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词[破镜重圆]》 1、第 1 章 诀别词 文/谢南居 2024.04.21. 2018年的夏天,燥热多雨,沈宴宁就是在那样一个湿热的季节里遇见了孟见清。 彼时他姿态懒散,疏离的眉眼自成一派风流。 她一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而他们的故事从这一夜开始...... 那天是法国驻华大使离任的践行招待会,随行翻译是京大外语学院院长林星教授,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她还带上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这年头有天赋的学生不少,但肯努力上进的却不见得多,更何况是沈宴宁这种既有天赋又肯吃苦的学生。 林星不是老古董,也乐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趁着闲聊的空隙,她朝沈宴宁招招手,后者会意上前。 “这边没什么重要的事了,可以去旁边休息会儿,晚上的践行宴你跟着我一起去。” 沈宴宁脸上闪过一瞬错愕,随即点头,“好。” 会议厅灯光敞亮,抬眼望去,一度亚洲人中混着几张有辨识度的外国面孔。新上任的新闻司副司长同法国大使握手交谈,周围站着几位政圈人物,多是生面孔。而作为此次饯行会的指定翻译官,林星操着一口流利的法语在一旁实时翻译着,自信又从容。 那位副司长和大使结束交谈后,转过身殷勤地和几位政要聊着,脸上笑容比刚才接待大使时还要艳。 沈宴宁曾在京大某次座谈会上远远见过这位副司长,彼时他坐在主席台,像个可亲可敬的长辈述说着从业多年来的事迹以及从一而终的理想抱负。会议结束时,也曾非常真挚且郑重地祝福每个学子有个光明前途。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它所呈现的永远是我们希望看到的那一面,然而真的是那样吗...... 她收回视线,摇头抹去那个画面。 或许外面的世界依然清澈。 走到门口时,有人与她擦肩而过。 沈宴宁下意识转头。 手机铃声却恰时响起,她没来得及看清那道背影,瞥了眼来电显示后随即不再探究,匆匆走到门外。 “妈” 与此同时,隔着一道门,会议厅里响起一阵不小的动静。 沈宴宁往不远处走了几步,继续和电话里的人说着:“嗯对,暑假不打算回来了。我找了份兼职,而且老师这边也有几个项目要帮忙,一来一去的车票也要不少钱。” “不用不用,我钱够着呢,不用给我打钱。我就是去实习的,一点儿也不辛苦,而且还能蹭空调呢。倒是你,不要忙得忘了吃饭,医生开的药要按时吃......” 会议厅大门被打开,从里窜出一股冷气,紧接着走出几位西装革履的政要,领头的依然是那位副司长。 “宴宁,这边。”林星点头和她示意。 沈宴宁看到后,快速和电话那端的人说:“妈,我先挂了,我老师叫我呢。” “行行行,那妈不说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你也是。” 电话挂断,沈宴宁连忙跑到林星身边。 “林老师” 林星点头,“现在要去晚宴,待会儿你坐我的车去。” “好。”她乖巧应道。 三两句话后,林星又毫不违和地转头和使团翻译起来。 沈宴宁一面惊叹她的应变能力,一面又默默地退到大部队后面,以她的语言水平暂时还做不到像林星那样一个脑子掰成两瓣用,所以她是由衷地佩服这位老师。 思绪被鼻尖一股熟悉的檀香味拉回眼前。 她抬眼才发觉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身量很高,哪怕是沈宴宁站在旁边也矮了半截头。 对方两手抄在裤兜里,低着头,细碎的刘海挡住一片光影。和前方一众精神满面的政治精英不同,他不快不慢地走着,浑身上下透着懒散和倦怠,仿佛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沈宴宁悄悄打量了一眼,奈何对方太高,她也不敢过于放肆,只看清一个侧脸。 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词——漂亮。 用这样一个词形容一个成年男性,或许有些荒谬和奇怪,但是,配上那张一闪而过的侧脸,忽然又觉得极其合情合理。 男人似是没发觉有人在看他,一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依旧不紧不慢。 反倒是沈宴宁不动声色地放缓了脚步,与人拉开距离,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背影。 这人是谁呢?又为何与其他人如此格格不入?她在心里想着。 走到底楼大厅时,人群突然散了开来,刚才的那抹身影仿若梦境般凭空消失,沈宴宁朝四周望了望。 “你先在门口等我,我去开车。”林星走过来拍拍她胳膊说道。 没有看到人,沈宴宁收回视线,浅笑着向她点头。 等了一段时间,林星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是遇到了一点事,具体什么事也没提,只让她多等一会儿。 对方只是自己的老师,哪怕对自己再特殊,沈宴宁也没有自作聪明到询问人家的私事,只体贴道:“没关系,您先忙。” 暮色无声降落,周围的人陆续离开,红色的地毯被踩得沙沙作响,初夏夜晚的凉气从脚跟袭卷至全身。 “扑通——” 不知道是哪位行色匆匆的都市丽人的珍珠耳环被掉落在刚下过雨的地面水坑中。来往行人频繁,无人在意,混着污泥的水溅在雪白的珠身后又滑下,来来回回几次,珍珠依旧白得剔透。 沈宴宁猜测:这一定是一颗质地上乘的珍珠。 莫名联想到了刚刚那个人。 她被这个想法惊到,哭笑不得。 真是——疯了! 直到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原来这颗质地上乘的珍珠早已碎得千疮百孔,再也无法恢复原貌。 “滴滴——” “宴宁,上车。” 沈宴宁回神,看见林星坐在副驾驶和她招手,于是上前:“林老师”。 林星和她解释:“不好意思,让你等了那么久,我车子出了点故障,只好让老梁来接了。” 京大物理系梁又安教授是林星的丈夫这事在京大算是人尽皆知,沈宴宁时常在林星办公室遇到他,对方偶尔也会让她帮忙翻译一些文件,几次下来也还算熟悉,这次的暑期实习就是他帮忙介绍的。 沈宴宁恭恭敬敬地和驾驶座的人打了声招呼,“梁教授好。” 梁又安抬了抬眼镜,“抱歉,久等了。上车吧。” 沈宴宁不再磨蹭,打开车门,正准备上车时才发现后座原来还坐着人。 原本昏暗的车厢内突然照进来一束刺眼的光,从坐进车就一直低头的人在这一刻突然抬起头。 窗外斑驳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寡冷的眼睛朝她瞥了一眼后又转回去,头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是他。 林星见她没有上车,歪过头问:“怎么了?” “没事。”愣神半秒后,沈宴宁迅速钻进车厢,一股淡淡檀香霎时扑面而来,萦绕在整个车厢。 车子慢慢启动,汇入车流。 窗外街影一闪而过,忽明忽暗。 沈宴宁的目光始终落在车窗某处,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期间林星提起明年的赴法交流项目,顺嘴问了一句沈宴宁的想法,说若是她有意向,可以帮她写推荐信。 沈宴宁倒是没想那么远,老老实实说还没和家里人商量过。 林星见她兴趣不大,想着反正时间也早,也不着急催她给个答案,于是话题一转,望着后视镜里的人,调侃:“难得见你来这种场合,这是被你家老爷子薅来的?” 听到这话,车里人的目光不自觉聚焦到他身上,那人却懒散地窝在椅子里,闭目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沈宴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身边人突然动了动腿,鼻间逸出一声嗤笑:“他可没这个本事指挥得动我。” 那声轻笑里透着轻蔑,不耐,以及对众生都漠然的冷淡。 “不是老爷子?”林星好奇追问,“那还有谁喊得动你?” 回复她的是一阵绵长平稳的呼吸声。 大约是了解他的性子,林星并不在意,笑着骂了句:“臭脾气。” 驾驶座的梁又安宽慰妻子:“是见川要他来的。” “难怪——”林星一副了然的模样,“我说这臭小子怎么突然转性了。” 一段路开得并不是很久,几句闲聊中就到了酒店,车子刚停稳,旁边的人就睁开了眼,却并不着急下车,眼眸盯在某处黑暗里,沉沉的,望不见底。 林星让沈宴宁先下车,进去后直接报她名字就行。 沈宴宁应声照做,拿起帆布包准备下车时,看到刚刚会议上的一位政要往这边走来,和他们打过招呼后,绕到另一边敲了敲车窗。 车里的人降下车窗,声音有些闷:“大哥。” 孟见川“嗯”了一声,又说:“都到这了,也不差一顿饭。” 后者像是一只被抚顺的狮子竟听话地下了车,路过沈宴宁时,不知掉落了什么东西,一路径直滚到她脚边。 还没等沈宴宁看清楚,它的主人便跨步上前弯腰捡起。 酒店门口的灯光耀眼夺目,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氲着万千灯火,抬头看她时,嘴角留着浅浅弧度:“多谢。”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 呆滞间,男人已转过身走进酒店,沈宴宁渐渐回过神识,忽而想起从她上车时,他手里就一直拨弄着一个东西。 如果她没看错,那应该是一串有些年头的佛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 2 章 电梯门口,两兄弟并肩而立。 孟见川瞥了眼他手里的东西,“这串佛珠还留着呢。” “毕竟是咱妈千幸万苦留下来给我保命的东西,”孟见清把那颗散落的佛珠仔细串上,不着调的京腔里留着惯常的讥笑,“那可不得宝贝着点儿。” 孟见川听不惯他那话里有话的语气,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扔下一句:“有时间找人去修修。” 至于最后有没有应,大概也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晚宴招待会在酒店顶楼,出席人员除了此次践行活动的主要官员,还有一些应邀前来的相关理事。 沈宴宁跟着林星来到大堂,场子已经摆起来了,里头坐着的都是平常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大人物,此番近距离看到,不免让人有些紧张起来。 林星察觉到她的异样,善意提醒:“就把这当作一顿普通的晚饭,不用太紧张,要实在觉得不舒服就出去透口气。” 好在晚餐是自助式的,再加上林星这句话,让沈宴宁放轻松不少。 只是这样的社交场景里总能掺杂着几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和冠冕堂皇的奉承。时下的画面对于她这个还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学生而言,或多或少有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沈宴宁低垂着眉眼,选择装聋作哑,可眼前的食物此刻却味同嚼蜡,她索性放下盘子,离开这名利场。 沈宴宁在洗手间洗手时凑巧碰到两个招待会上的男同事出来,其中一个说:“刚刚那个站在赵副司长身边的人是谁?看着年纪不大啊。” 另一个说:“不知道,没见过。可能是新招的助理。” “新招的助理?那副模样不像是个能干这活的人啊?”先前说话的人有些疑惑。 这时,里头又出来一个人,顺着他们的话接下去,“助理?想什么呢,人家可是大院来的。我刚可听见他喊那位孟先生?大哥?呢.......说不定咱们几个以后还要在他手底下做事儿呢。” 先前那两个愣了会儿,高个子的朝同伴摇头一笑,语气有些酸:“哎,有些人就是命好,投个胎都能投到富贵人家,而有些人呢,费劲半生归来还不是要看人脸色——” “可不是嘛——” ...... 沈宴宁烘干了手,出来时恰好撞上了刚刚话题中的主人公。 怎么说呢?听墙角被当事人抓包这事,多少有些让人心虚。 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正纠结是要当作没看见直接走人还是礼貌解释一番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时,突然,面前的人举起一袋印着袁记烧烤的包装袋,平淡如好友般问她—— “一起吗?” * 当沈宴宁完全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酒店的露天天台。 六月的晚风不算太凉,温度适宜,浅浅吹起她的发梢。 天台四周布满绿植,中间随意摆了几张桌椅,暖黄色的灯光缀满整个露台,不远处的音响里放着轻缓的港乐。 沈宴宁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坐下来,看着对面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指,然后从冒着热气的锡纸盒里拿出一串羊肉递给她。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那一刹那,她的理智被淹没,警惕感被抛之脑后。 以至于两串烤肉下肚,都没想起来问对方姓名。 后来,沈宴宁常用鬼迷心窍来形容这一刻的自己。 新鲜出炉让人专门第一时间保温送过来的烤肉,味道自然不差。 孟见清食量向来不大,吃了一串鱼豆腐后就停下了,瞧着面前吃得自在的人,觉得这姑娘心挺大的。不过还好,今天的晚餐倒是比平常添了几分乐趣。 他挑挑眉,心情看上去很好,问:“要不要喝点?” 没过一会儿,服务员送过来两杯低酒精的威士忌。 沈宴宁动作一滞,这才后知后觉和一个陌生男人喝酒的危险程度,霍地站起来就要逃。 “怕了?” 孟见清单手撑额看着她,轻笑了几声:“刚刚吃烤肉的时候心挺大的啊,这会儿开始紧张了?” 她一时语塞。 出于礼节,孟见清将酒杯移到她面前,自己则端起喝了一口,随意问起:“京大外语系的学生?” “......嗯。”她警惕地点了点头。 “林星是你老师?”他继续问。 沈宴宁不说话,照旧点头。 “京大......”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捡起她因匆忙起身而掉落的工作牌,扫了眼上面的名字,似笑非笑,“小姑娘高材生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斜挑着看她,隐约勾着几分诱人的醉。 沈宴宁无措地站在那儿,帆布包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酒店天台,能俯瞰整个京城的中轴线。霓虹闪烁,交通线路四通八达,国贸cbd大楼里灯火通明,帝京像是时间的掌控者,永远不会沉睡。 孟见清把她起身时掉落的工牌还给她,突然举起酒杯,大概是觉得无话可说,象征性思考了一会儿,说:“欢迎你来到美丽又神秘的帝京。” 接着,脑袋一歪,“顺便祝你心想事成。” 话刚说完,头顶的移动灯光恰巧落到他脸上。 那个时候沈宴宁觉得最好看的男生莫过于镁光灯下聚焦的璀璨明星,可眼前的人与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她出口成章的才华在此刻竟变得哑口无言,只能眼巴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将工牌塞到自己手上。 大约是往昔过于平淡无波,以至于没有任何经验应对这种场景。 所以在那首不知名的港乐逐渐进入尾声时,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坐下,抿了口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脚下华灯满荧的皇城和头顶灿烂的星空,她的理智逐渐回笼,脑海里清晰刻印着当年新生典礼上老师对他们的忠告—— 不要被眼前繁华的城市迷了眼,它给予你的机会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但是也更加危险。 她知道的, 帝京从来就不是她的最终栖息地。 那时的沈宴宁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期待,不曾想过和这个城市会有过多的纠缠。 所以在下一首新曲响起前,她说:“这顿烧烤我们aa吧?” 年轻女孩子相貌清秀,清澈的眼眸里带着几分符合这个年纪的少年心性,说话时小心翼翼。 而孟见清仿若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双肩一耸一耸抖个不停,偏生他又存了心思逗人玩,假模假样地说:“小姑娘,这我有点亏了吧。你看,我这儿,也没吃几串啊。” 这话还真不假。 他面前竹签寥寥,反而沈宴宁那满满一堆。 沈宴宁绯红着脸,假意咳了咳,“那......这顿算我请你吧。你看看账单,我把钱给你......”边说边低头往帆布包里掏钱包,打定主意绝对不占人便宜。 这姑娘还真有趣。 那是孟见清对她的第一个印象。 “哪能真让姑娘付钱......” 沈宴宁翻包的手被一只陌生的手钳住。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温热的指腹贴着她的手腕,感受着不同的体温互相交换。 那一夜明明有风,可她的脸烧红一片,就连周遭的空气都缠绵起来,显得暧昧。 不到半秒,对方的手便抽回去,沈宴宁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平复,手却不自觉抚上那处余热。 孟见清看了眼时间,“下次吧,换你请我。” 沈宴宁若有所思地揣摩他说的那句“下次”是什么意思,连对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那场晚宴招待会一直到夜里九点多才结束。 从露台回来直到散场的时候,沈宴宁都没再看到孟见清的身影。好在她并不是一个对遗憾过于执着的人且她极其擅长遗忘。 所以,对于这场出乎意料的相遇,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波动。 * 招待会过后的两个星期,沈宴宁就马不停蹄不带一丝喘息地进入了考试周,无暇顾及其他。 像往年的期末考试一样,她依旧是寝室里那个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整日泡在图书馆里的人。 原因无他。 只有绩点常年保持在年级前三,才能拿到院校的奖学金,才能在大四,当别人为了论文和实习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可以轻松获得一份还算不错的offer。 在学习这件事上,沈宴宁从不打败仗。毫无意外,那个学期她依然霸占学院榜单首位,甚至发挥超常,以实力碾压第二名。 出分那几天,宿舍楼里陆续有同学拖着行李准备回家。沈宴宁她们寝室是最晚离校的。 “宁宁,你真的不打算回家吗?” 四楼最右边的寝室门口,留着公主切的女生拖着行李箱,真切地问里面的人。 沈宴宁一边把这学期结束的课程书整理好放进纸箱里,一边回:“我找了份实习,和我妈说过了这个暑假就不回去了。” 陈橙一脸苦相,“那寝室里就剩你一个人了,多孤单啊。” “这么舍不得,你干脆留下来陪宁宁算了。”床架旁的短发女生毫不客气地呛她一句。 “宋黎!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陈橙和宋黎向来是欢喜冤家。沈宴宁第一次进宿舍的时候,她们俩因为一张床位差点打了起来,但后来相处久了,竟也成了交心的好友。虽然偶会吵上几句,但在外,绝对军心一致,不允许别人说对方半句不好。听到了是会冲上去和人干一架的程度。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正嗨的时候,不合时宜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在她们宿舍门口戛然而止,三个人不约而同朝门外看去。 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身上那件绯红色的连衣裙造价不菲,斜挎在腰间的那只包是某知名品牌今年的夏季新款。 这只包刚出预售时,陈橙为此动用了所有的人际关系蹲点抢售,最终也没抢到。 这是华今。她们宿舍的最后一位舍友。 和陈橙宋黎不同,虽然同在一个宿舍,但沈宴宁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她的名字以及那屈指可数的几次补考登记。 更确切点来说,她们班的任何一个人都和华今不熟,因为她常年不来学校。偶尔来的那几趟,同学们都能在校门口看到一辆黑色的卡宴,再联想起她平日的穿着,久而久之,这些心比天高的学生自然对此嗤之以鼻,更有甚者以京大有这样的学生为耻为由在学校论坛上开帖大肆讨伐。 意想不到的是,最后这篇帖子在上线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销声匿迹,连用户名都找不到。 只是加注在华今身上的言论并没有消失,甚至更甚从前。 华今从进来到离开也就十分钟不到,期间没有和她们有任何交流,从衣柜里拿了几件衣服后就走了。 她像是一阵风,不知从何来也不知往哪去,好像没有一个人值得她为此停留。 ...... 沈宴宁从教师办公楼出来时,天上飘了几滴零星小雨。 送陈橙和宋黎走时,她顺便就把期末成绩登记表也给林星送来了,出门时尚且晴空万里,不过在办公室和林星多聊了一会儿,天就突然沉了下来。 这会儿的校园学生差不多都走空了,道路上空空如也。沈宴宁下意识加快脚步,却还是挡不住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只好匆忙跑进最近的一栋废弃建筑楼里躲雨。 雨又下大了几分,原本空荡模糊的视线里多出了一抹艳红,像是这倾盆大雨中飘零的唯一一朵玫瑰。 仿佛有回应般,沈宴宁的目光慢慢对上那双冷冽的眼睛,后者只看了她一眼,便收了伞坐进车里,随后扬长而去。 是华今。 那个时候沈宴宁并不知道她看华今的这一眼里究竟包含了怎么样的情感,只是没想到这六月大雨里的匆匆一眼有一天竟会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到自己身上。 彼时的她道行太浅,并未有太多想法,只是随着那辆黑车的离开移开了目光。 就这样,她看见了孟见清。 他撑着一把黑伞,硬生生把这泼天的雨幕撕开一道口,缓缓朝她走来。 沈宴宁的心砰砰跳起来,在这场磅礴大雨里听得一清二楚。 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笃定这个人是为她而来的。 果然,孟见清行至她面前,扬起嘴角,“小姑娘,我等你这顿饭等了很久了。” 沈宴宁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情态有多么窘迫,只记得帝京城那场迟来的阵雨把两个不算太熟的人困在了狭窄的屋檐下。 那是一种被命运盖棺定论过后的结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 3 章 前几年孟见清出了场车祸,差点把命搭进去,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后,突然开了佛窍,一门心思要去西山寺。 家里人怕他一时想不开真剃了度出家,所以托人在京大佛学院弄了个研究生读着,他偶尔兴起会来一趟。 所以那天会碰到沈宴宁完全是凑巧。 这是他的原话。 后来,他又说:“你别不信,我当年真差点死了。到现在还留下了点后遗症儿呢。” 说着说着他就咳起来,在这雨声里越发清晰。 沈宴宁分不清这咳嗽是真是假,只是断断续续,听得人心里无端难受。 夏季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噼里啪啦一顿下之后就停了。孟见清再次提起吃饭的事,“我说你这小姑娘,这雨都停了,你该不会是要赖账吧?” 他双手插口袋,弯腰把脸凑到她跟前,眼神戏谑,“还是说,你不记得我了?” 沈宴宁反应了半秒,不自在地将头拧了拧,试探性问:“我待会儿还有事,你介意吃食堂吗?其实我们食堂也挺不错的。” 生怕他反悔似地又加了一句。 “好啊。”孟见清想都没想,答应得爽快。 沈宴宁愣了愣,有些受宠若惊。 京大有好几个食堂,最大的食堂在东校区,离这不算远,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孟见清大约是从小娇生惯养,这么点路还把司机使唤来了。下了车,沈宴宁问他想吃什么,对方回了她两个字——随你。 最后中规中矩点了几道淮扬菜。 如果没有那天的那顿烧烤,他们充其量也不过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毕竟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此刻坐在她对面的人姓甚名谁。 这么说起来他们的相遇更像是一场荒唐的梦。 孟见清的食量不大,没吃几口就停了,连累沈宴宁也吃不了多少,只好放下筷子,思索了会儿,说:“那晚的烧烤我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的。” 她企图解释天台那顿荒谬的蹭饭。 “我知道。不是我邀请你来吃的吗?” 仔细想想那晚确实是孟见清先提出的请求。 所以她不仅是被耍了甚至还白白浪费了一顿饭钱。 沈宴宁脸上难得出现了怀疑。 孟见清没来由地笑了出来,想起外语系教学楼底的贴着的那张荣誉榜单,于是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沈,宴,宁。” 他念这几个字的时候,嗓音很平淡,和温柔绝对搭不上边。 只是沈宴宁的喉咙里仿佛含了一颗薄荷糖,清凉的感觉从头浇到脚,将人解救于这潮湿闷热的雨季。 那几天帝京阴雨绵绵,大学城附近的小吃街因为临近假期也关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寥寥几家。吃完饭,时间尚早,孟见清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逛逛。 她推脱说不去了。 他表情未变,只是略显遗憾,“那真是可惜了......” 沈宴宁低头不语,其实推脱有事不去是假,她只是不想和这样身份的人有太多交集。 “原本还想体验一下校园生活的,毕竟我没上过大学......” 沈宴宁错愕地看着他。 “啧,高材生不会看不上我这个没上过大学的吧?”他说话的时候总爱笑,一笑就开始咳嗽。 像戏文里那种常年缠绵病榻的富家少爷。 于是那个下午,沈宴宁动了恻隐之心,陪着他从京大东校区逛到西校区,甚至连小吃街上的各个摊位都不遗余力地介绍了一遍。 逛完他亲自把她送回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对面西山上的灯塔像跳跃的萤火,草丛里虫鸣不断。沈宴宁站在宿舍楼前,犹豫很久,终是出声询问:“你今天还满意吗?” 她站在昏暗里,头顶那盏路灯还没亮,可她的眼底在发光。 问完,沈宴宁就开始后悔了。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后悔,更为心里升起的莫名情绪后悔。 她有些心虚,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孟见清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她模样生得秀气,尤其是眼睛,让人无端想起江南烟雨。 他低头笑了一下,“那下次要不要一起吃饭?” 那是他们的第三次相遇,沈宴宁并未给出明确回答,只是随着那辆黑车在视线里慢慢消失,鬼使神差地跟着跑出去。 空荡的道路上只有她的身影。那一刻,她像是一个迫切得到糖果的孩子,一路跑到校门口的保卫处。 终于,在那本社会车辆出入登记簿上找到了他的名字—— 孟见清。 踏着黑夜即将到来的朦胧,那个黄昏,沈宴宁一头栽进命运里,仿若跌落深渊。 他们的相遇分不清是偶然还是刻意,只是等沈宴宁反应过来时,她的生活里便多出了个阔绰的饭友,以及和孟见清之间形成的一种默契的饭搭子关系。 但与他想要一个活跃气氛的饭搭子不同,沈宴宁对这种关系的进一步亲密始终保持着现实与梦境的清醒认知。 当然这种认知时常会被孟见清一句话混淆掉。 除此之外,她的生活依旧照常进行。 七月中旬,沈宴宁的暑期实习正式开始。 公司是一家刚成立的文化公司,创始人是梁又安的学生。因为处于起步阶段,公司急需用人,沈宴宁面试完的当天就收到了入职邀请。公司规模不大,主要做图书出版,她所在的组负责外文翻译加文字审核。 整个公司都是年轻人,氛围相对轻松,再加上沈宴宁是新来的,组里同事都很照顾她,一天下来,工作也不算太繁忙。 五点,准时下班打卡。 沈宴宁刚走出公司大楼,手心就传来一串震动,孟见清的电话突兀地进来了,问:“在哪儿?” 他们之间大部分时间都是孟见清来找她,而且每次都是兴致来了就过来一趟,也不在乎她到底在不在学校亦或者能不能找到。他好像从来都不在意结局会如何,反而热衷于寻找这种当下的乐趣。 有一次沈宴宁忍不住问他原因,他就说他不太擅长用这些年轻人的玩意儿。说着说着还会调着笑问她,你们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欢时髦的? 沈宴宁心中腹诽:这哪轮得到我说喜欢啊。 但到底没敢说真话,挑了句他爱听的说:“也不全都是。” 每每这个时候,孟见清就会屈尊降贵替她剥一只时下新鲜的醉蟹。 沈宴宁回过神,捏着手机说:“老师介绍了一份实习,今天是第一天上班。” 对方对她实习的事并不惊讶也不好奇,只说:“结束了吗?” 沈宴宁犹豫了会儿,无声点头,“刚结束。” “可巧,你抬头。” * 沈宴宁走至对面的咖啡厅,敲了敲角落里的那扇橱窗,惊喜地冲里面的人笑。 她穿了件浅紫色的束腰长裙,裙摆微微荡起一层弧度,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柔成一条线,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 孟见清无端笑起来,指了指门,示意她可以进来。 沈宴宁进屋,在他对面坐下,问:“你怎么在这?” 孟见清倒了一杯大红袍移到她面前,不紧不慢地说:“朋友新店开张,过来捧个场。” 他的那些朋友非富即贵,几百万的钱打水飘也不心疼,区区投资一个咖啡馆也不足为奇。 沈宴宁捧着茶杯点了点头。 “晚上想吃什么?”他问。 她下意识回:“都可以。” “别介啊。”孟见清发现这姑娘看着文文静静,挺好说话,实际上是个难伺候的主,想起上回她海鲜过敏差点进医院的事,说:“现在还早,你好好想想,还能有什么事比吃饭还要紧。” 临了,他又加一句:“你只管点你想吃的,甭管我,我这人好伺候的很。” 这话带着几分歧义,沈宴宁耳根子莫名烫起来,低头抿了口茶,认真思忖了半刻后,“听同事说,淮海路上新开了一家越南菜,味道还不错。” “想去?”孟见清挑眉看她。 她踌躇着,有些拘谨。毕竟饭钱都让对方掏了,总不能连口味都要随着她一起,于是目光征询地看向他,小声问:“可以吗?” 孟见清活了二十八年,哪遇到过这么有趣的人,笑着爽快应下,“成,就去那家。” 沈宴宁有些受宠若惊:“你真去啊?” “那不去了?”他成心逗她。 “去!”沈宴宁急得脱口而出。 孟见清朗声笑出来,仿佛她就是他的笑点开关。 两个人又在咖啡馆坐了一会儿。孟见清不知道从哪弄了只猫来,问她喜不喜欢。 沈宴宁揉着小橘猫软乎乎的肚皮,玩得乐不思蜀,想当然地说:“喜欢啊。” 孟见清说这猫是他朋友的,和隔壁猫咖是同一个老板,还问她想不想养一只。 “当然想啊。”沈宴宁松开蹂躏猫身的手,有些遗憾地说:“可是孟先生,我是学生啊。” 孟见清难得露出疑惑。 养猫和学生有什么必然联系?这显然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 沈宴宁耐心地和他解释:“寝室禁止养宠物。” 孟见清还以为什么大事,眉头一松,懒散地回了一句:“这有什么难的。” 然后和负责人招了招手,报了个名字,说:“和你们老板说一下,这猫我带走了。” 负责人点头应下,问是要现取还是邮寄。 孟见清想也没想,报了个地址给她。 交代完所有事,他又回过头来和沈宴宁说:“我替你养着,你什么时候想来看它就过来。” “对了,地址记住了吗?” 他漫不经心地递过来一句话。 沈宴宁坐的笔直端正,连猫什么时候从她怀里跑走都不知道。 但她记住了—— 惠北西街86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 4 章 和孟见清的饭局通常都很平淡,他们说的话很少,沈宴宁也不会自作主张询问关于他的事,大部分时间都充当背景板的作用,偶尔碰到他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也会和她说一说自己。 但他的话总是点到为止,沈宴宁却被挑起了好奇心,“那你去佛学院上课是因为真的信佛吗?” 她的表情很认真,像是在电视台做人物采访。孟见清眼尾勾起一条褶皱,一本正经地说;“是啊。” 他笑得没个正形,显然是胡乱诹了个梗逗她。沈宴宁也不脑,维持着饭友的职业素养,假意配合着笑一声。 像是在告诉他——看吧,我这个饭搭子还是很合格的。 专业陪吃还陪笑。 孟见清拣起餐巾一角,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汤渍,眼眸浸满笑意,以一种几乎是亲昵的声音,说:“你看,我这不也挺合格的。” 沈宴宁身体一颤,任由他擦拭。带着余温的指尖若有似无滑过嘴边肌肤,掀起一股典雅的檀香。 那是一种几度让她沉沦的温柔。 电话铃响起的那一刻,沈宴宁甚至要感谢有人将她解救出这个漩涡中。 孟见清收回手,慢悠悠接起电话。而那块餐巾被扔在一旁,仿佛还在冒着热气。 三两句话,电话被挂断。孟见清说有个朋友在璞宣那弄了个局,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沈宴宁摇摇头,“我又不认识,去了也是扫兴。” “多去几次不就认识了。” ...... 事后,沈宴宁还是想不起来当时孟见清是用了什么理由让她同意的。只是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稳稳当当坐在副驾驶了。 “就是个普通接风宴,不用太紧张。” 孟见清没看出她的犹豫,只当她是过分紧张了,出声安慰。 他还说他这朋友就是一人来疯,在国外待久了就更疯,但人不坏,就是有点傻,只叫她不用太担心。 沈宴宁勉强一笑,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孟见清不懂,踏入他的朋友圈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因为受诱惑本身就是一种犯罪。 * 璞宣二十层以上都是俱乐部,听说是东家为了追一个女明星特意开的,这种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戏码不过是对方图一时新鲜。通常是俱乐部常在,但身边的美人却一拨又换一拨。 这是他们这个圈子的常态。 整栋建筑坐落在帝京城的中轴线上,东起南街定安门,西至长安城楼。灯火缀满所有街道,俯瞰之下尽显皇城繁华。 接风宴在俱乐部顶层。赛博朋克风的装修,一抬头就是星空顶,深邃神秘,镭射灯光从四面八方袭来,仿若置身浩瀚宇宙中。 侍应生见了孟见清,立马上前礼貌客气地引他们进包厢。 门口的门童拉开门。 粗粗看过去,大约有二十几个人,男男女女都有,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一群年轻人踩着音乐摇头晃脑,在烟雾缭绕中逐渐忘我。玻璃茶几上还摆了一排五花八门的酒,最中间摞起一沓厚厚的钞票,几个女孩坐在沙发上聊天。 赵西和瞧见孟见清,立马从牌桌上起身,跑出来时几乎扑在他身上,“三哥,你可算来了!” “离我远点。”孟见清伸出两根手指嫌弃地推开他,“味道太冲。” 赵西和抬手闻了闻,一脸委屈:“我这也没味道啊。”但他向来没心没肺,笑嘻嘻地招呼侍应生来给孟见清倒酒。 赵西和,二十四岁,父亲是某高端酒店集团老板,母亲出身名门,听说祖上和叶赫那拉氏沾点亲戚,所以小的时候院子里的同龄人总爱喊他“小贝勒”。偏赵西政听不了这个,回回上去跟人干架,还是孟见清带人帮他摆平了这件事。后来自然是小弟认大哥,桃园三结义的故事了。 赵西和“嘁”一声,眼睛一瞥,看到了沈宴宁,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扫,“哟,三哥这是又换了个新妹妹啊?怎么称呼?” “又”这个字很微妙,但用在孟见清身上合情合理。 沈宴宁礼貌笑笑:“我叫沈宴宁。” “宁妹妹啊。” 听到这个称呼,沈宴宁眉心一跳,她觉得这个人还没她大。 好在话题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孟见清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和身边人自然聊起:“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上周。” “你爸不是想让你留英国管理欧洲分部?” “我爸?”赵西和喝了口酒,往沙发上舒服一靠,得意洋洋地说:“他哪斗得过我妈。” ...... 沈宴宁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内容,也不打算听懂,索性坐在一旁静静观察,望了四周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孟见清身上。 这是她不曾见过的孟见清。琉璃灯,熟人场,他坐在晦暗灯光下,姿态懒散,斑驳光影落在脸上晦明难测。有人过来递烟,他笑笑,拒绝之意明显,恰到好处的客气疏离。 那人讨好未果,讪讪离开。 显然他是这风月场的上位者。 孟见清突然转过头,两人视线对上,他笑说看个人还偷偷摸摸。 沈宴宁的心砰砰跳得极快,慌乱中,借着酒意大胆凑上前,问:“孟见清,你以前有多少个妹妹呀?” 孟见清笑容一顿,靠近她耳边,拿手比了比,说:“这么多。” “哇,还真不少啊。”沈宴宁夸张笑笑,身体往后挪了挪,看到另一桌有人招手,说:“你朋友好像在叫你。” 这一挪,他们之间仿佛多了条楚河汉界。孟见清敛了敛眉,拿走她手中的酒杯,说:“过去玩玩?” 沈宴宁跟着孟见清过去时,旁边几个女孩意味不明的眼神带着几分考究以及她们固有的,常见的——嘲讽。 沈宴宁并不在意。 比起这些,她更关心待会儿怎么让孟见清输的不那么难看。 毕竟她牌桌上的手气向来很臭。 但是那一晚她手气极好,三颗骰子比大小,她一猜一个准,赢了赵西和一块百达斐丽手表和另外一个人的一辆限定款车。 玩了四五轮,回回都是沈宴宁赢,到最后赵西和苦着张脸,怨声载道:“三哥,真不能玩了,再这样下去我老底都赔完了!我说你上哪找了这么个财神爷啊?” 孟见清坐在旁边,手搭在她椅背上,沈宴宁往后靠时,后颈蹭过他的指尖,凉得发涩。她下意识偏头,窗外夜光璀璨,无限风情,他坐在这万千繁华里,轻声笑:“京大的。” 他的话音刚落,牌桌上安静了一瞬,不知道谁突然叹了一句:“难怪,原来是高材生啊!” 中国人无论多有钱,骨子里对读书人都有一份尊敬,但这份尊敬值多少钱,要沈宴宁自己掂量。 接下来的几轮,沈宴宁揣着这份心知肚明的掂量,不敢得意忘形。 最后一盘,孟见清亲自上手。 周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意味深长地说:“三哥这是要把自己给赌上啊?”说完周遭爆发出一片哄笑,他们露出最原始的本性,眼底淬出几分灼热欲望,开着成年人的玩笑,乐不思蜀。 沈宴宁低头不说话,试图屏蔽这些恶俗的低级趣味。 孟见清拿着骰盅在她眼前晃了晃,看着她,寡冷的眼睛却笑了一下,“玩一局?” 沈宴宁抬起头,定定看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睛,直达他的心底,而后轻声地说了一句,像自嘲又像提醒。 她说:“孟见清,我一无所有,拿什么和你玩?” 孟见清了然地笑,揉揉她的头发,凑在她耳边,说:“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呢?” 房间里烟雾缭绕,尼古丁和酒精味道肆意融合,唯独他身上带着冷清的木质香。望向她的那双眼眸带着丝丝倦意,却又专注平静。 “沈小姐,你的赢面很大。” 他像是个路边偶然经过的人,却无端进入她平凡的生命,怒放整个苦燥的夏天。 孟见清走到她对面,熟练地摇起骰盅,骰子碰壁的声音随着音乐的鼓动越来越清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沈宴宁的心。 “哐当——” 骰盅落地。 “ladyfirst.” 孟见清一如既往地绅士。 旁边的人聚得越来越多,就连刚才那两个女孩也挤过来,他们作壁上观看着这一场好戏,图一时乐趣。 “押大押小?”孟见清问。 “大。” “确定?” “确定。”沈宴宁答得干脆笃定。 孟见清笑了下,手慢慢松开。 聚在周围的人下意识伸头探了探,就连沈宴宁也跟着紧张起来,桌下的手不自觉蜷紧。 骰盅完全打开的刹那,灯光忽然聚焦到桌面上,答案一目了然。 三个骰子,六点朝上,一共18,最大。 沈宴宁押对了。 孟见清对结果并不意外,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我输了,你想要什么?” 赵西和和几个公子哥在一旁附和打趣,“宁妹妹,你赶紧诈他一顿,咱三哥最不缺的就是钱。当然其他东西他大概是拿不出来......” 至于是什么东西,赵西和没有明说,但以沈宴宁的聪慧也不会猜不出来。 男女之间的礼尚往来最怕的就是情爱。 而情爱在这个圈子里是最廉价的。它甚至都比不上孟见清手里的那杯酒。 沈宴宁仰头,笑得好似什么也听不懂,指着孟见清手腕,说:“我就要那个。” 其余人视线齐齐移到他手上,不禁冷吸一口。 赵西和皱皱眉,“宁妹妹,你要不换个......” “可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孟见清不带一丝犹豫地摘下手腕的佛珠,扔到沈宴宁面前。 “三哥......” 赵西和从小和孟见清一起长大,自然是知道这串佛珠的重要性,可如今那视若珍宝的东西就这样被随意丢在桌子上。 沈宴宁拣起桌上的佛珠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珠子陈旧,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每颗光滑的珠面上都雕刻了梵语,送礼的人一定是花了心思。 而他这么轻而易举地送出去,是让沈宴宁意想不到的。 最后,她在一颗有裂缝的珠子上轻轻一扯。 圆润的褐色珠子落到她的手心。 沈宴宁心满意足地笑笑,把佛串重新递还给孟见清,“孟老板,我就拿你一颗碎掉的佛珠,不过分吧?” “就要这玩意儿?”孟见清淡笑,摩挲着那处空缺的珠绳,“那珠子不值几个钱。你再好好想想,换样东西。” “我觉得它挺好的。”沈宴宁打定主意就要它。 孟见清还想多说几句,门口突然一阵攒动。 赵西和扬起嗓音喊:“三哥,是梁宵一!” 孟见清随着人看过去,余光瞥到沈宴宁正小心翼翼地把那颗褪色的珠子放进挎包夹层里。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值钱宝贝。 他漫不经心扯起嘴角。 这年头没见过这么傻的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 5 章 包厢门被推开,外头进来一个男人。长相极好,眉目染着倦意,微开的衬衫领口蹭了一抹艳丽的口红印,锁骨上还有几道醒目的抓痕,暧昧得惹人遐想。 赵西和端着香槟杯走上前,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啊,打搅梁少的美人梦了。” 梁宵一踢了一脚他的膝窝,越过他,径直坐到沙发上倒了杯酒,脸上不满不言而喻。 “得嘞,看来这温柔乡不温柔啊。”赵西和嘴贱,非得怼他一句。 梁宵一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这俱乐部听说花了你爸不少钱啊......” “哥,哥,我错了,真错了。”赵西和听到自己糗事,立马改了嘴脸求饶,“可别让老爷子再流放我一次了。” 变脸其快让人称叹不如。 梁宵一嗤笑一声,四周看了圈,目光落在了沈宴宁身上,随后看了眼她身边的孟见清,若有所思。 赵西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吧,原来三哥喜欢这种类型的。”顺便把刚才的事事无巨细说了一遍。 他说得口干舌燥。 而梁宵一却只捕捉到了两个字——“京大”。他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神色不明。 包厢里的侍应生给沈宴宁倒了杯饮料,她低声说了句谢谢。手推了推桌上那堆赢来的筹码连同那块百达斐丽手表一并移到孟见清面前。 他挑眉,“嫌少?” 沈宴宁摇摇头。 “那是怎么个意思?” 沈宴宁抬头看向他。 直到多年以后,孟见清都能记起她此刻的表情。那是一种被命运摆布的无奈,挣扎以及几乎要灼伤人的痛苦。 她轻轻地说:“孟见清,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 普通到无法承受你如此昂贵的筹码。 孟见清的笑容一丝一丝抽开,他垂下眼睑,仿佛老僧入定般陷入长久的沉思中。 音乐鼓点密集,酒杯互相碰撞,香雾萦绕,包厢里是一群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他们的人生自出生起就被安排好,无须为生活疲惫,无须为前途奔波。而孟见清只是这群人中的其中一个。 音乐声越来越大,沈宴宁看见他嘴唇动了动,表情有些玩味,凑近才听清。 他说,我也就是个普通人。 接着又像是安慰她:“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带你来就是纯玩儿的。”说完,指着花蝴蝶似的往人堆里扎的赵西和,说:“赵西和人不坏,你只管放开玩,我带来的人,他总不会亏待。至于这些东西,给了你就随你处置,要不要你自己做主。” 沈宴宁听了这几句话,就知道他是在挽救她那点薄弱的自尊。他待她处处周到,好到让她忘乎所以,犹如惊弓之鸟,她深知有些东西在逐渐偏离轨道,而她显然无法掌控。 她慌乱地起身,借口说要去趟洗手间。 孟见清依然周到,让侍应生带她过去。 她这一走,梁宵一趁着空隙走过来。捞了把一旁的空椅坐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心不在焉地问:“介意吗?” 孟见清淡淡瞥了他一眼,“随意。” 金属点烟器打开,钨丝亮起,一股浓厚的烟味弥漫开来。孟见清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转性了?头一遭见你带小姑娘过来。”梁宵一吐了口烟,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也不等人回答,自顾自地说:“也就赵西和这二货在国外鬼混几年,也以为你跟他们一样整日泡妞。” “他们?”孟见清瞧了眼他领口的口红印,讥笑,“你不是?” 梁宵一猛吸了一口烟,磕灭烟头丢进酒杯里,风轻云淡地一笑,“我?我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但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小姑娘看着挺倔。”他突然严肃起来,“我们这种人婚姻向来不自主,有些人遇到了是缘分,但也没必要太当真。” 他这话说的其实挺无情无义的,但的确又符合他们这个圈子现状。 孟见清抬头看了眼门口,来往人频繁,却唯独不见沈宴宁。过了一会儿,视线里多了道清瘦的身影,动作缓慢又小心地合上门,踮起脚朝里望了望。 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说:“人这一生这么短,总要去做一些蠢事。” 沈宴宁在洗手间多呆了一会,回来时看到孟见清独身一人站在露台。 房间里热闹喧嚣,衣香鬓影。他着单衣站在阳台,手臂撑着玻璃护栏,背影在萧瑟的黑夜中更显寂寥。 他孤单伫立,明明富有却又空洞,贫瘠得如同岸边遇难的破船。 世俗将他囚禁起来,让他变成一无所有的穷人。 沈宴宁走过去,恰好与梁宵一擦身而过,后者喊了喊她。 “京大法语系的?” 沈宴宁驻足,看向他。对方并无冒犯之意,眼神自然得仿佛只是偶然兴起问了一嘴,她如是点点头。 梁宵一笑笑,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赞叹,说:“你们法语系的人都挺厉害的......” 两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沈宴宁正斟酌着回答时,却见他闲庭兴步走去了别桌。 显得刚刚的谈话有些莫名其妙。 沈宴宁继续走至阳台,拉开玻璃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怎么不进去玩?” 孟见清听见声音回身,将酒杯随意搁置,浅褐色的液面随之一晃,顺着杯壁往下滑。 沈宴宁发现他这人不抽烟,但嗜酒,且偏爱往酒杯里塞满冰块,然后就着烈性的酒下肚,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这极致的快意。 而这短暂的快意之后回应到他身上的恶果是一连串令人心惊的咳嗽。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越是这样,喝得越凶。像个赌徒,放肆地高额下注,让人胆寒。 沈宴宁原本想说些什么,但想到自己的立场也并无资格,于是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又咽下去,摇摇头,“我和他们不熟。” 孟见清换了个姿势,倚在护栏上,眼睛里倒映着明暗光影,“赵西和在京郊有个雪场,等到了冬天带你过去滑雪。” 那晚的风一定足够醉人,要不然她怎么会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沈宴宁的眼睛弯成月牙,灿烂地笑,“好啊。” 浮白夜空中散落几点群星,缕缕微风袭过脸颊。 其实夏日并不漫长。 “以后离梁宵一远一点。”耳边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沈宴宁愣了会儿,下意识问为什么。 孟见清喝了口酒,说:“他不是好人。” “那你呢?”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双眼灼灼。 孟见清顿住,捋了一绺落在她额角的碎发,凑在她耳边,声音像指甲盖滑过金属,令人头皮发麻。 他促狭一笑,说:“你猜。” 沈宴宁到底年轻,资历尚且,遇到这样的阵仗,瞬间脸红了起来,没了言语。 孟见清的手落到她肩上,笑了会停下,“天太热,进去吧。”他的指尖泛着热意,似火熊熊燃烧。 后来她才知道梁宵一是梁又安的亲侄子,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屋里放着音乐,赵西和在小型舞台上抱着话筒,身体扭得妖娆妩媚。 沈宴宁听不懂歌词,旋律听着熟悉,像是闽南语版的《舞女》。 孟见清领着她找了个位子坐下,说:“他祖上是闽南人,到了他爷爷那一辈才迁到了帝京。赵西和从小在他爷爷身边长大,闽南话说得不错。只不过他母亲那边规矩比较多,不太喜欢他说方言。” 赵西和模样底子不错,慢悠悠摇着身体唱歌,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女孩跟着他一起跳舞。偶尔用他那双勾人的眼睛四处调情,目光轻佻。 他们包厢里另一桌的人在打台球,听见他唱歌,嬉皮笑脸喊他:“赵公子,换首歌呗。” “换——你——妈——老子又不是点歌机!”赵西和停下来,捏着话筒直接喊麦。 那一桌的人也不甘示弱地回呛一句,谁也不让谁,整个房间里闹哄哄一片。 沈宴宁都忍不住笑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肆享受过青春了。 孟见清靠在她身边,大约是被她传染,弯了弯唇,眼底碎了一片星光。 赵西和吵得累了,拎了半瓶香槟转身来他们这边,在梁宵一那遭来一顿碰壁,扁扁嘴觉得挺没趣,转过头恰好看到沈宴宁。 “宁妹妹,”他笑嘻嘻地移到她身边,“你今晚赢了我那么多东西,陪我喝一杯酒不过分吧?” 他喝得有些多,表情醉醺醺的,刘海垂在眼睛下,人畜无害的模样。 大约是人长得好看,所以说这话的时候也不让人觉得冒犯,反而想要存心逗逗他。 沈宴宁酒量不算差,喝一杯香槟也不打紧,正准备答应时,有人替她拒绝了。 “女孩子在外面还是少喝酒。”孟见清推开赵西和递来的那杯酒,和她解释:“你待会儿还要回学校,喝这么多酒不太好。” 沈宴宁了然,悻悻收回手。 赵西和一听不高兴了,委屈地像个孩子,“连酒也不肯喝一杯,那总得要找个法子让我今天这个主人公玩得尽心吧。” 孟见清也不扫他兴,耐着性子问:“那你要怎么个玩法?” 赵西和冲孟见清邪邪一笑,撑着额看他,“三哥,我这些天老梦到你高中跨年晚会唱歌时的情景。” 他打的主意不言而喻,孟见清“嗯”了一声,没拒绝也没答应。 “你嗯是什么意思啊?”赵西和有些急了。 孟见清没搭理他,目光和沈宴宁撞上,“想听吗?” 沈宴宁微微一愣,大概没想到这决断要她来做。她拿捏着他的性子想了想,试探性问:“我想听你就唱吗?” 孟见清很少被人主导过情绪,勾了勾嘴角,说:“你想听我就唱。” 那晚,孟见清和赵西和合唱了一首《情意结》,他的嗓音很平淡,粤语歌曲像是娓娓道来,却让沈宴宁记了很久—— “别怕,你将无人会代替 你把玻璃放低请给我跪 愿这便和你有新话题 然而别叫我小心身体 放过这回忆奴隶......” 一曲终了,孟见清从台下下来,走到沈宴宁身边,问她:“好听吗?” 沈宴宁仰着头,神情有些陶醉,声音里带着她不常见的甜腻,说好听呀。 孟见清捏了捏她的脸蛋,说:“那下次再给你唱。” 满屋子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有探究,有好奇,有诧异,也有嫉妒,但终究比不上那天性漠然的人突然施以的柔情。 终究那温柔只留给了一个人。 这段小插曲不过是人生短暂的一瞬间,众人重新落座,继续喝酒,眼前事如过眼云烟般消散,但总会有人记得。 孟见清在她旁边坐下,像是隔绝了满室喧哗,他重新给自己倒了杯酒,金色液体潋滟,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遥远的古老龙钟—— “阿宁,别太指望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我只希望你开心点快乐点。”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沈宴宁在这一刻突然就明白这句话,而她心甘情愿被缠缚。 人总要在这苦涩的世间,痛痛快快活一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 6 章 21岁的那个夏天潮湿多雨,炎热夏日如梦境倏忽变幻,所有令人怀念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个季节。 沈宴宁不记得孟见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喊她“阿宁”。但那些克制的,有意被她忽视的情感在这两个平淡的字符间肆意跳动,泛起层层涟漪。 这种情感并非毫无价值,它源于天性,无法避免,只能在横冲直撞中勉强找到正解。 那晚赵西和的局开到很晚,孟见清带沈宴宁提前离场时,他还扎在酒友堆里,起身时摇摇晃晃,咧嘴冲沈宴宁笑:“宁妹妹,下次再来玩啊!” 大约是他那张人畜无爱的脸让沈宴宁想起家乡那只浑身雪白的小狗,于是她笑着点头说好啊。 然后就看到他又浑浑噩噩坐下,继续风花雪月,刚才的那句对白仿佛是他偶然兴起,随意洒下的慈悲。 沈宴宁知道她和这群人之间的鸿沟依然很大,但这并不妨碍她想牵起孟见清手的念头。 纤细的,温热的,带着点潮湿的手指滑过他的掌心,孟见清的身体微僵,有过短暂的失神。 包厢门被关上,沈宴宁扬起明媚的脸颊,说:“我们走吧。” 那是一个短暂的,热情的夏夜,该怎样去形容这个感觉呢? 孟见清回想起这个夜晚,他想那应该是渴望继续燃烧生命的一种感觉。只是这种感觉太快,转瞬即逝,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试图再次找寻却无从下手。或许他的生活应该是和那扇门里的世界一样,华丽奢靡,偶尔会闯进一些新事物以维持他半日消遣,但日复一日,索然无味。 ...... 孟见清喝了酒不好开车,谴了司机送她回学校。上车前,沈宴宁问他是否还要回去。 他摇头说不去了,酒喝的有点多,想找个地儿睡一觉。 沈宴宁并不询问他要去哪睡一觉,他这样身份的人,多的是落脚点,总不会亏待了自己。 只是借着这皎洁的月色,总还想要多待一会儿,她的手搭在半开的车门上,犹豫着出声:“你少喝点冰的东西吧。” 他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两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像个长辈般叮嘱她:“趁着年轻,多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他话说得没头没脑,沈宴宁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问:“怎么样才算是喜欢的事?” 孟见清自个儿也愣住了,大约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挺了挺背,眉头微皱,认真思考了一会,说了句颇具哲理的话:“随心而起,满意为止。” 沈宴宁呢喃着重复了一遍,似乎不太能理解。 “倘若喜欢后才发现自己或许并不具有喜欢它的能力,那还要继续下去吗?” “砰——” 寂静的黑夜被一束璀璨的烟火点燃。 楼上不知道又是哪位公子哥上演了一出博美人笑的深情戏码,房间里的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想来那女孩此刻的心情应该不错。 “那总比戛然而止,空留遗憾要好,”孟见清的声音适时响起。 这时,沈宴宁注意到酒店门口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踩着细高跟疾步出来,手里新鲜的玫瑰被她不带丝毫犹豫地扔进垃圾桶。 她深呼一口气,带着点决绝,和身后的男孩说:“的确,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但现在我想要换一种快乐。” 男孩一怔,显然被她的话狠狠伤到,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只能徒留自己默然地站在原地。 这一幕和楼上形成鲜明对比,显得荒诞无理。有人投掷烟花抱得美人归,有人玫瑰倾倒,扬长而去。 忽然她听到孟见清一声嗤笑,“你看,结果也并不重要,不是吗?” 沈宴宁的视线重新落回到他身上。 “很晚了,快回去吧。”他闭了下眼睛,应该是酒精上头,显得越发惫懒,连着声音也染上几分醉意。 于是沈宴宁带着这句话匆匆上了车。 * 回学校的时候已经快接近十二点,好在是暑期,宿舍楼的门禁时间并不严格。 沈宴宁回到寝室,洗漱干净后便关了灯上床。暑假留校的学生并不多,显得这个深夜更加空旷寂静。 空调冷风在头顶呼呼运转,她埋在被窝里毫无睡意,翻来覆去想着和孟见清分别时的那番话,想他那句“结果并不重要”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为一个人辗转难眠的时刻了,但有一点沈宴宁确定的是,至少孟见清对她是有一点兴趣的。 只是这点兴趣会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从来都不是她说了算。 沈宴宁闭着眼睛睡不着,干脆睁开,摸了摸枕边手机,点开通讯录划到孟见清那一栏,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平躺在床上,身下的木板床硬挺硌人,借着窗外月光能隐约看到天花板上脱落的墙皮,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洗衣液味道。 和俱乐部里的那种香味不同,这才是属于她的真实世界。 她盯着屏幕许久,直到眼睛发酸,才摁灭了手机。 整个安静平和的空间里落下一声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叹息。 真的要去进行一场根本毫无胜算的豪赌吗? 明知自己一无所有,明知自己注定会输...... 睡意渐渐袭来,眼皮沉重,沈宴宁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在她睡过去后没多久,扣下的手机屏幕亮起,大约持续了几秒后又重新熄灭,彻底陷入黑暗。 这一晚沈宴宁睡得并不安稳,接二连三做梦,梦境断断续续如走马观花般一个一个闪过,串不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期间她还感觉到寝室门被人打开又合上,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好像是......华今。 隔天早上,沈宴宁是被第三个闹钟吵醒才从睡梦中猛地惊醒过来,一看时间连忙下床洗漱,直到出门前才注意到华今的座位上多了个旅行包,但床上空无一人。 她有留意到孟见清打来的电话,但那天她很忙,迟迟没有回电。 她踩点到达公司,所幸她们组的其他人也才刚到。沈宴宁所在的法语编辑组统共也就四个人,大家年龄相仿,熟悉起来也快。 “哎,宁宁,下周公司有个团建,你要不要去?”旁边的女生放下手提包问她。 “我就不去了吧。”沈宴宁开了电脑坐下,“我才刚实习没几天就去公司团建,不太好。”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公司也没几个人,多个人还热闹些。待会儿让可儿姐和行政报备一声就好了。”叫可儿的女生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 沈宴宁只好点头应下。 那天她们组接到一个急单,翻译一封来自著名作家的法文手稿信,甲方明确指出要当天交付。 沈宴宁原本负责审核校对,因为对方要得急,她也帮着翻译了几段,一整个早上都没时间看手机,连午饭都只是随便扒拉了几口解决。 她再次抬起头时,窗外已经是一片绯红。 落日在云霭中逗留片刻,又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城市森林沉浸在万丈金光中。 沈宴宁把校对过的文件保存发送给组长,半小时后收到确认无误的消息,才关了电脑准备下班。 出公司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她终于有时间看了看手机,才注意到孟见清电话打来的时间是......02:53. 而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快十三个小时。 她捏着手机,对这通凌晨打来的未接电话不明所以,只是出于礼貌觉得也该给他回个电话。 铃声响了七八下,每一下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像是在玩无间道,但偏偏她舍不得掐断。 终于电话接通。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困倦,低声沉沉地问她:“下班了吗?” 沈宴宁心里泛起一阵别样的心绪,“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孟见清是今天早上才到的广东,听了一上午的会议脑袋发懵,趁着下午休息的时间回酒店睡到了现在。 他竖了个枕头在床边靠上去,听着对面的回答笑了笑,“打了个电话过来就为了说个嗯?” 电话里隐约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沈宴宁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闷声问:“你在干嘛?” 他事无巨细报备,说是跟家里兄长在广东参加一个国际会议,要待一周,还问她有什么想吃的特产,届时一并捎过来。 对于这份体贴,她是有些开心,玩笑着说:“听说广东的烧鹅不错。” 孟见清说:“行,那我给你带一只回来。” 他难得耐着性子陪她一起消磨时间。 “你还真带啊?”沈宴宁表情微讶,“帝京又不是没有粤菜,我想吃了自己点一份就行,而且现在网购也很方便,总不至于一份烧鹅还要麻烦你。”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麻烦呢?” 街灯逐一亮起,投射出的光线将她所站之地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突然亮起的广告屏,晃了晃神。 另一端的人耐心极好,也不催促她,沉默间,只余下电流的滋滋声。 沈宴宁咳了咳,假装轻松,“那我不止想吃烧鹅,还想要广式点心,叉烧,还有南山荔枝,难道你也要统统给我带来吗?” 孟见清低声笑起来,说她是被馋鬼附身了,又说:“也不是不行?” 沈宴宁听完,夸张地说:“你不会是要给我带个广东厨子来吧?”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听筒里传来一串笑声,沈宴宁窘然得不知所措,一时忘了打这个电话过来的初衷。 过了几秒,那边突然安静起来,静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就在沈宴宁以为电话被挂断时,孟见清的声音响起,他以一种几乎诚恳的语气说:“但是阿宁,你能不能等等我。” 一个人只要学会了等待,就会有所期盼不再孤独。而无尽的长夜将引人走向沉沦。 沈宴宁对这样的圈套无能为力,所有的一切都吸引着她,令她着迷,她被迫陷入了一场年轻的,毫无经验的热忱之中。 大约没有哪一次的等待比这一次更让人期待到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 7 章 沈宴宁回寝室的时候恰好碰到华今从浴室出来。 她身材很好,黑色真丝吊带裙包裹着雪白的肌肤,水渍沿着微卷的发梢悄然滑入那道深邃的沟壑中,在胸前氲出一片潮湿。 手里的干发帽被她随意搭在椅子上,然后朝门口的沈宴宁一笑,活生生的妲己出浴图。 沈宴宁诧异片刻,垂下眼睑,低声说了句“抱歉”后,匆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同寝三年,华今回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再加上她们两个人,一个天性不爱说话,一个性格高傲冷然,凑在一起愣是半天没说一句话。 沈宴宁还有稿子要审,嚼了几口面包后翻出电脑继续工作。 期间,华今接了一个电话,应该是家里打来,她不痛不痒地回了几句“知道了”。第二通电话进来时,她的声音明显变了变,带着几分娇嗔。 沈宴宁无意偷听,只是对方似乎并无顾忌,当着她的面接起了电话。 电话里的人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频频发笑。 “下周可不行哦。”她抽了张椅子坐下,眉梢高高挑起,空调冷风里裹挟着一抹讥诮,“下周我妈生日,你来的了吗?” 梁宵一最爱她这副刻薄的样,尤其是......想到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倏地恶劣笑起来,“我连个名分都没有,丈母娘的茶都送不出去。” 华今恨得牙痒痒,骂了句:“贱骨头。” 嘴上说着恶狠狠的话,可那语气在沈宴宁听来分明是娇哼。 大约是有外人在场,有些话不太好明说,聊了几句后,她便催促对方赶紧挂电话。 但冷美人有冷美人自己的忧愁,这通电话似乎并没有让她有太多高兴。她懒懒地往椅子上一靠,从烟盒里抽了一支女士烟,偏过头,随意又撩人:“介意吗?” 见沈宴宁摇头,她起身推开阳台门,燃了烟靠在门边极目远眺。半干的卷发,饱满的红唇以及妖娆的身姿,烟雾将她笼罩在一层神秘中。 沈宴宁觉得她不应该在这个狭窄的小屋里,而是应该烈焰红唇地坐在奢华的游船,背后则是一片绚丽多彩的维多利亚港夜景。 接下来的几天华今都住在寝室,但沈宴宁每天早出晚归,几乎很少能和她打上照面,只有房间里时常飘着的那股冷冽的香水味才能让人意识到她是真的来过。 转眼就到了公司团建日,说是团建其实就是公司部门一起联谊吃个饭。他们公司成立不到三年,规模虽然不大,但甚在老板人不错,每年都会举行几次团建。 聚餐地点在安平酒店,一整个大厅里排了三四张桌子。老板张弛是个挺斯文的年轻人,戴着副眼镜,笑眯眯,没什么老板架子。 他端着个酒杯一桌桌敬过去,轮到他们这桌时,大家都放下了筷子起身回敬他,沈宴宁隐在人群里也跟着站了起来。 “哎那个学妹,”张弛拔高了声音,酒杯朝她隔空碰了碰,问她实习怎么样,是否还适应。 沈宴宁回答得大方得体,“很喜欢公司氛围,大家也很照顾我。” 张弛满意地点点头,冲她打气,“放心,在我这绝不会让你白待。” 沈宴宁微笑应下。 一圈酒走下来,他的脸已经有些红了,但神识尚算清晰,走到大厅最中间,表情有些激动:“再拜托各位幸苦半年,年底我争取让投资商给大家涨工资!” 对于打工人来说,绝对没有比提薪更快乐的事了。果然话音刚落,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张总牛——批——” 张弛虽然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但实际背后的出资者并不是他,而是他留学时期的室友。按沈宴宁听到的小道消息就是—— 当年张弛在英国读研究生时,工程力学读到一半实在读不下去,中途辍学跑去创业了,创业初期因为资金周转不足几近破产,最后是他的室友投了一笔不小的钱才得以保全,这些年公司也是全靠他才成立起来。只不过这位财神爷只负责投钱,从来不露面。 用张弛的话来说,这位爷就是钱多了,闲的。 倒是沈宴宁对这位阔绰的投资人挺好奇。 * 晚饭过后,老板张弛有事先行离开。同事则提议去唱k,沈宴宁因为跟公司其他人不熟就婉拒了这个邀请。 “宁宁,你真不去?”和她要好的同组同事离开酒店前又问了一遍。 沈宴宁笑着安慰她:“寝室有门禁,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那好吧。” 送走最后一拨同事,沈宴宁也打算离开了,蓦地,衣袖被人拉了一下。 “女士,要买支玫瑰吗?” 是个卖花的小姑娘。 沈宴宁瞥过一眼巨大的广告屏才恍然,马上就要到七夕节了,莫名就想起了孟见清。 也不知道他回来了没。 “姐姐,买一支花送给男朋友吧。”小女孩又拉了一下她,眼神几乎恳求。 沈宴宁回过神,瞧着那支玫瑰,饱满欲滴,颜色鲜艳得近乎妖冶。 挺漂亮一支花。 只可惜帝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连一支玫瑰都要上百,她无力负担这样一份昂贵的情趣。 往旁边挪了一步,用一种大多数人面对产品推销时的冷漠语气说:“我不需要,谢谢。” 小女孩尴尬地笑笑,并没有气馁,转而投向其他人。 正这时,华今出现在饭店门口。 和以往的穿着打扮有些不同。 一身白色得体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同色系的乐福鞋,就连那头飘逸的卷发都拉成了黑长直,妆容清淡,乖巧地立于车门前,微笑着回应长辈的问话。 华母挎着手提包,姿态雍容,嘱咐她:“在外面切记不要丢了我们华家的脸面。” 橘黄色灯光印着华今的脸,恬淡清雅。她眼睫微抬,看到了不远处的沈宴宁,没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朝她微微一笑。 沈宴宁一愣。 华今收回视线,双手交叠在前,点头应下:“您放心,我会记住的。” 孟见清今晚应约来赴赵西和的饭局,刚把车钥匙扔给泊车员就看见她傻站在门口出神。 他看了她一会,见她迟迟没动才迈着步子慢悠悠走过去,手臂轻揽过她的腰际。 沈宴宁惊呼出声,原本喊出声的话戛然而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双目睁圆,惊讶的不止一点。 孟见清将手改扶为握,顺手把刚买的玫瑰塞到她手里,“刚下飞机,赵西和说这儿有个局。” 沈宴宁探到他眼底的疲惫,也没注意他塞过来的东西,心疼地说:“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他催得紧,推不掉。”孟见清埋首在她颈边嗅了嗅,“你陪我去,嗯?” 他那天穿了件薄薄的衬衣,靠过来时甚至能感受到他滚烫的皮肤,呼出的气息洋洋洒洒落在她颈间,一阵抓痒。 沈宴宁脑袋有些发懵,点点头,小声说:“好。” 年轻女孩留着一腔孤勇,却温顺得要命。 孟见清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牵起她的手往里走。 华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沈宴宁不清楚,但手里沁人的玫瑰却将她的神思拉回来,“你怎么想到买玫瑰啦?” 孟见清走得很慢,捏捏她的手,说:“觉着你应该喜欢。” “那我今晚要是不在这,你打算把这束玫瑰送给谁呢?”沈宴宁笑着看向他,心里却漫腾出一股紧张。 孟见清突然停了下来,借着走廊里的灯光,看清楚了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她的五官尤为端正,整个人高高瘦瘦的,留着简单的长发,浑身上下透着随性,像一株幽兰,遗世独立,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清冷倔强,笑起来又格外浓烈。 这么被盯着,仿佛被猜透了心事,沈宴宁别扭地挪开视线,然后就听到他笑了笑。 “我很少送人东西——” 停顿的半秒,像是为了消除她的疑虑,他说:“尤其是女孩。” 电梯下来的时候,沈宴宁透过电梯门的反光,清晰地看到自己脸上那种几乎藏不住的笑容,毫不掩饰。 赵西和是那种典型的二世祖,从小娇生惯养,金山银山里泡出来的公子哥性格,连喝个酒都要从时差七个小时的法国送来。 沈宴宁他们进去时,他正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指挥人开酒,偶尔提醒一句,这酒金贵着呢。 那侍应生大约也没开过这么贵的酒,小心翼翼拿着起瓶器,额头冷汗直冒。直到开封的那一刻,他才明显松了口气,擦擦汗,给桌上的人倒上。 赵西和见到孟见清,起身喊:“三哥,快来尝尝这酒,我让人专门从巴黎运来的。” “三哥”这个称呼还是因为幼时大院里的小孩学电视里也搞了个f4,赵西和最小,恰好按年龄算孟见清行三,所以大家伙都这么喊他,喊得久了后来也就习惯了。 孟见清嗯了声,带着沈宴宁到桌边坐下,和侍应生点了一杯果汁。 赵西和认出她,怪腔怪调地说:“呦,宁妹妹你也来了啊。” 他模样依然好看,也依然油嘴滑舌。沈宴宁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今晚的人不多,诺大的包厢里加上他们统共也就四个人,坐在赵西和身边的男人有些面生,西装革履,戴一副无框眼镜,面相斯文。 赵西和介绍他的名字,叫席政。 说是英国留学时碰到的。 话题进行到一半,梁宵一才缓缓推开门,慢悠悠地踱步进来。除了他之外,还有......华今。 她还是刚才那副装扮,只不过在触到沈宴宁的视线时,微微一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 8 章 不像沈宴宁的疏离客气,华今显然和他们娴熟多了。一进来,往圆桌前一站,抬手倒了杯酒,细碎零落的光落到她身上,衬得皮肤雪白。她冲赵西和举杯,“赵公子,好久不见。” 赵西和狗腿似的嬉笑:“呦,原来是您在啊,我说咱梁二哥怎么来的这么晚。” 华今笑了一下,干了一杯酒,眼神一睨,落在梁宵一身上,说:“我哪有本事做的了他的主。” 梁宵一挑眉,一把将人捞进怀里,恶劣地掐了掐她腰间细肉,勾唇笑,“我哪次没听你的。” 华今没说话,朝他妩媚一笑。 沈宴宁就这样和她猝不及防地对上目光,后者一片了然。 她突然就明白了那晚梁宵一那句“你们法语系的人都挺厉害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去打个招呼吗?”孟见清揉揉她的头发,“你应该也认识。” 沈宴宁的嘴角蓦地僵了僵,脸色不太好。 她向来是个敏感的人,尤其是在面对他的时候,这种敏感达到了顶峰。所以总觉得他这句话是在影射些什么。 可偏偏他极为坦荡,就好像真的只是偶然想起随口提了一句。 她敛敛唇,小声说:“不太熟。” 也不知道孟见清有没有听到,或者他听到了也未在意,只是转过身投入了谈话中。 那顿饭沈宴宁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只有在聊到席政的时候才勉强竖起耳朵听了听。 早年赵西和他们家是以酒店产业发家的,这几年产业链也在逐渐渗透到欧洲,所以他爸送他到英国读书也是有意让他管理欧洲分部的相关事宜。只不过赵西和这人从小懒散惯了,让他朝九晚五待公司比要了他命还难受,所以偷懒想找个人来管。 但毕竟是自家产业,他还没蠢到路边随便拉个人就来的想法,于是就找到了席政。 他本人比赵西和大个两三岁,伦敦商学院金融分析专业毕业,辅修风险管理,毕业之后一直在当地投行工作,论专业能力绝对不在话下。 只不过他们这些人玩归玩,扯到家业的事还是习惯多问一嘴。 梁宵一率先举起酒杯,活脱脱的笑面虎样,“有个事我挺好奇,席先生为什么会放弃投行的高薪工作,选择回国呢?” 席政抬了抬眼镜,眸子从镜片底下提起来,“就是想换个赛道试试,顺便替我母亲拜访一下故人。” “哦?席先生也是帝京人?” “我母亲是。”他笑了一下,“但她年轻的时候常年在海外,很少待在帝京,一直到这两年才在英国定居下来。” “原来是这样。”梁宵一笑笑,“那真是可惜了,打搅你一家团聚。” “也不算可惜,”席政放下酒杯,眼底忽而闪过一抹笑,“人尽其用而已。” 他行事作风极为稳妥,来往打趣滴水不漏,连梁宵一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赵西和见聊的差不多了,顺着眼色插进来圆了个场:“来来来,快尝尝这酒,我敢说整个帝京也就这一瓶了。” 这场谈话其实也就他们三个在聊,孟见清在一边只当个陪衬,偶尔和沈宴宁搭上几句,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低着头。 借着席政去洗手间的空隙,梁宵一踢了踢赵西和,问他是怎么认识的这人。 赵西和含糊其辞,说:“就酒吧认识的,后来聊上了才知道是这么号人物。” “酒吧认识的?”他翻了翻手机上孟见清刚发来的资料,嗤笑:“一金融世家出身的高材生,放着好好的家产不继承跑来给你当金融顾问?你说他图什么?” 赵西和耸耸肩,笑的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谁知道呢!可能图我给的钱多吧。” 梁宵一反讥:“他缺你这点钱吗?” 华今突然开口:“总不能是图你这个人吧?” “噗嗤——” 赵西和一时没收住,嘴里的酒在空中做了条抛物线喷了出来。 “哎呦姑奶奶,你可别开这玩笑,这话让我妈听到,左右也得打断我一条腿。” 华今成功被逗笑。 而坐在旁边的沈宴宁却没那么好,哪怕孟见清眼疾手快替她挡住,但也免不了遭殃,酒渍尽数落在了白色衬衣上,雪纺布料瞬间被染红。 “三哥,这......”赵西和看着她衣袖上的污渍连连道歉,“宁妹妹,实在是对不住了啊。要不你先去我房间,我让人给你拿一件新的上来?” 沈宴宁原本想说不用,反正湿的范围不算大,却听孟见清说:“房间号?” 赵西和想也没想:“3108,密码老样子。” 孟见清起身带她离开。临走时,华今朝她递过来一眼,那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可沈宴宁分明在那双漂亮的眼眸里看到了半分怜悯。 ...... 赵西和的套间很大,厨房,客厅一应俱全,俨然一个小型公寓。孟见清带她进去,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干净的衣服应该没这么快送上来,你先去把身上的换了。” 言毕,他径自坐在沙发上,拿了本桌几上的书随意翻了两页。 宁静的夜晚,酒店套房,一个男人,以及湿身的她,这场景怎么想怎么旖旎。 沈宴宁站在洗手间里,透过磨砂玻璃门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水汽在门上附了一层薄雾,她的手指不自觉攀上去,沿着那个身影细细勾勒。 像心有灵犀,屋里的人突然抬起头,明知他看不见自己,她却还是惊得像做了亏心事,心虚地转过头。 水龙头开到最大也无法掩盖剧烈的心跳声,她猛地把水拍在脸上,水花四溅,过了一会才逐渐归于平息。 她那件雪纺衬衫被红酒喷洒得湿了半截衣袖,沈宴宁尝试洗了洗,依旧没能洗净,看着浸泡在水池里的一团衣服,有些肉疼。 “叩叩” 孟见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敲了敲浴室门。 “怎么了?”她警惕出声。 他倚在门边,看了眼赵西和让人送来的衣服,低头笑了一下,“衣服送过来了,给你放门口?” “好。”里面应声过来一个字。 沈宴宁确定他离开后才开了门取走托盘上的衣服。 衣服大约是按照赵西和的喜好挑的,红色的收腰连衣裙,蝴蝶骨至后腰那块镂空,用了两根细线交叉绑着露出一整个后背,裙面上绣着不规则的图案。 衣服很好看,但款式复杂,沈宴宁在卫生间里磨蹭了好一会儿。 “哗啦——”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人推开。 孟见清下意识抬头,眼前多了抹亮眼的红。 沈宴宁一米七的身高,裙子不长不短,刚好到她的脚踝,一字肩的领口露出白皙突兀的锁骨,骨肉匀亭的曲线藏在裙摆底下,每一分都恰到好处。 孟见清眼睛微微眯起来,嚼碎了嘴里的冰块,抬手朝她勾了勾。 沈宴宁第一次穿这种衣服,还没完全适应,单手捂着凉飕飕的后腰,应声走到他身边。 这个角度,那双腿就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又长又直,匀称得没有一点赘肉。 孟见清的眸色深了深,下一秒,扣住她的手腕用力拉了一下。 沈宴宁没什么防备,向前踉跄扑倒在他怀中,后者借着相互作用的力把她抱到腿上。 隔着薄薄的布料,孟见清的手在她腰上一寸一寸抚着,向上蜿蜒,一点点勾勒出她的腰线。 她整个身体是僵的,手心沁出薄汗,却又明显感觉到被他抚摸过的地方仿佛有电流流过,一下又一下刺激着肾上腺激素,疯狂得令人心惊。 屋外的夜色浓得像粘稠的墨汁,偶尔闪过几道骇人的光,高高的法国梧桐被夜风席卷,发出肆虐的沙沙声,有种风雨欲来的征兆。 孟见清不是没有感受到她的僵硬,那双干净的眼睛根本藏不了任何情绪,一眼就能看穿她的紧张。 他的手突然停下,右手掌心缓缓贴上她的脸颊,指尖来回轻轻摩挲。 沈宴宁察觉到自己在细微地战栗,忍不住抬头,对上他那双微凉的眼睛。 他今晚喝的不多,身上带着浅浅酒味,眼眸中看不到半分醉意。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听见。 好半晌。 他才开口。 那种隐约带着点无望的声音,穿透了整个黑夜,犹如一朵在寂静和黑暗中生长出来的花—— “阿宁,有些路对你而言也未必是条好路。”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在你孤注一掷抛负所有决心的时候告诉你,其实,还有另一种选择。 他们高高在上,熟练地游走在这场世间游戏里,随时可以更改游戏规则。 少女低着头,脊背僵直。她知道这是他给的忠告,所以就连生气都会显得有些无理取闹,可想起外语学院雨幕里的那道身影。 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委屈...... 和不甘心。 生命里有许多人来无影去无踪,也有那么一两个人会在漫长的岁月里掀起一阵狂浪,留下最浓墨色彩的一笔。 只是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撕开来就像一道伤口。事实上,对于它的存在不应该只是在心中溃烂,而是应该风华,发光。 “那,”沈宴宁的睫毛动了动,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孟见清,你告诉我,怎么样的一条路才算是条好路?” 孟见清脑中空白,什么是好路? 大概连他自己都未曾细细想过。 他这些年过的太好了,好到让他擅长遗忘掉一些往事,甚至因为太久没有思考过这种问题,而一时间回答不出来。 外面开始下雨,雷鸣闪电交加,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周帝京会有台风预警。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寂。 很快,她就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接踵而至的是几下很轻的扣门声。 沈宴宁借口从他身上退下来,坐在一旁。 门没锁,但门外的人不敢贸然进屋。 “进。”孟见清没动。 进来的侍应生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手里捧着一个纹路精致的盒子,放下后就低着头出去了。 孟见清伸手打开黑色的木质盒子,里面是一块小巧的玉雕挂坠。用的是上好的翡翠,清澈纯净得宛如一捧溪水,晶莹剔透的玉身雕刻着精巧复杂的花纹,中间做了雕空设计,形似一朵兰花,典雅空灵。 沈宴宁对玉的了解不多,单从玉的材质以及工艺来看,也大致猜得出这块玉雕价值不菲。 孟见清手指轻轻一勾,连带着系绳一并把它取了出来。 “在广东碰到一个玉雕师,听说还是非遗传承人,雕的一手好翡翠,”他边说边拨开她一侧的头发,手臂绕过她的后颈,“这段时间难为你陪着我一起吃饭了......” 他靠过来时,柔软的衬衣蹭过她的脸颊,她企图想要看清,却只能看到一个隆起的肩胛,以及萦绕在鼻尖的,属于他的气息。 沈宴宁向后躲了躲:“我不想要。” 她的表情有些倔强。 孟见清看着她,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问:“阿宁,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沈宴宁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想要试一试...... 试着走上海盗船的踏板,哪怕如他所说那样故事的结局并不重要。 于是她说:“是你要我等等你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 9 章 孟见清被她这句话问的有片刻失神,目光定格在大理石桌上那株被她细心摆进玻璃瓶的玫瑰上。 他想在某些瞬间他应该也有过犹豫吧。 不然也不会在看到她拒绝卖花女孩时,心一软替她捎上一株。 只是...... 他的视线转到那张线条柔软的侧脸上。 她说她出生在江南水乡,但很奇怪,她身上总带着几分北方人的泠冽。这份泠冽令人向往,同时也令人生畏。 “孟见清,你难道不想亲眼看到结局吗?”沈宴宁抬眸看他,她素来都是很懂礼数的人,唯独此刻,因为他有些失了分寸。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细软的黑发散在肩上,看上去乖巧温顺,实则却倔强得可怕。 孟见清因她这句话愣了一秒。 仅仅这一秒,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片段,最终的画面却定格在她的脸上。 最开始她只是个无意闯入镜头的陌生人,孟见清从没有把她写入人生剧本的打算。至于后来......很难说他对她没有起邪念。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这种邪念作祟,他低下头,手情不自禁抚上她的脸,吻了上去。 窗外细雨蒙住玻璃,在昏暗灯光照映下,仿若化成碎片,破损却不掉落。 孟见清并没有和她纠缠太久,只是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饿不饿?” 这个吻在意料之外,沈宴宁显然没他那么镇定。对比之下,显得她更加局促和不安,整个人僵直地坐着,大脑一片空白,连话都说不清楚,“不......不饿。” 孟见清笑了一下,“那就当是陪我。”他起身,替她拿上包,“百月楼新来的厨子,听说粤菜做得不错。” ...... 那个夜晚其实过得并不平静。 他们走后,赵西和一人喝完了半瓶红酒,但他酒量极差,属于半杯倒类型。当晚又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逮着他老子骂了一晚上,一直哭闹半宿。 总结出一句话就是:大少爷不闻不问被扔国外四年,一朝被召回国,觉得面子里子过不去,心里憋屈得厉害。 而一边的梁宵一幸灾乐祸拍下他的历史高光后,甩手掌柜做得心安理得,大摇大摆带着华今离开,留下一个初来乍到对帝京城尚不熟悉的席政和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 最后还是席政出于那点微弱的对未来老板的尊重,把人捎回了家。 那晚被捎回家的还有华今。但梁宵一带她回家之前,还顺便去参加了一场佳士得拍卖会。 拍卖会的压轴拍品是一件哥伦比亚祖母绿的钻石丝巾扣,价值百万,最后一轮竞价的时候被梁宵一以翻了近十倍的价格拍下,送给了华今。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份昂贵的礼物都被她用作书夹夹在法语精读课本上,以至于每逢陈橙看到都要哭叹一句暴殄天物。 ...... 孟见清带她去的是一家粤点茶楼。茶楼采用的是极具岭南特色的传统民间住宅,典型的三间两廊布局,入门起设有门厅,挂廊,往里走环境典雅清幽。 他们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店里客人不多,看上去冷冷清清的。 孟见清转头问她是要坐包厢还是散座,沈宴宁回了句都可以,于是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很快,连通后厨的布帘被掀起。 一个戴着厨师帽的男人走出来,和他打招呼:“您这么晚还过来?”表情似乎还有些惊讶。 孟见清轻嗯了声,“有个朋友嘴馋粤菜,你看着做几道清淡的,不用太多。” 厨师瞄了一眼旁边的沈宴宁,立马心领神会:“行,您稍等会,我马上就去做。您放心,我做的粤菜绝对正宗。” 最后一句话是对沈宴宁说的。 被点名的沈宴宁一愣,微微有些窘迫,不好意思地朝他微笑了一下。抬头,看到孟见清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她穿的还是赵西和送来的衣服。镂空的后背被空调冷风吹得有些凉,她别了一侧头发到身后,斟酌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 因她一句话就特意从广州带了个厨子过来,还送那么珍贵的物件...... 其实他对她完全不用这样周到。 这份周到只会让她更加心猿意马,往后连告别都会显得过于扭捏矫情。 “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够明显了。”有点无奈的声音和着窗外的鸣笛声一同落入她的耳畔。 沈宴宁猛地一抬头。 “阿宁,我一直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孟见清倒了杯清茶放到她面前,自己则懒散地靠在座椅里,目光斜斜看着窗外,像是要透过斑驳光影看清内心,“我渴望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要把她关在身边一辈子,但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我不希望仅仅用一段时间就框住你的一生。你足够优秀,应该有一个辉煌的人生,可我这儿,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是坦诚的,也是残忍的。 你恨也好,怨也罢,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同样也注定有些东西是无法在他身上得到的。 沈宴宁一向是个挺识趣的人,很少会做踢硬钢板的事,可正是因为他这番话,她还是想要试一试。 “那么你会因为我的年轻,我的莽撞而嘲笑我,看低我,甚至......”她的声音压抑得很好,但孟见清还是听出了一丝颤抖。 “......甚至拒绝我吗?” 他没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扣了扣茶盏。 彼此沉默的时间里,服务员开始一一上菜。 两个人,三菜一汤,不算太多,但桌上每一道菜都是她之前在电话里说过的。 他记得很清楚。 餐馆里放着粤曲,一丝一缕婉转悠扬,唱尽世间愁苦。 孟见清抬眼,隔着浓汤不断往上冒的热气,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场朦胧的戏。 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戏中人。 “不会。”他似乎是刚想起来她的问题,在一片静默中启口,“我不会嘲笑你,不会看低你,当然也没办法拒绝你。” 前厅的灯突然被关掉,只有他们那一盏还笼着淡淡的光,灯光投射到他身上有种别样的柔和。 他停顿了几秒,说:“因为你是个好姑娘。” 在对孤独的生命妥协之前,试着走上一条不一样的路,哪怕结局不太好,至少可以让疲惫的灵魂得到一些宽慰。 一些平坦生活里能够令人振翅狂喜的宽慰。 西街一排店面全熄了灯,百月楼坐落在古街胡同里,二楼挑高的位置往外能看到太古广场那一排酒吧迎街而敞,隔着紧闭的窗户,甚至都能感受到低音炮的震动沉入肺腑。 霎那间,沈宴宁也不太确定那狂热的鼓点声是窗外的音乐还是自己的心跳声。 每一下都强烈有劲,几乎要击碎耳膜,穿透她波澜不惊的二十一岁。 孟见清夹了一只虾饺到她碗里,“吃完我送你回学校。” 沈宴宁咬了一口,鲜嫩的汤汁裹着甜醋迸溅进嘴里,在心里泛起了一阵酸。 她放下筷子,敛眉轻轻地说:“学校有门禁,我进不去了。” 她这副坦诚到令人无言的模样却让孟见清都犹豫了一下,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那天孟见清一反常态,带她去看了场午夜场电影。 是部法国电影,导演的拍摄手法异常开放,有些画面甚至令人遐想,好在影院昏暗,看不清彼此脸上表情。 影片内容中规中矩,典型的富家少爷遇上灰姑娘的故事。电影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梁家辉饰演的华裔阔少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而最初心动的少女在他新婚那天,站在一片红色人潮里,戴着那顶男士呢帽,远远望着喜轿里的自己,正如在渡船上初遇那次一样,他在黑色轿车里凝望人群中倚栏望海的她。 最终那些克制深沉的爱在湄公河的潮水中逐渐退去,这场掺杂着声色交易的爱情注定是悲剧。 男主人那句“我离开了我父亲的钱什么都不是”的台词,让沈宴宁无端联想到了孟见清。 她侧过脸借着荧幕的光看他,才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从进影院起,孟见清的心思就没放在影片上,只是她全程全神贯注,都没发现他明目张胆的窥视。 他把腿往前抻了抻,换了个姿势,问她:“困不困?” 沈宴宁说:“有点儿。” “那出去走走?天快亮了。” “好。” 他们出去的时候,天空铺着一层绯色,将明未明。 一夜未睡,两个人的状态都不太好,却又都异常清醒。 “你觉得会遗憾吗?”沈宴宁率先开口,“刚刚那部电影,如果他们再勇敢一点,或许结局会不一样。” 孟见清坐在长椅上,因为长时间的缺少睡眠而导致反应有些迟钝,捏了捏眉心,才说:“你听说过边缘性恋爱吗?” 沈宴宁摇摇头。 “就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难以实现,知道结果也不会是永恒,所以在心态上才会格外开放,格外珍惜。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是生命里最特别,最优美的一部分了。” 孟见清忽然朝她笑了笑,“所以,我希望你在我身边的日子里开心自由,也希望这能成为你生命里最特别,最优美的一部分。” 天将将破晓,夜色稀薄,街上稀稀落落闪着一些灯光,又黏又湿的晨风在苦夏里瑟瑟穿行。 沈宴宁有些眷恋地爱着这个荒凉的清晨,那是她循规蹈矩了二十一年的生活里,唯一一次疯狂,即使是黄粱一梦也心甘情愿。 那个时候,她凭着少女的一腔孤勇成功在那颗漠然的心里开辟出了一方天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 10 章 回去的时候,天边刚刚翻出鱼肚白。 沈宴宁这会儿是真的有些困了,刚上他的车,脑袋就昏昏沉沉起来,强忍着撑过一个红灯后,终于没忍住,靠着车窗睡着了。 孟见清趁着间隙,扭头看她。 小姑娘身上还套着他的外套,睡姿很安稳,两只手交叠放在腿上,头倚着车窗,半边脸沐浴在晨光里,安静祥和的模样让他产生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顺手将空调冷风调低了一个度。 帝京的早上,哪怕是周末也依然堵得水泄不通,但这天孟见清少见的有耐心,陪着她在高架上一寸一寸地挪着。 沈宴宁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她宿舍楼下,孟见清解了安全带,明晃晃地看着她。 “你怎么没叫醒我?”她直起身,嗓音有些干涩。 孟见清单手撑着方向盘,朝她浅浅地笑:“你睡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我怎么叫你?” 闻言,她下意识抹了抹嘴角。 干的。 抬头,看到他笑得恶劣,像个幼稚的初中生。 “孟见清!”她急得喊出他的名字,五官因为情绪激动而变得生动起来。 孟见清都被她给逗乐了,看着她,抱拳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沈宴宁红着脸看他,有些气恼也有些难为情。 孟见清觉得不能再笑下去了,否则这小姑娘真有可能摔车门走人了。 他止住了笑,帮她拨弄了几根凌乱的头发,接着从口袋里掏了掏塞到她手里,“拿着吧,挑了挺久的。” 沈宴宁低头看,是昨晚他送的那块玉坠。 像是知道她要拒绝似的,他说:“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但你什么都不要,我很难让自己心安理得面对你。至少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它能代替我。”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诀别了。 清凉寂静的早晨,阳光探进窗内,质地上乘的玉在光下更加澄净透亮。沈宴宁滞愣地拿着玉坠,指尖反复摩挲着,心头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情绪,谈不上悲伤,只是有些失落......手指突然摸到反面一块凸起的地方,她下意识低头仔细端看。 完全看清的那一瞬间,心脏仿佛被提起半秒,她甚至都忘了放下,举着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孟见清冷漠的眉眼在这个清晨被一点点柔化,他轻轻地说:“没来得及找人开光,但希望也能保你一生顺遂。” 那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宁字。 是安宁,也是沈宴宁。 有一种爱,无法给予,也无法避免,但不管怎样,干涸的沙漠里总能开出玫瑰,就好像有些无法说出口的话也总有人能明白。 那个早晨,沈宴宁短暂地拥有了这个人。 这一天,她套着不合身的外套,手里攥着孟见清送的玉坠,满心欢喜走进了宿舍。 开门的一瞬,华今坐在桌前探出脑袋,毫无意外地和她打招呼:“早啊。” 沈宴宁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收住,笑容僵在脸上,动作滞缓地扣上门,说:“早。” 华今笑眯眯地看着她,素净着一张脸,表情不言而喻。 她的目光有些躲闪,走到自己位置上,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你昨晚是睡在寝室吗?” “没有啊。”华今埋首在包里翻找,找到那只丝巾扣后,往桌上随意一扔,然后朝她莞尔一笑,“我整晚都在梁宵一那儿。” 沈宴宁有点发愣,看见她桌上那只镶嵌着满满碎钻的丝巾扣,问了句连她自己都觉得蠢的话:“你喜欢梁宵一?” “喜欢?”她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呵笑一声,“喜欢他的人这么多,哪差的了我这一个。” 大约是觉得她太单纯了,华今转过身,大发好心地指点:“我跟他就是各取所需。他图一时新鲜,我贪他的权力,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没什么谈感情的必要。到了一拍两散的时候,各自往外走,他过他的逍遥日子,我走我的康庄大道,谁也不欠谁,多自在啊。” 沈宴宁坐在椅子上,细细品味着她这番话,觉得不太合理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苦笑着扯扯嘴角:“是挺自在的......” “可不是。”华今回身,对着化妆镜抹口红,“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其实挺没意思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人,一朵花轮着玩,也不嫌脏......” 她说这些的时候,挺平静的,像是习以为常。沈宴宁静静听着,忽然发现眼前的华今和自己认知中的不太一样,有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过分的清醒。 华今待会儿要回家一趟,她家有个奇葩规矩,家里长辈过完生日第二天要全家聚个餐,俗称家宴。 她说她要回家以表孝心。 “对了,”临走前,她拍拍沈宴宁的肩膀。 diptyque的檀道香水在空气中飘过,清冷的檀香味有种要立马遁入佛门的感觉。 她善意提醒:“衣服不太合身。” 她们的宿舍楼是全院最后一栋,正对面是一座矮墙,蔓绿色的爬山虎从最高处挂下,几只小鸟飞过,清脆地鸣叫,婉转莺啼间兜住了一整个凉夏。 手里涔出一层薄汗,玉坠凹凸不平的棱角刺得沈宴宁掌心一阵钻心的痛。她摊开,发现上面被尖角刺得凹陷了一块。 从小到大她都不是特别怕疼的人。小的时候生病挂水,别的小孩都躲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叫,只有她乖乖撩起袖子,不哭不闹任护士扎针。有一次发烧打点滴,恰好碰上新来的护士,她血管细,扎了三四针都没扎上,最后手背都扎青了,她愣是没喊一句疼。 因为她知道,母亲很忙,没有时间安抚她这些情绪。只有自己尝过苦头了,才会知道天凉要穿衣,冰水要少喝。 她相信华今的劝告是真诚地且发自肺腑地让她远离孟见清,至少别丢了自己的心,但是这些对她没用。 如果非要用句话来描述她当下的心境,大概就是她不想自己的二十几岁活得太畏手畏脚,连好不容易攒起的心意都要吝啬。 怎么说呢,这辈子有些南墙你非得去撞一撞。 ...... 那个周末,沈宴宁哪也没去,在寝室窝了两天。 帝京突然大降温,她晚上开着窗户睡了一夜再加上和孟见清瞎闹腾的一晚,成功把自己折腾到感冒。 周一早上,她戴着口罩,拖着有气无力的身体,准时坐到工位上。 隔壁座的同事看见她惨兮兮的模样,座椅滑到她身边,心疼地说:“小宁宁,一个周末没见你怎么搞得这么可怜哟。” 边说边从脚边抽屉里拿了几盒头孢放到她桌子上,略带遗憾地说:“可惜了,今天大boss过来,你这样子肯定是见不到了。” 沈宴宁昏昏沉沉回了句谢谢后,就着水仰头吞下,五感因为感冒而变得低敏,自然也没听清她后半句话。 这场感冒来势汹汹,同事给的药有催眠作用,一整个早上,她的注意力都没怎么集中,到了中午连饭都没吃,直接趴桌上补觉了。 中途睡到一半,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说话,还伴着几道不小的惊呼声,只是那会儿她眼皮重得撑不开,索性没继续管。 一直到下午的时候人才有了点精神,沈宴宁坐在电脑前边审稿子边竖起耳朵听同事讲大boss那惊为天人的人生履历以及还算不错的长相。 最先挑起的话题的女生一脸沉醉:“宁宁,你没看到真的太可惜了。大boss不仅人优秀还长得帅,最主要的是单身。”说到这的时候,她猛地一拍手,“唉,也不知道这种黄金单身汉要便宜谁了。” 有人开玩笑地说:“那你去追啊,反正你也单身。” “不不不,我不配。” 人好像都是这样,嘴上说得能开出花来,到了实际行动的时候又畏畏缩缩,怕这怕那。 一个下午在八卦里被消磨掉,沈宴宁赶在太阳下山前完成了当日的工作量。走出公司的时候,天边飘着一层漂亮的粉色,孟见清打来电话。 “刚下班?” “嗯。”她的鼻音很重。 孟见清正逗弄脚边的橘猫,闻声皱了皱眉:“感冒了?” 沈宴宁吸吸塞住的鼻子,“有点着凉,不算太严重。” 小橘猫露出个毛茸茸的肚皮,发出抚慰邀请,他懒得再玩,起身走到岛台倒了杯水,端起时顿了顿,说:“一般这种情况我需要做点什么?” 沈宴宁:“嗯?” “多喝点水?”他端着水杯晃了一圈后放下,“但我猜,你们女孩应该不喜欢听这句话。” 沈宴宁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笑。那声音听着哑哑的,像猫咪的触须划过手心,痒痒地撩拨着心弦。 她非常诚恳地说:“其实这句话挺有用的。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想借着生病的由头求得一些安慰而已。” 孟见清沉默了一秒,“那你需不需要?” “啊?”因为感冒,沈宴宁觉得自己脑子都有些跟不上,甚至有点傻,“我需要什么?” 他就这么笑起来,半晌才说:“杳杳挺想你的。” 杳杳是那只沈宴宁想养最后却被送到孟见清家的矮脚橘猫。 沈宴宁:“......” “我的意思是,今晚你要不要来我家?” 这回沈宴宁脑子彻底清醒了,脚踩在红砖地面上,踌躇着反问:“你家?” 孟见清反过身,背靠在岛台上,双腿交叠点地,唇边溢出狡黠的笑容,“待会我让人来接你,地址你知道的,” 他故意停了停,“惠北西街86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 11 章 孟见清的司机她见过一次。姓唐,是个退伍军人,话不多,但开车很稳妥,办事也很稳妥。 沈宴宁刚进车里,他就从前座递了个保温瓶过来,蔼声说:“见清让家里人做的,趁热喝一点,对身体好。” 她接过保温瓶打开,里面飘出一股很浓的姜茶味,小声询问:“他是跟父母住在一起吗?” “不是,孟老一家住在西郊郁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惠北西街,很少回去。”老唐拐了个弯,顺利汇入车流。 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何她暗自松了口气,喝了口姜茶。浓郁的味道从喉间蔓延至全身,流入胃中的那一刻她甚至觉得鼻子都通气不少。 “您一直跟着孟见清吗?”他看起来比孟见清年长不少。 老唐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年纪不大,脸上戴着口罩,眉宇笼着浅浅疲惫,穿着很朴素,背了个牛仔蓝的帆布包,看上去是个挺文静的姑娘。 “我以前是跟着孟老的,哦,就是见清的父亲。”他解释道:“后来孟老退下来没几年后我也退休了,那会儿孟家正好缺了个司机,我没事干就补上了。也就是这几年,见清身体不好,我才调到他身边的。” “孟见清身体不好吗?”沈宴宁的耳朵里精准地捕捉到这几个字,连声音都不自觉紧了紧。 老唐笑笑,安抚她:“也不是什么多大的病,就是一到雨天,腿就疼的厉害。” “......是出了什么事吗?”她攥紧瓶盖,心脏仿佛被提到高处。 狭小的空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唉,车祸......” 想起往事,老唐还是觉得遗憾。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车祸,他本该是多么意气风发的人啊。 手里的姜茶不知何时抖落几滴在腿上,浅色布料被晕了一层褐色茶渍。 她突然想起来刚认识的时候,孟见清的确提起过一回。只不过当时他嬉皮笑脸,她也打定主意认为这是他搭讪女孩子的一套说辞。 却不想竟是真的...... 她有些不知所谓,连那杯浓郁的姜茶都一下子失了味道。 还真是应了那句, 福祸相倚。 ...... 车子开进惠北西街,说是街,其实是一片高档别墅区,户数不多,但遍地都是金子。门卫扫了一眼车牌号直接放行。 老唐把她送到后就离开了,他的常驻点并不在这,只有孟见清找他的时候才会过来。 大门没有关,沈宴宁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院子里是人工造景,种了不少绿植,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连接前院和门厅。整个住宅是中式的格局,方正的院子里横卧着几座小型假山,甚至还凿了个人工湖,湖里却是什么都没有,只孤零零漂了几颗浮萍。 再往前走就是正屋了,没有安墙,四周用的是全景落地窗,屋里的景致分毫不差落入了她的眼里。 孟见清穿了简单的家居服,大半个人陷在沙发里,杳杳眯着眼躺在他腿上。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里没开灯,一人一猫显得有些落寞。 沈宴宁朝前迈了几步,杳杳听到动静立马从他身上跳下来,翘着尾巴四周转了转。孟见清注意到她,脸上露出笑容,起身开门。 “来了?”屋里灯光亮起,他身上难得的流露出几分居家气质,一时间让她晃了晃神。 沈宴宁嗯了一声。 孟见清从鞋柜里拿了双客用拖鞋给她,“老唐给你的姜茶喝完了?” 她换上,下意识往屋里扫了一眼,发现玄关出摆了一盆菖蒲,绿意盎然。 “嗯,他让我喝完把保温瓶留车上就好。” 说话的间隙,杳杳从里面窜出来,摇着脑袋在她脚边来回喵喵喵地蹭。 沈宴宁的心瞬间柔成一滩水,蹲下身把它抱在怀里揉了揉,回头问孟见清:“它为什么叫杳杳?” 他双手插口袋,倚在墙边,漫不经心地说:“随便取的。” 沈宴宁:“......” 沈宴宁也没真打算要他说出个理由来,毕竟他还没有耐心到给一只猫取名字还要特意去翻翻字典。 她继续逗猫,孟见清则被晾在一边好一会儿。 终于,他弯了弯腰,拇指并食指拎起杳杳把它从沈宴宁身上抱离。 离开舒服的抚顺,杳杳在空中蹬蹬脚,不满意地“嗷呜”几声,接着被孟见清毫不留情地扔到了沙发上。 小猫被人强制拎走,沈宴宁依然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始作俑者表示不满。孟见清伸手去拉她,“你感冒,少碰猫。” “不是你说杳杳想我的吗?”她蹲得有些久,起身时趔趄了一下,孟见清趁机用力把人拉到身前,搂住她的腰。 盈盈一握的细腰,好像轻轻一捏就要断了。 这样一来,沈宴宁就不得不和他保持着脸贴脸的姿势,彼此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交织缠绕,她的心跳得飞快,眼睫微微抖落,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 孟见清使坏,把人往前又压了压,低头在她耳边呵气:“我也挺想你的。” 她终究是太年轻,遇到这种时刻,除了无措还是无措,甚至因为感冒被迫逼出了点生理泪水。橙色光线落到她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氲出一汪春水,搅乱了池中鱼。 孟见清把她的口罩往下扯了扯,在她唇上轻轻一点。 沈宴宁持续发懵,呢喃道:“......我感冒了。” “我不介意。”他笑了笑,扯掉口罩,她的脸完全暴露在眼前,“所以要不要和我接吻?” 屋外滚过几道响雷,紧接着,雨点像子弹一样从天空落下,接连不断拍在窗上,汇成了一首狂野的交响曲。 沈宴宁被他压在门板上,门把手硌得后背生疼,她下意识想逃却被他捉住,他的吻由浅入深,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 那段时间帝京经常下雨,潮湿闷热将空气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所有人笼在其中,就在沈宴宁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时候,终于有人放开了她。 她大口呼吸着空气,身体有点发软,眼前像蒙了一层薄雾。但孟见清并不打算放过她,下巴绕过她的肩,低头吮吻着她白皙的天鹅颈,一路向下。和屋外的雨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她被迫仰起头,屋里的光线有些暗,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张了张嘴,情难自已地喊出声:“孟见清......” ...... 那一晚,除了最开始的那个吻,他们俩其实什么都没做。孟见清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再浑不吝也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况且那天她还在感冒。 但沈宴宁没他那么幸运。全身大汗淋漓,头发凌乱无序,t恤领子被他扯得有点变形,整个人看上去很虚弱,狼狈得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刑。 孟见清过来抱她,嘴上说着道歉,可脸上没半分愧疚,像个无情且没诚意的浪荡子。 那个时候,沈宴宁在心里恨恨地想—— 真不该心软啊。 后来她果真就没再心软过一次。 孟见清把她抱在沙发上,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现在头晕眼花,鼻子还塞住,脑袋嗡嗡地疼,全身骨头酸痛,连睁眼都觉得费力,无声摇摇头。 孟见清总算良心发现,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体温还算正常,问:“那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她现在对这个字非常敏感,倏地睁开眼,警惕地看着他。 他先是愣了下,然后失笑:“阿宁,我还没那么禽兽。” “再说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果然,禽兽! 她懒得拌嘴,闭上眼任他随意。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孟见清把人抱进房间,看她熟睡后才轻轻阖上门离开。 沈宴宁这一觉睡得很死,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房间很暗,只留了盏床头灯,撒着淡淡的光。孟见清不在。 她起身,活动活动筋骨顺便打量了一下房间布局。 很大,里面还设计了一个内卫和衣帽间,整体风格偏冷色系,连床单都是暗灰的,符合男生的一贯审美。 她推开门下楼,客厅里孟见清独自坐在沙发上玩switch游戏,杳杳趴在地毯上呼呼大睡。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留下了这片刻的宁静,静的沈宴宁舍不得打扰。 “醒了?”孟见清看见她下来,switch扔到一旁,起身,“饿不饿,要不要吃点?” 沈宴宁反问:“你吃了吗?” “没。”他走进厨房,转了转微波炉,“让老唐送了点粥过来,感冒还是吃点清淡的。” 她从中午就没吃饭,到这个点也的确是饿了,点头说好。 孟见清在厨房热粥,她闲的无聊,走过去靠在门边看他。 原本以为像他这种出身的人应该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却没想到他做起这种事来也得心应手。 热一碗粥算不上值得炫耀的事,难能可贵的是孟见清亲自下手,多少让她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粥里放了鸡汤,熬得刚刚好,不稀不稠,做的人甚至还贴心地配了各种小菜,吃着也不觉得寡淡。 联想到车里的那瓶姜茶,沈宴宁好奇地问:“这是您母亲做的吗?” 孟见清不咸不淡地说:“不是。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这是唐姨做的。” “唐姨是老唐的妻子。”他补充道。 沈宴宁尴尬地戳了戳碗,“......抱歉......” “没什么,这是事实。”他看起来浑然不在意。 好在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杳杳不知道按到了switch上哪个键,投屏的电视上迸出一段轻快的音乐声。 她和孟见清皆是一愣,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 后来他们吃过很多顿比这更丰盛的饭,但没有哪一顿比这一顿更温馨,更有烟火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 12 章 吃完饭,沈宴宁原本要去洗碗,想着总不能什么都让他干。孟见清却阻止了她,“放着吧,明天会有人过来打扫。” 她想想也是,于是关上了水龙头。 因为刚睡过,这会儿也不觉得困,只是漫漫长夜,孤男寡女,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事来做。 无聊之下,她看到沙发后面的书柜上摆了一排机械抢模型,里面甚至有几本军事理论相关的书。 沈宴宁好奇,拿了一本翻了翻,“你还看这种书?” 孟见清走过去抽走她手上那本,低头很随意地翻了两页,“家里一个表哥以前是干特警的。” “哇,这么厉害,那现在不做了吗?” “早不做了。”他把书放回书架,转过身抱抱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这行干久了容易短命。” 沈宴宁皱皱眉,表情很认真:“干嘛这么说!保家卫国很不容易的。” 孟见清抬头,捏捏她的脸,发出一声嗤笑:“傻子。” 沈宴宁:“......” 客厅有扇门开了,杳杳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去了,孟见清出去找,让她待在屋里自个玩会儿。 沈宴宁本想一起帮忙,不料电话响起,只好先接起。 “宁宁啊,最近还好吗?”这通电话来的猝不及防,她下意识走远了几步。 “妈?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就是睡不着想给你打个电话。听声音你是感冒了?” 母亲的听觉用在儿女身上总是最灵敏的,沈宴宁没想瞒着,说:“有一点着凉,你放心,不严重。” “那去看过医生了吗?药吃了吗?” “嗯,都吃过了,医生说没大事。”在这种事上儿女最擅长撒谎,而父母信以为真。 果然,母亲放下心,“那就好。我看天气预报说你们那最近降温还要下暴雨,自己注意点。” “好。” 孟见清抓了杳杳进屋,正对它进行一番严肃教育。沈宴宁指指手机,用口型对他说:“我妈妈——” 杳杳有些皮,挣脱着在他手上划出一条痕,他下意识轻嘶一声。 电话里母亲狐疑:“什么声音?” “有吗?那应该是隔壁寝室养的猫。”她捂着手机,心跳得极快。 对于孟见清,她还并不想让母亲知道他的存在,于是匆匆说了几句,挂了电话。 孟见清坐在沙发上,看着手上瞬间肿起的红痕,气得用力拍了拍杳杳的脑袋。小家伙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傲娇地走到一边,转身时,尾巴翘起还蹭了蹭。 他快气笑了,“没良心的,养了你这么久还不认人。” 沈宴宁拿着药箱过去时恰好听到,脚步顿了顿,总觉得他这句话在指桑骂槐。 “手伸出来。”她取了根棉签,沾了碘酒。 孟见清挺不屑做这些事的,说:“哪这么娇贵。”从前比这更苦更痛的罪都受过,也不至于过了几年好日子就忘了疼,只是他懒得去说而已。 他轻轻一拉,沈宴宁就这样坐到了她腿上。 “干嘛呀,我还要给你消毒。”她扭扭身体,表示抗议。 “用不着,又不会死。”孟见清脑袋在她颈间蹭蹭,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橙香味,“为什么不说实话?” “嗯?” “和你妈妈。” 沈宴宁一怔,总不能跟父母说自己谈了个连成为他女朋友都不可能的男生吧。她笑笑,四两拨千斤,拨回去:“那你呢?想见我妈吗?” “我哪能啊。”他脱口而出,在她腰间掐了一下,没个正形,“我一没文凭,二没正经工作,怕是连你家门都进就被赶出来了。” 沈宴宁被掐到了痒肉,弯着腰咯咯地笑,过了一会才说:“我妈妈很好的。” “我知道。” 孟见清松开手,看着她。少女眉眼弯弯,自成一幅山水画,他想,这样的女孩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却偏偏选择了自己。 有的时候,孟见清甚至都会替她觉得不值。 “你知道什么呀。”沈宴宁在他眼里看到了久违的怜悯,从他身上下来,故意换了个声线,“你连杳杳都搞不定哟。” 孟见清忽然一笑,换了个姿势,半个身体压在她身上,双目眯起:“瞧不起人?” 夏天衣服穿的薄,两个人靠的很近,互相感受着彼此的体温,烫的令人心慌。沈宴宁脸皮薄,不太好意思地推推他胸膛,小声说:“很晚了......” 闻言,孟见清看了眼窗外浓重的墨色,的确很晚了。 “阿宁,”他轻轻喊了一声,温柔得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沈宴宁不自觉沉醉,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溺在这片柔情中。 院子里垂下来的铃兰和海棠木的枝叶缠绕,谁也不知道,这个夏天它们会拥有怎样一个新的人生。 他的声线擦过她的耳畔,让人颤栗同时也让人向往,“留下来吧。” 当晚,沈宴宁宿在孟见清的住宅。同屋不同房,这是他给她的选择和尊重。 ...... 第二天因为还要工作,沈宴宁早早起来,离开西街的时候才将将八点。孟见清的作息规律很差,常常昼夜颠倒,这个点估摸着也才睡下没多久,所以她走的时候没叫醒他。 西街守卫严格,外来车辆一般不让进入,打车只能去门口。沈宴宁掩上门,提了提肩上的帆布包,往外走了一段路。 途中和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擦肩而过,对方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她没细想,只当是这边的住户。 女人站在86号门口,再一次回头看了眼她离开的背影,然后熟练地按下密码进入。 孟见吟没急着上楼,把带来的东西放进冰箱后,自己泡了壶茶,悠哉悠哉坐了下来。 孟见清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下楼看见她在给杳杳喂粮。 “今天怎么你过来了,唐姨呢?” “唐姨家里有事,回去一趟。”孟见吟把最后一点猫粮倒入猫粮盆,起身去厨房洗手。 他“哦”了一声。例行早起一杯冰水,顺便刷了会儿手机,看到沈宴宁给他的留言。没其他事,就是和他报备一句走了,以及杳杳的早饭已经喂过了。 他抬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猫粮盆和躺在地毯上翻着圆滚滚肚皮的某猫,嘴角向上一提。 呵,肥猫。 孟见吟洗完手出来,看着自个儿弟弟,有意无意提起早上在家门口碰到沈宴宁这事,“听说你昨晚大半夜还让唐叔送了份粥过来,还点名要清淡些。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爱吃这些寡淡的东西了?” 孟见清睇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一个妈肚子里跑出来的,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孟见吟往屋里四处逡巡了一遍,企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我说孟见清你年纪不小,怎么还玩起金屋藏娇这事?”她眼尖,在沙发上找到一根长发,显然来自女性。 孟见清嘴里嚼着面包,一边给沈宴宁回消息一边回答她:“没这回事。人就是在我这留宿一晚。” “什么人啊?能让你留宿?”孟见吟刨根问底,“我刚见了那女孩子,挺漂亮的。就是看着年纪不大,干什么的?还在读书?哪个学校的?什么专业——” “你们文工团都这么闲吗?”孟家清不耐烦地打断她。 她撇撇嘴,一脸骄傲:“对啊,谁叫我是团长。” 孟见清懒得搭理她,低头继续回复沈宴宁的消息。 她留了句老板来了就没后话了。 他退出聊天框,兴味索然地滑了几页新闻网页。 孟见吟看他不说话,干脆坐到他对面,“唉,你认真的啊?” 孟见清放下手机,挑眉看她,有些凉薄地说:“认真什么?你不会真要我娶回家给你当弟妹?” 她愣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在空中虚拍了一下,笑笑说:“臭小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有没有胡说八道只有当事人自己心知肚明,有些话明面说出来就不好听了,稀里糊涂过一生的人最聪明。 姐弟俩又闲聊了几句,话题扯到过几天的家宴上,孟见吟说:“你也好久没回家了,有空回去一趟。” 他兴致不大地“哦”一句,也没给个明确答案。 他们三姊弟就他这副死样子,高兴不高兴摆脸上都一个样,也不知道随了谁的性子。 孟见吟挎起手提包,说:“那行,我先走了,冰箱里有唐姨做的菜,没事少喝点酒。” 她一走,家里一下清静起来。 窗外骄阳高挂,院子里的芭蕉叶晒得油光发亮,疲软地垂下来。 赵西和发来消息喊他去打牌,他们这群人里就他精力最旺盛,花样也最多。 孟见清想也没想一口回绝。这么热的天,他宁愿窝在家打发时间。 大约是早上吃得太多,杳杳也没精打采的,叫了几声也没应,半眯着眼打盹儿。 孟见清躺在沙发椅里,听着外面的蝉鸣鸟叫,突然有点儿想沈宴宁,于是发了条短信问她今晚过不过来。 这个点她估计在忙,消息发出去半天石沉大海。 蓦地他笑了一下,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也会在家里迫切地等着那个归来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 13 章 沈宴宁这几天很忙,先前她们组负责的法文信件翻译稿由于甲方觉得没有翻译出原作者的真实情感而被重新打了回来,第二次又因为言辞翻译得过于华丽再一次被退回来。 因为这份稿子,她们组最近的气氛也有些紧张。 可儿刚翻译了一句,人就颓了,整个人往椅子上一靠,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什么破玩意!不就几页纸,来来回回翻译了多少遍,一会儿说太平淡一会儿说太浮夸,他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去翻!” 她这回儿恨不得砸了电脑。 坐在她对面的女生安慰她:“这封手写信是作者在四十年前在中国留学时写给初恋的,后来一些原因他回了法国,信自然也没送出去。如今他家里人整理遗物才翻出来的,也算是想圆老人一个梦吧,在一些遣词酌句上难免比较苛刻。” 可儿愤愤不平:“早干嘛去了,现在搞这一套马后炮。万一那初恋现在家庭和睦,这信一发表不就是害了她嘛,搞不懂这些文人怎么想的......” 沈宴宁和那女生相视苦笑一下,继续埋头工作。期间她抽空回了孟见清的消息,简单四个字。 ——归期不定。 孟见清瞧着这几个字也没脑,想了会儿,勾着车钥匙出门了。 他们这帮人玩的点通常也就那几个,就算一时不知道,朋友圈一刷也能精准找到定位,他甚至连导航都没开就直接开出去了。 赵西和这次的牌局在三环的一个住宅区里,人不多,一眼扫过去都是熟面孔,除了多了个席政和一个女孩。 那女孩孟见清不陌生,同个大院长大的妹妹,比沈宴宁还小两岁。说来也巧,两人还是校友。 叶幸看见他,眼睛都发亮了,率先跑过去冲他告状:“三哥,你可算来了。赵西和那臭小子诈我!” “唉,我说叶幸妹妹不带你这么恶人先告状的啊。”赵西和一万个不领情。 孟见清往沙发那走,有人自动让位。 “你妈肯放你出来了?”这话问的是叶幸。 她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仰天长叹:“她哪肯啊,我整天都待在家里,人都憋坏了。”不过,她又调皮地眨眨眼,说:“我跟我妈说了是宵一哥带我出来的。” 孟见清摸了把牌,笑说:“梁宵一知道吗?” “那我就不管了。” 酒店里,美人在怀的梁宵一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不用猜也知道准是赵西和那丫在损他。 怀里的女人不情愿地挪开。他摸了摸女人的脸,顺手揩了把油,笑得温柔:“乖,我去揍个人。” ...... 傍晚的时候又下了一场不小的雨,孟见清猜小姑娘早上出门的时候一定没带伞,于是起身掐着点去公司楼下等她。 出门时,赵西和在后头有些欠揍地说:“哟,去接宁妹妹了啊?” 叶幸一脸疑惑:“哪个宁妹妹?”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说:“有机会带你看看。” 一个小时后,沈宴宁踩着昏沉的天走出公司大楼。 她刚想把帆布袋顶在头顶,就看见了他的车。车标bmw的车停在雾蒙蒙的夜色里,雨刮器左右摇摆。 孟见清很早就到了,因为没收到个准话,下雨天也没地方去,只好在车里玩了大半会手机消磨时间。 再看一眼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他都没想到自己能有那么好的耐心。 但总算没让他白等。 他朝她按按喇叭,突兀的声音引得附近树上躲雨的鸟群惊起一片,路人好奇地回头张望。 沈宴宁跑过去,紧张地敲开他车窗:“你干嘛呀?大晚上鸣笛。” 借着路灯,孟见清看清她。眼下浮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雨水打湿的鬓发贴在额角,眼睛又圆又亮,像水族馆里求夸奖的海豚。 他没来由地笑起来,连几日来受阴雨困扰的腿疾都缓和不少,开了锁说:“上车。” 他们俩去百月楼吃了顿饭。结束时,时间还早,孟见清问她是要回家还是再逛逛。 沈宴宁想了想,多少为他在公司楼下等了个把小时而难为情,抿抿唇说:“我工作都差不多结束了。” 这弦外之音孟见清是听出来了,于是调了个头,沿着原路返回。 赵西和找的这地虽然在三环靠近市中心,但地址确实有点绕,东拐西拐七八次才到。 里头是个高档别墅区,亭台楼榭,假山环绕。孟见清的车子一直开到最靠里的那栋楼才停下,那门口停了好几辆轿跑。 下车时沈宴宁还能隐约听到里面推筹码的声音。 孟见清领她进去。整个场子不大,干干净净的连点烟味都没有,加上赵西和也才七八个人,都是熟人,有梁宵一,也有席政。 但沈宴宁的视线落在了最中间的女生身上,她是在场除了她以外唯一一个女性。 对方扎了个低马尾,脸上有点儿婴儿肥,年龄看上去比自己要小,坐在了赵西和和梁宵一之间。推门进去时,她正咬着吸管好奇地看向她。 “宁妹妹,好久不见了啊。” 赵西和上来第一个开口和她打招呼,沈宴宁的心思也被他这一句喊了过去,笑着回他:“好久不见。” 孟见清带她在桌边坐下,和做饮料的人要了两杯橙汁。 他们一坐下,那女孩就越过赵西和冲沈宴宁伸出手,笑嘻嘻地说:“你好,我叫叶幸。” 沈宴宁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她瞥了眼旁边的孟见清,继续道:“是孟见清的未婚妻。” 四周好像安静了一秒,可大家明明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就连孟见清也在和旁边人寒暄。 她礼节性地伸出手,从从容容,“你好,我叫沈宴宁。” 沈宴宁就是在那样一个场合认识了叶幸,那个像太阳一样,弯着眼和她说:“哇,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宁妹妹啊,久仰久仰。” 她态度转变之大一度令沈宴宁吃惊。 另一边,孟见清已经结束了寒暄,转头问她:“在聊什么?” 她笑笑,眼睛眯成一道线,说:“聊你未婚妻。”说完,视线有意往叶幸身上瞟了瞟。 他也不解释,把玩着手里的琉璃球,抬眸看她,一片玩味:“哦,那你觉得怎么样?” “唔......”她认真想想,“挺漂亮的,和你很配。” 话听上去有点酸。 孟见清受用地点点头,喝了口冰水,表示赞同:“我家里人也觉得不错,打算年后结婚呢。” 他说的认真。沈宴宁领会了半秒,举起杯子,歪头一笑:“那,就提前祝孟老板新婚快乐了。” 沈宴宁是个聪明人,知道他这是玩笑话,也愿意陪着他闹。 只是很多年以后,她只身在巴黎求学时总会记起这一幕,时常会想,倘若他们的关系就止步在这个夜晚,这句话下,那会不会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但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当初遇到的孟见清已然如他所说有未婚妻,那自己也不会心甘情愿跟着他走。 很多人在遇到的时候已经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至于结局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孟见清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看起来似乎对谁都挺冷漠的,但在无人之际,他也会荒凉地爱着这个世界。 就像现在他也乐意费上一番口舌和你题外话的聊上几句身边人的事:“刚刚那女孩叫叶幸,也是京大的,比你小两届。从小和梁宵一一块长大,两家小时候定过娃娃亲,算是......” 他想了想,找了个恰当的词来形容这种关系,“明面上的未婚妻。” 上层圈子里家族联姻这种事很常见,他们通常互不干涉,只有牵扯到利益的时候才会从各自世界里出来一致团结对外,然后等到风险过去再次从彼此生活里抽身而退。 只是这种情况有时候也会有例外。 叶幸凑在桌边看人打牌,牌桌上有人点了支烟。沈宴宁看得很清楚,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那男人就被梁宵一踹了一脚,声音很平淡地说:“没看见小姑娘还在这,抽什么烟......” 男人一脸委屈,也不敢多说话,默默熄了烟。 沈宴宁看着这一幕,垂眸不说话。 那一晚在华今身边,他明明是抽的最凶的。 所以这些人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们会结婚吗?”她呢喃出声。 “会的吧。毕竟两家父母对这门亲事都挺满意的,自古父母之命大于天,他们没理由拒绝。” “那你呢?”她又很不识趣地把天给聊死了。 窗户被人开了一条缝,风声透过缝隙挤入,窗帘被卷起,摆在窗台上的空酒瓶倒在地毯上,发出很闷的一声,无人理会。 孟见清装作什么也听不懂,可沈宴宁依然坚持,“孟见清,倘若你以后有未婚妻了,你一点要告诉我......我不会缠着你的。” 她绝对称得上是个合格的女伴,都能说出“我不会缠着你”这种话了,他还有什么可挑剔了。孟见清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脸,七分玩笑的话被他用三分诚意说出来,“阿宁,我也不是不能逃婚的。” “只要那个人不是你。”他动了动,拉起她的手,一笔一画在她掌心写下她的名字,郑重得像是在婚礼上应下那句承载余生的我愿意。 你看,他就是这样的,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心头无端升起的郁闷抚平,然后紧紧攥着她一同沉沦。 你信吗? 这已经是他在有限的人生里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很多时候你必须得承认他对你已经够好了,好到给了沈宴宁一种这承诺会成真的错觉,以至于连眼眶湿了都不自觉。 那天她没喝酒,精致华丽的流苏顶灯在她眼前天旋地转,她靠在他肩头,目光盈盈看着他,轻声说:“我知道啊,孟见清。” 我都知道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 14 章 那天晚上因为顾及着叶幸,大家都挺压着性子的,场子散的也早,不到十点就结束了。 梁宵一负责把叶幸送回家。至于剩下的人,跟着赵西和换了个地后又继续潇洒去了。 孟见清和沈宴宁没去凑这个热闹。 别墅区有个挺大的人工湖,湖里面养了不少锦鲤,金色的,红色的,各式各样。无怪乎人们说投胎要投富人家这句话,这有钱人连养的鱼都是最胖的。 沈宴宁蹲在鹅软石路上,抓了把投喂机里的饲料丢进湖里,十几条颜色各异的锦鲤立马蜂拥而上,短短几秒一扫而光。她看的稀奇,又抓了一把,情况和第一次一样,如此反复,不知不觉喂掉了小半包。 “阿宁,”孟见清觉得再这么放任她喂下去,这一水池的鱼迟早被她喂死。 “嗯?”她下意识回头。 人工湖边长灯林立,湖面上漂着几朵饱满绽放的睡莲,灯光影影绰绰,点缀无声的黑夜。 她依然保持蹲着的姿势,一侧长发垂落在胸前,抬头看他时,眼睛微微张大,表情天真。 怎么说呢?孟见清这辈子很少有真正想要拥有的东西,但这一刻他看着沈宴宁,说实话,挺想把人留在身边的。 他走过去,伸手拉她:“还起得来吗?” 那只手上套着褐色佛珠,每一颗都规整光滑,唯独有个地方缺了一颗。 她拿走他一颗,会不会影响他今后圆满。 沈宴宁想着,借他的力起身。 “回家吗?”他询问。 她的视线转到他脸上,下一秒,自然地搂上他的手臂,乖巧说:“嗯,回家。” 孟见清觉得他这几年最大的变化就是开车更稳妥了,全然不像之前毫无章法,否则也不会车刚开出几公里,人就睡着了。 这点真怪不着沈宴宁。她这几天工作从早到晚一刻也没消停,今晚还顾及着他的面子社交了半天,这会儿是真困得不行了。 下车前,孟见清喊了她好几次,她半闭着眼赖在座椅里,双手往前一摊,说:“孟见清,你抱我下去啊——” 她这副样子,蛮横不讲理。 孟见清忽然失笑,只好弯弯腰,一只手穿过她的膝窝,一只手揽起她的背,轻轻松松把人从车里抱了出来。 她一路安安静静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皮肤。快到家门口时,迷迷糊糊出声:“孟见清,我们都要好好的......” 他脚步一顿,忍不住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许下重重承诺:“好。” ...... 沈宴宁醒来的时候是在孟见清的床上,他不在。 房间光线很暗,厚厚的落地窗帘没有拉严,透进来一缕淡淡熹光。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孟见清的晚安吻上,依稀记得他说这两天要去趟承德。 他的踪迹向来没有定性,也不会特意和沈宴宁说起,只是偶尔想起也会报备一句,但对她从来是事事俱到。 沈宴宁出门的时候,院子外停了辆车,是老唐。 和上次一样,他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上车前又递给她一个盒子。沈宴宁打开,里面是一些新鲜餐包和一杯热牛奶。 老唐说这些都是孟见清昨晚提前叫人准备的。 “听见清说你公司离这远,地铁不方便,这不让我一大早就来接你了。帝京这早高峰啊,堵起来是真要人命,还好今儿个赶早来了......” 老唐还在絮絮叨叨,沈宴宁手里抱着餐盒,低下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这不我工作范围里的事,有啥可麻烦的!闺女,你安心坐好就成了。”老唐是个挺热心肠的人,对她更是热情得仿佛载了个自己孩子。 下车前,老唐特意提醒:“这两天要下暴雨,你要是上下班不方便的话就让见清和我说,只要孟老不出门,我都有空的。” “......好。” 那段时间,她总是在想自己何德何能被他身边人待得如此好,好到后来都有些得意忘形。 沈宴宁坐到工位时意外地收到了一条华今的消息。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她的寝室钥匙丢了,想借用她的再去复制一把。 沈宴宁以为她要急用,问她方不方便同城闪送。 结果对方直接说不用,中午的时候自己过来取,顺便问她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公司午休有一个半小时,沈宴宁算了算时间充足就没拒绝,存着疑把公司地址发到她手机上后,盯着那盒牛角包发呆。 过了会儿,起身拨了个号码过去。 孟见清接她电话时,人在西郊郁园,正和孟长沛下棋。 “到公司了?”语气还挺确定的。 离上班时间没几分钟了,沈宴宁想了想,长话短说:“谢谢你啊,让老唐送我去公司还给我准备早餐。” 听着客套疏离的话,孟见清兴致不高地捻了颗黑棋到棋盘上,轻轻松松围了对方一个水泄不通。然后像是想起来似的,淡淡“嗯”了一声。 公司里的饮水机出水很慢,沈宴宁靠在桌边,边等水倒满边听着他平淡的呼吸声,斟酌着说:“这两天要下暴雨,你......什么时候回来?” 终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有了起伏,他笑了一下,“后天。” 又补了一句,“等我回来。” 听到这句话,沈宴宁莫名觉得脸在发烫,借口说要上班后匆匆挂断电话。 孟见清心满意足收回手机,看了眼棋盘。 执棋者无意棋局,几回交锋后,黑子明显处于劣势地位,但他显然无所谓,随意落下一枚黑棋。 胜负已定。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孟见清漫不经心地把剩余棋子扔回棋奁,整个人往后一仰,“我输了。” 对面的孟长沛看看棋盘又看看他,说:“准你悔一次棋。” “落子无悔,这还是您教我的。” “难得见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他朗声笑笑,话锋突然一转,“听说你这几天经常让老唐送一个姑娘?” 孟见清面不改色应下,“林星的学生,之前法国大使离任会上就是她做的随行翻译,挺聪明一小姑娘。” “京大的?”孟长沛放下盖碗,有些诧异,“这个年纪能做这种大型接待会的翻译倒是有点本事。” “人挺优秀的,年年拿国奖。” “是么?那小姑娘前途不可量啊。” “那是自然。”孟见清甚至有些骄傲。 “怎么?你喜欢她?”孟长沛的眼睛里全是老狐狸的算计。 “这种姑娘谁不喜欢。”孟见清抿了口茶水,继而轻佻地说,“但人心高气傲,可未必瞧得上你儿子。” 孟长沛那双精神抖擞的眼睛像是要在他身上凿出个洞来,好半晌,才笑笑,“那倒是可惜喽——” ...... 华今把午饭地点约在公司附近的一个居酒屋。不远,出了公司大楼右拐就到了。 下班时沈宴宁被组长叫住谈了些事,迟到了一小会儿。 华今把菜单递给她,“因为怕耽误你下午上班,所以我擅自作主点了菜,你看看要不要再加一些,我请客。” 两个女生四个菜已经足够了,沈宴宁摇摇头说:“不用了,点多了吃不完。” 华今也没再坚持。 她们之间还没有熟到随时随地可以谈起来的程度,所以这样面对面坐着,气氛一下子就冷淡下来。 沈宴宁放下水杯,想起正事,从包里掏出钥匙给她,“一共两把钥匙,大的是寝室楼的,小的是我们宿舍的。” 华今道过谢,接过放进贴身包包里,问起她的近况,“你最近都和孟见清在一块儿吗?” 沈宴宁一愣。 算起来她也有两晚没回寝室了,这段时间他们俩见面的次数有点儿过于频繁了。 她点点头,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华今往碗里倒了点热水消毒,“就是想问问你和孟见清在一起的时候有见到梁宵一吗?” 沈宴宁脑中忽而闪过叶幸的脸,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囫囵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司。” 也不知道华今信了没,她听到一声嗤笑。 有些刺耳。 她仿佛如鲠在喉,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菜终于上齐,借着吃饭的由头,话题到此终结。 吃饭时她们聊得也不多,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华今很少动筷,只自顾自喝酒。 她喝酒的动作很好看,抱着酒瓶仰头猛喝时也不觉得没教养,反而自带一股仗剑走天涯的潇洒气质,总能让人联想起港剧里林青霞喝酒时的经典场景。 所以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困住呢? 沈宴宁忍不住问:“你和梁宵一认识很久了?” “也不久,他是我高中学长。”华今慢慢放下酒瓶,“算起来我和他正儿八经认识还是在大一。” 那天中午,华今喝了不少酒。清酒不烈,但喝多了也是会醉的,她一反常态絮叨,主动提起自己:“那天我朋友酒吧开张,我过去捧场。一进门就看到了他,众星捧月地坐在人堆里,想不注意也很难。后来就是酒吧套路,我游戏输了,被朋友怂恿去找他要联系方式。” “那你有要到吗?” “当然。”她勾勾唇角,撩起半边长发,“比我想象地要轻而易举。” 只是如果当时她知道最后的代价会这么大的话,她打死也不会去要。 华今背倚着隔板,点了一根烟,袅袅烟雾飘散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 张扬明媚,无所畏惧。 她看了眼沈宴宁,好像清醒了几分,嗓音被烟酒熏过,喑哑着说:“但愿你能遇到个好人。” 华今最后是真的喝醉了,起身时还晃了一下。沈宴宁担心她摔跤,一路扶她出餐厅,在门口替她拦了辆车。 “华今,你是回学校还是哪儿?” 她口齿不清地报了个地址。 沈宴宁不清楚她亲友的联系方式,只能再三恳求司机一定要把人亲自送到目的地。 后来再回想,大概连她自己都不曾想过,仅仅一个举手之劳,竟能发展出一段长达数年之久的友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 15 章 周末,沈宴宁因为那封晦涩难懂的稿件被迫加班,而原本今早就回帝京的孟见清也被缠住了身,未能按约定回程。 孟家今晚宴客。孟老爷子做东,邀了几个当年的老战友来家里叙旧,席上亦有女宾客,环顾一圈,不见那位深居简出的孟三,于是心里一活络,打听起孟家那位三子的下落。 “见清去承德了。”主位边上的孟见吟笑盈盈解释,“刚给我打电话说是在路上了,不过这天下这么大雨,估计没那么快。” 落座众人面上皆了然,当中一太太好心说起:“也是,这大雨天还是别开那么快,迟到了不打紧,万一遇到点什么事——” 那说话的太太被丈夫无端一瞪,心生不快。方抬眼,视线就触及到了主位上的孟老,心上一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了嘴把头低下。 宾客看在眼里,你看看我看看你,俱是不说话。 坐在老爷子右手边的孟见川出来做和事佬,帮腔圆场,“这种天气还是开慢点好,安全最重要。” 席上立马有人附和:“对对对,安全最重要。” 这么个小插曲过去,席上又是一片融合。酒过三巡,有人姗姗而归。 外面的雨势头正大,孟见清很不凑巧地赶上了最大的一波,进来时,头上,身上淋了不少雨。 孟见吟头一个瞧见他,赶紧让家里阿姨拿了块干毛巾过去,顺带煮一碗热姜汤。 “对不起,我来晚了。”孟见清接过阿姨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和脸,朝席上众人礼貌致歉。 孟老三个子女中,唯独小儿子是最少露面的,席上人尤其是女宾客纷纷将目光投过去。 门口的人身高腿长,一身正装,虽是淋了一身雨,但不显狼狈,模样端庄,是那种长辈眼里最喜欢的长相,斯斯文文,干干净净,光是往那一站儿,就叫人知道是个好说话的孩子。 这想法若是被孟见吟知晓了,定然是要先翻翻白眼嗤笑几句,然后把她那养尊处优惯了,且逆商极低的弟弟做的好事在这四九城里细细说上一通,好叫人看看这外人眼里认定的好说话的人,脾气到底有多差。 孟见清此番承德之行,是替孟见川参加一场国际合作新闻发布会。这几年,他一直都跟着孟见川做事,没什么正经职位也没工资。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图个事做,好捱过漫长人生。 原本他是打算会议结束直接去找沈宴宁的,哪成想半路出了这档子事。他向来不太喜欢参加家宴,愣是在酒店拖到了太阳下山才出发。回程路上遇到大暴雨,全程都在塞车,倒是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迟到的理由。 孟见川邀弟弟快快入座。甫一坐下,孟老照例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他挑了几个重点讲了讲,谈到回程的事也只说暴雨难行。好在当晚孟父喝了点酒,后劲上来,没再追问下去。 席间,不知为何话题从当下时政转到了各家儿女上。主位上的孟老爷子将盛着黄酒的二钱杯搁到桌面上,问起对桌一对中年夫妇,“俞家那丫头今年也该毕业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接话的是孩子母亲,以平淡却当宝的口吻叙述自己女儿,“七月就毕业了。不过听她意思是还想在那多待一段时间。” “都博士毕业了还不回国啊,”孟老年轻时上过朝鲜战场,险些在那丢了性命,因而骨子里对洋人那套作派始终喜欢不起来,心里装着的还是国家自豪感,“这几年中国各行各业都在发展,俞家丫头一身学识不愁在国内找不到好工作,既然学了一身本事也该回来报效祖国。” “是这个道理。”那位太太如是应和。 继而她身边的男人接过话,笑笑说:“的确是该这样。国内也有几家研究院向她抛了橄榄枝,不过现在年轻人有自己想法,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也不好插手他们的人生。” 话虽是这么个理,但父母总归是希望儿女在身边的。 席上有人谈天说地,有人畅饮好酒,也有人惫懒地窝在椅子上两耳不闻窗外事。 孟见清抽出手机发了条短信问起沈宴宁的着落。 对方很快回复消息,简短三个字——加班! 单是一个感叹号,他都能想象对面的人是怀了多大的怨气敲下这几个字,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笑声被席上喧嚣覆盖,但坐在他身边的孟见吟听得一清二楚,狐疑问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孟见清扣下手机,勾勾嘴角,“一倒霉蛋。” ...... 席散后,孟见川夫妇一道去门口送客,反而便宜了孟见清这个天塌下来有哥姐顶着的混吃等死的小少爷,懒洋洋地往红木沙发上一躺,大爷似的敞开两条腿玩手机。 孟见吟安顿老父亲睡下,出来就看见这幕,没好气地走过去踢踢他的腿,问:“外面雨下那么大,今晚是留在这?” 孟见清很少在主宅留宿,主要还是孟父规矩太多。譬如,六点必须要晨起跑步,七点到八点一家吃早饭的同时还要看半个小时晨间新闻......这些对于新生代年轻人孟三少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 只是原则这种东西一旦和偷懒安逸挂上钩,注定是会打破的。 他扫了眼沈宴宁发来的那条“今晚回学校”的消息,从鼻间发出一声嗯。 “懒死你算了。”孟见吟乜他一眼,转身让人收拾房间去。 客厅里独留下孟见清和端坐沙发上看新闻的小侄女。 大哥孟见川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孟跃然将将十六岁,年初被送去了俄罗斯;幺女孟乐知,乳名梓梓,今年还是刚上小学的年纪,在其祖父的“耳濡目染”下养成了早晚看新闻的“爱好”。 窗外泼雨如注,霍闪连天后滚雷声此起彼伏。孟见清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耳边是电视机里女主播的声音: “受暴雨天气影响,我市文岐路至昌北路各路段封地铁运营暂停,恢复通行时间待定。具体情况如下......” 帝京各大高校都在文歧路上,一旦地铁暂停势必会影响今晚返校的学生,而前往惠北西街的地铁线则必须在昌北路上换乘。 所以对于公司处在两条地铁线交汇处的沈宴宁而言,今晚不管回京大还是回惠北西街都是一个麻烦事。 孟见清睁眼,起身踱步到窗边,漏开一条小缝,啪啪雨声卷着狂风瞬间浇湿一片窗台。他立马合上窗,不带一丝犹豫地提起车钥匙往外走。 “小叔,外面在下雨你还要出去吗?”坐在沙发上晃着两条小短腿的梓梓看他要走的样子,昂起脑袋,门牙漏着风问他。 孟见清在玄关处挑了把抗风的直柄伞,勾在手上掂了掂,抖伞推门离开时,自雨中飘来一句话: “小叔去接个倒霉蛋。” 孟见吟下楼时未见他的身影,便问起独自在客厅的梓梓:“你小叔人呢?” 梓梓尚处在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的年纪,听到问话,转过头天真地回答她:“小叔说他去接一个倒霉蛋了。” 孟见吟:“......” * 沈宴宁已经在电脑前坐了足足十二个小时了。这个点,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同组的女生问她要不要搭个便车,“看新闻说今晚地铁好像要停运,你要不跟我一块走?回去弄得了,要不然待会儿没地铁了。” 沈宴宁婉拒了对方的好意,一是手里的活加紧干也就半小时,她不想一拖再拖;再者是那女生住的地和她并不顺路,这种雨天,她并不想要麻烦人家绕路送自己。在一些人情世故上,她是个挺固执的人,极度不愿意欠别人人情。 所以遇到棘手的情况,她宁愿倒霉自己也不愿麻烦别人。在她的人生信条里始终保持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心态。 只是一个再独立再胆大的女生在面对深夜空荡的办公室和窗外时不时闪现的雷声时也是会露怯的。尤其是在窗边花瓶吹倒碎地的瞬间,她已经将小时候看过的一系列柯南雨夜杀人案联想了一遍。 那种心惊的感觉提示着她:原来她也是会害怕的。 沈宴宁在看清窗下一地碎瓷片后松了长长一口气,笑骂自己大惊小怪,起身去关窗。 除了外面的雨声,整个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窗户锁扣落下的一刻,她恍惚觉得头顶的白织灯闪了一下。 这种环境下,人的听觉也总是格外的敏感,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放大,窗外毫无规律的雨声,脚底板与地面的摩擦声......以及悬疑剧里被害人出事前,闪烁的灯光和滋滋电流声全部充斥着整个大脑,让她心生不安。 沈宴宁暗自攥紧了手,深呼一口气,故作镇定地往自己工位走。 突然,头顶的白织灯再次闪了一下,这一次比前一次持续时间更久,闪的频率更快更多,她脚下速度也不自觉加快。 “砰——” “刺啦——” 窗外闪电霹雳响起的同时,整个办公室陷入一片漆黑。沈宴宁吓得瘫坐在地上,后背硬生生沁出一层冷汗,惊恐地在黑暗中大口喘着气,警惕地环顾四周。 好在除了没有光源外,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消除心中恐惧。突然断电极大可能是因为雷雨天气导致的电路短路,而当下更重要的是电脑不到5%的电量能不能坚持到将辛苦一下午的文档保存起来。 果不其然,她摸黑挪到工位时,电脑显示屏上“正在关机”四个大字在这个时候显得更像一个落进下石的渣男,甚至没来得及给她反应的机会屏幕就彻底熄灭在无尽黑暗中。 一同湮灭的还有她那根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于是这一刻,哪怕明知手里有备份的情况下,她依然还是很没出息地哭出了声。 是那种放肆的,毫不克制的,没有一点礼数的哭泣,一声盖过一声浇灭在这场暴雨里,无人知晓。 哭到最后沈宴宁已经不知道是为今晚遭遇的起伏跌宕哭泣还是为多年来的委屈不干哭泣,亦或是为那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哭泣...... 总之孟见清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她这副哭到不能自已的模样,以至于连他走过来都没发觉,只不过他眼下处境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淡蓝色的衬衫几乎全湿,袖子看着能拧出水来,一头短发被淋了个落汤,水渍沿着下颌线无声滴落。 他站在她工位旁,居高临下的上位者口吻,在这个漆黑密闭的空间里猛然抖起一阵激灵—— “沈宴宁,你居然还有力气在这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20 第16章 孟见清自小出生钟鸣鼎食之家, 祖上从明清时就已经在帝京城扎根了。起先是做布匹生意起家的,后来清军入关,皇太极称帝。祖上为保家业, 自愿奉上一半家产而在朝中得了个清闲职位, 自此也开启了孟氏一族的致仕之路。 到了近几代,孟氏因为内部利益纷扰分割成了两脉,一脉留在京城继续从政, 另一脉则迁至南方。而留在京城这一脉为了保证族人仕途坦荡, 一直采用的是政治联姻的方式, 孟见清的母亲一族曾经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世家。 所以当根正苗红官家子弟的孟三因为暴雨被堵在内环路上,前头是一望无际的车龙, 以及单就十米路程开了半小时后,他终于不耐烦了。 孟见清看着前面一动不动的车队伍,眉毛高高蹙起透着点快压抑不住的烦躁,深深为这种极端天气不在家睡觉而跑出来作死的行为表示极大不解。 一通按喇叭无效后,他打开手机拨通沈宴宁的号码。 响了七八下,无人接听。 仅隔一秒,拨了第二通电话,听筒里一片忙音。 再拨第三通电话时,对面甚至响起了机械女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孟见清快气笑了, 手机被随意丢掷在副驾驶,又是“邦邦”两声喇叭,车子纹丝不动。 别看他平日里装得人五人六的模样, 但私底下其实脾气挺差, 为人处事甚至称得上是冷漠。 他重新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 赵西和今晚难得没出去浪, 孟见清电话打来时他正准备拿下最后一个人头,结果游戏界面在关键时候被切换,他忍不住爆了个粗口,看清来电名称后又急急接起,殷勤地喊:“三哥,什么事啊?” 孟见清开口直接提诉求:“帮我问问你姑父昌北路的交通情况。” “昌北路?”赵西和疑惑地看了看外面被风吹得七倒八歪的树,“不是,这鬼天气黑灯瞎火的,你上哪儿啊?” “让你问你就问!废话那么多!” 啪嗒一声,电话被挂断。 赵西和看着三十秒的通话记录,觉得他三哥脑子一定被驴踢了,但还是乖乖替他打了个电话。 十分钟后,赵西和来电。 “喂哥,我帮你问了,我姑父说是因为暴雨导致路面积水严重,那段路暂时被封闭,今晚估计不会开放通行。话说你这大晚上要去哪儿啊” 孟见清自动忽略了他后半句话,手指一下又一下敲着方向盘,过了几分钟后开口说:“你找个人过来。” “?” 没等赵西和得到答案,对方就挂了电话。 孟见清从后座捞了把伞,推开车门,一瞬间雨点接二连三浇在伞面上。盛而大的雨幕里一道清瘦背影穿行其中,笨重的库里南被随意抛弃,直至看不见他主人的身影 大概是因为出身太好,从小到大很多东西孟见清都不用太费力就能轻而易举得到,甚至只需要抬抬手指就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所以当这样一个人心甘情愿蹚着雨水跨过大半个城市,一身狼狈地站在你面前时,你悲哀地发现自己只能认命。 因为一个太清醒吃过太多苦的人,这辈子只需要尝过一点甜就满足了。 沈宴宁抬起头。她哭了一晚上,眼睛肿得跟灯泡似的,头发也乱糟糟地扒在脸上。手机电筒一照,活像个女鬼。 那一刻孟见清在心里想,今晚自己要是不过来,这小姑娘该不会要在这黑灯瞎火的办公室里哭到天亮。 于是那点子不悦被冲淡干净,到底是没舍得冲她发脾气,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沈宴宁,手机是摆设吗?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 窗外雨势丝毫不减,他身上湿了不少,靠近时能清楚感受到潮湿水汽。沈宴宁怔松片刻,以为自己在做梦,“孟见清?” 她嗓音干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嗯,还能认出是我,看来没哭傻。” 一贯讥诮的口吻。沈宴宁彻底清醒过来,翻了翻手机才发现关机了。 “你怎么来了?” 是啊,他怎么来了?孟见清自己也很想问问,这种鬼天气放着好好的被窝不躺,非要找难受,往这冰凉的雨水里过一遭。 “路过。” 他一点儿也不想承认是因为担心她。 沈宴宁听到这个回答,吸吸鼻子,一脸讶然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仿佛在问:你路过能湿成这样? 当然她也并不相信这个人会特意为了她从京郊赶到内环。 孟见清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勾勾嘴角,尤为明显的嗤笑甚至盖过了外面雨声。 “阿宁,你可以再没良心一点。” 沈宴宁:“” “难不成是为了我?”她迟疑了一会儿,下一秒眼眸在暗淡光晕里格外乌亮。 “不然还有谁拿着实习生的工资操着老板的心,地铁停了还傻傻地耗在办公室里不肯走。” 他呵笑地又补了一句,“沈宴宁,你老板是救过你的命吗?” 他向来毒舌,这也是沈宴宁最近才发现的。但她却嘴角上翘,一瞬间忘了刚才办公室里嚎啕大哭的自己,拉着他的手眼巴巴看着他,“我饿了?” 得,说了半天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孟见清关了手机电筒,故意把她的脸往自己湿哒哒的身上蹭。 冷不丁触碰到湿冷的布料,沈宴宁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下一秒就听到他不冷不热来了句:“老子快冻死了。” 孟见清在各大酒店都有一套长期套房,不太会常住,但遇到今晚这种情况也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地方不远,就在她公司后面。 沈宴宁跟着他下楼时才发现,他不仅上衣湿了连裤脚都氲出一片明显的深色。 “你刚刚说路被封了,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因为整个写字楼的电路都出现问题,他俩被迫用人工下楼。孟见清一只手举着手机照明,另一只手扶着她以防摔跤。 听到她的话,也只是漫不经心地说:“走过来的。” “从哪里走过来的?” “不知道。” 孟见清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京内人,但出行都靠司机,再不济,现在导航技术这么发达,谁还会专门去记一条路。 沈宴宁一时嘴快,“那总有一些地标系建筑吧?” 他脚下速度放缓了些,皱眉想了想,“好像有个摩天轮” “摩天轮?” 沈宴宁在脑海里搜索一番,只记得帝京有摩天轮的地方基本都靠近外环了,这边能看到摩天轮的地方,好像也只有 南津街! 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你走了半个小时?” “不止。”他轻飘飘朝她看了眼,“路上积水,多走了二十分钟。” 沈宴宁垂眼看了看他的腿,楼道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走路姿势也和正常人无恙,但她记得老唐说过他的腿一到雨天就泛疼 她拉拉他的袖子,后者停了下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沈宴宁看着他,弱弱说:“你以后不用特意赶过来的,我又不是小孩” 他俩各站一个阶梯,孟见清个高,站在往下一个阶梯上恰好能与她平视。借着这个空档,他放下举手机的手,楼道里蓦地一团漆黑。 他的嗓音极为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 他说:“你是我女朋友,你不指望我过来还要指望谁?” 他们这个圈子,身边女孩很多,有女伴,有情人,也有称不上号的,但唯独“女朋友”这几个字在他们这成了个稀有称呼。毕竟那是连华今这么多年都没有在梁宵一那享受到的待遇。 而她,在这个雨夜,意外地得到了。 沈宴宁怔怔地看着他。 他这个人虽是一身清贵做派,但情话鬼话总能信手拈来。大多数时候她明知不能将这些话当真,却还是无法阻止那颗跳动的心脏。 大概人总是期盼自己可以打开一个惊心动魄的新世界。 黑暗里,孟见清噙着笑,“不是说饿了吗?想吃什么?烧烤?” 她听见他低沉的笑,在清响雨声里似真似幻,于是在某个瞬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想要天长地久的想法。 她很用力地点点头,“嗯,烧烤。” “好啊,正巧很久没吃了。” 出了公司沈宴宁才知道最近的两条地铁线都停运了,暴雨未停,路面积水漫过脚踝。 孟见清突然把手里的伞给她,弯了弯腿,拍拍肩膀,说:“上来。” 沈宴宁犹豫着,他今晚的举动已经超过她的预期,她无法想象他背着自己蹚过污秽积水的样子。 这些都与他太格格不入了。 “你再不上来,我真的要冻死了。”孟见清扭头看她,嘴角含笑,“好阿宁,你可怜可怜我吧。” 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她心乱如麻,可看他一副浑身湿透的模样,终是咬咬牙攀了上去。 那晚,孟见清背着她,脖子上还挂着她的挎包,慢悠悠走过涨满积水的街道,时不时扭头和她嬉笑几句,这让他看起来和普通伴侣没什么区别。 头顶的雨声声势浩大,两个人一路嬉闹,身上被淋湿不少。 “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老夫老妻?”孟见清的手托着她两条腿往上掂了掂。 沈宴宁抬手在他背上打了一下,“你才老呢!” 单手举着的雨伞随着她的动作往一边倾斜,豆大的雨顺风飘过来打在脸上。孟见清笑着告饶:“姑奶奶,把我冻坏了了以后谁背你啊。” 她把伞扶正,不甘示弱:“谁要你背啊。” 他也不生气,开玩笑地说:“讲真,阿宁,以后我们老了就带着杳杳去隐居,晨起我陪你去公园散步,黄昏我背你去山上看日落,好不好?” 他说的这样信誓旦旦,动容感人得几乎要落泪。 沈宴宁也的确哭了,埋首在他肩上,脸紧紧贴着他的背,热乎的湿意一圈一圈在后背晕开来。 孟见清脚下一顿,却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停下来,任由那股悲伤在后背肆意流窜,直至贯穿心脏。 四下寂静一片,雨雾遮掩周围建筑,伞下的他们恍如被现实隔绝,在茫茫雨夜里行过最漫长的一路。 过了很久,沈宴宁才抬起头,闷闷说:“孟见清,我不喜欢山。我要待在海边,一推窗就能看到大海的那种。” 孟见清忽然朗声笑起来,“行,只要你喜欢,待在哪都成。” 后来他们争吵过很多次,闹得最凶的一次,华今甚至隔着个太平洋都要飞回来质问她到底喜欢孟见清什么,他明明比梁宵一还坏。 她想了想,大概是他身上这种哪怕沉浮淫浸多年,也依然能够保持的少年气性。就像学生时代暗恋的男孩,他就往那随意一站,就夺走了所有目光。 因为受暴雨天气影响,附近的酒店基本都没有空房。他俩走到酒店时,大厅订房的队伍已经排到了门口。 孟见清把伞收进门口的伞篓,就这样牵着她的手穿过重重人海走到前台。 前台的工作人员见到他,恭敬地递出房卡,“孟先生,您点的餐稍后会送上来。” 孟见清接过,侧身戏谑地看着沈宴宁,说:“还需要背吗?” 沈宴宁的脸唰地红起来,后面等着订房的人纷纷八卦地看着他们。她脸皮薄,实在遭不住这大庭广众下哪怕并非恶意的目光,急急推着他离开。 这是她第二次跟着他进酒店,心境竟全然不同。 孟见清进房后,朝她扔了块干净毛巾过来,让她把头发擦擦免得感冒,自己则伸手解了身上湿漉漉的衬衫。 一副男性躯体就这样暴露在她视线里。 宽肩窄腰,肱二头肌隆起,看起来比平常要健壮些,腹肌贲张,性感的人鱼线蜿蜒至腰际 沈宴宁不敢再看了,抓着毛巾往头上兜:“你快去洗澡吧。” 孟见清原本要进浴室,脚步却一转,施施然往她面前一站。 他突然靠近,沈宴宁只能被迫后退,跌坐在沙发上。 这倒是给了他进一步动作的机会,孟见清顺势单膝压下来,将她圈在双臂之间,低下头故意在她耳边呵气:“不着急。” 酒店的入门处设计了内嵌水缸,软如柔夷的金鱼游弋在粼粼水波中,齐齐簇拥在一侧玻璃,注视着他们接吻。 孟见清侧过头,手掌按着她的后脑勺,吮着她的上嘴唇,温柔地用舌头纠缠,另一只手慢慢撩起衣摆,薄薄的衣料撑起一个奇怪的形状。 一个响雷劈下,下一秒聚拢的金鱼往四周散去,没过多久又畅快地扑动鱼鳍游起来。 沈宴宁喉咙发紧,身躯微微发抖,无意识扣紧沙发边沿,喘息之际,觉得自己像一条濒死挣扎的鱼,下一秒就要沉沦在紊乱缺氧的气息中。 还好,在窒息之前孟见清松开了手,他起身离开时嘱咐:“待会儿餐送来了,你觉得饿就先吃,不用等我。” 沈宴宁趴在沙发扶手上小口喘气,猫似地嗯了声。睁眼时,她分明看到那一汪金鱼丛中有一条鱼微张着泛红的嘴,不停吸着氧气,俨然奄奄一息 孟见清洗完澡,直接套了条浴袍出来,看见她盘腿坐在沙发地毯上一边看综艺一边嚼肉串。他从桌上拿了瓶纯净水拧开走过去,“怎么不去桌上吃?” 沈宴宁放下肉串,擦了擦手,闻声抬头,“你洗完了啊。” 对于她的答非所问,他不甚在意,俯身也坐在了鹅绒地毯上。只不过沙发到茶几的空间小,他身高腿长,背靠着屈起了一条腿,拿着玻璃瓶的手顺势架在膝上。 不得不说他是有点姿色在身上的,不笑是山巅冰封的雪,一笑又觉得能够融化世上的一切。 紧接着,沈宴宁就看见他拿起自己啃到一半的羊排,就着她咬过的地方咬了下去。 她张张嘴:“我吃过了” “我又不介意。” 好心安理得哦! 沈宴宁不服气,凑过去,笑嘻嘻说:“你不是信佛吗,怎么连肉都吃?” “我也是个人。” “可和尚也是人,他们不吃肉。” “那你见过哪个和尚还接吻?”孟见清觑她一眼。 这个人调起情来总是一套一套,沈宴宁基本已经免疫了,歪在他身上,笑得眼角亮晶晶的,“那我还是劝你早点还俗。” “那不行。”他顺手在她身上揩了把油,盯着某个部位,表情不怀好意,“我要不修佛法怎么把你渡到我身边?” 沈宴宁简直没眼看,深呼吸一口,恶狠狠说:“你这种登徒子在佛门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孟见清抱着她,“说不定也是个极乐世界。” 他下作又恶劣地在她腿间掐了下,沈宴宁吃痛,瞪了他一眼,“极乐世界没有流氓!” 孟见清笑起来,没再动手动脚了。对她的亲密动作也从来止步于此,倒不是他不敢,只是在男女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上,他总是谨而慎之,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色字上头的毛头小子,也不希望她在这种稀里糊涂的情况下白白奉献自己。 每个人的灵魂都是自由的,身体亦是。 沈宴宁的视线扫到他手上那串佛珠上,不经意地问起:“看你总戴着它,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孟见清仰头喝了口水,不咸不淡道:“没什么特别的,我妈送的。” 那是叶嘉因产后不到一个月,拖着曾大出血的身体一步一个阶梯爬到西山寺,请难得一见的慧真大师出山开光,然后又让他亲手在珠子上雕刻梵语,只为保幼子一世平安的佛珠。 这一串小小佛珠上倾尽了一个母亲对孩子所有的爱。 沈宴宁听说这是他母亲送的,心下一沉,顿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错事。 “这么贵重,你当初不应该就这么给我的毕竟这也是你母亲的一个愿想” 就在她自责无意剥夺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时,忽而听到一声嗤笑。 “这本来就不是送给我的。” “什么意思?”沈宴宁露出诧异的表情。 孟见清看了她一眼,说:“她当年怀的是一对双胞胎,生的时候因为大出血,弟弟没保住。” 她突然滞愣一下,一时有点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片刻后,谨慎问:“所以这串佛珠是” “给我弟弟的。”他答得轻描淡写。 那么为什么最后又到了你的手上? 这个问题沈宴宁终究没问出口,因为答案她或许能猜到一点,但她不擅长也不喜欢将别人的伤痕再次揭起,这未免过于残忍。 但孟见清却主动提起,“她生我的时候其实已经是高龄了,怀的又是两胎,整个孕期都过得很辛苦。”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而母爱之伟大是永远无法估量的。 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说:“好不容易捱到生产,最后又因为难产没能保全两个孩子,自己还为此落下病根,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平静地谈论起生母的死亡。 沈宴宁喃喃道:“还很年轻呐” “是挺年轻的。”他顿了顿,突然摘下佛珠,仔细端详起来,“所以我挺明白她临走前为什么执意把它留给我,毕竟我和他曾离得那么近。” 兴许在她弥留之际也是真的想要这个千幸万苦生下来且仍存于世的孩子一生平安吧,哪怕前面十余年都未曾亲近过他。 沈宴宁摸着他放在桌上的手背,声音温柔而坚定:“那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孟见清看了她一眼,说:“怕我死?” “是啊,好不容易才遇到你。” 她扫了眼那串佛珠,又看向他,眼神带着几分玩笑和小心试探,“也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再遇到。” 沙发边的落地灯只开了半盏,昏黄的光影落下来,照得佛珠颜色黯淡不少。 孟见清很久没动静。 过了一会儿,低头拨弄了下腕中佛珠,笑说:“这辈子都没过完,哪敢想下辈子的事。” 天边一道闪电划过,雨声愈发嘈杂,一场暴雨竟让昔日繁华的帝京城在这个夜晚像个落败士兵般偃旗息鼓。 沈宴宁枕着他的肩,咯咯两声笑,将话题岔开了去。 “你那天为什么要邀请我?” “哪天?” “法国大使离任那晚。” “哦,我那是随口说的。”孟见清促狭,“结果没想到高材生也贪色。” 她呆怔几秒,没怎么听明白。 孟见清低头看她。 近在咫尺的脸上挑着一抹笑意,双眼皮褶皱下的眼睛看谁都款款深情,与他身上那股傲慢颓然的气质大相径庭,却又相辅相成。 沈宴宁终于反应过来,面上微红,“你要不要脸啊?” “要啊,不然怎么勾引你。”他理所当然点头时还不忘趁机亲她一口。 孟见清,你真是太坏了。 她咬咬牙,深呼吸一口气,丢下句:“我要去洗澡了”,便一下甩开他的胳膊,起身往浴室跑。 孟见清捞了个空,干脆靠在沙发边沿看她。 她一路跑得极快,临到门口时忽然慢下来,拧着门把手转过身,挑衅地看他一眼:“孟见清,我今晚要一个人睡。”说完快速地躲进了洗手间。 孟见清都被她逗乐了,半晌,隔着几尺远的距离和一道门,漫不经心地说:“可以。” 酒店热水酣畅地淋下,沈宴宁站在花洒中心,浑身上下被热气包裹,像置身在一片温暖汪洋中。 她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头顶闪耀的灯,心里想的却是: 希望今晚这场雨能下得再久一些。 第17章 一夜暴雨之后的京城未见分毫狼狈, 晨光竖起,乌桕树叶焕然一新。 昨晚到最后,孟见清竟然真的信守承诺单独留了一间房给她。 他这难得的君子行为反而让沈宴宁的心里萌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失落。 这种失落源自何处尚不清楚, 只是等她醒来时, 孟见清已坐在沙发上,单手握着一份文件,看得仔细。 大约是有点认床再加上昨晚的遭遇过于惊心动魄, 沈宴宁整晚都睡得不是很踏实, 一直到后半夜才算真正睡着。她眯着眼在被窝里踢蹬了两下腿, 侧过身看到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孟见清?” 孟见清循声看过来。 被窝里的人乌黑长发铺满白色床单,晨光熹微穿过她的睫毛,氤氲间,夏日清晨似乎有了感情。 他把文件往桌上一丢,脚尖一点,走至床边,捻起一角被子和衣躺下。 “嘘——”沈宴宁刚想出声就被他打断了。 孟见清翻过身,把她抱在怀里,嗓音干哑:“昨晚守了你一夜,很困。” “嗯?”沈宴宁的脑袋有些混沌。 “早知道你会做噩梦的话, 就不该让你一个人睡。”他闭着眼睛,虚绕在她腰间的手臂下意识圈紧,困顿地说, “还早, 再陪我睡一会儿。” 这会儿她倒是完全清醒了,拢着鸭绒被, 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脑海里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 原来是做噩梦了。 孟见清的侧脸静悄悄的,长睫在鼻翼两侧留下一层淡淡的影子。 “今天周末,可以多睡会儿。”入睡前,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阳光穿过梦幻帘慵懒地碎在柔软被窝里,沈宴宁侧身躺在他旁边,一偏头,光与他一同没在没完没了的夏日里。 她抬手轻轻抚平他拢蹙着的眉心。 “别闹。”孟见清没睁眼,捉住她的手放回被窝里。 “你一整晚都没睡吗?” “嗯,雷声太响。” 沈宴宁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起不再害怕打雷,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理所当然地认为成年人不应该惧怕这些东西。于是渐渐地,她学会了一个人在黑夜小巷里穿梭,学会了雷雨天要先检查门窗是否紧闭,而不是捂住双耳缩在角落里。 这些她所认为的约定俗成的东西到了孟见清那总能轻而易举被打破。 所以哪怕后来他们闹得很难堪,她也还是没舍得让身边人说他一句不好。 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他将她宠上天的模样。 …… 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 醒来洗漱一番后,孟见清带她下楼吃饭。 酒店餐厅是两面玻璃幕墙的格局,沈宴宁和孟见清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天穹碧蓝,斜阳冲破云层,直直射到空中花园,斑斓蛱蝶在一支玫瑰上短暂掠过。从楼上望出去,能看到天桥高架上车水马龙,晌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出一片反光。 服务生递来两份菜单,孟见清翻都没翻,让沈宴宁看着点就行。 和他在一起久了,沈宴宁早已没了当初的那种拘谨,如今她甚至也能够心平静和且熟练地在高档餐厅里点下一顿价值四位数的午餐,然后微笑着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再礼貌得体地说一句“谢谢”。 陈澄曾一度义正言辞批评她这种资本家行为,一面痛心疾首她沈宴宁从前温良恭俭的丧失,一面又捶首顿足痛骂孟见清这种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东西的浪荡公子哥。 回回想起他,都要忍不住皱眉说一句:“呸,天杀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 “他可不止有钱哦。”宋黎惯常会泼冷水。 是啊, 这样身份背景的人,又怎么能指望他会明白京城脚下普通人的疾苦人生呢? 沈宴宁没指望孟见清能明白,但耐不住有人天生会说情话,偏偏她又招架不住。 薄脆面包片上摆了一小块大月季鹅肝,沈宴宁对这种过分软糯且带着腥味的食物始终提不起兴趣,甚至一度怀疑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对这种食物如此钟爱,正准备拿叉子挑走时,孟见清突然出声:“阿宁,你没必要为了谁将就自己。” 他放下酒杯,吩咐侍应生把她手里的那盘餐食撤走,“如果是因为我,那就更没必要了。” 她讷讷地放下叉子,眼睁睁看着侍应生把她面前的盘子撤走,又重新换上适合大众人的卡博纳拉意面,离开时还特意留下了一支新鲜玫瑰祝她用餐愉快。 沈宴宁曾问过华今为什么梁宵一这么伤害她都对他恨不起来,却对孟见清有这么大的敌意,当时的华今沉默了很久,给出的回答是,因为他对你太好了,好到所有劝你们分开的人都变成了恶人。偏偏他又是那副死样子,理所当然地对你好,却又理所当然地放开你。但是宁宁,你不得不承认,这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了。 只不过他收回诚意的方式太过决绝,太过冷漠,太过让人心寒。 可是沈宴宁觉得,他们都太不了解孟见清这个人了,他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脾气,最好说话的了。 她卷了口意面放入嘴中,羊奶酪和蛋黄熬成的奶油酱裹上意面竟然不觉得腻,配上黑胡椒和猪肉更是美味。 后来她在巴黎留学时曾和同学去过一趟意大利,在那里吃了由米其林厨师做的正宗的卡博纳拉意面,但尝完始终觉得不及这一顿。 外国友人惊讶问她还有哪的意面比意大利还正宗?她回答,有的,她曾在遥远的故乡吃过最香,味道最好的意面。 * 临近开学前两周,孟见清去了趟加拿大,没细说什么事但走得急,让沈宴宁有事就去找赵西和。 于是周末赵西和来电喊她出去玩。 沈宴宁第一反应是婉拒,平常都是看了孟见清的面子这群人才带着她玩,如今他不在,过去多少有点不妥,她推辞,“我就不去了,你们玩的开心。” “别介啊,”赵西和把游戏机扔给同伴,抱着手机继续说:“三哥走前特意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的,要我把你当佛一样供着,可不能让你有一点不满意。” “他真这么说的?” 她笑。 “可不是,说得老正经严肃了。” 那边大约是有人喊他,他不耐烦地应了几声,又转过来和她说:“来嘛来嘛,叶幸也在。你收拾一下,我过来接你。” 沈宴宁踌躇了片刻,说:“好吧。” 赵西和的蓝色轿跑停在学校门口时,她正巧出来,老远就见到他坐在车里朝自己招手,好在这会儿还是暑假,来往学生不多,他这副惹眼的妆容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 沈宴宁小跑着过去才发现叶幸也在。 “都说了别让你别跟来,自己嫌热还要怪我。”赵西和带着墨镜觑了一眼副驾疯狂拿手扇风的人。 叶幸一边扇风一边回嘴:“拜托大哥,谁家大夏天车里有空调不开非要装B开敞篷。” “跑车不开敞篷开什么!” “……”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赵西和最后没法,只能妥协关了敞篷。 叶幸吹着冷气,心满意足地感叹一句:“哎,早这样不就好了。” “哼,”赵西和冷笑,“我这是怕宁妹妹热。” “还是三哥的话管用,哦不对,是宁宁的话管用。”叶幸舒舒服服地躺在椅背里转过来冲沈宴宁眯眯眼,咧嘴一笑,问:“哎,宁宁,你是怎么把三哥拐到手的?” 叶幸是自来熟,沈宴宁知道她没恶意但还是有些尴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赵西和把方向盘一转,空出一只手来薅她后衣领,说:“别吓着我宁妹妹。” 叶幸郁闷地甩甩她那头新做的头发,不以为意地说:“宁宁才不会这么容易被吓到呢! “话说三哥今年去加拿大怎么去的那么早?” 话题突然扯到孟见清身上。 沈宴宁竖起耳朵,忍不住插嘴,问:“他每年都去加拿大吗?” “也不算。”回答她的是赵西和,“他外祖一家前几年移民到了加拿大,三哥偶尔会抽一段时间过去陪陪老人家。” “这样啊。我听孟见清说他有个当特警的表哥,是他外祖那边的吗?”沈宴宁突然想起在他家书柜上看到的那本军事理论书。 赵西和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吓了一跳,脚下一个急刹,车上的人直直往前倾。 叶幸捂着心脏,惊魂未定,“你要死啦——” “抱歉。”他重新调整车速后,说:“是他舅舅的儿子,比三哥大四岁,当年警校的优秀毕业生。” “这么厉害?” 赵西和正了正身体,朝后座的沈宴宁看了看,“这么跟你说吧。当年警校遴选,他是唯一一个手枪射击和狙击步枪5发子弹连中且心理测试满分的学生,还没毕业就已经是各大连都要争抢他的人物。” 沈宴宁半懂不懂,只听他这么说,单纯觉得这个人确是干特警的好苗子,“好可惜,这么好的条件居然转行了。” 车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转行?”叶幸低着头挑着自己一绺紫色挑染的头发,狐疑地喃喃道。 赵西和最先反应过来,打着马虎眼:“哈哈这一行这么危险,家里又是有头有脸的,再优秀也没必要把命搭进去,你说是吧?” 他这话明显说得有些心虚,沈宴宁不再继续探问下去,低低嗯一声。 这个圈子有属于它不为人说的秘密,她再问就显得有些逾矩了。但是隐隐约约地她能感觉到孟见清周围的人对于他这个表哥或多或少有点顾忌,这种顾忌甚至比提起他的母亲更甚。 不过还好,车里的两位二世祖都是爱闹腾的主儿,没安静一会儿就又吵起来,一路嬉笑地到了赵西和在京郊的度假山庄。 山庄景致不错,仿西湖建造的湖景,两侧竹枝斜出,给燥热夏日添几分清爽凉意。 到的时候,梁宵一和席政也在,两人戴着墨镜各自坐在太阳伞下喝茶,见到他们顺手打了声招呼。 叶幸走在最前头,见到梁宵一头一个冲上去扑进他怀里,娇滴滴地喊:“宵一哥哥……” “呕——”赵西和双手插兜,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别整那一套恶心人的东西!” 说完上前把人从梁宵一怀里拎小鸡似地拎出来,摁到了沙发躺椅上。 席政也跟着起身。他今天穿得比较休闲,戴上墨镜,倒真能看出点富家公子哥的做派。 他冲沈宴宁笑笑:“沈小姐,又见面了。” “席先生,真巧。” 山庄里的人不多,他们所在的这块区域是赵西和的私人领域,诺大的庄园里也就他们这一拨人。 隔壁有个射击场,梁宵一邀请席政过去玩两把,问赵西和去不去。后者摆摆手,惫懒地往沙发椅里一躺,“不去。” 沈宴宁和他们两个都不熟,自然是不会跟去的,而叶幸这回也破天荒地没跟着梁宵一。 “哟,跟屁虫怎么不跟了。”赵西和阴阳怪气。 “你懂什么!”叶幸懒得和他计较,挪了挪位置移到沈宴宁身边,与她耳语。 沈宴宁这个人性格好,和同学间相处也算融洽,但从不与人深交,在学校里的时候总是喜欢独来独往。而叶幸和她恰恰相反,她喜欢热闹,总爱往人堆里凑,优渥家境里养出来的孩子格外阳光开朗,是真正难得的有公主命没公主病。 两个人年纪相仿,叶幸又是个爱唠叨的,慢慢地沈宴宁也逐渐习惯了耳边有个人叽叽喳喳。 聊了一会儿,叶幸突然安静起来,东张西望了几眼,不太好意思地凑到她耳边悄声问:“宁宁,你们系是不是有一个叫华今的女孩?” “你打听她做什么?” 叶幸被吓了一跳,朝人瞪了眼,“赵西和!你干嘛偷听人说话。” 赵西和离开游戏界面,不以为意:“你说这么大声,我能怎么办?” 沈宴宁镇定地理了理头发,问:“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叶幸的肩膀蓦地塌下去,黄鹂般的声音也逐渐沉重起来,“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人也特别优秀啊” 沈宴宁第一次发现,原来出生优渥的小公主也会有感叹人生无法圆满的遗憾。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一贯挪用那套冠冕堂皇的话术:“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很普通,但在爱我们的人眼里,我们就是优秀的,独一无二的。” “是这样吗?” “ “或许吧” 沈宴宁也给不了正确答案,只是觉得这样的回答在她听来或许会没那么难受。 梁宵一和席政他们去而复返。 “这么快就结束了?”赵西和问。 “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接下来,他指着叶幸说:“你待会儿亲自把她送回家。” 点名的叶幸不高兴地嘟嘟嘴,“我明明可以自己回家的” 梁宵一没理会,思索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来,“哦对了,听说俞筱要回来了。” 他临走前特意看了眼沈宴宁。 叶幸:“俞筱是谁?” “大魔王。”赵西和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就三哥以前那老相好。” 第18章 赵西和和叶幸两人属于完全的直性子, 亦或许他们这个圈子自然而然地觉得孟见清有相好这事一点也不奇怪。 倒是席政在梁宵一走后提议一起去射击场玩两把。 沈宴宁没玩过射击,心思也不在这。席政几场教下来,连弓都没拉开, 她歉意笑笑:“要不算了, 看来我不是学这块的料。” 席政不强人所难,把弓箭收回架子上,顺手拿了两瓶水过来。 “谢谢。”沈宴宁接过, 坐在沙发凳上看另一边的两人。 叶幸和赵西和还在玩, 他们已经从单纯到玩几把升级到金钱交易了, 赵西和甚至已经输掉了一个最新款游戏机,时不时仰天长啸了几声。 “沈小姐还在上学?”出于社交礼貌, 席政率先开启了话题。 沈宴宁没想到他会闲聊,连忙把水咽下去,“我在京大念法语,辅修了国际关系。” “学小语种很了不起啊,又是在京大。”他这的确是实话实说,没半点奉承的意思。 “没有没有。”沈宴宁自谦地摆摆手。 席政不以为然,“沈小姐谦虚了。对了,看你的年纪应该快要毕业了吧,之后有什么打算?” 她愣愣,玩笑地说:“怎么, 你要给我介绍工作吗?” “我初来乍到帝京,介绍工作的本事的确没有。”他摘下脸上墨镜,不知道从哪里递了张名片过来, “不过我这确实有个工作需要人, 只不过现在公司规模小,不知道沈小姐感不感兴趣?” 他没开玩笑, 沈宴宁不得不认真起来。对于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而言,有人抛来橄榄枝,自然是高兴的。只不过以她现在这个身份,少不得要考虑到孟见清这层关系,她一时没办法猜透这个人是借了孟见清的关系邀请她还是单纯觉得她能力足够胜任这份工作。 她这个人多少留着点当代大学生的清高性子,一边孤傲着不肯接受捷径,一边又对现实不公惶惶不安。 到最后沈宴宁也没个准话,只是将那张名片认认真真地收了起来,至于未来谁知道呢。 席政笑了一下,“期待和沈小姐共事的一天。” 沈宴宁在山庄度过了一个奢靡的周末。 最后一周在公司实习,交接完手头上的工作,她就打算离职了,毕竟翻译校对并不是她最终的职业目标。小组里的伙伴听到她要走了都很舍不得,商量着给她办个欢送会。 沈宴宁连连摇头拒绝,i人如她实在无法想象那个画面。但最后商量商量着,欢送会居然变成了公司团建,老板张弛阔绰地包下了一辆车,提出周末去爬山。 打工人纷纷哭晕在工位上:“团建不如加班啊” 就这样沈宴宁实习期的最后一个周末在南山度过。 不过这期间她们寝室倒是发生了不少事。 起因是从这个学期起华今正式搬回来住了。 原本这是挺正常一事,但陈澄是个某站上小火的穿搭博主,经常会拍一些穿搭视频,这样一来寝室那个小小的三隔衣柜根本塞不下她那些衣服。宋黎和沈宴宁的衣服虽然没她那么多,但也只能勉强放下自己的衣服,于是她就自作主张把衣服放到了华今的柜子。 宋黎直接提过这样不好,毕竟人家也是叫了寝室费的。沈宴宁虽然没那么直白,但也明里暗里提醒过几回。陈澄一开始也觉得这样做不太礼貌,只不过后来看她就没来过寝室,连课上也没见几面后就放任不管了,不管新的旧的衣服只管往衣柜里塞。久而久之,沈宴宁她们也不再所说什么了,就如陈澄所说:“反正她又不来住,空着也是浪费。” 这次华今搬回来,二话没说,以雷厉风行的速度打包了陈澄的衣服,一并扔到了她的床上。 陈澄返校那天,看到床上那堆皱巴巴的衣服,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其他倒没什么,就是那堆衣服里还卷着一只她省吃俭用好几个月从中古市场里淘回来的某大牌包包。 于是她们寝室自合住以来的第一次矛盾就此展开。 沈宴宁以为华今解决矛盾的方式是把人教训一顿亦或是找梁宵一帮忙,结果她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面对陈澄的胡搅蛮缠,她直接把两个超大行李箱拉开,里面七倒八歪地摞着各种大牌包包,她豪性地随手一摆,“要哪个,随便挑。” 这场景不仅是沈宴宁和宋黎懵了,当事人陈澄也懵了,脸上眼泪鼻涕挂着,看向她们:剧情是该这么发展的吗? 华今是个急性子,见半天没动静,干脆自己随便拿了两个包扔给陈澄,“不够或者不喜欢,你再来我这拿。” 就这样,这场刚刚开始就草草结束的干戈在华今钞能力的作用下成功化为玉帛。自此她们寝室直到毕业其乐融融,甚至还荣登了京大模范寝室的榜单,成为了最后见证彼此一生中最重要时刻的人。 周五。 孟见清的飞机落地得早,老唐接他回西郊,顺便在那解决了午饭。 到的时候,孟长沛刚晨练完,由佣人阿姨搀扶着进来,看到客厅里的人,问:“回来了?你外祖身体怎么样?” 孟见清起身,不高不低地嗯一声,接着说:“这次去看他精神还不错。” “那就好。”孟长沛点头坐下,又吩咐人把他那杯咖啡换掉,端两杯西湖龙井上来,然后才继续,“那你舅舅和舅母最近还好吗?” “都挺好。”孟见清瞥了眼那杯热气腾腾的龙井,不动声色地挪开了,“昭颜怀了二胎,律所也都全权交给了青州负责,二老现在基本每天闲赋在家里照顾昭颜。” “昭颜都怀二胎了!”孟长沛有些惊讶,“当年她出国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呢,转眼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人老了,都会想要儿孙满堂,他眼里难得露出了几分艳羡,感叹道:“到底是你外祖有福气” 孟见清这趟长途飞机飞了很久,中间转机台北3个小时,落地帝京是早上七点,这会儿没什么精神听老爷子长吁短叹,找了个借口上楼补觉了。 这一觉睡到了中午,起来正好赶上午饭。 一家子的作息完全跟着老爷子走,也就孟见清是个例外,慢悠悠地舀着碗里清汤。孟见川见他不着急走,趁着老爷子饭后散步的空隙,兄弟俩少见的闲聊了几句。 “你别怪咱爸唠叨,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找个人收收心了。” 孟见清默然地舀一勺汤往嘴里送,好半晌,才抬了抬眼,说:“这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孟见川一噎,找不出话反驳。 他嗤然一笑,瓷勺往碗里一搁,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还有事,先走了。” 西郊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歇脚的地方。 今天是沈宴宁在公司实习的最后一天,万幸没有加班,只不过帝京的拥堵还是将她拖进了晚高峰里。 她有点急,频频看手机。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小姑娘,这么着急是去见男朋友啊?” 沈宴宁回过神,小幅度点点头,“算是吧。” “那可得要等一会儿喽,这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哩。” “要堵很久吗?” “不好说。”司机探头往窗户外看了眼,“快的话二十分钟,慢的话估计要一个多小时了。” “这么久”沈宴宁脸上露出了愁容。下午孟见清来电,问她今晚要不要去惠北西街。她已经两周没见他了,虽然不太想承认,但的确有些想他,所以此刻才显得格外迫不及待。 孟见清打来电话,问她到哪了。她捂着手机说:“我要先回趟学校,这会儿堵着没那么快,你要不别去餐厅了,直接回家吧。” “行。那我来学校接你。” 沈宴宁原本想说不用了,他一来定是一番招摇,但转念一想自己哪做得了他的主,索性随他了。 好在后面回学校的路不算太堵,司机师傅给力,二十分钟就到了。她前脚刚踏进寝室,孟见清的车就已经稳稳当当停在宿舍楼下了。 她慌慌张张地收拾好东西下楼,到楼梯口时却放慢了脚步。 外面的天微微有些暗了,隔着宿舍楼大门上的蓝绿色格纹模布,孟见清就直直站在那里,没玩手机,没发呆,路灯光影落在他肩上,半明半暗。 沈宴宁不知哪来的勇气,紧敢几步跑向他,像热恋中的情侣般急匆匆扑进他的怀里。 孟见清因为突来的冲力往后退了几步,却牢牢地托住了她,“怎么跑得那么急?” 沈宴宁抱着他的衣服猛吸了几口,是那股熟悉的檀香木味道,“等很久了吗?” “等你我是心甘情愿的。”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情话信手拈来。 傍晚的京大是很漂亮的,玉兰花香肆意散开,蝶影翩翩,沉静的湖面上倒映着青春的身影,那是每个人都怀念的青春。 沈宴宁一时忘了下楼时华今那一句“别陷的太深”的劝告,开开心心地搂住他的胳膊,“那你等一辈子也愿意吗?” “愿意啊——” 孟见清扬长的尾音随着汽车的启动一同消散在风里。 第19章 一段时间不见, 杳杳又胖了不少,一座小山似的卧在门口的垂木吊椅里,时不时抬起腿舔一舔。主要是孟见清没耐心养这些小东西, 喂食的时候通常是直接把食盆倒满, 导致杳杳吃成了现在这副尊容。 沈宴宁坐在门口台阶上,说:“杳杳都被你养成这样了,你确定要种那棵枇杷树?” 孟见清的脚边堆了一堆种植工具以及运货师傅刚送来的一棵枇杷树。 说起这棵枇杷树, 还是他俩饭后散步时在胡同里看到一个大爷在卖枇杷, 沈宴宁一时嘴馋买了一篮回来尝尝。 结果某人豪性大发, 当着大爷面来了句,“你喜欢吃的话, 让人在家里种一棵好了。” 大爷一听可乐坏了,立马说他家后院有一片枇杷园,枇杷树苗更是多的很。 一开始沈宴宁只当他是开玩笑,没成想他还真就往人家院子里有模有样挑树苗去了。 她哭笑不得,被迫当了回“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杨贵妃。 只不过术业有专攻,孟见清撬了两摞土后自觉做不了这事,把装备卸给了专业的种植人员,冲她勾勾嘴角,“你不信?” 沈宴宁抱着杳杳坐在青石板上,朗朗星月遥寄天河, 夏虫浅吟低唱,院子里的矮木灌茂盛。她抬头,看见浓墨绿意中的孟见清。 他朗声笑起来。夜已经很深了, 院子里的檐灯随风微微荡起来, 影影绰绰,碎了一地星光落在他眼里, 晶晶亮亮。 他身上这种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少年气让沈宴宁格外偏爱,觉得只有在这种时候孟见清才是完整的孟见清。 她捏捏杳杳的耳朵,忽然莞尔一笑,“现在信了。” 另一边,师傅已经把枇杷树种好了,正准备收拾工具离开。孟见清掏出手机,喊住他:“师傅,再帮我个忙。” 师傅闻言,停下手里的活,问还有什么事。 他朝沈宴宁招招手,“过来。” “怎么了?”她应声走过去。 孟见清打开手机照相功能,把手机递给师傅,接着又拉着她站在枇杷树前。 “师傅,帮我们拍张照。” “看镜头。” 闪光灯一闪而过,沈宴宁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腰间一收紧,着急忙慌下看了眼镜头。 师傅连拍了几张后,笑眯眯地把手机还回来,“您看看还可以吗?” 孟见清手指划拉了几下,满意笑笑:“行,多谢您勒!” 那师傅戴上草帽,热心肠地摆摆手说没事,临走时还说他们很般配,祝福他们白头偕老。 师傅走后,沈宴宁问他要照片看看。孟见清仗着身量高,故意举起手不让她拿到。她惦着脚够了半天没够到,气得咬了咬他的脖子。 “嘶——胆肥了,敢咬人了。”他摸了摸颈上淡淡的牙齿印,一声轻笑。 她弯眼看着他,冲他暧昧地笑了下,眸子里滑过一丝狡黠,“我想看嘛” 相处久了,对于他的喜好,沈宴宁多少能掌握点。比如他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 孟见清冷哼,在她腰上掐了把,“进去,都是蚊子。” 手机却自然而然地交到了她手里。 沈宴宁落后一步,抱着手机里的照片细细端详起来。 拍照的师傅不是专业摄影师,几张照片下来角度都不算特别好,再加上夜晚漆黑,拍出来的照片实在称不上是一张好照片。沈宴宁翻了半天才看到一张不错的。 那个时候她大约才发现镜头,表情微微诧异,孟见清单手搂着她站在矮小的枇杷树苗前,身后是浓墨色的天际,头顶的灯光柔柔落在地面,温柔得就像他看向她的眼神。 沈宴宁把照片发给了自己后就把手机还给他了。 “这么快就还回来了,不再多看看吗?”孟见清捏着手机戏谑道。 她正低头爱不释手地拿两根手指来回把照片放大缩小,反应慢了半拍,“什么?” 他笑笑,收回手机,兀自往里走,“没什么。” 沈宴宁呆怔地站着,看着那个长身玉立的背影,想到赵西和口里说的老相好,忽然觉得就没那么重要了。俞筱是谁?是不是他的老相好?和他又有一段怎样令人遐想的关系? 在这一刻好像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今夜星光很好,她想做个好梦, 那个梦里, 本该就有孟见清。 * 盛夏的尾巴悄然滑过帝京,公司团建那天是个凉爽的日子。 地点定在西山。 沈宴宁想了想这还是她大学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外出团建。进了大学后都是小群体出动,像这种大型的外出活动除了军训拉练那次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了,对她而言新鲜感倒还没过。 一整个客车车厢里叽叽喳喳的,大家虽然嘴上说着团建占了周末,但只要不工作,气氛总是活跃的。车里,老板张弛兴致高昂地给大家讲他的创业史。 ——“要知道当年我的专利可是拿了不少钱的,要不是我退学了,UCL说不定到现在还留着我的传言呢” 这些话沈宴宁在公司两个月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到现在也能默然地闭上眼选择自动屏蔽。 不过也有人不满意换汤不换药地听故事,嚷嚷着说:“老板,你讲讲大老板的事呗?您的高光时刻咱公司的人都能背出来了。” “就是就是。” 车上有人附和。 张驰抬抬眼镜,推脱说:“他有什么好讲的,还是讲讲我在UCL——” “别啊,”几个小姑娘听他这么说,立马奉上好话,“给我们讲讲大金主呗,让我们也听听你们当年是怎么叱刹风云创办下公司的。” 这么一说,他就来劲了,拿腔拿调地正正声:“这还得要从我搬家开始说起” 刚起了个头他就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呀?”大家都竖起耳朵等着下文呢。 好半晌,才听他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等他来了再跟你们说吧。” “切——” 最先被吊起胃口的两个女孩忿忿然的娇嗔一句:“哎呀,真扫兴。” 没听到想听的,后半程大家都兴致缺缺的,睡觉的睡觉,刷剧的刷剧,总之一直到西山,车厢里都安安静静的。 沈宴宁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默然地看着窗外,想孟见清手腕上那串消失的佛珠。 那串佛珠对他意义非同寻常,嫌少离身,但从昨晚见到他起就没见他戴过。 她问过孟见清,他轻描淡写一句丢了,浑然不在意的样子让沈宴宁心里陡然一慌,觉得他这趟加拿大之行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于是就这么一路想着到了西山。 大巴车停在西山脚下的停车场,老板让他们先上去,他还要等个人。 上西山除了徒步还可以坐缆车,他们一群人分了两拨上山。沈宴宁她们小组的组员都是运动废,不上班的日子都是肥宅,运动细胞堪称负数,到最后只剩下她选择了徒步。 她性子冷,和公司其他部门的同事又不算太熟,自然而然地被落到了最后。 好在西山风景不错,她一个人慢悠悠走着也不觉得累。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前面突然闹起一阵不小的骚动,沈宴宁担心出事,上前看了看。 拐角的小凉亭里聚集了不少人,她凑近也只能看个大概。最中间站着她的老板张弛,他的对面还站着个人,个很高,但沈宴宁只看到个背影,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过了一会儿,那人终于转过身,视线和沈宴宁不经意对上。 两人俱是一愣。 “原来你就是大老板!” 第20章 西山作为国家景区, 景色宜人。夹道的丁香铺满路边,层层片片的灌木冒出霜红的叶片,随风翻腾。远处烟霭茫茫, 亭台隐隐, 俨然一副天然山水图。 即便不是节假日,慕名西山而来的游客依然很多。为了不影响来往游客,张弛让同事们别聚集在一起, 晚上等着大老板请客吃饭。 这样一来, 凉亭那就空旷了许多。 看到沈宴宁, 席政脸上一闪而过惊讶,下一秒就朝她走来, 朗声笑着:“沈小姐,看来我们注定要做同事。” 沈宴宁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席政,更没想到传闻中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会是他,于是友善地笑起来:“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席政挑眉看她,“怎么说?”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闻远上班。” “那确是可惜了。”他从张弛点头的动作里明确了答案,脸上略显遗憾,“沈小姐,我的承诺依然有效。等哪一天你想来,我这里随时欢迎你。” “好。”她认真地点点头,“也期待能和你共事的那一天。” 席政的视线随着她的离开逐渐收拢, 藏在镜片下的眼神是一种令人难以莫测的复杂 西山除了别样的景致外,最出名的还是西山寺。沈宴宁从小随着母亲去过不少江南古刹,无一不是金顶红墙, 苍松翠柏, 却是第一次见到北方的古寺。香客来往熙攘,经幡迎风而飞, 檐角上悬挂的青铜铃铛颤动着,发出簌簌声响。 远处的钟楼里传来阵阵梵音,无数香客接过法物处递来的香,虔诚地跪拜在蒲团上,祈求佛祖保佑,神明渡人。佛堂里总是暗淡的,燃不尽的烟像世人求不完的愿,而一身海青的僧侣立在门沿,漠视地看着一个个香客下叩。 前来上香的游客居多,沈宴宁被人群推搡着挤进了佛殿里。大雄宝殿的殿宇大而壮观,蒲团上有僧众在念经,路过香客不敢出声叨扰,双手合十一一拜过。 她在殿宇中绕了一圈,行至西边客堂时却停了下来。 隔着不大的菱格窗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执笔端坐在矮木方桌前安静地抄着佛经。一旁青衫长褂的僧侣点燃了三支清香,一缕青烟缭绕升起,朦胧烟雾里,她突然就想起了孟见清。 他小的时候是不是也曾这样独自立于桌前抄上一日佛经?是不是也曾焚香祈愿,慢诉所求?是不是也曾心敬神明,常怀本心? 那么到如今,孟见清,你是否依然从心呢? 来往人声隐没在袅袅梵音中,沈宴宁在低声颂音中驻足良久,悄然离开了偏殿。 出了寺门,右手边的偏殿里可以请手串,她原本打算下山了,不知怎的,又突然折返回来,立于殿前,认认真真地看了每一条手串,最后挑了一串香灰瓷佛珠。 工作人员问她需不需要开光,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前往偏堂,那里有大师专门开光。 她想了想还是过去了。 排队等开光的人有不少,沈宴宁等了有一会儿才轮到。进去后,小僧嘱咐他们需要手捧着开光的物品跪在垫子上,大师诵经期间,可以默默祷告许愿,整个过程耗费时间不多,多数人选择开光无非是图个仪式感。 但沈宴宁跪在蒲团上,在浅浅佛乐中,无比虔敬地瞻仰着面前的佛像金身。 不知道佛祖有没有听到她的心声,能不能渡尽她的宏愿? 回程的路上因为大老板的突然来袭,车厢里闹哄哄的,只有沈宴宁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在这场热闹局里像个旁观者。下车的时候,也婉拒了晚上的聚餐,同组组员知道她的性子,没再强留她。 茫茫夜色中,她孤单伫立在街口,手心里攥着那串佛珠,看着一辆辆车在面前飞驰而过,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她想见孟见清,很想很想。 电话被接起的那一刻,她深吸了一口气,“你在哪儿呢?” 沈宴宁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孟见清接到的时候还有些诧异,从吵闹的气氛里抽身出来,回她:“今天叶幸生日,在璞瑄给她庆生。” 她那句“玩的开心”还没说出口,就听到他说—— “要不要过来?我来接你。” 叶幸的生日宴没有想象中的人多,现场环境也挺安静的,都是之前常见的那拨人,外加她一批大学同学。 沈宴宁进去时,她头上戴了个生日帽,被人围坐在中间打扑克,看到她眼睛亮了亮,招手喊:“宁宁,这里!” 如今的沈宴宁应付这种场合已经驾轻就熟,没有孟见清搭桥架梁也能很好地融入其中,偶尔对方递过来几句玩笑话,也可以四两拨千斤地拨回去,慢慢地孟见清身边的人也都适应了她的存在。 满室气氛热烈,一张矮脚茶几周围坐满了人,叶幸是场上最活跃的那个,兴致高昂地招罗人玩游戏。 沈宴宁和孟见清一起在边角坐着,环顾一圈,没看到赵西和的身影,以他爱玩的性格没道理今天这种聚会不参加,于是侧身问:“赵西和怎么没在?” 孟见清:“他名下的公司出了点问题。” “很麻烦?” “倒也不算麻烦。”他晃了晃酒杯,举起喝一口,“财务上一点问题,梁宵一会解决。” 包厢里灯光晦暗,孟见清整个人陷在沙发里,今天这局他本不想来,他和叶幸的交际不算太深,即便场上有几张熟面孔也懒得应酬。再加上白天和孟见川的那通电话,让他的心情越发糟糕,放下酒杯,拉住她的手腕,说:“你很希望他来?” 沈宴宁:“嗯?” 她刚才专注在赵西和的事上,一时分了神,再抬头,看见他发凉的眼梢。 他惩罚似地捏捏她的虎口,低语了一句,“你这谁都操心的性格怎么考上京大的?” 有点讥诮的口吻。 沈宴宁屏息凝神,连他什么时候放开自己手都不知道,视线黏在他脸上,试图找到任何一丝他吃醋的痕迹。 “好啊,你们两个躲在这腻歪呢!”叶幸突然走过来,强制打断这场寻觅,拉着他们过去玩游戏。 没等她起来,孟见清兀自走了过去。 那天晚上,赵西和特地为叶幸准备的豪华烟火在璞瑄顶楼燃放了一夜,众人纷纷举杯庆欢,香槟浮沫击碎一室,叶幸无疑是全场最高兴的一个。 可那天,沈宴宁比过生日的叶幸还要高兴。 大学生的酒桌游戏一向幼稚,但幼稚归幼稚,情窦初开的男孩女孩只有在一次次的试炼游戏中才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对方心意。 沈宴宁虽然还处在学生时代,但和孟见清的相处通常非常成人化,没有那么多的情感铺垫,好像只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这一步。 至于要去评估这份相处中究竟是哪一方投入精力更多,哪一方更加受重视,这看起来似乎并不重要,因为在他们这里从来没有一个量化的标准。 转盘指针指向沈宴宁和孟见清,他们无奈对视一眼,被迫完成这场幼稚戏码。 最兴奋的还是叶幸,一边讲述游戏规则,一边故意将他们两个位置隔开,“这是默契挑战,待会儿我会报出两个词,你们要在第一时间做出选择,不许看对方哦。”她再三警告。 沈宴宁不想扫兴,点头应下。至于孟见清,无所谓玩不玩,倒是愿意陪着她掺和一回。 原本只是一个小游戏,但看到叶幸一脸郑重的模样,包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他们身上,搞得沈宴宁都紧张了起来。 “开始吧。”她清了清嗓子。 叶幸装模作样地摆了几个假动作,紧接着出其不意地喊出两个词:“西瓜还是草莓?” “西瓜。”两个人异口同声。 “还算默契嘛!”她啧啧几声,“再来。” “晴天还是雨天?” “晴天。” “雨天。” “星空还是月亮?” “月亮。” “星空。” “冬天还是夏天?” “冬天。” “夏——” 除了第一轮,后面的几轮,两个人没有一次是对上的,说到最后,沈宴宁的声音都明显虚了。 叶幸实在看不下去,吐槽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我路边随便拉两个人说不定默契度都比你俩高!” 沈宴宁看了眼对面的孟见清,心里莫名满腾出一股愧疚。 但他只是微微掀起眼皮,说:“继续。” 叶幸提醒他们,“最后两轮了啊,要不然我也没词了。” 不知道是谁打开了音乐,柔和的女低音缓缓滑入耳朵。 “一见钟情还是日久深情?” “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终于对上一次。 周围欢呼一声,盖过了背景音。叶幸看有戏,激动得声音拔高了几分,继续乘胜追击。 沈宴宁暗自松了口气,接着就听到她问:“携手一程还是相伴一生?” 她下意识看向孟见清,却被叶幸横亘在中间,几乎看不到他的脸,就像看不到他们的结局。 “不许思考哦,第一时间回答。”叶幸催促道。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这一次,两个人像是突然连通了心脉,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起来。 烟花还在燃放,一簇比一簇耀眼,一簇比一簇短暂,即便如此,观赏它的人依然会为之惊叹。 看过这么绚烂的烟花,还能对苍白的火花感兴趣吗? 沈宴宁不相信。那是能够点燃整个生命年华的烟花,是值得在耄耋之年拿出来反复炫耀的烟花,是青春里任何人都无法复制的烟花。 是繁华京城下,她和孟见清同赏过的一片明彩星辰。 或许在她虔诚地跪在佛祖面前,许下孟见清一生浪荡自由的祈愿时,她和他的人生就注定无法再有交汇。 烟花终究是有燃放完的一刻,同一片烟火盛况是看不到第二回 的。 她像是终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缓慢地启唇。与此同时,孟见清的回答也一并落地。 他们难得的再一次默契了一回—— “携手一程。” 游戏结束了,叶幸这个人工挡板也自觉离开了,沈宴宁终于看清他了。霓虹花火里,他依然漂亮,依然自私冷漠。 她却不敢再看了,突然一低头,鼻子泛酸。 中途的这场游戏并没有引起太多轩波,大家照旧平淡如水地又度过一夜。 晚上临睡前,孟见清习惯拥着沈宴宁聊上一会儿。她埋在被子里,把求来的手串摸索着套到他的手腕上,忽然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我去西山寺买的。下周我就要开学了,会很忙” 孟见清把手伸出被子,看了眼,没表现出多大情绪,把她拉进怀里,挑逗地笑着:“阿宁,你这样看起来像个提起裤子就跑的渣男。” 沈宴宁没他那么没心没肺,说:“你上次不是说你的那串佛珠丢了吗?” “特意买给我的?”他明知故问。 她很用力地点点头,带着丝忐忑,对上他的双眼:“孟见清,我希望你平安地活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同样晚归的人还有赵西和。 刚接手公司不到一周就出现了财务问题, 这一天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和各种人谈事,光烟就递出去三包。这种明着让人摆了一道的憋屈事, 让他积了一天的火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射击靶子被重重砸出一个凹痕。 “草——” 梁宵一坐在沙发上,疲倦地捏捏眉心。今天这事表面上看着是公司财务出了纰漏,实际上还是那群董事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他提醒道:“你最好还是和你爸说一下这事, 之后来往的资金流也要细查。” 赵西和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问他什么时候走,顺便送他一呈。 梁宵一:“你车呢?” “送叶幸了。”他不以为然地一提嘴角。 梁宵一嗤笑:“就你惯她。” 凌晨三点, 一辆车子开进内环一个高档别墅区。中式的格局,新荷池沼,绿槐庭院,卵石铺成的小径,优雅别致。 赵西和和梁宵一摆摆手,转身推门进屋。 一楼客厅里一片漆黑,他想也没想,直愣愣地往沙发上一躺,刚闭上眼睛,突然顿了一下。下一秒, 周遭就亮了起来。 他并不理会,单手搭在眼上,任由那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反正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这么晚回来又去哪鬼混了?”一上来就是质问。 赵西和懒洋洋地回应:“妈, 你怎么还没睡?” “睡?你们爷俩一天天地不着家我睡得着吗?”关悦年近五十, 保养的极好,但这两年变得极为敏感, 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激怒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少跟梁宵一他们呆在一起。你身上留着的是我们满人的血统,他们这些半路出家的人哪能跟你比。” 又来了。 这些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不明白如今都是21世纪了,他的母亲还能这么执着于她曾经叶赫那拉的那个姓氏。说到底她自己也不过是个落魄的氏族小姐,怎么就处处高人一等,觉得他的朋友不入流了。 赵西和忍不住想笑:“妈,大清早就亡了。” 关悦仿佛被人触动了某个开关,脸色一僵,刚维持好的慈母形象彻底崩塌,声音骤然变了变,“亡了又怎样!也改变不了你祖上是叶赫那拉正黄旗的事实,你生来就是比别人高贵!” 赵西和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即便对面是自己的母亲,也觉得没救了。 关悦被这种同情的眼神狠狠激怒了,她这一生被这个姓氏所困,从父辈的口中亲眼目睹了一个氏族的落败,她无法接受,以至于对这个欣欣向荣的社会深恶痛绝。 她本该是这京城里最尊贵的人啊 她突然笑了一下,换上一副新面孔,柔声问:“你爸这段时间去哪了?” 赵西和对她这种神经质的变脸速度见怪不怪,“不知道,可能去澳洲了。” “澳洲?”关悦讥讽地扯扯嘴角,“那个女人还真是有点本事啊,能让你爸记这么久。” 大约没有一个母亲会在孩子面前这样诋毁自己的丈夫,可赵西和听着,眼皮都没抬,习以为常。 他父母的这场婚姻本来就是强行凑合到一起。她妈打从心底里瞧不上他爸的商贾身份,他爸又看不惯她妈这种自恃高贵的性格,两个人能相安无事地相处二十余年已经是奇迹了,还要怎么让他们恩爱如常。 也许是血缘关系作用,他起身拿了条毯子披到她身上,体恤道:“很晚了,再不睡你明天又要头疼了。” 关悦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青年,少见地收敛了强势,脸上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西和,你不会背叛我吧” 这种时候,赵西和时常觉得他母亲也挺可怜的,固执地守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景和一个破碎的家庭。他不明白她执着的点在哪里,也无法感同身受,但作为儿子,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苍白地给一句:“妈,我是你儿子。” 好像也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永远都不会离开她,永远都不会背叛她。 * 大四的第一个学期已经过去了两周。 沈宴宁和孟见清依然不咸不淡地处着。他们之间好像度过了一开始的那种热恋期,很少会联系,偶尔想起来会出去吃个饭,然后孟见清再大摇大摆地送她回宿舍,远远看着她上楼了才离开。 陈澄问她,他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她一时半会儿也答不上来。情侣吗?好像也不是,他从未承认过自己是他的女朋友。情人?除了同床而眠外,他似乎也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他们的关系很难用一个词来形容。沈宴宁绞尽脑汁想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讪笑了几声掩盖了过去。 外语学院建院很早,没有自己独立的图书馆,要看书自习的话只能去隔壁的经管院。那里每年都能收到一批来自各界商业精英投给母校的不菲的赞助金,因此就连教学楼修得都比普通教学楼更高档一些,图书馆里的藏书更是汇聚了世界各个语言的著作。 沈宴宁在二楼楼梯口碰到了华今。 她手里抱了本法文教材,桌上堆了各种各样的文献资料。开学时就听她提起过,家里人有意送她出国留学,所以最近这段时间忙着考试补齐学分,免得到时候因为绩点不够连学都没得上。 沈宴宁把电脑放在桌上,在她对面落座,问:“已经决定好要出国了?” 华今放下书,气定神闲地喝了口咖啡,“我像是那种被人摆布的性格?” “不像。”沈宴宁翻开书,快速地做好标记后,打开电脑开始打字。 几句对话里,她甚至已经构思好了论文的大纲,然后不带一丝停顿地看起了手里的资料书。华今对她这种一目十行且能通畅啃完一本法文原著的能力叹为观止。 “你真的不考虑研学的那个项目?” “嗯。”沈宴宁头也没抬。 学校终于要修西南角的那座危楼了,听说又是哪个投资大佬为校贡献投入了一笔不小的钱用来造图书馆。 好巧不巧,那座危楼正好在外语学院。 华今望着窗外:“那个图书馆明年能建好吗?” 沈宴宁慢慢抬起头,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还早呢,正式启用起码得两三年吧。” “那真是可惜了”她表现出略微的遗憾。 明黄色的挖掘机正一点点把顶层推平,这栋立在外语学院近三十年的建筑楼被彻底遗弃在了历史长河中。后来的学生不会知道这栋楼里曾诞生过两位赫赫有名的外交官,也不会知道这里曾发生过怎样一场慷慨激昂的辩论赛。 “你不考虑研学是因为孟见清吗?”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 “为什么会这么想?”沈宴宁不解。 华今舔了舔嘴唇,她的烟瘾有些犯了,但图书馆禁烟,只能被迫将那只伸进包里拿烟的手重新抽了出来,烦躁地抓抓头发。 “你和孟见清现在是什么情况?” 沈宴宁哭笑不得,才发现她身边的人比她还要关注自己和孟见清的关系。她如实回答,“我们很好啊。”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她撇开脸,对着窗外轰隆隆的机器低声自语,“毕业,找工作人生照过啊。” 华今有点猜不准她的心思,百转千回间,还是决定把那座危楼背后的投资者是孟见清这事放回了心里。 她私心并不希望沈宴宁因为孟见清投入太多不必要的情感。 有些事看看就好了 她烟瘾上头,能忍到现在已是奇迹,揣了烟盒准备起身,想了想又对沈宴宁说:“这样也挺好。” 华今潇洒地离开了。 周围有同学压低声音议论那座轰然倒塌的危楼。 ——“怎么突然就要修了?之前也没听说啊?” ——“谁知道!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外语学院总算不用再蹭经管的图书馆了,每次都要绕大半圈,下雨天最烦了” 是啊,下雨天最烦了。 沈宴宁不置可否。 那是七月某个下暴雨的夜晚。 考完期末,沈宴宁接到了导师林星临时发来的翻译任务,由于原稿内容涉及大量宗教内容,为了确保翻译的准确性,那两天她只能下班后趁着晚上闭馆前的时间在图书馆里翻阅各种资料。 那天晚上孟见清来接她吃饭,在外语系绕了一圈,说是没有找到外语学院的图书馆。 “不是我们学院的图书馆,你得绕到后面来,我在经管的图书馆。”沈宴宁在电话里压低声音说,“还是我来接你吧,你现在在哪里?” 京城那几天天气变得特别快。沈宴宁出门的时候还是朗月稀星,接到孟见清时突然下起了雨,一下子倾倒如注,连路都看不清。 两个人挤在三寸小的地方挪不开脚,孟见清蹙眉说:“你们学院就不能自己建个图书馆吗?” “哪这么简单啊?”沈宴宁长叹一声,“在学校建图书馆首先钱不谈,还有各种手续审批,等流程全部走完不知道要多久。而且我们学院建的早,本来面积就这么点,还能去哪造个图书馆。” “那里不行吗?”他指着远处的一栋楼,“之前来那一次就注意到这是个废弃楼吧?” 她顺着视线看过去,“那里也不是不行” 华今千幸万苦想保住的秘密,她其实心知肚明。 后来沈宴宁作为优秀毕业生回到母校,看到那栋为外语学子造福的图书馆大楼,会隐隐觉得有些愧疚。孟见清这人冷淡寡情,少有的几分温存大约在那几年都留给了她。 学校里的银杏叶开始褪去青绿换上了金黄色的外衣,盛夏里没有答案的选择题,埋在了无人知晓的枯枝败叶里。 沈宴宁突然有点想家了,或许研学的事情可以和母亲商量一下。人在无助迷茫的时候,家人的支持总是最有用的。 第22章 沈宴宁是中秋节回的家。 她出生在江浙地区的一个海岛小镇上, 飞机落地市区后还要搭一呈轮渡才能到家。 轮渡很慢,浆机轰轰作响,海风一吹, 脸颊上潮潮的。她趴在舷窗上, 看着近在咫尺的故乡,恍然觉得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母亲蒋秀早早地候在渡口,昂着头在人群里搜寻。 “妈——” 沈宴宁率先看到她, 拖着个登机箱小跑两步过去。 “哎呀, 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怎么都没看到你?”蒋秀接过女儿手里的行李箱, 脸上掩不住的惊讶。 沈宴宁挽着她的手挤出人群,“就那个出口, 人多你没看见。” “这样啊。”蒋秀回头看了眼,轮渡上还在陆陆续续走下人,“过节了,大家也都回家了。” 沈宴宁的父亲早些年因病去世了,母亲靠着一家成衣铺将她拉扯长大,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裕,但从小别的孩子有的,她也不会少,在那段父爱缺失的光阴里,母爱已经填补了所有。 母亲的那辆小电驴载着她从孩提到成年, 从海岛到帝京,得以让她盛放于更大的世界。 蒋秀的成衣铺在镇上开了十余年,来往都是老客户, 进门看到沈宴宁, 诧异地喊一句:“呀,宁宁回来了!” 海岛上民风淳朴, 居民多以捕鱼为生,被阳光晒得黢黑的皮肤都裹挟着一股咸湿海水味,笑容满面。 也许是许久未归家,面对这句热情的问候,沈宴宁有些局促,僵着嘴角,站在原地。 “各么中秋节了呀,是要回家的。”蒋秀过来替她解围,“你先回家,看看年年的食盆有没有吃完,吃完了的话,把灶头上的粥倒进去给它吃。” “好。” 临出门,沈宴宁还听到那位婶娘和母亲打趣,“你家宁宁是越来越漂亮了,在大学里怕是有不少人追哟!” 母亲低眉着眼,一贯谦虚,“没有的,都没听她提起过。” 那个瞬间,她心虚地不敢回头,只能拖着行李箱匆匆离开。细看之下,她的背影似乎还有些狼狈。 近几年旅游业兴起,在互联网的推动下,海岛度假成了游客们过节的不二之选。一路走来,不少网红景点门口都排满了人拍照打卡。 “滴滴——” 耳边鸣笛声不断。沈宴宁小心地避开人群靠里走,突然肩膀被人搭了一下,她下下意识回头。 “姐——” 沈宴宁那一辈的年轻人中多数都离开了家,唯一留在岛上的只有一个小叔家的堂弟,今年刚上高一。 她讶然:“你怎么来了?” 沈云来把小电炉停在一侧,说:“我妈说你今天回来,让我喊你和婶娘晚上去我家吃饭。”说着从后备箱里拿出个头盔递过来,“喏,我来接你回家。” 沈宴宁哭笑不得。“你成年了吗?能开车载人吗?” 沈云来把她的行李箱搬到车上,催促她赶紧上来,“哎呀呀,这又没人查。姐,你赶紧上来吧。” 沈宴宁笑了声,不置可否。 近岸的海面染上午后艳阳的暗红,礁石间海流的轰响不绝于耳。沈云来的电驴载着她在宽阔的海道上风驰电掣般骑行,迎面的季风不断吹过来,潮湿闷滞。 和帝京的干燥截然不同。 沈云来避开大型车辆,熟练地转过一个弯,偏头大声问:“姐,帝京好玩吗?” 好玩吗。高昂的物价,狭窄的胡同,还有一眼望不尽的高楼大厦,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青春梦想。 沈宴宁在帝京呆了近四年,竟然答不出一个可以称之好玩的点,想了想还是回:“没有我们海岛好玩。” “怎么可能?那可是首都哎!”沈云来明显不信。他长这么大,去到最远的地方还是在省城的外祖家,这个年纪对于大城市的繁华依然向往期待。 沈宴宁不太想辜负他心中的期许,于是问:“来来想考去帝京吗?” “我哪有这个本事啊——”少年人愁眉苦脸,“就我这半吊子成绩能考上省城的大学,我妈可就要天天上崇华寺烧香拜佛了。” 沈宴宁被他逗笑,“省城大学也很不错的,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 天色渐渐黑了,中秋家宴,几个亲戚在小叔家凑成了一桌过节。小婶婶娘家是开饭馆的,她本人也炒得一手好菜,饭桌上大家聚在一起,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在一片片欢声笑语里度过了又一个团圆节。 晚饭过后,沈宴宁从饭桌上挤出来,歇在门口的矮凳上赏月。 屋里,蒋秀喊她拿两个月饼去和来来分着吃。 她在门口绕了一圈没看到人,最后在二楼的天台上找着了抱着手机傻笑的沈云来。 “月饼吃不吃?”她上前。 沈云来吓得一激灵,手机差点掉落,“姐,你怎么上来了?” 沈宴宁瞥了眼他快速摁灭的手机屏,假装不经意提起,“傻笑什么呢?交女朋友了?” 这个年纪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男孩子脸皮薄,被人戳中心事,急匆匆地辩驳:“当然没有。” 海滩上一片昏黑,少年的脸颊上陡然升起一抹绯红,旁人一个意味深长的感叹都能让他惊得落荒而逃。 还真是青涩呐—— 沈宴宁这般想着在藤椅上躺下来,望着漫天繁星,回忆起了离开帝京前的那一晚。 由于回家的决定是临时定的,当时临近节点,票价都很难买到,但归心似箭,她咬咬牙还是买了一张商务舱的机票。 付完钱的那一刻,她的心还在滴血。孟见清在一旁打趣,“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机票钱我出,你负责带我玩一圈,还能挣一笔劳务费,你看怎么样?” 能怎么样?当然是不怎么样! 大半年没回家,一声不吭突然带了个陌生男人回去,她母亲看到大概率是要当场昏过去。更别提他们俩这不清不楚的关系,她要怎么和她母亲解释呢。 沈宴宁找了个借口,“你去做什么?我从帝京回趟家,光车程就要转五六躺,早上出发,得天黑了才到家,来回一趟很麻烦的。” “我又不怕麻烦。”孟见清搂着她的腰,一脸坏笑:“再说了,我还想给丈母娘送茶叶呢。” 这些话他总是能轻而易举说出来。 有时候,她总想质问一句,自己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可回头想想,他又有什么错呢,不过就是遇到了一个此生都爱莫能助的人罢了,能这样被他哄几句骗几句,已然是他最大的慈悲了。 况且她又何尝是那个会真心换真心的人呢,彼此都心知肚明各自的无奈,缄口不言,装聋作哑是对这份无奈做出的最优解。 此情此景下,也只能期冀我们永远都不要长大。 沈宴宁闭上眼深呼吸一口,要自己冷静下来,“你别闹,我就剩这个假期能回家一趟了。” 孟见清松开她,俊秀的眉眼里拢着淡淡的笑,可让人总觉得浮上了一层雾,他笑笑说:“我不闹。那给我个地址总行吧,我给丈母娘寄点过去。” 沈宴宁拗不过他,也不知道他是真要寄还是随口一说,但到底没敢留家里的真实地址。他这个人想一出是一出,也许今晚过后,就不记得这回事了。 可她还是低估了孟见清的执行能力。 当天晚上拉着她在网上从各个茶叶功效到成分都查了一遍,连带着鉴茶大师梁宵一也遭殃,大半夜被人一通电话叫起来品茶。 他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孟见清,你属耗子的!半夜叫人来喝茶!” 沈宴宁睡醒觉得口渴,推开房门,想下楼喝水。 一楼客厅里灯火通明,她愕然顿住脚步。 孟见清歪着身体靠在沙发上,手机开着免提搁在茶几上,自觉略过电话里那段咆哮音,“第一次给她妈妈送礼物总要正式点。” 电话那头梁宵一嗤笑:“又不是你女朋友,用得着这么上心?” 他沉默了好半晌,坦然道:“就是女朋友才要上点心。” 沈宴宁站在楼梯口,心情五味杂陈。 或许有一天,她也能这般坦然地告诉她母亲,挑选这份礼物的人当时花了多大的心思。 挂在窗上的蝴蝶风铃被海风吹得呤呤作响,灯罩下的灯光摇摆不定,时而跳亮,时而昏暗,夜间的大海发出阵阵轰鸣的海潮。 电话铃声响起,海水潮音被听筒里的声音占据—— “阿宁,我怎么没有找到你说的东门口西街?” 沈宴宁的眼睛被风吹得晶晶发亮。 楼下厅堂里,大人们还在聊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没人注意到她。 “宁宁,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蒋秀看到女儿要出门,关切问道。 她转过身,抓着门把手,从容地撒着谎:“晚上吃太饱了,想出去走走消消食。” 女儿素来乖巧本分,作为母亲也很少插手她的事,只是嘱咐她早点回来。 沈宴宁点点头,离开家后,往东门口跑去。 已经快深夜了,众多沉睡的渔船停靠在码头,璀璨星光下并排而立,船头高高翘起,罩下一个巨大的黑影。 沈宴宁一艘一艘船数过去,终于在数到第七搜船的时候看到了孟见清。 他半蹲在地上,手里拿了根狗尾巴草,闲情雅致地逗弄一只不知从哪跑来的流浪猫。 手电的光亮扫到他们那儿,原本乖巧的小猫倏地一下伶俐逃走,他好似才反应过来,丢了手里的东西,缓缓起身。 海水带着鲜烈的咸腥味翻涌上来,让人无端想吐。沈宴宁把手电背在身后走过去,柔声说:“我都说了来我家一趟很麻烦的。” “是挺麻烦。”孟见清远眺那宏大的景观,浪潮翻滚。“可是阿宁,你骗我,东门口根本就没有西街。” 他的视线很平静,可沈宴宁觉得那底下藏着的东西远比海浪还要汹涌,几乎要飞腾出来,将她总头到脚淹没。 背后的手电筒张开淡淡的扇形的光,她做了几个深呼吸,仰着头浅笑承认,“嗯,我骗了你。” 对面沉默了许久,久到她手里的光亮都弱了一个度,才听到他低低的笑声:“阿宁,我好像知道你偏爱大海的理由了?” 沈宴宁:“?” “因为海神会接受每个人的祈愿。” 否则我又怎么能找到你呢。 第23章 九月末的海岛凉风习习, 沈宴宁穿一条浅蓝色的吊带长裙,上衣套了件米灰色的薄针织,袅袅婷婷站在酒店前台。 工作人员再三保证房间的隔音效果没问题后, 她才转过身来找孟见清。 “海岛的酒店肯定比不上帝京, 但我问过工作人员,房间设施都齐全,虽然小了点, 不过就住一晚也还能凑合, 你觉得怎么样?” 她都把好话都说完了, 他又还能说什么。 孟见清一身清贵做派,靠在墙边, 听她事无巨细的安排,才发现,他来这一趟终究是要避开的家人。 “那你呢?今晚和我一起?”明知她的答案,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嘴。 大抵人都是爱犯贱的。 果不其然,她目光闪烁:“我跟我妈说出来消消食待会儿就要回去了” 孟见清眼里淌过一丝讥嘲的笑。 “那行,”他拿过她手里的房卡,“我就不送你过去了,免得你妈妈看到误会。” 沈宴宁怔愣在原地,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是想不管不顾拉着他的手走的, 可冷静下来后,她该要怎么和她母亲介绍这个人呢?朋友?同学?还是男朋友? 不管是哪种,总归是不合适的。既然一早就知道不合适, 那就不要提起, 最好也不要见面。 可是 在电梯门快关上的那一刻,她突然冲上去。 孟见清手快, 救下她一只手臂。 “明天我没事,要不要带你逛逛我长大的地方?” 她目光盈盈,诚挚地邀请他进入自己的领地,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意。 终于他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那就麻烦我们阿宁了。” 隔着一道狭窄的电梯门,他在内,她在外。沈宴宁轻轻地摇摇头,“不麻烦的” 沈宴宁回去的时候,蒋秀房间的灯还亮着,她推门进去,“妈,这么晚了还不睡?” 蒋秀戴着老花镜,坐在缝纫机前,熟练地划线编织,“没剩多少了,今天改完明天就能给客户了。”说完又催促她,“你也快去洗洗睡了,别经常熬夜,对身体不好。” 她“哦”一声,却迟迟没有离开。 家里的缝纫机是老式的,踩下去嘎吱嘎吱作响,像只年迈的黄牛,费力地爬上一个又一个坡。 “妈,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我不觉得辛苦吗?”在那缓慢沉重的声音里,她轻轻出声。 缝纫机声音戛然而止,蒋秀摘下老花镜,抬了抬手臂,“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沈宴宁走到她身边,替她捏了捏肩膀,“就是觉得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我很不容易。当年爸爸去世后,好多人都劝你改嫁,但你始终不肯,我知道你是怕改嫁后我会受委屈。” 提起往事,蒋秀也陷入了回忆。良久,拍了拍她的手,感叹道:“都过去了,你看我一个人不也把你养得好好的。人这一生不会时常圆满的,但要过得自在还是要遵从自己的意愿。” 自己的意愿吗?沈宴宁突然有些迷茫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遵从自己的意愿。” “是因为去研学的事?” 她惊讶了一刹,“妈,你是怎么知道的?” 蒋秀转过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曾经还牵在手里牙牙学语的女儿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从她开口学会的第一句“妈妈”到如今可以撑起一个家,好像也就一瞬间的事。 一切都恍然若梦。蜉隙岁月里,时间似乎最不值一提。 “你老师和我打过电话,说你迟迟不肯做决定。”蒋秀握着她的手,慈母般说道:“我本不想左右你的决定,你已经长大,有些事我不好多插嘴,但你既然提起,我还是想说说我的想法。” 沈宴宁陷在沉默里,静静听着。 “我不知道你心里是什么想法,单从你老师和我的谈话里,我能感觉到她是真心实意为你好的。妈妈没读过多少书,法国对我来说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但我想着,我的女儿能有本事去到这样的地方,那一定是足够优秀的。所以啊,” 她有模有样地做了个加油的动作,说:“不管你最后的决定如何,我都很为你骄傲。” 沈宴宁的眼眶逐渐湿润,蹲下身伏在她膝头,声音略微哽咽:“我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你怎么办哟,说不定过年都回不来。” “哈哈。”蒋秀笑出声,“你把你妈妈想得那么脆弱啊,过年的时候岛上这么热闹,我哪还想得着你啊。倒是你,真去了那边怕是要哭鼻子哟——” “我都21了——” 屋里的灯光发出柔和的光亮,玻璃窗上印着母女俩低语的影子,不时飘出几声笑语,院子里的野猫懒懒地趴在竹板凳上度过一夜。 * 每个月十五过后,蒋秀都要去崇华寺礼佛,一待就是一天。早上离开前特意嘱咐沈宴宁锅里热着粥和鸡蛋,让她起来记得吃早饭。 她赖在被窝里,睡眼惺忪地发出几道闷哼声。直到外院的门彻底关上,才恢复清明的眼神,迅速从床里爬了起来。 或许是心情好,沈宴宁一路躲着熟人到酒店的时候,孟见清已经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等她了,桌上摆一杯咖啡,窗外斜晖洒在他身上,像影片里的人物。 她无端想起和他看完电影的那个清晨。 “怎么起这么早?”。 孟见清抬头,身上浮动着浅淡沉香,看到她,寡冷的面容生动起来,目光柔柔:“等你。” 沈宴宁的眼睛弯成月牙,沐着晨曦傻笑,“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 “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水平线上的云彩笼罩着淡淡的阳光。恰逢岛上庙会,游云街上人山人海,熙攘人群里几乎寸步难行。 孟见清执起她的右手,拉着她穿过重重人海。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停滞,沈宴宁机械地跟着他往前走,彼此交握的手不曾有过片刻松散,直到走出人群,呼吸到新鲜空气。 她下意识回头,人头攒动里仿佛还留着他们走过的身影。 “就那一家吧。”孟见清指着码头旁的一家茶馆。 沈宴宁看过去,那间茶馆自她记事起就已经开了,算是海岛上数一数二的老字号,门店不大,里头放了几张八仙桌,大部分位置还是安到了外边,恰好能将大海一览无余。 明明是她做东道主,反而让他占了先。 她只能点头说好。 孟见清带她挑了个视野好的位置坐下。老板立马端上来两杯洞庭碧螺春和一碟茶盏糕。 沈宴宁不常喝茶,闻着茶香,抿了口后,才发觉入口甘甜润喉,竟然没有想象中的苦涩感。 她放下茶碗,看着面前人,问:“你还喜欢喝茶?” 他们在一起的多数时间里,每逢聚餐,孟见清几乎都在喝酒。他酒瘾很重,家里甚至安装了一整面墙的酒柜,里头摆满了许多沈宴宁叫不上名字的酒,听说每一瓶都价值连城。 可这样名贵的酒被他当水一样喝着,没有丝毫怜惜。有好几次,她都害怕他因为喝酒而胃出血。 如果喝茶能代替酒的话,她不介意他活得老年化一点,至少他不会那么难受。 可孟见清恰恰要反其道而行,他拿筷子懒洋洋地拨了拨里头的茶叶,随即把茶杯推至一旁,喝了口清水,慢悠悠地说:“不喜欢。” “不喜欢你过来?”她下意识反问。 “这家最近。” 沈宴宁:“” 他永远都有理由。无厘头的孩子气,偏偏你又拿他没办法。 近几年岛上旅游业虽然发达,但还是有不少渔民干着老本行,坚持每天出海捕鱼,这个点渔民基本都回来了,零零散散聚在码头边收网,吹过来一阵咸湿的鱼腥味。 沈宴宁说:“岛上交通不方便,不要像昨天那样了。” 孟见清顿一下,像是没听到,继续看渔民们收网,三两下一张巨大的网就收了起来,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边。 他这个人做起事来挺没章法的,随心所欲地叫人不安。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硬是凑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沈宴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说:“至少来也要和我提前说一声,我好安排后面的事。” 孟见清这才收回视线,把注意力放回到了她身上。 其实昨晚那样的情况,他也给不出一个具体的原因,总不能说是一时冲动。只是等脑子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他忽地笑了一声,抬眸看她,“阿宁,我也不是每次都那么闲。” 沈宴宁闻言,怔了一下。 是啊,放着帝京舒坦的日子不过,从北到南长途跋涉到这个人烟稀少的小岛这种事情毕竟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茶已经凉了,再喝下去全然没了那股甘甜,涩感从口腔直入心脏,苦的让人咽不下去。 离开茶馆的时候,孟见清把她拉住了,递过来一个东西。 礼盒式的包装,沈宴宁低头看,是一袋碧螺春。 “地址都填错了,给你妈妈的茶估计是送不到了。听说这家碧螺春不错,你拿回去让她尝尝。” 岛上的风很大,海浪被高高冲起,水沫飞溅,在湛蓝天空下形成一抹银白。 这样壮观的景色,她却无暇欣赏,拎着那袋茶叶,站在风口里,任风吹乱发丝,听着他说:“你妈妈如果喜欢的话,回去我让人多买点,下次你回来带上。” 沈宴宁听到这两句话,就明白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为什么会留一个错误的地址,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急匆匆地赶他走。 所有的所有,他都心知肚明。 可这份挑不出错的坦荡令沈宴宁羞愧也害怕。 第24章 如今孟见清来这一趟很不容易。这几年来京内派系争夺严重, 时局不稳定,孟家不愿意掺合其中,孟父也有意让孟见川调离中央, 如此一来这些善后的事情就不得不落到了他身上。 沈宴宁跟着他站在甲板上, 旁边是汽车上渡的排行队伍,来时并未见他开车,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来了一辆车。 “我过两天就过去了, 你记得喂杳杳。”今年的中秋和国庆连在一起, 她想趁着这个长假期多陪陪蒋秀。 沈宴宁天生冷白皮, 一身最简单的衬衫仔裤,长发用鲨鱼夹绾着, 纤细高挑的个子,站在在人群里也是最扎眼的一个。孟见清撩了缕碎发别到她耳后,笑说看来以后家里不能养这些小东西了。 她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他笑着按住她的脑袋,在她脑门上亲了一口。温热的唇印着冰凉的额头,很用力地一印。 下一秒低下头,唇瓣不经意间扫过她的颈间,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会吃醋的。” 沈宴宁抬头的动作停住了,周围挤满了登船的客人,耳边是他的气息和潮湿的携着海水的风,半晌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张了张嘴,发出细碎的声音:“你干什么呀” “乖,等你回来。”登船前的最后几秒钟里, 他这样对她说。 船舶师傅解了锚链, 浆机声音轰轰响起,船头开始往外缓慢移动。 沈宴宁站在岸边冲甲板上的孟见清挥手, 看着轮渡的身影在海上一点点缩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帝京那天下大暴雨。 她从机场出来,在高架上赌了快一个小时。 电话里,陈澄带着哭腔:“宁宁怎么办啊?华今还在手术室里。” 上飞机前,沈宴宁在候机厅里接到了陈澄的第一通电话。 那天因为天气,航班延误,她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无聊地刷网络新闻,手机猝不及防跳出一个来电,陈澄哭得撕心裂肺,说宁宁,华今出事了。 大厅的玻璃窗上雨水倾注,孟见清走后的那几天里,岛上接连下雨,一刻也没停过。 淡墨色天际里,一道响雷闪过,沈宴宁的心都揪在了一起。 落地帝京的时候,她人还是懵的,世界仿佛天旋地转。直到陈澄电话打来的那一刻,才稍稍回过神来,冷静地问司机:“师傅,还要堵多久?” “这可不好说,雨下的这么大。”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有规律地摆动着,每一下都让她的心往下沉。 “你是去第三医院,是吧?”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 她看着模糊不清的窗户,沉默着点头。 也许是那天她的表情太过沉重,亦或许是目的地过于敏感,堵到一半时,司机突然转了个路口,解释说:“我看你挺急的样子,往这里走虽然路程远了点,但没那么堵,我尽量给你早点送到啊。” 沈宴宁几乎感激涕零,轻声道了句“谢谢”。 到第三医院已经是深夜,行李箱车轮在走廊的大理石地板上碾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水迹。她脚步飞快地穿梭在人来人往里,消毒药水的味道充斥整个鼻尖,令人心慌。 九楼手术室门前,陈澄和宋黎并排坐着,后者揽着她的肩轻轻安抚。 “华今怎么样了?”沈宴宁拖着行李箱上前,轻声问道。 听到声音,陈澄抬起头,泪水忍不住从眼眶里涌出来,“都是因为我,宁宁,都是因为我华今才出事的,她身上都是血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你说她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办啊” 她身上沾着大片血迹,浑身颤抖着,哭得喘不上气来,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沈宴宁皱眉,听得迷迷糊糊,问一边的宋黎:“到底怎么回事?” “流产。” 她一愕,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流产?” 宋黎看了眼紧闭的手术室大门,点了点头,表情凝重:“医生说孩子保不住了。” 半个月前,陈澄的自媒体账号签约给了一家MCN,第一个广告就收到了某奢侈品牌的合作邀约。合作期间,两方聊得都挺不错,再加上视频发出后给品牌方增加了不少销量,所以庆功宴上特别邀请了她参加。 原本庆功宴结束后就没什么事了,但品牌方那边有人提出去酒吧玩一玩。陈澄是新人,考虑到后期发展,还是决定去了。到了酒吧后,有个男领导经常对她动手动脚,她明里暗里提醒过几次,对方依然不收敛,反而更放肆,她一气之下泼了杯酒到他头上。 那男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泼了酒,顿觉失了面子,扬起手臂就要朝陈澄脸上打去。 华今今晚来酒吧办点事,正巧碰上这事。要是放到从前她是绝对不会多管闲事的,但是在朋友场子里,受害人还是她的室友,这种情况就没道理放任不管了。 只是大概她也没想到,平生难得一次出手相救,竟然差点让她丢了半条命。 当她倒在地上,浓稠的血从身下流出,染红地毯一角的时候,包括陈澄在内的所有人都慌了。 陈澄呆怔地跪在地上,抱着华今,用仅存的理智冲身边人哭喊:“快打120啊——” 从酒吧到救护车的几步距离里,华今昏迷不醒,身下的白色毯子几乎染红,手心里扎着碎玻璃渣。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流产,要立刻手术。 陈澄目睹了整个血腥的场景,吓得六神无主,听到手术两个字,一下子失了主意,只能抖索着手机联系还留在帝京的宋黎。 宋黎赶到医院时,华今已经被推进手术了。 手术同意书是陈澄代签的,她今晚全程被人带着走,很多事情都是无意识去做的,等到脑子反应过来,才抖着声问:“如果手术不成功,我是不是要担责啊?” 21岁的年纪虽然已经成年,但说到底心智也没有成熟到哪里去,面对这样的情况,依然还是不知所措,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身边人,企图求得一个确定的答案。 沈宴宁安抚的话还没说出口,手术室的门就开了。 护士急匆匆地走出来,问她们:“孕妇现在有凝血功能障碍,急需输血,你们中间谁是B型血?” 陈澄和宋黎摇摇头,入学体检时她们做过血型检测,两个人都不是B型血。 “我是。” 就在大家心慌意乱时,沈宴宁上前和护士说:“我是B型血,我可以输血。” “那你跟我过来。”去血液科的路上,护士例行公事问道:“体重到45公斤了吗?” 她一向是偏瘦体质,尤其是近两年,体重更是降到历史新低。听到护士这么问,脚步一顿:“体重没到45公斤不能输血吗?” “当然不行。”护士当即回绝,顺便科普了个医学知识,“孕妇现在需要大量输血,你这个体质如果还有贫血的话,四五百毫升血抽完,自己就先倒了。” 沈宴宁的眼眶霎时通红:“那要怎么办?医院血库没有吗?” 护士叹了口气,“现在用血紧张,就算有也有先后顺序,等到你朋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你看看能不能联系到她家人或者是其他朋友?” 还能联系谁呢?班上所有同学的紧急联系人都能联系到,只有华今留了一个打过去永远是空号的号码。 她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上,望着楼下雨夜里亮起的灯火,头一次生出了一种无力感——帝京那么大,却找不到一个能为华今输血的人。 帝京这场暴雨一直到半夜才停下,淅淅沥沥淋下几滴小雨。 孟见清接起电话时,声音有些倦怠,问她怎么了。 沈宴宁顿了顿,小声问:“吵醒你了吗?” “有点儿。” 他这几天每天忙到脚不沾地,今晚难得空闲,早早揿灯睡下。 这个点打电话给他,沈宴宁有些愧疚,但她实在找不到人了,华今的情况很危险。她对着沉沉的夜色深呼吸一口:“你能联系到梁宵一吗?” 有了梁宵一这个绿色通道,手术进行的很顺利,血包也及时到位,华今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从手术室出来后转到了VIP病房。 这一个晚上惊心动魄,沈宴宁的心在半空吊了一晚,看到她安然躺在病床上,几乎掉泪。 她还没有醒,脸色苍白,看起来虚弱极了,但好在捡回了一条命。 经历了今晚的大起大落,陈澄和宋黎早已失了力气。宋黎还好,只是看起来有些疲惫,但陈澄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失焦,得知华今脱离危险的那一刻,她几乎是痛哭出声。 沈宴宁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强撑着精神走过去,轻声细语说:“宋黎,你先带陈澄回去吧,折腾一宿了,大家都挺累。” 宋黎本想留下,但考虑到自己这一晚也累得够呛就没勉强,点头说好,带着陈澄离开了。 她们一走,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病房外,孟见清坐在椅子上,头靠着墙闭目养神。 沈宴宁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柔声说:“你其实不用过来的。” 他缓缓睁开眼,淡淡一扫:“今天回来的?” “嗯。” “然后就碰上了这种事?” 他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让沈宴宁看得有些别扭。 “下次别再多管闲事了。”过了有一会儿,他沉沉出声。 沈宴宁心里一怔,“你觉得我不应该告诉梁宵一华今怀孕的事?” “梁宵一是有未婚妻的,叶梁两家的婚姻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觉得就凭你朋友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就能撼动这场联姻?况且如今她连这个唯一的筹码都没有了。” 她如同被人当头一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你认为今晚这些事都是华今故意闹出的一场戏,就为了演给梁宵一看吗?”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差点控制不住。 对于她的过度激动,孟见清有些不解,“阿宁,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她跟了梁宵一这么久,”他皱眉,说出了此生最后悔的一句话—— “我不信她什么都不求。” 空气突然凝滞。 沈宴宁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脸上表情从震惊转为平静。蓦地笑了一声,连着泪一并蓄在眼眶里,委屈地挡掉他伸过来的手。 华今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她没哭,求血求不到的时候她也没哭,可现在他一句“我不信她什么都不求”的话却让她再也忍不住,声音几近颤抖—— “孟见清,是我不值得你完完全全的信任吗?” 第25章 沈宴宁的睫毛被濡湿, 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甚至笃定到即便说出这些话也知道她不会走,连装都没装一下,抬手捏她脸颊, “阿宁你知道的, 你在我这里从来都是例外。” 没等他下一句话说出口,她的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 是那种很平静的哭泣,像在表演哑声电影, 主人公连腰背都是挺直的, 可即便如此, 也抵挡不住决堤般的泪水不停往外涌。 孟见清心疼地帮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最后像是终于认输,无奈地说:“这么久了,我信不信任你看不出来吗?” 那天晚上,他搂着她坐在医院的廊椅上哄了很久,偶尔路过几个病人家属,他也耐心解释:“把女朋友惹哭了,正哄着呢。” 沈宴宁就是在那个时候抬起头,以破涕为笑结束了这场连争吵都算不上的独角戏。 她心想,算了,问这么清楚有什么用呢?说到底这段关系里, 他们两个都算不上清白,那又何必算那么明白而打破这独一份的宁静呢? 况且,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份例外的。 “哭完了?”孟见清擦擦她的脸, 笑笑说:“哭完了那我们回家?” 她哭了一个晚上, 眼睛都有点水肿,睁开时还略带些许酸胀, 哑着声说:“华今怎么办?” 孟见清在心里叹口气,觉得她哭得人都变傻了,指了指病房门口站着的两人,说:“有他们在不会出事的。” 今晚梁宵一一直没出现,沈宴宁以为那通电话打过去,他至少会露个面,但她还是高估了他对华今的这份感情。只是有一点无法否认,如果没有他,华今现在可能也不会安然无恙躺在那。 她毕竟是个外人插手不了他们之间的事,和看护简短交接之后,就和孟见清离开了。 来时倾盆大雨,回程的路上却滴雨未落。 孟见清驱车前往惠北西街,一路上出奇地静寂。 沈宴宁靠着车窗一言不发,这一个晚上耗费了她太多精力,懒散地不愿多说话,缓缓阖上眼皮。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地下车库里,周围一片漆黑。她侧头,看见驾驶座的座椅被放平,孟见清躺在上面玩游戏,手机屏幕亮度调到最暗。 车载空调吹出柔和的暖风,她身上还盖了件他的外套。 看见她醒来,孟见清关了手机起身,“醒了?” 沈宴宁:“你怎么没叫醒我?” 他活动了几下脖子,说:“你睡眠质量太差,这个时候叫醒你,怕是到天亮你都不会睡着。” 她记得有一次赵西和深夜打来电话,哪怕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掐断可她依然没能睡着,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从那之后,孟见清都习惯在睡前打开手机静音。 “那我要是一直不醒,你就打算这样在这里躺一宿?” “睡哪都一样,”黑暗里,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一声畅笑,“只要你在身边。” 沈宴宁倚靠着冰凉的车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吧,这份例外是她独一份的 医院里,华今第二天一早就醒了,只是还躺着不能下床。她这一病虽然不曾伤筋动骨,却也实打实地在手术台上走了一遭,虚虚弱弱靠在床边,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样子。 沈宴宁剥了个砂糖橘递给她,扫了眼床头柜上堆满的水果和补品,打趣说:“陈澄是把你这一年的要吃的量都买回来了吧。” 华今扶额,“多亏她,把我这半年缺失的维c都补回来了。” 还能开玩笑,看起来战斗力还没削弱。沈宴宁犹豫着问她接下来的打算。经此一遭,有些事势必是要说说清楚的。 华今的脸苍白得如同床单,说当然要啊,她笑得妩媚妖娆:“我都替他流了个孩子,总要讨点慰问品呀,要不然我太亏了。” 秋分过后,暑热渐渐消散了,帝京秋季的天是最蓝的,好似澄澈的海,远眺望去,层林尽染的银杏上鸽哨声声,雀跃中蕴涵几丝悲凉。 沈宴宁侧目,不敢想这悲凉落到华今身上该是怎样杜鹃啼血般的疼痛。 可她浑然不在意,一直在笑,笑到盖过窗外的啼鸣鸟叫,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出院那天,同寝三人来接她回校,出乎意料地碰到了一直未露面的梁宵一。 他和之前沈宴宁见到的并未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一次穿了身正装,看起来正派许多,同她讲:“沈小姐,这次多谢你了。天安那边有个俱乐部快开张了,你和你的朋友如果想过去玩,直接报我的名字。” 这是豪门少爷给出的第一份慰问品。 陈澄和宋黎没见过梁宵一,两个人远远挤在角落里悄声讨论着。 “宁宁,别和他客气。” 华今换完衣服出来,顺便替她回答了。 她没化妆,但精神看起来比前几天好多了,人也恢复了从前的张扬,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梁宵一身边挑逗,“你得好好谢谢我们宁宁,她可是大功臣,帮你省去了不少麻烦。” 梁宵一定定看着她,那种眼神几乎要把她看穿,过了一会儿,转过头看向沈宴宁,戏谑地笑:“沈小姐之后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来找我,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都会帮忙。” “那最好不过了。”华今向她保证,“宁宁,他这个人对着外人从来不会失言。” 沈宴宁犹如一个旁观者,木然地看着他们一来一往,忽而觉得外面的阳光都刺眼极了。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梁宵一那句“你们法语系的人都挺厉害的” 最后华今也没和她们回学校。分别前,她站在梁宵一的车门前,笑容满面地对她们说:“等我回来请你们吃大餐啊。” 一周后,她们果然在寝室四人群里收到了某米其林餐厅的预约邀请。只可惜那天,沈宴宁有约,无福消受,反而便宜了陈澄和宋黎。 其实说起来她原本也是能享受到这份大餐的。 前一天晚上,沈宴宁收到了赵西和这个玩咖送来的两张音乐剧门票,说是他朋友导的,门票免费送,算是过去凑个人头撑撑场子。剧目是经典音乐剧《西贡小姐》,抱着一丝猎奇的心理她收下了,预备和孟见清一起去看。 但很不凑巧,电话打过去时,他没接。一直到第二天晚上,这通电话才姗姗来迟。 他道歉说在忙,所以才这么晚回给她。 提前认错的人永远都拥有被原谅一次的机会。 沈宴宁拿着那两张门票,语气平淡:“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他那边很安静。 大概默了好几秒。 孟见清嗓音含倦,尾音上扬,缠缠绵绵:“阿宁,你是不是想我了?” 被戳中心事,沈宴宁赧然地红着脸不说话。 “你是不是想我了?”他步步紧逼。 她依然不说话。 电话里传来几句零落的英文,她诧异:“你不在帝京?” “嗯。”他坐起身倒了杯水,看了眼窗外,阳光很好。他住的酒店附近有个滑雪场,顶层能将整个滑雪场的全貌一览无余。 沈宴宁期待着他能多给出一点信息,他却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她莫名有点儿失望。 “阿宁,等我回来去滑雪吧。”孟见清关上窗,和她说道。 沈宴宁那边天已经黑了,原定七点的音乐剧已经开始,但和他说话显然比音乐剧有意思多了,慢吞吞地说:“帝京都没下雪呢,去哪里滑?” 他低低笑起来,“只要想去做,总能找到地方的。” “你要不要一起?” 他的声音像是带着诱惑力,一步步引她走向沉沦。 “要。”她答得够坚决了,坚决到仿佛在通知他——孟见清,我这辈子认定你了。 寝室里的灯没开,她惫懒地靠在椅子里不愿动弹,适应了这种环境后好像也无所谓了。 因为今晚的月亮足够耀人。 “那等我回来。” 有些承诺总是美好的。 但美好总是少数的,总有人会在一个夜晚失意。 沈宴宁是在天台找到的华今。 她们外语学院不仅教学楼破落,寝室楼也一样,通向顶楼天台的门锁不知道坏了多少年,学校一直没派人来修,倒是成了她们借酒浇愁诉衷肠的好去处。 华今坐在废弃的行李箱上,脚下的烟头堆了一地。 沈宴宁过去拿走了她手里那一根即将要点燃的烟,说:“病刚好,少抽点。” 华今耸肩一笑,当真没再抽,接着问起她的近况:“你和孟见清这段时间还好吗?” “挺好的啊。”借着天台上一盏微弱的灯,沈宴宁仔仔细细看了遍手里的那根烟,细细长长的女士烟,凑近还能闻到点青苹果味。 “那就好。” 华今说完,突然咳嗽了起来。 天台上的风很冷,她刚刚烟抽得猛,冷风一灌,一下接着一下咳,听得人心惊。 沈宴宁轻轻拍着她的背,“华今,别再折磨自己了。” 她或许早就应该知道华今对梁宵一远没有她表面表现出地那么淡然,或许从一开始这份感情就不是单纯的男欢女爱逢场作戏。 那么华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这颗种子在你心里种下的呢? 是十七岁的那个仲夏夜,端方少年递过来的那句引你彷徨半生的——学妹,你还好吗? 那天晚上,她们其实没聊多少。华今一直咳嗽,在夜风里弯着腰,咳停了就笑一会儿。 来来回回反复了好几次,她突然安静下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身后的光影被风吹得稀散。 沈宴宁从没见过这样的华今,脆弱得几乎要碎掉,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往外涌流,哑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说那个孩子流掉的时候,他疼不疼啊?” “疼不疼啊?”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沈宴宁眼睛酸胀,发现自己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从她醒来就没有人提过半句孩子的事,所有人都觉得只要不提她就不在意。 可不是这样的,她在乎,比任何一个人都在乎。 第26章 时间一晃步入了十一月,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风乍起,枯叶落了一地,透出了几分秋后的凉意。 这个学期的课程基本都已经结课了, 也就意味着大学的四年生活也开始正式进入了倒计时。站在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 好像所有人心中都涌动着无尽的心绪和迷茫。 未来的路在哪里?又将走向何方?这些问题反复在脑海中回荡,既小心期待着与生活摩拳擦掌,又对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恋恋不忘。 狭窄的四人寝室里能聊出一部长长的青春电影。 尤其是深夜。 “你们都睡了吗?”陈澄从床帘里探出一个脑袋。 沈宴宁揿灭手机屏幕, 回她:“还没。” “其他两位呢?” “没。” “咋了?” 她那儿窸窸窣窣一顿动弹, 突然拉开床帘, 欢呼:“我们寝室的深夜情感电台栏目终于人齐了一次。” 被点名的华今在一片黑暗中呵笑一声:“你放心,我要住的时间还长呢。” 她说完, 剩下几人沉寂了好久。 那晚天台后,华今拉黑了梁宵一的所有联系方式,从原先的住所搬了出来,预备与过去彻彻底底断绝。 陈澄小心试探:“你和那位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你还能指望他来找我求和?还是要我继续不计前嫌看着他和我逢场作戏?”华今轻笑着,好似一脸不在乎。 陈澄皱眉,医院那次是她第一次见到梁宵一,从前总觉得长得好看的人,品性应当也不错。可看了华今的遭遇,才知道老人那句人不可貌相的真理,于是故作老成地安慰她:“唉你也别太难过, 为这种人难过最不值得了。咱们年轻貌美,大好时光可不能浪费在一个人身上,你说对吧?” “谁说不是呢。” 她的声音像烟一般散开, 轻盈而飘渺, 仿佛被夜色吞噬,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沈宴宁躺在硬邦邦的床上, 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却莫名升起一股慌张。 真的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放掉吗? “哎宁宁,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啊?” 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到了她这边。 一直没说话的宋黎突然出声,“老林不是想让你去法国留学吗?你怎么说?” 沈宴宁看着上一秒林星刚刚发来催她快点填完留学申请表的消息,翻了个身,有些烦躁,说:“还在考虑。” 宋黎点头:“那你得抓紧时间了,我听肖晓说报名马上就截止了。” 沈宴宁:“嗯。” “哎呀这种事肯定是要好好考虑的,毕竟要去那么久。”陈澄趴在铁栏杆上,笑嘻嘻地说:“不过你要真去了,你和孟见清怎么办?他不会要追到法国去吧?” 沈宴宁哭笑不得,孟见清什么时候在她们心里留下了这么个深情的印象,反问说:“他看起来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陈澄是个恋爱小白,唯一的恋爱史还处在高中那个纯情的年纪,撇撇嘴,“虽然他看起来不太正经,但我觉得他应该挺喜欢你的。” 她很想问问要怎么样去衡量这种喜欢?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叫喜欢还是时刻不安地守着一段没有未来的关系叫喜欢? 经济学里有句话叫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 她想,她是时候该长大了。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离填写留学申请表的截止日期不到一周时,林星突然把她叫去了办公室。 外语学院的宿舍楼向南延伸有一条狭窄的林荫道,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摇曳着金黄的叶子,将秋天的暖阳分割成一道道光斑。这条路是通往教学楼的必经之路,每天清晨和傍晚,在路上匆匆走过时总能听到几句陌生的言语。 沈宴宁在小道的尽头右转,穿过B区的教学楼就到了教师办公室。一路上她的步伐沉重而缓慢,心知肚明林星这一趟让她过去是为了什么。 林星是外语学院的院长,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大学四年里,作为她的得意门生,沈宴宁没少往这里走。 她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 她进去时林星还在打电话,边说边朝客用沙发那指了指,示意她先坐。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办公室,给整个空间带来了几分宁静与温暖。林星的办公室不像刻板印象里的领导办公室那样严肃规整,她的办公桌上常年放着各式各样的花卉,有好几次沈宴宁过来时都发现桌上每日的花是不同的。除此之外,电脑旁边的日历上也贴满了和历届学生的合照,每个人的笑容在照片中都异常绚烂。 这个电话并不久,她打完后过来和沈宴宁寒暄:“毕业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已经到正文部分了。” 林星惊讶了一下:“可以啊,到时候先发我一部分看看,我有空帮你改一改。” “好,谢谢林老师。” 她表示这是她本该做的,继而又问起:“哎你的留学申请表填的怎么样了?” 沈宴宁迟疑了几秒,从包里拿出那张申请表交给她,“已经填好了。” 林星接过,扫了一眼,说:“之前看你一直都没交,以为你还在犹豫,所以就自作主张给你妈妈打了电话。” “嗯,她和我说过了。”沈宴宁抿抿唇,解释了一直没交的原因,“之前是考虑到我走之后就剩她一个人在家里孤单,但这次回家也聊了一下,她还是挺支持的,觉得不应该放弃。” “正好我也想趁这个机会出去锻炼一下,错过了就没机会了。”她补充说。 “你能这么想就好。”林星点头赞同,“这次我也和学校讨论过,可以帮你们全额免掉学费。这样一来,你们过去留学,经济压力不会那么大。所以啊,好好念” 师生俩又扯着其他事聊了一会儿。 那几天的天气特别好,帝京没有刮风,蓝天白云,看不到一点雾霾。 沈宴宁刚回来不久,坐在宿舍的黄色椅子上歇息,定定看着窗外的树,眼神开始失焦。 寝室里只有陈澄在,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回过神来,眨眨眼睛,说:“没什么。” “哎你刚去林星那是交申请表吗?”陈澄拿了条裙子在试衣镜前比了比,没太关注她的神情。 沈宴宁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埋头闷嗯了一声。 安静了几秒。 “你待会儿要出去吗?”她问。 陈澄的桌上衣服堆成了一座山。 “是啊,我晚上有一个外景拍摄。”它扭着脑袋转过来,手里提了两条裙子,“你帮我看看穿哪条好看?” 沈宴宁不理解她竟然有勇气在帝京十一月的晚上穿短裙。 “哎呀没办法嘛,拍摄有衣着要求。”她又在镜子前比了比,最后选了条看起来能保暖的丝绒裙。 沈宴宁趴在桌上看她的换装小游戏,感叹自媒体博主光鲜亮丽背后的不容易。 陈澄把最后一根假睫毛贴上,满意地照了照自己的妆容,然后托着腮转过头和她说:“谁叫我喜欢呢,自己喜欢的东西再苦再累也要受着。” 谁叫我喜欢呢,自己喜欢的东西再苦再累也要受着。 沈宴宁蠕蠕唇,忍不住问:“没结果也不后悔吗?”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 陈澄觉得理所当然:“我现在遇到的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不都会成为我往后人生里的一个经历吗?再说了,人生就是被各种经历堆砌起来的,如果次次都在乎结果那还有什么意义。” 沈宴宁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的眼睛里真的能迸发出一些震撼人心的东西。 临走前,陈澄问她今晚是不是还去孟见清那。 她摇摇头,“我写一会儿论文。” 陈澄倒吸一口凉气,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宁宁,你真的是太卷了。” 沈宴宁苦笑,真不是她想卷,只是孟见清太忙了。佛学院的课他很早就不来上了,她很困惑他最后是怎么拿到毕业证的。 不仅孟见清忙,就连以前三天两头要在朋友圈发动态的赵西和也很久没有动静了。倒是席政偶尔会发个消息过来请教她几个法语问题,除此之外,她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的平静。 那个盛而大的梦仿佛留在了热烈的盛夏里 11月22号是孟见清的生日。沈宴宁提前一周就开始思考要送一份怎样的礼物,觉得他这样身份的人应该什么也不缺。思来想去,最后咬咬牙,投其所好去网上订购了一瓶高价酒。 为了映衬生日,她还特地去西点店定制了一个生日蛋糕。 22号那天,沈宴宁推掉了所有的事,精心化了妆,甚至难得的喷了点香水,以最隆重的面貌前往惠北西街。 去的路上,车窗半开,带着凉意的秋风拂过面颊,像余情未了的恋人轻轻的呢喃。 她没告诉孟见清要过来,期待着能给他一个惊喜。 外来车开不进惠北西街的住宅区,司机在街口把她放下。 沈宴宁提着精致的蛋糕往里走,站在86号的门口,莫名有点紧张。按着之前孟见清给她的密码一一输入,最后一个数字输完,大门滴滴两声打开,院子里的景色一览无余。 隔壁邻居家的三角梅艳丽得探出几支到墙外,点缀了满院褪了色的苍绿,入眼是白墙粉花添新意,绿水迢迢惹人怜。 她矜持地走在那条已经走过很多遍的鹅软石小路上,却蓦地停下脚步,笑容凝滞在嘴角。 第27章 沈宴宁常常在想如果那天她没有自作主张去孟见清的住所, 没有打扮得那么隆重,没有那么期待给他一个惊喜,该有多好。 她原以为像孟见清这种人应该不屑于去办生日会这种俗套的事, 但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并不了解他。 二楼的露天阳台上聚集了不少人, 五色彩带在空中飞扬,啤酒香槟洒的到处都是,楼上的气氛热火朝天。孟见清脸上带着墨镜, 和梁宵一靠在汉白玉栏杆上, 手懒懒地搭在上面, 漫步经心地笑。酒杯在他们手中,红色的液体在阳光下呈现一种别样的红。 梁宵一笑:“听说你搅黄了老爷子给你安排的相亲宴, 怎么着,是真打算把那位领回家?” 孟见清冷眸睇他:“没结果的事再提就没意思了。” 他背对着站在楼上,隔着那么大声的音乐,沈宴宁却还是听见了,一字一句那么清晰地印入耳朵里。她是能够在delf考试里听力拿高分的学生,可那天站在格格不入的院子里,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这个能力。 其实只要孟见清一转头就能看到楼下的她,但他没有,他只是用他惯常冷漠的语气说:“我知道什么样的人该进孟家。” 午后的阳光温暖如诗,轻抚着每一个角落, 沈宴宁却感觉仿佛隔绝在外,无法融入这拂煦的阳光之中,像一片风中摇曳的孤叶, 找不到归宿。 有些东西, 她不是不懂。只不过和孟见清在一起久了,她也是会选择装聋作哑的, 以为只要没人提起,一辈子就会很长。 所以到此刻,她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就是一个巨大的幻觉。事实上,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段关系的结果导向。 沈宴宁没有上楼,原路返回。如来时一样,悄然地过来,悄然地离开。 无人知晓,秋日的午后,有人曾踩碎一地落叶。 席政受邀来参加孟见清的生日会。 他们俩人的私交并不多,唯二的两次还都是由赵西和牵的头,所以这次收到邀请还觉得疑惑。 车子进入惠北西街时,恰好与沈宴宁擦肩而过,他下意识踩了踩刹车,看见后视镜里的人上了辆的士离开。 开放式的露天宴会,席政端了杯酒敬宴会主角,例行说了几句祝福后朝周围看了一圈,问:“今天沈小姐不在吗?” 孟见清神色如常:“她在忙。” “这样吗?”席政皱了皱眉,表情纳闷:“我刚刚好像在门口看到她了——” “你看错了。” 孟见清似乎很不喜欢和他多说沈宴宁的事,打断他的话,“席先生,我敬你。” 席政一愣,反应过来后提起酒杯和他碰了碰,不失尴尬地笑笑:“生日快乐。” “多谢。”口吻冷淡 沈宴宁回到学校,盯着那瓶花了她半年奖学金的酒,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下了个同城快送的单,接着又给孟见清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她声音平静地问他在不在家,“我给你同城快送了一些东西,你如果在家记得签收。” 孟见清那头背景音很嘈杂,把手机往耳边贴近了些,含笑调戏她:“阿宁也学会送礼这一套了?” 沈宴宁沉默着,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和平常无样,忽而说:“生日快乐,孟见清。” 对面似乎安静了几秒,紧接着就听到他突然笑起来,“看来我们阿宁也不是没良心的。” 这通电话持续得并不是很久,交代完主要事后沈宴宁就借口挂了。 到了晚上,孟见清发来一张照片,是她精心挑选过的pingus红酒和蛋糕,配文是希望下次她能够亲自送来。 沈宴宁扫了眼消息,挑了个合适的表情包回复。 就算是把话挑明了,她对他也依然是事事有回应。 沈宴宁从洗澡间出来正好碰上隔壁西语系的学委抱着水洗蓝的脸盆,见到她,猝然一愣。 “哎宁宁,你在这啊?” 沈宴宁停下,眼神询问:“怎么了吗?恬恬。” 唐恬说:“噢没什么事,就是楼下有人找你,我刚去你们寝室你不在。” “有人找我?”沈宴宁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她补充说:“她说她叫叶幸,心理系的。我看她那样子好像还挺着急的,你下去看看吧。” 叶幸? 沈宴宁心中存疑,点头说:“好,我马上就下去。谢谢你啊,恬恬。” “没事儿。” 宿舍楼下,叶幸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焦急地等待着,眼神充满了不安。 “叶幸。” 沈宴宁下楼小跑过去,问:“你找我?” 叶幸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救星,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说:“宁宁,华今在寝室吗?” 沈宴宁摇头,“她这几天回家了。你找她有事?” “我”叶幸犹犹豫豫,表情似乎包裹许多难言的话,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内心矛盾交织。 沈宴宁并不催促她,静静地等着。 短暂的沉默后,她重重吐出一口气,眼睛看着地面,指节无意识收紧,微颤的睫毛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我家里人好像知道她怀孕的事了。” 沈宴宁猛地一震,心中却是凉了一片。 梁宵一是什么作风,叶家包括叶幸在内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但只要不出格,这场以维护彼此家族利益的联姻依然有效。 但今天叶幸和她的这一番说辞,显然不是特意过来摆明她的身份,那也只能说明这场完美的联姻开始出现威胁了。 而能成为这个威胁的人只能是华今。 沈宴宁压下心头的丝丝异样,折返回寝室。走到一半,收到一条陈澄发来的消息,一条新闻链接。 如果放在以前她一定不会在意,但偏偏文章标题醒目刺眼——“高校学子插足他人婚姻”,一时间这则新闻被转发上万次。内容虽并未提及涉事人姓名,但互联网时代,每个人都是透明的,已经有人扒出了华今的身份信息,更有甚者开始抨击起京大的教学素养。 信息传播之快,沈宴宁都没来得及回复陈澄的消息,班级群里已经炸开来了,随之炸开的还有她们四人的寝室群,每一条都@了华今,却条条沉入大海,杳无音讯。 那段时间,华今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在群里出现过。 * “啪——”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耳光,华今的脸上顿时出现清晰的指印,唇边也泛起点点鲜红。 “孽女!”和巴掌一同落下的还有她生身父亲那句不问缘由的斥骂。 她微微扬起嘴角,笑声中带着一丝讽刺和冷嘲,“我是孽女,那生我的你又算什么?” 华父闻言,“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色发青,下一个巴掌即将落在她脸上。 “行了——” 一直没说话的华母硬生生打断,厉声道:“你打死她有用吗?现在该想的是补救办法。” 她皱着眉,语气甚至称的上是冷漠,“小李刚刚打来电话,我们华氏银行的股价已经下跌了不少。” 华父面露慌张,火气冲冲骂了句“晦气”,焦躁地往外走,“我先去和老肖他们打个电话。” 他一走,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下来。华今冷着眼看完这场闹剧,转身上楼。 “站住。” 她微微一顿,继续往前走。 “我还真是小瞧你了,竟然勾搭上了梁家的人。” 华母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你妈当年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就不至于死在那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最后连女儿都要给别人来养,喊别人一句妈。” 华今拢在袖中的手指握紧,慢慢地转过身,眼神冷漠得如冰霜,从牙缝里冷冰冰蹦出几个字,“华太太,请您注意用词。” 华母不屑地笑出声,当着华父的面她还收敛些,如今他不在,她也没必要再顾及着夫妻情分,话说得越来越难听,“你和你那个早死的妈还真是天生的母女,老的勾搭完了,换小的勾搭,简直一个比一个厉害。” 这些话像是打在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对华今毫无作用,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冷淡的表情像一面无情的墙壁,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华母也并不在意,从丈夫有外遇起,从她无法生育起,这些年承受过的冷嘲热讽她都已经熬下来了,还会怕一个小丫头吗。养了人这么多年,她知道华今的软肋在哪,那么现在该换她捏碎别人的骨头了。 她例行公事般通知:“接下来你不用去学校了,我会安排你去美国上学,从今往后没有特别的事,你也就没有必要回国了。” “你凭什么替我做主!”华今寒声质问。 “凭我是你的监护人。”华母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她,“华今,做人要讲良心。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如今华家因为你出事,你难道还有脸继续在这个家待下去吗?” 华今笑了,兜了这么久的圈子,就是为了把她赶出去,这个局原来早就做好了,就等着她往下跳。 她就说叶家就算再气也不会直接放出她的信息,梁宵一也不会允许这些信息流出。 原来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华太太,该不该夸你一句好定力啊? 谋划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她抬头看这个圈禁了她二十年的金丝笼,忽而想起在岭南乡下病死的阿妈,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阿妈阿妈,你当年费尽心思把我送进这里,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吗? 建国路被被称为是“民国建筑博物馆”,两侧栽植着繁茂的梧桐树,沿路是澄黄的金色和近百幢风格迥异的民国建筑,从西式洋房到官邸府衙,每一座里都藏了外人不曾知晓的故事。 屋里气氛僵持不下,叶梁两家话事人分别坐在主位两侧,表情严肃,弄的跟三堂会审一样。 梁宵一摸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在家里抽什么烟!”梁家这一辈的话事人重重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茶水洒了几滴出来。 叶幸怕殃及池鱼,坐在沙发最远的地方,瑟瑟不敢出声。 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好半晌,梁宵一才磕了烟,起身扫了一圈,目光沉沉,犹如寒冰刺骨。 “我说过别碰她。” 第28章 十二月, 两场小雪过后,草色覆上一片忧郁的苍黄,金瓦红墙下的京城被风雪长久地管治, 勾勒出一幅冷色调的凛冽画卷。 明媚的春天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沈宴宁对帝京冬天的感知似乎永远停留在了这个十二月。 寒冷, 阴湿。 结课之后,宿舍里只剩下了她。陈澄因为拍摄需要,在校外租了个单身公寓, 搬离那天整整理出了七个行李箱, 最后一个搬下楼的时候, 她喘着气放下豪言壮志:“等我成名了,我一定要给我们宿舍楼安个电梯。” 沈宴宁和宋黎倚靠冰凉的墙, 相视一笑,纷纷喊她陈老板。 在一声声陈老板里迷失的陈澄把行李交给搬家公司后,提议去吃火锅,她请客。 那几天帝京天天雨夹雪,潮湿的空气里抛下几颗冰渣子,脸被砸得生疼,冷风滋啦啦地灌进袖口。 这个冬天大家都不太好受。 京大旁边新开了一个小型商场,很多餐厅都人员爆满,陈澄托人好不容易能预定到一间包厢。 外头凄雨潇潇,沈宴宁夹了一串肥牛, 听她讲一些公司里的谈资—— “品牌部的Joyce真的很讨厌,每次选品都是最次的,购买效果不好又怪到我头上。拜托, 谁叫她每次选的品都这么烂!” 亦或是又有, “那个化妆师也是,我都和他说了无数遍, 我眼睛本来就大,还一个劲的让我戴最大号的美瞳,次次把我拍的跟个鬼一样!” ——“真的烦死!” 她边吐槽公司同事边往嘴里送了一口肉。 宋黎问她既然理念不合,为什么不换一家。 那次酒吧事件就能看出其实这家公司并不可靠。 陈澄咬一口撒尿牛丸,汁水爆出,烫得在嘴边扇风,说:“你以为我不想啊!那我不得要考虑违约金的事,总不能让我爸妈一把年纪还要替我还债。” 大家好像都在逐渐失去年少时的冲动,做决定前总要认真盘出数十种结果。一想到辛劳的父母,想到自己尚不知名的前途,似乎这点委屈也算不了什么。 忍着忍着,日子也总会过顺的。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那天她们喝了不少酒,从大一入学开始聊,话题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火锅上端飘渺消散的烟就好像她们那些逝去的无法捕捉的年华,就连沈宴宁都感叹了一句:“时间过得真快啊。” 大学四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明明毕业季是在六月,可她总觉得属于她们4611的校园时代在今晚就要结束了。 但她常常会想起华今。 那条登榜热搜的新闻在爆出不到三个小时后就全网下架,与此同时京大官网也发出公告称消息并不属实,作为高校典范和学子们欣欣向往的院校,其学生素养不存在任何违背社会公序良俗的行为。 公告一出,媒体风向纷纷倒戈,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唯独没有人提起华今,大家好像都默契地在同一时间将她遗忘。 陈澄喝多了,趴在桌上呜咽,“不完整,4611少了一个人” 没有人知道华今的下落,她果然如一阵风一样,彻底消失在了她们的生活中。 沈宴宁起身去找服侍生要一块毛巾替她擦脸。折返时,看见宋黎站在门口。 她喝不了酒,一罐青啤就能让她倒下,和她本人酷飒的性格一点都不符。沈宴宁停下来和她搭话:“怎么出来了?陈澄又在闹了?” 宋黎摇头说没有,“她睡着了。” 沈宴宁松了口气,喊她进去。 她却没动,自顾自说起来,“我爸妈打算让我去考公。” 沈宴宁诧异,想象不出她板正坐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张张枯燥的表格,一点点消磨掉所有艺术热情的样子,那无异于将她杀死。 “那乐队呢?”宋黎在学校里组了一支乐队,她曾去看过几次现场表演,爆发感很强犹如涌动的生命力,很燃很炸。 她自嘲:“解散呗。大家都要吃饭,总不能一辈子靠着家里。” 沈宴宁下意识张口,想说那多可惜啊。可是恰如她说的那样,大家都要吃饭,都要为生计考虑,谁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随时随地做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们终究要学会长大。 “考公也很好,至少考上了就很厉害。”她转而说。 宋黎笑,问她宁海怎么样。 宁海是沈宴宁的出生地,一个偏僻的海岛,没有年轻人会愿意留在那里。 可她却说:“那我考去宁海好不好?” 餐厅走廊的灯光明明灭灭,推餐车的服侍生路过,沈宴宁侧身让了让,弯起眼睛,说:“好啊。” “那说定了,到时候你记得来找我啊。” 离开餐厅的时候,沈宴宁和宋黎合力把喝得烂醉如泥的陈澄托上车。 宋黎站在半开的车门前说:“她住的地方离学校挺远的,反正我顺路,我送她过去就行了。” 沈宴宁没再坚持,和她互道晚安。 “宁宁”宋黎突然搭上她的手。 沈宴宁抬头,和她的目光相撞,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欲言又止,看到了迷茫彷徨,在一个个晦涩不清的神情里,忽而就明白了她那句未说完的话。 远处的十字路口跳了绿灯,宋黎颓然地松开手,嘱咐她回去的路上小心。 车子在冷雾覆着的夜色里越行越远。沈宴宁走在萧瑟的北风中,不自觉抚上自己冰凉的腕骨,忽然有点想哭。 同寝四年,她和宋黎的交集其实并不多,多数时间都是由陈澄凑起来的。即便如此,三人行中她们两个通常也只起到一个背景板的作用,偶尔交流几句学业上的事。她的性格里冷漠疏离占了大部分,所以常常自觉过滤掉身边人的情绪,这使得她的交际缘少之又少,甚至不太在意朋友的逐渐疏远。 正是因为这种骨子里带来的冷漠让她在触碰到宋黎眼里的落寞时,心尖一颤。 沉默寡言的人注定只学会望洋兴叹。 * 整个十二月,沈宴宁在寒冬冷雨里送走一个又一个人,她已经习惯独自面对分别。 圣诞前夕,有一天晚上孟见清来电,问她在干嘛。 寝室里的暖气坏了,沈宴宁接他电话时躺在床上瑟瑟发抖,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捂被子。” 他笑说南方人果然不抗冻。 她拥在被窝里,手脚冰凉,在心里痛骂他何不食肉糜。 阳台的门窗关不紧实,冻人的风无情地从各个缝隙里钻进来。沈宴宁觉得这样下去她就算不被气死也要被冻死了,于是说:“寝室里的暖气坏了。” 很快孟见清就在电话里说:“你收拾收拾,我来接你。” 他勾了把车钥匙起身。 前段时间赵西和名下的酒店接二连三出问题,忙了有一阵子,今天好不容易凑出时间喊了朋友出来玩,见状,立马推开怀里的女人,问:“三哥,这么晚还出去?” “嗯。”孟见清套了件外套,神色平平,“接个冻死鬼回家。” 沈宴宁从床上爬起来,快速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又觉得太冷,决定下楼走走,动起来总比干坐着要暖和,于是围了块厚厚的围巾,全副武装出了门。 下楼时她顺便问了宿管阿姨暖气什么时候能修好,阿姨面露难色,给不出一个准话。 夜色渐深,乌云遮月,沈宴宁坐在橙黄色的塑料椅子上,望着门外的细雪发呆。一抬眼,有人自雪中款款走来。 孟见清穿了件墨色大衣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一路走来肩头落下不少雪,晶晶莹莹,整个画面如同被刻意放慢,像被渲染过的电影。走到一半,他却停下,冲沈宴宁招招手:“冻傻了?” 因为衣服穿得多,沈宴宁跑过去的动作很笨拙,戴着毛绒手套的手拍拍他肩膀的雪,说:“你怎么不带把伞呀?” 孟见清被她逗笑,故意把冰凉的手贴到她脸上,明知故问:“凉不凉?” 沈宴宁嘶一声,往后一躲,地板由于雪水被打湿,她在后仰时险些摔倒。 孟见清及时拉住她,把人拥在怀中朗声大笑。漆黑的眼眸,明亮而清澈,虽是自命风流,却也坦诚无忧。 沈宴宁伸出双手揽在他的脖子上,痴痴地跟着他笑。这一刻,她不想去想那些糟心的事,不管怎样,至少现在这个人是属于她的。 她整个人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凑近闻到一股很浓的酒味,讶异问:“你喝酒了?” “一点儿。” 这味道闻着可不像是一点。沈宴宁琢磨着估计得有大半瓶,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猜测他应该是从某个局上过来。 他这个人喝酒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她都有些后悔生日送他一瓶酒了。孟见清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掰着她的脸兴师问罪:“生日礼物为什么不亲自送过来?” 怎么回答呢?总不能回答说是听到你和朋友说我们没结果,才自己和自己生闷气。 这不是上赶着惹他生气嘛! 沈宴宁插科打诨,眨眨眼说:“我那天在赶论文呀。” 孟见清呵一声,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阿宁,学坏了啊。” 她但笑不语,乖巧地蹭蹭他的下巴,乌亮的眼眸里笑意渐浓。 孟见清一口气噎得说不出话,干吃瘪,不曾想有一天会被个小姑娘拿捏住了。 “哎同学你还上不上楼了,我要关寝了。”宿管阿姨拉开窗户小半条缝,声音在静谧的雪夜里划出一道口子,嚷嚷着朝他们喊,“小伙子,要亲热赶紧回家,瞧把小姑娘冻得!” 沈宴宁脸皮薄,她一番话说完眼睛耳朵已经开始烫了起来,哪还管冻不冻的,催促着孟见清赶紧走。 他却不紧不慢地回应阿姨的话,“好嘞阿姨,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了!”说完便拉着她往外跑。 沈宴宁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带跑了,凌厉的风刮在耳边,脚下碎冰沙沙作响。她挺佩服自己,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想着他喝酒不能开车的事,大声询问:“你叫代驾了吗?” 孟见清停下来,丝毫没有一点剧烈运动过后的狼狈,光风霁月地看着她笑,“沈宴宁,你是被冻傻了吗?” 沈宴宁:“?” 直到坐进车里看到老唐,沈宴宁才悟过来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昏暗车厢里,孟见清拉过她的一双手,非常嫌弃地摘下她那双兔耳朵的手套,然后盖上她的手背。 他的掌心是暖和的,包裹住她冻得没知觉的手,渐渐地能感觉到指尖在回温。 前面老唐启动车子,搓搓手,心情很好地吆喝一句:“回家喽!” 雪好像停了。沈宴宁的手被孟见清牢牢攥着,揉搓得通红,但四肢百骸似乎都暖了起来。 第29章 冬至, 太阳直射南回归线,一年之中白昼最短,日影最长的一日。 沈宴宁在孟见清的住处呆了三天, 这三天里什么事也没干成, 净跟着他逗猫玩鸟,下棋垂钓,提早过上了老年人的生活。 老唐来送冬至饺时, 他俩正坐在院子里那方软榻上下棋。 晴美的冬日, 阳光暖煦, 山茶花含苞待放,肥懒的猫趴在主人的脚边呼呼打盹儿。 看见这一幕, 老唐经不住眼眶红了红。 说是下棋,其实都是孟见清在动子,沈宴宁对象棋还算了解,至于围棋完全一窍不通,云里雾里看他一通布局后,彻底放弃了要学会这门棋艺课的念头,暗暗叹气,“怎么就这么笨呢?明明很简单啊” “是挺笨的。”孟见清扔了棋子,往后一仰,瞧着她, 不客气地回应。 清晨的气温低下,他穿的单薄靠在椅子里,凉凉扫过来一眼, 仿佛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膜。 或许是因为太习惯这个世界了, 所以他常常表现出对任何事物都不惊奇的样子,但沈宴宁偏爱这个时候的他, 爱他骨子里的凉薄自私,也爱他身体里流浪的魂灵。 她抓了把院子里的雪,揉成一个团,往他身上砸去,趁着他没发作前迅速钻进屋里。 寒冬的雪松松散散,砸过去立马炸开了花。孟见清被砸了个措手不及,黑色衬衫上赫然留下一片深色水迹。抬头,看见始作俑者坐在厨房的岛台边,手里捧着饺子碗,无辜地冲他笑。 他扯了扯嘴角,还真是—— 欠收拾。 老唐这次来除了送饺子,主要还是送药。 帝京的冬天太冷,孟见清的腿疾如果不早早护疗起来是很难扛过这严寒下的疼痛的。但是他这个人天生傲慢,不屑于做这些事,就算疼死也不会说出来,也只有老唐年年入冬之后按时过来督促他做理疗。 所谓的理疗其实也就是中药热敷,虽然不能长久地治疗他天一冷就腿疼的毛病,但至少能缓解一二。 沈宴宁见到过他腿上的疤,很长,从髌骨一直到小腿肚。除了腿上,背上也看到过不少类似的疤,大大小小,但都没有小腿上那条来得长。 她时常在想,到底是多大的车祸才能伤成这样。 老唐处理完最后的药渣,把提前准备好的药包放进医用箱里,特地嘱咐他下周别完了。 孟见清活动了几下腿,问:“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按你说的两张。”老唐还是奇怪,今年明明已经去过一次加拿大了,怎么还要去一趟,还专门挑在了年底。 孟见清转了一圈没找到沈宴宁,推开门,果然看到她在院子里弯着腰,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干什么呢?” “给树保暖啊。”沈宴宁拿着塑料薄膜在那棵枇杷树上厚厚地盖了一层,“气温这么低,不保暖的话,几场雪下去这树就冻死了。” 本来就细矮的树苗被她用塑料膜一压,树冠塌下去不少,摇摇晃晃,看着风一吹就能倒。 她盖完树,又去盖花。没多久,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塑料蘑菇”。 孟见清其实想告诉她,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到了冬天会有专门的人打理,从暖棚到移植一个不落,只不过看她大费周章地忙一圈,也不愿扫她面子,笑笑说:“差不多了,剩下的找人来弄吧。” 言罢,沈宴宁拍了拍手,随他一起进屋。 老唐已经走了,屋子里飘着一股很浓的中药味。 刚刚敷药的时候,沈宴宁怕他觉得不自在,才自觉留他和老唐在屋里,一个人跑去院子里盖塑料膜的。这会儿进来,感觉身上回温不少。 孟见清拉她去卫生间洗手,抱着她的胳膊伸在水龙头下,温热的水淋下来,沈宴宁觉得自己的十个手指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洗完,孟见清抬手去拿她头顶上方的毛巾,这样一来,他的前胸只能紧贴着她的后背。沈宴宁的脸滚烫,双手双脚不知该往哪放。 替她擦干手,孟见清问:“想不想去看极光?” 沈宴宁没细想,脱口而出:“想啊。” 落地温哥华那天,是当地平安夜,辗转两个小时后才到达此行的目的地,黄刀镇。 这个位于北极圈附近的小镇,是加拿大人迹罕至的西北地区唯一一个热闹的地方。 夜晚的黄刀小镇昏暗深沉。沈宴宁从下飞机到酒店,一路上都是懵懵的,她不知道孟见清是用了什么办法在这么短时间里办好她的签证,但当蓝绿色的光芒透过酒店落地窗时,她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孟见清,那是极光吗!”她突然惊喜地跑向窗边,指给他看,“这也太震撼了!” 这会儿的极光其实并不明显,但足以让沈宴宁这个第一次见极光的人为之惊叹。 孟见清坐在床边,看她那个激动的傻样,突然觉得飞机上那十几个小时的罪也没白受。 窗外一片漆黑,远处天际那末绿色正在一点点消失。他对极光没兴趣,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 毫不客气地一把扯过她大衣上的腰带,轻轻松松就把人抱到了腿上。 然后唇就这么覆了上去。 屋外夜色苍凉,大奴湖湖风肆虐。屋内光照如白昼,暖气把整个屋子烘得像个暖炉。 孟见清的唇很冰,吻上来的一刻,沈宴宁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他用一只手用力地扣着她的脑袋,从一开始的吮吸到慢慢撬开她的嘴,一点点探入。 沈宴宁没被这样吻过,不给她一丝喘气的机会,从身体到内心完完全全被他占据。这个吻算不上温柔,甚至是有点粗鲁,她被迫仰起头承受,细长的脖颈裸露在灯光之下,白得令人发疯。 这个姿势非但没有帮她带来一丝缓解,反而给了他可机之趁。 孟见清下巴绕过她的肩,低头在颈上吮吻。白皙的皮肤下,隐约能看到青色的筋和跳动的血脉,仿佛只要轻轻一咬,就能将它咬断。他吻的力度逐渐变缓,唇却依然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动作柔缓像是在安抚。 在这种事上,沈宴宁注定经验不足。她闭着眼,慌乱中紧张地抓着他的衣服,直到感觉身上一凉,才猛地睁开眼,在一片氤氲中喊他的名字:“孟见清” 那声音中带着轻微的娇嗔,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害臊。尤其是配上她那双湿润的眼眶和凌乱的衣服,更加显得好像干了什么事似的。 孟见清勾起她的下巴,手指在她饱满欲滴的唇上色情地一抹,含笑在她耳边说:“还站得起来吗?” 沈宴宁的脸蹭一下红了起来。 门铃忽然作响。 她像是如临大敌,惊慌失措地从他身上下来,期间因为重心不稳,差点和地板来了个面对面拥抱。孟见清扶稳她,一边笑一边没心没肺说别急,又没人看见。 这时,门铃又响了一次。 沈宴宁气鼓鼓瞪他一眼,含着胸跑进卫生间。 门外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按着门铃。 床上的人不为所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不耐烦地起身去开门。 开门并未见到人,孟见清皱眉,视线下移,看见三个只到他小腿的熊孩子站在门口,盯着他看。 那三个小鬼,金发碧眼,明显一副外国人面孔。在酒店出现,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是这的住户,现在站在他门口,估计是找不到自家房间了。 可孟见清不是个热于助人的性格,他几乎想都没想,面无表情地关上门。 “Excuse me,Sir.” 房门被即将被关上的一刹那,其中一个小男孩突然出声,“Please, I need your help.” 说完他朝孟见清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剩下两个孩子也跟着做了一遍,稚声稚气喊:“Please” 孟见清关门的手一顿,眉头高高蹙起,那表情显而易见地不爽。 忽的,他蹲下身,视线与他们平齐,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冷冰冰地说:“听着小鬼,要找妈妈就去楼下找前台工作人员,我没空管你们!” 那三个孩子大约是被他的语气吓到了,互相看了看彼此,脸上流露出了既疑惑又犹豫的表情。 他的耐心已经被全部耗尽。 沈宴宁整理完衣服出来,在屋里没看到他,走到门口才见他蹲在地上,面前排排站着三个外国小孩。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 她迟疑地走过去。 “But sir,”打头的男孩应该是这三个里年纪最长的,奶乎乎的脸鼓起来,勇敢往前踏了一步,说,“We just want candy, today is Christmas Eve.” 然后伸出一双小手,掌心向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另外两个小鬼简直就是他的复刻版,他怎么做他们就怎么跟,显然在他们眼里哥哥做什么都是对的。 孟见清的脸色铁青,这就是为什么他至今讨厌小孩的原因,甚至无年龄差别,长年持续性保持讨厌。 沈宴宁觉得她再不过去,这个人下一秒怕是要吓哭他们。好在酒店给每个房间都备了糖,她顺手从糖果篮里抓了一把分给了几个孩子。 三个小鬼拿到糖果后开心地在原地跳起来。大约是觉得比起刚才的叔叔,这个姐姐看起来实在是太友善了,于是一起挤上来抱了抱沈宴宁,才转身跑回去。 “等等。”孟见清突然叫住他们。 小孩们疑惑地转过身,看着他,警惕地握紧手里的糖果,生怕被他抢走。 孟见清慢悠悠朝他们伸出一只手勾勾,“I also want a candy.” “Why?”小鬼把糖果当宝贝得护着。 “Because,”他顿了顿,看向沈宴宁,轻勾了下嘴角,“She is also a child in my sight.” 沈宴宁愣愣地戳在那儿。 那几个小孩虽然不懂,只是觉得这个姐姐很好,于是每人乖乖拿出了一粒糖果。 孟见清道了谢,把那三粒糖放到她手里,带着点宠溺的口吻说:“小阿宁,平安夜快乐。” 沈宴宁摊开掌心,三颗糖果三种颜色,红的,橙的,蓝的。 她无声笑出来——还真把她当小孩了。 第30章 隔天一早, 因为时差问题孟见清早早就醒来了。这些年来他的睡眠质量变得很差,常常睡到半夜就突然醒来,反反复复, 一直都没有好转。阳光已经透出一点熹微, 远处的群山覆盖着皑皑白雪,山巅的积雪抹上一片霞光。 沈宴宁还在熟睡。 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呼吸很细, 绸缎般的黑色长发遮住了耳朵和脸颊轮廓, 半张脸红扑扑的, 看上去尤为乖巧。 孟见清靠坐在床头,撩起她一缕长发从指间穿过, 恍然她也才21岁,还很年轻呐 可是房间里真的太安静了 除了墙上那只复古钟表,时针和分针像两个迈入耄耋之年的老人,滴答滴答缓慢地走过一个又一个世纪。 他低下头,咬她的耳朵。身边的人也只是嘤咛几句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双眼依然紧闭。 孟见清呵笑一声,觉得自己平常或许是对她太好了,于是伸进被窝里,恶劣地在她臀部轻轻一拍。 清脆的声音回响在整间房, 那对朽迈的指针似乎都滞缓了一秒。 沈宴宁蓦地惊醒过来,身体下意识抖了一下,看到他, 满脸羞愤又气恼, 天生不会巧言令色的性子,迫使这会儿只能红着脸喊他的名字:“孟见清” 没有任何一点威慑力, 反而让人更加想捉弄她。 孟见清也确实这么做了,捏着她一半臀肉,顺手揩了把油,表情下流的样子,让沈宴宁都有些难堪。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从床上弹起来,愤红着一张脸,拥着被子跪坐在床角,无声控诉他干的好事。 既有点儿幽怨,又有点儿可爱。 孟见清施施然朝她招招手。 沈宴宁被他弄怕了,抱着被子像个视死如归的士兵,倔强地摇头,严丝合缝地守好那半分地。 孟见清都被她逗笑了,觉得自己大概率是有点喜欢上她了。见她不动,长手一捞,把人勾进怀里,理所当然地调戏她,“生气了?” 他还问?! 是觉得她还不够丢人吗? 沈宴宁低垂着头,默默感受着后背传来的阵阵暖意,竟然觉得有点儿委屈。 被人像小孩一样打在那个地方实在是太丢人了。 可孟见清像个没事人一样,从背后抱着她,指着窗外的景色,问她好不好看。 雪霁初晴,苍穹层云逐渐散去,低而沉的天空开始透亮起来。雪山之上,铺着层层白雪,万道光芒自云端倾斜而下,从山巅一点点没入山脉,群山之间,玫瑰金与雪白融为一体,耀眼夺目。 这场酣畅淋漓的日照金山是属于大自然的馈赠。 自然之美常常让人恍惚沉溺。 现实之外,孟见清靠在她肩头,手里把玩着她的头发,三千青丝化作绕指柔。 目光温柔缱绻得令人心神一颤,“阿宁,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圆满呢?” 窗外是波澜壮丽的雪照金山,窗内是彼此相拥的他们。 这样算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沈宴宁弓着背,眼眶莫名红了红。良久,轻轻点了下头,沉默寡言的人终究是向命运低了头。 可是孟见清,倘若你看到她氲红的眼睛会不会后悔这么问? 黄刀镇靠近北极圈,冬令时分日长大大缩短,下午不到四点太阳就下山了。这里没有太多高楼,仅仅两万口人的小镇在这个原始的,不经雕琢的自然圈里生活劳作。 孟见清不是个会做规划的人,此趟黄刀镇之行也不过是心血来潮。这样一来,显得这趟旅行更加随意。 两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北极小镇上漫无目的地沿街前行,身边不时经过各种肤色的面孔,偶尔会有游客上来询问他们某个地点的方向。 虽然很奇怪,不管在哪个地方旅游,外国游客好像都能在人群里精准找到一张极具东方特色的脸前来问路,然后在一声声礼貌得体的歉意中失望离开。 在他们眼里,中国人似乎成了无处不在,无事不晓的存在。 这个理论至今都没有专家解开。 当孟见清在遇到第三个游客前来问路时,终于不耐烦了,冷着脸回了句:“我看起来长得很像本地人吗?” 在那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姐姐印象里,大抵还是觉得所有中国人都是热情好客的,所以在接触到他那个冷淡扫过来的眼神时,明显愣了一秒,紧接着面露愧色,在一句句“Im so sorry”中速速离开了。 这一幕让后面再想上来问路的游客彻底望而却步了。 倒是沈宴宁作为当事人之一,抱着胳膊远远站在一边作壁上观,咯咯地笑个没完。 孟见清把她揽进怀,双目眯起来,话里有话:“你很高兴啊?” 她撇撇嘴,故意卖乖,“我当然高兴啊!你看看一路走来有多少人来找你问路了,你说她们会不会特别羡慕我?” 这话他算是听明白了,挑着眉说:“吃醋啊?” “没有!” “你明明就有。”他非常肯定地说。 “我我真的没有。” 越否认越解释不清,最后她干脆承认:“是,我就是吃醋了。” 好像只有听到她亲口承认他才会消停,得逞似地笑起来,像个胜利的士兵一样在雪地里摇旗呐喊。 那种喜悦是会传染的,路过的人纷纷随着他一起笑起来,更有甚者在雪地里又蹦又跳,溅起的雪花在空气里飞扬,阳光透过,像一朵朵金色的小花,明明是冷色调的环境却感受到了暖冬的氛围。 孟见清被人群拥在中间,他没有加入他们,他的性格能这样在茫茫人海里待一会儿已是奇迹。 可沈宴宁喜欢看他身上落满烟火气的样子,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他们之间隔得没有那么远。 只要伸一伸手就能够触碰到对方,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在人群里相拥,那时所有人都会祝福他们。 下午三点,整个镇子开始暗下来,乌云散了又散,天空中开始飘落雪花,狂烈的北风肆虐而上,夹道上不管是游客还是本地人全都埋着头,在风雪里艰难行走。 沈宴宁走在这场冰雪中,手脚和脸颊都冰凉,直到此刻,她才开始真正感受到北极圈上凛冽的严冬。 晚饭是随便walk-in进入的一家餐厅,当天是圣诞节,餐厅的节日氛围很浓,暖黄色的灯光,背景音乐放着坂本龙一的经典曲目《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餐厅是个家庭小作坊,整体面积不大,统共也就安了四五张餐桌。店主是个头发苍白的法国人,应该是曾在中国旅居过,会说几句地道的中文。整个装修风格上也掺杂了不少中国元素,入门右手边贴了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上面拿图钉标注了每个他去过的地方。 听到沈宴宁是学法语的,还特意赠送了一份法式洛林咸派,并欢迎他们前往法国游玩,那是个很浪漫的国度。 “尤其是情侣,我所认识的每一对情侣去过那里后都过着幸福美满的人生。” 这必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了。沈宴宁自然是不会相信,礼貌笑笑算是回应。 店主明显看出她的敷衍,立马换上严肃的表情,非常郑重地说:“小姐,请您相信我,上帝会怜爱每个受过苦难的人。” 他是个深受天主教影响的信徒,出于这种信仰,对天主无比信赖,乃至虔诚。 沈宴宁是个无神论者,但从学法语的第一堂课起,老师就教导过他们要尊重文化多样性,秉持着这个原则,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忽而听到对面发出一声笑。她看过去,孟见清饮一口酒,整个人陷在昏暗的光调里,淡然冷漠的像个局外人。 沈宴宁拿刀叉的手都一紧,以为他要对她冷嘲热讽了。 孟见清只是切一小块鹿肉塞到她嘴里,看着她木然地张开嘴,再合上,然后慢慢咽下去,最后他再拿起餐布替她轻轻拭去嘴角的酱汁。 “等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我们也去一次,好不好?” “去哪儿?”她张张嘴。 他抬眼看过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有光彩流过,勾住她的心魄,“他不是说去过的人回来过得都不错吗?” 他话已经说得够委婉了,弦外之音需要沈宴宁自己去琢磨。 她呆笨地咬一口鹿肉,厚重的酒味在舌尖炸开。她原以为自己会吃不惯这种非常见动物肉的味道,可当软嫩多汁的肉质吸收红酒的深沉香气时,她发现她还是喜欢吃的。 离开餐厅的时候,店主的妻子,那位非常优雅的法国太太用法语和沈宴宁说:“我觉得那位先生一定非常爱你。” “为什么?” “你看。”她涂着红色指甲的手指朝不远处虚虚一指。 沈宴宁看过去,雪地里孟见清一袭黑衣,那么厚重的加拿大大鹅穿在身上也依旧是清清瘦瘦的一条,风雪吹得他脸颊通红,厚着脸皮和一个小女孩拿糖果换了一支玫瑰。 太阳已经完全坠落,天边的极光初显端倪。浅绿色的光幕如同一条曲卷的丝绸,闪烁着不同的光彩,宛如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洋,不断涌动着生命的力量。 极光的照耀下,山川,湖泊,森林,此刻都披上了华丽的霓裳。所有赶路的人都停了下来,眺望着北面的天空,出声惊呼。 在深邃的极光之下,孟见清背对着这一幅绝美的夜色图景,手里举着一朵红玫瑰,独自踩着洁白的雪地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沈宴宁看得都有些呆了。 时间仿佛被凝固在一片雪白之中,而他是这层单色里唯一的色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回首那些年里, 沈宴宁总在想她之于孟见清是什么样的存在,可到最后才发觉他原来也是爱过她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一门心思追着人生这趟列车, 固执地认为只要走到终点就会圆满, 从未将他眼底的挽留放在心里。 从某些方面来说,她的冷漠比孟见清更甚。 夜幕低垂,街道两旁的矮屋被厚厚的冰雪覆盖, 墨蓝色的湖面上有三两人在冰钓。 孟见清牵着沈宴宁的手穿过半个小镇, 这座以西北首府为称的城市并没有想象中的繁华, 即便刚刚这里曾诞生过一场绝美的极光,但严寒的天气终究是加快了人们的步伐。 黄刀镇的冬天常有寒风。行至半路时, 风雪骤然剧变,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暴雪模糊了眼前视线,最后他们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风仍然在呼啸,轮胎上的防滑铁链在雪地里嘎嘎作响。沈宴宁手里的玫瑰花瓣沾满了晶莹的霜花,上车时,司机毫不吝啬地夸赞她的花非常漂亮,“Is your boyfrind?” 她下意识看向孟见清。 他端坐在旁边闭目养神,头微微低垂,两腿敞开, 挨着沈宴宁的手始终揣在兜里。车里的暖气并没有开得很足,凉飕飕的风从各个缝隙里灌进来,她的手心却依然冒出了一层汗。 望着两边缓缓倒退的街景, 沈宴宁在一片沉默中无声点了点头。 她觉得自己挺会投机取巧, 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面前, 承认了这样一段注定无法宣之于口的关系。 下榻的酒店在市中心,有点儿中世纪古堡的复古装修,旋转楼梯上铺了厚厚的暗红色地毯,拐角的墙上挂了几副欧洲油画。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最中间那副——画中的少女,面色苍白,手中握着花枝,漂浮在静水之上,金色的长发和飘扬的白裙一同被水浸透,整个画面浪漫又悲情。 电梯升至五楼,推开总统套房那扇实木的雕花大门,诡谲的绿色极光透过玻璃窗照亮了半个房间。 沈宴宁想去拨开关的手被人突然一扯,下一秒,人被推至墙边。 黑暗里,孟见清期身压上来,垂首在她耳边低笑:“我什么时候成你男朋友了?” 沈宴宁脑中响起几秒钟的轰鸣,意识到方才她在车里的举动他其实一清二楚。 她强自镇定,双臂勾上他的脖子,紧张得眨了下眼,“难道不是吗?” 她的主动令孟见清有些惊讶,扣住她的腰,蓦地笑了起来。 玄关处暗淡无光,她自然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以及那声笑里暗含了多少她猜不透的意味。 * 风已经停了,雪还在簌簌下着,沉而重的积雪压在薄薄的雪松上,摇摇欲坠。 沈宴宁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意识在不断地清醒,身体却在一点点往下沉。 她自觉自己就是那一片雪松,每一滴冰凉的雪落下时,都止不住发出一阵无声的颤抖。 孟见清灼热的掌心贴在她微凉的肌肤上,一点点透入到肌理,清凉被热焰掩埋。他轻轻地吻过她眼睫上的泪珠,指间的动作却逐渐加快,唇沿着她的五官轮廓,蜿蜒向下,封住她即将破碎出声的嘴巴。 沈宴宁艰难地将这感觉咽下去,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感受着这整个天地间除了雪飘落的声音再无其他。 她终于意识到,冒雪新开的雪松是经不住这样强烈的暴雪的 原本消散的绿色极光在深夜里骤然变亮,跳跃着充满了整个夜空。 尽管孟见清已经用尽了所有法子来纾解她的紧张,可真正进入沙场,她依然像个初出茅庐的新兵,茫然又无措。 “孟见清”她急切地妄图通过喊他的名字来停止这场势单力薄的战斗。 身经百战的将军勾唇一笑,轻而易举地击垮她所有的防线,霎时间,溃不成军。 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胜负已然定下,何况她早已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得淋漓尽致一览无余。 孟见清几乎没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提起长枪重重往上一挺。 窗外的雪松终于承受不住压力,震了一下,枝头的白雪簌簌抖落,大片飞散,白得令人晃眼。 即便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可那一瞬间皮与肉分割的痛还是让沈宴宁一阵逃脱。 她不明白要有多大的爱意才能甘愿承受这样撕心肺裂的痛。 嫩绿的松针被重雪压得在寒意肆起的空中轻轻一弹,积雪慢慢融化,顺着针叶往下滑,被冰水浸润的雪松不堪重负地垂下了腰杆,斜斜地往旁边倒去。 沉默的雪松从来都不是风雪的对手,它拥有最强大的自然之力,掌控着万物的生长方向。 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它占地为王,将山川河海彻底据为己有。 这种场景沈宴宁并非没有设想过,也清楚他和她在一起总不会单纯地只是想吃几顿饭。成年人的想处里更多的是水到渠成,所以也曾告诫过自己,不用太过抗拒。 至少那个人是她欢喜的,不是吗?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在汗水和泪水的交织中,将那份席卷全身的刺痛悉数感知。 但真的是这样吗? 当疼痛贯穿整个身体时,她依然无法避免地想要逃离。上帝不是会怜爱每个受过苦难的人吗?可为什么她还会这么疼? 悲天悯人的上帝好像听不到她的苦痛,她所有的哭求被庞大的雪意覆盖。 孟见清,我好疼 真的好疼。 一滴汗水啪嗒落下。 终于在一声声求饶里,孟见清放过了她。 原来他才是那个知晓她苦痛的上帝。 沈宴宁合着眼,睫毛轻颤,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已然全部分离,如同岸边濒死的鱼。 孟见清抵着她的额头吻下来,轻轻地安抚:“辛苦我们阿宁了。” 她不懂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天真地以为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到此就结束了。 于是当真正的枪林弹雨迎来时,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紧接着轰然倒地,鲜红的血汩汩流出,在纯白的雪山之巅开出一朵盛大而艳丽的玫瑰。 沈宴宁觉得她的五感已然坏死,指甲无意识地嵌入他的脊背,留下几道深深的,冒着血珠的痕迹。 孟见清蹙了蹙眉,轻嘶一声。 她想,这样的疼也该让他一并体会。 在与国内十五个时差的北极圈外,沈宴宁度过了一个此生最难忘的圣诞节,一个血与肉并存的圣诞节。 到后来,她再也没什么力气,瘫软在床畔,脑海里闪过楼梯口的那副少女油画,年轻的奥菲莉亚选择自溺时,内心的最后独白是不是也和现在的她一样—— 原来这世上最大的痛楚与最强的快感有着相似的面孔。 夜已经深了,雪也停了,松枝斜斜地没入雪中,没有人能抵挡住自然的磅礴之力。 孟见清躺在她的身侧,刚才的那场战斗里他无疑是个胜利者,此刻心情不错地拥她入怀,问她要不要起来去看极光。 回酒店时,前台的工作人员提醒他们今晚会有大片极光出现,可以提前在这里预定最佳观赏地点。 沈宴宁摇摇头,惫懒地窝在他身边,声音困顿:“我想睡一会儿。” 孟见清笑了一下,依她所求,关掉了暖黄色的床头灯。 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远处天边的极光若隐若现,曲折的蓝绿色飘带闪烁着变化多端的形状。 在彻底睡过去之前,沈宴宁心里忽而萌生出一个念头: 或许她才是北极圈外,孟见清最想要的那片极光 他们在黄刀镇一共呆了三天。这三天里领略过壮丽的风光,品尝过难以忘怀的美食,也感受过人类最原始的力量。沈宴宁以为这趟北极之行到此就该结束了,可当飞机盘旋在多伦多上空时,她才发觉孟见清的打算远不止于此。 她不是个喜欢多问的人,时常觉得人在被追问的情境下是会不耐烦的,只是当繁华的城市近在眼前时,她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身边人一句要去哪儿? 孟见清在看无聊的时政新闻,听到,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外祖家。” 外祖家?! 沈宴宁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飞机广播里乘务长用一口流利的英文亲切播报:“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我们已经安全到的目的地,飞机将需要滑行到指定停机位” 从下飞机到出海关,沈宴宁从没这么紧张过,思绪纷乱不堪。曾经的京大高材生在涉及到那三个字后,思维开始变得迟缓而模糊,注意力都无法集中,孟见清连连喊了她两声,才反应过来跟着他上车。 多伦多要比远在西北的黄刀镇更加热闹,也更加暖和,它的确是一个适合宜居的城市。 司机应该是他外祖家的老师傅了,一路上,孟见清和他聊了不少。 沈宴宁始终正襟危坐,脊背绷直,他不问,她就安安静静地不插话。 孟见清瞄到后视镜里的小姑娘,忽然觉得好笑,从旁边拿了个靠枕出来,垫在她身后。 “这么坐着,累不累啊?” 沈宴宁下意识想回不累,却听到他说:“还有一阵儿呢,等你这么坐到那,脚还没沾地,腰就先断了。” 前面开车的师傅也体贴地应和:“是啊,起码得有个一小时。您放心,我开车稳,您就是想睡一觉也成。” 沈宴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腰一点点靠上柔软的靠枕,如有奇效地舒缓了腰后酸胀。 孟见清搭上她的手背,笑着轻拍了两下,说:“别紧张,又不是去见家长。” 沈宴宁的脊背一瞬间就塌了下去,脸上表情有片刻僵硬。 她不知道孟见清有没有看出来,只知道前面的师傅在此之后再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降下一点车窗,迎面而来的风吹在脸上,明明冷得令人发寒。 第32章 十二月末, 多伦多朔风凛冽。 临近黄昏,东郊住宅区缓缓驶入一辆黑色轿车,两边的积雪厚厚叠起, 铲雪工人卖力地扫出一条平坦的路。越往里开, 路旁的雪雕就越多,姿态千奇百怪。 车子最终在一扇白色的铁栅栏门前停下。 很快,大门开了。 一个裹着白色羽绒服, 将自己从头包到脚的女人迎出来, 她身后, 一个男子撑伞匆匆跟上来。 “雪天路滑,你不要跑那么快。”那男子扶着她小心翼翼越过湿漉漉的台阶。 叶昭颜虽然嘴上不满, 却还是放缓了步子,“没事的。我看过了,师傅一早就把雪铲干净了。” 对于妻子的莽撞,尚青州时常感到无奈,“那也要小心一点。” “知道啦。” 言语间,孟见清已经开了车门。他似乎要比别人耐寒,雪天冰冻里脱去了黄刀镇那件加拿大大鹅,换上了轻便的黑色驼绒大衣。一下车,雪落满了他的肩头。 “哥!”叶昭颜站在伞下冲他招手,高高兴兴地小跑两三步过来。 尚青州摇头, 一步不落地跟上她的步伐,伞面始终稳稳地撑在她头顶。 她在孟见清身边站定,笑容惊喜:“哥你怎么现在才来?爷爷等你好久了。” 孟见清是个对谁都冷漠的主儿, 可面对叶昭颜时竟也难得的收敛了性子, 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发,“都是当妈的人了, 怎么还这么急急躁躁的。” 她嘻嘻两声:“这不是着急见你嘛。” “那你也看看路好不好,你刚刚跑过来的那条路上还结着冰,你知不知道?”尚青州简直要被她心大的性子气死,不敢想这么滑的路她要是摔一跤该怎么办。 叶昭颜回头,果然看见沥青小路上盖着层薄薄的冰霜,顿时拍着胸脯一顿后怕。 沈宴宁这才注意到她厚重羽绒服外套下微微隆起的肚子。 几个人在外头又站了一会儿,屋里的人见主角始终不进来,于是派了管家阿姨前来喊话。 “你们几个要扯闲话也进屋聊,这大冷天的站雪地里不嫌冻啊?老爷子热茶都泡了一阵了。” 言罢,又催促着他们赶紧进屋。 进去之前,叶昭颜礼节性地问到了沈宴宁。 她有些受宠若惊,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孟见清的女秘书,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得体的浅笑,“你好。” 叶昭颜的教养极好,不论来人是谁,总是一副笑嘻嘻的笑颜样,只不过那张好看面孔上的标准笑容,让她看起来像个假人。 至少在面对沈宴宁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们的热情从来不会对着无关紧要的人展开。 这边的住宅多是独院独户,院墙很高,里里外外被白雪覆盖,几只黄梅伸出枝头,在傲雪凌霜中绽放。 管事阿姨将他们领进门厅,一块古典屏风隔绝了里外,客厅里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 很快,一个小女孩绕过屏风跑了出来,先是朝叶昭颜喊了句妈妈,接着又蹦到孟见清跟前。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白色公主裙腻在他怀里,眼睛晶亮晶亮,奶声奶气地说:“舅舅,你很久没来看潼潼了。” “是吗?”孟见清双手叉起小姑娘的胳肢窝往上掂了掂,“那让舅舅看看你有没有长胖?” 小姑娘咯咯地笑,一点也不害怕,还想让他再举高点。 孟见清真的照做,抱着她在空中转了两圈。 沈宴宁常常觉得他是个对众生都漠然的人,但抱着小姑娘时,眼底流淌的温柔不曾作假。 不知道孟见清做父亲会是什么样子? 她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到,触及到他无意扫过来的目光时,心虚地低下了头。 玩了有一会儿,叶昭颜抵了抵丈夫的胳膊,后者会意,上前揉了揉女儿的头,柔声说道:“舅舅坐了很久的飞机,我们让舅舅先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小姑娘一听果然蹬着腿挣扎着要从孟见清身上下来。趁此,尚青州从他怀里接过女儿抱给阿姨,让她带去儿童房玩。 这样和睦融融的一幕,倒显得沈宴宁这个局外人有些碍眼,好在不过一瞬,孟见清牵起她的手往里走。 整个大厅都是北欧复古的格调,奶白色的壁炉里火正烧得旺,窗外大雪飞扬,密密麻麻的雪砸在地上悄无声息,屋子里暖烘烘的,沉香木的味道愈烧愈浓。 东边位的沙发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面相与叶昭颜有几分神似,孟见清进去率先喊舅舅舅妈。 二老慈和地邀他快快入座,问起他的近况。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孟见清答得很仔细。 期间管事阿姨来上茶,轮到沈宴宁时,疏离客气地问一句:“沈小姐,您是喝茶还是咖啡?” 大家都在喝茶,她不好意思搞特立独行,抿唇说:“喝茶就好了。” 谁料,孟见清在一旁出声:“她喝不惯茶,还是换成咖啡吧。另外把我这杯也换了。” 话一出,在场中人心思各异,叶家夫妇面色古怪地相觑一眼,叶昭颜则瞟着她哥,觉得稀奇。 没一会儿,管家阿姨端上来两杯手磨咖啡,又把孟见清那杯碰都没碰过的茶换了下去。 场面安安静静,谈不上尴尬,但总觉得空气里浮着一丝怪异。 沈宴宁捧着白瓷杯,热气袅袅升起,浓郁的咖啡味扑面而来,突然觉得好笑。 明明她才是那个冒然造访的客人,可一众人围坐在一起,主家的人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局促。要说他们只把她当作了孟见清的女秘书,偏偏又给了她最周到的礼宾待遇。 再看叶家夫妇两人对孟见清的态度全然不像是对着自己亲外甥,表里虽然亲和,但话里话外总透着点恭敬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生分。 还有孟见清那位外祖。 他们坐在这儿那么久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刚刚还是他催促着他们赶紧进屋。 总之这一家子人看着太奇怪了。 沈宴宁低着头,心里百转千回。 晚饭是和叶家一起吃的,也是在这个时候,孟见清的外祖由人扶着从二楼颤巍巍下来。 他的背佝偻得很厉害,每下一步楼梯人都要抖几抖,望向他们的眼神,时而清醒时而混浊。 沈宴宁才发现他外祖有阿尔兹海默症,大部分时候都不太认人,却认得孟见清,拄着拐杖走过去的那几步格外精神抖擞,还能扯着嗓子骂:“臭小子,你还知道回家啊!” 黄花梨木的拐杖就这么砸在孟见清身上,他一声没吭,反而笑嘻嘻地把头蹭过去。 老人家哪真舍得打,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于是像小时候那样拍着他的背,眼神直直地看向窗外,良久,喃喃道:“雪都下这么大了” 许久他转过身,表情有些迷茫:“廷言怎么还不回家?” 孟见清的身体一僵。 老人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无措茫然地像个孩子,急急地说:“不好意思啊,我认错人了,你不是我孙子你不是我孙子” 他越说越激动,一遍遍重复着,说到后来,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叶家的人见状,连忙喊来家庭医生。 这样的情况显然已经处理过很多次了,家庭医生熟练地将他拉到一旁坐下,极有耐心地安抚他的情绪。 老爷子一点点平缓下来,意识却依旧不清,嘴里念叨:“你不是我孙子。我们家廷言还要再黑一点他当兵的这么白是要被营长骂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何人都进不去,孤寂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忽然,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老泪纵横,声音凄厉而颤抖:“我孙子死了,我女儿也死了,外孙也死了,都死了” 窗外的雪静静地下着,院子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屋子里柴木噼里啪啦地燃着,有人在低低地抽泣。 壁炉上方的壁龛里挂着一张黑白相片,里面的人头戴一顶军帽,沿下眉眼清朗,明亮的眼睛里盛着热血和坚定。 这个冬天注定是凄怆而鲜艳的。 沈宴宁目睹了一场悲恸的失亲之痛,她无法彻底感同身受,因而在这一群触目伤怀的人眼中显得或许有些漠然,但至少是有过动容的。 相较之下,与之有血缘关系的孟见清则表现得太过于平静了些,平静地起身,平静地告别。 离开叶宅时,叶昭颜因为悲伤过度没有前来相送。大雪盈尺的门口,孟见清的舅母红着眼眶,风将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吹乱,她哽咽着说:“见清,帝京离多伦多太远,以后不要再费精力飞来了,我们现在都很好。” 那日的风雪太大,将院子里半棵树吹倒,沈宴宁只听到他一句很轻的声音陷在雪地里。 “好。” 得到这么一句回答,她似乎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脸上真正流露出了长辈对小辈的笑意,衷愿地祝福他觅得良人,前尘似锦。 多伦多的黄昏,寒风阵阵,雪花飘洒,远处教堂里传来悠悠的钟声,毫无破绽的雪地里留下一串大小不一的脚印。 沈宴宁笨拙地上前,拍拍他的背。 孟见清转身,疑惑。 她张开双臂,笑得灿烂,“孟见清,你冷不冷呀?要不要抱一抱?” 孟见清强压着嘴角笑容说不冷。 “可是我好冷呀。”她是装疯卖傻的高手,在这方面始终技高一筹,直愣愣地扑进他怀里,将他一整个熊抱,“这么冷的天还是要抱着暖和。” 孟见清一时没站稳,两个人齐齐倒在雪地里。 没有过这么傻的时候。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起来,望着天,看见一只鸟起落。 湿冷的雪开始渗进衣服里,忽而,他抬起她的手背吻了一下。 “阿宁,我们回家吧。” 第33章 2018年是怎么过去的沈宴宁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三万英尺高空下,白雪皑皑的多伦多逐渐模糊。 孟见清躺在头等舱的座椅里,倦意扯宽他的双眼皮, 让他看起来格外柔情, 可她知道的,他不会再来这个一入秋就开满枫叶的国度了。 临别前,叶昭颜来机场相送, 跟在身边的依然是尚青州。 听说两人是青梅竹马, 相恋十余年, 大学一毕业就扯了证,结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 如今她二胎临盆在即,尚青州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这样层层呵护下长大的女孩,连眼底都透着幸福的光彩。 沈宴宁很少艳羡旁人,但看着她顾盼生辉的眼睛,心底也不免泛起了酸。 在多伦多的这些天里,几乎天天暴雪烈风,离开那日,天气却出奇得好。敞旧的阳光弥漫在空气里,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叶昭颜红着鼻头,抱着孟见清的胳膊, 很是难过:“哥,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这辈子都是我哥。” 孟见清是怎么回的? 那天的阳光刺眼, 沈宴宁记得他一直在笑, 笑得狂咳不止才停下,说:“我不是你哥还能是谁?” 隔着一道相似的血缘, 叶昭颜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一点点抽离,她固执地拽着他的手不肯放,“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机场的广播里播着飞往帝京的航班信息。 她迫切地又追问了一遍,声音带着隐约哭腔。 良久,孟见清抬起手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摸了摸,轻声说:“加拿大的冬天太冷了。” 加拿大时间下午四点整,飞往帝京的航班正式起飞。 机场外,叶昭颜泪流满面,哭得撕心裂肺。 尚青州扶她进车里,柔声安慰:“颜颜,我们回家了。” 飞机平稳地飞行,热情的乘务员尽心尽力地服务好这位VIP客户。 孟见清的表情始终淡淡,过度的冷漠使他的眼睛变成淡蓝色,与舷窗外层层叠叠的云融合。 沈宴宁就是在这样一双眼睛里迎来了新的一年。 2019年的开年很不顺。受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国内不少企业股价大跌,小资企业纷纷破产倒闭,使得大学生就业难上加难。 在那个外语学生高喊学小语种没有出路的困境下,沈宴宁顶着双份毕业论文的压力修完了国际关系的学位。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孟见清送来了一个消息—— 梁宵一和叶幸要订婚了。日子定在三月,春暖花开,是个喜结连理的吉日。 沈宴宁收到这条消息时,教授在讲台上做最后致辞——天上白云,聚了还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她望着窗外萧瑟静寂的校园,心里五味杂陈。 替华今抱不平吗? 可从一开始结局不就已经注定好了吗?他们之间哪有什么天长地久的机会,兜兜转转到最后不过一句曲终人散罢了。 那她和孟见清呢,结局会一样吗? 孟见清最近迷上了看戏。数九寒天,温上一壶六月霜,可以闲赋半日时光。 从加拿大回来后沈宴宁总觉得他身上的淡漠比从前更甚,寡淡得没有一丝人气。她迫切地希望他开心点,于是拣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一件件讲给他听。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那双蒙雾的眼眸里才会撕开一道裂痕,浮上浅浅笑意,说:“难为我们阿宁了。” 戏台华丽的金红色藻井悬在眼前,下午的光线充足,从二楼玻璃窗里透进来,尘烟飘渺浮动,混着台下咿咿呀呀的戏腔,恍如穿越时空。 她的心意他都知道。 一出戏唱完,茶壶已见底。沈宴宁憋了一肚子涨水,悄声说要上个洗手间。 孟见清坏笑,附耳和她说几句风流话,“快去,别憋坏了小阿宁。” 沈宴宁脸涨得通红,感觉身下一股幽幽凉风,瞪他一眼,逃了出去。 戏楼的洗手间里燃着檀香,味道浓厚得刺鼻。她站在洗手台前一边洗手,一边回想孟见清家中那股清淡的老山檀。 自从上次寝室暖气坏掉之后,沈宴宁就一直住在孟见清那,期间宿管阿姨打来电话说是暖气已经修好,可以随时搬来,她支支吾吾半天说知道了,但到最后行李却搬进了惠北西街。 回宿舍搬行李那天,孟见清也在,坐在那张窄小的黄木凳上,环视一圈这不到20平的四人间,不满意的同时还不忘挖苦她。 “这床板这么硬,你能睡四年腰不疼也是奇迹。” “还有这衣柜,你们学校也太小气了,好歹也给个四宫格。” “这过道这么窄,转个身怕是要面对面来个拥抱吧。” 挑剔到最后,他叹一口气,发出属于他孟三少的专属质疑,“沈宴宁,你是怎么在这种地方住四年的啊?” 沈宴宁在一旁收拾行李,听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疑惑口吻却没有生气,笑眯眯地说:“大学都这样的呀。” 孟见清长腿交叠在地上,蹙眉说:“你别欺负我没上过大学啊。” 说实话,沈宴宁对他的学历一直都有一个疑问。他总说自己没上过大学,可家中书柜上摆着一张含金量惊人的海外学位证书,以及他那一口堪比本地人的流利英语让她这个学语言出生的人都自愧不如。 “话说你真的没上过大学吗?”她偏偏不信邪。 他把玩着床帘上垂下的流苏,朝她斜斜一看,玩笑着说:“这有什么好骗人的。” 沈宴宁不信,故意讳莫如深地冲他挤挤眉,“那你家里那张学位证不会是假的吧?” 孟见清淡定瞥她一眼,起身推着她的箱子往外走,送来两个字: “假的。” 戏楼里,下一出戏开场的锣鼓已经敲响,沈宴宁慢条斯理地烘干手心手背走出去。 回廊的光线很暗,她看见华今靠在窗边抽烟时,以为白日见了鬼,差点没惊叫出来。 她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时要瘦了许多,穿着简单的毛衣牛仔裤,倚在半开的雕花小窗前,眉眼里凝了许多复杂的情绪。见到沈宴宁,把烟头慢慢磕灭。 沈宴宁怔愣许久,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上前唤道:“华今。” 暌违已久,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这近两个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消息,以及和梁宵一还有联系吗? 可是如今真见到了,她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了。 华今指了指最里面的一个包厢,主动提起,说今天是她奶奶八十大寿,家里人为她祝寿,请了一出戏。 沈宴宁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太多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你还好吗?”她张张嘴。 她们两个都不是热络的性格,冷风一吹,那点子重逢的喜悦也被冲淡。 华今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淡,但沈宴宁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人走茶凉的沧桑。 “我打算去美国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一点都不意外,问:“什么时候走?” “年后吧。”华今将吹在她脸上的发丝撩到耳后,眼角笑意勾人,“听说加州的阳光不错,你有空记得来找我玩。” 人就是在不断的离别中长大,没有人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守着一个人,所有的分开都是悄无声息的。 于是她将那个梁宵一要订婚的消息咽回了肚中,黾勉笑了笑,说:“好啊。” 结局已定,做再多也徒劳无功。 华今不能在外面呆太久,如今她在华家举步维艰,很难有自己的自由时间。今天和沈宴宁的这番对话已经是她近期以来最自在的时候了。 散了会儿身上的烟味后,她关上窗,和沈宴宁告别。 “宁宁。” 华今站在回廊的阴影里喊她的名字。 沈宴宁空芒地抬起头,看见她脸上光影半明半昧,忽而妖冶一笑,说:“你如果遇到梁宵一就替我和他说句谢谢吧。” 沈宴宁的视线聚焦在她消失的地方,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发酸了才匆匆返回二楼戏台。 戏刚开场,孟见清已经让人温了第二壶茶,见她回来,玩味地笑笑:“我以为厕所里有个缠人的鬼把你拖住了,正打算找人来捞你呢。” 沈宴宁忽略掉他话里的调侃,皱着眉问:“你之前说梁宵一找你帮忙要华今出事那晚的酒吧监控,你有存在手机上吗?” 孟见清剥了颗瓜子到她嘴里,“要那玩意儿干嘛?” “我好奇,你让我看看嘛。”她难得撒一回娇,他很是受用,从手机里调了视频出来。 沈宴宁立马接过,从头到尾把视频看了一遍,中途似乎是在确认,进度条停在某个地方来来回回拉了好几遍。 最后,她像是终于妥协,扯了个苦涩的笑容。 孟见清将一切看在眼里,无情地破开象牙塔的最后一道保护墙,讥笑:“阿宁,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说的是事实,沈宴宁无力反驳。恰如孟见清所猜测的那样,那晚华今确确实实是演了一场戏。 只是当答案摆在眼前时,她还是有些难过。她宁愿她那场戏是真的想要为自己图谋点什么,而不是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祭奠那段不见天日的感情。 沈宴宁回忆起那个血腥的夜晚才懂得,那是她为自己命运博上的最后一程,是彻底脱离华家最关键的一步。 只是华今,你重获自由的代价未免太大。 再睁眼。 戏台上红袖翩翩,袅糯唱音。春光乍现,她携一袭青涩裙衫,赶赴一场游园惊梦。 第34章 沈宴宁是小年夜才回的家。北地风光无限好, 她整日和孟见清窝在爱巢里虚度光阴,直到蒋秀打来两通电话,她才姗姗归家。 岛上的日子无聊透顶, 她偶尔也会怀念起京城那些声色犬马的日子, 渐渐地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个怕寂寞的人。 她本是孤僻的性格,不爱与人打交道,可如今和孟见清呆久了, 反而贪恋起热闹来, 这种变化让沈宴宁心中一沉, 于是慌慌张张找来陈澄问缘由,期待着她这个社交达人能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的答案。 彼时陈澄正躺在巴厘岛的沙滩椅上, 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碧绿大海,晒成古铜色肌肤的外国男模从眼前走过,她啧啧舌,向沈宴宁感慨:“宁宁,你完蛋了呀。” 完不完蛋沈宴宁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在孟见清身边的日子也是时候进入倒数了。 除夕夜,赵西和沉寂了三个月的朋友圈突然更新了一条新动态。他发朋友圈属于是刷屏那种,同一个场景能发四五张照片。 沈宴宁一条条往下滑,顺手点赞,猝不及防在其中一条里见到了久违的孟见清。 坐在他身边的女人是个陌生面孔, 一身干练西装,戴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扎成低马尾垂在身后, 看向镜头的眼神锐利, 但眼角微微开花,不乏温柔。 孟见清头偏向身侧, 对着她笑。那么多人的集体合照里,他们明明坐在角落里,偏偏还是能让人一眼注意到。 自然得就好像他们本该就是一对。 赵西和给这条动态的配文是好日子要到头了。 沈宴宁面无表情地滑过,心想:她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她本以为那个夜晚就那么度过了,但靠近零点,孟见清打来电话,问她在干嘛。 他那里很安静,像是刚结束一场喧闹的舞剧,回到家中涌上心头的片刻寂寥。 沈宴宁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和我妈在看春晚。” 孟见清嗯了一声,“吵到你们了?” “没有,她先去睡了。”电视里开始倒计时播报,窗外燃起零星几盏烟花。 两个人静静地沉默了几秒钟。 零点一到,烟花和爆竹齐齐响彻云霄。沈宴宁迫不及待地冲到阳台,空气里泛着潮湿的冷,她穿着薄薄的珊瑚绒睡衣,把手机尽力往外伸,兴奋又激动:“你听到了吗?” 暮色里,一束束烟花噼里啪啦炸出绚丽多彩的花簇,将夜空燃得如同白昼。 帝京市区不让放烟花,这会儿的惠北西街静得能爬出鬼来,孟见清有些后悔没跟着赵西和他们去郊区。现在只能隔着电话和她共听响声一片,想象着她傻傻站在寒风里高举手机的模样。 他笑了笑,“听到了,这么热闹?” “是啊。这边烟花查得没有帝京那么严,吃晚饭的时候,家里人还放了几个加特林。” 沈宴宁诧异道:“你没和赵西和他们去玩?” 她以为他们结束聚餐后还会有其他活动。 “没有。” 其实是有的,只不过孟见清懒得去凑热闹的。本质上他是个挺冷僻的人,越是这种阖家欢聚的时候,越喜欢一个人独处,静静等待着灵魂似水流一样归向大海深渊。 “什么时候回来?”孟见清问。 沈宴宁这儿只剩下零落炮竹声,她站在风口里瑟瑟发抖,收回的手缩进衣袖里,看了眼客厅亮起的灯,不太方便进去。 “年后吧。”她往角落里挪了挪,恰好将她半个影子藏起来。 “年后是什么时候?” “就二十几号吧。” 不知怎的,她那点归心似箭的心绪好像全都淹没在了这场盛大的烟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早点回来吧。”沉寂了一会儿,他这么说。 烟花快放完了。 沈宴宁蓦地起了个调,“我看赵西和发的朋友圈人不少,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除夕夜,你一个人待在家不无聊吗?”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 因为那张照片。 孟见清哪能听不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两个人同为赵西和的好友,他能看见的,沈宴宁自然也能,只是他这个人从来不屑于去做解释,更何况是张看不出什么名头的合照。 他低低笑起来,“吃醋了?” “是啊。”她大大方方承认,自然得令孟见清都惊了半分。 “阿宁——” 他轻喊她的名字,简简单单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染了酒般,听得沈宴宁心底簌簌一动。 孟见清嗓音含倦,尾音缠绵悱恻,说:“早点回来还能陪你过个生日。” 她的生日在2月14号,恰逢情人节。 曾有朋友调侃她过个生日都能收获双倍幸福。 不知不觉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嗯?” 孟见清说:“赵西和那边的雪场年后营业,你早点过来,生日正好能赶上。” 沈宴宁蹲在地上,脚逐渐变得僵麻,但一点儿也不想起来,红着耳朵:“那我过完年就回来?” “也不用这么赶。” 隔着手机都能看见,他一定笑了一下,说:“多陪陪家人,到帝京那天我来接你。” 好啊。 沈宴宁抱着双膝,抬头望着皎洁弦月,明亮又诱人。 因为这个,沈宴宁早早定好了飞帝京的机票。蒋秀帮她收拾行李时,还略略埋怨了几句:“这次假期怎么这么赶啊,元宵不在家就算了,连生日都不能在家里过吗?学校里怎么这么忙啊?” “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又比别人多写一份论文,肯定是要忙的。”她这样安慰母亲。 蒋秀叹了口气,“自然是你学业要紧。我就是想着你毕业之后马上就要去法国了,想让你在家好好过个年,下次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沈宴宁叠衣服的手一顿,过去揽了揽她的肩,“妈妈,我读完书就回来了,很快的。” 蒋秀握住她的手,满目愁容,“哪有这么快啊,又不是出个省,我就算想去看你也难啊” 沈宴宁沉默了一阵,下意识向外望。 岛上的天时常雾蒙蒙的,落日被群山遮挡,灯塔附近一片阴翳。窗外,一望无际的海洋就在眼前。 小的时候总觉得跨出这片海比登天还难,也总在好奇海的那边究竟有什么吸引着大人们不顾一切地出去。可当真正跨出去后,才发现原来一艘轮船就可以渡海离开,原来海那边的月亮和岛上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下雨时同样像蒙了一层霾尘。 这座沉闷的岛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他们都在嫌弃它太老了。 “妈妈,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如今沈宴宁也成为了那批被送走的人。 “我晓得的。”蒋秀当然理解女儿,却还是有些担心,“我就怕你在那边找到归宿了就不打算回来了。” “妈妈你怎么会这么想?”沈宴宁惊诧,向她保证,“我肯定是不会找个外国人的。” 蒋秀似也觉得不妥,笑说自己糊涂了,踟蹰片刻,问:“宁宁,上次在街上遇到那个是你同学吗?” 话题莫名其妙转到了席政身上。 不怪母亲会多想,就连沈宴宁本人也没想到春节期间会在江南沿海的一个小岛上碰到熟人。 后来回忆起和席政的每次偶遇都觉得那更像是一种诡异的天注定。 正月初三,她照例和母亲去崇华寺烧香,上山的路中来往香客众多。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和孟见清在一起的这段时日,吃喝住行一一有人照料,养成了她现下有些惫懒的性子,堪堪爬了一半的路程便直摇头爬不动了。 蒋秀见状,索性让她留在原地歇息,自己则拎着做香事的竹篮上山了。 崇华寺是江南一带的古寺,四面环海,素有“南海圣境”之称。春节期间,香火连绵不断,寺中也常有大人物专门慕名而来。 山道四周种满了冬青树,这种树耐寒性强,即便冬天依然苍翠葱郁。 前往寺庙的云梯附近布了许多供游客休息的凉亭,沈宴宁挑了块干净的石凳坐下,无所事事地张望,然后就在这青葱碧意间看见一道清瘦高挺的身影。 席政背对着她,同身边的人攀谈。得益于母亲开店的原因,沈宴宁对税务局的这些人并不陌生,况且岛上的人口就这么点,走几步就能碰到熟人。 她正疑惑两人的关系时,席政注意到她,和同伴说了几句后转身朝她走过来,“沈小姐,你确定我们之间没有缘分吗?” 沈宴宁都怀疑他是内涵自己,但也只能感叹这世界上千分之一概率的事能让她碰上两回。 她想如果她现在下去买张彩票,或许能博得头彩。 “席先生,那只能说明我真的得给你打工了。”她开玩笑地说。 席政手插兜里,气定神闲地笑:“沈小姐的幽默一如既往。” 沈宴宁不置可否,问起他怎么来这里了。 “来办点事。你呢?”他并不愿意透露过多。 沈宴宁无心打探,只是出于礼节问了一嘴,说:“我是宁海人。” “这样吗?”他明显有些惊讶,眼睛微微张大,“怎么没听孟见清提起过啊?” 自从成了赵西和的金融顾问后,他没少和孟见清他们来往,久而久之也就熟络起来。 沈宴宁抬头淡淡一声,“要他提起做什么。” 席政冷不防一愣,触及到她漠然的眼神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宁宁——”蒋秀烧完香下来,在楼梯上就远远瞧见女儿在和一个人说话,紧赶慢下终于下来看清了人。 眉清目秀,仪表堂堂。 这是蒋秀见人的第一印象。 母亲眼里的笑容几乎克制不住,问:“宁宁,这是你同学吗?” 沈宴宁怕她误会,连忙小声解释:“不是,只是个朋友。” “朋友啊?”母亲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热情地邀请对方去家里坐坐。 席政大方地和她母亲打过招呼,歉意一笑:“阿姨,这次我就不过去了,待会儿还有工作。下次有机会一定会来拜访,还希望到时候您不要将我赶出去。” “不会不会,”蒋秀笑得合不拢嘴,“那等你有空了再说,反正你和宁宁都在帝京,有什么事互相通个气就行。” 沈宴宁不好意思地抿抿唇,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这般健谈的时候。 只是在席政的一声声应承下,忽然就想到了孟见清。 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他,是否也能这样有耐心地听她母亲把一句句无关紧要的话说完。 孟见清。 这三个字,似乎就注定了无法与她的母亲提及。 那是一个提起就知道没有未来的名字。 第35章 回帝京是春节一周后。母亲恋恋不舍地送她上轮渡, 再三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甲板上寒风淅沥,沈宴宁向岸边的蒋秀挥挥手,海风吹在脸上, 却难掩心中愧疚。 在那一片蔚蓝色背景下, 蒋秀和小岛逐渐凝成一个黑点。 辗转几个小时后,飞机平安落地帝京。那是个白雪纷飞的傍晚,多趟航班因天气延误, 敞亮的候机厅里挤满了滞留的乘客。 沈宴宁推着行李箱随人流走出, 墨蓝色天际里飘着小雪。一抬头, 看见了在出口处的孟见清。 隔着一道旋转玻璃门,他站在熙攘嘈乱的人群中, 显得格外安静,直勾勾地看着她,于光影阑珊处,留下一眼万年的瞬间。 于是她连行李都顾不得,满心欢喜跑向他,猛地扑进了他怀里。 孟见清措不及防地退后了半步,捧着她的脸,“这么激动?” “是啊。”小姑娘蛮横起来一点道理都不讲,“你都不想我吗?” 他忽然笑了,骂她没良心, “不想你跑来这陪你喝西北风?” 沈宴宁双手紧紧扣着他的腰,眨了两下眼,一句话不说, 笑嘻嘻地看着他, 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就辛苦你啦。” 小雪飘飘洒洒, 她穿着不算厚的羊绒大衣在风口里站了一会儿,鼻子冻得通红,眼睛里泛起生理反应的泪光。 孟见清感觉奇异,心里像是有一艘船突然就找到了停泊点,身体兀自放松下来,摸摸她的头,“还回不回家?” “回!” 京城断断续续下过好几天的雪,天色渐暗,月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在雪地上,形成一片银白色的光影。 沈宴宁的手被他紧紧握着,踩着一地碎冰,前往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雪天路滑,回市区的路上又碰上大塞车,孟见清直接调了个头,往反方向开去。 一路上越开越荒凉。沈宴宁倒是没什么害怕的,大有一种听君任之的错觉。 车子停在一处老旧小巷口,左边是一条长长的溪河,右边是大门紧闭的宅院。这个季节,还下着雪,大晚上的基本上没有人来这边挨冻。 “来这里做什么?”沈宴宁张望了一圈,四下空无一人,静得只有雪的声音。 孟见清关了车内灯光,看向她的眼神同这片墨色的天际一样深,随后抬手抱起她坐在自己腿上,一下又一下地捏着她的耳垂,故意坏笑:“夜黑风高,孤男寡女,你说能做什么?” 沈宴宁勾着他的脖子,笑盈盈地装傻充愣:“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呢?” 他嗤然一笑,牢牢把她箍住,压低声道:“欠收拾。” 下一秒,毫不客气地吻上去。 外边雪花飘飘,狭小的空间里,温度越攀越高。 沈宴宁被吻得晕头转向,后背被方向盘硌得生疼,下意识推了推他。 孟见清没停下,手沿着她的脊线钻进了她的贴身衣物里,手指轻轻一勾就解了胸前束缚。 沈宴宁吓了一跳,神思瞬间清醒,惊慌失措地含着胸,“万一有人出来怎么办?” “这儿没人会来。” 孟见清在她耳根处咬了下,双唇紧贴在她颈间,笑声意味不明。沈宴宁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立刻要挣脱,“会被人看到的。” “不会。” 温柔的雪松味道萦绕在交缠的呼吸间,他是天生的调情高手,每一下抚慰都恰到好处,“乖点儿,放轻松。” 沈宴宁皱着眉,抗拒的言语没起到任何作用,身体却比意识更诚实地做出了第一反应。 他的动作还算克制,握住一处轻轻揉了揉,哑声戏谑:“瘦了。” 沈宴宁愤然地瞪他一眼,想反驳,下一刻身体却被整个翻转,被他从身后抵着,裙摆被推至腰际。 冰天雪地,破旧的小巷里阴风恻恻,结成冰的溪河上方聚着一团黑雾,一辆车孤零零地停着。 一车两人,衣衫不整 没了衣物蔽体,腰间凉飕飕的,令她忍不住打了个战栗。 孟见清的双手贴上她薄薄的细腰。 即便是在隐晦黑暗处,少女的纤体依旧被一览无余,腰肢轻盈而纤细,后背洁白无瑕,如同眼前这片纯白的雪,一尘不染。 他俯身吻她的腰线,轻柔得仿佛捧了世间珍宝,哑声唤她:“阿宁。” “嗯?” 雪轻飘飘地砸落枝头,热气沉沉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腰间,“留在我身边吧。” 沈宴宁在一句句动听的情话里逐渐失控,簌簌轻颤:“我一直都在。” 错开晚高峰后,返程的路上果然空空荡荡,一路畅通无阻到达惠北西街。 凛凛寒冬,孟见清院子里的山茶花盛放,白雪衬着艳丽的红,在这静寂深冬里赋予了生命的力量,可谓灼灼其华。 进屋前沈宴宁又回头看了眼这盛而艳的画面,感叹: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 但愿不要今朝一朵坠阶前。 2019年的情人节,帝今气温回升,太阳高高挂起,将古典宫阙金黄色的瓦片照得锃亮。 华今就是在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离开了生活近二十年的城市。她来时孤单一人,走时也未带任何留恋。 沈宴宁去机场送她,顺带着孟见清也跟去了。 她和孟见清依然不对付,如今离了梁宵一,这点不待见全写在了脸上,觑他一眼,对沈宴宁说:“有时候别那么老实,又不是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了。” 话里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孟见清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性格,两手插兜,事不关已的模样,只管往她肺管子上戳,“就这么走了,不再等一等?” 华今凉凉扫过来一眼。 沈宴宁在中间做和事佬,笑着应下她的话,“到那边安顿好之后,记得报个平安。”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华今收了脸上笑容,上前抱了抱她,让她珍重。 春去秋来,人聚还散,执意要走的人你是留不住的。 华今刷了证件进闸机,背着向他们挥了挥手。谁能想到,当初青春里最惊艳的人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收场。 沈宴宁常常会想,她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后悔。 答案不得而知。 也许只有留在原地的人才会怅然若失。 在机场外碰到叶幸是出乎沈宴宁意料的。这个将将二十岁的女孩,留着当下最时髦的发色,坐在干净的车里,带着不该出现在她脸上的愁容。 或许是华今的事让她受了不少挫,沈宴宁总觉得她看上去比前几次要羸弱多了,脸色少见的苍白。 孟见清眉头微微一蹙,问她:“梁宵一送你来的?” 她摇摇头,双唇紧抿,手搭在车窗上,轻轻问:“她走了吗?” 目光却落在了他身后的沈宴宁身上。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华今。 沈宴宁点点头,轻嗯一声。接着就看到她笑了一下,不是那种终于释怀的笑,而是非常惨淡的,眼睛几乎要变成透明的笑。 那样的笑让沈宴宁的心狠狠一揪,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 “宁宁,你过两天有空吗?”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变,恢复成原样,“有空的话陪我去试试订婚服吧。” 沈宴宁面露难色,在收到她的订婚邀请函时就决定了不去参加,她没办法一边依依不舍送走华今后,一边还心安理得地参加她名义上前任的订婚典礼。 于是她歉意地说:“对不起啊,叶幸,接下来我要赶毕业论文,可能会很忙。” 叶幸失落地垂下眼睫,“没关系的宁宁,你自己的事最先要紧。” “你提前给我通知吧,我看着安排。”沈宴宁最后还是没能狠心拒绝。 或许有些东西,命运早在一开始就注定好了。 从她无法拒绝叶幸时,她的人生列车就注定了无法驶向正轨。 那一年的山茶花比任何一年开得都要明艳。雪后初晴,道路旁光秃秃的花树,只有山茶花,每一朵都开得红艳欲滴。 绮丽多姿的盛况看得让人心惊,不敢想它们齐齐凋落时,那种自杀式的悲壮。 第36章 京郊雪场的雪堆得和山一样高, 专业的滑雪运动员在山坡上疾驰而过,留下一串深深的印记。 那时沈宴宁以为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却没料到她甚至连雪道都没踏进, 人就先进了医院。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在机场门口和叶幸分别后, 孟见清驱车带她去了赵西和的雪场。这个雪场和之前去过的度假山庄是相连的,算是一个小型的度假村。 他们到那后,先是去餐厅吃了个午饭, 原本没什么事, 坏就坏在这顿饭上。 在去之前, 沈宴宁就隐隐觉得腹部不太舒服,因为不是很疼就没在意, 一直到进餐厅,一片三文鱼厚切刺身下肚,才觉不太对劲。等孟见清察觉到时,她已经面色苍白,冷汗淋淋地趴在桌上了。 “阿宁” 沈宴宁恍惚看到对面的人起身,撞掉了盘子里的一只叉子。 随着叉子“啪”的落地声,她彻底陷入了昏迷。 于是沈宴宁想象中浪漫的22岁生日,最后在一场阑尾炎手术中度过。 醒来时,右下腹隐约有撕裂感,她动了动脖子, 看见孟见清坐在床头。 “醒了?”他开口,“要不要吃点?” 沈宴宁摇头,暗暗观察他的脸色。想着他难得有兴致陪自己过个生日, 现在却莫名其妙进了医院, 应当是不太高兴的。 说来也奇怪,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 她总是习惯性地迁就他的感受。 孟见清神色如常,告知她病情,“没什么大事,就是个阑尾炎,手术已经切掉了。” 沈宴宁摸着腹部厚厚的纱布,心想这样过个生日也算特别,只是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不免遗憾:“看来是滑不成雪了。” 孟见清嗤道:“就这样还想着滑雪?先把病养好。” 她自然说好,开开心心说:“那我们下次找机会再去。” “不去了。” 沈宴宁问:“为什么?” 孟见清睇她一眼,“那地方犯冲。” “不是,”他这话弄得沈宴宁啼笑皆非,“你什么时候信这种了?而且我这是阑尾炎,又不是哪种奇怪的病。” 隔着一床被子,孟见清把手放在她的腹部,说:“不是你让我平安活着?” 他突然对上她的目光,“我今天把这句话也送给你。” 人民医院附近一片荒凉,旁边有个正在建的工地立着光秃秃的塔吊,除此之外,灰蒙蒙的,惨淡无光。 沈宴宁僵愣一瞬,觉得那塔吊似乎也没那么碍眼,笑眯眯说:“就冲你这句话,那我今年也得要好好养着自己。” 孟见清靠在单人沙发上,问起她要什么生日礼物。 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段关系不平等,所以沈宴宁从没想过从他这里得到过什么,光是现在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她单手枕着被子,乖巧地看向他,像只憨厚的小企鹅,说:“我觉得你这句话就很好呀。” “就这?”孟见清挑眉,“阿宁,你不用替我省钱。” “我真的觉得挺好的。”沈宴宁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实在不行你给我放场烟花吧。” “行。”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会直接应下。 帝京市区禁燃烟花,要放的话需要得到政府审批,这对孟见清来说并不是难事。只是沈宴宁觉得他并不是那种会大费周章做这些事的人,所以当那片绚烂的烟花在零点燃起的时候,她还是无法避免地落俗了一回。 2019年的情人节,帝京市区燃了足足一夜的烟花,从东三环到西三环,霞光掩映半边天,连春节都没有那么热闹过。 孟见清搂着她看窗外星火璀璨,那双淡漠的眼眸里不知何时染上烟火,叫人忽见清辉映月阑。 “阿宁,明年生日我陪你去北海道滑雪,好不好?” 她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至少说几句感动的话让他高兴,可是她靠在他怀里,右下腹的伤口一下又一下地抽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说那一晚的烟花吵到市民去投诉,听说那一晚许多人都没有睡,也听说那一晚的烟花造价不菲,可没有人知道这一晚的烟花是独独刻上了沈宴宁的名字。 可是,真遗憾呐, 孟见清,我明年不能陪你去北海道滑雪了。 沈宴宁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最后铸成了一道冰川。 “我申请去法国留学的项目了。”她轻轻地说。 最大的一簇烟花升空,巨大的黑色绒布下迸发出细小的火树银花,噼里啪啦烧了一地。 病房里安静得出奇。 孟见清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一阵,捏了捏她的下巴,“我们阿宁真是有出息了。” 他面上未有丝毫变化,体贴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说不上来,他满不在乎的模样本该令沈宴宁心中松一口气,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 或许她得试着学会慢慢离开他了。 * 这个春节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二月末,因为一条违规收送的举报,国监委开始在全国范围内监察贪污腐败现象。 这一把火直接烧进了交通局,现任交通运输部党委书记是赵西和的姑父,彻查之时恰逢赵家资金外流出现纰漏。内忧外患之下,赵西和不得不找到了孟见清。 那段时间,孟见清忙得每天都在打电话,恨不得手机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因此,原本说好两个人一起去陪叶幸挑礼服,到最后也只剩沈宴宁一人。 挑选礼服那天,梁宵一也在。他的衣服早就已经订好,这次是专程陪叶幸来的。 沈宴宁在一旁暗暗打量他。梁宵一这人她也接触过几次,用孟见清的原话来说,他就是个天生的薄情商人。梁家家中之人多数从政致仕,再不济如他小叔梁又安那般教书育人,偏偏一棵树上别出了他这样一根斜枝,在金融街上混得风生水起。 好家世,好容貌,好手段,怪不得哄的一帮女人心甘情愿跟着他。 只可惜,到底是妾有情,郎无意。 “宵一哥,你觉得这件好不好看?” 叶幸拿着工作人员挑给她的礼服在身上比对了一下,目光炯炯看向沙发一端的人。 梁宵一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咖啡,上下打量了一遍,认真点头:“还不错,你喜欢可以去试试。” “真的吗?”叶幸对着镜子照了照,“宁宁,你觉得呢?好看吗?” 或许是因为好事将近,她今天的气色看上去比机场那次要好许多,娇娇嫩嫩,很符合她的气质。 沈宴宁微笑:“好看的。” 叶幸一开始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试,听到他们都说好看,才兴高采烈地让工作人员把礼服拿进试衣间。 “那我先去试一下。” 梁宵一投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去吧。” 沈宴宁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个画面,突然就很好奇,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天生就会演戏。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沈小姐。”梁宵一朝她扫过来一眼。 一张长沙发,一个坐在头一个坐在尾,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沈宴宁抿唇收回视线,“抱歉。” “啧。”梁宵一突然笑了一声,“你说说华今要是有你半分聪明,还会大老远躲到美国去吗?” 沈宴宁皱了皱眉,面上忍不住凝起愠色,冷声说:“梁先生,现在这个场合,你觉得适合谈起这个名字吗?” 他笑:“沈小姐不要总觉得是我亏欠了她。好歹她也用一个孩子换了自己半生自由,这波买卖不亏。” 沈宴宁听得想笑,觉得他和华今还真该是一对。一个个骨子里都是薄凉到极致的人。 她本来还想反驳两句,但试衣间的帘子“哗啦”一声被拉开,她适时闭上嘴。 “好看吗?”叶幸从试衣间出来,拎着裙摆转了一圈,白色礼裙上的钻石碎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梁宵一抬起薄薄的眼皮,忽而觉得索然无味,勾了勾唇,“好看。” 叶幸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默默侧过身,带着期盼的目光看向沈宴宁,“宁宁,你觉得怎么样?” 从前沈宴宁觉得叶幸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能有什么烦恼?最大的烦恼可能也就是纠结一下下个季度新上的包包要选哪个,可当她穿着那件繁杂隆重的礼服时,她才发现原来那也会成为她的累赘。 迎着她的目光,沈宴宁艰难地,违心地点了点头,“这件礼服你穿着很适合。” 她不知道叶幸有没有信了这句话,只不过她看起来似乎很疲惫,没了再试下去的兴致,吩咐工作人员把礼服打包好,还顺带着帮沈宴宁也挑了一件。 那天帝京没下雪,但风沙很大,梁宵一办完正事就提前离场了,叶幸立在商场门口,望着卷起的尘土,问沈宴宁是不是特看不起她。 沈宴宁说没有,“自己不后悔就好。” 她忽然潸然泪下,声音像含了一把粗粝的盐,沙哑涩苦:“他们一定都恨透我了。” 沈宴宁没有问这个他们是谁,或许是华今,也或许是梁宵一,但都不重要了。 新的一年,所有人都在往前看,只有叶幸被永远地困在了这座铁笼锁着的京城里。 第37章 阳春三月, 梁叶两家在香港包了一家酒店举办订婚典礼。叶幸的母亲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梁家很是看重这场联姻,所以订婚宴选在了香港, 甚至为往来宾客动用了专机接送。 酒店定在香港山头, 订婚典礼在露天花园里举行,长方形的草坪上种了几株蔷薇花,红里夹粉, 一路轰轰烈烈开满整个山头。山的那边是浓蓝的海, 海中泊着几只白色的帆船。 即便是一场订婚宴也依然隆重。 沈宴宁和孟见清没有乘坐梁叶两家的专机, 因此当在场亲友看见孟见清挽着她进来时,免不了投来一束好奇的目光。 那目光短暂地从她身上掠过, 除了一开始的好奇外再没有多余的眼神递给她。 当然也有那么几道是不同的。 譬如赵西和。 他近段时间为家中琐事奔波,眼瞧着比从前颓丧许多,但碍不住赵公子天性留恋这纵情声色的生活,日子再苦也不会忘了亏待自己。 “三哥。” 大老远就听到他醉鬼似地嚎了一嗓子。 沈宴宁听他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怀疑前段时间终日萎靡不振的人不是他。 赵西和今天穿了整套黑色西装,人看上去少了几分浑不吝,但说起话来依旧吊儿郎当,“宁妹妹啊?这么打扮差点没认出来。” 沈宴宁的礼服裙是叶幸挑的,黑色的抹胸长裙,典雅庄重, 衬得她肤色雪白,脖颈上戴着一条珍珠项链。 这项链还是今早临时去买的。当时载着他俩去酒店的车都已经绕上了太平山,孟见清盯着她空荡的脖子, 思索了几秒, 转而吩咐司机下山。 那时距离典礼开始不到一个小时,沈宴宁没有他那么心大, 毕竟是别人的订婚宴,迟到终究不礼貌,推脱说算了,今天主角又不是我,没有必要打扮得这么隆重。 孟见清忽然搂起她的腰,一脸坏笑:“行,那等你是主角的那天,咱们再好好隆重打扮一番。” 这些话他常常是轻车熟路,从前沈宴宁也会鬼迷心窍信上几句,到如今她也就当个笑话听听。像他这样把婚姻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人,嘴上说着和她长长久久,其实也就是心血来潮的几句甜言蜜语而已。 就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他枯燥生活里让他一时兴起的调味品。 说来说去,谁又不是在演戏? 最后他们如约赶上婚典,但孟见清不知道托谁弄来一条珍珠项链,赶在最后一刻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沈宴宁手摸了摸项链,温然地笑:“是造型师搭得好。” 这场订婚宴,梁家气派做足,就连多年未联系自愿和家族断绝关系的梁又安也请来了。 林星作为他的妻子,也参加了这场订婚宴。她从容地穿过洋洋宾客,走到沈宴宁面前,询问她怎么也来了。 或许这位对她始终青睐有加的师长最想问的是为什么她是和孟见清一起来的。 沈宴宁可以对那些漠然的眼神视若不见,却唯独不能无视那双将她彻底审慎的眼睛。 她目光闪烁,小声说:“叶幸给我发了邀请函。” 林星脸上表情几欲变化,却再无对话。 须臾间,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在场宾客下意识往外看去。 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女人跨出车来,一身湖蓝旗袍,发髻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耳垂上分别坠着一只珍珠耳环,项链,手镯,皆是上乘的翡翠,清一色的翠绿,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白色丝绸披肩足足有两三码长,兜在肩上,随风飘飘浮浮。 关悦微微轻抬下巴,疏离中带着浅显轻蔑,小步迈着走进来。 赵西和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去,我妈怎么来了!” 关悦一进门,目标明确地朝赵西和走来。 赵西和嘴里不停念叨着完了完了。 沈宴宁这才看清她的脸,颧骨有些略微高升,两颊瘦削,面中白腻,嘴唇上一抹鲜艳的杜鹃红。 “妈,您老怎么来了?”赵西和率先一步开口。 关悦面无表情瞟他一眼,双唇下抿:“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赵西和嬉皮笑脸揽过她的肩,往另一边走,“我这不是关心您嘛。来来来,您坐这么久车肯定累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他们一走,整个会宾场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细听之下,有人侧耳与身边人交谈。 “这位怎么来了?不是从来瞧不上我们这些人吗?” “谁知道啊。” “听说他们家老赵在外面有人,这次是特意来香港捉奸的。” “我说呢,也不怪老赵要偷腥,就她那副成天清朝格格的清高样,哪个男人受得了。” 沈宴宁隐约觉得这些人似乎对赵西和的母亲,有种难以言说的,铺在明面上的不耐烦。 订婚宴照常进行中。 新郎新娘上来迎客。叶幸穿着那天定下的白色礼服裙,挽着梁宵一的胳膊,浅浅言笑。 她同梁宵一一起喊林星小婶婶。 后者露出长辈的和善笑容,祝贺他们同心同德。 叶幸腼腆地低下头,温婉一笑:“谢谢小婶婶,我们会的。” 那个最初记忆里开朗的女孩,终究是被留在了万里风沙中。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宴宁竟然奢望结局就停留在这一刻。 叶幸见到她,表情惊讶:“宁宁,你今天好漂亮啊。”她指了指她颈间的项链,夸赞:“这条珍珠项链和你的礼服很搭。” 沈宴宁看了眼孟见清,他不知何时被梁宵一喊走,视线在她身上流转。 沈宴宁朝他留了个安抚的笑。 林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表情复杂。 夜里晚宴结束,孟见清陪着梁宵一和几个幼时好友在露天吧台小酌,侧过头看沈宴宁,说:“困不困?要不要我陪你去走走?” 沈宴宁摇摇头,说不困。 “困的话就告诉我。” “好。” 外人在场,她总是乖巧的。孟见清不由得压低嗓音,捏捏她的脸,“我这会很晚,你确定要陪着?” 沈宴宁还未说话,他们当中一个染着黄毛的男人挽杯喝了口酒,突然笑了一声,“三哥你这哪找的姑娘,这么乖?” 说话的男人口无遮拦,和同伴打趣,“赶明儿我也找一个。” 沈宴宁竭力保持的笑容突然垮了一下,周围气氛微妙变化。她仿佛是个假人,僵着嘴角看向孟见清,施施然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聊。” 孟见清笑着对她点一下头同意。 她像是想要迫切地离开,背影快速消失在夜色中,甚至连脚崴了都顾不上。 沈宴宁沿着星光街道走回梁家安排的酒店,走到一半碰到了林星。她似乎是特意在等她。 她上前,唤道:“林老师。” 林星依然是那个平易近人的师长,问她有没有空一起走走。 沈宴宁踟蹰着点了点头。 香港春天的夜晚是潮湿的,山上雾蒙蒙一片,山间里所有房子融化在浓厚的白雾里,只看得见玻璃窗里透出的星星亮亮的橘色灯光。 林星先问了问她的论文进度,说:“你的论文我是放心的,但有哪里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切忌自己胡乱编造。” 林星已经好几年没有带过本科生的论文了,沈宴宁是他们这一届里唯一一个,这样足以看出她在林星眼里的份量。 沈宴宁时常感恩这位一路带领她走到今天的老师,真诚地,发自肺腑地感谢她。 林星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对她的学业从未有过怀疑。只是,她叹了一口,“宴宁,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把眼光放长远些。” 沈宴宁蓦地一愣,“老师” “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也不去评判谁对谁错。只是你要想好,一旦走上了这条路,你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艰难。” 正是因为她自己也走上过这条路,才知道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山间的灯光一盏盏熄灭,雾越来越浓。 若是可以她想永远活在这迷障中。 林星离开前,语重心长告诉她:“宴宁,京中势力错综复杂,世家与世家联手有时候不仅仅是为了门当户对,更多的是要稳固各家族利益。” “我这样说或许会很残忍,但你必须认清一个事实,阶级是我们和他们之间永远都跨不过去的鸿沟。他们尊敬我们,是因为教养致使他们待我们一视同仁,即便如此,我们在他们眼里也从来都是局外人。” 沈宴宁从小长大的圈子很单纯,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劳碌,每个家庭里也有本难念的经。 她无法完全苟同林星的这套理论,却不得不承认当下她所面临的境况就是如此。 就像今晚,看似人人都尊敬她,看向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鄙夷,没有任何意味深长,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回头再看过去的这些目光里,究竟隐藏了多少冷淡。 也清清楚楚明白,自始至终她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就连赵西和的母亲,即便所有人对她的往事讳莫如深,却依然自觉地将她纳入了同一阵营里。 只有她,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山里酒店的灯逐渐隐没在白雾中,再往上走,漆黑一片。她用力拨开眼前云雾,才看见浩瀚大海里那只闪着桅灯的船茕茕独行。 第38章 沈宴宁回到酒店, 站在阳台远眺浅水湾那宏大的景观,山风细腻,吹来阵阵吟语。 ——“跟你说了多少遍!少和孟家的人来往。” 酒店阳台没有封窗, 对方也并未压低声音, 飘飘然送进她的耳朵。 是关悦。 “孟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果不其然,下一秒赵西和不以为然地说。 关悦凝着眉,保养得没有一丝斑点的面孔突然沉下来, 冷却出声:“你忘了叶廷言是怎么死的。” 隔壁静默了一霎。 她继续说:“孟见清就是他们孟家的一颗雷。当年要不是他, 叶廷言会死吗?” “廷言哥的死本来就是个意外 。” “意外?”关悦冷哼, “谁知道是意外还是阴谋。” 赵西和不悦:“当年那场车祸又不是三哥造成的。妈,以后这些话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 关悦略带刻薄不满的言语融在夜雾中, “他孟见清能处处高人一等,倚仗的不过就是他父辈的面子。” 沈宴宁靠在冰凉潮润的瓷砖墙面上,垂眸听这些高门大院里的秘辛。 关悦虽然说得难听,但有句话却是说对了——他们这些人最大的倚仗就是父辈积累下来的面子。 这些人一出生就在山顶,看渺渺人间自然不屑,不懂平凡人的奔波劳碌,从生活方式到三观都不理解,这也就注定了他们理所当然的漠然。 这是他们的资本。 可有时候这又何尝不是牢笼呢? 香港的春天过得太快了,漫山遍野的红渐渐褪去。 那是春分过后的一个星期。 梁叶的订婚宴结束,孟见清推迟了返京的时间, 在香港玩了近半个月。 其实那段时间沈宴宁很忙,两篇论文的初稿时间逼近,她一边要赶论文进度, 一边还要准备六月份赴法申请的材料。 某天, 孟见清带她去看维多利亚港的烟花秀时,她坐在豪华游艇上, 满心满眼都是学业上的事,焦虑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维港的风很大,他们坐在游轮顶层,将整个维港夜景尽收眼底。 孟见清拉住她的双手,贴耳靠近:“不喜欢吗?” 沈宴宁一愣,不知为何心中的焦虑在他这句话里一点点平复下来,直至毫无波澜。她敛眉,嘴巴像被提了一根线,僵动几下,说:“喜欢的。” 孟见清抵着她额头,朗声笑起来,说她真有趣。 沈宴宁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这场烟花秀到最后也没有看完,孟见清中途离场,带她去了一个饭局。 这次的饭局不同于寻常。不像之前去的那么张扬,是一个偏僻的山庄,包厢位置在餐厅最角落,内置一张十人圆桌。 沈宴宁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已经落座的人统一穿了深色的着装,互相搭着官腔。 孟见清领着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中间主坐上的位置空着。 沈宴宁侧头,小声询问:“你怎么带我来这了?” 孟见清看她面色紧张,说:“你国关的论文不是缺少素材?你待会儿好好听听,说不定能有用。”他其实也是前几天看她写论文才知道,她还辅修了一门国际关系。 听他这么说,沈宴宁多少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想起来饭局的前一个晚上。 他们俩的聊天通常很固定,孟见清从来不会主动问起她生活上的事,那天兴许是看到她半夜还在电脑上敲字,才一反常态地问起她为什么要写两篇论文。 沈宴宁当时为论文毫无头绪心烦,头也没回,说:“我修了国关的双学位,所以毕业要交两篇论文。” “还没有写完?” “本专业的那篇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国关那篇还缺少点针对性素材,有点棘手。”沈宴宁坐在沙发椅上,在学习上向来得心应手的她,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被一篇论文折磨得怀疑自己。 孟见清靠过来,捏捏她的肩颈,“慢慢想总会写出来的,学校不会让你这个高材生毕不了业。” 他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沈宴宁没期望他能给出实质性建议,能问上一句已经是他极大的体贴。 所以当主座上那一位微微侧目,亲切地要孟见清介绍时,她的表情简直称得上受宠若惊。 他靠在椅背上眯眼笑,以一种异常骄傲的口吻,说:“京大的高材生,未来的国家栋梁。” 那语气就像是在和别人炫耀自己孩子多优秀似的。 沈宴宁听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喊主位上的人姑父,曾是五常国家大使之一。 他姑父听闻她是法语系的,便提起近期MFA遴选的事,顺嘴问了沈宴宁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京大一直是MFA遴选的上户之一。沈宴宁大二那年因为生病,恰好错过了那一年的遴选。她倒并没有觉得多可惜,毕竟志不在此。她不卑不亢,抿唇说:“目前的想法是出国深造,至于之后还是先等毕业了再做打算。” 他姑父并未多言,只说欢迎她随时报考MFA。 言尽于此,沈宴宁已然感激涕零。 再看孟见清熟练地夹上一只蒸饺放进她碗中,小声附耳和她介绍桌上众人。 他不是个善于应酬的人,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足以证明他对她是真的用了心。 有时候沈宴宁宁愿他不要那么用心。 那顿饭其实吃得挺其乐融融,大人物们对她也并没有任何避讳,直言聊当下的政策热点。 沈宴宁搅着碗里的汤,谦虚听着,一一记下能写进论文里的参考论点。 宴席散场,其余人走得差不多了,包厢里只余下他们三人。 沈宴宁察觉到他姑父想说些什么,只是这些话不便让她听到。于是她懂事地起身,说去个洗手间。 她走后,孟见清嘁一声,坐直身体,幽幽瞥来一眼,说:“姑父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他姑父褪下一身官腔,往他酒杯里倒了些酒,圆滑地笑:“这次会晤你父亲也来了,来香港这么久怎么不见你去看看他。” 孟见清看一眼那杯子里的酒,少说也有二两。 他动了动嘴皮子,吐出一个字:“忙。” “你这小子啊,撒谎都不打草稿。”他这姑父浸淫官场多年,最会拿捏人心,“我听说你家里人给你参谋了一门亲事。” 那时沈宴宁就站在包厢门口,路过的服侍生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摇头张了张嘴,像是在拍一场哑剧,无声说不用。 “怎么?看你这样子,这是还瞧不上人家了?” 孟见清呷了一口高浓度白酒,皱了皱眉,玩世不恭地往后仰,“哪能轮得到我评论瞧不瞧得上啊。” 他姑父听他这话就知道准是又在挑剔了,拍了拍他的胳膊,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爸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都能满地跑了。” 他垂眸装聋作哑。 “俞家那丫头我见过,物理博士,刚留美回来,现在在中科院的物理研究所。比你表妹大个几岁,和你也算合适。”能让孟长沛点头说好的人自然是不差。 沈宴宁站得有有些久了,忽觉小腿肚泛酸,侧着身倚靠在墙上借力,无聊地数着隔壁包厢里服侍生一共端进去多少盆菜。 他姑父的声音继续响起。 ——“听你父亲说你们之前还一起吃过饭?觉得怎么样?” 孟见清好像对此并不领情,心不在焉地说:“没太接触过。” 沈宴宁听得扑哧笑出来。 忽而又听他提起自己,“总不能是迷路了吧?难不成还得要我亲自去接一下?” 生怕她听不出来,旁敲侧击地喊她进去。 沈宴宁收起嘴角笑容,理了理仪表,推门进去。 孟见清拉过她的手,腻着声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解释说:“人有点多。” 他像个少不更事的富家子,宠溺地对她说:“那下次不来这家了。” 她勾勾唇,心思却止不住神游,敷衍地笑笑。 当晚孟见清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接起一通电话。孟老爷子此刻人在香港,为着一些心知肚明的事勒令他必须过去一趟。 他的酒劲上来,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气得老爷子二话不说,直接给他姑父打了个电话要他把人绑也得绑回来。他姑父自然乐呵呵应下。 老爷子的行动力也很强,甚至派了自己的专车来接人。 沈宴宁扶他出去时,他整个人半挂在她身上,压得她几乎走不动道。她两道远山眉扭成麻花,推推他,“孟见清你能自己走走吗?” 孟见清一脸呆怔,被酒精麻痹的双眼变得朦胧,摇摇晃晃埋首在她脖子间,茫然问:“阿宁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回去?” 沈宴宁深吸一口气,要自己冷静。他喝成这副鬼样子,回到酒店后指定还要她伺候,到时论文进度又要拖延,眼看deadline临近,倒不如送去他父亲那来得清闲。 她狠狠心将他用力推开,“你父亲都这样说了,你再不去不好。” 孟见清靠后一步,像是清醒了片刻,又让人觉得是错觉,笑得仿佛被人负了心,“那待会儿我让人给你叫辆车,你到了给我回个消息。” 她点头应下。 孟老爷子的专车很快就到,车门打开下来两个训练有素的人扶他上车。 临行前,孟见清的姑父十分体恤地留下了自己的司机送她回酒店。 沈宴宁站在餐厅门口,向晦暗夜色里的他们挥手告别。 插着党旗的车从她面前缓慢行过,孟见清坐在车里,路边的暖橘路灯恰好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今夜醉酒,难得温柔,同这皎洁月色一般,一路摧枯拉朽抚平她心底躁郁。 但终究明白今晚的月亮是留不住人的。 第39章 返京是在一周后。 沈宴宁赶在deadline的最后一刻交上了两篇论文的初稿, 之后就全身心投入到了申学面试中。林星对她的专业成绩做过全面评估,即便这次面试分数低一点,她也能够完全申请得上理想院校。只不过沈宴宁凡事都习惯准备得充足些, 以便能够应付临时状况。 至于孟见清, 这段时间看着她递交材料,准备面试,却没有多说一句, 只是在她每次要回学校时, 老唐的车总能准时出现在惠北西街。 天气一天天变暖。对于这场即将到来的分别他们两个都缄口不言, 偶尔饭桌上聊到也是避重就轻,好像只要没有人提起, 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真正扯破那个局面的是席政。 某一个周中,沈宴宁回学校拉成绩单,意外地接到了席政的电话,联系方式是他找赵西和要的。有段时间,她和赵西和的联系比孟见清还多。 电话接通时,他似有难言之隐,沉默了一瞬,说:“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 “能否邀请你做我的女伴?” 今晚,国际会议中心灯火通明, 气氛热烈。孟见清被赵西和拖来参加一场人工智能交流大会。 那一年国内掀起一股人工智能热潮,各行各业纷纷对AI跃跃欲试,企图从里面分得一份羹。 当天会议的主题是3D全息动画, 正对面的巨型屏幕上投影着非遗技术AI短片。暗蓝色的光影铺到地面上, 画面绚美变化。 他坐在红色绒布椅里,单手撑额, 心不在焉地听身边人介绍这次的活动内容。活动方介绍完活动流程先行离开了,留他一人独自坐在暗淡灯光里。赵西和不知道去哪里厮混了。 孟见清无聊地拧开主办方提供的饮料,抬头一瞥,看到了沈宴宁。 她穿一条银白色刺绣旗袍,垂腰长发拿一根素钗绾成一个髻,白皙的耳垂上坠着珍珠裸珠耳钉,微微倾身坐着,像是从民国画里走出的千金小姐,素雅恬淡。 沈宴宁没有注意到他,从容地在法语和中文中随意切换。 席政的新公司有意往人工智能方向走,这次招募的投资方恰好来自法国,他身边缺个法语翻译,所以就找到了沈宴宁,问她愿不愿意去。 沈宴宁没第一时间应下,玩笑着反问他:“你不怕我把你的投资搞砸了?” 电话那头,席政说笑:“那只能麻烦沈小姐给我打几年白工了,毕竟没了这个投资,我公司也开不下去了。” 沈宴宁胁肩谄笑,说:“那看来我必须得好好帮你这个忙了,还希望席老板日进斗金的那天不要忘了我。” “那是自然。”席政说。 说起来很奇怪,她和席政不过见了几面,却能自然地聊起许多,聊自己,聊学业,聊未来。在他面前,她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野心,这种感觉在孟见清那是从未拥有过的。 她和他在一起时,聊的永远都是食不知味的话题。至于金钱,沈宴宁更是不敢扯上,好似只要开了口,这段关系就变了质。 那场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孟见清一直留到了最后。但可笑的是,沈宴宁一次都没往他的方向看过一眼。 会议厅是阶梯式的会场,他孑然坐在靠后几排。屏幕上浮动的荧光落在他半张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目光沉沉地盯在她身上。 沈宴宁坐在席政后面一排,实时把投资人的话翻译给他听。说到晦涩的地方,她会皱一下眉,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然后再向前倾一倾,淡定把话翻译出来。 只是她每一次身体往前倾时,散落的几绺头发都会有意无意地拂过席政的衣袖,有几根青丝落下,缠绕在他那颗旧金属色的袖扣上,明昧不清。 孟见清收回视线,起身逆着光走出了会场。 仲夏夜的帝京,空气里隐隐趟过一阵热风。他用钥匙找到自己的车,定定看了会儿,却没坐上去,重新折返回会场门口。 活动已经结束,会议厅里陆陆续续走出人。 月白风清的夜晚,孟见清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修长身量被浓浓夜色吞噬,倚靠在墙边,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拓。 沈宴宁跟在队伍的最末端,和席政攀谈着走出会场,看见他,十分惊诧。 “你怎么也在这?”她走上前,不知为何动作有些局促。 刚刚在会场里灯光太暗,现在才看清她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孟见清勾勾嘴角,说:“陪赵西和来的。” 她朝人群里看了圈,没找到赵西和,问:“那他人呢?” “不知道。”孟见清把手机揣进裤兜里,站直了身,征询她的意见,“去吃饭?” 沈宴宁点点头,“你等我一下。” 席政也注意到了孟见清,朝他抬了下头。 沈宴宁小跑到他面前,祝贺他成功拿下投资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 席政笑笑,说:“那也得多亏了沈小姐,要不是你翻译精准到位,我也不会这么快拿下,到时候庆功宴上还望沈小姐赏脸,给我一个敬酒的机会。” 她咪咪双眼,谦虚应下,“一定一定。” 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孟见清将一切尽收眼底。 近日夜里多雨水,车子开出一小里路段就开始飘小雨。孟见清打开雨刮器,应是挡风玻璃上有异物,每刮一下就嘎嘎作响,那声音和沈宴宁手机里接二连三的消息提示音融合在一起,听得他心烦。 他出声:“想吃什么?” “你决定吧,我都可以。”她快速地回着信息,头也没抬。 他看了一眼,不再多言,踩了踩脚下油门。 察觉到车速变快,沈宴宁终于抬起了头,瞥了眼窗外一闪而过的雨,快得胆战心惊,小声提醒:“我也没那么饿。雨天路滑,还是以安全为主。” 她说完,车速开始慢慢降下来。孟见清回了一个字:“好。” 沈宴宁关了手机放在膝上,侧着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今晚的孟见清很不寻常。 到达用餐地点的时候,雨开始下大,狠狠砸向地面,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他们在餐厅顶楼用餐,俯瞰整个京城。磅礴大雨打在窗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最后一道冷菜,服侍生端上来一盘红酒鹅肝。 在法式美食的殿堂里,这道菜堪称经典。波尔多红酒的醇厚和鹅肝的细腻完美交融,光一道菜就能形成一场在舌尖上跳跃的味蕾盛宴,更何况厨师那精致的摆盘。 孟见清贴心地先为她叉上一块,说:“尝尝,这家鹅肝味道算不错。” 沈宴宁眼睁睁看着他把那块肥厚的鹅肝放进她盘里,脑子里倏忽冒出个荒唐的想法——觉得那仿佛是她的催命符。 他明明知道自己吃不了这种腻味的食物。 沈宴宁试着切下一小块。她想过安然若素地把东西吃下去,然后再优雅地和他说一句“味道还不错”,但她做不到,做不到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蓦地她放下了刀叉,看向他,沉了一口气,“孟见清,我不喜欢吃。” 闻言,孟见清放下酒杯,语气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笑着说:“不喜欢吃就不吃,怎么还能和一道菜生起气来。”于是他吩咐侍应生,把那道红酒鹅肝撤走。 哪是一道菜能解决的问题。 沈宴宁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至少问问她今晚为什么会和席政在一起,而不是这样一句绵柔柔的宣判。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连着这顿饭都吃得不痛快。用餐完毕,找了个借口,说要先回学校一趟。 “不着急。”孟见清慢悠悠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说:“等雨小一点,我送你过去。” 沈宴宁踏出去的脚重新收回来,故作轻松地问:“饭都吃完了,接下来去干什么,总不会是要在这里赏雨吧?”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也不介意。” 沈宴宁笑容僵了僵,摇头说不要。 孟见清嗤笑,带着她离开餐厅。 餐厅楼下是大型连锁商场,这种雨天实在不适合压马路,每层楼里湿漉漉得都聚满了人。 沈宴宁他们在珠宝那一层逛。路过的橱窗里摆着各种华贵的首饰,灯光一照,柔光熠熠,闪着十字光芒。 逛到一家,孟见清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 没有一个女人会对珠宝不感兴趣,沈宴宁也无法成为例外。 看看就看看吧,反正又不买。 她这样想着,点了点头。 专卖店里的柜姐很会看人,一看到他们进来,立马拥了上来,热情地向他们介绍每一款。 那位柜姐舌灿莲花,听得沈宴宁都有点心动,可孟见清眼光挑剔得很,走了一圈也没看上眼,转头来问她有没有喜欢的。 她哪敢和他提喜欢,何况又是这样贵重的东西,连连摆手说没有。 “一件都没看上。”他看上去似乎很苦恼,眉头微微蹙在一起。 柜姐应该是看出来沈宴宁才是那个占主导的人,于是铆足了劲转而向她介绍起来。 沈宴宁听得三心二意,只想着赶紧摆脱掉人离开。 柜姐看她不为所动,又不想错过这一单,于是拿出了杀手锏。 “这是本店的限量款,是由意大利著名设计师为她妻子亲自设计的系列珠宝产品,全球也就三款。女士,您要不要再看看?” 沈宴宁低头。绒布盒子里装着一只戒指,款式简约大气,水滴型的蓝钻镶嵌在银质戒环上,呈现出澄净的海洋蓝色调,环内刻着细腻的花纹。 孟见清指了指,甚至没问价格,豪掷千金,“就它了。” 柜姐的表情可以说是欣喜若狂,激动到一个劲儿说好。 只有沈宴宁错愕地看着他,半晌,扯扯他的衣袖,小声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孟见清捏捏她的脸,轻笑,“又不用你花钱。” 他说得这般轻松,却让沈宴宁觉得身上好似背了千金重。她固执地摇摇头,“孟见清,我不想要。” “先试一试吧,如果觉得不合适不买也没关系。”柜姐在一旁适时添油加醋。 她忽而感到头疼,偏偏孟见清也当局者迷,央求着她,“试一下吧,阿宁,万一合适呢?” “那万一不合适呢!”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拔高了声音脱口而出。 孟见清明显愣了愣。 沈宴宁其实说完就后悔了,忍着头痛欲裂,拉起他的手,亲昵地说:“孟见清,我们回家好不好?” 若是平常,孟见清一定依她,可那晚不知怎的,他比沈宴宁还固执。托起她的手,在无名指上摩挲了一会儿,用一种几乎恳求的语气说:“阿宁,你试一试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沈宴宁慢慢垂下了手,望着他的眼睛充满悲怆,她轻轻地说:“孟见清,我试它做什么呢?你又不会娶我。” 仲夏夜的这场大雨终于是淹没了她这双明媚的眼睛。 猝不及防地造成了她和孟见清的第一次争吵。 第40章 孟见清虚晃了晃, 看她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只不过这一次,他入戏了。 他笑笑说:“阿宁,我也没说不会娶你啊。”他找工作人员要来纸巾, 心疼地帮她擦眼泪, 有些无奈道:“你不想试就不试了。” 沈宴宁默然地看他一点点擦干她的眼泪,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她以为他们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他应该会了解自己一点, 至少能明白她固执己见的理由, 而不是将她当作一个无理取闹, 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好的小女人。 沈宴宁绝望地闭上双眼,面上留下两行清泪, 克制着声线说:“孟见清,你又何必要轻贱我。” 孟见清怔愣,觉得不可思议,“我轻贱你?”他声音蓦地冷下来,带几分嘲弄,“沈宴宁,你说清楚,我怎么就轻贱你了?” 她侧过头,一副不愿多语的样子。 “你能自作主张不解释一句跑去留学,能有时间和别人参加活动, 没时间陪我吃顿饭?”他冷笑,捏着她的下巴,要她看着自己, “这就是你说的我轻贱你?” 气氛突然剑拔弩张, 刚才那位口若悬河的柜姐早已离得远远的。 沈宴宁的身体轻颤。她早就知道,她再怎么例外, 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他养的一只宠物,所属权也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吵架,低敛着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忽视掉周围那些猎奇的目光,软下声道:“回去吧。” 外面雨势未歇,沈宴宁拒绝了他的接送,在路边拦了辆车独自返校。 “砰”的一声,车门被重重关上。 暴雨如注,车轮碾过湿泞的马路,泥水飞溅,那辆黄色的出租车没给人留一丝念想,快速消失在磅礴大雨里。 孟见清回过神来,踢了一脚门口的广告桩,心里犹如淤了一口气,怎么顺都顺不过来。 当晚,他去赵西和的场子泻火,好巧不巧,碰到了导火索——席政也在。 看见他,孟见清满脑子都是沈宴宁那毫不犹豫甩门离去的背影,心里兀自腾起一股烦躁。 ——这个小没良心的。 他推开赵西和递来的第二杯酒,凉声说道:“先走了。” 赵西和喝得双眼怔忪,打了个酒嗝,“三哥,这么早就回去了?” “累了。”孟见清起身离开。 雨沙沙地下。 他今晚喝了酒,这会儿酒精上头,再加上和沈宴宁这一遭,头越想越痛,坐在车里一动未动。 狭窄的空间将周围一切声音都放大,车窗上的水迹丝丝缕缕垂落,这是一场令人焦躁不安的雨。 孟见清没开灯,垂眸盯着面前黑漆漆的一片。 他很少会有迷茫的时候,可那天晚上,他坐在车里想了很久,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让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游刃有余,任由她在他心里划开了一道口子。 雨继续下着,久不停歇。 沈宴宁回到宿舍,洗漱完后躺在床上,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觉得好似大梦一场。 从前她可以自欺欺人,心照不宣地陪着他走完青春这一程,如今这段关系被明晃晃地扯到台面上,她知他和自己不会有结果,他也懂她的人生列车不会为他停留。 所以,那点浅薄的爱情怎么能留得住人呢? * 五月的这场雨下了整整半个月,京城的上空终日阴霾,绿化带里种植的月季因雨郁郁寡欢,落了一地。身边匆匆行过的路人,溅了一裤管污水,带着满身潮湿和郁热回到家中。 沈宴宁在这场猛烈又顽固的雨中干完了一件事——她的申学面试最终以高分通过,成功拿到了索邦大学的入学offer。 当然这也意味着距离她离开孟见清的日子不远了。 她想就这样一个结局也挺好,然而命运使然,注定要让他们在爱与恨中纠缠。 某天夜里,沈宴宁半梦半醒,一直无法入睡。也是在这个时候,手机“叮”一声,送进来一条消息。 她认识的人里很少会在深夜发来消息,除了孟见清。他的作息常常很不规律,白天可能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所以消息发来时,她不是没想过他。 手机屏点亮——显然不是他。 以他自负的性格,大概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屈尊降贵主动低头。其实沈宴宁一早知道,只是答案摊在面前时,还是难掩心中那片刻失落。 究其所有,她和他之间还是免不了落俗。 消息是赵西和发来的,点名要她参加他周末的生日宴。沈宴宁婉拒了,她不想和孟见清再牵扯上关系。 她以毕业季学业繁忙的理由委婉地回绝了邀请,消息发送后,对面杳无音讯。 她想赵西和应该是看到了。 整个周中,平淡如水度过。沈宴宁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彻底将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古语实行到底,大学四年,馆内的法文著作几乎被她摸了个遍。陈橙曾这么说她:“宁宁,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爱读书的人,这奖学金活该被你拿。” 不可否认,她在学习上的确是有天赋,只不过上帝总是公平的,让她在人情世故上常有失手。 周六,沈宴宁撑着伞从图书馆出来,看到了睽违许久的孟见清。 准确地说,是他的车。 黑色的库里南占据了一半道路。沈宴宁淡定地从它身边经过,不曾想车的主人摇下车窗喊了声—— “宁妹妹。” 沈宴宁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赵西和从驾驶座的车窗里探出一个头,冲她挥挥手,“这儿。” 她犹豫了几下,朝他走了过去,“你怎么在这?” 赵西和手臂打在窗沿,没心没肺地笑:“接你啊。” “接我?” 他脸一垮,郁闷地说:“你不会忘了我生日吧。” 沈宴宁说:“你没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吗?” “什么消息?”他一脸茫然。 看他那副表情,沈宴宁就猜他一定是没看消息,头顿时就觉得疼了起来,抿唇说:“生日宴我就不去了,礼物我同城快送给你,行吗?” “宁妹妹,你这是不给我面子呗。”赵西和那二世祖脾气上来,直接来了出贾宝玉撒泼,到最后止不住委屈心伤,“我一个大寿星都亲自来接你了,你还不满意啊?” 他软硬兼施,沈宴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咬咬牙遂了他的意。 临近傍晚,车内光线昏暗,半截车窗被赵西和挡住,她也就没看见后座还坐着一个人。 “哎哎哎,副驾驶是给我未来老婆坐的。”赵西和制止住她即将要踏上来的脚,说:“你坐后面去。” 沈宴宁扯扯嘴角,心说平常也没见你对哪个姑娘专情啊,于是转去后排拉开了车门。 身后残光悉数展开,车内的人倏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画面有一瞬间与记忆里的重叠。 孟见清会在车里,沈宴宁并不意外,甚至有一丝笃定。她从容地坐进去,关上车门,目不斜视。 孟见清瞥她一眼,收回视线,从鼻尖发出一声哼笑。 她并不理会,自顾自欣赏窗外风景。 一时之间,车厢里的气氛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诡异。 赵西和往后视镜里看了两眼,决定这一路都不说话。 生日宴的地点还是在璞瑄,距离上次沈宴宁踏入这里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不知不觉她和这群人居然认识了这么长时间。 有时候她也会感慨,如果人生不曾和这帮人有过际遇,又会是怎样呢? 这是赵西和在国内过的最后一个生日,过完这个生日他就要启程回英国了,他父亲准备把欧洲那边的分公司交给他管理了,所以短期内大概不会在京城见到他了。 赵公子心生郁气,提议这场告别宴要敞开了玩,有人立马附和光喝酒没意思,要么玩游戏。 至于怎么玩?自然是男女混着玩最有趣。 规则很简单,一个酒瓶放桌上旋转,瓶口瓶底分别朝向两个人,不管男女,只要转到了,今晚这两个人就要睡在一间房。 沈宴宁没参与。他们这些人玩起来没底线,一不小心就会把火烧到身上。她很珍惜自己的羽毛,不想就此燃尽。 赵西和坐在主桌上,见她迟迟不动,故意煽风点火,“宁妹妹,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旁边一男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添油加醋说:“就是,来都来了,玩一把呗,别这么玩不起。” 他们游戏世界的人生里,从不把人当人看。 沈宴宁瞥一眼孟见清。今天晚上,到此刻为止,他们没有过任何交流,但无人在意。 他不知何时落座在游戏区,那张天生寡冷的脸庞融在幽暗灯光下,闲适地看着他们起哄,眸色潋滟。 她最讨厌他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明明是他把她拉入这场漩涡中。 能有什么玩不起,不过就是一场不值一提的青春罢了。 沈宴宁深吸一口气,起身过去,对着众人莞尔一笑:“怎么玩?” 哄闹的包厢里有一瞬间寂静,继而迸发出一阵欢鸣和掌声。 几轮游戏下来,桌上的人两两组队散去,其中不乏有男女,他们脸上各自扬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最后场上只剩下了她,赵西和以及孟见清。 不管怎么转,总有一个人要落单。 有人怀着鄙陋的想法,作恶欲渐起,笑说:“干脆你们三个人一起算了。” 周围又是一片哄闹。 赵西和朝那人骂了一嘴,眼神往两个人身上瞟,说:“要不我认输——” “别啊。”沈宴宁抬头看着他,柔柔一笑,“赵公子是玩不起吗?” 没等他开口,她那只纤瘦的手便在金色酒瓶上轻轻一转,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的,瓶口瓶身转向了他们。 燥热的夏夜,赵西和走进房间时,觉得脊背发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璞瑄24层是主题套房, 双人床旁放置一张巨大浴缸,正对一整面落地玻璃窗。 沈宴宁扒拉了几下百叶窗,窗外淫雨不断, 劲风猛烈地摇晃着树木。 赵西和打量了一眼房间装修, 后背发凉的感觉更甚,一点点挪到门口,背抵着门把手轻轻转动。 “赵西和!” “靠!”他连啐几声。 沈宴宁转过身, 手往上一抛, 朝他掷来个什么东西。他手忙脚乱接住, 发现是一枚车钥匙。 “这不是你刚刚从三哥那赢来的,给我干嘛?” 那场游戏之前, 他们还玩了□□。孟见清财大气粗,压上了一辆库里南,正好被她赢走了。 沈宴宁歪着脑袋,笑得灿烂,“送你了,就当是给你补的生日礼物。” “靠!小爷我是缺你一份礼物的人吗?”赵西和觉得她这种行为已经深深伤害到了他的自尊,再说了孟见清送出去的东西,借他十个胆也不敢要。 他故意恶狠狠地凶她,“宁妹妹,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 沈宴宁扑哧一声, 笑了出来,“赵西和,你平常都是怎么追那些小姑娘的?” 她话题变得太快, 赵西和差点没接住, “我还需要去追人吗?我这张脸往那随便一站,人自个儿自己就拥上来了。” 他得意洋洋地昂着头。 这些话别人说出来可能会觉得对方自大, 但放在赵西和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宴宁双手抱膝坐在沙发上,自然地问:“那孟见清呢?他也和你们一样吗?” 讲到孟见清,赵西和就来劲了,举着三根手指神神秘秘地说:“三哥这个人有三个原则。” “什么原则?”她下意识反问。 他朝她挤眉弄眼,故卖关子。 沈宴宁才不会急着往下跳,凉凉说道:“孟见清应该挺好奇我们在做什么吧?” 赵西和心中警铃大作。 接着就看到她眼神瞟了瞟,忽觉一阵阴风从身体里窜过。 “到时候他问起,我就说这酒店浴缸的水温挺舒服的。” 赵西和倒吸一口冷气,朝她竖起个大拇指,心里却忍不住骂道——这他妈简直天生一对。 沈宴宁挑挑唇,“说吧。” 赵西和一点没出卖好兄弟的愧疚,叼着烟兴高采烈地掰着手指说:“三哥这几个原则无非就是,一,不碰烟;二,不经商;三,不玩女人。” 前两个原因沈宴宁清楚。不抽烟是因为他天生闻不惯烟味,不涉商是为了避免因孟家为政而起地不必要冲突,至于最后一条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状似无意提起,“你之前不是还说他有很多个妹妹吗?” 赵西和嘿嘿一笑,把罪名推得一干二净,“我那不是刚回国不了解情况嘛。” “那是为什么呢?”沈宴宁下巴靠在膝盖上,张了张嘴。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空调吹风口呼呼吹着冷气。 赵西和揿灭烟,好心给她科普,“现在上头查得紧,孟家在那个位置上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出事,老爷子这两年的位置坐的不太安稳。” 沈宴宁皱眉,不太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所以啊,孟家现在急需要一个强大的帮手来稳住自己在京城的位置。” “懂了吗?”他问。 这句话她听明白了。 就好像古代世家联姻一样,通过婚姻使得两个家族捆绑在一起,从客观上说也算是建立了一种命运共同体。 至于为什么会放任她留在身边 沈宴宁偏头看向透明的窗,玻璃上倒映着她的面庞,垂落的雨把她的脸分割成数份,碎迹斑斑。 或许是因为她再怎么闹也掀不起风浪吧 凌晨一点,诺大的房间里,赵西和陪她玩着无聊的斗地主。连输四轮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叫嚣着要去找孟见清。 沈宴宁叫住他,努了努嘴,“你先帮我个忙。” “什么忙?” “帮我打个电话。” 隔壁的动静闹得不小,服侍生来续三次酒,每次都是面红耳赤。 孟见清喝完一瓶,有些醉了,听着一连串想入非非的笑声,默然地坐在沙发上,回忆着沈宴宁和赵西和齐齐走进房间的画面。 他不是没有后悔过,明知道那群人是什么性子,却还是不管不顾将她拉了进来。 从前对她是一时兴起,毕竟他早就过了十几岁时的少年冲动,那些因欲念生长出来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 时至今日却不得不承认,那些他自己原以为漫不经心的体贴里,也曾留了几分真心。 只是终究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轻而易举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所以当赵西和的电话打来的时候,他踉踉跄跄地起身,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赵西和打完电话,立在门口,房门一响,立刻开门窜了出去。 这修罗场他是一刻也不想待。 沈宴宁蜷缩在沙发上,黑色长裙覆盖住她的双腿,静静地靠着窗边赏雨。 她比前段时间瘦了许多,来时身上套着的那件开衫已经脱下,背后裸露在外的肩胛骨凸起。 听说她已经拿到了心仪大学的offer,好在这段时间的辛劳不算白费。 孟见清轻轻阖上门,走到她身边。 一个阴影落下来,沈宴宁没动。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低头吻下来,从最初的轻啄,到后来抓着她的手不放,狠狠碾压。 沈宴宁被吻得意乱情迷,一边肩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头发散乱铺了一整个沙发。 过了好一会儿,孟见清从她唇上离开,两手撑在她脑袋两侧,居高临下看着她,讥笑,“不是玩得挺high?” 沈宴宁假装没听见这句话,扣着他的腰,眨巴两下眼睛,说:“赵西和和我说他每个月都要过一次生日。” “所以呢?”孟见清挑起她一根肩带,拿在手里把玩。 “所以孟见清你承认吧——”她像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狡黠地笑着,“你就是吃醋了。” 孟见清摩挲着她胸前一块白肉,嘲弄说:“这回不说我轻贱你了?” 这个记仇的男人。 沈宴宁双臂交搂在他颈后,笑了笑,说:“我也没说错啊,你确实不能娶我,不是吗?” 这是第一次她这样开诚布公地将心里话摆到他面前。 那双盛着清风明月的眼睛里,仿佛藏了几把血淋淋的刀。 孟见清不怒反笑,问她:“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怎么做呢? 她皱着眉头,好像真的很努力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孟见清勾起唇,把人打横抱起扔进床里。随着床的一下弹跳,沈宴宁惊呼一声。 “那就做点实际的吧。”他覆身下压,扯松她两根肩带,绸布长裙一点点往下滑,将将盖住一对雪白。 “孟见清。”她轻轻地喊他名字,语气忽地放软,“我知道要让你做什么了?” “做什么?”这种时候被打断,任谁都没好脾气,他惩罚似在她胸前啃咬一口。 沈宴宁推了推他,“你让我把接下去的话说完。” 孟见清居然没有生气,帮她提了提滑下的裙子,顺着她的意往旁边一倒,侧着身看她,“想说什么?” 沈宴宁平躺着,看着头顶暖黄色的灯,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孟见清,我好像是有点喜欢上你了。” 孟见清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裂开,甚至有点控制不住的慌乱。 她把头慢慢转过来,明眸澄净得如同山涧的溪泉,微微泛出湿润的光泽,“或许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我承认我很庸俗,可换了谁碰到你这样的人,都很难不心动。” 沈宴宁的眼神从未这样认真,“我知道你不过就是拿我当消遣,也明白你的那些朋友看我就像在看笑话。”她叹一口气,“可怎么办呢,我就是喜欢上你了。” 我就是喜欢上你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将人的一生牢牢困住了。 孟见清坐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外头燥热的雨和他心中的烦闷相互纠缠,齐齐浇在了这杯酒里。他放下酒杯,声音冷沉:“沈宴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 “既然知道,我就当你是酒喝多了,在说胡话。” 沈宴宁扯了条毛毯裹在身上,坐起来,“我没说胡话。我现在清醒得很,你如果是怕我以后胡搅蛮缠,你大可放心,这些话我也就只说这么一次。” 小姑娘对他一顿掏心掏肺情感输出,偏偏他还说不了几句回绝的话。 孟见清顿觉一阵憋屈,焦躁地揉乱她的头发,说:“行了,这话我也就听这一次。” 看吧,他还不至于陷在情爱里抽不出身,哪怕一开始是他先招惹的她。 沈宴宁并不觉得难过,将头发拨到身后,恬然一笑:“我知道了。” 然后她又说:“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嗯。”不知为何,她这副淡然乖巧的模样反而让孟见清更心慌,“什么时候走?” “还没确定下来,估计得八月底了。” 八月底。 距离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个月了。 他心中无端滑过一丝怅然若失,揽过她的肩,“想好毕业旅行去哪儿了吗?” 沈宴宁摇摇头,捧起他的脸,眼底浮起温和的笑意,“孟见清,我再陪你一阵吧。” 他陡然一惊,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下一秒,那双柔软的手像条鱼一样从他手心滑走。 沈宴宁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好困啊,我先睡了。” 他扑了个空,手愣在半空。 窗外雨停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第42章 京城的整个五月被一场夏雨包围。 沈宴宁在这场湿润闷热的大雨里完成了两篇专业论文的终稿。找林星签字那天, 是这个月唯一一个大晴天,艳阳高照。 她伏案而坐,笔尖快速地在纸上滑过, 恭喜她成功拿到了理想院校的offer。 沈宴宁自谦地笑笑:“没有您的面试指导, offer也不会这么快下来,还是要谢谢老师。” 林星说她过于自谦了,就算没有面试指导, 以她的履历成绩申请索大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对了, 见清知道你要出国留学的事吗?”她突然问起。 沈宴宁蓦地一愣。自从香港那次之后, 在林星面前她总是刻意地忽视掉有孟见清这个存在。 面对自己敬重的老师,她始终无法做到像面对其他人一样坦然地和他们谈起孟见清, 这源于骨子里剩下那点儿还没被社会打磨的清高,让她不愿丢了一个读书人的风骨。 “他知道的。”她轻轻地说。 林星眼中闪过片刻诧异,但也明白她的尴尬,遂将一式三份签过字的论文递回到她手中,不再多言。 从林星办公室出来,她直奔寝室。果然,在宿舍楼下看见了孟见清。 赵西和生日那晚,他们俩到最后真就盖床被子纯聊天聊了一个晚上,沈宴宁一直到迷迷糊糊睡着都没敢相信他会这么老实。 她慢慢放缓脚步,走过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 绕过他的肩露半个脑袋,俏皮地眨眨眼,“同学, 这是女生寝室哦。” 孟见清原本漠然的眉眼见到她后舒展了开来, 一把搂上她的腰,挑了两下眉, “那同学你有没有看见我女朋友,我在这里等她很久了。” 沈宴宁眼睛弯了弯,拖长调子,“那你女朋友是谁啊?说不定我还认识,可以帮你找到她。” 他嗤笑,“我女朋友爱吃醋的很,不喜欢男朋友拈花惹草。” “你才爱吃醋呢。”沈宴宁挣脱出来,笑着往宿舍楼里跑。 孟见清两手抄兜,冲着她的背影漫不经心地喊:“记得找一下我女朋友。” 沈宴宁小跑进宿舍楼,一边上楼,一边捏了捏发酸的苹果肌。 楼梯口,同班同学严予喊她的名字。 她停下,转过身询问:“怎么了,严予?” “门口那位是你男朋友吗?”她问。 沈宴宁抬头看见孟见清站在树荫下冲自己笑,她囫囵嗯了声,“严予,我还有事,先上去了。” 她一走,严予就和身畔的同伴对上一眼,讥讽道:“装什么清高。” 沈宴宁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上走。 学校里的风言风语她不是没听到过。孟见清行事从来我行我素,也学不会刻意低调,或许是因为他一出生就在山顶,所以在一些人情世故上的钝感力尤为强烈。这也间接激起了这些尚未走出校门的学生的愤怒和不甘,尤其对象还是个品学兼优的优等生。 世上所有人都喜欢看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犯错误,只有这样才给了他们高高在上指点的机会,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和他们一样平庸。 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闲言碎语,除非让他成为你。 回寝室收拾完东西,沈宴宁便匆匆下楼了。 今晚她要在惠北西街留宿。 再次踏进这座院子,心境竟与从前截然不同。这座两进的四合院别墅依然古朴辉煌,门口路面上栽着一排西府海棠,沿着石板路往里走,卧着一个人工池塘,里面不知何时多了几株附庸风雅的睡莲。 沈宴宁行至一半,站在一棵枇杷树前,惊讶道:“它都长这么高了!” 当时孟见清种下时,她还嘲笑他买了棵假树苗一定活不长,如今看着它新枝绿叶冒出来,才慨叹生命之顽强。 孟见清走过来,笑说你瞧瞧,本来你明年就能吃上它结的果了。 沈宴宁故意岔开话题,说:“它又不是只结这一次果。” 他从背后拥上来,刻意低头,声线亲昵,“法国可吃不到这么甜的枇杷。” “你怎么就确定它一定是甜的?”她的关注点总是很特别。 孟见清:“” “那总不能是苦的。” 对话到此彻底进行不下去。 沈宴宁太懂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只是她向来擅长装傻,一会儿笑一会儿闹,避重就轻地回答他的话里有话。 可是她越回避,孟见清就越要问。谁都清楚,她这一走,他们之间大抵是到这就结束了。 晚上,她大汗淋漓地靠在孟见清臂弯里,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他却偏不让她得逞,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沈宴宁的脾性素来温顺,即便被人扰了梦乡,醒来时也不会有起床气,顶多蹙一下眉,然后再温声细语问一句:“怎么了?” 孟见清最爱她刚睡醒时的模样,像晨间迷了路的小鹿,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纯净得仿佛不似在人间待过。 他低头轻咬她的耳垂,潮热的气息落在后颈上,几乎要灼烧肌肤,“真要走?” 沈宴宁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却又装作未清醒的模样翻了个身,发出一个鼻音浓重的“嗯”。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孟见清作恶捏了捏她的鼻尖,发出很轻的一声笑:“没良心的。”然后抱着她沉沉睡去。 黑暗里,沈宴宁睁开双眼,窗外明月皎洁,溶溶月色映着鲜艳的山茶花,像个复古名伶。 晚饭时间孟见清接了个电话。那时她在客厅逗杳杳,看见他不耐烦地拿起手机,起身去了阳台。 能让他这么敷衍应答的,大概也只能是他的父亲。 这通电话的持续时间并不久。孟见清的态度从一开始的不耐,到最后只剩下冷漠,没等到对方发作,先挂了电话。 结束后,他让老唐订了两张去日本的机票。电话里,老唐问另外一张票是不是给沈宴宁的。 孟见清看了眼沙发上的人。沈宴宁手里拿了个逗猫棒晃来晃去,杳杳趴在她腿上,懒洋洋地伸出爪子抓闹。 他说:“不是。” “是俞筱。” 沈宴宁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莞尔一笑:“打完了?” 孟见清“嗯”一声,说:“明天要去一趟日本。” “这么着急?”她眼睛微微张大。 他脸上表情略显烦躁,“早去早回。” “你不问问我去日本做什么吗?”孟见清从她手里拎走杳杳。 杳杳抖了两下身体,不高兴地“喵”了一声。小猫正值换毛季,抱在怀里弄了一身的毛。沈宴宁掸了掸裤子上的猫毛,才说:“我问了你就说吗?” 他故弄玄虚,“也不一定?” “那我还是不要问了。” 他挑眉,“你确定?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摇头,“不能百分百确保的事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孟见清闻言,怔了一下,细琢磨她这句话的其中含义。 他靠近一步,从她脸上扒下一根猫毛。 “阿宁,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她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一脸茫然:“没有啊。” 孟见清突然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调宠溺,“我大哥在东京那边需要点人手。” 这个解释其实他不需要说的。沈宴宁很清楚他此趟日本之行是为了什么,但她还是弯了弯眼角,温柔体贴:“那你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哦。” 孟见清自然应下一个“好”字,作为回馈,还特意允许她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邀请她的朋友作客,顺便陪她有个伴。 沈宴宁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演戏的天分。那天她像个天赋异禀的演员一样,演绎了一场完美无缺的恩爱戏码。将人物感情刻画到入木三分,甚至连表情都表演得惟妙惟肖,任谁看了都不得不称赞一句——好一个郎有情,妾有意啊。 第二天,老唐早早地等在门口。 沈宴宁过去开门时,能明显看到他脸上有过片刻尴尬。 “姑娘,你这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吧?” 虽然一如之前的热情,但细听之下还是有区别的。那是一种极力想要掩饰的慌张。 沈宴宁礼貌地喊了声唐叔,“您先进来吧,他已经在洗漱了。” 老唐哦了两声。暑日艳阳,从门口到进屋的几步路里,他的衬衫已湿了一大片,一直进到屋里,冷气袭来才觉得舒爽了不少。 他问起沈宴宁的近况,“姑娘,前段时间怎么没见你啊?” 沈宴宁热了两块他带来的三明治,说:“之前一直在忙毕业论文的事。” “这样啊。”老唐喝完了一杯水,若有所思,“你这六月份就要毕业了吧?” 她点点头。 “有想好是留在帝京还是回家发展?” “我打算去法国继续深造。” 老唐愣了愣,咋舌道:“法国啊?怎么想到去这么远的地方,你父母舍得吗?” 沈宴宁看了眼窗外。花满枝头的山茶树竟然在一夜之间秃了个精光,甚至没有任何征兆地整朵整朵坠地,那满地的嫣红简直触目惊心,惨烈得让人心痛。 她收回视线,淡然一笑,说:“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第43章 六月初的时候, 华今回了一趟国。 她是回国来参加葬礼的,华夫人检查出了肝癌,从知晓病因到身故不到三个月。消息来得突然, 她赶回国时, 人已经火化了,只匆匆参加了一场葬礼。 沈宴宁唏嘘世事无常,生前多风光的人, 却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抔黄土。 就是华今也没想到, 和华夫人斗了十余年, 最后竟是以这样一个潦草结局收尾。想起葬礼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的生身父亲,她感慨原来这个男人也是会痛苦的。 只是不知道她的母亲离开时, 他有没有为她流过一滴泪。 惠北西街的茉莉熏了一整条街。 华今一身黑裙站在白墙绿瓦的院子里环视了一圈,红唇向上一勾,“孟见清这狗还挺会享受。” 沈宴宁喝着老唐刚叫人送来的西瓜汁,眉头一皱,纠正她的话,“他不是狗。” 华今轻嗤,“人都背着你去日本旅游了,还不狗?” 沈宴宁咬着塑料吸管,心想他走得挺光明正大。走的时候还特意和她说要去见个朋友,连哪天见面都告诉她了。 他这样坦诚, 她又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指望他为了自己对抗家族吧。 说难听点,她不过就是他兴起养的一只宠物, 能有什么资格去指手画脚他的人生。 华今说她自作自受。 她认。 谁年轻的时候没遇上过一个渣男, 没死磕过一个歪理,只不过总要允许人任性一回。 她和自己说, 就这一回。 这一回过后她就要学会长大了。 毕竟从别人手里递过来的枇杷远没有自己摘得甜。 华今买了当晚的机票回洛杉矶,帝京已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了。登机前,她给沈宴宁发来一条消息—— “宁宁,你比我狠多了。” 那个时候沈宴宁躺在院子的竹藤椅上看满天星辰,没心没肺地笑着回:“有吗?” 华今没看到她回的这条消息,只是随着飞机的起飞,慢慢闭上了眼。 她二十岁刚和梁宵一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听说他勾搭上了一个网红,第一次见面就阔手阔脚送了对方一辆车。消息传到她那,气得她连夜找人砸了那辆车,虽然这件事对梁宵一影响不大,至少她砸的那一刻是痛快的。 她以为所有女孩子遭遇劈腿都会是这样,只有沈宴宁温顺得像个任人捏扁搓圆的柿子。 她的表现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看不到她的悲与喜 沈宴宁从网上下单了两张竹藤椅,孟见清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就每天搬了藤椅出来在院子里看星星。 帝京天气不好,很少会看到星星,但她还是会不厌其烦地给远在日本的孟见清发一张当晚的星空照片。 照片发过去,常常石沉大海。他很忙,几乎没正儿八经回过消息。沈宴宁偶尔一个人在家里呆久了,也会猜想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心血来潮会给他打个电话。 “你今天忙不忙?”她翻了个身,竹椅上冒出的软刺有些扎人。 “不忙。”孟见清看了眼她刚发来的星空照片,吐槽,“又没几颗星星,坐外面不闲蚊子多?” 她说:“多看几眼,以后就看不到了。” 电话里突然沉默了下来。 日本和中国隔了一个小时的时差,镰仓这会儿满天星辰,照得富士山都亮了亮。 二十分钟前,俞筱坐在对面和他科普星辰演化,她说她曾观测过太空中恒星爆炸的场面,那远比现在肉眼见到的要震撼。 他听的昏昏欲睡,心想这姑娘要是娶回家,往后他怕是要像科幻影片里一样,头上自动浮现“某某某研究体”几个大字。 他忽地出声,问:“今天几号了?” “7号。”沈宴宁瞥了眼手机,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孟见清笑了一下,挪揄说:“就这么想我回去?” “想啊。”她故意捏着嗓子拿腔作调,“我不像某人,美人在怀,成日潇洒。” 他为自己辩解,说我这可没有美人,“倒是家里养了个小没良心的,出差一周才打一个电话。” 沈宴宁哈哈两声,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换了个话题,再聊下去,他们又该吵架了。 她揪着头发无聊地和他搭话,问日本好不好玩。 他说不好玩,“你又不在。” 从前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沈宴宁还会脸红,如今再听,却奇怪地发现心里好似没了多大感觉。 对于这种变化,她很是欣慰,甚至还能轻飘飘地讥讽一句:“你也没叫我啊?” “哈哈。”孟见清在那头笑了一会儿,刻意哄她,“下次带你来玩。” 沈宴宁并不买账,“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他说总有机会的。 “阿宁,你再等等我吧。” * 沈宴宁没等到孟见清回来,却先等到了孟长沛。 论文答辩那天,外语学院的一号教学楼里挤满了学生。沈宴宁是他们这个专业第一个结束答辩的,走出教室时,陈澄率先冲上来,紧张地和她打听答辩组的情况。 沈宴宁接下来还有一场答辩,简单说了两句老师都很友善,让她不用太担心。 陈澄听了,松了一口气。顺便把刚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告诉她,“听说国关那边来了几位大佬。” 这两天是MFA遴选的笔试考试,京大为此加大了学生进出校的管控,尤其是国关院,门口停了一排礼宾车,沈宴宁进去时还被要求出示了学生证。 今年MFA的遴选安排明显要比往年严格得多了。她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答辩教室门口。 她这场的答辩被安排在了第三个,趁着还有时间又顺了一遍答辩稿,顺完正好听到老师喊她的名字。 这次的答辩除了答辩委员组的几位老师外,沈宴宁注意到后面一排软椅上坐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其中一个她在一年前的法国驻华大使践行会上见过。 那是孟见清的大哥,孟见川。 有时候她觉得那就是一种命。 一种结局早已注定好的宿命。 本科的答辩都相对容易些,老师不会太刁难学生。意外地沈宴宁拿到了今年的优秀论文奖,委员组的几位老师很欣赏她这篇论文,其中一位老师还问及有没有留校读研的想法。 沈宴宁摇头,说自己已经拿到了索大的offer。 那位老师面露可惜,只好恭贺她正式毕业。 “能拿到索大的录取说明你本身也很优秀。”一直未发言的孟见川突然抬起头,眼里挂着赞赏,“同学,我也祝你前程似锦。” 沈宴宁有些受宠若惊,她不确定孟见川知不知道她和孟见清的关系,只姑且当他是真的对自己赞许有加。 四年的大学生涯到此就算彻底结束了,沈宴宁回头再看这座矗立在绿荫间的教学楼,感慨万千。 岁月不老,老的永远是换下的这一波又一波人。 走道上踢踢踏踏,步履稳健的人从后面走上来,喊她的名字。 那是沈宴宁第一次见到孟长沛,彼时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个温和的长辈。 “你就是沈宴宁,对吧?”他处之泰然地朝她笑笑,“你帮我问问孟见清,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见见他这个老爹?” 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强逼他们分开,也没有对她冷嘲热讽,他只是淡然地说一句:“下个礼拜家里人给我过生日,你有空的话跟着孟见清一起来。” 沈宴宁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疑惑。当年的孟长沛明明不喜欢她,却依然放任她留在孟见清身边。 后来她终于明白原因。那个时候她已经和孟见清分开许多年,对他的容貌甚至有些依稀模糊了,只不过是在偶然收到的一封跨洋邮件里将这段尘封的记忆重新提了起来。 孟长沛之所以对她的存在不闻不问,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很清楚无论孟见清在外面怎么乱来,最后留在家里的那一位必然是与之门当户对的,而沈宴宁构不成任何威胁。 当天晚上,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孟见清。 接到电话时,正是东京时间九点,他坐在成田机场的商务候机室里等待返京的航班,同行的还有俞筱。 这两年京城换下来不少人,孟长沛的位子不好做,俞家是后起之秀,又是一路跟着老爷子走上来,于孟家而言是不可忽视的存在。所以俞筱这次来日本参加天体物理的研讨会,老爷子亲自出面,钦点要他跟着一起去。 他向来不喜欢被人拿捏,催得紧了也是会烦的,只不过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地答应了下来。 沈宴宁将白天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末了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父亲有什么爱好吗?他生日,总不好空着手去的。” 孟见清本来想说老头子这一趟邀请,葫芦里卖的未必是好药,叫她不用太在意。转念一想,又换了副说法,“他没什么爱好,平常就喜欢喝点酒。我酒柜里有一瓶黄酒,上好的古越龙山,你到时带去就行。” 夜色浓稠,今晚帝京没有星星,冰镇的酸梅汤解不了京城的暑气。 沈宴宁躲在凉爽的房间里,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走到酒柜前。扫了一圈,果真看到了他说的那瓶古越龙山。 “就带一瓶酒没关系吗?会不会太寒酸了?” 她还是太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孟见清扫了眼暗沉沉的天,笑着说:“老头子又不差你这一瓶酒。” 她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于是说:“那我等你回来。” 孟见清挑了挑唇,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温柔,说:“好。” 俞筱坐在他对面,偶然间探到他眼底的柔情,心中惊讶。突然很好奇电话那头是个怎样的人,能让这双素来冷漠的眼睛流露出潋滟的琥珀色。 第44章 孟见清是接近凌晨才回的家, 那时沈宴宁已经睡着。 他没开灯,就这样摸着黑进去,看到床榻陷下去的那快, 心底忽然觉得踏实。探出手, 解开了她一边的肩带,低头吻她。沈宴宁陡然惊醒,发觉是他才安下心, 哑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黑暗里, 他携了一身热气, 埋首在她肩窝,“想不想我?” 沈宴宁被他弄得沁出一身湿汗, 推了推他,避重就轻地回答:“快去洗澡。” “怎么,嫌我脏?”孟见清把手伸进她的睡裙里,黯着声威胁,干燥温热的手掌肆无忌惮地游走在她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玫瑰味道。 沈宴宁皱眉,她所有的身体个护里没有一样是玫瑰味道,显然这味道不属于她。 他是和谁一起回来的,她心里一清二楚。 所以没办法做到像他那样毫不在意。 她竭力保持面上冷静,用力推开他,“我都洗好澡了, 你别弄得我一身汗。” 孟见清顺势跌在床沿,笑骂她没良心,“你知不知道这趟日本之行有多累?”像是为了配合这句话, 他象征性地捏了捏眉心。 沈宴宁的表情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惜的是, 房间太暗,孟见清没看见。 她觉得这个人奇怪得很, 最该骂出这句话的人难道不应该是她吗? 好在和他在一起久了,她也学会了无所谓。猫着半个身体挪到他身边,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嘻嘻说:“那给你一个奖励。” 黑暗里,孟见清嗤然一笑,毫无征兆地翻身把人压在身下,一只手按着她后脑勺,在她的唇上重重一印。 火热的情欲一触即发。 沈宴宁歪了歪头,再一次推开他,执著地说:“你先去洗个澡吧。” 情热一下子冷却下来。 孟见清松开她,吊儿郎当扯下身上那件衬衫,嘴角泛起一抹讥笑,“就你事多。” 沈宴宁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侧头看见他在床头柜上放下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她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发现是一串佛珠。区别于他先前戴的那串,这串珠子的质地明显不如之前那串,有几颗甚至隐隐开始褪色。 如果她没记错,这是她送给他的那一串。 他一直都戴着,自然也记得她为他许下的虔愿——她要他平安地活着,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依然是。 孟见清洗澡很快,不到十分钟就洗完了,钻进被窝的一瞬间,沈宴宁闻到了他身上浅淡的皂荚味。 他的手从她腰下钻过,紧紧将她圈在怀中,轻吻她的下巴,“还有味道吗?” 沈宴宁一怔,鼻尖发酸,眼泪差点控制不住。 他心里其实跟块明镜儿似的,什么都知道。 她背对着他,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摇了摇头,囫囵说:“没有了。” 她总告诫自己不要太当回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孟见清。 可这个温良的夜晚,他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他明明说得很没有诚意,可一遍又一遍,沈宴宁渐渐睡去的那一刻却释然了,心想:算了,就这样吧。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太平静。沈宴宁在一片郁热中惊醒,眼泪和汗水一并打湿半边枕头。孟见清常年处于浅眠状态,被吵醒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问:“怎么了啊?” 沈宴宁的喉咙仿佛被噩梦魇住,带着极重的哭腔,说:“孟见清,你以后少喝点酒吧。” 他揉搓着她的手,没心肝地笑:“怕我把家底喝没了还是怕我把你喝穷了?” “不是,我怕你死。”她就这样把真心话说出来,泪水濡湿眼睫,连声音都不自觉颤抖,“我梦见有天你横死街头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么惨?”他拨弄着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完全不当回事。“我人缘这么差吗?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沈宴宁哭得稀里哗啦,说你能不能正经点。 “你和我说过自从车祸之后,你的身体就不太好。老唐每回送来的药你也不吃,又爱喝酒,喝得时候从来不顾及自己,孟见清,你这样真的会死的。” 她蒙在被子里,哭腔明显,“虽然你总是惹我生气,可我不想你死啊。” 孟见清仰躺在她身边,听着她低声的啜泣,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一点点收住。 这么些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放在心上。 沈宴宁是个例外。 这个例外让他彻底乱了神。 最后他像是妥协般叹了一口气,扯开被子,轻声向她承诺:“好,我答应你。” 从那之后,他真的很少喝酒了。老唐送来的药也会按时吃完,甚至开始破天荒地锻炼起来,即便那时沈宴宁已离开他多年。 * 芒种开铲,孟老爷子的生辰在耕种忙碌的节气。 生辰宴办在西郊老宅。孟家从政多年,老爷子多次对底下小辈耳提面命,一个生日而已不用大肆操办。孟见川和几个兄妹商量,最后干脆只叫了自家人拾掇起来,简单过个生日。 说来沈宴宁是这饭桌上唯一的外人。 孟家的人礼数极好,对于她的到来并没有多问。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孟见川的幺女,靠在她母亲身边,童言无忌地问:“妈妈,我是不是要叫这个姐姐小婶婶啊?” 孟见川的夫人出生书香世家,袭承了父母的饭碗,如今在大学里教书。听到小女儿的话,面上掩过一丝尴尬,觑了眼一旁的丈夫。 孟见川立马会意,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慈父般说:“梓梓这是想让你小叔讨个小婶婶回家了?” 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打秋风,天真地点点头。 孟见川顺势说下去,“瞧瞧,连小孩子都懂了。见清,你可得抓紧时间了。” 那时沈宴宁就坐在孟见清身边,端庄得仿佛一塑佛像,抿唇微笑看着席上众人。 孟见清夹了一道北方的特色菜,问她想不想尝尝。 她很明事理,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本分地当个透明人,于是摇了摇头。 他完全不在意孟见川的意有所指,将那块鲜嫩爽滑的鱼片放进她碗里,说:“尝尝看,和百月楼的有什么不一样?” 沈宴宁只好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说:“好。” 主位上的孟老爷子并未多言,喝了两口她带来的老黄酒,赞道她挑酒的眼光不错。 她看了眼孟见清,谦虚地低下头,说:“我不过就是投其所好而已。” 一顿饭结束,这个生日宴就算这么过去了。 沈宴宁进楼下客用卫生间时恰好听到有人在墙角耳语。 孟见川的夫人压低了声音问丈夫:“爸对见清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刚刚梓梓这么问,我都快要吓死了。” 孟见川说:“能有什么态度,他定下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今天把人请到家里来是怎么个意思?我看那姑娘还挺不错的,和见清也算是般配。” “别尽想这些不可能的事。”孟见川一句话将妻子拉回现实,“现在不像当年了,很多事我们都身不由己。” “唉,也是可惜了。”她继续说,“那既然不同意,干嘛非得把人叫进家里来,这不是摆明让人难堪。” 她当了半辈子老师,见不得好学生被人糟蹋,颇有些不认同孟老爷子的做法,头一个怪起丈夫,“你刚刚也是,当着这么多人让见清也下不来台。”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孟见川平白挨了顿骂,觉得委屈,“爸想让见清收收心,我不逼他一步能行吗?老爷子今天这步棋就是要让他们明白——” “明白什么?” 停了半秒,他一字一顿说:“知,难,而,退。” 沈宴宁回到席上,发现孟见清不在,紧接着被老爷子喊去下棋。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他们不会让她一直做个透明人的。 沈宴宁跟着他进了书房,檀木茶几上放着一个棋盘。老爷子问她会不会下棋。 她说:“孟见清教过我一点,但不太精通。” 闻言,老爷子抬头看她,发出一声笑:“你倒是不避讳提起他。” 沈宴宁抚平裙摆,执起一颗黑子,淡然地说:“今晚我们俩都双入双出了,再避讳未免有些过于掩耳盗铃了。” “是个聪明人。”老爷子一颗白子先行落下,“那让我看看他这个师傅教得水平如何。” 沈宴宁并不擅长下棋,哪怕跟着孟见清学过几次,也依然看不懂规则。谁是行家从棋盘上一眼就能看出。 一局棋下完,她输得毫无悬念。 孟老爷子口吻嘲弄,说:“孟见清这两年果然是沉溺酒色中了,连棋艺都下降不少。他的棋是我亲自教的,如今教出的徒弟就这种水平。” 沈宴宁怎么会听不出他在指桑骂槐,扫了眼风卷残云的棋局,一脸平静:“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是我道行太浅,怪不得他。” 孟长沛似乎是来了兴趣,突然轻笑了一声,“听见川说你打算去法国留学了?” 沈宴宁猛地一怔,犹然忆起答辩那天孟见川给她的祝词。 所以孟见川其实一开始就认出了她,这个认知让沈宴宁感到一股从脚底凉到心尖的寒气。 “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你要知道,你所求的这些东西早就已经明码标价好了。” 如果刚才她还能理直气壮地堵上一嘴,那么孟长沛接下来的话足以让她这一身傲骨彻底粉碎。 “我不否认你和孟见清在一起确实是有点感情,但你仔细想想你们之间就真的有这么纯粹吗?我看未必,你心里其实有一杆秤,秤的一边是孟见清,另一边则是没有孟见清,而你今天能来这里就已经表明了你的秤偏向哪一方,不是吗?” 沈宴宁想说不是,想要反驳,可喉咙像是被人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来。 孟长沛说得没错。她心中的这杆秤早在最初认识孟见清的时候就做出了选择,她的人生注定无法与他同行。 孟长沛看着这个年轻人,也觉得遗憾,只是有些话他还是不得不说。 他拍了拍沈宴宁的肩膀,语重心长:“孩子,你要清楚。孟见清这个人他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的温柔是陷阱,冷漠亦是。 至于要在陷阱外还是陷阱内,选择权全然在她手里。 第45章 那个六月, 京城浸在漫长的梅雨季里,沈宴宁开始和这座城里的人一一告别。 盛夏来临之际,赵西和在一场最盛的雨幕里去了伦敦, 月底叶幸和梁宵一飞去了墨尔本, 对外宣称是度蜜月,就连陈澄也因为公司搬迁即将离开这座从小生活的城市。 她和所有人都做了告别,只有孟见清, 好像被她刻意遗忘掉了。 六月底, 沈宴宁开始着手准备留学的相关事宜, 打包好了宿舍四年的所有行李,顺便出了一波二手, 把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寝室回归成最初的面貌,空荡的寝室一下子就变大了许多。 她掐着周末时间和陈澄宋黎一起吃了顿饭,地点选在宿舍。 这个提议是陈澄想出来的,说是为了怀念青春。 于是那顿饭,她们找宿管阿姨借了几张小桌拼在一起当饭桌,叫了外送pizza,炸鸡还有夏日标配的啤酒,人手一瓶,简单办了个离别宴。为了完成真正的大圆满,她们还给远在美国的华今打去视频电话。 那时是洛杉矶的早晨, 她刚彻夜熬完一篇大论文,睡得正香甜,铃声响起时差点砸了手机。 陈澄幸灾乐祸, 说真快乐呀, 我们再也不用写论文了。 华今冷笑,回敬她加班快乐。 到最后, 她俩也依然不对付。 可那又怎样呢,这场离别宴4611的所有人都在,即是分离又何尝不是一种团聚呢? 沈宴宁喝得迷迷茫茫,手机收到孟见清的一条消息,问她今晚回不回家。外面在下雨,如果她要回来,他就去接她。 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开始称惠北西街那套房子为“家”,有时候沈宴宁也会糊涂那到底指的是他的“家”还是他们的“家”。 窗外的雨哗哗啦啦地下着,连成一串珠帘,滑过清晰的玻璃窗,所有景物变得模模糊糊。 一道响雷闪过,有人晃了晃,犹如大梦初醒。 沈宴宁想了想,现在大部分行李都被她寄回家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东西还留在孟见清那儿。 她算了算日子,是时候该离开了。 一场三更雨落下,将叶叶声声是别离展现得淋漓尽致 山茶花一落地,惠北西街的茉莉仿似一夜盛开,浓郁的花香借着夏日清风从窗外肆意飘进来。 沈宴宁动了动鼻尖,继续低头整理。 孟见清坐在床上,看她把一件件衣服收进行李箱。 突然意识到,她要走了。 他提起毕业旅行,问她有没有想好去哪?沈宴宁摇头说不去了。八月底她就要启程前往巴黎了,所以打算回家陪蒋秀一段时间,至于这个暑假,她不能留在帝京了。 孟见清把玩着她堆在椅子上的某件裙子的裙带,漫不经心地说:“连一个星期都挤不出来吗?” 沈宴宁跪坐在行李箱前,静了几秒,慢慢转过身,无言看着他。 “这么看着我干嘛?”他故作轻松,安慰她说:“这次去不了就下次呗,又不是以后都不见面了。” 那语气轻佻得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她放他鸽子。 沈宴宁愣愣地定坐在那一会儿,忽地起身走到他面前,说:“毕业典礼可以邀请家属参加,我妈妈不方便过来——” 孟见清手撑着床沿,人微微往后倒,柔和的光全聚焦到他脸上。这个角度看下去,他的眼睛会格外温柔。 她长舒一口气,嘴唇翕动,“你来参加吧。” * 地球围绕太阳自西向东转一圈回到原点,又是一个夏天,那是沈宴宁和孟见清的第一年。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很晒。学校在操场四周搭了观礼台,她穿着黑底粉边的学士服,作为优秀代表在主席台上致辞。孟见清就站在台下,整齐划一的学士服里,他戴着墨镜尤为明显,两手闲适地抄在兜里,站姿懒散,一点规矩也没有。 底下乌泱泱都是人,沈宴宁致辞结束后,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摄影师立马将这个镜头捕捉下。后来这张照片被投放到学校官网,一度成为京大的招生法宝。 无人知道的时光里,她曾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露在这个男人面前。 他是她自私冷漠的性格里,唯一卸下的温柔。 沈宴宁走下主席台,一眼找到人群里的孟见清,讶然道:“我以为你会找不到。” 孟见清的眼神掩在墨镜下,从鼻尖哼出一声嗤笑:“我没你想得那么蠢。” 沈宴宁早已习惯他的毒舌,捂嘴笑得灿烂。 她穿着宽大的学士服,学士帽上的穗子随着她的动作四处晃动,像她的青春一样肆意飞扬。她正处在最好的年纪,无疑也是漂亮的,连死板的学士服都灵动了起来。 孟见清透过墨镜看她,所有色彩在深色的镜片里一律变成了褐色,他却看到了她身上的五彩斑斓。黑色的长发,雪白的肌肤,红扑扑的俏脸她逐渐开始褪去当年的青涩,真正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身后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有人摘下学士帽抛向上空,高喊:“毕业快乐”,也有人拉开一罐啤酒,在烈日当空下举杯庆贺:“祝我们——前程似锦。” 陈澄和宋黎穿着同样宽大的学士服,说说笑笑,上来拉着沈宴宁拍合照,相机交到孟见清手里,难得硬气一回,指使他,说:“孟老板,记得把我们拍好看一点哦,我要发微博的。” 那是2019年的夏天,结束了绵长的降雨,艳阳高照,天地澄澈,风里夹杂着一股股热浪,和蝉鸣聒噪,一起汇成了千丝万缕的蓝。 典礼一直持续到傍晚,中途有同学提前离场,沈宴宁笑着和他们挥手说再见。 陈澄和宋黎是最后一拨离开的。分别时,她们三个什么话也没说,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然后挥手,各奔东西。 无比庆幸,他们成就了彼此的夏季,也成为了彼此的夏季。 圆满的分别是没有遗憾的。 太阳已经落了,一片极美的明霞染红了天,鸦啼树梢,映出地上寂寥凄凉。 沈宴宁陪着孟见清走在校园林荫道。 他已经离开学校多年,如今走在她身边,竟然也会有种恍惚回到校园时代的错觉,于是好奇问起她的学生时代。 他们牵着手走到一片人工湖,沈宴宁趴在围栏上眺望对面那栋大楼,金标的外国语学院几个大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她说她的学生时代乏味极了。 “有多乏味?”他饶有兴趣。 她眼角向下弯了弯,回忆从前,说:“那个时候我一门心思想要越过故乡那片海,我想要去看看海那边的世界,我不甘心一辈子待在那座充满鱼腥味的小岛上。” “我要走出去。”她目光炯炯。 孟见清仿佛从现在见到了从前的她。 这些年,她做得很好,一直都在往前走。 而今前路越来越明晰,沈宴宁暗自地想,孟见清,这一次我依然选择往前走。 夕阳跌坠,头顶的蓝调开始沉没,湖面水色淡淡,极浅的月光下人影和树影纠缠。 她抬起头,晚风吹过她眼中,掠起一片涟漪,柔光似星辰。她用一种很轻的语气说——“孟见清,我们就到这吧。” 孟见清像是没听到,注意力集中在某处,迟钝了一会儿,才慢慢转到她身上,“应该早点建的。” 他遗憾地说:“你看你这都毕业了。” 沈宴宁看着那栋因为她而大动干戈重启的灰扑扑的大楼,心中居然已掀不起任何波澜。 她只是收回视线,低低地说,再往前走我们就不顺路了。 孟见清本质上是个挺冷清的人,处事风格上自然也拿得起放得下。可这个寂静的黄昏,他站在一片昏暗里,茫然地问:“阿宁,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不顺路?” 沈宴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低下头,轻轻地,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握着自己的手指,温柔又残忍。 “孟见清,我要往前走了。” 她就这样平静地将这一段感情扼杀,没有丝毫留恋,像是预谋好地一样,安然地从他的世界里退去。 盛夏这场离别的晚风终究是吹到了他这里。孟见清看着她越走越快的背影,忍不住喊了喊她的名字:“沈宴宁——” 沈宴宁脚步一顿,不曾回头。 他就站在她身后,笑得散漫不羁,说:“你的毕业祝词我还没说呢。” 满园翠绿的树荫,白色的教学楼泛着陈旧的雨水痕迹,冬青树丛整齐,墙外是繁闹的街市,围墙里是唯一的清净之地。 她背对着他,听到他在一片静默中高喊:“我祝你——前路坦荡。” 沈宴宁面朝茫茫夜色,脊背挺直,僵硬地点点头,默然离开。 孟见清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恍然记起最开始,他给她的忠告——他叫她往前走,不要为了任何一个人将自己框死在一条路上。 那时他漫不经心丢出去的一句话,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一语成谶用到自己身上。 他将她教得很好,她果然没再回过一次头。 只是他想不明白,同样是这样一个暗沉沉的夜晚,那天她抿着唇固执地说:“是你要我等等你的。” 那么为什么,如今仅仅只是日历翻过一整本,她却说她要往前走了呢? 他明明让她再等等。 阿宁,你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呢? 第46章 从那之后, 她和孟见清就成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 毕业典礼结束后,沈宴宁提着还剩下的唯一一个箱子匆匆回了宁海。那段时间, 她拉黑了孟见清的所有联系方式, 以一种决断的方式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再次提起这个人,是因为席政。 那是他们在这座南方海岛的第二次相遇。夏日清晨,她戴了一顶编织草帽, 身上穿的是母亲蒋秀亲手缝制的棉麻长裙, 走在前往成衣铺的路上。席政迎面走来, 实打实与她打了个照面。 这一次他是一人出行,见到沈宴宁, 气定神闲打招呼:“又见面了,沈小姐。” 沈宴宁错然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席先生。” 席政挑眉,“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我会出现在这。” “为什么会意外呢?毕竟席先生一手通天,连京城赵家都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她素来是个锋利的人,只是从前待在孟见清身边收敛了许多。 “看来你都知道了。”他玩味地笑笑。 沈宴宁离京后的一个星期,市监局发布官方公告称赵氏酒业涉嫌非法向境外转移资产,相关负责人已送往机关接受检察,不到半个月, 赵氏集团对外正式宣布破产。曾经显赫一时的赵家一夜之间从京城这座华丽的戏台上悄然落幕。 彼时赵西和已被家人安全送出国,庆幸免遭一场牵连。 得益于和孟见清在一起的这一年,沈宴宁也融入了京城这张复杂的关系网中。凭借这一点, 偶然听到一些风声——赵家落马这场戏背后的操控者, 竟然是自家人。 说起来还有些令人唏嘘,简短概括, 不过就是上代人的恩怨罢了 谁能想到昔日风光的席家大小姐会是关悦口中那个从帝京追到香港捉奸的第三者,谁又能想到这位席大小姐不惜与家人撕破脸皮也要冒死生下的孩子,会在有一天亲手毁了赵家。 原来所有的结局早在最初就有了征兆。 如今再看眼前这个人,夏日炎炎,沈宴宁也会觉得心底一片寒凉。 席政并没有太在意,似乎是大仇得报后终于褪去一身伪装,一些本质里的劣性因子齐齐冒了出来,甚至有闲情和她开起玩笑:“听说你和孟见清分手了?” 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影子。 沈宴宁的表情在无形中变了变。 还真是难为他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操心自己。 她勾勾唇,将锋利贯彻到底,“我和他什么时候在一起过?” 席政不置可否,觉得她这个人其实挺不好相处。孟见清能把她留在身边这么久,如果不是性格大度,那大概就是真的喜欢她。 他并非信奉情爱的人,只是一些男人天生的直觉和不经意流露出的占有欲,让他确信那个骨子里冷漠的人这回是真的栽进去了。 只是显然有些人清醒得可怕。 “宁宁,让你开个门怎么还站在这呢?”蒋秀从后面跟上来,提早让沈宴宁过来就是为了叫她开成衣铺的门。 她还来不及开口,蒋秀便先认出了席政,惊讶得眉飞色舞,“哎呀,你是之前宁宁的那位朋友吧?” 席政笑容得体地和她母亲打招呼,“阿姨,您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 他戴着眼镜,穿衣打扮干净,是长辈眼里最喜欢的那种斯文面相,更何况这样一个标志的男孩三番两次在女儿的家乡碰到。蒋秀打心里觉得那不是一种偶然,于是攥着女儿的胳膊,嘴角克制地压下去,问:“今天有没有空啊?来阿姨家吃饭,阿姨下厨。” 沈宴宁被母亲的热情吓得窘迫,推搡着她往铺子走,“妈,再不开门,客人要投诉了。” 蒋秀被她撵走,进铺子前还特意嘱咐她一定要让人家来家里吃顿饭。 沈宴宁随口应下。走出成衣铺时,发现他还站在那,正打算为母亲的鲁莽道歉,却听见他声音落下来,说:“抛开我对赵家做的那些事,我们之间还没有到一顿饭都不能吃的地步吧?” 沈宴宁一愣,突然展开笑容:“当然不会。” 她倚靠在门框边看着席政,像个好客的掌柜,浅笑着迎接客人进屋。 若是被孟见清知道她把搞垮他兄弟一家的人邀请到家里吃饭,应该会气死吧。 只可惜这幅场景,从此她无缘得见。 成衣铺里有个小厨房,有时候蒋秀忙的没空吃饭时会在这里将就一下。她在院子里支起一张小方桌,一一把竹板凳摊开,邀请席政坐下。 海岛的夏天没有城市里炎热,肥硕的芭蕉叶垂下,遮住大片艳阳,海风轻拂,带来淡淡的咸味。 席政难得有这么惬意的时候,半仰躺在竹椅里,舒坦地说:“这还真是个好地方。” 沈宴宁抬头,眼神冷淡,“做人还是不要太贪心。” 他挑起眼,在她身上审视了一圈,说:“你早猜到了?” “我没你那么多心眼。”她淡淡说。 年初在宁海遇到他和税务局局长一起时,她是有过疑惑,但那个时候并没有把他和赵家关联起来,直到这次赵家出事,她才想起来之前听赵西和提起过旗下酒店有人闹事。 赵家的酒店在全国都有涉猎,偏偏最先出现问题的就是在宁海,再联想到他的身份,不难猜出这里面有他的手脚。 席政嗅出了她话里的讽刺,玩味地问:“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敢把我往家里请?” 沈宴宁瞥他一眼,忽觉他这话好笑,“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再说了——”她眼眸一转,开玩笑地说:“你是和他们有仇又不是和我,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一介白衣,席总在我身上也要不到好东西。” 席政说她谦虚了,她身上的好东西可不止一样。 他把一杯解暑的凉茶喝完,不可否认她身上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地方,难怪孟见清能为了她拒了一门板上钉钉的上好婚事。 “我还是很好奇你和孟见清分开的理由。”他不死心地问。 他们之间好像还没有熟到什么都可以谈的地步。 沈宴宁只是说:“能有什么理由,无非是不需要了。” “是吗?” 席政嘁了一声。 午饭是四菜一汤,蒋秀亲自下厨,沈宴宁在一旁打下手。她其实很清楚蒋秀的意思,只不过有些事强求不来。 就像华今说得那样,这辈子遇到过孟见清这样的人,还能看得上其他人吗? 当时她的回答是一辈子那么长,总会遇到一个更好的人。 华今笑她天真。 她不以为然,那就当她是天真吧。 孟见清这种人她是真的爱不起了。 午饭结束,席政说要启程回帝京,于是蒋秀让沈宴宁把人送到码头。天气暑热,她懒得挪动但拗不过母命,只好遵从。 席政也没真的让她送,走到路口拐角就停下了。 “沈宴宁,我其实没那么多心眼。”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全名,沈宴宁还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 “嗯?”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说—— “赵家这事你不能全赖到我头上,纵然我替我母亲不甘心,但还没有不理智到分不清是与非,况且这些年,我母亲也没少气京城那位。” 他看着壮阔大海上飞过的几只海鸟,神情有一丝惘然。 “别看赵家这几年如日中天的,其实底子里早就烂透了。有些话我不便和你细说,但你要知道就算没有我,赵家也撑不过两年。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和赵西和争什么,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他看起来总是比旁人多了一份从容和稳重。 他说:“因为我自己就是最好的投资。” 沈宴宁留在原地沉思许久。 多年后再回想起他的这番话,不得不承认其实席政在她的人生里起到了很大的影响。 * 沈宴宁在海岛上老老实实度过了两个月假期,八月的最后一天,她提着两个大号行李箱独自动身前往巴黎,母亲在机场含泪和她送别,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她站在安检口看着娇小的母亲陷在人群里,鼻尖一下子泛酸,急匆匆地转过身,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回头。 从宁海出发飞巴黎没有直飞的航班,只能在帝京转机。沈宴宁买票时还在感慨,有些东西还真是命中注定。 到达帝今是下午一点,整个京城被大雨冲刷。 她等在候机厅里回忆过去的四年,想的最多的还是遇到孟见清的这一年。一开始是她鬼迷心窍,至于后来,沈宴宁都不清楚自己在这其中夹杂了多少情谊,或许也有过动容的时候,只是终究是她活得太清醒了。 席政临走时告诉她,孟见清回绝了和俞筱的婚事时,她脸上的错愕不曾作假,但一笑而过时的释然也不曾作假。 至此为止,她已无力再去深究他是怎样拒绝了这门婚事,也不知道他最后是如何安然地全身而退。 这些于她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场雨过后,京城就该要翻新了,她也是时候该走自己的人生了。 ——孟见清,但愿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首都机场外,孟见清静静坐在车里。 外面的世界被雨水包裹,车顶雨声从轻拍到重重敲打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新换的司机是个二十岁出头刚毕业的大学生,年轻又莽撞,一点也不会看人眼色。 他随人称孟见清三少。 “三少,需不需要我和航司的人打个招呼,停了这趟航班。” 他沾沾自喜,以为替老板解决了一桩心头事。 果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截停一架飞机需要打通多少关系不说,这其中有一道程序出了差错都有可能让家中那位的位置往下移一个。 孟见清不会干这种不计后果的蠢事,更别提要拦的那个人是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 他冷淡说:“不用。” “那就这么干等着?再过一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到时候想拦也拦不住了。”新手司机负责任地替他着想。 “为什么要拦?”他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来往旅客,手指摩挲着腕间佛珠。 司机不明白,他费了老大心思,辗转多人才打听到沈宴宁的航班信息,如今来了,却只是坐在车里无动于衷。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走掉吗? 这不符合逻辑啊。 可老板没发话,他一个司机虽然初出茅庐但并不蠢,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于是闭上嘴不再多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厢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一下连着一下,令人焦灼不安。 新手司机打完两局游戏,转了转僵硬的腰,从模糊的后视镜里偷瞄了一眼后座的人。 他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看不出悲喜,直到广播里播报某趟航班起飞的信息,他的脸上才出现一丝动容。 司机还是没忍住,悄声问:“真的不用拦吗?” 他猜测机场里的那个人对他老板而言,一定很重要,不然不会一直从清晨等到天黑。 只是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离开。 他的老板明明那么好,连他摸鱼玩游戏都没管 真是无情! 两局游戏就让他折服在资本家手里。 若是沈宴宁这个当事人知道了,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帝今时间20:00整,前往巴黎的飞机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飞向云霄。三万英尺的高空,这座繁华的城市越来越小。 沈宴宁俯视地面景色,关于那个人的喜怒哀乐再也无法得知。 孟见清默然地望着墨色天际里唯一的一抹亮点,像是终于释怀,敛下眉毛,轻声说:“拦不住的。” 她执意要走,又岂是一架飞机能拦住的。 他抬起右手,在那串作旧的佛珠上轻轻一印。 ——阿宁,从此山高水远,但愿你能平安珍重,但愿你能一生自由,一生随心所欲。 第47章 巴黎的夏天, 夜晚的埃菲尔铁塔是金色的,塞纳河畔的日落交织玻璃光影。沈宴宁在氤氲着浪漫和自由气息的法兰西,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月。 海明威笔下巴黎那场流动的盛宴, 她暂未体会到。 和所有留学生一样, 初到这座城市的一周,她根本无暇欣赏区别于国内的欧洲风光,每天奔波在超市和市政府之间, 来为接下来的长期生活做准备。 也是在那个时候, 沈宴宁患上了严重的失眠。 留学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课堂上教授不会因为你有一张东方面孔而放慢语速,晦涩难懂的单词, 浓重的地方口音,甚至只是简单地错过一趟地铁,都有可能压垮独自在异乡求学的游子。 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她也会感到迷茫,迷茫当初毅然决然出国留学的选择是否正确。 谁的青春不是迷茫的? 慢慢走,总会走到正确的路上。 她这样想着,然后伴随着凌晨街边的喧嚣逐渐睡去 又是一年冬。 帝京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大半个十二月都在下雪。 冬夜漫长而寂静,路灯孤独地照亮着这座古城。 璞宣顶层的俱乐部里暖气逼人,橙黄色的灯光透过厚重的布帘露出一截, 屋里的气氛看上去冷冷清清的,隔壁桌上偶尔传来几道清脆的推筹码的声音。 按理说赵家出事后所有资产都要查封,但璞宣是孟见清费了一番力气才保了下来。今晚是俱乐部第一次开张, 圈子里的那群人大多是看在了他的面子上才过来捧场, 消遣良夜。 自从赵家倒台,赵西和离京, 这帮酒色之徒也开始懂得收敛。几个人不咸不淡地聊着近期股价,哪只股票上涨了,哪只又爆仓了于是一整个上半夜过去,场子依然淡得出水。 牌桌上的人无聊到甚至玩起骰宝,于是就有人提起一年前赵西和的接风宴。 他们这一圈人都很固定,来往交流全靠利益搭线,关系谈不上多好,但也不会玩崩。只有赵西和是个例外,他爱玩也会玩,交友圈涉猎广泛,不问来路不忌讳出身,和谁都能处成朋友。 有他在,场子永远都不会冷下来。 香槟美酒,鼓乐喧天。 只可惜,今后再也没有机会重现当年的热闹。 结局如此,他们也只能叹一句遗憾,然后把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 “哎,怎么没见着之前一直跟在三哥身边的那个女的?”那年接风宴上,让人印象深刻的可不止一个赵西和。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了。” “” 京雪簌簌,窗台上积满了雪。 孟见清坐在单人沙发上,单手撑额,身体微微倾斜,眼眸始终盯着窗外雪景,不曾参与谈话。 有人喝一口酒,讪笑一声,想当然地说:“估计是分了。” ——和这种家庭背景的人也就是玩玩,玩腻了还留着什么干嘛?留在家里给给自己添堵吗? 这是他的原话。 周围人听完,默契地笑一声,算是认同他这番话。 坐在他对面的人脸上却变了变,在桌下悄悄踢了踢他的腿,眼神朝孟见清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让他说话注意点。 当初梁叶两家婚宴上,自己不过就是一句调侃,竟害得他老爹的职升缓了整整半年才上任。 可见有些话不能乱说。 那人不以为然,“本来就是啊。”接着冲孟见清嚷声说:“三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闻言,孟见清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合上窗,从沙发上捞了件外套,坐起身,开门时瞥了他一眼,淡淡说:“有些话放在肚子里自己知道就行。” 夜已经很深了,空气中凉气袭人,瞬间侵遍全身,天上的星月惨淡凄然。 零下十度的夜晚,路面都结了冰。一楼门口停了辆库里南,跳着双闪。 新招的司机姓贺,看着虽然年轻,但开车稳妥。孟见清用了他一段时间,觉得还不错就让老唐留了下来。 他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僵冷的四肢在须臾见活络了起来。 小贺问他是不是直接去惠北西街。 他今晚多喝了两口酒,冷风一吹,头晕眩目,俱乐部那群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嗡嗡地转。他望着漆黑的夜,长吸了一口气,定定说:“去巴黎。” * 来法三个多月,沈宴宁已经开始慢慢适应巴黎的生活,但是学业依然繁忙,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接下来为期两周的圣诞和新年假期,可以让她稍微松口气。 圣诞节那天,她奖励自己多睡两个小时,起来时暖阳和煦。 她目前和一个中国女孩合租,对方来自香港,在索大读计算机。两人的日常作息完全不符,合租这么久以来,交流仅限于偶尔碰到时打过的几次照面。 隔壁房间的门紧闭,沈宴宁猜测她昨晚应该是又没回来,于是收回视线,进卫生间洗漱。 还好她已经习惯这位踪影不定的室友时常夜不归宿。 刚来巴黎时,沈宴宁也入乡随俗地早餐每天面包咖啡固定搭配,奈何中国胃强大,堪堪不到两周就叫嚣着罢工。她只好每天早起一会儿给自己做一份简易的中国早餐。 有一次和华今打视频电话,她还调侃:出国留学一趟,学业没什么长进,厨艺倒是精进不少。 同为留子的华今表示狠狠赞同了。 刚把碗具放进橱柜里,门口就响起一串窸窸窣窣的钥匙碰撞声。 Cholé一身浓厚的酒味推门进来,看见沈宴宁,没一点宿醉的状态,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早上好,Zoe.” Cholé的国语不太好,大部分时间她们都是用法语或者英语交流。 感谢有她,让沈宴宁的口语和听力在那一年里有了极大的提升。 她微笑着同样回一句“早上好”。 “对了,我刚去邮箱里拿账单,看到了这个。”她递过来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 “什么?” 沈宴宁接过,发现是一张贺卡,上面用法语写了几句圣诞祝词,用词和笔触都很简单,大概是楼里的小孩装圣诞老人,每家每户送的节日礼物。 Cholé听着稀奇,立刻下楼去证实,果然在每一户的邮箱里都找到了类似的贺卡。 “那他应该送两张的,好歹也要一人一份祝福嘛。”她孩子气地说这帮小孩真是一点都不上道。 沈宴宁一笑,把那张贺卡重新递回去,“那我不收,这份祝福还是归你。” 她嘻笑两声,说:“开玩笑的嘛。” 沈宴宁自然也没当真。 “不过Zoe,” 沈宴宁:“嗯?” “我觉得这个贺卡可能真的就是给你的。”她突然这么说,“你看——” Cholé指了指卡片背面那行字,说:“这上面好像是一行国语哎。” 沈宴宁顺着她的话,把卡片翻了过来,红色的硬卡纸上赫然烫着四个金色的汉字,笔锋遒劲有力——圣诞快乐。 笔迹还没有干,应该是刚刚写上去的。 异国他乡有谁会专门写一个汉语的祝福然后精准投送到一个中国人家里,而且这句祝福还只能匆忙地写在别人已经写过的贺卡上。 沈宴宁握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几乎不需要太费力她就能想到这句祝福出自谁手。 更何况是那么熟悉的笔迹。 红色贺卡被她攥在手心捏出一个奇怪的尖角状,她却坐着没动。 “Zoe?” Cholé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连喊了她几声,问:“你还好吗?” 她回过神,嘴角扯扯,说:“我没事。” “真的OK吗?看你脸色不太好。”她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沈宴宁点点头,说可能是这段时间作业太多了,没睡好。她起身往卧室走,说:“我再去睡一会儿。” Cholé皱着眉,似乎在考虑它的去处,挠挠头,忽然就没了主意,“那这张贺卡怎么办?” 沈宴宁笑了声,玩笑说:“就当是送你两份圣诞祝福了。” 关上门,她的表情渐渐垮掉,沿着冰凉的门背一点点滑落到地上,失神地望着窗外澄净的蓝天。 整栋公寓楼临街,两边开了不少咖啡馆,晨起和夜晚是最吵闹的时候。她听着窗外接连不断的碰杯声和随风捎进来的几句法语,心想,孟见清这会儿会不会就坐在楼下某个咖啡馆里等着她的到来。 沈宴宁后来回想起这一天,会觉得有些愧疚。孟见清这个人看似冷漠,实则骨子里是个极温柔的人,尤其是在爱她这件事上,已然拿出了百分之百的耐心和诚意。 可她啊,终究是要淹没在人海群潮里 这一年的圣诞,没有雪意,没有极光,有的只是巴黎铁塔下缀满粉白花朵的玉兰以及浅冬城街里那抹冷色调的莫奈灰。 阳光融不掉这抹肃杀的冷意。 她的态度太坚决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白日,孟见清只身坐在充满艺术调的咖啡厅里,手中的咖啡暖人心脾,耳边的飞鸟声别样动听。 他在巴黎街头度过了一整个寂寥的冬日。 这一年的圣诞,他没有见到沈宴宁。 第48章 2020年的新年过得比往年格外沉重。 这一年,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席卷全球,燥热的地球在一夜之间冷却下来,人人惶恐不安。 Coronaviru在那段时间成为热词, 学校邮箱被各种防疫公告覆盖。 沈宴宁每天除了上课几乎都待在家里, 快递小哥送来的包裹要消好几次毒才敢拿进屋,Cholé也开始惜命,回绝了所有的party邀请, 老老实实待在公寓楼。 那一年的春晚少了几分喜气洋洋, 内外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沈宴宁和Cholé在太平洋的对岸看得心揪紧, 不尤开始为家中亲人担心。 寒潮侵袭,巴黎接二连三下雨, 玻璃窗上流动着雨的脉络。 一连串急促的手机铃声将雨声占据。 沈宴宁在厨房收拾,隔着一道门,听得不是很清晰。 “Zoe,你的电话。”过了几秒,Cholé在客厅喊她。 这个电话打得很反常,通的是她国内的手机号。 自从来了巴黎,她基本已经不用这个号码了,和国内的联系方式大多通过微信。 通这通电话的人也很反常,竟是她的小叔。 他打来先是询问她那边的近况,问她巴黎的疫情严不严重, 辗转又问起她的学业。 多是无关紧要的话,沈宴宁听了,心里觉得奇怪, 忍不住问:“小叔, 怎么了?” 电话那头,她小叔叹一口气, 说:“宁宁,你那边有没有认识的人” 巴黎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宴宁抬头望一眼,半盏月光遥挂在灰蓝的暮色里,四周笼着淡淡的光芒。 电话里,她小叔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他说:“宁宁,你妈妈下午搬货的时候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现在岛上疫情严重,医院限制病人进出,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托人找找关系,再怎么样还是要找医生看看,我怕再拖下去” 她听完电话,呼吸仿佛有一瞬间滞住。 母亲的铺子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进一批新布料。店铺面积小,没有多余的空间腾出来放置,只好隔空做了一排置物架来处置这批布料。蒋秀的个子不高,每次新货进来都要独自爬上高高的梯子才能将这批货放上去。 沈宴宁不是没有劝过她再招一个人,至少这些事可以不用她亲力亲为。只是蒋秀觉得招人费钱也没必要,店里生意一般,多招一个人就是多一份成本,如果是这样,她宁愿自己累点。 最后蒋秀拿爬了几十年都没事的理由驳回她这个提议。 沈宴宁劝说不动母亲,只好让这件事这样搁置了。 倘若知道会出意外,她当时就该坚持自己的想法。 她慢慢放下手机,懊悔一时松口。 夜色深沉,沈宴宁打了一圈手机通讯里的联系人,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帮得上忙的朋友。 异国雨夜,她立在暖黄色的客厅里,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孤立无援。 Cholé察觉到她一脸失魂落魄,温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妈妈腿摔断了。” “啊?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她面露忧色,关切问道。 “不知道。”沈宴宁颓然地坐在椅子里,眼神空荡荡,“我家里人说国内现在形势紧张,医院要控制人流进出,如果不是非常重大的病,要先等着” Cholé听完,竖起眉毛,不满道:“这是什么规定啊,生病了还不能治?” “不是不能治,”她张张嘴,解释说:“只是得等。” 为了避免交叉感染的风险,如今国内医院严格加强封控,只要不是病得很严重都建议回家修养。 沈宴宁并不是不理解国家的做法,只是事关家人安危,她很难做到不埋怨。 她不了解具体情况,无法确定蒋秀的腿要不要紧,还能不能拖上一天。只不过从她小叔这通跨洋电话里,大致能明白事情的紧迫性。 蒋秀的腿一定伤得很严重。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她得回去。 沈宴宁腾一下站起来,冲进卧室开始整理行李。 “你去做什么?” Cholé不放心,连忙跟上去,见她翻出行李箱,诧异问:“你不会要这个时候回去吧?” 沈宴宁点点头,理了两件衣服后,拿出手机翻看最近一趟回国的航班。 “你疯啦——”Cholé拉住她,“外面如今到处都是病毒,你怎么回去?怕是你还没到机场人就被送回来了。就算你真能回去,那你知不知道现在一张回国的机票要多少钱?万一你回去之后出不来怎么办,你学不上了?” 她说得有点急,把已经魔怔得病急乱投医,甚至完全不考虑后果的人连连问住。 沈宴宁眼眶霎时通红,失神地陷在床榻里,茫然地看着她:“那你要我怎么办?” 怎么办?Cholé也给不出一个好的办法,但知道她这样匆忙回去绝对不是个好办法。 她长长地舒一口气,蹲下身,轻声安抚,“再试着联系联系其他人,总能找到人可以帮上忙的。” 沈宴宁摇头,说能联系的都联系了。 她的通讯里翻来翻去来回就那么几个人,她一听就听得出是不是在婉拒。如果大家能帮的话一定会帮,但到底能力有限,也只能爱莫能助了。 Cholé陪她坐着一起想办法,“都联系了吗?试着给通讯录里所有人都打一遍,哪怕是几百年没联系的。这种时候,往往前男友和死对头最管用。” 她说完,沈宴宁怔愣了一会儿。 “不会真有吧?”她惊讶地张大嘴巴,随即豪爽地拍拍胸脯,说:“你要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大不了我来帮你打。” 倒不是不好意思,只不过如今再联系那个人多少显得有些意味不明了。 “拜托姐都这种时候了,管他明不明的,肯定是救人最要紧啊。”Cholé一句话把她从别扭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沈宴宁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出汗,指尖冰凉,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一个一个拨在键盘上,然后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按下了拨号键。 Cholé在旁边看着,莫名觉得紧张又兴奋。 巴黎时间的夜晚,国内正好是白天。 铃声响了有一会儿,就在沈宴宁以为无人接听时,突然有人接通了电话。 对面的人声音怔忪,迟疑了几秒,“阿宁?”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沈宴宁恍惚了片刻,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她捂着嘴,平复完心情,然后轻轻地,恍如隔了几个世纪般,唤出他的名字。 ——“孟见清。” 闻言,孟见清愣了愣,用他那副单调的嗓音简短回复两个字,“我在。” 沈宴宁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这一刻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终于找到港湾。 孟见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弄得束手无策,不明事理的情况下只能一遍又一遍在电话里安抚,“别哭。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她哽咽着把情况和他讲述了一遍,结束后试探性问:“能行吗?” 那边默了几秒。那几秒的时间里,沈宴宁的心逐渐沉入海底。 “没什么问题,”下一秒,对方的声音响起,“过一会儿有工作人员会来通知,等下让你家人按正常流程走就可以。” 她始终提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点,答过谢后又匆忙给家里人打去电话。 电话依然是她小叔接的。他明显也是松了口气,告诉沈宴宁她母亲已经被送去治疗了,接着又夸她朋友多,关键时候能处事,“宁宁,你到时候要好好谢谢人家呀,多亏了他。” 沈宴宁听着这些夸赞的话,莫名愧疚。只好一一应下,说医生如果检查完了,不管结果如何都要通知她一声。 两个小时后,蒋秀亲自来电告诉她自己没事。她这一晚上焦虑不安的心才如石头落地般彻底放下来,最后母女俩又聊了两句家常,才结束了这通电话。 房间里静悄悄的,Chol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贴心地为她关上了门。 沈宴宁在床沿躺下来,盯着床头的郁金香发呆。 今晚如果不是孟见清,一切都不会这么顺利。有时候你必须承认权势就是能解决普通人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是可以让人走上捷径。 与此同时,她悲哀地发现,即使她再怎么把孟见清扯出生活,也不可避免地要和他有一番纠缠。 一串手机铃声打断她的思绪。 不用猜也知道那必然是孟见清。 沈宴宁坐起身,做好心理建设后按下接通键。 “事情解决了?”他言简意赅进入话题。 沈宴宁:“嗯。医生说就是摔断骨头,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今天的事谢谢你帮忙。” “就一句谢谢?”孟见清噙着笑说她没良心,“刚刚是谁哭得那么大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这是他第二次说她没良心了。 沈宴宁表面镇定,心里却乱如一团麻,像是没什么可说的却硬要凑出一句,说:“你在做什么?” 他哂笑一声,听不出好坏却作恶欲满满,成心要她愧疚,慢吞吞说:“隔离呀。出国一趟,回来就被人拉去了隔离酒店。” 好惨哦,过年都只能一个人对着冷冰冰的电视柜。 他总是这样,轻轻松松就能将她平静的湖面掀起万丈涟漪。 她埋着头不说话,于是就听到他的兴师问罪。 ——“阿宁,那天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第49章 窗外的雨还在下吗, 沈宴宁已经听不到了。 2020年的开端,巴黎的雨天连绵不断,似乎从这里就注定了这一年的不详。 她环顾左右, 答非所问:“现在国内疫情很严重吗?” 他说挺严重的, 来往一趟要费力不少。然后又接着刚才那个问题,不依不挠,好像一定要从这通电话里得到一个答复, “阿宁, 你还没回答我那天为什么不来见我?” 为什么呢? 孟见清, 你难道不知道吗? 有的时候,她宁愿自己不要那么清醒。 沈宴宁屈起一根手指到窗上, 指甲盖轻轻划过玻璃窗,发出一声刺耳的,令人烦躁的声音,和楼下那辆时不时鸣笛一声的车一样令人烦躁。 她面无表情地拉上窗帘,以为这样能隔绝一切让人不安的喧嚣,平静地说:“孟见清,我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脚步。” 她承认在爱人这件事上,远不如孟见清。或许她天生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自私又绝情。 许多年后,孟见清回忆起这一刻,总在想当初是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没良心的玩意儿。 可现在, 他收敛了脸上浮浪的表情,沉默了半晌,说起让她始终介怀的日本之行, “我和俞筱之间没什么。” 他从来不屑于解释, 更不用说是和女人。唯独那天,隔着一通电话和8000公里的距离向她保证, “以后自然也不会有什么。” 其实那趟日本之行并不是如沈宴宁想得那般浪漫旖旎。那天他从东京辗转到镰仓,不是为了听从家里安排去见一个天作之合的结婚伴侣,而是想要试一试,试着反抗,试着走一条自己的路。 他说得这些,沈宴宁都信。可她如今22岁了,该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了,她不能再一直任性下去了。 “解决了一个俞筱,还有下一个俞筱。孟见清,你难道每一次都要和你父亲闹翻吗?” 她话说得难听,却架不住是个事实,孟见清被问得愣神片刻。 “我是喜欢你,可是比起喜欢你,我更在意的是我自己。” 沈宴宁的声音逐渐弱下去,细听之下还有几分无可奈何,“我们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俞筱,而是”她轻轻叹一声,“我和你一直都不是一路人。” 这是他们最坦诚的一次谈话。 彼时孟见清并不理解她说的这番话,更加不理解她执意从他身边离开的缘由,只觉得过去这一年就像是她精心策划好的一场计谋,到最后分别也只是平淡地通知他一声她要走了。 骄傲如他,听完这些也不得不甘拜下风,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沈宴宁,你和我睡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不是一路人?” 情绪上头,对着昔日耳鬓厮磨的枕边人也只能恶语相向。 “啪哒——” 房间的灯突然灭了。 沈宴宁在一片漆黑里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的Cholé一声大喊:“Omg,我忘记交电费了!”接着路过她门口时又道了个歉,“Sorry啊,Zoe。” 不过一瞬,房间又恢复光亮,仿佛刚才的那抹黑暗是个错觉。 她坐在床头,心潮起伏。孟见清的话的确是刺痛了她,但她也只是在楼下汽车起步前平静地说了句:“先这样了,再见。” 好像是害怕他接下来会说出更伤人的话,没等他回答,沈宴宁就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至此,和孟见清荒唐的那一年在这一夜彻底画上句号 2020年这一场给人类致命一击的恶病,从国内到国外,持续了整整3年。这三年困住了许多包括沈宴宁在内的,想要归家的游子。 时间如滚滚潮流裹挟着她往前走,往后的岁月,沈宴宁的生活里,关于孟见清的影子已经很少很少了。 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提起,她几乎就要忘记曾经还有这么一个人狠狠地将她的青春撕裂过。 那是仲夏五月的一天。当时沈宴宁正和研究生时期的同学在佛罗伦萨度过一个迟来的毕业旅行。 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钟声里,转头见到了睽违已久的往昔熟人。 这些年,她已经显少和那边的人联系了。所以当猝不及防的照面过后,不仅是她,就连对面的人也愣了愣。 赵西和穿着不属于翡冷翠情调的花衬衫,穿梭在一行西方面孔中,逆天的长相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 看见沈宴宁,他脸上闪过惊讶一片,撇下一干好友朝她走来,夸张的表情和他一身高调的花色相辅相成,在异国街头惹来频频目光。 “宁妹妹啊,好久不见了!” 赵家的倒台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依旧和从前一般。 沈宴宁后来想明白了,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资本都是从祖上累积下来的,即便破了产也比普通人强,足够让后代继续挥霍。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接着这只瘦死的骆驼发出一个诚挚的邀请,说:“我们晚上有个party,你要不要过来一块儿玩?” 再见面,沈宴宁其实不太想和这群人有接触,正想要拒绝时,坐在对面的友人冲她眨眨眼,表情不言而喻。 从友人那双一直黏在赵西和脸上的眼睛开始,她就想,看来这个party她是必须得参加了。 她只好勉强地笑笑,点头说好。 Party定在一个酒吧,时间还早,赵西和提议先去吃晚饭,于是沈宴宁只好跟着浩浩汤汤一拨人去了餐厅。 比起她的疏离,她的友人显然要比她热情多了。 友人是个德国女孩,留着卷曲的长发,是书里说的那种金发碧眼的北欧人长相,即便中文不熟练也毫不违和地融入了这个群体中,一路说说笑笑,完全把她这个同伴忽略掉。 沈宴宁郁闷地扯扯嘴,心头无端浮起一阵躁郁。 落单的不止她还有赵西和,只不过他是故意放慢速度,陪她一起落在队尾。 他指着前面一堆人给她介绍说那都是美院的学生,他如今在佛罗伦萨修艺术史。 沈宴宁讶然,“你还会画画?” “我从小就学了。”赵西和似乎有些不高兴她认识他这么久还不知道他这个唯一的爱好。 沈宴宁掩饰性地尴尬笑笑。 “也是,”他自言自语道:“你当初一门心思在三哥那,哪有闲情关心别人。” 她的嘴角突然抹平,一时不知该做一个什么表情。 庆幸的是,他没再揪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他和沈宴宁聊起转艺术史的由来,说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金融,英国那四年纯粹是为了应付家里人,赵家的意外恰好给了他遵从自己意愿的机会。 他出国那段时间是赵家最动荡的时候,也是他父母婚姻走到尽头的时候,这对吵了半辈子的夫妻此生做得最默契的一个决定就是早早为儿子铺好前路,以保他后顾无忧。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赵西和用一个完美家庭的破裂换来了一个追寻梦想的机会。 他耸耸肩,浑不吝的模样和当年四九城里的赵公子别无二致,“我早和他们说过了,我不是做管理的料。现在这样最好,再也没有人逼我做不喜欢的事了——” “老子要做翱翔在蓝天的鹰!要热血,要自由!” 他撑开手臂,冲进人群中。随后,一声接着一声“要自由”在人声鼎沸里响起,渲染了西边一整片红。 那个时候沈宴宁心想:五月初夏,佛罗伦萨的鸢尾花园迎来全盛,而二十岁的我们站在文艺复兴的大门前,也同样地,迎来生命中的全盛。 晚餐进的是当地一家非常有名的牛排店。这家店以T骨牛排闻名,从口味到口感一致得到好评,沈宴宁曾有幸在全球最佳牛排榜单中看到过这家店。 整家店的环境风格以食客的留言涂鸦为主,服务员都很热情,同行中有学生是本地人,用意语和他们交流,桌上氛围愉快。 难得的,沈宴宁没觉得社交是件麻烦事。 餐毕,他们各自AA付饭钱。花钱如流水的赵公子在经历了赵家的重创后,纵使生活依然滋润,也开始学会了拮据。 沈宴宁感叹,人果然都是要长大的。 她从皮包里取出几张欧元,眼前却横截出一只手。 赵西和阔气地挑挑眉,说:“请你吃顿饭的钱我还是有的。” 沈宴宁想说这样不好,桌上还有他的同学,单独请她会显得她特立独行。 他却无所谓,完全不当回事,嬉皮笑脸说:“宁妹妹,我们之间不用算得这么清楚。大不了,我找三哥报销。” 她和孟见清都一干二净断成这样了,找他不见得会有报销。况且如他所说,一顿饭前她还是付得起的。 她这样想着,执意取出了两张欧元,将AA制度贯彻到底。 赵西和头一次被女生拒绝,还怪憋屈的,嘴里嘟囔着:“不就一顿饭钱,我还没不至于这么穷吧” 沈宴宁却没再多言,只是随着人潮走出了餐厅。 夜晚的佛罗伦萨华丽高贵,披着一层朦胧的月色,空气里卷着柑橘的橙香,散着茉莉的淡淡清幽。 赵西和从尾端追上来,凑在她耳边问:“你和三哥还有联系吗?” 那股清幽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呛人的辛辣,一路烧到心口,连指尖都变得滚烫。 “没有。” 沈宴宁的眼瞳中似有飓风掀起,却仿佛被这个潮湿的,缠绵的夜抚平,淡淡地说:“我和他不会再有联系了。” 第50章 赵西和对孟见清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追崇, 连说他几句都不可以,所以当沈宴宁说出那句话后,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识好歹。 他随风皱眉, 义正言辞批评她:“宁妹妹,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沈宴宁很想问一句,这怎么就成她的不对了。 于是在佛罗伦萨温柔的夜风里,她又重新裹满利刺, 面相有种难以克制的刻薄, 质问的口吻说:“难道认识了孟见清, 我这辈子就非得要围着他转了吗?还是在你们眼里早就认定我离了他就活不了了?” 赵西和被呛得莫名其妙,撇撇嘴, “我也没说什么啊。” 沈宴宁退后一步,长长地沉一口气,肃然看着他,无言以对。 他们这些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从来不屑于去做个好人,因为一出生就在山顶,所以根本不在意山脚下那些人的感受。 狂妄自大,甚至连撒个谎都觉得是浪费口舌。 所以她只是撇了撇头,泰然自若地揭过了话题。 Party位置在Cocktail顶层的露台酒吧。 沈宴宁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一拨人坐在那了,露台上整齐摆着一张张小方桌, 暗紫色的灯光柔和又暧昧。昏沉沉的夜色里,圣母百花大教堂近在咫尺。 整个露台闹哄哄的,加上他们, 少说也有二三十人, 有国人也有外国面孔,看见赵西和, 齐齐起哄将他推至人群中心。很快,他就和他们打成一片,香槟和气泡酒洒了一地。 沈宴宁倚靠护栏,看着众星捧月的人,心道:有些人果然天生就是骄子,走到哪都是人群里的焦点。 她收回视线,浅抿了一口手里的杜松子酒。这款产自荷兰的酒风格独特,口味辛辣,很受欧洲人的喜爱。 手机倏然一震。 沈宴宁打开来看,对方发来一连串餐厅地址,还体贴地为她标注出了各个餐厅的top 1餐品。 她笑着礼貌回复感谢。 正这时,Diana过来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身边坐下。 Diana就是她的那位德国友人。 她看到沈宴宁的手机屏幕,眼睛亮了亮,心领神会地一笑,“是我哥哥吗?你们在聊什么?” Diana来自一个非常典型的德国家庭,包括她在内,家里一共有四兄妹,她是家中老三,排在她上头的还有两个哥哥。 和沈宴宁聊天的这位是她的二哥Adan。 她点点头,说:“他和我推荐了一些意大利必吃餐厅,有机会我们可以去试试。” “Omg!”Diana发出无语的一声,“why is he so boring?” Adan曾在索大交流过一年,那个时候沈宴宁因为和Diana的关系认识了他。对方是个非常绅士的德国青年,很喜欢中国文化,私下里也会单独邀请她出去吃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顺理成章互换了联系方式。 沈宴宁在感情上并非迟钝的人,几次私联过后大致能猜出对方的心思,也曾委婉地拒绝过。好在他并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得到婉拒后,表示理解和尊重,并且保证在之后的交流中会更加注意用词,只是希望她不要为此介怀,以及日后他们还能以朋友相称。 对方恰到好处的处理方式让她自然也无法拒绝这样一个请求, 这次听闻她要来意大利旅游,Adan顺便给她推荐了几家他觉得不错的餐厅。Diana来的时候她正在和他聊这事。 Diana对自己哥哥的表现非常失望。沈宴宁是她在法国留学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头一次见面就被这个东方女孩身上特有的气质吸引,得知哥哥对好友有意思后,也曾撮合过好几次。可惜他哥哥简直不开窍,追了大半年也只停留在朋友阶段。 用中国话来说——那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 她气得恨铁不成钢。 沈宴宁其实对感情这种事看得很开,也不是说经历了孟见清这一遭,这辈子就指定他了或者不再相信爱情了,只是她总感觉距离关系的近一步发展还缺了那么一点东西。 至于是什么东西,她也很难说得清楚。 姑且将它认为是多巴胺分泌的快乐因子还没有达到某个阈值吧 赵西和大约是玩累了,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人被他遗忘了,于是托着杯盏朝沈宴宁走来。 露台的音乐声很大,他张了张嘴,在她耳边大声说:“你怎么不过去玩?” 沈宴宁说嫌太吵。 他勾勾唇,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说:“你跟三哥还真是一对。他也不喜欢吵。” 这是他们今晚第二次谈到这个人了。 沈宴宁面无表情地将杯中剩余酒一口饮尽。 浓烈的,略微带着点中草药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咽下去时喉咙有微微的灼烧感。 她却没有觉得任何不适,反而有种畅然的舒爽。 难怪孟见清会这么迷恋酒精的味道。它的确很神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能抚慰人心。 凉爽的风吹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说:“以后少在我面前提起他。” 大约是借着酒劲她才敢说出心里话,“我当你是朋友,今天才会过来。” “三哥其实也是有苦衷的。”赵西和唉一声,为他辩解,“他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你不能全怪他。” 沈宴宁忽然觉得好笑。 她都和孟见清分开这么久了,久到她快忘了这个人,却没想到有一天,在异国他乡,他的好兄弟居然站在这里高高在上地指责她的不对。 酒精上头,再好的脾气也经不起推敲。 “那你呢?得知多年好友是自己亲哥哥还毁了你和睦的家庭,你也会觉得他是身不由己吗?” 一出口就是一把锋利的刀,无差别地往人心窝子上戳。 赵西和愣了半晌,不怒反笑,俨然浑不吝的二世祖模样,说:“讲真的,我宁愿他是身不由己。” 这一回轮到沈宴宁愣了愣,恍惚间觉得那把横出去的刀又返回到了自己身上。 “宁妹妹,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一圈人中就属三哥最重情重义,你知道三哥的车祸怎么来的吗?” 沈宴宁的手指下意识蜷了蜷,直觉他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顿了顿,接下去说:“他二十岁那年京城内部大换血,有人盯上了孟家这块肥肉,老爷子在那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久也不是吃素的,所以他们就把爪子伸到了三哥这儿。你别觉得我夸张,那些个脏东西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只是外人不知道,自然就认为光风霁月一派安好。只是可惜了韩家那么好的一个儿子活生生葬送在了那场争斗中。” 赵西和自顾自讲着,连音乐什么时候换了都不知道。 “三哥母亲的去世已经让孟叶两家的关系降至冰点,廷言哥出事后,两家甚至连面上的体面都维持不住了,最后是三哥每年忍着被赶出来的风险,不厌其烦地在京城和加拿大来回跑才勉强没有让他们撕破脸皮。” “孟家在这件事上处理得不正派,可说到底三哥才是心里最难受的那个人,出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人在自个儿面前没了。所以啊,”他叹了一口气,和她的空杯碰了下,说:“如果他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担待点儿。” 沈宴宁坐在一片月明里,听完了一个冗长的宅门秘辛,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浮动。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圣母百花大教堂上绽放的花窗,看着大雾四起,渐渐模糊了眼前景致,一切都被暗淡的紫调笼罩,朦胧得不真切,但这一次她不准备看的太清楚。 关于赵西和的提议,她想,这已经不是她能不能多担待的问题了,而是这个人早就从她的生活里退出了。 露台上,驻唱歌手在唱打雷姐的old money,这种曲风在国人中并不受众。 华贵而颓靡的词,配合着钢琴和弦乐,隐隐约约给人一种即将要衰败的落寞,像繁荣却又无人涉足的街道。 “Blue hydrangea,Cold cash Divine(八仙花蓝,旧钞已冷,神圣永恒) Cashmere Cologne, And white sunshine,Red racing cars(丝滑羊绒,古龙香水,和畅阳光,车水马龙) Sunset and vine(落影余晖) The kids were young and pretty(美好青春似昨日)” 赵西和又回到了他的主场,美酒恣意洒轻裘,好像刚刚和她对酒长谈的人不是他。 他喝了很多酒,沈宴宁隔着不远的距离看见他拿出手机,嘴唇翕动,说了句什么。 而台上歌手继续唱着: “But if youd send for me (纵别多年,一通电话) You konw Ille(我就出现)” 沈宴宁的耳朵被低缓的歌声占据,再也听不清其他声音。 仲夏夜,空气里弥漫着鸢尾花香,隔着冰冷的科技工具,孟见清什么都闻不到,只听见嘈杂得让人皱眉的噪音。他冷淡地问:“什么事?” 赵西和喝得醉醺醺,醉脸坨红,人都认不清,只顾咧着嘴笑。 下一秒,电话毫不犹豫被挂断。 他对着已然黑屏的手机,打了个重重的酒嗝才说:“三哥,我见到宁妹妹了” 与此同时,沈宴宁的手机屏亮了亮。 她盯着那条消息,在心里默读了两遍。 教堂里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那条被她编辑了多次,最后被一个字代替的消息终于准点发送了出去。 那是2021年夏,她决定开启一段新的关系。 用尽所有力气,将一个燃成灰烬的夏天重新绽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遇见赵西和的那一晚, 其实是沈宴宁这趟意大利之行的最后一程,结束今晚她将启程返回法国。 也就是在那一晚,Adan再一次向她表露心意。 翡冷翠的星空下, 心跳声比钟声更快一步传达进耳朵, 在少女薄纱裙摆上开出鲜花,于是拉斐尔笔下的怦然心动在此刻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那是一个让人回忆起来依旧会觉得美好的仲夏夜,她决定将一个全新的人纳入自己的生活。 得知这个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是Diana, 她说他哥哥医学博士的脑子终于派上用场了。 沈宴宁浅浅笑着, 陪她一起把剩下的半瓶杜松子酒解决掉。 夜风吹起她柔软的长发, 微醺的灯影落在她脸上,眼波流转间像一首缠绵的情诗。 Diana看得惊呆了, 喃喃地称赞她漂亮。 她别起一绺吹散的头发到耳后,嘴角的笑痕渐渐加深。 接受Adan的追求并非是沈宴宁的一时冲动,相反,这是她思前虑后很久,反复衡量了多方面因素才做下的决定。 除了东西方文化差异,不管是从容貌长相还是家庭关系来说,Adan都是个不错的交往对象。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但总有人是个例外。 彼时,沈宴宁已经和Adan交往了有一段时间。某天接到了席政的电话,邀她出来吃饭。 这两年她和国内朋友的联系并不多,席政算一个。 当初她帮他翻译拿下的那个法国投资商让他的公司在短时间内成为人工智能的新起之秀。 去年考虑到公司未来发展, 席政决定把总部搬到巴黎。那时,他的公司刚在巴黎站稳脚跟,公司大量缺人, 于是他联系上沈宴宁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那是全球疫情最严重的时候, 沈宴宁正为毕业和实习焦头烂额,而高昂的机票和繁琐的回国手续让她注定只能留在巴黎。说实话, 当时席政的邀请确实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第一天进公司时,她还和他打趣,兜兜转转还是做了你的手下。 席政典型一副奸商相,忽悠她可以技术入股,这样他们就能同起同坐了。 沈宴宁假装听不懂,笑说:“我可没这个本事。” 十月,香榭丽舍街两旁的梧桐叶开始掉落。 席政订下的餐厅在特罗卡德罗广场,能欣赏到埃菲尔铁塔的最佳景观。 餐厅里播放着不太合时宜的《Mystery of love》,他喝了口酒,谈起她的近况,“难得你还有空能陪我这个孤家寡人出来吃个饭。” 沈宴宁无视他话里的阴阳怪气,启唇讥笑,“你那么多莺莺燕燕里找不出一个能陪你吃顿饭的?” 席政捂着心口使劲卖苦,说她怎么谈恋爱了,嘴还这么毒。 沈宴宁切下小半块牛舌,冷眼看他演戏,心中暗骂自己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 “孟见清要是知道你离开他不到两年就找了个洋人谈恋爱,你说他会不会气死?” 都说人不作死就不会死,偏偏席政是那个不作就要死的人。 他继续幸灾乐祸地说。 沈宴宁抬了抬眉稍,将那块肥腻的鹅肝剔去,“不愧是亲兄弟啊,连说得话都一模一样。” 席政一愣,连要嘲讽她都忘了,坐正了些,问:“你见过赵西和?” “见过。”沈宴宁轻拭了唇,说:“五月份在佛罗伦萨碰到的,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听闻如此,他才软下身体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眺一眼对面铁塔,“他怎么跑意大利去了?” “他说他在上学。” 沈宴宁察觉到他的异样,轻笑了声,如实告知。 席政听完,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边品酒边欣赏夜景,沉默了半晌。 “你刚说我们说的话一样,他和你说什么了?”他突然把视线转到她身上,接下去刚才的谈话。 沈宴宁戳戳盘里的冷餐,觉得食之无味,于是起了兴致,把在佛罗伦萨碰到赵西和的事挑了一些讲给他听,末了还说:“他得知我和孟见清分开时的反应,比知道你是他哥哥还要激烈。” 她笑了声,“人指着我鼻梁骨说我不识好歹呢,你说说看你们是不是亲兄弟?” 席政摊摊手,装无辜样,“我可没说你不识好歹。” “半斤八两吧。”沈宴宁哼哼嘴。 “讲真,你们俩就这样了?”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死心地把话题扯回到孟见清身上。 沈宴宁心说是啊,要不然还能怎么样?要他抛下身份地位和她远走高飞吗? 那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戏码。 她如今将前路谋在脚下,一步一路走得稳稳当当,何须要牺牲别人的前途来换取片刻欢喜。 她的人生本该就由她自己掌控。 席政不然,他似乎非常热衷于打听别人的事,接着道:“我听说孟见清最近和监察会的人走得挺近,他这是铁了心要和他老子对着干了。” 沈宴宁轻飘飘扫他一眼,“你和我说这些干嘛?” 还真是狠心呐。 都说情场上,女人要比男人更容易受伤。他看呐,未必如此,女人狠起来可比男人厉害多了。 “也没什么。”他啧啧两声,感叹:“怪不得你能甩了他。” 左右不过是男女欢场,情情爱爱过后,一拍两散也正常。 可偏偏他觉得又有一些不合常理,当年孟见清为了她,不知道费了多少关系才断了老爷子这一手促成的姻缘。 如今再看这两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倒显得当初那段被人津津乐道的传言有些虚张声势了。 于是他放下杯盏,得出结论,说:“我觉得你们俩不会就这么结束了。” 沈宴宁笑了,朝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提醒他:“席总,我有男朋友了。” 席政耸耸肩,示意她先接。 已经很晚了,Adan担心她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打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时候结束,这样他可以带她回去。 沈宴宁唇畔勾勾,“我结束了,你现在过来吧。” 电话挂断,席政瞟她一眼,好像是在讽刺她,“你现在这么听话了?” 她眉头紧了紧,声音也开始冷下来,“席总,你未免管的有些宽了。” 席政像是喝醉了突然反应过来,揉了揉眉心,笑着赔罪,“抱歉,你就当是我酒喝多了说的胡话,你别放在心上。”紧接着话题转到她去UN的事上。 沈宴宁缓了缓脸色,淡淡说:“还没消息。” 席政说:“再等等吧,反正我这边总会给你留个位置。” 从工作伙伴上来说,席政的确是个不错的老板,有赏识人才的眼光,也有放手一搏的决心。在职场上跟着他干,的确能走得越来越远。沈宴宁也非常感谢他最初的施以援手,只是老板再好,理念不和也总归是要到散场的地步。 21世纪人工智能席卷全球,chatgpt的投入和应用让AI又迈入了一个新的高度。 席政的公司致力于人工智能翻译,这两年在市场吃透了红利。 尤其是近期,某高校发出的关于停止语言文学专业招生的计划,让他更加坚信终有一天机器翻译会代替人工翻译,届时大批小语种人才将会被取代。 沈宴宁不认同他这种说法。作为语言学学子,她深知成为一个优秀的译员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而一篇好的译文考察的不仅是译员的专业水平,这其中更多的是因为译员在对文字的感受中,有着机器代替不了的情感。 这种理念的差异让他们无法共事。 值得庆幸的是,即便观念不同,席政依然尊重并理解她所做的每个决定。 当然,他也做到大门一直为她敞开。 这是他给她的承诺 21年年底,阔别故土两年后,沈宴宁受邀回国参加一场婚礼。 婚礼的主人公是陈澄。 家乡的变化不大,只是一场疫病过后,岛上旅游业飞速衰败,很多店铺都熄业了,再不见从前岛上的热闹光景。 沈宴宁在家里陪蒋秀过了一个年。她这一次是提了年假回国,打算年后参加完陈澄的婚礼就直接飞巴黎了,所以想着春节期间在家里多陪陪蒋秀。 除夕夜那天,蒋秀还有些生气,怪她毕业时没商量就自顾自决定留在法国工作,以至于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 父母老了,总盼望着孩子能在身边常呆。 沈宴宁自然明白,安慰她,“也就这几年,又不是一辈子都在那儿了。” 孩子翅膀硬了早晚要飞出去,蒋秀做不了她的主,只希望她别把伴侣也找在那,“那你要答应我,不要找个外国人。就算要找,也要把人带回来。” 她还没告诉蒋秀和Adan交往的事,只能硬着头皮在她殷切的目光下点点头。 年初七,沈宴宁前往帝京赴宴。 时隔两年半,再次踏上这座城市,比起宁海她心里反而多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首都机场的旅客依然繁多。她提完行李,打车直接去了婚礼现场。 婚礼在京城最大的国际酒店举行,宴会入口处摆了新人的婚礼照。 沈宴宁对新郎并不陌生,对方也是帝京人。这两年她虽然不在国内,但对陈澄的情感经历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换句话说,她几乎是贯穿了陈澄整个的感情生涯。 每当陈澄半夜给她发来消息,她就知道她这个情感军师该要出面充当和事佬了。 一来二去,也算是亲眼见证了一段感情。 或许是有这个原因在,新郎新娘在做婚礼致辞时,她内心竟然不可避免地触动了一下。 戒指交换完毕,这时司仪宣布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背景音乐非常合时宜的响起,舞台中央开始飘落人造雪花。全场人的目光聚焦在这对新人身上,由衷地祝福他们。 沈宴宁坐在台下随人潮为他们鼓掌,看着晶莹的雪花自头顶盘旋而落,她忍不住伸手,有几片落到了手心。 与此同时,舞台另一端,孟见清独自落座,淡而薄的白光落在他身后,始终像个局外人。 婚礼现场灯光半暗,他们相隔几米远,就这样抬头,在同一片雪花中猝然重逢。 第52章 那是2022年一个新的凛冬, 京城依然是个雪天,银闪闪的雪落在清冷的红瓦上,落在满室宾客的华发上。 孟见清一声不响地坐在昏暗的大厅里, 仰头凝望着沈宴宁。比起两年前, 她更加成熟了,淡颜浅笑,姿态神秘而优雅。 光线收拢, 雪花落在她黑色的礼服上, 与裙摆上金丝线勾勒的栀子花相映生辉。 背景音乐听起来像是一首爱尔兰老调, 舒缓又低沉,最后一个音淡出时, 漫天雪花也同时掉落在地上。 孟见清期待着从她这张脸上看到些什么,可没有,她只是轻轻地掠了过去。 仅一秒。 她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 那个陌生的眼神几乎让他愤怒。他以为时间能融化掉一切,过去相处中的许多东西,记忆已然开始模糊,但总有一些回忆,在触及到她的那一刻,没有征兆地,突然涌了上来。 这两年,他过得越来越深居简出, 若非必要,显少外出。 这场婚礼是代替梁宵一来的。 新郎是叶家姻亲,叶幸的父母半年前移民去了澳洲, 将国内的事宜全权交给了梁宵一管理。婚礼当天, 他临时有个会议飞香港,于是拜托了孟见清以叶家的名义前来参加。 帝京的冬天时常有雪, 孟见清开到半路,京畿道因风雪封路。他坐在车里等待开路的两个小时,莫名就想起了当年京中暴雨,他也是这样无奈地没有任何办法。 只不过今天没有人值得他迫切地赶去,所以即便时针缓慢滑过一圈,他也有的是时间耗得起。但如果知道这场意外的宾宴上会碰到沈宴宁,他会不会也像当初那样赶着风雪去见她。 那天婚礼的主题是大雪。瑞雪惊千里,同云暗九霄,是为了纪念新郎新娘的初见。 茫茫白雪落到沈宴宁眼前。 起初她并没有注意到孟见清,她以为,她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了。 那么大的帝京,她只待一晚,故人重逢的概率几乎为零,何况他们的交际圈完全不同。 偏偏命运就是这么凑巧的,将他们安排到了这短暂而匆忙的一夜。 这些年,她很少会想起孟见清,自然而然地也认为他已将她遗忘。 直到婚礼结束,她在门口笑着和陈澄夫妇告别,挽手拉开出租车的车门时,浓墨的大衣袖口上贸然多出一只苍白有力的手。 手的主人只是轻轻覆在上面,五指都没有太用力,甚至都不在意下一秒对方会将他甩开。 雪仍旧下着,如倾沙一般,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宴宁随着袖子上的那只手抬起头。寂寂夜色,那场不休不止的雪就这样无声地落进他眼里。 整个画面如同被人刻意暂停,她看不到飘雪,听不见雪声,连司机的催促都恍若未闻。 那天气温很低,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吐出一口寒气,“孟见清。” 他似乎是忘了放下手,搭着她的手腕,笑笑,说:“我还以为两年你就把我给忘了。” 沈宴宁心虚地别开头,问他怎么在这。 孟见清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腕子,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替梁宵一来的。” 酒店大堂的灯光明亮,在他脸上投下光影,神色温柔。沈宴宁的手腕微微颤了一下,纤细葱白的手指下意识拢了拢,指甲盖轻轻划过他的掌心,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见清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淡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说年前的时候,在宁海过的春节。 他点点头,神色未明。 这时司机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问她还走不走。 沈宴宁终于反应过来,试着抽了抽自己的手却没抽动,只好低头轻声提醒他:“我要走了。” 孟见清像是没听到,始终没松开她的手,脸上笑容散开,仿若轻松地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沈宴宁迟迟没有说话,视线朝他身后那片素白的雪看去,街灯在簌簌雪花中逐渐朦胧,袖口内掌心灼热。 僵持之下,孟见清的声音忽然软下来,在那肃然的雪地间竟有种说不出的柔情似水,“抽出一天,陪你过个生日。” 好像也就是在这一刻,沈宴宁突然就明白了当初孟见清看她时,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无奈。 就如同现在的她一样。 当初那个暴雪天里站在宿舍楼下等人的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 她在心底叹一口气,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慢慢抬起右手向他晃了晃,接着莞尔一笑,“孟见清,我有男朋友了。” 这句话犹如一把淬了毒的利剑,直指人心。 孟见清的眼中浮现片刻怔忪,灯光下,银质的素戒闪着白色的十字光芒,耀眼得刺人。 不过一瞬,他便松开了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坐进车里吩咐司机可以走了。司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没有一丝犹豫地踩下油门,从他面前疾驰开过,卷起空气里一股刺冷的寒风。 那个风水先生说宜嫁娶贺团圆的黄道吉日,孟见清站在四下无人的酒店门口,整个人陷在浓稠的雪夜里,情绪难以名状。 他意识到,这一次沈宴宁是真的要走了。 * 沈宴宁是下午的航班。临走前,陈澄这对新婚夫妇请她吃了顿离别饭,一起的还有宋黎。 如今的宋黎剪了整齐的短发,在一家机关单位勤勤恳恳当文员。当然,她和父母那条争夺自由之路远还没有走完。 如她所说,一直在路上。 至于陈澄,她依然是餐桌上那个话题女王,喋喋不休地讲着许多。沈宴宁从她的口中得知了许多她不在这两年发生的趣事。 她的话题跳跃度很大,一下又跳到了接下来的蜜月旅行。旅行的第一站定在夏威夷,是因为对华今没能现场来参加她的婚礼,始终抱有遗憾,她说她要把祝福亲自送给她。 等她把所有计划都定完,她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笑眯眯询问身边人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满是对这趟旅行的期待。 陈澄的丈夫是个面相斯文的男子,最初听闻是部队警官时,沈宴宁还吃惊了一下。 用餐期间,他大多数时间都坐在一旁不说话,眼睛却没从陈澄身上挪开过,偶尔会附和妻子几声以表示他有在认真听,所以对她的安排自然也不会说不好。 他点头应下时的画面,沈宴宁在心里想,爱情最好的样子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她瞧着这一幕,脑中突然升起想要结婚的念头。 从前没往这方面考虑,完全是因为她知道和孟见清绝无可能,所以不去想,也不敢想。现在她已然有了自行选择的资本,或许也是时候该给自己一个家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临上飞机前,陈澄拉着她的手,一边依依不舍,一边和她打下包票一定会去巴黎找她玩。 沈宴宁打趣说到时自己会在巴黎恭候她的到来。 陈澄娇嗔几句,趁着丈夫去洗手间的空隙将她拉到一旁,突然提起叶幸的近况。 原本她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只是有一次无意间听丈夫提起梁宵一的名字才知晓他俩的这层关系。 她左顾右盼一会儿,才压低声音,悄声问她:“你知不知道叶幸有先天性心脏病?” “先天性心脏病?”沈宴宁讶然,显然也是才知晓。 “是啊。”陈澄点点头。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陈澄是为她的年轻而遗憾,沈宴宁却是失魂,思绪像云一样散开,心口隐隐痛惜。 飞机升上万米高空,耳边嗡嗡作响。 沈宴宁阖上眼,想睡上一觉。她不断告诉自己,醒来后,世界一定还照旧绚烂。 但陈澄最后留下的话没办法抚平她心中难以自测的压抑。 她手掩在唇边,说得很隐晦,“可能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帝京的冬天很冷。零下十度的天气,沈宴宁站在安检口,旋转玻璃门的冷风直直灌进来,她的眼眶却蒙上一层温热。 陈澄关心地问她:“怎么了?眼睛那么红?” 她摇摇头说没事,“风太大了。” 她和叶幸并不算熟,唯一的一次深交,是那场极尽奢华的订婚宴。当年她站在那片照片墙前端详了许久她和梁宵一的合照,没看出郎才女貌,只看出了精致面孔下彼此的貌合神离。 飞机成功进入平流层,蓬松的云层裂开一条小小的缝隙,一束光线肆意透进来。 她侧头,从不大的舷窗里空空地望着云雾里的霞光,关于当年的疑惑似乎在今天找到了答案 沈宴宁回到巴黎的半个月后,收到了陈澄发来的一封电邮,是她婚礼上的照片。 于是那天,她久违地打开了多年不用的邮箱。若非这次陈澄提醒,她其实早就忘了自己的电子社交里还留有这样一个联系方式。 沈宴宁输入账号密码登陆,因为常年未登,邮箱里一下涌进来许多信息,提示音不断。 最新一封毫无意外来自陈澄,接近100G的内存附件。等待照片下载的过程中,她顺便翻了翻未读信件,内心竟然期待着像电视剧里那样,在时隔多年后收到一封意外之信。 但别说,还真让她收到了。沈宴宁点开时都有些不可置信,生活的戏剧性就这么简简单单发生了。 只不过那是一封很平常的信。对方在邮件里简明扼要地表达了来电的缘由。 那应该是2019年的暑假,陈澄的相机突然摔坏,彼时她即将和家人去毕业旅行,但那台相机里留下了许多她们毕业典礼时的照片,陈澄舍不得就这么没了,于是把相机修复的事委托给了沈宴宁,还特别交代她就算相机修不好,也要尽可能地将里面的照片保留下来。 送去维修时,沈宴宁和修理师傅表明了需求,为了方便后期照片的收送,就留下了自己的邮箱地址。 再后来,陈澄提前结束旅行,而那段时间沈宴宁忙于办签证出国,相机修复的事自然而然交付给了她。 却没想到那师傅把照片发送到了这个邮箱。 人在某一时刻总是会格外怀念以前。沈宴宁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命名为毕业的压缩包。 叮一声,电脑屏幕上跳出许多照片。她一张一张快速翻过,直到某一张,按着鼠标的手却停了下来。 照片上是她和孟见清。她穿着黑底粉边的学士服,面孔青涩,而一旁的孟见清,墨镜架在脑袋上,一只手懒散地搭着她的肩比耶,半边唇向上勾起,露出个不羁的笑容。 沈宴宁看着照片,呆住了好半晌。 蓦地自嘲了一声,即便她再怎么自欺欺人,也必须得承认,孟见清的确给了她一个难以复刻的青春。 可事到如今,青春里的那拨人,有些已无缘再见。 第53章 年后, 沈宴宁收到了UN面试通过的邮件。三月,交接完手头所有工作,她向席政正式提交了辞呈。 席政对她的离职并没有太为难, 很快, 就通过了她的离职要求。公司为了体现人文关怀,特意为她办了个送别会。 巴黎的商务区在中轴线的最西端,站在拉德芳斯标志性的新凯旋门下可以远眺象征着古老巴黎的凯旋门和香榭丽舍大道。 沈宴宁曾在这座摩天大楼里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她在这有个独立办公室, 是当初席政特意为她辟出来的, 两面环窗, 能看到巴黎最美的夕阳。 送别会这一日,她站在落地窗前, 俯瞰底下的人行广场,除了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几乎看不到游客,和充满奥斯曼建筑的小巴黎比起来显得有些冷清无趣。 沈宴宁对着这片现代化的建筑,回忆起这两年。 这是她最忙碌的两年。那个时候公司刚在法国站稳脚跟,但席政仍要带着她各个地方飞,会议记录常常整理到半夜,有时候再抬头时能看到窗外隐约冒出的霞光。 这两年,她看到最多的就是每个城市不同的日出。橙红色的,像裹着金箔纸的朝日从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出来, 染红一整片天。只有在那时,她才会觉得一切都在变好。 “既然舍不得,那干脆就别走了。”席政就是在这个时候, 走了进来, 熟练地拉开一把人工椅坐下,挑着眉看她, “年底楼上那片办公区就装修好了,到时候办公室你随便挑,怎么样,沈总?” 沈宴宁收回神思,笑了笑,“办公室就不必给我留了。” 她从迷你冰箱里拿了两罐听装啤酒,扔给他一瓶,接着打开自己的,象征性地想了想,说:“我就祝席总——生意崇五岳,财源涌百川。” 席政接过,拉开易拉环,说:“好歹是京大的毕业生,祝词都这么俗套吗?” “俗套没关系,有用就行。”沈宴宁和他隔空碰了下。 “借你吉言。”他笑了两声,回敬。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沈宴宁倚靠在办公桌前,看着日光渐渐隐没,慢慢意识到自己这一生似乎都在和人告别。 一次又一次,换了一拨又一拨人,无休无止。 她把啤酒搁在桌子上,看一眼腕表,时间在提醒她是时候和这个地方说再见了。 “不是要去吃饭吗?”她坐起身,看向席政。 席政瞟她一眼,假作痛心说:“你还真是没良心啊,这么着急到下家去。” 沈宴宁耸耸肩,不置可否,“这话也不止你一个人说过。” 席政立刻嗅出其中的不对劲,问她,谁这么有见地? 一脸的不怀好意。 明知故问。 沈宴宁勾勾唇,“席总,我劝你少八卦。” 席政哈哈一笑,知道再说下去她就要生气了,于是连忙赔罪把话题揭了过去。 三月的塞纳河除了冷风再无其他,灰绿色的河水淙淙流过街边,吹起阵阵潮气。 十几个人坐在水上餐厅,香薰蜡烛点燃,笼着淡蓝色的烟雾,在一个温和的春日里送别沈宴宁。 部门里年纪最小的实习生自掏腰包给沈宴宁买了个蛋糕,说是为了补上她今年的生日。有人打趣他,“Julien,上个月我过生日,你怎么没给我也买一个?区别对待哦。” 叫Julien的男生是沈宴宁手下的实习生,带了有小半年。突然被人指名道姓点出来,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挠挠头,说:“这不是感谢宁姐这半年来对我照顾嘛。她现在要走了,买个蛋糕也是应该的。” “哎呦,你这是说我们其他姐姐不照顾你了——” 部门里男生少,他又是最小的,大家都喜欢逗他,常常把人弄得脸红,不知所措地囧着脸。 没一会儿,桌上哈哈一片笑声。 沈宴宁知道他们都是口嗨并非有意,也就没出声。她侧靠在餐椅上,欣赏沿河景色,茶色的灯光落在河上数十座桥上,迎面驶来的游船上有游客和他们打招呼,吹在脸上的风沾着潮湿的露水。 她想,这或许是她最惬意的时光了。 沈宴宁就是在这样一份惬意里被人重新拉回了现实。 她不过就是多看了几眼景色,桌上的话题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回。她没在听,这会儿也就插不进话,低头静静地切一块牛排。 牛排煎到九分熟,切起来就费劲,好不容易切下一小块,她却没了品尝的欲望,转而认真听饭桌上的人发言。 说话的人是公司品宣部的一个女生,和沈宴宁还是校友,两个人私底下关系还不错。 她滑弄几下手机,突然惊讶了一声,“呦,这男的长得真不错。”她把手机给旁边人看,问:“是吧?声音还挺好听。” “是还不错嘛。”旁边的女生头凑过去,耸耸她的肩膀,“唉,你帮我问问有没有女朋友呗?” 那女生嘁一声,“那真是可惜了,我也不认识。” “你不认识还有人朋友圈啊?” “我前男友发的。”她随口说道,把手机沿着桌子递了一圈,“你们瞧瞧,视频里那个男的是不是长得挺帅的?” 饭桌上女生居多,有人评价一句好看,然后又怂恿:“你要不问问你前男友能不能搞到联系方式啊?” “拒绝。”那个女生双手打叉,刷的浓密的睫毛随着她的轻嗤向上翻了翻,“都几百年不联系了。” 那人悻悻一笑,说开个玩笑,然后把手机转给下一个人。 手机里的视频还在播放。 低而缓的嗓音一遍又一遍重复。 与其让你在我怀中枯萎 宁愿你犯错后悔 让你飞向梦中的世界 留我独自伤悲 一桌人对视频里的人评头论足,有说长得好看的,有说面相看着是个薄情的,说什么的都有。 只有沈宴宁,麻木地嚼着干咽的,已经冷掉的牛排,食之无味却又弃之可惜,就这样嚼得腮帮子生疼。 一直到手机传到自己面前,她才勉强把那块生硬的肉咽下去。 然后瞥一眼视频。 里面的人还在唱。哀怨的,嘶哑的歌声渗透在空气中,仿佛有人在她的灵魂深处呐喊。 那个声音她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去听,心里便一片了明,更遑论是那个人的容貌。 席政坐在她身边,看她那副僵硬的神情就知道了视频里的主人公是谁,也只有孟见清才会让她失态成这样。 他倚在沙发上,瞄一眼桌上的手机。拍摄者角度新奇,那么昏暗的包厢里,竟然把人拍得款款深情。 “Joina,你这前男友路子挺广啊。”他冷不防冒出一句话,眼风浅浅地扫过沈宴宁,看向发言的人。 那位叫Joina的女生“噗哧”笑出来,撩了撩打理柔顺的卷发,露出的珍珠耳钉闪着柔和的光,故作矜持,“他能有什么路子,不过就是仗着家里有点钱,喜欢胡乱交友罢了。” “那他这友交得可算值了。”桌上应该是有人认出孟见清,津津乐道和众人谈起他的背景,“正儿八经的官苗子,听说建国路上有栋民国宅子还是他家的。” 一桌子人惊讶地张了张嘴,就连Joina都忍不住掩唇,问出声:“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 桌上哗然一片。 “那他有没有女朋友?”比起家庭背景,这群人显然对他的私生活更感兴趣。 “女朋友倒是没听起过,不过——”那人停顿了几秒,故意吊着大家胃口。 席政拿一只银勺,精细地剥出澳尾虾虾肉,饶有兴致地挑眉:“不过什么?” 领导都发话了,她也不卖关子,继续说下去。 “他虽然没女朋友,但听说前两年为了一个女的和家里闹翻了。那女生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大学生,跟在他身边也有个小一年了。只不过那种家庭嘛,都讲究门当户对的,而且她也是清醒,知道不可能,干脆拍拍屁股走人了。” 听完故事,最后桌上有人评价她为女性楷模时,沈宴宁竟然食不知味地笑了出来。 笑声不大,被身后轰鸣的游船一掩而过,随风沉进了塞纳河。 没有人注意到,她温婉笑意的眼眸下浮起的无奈。她只是借着明月皎皎,把手机递给了席政,未发一言。 席政用餐巾擦净了手,接过那只沉甸甸的手机,过一眼后便放下。他换了个姿势,透过浓稠的冰蓝色液体,看到了沈宴宁放在桌上的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做最后发言:“那倒是可惜了。” 可惜谁呢? 可惜那一腔情意被辜负的富家子,还是可惜那没有结局的女学生呢? 别再说是谁的错 让一切成灰 歌词里不都写得明明白白了。 与其让你在我爱中憔悴 宁愿你受伤流泪 莫非要你尝尽了苦悲 才懂真情可贵 塞纳河上的冷风吹尽迷人眼,入夜的巴黎,古老又充满诗意,埃菲尔铁塔宛如一颗流动的明珠。沈宴宁拢了拢身上的毛呢披肩,坐直身体再融入交谈时,话题已经结束换下一个了。 她放下餐具,淡然地听着。 仿佛孟见清这个人已经成了她茶余饭后,从别人口中偶尔提起的谈资了。 当年那个在风月场为哄她唱歌,承诺下次再唱给她听的人到底是成了一场经年之梦。 有没有那么一刻会后悔和遗憾? 她的心底蓦地浮出了这样一个疑问。 夜色好像一瞬就深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开始升起薄雾,古老的新桥像个忠诚的骑士守护着这座城市的心脏。 沈宴宁的神经末梢仿佛被人拿皮筋崩弹了几下,突然坏死。她悲哀发现,这个被她刻意遗忘的人,她甚至都不敢想起。 第54章 那个五月, 沈宴宁退掉了巴黎的房子,准备在日内瓦常驻。 成为UN正式口译员的这个机会很难得,往年要等上很久UN才会开放一次考试, 就算考试通过了也要进入waitlist等待。她这次能顺利通过, 除了自身优秀之外,不乏有运气成分加持。 华今对此特意打来跨洋电话恭喜她,说她是文曲星下凡, 概率这么小的事都能让她碰上。 两人隔着时差煲电话粥, 说着说着又绕到沈宴宁个人问题上, 她打趣说怎么偏就感情这条路上走得磕磕绊绊。彼时,她已成功拿到绿卡在纽约定居, 陪在身边的伴侣是个美籍华裔,正准备年底结婚。 “就这么跑去日内瓦,你那位德国哥哥真就一点怨言都没有?” 沈宴宁苦笑,哪能啊。 因为这件事他们两个已经冷战了两个月了。Adan的意思很明确,想让她留在巴黎发展,他说如果她不愿意待在席政那,可以重新换一份工作,实在不行她也可以不工作,反正他有能力养得活两个人。 这句话对沈宴宁而言简直当头一棒。当晚,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从Adan的住所出来, 那是自两人交往以来她第一次夜里独自归家。 巴黎下起小雨,这座被世人推崇为浪漫之都的城市,一到雨天, 街道污秽, 下水道里常常涌起呕人的酸臭,三两步就能看见一个拿着酒瓶的流浪汉, 地铁站里一眼望去全是黑人面孔。 它的浪漫低奢被俗世蒙上一层朦胧,像人心一样。 这些年沈宴宁的性格收敛了许多,不再莽撞,不管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还是同事见到她都会夸赞她一句好脾气。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年京城里那个孤傲又别扭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18年年末,那是她和孟见清关系最融洽,也是玩得最疯的一段时间。 有一次沈宴宁的例假迟迟不来,恰逢那段时间网络上频繁报道女大学生未婚先孕的新闻,她少有的开始慌乱起来。孟见清听闻,却斜撑着脑袋,靠在床上,悠闲道:“慌什么。有了就生下来呗,我还能养不起。” 沈宴宁拆包装盒的动作一顿,下一秒从旁边抓了个靠枕朝他扔过去,佯装玩笑道:“谁要给你生孩子。到时候我人老珠黄得你嫌弃,我一个没财没色,还带着个孩子的女人到哪去生存?” 孟见清接过方盒,拿在手里翻了翻,怀疑这玩意儿根本不管用,嘴上却插科打诨,“我哪敢嫌弃你,怕是到时候是我见自个儿孩子一面还得哭爹喊娘地求着你。” 沈宴宁权当他乱说,拿着根验孕棒在他面前晃了晃,仰着张灿烂的笑脸说:“即刻见分晓。” 孟见清浑话一堆,撑在床上,笑容灿烂得活像个没心肝的浪荡子,说:“祝你好孕。” 气得沈宴宁反手甩上了门。 真当怀孕是件那么容易的事! 她暴躁地展开四折说明书,盼着结果如自己所愿,却又隐约地不大希望是这样的结局。 所以当两条杠出现,她惊慌地冲出卫生间时,内心竟然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欣喜。 “孟见清——” 其实别说沈宴宁,孟见清当时看到结果时的惊讶并不比她少,甚至在那一刻,他是真的做好了要成为一个父亲的准备。 那一晚,两个人都因为太激动而失眠。孟见清是为初为人父的喜悦,沈宴宁则满是惶恐和无措。 她似乎都等不及这个孩子长大,就已经为他生出了许多忧思。 孟见清侧过身,宽大干燥的手掌轻轻抚了抚她的小腹,脖颈与她相蹭,好像这样就能拂去她心中不安,哑声道:“阿宁,生下来吧。” 沈宴宁辗转难眠,只觉得喉咙干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月亮渐渐西斜,树影枝杈交缠,在风中呼啸,似鬼魅嚎叫,似婴孩啼哭。 她望着晦暗月色,悠悠出声:“明天再去医院看看吧。” 过了很久,孟见清抱着她,淡淡说:“好。” 医院最后的检查结果是假性怀孕,前一晚的验孕棒不过就是虚惊一场。 沈宴宁坐在车里,故作轻松:“还好来医院检查了,不然就要闹出乌龙了。” 孟见清像是一早知道结果,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反过来劝她说:“没事,下次还会有的。” 她脸上的笑容蓦地收住,声音逐渐低下来,用气声问:“就这样不好吗?”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最好的结果。 孟见清只是捏着她的脸,温柔地笑:“也好。真要把你这个高材生弄得未婚先孕,你老师就要提刀来我家杀人了。” 沈宴宁怔怔地看着他,手不自觉抚上平坦的小腹。不知为何,即便是最好的结果,心中还是觉得遗憾。 她也曾天真地想过,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了这样一份羁绊,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有时候华今会觉得沈宴宁过于现实了,这种现实会让她看起来格外的不近人情。 沈宴宁笑笑说她就是这么现实,“这个社会,如果一直活在童话世界里就会被淘汰。我得未雨绸缪,早早为自己做打算。” 这话听起来会让人觉得说话的人自私又刻薄,可华今分明记得很多年前,苦雨寒天里,那个单薄的身影曾独自爬上南山寺三百级台阶,只为求那个人平安。 所以时至今日,她不明白这份难能可贵的单纯里,何故添出了几分刺人的凉薄来。 明明沈宴宁已经过上了寻常人最艳羡的生活。大学同学里只有她爱情事业双丰收,然而就是这样近乎完美的人生,却还是没有办法让她对自己妥协。 华今忍不住问出了多年疑惑:“宁宁,你到底在较劲什么?” 沈宴宁一顿,俨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茫然地重复一句话,“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啊,华今 她好像把从前的那个沈宴宁弄丢了。 或许在更早之前,从她翻出那座海岛,她的人生就注定了不能回头,她必须往前走,于是只能一次次和人告别,因为她不想像母亲那样,一辈子困在那座岛上。 “那孟见清呢?”华今小声地道出这个名字,语气却十分笃定:“我敢保证你忘不了他。” 沈宴宁毫不避讳地承认,她觉得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那一年里孟见清确确实实是把她女朋友那样宠着,即便当时他没那么真心地想要和她有个结果。 可感情走到最后还是要回归到现实的。 她不能一直活在童话里。 那是他们分别后的第三年,帝今又是一年盛夏。 京大为了庆贺外语学院图书馆的圆满建成,举办了竣工仪式,特地邀请了相关宾客前来参宴。那个时候,孟见清手上堆满了各种工作,却还是抽空来了一趟。 他没参加庆典剪彩,只在最后的宴席上匆匆露了一面,大家对他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年轻有为上。 夏日的校园是最有活力的,图书馆已经对外开放使用,路上时不时会涌过来一两拨学生,边走边说要去看看这栋斥巨资建造的图书馆究竟和其他院的有什么不同。 孟见清独自走至这栋巍峨的建筑前,驻足观赏。里面灯光明亮,衬得外面景色更加深暗。与之隔湖相望的是外语学院的宿舍楼,那明暗交接的光线将镜月湖分割成两半,一面波光粼粼,一面深邃静谧。 一条线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没有再进去,设计师传来的馆内平面图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甚至能记清里面一桌一椅的摆放位置。 沿着原路返回时,孟见清正好路过外语系大楼,瞥见他们在换荣誉栏里的学生海报。 时间过去三年,玻璃窗里的海报换了一批又一批,但他觉得那么多的海报里,始终都没有沈宴宁那张好看。 他曾见过她最纯净的模样,那是他们此生之间到达过的最近的距离。 从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山水重逢也已是陌路。 孟见清觉得,他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玩不起。他们之间经历了一遭男女欢场,做了一回饮食男女,可终究落回到一个情字上,却还是不得不望洋兴叹。 遗憾是必然有的,但说到底其实谁也没欠谁。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不愿为了彼此再往前一步。 沈宴宁说得没错,他没办法向她保证往后不会再出现俞筱这样的人,可是对俞筱那件事的处理办法,已经是他能给她的最大的诚意了。 “a——ning——” 身边有耳风掠过,孟见清下意识回头。面前是苍白的月亮和无尽的深夜,还有数道一跑而过的愉快的黑影。 须臾间,林荫道上只剩下他一人。 黑暗将他吞噬,留下一个冷漠又深情的背影。 外语系图书馆的灯会彻夜长亮,荣誉栏里的照片会经常更换,但当年的月亮已然消逝。 人生有诸多渴望不可及之物。 至于这图书馆背后的故事,或许会被流传成好几个版本,但故事的最初只不过是他陪着她在檐下躲了场雨。 第55章 那天之后, 沈宴宁收拾了所有行李,卖掉了一部分巴黎住所里的家具,开始在日内瓦正式安顿下来。至于Adan, 自从那次冷战过后, 他们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对方自认绅士先后退一步,她也不能揪着性子无理取闹, 只不过再也没了当初情感懵懂时的热情。 成年人的世界里早就没有了任性妄为的资格, 所有的选择都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做下的决定。 沈宴宁在UN工作了两个月, 已经逐渐适应这边的工作强度。她所在的口译处人才辈出,带她的领导是个江苏人, 在UN供职了近三十年,而她的丈夫曾是UN纽约总部口译处中文科科长,还曾参与编写过某版英文教材,这本书沈宴宁大学时还用到过。 这两年社会大环境对翻译行业并不友好,像席政这样主攻人工智能翻译的公司比比皆是,小语种应届生的薪酬已经远远不如几年前。沈宴宁算是赶上了时代洪流,为自己积累了一点本金,再加上运气不错,让她不至于为前途渺茫担忧。 下半年,UN会议不断, 在某次国际会议中,沈宴宁碰到了京中熟人——郁章平,前任五常理事国大使, 现任军控司司长。 沈宴宁会认识他, 还是因为孟见清。有时候她也挺无奈的,就算和这个人不再有交集, 却还是无法避免地要和他扯上关系。 可能冥冥之中他们真的有某种缘分。 但最令她意外的是,郁章平还记得她。 当年的港城饭桌上,她还是籍籍无名的大学生,坐在孟见清身边兢兢业业当小透明,只会埋头听桌上大人物偶尔心情好时赠给她的几句提点。 她知道那两三句提点也全都是看在孟见清的脸面上。 那一年,他对她可算是煞费苦心。所以后来,她再怎么恨他,怨他,到头来发现,最爱的人还是他。 郁章平对她的印象挺深,其中固然有一部分孟见清的原因,只是比起年轻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他对沈宴宁这个人更感兴趣。 沈宴宁一身干练西服站在他面前,声线平缓,态度恭敬,“郁司长。” 郁章平摆摆手,“现在是私人时间,不用这么官方。我记得你当年随见清一道喊我姑父。” 他让她喊姑父是客套,她如果真的喊了就是不识趣了。沈宴宁掌握着分寸,依然把自己当作学生,对他毕恭毕敬喊了一句“老师”。 郁章平没有再纠结她的称呼,只是如个师长般同她日常闲聊,问及她为什么会来UN,这可不是份容易的工作。 这个时候沈宴宁不知为何褪去了那一身世故圆滑,尤为坦然地笑了笑,“我很世俗,没有那么多远大抱负,只是单纯觉得这份工作能带给我更好的人生,让我获得一个在饭桌上和别人敬酒的机会。” 郁章平听完,并不指责她的这份野心,只是笑笑,镜片底下滑过一道洞察人心的光。 身居高位的人听惯了虚话,偶尔再听这些市侩的言语会觉得有些新鲜。郁章平这会儿不得不正视起面前这个略显年轻的后辈。 显然她很聪明,也不怪自己那个向来眼高云顶的侄子会为了她和家族反抗。 说实话抛开家世,在他看来,这个姑娘足够配得上孟见清,只可惜生在了孟家这样一个动荡的时局里。 高楼之上不缺少爷,他们可以并肩而立,可以携手前行,却唯独不可以风雨同舟。 一个庞大家族的形成不是单靠一代人的努力就可以维系,子孙后代既然享受了这份从天而降的庇荫,就该明白终有一天为了这个让他们得以一出生就在金字塔的家族,他们势必要放弃掉一些东西。 至于是什么东西,选择权全然在他们手上。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既可以享受了利却还不付出代价。 活到知天命的年纪,郁章平早已练就了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有时候看破不说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他对沈宴宁的这份坦诚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隔天的践行会上,和她的领导感叹,说后生可畏。 那是个秋风落叶,硕果累累的时节,沈宴宁在这座国际化都市里慢慢站稳脚跟。 也是在同一个时节,席政不合时宜地出现。他这趟差旅的目的地是米兰,行程到一半时却突然改了主意,来了日内瓦。 沈宴宁非常有自知之明,深知两个人的关系虽然不错,却远没有到特意飞到对方城市探望的程度,于是她喝一口龙舌兰,静静等着对面的人道出下文。 “我去意大利见个合作伙伴,顺便去见见赵西和。”半晌,他叹了口气,细听之下有种极淡的被命运捉弄的无可奈何,“但他去澳洲了,连夜飞的。” 欧洲正值开学季,他这个节点跑去澳洲,还走得那么急,是做什么? 沈宴宁搅弄着玻璃吸管,出神地想着,不知想到什么,心里蓦地一个咯噔。 “是因为叶幸吗?”再提起这个名字时,她明显有些生疏。 席政没说话,算是默认。 沈宴宁轻轻放下吸管,玻璃与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那些年叶幸靠在她身边和她诉说少女心事时,一不小心展露出的含羞笑容。 尽管亲朋好友做好了这一天早晚会来的准备,却还是忍不住为这个年仅24岁便殒命的女孩遗憾。 席政说她这短暂的一生有一半时间是在医院度过,死亡于她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一个人的死去,不过是让这个世界上多了一座坟茔。老人常说人要往前看,伤痛是会消逝的,可是时间治愈不了一切,只有活着的人永远困在了这座坟茔中。 他们驮着沉沉的时光,慢慢破旧,衰老,重复一场又一场的悲剧,直至生命的交界处走向团圆。 但那需要很久很久 沈宴宁把叶幸的事告诉了华今,她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听起来像是在为她惋惜,说:“这样的结局实在配不上她。” 十一月底,日内瓦迎来第一场冬雪,万国宫旗阵静静地立在白雪皑皑中,仿佛在等待一场沉重的肃穆礼。 沈宴宁推开办公室的窗,伸手接了一捧雪。很快,雪就在她手中化成了一滩冰水,从指间泻下。 她下意识握紧了些,忍不住想,那到底要怎么样的结局才配得上? 如果真的非要算一算,那岂不是所有人的结局都配不上当初那个奋不顾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自己? * 华今最后一次见到梁宵一,是在纽约的某家西餐厅。 他们的初见费尽心机,最后一面却潦草带过,连个正式的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那是几年后的某个旧历新年,按照惯例,华今开车携一家人去餐厅吃年夜饭,彼时她和丈夫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正是和睦融融的阖家团聚时刻,门口突然一阵骚动,和第一次见时一样,他依然是人群的焦点。 有些人只需要看一眼,就足以在漫长岁月里留下惊艳的一笔。 梁宵一之于华今,就是这样的存在。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已不再执着于他。 那个晚上他们俩的视线,仅仅是在空中浅浅地相撞了一下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圈子里,谁也不必谈起谁。 因为彼此都明白,这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雪色寂寂,沈宴宁想人大概都是怕冷和寂寞的。 也许是为了让这份感情有个好的结局,圣诞前夕,Adan特意赶到日内瓦,定下了一趟北欧之行。 挪威的冬天冷酷陡峻,被称为“北极之门”的特罗姆瑟,是北极圈内最大的城市,这座极北的城市却拥有一个终年不冻港。人们无法想象,城市,日落,雪山,大海,竟然可以在同一个画面里出现。 有时候不得不赞叹欧洲男人在玩浪漫这一手上的确是有天赋。圣诞夜,他们在罗弗敦群岛度过,Adan订了一家观景餐厅,夜晚降临时可以独享整个蓝调时刻。 餐厅里炭火燃烧,淡淡地散发出愈创木的气息。他们坐在窗边,一边欣赏景色一边品尝美食。 Adan自罚似举起酒杯,为他之前鲁莽的话道歉,并表示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想了许多,他的确没有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 沈宴宁其实早就看开,笑笑说那次冷战她也有错。 很奇怪,她从前是个很斤斤计较的人,凡事喜欢就事论事,但时间好像真的教会了她成熟稳重。那个欲买桂花同载酒的小姑娘还是卷进了茫茫人海中,却还要感概一句,终不似,少年游。 所以她不明白,她已经和这万千世界中绝大多数人一样,选择安静平淡地度过此生,可命运还是要无情地将她抛弃在这个方圆之地。 沈宴宁甚至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谈话是怎样从杯酒言欢谈到分崩离析,乃至最后以绅士自诩的对方,可以在冰天雪地里撇下她独自离去。 而她只不过是在雪地里多想了两分钟,再抬头时,原本应该在另一个半球蒙头大睡的人,此刻却如鬼魅般出现在了眼前。 她站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积雪没过小腿肚,紧紧盯着他。 寒风凛冽,让她不得不咬紧牙关,眼眶翻红,声音像是含了把粗砺的雪,冰冷得如同刚出鞘的剑——“孟见清,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56章 “孟见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偏偏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沈宴宁僵滞在原地,嘴唇冻得发紫, 手指僵硬得无法弯曲, 刺骨的冷风犹如利刃穿透了她单薄的身体,疼痛难忍。 孟见清没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让她不至于摔倒, 接着摸了摸她的脸颊, 忽而深情:“不是说过得很好吗,阿宁?” 红酒后劲上来, 沈宴宁脑子一片混乱。她想离开,双脚却像是被灌了铅,牢牢地钉在雪地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楚与愤怒突然涌上心头,她目光冷峻地逼视他,眼睛弥漫上一层雾气,倔强地咬着下唇。罗弗敦岛的风吹走了她的理智,连影子也跟着颤抖,撕扯着喉咙出声:“孟见清,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好笑?” 孟见清拉过她的手攥在手心,低下头替她暖着, 漫不经心道:“阿宁,我笑你做什么?” 当初头也不回,走得利索的人是她, 告诉他有男朋友的人是她, 如今被抛在雪地里的人也是她。 所有的路不都是她自己选的吗? 所以现在站在这里冲他发火算什么呢? 沈宴宁越想脑袋越痛,索性不去想, 用力甩开他的手,踉跄地往前走。 街灯暗淡,她歪歪斜斜地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孟见清看不下去,跟上去拉住她。 “你干什么!”沈宴宁不耐烦地扯开他,口气也有些冲。 几年不见,小姑娘脾气倒是长了不少。 孟见清笑笑,挪揄道:“能干什么?这黑灯瞎火的,我就是想干也干不了啊。” 沈宴宁懒得去究他话里的意思,疲惫地指了指附近唯一开着的一家酒店,嘴唇一耷,“我们速战速决,待会儿我还要回去。” 他脸上的恶笑容蓦地冷下来,声音也一道冷却,“我跟你之间就只有这些了?” 她心头一颤,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然呢,难道你还要跟我谈感情吗?” “既然不谈感情,那还回去做什么?”孟见清一笑,上前,动作温柔地扒拉她的眼睑,鼻尖轻昵地蹭蹭,“还是说你急着回去和你的洋人男朋友再来一炮?” “啪——” 酒精开始侵占大脑,沈宴宁趔趄一下,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扬起的手狠狠地落了下去。 这一巴掌将两个人都打醒了。 孟见清往后跌了一步,歪着半边脸,舌尖轻轻刮了一圈,嘴角溢出一丝讥笑:“沈宴宁,你现在就这点能耐?” 沈宴宁抖着肩,胸口不住起伏,任由风雪砸在脸上,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几秒。 突然,雪地里晕出一道水迹,不过一瞬就渗透进皑皑白雪中消失殆尽,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水迹垂落。 孟见清呆住了,竟忘了兴师问罪,轻佻笑笑说:“我还没哭,你到恶人先告状起来了,我这也没把你怎么样啊?” 沈宴宁以为自己能忍住,可眼泪还是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两颗滚入了无尽长夜中。 她不明白这种悲伤从何而来,只是自然而然地在见到他的时候,就这么落了下来,然后越来越多,像是要把内心所有的情绪都倒泄出来,齐齐铺天盖地袭来。 哭了一会,沈宴宁觉得窝囊,拿手挡住眼睛,发出很细碎的音:“孟见清,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喜欢我,也知道当年我走的事让你丢了面子,你觉得我自私也好,无情也好,我都认。” 她对自己说,那都是自作自受。谁叫她当初要不信邪地引诱他走上那条海盗船,谁叫她对一个不会有结果的人有了奢望;谁叫她是真的动了心动了情 沈宴宁忽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干脆破罐子破摔,带着很浓的鼻音,说:“所以你要恨就恨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小姑娘拿他当年说过的话来堵他,孟见清无奈地抵了抵后槽牙。这回旋镖还真是正中眉心,偏偏他又无可奈何。 寒夜冰凌,环绕的雪山陷在一片浓雾中模糊不清,冰雪覆盖的湖泊,寂静无声。 孟见清沉默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轻轻扯下她的手,声音也软下来,“我还能怎么恨你?阿宁,我们俩的事,不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吗?” 沈宴宁被刺痛症结,心口滞闷一股气。眼角泪痕干涸,风一吹,绷得脸泛疼。 “孟见清,你别装了。”她滚了滚干涩的喉咙,慢慢看向他,“这里又没人,你装的那么深情有什么意思呢?” 零下十几度的夜晚,她好像不知冷地将这些年的委屈悉数倒出来,“你敢说你当初和我在一起就没一点算计吗?你一步一步算得清清楚楚,你扪心自问,那么兴师动众地退掉一场婚是真的为了我吗?” 这些话,她当年到分手都不敢问出来。如今借着酒劲,一股脑儿全问了出来。 她想,当初她或许未必拿出全部真心,可他又何曾以真心相待。 谁算计谁,还真说不准。 用一个女人换一个前途,一个摆脱家族束缚的前途。换做沈宴宁,也会这么做的。 孟见清没否认,指腹揉搓着她的手背,只觉得那枚素戒实在是碍眼极了,拇指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不咸不淡道:“阿宁,你这么聪明,看不出我有没有算计?” 沈宴宁忽觉心痛。 正是因为她足够聪明,才能从这十分算计里看出了三分真心,心甘情愿为了这三分情意留在他身边。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好笑,明明什么都看得很明白,明明知晓最初三番两次的相遇都不是偶然,明明知道他每一句情话背后都是一个庞大的阴谋,却还是入网了。 所以他们之间,真没必要说谁对不起谁,纵使他们都算不上什么好人。 长夜绵绵,北欧的冬天白日很短,刚刚那一番争执过后也不过才到六点。 餐厅和商店基本都关门了,寥寥几个路灯,厚厚的积雪覆盖在木屋和峡湾上,黑夜里看不清轮廓的山脉连成一片,像一排巨大的幕布盖住陡然升起的月亮,令人心生恐惧,不敢抬头。 他们的结局远不必闹得如此难堪,只是谁都有不甘心的时候。 孟见清扣住她的手腕,直视她的目光。昏黄的灯光照在沈宴宁的脸上,凌乱的头发被风吹起糊在双颊,黑夜笼罩了一切,却唯独那双眼睛,即便再狼狈,里面的光也不会柔半分。 他一直都知道,她那副温顺的性子里有股死不服输的傲气。这份傲气有时会让他欣喜,有时也会让他挫败。 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她再开口,终究先低了头,问:“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沈宴宁执拗地摇摇头,“孟见清,别再往下走了。” 她好似很累,虚脱着身体,动了动嘴:“我想过一个安稳的人生。” 人可以耍尽心机欺骗别人,也可以装聋作哑欺骗自己,但只有心,心所向往的人或物,谁都欺骗不了。 孟见清一脸好笑地看着她,“阿宁,你觉得你和我在一起一回,还能过一个安稳的人生吗?” 风雪似乎又大了些,玻璃廊桥下,风裹挟着雪粒子在湖面打着旋儿。 寒冬是艰苦的,沈宴宁不明白这里的人怎么能忍受的了遥遥无期的黑夜和折胶堕指的冬天,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孟见清会这么执著。 她露出了茫然自失的表情,万般无奈地看着他好半晌,说:“孟见清,你知道我在巴黎这几年,最难熬的是哪一天吗?” 这些年里,她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消息,孟见清又怎么会知道。 “是我在巴黎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她语速很慢,像是在听一首老掉牙的歌曲,偏偏却舍不得跳过,她说:“其实那天我来了。” 孟见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然缩小。 沈宴宁淡淡一笑,回忆起那个清晨。万里无云,和风爽朗,戴着眼镜的老艺术家在街边弹手风琴,路口那家面包店,Cholé总嫌弃他们家可颂的味道太腻,她才知道原来那上面的糖渍都是用枫糖浆淋上去的。 如果要说起来,那个早上有太多值得说起来的东西:下楼时邻居送过来的糖,奔跑在小巷时,空气里一闪而过的香气,店铺门口会打招呼的圣诞老人 以及隔着一道玻璃窗,坐在咖啡馆角落里的孟见清。 他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她——那天她穿了一件灰粉色的毛呢长裙,巴黎零下一度,她外套都没披。 可是你说巧不巧,她站在那里整整十分钟,他一刻也没有抬起头。 回去的时候,路过某一个广场,那么欢乐的节日却放着《Liability》,悲伤的词曲让她一度忍不住落泪。 2019年的圣诞节,巴黎天气晴朗,沈宴宁站在某一个路口,四周行人步履匆匆,不曾关注身边失魂落魄的人。和煦的阳光暖不到心里,她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贺卡,泪流满面。 她告诉自己,就这样吧,不要再回头了。 第57章 孟见清抬头看着她, 风雪未曾覆盖她眼中的凌厉。他这才意识到在那些他不在的时光里,小姑娘已然可以独当一面,她的成长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得多, 但她依然年轻。 他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盯着她眼中的自己,忽觉疲惫。 这些年,旁人明里暗里送到他身边的人不少, 就连孟见吟也摆起长姐架子, 提示他该成家了。可那么多人里, 他愣是一个也没看上。倒不是他有多放不下沈宴宁,只是比她漂亮的没她聪明, 比她聪明的又没她有胆量,比她有胆量的又没她良善。 看来看去,最称心的也只有她。 风号雪舞的夜,陡峭嶙峋的群山被浩瀚无垠的大海环抱,寒风让海面翻起一层白浪,延伸进山谷。这片极北之地是能够观测到极光的最佳地方。 淡绿色极光掠过红色的小木屋,沈宴宁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绚丽的丝绸光幕,一条银带仿佛穿越时光。 时隔三年,这幅多彩的等离子体现象再次绽放光辉, 而陪在她身边的人竟然还是孟见清。 西北之地的黄刀镇和四面环海的罗弗敦群岛截然不同,这里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温度虽低却不至于寒冷砭骨, 华灯初上, 更像是一个冰雪的童话世界。 他们今夜又看了同一片极光。人们曾无数次感叹,生命中所有的偶然都是一种命中注定, 并且他们称这种无法回避的缘分为宿命。 很多时候,沈宴宁宁愿反抗宿命也不要被宿命摆布。 但孟见清与她截然相反,他不相信天道酬勤,他的理念更偏向一种悖论式的命定论。人生无论怎样精心策划,都抵不过一场命运的安排,个体实在太渺小,斗不过天道,但总要尽力一试。 譬如今晚这场相遇,直到踏入茫茫夜色,他才敢确定雪地里那个狼狈的身影是她。其实他有很多个机会转身离开,只是在一根烟燃尽,烟灰没入雪地时,还是走了上去。 就像当年他作为当事人躲在一旁,听完自己所有墙角后的刻意露面,然后若无其事邀她共饮一样。他想,既然已经把她拉了进来,不如就这样纠缠下去。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没安好心。 孟见清再一次执起她的手。寒天雪地里,两只冰冷的手牵在一起实在是起不到任何温暖的作用。 沈宴宁下意识想抽离,却被他牢牢攥紧。他声线低冷,黯声附在她耳畔时有种怪异的柔情,“我送你回去。” “你”后面的话悉数被他咽回肚子里。 孟见清欺身上前,封住她的唇。这个吻突如其来,沈宴宁反应过来时,唇角一抹冰凉。他的吻素来有技巧,从嘴唇蜿蜒到脖颈,那么冷的夜却燃起一片炙热。 不知道是不是挪威的雪太柔太软,她竟然舍不得将他推开,反而屈从于人的本性,贪恋这一丝温暖。也不知怎的,今晚压在胸口的郁结在这一霎那突然褪去,留下街灯下悱恻难眠的影子。 “孟见清”或许有酒精作祟,沈宴宁情不自禁地颤抖出声,十指不由自主与他缠绕。孟见清看着她的眼睛,嘴唇暧昧地擦过她的下巴,分不清有几分故意,笑了一声:“阿宁,和他分手。”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从这份挑逗中酒醒过来。人能屈服本能,却不能自泯良心。 沈宴宁抽回一点尚存的理性,将他推开,像嫖.客.对初夜的少女一句无情又坦然的对白,淡淡说:“很晚了,我要走了。” 情热突然褪去,孟见清的意识还有一些模糊,茫然道:“去哪儿?” 她拢了拢凌乱的衣领,仿佛对他极具耐心:“你忘了吗?我还有男朋友。” 那一瞬间他们相顾无言。 时间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但时过境迁,三年异国生活足以消弭那些青春年少里的天真烂漫。孟见清这才意识到,这张脸即便再熟悉,也没有办法和当年陪着他参加一场又一场饭局的面孔重合。 他们之间相隔太久,以至于再次重逢,才发觉除了暴露一些食色性也的人类本性,甚至连一个可以称之为羁绊的东西都没有。 所以她可以在街头和一个多年未见的男人吻的难舍难分后潇洒地甩手离开,而他似乎没有立场去挽留她,就像当初他没有理由去拦下那架飞机一样。 他只是捉着她的手亲了一口,“那跟你道个歉。” 独自走回酒店的路上,深夜空洞,只有簌簌白雪从天际飘落。沈宴宁心中无端溢出一种寂寞,因为孟见清那个不着边际的认错。 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不是为了她有男朋友吻她而道歉。 他在为最初,将她从平淡生活里扯进一个搅得她半世不安宁的无边漩涡道歉,在为一开始对她的轻浮玩弄道歉。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年坦然顺从的背后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和解。他在她最接近美好的时候,给了她重重一击,要她明白现实就是这么残忍。 只是未曾想到,原本应该沉迷的人却是抽身最快的,而一早就掌控全局的人会是最后失控的人。 * 沈宴宁怀着这样一份无所适从的心回到酒店,看见Adan背对着门口,坐在楼下大厅。 她是个顶骄傲的人,哪怕是经历了两年的职场打压也没有磨掉她的傲气。正因如此,让她无法接受伴侣一些自我感动下的大男子主义行为,何况今晚的争吵完全是因为对方最先无厘头的猜忌引起的。 沈宴宁不打算就此轻易原谅他,免得对方以后得寸进尺,于是往反方向的电梯口走去。 这时一个卷曲金发的女孩从电梯里出来,与她擦身而过时,空气里飘过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她很少会好奇别人的事,但就这一晚这一时刻,鬼使神差地转过了头。 说实话,看到金发女孩亲热的对象是Adan时,沈宴宁居然没有一点男朋友当众出轨的难堪和愤怒,而是第一时间松了口气。 事后,她想想这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源自在看见这一幕之前,她其实也做了同样的事,所以才会觉得是庆幸。只不过比起Adan有一群不定期炮友而言,孟见清做得实在是坦荡和忠诚。 和Adan的分手要比想象中和平的多,期间唯一一次困扰就是Adan找了救兵Diana来做说客,试图让好妹妹来说服她不要分手。沈宴宁很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表示没有这个必要,她还没有到吃回头草的地步。 Diana很识趣,比起一个哥哥的失恋,她更不想为此失去一个好朋友,更不必说那原本就是自家兄长的过错,所以仅此一次后就再也没有提过。 那趟北欧之行最后的旅程是沈宴宁独自走完的,说来也奇怪,恢复单身后,她才发现旅行的乐趣。华今电话打来时,她正在卑尔根捱过一个漫长的极夜。 对方得知消息,先是劈头盖脸把渣男一顿痛骂,接着又替她忧心起来,“你说说你,实在不行下次回国去寺里求个姻缘吧。这情路也太坎坷了。” 华今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丈夫疼爱,婆家舒心,宠得她比在梁宵一身边那几年还要骄纵,真真过上了阔太太的日子。 沈宴宁开玩笑,说她是真正的富贵命。 她哼笑,指使丈夫做事,一边说:“谁都没有真正的富贵命,那都是自己选出来的。你说当年我要是死乞白赖跟着梁宵一,能过上今天这种日子吗?” 沈宴宁在电话一端,无声摇摇头。 “肯定不行的。他是喜欢我没错,但也就到喜欢为止。那我呢,别看我当年为他要死要活的,真说起来,其实我们两个半斤八两。谈不上多喜欢,至少没有到爱这个地步。他可以放弃我,我自然也是,这样的两个人连凑活都过不下去。” 她说得头头是道,沈宴宁虚心受教,问:“一定要足够爱才能过下去吗?就喜欢不行吗?” 华今愣了两秒,“也不全是。” “其实不是爱才可以过下去,而是适合。” 哪怕你没那么爱对方,但只要适合,一颗螺丝钉就能拧到完美的螺帽。 沈宴宁沉默了,连华今那样浩荡的人生里都没有遇到过一个让她称得上爱的人吗?或许有吧,只是谁也不肯承认,当初为了某个人拼尽全力,狠狠爱过的人,到故事的最后竟然不是主角。 人们痛恨于这样的无力感,所以选择逃避,以此来昭告天下自己从来没有爱过,没有撕心肺裂,深刻地爱过。 毫无预兆地,沈宴宁想起孟见清。 其实2019年的圣诞节,那个巴黎的清晨,她完全可以交出一份一百分的答卷,可最后她宁愿选择不及格也不愿意试着往前一步。 她只不过是想起了多年前,惠北西街的院子里,那个被人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的自己。 如今同样地,她把这句话恰到好处地用到孟见清身上—— “没结果的事再提就没意思了。” 第58章 阔别三载, 沈宴宁说不清楚,孟见清是在哪个时刻又和她的人生纠缠上。 欧洲的机场又破又小,她觉得在这里碰到熟人的概率并不大, 但有过罗弗敦群岛的一面, 再见孟见清她显然淡定多了。 大雪导致航班延误。候机室里滞留了许多旅客,沈宴宁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与她相隔几米远的距离坐着孟见清。他正与身边人娴熟攀谈着, 偶尔抬头, 两个人的视线不经意相碰, 但谁也没有上前搭话。 她淡淡地扫过去,独自欣赏窗外雪景。极夜让每天仅有的三小时日光显得格外珍重, 她拍下两张日落作为回忆,然后收下手机开始闭目养神。 很奇怪,人的视觉一旦进入休眠模式,听觉就会变得格外灵敏。声波在空气中经过几次振动传到耳朵里,就连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里,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俱乐部,帝京大大小小的娱乐会所,沈宴宁虽然谈不上了如指掌,但至少脑海中都有过印象。 这样回想起来,实际上她对孟见清的了解知之甚少, 导致四年过去她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工作。 商务式的对话依然在继续,孟见清很少发表观点,只不过时不时会嗯几声表示赞同。他们变换话题的速度很快, 以至于沈宴宁听得很模糊, 到最后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从入睡到醒来整个过程也就二十分钟,且嘈杂环境下她根本无法熟睡, 很明显地能够察觉到身边有人经过又坐下。 她醒来时眸色怔怔,看到孟见清拿着她的护照和登机牌,意识到应该是她睡着时不小心掉下去的。 他问:“目的地怎么是日内瓦?” 这些年,孟见清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 沈宴宁揉着僵硬的脖子,说:“年初刚换的工作,我现在在UN的口译处。” 孟见清顿了顿,把那两样东西还给她,突然笑了笑,“是个不错的地方。” 沈宴宁接过,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把话接下去,也是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时间真的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那种久别重逢的陌生感是谁都无法忽视的,哪怕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她无意识地抠着硬挺的机票,若无其事地问:“你呢?去哪儿?” 孟见清嘴角漾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手指慢慢缠上她的头发,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不自觉地撩拨,“你想我去哪儿?” 候机厅里的灯明晃晃地映着他的面容,把他脸上每一寸温柔都放大到极致。他的长相偏硬朗,下颌线凌厉,嘴唇紧抿时常觉得冷漠,但实则是个骨子里都温和的人,像江南下的一场烟雨,凉却柔和。 沈宴宁有时候会被这种温和迷了眼,不止一次为他软下心。她笑了一下,“你想去哪都是你的自由。” 孟见清挑眉,神情不明。 航班延误两个小时,他坐在旁边一直未走,靠在椅子里闭目垂头,两只手规矩地放在把手上。沈宴宁有很长一段时间,目光一直落在他的右手手腕上,褪了色的褐色佛珠衬得皮下肤色冷白。 广播里开始播报登机通知,她匆匆收回视线,提了行李挤入人潮,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熙攘群流,孟见清依然低头坐着,似乎还不知道身边人已经离开。 短暂的两个小时里,谁也没有提起罗弗敦群岛的一夜,就像今天她不需要和他说一次道别。 有些人,就让他留在过去做个回忆吧。 天空已然呈现一片墨色,沈宴宁坐在靠窗的位置,旁边时不时有人经过。空姐检查了两遍安全带和遮光板后,终于播报起飞,视野里的冰雪世界逐渐变小,飞机平稳地飞上天际。 来的那天,她一定不会想到最后会是孑然而归。 所以世事无常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沈宴宁自嘲一笑。 飞机起飞一段时间,空姐突然过来通知她身边的旅客帮他免费升了个舱,白人小哥脸上的错愕惊喜难以复现,确认了两遍信息为真时立马收拾了行李跟着空姐往商务舱走。 沈宴宁那一刻还在为他的好运感慨万千,下一秒,就看见孟见清云淡风轻地坐了下来。 她想,她当时的错愕一定不比白人小哥少。 她张了张嘴,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孟见清笑,晃了晃手里的机票,“巧了,我的目的地也是日内瓦。” 人永远无法解释事实以外的东西,譬如分开很久的人为什么会在短时间内频繁相遇,除非有一方刻意为之,否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凑巧,上帝并不会掷骰子。 不管是有几分偶然几分刻意,沈宴宁都打定主意不再多言一句。她实在不想和这个人扯上任何关系了。 但天意好像特别喜欢捉弄人。 航程进行到一半时,遇到严重气流,飞机摇晃了几秒,没等乘务员播报,机身突然快速往下坠落,随之而来的是乘客们的尖叫声。毫无预兆的气流让整个机舱陷入恐慌,餐车上的东西撒落一地,一片狼藉,甚至有一瞬间连洒出来的水都是静止的画面。 沈宴宁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突如其然的失重让她心跳加速,眼前一晃,仿佛即将穿越时空。机舱内的灯光在气流的影响下忽明忽暗,在极限失重的状态下,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极力抑制自己肢体的颤抖,心却在飞机不断坠落中往下沉。 那个瞬间,她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忽然在一阵慌乱中,一只稳健的手握住了她。危急关头,没有人会在意陈年旧月里的恩怨情仇,沈宴宁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牢牢攥紧他的手。 很反常的,孟见清没有说一句安抚的话,而她却在这反常中渐渐安下心。 整个颠簸过程持续了近十分钟,等到飞机再一次平稳运行,机长播报一切安全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脸上还带着恐惧和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大家彼此凝视着,眼中闪烁着泪光。 氛围渲染下,沈宴宁也忍不住喜极而泣,她开始明白只有真正体会过死亡,才会对生命更加敬畏。 她的目光和孟见清交汇,后知后觉发现紧握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了十指交握。 她手上的素戒已不见踪影,孟见清揉搓着细长的手指,装作不经意问:“戒指呢?” 沈宴宁的嘴唇发白,闻言,扯了扯嘴角,“分了。” 孟见清一言不发地往后靠,从手上摘下个物什戴到她腕子上,经历过刚刚那一场惊心动魄,她的手凉得如同一块冰。 他捏着她的手心,淡淡地说:“分了也好。”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在没有孟见清的这些时间里,沈宴宁的生活中几乎不曾有过这样动荡的时刻。 一切都很难说得清,飞机下落的那一刹那,她心里竟然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这算不算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看着手腕上那串熟悉的,还带着他体温的佛珠,五味杂陈地想,她差点和孟见清生死相随。 孟见清扣着她的手,嗓音低沉,“我虽然不迷信,但这玩意儿有总比没有好。” 他不愿意承认,他其实很后怕。 木质串珠在黑夜里带一丝潮气。沈宴宁盯着它许久,觉得分量格外沉,不由问出声:“你一直戴着它吗?” 孟见清不知何时睡过去,阖着双眼,倚在一侧,虚虚睁开一条眼缝,用气声回:“嗯。” 沈宴宁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这算什么意思呢? 当初说没结果的人是他,如今三番两次制造偶遇的人也是他,他们之间究竟是谁不放过谁? 在她看来,孟见清这种人的结局就应该和那部电影里梁家辉演的华裔阔少一样,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就算最后和情人告别也要抛出现实告诉对方,“离了我父亲,我什么也不是”的残酷无情。 沈宴宁望着舷窗外幽蓝的夜色,不无迷茫地想,如今孟见清就坐在她身边,她却没了当年迷恋他的勇气。年少时的无所畏惧,在经过几年更迭后,竟然变得畏手畏脚。 * 午夜时分,飞机安全降落在日内瓦机场。 舱门轻启,袭来一阵冷风,大家却不觉得冷,张开双臂用力呼吸这新鲜的空气。除了机组人员,没有人知晓他们曾经历过怎样一场心惊肉跳的生死搏斗。 日内瓦下起小雪,所有人踏着雪奔赴下一个天明。 沈宴宁从转盘上取下行李,下意识寻找孟见清的身影。 一直到走出出站口的旋转玻璃门,她才看到他。 孟见清正靠在一根廊柱上打电话,指尖一抹猩红,冷风一吹,抖落下些许烟灰。 沈宴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迷上了烟,印象里他似乎从不抽烟。 孟见清看到她,掐灭手中的烟扔进垃圾桶,缓步朝她走来。 这一幕让沈宴宁想起,有一年冬天—— 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下了飞机一路奔跑到他面前,问他想不想她。 那时她虽然天真,但至少那些喜悦娇嗔都是真。 不像现在,他问她一句:“要不要我送你?” 她却生疏地摆摆手,“不用了,我打车。” 孟见清默契地没再坚持,目送着她安全坐上车。 “阿宁——” 异国雪夜里,他一句中文尤为明显。 沈宴宁即将拉开车门的手一顿,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站在原地未动,双手插在兜里,柔声问:“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2022年冬,沈宴宁再次和孟见清相遇。那一年,她25岁,命运又将他们两个牢牢缠在一起。 她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那么一刻动摇过。 第59章 孟见清这一趟挪威之旅是来参加位于特罗姆瑟的北极前沿大会, 结束会议,当地领导为尽地主之谊,带着参会代表去周边小镇参观。所以在罗弗敦群岛与沈宴宁的重逢纯属是偶然。 至于今晚会出现在日内瓦, 那完全就是他打着公事的幌子因私出行。 原本结束完挪威的旅程, 他该跟着大部队一起启程回国,但在卑尔根转机时见到沈宴宁,却临时改了主意。 或许该庆幸大雪延误航班, 导致许多人转航退票, 否则他不会那么容易登上这趟飞机。 眼见载着沈宴宁的那辆车离开, 孟见清兀自站在路边抽完了一根烟,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日内瓦时间凌晨一点, 他划开手机一看,果然是孟长沛。 这些年国家为了肃清腐败风气,对官僚的限制逐渐加大,尤其是针对头部官员,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孟长沛大约是在那个位置上坐了太久,也开始害怕殃及池鱼,去年突然主动请辞,决定退居二线。 但即便他人不在庙堂,却始终心系庙堂之事,一点风吹草动都生怕影响了他家风清正的名声。 毫无意外, 这通隔着时差的跨洋电话,里里外外把孟见清数落成一个尸位素餐的冗员,说他吃着国家饭粮, 手里却干不出一件实事。 孟见清司空见惯, 都懒得澄清,只淡淡说春节不回国过了。 这副浑不吝的态度气得孟长沛在电话里直骂:“不孝子。” 他这个不孝子当了许多年, 也不在乎这一回。 于是挂了电话。 雪夜笼罩着这座城市,空气里弥漫着冰雪的冷香,街道上的灯光投下微弱而柔和的光晕。 孟见清环顾一圈,觉得夜静得出奇 沈宴宁是在车子快开上高速公路时,才发现手上的佛珠没有还给他。她本意是想他竟然给了那她便收着,反正这东西原本就是从她这里流出去的,如今到她手里,就算是物归原主。可转念一想,又作罢。 他们俩过了今晚,以后会不会再遇到难说,现下这玩意不清不楚地留在她身边到底不合适。好歹也是自己曾经亲手送出去的物件,虽然两个人分手了,但这个时候拿回来多少有点儿分斤掰两的意味。 沈宴宁想了想,还是让司机调了个头回去。 其实后来再想想,她这个做法未免太低龄。冬夜的凌晨,气温零下好几度,除了赶早班机的旅客,谁还会在机场门口傻傻等着。 何况是孟见清这种凡事不上心还不耐烦的人。 但或许上天果真有它的安排。那晚沈宴宁下了车,远远看见机场外的椅子上坐着个黑影,旁边立着一个行李箱,白雪在箱子表面薄薄地覆了一层。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地面上,映照出长椅上男人孤独的影子。 沈宴宁看着他的背影,不无自嘲地想,即便狠话说的再绝,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和这个人纠缠上,否则不会大半夜不计后果地用这样一个拙劣的理由来见他一面。 人好像就是天生犯贱,永远好了伤疤忘了疼,等到结局重演时,又要矫情地说一句,早知道当初就不回头了。 湖面上的雪花静静地飘着,覆盖了原本的波光粼粼,如同一层银白色的绸缎,柔和地映衬着远处的山影。湖畔的树木在冬夜的寒风中摇曳,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孟见清原本都打算走了,却不知为何又在这冰天雪地里坐了一会儿,起身见到沈宴宁时,他脸上情绪复杂,眼底淌过层层惊愕。 冷月寒星的机场郊区,沈宴宁也不知站了多久,纤细的身影背对着雪山皑皑的寒夜。 他勾勾嘴角,心想,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 沈宴宁驻足停了会儿,思索着今晚这个冲动的决定可能会让她走上一条不归路。她拨开寒沉沉的夜色,朝他走去。 孟见清看见她,深色眸底与这茫茫夜色融为一体,抿开唇笑了笑:“怎么又回来了?” 他说话时的声线很平,一般很难让人听得出情绪,可沈宴宁听得出,他高兴时说话的速度会放缓一点,音效也会放低一点,好像要通过一句话来将这份喜悦放大。 沈宴宁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快速摘下手腕上的佛珠,一副并不想和他交涉太多的模样,说:“这个忘记还你了。” 孟见清身量高,站起来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看着她,像是故意晾着她似的没有任何动作。 沈宴宁举着手一会儿觉得有些酸,也懒得再和他瞎掰扯,二话不说将那串佛珠重新套在了他的手上,低声说:“以后这种东西别随便乱给人。” 他挑挑眼,问:“给你也不行?” 沈宴宁晃了下神。 她退后一步,视线与他齐平,素来平和的脸突然勾起一声轻嘲,“这珠子我当初求来就是保你平安的。就算给了我,这福气也不会落到我头上,我收来干嘛呢?况且又不值几个钱。” 职场浸淫两年还是让她沾上了一些商人市侩,嘴也变得犀利起来。有些时候表面虽然看不出什么,但其实内里跟着岁月长河早就变得面目全非。就像这些年,异国三载,她逐渐改掉了过去二十几年来的餐饮文化,开始尝试一些从前不爱吃的菜肴。 只有孟见清,她好像本能地没有办法拒绝也没有办法坦然面对,以至于重逢后的每次相遇都显得剑拔弩张。 凌晨的机场笼罩在一片雾气中,自动门出口不断涌出乘客,暴雪难行,连道上的出租车寥寥无几。恶劣的天气让每个人脸上带着几分倦意和寒冷的疲惫。 载着沈宴宁来的那辆车早就被人先行一步抢走了,她被迫只能等下一辆,偏偏她又不是个善于争夺的性格,只能干杵着看着本就不多的出租车从眼前开走。 月明星稀的夜,孟见清单脚点地靠在柱子上,盯着她冷然的侧脸,唇角慢慢舒展,上前走两步,笑意斐然,说:“坐一会儿吧,这鬼天气一时半会不见得能打到车。” 沈宴宁蹙眉睨他一眼,脸上表情称得上是一言难尽。 他似乎是知晓她的不耐,嘴角愈发翘起,扣住她的手往长椅上一坐。 透骨冰寒的夜,两个寂寞的灵魂靠在一起,久别重逢的陌生感再次油然而生。他们曾经有过最恩爱的一年,也曾怒目相向直至分道扬镳,如今挨肩并足坐在异国的茫茫雪夜中,竟会错觉般地生出一种归属感。 沈宴宁好似对命运束手无策,低着声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孟见清捏着她的手亲了亲,不算炽热的温度从手背肌肤一路游走,将她的整个身体包裹。 沈宴宁听见他说:“因为你在这里。” 他这个人好像天生会调情,一句简单的话,不加任何修饰地从他嘴里说出来都能成为一句动听的告白。 这样的本事,她在二十岁的时候有幸领教过。 这些话因为听起来不太诚心,又配上他这张孟浪的脸,会让人觉得有点儿轻浮,可他说话的时候眼睑微微下敛,柔情似水的双眸澄澈到能看清他对面的自己。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人的心是很容易妥协的。 沈宴宁维持着一丝理智,问他待会儿去哪儿? 孟见清头蹭过来,鼻尖轻轻蹭过她的耳边软肉,声音懒懒的:“不知道。” 他这趟旅程是临时决定的,连机票都是托人才弄到,哪里有时间再去订一家酒店。 “要不你收留我一晚?”气若游丝的嗓音像毒药一样渗透进骨髓。 “不行。”沈宴宁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她交友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房子,这些年哪怕和Adan情到深处时也没允许对方在家里留过一夜。因为她太清楚,房子一旦沾染上别人的气息就很难再剔除掉了,这种极强的自我保卫意识也是让她和Adan的关系最终走向破裂的主要原因。 她斟酌道:“我可以帮你问问,或许我朋友能帮你订到一间房。” 孟见清把整个人的重量往她身上压了压,虚阖着眼瞧她,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就这样沉默了几秒,他突然直起身,怠惰地抬抬眼,“也行。” 人体肉墙一移开,沈宴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却被一股强劲的冷风袭面而过,冻得抖了几下。 她哆嗦着站起来,心里腹诽一句小心眼。 孟见清恍如她肚中蛔虫,凉丝丝地瞟她,提醒道:“条件太差我住不惯。” 沈宴宁:“” 大约是这两年经济上有了些底气,她脾气也比从前硬气不少,也没惯着他,提着行李就往租车道上走,招徕一辆好不容易等到的车,没好气地转头问他:“你上不上来?” “上——”不远不近传来一道懒散的声音。 某人放完行李,大爷似地往椅子上一瘫,双腿赤喇喇地敞开。 沈宴宁瞥见,忽觉脑门突突地跳,食不甘味地心想——她这趟回头路真是吃饱了撑的,尽给自己找烦心事! 车子先开到孟见清下榻的酒店,那是市中心唯一一家这个点还亮堂的宾馆。司机先下车帮他搬运行李,孟见清一点儿也不着急,手从大衣外套探进她腰间,慢悠悠地揉搓,暧昧低笑:“你不送送我?” 沈宴宁被他这过分亲昵的挑拨弄得身体僵硬,司机安置好行李随时会过来,她的不安全落在他眼中,于是愈发肆意。 后视镜里的身影越来越近,她连忙侧过头飞快地在他脸上吧唧一下,然后柔腻地一笑,“我明天再来看你。” 司机过来时,孟见清的手恰好从她身上移开。他神态自若地收下她这句承诺,嘴角若有若无地一抹笑,“我等你。” 沈宴宁目送着他下车离开,关上门的刹那,有种道不出的疲倦和惘然。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司机熟练地穿过一个个街口,她望着寂静无常的夜,蓦然间,第一次萌生出一个想法——如果孟见清就是她最爱的那个人,那么花费了这么多的力,走了这么远的路,她就真的没有一刻后悔过吗? 第60章 她找不到答案, 有人却千里迢迢将谜底送到了她面前。 席政很快知道了她和Adan分手的事,他像是一早预知了结局,对此并不惊讶。他这次来是为了度假, 顺便探望这位许久不联系的朋友。 地处瑞士尊贵法语区的日内瓦, 被阿尔卑斯山和汝拉山脉环绕,湖水清澈见底,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映射出蓝天和白云的倒影, 路边还残存着昨夜留下的积雪。沈宴宁穿着一条剪裁得体的黑色大衣, 坐在煌煌阳光下,仿佛一幅精美的绿色油画中横亘出来的一抹失误划痕。 她融入不了这片昂昂生机中。 席政在她身边坐下, 瞧着满园葱绿,一扫近日来雨雪缠绵的阴郁,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喝咖啡,左手尾戒因阳光照射,发出一道细闪的光芒。 不过才短暂分别了三个月,每个人的生活竟然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都很忙,忙于应付各种琐碎,以至于沈宴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订的婚。 “怎么,终于被人降住了?”沈宴宁瞥一眼,戏谑打趣。 席政倚在公园长椅上, 转了一圈那枚尾戒,无奈一笑:“家里人催得急。” 席女士为这个儿子谋划了半辈子,不惜背井离乡遭受世人指点, 如今正是体现他为人子女的孝道的时候了。订婚对象是席女士指定的, 对方无论是从家世学识还是三观容貌都契合他的意,他没理由拒绝。 再混的人也不可能一辈子玩下去的, 总得为亲朋考虑。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一瞬沈宴宁生出了一种天真的困顿,她不解:“没有感情怎么一直相伴下去呢?” 席政的视线从镜片底下掀起,好似在嘲笑她这个年纪竟还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嗤然道:“感情培养培养不就有了。” 他说的太理所当然,沈宴宁不禁愣了一下。 她这段时间被孟见清搅得近乎魔怔,有时会魔幻现实,出现一种童话错觉。 席政的眼睛依旧毒辣,开门见山问她:“你这趟挪威之旅,应该不止是分了个手这么简单吧?” 金融圈里都传他眼光独到,被他看中的股票十有八九稳赚不赔,但在沈宴宁看来,他看人心的本领与之不相上下。 她放下咖啡,吹了会儿湖风,淡然又淡然地抚平大衣上的褶皱纹路,声音放空:“我碰到孟见清了。” 世界224个国家,60亿人口,两个人在没有任何提前预知的征兆下,重逢的概率小之又小,倘如真的遇到,那算不算是一种天注定呢? 席政打趣道:“不至于吧,你俩这算是旧情复燃了?让我猜猜孟见清见到你,是对你旧事重提,一顿狠话输出呢,还是久别重逢后,情到浓时的水到渠成?” 他嘴上功夫也依旧不减当年,甚至比从前更甚。 沈宴宁对他的嗤笑恍若未闻,抬起眼眸:“你觉得他对我是情?” 席政被问住,嘴角尚来不及收回,抬了抬眼镜,掩饰性咳了两声,回忆起那兵荒马乱的一年—— 他和孟见清来往并不深,鲜有的几次交集沈宴宁也都在场,但许多东西如果要从一些细枝末节里说起来,那在他这个局外人眼里必然是一番体贴至极。 至于是否有情? 席政嗤地一声,他还真不敢妄下断言,于是劝她看开些,“你都走到这一步了,没必要因为他自乱阵脚。难不成还要回去再做一次选择吗?” 沈宴宁望着眼前惨绿的落叶,在想如今她不再需要为前程担忧,也算是用世俗的成功获得了一部分自由,可再次面对孟见清她能做的,也只能是将当年外语学院的那场雨原封不动地送给他。 但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诚然如席政所说,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还会义无反顾走上同样的路吗? 前两年一个辩题被人津津乐道,一群高学历的辩者言辞流利,舌灿莲花,不断地输出观点,为了解答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怎样一个远大的前程,值得人错过所有青春? 沈宴宁在看到这个辩题时,思考了很久,正反双方的论点有理有据,却没有一方足以打动她。 如今她坐在这里,心情复杂,扭头看向席政,问出了心中疑惑,“如果一个人行至于此的结果是错过自己最爱的人,那这个人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你怎么就确定错过的那个人就是他最爱的人?”毒舌的人向来一针见血,“一生那么长,为了一个百分百不确定去放弃一个可能确定,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是挺好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圆满美好,无非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在回忆起这个决定时,常常感叹一种“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遗憾呢? “沈大翻译官,你把世界看得太理想化了?”席政呵笑,“我告诉你就算重来一百次,他们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不过现在所有的纠结只是人体激素激活后留下的遗憾。所以,” 他顿了顿,一双眼似乎要将她看透,继续道:“你只是在遗憾,并没有后悔。” 沈宴宁仿佛被人一击即中,气息逐渐弱下去,再没了声音。 “不要去批判以前的自己,她当时一个人站在大雾中,不见得比现在要清醒。”席政最后留下这样一句话。 他走之后,沈宴宁一个人在湖边坐了很久,看着大喷泉在阳光下时不时地射出属于它的彩虹,听着隔壁长椅上的本地人用法语谈天瞎扯,从艳阳高照到余霞成绮再到天色黯淡。 她靠着潜意识起身离开,独自走在步道上。滑滑板的青少年从她身边经过,带起一阵不小的风,接着转过头用轻快明亮的声音和她说对不起。沈宴宁却没多少搭话的欲望,整个躯壳仿佛被人抽空。 很难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她现在的情绪。 日内瓦下了几场小雪,到了晚上天阴沉沉的,开始往下飘几滴雨。不似白天的暖阳照人,夜晚的城市,基本就是灰扑扑的街道,陈旧的建筑,偶尔还会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 好在沈宴宁已经渐渐适应这座城市的生活,慢慢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手机震动,孟见清发了个餐厅定位过来。他在这里呆了快两个礼拜,眼看就要年关却没有一点回国的动静,时不时微信骚扰她出来吃个饭。 沈宴宁在日内瓦大半年,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一个美食荒漠的城市里找出这么多家餐厅。 她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目的地,到的时候已经八点,餐厅里每桌头顶安置一盏幽暗的灯,光与影交叠,愈发显得灯下的人丘壑深沉。孟见清把一只手按在桌子上,一只手捏着下巴看向窗外,独享一整片月色。 这样的场景在那一年里曾发生无数次。有段时间,沈宴宁课业繁忙,常常最后一堂课结束时已经暗了半边天,再紧赶慢赶到餐厅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不敢让他多等,大多数时间都是咬牙打车过来。帝京的物价高得出奇,她一个月生活费有不少是添在了这上面。 幸好如今她学会了不再迁就他。 孟见清发现了姗姗来迟的她,视线扫过来,不轻不重地问她:“冷不冷?” 沈宴宁下意识想回不冷,话到嘴边,瞥见冻红的十指,只好换了种说法,说:“有点儿,外面在下雨。” 闻言,孟见清轻轻扯过她的手放在手心来回揉搓了几下,僵硬的手指在燠热中一点点回温。 “我点了餐,要现在吃吗?”他边替她暖手边问她。 沈宴宁不自在地点点头。 很快,侍应上了几盘菜。她连忙坐下,嚼了一根粗薯,左右环顾一圈,说:“你怎么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孟见清今晚食欲欠佳,那道著名的蒜香黄油牛肋排激不起他任何品尝的兴致,动了两口就放下了,端了半杯红酒,说:“赵西和推荐的。” 提起赵西和,沈宴宁顺嘴问了一句:“他回国了?” “没有,他去采尔马特滑雪了。”他漫不经心道。 沈宴宁听闻他在瑞士,有些诧异:“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听你提起?” 问题抛得太自然,以至于她反应过来时有种别样的尴尬。她如今站在什么立场去对他的朋友寻根究底? 这半个月来他们俩的关系不上不下。她从不涉足他的下榻之地,他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她的住所,两个人好像就是一时兴起组成的饭友,这种临时搭档的组合随时会解散。 气氛忽然就冷寂下来。 孟见清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泰然自若地继续喝酒,并没有觉得她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如实相告:“上周,和朋友来玩的。” 沈宴宁点头,若有所思地戳了戳牛肋骨。 他们俩的食量都不算大,双人份的西式套餐除了主食吃完,其他都剩了不少。 餐毕结束,孟见清先行一步走出餐厅。 黑沉沉的街道口,他从衣服袋子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烟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仿佛开出一朵橙红色的花。 沈宴宁走上去,不经意般问起:“你什么时候也抽烟了?” 他吐出两口烟圈,眉眼模糊在弥散的烟雾里有些失真,慢条斯理道:“有时候酒瘾上来,烟能抵一抵。” 沈宴宁哭笑不得,那时候她劝他少喝酒是为了让他保重身体,如今他这偷换概念的做法倒也算得上是兑现诺言。 她不再去深究他这句话是真是假,就像她不把那句重新开始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随着街口红绿灯一个赶一个亮起,思索着是否该回家了。 沈宴宁刚要开口和他道别,孟见清突然叫住她:“阿宁。” “嗯?” 这个阴冷的夜,雨雪还未曾停,她肩上披着细软的发,几片雪花落在上面,晶莹得发亮。 他猛吸了两口烟后,揿灭烟蒂,往垃圾桶里一扔,说:“我送你。” 夜风里,一对情侣牵着手在雪中低语前行,脚步声沙沙作响。 她目送着他们离开,在漂泊的雪夜中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60-68 第61章 新年已过, 一月的夜晚,街道上的行人减少。孟见清进路边的便利店买了把伞,两个人就这么挤在伞下走了一段。 入夜的老城区寂静冷清, 道路两侧林立着走过几个世纪的古老建筑, 透着神秘而庄严的气息。 雨下的不大,稀稀拉拉落到伞面上,弹出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孟见清问她住的地方远不远, 要不要打辆车。 沈宴宁凝望着深沉的夜, 摇头说:“走走吧, 就当是消食了。” 兴许是她的主动令人惊喜,他忽然找话题和她聊天, 说帝京这两年变化挺大,空气质量比从前好了许多,连长安街的苏州胡同都开始改造,又说起京大。 “有机会可以去看看你们外语系的图书馆。” 沈宴宁脸色僵硬,接着故作轻松,说:“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她虽然已经毕业多年,关于京大发生的大小新闻却一件也没落下。前年沈云来高考发挥超常考进了京大,开学第一天,在电话里激动地和她说外语系的图书馆建得有多豪华。即便没实地看到,沈宴宁从他的言语里也能感受到其奢华程度。 那个时候, 她不过是笑笑。谁会想到,这栋耗资巨大的图书馆的落成,原先只是她一句随口抱怨。 在某种程度上, 孟见清对她的承诺算是一件不差地全兑现了。 可沈宴宁知道有些东西没有办法深聊, 聊下去又要翻出一段不堪往事。他们如今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走在一起已经不易,孟见清也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趁着气氛凝滞前,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揭了过去。 沿着蜿蜒的小巷走了一会儿,沈宴宁突然停下脚步,往某个路口一指,说:“我到了。” 孟见清听了,沉默了几秒,抬头望了望那标志性的绿色塔尖,问她那是什么地方? 沈宴宁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是个教堂。” 日内瓦旧城区坐落在罗纳河南岸的山坡上,位于山顶的圣皮埃尔大教堂静静矗立,远处的灯光透过朦胧的雨幕,映照出这座建于九百多年前的哥特式建筑的轮廓。 “你去过吗?”孟见清侧头问她。 沈宴宁点头,“去过,在那里能俯瞰整个日内瓦。” 雨夜中的教堂处处透着丝欧式建筑的诡异。 孟见清抬高了些雨伞,静静望着它,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问:“最近有时间吗?过两天带我去逛逛。” 沈宴宁怔了下。 已经到年底了,新闻报道今年春运将迎来新高峰。阖家团圆的节日,每个在外的游子都在想方设法回家。沈宴宁今年是因为工作回不去,而孟见清呆在这个阴冷的小城也迟迟未有动静,于是她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问:“你过年不回国?” 孟见清扫她一眼,淡定说:“你不也没回去。” “我是为了工作。”她辩解。 “哦,那是没时间陪我逛了?”伞面一斜,他不依不挠,问题又被扯了回去。 凉丝丝的雨瞬间飘了几滴到脸上,沈宴宁对他无语凝噎,斜睇他一眼:“我也没说不带你逛。”说着抬手正了正伞炳。 孟见清反手握住她的手,插科打诨说:“那劳驾您赶个日子出来,我也好空个时间免得被你放鸽子。” “您日程这么忙,被放鸽子的人该是我吧?”沈宴宁笑着,眼睛清凌凌地溶着光,嘴上不肯罢休,手却始终没抽出。 不锈钢伞柄冰得如同锥子,光是碰上就觉得疼。孟见清攥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晕开这片冰冷,看着她那双温和的眼睛,突然弯下腰,郑重地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就除夕吧,我来接你。” 沈宴宁依旧握着伞,脸上带着一点笑,眼睛却不住地颤动了一下。 雨势渐小,孟见清拍了拍她的脸,低声说:“快进去吧。”随后松开手,大步流星迈进雨中。 那年冬天,日内瓦阴沉沉地飘着小雨,细密的雨丝穿过灰蒙蒙的空气,与巷子里昏暗的灯光交织在一起。 这是2023年,他们又重新纠缠在一起。 * 比除夕更早来的是赵西和的邀请。 那阵子沈宴宁几乎每天都有两场持续三小时左右的会议,为了使翻译更加连贯、全面,每个译员必须要提前熟悉将要在大会上讨论的内容,他们口译处为了这几场会议忙得日不暇给。 沈宴宁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会议上度过的,除了做会议同传之外,她还要处理各种五花八门的文件报告,并且要对每个文件的背景进行查询和讨论,力求在严格规定的时限里提供最高质量的服务。这种强压工作下,沈宴宁时常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也深刻理解了同行们调侃的那句UN的翻译都是“戴着镣铐跳舞的舞者”。 那天难得没有会议,她按时下班,正打算回家,手机跳出来一条微信提示,是赵西和约她出来吃饭。 她和孟见清重新联系上这事终究纸包不住火,赵西和推了接下来的行程,匆匆赶回日内瓦,势必要亲眼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入夜,日内瓦湖面如同一块温润的碧玉,一望无际。远处的阿尔卑斯山终年积雪,好似延绵不断的琼玉。 沈宴宁坐在露天餐吧欣赏湖畔风景,边听赵西和侃侃而谈他这趟旅程的风流趣事。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特别生动,眉飞色舞,“哎呦我忘了加人家一个ins了。”他猛地一拍大腿,面露遗憾。 沈宴宁笑:“你是去滑雪还是艳遇的?” 人与人之间相处起来就很奇怪,她和赵西和再聊起来完全没有许久不见的陌生感,甚至沈宴宁都没怎么花时间就融入了他的谈话。 “你不懂。”赵西和煞有其事地和她说:“旅游的目的就是为了认识新朋友,你出去旅游难道没被人搭讪过?” 沈宴宁措不及防地接了这么个问题,一时卡壳没回答出来。 旁边的孟见清一直望着远处的风光,全然没理会他们在聊什么。这时,突然转过头,视线一并落到她身上。 沈宴宁眼睛往边上瞥了瞥,仰头灌了口酒,才咧着嘴说:“有啊。” 赵西和听了,眼睛亮了亮,继续追问:“什么时候?在哪?” 她别了缕碎发到耳后,温温柔柔地笑起来,讲起故事的由来。 孟见清就倚在这片湖光山色中,杯中的淡蓝色液体倒映着他潋滟的眸色,趁着无人注意,桌下的手不安分地在她的手臂上游走,然后在她耳边吹了口酒气:“好看吗?” 沈宴宁知道他指的是谁,缩着脖子向后躲了躲,双目弯成一轮月牙。未来得及开口,看见席政走了过来。 她以为赵西和只叫了自己和孟见清,见到席政时还惊讶了一下。 他坐下来,点头向他们打了个招呼,“抱歉,来晚了,我自罚一杯。”说完自顾自倒了半杯香槟,仰头饮尽。 席政喝完,又倒了一杯,视线扫过沈宴宁落到孟见清身上,举杯向他,说:“孟老板,好久不见了。” 孟见清靠着沈宴宁,闻言懒洋洋地抬起眸,和他碰了下酒杯,轻笑:“这声老板我不敢当,还是席总更合适点。” 席政不置可否地挑挑眉,饮了口酒放下,这才转向沈宴宁,意在言外:“沈大翻译官今晚难得有空。” 她笑笑说,见老朋友的时间还是有的。 席政神色未明,寒暄两句后不再多言。 湖边的夜风微寒,他们一桌人喝酒谈天,竟然不觉得有一丝冷意。 这顿饭局,沈宴宁最意外的还是赵西和。他似乎没有一点嫌隙,欣然接受了席政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 当然,两个人恰到好处的谈话内容和心知肚明的距离保持,还是在提醒着彼此,有些东西就是横亘在了他们之间,所谓的美好是可以随时打破的。 所以他们不敢再像从前那样什么都聊,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是把握着分寸,经过反复斟酌过后才能坦然说出来。 月亮还和过去一样亮,一样圆,但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一晚的月亮了。 酒过三巡,四个人身上都沾了不少酒气。赵西和喝得最多,醉醺醺地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时不时发出几句呜咽声。 沈宴宁把喝得半醉的孟见清挪到车上,回去拿自己包时,听到席政一句不咸不淡的恭喜。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俯身拎起包,看了他一眼,低敛着眉,嘴角一扯:“多谢。” 席政从朦胧夜色中抬头,望见她小跑过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她之前问他的那个问题——一生向前,却要错过最爱的人,这有意义吗? 有没有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人生这盘棋本来就难下,一步错步步错。 况且输给命运又怎么能算输呢? 她如今走到这一步,已经站在了许多人身前,不能要求她每一步都走在对的位置上。 孟见清靠在车门前,双臂搂着沈宴宁,额头蹭着她的脖子,笑眸风流,半是引诱,说:“能不能去你那儿?” 沈宴宁轻颤了下,哄孩子似的说:“风大,小心感冒。”说着把他推进车里。 上车前,她下意识转头,若隐若现的餐厅灯光映照出席政的脸,他坐在位子上,举杯朝她晃了晃,那黯淡光亮下晃动的鎏金色液体,仿佛在和她说——“祝你好运”。 第62章 那天夜里, 命运的齿轮转动到原点,即便它曾纵横驰骋,穿越山水, 还是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许多年前, 喝的烂醉如泥的赵西和被席政带回家一样,兜兜转转,多年后, 一些场景再一次上演。 人世间的所有事往往如此, 或许当下提起时会让人痛不欲生,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几年之后再回望过去, 那些也不过变成了一场回忆。 席政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对面原本醉倒的人突然抬起头,眼神靡靡却异常清醒。他的容貌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又融合了东方的阴柔之美,在欧洲这个文化包容性极强的环境里,被人盯上也不奇怪。 想起两个人的初遇,纵然有顺水推舟的成分,但实在过于戏剧化——年轻的东方男孩突兀地围在一群白男中间,惶惶不知措。 赵西和回忆起两个人的第一次相遇,不免觉得窝囊。那天他被朋友忽悠着进了一个酒吧, 直到踏进去前都没觉得异样,谁会想到最后的收场竟会如此狼狈。 那个时候,他以为这辈子最丢脸, 最倒霉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却不知道他赵公子此后受过的挫远不止这些,因为人生的所有痛苦都是有源头的。 他轻挑眼皮, 视线过盛满香槟的玻璃杯中穿过,讥笑道:“你那个时候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席政倾晃着酒杯,藏在镜片底下的一双眼睛一如既往,平静得翻不起任何风浪。 他的沉默已然昭示了答案。 赵西和静静地看着他良久,还是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人身上和他流着同样的血。 他始终觉得世界没荒谬到这种地步,但有时候你必须得接受世界就是这么无理取闹。 他大学时有个同学,自小在香港长大,家境富裕。虽然也是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浑子,但没搞出个什么大事。唯一一次,是大三时脑子一抽谈了个女朋友,两个人恩恩爱爱大半年,对方突然玩起消失,为此他那个朋友还消沉了一个月。后来又过了一年,不知道是他们中哪个同学传出来,他那个消失的女友实际上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和他恋爱纯属是报复。 当时赵西和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只是不在意地将它当个玩笑话一揭而过,彼时他一定没想到有一天同样的事会以不同的方法呈现在他身上。 应该势不两立的个人如今却安静地坐在一起,感叹世界荒谬性的同时,还不得不承认它实际存在着,并且毫不费力地摧毁着他们的生活。 席政叹一口气,跟他碰下了杯:“我给你道个歉,把你安稳的人生搅和成这样。” 赵西和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唇畔溢出一声毫不掩饰的讽笑,“就算没有你,我也过不了一个安稳的人生。” 他举起酒杯。杯沿在夜风里轻轻一撞,好似所有仇怨在这声相撞中烟消云散。 子女总在疑惑为什么父辈留下的债要由他们来偿还?明明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因为成为了某个人的儿子或者女儿就要背负如此严苛的惩罚。 可没有人问过他们这样的血亲关系是不是他们想要的?因为这从来都不是他们能决定的,就像他们也没有必要延续上一辈的仇恨一样。 既然一笑泯恩仇了,有些话也没有必要再藏着捏着,赵西和饮尽杯中酒,直接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对沈宴宁有意思?” “什么?” 席政错愕了半晌,看着杯璧上一滴酒缓慢滑落,一时竟哑口无言。 他和沈宴宁? 怎么会呢? 愈想愈觉得荒谬。他摇头笑了一下,径自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一口,酒体绵软,光滑,香气馥郁。 这句话就像是这个绵长漆黑的夜里,一句醉后无关紧要的问候。赵西和并没有深究问题的答案,只是和他说了一段往事—— 那是19年的一天,沈宴宁远渡重洋赶赴巴黎求学。孟见清在机场外等了一天,不是没想过死皮赖脸把人留下来,哪怕只是再陪他一阵子也好。 其实那时只要一通电话,他就有时间,或许能把人留下来,但最后直到飞机起飞,他依然没有任何动作。大家都以为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结果第二天他搭乘了最早的一趟班机飞巴黎。 巴黎那么大,谁也不知道沈宴宁的落脚点在哪里,就像孟见清不知道他此趟的终点在何方一样。落地戴高乐机场的那一刻,他望着四面畅通的道路时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找不到沈宴宁。 她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决绝得令人心惊,仿佛要彻底从有他的世界里消失,而他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甚至没有一个她朋友的联系方式。孟见清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巴黎待了半个月,没人知道这半个月里他做了什么。 他是被孟长沛突然召回京的。起因是孟见川被监察组的人带去调查,那段时间恰逢严查,孟家处在风口浪尖上,被人推出来第一个卸磨杀驴。孟见清回国后为这些事焦头烂额,总之,那是段兵荒马乱的日子,让人不由想起起七八年前,也是如此动荡不安。 都说七年是一个轮回,不同的是七年前,他痛失亲友;而七年后,他痛失所爱。 即便如此,孟见清还是在奔波劳碌的日子里抽出时间去了几趟巴黎,这仿佛成了他人困马乏的岁月里,唯一值得慰藉的事,结果当然是找不到。沈宴宁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身边没有人知道她的踪迹。 孟见清去过她学校好几回,不知是不是天意作祟,竟然一次也没遇到过她。再后来孟家的事情处理好,他大概是觉得两个人真的没缘分,也就消停了,只留下惠北西街的书房里那厚厚一沓机票。 “那么厚的机票,”赵西和一边比划一边醉脸坨红地说:“要不是梁宵一不小心发现,我都不知道三哥原来还是个痴情的人。” “我告诉你,沈宴宁走那会儿我是真怕他要发疯。你是没看到,当年廷言哥出事的时候,他差点提刀把人给砍了。” 席政坐在他对面,好奇又遗憾地想,今晚坐在这里听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应该是沈宴宁才对。 赵西和打了个重重的酒嗝,口齿有些含糊,继续说:“你别不信,三哥当年还进过警校呢。” 说起来,所有的事都要从孟见清进警校说起。 2010年,孟见清刚从哥大法学院毕业回国,按照原本计划本该进入涉外部门,但孟长沛却改了主意把他送进了警校历练。彼时叶廷言还在警校做助教,孟见清进校后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表兄弟两人在警校混得风生水起。但优秀的人是会遭来眼红的,何况还是个只有背景没有经验的空降兵。 人永远都不要高估人性的善良,而低估人性的残恶,所有人在权力面前斗会变得面目可憎。 本来这只是同学间的争强好斗,学校里有时会用这种方法来激励学员加强训练,只要不出格就没关系,偏偏同寝的舍友里有个偏激的愤青,处处和孟见清作对。有人恰好利用了这一点,在某次学生假期离校时,偷偷在他的车上做了手脚。 从小生活在叔伯争斗中的赵西和都无法想象,人心竟然可以作恶到这种程度。那天是中秋,孟长沛叫了两兄弟回家吃团圆饭。孟见清刚刚结束完一场剧烈训练,懒得开车,把车钥匙扔给了叶廷言。 就那一天他坐在了副驾驶,也就没注意到后轮胎上的问题。车子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对面突然冲出一辆卡车疯了一样撞上来,叶廷言反应再快也架不住对方不要命的开法,最后这场事故造成两死一伤。肇事者当场死亡,叶廷言在送去医院的路上不治身亡,只有孟见清因为坐在副驾驶躲过了一劫,却也被打上了终身残疾的标签。 这场事故究竟是怎么引起的,只要一查就都清楚,孟长沛当时却压了下来,不许任何人说闲话,将这当成了一场普通车祸处理了。孟见清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始作俑者,那时都走到门口了,硬生生被武警押了回来。 孟长沛不让他管这档子事,最后是孟见川出面,让他先去其他地方待一段时间,权当是养病散心。于是那一年孟见清只身搬去了西山寺,在那住了几年后,终于等到罪魁祸首落马。 但是时间豁免不了人的罪孽。他再如何念经度佛也没办法走出那天的阴影以及那架在他身上的,沉重的,血淋淋的枷锁。 二十七岁的孟见清被困在了二十岁的车祸里,他没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幸好在他对人生最无助的那一年里,遇到了沈宴宁。 其实只要沈宴宁再回忆回忆,就会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初秋,她和孟见清在西山寺的后院有过一个短暂的照面。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并不明朗,甚至隐约飘了几滴雨,她站在廊檐下等待前去瞻仰佛像的同学,秀白的裙角沾了一抹香灰,落在了他眼里。 院子里有一个小池塘,水面上的荷花早早干枯,微风吹过,略带焦黄的荷叶一团团舞动起来。 那是萧瑟的秋天吗? 那分明是一个迟来的且明亮的盛夏。 何其幸运,在那些承载着无法消亡的孤独的时光里,有个人热烈又明媚地照亮了别人的幸福。 第63章 吹了一夜寒冷湖风, 车厢里暖气袭面,吹得人昏昏欲睡。沈宴宁坐在车门一侧凝视窗外风景,孟见清靠在她肩头淡然酣睡。 她僵硬地转了转脖子, 低垂眼睑审视他的脸。车里漆黑一团, 只能借着偶尔闪过的光亮得以看清一二。孟见清阖着双眼,夜火辉煌却赶不走他脸上的凄寂,还和从前一样, 一到夜里, 他周身就落满了寂寥。 沈宴宁心里忽然漾起一种别样的心绪, 踌躇的,阴郁的, 泛酸的,甚至是滞闷在胸口的一抹怅然。 车子一点点汇入主路,拐过几个弯后沿着坡道小巷缓缓行驶。 孟见清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醒来,一睁眼,沈宴宁正盯着他看,神情晦涩难明。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仰头亲吻她的唇,一只手扣着的后脑勺往自己唇边送。 说不清为什么,肩头落空的那一刻,沈宴宁竟有种无法言说的黯然。她忍不住低头配合着, 与他唇舌缠绵。 吻了一阵,孟见清松开了她,往后靠了靠。沈宴宁迷蒙着双眼, 小口喘气, 湿润的唇在黑郁的夜里像是覆盖了一层淡淡的光。欲盖弥彰似的,她把身体扑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 头枕在臂弯里,垂落的长发遮住了她半张脸。 过了会儿,孟见清伸手去捞她,撩开碍事的头发,看清了她那双清清凌凌,融合了月色的双瞳。他轻轻一抹,指腹略微潮湿,挑眼笑问:“哭了?” 沈宴宁愣了愣,都没发觉眼眶是何时湿的,只觉得今晚这惆怅满盈的情绪来的莫名其妙。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潜移默化里孟见清早已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推开孟见清,往车门挪了挪回避他的视线,淡淡道:“空调吹的。” 鬼知道空调暖风会不会吹得流眼泪。 孟见清收回手,虚拢着她的腰,默契地不再追问下去。 车子很快开到了她家楼下,沈宴宁没立刻下车。孟见清酒醒了一半,撑着额饶有兴致地问她怎么了。 已经是午夜时分,街边店铺早早掀了门,街上行人寥落。沈宴宁忽然扭头说:“明天正好是除夕,要不今晚就住这吧。” 她的眼神坦坦荡荡,干净得如同刚出生的稚儿,没有掺杂一丝杂念,却温柔得可以融化阿尔卑斯山上常年冒白的雪峰。 沈宴宁的公寓不大,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入口的玄关处放了个玻璃瓶,里面插了几只黄玫瑰,有两三片花瓣因为缺水而蔫萎。客厅放了一张两人座沙发,蓝色的布料上斜铺一条艳红的毛毯,茶几上还堆着她来不及收拾的工作资料和电脑。整个房间的布置大都采用了明亮的颜色,极致的饱和色彩让冷清的房间看起来格外温馨。 这样大胆的撞色和沈宴宁本人一点都不像。孟见清印象里的沈宴宁,应该是单调的,内敛的,书架上也该是摆着几本生涩的法文著作和理论书,几乎不需要让人太费劲地就知道这只是她一个获得片刻休息的落脚点。 可不管是贴满一冰箱的冰箱贴还是通往卧室的那面涂鸦墙都让孟见清觉得,他太不了解沈宴宁了。 他拿起她放在枕边的一本三岛由纪夫的著作,随便翻了几页,满满当当全是她的阅读笔记。 和他相处的那一年,她从不看这些。 这个认知让孟见清意外有些挫败。他坐在床边,双手向后撑,仰头盯着暖黄色的灯光,无知无觉,说:“阿宁,我应该早点来你家。” “为什么?” 孟见清看她一眼,说:“我对你一无所知。” 沈宴宁埋头在衣柜里翻找些什么,头也不回地闷笑道:“这不是很正常吗?”她甩给他一条皱巴巴的浴巾,说:“你和我才相处了多久。” 因她这句话,孟见清陷入短暂的失神。 沈宴宁上前推了推他,指着一道门,催促道:“那儿是浴室。你先去洗澡。” 孟见清回过神,从她手里接过浴巾,那上面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因为长时间没有使用过的潮气。他放在鼻下嗅了嗅,倏尔一笑,转头进了浴室。 沈宴宁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脸贴着柔软的被单,长长地泄了一口气。她不由生出疑窦——也许从罗弗敦群岛的相逢,她就下意识地松懈了对孟见清的抗拒;就像今天的这番邀请,也许一半是她自愿的 一整晚,他们罕见地什么都没有做。 两个人挤在一张不足一米五的小床上,孟见清从背后很自然地搂住她的腰,低低地和她说一些睡前故事。 沈宴宁陷在干燥绵软的床品里,意识渐渐模糊,睡意朦胧地喃喃说:“孟见清,我好困啊” "阿宁——"孟见清像是成心不让她睡个好觉,一会儿捏捏她的脸,一会儿又蹭蹭她的脖子,非要把她弄醒,沈宴宁半眯着眼,不满道:“你干嘛” 他笑了笑,和她额头贴着额头。 黑暗里,什么表情也看不清。隔了一会儿,孟见清忽然道:“阿宁,我留下来陪你吧。” 或许是困意,亦或是身体里残留的酒精作祟,沈宴宁大脑仿佛宕机了一般,迟疑了几秒,嗓音干哑地说:“我房子太小了,住不下两个人。” 孟见清被她这副神情恍惚的模样逗笑,借着这半懵半醒的状态,继续说:“那我给你买个大的好不好?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海的那种,就我和你住着?” 他轻轻啃噬着她的唇,迫着她回答:“你喜不喜欢?” 冬天的夜晚太黑了,墨水一般,从留着缝隙的薄纱窗帘里涌进来一团粘稠的黑,像浪一眼翻滚着,一层盖过一层。黑而静的空间里,留下一股潮润的气息。 孟见清的呼吸滚烫而细密,丝丝缕缕将她包裹住。 沈宴宁好像在这一刻清醒过来,犹如潮水褪去而得到新鲜空气的鱼。她抱着被子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头发蓬松凌乱,定定地看着他。 孟见清见状也跟着她的动作半坐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黑暗遮住了人的大部分情绪,只剩下淡淡的轮廓和在静寂空间下格外清晰的对白。 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好像是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深夜寂寞,孟见清的心绪被黑夜牵扰。他揉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心中不免惝恍,然后听到她用极低极低,似真似幻的声音说:“睡吧。” 这段插曲仿佛是这个夜晚的一场梦,梦醒花落,谁也没有再提起。因为他们清楚地明白四九城里的那段时光已经回不去了 杯酌犹倾腊酒,漏箭已传春夜。 秋去东来,往复又一年。生活还是在滚滚红尘里不断前进,人也一样,沈宴宁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只不过这份平静里出现的唯一纰漏是孟见清,他在日内瓦度过一个新年,年后飞回了帝京。 沈宴宁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再来,她把这两个月当作一场露水情缘。露水,顾名思义落地即消失,不能长久存在的东西,又何必去时刻记着。 她这样想着,也就能以平常心去处理这段关系,反正他来一趟,她就平淡地迎着。 帝京到日内瓦长达十八个小时的航程,孟见清来得并不勤快。有时落地是半夜,有时是凌晨,通常酒店也不订,直愣愣地往她住所赶来。 有一回夜里,沈宴宁因为白天发烧,洗漱完早早地睡下了。睡前服下的几粒感冒药药效上来,前半夜睡得死沉死沉,自然也就没听到那响了几秒的手机铃声。 直到快凌晨,她在一片燠热中,出了一身湿汗,疲惫地翻开手机看时间。 那是初春的夜晚,推门而出的一瞬间,脖颈感到一阵凉意,沈宴宁肩上拢着一条小毛毯。其实看到未接来电时,她设想过孟见清应该已经走了,只是出于心里某种怪异的期冀,她还是下了床走到门口,拧开了门。 晚风猎猎,遥夜沉沉。孟见清倚在楼梯口的窗边凭栏听雨,淅淅沥沥从窗缝蹑足而来的雨把他半只袖口打湿。他浑然不在意地转过身,与她隔廊相望,嘴唇掣动了一下,发出一点虚幻飘渺的声音。 沈宴宁住的公寓是旧宅,统共也就五层楼,上下楼梯全靠人工,就连楼道里的灯都需要自己去开。于是他们俩就在黑黢黢的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沈宴宁听到他的笑声,问他自己要是不开门,他打算在这里站一夜吗? 孟见清三步并坐两步走上前,扣着她细软的腰说也不是,助理给他订了酒店,“我就是想来碰碰运气,万一你还没睡呢?” 他还是习惯性地豪赌,不过这次学会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沈宴宁关上门,看他熟稔在各个房间穿梭着,有一种他们好像在这里相处了许多年的错觉。 一种老夫老妻的错觉。 她说:“下次你还是回酒店睡或者提前和我打招呼吧,像今天这种情况,你也不能保证每次都这么凑巧。” 孟见清脱下外套,瞅她一眼,说:“这世上所有的缘分都是凑巧。” 凑巧你开门了,凑巧我等到了,然后我们才能挤在这个狭窄的小屋下,心平气定地交换彼此的近况。 人生的际遇就是这么简单。 放在茶几上的线香释放出几分带着薄荷凉意的玫瑰花香,清爽干净,像生长在冰川下的一片玫瑰花海。 这片花香在日内瓦霪雨霏霏的春月里燃烧殆尽。 沈宴宁以为人生的际遇当真如他所说的就是这么简单,所有的一切都是凑巧。可她差点忘了,人之所以能成为人,是因为其本身有着其他生物无法代替的复杂。 复杂的生理结构,复杂的性格,复杂的社交关系,复杂的一切 世事纷杂,没有人可以如同岛屿一样默然地栖息在惊涛骇浪里。 生活是苛刻的,它从来不会因为你是人而对你心慈手软,它只会把现实一个一个砸在你脸上,让你清醒地明白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它赋予的。 沈宴宁觉得自己挺拎得清的。和孟见清在一起的时候,因为知道没有永远,所以什么都没有求过,哪怕现在命运使然让他们重新绞缠,她也没有想过从这个人身上获取所谓稳定的永恒。 可是当事实血淋淋地剖开在面前时,再心硬的人也是会觉得疼的。 * 2023年的春末,好雨知时节。有人在这个时节里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春风十里的季节,席政亲自送来一个好消息——他要结婚了。 沈宴宁听到,并不意外,朝他举杯庆贺,重复着同样俗气的祝词。席政笑了笑,说:“这话是你复制粘贴的吧,查重率百分之百。” 她愣了愣,略显窘迫。 这段时间沈宴宁忙于应付工作上的事,对于他这个在异国唯一熟络的朋友少有联系,以至于都不知道他此趟旅行的主要目的是拍婚纱照,顺便以送请柬的名义询问一下她的近况。她不无尴尬地笑笑,客气地问:“需要我做什么景点推荐吗?” 席政嘁一声,说你要不要这么马后炮。 她对此表现得非常淡然,甚至毫无顾忌。 在这一派温和委婉的景象下,席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孟见清现在是在追你吗?” 他听赵西和提起,孟见清最近经常往国外走,因为出行的过于频繁,已经受到监察委的特别关注了。 “很严重吗?”沈宴宁抬起眼眸,最先问起他的情况。 席政挑起趣味问她:“如果很严重,你要怎么办?” 她突然整个人松弛下来,抬起玻璃杯喝一口酒,在莹莹日光下打趣说:“大不了我等他呗。” 席政听了,忽然笑起来,为她这份听起来不够诚意,却真的做得出来的天真。 其实沈宴宁心里跟明镜似的——孟见清那根本不叫追,顶多就是消遣,消遣完了,自然就散了。 这样的道理她分明洞若观火,却运用在孟见清身上时难得的一叶障目。 见完席政,沈宴宁打了辆车去孟见清的酒店。由于欧洲食材的匮乏,让她实在想念大中国的美食,而他又实在太会投其所好,这次来还特意从国内带了一些吃食给她。 出发前,孟见清打来一个视频电话,暗红色地毯上整整齐齐码着几排零食。他蹲在最前面,单手捏起一包狗牙儿,控诉说这玩意儿能好吃到哪里去?值得你远渡重洋也要买过来。 沈宴宁举着手机,咯咯地笑,反驳说你不懂,这是童年回忆。 孟见清确实不懂她的童年回忆,但那整整两箱的货物装的全是她点名要吃的零食。 他心想,这或许也是变相地留下了她所有的童年回忆。 沈宴宁下了车,在酒店大堂意外地见到了孟见吟。如果不是对方提前和她打招呼,她应该是不会注意到的。 即便曾隆重地去过一回孟见清的家中,她对他的家人其实并没有多少印象,所以孟见吟喊她时,她有一瞬间是迷茫的。 孟见吟比孟见清要大个五六岁,姐弟俩的面部轮廓尤为相似,因为常年跳舞,她的身姿比普通人要挺拔些,人看上去非常爽利。 见到沈宴宁,微微笑着,问她还有没有印象? 沈宴宁下意识点点头。 她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场合经历过不少,心态算是稳的了。可面对孟见吟,竟然还是局促地搓着手,为一个合适的称呼绞尽脑汁。 孟见吟从小在探人心这方面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不费吹灰之力地替她结了围:“你如果不介意我占你便宜的话,可以叫我一声姐姐。” 沈宴宁也不纠结,顺着她的话下去。 孟见吟似乎很喜欢这个称谓,乐呵呵地问她:“有时间吗?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 她表现出来的恰到好处的热情,让沈宴宁怀疑她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自己,当然这也绝不仅仅是喝一杯咖啡这么简单的事。 孟见吟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至少不会太费劲。她向来烦和人交流,尤其是和一句话解释半天还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人。 因为沈宴宁足够聪明,所以她接下来的这番话说得极其简明扼要,毫不讳言:“沈宴宁,你觉得孟见清会娶你吗?” “我”沈宴宁被戳中痛楚,连她早已习惯的美式在这一刻都觉得苦涩万分。 孟见吟把杯子平稳地放在桌上,叹了口气说:“和我们这样的人结婚,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她像在教育一个迷途知返的学生一样循循善诱,“意味着他要把你拉进自己的人生,但这样的人生未必是幸福的。一旦扯上金钱,也意味着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再平等,而婚姻势必要让你们和利益扯上关系。孟见清明白里头的权衡利弊,所以他不会娶你。” 沈宴宁静静地搅着面前的咖啡,竟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就算他真心想要娶你也早就娶了,何必要兜兜转转这么久呢?”孟见吟说话擅长一刀毙命,手起刀落,主打一个快准狠。 她这一番话字字泣血,沈宴宁一听就明白。 她在劝她惜福。 但惜的不是眼前人的福,而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个明朗未来的福。 孟见吟大概是说累了,喝了一口咖啡润润嗓,继续说:“你还年轻也足够优秀,未来的路还很长,为什么要把人生附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小姑娘一定会成功,不是因为孟见清有多喜欢你,而是因为你身上那种毅力,勇气,以及审时度势的智慧,让我笃定你会一直走下去。” 沈宴宁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好像被人死死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却在某一刻心慈地松开了手。 可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冥顽不灵的人,执著地讨要一个让自己死心的答案。 长时间的缄默后,听到孟见吟说:“因为爱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如果从前她还对孟见清抱有幻想,那么此时此刻一定是死了心。 第64章 电梯停在某一层。 沈宴宁拐进走廊, 一个一个房间号找过去,孟见清那间房门虚掩着,应该是知道她要上来特意打开的。她推门进去时, 他正在收拾地上那堆零食, 听到脚步声,回头问:“怎么这么久才上来?” 沈宴宁放下包,说在楼下大堂碰到你姐了, “你知道她来了吗?” “她来参加个比赛。”孟见清站起身, 往她嘴里喂了一粒薄荷糖, “她和你聊什么了?” 沈宴宁细细抿着糖,清凉的薄荷味道在舌尖慢慢融化, 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眯了眯眼,眼里掠过狡黠一笑,说:“她说给我五百万,让我离开你。” “是吗?她难得这么大方。”他轻嗤。 孟见清上前一步,将她逼至墙角,略带点攻击性地挑起她的下巴,“那你答应了吗?” “答应了啊,那可是五百万。” “我就值五百万?” 沈宴宁忽地将双臂交搂在他颈后,眼睛滴溜溜地转一圈, 忍不住笑说:“五百万很多了。” “” 孟见清松开手,低头看她,不怒反笑:“阿宁, 你不缺这五百万。” “我不缺但我也想要啊。”沈宴宁舒舒坦坦地挂在他身上, 三分无赖七分玩笑,眨眨眼说:“最后总不能落得人财两空吧。” 孟见清斜觑了她一眼, 眼底光影交错,不知道在想什么。下一秒,直接抬起她的臀部,把人熊抱起来往里走。突然的悬空让沈宴宁惊呼一声,双腿下意识夹紧他的腰。孟见清把人扔进床,俯身解开她胸前两个扣子,雪白的弧线引人诱惑。 他却什么也不做,直勾勾盯着她。就在沈宴宁以为不会有进一步动作时,他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揉进了她的腿根,黯声在她耳边说:“那我也得讨点利息吧。” 顶上华丽的水晶大灯璀璨得令人眩晕,沈宴宁的视线逐渐失焦模糊,烟雾探测器一闪一闪亮着红灯显示她的不安。 她想起来,房间的门还没关。 “门没关”她推了推身上的人,提醒道。 孟见清似乎并不在意,牙齿轻轻一挑,勾下她半边肩带,动作十足十地痞气下流,安抚道:“不用管。” 火热的唇袭到脖颈,沈宴宁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戳戳他的腰,闷声求他:“孟见清,会有人进来的。” 她眼底因紧张而沁出泪光,千丝万缕将他紧紧缠绕。 孟见清心底暗嘲,从她身上起来,认命地去关门。 再扭头时,沈宴宁已经穿戴整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他一身火差点儿熄灭。 孟见清哪能放过她,托着她的腿伏上床,重新覆到她身上,姿态亲昵,却寒声说:“学坏了,小阿宁。” “我没有” “但这利息我今天还必须得要了。”他打断她,直接把她扯坏了她身上那条裙子。 三月的温度尚低,天逐渐暗下来,一层冷雾覆在玻璃窗上,映着朦胧月色。 沈宴宁赤脚蜷缩在沁凉的被单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时不时打冷战。 孟见清嫌被子碍手碍脚,踢到了一旁。 她气得咬咬牙,被迫只能抱紧自己。温热的气息游走进每一寸的肌肤,引得她忍不住向他靠了靠。 这无疑是自投罗网。 孟见清凉声笑了笑,像是做刑前的最后慰问,温柔地亲了亲她的眼角。 如果天下刽子手都冷漠,那他无疑是下刀最无情的那个。 孟见清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毫无征兆地刺向深、处,那力道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 “孟见清”沈宴宁情难自已地颤出声,双手捏紧他的小臂,头埋进他衬衣里,独特的木质香牵起记忆深处某根神经。 三年未经垦荒的区域,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动情了,可当彼此深深嵌合的一霎那,她发现其实身体已经早于她,先一步适应了他的存在,至少她的确贪恋那一瞬间的温存。 就连孟见清在那一刻,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骤雨里漂泊的渔船终于找到了停港处,那种多年来的荡乱寂寞突然一下子填满,他几乎不舍得松手。 孟见清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凸起的蝴蝶骨,才发觉这些年这具身体已经清瘦了许多。他翻过她的身,去吻她的背,动作小心翼翼得仿若捧了一块珍宝,不敢用力。 他边吻边想,他们真的分开太久太久了 山川湖畔,月光为伴,衣衫丢了一地,剖心露肺,他们还是原来的他们。 * 翻翻覆覆一个晚上,到了真松手的那一刻,大家却都沉默着倚靠在床头,心头仿佛笼了一层阴郁。 一夜情事后,最适合谈心。 沈宴宁斜撑着枕头,眼神朦朦胧胧定在孟见清身上,竟然从他脸上寻觅到了一丝沧桑,才恍惚发觉他今年已不再年轻。当年那个在天台邀她喝酒的人也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她想起临别前,孟见吟对她说的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孟见清年纪不小了,不可能任性一辈子。 孟见吟话里的意思,她怎么会不明白。 沈宴宁不自觉抬手,又轻又柔地摩挲着他的眉间,忽然柔下声问:“孟见清,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孟见清挑挑眼,手指慢慢顺着她的头发,说:“怎么?用完了就丢?” 沈宴宁附和说是啊,我无情得很,你趁早看清我真面目吧。 孟见清于是问她,那你五百万不要了? “要啊,你姐姐不是给我了吗?”她短促一笑。 孟见清嘴角无奈扯了一抹笑,说你演戏演上瘾了,是吧? 沈宴宁但笑不语,倒希望这戏不是演的。可她还是把脸凑了过去,亲了亲他的侧脸,这种天主教似的亲吻仪式让孟见清预感到她要说些什么。 果然,她抬眸轻声问:“如果你姐姐真的给了我五百万,你希望我收还是不收?” 孟见清眼都没挑一下,说:“你都说是如果了,我不接受这种假定情况。” 可沈宴宁好像非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逼视他的眼睛,说:“那我一定要知道呢?” ——如果你姐姐给了我一笔巨额让我离开你,我收了,你要怎么办?我不收,你又要怎么办? “孟见清,你回答我。”她的眼眶莫名泛红一圈,语调也异常咄咄逼人。 可孟见清只是看着她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阿宁,你心里明白,这些钱你收不收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而且你为什么要去纠结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设定?选择权也一直在你手里,不是吗?” 不知为何,沈宴宁心口蓦地一阵钝痛,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子刺入心脏。 她突然泄下气,静默许久,努力掩饰掉所有情绪,哑声问:“孟见清,我们之间算哪种关系呢?” “算情侣吗?”沈宴宁抬眸看他,声音中透着压抑的自嘲,“可是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情侣吗?” 孟见清去抚她胸前的玉兰吊坠,仿佛想要反驳这番说辞:“阿宁” “不是的,我们从来没有一刻是情侣。”她打断他,声音轻得让人不敢惊扰,“孟见清,你爱过我吗?我觉得你应该是爱过的。可你想过娶我吗?” 漫长的沉默后,沈宴宁摇了摇头,喉咙苦涩:“我觉得没有。我知道你家人一直都希望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另一半,你既然从来没对我提起过,那也就是默认了这样一种机制。” 有些话她从来没想过要说出来,她自以为将感情收敛得很好,自以为可以满不在乎地拍手走人。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罗弗敦群岛的相遇,她就已经知道自己逃不过这种既定的宿命论,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为自己讨一个名正言顺。 可眼前这个人,他能给的已经全给了,他的爱,他的恨,他的纠缠,统统都给她了。 孟见清靠过来抱着她,抽出她颈间的吊坠。那是上好的和田玉,玉身清澈透亮,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雕刻大师手艺精巧地雕了一朵白玉兰。他拿在手里看了两眼,又放下,说:“阿宁,你不能要求事事都圆满。就像我不能要求你非要在前途和我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一样。” “倘若今天这个问题换我来问你呢?你会选择我吗?”孟见清敛了敛双眸,温柔又清醒,“我觉得你一定不会。如果没有罗弗敦的那一面,你如今依然和那个洋人相敬如宾,而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捞起被子将她一裹,抱进自己怀里,垂眼看她,“阿宁,我说过,这世上所有的缘分都是凑巧,但不是所有凑巧都值得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没有挽留过你吗?没有找过你吗?”孟见清觉得他已经把所有真心话都说了出来,“我确实算不上一个太好的人,可对你,我做到问心无愧。” 没有关严实的窗吹进来一缕风,此刻,沈宴宁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清冷的气息,她坐在寂静的房间里,心底无边空旷。 她想起大学时一门选修课上老师讲起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金字塔顶端是实现自我追求,人越自由就越接近纯粹。 孟见清给了她足够追求自我的自由,她也不负重望地成为了理想中的人。按道理,人生这条路应该越走越顺才是,那么她为什么还会不开心呢? 第65章 沈宴宁静默许久, 下床穿衣服。 午夜时分,她穿戴整齐地站在玄关处,不用问也知道她要走了。孟见清没有拦她, 甚至在她套上外衣的那瞬间, 食不甘味地想,这一次她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最初他安慰自己,这段感情不用付出太多, 毕竟那未必是真爱, 也没想过跟她有个结果。 那个时候, 他自己的生活一团糟。毫无预兆地,孟见清觉得身边是该有个人陪着了。不是因为他想安分地找个人度过余生, 仅仅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摆脱家里人对他的束缚。 而她只是恰巧出现了。一开始,沈宴宁将里面的门路看得清清楚楚,却从不在他面前提起。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连名正言顺都未曾拥有过。 就像那天带着她去孟宅,明知是个鸿门宴,她还是去了。她向来聪慧,但难得地一次又一次在他身上栽跟头。 回去的时候,她坐在车里,状似无意地问起他家人对他的看法,说她贸然前去他家, 他家人会不会觉得唐突。他那时候并没有想和她有个未来的想法,于是也就心安理得地回了一句,“慌什么, 他们又不会记住你。” 事后, 他回忆起她眼中忽然暗下去的光,下意识想宽慰几句, 可思量再三,他们本来就没什么以后可谈,所以本能地将心中那点愧疚一扫而过。 他的出生注定让他得不到父母的温情,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家族也注定要成为锁住一生的枷锁。 感情的事情没有办法去细究,越究反而让自己越伤痕累累。爱情在孟见清这从来不是必需品,婚姻亦是,所以他放任沈宴宁去追逐她所要的理想,实现她所要的人生。 因为他深刻地明白,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圆满。 窗外春雨缠绵,屋子里的热情褪去大半。沈宴宁站在门边,偏过头去看他,心里五味杂陈。 她去看他那张漠对众生的脸,忽然妥协一般,轻声说道:“孟见清,你过来帮我理一下头发。” 她刚刚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头发和链绳缠绕在了一起,脑袋以一个别扭的动作面朝他。 孟见清怔愣了一下,起身时动作还有些迟疑。 沈宴宁背对他,撩开半边头发,露出白皙的后脖,再往下一寸,就可以看到那些覆在她身上的所有痕迹。 孟见清慢条斯理地抽出一缕发丝,略带凉意的手指触碰到肌肤,她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好了。”完事后,他贴心地把她的头发整理到身后。 闻言,沈宴宁抬头,从镜子里细细端详他们。 套间的试衣镜上方安装了软灯带,柔和的黄光投射下来,连人都照得无比柔情。孟见清那双冷寂的眼眸,仿佛被光所渲染,色泽温润,有种难以言说的动情。 沈宴宁看着他,眼神从未有过这样的认真:“孟见清,我们都先给彼此一点时间吧。” 孟见清:“嗯?” 她转过身,小心地对上他的视线,“时间是最公平的,我们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你还是想走?” 沈宴宁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孟见清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东西,低头拉起她的手,说:“阿宁,我依然把选择权交给你,想走想留你自己决定。但是,” 环状的金属套进她的无名指,令她的心口一紧。 “阿宁,我们能不能试一试?试着给自己一个机会,放下骄傲和自满,往前走一步,直到爱意耗尽,彻底不爱。” 沁凉的春夜,沈宴宁把那枚戒指紧紧攥入手掌,像是世界里所有动静,所有声响都在倏然之间离她远去。 唯独心口那一阵清晰的跳动让她感受到此刻时间是真的在运动。 ——那个时候,我或许不再迷恋你,而你也找到了属于你的圆满,到时,我们只给彼此留下一个毕生难忘的时刻,好不好? 孟见清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缓声对她说:“我们试一试吧?” 活至三十而立的年纪,他鲜少回头。回头意味着后悔曾经做过的事,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是会将人反复扼杀在一个轮回里的。 但不得不坦言,再面对沈宴宁,他决然没有那么潇洒,没有那么称心应手。如今抽丝剥茧地回过头去细想当年的那些事,才终于领会到,那时的她何尝不是怀着一种飞蛾扑火的心情,陪他走完一程。 沈宴宁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灯光下,她一双眼睛死一般的沉寂,但那微微扩散的瞳孔还是出卖了她此刻不宁的心绪。 该说什么呢? 她一片茫然,只能任由大脑随意发挥说出心底最真实的答案:“孟见清,你很清楚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 ——我们最好的结果就是你在红楼,我在西游。彼此过着不一样的人生,各自安好。 可爱情本身就是无理的,是蛮横的,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冲向世界去感受生命。 “所以阿宁,” 春三月,一个温和的夜晚,孟见清眼底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他说:“那我们就去把南墙撞倒,把自己拆开了揉碎了,看看我们能不能在一片废墟中找出一条路来。” 沈宴宁心中骇然,她觉得孟见清疯了,但那些常年压抑着的野性忽然在这一刻疯狂滋长。 她不要那些圆满了,她只想在有限的人生里和面前这个人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哪怕没有结果地爱一场。 在吻上去的前一刻,沈宴宁满脑子这么想着,于是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混着咸湿,苦涩一并淌进嘴里。 孟见清按着她的头,回应这个吻。他和她想的一样,名利权贵他要握在手里,但眼前人也要牢牢扣在心尖。 春雨夜夜缠绵,缱绻又动听。 这是入夏前,最后一场声势浩大的雨,谁都抵抗不了它的来势汹汹。 这一夜他们都没睡,沈宴宁即将昏睡前,孟见清搂着她,眉眼间几分倦色,声音缓沉,贴在她耳边说:“阿宁,你只管往前走,我会是你的退路。” * 沈宴宁不知道孟见清的试试要怎么试,那夜之后,他匆匆赶回帝京,连告别都是在手机上说的。 他走得太突然,以至于孟见吟因为联系不到人而跑去问沈宴宁。 她摇头,只说人回帝京后就没再联系过了。 倒不是沈宴宁有意瞒着他的下落,事实是自那条告别消息后,她的确是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了。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孟见清消失在她世界里的那段时间。如果不是手指上那枚戒指提醒沈宴宁,她可能真的会把那一晚当作是一场梦境。 这么大一枚戒指明晃晃戴在手上,又是那么一个特别的位置,很难不让人好奇。有一天,沈宴宁同组的同事私底下问她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对方并非八卦她的私事,只是为了向她表达祝贺。 沈宴宁摇了摇头,说不是。她很难和同事表达清楚眼下的情况,至少一枚戒指还说明不了什么。 于是为了避免这样尴尬的场景复现,她还是把戒指摘了下来,细心保存在首饰盒中。 她日复一日地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孟见清的失联并没有影响到她,她像没事人一样,上班工作,下班回家,中途还抽出时间去参加了一场婚礼。 席政的新婚妻子姓叶,名字里还带着母姓,叫何萱。从小在法国长大,是那种典型的出生优渥的千金小姐,听闻她的婚纱是请了法国某位著名设计师量身为她定制的,裙摆一圈碎钻都价值百万。婚礼搞得很隆重,午间派对时,沈宴宁找到终于空闲的席政,忍不住和他调侃:“你有测算过这场婚礼的成本吗?” 席政很无语,说她怎么从了政,还留着一副商人趋利的嘴脸。 沈宴宁耸肩一笑:“没办法,前老板教得实在太过深入人心。” 席政:“” 他听完更无语了。 一杯酒的时间里,两人忽然沉默了下来。忽地席政指了指新娘的地方,说:“人就活一辈子,结婚算是一件头等大事。况且人家满心欢喜嫁过来,总不能连场婚礼都要吝啬。” 沈宴宁顺着视线看过去,新娘已经脱下婚纱,换上了轻便的礼服,在草坪上和朋友跳舞喝酒。没了繁琐的婚纱头饰遮挡,她才发现原来新娘留了一个公主切发型。 她不由想起叶幸,同样姓叶,同样出生优渥,甚至是同样的性格,可是那个像太阳一样的女孩永远地坠落在了地平线之下。 她和叶幸谈不上相熟多深,但为着那些年她是真的把她当作了朋友,也忍不住为她感慨一句世事无常 六月的某一天,沈宴宁在调岗前夕收到一封电邮,她的母校邀请她回去参加一场优秀毕业生的表彰会。也是在同一天,她久违地接到了孟见清的来电,对方什么都没说,只问她要不要回来看看?杳杳有些想你了。 她握着手机,看向窗外。 日内瓦已经入夏,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于是对着电话那头轻轻说了一句:“好。” 第66章 帝京的夏天热得没有道理。整个街道的沥青路面蒸腾着热气, 灼热的空气里仿佛能听到喘息的声音,若有若无,飘荡在耳边。出机场后, 一阵火烧扑面而来, 沈宴宁托着行李,拦下一辆出租车。 一群白鸽在冷峻的蓝天里飞过,她坐在车里, 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一些记忆如潮水般不断涌流。 当初她信誓旦旦告诉自己帝京不会是她的归属地, 可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人果然本能地趋向于熟悉的环境。 高峰时期,司机堵着也没事干, 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热情地寒暄道:“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帝京?” 沈宴宁从回忆里抽出神,摇头说:“我大学在帝京念的。” 司机“哎呦”一声,一口地道京话,说:“瞧我这记性,您本来就是要往京大走。” 对于他工作上的不仔细,沈宴宁并没有多言,只是低头打开手机,浏览那封学校发来的电子邀请函, 看着上面的邀请嘉宾静静发呆。 京大这次举办的表彰会不单单是面向优秀毕业生,还有各行各业的大拿。沈宴宁在邀请名单上看到了俞筱的名字。 这个人她其实只在赵西和的朋友圈浅显地见过一回,后面大概是被原主人看到, 这条朋友圈也被设置成不可见。 正因如此, 沈宴宁对于她的长相确实印象不深,以至于在对方先一步和她介绍时, 差点儿没绷住。 俞筱并不是那种高知家庭里一贯培养出来的孩子,相反,她几乎全身上下都写着叛逆两个字——一身职业套装配浅金色头发,上台讲话时,风格风趣幽默,全然打破了研究员生活枯燥乏味的刻板印象,就连最后的结辩都不合常理地出牌,说出她的毕生真理来劝解学生:踏实赚钱,少搞学术。 一瞬之间,整个会议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全场都在为她这句话欢呼。 沈宴宁坐在台下,呼声围绕四周。人声鼎沸里,她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孟见清最后选的人也一定是俞筱。 但俞筱未必这么想。 她安之若素地从一片掌声雷动中退场,往沈宴宁的方向看了两眼。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隔了几个座位,一个在优秀毕业生席,一个在特邀嘉宾席。 很多时候不得不感叹命运真的很神奇。两个陌生的人,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却在曾经某个瞬间因为某个人而产生了短暂的联结。 俞筱收回视线,重新落座。 她是个很高傲的人,这种傲气不单单只是从优渥的家庭里获得,更多的是来自于她本身。她本身足够好,也足够自信,所以才不会委屈自己选择一条风险和苦难并存的路,更加不屑于拿身份去拴住一个男人,何况这个男人还一门心思在别人身上。 只不过 想到孟见清,俞筱却是锁了眉,但也不过一瞬的事,变化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 明朗的夏天,有的人逐一告别,有的人重返校园。 结束活动后,沈宴宁凭借着记忆里的路线,从外语学院的林荫道,一直漫步到图书馆门口。 听说这两年外语学院因为这座盖世无双的图书馆招生指标都超了不少。图书馆外观采用了大面积的玻璃幕墙,采光明亮,内置着茶色软椅和桌子供学生阅读自习。 沈宴宁和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报备了一句,得到对方允许后才进去。先在一楼逛了一圈又上到二楼慢慢参观,最后直接在三楼挑了本书坐下看了起来。 这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再抬头时,窗外的烈日已不见踪影,被黑沉沉的厚云所盖,有种山雨欲来的趋势。 沈宴宁没有带伞,连忙还了书,匆匆下楼。脚刚踏出去一步,雨水就哗啦啦地往下倒,风卷着灰色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滚动着向前。 她被迫只能退回去,蓦地脚步一顿。 雨越下越大,整条道上几乎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孟见清撑了把伞,暮色苍茫中,走得又疾又稳,衬衣淋湿了一大半,只看见一个淡白的影子。 某一刻,沈宴宁好像听到一个锣声,空泛古远,敲出一段非常久远的回忆。记忆里的雨要更大一些,他望向她的眼神时也没有这么多眷恋与绸缪—— 孟见清行至她面前,扬起嘴角,“小姑娘,我等你这顿饭等了很久了。” 沈宴宁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情态有多么窘迫,只记得帝京城那场迟来的阵雨把两个不算太熟的人困在了狭窄的屋檐下。 那是一种被命运盖棺定论过后的结局。 她背倚着擦净的玻璃门,在豁亮的灯光下,看着他笑。 “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家。” 雨后天晴,天空洗的碧蓝。 惠北西街还是原来的模样。 这是沈宴宁第一次见到院子里那棵缀满金灿灿硕果的枇杷树,绿叶成荫,满林金黄过着剔透的雨滴,从院墙一侧高高探出来,垂落了满地枇杷。 她跟在孟见清身后进去,得以看到那棵枇杷树的真身。三年过去,记忆里的那棵小树苗,今已亭亭如盖矣。 孟见清上前摘了几个给她,“你来得不凑巧,这个时间段枇杷都掉完了,五月份的枇杷最甜。” 沈宴宁尝了一个,的确不是特别甜,玩笑说:“那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孟见清顺手接下她吐出的核,附和说是,谁让你当初非要走。 即便嘴上不说,他还是对她当年一走了之的事心有芥蒂,但提及过去他们总是习惯性一起缄默。 两个人身上淋了不少雨,尤其是孟见清,衣服基本上全湿了。于是沈宴宁借口催他去洗澡。 孟见清嗤了她两声,上前搂住她的腰,哑声暗示:“一起?” 两个人纠缠着进浴室。 沈宴宁一边心照不宣地回应他的吻,一边打量这间浴室。洗漱台上摆着拆封到一半的洗护用品,彰显着主人的一些生活痕迹。她的手指不自觉放在大理石台面上,轻轻触摸过每块区域。 不管是耳边哗哗水声,还是此刻埋头吻着她的孟见清,一切都在提醒她又回到了原点。 但这一次是她心甘情愿走向他。 为了惩罚她的心不在焉,孟见清咬了咬她的嘴唇,接着一把将她抱到洗手台上。她今天特意穿了件裙子,现在倒是方便了他。 她听见他低低的一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这声笑里藏着的东西,就见他头往下埋了下去。 沈宴宁呼吸仿佛被扼住了,悬挂着的双腿下意识脚趾蜷缩,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整个过程漫长到难以言述,好像是一场胆战心惊的梦,让人不断坠落。她拼命想抓住一点什么,指间抓到的却是他柔软的头发。 沈宴宁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雾气越来越浓,似真似幻。终于在神经濒临炸裂的那一刻,仰起头溢出破碎的一声。 水声在同一刻突然停下,五感渐渐回笼,她无力地软下.身,双腿不自觉抽搐两下。 好久,孟见清抬起头,暧昧地在她耳畔说:“我们小阿宁太久没运动了。” 她第一次接受这种事,大脑来不及做出反应,迟钝了几秒,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他笑了笑,抱她去花洒下冲澡。 沈宴宁觉得,他们之间生理上的喜欢远远多过心理上的喜欢。 譬如此刻,一个澡洗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孟见清吃饱餍足地掀掀眼,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点? “你看着点吧。” 沈宴宁裹着浴巾蹲在地上,在行李箱里找睡衣。 孟见清划拉了两下手机,看见她雪白的后颈,忽然没了食欲,走过去扯了扯她的浴巾,说:“先别找了。” “嗯?” 他笑笑:“我觉得你不穿衣服最好看。” 沈宴宁就没指望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反手糊了他一个软巴掌,“滚。” 孟见清顺势拉着她往床上倒去,这次倒没动手动脚,揉着她的头发,一本正经问她吃什么,“我让老唐送来。” 她摇摇头,目光柔柔看着他:“家里有面吗?要不你给我煮完面吧。” “” 孟见清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说:“你确定?” 沈宴宁发自内心地扬起一抹微笑,点了点头,“我不挑食的。” 他一个头两个大,无奈地说:“得嘞,还得我伺候您。” 沈宴宁嘁了他一声,跟着一起下楼。 生于锦绣的孟三少做起饭来,虽然生疏也不打马虎。沈宴宁倚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煮水下面,切菜煎蛋,心中竟然有种感动。 如果用现在网友的一句话,准是要被说恋爱脑。 可她还是走了过去,搂住他的腰,小心地亲一下他的侧脸。 她痴迷半生的这个人啊,虽然总是漠对众生,高高在上,可这玉叶金柯的背后是数不尽的空虚冷寂。 如今他终于也为了她沾染了一身烟火气。 她轻轻地蹭了蹭他的下巴,小声说:“孟见清我不走了,好不好?” 第67章 沈宴宁说:“我向总部申请调岗到国内了, 这样就不用常驻日内瓦。” 她做这个决定固然有孟见清的原因,但也不全都是为了他。这些年她自认亲情缘淡薄,常年和家人聚少离多让她都快忘了故乡的月色, 但无论她站在世界多远的地方, 心中都存在着一轮圆月,即便它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也依然能照亮她的所有。 21年末, 那时候她已经准备在国外长期发展。某一个假期, 相识已久的同行前辈突然告知她要回国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沈宴宁很不解, 对方在法多年,工作家庭稳定, 却在事业上升期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高薪工作选择回国。 人到中年很少有人会有他这样的勇气再次从头开始,但他只是淡淡地说:“年纪大了,外面风景再好也还是想要叶落归根。” 人年轻时是没有故乡的,所有人都向往出去,去到繁华首都,去到纽约巴黎,好像永远都不知道疲倦。 前辈走后,蒋秀掐着时间点发来视频电话。那天是国内除夕,窗外烟火璀璨,亲戚都聚在客厅吃团圆饭, 蒋秀躲在厨房细问她的近况,突然沉默片刻,说:“宁宁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啊?” 沈宴宁嘴角的笑意僵了僵。 母女俩安静了好半晌, 她看着母亲眼角褶皱的细纹和头顶冒出的几根白发, 心中一阵酸楚,几乎不敢告诉她真相。 蒋秀一顿, 看她的反应就知晓她短期内是不会回来了,安慰她说:“没事,我们宁宁只管去闯,闯累了或是不想闯了,那就回家。家里总会给你留一盏灯。” 沈宴宁鼻尖涌起一股酸涩,那一刻才意识到他乡纵有当头月,却不及故乡一盏灯。 所以她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才决定回国,而是追逐他乡月亮太久,回头才发觉月亮其实就在她眼前。 孟见清看着氤氲的雾气,忽然关了火,握着她的手转过身,余光里瞥见她手上那枚戒指,问她:“工作不顺利吗?” 沈宴宁摇头,“就是想回来了。” 油烟机风扇低低地吹,孟见清静静望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不想我回来吗?”她接着问。 他扣着她的右手,过了很久,才说:“阿宁,早点回日内瓦吧。” 正值六月,蝉鸣蛙唱,院墙外一只鸟越过法青停在了榉树的枝头。 沈宴宁的视线从窗外移到他身上,茫然道:“为什么?” 她觉得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足以证明她的决心。 孟见清摩挲着那圈细细的金属,若无其事地说:“不想去日内瓦也行,纽约,伦敦,巴黎,你随便选一个地方。”他把手往后撑了撑,壁灯下露出那张淡薄的笑脸。 “去哪儿都行,就是别回帝京。”他这样说。 沈宴宁端详他的脸,觉得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苍白的无奈。她都不需要再往下问下去,单看惠北西街平白无故多出来的武警就明白,他回来的这一趟到底是将自己推进了复杂的处境中。 想要彻底摆脱孟长沛的束缚就势必要站在家族的对立面,孟长沛执家已久,不会轻而易举放走他。 他们彼此都明白这条路有多难走。 那一霎那许多情绪翻涌上来,汇聚成一声哭腔,沈宴宁双唇泛白,死死盯着他说:“那我在日内瓦等你。”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坚决,又或许是眼下局势真的太紧张,孟见清捏捏她的脸,调侃说:“这回是你自己说的,可别到时候赖账不认人。” 沈宴宁如鲠在喉,笑不出来,无言望着他好一会儿,破涕为笑:“你最好别让我等太久,要不然我就找个洋人结婚生子,把你彻底忘了。” “你敢,沈宴宁!”孟见清一把拉过她,把人锁在岛台和自己之间,想也没想,垂下头去吻她,唇齿缠绵,那一刻的温柔缱绻谁也不愿松开 那个夜晚,沈宴宁失眠到很晚才隐隐入睡,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一会儿是车祸,一会儿是追杀。 她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一场又一场事故发生,无力阻止,直到出事的主人公血淋淋地露出一张脸,她猛地从梦中惊声尖叫出来:“孟见清——” 下一秒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孟见清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我在。” “我梦到你流了好多血。” 沈宴宁泪眼婆娑,汗水和泪水一并将头发绞湿黏在脸上,混沌又愕然,话也说得稀里糊涂,“孟见清,我什么也不求了,我不要自私地把你留在我身边。你只要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那一刻,孟见清的心弦仿佛被人狠狠拨动,他在她一句句平安祝福里,动容地留下一滴眼泪。 他该庆幸,一片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 自然而然地孟见清想起许多年前,他带着那个青涩懵懂的女孩去到一场又一场的酒局。在那样嘈杂喧乱的场子里,她的眼里盛着爱意,他居然意外地获得一份纯粹真挚的感情。 而他心甘情愿为这份感情折腰认输。 沈宴宁只在帝京呆了一晚,又匆匆飞回日内瓦。去机场前,她执意不让孟见清送,她说我不喜欢告别,也不知道怎么告别,那不如就让所有惊喜留到再相见那天。 至少在漫长的等待里,她不需要一遍又一遍去承受那份分别的苦楚。 孟见清没有勉强。家门口的武警24小时蹲守,虽然没有限制个人自由,但多少还是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他于是吩咐司机送沈宴宁去机场。 出发这天万里无云,孟见清站在青石板楼梯口和她挥了挥手,“到那边了,给我打个电话。” 不知为何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浮上心绪,沈宴宁别过脸,鼻子酸酸地闭上眼睛,闷嗯一声。 不能哭啊,又不是见不到了。 等等就好了。 或许是心意想通,孟见清阔步朝她走来,手伸进车里,按着她的额头吻了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别哭啊,当年走的时候不是也挺潇洒。” 沈宴宁的睫毛扑簌簌地颤着,双眼始终紧闭,怕一睁开,眼泪就忍不住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嗯。” 回应过来的是长久的默然。 司机应该是新来的,非常没有眼力见地在一片诡异的阒寂中提速起步而去。 他这猝不及防的提速倒是让沈宴宁积攒的阴郁情绪消散不少。 对方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性格毛毛躁躁的,一开口就是个话痨,开车却意外地稳。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絮絮叨叨地说起许多孟见清的事。 他说19年夏末,他的新东家在机场坐了一天一夜,等一个无情的女人回头。 他还说同年圣诞,他连夜飞去巴黎找那个女人,结果回来感染了病毒,在酒店隔离了一个月。 他又说有两年,他的老板经常飞巴黎,动辄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一个月里飞七八趟都不嫌累 在那段对孟见清空白的时光里,她对他一无所知,所有消息只能从身边人嘴里知晓,然后拼拼凑凑起一个完整的他。 沈宴宁以为他从来没有爱过,毕竟爱那么奢侈的东西,他怎么给得起呢?他们从一开始就对爱闭口不谈,他怎么会爱她呢? 她忍不住握住自己的右手,那个冰凉的银色钻戒时刻提醒她—— 不是的。 他所有爱意,都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明明那么深爱她。 孟见清的司机姓林。 机场外,小林帮她把行李一一搬下来,临走时对她说了一句话:“沈小姐,我不知道你和我老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说,”他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替他老板美言几句,然后挠了挠头,说:“他真的挺好的。” 沈宴宁笑了笑,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接过行李箱,说:“替我照顾好他。” 那是2023年6月,她再一次离开故土,奔赴一个属于两人的未来。 * 沈宴宁回到日内瓦后,工作生活一切照旧。有时候孟见清会打来几个电话,打得并不勤快,但一个月总会保持着几次通话频率。通话内容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可她好像永远听不厌,盼着他多打几次过来。 有一次华今来欧洲度假,顺便拐了个路来她这一趟,问起孟见清的情况,说:“他家里那边要是一直不放,你就打算这么耗下去?” 孟见清为什么让她呆在日内瓦,怕的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果真的闹起来了,孟长沛第一个开刀的人就是她。 但孟见清也说过:他永远会是她的退路。 所以沈宴宁只是笑笑,说我答应等他的。 朋友的劝告她可以一笑了之,但家人注定没那么容易。春节前夕,蒋秀送来一个好消息,说来来有女朋友了,过年要带回家。 她头一次听到消息时还有些惊讶,“来来不是才大学毕业吗?” “是啊。”蒋秀磕着瓜子,一脸匪夷所思,“这小子怕是上学时就看好了,就等着大学毕业把人娶进来。” 沈宴宁陪笑几句,没再往下说。 逢年过节她被明里暗里催婚过好几次,不过好在她这些年人在国外,也就那么几天被唠叨,压力还不算大。 只是这一次,蒋秀却突兀地问起来,她母亲问得很委婉,只说:“宁宁没有喜欢的人吗?” 沈宴宁的笑意凝在嘴角,慢慢地说:“妈,我还想再等等。” 母亲并不知道她想等的究竟是什么,只以为她还想再打拼几年,不自觉怜爱地劝她不要太辛苦。 那本来是个很平常的新年。 可除夕夜之后,孟见清的手机号突然打不通,接连一个星期他的电话都处在忙线中,回应过来的永远是一片无人接听的忙音。 沈宴宁开始疯狂登陆各种社交软件,甚至打开了常年不用的脸书推特,给赵西和发去消息,但无一例外,最后收到的回复是孟见清失联了。 同一时间,新闻广播上曝出一起大型贪污案件,涉案人员从政府官员到金融企业,大大小小总共贪污了30亿余元,其数目之庞大令人触目惊心。 这个案子一度冲上了外网热榜,一时间,所有人都在义愤填膺地讨伐这些贪墨的官员。 沈宴宁在这篇报道里看到了孟见川的名字,她不知道这会不会牵连到孟见清,问人无果的情况下只好跑去问席政。 席政对这个案子的情况知悉不多,托人多方打听才了解到一些。他告诉沈宴宁,孟家虽然牵扯进了贪污案,但影响不大,只不过出事的人是在孟见川管辖的范围内,如此一来,算是折断了他在京中的一部分势力。 至于孟见清,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但席政最后在电话里透露给她一个消息说案子曝出前,孟见清曾频繁出入监察委。 她说不出那一刻的情绪是如何地五味杂陈,只是三个月后,她再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对面电话接通响起的第一声时,她终于忍不住含着哭腔,斥问:“你疯了吗?你父亲知道你这样做吗?” 那头沉默半晌,忽而一笑:“不发一次疯的话,我这辈子都接不到你这个电话了。”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知道他此刻应当是安全的。 孟见清让她再等等,他的护照被扣在孟长沛那儿,等时局稳定了他就自由了。 他褪去一身繁华锦绣,终于换来不再被家族支配的自由。 那是他们相识的第六年,六年的时间总算给这份感情打上了一个死结。 * 春尽夏来,长风沛雨,时隔整整一年,沈宴宁再一次见到孟见清。 那天是日内瓦的亚洲文化节,她被同事撺掇着前去观礼,当天的主题是亚洲婚俗文化,她在同事的鼓动下穿了一件饱和度较低的红色马面裙,坐下时裙褶层次分明,金丝勾勒出龙和花卉的元素,龙游之处,花开锦簇,俨然像个待嫁的新娘。 节日礼上人山人海,再回头时同事不慎与她走散。 沈宴宁怔愣之际,手中突然被人塞入一张小纸条,那上面用英文写了一串地址。 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她呼吸一滞,抬头在熙攘人群中遍寻一圈未果后,立马拨开层层人群往外走。 她跟着地图一路往反方向走去,每往前走一步,心就不受控制地抖一下,然后越走越快。途中偶尔撞到人也浑然不觉,走出几步后才无意识地回一句对不起。 等走到目的地时,纸条上的字迹被她捏抓得已然有些模糊。 那应当是一处住宅,三面绕山,一面围湖。沈宴宁站在门口,紧张得不敢呼吸,薄薄的衬衫晕出一层汗迹,抬起的手伸起又落下,如此反复,终于轻轻按下了门铃。 入户是一个庭院,种满了各种各样她认不出名字的花卉,再往前走两步,推开一道小门,眼前是一整片碧蓝的湖水,可她来不及欣赏这美丽的令人失语的景色。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个背朝着她的男人身上,看着他缓缓转过身,微笑着朝她一步步走来,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这样的拥抱实在是暌违太久,沈宴宁感受着他身上熟稔又陌生的沉香,觉得自己眼皮发烫,好似在灼烧。 太不真实了,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她几乎不敢抬头,害怕这是一场虚幻的梦。 可孟见清拍打着她的背,轻声说:“阿宁,我没有食言。” 好像直到这一刻,沈宴宁才彻底反应过来,迟钝地抬起手,轻轻回搂着他的腰,声音哽咽:“孟见清,我等你很久了。” “我知道。”孟见清埋头在她的颈间轻嗅了一会儿,下一秒,肩膀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沈宴宁再次愣住。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男人会为她而哭泣。 仅仅是因为一场重逢。 佛说,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她牵起他的手,柔声道:“你别哭啊孟见清,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六年后的夏天,这个周身烟火气淡薄的男人,在茫茫人海中,不辞万里,自山海远赴而来,赠她一场得偿所愿的圆满。 命运在此刻终于完成了它所有使命,它叫人明白—— 勇敢者的爱可以移山倒海。 第68章 番外 我叫孟维禹, 这是母亲给我取的名,取自汉语“信彼南山,维禹甸之”, 希望我永远不惧风雨,一往直前。 我母亲并不是我阿公阿婆的亲生孩子。她是在战乱中跟着难民从叙利亚逃到瑞士,偶然间才被他们收养了。阿公阿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孩子, 虽然不是亲生, 但也倾注了所有的爱,将她培养成一位优秀的无国界医生。 母亲告诉我他们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尤其是阿婆,她虽然看上去总是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但心底藏着一颗非常柔软的心。 我那时下, 很多东西都不懂,只觉得我的阿婆, 她大概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严厉的阿婆。她对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凶,所以我小的时候特别怕她。可是每回母亲做了甜品都让我送去, 天知道,我那个时候心里有多害怕, 我连端盘子的手都是抖的。 每每这种时候,阿公就会像个救星一样出现,救我出水深火热之中。 咳咳中文应该是这么说的。 登登登,下面将隆重请出我的阿公——孟见清先生。 我的阿公, 他绝对是世界上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好的阿公。他从来都不凶我,虽然他腿脚不好, 但每次放学都是他来接我, 还会在回家的路上给我买一根街边的棉花糖。 另外我的阿公还很帅哦。 总之,别的小朋友都很羡慕我有这样一个阿公。 阿公买的棉花糖可甜了, 可我从来都没有完整地吃掉过一个,因为每次都会被阿婆抓到。 阿婆不让我吃糖,说是会蛀牙,影响牙齿健康。 但是我身边的小朋友每天都吃也没有蛀牙呀。 我很不服气,壮着胆子第一次反抗她。 她一句话都没说,甚至都没有生气,就只是轻飘飘地看了眼阿公,然后阿公就会立马拿走我的棉花糖,非常严肃地告诫我下次不许再买了。接着又换上笑脸,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支黄玫瑰,讨好着喊“阿宁——” 每每这种时候,我都只能气得在原地跺脚,觉得阿公坏透了。不,是所有大人都坏透了 当然了,我也很疑惑阿公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买的花,明明一路上我都跟着他,也没看到有卖玫瑰的地方啊? 不管怎样,这最后都成了一桩悬案,但受伤的只有我! 我舔着嘴角剩余的棉花糖看阿公牵着阿婆的手蹒跚地走进屋里,化掉的糖渍滴在手上,下意识抬起舔了舔。 边舔边想,阿公一定爱惨了阿婆 阿公爱惨阿婆这件事我从小就知道,但阿婆爱惨阿公这件事我一直到十八岁才知道。 我十一岁那年阿公生了场大病,虽然痊愈了,但身体也不如从前硬朗了,于是接送我上下学的事就变成了我母亲,为此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儿。阿婆就是从那时起,全权揽下了照顾阿公的事。 自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和阿公阿婆住在日内瓦附近的小镇上。在我印象里,阿婆就没有进过厨房,连碗都没有洗过,所有的家务事都是阿公在做。 有一次,我问阿公,为什么阿婆不需要干活? 当时阿公抱着年幼的我坐在院子里数星星,他说因为阿婆是女孩子呀。 女孩子就不需要干活吗?我问阿公,可是妈妈也是女孩子呀,她为什么下班回到家还要做饭洗碗呢?别人家的妈妈也要做的啊。 因为阿公觉得亏欠你阿婆。 他看着我,眼角布起深深的褶皱,轻声细语说,你阿婆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吃了很多苦,阿公不想让她再吃苦了。 我那个时候天真又懵懂,和阿公立下誓言:那我以后也不会让阿婆吃苦。 阿公笑了笑,刮刮我的鼻子对我说,以后我也会遇到一个不舍得对方吃苦的人,至于阿婆,由他宠着就够了。 小镇的晚风拂在脸上,宛如细雨般轻柔,我躺在阿公的怀里渐渐睡去。 我以为阿公的怀抱会永远这么温暖下去,关于我童年的所有记忆都来自于他,所以我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倒下去。 护士小姐一张张病危通知让我和母亲都慌了起来,我抱着母亲从早哭到晚,害怕阿公真的不会再起来了。 空荡的医院走廊,柔弱的母亲带着幼子和头发花白的老母,怎么看这么凄惨,但就是在那样的无望中,阿婆突然走过来,说:“哭什么,医生又没宣布死亡。”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心情,只觉得记忆里那个又高又瘦的身影在这一刻忽然就伟岸起来,在我们母子间撑起了一片天。 但我不知道的是,那一瞬间,阿婆心中其实也在害怕。 从阿公生病,到我上完高中,那几年一直都是阿婆在照顾他。母亲怕她太累,曾提议给她叫个护工帮忙,但被阿婆拒绝了。阿婆说阿公不喜欢别人碰他。 好在阿公在阿婆的细心照料下,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好转,至少能够靠着助步器自己慢慢地走一走路。医生说阿公年轻时落下太多病,老年会过得比较苦痛,只不过托了阿婆的福,那几年他虽然总是药不离身 ,但并没有遭受太多折磨。 我结束高中课程准备前往中国念大学的那一年,阿公正好八十七岁,距离他离开故乡已经有五十多年了。 阿婆问他想不想回去看看。他靠在轮椅上,望着远处一座山,沉默半晌。 到最后阿公也没有说想不想回去。 那时刚吃完午饭,阿婆陪着阿公在楼下花园里散步。阿公突然耍起小孩子脾气,坚持不肯再坐轮椅。阿婆拗不过他,只好小心地扶着他沿着护栏网一侧慢悠悠地走。 秋日午后的阳光格外柔和,阿婆挽着他的手臂,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阳光照在他们佝偻的背影上,会让人产生一种岁月美好的感觉。 走出一小段路,阿婆忽然喊了一声阿公的名字。 ——“孟见清。” 阿公停下脚步,颤巍巍地抬起头,迟钝了半拍,“嗯?” “你后不后悔当年抛下一切跟我到这里来,如今连自己家都回不去?” “不后悔。阿宁,我就想跟你呆在一块,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我总是听母亲提起阿公年轻时就是凭着一张帅气的脸和永远说不完的情话追到了阿婆。 女人果然招架不住任何情话,连阿婆也不例外。 我这么想着却听到阿婆说——“那我们回帝京看看吧。” 阿婆做事总是雷厉风行,想到了就去做,回家后立马让母亲订了机票。母亲那边自然不肯,甚至搬出了父亲,她顾虑到二老的年纪再加上阿公的病情时好时坏,不管阿婆如何闹腾就是不同意。 阿婆自来是个倔脾气,这一次铁了心地要去中国,“我和你爸是老了,又不是瘸了傻了。再说了不是还有阿禹,你放心不了我们还放心不了他吗?” 我第一次从阿婆口里得到认可,眼睛一亮转而就投诚到了她这一边,拼命地向母亲保证一定会照顾好阿公阿婆的。 母亲当然是斗不过阿婆。金秋九月,我带着阿公阿婆成功落地帝京。那是我第一次对这个东方大国的首都有了初印象,和日内瓦不同,和欧洲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同,这个地方有着浓厚的文化底蕴,或许是阿公阿婆故乡的原因,我几乎不需要太适应就爱上了这座城市。 母亲提前为我们在市区置办了一套住宅,只是阿婆却带着阿公搬去了三环外的一条偏僻小街上。听阿婆说那条街原本叫惠北西街,阿公原先就住在那儿。 我挺疑惑,问阿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房子还在吗?” 阿婆故弄玄虚地笑笑,说去看看吧。 越往里走我越稀奇,几十年过去,这条街虽然荒败了些,房屋倒是保存得极其完整,里头似乎还住着人。 阿婆在86号的门牌处停下,掏出了连阿公都惊讶的钥匙,然后推开了暗红漆的宅门,屋里的景象就这么赤剌剌地呈现在眼前。 院子里的草有半个人那么高,别说路了,就是屋子都看不见。可是阿婆还是牵着阿公的手,踩出了一条路来。 很奇怪,我跟着阿婆的脚印走过去时,脑海里竟然自动描绘出了他们年轻时的景象。 时间居然把三代人的人生连结在了一起。 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终于看清了这座老宅的真实面貌,我那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母亲果真没有骗我,阿公的出身当真非富即贵,这房子绝对是祖宅一样的存在了。 总而言之,阿公和阿婆就在惠北西街重新住了下来,而我作为准大一新生,只有在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才会过来蹭几顿饭。 在惠北西街的日子无疑是阿公人生尾上最快乐的时光,可能是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自己还会有机会重回原住所。 落叶归根,是每个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情怀和信仰。 阿婆了解阿公,即便对当年发生的事再恨,无论如何人都还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想向上帝祈祷,让阿公住在这的时间能久一点。 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年阿公虽然看上去身体在好转,其实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阶段,连阿公自己都清楚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只是没有一个人敢提起,尤其是在阿婆面前。 阿公最后一次病危通知是在旧历新年的前夕,他在惠北西街住了小半年,却无缘在这里过完一个新年。 那是个飘雪的冬天,帝京城的红墙黄瓦上添了一层新雪,而阿公在这场大雪里彻底离开了我们,从此长眠于这座城市。 阿公离世之后,母亲怕阿婆睹物思人坚持要带她回日内瓦,阿婆却不愿意,宁愿固守着一座空宅。母亲实在是接受不了接二连三的亲人离世,为了更好地照顾阿婆,于是和父亲一起辞了日内瓦的工作回到帝京。 阿婆的眼睛在阿公葬礼那次哭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在失明状态,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我们都以为她熬不过这一次了,可她坚持下来了,只不过眼睛再也恢复不到从前。庆幸的是,她心态乐观,在医生的治疗下,竟然也能看清一些东西。 近些年,她开始让我整理阿公生前留下的东西,读到阿公从前写给她的信时会泪流不止,然后抱着那堆泛黄的纸张在书房里坐一个下午。 有一次我推门进去,看见她闭着眼靠在躺椅上,手里紧紧抓着阿公的信。我拿了条毛毯上前,她却睁开眼,迷糊迷糊说了一句:“孟见清,你来了啊。”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朝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阿婆,我是阿禹。” 她愣了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喃喃自语,“哦,是阿禹啊,原来是阿禹啊” 渐渐地,她又闭上了眼。 我替她盖好毛毯,关门时听到她梦中一句呓语。 ——你怎么不继续做我的退路了。 阿公在病床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阿宁,我再也做不了你的退路了。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阿公阿婆一定爱惨了彼此 阿公离世的七年后,阿婆也在她此生最爱的人与世长绝的同个年纪,选择和这个世界诀别。 阿婆走得时候非常平静,生前没有受过太多病创,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商量着过年要去大西北追日落,但我们都没有太多遗憾,因为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去找她的爱人了。 我坚信,奈何桥上,长明灯不会灭,阿公一定在等着阿婆,他们的爱情也永远不会进入永夜。 而我唯一可亲可敬的阿婆——沈宴宁女士,这位生前为翻译付出半辈子心血的优秀的联合国译员,死后的墓志铭上也只是留了“孟见清之妻”几个字。 但若是人生重开,她依然会不惧风雨,一直勇往直前。 而孟见清将永远是她的退路。 【全文完结】 第69章 终章 沈宴宁记得, 初遇孟见清,是在2016年的深秋,帝京城秋意正浓。 西山寺素来以秋景闻名, 于是他们这批刚脱离父母管教的大一新生在开学两个月后,终于忍不住对自由掌控的人生跃跃欲试,一拨人兴致勃勃地开启了大学生涯的第一次团建。 秋景泛泛, 西山寺香客不绝, 沈宴宁和同伴被人群挤散,再回头同伴已被推搡至人潮中央。两人隔着茫茫人海无奈地相望一眼,接着沈宴宁朝反方向指了指,看到对方点头后, 果断地转身拾阶而上。 往上走, 古刹钟鸣在耳边遥遥离去。往后再回忆起这一幕,都不禁让人觉得很多东西在一开始就已成定局。 譬如他们的一生, 缘起于这条青石路。 深秋多雨,飒飒秋雨中, 天地暗沉。 沈宴宁只身立在一座禅房前躲雨,路过的僧人双手合十朝她作揖施礼, 告诉她可以进屋去寒。 屋里有僧人在为香客讲经,她怕进去多有叨扰,只往门栏处靠了靠。 雨声缠绵,杏黄色的院墙外传来深沉而又悠远的钟声, 佛像,经幡, 山间古寺的宁静和禅房里不断飘出的檀香, 一一涤去了尘世所有纷扰,获得了片刻安然。 沈宴宁不知道站了多久, 正想俯身揉揉酸胀的腿肚时,里头的声音戛然而止,有香客从里出来,揭起一阵清幽的檀木香。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条路,却在那尊金身佛像之后,看到了素衣而坐的人。 那时的孟见清一身最素的衣衫,伏桌抄写佛经。桌上的酥油灯,被窗柩吹来的细风,吹得跃然起舞。飘飘渺渺里,他忽而抬头与她对上。 那一刻沈宴宁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秒,也不曾想过,那年在西山寺,她迈着石阶而上,无意间对上的这双对众生漠然的眼睛,有一天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所见皆是缘分。 他们的起初,就是隔着几步的距离,他身陷昏暗禅室,她立在佛殿廊前,一个不经意的对望,交织起了两个人的人生。 * 2018年年末,那个时候沈宴宁已经和孟见清在一起小半年了,印象里那是她来帝京之后过得最冷的一个冬天。 孟见清的身体在那场车祸里留下了不少病根,一到冬天,人就变得格外脆弱,老唐送来的药从三天一副变成一天一副。沈宴宁看了都觉得心惊,何况是吃药的那个人。 那段时间,她时常做梦,梦到他活不久了,有时候甚至从梦中惊醒过来,哭得梨花带雨,求他再多活几年。孟见清也是从那时起,心中突然有了种羁绊,许多从前吊儿郎当的陋习竟也在潜移默化中改掉了。 有一天清晨,他醒来第一件事,习惯性地摸了摸枕边,手心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沈宴宁不在。 他也不着急找人,慢条斯理地起床洗漱。 他们之间虽然存在着某种不对等的关系,但都是成年人,没有必要事事向对方报告,更何况他对她是全然的尊重。 只不过两个小时后,他坐在客厅眼见雨势渐大,却未有沈宴宁的任何消息,终于还是坐不住了,给她拨了个电话。 电话里,沈宴宁说她在西山寺。 孟见清下意识问她做什么。 手机听筒里,女孩的声音哆哆嗦嗦,却掩不住喜悦轻快,“我听陈澄说每天第一个爬到西山寺求愿的人,佛祖会保她愿望成真的。” 他笑她迷信,又问她求的什么愿,要天不亮就过去,说不定他都能帮她实现。 沈宴宁嘁一声,继而漫不经心地说:“求你平安啊。” 她还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一些不打紧的事,孟见清却滞愣半晌,脑海里反复重现她那句“求你平安”。 很多感情一开始可能是无意,到后来,就真的难以说清了。 就好像那天清晨,他踏着寒凉雨水,跨越半座城,看见沈宴宁从西山寺的三百级台阶上飞奔到他怀里,然后眨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冲他惊喜又开怀地笑,问他:“你怎么来了?” 而他只是抱着那个小姑娘,郑重地在她灵动的眉眼上吻了吻,略微沉吟地道出此生最珍重的诺言—— 阿宁,我来接你回家。 隔着云雾,隔着细雨,隔着寺庙里未燃尽的烟,天光大亮。 一别数年,他们终于圆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