了块桂花糖蒸栗粉糕送进嘴里。 晏沉带来的酒不是烈酒,喝着甜甜的一点也不辣,但温热的酒落入肚中后很快就带起一阵暖意,融入四肢百骸。 他喝净剩下半碗,轻轻抿了抿唇,回味了一下没多考虑就把酒碗往晏沉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再添一碗。 晏沉记得谢濯玉酒量不好,但今日的酒是不容易醉的那种,他想着多喝一点也无事,便还是给他斟了半碗。 “满上。”谢濯玉看了看晏沉,语气略硬,偏声音软乎,“我酒量虽不如你,却还不至于连两碗酒都喝不得。” 晏沉有点想笑,心说怎么还要在这种地方不服输呢,手上却顺从地给把酒添满。 这下就是真喝醉了也怪不得我,他坏心地想。 ——要知道他一开始就是想带烈一些的酒,哄得谢濯玉醉上一番的。 只稍稍脑补一下喝醉的小仙君是何种漂亮的情态,他就觉喉咙干涩,凭空升起一种啃咬的欲望,甚至感觉血液都热了起来。 只是后来还是作罢了。喝醉了酒胃烧头痛、四肢乏力,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他舍不得让谢濯玉难受。 但既然谢濯玉现在主动要求,晏沉也不欲再拒。 他不拦着的结果就是,谢濯玉足足喝了大半坛子还不够,仍要添第七碗。 第52章 深吻 舌头蛮横地抵开齿关,…… 晏沉也被吓了一跳, 当即握住他的手腕:“小玉,别再喝了。照你这喝法,就算是果酒也得醉。” 谢濯玉恹恹地垂下眼, 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去,看着就不高兴。 晏沉往他身边挪了挪,近到两个人之间距离几乎为零。 他伸手按住谢濯玉的肩膀将人按倒在榻上,双手撑在他的身侧, 垂眼看着他。 谢濯玉白皙的脸颊上一片酡红,连微微上挑的眼尾都红得要命,不知道的估计得以为他刚撕心裂肺地哭过一场。 好可爱,好可怜啊。 但这副模样能轻而易举地激起晏沉心底最恶劣的欲望。 晏沉凝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琥珀色眼瞳, 牙尖都开始痒。 他确信,他爱谢濯玉。 他一只手支着身子, 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勾起谢濯玉的下巴, 凑得很近去看他。 掺着淡淡酒香的温热呼吸若有似无地扑到他的脸上, 晏沉蓦然笑了出来, 眼底欲.浪翻涌。 但他不是好人,他对谢濯玉爱除了珍视, 还是占有,是掠夺。 他想要肆意妄为地逞凶,在谢濯玉的脖颈、嘴唇甚至是不可见的地方全部留下标记。 不堪的欲望, 不可言说。 “晏沉。”已经陷入酒醉状态的谢濯玉变得迟钝很多, 即使快跟晏沉脸贴脸了也没有表现出剧烈的抗拒,看着有点懵懵的。 他没有伸手去推晏沉或者是羞恼得不敢睁眼, 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晏沉缓慢地眨眼,然后慢吞吞地喊出一声晏沉。 “嗯,我在呢。”晏沉懒洋洋地应声, 拇指得寸进尺地摩挲着谢濯玉的下巴,时不时状似无意地蹭一下他红润的嘴唇。 谢濯玉许久都没说话,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像是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又像是在思考。 “晏沉,你好小气。”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嘟囔着开口了,声音含糊,字词像是黏在唇齿间。 软绵绵的话实在没什么威力,与其说是控诉不如说是撒娇更合适。 晏沉哑然失笑,拇指轻轻摁了摁谢濯玉软嫩的唇瓣:“小玉当真是冤枉我了。我若是纵着你继续喝下去,你晚点就得开始难受了。 “你若真有那么喜欢,回头我会让人给你送些过去。别生我气,好不好?” 谢濯玉微微歪头盯着他的眼睛瞧,似是在判断他有没有骗人。 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刚开始流浪的小猫崽在判断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香喷喷的食物是否可以下口。 当真是可爱得要命,以至于晏沉看得心跳都快了两拍,险些没忍住狠狠亲他一口。 晏沉不说话,只是笑容扩大了几分,笑眯眯的样子像只狐狸。 谢濯玉耷拉下眼皮,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很认真:“不能骗我。” 晏沉真的忍不住了,微微捏紧他的下巴凑近要亲上他的嘴唇。 温热的呼吸扑到肌肤上的一瞬,谢濯玉就察觉到他的意图,不知怎的却没有剧烈挣扎,只是轻轻呜了一声,眉毛微微蹙起。 那个本该落到唇上的吻便偏开了,落到了他眼下的血红泪痣上。 晏沉深知凡是过犹不及做事要见好就收,更知道谢濯玉脸皮薄,轻吻了一下泪痣就迅速撤开了身。 他翻身坐起,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若非下巴上还残存着些许若有似无的触碰感,因为酒醉而迷迷糊糊的谢濯玉真要怀疑刚刚近乎零距离的亲近、扑在自己脸上的温热呼吸和那个蜻蜓点水掠过的吻都是自己的错觉。 羞怯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本就微烫的脸开始烧得厉害。 谢濯玉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晏沉,若不是没有脱靴子他都想把自己缩起来了。 晏沉的手落到他微微弓起的脊背,像是摸小猫一样上下抚摸了一下,说话的声音带着浓浓笑意:“小玉在生我气吗?” 谢濯玉一声不吭没有搭理他,很久都没有动静,像是睡着了。 晏沉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他的脊背,沉吟道:“没经过允许就亲了小玉,是我唐突。要不这样,我给你亲回来好不好?” 前半句还是正经道歉,后半句却让人猝不及防,偏偏他说这话的语气无比诚恳。 谢濯玉身体僵住,缓慢地转过头去看晏沉,表情又呆又懵,水气弥漫的眼中写着不可置信。 亲,亲回去?!为什么他要亲回去?! “你因为被我亲才吃了亏,”晏沉说这话的语气无比认真,像是在与谢濯玉讨论大道哲理,但笑着的样子俨然是大尾巴狼本狼,“那你亲回来让我也吃吃亏,不就扯平了么?报复要以牙还牙,你也应该以吻还吻来报复我。” 随着时间流逝,酒的后劲一点点涌上大脑,谢濯玉醉得越发不清醒。 晕乎乎的大脑让他下意识地顺着晏沉的话去思考,那些话被晏沉用认真的语气说出来后听着好像确实很有道理。 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到了晏沉的嘴唇上,目光逐渐放空,脸上流露出了些许纠结。 晏沉伸手贴了贴他的脸,由衷感叹自己真是坏得要命啊。 看着谢濯玉脸上的纠结,他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眼前的人丢弃了往日的冰冷保护壳,将所有情绪都毫不遮掩地展现在他面前。 小猫只会对信任的人露出柔软的肚腹,晏沉想到这个唇角就抑制不住地上扬。 心念一动,他抬起手摸了摸谢濯玉的头发,温声哄人的话到了嘴边:“我开玩……” 但这话没来得及说完,一个柔软的东西突然贴上了他的嘴唇。 这一回惊愕的人变成了晏沉。 他瞪大了眼睛,一团烟花在脑内炸开,短暂绚烂后是一片空白。 温热湿润还带着浓郁酒香的唇瓣,是谢濯玉的。 谢濯玉在主动亲他诶……谢濯玉亲了他! 沉寂许久的小人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大声重复这句话,逼得晏沉脑门青筋直跳。 谢濯玉当真是像晏沉说的那样亲回来,嘴唇很轻地贴上去,惊鸿掠水蹭了一下,蹭完就要后退。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厚重的欲望,仍澄澈如琉璃。 然而他刚往后挪了一下,腰就被晏沉伸臂揽住了。 坚实的手臂紧紧箍住那对男子来说未免过于纤细的腰肢,一个用力将人带进怀里禁锢住。 晏沉抬手捏住了谢濯玉的下巴,重新亲吻上那张柔软的嘴唇。 舌头蛮横地抵开齿关,肆意地攻城略池。 在陌生领域留下自己的痕迹后它却仍不知足,得寸进尺地逼着谢濯玉与之纠缠。 谢濯玉的手抵住晏沉的胸膛,却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更遑论推开逞凶的恶徒,以至于从侧面看去更像他在欲拒还迎。 醉酒本就让手脚乏力,激烈的亲吻更是迅速抽干了他所剩无几的力。 亲吻使谢濯玉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睁开眼后只看见一片模糊的黑色,晃得人眼疼。 他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在晏沉怀里化成一滩水,就像春日到来冰雪消融那样。 他被困在晏沉怀里,除了紧闭双眼接受晏沉霸道的亲吻外别无选择,无处可逃。 ——晏沉要将他吻化了。 “唔……” 无意义的低吟混着沉重的呼吸声,啧啧水声在寂静小亭内清晰可闻,连空气都好像带上了几分甜味。 毫无接吻经验的小仙君哪受得了这个,很快就败下阵来承受不住了。 他的眼皮都泛着薄红,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地缓慢转动。纤长的睫毛剧烈颤动,像不慎落入蛛网的蝴蝶拼命振翅想要逃离束缚。 “停下来……”求饶的话语也被堵在口中无法吐露,尽数化成可怜的呜咽。 谢濯玉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晏沉的衣服,没有力气,但仍抓出一片褶皱。 仿佛过去了数百年之久,久到谢濯玉快要晕过去之时,晏沉终于松开了些许,结束了这个吻。 晏沉方松了些许力道,谢濯玉就脱力一般往后倒,幸好有晏沉的手臂微微用力撑住了他。 抬手揪住自己的衣领,谢濯玉低着头微微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呼吸越发急促,很快就呛咳了起来。 晏沉的手往上攀,很体贴地轻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眼睛却死死地黏在了他的脸上。 谢濯玉喘过气来后呆了一会,垂着头不看晏沉,开口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细听还有几分抖:“放开我。”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伸手去推晏沉,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但结果让他很失望,晏沉巍然不动,连一丝晃动也没有。 非但不动,还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四根手指凑到唇边,从指节亲到指尖。 剧烈咳嗽带来的胸口闷痛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那酒不烈,后劲却大,谢濯玉又喝得太多,眼下仍深陷在醉意里,醉得藏不住情绪,作不出半分冷淡疏离。 他挣扎着要将手抽出来,脸上流露出窘迫与羞恼,声音抖得更加厉害:“晏沉,别再……” 他害怕晏沉亲完了他的指尖,又会再欺负他。 晏沉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嘴角扯平的表情看着又冷又凶,让人心头一紧。 那双漆黑眼瞳在某个瞬间变成了灿金色,但很快又褪得干干净净,好像只是人的错觉。 谢濯玉仓皇地垂下眼皮不敢与他对视,不明白他到底盯着自己在看什么。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漂亮,艳得不可方物。 湿漉漉的澄澈眼瞳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深林中新生的幼鹿,只望一眼都会心跳不已,可眼尾晕开的桃色又为本就勾人心魂的桃花眼添了几分姝丽。 纯稚与风情同时在他身上得到展现,却没有半点违和与冲突,浑然天成。 他好像生来就该是这么漂亮的,当得上世界上所有形容美好事物的词汇。 天道偏爱谢濯玉,要他漂亮至臻,要他如无暇美玉。 五界生灵无数,只有谢濯玉能得此殊荣。 第53章 没亲过 我们都会做的,包括床笫之欢。…… 晏沉的目光落到了从谢濯玉绯红的眼尾落到了他的嘴唇。 被好一通蹂.躏过的嘴唇有点肿, 比平时更加红,成了白皙脸颊上唯一的亮色。 白雪红梅,如是而已。 而仔细看去, 就会发现那微肿红唇上还泛着星点水光,看着湿湿润润的。 稍有心的人只要瞧上一眼都能猜到他刚刚肯定被好一顿欺负。 好像桃子啊……还是那种最饱满的已经成熟的桃子,轻咬一口就能尝到满口清甜汁水。 晏沉盯着他突然就联想到这个,心头一动。 他的眼神越发晦暗如墨, 喉结上下滚动。喉间突然就生出一股干渴,简直叫人难以忍受。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与谢濯玉的额头相抵,紧抿着唇盯着他看却得不到缓解, 只是越看越渴。 好想吃掉他。 谢濯玉被他盯得不敢睁眼对视,面上镇静如常, 只是剧烈颤动的睫毛却出卖了他。 他若是睁开眼, 可能会被晏沉的眼睛吓一跳。 那双漆黑眼瞳中有无边欲.色, 好像随时都会化为具象的黑潮将他淹没。 而欲.海更深处的可怖占有欲也在翻涌, 几乎要掩藏不住了。 抬手用拇指揩去红肿唇瓣上的水光,刚刚还强势亲吻不容反抗的晏沉现在却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他的嘴唇开合, 用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恳求谢濯玉的原谅。 语气确实很认真,但嗓音里的浓重餍足也毫不掩藏:“对不起,小玉。” “我知道错啦, 要怎么罚都由你来定, 别气坏了自己。” 谢濯玉感受着他打在脸上温热的呼吸,一声不吭, 身体却始终紧紧绷着。 “小玉,你理理我好不好。”晏沉手指蹭了蹭他的泪痣,越说语气越低落, “还是你以后也不想再理我,再也不想跟我说一句话了吗?” 谢濯玉犹豫了一下,眼皮下的眼珠轻轻转动,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些许。 他只短暂地跟晏沉对视了两眼就慌乱地移开了视线,伸手搭上晏沉的肩膀轻轻推了推:“你别靠这么近。” 晏沉顺从地随着他的动作退了开来,甚至主动地往旁边坐了坐与谢濯玉拉开距离,几乎要坐到榻最边缘去了。 他垂眼看着谢濯玉,脸上的几分落寞恰到好处:“小玉讨厌我靠近,那我以后会保持好距离的。现在不靠近了,小玉愿意理我了吗?” 深度酒醉让谢濯玉的判断能力直线下降,导致他根本意识不到晏沉的失落有多刻意。 余光瞥见晏沉脸上的落寞后,他原本要说的话全部卡在喉咙里,然后变成一个个破掉的气泡再想不起来。 晏沉靠得太近,他的脸就会控制不住地发热,心跳也会变得很快。 但,但仔细想想这好像不能怪晏沉……毕竟互相喜欢的话,会想亲近对方也很正常,不能适应其实是他的问题才对。 谢濯玉越想越觉得是这样的,心中难免升起些许愧疚,以至于视线重新落回晏沉脸上的时候呼吸都轻了几分。 漂亮的脸上露出了无措的表情,再看一眼谨慎得随时都要站起来的晏沉,他连说话都开始磕绊了,听着有点语无伦次:“哎。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也不用坐那么远的,我也没有讨厌……”只是会害羞而已。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几乎完全听不清了,最后几个字更是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 晏沉笑了一下,脸上的失落一扫而空,慢慢挪到谢濯玉身侧,保持半臂距离,望向谢濯玉的眼睛带着笑:“嗯,小玉不讨厌与我亲近真是太好了。” 一句话就混淆了不讨厌坐得近与不讨厌亲近,一脸理所当然地在二者之间画上等号,谁听了都得唏嘘晏沉这人心眼多,想来很擅长颠倒黑白。 偏听着这话的谢濯玉眼下迟钝懵懂,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只是在捕捉到“亲近”那个词后缓慢地眨了眨眼想起自己原要问的话。 他抿了抿唇,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平稳不抖:“你又打岔。你方才说你知道错了向我道歉,那你说,你错哪啦?” 这语气像是在训犯错的弟子,谢濯玉也试图摆出严肃的表情。 奈何他醉得满面酡红,声音也软乎,反倒像是小猫挠人,还是那种指甲都没长齐的幼猫。 自以为凶狠,实则根本不疼,只会让人忍不住抓住爪子捏捏那柔软的粉嫩肉垫。 晏沉弯着眼低低地笑了笑,惹得谢濯玉忍不住皱了皱眉才正色了几分,说话的语气十分诚恳:“我方才亲你亲得太久了,害得你喘不上气来了。我保证,下次不会这样,我会注意的。” 谢濯玉呆住了,微微睁圆了眼嘴唇微张的样子更加像只受惊的猫。 晏沉当真见不得他这副又呆又懵的样子。 因为他只要看上一眼,心里就会升起许多恶劣的欲望,会忍不住想逗弄谢濯玉,逼得他露出害羞无助的可爱表情。 ——他就是坏得无可救药。 “不过话又说回来,”晏沉嘴角勾起,笑得有几分痞,压低嗓音揶揄道,“我们小玉无所不能,怎的连接吻时换气都不会?” 酒意上头之后谢濯玉所有的情绪都变得外露,眼下更是因为晏沉的逗弄少有地陡然提高了说话音量,但甫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思路被已经被晏沉带偏了:“我又没跟别人亲过!” 晏沉愣了一下,随即乐得合不拢嘴,一边点头一边笑得停不下来:“原来这是小玉的初吻啊,那真是便宜我了。” 失忆的谢濯玉变了很多,但又有很多没有改变,甚至比勘破无情道的问月仙君更让他有熟悉之感。 而那些没有变的事里刚好包括了接吻。 他仍跟以前一样,青涩又笨拙,亲得狠了就会整张脸都红得不像话,眼睛也湿漉漉的,甚至连被亲晕后的迟钝与羞怯都是一样的。 他当然知道谢濯玉没有与别人接过吻,只是这话由谢濯玉自己说出来还是轻而易举地让他整个人都像踩在云端,巨大的满足感在一瞬间填满了整颗心脏。 ——看啊,只有他吻过月亮的唇,知道那不是冰冷。他是独一无二的。 他笑了好一会,眼看着谢濯玉又气又羞以至于眼圈都慢慢红了方收敛了些许,只是眼睛仍带着笑意:“没关系,正所谓孰能生巧,我们小玉一向聪明,学东西也快,多练上几次,定能很快掌握其中技巧。” “练,练上几次?!”谢濯玉脸上写满不可置信,声音是藏不住的慌乱,连说话时的嘴唇都微微颤抖,“你还想有下次……?” 那认真的表情和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是什么精妙的术法或是高难的剑招,而不是唇齿纠缠的暧昧亲吻。 他是怎么把这话说得这么理所当然的?谢濯玉因为这个问题陷入了巨大的困惑,整个人都晕得要命,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哦?”晏沉故意拖长了声音,笑眯眯地曲解他的意思,“原来小玉也会畏难逃避么?这可不好。” “不是……”谢濯玉用力摇了摇头,努力从混沌的大脑里捞出些许清明,但好像不怎么成功,“以后还要亲吗?” 晏沉轻轻颔首,神情自若:“自然要的。亲吻就跟牵手、拥抱一般,是相爱的人一定会做的几件事之一。” 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暗了几分,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哑意:“小玉不会也没关系,所有的东西我都会教给你。” 所有爱侣会做的事情,我们都会做的,包括床笫之欢。 谢濯玉怔怔地抿住嘴唇,略带仓皇地低下头去不肯看他了。 说不过晏沉,越说越错,还是闭嘴好了。 他就不该问那个问题的……不,就应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才对。谢濯玉越想越后悔,打定主意放空大脑就当自己刚刚什么也没听见,下一刻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咀嚼那个词。 相爱,相爱。 谢濯玉喜欢花喜欢甜点,喜欢练剑竹林里的瀑布,所以他知道什么是喜欢。 但没人告诉过他什么是爱,他也没有尝过,连这个字眼都觉得无比陌生。 晏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锐利目光像是可以看穿他心中所想。 眉毛微蹙,他眼中的笑逐渐淡去,上翘的嘴角也一点点落下来变成一条直线。 一股烦躁感突然涌上心头,紧随其来的是一股焦躁,几乎就要被占有欲催化成暴虐。 有那一瞬间,晏沉的眼神变得阴鸷,差点就要压着谢濯玉沉声逼问,你不爱我么。 但只有一瞬,下一秒理智就重占上风,黑瞳也恢复了清明。 他忍住叹气的欲望,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谢濯玉的脸,替他将鬓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没关系。小玉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找一个答案,而我有足够多的耐心等小玉。” 清醒时的谢濯玉听到这话大概会忍不住苦笑出声。 ——他相信晏沉真的会有足够多的耐心,却不觉得他真的有足够多的时间。 但不清醒的谢濯玉不会,纷杂的想法已经在脑海中绕成解不开的线团,让他好累。 他只是闭着眼沉默不语,许久才很小声地吐出一句毫不相干的回答:“晏沉,我困啦。” 晏沉哑然失笑,心说他到底跟个小醉鬼较什么劲,承诺怎么能是醉话呢……是他傻了。 “累了就睡吧。”晏沉起身在榻边蹲下身去,自然地伸手替谢濯玉脱去靴袜,然后不动声色地扫了两眼微微蜷缩的圆润脚趾和脚背上若隐若现的青筋,“我在旁边守着你。” 第54章 梦前尘 而那双投来怨毒恨意的灿金色龙…… 谢濯玉蜷缩着腿枕在软枕上, 将狐裘解下来盖在身上,眼睛刚闭上没多久就真的睡着了。 如他入睡前最后几秒突然升起的预感,他做了个梦。 梦里, 他身在一个装潢精致讲究的房间,坐在窗边一个似床似榻的东西上。 软硬适中的“软榻”铺着一层毛毯,隐隐约约的热感源源不断传来,越发让人犯懒。 除此之外, 面前还有一张红木小桌,桌上摆了一个小巧玲珑、火光闪烁的温酒炉。 酒炉正静静地温着酒,飘出来的淡淡酒香让空气都醉人。 他对面的位置空着,身边却坐了个人。 那人跟他挨得很近, 连肩膀都挨在一起,手臂贴手臂。 但一向讨厌与人有过密接触的他却完全不排斥。 他转头去望身边的人, 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能模糊看见一双带着笑的深邃黑瞳。 很亮的眼睛, 像是有星辰坠入其中。 他看见那人的嘴巴一直在开开合合, 说着还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温热的手指蹭在他的脸颊上, 轻轻戳着他脸颊软肉。 然后那个人拿了酒碗,给他倒了一碗温好的酒。 他没有拒绝,接了酒碗与他碰了碰碗。 嘴唇抵上碗沿, 小口小口地喝着那酒, 醇厚酒香萦绕唇齿间。 小半碗酒下肚,腹中热乎乎的, 绯红爬上了谢濯玉的脸颊。 他弯着眼搁了酒碗,下一刻就被搂着腰禁锢在熟悉的怀抱,被捏着下巴吻住了嘴唇。 看不清面容的人身形高大俨然已经长开, 亲吻时很凶。与笨拙的谢濯玉相比,他的吻技可以说是很不错,但仍能觉出些许莽撞,像个少年人。 他的身体很烫,隔着轻薄的衣物毫无保留地传到谢濯玉身上,像是要将天生体寒的小仙君也焐热。 亲吻结束,谢濯玉仰头去看他的脸,明明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但那张脸却仍蒙着一层白雾,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看见少年笑盈盈地说着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 一股焦躁的情绪油然而生,谢濯玉微微睁圆了眼,有几分急切地伸臂揽住他的脖子,几乎要把脸都贴上去。 但他的努力显然是徒劳,什么也改变不了。 深陷梦境的谢濯玉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他只是觉得面前的人很熟悉,像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个名字好像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为什么我看不见你。”他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慌。 “你是……”两个字刚刚吐出,面前的人却突然消失了,连同房间。 一股眩晕感突然袭击了谢濯玉,而他什么也看不清。 再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居然站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套广袖白衣,衣服上隐有金色符文浮动。 而他手中握着一把熟悉的灵剑。 寒光凛凛的剑本是通体雪白不掺半点杂色的,现在却有大半都变成了黑红色。 仔细看去才发现,那黑红色分明是血液所致。 黑红色的血珠往下滚,从剑尖滴落在地,晕出一朵血花。 谢濯玉怔愣地望着地上的血迹,握着剑的手突然就开始抖。 手中的剑变得重若千钧,以至于他感觉握不住了。 他如有所感,慢慢地抬起头望向前方。 只见一只巨大的黑龙在远处的空中变回了熟悉的人形,然后直直地从云端坠落下去,有黑红血液在往外涌。 而那双投来怨毒恨意的灿金色龙瞳,给他一种惊人的熟悉感。 何止熟悉……他认识的,他记得。 手中的剑终于脱手,重重地砸在地上,有血溅起落到了他的袍角和袖子上。 巨大的悲伤将谢濯玉淹没,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了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后面的梦境就变得扭曲,眼前骤暗,无边黑夜降临。 听不清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将本就在崩溃边缘的谢濯玉往深渊推。 —— 晏沉在谢濯玉呼吸平稳地睡去后将桌案搬到地上去,然后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他侧着身撑着头,看着谢濯玉恬静的睡颜发呆,目光温柔得好像要滴出水来。 若是有人敢对两百多年前的他说,有朝一日他会与谢濯玉同榻,他会在谢濯玉睡着后用眼神描摹他的脸部轮廓,晏沉会暴起直接杀了他。 有那么一瞬,他希望能永远停留在现在。 合衣侧躺,伸手将谢濯玉往怀里带了带,晏沉闭上了眼睛,开始酝酿睡意。 但是不等他睡着,身边的人呼吸突然变得紊乱,继而急促得不正常。 晏沉陡然睁开眼睛撑起身子去看,就见谢濯玉嘴唇微张着,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激烈。 他紧紧闭着双眼,却仍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出来,淌过脸颊。 深陷梦魇的谢濯玉揪住自己的领口撕扯,像是有无形的手掐住他的脖子让他窒息。 ——他好像痛苦得随时都会死去。 晏沉心头一颤,伸手将人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手掌贴在他的后背给他一下一下顺气。 “醒醒,小玉,醒一醒!”呼唤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急切,到后面已经开始直呼其名,“谢濯玉,醒过来!” “唔……好痛。为什么我,我会……”含糊破碎的字句一个一个往外蹦,谢濯玉仍未醒来,只是半张着唇试图吸入空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下一刻,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那架势看得人心惊肉跳,只担心他要将五脏六腑也咳出来。 晏沉眉头紧锁,灵力流转汇于掌心几乎就要注入,却在最后一刻刹住了车。 不行!他的灵力过于霸道,没有灵脉的谢濯玉不可能承受得住。 他不知道谢濯玉到底怎么了,只知道绝对不能再让他这么下去了。 咬牙附到谢濯玉耳边,细密温柔的吻落到耳廓。 以灵力运音,他开始下达一句又一句简短却不容抗拒的指令,竭尽全力去引导谢濯玉调整呼吸的节奏。 “停下,不要再想东西。” “闭气,听我的。”宽大的手掌捂上了谢濯玉的嘴,吻落到了谢濯玉的鼻尖,“呼气,吸气,呼……对,就是这样,小玉做得很好。” 谢濯玉在他的引导下真的慢慢地缓过来了,呼吸逐渐平稳。 晏沉见势慢慢地挪开手,心头涌起一种后怕,以至于手上的力不自觉重了几分,恨不得将谢濯玉揉碎在怀里。 “小玉别怕,你在我怀里,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你只是做噩梦了,”他的声音都有点抖,听着有点嘶哑,“醒过来就好了……快醒过来好不好,回到我的身边来。” 似乎真的听见了晏沉的祈求,谢濯玉痛苦地呜咽了几声,过了许久终于轻轻睁开了眼睛,望进了晏沉的眼睛。 晏沉直勾勾地看着他,呼吸突然就变得粗重。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浅棕色眼瞳澄澈清透,即使是最上等的琥珀也好像比不上它半分。 纤长细密的睫毛被眼泪粘成几缕,还隐约挂着泪珠。微翘的眼尾晕开一片深红,被雪白的肤色衬得不可忽略。 睁眼仅几瞬,那双眼中盛着的泪珠又无声地滴了出来。 那几滴眼泪明明是滴在衣服上晕开一片深色,却好像滴到他心上,要将他的心脏活生生灼出一个个洞来。 晏沉知道谢濯玉哭起来是很漂亮的。 清冷美人流露出脆弱易碎的一面,眼泪簌簌而落,让人怦然心动的同时也会逼出了人心底最不堪的欲念。 而像晏沉这样坏透了的黑心肝,本该喜欢这样的情景,本该变本加厉地刺激面前的人,逼他哭得更凶来获得满足才对。 但晏沉不愿意。 他的心硬如磐石,却狠不下来让谢濯玉落泪。 他还记得那一年,谢濯玉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咬着嘴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平日做事随心所欲甚至有点恶劣的少年惊觉,原来眼泪也可以让人感到疼痛。 他那时候就想,他不要让谢濯玉在非特殊情况下掉一滴眼泪。 重重呼出一口气,晏沉抬手捧住了谢濯玉的脸,拇指轻柔地拭去他的眼泪,声音轻得像是拂过江面的春风:“濯玉。” “别怕,没事了。” 谢濯玉的瞳孔慢慢聚焦,眼前模糊的景象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看见晏沉眼中饱含关切,更深处还有自己读不太懂的情感。 晏沉明明没有笑,但是表情真的好温柔。 他抿了抿唇,伸手搂住了晏沉的腰,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依恋。 ——像只走丢了许久吃尽苦头终于找到了主人的小猫。 “晏沉,你还活着……”他喃喃开口,微微仰着头看着晏沉锋利的下颔线,用微哑的声音一遍遍唤,像是要借此来确认他的存在,“晏沉,晏沉……” 晏沉抬手扣住他的后脑让他把脸贴在自己颈侧,轻轻回应他每一声呼唤。 “我在。” 温热的皮肤贴在脸侧,其下是微微跳动的血管。 谢濯玉仍嫌不够地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好像感受到了血液的流动,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好像闻到了风雪的气息,似是从不愿回忆的恐怖梦境里追出来的。 但他的心慢慢静了下来,因为晏沉的怀抱比任何火炉都要温暖,带给他莫大的安全感。 这是真实存在的。自己也仍然活着。 晏沉没有出声,顺势伸手紧紧揽住谢濯玉,任他抱着,好像全然不好奇他梦见了什么,半句也不问。 寂静仿佛持续了许多年,久到晏沉要担心怀中人又睡过去时,谢濯玉轻声开口打破了死寂。 第55章 偷吻 温柔又饱含珍视的吻里藏进了晏沉…… “我方才做了个很长的梦。” “睁开眼时, 在一个很漂亮的房间里。有人与我并肩坐在一起,我们一起喝温好的酒,他还亲了我, ” 谢濯玉顿了顿,声音小了下去,在说到亲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当时, 窗外也像现在一样下着很大的雪,可他的身体很烫……怀抱很暖。” 晏沉点了点头没有插嘴,只是在他停顿时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脑轻应了一声,无声地告诉他自己有在认真听。 谢濯玉话语止住, 飞快地抬眼看了看晏沉,入目却是他微微突出的喉结, 脑子短暂地空了一瞬。 他眨了眨眼, 抬手碰了碰那块突起, 惹得晏沉箍紧了他的腰突然紧了些许。 只用指尖轻轻碰了碰, 谢濯玉就收回了手,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 好像只是出于好奇才摸了摸想对比一番。 “他分明就在我面前,近得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谢濯玉手指蜷了蜷, 狠狠地闭了闭眼, 声音都开始微微发抖,“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他说了很多话, 我一句也听不见。” 梦境的后半段,谢濯玉下意识地逃避,不肯回想一下。 他哽咽了一下, 声音都带上了一点细细的哭腔:“我,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那个名字在心底久久地盘旋,数次到了嘴边要呼之欲出,却又在下一刻被不知名的力量强行模糊。 他心中不是没有答案的。正是因为心有猜测,所以才急切地想要求证。 可直到最后那人从云端坠落,他仍是没有唤出那个名字。 谢濯玉一想起那个如断线风筝一样往下坠的身影就觉得喘不上气,所以等他再睁开眼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无措。 晏沉在听见他说与一个人在并肩坐在一起一同饮酒还接吻,而窗外还下着大雪的时候就知道他做了什么梦。 那是他和谢濯玉在一起后的第一个冬天。 那一日被他掩在记忆深处,但他从未忘记……事实上,他比谢濯玉记得更清楚。 没办法,他是一条记性很好的龙,漫长的几百年过去,许多事仍像就发生在昨日历历在目,而与谢濯玉有关的所有事他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真觉得记性太好也是一种困扰,如果能遗忘说不定就不会耿耿于怀,反而能毫无保留地恨。 谢濯玉真好命,可以忘记得一干二净,晏沉一直都偷偷嫉妒这个。 可现在,他听着谢濯玉颤声说自己看不清听不见,看着谢濯玉因为失去的记忆难过得要命,整颗心就酸酸涩涩的。 轻呼出一口气,晏沉凑近了几分,温柔地吻上了谢濯玉的侧脸,温声哄道:“没事的,濯玉。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不必一味去追寻旧事,顺其自然。” 谢濯玉感受着那不带半分情.欲只是安抚的啄吻,眼眶慢慢变得酸胀,眼睛又蒙上一层水雾。 “我知道。”他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哽咽,“可那是很重要的事,我能感觉出来他是个很重要的人。我明明,不该忘记的啊……” 谢濯玉重重地呼吸试图平复情绪,话音里的哽咽却更加重了几分,“我忘记了,晏沉,我……”我忘记了,所以我做错了事。 最后那几个字梗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谢濯玉只能摇头,目光有几分凄然地看着晏沉,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破碎的词句。 “晏沉,你肯定知道所有的事情,你告诉我好不好……”他话语一顿,看着晏沉的眼睛亮了亮,语气流露出几分崩溃,“求你了,我想知道。” 那可怜的恳求表情根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却又真切地出现了。 晏沉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喉结上下滚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要怎么说,又该说什么? 是要说被心上人斩角捅心的绝望,还是几百年日夜被心魔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痛不欲生? 那些融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楚的爱与恨,如何能用话语说得明白啊……又让他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就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又能改变什么。 谢濯玉看着晏沉一点点冷下来的脸色,神情有点惶恐。 他小心翼翼地收紧了搂在晏沉腰上的手,刚准备要慌张地开口道歉,微烫的右耳垂却被晏沉轻轻捏了捏。 下一刻,他就听见晏沉开口说话,温柔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像是在压抑什么:“濯玉,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真的吗……”谢濯玉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落。 晏沉低声笑了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耳廓然后往下流连,再自然地张嘴含住了小巧的耳垂轻轻咬了咬,然后才慢悠悠地松开,看着似有几分不舍。 “你会全部想起来的,我保证。”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谢濯玉望着他呆了呆,半晌才闭上眼轻轻地嗯了一声,在晏沉的吻里慢慢平静下来。 他仍依恋地缩在晏沉怀里,脑袋紧贴颈侧,很快就倦倦地眯起了眼,像只猫。 与人紧紧拥抱、身体相贴是陌生的感觉,但是晏沉的怀抱又给谢濯玉一种熟悉感。 人体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衣物传来,带给他满满的安全感。 而他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感觉,更不抗拒晏沉的拥抱。 晏沉安静地抱了谢濯玉很久,直到看着他好像又睡着了才有了动作。 谁知,揽在谢濯玉腰间的手刚松开些许,他就倏地睁开眼看晏沉,神情有点紧张。 晏沉唇角勾了勾,被他这种反应取悦:“我不走,给你做点东西吃。你想睡就睡,等会做好了喊你。” 谢濯玉坐正身子,轻轻摇头:“不睡,我不困。” 此前被梦魇日夜折磨的时候他也没有怕,但现在却是真的怕了……他怕沉入梦境时,入目是一片血色。 晏沉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转过脸面对桌子。 伸手拎起酒坛放到桌边,手指碰上酒炉,下一刻,那个酒炉就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出现在桌上的是一个漆黑的方形烤炉,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盛满了肉串和调料罐的大铁盘。 谢濯玉只是短暂地看了两眼,目光又落回了晏沉脸上。 晏沉将火石放到炉底,然后将一把肉串整齐摆上炉子,一转头就对上谢濯玉沉静的目光。 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顿,很快又恢复正常,晏沉一边往肉串上撒孜然粉一边没话找话:“很快就能吃了。” 谢濯玉一声不吭,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以至于晏沉都心生疑惑。 今天带来的酒后劲真有那么大?还是谢濯玉的酒量真的太差,所以才迷糊这么久都缓不过来? 搁了调料瓶,晏沉摸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手指轻轻叩了叩桌子:“怎么了这是,一直盯着我看,小玉有话要对我说吗?” 谢濯玉颜色微闪,慌乱地背过身去看外面,耳根有点红。 看的时候明目张胆,眼下被点出来却又会害羞,晏沉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张口又要逗他。 “我这长相,可还合小仙君心意?” 谢濯玉抿着唇不说话,身体看着有点僵硬。 “哦,那看来就是长相丑陋得不堪入目,以至于小玉连敷衍的话都觉得说不出口。”晏沉等了一会,再开口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失落,下了肯定的论断,“想来小玉也不会喜欢。” 哪有这样恨不得把自己贬到地里去的! 谢濯玉悄悄瞪圆了眼,眼中闪过一抹错愕。 晏沉剑眉星目,五官锐利却又和谐,不笑时候看着就很凶。 但必须承认,晏沉的长得相当不错,绝对跟难看挨不上边,更别说不堪入目。 谢濯玉也很喜欢晏沉的长相,有时候盯着瞧着甚至会有点羡慕。 ——因为晏沉肯定不会因为长相,被人笑着说生错了性别真可惜啊,也不会被人在背地里阴阳怪气说不像个男人。 “不难看的,”谢濯玉轻轻咽了咽口水,虽然别扭,最后却还是选择了坦诚,“也没有不喜欢。” 晏沉唇角上扬,心情大好:“好么,那就是喜欢了。” “只是不知,是不是最喜欢我呢?” 谢濯玉耷拉着眼皮,看着有点不高兴,甚至恶向胆边生地轻轻踢了一下晏沉:“不许说了……你好烦啊。” 晏沉乐得整个人躺下去,伸臂揽住谢濯玉的腰揉了一把,惊得他啊了一声,惊慌地看向他。 “但是,刚刚小玉的答案真的让我很高兴。”晏沉说着,将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举道谢濯玉面前,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谢濯玉看着那个静静躺在他掌心的兔子玉坠,心头一动,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像是有星星被揉碎成粉末再洒进他的眼睛里。 怪不得那日他又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玉坠,原来是被晏沉捡到了。 他伸手就要去拿,手指还没来得及碰上就被晏沉避开了。 “这是你应容乐珩邀请去赏花那日,我在地上捡到的,”晏沉咬重了赏花那两个字,笑眯眯地抛起玉坠又稳稳接住,“我还想,容乐珩会送你更华丽的腰坠,你定然是不稀罕所以不要了。小玉,你现在是后悔丢掉他了吗?” 谢濯玉的眼圈慢慢红了,很用力地摇头:“我没有不稀罕,也没有不要。” 晏沉敛了敛笑,握住他的手腕将玉坠放到谢濯玉的掌心:“哎,又没说不给你……怎么又红眼睛了,莫不成我们小玉是只兔妖么?” 谢濯玉垂眼看着掌心栩栩如生的玉兔和上面连着的那根红绳,好像找回了很重要的东西。 手指捏紧红绳,谢濯玉突然抬头,却见下了很久的雪终于停了。 目光所到之处一片银装素裹,天地都好像因为这场雪变得宁静祥和。 谢濯玉怔然地望了一会,突然就感悟到了什么,心头升起想要重新握剑的冲动。 抿了抿唇想起什么,谢濯玉小心翼翼地将玉坠递到晏沉面前:“你可以把它变成剑吗?” 晏沉笑容不减,手指凝在上方弹出一道灵光。 下一刻,一柄玉剑就出现在了谢濯玉面前,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谢濯玉低头穿好靴袜,仔细整理好有点凌乱的衣服,然后才伸手握紧了泛着玉光的剑柄,起身走到亭外。 晏沉并不阻拦,只是懒洋洋地靠着榻看着他的动作。 在魔界的这半年,谢濯玉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正确感知。 整日无事可做只能看看书发发呆的时候,日子很煎熬,让人了无生趣。可若是去回忆在青云宗修行的时光,又会觉得陌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谢濯玉本以为自己都要忘记那些剑招了,但当重新握上剑柄的时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甚至不需要去回忆,身体已经自发地动了起来。 挽出漂亮的剑花,挥剑,转身……根本不需要回忆,因为那些东西都已融入骨血。 修为高深的人可以驻颜,而谢濯玉虽失去了修为,却仍像以前那样保存着少年人的模样。 墨发玄衣的少年身形劲瘦,挥剑刺出的动作利落得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剑影与寒光时隐时现,本该每一剑都带着惊人的威压。 惊鸿游龙,人剑合一。 晏沉静静地望着谢濯玉的背影,看着他披散于身后的黑发轻动,看着他手里那柄普通玉剑,目光愈发晦暗,勾起的唇角早已抿成一条直线。 从谢濯玉舞剑就可以隐约感受到他对剑道有深刻的感悟,其中的剑意能让人终其一生无法勘破。 那句话当真没说错,谢濯玉就是修无情剑道的命定之人。 鸿雪剑出,邪魔尽灭,庇佑万千生灵。 晏沉突然就想起仙魔大战后广泛流传于五界的那句话,某道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真可惜,他不是被庇佑的苍生,而是那个该被诛杀的邪魔。 谢濯玉使完最后一招“盈露寒江”,利落地收了剑,然后握着剑柄静静地垂于身侧。 他抬起头,对上了晏沉深邃的目光,心头一动,下一刻就握紧剑柄向他奔去,步子迈得很急。 他刚站定,晏沉就伸手接了他手中的玉剑,将其变回兔子玉坠,然后慢条斯理地系在他腰间,打了个简约又漂亮的结。 系好腰坠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伸手拉着人坐到身侧。 谢濯玉有点气喘,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被薄汗濡湿的发丝黏在脸侧和额头,凌乱却不失美感,只让人心软。 瞥了眼擦过手的帕子,他干脆直接拿袖口给谢濯玉擦额头沁出的薄汗,在对上谢濯玉沉静却又有点眼巴巴的目光后突然笑了出来:“小玉的剑招行云流水,不愧是五界第一剑修啊。” 谢濯玉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羞赧得说不出话。 晏沉不逗他了,转身将烤肉都挪到提前准备好的铁盘,伸手拿了一串递到谢濯玉嘴边:“来尝一尝。” 谢濯玉抬手将散在脸侧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垂眼凑过去,轻轻咬住了肉从签子上撕下来卷进嘴里,很慢地咀嚼。 那肉很嫩很新鲜,吃着像是某种稀有的灵兽。酱和粉洒得很均匀,火候刚刚好,可见烤肉的人手艺确实不错。 谢濯玉不自觉地弯了弯眼,一边轻轻点头一边含糊着夸赞:“好吃。” 他伸手要去接晏沉手里的竹签,却被晏沉避开了:“有油,脏手,我拿着喂你。” 谢濯玉睫毛轻颤,搭在膝上的右手手指蜷了蜷,悄悄去看晏沉的脸色却又看不出端倪。 应该没有发现吧?谢濯玉不是很确定,莫名有点心虚。 只是完整地使了一套剑招,结束时他的手腕已经酸痛难忍,剑差点就脱手砸在地上。 许是因为刚刚用剑时无意识运转灵力的举动,断裂的灵脉发出警告的钝痛,像是有钢针在扎他的五脏六腑。 而他的手腕也酸软无力,好像已经不是他的了。 谢濯玉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深知自己命不久矣。 太脆弱了,就像一个内里遍布裂纹、外面却看不出端倪的瓷瓶,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总有一天会突然炸裂得满地碎片再拼不回来。 但他不想让晏沉知道。 他总觉得若是让晏沉知道了,以他的行事做风,大概会不管有用还是没用只要是珍贵的灵药都抢过来,到时候肯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晏沉的偏执深入骨血,谢濯玉已经隐隐窥见一角。 ——可他只考虑到这个,却没想过,若是自己有一日悄无声息地死了,晏沉会陷入怎么样的一种崩溃。 晏沉耐着心投喂了好几串肉串,直到谢濯玉摇头说饱了后才开始收拾残局。 不知不觉,已是暮色西沉,天空被晚霞染成一片金红。 “该回去了。”谢濯玉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晏沉嗯了一声,伸手捞起榻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把带子系好,自然而然地牵住了谢濯玉的手,带着人往栈桥走。 来的时候谢濯玉就觉出这座峰比魔宫所在的主峰还要高一些,只是那时一心看路,倒是忽略了。 现在往回走时放眼往下看才惊觉其中危险。陡峭的角度、在罡风中微微摇晃的铁索甚至是有缝隙的木板轻微碰撞的响声,每一样都让人腿软。 谢濯玉的腿也很酸软,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眼下看着这暗藏危机的栈桥心中更是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但他信任晏沉,也不愿示弱,自然不可能退缩。 眼看着他就要硬着头皮踩上第一块木板,晏沉却突然在桥头停下脚步,松开谢濯玉的手。 谢濯玉愣了一下,下一刻就见晏沉微微蹲下去,示意他趴到自己背上来。 白皙的脸瞬间涨起一片潮红,以至于拒绝的话都有点磕绊:“不,不用,我自己会走。” “上来。”晏沉偏头看他,脸上带着点宠溺的笑,说话的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不要背的话,我可就要抱你了哦。” 谢濯玉想了想被晏沉搂着膝弯打横抱在怀里的感觉,脸上的红晕得更开。 他妥协地趴到晏沉背上,下意识地搂紧了晏沉的脖子,腿也夹紧了晏沉的腰。 晏沉的肩背宽厚,隔着衣物传递着一股暖意。那双手稳稳当当地托着谢濯玉,带给人巨大的安全感。 晏沉的步子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谢濯玉趴在他背上,脸贴在他颈侧,被温水一样的安全感包裹,心头突然就升起一种满足,心脏都跳得快了几分。 在有节奏的轻晃里,倦意一点点漫了上来,谢濯玉轻轻地闭上了眼。 晏沉听见背上的人平稳的清浅呼吸声,步子顿了顿。 这也能睡着么?是因为刚刚舞剑累着了? 晏沉琢磨了一会,有点想笑,心说那这体力真的有待提高……不然以后,岂不是做个一两次就受不了了?啧,那可不行。 他心念一动,忍不住偏了偏头去看谢濯玉,入目就是他恬静的睡颜。 纤长的长睫时不时颤一下,像是蝴蝶漫不经心的振翅。 南洲森林里的小蝴蝶轻轻振一下翅膀,可能会引起一系列反应,最后在东洲的海上掀起一场风暴。 而谢濯玉的睫毛轻颤,也能在晏沉的心里掀起风浪。 晏沉抿了抿唇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到底没有忍住。 他慢慢地凑近些许,在谢濯玉的唇角落了个吻。 温柔又饱含珍视的吻里藏进了晏沉所有的执念与爱,跋涉数百年的光阴终于落到了谢濯玉的唇边。 而睡着的谢濯玉不会察觉,应该只会觉得是风吹过吧。晏沉漫不经心地想。 他重新望回脚下的路,心满意足地背着人继续走。 但晏沉不知道,谢濯玉其实没有睡着,大半个人仍是清醒的。 他甚至比在小亭里还要清明几分——因为刚出小亭时猝不及防地吹了一阵冷风,酒醒了大半。 晏沉转回头去后他就抿起了嘴唇,原本已经褪去的红晕卷土重来。 怎么,怎么还带偷亲的啊……他晕乎乎地想。 理智慢慢回笼的谢濯玉闭着眼想今日发生的事,亲吻、拥抱,近到肌肤相贴。 他越想越面红耳赤,现在分明是刚下过雪的冬天,却热得口干舌燥。 ……甚至恍惚地感觉晏沉温热的呼吸还扑在自己脸上,下巴残存着晏沉指尖的温度。 下次再也不能喝那么多酒了。谢濯玉第一次尝到肠子悔青的滋味。 周围一片寂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唯一清晰的是自己与晏沉有节律的清浅呼吸。 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听久了,确实让人昏昏欲睡,神思飘远。 谢濯玉闭着眼,大概是因为趴在晏沉的背上,所以他很自然地就开始想与晏沉有关的事情。 解开心结后,好像再没有什么能阻拦他喜欢晏沉。 也许曾经还要考虑宗门,考虑人魔二界……但时至今日,他已是废人一个,说不定死讯早已在外界传开了,所以就连这些事情都不必再考虑。 回顾飞升前在青云宗修行的漫漫岁月,他才惊觉自己好像一直都是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往前走,从来都没有仔细考虑自己的意愿,更没有去思考过修道的意义。 所以他对剑道感悟颇深,却连真正的道的门槛都找不着。 他修仙,是人人皆渴望飞升,是因为师门的所有人向他投来崇敬与期许的目光,只等他将天赋发挥到极致成功飞升,为宗门带来数百年的荣耀。于他是否能参悟大道,无人关心。 这些其实他都知晓,只是从来都不在乎,或者说他内心深处也警告自己不要在意。 但现在,自觉命不久矣的谢濯玉不想再留任何遗憾了。 他喜欢晏沉,而喜欢就是该结为道侣、永远在一起的啊。 但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感情后,另一个难题又诞生了——怎么样与晏沉相处才合适。 第56章 白纸 我从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活了这么多年, 谢濯玉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修行上,心无旁骛。 师长对他倾囊相授,却从未教过他什么是喜欢, 又要如何与喜欢的人相处。 也许这不是第一次,以前的他大概也喜欢过人,所以他才总感觉对晏沉的喜欢很熟悉。但可惜的是,他全都忘记了。 所以, 于剑道上境界高深得无人能比的小仙君在感情方面仍然是一张白纸,大概连一些十七八岁的凡人少年都要比他懂何为情.爱。 但他还没来得及为这个问题烦恼很久,就已经从今日这场约会里找到了答案。 那就是,他只需要做他自己。 因为晏沉看向他的目光里那些爱意从未因他的表现而减少半分。 回到扶桑阁时,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殿宇被笼罩在黑夜里看不真切。 谢濯玉到后面真的睡着了, 但许是因为紧挨着晏沉潜意识觉得是安全的, 所以他没有做梦, 睡得很香。 晏沉到了之后偏头看了他一眼, 没舍得喊醒他,干脆直接进门往谢濯玉的卧房去。 十三和十七提前得了谢濯玉知会要与君上出去, 只是等了一整日直到天黑透也没见他回来,到底还是有点担心。 两个人原是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低声说着话的,后来开始下大雪了就只好搬了两张椅子坐到房门口。 晏沉一进院门, 远远地就看见门口亮着一盏灯, 暖黄色的灯光隐约照出两个人影。 再不急不缓走到门边一看,果然就是那两个伺候谢濯玉的小丫头。 十七歪倒在十三的肩膀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十三也是昏昏欲睡,时不时睁一下眼又闭上。 谁知,这一次如常睁眼就见面前站了个人, 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 因着困意,她比往常少了许多谨慎,在察觉到阴影后就直愣愣地抬头去看。 看清来人后,那些困意被惊吓尽数驱散。她慌慌张张推了推身边的十七就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十七被突然推了一把迷迷糊糊地睁眼,在看清面前的人后也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 两个人紧张得头皮发麻,刚要行礼却被晏沉用眼神制止住。 「不必行礼,动作轻点地开门就好。」晏沉嘴唇不动,只以灵力传音。 十三目光飞快地扫过趴在晏沉背上的谢濯玉,视线在他随意垂在晏沉身前的手停了停,心头一紧,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可怕的事情,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是自己多想。 她轻手轻脚地转身开了门,领着十七退到一边,恭敬地低下头。 「去厨房领碗醒酒汤回来。再准备一盆热水和一块干净的帕子。」晏沉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吩咐道。 二人不敢出声怕惊醒谢濯玉,对视了一眼后很快就分好了工——十七去领汤,十三去准备热水和帕子。 将人放在床榻上,晏沉蹲下身去给谢濯玉脱鞋袜,动作娴熟又理所当然。 谢濯玉察觉到他的动作,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他,然后就对上了他带着星点笑意的深邃眼瞳,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唔,我自己来……”害羞后知后觉地漫上来,谢濯玉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当即就要用手肘撑着床坐起来。 结果刚动弹了一下就被晏沉轻轻捏了捏小腿肚。 “小玉还是躺着吧,都脱完了。”晏沉叠好罗袜搁到鞋面上,手指乘机“揩油”捏了几下小腿软肉。 好软好嫩。捏的力道重一点都会留下淡淡红印,感觉咬上去的话印子会留很久……但是濯玉会生气吧。 晏沉舔了舔牙尖,忍住了。 来日方长,不急一时……标记么,总是有机会的。 谢濯玉只好随着他去,等他终于松手后才蜷起腿。 他慢吞吞的挪回枕头上,恹恹地合上眼就要续上被中断的睡眠,却又想起什么突然顿住了。 晏沉盘腿坐在地上,正撑着头看着他若有所思,下一刻就见原本都睡着了的谢濯玉突然坐了起来。 纤细却不显骨感的小腿轻轻晃了晃,连木屐都忘了穿就要直接下地。 晏沉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脚踝止住他的动作,眉头微皱,说话声音却很轻柔,好像怕惊吓到胆小的妖兽幼崽一般:“地上凉,别下地了。你要什么,我拿给你。” 谢濯玉“啊”了一声,迟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开口:“我想沐浴。” 他的身体太虚,即使使了一套剑招却也没怎么出汗。 他虽没有过分的洁症,但出了趟门不沐浴洗漱就睡觉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晏沉喉头轻滚,悠悠呼出一口气:“你喝多了酒不适合沐浴,我让人去备热水了,晚会擦一下。” “哦……好。”谢濯玉拖长声音应了一声,眼睛弯了弯,轻声夸道,“你好细心。” 晏沉指尖蹭了蹭鼻子,微微偏头没有说话。 他原是想着,谢濯玉睡着了的话,那就他来帮忙……啧,好事泡汤了。 谢濯玉不善言辞,晏沉不继续说话他也闭上了嘴,垂着头眯眼打盹。 没等多久,叩门声就打破了一室寂静。 “进。”晏沉话音一落,单手拎着红木食盒的十七就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端了铜盆的十三。 不敢久留的两个人利索地将东西放到应摆的地方就飞快地转身离开,那背影看着是多待一秒都不乐意。 谢濯玉恰好闻声睁眼,将她们离去的急切尽收眼底后目光轻飘飘落到晏沉脸上:“她们很怕你。” “人人都怕我啊,整个魔界应该就没有不怕我的人。”晏沉将紧贴着床的木屐拎出来放到谢濯玉面前,闻言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谢濯玉踩上木屐站了起来,去衣柜里找了套干净的里衣搭臂弯间。 他一边往盥洗的角落走一边顺势接了话题,语气有几分困惑:“为什么?” 晏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最后在屏风边上停下,懒洋洋地倚着屏风看着谢濯玉,听见这话一下子噗嗤笑了出声,好像听到很新奇的话:“小玉难道没听过我的凶名么。 “我杀人如麻,手上性命没有十万也有八千吧,所以才得了个‘血河’的名号。他们不怕我才是稀奇。” 谢濯玉问出口时其实就知道自己问了句蠢话。 这些他其实都知晓,也在最开始的相处中感受得很清楚。 他知道晏沉不是好人,只是现在听晏沉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这些话,仍然忍不住皱眉。 晏沉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眼神一暗,声音平静,明明是疑问句却语气却有几分肯定:“小玉会后悔么?” 会后悔喜欢一个魔头么?会吧。 谢濯玉本是天上寒月,等看清他的真面目会厌恶他也实属正常啊。 可是谢濯玉后悔也没用,他不会再放开他的。 “转过身去,不许看。”谢濯玉没有答话,只是微微侧过身子看了晏沉一眼,用眼神催促的时候手指已经落到了腰间系带上。 晏沉一脸无辜地笑了笑,往屏风后退了退又转过身去。 身后响起轻微的衣料摩擦声,谢濯玉的声音在摩擦声结束时终于响了起来:“我从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不会后悔。” 回应一个人的喜欢是很严肃的一件事,喜欢了又后悔不就是在践踏他人的真心么。 谢濯玉不想做践踏他人真心的人。 晏沉很老实地闭着眼当真没有转头偷看,优秀的想象力却通过那间歇响起的衣料摩擦声让他脑海中出现了画面,甚至自作主张地想到了更多其实不存在的。 纤细得好像两只手可以掐住的腰,裸.露出来的皮肤一定白皙胜雪好似无瑕的白玉…… 燥热领着干渴熟门熟路地找上门来,晏沉险些控制不住地起了反应。 然而谢濯玉那句话却像一根坚实的绳拴住了晏沉即将出走的理智。 “嗯。”他默了默,然后轻声笑了一下,“后悔太苦了,小玉不要尝。” 人生总有许多苦,而后悔是最苦的几项之一。 晏沉希望谢濯玉不后悔喜欢他,希望他永远不会尝到后悔的苦涩。 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晏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屏风走到房中桌边落座,撑着头屈指轻敲桌子。 谢濯玉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就重新穿好了衣服,踩着木屐绕出了屏风。 “小玉过来,”晏沉循声抬头望向他,抬手打开食盒将那碗已经凉了下来的汤端了出来,“喝一点醒醒酒,睡着舒服一点,明日醒来才不头疼。” 谢濯玉听话地走过去,目光触及那厚重的深褐时顿了顿,自然地联想到了苦药,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但清醒的他显然说不出怕苦不喝这话,所以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后还是端起了白瓷碗,嘴唇抵上碗沿,闭着眼打算一口灌了。 入口却发现这看着像药的东西其实是酸梅汤。 尝着觉得还加了不少冰糖,所以连酸都只有一点。很甜,却也不腻,总之跟苦药完全挨不上。 谢濯玉喜欢甜的,而这碗酸梅汤显然很对他胃口。 他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微蹙的眉已经松开,眉眼都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魔界的碗很大,满满一碗汤对谢濯玉来说分量太多了。 等谢濯玉再喝不下搁了碗时,那白瓷碗中还剩了些许,覆着碗底。 他接了晏沉递过的帕子,一边擦拭嘴唇一边说,为自己的浪费感到些许不好意思:“我真喝不下了……” 晏沉的眉眼被暖黄色的灯光照得温柔又缱绻,闻言也只是笑了笑:“不必勉强。” 说着,他伸手转了一下那碗然后端了起来,自然地将剩下的一点喝了个干净。 谢濯玉看着他的动作愣了一下,最后还是抿着唇装作没看见,转身回了床上缩进温暖的被窝。 那好像是他刚刚喝的时候碰的地方。晏沉就是故意转碗的吧,一定是。 但是,亲也亲过了,这种间接的好像就算不上什么了……反正晏沉也不嫌弃,算了。 “小玉,晚安。”搁了碗擦干净了手的晏沉踱到谢濯玉床边,伸手摸了摸他光洁的额头,悄悄掐了个安神诀,“好好睡一觉,什么事也不会有的,别怕。” 谢濯玉闭上了眼,很轻地应了一声,很快就睡着了。 晏沉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垂眼看了许久才悄无声息地离去。 大概是因为那个安神诀起了作用,谢濯玉没有再做过于惊骇的噩梦,倒也算得上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阵叩门声又响了起来,却比前一日的急促许多。 谢濯玉翻了个身在锲而不舍的拍门声里睁开眼,表情冰冷如霜。 ——大清早被突然打断睡眠谁也高兴不起来。而难得睡得这么好的谢濯玉被打断了好觉,怒气油然而生。 他踩上木屐,快步走到门边伸手开门,搭在门边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显出几分苍白:“晏……” 看清来人后,那个名字卡在嘴边。 站在门口的是个他没见过的人。 第57章 想吃 “所以我舍不得吃你。” 来人个子很高, 身材壮硕,站在谢濯玉面前时像一座铁塔,好像可以将日光尽数遮蔽, 只投下大片阴影。 一道刀疤斜着横亘整张脸,让那张本该算得上敦厚长相的脸变得凶神恶,面无表情的样子看着就来者不善。 谢濯玉目光落到他头上那对巨大显眼的黑角,神情戒备, 说话声音冷冽:“何事?” 黑角魔人将一个精致玉盒塞进谢濯玉怀里,简洁地吐出两个字:“给你。” 谢濯玉捧着那个巴掌大的玉盒,低头看着其上繁复的金色纹路,下意识描摹了几道后突然一阵心悸。 他抬头看回面前的人, 眉头紧蹙:“谁让你送来的,晏沉?” 刚说完他就觉得不对, 晏沉要送东西为什么不自己来?就是他今日有事只能让别人送, 那也该让半夏来送。 脸上戒备俞深, 谢濯玉伸手就要将手中玉盒塞回给黑角, 却见面前的“铁塔”往后退了两步。 “不是君上,是小尊主。”黑角终于开口, 声音听着浑厚沙哑,明明音量不大,却仍如一声惊雷在谢濯玉耳边炸响。 谢濯玉皱了皱眉, 马上想到了另一个人:“你说的小尊主是容乐珩么?” 黑角轻轻点头,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封薄薄的书信递给谢濯玉:“小尊主让给的。” 谢濯玉望着那信只觉得有股无名的火在烧, 脸色愈发难看。 容乐珩搞什么鬼,莫名其妙派这么个打一杆子憋一句话的人来送东西,一大早扰人清梦。而且一开始有信, 为什么不直接给。 他深呼出一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最后还是沉着脸接了信。 因着手上还拿着一个玉盒,拆信的动作不太利索,费了点工夫才抽出那张带着不知名淡香的信纸。 谢濯玉捏着信纸,眯着眼看,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容乐珩在信中所写。 这信大概是早就写好的,说话风格更像谢濯玉挑明之前的容乐珩,一封信里半篇都是过分的溢美之词。 油嘴滑舌的浑小子,但字写得还行。 谢濯玉一边在心里评价一边皱着眉往下看,手指微微用力将信纸捏出了褶皱,一直扫到最后才终于看到重点。 「……总是面色不佳,想来是身体孱弱的缘故。所以我命人寻了许久寻得上品万灵丹一枚送你,便当是我给你的新年礼。」 礼字后面是一块黑糊糊的墨团,乍一看像是写信的人迟疑太久笔尖的墨滴到了纸上造成的。 「你一定要吃,不许不收也不许丢掉!」但谢濯玉眯着眼看后面写的这句突然变了语气的话,总觉得这里原本写了句什么,又被容乐珩狠狠涂掉了。 他叠好信纸,抬眼看向面前的黑角魔人,语气淡淡:“你们小尊主人呢?” “走了。”黑角魔人答了跟没答一样,撂了话看了眼谢濯玉手里的玉盒和信,自觉已经完成任务,所以没等谢濯玉再问清楚就急匆匆地走了——他还要去追小尊主呢,可没有时间浪费。 速度很快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隐约可以察觉到他功夫不弱。 谢濯玉心头一动,只好关门回房,将这个事情记下了准备回头问问晏沉。 停在桌边倒了杯温茶润了润嗓子,谢濯玉回到床上倚着床头,随手搁了信纸,伸手打开了那个玉盒。 玉盒一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馥郁药香,沁人心脾,深吸一口气顿时灵台清明。 玉盒中盛着清透的浅绿色药液,正中的凹槽上放着一颗雪白的丹药,其上若隐若现地浮着几道红色丹纹。 谢濯玉在看清浸在药液里的丹药后眼神一凝,胸膛里的心脏剧烈跳动。 万灵丹是丹谱中排名前十的丹药,在疗伤蕴灵领域甚至算得上圣药。 且不说作为主料的那十八棵近万年份的天材地宝仙草,只说用作辅料的数百种灵草和灵兽内丹精血就足够让人瞠目结舌了。 更何况,炼制此丹对炼药师的要求也高得恐怖,一着不慎所有珍贵材料就全部浪费了。 幸而有前前代药王谷谷主改善了丹方,炼出了万灵丹的低配版。 上五洲市面流通的所有万灵丹都是那种,虽不及丹谱上的祖宗,却也是不错的灵药,是以大家也还这么叫。 但眼前的万灵丹非彼万灵丹。 浸于灵药精华露、白玉盒存置、红色丹纹……每一项都跟丹谱上的描述对上了。 ——这可是真正的万灵丹,绝非那种装在白玉瓶里被家世显赫的修士当糖豆嚼的那种能比得上的。 谢濯玉合上玉盒盖子狠狠地闭了闭眼,心中疑窦丛生。 这种有点消息就会让人打破头的丹药,容乐珩哪来那么大本事搞来的?蹊跷得像是个陷阱。 但是,丹药是真的,而且万灵丹这种炼制要求极其严苛出不得半点差错的丹药也不可能下毒。 那他吃了,就算不能回到从前,肯定也能多活许多年吧。 谢濯玉握着玉盒想了很久,手指用力到指尖发白,最后还是先藏在枕下,起身穿衣去洗漱。 刚洗漱完从屏风后转出来,就见房中坐了个人。 ——能悄无声息地出现的人,除了晏沉还能有谁。 他正一边翻书一边慢条斯理地喝茶,旁边的桌上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早点。 谢濯玉一边用发带束起头发一边晏沉走去,在看见他的一瞬已经自然地放松了下来,方才一直在心里盘旋的纷杂思绪都被暂时压下。 他在晏沉身边坐下,飞快地扫了一眼桌子,拿筷的手顿了顿,忍不住偏头去看晏沉。 晏沉将那碗紫菜鲜虾小馄饨端到他面前,对上他的目光嘴唇翘了翘:“怎么了,不合你口味么?” 晏沉说这话时笑得一脸随意似是调笑,只是手上却用力捏紧了筷子。 谢濯玉看着不挑食很好伺候,深交之后才会知道,这人有多么挑嘴,不爱吃的就不着痕迹避过一口也不吃,夹他碗里他不会拒绝只是淡淡皱眉,然后就剩到最后也不动一筷。 问就是,不重口欲。 晏沉与他在一起后逐渐摸清了他的忌口与喜好记在心里,过去了这么多年却仍记得清清楚楚。 忘记是什么时候,可能是换了新厨子的那日,晏沉回了自己房间后撑着头列了一个单子交给半夏,让她去转告厨房以后做菜要注意什么。 单子长得能叠两折,半夏垂眼扫了两眼,从食材到做法皆说得清楚,甚至有一条是“生葱可以有少许,不许放熟葱”,再抬头看向晏沉的目光都深了几分,不等他冷言开口转身就跑。 留下晏沉坐在位置上眼神晦暗,不知想些什么。 可人总是会变的,感情尚且会淡,又何况口味呢。 谢濯玉现在的这一眼唤起了晏沉心底始终存在的那些担心——他担心,谢濯玉的口味早就变了,而他一直都弄巧成拙而不自知。 哪是不合口味,就是太对口味了。 仔细回想一下,和晏沉一同用饭时的饭菜永远正好地戳了他的心坎,以至于他甚至忍不住想怎么有人与自己的口味这么相近。 可现在一想,其实每一道菜都是晏沉的小心思……这人对他的喜好知道得一清二楚。 谢濯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没有就埋头开始进食。 而晏沉捕捉到他那弯了一瞬的眉眼,整颗心又落回了原地。 是了,世间善变的人无数,独独不包括谢濯玉。 食不言是一直都有的习惯,两个人安静地用着早饭,连偶尔的筷勺与碗碟碰撞发出的轻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谢濯玉咽下最后一个小馄饨,刚搁了勺子面前就被递了一方雪白的帕子,一抬眼对上晏沉带着笑意的深邃眼瞳。 他接了帕子轻轻擦拭嘴唇,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主动开口道:“对了,容乐珩是不是走了?” 晏沉笑容一僵,慢慢地垮下脸来,半晌才嗯了一声:“昨天就走了。啧,他那家伙一年到头到处玩各界跑,天天不务正业根本找不着人,你管他干嘛。” “你怎么这样说他,有人生性.爱自由爱玩罢了。我只是奇怪,他怎么走这么快,甚至都没来跟我道别一声。”说着,谢濯玉又伸筷夹了个小笼包低头咬了一口。 “你怎的知道他走了,他派人跟你说的?”晏沉皱着眉突然问道,竭力保持表情不变,但话语还是流露出了些许焦躁,“小玉,你是不是很舍不得他,所以不想他走?” 谢濯玉咽下了嘴里的肉馅,敏锐地从他这话里听出什么不一样的情绪,抬头对上晏沉写满认真的黑瞳,突然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晏沉该不会是吃醋了吧……?他迟疑了许久终于从脑海里扒拉出一个陌生的词,甚至怀疑自己弄错了。 可是再看两眼捕捉到晏沉眉眼间闪过的一抹焦躁后,又觉得确实是。 谢濯玉咀没忍住弯了弯眼睛,突然就想跟他开个玩笑:“非要算的话,容乐珩也算我的朋友吧。他不辞而别,我关心一下他不是很正常么?” 晏沉听着他这话,脸色愈发黑沉难看,额头青筋直跳。 “他昨日晚上应该就出朱雀境了,现在怕是都到魔界边界了,”他突然露出一个恶意十足的笑,开口说的话也带着自暴自弃的意味,“因为他老要黏着你,还故意气我看乐子,所以我让人把他绑了丢开。” “小玉,”晏沉哼笑了一声,“你再问上两句,他今年就不能回来过年了。” 而且,还得在那蛮荒苦寒之地多受几年历练了。他在心里小声补充,但到底没把容乐珩的去处告诉谢濯玉。 谢濯玉虽然隐约猜到是晏沉的手笔但是听到他如此坦然承认还是有几分惊讶。 “晏沉,你在吃醋吗?”他眨了眨眼,说着又咬了一口包子。 “对。”晏沉大大方方地点头,脸上表情很凶,可说出来的话却透着点委屈,“我早就看那浑小子不顺眼了,天天黏着你张口就是喜欢。他根本就不了解你,就是图你好看。可你……” “晏沉,他才多少岁,”咽下嘴里东西的谢濯玉突然开口打断他,浅棕色眼睛里是星星点点的笑意,“你我又多少岁了?我可对比我小几百岁的小孩完全没兴趣。” “你都忘记飞升后的几百年了,算来不就跟他同龄么,”晏沉小声地说,越说越哀怨,“没兴趣你之前还跟他那么亲密,还答应去跟他赏花……” 像是觉得这话中算账意味太重,晏沉垂下头没再继续说下去,生硬地转了话题:“小玉,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算了。” 他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他不是不知道那些都是容乐珩故意做戏给他看的,只是回想那几日看到的画面仍觉刺眼。 谢濯玉用帕子擦了擦手指,眼睛已经弯成了柳叶,浅浅梨涡若隐若现。 “亲密都是假的,因为他说要我与他演戏,让你相信我们真的互相喜欢,到时候他就能带我离开,”他一边说一边凑近了些许,手撑在膝盖上用仰视的角度看晏沉。 在看清他脸上难以掩藏的焦躁后,他的声音越发柔和:“赏花也是假的,到他院门口的时候说了两句话,我就走了。” “容乐珩在我这里,是一个有点没礼貌还咋咋呼呼的小孩,非要算的话可以是个朋友。但唯独不是我喜欢的人,从来不是,以后更不会是。”谢濯玉说这话时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晏沉定定地望着他,晦暗如墨的眼睛带着点点期许。 下一刻,他如愿从谢濯玉口中听到了想听的话。 他说:“我只喜欢你。” 晏沉呼出一口气,脸上的郁色一扫而空,却又突然想起刚刚谢濯玉说的那句话。 “你想离开吗?”他轻声问。 谢濯玉哑然失笑:“你怎么只听到了这个?之前是一直都想的,现在的话……”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在看见晏沉面色微变后才接了上去:“现在不想了。” “况且,你也知道,”谢濯玉一脸平静,语气平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客观事实,只是说着却低下了头,声音轻了几分,“我早就无处可去了。” 晏沉伸手捧住他的脸,凑得很近地凝视他的眼睛,然后轻轻吻了吻他的鼻尖:“我会一直陪着你,濯玉。” 只要你想,那我在地方就会是你的归处。 谢濯玉轻轻嗯了一声,看着那双写满深情的眼,在这一刻做了决定。 用了早饭,晏沉也没有离开。 两个人凑在一起下了两盘棋,后来又各自看书,时不时聊上几句话。 谢濯玉午睡的时候,晏沉侧身坐在他的床头守着他,倚着床柱闭着眼跟着打盹。 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动静,半睁着眼一看就见原本背对着他的谢濯玉翻了个身,手臂搭在了他的腿上,手指微蜷好像想抓住什么。 晏沉刚把手伸过去握住,睡梦中的人已经主动地将手指插.进指缝,十指相扣。 两个人不怎么说话的时候看着不甚相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人关在一个房间里。 只是手臂手指总会“无意地”碰触到对方,总会偶然抬眼对视一会,无声的情愫让空气都变得粘稠。 不知不觉就腻歪了一整天。 夜色渐深,谢濯玉脸上显出几分困意,已经捂着嘴打了两个哈欠。 晏沉再不舍也只能起身准备告辞——凡事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他和谢濯玉眼下可还没到同床共枕的地步。 谢濯玉搁了书卷,起身送他到门口时又被牵住了手。他也不挣,干脆跟在晏沉身后一路送到院门处才停下。 晏沉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故作潇洒地挥手道别完就走。 只是走了几步,他又顿住了脚步忍不住回头看。 扶桑阁门口在除夕那夜新悬了两盏灯笼,一直未摘下来。 灯笼里不是点的普通蜡烛,而是放的特殊晶石。白天看着是普通灯笼,晚上夜深后便会自发地发出暖黄的光,映得大红灯笼上精致的金色龙凤花纹好像活过来了一般。 而谢濯玉倚着门,漂亮昳丽的脸被光照得清晰。微弯的眼让他脸上常有的霜色不复存在,暖黄的光为其添了几分柔和。 身后身后都是无边黑暗,他站在唯一一片光亮里,像是光与暗的分割线。 晏沉眼神微暗,下一刻就快步走回谢濯玉面前。 谢濯玉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讶,刚要开口问他怎么了就被晏沉伸手捧住了脸。 捧脸的动作郑重又轻柔,落到他脸上的吻却如疾风骤雨,强势得不容拒绝。 晏沉的舌不费吹灰之力就启开了他的唇关闯入其中,在不属于他却又熟悉的领域掠夺,捉着谢濯玉的舌与他不放。 谢濯玉半眯起眼,呼吸在深吻中变得急促,无处安放的手最后选择搭在晏沉的肩膀上,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晏沉后背的衣裳。 吻太重太凶,漫长得好像永无尽头。 偏晏沉在察觉出谢濯玉的退缩之意后伸手揽住了他的腰不许他退,另一只手倒是仍掌心贴着他的脸。 无意义的唔嗯声和啧啧水声在静谧的夜里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落到谢濯玉耳里更是被无限放大,简直要让他整个人都烧着了。 谢濯玉对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只觉得自己要被亲晕过去时,晏沉终于结束了这个吻。 紧紧箍在腰间的手在此刻成为了谢濯玉的支撑,让他不至于因为腿软滑到在地——被亲得站不住,有点太丢人了。 谢濯玉喘着气抬眼去看晏沉,撞进了一双欲色满满的黑瞳。 晏沉抬手拇指按上他的嘴唇,有点重地替他揩尽唇上水渍。 ——他好像每次亲完都会这么做。谢濯玉漫不经心地想,倒也没有抗拒。 晏沉蹭了两下不再动了,直勾勾地盯着谢濯玉的嘴唇甚至都不眨眼。 谢濯玉的嘴唇本就不朱而红,只是有时候没什么血色。眼下被亲了好一通后更是红得要命,细看一会还有点肿,像是被揉成一团的花瓣。 谢濯玉被盯了许久没等到话,眼看着夜越来越深,他也有点困了,只好抬手轻轻拍了拍晏沉的后背,率先开口。 浅棕的桃花眼一片水光,说话声音微哑还有点潮意,只是抿唇很轻地笑一下也勾人心弦,话语也缱绻:“亲也亲了,怎的不松手。难不成我们要在这站一宿不成?” “不够。”晏沉的声音沙哑,眼中欲色渐深。 亲吻只是餐前小点,怎么可能够。心心念念的明月如今在他怀里,一颦一笑都是在无声地引诱他做些更过火的,不要再只是浅尝辄止。 他对谢濯玉的欲.望永无止境,只多看他几眼都要生出更多妄念。 “没亲够也不许亲了。你太凶了,好像要把我吃了。”谢濯玉无奈地摇了摇头。 晏沉低头把脸贴在他脸侧,声音闷闷的:“嗯,想吃掉你。” 谢濯玉盯着他有点刺的头发看了两眼,还是没忍住上手摸了两把,话语里的笑意越发明显:“那你现在把我吃了咽进肚里,以后的日子可就再亲不到了。” 晏沉听着他这话就知道他误会了,从亲吻结束就游刃有余的小仙君被这一句话暴露得彻底,露出了纯稚的柔软内核。 此吃非彼吃,谢濯玉还是不明白。 但晏沉不打算告诉谢濯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蹭了蹭他的脸,顺着话接:“所以我舍不得吃你。” 他顿了顿,抓着谢濯玉刚刚那句“以后的日子”借题发挥:“以后日日都要亲。” 谢濯玉嗯了一声,突然就生出一种错觉。 眼前的晏沉好像本体不是高傲的龙,而是一只小狗……不对,是体型很大的狗,但是黏人的功力比没断奶的小狗还高。 他甚至觉得再看两眼就会看见他脑袋上顶着一对黑色的犬耳,尾椎处也生着一根毛茸茸的犬尾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 有点荒谬的好笑,却又莫名贴切。 “小玉。”似是觉得他那声嗯太敷衍又或是察觉到他的走神,晏沉又唤了他一声。 “好么,”谢濯玉回过神,顺从地应了他一声,“明日,明日的明日,以后的每一日都许你亲一回,如何?” “好。”晏沉立马应声,像是怕他反悔。 “该松手回去了,晏沉,”谢濯玉许了承诺安抚住他,话音一转低声催促道,“我困了。” 晏沉松了手,退远了些许,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好,你回去吧,然后睡个好觉。” 谢濯玉伸手拨了拨自己有点乱的头发,声音轻得像是要散在突然吹起的夜风里:“明日见。” “明日见。” 这一次,轮到晏沉看着他转身进了院子,背影先笼入黑暗后消失在视野里才离去。 看不见谢濯玉的第一眼,他已经开始期待天明。 谢濯玉回了房后慢条斯理地解了狐裘系带,将它挂在床边的衣架上。 沐浴完后他犯懒,只在中衣外面披了狐裘,眼下脱了就只剩一件中衣。 脱掉狐裘后他却没有直接躺下,而是伸手摸出枕下的玉盒握在手中,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打开玉盒,捏出丹药送进嘴里,喝一口茶咽下去,就像他今晚决定后计划的那样。 谢濯玉关上玉盒回到床上钻进被里,随手将玉盒塞回枕下后等待着沉入梦境。 世上生死有命数。万灵丹既被送到时日无多他手中,那就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谢濯玉从不贪心,从未偏执地强求什么,从不提出过分贪心的愿望。 而他现在想从万灵丹身上得到的也只是再多几年。 就算只有几年也很好了啊,他想。 ——却不知,连几年也是他的贪婪,也不被允许。 第58章 “好转” “我只会在乎你,也只会喜欢…… 在服下万灵丹后, 谢濯玉空旷许久的丹心处出现了一个新的“丹心”。 灵丹化成的白色小珠在其中静静转动,灵力自内而外涌动。 起初,那些灵力还像纤细丝线一样容易被忽略。随着时间推移, 丝线变成了溪流,溪流又汇成了浪潮,源源不断地流进了每一条破碎的灵脉。 身体里经久不散的寒凉、跗骨之蛆般的疼痛被强势镇压,好像都成了谢濯玉的幻觉。 谢濯玉从未觉得如此舒坦过, 像是破茧的蝶,重获新生。 晏沉也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因为太直观了,许多都肉眼可见。 最直接的就是那张总是苍白如纸的脸一日比一日脸色红润, 眉眼间那几分若有似无的病气也难以寻见了。 他好像一夜之间焕发生机,变成了一朵鲜艳欲滴的花, 花瓣上仍带着露水……嗯, 毋庸置疑是最漂亮的那朵。 服下万灵丹的第四日, 两个人如往常一般呆在一块, 很快就腻在一起近得手臂贴手臂。 晏沉捧着谢濯玉的脸仔细端详了好一会,还是没忍住关切地问:“小玉近日脸色好了许多, 看着更有精气神了,是睡得好么?” 谢濯玉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噩梦纠缠, 自然就睡得好啊。” 晏沉马上就联想到容乐珩之前对自己所说谢濯玉的心结, 眼神一暗:“抱歉。” 谢濯玉摇了摇头:“无事,已经过去了。” 谢濯玉因为竹青的事困扰得噩梦连连这事晏沉一直都心有愧疚也揪心, 眼下见他心结解开能睡得好、身体也渐渐好起来才放心些许。 自始至终,晏沉都没有想过谢濯玉会撒谎。 因为在他心里,即使全天底下的人都满口谎言虚伪至极, 谢濯玉也不会是其中一个 小仙君不会更不屑于说谎,那双澄澈如琉璃的眼睛是装不下半点污浊谎言的。 很久以前那双眼中的爱意做不得假。后来兵戎相见时其中的嫌恶与冰冷也没有半分虚假。 谢濯玉眨了眨眼,顺从地接受了晏沉落在他脸侧的亲吻。 他倒没有心虚,毕竟他也没有撒谎。 心结解开后他确实没再梦见过竹青厉声质问,睡得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要说为什么更有精神,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只是他没有说完全而已。 为什么不告诉晏沉呢,谢濯玉也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答案大概是因为自始至终他都不想让晏沉知道他曾在许多个深夜痛得无法入睡,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曾离死亡擦肩而过。 即使已经接受了自己已经修为尽失沦为一个废人的现实,谢濯玉却还是做不到全然暴露出自己所有的弱点与缺陷。 ——有些东西在经历漫长的时间后早已融入骨血无法轻易分离,其中便有一项无法全然信任他人。 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他还有很多年呢。谢濯玉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弯着眼睛笑出来。 将近月底时,魔宫角落的一座宫殿住进了一个新的客人。 十三去领厨房领饭时听了几耳朵,回来后一边布菜一边当玩笑说给谢濯玉听:“被安排去打扫百药台的小五说,那位客人样貌长得相当好呢,只是冷冰冰的,别说笑了,脸上连个表情都没有,简直不像活人。” 谢濯玉捏着的筷子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轻声说:“我之前也是那样吧。” 十三动作顿了顿,脸上的笑凝住,手指都因为慌张抖得端不稳盘子了,幸而晏沉眼疾手快接了过去才没让那盘竹笋小酥肉砸了满桌。 “不是的!”她惶恐地摇头,在瞥见晏沉微沉的脸色后更是嘴唇都开始颤抖,结巴得说不出话,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稳重,“公子,不是……” 谢濯玉扫了眼晏沉轻轻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十三,眼睛里没有半分怒气,语气也很平静:“你别怕,我没有责备或问罪你的意思,只是纯粹好奇问一句,说不上来也没事。” 十三在他沉静如水的目光里找回了自己,慢慢平静了下来,措辞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解释:“我没有见过那人不敢说他是怎样的人,但公子绝非小五传闻中的那类人。” “您那时虽也不笑不爱说话,可是看我们拎水吃力还想帮我们呢,还问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她顿了顿,大着胆子将心里那个想法说了出口,“就是感觉您看着冷冰冰的,但是心很软。” 在一边默不作声布菜的十七闻言抬起头看了一眼谢濯玉,用力地点了点头:“主子,很好说话,很好的。” 谢濯玉没想到十三一直都记着那一日的那个动作,也没想到原来他给了两个丫头这么好的印象。 在听完这些感到受宠若惊,一时之间有点不好意思得说不出话来了。 未等他纠结要说些什么,坐在他对面的晏沉已经冷哼出声,话有点不客气,赶人的意味明显:“差不多够了啊,说完了赶紧下去吃你们的饭,再说上两句你们主子就只能吃冷的了。” 谢濯玉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轻咳了一声,眉毛微蹙地看着他。 晏沉表情一僵,反应堪称迅速,几乎是谢濯玉望向他的下一秒两个鼓鼓囊囊的锦绣小囊就出现在他手中,接着就被他塞给了面前的两个丫头。 十三和十七捧着沉甸甸的小囊面面相觑,在被晏沉扫了一眼后垂首道谢,然后识趣地离开了房间。 晏沉在门关上后一脸镇定地给谢濯玉夹了一筷笋,好像刚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小玉尝尝这个。” 谢濯玉很给面子地吃了,然后点了点头:“很脆很嫩的笋。” 晏沉得了他这声夸后便又要殷切地给他夹,下一刻却听他淡淡开口:“怎么她们俩夸我两句,你也要赶人啊?莫非是我夸不得么。” 晏沉心头一紧,伸出去的筷子都顿在空中。 他暗吸了口气,在谢濯玉如炬目光下还是坦白了:“不是的,小玉。只是我太自私了而已……对不起。” 只是我太自私了,所以我嫉妒除了我还有其他人能看到你冰冷外壳下的柔软。 我怕你似有情亦无情的神明,会因为他人的信仰分下眷属……我不想有任何人分走哪怕一丁点的喜欢。 谢濯玉生来就该是最耀眼的太阳,灼眼炽热不可接近,光明属于世间万物生灵。 但自私的晏沉却想,他若是自己一个人的月亮就好了。 谢濯玉读懂了晏沉眼中的未尽之言,甚至在这一瞬比晏沉更清楚那种自私的缘由。 ——没有安全感的话心底深处就难免会有患得患失的情绪,总会在某一刻对眼前的人与事产生怀疑。 他轻叹了口气,拿了另一双没用过的筷子往晏沉碗里夹了块酥肉:“没有怪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俩怕你,再凶一点她们要直接跪地上了。你说话别那么刺,就像跟我说话一样么。” 晏沉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轻嗯了一声后给他夹了离他远一些的菜,一脸不置可否。 能让他温声细语讲话的有且只会有谢濯玉一个好么……其他人怎么想他关他什么事,通通拉倒。 谢濯玉拨了拨那筷菜,很轻地说:“十三和十七的话我听着也就是开心一下。我很早之前就学会了不要去在乎别人怎么想你,也不必责怪他人误会。” “如果说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我现在多了个在乎的人,”他抬眼定定地看向晏沉,“我只会在乎你,也只会喜欢你。” 晏沉的身体僵住,下一刻噌地站起来站到谢濯玉身边,从后伸手揽住了他。 谢濯玉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垂下的眼里闪过一抹笑:“好啦,刚刚还赶人说要吃饭,再抱一会我真要吃冷的了。” 晏沉俯身吻了吻他的脸侧,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 他没有坐回去,而是自然而然地谢濯玉身边的位置坐下,伸手拿过自己的碗筷。 用饭过半时,他才想起最开始的话头,偏头看了看谢濯玉轻声道:“明日叫那家伙来拜访你。” 谢濯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口中的人是谁:“行啊。他是你好友么?” “应该算是吧。”晏沉皱了皱眉后轻轻点了点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谢濯玉有点想笑,唇边梨涡隐现,“应该算是什么新说法?” 晏沉耸了耸肩,一脸轻描淡写:“关系还行也说得上话,所以我确实把他当朋友。但他那人性子古怪,心好像石头做的。人未必把我当一回事认我这个朋友啊,所以就应该算是。” “哦?”谢濯玉这下是真忍不住笑出来,“还有不把你放眼里的人啊。” “你明日见了就知道了。”晏沉跟着哼笑了一声,伸手将汤从食盒里端出来往他面前推了推,“再吃两口么?要不想吃了就喝点汤。” 谢濯玉又扒拉了两筷子,然后乖乖地喝了半碗汤——喝不完的半碗顺理成章地进了晏沉肚子。 —— 裴无心跟在半夏身后进到扶桑阁院子里时,晏沉正与谢濯玉在院中对弈,棋盘上黑白子厮杀得正激烈。 他朝半夏比了个止步的手势,不急不缓地朝石桌走过去,行走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然而晏沉五感敏锐,神识更是早就释出,他俩刚进院子时就已经察觉到了。 裴无心走到离晏沉还有十步远的时候,捏在他指尖的黑子迟迟不落。 谢濯玉有点困惑,刚想说这步哪有那么难走便突然察觉到什么,倏地抬起头望向站在晏沉身后不远处的那个人。 第59章 提醒 「这么喜欢的话,就多看顾着点。…… 那是个身形颀长的男人, 面如冠玉,确实如十三所说长得俊美非常。 紫色雍容华贵,却是难以驾驭的颜色, 寻常人穿衣鲜有选择紫色的。 然而站在晏沉身后的这人却穿了一身深紫色宽袍大袖。 紫色衣衫衬得他皮肤很白,穿在他身上很合适、没有半分不妥,自然地给人优雅与尊贵的感觉。 长久地盯着人看太久实在失礼,所以谢濯玉只看了两眼就收回了视线。 他在对上那双狭长凤眼的一瞬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熟悉感, 再看两眼却确信自己并未见过这人。 只是这种熟悉却又没有印象的事情实在太多,谢濯玉早就学会不纠结了。 被发现的裴无心神色依然冷淡,步子仍不急不缓,一直走到晏沉身侧方停下, 俯身去看那棋盘上的局势。 这一局晏沉执黑,谢濯玉执白。 而棋盘上 , 黑子进攻猛烈, 白子看似退让实则防得滴水不漏。局势焦灼, 棋盘已然变成了战场。 晏沉没有抬头看他, 一边在棋盘上落下棋子一边开口招呼:“坐呗,站着干什么。” 裴无心负手于身后, 默然不语地看着棋盘,没有说话也没有落座,在谢濯玉将所有注意力重新投进棋局后才不着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 半晌, 他收回视线, 轻轻扫了眼晏沉,漆黑眼瞳中闪过一抹讥讽。 很快, 棋局到了尾声,最终却是谢濯玉的白子险胜一招,斩了黑龙之首。 晏沉大大方方地将手中的几枚棋子搁回棋罐里, 毫不吝啬对谢濯玉的夸奖。 若非谢濯玉及时瞪了他一眼,只怕他就要说出谢濯玉才是五界中棋艺第一人、那棋王和棋圣都不及谢濯玉一半这种混账话了。 棋局落幕,谢濯玉这才正式地与裴无心有了对视,有了交流。 他轻声开口,先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在下青云宗谢濯玉。” 裴无心轻轻颔首,自我介绍却比他还要短,惜字如金到极致:“药王谷,裴无心。” 谢濯玉想了一下,竟真的在仅存的记忆找到了与药王谷有关的信息,再看向裴无心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深色,表情也若有所思。 药王谷坐于南洲西南一带,气候宜人,谷中生了各种珍贵的奇花异草。 只是入口隐蔽,谷外更布有精妙阵法,寻常人根本寻不见,像是书中所说的世外桃源。 而药王谷弟子皆主修医药,以医入道,多怀一颗济世之心,更有济世之能。 身在桃源隐,心怀天下先。 论实力,大多数药王谷弟子确实比不上寻常的剑宗刀宗弟子,但论及医术却无一平庸之辈。 药王谷是底蕴深厚的宗门,立谷已有千年。往前数百年千年,每一代最天才的医修、最优秀的炼丹师无一不是出自药王谷。 修为再如何高深,未飞升之前却仍也是凡人,而人的□□再强悍仍有极限,超过极限就会受伤。 修士在成长到一定阶段后常需入秘境历练。秘境凶险,因为各种意外受伤是寻常的事。若是受了无法自愈而宗内医修也束手无策的伤,自然就需向药王谷寻医。 更何况初入门时、漫漫修炼期和瓶颈渡劫期更是少不了各种丹药。 所以,纵使拳头没那么硬,药王谷依然稳坐十大宗前列,在整个上五洲极有地位。甚至,连妖界也要敬上五分,只怕哪日便有求于他们。 以前的谢濯玉虽然对外界都漠不关心,却也熟知药王谷,还曾在百宗大会见过药王谷的谷主和数十精英弟子。 回想起那次盛会,谢濯玉恍惚了一瞬,好像找到了裴无心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也许是见过的,只是那已经太久了,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谢濯玉仔细想了一下仍未找出他来。 轻轻摇了摇头,他垂下眼睛,一颗颗地捡棋盘上的白子放回棋罐。 裴无心眯眼看了看谢濯玉,眉毛微蹙,突然伸手握住了谢濯玉的手腕拽到面前。 谢濯玉惊得瞪圆了眼,条件反射地要抽出手。但看着瘦削的裴无心力气大得惊人,他根本就挣不开。 下一刻,他的袖子就被裴无心顺着手腕往上捋了些许,露出了白皙的手腕。 晏沉脸色一变,若非仍存理智,此刻裴无心已是尸体一具。 饶是如此,他现在的表情确是相当难看,不客气地呵道:“你干什么?马上松开!”说着已是要一记手刀劈上裴无心的手臂。 但裴无心的反应更快,手指只停在腕侧两三秒就已经松手,身形一闪竟避过了晏沉的攻击。 紫影一闪,人已经出现在了十米开外的地方。 晏沉蹲在谢濯玉身前握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被攥过的手腕,在确认其上没有半点伤痕后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能怪他不信任裴无心,这家伙有时候行事比他还没有章法,随心所欲到极致……本也不是什么像他同门那样的好人。 而与谢濯玉有关的事都是大事,他自然当小心谨慎。 他缓缓站起了身绕到谢濯玉身后,伸手将他抱住,看向裴无心的眼神满是戒备,整个人都紧绷着,一副只要裴无心稍有异动就要出手的模样。 谢濯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了他一下,往后靠在他身上微微仰头看了他一眼:“我没事。” 就是因为你没事,所以某人还活得好好的。晏沉目光深沉地想。 裴无心依旧没有表情,淡淡地扫了一眼晏沉环在谢濯玉身前的手后目光就落到了谢濯玉脸上。 漆黑的眼睛闪过寒芒,像是可以洞察一切。 但很快,他的视线又从谢濯玉的脸上挪开了,像只是随意看看没有半分兴趣,刚刚的冒犯也只是错觉。 可这短暂的对视着实让谢濯玉心头一悸,让他感觉自己瞒着的事已经彻底暴露。 裴无心却懒得解释,只是理了理袖口,轻飘飘地撂下话就走:“告辞。” 与晏沉擦肩而过时,他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凉凉地瞥了晏沉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然而晏沉却在他走后表情微变。 因为,嘴唇未动的裴无心灵音传了句话给他。 「这么喜欢的话,就多看顾着点。」 裴无心这话是什么意思?晏沉蹙眉,突然想起他刚刚反常的动作,那好像就是诊脉的动作。 莫非是谢濯玉的身体出了问题?他心头一跳,吓得心跳都快了半拍。 深呼一口气,晏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着谢濯玉肩膀哄着他转过身来,手指按上他的腕侧停了一会,半晌后又突然伸手掌心贴上谢濯玉的胸口。 脉搏是正常的,眼下传递到掌心的心跳也正常,没有什么不妥。 谢濯玉歪了歪头看着他一脸紧张地探查,不挣不扎乖得很。 在敏锐地捕捉到晏沉紧张神情下的在乎后,他的心脏就好像泡在温热的蜂蜜水里,甚至连舌尖都好像尝到了些许甜味。 撤开手后,晏沉一个用力将谢濯玉抱紧,让他的脸贴上了自己的胸口。 好像只有紧密相贴的拥抱,才能确认对方的存在。 因为修习的功法使得本就刚烈的灵力更加暴烈,谢濯玉又损伤了灵脉,所以晏沉根本不敢用灵力探查只怕伤到他,只好用这种笨办法来确定。 明明也确定了没有什么不对,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脏给人感觉很健康,可他却仍放不下心来。 因为裴无心不会无缘无故说那么一句话,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隐患。 ……回头一定要问清楚! 谢濯玉听着晏沉略快的心跳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心中有些许疑惑。 裴无心有那么强么,连晏沉都忌惮至此? 轻呼出一口气,他抬手伸直手臂想摸摸晏沉的头发。 晏沉察觉到他的动作松了松搂着他的手,配合地单膝点地蹲了下来以便他能更好地摸到。 谢濯玉为他这个配合的动作愣了一瞬,随即弯了眉眼翘了唇角,手轻轻落到了他的发顶摸了摸:“别担心,我真没有事。裴无心方才虽然有点失礼,但我能感觉出来他没有恶意的。” 晏沉全然不觉这种像摸小狗的动作有什么不好,甚至还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伸手握住了谢濯玉搭在膝上的另一只手,目光温柔缱绻地看了他许久才突然开口:“小玉,好想亲你啊。” 谢濯玉顿了顿,笑意很快就自然地晕开了。他轻轻将修长食指竖于唇边,然后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无需多言,意思很明显。 晏沉站直身子,轻轻捏住他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一个缱绻黏腻的亲吻,如往常一样。 但这一次晏沉却比往常亲得都要凶。 轻微窒息间,谢濯玉突然尝到了星点血腥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咬破了。 但很奇怪的是,他却没有感觉到半分疼痛,只觉得好像有股微凉的气顺喉而下。 分开后谢濯玉剧烈地喘着气,脸也红得要命。而晏沉宽大的手掌适时地落到他的后背,体贴地给他顺着气。 他缓了些许后就马上仰头去看晏沉,很快捕捉到他唇上的血点,当下就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摸他的嘴唇:“我是不是咬着你了?对不起啊。” 晏沉一脸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没事,小口子而已,再过半盏茶就看不见了。” 他顿了顿,在心头那种隐隐绰绰的不安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嘱咐:“小玉,你若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一定要与我说,绝对不能忍着不说,听见了么?” “嗯,我知晓了。”谢濯玉垂眼应道。 不会有事的,他想。 然而变数总是来得很快。 许多年后,晏沉仍会庆幸今日做了这个小动作,也永远感激裴无心那一句提醒。 第60章 濒死 谢濯玉要死了。 变故突生在谢濯玉服下万灵丹的第九日深夜。 晏沉从谢濯玉住处回来后换了身衣服, 掐了个净身诀就睡下了。 修士的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后就不再需要长时间的睡眠,小憩片刻后整夜打坐入定也可以恢复元气。 像晏沉这种级别的大能更是可以十天半月不睡觉也没事,但这些年来他却像个凡人一样每日都睡, 且轻易不许人打扰。 魔宫的夜太漫长也太无趣了,睡觉是最简单的打发时间的方法。放空大脑什么也不用去想,眼一闭再一睁,一夜就过去了。 晏沉就是这样度过了成千上万个漫长又凄寒的夜晚。 但是今夜, 一种不知缘由的不安情绪始终阴魂不散地在心头盘旋,仿佛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以至于往日睡眠质量还算不错的他一直没有进入深度睡眠。 不知过去多久,他突然惊醒了。 眼睛闪过一抹寒芒, 惊惧与错愕同时涌现。 他留在谢濯玉身上的那道龙息不声不响地沉在某处,没什么好处却也不会对他有害。但除非晏沉主动收回, 不然它会一直待在谢濯玉身体里, 与之共生共亡。 但这一刻, 那道龙息突然就变得微弱, 好像随时快要消散了,这意味着谢濯玉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随时都可能死去。 晏沉强逼自己冷静下来,一边给裴无心千里传音一边从储物芥子中取出一把匕首。 匕首乍一看小巧又普通,但仔细看那泛着凛凛寒光的深黑刀刃和其上那层不易察觉却强势非常的灵光就知这绝非凡器。 掌心摊开于面前, 晏沉捏稳匕首在掌心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龙族肉身强悍, 他更是其中翘楚,为了能成功没有半分留手, 好像将手掌捅个对穿也在所不惜。 金红色的血液没有喷涌而出或滴落在地,而是被晏沉控制着融入灵力 抬手结了个复杂的印,混了血液的灵力将其在空中慢慢画出实形, 很快就散发着柔和白光。 手指沾了些许血液在阵印中心画下最后一笔,白光瞬时大绽。 等光散去时,晏沉已经消失在原地,徒留一个暗淡了许多的阵印。 而谢濯玉的门外,同样的阵印与白光突然显现,晏沉从白光里一步踏出。 急切地伸手推开紧闭的房门,晏沉直奔床上的谢濯玉而去,撩开床帐时手都在抖,在看清床上情景后呼吸都窒了一瞬。 被子被蹬开,凌乱地堆在床脚,甚至有大半滑到了地上。 而谢濯玉侧身蜷缩着,白皙的脸颊红得要命,只看一眼就能判断他烧得厉害。 光洁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白色的中衣更是早被冷汗完全浸湿,紧贴在身上透出的白皙皮肤也是一片红。 一贯神色平静的漂亮脸蛋上此刻写满痛楚,昭示着他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晏沉僵硬地在床边坐下,努力稳住手不抖后伸手将谢濯玉搂起来抱在怀里。 刚将人抱进怀里,他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黑沉得要滴出墨汁来了。 太烫了,谢濯玉的身体现在就好像一个火炉,恐怖的热度好像可以隔着衣物将人灼伤,难以想象被高热折磨的谢濯玉此刻的感受。 像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与怀抱,谢濯玉主动地往晏沉身上贴了贴,手抬起些许不至半空就已经落了下去,下一刻就被晏沉握住手指扣紧。 他甚至连睁眼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许久才有几声含糊不清的细微呜咽从喉间挤出。 晏沉目眦欲裂,收拢了手臂将人搂紧,声音低沉,细听却能觉出其中的无措与惊惧:“小玉,裴无心很快就来了。没事的,别怕,会好起来的……” 说到后面已是语无伦次地重复,难以分清他这些话到底是在哄病得神志不清的谢濯玉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裴无心来得很快,从收到传音到进入房间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但这半盏茶的时间对晏沉来说却相当难捱。 百药台离扶桑阁不算近,他赶得太急,进门时的头发都有点乱。 晏沉看见他像是看见了救星,表情算得上镇静,说话声音低沉平稳,眼睛里却掠过慌乱:“你来看看。” 裴无心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去给谢濯玉诊脉,许久才缓缓收回手。 那张脸依然表情冷淡,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起伏:“灵脉全断,丹心破裂,有股磅礴的精纯灵力在破坏他的身体。” 将手拢入袖中,裴无心不急不缓地走到桌边,伸手去给自己倒茶。 “他根本无法凝气运力,哪来的灵力啊。”晏沉骤然收紧了手,但很快又怕谢濯玉疼而松了些许。 原本努力维持的平稳声线被破坏,他越说语速越快,急切与慌乱已经掩藏不住尽数流露,音量也不自觉地提高了许多,“他的灵脉又不是昨日才断的,这半年多来一直都没有事。今天白日甚至在数个时辰前我们分别时还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裴无心施施然地落座,捧起茶盏后抬眼看了眼晏沉,又扫了眼他怀里一脸痛苦的谢濯玉,轻叹了口气还是耐着心给他解释清楚。 “这具身体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也许是吃了些好药加上本人意志,所以才活了下来,但半年多也已是极限了,”裴无心说着突然笑出了声,眼中闪过一抹兴趣,“可他前不久吃了颗万灵丹,又续了一些时日。” “万灵丹?”晏沉蹙眉,脸上浮出几抹困惑,“愈伤蕴气那个?” 哪来的万灵丹?他怎么不知道谢濯玉吃了。 裴无心颔首道:“是啊。不是药行那种低级货,是丹谱上的祖宗。你哪整来的,这东西现世我半点消息都没收到,不应……” “我没有,”晏沉不耐地打断他,眉眼间尽是戾气,“少扯别的!” 裴无心加快了语速,言简意赅地解释完,低头专心品茶,不再开口说话。 房中一片死寂。 晏沉在听完他那寥寥数语后已经僵在了原地,两眼直直地盯着怀里的谢濯玉,陷入了失语。 简洁的话语没有复杂的词汇,再好理解不过了。可他的大脑却好像停止了转动,根本解读不了,每一个字回旋在脑中却不解其意。 所谓的圣药万灵丹确实能治愈灵脉,却也做不到从无到有。 但谢濯玉的灵脉毁断得太彻底,而且每一条大脉最关键的部分像是被活活挖走一样全部缺失,残存的部分也像丝线一样脆弱易断,重续的可能性为零。 寻常修士大多依靠吸收天地灵力,辅以药物的方式来疗伤,但对于谢濯玉来说,每一丝进入体内的灵力都会变成催命符。 他灵脉尽断又没有丹心,根本就不可能吸收得了万灵丹的药力。 身体已达极限的谢濯玉初时确实因为服下万灵丹有所好转又续了十来日的命。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磅礴的灵力不能被吸收消化,也不能流入丹心,最终彻底失控。 失控的灵力如脱缰野马一般在他体内肆意冲撞、势不可挡,将本就脆弱的残脉伤得更加彻底,也不可避免地伤害到了其他脏器。 “凡人尚不可随意服用灵药,身体败成这样还敢吃万灵丹,”裴无心轻轻摇了摇头,没忍住嗤笑了一声,“饮鸩止渴。” “我不想听那些,我只想知道要如何才能救他?”晏沉缓缓抬起头,眼神幽深晦暗,表情平静得有点可怖。 “嗯?”裴无心抬眼看他,目光有几分诧异,仿佛听见了什么荒唐至极的蠢话,在确认晏沉是认真的后才轻飘飘地撂了话,“没得救,等死吧。” 晏沉搭在谢濯玉后背的那只手在他这话落下的一瞬间用力捏紧握成拳头,手背上暴起可怖的青筋。 深邃黑瞳在一次呼吸间完全变成灼眼的灿金色,眼底一片血雾,重瞳同时显现。黑色龙鳞爬上脸侧与眼角,甚至连手背与脖颈的皮肤都出现了。 “我不许他死,”晏沉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命令,“所以你要救他。” 话音落下的下一秒,身上滔天的戾气好像变成实质的黑潮。 铺天盖地的威压弥散整个房间,转眼就扩至整个魔宫,再就是无崖山。 偏殿中正在踢毽子的十七突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十三却也动弹不得无法去扶他;拿了小点心要回床上的半夏直接平地一摔,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整个人都伏在地上,脊柱好像要被无形的威压粉碎…… 深谷中的魔兽停下步子瑟瑟发抖不敢动弹,飞鸟直直坠落,这一整片区域的活物在这一刻都被笼罩在可怕的死亡阴影下,几乎无一幸免。 除了被晏沉紧紧搂在怀里护如珍宝的谢濯玉。 裴无心被晏沉的威压逼得变了脸色,被压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滔天威压下,他手中的茶盏重若千钧再拿不稳,狠狠砸在桌上,茶杯中温热的清茶溅了满手。 就在这时,破碎的呜咽突然从没有血色的唇间逸出,谢濯玉的呼吸变得急促,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挣扎加速了窒息。 那几声呜咽微弱得难以听清,但足以拽回失控的晏沉,让他找回理智。 威压在几次呼吸间被尽数收敛,身上的龙鳞在慢慢消失,若非那双灿金重瞳依旧,几乎要让人觉得方才的死亡临头的感觉是错觉。 晏沉重重地闭上了眼,低头将脸贴上了谢濯玉滚烫的脸颊。 裴无心缓过神来后拿起手边的杯子狠狠砸在地上。 青花白瓷的茶杯砸在地上破碎成几瓣,剩余的一点茶汤溅了一地,在地上晕开一片深色。 有本事的人大抵都有些许自傲,裴无心更是如此。 他的医术有多卓绝,脾气就有多乖僻。 人人都惧怕晏沉这个实力深不可测、杀人如麻的魔头,但裴无心不属其列,眼下更是不客气地冷言讥讽晏沉,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往最痛的地方扎。 ——这就是彼此了解、知根知底的好处了,正因相熟才知道什么是对方最在乎的也是最让人痛的。 “有这冲我发火的工夫不如赶紧去准备一副好棺材,”他冷笑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块黑色帕子低头擦溅到手上的茶汤,语气怜悯却满是恶意,“这么年轻,脑子却早就坏掉了,啧。” “需要我提醒一下你,斩你角剜你逆鳞还差点一剑捅穿你心脏的人是谁吗?”轻轻叠好帕子,裴无心的语气重新变回漫不经心,像是谈论茶好喝一般,“二百年的金乌火狱锻体重塑、至今仍发作的旧伤也全部忘记了么,君上。” “龙族往前数千年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痴情种,痴情到蠢得可笑。” 晏沉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一字字锥心之语,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怀中的谢濯玉。 大概是因为发热,一向将衣服穿得整齐的谢濯玉将领口扯得散乱,锁骨上还有几道浅浅的抓痕,但这显然起不到缓解高热的作用。 手指将被汗黏在脸侧的头发拈开,指尖轻触的一瞬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谢濯玉生命在流逝,像是被捧在手中的水与沙,无声无息地从指缝中溜走。 谢濯玉要死了,他又要失去他了。 心脏在这个想法升起后像要裂开一样痛,他已经要喘不过气来了。 裴无心收好帕子转身欲走,懒得再浪费时间。 当日初见谢濯玉他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只是时间太短来不及探明,想想还是提醒了一下晏沉。只是现在看来,提醒也没用……早知道不多管闲事了,果然就惹麻烦了。 “裴无心,对不起。”转身的一刹那,晏沉低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寂静。 裴无心顿住脚步,微微侧身去看他,眼中闪过几分惊讶。 晏沉这样骄傲得不可一世的人,竟也会服软?稀奇。 “方才宣泄怒火是我无礼,之后我随你处置,”那声音已经有点嘶哑,语气是低入尘埃一般的低声下气,“我求你救他……我不能失去他第二次了。” 裴无心默然地听着,在捕捉到晏沉眼底的那抹癫狂后突然恍惚了一瞬。 这种语气他太熟悉了,曾有无数人跪在地上一遍遍地对他叩首,或声嘶力竭或涕泪横流,恳请他出手救命。 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能听到晏沉用这种语气求他。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终于败下来一般调转方向快步走到谢濯玉床前。 想想也确实得救。 谢濯玉死了,五界乱不乱暂且不说,他大概真的会被疯掉的晏沉先“失手”杀了。 这人早就疯了。 晏沉虽然不舍,却还是识趣地将谢濯玉轻轻放下,准备起身退到一边给裴无心让出足够的位置,刚走两步却听见裴无心发号施令。 “将他的上衣解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不认命 “天命若是如此,那我便不认天…… 晏沉顿住, 重新俯身将谢濯玉半抱起来。 扣子一颗颗被轻轻解开,雪白的肌肤出了薄汗倒好像泛着一种莹莹玉光。 被汗濡湿的衣衫被揉成一团随意地丢在床下,已无人关心那可是上好的天蚕丝锦所制。 真到了这时候, 晏沉反倒将眼皮压得很低不敢多看,按裴无心的吩咐扶着谢濯玉坐直时的手都在抖。 滑嫩的肌肤烫得几乎灼痛指尖,让人生不出更多旖旎心思。 晏沉收回手转身退开的同时,无形的压力释放而出, 温柔却不可抗拒地定住了谢濯玉,撑住了没有气力的身体不让他倒下去。 微光一闪,一个材质似皮似布的黑色卷囊就出现在裴无心的手中。 捆缚针囊的银线解开后,那卷囊自然地摊开了, 又按裴无心的意志静静悬浮在半空中。 当务之急是先将谢濯玉体内作乱的灵力尽数引出,保住他一条小命, 之后怎么办是之后要考虑的事。 裴无心眉心紧蹙思索了一下, 很快就有了思路, 素手一抬就捏了几枚金针在手, 然后小心翼翼地在一些穴位落下。 针落于穴位的同时,半透的灵力丝线悄然出现连上了金针尾部建立了连线。 仅一炷香的时间, 谢濯玉的前胸后背的许多穴位都已经扎上了银针连上了线。 晏沉站得很远,倚着窗的样子像是被抽了骨头没有力气一般。 他眯着眼看着一根根针落到那具身体上,最后谢濯玉俨然已经被扎得跟刺猬似的, 多看两眼都觉得浑身发疼。 裴无心施针很快手却稳, 这已经不算疼的了,最疼的在后面。 以金针为媒介, 属于裴无心的灵力缓慢地流入了谢濯玉的身体,融入那股无法被灵脉吸收的灵力后开始将其同化,最后再一点点引导而出。 听着简单, 但断裂的灵脉在被二次创伤后太过于脆弱,所以引导人的灵力属性必须足够温和。 既要能掌控肆虐的灵力将其同化,同时还不能伤害到谢濯玉的脏器,只要出半点差错眼前已经濒死的人就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真正的等着收尸。 这是一场疯狂却又无可奈何的豪赌。 同化时最痛苦,两股灵力将身体化作战场无声地对峙博弈,以至于谢濯玉痛得睁开了眼。 痛,太痛了……好像有两把刀一下一下划过他的残脉,身体好像随时都要被撕成两半。 豆大的泪珠从浅棕的眼睛里滚落而下,谢濯玉嘴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很快,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失去了焦距,没有半点神采好像木偶一般。 晏沉一直看着,目光死死地黏在谢濯玉布满泪痕的脸上,哪怕每一眼都让他心如刀割也舍不得眨一下眼。 垂于身侧的手用力攥成拳头,指尖攥进右边已经开始愈合的掌心后又轻松地刺破了伤口,偏偏手的主人漠不关心,好像没有察觉到。 裴无心全神贯注地开始将灵力往外引时,谢濯玉开始呕血。 灵力丝线汇聚成几缕连着裴无心的十指。 他每轻轻弹动一根丝线成功收回一股灵力,谢濯玉就无声地呕出一口血,脸色也变得苍白一分。 鲜红的血落到了被上,也有些许顺着脖颈流淌而下,在白皙肌肤上画出痕迹,无比刺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要将晏沉的理智都尽数粉碎。 裴无心第五次弹动丝线时,晏沉终于不忍再看,猛地转过身去,眼神直直地盯上窗上繁复精致的雕花。 皱眉将窗子推开些许,他的双手转而紧紧握住了窗沿,重重地喘气。后背微微弓起,晏沉的身体在明显地颤抖,好像有山岳压在他身上 魔界的冬很长,今夜又悄悄下了小雪。 吸入的空气带着冰霜的寒凉,扑到脸上的风也夹杂着细小的雪花,那血腥味却仍阴魂不散。 最磅礴的那股灵力撤出时,谢濯玉发出一声有点凄厉的哀鸣,后半截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被掐断,可怜至极。 晏沉的心好像被他这一声震碎了,破碎得完全拼不起来。 他的手上骤然失去力的控制,竟是将窗沿按出道道裂纹,几根木刺直直捅进肉里带来尖锐的疼痛。 浮上猩红血色的灿金龙瞳漠然地看了看受伤的手,没有半分犹豫直接拔了,任血一滴滴往下淌。 这场生死博弈在天光熹微时以裴无心技高一筹取胜落下了帷幕。 取针,扶着谢濯玉躺下时顺手扯了被子给他潦草盖个囫囵。 做完这一切后裴无心才垂下眼睛,开始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针一根根插回针袋,轻声开口说话时的声音难掩疲惫:“好了,你来守着他。” 那一声好了将晏沉唤回了人间。 悬了一整夜的心终于落下,脑中那根紧绷得快断掉的弦也总算能松下来了。 晏沉缓慢地转过身来,步子迈得很急,扑到谢濯玉床边时甚至踉跄了一下,狼狈得不像他。 他顾不得其他,干脆直接在床边跪下,伸手将谢濯玉的手牢牢握住,像是怕松一分就会失去。 那颗心才落地没多久,却又在裴无心再次开口后骤然提了起来。 裴无心将针囊收回储物空间,快步走到桌边,撑着桌子坐下后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顾不上风度与品位一气灌了整杯后才轻声开口:“下一次我就救不了他了。” “什么意思?”晏沉突然抬起头,那双眼睛里闪过一抹惊慌。 裴无心看着他那双布满红色血丝的金瞳,突然就觉得他有点可怜。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人世八苦晏沉尝一半还不够,老天还要他尝尝得而复失的痛。 他的可怜有什么用。 “你说的下一次是什么意思?”晏沉一字一句地问,像个听不懂课的愚钝学生追着先生要其为己解惑。 裴无心垂眼看着在茶盏中打转的细小茶梗,声音很轻地反问:“你当真不明白吗?” “灵脉尽废、丹心粉碎,那可不是磕破手指,是要命的啊,”裴无心顿了顿,轻叹了口气,“换别人早就死透了,他还能从仙界来到你身边,又坚持活了大半年,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摇了摇头,止住话不想再掰扯,不客气道:“下一次他要死我……” “不会的,”晏沉像是忍无可忍一般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森然,“凡人修为尽废损寿数与他何干,他早就不是凡人了。他三百多岁就飞升成仙,是老天偏爱的天命之人,他不会死!” 裴无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厉声辩驳,目光没有波澜,像是在看一个不肯承认错误的嘴硬小孩。 “神尚且会陨落,仙人当然也会死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若千钧,几乎要压断晏沉的脊梁。 那双灿金如焰的眼瞳突然就黯淡了下去。 无尽的沉默,死寂在房间里蔓延,混合着空气残存的淡淡血味,让人心生焦躁。 “晏沉,人各有命,而这就是谢濯玉的命数,天意如此。”裴无心不想再待下去,轻轻搁了茶盏打算起身离开。 下一刻却听晏沉开口打破寂静。 “狗屁天道。”黯淡的眼瞳重新亮了起来,甚至比之前还要灿烂,好像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晏沉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凶狠,眉眼间的偏执已近疯狂:“谁想从我身边夺走他,我就杀了谁。天命若是如此,那我便不认天道,逆天而行。” “裴无心,我会满足你的任何条件,”晏沉轻声许诺,“只要你救他。” “魔界、不,五界的天材地宝任你取用,不惜一切代价。” 裴无心眼神微变,重新审视晏沉,惊觉自己刚刚的错误想法。 眼前的人哪是什么愚钝学生、嘴硬孩童,分明是最疯狂的暴君。 那双眼明晃晃地告诉裴无心,只要是谢濯玉续命所需,他晏沉就一定会为他寻来,哪怕要抢要打,要惹得五界腥风血雨甚至血流成河他也在所不惜。 一股寒意突然窜上后背,裴无心久久地凝着龙瞳,沉默许久后终于轻声开口。 “伤害是不可逆转的,纵使用无数天材地宝续上命又如何?” “那能续多久?”晏沉一意孤行,眼下只听得进自己想听的。 “一年半或许便是极限,”裴无心哂笑了一下,不等他说话就加快了语速,将更残忍的事告知了晏沉,“本不想告诉你的,哎。他神魂有损,强行续命的结果就是神魂损伤加剧。药石无医那日,便是身死魂消之时。” 身死魂消四个字如同一声惊雷一样在晏沉耳边炸开,让他的瞳孔都收缩了几分。 人有三自己魂七魄,仙则有神魂。 人死后,魂魄便会去往冥界,落入忘川河中,直到前世记忆被忘川水尽数洗去后才能在某个时刻重入轮回六道。 而仙虽受冥界规则,却也比凡人多些优待。 比如不会堕入畜生道或恶鬼道,重新轮回转世成人的话要么身怀机缘一身顺遂,要么天赋不错重入道途,最差也是生在富贵之家一生衣食无忧。 但是,魂魄若消散,便是如一缕尘埃般彻底消失在天地间,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哪怕是仙人,神魂消散也是一样的下场。 裴无心说,谢濯玉会身死魂消。 晏沉一遍遍咀嚼着那四个字,突然勾了勾唇角笑了一下,但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谢濯玉的手背,温柔的安抚谢濯玉一句也听不见,其实是说给自己与裴无心听:“别怕,不会有那一天的。在那之前,我会让你彻底好起来的,我的濯玉会比以前更健康更厉害。” “多一日是一日。”他抬眼深深地看向裴无心。 裴无心在长久对视后垂下眼,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我会尽我所能,只是到时候你别后悔。” 撂了话,他不再停留,干脆地甩袖走人。 重新变得寂静的房间,晏沉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了下去。 他把脸贴上谢濯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背,过了许久才轻轻蹭了蹭。 “什么身死魂消啊,我不接受的,濯玉。”喃喃自语的声音哑得简直不像话,颤抖得很明显。 晏沉像是魔怔了一般,根本不管谢濯玉听不听得见,只是自顾自一股脑地说:“我们分别了三百四十三年,分别了多久我就恨了你多久……我就等了有多久。” “三百四十三年啊,我好不容易等到重来一次,你终于回到我身边。” 他的声音停了停,再开口时竟有几分让人觉得是错觉的哽咽:“可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一共都不到五十年,分别就占了其中一半。” 第62章 搬地方 什么,生米熟饭? 说完, 晏沉闭上眼睛,呼吸也变得沉重,却是再说不出一个字。 过了许久, 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缓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的龙鳞已经全部褪去,眼睛倒还是金色,只是没那么亮了。 抬手摸了摸谢濯玉没有血色的脸, 轻轻吸了口气闻见空气中的血腥味,晏沉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断。 快步向衣柜走去,随便挑了两件衣服搭在臂弯间,晏沉重新在床边坐下掀开潦草搭在谢濯玉身上的被子, 然后伸手将人抱起来。 他摸出干净的帕子给谢濯玉擦干净嘴唇,然后又去擦胸口与腰腹上沾上的血。 只是在瞥见某些痕迹时, 他的手突然顿住了。 眼睛微微眯起, 晏沉正要凑近看清楚, 谢濯玉却突然瑟缩了一下往他身上贴了贴, 像是觉得冷。 三月初的深夜仍然是冷的,他怕真再把人冻出好歹来只好先放弃了细看, 赶紧手脚麻利地给人穿上衣服。 脱.衣.服时还能摸索着来,穿却是得看清楚不然扣不好扣子,是以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完了。 但晏沉此刻已经生不出半点旖旎心思了, 给人穿好衣服后拿过衣架上的狐裘将人裹得严实后就把人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往外走。 —— 意识到出事了的十三和十七在威压收了后就赶到了谢濯玉房门口。到了门口, 就听房内隐约传来说话声。 十七刚要咬牙推门硬闯,却被十三拽住了, 急得她转头很凶地瞪了一眼。 耳朵更灵的十三摇了摇头,贴着她耳朵轻声说:“说话的人是君上和一个陌生人,没有听见主子的声音……应该不是我们想得那样, 主子没事。” 她这才冷静下来一点,往后退了几步,后怕地抓住了十三的衣袖。 十三的担心不比她少,但她们俩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结果一等就是一整夜,越等越心焦,腿更是早就麻得没有了知觉,但房间内一直安安静静……只除了中途突然响起的一声惨叫。 那声音像是谢濯玉的,两个人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但闯门的勇气早就随着时间流逝跑了个干净,面面相觑了一眼,对方的眼里都写着担忧与无奈。 惨叫后又是死寂,一直到天光熹微时分房中才重新响起说话声,过了一会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 一袭紫衣的男人走了出来随手关门,转身看见她们俩也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移开视线不急不缓地走了。 那门关得不够严实,隐约露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 十七眯着眼望里瞧了半天才瞧见一个模糊的黑影跪在床边,她伸手拽了拽十三的袖子,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点位置示意她来看。 十三凝神望进去,刚好看见黑影把头低下去用脸贴了贴床上那人的手。 瞳孔微缩,她慌乱地收回视线扯着十七往后退一直退到台阶上才停。 “那是君上吧?”十七嘴巴缓慢地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但能从嘴型判断她说了什么。 十三点了点头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管好自己的好奇心:“没事的,我们等吩咐就好。” 十七没再说话,垂着头揉眼睛像是困了。十三两眼发直,脑海里又重新冒出了那一幕。 像是一个信徒虔诚叩首祈祷神仙的庇佑……却又莫名让人看得好难过,甚至让她升起一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这种感觉,身后的门却开了。 两个人慌张地转身,在看清后呆在了原地忘记了行礼。 ——从垂下来那只光洁细瘦的手臂来判断,君上抱的人是她们主子。 一手揽着腰,一手搂住膝弯,微微泛起青筋的手看着很稳。这样一个体贴入微的姿势,任是傻子也能察觉到晏沉对怀中人的在乎。 晏沉从门边那一块阴影走出,缓步走下台阶后停了一下,仰头看了看还未完全亮起来的天,云层中隐约可见残月。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谢濯玉漂亮干净的脸,嘴唇微抿,唇角翘了翘。 至少此刻,他所求的月亮乖乖地待在他怀里。 缓步走下台阶,晏沉像是才想起身后还有两个人:“回头半夏会安排你们俩。” 轻飘飘撂下话,他不再停留,两下眨眼的时间就已经消失在十三她们的视野里,只留她们俩一脸茫然地对视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 将谢濯玉轻轻放在自己床上,晏沉轻手轻脚地替他解掉狐裘和外衣,扶着人躺下,自己也跟着在床边坐下。 垂眼想了一会,他还是起身去寻了干净的帕子。 谢濯玉出了汗,得给他擦擦。身上黏糊糊的睡着不舒服,而且回头他醒了肯定不高兴。 他记得谢濯玉是很爱干净的,无可奈何的时候不会强求,但有条件就绝对不能接受脏兮兮的。 以前就有一次因为新衣服被弄脏了不高兴,小仙君一下午都拧着眉没什么表情,嘴唇紧紧抿着一句话都不说。可是连不高兴晏沉都觉得可爱,乐滋滋地变着花样哄。 轻轻摇了摇头将旧事丢开,晏沉垂眼去解他自己一颗颗扣好的扣子,将谢濯玉剥出来。 其实不一定要真的脱,但是他还是很在意方才无意间瞥见的似是伤的痕迹,眼下时间充裕自然要看清楚怎么回事。 白皙细腻的肌肤在略昏暗的环境下越发像玉,但晏沉在凑近了几分瞧仔细后目光凝住了。 熟悉的身体上有许多陌生的圆点状伤痕。手腕、丹田、大小腿、脚踝……全身上下的关键要害全都有,而几处大脉的地方还有细长的伤痕。 大概是因为万灵丹极好的疗愈效果加上时间已久,伤已经不太明显了,只是落到晏沉眼里依旧触目惊心。 只一眼,晏沉就对伤的来源有了猜测,而谢濯玉那些断裂后却还有残缺的灵脉就是最好的证明。 圆点状的伤痕为针刺之刑所致,而据他所知仙界就有一种刑罚灵器名唤断灵刺。 断灵刺,千年深海陨铁制成的似锥状的长针,一套二十八根。针内空心,无论是灵力还是药物都可以封入其中。 足有三寸半长的数根扎入灵脉后只消外界引导或被扎的人动用一点灵力,针内封着的东西便会流向针尖,注入灵脉。 这物品曾是一个医修的法宝,后来那医修堕魔,用此法宝害死了不少人,最终被大宗派人斩杀。这法宝也被收缴,最后到了仙界,成了刑罚灵器,用来让一些犯错小仙尝尝灵脉针刺之痛。 晏沉呼吸都已经窒住,他凑近了几分去数伤痕的数量,一直数到二十八。 二十八根断灵刺一根不落,丹田处的点甚至有足足八个。 寻常小刑怎会上全套——毋庸置疑,这是极刑,有人要置谢濯玉于死地。 数清数量的下一秒,晏沉的眼神一暗,僵硬地移开目光不忍再看,垂在膝上的手攥成拳头五指深深掐进掌心,右手愈合些许的伤口再次雪上加霜。 半晌,他才抖着手扯过被子给谢濯玉盖好,然后转回来,很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我们小玉疼死了是不是?”嗓子哑得吓人。 昏迷的谢濯玉只是无知无觉地闭着眼,睡颜平静又乖巧。 他不用回答,晏沉也知道答案。 “那些狗屁仙人全都不是东西,我早就说过了……也就你觉得不是人人都坏,好笨啊。”晏沉说着用食指戳了戳谢濯玉的脸,语气温柔又无奈。 解开外衫随手丢到地上,晏沉在他身侧合衣躺下,伸手将他抱进怀里,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下一刻,本就显凶的眉眼间涌起戾气,温柔的笑容变得阴鸷:“可他们居然坏到欺负你,真该死啊是不是。” “伤害小玉的人全都该死,命都不够偿还。我会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晏沉顿了顿将凶狠又略肮脏的后半句咽回去,又亲了谢濯玉一口,“到时候你可不许拦我了。” —— 半夏好些时日都没见过晏沉,却消息灵通,知道他日日往扶桑阁跑,早去晚走,想想就知道两个人怕是好得恨不得长一块。 这些时日魔宫私底下都在猜什么时候扶桑阁那位怕是就要搬进不归殿了。然而半夏听了止不住在心里冷笑,心说要搬也得是君上搬去扶桑阁住才对……搬殿、重新布置都是大工程,烦人。 结果这日一觉起来就被晴天霹雳砸晕了——君上昨夜在扶桑阁留到半夜,后来从房里出来时直接把人抱回自己殿里去了。 几个小侍女低声讨论着,在对视几眼后想到了什么突然就红脸不说话了。 半夏看见她们几个突然脸红还在奇怪她们想什么呢,因为兢兢业业的大总管听到这个想的是扶桑阁那位没什么东西搬的话就轻松许多,是好事啊。 下一刻,小十六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压低声音红着脸问:“半夏姐姐,君上是不是好事将近了?我,我还没见过人成亲呢。” “是吧,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小五迟疑地点头。 半夏呆了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回想了一下方才她们的讨论,眼神逐渐呆滞。 什么,生米熟饭?成亲?不是吧…… 晏沉的千里传音恰逢其时传进她的灵海,言简意赅,但催得很急,确实像有大事。 半夏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快步出门时还在门槛处被绊了一下,背影看着狼狈又慌张,惹得其他几个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一刻钟后,她低着头站在晏沉寝殿门口,听着晏沉以灵力传音一句句吩咐。 一床厚被一床薄被,被芯要用最好的绒,被套要天蚕丝。 去请专给他做衣服的裁缝来赶批衣服,原本在扶桑阁伺候的十三和十七调来不归殿伺候…… 衣服吃住,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妥帖。 晏沉说了一堆后终于停了下来,半夏觉着这是结束了,便低声开口:“属下领命。” 说完她却没急着走,犹豫了一下后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斜倚在床头的晏沉。 第63章 同住 好就好在你差点死了,让我给你守…… “还有何事?”察觉到她的视线, 晏沉转过头瞥了她一眼,一脸不耐。 “君上,”半夏小心翼翼地开口, “成亲要准备的事情可多,得早早安排起来了,不然到时仓促之下难免疏漏。” “什么成亲?”晏沉蹙眉看她,“谁要成亲, 你?” “呃,没事了,”半夏心道一声糟糕,当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语速飞快,“那属下先下去安……” 晏沉却在余光扫过睡在床里侧的谢濯玉后突然反应过来, 眉毛一挑皮笑肉不笑地打断她:“消息这么灵啊?我都还不知道我要成亲了。” “啊?”半夏顿住往后退的脚步, 微微睁圆了眼小心翼翼地瞅他。晏沉一反问她就知道说错话猜错了, 可现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真是摸不透君上心思了。 这都睡一张床了, 那成还是不成啊? “赶紧下去干你的活,”晏沉却不说什么了, 倒也没大发雷霆,只是冷冷地呵了一句,“有事会安排, 少自作主张。” 半夏应了一声, 下一秒就走得不见人了。 “成亲?”晏沉偏头看了看谢濯玉,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勾唇笑了一下。 他倒是想啊,想了好多年。 只是现在,还有太多事亟待解决, 首当其要的就是谢濯玉的命。 晏沉起身去洗漱,换了衣服后又回到床边坐下。 他握住了谢濯玉的手,那双手捂在被子里这么久却仍是冰凉凉的。他聚灵于掌心催出热意去捂,却是徒劳,最后只能悻悻放弃。 晏沉从天光大亮守到暮色西沉,谢濯玉也没有醒,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若非指尖探去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当真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夜幕完全降临时,晏沉睁开眼,盯着谢濯玉沉静的睡颜看,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伸手去戳了戳他的脸颊软肉。 晏沉很久没做梦了,方才不知怎的突然就睡着了,久违地做了个关于过去的梦。 很久以前他知道回忆过往美好其实没有意义,也不许自己软弱,他只要记得他与谢濯玉不死不休就好了。 可事违人愿,少年的谢濯玉曾夜夜闯进他的梦。 梦里的小仙君长相漂亮,对外冷冰冰,只对他软乎乎。 脸皮好薄,几句情话就能逗得他抿着唇别过头去不肯理人,但是掰着人脸转回来却是满面绯红,温声哄一会又弯着眼点头了。 在梦里,小仙君即使害羞也不会拒绝他的亲吻和拥抱。 他们亲密无间,对视一眼脸上就带了笑,空气中好像弥漫着甜甜的花香。他们携手游遍山河,对彼此许下相守一生的诺言。 晏沉这些年做过最放纵的事情,也就是像凡人一样夜夜入睡,等他喜欢却又失去的少年来他的梦里,可是到后面他连梦都没有了。 他忍不住低头吻了吻谢濯玉的额头:“小玉是做了什么美梦所以不肯醒啊,梦是假的,快回来好不好?” 没有回应,谢濯玉的睫毛甚至没有颤动。 一晃眼就是三日,晏沉的耐心终于被焦虑磨平,忍不住去百药台找裴无心。 百药台是裴无心的专属院子,当年他给晏沉治伤时就住这。 从扶桑阁回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除了吃饭和小憩就是翻阅各种古籍医书。 各种古籍书卷凌乱摊在几张拼起的书案上,一张张写满了药材名的纸也铺得到处都是,有些飘到了地上裴无心也懒得捡。 忙得心烦意乱之时,突然有人叩响了他的门,然后很大胆地推门而进。 不用抬眼看都知道是晏沉。 裴无心皱着眉盯着书,头也不抬,语气不耐:“他又出事了?” “没事。” “没事你不好好守着,跑我这来?”裴无心抬眼瞥了他一眼,赶客的意思很明显。 晏沉反手掩上门,走了几步后停住,蹲下去捡起地上的一张纸,垂眼仔细地看。 但是他本就不通医术,再加上裴无心大抵是写的时候太急,纸上字迹龙飞凤舞,看着完全是鬼画符,根本辨不出来写得是什么。 他折好那张纸走过去放在裴无心桌上,声音还算平静,眉眼间却流露出焦躁:“可他一直不醒,已经三日了。” “只能等着,”裴无心低下头接着方才的地方往下看,忍不住哂笑了一下,“一直醒不过来,那也没办法。” 垂于身侧的手攥成拳头,晏沉差点就要忍不住给他一拳。 但他现在有求于裴无心,自然不敢惹这个脾气大的祖宗,只能忍气吞声。 “他现在没有灵力,就是个肉体凡胎,身体又弱。一连数日都水米不进,我怕再这样下去他身体先受不了。” “就让人一直渴着……你真舍得,”裴无心嗤笑了一声,“好歹给他喂点水吧。行了,赶紧回去守着吧,今日傍晚再不醒遣人来喊,我再过去看看。” 他哪敢真渴着人,这几日都是将无食丹磨碎了化到水里用小勺给人喂下去,可哪能一直这样呢。 跟裴无心这人没话说,晏沉咽下话嚯地转过身去,看了看散落一地的纸还是低声道了句辛苦,离去时却还是砰地一下摔了门算是发了火。 巧合的是,晏沉刚走没多久,谢濯玉就醒了。 长睫剧烈颤动,许久后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眼神迷茫又浑噩。 熟悉的疼痛又找上门来,如潮水般连绵不绝。断裂的灵脉、碎裂的丹心甚至是五脏六腑都有钢针在扎,当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以至于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轻轻嘶气。 缓过一阵后,谢濯玉手肘撑着床想起来,刚起了一点就又痛得两眼一黑,狠狠地摔了回去。 床很软,他没起太多,摔得不重,但是疼痛从身体内部而来,几乎要逼出他的眼泪。 谢濯玉只好放弃,扯了扯被子然后很慢地侧过身,飞快地打量了一圈。 这不是他的房间,空间更大,各种摆件一看就名贵……他心里有了猜测。 他还记得那日他如往常一般和晏沉告别,刚躺下酝酿着睡意就突然晕了过去。 像是掉进了深渊,无尽罡风将他裹挟,要让他粉身碎骨。 可是很久以后,疼痛褪去,他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 这一次的梦他终于看清了晏沉的脸,少年的晏沉长相与现在没什么不同,但眉眼间没有戾气与若有似无的阴郁,总是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他一声声地唤他小仙君,时而带笑时而缱绻,谢濯玉不讨厌。 他牵他的手,有时候偷偷吻上来,谢濯玉仍不讨厌,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谢濯玉想不起来更多梦里的事,却记得自己每一次加快的心跳。 正出神间,紧闭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响了。 晏沉推门而进,对上他循声睁眼投去的目光时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看见他醒了,晏沉悬了多日的那颗心才终于落了地,反手掩上门后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前。 他伸手想碰碰谢濯玉的脸,手刚伸出去又停住,最后垂到身侧拢进袖中,甚至后退了两步。 今日傍晚时分下了场下雪,他刚回来身上还带着风雪的气息,本也是血冷的龙,哪还敢去摸谢濯玉。 人没醒的时候他只盼着人醒了,现在谢濯玉醒了,压抑多日的那股火终于涌上心头。 他当然是恼火的,恼火谢濯玉跟他在一起了也不将旧伤告诉他而是瞒得死死的,吃那该死的万灵丹……更恨自己关心不足,只是沉溺感情,竟然迟钝得没有多想。 “身体既然不舒服,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晏沉努力将话说得不那么冲,语气却还是生硬,带着点质问的意思,“万灵丹又是哪里来的?” 谢濯玉眼神有点躲闪,像是心虚,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定定地望着晏沉,眼珠子都不眨一下,看着很乖,许久才慢吞吞地开口唤了一句,声音很小:“我没事了。” 晏沉真要给他气笑了,蹲下身去用已经热起来的手捏了捏他的脸,表情很凶:“谢濯玉,你把我当傻子是吧。” “没有,”谢濯玉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说话诚挚,“我不喜欢傻子。” 晏沉松了手,泄气地背过身去,许久才不咸不淡地开口:“晚膳很快就好,起来洗漱一下吧。” 谢濯玉把手伸出被子伸手揪他的袖子:“没力气,起不来。” 晏沉只好转回来扶着他起来,等他穿好木屐站稳后将人半扶半抱到桌边,倒了温茶伺候着他漱口。 “这是哪?”谢濯玉心有猜测,但眼下还是只能没话找话问。 “我寝殿,”晏沉语气很硬,“今日起你就住这。” “那你住哪?”谢濯玉啊了一声,话说完才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晏沉没看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的寝殿你说我住哪?今后你跟我一起住。” 谢濯玉总感觉自己病了一场脑子都钝了几分,闻言忍不住偏头去看室内仅有的一张床,眼神有几分呆滞:“可是只有一张床……” “担心什么,那床很大,睡我们俩绰绰有余。”晏沉说得一脸理所当然。 谢濯玉垂下头去不吭声了。 他知道夫妻、道侣同床共枕是天经地义的,但是突然就进展成这样未免太快了。 而且他从没跟人一起睡过一张床。 晏沉瞅着他抿着唇耷拉眉眼不吭声的样子就知道他不高兴了,跟以前如出一辙。 “你不想么?”他轻声问道,语气很轻。 “我原先住扶桑阁也挺好的,”谢濯玉抬眼看他,试图争取,“我没跟别人一起同床睡过,不习惯。” “是,好就好在你差点死了,让我给你守寡。”晏沉颔首。 谢濯玉张了张嘴,抿住唇不说话了。 晏沉终于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个恶劣的笑:“不习惯也没用。况且,你什么都忘了,又知道没跟别人睡过一张床?” 第64章 浪荡 我啊,看你多久都得不到满足,千…… 谢濯玉不说话了,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一双浅棕色如琥珀一样的桃花眼沉静如水,只盛着他一个就再也塞不进其他了。 晏沉最受不了他这种眼神,多看两眼就想捧着他脸亲个昏天地暗银丝黏连……但他还记得现在自己得生谢濯玉气, 因此只好忍住了。 轻呼出一口气,他别过脸不再看:“寻常关系好的友人夜晚相谈甚欢后抵足而眠也不是稀罕事,我们睡一块有什么的,你怕什么?” “只是同睡一张床, 你的身体有任何突发状况我才好察觉……我不会对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别怕我。”他说这话时终于转回脸来,表情很认真,语气郑重地保证。 于是轮到谢濯玉垂下眼皮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 但晏沉惯会得寸进尺, 一只手撑着桌弯下身来用手指蹭他的下巴,非要他一个肯定的答复:“这是答应以后跟我一起睡的意思么?我是傻子来的, 你不说我可不知道你想什么啊。” 谢濯玉拿他没法, 只好小幅度地点着头, 很轻地嗯了一声。 晏沉逼出他这声嗯后轻轻舔了舔牙尖, 眯着眼端详,手却没有挪开。 他真的很喜欢摸谢濯玉脸, 软软嫩嫩的皮肤手感很好,摸上就舍不得把手挪开。 “别摸啦。”谢濯玉偏了偏头想避开,“好痒。” 其实不是痒, 只是晏沉的手指好像有魔力, 他摸过的地方都热热的。 谢濯玉本该对这种感觉很陌生,因为就连亲生养育教养他长大的最亲近的师尊都只是摸摸他的头, 但是当晏沉第一次做出这种举动时他也没觉得不舒服,只是觉得莫名熟悉。 现在知道了,梦里的晏沉有时候也这样摸他的脸, 一迭声夸他漂亮……以前肯定也没少摸。 晏沉眉毛一挑,啧了一声还是收回了手,因为门被轻轻敲响了。 “君上,晚膳到了。” “进来。” 半夏领着四个端着红木托盘的侍女鱼贯而入,然后手脚麻利地把饭菜都摆上。 谢濯玉闻到了很香的饭菜味道,久违地感受到了饥饿的感觉。 但他的筷子刚伸向那道酱汁鸭腿,另一双筷突然伸了过来压住了他的筷子。 “这太油了,你大病未愈,吃不得。”晏沉挑了挑眉轻笑了一下,隔空点了点他面前只放了翠绿菜心的素粥。 谢濯玉只好搁了筷子,捏着小瓷勺慢慢地喝粥,耷拉着眉眼看着情绪不高。 一向只是尝两口的晏沉这回倒是吃得起劲,半桌合谢濯玉口味的肉菜都进了他肚,时不时还要点上两句,若是别人早就筷子打上去了。 他那边吃完了,谢濯玉的粥才下去小半碗。 他撑着头也不催,只是笑着看谢濯玉一言不发。 等谢濯玉终于把粥吃完,搁了勺起身要走时他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止住他的动作。 从食盒底层取出汤盅,晏沉慢条斯理地盛到碗里,用勺子撇掉浮油才终于舀了几块鸡肉,然后推到谢濯玉面前。 谢濯玉前所未有的顺从,不让他吃菜就不吃,让喝汤就喝汤,乖得不像话。 捧起汤碗,嘴唇抵到碗沿小口小口地抿。乌鸡汤很香,已经不烫嘴了,温度正好适合入口,是谢濯玉喜欢的。 他喝了半碗,捏着筷子夹了块鸡肉小小口地咬,眼皮微垂,睫毛轻颤。 用过膳后他坐回床上,晏沉则去了窗边的软榻,一个人发呆一个人看书,全然没有之前的黏糊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被强迫待在一起。 谢濯玉只发了半个小时呆就有点困了,一边打哈欠一边小声喊晏沉:“我想沐浴然后睡觉了。” 晏沉抬起头来,视线落到他脸上停了一下,不说好也不好。 只是不到一炷香时间,半夏就领着人送来了热水。 连带着送来的还有各种洗浴用品,林林总总装满了一个大篮子。 三个人走到最里头的墙前面,伸手碰了一下那墙上的夜明珠,将那卡在墙里的夜明珠轻轻转了一圈。 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动后,那墙上突然就出现了一道暗门。 谢濯玉踩上木屐,慢吞吞地挪过去望里看,木屐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声。 暗室比他想象得大很多,甚至再称其为暗室都好像不太合适。 然而这么大一个房间摆了一只高至人小腿的木质浴盆,很大的浴盆旁摆了个空荡荡的三层置物架,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架画着山水画的屏风,再没有别的了。 而晏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将一套干净的里衣递给他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暗室很快就只剩下他了。 衣衫一件件落地,水花溅起,谢濯玉沉入温热的水中后仰头呼了口气,浑身的酸疼终于得到了缓解。 晏沉出了暗室后没回软榻,坐上床就往后一倒,手臂横于眼上。 眼下虽没放出神识,异常敏锐的五感却仍让他将一墙之隔的动静听得清楚,包括谢濯玉动作间带起的细微水声。 那水声不可避免地勾起了他的联想。 他见过谢濯玉规整衣衫下的冰肌雪骨。而现在听着这隐约的水声,指尖好像又碰触到了微凉的肌肤。 呼吸变得急促,呼出来的气是热的,甚至连身体里的血液都变得微烫。 晏沉重重地咬了下舌尖,却做不到将一些更过分的联想丢出大脑。 正躁动着,却听见一声比较大的水声,过了半刻就响起哒哒的木屐声。 他闻声抬头,就见谢濯玉已经走到床边坐下,把木屐轻轻蹬掉。 没有血色的苍白面颊被热水的水汽蒸成诱人的粉色。 柔顺的黑发拢在胸口,虽然擦过了但还是半湿的,将那块衣料染湿,隐隐透出衣衫下的肌肤——也是粉的。 有水珠滴到脖子上,一路往下滚隐入领子,晕湿一点。 谢濯玉抱着膝盖半睁着眼,困倦却又强撑着不睡,看着又呆又乖,谁看一眼都要心软得一塌糊涂。 除了晏沉这个混蛋。 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刚刚因疼痛消下去的一点热意更加凶猛地卷土重来。 只看一眼,晏沉就差点压不住内心深处那些不可告人的欲望了。 他垂下眼起身去柜子里找出一条干净的毛巾,走回床边手背贴了贴谢濯玉的脸:“转过身去,给你擦擦头发。” 谢濯玉泡了好一会热水,现在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困意汹涌,晏沉说什么他就听话地照做。 等晏沉轻轻将他的头发捞到手心,细致轻柔地擦了一会后他才像是反应过来,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晏沉当真没想干除了擦头发以外的事,只是一垂眼就扫到了让人眼红血热的东西。 他的衣服对谢濯玉来说太大,但往日的都是带扣子的,谢濯玉的扣子扣得严实只露出小片锁骨,袖子长一点而已。 而这件却是领口宽松的,从他这个角度俯视看过去……一清二楚。 白皙的皮肤因为热水浴微微泛着薄粉,还有那两点无法忽视的红樱。 晏沉仓促地将视线挪回到手中的头发,却还是因为惊鸿一瞥感到口干舌燥。 等头发终于擦干后,谢濯玉已经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整个人都靠在晏沉身上。 听到晏沉说好了之后他直接倒在床上,然后慢慢地挪到床里侧去。 ——倒是记得晏沉说要与他同床,把外侧留给晏沉睡。 晏沉笑了笑,转身把毛巾叠好放桌子上,又拿了灯罩将床边照明的夜明珠遮了,室内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收拾好一切后他才在谢濯玉身边躺下,闭目半晌后又悄悄往谢濯玉身边挪了挪,一只手轻轻搭在谢濯玉的背上,将人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隔着衣料传递过来的体温抚平了他心头的不安。 谢濯玉轻轻动了动,却没有挣脱晏沉的手臂,反而往他怀里贴了贴,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晏沉在黑暗中垂眼看他,入目是雪白的后颈,突然就想到了白鸟。 他低头吻了吻谢濯玉的耳垂,微微收拢了手臂,满足感油然而生。 一夜好眠。 谢濯玉本以为会不习惯跟人一起睡,谁曾想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甚至比往日睡得还沉一些。 睁开眼时谢濯玉还困倦着,下意识要翻身下一刻却僵住了。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晏沉坚实有力的胳膊正紧紧箍在他的腰间,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物传来。 太近了……谢濯玉的脸倏地热了起来,微微睁圆了眼盯着床顶花纹不敢乱动,思绪开始乱飞。 好像只要晏沉在身边,他就能睡得安稳很多,不会有纷杂又破碎的梦境来扰。他若有所思地想着,眼珠无声转动偏头去看晏沉。 不同于五官精致妍丽的他,剑眉星目的晏沉长相无疑更具攻击性,抿唇不笑就很凶了,更别提他有时候表情阴鸷。 但睡着的晏沉眉眼间全无戾气,便只让人关注他生得好的锋利五官了。 谢濯玉仗着人睡着了,肆无忌惮地用眼神描摹过他的五官,眼睛悄悄弯了起来。 脸上的热意扩散到脖颈与耳垂,他有点仓皇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了。 然而他刚挪开视线,刚刚还熟睡着的人就睁开了眼睛,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初醒的沙哑:“怎么不看了?” 谢濯玉身体一僵,没想到原来他一直都醒着还知道自己在偷看,又尴尬又羞几乎要闭过气去。 他垂着眼不吭声,只是抬手去推箍在自己腰间的手想要挣脱出他的怀抱。 晏沉却不遂他的愿,手臂纹丝不动反而把人往自己怀里带,逼得谢濯玉紧紧贴在他的胸口,空着的那只手则轻轻拍了谢濯玉一下。 谢濯玉不动了,惊惶地抬眼望他:“你怎么能……!” “怎么不行?”晏沉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你又不是老虎。” 谢濯玉眼皮耷拉抿着嘴唇不说话了,睫毛却颤得厉害,薄红浮上脸颊。 晏沉却还要不依不饶地逗他,得寸进尺地凑近,捏着他的下巴逼着他微微仰起头,然后额头贴了上去,直勾勾地盯着他瞧:“问你呢,怎么看着看着又不看了啊。是看了一会发现也就长得那样平平无奇么?” “够了。”谢濯玉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薄薄眼皮下眼珠都在不安地转动。 晏沉温热的呼吸扑到了他的脸上,那块皮肤就变得烫了起来。 他忍无可忍地抬手去推晏沉,在发现推不动后就想捂住自己的脸,然却被握住了手腕。 “你别看我了……”分明羞到有点气恼的,本该是冷声呵斥的,结果甫一开口声音都颤得厉害,根本硬不起来,完全就是可怜无措的求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濯玉突然就失去了对晏沉冷言冷语的能力,连素来面无表情的冷淡也会被轻易戳破。 晏沉凝着他微红的眼尾,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终于舍得远了几分,松了握住谢濯玉的手腕转而用手指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微哑的声音语气缱绻:“生得这么好看,藏起来岂不可惜?” 微微停顿了一会,他又笑了一声:“真好满足啊,不似我。我啊,看你多久都得不到满足,千年万年都觉得看不够。” “唔……”谢濯玉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小巧的耳垂却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若非晏沉的手臂还揽着他的腰,他早就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将自己团成团子了。 晏沉松开揽着他的手往外挪了挪,还未撑着坐起来就见他一点点往被子里缩,整个人都埋进去了,偏还有大半头发披散在枕上。 像是慌不择路强行挤进过小树洞躲避天敌的小兔子,自以为安全,却不知道圆滚的小尾巴露在外面了。 晏沉被自己的联想逗得笑了一下,伸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现在倒是知道见好就收了,很爽快地道歉:“好了,不逗你玩了。我错了,对不起,小玉原谅我吧。” 鼓起的被团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显然谢濯玉羞得恼了不想理他。 但晏沉有本事治他,慢条斯理地说,语气很是关切:“别整个人闷着,等会该喘不上气来了。你不肯起的话,晚点裴无心就得在床上给你号脉了。” 被团又动了动,过了一会才传出声音。 “你赶紧走。”不客气的赶人话语,奈何声音被捂得闷闷的,没什么威慑力。 晏沉垂眼无声地笑了一下:“行,我走远点,你快出来吧别闷着了。” 说着,他就真的起身离开了。 谢濯玉竖着耳朵听哒哒的木屐声逐渐远离,过了一会才掀开被子坐起来。 只一会,他就被闷得脸通红,气都喘得急了几分。 谢濯玉两眼发直,晏沉刚才的话在脑海里盘旋,脸上身上的热意怎么也退不下去。 之前晏沉说话就总是让他心跳加速脸红耳热,以至于有时候会感觉茫然得不知所措。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本着学习的想法甚至去库房找出那几本被故意压到箱底的风月相关的话本,在晚上与晏沉分开后倚着床头偷偷地翻,一目十行地看了几本才心定了几分。 天下的人啊妖啊表达喜欢的方式好像都大相径庭,晏沉也不过是嘴皮子利索一点而已。这很正常,他想,因为晏沉喜欢他啊。 可为什么从他醒来之后晏沉就不对劲了,简直换了个人。 于感情方面笨拙生涩的谢濯玉搜肠刮肚终于找出了个形容的词汇。 ——浪荡。 所以,这么过分又恶劣原来才是晏沉的真面目,他一直就是只大尾巴狼!不,大尾巴龙! 谢濯玉手指无意识揪住了被子,想得瞳孔微颤,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 第65章 盛典 “别怕,只要有我在,便没人能伤…… 他晃了晃头, 垂眼去看叠得整齐放在床头的黑色外衫,伸手拎起展开。 入目就是后背大片金线所绣的龙,龙爪探到肩处, 仿佛下一秒就会活过来。 ——是晏沉的衣服……跟他现在身上的贴身中衣一样。 昨天的时候只想着快点洗漱完睡觉没有多想,现在反应过来后才后知后觉地觉出这种越界的亲密。 但是,他们现在都睡一张床了,他借晏沉的衣服穿穿好像也不值一提了。 谢濯玉已经有点麻木,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上好的衣料,到底还是穿上了。 晏沉洗漱完时送餐侍女刚好到了门口。 顾念着谢濯玉比窗纸还薄的脸皮再加上他那过分的占有欲,晏沉就没让人进来而是自己出门去拿,拿完后又想起事情顺口吩咐。 没想到这侍女是个胆子小的, 头恨不得低到地里去,支吾着也不敢说话, 反而耽搁了好一会。 好不容易说完话把人送走了, 晏沉转身进房, 一推门刚好撞见洗漱完的谢濯玉从暗室出来往桌边走。 没有寻着鞋子的谢濯玉只穿了白袜踩在地上, 衣服系带复杂所以也只是随意束着,领口散开露出白色里衣 晏沉眼神一暗, 突然就有点懊悔给他拿这件了。 他快步走到桌边将食盒放下,还未来得及转身谢濯玉已经踱到他身边坐下,撑着头时宽大的袖子全往下滑, 露出光洁的一截手臂。 晏沉不露痕迹地扫了两眼, 面上不露半分,开盒的动作却顿了顿。 各揣心事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一时间只能听见碗勺筷碰撞的轻响。 早膳用完,两个人谁也没走,对坐着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又偏开头。 气氛突然就尴尬得让人头皮发麻, 收碗碟的侍女收好后跑得比兔子还快,半秒都不想多待。 幸而这种尴尬并未持续很久,门就被轻轻叩响,裴无心来了。 谢濯玉乖乖地伸手给他号脉,看着裴无心实在说不上好的脸色出神,却半句也不问自己的身体状况。 何须多问,他心中有数。 “不出我所料,”裴无心收回手,从怀中摸出一张对折的纸递给晏沉,“先喝着这副药,佐以药膳温养着吧。” 晏沉接了展开来看,眉毛慢慢蹙起:“只要这些就够?” 那上面都是些寻常不过的药材,虽然年份要求略高,却也不难寻。 裴无心哂笑了一下,不客气地刺道:“这破身体还想吃什么啊。若是想死得快些,倒可以尽情上大补的灵药。最好再来颗万灵丹,七天后就能吃上席了。” 晏沉的脸色在听见万灵丹时一下子就黑沉了下来,叠好药方后淡淡地瞥了眼谢濯玉:“行。” “这方只能拖着,撑半年都是老天保佑。你若是想救他,还得寻法子治他的灵脉,不说完全恢复,至少要受得住药,”裴无心正色了几分,眼神锐利了几分,“我记得,妖界那株万年百脉草的成熟期就是这段时日了。还有,万族盛典又快要开始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站起身就走了。 晏沉不是蠢的,该听得明白他这话意思。 果然,晏沉在他说完时眼神就暗了下去,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万族盛典主要是各界新生力量的一次比拼,却也是展现自身实力的一个机会。 盛典无固有日期,只根据推演的古秘境现世时间而定。秘境内珍宝与传承无数,可惜进入有人数限制,靠盛典比拼分名额已是约定俗成。 各势力都会倾巢而出,为了名额更是会出尽奇招,拿天材地宝出来换利也是寻常,所以便有“万族盛典万宝现”一说。 可以肯定,那株将成熟的百脉草必定会出现在盛典之上……晏沉若想得到,就势必得亲自去一趟。 谢濯玉在捕捉到“万族盛典”时整个人都集中了注意力。 他当然听说过万族盛典,只是他有记忆的那届盛典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谢濯玉倒真没真正参与过。 出于各种考虑,历届盛典都在人界上五洲举行。 即使不在东洲举行,但去的途中也大概率会经过东洲。盛典上也一定会遇上东洲的人,青云宗绝对不可能缺席。 谢濯玉想着想着眼睛就一点点亮了起来,但是那光亮在余光扫过晏沉后突然熄灭了。 晏沉大半心神放在他身上,自然察觉到了他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 “小玉。”他轻唤了一声,手指曲起勾着谢濯玉的下巴逼着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别怕,只要有我在,便没人能伤害你半分。” 这就是决定要去的意思了。 谢濯玉睫毛轻颤,许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计划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若是晏沉一人前去,早上决定中午就能出发,什么东西都无需准备。 但他显然不可能放着谢濯玉一个人在魔宫,既放不下心,也舍不得分别。 晏沉尝过一次分别,再不敢试第二次了。 谢濯玉现在的身体跟瓷器一般脆弱,而想杀他们俩的人加起来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上五洲离朱雀境更是路途遥远。 既然决定了要去,充足的准备就一定要做。魔宫的所有侍从都得了令,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午饭刚过没多久,半夏就领着平常给晏沉制衣的人来了不归殿,却不巧地赶上谢濯玉已经午睡了,只好等着。 晏沉眼见着谢濯玉睡了两个时辰才伸手探进被中摸了摸他的后背,声音轻柔得要滴出水来,全然忘记了昨日谢濯玉初醒时他要跟人算账时候的生气:“小玉,该醒了。” 背对着他的谢濯玉不满地唔了一声,微不可觉地动了一下又没了动静了。 晏沉盯着他的后脑没忍住笑了出来,手掌贴住后背上下抚摸,然后落到他的后颈寻到了某块软肉轻轻捏了捏。 如他所料,原装没听见的谢濯玉登时激灵了一下,迅速地翻了个身,顺势将他的手压住然后睁开了眼睛。 琥珀色桃花眼里写满控诉,奈何蒙着一层水雾,又是半睁着,没有半点凶,只会惹得性格恶劣的某人得寸进尺。 晏沉将盖到他下巴的被子拨开些许,笑着低下头吻了吻他眼下的泪痣:“睡了两个时辰了还不够么,怎的这么贪睡了?” “我困。”谢濯玉神情恹恹地伸手推他的脸。 “睡太久就该头疼了,更不舒服,晚上你就睡不着了,”晏沉退远了些许,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无奈地笑了出来,“做衣服的人早来了,就等着你醒,把尺寸量了好回去给你赶工做衣裳呢。小玉权当可怜他们吧,不然他们今日就是白跑一趟。”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点眼睛,困意瞬间去了几分,当即就撑起身体坐了起来,伸手就要去顺睡前随手搁在床头的外袍。 但那外袍被晏沉先一步拿走了。 “我帮你穿吧,小玉。”晏沉笑容扩大了几分,瞧着殷切,语气却有几分不容拒绝。 谢濯玉啊了一声,因为不想继续耽搁他人时间所以只好接受了晏沉的好意。 系上腰带的时候谢濯玉被晏沉搂进了怀里,近得要贴在一起。他不自在地想往后逃,反倒被坚实的手臂搂住了腰。 “很快就好了,小玉别乱动。”低沉声音响起的时候,贴着的胸膛仿佛都在轻轻震动。 晏沉没说谎,确实很快。 但分开的时候,谢濯玉的耳垂又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但晏沉伸手来牵他的时候,他还是乖乖地任他握住了手。 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得了许可,这才推门进来。 率先进来的是个年纪略大的老人,身上衣着简朴但胜在干净。他腿脚大概有点问题,所以拄着一根黑木拐杖,走得不是很快。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少年看上去才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长相清秀,拎着个木箱,眼下一脸紧张。 两人走到晏沉他们坐着的软榻前,恭敬地向晏沉行礼问好。 晏沉抬了抬眼皮,只看了他们两眼目光又落回谢濯玉身上。 方才还对谢濯玉笑着,门一开瞬间面无表情,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出喜怒,上位者的气势油然而出:“无需多礼。麻烦王老给他量下尺寸,尽快赶批衣服出来,辛苦。” 姓王的老人笑了笑,摆了摆手:“君上给的酬劳丰富,老朽自然得尽心,小事而已,何谈辛苦。” 说完,他才转眼去看坐在晏沉身侧的谢濯玉。 虽然早就知道能让不好美色的魔君如此费心的人必定不凡,但看清那张脸时他还是愣了一下。 王仁是大名鼎鼎的裁缝,更是闻名天下的“华衣霓裳”现今的话事人。 华衣霓裳因得了贵人相助,生意得以做到了他界,所以手艺精湛、少年成名的王仁这么多年下来有幸见了无数美人,就连仙人那也是见过的。 然而那些容貌精致的美人与在他眼前这位相比,全都平平无奇,就好像明珠的微光在皎洁月华前黯然失色。 眼前人这张脸每一处五官无不漂亮精致,组合得恰到好处无半分违和。 昳丽姝艳,倾城绝色。 当真会让人忍不住心生感叹老天偏爱。 谢濯玉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木屐点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唤回了微愣的两个人。 王仁兴到底是年纪在这里,很快就对他展出一个和蔼的笑,然后转身吩咐他徒弟:“文安,赶紧打开箱子。” 那个叫文安的少年涨红了脸,赶紧把背着的箱子放在地上,因为动作太急还发出了一声不小的响声,把自己吓了一跳,以至于打开箱扣的手指都不太利索。 第66章 我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你以前喜欢我…… 箱子分上下两层, 外表看着普通却内有乾坤。 上层用木板隔了几个格子,分别放了几支竹管墨笔、几本厚本子和两卷崭新的皮尺。 下层则按颜色相近程度整齐地码放着各种料子的布匹,全都只有巴掌大的一块, 该是供不懂衣料的人选择用的。 文安拿起皮尺,双手捧着恭敬地递给师父,自己则拿了纸笔,只等着记录等会师父报出的各项数据。 谢濯玉按王仁说的将手臂伸展, 挺直腰背目视前方。 但在皮尺靠近、王仁的手不可避免地要碰到他时,他突然后退了一步,然后很快地转过身来。 ——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思考,是身体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谢濯玉怔在原地, 很快就露出了歉疚的表情:“抱歉,我不是嫌弃您,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对不起。” 他抿着唇偏过头去看地板, 脑子有点空。 以前的他确实不喜与人接近, 会下意识地避免和他人产生不必要的身体接触, 为此还弄出过几次尴尬的事情。 只是在来到魔界后好了很多,一开始尚有几分不得已, 后来却因晏沉这恨不得整个人黏他身上的家伙真的提高了接受度。 他相信晏沉,自然也相信晏沉请来的人不会害他,更何况王仁瞧着就面善, 是个笑眯眯的和蔼小老头。 可是方才王仁的手将要碰到他时, 一种不知名的恐慌与惧怕突然就涌上心头,驱使着他后退远离。 不是排斥接触, 更像是惧怕有人从背后伸手来碰他,好像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 只是这些他都无法对面前的老人解释,因为听着就没有多少可信度, 只会让人觉得是相当蹩脚的借口。 他只能无措地又道了次歉,沉默地盯着地板上砖块的花纹。 王仁兴倒是不觉得被冒犯了,他以前见过太多脾气或古怪或暴烈的世家子弟,也看出来眼前这位公子并非是嫌恶他。 “无妨的,这不是什么大事,公子无需道歉,”他轻轻摇头笑容未变,语气有点为难,“别的衣裳还可以考虑放量,但这贴身穿的里衣自然是要最合身才好,若是隔着距离量,怕是会有失精准。” 谢濯玉嗯了一声,垂下眼睛打算逼着自己克服一下困难:“您来量吧,这次我不躲了。” 王仁应了一声,正要重新站到他身后时却听见晏沉开口。 “皮尺给我,我来量。” 王仁似是没想到他居然会亲身上阵,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但手上反应很快,几乎是晏沉话音落下时就把那皮尺恭敬地递了过去。 谢濯玉看了看晏沉手里的皮尺,又仰着脸看了看他表情平静的脸,缓慢地眨了眨眼:“你还会给人量身?” “这有什么难的,”晏沉低声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手臂抬高伸直,乖点。” 谢濯玉哦了一声,垂下眼皮乖乖地摆出乖乖的姿势,任晏沉拿着皮尺贴近。 晏沉靠得很近,属于他的气息将谢濯玉包围,测量时手指也不可避免地碰到了。 但谢濯玉没有半点抗拒。 王仁站在一边原还有点担忧地想指导一下君上要怎样才能量得准确,却发现他的动作标准又娴熟,甚至连一些只有内行人才知道的细节都注意到了,顿时惊得说不出话了。 晏沉动作干脆利落,量一处就沉声报出一个数字,需要的数据一个没落,不知道的真要以为他是个入行多年的老裁缝。 测量很快就结束了。 晏沉虚虚环在腰间的手一收走,谢濯玉就飞快地坐回了榻上。 面上一脸若无其事的镇定,后退的动作却有几分狼狈与慌张,近乎是跌坐。 晏沉低着头看手里的皮尺,捻了捻指尖慢条斯理地将它重新卷好,随手抛给负责记录的文安,转身去看坐在软榻上低头发呆的谢濯玉。 师徒两对视一眼觉出气氛微妙,再留就不合适了,当即开溜。 王仁相当识趣,当即便说有事要与徒弟说,先下去在门外候着,让他们俩先选颜色与料子,晚点再过来。 门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晏沉慢悠悠地踱到箱子前蹲下,侧身朝谢濯玉招了招手:“怎么坐着不过来?看都不看一眼,回头要不小心用了你不喜欢的颜色或料子可就坏事了。” 谢濯玉哦了一声,起身慢吞吞地走到晏沉身边,刚站定就被他牵住手拽着蹲下去。 “你可以上手摸摸看喜欢哪种,回头让他们给你多做两身。”晏沉笑着说话没有松开谢濯玉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指尖像是寻到了新鲜玩具。 谢濯玉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指尖抚过柔软的布料,仔细地去看料子上的暗纹:“你怎么还去学了量身?” “啧,这种简单的事情还用特意学么,制衣师傅点上两句就手到擒来了,”晏沉偏头笑了笑,“怎么,莫非小玉有想为其亲手量身的人,所以也想学学?” 谢濯玉摇了摇头:“不是想学。” “哎,我还以为小玉像我一样,”晏沉露出可惜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也要为了我特意学些手艺呢。” 谢濯玉眨了眨眼,微微偏头,将目光从衣料挪到他的脸上:“你特意学的?” “是,”晏沉一脸坦然地点头,勾唇笑了一下,“要想追求到喜欢的人得到他的心,不下点工夫怎么行?我特意学的事情可多了,以后慢慢给你发现。” “喜欢的人。”谢濯玉挪开视线垂下眼皮,轻声重复了一遍后不说话了,重新把注意力投到箱中衣料,很认真地去分辨料子有什么区别。 钓人不成反被钓的晏沉等不到他问,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开握着他的手转而揽住他的腰。 一个用力将人往自己身上带得失去平衡,他自然地捏住了谢濯玉的下巴逼着他看自己,拇指轻轻摩挲红润薄唇。 “小玉怎么半点不好奇那个让我喜欢得要命的人是谁?”晏沉声音低沉,说话的语气很温柔。 但望着谢濯玉的漆黑眼瞳却慢慢变得幽深,失落从其中溢了出来:“为什么完全不吃醋啊。是因为小玉之前都在骗我,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所以才完全不在乎我以前喜欢过谁么。” 明明都是问题,他却用着确定的口吻,甚至说完还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对自己无意发现的“真相”笃信不疑。 脸上的笑还在,看着却给人他忍着伤心难过在硬撑的感觉。 谢濯玉伸手推了推他却没推动,手指微蜷抵在他的胸口不动了。 视线缓缓在晏沉脸上转了两圈,谢濯玉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好一会才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迟疑地开口:“晏沉,你头疼吗?” “嗯?”晏沉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你都开始说胡话了,”谢濯玉忧愁地叹了口气,“我只是不记得了,又不是脑子坏了。” 他停住了话,拧着眉又盯着他看了两眼,更重地叹了口气。 晏沉之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与他有过一段情,只是那时的他想远离晏沉不敢接受那份感情,所以问也不问只当不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你以前喜欢我。”谢濯玉一脸平静地说,故意咬重喜欢二字。 那双本就漂亮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好像从微开窗缝偷偷跑进来的夕阳被揉碎成光点,尽数落了进去。 晏沉笑容骤然扩大了几分,狠狠地凑近吻住了谢濯玉的唇。 谢濯玉的身后是木箱,身前是晏沉坚实的胸膛,无处可退,而晏沉也不许他逃。 他被禁锢在晏沉的怀抱里,只能仰着头接受亲吻。 炽热激烈的吻是晏沉一贯的风格,强势又不容拒绝。 暧昧水声在安静室内响了起来。 亲了好一会,晏沉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个吻,手指如往常一般慢条斯理地拭去微肿红唇上的星点水光。 “方才是逗你玩的,”他敛了笑,眼神暗了几分,“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 “那你知道,谢濯玉在很久以前就特别喜欢我么?” 谢濯玉认真地看着他,突然弯眼笑了出来:“我不想告诉你。” 晏沉绷不住跟着他笑:“诶,可我很想知道。” “那你自己猜啊。”谢濯玉满意地眨了眨眼。 “我愚笨至极,怎能猜到仙君心思,”晏沉拖长了声音,突然伸手搂住他的膝弯将人抱了起来,“我只知道那些我亲眼看见的、亲身感受到的,比如现在的谢濯玉就特别喜欢我。” 谢濯玉没有挣扎,手搭在他的肩上微微收紧几分,听见这话的下一秒轻轻哼了一声。 晏沉轻轻颠了颠他,乐得眉飞色舞:“真不告诉我啊?我求求你也不行么。” “光嘴上求我两句当然不行——”谢濯玉学他那样拖长了声音,一脸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睛更加亮了几分,“你得献点稀罕值钱的宝贝给我,再对我说些好听的话,哄得我开心了我才考虑一下。” “到底是五界第一天才,一句话也这般难求,”晏沉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望着谢濯玉的眼睛里却全是笑,“那从送你许多漂亮衣服开始如何?” 谢濯玉垂眼扫了扫地上箱子里的衣料,轻轻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行,给你加一分。” 轻轻拍了拍晏沉的肩膀,谢濯玉想起了还等在门外的人:“该放我下来,让他们进来了。” 晏沉颔首,却抱着人转了个圈才依依不舍地把人放下来,轻咳一声把门外等着的人喊进来。 “颜色都挺好的,我没有什么避讳,”谢濯玉说完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衣料什么的我也不懂,只是摸着都是好料子。老师傅比我专业,您看着来定就好。” 第67章 锁链 “那我会不高兴,不高兴了就会不…… 王仁笑眯眯地点头应是。 文安在进来后就拿着本子站在一边, 低着头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 凡人权贵尚且骄矜,这些仙啊魔啊更是脾气古怪,稍不留心就可能惹到他们, 招来杀身之祸,这些教导他都铭记于心。 只是眼下将近离开,他又想起了半个时辰初见时那短暂两眼所见的惊人容颜,竟第一次大着胆子, 忍不住抬头偷偷地看了看谢濯玉。 在听见谢濯玉说不懂衣料时,一股热血涌上文安大脑,脱口而出的话让其他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脸上:“不若让我给公子讲讲不同衣料的特点?” 晏沉的目光在他开口的一瞬就冷了下来,表情阴鸷森然, 像是恶龙发现了有人闯进自己的领地来偷东西,方才看着谢濯玉时的那点淡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安在他看过来时突然感觉后背一沉, 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快挺不直腰背。他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以至于他有点喘不上气。 深知犯了大错的文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那声响听着就让人跟着腿疼头痛起来。 “小的失言,君上饶命, 小的绝无冒犯之意……”语无伦次求饶的声音跟身体一样颤抖得不像话,后背衣衫更是被冷汗弄湿。 王仁眼下也是有点无措。 他的几个徒弟里,就属文安最乖巧听话。平时木讷少语在面对魔君这种脾气乖僻暴戾的客人来说反而是优点, 以前也乖得从未犯过今日这错, 所以他今天才带了他来。 谁承想这浑小子今天脑子昏成这样,竟敢主动与魔君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人搭话。 王仁心知眼下开口怕是会引火烧身, 但到底做不到对养了这么久的徒弟见死不救,是以还是咬着牙上前一步打算为他求情。 “尊上,小徒失言, 是老朽未能教好。他年纪小,恳请尊上留他一命。”说着,他轻轻放开拐杖就要颤颤巍巍地跪下身去。 然而膝盖刚弯曲些许,无形的力量就托住了他的膝盖止住了他的动作。 谢濯玉自然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对眼前的变化还有点茫然,不知道怎么那少年说了一句话晏沉就生气了。 虽然莫名其妙,但他还是伸手碰了碰晏沉的手臂。 晏沉转头看他,眼中的冰雪在看见他的时候尽数消融,压在文安身上的那股威压也同时散去。 “学不会管住眼睛嘴巴的徒弟还是不要带去见人了,”晏沉扫了王仁他们一眼,表情似笑非笑,“不是每次惹了主顾都能遇到心软的人求情的……啧,还跪着干什么,要本座亲自扶你不成?” 文安赶紧一骨碌站起来,还顺带着把拐杖捡了起来递给师父,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师父的胳膊,看着仍害怕心慌,像只可怜的鹌鹑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里。 “君上说的是,”王仁赔笑点头,“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谢君上……” 晏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赶紧带着他走,别碍眼。衣服尽快做好送来。” 王仁瞬间闭上了嘴,用拐杖不客气地打了一下文安的腿让他麻利地收拾了东西带着人走了。 人一走,绷着一根弦的谢濯玉才重新放松下来,坐回软榻难得没有坐得板正,懒怠地靠着软枕:“你为什么生气了?” 晏沉坐到他对面,听见这话倒茶的动作顿了些许:“没生气。” “没生气你还想杀他?”谢濯玉不信。 “魔修做事本就随心所欲,本性就是嗜血好战的,”晏沉哂笑了一下,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捧着茶盏轻轻吹气,“我是魔君,杀个人要什么理由,想杀就杀了呗。” 况且,文安可是惹到了他。 他给谢濯玉量身时那小子就时不时偷摸看两眼,他懒得理,那小子竟还蹬鼻子上脸跟谢濯玉搭话。 所以那一瞬,感觉到有人窥伺心上人的他真切地动了杀心。 谢濯玉听着他这话,眉头紧蹙,垂眼看着茶盏中的清亮茶汤没有说话,神情却冷得像结了冰。 晏沉未追求他时喜怒无常,但除了竹青他倒未见过他杀人。 而在表达对他的喜欢后开始热烈的追求后,晏沉总是笑着的,说话也温柔,让人觉得他完全不像个魔修,更像每个宗门里都有的那种温柔和蔼师兄。 说到底,是他自己太单纯……太蠢了。 寻常修士到一定境界就会去各地历练,但谢濯玉没有。从有记忆起他就从未离开过青云宗所在的连星山脉。 他的世界只有朝霞与山雾、清风与明月,只有在不同季节盛开的花。 人人都说魔族魔修是凶残邪魔,正道得而诛之。但他从未见过杀戮成瘾的魔人,便一直觉得所谓魔修,不过是修的道与修仙者不同,所以谢濯玉对魔修其实没有太大恶感。 晏沉短短的两句话将他的固有认知打碎,以至于他觉得有点冷。 “我记得我说过我杀过很多人才得了\血河\的名,不是骗你的啊,”晏沉笑眯眯地搁了茶盏,伸手替他将垂在脸侧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眼底却是一片冷光,“小玉害怕么?” 谢濯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也说过,我不会后悔。我也不会怕你。” “旁人想害你,你杀了他们是自卫,大奸大恶之人也是当杀,”他顿了顿,神情无比认真,“但是你不能因为心情不好就随便杀无辜之人泄愤。” “为何不能呢。”晏沉似笑非笑地反问,“我偏要那么做谁又能管我?没人打得过我。” 起了坏心的他偏要要逆着谢濯玉的话说,就等着看小仙君一本正经讲理的可爱模样。 “你要是乱杀人,”谢濯玉却不按他所想,只是垂着眼淡淡道,“那我会不高兴,不高兴了就会不想理你。” 晏沉脸上的笑僵住,上翘的嘴角一点点扯平,半晌才叹了一声,用手背贴了贴谢濯玉的脸。 “好。”很轻的一声回应却是郑重的承诺。 安静的空气中好像有另一种虚声响起,像上锁的咔哒声。 晏沉不在乎他人死活,也不怕杀孽太多会遭到天道惩处,却在乎谢濯玉,却怕谢濯玉会不理他。 若有人敢阻碍他和谢濯玉在一起,那他就杀了那人。若有人伤害他的宝贝,那他就将那人挫骨扬灰。 而谢濯玉现在说,不喜欢他乱杀人,那他就不做。 只有恶犬才会被套上锁链管控,但晏沉心甘情愿戴上锁链。 —— 大抵是想将功补过,王仁的效率高得可怕,不过三日就送来了三四个大箱子。 从贴身的里衣到外袍披风一应俱全,鞋袜都装了一个箱子。 用料上乘做工精细,颜色多是各种青绿蓝,花纹多为松云竹鹤,谢濯玉很满意。 东西全部备齐后,晏沉按计划带着谢濯玉出发。 他们离开魔宫不到两个时辰,被晏沉急召回来的容乐珩从无崖山的山脚一口气冲到了峰顶,撞开扶桑阁大门时却只有空荡荡的院子。 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到了他的肩头,腿上绑了信筒,歪着头对着他咕咕叫。 信不长,容乐珩很快就看完了,脸色铁青的像是吃坏了东西。 原本急召中说与谢濯玉有关的部分竟是“我要与他远游”,而那让他从第十境日夜不休地赶回来赶得眼睛都红的十万火急的大事是“家没人看”。 容乐珩越想越气,将信纸揉成一团后掉头冲到不归殿对着大门不带重样地骂了晏沉半个时辰,那不带脏却刻薄的丰富词汇让打扫院子的十三和十七瞠目结舌。 但再怎么骂也改变不了事情了。他只能赶鸭子上架当了这个临时魔君,负责看家和处理那些事务,跟一些不太安分的老狐狸斡旋……总之就是前所未有的忙。 而现在还破口大骂的容乐珩不知道这个临时早晚会变成正式,带着人出门玩的晏沉不会再回来了。 人界与魔界边界。湮城。 永夜楼是湮城最大的酒楼,建在最繁华的城中心。 气派华丽的七层高楼在一城不高的黑白房子里鹤立鸡群,在城门口都能瞧见。 说是酒楼,却不只是吃喝,上面几层分别建了旅店、赌场、青/楼甚至还有珠宝阁,可见酒楼背后的主人捞钱之心机。 永夜楼大堂。 拼酒的吹牛皮的高谈阔论的,各种各样的人将大厅坐得满满当当,多在讨论那两月后的万族盛典,气氛热闹喧嚣。 当晏沉和谢濯玉出现在门口时,这种热闹突然中断了。 在场的这些人个个都五感敏锐,在察觉到有人出现的瞬间将目光投了过去。 看清谢濯玉的脸后,所有人的眼中俱流露出一抹惊艳,空气寂静得有点诡异。 但很快,气氛又重新沸腾,与之前比却多了几分暗潮汹涌。 谢濯玉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跟在晏沉身后,脸上没有表情,像是思绪不在此处。 他们走到大堂里处的柜台,晏沉还未来得及说话,已经有性急的人冲到了谢濯玉身后。 谢濯玉察觉到有人,警觉地侧过身看他。 虎背熊腰的壮硕男人长相凶恶,满脸横肉,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声音也很难听,粗哑得像是砂纸磨过,一开口就让谢濯玉想捂耳朵。 他轻蔑地扫了一眼晏沉,眼睛又黏回了谢濯玉脸上,扯出的笑容猥琐恶心:“好漂亮的美人,怎的跟了个瘦巴巴的家伙,真是暴殄天物。美人还是……” 恶心的话戛然而止。血像瀑布飞浪一般从他嘴巴里喷涌而出。 但是那血半点都没有溅到谢濯玉身上,像是被无形的墙壁阻隔,直直地落到地上积成一滩。 牵着谢濯玉的晏沉将一块玉牌丢到柜台,然后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看向已经跪在地上捂着嘴满脸痛苦的男人。 第68章 围杀 而站在他身侧坚定信任并维护他的…… 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没有愤怒, 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然而与他对视的男人却遍体生寒,惊恐的表情让那张脸看着愈发扭曲。 ——那个人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只动动手指就能碾死的蝼蚁。 他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可身体却被无形的力量钉死在原地, 根本动弹不得。 晏沉只看了两眼就挪开了视线,轻轻晃了晃与谢濯玉牵着的手,然后才有点不舍地松开:“小玉先转过去。” “我又不怕。”谢濯玉轻声说着,却还是听话地转过身去。 “但是我不想让你看。”晏沉一边低声解释一边抬起手, 手指对着那人瞪得跟铜铃一样大的写满恐惧的眼睛划了一下。 没有真正的碰触,只是一个随意的手势,只是手指划过微冷空气画出无形弧线。 但下一秒,那人的眼睛处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血液汩汩流出。 剧痛使得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眼睛,本该撕心裂肺的惨叫却因为舌头被割掉尽数堵在喉咙, 只是吐血更加厉害。 他仰面倒了下去, 砸在了地上, 时不时轻轻抽搐一下证明没有死。 一股比先前更加浓郁的腥臭血腥味冲了上来, 谢濯玉皱着眉忍不住想转身去看,晏沉的手却更快一步捂住了他的眼睛。 下巴被晏沉轻轻捏住, 温柔的吻落到了唇上,没有深入缠绵,只是嘴唇碰了碰。 “别看, 脏眼睛。” 谢濯玉止住转身的动作, 等他松开后又重新背过身去面对柜台。 柜台伙计在晏沉手指轻敲的催促下将目光艰难地挪到柜台,在看见那枚玉牌上的字后又打了个哆嗦, 当即就要去唤管事,却被晏沉喊住。 “不用麻烦,晚点送饭食和热水上来, ”晏沉顿了顿,又摸出一张纸递给他,“饭菜注意按纸上说的做。” 伙计抖手指颤抖地接了纸,低着头连连应是,看着怕得要命。 晏沉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重新牵上谢濯玉的手带着他往楼梯的方向走。 在场所有人望着他们的背影全都脸色惨白如纸。有人吓得从椅子上摔下来,还有人吐了一地。 而那些原本心怀不轨的家伙眼下更是浑身冷汗,眼睛都开始疼得厉害。 管不住眼睛,所以眼睛被弄瞎了,嘴巴乱说话,所以就割舌头——恶鬼罗刹般的行事,可是谁也不能说晏沉有错。 一个面覆银色面具的黑衣男人在一炷香后悄然出现,将一袋灵石搁在柜台上对伙计说是弄脏大堂地板的赔偿,然后才蹲下身将那个男人拖走了。 半个时辰后,湮城中心广场突然多了根又高又粗的柱子,而这个人被倒吊在上面。 眼眶处空空如也,那对带着浑浊欲望的眼球不翼而飞。 **** 不到半个时辰,晏沉的事就传遍了整个湮城,成了满城人的饭后谈资。 没过几日,另一个惊雷般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流遍整个修真界,又飞快地传到了妖仙二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许久没有消息的血河魔君现世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清冷的漂亮美人。而那美人……有人瞧着竟像问月仙君。 起初还有人嗤笑说是谣言,只是随着越来越多城传出他们停留的消息,时不时有人被虐杀的事传出,所有人才又惊又惧,发现这可能是真的。 一时间,整个修真界都人心惶惶,妖界仙界得了消息后也都陷入了麻烦。 然而这些都不在晏沉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带着谢濯玉乘着一只飞行灵舟慢悠悠地往上五洲赶去,有时候路过繁华大城就带着人下去玩上一两日,吃吃喝喝再买上些小玩意,好像当真是出来玩的。 间或遇上几个不长眼觊觎谢濯玉的或者看他们出手大方想来抢东西的,都被晏沉收拾了个干净。 何处犯错便收拾何处,从不迁怒,晏沉这种行事可以称得上有原则了。 每次动手时还记得捂住谢濯玉的眼睛或者先哄着他转过身去,说怕脏他的眼。 做完了后不需提醒就会安排人将人和弄脏的现场处理干净,若是损坏了东西还会赔,谢濯玉发现后觉得有点好笑,摇了摇头就随他去了。 ——有些人不长眼敢找死就要付出代价,他没有同情心泛滥的毛病,更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 原以为此行一定会凶险万分,却没想到一路都风平浪静,晏沉还有闲情逸致带着他玩。 仿佛那日的围杀不曾出现过。 坐在灵舟甲板吹着凉风,谢濯玉眯眼望着舟下的云雾,在若有似无的雨丝里又回到了那日。 那日,他们刚出魔界未走出百里,就撞上了仙界的人——晏沉说这群癞皮狗已经在那块地域滞留了数月,一直在寻谢濯玉,恨不得把地都翻过来了。 天色阴沉,山雨欲来。 数十白衣仙人御剑而立,剑阵气势惊人,后方更是灵光恢弘。 为首者看着年轻,身后的人也是个个容貌俊逸。 他还未开口,一柄寒光凛凛的灵剑已经指向了谢濯玉。 “谢濯玉!天尊见你有用才法外开恩留你一命,你却不知悔悟!先是逃跑拒绝担责,如今又这魔头厮混,当真是罪不可赦!今日你若不与我们回去,便再无你的活路!”落后领头一步的仙人在空中一步踏出,满面怒色斥责的同时挥剑。 剑光转瞬扑到谢濯玉面前。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往后退了,却撞上了晏沉的胸膛,而拂面的剑气像一阵清风。 剑意被轻易化解,出剑之人又羞又恼,再次连出数剑。 晏沉掀了掀眼皮脸色微变,只轻轻挥了下袖子就让剑光尽数消散,半分杀意都没能漏到谢濯玉身上。 “跟以前一样,话都不许人说就出剑,急着灭口啊,”晏沉轻声开口,唇角漫不经心地勾着露出点笑,眼中却是阴霾一片,“你们这是把我当死的?” 说着,他缓缓将手抬至半空。掌心先是朝上,后慢慢地收拢五指。 恐怖的威压顷刻笼罩了这块区域,剑阵最末的小仙险些从空中摔下来,被身侧的同伴拉了一把才稳住身形。 细密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却也被无形结界隔绝没有落到谢濯玉身上。 谢濯玉被护在无风无雨的领域,仰起头隔着雨幕去看那些陌生的脸,竟不知说什么好。 晏沉的手轻轻落到他的发顶轻轻揉了一把,声音没有方才的冷意:“想知道什么就自己问,别怕。” “你说我此次不回去就没有活路,”谢濯玉深吸一气,努力让声音平静,“但你们断我灵脉、碎我丹心时不就想要我死么。现今你们又要抓我回去受刑,何来活路一说?” 为首的仙人满脸怒色,大义凛然道:“自是你罪责滔天!偷盗神族秘宝致使万脉枯竭,无数凡人修士因你而死,你以为只是废灵脉碎丹心便够么!如今,你竟还委身邪魔自甘堕落……你不知廉耻!” “我没有,”谢濯玉望着他,目光锐如利剑,“所谓神族秘宝我从未见过,那些事也并未做过。” “铁证如山,容不得你狡辩!” “我如今不会做的事,从前也绝不会做。修天命顺因果,作弊强求来的东西我不会要,”谢濯玉顿了顿,近乎是一字一句道,“我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那仙人怒极反笑,而他身后的一众仙人有不少都变了脸色,“冥顽不化,当真留你不得!” 一瞬间,最前方的几个仙人身形一闪,无数神兵灵光大放从天而坠,直指谢濯玉咽喉。 身后的小仙齐齐结印,剑阵轰鸣,万道剑影凭空显现,紧随为首仙人刺向谢濯玉,杀机毕露。 耀眼剑光斩破雨幕,似要将此方天地撕裂。 谢濯玉不仅不退,反而不露痕迹的上前半步。 他仰头望着漫天剑光,神色有几分动容。 昔日同袍不信他所言,只视他如敌,要将他斩于剑下捍卫正道。 而站在他身侧坚定信任并维护他的,却只有晏沉这一个“魔头”。 ……这个原与他不死不休的宿敌。 黑白不明善恶不分的一群人,却还要说什么正魔,何其讽刺! 谢濯玉咬紧牙关,心灰意冷地要生出玉石俱焚之心时,一双手突然从后方伸出捂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但听细雨沙沙中万剑鸣泣。 但没有一丝剑气触及他的袍角,甚至不曾斩落半根发丝。 “小玉,跟我一起数十个数吧。”晏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眼,跟着他一个个数。 一,二。 每数一声,刀剑嗡鸣声便减弱一分,雨声也消退一分。 待他数出最后一个数时,天地骤然清净,风雨已停,万籁俱寂。 晏沉松开了手。 谢濯玉抬起头,但见漫天被红莲业火包裹的血珠散如碎星。 “好像烟火。”谢濯玉神色动容,喃喃道。 晏沉笑了一下,轻打了个响指。那些血珠便蹿上了天际,又轰然炸开,当真成了绚烂的烟火,将那还有几分阴沉的天空照得金红一片。 “好看吧,”晏沉捧住他的脸,低头凑近与他额头相抵,呼吸都融到一块,“喜欢么?” 谢濯玉僵了一瞬下意识想退开,在对上晏沉幽深的眼瞳时却顿住了,没舍得。 下一刻,他弯了弯眼睛,顺着自己心意凑上去,主动地在晏沉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惊鸿掠水的吻,藏进了他所有的爱与信任。 “喜欢你。”他仰着脸看着晏沉,眸子里映进细碎的烟火,晕开一片晶莹。 晏沉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回吻住他,松开时笑出了气音,显然对他这个回答更加满意。 **** “想什么呢?”一只手突然落到了谢濯玉的后颈,晏沉带着笑的声音打断了谢濯玉的回忆。 第69章 青云旧事 只有晏沉最重要。 谢濯玉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眼神沉静如水。 “下雨了怎么不知道躲?”晏沉有点没好气,却没有强行将谢濯玉拎起来带回房间,反而挨着他盘腿坐下, 撑起结界挡住雨,“回头淋病了,有的苦头给你吃。” 谢濯玉眯着眼笑了一下:“毛毛雨而已,不会生病的。” 晏沉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有点没辙:“眼睛直勾勾的,到底在想什么?是在想我吗?” 说着,他轻轻晃了晃手里握着的酒囊,抵开酒塞仰头灌了一口。 谢濯玉眼睛弯了弯, 竟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是在想你。” 晏沉愣了一下随即乐得眉飞色舞,干脆就地一躺枕上了谢濯玉的腿, 手里的酒险些洒了出来。 “想我什么, 怎么想的, 说给我听听。” “不能白告诉你, ”谢濯玉顿了顿,看了眼他握在手里的酒囊, “这是什么酒,我也想喝。” 晏沉原本打算拧塞子的手顿住,眉毛挑了一下, 轻轻摆了摆手:“这酒可不是之前那种甜果酒能比的。” 谢濯玉眉毛微蹙, 眼皮耷拉:“小气鬼。” 晏沉有点好笑,耐心解释道:“这酒太烈, 你连之前那种甜酒都能喝醉,如何喝得这个?真会冤枉人啊,我什么时候对你吝啬过?” 他想, 你都不需要开口讨,只要弯一下眼睛露点笑,我就已经想把世间万物所有的好东西都抢来献给你了……如何能舍得对你藏私。 “就给我喝一些,不会醉的,”谢濯玉垂眼看他,声音很轻,“求你了,晏沉。” 晏沉凝着那双琉璃眼瞳,在听见他那话时呼吸都窒了一瞬。 当真是要了命了,他怎么能做到一脸平静说这话的? “只许喝一点,”他妥协地重新拔出木酒塞,将酒囊送到谢濯玉手里,“烈酒伤胃,喝得太醉得头痛了。” 谢濯玉接过酒囊,闻言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怕我喝醉了耍酒疯。” 晏沉轻哼了一声,知道他这话是故意的,却还是抬手捏了一把他的脸:“你再胡说试试。” 谢濯玉拨开他的手,将瓶口抵上嘴唇,学着他方才的模样仰头喝了一大口。 动作倒是潇洒恣意,结果下一秒就因喝得太急呛到了,捂着嘴剧烈咳嗽的样子有点狼狈。 清透的酒液从唇边流下,滑过修长脖颈后沾湿衣领,晕开些许深色。 晏沉吓了一跳,下意识要坐起来给他顺气,却被他伸手按住了。 那只手很凉,也没什么力气,但搭在他额头就是让他不敢动了,只能无奈地把手绕到身后给他轻轻拍背。 “我没事,”谢濯玉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去唇边酒液,在看清晏沉毫不掩藏的关切后笑了一下,“好辣的酒,但是好香。” “你慢点喝,有什么急的,又没人跟你抢。”晏沉没好气道。 “喝酒不就要大口大口喝才痛快么,又不是饮茶要细品。”谢濯玉笑得不以为意, 虽然喝得太急、酒也烈,眼下他的嗓子都有点烧,但是谢濯玉心中还是生出一抹快意。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听话地放慢了速度,眼皮耷拉捧着酒囊微微仰起头,长睫不时颤动一下。 没人说话,只有潇潇春雨声清晰可闻。 沙沙的,让人心静。 晏沉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濯玉,甚至有点舍不得眨眼。 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清谢濯玉吞咽酒液时滚动的喉结,可以肆意地用目光描摹流畅的下颔线。 多看两眼,一种欲望就悄悄生了出来。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心底呢喃着,蛊惑他去做些过分的事情。 压住谢濯玉将那小巧的喉结含住,舔、咬……他想留下印记,属于自己的标记。 晏沉狠狠地闭了闭眼,压住了那种冲动。 一盏半茶的时间,晏沉的耐心告罄,绷着的弦啪一下断了。 握住谢濯玉搭在他颈侧的手,他唰地一下坐了起来,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圈住。 谢濯玉微微歪着头静静地看着他。 漂亮的白皙脸颊上晕开比桃花还要深许多的粉,浅棕的眼睛里是细碎的水光,看着更加像琉璃石了——显然,谢濯玉不仅醉了,还醉得厉害。 晏沉盯着那双眼看了一会,突然就读出些许难过。 他心头一动,抬手捧住他的脸凑近他,跟人鼻尖相抵,声音轻得像是怕吓到人:“小玉有哪里不舒服么?还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没有。”谢濯玉缓慢地眨眼,却没说清楚是什么没有。 但晏沉了解他,一听他这话心中就有了计较。 吻落在了谢濯玉的鼻尖,低沉又磁性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我很想知道你方才想什么,告诉我吧,嗯?” 谢濯玉抿着唇,表情有点无措,似是觉得不好意思:“是不好的事情,以前的……会让人不开心。” 有点没头没脑的话,晏沉却听明白了。 “没关系,”他轻轻啄吻了一下泛着水光的嘴唇,“不管小玉做了什么,我都会喜欢小玉。而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很愿意替你分担。” “告诉我吧,说出来会好很多哦。”说到最后,晏沉的语气简直像是在诱哄小朋友。 谢濯玉直勾勾地盯着他像在判断他值不值得信任,好一会才缓缓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把脸贴在晏沉的颈侧,很小声地说:“我在想,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呢?以前是,现在是,一直都没有……除了你。” 晏沉一瞬间就想到了那日的围杀,眉头紧皱表情微冷,声音却愈发温柔:“除了前些日子遇到的那些人,以前也有人不相信你吗?” 谢濯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散下来的头发蹭得晏沉下意识按住了他的背,但很快就松了力揉了一把。 “慢慢说,我听着呢。” 絮絮倾诉结束时,晏沉用力收紧了搂着谢濯玉的手臂,像是要将他揉进骨血。 很久以前,晏沉就知道真正的谢濯玉是什么样的人。 冷淡与疏离是小仙君坚硬的保护壳,壳子深处藏着一颗柔软的容易受伤的心。 他一直觉得谢濯玉身上矛盾重重。 时而迟钝,时而敏感。明明是想要与人亲近的,但是有人靠近却又飞快退远。 是什么让谢濯玉如此矛盾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晏沉很久。 而今日,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在谢濯玉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晏沉看见了还未飞升的少年谢濯玉。 那日,谢濯玉无意间撞见了几个同门在背地里说人坏话,被议论的对象正是他。 往日总是一脸钦佩望着他的师弟,前几日还说想与他成为好友的师兄,向他送花时还脸红的师妹……每一张熟悉的脸上都溢满他从未见过的恶意。 他耳力极佳,可以听清所有尖锐的诋毁,难听又刻薄。 甚至连那句“每个人的天赋不一样,发力的时刻自然也不同,不必急功切利”的劝勉也被曲解成他自傲,因为自身天赋好就瞧不起人。 谢濯玉站在暗处低着头静静地听,手里还拿着写了三四日才整理完的修炼诀窍和自有感悟。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日,天空湛蓝不见乌云。 站在巨树阴影里的谢濯玉却像是站在磅礴大雨里,垂着头的背影看着像像只被浇透的落汤鸡。 后来,他淡忘了这件事,时至今日早已想不起那几个人的脸。 可他从未走出那场大雨。 “小玉。”晏沉轻唤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心疼得喘不过气。 谢濯玉应了一声,退远了一点,仰着脸看着他。 在看见晏沉脸上的心疼后他弯眼笑了一下,声音轻快:“没事,只是些陈年旧事,我早就忘记了,今日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了。” “他们不信就不信吧,误会就误会,我也不在乎。我……” 他还未说完,晏沉将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眼神晦暗地打断了他:“嘘……别再说了。” 谢濯玉不说话了,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他,表情很乖。 下一刻,他的眼睛就被晏沉捂住了。 接着,唇上落了个吻。有点重,但是又很温柔,带着安抚的意味。 “小玉,乖乖闭眼。”低沉的嗓音说出的话有点不容拒绝的意味。 谢濯玉照做,闭眼时睫毛轻轻扫过晏沉的掌心。 他做好了与晏沉深吻的准备,然而下一刻却是被按着后脑埋进了温暖的怀抱。 “心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所以心里对你有成见的人会按自己所想去曲解你的话。被误解、被诋毁都不是你的错。” “不管别人如何,”晏沉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像是郑重地许下誓言,“我都会永远无条件地相信你,谢濯玉。” 曾经,晏沉也怀疑过谢濯玉,甚至是否定。 但不会了,他不会再怀疑谢濯玉了,哪怕要为信任再一次付出血的代价也心甘情愿。 他再也不想谢濯玉微笑着说不在乎,眼睛里却写满了难过,像是灌进了经年不停的大雨。 寂静许久后,谢濯玉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让人觉得是错觉的哽咽。 “好。我只要你信我……只有晏沉最重要。” 话音落下后,他将脸仰起来,主动地吻上了晏沉的唇,舌尖探向晏沉的唇缝,动作生涩。 下一刻,谢濯玉如愿以偿得到了想要的深吻。 **** 半月后,南洲雁回城。 谢濯玉趴在灵舟的窗边往外看,在粗略数了数前后排队的灵舟后心生困惑。 “我记得,雁回城不在南洲中心地域啊,”他转头去看身侧的晏沉,犹疑地问,“它现在已经是南洲的首城了吗?” “嗯?晏沉懒洋洋地躺着,正慢条斯理地剥着手里的橘子,“没呢,就这么一点大当什么首城啊。” 谢濯玉颔首,他就说呢。 他虽未到过此处,却看了许多书,对五洲很多城市都有一定了解。 雁回城坐于南洲西北,三面都是山,只是个中型城市。 但正是如此,他才觉得奇怪:“那怎么这么多人呢?” 空中等着登记的大小灵舟就已经排了不少,打眼往远处瞧入城交灵石处更是挤满了人。 晏沉坐直了身子,掰了一瓣橘子塞进他的嘴里,眯眼笑了出来:“这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第70章 本命剑 如果有什么事物是一定属于他的…… 万仞山脉有七峰, 主峰岐山更是南洲的最高峰,在五洲也是排的上名号的。 山势险峻崎岖,歧山更是如一支锐利箭矢, 直贯云霄。 南洲四季暖湿多雨,万仞山脉一带终年云雾缭绕,半山以上更是云海翻涌。 约莫一年以前,有异宝于深夜突然降世。 一柄长剑自九天云海之上坠落, 一举贯穿了整座岐山。 数位大能连夜赶去查看,隔着云海观望。 但见那剑剑身全数插进山中,只露出了那染上墨色的剑柄。 浓郁纯粹的灵光四散,竟将周围云海染上玉光与墨色——只瞧一眼便知这必是仙家法宝, 而且还是最上等的。 这剑好似一个会呼吸的活物,时强时弱的灵光好像是它在呼唤什么。 一位脾性较急的大能率先出手, 其他人紧随其后, 眼看就要因争夺仙剑起争斗, 下一刻却变故突生。 那剑陡然打出几道剑气, 竟是将所有人都逼退数里。 而后,山顶周围的云雾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 飞快地凝成了旋涡将那仙剑笼得严实。 一众大能凝神探去,却发现神识如泥牛入海,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窥见仙剑半分。 不到半日, 那云雾就已经扩散, 将整个万仞山脉都尽数笼罩。 这是一个玄妙的强大结界,以云雾为阵封锁了整个山脉, 所有人都包括那些大能做出无数试探,却无法捍动守阵分毫。 一众束手无策的人只能被挡在门外,望剑兴叹。 然而数月后, 数十位白衣人悄然出现在万仞山脉高空,耗费了十日联手布下了另一个阵法。 阵成之日,璀璨金光穿透云海,将整个天空都映成金色。 自那日起,守剑大阵的力量便开始一点点被削弱,万仞山脉逐渐从云雾中显现。 至五日前,万仞七峰只剩岐山未显,外围已经可以进入。 守剑之阵开始削弱之时,整个人界修真界已经惊动,无数势力蓄势勃发。 而半月前第一峰初显时,无数大能闻风而动,四方修士皆往雁回城而来。 眼下,五洲各大宗门的精英弟子陆续抵达,形成掣肘之势。 除此之外,妖界的许多势力也并不安分,想来也会来插一脚。 雁回城现今已经暗潮汹涌,争斗一触即发。 谢濯玉静静听完晏沉将前因后果道来,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脸上难得流露出明显的喜悦。 一年前,有灵仙剑,能削弱守护阵的白衣人。 答案昭然若揭。 “那一定是——”谢濯玉微微睁圆了眼,嗓音都在抖,那两个字黏在嘴边。 晏沉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又掰了块橘子塞进他嘴里:“自然是我们小玉的。” 谢濯玉嚼着汁水饱满的橘子,咽下去后却慢慢敛了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指微微收拢做出一个握剑的手势,却又很快松开,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那是他的本命灵剑啊。不是什么名家大师所铸,乍一看甚至有点普通,却来历神秘。 它在他初悟剑道之日凭空出现,从他习剑的第一日就陪伴在他身侧。 对无父无母、亲友甚少的谢濯玉来说,那不只是柄剑,更是他的至交好友……是他唯一的亲人。 那日,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比他还高一点的鸿雪,仰头听着师父说:“你与此剑有缘,是它选定的主人,所以你可以为它取个名字。” 他低下头去望着怀里通体雪白的剑,手指抚过剑身的浅淡符纹,一个名字便脱口而出:“那以后就叫它鸿雪吧。” 那时他便在心中暗暗立誓,他一定要勤勉刻苦地修行,要对鸿雪珍而视之,绝不辜负它的认可。 如果有什么事物是一定属于他的不会失去的,只有鸿雪。 可是后来,一夜之间,他连鸿雪都失去了,甚至还不知道缘由……原来世间当真没有永不离别,哪怕是与他相生的剑。 谢濯玉转过身去,把头微微探出窗外去望远处笼在云雾里的岐山,表情有点落寞。 “怎么不高兴?”晏沉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谢濯玉不吭声,只是重新去数灵舟,比之前数得认真许多,甚至仔细去看大型灵舟上的宗门徽记。 数到最后,谢濯玉的眉毛紧蹙,搭在窗沿的手也用力扣紧,语气凝重:“好多人。” 想来也是,便是平时有异宝现世都会引来无数人争抢,更何况万族盛典的大比没多久。 谁若是能得到这柄仙剑使其认主,定能在之后的万族盛典大放异彩,甚至拔得头筹。 没有人会不想啃这块肥肉。 在这样的情况下,以他现在的实力想拿回鸿雪,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如果有晏沉出手的话,结果又会是截然不同。 谢濯玉抿紧嘴唇忍不住侧过脸去看晏沉,然后就对上了他带着笑的眼睛。 “放心。便是有主之物,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也一定给你抢来,”晏沉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屈指蹭了蹭他的鼻尖,“况且那本就是你的,当然该回到你手里。” 谢濯玉转回头去望窗外,没有说话,搭在窗沿的手刚用力扣紧就被晏沉拉过去掰开。 掌心硌出的红痕被轻轻吻过,晏沉顺理成章地牵住了他的手。 而他难得地主动回握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 灵舟在城中禁行,登记后交了入城灵石后两人便下来。 谢濯玉长相惹眼,此前就时有不长眼的纨绔见色起意,现下便戴了一顶带白纱的斗笠遮面,只露出一双眼。 他整理斗笠时,晏沉环抱着双臂站在旁边一直试图劝他放弃。 没必要,谁不长眼就收拾谁,有我在你不必怕任何人。这是晏沉一路行来的说辞。 在晏沉看来,谢濯玉好看得招人惦记又不是他的错,是惦记他的人错。所以他才不会让谢濯玉退步遮掩,只会收拾不长眼的人。 谢濯玉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想理这个好像对他们俩人人喊打这件事毫无自知之明的人,只是认真地将白色面纱调整好,然后才扫了他一眼,眼睛带了几分笑:“好看么?” 方才还在叽叽歪歪的晏沉眼睛都有点直,用力地点了点头:“好看死了……真是让人看一眼就神魂颠倒。”说着,他就想伸手来抱谢濯玉。 谢濯玉反应很快地往后躲,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走了。” 雁回城自建城以来都没这么热闹过。 大街上到处是各种服饰的修士,各大客栈也住满了人。再有钱有势的人现在也难在雁回城的大客栈订到一间上房,有些小宗更是不得不几个人挤一间。 但烦恼的人里显然不会有晏沉。 他牵着谢濯玉的手,慢悠悠地沿着最繁华的东大街逛,半点不急住处的事。 东大街两边几步一摊,摆卖各种东西,有雁回城特产的灵草,也有所谓的稀世功法,明晃晃的就是要赚来此地的修士的钱。 与晏沉对视上的人皆绽出一脸殷切的笑向他招呼推销,简直要将自己卖的东西吹得天上人间少有——毕竟有眼色的只瞧一眼他的衣着就能看出他是个有钱的主。 然而晏沉兴致缺缺,不曾驻足,只是眼睛继续扫,像是在找什么。 “你找什么呢?”谢濯玉跟着他的视线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有点困惑。 “我特意去信问了那天南海北跑的小子,他说雁回城有好几种好吃的点心,甜而不腻味道可好,我寻思着给你买点尝尝,”晏沉哼了一声,有点不高兴,“结果这些人尽卖些没用的垃圾货,烦人。” 谢濯玉觉得有点想笑,那些摊子有几个卖的东西也算不错,到晏沉嘴里便成了垃圾。 但为晏沉这份心意感动也是真的。 “中心区的摊位自然是要卖些能赚钱的,”谢濯玉轻声笑了一下,“再往前走走看吧,没有到时候去点心斋买也是一样的。” 晏沉脸色稍霁,却仍未放弃找容乐珩信中提到的那个由一位老人所摆的摊。 “就是这小子胆大包天敢偷小爷东西!”一个陡然提高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随即就是哐当一声巨响。 谢濯玉循声望去,就见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木板车翻倒,摊上的东西骨碌碌洒了一地,翻倒的点心车前站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正满脸怒色地拎着一根鞭子。 再仔细一瞧滚了满地的东西,可不就是各式点心么。 一个衣着略显破旧的小女孩子一边弓着腰满脸赔笑,一边急切地将地上的人拉起来要按着他道歉。 那地上的人刚站起就打开了她的手,眼神阴沉地盯着那个人,凶得像头小狼。 “狗才稀罕你的破东西,我没偷!” 晏沉在看见翻倒的点心车时脸色变了一下,却也没有打算插手。 这种事每时每刻都有发生,晏沉不是正义感过剩的正人君子,压根不想惹麻烦。 然而他不想主动惹麻烦,麻烦却偏要找他。 少年气得扬鞭要抽人,那凶得很的小孩却反应更快,在他手刚要抬起时就已经拔腿就跑。 鞭子比他想象中的快,他侥幸避了一下就再难避第二下,慌不择路地冲着晏沉二人的方向窜来。 晏沉皱眉,牵着谢濯玉往路边挪了挪,谁曾想那小孩窜到他们身边,伸手就拽住了谢濯玉的衣角往谢濯玉身后躲。 速度快得让人张目结舌,连晏沉都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个胆子。 而跋扈少年的鞭子已经追上,眼看着就要抽到谢濯玉身上——这下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晏沉冷着脸伸手,一把拽住了那疾如闪电已成残影的鞭子。 “松手,恶心的死断袖!”他这一行为简直是往头上气得冒火的人脑袋上浇油,少年一边用力地要拽回鞭子一边怒骂,“你们俩想庇护他,小心我连你们俩一起抽!” 晏沉在他吐出那几个字后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目光更是森然。 下一刻,他用力地拽着鞭子往自己的方向扯了一下,险些带的那人跌倒。 红莲火自他握住的地方燃起,张牙舞爪地往上爬,很快就将整条鞭子裹在火里。 少年意识到不对慌乱地松开鞭柄,那火却已经扑到他的手指上。 他反应很快迅速催动灵力要去掐灭这火,谁知打出的灵力却像是被火吞噬,反而让其燃得更欢,一路扑上他的手背,将他整个手都烧着了。 “晏沉,”谢濯玉叹了口气,轻轻拽了拽晏沉的手,“你别跟他计较,饶了他吧。” 晏沉掌控的这火威力有多恐怖他是见过的,能在瞬息将人烧得灰都不剩。 刻意通过鞭子烧到少年的手,到现在都没把人烧成虚无不可能是晏沉好心,只可能是他要让这人生不如死。 果然,下一刻少年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苦得浑身颤抖冷汗直下却不敢去碰手上的火,只能握着手臂,凄厉的惨叫都变得破碎。 “道友手下留情!”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后响起。 紧随而至的却还有一道凌厉掌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碧灵宗 “碧灵宗算什么东西?”…… 出掌之人也看出了不好招惹的晏沉对身边人的在意, 所以便想挑软柿子捏。 一掌杀气腾腾直奔谢濯玉而来,另一只手五指成爪便要擒他。 而他这火上浇油的举动彻底激怒了晏沉。 他轻轻松松接下了这一掌,然后就是两声咔的脆响。 下一刻, 出掌之人就像只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了出去,身体砸在百米外的地上。两只手臂皆诡异地扭着,看着是断得彻底。 出声制止的人已经挡在跪地少年身前,蹲下身去凝出一道强劲水柱想要扑灭他手上的火, 却发现那火非但不灭反而张狂地吞吃他的灵力,竟有越浇越盛的趋势。 他心中大骇,当即收手,仓皇地抬眼去看脸色阴鸷的晏沉, 恳切道:“在下师弟乃碧灵宗宗主亲传弟子沐如风,他年纪小天赋又高, 平日深得宗主喜爱, 所以难免轻狂, 冒犯阁下实属无意, 还望阁下手下留情!” 晏沉抬眼望了眼远处那生死不知的人,笑容森然:“轻狂?我方才若是稍慢半分, 我师弟轻则根骨尽废,重则身死道消,你这轻狂谁能消受得了?” “但你说的并未发生, 阁下也还击了, ”面容俊逸的修士一脸正色,语速因为焦急不由快了几分, “今日冒犯在先是我们不对,阁下尽可提出要求,碧灵宗一定补偿。” 晏沉哂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眼中杀意愈浓。 没有发生便做不得数,打不过反而被重伤了就是得到了惩罚,抬出宗门压人的同时又抛出所谓补偿。 这群正道仙修,当真是让人恶心。 林宜年看着师弟满脸痛色也是心中焦急,面上却不得不维持镇静,其实说出这话时他心里也发怵,面前二人年纪看着如此轻实力却不凡,这火更是诡异,莫不是哪方隐世大能?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希望对方能惧碧灵宗的名头。 “我是林宜年,是碧灵宗首席大师兄,阁下可回头来百福客栈寻我。” 剑拔弩张之时,却是谢濯玉轻轻拉了拉晏沉的袖子,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晏沉偏头看他,目光一下子软了下来,嘴唇却还紧紧抿着。 谢濯玉无奈地笑了笑,往跪在地上整条手臂都被火烧着的那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嘴巴微张用口型喊了他一声。 晏沉妥协,手抬了一下打了个响指,地上那人手上的火便迅速聚拢浮到空中,然后蹿到他手心,像是小动物一般轻轻蹭了蹭他的指尖才消失不见。 而被晏沉打飞到远处那人终于艰难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在对上晏沉幽深黑瞳后吓得脸都白了两分。 但看清林宜年怀里气息微弱的沐如风后,他的火又一下子蹿了起来,满面怒容,厉声质问:“你们是哪个门派的!” 晏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目光落到他身侧软趴趴的两条手臂后笑容愈发嘲讽。 在把人盯得冷汗直出甚至后退了两步后,他才垂眼去看正用灵力给沐如风疗伤的林宜年:“这便是碧灵宗的道歉礼数?新奇。” “宋师弟!”林宜年呵了一声,看了一眼质问的那人,转头又看晏沉,“不知二位宿于哪家客栈,回头一定登门赔礼道歉。” 晏沉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嗤笑了一声,拖长了声音:“无门无派。” 林宜年表情愈发凝重,一介散修怎的会有如此实力,在听到碧灵宗的名头后也全无动容。碧灵宗在整个五洲仅次于青云宗……这人是青云宗的? 可他此等修为必定是青云宗中的佼佼者,他不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人……便是易容了,这能吞噬他人灵力壮大的诡异灵火也该好认。 “你既然要补偿,”晏沉像是想起什么,幽幽开口,“可是任我提?” “是。”林宜年点头。 “哦,那我要天心草,”晏沉顿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不要多,就三株,但最差也得是个玄阶的。” 林宜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而他身边姓宋的那个更是炸毛了:“狮子大开口,无耻!” 天心草不算高级灵草,别说修仙宗门,甚至是凡人都可以培养。但是天心草极难升阶,百年份已是难得,玄阶天心草可是五百年起步,就是放碧灵宗也是上等的资源。 “阿宋!”林宜年低呵了一声制止住他,转身向晏沉拱手,“碧灵宗是诚心道歉,但阁下莫开玩笑,也别太过分了。” 晏沉看着他时而白时而青的脸色嗤笑了一声:“这就难到了,碧灵宗算什么东西?” 被呵住的阿宋又要发火,却被林宜年扫了一眼,敢怒不敢言,脸色臭的像是踩了狗屎。 他没有耐心再继续陪这几个仙门子弟玩了,牵起谢濯玉的手要走却发现还有个拖油瓶拽着谢濯玉的衣角。 雪白的袖子被灰尘染脏了一片,相当刺眼。 他皱眉去看那小孩,却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眼,没有半分惧色……松手倒是快。 晏沉哂笑了一下,懒得再理他,拉着谢濯玉往前走,在翻倒的点心车旁停了一下。 那女孩子早已被方才的情况吓得六神无主,眼看自家弟弟要被一鞭抽死眼泪都淌了满脸,却没想到竟有转机。 晏沉顿步的瞬间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他连连磕头,热泪盈眶地道谢:“谢谢大人救了我弟弟,谢谢,大恩大德实在无以回报……” 谢濯玉诶了一声,看不得这个伸手想去扶,却被女孩慌乱地避过:“不敢脏仙人的手。” “你起来吧,别磕了。”谢濯玉轻声说。 女孩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想起了什么转头向慢吞吞过来的弟弟跑去,拽着人把他拉倒晏沉二人面前,按着他的头要逼他跪下道谢。 男孩挣脱她的手没有跪,道谢倒是毫不犹豫:“谢谢仙人救命。” 晏沉眯着眼看了看那女孩,不咸不淡道:“姓王?” 女孩呆了呆,随即点头如捣蒜:“是,我叫招娣,这是我弟弟二蛋。” “……什么破名字。”晏沉啧了一声,随手摸出七八颗灵石抛给她,“你们的点心,每样我要两份,明日送到永夜楼来。” 女孩看着手里那七八颗纯净的灵石呆住,张着嘴说不出话。 “不够?”晏沉皱眉。 “太多了,这真的太多了,”招娣满脸慌张地看着他,“要不了这么多的。” 晏沉不露痕迹扫了眼她打满补丁还明显了一截的衣服,拉着谢濯玉转身就走:“不要就丢了,记得把点心送来。” 招娣因为他的话呆滞了一瞬,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永夜楼那么多人,怎么把点心送到他们手里呢。招娣一边扶车子一边想。 二蛋帮忙扶起车子后低头去捡地上的那些点心,动作利索,黝黑眼睛却一直盯着晏沉二人离去的方向,眼中闪着光。 **** 第二日,二蛋自告奋勇要去永夜楼送晏沉他们定的点心。 招娣实在不放心他怕他惹事,可强留他看摊子也怕他这脾气与人起冲突,在他再三保证速去速回绝不生事后才妥协。 只是到了永夜楼门口,却又出麻烦了。 “哪来的小乞丐,不许进去!”守门的人伸手拦住了他。 二蛋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衣服,那是他最干净最新的一套衣服了,却仍是打满补丁看着小了一点。 他难堪地低下了头,油纸包的绳子在手指上勒出痕迹:“我是来送东西的。” 守门的人狐疑地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能进,我是为你好。你这东西给谁的?我回头让伙计替你送。” 作为城中最大的酒楼与客栈,众宗派都齐聚于此,眼下下榻的客人全是各派骄子。 若是让这小子冲撞了人惹了事,那就是他这看门的渎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二蛋抬起头看了看古朴招牌上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那人只说送来这,可没说送给谁啊。 守门人见他如此愈发觉得他就是想找借口溜进去,脸一板就要赶人之际,一个面戴银色面具的黑衣男人悄然出现在他身边拦住了他。 “东西给我便好。”他向二蛋伸出了手。 二蛋将手里四大提油纸包递给他,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伸手去拽他的手臂。 司镇察觉到了抬手一避,却被他飞扑上来抱住了腿。 小乞丐一样的小孩仰起脸看他:“大爷,我想见那两位仙人,我有他们要的东西。” 银面男人低头看他,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死人。面具下,司镇的嘴角抽了抽。 居然让这猴子小孩碰到自己,该死。 “滚。”他冷声道,若非两只手各拎着两提点心早就一巴掌把小孩扇飞了。 二蛋非但没有撒手,反而搂得更紧:“我没骗你,昨日他们说的那个草我真的有!你带我去见他们!” 司镇额头青筋直跳,没被抱住的那只腿轻蹭了一下地板,点点寒光在鞋尖处现出。 就在他要采取手段之时,晏沉的灵音突然传入耳中:“让他上来。” 司镇心头一跳,但只能听令行事:“你松手,我带你上去。” 二蛋没有动作,因为面具遮挡他的表情只好盯着他的眼睛瞧。 “不信就滚,”司镇开始数数,“三,二……” 数到一时,二蛋松了手——大概天底下没有哪个小孩能顶住被盯着倒数的压力。 二楼最大的雅间里,晏沉正陪着谢濯玉在用早膳。 司镇二人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他才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随手指了床边的一张小桌。 司镇会意,把手里的油纸包全部放到小桌上摆整齐后就转身就要走。 “司镇。”晏沉喊了一声。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缓慢地转过身来单膝点地,开口之时已是冷汗直下:“主子请吩咐。” 第72章 死 最悲痛的眼泪反而寂静无声。…… “能让个七八岁的凡人小孩给黏上, ”晏沉一边轻叩桌子一边上下打量,笑容有点嘲讽,“你是好本事的。” 司镇当机立断道:“主子请罚。” 晏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寻思别罚了, 你直接回炉重造吧?” 司镇想起万影阁的新人训练,冷汗浸湿了后背。 一片寂静中,谢濯玉终于剥完鸡蛋壳。 他抬起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司镇,又将视线落到身侧人的脸上, 轻叹了口气后把手里的蛋递到他嘴边:“吃。” 晏沉转眼看他,瞬间满面春风,眉眼间的温柔要溺死人。 变脸速度之快让一旁偷看的二蛋目瞪口呆两眼发直。 晏沉不喜欢水煮蛋,但谢濯玉亲手剥了递到他嘴边的意义自然不同, 所以谢濯玉刚伸手递来时他就马上凑了过去张嘴咬了一口。 谢濯玉没收手,一边拿着那蛋喂他一边说:“楼下门口那人来人往的地, 司镇总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当场人头落地, 弄得满地血不又得惹麻烦?” “我吓唬他呢。”晏沉叼走最后一块鸡蛋, 舌头状似无意地谢濯玉指尖掠过, 咽下后就睁眼说瞎话,仿佛刚才一脸皮笑肉不笑万分渗人的人不是他。 谢濯玉收回手, 接了他递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闻言笑了一声:“我看你是火气太重,晚点让人送壶凉茶来给你降降火。” 晏沉啧了一声, 伸手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天热自然就躁。你手这么凉, 多摸我两下,这火就降下来了, 哪还要什么凉茶。” “我看不太能吧。”谢濯玉刚露出几分笑揶揄了一句,余光不经意地对上二蛋黝黑的眼睛。 他的笑容僵住,这才反应过来房中还有两个人, 蹙眉抽回了手后又仗着桌子遮挡轻轻踩了一下晏沉的脚。 “说着事呢,我看司镇办事利索又妥帖,别罚了吧。” 晏沉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到了司镇身上,解了腰间的鼓鼓囊囊的小锦囊抛到他怀里:“行了,下去吧,提醒那边赶紧把药煎好了送来。” “谢主子赏,”司镇镇定自若地收起一袋灵石,谢完晏沉又微微侧身向谢濯玉点头,“多谢公子。” 话音落的同时,他已经站了起来,飞快出门去办事。 他一走,晏沉和谢濯玉的目光都落到了二蛋身上。 “你刚才说,你有我要的药草,”晏沉撑着头看他,目光落到了他微微鼓起的腰间,“带来了?” “是。”二蛋硬着头皮回道,说着便从腰间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黑色小布袋。 天心草虽然大都被修仙宗门垄断,但是培育难度不高,凡人都能种,眼前的小孩要是有低阶的也不稀奇。 可他一拿出这黑布袋,晏沉就知道他在撒谎。 品质一般的灵草都有特殊的保存要求,更遑论天心草呢。给这破袋子一装,就算是真灵草也早就药性尽失。 但他本也不是真想从这小子身上得到灵草,所以也不恼,反而露出几分感兴趣的表情,轻轻勾了勾手指示意他拿过来。 谢濯玉去桌边随便拿了个装点心的油纸包,回来时坐到了晏沉身边,垂着眼慢腾腾地解着上面的细麻绳。 晏沉这人看着做事没有章法全凭心情,实则心思深沉,谢濯玉相信他有分寸。 他也想知道,这小孩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不要灵石,你们要帮我,我才能把东西给你们,”二蛋攥紧了黑布袋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稚嫩脸蛋上是强装出来的镇定,其下是难以掩藏的心虚与惊慌,“这是交易。” “这是自然,我不会白拿你的灵草。”晏沉说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故意咬重了灵草二字,“那你想要什么?” “仙丹,”二蛋脱口而出,面色急切,“能救命的丹药……是那种很奇怪的病,普通的药没有用。” 而晏沉原听见这话忍不住摇头笑了出来,心说谁告诉这崽子丹药就能治好病的,凡人的命多脆弱啊。越孱弱的身体越是精贵,出不得半点差错。 下一刻他又突然想起一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刚露出来的一点笑容瞬间消失,猛地转头盯住动作顿住的谢濯玉。 谢濯玉显然也想起了什么,拈起桂花糕的手顿了一下,抬眼对上了晏沉深邃的目光。 他抿了抿唇,将手里的桂花糕递到晏沉嘴边:“甜的,尝尝……别生气了。” 晏沉静了半晌才轻轻哼了一声,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然后低头将小小一块的桂花糕卷进嘴里很快咽了下去。 但他仍嫌不够,在谢濯玉抽手时握住了他的手腕,嘴唇微张将他的手指含住,舌头舔去指尖沾上的糖分后还微微用力地咬了一口,留了个浅浅牙印。 谢濯玉唔了一声,因为还有人在场感到窘迫,耳垂慢慢变粉,垂着眼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把手往外抽。 晏沉拿帕子给他擦干净后终于松手,然后才抬起头向二蛋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方才还大着胆子偷看他们俩亲密的二蛋慢慢低下了头,身体也开始抖得厉害,却还小声开口:“我真的有灵草,您相信我。” 晏沉哦了一声,往椅子上一靠,手指曲起敲了敲桌子:“行啊,拿过来给我看看。” 二蛋一点点挪到他面前,捧着黑布袋子递给他的手颤颤巍巍。 黑布袋一打开,里面果然只有几根枯黄的杂草,压根没有所谓的天心草。 晏沉将袋子里所有的杂草倒到地上,靴尖随意地碾了两下,脸上已经没有了笑。 他本就长得凶,眼下这副蹙着眉嘴角抿直的模样更是戾气十足,那双深潭一样的幽深眼瞳盯着人时更是让人冷汗直出。 二蛋到底只是个孩子,昨日的凶只是咬着牙强装出来的,在晏沉那双看穿一切的眼睛下早就维持不住。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趋利避害地往谢濯玉的方向膝行了几步,头重重地磕下去的同时眼泪鼻涕也一起下来了:“如果这里没有,我家里还有。我给您找,我一定能找到,求求您救救我们,求求你……” 小孩咚咚咚磕头的声音在语无伦次的哭求后响了起来,听得人脑门发疼。 谢濯玉在他跪下去的时候就已经站了起来,谁曾想他一言不合地就磕头不禁愣了一会。 回过神来后他抬手推了一把晏沉,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后才微微弯下腰与小孩说话:“别磕,站起来。” 二蛋听话地站了起来,两条腿都在打颤,简直要站不住。 “胆子肥的小鬼头,平日没少骗人吧。”晏沉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兴致缺缺地捻了捻那黑布袋,丢回到他身上后站了起来:“走吧。” “去哪里?”二蛋后退了一步,脸色一白。 “自然是你家,”晏沉扫了他两眼,笑得有点恶劣,“不看看人怎么知道吃什么药,吃死了怎么办?” 二蛋盯着他瞧了两眼,想到家里的人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咬牙点了头给人带路。 他们走了很远,从永夜楼出来后一路向东,出城后仍未停下,朝着万仞山脉的方向走。 进了万仞山脉的外围后仍未停下,反而进了个幽深的树林。 晏沉挑了挑眉,伸手牵住谢濯玉,却也不开口问,只跟着继续走。 一直穿过林子,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山的山脚,眼前是一个破败的土庙,看着摇摇欲坠,门上牌子的字已经磨得看不出来了。 屋顶破了个大洞,残破的瓦砾挡不住光也挡不住风雨,门口长的杂草倒是高到人膝头……怎么看都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二蛋小跑着过去把破烂的木板门推开,撒腿就往屋子最里侧的阴影里跑:“阿婆,我找到仙人来治你了!” 晏沉站在门边,看着歪倒在地上沾满尘土的泥塑佛像没有动,只是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神佛可从来都不会管人间的苦难。 不,世界上早就没有神了,只有一群争权夺利、不比人好到哪去的“仙人”。 谢濯玉戳了戳晏沉的后背,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不动就听见一阵凄厉的哭喊声突然响了起来。 “阿婆,你醒醒——” “灰尘多,小玉捂好口鼻。”晏沉一边低声叮嘱一边往里走。 两人绕过泥像走到庙里,就见二蛋推着茅草上的一个人哭得满脸鼻涕眼泪。 在看清地上的人后,谢濯玉微微睁圆了眼。 难以想象人能瘦成那样,浑身上下的肉没有几两,包着骨的皮又黑又干。满头白发比地上的茅草还要乱,深陷的黑青眼窝里装着一双浑浊无神的眼,布满皱纹与老年斑的脸同样因为没肉深陷进去。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根人形的枯柴更合适……不,枯柴不会散发着一股不知名的恶臭气味。 二蛋声音越来越急,在发现怎么也无法叫醒她后转头就朝晏沉跪了下来,下意识想拽晏沉的衣角,手却又突然停在半空,瑟缩地收了回去。 “求求你们救救我阿婆,她病得太严重了,”他伏在地上哭得凄惨,用力地磕头,“你们是神仙,一定能救她的,求求你们……” 晏沉释放出神识去探,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 二蛋茫然地瞪大了眼,旋即把头磕得更响,脑门已经见了血:“好神仙,您给她一颗仙丹吧,求求您……你们要什么我都能找,我一定能找到的,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我……” “她已经死了,”晏沉声音很轻,没有情绪,只是陈述事实,“什么仙药也救不了死人。” 谢濯玉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与晏沉牵着的手握紧了几分。 二蛋跌坐在地,两眼无神地看他,抖着手去摸身边的人。 又冷又硬的身体,确如晏沉所言,这人已经死了。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低下了头。 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滴到地上,溅起细微尘土。 谢濯玉挣开晏沉的手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这时候好像连节哀顺变四个字都会显得高高在上。 沉默半晌,他终于抬手摸了摸二蛋乱糟糟的头发,将手里一直拿着的一小包糖放到二蛋手里,然后才跟着晏沉出了门把空间留给他。 破旧的木门在合上后仍因为不时的风吹吱吱呀呀地响。 但除了响声,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只有急促的呼吸。 最悲痛的眼泪反而寂静无声。 谢濯玉挨着晏沉,头一歪靠到了他的肩,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逃不离生老病死……旧疾缠身的他现在又比凡人好哪去? “谢濯玉,不许胡思乱想。”晏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温热的手指蹭上了他的脸。 谢濯玉茫然地抬眼看他,对上了幽深的黑瞳:“永远不许离开我,你答应我。” “好。”谢濯玉轻轻应了,“我保证。” 太阳一点点坠落,天色黑沉似有暴雨。 夜幕降临之际,酝酿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身后紧闭的门应声开了。 第73章 争剑 天若不责,便由我来。 三个人并排坐在破庙门槛上, 望着屋檐外的雨。 这雨转眼就下得很大,眼前所见尽是一片茫茫雨幕,像是要将天地都倾覆。 “虽然还是没能救到阿婆, 但谢谢你们大老远过来。”二蛋率先开口沉默,说着就忍不住吸鼻涕,“我骗你们的,我没有你们要的灵草。” “我知道, ”谢濯玉颔首,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瞧见的那发青发紫的脸眉毛微蹙,“你奶奶到底生了什么病?” “我不知道,”二蛋抱紧手臂打了个哆嗦, 脸上流露出浓重的恐惧,“阿婆每次发病表现都不一样, 有时候喊冷, 有时候说有火在烧她, 有时候好像浑身都痒、抓出血都不停。” 谢濯玉不知想到了什么, 脸色愈发凝重,与晏沉对视了一眼后轻声问道:“大夫如何说呢?” “请了大夫, 开了药,但是吃药也不见好。明明有吃东西,身上的肉还是一点点没有了, ”二蛋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颤抖的声音语无伦次,“阿姐说, 我们的村子不在这里,村子通外的路几十年前就断了。” “阿婆带我们逃了很远才来到这里,但不到一年就病倒了。看大夫要钱, 抓药也要钱,阿姐就把自己卖给一个人当媳妇,每日天不亮就出摊卖点心,洗衣做饭样样都得做。得的钱都去买很贵的药。病了三年,药吃了三年,越吃越不好。” 谢濯玉与晏沉没有说话,轰隆雷鸣与哗啦雨声中只有稚童的絮絮叨叨。 “那个娶她的人都四十岁了,瞎了只眼还是个跛子。喝醉了酒就要打人。她婆婆脾气也坏,骂人可难听……她今年刚十三啊。” 晏沉的脸色很难看,沉声问他:“你们村子在哪里,村里的人平日里都是做什么的?” 二蛋仓皇地摇头,表情茫然:“几年前,我病了一场,忘记了很多事情,阿姐说是因为我烧了几夜还不小心磕了头。” 他张了张口,却再说不出话了,只是盯着眼前的雨愣神,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又被他抬手狠狠抹去。 谢濯玉默不作声地靠着晏沉的肩膀,闭着眼眉头紧蹙,只觉得大脑开始钝钝地疼,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记忆要浮出来。 黑色的土地,碧绿的灵草。饿死的人,发臭的黑色尸体……破碎的记忆碎片时隐时现,却都闪得太快抓不住。 谢濯玉越想抓住碎片头就越疼,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 晏沉很快就觉出他的不对,一把将他拉入怀中捧着他的脸看他。 “谢濯玉,不许再想了,停下!”低沉的嗓音急切地呵止,是命令的口吻,“乖,小玉乖,睁眼看我。” 谢濯玉听话地睁眼看他,眼里有几分痛楚与茫然,更多的却是悲伤。 “晏沉,我看见有很多人死了,”他的声音听着很疲惫,“□□……” “我猜到了。”晏沉轻声应他,“有人不老实,事情脱离他们控制,牵连了凡人。” 谢濯玉眨了眨眼,偏头望了望屋檐外的雨,再望向晏沉时眼中悲伤更盛几分。 “没有什么能永远藏着,”晏沉吻了吻他的泪痣,眼神晦暗,哄他的声音却很轻柔,“世间有因果报应,作恶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天若不责,便由我来。” “你想做的尽管去做,我会是你的另一把剑,不用怕。” 谢濯玉得了他的话露出了个清浅的笑,抬手搂住他的肩:“那,可以先帮帮那个卖点心的女孩子吗?” “才十三岁,还没长大啊。” “好。” **** 雨下了一整夜才停,停雨后天色依旧阴沉,日光穿不透云层。 晏沉亲自动手帮着二蛋找了块地将二蛋奶奶葬了,领着眼睛哭成肿鱼泡的小孩回了永夜楼。 上午,二蛋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司镇寻来的干净衣裳,风卷残云吃了一桌饭菜。 下午,司镇带着银子领着他去了城郊招娣的婆家。去时是两个人,回来时多了个眼睛通红的招娣。 她今日穿的衣服也不合身,因为大了太多所以袖子和裤脚皆挽了几折,动作时空落落的。洗得发白不说,还打了好些补丁,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穿剩下的。 小姑娘一见到晏沉二人就要跪下道谢,被谢濯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谢濯玉没用劲,只是轻轻碰了她的手腕,她就嘶了一声。 他下意识要松手,又觉出不对,捋起她袖子一看,满手臂的淤青已经发紫,瞧着是棍子打出来的。 谢濯玉松了手,看着她把袖子放下又慌张地背到身后,半晌才泄力一般坐了回去,抬手向她招了一下:“过来坐吧。” 小姑娘战战兢兢,刚在弟弟旁边坐下,面前就被推过来一盘点心。 卖相不错的藕粉酥和枣泥糕,闻着也很香,是她做的。说来让人难过,她每日做那么多点心,自己真正吃过的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招娣咽了口唾沫,在小心翼翼观察过谢濯玉的脸色确认他是认真的后才伸手拈了块最小的。 她吃得很慢,可点心就那么点大,再慢几口也吃完了。 完全不够,她突然就觉得饿得要命,肚子都疼得厉害。 昨夜二蛋送东西后就一直没回,她找了整个下午,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找到人,最后实在留不得了才回家。因为晚归,她挨了顿骂,被罚不许吃晚饭。 她担忧了一整夜,闭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快天亮时才终于睡了过去,结果一不小心就起晚了些,又挨了顿骂,早饭未来得及吃几口就不得不推着车进城摆摊。 还想吃,但是…… 招娣偷偷摸了摸肚子,望着那盘点心有点踌躇,刚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就听见坐在对面那表情有点倦怠的漂亮仙人开口:“吃吧,都是你的,不够再给你拿。” 她吃到第五块的时候,一直撑着头闭目的谢濯玉终于睁开了眼。 “你叫招娣是么?” 招娣飞快地咽下嘴里的点心,险些呛到:“是的,神仙。” “嗯……这名字不太好,”他的声音很轻,比春风还温柔,“你愿意改一个新名字吗?” 招娣诚惶诚恐地看他:“啊,原来不好吗?我,我愿意的……但我,我不会取名字。” 穷人家的孩子不讲究名字,取贱名好养活。而像她这样当姐姐的大多叫这个名字,图的就是添男儿。 雨又下了起来,沙沙响。 谢濯玉闻声望了一眼窗外,恰巧看见绿柳枝条在风雨中轻摇。 他心头一动,转头看向招娣:“你愿意叫新柳吗?” 招娣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得到仙人赐名,张着嘴说不出话,只好用力地点头:“愿意,谢谢您……” 谢濯玉又看坐在一边低着头不吭声的二蛋,唇角翘了一下:“你呢,叫春生,可以吗?” 二蛋诧异地抬眼看他,也用力点头。 司镇悄然出现在房间门口,轻轻叩了叩门:“公子,送他们的人来了。” 谢濯玉看了看他俩,别开了脸:“跟他去吧,别怕。” **** 两人跟着司镇前脚刚走,晏沉后脚就回来了,手里还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 谢濯玉看见他手里的药碗脸一下子就僵住,方才的淡淡愁绪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濯玉自诩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更不至于几百岁了还像个小孩因为喝药闹脾气,要人又哄又劝、费尽口水。 ……但这药实在是突破人的忍耐底线。 太苦了,什么蜜糖甜糕都压不下去的苦味。喝多少次都难以忍受,连端起那个药碗内心都要挣扎许久。 晏沉每次看他这生无可恋恨不得转身就逃的表情都得咬着后槽牙辛苦地忍住笑。 “小玉,”他将桌上的点心碟子挪到一边,把药碗搁桌子上又轻轻推到谢濯玉面前,“我回来时买了新的蜜饯,喝完了给你。” “又没有用。”谢濯玉抿了抿唇,表情恹恹地去端药碗。 纵使心中万般不愿,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喝,因为晏沉在这种方面不会让步。 钝刀子割肉最疼,但这药苦得实在没法一气干掉。 磨磨蹭蹭好半天终于喝完,碗刚挨上桌子就被谢濯玉嫌弃地推到边缘,就差没掉下去摔成八瓣。 晏沉瞧着谢濯玉怏怏不乐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手撑在桌上,弯下腰凑过去捏住他的下巴,跟人接了个黏糊的吻。 谢濯玉眼睫轻颤,轻轻喘了会气才掀起眼皮看他:“每次都亲,你也不嫌苦。” “是挺苦,”晏沉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笑得开怀,“所以我想为你分担一半。” 谢濯玉含着蜜饯别开眼不说话了,耳根却一点点变粉了。 晏沉总是对他说这种话,偏偏每一句都恳切,没有半分虚假,说话时看他的眼睛里也满是爱意。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吃这套。 **** 用完晚膳沐浴过后,两个人挨着窝在软榻上。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无人说话的室内一片寂静。 谢濯玉挨着晏沉翻着新买的风物志,很快就昏昏欲睡,看不清字了。 将要睡着时,他却突然想到了那两个小孩。 他半睁着眼去看晏沉,声音很轻:“那俩小孩太小了,只是给钱他们未必活得下去。” “啧,怎么就这么关心他们啊,”晏沉从后搂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语气有几分不满,“心怎么这么软?” 谢濯玉反手拍了拍他的头,敷衍地安抚。 “我让人送他们去凡境了。会有人将他们养大的,你放心好了。只要他们听话不乱作妖,这辈子就一定衣食无忧。”晏沉微微掰过谢濯玉的脸亲了两口,然后一脸认真地向他保证。 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就会替你做到最好。 谢濯玉睁着眼对上了晏沉的眼,在那双黑瞳里读到了这句话。 主动的轻吻在下一秒落到了晏沉的嘴边,是最好的嘉奖。 **** 晏沉与谢濯玉来到雁回城的第五日清晨,岐山的迷雾终于全部消散——这意味着,守剑之阵已经彻底失效。 雁回城的人向岐山方向望去,可以隐约看见缥缈云海中的剑影。 这一潭平静了许久的水终于沸腾,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奔向了仙剑所在之地。 有人想瞧热闹顺带捞点好处,有人对仙剑势在必得。 进入万仞山脉后,一众修者很快就发觉不对劲。 先是有人走着走着突然就与同伴失散,有人兜兜转转走了许久回到原地,后是夜里许多人遭到未知的袭击,求救讯息不断传出。 但等他们的同伴好不容易找到讯号来源时,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别说人影,连人出现的痕迹都难寻。 那消失的雾气在第二日黄昏卷土重来,却不再像之前单纯的阻挡人前进。 修士们发现,只要接触浓雾超过半个时辰,身体内的灵力就会运行滞涩。若是身处雾气浓郁之地,丹田内的灵力甚至会不断流失。 有人试着去吸收空气中的灵力,却惊恐地发现体内灵力非但没有补充,反而流失得更快。 很快,一些实力不济的修者就灵力尽失,彻底变得与凡人无异。 再然后,他们就在夜里悄然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 大宗门也没有幸免。 有人提议让某些弟子先行撤出,却发现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在浓雾里。 几批派出去寻路的弟子音讯全无,没有一个回来的……他们被雾吞噬了。 原本还明争暗斗的各宗门不得不暂停争斗,联手共进,一同寻找破局之法。 很快,他们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万仞山脉的这片区域已经被不知名的力量圈成一个小型秘境。 而那力量之源,九成就是那柄仙剑。 他们若想离开,就一定要有人让仙剑认主。 后退的路已经消失,他们只能往雾气更淡的中心区域去。 等到岐山脚下时,各大宗门都折了不少精英弟子,损失惨重。而那些组队而来的散修们更是见不到了。 灵力得不到补充,甚至还在缓慢流失,用一点少一点。之后抵达山顶还有一场苦战,现在是半点都浪费不得。 他们只能放弃御剑的想法,一步一步沿着山道往上爬。半山腰过后,山道也逐渐消失,想继续往上就得紧贴峭壁走,一着不慎就是跌落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这些实力强劲留到现在的人不全都是苦修至今的,也有家世显赫养尊处优之辈,自然吃不得这种苦头。是以,漫长的队伍里不时响起了抱怨之声,越到后面越是频繁。 等到所有人登上山巅之时,又已是七日后。 岐山山巅不甚开阔,一众人所立之处往前不到百步便是云雾缭绕的悬崖。 一片怪石中,但见一柄灵气四溢的剑插在正中。周围的地尽是裂痕,想是当时仙剑自云端坠落所致。 原还聚在一起的仙门骄子不动身色地远离了身边的人,与同门站到了一块,泾渭分明。 气氛渐渐紧张起来,一股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此番出发之前,各宗高层大能经过商讨,约定不可出手。 至于仙剑归属,那便看各宗尖子的本事,能者自然夺而拥之。 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率先出手,只是悄悄打量着可能会成为自己对手的人。 今日不是宗门里的友好切磋,没有见好就收的道理。要想夺得仙剑,就得拼尽全力使尽手段。 剑拔弩张之际,却见一个握着灵鞭的金色身影突然站了出来,鞭子袭向了对面那个宗门的某个瘦弱弟子。 他这一举动如同一颗石子,咕咚一声投入湖中,彻底打破了平静。 一众人皆召出了各自的灵器,或主动或被迫参与进这场厮杀。 不多时,这片山巅已经沦为战场。所见之处皆是刀光剑影,各色灵力你来我往,几乎要将昏暗的天映亮。 从清晨到日暮,混战终将落幕。 有人根骨尽废,有人断手。有人重伤,有人丧命。 晌午过后,交手的人便只剩下青云宗与碧灵宗两派之人。 **** 傍晚时分。 沐如风狼狈坐在地上,持鞭的右手软趴趴地垂在身侧。而染了血的灵鞭已经脱手,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地上。 他眼神恨恨地盯着面前的少女,一脸不甘:“若非我手前些日子受了伤,岂会输你!” 扎着马尾的青裙少女反唇相讥:“沐如风,你就接着死鸭子嘴硬!这仙剑今日便是我师兄的,你们与我们青云宗争就是自不量力!” “青云宗都多少年没出一个厉害的剑修了,若非数百年前的那位剑仙,这第一宗的位置早该换人坐了!”沐如风翻了个白眼,声音尖锐,“你那好师兄孟朔都在化神初期停了几十年没有进益了,他也配?!他今日就是得了仙剑,来日也不会在盛典上夺得什么好名次,浪费!” “你!”少女气得满面通红,手腕轻抬,剑尖直刺沐如风的手,竟是想废了他的手。 沐如风狼狈一滚堪堪避过伸手想去握鞭子,却见她迅速地出了第二剑。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柄剑突然出现挡住了她的剑,一挑一转将她打退。 “叶舒云,适可而止!”出剑之人正是林宜年。 “叶师妹,”孟朔喊住少女,轻笑着摇了摇头,“输者心有不忿,难免逞口舌之快。我们是人界第一宗,便要有些第一宗的风度,你何必与他们计较,失了身份。” “是。”叶舒云转身,满眼崇拜与钦慕地看着他。 林宜年收剑,转过身弯腰去扶沐如风,低声问他:“你的手没事吧?” 方才还伶牙俐齿讥讽叶舒云的沐如风借力站了起来,垂着头满脸懊恼:“若不是你为了救我分心,肯定不会输给那家伙……” 他还要絮絮叨叨,却在看清林宜年嘴角的血迹时突然僵住了。 下一刻,他就满脸慌乱地伸手去摸林宜年的胸口要探他的伤,声音都在抖:“师兄,你可伤得严重?该死,这地方打不开储物戒,怎么办……” “我没事,”林宜年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安慰,“是我技不如人,与你无关。” 仙剑之争,已有结果。 孟朔将剑收入识海,抬腿跨过地上躺着不知生死的一个人,快步奔向正中的那柄剑,眼里闪着亮光。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剑的灵气,这些时日一直滞涩的灵力好像都开始自发运行,被林宜年打伤之处的疼痛也在逐渐减轻。 他停下脚步,深吸了几口气压住心中紧张,伸手就要去握剑柄。 眼看着手指就要碰到剑柄之时,两道红色灵光突然出现。 一道打在了他的手臂上,一道击在他的胸口。 孟朔急退数步,艰难地稳住身形,却仍是哇的一下呕出了一大口血。 “师兄!”叶舒云的尖叫响了起来,奔到他身边扶住他的同时怒目瞪向那道灵光所在的方向,“是谁!” 第74章 气息 我的灵脉气息,在地脉里。 突然聚拢的云雾渐渐消散, 只见剑的上方空中站着两个男人。 黑衣男人身材高大,只负手站在那便已经散发着一种上位者的气势,那双黑眸锐利深邃, 让人完全不敢与之对视。 而他身侧则站着一个白衣男人,更加清瘦一些,因为戴着斗笠与白色面纱所以看不清容貌,只露出一双浅棕色的桃花眼。 分明是一双妩媚的眼睛, 偏偏又平静得没有半点情绪,像是万物都入不得那双眼。 叶舒云冷吸了一口气,在想到什么后表情变得呆滞:“不是吧……活人也能见黑白无常?” 我明明还活着啊,她恍惚地想。 在场的人都是耳力好的, 自然听清了她这话,沐如风当场呸了一声:“你脑子有病啊!” 然而当他在看清来人后, 脸色一下子黑如锅底:“是挺晦气的。” 林宜年神色戒备地拉着他后退了两步, 示意他噤声。 空气中分明没有任何东西, 他们的脚下却好似有无形的台阶。晏沉像是根本没看到在场几个人或青或白的脸色, 稳稳当当地牵着谢濯玉的手往下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其他人的心尖上, 让人绷着一根弦。 孟朔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人甚至忘记了眨眼,面色无比凝重,眼中的兴奋已经尽数被不甘取代。 该死, 就只差一点他就要得到那柄剑了! 但再不甘, 此刻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在这鬼地方呆久了人的灵力就一直往外漏,这两人却能凌空而立甚至不需御剑, 甚至化气为阶。 自登上山顶至今已经一整日,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两个人的存在,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早就在这一直隐于暗处。 更恐怖的是, 他根本窥探不到他们的境界……何等恐怖的实力! 谢濯玉才不关心这些人在想什么。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鸿雪剑。 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近在咫尺,一直没有动静的剑突然开始震颤,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嗡鸣,像是想要挣脱桎梏飞到面前人的手中。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眼,眼睛是前所未有的亮,像是星辰坠入其中。 他慢慢抬起了手,伸手握住了剑柄,缓慢却又坚定地将剑拔了出来。 剑出“鞘”的那一刻,原本变得有点微弱的灵光突然大涨,浓郁威压以谢濯玉为圆心像波浪一样往外扩散,却压得孟朔等人喘不过气。 谢濯玉凝眉不语,凭着本能随意地挥出一剑。 一道寒光闪过,磅礴剑气如汹涌浪潮,所过之处似有龙吟之声响起。 远处的巨大山石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剑痕,下一刻,那山石上部缓慢落下,砸出轰然巨响。 一剑霜寒十四州。 晏沉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濯玉,在他挥剑时恍惚觉得以前的谢濯玉又站在他面前。 那一瞬,他心跳如雷,也如那年心动。 可是下一刻他又生出些许惊慌。 眼前的谢濯玉无端地让人感觉遥远,甚至有几分不真实的虚幻感,以至于他甚至不敢抬手去碰他的肩,怕触手便是虚无。 然而下一刻,谢濯玉转过身来对上了他的眼睛,微微歪着头对他笑了出来。 眉眼弯弯,唇边还旋出了若有似无的浅浅梨涡。 澄澈的琉璃棕瞳亮晶晶的,只映出了晏沉的影子。 晏沉呼吸一窒,那颗心一下子就从云端重新落回了地上。 不是虚无,是会笑着看他、眼睛里写着喜欢的谢濯玉……是属于他的谢濯玉。 他向谢濯玉伸出手,掌心朝上。 面前的人没有半分犹豫,把空着的另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掌心,任他收紧攥住。 **** 叶舒云并不蠢,她看得出来面前这两个人实力远在她甚至是师兄之上。 她也知道异宝为无主之物,仙剑更是能者得之。 但叶大小姐这辈子顺风顺水,想要什么只需随口说一句,多的是想讨好她的人上赶着送来。只有她不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而他们拼死拼活这么久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眼看着仙剑就要属于师兄了,却让人夺了去,让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最让人气愤的是这两个人从头到尾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好像他们只是空气! 叶舒云看着那两个人转身要离去的背影,咬着牙开口道:“二位道友留步!” 晏沉顿住脚步,回头看她,表情瞬间冷漠了下来:“有事?” “这剑对我师兄很重要,”叶舒云有点不敢看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却还是挺直腰背硬着头皮开口,“你可以随便开条件,只要肯将此剑让予我们。” 与晏沉说话的同时,她悄悄看了一眼孟朔,然后又用灵音与沐如风和林宜年谈条件试图拉拢。 「他们只有两人,我们四人联手,未必就没有机会。」 「若是能夺得仙剑,我们可以重新比过一场,无论仙剑最后归属于谁,叶家都会给二位足够丰厚的酬劳。」 晏沉没有说话,目光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半晌才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森然的笑。 叶舒云咬牙踏出一步,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展示给他看:“我是东洲荻城叶家的大小姐。” 荻城叶家,东洲第一世家,纵是在整个五洲也是赫赫有名的,名列前十。 孟朔压下心头惧意,露出一个自以为温和实则僵硬的笑:“我乃青云宗清虚峰首席孟朔,二位道友若是肯相让,待我回宗后二位便是青云宗的客卿长老,是我宗的座上宾。” 晏沉瞥了他一眼,想起了什么后晃了晃与谢濯玉牵着的手,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语气调侃:“小玉,一峰首席原来有这么大的权力啊。” 谢濯玉抿着唇没有说话,视线在叶舒云和孟朔的脸上打转。陌生的面孔,他不认识。 但也很正常,毕竟几百年的时间,修道一途意外繁多,首席能换好几个。 听着晏沉这调笑的话他思索了一下,迟疑地摇了摇头。 “不仅是你的同门,甚至还是你的师弟,”晏沉笑得张狂,点评得相当不客气,“就是太蠢了,实力也很差劲。” 谢濯玉收回视线,垂眼笑了一下,然后曲肘撞了撞他的手臂:“胡说。两三百岁的化神期,也很厉害了。” 晏沉嗤笑一声,懒洋洋地扫了面前二人一眼:“不感兴趣。” 说罢便转身带着谢濯玉要离开。 孟朔和叶舒云被他们俩这态度气得脸色发青,偏头与沐如风和林宜年二人眼神交流不停。 沐如风与林宜年是见过晏沉那诡异又恐怖的异火知道他实力恐怖的,方才谢濯玉那一剑的威力他们也瞧在眼里。 但是仙剑的诱惑实在太大,再加上他们本就与晏沉有一句“碧灵宗算什么”的旧怨在前,权衡利弊良久二人还是决定搏一搏。 四个化神期联手一搏,就是高一境界的强者也不能掉以轻心。 四人眼神一定,握紧各自的本命灵武。 然而不等他们祭出杀招,脚下的山突然剧烈震颤,像是地龙翻身一般。 晏沉皱眉,当即立断搂住谢濯玉的腰飞至高空中。其他四人惊慌了一瞬,很快也顾不得节省灵力,皆御剑飞离脚下的山。 不止岐山,整个万仞山脉都在地震! 而立于高空中视野开阔,他们可以清晰地看见无数金色光柱从各处绽放而出,于空中结出阵印。 阵印完成后,地震又突然停止了。 晏沉脸上的笑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脸色极为难看。而谢濯玉的脸则惨白如纸,血色尽褪。 晏沉偏头看了看谢濯玉,不敢多停,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几个瞬息已经消失在原地。 孟朔四人惊魂未定,望着已经消隐的阵印的方向,再回过神时早就探查不到晏沉他们的气息了。 **** 永夜楼。 谢濯玉坐在晏沉怀里紧紧搂着晏沉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毫不掩藏他的依恋。 “晏沉,那里有我的,”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艰难地开口,“……我的灵脉气息,在地脉里。” 晏沉望着怀里人紧闭的双眼,捕获到他剧烈颤动的睫毛,心疼得要命。 带着安抚意味的吻落到了谢濯玉的脸侧,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后背,晏沉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我知道。” “这一片区域的地脉在万仞山脉,但先有的地脉已经枯竭。有人用,”晏沉含糊了某个词,声音愈发冷厉,“填到那当地灵,才没让这整片地方都沦为死灵地。” 谢濯玉抿着唇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话,身体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像是冻得厉害。 “那些不见的修士……”他从未觉得嗓子像现在这样干涩,以至于只说了几个字就再说不下去了。 “有了地灵,还需灵气养出地脉。”晏沉其实不太想让他知道这些阴损的事。但是谢濯玉开口了,他就不会隐瞒。 “守剑之阵的灵气不够,自然就需要别的,”他顿了顿,“所以那些人都被阵吃掉了。” 单凭人修可干不成这种事,背后有哪些人的手笔他们都心知肚明。 谢濯玉嗯了一声,突然就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一种寒意攀上脊背。 晏沉察觉到谢濯玉极力掩藏的恐惧与悲伤,更加用力地搂紧了他,恨不得把人揉进骨血。 “别怕,有我在,”晏沉轻声哄他,表情却阴鸷无比,抬起眼时眼底一片猩红,“再无人能伤你半分。” **** 一月半后,东洲浮月岛,万族盛典。 “青云宗好大的阵仗,四位老祖都来了!” “天啊,那好像是碧灵宗的扶语!她居然出关了!” “诶张师兄,你看那边,狐族竟也来了啊!嚯,当真是个个都生得娇媚,连男子都……” …… 这是浮月岛数百年来最热闹的日子,万族盛典万族来朝。 偌大的岛屿被数十位大能联手辟成一个场馆,圆形的看台围着一个巨大的台子。 看台之上又有无数房间堆成的环形塔,寻常修士根本难以看见。房间外壁的特殊晶石在金色日光下泛着寒光,好似鱼鳞。 所有得到资格来参加盛典的人陆续入座后,一个巨大的分神虚影投射在圆台之上,浑厚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浮月岛。 “诸族都已齐聚,那我宣布,万族盛典正式……” “慢着。”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他,凭空响了起来。 所有人循声仰头望去,都无比惊诧。 哪族的人胆子这么肥,来迟了还这么嚣张,甚至还打断仙界尊者的话! 天际,两个身影漫步云端,缓步行来,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第75章 禁.脔 “现在没有问月仙君了。”…… 下面看台的一众人望着来人睁大了眼, 与身边的人面面相觑后皆是一脸茫然。 这两人到底是谁啊? 而高台之上的房间里,一众举世大能却都变了脸色。 他们这些老不死的自然能认得出那墨袍男人。 晏沉与谢濯玉方至看台之上,已有一个白影从塔里疾射而出。 杀意凛冽的灵光直取晏沉面门, 清脆的厉呵同时炸响。 “血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现身于此!” 那声厉呵如一声惊雷凭空炸响,原还茫然的众修士全都又惊又惧, 瞬间就如沸腾的油一般炸开了锅。 “我没听错吧,是魔界的那个血河?!”有人惊呼出声,满脸不可置信。 “五界谁还敢顶这个名号,只有他……” 晏沉啧了一声, 袖子轻扫了一下,一道红光直接对上那道澎湃的灵光, 轻而易举地击碎它后撞上了袭击者的胸膛。 而袭向他的那个人影在下一刻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突然从空中急速坠落, 直接砸在了中心的比武台上, 在喷出一口血后生死不知。 最前排的修士耳力惊人, 清楚地听到了一阵让人浑身发痛的声音——听着像是全身的骨头尽数碎裂了。 待看清那人衣着后更是一脸骇色,甚至有人险些从座上跌下。 攻击血河的人一看就是仙界的人, 渡了雷劫的仙人肉.身之强悍绝非凡人能想象,可那人只是挥了挥袖就…… 晏沉理了理袖口,脸上的笑容未变, 落到他人眼中却阴鸷:“不欢迎本座和魔族参与此次盛典的可以一起上, 免得浪费时间。” 半晌才又有一个白影出来,却非再攻击晏沉, 而是落到地上去抱起那重伤的小仙将人带走。 整个场子一片鸦雀无声,气氛焦灼又紧张。 场中的尊者虚影脸色极其难看,在晏沉抬眼望向他时艰难地恢复了原有的威严:“魔族若要参与, 便该遵守规则……” “自然,”晏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笑容扩大了几分,却愈发森然,“只怕你们输不起。” 他作为一界之主,自是不会与人挤在看台的,也根本不管上方环塔的座次安排,牵着谢濯玉直奔最中心的某个好位置。 巧的是,那房间正属于仙界的人,甚至还刚好就是袭击晏沉那人的。 房中清醒的二人一个满脸怒色,一个表情冷若冰霜。只是再望一眼重伤的同伴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三人中实力最盛的被这魔头随意一挥袖就伤成这样,他们如何敢自不量力。 晏沉叩了叩晶石所做的外壁,未说话,表情却已有几分不耐。 权衡再三,二人还是带着重伤的同伴让出了房间。 尊者重新宣布了盛典开始后便开始宣读赛程安排,然而几乎没有人能听得进去。 表面没有声音很是安静,私下早就灵音乱传,通讯灵灯闪烁不停。众房间里的各族高层也是心思各异,都在紧急商议魔族此次搅浑水该如何应对。 各族间的比试分名额是惯例,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取消或更改了。虽然丢脸,但放眼各族,真是找不出能与晏沉交手取胜的人。 能代表各族参加盛典的哪个不是顶尖天骄,培养一个就要天材地宝无数,不管是死还是根骨尽废都是重创……若是死绝了,那怕是要灭族了。 故紧急商议后,各族都暂时放下了隔阂,一致提出了血河不得亲自参与的要求。 晏沉嗤笑一声像是早已预料,爽快答应后随手抛出一副卷轴。 卷轴被红莲火点燃,下一刻,看台正中上空就出来了一个巨大的千里传送阵,诡异红光映亮半片天空。 阵法撕出一道裂缝,约三百名魔人从其中踏出,红光消散后身形清晰,如黑鸦一般落到看台边缘。 众人满脸厌恶地望着那些修为皆不弱的魔族,眼中深处却有几分惊惧。 魔族嗜血好杀,而能修得与人族无异的魔族,实力只会恐怖得难以想象。 这一次盛典,只怕是要腥风血雨了。 **** 这是最热闹的一届万族盛典,也是最血腥的一届。 魔族修习的功法少有人熟悉,又都不相同,或暴烈或阴诡,人妖仙三界天骄对上竟少有能讨到好处的。 而且他们个个都不怕死,以进攻取代防守,出手就是杀招,更别提他们本就修为不弱。 大赛第一日就已见了血,甲乙二组更是有人直接丧了命。 **** 高层又惊又怒,又一次坐不住了。 本以为拦住晏沉出手就没事了,却没想到这群魔族恐怖如斯。 这样下去等大会结束得有不少精英都要折在这,焉有能力去拼后面的秘境。 一众人哪还顾得上所谓颜面,在又一个人被对手魔族重伤、刚抬下场就断了气后紧急要求暂停,提出新的要求——此次盛典比武不得故意致对手死亡。 晏沉像是压根没听见,枕着谢濯玉的腿慢条斯理地给他剥葡萄。 剥好后他就捏着葡萄塞进谢濯玉嘴里,声音懒洋洋的:“灵壤上种出来的葡萄,据说浇的水都是最好的灵泉,魔界那土可种不出这种好东西。” 等了许久却等出这样一句话,仿佛被当成了空气。晏沉这散漫的态度无疑激怒了其他人,一仙君当即怒斥:“血河,你少装聋作哑,若是不应便带人滚!” 晏沉浑不在意,只是笑着看谢濯玉等他评价。 谢濯玉咽了葡萄,抿着唇与他对视,下颔微微绷紧。 “甜不甜啊,”晏沉只是笑,仿佛眼下谢濯玉喜不喜欢葡萄这事比什么都大,“没吃出味我就再给你剥一个。” 谢濯玉心说这人是知道怎么气人的,无奈地笑了一下后点了头:“甜,但你还是晚点再剥吧。” 不然真又要打起来了,他想。 晏沉撑着身坐起来,微微撩起面纱飞快地亲了他一口:“嗯,是甜的。” “血河!”一道愤怒的灵音清晰传了过来,“别太过分!” 一道灵光射.了过来,在咫尺的地方散为光点,没有捍动半分晏沉设下的屏障上。 晏沉微微敛了笑,懒洋洋地抬眼瞥了瞥灵音的方向,神识探了一下。 又是仙界,虚伪的仙人。 他转过脸看谢濯玉,声音仍然轻柔,脸上的笑却已经敛了干净:“有些家伙这脸是一点也不要啊,你说是不是?” 谢濯玉眨了眨眼,轻轻点了点头。 “一个个都烦人得很,干脆都杀了吧。”他勾了勾唇角,笑得无比恶劣,说这话时的语气有几分认真,仿佛谢濯玉只要点一下头他就会出手。 他的音量不高,然而能居空塔的哪有实力弱的,又是全神贯注盯着他,自然听得一清二楚,皆变了脸色,当即戒备起来担心他突然发难。 谢濯玉歪头思索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 “小玉,你是可怜他们,”晏沉笑容未变,却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凑得很近盯着他的眼睛,“还是不要与我站一边?” “阿沉,一口吃不成胖子,”谢濯玉握着他的手腕挪开他的手指,凑过去隔着面纱亲了亲他的嘴唇,“他们又不要脸皮的,危难当头肯定会联手的。” 晏沉豁然笑了出来,搂紧谢濯玉把脸埋到他的肩上,笑得直吸气:“我方才说胡话了,小玉自然是与我一边的……啧,你再唤我一声,像方才那样。” “阿沉。”谢濯玉应声。 晏沉被这一声唤哄得浑身舒坦,捧着他的脸亲他的泪痣,被轻轻推了推后才像是想起了还有人发难。 “实力弱被打死不是天经地义,怎么也值得拿出来狗吠?”晏沉似是真切地感到困惑,问这话的语气真有几分虚心请教的意思。 只是那话却是不客气地骂了所有人。 “你!” “魔尊殿下说得有理,”一个清润的声音响了起来,“但这是所有人商议出来的要求,不得致对手死亡。当然,其他各族对魔族同样也是此理。” “你若不答应,便领人退赛!” 晏沉转身望向外面,笑容扩大了几分,但怎么瞧都阴鸷无比,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打不过不想死就认输啊,这么简单的话难不成还要我一魔头来教啊?还是说,正道‘天才’们的脑子和嘴巴都是摆设,干长了好看的?” “不认输自然不会停手啊,”他说着哂笑了一下,“我们魔族都头脑简单蠢得很,分不出对手是真伤还是对手藏拙等着反击,自然是要全力以赴到最后一刻的。” 一众人气得脸色发青,有一妖族长老性子暴躁,更是直接拍案而起。 晏沉闻声扫了过去,眼中浮起杀意:“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说得不对还是你有意见?豹子啊,怪不得胆子这么肥。” 长老身侧的另一人捕捉到那点杀意当即捏了把汗,连忙拽了拽自家长老的袖子,将人扯着坐下。 僵持过后,一众人只能咬着牙捏着鼻子受了这气,以各自的传讯手段通知参赛天骄,对上魔族以保命为上,情况不对及时认输,少争那一分。 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被重伤,有人认输晚了些许便丢了命。 幸而也非所有人都是绣花枕头,魔族也有伤亡,总算挽回了点脸。 往届盛典虽也残酷,结仇的势力对上后也会出现天骄陨落,但这一届的死伤却远超之前。 以至于到后来,一众修士都觉得空气都带着散不去的血味,有些平日养尊处优或心性不太坚定的更是噩梦连连。 赢者可得对方所携秘宝,晏沉的人赢了满盆钵,但那株万年百脉草却到最后一日都没见到。 晏沉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谢濯玉的手指玩,脸色有点难看。 又一场结束。 一个妖族少年在台上人下去后轻盈跃上高台,环抱双臂冷睨对面的妖娆魔女,突然仰起头望向晏沉的方向,声音传遍整场。 “我乃狐族嫡系重襄,以万年百脉草与我的性命为注,向问月仙君,”他顿了顿,突然嘲讽地笑了出来,“哦不对,现在没有问月仙君了,该是血河魔尊的禁.脔了。” 他抬手咬破手指,以鲜血在空中书写出战书:“天地见证,我以万年百脉草与自身性命为注,向谢濯玉发起生死血斗。” 他的话如一声惊雷,轰然炸醒了因为已经因为见多了血腥厮杀而麻木的所有修士,所有人界和妖界的大能也俱是惊得做不出表情。 那话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听得分明,只是组合在一起却让人脑子转不过来了。 什么问月仙君?血河魔尊的禁.脔? 这二者怎么可能会联系到一起! 第76章 舍不得 “我第一次这样爱一个人,你怎…… 三百多岁就成功渡劫飞升, 飞升后不到百年便成为这三千年来勘破无情剑道第一人,被封为“问月仙君”。 除了彻头彻尾的凡人,五界中无人不知问月这一惊世天才。 传奇事迹流传各界的同时, 问月仙君与血河魔君是宿敌一事更是人尽皆知。 三百多年前那场仙魔大战牵连了人界与妖界,原为龙族九皇子后堕入修罗道的血河魔君更是实力强劲得无人能与其争锋。 年轻小辈虽未见过,但各种书册都记录了当年那场大战,在大战下活下来的长者也记得清楚。 犹记得当年百万魔军势如破竹, 越界后不久就占了仙界外域,血河魔君更是杀神附体,连斩七八名仙君直逼中庭,大有要一统各界的威势。 仙界自是不会坐以待毙。 实力高深的天戈仙君出手, 势要将血河截杀在中庭之外。 二人缠斗数日,打得昏天地暗。可最后的结局实在出乎意料, 天戈君竟然败了, 还败得很惨!若非危难关头他舍弃肉身及时施用了上古秘术, 又用了半神器, 只怕要与之前的那些仙君落得一个当场陨落神魂破碎的下场。 败讯一经传出,人界与妖界的大能都心神一震, 只觉得天地在那一刻突然暗了下来。 这天戈君已是仙界实力最强的仙君,更有“战神”之美名。实力在他之上的便只有天尊了。 大战开始前被轻视的魔龙,实力竟已强到要请动天尊的地步。所有人心底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若是天尊也……那到时候, 魔族当真要骑到所有人头上,五界都要被这魔头掌控了! 危难之时, 人心惶惶,仙界高层正要咬牙去请天尊之时就突然得了灵旨。 闭关了二十年的谢濯玉出关了,将迎战血河魔君。 饶是相信天尊不会出错, 许多仙人也对此战不抱希望,妖界有几族更是在得了讯息后直接向魔君递了投诚状。 再天才又如何,连天戈君都败了,一未封君的小仙只怕是撑不过十招就会陨落。许多人都这么想。 但又一次出乎了所有人意料,谢濯玉非但没有很快败下阵来,反而与魔君打得你来我往。 那一战简直让天地都要变色,二人交手的余威摧毁了方圆数千里,从中庭打到了极北之境。 一日后,一路杀得势不可挡的魔君竟然败了,甚至化回龙身,从云端直坠冥海,生死不知。 一场浩劫由此结束,谢濯玉的胜利为仙界在接下来的和谈赢得了极大的主动权。 此后三百多年,魔界也一直安分地没再作乱,各界才过上了安稳日子。 那一战之后,血河魔君与新封的问月仙君是不死不休的宿敌就此传开,很快就深入人心。 一众人都为这场对战的结局惊愕不已,议论纷纷。 很快便有人悟了,提出了一个不可置信却又确实让人信服的理由——这位天才闭关二十年,勘破了无情剑道,已至臻境。 世间道法万千,独无情剑道最近天道,所以也被称为道法之首。 古籍曾有记载,无情剑道修至臻境,便可一剑斩山河,一力敌万钧。所以谢濯玉最终战胜了那魔头。 此道崎岖困厄,数千年来修此道之人无数,无数人倒在中途。 很多人可能终其一生也只能在剑意一境停留,能破至剑心境便是佼佼者,连臻境的门槛影子都瞧不着。 而现在,有人勘破了无情剑道……甚至不足千岁! 说出去谁能相信,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所有人除了感叹此乃天道偏爱的神才,再说不出质疑的话。 现在,重襄竟然说,问月仙君是血河的禁.脔!? 问月若与血河站到了一边,那岂不是…… 一众人变了脸色,仙界的人脸色尤其难看。 然而未等仙界之人发难,一位青云宗的年轻修者已经愤怒地拍案而起,拔剑直指重襄:“问月仙君与血河魔头是宿敌之事五界皆知,你个妖族信口雌黄说出这种污秽之语,也不怕遭天谴!” 重襄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只是面色讥讽地望着空中晏沉打向他的灵光。 他早有预料,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的同时飞快掷出一面镜子挡住紧随其后而来的红莲火焰。 镜子只挡了红莲火一下就化为齑粉,然而这一点时间已经足够。 一道玄雷自空中劈在那张生死血斗的挑战书上,让血书金光大作。 谢濯玉与重襄的名字浮在空中,很快就化为两个血色纹印,一个落到了重襄的额头,一个飞向了空塔之上蹿进了某个房间。 ——以命为注的生死血斗若不在十秒内拒绝,便是默认接受,血斗双方皆会被印上纹印,直到血斗结束出结果才会消失。 一众人看得分明,那纹印的去向确实是魔头所在的房间。 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无数人惊愕又茫然,一时间都说不出话了。 偌大的场馆里一片鸦雀无声的死寂。 晏沉的眼瞳在纹印落到谢濯玉额上时就变为耀眼的灿金色,龙鳞爬上大半张脸,方才抛在手里玩的木偶玩具已经被捏得粉碎。 谢濯玉微微睁圆了眼抬手去摸额上微微发烫的纹印,表情仍有几分茫然,就见身边的晏沉出了房间。 他浮空而立,手缓缓抬了起来,几个眨眼的瞬间,由火凝成的红莲火已经出现在掌心,悠悠转着,带着毁灭的气息。 谢濯玉这才开始慌乱,奔到门边伸手去拽晏沉的衣袖:“不可以!” 血斗由天地见证,接受后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在结果出来前任何人敢出手攻击某一方都会被视为意图阻挠血斗,将受到同等伤害的天罚。 火莲一出,重襄会被烧得神魂俱灭,晏沉也逃不掉! 晏沉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应,只是目光森然地盯着重襄:“你自刎认输,否则今日便是狐族的灭族之日。” 重襄咧嘴笑得一脸恶劣,语气轻蔑:“他们的死活我才不在乎。问月实力强劲,杀我就跟碾死只蚂蚁一样简单,你在担心什么?你想杀我,便试试。” “不知死活。”晏沉目光一暗,手心里的红色火莲悠悠飘起脱离掌心。 “阿沉!”谢濯玉惊得魂飞魄散,当即便扑出去要用手抓去抓火莲。 晏沉一把搂住他腰的同时在他脚下凝出无形台阶没让他掉下去,而那火莲在撞上谢濯玉的最后一刻又回到了他的手心。 结界瞬间展开将他们笼罩,阻隔了所有人的感知。 “你别冲动。”谢濯玉声音干涩,细听还有几分抖,满脸后怕,“你把他烧没了,你也会死的。” 晏沉没有看他,下颔绷得很紧,额头青筋直跳,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若是杀了重襄他也会受到天道惩罚。 可是重襄已是化神期巅峰,更有无数法器灵宝。 而修为尽失的谢濯玉没有灵力根本驱动不了大杀器的灵器灵符,不需要灵力的东西在化神期眼里只是玩具。 纵有鸿雪剑在手,晏沉也不敢让他与重襄交手。 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额心的纹印越来越烫,似是在无声催促。 谢濯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示意他带自己下去。 晏沉却没有动作,只是死死地盯着重襄,目光杀意毕露。 “晏沉,你不能杀他!”谢濯玉沉着脸陡然提高了音量,呵道。 “那你是要我看着你死吗?”晏沉终于垂眼看向谢濯玉,声音是少有的冷,“谢濯玉,你又想丢掉我是吗?” 谢濯玉抿了抿唇,在捕捉到灿金龙瞳中一闪而过的受伤后又败了下来,抬手摸了摸晏沉额头的黑色龙鳞:“你死了,我要怎么办啊。” “我死了,容乐珩便是新一任的魔君。”晏沉声音嘶哑,抬手捧住谢濯玉的脸与他额头相抵,眼神不舍却又决绝,“纵我身死,只要魔界不灭、魔族尚存一人,便无人能动你。” 明明初遇的时候是恨他入骨的人,怎么现在会说出这种话。 他到底忘记了什么,到底为什么会把一个爱他到愿意为他赴死的人忘得一干二净。 谢濯玉望着那双金瞳,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用手臂松松环上晏沉的肩又收紧,眨眼忍住泪意后才轻声开口。 “可是晏沉,我爱你啊,我不想你死啊,”他的声音比三月的江南雨还要温柔,漂亮的琉璃眼瞳里写满了深情,“我第一次这样爱一个人,你怎么舍得让我失去。” 晏沉神色动容,咬着牙要开口时却有一根纤长的食指抵上了他的嘴唇。 “我舍不得离开你,更舍不得让你失去爱的人,所以我不会死的。这一场血斗,我一定会赢,我保证。” 晏沉艰难地移开视线,他怕自己再多看一下谢濯玉那双写满爱意的、比星辰还要亮的眼睛就会忍不住妥协。 “你说过,你永远相信我的,”谢濯玉抬手将面纱解开,凑过去吻住了晏沉,“这一次也相信我吧。” “求求你了,阿沉。” 晏沉收紧了搂在他腰间的手,重重地回吻他,凶得恨不得要将他吞进肚去。 “我相信你。”他重重地喘气,答应得很无可奈何。 谢濯玉弯眼笑了出来,还未说话又听见他沉声说。 “可你知道,我是最不讲理的魔头。所以,今日你若是死了,我不仅会屠尽狐族,我还要所有人都为你殉葬。” 他撂了话,撤了方才的结界,带着谢濯玉落到了比武台上。 重襄环抱着双臂,视线在表情阴鸷的晏沉与重新戴上面具的谢濯玉之间来回打转,讥讽笑容更盛:“奴.宠也会与主人生出感情?好难看的戏。” “戴这面纱有什么用,藏头露尾是鼠辈,”他的目光停在了谢濯玉脸上,眼神怨毒,“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与这魔头厮混,今日之后便是五界皆知!” 第77章 好痛 他唤着晏沉,像是受了全世界最大…… 谢濯玉没有被激怒, 只是一脸淡漠地望着他,浑不在意重襄说的话。 晏沉倒是浑身都散发黑气,一脸阴鸷地盯着重襄, 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手背暴起可怖的青筋。 谢濯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等晏沉退到场下后才往前走了两步,语气淡淡:“开始血斗吧。” 他的话音刚落, 二人额头的血色纹印就泛起金光,下一刻偌大的比武台都被笼在一个结界里。 重襄咧嘴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紧接着手中就出现了一柄横刀。 通体黑色的刀看着很沉, 刀刃寒光凛凛、灵光隐现,一看就非凡品, 刀柄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穗子。 谢濯玉凝神, 下一刻, 泛着灵光的鸿雪剑就静静地悬在他的面前。 鸿雪剑一出, 再无人能质疑谢濯玉的身份。 他抬起手握住剑柄,与此同时, 重襄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一个眨眼的瞬间,重襄扑到了他的面前,刀锋直逼谢濯玉的脖颈。 铛—— 刀与剑相撞, 重襄攻势微滞。 而谢濯玉却一连退了数步, 然后才艰难稳住身形。 “哈哈哈……”重襄一脸得意,笑声尖锐刺耳, “你怎么变得这么废物了。” 话音方落,他已经挥刀劈砍数次,一次比一次重。 谢濯玉抬剑格挡, 接住了每一招。 刀剑碰撞声不断,金石铿锵之声尖锐。 脚下的地板有特殊禁制保护,可眼下竟有了皲裂之势,而笼罩台子的结界也在微不可觉的抖。 又一刀侧着劈来,力道大得骇人。 谢濯玉挡不回去,只能以剑身抵住刀刃,用力往外推,艰难地偏头闪避。 刀擦着脸侧过去,到底没如重襄所愿砍在他脸上。 纵是如此,凛冽刀气仍削了他鬓边散下的一缕头发。半截黑发飘落的同时,脸上的面纱也被挑落。 下一刻,一道血痕在侧脸缓缓浮现。 谢濯玉抿唇,挑起剑尖,主动进攻刺出数剑,剑影短暂逼退重襄。 招式行云流水,他的脸色却一点点白了下去。 观战的人屏息凝神,几乎在二人交手的第一下就觉出了谢濯玉的不对,眼下更是惊讶得瞪圆了眼。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接得实在吃力,完全不像个将无情剑道修至臻境的人。 若非那剑是鸿雪,谢濯玉只怕是要当场丧命。 更奇怪的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动用灵力……可生死血斗是要命的,他怎敢藏拙! 重襄只后退一步就稳住了。 他拎着刀,慢悠悠地转着手腕,看着谢濯玉的眼神像是在看垂死挣扎的猎物,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而被他直勾勾盯着的谢濯玉没有露出半分慌乱与畏惧。 他执剑而立,目光沉静,定定望着重襄,眼中闪过清冽剑光。 “重襄,你为何恨我至此?”他突然开口,问出了第一句话,“飞升前我未出过青云山,飞升后我在仙界,应当不会与妖族结怨。” “今日也是我第一次见你,”重襄脸色一沉,眼中怨毒愈深,“等你的脖子被我的刀切开时,我会告诉你答案的。” 谢濯玉拧眉,恍惚觉得那怨毒的眼神有几分眼熟,似有另一双眼瞳也曾这样看他。 未等他看清,重襄的身影再次消失。 这一次却连气息都隐匿了。 谢濯玉没有灵力,探不出他的方位,心中警惕。 狐族擅魅惑与幻境之术,重襄为狐族嫡系,自然该为其中佼佼者。 若只是刀剑比拼,他不会输。可重襄若是编出幻境,没有灵力的他就要吃大亏。 不同于猜出也不敢信的年轻天骄,众大能已经基本确信谢濯玉无法动用灵力。 妖族看好戏,仙界各怀鬼胎,人族高层大都不由自主地为他捏了把汗。 这要如何破局?所有人都想知道。 台子一侧,晏沉浑身紧绷,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 一团团红莲火焰悄无声息地从他的掌心升腾而起,飞快地凝成莲花,静静地浮于他的身后。 若有不对,拼上命他也会打碎结界,先行斩杀重襄。 谢濯玉呼出一口气,缓慢闭眼,抬手挽了个剑花。 随后向前送出手腕,刺出干脆利落的一剑。 朴实的剑招,无人说得出名字,但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那一剑带出的磅礴剑气。 与此同时,他的背后生出了一道虚渺的剑影。 重襄的刀从侧上方砍了下来,十成力的一招,正对上那道剑影。 可出人意料的是,后退的人竟是重襄。 而那虚渺剑影不仅未被砍散,反而在击退重襄的瞬间变得凝实。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仅一个眨眼的时间,那一道剑影便化为数不清的剑影。 ——目光所及,皆是剑影。 原还一脸平静的众仙界大能皆瞪圆了眼,少有地变了脸色。 旁人不认得,他们这些老不死的却不可能认不得。 犹记数百年前,问月便是以这一招重伤魔龙。 万剑齐发,众剑归一。 只一剑便足以劈山斩海,让天地变色! 谢濯玉没有睁眼,耳朵轻动,凭刀风与声音飞快地判定了重襄所在。 下一刻,行云流水的剑招倾泻而出,短短几次呼吸,已出八十一剑! 这一刻,他即鸿雪,鸿雪即他。 人剑合一,剑随心动。 重襄面色骇然,全然没有想到只能被动防守的谢濯玉竟有如此实力。 面对那铺天盖地的剑影,他克制不住地生出恐惧——只望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接不住。 眼中闪过一抹决绝,重襄不闪不避,挥刀迎去的同时催动全身灵力——就是死,他也要拉谢濯玉一起! 灵光顷刻大涨,如炸开的闪.光.弹一般瞬间笼罩了这个台子,让外界突然失去了对他们的感知。 万千剑影落下。 漫天凛冽剑光如雨一般倾泻而下,恍若数不清的天罚神雷。 龙吟声骤然响起,比之前在岐山那日更加清晰,有种直击灵魂的力量。 噗嗤—— 是刀剑刺入皮.肉又抽出的声音。 时间分秒过去,一众人瞪大了眼望着台子。 灵光与剑光终于散去,台上二人的身形重新显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谢濯玉执剑而立,雪白袖口在风停后轻轻落下。 面纱落下后,那张漂亮的脸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那张脸却没有半分血色,唯有薄唇是唯一的亮色。 明明苍白得像是透支了生机,带着若有似无的病气,却又改不了秾艳的眉眼,当真是漂亮得惊心动魄,让人移不开眼。 而与长身鹤立的谢濯玉相比,重襄可谓凄惨。 他躺在擂台中央,被一道剑影当胸贯穿。那剑影无比凝实,宛如另一柄鸿雪剑。 气息微弱,已是油尽灯枯。 那柄黑色横刀已经断裂成几截,静静地躺在他的手边。本就编得潦草的刀穗彻底散开,只剩半截,辨不出原样。 衣服是黑色的,因而看不出血迹。 谢濯玉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垂眼看着重襄,语气有几分困惑:“你输了。所以,为什么要杀我?我们从未见过,无冤无仇。” 他停住脚步之时,重襄胸口的剑影突然闪烁,倏然消失。 随后,大片大片的血涌了出来,像是大坝溃堤。 重襄不看他,只剩挣扎着往旁边爬,将手上的血在衣服上尽数擦干净后才去碰断刀刀柄。 谢濯玉静静地望着他,在看见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只是为了碰到那半截刀穗后目露困惑。 那刀穗像是给了重襄力量,以至于他攥在手心后突然有了偏过头的力气。 逆着光,又失血,重襄看不清谢濯玉的脸,却还是睁大了眼看谢濯玉。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眼中没有了初时的讥讽,只剩不甘:“你明明已经没有灵力了,为什么还能,万剑……” “狐族擅灵术,可你的灵术拙劣。你选择了不适合你的刚烈刀法,”谢濯玉轻声开口,目光不由落到了那柄横刀上,“而我自入道以来便习剑。便是没有灵力,我也有剑在手,剑心仍在。” 重襄像是被这句“不适合”激怒了,原本已经平静的脸瞬间扭曲。 他每说一句话就有许多血从身体里跑出来,却仍要大声嘶吼,像是要反驳什么,又像是与谁对吼:“不适合又如何,我乐意!” “我没见过你,可你杀了我的孔雀,怎么算无仇!自你杀了孔雀那日起后的每一日,我都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饮血啖肉!”他的声音凄厉,“你将他一剑穿心,现在却还有脸问我……” 他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眸光突然暗了下去,嘴唇蠕动却再说不出半个字。 明明他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年,明明最后一刻只差一点他就能自爆妖丹拖谢濯玉陪葬的……对不起了,蠢孔雀,我一直都没用。 谢濯玉心神一震,头痛得快要炸开了,心脏也疼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将他一剑穿心,怎还有脸……”熟悉的质问话语,却不是重襄的声音。 谢濯玉捂住了头,面露痛苦之色,身体摇摇欲坠。 手中的剑突然重若千钧,以至于他握不住,下一刻便脱手而出,在即将砸到地上时突然消失。 变故突生,反应最快的当属晏沉。 谢濯玉支撑不住往后倒的下一秒,晏沉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稳稳地接住了他。 怀中人是前所未有的虚弱,仿佛不是刚刚那个剑出寒山如剑仙临世的人。 晏沉脸色凝重,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空塔各房间中,一众大能面面相觑,都已站了起来。 虽不知缘由,可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问月对血河绝非重襄所言的脔.宠,血河是极在意问月的。 这便是血河的软肋,若是擒了问月,他们在以后便会有巨大的主动权。 而眼下就是留下谢濯玉的最好时机。 血河是强,可他们联手,要抢一个人倒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下一刻,晏沉轻轻打了个响指。 原先浮着的红莲火聚集,凝成了一朵比擂台还大的火莲,静静浮于空塔上方。那火莲栩栩如生,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息,让人心神震荡,而修为较弱的修士更是出现神魂不稳之兆。 原本蠢蠢欲动的一些人不敢轻举妄动了。 联手固然有机会,但得有人当出头鸟。出头鸟可没好下场,他们没人愿意,便只能僵持着,眼睁睁看着晏沉带着人撕破虚空消失。 **** 万族盛典就此落下帷幕。 如重襄所说,“问月与血河厮混到一块”这一劲爆的消息不到半日就传遍了整个浮月岛。 三日后,除了素来神秘不争的冥界,此事已是四界皆知。 关注度最高也被议论的最多的自然是这对的风流艳史。 一些人都未见过他们,却将两人亲密无间、眉目传情的事说得有板有眼仿佛亲眼所见。 未过半月,各种绘声绘色描述二人颠鸾倒凤的话本就流遍书市,甚至还有带图的,尺度之大玩法之刺激超乎人想象。 除此之外,对于惊世天才问月君如今修为几何的猜测也是满天飞。 有人笃定问月已修为尽废,因而才不得不委身于宿敌,却又有人以他驭万剑杀妖狐来反驳。 一时间众说纷纭,竟使得即将开启秘境这一重头戏没多少热度。 外头满城风雨,各界高层心怀鬼胎,晏沉却全都顾不上了。 裴无心在万族盛典开始的第二日到了浮月岛,一直等着。 万年百脉草终于到手,眼下再没有比稳住谢濯玉的灵脉更重要的事情了。 晏沉带谢濯玉回到院子时,怀里的人已经陷入了昏迷。 养了这么久才养出来的一点生机全部耗尽,病气卷土重来。原本有几分红润的脸现在惨白如纸。 即使昏迷,谢濯玉的眉也紧紧皱着。 裴无心给他诊完脉,面色不是很好,往几处大穴施了针后拿着装了百脉草的玉盒就往外走。 晏沉盘腿坐在床边的地上,许久才抖着手去握谢濯玉的手。 那手凉得不像个活人,更像寒玉。 晏沉呼出一口气,低下头将脸贴上他的手腕,感受到那微弱却仍存在的脉搏后,胸膛里的那颗心才像又会跳了。 安魂汤的药方是裴无心早就研究出来的,其他配药皆已寻到,只等这株最关键的万年百脉草。 一个时辰后,他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小心翼翼端着药碗的司镇。 取了针后,晏沉坐到床边,轻轻将人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接了药碗要亲自喂药。 刚喂了两勺,谢濯玉就艰难地掀开了眼皮,眼神茫然,看着就不太清醒。 鼻翼轻轻翕动,闻见了苦味的谢濯玉本能地挣扎着躲开了送到唇边的勺子,却又逃不出晏沉的怀抱。 “小玉乖”晏沉将碗拿开些许避免药洒出来,揽着他的肩把人往怀里按,“听话,喝了药才能好。” 谢濯玉抿着唇耷拉着眼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很微弱地摇头。 残损的灵脉、头还是心口,他浑身上下就没有地方是不疼的。 有外人在时不能露怯尚能强撑,眼下待在熟悉的环境里倚在晏沉怀里就变得难以忍受。 现下再让他喝一大碗闻着就熏人的苦药,简直跟服毒无异……他实在是受不了,几乎是本能地想逃。 “我让司镇去拿蜜饯和糖了,喝完了就给你甜嘴,”晏沉用下巴蹭他的头发,声音温柔得像是哄孩子,“小玉喝了药,灵脉才会好起来。” 谢濯玉似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动作顿住,在勺子再一次递到嘴边时没有再躲,乖乖地喝了。 一碗汤药喂了半个时辰才艰难地喂完,晏沉却没有半点不耐,一声又一声不知疲倦地夸着谢濯玉。 将碗递给候在一边的司镇,扶着人躺下给人掖好被子就要退开些许让裴无心来看,却在起身的时候被他揪住了袖子。 他揪得那么轻,指尖甚至没有因为用力而充血,倒是黑色的衣料衬得指尖越发的白。 晏沉顿住,眼疾手快地将他脱力的手捞进手心,单膝跪下去,主动贴近与他额头相抵。 几滴冰凉的液体滴到了他的脸上。晏沉愣了一下,在反应过来后心脏几乎要被攥爆了。 “我好痛,”微弱的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哽咽,说的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我的剑变慢了……” “握剑,手痛……阿沉……”哽咽清晰些许,泪滴从紧闭的眼缝沁出,滚过面颊。 神志不清的人呢喃着,到最后已是气音,根本听不真切。 他唤着晏沉,像是受了全世界最大的委屈。 话语锋利如刀,捅进晏沉柔软的心脏将它捅得血肉模糊。 晏沉已经喘不上气了,嗓子眼里像是塞满了烧焦的棉花,让他说不出半句话,只能闻见一股焦糊味。 “没有的事,我们小玉一直都是天下第一的剑修,”他抬手用指腹轻轻去擦那点眼泪,艰难开口的声音哑得厉害,“以后也会是,等你好起来就再也不会痛了。” **** “问月,你在愣什么呢?”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谢濯玉耳边响了起来,声音的主人说着就要来碰谢濯玉的手臂。 谢濯玉被他的声音唤回了神,本能地避开了,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微不可察的呆了一下。 这又是谁?这脸,这衣着……怎么看不像凡人,更像仙人。 谢濯玉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只是挪开视线淡淡道:“无事。” “昆仑君真是排场大,”身边的人被他躲了接触也不恼,一边喝酒一边笑嘻嘻地感叹,“为幼子摆场百岁宴,连十大妖族都请来了……你看那个,啧啧,长得真是漂亮,不愧是孔雀一族的嫡系。” “诶,不过论漂亮,自然无人比得过问月君。”他转了转手中的琉璃杯盏,看谢濯玉时的笑容有几分轻佻。 谢濯玉不恼,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孔雀一族的方向。 衣着华贵的少年,确如身边人所言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是一等一的长相。 借着看人,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大脑飞快转动思索自己的处境。 昆仑君,问月君。百岁宴,十大妖族。 他咀嚼着提取到的关键词,再不动声色地望向宴席远处缭绕的云雾和随处可见的奇花异草。 很快,他就得出了一个结论,眼前所见都是一个梦。 更准确来说,这个梦应该是真切发生过却不知怎的被他遗忘的事,是一个记忆之境。 凝神内观,但见体内的灵脉皆完好无损散发着柔柔灵光,脉中更是流淌着前所未有充裕的灵力。一呼一吸,一阵久违的轻快之感涌上心头。 谢濯玉轻呼出一口气,紧蹙眉头松开。纵使这个记忆幻境凶险,有修为的他也能全身而退。 正要垂眼之时,孔雀一族的那个漂亮少年却突然抬起了头。 谢濯玉惊了一下,以为自己看太久所以被发现了。 他掩下心头尴尬,刚要移开视线却对上了那人的眼睛。 浅绿的眼瞳在和煦日光下像发着光的漂亮宝石,抹了鳞粉的眼皮也带着淡淡的细闪。 然而这双相当漂亮的眼睛里,却在望见谢濯玉时流露出憎恶。 第78章 惊梦 “我会永远爱你,所以不管发生了…… 谢濯玉愣了一下, 却见他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 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刚刚的憎恶与杀意都只是谢濯玉的错觉。 被邀请的各族高层都入座后, 昆仑君终于携其道侣出现,二人身后跟在一个面冠如玉的小孩。 端坐于首的二人不显半分老态,如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一般,而一袭同款的白色云纹大袖让他们看着愈发有仙风道骨之意。 “感谢诸位赏脸参加犬子的百岁宴。想来大家已久等多时, 我便不再说些闲话了。”摇着折扇的昆仑君笑得风流倜傥。 “开宴。”他啪地一下合了折扇,敲了敲面前的桌案。 声音落下之时,上菜的仙侍鱼贯而入。 精致的菜肴灵气扑鼻,材料无一不是稀有珍贵的灵植灵兽所烹, 就连那盛菜的盘子都是最上等的白玉所制。 当真是奢华到极致。 下一刻,动听悦耳的仙乐悠悠响起。 仙姬献舞之后就到了众族献礼的环节。 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让人眼花缭乱, 极尽赞赏的祝福之词不绝入耳。 然而这样热闹的宴席, 谢濯玉却无动于衷。 他连筷子都不动, 滴酒不沾, 只是垂着眼,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若是别人作出如此扫兴的模样, 早就惹得主家大发雷霆要赶人了,可他是问月仙君。 要知道问月君可是出了名的清高出尘,性子冷淡到孤僻的程度, 平日也几乎不与人交往。 封君三百多年来, 他一直镇守北境,除了一些天尊指派的任务从不外出。 连仙界百年一次的群仙宴, 问月君都从未露过面,只派副使代表北境出席。 是以,今日昆仑君幼子的百岁宴他能来就已经相当出人意料, 可以说是给足面子。 昆仑君看他两眼都觉得心情舒畅面上有光,轻易地原谅了他的冷脸。 问月这家伙冷心冷肺的,怕是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笑,冷冰冰的死人脸才正常呢。 献礼的人来来回回,很快就轮到了孔雀一族。 数十件奇珍异宝里最夺眼的便是那件纯白胜雪的雀裘。 “此雀裘由雀翎所制,只取白孔雀最漂亮最完美无瑕的那根翎羽。我族以此礼……”翠色眼睛的少年祝贺的声音清润柔和,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 坐在昆仑君身侧的寿星未等他说完祝贺之语就打断了他。他的眼睛很亮,说着喜欢雀裘,视线却黏在那张漂亮精致的脸上,声音雀跃,“你叫什么名字?” 他莞尔一笑,道:“回小殿下,在下孔雀族丛临溪。” “丛临溪,你族有心,献上了让本殿很喜欢的贺礼,”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朗声道,“该赏。你想要什么,本殿一定满足。” 丛临溪神色不变,恭敬行半礼:“临溪谢殿下赏。” “今日与故人重逢,临溪心中甚喜,只是如今我与问月仙君身份悬殊,无缘共话当年。”他一边说一边转过了身,缓步走到谢濯玉桌前,伸手拎起那玉酒壶将桌上空着的两个琉璃酒盏斟满,“殿下既要赏,不若赏我与仙君对饮三杯。除此之外,临溪别无所求。” 上首的人愣住,一脸无措地去看自己的父亲。 丛临溪提出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只是对饮三杯而已,偏偏对象却是谢濯玉。那问月君与他父亲平起平坐,如何能听他的? 可是他已经把话说出去了,还说得那么决绝,现在若是反悔,他的脸往哪搁。 昆仑君也觉头痛,心说小兔崽子不省事,面上却淡笑如旧地看向谢濯玉:“问月君既与丛临溪有旧,不若便应了?” 谢濯玉抬起头,视线先落在丛临溪手中的琉璃酒盏停了两秒,又落到了那张可称绝色的脸上。 “我不喜饮酒。”他微微蹙眉,婉拒。 明明是漂亮的脸,明明是陌生的人,他却不知为何在见到的第一眼就心生抵触……也许是因为他方才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憎恶。 而现下这人站到自己面前与自己说上话后,那点抵触突然就强到不可忽视。 他不喜欢这个人,谢濯玉轻轻抿了抿唇。 话音刚落,谢濯玉就在那双翠色眼睛里捕捉到一抹冷光。 一闪而过,可他就是捉到了那难以察觉的杀意。 “仙君倒是一如当年。”丛临溪的笑容扩大,无端显出一丝妩媚,让人的视线凝住,“仙君不喜饮酒,便许我敬您三杯吧。” 说着,他便将酒盏凑到唇边,微微仰头饮尽。 琉璃酒盏不大,他喝了一杯又斟满,动作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很快就干了三杯。 手腕一转,他捏着倒过来的空酒盏往前递了一下。 谢濯玉抿唇,定定地望着他的脸,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氛围莫名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们两个身上,皆是一脸探究与好奇。 眼下这情形别说是故友重逢,更像是对峙。 孔雀族的使者已经冷汗直下,在心里叫苦不迭。他战战兢兢地深呼吸了几下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咬牙就要上前去拉走自家这被宠坏了的祖宗,向问月君赔罪。 然而变故来得更快。 丛临溪松开手将那酒盏用力摔在桌上,几道寒光闪过,直冲谢濯玉的几大要害而去。 然而那些暗器在谢濯玉轻轻挥了下袖子后便落到了桌上。 一片当啷声响起。 丛临溪像是早有预料。 他猛地扑向谢濯玉,同时将早已运转的灵力聚于妖丹处,以他为中心突然升起一种恐怖威势。 下一刻,天空中突然响起惊雷之声。 连首座的昆仑君都在这一瞬变了脸色。 大乘期巅峰自爆妖丹已是不可小觑,若再以神魂为燃料自爆,连他也要吃一壶。 “拦下他!”他厉呵出声,展开折扇掷出,神识尽数释放压向丛临溪,扯着手边的儿子飞身急退。 然而丛临溪头也不抬,甩袖丢出一个圆润白珠。 白珠浮在空中,炫彩光芒刺眼。 在座之首所有人的灵力与神识都凝住了,时间的流速似乎产生了变化。 ——定风波,无视修为差距产生压制灵域的半神器。 丛临溪的手方落到谢濯玉肩上时,一柄通体雪白的剑贯穿了他的胸口。 一剑穿心。 剑出之时,有嘹亮的龙吟声响起。 而那原本已经恐怖至极的威势突然就弱了下去,下一刻就消失了。 丛临溪倒在地上,胸口的剑回到谢濯玉手中后鲜血便争先恐后地从那个地方涌出来,随后便是口鼻与眼睛。 一股异香弥漫在空气中。 谢濯玉执剑而立,漠然地望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情。 “为何?”他淡声问道。 丛临溪仰头望着那张昳丽的脸上冷如冰霜的表情,恍惚间像是看见了神。 冷漠无情,端坐云端,高高在上地俯瞰人间。万物皆入其眼,但在神眼中,万物皆如微尘,众生皆为蝼蚁。 ——便如谢濯玉一般。 原本带着甜蜜笑容的脸已经扭曲,流露出深重的怨毒恨意。 “你将他一剑穿心的时候,也是如今日杀我这般么?”清润柔和的声音已经凄厉嘶哑,配上他的表情,宛若索命的厉鬼,“你怎有脸问我?世间再没有比你更虚伪黑心的人!晏沉……” 那个名字后的话全都消散在风中,听不真切。 谢濯玉眼睫轻颤,只见周围的人与物都渐渐模糊,丛临溪的五官也模糊了。 然而那张脸上的怨毒却依旧清晰,就如地上大片的血一样刺眼。 凄厉的话在耳边不断回响,像是某种咒语。 一剑穿心。晏沉。 我杀了他。 心口处开始细细密密地疼,疼痛很快便卷过全身灵脉,让人想要蜷缩起来。 谢濯玉在疼痛中恍惚,茫然睁大了眼,身体僵硬如石像,半点都动弹不得。 “小玉,小玉……”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呼唤突然在耳边响起。 “别怕,我在这里。” 是晏沉的声音。他活着。 谢濯玉恍惚地想,迟钝的大脑艰难地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下一刻,身上的沉重桎梏突然消失了。 谢濯玉倏地睁开了眼。 视野清晰后,他看见了晏沉。 紧蹙的眉,抿成一线的薄唇,绷紧的下颔线,怎么看都凶得很,却又带着掩藏不住的担忧与焦急。 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漆黑如墨的眼瞳一下子亮了起来。 谢濯玉眨了眨眼,仍有几分恍惚,以至于开口时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晏沉?” 这一声唤像是某个钥匙,轻轻落下时打开了某个开关。 那双眼暗了下来,愈发深邃。 下一刻,他就落入了晏沉的怀抱。 是他温暖熟悉的怀抱,带给人莫大的安全感。 晏沉的体温隔着轻薄的衣物源源不断传来,一点点积累起来,几乎让贴着的地方都觉出几分烫。 但谢濯玉在感受到这体温之后,悬着的那颗心才像又会跳了。 他抬起手臂环住晏沉的腰,将脸埋在晏沉的颈侧,许久才轻轻唤了一声阿沉,似要通过呼唤再次确认晏沉的存在。 怀里的人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带着晏沉猜不出缘由的后怕与惊惶。 他搂得那样紧,像是将所有力气都倾注于细瘦的手臂上。 晏沉突然想到了幼鸟。 尚是雏鸟的白鸟突然跌出巢穴,被雨淋透了后可怜地蜷缩在宽大的掌心,瑟瑟发抖着汲取温暖。 就像谢濯玉现在这样,蜷在他怀里与他紧紧相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脆弱与依恋。 似是因为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谢濯玉又小声地唤了一遍,这一次声音却多了几分不安。 “阿沉?”他唤完便想抬头,然而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将他按住。 安抚的吻先落到了他的发间,然后是耳侧。 晏沉的声音低沉,有几分莫名的哑,但是很让人心安:“我一直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别再哭了,”他顿了顿,像是在许诺,“我会永远爱你,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也不用怕。” 第79章 被困 他竟在此刻对谢濯玉生出了一种不…… 温热的指腹在话音落下之时蹭过了谢濯玉的脸颊。 谢濯玉这才惊觉, 原来脸上冰凉又微黏是因为自己流了很多眼泪。 他后知后觉地生出些不好意思,却又舍不得退出晏沉的怀抱,只好抿着唇装死了。 “所以, 小玉是梦见了什么才魇住了?”晏沉慢条斯理地蹭他发红的眼圈,垂眼看着他的目光很沉,“方才一直喊我,然后一下子就掉眼泪, 哄都哄不住。” “仙宴。有只孔雀要杀我。”谢濯玉仰起头,定定地望着晏沉,“他死前说,我将你一剑贯心, 杀了你。” 晏沉目光一暗,随即又笑了出声, 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掌心贴到自己颈侧, 停留片刻后又按到自己胸口。 “没死呢, 我活得好好的。” 谢濯玉感受着手下跳动的心脏, 心头一颤,半晌才很轻地应了一声。 他突然想起了与晏沉初见时, 那双眼里真切的恨意。 传言的宿敌非假,孔雀所言亦真。 记忆以梦境形式展现,是真实的过去, 即使有出入, 至少也不是全然虚假的。 谢濯玉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个回忆梦境只是一个开端,有什么封锁在逐渐解开。 也许要不了多久, 他就会想起所有。 谢濯玉抬眼,望进了晏沉带着笑的眼睛。 素来从容无畏生死的他在这一刻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几乎要喘不上气。 他想要记忆, 却又莫名恐惧。 晏沉似是察觉到他起伏的心绪,抬手捧住他的脸就亲了下来,无声地安抚着怀里的人。 **** 这算得上是晏沉最失策的一次,也是出乎他意料的翻船。 这一次开启的拂灵秘境是个上古秘境,只在数千年前开启过一次,记载寥寥。 自成一方的小世界有自己的天地规则,其中一条便是压制。对入境之人修为进行压制。 修为、神识甚至是法宝统统都会受到此方世界规则的压制,实力越强大的人受到的压制越强,其他同理。 相传拂灵神女与魔族有旧怨,所以极其厌恶魔族。 晏沉原本还嗤之以鼻,入境以后却发现……这可笑传闻九成九是真的。 ——入境的魔族所受压制是他族的数倍,而他更是直接被压到大乘期巅峰的水平。 除此之外,秘境之中险阵无数,俱能检测魔气。一经探到魔气的痕迹,便是疾风骤雨的进攻。 雪上加霜的是,人妖仙三界在觉出秘境对魔族的压制后大喜过望,迅速成立联盟组建小队,派出无数精英想把握良机绞杀晏沉与谢濯玉。 在带的人折损许多后,晏沉只能下令化整为零,带着谢濯玉四处躲。 然而追杀他们的人像是有特殊的灵器,即使甩开了没多久又会找上来,惹得晏沉也忍不住暗骂阴魂不散。 在被追了三日后,他带着谢濯玉往森林里闯,借地形布了个困阵。 谁曾想,整个森林都被一个灵阵覆盖。 晏沉布阵时不仅动用灵力,又割破手掌以血刻阵,汹涌魔气冲天而起。 这强大的灵阵平日沉寂,却对魔气无比敏感,揉不得半点沙。 冲天魔气使得阵灵躁动,灵阵迅速运作。 阵印浮现在森林中心,灵光大盛,驱散了这个日光都照不进的密林里的幽暗。 ——它要将这两个魔头传送到禁灵石室,让他们自生自灭,活活困死他们。 传送前,阵灵犹嫌不够,在传送的最后一刻对他们发动攻击。 这攻击无形无状,很是古怪。 落到谢濯玉脸上什么也没发生,只如春风拂面。 他只觉得迎面吹来了一阵风,眨了个眼,眼前的景象就从幽暗密林变成了石室。 然而攻击落到晏沉身上,却是杀机毕露。 风如刀刃,凌厉地在晏沉的肩侧割出一道恐怖血痕——若非他避得快,这血痕就要出现在他脖子上了。 而后,它便顺着伤口钻入晏沉体内,迅速地寻到了晏沉的旧伤,如跗骨之蛆一般融在骨血里。 一道灵力断痕横亘在最关键的大脉上,阻塞脉流,使得体内悠悠运转的灵力瞬间紊乱,如脱缰野马在脉中横冲直撞。 晏沉调息许久,艰难地镇压下动乱,最后却仍是受不住地吐了一大口血。 他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龙化。漆黑眼瞳转为灿金,却又因为伤黯淡了许多。 眼角、额头甚至连脖颈处都生出了许多细密黑鳞。 血丝从瞳孔之处扩散至眼眶,让不笑时本就凶的容貌看着更加阴戾,邪性十足。 谢濯玉望着枕在自己膝上狼狈的人,眼眶比兔子还红。 这时候了,他却还有心情笑:“至少现在那些家伙找不到我们了,总算可以好生歇会了。” 谢濯玉抿着唇看着他肩膀处已经止血的伤口,手悬在空中欲落不落,许久才轻轻贴上了晏沉的脸。 “没事的,”晏沉舔了舔尖利牙尖,笑着哄他,“禁灵石室而已,又不是没见过。” 禁灵阵使得石室之中的人得不到灵力补充,然而却也非毫无生机。 被困阵中之人只要对阵眼输入足够的灵力,便可以开阵出去。 晏沉虽有伤在身,但强行破阵却也不难。 真正难的是,如何让灵力全无的谢濯玉也能随他出去。 鸿雪剑出或许可行,然而晏沉却不想也不敢让谢濯玉试——纵使剑心仍在,出剑却也并非全无代价。 上一次出剑,谢濯玉燃烧了养了数月才养出来的血气。破阵所需灵力更加浩瀚,他如何敢让谢濯玉出剑。 一缕散发垂到了晏沉的脸上,轻轻扫了两下,带起若有似无的痒。 晏沉收拢思绪,入目就是谢濯玉的下巴。 白皙的,如瓷如玉,多看两眼就叫人要克制不住用手指去摸。 它的主人因为紧张与担忧紧紧绷着脸,肌肤线条流丽。 与晏沉锋利的脸部线条一比,这并不锋利的下颔便透着点可怜与荏弱。 晏沉死死地盯着他,突然就觉得伤口的疼痛转移了,身体里的血好像在一点点变热。 面上的痒转瞬即逝,却让他心尖都痒得发麻。 他竟在此刻对谢濯玉生出了一种不堪言的欲念。很不合时宜,却又无可奈何。 谢濯玉将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两圈,随意地别到耳后。 琉璃瞳里浮着点若有似无的水光,眼里是少有的犹豫。 眼睫轻颤,谢濯玉终于开口了:“这地方不能补充灵力,拖久了到时候你也会被困死的。” 晏沉愣了一下,炙热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你先出去吧。”谢濯玉的手指蹭了蹭晏沉的脸,带着掩藏不住的留恋,“等……” 刚刚还枕在他膝上有几分虚弱的晏沉在下一秒暴起。 天旋地转间,视野突然颠倒,谢濯玉被他压在身下,困在怀里。 捏在他下巴上的手指有点用力,泄露出主人此刻的恼怒。 金色龙瞳里的血丝又添了几条,看着愈发骇人。 谢濯玉抿着唇不说话,定定地望着晏沉。 眼睫抖得有点厉害,映出微红的眼皮和其下清澈的眼睛。 晏沉自作主张地在平静的眼睛里读出了几分委屈与控诉。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松了力,在看见雪白肌肤上的浅粉印子后眼里浮出懊悔:“对不起,弄疼你了。背疼不疼,磕着了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将谢濯玉拉起来按进怀里,宽大手掌贴上后背揉了两下,却又倏地停了动作。 谢濯玉轻轻推他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垂着眼一脸正色地给他讲道理:“我不是要你放弃我。你有伤在身,在这又恢复不了灵力。趁早出去养好伤,再寻从外破开石室的办法救我出来……” “我知道,”晏沉第一次打断了谢濯玉的话,褪去些许的血丝又浮了上来,“但是我不愿意。” 谢濯玉愣了一下,脸色微僵:“阿沉,你不能意气用事。” “我历秘境无数,从未听说禁灵阵有从外界击破的,”晏沉咬牙道,“更何况,这个秘境里像这样的石室成百上千,阵法传送皆随机。我出去了,就有可能找不到你。” “哪怕这个可能性只有一点点,我也不可能赌!” 谢濯玉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当然知道会有那种可能,但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将晏沉拖死在这里。 若晏沉出去后寻不到破阵之法,他会尝试剑斩阵眼来强行破阵,哪怕他可能根本撑不住那种消耗,直接死……但至少,晏沉还活着。 “我不会丢下你,有办法的。”晏沉垂下头,额头抵上他的肩侧,“我们两个人一起出去。” 说话间,他的大脑也在飞速转动。 世间功法万千,魔族又一贯不走寻常路,一定是有办法可以让他把灵力短暂地与谢濯玉共享的……或者就让这个该死的阵把他们俩认成一个人后再破阵好了。 等等!共享。同一人。 晏沉似是想到什么,原本有些黯淡的金瞳倏然亮了起来,呼吸却突然沉了下来。 “我想到了。”他侧过脸蹭了蹭谢濯玉的肩,急促的呼吸有点灼热。 “伤又在疼了吗?”谢濯玉的注意力却已经歪了,满眼担忧。 晏沉的脊背都在微微发抖,他担心晏沉的伤又疼得厉害。 下一刻,晏沉就坐直了一些,搂着他的腰将人带进怀里,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凑近谢濯玉的耳边,嘴唇轻动,极小声地与谢濯玉说话。 灼热的吐息打在耳侧,让谢濯玉觉得耳侧那块皮肤都开始发烫。 在听完晏沉的话后,这股烫便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几乎要将他的血都烧热了。 第80章 轻轻的 白玉无遮,红梅落雪。 只听一下都要让正道之人怒目而视厉声斥责的下流功法, 现在却成了他们脱困的关键。 谢濯玉微微睁圆了眼看着晏沉,嘴唇微张,表情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茫然又无措地眨了眨眼, 在发现晏沉的表情无比认真之后眼神呆滞了两秒,忍不住抬手,用力地去揉自己发烫的脸。 然而下一刻,薄红仍然在白皙的肌肤上逸散开来, 宛若胭脂沾水融开。 绯红肆无忌惮地向上、向下蔓延,先是在眼尾晕开旖旎桃色,接着又催红了拢在衣领里的细白颈子。 晏沉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袍,将其随意地搁在膝上。 神识一沉一浮, 一柄锋利短刀便在他手中出现。寒光一闪,那浮云锦的衣袖被他毫不珍惜地划破, 三两下裁出了布条。 “小玉, 闭眼。”带着笑的声音, 语气却又带着掌控的意味。 谢濯玉的大脑几乎停转, 眼下就像个小木偶,会很乖地服从所有命令。 身前的人在他闭上眼后重新凑近, 两人的距离近得谢濯玉能感受到一种人体的温度。 柔软的黑色布条就在下一刻覆上了他的眼,将所有的光阻挡。 晏沉轻轻扯了扯打在谢濯玉后脑的布结,确保它不会因为动作过大而散开。 眼前一片黑暗的感觉让谢濯玉突然就慌得要命, 覆在眼上的布条很柔软, 可他竟觉得半秒都难以忍受。 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他张了张嘴, 艰难挤出了破碎的词句:“我不想……” 我不想被蒙住眼睛,我不想看不见。 布料摩擦的声音很轻微,在寂静的石室里却响得异常清晰。更别说失去视觉后听觉的敏锐度得到了补偿一般的提高, 更是让人不会错过半点。 好一会后,几分来源于空气的冷意扑到了谢濯玉身上。 “别怕。”晏沉安抚的声音又沉又哑,温热的手落到了他的肩胛骨,“我轻轻的。” 但半个时辰后,谢濯玉还是被逼出了可怜的泣音。 …… “小仙君。” “濯玉。” 晏沉流连地亲吻着谢濯玉的耳侧软肉,嗓音沙哑却又满足,唤着一个个亲昵的称呼。 在“小玉”之后,他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突然就低了下去。 近乎是气音的,他郑重地唤道:“岁宁。” 第一声之后,晏沉就好像着了魔一般停不下来了。 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地重复,唤一下还故意重一点。 岁宁,岁岁无忧常安宁。 那是几乎要被他遗忘在记忆深海里的某个约定。 是重逢时他明明憎恨这人入骨,却又在想名字时第一个浮出脑海的。 岁宁是本来就该属于谢濯玉的礼物。 而谢岁宁则是命运馈赠与他的良缘,从来都是。 谢濯玉的手臂软趴趴地环在他肩上,随着晏沉的动作微微颤抖,泣音从喉间溢出。 细碎断续,如小奶猫在撒娇一般,叫得人心都要软化成一滩水,拒绝不了这之后的任何请求。 只有晏沉铁石心肠,嘴上又轻又柔地哄,却半分力不让,将哀求都视若无睹。 ——白鸟被囚,无处可逃。 暴雨猛浪中,谢濯玉妥协了。 “嗯……我是。”他仰起脸去亲晏沉,却又因为看不见,摸寻半天才从下巴蹭到了唇角。 素日清冷的声音跟他现在一样软,他哽咽道:“我是阿沉的岁宁。” 在他腰间摩挲的手因为这句回应突然顿住。 下一秒,暴雨又至。 晏沉最深重的欲念,所有不堪为外人所知的爱恨,在压抑数百年后终于在这一日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尽数宣泄。 白玉无遮,红梅落雪。 一室好风光,盛夏长宁。 **** 痴缠三日,谢濯玉便浑浑噩噩了三日。 浪潮起伏,欺负他的晏沉反而成了救命稻草。 所幸最后,晏沉不仅靠这个浑办法骗了阵眼,还因着那功法将伤养了个八分好。 阵一开,谢濯玉就直接往外走,不愿在那个满是暧昧味道的石室多停一秒。 从石室出来后,眼前的景象已非他们进去前的幽暗密林。 可以看出这也是在林子里,只是树比之前的高大许多,周围的灵气也更加浓郁充足,只是呼吸都会感觉浑身轻快。 日光从紧密枝叶间钻空子般挤了进来,又被叶片切割成碎片,落到地上变成了碎金子。 谢濯玉只走了不到二十步就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不敢动。 明明晏沉已经用清洁术法替他仔细清理过了,明明身上的衣服干净整洁…… 可是凉风吹过,衣物柔软的布料贴在身上,他就会无法控制地开始回忆。 让他又怕又恋的那种温热似乎仍停留不去。 脸上未褪干净的粉卷土重来,羞耻感蒸腾而起在下一刻烧着了他的脸和脖子……简直叫人难以忍受。 晏沉望着他的背影低头笑了一下,马上凑了过来。 他从后一把抱住谢濯玉,嘴唇挨蹭着就想亲他的脸。 谢濯玉难得地反应剧烈,用力挣脱他的怀抱之时甚至趔趄了一下。 饶是如此他仍然往后退了两步,与晏沉拉开距离时眼神还有几分戒备。 晏沉一脸无辜地冲他笑,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濯玉已经转身走了。 他挑了挑眉,神识在一瞬间铺开,一缕分神黏上了谢濯玉,然后才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 谢濯玉朝着若隐若现的水流声来源行去,快走了半个时辰仍未见到河流,却突然听见前方快有一人高的浓密灌木丛发出细碎的声音。 “有人来了。”晏沉倏然出现在他身边,将人护到身后,但神情还算放松。 四个人很快就从灌木丛深处出来。 是人界的修士,两男两女,着一样的淡青道袍。最强的也只有金丹巅峰,四个人都灰头土脸,看着无比狼狈。 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四个人都吓了一跳,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本命灵武,一脸戒备。 “我等乃碧灵宗的弟子,”最强的金丹期巅峰率先开口,语气倒是和缓,“敢问二位道友是?” “我和我师弟乃思月阁弟子。”晏沉轻轻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望了眼他们身后的方向,眼波一转便笑了出来,难得的和善,“南洲的新秀宗门,比不得碧灵宗底蕴深厚数百年大宗。” 金丹巅峰点了点头,倒也没有怀疑。 一来近百年南洲确实时有新起之秀,名字陌生也不奇怪,二来晏沉说这话时一脸认真,夸赞碧灵宗时也听得出来是真心实意。 此次秘境开放的名额比往年多了许多,眼前的二人看着气质不凡,若是为宗门尖子,自然是能分到那珍贵的入境名额。 至于他看不出来这二人的境界,想来是他们有什么秘法或秘宝,他们也带着呢,不足为奇。 四人皆是这么想的,虽未完全放下戒心,但还是比一开始放松了许多。 放松下来后,就开始有人动心思了。 面前他们二人都长得不错,只是站在那说话都散发着从容的气质。修为看不出来,但能入拂灵秘境的修为如何能差,便是差了点也是出身不凡,有各种灵器秘宝弥补许多。 面容更加精致的少女轻轻扯了扯金丹巅峰修士的袖子,嘴唇轻动,将声音压得很低:“师兄,我们不若带上他们,再去探一次?那秘境可是……” 金丹巅峰面色微凝,转眼一瞧便见那两个人已经在某棵巨树下坐了下来,倚靠在一起闭目养神。 他自以为隐蔽地打量了两下晏沉与谢濯玉,思索许久后又与其他三人眼神交流了一会,最后都觉得这个提议可行。 晏沉仿佛并未察觉他的打量,做出一副专注调息的模样,实则将那女孩自以为轻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更没有错过他们的眼神交流。 他在心中数到第五个数的时候,那金丹巅峰终于在他面前站定,开口邀请。 “二位道友可是不小心与主队失散?我叫王骁,若二位愿意,可以与我们同行一路。” 方才开口提议的女孩也快步走上来,随声附和:“我叫元晴。这秘境无数凶险,二位与我们结伴,之后的路便有个照应。” 晏沉慢慢地睁开眼来,未多思索很快地应了下来,表情是恰到好处的感激:“几位不愧是大宗弟子!在下与师弟自是愿意与几位同行的,便先行谢过四位照拂!” 王骁和元晴对视一眼,眼里都飞快闪过一抹心虚,但很快就以介绍身份的话掩了过去:“这是我四师弟聂风,我三师妹文心远。不知二位道友如何称呼?” “我叫晏非尘,这是我师弟谢予。”晏沉笑眯眯地回道,张口就喊了一圈道友。 王骁颔首,礼貌回了,还欲客套两句,却听晏沉已经发问。 “冒昧问一下,几位要去何处?”他顿了顿,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与师弟丢了方向罗盘,迷了方向,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这里。” 元晴倒是坦然:“此处森林便是拂灵秘境的中心区域,越往森林深处走越接近核心。” “中心区……”晏沉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摆上恰到好处的退缩和挣扎,“那岂不是各族天骄无数,竞争惨烈?我和我师弟实力只怕是……” “晏道友不必担心。我们几位也比不得那些天骄,只是因着机缘得了一张宝图,来这森林探一个洞府。”王骁笑容倒是愈发和煦了,甚至在权衡过后抛出了更加有用的信息。 “那洞府非常隐秘难寻,又有迷阵遮掩,没有宝图的人若是要找可得花费不少精力。它在核心区最边缘,那些天骄都已去往最核心的地方,我们恰好避开。”元晴接道。 “你们俩放心就好了。”不远处的聂风面露不耐,扬声道,“洞府内秘宝无数,到时候肯定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能不能走了,净停这浪费时间。” “聂师弟。”文心远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对晏沉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小聂性子急,道友勿怪。” 晏沉欣然点头,没有半分恼怒,笑盈盈,一张嘴又是不带重样的恭维,捧得四人飘飘然。 转身带路时几人对视一眼,都觉出几分愧疚,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晏沉牵着谢濯玉跟在他们身后走,在他们转过身的时候笑容尽褪。 不等谢濯玉问,他已经主动传了灵音给他解释。 「刚刚我探查了很远却没感觉到他们。金丹期敢来核心区,肯定是有宝贝在身的。跟着他们,我们便能更好地躲掉那群阴魂不散的家伙。」 「而且方才他们现身的那一刹那,我感知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息。那洞府不简单,肯定藏着好东西。」 他顿了顿,还是留了话,不想把没有定性的事情说来让人空欢喜。 方才感受到那气息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心底升起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那将会是他和谢濯玉最大的机遇! 于尸山血海里出生入死多年,晏沉还是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的。 而且既然与谢濯玉有关,那就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必须去看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拦不住 谢濯玉瞪大了眼,浅棕的瞳孔映…… 王骁四人在五日前就寻到了洞府入口。 一路行至林子深处, 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湖泊凭空而现。 那湖水清澈无比,然而湖如深潭, 一眼望不见底。 湖泊尽头则是瀑布。 瀑布自高处飞溅而下击于石上,水帘后有座石壁若隐若现,一看便知是洞府的入口。 彼时他们几个都信心百倍,自以为有了宝图便可以顺利入得洞府。 谁曾想, 御剑行至湖上时,迷雾骤起,一瞬间就团团围住了他们。 王骁四人很快冷静下来,要向外探时却发现那古怪的白雾完全拦死了他们的神识。未待他们思索更多, 体内运转的灵力就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了,运转得滞涩。 下一刻, 湖水深处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怖的引力, 让他们直接从空中往下坠。 此时几个人才迟钝地想起, 凡是秘宝必有守护者, 这洞府外也肯定会有灵阵,他们此番实在冒进。 然而此刻, 几个人灵力运转受阻,神识无法感知,俱是惊慌失措不已。 他们被困了五日才艰难脱困, 无数次险象环生。若非身上的一些灵器灵符尚能使用, 只怕是要丧命阵中。 他们带上晏沉与谢濯玉,说得好听是多两个人就多两份力。深层想法却是, 让这两人为他们探路,扫清障碍。 确实自私,但四人眼神交流后却又无声地肯定了这个方案。 家族子女众多, 嫡系庶支明争暗斗,他们四个从懂事起学到的就是要主动争抢东西,是不择手段利用来提升自己。因为出身相似所以行事风格相似,他们才得以走到今日,组成同盟,甚至得了进拂灵秘境的机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所有预想的危险都没有出现,甚至连第一次见时的瀑布都不见了。 他们御剑从湖上飞过,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尽头的石壁。 那个危险的守护灵阵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第一次来时的杀机皆是他们的幻梦。 王骁一行人面面相觑,脸色微变。 现下的境况出乎他们的意料,是好事,却又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在等着他们。 晏沉眼神微暗,自然也觉出不对。 然而已经到门口了,断然没有因为未知的危险放弃的道理。 王骁从储物灵器里摸出绘着宝图的皮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按照宝图角落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去开启石壁。 以血为墨,符纹的最后一笔画完时,眼前的石壁突然绽放出耀眼的白光。 下方的湖水好似沸腾,湖上狂风骤起。 王骁几个变了脸色,皆是无比戒备。 晏沉不动声色地握上了谢濯玉的手,低声对他说:“闭眼。” 白光过后,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 这石壁后哪是什么洞府,说是一方小世界也不为过。 入门之后的灵气陡然充裕起来,许多稀有珍贵的灵草灵矿更是随处可见,就随意地生长在路边。 王骁等人自诩在宗门里待遇不错,算是见多识广,却仍在看清眼前景象后心神震荡,然后同时眼热了起来。 实在是赚大了!他们此行的收获,只怕是要比一些天骄还要好! 晏沉的目光没有在那些灵草上停留半分,没有露出半分欣喜,神识掠出,收回时眼神一暗。 在探到视线尽头那若隐若现的似神殿一样的建筑之时,那种莫名的预感又涌上了心头,而且比之前更加强烈。 而且,那个方向有很多人,应该就是各族最顶尖的那批人。 晏沉垂眸,眼底闪过一抹寒光。 到底是金丹期,不完全是酒囊饭袋,王骁等人在回过神后很快也探出了前方有不少强大的气机。 他们很快就想明了原委。 想来,他们寻到的石壁只是这洞府的其中一个入口,核心区肯定还有其他入口。那群族中的天之骄子比他们更有本事,自然也是能寻到进来的方法。 而石壁外的瀑布消失、守护灵阵没有反应,想来便是因为已经有人踏入这个洞府。 几人皆面露挣扎,对视几眼后又突然就沉下心来。 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只是停在门口如何能甘心! 瞧这路边跟杂草一样随处可见的灵草,便可以想象洞府深处又有多少稀世秘宝。失传的功法秘籍、神兵利器、就是半神器都说不定有。 强者多又怎么样,混乱中就有机会!拼,必须拼! 王骁眼珠一转,转头对晏沉热切地笑了出来:“晏道友可愿与我们再深入?那洞府深处,秘宝无数,只是你也应当能感觉出来,强者很多。我们若是联手,机会便会更大!” 晏沉抬起眼,戴好了自己纯良无害的面具,欣喜点头道:“王道友实在无私!若没有你们,我们连进都进不来!现在王道友既有此意,在下自然不会推辞!” 王骁笑容扩大了几分:“那我们走吧。” ——一路行来,他已经看清了形势,这师兄弟二人的主心骨是晏沉。 那长得漂亮的谢予跟个哑巴似的,几乎不开口说话,对他们冷淡无比,却对师兄顺从到过头的地步。 他和其他人眼神交流了一下,便对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了。 无非是仗着美色用身体攀附宗门中更有地位和实力的弟子获取资源,不是稀罕事。知道归知道,几个人还是不自觉地对谢濯玉带上了轻视,眼下这种决策更是不问谢濯玉的意见了。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往洞府深处去,很快那神殿便在视野中出现。 走近了看,才发现那神殿竟在半空中。无数白玉台阶蜿蜒而上,好像看不见尽头。 而神殿之前的巨大空地之上,几拨归属分明的人正在对峙。 三界精英的实力本该以仙界至上,然而拂灵秘境的压制规则却把他们都扯到大乘期,反倒是对其他二界有益。 境界的差距已不再是天堑,可以靠人数弥补。可偏偏之前追杀晏沉与谢濯玉时,晏沉对人族和妖族尚有留手,对仙界的人倒是毫不客气,所以几次下来仙界折了不少人。 更要命的是,魔族横插一脚。数量虽少,却个个实力不弱。这群悍不畏死的家伙虎视眈眈,更是让其他界之人不敢轻举妄动,怕为他人做了嫁衣。 是以,四界人马分占四角,气氛无比焦灼。 王骁一行人的出现像是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似是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进来。 在瞧见是人族后,妖族与仙界都变了脸色,魔族那原本笑得娇媚的领头人在察觉到什么后也眼神微妙。 人族倒是面色缓和,领头的几个人朝王骁他们丢来眼色,示意他们快过去。 金丹期的实力确实不太够看,但是能走到这的人说明也是有本事的,有好过没有。 晏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角落的下属,拉着谢濯玉站到了人族的队列边缘。 一众人的关注很快就从他们身上挪开,终于有人率先开口,是仙界的人。 面冠如玉的白衣仙人一步踏出,声音清朗,响彻整个空地:“既然入殿的先后定不下来,那便同时进吧。” 人界修士也轻声应和:“这位仙家的提议我们觉得妥当。” “那,入殿之后呢?”跟没骨蛇一样靠在身边同伴身上的魔女娇笑出声,咄咄逼人道,“进去后再打,人死了没事,把东西打坏了就问题大了。” “所以,东西由我们先挑,不管你们如何,我仙界要分五成!” 他的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却砸起了无数喧嚣。 人界与妖界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再看仙界之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意识到他们已经认为这是在让步后皆面露怒色。 魔族坦率,有魔人直接就指着那仙破口大骂:“一开口就要五成,你们的脸比魔兽皮还厚!” 更难听又脏的话此起彼伏。 领头的人对视几眼,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人界素来有仙界下界之称,关系亲密,自然是更愿意选择对方为自己的联盟对象。而妖魔二族想与他们抗衡便只能联手。 很快,人群分散又汇流,成了两方人马的对峙。 分不清是哪方先动了手,混战拉开了序幕,一如那日在岐山争抢仙剑的各大宗门。 混战开始之时,本就站在最边缘的晏沉已经拉着谢濯玉悄悄消失,隐匿了气机躲在远处,冷眼旁观。 然而,变故总是突如其来。 有仙界的人率先祭出了恐怖杀器,直攻某大妖的要害。 ——那竟是一件天阶灵器,传说中可以打碎神魂的化神鞭。 便是现在使用之人实力稍弱,击于身上也足以重创神魂。 黑色鞭子甩动,一道道鞭气如密雨一般疾袭对方。 大妖脸色微变,也不得不祭出压箱底的宝贝。 红羽燃烧,他的身后显出一道巨大的凤凰虚影。 凤凰轻鸣,随后便吐出一口火焰——凤凰火! 火焰分散化为箭矢,对上鞭子打出的灵力。 巨大轰鸣声响起,余波震荡得有些人吐出一口鲜血。 谁也没讨得好,火焰与鞭气四溅,误伤了不少人。 而最大的那团凤凰火与最强的一道鞭影直冲谢濯玉而来,速度快得难以反应。 其上更是裹挟着一种恐怖的气息,似要将人化为湮灭。 晏沉一直戒备,早就做好了准备布好了结界,掩藏于袖中的手心也一直拖着火莲。 然而那结界却连半秒都没有就尽数破碎,晏沉丢出去的火莲只减慢了凤凰火与鞭气的速度就被打碎了。 他们飞身疾退,那两个该死的东西却更快地追了上来。 晏沉变了脸色,他拦不住! 谢濯玉瞪大了眼,浅棕的瞳孔映出了火光与鞭影。 然而,下一刻火光和鞭影都被另一个黑影挡住了。 第82章 尘境 “所以,你要早点回来,别让我等…… 他被搂住了, 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晏沉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不是馥郁的香味,更像那种风雪的气息。 谢濯玉很喜欢。 当他与晏沉拥抱的时候, 他会下意识去追随那种若隐若现的气息,然后在捉到后不自觉地弯眼笑出来,前所未有的心安涌上心头。 然而现在,任他怎么拼命去寻也寻不得。 让他安心又心软的气息好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血腥味。 谢濯玉大脑宕机,茫然地睁大了眼看着晏沉衣服上的云纹,身体却意识到什么开始剧烈颤抖。 他想仰头去看,然而晏沉在紧紧搂住他的同时另一只手死死扣在他的后脑上, 让他动弹不得。 但未等谢濯玉急切地挣扎去看,他又突然松开了手, 然后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谢濯玉从来没见晏沉的脸色那么难看过。 比新纸还白, 没有半分血色。 他伤得很重……他可能会死。 而晏沉望着脸色一下子白下去的谢濯玉, 竟还勾唇笑了一下。 然而他的插科打诨、他的安抚话语都没能说出来。 “岁宁……”他只来得及唤了个名字, 下一秒就面露痛苦地倒了下去。 谢濯玉仓皇地扑了过去想撑住他,却差点被带得一起摔下去。 漆黑的眼瞳重新变成龙特有的重瞳。是金色, 却又不是如焰一样的灿金,是前所未有的黯然。 细密的黑色龙鳞在一瞬间爬满了晏沉的脸和脖颈。 他呕出了一大口血,然后又有更多红得发黑的血从他的耳鼻里流了出来。 谢濯玉两眼一黑, 用力咬了一下舌尖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很快地摸出收在自己这的丹药。 止血的安魂的定灵的,外面千金难求的稀有灵药像糖豆子一样被他喂进晏沉嘴里。 但是没有用, 那些黑血怎么也止不住,无声地往外流,晏沉的气息也在一点点虚弱下去。 他不死心地摸出另一个玉瓶, 往掌心里倒的时候两只手都抖得厉害。 然而再捏着抵到晏沉嘴边时,晏沉却突然伸手推开了他。 谢濯玉没料到他会这样,手掌下意识撑地才没直接坐地上。 粗粝的砂石划破了他的手掌,捏在指尖的丹药掉在地上裹上尘土,辨不出本有的灵纹。 下一刻,一声龙吟响彻云霄,一条黑龙凭空出现。 ——晏沉已经彻底稳不住人形了。 谢濯玉踉跄地奔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黑龙面前。 他伸出手捧起沉重的硕大龙首搁在自己膝上,收拢手臂环住,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 “岁宁,别哭啦。”晏沉的声音带着点无奈,轻得像是能被风轻而易举地吹散,“你的眼泪好烫啊。” 视线因为泪水变得模糊,眼前像是有化不开的雾。他睁大了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淌过面颊,滴在了晏沉的脸上。 他张开嘴,却一句话说不出,只能发出凄厉的呜咽。 晏沉微弱地蹭了他一下:“你别怕,没事的,有人会护你出去。” 那你呢,那你呢。 质问堵在喉间,谢濯玉哽咽许久才艰难地开口:“可我要你。” “那我也不会死。”晏沉笑得很闷又很响。 骗人,你想骗我。 谢濯玉咬着唇流眼泪,再说不出话。 混战的人群已经停了下来,偌大的空地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们两个身上。 事到如今,又有谁能不明白他们俩的身份。 仙界的人变了脸色,很快又绽出欣喜的笑容,领头的人给了身边几个人眼色,然后转身就往晏沉的方向扑来。 再没有比眼下更适合除掉血河的时机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除了血河,问月也逃不了!他们立下如此功劳,回了仙界就能封君! 一众魔族也动作很快地就要出手拦他们,却仍是慢了一步。 然而那数柄灵气四溢的剑都被挡住了。 鸿雪在谢濯玉身后凭空出现,轻轻一晃便是数道剑影。 谢濯玉慢慢地站起了身,很缓慢地转了过来。 那双浅棕的眼睛那样静,又那样冷,像是整个极北之境不化的雪都尽数落了进去。 他静静地望着被逼退几步的几个仙人,目光没多加停留便轻飘飘地落到了他们身后的人,很快地转了一圈。 恨意与杀意翻涌又掩进冰冷里,只剩淡漠。他的眼瞳映出了许多人,却又好像谁也没看见。 然后,他抬手握住了鸿雪剑。 一道剑影在他身后浮现,很快就化为千万剑影,每一道剑影都凝实如真剑。 刹那间,天地寂静。 谢濯玉目光沉静,手腕一转便挽出一个漂亮剑花。 他轻轻往前一送。 剑气像奔涌的江潮一样势不可挡,直接贯穿了刚刚那个用出化神鞭的仙人。 “谢濯玉,你疯了!”一个白衣仙人厉声喝道,在瞥见那直接断气的仙人后一脸骇色,惊慌地后退数步。 谢濯玉抿唇不语,竖剑于身前,低声念诀。 脸上血色褪尽之时,空中的千万剑影也骤然齐声嗡鸣。 清脆的龙吟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他明白晏沉的意思,却置若罔闻。 他清楚知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是依旧做出了这个决定。 不管是燃尽心血而亡,还是杀孽过大堕入修罗道,他统统不在乎。 众人在剑影动了的时候变了脸色。 有人已经仓皇运力往外逃,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谢濯玉想要他们所有人死,为了那魔龙陪葬。 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清朗嗓音凭空炸响。 “吵死了!” 说话的人语气暴躁,像是被扰了清梦的人忍无可忍发怒:“都给我停手,安静!” 随着声音的出现,此方天地的灵力好像突然凝固了一般。 下一刻,无形的力量兜头压了下来,本已如星辰坠落的剑影停在半空中。 原先御剑在空中的人直接从剑上摔下狠狠砸在地上,站在地上的人也全部被压着跪倒在地,连腰都直不起来。 除了谢濯玉。 他还站着,腰背挺得笔直。背影单薄,却如松柏。 “你没听见我说话?!”声音再次响起,恼怒的意味更重。 谢濯玉的手垂了下去,抬起头望向了声音的方向。 神殿的某一级台阶上,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长身鹤立,沐浴在日光中,如神明一般。 谢濯玉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台阶上的人就已经消失不见。 他没有惊慌,表情依旧淡漠,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那是洞府主人的遗魂?还是守护灵? 不管是什么,今日谁也拦不了他。谢濯玉垂下眼,掩去眼里的寒光。 再掀起眼皮时,那人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面冠如玉的青年,眉眼温和,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难以想象刚刚那暴躁的怒吼出自这人。 他的目光凝在谢濯玉的脸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若有所思,眉眼间的不耐与怒火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觉起来,你都长这么大了啊。”他又看了两眼,然后慢慢地皱起了眉,似是察觉到什么。 下一刻,他便突然伸手按住了谢濯玉的肩膀。 谢濯玉冷脸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抬剑他已经收手,身形退远。 那人已经变了脸色,很低声地骂了句谢濯玉听不懂的。 “能进来这里就是造化,此间秘宝,能者得之。”他转过身,笑容无比和煦,眼底却是一片冷光,“但你们却吵醒了我。”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一瞬间冷了下来,缓慢地抬起了手:“冒犯神者,当处重罪。” 话音落下之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蓝色光点,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群。 所有人的人都怔愣地看着那些光点移不开视线,巨大的恐慌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随着手掌轻轻下压,漫天光点也悠悠飘下,落到了人的身上,没有人能躲过。 接触到光点的人很快就失去了神志,被强行拖入梦魇。 不到一炷香,这些各界的天之骄子就沦陷了,个个表情扭曲,神状痛苦。 有人以头抢地磕得头破血流,有妖族化成妖型疯狂抓挠自己……连仙人也逃不过。 一个个白色光团在他们身上出现,很快就包裹住他们。等光团消失时,地上已不见人影。 很快,所有的人消失了,只剩下许多灵武孤零零躺在地上,证明有人来过。 谢濯玉冷漠地看着,毫不关心那些人的死活。 他收回视线,收剑走回晏沉身边,慢慢地跪下去,俯身把下巴抵在龙首上。 在感受了一会好像随时都会消失的呼吸后,谢濯玉的眼泪又悄悄从紧闭的眼里跑了出来。 他出剑时想,晏沉要生他气了,肯定又要狠狠地亲他咬他了。 可是他现在抱着龙,没有得到吻,也听不到他唤自己一声。 谢濯玉活了几百年,再没有比现在更无力更绝望的时刻了。 “凤凰火乃天地至纯至净的火焰之一,可燃尽所有污秽邪魔,对付魔族最有效,”青年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谢濯玉的身侧,垂眼看着他怀里的龙,“旧伤在身,还被伤到了神魂?哈,可怜。” 谢濯玉倏然抬起头望他,琉璃眼瞳如被清水洗过:“你能掌控这里的规则,也能救他。” 在看到那些人的惨状时,谢濯玉的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想法。 而远处的神殿时好像无声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这里也许是一个神的洞府。神族早已全部陨落,那他面前的这个人,应该是某个神的遗魂。 但神的遗魂,也会比人族强大。 “如你所想那般。嗯……你可以叫我拂青。”青年似是可以看穿他的内心,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甚至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也有能力救他。” “那求求你,救救他吧,”谢濯玉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表情坚定又决绝,“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可你什么也没有。”拂青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我有剑心。”谢濯玉的眼圈一点点红了,近乎是从牙缝里逼出了后面半句话,“还有鸿雪,它非凡剑。” 拂青嗯了一声,笑容扩大了几分,带上了几分明显的恶意:“可我只是一抹神念,不需要剑心,也不需要一柄神剑。” 谢濯玉的心一下子坠了下去。 他垂着眼,眼睫颤得厉害,却说不出一句话。 丹心粉碎、灵脉破碎,神魂也有损伤……他根本就不值钱,拿不出任何东西作为筹码与拂青交换晏沉的命。 “这黑龙,对你很重要么?”拂青慢悠悠地问,语气有点好奇。 “是。”谢濯玉绷紧下巴应声,“我爱他。” “啧……”拂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和那龙,“可惜,他应该要死了。” 谢濯玉抬手去摸晏沉已经阖上的眼睛,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龙角,却发现那角上有道很浅的痕迹,像是曾断裂过。 他愣了愣,许久才呼出一口气,轻轻笑了出来:“幸好我本就活不长了。” 其实是不甘的。 他还没有想起来和晏沉的过往,还没有搞明白那些他不明白的事,他还亏欠晏沉…… 他还想与晏沉有很多很多年啊,他想过的春夏秋冬每一日都要有晏沉。 晏沉死后会入轮回。而他的神魂早已在破碎的边缘,死了就是消散,再无下一世。 他们不会没有机会再重逢了。 谢濯玉定定地望着晏沉,眼里是深深的眷恋与不舍,眼底深处藏着些不甘。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晏沉完整的龙形,比任何书里记载得都还要好。 世间再没有任何一条龙比晏沉好,比晏沉更能合他心意。 他舍不得闭眼,只好抬手微微用力地去按揉眼角。 晏沉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是让他不要哭。他不要再哭了,也不愿在生人面前那样软弱。 拂青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脆弱背影,轻叹了一口气,终于打破了沉默:“行了行了,算你运气好。” 谢濯玉动作一顿,很慢地转过头看他,抿着唇不说话,眼里却写满了希冀。 “拂灵秘境中有一个池子,是尘境的入口。”拂青笑眯眯地望着他,“所谓尘境,字面意思便是与红尘与前尘有关的秘境,入境之人会得到一次重历的机会。” “只是这秘境机缘与凶……” “刀山火海我也会去,”谢濯玉等不及他说完就坚定地打断了他,“只要您能救他。” 拂青诶了一声,被打断了也不恼:“千万年来入境者无数,成功者不过三人。” “而一旦失败,便是神魂被永困境中,一生痴傻。” 谢濯玉轻轻点头:“我知晓,但我愿意。” 拂青摸出腰间的折扇,摩挲着玉做的扇骨,轻轻敲着手心:“行。” 响指轻响,眼前的景开始模糊,下一刻谢濯玉就发现他们已经身处神殿之中。 而晏沉已经恢复成人形。 谢濯玉蹲下身握住晏沉的手,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远处看是神殿,进来了看却发现说是塔更合适。 正中空旷,边缘的玉石楼梯盘曲往上,谢濯玉仰着头看了许久也看不见塔顶。 “顺着那台阶一直往上走,你便能看见尘境入口。”拂青用扇子指了指楼梯,“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不可动用半点灵力,不可投机取巧,只能自己走上去。” “是,多谢拂青前辈指点。”谢濯玉轻轻颔首。 拂青动作顿住,哂笑了一声,往旁边的藤木躺椅上一坐,折扇唰一下展开搭在脸上,声音懒洋洋的:“准备好了就去吧。至于他,我保他不死。” 谢濯玉凝神召出鸿雪剑,轻轻地放到晏沉的手边后就要松手离开。 然而下一刻,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力气,拽得谢濯玉倒下去,差点就要砸在晏沉身上。 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晏沉死死地盯着谢濯玉,嘴唇轻动:“不许。” 意识弥留之际,谢濯玉与拂青的声音忽近忽远,然而晏沉还是捕捉到了重点。 他用尽所有力气,终于睁开了眼:“我没事,不需要他救,你别去。” 拂青听他这话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这人,怕是死了以后全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谢濯玉欣喜地望着晏沉,眼里瞬间浮起泪光,又被他迅速眨去。 他拉着晏沉的手贴到下巴,把脸埋进去轻轻蹭了蹭。 “阿沉,原来失去爱人的感觉,是心碎掉了,是粉身碎骨。” “我今日才知,我原来也这么怕痛,怕到连想一想都不愿意。” 他说着突然凑近,在晏沉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才定定地望着他。 “我像你爱我那样爱你,当然舍不得让你那样痛。”谢濯玉眉眼弯弯,笑容温软。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又那样坚定,“所以,这一次我也会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身边,谁也拦不住我。” 晏沉垂眼不看他,半晌才泄力地呼出一口气。 谢濯玉这招真是,百试不爽。 他猜对了。 晏沉永远拿谢濯玉没办法,永远会为谢濯玉的柔软妥协。 “岁宁。捱过漫长的等待最后却发现不可能再等到,那是世界上最苦的味道。我会一直等你,”晏沉用手指蹭了蹭他红得像抹了胭脂的眼尾,“所以,你要早点回来,别让我等得太久。” 谢濯玉弯着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晏沉松开他的手,视线死死黏在他的背影上,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尽头再望不见。 拂青将折扇挪开些许,露出了眼睛,半眯着眼打量了晏沉许久,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 晏沉循声望了过来与他对视,目光有几分森然。 堕魔的龙。天赋不错,年纪倒也相当。就是,怎么这么凶啊。 也就是那俩家伙都陨落了。不然,得把这家伙龙骨抽来炼器。 拂青在心里小声嘀咕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感叹。 一切缘分,皆是宿命。 他撑着头坐正些许,表情正色几分,手心拖着一个沉甸甸的黑红珠子。 折扇一合握于手中,伸出去沾了点晏沉身上的血。 以扇为笔,以血为墨,古朴的阵法在空中逐渐被绘了出来。 黑红珠子被抛起掷向阵法,下一刻,一道闪着光的裂缝就凭空出现。 “你若能成功得到龙神的传承,”拂青下巴轻抬,笑得像只狐狸,“就能去尘境中找他。也许,你会在他的尘境里有意外的收获。” 晏沉站起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走向虚空裂缝,声音有几分缥缈:“多谢。” 他愿意一直等谢濯玉。 只是,比起等待,他更想主动去寻,主动将他带回来。 第83章 初见 他只是远远望着,心跳就已经快了…… “飞升才五年就能去群仙宴, 濯玉师弟,师尊真是器重你。”面容精致的少年探着头来看谢濯玉手里的名帖,两眼发光, 语气惊叹。 谢濯玉认真看完名帖,指尖摩挲着帖子上金色的云纹,闻言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去吗?给你。” 说着就要把帖子塞到他手里。 少年瞪圆了眼,满眼惊诧地后退了两步:“给我?你不想去吗?!” 谢濯玉摇头:“不想。” 前车之鉴告诉他, 热闹的宴会不应该有他的存在,选择不去对他和其他人都好。 少年疯狂摆手,几乎要把头摇成拨浪鼓:“这名帖用特殊秘法定了你的名字,到时候要验的。况且, 我跟父亲一起。” 也是,他面前这位叫宗尧的师兄可是仙君亲子, 群仙宴的帖子他也会有。 谢濯玉的目光落回手里的名帖, 随手搁在桌子上后又拿起了书, 只是看上去心不在焉。 宗尧撑着桌子, 只当自下界飞升上来的谢濯玉初来乍到不知群仙宴的含金量:“你当这群仙宴跟那寻常小宴似的,谁都去得?这宴百年才开一次, 所有仙君都会来不说,妖界那几族都会派人来!” 谢濯玉垂着眼头都不抬一下,一声不吭, 表情没有半分动容, 仍是兴致缺缺。 “许多普通的小仙熬上千百年资历都未必能得一次机会,”宗尧看着他这样倒是有点恨铁不成钢, “这次师尊一共就得了五张名帖,按例两张给普通弟子的话,我们亲传都不够分!要论资排辈的话, 如何也轮不到你。”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主动放弃才妥,”谢濯玉翻页的手顿了一下,抬眼问他,这会神情倒是有点意动,“毕竟我资历轻境界浅,完全不够格,由我去不妥。” 宗尧一眼看出他所想,气得有点发笑。 感情他说这么多,谢濯玉只听进去了许多人想去,还是想把名额转掉。 “傻师弟,你怎么不懂!”他摇着头恨铁不成钢道,“这名帖谁送不行啊,师尊却偏点了我亲自来送,这就是想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器重你的意思。既如此,谁又敢置喙半句!” “这可是师尊用心良苦在为你铺路啊。你本就天赋极佳,这次群仙宴再得了众仙君的赏识,”宗尧说着就笑了出来,声音下意识提高了几分,咬重了最后的几个字,“他日你就能进入中域核心任职,那可是平步青云。” “而以你的天资,不出千年便能封君!到时候,连师兄我都得仰仗你,恭敬唤上一声仙君咯。”说着,他便笑嘻嘻地拱手行了个礼。 谢濯玉被他噼里啪啦一堆话说得晕头转向,后面这话更是让他窘迫不已。 他合了书,抿着唇想了一会,艰难地吐字:“多谢二师兄提点。不过进中域任职还是封君什么的,我都并未想过,还请二师兄别再打趣我了。” 宗尧笑着轻哼了一声,倒是很有眼力见,见好就收:“行了,反正名帖我按师尊说的给你送到了。你听我的,好好准备参宴便是。走了,我还约了人品茶呢,不必送!” 谢濯玉颔首:“慢走。” 望着宗尧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谢濯玉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许久才收回目光,瞥了眼那精致的名帖。 飞升之后,他拜入了南明仙君门下。 遥想当年,这南明仙君也曾是人界五洲鼎鼎有名的天才。 后天飞升的散仙无数,但能封君掌权的,放眼整个仙界的三山四境乃至中域也没几个! 他入界之地在仙界南境,所以拜见的第一个便是南明仙君。 想来这一代传奇必然高深莫测不言苟笑,谢濯玉甚至都做好了吃个下马威的准备。 谁知,南明仙君见他第一眼便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满口盛赞他天资卓越、年少有为,当场便宣布要收他为亲传弟子。 ——所以,谢濯玉甚至没见过其他仙君,便已经成了南明仙君的亲传弟子,分得了一座山头做洞府。 今日之事让谢濯玉再次感到深重的困惑。 他一直没想明白为何师尊会在见面的第一眼就收他为亲传。 能成功飞升成仙的人哪个天赋不好,在同辈中他可以称得上是优秀的天才。但在仙界,谢濯玉并不觉得自己会是举世无双的那一个。 而现在,师尊不仅将稀少的群仙宴名帖给了自己一份,甚至还亲自让行二的宗尧来送。 ——按这个来看,只已经不只是器重,完全就是偏爱。 但不管原因如何,既然让他参加群仙宴是师尊的意思,谢濯玉就必须去。 他定定地望回了手里的古籍,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翻回到原先看的地方,低下了头。 但既然参宴的都是大人物,那他这样一个普通小仙的座位肯定不会太好,大概便是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所以只要他低调行事,就能顺利混过去。 谢濯玉没有太大的野心。就像他对宗尧说的那样,他从来没想过进入中域得到核心职位还是封君掌权。 也许所有散仙都觉得那很好并为之,但那从来就不是他所求的。 **** 按惯例,群仙宴会在惊蛰后的第七日举办,一办便是七日,所以还有“七日春会”的美名。 第一日是众仙都要参与的宴饮。而之后的六日便是众仙尊和仙君的私宴,由仙尊与仙君自行决定邀请的人。 群仙宴举办的地点一直是东西南与中域轮换,这一次恰好轮到了南境。 南境的众势力商议许久,最终定下了鹤鸣仙山。 那鹤鸣山离谢濯玉的洞府并不远,乘灵舟的话只需一日就能抵达。 而谢濯玉婉拒了宗尧同行的邀请,早早就打算好了到时候自行前去。 毕竟宗尧是仙君之子,平日又广交好友,走到哪都是焦点,而谢濯玉只想将存在感压到最低。 但事违人愿,现实总有意外。 惊蛰的半月之前,他收到了师尊的通知。 将灵力注入青鸟琉璃灯,南明仙君的虚影显出。 成仙之人可以轻松地决定自己样貌,所以仙者都没有容貌难看的,上千岁的仙人也可以是面冠如玉的少年。 修剑之人往往偏爱凌厉的相貌。 南明是剑修,长相却没有半分冷感,眉眼温润又柔和,嘴角经常噙着抹笑,瞧着倒更像个灵修。 ——但单从长相来说,容貌昳丽的谢濯玉更是半点不像个剑修。 “这几日你启程来我这,届时我会带你去群仙宴。”南明说话的声音很轻,说这话时望着谢濯玉的眼神也很是柔和。 谢濯玉垂下眼,眼睫轻轻颤了两下:“弟子可以自行前往,灵舟能自行寻路,不必麻烦师尊的。” 南明笑了一声:“我本就想带你同去的,只是想着你应该有伴了。但宗尧说你拒了他的邀请,这便正好了,哪是麻烦。” “既如此,弟子明日便去找您。”谢濯玉说着便弯腰对着虚影恭敬行了一礼。 南明像是被他这话和这礼逗乐了,笑容扩大了几分:“你这孩子,知礼稳重,倒是比宗尧还有师兄的样子,该让他学学你。” 像是怕他又要行礼冒出一句“多谢师尊夸赞”,南明摆了摆手,不等谢濯玉说话就直接掐断了通讯。 谢濯玉盯着那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飞走的青鸟琉璃灯,好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 早知道该答应宗尧的,到了地找借口溜走的话,也就是路上吵一点。 **** “昆仑君携其道侣至——” “天戈君至——” 清脆响亮的报唱声接连响起,响彻整个宴场。 晏沉撑着头,眼珠子缓慢转动,四处打量了一会就兴致缺缺了。 还以为群仙宴有多不一样呢,真是没劲。 他甚至能想象接下来的场景了。 到时候这些仙人肯定一个比一个端着,与其说是宴饮,还不如说是打太极和互夸大会。 就不该信丛临溪,回头那家伙要是不老实把说好的酒给他,看他不揍哭他。 晏沉想到秋露白的滋味又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伸手去碰酒壶时却被打了一下手背。 坐在他旁边的晏灵微投来警告地一瞥。 晏沉撇了撇嘴,悻悻地收回了手。 人未齐,时未至便不得动筷或斟酒……仙界的破规矩就是多,烦死人了,晏沉恨恨地磨牙。 无聊得要命,连那报唱声都变得催眠,晏沉没多久就开始直点头。 眼看着坐姿愈发难看,他的下巴将要磕上桌子时,晏灵微掐了一把他的手臂,半点也不客气。 晏沉被掐了个激灵,坐正身子时就听见了这不太一样的报唱。 “南明仙君携亲传弟子至——” 哪有带了亲传还报唱的,这是徒弟还是儿子啊?稀奇。 好奇心起,晏沉忍不住抬眼,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下一刻,他就被那南明亲传弟子的长相恍了眼。 流云与草木在一瞬间变得模糊。 晏沉只能看见那双桃花眼了。 轻轻上挑的眼尾像小钩子似,稳稳地钩住了他的心。 原来,当真有人的长相完美诠释艳若桃李一词。 喉头轻滚,晏沉想移开视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眼尾往下落了一点。 ——那人右眼眼下有颗朱红的泪痣。 泪痣小巧玲珑,本该是不起眼的,偏生在那样白的一张脸上,让人无法忽视。 晏沉向来伶牙俐齿,能把夸人的话说出花来。但这一刻,他却是失语了。 因为所有的赞美之词都可以用来夸赞那张脸。 最后只能惊叹一声——当真是漂亮得惊心动魄。 他只是远远望着,心跳就已经快了几拍。 跟在南明仙君身侧目不直视的人似是察觉到了晏沉的目光,眼睫一抖便望了过来。 浅棕色的眼瞳里揉进了和煦日光,看着澄澈又清透,好像纯净的琥珀。 这双沉静如水的眼仿佛能洞悉一切。 但万物映入其中又都化为云烟,不能拨动他的心弦,让他动容半分。 晏沉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冲动。 他想要凑过去站到那人面前,然后在那双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最好只有他的影子,没有别的。 视线短暂接触了两三秒后,晏沉仓皇地移开了目光。 他低下头时,那人的视线也收了回去。 晏灵微从刚才起就用灵音跟晏沉说话,奈何晏沉只顾着看人,现下仍心神恍惚,完全没听进去。 “你到底听见没?”晏灵微放弃灵音,压低声音开口,“今日不许犯浑,不然你爹能抽死你!” “嗯嗯……我知道了。”晏沉心不在焉地点头敷衍,偏头看了她一眼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诶,姐,问你个事。” “快问。”晏灵微没好气道。 “南明仙君那个亲传,就是方才跟着南明进来的,你知道是谁么?”晏沉舔了舔牙尖,眯着眼笑了一下。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像是笃定晏灵微一定知道。 第84章 桃雨里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 方才, 晏灵微只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人就收回了视线。 其实她也并未见过那亲传弟子,但不妨碍她认识。 “你说的,应该就是五年前那个渡劫飞升的天才, ”她哂笑了一下,感叹道,“他好像才三百多岁。这天赋,说是五界第一天才也不为过。我想想, 嗯……应该是叫谢濯玉。” 晏沉的眼睛更加亮了:“这么厉害。那我怎么没见过他?” 他爱玩,满世界到处跑,诸多地方又数人界的五洲去得最多、待得最久。 就谢濯玉那惊人的相貌,哪怕只见过一眼他也该记得清清楚楚才是。 晏灵微蹙眉想了一下, 迟疑道:“他应该是一直待在山上,从未离开过宗门。哎, 不过人家那天赋也没必要东奔西走寻找机缘, 他那种人突破境界怕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晏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眼中的兴趣不减反增。 晏灵微皱着眉瞪了他一眼, 面生警惕:“我可再次提醒你,不许犯浑, 老实点。” 晏沉撑着头下巴轻点,懒洋洋地应声:“知道了。” 可想结交漂亮又厉害的仙人,那能叫犯浑么。 一众仙君陆续入席后便是其他得了名帖的小仙, 很快便坐满了人。 本次群仙宴办在南境, 宣布开宴的人便是在谢濯玉的师尊南明仙君。 一声清朗的“开宴”传遍整个宴厅,紧随而响的是珠玉落盘一样的渺渺仙乐。 天边突然飞来无数灵鸟, 头顶仙肴灵酿,井然有序地呈至桌上。 如晏沉所想,这确实是一场无聊透顶的宴会。 只是因为有谢濯玉的存在, 才不至于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晏沉捏着流光溢彩的酒盏把玩,似在专注欣赏那上面的花纹,实际目光已经落到了对面的人脸上。 龙族在妖界是第一大族,所以他和晏灵微虽为小辈,座次却比一些小仙的还要好。 而谢濯玉的座位正好就在他对面,与他相对。 巧得很啊,真是缘分,晏沉乐滋滋地想。 对面的人的腰背挺得笔直,坐姿端正得可以画到仪态教本上当例图。 他垂着眼听身边的人讲话,脸上没什么表情,给人冷淡疏离的感觉。 然而晏沉眯着眼偷偷看他,咂摸出些不一样的。 他怎么感觉,那人很拘谨呢。 事实上确实如此,谢濯玉的脸都已经麻了。 他身边那两个仙人是其他仙君的亲传,对这位被南明看重的新秀天才早有耳闻。 眼下坐到了他身边,二人都自觉这是一个与他打好关系的好机会,很主动地搭话攀谈。 谢濯玉垂着眼听,只在他们停下来问话时应声。 本以为这场对话很快就会因为他的不配合结束,没想到身边这两人是认识的,两个人越说越开心,笑容熟稔. 很快,两个人就斟了酒开始碰杯,还不忘带上谢濯玉。 谢濯玉不好扫兴,只好捧起酒盏跟着饮了。 喝酒只有零杯和无数杯,身边的两个人见谢濯玉喝了更觉欣喜,又给他斟满然后一通劝酒。 晏沉撑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杯又一杯地饮酒,眉毛轻轻挑了一下,越发觉得他这人有趣。 这家伙到底是酒量真厉害,还是不知道这清甜的仙酒的后劲有多大。 晏沉眯着眼瞧了一会,觉得该是第二种才对。 自由时间到了之后便可以不再拘于座位,仙君领徒弟或亲子见人攀谈敬酒,小仙也可随意走动与友叙旧。 与谢濯玉搭话的那两人对视一眼,笑着起身去寻其他人说话,这才让谢濯玉松了口气。 周围的座位陆陆续续都空了,而谢濯玉还坐在原位,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没有动筷,只是垂着头出神。 晏沉的目光太过炽热,没有半分遮掩,谢濯玉早就察觉到了。先前他还得应付那两个人,眼下却是不可忽视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定定地望向投来视线的方向。 在对上晏沉灿金的眼瞳后,他恍了一下神。 他记得书上说的,金色的眼瞳是龙的特征。 原来是这么漂亮的眼睛啊。 但愣神只有一瞬。 下一刻他就恢复了平静。 眉毛微蹙,眼神微冷,像是在无声质问为何要一直盯着他瞧。 晏沉朝他勾唇一笑,心念一动,举起手中斟得很满的酒杯轻轻晃了晃。 三杯酒,晏沉都是头一仰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然后,他将手腕一翻把酒杯倒过来,示意自己喝完了。 一开始谢濯玉以为他是在敬酒,还觉得他莫名其妙,但在他连喝了三杯后突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在敬酒,是在自罚三杯、向自己赔罪。 「还在生气啊,那我再罚三杯?」灵音突然传入灵海,带着点笑意,一听就知道是谁。 谢濯玉眼神微动,盯着金瞳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只是困惑他为何一直盯着自己看,入场的时候也在看。但其实没有生气,对杀机很敏感的他能感觉到这条龙的目光没有攻击性。 ——明明是一张秾艳的脸,可是眼睫轻颤、嘴唇紧抿着与人对视的样子又那么乖。 晏沉笑容扩大了几分,看着他这样就心痒,逗弄的点子马上冒了出来。 「他人以酒赔罪,你要回酒一杯才叫接受,这可是规矩。既已不生气,为何不喝?莫不是在撒谎,实则气在心头,回头要向你师长告一状,寻我麻烦。」 谢濯玉眼神一闪,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 他几乎没有参加过宴会,更没有人用这种方式向他赔罪,蹙眉想了一会还是无果。 但是晏沉表情很是认真,便让那话听着不像假的。 谢濯玉迟疑了一下,还是信了,端起酒杯时突然收到了师尊的传音,手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便站了起来,仰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也学着晏沉那样将杯倒了过来示意自己喝完了。 他将杯子搁回桌上,匆匆离开去寻师尊。 晏沉一直盯着他,自然没有错过他刚刚喝得太快呛了一下,有酒液顺着下颔要流到脖颈上又被手背蹭去。 走得这么急,应该是南明寻他吧,毕竟今日是个带人露脸的好机会。人情世故,到哪都一样。 望着谢濯玉的背影,晏沉想起自己那蹩脚的谎话,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明明长相艳丽得不可方物,性格却是与长相截然相反的冰冷如雪。 可是冷淡也不全然是真。那样胡扯的谎话也能哄骗他信,然后还真地回了酒。 好生矛盾的一个人……当真是有趣极了。 晏灵微的催促再次传入灵海,喊他过去。 晏沉只当没听见,哼着不成曲的调子慢悠悠地往场外晃。 想来谢濯玉一时半刻脱不开身,而且到时候应该要留在他师尊身边了。 没了在乎的人,晏沉也懒得再待了。 与其接着浪费时间看那群人作秀,不如寻个清净地方睡觉去。 **** 谢濯玉见了一圈人,喝了一圈酒。 那些仙君都赞不绝口地夸他,个个和颜悦色,没有半分架子。 他很认真地一一谢过,心底的困惑又浮了上来。 南明确实想留他在自己身边坐着,但转眼瞧见他的面色觉出他的拘束又忍不住笑,摇着头放人走了。 谢濯玉下了玉阶,望着某个空空如也的位置停住脚步,站了一会没再回自己座位。 谢濯玉只知道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不知不觉就走远了。 回过神时,眼前是一处茂盛桃林,隐有潺潺流水声从林中深处传来。 他想了一下没有停步,循着流水声往林子深处走。 鹤鸣山这带灵气充溢、气候温暖,很适宜桃花的生长。眼下正是桃花的花期,满林子的桃花已经开了,目光所见皆是粉色。 谢濯玉走了一刻多钟,终于寻到了一条蜿蜒的溪流。 那溪流边有一棵桃树,比他一路行来所见都要巨大。 挨挨挤挤缀在枝头的桃花开得无比灿烂,鲜艳欲滴,像一团团粉色的云。 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恍若下起了花雨。 谢濯玉仰着头看了一会,慢慢地走了过去,在树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静下来后,酒意便再压不住,如汹涌的浪潮一般漫了上来。 脑袋很晕,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 闭上眼不到半刻钟,谢濯玉便在酒醉中睡了过去。 呼吸缓慢平稳后,桃树的某棵粗壮树枝轻轻颤动。 下一刻,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枝上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谢濯玉面前。 ——是晏沉。 晏沉在谢濯玉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双臂交叠垫着下巴,盯着面前的人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不眨。 谢濯玉一只手曲起作枕,另一只手则搭在了自己的后颈。 他把半边脸都埋进臂弯里,只露出另外半边。 但露出来的白皙脸颊上已经铺开了酒醉的红晕,连微微上挑的眼尾也是红的,嘴唇泛着点水光。 又起风了,漫天花雨纷纷落。 一些花瓣悠悠扬扬地落到了谢濯玉乌黑的发上,有两三片则落到了他的脸上。 晏沉眼神一暗,喉头轻轻滚了一下,望着眼前这人只觉喉间突然就生出了一些渴意。 再鲜艳的桃花都不及白玉漂亮,落到他脸上,便只能是点缀。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晏沉的心底。 寂静无声,转瞬即逝,几乎要叫人以为是错觉。 鬼使神差地,晏沉伸出了手。 第85章 桃枝 那明明是最好的一枝 指尖在空中停了一瞬, 落到了谢濯玉的眼尾,又慢慢地往下滑停在了朱色泪痣上。 好嫩的脸。晏沉眯着眼,自然地联想到某种手感特别好的布料。 虽然有点意犹未尽, 但他还是很轻地摸了两下就果断地收回了手。 然而,谢濯玉仍是醒了。 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两下,薄薄的眼皮掀了上去。 浅棕的眼瞳因为酒醉染上一层薄薄水雾,更加像漂亮的琉璃石。 被闹醒的人不恼也不慌, 一点也不戒备突然出现的人,甚至没有坐起来。 他只是缓慢地眨着眼,直勾勾地盯着晏沉。 ——无端给人一种很乖的感觉。 晏沉的目光凝在他脸上,心头一动。 近了看才发现, 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 “小仙君怎么躲这里来睡觉了?”眼珠一转,晏沉勾着唇打破了寂静。 谢濯玉的眉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我不喜欢。” 他顿了一下, 不等晏沉说话又很小声地开口:“我也不是仙君。” 晏沉眼中的笑意快要满溢出来, 面上的笑却仍端得恰到正好:“小仙君面冠如玉, 长得比我见过的仙人都好看, 气质清冷出尘,担得起这仙君一称。眼下只有你我二人, 我唤一声也无人听见。” 谢濯玉抿了抿唇,露出些许不好意思。 他虽然醉得有点厉害,却仍能听明白晏沉在夸赞他。 分明早就听惯了各种溢美之词, 从面前这人嘴里说出来又感觉不一样。他的心跳都有点快, 脸也有点热……好奇怪的感觉。 是因为他喝醉了吧。 谢濯玉缓缓坐正了身子,很认真地看着晏沉:“不能这么叫。” 晏沉轻轻哼笑了一声, 面不改色地撒谎:“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该如何唤你?” 谢濯玉眨了两下眼下意识就要开口,却又很快顿住。 他与这人不是同族, 以后又不会再见面,怎么想没有交换名字的必要。 “哦,”晏沉挑了挑眉,慢慢地敛了笑,“不愿意告诉我啊。” “没有不愿意,”谢濯玉抿了抿唇,“我叫谢濯玉。” 晏沉点头,很知道得寸进尺一词怎么写:“是哪几个字呢?” 谢濯玉认真强调称呼的样子又乖又可爱,让他心痒得厉害,所以他还想接着哄人说两句。 却没想到,谢濯玉歪了歪头看了他两眼,然后慢慢地把手伸了过来,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背。 晏沉愣了一下,脑子还没转,手腕已经迅速地翻转过来,掌心朝上摊在谢濯玉面前。 下一刻,微凉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掌心。 然后,漂亮的小仙君凑近了一点,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眼皮微垂、红润的嘴唇抿在一起,又认真又乖。 点、撇、竖……他写得不是很快,好像怕写得快了会让晏沉认错一样。 谢濯玉。 好看也很好听,是寓意很好的名字,很适合他。 “好名字。”晏沉笑着夸赞,“我原想是雕琢的琢,现在想却不好。这个配得上你。” 听见这话,谢濯玉眼睛弯了一瞬。 写完玉的最后一笔后,他准备收手退开。 然而晏沉动作更快,一把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濯玉下意识就要往外挣,却没成功。 下一刻,晏沉也开始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他的掌心,也是一笔一划,就像谢濯玉方才那样。 因为名字笔画更少,所以很快就写完了。 晏、沉。念着很顺口,写出来也很好看。 谢濯玉在心里小声念了两下,还挺喜欢的。 这一次他再抽手时,晏沉就爽快地松开了。 他把手背到身后,在对上晏沉那双有点亮的灿金眼瞳时顿了一下,下一刻就移开了视线。 那双灿金的龙瞳像某种金色的火焰,灼眼又迷人,叫人多看两眼就会心生沉沦之感。而且,那双眼里盛了许多。许多他不太明白的情感,如醇香的酒一般,无声地诱惑着他去尝。 恍惚间,谢濯玉觉得自己醉得更厉害了,好像又要睡过去了。 晏沉笑眯眯地与他说了两句话,他也没听进去,只是胡乱地点头,看着心不在焉。 风过桃林,枝叶摇曳轻响,水声潺潺。而晏沉低沉的声音在其中响起时却并不吵闹,有种若隐若现的模糊和遥远,很轻松地就催起了人的倦意和醉意。 谢濯玉睡着了。 晏沉望着面色酡红的人,无声地笑了出来。 他就说啊,这酒醉人得很。 连他现在望着谢濯玉都觉得有点醉了。 心念一转,他仰起头去望旁边的巨大桃树,目光仔细地扫过开在枝头的嫩粉桃花,像是在寻找什么。 好一会后,他站了起来,飞身而起伸手就折了一根桃枝。 黑色的宽袖翻飞,他的身影像只黑鸟。 稳稳地落地,晏沉凑近又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惊动醉在梦中的人。 ——而那根他觉得是最好的桃枝正静静地躺在谢濯玉的脸侧,枝顶的桃花几乎要抵上红润的唇。 **** 梦往往是现实的折射、是回忆、更是欲.望。 众生都有梦,仙人也会做梦的。 但谢濯玉心静如水,很少做梦。 但这一日,他却做了个梦。算来,应该是百年来的第一场梦。 梦醒后就记不起梦见了什么,又梦见了谁,只记得梦里有娇艳欲滴、好似云团一样的桃花。 有低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桃花的馥郁幽香悄悄地扎根在心底被埋藏起来,直到很久以后他忘尽了前尘都没有消散。 北境极冷,娇弱的花草难以存活。 谢濯玉封君后的洞府在北境最高的那座山上,经年被不化的雪覆盖。 这样冷上加冷的环境,没有野生的桃树能活下来。 但他偏偏在自己院子里养了一棵桃树。 他设下特殊阵法、跑到南境寻特殊的灵壤与灵泉,费尽心血,只为了去养那株桃树。 其实那不是很名贵稀有的品种,开的花也跟普通的桃花一样。 但是他就是很认真地养着,一养便是三百多年,养得很好。 问月君喜欢桃花,跟他与血河是宿敌一样,是仙界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个中缘由却是无人知晓。 谢濯玉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执着。 他只是习惯了在桃树下的石椅上静静坐着,好像在等一个人。 只是习惯了在房中书案上的玉瓶里插上一根桃花枝。 枝上缀着的桃花鲜艳欲滴,团簇着如粉色的云,散发着淡淡的香。 他能盯着看上很久很久。 那明明是最好的一枝,只看一眼看知道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可他总是在凝望许久后觉得差了什么。 好像永远差一点,可是拼命去想到底差了什么却又寻不到答案。 只是会在那一瞬突然地生出巨大的悲伤,好像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什么。 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的下一瞬就碎在心底,辨不出原貌。 **** “濯玉——”又一声熟悉的呼唤传进耳中。 谢濯玉悠悠转醒,一抬眼就是宗尧的笑脸。 “第一日结束了。师尊让我带你去分给你下榻的院子。我到处找你呢,问了许多人都说没看见你,”宗尧笑嘻嘻地就要来拍他的肩,被他往旁边躲了一下,“怎么睡在这了。” “醉了,”谢濯玉揉了两下眼睛,语气很淡,如往常一样,“没事,已经醒了。” 宗尧点了两下头,又指了指桌上的桃花枝,脸上的好奇与探究转化成了然:“我就说,你怎么会折桃枝,原来是醉了。” 谢濯玉只记得自己循着水声走到了这,坐了一会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他伸手捏住花枝举起来,蹙眉看了一会,仍是没有记忆,便觉得应该就是宗尧说的那样。 喝醉了后折桃枝……谢濯玉脸有点热,垂眼看着手里的桃枝掩住眼里的不好意思。 “走吧。”他站了起来,率先往外走。 宗尧很快地跟了上来,瞅了两眼他横抱着的桃枝:“这枝我看着是开得最好的,你倒是会折。” 说着便想伸手去碰花苞。 谢濯玉下意识往边上挪了两步,手臂微微抬起挡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为自己这个反应愣住了,表情有一瞬看着很无措。 “对不起,师兄,我……”他低声诚恳道歉,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对不起。” 宗尧摆了摆手完全不放在心上,笑容不减:“难得你有在意的东西,有什么好道歉的,走了走了。” 谢濯玉点了点头,跟上了他的步伐,余光扫见粉嫩嫩的花时还是忍不住弯了眼睛。 后面的六日谢濯玉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连院门都不怎么出,更别说去拜访其他弟子搞关系。 大小私宴无数,他得了不少请帖,但是都细心措辞婉拒了。只有最后两日的两次私宴是师尊来找,他实在推不掉只能跟着去了。 而晏沉在等了两日都没撞见谢濯玉、意识到他根本不会出现在任何私宴后就离开了。 说出来倒要惹人笑,但是晏沉就是有种感觉,谢濯玉与他很有缘,群仙宴的相遇只是开始,他们以后还会产生更亲密的交集。 有缘人总会重逢,而他有预感不会等待太久。 **** 一晃半年过。 “濯玉,你一路修行至今从未离开宗门,”南明一如既往对小弟子笑得温柔和蔼,声音轻柔,“飞升又很顺利,固然是你天赋极佳的缘故,但这样也不好。” “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你缺了历练,差一道心劫未渡,不利于今后修行。” “请师尊指点。”谢濯玉垂眼行礼。 南明轻笑了一下,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发出一声细微轻响:“不必紧张,以你的心性,渡个心劫是简简单单的事。” “人界有恶蛟作乱,你的心劫也恰好便在人界。既如此,你就回一趟人界,借此机会去渡你的心劫。” “是。”谢濯玉心头一动,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很快又恢复平静,“弟子领命。” “你的性子,我不担心你会惹出乱子。只一点,仙界的人去了人界有规则压制境界,”南明沉吟道,很快又笑,“虽然应该没人打得过你,但还是得万事小心。” “若有什么不知道要注意的,便去寻你宗尧师兄。” “多谢师尊关心,弟子谨记。”谢濯玉应下,表情真诚,语气认真。 只是话语内容听着过于一板一眼,好像过于客气。 南明摇着头笑了一下,浅夸了两句便切断了联系。 虚影消失后青鸟琉璃灯变回了晶莹剔透的模样,室内恢复了寂静。 谢濯玉没有拖延的习惯,既然定下了要回人界便马上准备了起来。 当日下午他去找了宗尧,问清了诸如携带灵石份额要求一类的注意事项便定下明日出发。 装满两个小布袋的灵石和些许金银,几套换洗的衣服,再加鸿雪,他要带的只有这些。 毕竟,轻装上阵才好远行。 三日后,谢濯玉抵达了人界。 于东洲最北处落地,他便往落点附近最大的荻城去。 而一月前,晏沉来了人界,眼下便停在荻城。 命运的丝线无形难寻,悄无声息地系在二人身上。 有缘人注定要重逢。 第86章 解围 而当那人在他身侧站定的时候,他…… 荻城。 热闹喧嚣的宽阔大街上, 许多人围在某处瞧热闹。 热闹中心,但见一个白衣宽袖的修士长身玉立。 而他面前是一个老妪。 那老妪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已经洗得辨不出原色的灰白衣服,满头白发面爬皱纹, 是贫苦人特有的老态龙钟。 现在,她正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谢濯玉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方入城不到半个时辰,沿着这条街往城中心去想找个下榻的客栈,结果走着走着就被一个人撞了。 那是个小孩, 浑身脏兮兮的又低着头,辨不出男女。 他弓着腰却跑得很快,撞了谢濯玉之前还撞倒了个路边的老妪,却头也不抬、半步不停跑了。 而那老妪就倒在谢濯玉面前, 哎呀半天,像是起不来。 谢濯玉微微蹙眉回头望了一眼已经不见的身影, 倒未多想, 很自然地便弯下腰伸手将老妪扶了起来。 谁承想, 这随手一扶就扶出事了。 老妪颤颤巍巍站稳后一边向谢濯玉道谢一边去摸身上的东西, 下一秒就变了脸色,一把拽住了将要离开的谢濯玉的袖子。 “你不许走!” 谢濯玉微微侧过身去回头看她, 有点不明所以。 “你这小伙子穿得这么好,怎么还做贼偷我个老家伙的东西啊!快还给我!”老妪拽着谢濯玉的袖子不松手,扯着嗓子嚷开了。 “我没有偷你东西。”谢濯玉蹙眉, 抬手就要把袖子抽回来。 他只轻轻动了两下, 那老妪就松了手,跌撞了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打人了打人了!”那老妪在坐在地上的一瞬间叫了起来, 一边哎呦叫一边抬手抹着眼泪,“有人偷东西还要打人!我这老太婆命苦啊——” 谢濯玉抿着唇目光微冷,微微提高了音量:“我说了我没偷你东西。而且, 我没推你,是你自己摔的。” 周围的人很快闻声而来,堵了离去的路。 “你丢了什么东西啊?这道长看着不像会偷东西的人。”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别是你自己弄丢了吧。” “那是我的传家玉,方才还在身上,”老妪哭得哆嗦,话都说得磕绊,“他扶了我,我的玉就不见了,肯定就是他偷的!” “老太婆我家断粮好几日了,我五岁的小孙子又高热不退,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才打算当了那玉换钱去买米粮和药呢,那可是我家救命钱啊!”她一边哭一边调整成跪姿,对着谢濯玉就开始咚咚咚地磕头,“您行行好还给我吧,您发发善心吧!” 周围人不少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却不欲惹祸上身,皆沉默不语,只看热闹。 而有些年纪小的孩子不明所以,便向谢濯玉投向了愤怒的目光。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后面来的人听了加料的转述,皆面露异色,有好几个头脑简单之辈更是面露鄙夷。 细碎的议论声像是油烧开以后的滋滋声一样,一句不落地钻进了谢濯玉的耳中。 而周围人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像钝刀一样贴在他的身上,带来难以忍受的细密疼痛。 “他穿得不错,看着又是个修士,不像是会偷东西的人啊。” “呵,有些人就是道貌岸然,不能以外表断定。” “就是就是,修士里还有邪修呢。” “确实,听闻有些杀人不眨眼的魔修反而爱穿白衣呢。” …… 谢濯玉垂下眼睛看了两眼那哭得真情实感的老妪,心中有些许茫然。 明明他只是好心扶了个人,怎么就成了错事。 为什么周围那些人能毫无证据地就揣测他是个坏人,还自顾自地编出了那些莫须有的事情。 他强压下心头的些许酸涩,脸上表情倒是更加冷了几分,让人瞅着心里发怵,却也让一些人觉得确如自己所想。 里圈的一些人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怕他等会真的恼羞成怒动手伤人。 “哥,咱快去找巡城司吧,他回头打人就不好了。” 谢濯玉听见有人很小声地说。 他循声望去,却见是个小孩。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对上他冰冷目光的一瞬满脸警惕,慌得后退了两步又强行镇定,眼中还有些许鄙夷。 他垂下眼,突然就觉得自己犯蠢了。 他跟这些人计较什么呢,又何必在乎不相干的人如何想。 他不必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面前这老妪想要钱就给她钱好了,就当是买个教训。 谢濯玉想通之后就不愿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与这人攀扯,伸手去摸怀里的钱袋,打算摸出点银子给这老妪好让她不再纠缠。 然而变故又生。 摸出钱袋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就顿住了。 ——钱袋的颜色还是之前的黑色,但布料手感不对,掂着的重量也不对。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轻轻解开束着口的抽绳,两根手指撑开口袋。 黑色的小布袋里哪还有灵石和金银,只有不规则的石头静静躺在其中。 谢濯玉眉眼间重新染上霜色,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是那个脏兮兮的小鬼头干的!除了面前这个老妪,便只有他跟自己有接触。 想来是方才撞上的一瞬间动的手脚。 他居然被一个凡人小孩换了钱袋,纵是因为当时注意力在摔倒的老妪身上也显得荒谬。 谢濯玉攥紧了钱袋的口子,再望一眼还在嚎啕的老妪,少有地感到些许无措。 这城有禁空禁制,虽然拦不住他,但若他此刻御剑离开,那就太显眼了,只怕会引来方才那路人口中的巡城司。 谢濯玉不怕任何人,却不想惹麻烦。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僵硬焦灼,谢濯玉终于有了动作。 他垂着眼,抬手利索地摘下了头上的白玉发冠,摘冠的时候还不小心勾到了束马尾的发带。 藏青色的发带在空中打了个旋,被他捞到了掌心,没落到地上沾上尘土。乌黑顺滑的头发散了开来,如瀑一般披在身后,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柔和光晕,让人想到了价值万金的锦缎。 老妪在他摘白玉冠时就已经不再哭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白玉冠,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与渴望。 方才指着谢濯玉的手也已经不抖了,迫不及待地伸向了那一看就价值连城的白玉冠。 ——她那丢了的传家玉的价值连这白玉冠的一块边角料都赶不上! “诶,慢着!” 一个带着些许笑意的清脆少年音突然响了起来,音源的方向听着是街边的一个酒楼。 声音响起的同时,老妪那枯瘦如柴的手像是被打了一下,又缩了回去,捂着手背一脸惊魂未定。 谢濯玉循声望去,恰好看见一个人撑在窗沿上翻身跃出。 黑色的身影像一只黑鸦,被风吹起的袖是黑云。 他从三楼高的茶楼上跃出,未等一众人叹声就已经稳稳地落在人群外。 围在一起的人群自动分向两边让出一条路,一个黑衣少年气定神闲地向他走来。 一袭宽袖锦衣的少年人身形高大,五官生得俊朗,笑容灿烂得像曜日一般晃人眼。 谢濯玉只看了他两眼就收回了视线,心中无端生起几分熟悉之感,掌心也有点痒痒的,像是有人的指尖碰了上来轻轻写字。 而当那人在他身侧站定的时候,他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老妪脸色一变,瘪了瘪嘴又扯着嗓子哭嚎:“我这老太婆命真苦啊——儿子死得早,媳妇改嫁,我一个人拉扯孙子……”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见了锦衣少年眼中的警告之色。 危机感让她的哭嚎戛然而止。 “不管你有没有玉,又是怎么丢的,都不可能是他偷的。”晏沉一脸笃定,漆黑的眼瞳像是可以洞察一切。 老妪余光瞥过谢濯玉手中的白玉冠,压下心中的恐慌,伸着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谢濯玉,嘴唇哆嗦,像是哀切得说不出话来。 絮絮的议论声又开始响了起来。 谢濯玉一言不发地扫了一圈围观的人,冷冽的眼神逼得人后退了一步,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下一刻又死灰复燃。 他攥紧了手里的玉冠,正要往前迈步时,一只手却突然拦在他身前。 晏沉目不斜视,伸手把人带回身后,然后才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布袋。 他轻轻颠了颠那看着就沉甸甸的布袋,抛起又接住,清脆的碰撞声便响了起来。 束口解开,布袋里的灵石和两张卷起的票子露了出来。 “这里有一千两银票,还有十块上品灵石,你就当我买了你的玉吧。”说着,他便托着那钱袋递到了老妪面前。 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人群中带着恶意起哄的某些皆变了脸色。 一千两银子够买多少米粮和药了!一块下品灵石都能买不少灵宝,这人一出手就是十块上品!? 再好的凡玉也卖不出这个价格,更别说这家中穷得揭不开锅的老太婆有没有玉都不好说! 什么冤大头啊这是!一些眼红的人看着晏沉,只觉像看到了傻子。 谢濯玉对灵石的价值没什么概念,却也觉得让个陌生人为自己犯的蠢付账不合适。 但他刚要开口,背对着他的晏沉就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说话。 晏沉对周围人的目光浑不在意,只是盯着白发老妇,笑容扩大了几分。 那老妪显然已经动心,瘦骨嶙峋的手伸出来就要接晏沉的钱袋,却又顿在空中,目光瞥向他身后,似是在权衡是不是那白玉冠更值钱。 晏沉眼神微冷,敛了笑,沉声道:“不够?”说着,他却是要收回手。 那老妪顿时就急了,很快地伸手夺过他掌心的钱袋,一把捂进怀里生怕晏沉会反悔一般。 她绽出讨好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够的,够的,多谢公子!” 晏沉收回视线,抬眼扫了一眼围着的人群,不用开口就已经将围观的人群劝散。 然后他转过身,对上了谢濯玉有点亮晶晶的眼睛。 “谢谢你为我解围。”小仙君抿了抿唇,浅淡的笑容转瞬即逝,可是语气很认真。 第87章 同行 “海中月是天上月。” “不必谢, 举手之劳而已。”晏沉唇角勾起,故作高深道。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就僵住了。 “我叫谢濯玉, 敢问阁下是?”谢濯玉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说着话时眼中有些许困惑,“我总感觉你有些面熟。” 晏沉目光一暗,差点要气笑了。 这才几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好薄情的道子啊。 晏沉何其骄傲一个人, 哪受过这种委屈。但凡换个人,他直接沉脸离开,连个眼神都不会再给。 但偏偏是谢濯玉。 他只要望着这张姝丽的脸对上这双干净的眼,就连半句语气不好的话也说不出口。 晏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在谢濯玉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时才重新露出笑,却是不答谢濯玉的话, 而是发起了新的邀约。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不知小道长可否赏在下个面子, 与我喝两杯茶呢?”他说着便指了指旁边的茶楼, 笑容真挚无比, “有什么话,等喝了热茶慢慢说也不迟。” 谢濯玉下意识地点了头, 却又在瞥见那装修气派的茶楼时露出迟疑的表情。 “我的钱袋被人偷换了,没办法请你喝茶。”他坦然道。 “这有何妨?”晏沉笑眯眯地看他,“小道长愿意陪我喝茶, 便由我来请便是。” 他说到这份上了, 谢濯玉再说别的倒像是拒绝的托词,便颔首应了, 跟在他身后便往茶楼走。 ——况且,他也并不想拒绝面前这个人。哪怕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 谢濯玉浅啜了几口茶,缓慢眨着眼看晏沉。 晏沉将自己边上的一碟点心往他那推了推, 食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名字给他看。 “小道长这回可要记好了,”龙飞凤舞的字迹,恰如晏沉一样张扬夺目,“不能再忘记了。” 谢濯玉听着他这意味深长的话本该觉得莫名其妙,眨了眨眼却又无端生起几分心虚。 难不成,他真见过晏沉,还说过话不成? 谢濯玉快速在脑中搜寻了一圈,却是无果。 “晏沉。”他凝着那水迹,轻唤了一声。 晏沉很快地应了一声,望着他的眼中笑意满满。 无人说话,空气安静下去,却并不僵硬,反倒有种无声的情愫在二人之间流动。 晏沉在发现谢濯玉并不记得自己的气恼已经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想捉弄人的坏心……和一些不甘心。 既然不记得,那就重新认识一次好了,他想。 晏沉向来不畏难,还就非要试试敲开谢濯玉冰冷的外壳。 他就想要将不见凡尘的仙人拽到自己身边,要那双淡漠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濯玉此行是要去哪?”晏沉手指摩挲着茶杯,打破沉默时一脸漫不经心,像只是随口一问。 谢濯玉没多犹豫便把自己的目的地全盘托出:“听闻西南有恶蛟作乱,那地的小宗门束手无策,我打算去看看。” 晏沉在心里摇了摇头心说怎么这么不防人,问什么都说,面上却不显,笑得很自来熟:“巧了,我也要往西南去,我们可以同路而行了。” 谢濯玉唔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晏沉堵了话。 “走吧,我给你找个客栈下榻,休整一两日再出发。”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从袖里摸了一锭银子后又随手拈了块点心塞进嘴里。 谢濯玉只好跟着站起来在他的眼神催促下跟上。 下楼下到一半时才惊觉,自己这样就是答应了晏沉的同行邀约。 晏沉显然与从未入世的他不同,短短接触了不到一个时辰展现出来的便是对人间的了解,有这样一个人同行显然不会是坏事。 而素来不愿与人有过密接触的谢濯玉也莫名并不讨厌晏沉。 他悄悄掀起眼皮看了眼走在自己前方的晏沉,眼中闪过些许茫然,心底有个很在意的问题。 ——晏沉对谁都这么好吗? **** 谢濯玉还惦记着自己的钱袋,想去寻那个小孩。 但晏沉听完了一边夹菜一边摇头道:“那种乞丐一般的小孩像小老鼠一样,偷到大的就会躲上很久,根本抓不到。哪怕大费周章抓到了,钱也肯定都没有了。实在划不来。” 谢濯玉皱着眉望着眼前丰盛的饭菜,没有吭声更没有动筷,瞧着似在琢磨什么。 晏沉只看他一眼便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濯玉不必为这种小事烦心,俗话说得好,出门在外靠朋友。眼下你有困难我这个做朋友的自然不能不管不顾。” “不合适。”谢濯玉头也不抬,没有否认他那个朋友的说法,闷闷道,“不然我们还是不要同路了。” 不同路的话,他一个人赶路便可住野外,加上辟谷也无需进食。虽然会辛苦一点,但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晏沉筷子一顿,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打算:“啧,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也不是白对你好的,一笔笔的帐我心中有数呢,以后你得在其他地方还给我的。你现在与我分开,那才不合适。” 谢濯玉唔了一声,觉得他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晏沉不等他再说什么,夹了一个肉丸就送到他嘴边:“我知道濯玉肯定已经辟谷,只是这家客栈的菜做得很好,你不尝尝实在是可惜。” 谢濯玉看着晏沉一副他不吃就不收手的样子,没再多拒,凑过去啃了一口,咽下去后叼走了剩下半个。 确实很好吃。谢濯玉一边缓慢咀嚼一边想,在晏沉笑盈盈地问他时点了点头。 **** 晏沉有意带谢濯玉在荻城好好玩两天,然而谢濯玉却只想尽快启程去西南。 晏沉能说什么,只好依着他,第二日上午带人随便逛了逛就去巡城司办出城许可。 晏沉自然是懒得御剑而行的,出了城后便领着谢濯玉就登上了一艘小巧但精致的灵舟。 他们一路向西南而行,遇到大城晏沉便以需要补给的理由落地,扯着谢濯玉入城。 有时候也会突然在某处停下,然后扯着谢濯玉去看漂亮新鲜的景。 他是很爱玩的性子,常来人界,又在东洲待得时间最多,对这块地方了若指掌。 哪有好吃的哪有好玩的都一清二楚,简直比谢濯玉更像个本地人。 一路行来,竟是赶路和玩两不误。 谢濯玉并非是不擅拒绝的人,但他总是没办法拒绝晏沉。 只要一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听着晏沉说等会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好吃的要让他尝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谢濯玉其实很开心。 他在东洲长大,活了三百余年,却一直待在青云宗的连星山脉,世界就是那一隅。飞升之后,他蜗居的地方换成了仙界的洞府,与过去并无二样。 虽然已经习惯,但他的世界确实很小。 按修者的年纪来说,谢濯玉仍是个少年。可他的生命已经像是一潭死水。 而现在,他的世界突然变得不一样。 晏沉带他见到了很多新鲜的事物,而就连熟悉的事物因为他的陪伴变得不一样,成了全新的体验。 山花草木,湖泊飞瀑,流云晚霞,以及各式各样的点心,每一样都是晏沉给他的礼物,像涓流一般汇进枯泉,带来活水。 谢濯玉刚惊觉自己的世界是黑白色,他的世界就被晏沉点亮了。 转眼便是十五,月圆之日。 谢濯玉盘腿坐在灵舟甲板上,没有入定,撑着头看天上的月亮。 今日是个晴朗的夜,夜空中没有半点云朵遮蔽。皎洁的圆月毫不吝啬地将清晖洒向人间,漫天星辰点缀广阔夜幕,看着就让人心静又心情愉悦。 晏沉坐在谢濯玉身边,拎着一坛酒心不在焉地喝,看了两眼月亮就把视线落到了谢濯玉干净的侧脸上。 天上的月亮哪有他身边的谢濯玉好看,他无声地咂摸了一下。 他看得明目张胆,又一直不移开视线,谢濯玉无法忽视,只好微微转过脸与他对视。 “你不赏月,光盯着我瞧干什么?”他轻声问。 晏沉哼笑了一声,因着微醺更是不知收敛:“自然天上月不如我眼前人好看,我要看自然是看最漂亮的。” 谢濯玉愣了一下,几抹红晕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脸。 这些时日,他已经好好领教了晏沉的嘴上工夫。 这人嘴皮子利索得很,哄人的甜话张口就来不带重样的,偏偏说话时漆黑眼瞳亮如晶石,表情真诚,让人连生出一抹怀疑都要愧疚。 而无论多少次,谢濯玉都会被他说得脸红耳热,永远做不到游刃有余地回应。 而现在晏沉比之前更加不知收敛,话说得直白,像小锤子一样在谢濯玉心上乱敲。 谢濯玉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一刻却还是败下阵来,偏开头不看他,好一会才闷闷地笑了一下。 晏沉又凑近了一点,近乎是手臂挨着手臂:“你知道哪里的月亮是最漂亮的吗?” 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 “有机会我带你去海边玩,”晏沉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乐得猛灌了一口酒,用手背揩去唇边的酒液,“月光会让海面粼粼发光,茫茫无际海倒映出漫天繁星,天上的月亮也就落到了海里。” “海中月是天上月。”晏沉的声音有点低沉,这话说得很是缱绻,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谢濯玉随着晏沉的话去想那个画面,心脏突然就跳得很快。 他只是想一想,就已经觉得很漂亮了,也自然地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而晏沉的眼睛很亮,像是天上碎星坠入其中。这样亮的一双眼满怀期许地看着谢濯玉,只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 这好像是一个约定,答应了就不能违背的那种。 但谢濯玉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回应了晏沉:“好。” 他应下的下一秒,晏沉露出了前所未有灿烂的笑容,乐颠颠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几乎要拿不稳手里的酒坛。 谢濯玉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开心,却也跟着笑了一下,没有推开他,任他靠着。 ——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但他就是不讨厌晏沉的亲近,对和晏沉的肢体接触没有半点抗拒之心。 谢濯玉全然地相信晏沉,不会做出格到让他不喜欢的事。 可他不知道,晏沉的忍耐有多辛苦。 ——他差一点就要冲动地在谢濯玉的脸上亲一口了。 第88章 小偷 “对稚童下如此狠手,畜生不如。…… 两日后, 两人抵达了一座城镇。 晏沉登记入城许可时,谢濯玉便站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 此城虽然比不上荻城那些大城,却也是此方地域最大的一个城镇了, 所以比寻常城镇还热闹喧嚣。 但谢濯玉扫了两眼,目光落回晏沉的背影,慢慢蹙起了眉。 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晏沉带着笑意的声音打断了谢濯玉的思绪。 谢濯玉偏头看了看他手中抛着玩的玉碟轻轻摇了摇头:“没想什么。” 晏沉很自然地握上他的手腕牵着人往里走, 随口道:“哎,这些人是越来越会折腾人了,以前哪需要登记什么入城许可。就这么破大一个地,能塞多少人似的, 不知道还以为防谁呢。” 谢濯玉脚步微顿,刚松开的眉重新拧了起来:“以前不需要吗?” “不用啊。”晏沉拉着他往前走, “这里是两洲交际最大的一座城, 来往的修士和商队都会在这停一停, 都像这个登记法那得记到什么时候去。不过也是我们运气好, 以往都许多人的,今日竟只有我们俩入城。” 谢濯玉心中强按下去的微妙感觉重新浮上心头, 有什么东西似要呼之欲出。 然而下一刻,一个粗哑的响亮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谢濯玉循声望去, 就见一个小孩蜷缩在地上。 而他身边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 像踢沙包一样踢小孩后背,嘴里还骂骂咧咧, 话说得不干不净的,听得谢濯玉直皱眉。 晏沉自然也听得清楚,也跟着皱了眉。 谢濯玉将手腕从晏沉手中抽出来, 快步走过去,截住了那男人差一点就要落到小孩头上的拳头。 “谁他娘的敢多管……”男人难听的谩骂脱口而出,后半句话却在看清谢濯玉的脸时戛然而止。 昳丽的脸,是多看两眼都要心跳加速的绝色长相,突然近距离出现在人眼前自然地让人愣神。 可偏偏,这张脸的主人紧抿着唇,表情冷若冰霜,眼神更是锐利如箭矢,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面前的人看着清瘦,手腕和他一比更是显得过分纤细,好像随时都会折断。然而他被这人扣着手腕,竟是动弹不得。 男子心中大骇,冷汗悄然沁出,却又在想到那位大人物后定了定心,重新底气十足地嚷开了。 谢濯玉一只手将地上的小孩捞了起来护在怀里,松开了他的手。 但见他身形一闪,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轻盈地落到了远处,稳稳地站回了晏沉的身边。 “我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男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脸色相当难看,想要扑过来却又忌惮着他方才展现出来的实力,一时不敢动作。 谢濯玉冷冷地看着他:“对稚童下如此狠手,畜生不如。” 男子气急败坏道:“什么狗屁稚童,这小子可是个惯偷!他胆子肥的很,偷到了不该偷的人身上,不该受教训!?我蹲了他几日才逮着他的,你识相点就赶紧放了他!” 谢濯玉想起自己被偷的钱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用余光瞥了眼身侧的那小孩。 小孩像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整个人瑟瑟发抖,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袖,却又马上松开了,然后用力地在衣服上蹭。 一直没有动作的晏沉终于开口:“教训也教训了,差不多得了,长点脑子自己想办法交差。再纠缠下去,出人命的可未必是这个小鬼。” 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只是话语中的威胁之意让那个笑并无半点和善。 男人仍有几分不甘,还欲说话,却又在对上晏沉漆黑眼瞳中的杀意时咽了回去,悻悻作罢不甘离去。 方才没这么仔细看,现在只剩他们三,谢濯玉这才看清楚这个小孩。 瘦瘦小小的,黑黄的脸上没几两肉,一看就知道常年挨饿,沾上了尘土后就更加脏兮兮的。 那一身黑灰粗布麻衣又旧又不合身,后背与肩膀处都有鞋印。 ——可这样一个小乞丐一样的小孩却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那男人一走,原还怕得跟鹌鹑一样的他瞬间不抖了,站直身子仔细看了看谢濯玉,然后才慢吞吞憋了谢谢两个字。 表情瞧着就不情不愿的,道谢也听着不甚真心。 他说完就想走,偏晏沉抱臂挡在他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猜猜,你现在一个人走,能不能顺利出城?” “不用你们管。”小孩满眼警惕地看了他们俩一眼,说话很冲,撩了话就要跑。 晏沉伸手扯住他的领子将人拽住,啧了一声:“你这小孩,救了你连句谢谢也不说,好心提心你也不领情,小白眼狼。” 谢濯玉盯着他看了两眼,心念一动:“我们送你回去。” 小孩浑身紧绷,僵持许久却还是不得不妥协:“我家住得很远,送我出城就好了。” 然而晏沉与谢濯玉送他出城后却并未停下,而是跟着他接着走。 荻城渐渐沦为一个模糊的影子被抛在身后,周围的景色也越来越荒凉,越走越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谢濯玉和晏沉却什么也不问,只是跟着。 小鬼头估摸这两一看就是大人物的修士肯定没耐心真走很远,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想拖延。 结果走了许久眼见着都要到了,身后的人也还跟着。 他愈发频繁地回头望了几眼,就见黑衣男人握着那白衣道子的手腕,两人挨得很近,虽没交谈,却依然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他悄悄翻了个白眼,却没有办法,后面反而加快了步子。 又过了一炷香,不远处终于出现了建筑。 谢濯玉眼神微动,没想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居然真的有村落。 小孩没有进村,而是在村口处的一座破庙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他们:“我到了。” “送你回家走了这么远,连杯茶水都不请我们喝?”晏沉笑嘻嘻地开口,“再说,你总不能住这破庙里头吧?” 小鬼头面色一僵,下一秒却点了头:“对,我就住这里。至于你要的茶水,我请不了。” 说完,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就往破庙跑。 谢濯玉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打量眼前的环境。 这庙不像那种无名野庙,三间房正对应姻缘文运与财运,想来以前香火很旺。 但房子看着年久失修,三间埃房或是屋顶破了洞,或是少了门,破败得不像话,牌匾也都已经看不出字了。 正如破庙后面的那个村落一般,扑面而来的便是衰败的气息。 谢濯玉感觉自己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方向,即将吹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怪异迷雾。 他轻轻挣了挣,没抽出手腕,反被晏沉握紧了手腕,然后被牵着往前走,索性不管了。 正中的房子正中是一座缺了脑袋的神像,而神像前没有供桌,只铺着一层茅草,一个人影躺在草上,看着不知生死。 刚刚还浑身尖刺的小孩站在一旁,臊眉耷眼,看着很是无措。 谢濯玉与晏沉停在门口,没有先开口。 寂静许久后,谢濯玉轻轻推了推晏沉的手臂。 晏沉哎了一声,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开口:“小孩,接好。” 说完,他将突然出现在手中的油纸包抛了过去。 那小孩闻声抬头,手比脑子还快,稳稳接住了晏沉抛过去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包,发现里面是包子。个头不小,看了就让人咽口水。 他一下子就想起来当时有一会好像少了个人,后面却又出现了。应该就是在那时买的,揣了这么半天了居然还是温热的。 小孩蹲下身去将包子递到茅草上躺着的那人嘴边,看着人吃了后才捧着剩下的一个走到门边。 他也不嫌脏,直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就开始啃包子。 谢濯玉垂眼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目光凝在那干枯发黄跟茅草一样的乱糟头发,到底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暂时搁下了原先要问的。 “偷盗和撒谎只有零次和无数次,都不是好习惯。”他轻声开口,声音很平淡,“你一个小孩,无论与大人比力量还是速度都吃亏,今日便是个教训,别再偷东西了。” 小孩愣了一下,脸慢慢涨红了起来。 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因为吞得太快还呛了一下,缓过来后才能说话,一开口就凶得很:“就算我偷东西又怎么样?我凭我本事偷的!” 他说着便捏紧了手里的油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愤怒。许是吃饱了一点,嗓门都大了许多:“除了偷,我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我这种又瘦又小的家伙连苦工都找不到。我们这种凡人不吃饭就会饿死,我不想死!” “像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修士,要钱财还是灵石都有无数人争着送到你手中。你们什么都不用做,每个月都会有灵草送上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真虚伪!” “灵草,该死的东西……”他越说越激动,噌一下站了起来,手攥成了拳头。 “如果不是种那些狗屁东西,我们的日子才不会过成这样!我爹娘才不会死,我阿爷也不会疯掉……说到底,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仙人!该死,你们才该死!” 说到最后,小孩看向谢濯玉的眼神已不只是愤怒,更多的是憎恶与怨毒。很难想象那样的情绪会出现在一个可能未满十岁的小孩身上。 然而下一刻,豆大的泪珠却争先恐后跑了出来,滚过沾满尘土的脸,让那张脏兮兮的脸愈发斑驳可怜。 谢濯玉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第89章 恶有恶报 天道疏漏不察,便该有人替天…… 这里曾是一个很大的村落, 有好几个村子。 村子背倚大山,山中有柴有活物可供日常补给,土地种庄稼也很是不错, 大多村民过着不富不贫的日子。 变化发生在哪一年,小孩自己也说不上来,他那时才两三岁,不记事。 但他从阿爷口中听过原委。 那是在几个村里出了名的可怜人。 十三岁时便失去双亲, 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却还有个眼盲的奶奶。幸亏他勤劳肯干不怕苦,日子倒也一年年好了起来。十七岁那年邻村有人家瞧上他人好,不嫌他穷愿意把姑娘许给他, 谁曾想定亲没多久那姑娘却得病没了。 之后第二任未婚妻也在未过门时出了意外,克妻的名声传出去后, 便再没媒人踏过他家门槛。 奶奶死后他离村出去打拼, 一两年没有消息传回。 那时, 村里没人放在心上, 只在最开始短暂说道了两三日便抛之脑后,无人去关心他是发达了还是死了, 也没人觉得他会回来。 但那个人回来了。回来时他容光焕发,穿得衣服一看便是好料子,没有半分狼狈与落魄, 而跟在他身后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 看着仙风道骨好似仙人,却笑容和蔼, 没有一点架子,在巡过村子后断定这里的土是很适合种灵草的好土。 他初来乍到说这种话反而引起大家警惕,怕是骗子。那能换金银灵石的灵草能在这穷乡僻壤活?开玩笑呢! 只有最穷的几户人家抱着试试的想法辟了地种灵草, 还惹了一些嘴碎的嘲笑。 可他们竟真的收获了一批灵草,然后跟仙人换到了许多灵石和银子,日子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别人见那仙人所言不假,身边真有人得了好处,自然眼红不已,便也跟着种起了灵草。 很快,许多人都不种庄稼,改种起熟得快价值高的灵草。 再然后,又有一些青年跟着仙人离村去挖矿割胶。第一个月后,他们家中的亲人收到了一袋沉甸甸的灵石。很快,村里有些力气的青年便争着抢着想去。 那白衣仙人还对村民们说,资质好的只要交够灵石,便能入仙籍踏入仙途,此后便可青春永驻,更能腾云驾雾。 听着不甚靠谱可信,但在一个人被夸赞资质不错、家里人为他咬牙交了一大笔灵石为他入了仙籍后,所有人都看见那病恹恹的人变得精神奕奕,走路健步如飞。 那之后,所有人都疯狂了。 不到两年,放眼望遍田野,只有碧绿的灵草在风中摇曳,不见半束稻麦,空气中再闻不见稻香。 小孩说着说着停住,偏头看了眼破庙里面没有声息的人,耳边突然就响起了阿爷的一声叹息。 那时老人还没有疯掉,神志清醒,说着说着就止不住地叹气。 晏沉和谢濯玉沉默地对视了一眼,皆表情微变。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能给得起大笔灵石的宗门怎么会没有自己种灵草的能力?又是什么灵草非要到凡人的村落由凡人来种。 “阿爷说,灵草先是换不回灵石了,很快连银子也换得越来越少。因为那些仙人们为灵草划了品阶,而我们种出来的灵草品阶不够好,只能换那么点银子。” 小孩说着伸手去摸了摸肚子,表情有几分茫然,似乎在回忆上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不种庄稼就只能去买粮,某一年开始灵草的种子也要用灵石跟仙人买。” 他垂着头打了个哆嗦,像是想起了不好的事,只是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后面我不记得了,真的想不起来了。” 他说着说着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这一哭倒让谢濯玉眼中冷色褪去,表情有点无措,一时不知如何哄他。 下一刻,一个声音突然从破庙里传了出来,苍老又虚弱,只是在寂静的环境里不容忽视。 “阿宝……阿宝……” 嚎啕大哭的小孩听见熟悉的呼唤惊讶地瞪圆了眼,站起来就往庙里跑,差点摔了一跤。 谢濯玉跟在他身后进去,站到老人身边,垂眼去看他。 那是一个瘦成皮包骨头的人。布满皱纹的脸是黑黄色,眼眶深陷,目光浑浊,脸上还有些诡异又不详的紫色斑点,看着跟中毒了一样。 他吃力地转过头来,很快就放弃了强撑着坐起来的想法,用尽所有力气抬起手摸了摸阿宝的头:“阿宝,你出去吧,大人说话小孩不要听。” 阿宝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很乖很听话地出去了,还掩上了那快掉到地上的门。 那些血泪的日子,那化为人间炼狱的村庄,他却说得平静……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与凄然。 庄稼不可能几日就长出来,人却不能几日不吃饭。 买不起米粮的村民去向仙人讨粮食却被要求用灵石交换,可他们收到的那些灵石早就还给了仙人变成了仙籍本上的杠,盼着攒齐了杠便能入仙籍去过神仙日子。 有人饿得两眼发绿,奔到地里拔了灵草就吃。可这灵草哪是凡人能吃得的呢?不到一个时辰,那吃了灵草的人就七窍流血而亡。 那一年,每个村子里都饿死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残酷的事情。 那一年阿宝的父母去挖矿了,想为孩子挣一个仙籍。他们一去不回,送回来的只有一袋银子和几块灵石,阿宝从此没有了爹娘。 那时,人们这才从虚幻的美梦中惊醒,睁眼看清现实。 去挖矿割胶的青年人少有回来的,回来的几个都瘦得脱相,面色发黑。每一家屋后的小菜地都不再长东西了,清甜的泉水变得苦涩。村里的人身体越来越不好,连一些汉子都总生病。 这些变化,都是在种植灵草之后发生的,只是从前人人狂热于种灵草、仙籍,无人关心。 第二季,村民试图种回庄稼,却绝望地发现,早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村子的土壤已经因为数年的灵草种植变得不再适宜种其他东西了。 长期的饥饿使得人的体质越来越差,老人与小孩率先倒下,青壮年也逃不过,照料田间灵草的人如行尸走肉。 最后的最后,没有人能种灵草了,土壤也种不出来了。村子十室九空,能逃走的人逃走了,逃不走的人在死村里绝望地等着死亡。 谢濯玉垂着头,看着那双浑浊眼睛中的悲伤,心头巨颤。 他明白,万物有各自的缘法。他明白,人各有命。 但他望着眼前已经断了生机的老人茫然得说不出话。 世上怎么会有人的命是这样的?凭什么?! 悲伤如浪潮般将他淹没,他在其中突然就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痛,几乎要喘不过气。 人是不知满足的动物。但并不能责备那些村民,因为人人都想过更好的日子。 说到底,是有人利用了他们。 天道疏漏不察,便该有人替天行道。 若让作恶之人逍遥,又怎对得起枉死的人。 谢濯玉抬起头,眼中闪过寒芒。 晏沉定定地望着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无声地表达了支持。 帮老人理好后事的晏沉在一日后查出了更多东西,整理好递到了谢濯玉手上。 阿宝他们村这块地域原本有两个门派,其中一个在发现凡人种植灵草后也曾派人规劝,以及向西南境最大的宗门赤霄宗汇报。 然而报上去后的半月,这个宗门便被血洗了。满门上下皆死得凄惨,无一幸存。赤霄宗派人来看过后断言是魔族所为,让另一个宗门兼管了此域便算作罢。 至于血洗的真相是什么,无人关心,倒是附近城池人心惶惶好一阵,走了不少人。 谢濯玉捏紧手里的纸,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他虽不通人情世故,却并非傻子,在看完纸上的情报后就已经明白了所有。 两日后,接手管理而壮大起来的小门派发生了一桩血案。 掌门与五位长老皆被一剑斩首,十余位精英弟子受了重伤。 赤霄宗的人得了消息后俱是一惊。做贼心虚,几个高层在得了消息的一瞬就想到了那些衰败的村落。 但很快他们又镇定下来。他们敢这么做不仅仅是胆子大,更是因为那位大人物的存在。 就是这要找麻烦的人来头再大,也不可能大得过仙界的人……若他敢来赤霄宗,便让他有来无回。 宗主一边想一边给那位大人去信。 而又二日后,谢濯玉抵达了赤霄宗,轻松地闯过了山门处的护宗阵法,直冲最华丽的那座正殿而去。 殿前的台阶上站着不少人,见到他后神情一滞,很快又放松下来。 而他们毕恭毕敬看着的人却是一个少年人,衣着华贵、面容精致,看着就不是等闲之辈。 谢濯玉表情淡漠,冷冷地注视着他,手轻轻一抬便召出了鸿雪剑。 眼前人修为并不弱,境界只怕是与自己旗鼓相当……应该与自己来自一处。 赤霄宗怎么会这么迅速地跻身东洲五大宗之列,怎么敢做出那种恶事却又没有被天道因果律惩处都有了答案。 然而谢濯玉不会后退半步。 仙界人又如何,犯了错便要罚,造下无数杀孽便该偿命。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才应该是正确的缘法! 那人在看见谢濯玉的时候惊了一瞬,未来得及开口便是一道杀气腾腾的剑气。 他面色一变,身形一闪往旁边躲了过去,却仍是被剑气割破了袖子。 而站在他身后的某长老则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道袍,已然失去声息。 他看了一眼那血人,心有余悸之后便是怒不可遏,当即也召了剑与谢濯玉交起手来。 缠斗两炷香后,他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砸在了地上。 谢濯玉缓步走到他身前,手腕一动,剑尖抵上他的心口,一点点刺了进去。 一袭黑衣的晏沉盘腿坐在大殿屋顶上,撑着头看着全都跌坐在台阶上六神无主的老家伙们嗤笑了一声,转眼去看谢濯玉,墨色眼瞳亮如曜石。 方才的战斗凡人捕捉不到,他却看得清楚,也因此热血沸腾。 不知不觉,他的眼中便只剩下谢濯玉。 谢濯玉挥出的每一剑都蕴含着普通人无法参透的剑意,剑招精妙又漂亮,身姿飘逸。 细眉轻蹙,眉含冷光的样子很冷很凶,却很漂亮……让晏沉喜欢得要命。 他这些日子看谢濯玉大杀四方,看无数人丧命那柄白雪一样的剑下,没有半分怕与恶,只觉更加喜欢他了。 看着冷冰冰的谢濯玉才不是无心无情之人……那人分明有着一颗炽热的赤子心。 诛邪镇恶,这才是真正当得上仙君二字的人,晏沉想,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我跟你都是仙界的人!你不能杀我!?你知道我是谁的弟子吗!”少年在这一刻终于露出惧色,伸手捏住谢濯玉的剑厉声呵斥。 “我只知,他们作恶是因为有你在背后撑腰,想来那些好处你也得了。”谢濯玉目光冰冷,“所以无论你是哪个仙君的弟子,我都要杀你。” 说着,他的剑便划破了少年的手掌,剑尖一点点没入皮肉。 修为的压制对他也存在,鸿雪剑又并非凡剑,饶是仙人之躯也难以抵达。 少年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在剑完全插进他心口后气若游丝,好像随时都会陨落。 然而下一刻,一道灵光从他额中闪现,在逼退谢濯玉后护住了他。 谢濯玉变了脸色,下一刻便见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少年身上传来,一个人影在他身前浮现。 “何故行凶杀人。” 强行破开界与界限制,用青鸟琉璃灯传出虚影……这人该是他师尊那样的人物。 晏沉足尖一点飞身落到了谢濯玉身边,脸上的笑已经消失,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谢濯玉神色冷淡地盯着那看不清面容的人影:“他作恶,我便杀他。” 人影冷哼一声:“你与他皆为散仙,无论如何,杀他便是重罪。即使他有错也该上报,惩罚自有刑司定夺!你如今擅自用刑想要杀他,便是僭越!” 他的话方落,一个光球便突然出现,直扑谢濯玉而来。 晏沉动作很快地一步往前,伸手就要去攥那光球。 然而那光球却直接穿过了他的手心,仍是落到了谢濯玉身上。 白光大涨之后,谢濯玉消失在原地。 第90章 利刀 晏沉愿意成为刀,一柄独属于谢濯…… 再然后, 面前的虚影散去,而那地上躺着的人也消失不见,徒留赤霄宗的一众人战战兢兢, 大气不敢出一下。 清风拂面带来舒适凉意,然而晏沉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眯着眼盯着面前大殿的牌匾看了许久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在扫过那些人时眼底闪过一抹戾气。 一炷香后,他转身离去, 身后的大殿已经被摧毁了大半。 入目皆是断壁残垣,完全看不出半点原有的恢弘模样。 而赤霄宗那些曾高高在上的长老横七竖八躺在一块,已然毙命,竟是无一活口。 **** 谢濯玉被带回仙界后直接被仙刑司关了起来。 被捉回仙刑司的散仙, 按例都该直接下寒狱,等着判罪。 但他是南明亲传弟子, 身份自然不可与寻常散仙相比。 再加上南明的特意关照, 所以最后只是被关在一个下了禁制的石室。 封闭石室内难以分辨日夜, 待在里面的时间一长便会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正常感知。 谢濯玉一开始还记着时辰, 但在某一刻走了好一会神后便再记不起了,索性专心入定, 不再去算了。 但谢濯玉心里有事,少有地没有以往专注了。 他的思绪会很突然地飘一下,不可控制地想到某个人……那个总爱靠他很近、眼里总是盈满笑意的俊郎少年。 晏沉会着急么, 会担心自己么?谢濯玉很在意这个问题, 但为什么在意却又说不出缘由。 他不想晏沉担心,却又无端地笃定——晏沉一定会。 被关在石室内的谢濯玉一派清闲安然, 外头的一众仙界高层却已经吵得天翻地覆。 仙界中势力林立,在许多年的利益固化后逐渐分为二派。 一派是昆仑等族,因为曾经和神族有丝丝缕缕的微薄关系便觉血脉尊贵。自诩天生仙灵的他们自觉身份要尊贵许多。 另一派是以南明为首的, 数量少了许多,却完全是人族修士飞升渡劫成功的,各个都是昔日人界留名的天才。 有人的地方总有争斗,这些所谓的仙也不例外。 平日相谈甚欢的人背地里为利益争夺,打心底里瞧不起前不久还盛赞的对方。 这二派博弈多年,关系日益紧张。平静和谐下是无数暗潮汹涌。 被谢濯玉重伤的那小仙是昆仑那派某位仙君的次子,名唤邬彦,诞生时便有仙籍。 邬彦此人,天赋尚可,人却不勤。 但托了父君母君的福,他从小便有寻常修士享不尽的资源,所以即便懒怠,到底也渡了大乘期。 ——就与其他许多受宠的仙君之子一般,纵使天赋与努力都差凡人许多,有个好出身就足以弥补,让他们能轻松突破许多人终其一生都碰不到的境界。 父君的宠爱溺坏了邬彦。那表面乖巧讨喜的漂亮皮囊下是一副黑心坏肝。 他其实也知道对错为何,却浑不在意,偏爱做些坏事,美其名曰玩笑、捉弄。 赤霄宗是因为他的存在才愈发不加收敛,行事肆无忌惮,那些脏事与压迫他心里门儿清。 可那又如何?在这自诩身份尊贵、高高在上的仙君之子眼中,那些凡人便跟蝼蚁一般。 谁会在乎一些又蠢又贪的凡人死活? 他冷眼瞧着事态发展只觉得有意思、好玩,人心果然是好玩具。 至于所谓的因果律和天谴,邬彦就更不怕了。 因为他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那些凡人种的灵草他看不上也未用过。所有的恶都是赤霄宗之人所为,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天道不会惩处他,人间没人制得住他,想往仙界告他更是痴心妄想。 他玩得不亦乐乎,在心里许多次摇头感叹因果律的可笑。 直到谢濯玉出现在他面前,目光冷然地盯着他,近乎是一字一顿地宣判他的罪行。 杀气腾腾的剑意穿过身体,冰冷的剑刺入他的心口。 这黑心肝的小仙才恍然想起那句被自己嘲笑过很多次的话。 善恶到头终有报。——此乃真理。 然而父君的分神从谢濯玉剑下救了他一次,却做不到永远的庇护。 满月之夜,漆黑夜幕中不见半颗星子,独皎洁圆月高悬天际。 一袭黑衣的晏沉站在窗边,身形轮廓被月光模糊。 两柄短刀分别贯穿邬彦的心脏和丹心之时,他脸上的笑比春风还要和煦。 直到邬彦灵息尽散确实陨落,他才漫不经心地将手上的血在邬彦那床边的纱幔上尽数蹭干净,然后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纵天道不惩,世间也总有执剑人会替天行道,为枉死之人讨一个公道。 而晏沉想,小仙君剑用的好,却还需要一把刀。 要足够锋利,要足够忠诚,要心甘情愿地为小仙君做所有他不能做的事情。 晏沉愿意成为刀,一柄独属于谢濯玉的刀。 **** 谢濯玉乃南明亲传弟子,自然是被默认为南明一派。 他重伤了这仙君子,与南明对立的那派自然不乐意放弃借此发难的机会,咄咄逼人地往他头上扣大帽子,一副完全不管前情的模样。 “擅动私刑,此乃僭越之举!” “对同袍心怀杀意,此乃心恶。若不严惩,则仙规形如虚设,等级必将乱作一团!” “必须严惩谢濯玉!” 南明一派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如愿以偿。 要知道,谢濯玉可是真正的天才,比那些靠天材地宝无数资源喂过大乘期的仙君之子厉害千倍万倍!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是自己这方的一柄利剑! 利益相关,他们自然不会犯蠢,咬死了邬彦在人间的恶行,只言谢濯玉虽年轻冲动却为人正直一心除恶,并非僭越,反而是真正想维护仙界门面。 南明仍是笑得如和煦春风,只是话语却不退半分,眼底是微不可察的寒芒,哪有半分笑意。 争执不休之际,邬彦的父君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突然拍案而起,不复方才默然不语的气定神闲。 下一刻,一个白衣小仙推开了殿门满脸惊慌地跑了进来,还因为跑得太快差点摔了一跤。 未等有人呵斥他的失礼,他已经仓皇地跪了下来,膝盖重重地磕在玉石地板上,说话的声音颤抖,话语都快不成句。 “三公子已经,已经陨了……” ——他口中的三公子,正是邬彦。 一众人露出愕然表情,邬彦父君怒目看向南明:“欺人太甚!” 南明面色已经恢复平静:“极意君这是何意?我那小徒仍被关着,刑司禁制非他可破,这可完全不干他的事。” 极意面色铁青,拧眉看向下首通报的人:“昨日还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究竟怎么回事!” 通报的仙侍仓皇地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恳请他亲去看。 这一场议事被迫中断,只能择日再议。 极意君回去后看见幼子凉透的尸体悲痛欲绝,却已感受不到邬彦的神魂气息,想来他已去往冥界……那便是他有天大的神通,也不能将邬彦的神魂带回。 然而心中的火却因为这无可奈何更加熊熊燃烧。 谢濯玉还没得到发落,他的幼子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无缘无故陨了,这不是明晃晃打他脸吗!南明那派的现在肯定嘴都笑得合不拢,刻薄地嘲讽他连自己亲子都护不住! 找不到真凶,那注定是下人遭殃,邬彦洞府里接连响起了震天响的求饶声。 发了火后,极意君再次仔细探查了一遍邬彦的尸体。这一次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邬彦右手的两个指缝里有不明的黑色丝线。 邬彦一向喜欢青绿色,最讨厌黑色,这必定与凶手有关。 极意君凝视着那根纤若毫毛差点就要被忽视的丝线,脑海中突然就闪过了一张脸。 分神带回来的记忆里,谢濯玉险些将邬彦斩于剑下时,不远处还站了个人。 那少年随意地抱臂站在那看着谢濯玉的背影,嘴角噙着抹笑……穿的不正是黑色! 极意君心中有了计较,愤怒地摔了茶盏,拍案而起传音喊了人来,将分神看到的那张脸复现出来后就喊人去查,很快就得了结果。 ——龙族嫡系,是皇族,行九,名叫晏沉。传闻是个天才,然而实力属实一般,好逸恶劳,最擅长的事是享受。 此前一段时间他确在人界,在谢濯玉被带回仙界后并未回族,不见踪影。 事到如今,极意君又还有什么不明白。 手中用力将写了讯息的玉碟攥成齑粉,极意君那本算英俊的面容有一瞬变得狰狞。 **** 在邬彦死后的第三日,,这场博弈以南明一派略胜一筹保下谢濯玉落下了帷幕。 仙人高高在上、不把凡人放在眼里是一回事,但面上工夫却得做足,各个都要清风霁月。 说到底,毕竟是邬彦有错在先,而知却不理睬的他们也是帮凶。 绕是如此,极意君一派也打定主意要他吃苦头——既是越过刑司动私刑的僭越之举,便罚束缚。 等他不日再下人界历心劫之时,修为就只有化神期巅峰将至大乘的水平了。 但谢濯玉总归是能从石室里出来了。 此次事件已是计划外,谢濯玉不愿再耽搁时间,从石室内出来后就马上去拜见了南明。 南明望着他依旧笑得温和,在他低头道歉说自己给师尊带来了麻烦时轻轻摇头:“玉儿需道歉,此事你做得没有错。 “况且,你既是我的亲传弟子,出了事情我自然要先护着你,是非对错都得回头再议。 “而且,我相信你。” 南明的话像两颗小石子一样在心底砸出一片涟漪。谢濯玉心头泛起暖意,看着南明很认真地点头:“多谢师尊信任。弟子日后行事定不辱师门。” 南明望着他,笑容扩大了几分:“接着去将心劫渡完吧。此后境界被再次压制,你可得小心,莫要受伤。” “是。”谢濯玉颔首应道。 一路疾行。 半日后,谢濯玉乘灵舟抵达了仙界与人界的边界。 此番越界的落地点在一座山的山顶。 山谷幽深,云雾缭绕,草木繁盛。 越过边界进入人界的一瞬间,刑司以特殊墨水画在谢濯玉额头上的纹印突然闪了闪,从黑色飞快地向朱红转变。 修为被强行压制和跨界而行带来了一种眩晕感,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有点模糊不清。 谢濯玉稳稳落地,收了剑望着下山的曲折小路。 未等心中的失落升起,熟悉的清朗少年嗓音已经响了起来。 “濯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标记 “现在,你被我标记了。”…… 谢濯玉猛地抬起头, 循声望去。 眼前的景象已经清晰,一袭黑衣的晏沉站在远处石阶上。 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一脸笑意地望了过来,黝黑的眼瞳胜过黑曜石。 谢濯玉对上他的眼睛, 恍神一瞬。 那双眼含了太多情,好像有太多话要说。 自谢濯玉与晏沉相识以来,晏沉多数时间穿的都是黑衣。 因为图动作方便,所以一向是窄袖, 衣服上也无甚刺绣,只有布料自带的云纹,不凑近细看根本看不见。 ——是和本人张扬恣意的性格截然相反的低调风格。 然而今日,晏沉的这身黑衣却是宽袍大袖, 上面是用金线绣的龙,半只龙首张扬舞爪地定在肩上, 袖上则是龙爪。 ——仿佛今日是十分重要的日子, 所以才特意换上极尽华贵隆重的衣服。 眉目锋利的人只是环抱双臂站轻笑着挑一下眉, 就已经气势十足, 让人不敢直视。 谢濯玉心跳突然就快了起来。 他凝神运气,奔向晏沉, 几乎是飞扑过去。 纯白薄袖在空中翻飞,如白鸟振翅。 他的身影轻盈似云,悠悠然就要落去晏沉怀里。 晏沉伸手扶住了他, 很自然而然地用上了一种揽腰怀抱的姿势。 宽大手掌落到了谢濯玉后脖颈, 然后一路摸了下去,在后背停留逡巡。 谢濯玉与他对视了几秒钟,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刻的距离实在过于亲密。 晏沉有力的手臂揽在他的腰间,隔着轻薄的衣衫将微烫的体温源源不断传递过来。 “我,我没事。”他抿了抿唇, 开口说话的同时移开了目光,“没有受刑,只是在石室静修了几日。” 晏沉很知趣地松开了他,垂眼瞥见他脸上的可疑红晕勾了勾唇角:“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但我还是很担心你。” 他顿了顿,又沉着声补了一句:“与你分别的这些时日,我每一日都很想你。” 谢濯玉眼瞳微缩,难以忽视的热意在一瞬间爬上面颊化作大片绯红。 话音落下后的寂静突然就让人难以忍受,晏沉的目光更是炽热得让人无法忽视。 谢濯玉转回视线与他对视一眼又仓皇挪开,默了一会才很小声地说:“我也有……想你。” ——我也有想你。 很轻的声音,后面那两个字几乎要消散在风声里,却很清晰地落入了晏沉的耳中。 晏沉轻笑着嗯了一声,不忍再逗他了,怕再说上两句要把人逼得掉头就跑。 毕竟漂亮的小仙君不是他这种厚脸皮,能说一句想念就很难得了,得知足。 “濯玉,”他清了清嗓子,正色了几分,“族中有事召我回去,我们得分开些时日了。” 谢濯玉噌一下转回头来,羞怯与脸热一瞬间褪去。 他微微蹙眉,眼睛睁大了几分,一句“什么事”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在最后一秒咽了回去。 想来是晏沉族中重要之事,岂能告诉他?况且,他有什么立场问这么多。 晏沉啧了一声:“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怪惹人烦的,便不说与你听了。” “哦。”谢濯玉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出声时就觉得太敷衍,好像他因为这事有什么情绪一样,只好再补上一句,“那,祝你办事顺利。” “别生我气,”晏沉定定地望着他,“好不好?” “没生气。”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 怎么可能因为这一点小事生晏沉的气呢。 他只是想起,此番人界一行其实是他第一次踏上旅程,而旅行中那些本该困扰他的琐碎杂务全被晏沉大包大揽。 他看过了许多奇异风光,身侧都有晏沉。 与晏沉认识之后,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他已经习惯了晏沉的陪伴。 分别了好几日,今日才见了一面,就又要分别了。 而这一别,却不知是多久……会不会等到他历劫结束都没有机会见到了。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面,谢濯玉的心突然就坠了下去,悄悄生出了些道不明的酸涩。 晏沉垂眼看着鸦羽一样的眼睫轻颤不止,轻而易举地洞悉了他心中所想。 谢濯玉舍不得他——这一结论在脑子里转了两圈,让晏沉心都软得一塌糊涂。 谢濯玉的不舍让这该死的分别都有了意义。 “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嗯?”晏沉轻轻呼出一口气,一边说一边抬手,食指轻轻蹭了蹭谢濯玉的脸,“我会尽快回来找你,一定可以见面的。” “嗯。”谢濯玉轻轻应了一声,思索道,“我还是要去西南的青川郡处理那只恶蛟。” 晏沉的目光凝在谢濯玉额心的朱红纹印上,心念一动。 下一刻,他伸出手,化气为刃刺破了另一只手的食指。 谢濯玉微微睁圆了眼,眉眼间流露出些许急切,却在下一秒被晏沉曲指勾住了下巴。 他仰着脸看着晏沉的脸在视线里放大了些许,在感受到温热呼吸的同时听见了他低沉的声音:“别动。” 凝在少年指尖的血珠是金红色的,轻轻滴在了谢濯玉的眉心。 有点烫。谢濯玉想。 那圆润血珠在触碰到纹印后一下子消失,朱红纹印除了深了几分好像没什么不同。 然而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纹印内部突然多了几道纤细如丝的灿金纹路,好像什么印记。 “好了,”晏沉笑得有几分心满意足,指尖轻轻点了点那纹印,“现在,你被我标记了。” “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所以不必停下,只等我来找你便是。” 谢濯玉垂眼轻轻应了一声,一颗心悠悠落回原地。 还未分离,却已经期待重逢。 **** “浑小子!一日不管着你,你就要掀了天去!”长相威严的男人横眉竖眼,怒气冲冲道。 谢濯玉眨了眨眼,惊疑地看着靠坐在树下吊儿郎当翘着腿的晏沉。 他怎么会在晏沉身边?这是哪里……在做梦吗? 他还未来得及弄明白现下是什么情况,就见那怒容满面的男人向晏沉气势汹汹地拍出一掌,杀机腾腾。 这一掌下去,晏沉不得重伤?! 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一步,谢濯玉飞快地扑了过去,下意识就要替晏沉挡下那一掌。 然而,那掌风却直接穿过了他,视他若无物。 万幸的是,他虽未挡住,但那掌也未落到晏沉身上。 掌风触及的前一秒,晏沉就消失在原地。 而下一秒,黑衣少年轻飘飘地落到了另一棵树的粗壮树杈上,气定神闲地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干什么了?”他轻啧一声,“我才刚回来,你就要揍我,是不是亲爹啊。” 谢濯玉松下一口气,凝神聚气,竖起了耳朵。 晏沉的父亲? 他也想知道晏沉干了什么,让人发这么大火,竟是让自己父亲动了杀招。 “还敢问!你真当你做的那些事能瞒天过海不成!?”男人胸口起伏,厉喝道。 “那小仙与邬彦起了冲突不过十日,邬彦便离奇丧命!而你在人界时与那小仙交往甚密,也与邬彦见过一面……这些能瞒得过人,能瞒得过极意仙君……你当真是狂妄到极致,要把所有人都当傻子!” 晏沉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多行不义必自毙,邬彦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我与小仙君认识不假,也确实见过一面邬彦,但那又如何?又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我杀了人。” 谢濯玉在听见晏沉父亲所说之后便心神巨颤,忍不住去看晏沉。 晏沉句句皆是否认,可他只看一眼晏沉那表情,就知道此事确为他所为。 在得知邬彦的死讯那一刻起,他的心底深处就隐约有了答案,眼下不过是谜底揭开。 所以,即使此刻真相昭然,他也没有半分惊讶,只是担忧晏沉。 “就算极意君贵为一方仙君,也不能因为无证无凭的猜测就来杀我吧。”晏沉哼笑了一声,“无缘无故杀了龙族嫡系,他想挑起两界大战么?” “还是说,若是他发难,你便会毫不犹豫把我交出去,”他慢慢敛了笑,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刻意咬重了音,“我的好父亲,尊贵的龙皇大人。” 男人变了脸,脸色一瞬青一瞬白,好半晌才一甩袖背过身去,转了话头:“你是我的儿子亦是嫡系,我自是不会那么做。可若你犯了滔天大错要牵连全族,龙族也护你不得!” “既然回来了,便好好待着,少到处乱跑惹是生非!还得麻烦灵微好好看着你!” 晏沉眼神闪烁,没再说话,只是轻嗤一声,似是嘲讽。 人一走,谢濯玉也回过神来了。 他一边想着事一边想凑近晏沉好好看看分别多日的少年,砰砰的巨响却在下一秒生生将他拽出了真实得不可思议的梦境。 谢濯玉缓缓坐起身来,揉着眉心,然后才抬眼去看被拍得微微震动、好像随时都要倒下来的门板。 他一向没有起床气,此刻却少有地升起了十分明显的不悦情绪。 门外的人似乎不知知趣二字如何写,拍了许久门未见主人开也不走,扯着嗓子就嚷开了。 “道长,小道长!你开开门哇!” 第92章 上套 “不要我管,那你想让谁把你捡回…… 木门被打开些许, 只露出了谢濯玉的半张脸。 门外,叫成康的少年说话时满眼希冀,更深处却有几分忐忑:“宴席快开了, 家兄怕道长不认得去万香楼的路,特派我来接您。” 谢濯玉拢在袖中的手指微蜷,眼皮轻耷,虽未应声, 但还是跟上了成康的脚步。 *——* 洛水城是青川最大是一座城池。 因为没有设宵禁,所以虽已月上柳梢,这座城却仍然繁华热闹。大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如缕, 灯火将漆黑夜空照亮。 不知名的昏暗深巷里,容貌昳丽的青年倚着墙剧烈地喘息, 随时都要滑落在地。 白皙面颊上的绯红晕开似云, 一路蔓延至修长脖颈, 让本就秾丽的眉眼更加艳得不可方物。 而素日拢得整齐严实的衣襟俱凌乱散开, 线条美好的锁骨清晰可见。 好热,浑身都热。 似乎有火在他身体里烧, 连血都要点燃。 他重重地喘着粗气,勉力撑着身子还要再走,却在下一刻身子一软, 直直地向一旁粗粝的石墙倒去。 然而, 意想中的疼痛并未出现。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腰,止住了他的倾倒之势, 稳稳地支撑着他绵软的身体。 谢濯玉瞪圆了眼,在感受到来人气息的时候已经放松了下来。 然而他自卫的本能却更快一步。 一道凌厉剑气狠狠斩向揽在腰间的手臂。 “好凶啊,濯玉。”熟悉轻笑声伴着清脆响指响起, 凌厉剑气凭空消散。 谢濯玉咬紧牙关,仰头去看,入目便是一张无比熟悉的俊逸脸蛋。 ——是晏沉。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反手按住晏沉的手臂站稳,蹙着眉想往后退。 “抱歉……我,”他极力稳住声线,“我没事了,你可以松开了。” 晏沉望着怀中人红得跟柿子一样的脸,很轻地笑了一声,没有松手,反而更用了几分力。 他低下头凑近了几分,近乎与谢濯玉额头相抵:“濯玉,你撒谎。” 谢濯玉不自然地移开眼,被直白地戳穿后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死死咬住牙关。 太近了,温热的呼吸都若有似无地扑在他的脸上。 晏沉凑过来的这个瞬间,身体里熊熊燃着的火好像被添了一大捆柴,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惊慌与无措的情绪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晏沉轻啧一声,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腰,然后松开了手:“站稳了。” 谢濯玉垂下头,刚要往后退,一件宽大的外袍便兜头罩住了他。 下一刻,他便腾空而起——晏沉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谢濯玉身体一僵,将那件黑色的外袍往下扒拉,露出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睛。 纷杂的思绪在他脑海中闪过,最后全归于沉寂。 他抿了抿唇,最后还是闭上了眼,把脸往晏沉的怀里埋了埋。 明明落得现在这个境界就是因为他不够警惕,也过于相信他人……可他仍然选择了相信晏沉。 *——* 木门被不客气地踢开,然后又被重重地关上。 被欲/火烧得神志不清的谢濯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陈设,就陷进了软和的床褥之间。 晏沉在下一刻压了上来,一只手撑在他身侧,另一只手则捋开他的衣袖,攥住他的手腕后拇指按住了紧要的脉门。 方才还勾着唇角的人现在笑意全无,粗眉紧皱,薄唇紧抿,在没有点灯的昏暗环境下更显出几分凶戾。 甚至手上的力也有点失控,捏得谢濯玉有点疼。 谢濯玉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然而眼下气氛莫名诡谲,他的脑袋昏沉,浑身也提不起力气。 如此种种,竟让他生出几分惧,以至于不敢挣。 他垂下眼去不敢再看晏沉,只隐约感觉有一股陌生的灵力进入自己的灵脉,似乎要镇压那股在身体里放肆燃烧的欲/火。 但这并没有任何作用——就如半个多时辰前谢濯玉的尝试一样,非但徒劳无功,甚至有加剧燥热的迹象。 晏沉察觉到不对后果断地收了手,手背轻贴上谢濯玉的脸颊探了探温度后心中生出几分懊悔。 果然不该试的,若是灵力能够压制,谢濯玉自身的灵力就再合适不过了。 他只看谢濯玉一眼就知道他被下了情/药,却只以为是谢濯玉对此过于陌生才乱了阵脚。 现下一试才惊觉,是自己太自大了。 想来也是,寻常的凡间情药根本不会对谢濯玉起作用,便是起作用也会很快被磅礴的灵力化解。这阴损东西根本就是专门下给修行之人的,越用灵力压越是催化。 心思百转千回后,晏沉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人你都当朋友,喊你去哪你就乐颠颠去,给你喂什么你就吃什么,给你挖矿你就跳,半点都不提防的么?你多少岁了?真是……” 最后几个字被咽了回去,化为一声轻啧。 谢濯玉在听见他叹气后心里一紧,随即便挨了一顿数落。 他抿了抿唇,心中一酸,心知晏沉说得没错,却仍是感到委屈。 纤长细密的睫羽剧烈颤动,他伸手去推晏沉,然后就要侧过身去往被子里钻:“不用你管了。” “我不管谁管?”晏沉眯了眯眼,按住他的肩膀重新凑近,气得牙根发痒,“不要我管,那你想让谁把你捡回去?” “你真是傻子不成?不知道给你下药的人想做什么吗,还是说其实……” “晏沉,”谢濯玉轻喝了一声,然而素日清润的声音哑得厉害,声音也小,细听还有几分颤抖,哪有半分气势。 晏沉却马上住了嘴,将所有话都全咽了回去。 眸光微闪,漆黑眼瞳中满是懊恼,晏沉恨不得反手抽自己两个嘴巴。 自己没中药难道是中邪了不成,怎么能说出那些话。 ……他怎么舍得责怪谢濯玉,怎么能说出那些话。 晏沉小心翼翼地按住谢濯玉的肩膀,然而身下的人仍然侧着头,动作间散下来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 他轻轻拨开那些头发将其别到耳后,看清了谢濯玉的脸,也看清了他脸上的脆弱神情。 “对不起,濯玉。”伴随真挚诚恳的道歉话语,温柔的轻吻也落到了谢濯玉的脸侧。 “对不起。”轻吻结束后又是一句道歉。 谢濯玉怕自己不应他便要一直说下去,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也没有生气。他只是有点委屈,更多的却是对晏沉未尽之言的畏惧。 然而下一刻,他才知道晏沉第二句道歉是为什么。 他被迫翻过身去,大半张脸都陷进柔软的枕头。 晏沉的唇先是落在他的耳侧,然后是脖颈,再是脊背……一寸一寸吻过,没有一处能逃离。 谢濯玉的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却紧紧绷如弓弦。 他不知道晏沉为什么要这样,却又明白这已经是越界的行为,是不应该发生的。 然而他却无力反抗,甚至连一个不字都吐不出来。 “濯玉,别怕。”晏沉的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腰,“放轻松,不会疼的。我帮你解药性,绝不会做任何其他的。” 谢濯玉当真听话地放松了下来。 晏沉没骗他,真的不疼。 但是,那种陌生的快/感反而更让谢濯玉慌张。 他不知道那是快/感,只觉得心神都随着晏沉的那只手而动了,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脑这下是彻底不转了。 一开始他还僵着不敢乱动,只是轻轻地吸气,到后面却是撑不住了,哽咽着一声又一声唤晏沉。 …… 结束的时候,谢濯玉已经懵得忘了自己姓谁名何,只是小声地抽泣着。 “濯玉……”晏沉喟叹一声,用干净的那只手扳过他的脸,轻轻捏住他的下巴,认真地吻去潮红脸颊上的泪珠。 “我爱你。”他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一垂眼却见谢濯玉已经昏睡过去了,不禁哑然失笑。 *——* 晏沉拎着食盒站在门口,再次将满腹草稿又过了一遍才轻轻推门而入。 然而在看清房间中坐在桌边的人后,他的脸陡然垮了下去,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沉快步走了过去,将食盒重重地放在桌上,听着食盒内碗筷轻碰的声音,再看面前人,只觉额头青筋直跳。 “丛临溪,你怎么在这里?”他不客气地质问道,“原本在房间里的人呢?” 丛临溪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然后才抬眼看晏沉,一脸困惑不解:“什么人?我来的时候,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啊。” 说着,他便伸手去开晏沉带回来的食盒,将里面的菜端出来摆好:“哟,你一个人吃这么多么。不过你什么时候口味变化这么大了,这么清汤寡水也吃得下去?” 说着清汤寡水,丛临溪却也不嫌,拿了一副碗筷给自己挟了几筷子菜就开始吃,边吃边看晏沉,反客为主招呼道:“我大老远跑来找你玩不说欢迎就算了,怎么这么凶看我?吃啊,你自己带回来的菜你还嫌么。” 晏沉眯着眼看了他许久,然后才垂下眼去,没有回丛临溪的话。 他想过谢濯玉或许会装得好像没有发生过,或许会生气得不理他,或许会一剑刺来冷脸质问,却未想到一开门见到的不是谢濯玉。 谢濯玉这家伙跑了! 逃避可不是会出现在谢濯玉这种剑修人生字典里的词,然而他确实一声不吭地跑了。 晏沉轻叹了口气,又想起什么,快步走到床边伸手去探枕边。 然而他将枕下摸了个遍也没摸出半张想见到的纸片。 “你来时没看见有人,桌上也没有书信么?”他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拧着眉不死心地抬头去问丛临溪。 “没有啊,”丛临溪夹菜的动作微不可闻地顿了一下,头也不抬地反问道,“你这房间里除了你还应该有谁么?你想要谁的信啊?” 第93章 天降未婚夫 我与晏沉从小一起长大的,…… 晏沉在听见他这话的瞬间就变了脸色, 但很快恢复如常。 冷冰冰地撂下一句“与你无关”后,他重重地摔门而去。 快步走到楼下后,他又突然地停下了脚步。 分别时, 他曾在谢濯玉身上留下了印记。所以只要他想,他就能轻易地找到谢濯玉,所以昨日他千里迢迢地赶到洛水,最后在暗巷找到了被算计中药的小仙君。 他能感受到印记并未被抹去, 他依然可以靠印记去寻谢濯玉。 但,找到之后呢?找到谢濯玉之后他应该说些什么? 谢濯玉并非不讲理的人,他一定知道昨夜自己是为了帮他,是无可奈何之举。 但他依然不告而别, 连只言片语都不愿意留。所以这算不善言辞的谢濯玉给出的拒绝答案么? 思及此,晏沉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强压下心中的烦躁, 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拳头, 许久后才松开。 是了, 他应该给谢濯玉一点时间去冷静下来好好想清楚的。过犹不及,逼得太紧有时候反而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晏沉在心里劝着自己, 过几日若谢濯玉还躲着,他再去找他。 就算被谢濯玉冷言拒绝,他也绝不会放弃的。 *——* “你这歹人, 还不快放开我们公子!”尖细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话很有气势,然而说话的人满眼惊恐, 已经瘫坐于地。 “道长息怒,道长息怒……”成康跌倒在地,望着抵在自己喉间, 再进一步就会刺穿喉咙的锋利剑尖,说话都不敢加快语速。 谢濯玉眼神冷漠,神色比冰雪还冷:“让你那个兄长滚出来。” 成康闻言更是冷汗直流,哭丧着脸道:“家兄冒犯道长,是该赔礼道歉,只是他现在真的起不来了!今早天还没亮时,他在房中遇袭。我们听到惨叫赶去时,就见他已经不成个人样了。眼睛、舌头、双手,就连下面尘根,全都……” 当时门一被踢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名贵的雪狐皮所做地毯上全是血,血泊中就躺着他那位家族骄傲的好哥哥。 眼睛被剜,双手被砍,满地血泊中还有两块烂肉,仔细看去才发现那竟然是舌头和男人的尘根,可偏偏不成人样的人还没死,仍有一口气。如此可见下手之人行事相当狠辣却又不要人命,根本就是存心要折磨人。 想起今晨看到的景象,成康差点把昨夜吃的饭都吐了出来,再对上谢濯玉清冽的双眼更觉说不出口,便含糊了过去:“到的最快的下人们连那人脸都未看清,回过神来时人也不见了。” 谢濯玉沉默不语,在成康说那人遇袭时就猜到了是谁动的手。 ——是晏沉所为。至于原因,想来是为了他出气。 谢濯玉知道晏沉并非凡人,起初只以为是个有本事的修士。 而在意外做了那场梦后窥见晏沉后,他便隐约猜到了晏沉的来历——晏沉是妖,应该还是妖界里的名族。 妖兽一族俱非善类,有些种族的暴虐凶残程度更是不亚于魔族,是以人族与妖族关系并不算好,只是未至与魔族那般恶劣罢了。仙界一众仙人眼高于顶,心底是瞧不起妖族的。开了灵智也改不了那本性,就算那所谓八族的某些血脉能与上古种族扯点关系也改不了全是畜生的事实。 谢濯玉心思澄澈,倒没有其他人族那种对妖族的偏见,猜到也没有对晏沉有任何恶感。 他只是有点讶异,原来晏沉平日在他面前笑眯眯的好像没有脾气,原来动怒起来也是这副雷霆手段啊。 他没由来地想起梦中的景象,又觉得本该如此。 连所谓的仙人之间也会因利益而争斗,而强者为尊的妖兽间的争斗只会更多。梦中,晏沉与他父亲的关系一看就不好,想来在族中也是遭遇明枪暗箭无数,在那样一个环境长大,怎么会是个无用之人。 他心脏突突跳了两下,突然就生出些许莫名的情绪。 然而未等他捉住那抹情绪,便听见成康颤抖的声音响起:“道长,我真的没有骗你,若道长不信,可以自己去看,只是怕污了道长的眼。” 谢濯玉面若寒霜一言不发的样子真的吓坏了成康,他只怕谢濯玉怀疑他在说谎。 他又惊又惧,生怕谢濯玉也让他生不如死。在谢濯玉长久的沉默中,他终于顶不住了崩溃地哭了出来,却又不敢动,生怕一动弹那剑尖就贯穿他的喉咙。 涕泗横流的样子丑陋又滑稽,哪有半点前几日的风流公子样。 “你知道你兄长对我图谋不轨。”谢濯玉笃定道,眼神锐利如剑,像是可以看穿人的灵魂。 “道长,我,我不知道。”成康喉结微滚,避开他的视线结巴着唤了两声,“是家兄说仰慕道长,所以……” “那日是我救了你,才未让你被邪修砍了手。你赖上我,非要与我同行,说只要护你归家必有重谢。”谢濯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我不求你的谢礼,你却与人合谋对我下阴损的药。” “便是如今,你仍在说谎,没一句真话。” 成康哑然,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他那哥哥是说过仰慕,但他也知道不可信。回家那一日,他看见了兄长盯着谢濯玉离去背影的晦暗眼神,在他笑着说要设宴邀谢濯玉时就知道了他的打算。 毕竟,他这哥哥好色在洛水城这一片世家也是人尽皆知的。只是他天赋确实不错,是洛水城这一辈中最有望进入十大宗之一的苗子,相貌长得也还行,背后又是成家,所以就连好色也被美化为风流。 他当然谢濯玉知道兄长说的仰慕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他出手的话手段不会干净,可他还是当了帮凶。 成康去谢濯玉下榻的客栈时为自己找了一路借口。说是兄弟,但在成家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家族,能有多少亲情可言呢。天赋一般的他如何得罪的起为所有长辈看好的哥哥?而且,这道长一看便非普通人,未必就会中了他哥的套……他只是送个请柬,引个路而已。 然而说再多,却依然改不了他恩将仇报的事实。 谢濯玉挪开剑垂于身侧,另一只手伸出。纤长手指轻轻一点,一道凛冽剑气划破空气直冲成康而去。 下一刻,成康捂着嘴发出了一声惨叫,殷红的血从指缝不断溢出。 而谢濯玉已经收剑入鞘,潇洒转身离去。 而一众人瞪着眼看着他,不约而同地惊慌后退,不敢出一言阻拦他,只怕一不小心就送命——要知道他们甚至都没看明白这人是怎么动的手。 但成为共识的是,眼前这神秘剑修一定来历不凡,甚至可能是那第一宗青云宗的骄子……成家这次是踢到了铁板,栽了个彻底! *——* 谢濯玉在客栈停了两日。 一日修整,仔细探查自身。下在酒里的情.毒专门针对修仙者,谢濯玉自认并非凡人修者应当无事仍着了道,现下也再不敢轻视,怕对今后修行不益。 第二日的修炼结束后,他终于开始想晏沉。 他无法说服自己,那夜的事全是迫不得已。 他反复地问自己,对于晏沉自己到底是什么感情,为什么会因为晏沉产生那么多复杂又陌生的情绪,为什么与晏沉有关的事物他会念念不忘。 答案并不难寻。 不知从何而起,他与晏沉之间早已不再是纯粹的友谊。 是喜欢。他喜欢晏沉,在更早的他没有察觉到的某一天。 想了三日,谢濯玉决定去见晏沉。 他想告诉晏沉自己的心意,也想把自己想知道的问个清楚。 换了一身衣裳,出门时谢濯玉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整个城市都热闹了起来,满街店铺门口都挂上了漂亮的各式花灯。街上的人衣着光鲜,看得出来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谢濯玉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今日已是七夕了。 仙山之上无岁月,谢濯玉也对人间的各种年节没有概念。 但来人界历劫一趟,他知道了许多新鲜的,也知道了七夕是属于有情人的日子。 有情人。谢濯玉咀嚼了两遍这个词,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他突然就很想马上见到晏沉,想得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洛水城的另一边去——他记得晏沉下榻的旅店就在那边。 高大的酒楼已经出现在视野里,穿过牌坊再往前十几步便是。 谢濯玉却突然止住了脚步,以至于有人差点撞上了他。 人群的嬉闹声、小贩的叫卖声突然都小了下去,所有景物都自动模糊。 唯有站在牌坊边上的两个人是那样清晰。 背对着他的黑色背影很是熟悉,是晏沉。 而站在晏沉对面的人,谢濯玉并不熟,却认识。 那日他决定先离开晏沉的房间,一开门就撞见了那个人。 那人也是要开门的样子,看见门从里面被谢濯玉打开还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房中还有人。 谢濯玉微微蹙眉,猜测他应该是来找晏沉的,许是朋友。 说来,他之前与晏沉同行那么久,路过那么多地方,从未有晏沉认识的人来找过。 但他并不打算多问,只想赶紧离开,怕晏沉等会就回来了。 然而面前的人却好似看不出谢濯玉想离开的意图,非但未让开路,反而环抱着双臂,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他,然后久久地盯着他的脸瞧。 谢濯玉反感这种目光,而且隐隐能感觉面前这人对自己的打量并不纯是好奇,还有几分微不可查的敌意。 他的眉蹙得更紧,刚要开口,却听见面前这人幽幽开口。 “我是丛临溪,”他顿了顿,手指隔空点了点谢濯玉的脖子,“阁下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我未婚夫房间?” 谢濯玉垂下眼去,瞳孔微缩。 外衫是晏沉备在床头的,款式比谢濯玉平日习惯的样式复杂些许。他穿得急,有点弄不明白这个领子,索性不理了。 从未拢严实的领口露出的锁骨和脖颈上有几处红痕,一看就暧昧至极。 但更让人瞳孔地震的无疑是丛临溪的话。 “未……未婚夫?”谢濯玉反问道,表情有几分不可置信,哪还有平时对外人的冰块脸。 “是啊,”丛临溪颔首,“这不是晏沉的房间么?我与晏沉从小一起长大的,婚约是族中长辈定下的。” 他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等着谢濯玉回答,那神情活似个抓奸的正宫。 谢濯玉脑子一片空白,半句话也说不出,近乎是从牙缝里逼出字来:“抱歉……抱歉,借过。” 第94章 重伤不醒 “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濯玉…… 谢濯玉下定决心去寻晏沉时已经决定要将此事问清楚。 他不信晏沉是会轻率地玩弄他人感情之人, 笃信其中定有误会……总之,他要先听听晏沉的说法。 然而此刻,他停住脚步, 远远地望着那对人,清楚地看清了丛临溪脸上的笑意,那一日的茫然与惶恐又一次袭上了心头。 他轻轻眨了眨眼,然后就看见晏沉伸出手去碰上了丛临溪的脸。 他猛地转过身去, 逆着人流,近乎仓皇地离开了。 谢濯玉熟悉那个动作,因为晏沉有许多次就这样用手背轻轻贴上了他的脸,动作无比亲昵。他一开始还会不自在地偏开脸去, 后来便习以为常地盯着晏沉与他对视,神情专注, 不躲不闪。 眼见为实。已经没有再去问的必要了, 谢濯玉想, 还是莫要再自讨无趣了。 他逆着欢笑的人流默默离去, 背影看着很是失魂落魄,与周围挽着手嬉笑的男男女女格格不入。 在一处街角站定, 谢濯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按了按微微发疼的眼皮,突然就觉出些许冷意。 放荡。晏沉真是可恶……该死。 “公子, 要买束花或者买个花灯吗?”清脆的少女声音唤回了谢濯玉的思绪。 入目是绯红如火的鲜艳花束, 支起来的架子上是各式小动物形态的花灯,做工算不上顶尖, 只是栩栩如生,倒也精致。 推销的少女被他这惊为天人的长相晃了眼,对上他微冷的目光心里一怵, 咬了咬唇绽开笑容:“这花寓意好呢,最适合在七夕送给心上人了。偌,配着这花灯送给您喜欢的人,保管能哄得人满心欢喜。” 谢濯玉垂下目光,素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花瓣,突然就觉得有点难过了。 他摸出一袋子灵石轻轻放下,却没接少女递来的花束也没有选一个花灯,而是转身就走。 少女望着那将小布袋撑得微鼓的一袋灵石愣在原地。 要知道,她这摊子上的东西并非什么绝世秘宝,这袋灵石足够可以买下她摊子上所有东西了。 “公子,您东西还未——”她刚要追上去,却听见清泠如水的声音传入耳中。 “不必追了,我没有可以送花的人,就当送你了。” 一眨眼的功夫,那人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静静躺在花束旁边的灵石能证明这人当真出现过。 无形的锋利剑气轻轻滑过指尖,豆粒般的血珠挤出,在下一秒印上额头。 谢濯玉面无表情地将晏沉留在他身上的印记抹去,淡淡地望了一眼身后灯火通明的城市,然后便运气御剑离去。 本就不该浪费时间在此地停留等人,本就不该多动不该有的心思,都是他忘记了此番来人界最重要的目的。 明明许多年前,他就已经知道世间的人大多自私自利,就连仙人也有私心。 可他竟还是为一些甜言蜜语动心,竟痴心妄想地想与晏沉有一段良缘。 是他太荒唐了。 杀了那只作乱的蛟就回去吧,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不见面最好。 *——* 谢濯玉转过身走得太快了。他若是再停一会,就会发现晏沉对丛临溪的动作哪有对他的半分亲昵,对仇人还差不多。 “我已经陪你出来了,现在说你该说的。” 丛临溪微微歪头:“我说得是陪我逛灯会。” 晏沉面露不耐:“别太过分了,我今日没时间浪费给你。” “今日可是七夕,你没时间陪我这位竹马,是想去陪哪位佳人?”丛临溪盯着他,笑盈盈地问。 “那日你见过他了。”晏沉陡然变了脸色,冷声道,“你对他说了不该说的。” “对咯”丛临溪轻轻点头,然后打了个响指,“我说族中给我们俩定了亲的。你知道么,他当时脸色好难看。嗯……皱着眉的样子也挺好看的,你眼光不错。” 晏沉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黑水,抬手掐住丛临溪的脸,半点也不收力地将人的脸掐出指印:“丛临溪,再大的情分一而再、再而三用来挥霍也是会耗干的。” “我没说错什么啊,我们几大族会联姻不是事实么,”丛临溪弯眼笑着,只是那笑在谢濯玉看来许是甜蜜,在晏沉看来就是让人恶心的虚伪,“若我与龙族的人联姻,自然希望那人是你。我们又有小时候的情谊,不是很般配么?想来,长辈们也是会支持的。” 灵力在他话音落下那刻暴动,恐怖的血脉威压兜头笼罩下来,杀机毫不掩藏地涌现:“戏演得太好,把自己也感动了么?你当我不敢杀你?” 丛临溪感受着从后面若有似无地抵在心口处的尖锐,脸色微变,终于收敛了笑容:“松开我。你想两族交恶么?” “我何时在乎过?”晏沉嗤笑一声。下一刻,那利刃一般的无形气机更进一步。 “我错了。”丛临溪是个识时务为俊杰的,道歉和卖惨很是果决,“你饶我一次,我……” 他还没来得及摆出更多筹码,便见晏沉突然变了脸色,下一刻就松开了掐着他的手。 “印记被抹去了。”晏沉目光沉沉,轻声开口,细听才能察觉到话语中微不可察的慌乱。 他后退了几步,盯着丛临溪,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凶:“滚。你不会从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权还是其他什么。”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也别去给我的人找麻烦。若是再有下次这样的事,我一定会杀了你。”他冷冷地撂下话,懒得再听丛临溪假惺惺的话,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 他要去寻谢濯玉,再没有时间耽搁了。 七夕佳节,有情人的节日……全都搞砸了,真该死。 *——* 谢濯玉的去向并不难猜,只是他行事低调,又赶路很急,以至于即使晏沉日夜兼程地往大致方向寻去,仍是花费了一番功夫。 待寻到人时,已经有些晚了。 ——谢濯玉受了不轻的伤。 为祸一方的恶蛟是有些道行的,不然也不至于让人界的许多宗门都吃了苦头。 谢濯玉将那恶蛟从复杂的水域逼出,见到第一眼便蹙了眉,交上手后更是发现棘手。 这恶蛟修为高深,许是得了不少机缘造化,额头微微鼓起两个包,腹生小爪,竟是已有化龙之相。 半步化龙,再得一道机缘它便可以真正成龙。这种血脉的进化便是许多妖梦寐以求的,古往今来,欲化龙的蛟无数,却只有屈指可数的达到了。 这蛟已停在当前境界近千年,迟迟得不到化龙的机缘。执念太深,不知不觉便走了歪路,在这些年来为祸一方,且愈来愈过分以至于上界也隐有感知。 虽然棘手,但谢濯玉并非凡修,本不该落于下乘,更不至于在交手时重伤。 ——然而今非昔比,他的境界因为仙界刑司的惩罚封印受到了极大的压制。 一番堪称让天地变色的恶斗后,一人一蛟落了个两败俱伤。 谢濯玉的肩膀被蛟爪贯穿,腹部也被撕出一道裂口。那恶蛟被斩去大半截身子,包括那只捅穿谢濯玉肩膀的爪子。 那蛟到底是比心思纯稚的小仙君狡猾,此地又是他汲汲而营多年的大本营,一见形势不好,便当机立断地弃尾逃生。 谢濯玉自然知道不能就这样放过它,然而体内肆意的恶毒蛟毒却容不得他再追去,只能暂且作罢。 他强撑着出了山脉,不知走了多久,才见到村落,然后在一处爬满爬山虎的院墙边昏了过去。 晏沉寻至这个小院时,谢濯玉仍未醒来过。 小孩子和妇人望着站在床前面色黑沉的高大黑衣男人,皆是满脸忐忑。 “那日,这道长便倒在我们院子门口,浑身都是血。”妇人轻声说道,“肚子上好大一口子呢,肩膀也被穿了,大夫来看了都说还活着是奇迹。他这几日都未醒过,我们也给喂了药,高热却始终退不下去。只是,那伤口倒是愈合得快。” 晏沉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想将人抱进怀里,手刚碰上却又不动了,最后轻轻拨开了盖在谢濯玉身上的被子。 肩膀和腹部缠上了厚厚的白色绷带,仍隐约能看见些许红黑之色。 晏沉眯着眼,伸手轻轻按住,迅速地探出了人体中未曾化解干净的蛟毒。 他挪开手,望着谢濯玉惨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心中杀意已起,灵力几乎都要化为实质。室内的温度好像陡然低了几度,身后站着的妇人与小孩惊慌失措地退到门边去,满脸恐惧。 “哇——”小孩有几分尖锐的哭声刚响起,下一刻就被娘亲捂住了嘴。 晏沉深吸两口气,将气息收敛干净,垂眸去看谢濯玉:“多谢二位多日悉心照顾,之后定有重谢。” “现下可否将此间房留给我们?我需要个清净的环境,好为他疗伤。” “好的好的。”妇人求之不得,“我们不会来叨扰的。” 话音一落,她已抱起孩子匆匆地离开了。 晏沉站起身来,然后重新在床边蹲下,死死地盯着谢濯玉的脸默不作声,半晌才叹出一口气。 他从储物灵器中取了锋利的刀,以灵力裹住刀刃,没有半分犹豫地划破了手腕,然后将手上的伤口贴上了谢濯玉的唇,让那珍贵的至纯龙血一点点流进去。 “快醒过来吧,”他握上了谢濯玉的手,牵着那只冰冷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侧,“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濯玉。” 第95章 承诺 “那我答应你,你以后永远都能找…… 谢濯玉在服下晏沉精血不久后脸色便好了许多, 但仍是不见醒。 晏沉干脆搬了张藤编小马扎坐在床边,握紧了他的手静静守着他,每个时辰都给人喂点水。 谢濯玉醒来时, 只觉经脉里流淌着一股暖流,好像整个人泡在温热的水里。 他眨了眨眼,望着陌生的房顶露出些许疑惑之色,然后便要撑着床坐起来。 刚一动, 他便觉出不对,停住动作偏头看去。 晏沉坐在床边,一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 眼下已是黄昏, 窗外的晚霞绚烂。 晏沉大半身子都隐在屋内昏暗中,只有半边脸上落了些许晚霞。暖黄的光柔和了凶戾的眉眼。 谢濯玉看着他微蹙的眉心头一跳, 呼吸都轻了几分, 只怕吵醒他。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 眼下两个人的气氛是多么的不合适。 谢濯玉不想再有人挑着眉问他, 为什么你牵着我未婚夫的手。 想到丛临溪,他冷了脸, 不再顾会不会吵醒晏沉,只用力挣扎着要将手抽出来。 晏沉在他动第一下时倏地睁开了眼,然后对上了谢濯玉的眼睛。 澄澈的琥珀色眼瞳里写满了从未对他展现过的抗拒与厌恶, 几乎像剑一样刺痛了晏沉, 以至于晏沉下意识地松了手。 谢濯玉坐直身子往后退,直至后背抵上墙壁退无可退。 他盘膝而坐, 垂眼避开晏沉的目光,凝神静气,内观经脉, 然后惊讶地发现,此前在与恶蛟大战中受的各种暗伤已经全部痊愈了。 不仅如此,他的血液里竟掺上了一种神秘的金色物质,若隐若现的很难察觉。但当他能感觉到,那金色的物质是很珍贵的好东西——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经脉似乎更强韧了几分。 这种物质的来源不用多想也知道是晏沉。 伤势痊愈还得了好处,谢濯玉本该觉得高兴的,然而一想到与晏沉有关又忍不住皱眉。 他不想与晏沉再有任何不该有的瓜葛,更不想对他有所亏欠。 一时之间,谢濯玉甚至有点心烦意乱,以至于眼下与晏沉共处一室都觉得不自在。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情绪,晏沉突然出声打破了谢濯玉的思绪。 他没有再拐弯抹角,也没有再试探半句,而是一记直球,直接戳中了谢濯玉的心:“濯玉,你看着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谢濯玉没有吭声,睫毛轻颤,到底还是抬眼望向了晏沉。 “那一日丛临溪对你说,他与我有族中定下的婚约,这不是真的,他在撒谎。”说话的晏沉没有像往日那样笑得散漫,表情无比认真。他定定地与谢濯玉对视,一字一句说得郑重,将解释都说得像誓言。 “我们二族确实交情甚密,小辈联姻加强利益往来也是约定俗成。我与丛临溪自小认识,有些许情分。但是除此之外,我对他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所以,纵使联姻,也不会是我和他,”他说这话时似乎是想起什么,漆黑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厌恶,“我若想要什么,一定会凭自己的实力去争,绝不会靠联姻。” 谢濯玉抿了抿唇,缩在被下的手无意识地揪了揪被套,心里堵着的某块石头突然就落了。 明明那日丛临溪说那话时一脸自然,语气笃定,明明他也看见了晏沉伸出的手,可是现在晏沉这样认真地解释,他还是想相信。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说了别的事,是不是与我有关,所以不敢说那些都是假的。但是我向你保证,不管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不会骗你。” 晏沉顿了顿:“而我喜欢你这件事,千真万确,绝无半分作假。” 谢濯玉没想到表白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思绪被这一记直球打散,连表情都空白了一瞬。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捕捉到一脸镇定的晏沉眼中的忐忑,感觉心尖都被轻轻戳了一下。 “可是七夕那日我看见了,”明明质问的话语,然而声音却毫无气势,甚至让人隐约地从中觉出几分委屈,“你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就像你之前经常喜欢摸我的脸那样。” “我相信你喜欢我,可你除了喜欢我,还……” “没有。”晏沉不等他话说完便打断了他,“我没有喜欢过别人。” “我只喜欢谢濯玉一个,你拥有我完完整整的喜欢,”他顿了顿,伸出手握住了谢濯玉的手腕,牵着他贴上自己的心口,“我第一次尝到心动的滋味,是在看见你的第一眼。从那时起,这颗心便已独属于你。” 谢濯玉对上晏沉没有闪躲之意的漆黑眼瞳,在清楚读出其中的感情后,突觉天地间所有春风迎面而来,温柔却势不可挡地裹挟了他的心。 那颗在这些时日空荡荡的心因为晏沉的真挚告白重新被填满,稳稳当当落到了实处。 他微微偏过头去与晏沉错开了视线,表情与声音都淡淡的,可耳根已经红透了:“我知晓了。” 晏沉却不打算再像以往那样让他含糊过去,只在心里自我劝慰说来日方长。 ——说到底,掠夺与控制才是他的本性。比起等待,他更擅长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他眯了眯眼凑近了几分:“知晓了是什么意思呢,濯玉。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你呢?” 谢濯玉沉默了很久,久到晏沉觉得他不会再出声回应了。 漆黑眼瞳中的亮光一点点黯了下去,晏沉少有地感到受挫。 总是这样。谢濯玉像一池水,澄澈平静。无论投入什么,涟漪过后便恢复原样。某种角度上来说,未尝不像一块冷硬坚冰,再如何努力只是将自己冻伤,捂化不过是痴心妄想、徒劳无功。 但他只要望着这张漂亮的脸,望着这双清浅的琥珀眼瞳,便连半分怨怼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毕竟,喜欢谢濯玉是他的事情,谢濯玉又有什么义务一定要回应他的喜欢呢?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失望地垂下眼站起身来:“你伤势未愈,还需好生休养,我先不烦你了。”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开。 但下一刻,他的身体就僵住了。 ——袖子被人拽住,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拉力。那样轻的力道,他只要抬一下手就能抽出手。 但他没有。非但没有,甚至不敢乱动了。 他熟悉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那嗓音仍是悦耳动听,如珠玉落盘一样脆,清泠如水,语气也跟以前对他背剑诀、与他谈论剑招时的相似。 但并不全然一致。 晏沉能捕捉到尾音微不可察的轻颤,能清楚地从中辨出谢濯玉的紧张。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谢濯玉顿了顿,松开了一角袖子,然后很快地握上了晏沉的手,回忆着晏沉往日的动作慢慢与他手掌相扣,“晏沉,你带我看了我从未见过的人间。” “你是第一个主动来牵我手的人,也只有你敢那样不客气地摸我的脸。本来应该讨厌和抵触的,但是你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的心就跳得很快,好像病了一样。”他仰着脸与晏沉对视,望见永远游刃有余的人脸上从未露出的僵硬表情,眉眼一点点弯了起来。 心里的那些话好像新生的泉水一样咕咚咕咚往外冒,自然得不需要去刻意组织语言,“晏沉,对我来说,你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那一个。只是我之前不知道,原来这种特别便是喜欢,你靠近我时我的心跳会很快也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晏沉。”他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那一瞬,晏沉好像看见了千里冰原尽数融化于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繁花盛锦。 谢濯玉是最漂亮的那朵小花,更是他的小花。 他只要笑一下,晏沉就看尽了人间三月春。 晏沉没有说话,头垂了下去。 下一秒,他便像只见了主人的大型狼犬一样猛地扑过去抱住了谢濯玉收紧的臂膀那样用力,好像怕珍视的这个人会在下一刻反悔然后一声不吭逃跑一样,恨不得把人融进骨血,这样才能得片刻安定。 谢濯玉轻轻哎了一声,手在空中顿了顿,最后还是回抱住了晏沉。 温热干燥的唇落到了他的耳廓,晏沉的话伴着轻吻落下,闷闷的声音落进谢濯玉耳中,没由来地让人觉得心尖微痒,唇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那你别再离开我了,别再让我找不到你。” “哪里找不到了,我都抹除了你的印记,你不也找得这么快么……嘶,你是小狗吗?”谢濯玉极力想保持一贯的冷静自若,以平常的语气与晏沉说话。 人间历练一趟,他倒也见过普通小情人小夫妻相处,只是他与晏沉同为男子,他参照哪方都不甚合适,以至于说开了以后他反而有点不知道怎么与晏沉相处了。 “找得很辛苦,”晏沉轻轻舔了舔自己在小巧耳垂上咬的浅印,“跋山涉水,一日行过千万里,找遍数十城,片刻不敢停。” “只怕小仙君斩了恶蛟渡完劫便斩断尘缘,毫不留情地回仙山上去,让我有冤难诉。毕竟,你若回了仙界,那只要你不想,我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濯玉被他这话逗得有点想笑,心也不自觉地软成一片了,再开口说话时声音都软了:“那我答应你,你以后永远都能找到我。若是有人拦着你来见我,那便由我去见你。” 晏沉眼睛一亮,等得就是他这句话,当即停止在他肩上乱蹭的动作,捧着他的脸抵上他的额头,笑得稳操胜券,隐约露出犬牙尖尖:“这是承诺吧?仙君不会哄我玩的吧,我愚钝蠢笨,你便是玩笑我也会当真的。” “是承诺,”谢濯玉正色几分,随机又被他的笑感染忍不住跟着弯了眉眼,“我从不骗人,更不骗你。” 晏沉得了满意的答案,轻轻磨了磨牙,到底没忍住狠狠亲了上去。 他忍了许多次,终于不用再忍,就该好好亲个够。 彼时,少年郎意气风发,只觉相爱的滋味远胜蜜糖,一字一句承诺笃定。 却不知天道无情,残酷的命运总爱戏弄他人。它要相爱之人聚少离多,要人尝到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要人阴差阳错地站到对立位置刀剑相向,直至爱恨再难分辨只余生死才作罢休。 终究天命难勘破。 *——* “好了好了,”谢濯玉喘着气伸手去推晏沉的肩膀,“亲够了没,我还要问你正事呢吗,停——” 第96章 想见你 “你说想见我,我便来了。”…… 晏沉不情不愿地拉开了些许距离, 一开口就说出了谢濯玉要问的事:“那丑东西没死呢,我就稍微收拾了他一下,留着给你宰。” 谢濯玉听着他用懒洋洋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说丑东西就觉得有点好笑。 要知道那蛟离化龙当真是只差一道机缘, 比他俩年纪加起来还大,称句半龙并不为过。 不过晏沉出身龙族,又是嫡系,看不上也是正常的。 虽然知道晏沉说得轻描淡写但下手绝不会轻, 然而两日后寻到恶蛟再度交上手后谢濯玉还是暗暗心惊。 之前的恶蛟连他也吃了好一番苦头,现在的却已是不足为惧,甚至连给人的感觉都完全不一样了。 “若不是那龙族的小崽子抽了我的龙筋,今日便是我吞你下肚炼化你这一身上等滋补的仙人血肉、彻底化龙!”怨毒又不甘的嘶吼响彻整个山涧, 惊起林中无数飞鸟。 谢濯玉垂眼,神色平静, 蛟吼再震耳欲聋, 他手中的剑却半分不颤。 手腕一转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他干脆利落地刺出一剑。 剑尖势如破竹地刺穿了坚硬的蛟鳞, 没有受到半分阻挡就捅入妖丹所在之处。凛冽又玄奥的剑意在一瞬间将那颗妖丹毫不留情地搅得破碎。 巨蛟如铜铃的眼睛里写满不甘,生机却随着心脏也被剑气搅碎后飞快流逝, 最终竟是从空中直直地往下坠,狠狠砸入深峡中。 蛟尾压倒了大片林木,巨大的身子激起一片水花, 然而除此之外再没了声息。 清澈水流凭空出现, 仔细地濯尽剑上血迹。 谢濯玉没有多看那恶蛟一眼,收剑入鞘的下一瞬飞身落到了远处山崖边, 稳稳地在晏沉身侧站定。 晏沉盘膝而坐,一手撑头看了全程。 他颇为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草茎,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对上谢濯玉视线的眼睛亮如黑曜石。 对上视线的下一刻,他起了逗弄的心思,故作西子捧心状,夸赞的话更是不要钱一样:“小仙君一剑斩恶蛟的英姿当真是风华无双,看得我真是心口炙热,心跳震如擂鼓,再看不见其他事物了。不愧是五界第一人啊——” 谢濯玉脸色一僵,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张口就胡说。” 只是别开脸的时候,他还是弯了眉眼,唇角上扬。 ——没有半点方才那淡漠无情的云上仙人模样,分明只是个被心上人甜蜜话哄得软乎乎的普通人。 “怎么胡说,明明句句是实话。”晏沉哼哼着吐了草茎,伸手牵上了谢濯玉,“好了,你的事办完了,接下来的时间就该归我了吧。” 他这话一落,谢濯玉的笑便僵了一下。 晏沉在一瞬间就猜到他心中所想,却也不说话了。 一时间寂静无声,风呼啸着穿过山林的哗啦哗啦声清晰可闻。 “师尊之前说我修行太过顺遂,缺一道心劫未渡,”谢濯玉清脆的声音打破寂静,“所以此次来人界,除恶蛟是一件要事,同样紧要的是渡了心劫。” “那现在恶蛟已除,你要回去了么。” “只是,我还没明白究竟何为心劫。这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也让我感触许多,对我悟道有益……”谢濯玉默了默,再开口时不由自觉地加快了语速,说到最后却又停顿,忍不住低头去看晏沉。 晏沉望着他的目光灼灼如炬,带着他熟悉的炽热感情,无声地传递话语。 ——不管是什么决定,晏沉都会相信他,也会支持。这是他之前便在晏沉眼中读到许多次的。 “所以我先不回去了,”谢濯玉心中一轻,再开口说话时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想留下来,和你一起。” 不是他原想说的“我应留下来”,而是“我想留下来”。 一字之差,对晏沉来说意思却是天差地别。 晏沉松开与他相握的手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袍下摆,没有像谢濯玉所预想的那样笑出来。 谢濯玉眉毛轻蹙,正要问他是否觉得不妥,坚实有力的臂膀却在下一瞬搂上了他的腰。 晏沉一把将他打横抱起,下一刻竟像平日里抛果子玩那样将谢濯玉高高抛了起来。 谢濯玉被他这番动作弄得无措,正要运气御风,便落到了微硬的宽阔脊背上。 指尖触到龙鳞时,他瞪圆了眼,彻底没了动作。 ——晏沉这家伙实在胆大,居然直接化回了龙的原形。 晏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带上了难以掩藏的兴奋与得意:“是不是吓着了?” 谢濯玉抬手,素白的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龙角,似是被他的情绪感染:“原来你是黑龙啊,嗯……真好看。” “龙角不亚于龙的逆鳞,可不能乱碰的,濯玉,”晏沉这么说着却是半点也不恼他的触碰,说着又是一个攀升,“你既然碰了我的角,那就是我的人了。” “再搂紧一点啊。”爽朗的笑声在云间回荡,惹得人心神荡漾。 谢濯玉当真听话地搂紧了一点,半句也不问晏沉要带他去哪,只是全然地信任着晏沉。 这人间万里山河,那些数不尽的奇景,他要与晏沉一起看尽。 *——* 冬去春来,夏至秋收。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召谢濯玉回去的传讯到底还是在某日清晨通过青鸟琉璃灯落到了他的手中。 晏沉再不舍,行事再肆意妄为,却也不能阻止谢濯玉回去。 他既不能,也做不到将谢濯玉扣在自己身边。 他喜欢的小仙君本就是是天边月,是林间青松、雪中白鹤,不是笼中鸟雀。 日子过得那样快,好像沙从指缝中漏过,踪迹无从捕捉。 转眼就到了分离之日。 界门之外。 晏沉捧着谢濯玉的脸,拇指轻轻蹭过他的眉眼,指尖划过鼻梁,按上已经被亲得水光淋淋的嘴唇,眼中满是不舍。 谢濯玉缓慢地眨了眨眼,脸上倒是一派平静无波,只是眼底泄露出些许不舍与忐忑。 晏沉敛好情绪,沉吟道:“你此番回去,南明肯定会给你安排个好位置,九成可能是要进中域了。” 他顿了顿,忍住了叹气的冲动,故作轻松道:“他既然看重你,那肯定不会害你。所以指不定哪天,濯玉就是真正的仙君了,等你封君那日我一定到场献上大礼。” 谢濯玉默默地听着,顺着他的话去想中域所在的位置。 顾名思义,中域位于仙界最中心的一块,不管是灵气浓郁程度还是资源还是风光俱是最好的。 无数散仙挤破了头想去留在中域神庭,在那谋个一官半职可比去偏远的无名仙山镇山好太多了。 但谢濯玉志不在此。若真按晏沉所说,那以后他肯定不可避免地要与许多人接触交流,他想到就觉得烦。 撇弃这些恼人的,他便顺着这个想到,妖界与仙界的界门在北境最北端。 从北境到中域神庭要横跨一整个北境,隔了大片冰原,雪山之外更有昆仑山与蓬莱洲。 远得很,也麻烦得很……以后想再见一面真不知有多难。 晏沉看着他这幅垂着眼深思的模样,没忍住凑过去又亲了他一下,只是这一次亲在了唇角。 他郑重地开口许下诺言:“濯玉,再给我些时间。 “我保证,终有一日,我们不用再分离。到那时,我要邀所有人都来参加我们的合籍大典,要所有人望见我们携手并肩而立都道一句般配。” 谢濯玉心头一动,反手按在晏沉的手臂上,重新拉进距离,飞快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那吻轻飘飘的,如芦花拂过。 “好,”谢濯玉低声说,“我一直等你,阿沉。” 没关系,他想。对成仙的人和龙来说,时间总是有,而且过得很快,有时候闭关一下便是数年,分别几年与几日而言也没有太大区别。 远也没关系,反正灵舟日行千里。若是想见,自然能见。 他不惧跨越山海去见晏沉一面。 晏沉爱他,晏沉也从不骗他。 所以他说以后他们俩会成为天下第一恩爱道侣,谢濯玉就相信一定会有一场盛大的合籍大典。 所以他说所有人都会道一句般配,他就相信这一定是一场好姻缘,无人会阻拦。 *——* “师弟,你真是昏头了不成!”宗尧咋咋呼呼的嚷着,声音响得好似要将屋子掀了,“你放着好好的中域神庭不去,跑去那天寒地冻的北境图什么啊?你可知道刑司的一个空职位能让多少仙君子打破头去争,你居然主动放弃!” 眼看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谢濯玉翻书的手顿了一下,到底没办法再装鸵鸟:“师兄,你小声些。” 宗尧拿起一个茶杯灌了口茶,复又踱步,满脸不解:“你到底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我都知道。”谢濯玉轻轻点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师尊早与我讲明其中利害,也给过我时间考虑,是我执意要去北境的。现在事情已经定了,再没有反悔的道理。” “我不擅与人交际,更对所谓的高升封君没有兴趣。一定要选个地方任职,还是北境更适合我清修。”谢濯玉认真地给人解释,倒也没有骗人,这确实是他的一部分考虑。 只是,更多的一些私心,他不会对宗尧说。 宗尧目光凝在他的脸上,心头一动,半晌后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说的是,这事已经改不了了,”似是觉出自己语气中惋惜的意味太过,宗尧又转了话头,“北境苦寒也没事,师兄以后有机会就去看你。” 谢濯玉默了默,只希望他这话是玩笑。 别的倒没什么,主要是宗尧话又多,声音又响,有时候一些举动会让他无所适从。 谢濯玉抵达北境是仙界的夏末。 他拒绝了南明为他好不容易才争来的好位子,惹得一向温和近人的南明都要冷脸。 只是到底是自己的亲传弟子,南明最后还是为他又安排了一番,没真舍得让他去千里冰原啃冰碴子,还给他分了座不错的山当洞府。 谢濯玉看过舆图,在心里算了一下界门距离新洞府的距离,很满意地接受了。 谢濯玉这次虽然担了个唬人的一域总使名头,实则却清闲得很。 毕竟北境事务本就少,还多是小事,原本的神官都做得很好,他便乐得缩在山上当甩手掌柜。 来了北境之后,他与晏沉联系并未中断。只是分隔两界,总是有许多不便。纵使有青鸟琉璃灯让彼此的通信不至于真像凡人的信鸽那样慢,但终归做不到随传随到。 然而有些心情好像经不起等待。总是在发出传讯的那一刻就期待马上收到回信,收到回信时读着又会惋惜不能真正看清对方的笑。 日子仍是一日日过,与在青云宗、在南境并无太大区别。 没有了晏沉的世界是寡淡的黑白色,宛若一潭死水。 谢濯玉本该习惯了。 只是对晏沉的思念愈发深重。 某一日他从闭关石室出来时望着天空中皎洁的月亮,想起过不久又是中秋了,难过的情绪裹挟在思念里一齐涌上心头。 当年月成为具体的每一日,具体成每一个本该与心上人一起度过的节日,再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有许多许多个,时间便突然难捱得让人难以忍受。 他难得地写了一封长信传与晏沉,将所有想念都一口气写上去,直率坦诚,半点不藏。 他写,好想你,想见你。 晏沉的回答是由他亲自说的。 八月十五的清晨,满身霜露的少年叩响了他的门,带着谢濯玉熟悉的笑,伸手张开了怀抱。 “你说想见我,我便来了。” 第97章 吻别 晏沉一直记得,记得谢濯玉吻…… 谢濯玉愣愣地眨了眨眼, 甚至要以为自己在做梦了。 昨夜还在想的人怎么会今日就站在自己门前,说因为他想便来见他。 不论是人界还是妖界都离仙界的北境都那样远,就是乘再好的灵舟也赶不到啊。 除非……除非早在他送出信之前, 晏沉便已经启程。 “一段时日不见,把我忘干净了?”晏沉眉毛一挑,说着便故作失落地要收手,“还是说, 什么想见我是哄我的,其实不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谢濯玉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他握得很紧, 仿佛要靠掌心相贴时的温度来确认晏沉的存在。 晏沉哑然失笑,顺势揽住他的肩将人一把抱进怀里, 下巴在谢濯玉耳边轻蹭:“濯玉, 我每一日都很想你。” 紧随话音落下的是亲吻。强势得不容人拒绝, 疾风骤雨般的, 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 但谢濯玉闭上了眼唇关微启,顺从地接受了晏沉的亲吻。 久别重逢的一对小情人依偎了好一会才分开, 谢濯玉后知后觉地觉出些羞赧,不自然地偏过头挪开视线不与晏沉对视:“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嗯……我记得风景还不错。” “那你带我好好看看。”晏沉自然地牵上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谢濯玉便真的带他将整座山都走了一遍。只是他深居简出, 多数时候都是闭关静室与卧房两点一线, 也未曾认真地去看过。 两个人牵着手漫步山间,倒也惬意。 夜晚, 山顶庭院中。 两个人并肩坐在石阶最高处,旁边摆了几个酒坛和食盒——是晏沉带来的桂花酿和月饼还有其他的一些点心。 谢濯玉拈了个月饼小口地啃,听着晏沉说分开后回族中经历是一些事情, 眉眼一点点地弯了起来。 晏沉手肘抵着膝盖,撑着头看着谢濯玉笑,话题一转:“话说回来,我们小玉往人界跑一趟也算立功了。不安排去中域那好地方就算了,怎么就划来了北境这偏僻苦寒的破地方,那群老头真是,啧。” “堂堂一域总使,院子里竟然连张桌都没有,卧室也是空落落的,成心欺负我们小玉呢。” 谢濯玉听着他突然转了的话题眼睫轻颤。 眼见着晏沉越说越过火,他不解释也不行了,不然就怕这人不声不响又去收拾人了……那仙界也不全是废物,哪能次次都让晏沉惹了事还找不到主的。 “不是的,”谢濯玉咽下口中的蛋黄月饼,轻声道,“是我拒了师尊安排上职位,自请来北境的。” “中域太远了。” 他最后一截话说得不清不楚,却相信晏沉肯定明白。 晏沉确实心里门儿清,脸上笑荣已经灿烂得跟朵太阳花似的。 只是他坏心思一来,又想逗谢濯玉玩,偏要听他说得明明白白,将所有的私心都说出来,半点也不许藏。 “离哪儿远呢?” 谢濯玉凉凉地扫了他一眼,抿唇不语。 晏沉看他这锯嘴葫芦样就乐,刚要哄便听见他轻声开口。 “离你太远了,便没有那么好了。北境也没有那么不好,我本就喜欢清净。” 晏沉心头一跳,伸手揽住他的肩带着他往自己这侧靠,一瞬间喜上眉梢,心花怒放。 “我方才说错了。北境这地方真是好得很,界门好跨,混过来不惹人注意。我一路来你这也畅通无阻无人察觉,省我事,甚好甚好。” “东西没有我回头给你添,来一次添一些,保证让你这洞府不比其他仙君的差。” 谢濯玉自是答应。 其实东西无关紧要,人来就行了。 晏沉很信守承诺。 他简直把谢濯玉的洞府当成第二个家了,有事没事就带着东西往这跑,不知道的还以为妖界与仙界之间没有界壁了。 白玉床,千金裘。所有谢濯玉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奢华却又不失低调,再不跟简陋搭边了。 谢濯玉拒绝无果后便随他去了,左右不是坏事。 都说龙喜好宝物,积蓄丰富,看晏沉这财大气粗的模样,倒是不假。 这几年,晏沉仍是四处跑,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玩乐,多数的时间都花在了各处秘境的历练。 他本就天赋卓绝,只是以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比起修炼更爱玩乐,没有真正潜心苦修。 现在上心之后,自然是进步神速,境界猛蹿。 短短几年,晏沉便在仙人妖三界声名大躁,惹得许多人私下感叹,龙族怕也是要出一位杰出人物了。 这五年,算下来还是分别的时间更多。 但除了少数几次耽搁,其他的每一个节日,晏沉都会来北境与谢濯玉一起过,就与在人间的那两年一样。 春日赏花,夏日玩水,秋日吃蟹,冬日赏雪,当真是逍遥快活如神仙眷侣。 如果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便是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是“有情人相守一生”的圆满结局。 只是,再长的好梦也总是要醒的。 北境几域一向远离纷争,谢濯玉一心潜修,也不去关心所谓的派系争斗。 宗尧在他来北境的第一年和第二年都带着礼来探望他,之后三年却没再来,往年时不时发来问候的讯息也戛然而止。 谢濯玉却不欲深想,只当他也有了自己的事要忙。他也曾主动地给宗尧传了份信去,说如有难处需要自己帮忙定会尽心。 但宗尧没有回。那之后他便没有再试图去联系宗尧了,遑论去过问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他仍然是那个在与人交际说话都十分钝感的谢濯玉。 所有的改变与柔软仅是晏沉独享。 宗尧是他师兄,自相识以来对他很好,很照顾他这个师弟,可谢濯玉始终跟他保持着距离。 无形的界限好像一道深沟横亘在他与其他人面前,他一个人站在这一端,对他再好的人无论是师兄宗尧还是师尊南明都只能止步在另一端。 他不允许任何人跨过来。 这是谢濯玉在许多年前无意窥见他人的恶意后为自己筑起的高墙。 自那以后,他不用再去分辨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因为不管是真是假都不会再伤害他了。他也不用怕自己会误伤他人。 这么多年,只有晏沉一个人叩开了他的心门,不顾他的抗拒也不惧受伤地紧紧抱住了他,献上了一片赤忱真心。 只有他能站在界的这一端与他并肩而立。 而他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同时,晏沉也选择了隐瞒所有的风云变幻。 魔界群龙无首、多年混乱,在仙界一帮人看来不成气候,不足为虑。冥界独掌亡灵与轮回的权柄,跳脱几界之外,并无利益相关。 于是五界之中,仙与妖这两界关系便因为错综复杂的利益日益紧张起来,两界天骄出入秘境历险时相遇也多有摩擦,偶有为争夺机缘出现死伤。 龙族历来好争妖界首族之位,族人性子也多桀骜不驯,所以五族之中当属龙族与仙界关系最恶劣。 但是,所有的这些晏沉都未对谢濯玉透露半字。 他自知总有一日风雨要来,届时或有血流成河的战争,可他打心底里觉得这些都跟谢濯玉无关。 两族交好或者交恶都不会影响他和谢濯玉的关系。 二界关系恶化的第一年,晏沉便开始拼了命地提升自己的修为境界,一年到头除了几次节日小聚便是出入各种秘境,近乎是疯狂地提升实力、不断积累自身底蕴。 只要拳头够硬,哪管外面战火滔天、血流成河,他也能将谢濯玉护得好好的。 第四年春,谢濯玉似有突破之感。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每一次突破都需一场无人打扰的闭关。道至臻越险,如悬崖走钢线,一着不慎便是身死道消。 谢濯玉并不惧怕风险,他自有信心突破成功。 他那半点犹豫只是因为,一场死关得多久无法预测。石室中的须臾或是室外的数十年乃至百年光阴,对有情人来说漫长得有点残忍,以至于他望着晏沉不知如何启齿。 然而他的这场闭关正合晏沉心意,他前所未有地对分别展现出殷切的态度。 不突破不得出的死关,太好了,简直瞌睡时有人送枕头! 就算外头打得天昏地暗以至于连散仙小妖都被卷进战争的绞肉机,谢濯玉也不会有事,毕竟谁敢扰南明亲传弟子的死关呢。 他的小仙君便做一轮皎皎云间月就好,不用也不会沾半分血腥。 谢濯玉开始闭关那日是很好的春日,北境难得下起了一场雨。 微凉的雨使得一切都带上几分朦胧,也模糊了闭关石室外的窄小石台上两个紧挨着的身影。 晏沉捧着谢濯玉的脸落下了饱含不舍的绵密轻吻,许下承诺时的眼瞳亮如星子:“等你出关了,我就带你去人间玩。玩完了再回南境去,向你师尊去讨一个印,落在合籍庚帖上。” 谢濯玉闻言弯眼笑了:“他肯定要揍你,到时候我可拦不了,你得厉害一点,别被打得缺胳膊少腿。” 晏沉笑着应道:“这是自然的。”他满心不舍地松了手,然后稍微往后挪了挪,轻轻地朝谢濯玉挥了挥手。 谢濯玉转过身往布置好的石室内走,走了两步却又转过身来凑到晏沉面前。 他轻轻捏着晏沉的领子,很快地在他唇上落了个轻飘飘的吻。 然后他像晏沉刚刚那样轻轻挥了挥手,没有再回头。 仿佛多看一眼,便会迈不动步子。 晏沉看着古朴的封印阵印浮现又消失,闭关石室的入口消失,只余光滑石壁,心中突然有点空落落的。 从看不见谢濯玉的第一眼起,他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濛濛春雨里的这一面竟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诀别,再见之时已非故人,唯有刀剑相向。 然而,刻骨恨意却也不曾磨灭半分这个春风一样温柔的吻。 晏沉一直记得,记得谢濯玉吻上来时睫毛轻颤,上挑的眼尾微红。 *——* 谢濯玉闭关的那年冬天,晏沉的修为突破了个大境界,引来了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突破的时候他正巧在某个古老的秘境历练,还正好处于秘境核心区,揣着异宝躲着。 他本来躲得好好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突破和紧随其后的雷劫却将他暴露了个彻底,瞬间成为众矢之至。 各族天骄蜂拥而至,却又因为雷劫不得不止步于他藏身的山洞外面。 人族与妖族分列两旁,皆是虎视眈眈,其中也有本该为晏沉护法的龙族。若晏沉渡劫失败,他们便各凭本事捡漏异宝。 若他顺利渡劫,遭了八十一道雷劫身体也有几分虚弱,他们便一起出手先对付了晏沉夺了宝再做过一场。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出乎了许多人意料。 晏沉顺利地渡了雷劫,还吞了那珍贵的红莲业火的火种。 堵在山洞外的人联合出手,却也没讨个半点好。妖族本就与他是一边的,自然识趣地退开,龙族的人更是出手帮他。 最后,晏沉不过啊受了点小伤,而十数位人族天骄陨落,其中甚至有两位仙君之子。 这一战使得三界沸腾,晏沉名震三界,自此真正地走入了某些老不死的眼中。 妖界各族狂喜,虽然听闻龙族这位九殿下叛逆不驯,与族中关系不会,但说到底他仍是妖族,实力强劲对他们是好事。 有人欢喜自有人忧与恨。忧的是妖界平添一大战力,恨的是这龙出手狠辣,竟连仙君之子都敢斩杀!俨然忘了,秘境之中所有斗争皆是如此,天骄殒命是常事。 阴谋的网悄然编织而成,伺机而动。 晏灵微死了,连完好的尸体都没能留下——她最重要的那根龙骨都被抽走了。 消息传进晏沉耳中时,他愣了愣,回过神来时手中成型大半的木雕已经化为几块碎片。 第98章 剥夺 只是剥夺了他的五感,再将他软禁…… 秘境纵然万分凶险, 可晏灵微实力不弱、行事一贯谨慎,不可能会为了宝贝就不要性命……要知道她已经成亲了啊,一年前刚生下一颗龙蛋。 显而易见的,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围杀,晏沉甚至可以肯定有自家人的贡献在其中。 里应外合,精英出手,任晏灵微有通天本事也别想活着走出那个秘境。 然而此事发生于秘境之中, 抽去龙骨的天戈君亲子更是咬死了绝非故意只是失手,理直气壮地说之前晏沉杀人他们也并未追究。 秘境之中,是生是死各凭本事。 如晏沉所料,最后的结果确实是接受晏灵微的死, 接受仙界假惺惺的道歉和那点微不足道让出的利益——就如妖界之前所为。 晏沉望着来传信的侍从冷笑出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以至于小侍从一脸胆战心惊地后退了几步, 得了离开的许可后三两步就窜没影了。 他跑得太快, 没有看见晏沉阴霾下来的脸色, 更没有听见那句“我要你们所有人偿命”。 这是谢濯玉闭关的第三年。 这一年的夏天发生了许多大事,桩桩件件都震动各界, 且都与晏沉有关。 第一件是龙族那颗近年来战绩无比骄人新星,那位最桀骜不驯却实力强盛的九殿下与族中彻底决裂了。 决裂之后,他竟杀了妖界其他几族的数位天骄, 包括龙族嫡系的三殿下。 这一举动与叛出妖界无异, 妖界五族联合颁布追杀令。 第二件事是,销声匿迹许久的晏沉杀了天戈君的亲子, 且是虐杀——他活生生地将人全身骨头打碎,然后剥了皮。 除此之外,天戈君亲子带领的那一队仙界人也无一生还, 全丧命于晏沉之手。 此事传出后再次使三界沸腾,各族笃定这龙已经堕魔。 妖界追杀令自此升级为三界追杀令。 然而追杀令下了以后,晏沉再没有现身,好似人间蒸发一般,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晏沉是遁逃到魔界去了。 不久,魔界便传出了大魔现世的传闻,听说本就纷争不断的魔界彻底乱了。 与之相比,哪族天骄死在秘境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 谢濯玉在三界联合追杀令发下的那一日突然睁开了双眼,退出了入定状态。 突然结束入定状态难免心神动荡、气机紊乱,遑论谢濯玉正是关键时刻,本就不能分心。 全身灵力躁动无比,不受控地在经脉内肆意冲撞,激起阵阵疼痛,以至于谢濯玉都忍不住蹙眉。 调息许久,他还是没能忍住呕出了一大口血,脸色瞬间苍白了下去。 抬手拭去唇边血迹,谢濯玉用力地捂住心口,眼中闪过几分茫然。 为何,他突然会如此惊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搁在书案上的信笺不知怎的溅了两滴血,他下意识伸手去擦反而晕开了血迹,鲜红的两点映入眼帘却是无比刺眼。 谢濯玉终于还是做了决定,抬手结印,撤去了青鸟琉璃灯上的封印。 闭关的这几年,晏沉给他留了很多讯息,然而谢濯玉都未曾听过,现在也顾不上听。 他给晏沉传讯,顾及着自己刚吐了血脸色难看没露脸,只是传音。 然而,以前一向回他消息回得无比及时以至于让谢濯玉怀疑晏沉莫不是天天就守着等他讯息的晏沉一直没有回。 他本可以安慰自己,许是晏沉有事,许是晏沉正在入定修炼,然而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明显,如火焰一样炙烤着他。 谢濯玉交友甚少,与宗尧断联,又不敢叨扰师尊,想了想只好给说过几句话的北境副使去讯。 他不好直接问,想了好一会才发了一句,发完一看,仍是干巴巴的,例行公事的风格一看就是他会发的。 “近期可有大事发生?” 那边的副使还是头一次收到这位总使的讯息,惊得差点把自己的琉璃灯摔了。 他有点不明所以,要知道谢濯玉来这的第一天就说若有要事就自行商议,然后由他决定即可。此后数年他当真从未过问过北境事务,从不关心发生什么事。 但既然他问,副使还是老老实实地回了。 他想了想,决定最大的也就前些时日发生的那两件事算得上轰动三界的大事,便着重先说了。话匣子一开就有点关不住,絮絮叨叨地说如今妖界与仙界关系紧张,若真打起来只怕北境要遭殃——毕竟二界之间最大的界门就在北境。 然而他后面那些担忧话语谢濯玉一字都未听进去。 谢濯玉定定地望着青鸟琉璃灯,副使的话在他脑中盘旋。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却好像每一个字都听不懂。 晏沉与母族决裂,杀了同族后叛逃。 晏沉虐杀了许多仙界之人。 晏沉堕魔后下落不明……那是一头十恶不赦的魔龙,仙界人人得而诛之。 谢濯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爱的那个骄阳一样的少年会与嗜血好杀的魔族有那样密切的关系。 他实在想象不出那双望着他时永远带着笑意好像比天上的星星都要闪的眼睛在虐杀别人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冰冷。 那双拈着点心投喂他的手,那双在亲吻时轻轻捏住他下巴的手,居然会染上同族的血、会打碎别人全身的骨头吗? 谢濯玉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抬手想摔碎那个青鸟琉璃灯,却又想到了什么,然后把它放了回去,还轻轻摸了摸鸟的翅膀,似是安抚。 ——晏沉发的那些讯息,他都还没有听过呢。 只是现在,他没有时间听了。 这一场闭关不得不提前结束了。 他清楚贸然出关意味着前功尽弃,但仍然没有半分犹豫地解开了石门的封印阵法。 谢濯玉没有怀疑副使会对自己撒谎。 但他更不会因为别人的话就对晏沉产生半分不信任。 晏沉一定出事了,所以他才会心慌得难以入定。 他决定亲自去见晏沉问清楚缘由,哪怕因此境界停滞,哪怕得远走魔界去寻也在所不惜。 但他的算盘却落空了。 两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静静地立在本该空无一人的界门之前。 待看清他们的脸时,谢濯玉瞳孔微缩。 ——那正是南明与宗尧,他数年未见的师尊与师兄。 “濯玉,你尚未突破,为何出关。”一向温和的南明没有微笑,神情无比肃穆,“你要跨过界门去找谁。” 分明都是疑问句,南明的语气却那样笃定。 原来师尊一直都知道……那其他仙君呢,应该也是都知道的。 谢濯玉恍惚了一瞬,却很快稳住心神。 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他轻声道:“我要去寻他。” “胡闹,师弟你糊涂!”宗尧急急地开口,“你真当这些年来你与他交往甚密无人知晓么,不过是有师尊护你!现如今他已堕魔,和仙界势不两立,你怎还要去寻他?” 谢濯玉眉毛微蹙,语气坚定:“一定是有误会,我……” “误会?!”宗尧打断了他的话,满脸恨铁不成钢道,“他杀了多少人你知道么,不止同族,连亲哥哥都被他了!天戈君亲子死于其手,被找到时已经不成人形,若非有印记,根本就认不出来了!就这样你也信他么,你……” 谢濯玉抿紧下唇,脸色随着他话语落下越来越白。 南明抬手,打断了宗尧的话,目光里有些许失望:“玉儿,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生来就是修无情剑道的好苗子,这世界唯你有机会能真正得大道。也是为师错了,太相信你,却忘记你心思纯稚,确实容易被有心之人哄骗。” 谢濯玉在他抬起手的那刻心中警钟大作,当机立断地召出鸿雪剑。 鸿雪剑轻吟,他的身后身前俱浮现数道剑影将他包围。 宗尧见他召出鸿雪更是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又气恼又伤心,惊叫道:“你要对我们刀剑相向?!” 谢濯玉眼神一凛,下巴轻点,咬紧牙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师尊可以将我逐出师门,之后所有的后果都与师尊无关,我会一力承担。只是今天,谁也别想阻我去寻他。” 南明轻轻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痴儿。” 他眉心微闪,下一刻,身后便浮出一柄巨大的剑影,神光凛凛……瞧着,莫名有几分像鸿雪。 剑影在一瞬间分化成万千剑影,然后如瓢泼大雨般压向谢濯玉。 谢濯玉速度很快,不断出剑剿碎剑影,然而围绕他身边的剑影也尽数被磨灭。 全身经脉都在隐隐作痛,气血翻涌,他的剑气也越来越微弱,然而南明的攻势却不曾减弱半分。 漫天剑影终究将他淹没,化为牢笼将他囚于其中。 银光闪闪的锁链在下一刻凭空出现,束缚住他的四肢。 浑身的灵力不再在他的灵脉中冲撞,好像全数消失。自结丹以来永远悠悠运转不曾停歇的灵丹第一次沉寂。 他手中的鸿雪剑也蓦地一沉,在下一刻消失不见。 谢濯玉在这一刻才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与南明之间的差距。 饶是再不甘,他也只能合上眼,失去知觉。 宗尧轻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南明,却在下一刻呼吸停滞。 南明的侧脸处竟有一道血痕。 他的实力已经看不透谢濯玉了,方才二人斗法他甚至看不见谢濯玉是如何出剑的,勉力去看倒是让神识微微作痛。 他知道谢濯玉是天才,却没料到,他这师弟竟已经到如此地步。 “师尊……”他失神喊道,却不知说什么,回过神来时却见南明已将谢濯玉关入芥子,然后踏入随手撕开的空间隧道。 *——* 谢濯玉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漆黑——眼上蒙着三条黑色带子,自然是半点光也透不了的。 他下意识想坐起来,却发现手脚都被紧紧束缚,连脖子、腰上也有皮革环带,以至于他动弹不得、连扭头都做不到。 他的口中塞了个似是金银质地的冷硬口枷,半句话也说不出。 耳朵里应该也塞了东西,不然即使再静,他也不可能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谢濯玉凝神感受,却发现全身的灵力好像都凭空消失。他在心中呼唤鸿雪剑,却第一次得不到回应。 失控的恐慌悄然袭上心头,他想攥紧拳头,却在下一刻彻底愣住。 他的十指带着一种奇怪的束具,以至于只能伸得直直的,不能曲起半点。 他知道被抓回来一定会被惩罚,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 不是鞭笞,不是罚跪,没有任何身体的疼痛。 只是剥夺了他的五感,再将他软禁。 五感剥夺关个禁闭而已,没什么的,谢濯玉在心底对自己说。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底背着剑诀和各种心经,却还是不知不觉地开始神志不清。 渐渐地,他忘记了自己背到哪里了,也背不下去了。 没有光,没有声音,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无从计算自己已经被关了多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了一点轻微的响动,然后是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眼上的黑布条去了,他终于久违地看见一点点光亮。 未等他看清面前人的脸,他的眼前便覆上了一只手——南明应该是担心他久未见光眼睛被刺,好心地替他挡住了。 有冰凉的手指蹭过他的耳廓和嘴唇,取出了塞住耳朵的堵物和口枷。 说话的人声听上去很是陌生,有点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被剥夺五感久了的谢濯玉却如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木一般,一字不落听得清楚。 “玉儿,你可知错?”他听见南明问。 第99章 枯情 “那你便杀了我,也将我的脊骨抽…… 谢濯玉眼睫轻颤, 在听到他以如此平静语气问出的问题时呼吸微窒。 他知道这是南明给他的机会。 他只需要诚恳地认错并保证会改过,一向器重他的师尊就会放他出去。 只是一句“我知错”罢了,嘴唇上下一碰就能说。 然而, 这样一件简单的事,谢濯玉却做不到。 他不觉自己有错,不知错在何处,若说出那三个字便是撒谎。 谢濯玉的剑术出神入化, 他于剑道的感悟更远超众人……他会那么多,却唯独不会撒谎。 无人教过他,他更不屑于学。 所以过了很久,久到南明都失去了耐心, 室内仍然一片寂静。 南明撤开了手掌,谢濯玉终于可以看见眼前的景象。 他身处的这方狭小石室, 其实应该说是石棺才恰当。 南明站在棺边, 头微低, 垂着眼看着他。他的表情跟他说话的语气一样平静, 可是眼神却冷若冰霜。 谢濯玉强忍着眼睛的刺痛与他对视,在一瞬间觉得南明像一座冰冷的神像, 俊逸的面容莫名有几分可怖。 他看见南明缓慢地摇了摇头,很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伸出一根指头不容抗拒地点在了某个穴位。 下一秒, 黑暗重新降临——他还睁着眼, 却什么也看不见,连半分光亮都捕捉不到了。 然后他重新被紧紧束缚于石棺中。 这一次的束缚变本加厉。 他的左右掌中都被放了棉团, 然后被迫握拳,柔软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绸缎将他的拳裹了起来。 口枷和耳塞也被重新塞好了。 谢濯玉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纵然在被重新剥夺感官时浑身紧绷, 却仍只能任南明为所欲为。 然后,石棺的盖子合上了——谢濯玉听不到看不到,却在尝到窒息感时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平定心神,放慢了自己的呼吸,有节奏地去吐纳。 然而窒息感却如影随形,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让人难以忽视。 很快,他迎来了第一次濒死。 从这时起,谢濯玉才陡然意识到,惩罚已经升级为酷刑,目的便是逼他认错。 接下来,在他辨不清的时间里,他因为窒息一次又一次濒死,又在最后一刻获得些许空气。 这种体验仿佛神魂被强行抽离又塞回躯壳,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而他连昏迷也做不到。 痛苦循环往复,好像永无止境。 最可悲的是,在数不清次数的窒息后,谢濯玉竟也习惯,甚至……甚至有那么些许期待濒死的那一刻到来。 因为只有在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那一刻,被剥夺了所有感知的他才能感受到自己仍旧活着。 虽然听不见,但他的心脏确实仍在跳动。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具死尸,更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摆件。 这一次,谢濯玉没有精力再在心里背剑诀了。 他浑浑噩噩地体验着生死,渐渐地便记忆模糊,甚至都想不起受刑的缘由,想不起是被谁囚于石棺。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要忘记了,却偏偏还记得晏沉。 即使那张脸已经在脑海中模糊,气息也已经难以回忆,喜欢的感觉更是难以回忆,但是谢濯玉依然记得清楚,他喜欢一个叫晏沉的人。 他被囚于这方寸石棺中,除了这份喜欢便一无所有。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有几日,又或许是几年,石棺终于被打开了。 谢濯玉虽五感尽失,却仍然从扑过脸颊的风察觉到有人来了。 耳塞和口枷被除去了,腰间的束缚也被解开了。 带着关切的声音传入耳中,谢濯玉却已经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那好像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以至于他的大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理解了那话的意思。 “师弟,魔龙晏沉已经死了,”宗尧的声音没有了旧日的朝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你不要再斗气,赶紧向师尊认个错,禁闭就结束了。” 谢濯玉刚艰难地坐直身子,正要盘膝摆出入定姿势,闻言身体一僵,没了动作。 他循着声音把脸转向宗尧的方向,脸上一片空白没有表情,身体却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将捕捉到的关键词轻轻地重复,因为太久未开口说话,声音艰涩又沙哑,一字一顿如稚子学语:“晏,沉,死,了?” 宗尧看着他这反应心生几分不忍,乃至于别开脸不敢看他,轻轻颔首后又反应过来他看不见,不得不出声:“是,他死了,你莫再……” 谢濯玉头垂了下去,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你在骗我,不信。” “我不信。” 宗尧眼神一黯,抬眼看向身边的师尊。 南明轻轻挥手示意他退后,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如丢垃圾一般掷在石棺中。 那东西重重地砸在石棺里,发出了一声闷响。 谢濯玉微微睁圆了眼,扑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动作牵扯着手脚上的铁链和镣铐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他看不见,只能竭尽全力伸出手去摸那个东西。 运气很好,那东西就在他手边。 不是很细,有手臂那么长。摸上去很硬,一端尖一端圆。 这是一块打磨处理过的骨头。 ——谢濯玉只摸了两下便断定出这不是人类的骨头。 在意识到这件事后,谢濯玉蓦地停住动作。 手指屈伸了好几次,指尖抖得不像话,光是握住那块脊骨拿起来就好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南明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而谢濯玉却突然地希望自己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可南明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分明。 “龙骨一向是炼器的上好材料,只是实在难得,”南明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很好一般,说着甚至轻轻笑了一声,“从你喜欢的那条龙身上抽得的这块龙脊骨比以前得的那几块都好太多了。” 谢濯玉默然不语,只是双手握住龙骨,将其贴在心口,然后低下头去。 他被剥夺了感官太久,五感都迟钝得要命。 而这脊骨上面的气息也已经淡得所剩无几,要拼命去感知才能捕捉到。 然而在艰难地感知清楚的那一刻,他好像突然死去了。 他与晏沉分别了太久,久到他已经要想不起来晏沉的气息是什么味道了。 可那脊骨上残存的气息确实让他有一种灵魂震动的熟悉感。 ——宗尧没有骗他,晏沉真的死了。 他手中的龙骨便是证明。 晏沉死了。他怎么会死呢。 那个望向他时眼睛里永远盛满爱意的少年啊。 那个陪他看遍人间山河的少年,那个让他尝到情动的少年,那个仿佛只要他说连星月也会为他献上的少年。 他的晏沉啊,在春雨中与他亲吻时,分明约定着等他出关那日要带他去看最漂亮的桃花,还要向师尊求一张合籍庚帖。 分明是满心期盼重逢的短暂离别,怎么会变成一场死别,怎么会再见面时竟是对方冰冷尖锐的一节龙骨。 他的师尊、他的同族杀了他的挚爱! ……甚至,还抽出了晏沉的龙骨要拿来炼器! 想事情想得出神的宗尧是被一阵尖锐的爆鸣唤回思绪的。 他诧异地看向音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凄厉的惨叫居然是他那一向清冷出尘的师弟发出来的。 牙齿咯吱咯吱地碰撞着,凄厉的尖叫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谢濯玉两眼无神,浅棕色的眼睛因为愤怒充血,如厉鬼一般直勾勾地望着他们俩所在的方向。 他扯着嘶哑的嗓子,歇斯底里地嘶吼:“你们杀了他!” 他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一句,然后猛地呕出了一口血。 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竟有几分血色,到最后已是血泪。 宗尧惊惧地望着状若疯魔的谢濯玉。 在对上那双已经赤红一片的眼睛后,他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此刻的谢濯玉已有堕魔的迹象。 谢濯玉又吐出一口血,浓墨一般的怨气在下一秒冲天而起,一点点凝实。 只听喀嚓几声,锁在他手脚处的铁链尽数断裂。 ——他竟将南明设下的灵力封印冲开了一部分! 南明眉毛微蹙,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指,按在了谢濯玉眉心。 “玉儿,你当真让为师失望。”南明轻叹一声,另一只手伸出去要抽走谢濯玉紧紧抱住的那根龙骨。 谢濯玉紧紧攥住龙骨的尖端,哪怕手掌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也不肯松手,甚至更加用力。 南明脸色更冷,按在他眉心的食指添了两分力,然后用力地抽走了那根龙骨,随手抛给了宗尧。 谢濯玉如同被侵犯领地的凶兽一般,眼中血色更重:“还给我——”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南明松开手指,手指于空中轻点,数根银色锁链便凭空出现,分别锁上了谢濯玉的四肢后便有无数符咒浮现。 符咒飞速运转,他冲开封印的那部分狂躁灵力再次被无情镇压。 谢濯玉双手被绑于身后,脊背如负山岳,任是再不心甘情愿也只能一点点弯下去。 他被迫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棺底,却仍要掀起眼皮向上去望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南明。 “你为了一头龙便丧失理智、目无尊长,眼下竟是险些堕魔,”南明冷声道,“我从前夸你心性沉稳,竟是看走了眼。孽障!” 谢濯玉冷笑一声,昳丽眉眼间戾气横生,瞧着竟有几分妖冶:“那你便杀了我,也将我的脊骨抽出来。” “你既总说我根骨优异,说不定我的骨头很适合和龙骨一起炼器。” 南明轻轻摇了摇头道:“你天赋卓绝,是最有希望问鼎大道的人。如今种种,不过是你所需经历的一道劫。” “玉儿,你只能是神剑,不可为朽器。” 话音落下后,南明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支金光闪闪的笔。 那笔的笔尖不同寻常毛笔,如玄铁一般坚硬,笔身却又好像有金色的液体在其上流动。 光从其散发的气息来看,此笔该是件半神器。 南明握住笔,竟以谢濯玉掌心的血为墨,于空中刻画出一个血红咒印。 仔细看去,那咒印的每一笔竟都包含了一个精妙的小阵法,无数小阵法环环相扣组成了咒印。 “此咒名为枯情,是一种已经失传的上古咒印,是为师特向仙尊所求,”南明淡声道,“等咒印彻底融入你的神魂,你便不会再记得那头龙了。” “等你真正地绝情断爱,便不会再像今日这样,因为旁人而险些堕魔。” 谢濯玉听着他的话浑身战栗,眼中流露出些许惊惧。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天真。 南明能对付他的手段太多太多了。只要南明想,他会永远五感尽失地被关在石棺里。而现在南明只需下个咒印,他就会将晏沉遗忘! 天赋再好又如何,现在的他在南明面前不过是只雏鸟。 宗尧说得对,他该认错的,他不该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谢濯玉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师尊!弟子,”谢濯玉颤声开口道,“逆徒知错。我知错了,我以后会潜心修行的,我不会再乱跑了。我不要枯情,求您,师尊,求求您……” 话到最后他语无伦次,哀求得不顾任何尊严。 人死如灯灭,而被遗忘是第二次死亡。 至少他不能忘记晏沉,只有他不能忘记! 南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动作不停,飞快地完善咒印。 笔尖点在咒印核心的下一秒,那血红的咒印便一点点向谢濯玉靠近,然后落到他眉心,很快便隐匿不见。 与此同时,谢濯玉只觉神魂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像是有人拿着刀在上面书写。 神魂脆弱,这种痛苦远胜凌迟,谁也无法忍受。 即使是谢濯玉的心性也没能忍住惨叫出声。 他发出了一声又一声尖叫,痛得用头去撞石棺底部,硬生生将额头磕得头破血流。 “停下……停,好痛……啊啊——” 宗尧看着他凄惨的模样心中一疼,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面色冷凝的师尊,轻声道:“师尊,师弟不会有事吧,这也……” 南明扫了他一眼,背过身道:“你可知枯情为何失传?要知道这东西可是能助人修炼无情道的好东西,若只是痛苦些许,仍是有许多人愿意一试的。” 宗尧看了谢濯玉一眼只觉头皮发麻,心说这算个鸡毛好东西,面上却恭恭敬敬:“徒弟不知。” 南明哂笑一声:“这咒印必须完全融合神魂,相当于直接在神魂上刻画,除了要承受极大的痛苦之外,风险也很大。神魂重创都是幸事,更大可能是神魂碎裂、身死道消。” 宗尧瞪圆了眼睛,惊叫出声:“师尊,那师弟他!” “熬过去了,他便能堪破大道,成为天尊之下第一人,那时的他会是我们最锋利的神兵。若熬不过去,”南明说着眼眸微眯,语气有几分可惜,“那便是无用之人的命,怨不得人。况且,我刻下咒印时留了一抹气息,可以帮助他神魂不碎。” “走吧,”他抬手向谢濯玉甩出一个刻画了传送阵法的卷轴便不再停留视线,“接下来无人能帮他,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了。” 宗尧快步跟上,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石棺已经空空如也,想来谢濯玉已经被师尊关到别的石室去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心中五味陈杂,惋惜与同情之后却有几分无能为力的愧疚。 *——* “疼……好疼……啊啊啊……”低声呢喃在寂静室内不时响起,伴随着肉/体碰撞的声音。 谢濯玉记不清自己在这个石室内待了多久。 南明没有再封存他的感知,甚至将视觉也还给了他。 然而这个封闭石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神识上撕裂般的疼痛一刻也不曾停歇。 谢濯玉捂着头,痛得最厉害时只能用力拿头去撞地面,试图以此缓解神识上的痛。 他已经没有力气尖叫,连呼痛都是呢喃。 而且,南明没有骗他。 他真的开始淡忘。 先是怎样也回忆不起晏沉的脸,然后是想不起晏沉的声音……一点一点,他连晏沉的名字都要忘记。 第100章 遗忘 “什么龙,我应该想他吗?”…… 不知不觉, 又是七夕。 这个仿佛被全世界遗忘的石室外面终于来了人。 有节奏的敲击声从洞口的石壁传来,闷闷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内回荡。 石室角落里,身体蜷缩一成团的人却置若罔闻, 甚至不曾动弹一下。 他已经认清了现实——没有任何人会来探望一个弃卒。 曾有无数次,他忍着疼痛撑起身体,满怀期盼循声奔去却发现不过是疼到极致才产生的幻听。 然而外面的人却不识趣,不得回复不罢休一样敲个不停。 谢濯玉闭着眼, 眼珠子在眼皮下轻轻转动了两下。麻木的大脑艰难运作,终于在意识到这次竟是真的。 真的有人来了。 谢濯玉撑着墙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又摔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 才消停了没一会的大脑又开始剧痛。 他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好不艰难地挪到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费力地抬起手轻敲石壁。 顽固的敲击声终于停了, 然后一个银色的阵法慢慢浮现。 只听细微的咔嚓声响起, 洞口严实的石壁终于露出一道缝隙。 几束皎洁的月光从缝中挤过, 钻进这幽暗刑室,驱散了洞口这一小片地方的昏暗, 悠悠落到了谢濯玉的膝上。 在看见月光的那一瞬,谢濯玉突然觉得眼睛又酸又胀,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想要流泪的冲动。 上一次见到月亮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谢濯玉眯着眼, 恍惚地想, 那时的他似乎是很开心的,因为有人陪着他一起看月亮, 还对他说了许多让人心都要软成棉花的话。 那是谁?是谁呢……谢濯玉头疼欲裂,回忆又一次戛然而止。 他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想不起来他说了什么, 想不起来他的长相。 谢濯玉又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他想自己可能已经疼坏了脑子。 也许是因为被关在这里太久了,他的头又总是那么疼,几乎一刻也不消停。 也许是他听不见除了心跳和呼吸以外的声音,看不见一点光,一日又一日地待在这,孤单得难以忍受。 所以他臆想出了一个人,一个对他很好的、爱他爱到会奋不顾身来救他的人。 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眼前的月光会不会也是他的臆想?他所处的这间刑室一定是真的吗? 纷杂如线团的思绪无疑加剧了谢濯玉的痛苦。 他艰难地跪坐起来,额头抵在石壁上用力地磕了两下,用力按在石壁上的十指已经痉挛。 “师弟……”一个饱含担忧与怜惜的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在此刻倒像是根救命的稻草。 谢濯玉微微偏过头,透过缝隙,对上了宗尧的眼睛。 宗尧死死地盯着谢濯玉,良好的视力让他能将人看得一清二楚。 而也是在看清的一刻,他本来已经打好的腹稿突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怎么会是谢濯玉呢。 他这进门最晚的师弟谢濯玉,虽生了一张昳丽绝色的芙蓉面,却是个冷心冷情的性子,一点也不好相与。 印象里,谢濯玉永远衣不染尘,端方雅正。 可眼前的人一袭单薄白衣皱巴巴的,其上的尘土已经污得衣服快看不出来本色。 领口也松松垮垮,露出大半锁骨。 平日束得整齐的墨发尽数散了下来,又乱又打结,没有一点光泽,跟枯草似的。 那双从来澄澈干净宛若琥珀与琉璃的浅棕眼瞳此刻黯然无光,明明在看着人又好像没有聚焦。 宗尧的视线凝在谢濯玉额角的血痂上,然后缓慢地落到谢濯玉手背和手腕上的道道血痕,突然就觉得嗓子干涩无比。 纵使灵力俱封,到底是仙人之躯,伤口愈合的速度非凡人可比。所以那血痂和抓痕意味着,谢濯玉的伤口总是在未愈合时就被抓破,从没好过。 “师弟,今日是七月初七,我求了师尊准许来看看你,”宗尧稳了稳心神,率先别过视线,“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说着,他从储物芥子中拿出了一个扁扁的木盒、一个巴掌大的玉瓶,然后从缝隙里塞进了石室。 谢濯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木盒和玉瓶,半晌才在宗尧的催促下去开。 木盒打开后,淡淡的甜味溢散出来——小小的木盒里,静静地躺着四五块桂花糕,俱做成了月牙的形状,瞧着很是精致。 他拈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一股淡淡的甜味便在口中蔓延。他捏着剩下半块,下意识转过头去:“这个好吃,你……”他望着宗尧愣住,话语戛然而止。 宗尧心头一颤,心里很是清楚他这反应是因为谁,面上却得装傻,只能转开头轻描淡写道:“特意为你带的,你喜欢就好,不必分给我。” 谢濯玉放下木盒,伸手握住玉瓶,捏住瓶口塞子时手指颤抖得厉害。 那塞子也是玉做的,他手指没什么力,只是平直伸着都会抖,此刻只是觉得这玉塞捏不住。 尝试数次,终于打开了。 谢濯玉低下头,将瓶口凑到鼻尖,小心地嗅闻。 醇厚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他突然觉得嗓子发干,甚至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他将玉瓶抵到唇边,只浅浅抿了抿酒液。 清甜的口感莫名熟悉,好像他曾与人一同饮过许多。 然而下一刻,谢濯玉又在剧痛中开始怀疑这也是自己的幻想,险些握不住玉瓶将酒洒了出来,但到底是稳住了。 宗尧早已经转回了头,在谢濯玉查看东西时就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也将他开个玉瓶都费劲的样子尽收眼底。 “师弟,”宗尧脑子一热,不自觉地提高音量,语气也急躁了些许,心底转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你别再想着那头龙了!” 谢濯玉塞好玉瓶才抬起头,望着他时一脸茫然。 他轻声反问道:“龙?” 宗尧自知失言,目光闪躲,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什么龙,我应该想他吗?”谢濯玉凑近几分,紧紧盯着他,“我是因为他才被关在这里吗……师兄?” 宗尧不语,仓惶地把头低下去了,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什么龙,我脑子糊涂了……你莫再问了。” 谢濯玉不再追问,只是抿着唇静静地望着他。 宗尧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赶紧从储物芥子里取出了一根桃花枝,小心翼翼地塞给谢濯玉。 “师弟,我记得你是很喜欢桃花的。” “你还记得那次群仙宴吗?那日你喝醉了,跑到林子里睡了一觉,走时还折了根桃花枝。你宝贝得很,碰都不让碰。”他轻声道,“你的洞府有禁制,我进不去,那根是拿不到了,所以我便去鹤鸣山特意为你折了一枝桃花来。” “师弟,我想你心中有许多事想做,可你只要被关在这一日,便一日做不成,一件也做不到。”宗尧吸了吸气,苦口婆心地劝,“师尊说你是千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好苗子,是所有人里最有希望问鼎大道的,若真有那一日,有什么实现不了呢……又何必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谢濯玉紧紧攥住桃花枝,眼神怔愣。 那一瞬,他的脑海里飞快闪过许多陌生的记忆碎片。每一块记忆碎片里,都有一张熟悉的面容,却又有浓雾遮挡,饶是他再努力也看不真切。 “再好的桃花也有凋谢的一日,更何况开满桃花的花枝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宗尧目光闪烁,凑近那道已经快要消失不见的缝隙对谢濯玉说,“师弟,你是聪明人,你肯定能想明白什么是对的。等你渡过此劫出关那日,我来迎你。” 缝隙彻底消失,月光无影无踪,石室内重新变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谢濯玉攥紧桃花枝,眉毛紧蹙,不顾神识剧痛也要去捕捉脑海中的记忆碎片。 半晌,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石壁上,未愈合完全的额角再次磕破,鲜血蜿蜒流下。 两行清泪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他记起来了。 那年群仙宴是他们初见。他在他的掌心写字,为他折了一枝缀满花苞的桃花枝,望着他的眼睛里已经藏进了他读不懂的心意。 人间重逢又定情,他们一起看过月亮,一起饮过很多上好的酒。 他用力牵过他的手也紧紧抱过他。他亲吻他的时候总是那样凶,可是说的话却很温柔。 他说的每一句喜欢和爱都是真心,许下的每一个愿望都是誓言。 他真的有个心上人,并非臆想,哪怕他已经被迫忘记了他的长相与名姓。 那个人爱他,爱得愿意豁出性命来救他。 可那人死了。 谢濯玉悲痛欲绝,已经分不清此刻是心更痛还是神魂更痛。 浑浑噩噩间,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是神魂破碎了吗……他要死了吧。 对早就心生死意的他来说应该是件好事。 可宗尧的话突然在谢濯玉耳边响了起来。 不甘便像火星落到稻草上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他不该死……他还不能死! 对,他有想做的事情……他应该让那些害死那人的家伙都付出代价! 他双眼紧闭,两行清泪再次淌过脸颊,浑身气机却在悄悄变化。 识海中,本来已经出现破碎迹象的虚弱神魂一点点变得凝实,甚至有了模糊的面容。 同时,无数金色的咒印也落到了神魂上的细小裂纹上。 一道温和的声音轻轻地响起,谢濯玉若是神志清醒就能轻松辨别出来是南明的声音。 “魔龙作恶多端,屠戮无数,连你至交好友也命丧其手。” “此龙狡诈,说谎成性,擅长变换样貌迷惑对手,他所说的皆为蛊惑对手之言,不可当真。” “濯玉,你于石室内苦修数年,九死一生。若能堪破大道,定要将此祸害除去,守护仙界与天下的安宁。” “弟子……弟子谨记。”过了许久,紧闭双眼的谢濯玉才喃喃应声。 *——* 魔龙在追杀令颁下后便销声匿迹,三界众人猜测不断。 有人觉得他肯定是逃进魔界后死在纷争之中,有人觉得他是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但不一而同的是所有人都希望他死了。 然而,在追杀令颁布的第十年,一枚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开。 ——那魔龙确实去往魔界,却并未死在魔界内斗之中,反倒一统十境,成为了魔界之主! 比所有人反应更迅速的是这位魔尊的动作。 消息传到仙界之时,百万魔兵已经抵达仙界界门之外,然后在不到一日内破坏了其中一处守界大阵,成功越界。 而这魔尊更是猖狂,单枪匹马向仙界中庭闯去。 很快,他便用实力让众仙家的震怒转为恐惧。 三日,十四战,全胜。 阻拦他的仙将无数,许多却连三招都走不过就丢了性命。 数位仙君分别与之交手,却都被其重创,其中极意君更是在落败后被魔龙那诡异的莲火烧得连神魂都没剩下。 也就在这三日内,各境界门纷纷被破,魔军势如破竹地扑向外域各城,唯有南北两境界门未破,还算安稳。 魔龙所过之处,血流成河,“血河魔君”一名很快广传各界,让人闻之色变。 仙界一众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若真让这该死的魔龙杀进中庭,他们今后如何能当各界之首! 一番商议后,实力在所有仙君中能排进前五的天戈君出手了,誓要将其斩杀,还放话说到时候把这龙做成雕塑放到中庭外展览以显天威,告慰死在魔龙手中的同胞。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04 第101章 落雪 雪是冰冷的,掌心滚烫的水滴不是…… 晏沉再如何厉害, 到底不过几百岁,对于寿命悠久的仙人与龙族来说不过是个小毛头。 二人年岁与阅历差距摆在那里,没有人觉得实力强悍的天戈君会输。 鏖战数日, 战况惨烈。纵是早有仙人联手布下防护阵法,最靠近战场中心的区域还是被战斗的余波摧毁了大半。 最后的结果再次出乎所有人意料。 天戈君败了! 而这并非寻常的切磋,没有点到即止一说。晏沉更是心狠手辣之辈,更不会手下留情。 若非最后关头天戈舍弃肉身, 成功地用出了半神器和上古秘术使得神魂遁逃而去,此刻定然已经跟极意君一样身死魂消。 他落败的消息不胫而走,炸得所有人头晕脑胀,人妖仙三界俱是人心惶惶。 这一次, 那些原本自恃甚高没把晏沉这小崽子放在眼里的各界老东西也变了脸色。 仙界中庭,昔日个个端着的众仙君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风度尽失。 天戈君一败, 他们再如何心高气傲也不敢再轻视那魔龙了。 要知道天戈传来的消息可是说得清清楚楚, 当时他已经底牌尽出、未有半点留手与轻敌, 最后却仍是靠法宝才留下神魂,可那魔龙似乎仍有留手。 “都说得那么大义凛然, 那你们谁能去收拾他?又有谁愿意去!” 争吵中,一声巨大的拍桌声伴着厉喝响起。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华丽的大殿内突然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不出声了。 仙界中, 天戈的实力排名第四,连他都败了, 还败得那样惨,他们在座的许多人还不如他呢,若是与那魔龙交手, 岂不是死路一条? 而比天戈还强的两位仙君彼此对视几眼,也都默不作声。他们可没有比天戈强很多,更没有天戈那样保命的半神奇。 他们若与魔龙对上,别说赢,只怕是要陨命。 “南明仙君呢?”有人瞧了瞧脸色无比难看的二人,突然开口道,“今日商议如此大事,他怎可缺席?他可是……”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未尽之言。 虽然南明一贯是一副笑眯眯的人畜无害模样,但在座的都知道他才是个狠角色,实力也是深不可测。 除了数千年闭关后就鲜有音讯的天尊外,仙界里如今的一众仙君仙将里当是他实力最盛了。 这也是他虽是凡人之身飞升却能成为另一派势力核心人物的原因。 要对付那魔龙怕是必须请他出手了……哪怕他为此狮子大开口。思及此,一部分人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帖子肯定是发了的,只是不知……”另一位仙君接话道,只是未说完就被一阵动静打断了。 轻微的嗡鸣声后,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门口站着的人正是他们正提到的南明。 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身后却还跟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南明,你就是再器重你的弟子,也不该带他……”座位很前的一位仙君瞥了一眼,不忿地开口,语气很是不满,只是未说完就突然闭了嘴,想来是有人传音给他。 南明并不恼怒,走到首座右下首的空座施施然落座,脸上的微笑一如以往和煦,开口便直奔主题:“诸位无需担心那魔龙,他神话一般的胜利该结束了,天威不容挑战。” “谢濯玉是我的亲传弟子,两日后他会出战,截杀那魔龙。” 众仙一愣,旋即又是轩然大波,有性子急的更是已经拍桌,指着谢濯玉嚷:“就他?你知不知道天戈已经败得只剩神魂了,让他去干嘛,再踩一脚我们仙界的脸?!” “南明,我们都知道你这弟子很有天分,你很重视,但他毕竟年轻啊!” “那魔龙已经强到不容小觑,你让他去不是让他送死吗?南明,此事我觉得……” “此事我早已请示过天尊了,”南明打断了劝说的人,眼中闪过一抹不耐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这也是天尊的旨意。”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巧的金色玉牌,轻轻地搁在桌上。 所有人在看见那块金色玉牌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样,全都无话可说了。 天尊是仙界至高无上的存在,数千年前声称闭关后再无音讯。有传言说他已经突破,离开此界前往更广阔的域外,也有人说他已经身陨。 但数千年了他确实再也未管过仙界的事,哪怕仙界早非当年的仙界,背地里争斗不休甚至闹得人界祸乱颇多,天尊也并未发下任何旨意。 “魔龙的事诸位大可放心,静候佳音便是。”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要宣布。”南明咬重了宣布二字,“极意君身陨,天戈君肉身毁灭,还有几位仙君重伤。于情于理,此事解决完之后都该封新君了,而我认为极意君那个位置该是谢濯玉的。” 他的话刚落下,在座的仙人都变了脸色,包括那些与南明属于一个派系的。 “南明,你是真敢提啊,他才多大啊,飞升好像都未满百年,也配与我们平起平坐吗!荒唐!”南明对面的仙君与他分属两派,实力与南明相近,平日就与他针锋相对,眼下更是咄咄逼人,“还是你要说,这也是天尊旨意?” 与南明一派的人面面相觑,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吭声帮腔。 他们也不乐意谢濯玉封君。要知道这小子好像都没到五百岁,飞升未满百年,不过是个晚辈罢了,一下子就要跟他们平起平坐甚至地位在他们之上……想想都很难接受。 南明眯了眯眼,微微颔首:“连天戈都不是那魔龙的对手,只要谢濯玉能斩杀魔龙,不就说明他的实力已经足够封君,甚至比天戈更强?这中庭高位,能者居之,有何不妥?” “况且,这确实也是天尊的意思,因为我已经请示过天尊。”南明敛了笑,表情瞬间肃穆。他拿起金色玉牌注入了一道灵力。 玉牌骤然发出耀眼的白光,一道讯息也进入了众仙的识海。 讯息传达后便隐没,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未在置喙半句。 他们再次看向静静站在南明身侧的谢濯玉时,眼中仍有几分审视,却不再有上位看下位的轻视与高傲。 而心底深处,皆有不愿承认的惊惧。 而谢濯玉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站在南明侧后方,微微垂首,表情冷淡,仿佛所有争端都与他无关。 *——* 掀起仙魔二界战争并非晏沉本意。 从他去往魔界的第一天起,他已经在计划登上魔界之主尊位后如何夺回晏灵微落到仙界的龙骨。 ——可他留在谢濯玉身上的那抹守护灵力在某一天突然被一种不知名的外力抹除了,而他向谢濯玉发去急讯却得不到回讯。 绝不是修行出了岔子,是有人对谢濯玉下手! 意识到这件事的晏沉打碎了茶盏,脸色铁青,恐怖的威压在一瞬间毫无保留席卷了整个魔宫,压得一众正在汇报事务的各族首领被迫跪倒在地,说不出一句话。 狗屁计划,去他的先礼后兵。 他一脚踢开了面前的桌案,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计划作废。以最快速度整兵。三日内,我要百万大军兵临仙界界门外!” 魔族大军抵达二界交界处的同时,一纸信笺终于到了晏沉的手中。 那是他多年前留在北境的一枚暗桩,也是唯一一枚。说不清当初是为什么埋下这暗桩,绝非监视,好像那时只是因为想谢濯玉了才随手指了地图上的北境。 这些年晏沉从未启用他,眼下也是第一次收到情报。 却是噩耗。 【经查探,约五年前总使欲离开北境,后不知所踪,疑与某位仙君有关。】 暗桩传来的密报写得简洁,字迹清晰,落了做不得假的专属印记。 晏沉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凝着纸上仙君二字的目光炽热,仿佛能将纸烧穿。 命令下属按计划行事的下一刻,他破坏了界门的防护阵法,生生撕开了通行之路。 他一路杀过去,谁也挡不住他前行的脚步。他问过每一个手下败将,却得不到半条关于谢濯玉的有用信息。 他的小仙君好像从未出现在仙界过。 晏沉心中的烦躁与不安愈盛,而极意君败了竟还敢火上浇油。 “听说你在打听南明座下那小子的消息?”拖着残破躯体的极意君说每一个字都在呕血,却还坚持翻着眼皮看踩着他头的晏沉,喉中挤出意味不明的嗬嗬笑声,“可怜,可怜!天赋惊人又如何,嫩得很啊!” 晏沉握着长枪的手一紧,当即加了几分力,厉声道:“老东西,你到底知道什么?说话!” 极意君吐出一口血沫,表情更加扭曲:“你想知道何须我说?我只等来日在冥界再见,哈哈哈……” 他的凄厉笑声在一簇莲型火苗落到他身上时戛然而止。 微弱的火苗在接触到极意君的下一瞬便气焰大涨,然后将其完全包裹。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地上已经没有了人影,甚至没有灰烬,只有四周的血迹与被摧毁的灵木林证明曾有一场大战。 晏沉脸色苍白如纸,金瞳也暗淡了些许,脸上表情却更凝重了几分。 心中的不安与焦躁因为极意君这没头没脑的哑谜更加强烈,以至于识海中的红莲火种也开始躁动。 他深呼一口气,调息数周天努力平定下来。 他本就与极意有仇,不能信那老东西说的。临死之人狗急跳墙想扰乱视听而已,做不得数。 心神不能乱,中庭未至,后面还有苦战。 …… 晏沉眯着眼看了看眼前一眼望不尽的通山石阶,轻呼出一口气,眉眼间闪过一抹轻快。 只要越过这座山、撕裂那道界门,他能在半个时辰内踢开中庭神殿的大门。届时,他自然能从那群老不死的嘴里逼出谢濯玉的下落。 只是,他再次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仍是猜不出镇守此关的仙将人选。 连那所谓前五的“战神”天戈都败在自己手中,那这次会是谁呢? 可别是南明。若是南明,那倒棘手,毕竟是濯玉的师尊……可与这种层次的人交手若还敢有所保留,他的下场只会比先前被烧的神魂俱灭的极意更惨。 晏沉眉毛紧拧,运气拾阶而上,眨眼便是数百阶。 登上山顶的一瞬,一阵强大的灵力波动骤然卷来,随即便是剧烈的空间震荡。 空荡荡的山顶在下一秒消失,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无尽雪原,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雪白一片。 山顶应该有个阵法,连接了这个独立的小空间,看着确实很是适合无所顾忌地死斗。 晏沉没有心思欣赏雪原的绮丽风光,他只想快点解决了阻拦的人好去寻谢濯玉。 大抵飞了一炷香,晏沉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对手。 他骤然停下疾行的动作落到一座雪山上,死死地盯着立于对面峰顶那人的背影,脸上一点点浮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人一席白衫,执一柄通体雪白的剑,长身玉立于雪峰之上,宛如一棵雪中青松。 而他太熟悉那个略有几分单薄的背影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错认。 那分明是谢濯玉。 可谢濯玉为何出现在这最后一道界门外……以镇守之人的身份。 晏沉心知肚明,却不愿去想,心中仍存几分侥幸,也许这是想骗他大意的高明易形。 “濯玉?”他开口唤道,声音轻得像羽毛,好像怕稍大声一点就会像惊动胆小的小动物一样把人吓到,“你为何在这?” 谢濯玉反手持剑于身侧,微微转身,不躲不闪地看向晏沉。 确实是晏沉熟悉的那张漂亮脸蛋。分别多年后猝不及防的重逢让晏沉心头一跳,就像许多年前群仙宴他看见谢濯玉第一眼就挪不开眼那样。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澄澈依旧,却让晏沉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昔日对视时的爱意,仿佛眼前人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晏沉的心陡然一沉。 只对视一眼,他便无法再骗人自己眼前的人是别人。 一瞬间,他心中生出了巨大的惶恐,却又被强压下。 “濯玉,很多事情并非我所愿,你听我解释,”他轻声道,“我以为你……” “你的事情与我何干?”谢濯玉眉毛轻蹙,打断了晏沉的话,“既然你冒犯天威、伤我同族,那便是敌人,敌人之间何须多言?” 晏沉笑容一凝,只感觉那颗高悬已久的心重重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他心中有无数话想说,想说挑起战争本非我愿,想说他与仙界的仇怨,可对上谢濯玉冰冷的目光,却觉得根本张不开嘴。 但不等他再开口,谢濯玉已经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干脆利落地出手向晏沉攻去,简单的剑招中却是磅礴的杀意。 晏沉抬手召出长枪赤乌吞魂,反手格挡,然后便疾退数百步。 转眼间,两人已过数百招。 枪剑嗡鸣不断,灵力余波激起无数雪尘,震塌无数冰山。 即使到了如此兵刃相向的境地,晏沉仍是有所保留,但谢濯玉却是不管不顾地尽出杀招。 一时之间,晏沉已落下风,脸上添了无数道剑气所致的血痕。 他逐渐打出了火气,龙化的迹象越来越明显,退至另一座冰山后抬手用力蹭了一把脸上的血痕,目露不甘,咬牙逼问道:“是不是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全都不作数了?” 谢濯玉面色冷凝,动作微滞,心中莫名生出些许烦躁。 这家伙从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他说的话、看他的眼神都好像他们熟识多年而且关系甚好一般。 可更让人困惑的是,明明是第一次见这魔龙,他却真觉得面前的人似曾相识,声音也宛如故人。 然而当他想要回忆时,灵识却剧痛无比。 下一刻,南明的声音突然在识海中响了起来。 “魔龙狡诈,最擅变换样貌迷惑对手,其言皆不可信。” “你的至交好友命丧其手。” 谢濯玉目光一凛,再看向晏沉时眼神带上了几分憎恶。 是了,眼前的人之所以给他熟悉感,不过是因为他一举一动,连说话的腔调都在模仿他的挚友。 杀了他的挚友,现在还故意易形成如此模样说这些话想要乱他心神……当真是不可饶恕。 “尔等邪魔,人人得而诛之。”话音落下的同时,谢濯玉再次出招。 他垂下眼睛,一手持剑竖于面前,一手飞快掐诀。 于其身后,无数道剑影浮现又一点点凝实,。 漫天剑影齐声嗡鸣,要叫天地变色。 晏沉面色一凝,清楚地感觉出这剑阵的威力与蕴藏其中的杀意。 若是再有保留,他一定会死在谢濯玉手里。 他心中最后一丝希冀终于彻底破碎。 ——谢濯玉当真是不留余力地想要杀他。 晏沉凝着谢濯玉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只觉心中有股火在熊熊燃烧,转眼间就将理智烧的一干二净,心中戾气横生。 与谢濯玉相处太久,他几乎要忘记自己的本性了。 他可从来都不是什么讲理的好人——既然说不通,那就打赢了带回去锁起来,到时候有的是时间。 他收回赤乌吞魂,抬手按了按从方寸就一直突突直跳的额头,再不压抑自己化回了原形。 只听一声洪钟般的龙吟,巨大的黑龙盘旋予半空,璨金色竖瞳紧盯雪峰上凌空而立的白衣剑仙。 谢濯玉不慌不乱,念完最后一句剑诀才陡然睁眼。 下一瞬,万剑齐出,兜头将黑龙吞入。 龙族本就肉身强悍,晏沉更是其中佼佼者,他还有红莲火护体,一个扫尾就能将无数剑影毁去。 然而这剑阵玄妙无比,以本剑为阵眼、剑主为灵源,一道剑影毁去的瞬间无数剑影会再次生出修补剑阵。 谢濯玉闭目不语,静立于峰顶,呼吸却一点点变得急促,脸色也一点点白了下去。 他是支撑剑阵的灵力本源,维持剑阵对他来说消耗巨大。晏沉每毁剑阵一次,他全身的经脉都像要撕裂一般。 不知过去了多久,嗡鸣的剑阵突然平息,谢濯玉猛地吐出一口血,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剑了。 晏沉同样受到重创,已有油尽灯枯之相。 然而下一刻,他却扑向谢濯玉,粗壮龙尾一把卷住谢濯玉纤细的腰,带着人飞至高空,又直直地坠向一座雪峰。 谢濯玉握紧剑柄,一掌狠狠拍向龙身,一剑斩向晏沉龙角。 剑光转瞬即逝,灵力剧烈碰撞掀起狂风。 狂风平息后,两人皆站在雪峰之上。 晏沉化回了人形,却也不是完全的人形。 他脸上的龙鳞与额上龙角未收,眼睛仍是金色竖瞳,只是因为重伤不再璀璨。一手是人臂,另一边却又是龙爪,瞧着诡异又滑稽。 浑身是血的黑衣青年凄然一笑,再次不死心地扑向谢濯玉。 谢濯玉咬破舌尖逼出一口精血落到剑尖,竟是半点也不再设防,只是剑刺晏沉心口,一副同归于尽的姿态。 他的剑如他所愿,利落地贯穿了晏沉的心脏。 刺穿心脏的下一瞬,谢濯玉几乎是本能地收回了剑。 出乎谢濯玉意料的是,晏沉的龙爪却没有在被刺穿心脏的同时捅进他的腹部。 他被一只手揽住了腰,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而那只气势汹汹的龙爪则落到了他的后背,将他死死按入怀抱,不容他挣扎逃离。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鼻尖,属于对方的温热血/液沾上了衣袍,带着让人战栗的温度。 他被晏沉这一番莫名的举措搞糊涂了,以至于忘记挣扎和还手,只是瞪大了眼盯着那断了一根的龙角。 轻飘飘的吻落到了脸侧,又落到了颈侧。 谢濯玉能清楚地感受到晏沉微弱的呼吸扑在他的颈侧。 他的后颈突然刺痛了一下,似是尖利的龙爪划过。 “你赢了。”谢濯玉听见很轻的一声叹息,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陡然涌起巨大的恐慌。 他一把推开晏沉,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这是这片雪原最高的一座雪峰,高得似乎耸立云间。而晏沉身后便是万丈高崖。 谢濯玉其实没有多少力气,然而他这轻轻一推,却将晏沉推下悬崖。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扑到崖边,却见黑衣青年重新化成龙形,如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直地下落,已经没有光的金色龙瞳却还盯着他。 有句话清晰地传入了谢濯玉耳中。 那样轻的一句话,本该被吹散在风中的话,好像跨越了千山万水,跨过了万千光阴,终于抵达了谢濯玉的耳边,然后在一瞬间让人心跳如擂鼓。 我好想你啊。 不知多久之后,他终于听见厚冰碎裂的声音,听见什么巨物砸入水中的声音。 结束了。他不负师尊寄托,杀了那头罪不可赦的魔龙。 谢濯玉跪坐在崖边,垂着头看着胸口和衣摆大片大片的血迹。 那上面有他自己的,但更多都是晏沉的。 寒风呼啸着将他裹挟,那一点残存的温度很快被抹尽。 谢濯玉静静地跪坐在原地,好像一座石像。 不知过去了多久,晶莹的雪落到了他柔顺披散的头发上。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雪花一片又一片落到了他冰凉的脸上。 谢濯玉伸出手去,用掌心接住了一朵雪花。 他的掌心也有血,迅速地将那雪花染红,然后又见雪花融化成水。 下雪了。 雪是滚烫的,与血一样。 谢濯玉怔怔地盯着掌心。 他呆了很久,终于意识到了他的第一个错误。 雪是冰冷的,掌心滚烫的水滴不是融化的雪,而是他的眼泪。 第102章 如愿以偿 “我终于重新找到了属于我的…… 尘境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褪去颜色, 天空、冰原、雪峰,所有的事物都变得灰蒙蒙,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可怖扭曲感。 紧接着, 漆黑的“潮水”涌现而出。与其说是潮水,更像是大量黏糊糊的触手黏结在一起。它们如同活物一般缓慢蠕动,悄无声息地靠近谢濯玉,缓慢地黏了上去。 然而, 谢濯玉却对周遭变化无知无觉。 他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腰却弯了下去,身体几乎蜷缩成团,一只手捂在心口, 另一只手搭在晏沉龙爪碰过的后颈处,双眼紧闭, 仿佛已经成了没有生命的石像。 全身的骨骼、经脉没有一处不在疼, 识海更是仿佛被利剑劈开一样剧痛无比, 甚至。 数不清的回忆如千军万马践踏而过, 却又因为在识海深处的古老咒印作用下瞬间变成一块块难以捕获的碎片。 阴沉的天空无声无息撕裂了一角,露出了一只血色眼睛。 那只眼睛里死死地盯着痛苦挣扎的谢濯玉, 写满贪婪与喜悦。 人有七情六欲,有欲望便有弱点。 而这只血眼是人世间最极致的恶与欲凝结而成,也是尘境的核心之一。 它能将踏入尘境中的人所经所想看得一览无余, 然后以其心中欲望与不平编出一个幻境。 说是幻境, 却也是踏入者真真切切的过往。这是无数人求不得的重来,也是一个凶恶的陷阱。 无数隐形的丝线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缠绕上猎物, 只等猎物露出最脆弱的一刻将其绞杀予网中。 再有神通的人也会在那一刻溃败,最终落得一个神魂破碎的下场。 神魂破碎的那一刻,便是血眼吞噬他们的时候。 千万年来, 它吃掉了数不清的人。 被吃掉的人失去了肉身,破碎的神魂只能被困在尘境。 记忆将再次被抹去,他们会一遍又一遍重历最刻骨铭心的过往,然后又在抵达幻境的终点那一刻再次破碎。这场酷刑永无止境,直到他们的神魂彻底化为虚无才算结束。 而这中间无数次重历产生的所有欲望与情绪,都是滋养尘境最好的养分,而怨恨与绝望使得血眼更加强大。 血眼本无喜悲。最初的它只是把无情抹杀闯境者的刀,只是吃的人太多、沾染了太多恶欲,也生出了几分可恶的灵性。 就如现在,它盯着神识随时都要破碎的谢濯玉,觉得无比雀跃。 若有人形,它一定会兴奋得战栗不止。 它太久没有进食了。而在它感应到谢濯玉闯入的第一瞬,它竟生出了饥饿之感。 在它的感知中,谢濯玉跟以前的许多口粮都不一样。他有着古老而强大的血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不悲不喜没有情绪,就已经像一块散发着甜香的糕点,比最香醇的美酒都醉人。 它第一次这样渴望吃掉一个人,以至于编织幻境也是前所未有的用心。 它盯着自己的触手一点点向上爬,爬过胸口、脖颈,然后没过那漂亮的口鼻,然后才不甘地停在眼下。 它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个人在一点点窒息,神魂在一点点虚弱下去,距离死亡只差一线。 再等片刻,等神魂出现裂纹的一瞬,触手将完全裹住他,让它吃掉他。 下一刻,变故陡生。 谢濯玉的眉心处突然浮出一簇莲型火苗。 那火苗无比微弱无比,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熄,却让空中的血眼本能地警铃大作,指挥触手扑去要将其吞噬。 然而下一刻,那些触手却被燃得一干二净。原还微弱的火苗顿时气焰大涨,化为半透明的巨大火莲,将谢濯玉护于其中。 只见一道火光闪过,雪峰上的“黑潮”就被焚去大半。 一道身影在火光跳动间缓缓浮现于谢濯玉身后,然后一点点凝实。 来者一身黑色锦袍,袍上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龙。 正是晏沉。 他蹲下身去,伸手揽住谢濯玉的腰将人一把捞进怀里,一只手搂着膝弯,另一只手按在他的后背处。 谢濯玉紧闭双眸,在感受到来人气息的下一瞬就放松了下来,只是无声的眼泪却淌得更汹涌。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息,紧接着便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罢休。 晏沉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后背给人顺气,轻声引导他调整呼吸的节奏:“岁宁,放松。听话,对,就是这样把呼吸慢下来,我们宁宁真厉害。” 谢濯玉呼吸慢慢稳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才伸出手,攥住了晏沉胸口的衣服。 他的手指还在颤,却攥得那样紧,像是要靠这种方式来确认他的存在。 晏沉被他的小动作讨好到,很轻地笑了一声,只是目光落到他苍白的面颊和雪白衣袍上刺目的血迹时心又揪成了一团,再笑不出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现在我在这里,不是假的,”他轻声安抚道,“不哭了好不好?” 谢濯玉紧蹙的眉终于松开了,也不再哭了,只是仍闭着眼,慢慢地将脸贴在晏沉的颈侧。 热度隔着衣袍也能感受得一清二楚,温热的身体在这一刻带给人莫大的安全感。是真实存在着的,并非混乱的记忆拼凑出的幻想。是鲜活的,不是分别时生机渐褪的冰冷。 天空中的血眼死死地凝视着这对紧紧拥抱着的人。那金红色的莲火竟不惧它的化身触手,甚至能轻松地将其焚得干净,它着实忌惮,以至于许久没有动作。 但它很快就被激怒了。 这两个人拿这当什么地方,怎敢如此旁若无人地无视它?! 想它自诞生灵性以来数千载,何尝被如此轻视过!而且,这头该死的龙竟然敢碰它的猎物! 只差一点,它就能如愿吃掉他,饱餐一顿! 这里是尘境,可是它的大本营。 它要将这两个家伙都吃得干干净净,再让他们在幻境中一直重历痛苦,直到消亡! 从血色巨眼中源源不断涌出触手,转眼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黑潮,唯有晏沉二人与莲火的周围五寸还是干净的。 晏沉抬起头,璀璨的金色龙瞳冷冷地回望着那只血色的巨眼。 他单手抱稳谢濯玉,另一只手慢慢抬起,一朵金红色火浮在他的掌心。 这朵火莲足有九瓣,比现下笼罩他们的更加凝实。 这是真正的红莲业火,只在部分古籍中才提到只字片语的,能与凤凰火齐名的神火! 火莲所过之处,黑潮尽数被焚得一干二净,无声无息,而那火莲非但没有变得微弱,反而变大了几分,仿佛黑潮成了它的养分。 与此同时,天空中一直窥视的血眼却发出了尖锐的嚎叫,若有人听到一定会当场神魂俱散!只是,这招却对晏沉他们起不到作用——晏沉的火莲仿若一个精小的领域,将那攻击神魂的声音尽数阻隔。 九瓣业火莲一路畅通无阻,不过几次呼吸便已到了血眼面前。 而在火莲与血眼相撞的那一瞬,一道锋芒毕露的强大剑意也融入了火莲! 晏沉敏锐地捕捉到那道剑意,紧张地低头望向怀中的人,然后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琥珀色眼睛。 谢濯玉望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眉眼慢慢弯了起来:“阿沉。” “我终于重新找到了属于我的道与剑意……还有你。”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血眼再次发出尖锐的爆鸣,脚下的雪峰乃至于整个空间都开始剧烈地震动。 无数道黑烟从血眼正中窜出,却来不及散开就被火莲烧得干干净净。 火莲肆意焚着黑烟然后不断壮大,火光映红了黑沉的天空。 一柄通体雪白的裹着火焰的剑插在血眼中心,饶血眼如何排斥挣扎也纹丝不动。 晏沉却没有分去一个眼神。 在与谢濯玉对视上后,他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好想亲他。 想法冒出的下一瞬,他就付出了行动,低头吻住了谢濯玉。 而谢濯玉对亲吻也展现出少有的主动,很配合地松开齿关。 他等这样一个饱含爱意的亲吻等了太久了,从当年分别那一刻开始的等待却一直落空。 他只等到被囚于石室浑噩度日以至于忘记自己的名姓,等到记忆被咒印封锁,等到与爱人刀剑相向,等到数百年的分离与遗忘。 直至此刻,他终于如愿以偿。 他需要这个吻。 在晏沉的吻里,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活着。 天地倏地寂静无声,唯有心跳与喘息声轰鸣如雷。 终于被松开的谢濯玉重重喘了两口气,凝着晏沉满是笑意的眼睛,郑重地表白道:“我爱你。” “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忘记了。” “濯玉,”晏沉勾唇笑了笑,喊了名字就停住了,等谢濯玉眼中显出几分忐忑时才慢悠悠地接了下半句话,“我也爱你。” 最后半句话,他在心中轻声说完了。 忘记了也没有关系,无论多少次,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 天空中的血眼眼见自己的攻击不起作用便尖叫着想逃离,只要能遁逃进尘境的核心之地,它就能休养,靠着吞吃入境者,总有一天能恢复。 然而红莲火和谢濯玉的至臻剑意都不给它机会,缓慢却又坚定地、一寸寸地磨灭着它。 随着一声充满不甘的凄厉尖叫,它终于还是被碾碎了。萎靡不振的残余触手在一瞬间化为乌有的同时,血眼也缓缓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一只淡漠的没有任何感情的金色眼瞳。 “恭喜你通过历练,得到前往圣地的机会。”没有感情的冰冷声音凭空响起。 金瞳遥遥地凝望着谢濯玉,过了一会便渐渐隐去。 而它原本所在的地方,一道像门一样的空间裂缝静静地散发着白光。 然而晏沉和谢濯玉眼下却对那所谓的圣地没有兴趣,彼此只能看见对方,再装不下其他。 “你们俩到底要亲到什么时候啊,”拂青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声音从天穹之上悠悠传来,“现在不去,回头进不去了,别又巴巴地求我救,我可救不了啊。” 谢濯玉脸上瞬间浮起红云,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了下去,抓在晏沉胳膊上的手微微收紧:“放我下来吧。” 晏沉啧了一声,却是没有撒手,气定神闲地凌空而行,直至光门前方才把人放下来。 谢濯玉在无形的阶梯上站定后抬手拢了拢晏沉披在自己身上的大氅,将散在脸边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 ——身上的衣袍已经被清洁咒清理得干干净净,谢濯玉又变回了往日清冷出尘的模样。 晏沉望着谢濯玉干净的侧脸,心头刚跳了一下,下一刻就被他牵住了手。 然后就见那双沉静的眼睛跟着纤细的眉一起弯了弯。 他挑了挑眉,将那只手牵得紧紧的,一幅谁叫也不撒开的模样。 也许是托谢濯玉的福,他这个强行闯入尘境的人在跨进裂缝时竟也没有受到半分阻碍。 门后是另一个崭新又陌生的世界。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而他们现在站着的岛屿好像是这片海洋里唯一的陆地。 谢濯玉拉着晏沉往前走,目光快速扫过周围,眼中浮现出几分惊讶。 数不胜数的珍贵灵草灵木在这里随意地生长着,一丛丛挨挨挤挤的,长势很是喜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路边的狗尾巴、菜地里的白菜,因为实在是多。 谢濯玉甚至在其中辨出了认出了几种只在古籍上见过的早已绝种的灵植。 谢濯玉收回视线,与晏沉牵着的手不自觉紧了几番。这地方无疑是好地方,可越是有着好东西的地方才越危险。 他眯着眼看向岛中心那棵巨树,越走心跳越快。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居然一路顺通无阻地走到了岛屿中心,别说拦路虎,连只兔子都没有见到。 眼前,通体漆黑的树高得直耸云端望不见顶,树冠如云般铺开。 而那树下有一个白衣女子静静跪坐着。她似有所感地微微偏,露出了半张脸。 谢濯玉遥遥望着那半张脸,突然就觉得双腿跟灌了铅一样沉重,以至于根本迈不开步子。 女子站起身,完全地转过身来,抬手将脸侧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了那张与谢濯玉有七分像的脸。 她定定地望着谢濯玉,轻轻招了招手,声音轻柔:“到我这里来,孩子。” 晏沉早在之前就已经因为那抹名为拂青的神族残魂对谢濯玉的态度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而在看清这女人长相后,所有猜想都得到了证实。 他皱了皱眉,到底识趣地要松开谢濯玉的手。 谢濯玉却在察觉他要松手的一瞬偏头看向了他,然后一把扣紧了他的手,不许他松。 “我们一起过去。”他艰涩道。 “好。” 谢濯玉在距离女子只有一臂距离的地方站定了脚步。 这个距离足够近,近得他能清楚地看清这张脸的每一处细节……也太近了,以至于他在感受到她气息的一瞬间想后退。 容貌或许会骗人,血脉却不会。 在望见那半张脸的那一刻,心中涌起的亲近是真真切切的。 这是他的血亲……他的母亲。 白衣女子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谢濯玉的头。 她闭着眼,像是在感受什么,好一会只会才露出个温柔的笑:“濯玉,真是好名字。” 女人叹了口气,手指在虚空中划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结印,繁复的印记快速成型。 纤长素白的食指点在谢濯玉眉心,印记也落了上去。 谢濯玉身体一颤,只觉灵台清明,一股暖流自丹心处升起,融入了全身血液,流走于脆弱的经脉中,而先前已经出现裂纹的神识已经被彻底治愈。 识海深处的印记被抹得一干二净,被另一个印记不客气地取而代之。 他凝神去感应那抹印记,然后在得到信息的一瞬僵在原地。 ——那抹印记是毫无保留的神族传承。 一般而言,越厉害的传承越是考验接受传承之人的实力。传承越强大,吃的苦头越大。 然而,这毫无保留的神族传承仿佛天生就属于他。 沉寂的血脉被传承唤醒, 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他那残破不堪的灵脉已经被修复了大半,而几大主脉因为被挖走而缺空的地方也在散发着柔和金光。 他凝神内视,惊讶地发现空荡许久的丹心处重新出现了一个灵力小漩涡。 毫无疑问的是,再过不久,谢濯玉的所有旧伤都会痊愈,就好像从未出现。 他实力不仅会重回巅峰。甚至会远盛以前。 这能化无为有、重塑灵脉的力量,只能是神力。 事到如今,谢濯玉就是个傻子也该想明白了,更何况他本就聪明。 谢濯玉一直都心有疑惑。世间天才无数,他就算再有天赋,也不至于让南明近乎魔怔地器重他。 他囚禁他,又对他下咒,不仅是要他将晏沉忘得干净,更是要一劳永逸,让他永远不再动情。 他惊人的天赋来源于身上流淌着神族的血脉。 而自他有记忆起,所有的事情都有仙界那群仙人的手笔。 仙界的所有人,那个“至高无上”的天尊,都是南明的共犯。 他们所有人做了一个惊骇世俗的尝试。 都是因为血脉。 谢濯玉闭了闭眼,心中不由升起了几分茫然,眼眶莫名有几分酸涩。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的话,他的几百年算什么呢。 他的苦修、他的伤病、他的感情,到底算什么。 “岁宁!”晏沉关切的声音将他从繁冗的思绪中唤了回来。 谢濯玉睁开眼,却发现面前的人影变得虚幻,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下一刻,他露出了少有的惊慌与伤怀。 “不必伤心,我的孩子。我本就只是一抹神念,哪怕传承仍在,也终有消散的一日,”白衣女人温柔地笑了笑,“你我能有今日一遇,本就是上天赐的机缘。” 她的面容随着话语越来越模糊,声音也越来越轻:“濯玉,很抱歉没能陪你长大。但是,我们都很爱你。” 谢濯玉下意识伸手去握她的手,却抓了个空。 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可是心头仍有疑惑。 为什么神族会突然覆灭,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原因?为什么只有他活下来了,为什么仙界的人能找到他? “破坏规则与秩序的种族,即使是神族,也会覆灭。滥用权柄作恶的人,便会被剥夺权柄。”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空灵,带着几分感叹。 “世间自有其规则与,每个人也有自己的因果,无人能逃。 “你不必去探究神族灭亡的原因,那与你无关,也对你无益。神族的时代早已结束,身负神族血脉的你该有自己的人生。” “濯玉,你是好孩子,也是天道宠爱的孩子。走你自己的路,去追自己的道,只要正确,便无人能拦你。” “回你的世界去吧。”她伸出手,五指轻轻在空气中划过。 光门重现,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缠上了谢濯玉与晏沉,像是有人在拽着他们要往门那边跑。 谢濯玉只能顺着那力量与晏沉往门边快步走,将要跨过门时他忍不住回头去看。 漆黑巨树下的人影已经快要消散干净,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依稀地看见她轻轻地冲谢濯玉挥了挥手,无声地告别。 “再见,母亲。”谢濯玉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掩藏的难过。 他心中生出了几分后知后觉的懊悔。 方才为什么没有唤出哪怕一句母亲呢,为什么要把时间和思绪浪费在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的事情……这是他唯一见到亲人的机会,再不会有了,却被他浪费掉了。 门外是晏沉与谢濯玉熟悉的世界。 他们眼下正站在一池水旁边,这池如镜一般清澈的水正是尘镜入口。 不远处的楼梯口,拂青跟没骨头似的陷在摇椅里,表情依旧懒洋洋的。他手里捏着一把折扇,见谢濯玉惆怅又失落地盯着那池子水半晌都没有动静,终于还是不耐地用扇柄轻轻椅子扶手。 谢濯玉这才收回目光,视线落到了拂青脸上。 现在看来,拂青与他也有那么几分相似,只是这几分实在太少。 拂青轻啧一声,展开扇子 ,用无画无字的雪白扇面挡住大半张脸:“恭喜你通过尘境的历练,想来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多谢前辈出手相助,”谢濯玉认真道谢,“前辈如有我能帮忙的,我定……” 拂青哎了一声,眉毛挑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停停。我不过一缕残魂,可没能力在尘境中助你,那头龙能闯进去救你是他的本事,我不过是给了他一个机会罢了。你我相遇本就是天定的缘分,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回报。” 谢濯玉偏头去看了晏沉一眼,对上视线时就见晏沉露出了颇有几分自得的笑,好像无声地要他夸夸。 他心头蓦地一软,只是眼下当着拂青的面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只好轻轻地冲他眨了眨眼。 “你既已得到了传承,以后便不必跟其他人一般等秘境开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取便是,”拂青说着撇了撇嘴,捏着扇柄往上挪了挪遮住眼睛,多看他们两眼都要觉得自己多余,“但是没事还是少来扰我清净,你能一个人来就更好了。” “只要不违天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该是怎样就怎样做,无需顾忌别的。” 谢濯玉恭敬地拱手作揖行了个礼,认真应下:“多谢前辈提点。晚辈若无要事定不会来烦扰。” 说罢,他未再磨蹭,拉着晏沉就往楼下走。 拂青的话近乎是明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天道不会管他。 尘境中重历当年一次后,谢濯玉有很多话想要与他那位总是笑容和煦的好师尊说。 许多问题他心中虽已有了最接近真相的猜测,却还是想求一个答案。 也是求一个了结。 第103章 门外人 传承金印融合的那一刻,他如凤…… 离开拂灵秘境时二人没有刻意遮掩行踪, 却一个人也没有遇上。 回到浮月岛与裴无心碰上面,他们才知,距离那场混战竟已过去了三月有余。 拂灵秘境中发生的事情早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 即使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也热度不减。 这一场众族打破了头才争来的大机缘,竟葬送了无数精英。 且不提那些死在秘境中寻不着尸身的,只说那一日留到最后的那一批天骄被一股无形力量同时踢出了秘境后无一例外地重伤不醒。 极少数的只是灵脉受损,到底有办法养回。更多数人醒了, 却绝望地发现境界倒退几阶甚至灵脉尽断沦为废人。还有个别修为本就弱又在混战中受了伤的,最后也没能再睁开眼。 而活下来的这些人全都口径一致、满脸愤懑地说之前血河魔君与问月仙君有苟且的风言风语并非谣言,确有此事。 他们亲眼所见,那问月为了重伤的魔龙血河竟对同族刀剑相向, 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模样。 只是天道有眼,问月大动干戈, 竟惊动了神府残魂。而就是因为问月惊动了那神府残魂, 他们此次机缘全无收获不说, 还死的死、废的废, 一时之间各界各族从年轻骄子到高层长老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将他挫骨扬灰。 两张联合通缉令铺天盖地地铺遍了仙妖人三界,损失最严重的仙界更是派了几队人不间歇地搜寻问月的踪迹。 然而, 让人拳头打到空气一样憋气的是,问月和血河好像根本没活着从拂灵秘境出来。 晏沉把头贴在谢濯玉的手臂旁,眯着眼去看他手里写得无比详细的情报, 半晌才轻嗤一声, 懒洋洋地看向司镇:“所以说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俩死了?” 司镇摸了摸鼻子,低声道:“人界与仙界的人多数是这么觉得的。妖界那边, 龙族倒是有一小部分人暗中打探,似是不信。不过,我们魔界都相信主上一定没事的, 只是……” 他顿了顿,表情僵硬了一下:“容公子已经在尽力处理了。” 晏沉冷笑了一声,不用想也知道魔界有些不安分的听到他的死讯该多欣喜若狂。 但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可没闲工夫收拾那些家伙。 他从储物芥子中取出一块墨玉令牌丢给司镇:“拿去给容乐珩。今后万影阁必须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拥护新的魔界之主。顺便告诉那些这段时间里不安分的,早点交代好后事,选好合适的继承人后就可以开始挑棺材和坟地。” 司镇被她几句话砸得心头一震,面色微变,但还是很快地接了墨玉令牌领命。他瞥见尊上阴恻恻的表情,一句话也不敢多问,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谢濯玉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交谈,捏着信笺,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下一刻就被晏沉的手指轻轻蹭了蹭下巴。 “想什么想这么专心。”晏沉揩了把油就伸臂揽住谢濯玉的腰,枕在他膝上仰着脸看他。 “我们俩现在可真是正道得而诛之的公敌了,”谢濯玉轻声说着弯眼笑了一下,“想去仙界南境一趟,怕是艰难险阻无数啊。” 他们必须去南境,找到南明,为所有的恩怨做个了结。 彼时大概又是一场恶战,去的路上若总是与旁人交手,多少也是消耗。 所以谢濯玉在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尽可能绕过防守。 晏沉知他心中所想,却不以为然,话语无比狷狂:“不必如此麻烦。直接闯过界门走最快最方便的路线去就是了,谁敢不长眼地来拦,就让他把命留下。” 谢濯玉推了推他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反倒被握住了手,轻轻挣了一下没抽出手也就随他去了。 他轻叹了口气道:“南明该是除那位天尊外的一众人里实力最深不可测,到时又要打上一场。就算南明打不过我们,如果那位天尊也出手呢?不管如何,总要做好最坏打算,与南明交手之前能减少些消耗总是好的。” “我知道你在秘境中得了一番机缘,只是天尊实力不明,我还是不想冒任何风险。” 晏沉抬手捧住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然后轻哼了一声:“区区南明,以前也许还有几分棘手,现在么,他可能在我手里走不过三招,遑论对我造成消耗。至于别的人,更是杂鱼三两只,跟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岁宁,我在拂灵中得的机缘,可丝毫不逊于你。”晏沉撑起身来,又跟没骨头的蛇一样环住了谢濯玉,把脑袋搁在谢濯玉肩上,“你猜一猜,猜对了有奖。” 晏沉当时已是濒死状态,后来却能闯进尘境来救他,而且瞧着状态很好,当时谢濯玉便知道他得了份大机缘,只是当时还要对付血眼,后又进入传承地,便暂将此事搁置脑后了。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只想起尘境中晏沉凝出的火莲。那火焰与之前在魔界见的几次很是相似,却比以前的火更加纯净有形,杀伤力更是上了个档次。 “你那异火进化完了?”谢濯玉心中有了猜测,轻声说道。 晏沉把头埋在他的颈侧蹭了蹭,低声笑了出来,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好心情:“现在可不是异火了。这可是真正的神火。” “你走后,拂青为我打开了一扇门,那扇门通往上古最后一头烛龙的陨落之地,那里有烛龙的传承。他说,如果得到了传承,我才能活,也能去尘境中寻你。” 烛龙的埋骨地是一方独立的空间,一踏入便是扑面而来的热浪。天空、土地,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红到发黑之色,这是极致的干燥与炎热之地。 整个空间里只有崎岖曲折的路、巨大的赤色矿石、地裂之处缓慢流淌的岩浆,除了他好像没有第二个活物。然而当他试着往前走时,这烛龙埋骨地马上就显露出它的险恶。 当时的他本就靠拂青给的那微末的神力才勉强吊着口气,若非想要活着离开那鬼地方去尘境寻谢濯玉的信念支撑,那也将会是他的埋骨地。 当他通过一系列目的都是抹杀来人的“考验”艰难地抵达陨落地的最深处后,他在那见到了烛龙的遗骸。 巨大的烛龙遗骸没有半点腐坏,每一片龙鳞都还富有光泽,好像只是沉眠着等待一个苏醒的时机。 前面一路走得险象环生,没想到得到那烛龙残魂的认可和珍贵的传承堪称轻而易举。 那个站在龙头上的黑色身影模糊得难以看清面容,晏沉只感受到一道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很快就随着黑影一起消失了,好像只是晏沉濒死前产生的幻觉。 象征传承的金印却在下一秒从龙头上浮现,悠悠地飘向晏沉,落到其眉心,霸道地闯入他的识海深处,与神魂融合。 传承金印融合的那一刻,他如凤凰涅槃一样重获新生。 数百年前,晏沉曾在一个上古秘境中得到了一颗红莲火种,为此他甚至杀了数个想要夺宝的仙界天骄。秘境中为秘宝争斗出现死伤是常有的事,但这与仙界的梁子还是结下了。 晏沉刚得到莲火火种的时候,这火连点个叶子都费劲,他喂了无数天材地宝将它养起来。后来与谢濯玉交手战败后,他前往魔界金乌境深处的金乌火狱,花了二百年让其进化。 进化过的红莲火已经霸道得不讲理,甚至能连人带魂都熔了。饶是如此,这火焰却仍属于异火。 直到这一次,他得到了烛龙的传承,这火焰也再次进化成了真正无所不焚的神火——红莲业火。 谢濯玉看着在晏沉指尖摇曳的金红色火苗,怔怔地出了神。 晏沉将传承地中的经历说得那样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去树上摘个熟透的果子一般,也将得到火种和第一次进化的艰难一笔带过,可谢濯玉又怎会不知其一路的凶险。 要不是晏沉在最后闯进尘境里来救他,他也得折在尘境里。烛龙的传承……谢濯玉只是想想就觉得心跳都快了几分。 “怎么了?”晏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伸手将人推倒在软榻上,然后捧着他的脸俯下身,额头相抵,“哎,早知道不跟你说了,平白惹得你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我只是,”谢濯玉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帘,“我只是……很心疼你。” 晏沉舔了舔犬齿,轻啧一声:“这话我爱听极了,一天听你说千八百句都不够。小仙居既然心疼我,便该好好疼疼我。”说着,他便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目的十分明确。 谢濯玉差点气笑了,他算是发现了晏沉的本性,这家伙就是个混不吝,总是这样说不到两句就没了正形……偏偏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还真就很吃这一套。 谢濯玉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如他所愿,一只手搭上了晏沉的肩膀,另一只手将身子支起一点,慢慢地凑近。 嘴唇方贴上还来不及更近一步的时候,门突然被叩响了。 谢濯玉一把慌乱地推开晏沉坐了起来,甚至坐到榻的边上与晏沉拉开了很大一截距离,欲盖弥彰地整理着微微散乱的衣服。 晏沉气得脑袋都要冒火了,随手抄起小案上的一个白瓷茶杯砸了出去。砸了茶杯他犹嫌不解气,响指一打就是一朵金红色火莲弹向门口,带着浓浓的毁灭气息:“想找死老子成全你。” 谢濯玉微微瞪圆了眼睛,赶忙扑过去拉了晏沉一把,失声道:“晏沉,你给我停下!”说着,他也抬手打出一道凛冽剑气朝那火莲追去。 开什么玩笑,这里可是他们自己的地盘,来的人不是晏沉的得力心腹就是裴无心,能来敲门必定是有急事要报,怎么能让晏沉把人烧的尸骨无存! 晏沉伸手回抱住谢濯玉,冷冷地看着剑气与火莲相撞,最后一同消散。 只是相撞一瞬还是产生了一阵恐怖的余波,将那用特殊阵法加固过的门顷刻碾成木屑,激起一阵浓烟与尘埃。与此同时,无形的威压迅速弥漫,永夜楼方圆百里的人都感到脚下的地突然震颤了一下,心脏仿佛被人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修为弱的更是直接喷出一口鲜血不省人事了。 浓烟散去,门外的人身影终于变得清晰。 “还请尊上息怒。”一个不卑不亢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濯玉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微微睁圆了眼睛:“怎么是你。” 第104章 宁愿 我宁愿是我死了! “师弟。”最后两个字如同黏在齿间一般含糊不清。 然而晏沉还是听得清楚, 知晓来人身份后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黑沉如墨池,凛冽杀意已是难以掩藏。 谢濯玉察觉到后搭在晏沉手臂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攥紧了他的衣袖轻轻扯了扯, 无声地安抚了一下。 他盯着宗尧,抿着唇未开口,也没有请人入内的意思。 “我们一定要站在这门边聊么,再怎么说待客也该上茶吧, 师弟。”宗尧笑容未减,似乎未察觉到紧张的气氛和面前二人的排斥。 谢濯玉哂笑了一下,轻声道:“我非仙界之人,又与南明有仇怨未解, 如何当得这声师弟。” “我与你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况且,你擅自前来, 不是我邀你来做客, 便不要浪费我的茶叶了。” 宗尧脸上强撑的笑容因他这番话彻底僵硬, 嘴角抽动, 最后还是垮了下去维持不住。 他的视线先是凝在谢濯玉脸上,又顺着落到了站在一侧满脸杀意仿佛随时都要将他活撕的晏沉身上, 最后停在晏沉虚虚搂在谢濯玉腰间的手臂上。 来时的一路上他很兴奋。久别重逢,原有许多话想与谢濯玉说。可是望着谢濯玉与那魔龙并肩站在一起对着自己满脸戒备,便再也说不出了。 他从来都不是那个可以跟谢濯玉推心置腹的人, 而今更是连坐下来喝杯茶心平气和说话的资格和身份都没有了。 可悲的是, 事到如今,他还是想劝谢濯玉回头。 他知道南明是什么样的存在, 谢濯玉和晏沉再厉害也不可能打得过南明的。 晏沉的生死他不关心,甚至他巴不得晏沉被南明弄死才好。 可他不愿看谢濯玉也跟着这头龙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师弟,师尊已经出关了。”他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没有偷盗秘宝,之前的事情皆是误会一场,你受的那些委屈师尊也会为你讨回,只要你愿意,你就还是问月仙君。” “你与魔尊厮混在一起这事,也是事出有因无奈之举。只要你肯认个错,到时候我再为你求情,师尊他肯定不会重罚你的。说来说去,不过是误会……” 晏沉额头青筋直跳,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然而下一刻,一声清脆厉喝先于他的动作打断了宗尧恼人的喋喋不休。 “住口,”谢濯玉眉头皱紧,目光冰冷,“那是你的师尊,但不是我的,早就不是了!” “我与南明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误会,有的只是血海深仇!” “师弟,”宗尧心中一痛,顶着晏沉要杀人一样的目光和脊背上突然出现的恐怖威压轻声唤道,“你听我……” “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师弟。你再这样喊我一次,我会先动手杀了你。”通体雪白的灵剑凭空出现在谢濯玉的手上,下一秒剑尖已经抵在了宗尧的颈间,一道血痕瞬间出现。 宗尧感受到颈间的冰凉和刺痛,瞬间哑火。他修为不弱,必要时也可动用秘法舍弃肉身,可这不代表头被砍下来他还能安然无恙。 而且,晏沉可是身负一种可以针对神魂的异火。 稍有不慎,他今天就会折在这里。 谢濯玉冷声道,“如果你今天来就是讲废话,那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你说的我一句都不想听。当年我就是听了你说的,才活了下去。于理,我该谢谢你,没有你我如今早已是一具枯骨甚至可能已成一抔黄土。” 他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说话的声音变得无比艰涩:“可如果我知道活下来后我要为他做什么,我宁愿死在那个洞里……我宁愿是我死了!” 晏沉总担心他会后悔与他在一起,他对晏沉说过很多次他不后悔,在与晏沉有关的所有选择上他永远不会后悔。 这几百年间他最后悔的事只有当年听了宗尧的话,选择活下去,最后做了那把南明手中砍向晏沉的刀。 “你做南明的帮凶骗了我却也让我活命,我们两清了。可你要是想拦着我找南明清账,那我就先杀了你。”谢濯玉说完未收剑,反倒更用了几分力。剑气毫不费劲地划破了宗尧脖颈,血蜿蜒爬下晕在领口,加深了那处衣料。 晏沉眼下倒是不再恨不得整个人挂谢濯玉身上了,他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听见谢濯玉说宁愿是自己死了的时候心口一疼,差一点就要忍不住抱上去了。 赶人的欲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宗尧只感觉头顶那股压力一瞬间加强几乎要逼得他跪倒在地。 “魔尊还请息怒,”在晏沉随时都要暴走之时,他终于深吸一口气,说明了来意,“仙界与魔界已维持数百年和平,相信谁也不愿再次开战闹得生灵涂炭呢。此番在下前来是奉南明仙尊的命,也是代表仙界,邀请您前往仙界南境共商要事。” “不管怎么样,能毫发无伤地抵达南境见到师尊,对你们来说也是好事,对吧。”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两封洁白的信笺,递给谢濯玉时定定望着他,表情流露出几分殷切。 晏沉嗤笑一声,指尖冒出一簇莲火。 谢濯玉微微蹙眉,拽了拽他的袖子。他只轻轻动了一下,那簇跃跃欲试的金红色莲花就被晏沉掐了。 宗尧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秒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无形气劲击飞出去。灵力在经脉中不受控地流窜,神魂痛得仿佛要撕裂成几片。他狼狈地趴在地上,一时半会竟是爬不起来,身子重得好像有山岳压在脊背上。 等他再三调息终于抚顺体内灵力、哇地喷出了一口血后,他才终于能看清眼前环境。 眼前正是他来时走的门。厚实的漆黑木门紧闭,门上的青铜兽首微微泛光,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方才拿在手中的信笺已经不翼而飞,想来是到了晏沉手中。 宗尧愣了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晏沉在打飞他的同时启动了某种守护阵法。若是无法破阵,即使推开门也只会看到一个普通院子。 他艰难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再次深深地望了一眼紧闭的门,转身离去。 仙界如今戒严,就算是他也不能直接走特殊通道直接往返两界。路途遥遥,他得尽快动身回去复命。 *——* 信笺内容写得言简意赅,用词也礼貌,没什么好看的。 但谢濯玉靠在榻上,举起手上的信笺对着光翻来覆去地看。只是思绪还没来得及飘远,手里的信笺就被人抽走了。 “我还没看完呢,快还我。”谢濯玉抿了抿唇,视线从晏沉脸上移开,忍住笑意,“你的在桌上呢,抢我的干什么。” “拢共就这么几个字你看半天还没看完,谁信。”晏沉将拿着信笺的手背到身后,突然就坐正了,退到软榻的另一边,“什么你的我的,你这人都是我的。” 魔界高层人人都惧怕晏沉皮笑肉不笑,更怕他黑脸。两种表情都代表要有人倒大霉,甚至要丢命。 可谢濯玉一看见晏沉垮着脸就想笑。明明生气,又非要装出几分不在意,其实就是要人说软话哄。 龙居然也会炸毛。谢濯玉想到这还是没忍住弯了弯眼睛。 “别生气了,”谢濯玉主动挨过去,轻轻戳了戳他胳膊,“宗尧来得确实不是时候,废话也一堆,但好歹是来办正事,又对我们有利,裴先生让他进来也是好心。” 晏沉将手中的信笺丢到一边的桌上,反手搂住他的腰将人一把抱进怀里,低头埋进人颈间:“岁宁,我不想再听你说别人。” “那不说了,说点别的你想听的好么,”谢濯玉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轻轻地笑了一下,“比如我好喜欢你。” “我想你再说一次,你不后悔。”晏沉这一次少有地沉默了许久,半晌,他才轻声道。 谢濯玉闻言一愣,缓缓坐正身子,推了推他的脑袋,然后定定地望着他:“我不后悔与你重归于,也不会为失去所谓的仙君身份后悔。” “在爱你这件事上,我永远不后悔。”他凑近了一点,在晏沉唇角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晏沉伸手捧住他的脸亲了一口,笑得心满意足。他与谢濯玉额头相抵,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郑重道:“我也不后悔爱你。当年被你斩下一角后,我恨你恨得要命。” “我曾觉得你是这天下最虚伪的人,谎言连篇骗得我团团转。于魔界的这几百年我无时无刻不恨你。” 谢濯玉推了他一下,然后翻身趴在他身上。他伸手搂上晏沉的腰,把脸埋在晏沉的胸口。他的肩膀微微颤抖,道歉的声音那样闷又那样轻:“对不起。” “岁宁,你听我说完。”晏沉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背,“可即使如此,我也从未后悔过爱你。而现在我庆幸的是,当年你活了下来。” “你刚来魔界的时候,我对你说过很多伤人的话,还伤害过你,我也该说对不起。” 与他当年斩角相比,晏沉那些才哪到哪。谢濯玉听着他这声道歉只觉得眼眶越来越热。他想说我不怪你,我原谅你了,该道歉的是我,却怕自己开口便藏不住哭音,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晏沉心知肚明也不揭穿,只是低头吻了吻他的头发:“所以你不用责备自己,也不要后悔活着。当年你被种下枯情斩了我的角,先前我也伤害了你,我们扯平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105章 正文完结 第105章 正文完结 与你成亲去。 “我们俩谁也没错, 谁都无需自责,谁也不要再道歉了好不好,岁宁。” 谢濯玉收紧了搂在晏沉腰间的手臂, 依旧沉默着没说话。 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了,谢濯玉反倒一言不发,这倒让晏沉拿不准他怎么想的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有几分无奈:“反正我今天说的你可都得给我记好了。你方才那一句宁愿自己死了, 当真是听得我心都要碎了。” “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就当是为了我,”他挼了一把谢濯玉的头发,“吱个声呗, 祖宗?” “好,”谢濯玉仰起脸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清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以后再也不说了。我已经想好了。” 晏沉哼笑了一声, 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梳理被他弄乱的长发:“想好了什么?” “我发誓, 我一定要杀了南明。”谢濯玉轻声说,“为了你我。” 为了你我这错过的几百年时光。 晏沉愣了一下, 旋即朗声笑了出来:“你既有了主意,我自然该全力助你。” “区区一个南明,你若是想顺手宰了那个所谓的天尊, 我也会帮你。” 谢濯玉抿了抿唇, 视线一瞬飘忽:“我方才想的不仅是这个。” “哦?那你还想干什么,说与我听听, 我都帮你。” “现在不能告诉你,”谢濯玉顿了顿,再开口时, 他的语气突然有了几分紧张。 他向后仰了一下,伸手撑在晏沉胸口想退远距离,“我要你做什么,你都答应么。” 晏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后反而用了几分力将人按回怀里,不许人跑:“当然。” 他拉起他的手按到心口,漆黑深邃的眼眸盯着谢濯玉,说话时的神情与语气是那么认真:“你要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给你。” 感受着掌心下传来的强劲心跳,谢濯玉微微弯了弯眼,凑近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晏沉在这方面一如既往地得寸进尺,反客为主只是一瞬的事,根本不给谢濯玉逃的机会,强拽着人溺进缠绵的吻。 *——* “南明仙君,敢问天尊现在何处?那魔龙和问月已到南境,不出片刻就该到我们这了,再不请仙尊出关,怕是就……” “南明,”一位素与南明不共边的仙人急切地打断了上一个人的话,眼含怒火,神情急切,“若不是你之前与我们说天尊会收拾那魔龙与叛仙,我们才不会答应你这请君入瓮之计!你非要把会面点选在这破地方就算了,而且眼看着人都要到了,天尊却还没个消息,这岂非引狼入室?!” “是啊南明,这关头了你到底怎么打算的也得跟我们说吧!那叛徒以前可是你徒弟,你怕别是跟他……”另一位面容精致的女仙也阴阳怪气地开口,话未说完就被身侧的仙侣拽了袖子瞪了一眼,后半截话也咽了回去。 但这是在场所有仙人的心声,便是与南明同阵营之人眼下也心里打鼓。 南明看着儒雅随和,性子却是他们所有人里最狠的,行事也捉摸不透。如今这个情形,谁能保证他真与他们一条心呢。 问月叛变前一幅无情无欲没活人气的样,任劳任怨地给南明当了两百多年的狗,结果之前也闹得那样凶,现在还跟血河厮混在一起,掉过头来对付他们。 如此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说到底,问月曾是南明的得意弟子。 南明端坐在亭子中的石桌边,自顾自地擦拭着手中那把看着平平无奇的剑,直到所以人都快要跟炮仗一样炸了时才抬眼扫过众人:“都说够了吗?” 他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笑,声音也很轻柔,只是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与嫌恶。 方才还吵吵闹闹的仙人们全都噤声了。 “众仙家真该好好照照镜子,瞧瞧自己那惊慌失措和暴躁愤怒的狰狞面孔。你们哪是半分像渡了雷劫的仙人,分明与那些贪生怕死、精明算计的凡人没有区别。”南明说着说着,笑容蓦然扩大了几分,语气却愈发讥诮,“信不过我就滚,想回去揣上全副身家等会与魔龙拼个同归于尽还是跪去山下等着给魔龙叩首称臣都随你们。” “只是,谁再在我耳边跟个苍蝇一样没完没了地吵,休怪我不顾念同族情分,先杀了他祭旗。” 一众人听得面色苍白,或不忿或不安,但谁都没敢再口出狂言。 还是一位素来最支持南明的仙君轻声开口打破沉默:“君上息怒,我等也只是担心,部分仙友刚刚着急才嘴快了,并无恶意。” “我等绝无怀疑君上良苦用心,今日便听候差遣,相信天尊与君上一定会带领我等斩杀魔龙和叛徒,扬仙界天威。” 南明冷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厌倦,视线移开,开,落回到手中的剑:“让你们布的大阵都布好了?” “都布好了,”另一位跟南明一阵营的仙君小心翼翼地开口,“整座山共计一百零八个阵法,每个小阵的本源都是货真价实的半神器,按您吩咐的环环相扣。” “那你们可以滚了,”南明哂笑了一下,倒是比刚才多了一丝真心,“回去准备你们最喜欢的庆功宴罢。” 不少人眼中闪过些许恼怒,最后还是没发作,只是从匆匆离去的背影仍能感觉出他们的不满。 从方才就缩在远处巨大山石后面极力降低存在感的宗尧却没跟着其他人一同离去,反倒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扑通一下利索地跪在了南明的面前。 谢濯玉随时都会到,时间紧迫,已没有时间试探和说废话了。 宗尧开口便直入主题:“徒儿斗胆,想问问师尊解决了魔龙后,打算如何处置师弟呢?师尊,濯玉师弟确实犯下大错,只是他性子纯稚,那魔龙又奸诈,许是……” 南明掀起眼皮淡淡地看看他一眼:“不管他是真心还是被胁迫、被诓骗,他今日必须死。” “从前时机未到,谢濯玉又是一把好剑,所以我留着他。但如今,我已不需要剑了,”南明勾唇笑了笑,目光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心事,“宗尧,你瞧着没心没肺,却比他们那些伪君子聪明多了,竟还能猜出来我的身份,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宗尧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生死面前,他便与所有贪生怕死的凡人一样冷汗直出,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我为今日筹谋近千年,为的就是吞了谢濯玉,完满另一半血脉,”南明收好手中的剑,打出一道灵力点燃石桌边的茶炉开始煮茶,“你若是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现在可以去给他通风报信,我不会为这个杀你。” “待我登上神位之后,你依然会是仙界之主。” 宗尧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些掩藏在玩世不恭外表下的真心,不曾诉诸于人的情愫,还有曾经的小动作……原来早就被南明看得一清二楚。 南明也没有想听他废话的意思,更不想看他这幅凄惶的失态模样,轻轻一挥袖打出一道灵光。 宗尧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竟发现自己已经回到洞府寝阁之中。 他颓然地瘫坐在软榻上,看着那面凭空出现在房中的水镜中南明优雅的烹茶动作,只觉心痛又无力。 除了看着谢濯玉死,他什么也做不到。一如那年,他只能看着谢濯玉自残,在那不见天日的石洞里被关得疯癫。 他明知道谢濯玉一心求死,也隐隐察觉到南明对谢濯玉利用更多,却顺着南明的意去探望谢濯玉,说出那些话刺激谢濯玉。 他想谢濯玉活下来,为的更多是自己的痴想妄想——那头龙死了,为什么不能轮到自己呢。 宗尧抬手捂住自己的脸,苦笑出声。 时间如此紧迫,他却还有时间闲想。那么多事,他也都记得。 他想起了几百年前昆仑君幼子百岁宴上刺杀谢濯玉的那只孔雀,那孔雀自杀不成竟还想自爆。 还有之前万族盛典大比上那只狐妖,也不知道与谢濯玉有什么仇怨,连晏沉那红莲火焰都不怕,输了死斗也要自爆。 像他们那样弱小的妖族,就是数十数百只一起自爆对于谢濯玉来说大概也无伤大雅。 不过是无谓的牺牲,愚蠢至极。可他此刻竟如此羡慕他们飞蛾扑火的勇气。 而他毫无长进,一直都是个懦夫。南明夸他比那些仙君聪明,其实他跟他们一样可笑可悲……他们这些凡人眼中的仙啊,全是狗屁! 很快,他就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抹决然,然后点亮了自己的青鸟琉璃灯。 这一次,他还是想谢濯玉活下来。 *——* 谢濯玉踏上山顶时,晨雾还未散尽。青石小径上露水未干,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却衬得这方天地愈发寂静。 山顶小亭中,南明正在煮茶。 紫砂壶中水汽氤氲,茶香袅袅。南明一袭月白长衫,袖口绣着暗纹,修长的手指执壶,动作优雅从容。 他摆出三个青瓷茶杯,一一斟满。茶汤澄澈,映着他如玉的容颜。 谢濯玉停在亭前,目光落在南明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上。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初入仙界的那一日。那时的南明也是这样温润如玉,也是这样含笑望来,说:“你可愿做我的弟子?” “我可是发了两份帖子,”南明放下茶壶,抬眸看他,面上浅淡笑意依旧,仿佛当真是约爱徒来小聚饮茶来,“你的龙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这是我们俩的恩怨。而你欠他的那一份,我会替他一起讨了。”谢濯玉冷声道,话音落下时鸿雪剑已然在手。 通体莹白的剑流溢着灵光,剑锋泛着森森寒意。 “濯玉。”南明脸色瞬间阴沉。 他将茶杯砸在不远处的地上。碎裂的瓷片四处飞溅,茶水溅了一地:“几年不见,你行事越发疯魔了。我可不曾教过你,能以刀剑对师长。” 谢濯玉抿唇不语,手腕一抖,剑光乍现。三道剑气如游龙般破空而出,直取南明要害。 剑气所过之处,空气都被撕裂,发出尖锐的啸鸣。 南明眉头微蹙,身形急退。 磅礴的青色灵力自他周身涌出,化作漫天青莲。 然而那几道缥缈剑影所过之处,绽放的青莲纷纷凋零,灵力溃散。 “铮——” 金铁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南明的剑招精妙绝伦,每一剑都恰到好处地截住剑影。 然而谢濯玉的剑气太过强势,即便被截住,余威仍震得他虎口发麻,残余的剑气撕裂他的衣袖,在他的手上留下道道血痕。 若非他手中剑亦非凡品,只怕早在对上第一道剑影时就化为齑粉。 最后一剑,南明终究没能完全避开。剑气擦过他的脸颊,带起一缕青丝。 远处传来轰然巨响,三座山峰竞被削去大半。 烟尘散去,南明立于原地,衣衫凌乱,右臂染血,脸上更是有一道狭长伤痕汩汩流血。 他却笑了,笑容比方才更加灿烂,只是在半边脸都是血的情况下有几分可怖。 “好强的力量啊,”南明已经不像刚刚那般漫不经心,眼中闪烁烁着狂热的光芒,“这才不枉我煞费苦心的筹谋!” 他仰头望了望不知不觉已近正午的太阳,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你的剑道确实精湛。但,玩闹和讨教的时间也该到此为止了,我可不是喊你来论剑谈道的。” 说罢,南明举起手中长剑,剑尖对准自己的心口。没有半分犹豫,他刺了进去。 鲜血喷涌而出,然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缓缓抽出长剑,又是依次捅入自己的左臂、右臂。雪白的衣衫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再辨不出原色。 然而,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沾满鲜血的长剑悬浮在空中,金色灵光从剑尖迸发,而南明身上往下滴的血也开始透出一样的金色灵光。 古朴的黑金色咒文在南明额角浮现,转瞬便蔓延至全身。 与此同时,血红色的咒文出现在谢濯玉周身,如锁链一般贴上他的身体,狠辣地绞紧了他的脖颈与四肢。 天地倏然变色。 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阴沉下来,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 谢濯玉自然清楚南明大费周章地设这一场鸿门宴必然有所倚仗。 可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这一系列自虐的诡异动作,看着那些咒文出现,任血红咒文化作锁链桎梏他,却没有半点出剑打断的意思。 血红色的咒文出现在周身时,谢濯玉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侵入他的血脉,又想从他身上掠夺什么。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望着面容狰狞可怖的南明一步一步走近。 南明一步步走近,伸手抚上谢濯玉的脸颊。他的手指冰凉,带着血腥气。 “好香的气运啊,这便是神族的血脉啊,”他感受着自己全身上下灼热的咒文,几乎要兴奋得狂笑出声,“真是为师的好徒弟。” 多少年了,南明早已记不清他盼今日盼了多少年。 他第一次在古籍中看到“吞命”时才几百岁。 只扫了一眼用途,他便觉得荒唐至极。能吞噬神族气运与血脉的阵法和咒印?开什么玩笑! 他把古籍合上,把书塞进顶层书架的最里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藏书阁。 可那短短一行字却钻入了他的脑子,如何也忘不掉。第二天的午后,他重新翻开了那本古籍,一字一句地读完了与“吞命”有关的所有,比学任何剑招法诀都认真。 布阵要一百零八件半神器以上级别的作为阵法本源,布阵地点、时辰都有严格的限制,一百零八个小阵环环相扣宛如一个个零件组成一个精密无比的仪器。 最重要是是,那被吞噬血脉的神族全程不能动用权柄,心甘情愿被吞噬。 神族生来便掌有天道所馈赠的权柄,谁会甘心被吞噬?谁会愿意做个待宰的羔羊?!谁会愿意失去一切,一无所有? 看似有用实则不过是荒谬至极的鸡肋。 他那时多么失望,甚至产生了愤懑的情绪——哪个该死的家伙写出来的东西,耍猴呢?! 他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神族已经尽数消失,而世间最后一个神族血脉没有权柄,恰恰可供他吞噬! 只要吞掉谢濯玉的气运和血脉,他就能成为这世间新的神,独一无二的神! 然而,他手上黑金色的咒文如水般流转,不断贴近谢濯玉,只差几根发丝的距离就要爬上谢濯玉面颊时却突然停滞不动,无论南明如何催动如何心焦也不再动分毫。 南明的笑容凝住了,陶醉得半眯的眼眸瞪大,泛着猩红血色。 谢濯玉终于动了。他抬手挥出一掌拍在南明胸口。 那一掌看着不重,仿佛只是轻轻拍在南明胸口。 谢濯玉轻盈一跃站在亭子顶尖。居高临下地看着南明。 他的目光冰冷如寒霜,剑身上隐有血色,很快便被灵力濯洗得干净。 南明怀疑谢濯玉那一掌将他打碎了。他浑身的经脉、骨头没有一处不在痛,整个人如同置身于罡风之中。 他连站都站不住了,靠着插在地上的剑才能勉强维持跪坐。 南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哇地吐出一大口血,然后撕心裂肺地咳,每咳一下都呕出血。 方才那只摸了谢濯玉脸的手已不成形,手腕处可见森森白骨。 温润面容爬上无数咒文后显得狰狞,南明死死地盯着仍悬浮在谢濯玉脖颈和四肢处的血红咒文锁链,已然没有了方才的胸有成竹。他眼中满是慌乱与不解,很快便全部化为滔天怒火。 但剑气于他体内肆虐不止,失血过多加上伤势过重,眼下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透支生命力才从喉间挤出来一般,听着便有气无力:“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明明没有……” 话音未落,却听一声巨大的响声回响在群山之间。 “轰!”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伴随火光出现的还有一道又一道清脆的龙吟! 整整一百零八道红色光柱在山间各处亮起,将整座山峰照得通红。 再抬首,漫天红莲汇成一片火海。一个手执长枪的模糊黑影在火海中撕出道路,缓步前来。 一朵凝实的火莲悠悠飘到谢濯玉眼前打了个圈,仿佛有灵性一般蹭了蹭他的脸。 谢濯玉抬手,让火莲停在了他的食指尖。 金红色的火焰凭空而现将他笼罩。 仅是一次眨眼的时间,血红色的咒文锁链便寸寸崩裂,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被灼得干干净净。 谢濯玉垂眸望向失神的南明,轻声道:“运筹帷幄的南明仙君,不曾算到我会觉醒血脉,拥有绝无仅有的力量么?” 南明听到这句话时,像是被抽干了最后的力气,再稳不住身形,咚一下倒在地上。 “你以为所有都尽在掌握,以为我永远都会是一颗无力反抗的棋子,而你一定能靠‘吞命’把我吃了。”谢濯玉轻声道,“但从我不愿引颈受戮而从诛仙台跳下时,不,从我想去找寻当年真相那一刻起,你便该意识到,你的棋盘已经翻了。” 南明费力地抬起脸去看谢濯玉。 那张昳丽精致的面容在阳光与火光映衬下越发散发神性光辉。 南明失神了一瞬,神情癫狂,声音却气若游丝:“不过是棋差一招,若没有那头龙帮你,今天必是你为我所吞。” “那龙曾被你斩了角,竟还愿意为你出生入死,倒当真是让我好生好奇你尝起来是什么滋味,让他魂牵梦萦如此割舍不下。”南明说着露出了一个饱含恶意的笑。 “你找死。”一个黑影如利箭一般疾冲而来。 下一刻南明已如断线的纸鸢一样飞了出去,然后砸在了不远处的山石上。 山石碎裂又纷纷下落,激起一片烟尘,将南明的身影都掩盖其中。 谢濯玉足尖一点,从亭顶一跃而下落到晏沉身侧,眉毛轻蹙道:“你何必动手?” 晏沉整理衣袖的动作一顿,紧盯着谢濯玉的眼睛。 谢濯玉无奈叹了口气:“有神族血脉的老东西自然该提防点。碰他把自己碰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晏沉轻哼一声,眉眼间浮现出些许喜色,伸手就想去牵谢濯玉的手:“有你在还能出什么事。” 谢濯玉躲了一下没让他牵:“手脏,不给牵。” 两人说两句闲话的功夫,不远处的扬尘终于散去。 南明倚靠着山石垂首而坐,已经没有几分生气。 谢濯玉缓步走上前去,垂眸望着气若游丝的南明,轻声道:“今日即使没有晏沉,你也吃不掉我的。” “你想知道我的权柄是什么么?” 南明猛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去看谢濯玉,然后便望见了谢濯玉眉心那道金红色的纹印。 每一个拥有权柄的神族都会有的神印——他终其一生都在渴望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谢濯玉有权柄——他便是新神。 神族陨亡时他窥得的天机没有骗人。 今日当真有新神诞生,只是不是他。 南明怔怔地望着那枚神印,蓦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仰起头靠在石壁上,喘气声沉重,仿佛破旧的风箱在吃力地工作:“成王败寇,我认了。” “是你将我送到青云宗去的。”剑尖抵上南明的喉咙,一道血丝浮现,谢濯玉用陈述的语气说道。 “当然是我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怎的还要问呢。我把你从遗迹里偷走,送去了青云宗。”南明垂下头,轻轻笑了一下,语气有几分自得。 “从你有记忆起,我就已经在操控你的人生。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很快就飞升来了仙界,来到我面前,然后拜在我门下。” “不出意料,你下界渡劫遇上了那头龙,你们相爱了。再后来,你们在北境厮混。这些我全部都知晓,而且乐见其成。毕竟他可是能出现在你命谱上的人,你注定的情劫。”南明的笑容愈发得意,“只是我不明白一只妖怎么会成为神裔的情劫。龙妖也是妖,一样低贱的玩意。” “神族是天道之宠,生来享有至高无上的权柄。可你不同,我翻遍古籍也找不到觉醒神族血脉之法,也无人可问。”南明说着便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所谓的上古秘境我也潜入过几次,却找不到神族的传承地。我只能相信天道会眷顾最后的神族血脉,我只能等。” “可等着等着,我就觉得太久了。我要等你长大、等你飞升、等你觉醒。我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只好给自己找点乐子,比如捏造一个所谓的天尊,比如看那些所谓的仙人争斗,比如挑起龙族与仙界的矛盾,比如尝试抽出完整的龙骨。” 晏沉听到龙骨时攥紧了拳头,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漆黑的眼瞳一刹间变为金色竖瞳,脸颊边浮起若隐若现的漆黑龙鳞。 谢濯玉偏头看了他一眼,伸手覆上他的手背,然后将手指挤进他的手心。 “那头被我抽了龙骨的龙,她的眼睛是跟你一样的灿金色,听说她是你最亲近的族姐呢。”南明抬起眼,望向晏沉,盯着他灿金色的龙瞳,“你知道她的龙骨有多好么?谢濯玉这家伙被封五感,关了那么久都死不认错、不肯低头,根本不知畏惧二字如何写,可我一将那根龙骨丢到他面前,他就知道错了。” “他甚至给我磕头认错,哭着求我,跟我保证以后一定会乖。这龙骨当真是好东西,你说对吧,魔尊大人?哦,我还留影了呢,回头你可以去我洞府里的收藏架子上找,就与那根龙骨放在一块的,你肯定可以找到,哈哈。” 晏沉听得心如刀割,若非谢濯玉仍紧握着他的手,只怕已暴起将南明烧成灰了。 他阴鸷地盯着南明,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我发誓,我一定会将你扒/皮/抽/筋,将你身上每一块骨头都活抽出来,向我姐姐和那年的濯玉赎罪。” 南明歪了歪头,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嗤笑了一声:“悉听尊便。” “还不杀我么,你还想听什么?”南明低头吐出一口血沫,目光涣散了几分,“那些蠢货要剖了你的灵脉去填人界的窟窿是我默许的。至于断灵刺之刑,那个是我特意授意的,因为你实在是不乖,居然开始查你与晏沉的过往。” “你跳下诛仙台去了魔界居然还能好胳膊好腿,这可真是我没想到的。”他说着叹了口气,然后合上眼睛,“神族当真是命好啊。若我没有那一半该死的妖族血脉,我也会是天道厚爱的神,也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柄。” 谢濯玉面无表情地看着南明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已无话可说。 长着这样一张温润的脸,曾经那样温和笑着的人,有着世间最脏最臭的黑心烂肝。 近千年,人界战乱不止、瘟疫不断,灵力枯竭之地愈来愈多,各界为了剩下的资源明争暗斗……不计其数的人死了。 龙族、魔界与仙界之间惨烈的战争,还有他与晏沉曾经跨不过去的血仇,都有南明在背后煽风点火……原因竟只是他无聊了,想玩乐一场。 谢濯玉抬起手,指尖浮现一道剑气,下一刻那抹剑气落到了南明的眉心,势如破竹地钻进南明的识海。 南明额头青筋直跳,却忍着疼痛没有出声。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惊慌失措地睁开了眼:“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剑气从识海出发,在灵脉间横冲直撞,然后毫不留情地切断了各大灵脉的主脉,就如同当初他默许那些仙人截断谢濯玉的灵脉然后将至关重要的主脉剖出一般。 如果只是这样,他不会惊慌——有晏沉的红莲神火在,他连神魂都不会剩下,还要灵脉干什么。 然而灵脉断裂之后,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的神魂和血脉中剥离。 意识到正失去他最在意的那一半神族血脉时,南明竟不知从何处挤出一丝生机,五指成爪毫不犹豫刺入自己心口。 然而他本已重伤,又被谢濯玉废了灵脉,如今不过是徒劳:“不许,你不能夺走我那一半神血……不!!!” “你不配为神,让你这种人拥有一丝神血都是对神族的亵渎。”谢濯玉收回手时,手中多了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金色半透珠子。那珠子上布满若隐若现的纹路,似流水一般轻轻流动。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将珠子收好便转身离去。 晏沉抱臂,目光阴鸷地俯视已经气若游丝的南明,勾唇笑了笑,一只脚半点不收力地踩上他胸口,然后狠狠碾了碾。 南明却没有半点反应,仿佛死透了一般。 晏沉蹲下身,从储物芥子里摸出一枚丹药和一个卷轴。 丹药被塞进了南明嘴里。南明下意识想吐掉,可那药入口即化,根本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下一刻,南明便清晰地感知到那药的厉害——比起刚才,他好歹能喘上气来了。 晏沉懒得多说,抬手撕裂卷轴,一个定点传送阵法凭空浮现,虚空中瞬时出现了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他伸手掐住南明的脖子,将人拽起来直接丢进通道,然后打了个响指关了通道,一系列动作干脆利落。 想来容乐珩愿意先替他招待一下南明这个害死他父母的仇敌。 他还要很多事要做,暂时没有闲心来亲自对老鼠用刑。 *——* 他没有动用特殊手段去找谢濯玉,他甚至连神识都没有铺出去,而是选择一个个地方找。 其实一点也不难找,偌大一个有着三山四境的仙界,与谢濯玉有关系的地方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他横跨大半个仙界,一路向北,最后停在北境那座最高的山,站在那座院子前。 已是黄昏时分,天边晚霞绚烂,虚掩着的门在霞光之中也映上几分金光,却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在几百年前的许多个清晨,他来到这便是与谢濯玉小别重逢,推开门时好似归家。 而分别的两百多年里,他其实也有一次来过这里。 晏沉记得那是一个雨夜。那天的他收拾了魔界的一些人,大殿里外的尸体数不胜数,血将台阶都浸得走路都打滑。 他站在尸山血海中,做出了一个很突然的决定——他要去见谢濯玉。 于是,他千里迢迢、日夜不休地赶路,大费周章地躲过仙界的人,终于站到了这扇门前。 可等他站在这扇紧闭的门前,他却停下了。 他没有一脚踹开门,没有冲进去跟谢濯玉大打一场,甚至没有轻叩两下。 那些日夜折磨他的恨意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不愿意承认的感情。 ——在那一刻突然萌发而生的、支撑他跋山涉水而来的,并非他以为的刻骨恨意。 那一晚的瓢泼大雨来得突然。只是片刻之间,视线所见皆是雨幕。 雨声嘈杂,雷鸣阵阵。 晏沉倚着院门站在屋檐下,静静地望着被雨模糊的远景,突然意识到,现在已是春天了。 花开又花落,年年春如故。 但他和谢濯玉永远不会再有一个在细雨里握紧对方的手、连移开视线都舍不得的春天了。 那一天的最后他也没有见谢濯玉。而从那一次回到魔界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朱雀境,没有再在某人的院外站一整夜。 像是老天都瞧不过去,虚掩的门突然就被一阵风吹开了。 熟悉的院子正中间是一课陌生的桃树。 而树下,一手撑着头的谢濯玉抬眼望了过来,然后慢慢地弯了眼睛,轻轻地笑了一下。 晏沉轻呼出一口气,快步奔过去,在站到谢濯玉跟前时闻到了一股很香的酒味。 白皙的脸颊上晕开了大片绯红,让那张本就昳丽的脸更填几分艳色。琥珀色的眼瞳水光粼粼,像是被水浸透——只一瞧就看得出来,谢濯玉喝了不少。 “可算是找到你了,”晏沉蹲下去,仰着头去看谢濯玉,抬手摸了摸他微微发烫的脸,声音很轻很柔,“怎么偷喝酒,庆功酒不该等我一起喝么。” 谢濯玉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然后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过来点。 他一勾手指,晏沉便很听话地仰起了头,又凑近了几分。 温热柔软的唇落到了晏沉的唇边。 “与我成亲吧。”谢濯玉说这话时近乎一字一顿,请求的话语听起来更像是承诺。 晏沉只觉那句话落入耳中后,心跳便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好啊,与你成亲去。”魔·蝎·小·说·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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