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黛玉重生桃渚》 第1章 我想赢一次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凄风冷雨,泪尽而死。biquiu 林黛玉恍恍惚惚从潇湘馆的病榻上飘然而起,昂首迎风,扶摇直上。 不知几时,忽见眼前石牌横架,上书四字“太虚幻境”。 林黛玉茫然间心有所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绛珠既已回宫,如何不进幻境?”一位绰约仙子慢慢出现在石牌之后,满面含笑地看着她。 绛珠? 林黛玉忽然又想明白了这正是自己真身之名,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不甘心。” 仙子轻叹:“孽障,竟痴顽固执至此!枉费神瑛灌溉之恩、伴劫之义也!” “他的灌溉之恩,我一生泪水已经还尽了;所谓伴劫,他度的,我亦遭过,扯平了。前缘已了,又怎会固执于斯?” 林黛玉再度摇了摇头,垂眸下去,轻轻缓缓,“然而这红尘中,人情悲辛、喜乐无常,我只历了,却未赢过。 “历劫无妨,却不能让我只输不赢。即便草木无心、困顿日浅,修行大道上,我这一口闷气出不了,想必也是有大妨碍的。” 仙子越发蹙眉跌足:“你一向质弱,如何能在那滚滚红尘中争抢什么输赢?何况如今……” “如今陈情已毕,且我尚未进入幻境,不曾案前销号,此劫可算未完。警幻姐姐不必再劝,我意已决,这就回去了。” 林黛玉截断她的话,挺起胸来,含露目中清光流转,无比澄澈坚定。竟是朝着那仙子点一点头,转身向下一跃! 衣袂飘飘,似鸟投林,直坠入红尘而去! 警幻被她的果决吓了一跳,再也维持不住仙姿,飞身扑了出来:“那也等我给你些东西再走……” ---------(我是把警幻仙子气哭了的分界线)--------- 寒鸦阵阵,对长亭晚。霞光洗,千里江帆如蝶,一片伤心色。 林黛玉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的江景。 此处乃是她父亲林如海在任所扬州城的别院,恰在江边,特特为她装点的绣楼二层,最是欣赏美景的好去处。 幼时她和母亲都爱在此闲坐,品诗谈史,着棋抚琴…… 所以此时此处…… 一阵风过,林黛玉打了个寒颤,旁边一个温厚的声音响起:“姑娘,冬天呢,风冷,进去吧。” 大毛的厚氅披上了自己的肩头,有些沉。 林黛玉抬起头来,是自己最信重的丫头:紫鹃。 紫鹃是她外祖母家荣国公府的家生子。终其一生,只出过一回京,来过一回扬州——那便是陪着自己回家给父亲送终。 所以,自己回来的这一刻,竟是父亲的死期? 若能早些,只怕父亲还有救…… 林黛玉心中懊恼,鼻子一酸,一双美目顿时蕴满了泪,哽咽起来:“我父亲……” “姑娘休要多想。姑老爷午后不是好多了么?还说饿了,吃了粥水。 “咱们这回过来,琏二爷从金陵请了好大夫,这几日姑老爷不是好多了?姑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准儿能平安无事、福寿延年。” 紫鹃温言安抚着林黛玉,上前小心地扶了她的胳膊,扶着她往屋里走去。 所以,这个时刻,竟是父亲那次的回光返照? 林黛玉哭声一顿。 上一世她不懂事,琏二哥哥说她父亲想必是好转了,让她且歇着去,她便信了。因着乏累,回房倒头睡下,一口气便到了第二天清晨。 然而等她醒来,林如海却已经溘然长逝了。 ——她竟没能亲自陪着父亲走完最后这一夜时光! 今次重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再有这样遗憾! 林黛玉擦了一把泪,挺直了身子,轻声道:“我要去父亲那里看看,你吩咐人送上好的参汤来。” 紫鹃愣了一愣。 上好的参汤? “大夫不是说,姑老爷此刻身子太虚,受不住大补么?” “是给我的。”林黛玉轻声道,“我要守着父亲,寸步不离。” 紫鹃定定地看着一向娇弱的姑娘的侧颜,发现那洁白无暇的脸庞上,闪过一道她从未见过的光芒。 姑娘整个人,都坚毅起来了。 所以,这便是即将失去父母双亲的人,一瞬间便长大的样子么? 紫鹃心头蓦然酸涩,吸了吸鼻子,忙露出一个体贴的笑容来:“我这就命人去熬。我陪姑娘一起守着。” 林如海的卧室素雅洁净,除了墙上挂着的一副祝允明真迹草书苏轼名篇《定风波》之外,更无其他装饰。 因缠绵病榻已有数月,朝廷派来交接的官员也早已赴任盐政,所以家中仆妇已被林如海遣散得差不多了。如今在榻前伺候的,唯有一两个管家婆子而已。 倒是荣国府派来帮着林黛玉处置林府事宜的贾琏,死死地钉在了此处,一步都不肯离开,几乎眼珠儿都不错地看着林如海。 今天午后,林如海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吃了药。再过一时,竟说腹中饥饿,喝了半碗薄粥,安慰了林黛玉几句,又谢了贾琏操持,这才再度合目睡去。 贾琏本以为不过几个时辰的事情,所以才花样百出地支开了林黛玉和府中管家等人,谁知看着林如海这番模样,倒像是真要好起来似的! 他不禁心中称奇,罕见地离开了屋子,寻了大夫盘问究竟。 便在此刻,林黛玉一个人走了进来。 屋内当值的婆子见是小主人,忙起身行礼,又抹着泪请黛玉保重,这才听吩咐走去门外守着。 林黛玉在林如海床前坐下,看见已经油尽灯枯、满面灰败的老父,不觉肝肠寸断,气噎声堵,低低啜泣起来。 床上昏睡的林如海梦中听见女儿哭声,挣扎着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林黛玉正伏在床沿饮泣,勉强笑一笑,吃力地抬手搭在女儿头上,低声唤她: “玉儿……” 林黛玉惊觉,忙抬起头来,伸手胡乱擦了擦泪,见父亲含笑,忙也挤出个笑容来:“父亲,您好起来了?” “我时间不多了,就等着你来呢。”林如海再笑一笑,示意林黛玉扶着自己半坐起来,怜爱地仔仔细细看着女儿的脸,轻声道: “你日后,想怎么办呢?” 第2章 周全 姑苏城外,林氏墓园。 黛玉一身孝服,临风而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地落下。 她身边,紫鹃也穿着素色衣衫,腰间系着粗布孝带子,轻轻扶着林黛玉的胳膊,无言地陪伴着。 在她身后,须发皆白的林氏族长与年轻俊俏的贾琏并肩而立。 二人并没有说话,而是同时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前面少女的背影。 从来没有一个弱质女流,能在瞬息之间使出这样的大手笔—— 二人不动声色地瞥了对方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暗想:不愧是荣国公/姑苏林氏的骨血! 林如海在黛玉重生当夜四更时分便撒手西去。 而他闭眼的时候,竟然只有林黛玉一个人守在床前。 至于贾琏,在大夫那里喝了一杯茶之后,便困倦难当,实在没撑住,索性回房睡了个好觉。 等他清晨醒来,林府已经一色全白,甚至开始各处报丧了。 气急败坏之下,他直奔灵堂想要质问林黛玉,却被林府的大管家当面拦住,责道:“贾二爷好睡啊,口口声声支使我们做这做那去,说老爷跟前有您守着便是,有事时再叫我们。 “可是您竟让我们姑娘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一个人守夜,亲眼看着她亲爷咽气!几乎吓破了胆! “如今您一夜好眠,起身来灵堂致意,我们当下人只有尊重的,可您怎么一身这般新鲜颜色就过来了? “那里头躺的可是您的亲姑父!您这身儿让我们姑娘瞧见,是要替你贾家一大家子打我们姑娘的脸吗?还是您特意来欺负我们林家没人了?” 贾琏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孔雀蓝绣金枝梅的锦缎长袍,心下懊恼,只得回去换了一身月白素色的袍子,再来灵堂。 而那时那刻,竟然已经有一位身穿官服的无须面白中年人蹲在地上跟林黛玉低声说话了! 贾琏忙要上前,却再度被人拦住——被身穿盔甲、手持仗节的兵卫拦住! 这是——龙禁卫! 贾琏一眼认出了那四人的身份,心内一颤,忙低声陪笑:“学生是荣国公府一等将军贾赦之子,棺内的乃是学生的亲姑父,敢问这位将军,入内与我表妹说话的,是哪位大人?” 第3章 偶见的委屈 果然,又过了三天,便传来了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的消息,贾琏喜出望外,立即催促回京。 林氏族长还以为林黛玉会执拗留下全礼,谁知林黛玉竟然应允下来,给林如海做了“二七”,便出发。 一路行船,昼夜不停,一个月不到便回到了京都。 下船之日,恰逢林如海“七七”。 林黛玉冷眼看着贾府众仆妇穿红挂绿、喜气洋洋地来码头迎接,心内不悦,令紫鹃去禀报贾琏:“姑娘在孝中,这样大红大绿的车马轿子实在不敢坐。 “何况今儿是姑老爷七七,姑娘赶着要个安静地方排奠礼。请二爷问准了家里有没有预备。若没预备,姑娘就暂且先去家庙庵堂,若预备了,就请叫一架黑布素车直接从角门或者后门进府。” 来接贾琏的正是王熙凤的陪房来旺,一听便皱了眉:“这些日子家里要给咱们家娘娘修省亲别院,千头万绪的,怕是一时分不出人手做这做那的。 “紫鹃姑娘也是家生子,当体恤主人家难处。不如你去跟林姑娘说一声,请她看着老太太和宫里娘娘的面子,先委屈着些,回家去再说罢!”biquiu 紫鹃有心争辩,却被贾琏一个眼风扫过来,只得把话咽了回去。低头应一声“是”,转身回去。 这边贾琏和来旺相对而笑,众人再度兴高采烈地搬行李、拉车马,准备回府。 然而不过须臾,黛玉身边的雪雁走了过来,小脸气鼓鼓地,先瞪了来旺一眼,然后对着贾琏扬声道: “琏二爷,我们姑娘说了,今儿是我家老爷七七,您是她嫡亲的表兄,若是宫里有了娘娘,竟然就要教她不孝,委实没有道理。 “何况我们老爷从停灵到下葬,宫里都是知道的。她今儿抵京这事,难保宫里不也听说了。 “到时候此刻场景、来管事的言语传进了宫中,到时候她背上个不孝的罪名也就罢了,只怕琏二爷您、宫里的娘娘,甚至荣国府一大家子,都要受牵连。 “还请您三思一番,是让我们姑娘委屈着,还是请来管事委屈着些,替我们姑娘把早就该办的事儿办了呢?” 雪雁乃是林家的丫鬟,自幼服侍黛玉,年纪比黛玉还要小一些,一团孩气,声口又脆,性子又烈,一口气把这番话说完,竟把个闹哄哄的搬货现场说了个鸦雀无声。 贾琏和来旺的脸色跟着她的话渐渐变了。 贾琏忍不住瞪向来旺,咬着牙低声恨骂:“就会给爷惹祸!” 来旺早就又羞又气涨红了脸,强自撑着先跟贾琏认错:“都是奴才嘴欠。” 眼珠儿转了转,向着雪雁勉强挤出个笑脸,软下声音道:“刚才是我不对,嫌交代起来麻烦才没说清楚。 “家里自然已经给林姑娘备下净室了,一会儿也单有素净车马单来接姑娘回府。 “只是姑娘是娇客,老太太的掌上珠,为父守丧孝心动天,做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走后门?跟咱们二爷一样,还是走角门……” 贾琏一脚踹在他腿上。 来旺打了个磕巴,笑容越发难看:“姑娘再怎样也是客,何况还有先姑老爷的灵位随身,府里自是要大开中门迎接的。” 雪雁这才把高高扬起的小下巴颏放了下来,嗯了一声。 贾琏紧紧地盯着她的脸,脸上带笑,眼中却一片冰寒:“林表妹果然聪慧孝顺,殿中监那位大人才教导了七日,便这样有理有据了。真是甚慰我心。 “雪姑娘且回去,请林表妹耐着性子多等一刻,我们闹哄哄的,怕是还要会子呢!” 雪雁脆脆地应一声,转身一溜小跑回了船上。 林黛玉听她如此这般禀报完了,笑一笑,示意她:“这趟差办得好。去整理行李罢,回了府再赏你。” 雪雁高高兴兴地走了。 紫鹃在一边面红耳赤,一边期期艾艾:“既然已经安排妥当了,如何刚才非要那样跟我说?这是觉得我这趟差事有大油水,没孝敬他么?竟当着二爷拿捏起我来……” “得了,别替他们遮掩了。”林黛玉不客气地打断她,“这必是什么都没准备,先编个瞎话稳住了我,让咱们在这里傻等,他们去现安插了!” 紫鹃眼眶一酸,泪水掉了下来,双膝跪倒:“姑娘,委屈你了!” 林黛玉悠然坐在舱内窗下,顺着窗帘缝隙往人潮拥挤的码头看上,不再说话。 这就委屈了? 她第一次进荣国府的时候,她母亲过世不过半年。旁人就算了,对于贾琏贾宝玉贾环来说,贾敏是他们正经亲姑姑,该服九个月的大功。结果呢,穿红带绿,连半分的悲切都没有。 如今自己的父亲对他们来说只是外姓人,连服都不用穿,自然心里更不会有什么尊重了。 外祖母虽然疼爱母亲和自己,却只沉浸在贾氏自己的喜怒哀乐之中,怕是早就忘了这些“礼”了。 前一世,这种不能言的委屈,她受得太多。只是托庇于贾氏,日常其他时候又受尽了外祖母的疼爱,这些事,她实在是计较不起,罢了。 可是今世却不同了…… 黛玉看着外头缓缓驶过的一艘官船,想着心事,脸上露出一丝极淡极淡的笑容,垂下眼帘,放下窗槅。 她却不知道,官船的二层窗边,正有一个三旬左右的男子,拿着新到手的千里镜看向自己这处,顿了好一会儿,才把千里镜递给旁边的人: “这次的千里镜不错,比年前那一批瞧东西更清楚些。吩咐他们照这个做上二百个,给边军发下去。” 旁边站着的,赫然正是那位面白无须的殿中监,也穿着便服,青衣小帽,躬身答应,接过那千里镜,却对那男子道: “我原以为如海临终心疼女儿,所以危言耸听了些,如今看来,这贾氏竟真的越发不像话了。” 那男子看着窗外码头上忙忙碌碌的车船人等,出神半晌,回头问道:“朕听说,新报上来推荐去做江南粮道的那个贾化,正是这小姑娘的老师?” “如海也提到了,说只教了姑娘一年,为了谢师恩才让他依附着进京去见了见贾政,谁知道竟被他巴结到了应天知府这样的肥差。” 殿中监冷笑了一声,还想说什么,看看那人淡漠的脸色,忙又咽了回去,低头不再说话。 “既然这孩子跟朕求照看,那朕就,照看着她些。 “你去凤藻宫对面传旨,让贾氏管管她那一家子不要脸皮的东西! “顺便,再去皇后那里要一柄如意,让贾氏转送给那孩子。” 第4章 正面对上王夫人 这一等,就过了午时。 青布小车终于驶来,跟着十个素衣小帽的小厮,领头的正是林之孝家的。 黛玉这才缓缓地登了岸、上了车,一路慢行。 “我住哪里?”路上,黛玉问林之孝家的。 林家的笑答:“前儿薛姨妈她们挪出了梨香院。太太原早就说那处清净,又是老国公爷晚年僻静的地方,不然先让姐儿住那边。 “奈何老太太舍不得,迁延着不让收拾。非要在自己院中腾了一间屋子给姑娘。 “太太提了两三回说只怕住不开,老太太也不听。刚才旺儿回来传话,老太太听了,这才转了念头,说还是太太的主意妥当。 “这会子他们正抓紧收拾梨香院。姑娘回来了,怎也要先去拜见老太太,等用了晚饭,那边也就收拾好了。 “姑娘看呢?” 林黛玉声色不动:“甚好。” 青布小车轮毂碌碌,从正门进了荣国府。 林黛玉一路行车换轿,慢慢地往里行。 林之孝家的却觑了个空子,离开了半刻。待林黛玉到了二门外下轿时,林之孝家的又赶了回来,额上带着汗,喘着粗气,陪笑着站在旁边,令紫鹃: “我今儿穿得多了,走几步竟出了汗,莫熏着姑娘。你快扶好了姑娘,老太太等急了呢!” 林黛玉目光扫过她身上的夹衣,下意识地伸手拽了拽自己的青毡斗篷,没有作声,只抬手搭住了紫鹃伸过来的胳膊,裙角款款往里走。 顺着她的目光,林之孝家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明显比众人轻薄的衣衫,心里暗悔这个借口寻得太敷衍仓促,咬了咬牙,还是端起大管家娘子的笑脸,跟了进去。 贾母正房内,众太太姑娘正眼巴巴地等着林黛玉,各自都有些不安。 鬓发如银的贾母有些恹恹的,满面宽厚的王夫人有些淡淡的,一脸愚顽的邢夫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目光在贾母和王夫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一众姑娘媳妇们都屏息等着,并不敢多话。 脚步作响,林之孝家的当先走了进来,满面堆着笑,又带了三分悲戚:“给老太太交差,老奴终于把林姑娘接回来了。只是姑娘身子弱,又思念亡父亡母,一路上泪珠儿都不干,老太太快心疼心疼罢!” 林黛玉在她身后慢慢走着,当地站下,目光扫过众人,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看着跟前被立即放好的蒲团,恭敬跪拜: “外祖母,我回来了。” 原本还有一丝不悦的贾母一眼看见外孙女儿越发瘦得可怜,顿时把自己的那点子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了心疼,双手张开: “快过来!我的玉儿啊!想死我了!”https:/ 众人这才哄地一声都站了起来,一拥去扶了林黛玉起身,把她小心翼翼地送到贾母跟前。 贾母拉着她在身侧坐下,一边掉泪一边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怎么瘦成这样了?你身子骨不好,便是给你爹守孝,也要先顾着自己的性命。真有个什么,你爹在下头也不安生的!” 又叫了紫鹃雪雁上来责备她们“不用心服侍、不劝主子规矩”等语。 林黛玉目光一闪,软语开口:“外祖母不要怪紫鹃,我们南边的规矩她通不懂,凡事只是依命而行。雪雁却淘气,我正要罚她给我爹娘灵位守夜、添灯油,三个月不许出屋呢!” 紫鹃是贾氏家生子,雪雁却是林家的人,即便真要惩治,贾母等人明面上也只能对着紫鹃去,杀鸡儆猴,让雪雁知道后果厉害罢了。 可照林黛玉的说法,紫鹃是不该罚的,可该罚的雪雁,三个月不出屋子,外头人便想要找茬奚落欺负一下,都不可得了。 这是从哪里学到的法子,又精细又护短,又全了贾母的面子,又提点到了自己先父母的丧期问题,一举数得——厉害了啊! 这一下,不仅邢王二夫人,便是底下坐着的姑娘们里唯一反应过来的三姑娘贾探春,都不由得对林黛玉侧目而视! 贾母这边,仅是摩挲林黛玉的手指微微一顿,便状若无意地含笑道:“罢了,你的丫头,你自己调理罢。我也不跟着瞎操心了。这会子才回来,可饿了不曾?” 此时正是未时三刻,当不当正不正,午饭已过、晚饭尚早,贾母问林黛玉饿不饿,依着以前林黛玉省事的性子,自然会答“并不算饿,晚上跟外祖母再一起用饭”。 第5章 有旨意 贾母沉了脸。 王夫人满面嘲讽。 李纨被骂得脸上通红。 邢夫人和众姑娘一字不发。 林黛玉心内冷笑,脸上便不觉带出了三分笑影,俏声道:“哎哟哟,就为了我守孝不肯吃肉,舅母和大嫂子竟要婆媳反目了不成? “好外祖母,快给她们分解分解!我分例里该吃的肉,我保证不克扣了送给外人,都留给兰哥儿吃,这可行不行呢? “或者明儿我就去跟殿中监要我林家的钱来,不,我这就去,先要上五百两银子给厨房里打赏,让她们专门给我和兰哥儿做饭! “一个又要素食清淡,又要利我调养的;一个必要大鱼大肉、给小孩子长个头儿心眼儿的。两样儿做得好,我明年还赏这么多,舅母说,这样可行? “若是舅母这样还要心疼兰哥儿,那说不得,外甥女儿就只能搬出去住了!” 她一开口,探春打头儿,迎、惜跟上,众人忙凑着趣说笑,贾母和邢夫人、李纨也缓下了脸色。唯有王夫人,淡漠地看着林黛玉不语。 可等林黛玉的话锋忽然转向殿中监、林家的钱、五百两、明年再赏、搬出去等事,竟是明晃晃地提醒王夫人:她林黛玉有的是钱,吃喝花用的都是奉圣命的殿中监经管的林家的产业,王夫人想要拿捏她,她大可以一走了之!筆趣閣 堂堂国公府,连一个嫡亲的外甥女都容不下,看着人家父母双亡,欺负得一个孤女要自立门户—— 事情真闹到那个地步,谁管什么肉不肉的,便只为了贾家的名声着想,贾母和贾政就能休了她王氏! 屋里面渐渐地鸦雀无声。 王夫人的脸色难看得跟马车刚压过去一样,既怒且痛! 正在此刻,外头忽然一阵脚步乱跑,接着便是一叠声的请安“宝二爷回来了?”“二爷慢些跑!” 中间还夹杂着贾宝玉兴奋的问话:“林妹妹可回来了?到了多久了?还平安否?” 听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心心念念只有这位“林妹妹”,王夫人的脸色重新铁青起来,笼在袖子里的双手也紧紧握成了拳。 林黛玉一直都在笑眯眯地看着她,听见外头的动静,再看她的表情,忽然弯了弯嘴角,长身直立: “老祖宗,我乏得实在撑不住了,想回房休息去。” 跟着话尾,一个身穿银白锦袍、头戴素银冠的年轻公子便抢了进来,惊喜交加地看着林黛玉,大步过来作揖: “妹妹回来了!” 这身行头,倒还像话。 林黛玉看在这身素衣的份上,盈盈蹲身,还了一礼:“二哥哥安好。” 这公子正是贾府的凤凰蛋、贾母的心头肉、王夫人唯一的指靠:贾宝玉。 当下,贾宝玉紧紧盯着黛玉,片刻便露出戚容,又施一礼:“姑父仙去,是与姑母团聚去了。还请妹妹节哀,休要哀毁过度,反令先姑父姑母不安。” 一家子上下,反倒是这个呆子最讲礼,也最贴心…… 林黛玉心中不由柔情一转,只觉前尘往事一阵恍惚,忙眨眨眼喝令自己清醒些,客客气气地再度答话: “是。多谢二哥哥,二哥哥的话我记住了。” 这个态度,虽然周全,却保持了十分距离。 贾宝玉只觉得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记起自己进门时听见的话,忙先向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请了安,问过众人好,才又对贾母陪笑道: “老祖宗,妹妹远路才回来,必定疲乏得狠了。我先送她回房罢?” 王夫人眼中闪过冷笑,再度抢在贾母之前开口:“你林妹妹要闭门守孝,今后就搬去梨香院住。你是当哥哥的,自然该去送一送。等她院门一关,你再见她,可就要三年……” 话音未落,贾宝玉已经急得满面红涨,才要张口发飙,外头有人高声禀报: “宫中有旨意给林姑娘和府中女眷,快请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出来正院接旨!” 众人都是一呆,就连王夫人也愣住了! 所谓替林黛玉经营产业,其实不就是吞了她的家财么?怎么,这殿中监竟然还真替她去宫中奔走周旋了不成? 唯有邢夫人,忍不住笑着看向林黛玉:“林姑娘结识的这位高人,还真是神通广大呢!” 贾母冷冷看了她一眼,吓得邢夫人后退半步低下头去,这才命众人:“准备香案,都快去更衣。” 这一下,贾宝玉再不甘愿,也只好站在门外院中等着。 紫鹃和雪雁陪着林黛玉到碧纱橱里,紫鹃还张罗着给黛玉去翻两件好衣裳出来。林黛玉却摇头止住她: “我该守孝的人,就这一身就很好。” 紫鹃和雪雁看着她一身纯白布裙套在孝服外面,也只得作罢。 “姑娘,您猜宫里会有什么旨意给您?难道是给姑老爷赐身后哀荣么?”紫鹃惴惴不安,又希望黛玉得来的是好消息。 林黛玉心中忐忑,却不肯显露出来,只是摇摇头:“父亲追赐了侯爵,又给了极好的谥号‘文安’,不会有更多的了。” 应该是,对自己这三年的安排吧? 一时众人换好正装,又排开香案,外院这才在贾琏的导引下,袅袅婷婷走进来一位宣旨的女官,跟着的小黄门手中,还抱着一个木盒子。 贾母看着那女官,便是一愣。 王夫人却喜出望外,轻呼一声:“这不是抱琴……” 贾府四个姑娘,元、迎、探、惜,对应的四个贴身大丫头,便是抱琴、司棋、侍书、入画。 这抱琴正是新晋封了贤德妃的贾元春的陪嫁丫头,她来传旨,那也传的是贾元春的旨。 这还能是什么坏事儿? 王夫人气定神闲起来,甚至还有闲情去扶了贾母一把,低声递个话:“您放心,没事儿。” 贾母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胳膊从她手中拽出来。 王夫人讨了个没趣。 而前头林黛玉听见这个名字,心头一跳,抬眼看去,却恰好看到那女官看向自己的复杂眼神,其中除了审视,还有敬畏。 “贤德妃口谕,林氏女黛玉、贾府女眷,上前跪听!” 第6章 如意 “先文安侯林公如海,乃朝廷股肱、国之栋梁。林氏女黛玉,幼承庭训,聪慧敏达,礼仪姝众,才学尤佳。 “今仰承陛下、皇后娘娘圣意,赐坤宁宫紫玉如意一柄。愿林氏女善加保养,芳体康健。 “另,贾氏女眷,当依礼善待林氏女……” 抱琴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偏头偷看了身侧的小黄门一眼。 小黄门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抱琴忙往旁边挪了半步。 “林公如海乃是陛下爱重的臣子,病重之时,陛下急令人去探望。却意外瞧见了贵府派去‘协助’林氏治丧的那位公子,十分怠慢。陛下自然是不高兴的。” 在旁边好奇陪听的贾琏,脸色顿时惨白,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 贾母和王夫人等一看,就知道他有把柄捏在了那殿中监手里,不由得都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如意是皇后娘娘赐的,就是希望林家姑娘在她外祖母和亲母舅跟前,能事事如意的意思。 “听说贵府正在给贾妃娘娘修建省亲别院?那就好生善待林姑娘,别让那院子空着,永远等不到该去游幸的人!” 一番话,说得贾母、王夫人等人越发胆战心惊,纷纷叩头下去,连连请罪。 谁知,那小黄门竟然还加了一句:“另外,把你们家欠你们姑奶奶的孝期也补上吧!这九个月,贾氏女眷,不得入宫!” 铿锵有力地说完,看着众人,再冷哼一声,才结尾道:“领旨谢恩!” 所以,当初贾敏过世,贾府上下马马虎虎的那九个月的大功服期,得再来一轮了! 众人战战兢兢地再次叩头:“谢皇后娘娘隆恩。” “平身!”小黄门嫌弃地敷衍一句,看着众人一个个艰难站起,翻个白眼转了个身子,一眼看见林黛玉,须臾换脸,满面春风地走到她跟前: “林姑娘,皇上和皇后娘娘都记着你父亲的功劳呢!快请起来!” 林黛玉在紫鹃的搀扶下站起来,又轻声跟那小黄门道谢。 小黄门笑称不敢,又把那檀香盒子递过来:“这是皇后娘娘的陪嫁,最心爱的一柄紫玉如意,今番便赐给姑娘! “盒子下头夹层还有一块坤宁宫的令牌,专门刻了您的名字上去,因是加急,只恐粗糙些,您别笑话。 “要是碰上事儿了,姑娘可以凭此令牌去内务府请见皇后娘娘。万事不要怕,自有皇后娘娘给姑娘做主!” 这牌子可比紫玉如意,还要令人意外! 林黛玉心内狂跳,面上便也不毫掩饰讶然,忙重又跪倒:“民女何德何能,能得皇后娘娘这般拳拳关爱!实在受之有愧,不敢……” “林姑娘,这不仅是凤旨,还是圣意,不能辞的!”小黄门笑嘻嘻打断她,直接把那盒子塞给了站在林黛玉另一边的雪雁。 雪雁年幼,不懂这种事该如何推却,目瞪口呆地抱着落入自己怀中的檀木盒子不知所措。 那小黄门朝着林黛玉再拱一拱手,假模假式地再度走到了抱琴身后站定。 抱琴无奈地看着众人,点头示意,便即告辞。 贾琏这时候已经抖衣而颤,根本就爬不起来。 贾母环顾一周,发现顶事儿的除了十二岁的宝玉竟再没一个了,心内悲哀,却也只得吩咐宝玉:“你送天使出去,再去请你老爷进来,我有话说。” 又示意鸳鸯跟着他一起去。 鸳鸯会意,垂头疾步去跟着抱琴。宝玉也笑着上前肃手请那小黄门往外走。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唯有邢夫人,这时候眼疾手快,越众上前扶了贾母,又端庄地吩咐众人:“行了,都回去换衣裳歇着吧,喝些茶水用些点心,堵上嘴! “紫鹃雪雁好生扶林姑娘去梨香院,缺什么直接让人去找林之孝家的。路远,林姑娘若乏了,晚上就别过来了,好生歇歇吧。明儿再来陪老太太说话。” 邢夫人说完,觑了一眼贾母的神色。 一向不喜欢大儿媳妇的贾母这次竟没推开邢夫人,反而就着她的话往下说道: “珠儿媳妇先前的主意极妥当,我原就打算把林姐儿托付给你的,只是顾虑着兰小子不好开口。既然你孝顺,肯替太婆婆分忧,极好。 “明儿瞧好了日子和屋子,你就搬过去吧,清清静静的,也能好生教导兰儿。” 竟直接同意了李纨的提议,甚至还给了大大的夸奖。 这就是明明白白地打王夫人的脸了。 王夫人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咬着嘴唇别开了脸,眼泪唰地一下落了下来。 这个结果,倒也不错。 林黛玉假装没看见众人各异的表情,只泰然自若地跟贾母和邢夫人行礼道了别,又向李纨微笑致意,便扶着紫鹃,带着仍旧没大反应过来的雪雁,缓行而去。 梨香院自然是没有收拾完的。 “三间正房和西厢都收拾好了,林姑娘和紫鹃姐姐、雪雁姐姐且先能着住下。 “东厢到了晚饭也就好了,我会让她们轻着些,不打扰姑娘休息。 “至于后头的耳房,还有院子角上的厨房,薛家走的时候并没大动,姑娘自己又不开火,人又少,竟可以锁了不必管他。” 上来禀事的丫头一头黑真真的秀发,俏丽干净,说话尤其简断利落,看年纪却似乎比紫鹃还小个一两岁的样子。 林黛玉上下打量她片刻,不由笑道:“你这丫头很不错,叫什么名字,谁家的?紫鹃,看赏。” 丫头满面笑容,不卑不亢地接过了紫鹃递过来的荷包,毫不在意地直接袖了,笑答林黛玉的话:“奴婢叫红儿,姓林。” “姑娘,她是林之孝的小女儿,原名叫林红玉。因重了宝二爷和您,这两年改名叫小红了。”紫鹃瞪了她一眼,显然露着熟稔,“姑娘跟前,说话还藏一半露一半的!” 原来竟是林之孝的女儿。 林黛玉眉梢轻动,笑了起来:“看来家里是真忙,人手调不过来,我这边的打扫,竟然连大管家的女儿都动用到了。” “姑娘取笑我。我们都是家生奴才,主子有用得着的地方,是我们的福气。”林小红的眼睛也机灵,忽闪忽闪的。 林黛玉只觉得有趣,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想了起来——这就是大观园建起之后,宝玉提到的、王熙凤从他院子里特意挑走的那个丫头! 又利落,又能干,不愧是管家之女。 “我还真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这里人太少,正想再跟外祖母要两个,就是不知道你爹娘舍不舍得,从此便让你跟了我?” 林黛玉的眼睛亮晶晶的,显露着与众不同的聪敏与自信,让人看着便心生敬畏。 第7章 贾母也是会骂街的 贾母尚未等到贾政,倒先等到了紫鹃来问她要林红玉去伺候黛玉。贾母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让她去,一个丫头,什么要紧?” 紫鹃犹豫片刻,看看旁边已经只剩了鸳鸯,低声又道:“还有宝二爷房里的晴雯……我和雪雁的针线都不大好,姑娘的衣衫总想着要个贴心的人来……只是不知宝二爷能不能割爱……” 话说到此处,贾母这才反应过来,愣了一愣,转脸看向鸳鸯:“这是怎么回事?” 鸳鸯看一眼紫鹃,且先作主张:“紫鹃,你先去吧。老太太这时候不得闲,待晚上仔细斟酌过,我会过去跟姑娘说的。” 有这一句话,紫鹃松了口气,露出笑容,点头答应,转身去了。 鸳鸯这才低声告诉贾母那个林红玉的身份,再及晴雯:“宝二爷那边,袭人领头儿,她稳重周密,自然是个好的。 “然而二爷的脾气您最知道,凡女孩儿家,性子越率真他越爱。这晴雯生得好,针线好,眉眼性子都有些像林姑娘……” 说到这里,噎住话头,看一眼已经瞪圆了双眼急得握拳的贾母,这才轻声又续下去: “薛家来之后,二太太看着宝姑娘不知怎么爱才好。便有人开始传闲话,说您看上了林姑娘给宝二爷做媳妇,太太却看上了宝姑娘。 “因袭人的周全稳重有宝姑娘三分影子,晴雯却像林姑娘,家里流言四起,传得,越来越,不堪……” 贾母面沉似水,额上青筋暴起,牙咬得咯咯响,半晌,忽地冷笑一声:“我说呢!怎么琏儿那下流种子去帮着办丧事,却被圣上的人说他十分怠慢! “想来这是外头惦记着吃人家的绝户,家里却要用流言杀死人家孤女!却被圣上烛照万里,给瞧出来了! “难怪皇后娘娘这样喜出望外、大张旗鼓地给林丫头送东西,这是高高兴兴地打我那元春娇娇的脸呢!” 越说越生气,贾母再也顾不上什么声调高低,只管恨声痛骂: “目光短浅、贪吝无度的蠢货!全天下的便宜都想占了去!什么孝顺、慈悲,都是装出来哄我的!也不想想我经历多少风雨! “这样下作短命的混账老婆,弄鬼作妖的,真闹出来了,难道她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外头一个谦厚淳正的中年男子,呆呆地站在门边,听得整个人都怔住了。 几个大丫头和媳妇婆子难堪地站在台阶下头,各自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屋里越来越尖刻的骂声。 ——多少年了啊?自从老太太进了这座院子,谁敢忤逆她老人家?便是当初先珠大爷误诊夭折,她老人家虽也又哭又骂的,可没生这么大气、骂得这么难听啊! 这可要怎么了局? “不然……去请琏二奶奶过来?” “王家老太太身子不适,特意叫了琏二奶奶回娘家说话,这时候哪儿请得过来?” “罢哟!原就是琏二爷闯下的祸,叫了二奶奶来做什么?不是惹得老太太更加动怒了?” 下人们低声商议。 贾政微微偏头,却并不吭声,只是推门走了进去。 门声一响,众人一静。 门再一响,众人偷偷回头,见关严了,俱各长出一口气——还好二老爷不曾发怒! 忙只留下两个丫头守在外头,三三两两嘀咕议论着快步散了出去。 晚饭时间。 紫鹃去拿了厨房专门给做的饭来,给林黛玉摆上:一碗新笋香菇面筋青菜素面,一碟清口小菜,一小碗香醋。 “这还差不多。”雪雁伸头看看,哼一句,且忙着给林黛玉端了水洗手。 紫鹃却叹了口气,没作声。 这显然是寺庙里的素面做法,也不知是厨房自己做的,还是喊了外头寺庙里的腌臜婆子们给做了端过来的。 林黛玉笑了笑,坐下,筷尖挑了面看一眼,轻巧说道:“这面揉的好,筋道细滑,做法也是南边的。倒是难为了舅舅和外祖母,这么快就寻了个江南厨子来。” 尝一口,细嚼一嚼,眯眼一笑:“味儿可不错呢!是专门吊的素高汤。若还有多的,你们俩也尝尝。” 听到这里,紫鹃也放了心,笑了起来:“姑娘爱吃就好。” 收了其他的家伙,留了雪雁作伴,自己且下去吃饭。 雪雁等她走了,将外屋的几个老婆子也撵去吃饭,自己则跑到黛玉跟前,咕咕叽叽起来。 林黛玉一边从从容容地吃面,一边不动声色地听她说着从外头听来的闲话,一时等她停下来,才含笑点了点头,问: “大嫂子可说什么时候搬过来了没有?” “并没有。大奶奶跟正院和二奶奶院子里都递了话,今明两天有空要去坐坐呢!” 雪雁有些无聊,便托着腮盯着林黛玉,好奇地问,“不是老太太都发了话了么?她怎么还不敢来?要去问二太太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去问二奶奶?” “她是二房的儿媳,二嫂……凤辣子是二房的内侄女,她要跟我一起住,便站到了二房对面,她当然要跟这二位先表个忠心了。” 黛玉吃了半碗面,又挑了两根笋,便放下了,示意雪雁收了去,“兰哥儿还太小,她惹不起这两尊神。”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院子里鸳鸯的笑声响了起来:“怪道说林姑娘想要人,瞧瞧,正吃饭的时节,这院子里怎的这样冷清?” 随着说话,鸳鸯掀帘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莫名其妙的晴雯,和深深低着头的小红。 看来,外祖母和舅舅,这是真的想通了。 林黛玉满意地笑着,站起来让座:“鸳鸯姐姐坐。” 鸳鸯摆摆手,正色道:“我先传了老太太的话。” 林黛玉垂首细听:“是。” “这两个丫头都是淘气鬼,你若使唤得了就留下,若是使唤不动,只管来回我,我替你打她们!” 鸳鸯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又上前扶了林黛玉到桌边坐下,自己也顺势便坐下,笑道: “老太太疼姑娘,也是多虑,哪儿有姑娘自己亲口要来的人,自己却使唤不了的呢? “只是如今姑娘们都是一个大的两个小的,月钱差着一半。你这里这五个,紫鹃雪雁晴雯小红,还有一个春纤,可怎么摆呢?” 第8章 无以为报 “这还不好办? “我听说晴雯原是赖嬷嬷从外头买来孝敬老太太的,想必契纸还在你这里。我便出钱把她买下来便是。 “这样一来,晴雯和雪雁算是我的人。紫鹃、小红和春纤恰好三个,跟姐妹们一例。” 林黛玉认真地掰着手指头计算,鸳鸯看着她噗嗤一声笑,见她愣神,忙笑着解释道: “我才说呢,不愧是亲祖孙,血脉相连。姑娘这话,就跟老太太的主意一模一样。” 说着,鸳鸯竟从怀里就摸了一个小小的盒子出来,打开了,正是晴雯的身契: “老太太说,晴雯就送给您了。从此以后,她就是您的人,该怎么调理,您不要看宝二爷或者旁的什么人的面子。若不听话,您要发卖她,连老太太都不必知会。” 这一番话,黛玉听得连连笑着摇头,晴雯却已经直了眼,情不自禁地问:“怎么,如今我连贾家的丫头都不算了,算林家的?!” 雪雁笑嘻嘻地去拉她的手:“晴雯姐姐以后就跟我是一样的了!” 林黛玉笑着嗔了雪雁一眼,方对晴雯道:“外祖母是怕旁人看我丫头比姐妹们多了,会说三道四。再说,姐妹们跟前,她老人家也得一碗水端平。 “自然,若是你本人不愿意来,只想跟着宝二爷,那我再不会强求的。” 晴雯心下一顿,却知道此刻犹豫不得,忙恭敬低头:“瞧姑娘说的!我是个下人,一切随主子安排。何况姑娘一向怜下,对我又极好,此刻叫我来是看重我,我怎么会不愿意?” 说着跪下磕头:“奴婢晴雯,给姑娘磕头。从此以后,奴婢就是您的人了,您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您让我骂宝玉,我绝不打袭人!” 一句话把鸳鸯都说笑了。 刚刚走进来站在门边静听的紫鹃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此刻默默上前扶起了晴雯。 林黛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目光转向小红,含笑问道:“你娘怎么说?” 晴雯的事,自然是老太太说了算,问问本人就好。 然而小红却是荣国府管家林之孝之女,根红苗正的家生子,日后说不定什么样的前程等着。 若要她死心塌地的留下,却不单是一个主子发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了。不能让本人不情愿,更不能让管家夫妇生怨怼。 所以林黛玉直接问她娘的意思。 林小红仍旧低着头,却也双膝跪了下去,伏地叩了个头,道:“奴婢爹娘都说,先前接姑娘回来的事情上,他们办差不力。姑娘都进府了,该他们收拾的梨香院还脏乱着,这是他们失职,该打板子的大罪。 “姑娘不仅没罚他们,还抬举我到身边伺候,这是姑娘宽厚,赏给我们家的面子,我们合家子都感激涕零! “至于奴婢本人,这十二三年都圈在家里,出上入下,大小世面,一概都是个傻子,从没见识过。 “若能跟着姑娘,服侍姑娘,日后也能看几本书、识几个字,姑苏扬州走上一走……” “呸!你且想得美呢!我们姑娘要回祖籍省亲,也带着自己的丫头,你们贾家的,都老老实实地留下看家罢!” 晴雯说着便紧紧地偎着林黛玉,抱了她的肩膀,撒娇道:“好姑娘,下回出这样远门,带上我罢?我胆子大,什么都不怕!” 林黛玉看着跪在地上傻了眼的小红,帕子握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摇着头令她们:“罢了罢了,都起来罢!” 鸳鸯看着屋里瞬间和睦起来的气氛,目光一闪,含笑站了起来:“既然交割明白,我就不打扰姑娘,就回去了。” “别别!”林黛玉忙起身拉了她,且吩咐紫鹃,“你去安置这个泼猴儿和小红住下,吃了饭换了衣裳,一会儿我该去给父亲上香了。” 紫鹃会意,叫了三个人一起收拾了桌上残局,都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晴雯站在门外撇嘴:“说的什么私房话,我们听一句都使不得?” 紫鹃瞪她一眼,咬着耳朵低声道:“说姑娘的产业贾家想怎么处置的私房话,你要不要听?!” 晴雯吓一大跳,双手乱摆:“不听不听!摁着我我都不听!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小红轻轻地笑。 晴雯猛地回头看她,哼一声:“小狐媚子,才来头一天,你就伶牙俐齿的,在姑娘跟前抓尖儿卖好儿!m..nět “我告诉你,这院里紫鹃是领头儿的,第二个是我!第三是雪雁,然后才轮到你! “你少做那副无事不知无事不能的样子出来,我可不惯着你!” 紫鹃忙拉她一把。 晴雯拽回自己的手,也回瞪紫鹃一眼,道:“怎样?你和春纤需得看在她老子娘面上,我可不用!我是林家的,不是你贾家的,我可从此不归林大娘管了呢!” 紫鹃被她气得抚着额只觉头疼。 旁边雪雁有些同情地挽了小红的胳膊,却又被眼尖的晴雯一把拽到了自己身边。 小红却半分也不着恼,笑眯眯地看着晴雯道:“姐姐的针线好、麻利灵巧,我在家里的人头儿熟、走动方便。咱们俩差事不一样,有什么可争的?只要姑娘好好的,你我不是一样的好前程?” 紫鹃和雪雁听了暗暗点头。 就连晴雯都愣了一下,转怒为喜:“你说得倒也不错!就是这样!” 屋里林黛玉和鸳鸯两个人静听着外头小红三言两语便平息了晴雯的无理取闹,不由得相视一笑。 “姑娘怎么想起来要晴雯过来服侍?”鸳鸯扶着林黛玉进了卧室,拿了靠枕搁在她背后,让她斜倚在床榻上休息,轻声问她。 林黛玉携着她的手,低声道:“晴雯性子急,别说满府里,就是那屋里,也得罪了不少人。何况她那样的,一百年也入不了太太法眼。 “可她越那样,二哥哥越喜欢她,越要护着她。如今虽然没什么,但日后她一定会吃大亏。 “我怜惜她跟我一样无父无母,索性要过来,一则是为了她一条小命,二来也是为了二哥哥的名声。 “我得老太太疼爱一场,无以为报。二哥哥是老太太的心头肉,我能多做一点,就且做一点罢。” “无以为报?”鸳鸯的脸色不由得一变,脱口而出。 林黛玉淡淡地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一个女孩儿家,可不是,无以为报么!” 也就是说,林家姑娘,从来没想过要嫁在贾府?! 第9章 我不是白眼狼 看着明显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鸳鸯,黛玉微微一笑,轻声问道:“外祖母遣了鸳鸯姐姐亲自来跟我交割这两个人之外,怕是还有什么要问的吧?” 鸳鸯正被上一个“拒嫁”的消息震得回不了神,更兼着贾母让她来透露的话里恰含着“必让双玉亲事成真”的意思,此刻不由得一个激灵,忙打起精神,小意回话: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老太太打了琏二爷一顿,也没问出来倒是什么事情做错了,所以想请姑娘明示,天使说的,琏二爷十分怠慢的,究竟是什么事?” “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就是先头一直守着先父累坏了,最后一夜没撑住回房睡了,让我一个人陪着先父闭了眼。” 林黛玉垂了垂眸,藏起了一半情绪。 一个人?! 鸳鸯只觉得后脊背瞬间汗透,顾不得尊卑,上前便坐在了林黛玉身边,伸手给她顺背:“好姑娘,可唬着你了?千万别害怕,姑老爷是你亲爷,他不会害你,只有疼你的!” 这番举动纯出本心,林黛玉心下微暖,眼中一酸,含泪笑着摇头:“我不怕。何况,若非如此,我父亲也不会把家里家外的事都仔细交代给我了。” 鸳鸯给她顺背的手便是一僵。 林黛玉再度垂眸看向自己扶在锦褥上的一双纤纤玉指,轻轻地抓住了榻沿儿,低声道:“盐政上有许多不可说的事……” 鸳鸯大吃一惊:“怎么?姑老爷都告诉您了?!” 林黛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又苦笑道:“这些事,跟贾氏没关系,我也不愿意让贾家沾上。琏二哥哥没听见,正好。” 顿了顿,迎着鸳鸯惊惧交加的目光,林黛玉拿着帕子掩住樱唇,“何况还有那位殿中监随后赶来,我就更什么都不能说了。” 鸳鸯抓住了她的手,一双眸子如寒星闪耀:“那您跟那位殿中监说了多少?” “说了父亲自悔才能不逮,没把陛下的交托办圆满;也说了父亲一身荣华都是陛下所赐,愿交还朝廷,即便杯水车薪……” 黛玉弯一弯嘴角,把手从鸳鸯指间抽出来,又拍一拍她冰凉的手,轻声道,“你放心。人家除了态度,什么都不要我林家的。” 这话自然不是真话。 鸳鸯知道,林黛玉也知道鸳鸯知道。但是谁都不能说,只能心照不宣地对视。 “想当初姑太太还在京里住着时,原有宅子的,后来去江南任职需要银子,便托二老爷变卖了。” 鸳鸯忽然岔开话题,“我恍惚还记得听我娘说起过,那宅子是被一家姓王的小京官买了去,一到手就转卖了。可见也是座好院子了。” 怎么这就拉起了家常?林黛玉不明所以,便只得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娘当初也说起过,那宅子最好的就是假山池塘,做得极真……” 话音一顿,林黛玉心中微动,试探着问鸳鸯:“我记得我娘还说过,她在家里的时候,差不多跟宝二爷那么多服侍的人。可惜后来她嫁给我爹,只陪嫁过去四个丫头、两房下人。那余下的呢?” “余下的四个二等八个粗使,病了的死了的,自赎自身的,嫁去庄子上当庄头娘子的,都有。府里如今留着的,听说只得一两个,究竟流落在哪个行当上,我竟没听说。” 鸳鸯笑一笑,挑眉问她,“怎么,姑娘想找一找?” 思索片刻,林黛玉摇头:“找到了怎么办呢?好自然是更好,若不好,倒不好安置的。何况,她若有心服侍我,早在我刚入府,就该寻过来了。” 鸳鸯会意,跳过这个话题,接着又说:“听说,再早些时候,先林姑老爷在兰台寺的时候,虽然直言敢谏,却从不挑人的私德,朝中颇有几位重臣元老,都夸奖过他。 “可后来他一旦接过巡盐的差事,那些人就都忽然不见了。听说当年先林姑老爷很是伤心了一阵子,还是二老爷安慰他说,这些人未必是不乐意他接这个差事,只是需要避嫌,暂时不多来往了而已。” “那外祖母和舅舅还记得都是哪些位重臣么?”黛玉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是外祖母和舅舅让鸳鸯姐姐来提点自己?筆趣閣 鸳鸯叹气:“这一晃十来年,哪还说得出名字?只是那时候来家里恭维咱们家姑太太嫁了个好女婿的人太多,老太太常说起那个景儿伤心,所以奴婢才恍惚知道一些。” 奴婢知道? 难道竟不是外祖母示意,而是鸳鸯自己…… “鸳鸯姐姐说的这些,是什么时候老太太告诉你的?”林黛玉直接开口问她。 鸳鸯笑一笑:“这些边边角角的闲话,自然是奴婢东一句西一句乱听来的。 “想着姑娘既然已经被搅了进去,又不肯亲自去求助老太太,那奴婢便尽尽心,把自己这些年陆陆续续知道的,都告诉您。 “您心里多多少少有个底子,再看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说完,站了起来,拍了拍林黛玉:“姑娘好生保重,我先去回老太太的话去了。” 林黛玉心中感慨,顺势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好姐姐,你的情意我知道了,我不是个糊涂的白眼狼,该记得的我一定不会忘。 “所以我才跟你说这话:这府里人多事杂,外祖母年纪大了,脾性身体都不如前。如今那房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外祖母只得靠你一人,辛苦你了。 “你好生陪着她老人家。我但凡有些长进,必定会还这份人情给你们的!” 鸳鸯听到最后,禁不住莞尔一笑:“您是这家的外孙女,还说什么还人情的话,岂不见外? “至于奴婢,我是这家的家生子,祖上就跟着老国公爷战场上经历生死的。何况老太太待我极好,我虽是个奴才,日子却比这府里不少主子都过得自在。 “若是非说我想要些什么,也不过是咱们家家业繁茂、人丁兴旺罢了。 “倒是姑娘,年纪还小,思索事情想来是比不了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们周全深远的。 “凡事还是不要自己硬撑着,交给大人们去烦恼,自己保养好身子,才是最正经的。” 深深看了黛玉一眼,一笑辞去。 第10章 都是白眼狼 家业兴旺,人丁繁茂。 林黛玉倚在迎枕上发愣:贾府如今,难道不就是这两条的拖累么? 产业繁杂,然而究竟哪一行挣钱、哪一行亏本,并没有一个人认真经管,便是管家的贾琏,也把自己的风流债银子,悄悄销进家中的公账里。 至于人丁,支庶众多、良莠不齐,又没个上进长辈做榜样,个顶个只比着谁更能从嫡支的身上炸出二两肥油来而已。 贾氏族长如今又是那个最荒诞无耻、罔顾人伦的贾珍,他任下的族中弟子,有才者不得施展、清正者不得扶持,倒是那风流俊秀的,莫名其妙便得了宠溺、有了凭恃。 ——若真说到这个上头,那还不是得第一个怪到贾母头上,只看着那标致的人物,便会疼爱如珍? 想到这里,林黛玉不由嘲讽一笑。 暂且把一应烦乱念头丢开,抬起头来,叫人准备香烛,且去给父母诵经拜祭。 至于府中因她如此这般出人意表的各样行径,究竟引起了多少明风暗浪,自有上上下下的各色主子们去镇压安抚,就与她无干了。m..nět 这边宝玉客气斯文地送了天使和抱琴出门,笑着看他们远去,又去书房传了贾母的话,便被王夫人使人叫了去。 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见宝玉来了,抱着他更是哭得肝肠寸断:“我在这个家,便没功劳也有苦劳。玉字辈就你哥哥一个人下了场进了学、还生了这府里的嫡长孙。 “你姐姐如今成了娘娘,不是这家最大的靠山是什么?还有你,没有你嘴里含着的那块宝玉,就有贾家如今在京里偌大的名声了?! “你姑母死了这几年,我待林姐儿哪一点不好了?她竟然在宫里人的面前这样败坏我?我疼自己失怙的亲孙子,我还有错了?!她就敢拿着银子羞辱我! “她到底是算个什么东西?不就仗着老太太的一点疼惜,她就这样人前人后、乔张乔致,那一副小狐媚子的嘴脸,做给谁看!?” 越说越气,连哭带骂。 宝玉越听越不对劲,最后挣脱了母亲的双臂站了起来,拧着眉问她:“凤姐姐不在家,宫里让咱们服的姑母的大功孝期该怎么安排,母亲是想等着老祖宗安排,还是想等着大娘安排? “林妹妹要搬去梨香院守孝,饮食装饰该怎么个规矩,家里到现在都没个章程,母亲是不是真的不想管,就让她一个人张罗? “宫里说的琏二哥哥在扬州做下的错事,母亲既不想问也不想知道,是打算全推到林妹妹身上,好让谣言杀了她么? “您口口声声待林妹妹没有一点不好,可我怎么觉得,母亲恨她入骨呢? “是因为我待林妹妹太好了,母亲不高兴;还是因为薛姨妈和宝姐姐在您跟前说的那个‘有玉的才能配得上金锁’的话? “母亲怎么不想想,我这个破玉,是人家看得上的吗?人家是在请您跟大姐姐说,人家想进宫!九五至尊的玉玺,才是世上最合适的玉!” 吓得王夫人扑上来掩他的口,却被宝玉梗着脖子甩开她,扬长而去。 王夫人捂着心口倒在地上,放声大哭:“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再养不熟的!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我还不如早早地咽了气、闭了眼,就遂了你们的心愿了!” 被赶到外头的丫头们互相对视,你推我我推你,终于金钏儿被众人推了进去,把王夫人连抱带拽地搀扶了起来,轻轻说道: “太太还请保重身体,娘娘还要靠您撑着呢……” 宝玉大步出了王夫人正房,要回贾母正院自己住处时,却被探春半中间拦住,悄声告诉他:“老爷和琏二哥哥都在那里挨骂呢,你何必这时候回去点眼?” “罢了,我去你屋里坐坐罢。”宝玉不胜其烦。 探春却又摇头:“太太今儿不自在,听说你跟我走得近,又要想起姨娘和环儿,怕是更加烦恼。你去别处玩会子。” “一家子骨肉,就你要跟我见外。走。”宝玉这回生了王夫人的气,偏不听探春的劝解,硬拉着她往三春所住的院落而去。 探春无奈,只得跟着走。因这院子恰在李纨屋子后头,探春觑着宝玉神思不属之时,拉着他一错脚便进了前一个院落,在外扬声问道:“大嫂子可在屋里呢?” “在,在!”李纨的丫头素云忙在窗口笑着露了个脸,然后快步迎了出来,满面堆笑,“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二爷和三姑娘有空来走走?” “什么好日子?晦气罢了!才都挨了骂,正要聚在大嫂子这里对着哭一场呢!”宝玉一肚子气,说话也没了平日的温和斯文,只管没头没脑地发狠。 探春不睬他,笑向素云道:“大嫂子既要搬去林姐姐那边住,日后见着就有些远了。我们舍不得大嫂子,这几日怕是要多来几趟呢!再你们要收拾东西,用不着招待我们,忙你们的去!” 这就是要支开素云,三个主子要说几句知心话了。 素云会意,含笑给二人打了帘子,又端了热茶上来,低头退下。 李纨正一个人倚在炕上看着窗外发愣,见他二人也有些懒懒的,扯了扯嘴角,让了座,却动也没动。 三个人默默坐了一会儿,还是探春先开口:“大嫂子何日搬家?” “已经递话请外头看历书了,等老爷回去定了日子,我们就搬。”李纨表情淡淡的。 探春咬了咬唇,起身给李纨行了个礼,真诚道歉:“当时僵得场面实在难看。我一个姑娘家,又不适合出头,所以才推了大嫂子一把,谁知竟给大嫂惹了这么大的祸!我给大嫂赔个不是罢!” 宝玉一愣,忙问了前头的事,情不自禁皱眉道:“三妹妹和大嫂子出面转圜都是好意,全的也是太太的脸面,她怎会如此执拗,合家都跟她讨不下一个人情!? “你们放心,这些事我回头请老祖宗跟老爷说,保管不让你们受牵累……” 就是因为合家都讨情,王夫人才执拗的啊! 两个人相对苦笑,叹着气拦他:“你就是个呆子!太太若是肯听旁人一句,何至于有今天这一场大闹?如今你再掺和进来,太太越发生气了。你快少说话罢!” 宝玉哼一声:“家里上下几百人,悠悠众口,堵得住谁?这些不文之事,你们真当传不出去呢?!” 姑嫂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第11章 宫墙之内 另一边。 抱琴回宫,先撑着恭谨笑脸,跟着小黄门去给皇后娘娘行了礼、回了话,这才匆匆回了贾氏元春所在的、在宫城东北角上的凤藻宫。 堂堂的贤德妃,并无子息便能一年三迁直至妃位,风头无两、人人称羡,却被皇后娘娘一纸诏书送进了紧靠宫墙的偏僻地界,偏偏看似最宠爱看重的皇帝还视若罔闻,倒是两年前便迁居寿安宫的太上皇与太后娘娘时时召见、赏赐不断。 凡此种种,宫中风言风语、谣言四起。 贾元春自幼在贾母身边长大,端慧稳重、心思通透,闲言碎语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安度流年而已。 可服侍她的抱琴等人就没这个坚忍心性了,在外受了气,回宫便躲着哭,再肿着眼睛上前服侍。 如今家里又惹祸,抱琴在皇后娘娘那里吃了好些话,哭着回了凤藻宫,换了衣裳洗了脸,来跟贾元春回话。 如此这般说完,贾元春的脸色越发淡漠,半晌,才低声问了一句:“祖母都没话带给我么?” “……没有。鸳鸯还跟奴婢打听究竟怎么回事呢!”说到这里抱琴又哭了起来,“真不知道夫人怎么想的!您在宫里多难啊,好容易才有些起色,她且让人往陛下跟前送把柄去!biquiu “您不知道,刚才姜嬷嬷当着那么多人问奴婢,这回家里给了奴婢多少钱,朝廷去年的盐税,怎么不得给娘娘搬送一半进来……” 朝廷盐税…… 贾元春忍住心上针扎一样的疼痛,嘴角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林妹妹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不是已经双手把家产都捧给殿中监了么?皇后娘娘这话,可是说差了。” “哪儿啊?!殿中监只是经管林家在京的产业,可他家四散在各地的不知有多少,光姑苏林氏老宅那边,就有千顷良田! “林姑娘不过是打着殿中监的幌子,让琏二爷不敢查账……”抱琴急了。 贾元春一个眼风冷冷扫过去,抱琴胆寒,立即噤声。 “林家有多少,都是姓林的。我贾家只知道往外散银子,还没听说过要去谋亲姑太太的家产的!这念头不管是谁起的,都是坑家败业的混账!该立即赶出去!” 贾元春声色俱厉,最后看着抱琴委屈地咬着嘴唇转泪花的样子,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又缓声道,“我知道,跟着我在这里煎熬,苦了你了。” 抱琴哭出了声,捂着脸摇头:“奴婢不苦,姑娘才是真的苦!” “有生皆苦,不都是自找的么……”贾元春苦笑一声,袅袅婷婷起身,曼声道,“打水,我要净手,抚琴。” 宫墙如笼,宫人如鸟,再怎么抬头,也只能看到长天一角而已。 唯有龙凤椅上的二人,才能自由自在地在这宫城里登高远眺,看一看烟霞天下。 因开国的皇后娘娘爱看日出日落,所以圣祖在皇后居住的长庆宫修了一座三层的小楼,名唤廖阁;只比宫里最高的凌烟阁略低一线而已。 如今的万皇后也喜欢登高,尤其是心情极好时,譬如现下,便惬意地倚在廖阁最高处欣赏日落。 身后侍立的掌宫嬷嬷苏虹凑趣悄笑:“所谓日薄西山啊!再怎么折腾,该沉的就得沉下去!” “苏嬷嬷这话可说错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比太阳?”大宫女朱樱看着万皇后的脸色,忙给苏虹使眼色。 万皇后从软榻上起身,挺胸直视着只剩了一抹刺眼殷红的落日,涂着浓重赭石色口脂的薄唇里轻轻吐出几个字:“借一借落日余晖罢了……” 借?! 那不就是说…… 苏虹和朱樱对视一眼,不自觉都变了脸色,忙左右看看,见没别人,这才松口气。 苏虹上前半步,笑着岔开话题:“天冷,娘娘今儿又穿得少,回去罢?” 万皇后嗯了一声,转身下楼,漫步走进寝殿,随口问:“陛下今天在哪里?” “今年时气不好,各地欠收、九边不靖,听说今儿皇上留了军机处几位阁臣夜宿,怕是要商议大事。”朱樱低声回话。 万皇后忧愁地皱起眉头:“这又是要熬通宵么?命人拿了补品来,我亲自炖了;过一个时辰,你送了过去,劝他歇一歇。” “是!娘娘对陛下真是鹣鲽情深。”朱樱含笑恭维。 万皇后心疼地叹气:“我是他妻子,我不疼他谁疼他?” 大殿廊下、门口站着的宫女内侍不少,却都似木头人一般,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 苏虹等朱樱扶着皇后进了寝殿,这才站在门口,左右睥睨,哼道:“过一刻钟,传膳。” 御书房。 殿中监陶行简恭声请了几位阁臣去隔壁用膳:“大人们自在些,用了饭还有一大阵子要忙呢。” 一边看着人给皇帝送了四菜一汤进去。 内阁首辅、军机大臣、武成殿大学士、尚书令、当今的皇叔愉亲王看着那食盘不由得感慨:“皇上也太节俭了!这怎么能行呢?” 立即便有人跟着赞叹,接着表演心酸心疼。 陶行简看了愉亲王和那人一眼,垂眸道:“陛下用膳一向只有两炷香的功夫,各位还是快请罢!” 四个人不动声色地互相谦让着离去。 冷冷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陶行简进了御书房。 御座上坐的赫然便是林黛玉入京那天用千里镜遥望她的人,当今昭明帝。 昭明帝已经开始低头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一条在昭明帝独处的时候执行得极为严格。所以陶行简只静静地呆在一边,等他快速吃完,这才上前服侍漱口盥手。 “他们又说什么了你这脸色这么难看?”昭明帝看着他的样子,满面好笑。 陶行简哼了一声,小声道:“阴阳怪气的。好似谁吃个饭也要跟他表演一般,当他自己有多要紧呢!” 昭明帝一听就明白了,眼睛微眯,扬起一边的嘴角笑了笑,漫声道:“人家是首辅,自然是要紧的…… “当年跟父皇斗来斗去的几位皇叔皇伯,如今这一位硕果仅存不说,还成了托孤重臣。你却当人家是吃素的,这首先就是你不对!” “什么托孤?!陛下御极已过而立,用得着……”陶行简一脸气愤脱口而出,瞬间又知不妥,气哼哼地自己止住了话头,转头大声吆喝: “茶呢!?这也要等皇上亲自吩咐吗?一个个的,袖手偷懒,装傻作痴,找死呢!?” 昭明帝笑眯眯地看着他发脾气,摇摇头,闲适自在。 然而眼神微闪之间,杀气森然! 第12章 封院 不过两三天,李纨便带着贾兰大包小包地搬了来。 进院的当天,贾母还特意在上房摆了个素宴,请了薛姨妈母女作陪,撇开称病的王夫人,叫了两府的女眷们过来一聚。 席上,众人已经换了素服,与黛玉之母贾敏关系更近些的李纨、王熙凤、宝玉、迎春、探春等还郑重系上了粗麻布带。 唯有宁国府的族长夫人尤氏,因前一夜刚被贾珍告知了端的,此刻其怂如鼠、安静如鸡,低着头坐在那里一个字都不敢说。 “陛下看重娘娘,所以家里的规矩越发要严谨。这一回让陛下和皇后亲口下旨令我们家补我那苦命女儿的孝期,虽是个大大没脸的事,却也是好事。 “自今日起,大家都警醒着些。家里那些不长进的男人们,我前儿已经叫进来骂过了。你们这些妻女姐妹,看在宫里娘娘的份上,也要偏劳,规劝匡正着些。” 贾母说着话,又含笑看向渐渐坐立不安的薛家母女,毕竟,她家的长子呆霸王薛蟠,那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最不拿人命当人命、也不拿钱当钱的。 “我请姨太太来,就是怕家里骤然间难看了,你们会多想。实在是我的孙儿不争气,让驾前的人抓住了短处,我们只得如此。姨太太若觉得不自在,便算是我待客不周罢!” 薛姨妈红了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陪笑着应酬:“老太太这话说偏了。我虽是客,咱们几家子却也都连着骨肉至亲,说是府上的事,其实却是咱们四家子的事。 “如今娘娘正是要紧的时候,我们若是在外头还满不在乎地惹祸,那岂不是自己把脑袋送去给皇上砍?再不懂事,也不至于此时胡来。倒是老太太看轻了我,才这样亲口提点我呢!” 贾母含笑颔首:“姨太太通透,果然我一说就明白了。” “老太太才没看轻了母亲呢,是您想少了。”薛宝钗忽然温柔开口,又俏皮朝着贾母挤眼睛,“今儿这话,若是您回家跟我哥哥说,他必是听一句忘半句的。 “但若是您把老太太这些话转述给他听,他听说是咱们老祖宗发了话,那怎敢不规规矩矩地做几天好人?! “所以若说掌握咱们四府所有人事的,舍老祖宗其谁呢?” 她轻轻地笑着说,王熙凤便凑着一起笑:“果然正是呢!” 可是席间除了她二人,竟没有一个人附和着笑出声,而是都微微弯一弯嘴角、点一点头,就算是给了薛宝钗面子了。 表姐妹两个不觉有些尴尬,对视一眼,各自又泰然自若地转开脸去。 贾母目光泠然扫过她二人,又一一看过众人,最后落在人淡如菊的林黛玉身上,变得复杂起来,轻叹一声,缓道:“玉儿啊,果然要从今天便开始封院了?” 众人一惊。 宝玉第一个跳了起来,满面惊恐:“封院?什么封院?谁要封院!?” “你林妹妹要守孝三年。先姑老爷和姑太太都在南边,她想回去老祖宗自然是不肯的。 “虽然大嫂子和兰哥儿搬去跟她同住,却是她住前院,大嫂子他们母子住后院。如今前院封却,后院只留一个小门与兰哥儿日后上学进出,闲杂人等也都免了打扰。 “宝兄弟,咱们今日一见林妹妹,再见便是三年后了。你若有什么话要嘱咐的,趁着这会子功夫,赶紧说了便是!” 王熙凤快嘴快舌地把一应事情抢着交待了个干净。 宝玉只一脸的不信,红着眼圈儿看向贾母:“老祖宗,凤姐姐说得可都是真的?” 贾母无奈地点头:“你问你妹妹就知道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黛玉身上。 黛玉放下小小的蕉石冻叶杯,咽下口中含着的梅子素酒,微微笑道:“外祖母说今儿这宴是替我父母做的奠宴,我才来的。 “若说封院,我这院子,其实从皇后娘娘的紫玉如意送来,就该封了。毕竟我守孝一事,已是阖宫皆知。 “我与众姐妹和二哥哥自幼在外祖母身边长大,手足情深,虚比浮词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大家都是读过书的,都知道礼字一节比天大。 “接下来这三年,请各位善自珍重。请二哥哥、琏二嫂子仔细照看外祖母。薛家姨妈和宝姐姐也各自保重罢。” 说着,盈盈起身,深深屈膝一礼,“我就告辞了。” 众人色变! 竟然不待终席? 薛宝钗微微皱了皱眉,瞥了贾母和邢夫人脸色一眼,越众而出,上前抱住了黛玉的胳膊,含笑道: “颦儿且慢。老祖宗既说了这是奠宴,众嫂子姐妹又都戴着孝来,你总要回礼。这时走了,岂不失礼? “不如等散了一起走罢?我也正想送你过去。” 说着,放低了声音,眼皮一眨便落了几点泪下来:“你知道,我也是没了父亲的人,总有几句知心话想跟你说说。” 林黛玉本想挣脱,却又记起那一世薛宝钗的确曾经细心照看过自己数月,心下一软,迟疑着点了点头:“也好。” 见她重又坐下,众人松了口气,看向宝钗的目光也露出欣赏赞许。 唯有宝玉,越发伤心。 贾母见状,伸手把宝玉搂在怀里哄。宝玉哭着跟贾母低诉:“如何倒听别人的,不听我的了呢?我们才是从小一桌吃一床睡长了这么大的……” “住口!”贾母立即喝止,看看没人注意,才低声告诫,“你们如今大了,这种话传出去,你和妹妹的名声脸面还要不要了!?” “可是……” “可是什么?不过是因为那边的关系更远一些,她才不得不给面子,咱们自己家里人,自是不用客气、有话直说的。” 贾母说到这里,又叹口气,再使出哄小孩儿家的手段,“你妹妹孝顺,思念父亲,一时顾不上你。等过几个月她好些了,趁着娘娘来家省亲,再叫她出来便是了。” 宝玉迷茫:“能么?” “能!怎么不能?她封院守孝也是宫里说话才不得已。等宫里再发一次话,她不就能出来跟咱们好好过日子了?” 贾母自信满满,“我自己的外孙女,我还不知道?你只放心便罢!” 第13章 分道扬镳 一桌素席终于开得像个奠宴了。 李纨代祭,众人起身离座淋了酒,又鱼贯向黛玉致礼,这才重新落座,草草吃了几口,便等着贾母发话散席。 偏贾母满心舍不得林黛玉,只紧紧地拉着她的手,絮絮地说着贾敏年轻时的往事,又念叨着林如海当年把一小点的黛玉送来,自己看得眼珠子一般养大等等。 到了最后,还是邢夫人不耐烦了,上前陪笑:“眼看着都未时了,老太太今儿可还要歇午?我看林姐儿脸色发白,想也坐不住了,不如都回去歇歇罢? “再怎么封院守孝,年节时,林姐儿也不能不给外祖母和亲母舅行节礼啊!总归让孩子安安静静在那院子养养身子,过一两个月就又见着了呢!” 一两个月? 众人悄悄对视:怕是至少要一年! 宫里给的明白话,光贾敏的孝期就要补九个月,再看着宫里皇上皇后的心情,再加上各种各样的大事小情,果然错过了这一次宫妃们都回家省亲的潮头,谁知道后头会怎样? 只是这个时候,邢夫人的场面话正好囫囵过去僵局,谁也不会傻到去拆穿罢了。 薛姨妈等人便也上来劝,贾母顺势含着泪放了手,让宝玉:“跟着你宝姐姐一起,送你妹妹回去。”https:/ 林黛玉温和地看着一家子人的样子,愿意相信她们都是真心为自己悲伤,端庄行礼,袅袅而去。 路上,薛宝钗紧紧挽着林黛玉,低低地说着自己父亲刚过世时一家子的凄惨景象,还有自己母女们撑过来得极其艰难。 林黛玉留心听着,以为她真是为了提点自己。但走了大半的路,话头竟还只是纠结在“如何惨”“怎么难”上,这才惊觉:宝钗刚才只是为了留下自己、让场面好看些,而已! 自己竟真当昔日的宝姐姐提前疼惜起自己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呵,幼稚! 林黛玉心中自嘲,便不再听她絮叨,而是分了一半精神去听后头两个人说话。 宝玉满心不乐意地和李纨并肩走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贾兰的种种。 “兰哥儿倒是说过几次,想去上学了。只是他还小,老爷不让,我也只好先带着他在房里识字罢了。”李纨暗示着宝玉。 宝玉心不在焉,自是听不懂:“我幼时未上学之先,是大姐姐教了我识字背书。到大姐姐进宫时,我已经把论语都读完了呢。” “那如今呢?”李纨没忍住,追问了一句,自己又觉得多事,抿一抿嘴不再吭声。 宝玉却被这一句问得好没意思起来,咳了一声,刚要往前赶,便见宝钗回过头来,温柔笑道: “其实,宝兄弟不如趁着这时候,带着兰哥儿一起去上学。等娘娘归省之时,也好有些进益,以慰长姐之心。” 李纨忙笑道:“这才是正理。” 宝玉一哂,根本就不理她二人,大步赶上前去,贴到黛玉另一侧,小声问道: “你一个人住在那院子里,我怕你孤单。前儿她们说要让晴雯去服侍你,我赶紧叫她去了,还给你带了好些东西,你可收着了?” 林黛玉错开半步,礼貌摇头:“不曾。鸳鸯姐姐亲自送晴雯过来,因要当我林家的丫头,所以进门前我让她把所有的行李东西都送回了原处。如今她从头到脚、从吃到用,都是我重新给她置办的。” 宝玉一惊,想一想,又笑道:“你想得周到。这样一来,别人寻趁不着她,也寻趁不着你,这样最好。” 顿一顿,又小声道:“你从南边回来,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呢。你走了快一年,我得了好多好东西,专等你回来,你却又不收,岂不辜负了我的心?” “二哥哥的好东西,该给你姐妹们都分分才好。我如今守孝,身边的外物越少越好,才能不萦于心、不役于物,一心向孝,读书守制。” 林黛玉淡淡地看向宝玉,“二哥哥当年既然曾经受过娘娘的亲自教导,照说,这些道理用不着我喋喋不休。” 宝玉愕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二哥哥,合家上下,只我自幼不曾劝你考试做官、留心仕途,那是因为大姐姐入了宫,你是她胞弟,已经因为衔玉而诞出尽了风头,若再忒出类拔萃了,对咱们家未必是多好的事情。 “可不考试不做官不投身仕途经济,并不等于连书都不读、连礼都不学、连世事人情都不经历。那不是魏晋风度,那是纨绔米蠹!” 黛玉一脸失望地看着他,“我以为你都懂才做出这副模样来,谁知一年大似一年,你竟丝毫没长进,根本还是这副底子。那你我之间,想来也难再同行了。” 这一番话痛彻狠厉,甚至连外事宫墙都说了出来,顿时震得李纨和薛宝钗都掩唇大惊。 李纨上上下下打量着林黛玉,眼中先闪过敬畏,接着便是一丝按捺不住的窃喜:她这次竟是因祸得福!这样剔透伶俐的人,又有宫里做靠山,日后必定是前程远大的! 即便兰哥儿得不了这林姑娘尽心尽力的教导庇护,但只要一起住上这三年,只香火情就能令其对她们母子照拂一二,说不定就能给她母子带来一生的富贵平安! 想到这里,李纨的心里一片火热! 而薛宝钗再看向黛玉时,紧紧地闭上了双唇,面上露出审慎。 这丫头回乡十来个月,除了林如海死后出现的那个殿中监,究竟还遇到了什么高人? 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哪里学到的这样眼界见识?!若说她父亲临死前三五个月就能把她教导的如此脱胎换骨,薛宝钗死都不信! 只是,此人绝不可为敌…… 薛宝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引得李纨仔细看了她一眼。 然而这二人心潮再翻涌,也比不上宝玉的惊骇! 他看着林黛玉,面露惊诧,直接脱口而出:“你是林妹妹吗?林妹妹一辈子也说不出这等混账话……” 那样出尘飘逸、世外仙子一样的林妹妹,怎么可能用这么露骨刻薄的方式,劝自己读书、学礼、历人情!? 宝玉盯着林黛玉的表情越发怪异,甚至露出一丝警惕疏离! 所以,其实,终究还是宝玉最知己……至少是前一世的自己…… 林黛玉看着他,心内微软,脸上却立即露出一个冷笑:“我劝贾表哥想清楚了再说话!只为了不想读书上学,便这样污蔑我! “我若是个替了芯子的妖怪,究竟于你有什么好处?于你贾家有什么好处?于你们贾王史薛四姓又有什么好处!?” 甩手而去。 四个人不欢而散。 宝玉放声大哭回贾母处,宝钗慢慢行向王夫人处,李纨左右看看,只得先赶上去跟林黛玉低声交待一句,然后急急地去追宝钗。 这时候,远远缀在后头、服侍四个人的丫头们这才赶着上前伺候各家的主子。 紫鹃给林黛玉拉一拉鹤氅,小心地看着她淡漠的脸色,半晌才低声道:“我瞧着,怎么都不大高兴呢?” 林黛玉一言不发,款款地往前走,直到了梨香院的门前,才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怅然若失,呵道:“我跟你宝二爷,分道扬镳了。” 第14章 世叔 冬去春来,夏至秋凉,一年的时间展眼过去。 在李纨的努力下,终究那段“替了芯子的妖怪”的话只有四个人知道,并没有传扬出去。 而得知了儿子被林黛玉如此这般“劝学”一番之后,王夫人虽然越发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得不在面上做出个恍然大悟的样子来。不仅在贾母跟前做小伏低地认了错,还亲自调停安排梨香院的日常用度,保下了自己继续执掌中馈的权力。 至于贾琏,堪堪在王熙凤身后躲了大半年。直到贾敏大功除服时,他恭恭敬敬奉上了自己手抄的十卷《地藏菩萨本愿经》。贾母大喜,当众勉励他“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这才算是解了桎梏,重新在外头行走,继续当他的琏二爷。 家中除了穿了一阵子孝,似乎一切如常。 唯有宝玉不同。 他先哭了三四天,又病了七八天,又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十来天,最后跑去家庙里住了半个月。 贾母和王夫人都吓坏了,轮流派人去庙里哭哭啼啼。贾母甚至还派了鸳鸯来,想请林黛玉去劝宝玉回家。 黛玉还没吭声,晴雯先说了一句:“二爷说过,和尚们都是臭的,他哪里就能一直忍下去了?必回来的。” 鸳鸯顿时放了心,笑着走了。 果然过了半个月,宝玉自己捏着鼻子回来了。然而又开始茹素、读经。贾母再度派了鸳鸯来。 林黛玉不胜其烦,命鸳鸯告诉贾母:“这样爱修行,送他去跟东府敬大舅舅住几天。” 宁国府虽然是贾珍当家,其实他父亲贾敬还活着,只是一心修道炼汞想当神仙,所以住在城外道观中。 贾母哪里舍得真送宝玉去城外?只命人把这话漏给了宝玉,宝玉便立即正常了。虽然仍旧茹素,却去了家学两趟,抱回了许多书,自己每天竟向窗下用功去了。 于贾母和王夫人来说,这简直是意外之喜。事后却听宝玉的大丫头袭人偷偷告诉说缘故: “二爷说,前儿看宝姑娘在众人跟前周旋,虽然自尊自重,却也觉得可怜。这全是因为薛家大爷立不起来,倒让家里的姐妹出去冲锋陷阵。 “咱们家的姑娘以后也是这个道理。何况还有老太太和太太。他如今多读几本书,万一日后用得上呢?岂不两全其美了?” 虽然仍旧距离自己想要的有些差距,可好歹也像个人话了。王夫人激动得念佛不已。m..nět 倒是贾母若有所思,后头又私下里叫了宝玉的另一个大丫头麝月来问,麝月懵懂,张嘴便说了实情: “……二爷还说,林姑娘守孝,天天读书,必会大大的长进。他若把时光都玩耍了过去,怕是等梨香院门再开时,自己连句话都跟林姑娘搭不上了。” 贾母听了,叹了口气,便问:“那他茹素,想来是在陪着林丫头一起了?” “正是。” 这不是孽缘是什么呢? 贾母百般哄劝试探,宝玉哪里肯改?贾母又怕自说得多了旁人看出来,只得由他去,私下里却令鸳鸯多多留心。 眼看着便是林如海病逝周年,王熙凤先跟王夫人商议了,又来请贾母的示下,怎么做这个小祥。 贾母摆手:“你把章程直接拿给林丫头。” 王熙凤只得去梨香院,陪上满面的笑容和一车的好话,终于令黛玉点了头:“就这么办吧!” 到了日子,除了贾母这个林如海的长辈没来,合家上下陪着林黛玉做小祥祭礼。 因林如海之丧乃是贾家被皇帝挑剔的主因,这次贾琏和王熙凤满心的戴罪立功,莫说祭礼内外安排得轰轰烈烈,连法事上念经的和尚都是从大慈恩寺特意请来的。 仪程才起,钟磬的声音刚敲了第一个点,外头忽然有人喊:“迎接天使!” 众人色变,忙各自低头整理衣衫。 一晃眼,外头陶行简带着一个小内侍,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看着一众人等打头的贾赦和贾政,皮笑肉不笑地点个头: “二位,陛下算着今儿该给先文安侯做小祥了,特意让咱家来看看,能给贵府帮上什么忙否?” 贾赦和贾政一身冷汗,连道不敢,几乎要立即跪倒下去。 另一边香案已毕,陶行简站在案后,抬着下巴不屑一顾:“陛下口谕,贾氏上下跪接。” 呼啦啦众人跪倒。 林黛玉身着丧服、头戴孝帽,也跟着众人跪下去。 “老陶,你亲自去瞧一眼。 “如海走得凄凉,只剩这一个女儿,委实可怜。贾妃前儿跟朕说,那丫头主意大,回家就封了院子闭门守孝。这份儿刚烈,朕,极欣赏! “若是贾家好好待这个孩子,你就替朕跟他们多笑一笑。若是他们敷衍了事,那你就砸了他们家的荣禧堂!” 陶行简说到这里,笑眯眯地看着下头跪着的众人,点一点头,“钦此。” 众人都屏着呼吸,听他说完,这才口中念着:“谢主隆恩。”各自软着膝盖东倒西歪地爬起来。 这边陶行简偏头示意一下小内侍,那小内侍飞也似地跑过去,亲手扶了林黛玉起身,嘴里像抹了蜜一样地甜: “哎哟哟,林家姑娘这一年都瘦脱了相了!虽说守制有仪度,但不能哀毁太过啊!这瞧着多让人心疼!” 黛玉只觉得声音耳熟,抬头细看,发现正是一年前来给她送如意的那小黄门。 怎么,此人竟不是皇后的人,而是皇帝的?! 黛玉忙就着他的手站起来,含笑欠身:“多谢内官。” 旁边贾琏也认出了此人,脑门顿时开始一层一层地冒汗,两股战战,几乎又要软倒在地。幸好此次王熙凤站在他旁边,伸手便给他拎住了,一个眼风狠狠扫过去,贾琏这才觉得有了些底气,站稳了。 “我来没什么事儿,传完了陛下的口谕,再把这一年多林家产业经营的出息交割给林姑娘,就算是完了这一趟的差了。” 陶行简笑眯眯地上前几步,从怀里摸出个荷包递给林黛玉,“忙吧。禫祭的时候我再来。” 林黛玉有些无措。 她习惯了贾府诸人千折百转的试探迂回,忽然碰上陶行简这种言简意赅的爽快人,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所以神差鬼使,林黛玉竟然问出了一句自己都后悔孟浪的话来:“世叔若是有空,可要留下观礼?” 第15章 别急,别急 陶行简听着林黛玉这一声“世叔”,就跟大冬天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烧刀子一般,整个人都醺醺然舒坦了不少。 笑眯眯地上前一步,伸了手,轻轻地在才到自己腋下的小姑娘头上拍了一拍,柔声道:“不啦!陛下心疼你,在宫里立等着我回话呢。等下回的,下回我空出来时间,多陪你聊会儿天。” 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头:“是。” “别想东想西的,自己的身子是要紧的。如海生前名利看淡,唯有女儿是最要紧的。你不好生保重,我可没法跟他交代。” 陶行简又劝一句,叹口气,想了想,回头招手叫贾政。 贾氏众人正静悄悄地候着。贾政见状,忙快步走过去,陪笑问道:“大监有何吩咐?” “你们家别院修的怎么样了?”陶行简掀了掀眼皮,从眼角斜了他一眼。 贾政的汗又冒了出来,心惊胆战地欠身:“已经差不多好了,只少门帘窗帘之类的。” “嗯,那就行。”陶行简点点头,“今儿你们不错。我回去会跟皇上如实禀奏,顺便也帮你们贾妃娘娘上个好儿。看看到十月中下旬的样子,就上折子吧!” 也就是说,准许贾妃省亲了!? 贾政惊喜交加,几乎要大笑,忙又憋住,满面堆笑对着陶行简欠身作了个揖:“下官承情!多谢大监!” “不用谢我。你们好好待我这世侄女,做好人家应该做的事情,陛下自然不会亏待好人。”陶行简淡淡说完,又挥了挥手。 贾政本想再多寒暄几句,却见陶行简根本没心情搭理他的样子,只得低头退开。 林黛玉看了看贾政,又想起贾母望眼欲穿的样子,便低声问道:“我那元春大表姐,在宫里还好?” “你担心人家做什么?好歹她没像你似地瘦成了一把骨头!她过得滋润着呢!等年下她回来省亲,见了你就知道了。” 陶行简不耐烦地略过这一节,然后仔细嘱咐黛玉,“等她回来的时候,我会托她带一个嬷嬷,或者姑姑过来。专门给你调理身子。 “到时候,你可不许拧着人家。那条路子的女官都是牛脾气,恐怕还得请皇上发话才肯出来。 “你听话,到时候让怎么吃喝怎么坐卧,你都乖乖地照办,对你只有好处的。听明白没有?” 林黛玉听着听着眼圈儿就红了,眼皮一抖,大颗大颗的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掉,一边擦一边嫣然笑了,用力点头:“嗯!我都听您的!”biquiu “不哭不哭!哎呀!”陶行简一看她掉泪就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办,只得草草再交待一句,“你好好的啊!我走了!” 落荒而逃。 贾府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想不到,气焰高飙到连荣禧堂都不放在眼里的殿中监,竟然是被林姐儿的几滴眼泪吓跑的。 就连林黛玉,看着陶行简,和追着他身后一溜小跑、还不忘回头朝着自己点头欠身道别的小内侍,不由得笑得更真切诚恳了。 ——她自己不知道,这样梨花带雨的笑,究竟有多清丽无双、艳绝尘世! 小内侍看向她的眼睛除了亮,都快绿了! 好在孝帽子遮着,她这般模样只有陶行简和小内侍瞧见了,贾府众人、甚至扶着她的紫鹃都没注意到。 不说听说了元春可以回家省亲之后,贾府上下都满心热情地给林如海做小祥祭礼,且说陶行简。 一路奔马回宫,丢下鞭子大步疾行,一头撞进御书房,站在满面愕然的昭明帝跟前,还在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大汗顺着鬓边往下流。 呆了半晌,陶行简还愣愣地不言不动。 这一来,倒把昭明帝看慌了,忙看向后头连滚带爬进来的小内侍,先招手叫他:“林家那孩子出什么事儿了?” 小内侍扑通跪倒,连连摇头,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禀报:“不曾,有事,挺好的……荣府安排,得很周全……奴才还瞧见,诵经的和尚,打头儿的,是大慈恩寺的,二师兄真空!” 昭明帝这才放了心,仔细看了陶行简几眼,挥手让别人且先都下去,手里卷着的书也放上书案,这才歪着头问他: “老陶,你这是,着了什么魔了?” 陶行简这才模模糊糊缓过来,眼珠儿动了动,待看见昭明帝了,这才渐渐清明,苦笑一声,垂头跪倒:“奴才君前失仪……” “别废话了!快说,你怎么了这是?” 昭明帝半边身子趴在案上,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恨不得下去掐着他的脖子把自己想要的答案赶紧倒出来。 陶行简一声长叹,也不起身,就跪在那里,把贾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自己却先抬袖擦了一把泪: “……我一瞧见她哭,就想起那天清晨我赶到时,如海的卧房外头一个丫头一个婆子靠着睡着了,里头如海都凉了…… “她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瘦瘦小小的一团,趴在床沿上,抓着她爹的袖子,哭得声儿都没了……那个小身子抖得啊…… “那天正是个大阴天,乌云厚厚的,风飕飕的冷……屋里炭盆、热水,半样都没有…… “我准知道是如海的闺女,就上去拍了拍她的小肩膀,都冰手,冻透了那么凉……吓得孩子啊……叫都叫不出声,直接就软在地上……” 陶行简扎着两只手比划着,实在是说不下去了,举着袖子遮了脸,呜呜地放声痛哭起来,“我每次想到这里,我都想拆了荣国府!!!” 昭明帝沉默下去。两只手不知何时静静地笼进了袖子,对抱在胸前。 过了一会儿,才沉声道:“不到时候。” 陶行简哭声一顿,惊讶地抬起头来。 昭明帝也抬起头来,看向他,嘴角轻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别急。” “那林丫头?!”陶行简有些慌。 他说要拆了荣国府,自然是气话。 如今林黛玉托庇于荣国府,若是真拆了那地方,林黛玉怎么办?会不会受牵累?又有何处可再存身?! “所以朕说,急不得。” 昭明帝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倚在大圈椅上,目光悠远地看向御书房的大门: “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 “急不得啊!” 第16章 养精蓄锐 小祥祭礼完毕。 王熙凤先请了邢夫人和王夫人示下,然后才去跟林黛玉陪笑道:“妹妹怕是累坏了,是这就回梨香院,还是去老太太那儿坐坐?她老人家这一年来可想你想狠了!” “正要去拜见外祖母。”已经摘了孝帽、换了孝服的黛玉哭得两只眼睛肿着,形容憔悴,却依旧礼数周全,“只是刚才行礼还礼,衣襟鞋子都有些脏了,我想先回去换身衣服。” “我正要说呢,你回去梳个头,喝口热茶,脸上也见点儿血色。不然老太太瞧着,又该心疼得睡不着觉了。 “这么着,我传了车轿来,你先回去梳洗。正好我这里也要收拾一二。等我这里完了事儿,我陪你一道去见老太太。你道如何?” 王熙凤笑问。 林黛玉点头:“就依二嫂。” 王熙凤松了口气,忙命车轿过来,亲眼看着林黛玉坐进去,紫鹃和小红一左一右护持定了,目送她们走远,这才回身安排祭礼现场。 另一边,宝玉被王夫人紧紧拘在自己身边,连早先陶行简来时,都不曾让他出去女眷这一边。气得宝玉跳脚,却被王夫人指着远处的贾政一句:“又欠你老子捶你了?”顿时唬住了。 待林黛玉走了,王熙凤过来给王夫人使了眼色,王夫人这才松开手。 宝玉一道烟儿跑出去找林黛玉,却早不见了踪影。正在沮丧,被他的小厮茗烟觑着没人注意,悄悄告知:“被琏二奶奶哄回去了!不过,过会子会去拜见老太太,二爷还不如先去老太太那边等着呢!” 宝玉眼睛一亮,低声夸道:“好小子!回头赏你!帮我跟老爷太太说一声,我先回去看看老太太!” 转身跑了。 王夫人眼错不见又找不到他了,一阵心慌,忙命人四处去问,茗烟不慌不忙上前回禀: “二爷说,今儿难保老太太不思念先姑太太,想必又要趁着大家伙儿都在这里自己伤心。既然祭礼已经完了,他不如回去陪伴老太太,也算是替老爷太太们尽一份孝心。” 光明正大。 王夫人语塞。 王熙凤便知宝黛二人在贾母处是必要碰面了,想一想,索性去劝王夫人道:“将才那位殿中监跟林妹妹还说了会子话,是什么,咱们都不知道。不如请老太太问问,您和宝兄弟都听听。 “这一年多宝兄弟读书刻苦得很,老爷不是都夸奖过好几回了么?太太也要放松些。迫得太狠了,反而容易闹不高兴。您说呢?” 台阶若此,王夫人也只得下了:“也罢。那你收拾着,我也先回去换身衣服。” 王熙凤松口气,忙又问了邢夫人,将两尊神妥当送走。这才把姐妹们都交给李纨,拉了尤氏一起去干活儿。 林黛玉坐了车回到梨香院,下来的时候便有些站不稳。紫鹃忙半扶半扛地把她送进卧房。 雪雁飞跑着端进一盏燕窝来,口中抱怨道:“晨起求着让吃口东西再走,说什么都不听。这仪典一做就是大半天,姑娘这身板儿,哪儿就遭得住了?” 晴雯轻快地上前帮着林黛玉换了衣裳盥手,然后徐徐用完了燕窝,这才缓过来一些。 “再忍忍吧。”紫鹃露出一丝笑意,“今儿陶大监来了,带了陛下的旨意,年下就许咱们大小姐省亲,到时候会送个嬷嬷或者姑姑过来,专一给咱们姑娘调理身子。” “这可太好了!”几个丫头不由惊喜轻呼。 晴雯抢着先去刮脸羞林黛玉:“果然让人瞧着不省心了不是?人家殿中监多少天下大事要跟着皇帝老子忙,如今却被姑娘气得要请个历害人来看着您吃饭! “您也就是跟我们横一横,明儿那宫里的姑姑嬷嬷来了,我瞧您再使性子试试!” 林黛玉抿嘴笑一笑,也不说话。 “姑娘累坏了,您歪一会儿,我给您捶捶吧?”雪雁关切地扶着林黛玉躺下,给她捶腿,晴雯便忙上来给她捏肩。 紫鹃见林黛玉似有朦胧之态,便悄声交待给二人,黛玉过一时要跟王熙凤一起去正院见贾母,然后自己先下去也赶紧换衣服吃饭。 谁知黛玉竟真的沉沉睡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王熙凤来了,听着院里静悄悄的,便有些踌躇,想一想还是走了进来。 紫鹃听见了忙想出门时,被小红摁住,摇头令她装睡,自己且快步走了出来,陪笑着问:“二奶奶来了?今儿场面大,可辛苦您张罗了。” 这话说进了王熙凤的心坎儿,顿时笑意盈盈:“嗐,小场面。” “我们姑娘累得,您瞧,回来只说歪一歪,可这都睡沉了。便是紫鹃姐姐都撑不住睡过去了。 “二奶奶心里惦记的事儿可比她们多多了,您再是铁打的,这会子也乏了。左右也要等我们姑娘睡醒,不如您也在我们这儿靠一靠,歇会儿吧?” 小红连奉承带借口,预备得足足的,直接引着王熙凤坐在黛玉常在窗下看书时靠着的美人榻上,又适时地也端了碗热热的燕窝粥给她:“劳您替我们尝尝,这么弄可对不对?” 王熙凤哪还看不明白她想干嘛?笑骂道:“小蹄子,在我跟前弄鬼儿!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子小心思?” 接了碗,三五口吃完,擦着嘴舒舒服服地倒在榻上,指着她笑道,“你家姑娘聪明懂事,姐妹们里头我一向最喜欢她。 “我知道,这场祭礼虽然耗神,跟一会子要去老太太跟前应付那一众太太奶奶比起来,却又是劳力不劳心的。 “你姑娘累坏了,必要歇一气缓过来才能再去上阵杀敌。 “其实我也一样。我也累坏了。等你们姑娘在老太太那儿闹完,我还得给她善后,安抚老太太、太太们,我也得回个神才好……” 说着,王熙凤安安稳稳地闭上了眼,大大方方地也睡了过去。 小红又忙寻了床厚软绵密的毯子给她搭上。 这两位一睡便又是半个时辰。等外头的车轿连紫鹃都安抚不住了,两个人才起身梳头盥洗,然后若无其事地相携着去了贾母正院。 第17章 私泄禁中语 这边宝玉却等得望眼欲穿。 因为贾母房中,早早就坐了薛姨妈和宝钗母女两个,正是打着来“陪伴”老太太的名义,在这边耗了大半天了——用了午饭,歇了午觉,又开始摸牌了。 宝玉一来,贾母便又换了个嬷嬷上来坐着,让宝钗且去:“跟你宝兄弟也有日子没见了,你们小孩儿家玩玩去!” 可宝玉跟她却总觉得无甚可谈,便要避开。 宝钗又笑着悄问他:“今儿我不得过去,也没见着林妹妹。你见了,她可还好?” 既然是聊林妹妹,那倒还能坐一坐。 宝玉重又坐下,认真作答:“远远看着比刚回京时还瘦了,但精神却好了许多,一场祭礼做下来,她竟撑得住。” 宝钗闻言皱起了眉头:“我只当她身子好多了。还想着既然能出院子,她必来老祖宗这里问安,所以我才赖着不走,就是想见她一见。可若是照你这么说,她还能撑得到过来么?” 一句话问慌了宝玉,顿时便坐不住了,在廊下走来走去,眼巴巴地盯着院门。 宝钗见他那样子,倒也不劝,只是自己掇了个圆凳,也坐在廊下,一边看秋日风景,一边陪着他等,一边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贾母院里的丫头婆子们说笑一二。 直直坐得宝钗都觉得身上有了一丝凉意,自己抱着胳膊站了起来,叫宝玉道:“宝兄弟,起风了,屋里等吧。” 房内贾母的声音接着也响起来:“宝玉哪里去了?” 宝玉只得进屋。 又过了一时,外头才起了些喧闹,接着有人进来禀报:“二奶奶同着林姑娘一道来了,正在院外下车。” “下车?哟,这可难得!凤丫头那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一贯爱走路。怎么今儿倒坐起车来?看来这场礼,她们姐儿两个都累得不轻。”薛姨妈说着话,有些忧虑地看向贾母。 贾母顿时也担心起来:“正是这话呢。鸳鸯,鸳鸯,给你二奶奶和林姑娘备了汤水没有?” “是。原是担心大家伤心上肝火,所以备了些清凉补心的汤。如今我再加两片好参进去罢?”鸳鸯道。 贾母这才放心点头:“再炖一刻。先让她们吃一碗茶定一定神。” “哎哟!我今儿可有口福了!”接着贾母的话尾,王熙凤已经说笑着进来了,手中拉着林黛玉,先给贾母和薛姨妈见了礼。 贾母把林黛玉的手拉着坐在身边,笑问王熙凤:“你怎么个有口福法?” “刚才我去梨香院接林妹妹——仪礼完了她先回去梳妆换衣裳——进了门就瞧见她调理出来的好丫头,正给她弄燕窝粥充饥。我可不就也蹭着吃了? “如今过来,又赶上外祖母疼外孙女,要熬参汤。阿弥陀佛,我可不又赶上一场?啧啧啧,我妹妹的光,我今儿可沾足了呢!”王熙凤笑着说道。 贾母听了也一笑,回头拍着黛玉的手,看着她消瘦的样子,不由滴下泪来:“你的脾气我知道,怕是今儿仪礼完了才肯吃一口好的。前头你要守孝,我什么都不说了,可如今小祥已过,你可能出来陪陪你外祖母了?” 宝玉早就凑到贾母另一边坐着,一俟贾母停了话,忙忙说道:“好妹妹,你快出来罢!一个人煎熬着,越想越多,身子越发不好了。 “如今我和姐妹们读书都有了长进。前儿湘云妹妹还夸我跟去年一比是云泥之别。你出来了,咱们一处读书写字,我保证不做那膏梁纨绔的蠹虫如何?” 贾母也跟着颔首,拉着黛玉的手就想往宝玉手里搁:“你们俩从小一处长大。如今大了,要更加和睦才是。” 黛玉微微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微笑看着宝玉道:“你不知道就算了,我是知道的。云丫头聪慧专注,她读书之广博,咱们周遭姐妹兄弟,除了宝姐姐,就是她了。 “她夸你是为了勉励你。你有长进自然很好。然而陪伴你读书一事,有云妹妹、宝姐姐这二位表姐妹已经足够了,委实用不着填上我这么个正经离丧的守孝之人。 “二哥哥一向最体恤女孩儿家的,总不好对着我倒要苛求了罢?” 又向贾母含笑道,“我正要跟外祖母报个喜,薛姨妈也在,正好听听,只是两位舅母呢?快都请了来,也省得我气促声短的,再说第二遍。” 贾母一愣,鸳鸯已经赶忙让人去请邢王二人了。 一时都到了,黛玉才含笑道:“那时殿中监来了,跟我说了几句话,就是告诉我,元春大姐姐在宫里很好。” 贾母和王夫人便忍不住含泪念佛。 “陶大监还拿着我跟大姐姐比,说我瘦得一把骨头,大姐姐却珠圆玉润。可见这个很好并不是顺口客气。”黛玉紧跟着再加上一个佐证。 这回连薛姨妈都笑着看向王夫人:“姐姐这下可真放心了吧?” 王夫人含着泪破涕为笑,连连点头,又笑着向黛玉问道:“如何就能说到这个上头了?怎么也不提得什么赏赐、有什么恩宠,倒说起胖瘦来了?” 黛玉弯弯嘴角,却不答话。 王夫人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笑容便勉强起来:“怎么?这也说不得么?还是我这身份,不配听你说话呢?” “二舅母,若说说得说不得的话,我都不该把陶大监的话说给大家听才是。果然想坐我的罪,‘私泄禁中语’五个字,就能要了我的命。 “二舅母,我冒着风险跟您分析大姐姐的处境,您却要追究我是否把听说的话尽情告诉您。 “您瞧瞧,这以后我再得了什么信儿,我还敢往外说么?”林黛玉嘴上噙着微微的笑,嘴里的话却半步不让,甚至带着一丝威胁。 王夫人咬着嘴唇垂下眼帘,一字不发。 宝玉早听得厌烦,此时忍不住长身而立:“说完了吧?那大监一共才说了几句话,林妹妹能解读出来这么多已经够了。 “若是正事说完了,母亲和大娘、姨妈就回去歇着,我们陪着老祖宗安生坐坐!” 第18章 猜不着 “宝兄弟也焦躁了,快坐下,我瞧着林妹妹恐怕还没说完呢。”薛宝钗忙起身,亲手把宝玉摁回座位。 贾母忙拉着黛玉看向自己,急问:“还有么?” “有。宫里大约是对妃嫔们省亲之事已经有了章程。陶大监说,大姐姐省亲,应该是年下。但具体是什么时间,就不得而知了。将才那种场合,我也不好问太多。” 黛玉含笑道。 众人又是轻轻轰地一声,然后便是各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 就连宝玉都惊喜交加:“我,我过年的时候能看见大姐姐了?!” “对!”贾母一把把他搂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接着便鼻子一酸,拿了帕子拭泪,“我都十来年都没见过元儿了!” 说着又伤感起来,搂着宝玉呜咽道,“我最疼的敏儿偏走得早;我一手带大的元儿进了宫,想见一面也难如登天……” 宝玉撅着嘴帮她擦泪,低声道:“还有林妹妹。” “正是!还有你!你这丫头,不知道哪儿来的倔脾气!长辈都发了话,你还句句不听!我还能活多久?想让你多在身边陪几天都不行!”贾母哭着哭着,忽然冲着黛玉发起了火。 黛玉垂着头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只听着。 看着她挨骂,宝玉又不忍得,回手抱了贾母,低声道:“妹妹身子弱,您慢慢说……” “我说的快慢有什么用?她又不听我的!”贾母哭着捶自己的胸口,“我白养了这么大!回家一趟,见了她那个爹,再回来,就什么都不听了!” 满室皆静。 但黛玉的头,却缓缓抬了起来。 “回外祖母的话,我先父教了我很多道理,其中有一条就是明辨是非、知恩识义。 “外祖母是长辈,您臧否我先父,我做晚辈的,不该说什么。可是不用我先父教,我也知道,忠孝之间,忠在前;君亲之间,君在上。 “从我先父的丧事起,宫里注意到了、插手了,我该听的、能听的,就必是宫里为先了。 “大姐姐封妃,府里喜气洋洋。我在外头住着的话,怎么守孝?守得个什么孝?一人向隅举座不欢的道理,我一向都懂。 “可我就此索性不守孝了呢?宫里的脸,又往哪儿搁? “外祖母,我自幼就是这个样子。我愿意敬重每一个人,只要他们也肯敬重我。” 黛玉后退两步,踏上平地,规规矩矩一个大礼行下去,双手伏地,额头贴在手背上,又道: “陶大监说我过于瘦弱,所以要趁贾妃娘娘回府省亲时给我送一位专司调理身体的姑姑来。还请外祖母知悉。” 说完,站起身来,再一屈膝,便要告辞。 可她前面的话已经说得贾母和王夫人等都变了脸色,再听见这话,贾母情不自禁地紧盯着她问: “这究竟是那陶大监的意思,还是宫里……皇上的意思?” 黛玉愣住。 这个她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 “我不知道。” 贾母和王夫人担忧地对视了一眼。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黛玉淡漠的目光从她们脸上扫过,“终究,对娘娘来说是好事,就行了。我实在是撑不住,乏透了。回去就要吃药。各位,我就不奉陪了。” 说完,再也不停,在众人一叠声的挽留中,后背笔直地走了出去。 宝玉慌张地放开贾母,追了出去:“妹妹!林妹妹!” “二哥哥留步。你我又大了一岁,行动越发要守规矩。别让二舅母再为你担心生气了,快回去吧!”林黛玉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 “妹妹真的要等三年后再解封梨香院么?”宝玉悲伤地问。 黛玉“嗯”了一声,再道一声:“告辞了。”扬长而去。 许久,贾母低着头挥了挥手,众人明白,默默起身,悉悉簌簌地退了出去,只有王夫人在鸳鸯的示意下,坐在那里没有动。 而鸳鸯自己,则早就遣了人出去请了贾政过来。 待贾政来了,王夫人低声把黛玉刚才的话都说了,贾母才疲惫地抬起头来,看向贾政:“你怎么看?” “林丫头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二虚岁……去年那姓陶的见她,才十岁出头,不可能是……”贾政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 贾母轻轻叹了口气,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顿一顿,压低声音,道:“江南盐事必有蹊跷。如海临终,虽然未必说给林丫头听——林丫头也听不懂——但有可能交给了她什么,然后经陶某的手,转呈了上头。 “这一年我一直关注那边,巡盐今年开春儿忽然又换了一个,雷霆手段、狠辣无情,甚至直接端了两个盐商的满门!难保不是因为上头整合了得到的消息,才特意另委了个铁血的去。 “这样一来,林丫头这个兴许知道些内情的,一定会被宫里严严紧紧地看起来。这个姑姑,想必就是来做这个的。 “毕竟,待娘娘省亲事毕,再送人过来,就太打眼了。” 贾政听着,默默颔首,迟疑道:“难怪林丫头之前坚持一定要封院守孝,想必是之前殿中监指点过。但她不能明言罢了。” 贾母有些难过,拧眉扪心:“是啊!我还一直错怪她,今儿当着那么多人还刻薄了她一顿……” “倒也不怪老太太。”王夫人难得出言帮着贾母圆了个场,“是宝玉思念他妹妹,说话不防头,才惹了老太太伤心。” 贾政冷冷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天天窝在家里说读书,也没学半分道理规矩,满肚子里不知是些什么草包!” “宝玉这一年的确读了不少书!你若不信,你去考校就是!好好的就骂我们孩子!做官的人,管儿子时倒不肯明察秋毫、主持公道了!”贾母忙回护宝玉。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说的极是!” “他读那些书有什么用?所谓苦读一年,连四书都没背完!当下场时,他拿什么考试?”贾政忍不住辩驳。 三个人的话题就此偏离,直争了盏茶功夫,贾母才反应过来,叹道:“罢了。林丫头的事,我们猜也猜不着,等元丫头回来时,细细地问她也就是了。” “是。”贾政夫妇低头答应。 “那林丫头那里……”王夫人忙请示。 贾母伤脑筋地想了半晌,才无奈地挥手:“如常。” 第19章 茜雪归宿不错哟 黛玉回到房中,倒在床上黑甜一觉。 小红出去走了一圈儿,回来便将贾母房中发生的事情低低都说给紫鹃等自己人听了,又细声细气地提醒大家:“大奶奶此刻还没回来,兴许今儿晚间还有一折。” 晴雯听完,冷笑一声,道:“我若说这家不好的话,显见得我是攀了高枝儿,进了林家就忘了出身本主;可若让我说这家的一个字好话,我又昧不了良心!” “罢了,你别说话才好。当初宝玉房里大闹,十回有八回都是你惹祸!”紫鹃忙拉他一把。 晴雯顿时瞪了眼:“我何时惹过祸了?你今儿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那回宝二爷因为一盏茶撵了茜雪,虽说也有李嬷嬷倚老卖老,可不也是因为你在中间告了状,说了那豆腐皮包子的事?” 紫鹃回瞪她,“你们几个跟茜雪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分明知道宝二爷是迁怒,怎么就一个都不肯替她求个情的?还有脸说!” “我……”晴雯噎住,咕嘟着嘴半晌,才小声道,“袭人都不吭声,我算个什么东西,就敢去捋虎须了?” “紫鹃姐姐倒别冤枉了晴雯姐姐。”小红待她二人不再针锋相对了,才又冒出来,小声分解, “我听我娘说,这是老太太后来知道了前因后果,又看着李嬷嬷年长,奶过二爷,不好直接发作;所以才敲山震虎,撵了茜雪。你看那事不久,李嬷嬷便告了老,荐了她儿子李贵来跟二爷。 “这李贵忠心耿耿的,从来不跟着二爷淘气,连茗烟儿都管得住。老太太和老爷太太都满意,倒也算是对他娘当年的跋扈弥补了三分。 “而且,悄悄说给你们:茜雪姐姐并没受什么大苦!那年从家里去了庄子上,转年便有个旁支的玉字辈哥儿看上了,来求了太太恩典,赎了奴身。如今已经是咱们贾氏的正头娘子了呢。” 这倒是一等一的好消息! 晴雯和紫鹃惊喜对视,忙拉着小红悄声问:“可知嫁给哪家了?做什么营生的?” “只是一般务农的。不过家里人都知道她是冤枉的,吃了瓜落而已,所以都很是照看。他们夫妻听说去年还是前年,在京城开了个果子铺子,生意还可以,吃穿不愁呢。”小红巧笑嫣然着解说。 晴雯二话不说转身跑出去,一时回来,两只手满满的,一只手抓满了铜钱,一只手攥着两个小小的银元宝: “你再出去时,帮我打听打听,她家生意在哪里?然后把这钱……把这钱……” 晴雯说着,犹豫了片刻,一股脑塞进小红怀里,痛快道,“寻他们家最细贵的果子,把这钱都花了,买来我孝敬姑娘!” 小红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撩了衣襟兜住银子和铜钱,无奈地看着晴雯,笑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咱们都陪着姑娘封在院里,我出去一趟可不容易。姐姐可等得?” “等得!自然等得!”晴雯用力地点头,瞥着紫鹃哼道,“我可不像有的人,只会嘴上打抱不平!” 雪雁托着腮,左右看着她们争辩动作,然后忽然问了一句:“姑娘晚上醒了吃什么?今儿已经吃过燕窝粥了。” 三个人哎呀一声,脸上一慌,各自飞跑出去忙活。 雪雁回头看看她们三个的背影,耸耸肩,再看看站在门口悄悄捂着嘴笑的春纤,招手叫她进来:“娘娘要省亲了,府里以后只会更忙。 “你别憨玩了,趁今儿赶紧把自己的秋冬衣裳整理了,缺什么短什么列个单子出来。明儿咱俩就得陪着晴雯姐姐收拾姑娘的衣裳了。到时候拆拆洗洗的,不定多少活儿呢!”筆趣閣 春纤答应一声,忙忙跑回房先忙自己的——因为知道晚上必要帮着晴雯和雪雁忙活。 等黛玉一觉睡醒,果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紫鹃笑意盈盈:“正好。正想请姑娘醒醒,起来吃晚饭呢!” “晚饭吃什么?” “厨下熬了栗子小米南瓜粥,又蒸了江南那边的白米糖糕,炒了个青菜。我闻着喷香。姑娘试试?” 想想那鲜亮配色,黛玉笑了起来:“倒说得我饿了。” 起身吃饭。 毕竟这一天又累又饿,竟吃了满满一碗粥,两块糕,还吃了七八根青菜。看得紫鹃高兴,直夸黛玉:“姑娘若一直有这样懂事,奴婢可不用天天忧心得掉头发了!” 一时众人吃完,正各自回房,就着雪雁的话,索性开始收拾衣服。鸳鸯又走了来,还带了一个食盒。 众人忙笑着让座。 鸳鸯打听得她们已经吃完了饭,便笑道:“我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这是今儿熬的龙骨茯苓参汤,原说趁着姑娘吃饭送上来的,谁知我还是出来迟了。” “倒怨不得你。我平常这时候正吃饭,今儿是累了一天,刚睡醒,饥肠辘辘,赶着把饭吃了。”黛玉安慰她一句,又递眼色给紫鹃,“正好,你们忙去,有你鸳鸯姐姐陪我,不用担心了吧?” 鸳鸯笑着目送几个丫头出去,闭上了门,这才轻轻地拍了拍黛玉的手:“老太太让我来看看姑娘,说今儿一时情急,冤枉委屈姑娘了,请姑娘看在她年老糊涂的份儿上,不要放在心上。” 黛玉忙站起来低头听了这话,完了才重又坐下,含笑摇头:“外祖母也是的。自家亲外孙女,还这么多思多想地多心。 “她今儿是冤枉委屈了我,可我何尝没有顶撞于她?我因那是亲外祖母,又疼我入骨,我才有那个胆子顶嘴。你看我在外头,可敢驳回外人半句话?” 说的鸳鸯都笑了起来,打趣道:“只是我瞧着,外人都看着姑娘天仙一样,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倒是咱们老太太看惯了,只当您是自家寻常淘气的亲孙,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这才是正理呢。”黛玉笑着,就在房中,朝着贾母院落方向双膝跪了下来,磕了个头。 然后才在鸳鸯惊慌的搀扶下站起来,笑道:“姐姐回去,替我跟老太太赔个不是,求她宽恕我这个任性无知的小丫头吧!” 鸳鸯的笑容带上了一丝勉强:“好姑娘,你这样见外,让老太太吩咐我要传的话,怎么开口?” 那就不开口,就最好了。 林黛玉微笑不答。 第20章 四姓里最精明的人 只是贾母既然吩咐了要说,即便林黛玉的脸色再不好看,鸳鸯也不不敢不硬着头皮说出来: “林姑娘想必也知道,如今家里没有女先生。三位姐儿都是靠着早年间在学里学来的两三本书混日子。 “可如今娘娘在宫里站稳了脚跟。难保日后没有替姐妹指婚的意思。可姐妹们若是什么都不会,那时岂不丢人? “老太太是想着,若是陶大监能替您寻来调理身子的姑姑,能不能顺便请这位姑姑给咱们家的几位姑娘做一做女先生? “宫里出来的姑姑们,自是博学多才的。倒不用学人家赖以谋生的医术,只要琴棋书画、宫廷规矩等闲事上,教导一二,就行了。” “原来在外祖母眼中,琴棋书画和宫廷规矩,竟是一例的闲事。”林黛玉笑眯眯地看着鸳鸯,“老太太这么说话,二舅舅没听见?还是听见了却没说话?” 鸳鸯脸色更僵,坐都有点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叉手欠身道:“林姑娘别怪我们。只是老太太心疼家里的三个姐妹没个正经人管束教导罢了!” “大嫂子不算正经人?还是说,大嫂子这一年多跟着我一起住,所以偷懒再也没跟姐妹们来往,没看过她们临的字、没品评过她们写的诗词文章、没教给她们该读什么书、怎么读?” 林黛玉叹口气,看着鸳鸯道,“何况,这种沾光的事,咱们家一向是做不出来的。外祖母尊贵了一辈子,怎么这个年纪上,反而弄了这么一出?”https:/ 她本意是责备,谁知鸳鸯竟立即便松了口气,作势抹一把额角,竖了拇指悄声笑道:“要不怎么说林姑娘是咱们家里的第一明白人! “这主意果然不是老太太说的,而是二太太撺掇着老爷,一起求的老太太。老太太皱眉半晌,才答应下来。” 林黛玉一愣,仔细思索,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其实我看,二舅母倒也未必是想让我这里这位姑姑给三位姐妹教习规矩,想必本意是想让娘娘派几个姑姑出来教导众位姑娘,这话不过是个引子。 “只要老太太稍微疼惜我一点,张口拒绝了此事。二舅母就可以立即提出那不如请娘娘也从宫里赐靠谱的教习。 “可外祖母却顾忌着娘娘在宫里未必有那个力量,万一这话让……旁人知道了,竟以此为借口,直接赐了别的人进了咱们家,那就等于是自己把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摊给了外头看。 “所以外祖母不仅答应了,还让你来劝服我。就是打算着,我要是好说话,对三位姐妹来说自然是大大的好事。若是我不答应,那外祖母也有理由去堵二舅母的嘴了,是也不是?” 鸳鸯听到这里,惊惧交加,说话竟结巴起来:“这个,奴婢可没有想到!” “罢了,你回去禀报外祖母:此事,不论怎样,都不妥。 “贾氏如今没有出色的子弟入仕,姻亲除了四姓就是平常。这种情形之下,姐妹们高嫁是最要不得的!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女儿。 “想让家里的姐妹得善终,就好好寻一些清白殷实的普通人家,不要总想着赐婚!” 林黛玉忧虑地摇着头。 她想起了三春的结局,哪一个都令人伤惨!真的还不如嫁个寒门进士,凭着国公府的靠山、公中该有陪嫁,姑娘能肆意地活一辈子。 可一旦指婚,不是勋贵就是豪门,深宅内帏,婆媳姑嫂,只怕唯有探春能够支撑一二,迎春和惜春,只有羊入虎口的。 她在担心三春的余生,可鸳鸯却已经被她分析事由的能力再次震惊,不由得越发恭敬起来,心生亲近之意。想一想,看看外头没有闲杂人等,低声问道: “姑娘,上年因跟您提起过之前姑太太卖的宅子,我就记住了。前次有一个机会打听,我就着人问了问,您猜那宅子在哪?” “在哪?”林黛玉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忙盯着她问。 鸳鸯靠过去,附耳低声:“被王家送给了贾雨村……” “王家!?”林黛玉一惊。 王家曾经管海商,家中最是豪富。王熙凤每每跋扈,凌驾于贾琏之上,辖制得这个夫君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就是因为王家的钱多。 这种情况下,自家的宅子怎么会被他家看在眼里?还如此“大方”地送给了贾雨村!? “当年二老爷不通世事,把先姑太太的宅子交给了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去交易。 “周瑞犯了贪心,便私下里交结了一个跟王家连宗的小京官儿,假托对方之名,贱卖了这宅子,倒手变成了自己家的产业。 “姑娘入府时,周瑞便慌了。他怕人发现此事,便要将宅子赶紧出手。谁知被王家不知怎的听说了,王家老爷叫了二太太和周瑞的回去了一趟,把周瑞打了个动不得! “然后房契地契就成了王家的。但是空着,并没人住。 “再后来,贾雨村巴结上了王家老爷,官运一路走好。王家老爷见他见得频繁,听得说每次都在那个看似废弃了的大宅里。 “去年贾雨村任江南粮道的事情没成,在家赋闲,王家老爷便把那座宅子送给了他。” 鸳鸯一口气说完,“如今那贾雨村升了兵部侍郎,起居八座,这宅子也便吵吵嚷嚷地要翻修。奴婢这才听说,敢情还有这样的事!” 林黛玉轻轻抿着嘴,慢慢在手指上绕着手帕,眼神冷冷清清,半晌,才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 “我说呢,二太太左看我不顺眼,右看我不顺眼。想来王家老爷痛打周瑞之时,跟她说的话也不会好听就是。” “那些都是虚的。”鸳鸯根本不跟她谈这些情绪,直奔本质,“那宅子本来是姑娘你的,你不想要回来吗?” “你也说了,我那西席升了兵部侍郎,显见得是圣上的心腹了。陶大监对我好,也是陛下发了话才会如此。” 林黛玉勾一勾唇角,眸中寒光冰淬,“我但凡还顾忌着陛下的一丝面子,就只能对这宅子绝口不提。 “所以啊,通四姓算起来,最精明的是这王家老爷。他这手段使出来,我哪怕知道了此事始末,也只有装不知道,这一条路!” 第21章 活死人 话头刚刚至此,院子后门一响,几个人说说笑笑走进来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大嫂回来了。”黛玉坐着没动,却看向鸳鸯。 鸳鸯一笑:“那下回有功夫了,奴婢再陪姑娘细聊。”说着话,又踮脚往外看看,笑道,“姑娘这里换季衣裳倒收拾得早。” “我琐碎东西多,院子里丫头们又闲着。我巴不得她们天天能找些事儿做,不然也是拌嘴打架的。” 黛玉不胜其烦地摆一摆手帕,低头揉太阳穴,“你是不知道那个晴雯有多热闹,这院里多她一个,多出来几万件事!” “没她这么热闹,这院里也过于冷清。”鸳鸯笑道。 “鸳鸯说得对。”李纨接着话便走了进来,满脸是笑。 鸳鸯和林黛玉起身见礼,李纨忙摁住黛玉,三个人又再坐下。 “林丫头幼时本也是个爱说爱笑的,守制期间冷凄了许多。紫鹃小红几个又稳重,我那里不用说了,一池子死水。 “若没有晴雯雪雁两个叽叽喳喳的,这院里能一整天不出一声儿,坟一样!” 李纨说着,故意瞪了林黛玉一眼。 鸳鸯忙“呸呸呸”:“大奶奶从哪学来这样的话?好好的不怕犯忌讳!” “哼,还能是哪学来的?我送三个妹妹回房,想着正好顺便闲谈一二。走到赵姨娘门前被叫住了,非要让三丫头去给她儿子量尺寸、裁衣服。 “我本来也当是实话,谁知道才走过去没五步,就听见人家说:好好的热灶不烧,且去跟活死人们混在一处,生怕太太不厌弃么?梨香院就是个坟,谁进去,埋谁!” 李纨说得满面冷笑。 鸳鸯气得脸都白了,道:“大奶奶就没问着她?这都是什么昏话?” “我怎么没问,我走回去要讲理,被她咣当一声关了院门,差点砸在我鼻子上!不是迎丫头拉着我,我当时就要踹门了! “后来听见太太回房了,我去请安,本想把这件事好好说道说道。 “谁知太太根本就不见我,让我赶紧回来照看林妹妹要紧,不必去给她这个死人的亲娘婆婆行礼!” 李纨说着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自己低了头拿帕子拭泪。 这一下,连鸳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沉默着。 谁知,林黛玉悠悠地问了一句:“赵姨娘关院门时,三丫头出声儿了吗?二舅母的人出来传那些难听话时,二舅舅在屋里吗?” 李纨和鸳鸯一怔,面面相觑。 见李纨久久无语、面露尴尬,林黛玉轻轻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看来,二舅舅还是没把陶大监的话听进去啊。” 鸳鸯一听,顿时色变,立即站了起来:“姑娘,我先回去了。” “好。姐姐慢走。明年再见。”林黛玉端坐在桌边,纹丝不动,只浅浅颔首。 李纨心中忐忑,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勉强笑道:“兰哥儿刚才睡着了被抱回来的。既然妹妹没什么事,我也就回去看着兰哥儿了。” “好。大嫂慢走。”林黛玉再点一点头,坐着欠了欠身,便当是告辞了。 不说李纨疾步回房躲开是非,且说鸳鸯,匆匆忙忙赶回贾母正院,将刚才所说一股脑禀报贾母,既惊且骇: “林姑娘太聪明了!咱们家有这样的表小姐,原该是福气,怎么如今竟过成了冤家?老太太,您再不管管,林姑娘怨恨的,可就不只是二太太一个人了!” 贾母靠在榻上,一声长叹,双目紧闭,泪水横流:“孽障,孽障啊!” 忽然抬手掩住心口,皱眉喊痛! 鸳鸯吓得扑上来抱住她,慌忙先抖着手从旁边匣子里拿了麝香保心丹出来,给贾母舌下含住了,就要喊人叫大夫! 贾母忙抓住她的手,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成!老太太,往常我都能依您,今儿不成!今天事情太多了,您这心境大起大落,必要请人开几副药吃!而且,宜急不宜缓!” 鸳鸯一边擦着泪,一边坚持着喊了另一个大丫头琥珀进来,条理清晰地吩咐她:先去找谁请大夫,后去让谁请大老爷二老爷,最后再命谁去梨香院告诉林黛玉一声。 贾母在旁听她安排的明明白白,心里倒踏实了,松了呼吸,躺在榻上沉思。 林黛玉好容易心里宁静下来,去了父母灵前烧了香,才要跪下念一卷经。忽然有人咕咚咕咚地跑来,拼命地敲开了院门,直奔黛玉房间,禀报给她: “老太太被气得心口疼,含了药躺在那里动不得,外头已经去请大夫了,还有大老爷二老爷这时应该已经到了正院。” 林黛玉吓了一跳,猛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头上便是一晕! 紫鹃忙上前一把抱住,冲那小丫头喝道:“蝎蝎蛰蛰的!就说老太太如今怎样?可有妨碍?!” “不知道啊!”小丫头急得拿袖子擦眼泪,“我来时看见鸳鸯姐姐就跪在老太太榻前,脸惨白惨白的!” “快,传软轿、车马,什么都行!我这就过去!”林黛玉只觉得头晕目眩、心痛如绞! 外祖母本来的寿限至少还有十年。自己就是仗着知道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地暗示鸳鸯把赵姨娘、王夫人甚至贾政的丑恶心思都掀开在老人家眼前! 可是自己竟忘了,再怎么样,她老人家也已经年近七十。尤其隔了一年再见,自己早就发现外祖母苍老了许多,去年鬓边还偶尔可见的黑发,今年已经全白了! 不论如何,这个家里,唯一能把自己放在心上疼惜的,除了那个傻子宝玉,就只剩了外祖母了。 外祖母,您可千万不能出事! 林黛玉紧紧抓着衣带,强令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念头微动,忙命雪雁:“把皇后给我的令牌拿出来!” 然后伸手要过,藏在了袖袋里。 车马来得很快,不是她自己叫来的,而是王熙凤听说了贾母倒下,第一时间便给她派了来,还命人叮嘱她: “不要慌!家里有的是大人操持!你一个孩子,保重好自己才是不给大人添乱!” 第22章 退了你这祸害 等林黛玉赶到贾母正院时,里头已是一片惊慌紧张气氛。 虽则院子里一如往日般整肃,丫头仆妇们也都各司其职,并没有张皇失措。但人人都绷紧了面皮,嘴巴紧紧闭着,谁都不敢随意说笑,能用眼神传递的绝不出一声。 尤其是如今众女眷都在屋里,贾赦贾政,连带着珍、环、琮之类,不愿挤在屋里,便索性都站在门外台阶附近,轻声交换着担忧。 因林黛玉住得远,又是最后通知的,所以来得最晚——李纨和兰哥儿也赶了来,却是抢在她前面进了门,急忙便进了屋。 好在白天刚跟众人见过面,黛玉还不觉得太过尴尬。 见她脸色苍白,众人也都知道她一向身子弱,整整一个白天已是煎熬,这时候见她又赶了过来,也都谅解她迟缓。 唯有一两个不开眼的,在人群中低声嗤笑:“不是说封院么……” “老太太不妥当,她是亲外孙,别说封院,就是进了宫封了宫,那该出来也是要出来的!” “既这么说,怎么不见娘娘出来……” “你这不是抬杠……” 贾政咳嗽了一声,上前一步:“你也过来了?夜深风凉,怎么也没多穿一件?” 林黛玉彬彬有礼地欠身:“二舅舅安。出来的急,没觉得冷,无妨的。我先进去了。” “好。太医在里头呢。”贾政周到地告诉了她。 林黛玉嗯了一声,扶着紫鹃的手,莲步轻移到了房门口。却恰逢房门打开,一位年老太医走了出来在贾琏的导引下走了出来。 林黛玉低头侧身,避开了。筆趣閣 如今贾琏看见林黛玉就怕,忙站过来,挡住了太医看向她的视线,陪笑着问候:“妹妹来了?” 林黛玉轻轻点头:“琏二哥哥。” 贾琏这才对太医低声道:“我父亲叔叔就在那边,还请太医先解释一二。”引他下了台阶,走向众男子。 听见这话,林黛玉索性驻步静听。 “老太君想是劳碌着了,加上悲喜交集,又动了肝火,这才有些不好。如今只要安安生生地静养,便无大碍。 “我开个方子,老人家先吃上三天,若是好些就好。若是还不舒坦,我再换药。只是这方子里有一位珍稀的药,府上得好生找找。” 太医顿一顿,道:“得要一支百年的老参才行。” 众人一开始听见,以为是什么龙肝凤胆,待说只是一支百年老参,就又都松了口气,面露笑容。 贾政便看贾琏,贾琏却皱起了眉头:“前儿王家老太太不舒坦,也是药里须得的,就把家里那支先送过去了。珍大哥哥那边有没有?” “原也收了两支,放久了,有些朽。前些日子孝敬大太太生辰,刚被媳妇炖了吃了。”贾珍哈哈一笑,转看贾琏,“你何不去薛家问问?他家有药材铺子,这种东西最多。” 贾琏恍然,忙转头去找,一眼便看见薛蟠在人堆里,上前搂了肩膀说了,薛蟠拍着胸脯保证:“我让人去寻,必有的!” 这边黛玉只听见人参二字便知道没事了,提步进了屋。 里头王夫人正掩着面哽咽。 邢夫人则紧紧挨在贾母榻边,低声安慰:“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姨娘,教训几板子的事儿,您老人家跟着生什么气? “鸳鸯也是,这种话该私下里跟二老爷说,怎么就直愣愣地拿来惹老太太生气了呢?” 旁边赵姨娘和探春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抹着眼泪。 “这倒不是鸳鸯姐姐的错,是我的错。”林黛玉边说边走到了贾母榻边。 屈膝给邢王凤三个行了礼,见贾母冲着她伸出了手,便上前握住了,就势在贾母身侧坐了下来,后背挺直地微笑道: “鸳鸯姐姐去瞧我。赶上大嫂子从外头回来,气得哭。我和鸳鸯姐姐自然要问缘由的。 “大嫂子本想敷衍搪塞过去就罢了,大舅母也知道我的,我哪里是饶人的,必要问出来才罢。 “大嫂子原说不让告诉老太太,怕老太太生气。可论理,大嫂子是主,任哪屋的姨娘,也是仆。没有个主人家反受仆下的气的。何况这话里话外,还饶上了我这个客人。 “可二太太二老爷那边又都歇下了,不管。那怎么办呢?难道二房长媳受的气,倒要请大房的老爷太太做主不成? 第23章 我死也不搬 林黛玉看着王夫人的背影,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邢夫人和贾母诧异看她。 林黛玉红了脸,撒着娇伏在了贾母怀里,用只有这三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这家里说我阴阳怪气、嘴巴刻薄的不少,谁知道我这才是正宗的家学渊源呢?” 邢夫人一想刚才贾母说王夫人的话,不由得也跟着扑哧一声,忙拿帕子自己掩了。 却又发现已经被众人投来惊诧的目光,恼不得一帕子摔在林黛玉身上,咬牙嗔道: “这林姐儿实在可恶!我好好的妯娌,让你这一笑,前头十年的功德,全笑没了!” “什么妯娌功德?我也知道你管不住你老爷。可若是能凡事不由着他胡闹,多跟你婆婆讨讨主意,让这个家和和睦睦的,那就是你这辈子的功德修到家了!” 贾母不客气地瞪她。 邢夫人陪笑答“是”。 林黛玉却又认真地追加:“大舅母,我外祖母这话可是掏心掏肺的金玉良言,你别不放在心上! “好好歹歹,爵位是你们家的。二舅舅他们如今再怎么住着荣禧堂,也是因为外祖母尚在、又疼惜宝玉的缘故。 “我说句不妥当的话。这家里但凡出事,是二房的事,人家至多说一句外戚胡闹。 “可若是大房的事,人家会说荣国公子孙不肖!在外行走,代表祖上荣耀的,那可是您这一房居多啊! “还有一句最小的话,益发说破了:虽说是娘娘的娘家,可娘娘的娘不请封的话,不过是从六品,说句是诰命,真穿戴起来,比您可差远了。 “朝廷要打板子砍头,那必是从大个儿的来。家里的大个儿,难道是二舅舅二舅母?那肯定是您一家子啊!” 林黛玉笑眯眯的,又问贾母:“外祖母,我没说错吧?” “正是这话了。往日里我若这么说,算是我做婆婆的不好,挑拨儿媳妇们的关系。可如今你外甥女既然说了,我也便说一句: “宝玉不是承爵的材料。这荣国府,早晚是你们家的。你不上心,别人就更不会了。 “你当凤儿为什么拼死拼活的,不论帮着谁都要好好管家?那是她聪明,她知道这个家早晚是她的!就你,糊里糊涂的!” 贾母说着,虽然瞪了邢夫人一眼,却也带着期盼。 邢夫人目瞪口呆之余,忽然心酸起来,低头落了泪,哽咽道:“真个的,就我最糊涂!婆婆这样疼我,我竟是个傻子瞎子,什么都不懂! “老太太教给我,我一定好生学!以后再不胡闹了! “也尽力劝着我老爷,让他也不胡闹!” 贾母含笑也拍拍她的手,又指指黛玉:“这个猴儿精得很,你有事不好开口问我的,只管去聒噪她。 “她是个扶危济困的人,碰上珠儿媳妇这样的,便不说她也要伸把手。你有了烦恼去找她,再一个,还肯听她的话的话,她不会袖手旁观的。” 邢夫人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拍手道:“这可太好了。我们外甥女就是个神仙下凡,我能多沾一丝仙气儿,我必能修成正果的!” 林黛玉张口结舌,半晌,看向贾母,又好气又好笑:“外祖母谈笑间就给我上了个套子!可真疼我!” “好丫头!你外祖母身子骨没那么结实了。你只当帮帮我吧!”贾母说着,又虚弱地捧着心口哎哟。 林黛玉无奈地摇头:“是了,我知道了。这就算是罚我包揽闲事了!” ——先囫囵答应着。何况,邢夫人半辈子愚痴顽固,谁知道刚才那话是不是凑趣哄贾母开心而已呢? 若她果然竟真的醒悟过来要改,自己便指点一二,只要别让她把鸳鸯的名声糟蹋了,也就是了。 又过一时,知道贾母无碍,林黛玉便告辞。 贾母舍不得她,紧拉着她不肯让走,一会儿说自己又不舒服了,一会儿又说让她等等贾政夫妻二人给她个交待。biquiu 林黛玉不禁扶额,习惯性地转向旁边一直悄无声息的王熙凤:“二嫂子,往日里外祖母也这么难哄的?真难为你周旋。” “不敢不敢。老祖宗只派我办差,可不跟我撒娇。这个话妹妹去问鸳鸯还差不多。”王熙凤坏笑着祸水东引。 鸳鸯才被邢王一顿发作,正是惴惴不安的时候,闻言笑了笑,并没说话。 正在这时,王夫人走了进来,陪笑着禀报贾母:“老爷说了,赵姨娘病了许久,早该挪出去养病。以后环哥儿记在周姨娘名下,三丫头便记在我名下。” “那又何必?探儿也一样记在周姨娘名下。名正言顺的,她也好管管环哥儿。” 贾母淡淡地说完,看向软倒在地的赵姨娘和抱着她哭的探春: “你老子没要了你姨娘的命,是看在你的份上。三丫头,你日后前程远大,要记得这一天!” 探春自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深意,放开赵姨娘,跪直了,滴泪道:“姨娘犯了错,我往日里自诩知书识礼,却不能规劝谏阻,错得更多。 “老太太、老爷太太顾着情面不发落我,是诫我下次,令我自己悔改。我焉能不知? “姨娘冲撞了大嫂,又辱及林姐姐。我替我姨娘给二位赔不是。求二位允准,明儿我也搬过去,陪着一处读书写字学道理!” “来这我这里躲羞吗?请恕我不接待。”林黛玉笑眯眯的,却一口回绝: “我只为清净守孝才单跟外祖母要了个院子。如今你们家再怎么没地方住人,也别拿着我这里当茶寮,想来就来啊! “外祖母,我正要跟您说。娘娘来后对姐妹们有什么安排尚且不知,都跟我混在一起、槁木死灰的算什么? “兰哥儿也该上学了。那院子进进出出的,只怕更生事。不如还请大嫂子搬出来,姐妹们仍旧交给她管,不好么?” 李纨顿时慌了! 她不想搬! 接下来宫里便要派姑姑来给林黛玉调理身体了!这样好的机会,她当然要留下来沾光! 怎么能这时候搬出去呢? 不行!她死也不搬! 第24章 聒噪的凤姐儿 可是贾母立即便发了话,让李纨只能打落牙齿自己吞: “好。你说得也有道理。珠儿媳妇过去住也是为了照看你。如今既然用不着了,也该搬出来替她婆婆分分忧。 “为了盖园子和娘娘省亲的事情,家里忙了这一年,你都躲了懒。如今正是人人忙乱的时候,她姐妹们实在也需要个人仔细管着。你还是该出来帮帮忙。 “何况兰哥儿大了,马上就该上学了,也是出来方便些。” 所有的理由都说到,只有出来的道理,没有再赖在梨香院的道理。 李纨只得起身答应。 林黛玉再也不肯停留,执意要告辞,还点了王熙凤的名,让她送自己回去。 出了房门,院外宝玉眼巴巴地等着,见她姐儿两个携手出来,眼睛一亮,忙就要讨差事送林黛玉回去。 林黛玉又客气拒绝了:“我坐车来的,有二嫂子陪我回去,我可什么都不怕。何况还有丫头们。不劳二哥哥了。” 在贾政冷冷的注视下,宝玉也只好退了一步:“那妹妹路上小心,天黑,走慢些。” “放心吧宝兄弟,有我呢!”王熙凤笑着扶了林黛玉先上了车。 这二位坐车,紫鹃和平儿自然跟着在外头走。 赶车的小厮也越发小心谨慎,走在最前头拉着马头,生怕颠簸了这二位,也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凤姐姐刚才给我使眼色,是有什么话说?”林黛玉坐稳当了,便礼貌地问。 王熙凤满面含笑拍了拍她的手:“可是你聪明,我没看错了人。 “正要跟你说,之前你回去了,老太太便不高兴,让人都散了,却叫了二老爷来,跟太太一起,娘儿三个说了许久。 “待出门时,我听说老爷和太太的脸色便不好看,老爷还嗔了太太一句多事,太太便顶嘴,说:还不是为了你的女儿! “我先前听说这话,以为是在为了娘娘争执。现在看来,未必是为了娘娘,只怕是为了三丫头。” “难怪……”林黛玉恍然大悟。 若说今天贾母使鸳鸯来跟自己说的事情只是为了抖威风,林黛玉心下还觉得这位舅母也太蠢了些。 可若是为了顺便狠狠拿捏住那个越来越难掌控的能干庶女,这就说得通了。 而李纨之前跟自己说过,之前替自己出头的事情,其实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而是探春为了救场,才悄悄暗示李纨出面缓颊。 原本这么周全的一个聪明人,今儿能做出眼看着赵姨娘当面辱人竟不出言规劝的,想来也是一时被利益蒙住了头脑。 ——王夫人必定已经悄悄地告知了赵姨娘,不论是从自己这边下手,还是告请元春,一定会给探春谋个好姻缘。 如此一来,赵姨娘必要拼死地拉着探春站在王夫人一边,而非自己和李纨。 可如今探春已经完全彻底地失去了在自己跟前的“面子”,那么接下来,王夫人不论是把她搓圆捏扁,她也就只能受着了。 “庶房的女儿,心里苦。”王熙凤轻轻叹了一声,“咱们家的女孩儿,说是个个在老太太身边长大,自由自在的。 “其实都在二太太手底下讨生活。好在二太太自己的日子过得丰富,所以不曾十分苛待她们。 “这其中,探春又不一样。二丫头身上是大房的体面,四丫头身上有东府的体面,探丫头有什么?她正经是太太心里的刺—— “她和宝玉的生日才隔不到一年。我听说,太太那边才出了月子,放了宽话,老爷便去赵姨娘屋里宿了一个月!” 林黛玉恼了:“二嫂子,你说话就好生说话,说这些东西给我一个女孩儿听,算怎么回事?!” 凤姐惊觉,忙回头打自己的嘴:“哎哟!瞧我!混说什么呢!” 然后陪笑道:“其实,话我也说清楚了。妹妹千伶百俐,自然懂的。 “咱家的姑娘里头,三丫头是个尖儿。若是让我说,你恼了谁,也别恼了她。不帮衬谁,也该帮衬帮衬她。”筆趣閣 林黛玉笑了起来,歪头看她:“这可不是二嫂往日的性情,怎么不让妹妹帮衬帮衬你呢?” “哎哟!你还没帮衬我?!今儿当着老太太和大太太,你把咱家的爵位都替我定下了,我今后这日子一马平川的,我都没的愁了! “就这还不算帮衬,我还想让你怎么帮衬?帮着我当娘娘,还是当皇上!?”王熙凤拍着大腿一惊一乍。 看得黛玉捂着嘴笑:“罢了,二嫂肯领我这情,又肯替家里姐妹转圜,我竟是生平头一遭见,必要给二嫂这个面子才是。” “哎哟哟,那我脸上可有光了!” “那就请二嫂回去跟三妹妹说,当初的人情,我今儿还了。今日的不妥,我也报了。都在这一件事里。 “她若明白,她谢我。她若不明白,她恨我。我都无所谓,都由她。至于日后,日后还远,且慢慢走着,慢慢瞧罢!” 林黛玉笑着说,王熙凤用心听,又笑道:“行。我记下了。 “还有一件事要跟妹妹说一声:我们大太太是个左性的人,日后她若冲撞了你,你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只管让人告诉我去,我来替她善后!” “还有别的吗?”林黛玉笑眯眯地看着王熙凤。 王熙凤心里一颤,忙豪爽地一挥手:“没了!” “那你别说话了。你歇歇,我耳根子也安生一会儿。”林黛玉直接靠在车里,把手帕子盖在了脸上。 可王熙凤的性子,又哪里肯真的不说话了? 也靠着车壁思量,过一时,道一句:“你那院子偏僻,大嫂搬出来,人又更少了,我挑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给你上夜罢?” “好,谢二嫂。” 又过一时,又道:“前儿我叔叔给了我一篓子南方的水果,异香异气的,说叫什么芒果。回头拿来给妹妹添供。” “不用,你自己留着吃罢。” 再过一时,又问:“宫里那姑姑来了,恐怕要单弄吃的给你。我明儿叫人把梨香院的厨房收拾出来,再专门挑个厨娘给你罢? “或者你问问小红,她娘准知道哪个手艺好,到时候你告诉我,我立马给你拨过来……哟,到了!” 林黛玉立马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可算是到了!我快被聒噪死了!真不知道平时外祖母是怎么忍下你的!” 赶紧下车进院子,连头都不带回的,立命人:赶紧关院门! 王熙凤在后头,掀着车帘捂着嘴笑: 就处成这样,就足够! 第25章 哄好了? 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紫鹃给林黛玉烫了脚,伺候她上床倒下,轻笑道:“还是二奶奶这性子好,一路连说带笑的,姑娘看着心情也好了不少。” “她是好心。虽则不知道什么人还授意了什么事,好歹她没提,也没多麻烦我,反而替我着想。就这样,就挺好。” 林黛玉把坤宁宫的令牌拿在手中把玩片刻,随手撂给紫鹃,让她收好,笑一笑,安稳睡去。 王熙凤回了贾母正房,一路直接进了卧室,果见贾母还没睡,眼巴巴地等她:“如何?哄好了没有?” “我出马,老太太还有不放心的?林妹妹是娇客,只要我多替她想一二分,她就小姑娘一般怎说怎听了。” 王熙凤快步上前,笑着扶了贾母重新躺踏实了,又坐在脚踏上,脆生生地把刚才的对话都说了,只隐去自己感激林黛玉落定爵位一事,又感慨道: “林妹妹是个最明白不过的人,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其实都放在心上呢。只是她如今年纪也小,力量也小,拿不准的人,不笃定的事儿,她不肯伸手罢了。 “不愧是老祖宗生的好外孙女,往后想来我们都是要沾她的光的!” “呸!没脸的猴儿!沾娘娘的光还不够,还要沾我们林丫头的光! “你自己怎么不督促琏儿那下流种子上进些,日后好让你姐妹们沾沾你们的光呢?” 贾母心情很好,又有余力跟凤姐儿逗趣了。 见状,王熙凤也放了心,笑道:“琏儿可没这个本事!我们能守成就不错了,没的瞎上进,倒惹了祸!”m..nět 说着,拉了鸳鸯在自己身边坐下:“先前我听见妹妹那么担心你挨骂,我还小小地不舒服了一下。 “可是回头想想老太太这一病,主持大局的是你,忙进忙出的是你,挨骂的是你,吃苦的还是你。我就又愧疚起来。 “我们这帮子子孙孙的,每日里就是老太太跟前凑个趣应个景儿,该照看操心的,全要指着你一个丫头。 “说得小一点儿,算你能干。可若说大了,那是我们不孝。好姐姐,我替他们谢谢你了!” 鸳鸯忙要起身,连连摇头:“二奶奶这话,我一个丫头,我可不敢当。” “有什么敢当不敢当的!”王熙凤一把把她拉得重新坐在了自己身边,悄笑道,“其他的都是假的,只一件:你我两个,好好地孝顺老太太,别让林妹妹看着咱们俩也不顺眼了,就行!” 贾母睡在床上,听得不由得呵呵大笑起来。 屋里一阵欢声笑语,渐至寂然。 翌日,李纨从梨香院又搬了出来,仍旧回她的原址,带着兰哥儿,陪侍三个小姑。 赵姨娘一开城门便被绑着绳子塞着嘴送了出去。贾环懵懵懂懂地变成了周姨娘的儿子,他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便来找探春询问。 探春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对贾环只说了一句:“你从此没有倚仗的人了,好生读书、自己奔前程罢!” 便不肯再说,让侍书送他回了周姨娘处,还给周姨娘送了许多高帽,谢她辛苦。 周姨娘也摸不着头脑,想了许久才回侍书道:“我果然有人送终倒也不是坏事。只是我惹不起赵家,更不敢忤逆太太。来日如何,只看命罢!” 她竟没虑错。赵家果然跑来贾政跟前跪着哭,把自己家的亲戚朋友都发动起来,弯子甚至绕到了邢夫人跟前。 贾政正满心不自在,丢给王夫人自己便出了门。 邢夫人打听见了,心中一动,笑意亲切地把那些人也打包送到了王夫人跟前。 赵家人早就得知了内情,只围着王夫人哭喊:“姨娘都是领了太太的话,才对大奶奶和林姐儿指桑骂槐。 “若只是她自己,便给她个天做胆,也不敢这样开罪主子啊!太太不能这时候撒手不管,反而要了我们姨娘的命去! “求太太做主!太太若是不肯做主的,我们也学大奶奶,去求老太太做主!” 王夫人又气又怕,发着狠令人把赵家来的人打的打、骂的骂、关的关,闹得最凶的一个,索性按了个“盗窃”的罪名,竟送去了京兆府衙门。 衙门领了暗示和银子,自然王夫人怎么说便怎么办。那人正是赵姨娘最亲近的兄弟叫赵国基的,在牢里被打了个臭死,忙改了口,奄奄一息地被送了回家,再也不敢出头。 王夫人这才放了心,忙又令人传话给赵家:“一辈子不许你们再去找三姑娘。若是你们果然听话,等环哥儿长大了,他自然会照拂你们。” 听得说还有好处捞,只是要等几年,赵家人便不高兴,也就都渐渐平息了下去。 这是后话。 只说众人都把注意力从林黛玉处挪开,开始全力准备贾元春省亲一事。 转眼便是十月,贾政掂掇着最近朝中无大事,便挑了个十八的黄道吉日,给皇帝上了折子,请旨省亲。 朱批准了上元之夜。 一家子愈发忙碌,连年也没好生过得。 直到了正月十五的四更时分,各房开始催着主子们起身梳洗,按品大装。 唯有梨香院,早就得了黛玉“一切照常”的吩咐,新来的厨娘柳家的一早便开了新收拾出来的小厨房,按部就班地先预备了灵堂的新鲜供享,接着给黛玉及自己众人做早饭。 炊烟袅袅,十分温馨。 贾政正穿戴好了要去外面排班,一眼瞧见,登时大怒:“这是哪个不懂事的奴才,敢在此时做开了饭了?!銮驾来时看见,如何是好?!” 王夫人隔着窗子,悠悠告知:“那是东北角,梨香院。” 贾政噎住,甩甩袖子,咳一声清清嗓子,道一声“走吧,大哥还在外面等我呢”,大步离开。 “哼!天大的脾气,碰上他那好妹子的好女儿,就都没了。”王夫人嘲讽一句,自己且认真看穿衣镜子里面自己的装饰妆容。 彩云彩霞围着她忙碌,端详半晌,恭敬禀报:“太太,好了。” 金钏儿在后头捧着一盘子手帕等她挑选,悄悄笑一声:“娘娘的娘,已经很周全啦!放心吧!” “死丫头!找我撕你那嘴!”王夫人满脸的阴云登时散去,笑骂一声,挑了一块绣石榴花的素色手帕,忙出了门。 第26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贾府众人站在外头僵硬地等了半个时辰,方才有宫里的小黄门飞跑来告知:“早着呢!得后半夜了。” 众人这才散去,各自回房倒下休息,凤姐儿照看外头。 直到戌时,贾妃才迤逦而来,场面整肃、排场宏大。 外头小红打听得贾妃已经率人去游幸“省亲别院”了,这才飞跑回来禀报黛玉:“来了!来了!” 黛玉这时候都犯了困,要睡了,听见说话,只得强打起精神,坐起来梳妆。 紫鹃只得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哄她:“……说不准娘娘还要来咱们家看看呢!您起身也不单单是为了迎接那位姑姑。 “您再想想,万一陶大监也来了呢?” 黛玉打个呵欠:“梦做得很好,接着做!” 晴雯在旁边噗嗤一声笑。 紫鹃瞪她一眼。 晴雯笑道:“你瞪我有什么用。上元节多要紧,连我都知道,皇帝必要上宫门那边与民同乐的。陶大监可是殿中监,他哪里走得开? “就算走得开,就咱们家头两年做的那些事,陶大监去谁家也不会来咱们家——这不是太给咱们家脸面了?!”biquiu 林黛玉笑着从镜中看她一眼,赞道:“晴雯长进了!” 晴雯得意地斜了紫鹃一眼,还冲她做个鬼脸吐了个舌头。 “这话不都是小红下午刚说过的?”雪雁迷茫地挠了挠头。 晴雯顿时又羞又气,追着她打:“臭丫头!我便威风一回都使不得么?!” 林黛玉和紫鹃不由得镜中对视轻笑。 然而这样一来,林黛玉倒精神了许多。守孝的妆容也不用怎么妆点,只要干净整齐,束好了头发便是。 主仆们正在望月闲谈,后门处便由林之孝家的战战兢兢地引着陶行简并几个人,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姑娘,咱们姑苏的月亮,也有这么圆这么大么?”晴雯学雪雁双手托腮,看向半空。 “又说呆话惹我笑了。”林黛玉声音纤细,轻飘飘的,“天下只有一轮月啊。要不然,怎么会有‘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一说呢?” “……姑娘又背诗,我又听不懂!” “呵呵,好吧。嗯,说书的女先儿拿来当定场诗的,有一句: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这个你总知道吧?” “也对。九州的月亮都是一个。不过我总不信天下看见的月亮都一样。不然,您把今时今日这里的月亮画下来,寄给姑苏的人看……嗯不行,姑苏还近,若是寄给爪哇的人看呢?” “……你这个想法倒是有趣。若是咱们能出远门了,就真去一趟爪哇,也到这一天,也抬头看看月亮,瞧瞧是不是一样。” “嘻嘻!姑娘,你可应了我了,等出远门,一定要带着我——不带紫鹃和小红!” “……” “……” 陶行简静静地站着听,笑了起来,偏头看向身边长身而立的人,低声道:“异想天开。” “倒也不算。还有人说我们住在一个球上呢。”一身常服的昭明帝笑了笑,看着支起的窗前挤着的两个丫头,有些遗憾,“丫头们倒也勤谨,知道不让她冻着,把她圈在里头了。” “我过去吗?”陶行简有些犹豫。 他若过去,那林黛玉必要亲自到门口迎接,昭明帝便能看见那孩子如今的模样了。 可若是他过去了,以那孩子的聪明,说不定会猜到是不是昭明帝也微服至此。万一惊动了贾氏全家,倒不好了。 昭明帝果然摇头否决:“不了。朕也是一时兴起,出宫走走罢了。” 侧脸看了身后女官一眼,道:“那孩子孱弱,你听这声音就知道,中气不足。她父亲如海,你也见过的,那是个真诚的人。 “好好照看这孩子。她好,你自然就好了。” “是。”一身利落男装的女官欠身叉手应声。 昭明帝又看看她身后带的一个小宫女,皱了皱眉头:“怎么你是来给人家当大爷的?自己还带着服侍的人? “林丫头有五个侍女,你还没看见,怎么知道一个成材的都没有?我只出你一个人的俸禄就够了,还饶上一个! “这个一会儿跟着贾妃自己回宫去!老陶,你安排。别让林丫头不自在。” 陶行简应诺一声,笑着打趣那女官:“我早说最好不要。别说陛下这一关过不去,等你见了林丫头,你就该知道了,她那关你也过不去。 “那最是个冰雪聪明的,看着你这手下,就该直接自己把自己当外人,客气到你不得不自己请辞,那你才难受呢!” 女官倒坦然:“我也是为了顺手。跟着一个最好,没有也无妨。” “言行举止,饮食坐卧,礼仪规矩,都教教。朕日后必得给她寻个配得上的人家,别让她被别人挑刺儿。”昭明帝再交待一句,便抬抬下巴令那女官过去。 女官给皇帝行了礼,再看一眼陶行简,施施然走上前去。 林之孝家的早在旁边抖的双膝乱颤,这时候顾不得腿软,忙小跑着跟上去。 “这人……口风能紧?”昭明帝皱着眉头指着她明显踉跄发软的双腿问道。 陶行简呵呵直笑:“有怕惧的嘴才紧。若换个不怕的,我可就该怕的腿抖了!” 倒也是。 昭明帝笑了笑,不再说话,只管看着那边。 小红开了门,林之孝家的陪笑着陪着那女官进去,只过了十来息,林之孝家的便又疾步出来,小红在她身后面露奇怪地看了看她,再度关了门。 林之孝家的走到陶行简跟前,硬挤出个笑容来,低声道:“女官大人进去便说让姐儿去睡,这么晚了不该熬着,有话明儿再说。 “林姑娘说,请她认认人,然后就让小红领着女官大人去休息,日后由小丫头春纤专门服侍大人。 “皇上,陶大监,不然咱们走罢?依着女官大人的干脆利落,怕是数十个数儿她们就出来了,该迎面撞上了。” 陶行简听她话说得不伦不类的,也懒得指点,只管笑看皇帝:“陛下看呢?” “那咱们走。他家园子的灯也正好看,逛逛去!”昭明帝把手笼进袖子,再看了那亮着灯的窗子一眼,皱了皱眉,转身离开。 陶行简笑一笑,没吭声,快步跟了上去。 陛下这是怕林丫头被冷风吹着着凉呐! 第27章 孟姑姑一怼王夫人 一夜好眠。 清晨被人轻轻叫醒的林黛玉终于开始感受到院子里多了个“调理身体”的姑姑是有多麻烦了。 这姑姑姓孟,闺名寒烟,乃是先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幼妹的关门弟子。之前供职于尚食局,官居司药,正六品。 但去年年中因一味莫名其妙的甘草,得罪了人,被寻衅贬回了太医院,只管熬药。 因王太医过世多年,他家子弟虽仍在太医院供职,势力却大不如前,如今连给师妹出口气都做不到。孟寒烟正想索性出宫,自己开个药铺,坐堂看诊,也比在宫里受气强。 谁知被陶行简无意中得知,立马留了下来,让她且重温医书,看看弱症的调理方法,顺便还安排去了尚仪局,好好补习了一下内外命妇的仪制。 孟寒烟便知自己怕是要从此伺候某位贵女了,心下便不乐意,私下里寻了陶行简坚辞。可一听是给林如海的女儿做教导姑姑,二话不说又答应下来: “不是林公当年在太上皇面前说好话,我一条性命险些丢在了琼林宴。他的女儿不管,我还管谁去?” 待正月十六卯初,孟姑姑如常起身,梨香院里走了一整圈,所有人都睡着。听着贾府万籁俱寂,孟姑姑便叹了口气。 好容易等着小厨房的人先起来了,再看看厨下今日打算做小米稀粥配紫米馒头,顿时皱起了眉: “有牛奶子没有?倒一盏与小米粥同煮。还有,往后少给她吃咸菜,有清淡小菜炒个一两样。肉呐?” 柳家的嗫嚅:“姑娘守孝,牛乳肉品都是荤腥,一概不肯沾。” “别听她的。肉不吃也就算了,往后每日一碗牛奶子、一个鸡蛋是必须的。换着花样给她做,别惹了她厌烦便是。” 孟姑姑说完,撤身出来,先去看紫鹃,一等大丫头有自己的屋子,里头竟拴着门,窗户也严谨。便算了。 再去看住一间屋子的晴雯和雪雁,一个个睡得四仰八叉。甚而至于,雪雁还打着小呼噜! 这还了得?!若在宫里,只这睡姿,便够嬷嬷们打个半死了! 孟姑姑皱紧了眉头,手里握着的藤条便甩了甩,呼地一声破空声响! 晴雯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瞪圆了眼睛往外看:“谁!” “既然醒了,就起身吧。”孟姑姑的藤条在房门上当当敲了敲,走了出去。 另一间屋子是小红和春纤,这两个倒都警觉,听见外头动静,都忙忙起身。 春纤先跑出来,看着该自己服侍的孟姑姑已经穿戴整齐、眉头紧锁,不由得讪讪地行礼问好:“姑姑早安……” 孟姑姑斜了她一眼,没作声,擦肩而过。 再度转进黛玉的房里,看向里间。 林黛玉倒是裹着一床素锦绫被,严严密密地安稳合目而睡。可是眼皮轻颤,一看便是已经醒了,懒得起,在赖床。 孟姑姑的嘴角溢出一丝笑,随即又板起脸来:“以后卯初就要起身,然后行气盥洗,读书供香。辰初用早饭,然后再做其他功课。” 林黛玉听着有人,猜着就是这位姑姑,睁眼一看果不其然,叹口气,歪过身,趴在被窝里,细声细气地问:“姑姑怎么知道我醒了?” “看着平稳,气息却急促。”孟姑姑顿一顿,又道,“你这身子弱,根本就是肝肾两虚,睡得好才有鬼了。” 说完,仍旧出去了。 院子里立马热闹了起来。 待梳洗完毕,林黛玉便带着孟姑姑去看林如海和贾敏的小小灵堂。 孟姑姑看着那灵牌上写着:故,先父,文安侯林讳海,之灵位,不孝女,林氏黛玉,谨立。 心里轻叹,上前一步,不顾林黛玉的诧异,也点了炷香,行了半礼,然后冲着贾敏的灵位也敷衍了个作揖,这才站在了一旁。 林黛玉诧异:“姑姑与我先父有旧?” “嗯。林公当年在御前行走,自然见过。”孟姑姑简单搪塞了一句,不肯再说。 林黛玉想想倒也在理,也不多问。 待她二人出来,外头已经知道了宫里来的姑姑已经起身的消息,王夫人亲自赶了过来。 林之孝家的又是那个传话的。战战兢兢进来求见林黛玉,然后偷眼看看孟姑姑,小心地表达了王夫人想接孟姑姑去上房见见贾母的意思。 孟姑姑皱眉看向林黛玉:“这就是宫里说的,你的封院?!还能如此呢?” 林黛玉扯了扯嘴角,看向林之孝家的:“你请舅母回去,跟她说:昨儿娘娘来过了,想必该说的不该说的,娘娘都跟她说过了。 “不论是她没听懂,还是娘娘竟没说,我都只再说这一回,下不为例: “我封了这院子了,我要守孝,我下回出院子乃是做大祥祭礼。那之前,请恕我无礼,不接待。谁都一样。 “若是舅母还听不懂这话,就索性去问问舅舅吧。问清楚了,再来。” 孟姑姑不等林之孝家的说话,接着林黛玉的话尾便道:“若是你们家没人能懂,就写折子问皇上去。” 当着林之孝家的面儿,跟林黛玉抱怨道:“我总说贾妃是个倒三不着两的,皇上不该为了大家的体面就总囫囵着不说明白了。 “像上回皇后娘娘就挺好,给你送了如意令牌,给她送了女戒女则。你看她是不是安生了一年? “结果,这一让回家省亲,又恃宠生娇,又要犯病。我明儿就给皇后娘娘带信儿,直接罚板子得了! “一家子都没记性!记吃不记打!” 吓得林之孝家的连连欠身,腿脚发软地跑了出去,如此这般脸对脸告诉了盛装而来的王夫人,吓得她声音都变了,赶紧催人快走。https:/ 这边孟姑姑还责备黛玉:“你就是太软弱。跟皇上似的,总是要给她们留脸面,话不肯说透。 “你看,我直接拿着她最得意的女儿开刀,她不是立马就老实了?以后你也一样。 “她再跑到你面前说三道四,你就拿着令牌晃给她看,就说要把她的话都禀奏皇后娘娘,你看她还敢不敢说了!” 林黛玉掩唇微笑——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只敢笑。 难怪陶大监说这路子的女官都是些牛脾气,看来还真是,横冲直撞的,根本就不讲究方式方法…… “你那牌子呢?正好,拿来我看看,跟我的有什么区别。”孟姑姑伸手。 林黛玉笑向紫鹃:“昨儿让你收起来的令牌呢?去拿出来。” 紫鹃含笑答应,走去外间柜子跟前,开了柜门的锁,又换把钥匙,开了里头小抽屉的锁,再换第三把钥匙,打开一个紫檀木匣—— 接着便是一声恐惧至极的惊呼:“牌子呢!?怎么是空的!?” 第28章 睡姿,金牌和药 黛玉腰背直起,眼角微眯,平静道:“噤声!” 紫鹃一口咬住自己的嘴唇,但已经双眼泪流,哭了出来! 这可怎么好!? 丢了皇后娘娘御赐的令牌,万一被贼人拿去闯了祸,姑娘和自己等人的性命是要还是不要? 何况还会连累贾家!!! 这时候元妃娘娘看似正得宠,可从这位孟姑姑的话里话外就能听出来,娘娘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若是让皇后娘娘拿这个扎了筏子,那元妃娘娘的性命…… 紫鹃都不敢再往下想! “如意呢?”黛玉则立即想到了另一样御赐之物! 紫鹃脸上一白,急忙把柜子里另一个长条形的盒子也开了锁,只见那柄紫玉如意还平平安安地躺在里头。众人无形中悄悄舒了口气。 “九月初三之后,你们还有谁见过那牌子?”黛玉叫齐了五个丫头,关起门来,细细查问。 其余四个一脸茫然地看向紫鹃。 “这么要紧的东西,没有姑娘的话,怎敢随意拿出来?”紫鹃擦泪,“唯有前儿正旦上香时,姑娘让把令牌和如意都拿出来供一供,曾经取出来半个时辰。 “当时我记得,收了令牌和如意,便恰好逢着众奶奶姑娘们来看望您,顺便拜年,您在院门口站了站,就请她们回去了。” 晴雯忽地皱起了眉,偏头问雪雁:“你记不记得,那时环三爷和兰哥儿溜进了院子?因屋里恰好没人,我从后窗踮脚看见,还喊了一声?” “记得!那时我正好过来,在前门碰上的。我还问了一句环爷和兰哥儿是要找什么。这两个支支吾吾的,就跑了。” 雪雁努力地回想,半晌带着哭腔道,“可我实在不记得他们到底是还没进屋,还是从屋里出去了啊!” “那都是小事。”黛玉一摆手,只盯着紫鹃,“你那日这三道锁都锁好了么?钥匙都带在身上?” “绝对锁好的!”紫鹃指天发誓,“自这两样东西进了咱们家,我这三道锁必是一起开一起锁,钥匙没有过片刻离身!便是夜里睡觉,我怕有人惦记,都锁门锁窗才睡,连盛夏都是如此!”biquiu 孟姑姑看着紫鹃,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黛玉沉吟下去。 过了好一时,才看向孟姑姑:“姑姑昨晚前来,除了引路的林家的,同行的还有几位?” “还有四位。不过都与你这件事无关。”孟姑姑答得痛快。 黛玉心中一动,便不再深问,只看向五个丫头:“现在你们再重新找一遍我这屋子。若是找得到,万事皆休。若是找不到,就只能报官了。兹事体大,我不乱耽搁功夫。” “姑娘不怕紫鹃姑娘被诬监守自盗,进而被刑求吗?毕竟钥匙都在她身上?”孟姑姑挑眉。 黛玉回眸一笑:“这件事若是有问题,要不是紫鹃这十五天犯了错,被人摸了钥匙而不自知,这个我没本事问出来。 “要不就是有高手撬了锁,我们这外行也看不出来。但只拿了小巧的令牌,而没拿相对较大的玉如意,说明此人必不是外来的飞贼,而是家里的人。 “如此这般的情形,要不然让太太她们审,那我这五个丫头一个都保不住;要不然让衙门的内行审,大不了紫鹃吃些委屈,但凭着这柄皇后娘娘赐的如意,至少能快些查到真相。” 孟姑姑满意地用力点头:“说得对!干脆利落,不强求颜面,不缠绵于取舍,好孩子!” 说着话,手掌一摊。 坤宁宫那枚小小的鎏金令牌,就躺在她如玉的掌心。 紫鹃瘫在了地上,张开嘴,用力呼吸了几大口空气,才哭着埋怨出了声:“姑姑怎么头一天就这样吓我们!?” “姑娘说说,为什么呢?”孟姑姑笑眯眯地看着黛玉。 黛玉有些心虚,低下了头:“姑姑这是让我瞧瞧任性妄为的下场。” “我知道这院子封了之后,几乎没有了姑娘信不过的外人。所以这外间上夜的差事,姑娘心疼这几位宝贝,便安排得有一搭没一搭。 “我卯时起身,在院子里整走了一圈儿。除了紫鹃姑娘房里,我的确进不去,你们几个的屋子,细软,我都翻了个遍。” 说着,孟姑姑从腰间一样一样地掏出东西来,看得几个人伸手便按住了自己的嘴! 荷包香囊、银票金锁,林林总总十来样,甚至还有一包药粉! “这个是谁的?”小红警惕地看向那包药粉。 孟姑姑意味深长地笑了:“厨下一个烧火丫头的。” 晴雯蹭地一下子跳了起来,咬牙切齿:“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坏人身子的? “我们姑娘早就请了好大夫开了好药,紫鹃说回京一路上吃得身子都好多了,可是一进这院子就又开始瘦弱!这可不就是缘故了?!” 孟姑姑笑一笑,点头:“还真是。这是高手配出来的好药,每次只往汤饭里放一指甲盖那么点儿,天长日久,自然能让人气血虚弱而死。” 说着话,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嘴角牵起,“你今儿的早饭没放,也不知道那烧火丫头发现东西丢了,会怎么办。” 晴雯柳眉倒竖:“我还等她怎么办?!我先把她揪出来,拿上这个,咱们老太太跟前说去!” 说着就风风火火要走,被小红一把拽住:“这么大的事,姐姐等姑娘和姑姑做主。” 晴雯气恼:“这还有什么可琢磨的么?” “那丫头若是忽然一头碰死了,或者因为没抓了现行,所以矢口否认,你怎么办?”孟姑姑笑眯眯地看着晴雯。 晴雯一滞。 “药粉既然已经拿来了,就送去给林家的。”黛玉淡淡开口,看向后窗外的那株老梅——今年开得格外香气四溢。 孟姑姑含笑看着她。 “小红,你跟你娘说,给我换个烧火丫头。”黛玉看向小红,“她若是挑不着好的,我就请皇后娘娘给我赐一个。” 小红吓得身子一抖。 孟姑姑笑嘻嘻的,叫了小红一声,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道:“或者,我转告陶监,请陛下给赐一个,也行。” 小红满面恐惧。 第29章 会心处不在多 小红再回来时,带了个满面憨相、十来岁的小丫头,直接亲自去寻了那烧火丫头,仔仔细细看了她一个来回,才道: “你娘摔断了腿,去求了太太,让你赶紧回家帮忙。今后就是这丫头替你了。” 那烧火丫头脸色一变,强笑道:“我娘一向……” “废那么多话!就为了这院里的差事银子,连家人都不要了么?!不孝不悌的人,咱们府里可不敢用!”小红冷冷地打断她,一指院门,“滚!”biquiu 烧火丫头咬着嘴唇、低着头,灰溜溜地快步走了。 柳家的有些懵,看着小红擦了擦额头的汗:“怎么了?” “没事儿。柳嫂子,这丫头不仅会烧火,刀工也不错,洗洗涮涮的,都可以用她。您也轻松些。”小红笑笑,留下丫头,转身走了。 柳家的看看那一脸憨笑的傻丫头,不由得低声吐槽:“真就是随便找个丫头,那找我闺女来不好么?真是的!” 小红出了门,擦擦鬓角藏着的汗,长出一口气,后怕地看看林黛玉卧房,再看看院门外那丫头早已不见了踪影,左右看看无人,这才抬手捂住了眼睛,哭出了声。 她娘说!昨天晚上!皇上来了!特意来看望林姑娘!带着陶大监!还去了新园子里游玩!临走还黑着脸! 荣国府和元妃娘娘已经惹了陛下不高兴,若真是让陛下再知道家里有人要害林姑娘性命,万一雷霆一怒…… 就全看她们母女能不能把这件事无声无息地敷衍过去了! 可是她一个家生的黄毛丫头片子,她哪儿来的本事能把眼利如刀的孟姑姑,心细如发的紫鹃姐姐,还有冰雪聪明的林姑娘,都骗过去啊!? 小红绝望地蹲在墙角阴影里,无声饮泣。 忽然,一个手掌拍了拍她。 ……………(我是无助的小红的分界线)…………… 梨香院一如既往地无声无息,平静异常。 唯有院子里原先的烧火丫头,家里忽然爹娘小弟病的病伤的伤死的死,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只得让给了旁人,倒令人叹惋嘲笑了许久。 只是从那以后,二太太的身子越发不好,二奶奶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倒是大太太,有如神助一般,行事言谈渐渐也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子了,尤其在老太太跟前,竟然十几年来头次比二太太还得脸了。 别说一众下人了,就连大奶奶和各位姑娘小爷小哥儿们,都看傻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哪一房站队才好。 唯有三姑娘探春和三爷贾环,都闷着头一门心思读书。所有外头的事,一概不参与,也不加一字评论。 贾宝玉听说了自家庶弟庶妹的状态,倒感了兴趣,天天上学看着贾环,放学拜访探春,外人瞧了,无不交口称赞宝二爷真是“友爱弟妹,孝悌无双”。 这话迅速传进了梨香院,林黛玉不胜其烦:“不要再把他的事儿说给我听了,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关我什么事?!” 小红怯生生地看看紫鹃和晴雯,低下了头。 两个人无语对视。 倒是雪雁,歪歪头,困惑道:“不是让你打听三姑娘怎么了?怎么说到宝二爷身上了?” “哦!哦哦,对!三姑娘很感激二爷!前儿娘娘下旨让众位姑娘和宝二爷搬去园子读书,三姑娘还哭了一场,说三爷从此没人约束了。宝二爷拍着胸脯都包揽…… “嗯,搬进园子之后,三姑娘的身子终于好起来了。昨儿听说,宝二爷过生日,三姑娘可喝了不少梨花白呢!” 小红忙陪笑着说。 黛玉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回房。 紫鹃和晴雯便也垂了眸,臊眉耷眼地跟进内室侍候。 倒是雪雁,好奇地扑过来:“梨花白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好喝吗?能找来咱们尝尝吗?” “姑娘又不吃酒……你敢偷着吃,我就弄些来!”小红忙笑道。 雪雁的眼睛亮晶晶的:“姑娘不吃酒,可是孟姑姑吃啊!晴雯也吃,我也……你弄了来便是!” 小红抿唇一笑,点头出去。 孟姑姑到荣府已近五个月,从黛玉到春纤,都被训得有苦难言。 六个人又分成三派,黛玉和紫鹃是老老实实听话练习的,小红、春纤和雪雁是绞尽脑汁谄媚巴结的,唯有一个晴雯,是死活不听硬顶着的。 然而五个月之后,反而是晴雯长进最快,如今睡姿已经扳过来,行止也规矩了许多,唯有这喉间的呼噜,怎么也改不了。 就为这个,小红和春纤背后都有些沮丧:怎么自己拼命改,倒不如这个怎么说都不肯改的了呢?! 孟姑姑私下里笑着告诉黛玉:“晴雯灵巧,虽然嘴硬,心思却极好拿捏,是个纯粹的孩子。 “反而紫鹃、小红和春纤,大约是家生子的缘故,心里总有若许杂念,动作言辞总是用力过猛,倒矫揉了。 “至于雪雁,我看她就现在这样就很好,不改也罢。” 黛玉虽觉得无聊,想想也笑:“所以这些事竟与诗词歌赋做文章差不多,总在有意无意之间,才是上品。失于笨拙与刻意,都不入流。” “姑娘所言,正得三味!”孟姑姑极为满意,连连点头。 甚至转身便把这话传回了宫中。陶行简看得眉开眼笑,巴巴地挑个皇帝最高兴的时机,把纸条呈了上去。 昭明帝看着那一行字,不由得一声长叹,伤感起来:“不然怎么说是如海教出来的好女儿呢?这般不落俗套! “只这一句话,这世上想必没几个人能说出得出来。所谓会心处不在多,她这简直是天授的神仙性情……” “是……”陶行简自己也鼻子发酸,低头拭泪,“如海若活着,看着这样女儿,不定多得意呢! “可如今孩子父母双亡,日后怕是连门好亲事都没有!我一想到这里,这心就跟刀扎一样!” “行了行了!”昭明帝瞬间就不耐烦起来,手中的书卷抛在案上,恼道,“朕不是说了吗?一定会给她找个好夫君!” “她眼看着都十三了!若依着规矩,都能报名选秀了!您这儿却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老奴能不催么?” 陶行简瞬间收泪,却开启了碎碎念程序。 昭明帝双眉紧锁,无奈长叹,传令:“来人,把京城、所有、勋贵官宦人家十三岁到二十三岁小郎君的资料,仔细整理一份拿来!” 第30章 关于五雷轰顶 时至盛夏。 往年这个时候,林黛玉越发吃不下饭去,一天三顿只是喝那苦药汤子,身子完全是药培着,格外虚弱。 可是经过孟姑姑的调理,每日行气、诵书、牛乳、鸡卵,还有各种固本培元的温和药膳;春夏相交时还咳了两回的黛玉,到了盛夏时,食欲也似往常一般变差了,却一次嗽疾都没犯。 紫鹃不知怎么欢喜才好,想了两天两夜,请示了孟姑姑,便把黛玉的药膳方子写了下来,让小红给贾母送了去,备细说了黛玉病情好转的事。m..nět 贾母大喜,忙命人送了更多的珍稀药材和各种新奇食材去梨香院,又命鸳鸯亲自去给孟姑姑磕头: “多谢姑姑!我们老太太忧心林姑娘的身子多少年了,如今终究有了起色,全赖姑姑费心!待日后姑姑回宫,贾氏必定大礼相谢!” “我又不是为了你贾家的谢礼。行了,老太太高兴就挺好。走吧。”孟姑姑很不乐意应酬,一两句话后就把鸳鸯轰了出去。 可怜鸳鸯,只看了黛玉一眼,连句私房话都没说成就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转过天来,小红才背着孟姑姑告诉紫鹃,紫鹃又在夜间悄悄转告了黛玉:“宝二爷和琏二奶奶大病了一场……这是想让孟姑姑给二爷开个调理的药膳方子……” 黛玉悚然而惊。 屈指算来,这才发现,这原该是宝玉和凤姐儿被赵姨娘联合了马道婆给他们下魇镇之时! 可是,赵姨娘已经去了庄子上!这个魇镇本该是赵姨娘花大价钱买到的法子,难道再度出现了? 还是,家里还有什么她那一世不知道的秘辛?和居心叵测的人? 这个家中,赵姨娘可算那个唯一又蠢又坏的,若是还有别个利益相关者对宝玉和凤姐儿下手,那会是谁?! 林黛玉只觉得心里突突乱跳! 不会是因为自己的行为与前世截然不同,所以历劫众人中,有人被改了性情吧? “怎么病的?什么病?多久了?好了吗?”黛玉拧眉追问。 紫鹃嘴角微扬,轻声道:“好了!听说是中了邪祟,但是有个和尚来,让拿宝二爷那块玉镇着,没几天就好了!” 和尚…… 看来,这是警幻的手段了…… 天地有道,因果还报。自己改了命数,旁人既定的运道劫数也就会跟着改。 若是自己插手了这一次,那下一次…… 黛玉默然许久,心中纠结万分,最后还是闭一闭眼,低声道:“你去见一见鸳鸯,跟她说,让她查查宝玉发病那日,都有谁进了他的卧房。” 紫鹃一声惊呼,急忙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么中邪,好好的怎么会中邪?凤姐姐此时病着,二太太关心则乱,也没这个本事。事关宝玉和二嫂,大房又不好插手,还是让鸳鸯去查一查。”黛玉抬眼看向紫鹃,目露坚定。 紫鹃肃然颔首,立即便去。 “不要多管闲事。”孟姑姑神出鬼没,忽然倚在门框,漫声哼道。 黛玉咬了咬唇,摇了摇头:“此事重大,我必要管的。” 孟姑姑皱紧了眉。 紫鹃趁她没继续拦着自己,忙忙跑了出去。 “姑姑,我跟荣国府,一时半刻是撕不开的。”林黛玉轻轻地说了一句。 孟姑姑思索片刻,默认了这一点,慢慢走进来,坐在了她旁边。 林黛玉拎起桌上茶壶,小心地给孟姑姑斟了杯茶,轻声续道:“我之前不管他们的事,是因为那些琐碎无伤大雅,我没必要管。 “可如今有人想在府中用妖法,还想要人性命;府中却没人当回事,甚至没人想着要去查,这,我就真的不能不管了。 “这座府,毕竟有渠道能连进宫。我不能让妖人有机会以此为桥,祸乱宫中!” 孟姑姑下意识地拈了杯子啜饮,定定地看着林黛玉,过了一时,忽然了悟:“若宫中出这类事,且跟宫外有联结,那必是陶监的职责!姑娘这是怕万一由此带累陶监!” 林黛玉垂下了眼帘,一言不发,只是再给她满了一杯茶。 “好孩子,不枉陶监这般疼你!”孟姑姑眼圈儿一红,伸了手出去,本想去拍黛玉的手,却又想起她不喜人触碰,最终还是把手落在了她的肩头。 黛玉果然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站起身来往外走:“姑姑莫怪,我想去给我爹娘上个香。” 当天晚些时候,贾母忽然把宝玉叫出了园子,重新拘在自己的碧纱橱里。鸳鸯也开始频繁地在上房旁边的耳房里跟人“闲谈”。 到了第三天晚上,各院都关上院门之后,鸳鸯自己提着灯,分花拂柳,悄悄来了梨香院。 黛玉秉烛以待,旁边还坐着极度不耐烦的孟姑姑。 鸳鸯坐下,开门见山:“我查了宝玉发病前半天,跟和尚走后半天,都往怡红院宝玉卧房内去过的人,共有九个……” 三个人一个说,一个写,一个分析。不过半个时辰,孟姑姑敲了敲纸上一个被画了七八个圈的名字:“再不相信,也是她了。” 鸳鸯和黛玉低头看时,却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丫头:坠儿。 鸳鸯皱眉:“她如何会做这样的事?” “是啊,她本人跟宝玉和凤丫头无冤无仇的,她做什么要冒这个风险?于她又有什么好处呢?”黛玉挑眉看鸳鸯。 鸳鸯被她看得有些吃不住劲儿,讪讪地说道:“我回去查查她家里人,看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笔的财货进账……” 黛玉笑一笑,点点头。 鸳鸯匆匆去了。 孟姑姑看了鸳鸯背影一眼,奇道:“怎么?她早就知道该这么查?那干嘛非要来你这里走一趟?” “她的权势在这个家里越来越盛,她想往后避一避。只是在我跟前,实在用不着藏拙罢了。”黛玉无奈地摇摇头。 孟姑姑茫然:“避祸我懂,不肯出风头我也懂,但她对你们老太太忠心耿耿的,又廉洁奉公。她一个丫头,谁吃饱了撑的寻她的不是?” “姑姑说得极是。”黛玉冷笑一声,“这世上多少事,都是吃饱了撑的! “衣食不愁不算什么,非要荣华富贵落在自己身上,才算是真正的老天公道! “偏又不肯自己去拼,只想着把别人拉下来,自己坐上去,摘人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现成果子! “就这种人,最值一个五雷轰顶了!” 第31章 孟姑姑二怼王夫人(上) 又隔了一天,正是五月初五端阳节。 贾母等处都有人送了节礼过来,还有各种素点心。 孟姑姑翻检了一番,见竟没有江南的小白粽,便不高兴。晴雯察言观色,私下里跟雪雁计较:“姑姑这样,必又是什么好吃的没吃着,你猜着是什么?” 雪雁也猜不着,又绕了个弯去寻春纤问。 春纤呆呆的,也不得要领。 最后还是晴雯生了气,自己去问孟姑姑:“过节,家里送了素酒,还有粽子,姑姑晚间可要喝两盅?” 孟姑姑也热得怏怏的,摆手“不麻烦了”。 晴雯便顺着她的话打呵欠:“也是。热得难受。晚上烧起艾草,说是熏蚊子,倒把我也熏得够呛。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 “听说园子里如今各种蔬果都下来了,我倒馋了。” 看着孟姑姑一脸无趣,便又道:“点心虽有新意,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其实也吃腻了。” “你们家不是江南过来的?我记得江南有一种小巧的白粽,蘸着桂花蜜最好吃的,怎么倒没见有?” 孟姑姑被她说的,忍不住问。 晴雯顿悟,眉开眼笑:“那东西须得是自己剥了蘸着吃才香甜。我们家主子们都懒,若剥好了送上来,又干硬了不好吃。厨下总是吃力不讨好,便也就不爱做了。 “我记得我才来府里的时候,依稀赶上过尾巴。这怕是有七八年没做过了。不过,今年春天无聊,我跟柳嫂子学着做了不少桃花酱,似乎蘸着这个也好吃。” 听她们说吃的说得热闹,雪雁巴不得凑过来一声:“听得我都流口水了!姑娘今儿胃口不大好,我去跟柳嫂子说,且做这个新鲜的罢!” 飞跑着去了厨房告诉柳家的。 柳家的正愁夏天的饭食不好做,闻言大喜,赶紧忙活。 一时做得了,孟姑姑痛吃了七八个,看得林黛玉胃口也开了,也吃了两个,又吃了几口醋溜的素菜,竟是入夏以来最丰富的一餐。 柳家的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私下里奉承晴雯:“还是晴姑娘心思灵巧,看我们蠢笨的,既哄不着孟姑姑,又伺候不好林姑娘!” 晴雯心中得意,便忍不住笑道:“你果然有孝心,就该知道我们孟姑姑和雪姑娘都是吃酒的。赶着四季鲜花,能入酒的泡一点,留着来年咱们喝,那才算你虔诚呢!” 柳家的听了,满口答应,特特出去跟人学了泡酒,竟在梨香院的厨下堆了一溜小陶坛子,这是后话。 满院上下吃得高兴了,下午便都坐着饮茶消食,傍晚又都在院子里散步。林黛玉也不例外。 因听孟姑姑的,每天清晨行气,都要绕着院子走上三五圈,林黛玉如今连脚力都长进了些。当下直走了半个时辰,才听见外头拍门已经山响。https:/ 黛玉便站住了看,却见王夫人满面怒容,双手提着裙子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连丫头带仆妇婆子,呼啦啦带着七八个。 这是,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 “林大姑娘,你这手伸得也太长了!你不是封院吗?不是不出去吗?怎么连宝玉屋里的事都要管了?!”王夫人一脸煞气。 黛玉眯了眯眼,先屈膝行了礼,然后才平静地问回去:“二舅母兴师问罪,也请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宝玉钟灵毓秀,天妒而已,园子里撞见花神,所以撞客着了!他又有宝玉护体,如今已无大碍。这是他福泽深厚,上苍庇佑。 “事情都完了,家宅安宁,后福久远。可就是你,不知轻重不知廉耻,盯上了我们宝玉! “还什么三贞九烈地,要守孝,要封院,宫中派来的教导姑姑一个人霸占着,那你倒是自己修行,圆满了就升仙去啊! “做什么非要把这宝玉显灵的好事,嚷嚷得满宅人心惶惶!还挑唆着老太太出头,让一个丫头跑到我宝玉的屋里翻贼赃!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我家里有妖人行妖法,我宝玉被人魇镇,这种事传出去,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王夫人双手叉腰,吐沫星子都快喷到黛玉的脸上了。看着她那咬牙切齿的样子,似乎恨不得冲上来把黛玉撕碎了才甘心! 谁知黛玉听了皱了眉,问道:“那么二哥哥和凤姐姐乃是被人魇镇的事情,太太是早就知道的了?为什么竟不查呢?” “查什么查?!都好了,事情过去了,就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才是兴旺之家! “都像你似的,碰到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扬铃打鼓地胡折腾起来,是显摆众人皆醉你独醒,还是显摆你本事大、手长,上到老太太、下到宝玉,你都能摆布呢?!” 王夫人反唇相讥,居然听上去还自成了一篇道理。 黛玉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二太太,这人能害二哥哥一次,就能害他第二次。你不查出来,真的不怕下次对方出手更加狠辣,直接便要了二哥哥的性命么?” “呸呸呸!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要我说,世上本无事,都是你这样居心叵测的人搅合出来的!” 王夫人一口啐了出来。但当着孟姑姑,又不敢直接啐黛玉,便朝着地上狠狠地呸了几口。 黛玉有些无奈地看向孟姑姑。 王夫人如果这样说话,那就摆明了只为找茬闹事,而且,她根本就没把这件事的严重性弄清楚。 跟这种倔种,道理是讲不通的啊! 该怎么办? 孟姑姑慢慢走到了王夫人和林黛玉中间,站住,回头教训林黛玉道:“我早说你不要多管闲事! “他贾家的儿子、贾家的儿媳,疯了死了都是他贾家的事。即便是日后再牵扯出什么妖人歹人来,你也早就出了这门,跟他们没关系了,连累不着你! “至于妖法妖术,妖言惑众之类的话,哪怕传出去招了上头忌讳,那也是他们活该!自己不当回事,又怨得了谁?” “我们没有妖术妖法!”王夫人几乎要跳起来! 孟姑姑阴笑着看向她:“刚才二太太说,鸳鸯丫头去了你家公子房中翻贼赃,请问,是翻出来什么了吧?” 第32章 孟姑姑二怼王夫人(中) 王夫人张口结舌,后退了半步。 后头跟着的仆妇中恰有周瑞家的。 她因林家旧宅的事,这几年总是缩着脖子走路,今次好容易王夫人肯带她出门,又允她贴身服侍,她怎肯放弃这么好的出头机会,不狠狠表现一把自己“忠心护主”?! 当下迫不及待越众而出,竟冲着孟姑姑挥舞着手臂喊道:“我们小爷屋里的事,自有我家老爷太太管着,与你什么相干?!” 林黛玉眉心一皱:“这位乃是宫里来的姑姑,周家的不得无礼。” “别拿宫里来的唬人!我们大小姐还是宫里的娘娘呢,也没这么大的架子!不过是个姑姑,倒想着给我们一家子当祖宗了,她配么?! “外四路的表妹插手表哥屋里的事儿,这官司别说是打到皇上跟前,便是打到玉皇大帝跟前,那也是无理的!”周瑞家的不屑地斜了黛玉一眼。 这话说的,竟然逻辑正确! 林黛玉忍不住看了孟姑姑一眼,甚至想要笑一笑。 孟姑姑也诧异地仔细打量了周瑞家的一番,破颜笑道:“人才啊!贾氏要都是这样脑筋清楚的人才,倒未必会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周瑞家的脸上得意之情还没来得及收,便忙又反驳:“谁说我家败落了?!我们大小姐现在宫里当娘娘,那就是皇上爱重我们家的证据!有皇上的爱重,我们家哪怕做官的人再少,那也是望族!” 此言一出,便是黛玉都想替她叫好了。不由赞叹地也点了点头:“周嫂子若做官,说不准比舅舅做的还好呢!” 周瑞家的得意洋洋,一时竟撇着嘴,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孟姑姑呵呵轻笑,瞬起瞬收,又跟着周瑞家的那一声哼,也冷哼一声:“可惜,本官不吃这一套! “本官来之前,陶监就担心,贾氏树大根深,荣宁二公府仗势欺人,所以特意让本官去尚仪局待了一阵子。所以如今,本官乃是正五品尚仪,吃的乃是皇家俸禄。 “今次你家闹出来有妖人行法害人之事,那就该立即上报京兆府,请有司查证、论罪判罚。” 王夫人听着便是一惊! 尚仪局!?元儿入宫便是托人去的尚仪局做女史,六尚之中,尚仪居首,正管的左右尚仪必定都是皇后的心腹! 这若真是得罪了尚仪局,岂不是把皇后娘娘得罪死了…… 忽然想到前儿听见的那个消息,心里又微微定了下来,神情也渐渐放松—— 无妨!这个皇后,呵呵! 周瑞家的听得有些胆怯,可偷看了王夫人一眼,一见那气定神闲,顿时又硬气起来:“我自己家的事情,我自己家会处置!何况根本就不是什么妖法!” 孟姑姑冷冷地看着她:“本官如今亮出品级,就是要跟你当家夫人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跟前指手画脚、吆五喝六?滚开!” “瞧姑姑这话说的!我们家夫人来戒饬自家亲外甥女,您一个外人都能护在头里。我是我们家太太的陪房,我在我们自己家说句话,难道还犯了朝廷哪条律法不成?!” 周瑞家的硬顶上来! “啪”! 一声脆响! 孟姑姑一个大耳刮子狠狠地抽在了周瑞家的脸上! 顿时便是五条红指痕,明晃晃直扎人的眼! “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过一个家奴,你在我眼前也敢无礼叫嚣,你主子管不了你,那我便替你主子好好管管!” 孟姑姑晃了晃自己的手腕,皱眉向后:“这么打人果然手疼,晴雯,去厨下给我拿一条烧火棍来!” 晴雯脆生生答应一声,拎着裙子一溜烟儿便跑去了小厨房。 王夫人使个眼色,顿时来喜家的、来旺家的两个陪房便要赶去相拦。 雪雁和春纤不动声色地低头快步跟了过去。 唯有紫鹃,急得脸上发红,却被小红死死拉住,只得定定地站在黛玉身边,一动不动。 “我是正五品,而你,与夫君同品级,从五品员外郎的妻子,乃是从五品的宜人。我恰好大你一级,对否?王宜人?” 孟姑姑好整以暇看着王夫人,满面笑谑。 王夫人的脸色渐渐发白。 她的元春乃是贤德妃,正一品内命妇,她身为元春的母亲,理应是正四品郡君! 可是,省亲的时候,她才一开口问及,元春便脸色僵硬地敷衍了过去。后来还是抱琴偷偷告诉自己,元春为她请封的折子,被皇后娘娘驳回了,理由正是:苛待孤女,德不配位! 皇后娘娘甚至还扬言,要跟皇上商议,把自己身上的诰命一撸到底,让自己只做个“太太”,一辈子够不上“夫人”的称呼! “是,是……妾妇王氏,还未给尚仪行礼,请尚仪勿怪!”王夫人急忙给孟姑姑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 “免了。”孟姑姑摆一摆手,毫不在意,却依旧笑眯眯的,“我来问你,鸳鸯在你儿子院子里,搜出了什么东西啊?” 王夫人站直了身子,低头不语。 “王氏,本官在问话,你还不从实说来,是不是要等本官请皇后娘娘凤旨,亲自去问你家史氏老夫人?!”孟姑姑厉声喝道! “实在是,难以启齿……”王夫人无奈地看了周瑞家的一眼。 周瑞家的不情不愿地上前半步,从怀里摸出五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和一个写着宝玉年庚八字的纸人来,双手奉到孟姑姑面前: “就是这个了。鸳鸯姑娘正带着人去我们二奶奶院里,说只怕也有这么几个脏东西。” 孟姑姑嫌弃地看了一眼,令她:“连同小王氏那里的一起,找个信封装好了再拿给本官。” 周瑞家的答应着,退了下去。再偷看一眼王夫人的眼色,立即便小跑了出去。 “王氏,当今陛下最厌这种装神弄鬼的愚夫蠢妇!你家小儿落生便从口中掏出来美玉云云,不论真假,只要不借机生事,陛下自然懒得理。 “可若是总拿着这个说什么福泽深厚,什么机缘天赋,什么后福久远之类的蠢话,你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果然心底无私,那就行正坐正,别一脸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孟姑姑冷冷地看着渐渐汗出如浆的王夫人,眼底是浓重的厌恶。 第33章 孟姑姑二怼王夫人(下) “你家哥儿和媳妇疯魔了又好了,此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我便在你国公府里都已经听说了。 “只是这梨香院封着,我也乐得装聋作哑,反正与我不相干么! “可是,你家老太太偏要遣了鸳鸯丫头过来,想让我给你那宝贝儿子要个调理的药膳方子。却又不肯明说,只让人把你儿子病了又好了的事情备细说给了我们林姐儿。 “姐儿跟我不一样,她是个厚道人,有情有义。一想到血脉亲人竟被妖人害了,家中上下却都不以为祸,反以宝玉显灵为喜,舍本逐末! “这才求了我,指点你们家鸳鸯去查此案。 “如今,案子即将告破,凶手拿到,贼人伏诛,你家不过是苦主罢了,全无一点干系。这都是林姐儿一点善心才有的好结果。 “不然的话,赶明儿因别人出事再查出来,你们说不说得清到底家中谁与那贼人有勾结? “万一这贼人的手伸进宫里呢?你女儿说不说得清她跟这贼人有没有勾结?!” 孟姑姑缓缓道来,把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 听得王夫人的脸青了红,红了白,直似开了个染料铺子一般。低头赔罪:“都是妾妇想得浅薄了,多谢尚仪大人指点。” 正说着,外面忽然又有人叩门。 进来一看,却是鸳鸯和彩云两个并肩走了进来。 鸳鸯瞧见王夫人便觉尴尬,只得先请个安,然后赶忙转向孟姑姑:“姑姑容禀:事情已经查问清楚。 “乃是宝二爷屋里的小丫头坠儿,被园中守门人张妈收买,替赵家的赵国基,也就是赵姨娘的亲兄弟,诅咒我们琏二奶奶和宝二爷。 “如今人赃并获,也已经遣人去知会了京兆府……” 鸳鸯正说着,小厨房那边却咋咋呼呼地闹了起来,只见晴雯双手各挥舞着一条烧火棍,追着来喜家的和来旺家的,在院中乱窜! 后头还跟着雪雁和春纤两个跺脚拍手大喊助威的:“黑了心肝的臭婆娘!也敌得住你晴雯姑奶奶!” 紫鹃忍不住便扶着额遮住了眼。 林黛玉倒觉得有趣,无心听鸳鸯说话,只管歪着头看那边,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 孟姑姑和鸳鸯对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 “都住手!”鸳鸯高喝一声! 几个人停住了追逐的脚,低声对骂着地走过来,各自气呼呼的。 两个媳妇子身上脸上都有煤黑道子,来喜家的头发还烧焦了半边。 晴雯的头发也歪了,显见得是被人扯过,手里的两条烧火棍如今还在冒着火星,必是从灶火膛里直接抽出来的,也是骇人得很。 就连雪雁和春纤的衣衫裙子也各自撕破扯散,狼狈不堪。 三个丫头不约而同看向孟姑姑,见她微动眼角又悄悄摇头,立即闭了嘴,往后一步,站到紫鹃和小红后头,恢复了不言不语的“典雅”模样。 倒是两个媳妇没眼色,一看见鸳鸯便七嘴八舌地告状:“……反了天了……敢打我们了……必要她们杀人偿命!” “二位嫂子跟我说没用,不如问太太。”鸳鸯表情淡淡,语气凉凉。 两个人这才想起来去看王夫人的脸色,一看她满面铁青,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低着头闭紧了嘴。 “外头勾连的妖人乃是马道婆,各勋贵府邸走动颇多,想必官府捉拿后,才会定案。 “老太太让我过来跟姑姑回禀一声,多谢姑姑提点,这件事是我们家忽视了,竟险些让贼人逃过一劫,实在无能。” 鸳鸯言简意赅说完,又道了谢,这才奉上谢礼:“姑姑辛苦,这是老太太命我奉与姑姑,请您喝杯好茶罢!” 孟姑姑倒也不含糊,直接抬抬下巴:“雪雁收了,明儿让柳嫂子给我弄几坛好女儿红来。” 雪雁大喜,笑嘻嘻上来真的就把鸳鸯手里的荷包接了过去。 林黛玉哭笑不得,低声责备:“雪雁,你先替姑姑收着。回头记得给姑姑放好。” 雪雁懵懂。 这边彩云忙趁着她们打小官司,低声告知王夫人:“老爷听说您带着人来了梨香院,请您回房说话……” 王夫人身子轻轻一抖。 “老爷已经等了会子了,咱们快走吧?”彩云又催了一声。 王夫人有些犹豫,咬着嘴唇看了鸳鸯一眼。 谁知鸳鸯连头都不回,纹丝不动地抿嘴笑着只看梨香院的众人笑闹。 晴雯则更加机灵,一步踏过去,直接拉了鸳鸯往自己房里去:“好姐姐,你这几天可累坏了吧? “左右大事已定,今儿晚上我们厨下做了好吃的,你在我们这里歇歇脚,吃点儿喝点儿,一会子我送你回去! “我再带上我们姑娘和孟姑姑的话,管保老太太也不会责罚你的!” 鸳鸯也半推半就,竟然这样就被晴雯拽走了,连小红都低着头跟在了二人身后,快步去了。 王夫人暗暗咬牙,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彩云悻悻而去。 一众仆妇们激昂愤慨地来,偃旗息鼓地走,看着背影便觉灰溜溜的。 孟姑姑遥遥看着,冷笑一声,斜一眼黛玉:“我就说,不让你多管闲事吧?” “姑姑刚才说得好,我都没想到后头还会有这么多牵扯……”黛玉说着,倒皱起了眉,“那马道婆在各府走动,阴私隐秘还不知藏了多少,只怕京兆府审问起来,反倒不方便呢!” “你这才知道棘手了?”孟姑姑哼了一声,背着手往回走,先让紫鹃,“去跟小红说一声,换了出门的衣裳来。” 然后才看着众丫头都走开了,低声告诉黛玉,“你是想着别埋了隐患,日后让老陶为难。 “可是这件事闹出来,别说京兆府,便是刑部大理寺,都只敢让那马道婆说你家这一件案子。 “她若不赶紧被人提去内廷,就得快些死在外头。不然的话,这一座京城,还不知道要掀出来多少后宅恶臭的脏事儿呢! “这一来,老陶现在就得接手这案子。我先让小红去他私宅说一声,希望能赶得及罢!” 林黛玉沉默了一会儿,点头:“我知道……了。” 第34章 怎能留后患 出了梨香院,王夫人第一件事就是附耳悄声,吩咐来旺家的先走一步。 彩云专心走路,没有歪头看,但是一阵风过,王夫人的一句话吹到她耳朵里,明明白白正是:“……都烧掉!处理干净!” 彩云胆战心惊,但是半点都不敢露出来,只是渐渐加快了步伐。 贾政已经在房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一团怒气闷在胸口,几乎要酿成一股子杀意! 待看见王夫人进来坐下,挥手斥退众下人,压低了声音喝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何不查?你不查就算了,为何还不让别人查?你安的是什么心?” “我安的什么心老爷别管,那病的是我亲儿子亲侄女,我总不可能害他们! “老爷这时候跟我发火,恐怕不是因为我没查这案子,而是因为案子让别人查到你心爱的妾室头上去,你脸上无光了罢?” 没了旁人,这夫妻二人根本就不给对方留面子,各种伤人的话张口就来。 贾政冷冷地看着她:“怎么,连这个问题都不敢答,只敢往奴才身上扯。看来是真有大事瞒着我了。 “说罢,此刻说了,我说不定还能替你描补。若不然,等闹出来,就休怪我翻脸无情、袖手旁观了。” “不过是家丑不欲外扬。还能有什么?”王夫人的目光只看向对面香案上摆着的什锦珐琅花瓶,说起话来漫不经心。 贾政冷笑一声,挑起了大拇指:“好!!!这就是要一人做事一人当了!王氏夫人巾帼英雄,本官佩服!” 说完,昂然起身,一抖袍襟,迈步就要走! 王夫人脸色一变,跟着唰地起身:“我已嫁做贾家妇二十余年,什么事做或不做,难道还能为了我自己?不都是为了合家上下、贾氏满门?!” “你到底做了什么?!”贾政已经极度不耐烦,拧眉挺胸与她对视,几乎想要上手掐死她算了! 王夫人讪讪地往后退了半步,不吭气坐回了炕上。 贾政强忍着怒火,压低声音吼道:“快说!” “我……那年……敬大爷不管,你和大房也束手无策,珍哥儿被蒙了心窍,谁都拿秦氏没辙……”王夫人吞吞吐吐。 贾政脸色大变,声音都急得变了调:“所以呢?!” “我就让……来旺家的从外头找了个人,拿了银子,请马道婆,施了个法……”王夫人悻悻说着,又嘴硬替自己解释,“我也是为了解家里的燃眉之急!” “你!你你……这样人命关天的事儿……何况还是皇族后裔……” 贾政气得跺脚,咬着牙漏出来一字半句,又忙咽回去,怒冲冲的同时又觉得腿软,一屁股坐下,拄着二人之间的炕几,凑过去低声问: “马道婆知道是谁吗?可还有旁人知晓此事!?” “再没有了!”王夫人急忙摇头,“马道婆只知道有人花大价钱买命,她也什么都不知道!来旺家的外头找的人,也已经远远送去了海南……” “你确定?” “这种事,我怎么会留后患?!” 夫妻两个越说声音越低,渐渐凑到一处。 被赶到外头的丫头们不停地挥着扇子赶蚊子,又悄悄地让粗使婆子去弄个艾绳来熏熏。 唯有金钏儿,回头看看屋里,再看看天色,让自己妹子玉钏儿:“你让厨下预备水罢,太太还没洗澡呢。” 这句话说出来,彩云挑了挑眉,低声问道:“你怎知老爷今晚不会留宿?” “天这么热,两个人又都是一肚子火气,留不下的。”金钏儿说完,皱着眉头猛挥扇子,低声咒骂:“今年这蚊子越发多了!” “园子里水多,可不蚊子多……” “明儿得再多弄些艾绳来……” ………………(我是心里有数的分界线)……………… 梨香院里。 送走了鸳鸯,孟姑姑眼看着雪雁进了自己屋子,寻了春纤问了自己存钱的匣子,然后把鸳鸯奉上的荷包放了进去,看也不看,便又锁了。 孟姑姑皱了皱眉,问她:“你姑娘的钱匣子现在谁管着呢?” “林家的出息我管着,其他的姑娘平日花用和贾府每月送来的都在紫鹃姐姐那里。” “林家那边的出息分几部分?你都怎么放着呢?” “就,姑苏田庄一块儿,陶监送来的钱一块儿。姑苏的有册子,陶监送来的只有银票。我分开放着呢。”雪雁自信满满。 孟姑姑看她:“那你姑娘现在一共有多少钱,你有数么?” “啊?呃,有吧?我得回去看一眼。”雪雁有些懵。 孟姑姑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你去睡吧。” 翌日清晨,孟姑姑又问紫鹃,紫鹃倒是清楚:“散碎银子还有三百多,太细的我也不记得。 “左右不过是这些人,姑娘又不出门,各种花用都没有,衣裳饮食都是府里定例,又不用我们花钱。” “那你们几个自己的钱呢?” “自己的钱自然自己管着。不过我知道我和春纤的,以前都是直接交给家里。小红就不知道了。” 远远看了看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黛玉,和正叉着腰跟春纤拌嘴的晴雯,孟姑姑摇了摇头,转身去问小红。 小红莫名看着她:“我每月的钱都是自己留着。平日里要买什么或者打点谁,也顺手方便。” “那你现在还有多少银子,可知道么?”孟姑姑看她。 小红越发奇怪:“自然知道。我还有十六两三钱银子,还有四百六十六个钱。我平日都记账的。” 孟姑姑笑了起来:“你账本拿来我看看。” 小红依言拿了来,红着脸解释:“我娘从小教给我的,按照府里账本的样子记账。我识字比我爹娘多些,所以原本家里的账目也都是我记。” 孟姑姑翻了翻那薄薄的册子,只见字迹工整干净,数目清晰明白,事由记录得简洁关键,竟是一本少见的好账! “我这里有个箱子,是我来这里之后,姑娘给的、宫里俸禄和府中赠的,除了银子、钱,还有其他物事;我也没细细地分别。 “你这账记得这样好,不如你也帮我记一下。”孟姑姑直接把自己装钱的匣子和装细软的箱子一起拍给了小红。 竟是这样要紧的差事,派给了自己?! 小红激动得红了脸:“是!奴婢一定都给您记明白了!” 第35章 一万三 小红兴冲冲去找林黛玉,把荷包交割明白,又道:“这银票我当着那管事的面验看,是一万三千。” 黛玉哦了一声,示意她放在那里,便叫雪雁。 小红想了想,又续一句:“我没想到有这么多,吓了一跳。那管事却面色如常,还说姑娘的几间铺子陶监都极关心,如今正是这管事亲自经管。 “我听他话里话外的,似乎是想再拿这出息多置办些产业。又提到前儿朝上处置了几家贪腐的官儿,郊外多了几处极小却极好的庄子,倒有些意思。” “那就索性让他瞧着办便是。”林黛玉随意地又把荷包交给小红,眼中流光轻闪。 小红迟疑片刻,看着雪雁蹦跳着进来,幼嫩懵懂的样子,咬了咬唇,双手接了那荷包又揣回怀里,低头道: “陶监自然是一片赤诚待姑娘,姑娘也信赖,这是好事。可自古财帛动人心,陶监不在乎,这管事日日经手这样大笔钱财,却不敢说真的能不动任何私念。 “我听紫鹃姐姐提过,姑苏那边的田亩出息虽然都给族里办家塾,但账目都是交给老管家林镜爷爷管着。就这么着,姑娘私下里也还说过,隔两三年就要让林镜爷爷派人上京一趟跟您交账一看。 “如今京里这边是一样的。哪怕是都交给陶监管着,您也该隔阵子看一眼翻一翻。即便不是查缺漏,至少也让他们心里有个警惕,有个怕惧。” 林黛玉上下打量她一番,笑了笑,道:“不愧是管家之女,又有见识,又有本事。我是不会看账的,你若愿意看,明儿个都交给你,又有何不可?” “可不是不可么!”晴雯说着话跑了进来,瞪了小红一眼,道,“如今只是她有个回家的由头,所以进出方便,外头的事情才都委给了她。 “可她究竟是贾家的人,不是我林家的!当初跟着宝二爷,我虽没正经学,那些字书好歹我也整理过许多遍的。好姑娘,我若学了写字,您这外头的差事,交给我办可好?” 林黛玉看着晴雯笑:“有什么不好呢?只是如今你还不会写字,难道让那账等你学会了再生息不成?先让小红管着,她若管不好,你也学会了写字,我便换给你管,可好?” 晴雯虽然不甘,也只索罢了。回过身拉着雪雁教训:“你白白跟了姑娘一辈子!连这些都不会!” 雪雁撅撅嘴,不做声。 早就听了多时的孟姑姑笑眯眯地走进来,先跟小红要回了荷包,仍旧让雪雁收起来,又让众人散了,自己且跟黛玉说私房话。 “往后的日子必得是姑娘自己过出来的。家务事再繁琐,姑娘也得耐着性子学,不然日后怎么管家?底下的奴才们,能保一日好,难保百年好。还是得自己懂才能制得住一众小人儿。” 孟姑姑说完,又笑道,“我不擅此道。不过依着陶监的性子,等着我把姑娘的身子调理得差不多了,这类事务的女先生,想必也就给姑娘找好了。倒是用不着太着急。” 这本应是母亲亲手教导女儿的事情,若不是亲娘早逝,哪里轮得着丫头、姑姑、世叔,七手八脚地操心? 林黛玉不由想起贾敏,心中伤感,也不多说,折身又去了灵堂烧纸供香。 孟姑姑看着心疼,忍不住又写一封信给陶监。 转过天来,陶监却令小红带回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头有给孟姑姑的回信,还有给林黛玉的信件,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里头不知是什么东西。 孟姑姑先看了自己的信,脸色顿时便不好看。伸手拿了那厚信封,自己看完,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怒气冲冲地自己回房。 林黛玉和紫鹃面面相觑,都不知所以,忙问小红时,小红也茫然:“今儿这东西是陶监在家,亲手给我的,不让我看。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一听陶监今日竟然在家,林黛玉便问他看起来可好等语。 小红含笑道:“陶监一切都好,只是忙。奴婢是赶上了陶监回家换衣裳。 “正好奴婢去了,问了姑娘的情形,又细问了问咱家跟那马道婆的渊源。幸亏是奴婢去了,旁人可还未必知道呢。” 林黛玉心中微动,笑问:“倒是我也不知道。你也说说我听听。” 小红便把自己听说的都告诉黛玉:“早先此人原跟咱们家并没来往。还是宝二爷降生,因嘴里衔着宝贝,家里便担心太娇贵养不大。后来果然体弱多病,家里便急了。 “我娘也忘了,是周瑞家的还是谁,说不如在外头找个命硬的穷人家,认个寄名的干娘,压一压,想必就好了。 “这马道婆在各公侯府邸走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是人人都乐意照看她。小史侯夫人听说了咱们家这事,便荐了她来。 “说来也怪,宝二爷从降生到周岁,极是多病。乳娘,也就是李嬷嬷当年,不知道喝了多少药下去,那奶水才能治好了他,保住了这条命。 “倒是认了马道婆之后,常常地装神弄鬼,动不动烧道符画个咒,宝二爷倒好了些。 “只是咱们家东府大老爷不是修道么?还有清虚观那位咱们荣国公的替身道士,张神仙;这两位却都看不上那马道婆,说她是歪门邪道。东府自然便待她淡淡的。 “咱们家老太太乐善好施,太太又笃信佛老,对着马道婆和蔼些,她便常往咱们家走动。她有时候也倒腾些野药,仆妇姨娘们跟她来往更多。 “我听我娘说,前几年别说赵姨娘了,便是太太,也常叫了她屋里说话。来喜家的、来旺家的、周瑞家的这些人,哪个跟马道婆都结交过。”https:/ 小红说到这里,只见林黛玉烟眉紧锁,声音小了下去,怯怯问道:“姑娘,我这些事都告诉陶监了,可没惹祸罢?” 林黛玉回过神来,扯扯嘴角,摇头:“没有。我想到了其他的事。你接着说,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就是,陶监问我可知道姑娘不在那段时间,谁跟这马道婆往来最多。这我哪儿知道? “我还问了陶监可抓住那婆子了,陶监笑着说,那婆子不义之财拿得太多,被歹人谋财害命,早死了。 “陶监还说,姑娘帮了他大忙,这事儿跟咱们都没关系,让咱们不要再提。” 小红嘴皮子极利索。 林黛玉听完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第36章 我也能有个传人 到了晚间,孟姑姑自己消了气,又出来跟林黛玉一起用饭。 饭后盥洗了,两个人在窗边纳凉手谈,让众人都下去,这才透彻地聊了一聊。 转过天来,孟姑姑便开始花用鸳鸯送来的贾母的“谢礼”,今儿打酒、明儿点心,后儿又嫌家里的东西吃腻了,必要吃外头指定酒楼的。 春纤早就跟小红换了差事,如今只跟着紫鹃忙活林黛玉近身服侍的事。唯有小红一个,被孟姑姑支使得团团转,却并不忙乱,甚至公私账分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https:/ 半个月后,孟姑姑要了自己财货的账本来看,一笔笔记得清晰利落,历历分明。不由得大喜,拿了给黛玉看,又商议一番。 紫鹃在旁都瞧在眼里,却一声不吭。 六月初二,孟姑姑特意叫小红把林之孝家的请来,当面问她母女:“你这女儿教的好,一身的好本事。我替林姑娘问问,可愿意长长久久地服侍?” 林之孝家的顿时一愣。 小红却喜气盈腮,忙道:“我早有这个心思,只是不敢说,怕姑娘嫌弃我粗笨多口。若是姑娘肯这样抬举我,我巴不得一辈子服侍姑娘呢!” 说着便跪下磕头,“求姑姑跟姑娘说,不仅我,我们一家子都愿意服侍姑娘!” 孟姑姑笑着拉了她起身。 “这却怎么行?”林之孝家的失声否认,“我们是贾家的家生子,不比晴雯那样外来的!何况一家子姻亲故旧的都在这门里,你父亲还是管家,主子怎么肯放?” “出力是咱们家,得好儿的却是赖家。”小红应声反驳,又劝她母亲,“咱们家就只有我一个,在这个家里,最好的前程也不过就是嫁到赖家去做管家娘子。 “可赖家如今供了个官儿出来,那赖尚荣巴着两府的势力,又是正经考出来的。他家就能看得上我了? “还是让我去给少爷们当小老婆呢?琏二奶奶何等厉害,给琏二爷当妾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宝二爷看着前程大好,可他自己便是个没气性的,太太不定挑个什么样手段高强的才能替他撑起往后三五十年的日子;我要是给他当妾,我是斗得过袭人,还是拗得过太太? “何况,我被爹娘娇养长大,又学了一身本事,难道就圈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跟赵姨娘周姨娘一样,萎凋老死么? “我不愿意!更不甘心!” 小红说着,哭了起来。 孟姑姑慨叹着拍拍小红的头,看向林之孝家的:“我说的你想想。这孩子实在是好,我舍不得,才想让她跟着姑娘,日后也好出去。 “我这一身本事,也能有个传人。 “可是你们两口儿若还在荣国府,你也应该懂得,林姑娘不会带小红走的。 “你回去跟你老头子商量商量,三两天给我个回话便是。” 所以,能跟林姑娘出府,还能给宫中的尚仪女官当徒弟?! 林之孝家的怦然心动,嘴里说着跟自己丈夫商量一二,一路疾行回去,却是百般地说服林之孝。 林之孝自然是不愿意走的——荣国府的二管家到底有多大权势,出门有多威风,即便是林之孝家的,也未必全然知道罢了。 到了最后,林之孝家的急了,关紧了门,直着脖子跟他低吼:“娘娘省亲那晚,皇上可是微服出宫,只带了三四个人,悄悄地亲自来看了林姐儿! “你怎么知道林姐儿日后的前程一定比不上荣国府?!万一呢?!万一她比娘娘还出息,咱们女儿不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何况,娘娘说起来风光,到底家里落了多少实惠,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吗?三五千的银子,还不够爷们几顿花酒的钱! “府里多大的窟窿啊,凭怎么补,便是天上掉银子,也补不上了!趁着有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赶紧退步抽身,咱们难道等着陪葬不成!?” 林之孝默然下去,坐了半晌,烦恼地拍桌子摔板凳:“我手里多少事多少钱多少条命呢!太太和二爷,便打死我也不会让我出府的!” 一句话说得林之孝家的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转过天来,林之孝却自己寻了个机会,特意来了梨香院,站在后门里头给孟姑姑磕头:“我们一家子都愿意跟着林姑娘走,只怕老爷太太不放。” “这个不须你管。”孟姑姑笑眯眯地让他起身,“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一家子都不错。” 从这一天起,除了贾府花用在林黛玉身上的开销,其他林黛玉的一切衣食私产,都被交给了小红管着。紫鹃也不作声。 小红便跟打了鸡血一般,三天便把所有的东西都挨个儿看过,登记造册、箱柜库房地放了起来。 第四天便跟林黛玉请示,要把她的书、文也整理一遍。 林黛玉大喜,问她想怎么整理。小红红着脸,说要全都清点一遍,分门别类,哪个架子上放那些书,都记录下来,这样姑娘好找,也不容易丢。 林黛玉拍手称好,动了兴,便跟她一起收拾。紫鹃要帮忙,却被制止。劝了林黛玉两句“小心别闪了腰”,也被无视。 紫鹃垂眸离开。 孟姑姑看着那主仆二人忙碌,十分喜悦,又担心雪雁不高兴,晚间便拉了她陪自己吃酒。 谁知雪雁极想得开,并没觉得被夺权夺宠,反而好奇地问孟姑姑:“姑姑既然肯带小红一家走,如何不问问紫鹃姐姐一家?” 孟姑姑叹气:“没法子,紫鹃没有野心。” 雪雁一愣。 “依着圣上对林公的怀念,加上陶监对姑娘的疼惜,姑娘自己又出落得仙姝一般,但凡跟着她,日后的前程都远大光明。 “小红为了这个前程,尽心尽力地在我和姑娘跟前表现,我若说一句咱们要搬走,你猜她会不会为了跟着姑娘弃了本家?” 孟姑姑轻声问道。 雪雁毫不犹豫地点头:“她肯定会!那天她看见姑娘铺子半年的出息就有一万多银子,眼睛都冒了绿光了!我瞧出来了!” “可是紫鹃会吗?” “……”雪雁托腮思索半晌,撅嘴道,“紫鹃姐姐温顺,她家里人又多,几个兄弟姐妹都平庸,她父母都靠着她呢。她走不了的!” “所以啊……” 第37章 都由着你 书籍才整理了一个架子,小红便又琢磨:“若是能编个码子,像库里的账目一样,就更好找了。” 黛玉想了想,道:“写在书脊上试试。”看着小红拿了支最细的羊毫小楷坐在那里写字,黛玉又忍不住笑向孟姑姑道: “早年间我先父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刻章,我有好几方小闲章,花花草草、诗词歌句的。 “如今看着她这样写,我倒想弄一枚书章了。可惜我自己没那个本事,手不稳。” 说着,自己起身去翻,从书箱子里翻了一个小盒子出来,打开了,正是两枚蓝田玉的章胚子。 孟姑姑接过去看,只觉入手温润,照一照日光,晶莹剔透,不由连口称赞好玉,又笑道:“等咱们能出去了,且去一趟鼓楼大街。那边有几家玉石铺子,里头有刻章的高手坐镇,让他们刻去。” “那样的人,又恐他们俗了。”黛玉有些感慨,凝视着两块蓝田玉,轻声道,“这是我先父当年特意寻了来,我爱上了,就给了我……”https:/ “姑娘,我学针线的,手稳。我这就学刻章,你要刻什么字,我给你刻!”晴雯又冒了出来,眼睛亮亮地看着黛玉。 黛玉扑哧一笑:“你先学去!学好了,我寻料子来,让你给我刻四季十二月章!” 晴雯一拍胸脯:“不值什么,都包在我身上!” 孟姑姑和林黛玉对视一笑。 刻章哪里是这么好学的?便粗粗会了,那么好的玉,也没个拿去给她糟蹋的!倒是日后真学了,弄些石头让她练手便了。 小红头也不抬,一笔一划地写着字码,对这边的热闹恍若无闻。 林黛玉回头看看她,笑一笑,心下也熨帖起来。 一时紫鹃进来,含笑叫了众人洗手吃果子,小红这才揉着眼睛歇了歇。 到了下晌,看着小红还在兢兢业业地忙,孟姑姑都有些头疼了,问黛玉:“可瞧见过这样的丫头?” “早些年,听说二哥哥那边的袭人刚到家里时,是这样的。为了这个,先提起来服侍了两年史大姑娘,后来瞧着的确是好,才拨给了二哥哥。” 黛玉想想就笑,摇头道,“只不过,这一个院子,这样的人万万不可太多,不然只怕是要打起来的。” 孟姑姑也笑,想了想,道:“罢了,我还是给她多找些事情做,省得埋在你那书堆里,眼睛都要瞎了。” “这有什么?我这才几本书?我先父留了一屋子书,只不过是搬不过来罢了。” 林黛玉瞟了一眼,颇瞧不上自己的书架,哼道,“就这些书,还是我先前打着宝玉爱看的旗号要来的……” 孟姑姑挑了挑眉。 “姑娘年幼时,什么书都爱看。可家里不喜欢让女孩儿多看书,您瞧我们家的那三位,也就是三姑娘因跟二爷关系好,才多弄了几本书看。” 紫鹃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含笑给她二人端了一盘樱桃来,替黛玉解释,“林家世代书香,先林姑老爷又是个酷爱读书的人,家里的书不计其数。 “当年姑娘来时,还不到七岁,便已经读完了四书。可这么多年,这里也就是这几本书给姑娘解闷。那些文章我虽不懂,却知道姑娘常常看着便不耐烦,有时候还会骂两句。 “若不是咱们家老太太不喜欢,怕不得我们姑娘就该在这些书上大批特注、嬉笑怒骂了呢!” 孟姑姑轻笑起来:“那就批注啊!又有什么的?这些书都是你的,你批注你自己的书,难道还怕谁说三道四不成?” “那怎么成?”黛玉怅然地看着靠墙的三个架子,“宝玉常来我这里翻看,家中姐妹们我们个个都是不理会这些事…… “这些说是我的书,其实谁来说一声借,我能拒绝呢?我许多念头都荒诞不经,哪好意思让那许多人瞧见?” 瞧着清秀少女脸上微红,一副娇羞的模样,孟姑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闲着也是闲着,我去给陶监写信,让小红送一趟。” 第二天小红回来,笑吟吟地双手捧了一封信给黛玉:“昨儿又碰上大监了。大监说,让姑娘不要虚客气,想看什么书,列了单子给他,他替你去寻!” 黛玉张口结舌,忙展了信看,才知道孟姑姑把昨儿的事情当笑话说给了陶行简。陶行简哪里肯让黛玉受这样的委屈,立即提笔写信,让黛玉把想批注的书、爱读的书,完完整整列个单子: “……书乃器,非神物。欲用之,便不能拘束手脚。日后想随身携行也罢,付之一炬也罢,皆是汝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黛玉的眼圈儿便红了。 陶监对她,比当年父亲还要宠爱,竟是一概都由着她的性子了! 孟姑姑听闻小红回来,也过来,拿了自己的回信,一眼扫过去读完,笑向黛玉道:“陶监埋怨我呢,说你是你,贾家是贾家。 “这些东西,不论是衣食住行的,还是笔墨书画,日后都不要他们的。你自己有钱,自己置办,要什么只管开单子,他帮你买!” 黛玉转念一想,可不就是这个道理?顿时破涕为笑:“若不是小红买不着,倒也真用不着世叔替我操心。如今便烦他一烦!” 说着,忙拿了纸笔,对着自己的书架,爱看的再录一份,不爱看的就搁着,最后再添上自己听说过没看过的那些,点点刷刷,竟写了满满六张纸。 晴雯趁着黛玉写单子的功夫,拉了小红嘲笑:“白做工了罢?姑娘不带这些书走呢!你便写了码子、排了书目,又怎么样呢?都留在贾家吃灰,没人看的!” “我拿着这些练手,岂不正好?明儿给姑娘整理起书柜子来,更顺当了呢!”小红笑眯眯的,两句话把晴雯气得摔手走了。 紫鹃在旁边抿着嘴笑。 雪雁见她竟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由得拉着她去了自己房间,关了门问她:“好姐姐,你就不想想自己日后怎么办么?” “姑娘去哪我去哪。”紫鹃抬眼看着雪雁,莞尔一笑,“姑娘心里有数,我也一样。你们随便想,关我什么事?” 第38章 交给朕 再说陶行简。 拿到了黛玉亲手写的书单,陶行简兴冲冲地令人誊了一份,先去外头书铺里买,买不到的自己便袖了个单子,进宫去了。 贾宝玉和王熙凤中邪的事情他早就得到了消息。虽然感觉不是什么大事,他却留了个心眼儿,让人看着些。 待王夫人去黛玉处大闹的时候,陶行简便觉得味道不对,立即命人跟上贾家去拿人的队伍。马道婆前脚被送进京兆府衙门,地牢里的门都没打开,便被陶行简的人提进了内廷。 待孟姑姑的信送到陶行简手里,马道婆该吐出来的已经全都吐了出来。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京兆府牢里。 这时候的马道婆已经成了鱼饵,光下毒的就被京兆府抓了七八个。各府的人又都被送回各府,这阵子京城里各勋贵人家不知道莫名暴毙了多少内宅妇人。 至于贾家的事情,自然是陶行简的重点关注。那天把孟姑姑气得满脸发黑的信,便是被顺藤摸瓜抓住的某人的口供。 这贾家,林姑娘住不得了。 陶行简开始替黛玉筹划。 “陛下,那册子都拿来多久了?您到底是替林姐儿挑了夫婿没有?”陶行简趁着午间皇帝刚吃完饭,散步闲走的时候,追问起来。 昭明帝皱了皱眉:“如今京城这些官宦勋贵,怎么一个个都教子无方的?朕瞧着,竟没有一个没毛病的!” 陶行简一心只想让黛玉赶紧离开荣国府那座天坑,便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长辈良善、孩子上进,日子总能过好的。” “这叫什么话?”昭明帝顿时便不悦,“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想给如海找个优秀的女婿,难道竟还找不到不成?! “那孩子年纪也还小,不急!朕再挑!哪怕京里如今真没有,朕还不能从外省找几个好的调进来?” 越想越生气,索性命陶行简去找重臣们都来一趟,“上月是谁提议要开恩科的?叫他们来,议!朕就还不信了,天下才子里头,就没几个好的?” 陶行简又气又笑,只得陪着听了一下午的争吵,好容易把皇帝送去了后宫,自己赶紧告个假,直奔史馆。 ——他还得给他的宝贝世侄女弄书去呢! 拿着那张历朝历代的小品、散文单子,史馆的人满面茫然:“这是哪位皇子龙孙忽然生了做风流才子的兴致不成?” 陶行简呵呵地笑,只管打躬作揖求史馆帮忙。 一样都是跟皇帝打交道最多的人,大家彼此自然是要照看一二的。 一个史馆编修便专门去转着弯儿找,好容易找了大半,又拧着眉拿了一本出来,万般不舍:“这可是孤本……不然,我明儿找人抄一本给你?” 陶行简眉开眼笑:“不然您先找齐了。但凡是孤本,我找人去抄,行不行?” “朕的孤本,你说抄就抄,这是要拿去给谁送人情啊?啊?!”昭明帝的声音阴阴地出现。 陶行简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昭明帝孤身一个走了进来,史馆的人早就都跪了。赶紧把手里的单子呈过去: “是林姐儿。孟姑姑说,她在贾家给的书上,连批注都不敢写。我听着伤心,索性让她列了个想读的单子,给她多寻几本。让她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昭明帝哼了一声,两根手指捏着那书单子看了一时,狭长的凤眼无聊挪开:“爱读这些?真是闺中小女儿家……可这些,有什么可批注的呢?” “其实,我听孟姑姑说,姐儿喜看老庄、屈子、王摩诘、李太白,平日里倒也常拿着子书史册消遣。 “可又说那些都是端着架子说那飘在半空的胡话的,还不如想想怎么多种些粮食棉花,让贫苦百姓们都吃饱穿暖呢。 “想必她真爱看、真想批的书,没好意思跟我说罢。”陶行简陪笑道。 昭明帝笑了起来,道:“这才是如海的女儿!”想了想,低声笑问:“你记不记得当年,如海背着咱们看《传习录》?” “我不记得《传习录》,只记得……”陶行简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头,把某个列在朝廷禁毁书单里的名字咽了回去。 君臣两个对视一眼,嘿嘿坏笑。 “不过我还记得当年,如海都是皱着眉背书,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说生平最讨厌朱子。”陶行简捂着嘴又低声笑道,“孟姑姑说,姐儿也最厌朱子!” 昭明帝大笑,直接把那书单揉了:“那这个单子不合适!罢了,此事你莫管了,朕给她置办!” 陶行简陪着他从史馆散步出去,只见御辇都站得老远等着,不由得悄声笑问:“陛下不是去了惠妃娘娘那里?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大白天的,就缠着朕说要个孩子傍身!她算个什么东西,拿朕又当什么了?”昭明帝张口便抱怨,“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老子脑子就不清楚,她是铁随了她爹!” 陶行简忙岔开话题:“要说这女儿随爹,可是天下皆然。林姐儿这不是收拾书么?转眼就想起来她父亲给她刻的闲章……” 三天后,陶监命人给黛玉送了个口信儿回来:“书要等等,最近忙。” 听得说南方又发水患,想必是朝中事多,也只得罢了。 黛玉收着消息,虽然有些失望,却也能理解。只是这读书的心思一旦动了,所谓的心如古井且守灯的日子,便渐渐成了春有百花秋有月,竟把书架上的书又重新读起。 时间过得飞快,中秋一过,九月初三就在眼前,林如海的大祥礼即将到来。 依着规矩,这大祥祭礼是要在坟前办的,办了这个,再过三个月,便是除服,守孝便将结束了。 林黛玉想了又想,便与孟姑姑商量回一趟姑苏的可能性。 孟姑姑一口否定:“这会子回南,竟是巴巴地把命送到人家手上去了!不成!” 只不过这次陶行简提前半个月便通知了贾府:他要来观礼。筆趣閣 两府连忙凑在一起商议,最后定了让贾琏出章程,贾珍来操办,贾政和贾赦出钱——却从头到尾都没想起来跟林黛玉说。 直到了八月下旬,贾琏忙得差不多了,王熙凤冷眼瞧着,才提醒了一句:“林妹妹还没点头呢,若是让她说出一个不字儿来,你做多少都是白搭!” 第39章 一群大傻子 虽然林黛玉并没有打算难为贾家,但贾琏拜托王熙凤递到她眼前的仪典细节却让她吓了一跳: “我先父虽然追赐了侯爵,却不该用这样张扬的牢馔供享。毕竟宫中要来人,这些事情上还是不要僭越的好。” 顿一顿,黛玉歪头看向王熙凤:“凤姐姐小祥礼时便办得极妥当,如何此事却乱了方寸了?” 王熙凤嗤笑一声,丝毫不瞒她:“陶监送了信儿,说要来。家里爷们儿顿时急了,非要显摆显摆自己的本事,哪里肯再交给我?” 林黛玉皱了皱眉。 不懂可以问。 怎么能就为了场面好看,就胡闹呢? “妹妹瞧见这个,就可想而知我这些年有多难了!你二哥哥陪着你回去那次,东府里蓉哥儿媳妇没了,珍大嫂子又病倒,太太们便让我过去帮了几天忙。 “待我去时,里里外外的规矩,那才叫乱七八糟!我临时紧急去娘家请了个老相公来,才帮着我理顺了内宅若干事。外头的因还有两位老爷看着,我也不便多嘴,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儿呢!” 王熙凤说到这里,又冷笑一声,“百年世家、一门两公,赫赫扬扬、威风八面! “我们王家不过粗鄙武将,我自幼连书都不曾读过,却也知道些礼义廉耻。 “倒是这些号称一个个都曾十年寒窗、读书知礼的爷们儿,行出来的事体,让人这么看不上!” 黛玉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她:“凤姐姐看起来似是有些亏虚,怎么?上回病还没大好么?” 王熙凤从鼻子里长哼了口气,拍一拍林黛玉的手,道:“我便是个铁打的,天天又累身子又累心的,我能好得了么?” “不是听说,宝玉要养病百日?”黛玉惊讶,“怎么?凤姐姐就开始理事了?” “两位太太都管不了,我总不能让老太太管事罢?呵,就像是大嫂子说的那样,舍我其谁呢?”王熙凤虽然不满,可还是透着一股子要强。 黛玉想起那一世,眼看着王熙凤直直累到小产,怀了七八个月的男胎落了,身子却始终调理不过来,以至于后来再也没能诞育子嗣,也因为这个,渐渐被贾王两家都放弃…… “凤姐姐,家事虽繁难,但之前你没嫁进来的时候,这个家也这个样子,并没崩了。” 黛玉眼看着王熙凤的脸色变得难看,弯一弯嘴角,道,“可你若年轻不知保养,那日后寿数不永,可就怨不了旁人了。” 王熙凤索性板起了脸,手里帕子一摔:“好好的,我为了你好,跟你说句知心话,你倒咒我!” “凤姐姐跟我说了知心话,我才跟你说,你看你又不当我是真心,却诬我咒你!”黛玉学着她一帕子摔了回去,又瞪她一眼。 王熙凤噗嗤一声笑出来,亲热地拉了黛玉的手,柔声轻叹:“家里最疼我的不是我姑母,乃是老太太。 “炎天暑热的,难道让那些琐碎烦得老太太着急上火不成?我是舍不得的。 “我们太太如今也省些事了。她倒有心帮忙,可惜越帮越忙,还不如我一个慢慢累去罢了。” 黛玉反手握着她的手,只觉指尖微凉,不由皱了眉,回头命紫鹃:“去请姑姑来。凤姐姐这身子,得请她帮着好生调理一二。” 王熙凤顿时面上一喜。 一时孟姑姑来了,给凤姐儿仔细听了脉,又摸了手心,看了面相,甚至让王熙凤站了一站走了几步,紧紧拧起了眉: “你先把觉睡足了。我再给你开一个药方,一个膳方,你搭着吃。我点头之前,你不要有孕。” 王熙凤一愣:“我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必是有要再……” “必什么必?!你这两年若是有孕,必然要掉,那你自己这条命能不能保住,我可不敢说了!” 孟姑姑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本末倒置!你若没了,别说丈夫家业,便是女儿,日后谁来管?你看看你家二姑娘四姑娘,你可想你的女儿过那样的日子?!” 王熙凤张口结舌。 林黛玉在旁见火候正好,轻声劝她:“凤姐姐,你比我清楚,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王熙凤眸色深沉地慢慢点头。 见她开窍听劝,孟姑姑满意一笑:“我给你开方子。” 王熙凤忙起身道谢,又跟黛玉保证:“先姑父的大祥礼必出不了错的。便不为了你,也为我自己以后能活得踏实些!” 黛玉笑着道谢,让小红送她出去。 ——王熙凤是个痴心的可怜人,又能干又聪明,只要她不走错了路,贾家也能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王熙凤出去,先跟贾琏说了错漏,接着又劝:“咱们是做小伏低给宫里看,可不是炫耀。有谁嫌银子多的?你不怕那姓陶的看得眼馋了,再来讹咱们?” 贾琏懊恼:“早知道,照着从礼部抄回来的规矩,一板一眼地来,我倒省事了呢!” “那才是正经!”王熙凤忙道,“人挑不出错儿来是最要紧的!” 贾琏依言修订,然后拿去给贾政等人看,最后定了下来。 九月初三,林如海的大祥祭礼如期举行。 令人意外的是,礼节性通知各姻亲故旧之后,小祥礼上所有礼到人不到的四王八公,都有与林如海平辈的人来致祭,甚至还有两三家御史、一两个重臣家里,也派了大管事之类,来送了重礼。 “陶监好大的面子!”晴雯躲在幔子后头,看着外头的大场面,咂舌不已。 孟姑姑敲了敲她的额角,低声教训:“这跟陶监有什么关系?这是陛下的面子!” “可不是!陶监出来观全礼,这若不是陛下的旨意,怎么可能?这些官儿们为了讨皇上欢心,这时候肯定绞尽脑汁地巴结咱们家!” 小红也缩在晴雯身边,小声说道。 孟姑姑低头看她:“你们家?” 小红噎住。 晴雯瞬间会意,嗤地一笑:“这帮大傻子!巴结错人了!陛下看重的是先林老爷,陶监疼的是我们姑娘!https:/ “两位的心思都是费在林家身上的。 “结果,这帮人都冲着贾家来!嘿嘿!寻对了庙门,却摆错了神仙!蠢!” 第40章 大祥祭礼 林黛玉身着斩衰正服,头戴衰冠,脚着菅屦,右手执苴竹杖,端端正正地跪在林如海的灵前。 她摸了摸腰间。 小祥礼时除去的腰绖,令她这身孝服少了些束缚,她反而觉得不自在。 她抬头看向父亲的灵牌,有些发愣。 那晚在扬州别院,她和父亲一席谈,说的就是她日后的归宿。 林如海从贾琏的话里,听出来了她和宝玉两心相许的意思,所以犹豫再三。跟女儿一旦摊开来直白商议,便问她是不是要嫁给宝玉。 林黛玉否决了这个猜测。 林如海当时便长出一口气,立即命她拿了纸笔,给陶行简留了一封信。 林黛玉还记得,当时父亲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对自己说道:“贾府早已朽烂,那宝哥儿虽然是个至诚的人,却不是个挽狂澜于既倒的人。他保护不了你。 “更何况,当年你母亲骄傲,老太太又偏疼她,家中的兄弟姐妹、姑嫂们关系,就都淡如君子。 “你留在那里一时,有我给你留的钱财傍身,还能得个平安。可一旦被人哄骗尽了,想留一世,那只怕是没个好下场的。 “所以,你得瞅准机会,早些走!” 黛玉在心里深深叹息。 她怎么会不想早些离开呢? 可是,一来如今她尚且年幼,离开荣国府、独立门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贾母不会舍得她出去经历风雨,贾政等人也不会放弃贾家的名声。 再来就是,她既然已经知道,若是不做悔改,贾家只怕是早晚大厦倾倒、家破人亡;那身为贾母的亲外孙女,她就没法子真的眼看着不管。 尤其是,这府中还有这么多无辜的人。 比如李纨贾兰,比如迎惜,比如鸳鸯,比如紫鹃…… 我总要尽力试一试。 林黛玉垂眸,恭恭敬敬地给林如海的令牌叩头,心中道:父亲,母亲,请保佑我,能把那几个痴人,拉回正路,救下这座荣国府,救下这个母亲临死都念念不忘的地方! 黛玉泪痕不干,边哭边依礼叩头。 渐渐的,她哭得有些昏沉了。 坚持不肯在外头被那一群不着四六的谄媚之徒们围随、非要在幔帐以内陪着林黛玉的陶行简,在旁看看不好,忙上前扶了林黛玉一把: “别哭得太狠了,伤身。” 林黛玉抬头看他,眼睛已经红肿了,勉强睁开眼,轻轻嗯一声。 陶行简看着她这么哭,心里就揪得慌。忙回头找到孟姑姑,招手让她过来。 孟姑姑却不动,只示意紫鹃和小红过去:“扶着姑娘去。” 两个人忙快步过去,跪在黛玉两边。 有了她们二人在侧,黛玉自然分神,伤心便少了些,不由轻声对陶行简道:“世叔去坐吧!我无妨的。” “嗯,你好好的。我一会儿还有事跟你说。”陶行简再嘱咐一声,这才回了自己的座位。 右侧幔帐内陪着的贾府内眷,和三两个来致祭的女客,透过纱帘缝隙看向林黛玉的眼神中,妒羡交加。 这林家的女儿看着不过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孩儿,也没见得机灵,也没见得美丽,更没见得妖娆,怎么就得了这殿中大监如此真心实意的看重呢? 这殿中监跟林如海,究竟有什么渊源? 因这次祭礼乃是照着礼部规矩最简洁的,所以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尾声。 最后一项最要紧的祝文,贾府本来请了如今任着兵部侍郎的贾雨村来读,谁知陶行简一来,伸手便把祝文抻了过来,道:“我来。” 贾雨村忙堆出满面笑容,长揖到地:“若有陶监祝祷,想林兄在天有灵,必定更加欢欣。” 林黛玉正跪得恍惚,耳边忽然响起陶行简中气十足、伤感怀念的声音: “维年朔日,孤子林氏。陶某,敢昭告於考巡盐御史封谥文安侯林公讳海:日月逾迈,奄及大祥,攀慕永远,无任荒踣……尚飨。” 林黛玉放声大哭! 古礼:自大祥后,外无哭声,内有醢酱。 除了孝服,自己的生活将一切归于正常。“父丧”这件事,在外人眼中、礼制之内,都结束了。 自己也要走出孝期,以一个独立的人的形象,面对芸芸众生,蹚入滚滚红尘。 若非重来一世,光是此刻的孤单和恐惧,就能让这样一个孤女,转身便逃进荣国府给她营造出来的虚假的无尽宠爱尊贵的幻境之中。 可是,这一世,自己不是来熬的,而是来战的! 林黛玉痛痛快快地哭着,却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回,这样哭了! 陶行简按部就班地兴、进、跪、奠,陪着林黛玉痛撒了一回热泪,眼看着林黛玉先离开了,然后才跟执尊、罍者出了灵堂。 待撤了供馔,关了灵堂,大祥礼便算是完了。 女眷们自然从另一侧出去,外头的男子则全都眼巴巴地等着陶行简出来,好做寒暄。 这时,小红却疾步出来,悄悄地跟贾政禀报:“陶监去安抚林姑娘了,请老爷先待客,莫要亏了礼数……” 贾政顿时明白过来:陶行简压根就不想跟这群人应酬! 勉强笑着应了,只得陪笑拱手,假作不知这帮人都是来干嘛的,只管请他们入席:“寒舍略备水酒,请诸位用了再走!” 而这边陶行简则去看望黛玉。 黛玉回到梨香院,重新洗了脸梳了头,去了衰服,换了缟冠素服、革带素履,这才出来再见陶行简,给他行大礼: “多谢世叔!” 陶行简伤感地虚扶她起身,叹道:“汝父将汝托付给我,我必循朋友之义,忠人之事。你若能康泰安乐,我才算是没辜负了你父亲。” 孟姑姑也再次跟陶行简见礼,又笑着邀功:“姐儿这身子可好多了,陶监该怎么奖我?” “陛下让你来的,你去寻陛下讨赏。” 陶行简好容易见黛玉一回,哪来的心思跟孟姑姑说笑?直直还了一句,立即便笑着转向黛玉: “上回你说想要个书章,还要了那些书,单子却被我丢了,事儿办得有些错漏,你不要怪我!”https:/ 黛玉心下诧异,忙含笑摇头:“这怎么会?” 陶行简笑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黛玉:“这是章。” 然后再递给她一个册子:“这是书录。” 黛玉打开盒子,一块鸡血石,拿起来看章底,两行、八个字,虬劲有力:御赐林氏黛玉藏书! 第41章 可以横蹚了 林黛玉大吃一惊! 御赐?! “御赐……是御赐的书章,还是御赐的……书?”一时之间,林黛玉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陶行简慈爱地看着她:“都是。” 都,都是?! 林黛玉惊讶地张大了嘴。 “章是陛下亲手刻的,我亲眼看着,刻了五块儿,这是最好的一块儿。”陶行简轻笑着说,又指指那册子,“书是陛下亲自从史馆挑的,书目是史馆修撰亲手录的。 “这些书上,已经都盖上了这方御章。也就是说,都是你自己的书,与旁人无涉。你想怎样,便怎样。 “陛下说,撕了扔了,烧了送人,都由你。这些书都不是孤本,哪怕没了,又后悔了,还想要,凭着这方御章,也能再置办一套。” 林黛玉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掩住了胸口,满面惶恐:“世叔!我,我何德何能……” “又不是全冲着你。”陶行简也站了起来,压着林黛玉的肩膀,让她重新坐下,“陛下是想起如海当年,他爱看许多书,但是却又碍着一些清流规矩,不敢看。 “我听孟姑姑说起你日常言语,与如海当年极为相类。陛下想圆如海当年的读书梦,所以才把这些觉得他可能会爱看的书,都给你弄了来。” 皇上对自己的父亲,真有如此看重宠爱?! “先父早先在兰台寺做御史,并没听说有过多要紧的谏言。后来离开京城去江南巡管盐政,也是太上皇的旨意。 “即便当年在御前行走,和当初的太子、如今的陛下,曾有过交集,但怎么会……如此……这样……” 亲厚!? 林黛玉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中间究竟还有什么缘故。 陶行简笑了笑:“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顿一顿,看一眼旁边坐着的孟姑姑。 孟姑姑哼了一声,翻个白眼,起身出去,顺便招手让侍立旁边的紫鹃雪雁等也离开:“有本事拿卷子密旨出来!这算什么?!” 看众人都退下,陶行简才笑着告诉林黛玉: “当年如海进京考试,并不是当年便考,而是先在国子监温习了一年。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不耐烦天天跟着太傅,便求了太上,带着我,改名换姓也去了国子监读书。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与如海有同窗之谊,便是指那个时候。 “当年太子在国子监,凡事低调,无人知晓。颇有几家外省进京的傻子,真当他是个普通人欺负。如海为人有任侠气,口舌又伶俐,年纪又比我和太子大几岁,便总帮着我们挤怼那几个傻子。 “当时的国子监祭酒叫李守忠,哦,便是贾家那个长孙媳的父亲——迂腐无能得很。这种事根本他就辖制不了。太子不高兴,便越发不肯告诉他实情。 “如此一来,太子、我和如海,成了被全国子监孤立的三个人。再后来,如海考中了探花,自然不回去了。陛下觉得没意思,也就不肯去了。 “太上皇忍了一年,终究一俟太子回宫读书,立即便把李祭酒赶回了家。后来如海在御前行走,发现了太子的身份,变得拘谨了很多。太子还为这个伤心了一阵。 “倒是跟我,因为当年同窗,兄弟论交,后来如海虽发现我只是个内官,却不曾有半分嫌弃我,一直都唤我行简贤弟……” 说到这里,陶行简不由得湿了眼眶,自己擦泪,“我这辈子,最亲近的两个人,一是陛下,第二个就是如海。” 原来如此!!! 敢情父亲与皇上,也算是相识于微时…… 林黛玉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是极好的旧交缘分,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仅凭着这点渊源,想必自己这一世能横着走了! ——可既然如此,上一世为什么皇帝没有额外照顾自己呢?终不成是因为自己陷入了跟宝玉的缠绵中,皇帝觉得自己不成器,丢了父亲的脸罢?! 林黛玉挥去这些好笑的念头,专心致志地跟陶行简继续轻声交谈起来。 而大观园内,被拘在怡红院不许出门的宝玉急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连声哀求袭人,“好姐姐”不离口,就想赶紧去外头的大祥礼上看一眼黛玉。 可是得了贾母和王夫人双重死命令的袭人,哪里来的胆子让他出去?被宝玉纠缠得崩溃,只得跪在地上哭: “我的好二爷,老太太和太太放了话,谁敢放你出去,便要了谁的命! “您要是看着奴才这条命不值钱,您便亲手拿了去!也省得我日后被哪个脏婆子、臭小斯抡着大棍子打死!” “你别信她们的!你是我房里第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果然能为这个打死了你,日后谁还敢尽心待我?她们不过是吓唬你!”m..nět 宝玉蹲在她旁边,拉着手陪着笑哄她,“好姐姐,我只去看林妹妹一眼!外头这么多人,我再叫茗烟他们几个给我打好了掩护,必定没人发现我的! “我保证!我只看她一眼,不跟她说话,也不惊动旁人,马上便回来!管保不给太太发现!即便一不小心漏了消息,我哪怕自己挨打,也绝不让你受半分牵累!可好?” 正在赌咒发誓,外头麝月跑了进来,笑道:“二爷快别费事了!今儿的大祥礼没有法事,一切依循古礼,这会儿已经完了。 “林姑娘也已经回了梨香院,来观礼的殿中监过去跟她说话,旁人一概不见。听得说,这会子林姑娘正招待殿中监午膳,看来是不会再出来了!” 宝玉一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眼发呆,失魂落魄。 袭人忙擦了泪,轻声哄他:“二爷,二爷,再过三个月林姑娘就除服了。到时候您大好了,可以出去玩了,再一起相见不好吗?” “不。不好……你们想方设法,不让我见林妹妹……哪怕到了那一天,只怕还有许多借口…… “你们……都不怀好意,你们都是……恶人……” 宝玉呆呆低语,忽然两眼翻白,往后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众丫头吓得大哭起来,忙抬人的抬人,报信的报信,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起来! 消息送到贾母处。 贾母正听着王夫人添油加醋诉说林黛玉各种与陶行简亲厚、却冷漠疏离母舅的不是,满心不悦,待听见这个消息,眼前顿时一阵发黑! 忙拉着来报信的麝月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麝月哭道:“就是为了见不着林姑娘!” 王夫人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一言不发。 第42章 我偏要强求 就为了一个狐媚子,就这样要死要活,连命都不在乎,根本就想不起来亲娘老子到底有多担心、多难过了! 王夫人坐在宝玉床前,眼睛看着他脸色青白、气息微弱,耳朵听着太医说的“急怒攻心、痰壅神窍”,只觉得越发怒火上涌、伤心难抑,忍不住低下头,帕子捂着脸,哭出了声。 “你只跟我说,孩子这病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贾母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急得跺脚,不禁出言催促来给宝玉看病的太医。 太医低头作揖:“不妨事不妨事,安个神,喝两天药,养一养也就是了。其实也是先头病了一场,底子还虚的缘故。” 没事,没事就好! 贾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含笑让人请了太医到外面开药,又命人去前头告知贾政等“宝玉无妨”的消息。 这时候,除了还在外头陪伴来参与祭礼的堂客的王熙凤,其他贾府女眷听说了宝玉病倒,忙都进来看视。 贾母正好叫了袭人等丫头来细问当时的具体情形,众人站在门外,各自屏息,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薛宝钗不动声色,薛姨妈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许多。 李纨和探春恰好在她母女二人两边,都瞥见了这一点变化,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接着又不做任何表示地转开了目光。 屋里鸳鸯已经发现了众人都在外头静听,忙悄悄示意贾母。贾母发觉了,皱眉不悦,便冷冷地转向王夫人: “宝玉既然无妨,你也就别哭了。我不让他出去,是为了躲一躲邪祟。 “今儿是他亲姑父的大祥礼,我忽略了,你竟也想不起来让他出去磕个头,这是咱们娘儿俩的不是。 “如今且让他养着,等他好了,还是去梨香院一趟,去给如海和敏儿的灵位行个礼,说一声。 “好在他妹妹一向心胸宽大,不会怪罪他的。他倒也不必如此内疚。” 硬把宝玉对林黛玉的痴恋,说成了对未能参加林如海大祥礼的愧疚。 然而有了台阶,谁还不顺坡下驴呢? 王夫人只得擦了泪,勉强答应下来,可总归是有些不甘心,又添了一句:“只是梨香院的院门关得严,如今能登堂入室的,唯有奉旨来观礼赐赏的陶大监,宝玉未必进得去罢了。” “可见你亲自掌管家事也没什么不好,这不是连口齿都伶俐起来了!”贾母冷冷地看着王夫人,哼了一声,道,“凤丫头如今也还没大好,我看,竟可以由你重新都管起来。” “老太太说得很是!”邢夫人一听这话,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扶了贾母的胳膊,陪笑道,“前儿凤丫头在我那里,说着说着话就晕倒了过去。 “我慌得让人去请太医,她醒过来,却拦住了。孩子孝顺,说我和二太太都有了年纪,她能撑得住就不用让我们费心。可我看着着实心疼。 “孩子这阵子瘦得厉害,脸上蜡黄蜡黄的。我觉得不对劲儿,终究还是请了太医悄悄给她看了,太医开了方子,又说,她若再这么累下去,小命儿都要危险了! “我正着急怎么跟二太太开口,竟好,老太太竟发了话。那我就厚着脸皮求弟妹辛苦,还把这家务暂时担上一担。若是有什么差事你忙不过来的,琐碎繁难的,便差我去办! “我们儿媳妇是真要歇一程子才行了!合家谁知道,我这媳妇比儿子强,我们还指着她繁衍后嗣、支撑大房,可不能让她再倒下了!” 说着说着,邢夫人竟哽咽着掉了几滴泪。 众人都怔住了。 贾母自然并不是真心想把家务交给王夫人,可邢夫人这样一说,她反而不好再反口,只得勉强令王夫人:“你嫂子都这么说了,你便偏劳一下罢!” 李纨和探春同时皱起了眉头。 若没了王熙凤,以王夫人刚愎自用的性格,来处置家中越来越错综复杂的事务和人际关系,只怕会闹出许多事来。 “晚些时候一起去看看凤丫头。”李纨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探春身边,轻声说了一句。 探春没有说话,但微微点了点头。 怡红院人群散去。 薛宝钗在外头转了一圈,然后慢慢从后门再度进了怡红院。 院子里鸦雀无声,一众下人都在默默做事,唯有袭人守在宝玉床前嘤嘤地哭。 宝钗皱了皱眉。 虽然她希望有人看见她对宝玉“关切情真”,但得在她自然从容的时候,而不是当着人硬做出来的样子。 好在不一刻,麝月便去好言好语地劝了袭人去吃饭了,宝玉床前再无一人。 宝钗弯了弯嘴角:连老天都在帮我! 莲步轻移走了进去,坐在袭人刚才坐的位置,闭上眼回忆一下过世的父亲,酝酿一二,宝钗再度睁开眼时,眼泪滴落。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良缘,我,我,我偏要我的木石姻缘!什么随缘信命,我偏要强求!” 宝玉在梦中,锤着床沿哭喊。 宝钗呆住,整个人僵硬了许久,才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游魂一般走了出去。 窗外,替换了袭人过来陪伴宝玉的麝月,字字不落地听在耳中,色色齐全地看在眼里。 前面客散。 众男子匆忙回自己的住处,细听宝玉之病的始末。 而王熙凤则要先去正院,跟贾母回禀大祥礼的详情。只是她刚进二门,便看见早已侯在那里的琥珀,满含笑意地迎了上来。 王熙凤诧异:“好好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守兵?” “正是来等二奶奶的。大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讨了情,说必要让二奶奶歇上一歇,好好调理一番。老太太和二太太已经应了。 “前头事儿办得圆满,没有出纰漏,并不用二奶奶现在就进去交差。 “老太太让您先回去歇着,今儿顺便把手里的事儿都拢一拢。明儿一早,都拿上,再去正院,当着老太太,跟二太太交账。” 琥珀微笑着说完,又加一句,“大太太说,大房全靠您绵延子嗣;老太太十分认同,咱们全家都等着您给琏二爷生个大胖小子呢!” “快算了!你们知道什么?我有事,必要马上回禀老祖宗!”王熙凤脸色凝重,一摆手,命人抬了软轿过来,坐上去,直奔正房。 第43章 这亲事就这么定了 “……满满的两车书!跟我说,让悄悄地拉进梨香院,不许张扬,说是怕给林姐儿招事儿!” 王熙凤的额角鬓边,甚至鼻翼窝里,都沁出了汗,满眼都是恐惧:“老祖宗,您说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事,我也想不明白。”贾母凝眸看向门外,沉默许久,方再度转回目光,看向王熙凤,目露询问,“你们大太太说,你前儿在她那里,晕倒了?” 王熙凤脸上浮现一丝尴尬,看向周围伺候的丫头,挤出一丝笑:“鸳鸯,我招呼客人,吃喝都没顾上,你去帮我看看,有没有粥,给我弄一碗来。” “嗯,别让他们拿剩的糊弄你二奶奶,你去看着他们熬一碗燕窝粥来。”贾母会意,支开众人。 鸳鸯垂眸,领着众丫头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她二人,王熙凤才苦笑着低声回话:“大太太跟我说,大老爷看上了鸳鸯,想收房……” 贾母只愣了一瞬,顿时气得捶胸顿足:“这个畜生!!!我身边通共就剩了这么一个贴心贴肺的,他还要算计!他这是想逼死我不成!?” “老祖宗!老祖宗您别生气,大老爷绝没有这个意思!”王熙凤忙挪到贾母身边坐下,给她顺着气,低声道,“这么多年,大老爷也只是喜爱年轻颜色,从未动过,那些心思!” 贾母气得浑身乱战,牙咬得格格响,眼里冒火一般。 王熙凤见她已经不再骂了,方又道:“大太太苦劝了许久,大老爷执拗不肯,便翻了脸,叫了琏二爷。恰好那几天在忙林妹妹这件事,琏二爷便推说完了正经事再想办法。 “谁知大老爷在太太跟前生了气,这时候哪容二爷推脱,上来便踹了几脚。琏二爷回家一瘸一拐地又捂着肚子,我吓坏了,这才问出来是怎么回事。 “我们两口儿正琢磨怎么办,大太太便叫了我过去。我一个儿媳妇,哪里就能管到公爹收房里人了?还拦着?大家的脸面上也太难看了!我万般为难之下,这才装了一次晕。” 贾母哼了一声,气才渐平:“亏得你们都是明白的,不然,我打不着他,怕是要把你们小两口和你太太都迁怒错怪了!” “我们太太这一年听您的话,倒是常往梨香院送个糕饼果子什么的,心思格外清明。还得说是宫里的姑姑,客气答对之间,就教了太太道理了。”王熙凤没口子地夸奖孟姑姑,却不大敢提到林黛玉。 贾母被她把话题拽回去,又沉默下去,半晌,低声道:“你说,咱们叫紫鹃出来问问,可能行么?” “倒也不是不行。问准了紫鹃,才好商量别的。”王熙凤轻轻说着,深深看了贾母一眼。 贾母心领神会,笑了出来,紧紧包着王熙凤的手,轻轻拍一拍:“这家里最知我心的,鸳鸯之外,就是你了。” “好祖宗,这家里头,全算上,最疼我的就是您了。我爱跟着您,孝敬您!不然,我早就教琏二爷寻个外任,出京去逛去了!”王熙凤倚在贾母肩头撒娇。 贾母呵呵轻笑着,心中微动。 与此同时,贾政也收到了那两车书的消息,眉心紧锁着,想了又想,让人去请了贾雨村过来坐一坐。天将饭时,才令贾琏陪着雨村用饭,自己则回了内宅,命人请王夫人来。 王夫人看看只剩自己夫妻二人的空屋子,和桌上丰盛的菜色,不由得诧异:“老爷这是,有话要说?” “你看看这个。”贾政递了一张纸给她。 王夫人犹疑地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目露精光:“这是什么?!” “林丫头的产业出息,一年半的。”贾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现在知道老太太心里一定要把林丫头配给宝玉的缘故了罢?” 五万两! 一年半! 只是出息,不算本金! 王夫人脸上的贪色藏都藏不住了! “这件事,唯有你我二人知道,不要往外说。”贾政说着,又把那张纸从她手中抽了回去,折一折,亲自袖起来。 可是想一想薛宝钗珠圆玉润好生养、恭顺温厚肯听话的模样,以及薛姨妈那副事事都听她挑唆的蠢样,王夫人还是心有不甘:“若说有钱,薛家也不差。” “那薛家有圣恩么?”贾政冷冷地看着她,“皇商云者,不过挂个名儿。自从你妹夫没了,薛家一个撑得起来的都没有,唯一一个二房老爷,听得说身子也不大好。 “可我外甥女不一样。今儿皇上想起如海爱书如命,又听孟姑姑说林姐儿也是个读书的,直命人拉了两车书来给孩子看。还放了话,那书是给林姐儿一个人的,让别人站远些,不要乱碰!” 王夫人大吃一惊,脸上顿时出现怪异模样,忽然靠过去,低声问道:“林姐儿也十三了,渐渐长开了,皇上真的只是爱重林如海,不是看上了林姐儿的颜色?!” “陶行简待林姐儿乃是世叔待侄女,今儿仪典中姐儿哭得险些晕过去,陶行简丝毫不避嫌疑去扶了一把。” 贾政躲远了闪避,瞟了她一眼,“皇上果然有那个意思,陶行简敢碰她一根手指头吗? “你自己满心的龌龊,便以为别人跟你一样脏!” 王夫人哼了一声,别开脸,过了许久,方不情不愿地说道:“既然老爷和老太太都愿意,宝玉又被她迷住了,我也不说什么了。 “只是这丫头娘胎里带来的身子就不好。若是她日后短命死了,宝玉再娶,就是填房,那可就娶不着什么好的了!再说,就林丫头那个身子,让她给宝玉生孩子,那就是要她的命!” 顿一顿,又想起来,冷笑一声,“自然,你们贾家二房已经有了兰哥儿,宝玉就用不着有后了!” “你这是什么话?!”贾政皱眉,正色道,“宝玉难道以后不留两个人在屋里的?别说你我,就算是老太太,也会给他安排! “不要再穷究这些细节,反正,宝玉和林姐儿的亲事,就这么定了。吃了饭,你跟我一起,去和老太太说!” 第44章 谁动了我的账册 陶监匆匆用饭后离开。之后,两车书进了梨香院,黛玉且惊且喜,抿嘴含笑令小红拿着书目去对着收拾。 书先被粗使仆妇们搬进书房,堆在已经铺好了几个大大的多罗呢包袱皮的地上。新鲜刻印出来的书带着特有的墨香,严谨剪裁装订起来的样子威风凛凛,令人敬畏。 孟姑姑走过来,羡慕地抚过最上面封面上印着《汉司马迁史记》的一本,抬眸笑看向黛玉:“看来史馆这两年没闲着。这竟是通史,从《史记》到前朝史,这竟是一整套。” 林黛玉微微笑着,却又垂下眼帘,附和道:“陛下烛照万里。我先父当年便爱读史书,这史记更是他的心爱之物。 “我幼时还曾翻过几章,果然文笔峻峭,气象宏大。只是那时年纪小,先父说我看不懂,不让看。” “史记倒在其次……这可是一整套史书啊。”孟姑姑慨叹着,拍了拍那高高摞起的书堆。 林黛玉的目光也跟着追了过去。 孟姑姑没注意到,那一套史书下面,还压着一套《资治通鉴》。 读史可以明智,知古可以鉴今。 历朝历代,只有世家大族想要培养成宗妇、命妇的女儿,才会让她们读史、读通鉴。 皇帝送这些书来,也许是陶行简口中所谓的“圆如海一个读书梦”,但也许,皇帝是对自己的智识,寄托了另一则期待? 是哪个勋贵吗? 林黛玉静静地思索着,过了好一时,才问道:“姑姑可知京中哪一座大府里,缺内当家了?” 啊,这!? 孟姑姑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笑了:“我一下子没明白!上月陶监跟我说,请了陛下替姑娘挑人家,还特意嘱咐我暂时先别跟姑娘说。怎么姑娘就猜着了?” “姑姑看这些书,若是只当消遣,怕是我能看个三五年。可若是当功课,一年上下就正好。” 黛玉叹口气,似嗔非恼,“这不就是想让我去掺和一些女子本不该掺和的事情的意思么?” 忽然,晴雯从后窗探头探脑地出现,说了一句:“咱们家老太太跟祭酒家结亲,娶了大奶奶来,就是因为李祭酒当年挂在嘴边上的话:女子无才便有德。” “去!”黛玉瞪了她一眼。 晴雯做个鬼脸,一溜烟跑开,接着跟春纤、柳家的亲自爬高上树地摘梨子去了。 孟姑姑走到后窗,看着外头活泼的小姑娘,笑了笑,转身看向黛玉,安抚道:“陶监这样疼你,必是要趁着陛下恩深的时候,给你寻个好人家。 “以他对你的疼惜,怎么会让你去太过复杂的府邸?尤其是还需要女眷们掺和朝堂之事的地方?放心吧,不会的,这书只是给你消遣的。 “不是说了么?你想把这些书怎样都好。” “当嫁妆便更好了。”雪雁笑嘻嘻地站在地上给小红帮忙,回头跟着调侃了一句。 小红擦了把汗,头也不抬,低声警示雪雁:“今儿先不说这个话。” 雪雁一噎,想到今天才刚结束了林如海的大祥礼,忙闭上嘴低下头去,假装翻检手里的书。 孟姑姑向小红投去赞许的目光,同时看向黛玉:“三个月后,姑娘就该除服了。我的意思,姑娘还是该早些打算一下日后的前程。” 黛玉丢下一句“累了”,上床面向内倒下。https:/ 这虽然的确是个正经话题,可她今天,还不想提。 且再让她,装一晚瞎子。 这一大堆书,直收拾到了掌灯,才全都草草垒上了书架。 小红和雪雁累得腰酸背疼,吃了口饭便回了房。 可是过了不到一刻钟,孟姑姑正在给林黛玉进行每日一次的例行听脉,小红面色怪异地双手捧着一个黄杨木匣子走了进来。 “怎么了?”林黛玉从小红脸上发现了一丝从未见过的恐慌。 小红走过来,把匣子放在桌上,打开了,是两本册子摞在一起,面上一册摆得稍稍有些歪斜。 “我这匣子放在我箱子的最里头,从来都是背着人拿出来,背着人写。这会儿春纤去厨房打水洗澡,我才拿了出来。 “可我明明每次都是把两本册子一起放回去,放回去之前一定摞整齐。今儿我拿出来,这两本册子却不齐了。” 林黛玉心中轻动,却温柔地笑了笑,道:“上头这本册子,是我的私账罢?” “对!下头这本是姑姑的。”小红的眼圈儿有点儿发红。 孟姑姑眼中精光闪过,看了看黛玉神情,跟着笑了笑,道:“无妨,不算什么大事。” “这怎么不是大事?”小红冲口而出,却又立即咬了自己的嘴唇,低头哽咽道,“姑娘和姑姑相信我,才让我管账。可我却没放好账本,让人私下里偷看了去了!都是奴婢无能!” 说着,小红又愧又气,低头抹起了眼泪。 “真不是什么大事。”黛玉噙着笑,探身拉了小红的手,安慰她道,“我这产业到底有多少,太多人觊觎。既然他们千方百计要看,我又住在这里,就没有看不着的道理。 “今儿咱们都出了门,哪怕门锁了,箱子柜子也锁了。可是这大半天的时间,便是一万把锁,也撬开了。你藏得再好,也没用。” 小红这才止了泪,低声道:“姑娘这么说,奴婢心里好受些了。” “原本,咱们一直也在想如何离开的事。这件事,说不得便能当个引子了。”黛玉弯一弯嘴角,看向孟姑姑: “这件事后续,未必他们会直接找到我这里,说不准会跟姑姑说三道四,姑姑到时候不要义愤,只敷衍便罢。回来,咱们仔细商议了再说。” 孟姑姑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好!” “你回去,不要露出破绽。过一会子,就借口抻了腰,回家去一趟,跟你父母说一声,让他们准备好,可能要受点子委屈了。” 黛玉细细吩咐,平静而从容。 小红答应了,强压着满腹紧张,捧着匣子快步走了。 孟姑姑看着林黛玉昂首挺胸的姿态,心中喟叹,轻声问道:“姑娘,咱们,准备走了?” “是。姑姑这就写封信,请陶监给我寻一个宅子,我出钱,以他的名义送给我便是。一会儿小红回去,正好让她去送信。” 黛玉顿一顿,眸色冷凝,“此事虽急,却并不算难安排。我不怕,姑姑,无妨的。” 第45章 宝黛婚事 翌日卯初,紫鹃过来伺候林黛玉起身,趁着给她梳头时,身边没有旁人,悄声附耳跟黛玉低低说了几句话。 黛玉蹙眉,回头看她:“她们怎么会这样想?” “薛大姑娘本来应该去选侍读,是服侍公主郡主的。可这几家子上上下下,哪个不是觉得薛大姑娘是想进宫抢着当娘娘?” 紫鹃眼中闪过不屑,“她们想事情,从来只会这么想。我说了那么多,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还满脸不信。哼,爱信不信!” 黛玉看着她不高兴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别生气。无妨的。她们不信是好事。以后更不敢来聒噪我了。咱们关起门来安静过日子,不是更好?” 紫鹃想想,松了肩膀点点头:“姑娘说得对。咱们就好好过日子。这大半年姑娘的身子好多了。看来就是要清清静静地养着。” 主仆两个闲闲聊天,说回了哪个发髻更舒服、哪个耳铛配哪件云肩、哪个步摇衬哪款裙子。 供了早香、用了早饭,又过一时,琥珀来传话:“老太太又是一年没见姑娘了,想得厉害。 “昨儿怕姑娘累了,所以今儿吩咐做了姑娘爱吃的,没有旁人,只请姑娘一个主客,再请孟姑姑作陪,一起用午膳罢?” 林黛玉适时咳嗽了两声。 孟姑姑含笑道:“姑娘昨儿伤心,又跟陶监叙话多时,终究还是有些累着了。昨儿夜里没睡好,今晨便有些懒懒的。我正要让她喝个药歇歇,宴席且改日吧?” “可要紧么?要不要我禀了老太太传太医?孟姑姑若是已经写了方子,我让她们去熬药?”琥珀关切地看向黛玉。 黛玉用帕子掩着嘴,再假咳了两声。 孟姑姑含笑道:“倒也不用。就是着了凉,暖一暖,睡一觉就好了。” 林黛玉便问:“往日都是鸳鸯姐姐来看我,今儿怎么换了你?她是有什么要紧差事么?” 琥珀脸上顿时闪过气恼,哼了一声,张嘴想说什么,又止住,摇头道:“没什么。她也有些着凉,今儿歇歇。 “既这么着,我去回老太太一声。不过,老太太一直说想酬谢孟姑姑照料我们林姑娘之情,所以不知孟姑姑可愿拨冗过去用个便饭?” 孟姑姑和林黛玉交换个眼神,含笑道:“老太太几番诚意相请,我都辞了。今儿再辞,便有些不像话了。那我去换件衣服,这就去拜见老太太。饭倒不用了。” “我带了软轿来,就在外头。姑姑且请去方便,奴婢候着。”琥珀满面堆笑。 孟姑姑去了。 看没了外人,琥珀这才气恼地跟林黛玉抱怨:“您刚才问鸳鸯姐姐,当着孟姑姑我没好意思说。您道是怎么回事?是大老爷……” 竟把贾赦看上了鸳鸯,想要强纳她为妾,被邢夫人搪塞回去,反而踹了贾琏等事都告诉了黛玉,又气道: “二奶奶私下里告诉了鸳鸯这件事,让她自己加小心,毕竟她合家都在这里。大太太万一看不住,让大老爷跟她老子娘说了,那也是跑不掉的。 “鸳鸯姐姐气得哭。她父母都在金陵老宅那边,兄嫂在府里。 “她那嫂子又拎不清,今儿晨起竟跑到老太太耳房里,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要让她自己去跟大老爷说,愿意去做小。鸳鸯姐姐二话不说把那娼妇拉了老太太跟前,说她败坏大老爷、大太太名声。 “老太太因早就知道此事,倒也不生气,只叫人把那娼妇打了一顿扔去庄子上卖了。 “鸳鸯的兄长急了,来求她说情。鸳鸯还没见着,倒教老太太听说了,又让把她哥哥也打了一顿,发回金陵去给他爹娘养老送终去了。” 琥珀说了个齐头故事,喘了口气,才又笑嘻嘻地看着黛玉说道,“不是奴婢嘴碎,是我来时,鸳鸯姐姐特意嘱咐我,让我把这件事告诉姑娘。她怕姑娘听不全,倒为她担心。” “嗯。这件事大太太和凤姐姐做得极好,鸳鸯姐姐能平安无事,得多谢她们二位。你回去跟鸳鸯姐姐说,日后记着报答她们二位就好。我这里只管给她托底,让她什么都不用怕。”黛玉点点头,笑了笑。 还不错。 前一世助纣为虐的邢夫人和袖手旁观的王熙凤都肯帮忙,鸳鸯必定知恩图报。日后这三个人互相帮衬着,荣国府长房的日子应该难不到哪儿去。 只是大舅舅这个脾性,实在是得想个法子拘束一二才好。 黛玉边琢磨着,边笑着跟琥珀闲聊。 又过了一刻,孟姑姑果然换了一身真紫色的圆领袍服过来,重新梳了头,挽起发髻,戴了幞头纱帽,竟是一身宫中女官的常服打扮。 这便是要正式拜见贾母了。 琥珀一愣,看着她这身打扮说不上到底是惊是喜,只好陪笑着引了她出去。 黛玉站起来相送,孟姑姑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昂然走了。 贾母正房里果然除了贾母本人之外,只有服侍在侧的鸳鸯。 王熙凤在外屋张罗着上菜摆饭、温酒调羹。见唯有孟姑姑一人前来,丝毫没有诧异之色,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笑着行了礼,又低声道了谢:“您的方子,我吃着极好。可是要多谢您的救命大恩了!” 孟姑姑一摆手:“小事。”便抬脚进了里间。 不论是按照品级,还是年纪,孟姑姑都该在下首。周全恭敬地给贾母行了礼,又道歉:“来了荣国府大半年,才头一次出院子给您请安,是我狂妄了。” “尚仪忒谦了。”贾母温厚表示无妨。 二人再寒暄一刻,菜肴便摆满了桌。 贾母相请:“略备薄酒,请尝一尝我家的风味。只怕有些南方习性,与京中不同,尚仪还请试试。” 孟姑姑从善如流,动了几样,礼貌赞美。 酒过三巡,贾母话入正题:“原本今天便没想着让我黛玉过来,就是想见一见尚仪。” “哦?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黛玉这孩子没了父母,按说,她的亲事,我这个亲外祖母该是直接做主。可如今既然殿中监陶监自承是替如海照顾他女儿,那这桩事,我便请姑姑转致陶监罢!” “婚事?!” “正是。我外孙女黛玉,与我孙儿宝玉,他二人的婚事。” 第46章 去他的并蒂莲 宝黛的,婚事。 孟姑姑垂下了眼帘。 昨天自己和林黛玉都睡下之后,有人悄悄地把紫鹃叫走了,过了好半天才回来。 黛玉早饭后告诉自己,是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一起,打听皇帝对黛玉的态度,究竟是对子侄,还是对女子。 紫鹃努力解释,甚至说出来:皇帝老子要什么女人没有,他连见都没见过我们姑娘,凭什么这么犯傻,对我们姑娘这么好?分明就是疼惜孤弱子侄辈的架势啊! 可当时这几位的表情,显然是不信的。 至少,表现给紫鹃的,是不信这个话。 黛玉还跟孟姑姑说,如此这般更好,她们只怕就不敢过分地打自己的主意了。 看来还是紫鹃天真了。 这分明就是试探明白了皇帝对黛玉的确没有男女之心,她们便可以放开手脚,直接把黛玉绑回贾氏的战车上! “虽然此事不当我一个外人多嘴……”孟姑姑抬起头来,正色看向贾母,“然而我照顾了林姑娘这大半年,相处甚好,我实在是忍不住,想请教老太太。” 贾母笑着伸了伸手:“您请说。” “几个月前,你们家宝二爷中了魇镇,阖府上下没当回事。倒是林姑娘提出该细查,鸳鸯姑娘这才查到了元凶。 “可贵府二太太,宝二爷的亲娘王夫人,却带着人去了梨香院,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直言不许林姑娘觊觎她的宝贝儿子。 “过去的事不论错对,我只是奇怪,怎么这种情形之下,老太太会提出林姑娘和宝二爷的婚事呢? “难道二太太,转了性了?” 孟姑姑似笑非笑。 贾母慈爱雍容,丝毫不见一丝尴尬——还得是说人老成精:“昨晚宝玉他爹娘亲自来跟我说,眼看着出了孝,林丫头的婚事该打算起来了。 “我老了,妇道人家眼界又窄,只盼着心爱的外孙女和孙女都能长长久久地在眼前。何况,他们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感情极好。 “是我提了这门婚事。宝玉他娘之前错怪了林丫头,愧悔难当,一听就答应了下来。宝玉他爹又是林姐儿的亲母舅,心里不知怎么疼这孩子才好,自然也没有二话。 “而且,这件事早在三年前,我派琏儿去江南时,就已经跟如海提过。如海虽然没来得及跟他最后做定此事,但言语之间,也是允了的。 “自古孩子们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会依礼而行的。这一点,还请姑姑放心。” 孟姑姑点点头,给一个假模假式的恍然大悟出来,道:“原来如此。那我回去便跟陶监说一声,看他是什么意思。” 贾母含笑颔首。 “只是老太太恐怕要等等。昨日陶监过来,说这几天朝中有几件大事,忙得不可开交。 “想来老太太也知道了,陛下刚给林姑娘赐了书。这会儿马上就要谈林姑娘成亲之事,想来还是要跟陛下也回禀一声的。” 孟姑姑礼貌地交代清楚。 贾母愕然:“我们家小儿女的亲事,还要拿去惊动陛下么?我们自己上折子,请贤德妃下一道赐婚的旨意,也就是了。” “我在宫中多年,知道陛下喜欢凑这样喜庆的热闹。您若瞒着他,他反而不高兴呢。”孟姑姑调侃两句,便起身告辞。 贾母忙要再留她试试其他菜色,孟姑姑谢绝了:“饱了。” 回到梨香院,孟姑姑直奔黛玉的房间。 众人都在等消息。 小红也回来了,站在黛玉身后。 “这个地方果然住不得了。”孟姑姑一脚踏进门,看清里头都是自己然,张口便道,“收拾行李,准备走。” 黛玉愣住,看着她:“不是问我的产业?” “是要直接吃了你!”孟姑姑摸了桌上一只茶杯,倒了水一饮而尽,“再不走,只怕这帮黑心贼要把生米做成熟饭了!” 晴雯和雪雁面面相觑。 小红第一个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他们要让林姑娘嫁给宝二爷!?” 晴雯和雪雁睁大了眼睛,紫鹃甚至觉得荒谬:“不是说,怀疑皇上想让我们姑娘进宫吗?怎么还……” 忽然咬着嘴唇噎住,气得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好好好!原来昨儿是套我的话来着!我还以为……” 小红拉住了她的手。 屋里一片安静,众人都看向林黛玉。 许久,林黛玉轻轻笑了笑:“外祖母一直有这个意思,不论我怎么说,她老人家都还是这样执拗,也罢了。 “二舅母想来是看了那账册上的数字…… “难道我的银子,竟比薛家还要多么?薛家这皇商生意,看来委实是做得不怎么样啊! “至于凤姐姐,她大约只是个凑数的罢……” 说到这里,林黛玉嗓子眼便似堵住了一般,再也说不下去,眼皮轻颤,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老太太连问都不问自己一声,就这么,把自己像一个物件一样,双手送给了宝玉。 是不是只要她那宝贝孙儿喜欢,不论是谁,是什么,都一定要放进他的房里,由着他去么!?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有人敲院门。 众人都没动,由着那门响。 又过了一时,几声碎语,一路笑声,春纤捧了一个大缸快步走了进来,里头是含苞欲放的几枝荷花。 “姑娘快瞧!这一枝上头有两朵花,是并蒂莲呢!” 春纤浑然不觉屋里的气氛不对,只管蹲在那里盯着缸里的荷花,喜气盈腮。晴雯瞪她一眼,她都没察觉。 “谁送来的?”黛玉已经拭了泪,目光也落在那娇艳的花瓣上。 春纤嘻嘻地笑:“宝二爷亲自捧来的!昨儿还说宝二爷病了呢,我看他好得很,红光满面的。 “宝二爷还说,这是园子里才开的头几枝荷花,送了给姑娘先玩着。园子里还有两株桂花,也开得正好,明儿他送桂花来!” 林黛玉的表情淡漠至极:“你怎么没问问他,这回如何不闹着进来见我了?” “我当然问了啊!”春纤笑着抬头,“宝二爷说了,依礼,订了亲的两个人,成亲之前是不好见面的,怕不吉利!” 林黛玉看着她,一言不发。 春纤懵懵懂懂地站起了身,拘束地往后站了两步,笑容收起,眼中闪过一丝惧意。 旁边晴雯早就气得眼睛都要竖过来,当下拎了裙子两步跨过去,抬脚把那缸踹翻了:“我去他的并蒂莲!” 第47章 袭人已非完璧 入夜。 黛玉卧房的灯还亮着。 今儿该晴雯值夜。 孟姑姑怎么想,怎么觉得晴雯只怕安慰不了黛玉什么,披衣而起,过去看看。 悄然走到门边,却听里头说话的是小红。 “姑娘别在意,她们穷疯了而已。说不准明儿回过味儿来,又让薛家那边听见了消息一闹腾,这事儿又黄了呢!”m..nět “陶监不在家?”林黛玉显然并不想跟小红深谈此事。 “是。昨儿奴婢回去的太晚了,已经宵禁,只能今儿一大早过去。听管事说,大监其实最近忙得很,好些日子没回家了。” “无妨,不急。” “是。姑娘睡吧。明儿怕不得就该有人来走动了。” 里头没了动静,不一时,烛火也熄了。 片刻之后,小红到了外间,笑着跟晴雯说了一声:“辛苦姐姐。” 却被晴雯一把拉住,低声问她:“你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小红手腕一翻,反握了她的手,轻声道:“我娘今儿告诉我两句话,姐姐听说过没有:主忧臣劳,主辱臣死?” 晴雯一怔:“虽没听说过,但我能明白……你是说……” “姑娘有如今的处境,我娘说,都是我无能。外头的消息明晃晃地摆着,我竟一概不知。先前还那般狂妄,以为自己如何百事通呢! “如今我要好好地收一收家中的消息了。晴雯姐姐,姑娘身边服侍的事情可就都交给你了。 “像今儿那缸子荷花,可是再不能送到姑娘跟前了。你看看,今儿若不是你一脚踹翻了那缸,姑娘怕不得气出个好歹来!” 晴雯被她莫名鼓舞,用力一点头:“一定!” 孟姑姑听在耳中,微微一笑。 既然丫头们都这么齐心了,自己似乎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第二天一早,春纤便被孟姑姑大骂了一顿,直接令紫鹃找林之孝家的来领走。 林之孝家的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请教缘故,孟姑姑一个白眼翻过去:“我看她不顺眼,怎样?!不行!?” 林之孝家的无语,可也只能陪着笑脸,命人架起哭得梨花带雨的春纤走了。 王夫人听说,不由得皱眉:“这么说,宝玉亲自去给她送东西,她还拿起乔来了?” 上次大闹梨香院,周瑞家的被贾政和王夫人同时厌弃,此刻已经被撵去了庄子上种地。如今服侍在王夫人身边的,是来旺家的。 “那姓林的眼睛长在头顶上。我们这些人在她跟前可算个屁呢!倒是老太太屋里的,她才算能给三分体面。” 来旺家的眼中流露出算计。 她之前为了替王夫人打通贾母房中的门路,遍寻众仆妇,最后铆定了鸳鸯的嫂子。这阵子正跟那女人打得火热,光金戒指就送了三个。 眼瞅着就能彻底拿下,却被鸳鸯毫不留情地唆使着老太太发卖了出去。听那媳妇子说,她寻鸳鸯说话时,竟还被恰好在侧的平儿和袭人都奚落了。 这些小蹄子,都仗着爷们儿的宠爱,个个都不把她们这些媳妇放在眼里!且待我一个一个地开销你们! 如今王夫人一问,来旺家的装模作样,低笑着出主意:“左右是给宝二爷找宝二奶奶,最要紧留意此事的,不该是前两天才被太太提拔了、领姨娘月钱的袭人么? “她一心向着宝二爷,又听太太的话,又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听得说,往年林姑娘对她也算亲密。 “何况林姑娘来咱们家,袭人就服侍二爷了。里外里,二爷跟前的事情,她知道得最多,兴许也最会调解。不如,让她多去走动走动?” 王夫人眼睛一亮:“可不是么!她们自幼一起长大,脾气性格都最熟知的!就让她去。” 到了傍晚,果然袭人捧了个小罐子去了梨香院。 伸手不打笑脸人,守门的婆子没拦住,袭人长驱直入,直接进了黛玉的卧房。 “给姑娘请安。奴婢可是两年没见着姑娘了,心里着实想的慌。”袭人上来便套近乎。 黛玉正要吃饭,想想前世跟袭人并无太大过节,便笑着让她:“一起吃饭?” “奴婢刚吃完,还饱着呢。谢姑娘赏罢!”袭人温柔地说着,把那个小罐子递给了旁边侍立的雪雁。 “我知道大祥礼后,饮食上便没有太多的忌讳了。这是园子里自己摘的桂花,特取了北方进上的蜂蜜,制成了这个桂花蜜。 “姑娘身子弱,不能多喝茶,闲常觉得水没味儿,舀一勺这个蜜调进去,又香又甜。” 黛玉含笑道谢。 袭人也不多待,又说了一句:“家里人多嘴杂,什么混说混嚷的鬼话都有,姑娘别往心里去。自己保重身子是第一的。” 就告辞。 竟这样干脆利落么? 黛玉倒惊讶了,也只得让人送送,并没有任何机会和借口让袭人再也别来。 待众人听说赶来,袭人早就没了影儿了。 晴雯不由得跺脚:“我正想看一眼她那假仁假义的样子呢!多少日子没见着了!” “那个有什么好看的不成?”雪雁好奇。 晴雯白她一眼:“吃腻了肥鸡大鸭子,还不许我惦记一回豆汁儿焦圈儿了?” 众人抿着嘴笑。 “罢了,你这爆碳的脾气,对上她怕是没什么胜算,只能让自己更不高兴。回头她若是再来,你不要出来。” 林黛玉却只想平安无事地拖到除服,不想再闹得沸反盈天。 晴雯撇撇嘴,答了一声:“是。” 谁知再过一天,袭人竟真的又来,却奉了新打好的腰带上冬季该用的灰绿结子给黛玉:“姑娘日后出了孝用罢,是麝月她们的一点子小孝心。还请不要推辞。” 这是好意,也正用得着,黛玉只得再命雪雁收好。 再寒暄两句,袭人又丢下一句:“这世上从来不使坏的傻子少之又少,我若碰上了,必定要去佛前谢一谢的!” 黛玉扶额。 第三天袭人再来,黛玉已经不耐烦了。 可袭人这次带的是迎探惜三个人各写的一幅字,都是吉祥话儿,倒不好辜负不收的。 待袭人再度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开,却在院子里碰到了孟姑姑。 袭人行礼而去,孟姑姑却看着她的背影,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 雪雁和晴雯听见,忙手拉着手从耳房跑出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孟姑姑问:“怎么了怎么了?!” 孟姑姑也不避讳,低声哼道:“这袭人,已非完璧!” 第48章 人面兽心 都是未嫁的姑娘家,听了这话,晴雯和雪雁两个人自己先红了脸,接着便都跟着不屑地哼了一声。 “难怪同时老太太拨到这屋里的人,宝二爷待她格外不同,她对二爷也那般尽心。敢情早就是一家人了。” 晴雯冷笑着,挽了挽袖子,双手叉腰,一口啐在地上,“让她来!明儿她再来,我招待她!” 黛玉坐在窗下,刚拿起一本书,紫鹃正给她披上一件旧衣。二人都听见了外头晴雯的话。https:/ 黛玉垂下了头,看向书卷。 紫鹃在旁,眼看着黛玉握着书卷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咬唇半晌,方低声哽道:“左右都要走了,这些烂事儿,不与咱们相干!” “说的是。”黛玉轻声呢喃,忽然抛开书册,起身,缓缓道:“我累了,睡一会儿。” 紫鹃忙伺候她躺下,又搭上一床夹被,这才忙地出了屋子,瞪着还在咋呼的晴雯,低喝道:“你就不能小点儿声!?姑娘睡了!” 晴雯伸手握了嘴,蹑手蹑脚地走开几步,跑回了自己的屋子:“我还有件衣裳没上领子……” 孟姑姑深深看一眼眼圈儿微红的紫鹃,也不作声,招手叫了雪雁跟自己回房背书。 如今孟姑姑不仅成了林黛玉身边的掌事姑姑,还兼带着这几个丫头的识字教头,甚而至于,闲常时已经开始教雪雁小红背草药歌诀了。 紫鹃便坐在外间,也拿了笸箩做针线。可是一想到宝玉竟早已和袭人有了首尾,却对外头瞒得一字不漏。 如今既又对姑娘做出一副“非卿不可”的架势来,怎么又让这袭人日日来姑娘跟前闲晃? 难道他忘了孟姑姑乃是御医,妇人姑娘,岂不是一眼便知?这难道是故意的不成? 紫鹃便气得手抖,银针拿不住,重又撂了回去。自己气得掉泪。 也好! 既然给脸不要,明儿便让晴雯会一会她! 原本自己院子里的人,没一个会吵架的。这会儿多了晴雯,倒添全了! 这天午饭,黛玉便没吃。 自家姑娘已经很久没有缺过顿儿了,这一闹,几个丫头都慌得去看孟姑姑。孟姑姑摆摆手,示意她们无妨: “前儿老太太那边已经气得她不轻,再加上此事,一时肝郁胀满,也是有的。” 遂令人煮了山楂麦芽水来,给黛玉当下晌看书时的饮子。 果然到了晚间,黛玉喝了碗粳米粥,又吃了一块核桃酥。 大家这才放了心。 也便又添了一重气,几个人里便是最淡定的小红,都忍不住对晴雯说:“明儿袭人再来,姐姐休要轻易放过了她!” 第二天果然袭人又来了,还带了两盆开得红艳艳的四季海棠,堆着笑:“我们院子里的花,开得好,分了好些盆。 “姑娘这院里都是梨花,过了春天便没了鲜香。这两盆送了姑娘,给这院子添添色罢!” “那倒用不着。这花又不香,朵儿又小,搁在院子里根本就看不着。何必费那个事?” 晴雯凉凉地笑,“你拿回去罢,也别总来。我们姑娘这里清清白白的屋子,可盛不下袭姨娘这尊大佛呢!” “袭姨娘”三个字呐出来,袭人的脸上顿时飞红,强撑着要跟晴雯对嘴:“你说的哪门子的胡话?我什么时候成姨娘了?” “太太从自己的公费银子里头批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的姨娘例钱来给你,合家子都知道了! “前儿平儿、鸳鸯和你一起说话,鸳鸯说你日后是姨娘的命,你可还嘴否认了?” 晴雯边说边大步过去,一把扯得袭人一个踉跄,硬拽着她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一边往外推搡她,一边冷笑一声,大声道: “还有一句话,我越性儿说破了,袭姨娘,你敢跟我犟嘴,可敢让稳婆验身么?! “往后少来我们跟前装相,我们看不上! “滚!” 院子里的粗使婆子们竖着耳朵听,个个脸上露出大惊喜:这天大的故事儿啊!宝二爷果然是风月里的老手,年纪这样小,竟然就有了通房了! 早就瞥见旁边围观的探头探脑的婆子们,袭人顿时又羞又气,又还不了嘴,手帕子捂着脸,哭着跑了。 跟着的小丫头们不知所措地互相看看:那这两盆花儿怎么办? 晴雯叉着腰冲她们瞪眼睛:“一个个的装傻充愣什么呢?搬着你们这破花儿,赶紧走! “还有,你们给我问问宝玉,就说我说的:我们姑娘守孝未完,他拿这么红红绿绿的玩意儿来糟践谁呢? “他不是苦读了两年的书么?这样礼教大妨、规矩仪范都不顾,他到底都读了些什么狗屁倒灶在肚里?! “快别教我恶心了!都在这个家里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呸!滚!” 早在晴雯在宝玉房里时,小丫头们便怕她,如今听她骂得越发刻薄直白,一个个战战兢兢,忙抬着花儿跑了。 晴雯回头,却见紫鹃瞪她:“什么混账话,也敢嚷出来,快成了个泼妇了!” “这院子里就是少个泼妇,才被人这么欺上头来!我若不闹这一场,她们只当姑娘一辈子都会给她们脸! “可既然她们自己不要这个体面,我们凭什么要替她们兜着?!活该!” 晴雯扬眉。 雪雁在侧咯咯轻笑,被黛玉瞟了一眼,忙止住了,吐吐舌头,且推了紫鹃出去,小声笑道:“姑娘睡了,你们外头吵去。” 紫鹃会意,走了出来,回手关门,冲着晴雯眨眨眼:“那你也小点声,姑娘睡着,吵醒了她,看孟姑姑怎么罚你!” “不是因为姑娘睡着,我哪儿敢这样放肆?”晴雯会意,忙也垫一句。 两个人相视一笑,且携手回房,给林黛玉琢磨出孝后的衣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梨香院海棠花之事不胫而走。 不过半个时辰,消息便传到了王夫人跟前。 来旺家的脸色都变了,气喘吁吁来报王夫人:“……这可怎么办才好?袭人竟然早就带坏了宝二爷!” 王夫人气得面如金纸,满脸泪痕:“我通共一个宝玉,竟让这人面兽心的小贱人祸害了!快给我绑了她来!” 第49章 她陷害我 再说宝玉。 小丫头们回了怡红院,一个推一个,最后推了个叫蕙香的上前,怯怯地把晴雯的话复述给一脸茫然的宝玉听了。 “你说什么海棠花?”宝玉一无所知。 蕙香便又把袭人这几日的行止绘声绘色也一一描述给宝玉听了,先送桂花蜜,再送结子,次后送了盆花,最后却被晴雯喊了她一声“袭姨娘”。 宝玉听了,气得脸色铁青,伸手掀翻了桌上的茶盘,厉声喝道:“我什么时候让你们去送东送西的了?林妹妹那里该送什么,我难道心里没数么?用得着你们越俎代庖?袭人呢?叫袭人!” 屋里当啷一声脆响,外头众人便就都停了动作,待听到宝玉大发雷霆,个个咬着手指对视:“两口儿要闹了,我们别在这里白填限,赶紧走!” 呼啦啦院里的人全不见了。 屋里几个抬花的小丫头只得又出来,分了两个去寻袭人。 蕙香却留在屋里,一声不吭地去收拾地上壶杯的碎瓷,又细声细气地请宝玉抬脚:“二爷小心扎着了。请先坐着别动。” 宝玉正气得三尸神暴跳,被她柔声细语一说,倒泄了三分,依言抬脚,且看着她收拾,禁不住问她:“你叫什么?” “奴婢蕙香。” 一语未了,袭人已经哭着走了进来。 宝玉顿时沉了脸:“我何时让你去给林妹妹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你以往事事妥帖,怎么此次如此莽撞,自作主张?!” “我何尝自作主张了?是太太为了替你求娶林姑娘,特意命我去走动的!我送的东西也都是旺儿大娘一一指定的! “什么事都拿我当枪使!打量着就我不是家生子,在这家里没个倚仗,个个只会欺负我!” 袭人一路哭一路进了卧房,倒在榻上放声大哭。 宝玉看看蕙香还在收拾,自己只得也起身,跟进来,却站在那里,压低了声音板着脸道:“太太改了你月例的事情,你不是说只有你我知道么?如何现在天下皆知了?” “你还来说我?!”袭人翻身起来,满脸是泪,哭道,“我进你家是做丫头,便卖倒的死契,也没个这样糟蹋人的! “当日是你强我,我领了老太太的话,要跟你一辈子,才没声张。这都几年了?你连个明路都不肯跟太太提! “是太太看我勤谨,这才提了我的身份。我所作所为,哪一点配不上这二两银子一吊钱了?! “原是你胆小,怕老爷,怕太太。罪名却全推给我,全天下都说我是狐媚子勾引你! “可这么多年了,除那一回之外,我可跟你还有过一回?我若真想勾引你,这院里上上下下都是我指派,我不早让自己怀了身孕,生了你荣国府的玄孙?!” 一席话骂得宝玉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可是一想到会因为这件事害的林妹妹对自己不满,甚至有可能会影响自己和她的亲事,宝玉就又生了气。 “你是个丫头,我尚未成亲,即便是过了明路,你也不过是个通房。该什么月钱还什么月钱,该什么差事还什么差事。又不会另院别居,又不会有人服侍。 “便过了明路,除了人家指指点点说你我年纪幼小便知床事之外,又有什么好处?!总归还是要等我娶了正妻,才能给你身份。 “往日这话还是你劝我的,怎么今儿又成了我的罪过?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宝玉说着,忽然冷笑了一声,看着袭人的眼光露出一丝怪异: “又或者是我看错了你。你先前尽心尽力地服侍我,众人跟前都和气,待人又大方,看来也不是什么本性宽厚,压根就是替自己的姨娘位置铺路罢了!” “对!我便是个脏心烂肺的黑心肝妇人,我往日待你都是存着坏心!你让太太打死我罢!或者卖了我,卖去打鱼种地,卖去娼寮妓馆,替你贾家去了这个祸害!” 袭人气得再也端不住往日的温柔,脸都气青了,声音也高了起来! “呵!不愧是姨娘了,就这样跟我们小爷直着脖子喊!我们小爷年幼,还不懂什么是娼寮妓馆。可是照我看来,似乎姑娘十分懂得了!” 来旺家的阴恻恻忽然出现,手一抬,“来人,带走!” 立即便有两个健壮仆妇上前,一人一边,像抓小鸡子一样架起了袭人,又用手巾堵上了她的嘴,便往外拖! 宝玉已经被袭人哭诉得软了心肠,正在烦乱,一见来旺家的这样架势,又慌了:“这是做什么?” “太太问话。”来旺家的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宝玉行了一礼,“太太说,先发落了这个小娼妇,晚上再跟老爷一起,问二爷的话。二爷今儿别出门,好生在屋里等着罢!” 一听“老爷”二字,宝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抓了来旺家的衣袖问:“太太要问什么话?为什么要跟老爷一起问?我,我百日内不许出怡红院呢!” “哥儿前几天不是去摘了荷花么?您自己已经破了这不出院的规矩,又拿来堵太太的话,这样不孝的事,也是能做得的?” 来旺家的脸色一沉,轻轻拽回袖子,再屈一屈膝,算作告辞,带着袭人,扬长而去。 宝玉脸色煞白,汗如雨下,呆坐在榻上,不知所措。 “二爷,要不要奴婢去给老太太传个话?”蕙香悄悄出现。 宝玉猛然醒过来,如获至宝,忙拉着她急道:“快去!快去!就说来旺家的不知为了什么,陷害了袭人,如今又要害我!太太已经被她蒙蔽了,请老太太快来救我!” 蕙香答应一声,快步从后门跑了。 贾母正房。 贾母听了蕙香如此这般一说,大惊失色:“来旺家的?” 鸳鸯在旁细细想过,忽然低声惊呼,见贾母看过来,忙悄声道:“我想起来,我嫂子被……临走时,家里搜出来三个我哥哥都不知道的金戒指,那时她说,是来旺家的送她的。 “可来旺家的不认,这才又给她加了偷盗的罪名。如今这样看来,难道竟是真的?” 贾母多精明,脑筋一转便明白过来是王夫人想要在正院安插眼线,脸上冷意一闪,却往后一靠,挥手告诉蕙香: “我知道了。这等不才之事,原该他老子娘好好教训一顿才行。我不管了。” 第50章 七剩二 袭人被送走得无声无息。 王夫人审清楚了她和宝玉的真实关系,以及发生此事的年月,便气黄了脸。 然念着此事已经在家里传得沸沸扬扬,袭人在外头又还有母亲兄长,实在不便立即打死,只得暂压下满腔怒火,咬牙令来旺家的: “先扔去庄子上,对外只说她得了急症罢。过阵子风平浪静了,再处置不迟!” 当天晚上,宝玉提心吊胆地在怡红院等了大半夜,却也没人来叫他。只得在麝月秋纹的服侍下,翻来覆去地睡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便又病了,浑身火热,胡话连篇。 贾母和王夫人又忙得请了太医去看。 太医莫名:“上回可是小医没说明白?世兄这身子虚得很,尤忌大悲大喜、惊惧震怒。若是家中无甚要紧大事,还是让世兄好生静养的好。” 养心安神的药又加重了一倍分量。 王夫人只觉得心都颤了,又哭了起来。 贾母令贾琏送了太医出去,然后叫了麝月等人来,当着她们的面儿问王夫人:“我听说你把袭人打发了,是为了什么?” “她得了女儿痨,这个病过人,没法子,再好的丫头也只能先挪出去了。”王夫人勉强撑起笑脸。 贾母颔首,点头,看向众人:“袭人最近症状如何?” 众人默然。 过了数息,麝月直起了身子:“前儿五月的时候,因误会,二爷不小心踢了袭人一脚,后来她就开始吐血。最近一段时间,吐得越发多了。” “哦?宝玉竟动手打人了?是为什么呢?”贾母问。 麝月低头道:“那天下大雨,我们关了院门,都在屋里玩笑。二爷回来敲门,许久没人听见。二爷淋得狠了,一肚子气,人一开门,抬腿便踢了一脚,没想到是袭人……” “也就是说,这院子的规矩,其实袭人管得不怎么样。”王夫人忙替她儿子遮掩。 贾母倒也不在意这个,只是朝着麝月点头道:“我往日里倒也常见你,是个老实本分的。自今日起,这院子便由你打头儿,好生服侍你二爷才是要紧。”筆趣閣 麝月顿时浑身冒汗,脸上红胀起来,忙叩头下去:“是,奴婢必定尽心尽力地服侍好二爷。” “你二爷不是个听劝的,又常由着小女孩子们的性子胡闹。你不要怕他,以后若有事劝不住的,就来找…… “罢了,想来日常的些些小事,你们也不敢来聒噪我和你们太太。 “这样吧,若是你有烦难,便去跟你二奶奶诉苦,或者告诉鸳鸯。她们俩还拦不住的,自然就想法子知会我跟你们太太了。” 贾母慈祥地笑一笑,又指了指旁边几个面相老实的大小丫头:“这几个你先提拔起来用一用,好就留下,不好的话,我再从别处给你挑。” 然后冲着外头站着的媳妇婆子们一招手。众人呼啦啦进来,竟是把剩下的人全都推了出去! 这其中,竟然还有秋纹碧痕! 麝月大惊失色:“老太太,她们二人已经服侍了二爷三四年……” “她们二人日常欺压小丫头们,闹得怨声载道的。前儿那个赶出去的坠儿,不就是被她们欺负惨了,才想着作怪的么? “都是一个院子当差的,谁勤谨规矩,谁就得脸体面。想着凭年岁资历,就霸占着好位置作威作福,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贾母和蔼说完,叫着已经呆若木鸡的王夫人,稳稳离开。 这边烧得浑身滚烫、几近昏迷的宝玉在梦中还在呢喃:“袭人……袭人……我冷……” 麝月呆呆地跪在地上,回头看看宝玉,再偏头看看门外迤逦走远的众人,忽然悲从中来,捂着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怡红院七个大丫头,一碗茶赶走了茜雪,林姑娘买走了晴雯,如今“女儿痨”送走了袭人,再因为欺压下人把秋纹碧痕也赶走了,竟只剩自己和檀云两个了! 宝二爷身边,何时这样冷清破落过?! 怡红院大清洗的消息是鸳鸯亲自带给林黛玉的,中间还夹着贾母传过来的话:“让你受委屈了。她们胡来,你不要放在心上。日后不会了。” 竟这样冷淡敷衍么? 林黛玉惊讶于贾母的态度,忍不住直言相问:“老太太还好么?” 鸳鸯叹口气:“怎么好得了?回去就躺下了,翻了上回的药方出来。我让琥珀赶紧到薛家再要些人参去了。 “若不是一年没见姑娘,我就不来了。前儿姑娘让琥珀给我带的话,我都记住了。 “家里这些事情,实在是不像话。可是此事二奶奶实在管不了,也只有老太太一个人苦苦撑着,这回连不舒服都不敢声张。 “我也不放心,我先回去了。” 鸳鸯连坐都不肯多坐,说完了便要走。 林黛玉斟酌再三,叫住了鸳鸯,摆手令紫鹃等人都退下,拉了她的手,低声诚恳说道: “我这脾性,一万年跟太太也处不来,若留下,家里必定鸡飞狗跳。毕竟我有陶监和陛下撑腰,又有孟姑姑在身边,已非当年弱势孤女。 “可薛大姑娘不同。她若是没有青云直上的机会,荣国府就是她最好的选择。太太和她终究是血亲,她们自己相处起来会有分寸。 “老太太只是想让宝玉的日子过得好,唯有薛大姑娘嫁进来,太太才不会乱来,宝玉的日子才会真的好过。 “你细想想我这话,委婉地说给老太太听听。让她老人家不要钻牛角尖,反倒伤了自己的心。” “林姑娘,老太太那里,其实宝二爷娶谁,她老人家只要宝二奶奶人好,是一概不在意的。 “可是你怎么办?你一个人,除了长长久久地在咱们家,你到谁家能过得这样自在? “有钱了又怎么样呢?多的是为了媳妇的嫁妆谋财害命的人家!你一旦出了这个门儿,老太太可就再也使不上劲儿了啊! “她老人家急的是这个!府里的其他人,不过面子情儿,老太太早就看透了!不为了您的将来归宿,老太太才懒得操这个心!” 鸳鸯看着林黛玉,也冒出一声微带怨气的冷哼,然后告辞,快步走了。 而林黛玉紧皱了七八天的眉心,竟在这一声无礼的冷哼之后,轻轻舒展开了。 得!又被骗回去了! 孟姑姑在旁边气得翻白眼,抱着胳膊怒其不争。 第51章 仪宾 宝玉这一次旧疾未愈,又添新病,养息起来格外费力。 再加上乍乍的没了袭人这个最熟悉贴心的丫头,屋里再换了大批生面孔,麝月也忙得常常看不见人,胆小的宝玉越发胆战心惊,天天得空便拉着认识的大小丫头们问: “是老爷吩咐的么?太太究竟想把你们怎么样?老太太必不会这样对我,你们说实话到底是谁要害我?是不是来旺家的她们几个?” 丫头们都哭笑不得,只得耐着性子安慰他。这其中,倒是蕙香比旁人又更多了细致,常常给他送别的消息: “太太也病了,来旺家的天天带着彩云彩霞、金钏儿玉钏儿姐姐们伺候,没空算计咱们!” “老太太查着了当年替赵家塞纸人做法魇镇的那个坠儿,跟二位姐姐有仇,跟另外两个小丫头亲近,所以才一概都撵出去,怕日后给二爷做祸。” “史大姑娘来了,听说袭人姐姐因为病了被挪出去,求了老太太,把袭人接去史家的庄子上养病了。还说等病好了再让她进来服侍二爷呢!” “林姑娘院子里仍跟以前一样,没人进没人出的。家里正往宫里递信儿,问先林姑老爷的禫祭该怎么办。听说娘娘一直没给回信,二奶奶猜着,大约这回还得请圣旨呢。” “老爷刚知道了咱们院子的事儿,竟没发火,只说老太太办得极好。如今传令过来,让二爷好好养病。等好了,就给二爷和林姑娘办亲事。” 一听自己父亲竟不打算追究自己什么,还要给自己娶林妹妹为妻,宝玉的病顿时好了泰半! 当天晚上,宝玉便交代麝月,给蕙香改了名字叫四儿,笑说:“她在家中行四,又长得水秀。若是提拔起来做细活,怕太出风头了,改个名儿罢。不是常说,粗名好养活么?” 麝月会意,叫了四儿过来打量,却发现这丫头跟晴雯有三分相似,便笑了笑,点头道:“如此,明儿开始跟着我罢。” 又过了半个月,便将四儿的月钱提到了一等大丫头,跟麝月并肩了。再过了半个月,梨香院厨娘柳嫂子的女儿柳五儿进了怡红院为婢。这是后话。 这边贾政对于后宅的动荡无动于衷,他只知道,经过这次喧闹,宝玉的后院被清理得干净了不少,而自己那个目光短浅的妻子,也被母亲使出手段,压制得暂时不敢作妖了。 这就行了! 平平安安地熬过林黛玉除服,然后把她和宝玉的婚事办完,自家的银库里就能接着充盈二十年! 只要不让自己为了这些俗务费心,那什么手段,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正在他怡然自得地在家生子里,开始挑挑拣拣给宝玉物色成亲前的通房丫头时,人来报:“殿中监微服来了。” 贾政一惊,忙迎了出去。 忙碌了半个多月的陶行简终于出现,瘦了一圈儿,却笑眯眯的,显见得心情极好,进门便拱手:“贾郎中!” 郎中!? 自己不是员外郎么? 难道,要升了?! 贾政心里夹杂着贪婪的惊喜,脸上却做出谦逊模样:“大监记错了,下官是员外郎,不是郎中!大监请!” “哦?是吗?那是我记错了!”陶行简惊愕,然后哈哈地笑着,亲热地隔着袖子拉住了贾政的手腕,快步走到堂上,分宾主坐下,不待下人上茶毕,便迫不及待地笑道: “如今贾妃娘娘得盛宠于内,林家姑娘承青目于外,贾公这个员外郎,只怕是做不长喽!咱家就算是提前恭喜您高升罢了!” “不敢不敢!”贾政连道不敢,心里却顿时翻了个个儿,腻烦上来了:哪怕说是荣公遗泽呢,怎么会特特地提了家里两个女子?!这不是明白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是废物,只能靠女子上位么? 陶行简阅人无数,一打眼便看出来贾政心思,心中耻笑,口中说得更起劲了:“昨儿好容易忙完了,皇上立马去给太上和太后请安,您猜怎么着? “太上亲口过问,说皇上如今三旬往上,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如何后宫子嗣这般少?还特意问了妃位的几个娘娘,是否都有所出了! “您看,妃位上如今贵妃、贤德妃、惠妃和丽妃四位齐全的,可有子嗣的唯有贵妃和丽妃二位。 “惠妃不用说了,早年间伤了身,她自己不知道,可是太上是知道的,惠妃她有不了孩子。 “那剩下的还有谁?不就唯有贤德妃娘娘一个人了?! “皇上领了太上皇的旨意,昨晚连皇后都没去看,直接摆驾凤藻宫,宿在那里不算,今儿一早还免了早朝!” 陶行简口沫横飞地说着,还看着贾政嘿嘿地笑,“待贾妃娘娘再进一步之时,贾公莫忘了,本监是要来讨一杯水酒喝的!” 贾政早被这消息冲昏了头脑,大喜过望,站起来冲着陶行简一个长揖到地:“多谢陶监告知!” “别谢别谢!”陶行简不客气地胡乱拉了他一把,便接着笑道,“你别看本官是穿着便服来,但其实是来说正事儿的。” 贾政吃了一吓,刚要挨上椅子的屁股忙又弹起来,躬身叉手,恭敬道:“敢问是哪位的口谕?” “也不算口谕吧!”陶行简故意停顿了一下,待看见贾政脸色都有些发白了,才又胡乱地招手,“你坐你坐,我这话长,你坐着听!” 贾政只得陪笑着,小心翼翼地坐了个椅子边,用心听陶行简说话。 “太上有七个女儿,活下来的只有三位。这三位里头,年纪最长的一位幼时欺负陛下最多,却最得太后欢心,那便是通宜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有个心肝宝贝小女儿,自幼在宫里进出,知书识礼,率性天真,极为可爱,在太后面前,也最得脸。 “前儿满了十五,及笄礼上,还是太后娘娘拿了自己的簪子去给她用。就这么着,还怕人看轻她,求着太上亲口封了孝昌郡主。” 陶行简说到这里,笑嘻嘻地看向贾政。 贾政只觉得后脊背发凉,勉强扯着嘴角,询问地看向陶行简。 “昨儿在太上和太后跟前,孝昌郡主说了,年前在外头见过令郎贾宝玉一面,极为喜爱。m..nět “太后令咱家来跟贾公说一声,孝昌郡主的仪宾,就定了贾公子了。过了年,你们家就自己去长公主府提亲吧!” 第52章 敲打到你懂 贾政脸色大变! 他已经得了贾母的话,孟姑姑已经答应了去跟陶大监传话,要商议林黛玉和宝玉的婚事。可是怎么陶行简来了,却是传太后的话,要让自己的儿子娶郡主! 可是…… 若能做了长公主的女婿,似乎林黛玉这点子产业,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吧? 贾政不由得心动了! 然而此事还没跟贾母、元春商量,自己一口答应怕是不妥,不如先谨慎些! 贾政捋着胡子,陪笑两声,小心道:“这个,小儿体弱多病,只怕配不上孝昌郡主绝代风华……” “哎!瞧贾公这话说的,谁家孩子小时候还没病过两场的?自来在太后和长公主跟前,孝昌郡主是说一不二的!令公子又不是个瓷器,还怕什么磕了碰了不成?” 陶行简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怎么?你儿子的婚事,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你还做不了主不成?不是,我听说你家那王氏,不是病了好一起子了,还行吗?咱家可以帮忙,就看你是要太医还是礼部了!” 这是在说王氏快死了,要不要礼部帮着办葬礼?! 贾政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大监今天是怎么回事?来了几趟,虽然霸气任性,但从来都是坦率直接的…… 想到这里,贾政忍不住仔细回想陶监的话—— 通宜长公主与陛下不睦……孝昌郡主说一不二……太后传话,却不算口谕…… 做了几十年的官儿了,再怎么迂阔,贾政也练出来了。一旦抛开那点子贪心,冷静下来,立即便明白了陶行简的意图! 陶行简这是来敲打自己了! 林黛玉已经不愿意留在荣国府、嫁给宝玉为妻了!全家都心知肚明这一点,但是每个人都假装不知道,还当她是当年那个好哄好骗好欺负的小孤女呢! 所以,一旦孟姑姑把消息传给陶行简,堂堂的殿中监才不管你贾府怎么想,反正我心爱的世侄女,你们谁也别想算计了去! 倘若你们执意如此,我就有本事直接把你家儿子弄去给长公主的骄纵闺女当上门女婿!不信你就试试! 贾政的冷汗蹭地冒了出来,僵硬地挤出个笑容:“不是不是!正是家丑了——小儿胡闹又病重,拙荆又气又急,所以赌气不出来而已。 “至于孝昌郡主垂青,寒家感激不尽。然而小儿年幼不成材,正要拘着他再读几年书。婚嫁之事五年之内是不会想的。 “还请大监上复太后及长公主,小儿蠢钝,高攀不起,还请另选俊彦为是。” 陶行简满面纠结:“这样啊!” 贾政陪笑:“是是。” “孝昌郡主那脾气,可等不了你们五年!” “是是!不敢劳郡主久候!” “可这话要是原样报上去,恐怕是行不通的。” “是是!还请大监帮忙想个太后、长公主和郡主都能接受的说辞!” “那,行吧。不然,咱家就说,你儿子病得不轻,说不准得养个一二年,还不一定能养好。别耽误了郡主的青春?” “是是!好好!还请大监转圜。” “行!那就这么着吧!”陶行简拍拍大腿,站了起来,桌上的茶点碰都没碰,再不说别的,扬长而去。 贾政疾步要送,陶行简却虎步如风,连说:“不用!”径自在管家的引路下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贾政跌坐在座位上,抖衣而颤,冷汗顺着后脊往下流! 他万万没想到,林黛玉竟真的被陶行简这般放在心尖尖上! 便是如海当年,顾着姻亲情面,发现女儿在贾府过得并算不得肆意时,也不曾说什么。 可这陶监——他可真做得出来!让宝玉娶郡主! 此事,此事…… 贾政恍惚了一刻,猛地站了起来:“来人,请太太去老太太房里,说我有大事要说!” 林之孝刚送了陶行简回来,闻言苦笑:“秋日晴好,老太太请了薛家母女赏桂花吃螃蟹,史大姑娘也来了,哥儿姐儿们作陪,二位太太自然也都去了。” “这!”贾政又坐了回去,叹气摇头,“罢了,反正也不是着急的事儿,等她们散了,我晚上过去再说吧。” 林之孝答应了,却踌躇未走。 贾政抬头:“怎么?” “刚才陶监跟老爷说话,小的都听着呢。好在宝哥儿和林姐儿的这事还没说明,几位主子都不再提起,当作是谣传也就是了。 “就怕老太太高兴,当着人说出来,万一再传去亲戚那边,拐着弯儿被别人听见了,传到陶监耳朵里,还以为老爷您阳奉阴违,那可就……” 林之孝苦笑着一摊手。 闯大祸了! 亲戚云者,一则薛姨妈母女,二则史湘云。若真是老太太当着她们的面儿把宝黛亲事说出来,那么王家和史家,必然就都知道了! 这可就跟给二人定亲没区别了! 贾政心里一紧,用力握住手里的茶杯:“依你怎么着?” “不如我去跟我们家那口子说一声,让她赶着进园子,把此事悄悄地先跟老太太和太太知会一声。省得当着亲戚说漏了。” “可!”贾政忙点头,“快去!” 省亲之后给宝玉等人居住的大观园内,贾母正带着一众女眷赏桂花、吃螃蟹。 宝玉还病着,原本贾母没这个闲心。 可史湘云来了大观园后,跟宝钗亲厚,住在一处,又想着起诗社、做宴请,宝钗便出了主意,由宝钗出螃蟹、出钱,史湘云顶着名儿做东,请贾母等赏桂花。 史湘云的父母早逝,如今在叔叔婶婶手里讨生活,日子并不好过。贾母怜惜自己这个内侄孙女孤苦,便多疼她一些——当年袭人也是先给湘云用了一段时间,发现的确是好,才给了宝玉。 如今贾母不肯扫她的兴,便邀了薛家母女和贾氏女眷们都来聚一聚。 众人夸史湘云这宴席安排得好,史湘云是个实心眼,便极口称赞宝钗:“都是宝姐姐帮我预备!我不是她,哪里能这样周全?” 众人又都跟着夸宝钗。 薛姨妈见火候已到,便笑向贾母和王夫人道:“我们也来了三年了,宝丫头先头的待选没赶上,后来也没了信儿。我这心里只觉得可惜。 “如今这又该选了罢?不知老太太和我们姨妈,可有什么法子,帮着宝丫头再选一回么?” 第53章 准备离开的宝钗 贾母和王夫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肯定了一点:薛家听说了宝黛的亲事了! 这是恼了。 想趁着宝黛的亲事还没挑明,先把薛宝钗从这个事儿里摘出去,省得被人笑话她等了三年,最后什么都没抢着! 王夫人轻蔑地把目光从薛姨妈脸上拽到眼前的螃蟹上,自己捏了酒杯浅浅饮了一口,含笑道: “我道什么大事。回头我跟娘娘说一声,请她斡旋一二,也就是了。” “宝丫头是想进采选的名单,还是公主郡主侍读的名单呢?”贾母笑容可掬,问出来的话却更加可恶。 薛姨妈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端不住了,但是为了女儿的前程,还是强笑道:“自然是侍读。早也是选侍读。宫里娘娘是她亲表姐,她去添什么乱呢?” “这是小事。宝丫头知书识礼、慧质兰心,又稳重端厚、从容豁达,我家的女孩儿都不及她。一个公主侍读,她必能胜任。” 贾母狠狠地夸奖了宝钗一波。 薛姨妈心中的怒气瞬间平息,眉开眼笑:“哪有老祖宗说得这么好!谬赞了!倒是托您吉言,希望她入选,也好给我们薛家门楣上添些光彩。” 王夫人一笑不语。 蠢货! 老太太是在说宝钗野心勃勃,这都听不出来!幸亏是去选公主侍读,这要真进宫,帮不上娘娘的忙,还得给娘娘添乱去呢! 邢夫人看着这姐妹俩之间的暗潮汹涌,不由暗地里嗤笑,且回头叫王熙凤:“螃蟹寒凉,你正调理吃药,尝个鲜得了,可不许多吃。”筆趣閣 正让平儿给她剥蟹肉的王熙凤脸上一红,众人哄堂大笑。鸳鸯笑着推她:“你婆婆怕你生不了孙子呢,快去罢,不许你吃了!” “鸳鸯小蹄子!我替你当差,你倒调侃起我来!你等我收拾你!”王熙凤坏笑着伸手往鸳鸯脸上抹了一把螃蟹黄子。 众人大笑。 贾母听见笑声,见众人开心,又想起宝玉后院肃清、宝黛婚事将成,而久居贾府的薛家又终于提出来要选侍读、眼看着就会搬走,不由得心神格外舒畅,连饮了两杯酒。 见贾母高兴,邢夫人自然也高兴,索性回头又高声问:“怎么回事?我疼我儿媳妇你们也这么多话!快把凤丫头还给我!” 这边鸳鸯和王熙凤正在嬉闹,听见这话,忙推了凤姐走:“快走快走!别跟我们抢螃蟹吃!” 王熙凤红着脸回了主桌,拉着邢夫人撒娇,又去给贾母剥蟹。 贾母看她们婆媳和睦,自然老怀大慰,因笑向王夫人道:“大房如今踏实了,我就等着看你和你儿媳妇……” 一语未了,林之孝家的匆匆赶来。 众丫头仆妇见她神色肃然,哪个敢拦,由着她快步去了贾母身边。 贾母话说到一半,便被林之孝家的凑在耳边低低告诉了陶行简来说的所有事情,顿时脸色剧变! 王夫人没听清,忙问:“你说什么郡主?” 林之孝家的又附耳告诉了她。 王夫人的眼角狠狠一跳,脸色顿时惨白。 席上众人自然都不瞎,只是此时却要装睁眼瞎,各自寻人说笑着,不动神色地都离了席。 贾母和王夫人对视一眼,便强笑着吩咐王熙凤:“我乏了,我回去了,你们自在玩儿罢!” 王熙凤笑着答应,先吩咐车轿,然后亲自扶了贾母出去,轻声问:“出了什么事么?” “陶监不答应他二人的亲事,威胁要给宝玉娶郡主……”贾母低声交待,“你看着她们这边安排好了,就过来正院,我们再细说。” 王熙凤心中微凛,肃然点头:“是。” 贾母先走,依着往常的样子,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也就走了,最后是王熙凤,笑容满面地将场面拜托给李纨,自己也就赶紧往贾母上房而去。 这边众姑娘开心吃喝。 李纨瞧出些端倪,悄悄拉了探春,问她:“宝玉和颦儿要做亲的事儿你听说了罢?” 探春淡淡地瞥她一眼:“林姐姐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她不想嫁给二哥哥,这门亲事就做不成。” 李纨挑眉。 “先林姑父去世前,林姐姐在咱们家,虽然不能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她只要开口,老太太无不允的。 “更何况,她如今有宫里做靠山。老太太和太太便是动再多的心思,一力降十会,宫里只要发话,此事也成不了。” 探春撇撇嘴,低声哼道,“再说,宝玉前儿跟袭人那事,闹得那样难看,还闹到了林姐姐跟前去。就林姐姐的性子,没掀了这座荣国府,就已经算她宽厚了! “要换成我,我一头碰死也不嫁这样的人!” “你当谁都有你这气性呢?”李纨不由笑起来,却擎了酒杯,跟她碰了一下,二人饮酒。 另一边宝钗早就听见了主桌说定了自己选侍读之事,心中大定。闲适之余,又见史湘云张罗累了去一边休息,便也走过去,含笑问她:“怎样?可知道管家事的烦难了?” 湘云一见是她,笑着拉了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宝姐姐教导我,我自然就知道了。日后也多体谅我婶子和凤姐姐一些。” “咱们俩好了一场,我只跟你说这些家常话,可不敢当教导二字。”宝钗温婉地笑着,见有人往这边走,拉了她起身躲开。 慢慢走到水上的槅子里坐下,开了窗往外观察着人来人往,这才又轻声问她:“我听说,你把袭人要走了?” “是。”湘云表情怅然,“我小时候来这边住着,都是她照看我。她比所有服侍过我的丫头都周到,我那时候恨不得她就是我娘…… “如今她遭了难,既然对外说她是病了,我就当她是病了,我带她去治病,难道还不行?” “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念旧,又一腔侠气。我愿意跟你好,也是为了这个。”宝钗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眼神温柔怜悯: “可是云丫头,你家里已经有官媒来相看,你婶子正要给你议亲,你却沾上了跟表兄有染的丫头。这个话传到你婶子的耳朵里,会是个什么下场,你想过吗?” 第54章 姐姐疼你 史湘云脸色大变。 她完全没想到这个! “我听说,老太太当时是拦了你的,可你没听她老人家的,是不是?”宝钗又道。 史湘云咬住了嘴唇,低下头去:“老太太问我,万一她病好不了,我是不是要养她一辈子……” “你现在明白这话的意思了么?” “……请宝姐姐为我解惑。” “老太太是问你,若是日后的宝二奶奶不肯让袭人回来,你怎么办?为了一个丫头,你是不是要跟日后的表嫂生了芥蒂,是不是等老太太驾鹤西游,你就再不跟荣府二房,再不跟宝玉来往了呢?” 宝钗轻轻地摸了摸湘云的头,帮她顺了顺发髻上有些凌乱的小步摇上的碎红宝小挂珠,满眼怜惜: “老太太疼了你一场,你想想,她心里是怎么盼着你的,你又是怎么回应的?” 史湘云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她给贾母的答话是:“怎么我也不会差那一口吃的吧?我幼年跟着老祖宗,又淘气又娇气,多亏她伺候我那几年;我养她余生,也应该的。” 所以,就为了那一点伺候之情,自己就当着众人,给老祖宗没脸?还是给二太太没脸呢!? 湘云是个聪明的人,宝钗所说的这些细节,不是她想不到,而是她没往这边想。一旦对了方向,她能想到的,一点儿都不比宝钗少。 “宝姐姐,我错了!可是,如今我已经把袭人接到了我家的庄子上,难道还退回来不成?!” 史湘云越想越觉得自己办差了,急得哭了起来。 薛宝钗嘴角微弯,保持住脸上的怜悯,抱了她拍着背哄,轻声道:“倒也不用。我替你想了个法子,你看行不行?” 湘云擦了一把泪,忙抬头道:“好姐姐,快请说!我无不遵从照办的!” “你也听见了,我马上就要去选侍读。这一选,怕是就不好住在这里,要搬回家去了。那边的宅子要收拾,要忙活,我也缺能主持大局的细心人。 “不如你悄悄地把袭人送到我那里去,我给她找份差事,开着月钱,她有个事情抓挠,心里也宽一些。 “等过两年,宝玉娶了妻,看着那位宝二奶奶的性情脾气,咱们再商量怎么办。 “若好,便让袭人回来接着伺候宝玉;若不好,咱们便把袭人还了身契,让她自往外头择婿嫁人,日常照应着些,也就是了。 “你看这样如何?”宝钗看着湘云的脸色,缓缓道来。 湘云越听眼睛越亮,最后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果然宝姐姐比我想得周全多了!” 宝钗宠溺地摸摸她的头:“以后可不能这样顶撞老太太了。等我搬出去,不在你身边,没人再给你提醒,你得自己立起来。知道了吗?” “好。我都记得。”湘云靠在宝钗怀里,眼眶微红,“我若有你这么个亲姐姐就好了,便是没了娘,也无妨的。” “……又混说了。”宝钗轻轻拍她,软软地嗔一句,便转开了话题。 心里却哂笑:真是没娘的孩子没人教。就这么不会说话! 你我若为亲姐妹,那我母岂不就是汝母?那你没了娘,岂不就是我没了娘?!我娘活得好好的,你这么说话,岂不是在诅咒我母?! 然而这样的傻姑娘,正好笼络,日后必有大用! 大观园里众人各自嬉笑,各怀心思,一片热闹景象。 而贾母正房内,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和王熙凤,沉默对坐,鸳鸯和林之孝家的,无言侍立。 良久,贾母疲惫挥手:“罢了,老大家的知道就行了,回去吧。凤丫头也去忙。林之孝家的出去说一声,我和太太在这里等你二老爷,让他进来,当时的情形,我要细问问。” 邢夫人和王熙凤起身告辞。 婆媳两个出了贾母正院,对视一眼,邢夫人便道:“正好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来。” 王熙凤顺势点头。娘儿俩个坐了车去了大房去说私房话。 这边贾政得了消息,忙过来,跟贾母和王夫人备细说了经过,又斜了王夫人一眼,道:“你这昏悖都传到宫里去了!人家跟我打听你什么时候死!” 王夫人觉得颜面扫地,不由得掩着脸哭了起来:“我哪不是为了这个家!?” “好了!”贾母不耐烦地一声断喝,然后皱眉看着贾政,“你看,这是陶某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日理万机,哪里来的心思管这些?儿子觉得,是陶某自作主张!”贾政掷地有声。 王夫人倒有些失望:“若只是他自作主张,那孝昌郡主之事竟是假的了?” “你在想什么?”贾政敏感地反应过来妻子对此事竟动了心,顿时瞪眼喝道,“通宜长公主与陛下自幼不睦,两个人的母妃更是不死不休! “你若欢天喜地地娶了她的女儿做儿媳,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对待我和大兄,又会如何看待宫里的娘娘? “鬼迷心窍!难怪宫里会问你的死期!” 贾母深吸一口气,目光躲开菜鸡互啄的儿子儿媳,沉声道:“我却觉得,搞不好,这是陛下的意思。” “为何?”贾政不明白。 贾母淡淡问道:“林丫头守孝这两年,别说咱们家,便是加上王家和史家,可有谁升了品级么?” 夫妻二人一滞。 “林丫头刚回来没多久,九边不靖,你哥哥说是升了九省检点,却收了他的京畿兵权。 “史家本在京城很安稳,就前两天,却迁了外任,甚至都没有升,而是平调。 “你和老大的职司,更是两年来一动未动。”贾母冷冷地看向惊惧不安的二人,“陛下对四姓心生不满,咱们若再不警醒,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林丫头之事,说不得,只是个幌子。根底上,是咱们早年间跟太上跟得紧,对陛下太过疏远。 “太上如今虽则退位,却每每跟陛下政见相左。你们兄弟叔侄们,没什么要紧职司,也就罢了。可王、史两个,未免站在太上和陛下之间,左右为难。 “如今若是咱们家能领会陛下之意,规行矩做,也许待太上驾鹤,咱们还有好日子可过。但若是瞎了傻了,那陛下乐得把咱们都发配出京,再不用留在京中给他添堵!” https:/ 第55章 让他滚 “所以,即便这次陶某来咱们家阻止林丫头和宝玉的婚事是他自作主张,但陛下若知道了,只会叫好,绝不会怪罪他!” 贾母沉声说完,看向已经神情呆滞的夫妻两人,心内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凄然。 除了自己,家中竟然已经没有一个人考虑这些事,这可是关乎家族生死荣辱的大关键!等自己死了,难道就让贾氏这样浑浑噩噩地滑向深渊么? 宝玉的妻子,必须要慎重选择! 贾母的心思不由得再度飘向了林黛玉。 若是能得这个外孙女为孙媳,至少在圣心这件事上,贾氏必定再也不会出错…… 可惜,这个家留不住林黛玉。 “林丫头虽然不能嫁在咱们家长长久久,但家里要好生待她,能多留她一天,就绝不让她只留八个时辰。” 贾母只看着贾政,但每一个字都认认真真、清清楚楚。 贾政明白母亲的心意,郑重点头:“儿子记住了!必定与林丫头永远为善,绝不相负。” 王夫人见贾母连个眼神都不给自己,心下不由得便是一慌,忙挤了个讨好笑容出来:“儿媳也记住了!” “你不用。你只要依照往常的习惯,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说给你哥哥听,然后听他吩咐便是。” 贾母冷冷地说完,挥手令他夫妻二人出去:“鸳鸯,备药,我要睡一会儿。” 王夫人早就被说得脸色青白交加,便又发现鸳鸯竟然一直在屏风侧面,听了个全折,顿时又羞又气,起身便走! 贾政看着她急惶的背影,羞恼交加,可目下也只得装傻,起身低头退了出去。 且不说这二位回去之后怎么又吵又闹,宝黛二人亲事不成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传进了怡红院。 傍晚,刚吃完药的宝玉起来散步,看着花墙上碧油油的枝叶,忍不住坐下呼吸清香。 谁知便听见花墙另一边几个丫头碎嘴,有鼻子有眼地把陶监依着黛玉的意思,说什么都不同意宝黛结亲的事情,从头到尾“猜”了一遍。 宝玉听得怔怔的。 过了许久,麝月等见他还不回来,慌忙出来寻找时,才扶了他小心回房。 回到房中,麝月只觉得宝玉双手冰凉,想起刚刚听说的重大消息,心中不安,却又不敢提起,勉强陪笑着请宝玉早点儿休息。 宝玉一把拉住她的手,滴下泪来:“麝月姐姐,我知道,如今你们怕了老太太和太太,只怕会落得袭人秋纹她们的下场,所以什么都不告诉我。 “可是我已经听见人说了,我和林妹妹的事情,好容易老爷答应,宫里又不肯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林妹妹的意思,还是宫里的意思。我若不问清楚这句话,我死不瞑目。” 可麝月却寸步不让,也哭道: “二爷,您别难为我。您要是实在想知道,我替您去请太太、老太太来,但是我是不敢自作主张乱说话,甚至放您出院子的。 “您这几回闹病,不都因为这个么?家里多少天愁云惨雾,老太太天天参汤培着,太太今儿刚能起身,刚欢喜了一天。 “您能心疼心疼她们二位么?别再闹了。林姑娘早在先姑老爷过世后回来那会儿起,就明白放过话,跟您只是表兄妹,不涉婚嫁,更没有私情。 “奴婢求您了,您放手吧!” 宝玉万般无奈,只能缓缓躺倒,向内睡下。 麝月招呼众丫头熄了灯,又安排好上夜的婆子们,两眼不错地盯着宝玉垂下的床帐,直等到将近二更,自己熬不住了,这才也睡了。 可是麝月不知道的是,等她睡熟,宝玉掀起床帐,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出了房门,到了院门口,被守门的粗使小丫头发现了: “二爷,这么晚了哪去?” “我要出去一趟,你麝月姐姐睡了,我不想喊她。正好,你跟我一起去吧。你若跟我去,等回来,我让你麝月姐姐提你做一等。” 宝玉指天誓日。 小丫头贪心,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悄悄开了院门,陪着宝玉,直奔梨香院。 九月将近,夜风渐寒。 宝玉一路跌跌撞撞,大步疾行,待到了梨香院门前,竟出了一身的汗! 小丫头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又不敢大声阻止,只得拼命地追。 “砰砰砰!” 看着梨香院的大门,宝玉二话不说,握拳砸门! 丝毫不管自己的举动会惊动多少人,会带来多少闲话,会对林黛玉和自己的名声造成多大的伤害! “林妹妹!你开门!你开门啊!我是宝玉,我有话跟你说!” 宝玉扯着嗓子喊! 里头守门的婆子也睡下了,被这凄厉喊声吓醒,出了一身冷汗,悄悄咬着牙恨骂不绝:“杀千刀的!三更半夜,这是谁死了全家哭丧呢!” 竖着耳朵听一听,发现竟是宝二爷,顿时皱了眉,为难起来:开门,这位祖宗一定会冲进黛玉的卧室里大哭大闹,到时候免不了自己要被孟姑姑赶出梨香院; 不开门,这宝二爷怕是今儿已经听说了婚事不成的事儿,破釜沉舟跑来哭诉,想必是不闹出个结果来是不肯走的。 让左邻右舍的听见,这便又是好大一场风波。传到老太太、太太耳朵里,自己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婆子心思乱转,忙穿衣起床,贴着大门朝外低声急道:“二爷,您别闹了!三更半夜来敲守孝表妹的门,传出去,您是自己不活了,还是想要了我们姑娘的命?!” “我这条命已经在这里了,想要便拿去!我不为难你,你只去告诉林妹妹,我有一句话,必要问她!我也只问她这一句话!她答了,我马上就走!” 宝玉瘫在外头的地上,双手趴在门上哭。 婆子忙不迭答应:“好!好!奴婢马上去问,可是二爷,您别嚷嚷了!您这一嚷嚷,引来了旁人,姑娘就算心里想让您进去,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不好松口的!” 宝玉只觉得有希望了,忙擦一把泪,哽声道:“好!我不喊了!你快去!我等你!” 婆子哎哎两声,往里飞跑,可还没到黛玉卧房前,就看见孟姑姑散着头发、披衣抱肘站在小径上,冷冰冰地看着来路。 婆子顿时浑身汗透,讪讪地停住了脚步。 “让他滚!” 第56章 这是邪祟没驱尽啊 那婆子只得退回来,苦着脸低声告诉宝玉:“二爷,您把孟姑姑惊动起来了,她老人家放了话,不许您再呆在这里…… “二爷,您听话,有事儿明天再说。请了老太太和太太,一起过来,当面锣对面鼓,也有个人证不是?” “我不!我就要现在见林妹妹!你们不让我见她,我今天就死在这里!”宝玉顿时急了,再度大放悲声: “林妹妹,妹妹,你给我开开门,让我进去!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好妹妹,我的心都要碎了……” 话越说越稠密缠绵,听得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那婆子只觉得毛骨悚然,急急阻止:“二爷,您别说了!您说这个话,孟姑姑听着,她敢上奏皇上惩治您!您还真不要命了吗?!” “我见我的林妹妹,皇上做什么要惩罚我?你个不识字的鱼眼睛,你懂什么……”宝玉哽咽着反驳了婆子两句,再度张嘴大喊: “林妹妹!妹妹!你出来!” 这话说的,婆子也恼了,隔着门叉腰道: “宝二爷!对我们姑娘来说,您是外男!男女七岁不同席,礼教大妨现摆着!您都十四了,还这么闹,这不是凭空给我们姑娘泼脏水么?! “我再什么都不懂,我懂得若是在外边儿平头百姓家,您这样的早就被姑娘的父兄乱棍打死了! “您这样闹,是仗着在自己家没人敢怎么着您,还是欺负我们姑娘没了爹娘没人撑腰了?! “您既然觉得您有理,那您白天再来!我到时候请了老爷太太来,凭您爱怎么就怎么!” 宝玉被婆子骂得一个字都回不出来,气得浑身乱战,脸都白了,指着大门,“你”“你”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把晚上吃进去的饭和药,一起呕在了门边地上! 夜半时分自然看不清楚吐得到底是什么。 后头缩着脖子已经吓傻了的小丫头魂飞魄散,声调都变了,扑上来哭喊:“宝二爷!宝二爷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吐血了?!” 里头的婆子被这一声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求饶: “二爷,您别吓唬奴婢,晚上开姑娘的院门让爷们儿进来,实在是会要了奴婢的命啊!奴婢求求您了,就当是饶奴婢一命,您赶紧回去吧!” 不知何时,孟姑姑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先赞了一句:“不错。” 然后才看着那院门,静静伫立,一言不发。 这边小丫头边哭边仔细看地上,才发现不是血,而是喝的药,终于放了心,哭着扶宝玉起身: “二爷,这实在不合规矩,谁有八个头也不敢开门的。您快回去吧,让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奴婢的命就保不住了!” 一语未了,远处已经有灯笼闪耀,两乘软轿飞快地往这边来了! “二爷,怕是,怕是老爷太太都来了……”小丫头现在已经吓得哆嗦,扶着宝玉,牙齿咯咯打架,冷汗一层又一层。 宝玉稍稍缓过来一些,夜风一吹,头脑也清楚了一点,虚弱地说道:“无妨。你就说是发现我偷跑,你不放心跟出来的。” “是!谢二爷救我!”小丫头眼泪哗哗地流。 软轿到了跟前,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王熙凤带着来喜家的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乘空的软轿! “宝兄弟这是撞客着了吧?!看来前儿的邪祟还是没驱尽啊! “太太有令,今儿宝玉房里值夜的大丫头打二十板子,其他人打三十板子,怡红院和园子放人出来的守门打四十,赶去庄子上种地!” 王熙凤笑嘻嘻地说完,又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软倒在地的小丫头,皮笑肉不笑地一指:“这个,堵了嘴绑起来,先关柴房。明儿太太空了,再好生发落她。” “凤姐姐,不与她相干,是我自己……”宝玉挣扎着还要维护那个丫头,却被王熙凤一把摁住,啧啧两声: “哎哟哟,瞧瞧,宝兄弟病得真是沉重!快来,扶你宝二爷上轿回房,麝月已经预备好热茶热水干净衣服,眼巴巴地等着呢!” 两个媳妇上来,二话不说把宝玉架上了软轿,根本就不理他有气无力地“林妹妹林妹妹”,小厮们麻利起身,轿子飞快地先走了。 王熙凤这才走过来,看着人再拖走了小丫头,再看见门前一滩呕吐秽物,皱皱眉,帕子捂了鼻子,上前几步,轻轻叩一叩大门,温声道: “对不住,多有打扰。二爷怕是有了心恙,冲撞了。可没吵醒妹妹吧?明儿白天我再来赔不是,赶紧先歇着吧。外头我会着人打扫,不必你们管的。” 又命身边跟着的来喜家的:“快叫人来收拾了,脏兮兮的,什么样子?!” 来喜家的恭敬答应。 王熙凤这才上了轿,丢下一句:“这儿就交给你了。我去先回去回太太一声,省得她惦记着。” 走了。 来喜家的拧眉看看四周,空无一人,再看着梨香院的大门,忽然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一口啐在地上,咬牙低声骂道:“狐狸精!” 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孟姑姑站在门里,静静地看着她。 来喜家的吓一大跳,连退几步,发现是孟姑姑,这才松口气拍拍胸口。又惊觉自己刚才出言不逊被她听见了,忙陪笑着连连屈膝。见孟姑姑仍旧岿然不动,咬咬牙,扑通跪倒,左右开弓,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咣当一声,门又关上了。 来喜家的这才哭丧着脸站起来,飞跑出去找人拿扫帚水桶来打扫。 孟姑姑在门里,看着守门婆子,微笑了笑:“你很不错,明儿再赏你。” 婆子苦笑一声:“不敢。奴婢日后能留下这条命,就是太太慈悲了。” “不妨。有姑娘呢。”孟姑姑遥遥看着林黛玉房间的灯亮了起来,冲那婆子点一点头,快步走了回去。 进门一看,今儿值夜的雪雁正给坐在床上的黛玉递手帕子擦泪。 见她进来,林黛玉不等她说话,便泣道:“姑姑,请跟陶监说,先父的禫祭之后,我要立即离开这里!” “好!就等你这句话了!” 第57章 祝你前程远大 既然决定了一定会走,那就不必要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对于宝玉夜半来闹的这一场,林黛玉和孟姑姑都沉默不提,算是承认了王熙凤匆匆给出来的荒谬借口:中邪后遗症。 然而回到怡红院的宝玉,在院门口下了轿,便发现院门前站着一个人影在等着自己。 以为是麝月,宝玉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往前走。 “站住。”人影发出了声音,却是贾政。 宝玉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忐忑不安地抬头,打算先偷偷看一眼父亲的脸色,谁知迎面便是一个抡圆了的大嘴巴子! “畜生!滚回你自己的院子,除了每日去给老太太请安,不许你再出院门一步!好生读书,考不出个秀才来,你就死在这座院子里罢!”贾政咬牙恨声说完,一摔袖子,大步离开。 半边脸火热的宝玉双手捂着脸,低着头,一步一拖地进了院门。 院子里,地上,是一字排开趴在长凳上、堵着嘴的六个人,两个守门的婆子,两个上夜的婆子,一个守门的粗使丫头,和檀云。 四儿和另一个丫头,正边哭边把满脸冷汗、不良于行的檀云从凳子上扶下来,送她回房。 其他的所有人,伏在椅子上,皮开肉绽,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至于那个守门的小丫头,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宝玉被眼前血淋淋的场景吓得呆住了,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从宝玉身后忽然冲进来一群媳妇婆子,两人拽一个,把剩下的五个人不论死活地拖了出去。 一群人蹭着他的身侧过去。 看到丫头婆子们昏死过去的青白脸色,还有地上拖行的淋漓血迹,宝玉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上发冷! “二爷,您一向最怜下的,您一向最珍惜人命的!能不闹了么?能给奴婢们一条活路么?!袭人没了,秋纹碧痕没了,檀云替我顶罪,也这样了,下一个,轮到谁?我吗?!”biquiu 麝月直挺挺地跪在宝玉面前,红着眼睛质问他。 宝玉僵硬地坐在床边,抬起头来,半边脸高高肿起,无神地看着麝月,凄然一笑:“好,我听你的,我听老爷太太的。我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娶妻生子,当个……好人。” 说完,往后一仰,双臂摊开,倒在床上,直瞪瞪地看着屋顶,喃喃道:“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念毕,翻身伏枕大哭! 这一哭,撕心裂肺,催断肝肠,杜鹃泣血,天昏地暗。 麝月知道他多年的情思一朝绝望,直如摘了他的心肝一般痛楚,不觉一般灰心下去。擦着泪自己起身,扶了他躺好,拉了靴子盖了被子,便在床边脚踏上相陪。 宝玉哭累了,只觉得头重鼻塞,显然病势又起。麝月摸着他头热,忙命人煎了药来热热喝下,蒙了被子捂汗。 到了天亮,贾母和王夫人听说宝玉又起了热,忙来看时,宝玉却在床上磕头:“我好多了,老祖宗和太太不要惦记我。昨儿夜里我胡闹了,只怕给家里惹了大麻烦,是我迷了心窍……” 转眼看见王熙凤站在后头,抬头冲她微微点头:“烦凤姐姐去一趟梨香院,替我跟林表妹赔罪。之前都是我妄想了,如今醒悟,只祝她前程远大罢!” 说完,自己又躺了回去,表示头晕,乏了,要继续睡了。 贾母和王夫人面面相觑,只得离开,又吩咐王熙凤不妨照宝玉说的去做。 又过了一时,李纨宝钗湘云三春等一起来看望宝玉。 麝月忙陪笑着迎出来说“已经睡了”,几个人稍坐一坐,便也告辞。 麝月觑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探春,递了一张纸给她:“三姑娘请略站一站。这是今晨宝二爷起来写的。奴婢虽识得几个字,知道时昨儿晚上他哭着念过一遍,但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这个纸儿,可有妨碍?” 探春接过来一看,是一首古风歌行,但前后并不连贯,似是……残篇? 探春也不明白,皱皱眉,折了起来:“我拿去细看看。” “三姑娘!”麝月见她要拿走,有些慌,忙想拦她。 探春见她的样子,笑道:“我看这诗的声调口气,不像二哥哥一贯的笔法,倒似是林姐姐的风范。正好我也要去看看她,我拿去问问。 “你不用担心。二哥哥醒了你告诉他,我自己瞧见桌子上压着,就拿走了。” 待她出了院门,却见李纨正站在不远处等她,忙快步过去。 “凤丫头去梨香院了。”李纨使个眼色。 探春迟疑:“我也想去一趟。” “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也许真能见她一面。”李纨立即转身,和探春往园外走。 梨香院。 王熙凤来了,带来了贾母、贾政、王夫人和宝玉各自的歉意。 黛玉沉默不语,只是在听到宝玉的话时,眉梢轻轻挑了起来。 “哟,你家这位宝贝连道歉都带着怨恨哪!”孟姑姑冷笑一声。 王熙凤陪笑一笑,却看向黛玉:“妹妹,太太发着狠罚了人,老爷也放了话要把宝玉拘到他能下场拿个秀才回来。 “事儿的确是宝玉做错了,家里也想不出该怎么赔礼更恳切。妹妹这边若有什么要求,还请尽管提出来。我带回去跟老太太说,可行么?” “不必了。过去的就过去,只要以后不犯就好。”黛玉淡淡的。 王熙凤松了口气,满面堆笑:“妹妹果然宽宏大量。还有一件事要跟妹妹说……” 正说着,外头人来禀报:“大奶奶和三姑娘来了,说想看看林姑娘,不知姑娘可愿一见?” 林黛玉不禁看了一眼孟姑姑。 孟姑姑不悦地皱起了眉。 “罢了。请她们进来吧。”林黛玉看了王熙凤一眼,笑一笑,“左右也是热闹一回。” 第58章 宝玉便是这种人 李纨和探春进屋的时候,正好听到王熙凤说到林如海的禫祭: “……给娘娘的消息早就递进去了,昨儿才给了消息出来,让二老爷七天后去礼部拿章程。说是腊月里宫中有事正忙,不然陶监本来想自己出来替你主持禫祭仪典的。 “如今礼部出规矩,咱们家就只要一板一眼照做便是。所以妹妹放心,等章程拿回来了,我再抄来给你看。” 林黛玉见她二人进来,只是点了点头,便请她们也在桌边坐下,又示意紫鹃给她二人上热茶点心。 “昨天我跟我们太太说话,太太说到要不了多久妹妹就该出孝了,衣裳也该换一批。 “正好江南来了一批好料子,还有款式,都是冬春时下最流行的。妹妹要是不嫌弃,我让针线上捡着素雅的,给妹妹做几身吧?” 王熙凤大大方方地当着李纨探春的面儿给黛玉送人情。 黛玉微笑摆手:“我还真嫌弃。自从晴雯来了这院子,我便被惯坏了。昨儿紫鹃还跟我抱怨,她的针线如今都入不了我的眼了。 “凤姐姐快请跟大舅母说一声,这份盛情我领了,衣裳就不必了。也多谢凤姐姐想着我。” “既这么着,明儿我就让她们送料子过来,让晴雯慢慢累去罢!”王熙凤说着,手帕掩口打了个呵欠,“好妹妹,我在你这里歇一歇可使得? “只要回去,我那院子就别想有一刻安宁。偏我今儿乏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且睡一觉,等该吃午饭了再走!” 李纨和探春都忍不住跟着黛玉一起笑起来。 李纨更是戳了王熙凤一指头:“从你嫁进这个门,我还是头一回抓住你偷懒!倒好,你竟想开了!” “这才是好呢!自个儿的身子,比什么不要紧?”林黛玉笑着回头看孟姑姑,“恰好,姑姑也去歇歇罢。” 孟姑姑早就听得无聊,闻言忙点头:“好。你们聊你们的,便是该吃午饭了也不用叫我。” 大步出门。 众人轻笑。 王熙凤也笑着跟着出去。 到了门外,孟姑姑正等着她:“你跟我来罢。” 一看就是要给她再听脉调方子,王熙凤喜出望外:“是!谢姑姑!” 李纨看着王熙凤的背影,脸上又妒又羡:“我们妯娌这性子率真爽利,真是人见人爱!我怎么就无论如何做不到?” “会说话有会说话的好处,不会说话有不会说话的好处。你当谁都爱那会说话的?我上回跟凤姐姐一路回来,险些被她聒噪死!那一刻,我跟她一辈子不往来的心都有了!” 林黛玉笑道,又把一碟菊花酥往李纨跟前推了推。 李纨也笑,拈了一块,咬了一口,惊喜交加:“哎哟!你这里可真是人杰地灵!这么酥脆清甜,可是少见!好妹妹,给我几块装起来,我带回去给我们兰哥儿尝尝!” 黛玉笑着吩咐紫鹃照办,又问:“大嫂今天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李纨脸上有些尴尬,强笑道:“哪里有什么事情?就是许久未见,上次大祥礼上匆匆一见,也未及问问你平安康健。所以听见凤丫头过来,我便也跟过来,瞧瞧你罢了。” “倒也不必。”黛玉淡淡地笑,“大嫂今后还是要靠着二房过日子。可二房跟我的关系,以后怕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李纨轻轻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这是怎么话说的……” “大嫂若是娘家护短强硬,小妹再帮个忙,您出这个府却也不难。 “可您的父亲最是规矩,李家从无再蘸之妇。兰哥儿已经懂事,让大嫂放弃这个孩子更无可能。 “所以您看,您已是一辈子注定留在这个家里,那您就注定一辈子是二房的儿媳妇。 “那我还能帮得上什么忙呢?”黛玉笑着用两只手撑着腮,戏谑着看向李纨,“所以大嫂有这个功夫,不如用心在兰哥儿身上,真的不用浪费时间来结好我这个外人了!” 李纨早在黛玉提到她父亲的时候便如遭雷击,待听到一辈子注定是二房的人时,已经脸色煞白,最后摇摇晃晃起了身: “如此,告辞。” 竟连探春都不再管,失魂落魄地踉跄走了出去。屋里人只听外头她的丫头素云轻声惊呼:“奶奶,您这是?” “走罢,回家。”李纨的声音毫无生意。 “林姐姐好口才,三言两语就打去了大嫂的妄想,”探春神情有些冰冷,“和希望。” “这世上之人,妄念最多。能打去一些,便能清醒一些。人总要清醒,才活得下去。”林黛玉抬头看向探春,“三妹妹来找我作什么呢?” “我刚才去看宝玉,麝月给了我这个,说是昨儿夜里念过一回,早上起来录的。”探春把那张写着“花落人亡两不知”的纸递了过去,“我看这格局,断乎不是二哥哥能有的,只怕是你做的吧?” 黛玉捏着那张纸,尾指轻颤。 这是她前世所作“葬花吟”。 可是这一世,她不仅没有做这首诗,她连葬花这一举动,都死死地埋在了灵台深处。 前世寄托在百花上的那种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无奈绝望伤痛呐喊,这一世,她再不会有了。 她会一点一点地迈步出去,把自己想要的,都拿过来,就好。 只是,宝玉怎么会知道这几句……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那他对自己的身份,是否已经—— 忽然想到刚才王熙凤告诉自己的宝玉那句祝愿,“前程远大”…… 林黛玉心头狠狠一跳! “林姐姐?” 林黛玉闭了闭眼,再睁开,露出一丝温婉笑容:“你从怡红院来,宝玉怎样了?” “他睡着,我们没见着。但是听麝月说,似乎与往日不同了。”探春说道。 黛玉恍惚了一下,垂眸下去,把那张纸轻轻地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掖进袖口,口中轻声道: “早年间,我那西席贾老师,就是宝玉最厌的那个贾化贾雨村,他曾经有过一个言论。他说…… “天地初开,气分正邪。此气赋人,忠孝奸恶。如今世间清平,正气比比皆是,邪气无处藏身。二气相遇必相博,搏击泄露之气必赋人,得赋者在上不能成仁人君子,在下者不能为大凶大恶。 “然而其聪俊灵秀,在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在万人之下。在公侯富贵人家,为情痴情种,在诗书清贫人家,为逸士高人,在薄祚寒门,则为奇优名倡。https:/ “他说,宝玉便是这种人。” 第59章 请探春做一个题目 探春听得目瞪口呆,却又心摇神动:“……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黛玉笑了笑,看向她:“你二哥哥就这样胡闹着过日子就很好,很平安。果然非让他做个寻常禄蠹,只怕他就离看破红尘不远了。” “这话,我信。只可惜老爷太太不会信的。”探春轻叹一声。 黛玉弯一弯嘴角,问她:“三妹妹难得来一趟,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林姐姐,你是荣国府的外孙,这件事,你是永远也摆脱不了的。”探春看着黛玉的眼睛说道,“不论你再怎么离群索居,哪怕宫里对你的态度和处境心知肚明,也仅限于此而已。” “所以呢?”林黛玉上下打量她,心中生出好奇。 探春胸有成竹地表示:“所以你有拼命跟贾氏划清界限的,还不如换掉这个家里说了算的人。这样一来,你跟贾氏的关系就能变成你想要的模样!” 林黛玉忍不住歪了歪头,看着她笑起来:“三妹妹的模样,倒真是精明睿智!” 探春红了脸,眼中晶莹一闪:“也不过是给自己寻一条活路而已!” 看来她和她胞弟即便记去了周姨娘名下,赵家和王夫人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黛玉心中大概猜测着,点了一点头,道:“既如此,我有两个疑问。” “请说。” “第一,你当是已经将这荣国府视作泥塘,既然冲我张口,为什么不是借我和陶监的力量离开这个家,而是不关痛痒地要什么掌家的权力? “第二,即便是太太和凤姐姐都需要养息病体,上有大太太,下有大奶奶,哪里就轮得到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管家了?” 黛玉很是期待探春的回答。 探春深吸一口气,道:“我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太太当年在王家,也是以姑娘的身份管家。 “大太太当年就是管不好,才撂到我们太太手里,而我从来没说我要自己管。 “我跟大嫂子商议过的,我可以帮着她管,这样,她拿回一些想要的权势,我则在出嫁前把想学的都学上一学。 “至于你第一个问题,”探春自嘲一笑,挺起了胸,“我但凡是个男人,我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可我只是个女孩儿家,自幼在仪范规矩中长大,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走?往哪儿走?怎么走? “我姓贾,我亲娘只是个奴才,我没有什么外家。在这个家里,我还是个公侯小姐;可一旦离开,便只是个任人宰割的黄毛丫头! “我手里无权无钱无人无眼,我若硬要出去,那就是个死,还是不得好死的死!” 黛玉轻笑:“难怪你觉得我也出不去。” “……”探春迟疑着,并没有真的同意黛玉的猜测。 黛玉再进一步,倾身过去,低声笑道:“我能出去。” “……嗯。”探春犹豫许久,点了一下头。 黛玉坐直了,笑着挑眉:“我能出去,我就能让你也出去。” 探春一惊:“真的?” “只是,你又有什么本事,能打动我,让我把你从这个泥潭中拽出去呢?你看刚才,我连大嫂子都不帮。”黛玉含笑。 探春激动得肩膀微微都有些抖,咬着唇想了半天,才道:“你可以考验我!你出题目,我一定都能做到!只要你能救我出去!” 这次轮到黛玉思索,半晌,黛玉忽然一拍手,笑道:“有了! “贾氏之败,在后继无人。后继无人之因,在教子无方。这件事上,做得最差劲的,便是东府敬大老爷。 “可惜,他修道去了,咱们够不着他。不如这样,你若有本事,便想个法子,让珍大哥哥让出这个族长,最好,能让给琏二哥。 “这样一来,凤姐姐就可以放开手脚,好生把这泥潭的脏东西,都挖出来晒成灰扬了去!” 探春张大了嘴:“什,什么!?” “怎么样?”黛玉笑着激将,“你行么?” 探春不理她,眼睛只看着书架,静静思索,过了一时,忽然眼皮一抖,咬了嘴唇,霍地起身,走到书桌边,拿了一张纸,刷刷点点,一挥而就! 黛玉笑着接过她毅然决然递过来的纸,只看了第一行便笑了出来:“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这句,抬头去看探春。 两个人却发现,对方的脸都红了一红。 探春坐下,忍着羞,小声道:“我们三姐妹住在一处。大房和东府的事情,只要她二人房里知道,我便知道……” 黛玉惊讶:“四妹妹知道这件事?!” “不不不!四妹妹不知道,但是伺候她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探春的耳朵通红通红的,像火烧了一样。 黛玉呵呵轻笑,把那张纸折了起来,放在手边:“行了,你请回去罢。此事,咱们一定会做。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遗漏,人和钱不用你管,我来办。” “好!那我就等林姐姐的消息了!”探春强压住满心的兴奋,大步走了。 外头传来紫鹃笑着送客的声音。 紧接着小红走进来,收拾桌上的残局。 林黛玉先把桌上的那张纸递给她:“单装一个匣子,记好了是三姑娘的。” 小红答应一声,把塞进怀里,低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收拾。 外头王熙凤的笑声随即响起:“你们俩好大的胆,连族长之位都谋算上了!”扭着腰肢跟孟姑姑一起走了进来。 黛玉好笑:“当嫂子的人,却听小姑的壁角,你也真好意思!听多久了?” “从探丫头让你出题目给她开始的。你是为了什么要出这个题目给她?她又是怎么答的?”王熙凤自动无视掉黛玉前半段的调侃。 黛玉瞪她:“聪明人不乱问!” “罢了。既然你看得起我,那我必须也看得起我自己!”王熙凤满面春风,接着却有些遗憾地说道,“我如今不想留在京里蹚这些浑水了。 “前儿我刚跟老太太漏了口风,想给我们琏二爷谋个外任,去地方上享福呢!” “做了族长也不妨害你们出京。”黛玉含笑摇头,“只是你如今拿着家务,怎么走得掉? “我看三妹妹这心计倒合适,你真不如跟老太太提一句,让她和大奶奶管家,若是太太不乐意,就再加上薛大姑娘制衡,你就能顺利脱手了。 “等家务在她们手里顺过来,那你走不走的,家里也就不在乎了。至于琏二哥哥手里的庶务,大不了挑个合适的族弟族侄的接过去便是。” 王熙凤眼睛亮了起来:“这个主意好!” 第60章 准三日内搬迁 第二天一早,邢夫人处果然送了几匹料子过来。 其中一匹梅紫色绣粉色梅花的苏绸,孟姑姑看见了两眼直放光。林黛玉瞧着不由得笑起来,收下布料,让紫鹃亲自捧了一盒子才做得的桂花糖藕给邢夫人送去道谢。 然后直接将那匹布拿出来给晴雯:“好生给你们家孟夫子做条裙子,明儿我出了孝,她老人家好穿。” 孟姑姑高兴得两只眼都眯起来。 又过了几天,小红回家一趟,再回来时,笑眯眯地告诉众人:“大奶奶、宝姑娘和三姑娘如今管家了。” 晴雯嫌自己屋里暗沉,如今都在黛玉这外间做针线。还说等天再冷些,笼起了火盆,她就去熏笼上做针线,那才是冬日最舒服的差事。 听见小红在屋里跟林黛玉回话,忙回头问:“二太太竟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大奶奶是她的儿媳妇,薛大姑娘是她的外甥女,三姑娘是她的女儿,里外里说起来都是她的人,她有什么好说的?” 孟姑姑给林黛玉又拿了一次脉,越发满意,写了个单子,让雪雁送去厨房,“这两天吃这几样菜。” “宝姑娘一个街坊亲戚,竟然来管咱们家?她算干嘛的?!大太太竟没说什么?”晴雯又问。 小红笑嘻嘻地回答:“听说,老太太和太太答应了薛姨太太,要跟娘娘说,让宝姑娘再参选一次公主侍读。 “这事儿最迟开春,所以宝姑娘帮忙也就是这三四个月。 “再说,过年多忙啊,大太太不让宝姑娘搭把手,自己就要搭进去。又有二奶奶帮着劝,大太太自然就不吭声了。” “薛大姑娘要再选一次侍读?”黛玉一直歪在榻上看书,听见这个消息,不由得也是一愣。 这和她前世所历可不一样。 “我还听说……”小红张了张嘴,看着黛玉,又犹豫起来。 晴雯急得险些扎着自己的手:“听说什么了?快说啊!” 黛玉在榻上偏了偏头,也跟着问:“是啊,听说什么了?” “听说袭人被送去庄子上之后,史大姑娘不忍心,说要接了她去养病,老太太没拦住,便让接走了。 “后来宝姑娘不知怎么,又从史家的庄子上把袭人接回了薛家在京里的旧宅。如今袭人一边治‘病’,一边帮着宝姑娘主理薛家旧宅的事务呢!” 小红挑着要紧的关节一口气说完,提心吊胆地看着黛玉。 黛玉没吭声,举起书来继续看下去。 晴雯却没这么宽容,撇嘴呸了一声:“史大姑娘拿在手里,那是个烫手山芋,老太太自然要拦着。 “如今她一副宽宏嘴脸捡了去,替她白做工不算,还把二爷院里的事情都摊在她眼前了。 “她又要去选侍读。选上了,青云之路等着,她自然能替自己挑个好姻缘。 “选不上,或者挑不着,她退一步,捏着袭人,妥妥的能入主怡红院,当这个家的宝二奶奶!她可真想得周全!” “得了吧!你这是跟她一样,都拿着外头的人当傻子了!”孟姑姑嗤笑一声。 “她果然要攀高枝儿,对方自然是要打听她在荣府的事的。若是到时候打听到了这一件,你当谁还肯要她么?” “到时候说不准,袭人就‘病逝’了呢。”黛玉凉凉地说一句,翻个身,接着看书,“吵死了,出去!” 众人互相看看,吐吐舌头,蹑手蹑脚地出去。 唯有晴雯,本来就在外间,看着连孟姑姑都一脸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又嗤地一声低笑。 孟姑姑便瞪她。紫鹃也白她一眼。雪雁和小红跟在后头,冲着她做鬼脸。 晴雯才不怕她们,银针捏在手里,除了孟姑姑,冲着旁的三个人点点点:哼,戳死你们! ——不知从哪一天起,梨香院的氛围忽然便轻松起来。 想来,应该是林黛玉下定决心要离开荣国府那天吧? 腊月初三,林如海去世二十七个月整,禫祭除服仪典。 拿到章程时,贾政便吃一惊,悄悄拉了贾赦一起看:“如海追赐的爵位分明是三品列侯,怎么这禫祭竟比照一品来了?” 贾赦哪里知道,不耐烦地劈手夺了掖进袖袋:“你管得着么?礼部给的,不就是皇上的意思?让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罢了!” 贾政也无法,只得照办。 到了前一天,贾府规规矩矩地准备好了禫服、牢馔、器物等一应物品,唯有到了引导家人的相者一职时,众人犹豫起来。 若说这场仪典,可以说是直给林黛玉一个人做的。其他的都算是陪客。所以相者导引的唯有她一人。 那此人就不好选外男了。 可到了祭礼上,盥手洗爵、举酒跪兴的,她要做的事情多,必得有相者,倒不比大祥,她跪在那里哭就是了。 若是宝黛亲事没破…… 贾政想想就怅然头疼,索性令人去问梨香院:禫祭上主事是自己,相者和祝者都用谁。 孟姑姑也不跟黛玉商议,直接回复:主事者用贾琏,相者是自己,贾政为祝者。 倒也合适。 听说此次林如海禫祭,礼部给出来的竟是一品仪制时,传话说来的宾客比大祥礼时又多了两成。 忙活酒席的贾珍高兴起来,肆意奢华,席面上连鲍翅都想用,菜单拿到贾母跟前,被臭骂了一顿,只得摸着鼻子悻悻减了三等,只用狮子头、生鱼脍镇席罢了。 初三一大早,林黛玉寅时起身,盥洗已毕,跟着穿戴肃穆的孟姑姑一起去了宁国府,借用了贾氏祠堂的外间和院落,隆重地行了禫祭之礼,换下了祥服。 贾琏一声“礼毕”,林黛玉戴着幕篱出来谢了宾客,外头传话:“殿中监捧旨而来,请林姑娘和贾氏接旨。” 众宾客对视暗笑,各自捻须:果然如此! 腊月初八皇帝要去南郊行蜡日祭百神之礼,提前五天开始,散斋三日,致斋两日。 今天宫里正是紧张的时候,殿中监按说根本都不能出来,可如今还是来了,还带来了皇帝的圣旨。 可见这林氏、贾府,圣眷正隆! “圣上谕:赐还林氏旧宅一座,准林氏女三日内搬迁,贾氏其助焉。钦此。” 陶行简笑着,把那卷简单利落一行御笔亲书,双手递给跪在当地愣住了的黛玉:“傻丫头,领旨谢恩哪!” 第61章 你们别老为难她 所以,皇上竟然知道了贾雨村住了自己家的旧宅,还跟他要过来了?!不仅如此,还直接在手谕上写清了让自己三天内搬家,根本就不用自己再因为这件事跟贾府斗智斗勇了?! 这实在是…… 林黛玉双眼噙泪,哽咽着一拜到地:“林氏女,谢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陛下说,赶巧了,今儿他开始为蜡日祭斋戒了;不然,他都想来送如海一程。”陶行简扶了她起身,顺手把圣旨递给身边的小黄门。 ——赫然又是来过的那个熟脸!这小黄门又笑眯眯地再度将圣旨塞给了雪雁。 雪雁又冒了一身汗! 但经过孟姑姑这两年的教诲,可比当年镇定多了。当下雪雁微微欠着身,退后两步,双手恭敬捧着圣旨,静静站立,等林黛玉的示下。 “我还有事,就不呆了,你回去歇歇,赶紧收拾行李吧。 “哦,那边宅子原是王子腾王检点赠给贾化贾侍郎的,陛下说,既然交情这样好,索性赐了王检点隔壁的院子给贾侍郎,让他们邻居着住。 “恰好前阵子贾侍郎翻修那宅子,陛下让我就着那个劲儿,都给你修缮好了。喏,这是你家旧宅的房契地契,你收好。 “行了,你忙着吧。等你搬好了家,我再过去瞧你去。”陶行简旁若无人地跟林黛玉唠叨完,然后才跟贾赦贾政贾珍说一句:“你们自家的外甥,好好帮着搬家,别老难为她!” 然后也不等赦政等人分辩,随意地朝着众人拱拱手,转身洒然而去。 这边小黄门朝着林黛玉嘿嘿笑一笑,低声道:“林姑娘搬过去别急着买人,等陶监的信儿!” 作个揖告声辞,一溜烟跟着陶行简走了。 这边贾琏急忙追着送了出去。 林黛与看着陶行简背影转过影壁,这才冲贾政等人屈膝行礼:“先告退了,劳烦舅舅招待客人。” 袅袅婷婷搭着紫鹃的手回梨香院。 林黛玉竟然被赐宅、要搬走?贾政被这件事瞬间打懵了,然而又如何能甘心?咬咬牙,赶上去两步,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 “大祥礼后你外祖母就没见着你,想得心肝疼。先去看看你外祖母,再回去吧?” 这是在众人面前指责自己不孝? 呵呵。 林黛玉转过身来,脸上似笑非笑,却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雪雁手中捧着的圣旨:“二舅舅是想让我拿着这个去见外祖母不成?” 贾政脸色一变,冷汗冒了出来:“自然不是。” “那还是舅舅以为,我离开荣国府之前,竟然都不会去拜别亲长?”林黛玉嫣然一笑: “我回去安置好了圣旨,自会去外祖母那里跟凤姐姐商议,看怎么宴一宴两府亲眷,以表我心中谢意之万一。” 众宾客站位有远有近,离得近的几位除了是宁荣二府的世交,还有几位重臣家中人。 虽然隔着薄纱,却也能看得出林黛玉这一笑风姿稀世、绝色无双。便有人留了心,事后悄悄打听,这林家姑娘可有婚约在身,云云。https:/ 贾政无奈,眼睁睁看着林黛玉扬长而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回头与贾赦等人招呼众宾客入席。 可前有陶行简传旨让林黛玉搬走,还特意明白说了一句“别再难为”,随后便有贾政话里有话地暗指林黛玉“不孝外祖”。再看完他甥舅二人过招,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众宾客都是在朝上打滚的人,个个都是七窍玲珑的心思,这种情形之下,又有几个愿意蹚浑水的?既不是什么鲜花着锦的热灶,那便没必要在此浪费光阴。 当下,忽然“家中有事”,立即告辞而去的,便有三成。 眼看着满满当当的席面顿时显得稀落,贾珍的脸色便不好看,忍不住背地里跟贾琏抱怨:“政二叔也太性急,有什么话不能等客人走了,关上门咱们自己说?非要当着外人坐实自家欺负孤女的罪名!真不知道他这个官儿到底是怎么巴结上去的!” 这边贾琏倒无所谓。反正他屋里那口子已经私下里跟林黛玉极好,连“嫂子”都不叫,只管“姐姐妹妹”地称呼。 在林黛玉这件事上,便有漫天的风雨,以后也撒不到他头上! “听说今年陛下不欲妃嫔省亲,太太们递牌子进宫又被多方阻挠。二叔怕是见不着女儿不高兴,所以没忍住才想当众奚落林妹妹……” “呸!看我撕你的嘴!这胡说的!你这意思,政二叔竟是对皇上生了怨怼,所以怪罪在林妹妹身上?!你活腻歪了?!”贾珍不轻不重踢了贾琏一脚。 贾琏惊觉自己这话不对了,嘿嘿地摸头笑着,岔开话题。 不说他兄弟二人私下里言语,且说林黛玉这边。 回了院子换了衣服,用些食水,又歇息一时,竟不觉得如何疲累,便让孟姑姑留在院中,和紫鹃一起,开始打包行李细软。 自己则带了晴雯和雪雁去了贾母正房。 进门便见王熙凤迎了出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我也好给你准备车轿。我刚听见信儿吓了一跳,这么老远的,就走了来了?” “这两年身子好多了。不怕。”林黛玉由着凤姐儿携了她的手,进了贾母内室。 看见满头银发的贾母的一瞬间,林黛玉忽然满眼是泪。 这屋子,这陈设,这些人,似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又似乎,都隔着千重万重的山海,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神情目光,无比陌生。 “外祖母,我来了。”林黛玉双膝跪倒,叩头行礼。 “你哪里是要来,你是要走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别拜了,快给我过来!”贾母一边哭一边责备,一边站起来伸着手,就等着林黛玉上前,一把搂进怀里,抱着痛哭起来。 林黛玉也紧紧抱着老人家,泪落如雨。 祖孙两个抱头痛哭。 旁边的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尤氏、李纨、薛宝钗、史湘云、贾府三春等,忙上前去劝。 过了好一时,一老一小才止住哭声。 贾母擦了泪,却再没有半分抱怨,干脆利落,只问黛玉:“那边只怕色色不凑手,你可怎么办呢?我分几房家人给你吧?” “但凭外祖母做主。”林黛玉极度温顺。 第62章 请姑娘回家 林黛玉发现,一旦认清现实,外祖母的精明程度,自己简直是拍马也赶不上。 三言两语间,贾母便定下了要给她一房管家、一房厨子、两房杂使:“紫鹃自幼跟着你的,她家跟你去,她父母都老实,给你管家正好;你厨房里那个这两年也很会伺候你的脾胃,她家也跟去。 “如今看来,小红竟伺候你极好,这样的话,她娘有个两姨妹子正闲着,不如跟了你去;嗯,再加上赖家的昨儿替她妹子求差事,不如你也试试。” “好。”林黛玉知道自己拒绝不得,索性一口答应。管他是谁,只要进了林宅,她就有本事搓圆捏扁,怕个什么呢?只是得让贾氏知道自己并不是好欺哄的,而已。 贾母见她恭顺,又高兴起来,且让众人散去。又不肯放林黛玉走,一起用了午饭,再叫了王熙凤来,让她二人就在自己房里商议宴请。 到了外间坐下,林黛玉神情浅淡:“凤姐姐,这林之孝家的两姨妹子好赌无厌、贪财无度,你可知么?” 王熙凤的眉毛几乎要飞起来:“我不知道!可你怎么知道呢?” “我这几个丫头的姻亲故旧,我全都知道。”林黛玉嘴角微扬,“晴雯在这家里有个姑舅哥哥,专司疱宰。紫鹃父母多病,兄弟六个,她是长姐,余下五个除了有把子力气,便没别的了。 “小红家看似人多,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叔叔、一个姨妈罢了,其他的都在金陵老宅办差。小红的叔叔早年间伤了腿,她婶子又走得早,如今光棍儿一个,只在家里吃酒等死。 “她姨妈贪钱好赌,险些把她表姐卖了换赌本,她爹娘冒了琏二哥哥的名贴,才请京兆府追了回来。她姨夫表弟仗着她娘,在外头胡闹,被赖尚荣撞见了一回,把两个人吊起来打……” 林黛玉说到这里,皱着眉掩嘴咳嗽。 一旁侍立的晴雯睁大了眼睛看着小红,忍不住悄声问:“真的!?” 小红低着头抹眼睛:“嗯。” 另一边跟着王熙凤的平儿也惊讶地看向小红:她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把自己亲戚的隐事,都告诉了主子?! “这可反了天了!我竟不知!这样的一家子祸害,还想去你宅子里横行?我赏他一顿驼水棍罢!” 王熙凤顿时恼了,指着平儿责问,“还有,林之孝竟冒了你二爷的名去聒噪京兆府!这样的混账事体,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何瞒着我?!” “回奶奶的话,这事虽然影影绰绰听说过一些,却没林姑娘知道的这样真切。奴婢以为只是托了京兆府的衙役,没想到竟还惊动了掌印老爷……” 平儿辩解了两句,见王熙凤目光森然,忙住了口,垂头认错,“奴婢知错,请奶奶责罚。” 王熙凤这才转向黛玉,拍拍她的手,又笑着安抚道:“你带走谁,今儿老太太不过说说,回头还得问人家自己愿不愿意呢。这事再议。如今先说宴请……” 两个人便商定了后日宴请,范围只在两府女眷。至于爷们儿,则由黛玉出钱,贾琏请两府爷们儿在外头吃一顿也就是了。 两人商议已毕,贾母见黛玉乏了,便让她在自己房里小憩。 一时王熙凤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便悄悄地单独先见了贾母,低声把黛玉说的话都禀报了,再说自己查到的: “我说这一年多林之孝不顶着赖家说话了。早年间满宅子里就看见他俩的人互相使绊子。敢情这是被赖家捏住错儿了。 “我刚才审了林之孝家的,她哭着跟我说,如今每三个月,她和她老头子就要去赖家回一次话,把替老爷太太和琏二爷做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说一遍……” 贾母遽然色变! “孙媳知道,这赖家是老祖宗最信赖的。可当年好,不一定现在也好;祖奶奶诚实,可不一定这孙子重孙子也忠心。老太太什么不知道呢?这奴大可是会欺主的!” 王熙凤咬着牙说完,赶紧跪下了,“我年轻猖狂,若说错了,还请老祖宗教我!” 贾母沉吟许久,抬手让她起来:“赖家,不仅仅是老国公爷的奶母……如今还动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不过,这林家既然已经成了他家的奴才,那就没什么必要再顶着管家的名儿给咱们做事了!” 眼中闪过冷意。 王熙凤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悄笑道:“其实,倒不必敲锣打鼓的罚他。我有个主意,老祖宗听听……” 待林黛玉睡醒,王熙凤堆着笑地跟她商量:“我查了,一切如你所说。那不如这样,你那宅子也缺大管家,不如林之孝一家都跟你过去罢?也省得小红和父母分开。 “这样紫鹃家,再加上厨房柳家,也尽够了。其他粗使的人,你自己看上了谁,你跟我说,我替你划过去也就是了。” “若这么说,我院里有一个看门的婆子,我也想带走。”林黛玉趁机给那个痛骂宝玉的婆子过了明路。 王熙凤满口答应。 事情落定,林黛玉看一眼小红,小红满面感激。 就这样,收拾、忙乱、宴请,贾母又领着女眷们再还一席,腊月初八当天,林黛玉搬进了距离皇城只有七八条街远的取灯胡同里那所林氏旧宅。 反八字影壁中间,是有品级的官宦人家才能用的广亮门。黑漆大门上头已经造好了匾,简简单单两个字:林府。 黛玉从轿子下来,站在门口,仰头看那两个字,越看越觉得眼熟,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 “这是,陛下的字罢?”孟姑姑在她身边,低低地问了一句。 林黛玉一愣。 可不是么?!m..nět 跟自己那方书章上的字,神韵相类,睥睨雷同! 黛玉有些不安,偏头道:“就这样摆着,行么?” “总不会有人来偷罢……”孟姑姑嘀咕了一句,挥手命人开门,一马当先,朝那宅院走去。 黛玉看着那两扇对开的大门徐徐开启,里头一条甬路通向不知哪里的深处,林之孝两口子从里头笑容满面地出来,欠身肃手,请她入内:“……俱已打扫安插妥当,请姑娘回家!” 深吸一口气,再用力呼出。 林黛玉笑一笑:“好,回家。” 第63章 朕饿了 本以为林府最轻省的差事便是门房,所以林之节讨了过来,带着单家的两个傻儿子。他每日里只在倒座房里烤火嗑瓜子,却教单家兄弟轮流去大门处听着。 谁知自家这位主子姑娘却是极得荣宁二府的宠爱。贾母尤氏等人一天三趟,想起来什么便令人送什么,甚而至于早起吃了这个菜那个点心好吃,也装了食盒送来。 林之节只得一趟趟出来,一趟趟拐着腿给来人陪笑脸,再让单家傻小子领进去,交给二门的单家婆娘带去见林黛玉。 这一闹就是六七天。 到了这一日,腊月十四,看看天色不早,想必两府的人今儿不会再来了,林之节放了单家兄弟去吃饭:“饿了吧?你们先去吃饭。一会儿回来替我!”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单家兄弟俩,一个十四一个十二,正是容易饿的时候,闻言欢呼一声,一溜烟儿跑了。 他们才走开没半盏茶的功夫,大门上又有人叩。 咚咚,咚咚。 “真他娘会挑时候!”林之节喃喃骂着,一拐一拐走去,打开门。 却是几个不认识的人。 叩门的是个年轻小厮,笑容可掬,后头站着三个人,一个面白无须,一个威猛高大,一个闲适恬淡。 在贾府多年,林之节再不当差,眼力还是有的。 先打量一下那个从容闲散的男子,再问面前这小厮:“各位有何贵干?” “请通传一下孟姑姑,就说陶监微服过来,瞧瞧林姑娘。”小厮依旧笑嘻嘻的。 什么!? 竟是殿中监亲自来了? 还是微服!? 林之节的脑门上唰地冒出汗来,陪笑着往后一让:“陶监来了?快里边请!里头暖和! “您先在这里稍坐,小的让人套了车来!从大门往里头颇有几步路,大冬天的,再累着您!” 陶行简往前走了过去,含笑摆手:“倒不必了。这宅子是我看着修缮的,哪一条路我不认得?我自己进去吧!” “那可使不得!我们家女眷居多,里头的姑娘姑姑立了死规矩,谁来都得让人带进去。 “您老看着是疼我了,省了我的事,可我不能乱了章程,让姑娘日后难管家了不是?” 林之节一边说着,一边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尽量不让自己拐得那么明显: “您不爱坐车,那小的陪着您散个步。正好您细瞧瞧,姑娘搬进来后,这宅子可有什么变化没有。” 陶行简轻笑着点头,负着手慢慢往里走,指着甬路两边的盆花笑了起来:“这俗气的腊梅,必不是你们姑娘让摆的!” “可不!这是宁国府珍大爷送来的,说这前院儿虽不大用,却也别让它光秃秃的。姑娘推不去,索性就摆了。说她反正不来前院儿,眼不见心不烦。”林之节跟着笑。 陶行简失笑,连连摇头:“这也太丑了,且小家子气。罢了,明儿我让人送松柏来,大盆的,先摆上。开了春儿再动土,索性种两排树便是。这像什么样子?!” 林之节跟着笑,却不接话:“姑娘说,里头的园子好,园子里也有几棵老梅树,开得正好。那香气浓的,都能沾在身上。” “你守在门房,还能进园子呢?”陶行简打量他。 林之节笑:“打扫的时候我进去过。现在自然连二门都不进。可两府送东西进去的女人,出来时我都闻着香。猜着便是那几棵树了。” “你倒机灵。”陶行简一路跟他说笑。 到了二门,林之节忙正色告诉守门的单婆子:这是陶监来了,你们赶紧去禀报姑娘。 又请四个人在门内回廊上坐下歇歇。 已有人飞跑进去告诉了,然后便看见林之孝家的快步出来迎接。 林之孝家的一眼先看见陶行简,便屈膝行了个福礼。然而行到一半,转眼看见旁边闲闲站立的男子,林之孝家的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皇上……” 昭明帝蹙了蹙眉,看陶行简。 陶行简忙叫林之孝家的起身,低声道:“陛下微服前来,不欲人知。你这是告诉全天下了!” 林之孝家的忙爬起来,目光一扫看着旁边站着的三四个人,厉声低喝:“大监的话都听见了!?” 林之节只觉得自己的腿也有些软,忙跟着众人低了头:“是。” “你叫什么?”陶行简回头看他。 林之节一瞬间失神,林之孝家的忙替他答:“这是我家小叔,名叫林之节。” 陶行简点头:“你不错。知道不坏你们姑娘的规矩。往后就这么当差。这是赏你的。”一翻手递出了两个小银锭子。 林之节反应过来,欢喜地双手接了。 陶行简这才陪着昭明帝往里走。 终究是在自己家了。林黛玉把屋里烧得暖暖和和的,藕荷色短袄长裙,藕荷色比甲,外头套着松花色的宽袖翻毛大袄,正在桌边吃饭。 听见陶行简来了,忙漱了口,让人把饭端走。 陶行简在门外正碰上晴雯端着大托盘出来,一看,上头摆着一碗松茸山珍汤,一碟龙井虾仁,一道松鼠桂鱼,一个上汤青菜,一小碗碧粳饭。 菜几乎都满着,饭也才动了一个小角。 陶行简忙回头看了昭明帝一眼。 昭明帝也注意到了,漫声道:“老陶,你不是说,带朕来林家蹭饭么?怎么,朕来了,饭却要端走?!”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晴雯先瞪圆了眼睛:“朕……我的妈呀,姑娘,是皇上来了!” 林黛玉在屋里也听见了,心里咚地一声跳,来不及去看孟姑姑,急忙往外就走! 陶行简身边站着一人,霜色锦缎长袍,衣襟上暗绣同色如意云纹,声若萧管,姿若青竹,剑眉星目,虎步龙行。 这就是当朝皇帝昭明帝了。 便是,这般模样么…… 林黛玉撑着门框,直直地看着昭明帝怔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面飞红霞,随即拜倒:“臣女林氏黛玉,叩见万岁!” 果然超逸出尘,不俗。 昭明帝心中微顿,看着黛玉盈盈拜倒,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这便是如海的女儿了?嗯,很好。” 往前踏一步,却不去扶林黛玉,而是直接从她身侧擦了过去,直奔里屋饭桌,口中道,“朕饿了。 “摆饭。 “汤看着不错,上大碗的。” 第64章 我就赌气不说话 昭明帝叫林黛玉坐下一起吃饭。陶行简和孟姑姑都在旁边侍立布菜。四个丫头一字排开在旁边站着等候呼唤。 这屋子里还是头一遭在吃饭的时候这样肃穆。 林黛玉吃得小心翼翼。 昭明帝看着她有些不满,回头责备孟姑姑:“你这怎么给她调理的?小鸟啄米一样,就吃那么一点点。” “姑娘头一回跟您一起吃饭,不是脾胃弱吃得少,是心里紧张,吃不下。”孟姑姑倒是不避讳,直话直说。 昭明帝接着哼道:“那你是怎么教的规矩?泰山崩于前不改于色。她是先文安侯的独生爱女,见着谁都不用这么战战兢兢的。多小家子气!?” 战战兢兢?! 小家子气?! 林黛玉心里不高兴了,脸上便带了出来,一直挂在眉梢眼角的感激与敬畏顿时就不见了,只留着平直嘴角和淡淡眼神。 陶行简一眼瞥见,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昭明帝不明所以。 “陛下,食不言寝不语。您请吃饭。”陶行简使个眼色让他看林黛玉。 昭明帝挑了挑眉,带了些疑惑,看过去也没看出什么来,但还是听了陶行简的话,不再多说,且吃饭。 不知不觉,林黛玉半碗饭下去,倒也恢复了平时的心境,腰背挺直,看着自己爱吃什么菜便伸筷子去夹。根本就忘了旁边还坐着一个当朝皇帝。 一个不小心,两个人的筷子都去夹那龙井虾仁,撞在了一起。 “叮”。 两双银筷贴在一起,都是一愣。 林黛玉手一顿,头也不抬、身子也不动、眼神也不给,只是手腕一偏,依旧夹了旁边的虾仁,稳稳放进嘴里,静静咀嚼。 昭明帝看着她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指指那一大碗热腾腾的山珍汤,吩咐陶行简:“汤。” 陶行简给他舀了一碗清汤,最后加了两片松茸。 昭明帝尝了尝,皱了皱眉,大口喝完,放下小汤碗,摆手示意不再要了。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吃,不一会儿,桌上的三菜一汤竟然只剩了汤底。 两个人放了碗筷,示意漱口。 雪雁和紫鹃忙上前服侍。 晴雯依旧负责收拾残局,看着那几个空盘,实在忍不住喜上眉梢,开口道:“姑娘今儿用的香!自打过来,还是头一回把饭都吃尽了呢!” “陛下忙了这些日子,也是头回吃顿踏实饭。”陶行简跟着笑,善意地看了晴雯一眼。 晴雯高高兴兴地端着大托盘走了。 “这个丫头倒是胆大,也利落,叫什么?”昭明帝看着晴雯的背影,问道。 黛玉正低头漱口,便不吭声。 孟姑姑忙接口:“叫晴雯。原先是服侍他们家贾宝玉的,极淘气的,也莽撞得很。姑娘说,晴雯得罪了太多人,怕日后没个好下场,所以要了来自己教导。如今这规矩还好多了呢。” 昭明帝失笑:“就这样还好多了?这性子在宫里,怕不得三天就被打死了!” 几句话说得紫鹃和雪雁脸上血色尽失! 林黛玉看了两个丫头一眼,才悠悠开口:“晴雯率真诚实,女红又好,又忠心不二。我们这样小小人家,这样的丫头就极好。” 紫鹃和雪雁松口气。 “头回见朕,就跟朕打擂台。看来,朕这两车书,可是白喂了狼了。”昭明帝好笑地看着小姑娘发脾气。 这话说的…… 很宽,厚。 陶行简和孟姑姑对视一眼,悄悄招呼了紫鹃等人,静静地退了出去。 屋里就剩昭明帝和黛玉两个人。 黛玉站了起来,低着头赌气不说话。 “我看你这,似是看了不少了?”昭明帝浑不在意,起身去看书架,又抽了几本出来翻。 黛玉心中自然是忐忑的,但看昭明帝的态度,似乎的确对自己极宽容,反而生了三分疑惑。因抬起头来,细声细气地答话: “是。这三个月无事时便看一看,史记看完了便看资治通鉴,粗粗翻了一遍。这几天搬家有些慌张,过几天就打算翻翻这些史书了。” 昭明帝不以为意:“这么急做什么?书又跑不了。看得太多也耗心神,你这病得养。如今有自己的宅子,也没人管头管脚的,雨雪时在家里玩,天好了就出去玩。” 说着,慢慢地走到后窗处,伸手推开窗子,看着外头便是园子,不由得神情温柔起来,笑着指了指: “当初如海在京里住着时,我也来过几趟。我们那时最爱院子角落里那几棵枣树。我常趁着你母亲没注意,偷偷爬上去摘枣子。 “有年中秋还没到,那树上的枣子已经被我们摘得差不多了。听如海说,你母亲当了真,还叫了管园子的人来发脾气,说他不好生照管那树,必是少了肥了。 “第二年我们便不敢再摘,只围着那树嗟叹,倒因此做了不少好诗。” 昭明帝说着,又想起来,回头看着林黛玉笑道,“听说贾家的几个姑娘起了个诗社,还写了不少诗词。怎样,你平常可也有作?” 想起前世自己在大观园里最爱的这件玩事,林黛玉下意识神往,愣了一会儿,才忙摇头:“没有。”m..nět “我不信。你刚才犹豫了。”昭明帝手把着书架,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如海文采斐然,我是不信他女儿竟只会读书,不会动笔的!” 黛玉默然片刻,拿了纸笔,录下了两首自己前世的诗作,一首海棠诗,一首菊花诗: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昭明帝看着那诗,眼睛一亮,含笑点头,极为满意。品啧一时,又叹了口气,指着海棠诗里的“偷、借”二字,叹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底气?往后病好了,又有身家,有朕给你当靠山,全天下你都去得,再不必这样自怨自艾、自谦自弱了!” 再往下看,呵呵轻笑:“怎么?这是在贾府写的?过眼的人,竟一个都看不上么?居然举世无谈者?!” 黛玉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当面品评诘问自己的诗作,脸上红成了一片:“有题目的!我只是照着题目写,并没有映射自己的意思……” 昭明帝呵呵大笑:“哪个有题目的诗作不是映射自己意思的?” 第65章 陛下说的都对 又看黛玉越发红了脸,昭明帝反而不放过她,只想看她如何应对:“来,你且说说缘故,我听听。” “能有什么缘故?陛下说的都对!”林黛玉忍不住又使个性子,斜了他一眼,想一想,却低头又写一首,却是薛宝钗在蟹宴上写的那首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陛下且看看这个。” 昭明帝一眼扫过,不由拍案:“骂的痛快!这倒是好诗,又通透又刻毒。不过,似乎不是你的体例,眼见得转合两联便敦实。” “这是薛大姑娘的。”黛玉忽然想起之前王熙凤微微漏给自己的口风,不由试探道,“我听说,她上回公主侍读没选上,这回还想试试呢。 “陛下看她才学如何?是否堪为公主侍读?” “薛家的事情我可懒得管。”昭明帝弯弯嘴角,“不过听说薛家如今弱干强枝,长房就剩这么一个能干的姑娘,怎么会想去陪侍公主郡主? “他家不该留着这姑娘在外头,寻一门殷实亲家,好帮着打理娘家事务么?果然进了公主府,得了公主青睐,不怕她分不了神管娘家么?” 林黛玉娇俏一笑:“那陛下可想差了!若她得了公主看重,便只往外头传个话,还有什么人敢小瞧她娘家呢?过个几年,再让公主帮她寻一门富贵亲事,别说这辈子,便下辈子也无忧了呢!” “也有道理。”昭明帝轻飘飘地说完,低头再看看她二人的诗作,赞叹不已,“看来闺阁之中历历有人,只是防着那起子小人嚼舌头,所以轻易流传不到外头罢了。” “陛下所言极是。”听着昭明帝这样通情达理,林黛玉心中更加高兴,露出的笑容也更真切: “我在贾府时间不长,却看着其中颇有几个女子比男子还强!只说一位,若没有我外祖母镇着,家里几位表舅表兄还不定胡来到什么程度呢!” “若不是因为你外祖母还在,你当他们有那个机会胡闹么?呵,朕早就打发他们去西北吃沙子了!”昭明帝冷笑一声。 黛玉立时便闭了嘴。 昭明帝瞥她一眼,以为她胆怯,便换了话题:“之前私买你这宅子的那个王家的婆子,姓周的,听说被赶去庄子上了?” “那人是我二舅母的陪房,一直得宠。此次被赶去庄子上,也是因为要照顾我的面子。如今我已经不在贾家,想必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叫回去了。” 林黛玉不以为意。 昭明帝却笑着问:“你不气么?” “我有什么可气的?说到底,是王家轻视贾家,所以才对贾氏姑太太的产业这样轻取豪夺。否则,一个奴才,只凭她自己,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黛玉摇头轻笑,“譬如她家女婿跟贾雨村当年乃是好友,还是他出的主意,让贾雨村走我父亲的门路进京巴结上了贾府。 “至于周家的儿子,王家姑奶奶过生辰,王家送去贾府的礼,他都能吃醉了酒撒一地,却没被赶出去。这样宽纵,难道还只是奴才不好么? “换了我父母当年治家,这样的奴才早就打一顿发卖了,难道还纵到他给家里闯下弥天大祸?” “雨村的旧事,你如何知道的?”昭明帝不由得打量起黛玉来。 黛玉心里一顿,笑着抬头看他,一双含露目清澈无比:“陛下太也看不起我了!雨村借着我的名义进贾府,这些年明里暗里惹了多少事? “便光从贾府兄弟姐妹们嘴里,我便就听腻了。只是一句好话都没有,显得我先父识人不明,我倒越发惭愧了。” “哦?!你都听了什么?”昭明帝好奇起来。 黛玉假作回思片刻,难以启齿一般,字斟句酌:“因我外祖母偏爱宝玉二表兄,他每次去见我二舅舅,便一定也要见见宝玉,跟他谈讲许久。 “偏他是个热衷名利的,宝玉看他不顺眼,却拗不过二舅舅,每每应酬得极不耐烦,回来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禄蠹’!” 昭明帝哑然失笑,敲着桌子琢磨这两个字,越琢磨越觉得贴切,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恰极!” 黛玉见他开心大笑,便也笑起来:“我这宝玉表兄,便是贾妃娘娘的亲胞弟,因我外祖母溺爱,无人敢管,所以反而时常有妙语。” 昭明帝却不喜欢听她聊宝玉,明明白白皱了皱眉,问:“关于雨村,可还听见别的了?” “这……”黛玉一脸欲言又止。 昭明帝看她在自己面前作态,不由笑起来:“说吧!朕知道你想告状!” 黛玉瞬间红了脸,小声哼道:“陛下肯定什么都知道,还用得着我说?” “你说说看,朕瞧瞧你想说的是哪件事?” “没了!”黛玉又使起了性子。 昭明帝呵呵地笑,忍不住连连摇头。正要拿言语挤兑林黛玉一定要说出来,却听得两声脚步重重踏在地上,便止住了,且看向门口。biquiu 陶行简闪身进来,含笑道:“天儿不早了。陛下,咱们得回了。再晚,怕皇后娘娘到处寻人。” “嗯。好。”昭明帝跟林黛玉聊得意犹未尽,却也不磨蹭,起身道,“腊月里事情多。等开春儿闲一闲,朕再来蹭你家的饭。跟你们厨子说,多学几道好菜!” 黛玉脸上又一红,屈膝行礼:“是。” “哦,她家的松茸不好,不鲜,给她寻些好的来。还有那龙井,一吃便不是今年的,香气都散尽了。明儿春天,新茶下来了,给她送二斤来。” 昭明帝一边说一边四处打量黛玉的屋子,瞧见压帘子的石钮雕狮子绣球香炉,又一拧眉:“这炉子丑得很。” 再要习惯性地往里看内室的床帐被褥时,被陶行简一把抱住:“陛下,走吧!再晚,宫门下了钥,咱们进不去了,那才是笑话呢!” “不是……”昭明帝强迫症犯了一般,还要往里硬闯。 陶行简忙道:“我明儿就给她送松茸来!顺便看看她这里还缺什么、该换什么,管保姐儿受不了半分委屈!行不行?!” 第66章 市井百态这样也能看 出了屋子,昭明帝便恢复了寻常时候的冷面皇帝模样,看一眼孟姑姑,说一句:“好好照顾姐儿,如海会感念你的。” 大步离开。 晴雯得了紫鹃眼色,忙跟着往外送。 看着昭明帝踱着方步在前面慢慢走,陶行简且跟晴雯拉家常:“你们从贾家过来,带了多少人?” “回陶监,贾家想多送几房人,姑娘没要。只带了林之孝林之节一家、柳家、单家,还有就是我们四个,里外里,加上孟姑姑,整二十个人。” 晴雯掰着手指头数,全抖搂了个干净,又笑向陶监道,“姑娘说,您嘱咐了,不让她多带人,说等您的信儿呢!” “嗯,真听话!”陶行简欣慰地点头,道,“我老家正好有人来投奔,还有我私宅里有几个得力的,到时候都送了来。 “你一会儿跟你姑娘说,让她算算都还缺什么职司上的人,明儿我过来,对一对。这几天最好就把人给你们配齐,这样能踏实过个年。” 晴雯眉开眼笑:“是!奴婢替我们姑娘谢陶监!我回去一准儿跟姑娘说!” 说着话,到了二门前。 晴雯便不出去,闪在一边。 林之孝家的和林之节忙迎上来,陪笑道:“备了车,夜里路不好走,还是坐车吧?” 昭明帝想了想,答应了,看着他们拉过车来,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这是,车?!” 林之孝家的登时闹个大红脸,低头不敢吭声。 反而林之节,呆愣愣地跟着便道:“这还是荣国府特意送来的呢!说是姑娘们的车里挑的最好的……” 话还未完,被林之孝家的踹了一脚。 陶行简伸手从林之孝家的手里夺了灯笼,请昭明帝走路:“没几步,老奴给您照亮儿。” 昭明帝嗯了一声,迈步往外。 陶行简回头冷冷地看了林之孝家的一眼:“这东西,扔了吧。明儿我送好的来。” 林之孝家的深深低头:“是。” 林之节忙跟着往外一瘸一拐地走,却忍不住回头对林之孝家的说:“嫂子,这车你别扔啊,给我留着!回头我套个驴,我自己用。” 昭明帝听得噗嗤一声笑。 陶行简也笑了起来,回头看着林之节道:“你倒实心眼儿!” “嗐!早些年我丧气着,成天吃酒,不是兄嫂接济了这半辈子,我早饿死了。如今家里啥都没有,两把椅子一张床,几套衣裳还是来这边儿之后姑娘发的。 “前儿孟姑姑说了,我虽只是个门房,却是林宅头一道脸面,让我把自己养好看些。我就想着,既然日子有了奔头儿,那就色色都置办一些呗! “您看前头您又赏了银子,我回去就给屋里添置上锅碗瓢盆,箱子柜子。若是再加上一辆车,说不得,明儿我也讨个媳妇来呢!” 昭明帝听得微微笑起来。 陶行简也开心,拍拍林之节的肩膀:“就是这样!日子有过头了,谁不想好好过,对不对?” “对!”林之节痛快地点头,笑呵呵地把他们送到大门,点头哈腰地道别。 上了自己的马车,昭明帝这才看向陶行简:“你让朕来看望林家姐儿,是为了让朕疼惜她呢?还是为了让朕看看这市井百态?” “才一个下人而已,哪来的市井百态?” “别看只是一个下人。这可是当年荣国府二管家的亲兄弟,日子还能过成这样。可想而知,外头无数的小民百姓,若是没有营生,可怎么活下去……” 昭明帝神情渐渐阴郁,垂下眼帘,看向马车里的地毯,忽然指过去:“此物价几何?” “此物不论价几何,也是从陛下登基那年开始,一直用到现在了。车马亦没换,每季修一次而已。”陶行简忍不住叹气,“陛下,矫枉不可过正!不然,您让太上皇、太后和皇后娘娘何以自处?!” 昭明帝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再等等,再等等……” 黛玉听了晴雯的传话,想了想,让人叫了林之孝家的来:“家里的职司如今都全么?都还缺什么?” 林之孝两口子掌管荣国府多年,自然手到擒来,张嘴便道:“还需七八个粗使的丫头婆子,两个懂车马的,三四个懂点子功夫的小厮护卫,这五六年也就差不多了。 “如今采买、库房、账房都是我和我老头子在管,说实话,有些忙不过来。 “针线上我们没用人,都是买的成衣。 “其他的,浣洗、洒扫、车马、值夜,还有厨下,都缺人。如今几个老人儿能带着孩子们做,但时间长了只怕分配不开。” 孟姑姑皱一皱眉:“三进的宅子而已,怎么二十来个人还忙不过来?” 林黛玉好笑起来:“若是只有我这个屋子,我这一个人,紫鹃雪雁,最多再加个晴雯,也就够服侍的了。 “可如今我要搭出一个宅邸的架子来,这些人只怕就不大够用了。姑姑从来没管过这些,怕是不理解。回头让林嫂子把荣府的差事跟您说说,您就知道了。” 回头吩咐林之孝家的:“你跟你女儿去,把家里什么职司多少人分几班,现下都谁在上头,都写下来。我虽然不爱管,却也还是要知道知道的。” 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叫了小红出来,娘儿两个去隔壁耳房写单子。林家的忍不住悄悄问女儿:“姑娘摆这么大阵仗,敢是想招个上门女婿,就一辈子待在这宅子里了?” 小红捂着嘴笑:“便不是要待一辈子,只住三五年,以咱们姑娘的身家,那也要住得舒舒服服的才是啊!难道从贾家出来了,反而还要更凑合憋屈不成!?” “若说身家,姑娘现在到底有多少银子?”林家的眼睛泛红,口水都要流出来。 小红警惕地看着她:“不该你问的别问啊!孟姑姑不让我告诉一个人去呢!” “我可是这府里的管家娘子,连我都不说,这是什什么意思?”林之孝家的有些不忿。 小红呵呵冷笑,斜睨她:“谁的职司也不是生下来就有的,也不是中途就不能换的!您这管家娘子只是才立了府,没的人用,才让您来做。 “若好,自然能长远。若不好,您也知道,陶监明儿就能送好的来替换!您还问东问西的,先管好您自己个儿的差事罢!” 第67章 咱们姑娘不差钱 翌日,陶行简果然半上午的时候过来了一趟,松茸、鲍翅燕、龙井、碧螺春、龙凤团茶,甚至一桶新鲜的牛乳,连吃带喝弄了一大堆,外加一大一小两辆新车。 顺便还有一向替黛玉打理京城铺子的管事,以及男女老幼若干仆从,带上各自的身契,都一股脑交给了黛玉。 “你屋里的陈设,园子里的花树,不要凑合,挑自己爱的,随你怎么摆。皇上就是那个别扭的性子,什么东西不入眼了,就爱替人家做主。你别搭理他。” 陶行简走到窗前,特意拿了那石刻炉掂了掂,又仔细看看,笑道:“其实挺古朴,我倒没觉得丑。” “先前陛下给我的那方书章,不也是这个形制?非说我的丑,他的难道就好看了?” 离了荣国府,林黛玉似乎恢复了一些小姑娘家的天真烂漫,小脾气也长了不少。 可陶行简就爱听这些,笑得双眼都眯起来,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当下林黛玉又召集众下人,打管家林之孝起,教他们称呼陶行简,当着旁人便叫“陶大监”,只剩自家人时,便叫“叔老爷”。 陶行简越发高兴得合不拢嘴,又问黛玉家里还缺什么下人,又问她这些事可看不看得懂。 黛玉笑着摆手:“我通不懂。且也没打算在这一行上精熟。如今有个前荣府管家帮着,我只偷懒便罢。” 陶行简皱眉:“那往后你自己当家理事,可怎么办呢?难道一辈子都靠别人不成?” “我先懒过这个年。开了春儿,我保证就学起来,可好?”林黛玉连忙表态。 陶行简这才放了心,叫着林之孝两口子,当着黛玉的面儿,商议这个位置上放什么人,那个差事谁做比较合适,算到最后,多了三个男子,少了两个丫头或婆子。 “罢了,去买吧。”陶行简道。 林之孝家的欲言又止。 林黛玉想起来,问她:“你那两姨妹子家不是有个女儿?如今在做什么?” “在家里干活儿呢。爹娘兄弟都是懒骨头,她不做谁做?”林之孝家的愁眉。 林黛玉便看小红。 小红立时会意,忙道:“我瞧着叔老爷送来的人里头,有一位清秀高挑的,还没有成亲。表姐又勤快,不如娘你牵个线,把表姐娶过来,就在咱们府里当差,不好么?” “这个当然好。不过,对你姨妈可不能说娶,得说买。”林之孝家的早就寻思定了,当即拍板,让那未婚的小伙子假扮买媳妇的行商,把小红的表姐买过来。 林黛玉满意地点头:“行,那就先这样。这几个男人也先留下。往后说不定还要再添置田庄铺子,哪里不要用人?世叔带来的,总比外头买的强。” 计议已定,林之孝等人退下。 晴雯便凑上来问:“眼瞧着午时了,叔老爷就在这里吃饭吧?昨儿晚上陛下嫌弃我们家的菜,柳嫂子嘴上不敢说,心里不服呢。 “今儿听说叔老爷来,特特地做了拿手的八珍,还熬了好一锅清鸡汤,配了牡丹花样的小面点,我反正闻着喷香!” 陶行简高高兴兴留下吃饭,肚子滚圆着回了宫。 昭明帝用午膳时没见着他,就猜到他是在林府蹭了饭,撇着嘴问:“今儿吃的什么?味儿不怎么样吧?” “家常菜,味儿还行。比御厨自然是逊色,但喂我这样的足够了。”说完,还故意打个饱嗝,再假模假样请个罪,“啊呀呀老奴君前失仪啦!” 昭明帝瞪他一眼:“滚!” 陶行简乐颠颠地抱头鼠窜而去。 又过了三两天,林府内部已经条理清楚、人人争先。原因倒是简单:林黛玉和孟姑姑都爱打赏人。瞧见谁的差事办得好,活儿做得认真,想都不想便赏。 一两天而已,已经有三个丫头四个婆子两个赶车的小厮加上值夜的六个护卫都得了赏赐,从一把大钱到两个银角子不等。 晴雯听说,笑着在外头晃着手腕子炫耀:“瞧这个! “我在屋里憋了七天没出门儿,赶了一条正当时的寒江钓雪窗帘子。姑娘看着喜欢,随手从梳妆匣子里拿了一个金镯子赏我!” 众人馋得几乎要害了红眼病。 林之孝家的笑着解释:“姑娘不差钱,家里也不缺差事。但凡是循规蹈矩、眼里有活儿的,姑娘都不会亏待了你们。好生做活,好日子在后头呢!” 等两个人回了房,黛玉好奇地问:“你这条门帘子是七天赶出来的?我因为这个赏了你金镯子?” “嗐!这不是我旧年绣的么?一直没地儿挂,如今用上了。林大娘说,让我寻个借口,我便胡诌了一个。”晴雯笑着去盘子里跟林黛玉抢柚子吃。 孟姑姑便将那盘子挪到晴雯跟前,警告黛玉:“这东西寒凉,你尝尝得了,少吃!” 黛玉做个鬼脸。 紫鹃、雪雁和小红坐在一起打桌围子的络子,见状抿着嘴笑。 几个人正说笑,外头有人来报:“西府鸳鸯姑娘来了!” “快请!”黛玉探头往外瞧。 紫鹃等人也忙收了手里的活儿,纷纷出门去接。 一时鸳鸯果然围着观音兜、穿着大红斗篷进了院子,到外间儿都脱下,笑吟吟地进来,先给黛玉和孟姑姑行了礼,搓着手笑道:“你们这屋里竟比老太太那儿还暖和了!” “倒也没觉得。”黛玉身上的对襟大袄只搭了一个纽子,笑着招呼鸳鸯坐下,又让她把长袄也脱了:“不然一会儿你出汗。”又问她:“来做什么?” “虽说腊月里忙,但都是管家的太太奶奶们忙,老太太天天闲着。 “如今宝二爷在自己屋里用功读书,每天就晨昏来坐一坐;几位姑娘在园里,天儿一变,老太太心疼她们,就不让出来。太太奶奶们又都忙活年下的事儿,轻易坐不住半刻。 “昨儿老太太就念叨,老了招人嫌啊,一个人没意思啊,斗个牌都凑不够人啊,明明一堆孙男娣女,个个都不是真孝顺啊,反正是各种各样的话。biquiu “我实在是被她老人家念得头疼,只好来问问姑娘,可能救我一救?二十三之前,看个日子,让老太太来您这儿玩一天?” 鸳鸯满眼乞求。 林黛玉莞尔一笑,回手从书架上拿了一叠请柬给她看:“正想哪天合适呢!” 鸳鸯惊喜,忙拿过来看,果然,贾府的女眷个个都写好了名字,只空着日子未填。 “腊月十九,如何?” “极好!” 第68章 把探春要过来 到了腊月十九,果然贾母带了荣宁二府的女眷,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了。 林黛玉不仅丰丰富富地准备了一席好宴,甚至还定了一班小戏,在自己家的花园里搭了台子,隔着池塘,唱给在这边楼上吃酒的众人听。 这一下,不仅贾母,便是打着来看笑话的王夫人,都惊诧于林黛玉竟然这么快便将家中收拾利落了。 还买了许多新下人,看着虽然不算训练有素,却似乎都格外忠心一般,且手脚麻利、眼头灵活,半个偷懒的都看不见。 最近还在管家的探春实在忍不住,拉了林黛玉问:“林姐姐倒是用了什么招法,让她们这样勤谨?我和宝姐姐把园子里的出息都分给家里那些人,才让她们做事仔细了些。就这么着,还天天吵架。” 林黛玉瞥见贾母、王夫人和宝钗都朝着自己这边转过了头,不由得轻轻笑起来: “若不是外祖母和你们过来,我这里是活儿少、人多。之前倒有点儿互相推诿的意思,还是孟姑姑手段高强。出来跟他们说: “你们姑娘不缺钱,也不小气。如今这家里买多了人,就是为了挑选。干得好的,自然留下、有赏;偷奸耍滑的,也没有二话,退回去就是! “估摸着,这些人是因为怕了这个才都勤快。” 林黛玉顿一顿,笑着去握了握探春的手,微凉,“这跟家里不一样。家里那些都是三四辈子的老人儿,你一个年轻姑娘家,你哪里压得住她们? “能有如今的局面,已经是你能干、她们又给太太面子的好结果了。别多想。” 贾母的眉梢轻轻一动,笑着偏过身子来问道:“说起来,我看你身子也好了许多。怎么,孟姑姑往后就跟着你做管家了?那可白瞎了她那身医术!” “外祖母说的极是。”黛玉故意叹了口气,“孟姑姑才不耐烦替我管家,她每日里只是钻研她的医书。哪天高兴了,叫上一两个丫头婆子的,给她们看脉,还开药。如今家里,服她的多,认我的少。” 贾母的眼睛亮了一亮,看了看探春,又看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会意,随即笑着慢慢说道:“家里的下人们再规矩,服的也该是主子的规矩,而不是旁人的规矩。林丫头到底还是年轻,守孝那几年,怪我也疏于教导。 “你三妹妹这才管了几个月的家务,你看现在家里头,下人们都敬服得很。前儿我还跟娘娘说呢,三丫头算是历练出来了,不论什么人家都去得的!” “我哪能跟三妹妹比呢!”林黛玉亲热地拉了探春的手,又对贾母故意挤挤眼儿,装着哀伤,笑道,“她有外祖母疼爱,又有舅舅舅母教导,还有兄弟扶持,我可有什么呢,是不是?” “呸!你个没良心的丫头!七八岁就到了我身边,长到如今十三四了,难道不是你舅舅舅母疼大的?你一趟一趟往南边去,难道不是你琏二哥哥陪着的?” 贾母也知道她是说笑话,故意也装着生气,嗔着她,也是满眼笑。 旁边探春早就红了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轻轻地拽了王夫人的袖子:“太太……” “你林姐姐跟你玩笑呢!”王夫人一脸慈爱,拍拍她的手,似乎这位嫡母跟自己的庶女极为融洽一般。 尤氏看着一家人和乐融融,不禁有些恍惚—— 这还是半个多月前分崩离析的那几个人么?那日的谢宴上到底有多尴尬,她才是如坐针毡呢! 四下里看看,想起来王熙凤说是冬日里病势又重了些,便没来。唯有李纨在座,却又是个呆子。不过,她记得,王熙凤还真跟她提过一句此事。 尤氏笑着接过了话头:“听得我心里都软了。其实如今年下忙,不然的话,怕是老太太心疼你心疼得难受,该逼着太太把三妹妹借给你管家了呢!” “可是我正想说,又怕你二舅母舍不得女儿劳碌。不然,等过了十五灯节,让探丫头过来帮她姐姐一阵子?”贾母顺势便向王夫人笑问。 王夫人故意踌躇:“凤丫头病了,原本我让珠哥儿媳妇、探丫头和宝丫头一起帮着我管家,是为了让她们都学习一些。 “只是过了年,想必宝丫头那边有了消息,就该回去准备待选了。若是再让探丫头过来,我怕珠哥儿媳妇一个人忙不开。” “那有什么?不是还有你呢?再说,凤丫头养到那会儿也就差不多了!”贾母强硬拍板,然后才问黛玉,“那就这么定了?” 黛玉温顺地笑:“是,多谢外祖母和舅母体恤我,那就偏劳三妹妹了。” 探春的眼圈儿一红,先跟林黛玉道了不敢,然后起身冲着王夫人和贾母深深屈膝行了个大礼:“多谢老祖宗和太太信任我!”筆趣閣 众人轻笑,纷纷恭喜。 唯有薛宝钗,淡淡地看着,再淡淡地挪开目光,只管欣赏戏台上的生旦净末。 一时贾母要走走,黛玉亲手扶着她下楼。 贾母便指,此处汝母曾撷花,那边汝父曾垂钓,这花厅里曾宴过王妃诰命,那书房里曾待过权贵功勋,等等。 黛玉一一垂眸答应着。 贾母往后一看,众丫头媳妇都住了步子。 祖孙两个携着手往前走,贾母还没开口,黛玉便轻声道:“狡兔三窟。外祖母既然肯把三妹妹从家里放出来,不妨让她带上环哥儿。” 贾母一愣:“环哥儿?” “赵家的人始终贼心不死。周姨娘又是个绵软性子。环哥儿先前被赵姨娘教的肤浅,舅舅脾气急,怕是没耐心纠正。 “既然三妹妹来了我这里,那索性就让环哥儿也跟出来。我这家里正没个男子,就让他住在外院。 “我给他再请个差不多的先生,好歹考个秀才,家里以后帮衬,也有个说法。” 黛玉细声细气地跟贾母画着大饼。 贾母却皱了皱眉,不满道:“你怎么管起他来了?” “在早,难道我没劝过宝玉哥哥的?也得他肯听我的才好。 “至于环儿,我从没当他嫡出庶出,我只当他是我舅舅的亲儿子,您的血脉亲孙子。” 黛玉声音轻轻,却字字都敲在了贾母的心头! 第69章 六万三千七百二十九两 “也好。环哥儿跟过来,三丫头倒是能踏踏实实地在你这里帮两年忙。待局面稳当些,再请娘娘给她指一门好婚事罢了!”贾母沉吟许久,答应下来。 黛玉却不赞同地摇头,趴在她耳边低声道:“听陶监和孟姑姑说,陛下不喜欢我们四姓联姻,更不喜欢勋贵们自己联姻。 “您可记得前唐?五姓七望倒是底蕴深厚,彼此联姻,可皇帝多气他们?为什么会有科举?不就是皇帝们不喜欢世家大族同气连枝,势力太大,妨碍了皇权么?” 贾母大惊,手腕一翻,紧紧地抓住了黛玉的手,压低声音问:“你听说了什么?!” “这还用我听说么?满朝的冗官,我那西席考绩上上,还在京中闲了半年。陛下却找了借口,年后要再开恩科、再选人才。这不就是看着朝廷的人不贴心、不顺眼么? “三妹妹是个刚烈有手段的,任她嫁去谁家,都能拿捏得住。这样好的女孩子,外祖母,您还不让她嫁个未来的宰辅么!?” 黛玉轻轻地摇晃着贾母,悄声道,“宫里有元春大姐姐体贴着圣意,外头有我时刻请教着陶监,三妹妹的机会就在眼前!做什么前怕狼后怕虎,让她去什么高门大族里管什么家务琐碎、什么下人吵嘴?!” 贾母被她说得动了心,紧紧地抿着嘴笑,用力抓着她的手,狠狠地摇了摇,深深呼吸两次,才开口低声笑道:“果然是我的外孙女,跟我最贴心!” 黛玉亲热地搂着她,轻声叹道:“我只愿外祖母平安康泰,福寿延年。权当是替我那可怜的母亲,尽了本该是她来尽的孝心罢!” 一句话说得贾母的泪掉了下来:“你这孩子,总是不放过我,必要我哭一场才罢!” “我哪有!?”黛玉瞪大了眼睛,噘着嘴撒娇,“外祖母不疼我,除了骂我就是冤枉我!” “呸!我还不疼你!你去问问,便是加上宝玉,在我跟前,谁能越过你去?”贾母亲昵地捏捏她的脸。 祖孙两个亲亲热热地在园子里走了走,贾母又去洗了手。 众人此时跟了上来,一起去看了看黛玉的起居,又用了些点心小食,看看天将未时,便告辞。 黛玉笑着请她们有空再来,又拉了探春的手,笑道:“那年后我就专等妹妹了!” 探春强忍着眼泪,深深点头:“是。我必不负林姐姐所托。” 待众人走了,林黛玉这个东道顿时便瘫在了床上,只要补午觉:“你们看着收拾。我可通不管了,不论什么都不要来问我。” 紫鹃看着她笑:“姑娘今儿可耗了神了,睡一会儿吧。晚上吃饭再叫你。”转头又问孟姑姑该熬个什么汤给林黛玉补补气:“您躲着没出去,是不知道姑娘今儿说了多少话!” 几个丫头捂着嘴笑。 孟姑姑食指大动:“午间他们上菜,我闻见有一道红枣桂圆鸽子汤的味儿,甜丝丝的香!这个又益血补气安神的,最合适了!晚上就做这个!” 小红笑着去传话。 数日无话。 到了腊月二十三,先前给陶行简当管事、因管着林黛玉所有京城产业的大掌柜,名叫江永的,前来给黛玉报账: “京城内外,共有宅院四所,均出租给官宦人家居住,租金若干。铺子二十六间,掌柜并伙计百二十人,刨去一应费用,利润若干。京郊田庄四个,大小不等,庄头三个,今年出息若干。 “今年共计收益:六万三千七百二十九两。年中曾给姑娘拿了一万三,如今这里是五万零七百二十九两。五万的整银票,七百多是散碎银子。 “这所宅子乃是御赐,然修缮费用、买人花销,走的都是陶监的账。我大略算了算,陶监这边出了有七千多两。” “世叔的银子不用还他,他以后送东西来,也不用多说,该多少,按市值估价,通记下来便是。 “你明儿先去找一找合适的地段,照着这个价钱,买下来,不用写世叔的名儿,倒给他惹事。 “日后也是这个规矩,家里凡年节走礼就算了,但是日常世叔出的大宗银物,不能让他白填进来。 “我日后保不齐出嫁出京,都不好说。临走的时候,你们记得提我,要把这一部分给世叔留下。” 黛玉边想边说,又示意江永把银票和银子都给小红,然后笑着看他的脸色舒展了些,因问道:“你是哪里人?家里还有谁?” 江永是个高个子,黛玉又坐着,他得低头才能看见黛玉的表情眼神,当下垂眸道: “小人是陶监的同乡。早年间家里走水,一家子都没了,只有我一个人因在田间劳作,活了下来。 “正赶上那年陶监回乡祭祖,见我险些饿死,便把我带进了京。因不爱读书,所以便学着做了生意。” “若是这样,你该是平头百姓,怎么世叔给我的身契里,也有你的?”黛玉好奇。 江永不自觉地搓搓手指,脸上有些红:“小人好赌。大监也曾放过小人的籍。然一旦自由自在了,小人便把攒的家底都输光了。 “大监无奈,只得再让小人签了身契。这样一来,小人就等同于没有自由,主人家的话就是天。小人胆小,一旦有了这柄刀悬着,便能勤谨挣钱。” 黛玉不由失笑:“你是不肯离开世叔吧?不然换个主子又能如何,你看你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江永忙跪了下去:“小人不敢。” “世叔必是极信任你,才会把我这些产业都交到你手里。你在我这里,便跟在世叔身边没区别。往后世叔的事情,我想不到的,你提我。 “他老人家待我这样掏心掏肺,我必也会好生报答他。日后若没人给他送终,倒也用不着什么徒子徒孙的,都有我呢!” 黛玉笑一笑,抬手让他起身,“家里的生意交给你,世叔放心,我也放心。既然没有家了,你就住在前院吧,好生给自己置办些行头,明儿咱们一处过年!” 第70章 林家之主 除夕。 林府张灯结彩,笑语欢声。 大家旧俗,下人们没有大事是不穿红的。林黛玉偏说要过个红火年,给男子们一人一条束发的红带子、一条红腰带,又给女子们每人一条红裙子、两支红绒花。 看着满院子晃来晃去的都是大红色,孟姑姑皱眉嫌烦:“就跟你要嫁人了似的!逼着大家陪你穿红!” 丫头婆子们听见都笑弯了腰。 黛玉红着脸,脖子一梗嘴硬道:“我一辈子不嫁人,不穿红,又怎么样?!” 吓得晴雯赶着往地上“呸呸呸”,又合十念着“阿弥陀佛”,朝着四方祝祷:“我们姑娘年纪小,顺嘴胡说的!请诸佛菩萨神仙们不要当真,只当没听见,日后还是要给她一门好姻缘才是!” 黛玉更羞,忙装着看书盖住自己的脸。 一时紫鹃从贾府回来,带着一家姓晏的下人回来,笑着禀报黛玉:“老太太说,您太见外,怎么能初六去拜年?那是女儿归宁的日子,让您初一就去,算是本家近支。 “二太太虽驳了两句,但大太太和二奶奶都说想您,若是初六去,奶奶太太们都不在家,就见不上了;让您一定依着老太太的话,初一就过去,到时候坐在一处吃酒!” 又指着那一家人笑道,“二奶奶说,这晏妈妈是答应好了要给您的。只是上回过来时人多眼杂的,怕曾经伺候过您的都闹着要过来享福,所以迁延了一阵子。如今悄悄地给您送来,让您别四处嚷嚷去。” 黛玉一看,满面笑容:“上回就是你夜里替我守住了门?这一个来月,可曾受了委屈?” 这一家里的婆娘正是宝玉大闹那晚、抵死不让他进门的晏婆子,先跪在地上给黛玉磕了头,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不曾不曾!姑娘一走,二奶奶就装着不耐烦,把梨香院的所有人都开革去了庄子上。 “那些有门路的自然就在大门外打了个转儿便回了府里当差。我就带着一家子踏踏实实在庄子上猫了半个月。 “如今天气越发冷了。二奶奶说,再往后去,怕冻坏了我没法跟您交代,赶紧借着紫鹃姑娘过去回话的机会,让我一家都跟过来了! “老婆子从今往后,终于名正言顺是姑娘的人了!老婆子带着一家,给主子磕头!” 晏婆子一家忙都跟着跪倒,给黛玉见礼。 黛玉见她家只有她、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小女儿,便笑着令林之孝家的带去分派:“二门处的差事都委给晏妈妈,这是早先说好的,别忘了!” 林之孝家的堆着笑答应:“是!忘不了!二门由晏妈妈总头儿,家里的洒扫和浆洗由单家两口儿打头儿。这都是老实人,差事也办得扎实,我很知道!姑娘放心吧!” 黛玉满意地点头:“看,这不就不用再买人了么!多合适!” 看看时辰正好,林之孝两口儿带着合家下人给黛玉和孟姑姑拜年。 林黛玉红着脸,笑看紫鹃,指指众人。 紫鹃便和晴雯抬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出来,打开了,是一大堆灿灿生辉的金锞子。 “不论男女老幼,一人两个!其他的赏赐,管家和管家娘子自然会按等儿发下去!大伙儿好好过个年罢!” 众人欢呼雀跃。才进府的晏婆子目瞪口呆:“我,我刚进门还没一个时辰,我也有?!” 众人大笑。 林黛玉笑着挥手让他们下去自便,又吩咐林之孝家的:“明儿我去贾府拜年,早晨就走,估摸着得傍晚才回来。你辛苦些,留在家里。至于其他人,放他们一天的假罢!都出去逛逛!” 林之孝家的连连念佛:“我们这是几辈子修来的姑娘这么好的主子!我先前还觉得小红胡闹,如今才知道,我这眼光,照我闺女差远了!” “倒也不至于。”林黛玉笑着让她一边站了,又叫小红来问,“世叔家的礼,是什么人收的?可说了世叔近日忙得如何?” 提到这里小红便憋气:“江管事进了宅子便把我丢下,自己拉着相熟的人说悄悄话。 “三五句话便告诉我:大监不在家,也没留下话,至少要到初八以后才能出宫。 “就把我赶回来了。我是一个能做主说话的管事儿都没见着!” 看着小红气鼓鼓的样子,林之孝家的不由失笑:“他让你回来你就回来?你不会说姑娘立等着你回话?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来着?” 小红气得脸通红:“我哪里说得过他?人家当了十几年大管事,我到姑娘身边才两年多,管账才管了半年……” 说着说着,竟气哭了! 林黛玉看着好笑,道:“你也是实心眼。你当差不久,你爹娘可是做了半辈子管家,以荣国府的门楣,他们什么官儿没见过,还怕他个江永? “大年下的,快别哭了!今儿我跟前不用你伺候,你跟了你娘家去过年,让你爹娘好生教教你,该怎么对付这起子仗势欺人的恶人!” 一席话,说的小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噙着泪笑道:“哪有姑娘这样说自己的下人的?” 黛玉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的?紫鹃也回去。往年你都得在我身边当差,今年我这里有晴雯雪雁,还有孟姑姑,不怕没人管。你也回去好生跟着爹娘兄弟过个年!” 紫鹃欣喜地答应了,自去些许收拾,拿了自己的体己出去单家,过个阖家团圆年。 用完晚饭,晴雯和雪雁合着伙儿教孟姑姑打叶子牌,才教会了,便被孟姑姑险些把两个人的私房钱都赢了去。 黛玉看她二人的苦瓜脸,笑个不住,又拿了二十两银子给她二人分:“看看你们保不保得住!”https:/ 看看二更以后,林之孝家的带着小红、单婆子带着紫鹃和她小兄弟单小山,一起到园子里放炮仗烟花给黛玉醒目送岁。 黛玉只觉得今年的爆竹虽然震天,却并不吓人,笑吟吟地跟孟姑姑一起看着众人玩笑,只觉得岁月静好、莫不如是。 “明儿去贾府拜年,怕不怕?”孟姑姑看着漫天绚烂,忽然开口问黛玉。 黛玉轻轻笑一笑,拽一拽自己的白狐狸毛大氅:“往日里我一无所有也没怕过,何况如今我已是林家之主?” 第71章 压岁钱 大年初一,林黛玉早早起身,梳了流云髻,插了白玉蝴蝶簪,压鬓一朵大红牡丹绒花,耳上坠了白玉水滴长坠子,海棠红小袄,绛红长裙,浅金色绣花鸟如意的长袄,外披黑狐狸毛的鹤氅,登上鹿皮小靴,再拿上一个纯铜镶白玉花鸟的小手炉,一笑回眸: “姑姑看,我这一身可不丢先父的人罢?” “雅致,不显得暴发,很好。”孟姑姑穿上晴雯亲手给自己做的梅紫色袄裙,喜滋滋地也梳妆打扮好了出门:“我去给我师父拜年,顺便逛逛。晚上只怕不回来吃饭。” 用过早饭,黛玉带上紫鹃和晴雯,孟姑姑带上了雪雁和小红,锁了正房,一行人兵分两路,各自去了。 因是初一,荣国府来往的几乎没有客人,都是本家近支的骨肉们,亲热地彼此行礼,携手并肩,说笑着便拜了年。 相较而言,贾母正房虽也热闹,却又多了些规矩礼节。众人一个一个地来给贾母磕头,贾母看着满眼的儿女,高兴得合不拢嘴。 早饭才毕,众人正凑在贾母跟前说笑,便听外头丫头们欢声禀报:“林姑娘来了!” “我的玉儿在哪里?!快让她进来!”贾母激动得眼中都含了泪。 琥珀打起帘子,林黛玉笑盈盈地走进来,晴雯接过鹤氅,紫鹃接过手炉。 众人再一晃眼,林黛玉已经俏生生走到贾母跟前,盈盈拜倒:“给外祖母拜年,愿您新春万安,永享福寿!” 贾母笑着两只眼睛都眯起来,两只手伸着连声道:“好,好!我永远福寿!你快起来!” 林黛玉笑眯眯地起身,再从邢夫人开始,挨个儿行礼,给长辈拜年,跟平辈说吉祥,对上兰哥儿和巧姐儿,则变魔术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两个荷包,一人一个。 巧姐儿的奶母笑着接过来,掂一掂只觉得沉手,便下意识去看凤姐儿,见她微微点头儿,便笑着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托在掌心里看时,却是一只羊脂玉的玉兔! 巧姐儿大喜,伸手要过玉兔,朝着王熙凤招摇:“娘!兔兔!” 王熙凤笑着走过来,摸着女儿的小脑袋,又拿过兔子摩挲了片刻,却被巧姐儿又抢回去。 王熙凤看着女儿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由得调侃起来:“哎哟,还知道护食了!触手温润,这可是上好的玉,你别砸了它才好!” 巧姐儿笑着往王熙凤的怀里钻。 王熙凤顺势抱了她,走到已经在贾母身边坐下的林黛玉面前,问巧姐儿:“你得了你林姑姑的好东西,可谢谢她了没有?” 巧姐儿茫然:“我作过揖了。” 众人忍不住都看着笑。 “那是拜年的揖。林姑姑赏了你好东西,你不该谢谢她吗?来,再作个揖!”王熙凤轻声细语地教女儿。 巧姐儿明白过来,就在王熙凤怀里,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攥着小兔子,另一只手抱了拳,朝着林黛玉一上一下地摇晃:“谢谢姑姑给巧儿的玉兔!巧儿很喜欢!” 林黛玉笑容满面,亲昵地包了她的小拳头,晃一晃:“好孩子,不客气!这是姑姑给的过年礼。以后每年过年,姑姑都给你一个小礼物好不好?” 巧姐儿忙不迭地点头:“好!” 众人又笑。 贾母便笑道:“你给她那么贵重的东西做什么?你看你嫂子舅母她们,都是给孩子金锞子银锞子,取个喜庆就得了!” “那怎么行?我才知道呢!我小时得的金锞子压岁钱,都被我娘收起来了!说是给我攒着,后来我可是一样没见着! “那还不如得个小摆件,好歹我们孩子能亲眼看着,对不对?”林黛玉说着,又捏捏巧姐儿的小脸。 巧姐儿还没吭声,那边兰哥儿跑到了黛玉身边,煞有介事地点头赞同:“姑姑说的对!我娘给我攒了那么多压岁钱,前儿我说想买个小马骑着玩,她都说没钱!我的钱哪里去了?” 众人哄堂大笑。 李纨红了脸,招手叫兰哥儿回去,兰哥儿不肯,自己也打开了荷包,倒出来一个“马上封侯”的玉件,笑逐颜开地举给贾母看:“老祖宗你瞧!姑姑给了我个猴子!啊,还有个马!” “嗯,好!你喜不喜欢啊?”贾母宠溺地拍着贾兰。 贾兰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就想要只小马,我娘不给买,可是林姑姑给了我一个!太好了!我太喜欢了!” 跳着跳着又皱起了眉头,“可这马上蹲着个小猴子。林姑姑,你是在说我像个只小猴子吗?我虽然看着瘦,可我身上还是有肉的,我不像猴子!” 说着,认真地拉了林黛玉的手来捏自己的脸,“姑姑你看,我的脸比巧姐儿的脸胖多了!” 这下子,连带贾母都大笑起来。 众人的哄笑中,林黛玉硬撑着,认真地捏了捏贾兰的小脸,又捏捏巧姐儿,一本正经地点头:“兰哥儿说的没错,看来是你比巧儿胖一点。 “看来姑姑今年给错了,明年我一定改过来,你瞧行不行?” “明年我可能就不想要小马了。”贾兰严肃地思索片刻,“明年我会提前告诉姑姑我想要什么,那样姑姑就不会犯错了!” “好!”黛玉伸了手出去,跟他小小地击了个掌,“那咱们君子一言——”https:/ “驷马难追!”贾兰开开心心地回头朝着李纨炫耀他的玉马。李纨无奈地再次招手,贾兰这才撒腿又跑了回去。 “还是林丫头来了家里热闹,老太太也更高兴。”邢夫人拍手笑道,“这年过得越发喜庆了!真好!” “你不说林丫头来一趟就这样破费呢!”王夫人笑得浅淡。 跟林黛玉送给两个孩子的礼物比起来,她们两个做舅母的赏给黛玉的那点子压岁钱,可就完全不够看了。 这是回来拜年吗?! 这分明是回来示威的! 谁不知道她爹林如海的盐政是肥差?大把的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让自家人沾手,如今却回来炫耀,这算是哪门子的亲外甥?! 这就是宿世的仇人! 王夫人低头吃茶,强行掩住眼中的嫉恨,拼命安慰自己:要不了多久,探春就要过去了,到时候,姓林的万贯家财,必要慢慢地,都姓了贾! 第72章 白活了 初一这一整天,黛玉哪儿都没去,谁都没私聊,只在贾母身侧,轻言细语,巧笑倩兮,陪着吃饭、小憩、梳洗、玩笑,甚至还稳稳地坐在旁边,看着贾母抹了一回骨牌。 眼看着快到申时,黛玉又给陪玩的众人使个眼色,自己站起来四周慢行。凤姐儿凑着趣儿笑问:“怎么?替老祖宗哨探我们的牌来了?” “就你想得多!”黛玉也不管什么形不形象,直直伸了个懒腰,“坐了这半日,腰疼,我走走,歇歇腰。” “林丫头不说我都没觉得,我这腰也僵得慌。”邢夫人知机,忙也拧来拧去自己捶着起了后腰,“还是老太太健朗,都不觉得累的!” 旁边凑手的老嬷嬷也便就停了下来。 贾母含笑看邢夫人,竟少有地流露出一丝慈祥:“你那座子不如我舒服。我记得我还有个大靠枕,垫腰极好的,回头让丫头找给你!” 鸳鸯轻声劝贾母不如起身走走。 王熙凤趁机道:“说起来,林妹妹都没仔细逛过咱们家的园子呢。老祖宗既然精神好,不如带着林妹妹,咱们娘儿几个逛逛去?也瞧瞧大嫂子带着她们姐儿几个在做什么呢!” “好,这个主意好!”贾母欣然同意。 当下,贾母、邢夫人、王熙凤和黛玉各自穿了大衣裳,围了暖兜,坐了轿子到了大观园。 因有邢夫人和王熙凤陪同,贾母便没让人知会王夫人等,只管自己一行人去逛。 可老太太带着林姑娘去逛园子,也就是有遭遇到宝玉的可能,这件事在王夫人看来,那便是非同小可了! 当即放下手里正在处置的事情,飞奔着也跟了来,恰好在怡红院门前的桥上拦住了众人:“老太太出门也不叫儿媳来服侍,倒教我好找。” “有你嫂子和她媳妇在,我只是带着林丫头白逛逛,何苦又让你大冷天的跑来跑去?你心里又得记挂着家务——珠哥儿媳妇和三丫头在你那里没有?” 贾母笑问。 王夫人笑答: “如今我那里满摊着都是吃年酒的帖子,不是人家请我们的,便是我们要请人家的。这些东西她们俩通不懂,没奈何,只得我一个人慢慢累去吧。” “不懂才要教呢。一年也就这么一回机会能教导透彻,你还心疼她们!难道明年也还这么累自己? “宝玉还小,他老爷必不肯让他早娶,你这些差事想脱手,可至少得个三四年。小心到时候累断了你那腰!” 贾母亲切稠密地说完,又笑,摆手,“罢了,你去吧!叫上她们姑嫂两个,且忙去。我这里有你嫂子呢,别担心!” 王夫人只得含笑答应了走开。 林黛玉根本正眼都不看怡红院,只管看着对面的潇湘馆,感慨万千,不由得假作惊讶:“这个去处好生雅静,如今谁住着呢?” “原本……没人住,空了两年。去年湘云她叔叔升了外任走了,我舍不得,把她留了下来,所以如今她住这里。” 贾母含笑道。 王熙凤见贾母神色微沉,忙接话过来:“其实这地方云妹妹住着不对,该给你住才是。 “这地方清幽,竹子又多,仙气飘飘的。云妹妹却是个热闹性子,恨不得一年有三百天都在跟人谈笑吃喝。 “如今这地方的竹笋,听得说,还没长起来就被她偷偷挖了煮来吃。 “气得那包了这片竹子的田妈妈跑去跟三妹妹哭,她又是客,又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三妹妹正头疼呢!” 林黛玉听得莞尔失笑:“这倒是云丫头做得出来的事!只是可怜了三妹妹了!” 因回头看着紫鹃和晴雯东张西望的,笑道:“瞧这一个个没见识的,心痒难耐了?去找你们亲朋去玩罢。我现跟着老太太,还能少了人管不成?” 贾母也笑着摆手:“去玩吧,你们几个小姐妹也许久没见,去叙一叙旧也好。” 两个人喜不自胜,行了礼,你推我我拽你,三步两步跑远了。 几个主子们远远看着都笑。 唯有鸳鸯,回头悄声叫一个婆子,回去贾母正房,把翡翠和玻璃都喊来,让琥珀不要乱走,好生看着院子。 众人进了潇湘馆,果然史湘云正跟一群丫头赶围棋儿,拍着手跳着脚喊:“幺!幺!” 贾母等进去一看,绷不住都笑起来。 湘云吐吐舌头,给贾母、邢夫人等行了礼,一头滚在贾母怀里:“老祖宗也不说一声就来了,我这样不规矩的样子给林姐姐看见了,她定要笑我了!” “哟!不怕老祖宗和大太太的规矩尺子,倒怕我笑话两句,你这个账是怎么算的?明仗着老祖宗疼你、大太太宽厚,纵着自己往歪了长呢!” 林黛玉笑吟吟地回她,又打量屋子摆设,尤其仔细看了几眼书架,打眼便是一本《烈女传》,不禁笑道,“我瞧着你这书,跟旧年咱们一处住的时候,可不一样了。似是,有些宝姐姐的品格儿了?” “正是呢!宝姐姐可好了!我若有她一半的端庄聪慧,我也不白活了!”史湘云一听黛玉说她像宝钗,竟然十分欣喜。 邢夫人和王熙凤同情地看着她。 贾母微微叹了口气,且笑问:“我们要去园子里走走,你也一起来吧!” “是!”史湘云高高兴兴地叫翠缕给她换衣裳,“我最爱逛的!我跟宝姐姐说好了,等她搬回薛家旧宅,我先跟她去住一阵子。她应了我,要带我出门逛呢!” 贾母的脸色已经快要端不住了,转身先往外走,指着对面跟黛玉道:“如今是冬天,这里没什么可看的。春夏的时候好,开的满都是花儿,火烧一般。” “我听说,蘅芜苑冬日里也是异香扑鼻,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结了的果实也如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 “栊翠庵的梅花最好,品种又齐全,修剪得又奇峻。外祖母不嫌累,陪我逛逛这两处?”黛玉试探。 贾母笑着摆手:“今冬雪大,蘅芜苑的草都埋了,不必去了。咱们先去栊翠庵看梅花、吃好茶,然后去你四妹妹的暖香坞里暖和暖和,再回去,也就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还是老太太会安排!就这么办!”听着她们打机锋、半天不敢开口的王熙凤巴不得这一声儿,赶紧派人去提前安排。 第73章 玄墓山蟠香寺 尚在山脚下,便见栊翠庵山坡上一片梅红胜火。 黛玉仰头细赏,赞道:“只听说这妙玉是个高傲的仙姑,瞧见这梅花我算信了。若不是爱这骨头风姿,她怎么会费这么大力气养护修剪?” “妙姑若听见姐姐这话,必要道一声知己!我们每常过来,她是不理我们的,只偷偷招待宝姐姐一个。 “唯有上回二哥哥跟着蹭茶,我也悄悄去了,她虽也给了我茶吃,却没有一丝好脸色。我后来再不去了!” 史湘云说到后头,又撅起了嘴牢骚。 众人轻笑。 王熙凤笑道:“我一个粗人,什么风雅什么颂的,跟我半文钱关系也没有。只是我跟着老祖宗进去,她就不能赶我出来! “听说上回刘姥姥来,她嫌人家吃脏了她那只五彩成窑的钟子,她就送了人家。今儿我也去吃脏她一只好钟子,也让她送了我!” 众人大笑。 林黛玉笑着扯她:“阿弥陀佛,你这是有心作恶,还算计到佛弟子头上!进这庵堂,也不怕菩萨绊你一跤?” 众人笑得几乎脚软。 贾母越发笑得痛快,拐杖敲地:“罪过罪过!大过年的,怎么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快都住嘴!上去看梅花才是正经!” 刚才压抑的气氛这才全然散去,众人说笑着上山。 里头妙玉得了消息,原本是在思念家乡,祭奠父母,听说贾母来了,忙擦了泪,摆出笑脸迎了出来。 贾母见她脸上泪痕犹在,心中一顿,黛玉这厢已经过去,朝着她合掌问好:“妙师父佳节长春!” 妙玉淡淡还礼:“施主万安。” “我姓林,祖籍姑苏,乃是这家的外孙女。妙师父可听说过我?”林黛玉含笑看她,“我听说妙师父是我同乡,今日元正,特来看望。以慰你我的思乡之情。” 妙玉神情微动,仔细看了看黛玉,翘了翘嘴角,侧身让开,肃手请众人进去:“老太太请,林姑娘请。” 邢夫人和王熙凤对视一眼,悻悻之余,又都忍着笑去看史湘云,果然瞧见一张气呼呼的小脸。 进了禅房落座,贾母已经恢复了好心情,笑道:“把你的好茶端上来给我们尝尝。我这外孙女想看梅花,你领着她在院子里转转,也就是了。” 妙玉垂眉答应。一时端了茶上来,所有人都是一色旧窑的脱胎填白盖碗。黛玉呷了一口,放下了,便要去看梅花。 偏王熙凤促狭,还要掀开她的盖子瞧瞧,再煞有介事地告诉湘云:“我瞧了,咱们都是一样的!” 邢夫人和贾母噗地一声笑出来。史湘云气得伸手过去捶凤姐儿。 林黛玉和妙玉早已出了房门,往外慢慢走去。 “我其实没在苏州住过多久,印象都模糊了。你家在苏州哪里? “我听说,你之前在玄墓蟠香寺出家。我记得我父亲提到过那里,说那是临济南宗祖庭,佛法极高深的,你倒是好师承。” 林黛玉说完,站在一株老梅跟前,仰头看花,赞赏不已。m..nět 妙玉听她这样说,心神微微放松了一些,微笑道:“我家就住在蟠香寺不远。林姑娘的祖宅在何处?” “我送先父灵柩回去安葬时走了一趟,不大记得路,只记得门前那条街是山塘街。其他的时候都在庄子上,说是在苏州西南。 “好像玄墓山也在西南,是不是?”林黛玉好奇地看着妙玉问。 妙玉笑了起来,点头:“是。” “我先父常跟我提起姑苏,又婉丽又温软。我上回只顾着伤心,倒没注意。若是有机会再回去,我定要好好看看。妙姑跟我说说,苏州都有哪里值得游赏呢?” “姑苏处处是景。譬如我们玄墓山上的梅花,比这里又多又壮,那气势,跟要放火烧山一般……” 妙玉和林黛玉慢慢地走着,一边赏梅花一边说闲话。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妙玉笑让林黛玉:“说了这半天,渴了吧?我另泡茶给你吃!” 林黛玉笑着答应,果然再度吃到了前世里那梅花雪泡的香茶,细细品来,果然轻浮无比,清冷更盛。 再看手中的茶器,赫然还是前世妙玉给自己用过的:点犀。这个古器,想必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有的。 “妙师父这个钟子极好。可惜啊,君子不夺人所爱,不然,我必要用尽了手段,抢了你的!”黛玉俏皮地拿着那钟子往怀里藏,又冲着妙玉挤眼。 妙玉笑了起来:“若是你要,送了你又何妨?只是下回你来,拿什么喝茶呢?难道再夺我一个杯子不成?我也剩不多了!” “那就先存着,等哪天你我绝交时,我再拿走不迟!”林黛玉笑着说完,飘然起身,“明儿我再来贾府时,再来看你。你若有心出去散淡,我林家的大门也时刻敞开!” 妙玉微微动容,又平静下去,含笑答了一声“好”。便与黛玉出去,恭敬送了贾母等,回身便闭了山门。 众人下了山,又去暖香坞里看惜春。 惜春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吓了一跳。林黛玉进门便笑着上前拉了她的手,惜春这才放松下来。 坐了一阵,看看天色将晚。鸳鸯轻声提醒,贾母便又带着众人会正院用饭。 饭毕,黛玉告辞,贾母苦留不住,只得放她去了。 全程宝玉都不曾出现。 直到黛玉离开,宝玉才匆匆赶来。湘云眼尖,一眼看见他四顾之后失望的样子,心往下一落,然而只是一瞬间,便又笑了起来,张嘴便道: “让你赌气!林姐姐都走了!一早我就跟你说,大过年的,你别失了礼数。现在又如何呢?连个和好的机会都没了。” 屋里顿时一静。 王夫人冷冷地看了湘云一眼,转向宝玉又成了笑脸,招手道:“快来!我刚跟你三妹妹说呢,初八带你和她一起去你舅舅家吃年酒!你跟她说说家里的规矩,省得她打怵!” 贾母便叫了湘云到身边,慈祥地教她:“云丫头,今儿你宝姐姐没过来,想必她家里也忙着过年。 “你这几天别要去聒噪她。她家那个哥哥不顶事,你姨妈都靠着她这个女儿。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家家不同。贾家和史家的规矩也不同,你往后多、少说,慢慢就知道了。” 湘云低了头:“是。” 第74章 作死也请换个时候 回到林府,迎面进门便是下人们殷勤地拜年行礼,又怕她冷着、又怕她颠着,小心飞快地把黛玉送回了上房。 黛玉不由得好笑:“就放了这一天假,怎么一个个高兴成这样?” 小红和雪雁比她们早回来,此刻且让紫鹃和晴雯去收拾自己,上来脱衣盥手、端茶端水的伺候黛玉。 小红抿嘴笑道:“哪一家不是正月里最忙?做下人的,除夕正旦,能偷个空合家聚着坐一坐,就算这一年的运道开了个好头儿。如今竟能放一整天的假,怎么可能不高兴?” “看来我以后每年的初一都去荣府陪伴外祖母,倒是对大家都好了!”黛玉嫣然一笑,收拾好了歪在榻上解乏。 雪雁殷勤地上来给她捶腿:“紫鹃姐姐说姑娘今儿走了一整个大园子,腿疼不疼?” “倒还好。”黛玉看孟姑姑进来,坐了起来,笑着问候,“姑姑今儿可过得好?我今儿逛了好几个时辰都没觉得腿疼腰疼,正要回来多谢姑姑呢!” 孟姑姑看看她的精神头儿,又过来顺手搭了搭脉,满意点头:“不错,初见成效。” 坐到桌边,挥笔写了个单子,递给小红:“给柳家的,接下来七天照着这个做菜。” 小红笑着去了。 孟姑姑这才回头看着黛玉笑答:“今儿我可长了脸,这俩丫头对我服侍得别提多周到了。跟平常伺候你也差不了多少。 “我两个师姐听说我还没正式收徒,险些就要拿着自家的祖传药堂把她两个骗了去!” 林黛玉听了,笑着伸手去捏雪雁的脸:“哎哟哟,我屈了你的才了!怎么着?要不要真的赎了身,去给姑姑当亲传弟子?” “不要!”雪雁仰起头来,一脸清醒,外加财迷,“我是最早服侍姑娘的。姑娘有了好去处,给我们安排后路时,我必是第一好的。我这会儿走了,我多亏啊!” 孟姑姑和林黛玉不禁笑倒。 小红正好传完了话进门来,孟姑姑又问她,小红莞尔一笑:“我家就我一个,我爹娘日后必要让我招上门女婿给他们续香火的。 “姑姑才高八斗,今儿王家老祖都说,是她弟子里最能干的一个,怎么不配一个专心致志的弟子服侍?我倒是想,可惜配不上啊!” 正说着,门口的小丫头打起帘子,晴雯和紫鹃携手说笑着走了进来。 黛玉便吩咐紫鹃:“我记得库里还有一个青铜的奔马镇纸,一方雕飞天的临洮绿砚,你去找出来。” 紫鹃笑问:“姑娘这是要给兰哥儿?他要个马,您就真的要给他个马?” “是。他娘是个枯燥的人,他好容易能当着众人说出一件喜欢的东西来,我怎么能让孩子失望?”黛玉笑着点头。 孟姑姑便撇嘴:“给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且给什么镇纸、砚台,还真是变着法逼孩子读书呢!讨厌得很!” 众人轻笑。 林黛玉也笑道:“那砚台不是给兰哥儿的。荣府的庵堂里住着我一个同乡,乃是带发修行的尼僧,也早就父母双亡,跟我差不多。 “她酷爱这些有年头的雅物。这方砚是前唐时候的,传世的大约也就百十件。我送她一件,让她开开心。” 紫鹃愣了一愣。 姑娘去见了妙玉,这事她却不知道。 紫鹃心头不由懊恼:那时出去打探消息,委实用不着她和晴雯都走开。自己留在姑娘身边就好了,至少这种事,不用姑娘再自己耗神解释一遍。 一边下了决心以后一定不让林黛玉落单,一边快步去翻找东西去了。 这边晴雯见林黛玉和孟姑姑说笑,雪雁给她捶腿,便拉了小红去外间说悄悄话。 却被林黛玉瞧见,笑着喊她:“我这里可不兴私房话,快,是什么,说给我也听听!” “姑娘何时爱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散话了?不过是荣府的闲事,我跟小红聊天解闷而已……”晴雯推搪。 林黛玉板着脸挑起了眉:“嗯!?” 晴雯无奈,只得又进里间来,如实回禀: “听说宝二爷这些日子极用功,家里办年事又用不着他,他便一直读书到昨天。下晌该祭祖了叫他,他才放下书换了衣裳过去东府。 “正月里不是不让动笔墨、针线吗?麝月想让他好好歇歇,便把他的书都收了。 “今儿他没得看,便一个人面壁,打坐,整整一天,连午饭都没吃。整个儿院子的人,魂儿都快吓没了,也不敢告诉太太和老太太。 “我在稻香村大奶奶那儿听说,没忍住,悄悄去看了一眼。不想被二爷发现了,我忙退出来,被二爷追上,拉我在没人的地方,问我姑娘的情形……” 几个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都利箭一样看向她,雪雁更是眼睛都瞪圆了,眼神简直像是要吃人! 晴雯又无奈又生气,先叉着腰瞪了雪雁一眼,才陪着小心对黛玉道: “我是谁?二爷一向都知道我的脾气,他可哪来的底气难为我呢?我就不说!不仅什么都不告诉他,我还跟他说:姑娘很好,轮不着二爷操心! “我还说:让他不要乱来,到时候又被人说我们姑娘是祸根,红颜祸水什么的,简直是天外的黑锅! “他要胡闹作死,也请换个时候、换个地方,什么什么都非要凑着我们姑娘。今儿若是姑娘不去,是不是他就不打坐面壁了? “二爷被我骂得低了半天头,笑着说了一句:你说的是。还给我作了个揖,才走了。” 说完,晴雯气都不敢长出,且提心吊胆看着黛玉。 黛玉木着脸,漠然不语。 孟姑姑忍不住,刚要说话,紫鹃回来了,抱着两个盒子,笑眯眯的:“姑娘瞧瞧,是不是这两个?” 孟姑姑又闭上了嘴。 黛玉看看紫鹃递到眼前打开盖子的两个盒子,点点头,淡淡说道:“正是。该睡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只得鱼贯退出。筆趣閣 偏紫鹃落在了最后,待她们出去,关了门,悄悄告诉黛玉:“三姑娘的丫头翠墨在园子里拦住了我,让我跟姑娘说一声: “三姑娘不想跟者太太出门应酬,想早些过来,请姑娘有机会跟老太太说呢!” 林黛玉正满心不耐烦,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她想怎么就怎么,她当她是谁!?” 第75章 天下买卖都得吃亏 这是,生气了? 紫鹃也不敢多问,只默默地等着黛玉发脾气。她知道,她姑娘一直都是个憋着话的性子,如今好容易肯说出来,不淤积在心里伤脏腑了,她可不能打断。 “早先她就想拿外祖母压我,好像她跪着说了一句,我就得让她进梨香院沾光。那时候我就给过她教训,后来不也低了头,纳了投名状? “现在我伸了手帮了她,她就又想拿我用来用去的,只随她的心意!她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那我倒从此都不想去荣国府了呢,我真的就能不去了吗? “你明儿去告诉她:天下没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买卖! “太太肯带她出门,就是要给她估价了。若是她竟不值钱,那太太就会随便把她卖给个什么人,联个姻而已!所以,让她好好表现!筆趣閣 “除此之外,年酒怎么吃,怎么去,怎么请,不用非得求着人家教她,她只要留心,看着,就行! “家里跟外头的远近亲疏,不是太太一个人就能做得了主的,到最后,必要老太太斟酌。她给我好好地整理一个谱子出来,这是最要紧的事! “还有,你再给我问着她:早说了来我家就要做那件大事,她可有准备?过年祭祖,敬大老爷再怎么也要回家,她可打探了什么? “去见过敬大老爷没有?珍大爷和蓉哥儿跟这位大老爷可有什么要紧的话聊过么?!她若是一无所知,事情要怎么做?她自己告诉我的法子,难道指着旁人替她完成么?还是打算都让我做了? “她姓贾,我可不姓!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碍得着我么?!明儿墙倒众人推,我就在外头拍着手儿,看着她怎么被埋进去!” 林黛玉咄咄逼人,一口气发作到这里。紫鹃忙端了水给她:“姑娘口渴了!” 黛玉接过来一口喝尽,心中闷住的气这才稍平。看了紫鹃一眼,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叹了口气: “罢了,就这么着吧。你今儿也累了,早些睡。明儿挑个差不多的时辰去,别让太多人瞧见。” 紫鹃这才答应了,伺候她躺下。又安排了小红带着小丫头们过来值夜。出门则先去寻了雪雁问清了前头的事,默然叹息。 真是前世的冤孽,也不知怎么才是个了局。 第二天紫鹃起了个大早,去贾府送了东西又传了话。待她回来,正赶上黛玉吃完早饭在园子里散步。 紫鹃跟过去,一一回话:“大奶奶很欢喜,让兰哥儿朝着咱们家的方向磕了个头才罢。 “妙师父看见砚台很惊讶,不曾谢,只让奴婢把这个带回来给您,还说了一句:绕这个弯子,俗!” 说着,把一只小小的茶杯捧了出来,正是黛玉在栊翠庵里吃茶用的那只“点犀”。 黛玉顿时气乐了:“她这小人之心!” 紫鹃只笑笑,不说话。 黛玉想了想,促狭起来,歪头笑道:“你回头去库里翻,有一只汉时的青铜飞熊砚滴拿出来。这回你别去,你太温厚,挑不起她的火气来! “让晴雯去送,再加上一句话:听说你这里还有一个钟子,叫瓟斝!” 紫鹃被逗得噗嗤一笑:“姑娘又闹小孩儿脾气了!这砚滴当年我可听乳娘说过,是老爷的心爱之物,千金不换呢!您且拿着它赌气去!” “你知道什么?这个钟子是从晋时王恺的手中流落过,又被宋朝的苏大学士珍藏,跟那砚滴价值不相上下!我虽不占她的便宜,却也不会让她占了我的!” 黛玉淘气地笑。 紫鹃只得扶额答应。 最后说到探春:“我借口请教三姑娘要带过去的人,好收拾屋子,去了秋爽斋。 “三姑娘听了我传的话,脸煞白,眼圈儿都红了。当时旁边侍书和翠墨都在,两个人都哭得抽抽搭搭的。侍书还劝三姑娘,不然就别来咱们家了。 “三姑娘却没理她,跟我说:若这是姑娘给她的第二道题目,她便一定能做得好!” 林黛玉轻轻笑了起来,云淡风轻地转了转手里的帕子:“所以贾府女眷里,我第一个看得起的,就是这位三姑娘。换个人,哪怕是凤辣子,只怕也没这个勇气来我跟前找骂!” “姑娘打压她这么狠,连她身边的丫头都不忿了,姑娘不怕她将来得势了,反手报仇么?”紫鹃有些忐忑。 恰好走到院子角落,林黛玉抬头看那两棵光秃秃越冬的枣树,嫣然一笑:“我会怕她?她便再得势,我想把她拉下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还手之力!” 回头看看一脸震惊的紫鹃,笑一笑:“罢了,你跑了一早上,还没吃饭呢!快去暖和暖和,吃了饭,换了衣裳再过来。 “孟姑姑有了瘾头,赢晴雯雪雁已经没意思了,非要等你和雪雁跟她抹牌,还嚷嚷着要教我!你快去陪陪她,打消了她这个荒唐念头!” 紫鹃回过神来,也忍不住笑:“姑姑如今天天闲哉,倒是会引着姑娘玩耍了。让叔老爷听说了,还不定怎么高兴呢!” 林黛玉听她提到陶行简,忍不住也牵挂怅然:“说的是呢,世叔那儿也没消息过来。也不知道他这几天在宫里忙得顾不顾得上吃喝。” 两个人正说着,晴雯笑着找了过来:“陶监说,今儿是民间姑奶奶回娘家的日子,可惜他出不了宫,见不了姑娘。特意送了东西过来,给姑娘添喜庆。 “江永和小红正带着人往里搬东西呢,说是都是极贵重的,不让人乱碰。小红亲自看着,江永亲手往里搬。二门那里单大娘正等着,一会儿跟林大娘、晏妈妈一起搬进来。 “我说我去帮忙,江永说,嫌我毛手毛脚,顶好从此以后都不让我动。姑娘快回去瞧瞧,我倒不服气了。 “在荣府那么多好东西,琉璃盏玛瑙碗,凭你进上的吃喝玩用,我见过的、糟蹋过的,他听没听过都不知道!倒嫌起我来了!” 林黛玉呵呵地笑着,让紫鹃先去收拾,自己则被晴雯扶着,回了房。 果然,林、单、晏三个人正在一边擦汗,一边聚在旁边,又惊又喜地紧紧盯着屋里地上摆着的三个东西,窃窃私语。 雪雁和小红一脸茫然,而孟姑姑则神情怪异地看向自己。 林黛玉心中一顿,目光微垂,看向了那三样东西,立时头皮一阵发麻! 第76章 哪里来的谁的什么心思 姑苏曾有一才女,名唤慧娘。她出身书香世宦人家,精于书画,颇爱刺绣。闺中便仿着唐宋元明的名家折枝花卉绣去,格式配色皆从雅。更兼着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旧句题跋,以黑绒绣草字,极为传神。 因这慧娘十八岁早夭而死,她的绣品又不为获利,所以传世极少。其后又有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深惜之余,说这世传的“慧绣”中的绣字,竟嫌唐突,遂公议更名“慧纹”。 慧纹此物,于今若有一件真品,其价无限!以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而已。 黛玉初入贾府不久,唯见贾母自己拿出来摆酒赏玩过,从不宴客。便是薛姨妈母女入府后,贾母也不曾让自己的慧纹绣品经她二人的眼。 今天陶行简送来这三件东西,其中两件虽贵重却不算罕见——一盆柿柿如意的玉雕盆景,一株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珊瑚树。 可这第三件,竟是一副四折的梅兰菊竹慧纹屏风! 而且,正是黛玉幼年曾经见过的贾府所有的三件中的一件! 此物之珍贵,可说是自己手中珍玩都无法与之相比! 且,陶行简从何处得来?!又如何会随手送给了自己?! 黛玉心中震撼之余,颇有了一丝异样感觉,不由得抬头去看孟姑姑。却发现孟姑姑也在面露怪异地看着她。 怔了一怔,黛玉发现众人都在屏息安静地看着自己,忙稳定心神,微笑道: “果然都是贵重物件。来,盆景摆在外间,珊瑚树放在这边屋角,屏风正好隔在我卧室门口。” 淡淡指挥着众人把东西摆好,让紫鹃看赏,再叮嘱一句:“世叔送东西来,不要外头说。” 林、单等人心下明白这事果然十分要紧,忙都恭肃应是,低头退出。 看着婆子们走了,孟姑姑这才缓缓开口:“这东西,便是宫里,也只有十来件。而且,据我所知,这般大小的,似乎极少。甚至,在我出宫前,没听说过。” 黛玉默然,没有说话。她不确定该不该把此物出自贾府之事告诉孟姑姑。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一定得问问陶监。黛玉转头看向小红:“江永呢?叫他来见我。” 小红的眼神闪烁,额角的汗到现在还在密密麻麻地往外冒:“江永一看这三样东西,脸色就变了。奴婢问他怎么了,他咬着牙不肯说。 “然而东西搬到二门口,他反复嘱咐了奴婢一定不能让这几样东西离开视线。奴婢应了。他便丢下一句‘去陶府’,衣裳都没换,就跑了。” 看来江永也知道这慧纹屏风非同小可! 孟姑姑皱皱眉:“这江永,倒是识货。” “既然如此,待江永回来,你让他来我这里亲自回话,别总使唤你传东传西的。把你当什么了?”黛玉平静地歪在了榻上,垂眸看书。 小红脸上微烫,垂头答应。 孟姑姑看着林黛玉心事重重,便留下雪雁,带着其他人出去了。 一时紫鹃过来,屋里却没有黛玉说的抹骨牌的众人,不由诧异。雪雁一眼瞧见她,忙出来拉住,贴着耳朵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通。 紫鹃探头往屋里一看,伸手一把捂住了嘴,惊恐万状! 她自幼在贾母身边服侍,她太知道了——这就是贾母那架爱若珍宝的四君子慧纹屏风!怎么会被陶监送来了姑娘这里!? “如今,只能等江永回来,才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永才迈进陶府大门,便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哟,江管事,这是着凉了?”守门的看着他笑。 “着凉?我正热得满身冒汗!这必是有人念叨我呢!老侯在吧?屋里喝茶吃花生?” 江永一边跟守门的寒暄,一边疾步往里走,根本就不做半分停留。 守门的在他后头“是”“是”地答应着,似乎只一转眼,就见他拎着袍子拐了弯小跑起来! “这是又为了什么事儿,怎么急成这样?” 陶府的大管家老侯正在自己屋里烤火喝茶,边在炭盆边上烤那带壳的花生吃,边哼着时下最流行的戏文。 这是他冬日里最爱的事儿。 江永一路小跑,推门就进,满脸轻松在看见老侯的一瞬间消失不见。只见他面罩寒霜,神情凝重,直接扑到老侯跟前,压低声音,严厉问道: “林府那三样东西,谁挑的?你,还是陶监?还是主子!?” 又瘦又高的老侯一双三白眼狠狠一翻,哼了一声:“给那位送年礼,谁敢自作主张?自然是主子亲自挑的!” “那架屏风?!” “那是上年贾妃日子不好过的时候,贾家进献的。一共两件,一件是柄折扇,太上拿去自用了。这件大不大小不小的,宫里摆着不伦不类,主子就扔在他的私库里吃灰。 “陶监得了那位的年礼,乐得眼睛都找不着了。主子想挑几样吧,陶监死死捂住不给。主子一生气,就从宫里赐了这三样出来,让冒了陶监的名义给你们那位送过去。 “如今陶监准备好的年礼,都还在那儿堆着不知道怎么办呢!你没看我这紧着吃喝?等陶监回来,我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江永看着老侯大大咧咧的样子,呆滞半晌,苦笑一声,摘了帽子,也坐了下来:“这可让我怎么回话?” “怎么回话?当然是说实话。就是主子以陶监的名义赏赐她过年的。能赏贾家,不能赏她?” 老侯满不在乎地往嘴里扔一粒花生,边嚼边道:“小姑娘家家的,没那么多心思。你解释解释,她就过去了。” “什么叫没那么多心思?谁有心思?有什么心思?你还听陶监说什么了?还是主子直接跟你说了什么?!”江永的心刚放回肚子没三息便又提了起来。 老侯眨眨眼:“通没有!但是咱们当奴才的,难道不该多预备些意外状况么?万一呢?谁知道?咱们这位主子,到现在为止,除了做给人看的,可是一个宠妃都没有过……” “你给我住口!大过年的作死!你是大放什么厥词?”江永不想再听,心烦地站了起来,“我这一趟还不如不来!” “你哪儿去?” “巡铺子!” “呵呵,就这横行霸道的两步走儿,哪儿是巡铺子?分明是找茬儿骂人撒气去……” 第77章 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林家在京中的铺面众多,涉及各行各业,如今因年节关铺上板暂且放假的仅有一小半。对于剩下的来说,年节期间则是旺季中的旺季。 尤其是酒楼。 自从林黛玉搬出荣国府,京中在她名下的三间酒楼便立即改了名字:林记总号,林记吉祥酒楼,林记如意酒楼。 江永今天来巡的,便是林记总号。 一来,他的确是满肚子邪火不知道该怎么发,甚至都没闹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所以一定要找个地方顺理成章地大发雷霆一番,甚至还能砸东砸西,才能消了他这郁闷。 二来,林记总号是林家产业在京中亮明字号的最大的一家店。若是这家店能生意红火、口碑漂亮,他便能慢慢地把所有林家产业都挂上林记的招牌。这是最要紧的头一张牌。 第三,酒楼这种地方,只要仔细查,就没有查不出错儿来的。他想自己发脾气,也要防着别人找茬儿,自然酒楼就是他巡查的重点了。 从陶府出来,江永翻身上马,一路径直去了位于京城最热闹的鼓楼大街上。 人群越来越拥挤,江永翻身下马,慢慢牵着,一路走过去。在距离林记总号还有数步之遥的地方,他却发现再也挤不过去了。 ……………………(我是黑心的分割线)…………………… 林黛玉正在魂不守舍之时,忽然外头单婆来报:“送了好些年礼来,请姑娘示下怎么办。” “这个时候?年礼?”紫鹃愕然。 林黛玉也皱了皱眉。 寻常谁家的年礼不是年前送?大年初二送年礼,而且还不是还礼,她还是头一回听说。https:/ 当然,陶监这年礼的确是来的晚。但那是因为他人在宫中,传话晚、准备晚,自然送得也晚,所以他不在“寻常”一例。 “谁家送来的?”林黛玉问。 “好些家的,是从西府转过来的。说是年前就送到那边,赖管家以为是送自家的,就都入了库。 “今儿有人去府里拜见老祖宗,一听姑娘已经搬出来了,便谈及年礼之事;说还以为姑娘年幼不懂礼数,原来是错怪了。 “赖管家这才把礼物赶着都转送了过来。”单婆撇了撇嘴。 什么叫以为是送自家的?!年礼上谁不会一份一样的写了单子?难道那单子上没注明哪是常例给贾家的,哪是专门送给林氏姑娘的? 这姓赖的要不就是偷懒没看礼单,要不就是想偷偷地密下归了自己!老东西,全府里最贪的就是他了!怎么就没一个主子肯收拾他呢!? 林黛玉听了,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让林之孝对了单子暂且收下,誊一份拿进来我看。” 单婆愣了愣,满心想问,张嘴的同时下意识看了女儿一眼;却见女儿狠狠地瞪着自己,忙咽下去疑问低下头,答应一声,出去传话。 “姑娘……这是麻烦要上门了么?”紫鹃担心地看着林黛玉。 黛玉缓缓颔首,冷笑一声:“我在贾府前前后后住了七八年,从没有一样东西是旁人没有、单送到我手里的。 “如今那起子趋炎附势的,瞧着世叔这般疼我,陛下还赐了我宅院,这才上门结交。趋利避害么,这也就罢了。 “可这些人,还怕绕过了贾家,会得罪了他们。索性便把送我的东西跟送贾府的年礼放在一处,送在一家,让贾家看着办。这便是要试探贾府跟我,如今究竟关系如何。 “现下好了,全京城都知道贾家把我的年礼都扣下了,被人看了笑话才转送过来。哼,赖大这回若是不挨几板子,只怕外祖母的脸都没地儿搁了!” 紫鹃听得心惊,咬牙骂道:“大过年的,这样给人添堵!也不怕自家走夜路掉坑里!” 林黛玉轻笑:“人家可是真不怕呢!” 紫鹃不信。 可是等到林之孝家的亲自擦着汗进来呈上誊抄的礼单时,紫鹃信了。 给黛玉送年礼的共六家:山阴侯岳家、左庶子杨家、定城侯谢家、齐国公陈家、北静王府水家,和承恩侯万家! 正好孟姑姑耐不住,又回来等江永的消息,见状抽了单子去看,不由拧眉: “山阴侯想回京,到处找门路,算是病急乱投医,这也罢了。 “左庶子是东宫官,承恩侯是皇后娘娘的娘家。这二位是来打贾妃的脸的,也能理解。 “可这定城侯、齐国公和北静王府,不是说是他们荣宁二府的世交么?这是凑的哪门子的热闹?” 林黛玉捏着那一叠单子,一项一项看过去,越看,眉间冰霜越盛,到了最后,深吸一口气,侧头问孟姑姑: “姑姑,我若把这些东西都退回去。你会不会被宫里下旨申斥,说你不教我礼仪规矩?” 孟姑姑看着那六家仔细想了想,摇头:“这几家都管不着我的事儿。反而是你。不过,你若各家都寄上一函致歉,把礼数周全上了。那帮人即便再气恼,明面上也是拿你没辙的。” “致歉!?”林黛玉冷笑一声,伸手把那礼单撂在了炭盆里,“他们想拿捏我,看我的笑话,却还要我给他们致歉?这世上的美事儿可没那么多!别打量谁是傻子!” 眉眼间厉色大盛,抬头命林之孝家的:“辛苦你们两口儿了。 “东西都退回去。 “告诉赖管家,就说我的话:这些人我通不认识,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随便收陌生人的东西? “让他上禀两府长辈,按规矩处置了那些东西便是。” 林之孝家的听见这话,放松了下来,含笑答应:“这才是正理!我这就带着东西过去!” 林黛玉淡淡地嗯了一声,转头去跟孟姑姑说话。 紫鹃见林之孝家的大步往外走,忙追了出来,小声叮嘱:“大娘说得和软些。姑娘虽然做的不错,却也不必非得把人都得罪了去!” 林之孝家的皮笑肉不笑:“姑娘就看得我连这都不知道?那我这十几年的管家岂不是白当了?”扬长而去。 紫鹃咬了咬嘴唇,低头回房。 林之孝家的走了好一会儿,黛玉的怒气方才渐平。看看午时,刚要传饭,忽见小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 “姑娘!出事了!咱们家的酒楼被人砸了,江永也被打了,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刚刚抬进门!” 林黛玉捂住了眼睛,心内哀叹: 这才刚初二! 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第78章 谁姓钱? 黛玉恼了:“谁干的!?” 小红急得带了一丝哭腔:“不知道啊!送来的人颠三倒四说不清楚,只知道江永是在送回来的路上昏迷过去的! “如今人已经送到他的住处,能不能劳孟姑姑的大驾,去给瞧瞧有没有妨碍?” “这不是应该的么?”孟姑姑二话不说,回房换衣裳拿药箱,小红匆匆跟去。 “走,咱们一起去瞧瞧。”黛玉站了起来,裹上大袄披上猩猩毡的斗篷,扶了紫鹃的手,一道出了门。 等晴雯和雪雁兴冲冲地跑来告诉黛玉午饭有“莼菜羹”,乃是有名的江南汤羹。哪知屋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忙问小丫头,才知道外头出事了。 晴雯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不是冬天太冷,袖子都要挽起来了,对雪雁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出去也顶不上事儿,好好在家守着! “紫鹃一个老实头,吵个架先能把她自己憋死!林小红凡事都想讲理,天下哪儿有那么多道理?! “还得我去瞧瞧,谁这么不长眼、不怕死!姑奶奶不把他的头发薅下来扎掸子,就对不起姑娘养我废的这些饭!” 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雪雁张了半天嘴也插不上话,最后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句:“你可想得美吧……” 在林府,江永是个最特立独行的人,即便是陶监一起送过来的人里头,也并没有他交好的。 偌大的府邸,除了林之孝林之节兄弟,他最熟悉的大概就是小红。 知道他各色,且身上担着林家所有产业的经营,这么大的干系,林之孝也不敢怠慢。看看府里如今地大人少,索性就在群房一带给他挑了一个小小的院子,让他一个人住。 这院子有一条最好,出了院门,走不了几步就是府里的角门。 当下林黛玉等便从角门出来,拐个弯便进了江永的院子。 只见院子正面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左右两边竟还有两间小小的厢房。 林黛玉心中暗暗点头,见林之孝竟也在此地,且已经清空了现场,只留了一个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掌柜打扮的人,便知他已控制了场面。 “如何了?”黛玉走到门前,站住了脚。 林之孝忙再往她这边跨了一步,站到侧面,低声道:“孟姑姑正在看,刚才先传了话出来:没什么大碍,过一时就能醒。” 又指着那急得满头是汗的人道:“这是林记总号酒楼的掌柜,叫竺寿,就是他送江管事回来的。小的想着姑娘怕是要亲自问他,就没让他走。” 林黛玉颔首:“做得好。” 然后看向那掌柜:“你就是我第一大酒楼的掌柜?” “是!小的见过东家!”竺寿忙跪倒给林黛玉行礼,“江管事原说等年节这项钱挣下来,到正月十六,带着我们所有的掌柜来拜东家。 “谁知今天竟出了这样没头没脑的事儿,小的倒比其他兄弟先见着东家了! “给东家贺正,祝东家佳节长春、青春永驻!” “好。先起来,说说今儿这是怎么回事。”黛玉伸了伸手,看了林之孝一眼,林之孝会意,忙上前把竺寿搀起来。 竺寿不再磨蹭,叉手禀报:“咱们酒楼在京里也经营了三年了,黑白两道早就打点妥当。按说不该有人来闹才是。 “可是从半个月前开始,便有人断断续续来挑拣店里的菜品装饰之类。我告知了江管事,他也去查了。 “似乎是南城的泼皮,恰好来北城办事儿,看咱们店规矩,想来讹些银子,头一遭就被伙计给挡回去了。 “因此怀了恨,时不常的来闹一闹。我也就没当回事。 “今天那些人又来了,我想着,不能让他们毁了年节间的生意,我都打算好了今儿不然就先给点儿银子哄走他们。 “接着江管事便来了,我跟他说了这事儿,他却发了脾气,说什么都不让给钱。说有了初一就有十五,大不了闹一场,正好把这些人送去衙门。 “这些事儿,自然是他说了算,我便只得撑着。 “江管事便查后厨,我跟着一起去了。可我们俩刚看完菜蔬调料,连灶台都没走到呢;小伙计来说,外头刚来了一帮人,咋咋呼呼的,跟南城那群人起了冲突了。 “我当时就知道坏了!这些人便没事还要找事打一架呢,何况是真有事。等我和江管事出去,果然两边已经打起来了,一楼的客人跑了大半,都是没付过钱的!”biquiu 说到这里,竺寿心疼得伸手掩住了心口,眼圈儿都红了,哽咽道,“江管事和我上去拉架,我只是挨了两脚踹。 “可后来的那拨人,不知怎么的,似乎推搡了几下子,就都把矛头对准了江管事。南城的泼皮竟慢慢地抱着胳膊在旁边看,有一个眼亮的还朝我喊了一声: “你们家是得罪谁了?这是要废了你家总柜的架势嘛!那些人听见这话,拳头下去的越发快了,那个打头儿的心狠手黑,一条凳拍在了江管事背后,差点儿就砸着脑袋了! “江管事晃一晃倒下,那群人这才一哄而散。我早报了官,可不知是不是今儿年下的缘故,来得极慢。我都把江管事送回来了,官差还没来。” 黛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立即追问:“后头去的那群人,是自己去的,还是跟着江管事后头不久便进了门? “你有没有问那南城的泼皮们,认不认得后来的这些人? “那个打头儿的人,长什么样?穿着打扮怎样?有没有什么明显特征? “还有,他是什么口音?打架的时候可有呼喝什么话壮胆,露出来是为了什么要动手没有?” 竺寿努力回想,半晌才道:“听小伙计那意思,江管事来了一阵子那些人才来。 “南城泼皮跟他们并不认识,也没有梁子,我问过起因,就是后来的这些人寻衅。 “那打头的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小伙子,满脸傲气,衣衫鞋袜的料子都不错,看样子,家底跟我差不多。 “至于长相口音,都是寻常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并没说什么场面话,只是咬着牙地打人。 “哦对了,他们临走时,我听见他们那群人管他都叫:钱哥!” 钱……?! 黛玉心中一动,也许,她知道是谁了。 第79章 管事的女儿真排场 “江永!你终于醒了!”小红喜极而泣的声音从屋里响起。 竺寿面上一喜,刚想往里冲时,又记起黛玉,忙住了脚,试探:“东家进去瞧瞧江管事么?” “嗯。”林黛玉转身,一直沉默在侧的紫鹃已经过去打起门帘。 走进去,厅里一片暗沉颜色的家具,桌上茶碗茶壶,以及一函书。 卧室也极简单,一床、一柜、一个脸盆架子,加上靠墙的两个衣箱,而已。 黛玉进了屋,只见孟姑姑站在一侧,小红竟是坐在床边,正扶起江永,在他身后垫枕头! 这等亲切稠密…… 林黛玉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跟进来的林之孝,果见她这大管家的脸色变了。 “姑娘怎么贵脚踏贱地?”江永睁开眼,先看见小红,次后一转眸,竟看见林黛玉站在屋里,顿时一惊。 林黛玉平静地点头:“你伤得不轻,我自要来看看。” 偏头看看林之孝,“挑个有眼色、有分寸、机灵些的小厮,过来专门照应江管事,以后就跟着服侍。 “别再让他独来独往。碰上点子事,都没个人帮手报信。瞧瞧,今儿可不吃了大亏了!”https:/ 江永忙要推辞,却被林黛玉一眼瞪回去:“主子的话不许驳,不然我就把你退回陶府!” “……是。” “说说,打你的人,以前见过没有?是仇家?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黛玉单刀直入。 江永思索片刻,摇头:“若说之前抢别人生意,结仇的倒也不少。可这个打头儿的人,我却半点印象也没有。似乎从未见过。” “那一群人里头呢?有没有谁觉得眼熟?”黛玉顿了一顿,轻声道,“又或者,我这么问:你来了我这里之后,是否曾被人跟踪过?” 江永一愣,好似想起什么,低头寻思,半晌,有些不确定地抬头道:“我往陶府去的几趟,好似都有人跟着……只是我没当回事……” 说着这话,却忍不住看了林之孝一眼。 这一眼看得林之孝大怒! 林黛玉微愣,一转念,明白过来,嘴角不由溢出一丝笑容:敢情江永一直以为那跟着的人,是林之孝派人监视他的! “他若令人跟你,必定是我的授意。可我若不信你,我就直接跟世叔说了,让世叔敲打你,比什么不快?” 林黛玉伸出手来,遥遥地用尖尖的食指点一点他,“活该!早就能发现的险境,被你自己自大自负,酿成了这一顿皮肉之苦!” 江永悻悻。 “不过若是这样,我大略能猜到是谁做的了。”林黛玉嘴角微翘,“放心,我会给你把这个仇,报他个结结实实!管保让你满意!” 偏头看看竺寿,想一想,又向江永道,“不过,你得跟竺掌柜商量着,把南城那批来店里晃荡了半个多月的泼皮,都收服了!” 收服?! 江永皱起眉头:“从我管陶监的铺子开始,黑白两道的码头我就都拜过了。这些刀尖上舔血的人都没什么道义,收服不如打服!” “打服?谁来打?你么?还是我?还是我得再拿出一笔钱来,请人来打?” 黛玉摇头,“今儿的事,你还是没受到教训!竺掌柜,你陪陪他,道理你们自己想;怎么办也你们自己商议。 “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主子定了的话,不能驳,谁驳谁给我滚。” 轻轻柔柔把一个“滚”字说完,黛玉再加一句“好好养伤,不必急着当差”,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了。 什么辩解都不听江永的。 孟姑姑这边给林之孝留下药方子,再叮嘱江永几句,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小红也离开了。 竺寿见林之孝也冷淡而去,这才坐在了江永床边,捶着床低声骂他:“傻不傻?!陶监的产业和林某的产业,那说出去,能是一回事儿吗?! “今儿咱们早早就报了官,可你被打晕了人还没来!倘或咱们自己就有人手,还怕那几个撮鸟? “若是收服了那群泼皮,他们可都是京城的串子,不仅是刀口舔血的护院,还可以是打探消息的高手! “只要咱们恩威并施拿下他们,老江啊,东家就是有了全京城无人能及的眼线!” 江永冷冷地看着他:“我自然不傻,我怎么会不知道?!可这样成帮结派的泼皮,有几个背后没人的?” “所以,试探了再说啊!”竺寿急得拳头直砸手心,“万一呢?!” 江永沉吟许久,勉强点头:“若查到背后有人,也好跟姑娘交待。那你先去摸摸底……” 两个人认真计议。 却被来晚了的晴雯站在窗根底下,听了个清清楚楚。晴雯越听越兴奋,眼睛比冬夜里的星星还要亮! 这边林黛玉回了房,恰好雪雁带着小丫头们摆饭,忙服侍黛玉洗手吃饭。 饭毕,黛玉含笑道:“今儿的莼菜羹真不错,叫柳嫂子来,我得当面赏她!” 柳家的兴冲冲地来了,满脸是笑地连连屈膝:“是小的分内的差事,有一二处做对了,是小的本分,怎么敢当主子的赏赐!?” “做好了赏,做错了罚。赏罚分明,大家才知道怎么做事,我也容易管家。”林黛玉笑着给了她一个小荷包,里头装了两颗金花生。 柳家的眉开眼笑:“是!谢姑娘!小的必定照着姑姑给的单子,多给姑娘做好吃的菜肴来!” “如今只我一个主子,你倒还轻松些。过些日子,三姑娘和环哥儿就要来了,还有他们各自的下人。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黛玉笑眯眯地看着她。 柳家的脸色登时变了:“三姑娘和三爷?都来?不是只说三姑娘来帮着管家……” “这个柳嫂子别管,姑娘只问你忙不忙得过来,要不要添人手?”紫鹃在旁淡淡地看着她。 柳家的瞬间胆怯,忙陪笑答话:“大概是不太够的。只是外院男人们既然多了,是否索性在外院开个厨房,单管他们?” “府里的厨房归你一个人管。你说外院再开一个,那就再开一个。”黛玉从善如流地点头,又看着她含笑道, “只是外院的厨房也得有个头儿,你看是你老头子去?还是你儿子去? “总不能是你闺女柳五儿出去,跟那些马夫小厮们打交道吧?” “不!五儿绝不出内院一步!”柳家的冲口而出! 拽着小红进门的孟姑姑听见这一句,冷笑一声:“这管家、管事的女儿们啊,可真是,一个比一个排场!” 第80章 让他开个价来听听 听孟姑姑这话,柳家的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伸手捂了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黛玉没管她,且先看了一眼小红,这丫头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擦净,不由叹气,摆手且让她回房: “姑姑忙了半天,也该歇歇。先回房用饭吧。小红虽未拜师,您也教授了这两年,该怎么开导,您只管看着办。” 孟姑姑高高地挑起了眉。 怎么着,小红的事竟不是最紧要的?! 打量一打量柳家的,冷哼了一声,连手都没撒开,拉着小红又走了出去。 “柳嫂子,你有什么,就好好地跟姑娘说。你这样光哭,难道事儿就能平了不成?”紫鹃皱了眉。 她不喜欢柳家的这做派。姑娘刚吃了饭,再因为这些烦心事儿,窝在心里,回头该不舒服了。 “我,我说,我都跟姑娘说。”柳家的强止住悲声,擦了泪,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原来,她家原是贾府世仆,她娘家姓彭,只有一个兄弟,她叫彭和,她兄弟叫彭义。彭义现在荣府门上该班。 她丈夫柳喜原是在大厨房当差,做得一手好菜,贾政当年最爱吃。可是王夫人嫁进来后,因她的心腹陪房名叫来喜,柳喜这个厨头儿就忽然没了差事。 还好她跟着丈夫学了些手艺,被挑去了梨香院给黛玉做饭,家里才算是又有了些指望。 可要命的是,她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气质风韵虽未经大宅里主子们调理,却出落得比袭、晴等一等大丫头都不差。 一来二去,就有人求亲。 这上门最殷勤、最死皮赖脸的一家子,便是钱家。 钱家三兄弟,老大钱盛娶了赵姨娘的长姐,两口子在库上管账;老二钱华,乃是府里的买办,家中极有钱;老三钱启,却是跟宝玉的四大仆人之一。 这钱老大家里有一个独生儿子,也是钱家这一代到如今的唯一一个男丁,名叫钱槐。如今在府里应名小厮,是跟贾环上学的。 赵姨娘一向最疼这个外甥,所以他在贾府中的势力也非同小可。 他上门求亲,人虽然长得丑,但毕竟家世比柳家和彭家都高不少,手里又有钱,日后怕是还有大好前程。因此,柳家两口子是动过心思想答应下来的。 可是一则闺女柳五儿无论如何都看不上这癞蛤蟆;二来五儿的四个兄长打听到钱槐仗着贾环和赵姨娘横行跋扈、是个五毒俱全的混账,哪里肯让娇花一样的妹妹去他家受罪? 儿子们不同意,女儿更是咬死了不肯;何况后来看着她伺候黛玉,宝玉竟同意让五儿进了怡红院当差,这门亲事自然就更不可能结了。 紧接着便是贾母发话,柳家的要跟着林黛玉走,柳家一家子从此跟贾家没关系,成了林家的下人。 钱槐几乎是立即便让媒人再次上门,恶狠狠地发话:“你们以为离开贾府就能出我的手掌心了?错了!出了府,我更不用顾忌什么! “好好地把五儿送来,一切皆休;不然的话,我让你们全家来抵!” 柳家的惊慌失措,柳家几个兄弟抄刀拿棍的几乎要去找钱槐拼命!柳喜也恼得红了眼睛,要去贾母、黛玉跟前告状,索性想要闹他个天翻地覆! 还是柳家的哭着拦住了丈夫儿子:“他们一百年也是亲祖孙!人家是皇亲国戚,我们是什么东西?!林姑娘是明辨是非,可未必这是非就能辨到下人身上! “更何况五儿还去过怡红院当差,虽然只几天,其实却犯了林姑娘的忌讳! “咱们跟着林姑娘走,到了那边,只在府里勤勤恳恳地当差,哪里都不去!那姓钱的便再大的本事,他也没道理到姑娘府里去撒野。 “等个几年,人家有钱有势的,自然能娶到更好的,也就放过五儿了。咱们再悄悄地把五儿嫁了人,事情无声无息地过去,不好么?” 死活拦住了柳家爷几个。 可是就在前几天,柳家的却接到她娘家兄弟彭义递过来的信儿:他的差事没了。不仅如此,他儿子还莫名被人打断了腿。如今虽然接上,但会不会瘸了,却只能听天由命。 柳家的说到这里,越发伤心,手巾堵住嘴,怕自己嚎啕出来,哭道:“我们彭家就这一条根了,若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对得起我兄弟和弟妹? “可我又不能把女儿推到火坑里。还不敢让主子知道。天知道这些天,我这心里跟热油浇的一样!”筆趣閣 林黛玉淡淡地听着。 前一世,柳五儿可是没进成大观园,甚至被赵姨娘指使彩云在王夫人耳边念叨,说她要跟芳官等人打伙儿祸害宝玉,变相的成了祸水。 想必最后一定是被钱槐得了手的。 只是这一世,不论这柳家的存了多少私心,也不论这柳五儿曾经对名利有过多少野望,她都不会让事情再重演一遍。 “原本,这事儿你早说,我早在外祖母或者三姑娘跟前说一声,也就早完了。 “然而,你瞒了个结结实实。 “你可知道,两个时辰之前,咱们家江管事在我林家的酒楼总号,被钱槐带着人打了。酒楼也砸了。 “江管事险些没了命,只怕要躺上一两个月。这期间,我的产业铺子,可就没人管了。 “你觉得你连累了你兄弟。就你这怯懦怕事,何止连累了你兄弟?还连累了江管事,更连累了我! “如今这个情形,你说说,让我怎么面对三姑娘?怎么跟她说,我早答应的让三爷来我这里读书养性,如今做不得数了?!” 柳家的跪在地上,呆住了,结结巴巴:“奴,奴婢没想那么多……奴婢也没想到,这钱槐竟疯到当街伤人?!” 林黛玉凉凉一笑:“还有我酒楼的生意,今日至少两千两的进账,就这么让他给搅了。” 柳家的噎住。 紫鹃也实在没忍住,悄悄地看了黛玉一眼。 她记得,竺掌柜虽然捶胸顿足,但好似也说的是大堂里的一半客人没结账。那有,两千两?! “若是因此,再影响了我酒楼的名声,达官贵人不敢去吃饭了,我还得少多少进账,你们算算。” 林黛玉淡淡地看向柳家的,“柳嫂子,烦你亲自去问问那钱槐,他是只为了你女儿,还是也为了旁的什么? “你让他开个价,把想要的都说出来。 “不要说是我让你问的。” 柳家的一脸胆怯:“我,我问这个做什么?” “那你去不去问呢?”林黛玉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森冷。 柳家的忙低了头:“是!去!奴婢这就去!” 第81章 我去 柳家的去了。 黛玉让雪雁去请孟姑姑来:“小红可怜,怕是被她一口气骂到现在了呢。” 紫鹃在旁边抿着嘴笑。 黛玉斜她:“还笑。你看人家小红,这么快就替自己打算了个好归宿,再看看你!” “我?我是姑娘的奴婢,我的终身自有姑娘替我操心。就是雪雁那话,难道姑娘还会让我们俩受了委屈去? “那江永先管着陶监的产业,再管着姑娘的产业,他得见过多少世面? “小红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头,要想拿下江永,那后半辈子,就预备着永永远远地受委屈吧! “更何况,林家给荣国府当了多少年的管家,他们家必是讲究规矩的。女孩儿家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该尊尊贵贵地等着男家上门提亲求娶。 “像小红这样自己先动了心思、先追过去,您且看吧,林管家若是不狠狠打她一顿,也枉费了这十几年的国公府熏陶了呢!” 跟前没了旁人,紫鹃的心里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林黛玉欣慰地微笑颔首:“不愧是要跟我一辈子的丫头,果然见事明白。” 一语未了,孟姑姑一阵风似的进来,手里还拽着小红,就跟这大半个时辰都没松过手一样。 小红低头哭着。 孟姑姑则直通通地责她道:“你听见了?这才是正经话,正经主意!你自己先不尊贵了,你让人家怎么能待你尊贵?江永算个什么东西?他也是奴籍!他还有个好赌的旧病! “你跟着姑娘,日后正经良民家的正头娘子也做的,姑爷府上的管家娘子也做的,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样的尊贵没有?你怎么就会瞎了心……” “好了。”林黛玉叹口气,“我让姑姑来,就是怕你骂起来没完。” 孟姑姑怒气冲冲地这才松了手,自己坐在凳子上生闷气。 “来,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林黛玉和颜悦色地看着林小红。 小红飞红了脸,咬着唇,小声哭道:“我原本没怎么想……我只是一看他浑身是伤昏迷不醒,就慌了……” “那现下你知道了,他并无大碍,只要躺几天就得活蹦乱跳;还会像以前一样看不起咱们、看不起你,还有许多隐秘的心思瞒着咱们、瞒着你。 “你冷静一下,然后告诉我,你心中,又有什么想头?”林黛玉微微笑了笑,放她走,“你回去歇歇,什么时候不慌了想好了,就来回我。” 小红却低着头不动。 林黛玉也不催她,只是柔和地看着她的头顶。 这姑娘从一开始就干脆利落、心思通透。林黛玉对她寄予厚望,也绝不相信她会因为区区一个男人,就会变成瞎子傻子。 过了好一时,小红抬起头来,眼圈儿仍是红的,却已经洗去了雾气,清清亮亮,如原先一般透澈明朗: “姑娘,我是个丫头,是个下人,虽然不痴不傻,但我的眼界现摆着不如人。我想学什么、做什么,妨碍比人家多得多。 “可我不是个认命的人,更不是个委屈自己讨好别人的人。我也是爹娘的心肝宝贝,我还有前程远大的主子疼我。我凭什么就让别人挑我呢? “我今年才十七。等我二十七的时候,咱们再看,也不迟。” 林黛玉带着温暖的微笑,歪了歪头:“等你二十七的时候,看什么呢?” 小红的脸更红了,却昂首挺胸地看着黛玉,清晰地回答:“看看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入我的眼!” 林黛玉轻轻地笑了出来,却一口啐在地上:“呸,没脸的丫头!一屋子都是未嫁的姑娘家,且说这些混话!若让世叔知道了,定要说你没规矩,跟晴雯一样,打杀了算了!” 众人此刻都松了口气,听着她调侃,都低低地笑起来。 雪雁忙上前扶小红起身。 “说起晴雯,”黛玉目露困惑,“以她的性子,今儿这么多热闹,她怎么都不来湊的?” 一语未了,外头晴雯的声音怪异地响起:“林大娘,你怎么不进屋?别是在听主子的壁角吧? “这鬼鬼祟祟的,干嘛?哎哟,还哭了?我说什么了,难道说错了??哎哎,你别走啊!” 晴雯一脸惊奇地进来,回头指指外头:“这帮小丫头子们,个个都该揭了皮去!怎么眼看着林大娘在外头偷听,却不拦着,也不报进来?”https:/ 小红低了头。 孟姑姑翻个白眼。 林黛玉笑着打断她:“你哪里去了?我这半天没听你聒噪,都不习惯了呢!” “我……”晴雯看了一圈,忽又转身出去,冲着守门的小丫头们发脾气,“都打起精神来当差! “姑娘才是主子,你们心里眼里,只能有姑娘一个人!刚才那么自作主张,就该打死!走远些,不许偷听!谁来了都要回禀,知不知道?!” 黛玉弯了弯嘴角,看向小红:“你晴雯姐姐这句话却是不错的。你回去告诉你娘,她和刚才守门的小丫头,每人扣半个月月钱。” “是。”小红利落地答应。 晴雯这才再度进来,神神秘秘地走到黛玉跟前,悄声道:“我去江永的院子了!” 自己竟没遇到她。 那就是跟自己等人走岔了。 黛玉点头:“然后呢?” “然后啊,我听见江永和一个姓竺的掌柜,两个人商量着要收服一群泼皮!” 晴雯兴奋地手舞足蹈,“他们说,要先去探底!可是,竺掌柜说,那群人到店里坐了半个月了,店里的伙计都脸熟。 “江永说怕是要从陶监府里借人,可是又担心被那群人看出来是去探底的,若是故布疑阵就麻烦了。 “他们还说,如今这样拉帮结派的泼皮混混只怕背后都有人,不敢打草惊蛇!” 这倒是,须得考虑的事情。 林黛玉轻轻点头,沉思了起来。 晴雯却越见激动,上蹿下跳:“然后他们就商量,不然就拉林管家下水,让他派府里的人去。因为这是姑娘派的差事,自是自家人最靠得住。 “江永说,林管家表面上对他客气,实则满心防备,看着他的目光跟要吃人似的。若是这件事能把他当真绑在一条船上,日后府里相处起来也松快些。” 江永倒是真聪明。 黛玉嗯了一声,发现了晴雯的异常,有趣地笑问:“这都是寻常话,你这么高兴,却是为何?” “姑娘!”晴雯的眼睛闪烁如璀璨宝石,“我跟他们俩说,我去!” 第82章 你猜! 一屋子都安静下来。 晴雯兴奋地左看右看,见众人都是一脸惊愕和不可思议,终于也有些心虚,但还是强撑着请示黛玉: “姑娘,我可答应了江管事和竺掌柜,我说姑娘这里我来说,姑娘必然让我去的!” “呃……”黛玉又犹豫了一下。 若说让晴雯出门跟着江永他们办差,她是放心的。可若是让晴雯单独一个人去摸那些泼皮无赖的底,她实在是,不敢! 毕竟,晴雯的长相,太娇俏妖艳了! 这样的姑娘,扔到那样没天理的狼堆里,一个差错,怕是万劫不复! “晴雯姐姐怕是去不得。”小红忽然出声,“你太好看了,又高又瘦,眉眼又精致,你便是装扮,怕都瞒不掉这样国色天香。 “南城的泼皮们见过什么好的?若让他们发现你的身份,万一恼羞成怒,你这条小命可不就交代了?” “我,我自己会当心的!”晴雯多少有点儿底气不足。 黛玉却肯定了小红的话,用力点头:“那也不行!我不会让你去的!” 转头想了想,皱眉道:“紫鹃,我记得你幼弟小山,才九岁是不是?” “是。虽然九岁,面相也老实,但心里却有数。平常在家里,别说我爹娘,便是我也算计不过他的。” 紫鹃笑着点头,“姑娘不是吩咐林管家给江永找个服侍的小厮么?我倒想让小山去江管事身边学学本事,正想跟姑娘求这个体面呢!” 黛玉含笑颔首:“那就这么定了。” 晴雯气得甩手就走。 小红忙追上去,笑着抱住她的胳膊:“姐姐,外头真不比家里。你幼时也在外头呆过,你都忘了不成?” “哼!”晴雯虽然知道小红说得对,但还是不甘心,气得眼圈都红了,“我好容易有个出门逛的机会!” 孟姑姑在她身后叹气:“初五我约了两个师姐去逛街,你跟着,行了吧?” 晴雯眼睛大亮,嘻嘻笑着又跑回来,左一个屈膝右一个作揖:“还是姑姑心眼儿最好!多谢姑姑!” 紫鹃招手叫了小红,笑道:“你去跟你爹说一声,让我弟弟小山去给江管事当长随。 “顺路再去跟江管事说一声,内宅的女孩子们,轻易可不能出门做那些事。但凡前后差个一星半点儿,他九条命都不够姑娘杀的。 “让他以后学些分寸进退,别把陶监府里那一套由着他胡来的臭毛病也带了这里来。否则的话,让他哪来的回哪去! “他来是伺候姑娘的,可不是让合家子伺候他的。” 林黛玉满意地笑着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孟姑姑则和晴雯一样,都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看向紫鹃:“你这不是很会吵架么?” “这怎么能是吵架?讲道理罢了。”紫鹃笑一笑,回身给林黛玉倒了一碗热茶,“姑娘歇歇。” 林黛玉惬意地嗯了一声,呷一口茶,又歪在榻上看书去了。 小红低着头出来,先出去前院账房跟父亲说了单小山之事。 林之孝显然听媳妇说了小红在黛玉跟前说的誓,和颜悦色地心疼女儿:“冬天冷,走来走去还是要穿够衣裳,小心着了凉。” 小红答应着出来,呆呆地出了会儿神,才去了江永院子,对面把紫鹃的话说了,又屈膝行了一礼: “如今姑娘跟荣府的关系正在撕扯之中,各处的魑魅魍魉都会往外冒。江管事请不要小看了这中间的复杂和曲折。 “等贾三姑娘来了,家里内务归了她管,江管事只怕还要学着怎么跟国公府的当家姑娘打交道。到时候,还请您不要丢了我们姑娘和叔老爷的脸才好。” 于晴雯之事,江永自然早就知道是不成的。但是见晴雯娇憨,忍不住便同竺寿一起逗了逗她而已。 谁知竟被这样斥责一番,心里便有些没意思,再听了小红这话,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 “若是这样看不起我,何苦还要留我呢?索性把我发卖了不就得了?!” 小红定定地看着他,一板一眼地说道: “您是我们家叔老爷送来的奴才,有身契有籍契。你一言不合便提发卖,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手里握着姑娘的产业隐秘。 “其实姑娘遂了你的愿也不是大事。不听话的奴才,打断手脚、刺眼剜舌,也就不怕你出卖旧主了。 “只是这样未免坏了我们姑娘的名声。所以,江管事再这样闹下去,最可能的便是退回陶府。你想回陶府,可以好好说,不必用这种态度。 “别说我们姑娘不缺你这么个奴才;就是缺,我们姑娘有的是钱,三千五千,八千一万,难道还买不着好管事了?最了不得,跟陛下求一个,总是行的罢?!” 一想到昭明帝听说自己这么办事会瞟过来的眼神,江永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只是受了无妄之灾,所以有些脾气,并不是拿乔。姑娘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以后也会好好的行出规矩来。”江永的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甚至还冲着小红抱了抱拳。 小红这才缓了脸色,点头道:“姑娘也知道的,江管事先前习惯了跟男主子打交道,行事没有那么细致。所以这些日子也多有宽宥。 “然而这世上怎么也该是奴才习惯主子,不能让主子习惯奴才不是?江管事今儿既然悟过来了,便快些改改,省得让外人看了笑话不说,还会挑拨生事。” 说完,点一点头,干脆转身,不顾而去。 江永半躺在床上,迷茫地回想:“我记得我醒来时,她还看着我哭,怎么这就公事公办了?难道她跟那位晴雯姑娘,姐妹情分这么深呢?” 一时林之孝又领了单小山过来,介绍了身份,含笑道:“这除了是洒扫上单家的小儿子,还是咱们姑娘身边第一大丫头紫鹃姑娘的幼弟。 “这孩子嘴严、机灵,是块好料子。江管事可不能糟蹋了这孩子的资质,该教的该管的,都请尽心才是!” 江永越发不明不白了。 先强笑着打发走了林之孝,然后情不自禁地盯着单小山问:“你姐姐在姑娘跟前,跟谁最好?跟谁最不好?我猜着最不好的那个,是不是叫晴雯?” 单小山傻笑一声:“你猜!” 第83章 你们姑娘是不是想害死我 江永被她说得郁闷,却也只好把老侯的话说了一遍给她,又道:“只是皇上不曾赐口谕,陶监也不曾明言,我自然有些犹豫,该怎么回禀姑娘才好。” 小红早就被消息震住,愣了一会儿,才轻轻咳了一声,道一句:“知道了。” 点一点头,干脆转身,利落离去。 江永半躺在床上,迷茫地回想:“我记得我醒来时,她还看着我哭,怎么这就公事公办了?敢情她跟那位晴雯姑娘,姐妹情分如此之深,所以恼了?” 一时林之孝又领了单小山过来,含笑介绍道:“这是洒扫上单家的小儿子,也就是咱们姑娘身边第一大丫头紫鹃姑娘的幼弟。 “这孩子嘴严、机灵,是块好料子。江管事可不能糟蹋了这孩子的资质,该教的该管的,都请尽心才是!” 江永越发想不明白了。 先强笑着打发走了林之孝,然后情不自禁地盯着单小山问:“你姐姐在姑娘跟前,跟谁最好?跟谁最不好?我猜着最不好的那个,是不是叫晴雯?” 不然小红和晴雯这样好,这般骂我,你姐姐怎的又让你来服侍我跟我学本事呢?! 谁知单小山傻笑一声:“姑娘房里的事情,俺姐一个字都不回家说的。 “俺爹娘追着问过一回,俺姐摔了筷子,半年没回家。 “后来俺家就再也不背后议论姑娘院子里的事情了,更何况是姑娘房里的姐姐们。 “俺姐说,这叫规矩。 “江管事,林管家说这个家里,姑娘的本事第一大,您的本事第二大。那您怎么居然不懂规矩呢? “不是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吗?你连规矩都不懂,你能教俺啥?你要啥都教不了俺,俺伺候你图啥?!” 江永被憨憨的单小山问了个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主子派给你差事,你还挑肥拣瘦,难道这就是你姐教给你的规矩?!” 单小山撅了嘴,耷拉了脑袋。 “烧水去!我嗓子冒烟,渴了半日了!快给我泡茶!” “是,江管事。” “叫永叔!” “是,永叔。” …………(俺是憨憨棒棒的小山的分界线)………… 小红一路步子飞快地回了正院,赶紧把这三样东西的来历说了。 黛玉的脸色数变。 “姑娘,怎么了?知道是贾府进献、陛下所赐,不是很好吗?这也算是陛下对贾府和姑娘的一点善意啊!” 紫鹃温柔地开解,轻轻地扶着她坐到桌边。 黛玉发了一会儿愣,才摇了摇头:“福兮祸兮,不一定啊。陛下若真只是要赐我新年赏物,大可直接让陶监明言。这样连陶监都不肯直说的送将过来,必含深意。 “可这既不明言、却又暗含深意的东西,我却又不能收起来供着,必要摆在这里。 “三丫头过不了多久就要来了。她来必不是自己来,而是大奶奶或者凤姐姐送来,甚至有可能是二太太亲自送来。 “你说,到时候人来了,瞧见我这屋里大喇喇地摆着外祖母的心肝宝贝当常用装饰,会怎么想? “出了这道门,会怎么说;回到荣府见了老太太,又会怎么传?” 听到这里,连紫鹃带小红,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叹口气,林黛玉摆手让她们先下去:“今儿这一天,我累了,要歇歇。你们各自去忙吧。” 出了门,紫鹃想了又想,索性去寻晴雯,让她去荣府给妙玉送那个青铜飞熊砚滴。又把黛玉的话教给她,叮嘱道: “姑娘如今心中不安,我只想到这个,晚间也许能博她一笑。你快去快回,不要耽搁。” 晴雯听说是黛玉点名“非她不可”的差事,顿时浑身都是劲儿,赶着换了衣裳,兴冲冲地便跑了。 到了晚饭时分,果然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黛玉正吃饭,见她笑嘻嘻进来,往桌上大大咧咧墩了一个古制的钟子:“姑娘,您要的瓟斝!” 因没什么食欲,只端着碗汤小口小口喝着的黛玉,不由噗嗤一声笑呛了! 紫鹃忙上来给她擦嘴拍背,又嗔了晴雯一眼:“也不看个时机!等姑娘咽了汤再说不好么?” 晴雯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黛玉笑着喘过气来,看着晴雯问道:“除了这钟子,可还有旁的话?” “有!”晴雯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从头说起,“我进去的时候,妙玉正围着您那方砚看,眼睛一下儿都舍不得挪开。 “我便先把那砚滴奉上。妙玉看着那砚滴都不敢接,让我放桌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问姑娘想干嘛。 “我就把姑娘那句话说了——” “你怎么说的?”黛玉忍着笑,全忘了吃饭,只管盯着晴雯。 晴雯越发来劲儿,从袖子里拽出帕子来,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甩着帕子,眼睛斜着半空,鼻子里哼出一句九曲十八弯的话: “听说,你这里,还有一个钟子,叫瓟斝?” 只这一句,屋里屋外听见的人几乎都要笑倒!m..nět 屋外小丫头们一个个伸手捂住了嘴,笑得弯下腰去。 屋里黛玉扶着桌子直哎哟。 紫鹃憋着笑,瞪晴雯:“听你那拿腔拿调的!难道妙师父没直接把你打出来?” “别说还有姑娘的面子,便是看着那砚滴,她也得先忍着我!”晴雯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摇晃着脑袋看着紫鹃,笑得得意非凡。 黛玉好容易好些,又被她逗得大笑起来,指着晴雯道:“我果然没遣错了人!” “还有呢!”晴雯立即收了笑容,改了神情,“妙玉气哼哼地回屋把这个钟子拿出来给了我。 “然后小心翼翼地捧了那砚滴细看,脸上笑得都出了皱纹了!可是,看了没半炷香的工夫,她就把那砚滴放下了!” 众人跟着她的话,心情起起落落,眼睛也紧紧地追着她舞来动去的手脚不舍得挪开。 甚至门外的小丫头们再也耐不住,悄悄扒着窗子门框,好奇地往里头看。又有那机灵的,早就告诉了孟姑姑和此时不当差的小红和雪雁。 三个人一听有故事听,忙忙赶来,进门就先看见林黛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得都是一笑。 “她把那砚滴和砚台摆在一起,看过来,看过去。 “那砚台乃是临洮的绿砚,前唐传到如今,上千年的好东西。又被她拿着棉布擦了又擦,露出来的那绿纹简直跟活了一样! “至于那青铜的砚滴,说实话,咱们家先老侯爷保管得是真细致!那铜身的绿,沧桑?对,就这个词儿,沧桑得,老气横秋的!” 晴雯比比划划,眉飞色舞,煞有介事,“结果,妙玉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脸色越来越难看! “忽然,她一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你们姑娘是不是想害死我?!” 第84章 拾鞋 “这话怎么说?”黛玉一愣。 晴雯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妙师父说:那两个,不配套!” 众人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上上下下哈哈大笑起来。 黛玉笑了半天才缓过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叫紫鹃,笑着附耳说了两句。 紫鹃哭笑不得:“姑娘!” “不许驳我!她不想欠我人情,我还就非要让她欠了不可!明儿还让晴雯去!”黛玉笑得开心,伸手去摸汤碗,却有些凉了。 紫鹃忙道:“我都端下去热热再拿上来罢!” “不用拿上来了。热了都端去给晴雯,这些菜赏她今儿辛苦!再配一壶酒! “你去跟柳家的说,我如今心情好了,觉得有些饿。前儿她做的那碗青菜鱼面极好,再做一碗来。”https:/ 黛玉高高兴兴地吃了,安稳睡了。 紫鹃等人这才放了心。 待到第二天,晴雯又去妙玉处,拿了一个前宋时的豆青汝窑笔洗,去换她那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 妙玉气得柳眉倒竖,一声怒骂:“休想!”笔洗留下,大没给,亲自叫人拿了扫帚,把晴雯给赶了出来。 这件事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黛玉心满意足。从此偶有所得,不论是一茶一果,还是一诗一画,想起来便送去给妙玉品鉴。 妙玉也渐渐的会回赠自制的清心香,才开的花枝,偶尔点评黛玉的诗画,高兴了还会和上一二。 二人渐成挚友。 这是后话。 且说柳家的这边,伺候完早饭,又把午饭暂时托付给自家老头儿。换了件体面干净衣裳,且往荣府后街上去找钱家。 钱盛夫妻两个去了当差。大正月里,贾环不上学,钱槐便在家横躺着无所事事。 柳家的来得早,他还不曾起床。家里的小丫头敲门轻轻请起,还被他怒吼了一嗓子。小丫头提心吊胆地说明了来人姓柳,这钱槐才从床上跳了起来。 又冷笑着懒懒地命那丫头:“让她在院里候着。你进来,伺候我起身梳洗。” 梳洗完了,又吃早饭。柳家的呆呆地在院子里大风地上站着,直等了他一个时辰,才让进堂屋说话。 这时候柳家的已经冻得手脚冰凉,鼻子红着,嘴唇哆嗦,半晌才问出来一句:“槐哥儿,你究竟想怎样?” “我早说了,我要五儿。你把她许我,自有你一万个好处!”钱槐吊儿郎当的,翘着二郎腿,脚上趿拉着的鞋一荡一荡。 “可如今我们的身契都在林姑娘手里,而你是贾府家生子,你父母又有差事,我们两家怎么结亲?”柳家的双手搓着,暖和了一点,终于能问出来整句的话。 钱槐冷笑一声,鞋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你少拿这个当借口!三爷就要去林家了。只要你在林姑娘跟前提一句,我是你女婿,我跟着三爷一起过去,岂不是顺理成章? “我爹娘都在库上当差,这差事我熟得很。回头你在林姑娘跟前给我说句话,我再走通了三姑娘的门路,我就能去管林家的库!五儿跟着我,还不是一辈子吃香喝辣?!” 这么痛快? 就全说了?! 这般既蠢又坏,难怪儿子女儿都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柳家的看着钱槐,心里无比复杂,咬咬牙,低声下气地说:“若是这样,倒也很好。我回去琢磨几道好菜,在姑娘面前提提试试。 “只是最近姑娘心烦,我娘家事情也多,只怕我的手艺不如前,姑娘不耐烦……” “你别在这儿套我的话!我实话告诉你,你若还不许婚,别说你娘家侄子的腿、她林家的酒楼,便是林府又怎么样?天干物燥的,你们可小心火烛!” 钱槐阴阴一笑,狠辣嗜血! 柳家的被他吓得心里突突直跳,下意识便站了起来,硬挤出个笑容来,低声道:“我这就回去,无论如何都会让五儿点头的!我,我这就回去,琢磨几道好菜……” “别急着走!”钱槐懒洋洋往后靠在椅子上,没了鞋的脚往前一伸,转转脚脖子,“我说岳母大人,帮我个忙吧?昨儿我这胳膊用力过多,我累着了!” 柳家的变了脸色,却又不敢甩手便走。只得咬紧了后槽牙,艰难地走过去,弯下腰捡起了那鞋,半跪在地上,给那只穿着灰白袜子、冒着不知名气味的脚,仔细地套好、提上。这才重又站起来,低着头叉手告辞。 就在她疾步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的是钱槐嚣张的大笑声。 柳家的闷着头闭着嘴,一口气跑回林府。进了自己家门,先打了水,狠狠地洗了四遍手;这才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时近正午,柳家所有的人都在厨房当差,正是最忙的时候,因此家里一个人没有。 柳家的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刻钟,这才换了衣裳,去面禀黛玉。 黛玉一看她双眼红肿的样子,就知道她必是受了钱槐的委屈,抿一抿唇,问:“怎么?漫天要价?” “不仅要娶五儿,还要跟着三爷进咱们府,然后还要管咱们家的库,还要让我女儿跟着他吃香喝辣!” 柳家的这时候已经满腔的恨意,说话根本就不再温柔怯懦,甚至带了一丝狠意,“我侄儿的腿和咱们酒楼的事,他都自己认了! “不仅如此,他还放话,说若不让他去,就让咱们都记好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哦?他还想放火烧我的宅子?”林黛玉呵呵轻笑起来,“这姓钱的到底是什么人养大的,竟是半分都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啊!” “姑娘,我倒有个主意在此。”柳家的主动往前一步。 林黛玉抬眼惊奇地看着她。 柳家的眼中闪过怨毒:“我本想息事宁人,但他既然非要逼着我,那就怨不得我拼个鱼死网破了! “我今儿出的这个主意,不仅能让他从此别想再沾我五儿,还要让他永远都别想再跟咱们林家扯上干系! “若是时机抓得好,还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林黛玉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笑意:“都说有娘的孩子是个宝。这话果然不错。 “为了你女儿,你这多少年的兔子性子,竟也要咬人了呢!” 第85章 太瘦,没看头 柳家的看着黛玉带着一丝羡慕的表情,心中一动,越发愧疚,忙道:“先前是我自私,只顾着自家的闺女,忘了主子的难处,都是我的罪过。 “如今这一回,我必会将功补过! “姑娘,不如这样,就依着他的话,您从西府里把他要过来,就让他管库!只是这样的人,必是要把籍契身契都留在您手里的! “他管库,欺上瞒下、监守自盗,必是毫无顾忌的!到时候,拿他个现行! “到时候,又有证据,又是自家的奴才,别说三姑娘和三爷,便是太太老太太,也不好为了这么个奴才跟您说出什么来的! “要打要杀,是报官还是私了,还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他那个德行,够不够得着!” 说着,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林黛玉笑眯眯地看着她:“这主意,倒也不错。那过两天,你去跟他说一声,先稳住他。只是这主意,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去,那就不灵了!” 柳家的松了口气,满面是笑:“那是自然!” 又扑通一声给黛玉跪下磕头,哽咽着哭了:“都是我,给姑娘惹了大麻烦!我女儿是女儿,姑娘也是人家女儿。我竟混账地忘了! “如今姑娘还这样宽待我,还要替我除了仇人!姑娘对我柳家真是天高地厚的恩德!我这辈子报不完,下辈子当牛做马,也报姑娘的大恩!” 这一句“姑娘也是人家女儿”,触动了林黛玉的心肠,声音不由得便柔和了下来: “罢了。我娘当年也如此这般地疼我。我看着当娘的肯疼闺女,我都是高兴的。这钱槐是小事,我顺手也就办了。 “你先下去,不要走漏了风声。尤其是你家里,若是都知道这是个圈套,必定会被钱槐探知。所以你这几天,只怕会受些委屈,你可知道?” 柳家的揉红了眼,咬着牙下去了。 林黛玉这边抽了一张纸,点点画画,团了两张作废。最后才写了一张满意的,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也扔到炭盆里烧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正月十一。 初八的时候黛玉令小红又去了一趟陶府,问陶监忙得如何了,今儿来不来家祭星。侯管家却答估摸着得过了初十的地辰日。 黛玉听了便明白了,便让柳家的悄悄告诉钱槐:事儿成了,到时候让他只做不知,听西府里差遣便是。 钱槐自然是正中下怀,志得意满地应了。接下来竟又去了林家的酒楼,颐指气使地让竺掌柜给他上好酒好菜,临走却不付账,都让记在柳家头上。 因江永早就知会过竺寿,这件事姑娘已经接手,不让他管。竺寿也只得忍气吞声先答应着。 到了初十,黛玉通知贾府,让先带了贾探春和贾环的下人们过来看看地方,到时候好伺候主子。 贾母见她竟想得如此周到,不由大喜。正好正月十一这一天探春也不出外应酬,索性让琥珀去服侍探春,令侍书和翠墨、小婵等人都去一趟林府。 这边贾环便让跟着自己的小厮过去——周姨娘自然是不肯把自己的丫头拨给他带去林府的。所以服侍贾环的丫头婆子如今还没着落。 原本贾母让王夫人随便给他几个人便是,偏王夫人“正忙”。好容易定下了人选,贾政却又听说此事,定要亲自过问。 待他验看了丫头,发现个个妖乔,便知王夫人果然没安好心。登时大怒,把那几个丫头全都发卖了。只得重新再寻。 这回便是侍书翠墨带着跟贾环上学的一个大仆人和两个贴身服侍的小厮,来林府“看地方”。 等他们进了林府,发现虽然院子算不得大,因人少,便看着十分宽敞,便都笑着赞叹。 唯有跟来的钱槐漫不经心,只嘀咕这一处好住、那一处只可看看,倒引得跟他一起的冯安频频看他。 林之孝指着前院的地方一一说了,到了二门前,便由林之孝家的带着丫头婆子们进内宅看视。 至于大仆人和小厮们,便让到了倒座喝茶。 过了不一时,柳家的探头探脑。 钱槐一眼看见,顿时得意起来,满面春风地迎上去:“找我呢?” “你来。”柳家的点点头,叫了他出去。 冯安认出来柳家的,不由得大奇:“哟!他们竟然在一处!敢是亲事成了?” 跟贾环的大仆人名叫郑禄,却是王夫人陪房郑家的儿子,听见这话,皱了皱眉,起身问林之孝: “林管家,这钱槐虽应名是小厮,却也十五六了。如今这样被一个厨娘公然领进二门内宅,这是什么规矩?” “若不是主子叫,凭他是只公蚊子,也飞不进后院去!你倒不必操心他了,只操心你主子罢了!” 林之孝素知一向都是他引着纵着贾环不学好,心里便看不上王家这手段。 加上这人在府里时,对林之孝虽然客气,却少恭敬。林之孝早就不待见他,如今听他竟这般质问,哪会有好话给他? 郑禄皱着眉坐下。 钱槐毕竟是贾环的“表兄”,若是真在林家闹出什么事事情来,他怕自己到时候既没法跟贾环交代,也没法跟王夫人交代。 而这边钱槐乐颠颠跟着柳家的进了内院,离了众人,笑嘻嘻地问:“怎么?姐姐想见我么,怎么带我来了这里?” “姑娘看上了五儿,想让她进房服侍。刚跟我说了,我想着该问问你的意思,就跟姑娘说等等……” 柳家的还没说完,钱槐的眼睛就亮了,张嘴便道:“好啊!去吧!快应了去!” 柳家的顿了顿,才道:“姑娘见我犹豫,追问我怎么回事,我便回了话,说要跟你商量。 “姑娘就笑了,说正好你来了,她要见见,顺便替五丫头掌掌眼。” 钱槐顿时飘飘然起来,挺胸道:“好啊!那我就去见见!” 柳家的也不多话,带着他直奔最大的一个院落。 院子的门匾上写着两个字:清秋。 钱槐看了一眼那匾,再一看院子,眼底越发贪婪:“这院子够大的!” “会客的院子,自然大。”柳家的敷衍一句,又跟守门的小丫头打了声招呼,便往里走。 钱槐斜了一眼那几个小丫头,见个个清瘦,不由得撇了撇嘴:柴禾一样,真没看头! 第86章 我要林记总号! 清秋院的正房是阔朗的三开间,一明两暗。两个暗间都挂着厚厚的柿柿如意的棉门帘,遮得严严实实。 堂屋原本是一桌八椅的排场。如今两溜各四张椅子被挪开,都靠墙放着。唯有一架四扇的花开富贵的大屏风,隔在桌子前五步的地方。 林黛玉梳了双螺髻,绾了五凤钏,戴了金璎珞,着了锦罗袍,抱了一只螺钿镶翠凤的铜手炉,气定神闲、端端正正地坐在屏风之后。m..nět 紫鹃、晴雯、小红、雪雁分别站在黛玉身后两侧,小红手里抱着黛玉的大红羽缎斗篷,雪雁则捧着白狐狸围脖。这屋里早就摆好了两个烧得旺旺的炭盆,热气扑面。这些东西委实穿不着。 屏风两边各站了两个个婆子和四个小丫头,气势摆得足足的。 这钱槐听柳家的给的消息,只以为今天是过来走个过场,所以穿得普通,就是贾府里每季发放的小厮衣裳,粗葛青布的袄子而已。 他里头倒穿得富贵。如今跟着柳家的一进门,见这阵仗,轻侮之意收了两分,争强好胜之心倒被激得蹿了上来。 故意悄悄扯一扯领子,露出了锦绣里衣,因有金线绣的花纹,竟还闪着金光,搭配着青布长袄,风景格外诡异。 “主子,奴婢带了这钱家小哥儿来了。”柳家的毕恭毕敬地敛衽屈膝低头,行了个规矩的万福礼。 里头没有动静。 钱槐昂首挺胸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里头坐的毕竟是贾母的外孙女,勉强单膝点地打了个千儿:“小的钱槐,给林姑娘请安。” “嗯。”屏风后头这才传来一声轻缓缓、软绵绵的鼻音。 只这一声,满屋里就似是众人的呼吸都被扼住了一般! 雪雁没忍住,咬着嘴唇大惊失色地看了黛玉一眼,心道:我的个主子!这不过是个小泼皮,想弄死他不过就是碾死一只蚂蚁!您已经埋伏下了百万雄师、做下了连环陷阱,怎么竟然还施展出夺命鼻音了呢?我怎么都不知道,您还有这个绝招呢? 可是林黛玉自己听着自己的声音,却没觉得有什么出奇。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屏风那边那个驼肩塌背长脖子、瘦猴儿一般的身影,嗯?怎么似乎僵在了那里? 这边钱槐听得这一声,瞬间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那股酥痒从头皮直传到膝盖头子,双腿竟软得根本站不起来,甚至想要直接双膝跪下去! 屋里此刻,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只怕也会成了洪钟大吕! 晴雯看了众人一眼,有些迟疑。 黛玉回头看她,挑眉示意。 晴雯这才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爽利开口:“柳嫂子不是还要忙午饭?先下去吧。钱家小哥儿就留这儿,姑娘细问问。” 钱槐听见这个声音,看向地面的眼睛却猛地瞪圆了。一股燥热,从心底里腾地烧起来,瞬间便将四肢百骸都点着了! 这是当初宝玉身边那个最妖媚的晴雯的声音! 他为什么非得要娶柳五儿?!就是因为他跟着贾环去给贾母请安的时候,阴差阳错,见过晴雯一面! 当时晴雯正在骂小丫头,声音清脆、身段儿泼辣,两只眼睛一瞪,简直就是狐狸精下凡! 只那一瞬,钱槐的魂儿都没了! 直到他偶有一天碰上了柳五儿。这柳五儿的身段眉眼,竟跟晴雯有三分相似! 只是性子比晴雯和软,嘴里也不像晴雯那么尖刻。若是把柳五儿弄回家,对钱槐来说,既圆了那不可言说的妄想,又得了个最好拿捏的软柿子! 可是,如今竟然真神就在眼前! 钱槐心里怦怦乱跳,眼珠儿急转——他一定要再看一眼晴雯! “这钱家小哥儿,听说你叫钱槐?”晴雯再度开口。 钱槐心中大喜,奓着胆子便站了起来,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屏风:“是!小的出生时,院子里正是槐花飘香的时候,爹娘便指树为名,选了个槐字。” “你爹娘都在荣府库上管账?” “正是。” “那你这账头子,必是能算得又快又清楚,是不是?” “多谢姐姐夸奖,还真是!我四岁就开始打算盘,九岁开始摸账本,十三岁的时候,满天下的账簿没有我看不出猫腻的!” “哟,真是好大本事!” “不敢,小伎俩而已!” “我们家才立起来不久,不论是家里还是外头产业铺子,倒是都缺账房。你可有意?” 账房?! 要是能进了账房,摸到林家的账,那可就更—— 可是账房在外头! 这可不行,得现在府里,等自己得了手,再出去管账不迟! 钱槐强摁住心里火热,朝着晴雯的方向一笑:“小的年幼,缺历练,哪儿就管得了账了? “倒是家里一直管库,所以库上的道道我都熟。若是姑娘信得过,我还是管库吧!” 晴雯没说话,转头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思索片刻,微微摇了摇头:时机未至! “库上人是齐的,总不好因为你来,就把人家赶走啊!你若觉得自己管大帐管不了,可以先从小铺子的账管起。学个一两年,再换大铺子。 “历练而已。姑娘铺子多,庄子多,日后还有姑苏的千顷良田,那不要人打点?你耐着些性子,总有你的出头之日。 “我们姑娘是惜才之人,只要你有真本事,绝不会埋没了你去的!”晴雯说得意兴盎然,听得旁边众人心里都有些澎湃了! 雪雁便站在她的下手,忍不住悄悄靠过去,低声笑道:“好姐姐,我都想肝脑涂地了!” 晴雯抿着嘴得意地笑。 紫鹃一眼瞪过去,两个人忙收了玩笑,一本正经再度入戏。 “你可想好了?!” 钱槐早就被夸得热血沸腾,兼着屋里又热,满脸涨得通红,一把扯开袄襟子,跟街上地痞一般,露出了半个胸脯! 手在胸前拍得山响:“既然姑娘和姐姐都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试试! “您那林记总号我看了好些日子了,生意起起落落,中间必有大猫腻!您让我去那个铺子管账,我就在那儿练手,必能查他个底儿掉!” 忽然,林黛玉幽幽开口:“林记总号?” 钱槐愣了一愣:“正是!” “就是你打了我的总柜、砸了我的大堂的那个,酒楼?你想要那家店,练手?” 林黛玉闲闲说来,可是清凌的声音中,总让人觉得,冷森森地冒着一股寒气! 第87章 天干物燥,你小心火烛 钱槐早有准备,听见这话,装模作样地惶恐道:“原不知道那是总柜!只是跟别人口角,他出来拉偏架,一时恼了,才推搡了两把。 “至于砸酒楼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小的们一群汉子动手动脚的,桌椅板凳翻倒了些而已!还请姑娘不要听别人挑拨陷害!” “得了吧,瞧你那敢做不敢当的样儿!”晴雯嗤笑一声,充满不屑,“不就是打个架吗?这都不敢承认,以后还指望你担什么事儿?!” 钱槐被谁鄙夷也不能被晴雯看不起,脑袋一热,脖子一梗,高声道:“是我打的、是我砸的,怎么样?!谁让他多管闲事的?” 屋里一静。 “多管闲事?谁多管了什么闲事?”晴雯问道。 钱槐哼了一声:“我和柳家的五儿有婚约,可她那几个哥哥跟我不睦,就挑唆着她父亲悔婚。 “我前儿来府上找柳家;这人竟跟林家那老酒鬼说,凡贾府的,来找姑娘就通传,来找旁人的,一概不管!让他们自己去私宅找! “柳家一家子都住在府里,我去哪个私宅找!?” 原来如此。 江永这顿打,倒还真不是无妄之灾,而是有因有果了! “哦?那这么说,你跟柳五儿的亲事,竟是尚未定下来?”晴雯故作惊讶。 钱槐忙道:“定了定了!前儿柳家的亲自去我家找我定了此事!不然我也不会想来这里!毕竟我是环三爷的表兄……” “你倒是好胆色!钱家小爷,您竟然敢说自己是贾家二房三爷的表兄!那你不该姓钱,得姓王吧?”晴雯笑眯眯的,甚至还捂着嘴笑了两声。 听到“王吧(八)”这个音儿,旁边站着的婆子小丫头,都没忍住,噗嗤几声,都低下头耸了肩偷笑不已。 钱槐顿时恼了:“晴雯姐姐不要欺人太甚。我虽是口误,却也是三爷的血亲,往日里那是不分你我的! “这个错儿您只要不在二太太跟前挑,走到哪儿我也不惧!” “哎哟,我玩笑一句,你就急了。哪儿就至于呢?”晴雯轻笑,“只是钱家小哥是怎么知道我名叫晴雯的?敢是打听过我们内宅?” “这哪里用得着打听?我也在贾府当差,林姑娘身边的姐姐们都是哪几位,早就如雷贯耳了。” 钱槐哼笑一声,必要给自己争个脸回来,遂扳着手指数道,“晴雯姐姐原先在宝二爷处当差,乃是宝二爷房里最俏丽的一等大丫头; “紫鹃姐姐原名鹦哥,老太太调理出来的,自是心灵手巧、温厚周全;小红姐姐乃是林管家的独生女儿,一头秀发乌黑油亮,是最好看的;至于雪雁妹妹,则是姑娘从林家带来的……” 竟是如数家珍! 屏风后,林黛玉和四个丫头对视一眼,均是一脸的愤怒!biquiu “你先别说这些。我且问你,柳家的这几日总是念叨的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晴雯虽然强压着脾气,但口吻已经完全软不下来了。 钱槐也大概猜到她不高兴了,一心只想哄她,张口便道:“那是前儿她去寻我时,我告诉她的! “我那准岳母甚是蠢钝。她躲着我,我没辙,就打断了她侄子的腿。她居然还跟我装傻,那我自然就再跟她说明白些! “天干物燥,让她小心火烛! “我年轻,不知事。然而我是贾家的家生子,又跟贾家正经的小爷是血亲,我便胡闹犯个错儿,那也绝不会是死罪! “可旁人,就未必了!” 钱槐口沫横飞,得意洋洋。 屏风后头的人,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出来。 行,都说出来了。 够了。 黛玉早就不想再听他废话,冷冷地看了晴雯一眼。 晴雯瞬间变脸:“姑娘问完了。你走吧。” 钱槐一愣:“问,问完了?” “来人,领他出去,交给林管家。”晴雯看了那几个婆子一眼。 四个婆子齐齐应一声,齐齐走过来,往外一指:“请吧,钱家小爷!” “不是,晴雯姐姐!晴雯……”钱槐愣住。 婆子上前,瞪了他一眼:“行了!再喊,姑娘恼了,你以后也别想再进这个府门!” 钱槐闭上了嘴。 也是。 不过,等他进了府,要喊多少喊不得?罢了,今儿就先走吧! 钱槐笑嘻嘻地再度打个千儿,告了辞,转身出来,摇摇摆摆地离开了清秋院。 “请她们出来。”林黛玉示意紫鹃。 紫鹃点头,轻轻走过去,把右侧房门的帘子掀开。 满面灰败的侍书、翠墨、小婵和一众婆子丫头鱼贯走了出来。 “这院子以后就给你们姑娘用。这个堂屋大,她帮我管家,必要人来人往地回事。她也能住得舒服些。” 林黛玉泰然自若,“你们把自己的住处也看了,两边厢房、耳房,都打扫好了的。其他需要准备的,侍书回头使人跟林家的说一声便是。” 侍书等人兴兴头头来挑拣“别人”的不周到,却被贾环的小厮这番操作把脸打得山响。 如今一个个都垂着头,恭声答了“是”,然后被小丫头领着,逃跑也似的,赶紧走了。 等她们都走了,林黛玉这才含笑起身,看了晴雯一眼。 晴雯立刻笑嘻嘻地轻快走到左边门口,高高挑起门帘,口中笑道:“叔老爷可闷着了?快请出来散散!您老这好一阵子没来,我们姑娘天天念叨呢!” 陶行简气得一脸铁青,额上青筋都暴起来,一边大步往外迈,一边咬着牙怒问:“你为什么不当场打断这王八崽子的腿!?” “那岂不是太便宜了他?”黛玉笑着走过来,扯一扯陶行简的袖子,娇气道,“我就是故意让他今儿来的! “我请您看戏!您等着瞧吧,我必要让他十辈子都后悔,生生世世都见了我姓林的就躲得远远的!” 陶行简紧紧地盯着她,万般不放心:“你一个女孩儿家,不要冒风险。一则性命二则名声,做什么要跟这些下三滥牵扯? “我只怕你脏了手。不然我给你处置了他吧?一条闷棍的差事,容易得很!” “世叔,你是从宫里直接过来的不是?回府了吗?”林黛玉表示不想再谈那个事儿了。 陶行简无奈地摸她的头,都由她:“是。没回府。” “那您给我送的那三样年礼……”林黛玉试探着看他。 陶行简脸色一变:“三样!?” 两个人一路进了黛玉正房,黛玉指给他:“珊瑚、玉雕、屏风,三样。” 陶行简呆住,半晌,喃喃:“怎么是这珊瑚和玉雕……神天菩萨……这可,怎么办……” 第88章 三样年礼之二、三 好容易请陶行简落了座,林黛玉挥手令四大丫头都去外间站着。孟姑姑一看似有隐情,好奇地凑过来听。 陶行简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只是怔怔地思索。 黛玉也不打扰他,安静等待。 孟姑姑却不耐烦,手伸到他眼前一挥:“这三样东西到底有什么来历讲究,说啊!” 陶行简这才恍然回神,长叹了一声,摇头道:“都不是什么好来的!” 回手指一指:“这屏风你们都知道了吧?前年贾家进献的,陛下当时只是扔进了库里没当回事。可后来知道了这东西的价值,便不高兴。 “然而毕竟是贾家的孝心,也不能说什么。那几天倒是走了两趟凤藻宫,对着贾妃却没什么好脸色。最后一回,临走没忍住,还问了一句:你们家到底有多少钱? “我估摸着,这一句话,能让贾妃半个月睡不着觉。这事儿后来还让皇后知道了,宣扬得满宫都笑。原本还有人打这屏风的主意,这件事儿一出,它便只剩了接灰。” 停一停,看向黛玉,“前儿你给我的年礼里头,不是有你给我绣的一个荷包吗?虽然心思精巧,说实话,针线真不如晴雯。” 黛玉脸色一僵。 晴雯在外头捂着嘴偷偷乐。 黛玉却一眼瞧见了,哼了一声:“扣晴雯半个月月钱!” 晴雯吐着舌头晃荡脑袋,越发得意。 陶监哭笑不得:“你们这胆儿是真肥!这会子还有心思玩笑呢!?” “不敢不敢,没有没有。您请说。”黛玉忙乖巧起来。 陶监无奈地看着她,连瞪一眼都舍不得,缓声道:“我那荷包被陛下瞧见了。他自然要问,我不能不说。他听说还有年礼,便要去我家里挑。 “大年下的,又是祭祀又是尽孝,还有各宫死死盯着,他怎么能出宫?让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因此我劝,东西放在那儿又跑不了,回头再去也不迟。 “他本来就一肚子气,想来这是更不高兴了,便捉弄我出气。偏我无欲无求的,所疼的唯有你一个;所以他才让人冒了我的名义把这些东西送了你这里来。 “他是冲我,不是冲你,别着急啊!” 黛玉立即点头:“我没着急。” 孟姑姑却嗤笑一声:“得了吧!蒙谁呢?要捉弄你,送什么不行,非要送这个?你们俩就对着假吧!” 又敲桌子,“快说,那两件又怎么了?能把你吓成那样儿?” 提到这个,陶行简又叹了口气,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才指着那珊瑚道:“先说这个简单的。” 众人一惊。 这还分简单复杂呢!? “这个是年前,王家——对,就是贾家二太太的那个王——进献给太后的年礼。” 黛玉脸色一变! “原本这年礼也没什么,可是王家跟了太上和太后这么多年,却一直不知道:太后乃是妃位扶正,扶正后没几天就成了太后。 “皇上登基,皇后正位……唉,也不知皇后怎么想的,每次去觐见太后时,都要穿正红!她穿,太后就不好也穿…… “所以太后心里最讨厌红色。这珊瑚的红色又浓重又艳丽,太后看着就烦。一刻都没摆,转眼就扔进了库里。隔天越想越生气,便让人抬去大库,不要搁在她的私库里点眼。 “皇上听说,乐了好几天,让人搁在了自己库里。可谁知,这回竟送了你这里来……” 孟姑姑情不自禁地问:“陛下不是早就知道王家混账了么?这是想让姑娘一起乐一乐?” 众人心说:怕不正是如此呢! 便都微笑。 唯有陶行简和黛玉没有笑,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孟姑姑瞧着不对,便问:“那这第三样呢?” “这是,北静王进献给太上皇的年礼。”陶行简双手拄在了膝盖上,腰背塌下去,慢慢说道,“一个多月前便献上去了。太上很是喜爱,就摆在殿上。 “年前因为一件事,太上和皇上争执了几句。第二天,太上便把这盆景,赏给了太子。” 屋里众人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柿柿如意,事事如意。 皇太子乃是储君,除了天下太平之外,他还有什么事儿需要如意一下子呢? 自然是登基为帝。 可是今上登基才几年,今上才多大?! 黛玉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太上和陛下的政见不一,朝臣们都隐约耳闻。然而父子之间的矛盾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却是惊天动地的秘事! “这不是,咒他自己的儿子死么……”晴雯脱口而出,继而惊恐地双手捂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怎么说出来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陶行简的眼神几乎要砍死人! “掌嘴。”黛玉垂眸,轻道。 晴雯回手一巴掌抽在自己左脸上,接着便是右脸!两只手力道极重,竟是瞬间便肿了起来! “罢了。”陶行简忙叫停,又剜了她一眼,低声斥道,“挂了相,让人看见还是麻烦!以后管好了你这张嘴!” “是!”晴雯咚地一声,重重磕了个头。 陶行简心里跟着一跳,脸上更加无奈:“真是什么主子什么丫头!你们俩,这让人怎么生气?!” 黛玉弯一弯嘴角,不说话,却亲手给陶行简倒了杯茶,奉过去。 陶行简接过来喝了一口,又放下。不再追究此事,接着说道:“太子虽然年轻,他那太子妃却是聪明人。这东西一去,太子妃就找人悄悄打听头几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看她识趣,便漏了个消息给她。东宫自然立时便慌了。又过了一天,恰好是腊月二十三,该祭灶,太子妃要跟着皇后一起行礼。 “听说,太子妃顺便就把这珊瑚带了去,奉送给了皇后娘娘。” 孟姑姑手里的茶杯险些没端稳,恐惧得瞪圆了眼睛:“什么!?皇后!?你说陛下这东西是从皇后娘娘那儿要来的!? “皇后娘娘知道了陛下给我们姑娘送了年礼,还是个柿柿如意,还是从她的宫里拿出来的!? “我们姑娘是哪里得罪了陛下,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自然不是!”陶行简瞪她,“一惊一乍的,你就不能听我说完?!” 孟姑姑气得一拍桌子:“那你倒是快说啊!停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 第89章 她想讹我一辈子呢 陶行简点头:“行行行!我错了!” 黛玉抿着嘴笑。 陶行简续道: “皇后娘娘莫名得了个这个,本也高兴;结果一打听是这么回事,自然也不敢摆出来。 “她又知道太子妃这不是为难她,而是替太子跟皇上表明心迹。她又不敢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把这玉雕藏在自己寝宫好几天。 “直到腊月二十八,皇后娘娘终于找到了新年要撤换坤宁宫装饰的理由,把那盆玉雕也送去了大库。我这才禀报了皇上。 “皇上当时,冷笑一声,回手砸了个茶碗。” 孟姑姑恍然大悟:“哦,那皇上大概是想起来就堵得慌,所以远远送出宫,眼不见心不烦!” “兴许吧。”陶行简叹口气,来回看了看那三样东西,愁得皱了眉,“别人有地儿送,你可拿这东西,怎么办呢?” 黛玉静静地听着,忽然问道:“您说,陛下冷笑一声,回手砸了个茶碗?” “是……”陶行简一愣。 黛玉看向外头。 恰好晴雯也抬起头来往里看。 主仆两个目光一对,便凝住了。 过了一瞬,晴雯转开脸。漫不经心一般,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那盆玉雕跟前,歪了头,似是在仔细打量。 忽然,痛呼一声,弯腰去扶膝盖,“不小心”便扑在了那玉雕上! 咣当一声! 接着碎玉四溅! 一盆柿柿如意摔成了一地残枝破叶! 甚至晴雯还倒在了那碎玉上,撑了满手的鲜血! 众丫头惊叫一声,一拥上去! 孟姑姑更是大叫着跳了起来:“我的天——” “晴雯!”黛玉也蹭地站了起来,高声喊,“你可撑住了!小心脸!” 晴雯几乎跟着这一声,手一软趴了下去,然后疼得哇一声哭起来:“我的脸!” 紫鹃几个吓得魂飞魄散,七手八脚把晴雯从那一地碎玉中拉了出来。忙掰了她的脸看时,只见额心、眼角颧骨上,都扎了玉粒进去!https:/ 紫鹃忙小心地替她择出来,又疼得晴雯全身一抖。再看她的脸上,鲜血横流! “姑姑快给她看看!”黛玉忙推了孟姑姑一把。 孟姑姑这才醒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口中厉声训斥:“你这死丫头!就这么重的好奇心么? “……幸而眼睛没动,可这个地方,如何用药!?我看你破了相,以后怎么出门子!” 一句话说得刚才止住哭声的晴雯再度放声大哭起来:“姑娘!我出不得门子了!” 黛玉一脸烦恼:“好了!你先让姑姑看,万一能治好呢?就这么毛躁!什么时候能学着稳重些!这样的蠢材,还想出门?好好在家里跟我一辈子罢!” 一时之间,黛玉的烦恼声,孟姑姑的训斥声,晴雯的哭声,紫鹃等人的惊叫安慰声,屋里乱成了一团。 陶行简定定地坐着。 过了好一时,屋里的碎玉利落地被打扫干净丢出去,晴雯也被小红和孟姑姑带走,紫鹃和雪雁安静轻快地上前重新换了热茶。 屋里再无动静,陶行简才愣愣地看向黛玉。 黛玉早已经缓缓坐下,气定神闲,微微笑着看向他:“乱了这一遭,世叔可饿了罢?我让柳嫂子传饭可好?” “……好!!!”陶行简看着黛玉,眼中闪亮,嘴角露出一丝笑,接着,笑容扩大,直至放声大笑! 林黛玉用帕子捂着嘴,轻轻清了清嗓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再看着陶行简,调皮地点了点头:“嗯,我也觉得挺好的!” 饭毕,陶行简回了趟家,跟管家老侯交代了一声,让把自己的那份年礼赶紧送去林府,不到未时便回了宫。 昭明帝见他又这时候回来,板着脸问:“不是说就去看看么?怎么又蹭饭了?” 陶行简笑脸改惶恐,噗通跪倒,把前头在林家所历之事,涓滴不剩地全都告诉了昭明帝:“求陛下宽宥!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就这么砸了您的赏赐,实在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昭明帝挑眉看着陶行简。 陶行简“呃”了一声,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若是故意的,朕就赏她。若是无心之失,那说不得,朕就真要问罪了!”昭明帝的眼中盛满了笑意。 陶行简嘿嘿地摸着头笑。 “前儿太医院研制出来的那个祛疤的什么什么膏,让人给那丫头送一罐子去。” 昭明帝歪回榻上,继续看书。 陶行简站了起来,脆声答道:“好嘞!” 东西很快送到了林府。 黛玉把那一小罐药膏往晴雯跟前推了推,笑道:“看来,你是真替陛下出了一口恶气。” 晴雯轻轻摸着脸上贴着的纱布,嘻嘻一笑,接着哎哟一声:“姑娘,虽然但是,您说的话可得算数啊!” “哪一句?” “就是要让我长长久久跟您一辈子在家里的那句!” “这个啊……” “姑娘!我破相了!您就得养我一辈子!” “谁说你破相了?陛下赐了药膏呢!” “那……那我不用!” 主仆俩一阵推拉。 晴雯昂着头,留下药膏,骄傲的孔雀一般,走了。 黛玉看着眼前的药膏,轻轻笑了起来。 紫鹃捧了一瓶梅花进来,奇怪地回头看看晴雯的背影,再看看桌上的“玉容膏”和贴着鹅黄纸的小盒子,了然笑问:“陛下赐的药,她不肯用?” “要讹我一辈子呢!”黛玉笑了起来,示意紫鹃收了药去。 紫鹃把瓶子放到花架上,拿了药,却不走开,弯腰低声回禀:“柳嫂子说,她家大小子聪明,看出来了。这回就让她家大小子去了。” “哦?不怕打起来?”黛玉笑了笑。 “打就打呗!说不定打他一顿,他更信真呢!”紫鹃觉得很无所谓。 黛玉看那梅花开得极精神,踱步过去,欣赏了一会儿,笑起来:“我记得,妙玉山上没有这种绿梅罢?” “好像没有。”紫鹃看着黛玉,笑道,“明儿我折一枝,给她送过去。” “别送一枝啊!多送几枝。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两位嫂嫂,众位姑娘,甚至东府那里,别落下谁。回头再说我厚此薄彼。” 黛玉嘴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地说着送礼的规矩。 紫鹃笑着屈膝:“是。那我和晴雯一起去,晴雯去送东府和妙师父的,我去送别的。” 顿一顿,又笑,“我会给三姑娘专门挑一枝开得好的,枝杈多的。” 黛玉点头轻笑:“这就对啦!” 第90章 摘干净,来得及 当晚。 贾母坐在榻上,沉默地听着侍书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把上午在林府清秋院听见的所有对话都复述出来。 两边坐着的,一边是贾政、贾琏、贾环,一边是王夫人、王熙凤、探春。 贾环已经气得脸上扭曲,而探春红着眼睛不停地落泪,却一声不吭、沉默不语。 “钱家在库上管账?”贾母看贾琏。 贾琏忙起身回话:“是,叫钱盛,是吴新登的手下。” 贾母又看贾政:“他去库上管账,是谁的意思?” 贾政脸上便不自在:“早年间,也还能干……” “所以,这就是赵氏的人情。有你二老爷做靠山,他在库上怎么监守自盗、他家里人在外头怎么横行霸道,怕都是寻常事了。” 贾母冷着脸挖苦完了贾政,回头又轻轻地摘出了贾环和探春,“这跟孩子们没什么关系。只要自己心里干净,便不会有人能污了你去! “以后不要太给奴才脸面。你当他忠心耿耿会替你着想,其实他们吸着你的血,还要脏你的名声、毁你的前程!别太心软了! “你们俩,小孩子家家的,这里没你们的事,回去吧。东西收拾得齐全些,你林姐姐那里是新宅,缺这个少那个的,别去了再立等着。” 贾环面露喜色,立即便站了起来,昂然答应:“是!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探春低着头起身,却只是屈膝行了礼,低声说了一句:“孙女告退。” 便跟贾环一起出去。 贾环脚下生风,走得飞快,却一出院子便被探春的乳母陈氏拦住:“三爷且等一等三姑娘。” “姐姐住园子里,我住外头,等她作甚?又不是一路!”贾环皱了眉头,十分不愿意跟这老嬷嬷打交道。 然,就这一耽搁,探春已走了出来,低声道:“陈妈妈,你替我送三爷回去。从今日起,不许他出周姨娘的院子,也不许外头的人去找!直到我们平安去了林宅,再论其他!” 贾环的眼睛登时竖了起来:“凭什么就禁了我的足!?” “别人巴不得现在把你拉下水!好容易老太太把你洗干净了,你倒自己想寻死不成?” 探春咬牙切齿,伸手便拧住了他的耳朵,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已经把姨娘打落谷底,如今又要攀扯你,你到底懂不懂?!! “我好容易寻了条活路,你要是自己非往火坑里跳,也等我走了再跳!别连累了我!” 贾环便再听不懂这些话,却知道若是不服软听话,这位三姐姐会真的把自己的耳朵拧下来,立即哎哟着讨饶: “是!是是是!三姐姐我都听你的!一直到咱们离府,不不不,一直到咱们进了林家,我也都听你的! “我绝对不出门,也绝对不跟那些人再有半分牵扯!他们来寻我,我也绝对不见!” 探春这才松了口气,放了手:“你听话就好。” 眼看着贾环在陈嬷嬷的“陪同”下乖乖走远,拿了帕子用力地擦了擦右手的手指,丢给身边跟着的小婵,寒声问道: “你老娘已经去了庄子上了?” “是!”小婵恭敬答道,“申时一刻走的,怕冬天城门关的早。我娘晚饭的时候进来告诉我了。” “希望,能来得及。”探春看向暗沉沉的夜空,失神地喃喃。 小婵看一看她,抿了抿嘴,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会有人去害姨娘?还会有人去骗姨娘?!自家姑娘已经是得到消息最早的一个人了,怎么还会有人赶在姑娘前头去寻姨娘的麻烦呢? 屋里只剩了四个当家主事的人,贾母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侍书,你刚才说,林姑娘只是让你们听完,却一个字都没提?还说那院子是给你三姑娘准备好的?” “是。是这样的。一个字儿,都没提。甚至脸上都没带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侍书全身都在抖。 贾母的眼睛一眯:“那你怎知不是好事?怎会吓成这样?” “奴婢,奴婢……”侍书愕然,抬头看向贾母,“这,这怎么能是好事……” 话一出口,便咬住了唇,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奴婢不知,奴婢蠢钝,奴婢瞎猜的……” 贾母淡淡地掠过她的拳头,道:“行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别混猜度。下去吧。林家内宅的事情,不当你管,也不当你知道。你这一趟去,只看了宅子,别的一概没见。听到了吗?” “是。”侍书恭谨叩头。 贾母挥手:“下去吧。”又偏头看一眼鸳鸯。https:/ 鸳鸯会意,悄悄离开,跟着侍书出去,从外头轻轻关上了房门。 侍书下台阶,一个趔趄。 鸳鸯忙扶住她,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贴着她的耳朵道:“你做得好。只是出去嘴要严,约束好了今儿去过的人,万万不可闹大。” 侍书不甘地看她:“我们姑娘……” “跟你们姑娘没关系!跟三爷也没关系!跟林姑娘更没关系! “是钱家在库上当差,手脚不干净,被吴新登发现了,报了上来。所以二老爷震怒,发落了他一家子!” 鸳鸯死死地盯着侍书的眼睛。 侍书这才明白过来,脸色缓了过来,连连点头:“是!我知道了!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姐姐,我回去了!” “嗯。”鸳鸯也露了个微笑给她,想一想,又低声提醒她,“你和翠墨,我和三姑娘都会替你们说情。但其他人,你要准备好,怕是……” 侍书吃了一惊,咬咬唇,迟疑着,点了点头,沉重地给鸳鸯行了礼,慢慢走了。 鸳鸯回头看了看明瓦窗上映出的屋内摇晃的烛影,没有回去,而是搓了搓手,站在了门廊下的背风处。 这些事情,她听得太多了,实在是,不想再听。 屋里,贾母面沉似水,看着四个当家人,咬牙低声道:“钱家都有什么人,赵家都有什么人,他们两家还有什么姻亲,你们几个是当家的,竟然都跟我说,不清楚?不知道!?” 沉默许久,王熙凤站了起来:“孙媳只知道,二爷的奶母赵嬷嬷,跟赵姨娘的父母,是堂族。有血脉,不亲近。” 贾母看向旁人。 众人沉默。 贾母冷笑一声,扬声向外:“鸳鸯,进来!” 第91章 拿下灭口?! “最早跟着咱们家的老家生子都是战俘,老国公赐了赵钱李三姓。只是如今三家子留在京中的不多,大部分都在金陵老宅。 “关于赵家。大老爷那边是赵嬷嬷一支,二老爷这边是赵姨娘这一支。两边的太爷是亲兄弟不假,但在世时就不亲近,后来走动更是不多。 “赵嬷嬷如今赋闲,长子赵天梁跟着宁府珍大爷,次子赵天栋还在咱们家,单管金银器皿。 “赵姨娘这一支上只有赵国基一个男丁,大前年他老婆死了,没留下子嗣。原本前年年初想续娶,赵姨娘这事一闹,亲事也黄了。 “上回魇镇之事后,他被撵出去。年前听说去钱家打秋风,钱盛跟他翻了脸,年根底下把他赶出家去,回头还跟赵氏打了一架。 “初二走娘家的时候,左邻右舍嘲笑赵氏,赵氏哭都没敢哭。她偷偷寻了赵国基半个多月了,她这兄弟却不知所踪。 “至于钱家,留在京中的唯有一支,便是如今在咱们这边的三兄弟。 “老大钱盛娶了赵姨娘的长姐,两口子都在库上管账,钱盛管的是京城田庄的账,赵氏管的是园子里的账。 “老二钱华如今做买办,跟赖管家跟得紧,所以倒也不太靠着他嫂子的人情。他娶的是叶家的女儿,也就是跟宝二爷的茗烟的姐姐。 “老三钱启跟钱华更亲近,不太跟他大哥走动,尤其厌恶长嫂。如今他的差事,就是跟着宝二爷出门。大约是一处当差又是世交的缘故,他跟李贵十分交好。 “钱启心高,什么人都看不上,所以已经二十七了,至今未娶。听说钱盛和钱启为这个吵过几次,谁也说服不了谁,大概是想着索性等主子给指。” 鸳鸯娓娓道来,一口气说完,垂头站到了贾母身后。 贾母冷冷地看过众人,哼了一声:“还不如个丫头!” 王夫人的脸上则有了些变化:她万万没想到,李贵说那个挺勤快老实的钱启,竟是赵姨娘的拐弯儿亲戚!让赵姨娘的亲戚来跟着自己的儿子?! 她下意识想到了郑禄。 瞬间有些坐立不安。 贾母一看她的模样就明白了,歪头问鸳鸯:“跟环哥儿的都是谁?” “原先是赵国基、郑禄,带着钱槐、冯安、湖笔、徽墨四个小厮。如今只有郑禄带着了。”鸳鸯垂眸。 贾母哼了一声:“继续说。” 鸳鸯迟疑片刻,方轻声道:“郑禄是太太陪房郑华家的二小子,冯安是赖家的外孙。 “湖笔徽墨两个今年刚十岁,则是赵国基特意在外头买了来,教了一年,才让赵姨娘通过二老爷的手,赏给环三爷使的。” 贾母高声冷笑:“真是娘亲舅大!这一个个当娘当舅舅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看着凤姐儿问:“伺候你的巧姐儿的乳母,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你娘家给你找来的?还是你的陪房?!” 凤姐儿忙站起来,垂头答话:“是太太给寻来的。咱们贾家的家生子,日常还是很勤谨的,对姐儿也照看的周到。” 贾母这才放过了她,冷冷地看向贾政等人:“查钱华的差,既是买办,只怕没少拿。 “钱启跟了宝玉这么多年,大约宝玉房里的小姑娘们都是熟识的,他不娶,说不定就是存了腌臜心思! “宝玉如今闭门读书,他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去跟他的亲外甥环哥儿罢!” 竟把贾环说成是钱启一个奴才的外甥! 王夫人心中一喜! 王熙凤则觉得有些不妥,不由偷偷看了贾母一眼。 贾母察觉,和缓了些语气,问她:“凤丫头想到什么了?” 王熙凤小心翼翼地觑着贾母的脸色,缓缓说道: “回老祖宗的话,孙媳是想起来,林妹妹虽然没声张,却特意让侍书她们几个全都听见了这件事的始末。 “老太太是不是给个话,咱们该怎么跟林妹妹陪这个不是?毕竟是咱们家的家生小厮,欺负了她的人。 “她不发落,反送回来,是她的好意思,咱们可不能辜负了她这一层意思……” 贾政的眉心瞬间皱起:“她是晚辈,我们怎么跟她赔不是?” “自是我去,此事怎么能劳到老爷太太的跟前?”王熙凤忙陪笑道,“总归,正走得亲热的亲戚,别因为奴才作死,反闹生疏了!” “走得亲热?!”王夫人忍不住了,责备道,“你看看她干的事儿!人家给她的年礼,咱们转给她,她竟然先收下,看完了,再退回来! “这些人家,哪个是好得罪的?她自己看了一遍,不想要了,不自己退回去,反而让我们家退,让我们出去得罪人!她但凡有一点儿亲戚的心,她都不能这么着!” 砰! 贾母刚摸到手里的檀香如意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众人噤声。 “林丫头是个软性子的人吗?你们瞎了一年两年,还能瞎三年吗?凤儿是好意提醒,你们还真当林丫头会轻轻放过这两件事?” 贾母的目光连王夫人的身上都懒得落了,直接看向贾政,“你说吧,钱家怎么办,怎么给林丫头交待?” 贾政滞住,下意识看了看王夫人,察觉母亲的脸色不对,忙又转回目光,看着贾母道:“查抄了,合家子撵出去就是!”https:/ “光撵出去吗?你是想给林丫头留多少隐患在外头?”贾母冷笑一声,“倒是好打算!” 又看王熙凤。 王熙凤本不想吭声,此刻也只得开口:“先查吧。钱家三个兄弟都查,查完了,有错儿的依着规矩办。办完了,再撵出去也名正言顺。 “至于钱槐,无故伤人在前,蓄谋纵火在后,犯得乃是朝廷的法度。不如送了衙门里,打几板子,远远地流放出去,眼不见就心不烦了。” 贾母眉目舒展,点头称善。 又道:“还有三丫头那里的丫头婆子,也都查一查办一办,此事我就交给凤丫头了。家里不要传出去歪话才是第一的。” 都查?都办?! 王熙凤心中一惊,忙看鸳鸯。 鸳鸯双目低垂,一言不发。 怎么,难道就因为这个无妄之灾,就要把侍书和翠墨,都拿下,灭口?! 第92章 大闹天宫?! 转过天来,城门才开,便有好几拨人,各自躲躲藏藏的,赶着车,疾快无比地进了城。 又过了一个时辰,紫鹃和晴雯坐着马车带着数枝绿梅出了林府。到了东府门前,晴雯拐了进去。紫鹃则去了荣国府。 待她恭恭敬敬分送了花儿,贾母含笑挥退众人,拉着紫鹃问:“你姑娘好?” “好。吃得好睡得好。去了那边,孟姑姑不仅餐食菜单,连食材都要验看。姑娘的身子越来越好了。” 紫鹃堆着笑答话。 鸳鸯在旁笑骂:“小蹄子,少打马虎眼。老祖宗是问你,昨儿可气着姑娘了?” “那可有什么气的呢?老祖宗自然会给姑娘主持公道的。我们当时倒想亲手打死那混账,还是姑娘说,莫要脏了我们女孩儿家的手。” 紫鹃笑得憨厚。 贾母放了手,笑容不变:“花儿真好看。你姑娘的孝心我知道了,你去吧。” 紫鹃行了礼出去,鸳鸯看了贾母一眼,又跟了出去。 “鸳鸯姐姐,我不过是来送几枝花儿。完了差事,我就自己回去。这个家里,哪条路我不认得?还能丢了我不成?不必你送!” 紫鹃婉拒了鸳鸯的私房话,快步走了。 鸳鸯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想了半天,心事重重地回了房。 贾母早已收了笑容,沉着脸静静思索,见鸳鸯如此,不由好笑:“你又在愁什么?” “奴婢在想,若是留下侍书和翠墨小婵,在林姑娘跟前全了三姑娘的面子,这件事儿就难保不宣扬出去。 “可若是把这三个也处置了,三姑娘跟前一时半会儿没了贴心的人,怕是在林府会寸步难行。 “最要紧的,林姑娘现如今对三姑娘的态度也许和缓,但对三爷,就未必那么欢迎了。 “再加上年礼的事儿,赖管家连个油皮都没碰破,就林姑娘那心思——老太太,这该怎么才能让她消了这口气?”鸳鸯愁容满面。 贾母闭上眼长叹一声,低声道:“都是冤孽啊!” 主仆二人,对坐沉默。 紫鹃和晴雯回了府。跟黛玉回禀:“各位都很欢喜,还说要来家里亲眼看看梅林。唯有二太太,眼皮都没抬,还是彩云金钏儿帮着夸了几句。” “那是自然。”黛玉歪在榻上淡淡看一眼窗外,又问,“三丫头怎么说?” “三姑娘原本是打算什么都不说的。只是奴婢有些气不过,看见翠墨她们在收拾行李,便跟她们说,不急,慢慢来。 “三姑娘这才让奴婢转致歉,说她一概不知。还说如今还不知道侍书翠墨保不保得住,她心乱如麻云云。”紫鹃说着,脸上很是不高兴。 旁的都是小事,可她姑娘被人唐突小瞧了,这是第一等的大事。探春怎能若无其事,还只管打算来这府里“管家”呢?! 黛玉轻笑:“这件事原本就跟三丫头没关系。她名利心热,自尊心强。这些奴才亲戚,她平常连提起都嫌脏,怎会去结交? “何况她自己也知道,我哪里需要她来给我管家?不过是个救她出火坑的借口罢了。等她来了,我有的是麻烦事情给她做。” 摆摆手,只问,“她说没说要怎么安排环哥儿?” “说了。三姑娘说,三爷身边的旧人都用不得。等她来了,自会处置了那些人;先让翠墨小婵去禁管三爷几天;她再挑干净的过去服侍。” 晴雯忍不住在旁笑着插嘴:“我听三姑娘这样儿,不像是操心胞弟,倒像要整治儿子!” 黛玉也轻轻笑了起来:“倒也贴切。” 若是探春能把贾环修理成材,倒还真是她一生的底气了。 又看晴雯:“没人问你脸上的伤?” “尤大奶奶问了一句,我说砸了个钟子,她就没多问。妙师父那性子,她才不管闲事呢。” 黛玉含笑点点头,让她先去换衣裳:“让孟姑姑看看,用不用换药。” 看着晴雯走了,紫鹃才上前去,轻声道:“三姑娘似是不知道庄子上的事。” “不可能。我都能想到,何况是她。你刚才提到她说她自己心乱如麻,大约不是因为丫头们是否保得住,而是因为得到了庄子上的消息。” 黛玉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往后倒下去,低声道,“虽说不管从谁论,这赵姨娘都留不得。 “但终究是自己的亲娘,听说了这番险境,她哪里能真的无动于衷?环哥儿现在还只是一无所知,若真知道了,怕也是要闹个天翻地覆的。” 紫鹃欲言又止。 黛玉看她。 紫鹃这才轻叹道:“姑娘前头说,下手的必不是琏二奶奶。可柳家的分明看见是琏二奶奶的陪房。二奶奶这般能干,怎能连自己的陪房都拿捏不住?” “她的陪房?那不是她的陪房,那是王家的人。王家的人在贾家,在她和二太太之间,会听命于谁? “别说她只是庶房出身,她便是王点检的亲女儿,在二太太跟前,也没她置喙的份儿。” 黛玉摇摇头,眼神变得幽深。 若不是王家这两代三个女人闹内讧,她还真不敢动这股子盘踞在贾府内的势力呢! “行了,咱们先不管了。单子留好,明儿凤丫头送三丫头过来时,再说。” 黛玉话音未了,外头雪雁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姑娘姑娘!宫里赐了灯来!说是给姑娘元宵节玩的。” 黛玉脸色一变:“谁赐的?” “自是皇上赐的。”雪雁笑着比划,“老侯赶车送来的。说是陶监琢磨着要给姑娘买灯,跟侍卫们打听京里谁家的灯做得好,让皇上给听见了。 “皇上就悄悄地又让人拿了灯去陶府,让老侯故技重施。听说,陶监已经知道了,吓得赶紧把姑娘送他的年礼让老侯都送了宫里去,让皇上现挑去了!” 林黛玉松了口气,却又哭笑不得,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怎的这般小孩儿脾气?” 紫鹃惊恐地一把捂住她的嘴:“姑娘!” “还有呢!”雪雁朝着林黛玉挤眼,又指指外头的厢房位置,“老侯说,皇上特意吩咐,您身边有个丫头,性子热闹,言语爽利,手上功夫又好。所以挑了一盏大闹天宫,专门赐给她!” 手上功夫好!? 晴雯?! 三个人对视一眼,一起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第93章 我今儿全让你见识一遍 正月十四,薛家忽然派了人到林府,郑重地给黛玉请安,又热情地请她有空去坐坐,并奉上了正月二十八的请柬。 黛玉拿着请柬念:“金宝街薛氏老宅。怎么?姨妈和宝姐姐这是都搬出去了?” “是。金陵老家来了消息,二房的哥儿姐儿守孝已毕,不多时便要进京来聘嫁了。如今自家的宅子修整好了,住着也从容些。” 仆下又透露了一个消息。 一连串想起了闲云野鹤一般的邢岫烟、文采出众的李纹李绮和惊才绝艳的薛宝琴,黛玉思绪万千,半天才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我有空必去的。” 眼看着薛家的仆下走了,晴雯才噘嘴道:“姑娘去她家做什么?看着她跟咱们炫耀么?” “炫耀?她跟我有什么好炫耀的?”黛玉轻笑,“她是比我有钱,还是比我有闲?” 晴雯想一想也是,又高兴了起来。趴在椅子背上,跟黛玉计较下一餐吃什么。两个人商议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晴雯烦恼地一拍桌子:“家里的菜总觉得腻了。姑娘,咱们去酒楼吃吧?!” 黛玉一愣,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是早就想去咱们家酒楼逛了对不对?” 晴雯被戳穿,也并没有不好意思,只是嘻嘻地笑。 黛玉想了想,让她去传江永进来:“差事办的怎么样了,也不来回禀一声。” 一时人来回话,江永不在,但留了话,说是姑娘若问,就说带着小山去南城收人去了。 晴雯惊喜交加:“哟!姑娘派的差事,他竟办好了?” “江永给世叔当了那么多年总柜,说少些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只要那群人背后没有靠山,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黛玉很满意。 正说着,雪雁带着鸳鸯进来,笑眯眯的,还捧了个帖子:“老祖宗说,后儿让琏二奶奶送三姑娘过来。不过,姑娘们闹着要来一起玩一天。老祖宗怕林姑娘这里不好安排,让奴婢来问问,要不要带了人来帮忙?” “不用。也别来。我这些日子心里乱的很,脾气不好。到时候万一得罪了姐妹们,好似我一离了府就欺负人一般。 “等过阵子我把府里整理顺当了,也春暖开花了,再请姐妹们和老祖宗一起过来痛痛快快玩上几天!” 林黛玉腮上似笑非笑,一口回绝。 笑话! 三天过去,事情还没个交代,就想一糊弄把探春送过来完事儿?门儿都没有! 鸳鸯尴尬地陪笑答“是”,然后便告辞。临出门,林黛玉叫住她,冷笑一声问:“这是凤辣子的主意不是?” 鸳鸯笑一笑,不敢说话,低头去了。 转头看着窗外,林黛玉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叫了紫鹃来:“你去追上鸳鸯,告诉她说,我最近心不静,请妙师父过来陪我念几天经。” 紫鹃忙答应一声去了。 才刚过了中午,妙玉就来了,一脸莫名其妙:“你找我来念经?” “府里不太平,我总不放心你留在那里,所以让你过来住几天。等过个十天半月,事儿差不多了,你想回去,便再去。”黛玉笑着让晴雯带她去园子最深处的一个小佛堂。https:/ 妙玉看那小佛堂,小的可怜,还不如栊翠庵十分之一大,周遭也没什么花花草草。歪了歪头,问晴雯:“你姑娘为什么让我这几天过来?” 晴雯也茫然:“我不知道啊!按说波及不到你的……哎呀,我们姑娘总归不会害你便是!你住着吧!要什么只管寻我!” 说完便大步走了,留下妙玉和随身服侍的丫头一脸懵。 正月十五元宵节。 柳家的特意做了江南的小汤圆,黛玉尝了欢喜,忙让给妙玉也送一碗去。 满院的灯都挂起来,紫鹃几个扶着黛玉出去看。待看到那盏栩栩如生的大闹天宫宫灯时,黛玉看向晴雯,嗤地一声笑。 晴雯自己也眯着眼笑,落后还叮嘱小丫头和婆子们:“这个是我的,回头我要拿回去的。你们小心帮我看着。” 妙玉站在园子的角落黑暗里,看着热闹的灯,看着黛玉脸上盈盈的笑,还有晴雯自在的嚣张,皱了皱眉头,转身回了小佛堂。 那碗汤圆几乎就是标准的姑苏口味,她在外漂泊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地道的。 ——林黛玉六岁进京,她从哪里弄来的江南厨子?! 而且,贾府正在轰轰烈烈地抄检钱家和赵家,贾环和贾探春尴尬地无处容身。此事的因果她也早就听说了。 可,不过一个宫中大监而已,林黛玉就会有这么足的底气了么?那自己的事…… 妙玉翻来覆去,直到快四更天了,才朦胧睡去。 正月十六,辰时末,王熙凤带着探春和贾环包袱箱笼的进了林府。 黛玉亲自接了出来。 先带了贾环到前院的书斋,含笑指着那上头的牌匾道:“这‘学而’二字,可是我托了陶监,从弘文殿大学士那里求来的。环哥儿要珍惜。” 学而乃是论语第一篇的篇名,可以说是所有求学弟子踏出的第一步。这两个字做书斋的名字,极是郑重。 贾环心里再不乐意读书,也只得低头受教。 目光扫过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林黛玉看了探春一眼。探春立即开口:“林管家,这两个孩子才买来两天,什么都不懂,您多教导。” 又指了身边的小蝉:“你留下照看三爷。” 林黛玉挑了挑眉,一言不发,笑着冲贾环点了点头,吩咐了林之孝好生伺候,便转身出去了。 看着众女呼啦啦就走了,贾环极不适应,有些发懵地扭头问林之孝:“这林姐姐,这样简断利落呢?比三姐姐和二嫂子还利落!” 林之孝笑笑:“我们姑娘不大爱管细事。三爷且歇歇。我回头派人来帮着跑腿。”又指点了小蝉几句,也就告退。 进了内宅,众人直接便到了清秋院。 林黛玉笑着看后头脸发白的侍书:“你们都熟,我就不管了,伺候你姑娘换衣裳安置吧。” 丢下探春主仆,拉了王熙凤:“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来来来,咱们好好聊聊。” 王熙凤脸都僵了:“好妹妹,你这手劲儿,可见长啊!” “我不光手劲儿见长,我的脾气也见长,手段更见长。凤姐姐,我今儿全让你见识一遍,可好?” 林黛玉笑靥如花,目光似刀! 第94章 要不要搭把手? “这是什么?!”王熙凤看着黛玉递到她手里的纸,只见密密麻麻都是字,她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名字,如彩云、余信、田妈、张妈等。 林黛玉笑了笑,指着那上头道:“最上头这三行,是铁了心跟赵家的,亲戚朋友,撕不开的关系; “中间这四行,是受过赵姨娘恩惠,所以放了话,一旦有事,必会帮忙的; “剩下的,则都是赵家捏着了错儿,可以威胁他们做一两件事的。” 王熙凤大惊失色,紧紧地捏着那张纸,噌地站了起来,脸色一片惨白:“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黛玉微微笑着,挺直了后背,手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 “我没有即刻处置钱槐,就是为了让他以为和柳五儿的亲事必成。当天下晌,我便让柳家去他那里换信物定亲。 “那蠢货乐晕了头,便把赵姨娘当年赠他的最名贵的一块玉佩拿了出来。 “我再让柳家的拿着那玉佩赶去赵姨娘关押的庄子上,只说钱家危在旦夕,诳了这张纸出来。” 王熙凤紧紧咬住了嘴唇,一言不发。 林黛玉看着她的样子,忽然笑了笑,道:“庄子上那一场好戏,我的人都看见了。那是你的手笔呢?还是二太太当机立断?” “庄子上的好戏?我不知道。”王熙凤的手指节都变白了,装着茫然无知的样子,眼珠儿乱转,瞟着别处,重新坐了下来。 林黛玉摇着头啧啧两声:“凤姐姐,去做事的是你的陪房。那人第二天回到府里,午时就领命回南方去‘看望亲家老爷’。 “你若不跟我说实话,这口黑锅,你可就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了!” 王熙凤目无焦距地看着半空,过了许久,忽地惨然一笑,将那张纸轻飘飘地掷回桌上,颓然说道:“临走,还来拜别我。说怕是回不来了。 “我气得几乎要亲手打死他,才告诉我,姑母一直不杀赵姨娘,其实是利用她做了好几桩事……” 黛玉看着王熙凤。 王熙凤看着黛玉,苦笑道:“我不能再往下说了。” “也不用了。”黛玉轻轻弯一弯嘴角,看一眼窗外,然后笑眯眯地把那张纸又抽回来。仔细折好,回身从书架上拿了个小匣子,装了进去,锁好。 然后看着表情扭曲的王熙凤,笑道:“周瑞家的恰好也在庄子上。二太太有许多事都是周瑞做的,所以,她在庄子上活得很舒坦。 “去的若是太太的陪房还则罢了,可去的是你的陪房。周瑞家的自然摆出一副信不过他的样子,拉扯之间,被人瞧见了。于是,赵姨娘被救回来了。 “周瑞家的那颗蠢头,这才反应过来她坏了二太太的好事。当天晚上,她就逃出了庄子。” 王熙凤一个歪身,扶住了桌子,满面恐惧,结结巴巴地问:“妹妹到底派去了多少人?不是说就一个柳家的么?” “柳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孩子他娘要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她儿子怎么能不跟着呢?” 林黛玉笑得轻松惬意,“所以,凤姐姐应该猜到了,我用周瑞家的调出了周瑞和她儿子女儿。如今这一大家子,都在我手里。” 顿一顿,再看一眼窗外,又笑道,“当然,不在我府里。” “你,你把他们一家子送去了哪里!?”王熙凤全身发抖,手脚冰凉,“你不会把他们交给了陶监罢!?” 黛玉靠过去,柔柔地问:“你猜呢?” 王熙凤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起身,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个屈膝礼:“好妹妹,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你该怎么做,得看你想要什么?”黛玉坦然受了她这一礼,站了起来:“你先想想,我出去看看三妹妹如何了。” 黛玉把呆若木鸡的王熙凤一个人丢在了屋里,自己袅袅婷婷掀帘子出了屋。 院子里,探春面无血色、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侍书和翠墨就在她身后,泪水不停地往下落。 而小红,就站在不远处。见黛玉出来,轻轻颔首。 黛玉含笑走到探春面前:“三妹妹,我大约能猜着,你是个什么都想要的人。所以,你愿意听我的安排吗?” 探春定定地看着她,不过十几息,便笑了出来,泪水跟着笑容滑落:“好!我都听你的!我虽然什么都想要,但是第一想要的,便是那人的命!” 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样子,黛玉轻轻地笑了起来。正在此时,外头晴雯匆匆走来,贴着黛玉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 黛玉看向探春:“你先回去,安心住下。明儿你给老太太他们发帖子,请她们过来坐一坐,赏梅花。 “时间,就定在正月二十四。” 探春迟疑:“都要请谁?” “全家,都请。”黛玉笑了起来,眉梢高高挑起,“你都来了,不得亮个相么?我这里有钱,你只管一万八千地花,只要把这顿宴请,给我做漂亮周全了,就行!” 轻笑一声,再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要贴上探春,软声轻道:“你别忘了。我请你过来,第一便是要做那件大事。今儿十六,你只有七天的工夫,把前头的铺垫都打好!” 探春瞪圆了眼睛,失声道:“你竟真的要……” “正是。天大的好时机,我为何不用呢?”林黛玉笑眯眯的,伸手拍了拍探春的肩膀,“回去把你整理好的荣府姻亲谱子,给我送过来。这一环极要紧,可错不得。” 探春咬住了下唇,眼中终于闪过一贯的凛冽,用力点头:“好!”立即便告辞而去。https:/ 黛玉看了看她的背影,轻喟一声:“可惜了,这出身,能毁她一辈子。” 晴雯凑过来,悄悄地又说:“江永回来了,带了一群泼皮,在前院吵吵嚷嚷的。三爷想出去看,被小蝉拦住,恼了,险些甩小蝉一个嘴巴。” “他不敢。他来这里是沾了他胞姐的光,他心里明明白白的。如果他这会儿敢动他姐姐的丫头一根汗毛,以他姐姐的性子,转头就能抽他一顿。” 黛玉笑了笑,转身回屋,再去问王熙凤,“二嫂子,你都听见了?想得如何了呢?要不要,给咱们搭把手?” 第95章 不过就是同归于尽 年也完了节也完了,家里也都收拾完了。 贾珍和尤氏都觉得腰酸背痛,无比需要疏散。 尤氏便抱怨:“你看三妹妹,就能帮着二太太管家,即便凤丫头病着,家里也井然有序的。 “四妹妹就这样孤介,只一心当她的千金大小姐,家务事一样不肯学。以后嫁人,可怎么办呢?”biquiu 贾珍顿时心中一动,笑道:“她还小呢。且又在那边,咱们管不了。 “不过,往年你母亲和妹妹们不是来帮过忙么?今年怎的没让她们过来? “如今年节大项已完,都是些琐碎小事,你不如叫了她们过来。她们也享几天福,你也松泛几天。” 尤氏脸上僵了一僵,勉强笑道:“这倒是个主意。我这就让人去接去!” 越想越不高兴,不由得使性子道:“只是家里如今各处都堆着东西,不如就让她们住天香楼吧!” 贾珍顿时沉了脸。 天香楼是宁国府的禁忌,更是贾珍最不可言说的痛脚。 听尤氏这么说,贾珍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冷冷地把茶碗丢在桌上,哼道:“既然没地方,那就在外头给她们买个院子罢了!” 说完,起身便走! 尤氏气得捂着脸哭。 原以为这是气话,谁知贾珍竟真的给尤家母女在小花枝巷买了个院子,还拨了下人去服侍。 尤氏登时便气病了。 王熙凤去看望她,妯娌两个赶了旁人出去,且说私房话。 尤氏哭得抬不起头来:“我这么多年忍气吞声,怎么就换不来他一丝收敛?你说的再也不错,我这才提个头儿,他便迫不及待!” “好嫂子,珍大哥哥真的太胡闹了。这若是传出去,别说他的脸了,便是荣宁二府,谁还能直得起腰来来呢?” 王熙凤愁容满面,“不然,你把二位妹妹,早些聘了吧?” 尤氏迟疑片刻,便又痛哭起来。任王熙凤怎么劝,都不做声。王熙凤也只得告辞:“好嫂子,旁的都是假的,你可一定保重自己的身子。” 尤氏心事重重地点头答应,让人送了王熙凤走。 屋里的心腹丫头忍不住低声劝她:“二奶奶这话可没说错!聘了二位姑娘,大爷不就没想头了么?” “你知道什么?”尤氏失神地靠在迎枕上,低声喃喃,“当初她二人不在,他便摸上了秦氏…… “若是我非要聘了她二人,还不知道他会摸上谁。万一是个惹不起的,家里可不是要翻天覆地了么? “好歹她二人,我和大爷都还拿捏得住……由他去吧……” 丫头想一想,也叹气,低声咕哝:“前儿我看大爷瞧着胡氏的眼神儿就不对……” 竟神速得很,不过正月二十一,小花枝巷的新院子便布置好了,尤老娘、尤二姐、尤三姐欢欢喜喜住了进去。 贾珍当夜便没走,就宿在了这边。 尤氏听说,病得越发沉重。 事情飞一样地传开,连贾琏都听说了,悄悄跟王熙凤议论此事。王熙凤冷笑一声:“作死!” 挨到晚间,贾琏便心痒难耐,想寻个借口去小花枝巷看看。王熙凤一眼便看明白他的意图,笑眯眯地告诉他: “你若去了,回不来,可别怨我。如今因为林妹妹,皇上可是时不常就会看看咱们家。你怎知咱家没有仇人,不会弹劾?” 贾琏想了半晌,依依不舍地上床睡了。 当夜,心里已经恼了的王熙凤,狠狠地修理了贾琏一顿,以至于第二天他走哪儿都扶着腰。 正月二十二,贾珍又去了小花枝巷。 这种情形之下,他夜里自然是要宿在此处的。可尤三姐自从来了小花枝巷,便没见长姐尤氏来过,便知只怕是姐夫跟长姐闹了别扭。 尤三姐恼将起来,腮上似笑非笑:“姐夫,我们姐儿两个日后到底是个什么下场,我也就不想了。总归不得好死罢了! “只是姐夫,你也忒明目张胆了一些。二姐姐的亲事还没退,你便这般戏弄她。明儿张家找来,又怎么办呢?” 贾珍已经喝得上头,色眯眯地伸手去摸尤三姐的那双秋水眼,嘿嘿地笑:“退个亲而已。多大的事儿? “我早打听了,他家已经穷的待好讨饭。我二十两银子拍出去,还怕他不认头? “你也一样……” 尤三姐侧身躲开,冷笑一声:“我当年一个黄花大闺女,被姐夫甜言蜜语哄到如今。 “你府里也有姬妾,我姐姐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人,大不了,纳了我们姐妹俩做妾便是。 “偏你又要外头好看,什么名分都不肯给我们。偷来的锣儿敲不得。只管拿我们姐妹当粉头取乐! “你别急,你家又有祖宗又有爹爹,我尤三姑奶奶倒要去会会,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教导儿孙的!这样羞辱妻子、禁锢平民!” 尤三姐忽然便翻了脸,贾珍登时愣住,而后便狠狠地一把捏住尤三的喉咙,咬牙道: “贱人!给脸不要!没有我,你们家这些年早就饿死了!如今金奴银婢、绫罗绸缎、肥鸡大鸭子,竟养大了你这贪心! “你当我真不敢杀人么!?” 尤三姐被他掐的喘不过气来,尤二姐只吓得魂飞魄散,忙哭着上来掰贾珍的手:“姐夫不要生气,三丫头只是气你来得少……” 啪! 贾珍一个耳光狠狠甩在尤二姐脸上,面目狰狞:“你当我是傻子哄么?她这话句句真心,我果然是留不得你们了!” 尤三姐顺势挣脱了他的手,扑上去扶住尤二姐,冷冷地看着贾珍:“我们是正经在册的平民,又是你的妻妹,不是你家的奴婢! “你想杀我们,怕是得先算计一二吧?!” 冷笑一声,忽然扑过去,伸手推开了后窗! 贾珍不明所以,正在发愣,却见后窗蹭蹭蹭跳进了几条大汉,两个人上前一步,一把便抓住了贾珍的两条胳膊: “珍大爷,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竟然强抢民女、奸辱人妻!真是好新鲜一个大故事儿! “我且扒光了你,在那荣宁街上逛上一逛,不知会不会有人高高兴兴买了我这个把柄,送你去御前走一遭呢?!” 贾珍睚眦欲裂,咬牙看着尤三姐,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蠢妇!” 尤三姐冷笑一声,一口狠狠啐在贾珍脸上:“我蠢?不过就是个同归于尽,你以为姑奶奶怕死不成!?” 第96章 珍大哥哥挨打了 翌日便是林府宴集。 这一回探春办得中规中矩,宴席加上饭后的小戏,如此而已。 因请的男客不多,不过是两府嫡支曾见的几位,赦、政、珍、琏、琮,加上宝玉,不过五六个人。 所以,探春特又托宝玉请几个他的好友过来作陪。宝玉本人不愿意出门,便写了五份帖子,让他请薛蟠、冯紫英并三位他熟悉的公子哥儿来。 待到临期,探春又提到唱小生的竟病了,倒了嗓子;宝玉自告奋勇解决,亲自出门,死活求了柳湘莲来串戏。 到了这一天,不过巳时初,荣府的人便浩浩荡荡都来了。林黛玉和探春戴了幕篱接出二门。 先行了礼,黛玉先去扶了贾母,含笑道:“瞧瞧,还是三妹妹能干。我就安排不来这么大的宴席。” 贾母呵呵地笑。 黛玉又给贾赦等人行礼:“……简慢了。只能让环哥儿带着管事们招待各位舅舅、表兄了。” 贾赦笑嘻嘻的:“不妨事不妨事,我们也只是过来瞧瞧你们两个小女娃,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儿。 “若好,我们便放心了。若不好,我们也好想想法子,帮衬一二。” 黛玉嫣然一笑:“多谢大舅舅体谅关怀!” 贾政在后头,看着院落整肃、仆人恭敬,心中得意:这都是自己女儿的功劳。刚想端起架子来卖弄卖弄,却被贾赦这几句话堵住了到嘴边的话,也只好一笑了事。 罢了,母亲说得也对。狡兔必有三窟。探姐儿和她弟弟若能在这里安营扎寨,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也省得王氏天天乌眼鸡一样盯着她姐弟两个。 贾环这边上前,一贯的瑟缩猥琐竟少了三分,腰杆也能直起来,眼睛也敢正视众人了,斯文肃手:“请大老爷、老爷并两位哥哥这边来。” 男客们便跟着他说说说笑笑地往前走。 贾母伸手便叫宝玉:“你不要过去,跟我来。” “外祖母,有我服侍你还不够么?宝二哥哥是男客,一会儿还有他的朋友要来,他得留在外头招待客人呢!”林黛玉张口拦住。 探春也跟着笑道:“正是呢。我跟二哥哥抱怨男客人太少了不热闹,他一口气请了五六个朋友。老太太可不好让他的朋友在长辈们面前不自在呢!” 贾宝玉本来打算过来的脚步顿时止住,自嘲一笑,又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老祖宗,您先进去,等吃酒的时候,我进来敬酒!” 王夫人忙笑道:“正是呢!待会儿再来吧!快去快去,别让你老爷又唠叨你!” “好,好!你去吧!”既然宝贝孙儿自己发了话,贾母也只得笑着答应下来。 宝玉转身追上众人,只听贾琏正鬼鬼祟祟地问贾环:“珍大哥哥来了么?” “没有呢。” “那有没有派人说不来了?” “……也没有啊!珍大哥哥怎么了?为什么不来?” “呵呵,啊,没事儿!今儿天儿不错!你们这院子虽没咱们家精致,也少,但挺宽敞啊!” 宝玉皱了皱眉,跟了上去,觑着贾环去照应贾政贾赦,悄悄拉了贾琏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贾琏想敷衍过去。 可宝玉不是贾环,哪是他轻易能甩脱的:“若是无事,琏二哥不会那样问环哥儿,快跟我说,我不告诉别人!” 想想这件事,终归大家都会知道,贾琏坏笑着低声告诉宝玉:“珍大哥哥弄了个院子安置尤家两位小姨。结果不知怎的招了人嫉恨,昨儿夜里被人打了! “后半夜听说拿车拉回去的!如今只是不知道打他的是尤家二姨儿的未婚夫,还是三姨儿在外头的野男人…… “嗐!这些散话,你少听!更不许告诉别人去!回头太太知道是我跟你说的,我吃不了兜着走!” 贾琏忙跑了。 宝玉皱着眉站在那里细想:若没说不来,只怕就是要来。挨了打还来,不知会不会吃酒;若吃了酒,昨儿一肚子闷气,今儿难保不胡闹。 林妹妹和三妹妹好容易弄个宴集,可不能让他给搅了。该怎么拦他一拦才好呢? 正想着,忽然有人背后拍他的肩—— ……(我是恶毒的小分界线嘎嘎)…… 女客们进了内院。 如愿以偿隔开了宝玉和黛玉的王夫人松了口气之余,开始拿出比上回认真百倍、检查自己财产的劲头儿,里里外外地看视各处。 “三丫头,此处不当种花木,一旦失火,来往取水不便。” “林丫头,这里的盆栽不能放香花儿,容易招虫子。屋里若进了那虫子,可不得了。” “还有这里,石头桥倒是坚固了,但冬天化冰不易。想法子改一改罢。” 等等。 林黛玉和贾探春留心听着,一一答应。黛玉甚至吩咐紫鹃:“你也记着些,省得我回头忘个一两件。” 等王夫人说得口干舌燥,进屋坐下,猛灌一大碗茶时,黛玉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还是二舅母疼我!多谢二舅母,教我这么多。” 当着众人,王夫人得意非常,满面春风地忙扶了林黛玉一把:“别这么说。让三丫头过来,就是看着你娇弱,管不了这些繁琐。 “如今她来了,家里竟还有纰漏,那不就该是我这当娘的弥补了么?总归是我没教全罢了。” “起园子造房子,这事儿别说太太没教三妹妹,也没教我啊!”王熙凤笑着扶了王夫人坐下,又对林黛玉和探春哼道,“太太这样疼你们两个,我都妒忌了! “快把你们那好茶好点心、好酒好菜好孝敬,都赶紧端上来,吃完喝完我们回家还有事呢!” 黛玉一眼瞪过去:“倒是都有,可惜都不能给你吃!如今你正吃药,般般忌口,三妹妹早打听清楚了!你今儿只有鸡汤泡饭!” 王熙凤滞住。 众人大笑。 黛玉又笑着跟王夫人道歉:“我不知道外院宝玉哥哥请了薛家大哥哥做陪客;临时给薛姨妈和宝姐姐下帖子又唐突,她家不是二十八宴请么?只怕正忙。我便没请她们二位。 “待她们知道了,难保要怪我疏漏!二舅母疼我,到时候也替我圆说圆说!” 王夫人笑眯眯地点头:“放心吧,我替你说。” 第97章 这是林宅,我是家主 外院。 拦住宝玉的正是他的好友柳湘莲,笑着问他:“你又发的什么呆?敢是还没死了上回那个做神仙的心?” “正好!”宝玉看见他,如获至宝,忙一把拉住,低声问他,“刚才琏二哥哥和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柳湘莲是个尚侠的人,最看不得欺男霸女,当下哼了一声,道:“听了个断续,但大致能猜出来。 “你们宁府上下,又脏又乱,除了门前两只石狮子,只怕是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如今那位珍大爷又是哪儿着的魔,竟把妻妹当玩意儿关起来。他挨打,不论是谁的主意,那都是活该!” 看着好友这一脸的嫌恶表情,宝玉顿觉尴尬,然而想想自己的目的,又不得不厚着脸皮硬撑着,道: “他挨了打,竟没使人来说不来了。我只怕他还要来,来了还要闹。这样一来,我林……我妹妹白辛苦这一场,都得让他搅了。 “不然,你帮我去拦他一拦?就说,就说我请了许多外人……也不对,反正,不论你用什么法子,拦住他便是!” 柳湘莲嗤地一笑,斜眼看他:“是不是还不能漏出来你已经知道他挨打了?” “对!”宝玉拉了他哀求,“柳二哥,你帮我这个忙,我什么都答应你可好?” 柳湘莲大笑:“这等小事,也值得你如此!行,我去!你只拖一拖,饭吃得久一些。宴后上戏,我还得上场呢!” “好好好!”宝玉忙松手,“你快去快来!” 柳湘莲大步而去。 ……(嗯嗯嗯,等一等)…… 茶点之后,宴席开始。 又过了一时,方才有人从外头进来说了一声:“珍大爷让进来告诉一声,珍大奶奶病着,蓉哥儿媳妇要侍疾,她们婆媳就不过来了。” 贾母脸色便不好看。 黛玉笑着答应,又让赶紧挑几样病人吃的菜,送去宁府,给两位开开胃。 众人不再理论尤氏婆媳,只啧啧称赞于酒菜,没口子夸奖林黛玉和贾探春能干。 湘云直说糯米藕真乃神品,喊着再添一份,又说今儿就不走了,要在林家住下来。连一向斯文的迎春,都多吃了半碗饭。 贾母笑着夸:“这个拌脆膳我许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了,你们俩用心了。” 探春含笑应酬,张罗众人多吃。林黛玉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外头,跟贾母告个罪,起身出去。 阁子外头正是晴雯,见她出来,疾步上前,轻声道:“珍大爷迟了,刚刚才来。 “倪二来说,是柳湘莲在马身上扎了一针,那马险些把珍大爷摔死!后来现从旁边店家又买了匹马,才赶了来。 “只是那位,忽然不肯来了。倪二正在劝说,收效甚微。” 黛玉挑眉细想,笑了起来,低声道:“你让倪二去说,不来也行,反正这名声也只是烂在荣宁二府之内罢了。” 晴雯睁大了眼。 黛玉笑着点点头,又回了席上。 一时饭毕。 众人酒足饭饱,起身略散个步,然后重新坐下吃茶听戏。 可是这戏还没听了一半,忽然外头吵嚷起来。便在内院的阁楼上,都能听见林之孝在声嘶力竭地喊: “各位!请入席听戏!请!请!些许小事,自有我家主处置!请勿要介意!” 林黛玉眉心皱起,抬手停了对面戏台上的锣鼓点,走到楼梯边,昂然负手而立,扬声向下:“速速去问什么事!” 一个小丫头狂奔而去。 贾母镇定地喊她:“玉儿,你不要管。外头有你两个舅舅、三位表兄在,便天塌了也无妨。” 林黛玉含笑回头:“外祖母,这是林宅,我是家主。不论是芥豆还是天塌,只有我是必要管的。” 阁楼上一静。 这是林宅,不是贾府。 她才是家主,其他人都不过是客人。 哪怕只是有鸟儿飞过掉了个果子,那也轮不着外人管。唯一有权力过去直面的,唯有林黛玉一人。 偏王夫人不喜欢这个说法,心内腻烦,张口便道:“那让探丫头下去看看吧。这么远的路,你身子不好,别来回跑了。” “舅母看差了。我这身子早在梨香院就调理好了。我如今,可不怕跑来跑去呢!”黛玉的笑容忽然有些假,眼底甚至有些发冷。 王夫人一愣,心里一跳,竟没再往下接话。 黛玉提裙下楼,到了半中间,回头朝着探春嫣然一笑:“你陪着老祖宗和太太姐妹们接着玩。外头有我呢。” 探春眼神深深地回看她,微一颔首:“林姐姐放心吧。” 黛玉到了二门,看晏婆子已经守在那里,抬一抬下巴,问:“在哪里?” “顺路都拐进了学而院。两边吵得厉害,三位别家的爷们儿听了个差不离,才半真半假地被薛大爷、冯大爷和宝二爷拉走了。” 晏婆子轻声道。 黛玉笑了笑,伸手要过早已备在此处的幕篱,闲庭信步一般往学而院去。 学而院里,脸上无伤、但是浑身剧痛的贾珍,指着倔强地站在一边的尤三姐,用尽了平生所知的所有恶毒的话,咒骂个不停。 贾政实在看不过眼了,手一拍桌子,喝道:“好了!住口!” 贾珍这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双目喷火,死死地盯住尤三姐,恨不得寝皮食肉一般! “这位姐儿,你到底想要什么?”贾政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问向尤三姐。 尤三姐一愣,上下打量他一番,才不相信一般,问道:“你真是荣国府的二老爷?不是说你最方正谦恭、公平厚道了么? “你听了他那样龌龊的事情,竟不问他的礼义廉耻,反而来问我要什么?你也想拿钱买我们姐妹的名节性命不成?” 几句话问得贾政都禁不住脸热,咳了一声,捻须道:“本官并不认得你,也不清楚你等之间的纠葛,如今你闹到这里来,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讨个公道。 “那我自然要问你,你要的公道是什么?是多少?你列出条款来,我们才知道哪个做得到,哪个做不到嘛!” 尤三姐一声冷笑:“真是好口舌!对着我这等市井小民,自然就是‘本官’了。算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本也没指望你们家有好人!” 唰地一下,擎起一张纸,“你们都上眼瞧瞧,这是你家族长大人亲手写下的供状,印下的手模!https:/ “这里头可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他是怎么引诱欺辱了我们姐妹! “还有,他是怎么强逼了秦氏,又亲手送了她的命!” 满屋里所有人的脸都刷地一下惨白! 包括正在一边偷笑着看亲爹笑话的贾蓉! 包括从后院溜进来,偷偷在后窗外窥听看戏的薛蟠! “我没有!我只认了你和你二姐的事,我没认秦氏的事!你不知道秦氏的事!你不应该知道!是谁告诉你的!?谁要害我!?” 贾珍疯了一样冲过去再次死命掐住了尤三姐的脖子! 第98章 本朝没有亲亲相隐的规矩 “我这清清白白的老宅子,好容易重归旧主;我摆好了一副亲戚心肠,费尽力气请了各位爷们来散淡散淡。 “怎么?贾府的各位爷,就这么看不起我林氏,竟然有人要在圣上赐我的新住处公然杀人,都没一个,想拦一拦的?” 随着这轻轻软软的声音,林黛玉身后跟着晴雯、小红、江永、倪二,慢慢地踱步走了进来。 贾环早就看呆在一旁。一听黛玉此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扑过去拉贾珍的手:“珍大哥哥,莫急莫急!有话好说!您占着理,怕她一个刁民作甚?” 可贾环才多大?他哪有已经状似疯魔的贾珍的力量?那双铁钳似的手根本纹丝不动! 黛玉的目光冷冷地在依旧凝立不动的贾府众男子身上一一扫过,落在贾琏脸上的时候,眉梢轻动。 贾琏哪里还用她再有旁的暗示,忙装作刚回过神的样子,拎着袍子跑过去,一把抱住贾珍往后拖:“大哥哥不要冲动!” 耳边低声急道:“刚才可有外人看见了!这宅子是御赐的!林妹妹早不是咱们的亲妹子!别吃这现亏!” 贾珍早就迷蒙的眼神这才一颤,渐渐清明,手也松了开去。踉跄着退后几步,晃两晃,跌坐在了地上,状若痴呆。 黛玉一看便知道他是装疯,嘴角闪过一丝嘲笑,先看向早已倒在地上昏迷过去的尤三姐,抬抬下巴命晴雯:“去看看。” 晴雯答应一声,过去扶起尤三姐,探一探鼻息,摸了摸颈脉,抬头看向黛玉:“应该没什么大妨碍,只是暂时晕了。” “弄醒。”黛玉说了一声,便往里走。 晴雯答应一声,翻身从后腰囊里拿出了针包,抽出了一根银针。 早先因为看见贾珍掐住尤三姐的脖子,众人都惊得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此时的座位便都是空的。 黛玉走过去,直接占了了之前贾珍的位置,抬手先让贾赦贾政:“二位舅舅请安座。” 然后自己也坐下,缓声问道:“此女既然来我林家闹事,二位舅舅之前似是也不愿意管这麻烦,那就请看着外甥女处断如何?” “这等脏事,哪是你一个姑娘家能处断的?快回去!”贾政威严地皱了眉头,捻须不悦。 林黛玉表情无辜:“我若不处断,二舅舅,你就眼看着珍大哥哥当众亲手勒杀民女了!这可是斩刑!而且,各位舅舅、表兄、表弟,也逃不掉袖手旁观的帮凶罪名啊!” “何至于此!”贾政不以为然地一拂袖。 林黛玉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呵呵一笑,直直问到他脸上:“难不成,舅舅认为,应该我这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林氏女,替你们遮掩此事不成?” 众人一呆。 贾蓉更是脱口而出:“难道不该如此么?” 林黛玉似笑非笑地看向贾蓉:“好蓉哥儿,好冢孙!真不愧是你爹的好儿子,贾氏一族的未来好族长!” 便再无耻,面对林黛玉这等仙子一般的人物时,贾蓉也不由得有些尴尬,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朝廷的世袭一等将军,工部员外郎,三品爵威烈将军——我记得琏二哥哥身上还捐着一个同知。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这样济济一堂、官威爵显的男子汉大丈夫们,是怎样这般顺理成章的,就把这一个逼死民女的罪责,推在了我一个与此事并无半点关联、且尚未出阁、还是你贾家骨肉血亲的,一十四岁弱女子身上的?” 林黛玉的目光好奇地从贾赦脸上开始,一个一个地看下去,让过瑟缩的贾环和年幼的贾琮,直到贾蓉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春花般的笑容: “想必,你们并不曾把我当骨肉血亲,也不曾认为我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弱女子,更不觉得这样在别人家闹出人命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对否?” “什么别人?你是谁?我是谁?我是你舅舅!”贾政不耐烦地一拍桌子,“你绕来绕去,义正词严的,你到底想说什么?”https:/ “我舅舅?我做晚辈的在自己家里宴请你,你不帮我遮风挡雨,反而要让我来替你们顶缸杀人罪名?这是做舅舅的人做得出来的事?这个道理,我可是从未听过。” 林黛玉挺直了后背,声音也渐大,目光看向江永,“江管事,你在陶府多年,你来告诉我,这亲亲相隐的免罚,最远到哪儿?我这种的,若替这么多人瞒了,日后翻出来,会如何呢?” 在陶府多年!? 贾家众男子全都身子一抖! 所以,自己等人所作所为、所说所见,都已经落在此人眼里!但凡他往陶监府上走上一趟,那贾家的隐秘,岂不是……!?!? 反应最快的贾蓉,只一转念,再看向江永的目光已经露出了一股阴狠的杀意! 江永一本正经地拱手欠身:“回主子的话,小人不知。” 众人肩膀一松。 此人倒也识趣! “不过陶监送来我们十几个,里头有两个是精通律法的。 “一个小人带去总号了,让他看着些,下次再有钱槐那样的人来,也好算算该陪多少银子、罚多少板子、扛几天大枷。 “还有一个在府里。他今儿就在席上帮忙,小人一会儿找他问问就行。 “不过,您姓林,这诸位姓贾。何况如今分府而居,不过亲戚往来。无论如何,也够不上亲亲相隐的免罪条例吧? “小人琢磨着,若事情掀出来,您挨顿打都是轻的,只怕是要流放。” 众人看向江永的目光,越来越不善。贾政看着他尤其恼怒,接着他的话便喊道: “前朝才有亲亲相隐的律令,我朝虽也囫囵写下这话,但圣旨却从未放过那些……” “原来舅舅也知道我朝根本不讲究什么亲亲相隐!”黛玉高声截断了他的话,“所以,舅舅也知道,万一事发,我无由辩解、无路可逃。 “您却依旧执意要拿着我的前程未来乃至性命,去换珍大哥哥这一痛快,是也不是?!” 贾政被她问得张口结舌! 即便是隐约确有此意,可被自己的亲外甥女这样当众质问,贾政不由恼羞成怒:“你从哪里学来的这般胡搅蛮缠、牙尖嘴利?” “晚辈自六岁起便在府上寄居,一直到父亲亡故才大梦初醒。这一身本事,自然是在舅舅舅母跟前学会的!” 林黛玉的笑容收起,再无半点温软可言! 第99章 兹事体大 甥舅两个吵到翻脸,作为主要肇因,贾珍再也装不下去痴傻,只得有气无力“回神”过来,对着林黛玉摆了摆手: “我又不曾真的要杀人,不过一时气愤,出手重了些。二老爷相信我不会做犯法的事,才没有出声阻止而已。 “妹妹既然蒙二老爷养育那么多年,当存一份孝敬之心,委实不必在这种诛心之论上,如此咄咄逼人。” 几句话连消带打,竟然瞬间便抹煞了黛玉营造出的肃杀气氛,众人竟全都面露赞同地看向黛玉。 连江永都面带惊奇上下打量贾珍,满脸写着“刮目相看”四个字。 唯有林黛玉,微微笑了笑,看着坐在地上的贾珍,亲切地问:“珍大哥哥,不装傻了?那就说说吧,人家手里的那张纸是怎么回事?” 贾珍怔住,一脸迷茫。 “我和我亲舅舅的事儿,我们再怎么吵,都不与你相干。你有拿着我舅舅给我扣黑锅的,不如先把这个姑娘的事儿撕攞干净! “毕竟,我听管家说了,她是当着街上的百姓,举着‘宁国府还我公道’的白布,砸进我林府的门来的。 “而且,听说她还当着刚才你们一处吃酒看戏的众人,也就是北静王府的长史、齐国公的次孙、定城侯的公子、神武将军家的独子、薛家的大公子,哦,还有那一戏台的戏子—— “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嚷出来了!珍大哥哥,那些事情,我不用重复了吧?委实太脏,我也说不出口。 “所以我就问您一句,您认不认?” 贾珍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林黛玉。只见她嘴角含笑,双手扶膝,竟还向自己微微歪了头欠了身子,就仿佛怕听不清自己回话一般! 这一副饶有兴趣、镇定自若的样子,连半分羞涩脸红都不见,绝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等事的十四岁少女的模样! 如此一想,贾珍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眯起了眼,甚至还笑了笑:“林姑娘,我若不认,你能把我怎么样?” 林黛玉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太过兴奋露了馅儿,也跟着笑了笑,放松地往椅子深处坐了坐: “我做什么要把你怎么样?我自是站在你这边!” 顿一顿,朝早已被晴雯一针扎醒的尤三姐抬了抬下巴,“只是此女太过可恶,竟然诬陷朝廷勋爵、三品将军!这还了得?我必要送她去官府!并禀报陶监,上达天听! “一个小小的庄头之女,竟敢以自己的性命名节做赌,陷害百年世家!她究竟凭的是什么?必是背后有人指使!三木之下,管教她吐露实情!” 黛玉朝着贾珍莞尔一笑:“到时候,把他们这一伙人一网打尽!也好还珍大哥哥一个清白!也还我这林宅一个干净!” “你想报官?”贾珍目露凶光,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 林黛玉丝毫不怯,直视着他挑眉问道:“不然呢?她是良籍,我不报官,如何惩治她这‘恶意诬陷’? “你难道还能强行禁锢、打杀了她不成?那岂不是坐实了她‘诬告’你的款项?” 贾珍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睥睨黛玉,半晌,咬着牙问了一句出来:“你想要什么?” 黛玉笑了笑,低头问尤三姐:“你想要什么?” 尤三姐听着他们唇枪舌剑,早已呆住。她无比敬佩地看着林黛玉,在晴雯怀里坐直了起来,清了清有些哑的嗓门: “我要他从此以后再不许骚扰我和我二姐姐!我们只想平淡安然地度过余生,再不愿……” 尤三姐鄙夷地看向贾府众男子,“与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有一分一毫的牵扯!” “你只要这个?”贾政惊讶地看着尤三姐,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尤三姐嗤笑一声,习惯性地朝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唯有贾大人这种钻在钱眼儿里的官儿,才觉得穷人们讨公道,都是为了讹钱!” 一句话说得贾政面红耳赤,只得甩袖子表示愤怒:“有辱斯文!” 林黛玉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看向尤三姐:“还有吗?” “只求互不相扰!别无所求!”尤三姐举手发誓! 黛玉笑着看向满面呆滞的贾珍:“珍大哥哥也没想到吧?人家只是不想再跟你来往了,却使出了这样决绝的手段。你看看,你早些放了人家走,多好!” 贾珍颓然,整个人都丧败了下去一般,双手低垂、头也抬不起,半晌,才点了一下头。 黛玉下座,含笑扶了尤三姐起身,伸手抽走了她手上一直捏着的那张贾珍的供状,折了放入自己袖中: “珍大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还有满府的长辈平辈们做旁证,他不会食言的。你走吧。以后你们姐妹,多多保重。” 这件事,真的,就解决了?! 尤三姐如在梦中一般。 她十四岁便被贾珍圈哄上手,到如今整整四年!这四年中,她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可没一次成功过。 午夜酒醒,每每想到自己已是残花败柳,再也配不上自己心仪的英雄男子,索性便破罐破摔,愈走愈远。 如今,自己不过是跟林家的管事的小厮多聊了几句,竟然真的就能这样,干脆完整地跟贾珍断了牵扯?! 可是……以后呢? 尤三姐站了起来,泪如雨下,朝着林黛玉行了个不甚规矩的屈膝礼,哽咽道:“多谢林姑娘!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了!” 黛玉抬头,示意一直都没开口的倪二把她送出去,自己则转过身来,亲切地转向一直装作透明人的贾赦,笑问道: “敬大老爷不在,只得请问大舅舅,这件事,贾氏一族,是否也就打算,就这么了了?” 贾政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这林丫头,怎么竟还紧抓着不放?这关她什么事? “兹事体大。”贾赦看了林黛玉一眼,有些无奈,“这必是要跟老太太和敬大哥哥商议的。我们说的怎么能算呢?” 众人一听此事能推脱出去,纷纷松了口气,齐齐点头。m..nět 黛玉见状,也含笑点头:“颇有道理。” 亭亭立起,向众人伸手,笑道:“那诸位请继续入席,吃酒看戏去罢!” 贾蓉见她竟真的打算拿着那供词走,顿时急了,忙喊一声:“姓林的!你先把那份伪制的供词交出来再走!” 黛玉愕然,回头蹙眉:“你说什么?” 贾蓉此时已经大步过来挡在了她的面前,手一伸:“交出来!” 林黛玉沉了脸,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掌嘴。” 江永上前一步,隔在二人中间,面无表情地抬手。 “啪!” 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了贾蓉的脸上! 第100章 可知,逾制?! 贾蓉被打得身子一歪,捂着脸,不可思议的目光从江永转向黛玉,终于缓了过来,愤怒地大喊: “你凭什么打我?!” 贾珍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凭她是你长辈!她便想要我的命,也还叫我一声珍大哥哥。你算什么东西,敢直呼她‘姓林的’?不打你打谁?” 贾蓉一惊,捂着脸后退两步,显出了他身后僵立着的贾珍。 “林姑娘抓住这等契机不放,不惜惊动老太太和我父亲,也要处置我。不知,究竟所为何来?”贾珍此时头脑异常清楚,他甚至都不屑于点破此事正是林黛玉的圈套,直接提问她的目的。 林黛玉看着他,心里略感讶异。 只知道这位珍大爷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倒真没料到,他竟这般精明,能猜到自己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她这一顿,贾珍便明白自己猜对了,立即拱手转向旁边众人:“两位叔父、各位兄弟,都是我行止不当,搅了今日的宴席了! “还请不要以我为意,请仍到宴厅入席。切莫让那各位宾客,受了怠慢才好!” 众人一愣。 贾赦却立即明白过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捻须点头,当先向外:“正是,不要怠慢了客人们。咱们走吧。” 说着,斜了贾政一眼,“老二,你也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么多年的官儿都白当了不成?” 当着一众晚辈,贾政被他骂得满面通红,只得尴尬笑笑,低头快步跟上。 不过数息,学而院的堂屋之内,便只剩了贾珍、贾蓉和黛玉晴雯小红而已。 江永则知情识趣得很,早充当了给贾赦等人引路的家丁,带他们回宴厅去了。 黛玉示意,贾珍重新落座,贾蓉则站在了他身后。 贾珍皱了皱眉,回头看他一眼,指指对面末位的椅子:“过去!” 贾蓉忙乖乖离开。 “你欲如何?”贾珍淡淡地看着黛玉。 “我听传言,秦氏乃是先废太子遗孤,可有此事?”黛玉单刀直入。 贾珍浑身一震,立即抬头看向贾蓉:“出去。” 贾蓉低着头站起来,欠身后退往外走。 黛玉见贾珍紧紧盯着贾蓉,回头看了晴雯一眼:“你送小蓉大爷去席上,回来时顺便瞧瞧各处有没有异动。” 晴雯心领神会,答应了一声出去。 后窗正听得魂飞魄散双手捂住自己口鼻的薛蟠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发现,忙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摸了出去。 待晴雯引着满面铁青的贾蓉往里走,路上恰好“遇上”闲逛的薛蟠,两个人各自挤了笑容出来,假作亲热,携手而归。 晴雯就势在院外便住了步子,眼看着他们进去,微微一声嗤笑,转身回去。 学而院里。 “这丫头?”贾珍看着小红。 黛玉道:“林之孝的独女。” 贾珍放下心来,这才反问黛玉:“你从何处听说?又为何要问此事?陶监几次来往,可有其他圣谕?” “珍大爷,咱们说你这事儿,你问我圣谕作甚?我还能奉圣谕来问你跟令小姨子们的……这些事不成?” 说到这里,林黛玉恼得眼角微红。 贾珍见她这般,知道这是真心话,沉吟片刻,道:“尤三这一计用得极好,我这虽然是床笫事,却能恰好给人借口攻讦。m..nět “林姑娘逼着长辈们尽快处置我,大约也是希望不至于因此连累全家。 “只是我有感觉:自从圣上登基,虽然也给了咱们家面子,收用了西府大姑娘。但是对于这批老勋贵,都只是面子情,并无半分真心亲热。 “所以,无论我有无此事,其实都逃不了惨淡结局。何况如今,此事闹开,即便我跟着我父亲去炼丹,把家业交给蓉哥儿——” 贾珍往外一指,脸上露出无比嫌弃的表情,“那个蠢货混账,只会把事情搅得更加稀烂!” “所以,珍大哥哥觉得该怎么办?”黛玉不由得被他的敏锐清醒惊呆,忍不住跟着他的话问道。 贾珍沉思半晌,叹了口气:“其实,我父亲当年并不是不想袭爵,而是想把爵位还给朝廷。 “我贪心,又自诩聪明,自以为能逃得过兔死狗烹的结局,谁知还不如我父亲支撑得干净! “我回去修表上奏,这座宁国府,还给朝廷便是!我带着老婆孩子,回金陵老家去务农!妹妹觉得如何?” 林黛玉不由呆住! 贾珍竟有这样魄力!? “我知道,我上表时若不说自己罪过,必然还会有人弹劾,若是说,怕仍会连累西府。 “我若实话实说,能否请妹妹,替我在陶监处,说情一二?陛下若震怒,还请只流放我父子两个,不要为难妇孺、株连西府。” 贾珍说着,冲着林黛玉认真地拱了一拱手。 “珍大爷既有这样肝胆,又为何做不到谨言慎行?秦氏之丧有目共睹……”林黛玉说了半句便停住,直直地看着贾珍。 贾珍苦笑一声,垂下眼帘:“我与秦氏有私情不假。她病重亦不假,你大约听人说了是自缢,也不假。可没有一样是我强逼她的。 “——她前一天还跟我说,想假死遁去江南,渔樵此生,还让我给她预备车船银两仆下。第二天夜里,忽然就自缢了! “此事我无论如何不信,查了半年多。终于查到是有人给她下了一种高明至极的药!能一点一点蚀骨伤神,令人无疾而终,看上去,不过弱症而已! “我仔细回想,她病到最后,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唯有吃着补气血的枣泥山药之类的东西,才有些力气……” 说到这里,贾珍陷入回忆,低沉了半晌,才又加了一句: “至于她的葬礼,那已经委屈她了。” 先废太子,一开始并未被废为庶人时,曾先赐郡王爵,女儿该封县主,正二品。 一个正五品宜人的葬礼,的确委屈她了。 黛玉轻声道:“珍大哥哥,蓉哥儿捐的是五品,你在秦氏的灵牌上却写了恭人,你可知这是逾制?” “我从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手里给蓉哥儿捐的龙禁尉,你以为他不比谁懂这些?他为什么不提醒我?” 贾珍玩世不恭地笑了笑,甚至翘起了二郎腿,“四王八公十二侯,那天来了多少人?多少是我们家百年世交,却没一个人跟我说这件事,你猜是为什么? “还有,出殡那日,各府路祭,跟我们家那么好、那么喜欢宝玉的北静王,王驾亲临,难道他看不见、不懂? “他又是为什么,一个暗示都不给我们? “你知道吗?” 第101章 二舅母,药 黛玉听得呆滞,猛地身子一震反应过来,抬手捂住了嘴,倒吸一口凉气! 贾珍看着她的样子,心下暗叹果然聪慧,怡然抬头看向门外:“因为这门亲事,原本就是北静王府的长史说给蓉哥儿的。 “而秦业——当年先太子还是亲王时,为了把他那亲表妹纳进府,险些跟正妻翻脸的事情,在京中那可是闹得轰轰烈烈,无人不知。 “先太子跟秦氏的母亲,都是情种。 “只是一朝昏悖,满盘皆输。一座赫赫扬扬的东宫,三五个月便风流云散。 “可他一万年也是亲父子!太上再怎样也还是心疼儿子。所以,秦氏这一滴骨血,谁都装聋作哑,由着她在我们家懵懂长大。”m..nět 黛玉沉默许久,又觉得难以理解:“既然众人都知道,那珍大爷你怎么敢……” 做出“爬灰”那样丑事来的!? 贾珍低下头去,似是第一次为了此事生了悔意:“男女之情,不知所起,难以控制。” 顿一顿,又看黛玉,竟还笑了笑,“你才多大,你不懂。不过你该听过长生殿那本戏。明皇和贵妃,大致也是如此罢。” 幽幽一叹,又无限哀伤,喃喃道,“想来,她也宁愿如此。 “有人告诉了她实情。 “她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傻子一般活着。” 黛玉看他,竟感觉他并未说谎,自己也觉匪夷所思,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问: “既然她身份尊贵,两府上下,又有谁会有胆量、有本事,把那个药,用到她的身上呢? “珍大爷这样的本事,又在自己的府上,真的查不到么?” “倒是查到了几张魇镇的纸。”贾珍无所谓地掸了掸自己的手,并不在意,“可我家历来不许那些装神弄鬼的下九流进来,哪儿来的都不知道。其他的,更是一无所获。” 魇镇。 气血两虚。 黛玉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贾珍。 贾珍半晌没听见声音,惊觉,挑眉侧脸见她这副模样,猛地明白过来!身子慢慢完全转向了她,眼睛里也渐渐放出凶狠锋利的光芒来: “林妹妹,你知道什么?” 林黛玉这才回过神来,心里一时乱跳如鼓。许久,才将气息平稳下来,挺直腰背看了回去: “珍大哥哥,我也许,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我一个字都不能跟你说。你太冲动了。” 贾珍蹭地站了起来,双拳紧握,狞笑一声:“林妹妹,我是什么性子,想来你是一清二楚的。 “不然,这般一环扣一环的局,也不能铺设得这般完美,让我半脚也没踩偏地踏了进来! “所以,此事,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珍大哥哥,你坐。”林黛玉无视掉他的怒火,只是抬手指着他身后的椅子,淡淡地说。 贾珍眼角轻轻一抖,双手抬了起来,不退反进,往前跨了一步。 小红在黛玉身后静立多时,此刻再不犹豫,伸手抄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碗,迎面朝着贾珍脸上便一泼! “珍大爷,你冷静些!想清楚!这里是林宅!” 一碗冷茶果然浇得贾珍一个激灵! 下意识忙后退两步,被椅子磕绊,一屁股又跌坐了下去! “珍大哥哥,你听我把话说完。”林黛玉从容地看着他,再补一句。 贾珍摸了自己的帕子把脸擦干净,冷冷地看了小红一眼,这才又看向黛玉,目光森寒。跟刚才相比,竟似两人一般! 林黛玉看着他的状态,蹙了蹙眉:“珍大哥哥,我下一步就是要安排此人。” 贾珍的眉毛高高挑起:“你?安排?” “你若有耐心,便等五天。若无耐心,三天后,你到荣国府见大舅舅,问他去。”林黛玉直接给他期限。 贾珍瞳孔微缩。 她说得竟这般有把握?! “不过,正好。原本我要借别人的手,如今珍大哥哥送了现成的证据给我,我还要谢你才是。” 林黛玉微微欠了欠身,站了起来,像随意想起一般,又道,“哦对了。 “珍大哥哥若是请罪辞爵,是否也要把身上的族长之位卸下来?” 贾珍身子往后一仰,捻须思索:“所以,你是冲我族长的位置来的?” “你是族长,全族都会受你连累。你不是族长,族里还可以煞有介事开个祠堂、逐出门去,倒能撇清一些干系。” 黛玉也不再讳言,笑一笑,“我打一开始,只是想把你们家撕出去。别因为你这些烂事儿,连累西府。 “不过现在,实话告诉珍大哥哥,我都后悔替西府做这样筹谋了。 “看看我这亲舅舅的模样,我还不如让你拉着他们一起死呢!” 说完,笑一笑,微微屈膝,“小妹送珍大哥哥。多保重。” 贾珍愣愣地下意识还礼。 林黛玉裹好小红给她披上的斗篷,飘然而去。 “让我,拉着西府,一起死……” 贾珍喃喃两遍,悚然一惊,猛转身看向黛玉背影:那张供状!还在她手里! ……(我是继续搞事的分界线)…… 回到二门,黛玉见晏婆子牢牢地守在那里,满意一笑,走近了低声问:“可有情况?” “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和二太太身边的彩云都想出去,奴婢拦了。” 晏婆子也低声回禀,让开路请她进去,又加两句, “江管事来说,北静王长史跟二老爷打听您的生辰八字。旁边齐国公府和定城侯府的人也竖着耳朵听。” 小红顿时一惊,忙抬头去看黛玉。 黛玉却气定神闲往里走:“知道了。” 绕过回廊,小红见左近没人,急道:“姑娘?那三个府邸送年礼,是为了这个?” “哼!哪是为了这个?是为了盐政,和圣心!”林黛玉冷笑一声,遥遥见紫鹃和雪雁疾步来接,偏头告诉小红: “你去请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去清秋院。只说是外院的事儿。” 小红答应一声去了。 “你去请二舅舅和宝玉过去,只说是老太太叫。”黛玉又吩咐紫鹃。 紫鹃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一点头,提着裙子大步去了。 而黛玉,在雪雁的服侍下,进了清秋院,换了衣裳,喝了热茶,除去了多余的环佩首饰,舒舒服服地坐在清秋院的正堂、早已安排好的大圆桌边上,等候下一折重头戏的众角儿们。 待贾母、邢夫人和王夫人进了门,神色严肃地屏退了所有丫鬟,黛玉却只是笑吟吟地请她们坐下吃茶,再等等。 直到贾政和宝玉也赶了来,却发现是说好的探春住的院子时,父子俩一边皱眉一边进了屋子。 “林丫头,你又要做什么?”贾政极为不悦。 黛玉笑了笑,伸手拿了一个扁扁的纸包出来,放在了与贾母等围坐的大圆桌上: “二舅母你瞧!这个是,药。” 第102章 逮谁坑谁 王夫人的脸色瞬间苍白,额角见汗,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身体却拼命地向后缩: “这,这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做什么要让我看?” 林黛玉笑着请已经心中暗道不好的贾政,和面上眼中均是百感交集的贾宝玉:“舅舅,表兄,请坐。 “这个东西,说来话长。还请坐着听罢。我总仰着脖子看你们,怪累的。” “不必说了。”贾母截断了她的话,先看邢夫人:“老大家的,外头没有长辈,那帮孩子又该胡闹了。你去看着些。” 一场大戏看不成了。 心里无比惋惜的邢夫人温顺地起身,刚要说话,却被林黛玉按住了她:“大舅母是我特意请来做个见证的。” 贾母厉声喝她:“林丫头!” “外祖母,你若不让大舅母在这里亲见,我便只能事后告知她老人家。那时若因我情绪激动稍有添减,您可别怪我。” 林黛玉收拾了所有喜笑表情,一脸淡然地回视贾母。https:/ 贾母一手拍桌上,霍地起身:“那我就走!” “那我就报官。”黛玉寸步不让! 贾政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由也恼将起来:“那你就报好了!” “马道婆可没死!”林黛玉冷冷地翻出一张牌,“京兆府放出来的消息是假的!” 王夫人身子一晃,几乎瘫软到地上去! 宝玉在她身边,看着母亲万般不忍,扶住了她。 王夫人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握住了儿子的手,颤抖着嘴唇开口:“我,我女儿是贤德妃!” “所以元春大姐姐三年无出。”黛玉冷冷地看着她,“就是因为她有你这么个母亲。” 一句话,王夫人如遭雷击,脸色灰败,软在了宝玉的肩上。 贾母呆呆地跌坐回了座位,看向黛玉。 黛玉叹了口气:“外祖母,掩耳盗铃救不了贾氏一族。” 贾母低下头去,过了两三息,手里的拐杖用力地往地上顿了一下,又拼命发泄一样,狠狠地往地上连顿四五下! “这个药啊……”黛玉的表情恢复了轻盈,手伸到桌上的纸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众人再不敢听、不愿听的,事到如今,也只得都安静坐下,听她细细道来。 “此药名曰登仙散。原是前朝宫闱秘药,乃是上位者除掉不顺眼人物的高明手段。后来那制药高手流落民间,当成了她自己的敛财之法。 “这法子不知怎么流传到了那马道婆手里。只是她谨慎,每座府邸,这药只卖给一个人。” 说到这里,忽然看了贾母一眼,附耳过去,低声说了一句,“据说史家卖给了小史侯夫人。” 贾母脸色大变! 黛玉却并不给她发作的时间,而是坐正身子,继续说道,“贾府么,就卖给了二舅母。” 手一抬,止住王夫人辩解,笑道,“您觉着,让来旺家的去寻个不相干的人去买,然后把那人远远送走,就能平安了? “马道婆是什么人?她是制药的人。谁是因这个而病,谁病了又好了,谁一病至死了。她只要看到人,就能知道。 “她见过我,所以,她知道,我被用了这种药。” 黛玉笑了笑,纤纤玉手伸出一根食指,点一点那药包,“她跟人承认,只怕是有人给我用了她的这种药。 “不巧的是,恰有人又在梨香院烧火丫头的住处搜到了这种药。 “因为这丫头被送去了海南,我不得不去海南寻人。竟连那个被来旺家的派去买药的人,一起拿获了。” 说着往旁边一伸手。 小红低眉顺目地递上来厚厚一叠纸。 黛玉把那叠纸递给贾母:“这是马道婆、烧火丫头和那买药之人,三个人的口供。这总不可能是我冤了二舅母罢?” 贾母没心情去看那口供,皱着眉推在一边。 贾政想伸手,却又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眼睛紧紧盯着,只不动手。 唯有宝玉,情不自禁伸手拿了过去,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慢慢看了起来。忽然一皱眉:“这个买药之人,不是原先赵姨娘房里被赶出去的丫头?” “正是。”黛玉笑着看向王夫人,亲切问道,“所以二舅母要辩解一下么?” 王夫人咬了咬嘴唇:“那人诬陷我。她是赵姨娘的人,跟我没关系!” “这等无力?”黛玉呵呵轻笑,看向小红。 小红欠身,转身走到左边屋子门口,对着低垂的帘子,轻声道:“周瑞家的出来。” 帘子挑开,周瑞家的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 王夫人惊讶地霍然立起:“你不是跑了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回,回太太的话,奴婢……”周瑞家的期期艾艾。 林黛玉挺直了身子,笑吟吟地看向周瑞家的:“周家的,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呢!” 周瑞家的身子一震,忙跪了下去,高声道:“这丫头是我替姑太太买通了的。她从赵姨娘处偷东西,赵姨娘发现了撵她走,她便又偷了太太的! “我觉得这丫头胆子大,便捏住了把柄,跟太太回禀了可用。太太让来旺家的去找人买药,来旺家的果然去找人时,哪是真的什么人都可以随便相信的? “便找了这丫头去买。药拿回来了,又有把柄被捏着,又送她去远方逍遥度日,她当然说什么都听。这三年多都在海南过得安安生生的。” 林黛玉听着,忍不住拍手喝彩:“你倒是好本事。早早就替你主子找好了背黑锅的人。 “我总觉得,赵姨娘这些年没死,是因为你主子有太多需要别人背黑锅的事儿,而已。” 周瑞家的始终低着头,听见这话,顺口便道:“确实如此! “赵家女婿在库上管账,以为自己常往赵姨娘房里送钱;赵姨娘疼爱娘家侄子,以为自己常往娘家贴补。 “其实中间跑腿的那个赵家妯娌,便是太太的人。这中间每每扣下来的大半,都在太太库里。” 王夫人气急败坏,刚要开口喝止,却收到了贾政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又只得咬住了嘴唇,把话都咽回去。 周瑞家的说得开心,又兴奋地续道:“还有琏二奶奶!” 众人都惊讶地看向王夫人! 她怎么逮谁坑谁? 连自己的亲侄女都不放过!? 第103章 小刀 “合家都说二奶奶管家,拿着家里人的月例银子出去放账,自己赚利钱银子。 “其实出去真正放账的乃是太太!太太嫁进来不过半年就开始放账,来旺家的做得熟透了! “等二奶奶也管家了,来旺家的再出主意。二奶奶缺钱又好面子,自然无不听从! “拿着家里的款项银子出去放账,大头归太太,小头归二奶奶。只来旺家的中间换一份文书的事儿,容易得很!” 周瑞家的口沫横飞,说到得意处,不知不觉便坐在脚上,抬起了脸。 ——自是正正看到王夫人的噬人目光! 吓得忙低下头去,规规矩矩跪好,不问不开口,安静如鸡。 林黛玉笑着看她,又亲热地问:“周家的,要这么说,我就得问问你了!你二奶奶身边,还有谁是只听太太的,不听你二奶奶的?” 周瑞家的惊讶地抬头,有些冒傻气地回答:“我们是王家的奴婢,自然都听太太的。二奶奶虽也是王家的姑娘,可她跟太太怎么比?m..nět “当年太太还是姑娘的时候便在京中管家,我们王家大大小小的奴才,哪个不是太太使出来的? “二奶奶若不是因为得了我们家老太太的指点,会讨好太太,她哪儿来的这份好姻缘,哪儿来的今天啊?” 王夫人目眦欲裂,拍着桌子扯着嗓子喊她:“如意!我待你不薄!你便这样害我!?你疯了不成!?” 周瑞家的被她一口叫回当丫头时的名字,不由得哇一声也捂着脸哭了起来:“太太啊,我不敢不说啊! “你派二奶奶的陪房去杀赵姨娘,偏没告诉我。我以为我在帮您,谁知道帮了倒忙啊! “我跟了您几十年,您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吗?我坏了您的事,留下就是个死啊! “我如今,有儿有女,有孙儿有外孙儿,我哪儿死得起?您什么时候祸不及家人了? “袭人这是亏得被宝姑娘接去薛家了。您让我男人去找她家里人先做手脚,防着您要了袭人的命,她家里告。这不就是眼前的事儿吗?! “再说,现而今我合家子都在人家手里,难道我还有本事咬死不说?我那倒霉女婿连我们家祖宗十八代的事儿都抖落出去了! “再说,我不说,也有人会说!别人先说了,我说的就不值钱了!何况这宅子,这宅子还是我偷买的……” 说到这里,周瑞家的真心实意地放声痛哭,“我不敢不说啊太太!我欠着人家的呢!我得还,我得还啊!” 这一通哭诉,众人越听越胆寒,最后再看向王夫人时,已经别是一番滋味! 尤其是宝玉,听得眼都直了。手里的供状颤抖得不成样子,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桌子,整个人都坐不稳了! “王氏,你做什么让人去杀赵姨娘?”贾政眼底冰寒,口气森冷。 王夫人咬着唇,低头垂泪不语。 黛玉笑笑:“因为钱、赵两家的事都掀出来了,马上会有人彻查赵姨娘万一因此被带回来,几下里对质,会发现无数的缺口。 “而这些缺口,无一不会指向二舅母。 “二舅母啊,我经历虽不多,却也读过几本书。您若是个男子,就这通身的装傻本事和杀人手段,出将入相,不在话下!” 说着话,又往旁边伸手。 小红静悄悄地递上一张纸。 林黛玉把那张纸递给了贾母:“这是赵姨娘自以为的她埋在府里的人。 “我让周瑞家的认过了,大概只有画圈的那几个,真的是赵家的人。其他的,都是太太送到赵姨娘手里的人。 “但凡赵家、钱家等动用了这些人,想必只消一两个黄昏;太太就有本事借他两家的手口,把三妹妹和环哥儿,都送进地狱去!” 贾政紧紧皱着眉,从贾母手里接过了那张纸,咬着牙看。 林黛玉口渴,端起茶碗来,润了润喉。 “你这般胡闹,若说是为了宝玉的前程,那你只要打压环哥儿就行。怎么连琏儿媳妇也不放过?她可是你亲侄女!”贾政百思不得其解。 王夫人垂泪,呜咽道:“我只为了我的儿女……” “少恶心了!”黛玉打断她,冷笑一声,“但凡你收敛些,不要打我财产的主意,不要逼得庶子庶女无路可退,一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 “你女儿在宫中,也不会被皇后苛责、被妃嫔嘲讽、被皇帝冷落!你儿子在家里,也不会被溺爱成一个废物,被娇惯成一个付不起的阿斗!” 贾母和贾政都冷冷地看着王夫人,心道:这林姐儿再可恶,这话也没说错。 林黛玉看着王夫人,冷笑一声:“咱们别说跑了题。我接着请教二舅母: “宝二哥哥手里的证词上明白写着:您着人去买这个杀人于无形的药的时间,乃是我父亲病重来信后、我回扬州之前。 “我不明白,您怎么会提前那么久,买一个高明至极、奇贵无比的药,用来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小小女童? “难道我爹还没过世,您就准备好了要谋财害命?那您还嘱咐琏二哥哥一定要把我家的家产弄到自己手里做什么呢? “还是,其实您这药,本不是替我准备的?” 林黛玉这句话徐徐问完,却发现王夫人和贾政两个人都变了脸色。 贾政更加惊怒,咬牙切齿看向王夫人,低声咆哮:“你这蠢妇!你不是告诉我只用了魇镇么?如何还用了毒?那也是你能碰的人?” 说到这个,王夫人的身子反而坐直了,冷冷一笑,哼道:“珍哥儿魔怔了!那祸害既然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就绝对留不得! “凭什么我女儿在宫里含屈吃苦,她却在东府里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受尽宠爱?我就是要她死! “原本她可以慢慢地病死。可是珍哥儿非要给她找大夫,大张旗鼓的,还惊动到了杏林高手! “天下之大,卧虎藏龙,我不能等着让人把这药查出来!所以,才只好动用了魇镇,催她几声,让她自己悬梁! “她死了,皇上感念我家做的巧妙,除了他的心病,不是马上就给我女儿升了位份?你贾家,不也得了好处,成了皇亲国戚? “占便宜的时候都没话说!怎么,该砍头了,都觉得自己无辜,觉得就我一个是恶人了?!” 王夫人质问得理直气壮,贾母贾政听得张口结舌。 林黛玉刚要开口,门帘忽然挑起,一阵冷风席卷进来! 众人还来不及惊讶! 只见寒光一闪! 一柄短短的切肉用的锋利小刀,狠狠地压在了王夫人的喉间,几乎是瞬间便渗出血来! 贾珍咬着后槽牙的、带着癫狂的哭腔,贴着她的耳朵,令人汗毛直竖:“你这,贱妇!!!” 第104章 孟姑姑三怼王夫人(最后一个回合) 来不及追究贾珍是怎么进了内宅此处院落的,贾政大惊失色,先吓得跳起来后退两步,然后才伸手倾身向前阻止: “珍哥儿!你冷静!” 这时候宝玉早已丢掉手里的供词,几乎要合身扑上去:“珍大哥哥,你放开我娘!” 贾珍却根本就不管他父子的叫嚣。只是从背后伸胳膊一把勒住了王夫人的脖子,小刀死死压住她颈上跳动的青筋,紧紧咬着牙,颤声问她: “你同谋是哪个?当时指使的谁去下毒?谁去放魇镇纸人?谁做的善后?” 王夫人惊慌失措,几乎不假思索,极快地便吐了一串名字出来。 都是宁国府里不起眼的丫头婆子。 在场众人几乎都一脸茫然,唯有贾珍清楚知道,一一记下! “谁指使的你?” “无,无人指使!” “也无人暗示?难道不是你那好兄长,暗示你赶紧动手,他好借着此事升迁?! “我记得很清楚,他被拿了京营节度使,赶出京城做什么九省统制,只是巡边的苦差事。一做便是两年。筆趣閣 “两年后,可卿香消玉殒,你女儿升了妃位。不过半年,你儿子被魇镇时,他便回了京!再过半年,他索性就升了九省都检点! “我们家的人,一动没动。倒是你王家,踩着我们家的骨肉鲜血,一步一步,爬得挺快啊!” 贾珍说着,心中恨急,手里的刀便忍不住又是一用力。 王夫人颈子上一疼,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几乎尖叫起来:“不是!不是!没有!没有! “我哥哥来信只是让我想法子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逼她自己死,没让我动手杀她!” 林黛玉冷冷地看着王夫人,心中只有四个字:这个蠢货! 贾珍的脸上一片万念俱灰。 忽然,他看向黛玉,两只胳膊都是一松。 王夫人失去了被挟持的支撑,直接滑在了地上!忽又惊觉自己活了下来,吓得连哭都不敢哭,急忙手脚并用往旁边爬开! 宝玉忙上前去帮忙,想让王夫人站起来。 可是被他一扯,王夫人再度受惊,看都不看,一把推开他!自己连翻带滚,竟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放声痛哭! 这个时候,黛玉却顾不上看她,双眼直直地只是看着贾珍:“珍大哥哥,如今知道真相了,还待如何?” “好妹妹,多谢你。即便你只是为了报自己的这份仇,到底也帮了我的大忙。 “大恩无以为报!”贾珍没有放开刀,直接用左手包了拿刀的右手,长揖到地。 黛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把刀,都没注意避开这一礼:“珍大哥哥,你既已达到了目的,就该收起刀子,按照我们刚才说的,好好地回家去!” 贾珍惨然一笑:“我三年前便已是行尸走肉。苟活到如今,也不过是想撑住了这座宁国府,风光一天是一天。 “可如今,我心中已无执念。何苦还要在这滚滚红尘之内,做这令人作呕的戏?!” 说着,贾珍的手已经抬了起来! 林黛玉高声叫他:“珍大哥哥!你觉得只有她一个人中了药吗? “你想想你自己的行止,你不觉得你的状态也不妥吗?你就没怀疑过一次,你也被人算计了吗?!” 屋里院中,似乎空气都瞬间凝滞! 贾珍更是在把刀放在自己喉间的那一刻,呆住了。 林黛玉掩住狂跳的胸口,深深呼吸,轻声道:“敬大舅舅为什么要去城外修道?你妻妾成群,为什么只有蓉哥儿一子而已?蓉哥儿无病无痛,为什么成亲多年无后? “好好一座宁国府,到底是为什么,十数载就堕落成了这般模样?是珍大哥哥你一己之力?还是有人,在暗暗地‘帮’你,把这个家坑败至此?! “珍大哥哥,你是聪明人。我言尽于此,剩下的便只能靠你自己了!” 贾珍听着听着,不自觉地便收起了刀,神情越来越冷峻,凝神看着黛玉,沉声问:“林妹妹,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你觉得有人会教我这些?”黛玉反问,“贾家根本没人往这里想;我身边唯有宫中医官和偶尔来往的殿中监。谁有这份闲心,琢磨了两府的局面隐私,来教给我?!” 贾珍默然下去。过了片刻,后退两步,再给林黛玉作了一个长揖,这才踉踉跄跄地自己冲了出去。 小红忙跟到门外,掀开帘子却见晴雯在外头,这才放了心,又低头回来。 黛玉见她如此,知道外头有人接应,便也松口气,这才抬了抬下巴点一点王夫人:“扶进去,换身干净衣裳。” 不然一会儿走时让小姑娘们瞧见,自己不定会被传说成什么妖魔鬼怪呢! 小红答应一声,走过去踢了地上呆呆跪着早已看傻了的周瑞家的一脚,使个眼色。 周瑞家的反应过来,忙爬起来,跟小红一起,一左一右架了王夫人去了左边房间里整理。 帘子掀开,王夫人抬起头来一看,孟姑姑端端正正地坐在里头,正在写着什么。 王夫人心中一紧,拼命控制自己,站直了,回头看帘子落下,压低声音,气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知道什么叫笔录么?”孟姑姑轻蔑地抬头瞟她一眼,“蠢货?” 王夫人额上青筋都暴起来,恼羞成怒,张口要骂! 孟姑姑歪歪头,翻个白眼,不耐烦地划拉着手里的笔,让她躲开眼前: “赶紧换衣裳去吧!就这么点子体面了!也就是林姑娘心善,还给你。 “换作是我,你这会儿已经被乱棍打死了!败家老娘儿们! “明儿死的时候记得谢谢老天爷,让你活到现在他不定得忍多少恶心呢! “行行行别想放狠话了!就你现在这地位,我当着你儿子的面儿大耳刮子抽你,也没一个人会替你说一个字! “你要是脸上皮太厚痒痒了就直说!我喊贾珍回来!他那刀正好给你刮脸! “不许出声了!我还要录其他人的话呢!” 王夫人死死咬住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一个字不敢再说! 孟姑姑说得对,这个时候,自己哪怕是被这个粗鄙女人摁在地上打,也再不会有人来管了! 说不定还会被堵起嘴来打! 自己的人生,完了! 第105章 毕生难忘的教训! 里屋孟姑姑的话声音极小,外屋只能听见嗡嗡人声,却不知道是谁在说什么。 林黛玉深吸一口气,开始做今日计划的最后一件事。 “事已至此,话已说尽。外祖母,二舅舅,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二舅母?” 贾政咬牙切齿:“我要休了她!” “你要跟王家翻脸么?”贾母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转向黛玉,心平气和地说道,“她毕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得给孩子们留条活路。 “这件事,我会跟她次兄王子腾商议,看看是到原籍佛堂祈福,还是去庄子上养病。总之,半年为限。” 一定让她在半年内“病故”便是。 这几乎已经算是贾府能给黛玉的最完满的交代了。 可是就在此刻,宝玉忽然噗通一声,朝着林黛玉双膝跪倒,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哽咽道: “林妹妹,那毕竟是我亲娘。我知道她犯了滔天大罪,罪不可赦。可是我求求你,看在她为人母的份儿上,给她一条生路吧?” 林黛玉目光微冷,却还是耐心问他:“你想要什么样的活路呢?” “太太信佛,众人皆知。不如就把府里她的卧房,改成佛堂。就让她从此不许出来,只在里头礼佛。 “对外只说太太笃信佛陀,所以不耐烦俗务。 “此事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一定不会放她出来。我会一直守着那屋子!直到奉我母终老!” 宝玉说着,边哭边给林黛玉磕了个头! 林黛玉忙起身避开,叹了口气,摇头道:“二哥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这法子,本也算是替我着想了。 “可你没想到一点。” 宝玉一愣,仍旧跪着,抬头看她:“是什么?” “你先起来。”黛玉指着他,“你这样子让我怎么说?” 宝玉忙不迭起来,举袖胡乱擦了一把泪,忙道:“你说你说。” “若是你舅舅王子腾听说了,星夜赶回来,要接他妹妹大归。贾家放是不放?”黛玉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 放了,就是鱼入大海。再也别想惩治这个毒妇! 不放,王子腾的面子在那里,只要没胆子当着他的面儿杀他的妹妹,那就只能放。 到时候,王夫人的去留会成为贾家最不甘心、最棘手的一件事。 黛玉再问:“你也听见了,阖府上下的王家陪房,都唯太太之命是从。万一她打通了关节,名为礼佛,实则继续祸害府里。谁能察觉? “就算察觉了,你能怎么办? “王家两代姑娘、八家陪房、无数姻亲故旧,已经在你荣府盘根错节,你有本事都清除掉么? “我就算你雷厉风行,壮士断腕,你能清除得掉!这样大的动作,难道旁人是瞎子聋子,看不到听不到么? “这件事若是在外头大肆传扬,宝二哥,到时候贾王两家翻脸都是小事。世交之间互相探问起来,你要怎么说!?” 宝玉张了半天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流得愈急愈凶。 黛玉这才转向贾母,平静地回答:“外祖母的主意自是最好的。只是,还请外祖母和舅舅们心里明白起来: “王子腾并不是贾家贴心贴肺的亲戚。不要相信他说的什么同舟共济、什么骨肉至亲。” 贾母一听这话,下意识地看了宝玉一眼,皱眉摇头:“他是宝玉的亲舅舅!” “亲舅舅又如何?”黛玉明目张胆看了贾政一眼,笑了一声,“珍大哥哥刚才在学而院险些掐死一个上我林家砸门喊冤的平民姑娘。 “我这亲舅舅,可是若无其事地想把这条人命丢在我林府不管呢! “幸亏我没听外祖母的,把这事儿交给舅舅们去办。不然,我就替自己办了口要命的黑锅在身上了!” 贾母一惊,恨恨地瞪了贾政一眼,哼道:“利欲熏心,见利忘义!若还不改,你一辈子也别想再有寸进!” 贾政面红耳赤。 黛玉嗤笑一声,放过此事,接着说道:“我这么说吧,您想想就明白了: “二太太为什么早先无比疼惜先珠大哥哥,现在却丝毫不顾及大嫂子和兰哥儿? “那是因为,兰哥儿即便出息了,他的外家首先是李家,王家根本排不上! “二太太为什么一边打压三丫头,一边竟还要牵制凤姐姐? “那是因为,三丫头嫁得好了,受益的是贾家,甚至还有赵家,但绝不会有王家。 “而凤姐姐的本事威望都高了,得实惠的第一还是贾家,其次也许是王家。但一定是王家长房,而不是他王子腾! “最后一条,为什么即便我身子好了、有了圣眷、有了家产,二太太还是只想弄死我,且还是想把宝姐姐嫁给二哥哥? “那是因为我是贾家的外孙女,可宝姐姐和二哥哥,都是王家的外甥外甥女! “他二人结亲,看似是贾家和薛家结亲。其实呢,根本就是王家把贾、薛两家的这一代,再度紧紧地捏在了手里! “还有当初入宫之事,想必一定有人说,除了元春大姐姐,别人年龄都不合适对吧? “那我倒要问问了,凤姐姐比元春大姐姐小几岁?他王家为什么不送凤姐姐入宫,直接要这个风光,反而撺掇着咱们家断送一个女儿的终身? “那是因为,四姓从来都是跟着太上皇的!现在送进去的女儿,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太上和陛下中间受夹板气,拼命周旋、苦命地活着! “稍有不慎,不是失了圣意,便是忤逆了太上!他王家不想踏这火坑,所以让咱们家送人、送钱、担风险,他王子腾只是白白来得这个好处! “反正,他有个自做姑娘时便掌管家务的好妹妹。这个妹妹一举手一投足都只会替王家、替他考虑,已经成了习惯!这可太容易拿捏了!”m..nět 条分缕析,丝丝入扣! 贾母和贾政、邢夫人,越听脸越白,越听心越惊! 不无道理…… 竟是这样?! 原来如此!!! 贾母老眼微闭,苦笑一声:“哈!果然是好算计!我一把年纪,也算是经历过风浪了,居然身入局中、为人棋子,竟还懵然无知!” 抬手狠狠一顿手中拐杖,厉声低喝:“好!那我就让他王子腾看看,我这快入土的老太婆,如何给他这狂妄的小子,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第106章 帮凶 王夫人唰地挑起帘子,快步走了出来,又气又急:“老太太,我哥哥是个武将,您见过那么多回! “他就是个闷葫芦,不会说话,但直来直去从不作假,受了多少委屈也只会念着别人待他的好! “他哪里来的这样细腻的心思,从妹子到外甥,个个都不放过的算计? “若照着这林姐儿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说法,敢情我珠儿的早夭,是不是也要算在我哥哥头上?!” 说着便哭了起来。 黛玉却气定神闲:“二舅母这倒提醒了我。珠大表哥的死家里讳莫如深,我还真没仔细听谁说过。 “回头我请大嫂子过来消闲,从头到尾细问问。看是怎么病、怎么治的,又是哪个太医给的什么药,经手的婆子丫头外院管事,如今又都是什么差事怎样处境。 “都说凡事有因必有果。如今我却信奉,既然有果、事必有因。随手一问一查的事儿,不费什么功夫。” 王夫人气得很想直接扑过去把黛玉掐死! 贾母回头看了她一眼,一时压不住火气,冷笑一声: “珍哥儿他爷爷那年从京营节度使的任上下来,三五天的功夫,约了无数的同袍、下属,一一跟他们夸赞。 “跟每个人说,王家二小子是个人物,忠肝义胆够朋友,让日后大家多帮衬。 “不然,王子腾一个毛头小子,就能那么顺当地接掌京营节度使之职了?他也不看看八公十二侯,多少人家盯着那个位置! “前儿他该卸任了,费了多少力气,使出吃奶的劲来,不也只把跟他最紧的定城侯的孙子,弄成个京营游击而已么?!节度使不还是被陛下一把收了回去? “哼!也就只会算计自己人罢了!有本事出去横去!只管眼睛向里,唆摆着内宅妇孺们下毒使绊子,什么好东西!?” 这就是已经全盘信了林黛玉的话,把自己兄长的人品踩成了脚底泥! 王夫人恨得咬牙切齿,狼一样盯着黛玉! 贾母才不理她,转头看着邢夫人道:“你回去,把我这个话先告诉你老爷,然后跟你娘家兄弟说了,再好好告诉你儿子! “你跟琏儿说,他媳妇跟那个王子腾是隔房的。老二家的这些糊涂事,我们问了,她也没参与,她是个好的。回头,我会亲自好生教导她。 “可是王家如果再来我们家乔张做致,你让琏儿给我硬气起来!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该撵出去不来往的,就给我啐出去!” 邢夫人忙低头答应:“是。儿媳都记下了。” 贾母深呼吸一回,再度看向黛玉:“你可还有什么需要外祖母给你主持公道的?” “我一个女孩儿家,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外祖母行事必然周全,我等着外祖母的消息便是。” 林黛玉知道今日此事也只能到此了,当即表示不再往前。 贾母便说乏了,令“两个儿媳”服侍自己先回府,让知会李纨王熙凤带着姑娘们再玩一会儿。 宝玉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再跟黛玉说话,全部心思都在母亲身上。匆忙之中,只能悲喜交集地深深看了黛玉一眼,便抢上前去,扶着母亲慢慢出了清秋院。 贾政垂头丧气地出去,通知了贾赦等人,自己先护送老太太回府,不提。 席上正等着贾政回来写好黛玉生辰八字的北静王府长史不由得十分不满,便阴阴阳阳地跟贾赦提及。 贾赦别的不行,装糊涂却是一把好手:“哈哈哈,大人别听他那书呆子言语!林姐儿的生辰八字合家子都不知道,唯一一个知道的乃是我母亲。 “老太太一向把姐儿看得眼珠子一般。姑娘家的生辰八字那是好弄出来的?! “我记得王妃有几个娘家妹子在府上住了一程子。您回去试试跟王爷要这几个姑娘的生辰八字去! “管保要不出来!哈哈哈哈!咱们大老爷们儿,上哪儿知道这个去?来来来,喝酒喝酒!” 糊弄过去。 旁边齐国公家的三公子和定城侯家的小少爷左右看看,又笑问:“你家的那位薛氏表公子哪里去了?东府二位一走,他也便不见了。” 贾琏正在优哉游哉听戏,一听此言,不由愣了一愣,忙问旁边的林家小厮:“东府两位都走了?” 林家小厮低头答话:“是。早走了。” “那位薛家大爷呢?他何时走的?”贾琏忙把酒杯丢下,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衫鞋帽。 小厮答:“也走了好一阵子了。薛家大爷发现台上换戏,便去了后台。过了会子出来了,自己乐呵呵地喝了两壶酒,见您没找他说话了,便悄悄走了。” 贾琏一听,瞪圆了眼:“这是什么意思?” 小厮眨了眨眼:“薛家大爷是我们林家的外客,自然要伺候得更精细些。琏二爷既问,小的焉能不答全乎了?” 贾琏不仅暗叹林府小厮训练有素。 这边北静王府长史讨了个没趣,不悦地告辞。贾赦笑着亲自去送,顺便也先走了。 齐国公和定城侯两家的再坐了一坐,也告辞:“客走主人安。今儿戏很好。” 贾琏被落后这句话说得尴尬。但大家都是纨绔,彼此常调侃,也就不当事儿,打着哈哈都送了出去。 回头看看只剩了自己,戏也没意思。打听得里头女客们也准备走了,索性便留下来等了一等。待李纨等人出来,他带着家下人等护送着,一起回了府。 贾环跟进跟出地忙活,极为殷勤兴奋。虽没几个人拿他当事儿,但贾赦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赞了两句。贾环越发勤谨起来。 待众人都送走了,甚至还兴兴头头地到二门处,特意让小蝉把探春请出来,一五一十地把今儿外头发生的事情,都仔细说给了胞姐听。 探春正看着人收拾东西,见他如此,倒也欣慰。笑着勉励了两句,眼看着他走了,这才要回去。 谁知到了清秋院门口,却又被侍书迎面出来拦住,脸色苍白。 “怎么了?”探春一惊。 侍书几乎要带了哭腔:“林姑娘把咱们全家,不,是把贾王史薛四家子,全卖了! “姑娘,咱们这才是助纣为虐呢!日后贾家一败涂地,抄家灭族,咱们要成了帮凶了!” “为什么?!” 第107章 智通 清秋院正堂。 陶行简和孟姑姑各自从左右房间里迈步出来,对视一眼,朝对方点头微笑算是招呼。 再看林黛玉满面疲色,陶行简不由得心疼道:“何苦要自己出面生气?都交给那个贾家的三姑娘去做,不一样嘛?” “自是不一样。”林黛玉起身,由着小红过来给她披上斗篷,戴上暖兜,口中道,“我那二舅舅冥顽不灵,却是她亲爹爹。一个孝字压过来,她哪儿扛得起? “我就不同了。我自姓林,他们自姓贾。分了府本来就远了一层。再加上前院闹了一场,在这里再说此事,二舅舅心中早已有愧,他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再吼我。 “何况,周瑞家的大约不怎么怕三姑娘,却因为世叔,会极怕我。我问什么,周瑞家的便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才不会出别的波折。” 孟姑姑手里厚厚一摞纸,小红捧了匣子过来,都锁进去。小红捧着跟在后头。 又有两个显然手上有功夫的中年女子,押着绑了双手堵了嘴蒙了眼睛的周瑞家的,跟在这四个人后头。 一行几个人慢慢往外走。 待到了清秋院门口,正碰上待要往里走的探春和侍书。 探春一看陶行简,便是一愣,忙看一眼黛玉和孟姑姑,先深深屈膝蹲了下去:“臣女贾氏探春,见过陶大监。” “嗯,的确乖觉。”陶行简见她并不假装不认得自己,便知道是个聪明人,笑着点了点头,“三姑娘免礼。” 黛玉替陶行简扶了探春一把,撂下一句:“先歇着吧。” 便自顾自地陪着陶行简往外走,小声议论着刚才的事情:“如今我也只能寄希望于外祖母回去之后不会改了主意……” 陶行简也不再给探春和侍书目光,只管低声安慰黛玉: “不会的。贾家老太太除了碰上她那个心肝宝贝孙子会昏头,其他时候比大多数人都清醒。 “当初贾妃入宫,听说她还拦了一拦。可惜贾妃自己也想进宫博一个富贵,她没拦住罢了。 “何况王夫人刚才去那屋,已经看见了孟姑姑,回去再怎么着都会说出此事。 “贾老太太哪里有胆量在孟姑姑跟前出尔反尔?放心吧,照我估摸着,一两日也就有信儿了。” “这事儿越拖越糟,早早决断处置了,大家过清净日子。”黛玉轻叹一声。 送到二门之前,外头林之孝、林之节兄弟早已赶了两辆车过来。 陶行简接过小红手里的匣子,嘱咐了林黛玉多休息,自己上了一辆;那两个中年女子押着周瑞家的上了另一辆。 两车便拐了弯,从林府角门处悄悄出去,换了车夫笼马,绕着林府下人居住的群房,寻个热闹路口,混入大街去了。 林黛玉等撤身回来,便见探春并未回去,却是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等着自己。 黛玉笑了笑,安抚她一句:“放心吧。我都办妥了。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探春咬着唇点头,眼中亮晶晶的,回手快速擦了一把,带了三分热切,笑道:“林姐姐今儿累坏了,快去歇着!其他的我和林大娘就收拾了。” 林黛玉笑着道了声辛苦,回去睡觉不提。 陶行简这边先把周瑞家的送回自己府邸,眼看着管家老侯接手了,自己则直接抱着那匣子进了宫。 匣子呈到昭明帝跟前。 昭明帝一脸不解:“这什么?” “咱们林家大小姐,慢条斯理地铺路扯线、抽丝剥茧这一个多月;今儿个一晌宴集,拆了宁国府不说,还把贾王两家最紧固的姻亲,给拆了个稀巴烂。” 陶行简指指那匣子,“供词。” 昭明帝满脸不信,打开匣子一看厚厚那一摞纸,不由皱眉:“这么多?谁的废话?” “这是孟姑姑偷着录的。放心,就她的性子,绝无废话。”陶行简揣着手,极为笃定。 昭明帝只得拿起来,随便翻开一页,看着念道:“听声音王氏在哭喊、打滚、爬行,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那把小刀吓尿了……” 陶行简张大了嘴! 什,什么,鬼?! 怎么连这种……东西都写在要呈御览的纸上了!? 昭明帝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陶行简灰溜溜地缩起了肩膀,深深低头:“您还是当孟姑姑写了个话本子好了。” 昭明帝轻笑一声,从头看起。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碎瓷声。 昭明帝全身气得颤抖,大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站在屋子中间大口深呼吸,回手指着御案上扔着的供词,破口大骂了一刻钟。 陶行简叫了一个小黄门进来,安安静静地收拾好地上砸碎的旧瓷茶具,去了。 一时屋里没了第三个人了,昭明帝才喘着粗气停了咒骂。陶行简劝道: “皇上不是早就断言这贾、王两家的爷们儿没什么好鸟么?不过是多知道了几桩脏事儿罢了。” 昭明帝大步走回去,暴怒着狠狠用手指戳着那摞纸,质问道:“你没看出来吗?啊?他们这何止只是算计,他们根本就是在杀人! “而且,谁都杀!肆无忌惮! “朕早就跟你说过,如海做兰台寺大夫的时候,虽是个言官,看似得罪人多,但其实无关紧要! “可是他才一接了江南盐政,他还没出京,咱们俩再去时,你没注意吗?他家换了四五个仆人! “朕告诉你!朕现在,绝不相信如海只是病逝!还有他的夫人,他的儿子!朕绝对不信!” 昭明帝双手叉腰站在屋中,鼻翼翕张,呼吸急促,眯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抬头看向整个人都僵住的陶行简: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有个和尚,法号智通的?他是扬州人士,出家前乃是大理寺的推官?” 陶行简半天才缓过来,下意识地点头:“记得。那推官善断旧案,在大理寺半年便清理了一半积案。biquiu “后来还是因为得罪了当时的太子妃娘家……嗯,被先废太子百般挑剔,才愤而落发,挂印而去。” 昭明帝满身寒气,伸手把自己刚刚扯松的领子稍稍整理,沉声道:“传令下去,寻找当年的能人异士:智通法师。朕要,封他护国大法师,让他常住京城!” 第108章 贾家的人不去薛家的宴 转天,消息纷至沓来。 第一件事便是头天在林府吃酒的薛蟠,因错认了救场串戏的柳湘莲是不正经的戏子,欲强行不正经的这那之事,被一向脾气不大好的柳二郎给揍了。 把薛蟠打成了猪头模样的柳二郎当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抬回去的薛蟠躺在床上大呼小叫,要把柳二郎碎尸万段,又拉着薛姨妈哭诉京城居大不易,闹着要回金陵。 薛姨妈看着儿子的惨相,一边哭,一边发着狠地要跟柳二郎打官司,要拆了他的房子、掘了他的祖坟,一边告诉薛蟠回乡是不可能的,且二房兄妹正在进京的路上。 薛蟠的妾室香菱哭得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 薛宝钗反而最是气定神闲,只吩咐等太太不哭了再告诉自己,然后回了房。 乱成一团的母子俩这才都讪讪地停下。 薛姨妈吩咐了香菱照看好了薛蟠,自己赶紧去找女儿,问她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咱们家头一回帖子撒了满京城所有姻亲故旧,八成人都看着舅舅、姨妈的面子说要来。 “哥哥今儿出门,便去跟个戏子胡闹。且不说有没有挨打这事儿,便没有,难保今儿的消息不传出去。难道就好听了?” 薛宝钗其实已经气得想着还不如打断了这祸害的腿算了,却不愿让母亲大惊小怪,只得仅把事实摆出来: 三天后的自家的宴请怎么办?! 薛姨妈呆住。过一时反应过来,又气得过去那边把薛蟠一顿臭骂,喝令他少废话、赶紧将养,廿八日还要招待客人。 这边又无奈地令人去找贾琏和王熙凤,请他们到了日子来自家帮忙。 可这个时候贾府众人已经回去。林府发生的事情令人格外措手不及,尤其是贾琏夫妻,夹在贾王两家之间,简直为难得只剩对着哭。 好在贾母给了章程,统一口径。只说王夫人在林府玩得太高兴,受了些风寒,暂时要卧病。直接将王夫人关了起来。 待薛姨妈让人来寻贾琏夫妻两个的时候,王熙凤心思一动便明白了黛玉为什么要把宴集的日子定在今天。立即叫了平儿过来,面授机宜之外,直接令平儿去了薛家。 平儿到了薛家,自是一番唱念做打。既送上了贾琏夫妻的慰问,又表达了他们廿八恐不能来的歉意。平儿更是温顺表示:我倒是能留下一直帮忙帮到您家宴席开完。 薛姨妈自是很好意思的,手一挥就要让平儿住下。宝钗还没等她说完便拦了下来,含笑表示哪里就用得着了?客客气气地把平儿送了出去。 待平儿回去备细告诉了王熙凤,引得王熙凤一声冷笑:“你去她家住下,第一合适的便是跟袭人一起住。 “就如今咱们这位薛大妹妹那路人皆知的心思,她敢让你去套袭人的话?那还不一套就套到底了?”https:/ 平儿也跟着嗤笑:“我们便做妾做通房,也是正房主子发了话,我们也是正房太太奶奶的人。薛大姑娘还防着我去跟她说话?我也得稀罕跟她说话呢!” “好,知道你是正经人,回头给你修个匾,行了吗?”王熙凤瞪她一眼,道,“你给我好好听着! “到了正日子,只要薛家的宴席还办,你就得去!替我们送了礼,还就得跟袭人搭上话!” 薛姨妈这边听说王熙凤夫妻都不来,顿时烦恼起来——她就指着贾家来给她撑场子,指着王熙凤来帮她周旋应酬各府女眷呢! 薛宝钗心里不以为然,觉得只要有自己母女,女眷这边也差不多了。只是哥哥却未必顶事儿,既然琏二哥哥来不了,只怕还要烦别人去。 又让人去跟宝玉敲准,贾府却回话说,宝二爷已经开始闭院读书,不出门了。 想来想去,只得退而求其次,硬着头皮让人送信儿去王家,请王家的少爷们过来帮忙。 王家倒是无可无不可。王子腾夫人跟王家老太太商议了一下,出了一对小夫妻:次子次媳。让他们到了日子过去听薛姨妈指挥。 薛姨妈顿时又得意起来,悄悄跟宝钗道:“我便在家里再不受宠,我也姓王,是王家的姑太太。起码的体面还是有的。 “你再看看你姨妈。她没事儿的时候天天跟我说亲道热。但凡她自己忙一点子、病一点子,我这儿便是天塌下来也跟她没关系! “要不怎么都说姑舅亲呢!林丫头在你姨妈跟前再不讨好,她娘也是贾家的亲女儿。你看去她家里,就上上下下一个都不缺!” 宝钗敷衍几句,只说困了,让她妈赶紧去睡。 第二天,消息传开。 薛蟠满身不自在地躺着,只管让门房一定记着谢客,谁都不见。 可是溜溜一天下来,宁荣二府、林家贾家,竟没一家来问他一句。 薛蟠心里明白,这各家只怕都在忙活昨天贾珍尤三之事,谁顾得上自己打架这么点子小事? 庆幸之余,又有些怅然若失。 到了晚上,连薛姨妈和薛宝钗都觉出不对劲儿了,来看望他时,左一句右一句的盘问。 薛蟠想了想,把尤三来闹、贾珍失态的事情说了,却只说自己跟宝玉一起拉了那几家子外人重新去看戏吃酒,再没回学而院,不知道后续还发生了什么。 他便再糊涂,也知道秦氏之事乃是掉脑袋的大事,没必要告诉了母亲妹子去,让她们也跟着担惊受怕。 何况当时的情形,看起来贾府上下知道的不少,即便是林家那位姑娘,也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既是他贾家的事,他家自己看起来又能摆平,自己家何苦要掺和进去呢?装聋作哑才是长久保命之道不是? 薛姨妈当然相信儿子,只管埋怨贾府众人无情。薛宝钗察言观色,却是满腹狐疑。可自家宴请在即,她忙得很,暂时顾不上,便先放下了。 消息传进林府。 林黛玉听说此事,倒有些诧异,忙命人去打听。 小红只出去转了个圈儿,便笑着回来禀报:“姑娘再也猜不着,那天柳湘莲打了薛家大爷之后,去做了什么!” 众人都愣住:“怎么?他打了人没马上走?” 黛玉心中微动,笑了起来:“说不准,我还真知道!” 第109章 私奔,退婚,和急症 众人都看黛玉。 黛玉却摇头不肯说,只让小红赶紧说了:“我印证印证。” 小红看看屋里只有亲近的这几个人,拍手低声笑道:“听说薛家大爷一看见他就撩拨,柳湘莲当时就不高兴了,还跟宝二爷抱怨了,说要出门躲躲。 “结果后来薛家大爷竟找去了后台,柳湘莲就气急了。寻了个空子,引着薛家大爷出了门,痛打了一顿。听的说险些打折了一根马鞭子。 “打完了,回家取了细软,却带着家里小厮一起,找到了尤家那位三姐儿!” 众人不由一声惊呼。 唯有黛玉满眼笑意,显然十分高兴。 小红捂着嘴笑,又低声续道:“俩人私奔了!” 众人的情绪顿时被这话点燃,兴奋地嘁嘁喳喳地问东问西。 黛玉抿着嘴笑,摇摇头,轻咳了一声。 众人忙都闭了嘴。 唯有孟姑姑,还拉着小红饶有兴趣地问:“他二人先前彼此认得?昨儿尤三来家里闹,柳湘莲只看见了个头儿,难道后头的故事儿也听说了?那他还想……” 反应过来众人都不说了,这才咳咳住了口。 黛玉笑道:“都是失过脚的,都是冷烈的性子,一个俊秀一个艳丽,挺合适的。明儿外头若有骂他们的,小红回去跟你爹娘说,让他们说是你娘做的媒,那两个是正经夫妻。” 话说得小红都是一愣。 这事儿,姑娘都管? 黛玉叹道:“这世上,有胆有识、敢说敢打,为了一步踏出个海阔天空,就能不要了这条命的人,可真不多。这两个,恰好都是。 “他两个该是根本就没在乎过名声。可万一有一天,这名声害了他们呢?我就算是积个阴德,替他们全一全这名声罢。” 孟姑姑皱了皱眉,斜她一眼:“多事!” 雪雁嗤地一声笑,问孟姑姑:“姑姑必是想等着——他们抱了孩子携手回京,忽然被人围住,指责他们私奔无耻,险些就要当街打死、浸了他们的猪笼。 “于是大老爷升堂审案,问出他们彼此如何深情厚义、患难与共、结成夫妻,又怎么感慨万千、吟诗作赋,最后令双方父母家人重新主持婚礼,成就一对佳话—— “可是也不是?!” 孟姑姑嘴巴张得几乎能塞进去一个馒头:“你怎么知道!?” 众人笑弯了腰:“姑姑最近腻了打牌,迷上了戏文话本子,谁不知道?” 说笑一阵,众人散去。 黛玉轻声问小红:“东府有动静么?” “听说,上午珍大爷往宫里递了请见的牌子。宫里批了不见,让直接写了折子,准明天上午呈进去。” 小红一边给黛玉按摩着肩膀,一边低声回禀。 黛玉沉吟片刻,又问:“尤氏、蓉哥儿她们呢?” 小红低声道:“珍大爷昨儿把小蓉大爷打了一顿,然后送去城外道观,让跟着敬大老爷去学道理去了。 “还有,珍大奶奶出面,把小花枝巷的院子给了尤老娘养老,又让人去尤二姐定了亲的张家去催问婚期。不过,好似张家不敢娶。” “不敢娶是一定的。”黛玉轻叹,“那尤二姐又娇媚又聪慧,这些年又养尊处优,哪里就能在庄户人家安生一世了? “只是尤氏急着把娘家安排妥当,所以只得抓着最名正言顺的这一家。” 可这尤二姐若不得合适的人家,早早晚晚,怕还是会落到贾琏手里,成了王熙凤的血债。 稍加思索,黛玉让小红出去一趟:“你去一趟小花枝巷,就说是尤三留下的话。” 如此这般教了一通。 小红去了,很快回来,惊恐地表示:“果然如姑娘所料,那尤二听了便哭着去求了珍大奶奶,宁可天塌也要跟了珍大爷。 “可珍大奶奶心软了就要答应的时候,珍大爷却撞见了。当场便把赖大叫了来,将这尤二姐,许给了赖尚荣!张家那边的亲,退了!” 赖尚荣?! 不就是赖嬷嬷的孙子、赖大的儿子,赖家那个脱了奴籍、考了进士、成了县令的,官儿?把小红的姨爹和表兄吊起来打过一顿的那个心狠手辣的小子? 黛玉不禁懊恼跌足! 这个贾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尤二姐若是进了赖尚荣的手里,赖家又对贾珍和她的关系一清二楚,那还有得了尤二姐的好?! 小红也觉得自己这话传得不对,见黛玉如此,越发心虚:“她只怕张华知道她的丑事会折磨她,那她会不会更怕赖尚荣带着她在京城之外,会折磨得更厉害?” 黛玉一声长叹,只得先罢了。 贾珍明天便会将请罪辞爵的奏折递上去。因为有自己事先的禀报,昭明帝怕是早就在等着了。 所以,这折子批下来的也会很快。 赖家万一心里恼怒,不愿意接收这个孙媳,只要再拖上一两日。待朱批下来,宁国府风流云散,贾珍和贾蓉锒铛入狱,想必这尤二会再度成了无主之物…… 罢了,到时候尘埃落定了,自己再出手吧。 这会儿再有动作,只怕反倒会令贾珍察觉自己对尤氏姐妹的过多关注,引起他的反感,倒不好了。 因与探春约定,每天下午申时二人碰面,沟通家中琐事账目。眼看着申时已到,林黛玉只得先把这头儿按下不想,打点起精神来应候探春。 探春是个守时的人。申时一到,便到了黛玉房中,捧着账本,笑着一笔笔跟黛玉报了账。 又笑道:“昨儿林姐姐说让给环哥儿寻先生,今儿一大早江管事便带了一个来。我见了见,极好。便定下了。” 这件事江永已经跟黛玉说过,黛玉当下点头:“我也听说了,教过不少调皮学生的老儒,又耐心又硬气。既然你当姐姐的也点了头,那便这样吧。” 探春满面笑容:“环儿若有寸进,都要多谢林姐姐。” 林黛玉摆手:“不要讲这虚客气。你替我出了好主意,东府的困局即将告破,这个先生当是奖励。 “正有一件大事跟你商量。这园子虽是我父母手里旧有的,却被先前住着的人改过。我不喜欢。 “如今我手里有这园子的旧图,我要一一照着改回来。此事还要烦你和林大娘辛苦。” 探春刚要点头答应,外头忽然一阵喧闹,晴雯提着裙子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姑娘!啊,三姑娘也在! “姑娘,荣府传话过来,二太太得了急症,竟是过人的!已经遮得密密的,出城送去庄子上了!” 第110章 不能活着去盛京 庄子?哪个庄子?! 探春顿时心中忐忑起来,求助一般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会意,忙问:“知道哪个庄子吗?” “最远的那个……”晴雯想了想,眼睛一亮,“跟东府挨着的,庄头叫乌进忠的那个!若是路上走得慢了,光到地方就要一个月。” 那就跟赵姨娘不在同一个庄子上。 探春松了口气。 黛玉却皱起了眉头:“乌进忠管着荣府八处庄子,最远的一处已经过了盛京了。去那么远做什么?谁送过去?” “说是让琏二爷护送过去。”晴雯也不懂缘故,只把探听来的消息说了罢了。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扬声问话:“林姑娘在?” 竟是妙玉。 黛玉忙掩住话头,命人请进,只见妙玉裹着纯白羽缎斗篷走了进来。 进门脱了外头大衣裳,里头仍旧是一身道袍。 黛玉含笑请她坐下,探春也笑着问候,妙玉略一应酬寒暄,直奔主题: “听见你们这几日闹得沸反盈天的。我不耐烦,我要回大观园。” 黛玉笑着摇头:“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先回去。三天后确定的消息下来,我再去寻你,好生跟你说。 “不过,正要告诉你。我这园子要修一修,你那佛堂怕是会有些吵。这两天你在家里闲逛一逛,看看喜欢哪儿,我给你布置了,你好搬过去。” “还搬过去?怎么,你还不让我走了?”妙玉不高兴。 探春看着她的态度,再看看林黛玉的耐心,心里犯醋,嘴上却不敢说,只极有眼色地笑着道了“告辞”。 黛玉也不甚留。看着她去了,叫了晴雯近前,让她把最近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给妙玉听了,然后自己才道: “我原说,等着东西两府的大事底定,消息传来,再让你选择。到时候,不论你是想回荣府跟他们共患难,还是留在我这小庙里继续修行,我都由你。https:/ “只是如今却不行。你现在若回去,多少人会过来跟你打探我的动静,说不准还要利用你再来挟制我。 “那样变数太大了。你便再顶天立地、忠肝义胆的,这个时候我也不放你回去冒险。” 妙玉恍然大悟,脸色怪异地上下打量黛玉,问她:“所以,你一开始跟我结交,其实便是想保我不被掺和进去?” 黛玉笑着否认:“你一个方外之人,若自始至终留在贾府,跟我没交集,也不会掺和进去啊!又多想那么多做什么?快回去念你的阿弥陀佛去!” 妙玉欲言又止,但见黛玉不肯承认,只得去了。 等她走了,晴雯也好奇:“是啊!姑娘,她怎么了?你再怎么才从贾家走了,第一件事便是救她?” 自己灵光一闪,趴到了桌子上,探究地近距离观察黛玉,压低声音问:“不对,姑娘从扬州送了老爷回京,第一件事便是把我要到了身边! “姑娘,老爷仙去前,是不是传了你未卜先知的本事?姑娘把我要过来,是不是因为我以后会变成个极厉害的人物,可以辅佐姑娘,成就大业?!” 黛玉一根手指点在她眉心,用力推得远远地,瞪她道: “大业?你姑娘我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我一个姑娘家,我用得着成就哪门子的大业?! “我算是知道孟姑姑那些戏文话本子都是谁给她弄来的了! “你识字三年,一本正经书不看,倒学了这些神神鬼鬼在肚子里!拿来自娱也就罢了,你竟拿来编排我!你看我打你不打?!” 晴雯吓得一跃而起,边喊着“姑娘我错了”,边提着裙子一溜烟儿跑了。 一个院子里,顿时又热闹起来。 众人欢声笑语。 就仿佛刚刚听说的荣府二太太王夫人“病重”的消息并不存在一般。 黛玉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腰背挺直,看向窗外。 王夫人,不能活着去盛京。 一个时辰后,江永麾下的倪二带了两个兄弟,裹上皮袍厚帽,背着行囊,骑了快马,出京疾驰而去。 这一夜,黛玉睡得极不踏实。第二天早起眼睛便围着黑圈。孟姑姑看着皱眉,强拉着她把了脉,便命她在园子里走走。 又命柳家的给她炖了红枣桂圆水,又蒸了枣泥山药糕。待半上午时,吃了喝了,便让人给她解了头发梳头。 几梳子下去黛玉便困极,躺下睡了一觉,午时三刻才醒。 此刻一切都已落定。 黛玉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屏风外头已经等了一刻钟的小黄门。 “已经,准了?” “是。陛下看完折子,即刻批了一个准字。” 小黄门等着黛玉慢慢地反应过来,再飞速起身穿戴整齐快步出来,笑容可掬地给她行礼: “陛下说,都是贾家的爷们儿在外头做的混账事,跟林姑娘、跟那些闺中的姑娘们都没关系。 “都是当年荣宁二公的血脉,有罪的论罪,无罪的不忍株连。所以让小的跟姑娘说一声,省得姑娘心疼昔日的闺中密友。” 黛玉侧身避了礼,先笑着寒暄:“是我孟浪了,都还没问公公的好。来回数次,都辛苦小公公,今儿终于有机会当面谢一谢!” 说着,便屈膝。 小黄门吓一跳,忙双手去扶,又觉不妥,忙又闪身,笑道:“上头给差事,我便办差事。姑娘这里的差事又松快又容易,我办得也顺当,哪就辛苦了? “林公当年御前行走,不论是太上还是当今,都心爱得了不得。若不是因为病逝,入阁拜相简直是板上钉钉! “我们陶爷爷回来说过您在扬州的模样,就我们这些近前奉驾的,都跟着听了。哪一个不竖大拇指? “林姑娘不必忒谦,该怎么就怎么。您只管好好的,陛下说了,他才对得起臣属;我们陶爷爷说,他才对得起朋友!” 听他口齿伶俐、语速飞快,林黛玉不由便带了笑,请他坐下吃茶,小黄门连道不敢。 孟姑姑听见消息赶了来,见是他,眉开眼笑的,一把拍在肩膀上,搂了肩,对林黛玉介绍道: “这可是大明宫最有名的小黄门,曾经一句话得罪了全后宫,连太后都牙根痒痒想撕他的肉呢!” 第111章 论如何一句话得罪全后宫 “他叫卢长庆。陛下叫他小卢子。因那一战成名,如今满宫里的宫女内宦都尊称他叫长庆公公。” 孟姑姑死拽着卢长庆不松手,挣得卢长庆的脸都憋红了,可怜巴巴地看着黛玉。 黛玉笑了起来,先请孟姑姑过去跟她一起坐,又命人给卢长庆搬凳子。 卢长庆拼命摆手,忙不迭告辞:“陶爷爷还有差事给我办呢!我得赶紧走!”https:/ 黛玉看他这样怕孟姑姑,只得示意晴雯。 晴雯忙追出去送,又塞了两个荷包请他吃茶:“你不拿着,我们姑娘过意不去。” 卢长庆为难得很,只得苦着脸收下,去了。 晴雯回来,奇怪地问孟姑姑:“自来听说宫里的公公们都贪财,怎么这位小卢公公这样清廉?给他两个荷包都这么难?” 孟姑姑笑了起来,这才告诉众人: “这小家伙原是罪奴。内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罪奴不许出掖庭,只能留在那边粗使。 “谁知他练出一笔好字,掖庭局便提拔了他做簿籍的抄手。 “宫里么,你们也知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功劳是别人的,但是差事一层一层分下来,便都分到了他们这些人手里。 “他机灵,手快,差事越办越多。后来皇后娘娘知道了,便叫他去了坤宁宫。他这样的自是得宠,渐渐的狐假虎威,得罪了不少人。 “便是那一趟,他被皇后差遣,跟着凤藻宫的抱琴一起到贾家给你送如意和令牌。回去时便被人嫉妒,悄悄地告了他一状。本来也就是打几板子扔回掖庭的事儿,谁知又被太上听说了。 “太上便叫了皇上皇后去训斥,说他们不守祖宗规矩云云。皇后吓得只会发抖,皇上回护了两句,又呈了小卢子早年间抄的册子给太上看。 “太上看那一笔好字也觉得不错,可又觉得这孩子性情轻浮,有些拿不定主意。 “陛下的性子你也知道一些了,最是促狭的。他当场叫了小卢子过去,问若他是皇后娘娘,会怎么处置他自己。 “谁知小卢子张口便道:朝廷有制度,他归内务府管,跟皇后娘娘没关系!” 黛玉目瞪口呆。 内廷太监,怎么可能跟皇后娘娘没关系!? 可是小卢子说的又在理。 内务府总管大臣乃是朝廷二品大员、亲贵重臣,皇帝家的内务外勤,都归内务府管。区区后宫诸事,不过是内务府若干分支职责中的一项而已。 自然,宫中所有的内宦宫女,还有一个管理机构,便是敬事房。此处的总管太监,皇帝经常睁一眼闭一眼让皇后或者看重的妃嫔任命。 但若非要较真儿,敬事房的顶头上司也是内务府,后宫妇人们,没一个有资格插手其中事务! 当下,房中众人面面相觑。 这小子,还真是把整个后宫都得罪了个死! 唯有雪雁,拧着眉毛问:“要这么说,其实这小卢公公,其实对朝廷制度一清二楚?那他若是钻起空子来,谁能防得住?” 孟姑姑一愣之下,登时大笑:“说的不错!太上也是这么说!险些当场把他打死!还是陛下可惜他这一身功夫,把他保了下来。打了四十板子,拨给陶监调理。 “陶监哪有那么大功夫管他?便让自己的大徒弟带着。这么一论,他在外头便天天说自己是陶监第一徒孙,走哪儿一张嘴便是‘我们陶爷爷’。” 黛玉听了连连摇头,失笑道:“倒还是个传奇了。不过,他怎么这么怕姑姑?” “这宫里的人,也分好几派。明显的如今有三派。”孟姑姑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乃是大明宫掌宫内相,名叫戴权。这是太上当年的御用总管大太监。相当于如今的陶监。 “他当年跟着太上出生入死,很得太上看重,跟外头的权贵们也熟。因他才五旬上下,太上又嘱咐皇上厚待,所以直到如今,内廷侍卫龙禁尉这一块儿,还在他手里。 “第二便是咱们陶监。这是陛下的亲信。只是陛下对别的都不在意,只令陶监把殿中省牢牢拿在了手里。乾清宫、思政殿、御书房,陛下处置朝政的地方,如今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 “第三,便是皇后娘娘提拔起来的夏守忠了。他是敬事房总管太监。后宫诸人的事务,如今其实是攥在他手里的。那是个死要钱。我当初就是没钱给他,他才百般看我不顺眼。 “当初小卢子跟着皇后娘娘的时候,心太野了。夏守忠跟他要孝敬,他竟不给不说,还去皇后娘娘跟前告了一状。皇后娘娘正用他顺手,自然就训斥了夏守忠。 “那姓夏的哪里就这么好惹了?转身给他弄了些巴豆,这小子那次正值夜,险些把一条命泄没了。 “我恰好也在禁中轮班,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带去的两条裤子都拉脏了——” 众人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咿~~~~ 恶心心! 可孟姑姑是医家,自是毫不在意,哈哈笑着说:“当时还是我一针止住了他那通泄,又替他借了裤子,他才保住了性命和脸面。 “所以从那以后,他又怕我又敬我,我们的交情很是不错。陶监跟夏太监最不相宜,所以夏太监死要钱,陶监便不许门人在外头乱收孝敬,违者是要直接打死的!” 黛玉笑着合掌念了声佛,又夸孟姑姑:“不愧杏林圣手,济世救人是第一的。” “结个善缘罢了。”孟姑姑这个故事说完,意犹未尽,喝口茶,转头又精神奕奕地问小红:“那件事儿,你说我说?” 黛玉挑眉:“还有什么事儿?”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小红上前半步,低声道:“城外大雪新化,路上极难走。昨儿晚上琏二爷他们错过了宿头,赶了几步夜路,车就翻了。 “二太太摔断了肋骨,晨起赶到镇上请大夫看了,终究伤重,没保住……” 黛玉呆住:“你说什么?二太太,没了?” “是。” 黛玉沉默下去。 众人见状,互相看看,都悄悄地退了下去。 小红没走。 黛玉抬头看她。 小红再往前半步,低声道:“的确是意外。二太太非要带着的一个铜香炉,里头还烧着香灰,砸在了胸口。 “巧得很,只断了一根肋骨,却插进了心脏。 “倪二他们清晨才赶上,那时候二太太都已经蒙上白布了。 “只是王家听了消息,似是不信。辰时得了消息,巳时便飞马出去,给王子腾传信去了。 “消息送进宫还没一会儿,想必此刻贾妃也刚知道。” 黛玉愣了许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扶我去妙玉那里走一趟。” 第112章 太后诏见 黛玉在妙玉的小佛堂刚点完一炷香、念完往生咒,外头贾家便来报丧。 黛玉命人告诉探春和贾环,让她姐儿两个一起回荣国府去奔丧:“就说我听说后伤心过度,病倒了。” 探春垂眉顺目答应了,稍停一停,抬头问道:“我能不能……” 也病倒? 黛玉摇头:“不能。大嫂寡居,大姐在宫里,宝玉不顶事,你若再不上去,二太太的灵棚里,便太难看了。” 探春眸色一冷,别开了脸。 “这原也不与你相干。可是你父亲的脸面会因此难看,这个可就跟你很相干了。”黛玉指点她,“老太太虽然憋着要跟王家断亲,但现在不是时候。 “你这时候顾全大局,日后只有你的好处。可若是你现在任性,说不得便会有人记你一笔。万一到了重大关头,忽然天降一顶不孝的大帽子,你可怎么办呢?” 贾环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却下意识地反问:“林姐姐不回去,不怕别人说你不孝么?” “不怕。”黛玉笑一笑,让探春二人去了。 晴雯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悄声对黛玉道:“看来三姑娘并没把那些事告诉三爷啊!”https:/ 黛玉颔首:“环哥儿心性未定,这时候知道太多反而对他不好。” “姑娘真不回去看看?”晴雯一想到那个景儿,眼里便直冒光。 黛玉看着她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阖府上下,大约已经全都知道那正是我的手笔了。我这会子还回去哭灵,人家得说我是去检验尸体真伪的呢……” 话音未落,外头小红一溜烟儿跑了进来:“姑娘!快快!太后口谕!” 什么? 太后?! 黛玉一愣,忙起身,打量一下自己衣着整齐,疾步出门,边问:“三姑娘和环哥儿呢?” “已经走了,跟宫中使者擦肩而过。”小红跟着小跑。 同时接到通知的孟姑姑也快步跟了过来,与黛玉一起出去。 到了前院,开了正厅,排了香案,只见一位老太监怀抱拂尘、满面笑容,被江永毕恭毕敬地引路过来。 黛玉忙跪倒,口称太后千岁。 老太监含笑看着黛玉,温声开口:“太后口谕:听说林家的那个闺女如今竟一个人在外头住着?这怎么行?不要被人欺负了她去! “快着,叫进宫来我瞧瞧!大冷天的,让孩子穿暖些。你再带个稳当些的车,就让她跟着你一起回来,别让那不开眼的冲撞了她! “钦此!” 黛玉一脸懵懂,低头谢恩。 老太监看着她的样子,目光更加温柔:“好啦,起身吧。去收拾收拾,穿暖和些,跟着老奴进宫去见太后。” 黛玉忙答应了,在旁边孟姑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红着脸,又跟那老太监行礼:“多谢公公!” “这便是大明宫掌宫内相戴公公,姑娘可称戴相。”孟姑姑在旁轻声指点。 黛玉一愣,这不就是那位给贾蓉捐了龙禁尉的戴权?忙又屈膝:“见过戴相!” 老太监戴权呵呵笑着摇头道一声“不敢”,上下打量了孟姑姑一番,不确定地问:“你原先,在太医院?” 孟姑姑此番面对的是正经上司,忙规规矩矩地行礼,单膝跪了下去:“下官尚仪局尚仪孟寒烟,原职尚膳局司药,给戴相请安。” “哦,还真是你啊!不错不错!正好,我正怕我这一路照看不好林家姑娘,你跟着一起来吧!太后娘娘也有年头没见你了,想来也愿意有个熟悉的老人儿说个话儿。” 戴权笑眯眯地便做了决定。 孟姑姑低头答应一声,便过来扶了林黛玉去换衣裳。 这边江永极为恭敬地请了戴权就在正厅坐了,又上了最好的热茶点心,脚下亲手给垫了脚炉,陪在旁边,问一答十。 戴权看他样子机敏,笑了起来:“林家姑娘倒是慧眼,你这个管事她挑得好。叫什么?” 一长一短地跟江永聊起天来,待听说他出自陶行简府上,再看了他几眼,感慨道:“有其主必有其仆。 “陛下是个重情义的,小陶便也重情义,教出个你来,看来也是个重情义的。这是好事儿,好事儿啊!” 一时黛玉准备妥当,由孟姑姑服侍着上了戴权特意带来的太后赏赐的马车,江永特意骑马送到了宫门口。眼看着她们进去,这才快马加鞭直奔陶府,把林黛玉进宫的消息递了过去。 太上禅位之后,便携了太后太妃等人挪去了太极宫,距离昭明帝的思政殿,走路也就半个时辰。 今次太后宣林黛玉入宫,去的便是太极宫延嘉殿,太后娘娘如今的住处。 宫门口下了车,戴权又招手叫了一乘轿子来,让黛玉坐着进去。 孟姑姑受宠若惊,忙小声对黛玉道:“即便是一品诰命,若无殊恩,也该走路进去!” 黛玉心中越发不安,小心请问戴权:“戴相,臣女不过一介白身,何德何能,担得起您老这样照看?” “这都是太后娘娘的恩典,老奴可不敢居功。”戴权乐呵呵的,自己也跨了马,让她赶紧上轿,“别让太后娘娘久等。” 黛玉只得依言上轿。 太极宫原是太上登基之初的居处,后来大明宫建成,便搬了过去。如今这边住的人不多,所以许多宫室都大门紧闭,唯有枯枝雪泥而已。 黛玉在轿子上从帘内偷看外头,虽然正月未尽,各色灯笼挂饰尚未撤去,却依然感觉到阵阵强弩之末的朽败。 直到进了甘露门,因甘露殿乃是太上现今居处,后头又有太后所居延嘉殿、太妃们所居的承香殿紫微殿等,宫人们往来渐多,这才感觉到了些许生气。 到了延嘉殿门口,黛玉下了轿子,戴权进去通传,过了一刻,里头出来一个中年女官。 孟姑姑又惊又喜:“倩姐姐!” 中年女官笑着一把拉了她的手,先晃了晃,然后仔细看一眼黛玉,满意地点了点头,往里一伸手: “林姑娘,请。 “太上和太后正在手谈,闲杂人等不得相扰。 “你进去,记着观棋不语便好。” 第113章 不要留了莫名其妙的缝子 大殿之上静悄悄。 黛玉和孟姑姑轻轻进去,在殿角便跪了下去,行了礼。 戴权遥遥示意她们二人起身,又招手让她们近前。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悄然过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威武高大的老者,与一位鬓角花白、慈眉善目的老妇,正在窗下对弈。 两个人自是不敢长久直视二圣的,觑了一眼便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站着。 黛玉跟孟姑姑又不一样。孟姑姑并不懂下棋,所以百无聊赖,只管发呆。 黛玉则偷眼瞧着棋局,不过几眼便着了迷。以至于中间黑子有一步走得太过明显的送羊入虎口,她险些就要指着那棋阻止出声了! 好在一瞬间反应过来是在太极宫延嘉殿内,刚张开的嘴立即便闭得死死的。 可是她这异动已经被太上皇和太后瞧见。太后更是不由得看着她笑了起来:“林姐儿也会下棋?”https:/ 林黛玉此刻已经低着头满脸通红,听见太后开口问话,只得难为情地屈膝答:“回太后娘娘的话,会一点点。” 太上皇一听,立即把手里的白子丢进瓷罐,长身立起:“那可太好了!终于不用朕哄着她玩儿了!你过来,你陪她下棋,朕回去看书了!” 太后一听,先瞪了太上皇一眼,然后才笑眯眯地拉了黛玉的手,上下打量,啧啧称赞:“真是个齐整孩子! “当初你父亲就轩朗俊逸,贾家来替他们女儿求这探花郎为婿的时候,太上皇满心不高兴,还是特意叫你娘进宫来看了一眼,这才勉强答应。 “不过照我说,你娘的容色已经很好,如今皇帝宫里的那些妃嫔,可没一个比得上她的。 “哦,就你那个表姐,贾元春,只能说,还算是有你娘三分端秀,但灵气上可就大大的不如了!” 说着,又问想走还没走的太上皇,“你瞧瞧这孩子,是像林如海多一些,还是像那贾氏多一些?” 太上皇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满脸不耐烦:“女儿肖父,她自是像如海多一点。行了行了,你们妇道人家闹吧,朕走了!” 大步而去。 戴权乐呵呵地给太后作个揖,快步跟着太上离开了。 太后见他们都出去,这才放开黛玉,离开窗下弈桌,起身在殿内踱步闲散,笑容也浅淡了三分。 倒是看见孟姑姑,愣了一愣,失笑道:“寒烟?怎么,皇帝送去贾家照看林姐儿的那个人,是你?” 孟姑姑带着一丝激动,重新双膝跪倒,高举双手,给太后行了个大礼:“娘娘,奴婢能重见娘娘,何幸如之!” 太后顿时湿了眼眶,也含了一丝哽咽,亲手把她拉起来:“我当年若不是你,焉有命在?你还跟我这样假客气!快给我起来!” 孟姑姑站起来,擦了一把眼角,满眼巴巴地看着太后,顷刻又落了泪:“娘娘,您这头发……奴婢不走了,奴婢留下伺候您吧? “您才五十出头儿……您好好地听奴婢的话,奴婢一准儿能把您的身子给您调理好!明年就让您一根儿白头发都看不见了!” 太后含着泪满面带笑,叹口气,回头吩咐那中年女官:“阿倩,你在这里陪一陪林姐儿。我跟寒烟说几句话去。” 黛玉刚才已经听孟姑姑悄悄告诉了这中年女官名叫程倩,乃是她的旧识。当下便安安静静地站着,眼瞧着太后紧紧地拽着孟姑姑的手转进了后头寝宫。 程倩看着黛玉怯生生的样子,含笑引了她去了偏殿,上了热茶点心,又指了个小宫女陪伴:“若困了,就在榻上歪一歪,无碍的。” 黛玉哪里真的敢睡?又不知道到底这次进宫是为了什么,想来想去,小心地跟那小宫女寻书。小宫女去了一趟,却带回了两本,一本棋谱,一本《女则》。 黛玉看着那本《女则》,忍不住眉梢高高挑起。 她幼年进贾府第一件事,便是被李纨摁着学女四书,即《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 这四部书,要求的都是女子须卑弱、隐忍、顺从、贞节,三从四德,以男子为天。 可是《女则》却不同。这部书乃是前唐太宗誉为“嘉偶”“良佐”的文德皇后长孙氏亲撰,其中都是让女子们好生看清自己的位置、自立自强、辅佐丈夫的训导! 这可不是教女子闭上嘴巴装柔顺的书! 自己要看书,小宫女竟然拿这个,和棋谱,给自己? 黛玉心里惊讶得无以复加,当下也不敢多说,且恭恭敬敬捧书而读。也并未瞧见书中有何夹带,甚至边角上也无批注痕迹。 便这样一口气将两本书都翻完了,外头天色渐暗,程倩才与孟姑姑携手笑语而来。 黛玉忙站起身来。 “太后乏了,已经睡下。”程倩笑对黛玉道,“临睡的时候吩咐我跟姑娘说一声。” 黛玉忙微微屈膝,低头静听。 “王家那妇人的事情,太上和太后都听说了。宁国府刚辞了爵,若是王家这妇人的事儿再摊开来闹,怕是朝野上下、物议沸腾,你这外家非得一败涂地不可。 “你不声张胡闹,也不撒娇诉屈,肯保全你外祖母晚年余生这一点清净,果然是个好孩子,没辜负了你爹爹的教导。太上和太后都看在眼里,十分欣慰。 “太后近日夜梦颇多,正要个人帮着祈福。你文采斐然、字迹清丽,正合太后的心意。 “这两个月,你就留在家中,盥手焚香,替太后抄一抄《金刚经》。待四月十五的时候,佛祖圣诞,拿去大慈恩寺供奉,也算你一份功德。” 程倩说着,指一指孟姑姑手里的盒子,“这里是笔墨纸砚,都给你备好了。 “太上还说:若有人上门聒噪,你就拿出坤宁宫给你的玉如意来打他们的脑袋!” 林黛玉受宠若惊,急忙跪倒谢恩。 程倩看她诚惶诚恐的样子,笑得两只眼睛都眯起来,指指孟姑姑,让她扶了姑娘起身,最后再添一句话: “自然,这闭门谢客么,就都谢了。别给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留了莫名其妙的缝子,才好。” 林黛玉脸色顿时便是一变。 第114章 这个册子你自己挑 黛玉带着满腹狐疑出了宫,江永早已赶着自家的车在宫门口候着,一见她安然出来,松了口气。 黛玉和孟姑姑上了车,张口就想问话,却被孟姑姑摇头示意不可,轻声道了一句:“回去再说。” 街上正是傍晚,百姓们回家的回家,赶夜市的赶夜市,最是人多的时候。熙熙攘攘,难保不会有个谁贴着马车走几步,便能听见她两个说话。 黛玉只得忍下。 好容易进了家,还没等黛玉问出第一个问题,林之节便神神鬼鬼地贴着车窗说了一句:“那位来了!都来半个时辰了!看着挺高兴的!您快进去罢!” 谁?! 哪位? 是陶监吗? 孟姑姑有些懵,忍不住挑了车帘问他:“陶监就陶监,什么就那位?” 林之节急得直拍大腿:“谁说陶监了?我说那位!那!位!” 昭明帝!? 孟姑姑和林黛玉顿时脸色一变。 这可倒好! 太后刚在宫里嘱咐,莫让“莫名其妙的人”上门,这位就来了! 然而既已经来了,便没有不去拜见的道理。 黛玉和孟姑姑只得趁着坐小车往二门去的这一点时间,匆匆交流了几句,便回了房。 昭明帝倒也没什么不自在。 他进门时才发觉自己午饭没吃饱,一放松下来便觉得饿,立命传饭。柳家的自是早就给自家姑娘预备了晚饭,一声令下,忙炒了热菜捧上来。m..nět 昭明帝吃了饭,又令紫鹃沏了茶,自己在书架子上挑了本书,歪在榻上,边喝茶边翻书,惬意得要命。 正看得困乏,几乎要睡着时,外头人传话:林黛玉回来了,正在大门口下车。 昭明帝揉揉眼睛,忍不住埋怨:“太后都没留饭?这般小气!” 陶行简看着他又气又笑:“您是嫌太后小气么?您这是嫌林姐儿回来的太早,没让您踏踏实实睡一觉罢?” 昭明帝被他说破心思,索性打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咕哝一句:“她这屋子小,所以比宫里反而暖和。朕被熏困了,不是应该的么?” 陶行简苦笑着摇了摇头。 林黛玉进门时,便看见昭明帝从她常看书的榻上起身,心里先是一翻个儿,迎上去,礼貌问安。 昭明帝胡乱点了个头嗯了一声,起身指指陶行简。 陶行简忙从怀里摸了一个厚厚的小册子出来,双手奉给林黛玉。 林黛玉不明所以,先接了过去,自己低头翻开,却是一页一页的人物介绍。 这是,什么东西? “朕挑了许久,都觉得有毛病,配不上你。”昭明帝端了茶,坐到了桌边。 林黛玉这才反应过来,这册子里竟全是京城的年轻官宦子弟们!脸上飞起红霞,忙把那册子合起来,丢还给了陶行简! “哎,干嘛不看?老陶说,兴许里头就有你看得上的。”昭明帝侃侃而谈,“尤其是,朕听说,那群不开眼的混账,有几家子还单给你送了年礼? “前儿你还回请了他们的人来吃了宴席?听说那几个愣头的还在席上就想打听你的生辰八字? “朕本来想,恩科开了,瞧瞧有没有好的,给你挑挑。可这群人这个时候跳出来,朕没个合适的借口,怕是拦不住他们。那你岂不是要烦死? “不如你就看看。若是有一两个稍可寓目的,你说出来,朕就先做主给你订一个。订亲嘛,又不是成亲。日后你不高兴了,再退了就是。” 完全无法直视昭明帝这个大大咧咧、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德行,林黛玉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眼睛。 孟姑姑在侧听着,也想捂眼,实在没忍住,叫紫鹃:“你去,服侍姑娘去更衣。” 紫鹃抿着嘴笑,扶着林黛玉去了隔壁。 孟姑姑这才把宫里的事情大致说了说,又道:“太后给了方便,让姑娘这两个月闭门谢客。 “恩科不是下个月就开了?那正好,还是请陛下给我们姑娘挑好的。 “另外,姑娘家家的,哪有拿订亲当儿戏的?若真的订了再退了,又寻什么理由呢? “说人家男家不好?人家不干。可若说姑娘看不上人家了,那姑娘的名声怎么办? “陛下若是真疼姑娘,往后可别这么想一出是一出了!传出去,难堪的是姑娘!” 昭明帝听完,寻思了一会儿,扬声向外:“叫江永!” 外头晴雯吓一跳,忙答应了一声跑了。 “还是太后想得周到。闭门谢客好,比即刻订亲好。皇后的如意你们别藏着,该用就用。” 昭明帝越琢磨越觉得太后的法子好,重新又笑了起来,待江永来了,叫了进来,当面吩咐: “你给你们姑娘可守好了门。不论是姓贾姓王,还是什么皇亲国戚,你都给朕拦住了!缺人手就跟老陶说!” 江永恭敬答应:“不缺人了。先前去酒楼闹事的一帮子泼皮,姑娘觉得可用。小的捏了几个把柄,又许了几份前程,都收归林家了。” 昭明帝满意地点头:“好!这个好!” 转头看看林黛玉还不回来,又瞧瞧天色,便叫了晴雯和孟姑姑问:“朕来是因为好奇,你们姑娘分明知道那几家没安好心,为什么还要请了他们过来?” 孟姑姑一脸茫然,晴雯则立即摇头表示不知。 恰好,林黛玉掀了门帘进来,口中悠悠解释:“那几家既然敢那样踩着贾氏的脸试探我,自然不会替贾氏遮掩。 “若不是他们目睹那场闹剧,我们那位珍大爷,又怎么肯乖乖地上奏辞爵?我那好二舅母,又怎么会真的被送出京城?” 只有快刀斩乱麻,即刻壮士断腕,才不会让这几家心怀叵测的人出手坑害自己! 所以,即便为了堵上这几家子的嘴,贾珍也会快速上奏,王氏也会及时被拿下! 昭明帝捻须轻笑,连连点头:“你倒是算无遗策。只是把自己搁了进去,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损了哪里?他们早已有意,我只不依便是。难道牛不吃水强按头?”黛玉微笑,一脸从容。 昭明帝呵呵轻笑,手一挥:“以后有太后照应,是你的福气。朕就只管你的夫婿这一桩事了。” 说完,抬腿便走。 外头雪雁咕咚咕咚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有人送了包药进来!” 药?! 林黛玉和孟姑姑面面相觑。 昭明帝也停住脚步,拧起眉头。 陶行简冷静地上前一步:“拿来我看。” 第115章 太上和太后的意思,不一样? 药是一大包,外头明白写着:九味羌活汤;打开了,分了七副。正正常常的药。 陶行简紧紧闭着嘴,里里外外都看了,又递给孟姑姑。 黛玉看向雪雁:“谁送来的?” “神武将军冯家,说是那天冯公子应宝二爷之邀,来咱们家陪宴。后来听说姑娘那日冒了风,身子不爽。 “如今又听说王氏二太太过身,恐姑娘伤心引得病重。冯夫人便令人送了这药来,让姑娘好生调息,保重身体。” 雪雁有些惴惴地看了昭明帝一眼。 孟姑姑瞟了一眼那药,点了点头:“是治风寒的。” 陶行简不信。 孟姑姑叹口气,扒拉着药材给他看:“黄芩、生地黄、苍术、白芷、甘草、细辛、防风、川芎、羌活,没错啊!” 陶行简这才作罢,又叮嘱黛玉:“他家冯紫英跟贾府那个宝玉、薛家那个薛蟠,他们关系最好。以后少跟他们来往。” 黛玉笑着答应:“我记得了。” “还有他们家东府。贾珍上的折子,陛下已经照准。他们家估摸着会等王氏的葬礼过去就离京。这中间难保不想找你说情什么的,你不要理他们。” 陶行简唠唠叨叨,“还有那个薛家。如今贾家他们是靠不上了,只能靠王家。偏我听说,王子腾的夫人跟这个小姑子关系极差。 “以薛家商贾出身的厚脸皮,难保不来聒噪你。好在如今有了太后这道抄经的旨意,你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万万别心软,听见没有?” 黛玉乖顺点头,一一记下。 昭明帝在旁边看傻子一样地看着陶行简,半晌,终于不耐烦了:“她能一兜儿把贾家王家和那几家子都装进去,这些还用得着你嘱咐她?!快走吧!” 陶行简想想也是,忽然有了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忍不住上手拍了拍黛玉的额头:“总之,别担心,少耗神,养息身子是第一的!” 黛玉笑吟吟地点头:“是。” 昭明帝简直没眼看,撩袍往外就走。 黛玉陪着陶行简走在他身后,直送到二门,林之节赶着车在门口等着。 昭明帝和陶行简上了车,再度从侧门悄悄出去,混入人群。 这边黛玉回房,这才肃然看向孟姑姑:“药有什么问题?”https:/ “防风和细辛两味,有一包子里头,药量多了一倍。”孟姑姑把药摊在桌上,轻声道,“看来,这冯家是知道了点儿什么,所以来提点姑娘的。” 防风,细辛(心)。 黛玉心下稍缓。 这冯紫英是个利落性子。他父亲神威将军冯唐,在朝中也是个敏于行讷于言的人。只是他父亲在朝中的站队实在模糊,唯一知道的,就是冯家跟贾家的关系十分要好。 甚至当初秦可卿病重,也是冯紫英不避嫌疑,介绍了杏林高手来给她看病。也就是因为这位高手的诊治,秦氏病情好转,才逼得王夫人动了巫蛊魇镇之术,迅速了断了秦氏的性命。 所以,看来秦氏的身份,冯家至少是知情者。 这样一来,王夫人之死即便他们联想到自己身上,想来也不会怪罪自己胡来。那么这警示的药包,只怕是在外头知道有人要对自己有所动作了? “事情倒也不大,人情记下便是。”黛玉就命雪雁走一趟,去冯家道谢,顺便告知他们“太后诏见过了,吩咐姑娘闭门抄经祈福”。 这个消息从这个途径散布出去,倒也合适。 紧接着,黛玉指着窗下自己的美人榻,吩咐晴雯:“叫人来,把这个先搬出去。” 孟姑姑拼命忍住笑。 她刚才瞧见陛下躺在上头,就已经预知了这榻的命运了。 谁知黛玉紧接着看向刚才被昭明帝坐过的绣墩,皱了眉道:“这个也顺便一起拿出去。” 晴雯也明白过来,憋着笑吩咐人都先搬去库里。 黛玉捡了另一个绣墩坐下,闷闷地想了一会儿,才道:“要单做个书房才好。” 以后不论是昭明帝还是陶监,还是旁的什么人,还是在书房招待才好。 “姑娘还是在荣府那样逼仄的地方住久了。陶监他们收拾这宅子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些。 “前儿不是还跟三姑娘说要重修园子么?不如顺便把姑娘住处这布局也动一动罢。” 孟姑姑劝道。 林黛玉欣然点头:“姑姑说的是。” 遣了众人下去,又仔细询问孟姑姑,“依姑姑看来,太后叫我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孟姑姑一笑:“哪儿是太后要看你,根本就是太上要看姑娘! “陛下性子倜傥,常常出宫游逛。虽说来咱们这里只一趟,可后来陶监跑得勤。所以太上也就听说了。 “先林公当年乃是太上亲手点的探花,先在御前呆了两年,接着便去做了畿县主簿,四年后升回来,在兰台寺一待又是一个四年。可以说是太上眼看着一步步长起来的。 “原是有人告状,说姑娘……有意亲近陛下。太上当时就翻脸了,说林如海的女儿,不可能!但到底还是要看姑娘一眼才放心。 “如今瞧着姑娘眼神澄澈、气质超逸,自是更加确信那是污蔑。所以太上急着离开,也是去处置那诬陷之人了。 “太后娘娘看了姑娘很是喜欢,让我放心伺候姑娘。至于这抄经之事——” 说到这里,孟姑姑的神情严肃了一些,黛玉也忙收了羞恼气色,正色听着。 “太上的意思,姑娘是女孩儿家,虽说自立自强很好,替国家除污涤垢也很好;但女儿家还是要以贞静柔顺为最恰。 “既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姑娘自立门户却做不到闭门读书,那太极宫便帮姑娘一把。 “太上说,让姑娘闭门自省,想一想二门以外的这些事,该掺和多少才最恰当。 “太后却说,姑娘要炼一炼心,以后的风雨只有更大的;你这心若不够硬,那你先前这些精气神,可就白耗了。” 黛玉听得愣住了。 太上和太后给自己的话,竟不一样?! 孟姑姑想着便噗嗤一笑:“太后娘娘还是以前的性子,最不耐烦别人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姑娘别瞧她老人家不怎么跟你说话,心里却一定是极赞同你替自己找这个公道的!” 黛玉笑了笑。 自己的公道还没找完,不知太后会支持自己继续往前走么? 第116章 北静王侧妃 原本贾政还在不满,为什么黛玉把探春姐弟送回来奔丧,自己却不肯过来给王氏的灵位磕头。可是转身就听说了太后诏见、还令黛玉闭门抄经,不由得心下更加着恼。 贾赦听说了这个消息,却直接叫了贾珍过来问他:“你上辞爵的折子,有没有提王氏之事?” 贾珍不屑地冷哼:“这还用得着我去说?林妹妹身边的孟姑姑可是从宫里出来的。王氏这些龌龊事,只怕宫里多多少少都知道了。” 贾赦脸色一变,捻须半晌,把黛玉被太后召见的事情说了。贾珍惨然一笑:“看来,太上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 “秦氏之死。” 贾赦身上顿时满是冷汗!忙命叫上贾政,拉着贾珍,一起去了贾母处。 几下里消息一对,贾母只觉得头晕眼黑! 吓得贾政一把扶住她,声儿都变了:“老太太!您可还好?!” 半晌,贾母缓过来,呜呜地哭出了声:“完了!咱们家的事儿,太上和陛下全都知道了!” 贾政一想到或许之后就要抄家流放,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心中暗骂黛玉狠毒、忘恩负义! 贾珍跪坐在自己的脚上,前思后想,反而轻松起来:“老太太往好处想,咱们家这些事儿如今在太上和陛下跟前算是过了明路了。 “可是太上和陛下都没有话要怪罪咱们,这就说明,我以爵位换满门老小性命之举,那二位都认可了。” 贾母和贾政听到这里,对视一眼,止了泪。 贾赦捻须,若有所思。 贾珍续道:“林妹妹之前跟我还提过另一件事,便是我贾氏的族长之位。如今我上的折子对外说是辞爵,其实却是请罪。 “我这一身戴罪,自是不配再任族长。过几日,二太太下了葬,我便带着家小回南边老宅去。到时候跟族里说一声,卸了我这族长之位便是。” 贾母皱了眉看他:“你若卸任,谁还合适呢?蓉哥儿那么小!” “蓉哥儿不懂事,他哪配做族长?此事我也跟林妹妹商议过,我们都觉得琏兄弟不错。 “他虽也年轻胡闹,但弟妹是个泼辣的,一向又孝顺老太太、听老太太的话。有这样的内当家,想必琏兄弟能稳当地接下族里的事务。” 这话的意思就是:贾琏自然也不配,但是王熙凤的能力明摆着。想摆平族里的事务,这个女人才是关键。 贾母深以为然,点头道:“你们商议的很好。” 贾政却有些不舒服,哼了一声道:“虽说不是一个房头,琏儿媳妇也是姓王的。上头追究起来,可不会因为她得了林丫头的心,就放过她!” “如今这些事,桩桩件件,明面儿上跟人家姓王的都扯不上关系!除非你们私下里也被那王子腾当了枪使,那就不论是王是贾,都跑不了一刀!” 贾母瞪了他一眼,忍不住恨声骂道,“你还有脸在这里说三道四?王氏那不是你的媳妇? “这么多年夫妻,她死了,你一不悲伤夫妻之情,二不反省你教不好自己老婆;倒死摁着林丫头阴阳怪气! “我来问你,你是嫡亲的母舅当得称职了,还是枕边的丈夫做得周全了?!官儿当得迂腐,事儿办得小气,话说得愚蠢! “我一直以为你幼年跟着你祖父,总比旁人学得多些。现在看来,什么好的都没学着!” 贾母越说越气,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他一口,转向贾赦,“老大,你兄弟糊涂,实在不堪大用。你收收心,别再成天跟小老婆喝酒胡闹,好好把家里管起来!”https:/ 贾赦多少年没得贾母这样看重了,不由先愣了一愣,才赶紧拱手称是。趁机便问贾母: “报丧的人都出去了,想必薛家很快就要来。我记得早些时候,母亲和先弟妹答应了要给她们家姐儿谋一个公主侍读之位,如今这个情形,是否让她们转寻其他门路去?” 贾母一怔:“倒把这事儿忘了。”下意识询问地看向贾政。 贾政皱了眉,道:“消息早就递进宫去了。只不知娘娘那边是怎么样。此刻若是跟娘娘说算了,又怕娘娘已经把话说了出去……” “就这样黏粘!”贾母懒得听他磨叨,当即命贾珍,“珍哥儿这就替我给娘娘写个信,说明此事。请娘娘忖度着办,不必强求。现今局面不明,还请娘娘自保第一。” 又向贾赦道:“薛家跟前,让凤姐儿周旋罢。王家这些女眷,没一个是凤姐儿对手,倒不必担心。” 一件事说罢。 贾珍便说起另一件大事:“我们走了,那边家里定要清府闭门。仆下也要遣散。其他的都好说,该卖的卖、该放的放,只这赖家怎么办?” 贾赦皱起眉头:“赖二跟着宁府多年,说不定还想跟你一起回南边去。怎么,你不想要他了?” “赖家这些年也跟着我们家享了福,却未必能跟着我回去再去受苦。何况,赖嬷嬷上了年纪,未必就肯让小儿子离开身边。” “这倒是实话。”贾母想了想,道,“此事再说吧。明儿空了,我找赖嬷嬷来,问问她的意思。” 事情议到这里,剩下的边都是细务了。 贾母疲乏,令三人退下。 鸳鸯端了热茶上来:“老太太润一润。” 贾母喝了茶,叹口气,靠在了迎枕上,望着窗外白漫漫一片出神。 “老太太在愁什么?”鸳鸯轻缓地给她捶腿。 贾母淡淡开口:“我在想,林丫头这一步棋走得,够狠的。” “壮士断腕,不外如是。”鸳鸯轻声道,“若是林姑娘不趁着自己圣眷正隆的时候把宁府和二太太这件事办了; “待日后陛下已经淡忘了先林姑老爷的种种情谊,这些事儿再闹出来,老太太想想,那不要塌了天么?” 贾母沉默许久,缓缓颔首,长长叹道:“她是个好孩子。可惜不姓贾。” 鸳鸯笑了笑:“老太太又说玩笑话了。您还不姓贾呢,不也一辈子为了这一家子姓贾的殚精竭虑? “林姑娘虽然搬出去了,可还是孝顺的。不然,她就说林府有事走不开,说自己病了须得三姑娘照顾,扣下三姑娘不叫回来;您看看二房得乱成个什么?” 贾母挑了眉,抬起头来看着鸳鸯:“你怎么这样替她说话?” 鸳鸯心里一跳,忙笑着偏身过去,故意悄悄地笑道:“奴婢这不是讨好一下未来的北静王侧妃么?” 贾母哦了一声,喜色重新笼上了眉梢:“这件事么,我还真要打点起精神,好生筹谋一二了!” 第117章 可别被一张脸骗了 贾府众人都知道,王氏的葬礼,是决然请不到林黛玉的了。那么北静王府的嘱托,贾母思来想去,只能让鸳鸯做先锋,去林府试探一下。 此事自是宜早不宜晚,黛玉奉诏入宫觐见太后的第二天绝早,鸳鸯便满面带笑地捧了贾母早膳的一道漂亮的梅花糕进了林府。 “老太太胃口不好,厨下记起前儿姑娘送去的绿梅,觉得老太太一定喜欢,便把红梅、腊梅、白梅、绿梅凑着各种颜色都弄了这糕。 “老太太果然一见就喜欢了。还赶着让奴婢给姑娘也送些来。快趁热尝尝。”鸳鸯亲热地把那糕点往刚梳妆完的黛玉跟前推。 黛玉笑着拈了一块绿梅形状的咬了一口,赞了一声:“果然不错。” 然后便推开,照着习惯,先饮水,再问鸳鸯:“除了送这糕点,鸳鸯姐姐可还有其他的事?我得依着孟姑姑的规矩,这会儿要出去行气。” 鸳鸯愣了愣,忙笑道:“我还没伺候过姑娘早起呢。既如此,我陪姑娘走走。” 林黛玉点头笑笑,令雪雁:“把这糕点端去柳家的那里,让她给我温在屉上,我一会儿早饭就吃这个。” 这是极给鸳鸯面子了。 鸳鸯含笑站着,立等着黛玉喝了热水,出门散步。 两个人在园子里边走边低声说话。 “前儿我没来,那场事也没赶上,回去老太太又不肯细说。一会儿姑娘指个那天在场的妹妹送我出去,顺便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鸳鸯扶着黛玉,让她注意脚下,低声道。 黛玉嗯了一声,因问:“老太太还好?” “昨儿下晌听说姑娘进宫,急着叫了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说了半天。还排揎了二老爷一顿,就差指着脸骂他薄情寡义了。” 鸳鸯叹气,“要说做事出格,珍大爷最出格。可要说心里清楚,还是他最清楚。我是怎么也想不通,既然什么都明白,做什么又要那等作死?” 轻声把昨天听见的几个人的对话都告诉了黛玉。 黛玉沉默许久,轻声喟叹:“百年大族,无法再进一步,便只能醉生梦死。” 鸳鸯也没话可答,转了话题:“北静王府也不知是看上了姑娘的人才,还是看上了姑娘的钱财圣宠。 “昨儿一大早,打着吊唁的名义,灵前站了站,便来跟老太太说,什么王妃病重,王爷想纳林姑娘为侧妃,明儿王妃没了,立马扶正。等等混话。 “听得我都懒得给她换茶。没等她说完,就让外头禀报说小史侯家来人了,老太太才没跟她接着说下去。” 说到这里,鸳鸯气得咬牙低骂,“我原先还以为北静王府多清高,合着也这样趁火打劫、仗势欺人的。 “什么侧妃,不就是个不值钱的妾么?姑娘不要信他们的鬼话,你果然去了,他王府大门一关,不定怎么欺负你呢! “他家祖上又救过太上的驾,但凡他不谋反,只怕是皇上都不好意思拿他怎么样!所以姑娘你一定撑住了,谁说也别松口!” 黛玉听得好笑起来,抓着她的手摇一摇,低声问:“你今儿来,不就是祖母让你来探我的口风的?怎么倒还给我通风报信呢?” “老太太……”鸳鸯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长叹,抱怨起来,“这些年太顺当了。这些事忽然间一闹出来,她老人家便慌了。 “回去当晚,她老人家翻来覆去,又哭又骂了整宿。第二天一大早,便把小史侯夫人叫了来,商议许久。下晌才宣布了王氏染病过人,要送出去静养。” 说着,四下里看看没人,轻声告诉黛玉,“琏二爷不知道,跟着他送二太太出京的人里头,有一个是史家的。 “那人曾是史侯手里的谍子,最知道怎么让人‘意外’而死了!” 黛玉心里一跳。又走了几步,平稳了呼吸,才低声道:“这小史侯夫人,倒是个果决的。” “才是心狠手辣脸皮厚呢。”鸳鸯贴着黛玉的耳朵告诉她,“当着老太太便承认了,当年史大姑娘的母亲,因为跟她妯娌不合,她一恼,便跟马道婆买了药……” 黛玉呆住。 她从马道婆的证词里得知了曾经卖给过小史侯夫人药,那天只悄悄告诉了贾母一个人。 却没想到,贾母竟然利用这件事牵制小史侯夫人,从史家借了合适的人,神不知鬼不觉要了王夫人的命! 且这件事,看在鸳鸯这个傻丫头眼里,竟还成了小史侯夫人心狠手辣。 人老成精啊! 半晌才消化了这个消息,黛玉低着头,攥着鸳鸯的手,慢慢往前继续走。 鸳鸯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得默默地陪着她往前走。 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才低声道:“后来呢?” “小史侯夫人早就听说姑娘跟宝二爷婚事不成,临走时便顺口问了一句。老太太哼了一声,说姑娘的婚事她可做不了主,得姑娘自己点头才行。 “小史侯夫人便笑着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祖母也算沾个母,怎么就做不了主了呢? “还说什么,前儿给先姑老爷做大祥礼的时候,就听外头有人打听姑娘的婚事。其中还有北静王府呢! “老太太听了,笑了一声,说姑娘一个丧母孤女,哪里就配得上王府为了?小史侯夫人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谁知道昨儿北静王府就来了。老太太当时就一脸惊喜,不是我打岔,恨不得当场就定下来聘期!这必是小史侯夫人去北静王府通风报信了!” 鸳鸯一脸烦恼,有些发急,“我知道北静王年轻,英俊潇洒,又交游颇广,必有许多高明的骗人手段! “可是姑娘,既然先姑老爷追封了侯爵,您便是侯门嫡女。不管走到哪儿,哪怕是皇子太子,也没有你给人做妾的道理。 “你可别犯了糊涂,被北静王那张脸给骗了去!” 黛玉噗嗤一笑:“若是一张脸便能骗了我,宝玉可比他能丑了多少呢? “就是你那话了。我又有门第又有钱财,又通书礼又能掌家,我一身的本事,凭什么要跟着那些人去过苦日子? “他北静王府看着千好万好,比得上我如今逍遥自在么?你不用急,回去告诉外祖母,就说她外孙女说了: “别说他现在让我去做小老婆,就是他王妃现在死了,他三媒六证求我去做大老婆,那也不能够!” 这话正是鸳鸯当初拿去堵贾赦的话,顿时听得鸳鸯面红耳赤,狠狠嗔了黛玉一眼:“姑娘!” 黛玉拿着帕子掩着口,调皮地呵呵笑。 “可是姑娘,我只担心一条:”鸳鸯愁眉,“万一北静王去求太上赐婚怎么办?” 第118章 我又没造反 黛玉听了这话,不由得高高挑起了眉,思忖半晌,笑着跟鸳鸯低低说了几句。 鸳鸯一惊:“姑娘不可弄险!” “别怕。”黛玉笑着晃一晃她的手,“我心里有数的。” 鸳鸯皱着眉想了半天,也只得咬牙应下:“好吧。我回去说。” 两个人再闲走了几步,黛玉每日行气已毕,二人又携手回去,鸳鸯告辞。 黛玉便指了小红去送鸳鸯。 这边这才盥手供香,刚要吩咐预备早饭,妙玉又遣人送了一罐梅子过来:“去年的,吃到如今,只剩这些了。你佐粥试试。” 黛玉一愣:“妙姑怎知我尚未吃饭的?” 来人一笑:“刚才姑娘跟鸳鸯姑娘在园子里散步,我们瞧见了。师父也想在园子里走走,偏您二位一直在说话,师父不便出来。 “回去恼了,坐着想了半天,让我带了这罐梅子过来。好吃倒好吃,只是开胃得很,您得多喝两碗粥了。” 用这么可爱的法子报复自己占了园子的路么? 黛玉忍不住笑,索性让把刚才鸳鸯带来的梅花糕分一半给妙玉带回去:“这糕好看,给她看着玩儿罢。” 来人笑着捧了梅花糕回去,妙玉香香甜甜地吃掉了,拍着肚子起身:“走,撑着了,散步去!” 黛玉听说,动了兴,也去散步。两个人走累了便去妙玉处吃茶下棋,惬意地过了一个上午。 这边鸳鸯回了荣府。 进门便满面愁容,贾母一看,忙问端的。 鸳鸯便叹气愁道:“我去时还高高兴兴地跟人说要温着那糕做早饭,我陪着在园子里散步,说了那事,姑娘便说累了。 “回了房,姑娘跟我说,太后说了,让她闭门抄经。还重重说了,不许府门留了莫名其妙的缝子。让我这两个月都不要再去。 “还让我跟老太太禀报说,两府这两个月都不用登门,省得当着众人的面儿吃闭门羹,不好看。 “我临出门,听见姑娘在里屋说,早饭接着吃孟姑姑规定的燕窝粥。那糕分一半给妙玉,另一半让丫头们分着吃了……” 贾母愣住:“她这是,不愿意?” “送我出门的是小红。我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小红说,姑娘压根就不想嫁人。 “她如今又有靠山,又有铺子银钱,还不用伺候公婆小姑,本就是最逍遥自在的日子。 “何况去了北府还只是做妾?那天那个婆子说得好听,可北静王妃病病歪歪这三四年了,也没见真的殁了。 “姑娘不乐意拘束。连前儿陶监说,开了恩科给姑娘寻个进士做上门女婿,都被姑娘亲手推出门去了呢!” 鸳鸯一顿胡编,却似模似样的,贾母听了信以为真。 这边听说鸳鸯从林府回来了,邢夫人忙过来听信儿,恰好听见后半段,不由得拍手道: “我也是这么说呢!姐儿如今的日子富足自在,又没有人管,多好!她又还小,老太太急个什么? “且先让她玩两年,到了十六七,陶监在陛下耳边吹个风,什么样的好女婿挑不着?何苦要让姐儿去北府做小伏低?” 贾母想想也有道理,虽然舍不得北静王这外孙女婿,但到底也知道林黛玉的性子,婚事上怕是无法随意拿捏,便先勉强摆手: “北府也是没道理。咱们家正办着丧事,怎么就能给孩子提亲了? “老大家的,你回头挑个会说话的,去北府回礼,说一声,林丫头的婚事……” “往后也别提。”鸳鸯忙道,“昨儿姑娘去宫里时,不仅见了太后,还见着了太上。太上还说姑娘长得像先姑老爷。太后娘娘还夸了先姑太太的容色灵秀。 “如今姑娘得了太上太后的青眼,可说不准会得一份赐婚的体面呢!北府果然有意的,让他们家自己去太上跟前讨旨意去!” 果然如此,竟又是一重意外之喜! 邢夫人忙给贾母道喜:“这可真说不准,大喜事呢!” 贾母也乐呵呵的点头:“嗯嗯!那你让人去漏个风,看北府怎么说。” 话辗转传到北静王府。 北静王一身常服,散着长发,坐在梅林中看书喝茶,听了这个回话,轻笑一声:“这有何难?” 长史带着一丝轻视,笑道:“大约是想要这个体面,日后好跟王妃打擂台罢了!” “小女儿心思。”北静王丢下书,吩咐预备几日后的席面,“眼瞧着就出正月了,预备春宴罢。 “今年我跟太子说定了,他也来。压席的菜不要太好。当心传到皇上耳朵里去,我又要受唠叨。” 长史惊喜交加,忙不迭答应,又假装拭了拭眼角:“王爷终于把小人的劝听进去了!太上对陛下感情一般,却极爱这个孙儿。biquiu “王爷只要抓紧了太子殿下,咱们北静王府就可以一直这样逍遥富贵下去!” 北静王斜眼看看他,嗤笑一声,把自己的长发捋到肩后,嘲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我祖父当年替太上挡刀,当下便送了老命。我父亲穿着孝服出生入死,替他们家稳住了这大好江山。年不过四十便伤病而逝。 “便是到了如今,四夷来拜时,也都还在传颂我祖父和父亲的赫赫威名,对他二人的忠义更是赞不绝口。 “太上拿我当子侄,皇上拿我当兄弟。朝内朝外,除了几个不长眼的老东西,谁敢说我半个不字? “所以,不论谁是太子,也不论谁日后能坐上那把椅子,我这北静王府,永远屹立不倒!” 看着外人面前温文尔雅、博学多识,在自己人面前便狂妄浅薄、任性胡为的北静王,长史不由得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但还是耐心地劝道:“太上睿智,该宽和的时候宽和、该严苛的时候严苛。这班老臣家,哪怕是真犯了律法,大差不差的,也都睁一眼闭一眼,罚了就过了。 “可当今不同。当今登基这几年,天灾人祸、各地歉收。勋贵外戚们也屡屡犯禁,很不像话。太上因已经还政,管的有一搭没一搭。桩桩件件,可就都落在了当今手里。 “王爷,当今陛下,那可是个鹰视狼顾的主儿。若然有一日太上驾鹤,当今一翻脸,新账旧账摞在一起算,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临门哪! “此刻结好太子,不是为了旁的,乃是为了以后……” 北静王再也听不下去,陡然变色:“我又没造反!你让他来,就是站在他面前,我也敢说!他能把我怎么样? “我家救过驾! “没有我水家,他们家这江山早就完了!” 第119章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太上! 林府。 从送走了鸳鸯,林府的几扇大门都紧紧地关了起来。除了每日绝早有人送新鲜菜蔬食材过来,连仆下们都不怎么出府。 至于林黛玉,终于没人打扰,舒舒服服地过了三天踏实日子,这才开始每日腾挪出两个时辰,专门供香抄经。 因妙玉每日反正也要诵经,听说太后的这道旨意,十分高兴,非要也过来凑着一处抄经。 只不过黛玉奉命抄金刚经;妙玉却铺开阵势,要抄《妙法莲华经》——这可是七卷二十八品八万余字的经文! 一看妙玉特意带来的用具,黛玉忍俊不禁,先离座给她行礼:“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 敢情,妙玉带了一支秃笔、一块残墨、一卷毛边纸,加上浮雕飞天的临洮绿砚、青铜飞熊砚滴和豆青汝窑笔洗。 后三样正是黛玉送去跟妙玉换茶钟的古物。 妙玉怒目而视:“可不就是你错了!我天天对着这三样不能配套的稀世珍宝,又难受又欢欣,整整的七天都没睡好!” 两人对峙片刻,又同时放声大笑。 黛玉命人给妙玉收了那三样宝物,又把她带来的东西悉数扔给小红,让拿去给小丫头们学写字用;最后拿出自己的湖笔徽墨宣纸,一一铺陈好了,这才“请妙姑开笔”。 妙玉这才志得意满地提笔蘸墨,凝神默写。 黛玉一看她下笔赵体,暗赞果是行家,自己也专心开始抄经。 一个时辰左右,二人起身活动。 妙玉便看黛玉抄的,不由挑眉:“你学欧体么?我怎么记得看过你幼时手迹,似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畅瘦洁,最为闺中女子所钟爱。欧体却法度严谨、笔力险峻,讲究于平正中见险绝,闺阁女子手上无力,往往敬而远之。 妙玉曾见黛玉手书,乃是平生所见女子中罕见的清逸瘦洁,如今抄经,竟一变欧体,隐现雷霆,不由大讶。 黛玉因笑了起来:“你自己用赵体抄经,借唐追晋,风骨俨然、俊逸潇洒,却来让我写女儿书,是何道理?!” “你这是特意变了字体抄经,还是已经不爱写簪花小楷了?”妙玉偏要追根究底。 黛玉只好告诉她:“幼年时我虽寄身荣府,却魂游山外。小孩儿心性,以为只要自己神思高洁,便不会堕入俗滥。 “可历经父丧,遍看炎凉,才知道不持浴血之剑,难逃杀人之刀。自然硬起心肠、踏入红尘,以左右逢源之势,翻覆风云,借力自保。 “如此一来,这婉丽慵懒的卫夫人体,自是写不出了。妙姑非要追究,我这变体,大约可算得上是世事所迫、无可奈何。” 妙玉听了,忽忽若有所悟,推席而起,出门而去。 旁边伺候笔墨的雪雁歪着头看她的背影,见她出门,又跑去门边掀了一线帘子偷看,过了数息,回头悄声向黛玉道: “妙师父连大氅都没穿,眼睛直直地往园子里去了!” 妙玉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一向是没有吩咐不敢擅动,闻言求救一般看向黛玉。 黛玉忙发话:“你快拿了斗篷跟出去,别让她着了凉。” 小丫头巴不得一声,抱着衣裳飞跑了出去。 这边雪雁眨巴着眼睛把妙玉写的经都整理了放在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便好奇地问黛玉:“姑娘,妙师父这是怎么了?” “她为避权贵,遁入空门都不行,还要进京,还要托庇于贾氏才能保命。我刚才说的话,大约是戳到她的痛处了。” 黛玉轻叹一声,伸手铺纸:“她今儿应该不会来了。我抄经,你们不要打扰。” 雪雁答应一声,出去吩咐了守门的小丫头,自己回来安静侍立。 妙玉这一琢磨便是三天。三天后,终于再度来见林黛玉。进门便双手合十,深施一礼: “我欲诚心抄录《妙法莲华经》一部。经成之日,请林姑娘助我一臂之力,解冤除障。不知可否。” 黛玉见她终于肯开口,展颜一笑:“敢不从命?就请抄来。” 这一回,妙玉自己带了笔墨纸砚。一池墨,便在左手上刺血数滴,研磨均匀了,蘸血墨而成经文。 雪雁等看了,深以为骇。独黛玉只微微叹息,却并不阻挡。当天用饭时,便命人熬了红枣桂圆参汤给妙玉滋补。 妙玉也不推辞,端了汤自回佛堂去用素斋,然后下晌再来黛玉书房抄经,每日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二人抄经且不多叙。 再说外面。 北静王虽然狂妄,却也知道王氏下葬之前,去跟太上提赐婚林氏之事不合适,便先按下不提。 转眼到了王氏头七。 薛家因王氏过身,无论如何再也办不起这温锅宴。加上还要求着贾家给薛宝钗参选公主陪读一事,母子三个只得时不时过来贾府“帮忙”,在贾政等人跟前露个脸,权当提醒。 偏王熙凤“伤心过度”病倒,尤氏又忙着自家辞爵后的搬迁之事,此次王氏的身后事便都交给了邢夫人主理。 邢夫人跟薛姨妈却没什么交情,自然以“事务繁忙”为借口不多搭理她。薛姨妈又觉得宝钗的事情主要得靠着宫里元妃,邢夫人在中间根本说不上话,便也懒得理她。 这样一来,薛姨妈便带着女儿天天在贾母跟前伺候凑趣。贾母乐得有人服侍,便让鸳鸯得空去帮邢夫人,自己身边只留着琥珀,有大事了顺口使唤宝钗。倒也惬意。 过了王夫人头七,在宫里哭得悲痛欲绝的贾元春终于渐渐缓了过来。再度翻检父亲、祖母带进来的书信,再回想帝后这几天不冷不热的态度,不禁满腹狐疑。 忽然想起一事,忙叫了抱琴来问:“我前些天呈上的要给我母亲追封的折子,你交给皇后没有?” “自是早就交了的!”抱琴一惊,“这么大的事,奴婢便忘了吃饭睡觉也不敢忘啊!” “那皇后娘娘这几天都没消息?”贾元春说着,忍不住又落泪下来,“林妹妹已经公然分府,把我贾家的脸皮撕得一丝不剩! “这还要怎样?我母亲已经故去了!人死为大!难道为了那些陈年旧事,连她老人家身后的哀荣、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能给吗?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太上!” 第120章 不要为尊者讳 抱琴一把抱住贾元春,低声苦劝:“娘娘先别急!您再仔细想想! “不过是去了一趟林府宴饮,才回了家,东府便突然辞爵,太太更是什么重病过人,紧接着还出了‘意外’! “这满都是蹊跷!可是老太太不提,二老爷不提,连宝二爷都不提!照说,若是太太之事有不妥,王家总该给娘娘递个话,可连他们都没信儿! “还有!太太可是娘娘的亲娘,她老人家过身,便天塌了,陛下也该来望慰娘娘一番。可是,陛下并没有来。还跟皇后娘娘一道,赏了几匹素绢、几样银首饰,而已! “娘娘,家里必是出大事了! “这几天您这样伤心,陛下和皇后那边又没有什么降罪的暗示,奴婢才没吭声。 “如今您好些了,这些事,可就该一一捋清楚了!不然的话,咱们在宫里两眼一抹黑,不定哪天哪一步行差踏错,那不是万劫不复了吗?” 元春呆呆地听着,眼神终于渐渐清明过来,略一沉思,便命抱琴:“你去皇后处试探一下。就说我想叫了弟弟妹妹进来问问母亲过世的详情。看看皇后怎么说。” 抱琴连连点头:“这个法子好!若让咱们叫进来,必定能知真相。若皇后不许,那就可借机直接问皇后是什么理由!” 领命而去。 不多时便欣喜回来,禀报元春:“皇后娘娘允了!说娘娘可召贾府女眷和胞弟入宫一见!” 元春微微放了心,立即传话出去,要见探春和宝玉。 贾府得到消息,反而做了难。 那日之事,宝玉就在跟前,从头到尾都见了个明白,甚至对于王氏之死,默认了。这也罢了。 可是探春不一样。 到现在为止,合家上下都对探春是否知情一事,装聋作哑。没一个人敢探问,没一个人敢提起。 因为王氏做的恶里,最起头儿的,便是对赵姨娘的利用和谋害。 探春便再想脱离赵氏的摆布和拖累,也会记得赵姨娘乃是她的亲娘。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她进宫去会在元春跟前怎样表现,谁都不知道。 贾母很想不让探春去了,只让宝玉进去跟胞姐陈说一下家里的苦衷,事情糊弄过去也就算了。到底娘娘也是姓贾,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亲孙女。 可是元春的旨意又说得明白:探春,和宝玉。竟是第一个就要见探春,第二才是宝玉。 无奈之下,贾母吩咐邢夫人:“他兄妹年幼不懂规矩,还是你带着去罢。” 邢夫人一想到要跟人家闺女说人家娘亲是怎么杀人的。心里也犯怵,陪笑着问:“我也规矩也不大好,不然老太太辛苦一趟?” “你规矩不好?那你把身上这一等诰命的皮给我脱下来!我偌大的年纪,你倒好意思让我受这个累!”贾母劈头盖脸一顿骂,逼着邢夫人必须去。 又低声嘱咐她,“宝玉是个傻子,你尽量让他少说话。你跟娘娘说,大略说一说王氏的恶行便罢。咱们跟王家一时半刻还撕攞不开,有些事,得缓缓着做!” 邢夫人只得答应下来。 贾母又叫了探春来嘱咐:“你大姐姐伤心,你看着好生劝劝。家里如今正是风雨飘摇,全仗着你大姐姐在宫里,皇上还赏咱们家几分脸面。 “可不能再让她伤心难过地倒下了。若没了她,陛下跟前没了给咱们家说好话的人,我老天拔地的,没几天活头了。你们兄弟姐妹们,日后可怎么办呢?” 探春一字不驳,只恭敬称是。 贾母见她不接话,也只得到此打住。挥挥手让她去了。 邢夫人便带着他兄妹二人进宫。 宝玉和探春还是头一回进宫。这才发现长姐住的凤藻宫虽是个大气端肃的好名字,却在大明宫最远的角落里。宫室也不大,服侍的人也不多,甚至往来的人迹都极少。 宝玉不由得悲从中来,这才明白了大姐姐回家省亲时,那一句“不得见人的去处”,到底是在说什么。 探春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想起跟林黛玉偶尔议论起元春来,黛玉叹着气说的那一句“她才是最可怜”,鼻子便酸酸的。 邢夫人已来过两趟,倒还能泰然些。见两个孩子都面带凄惶,不由低声警示: “宫里人多,殿阁也多,自然不会很大。此处是娘娘自己求来的。娘娘都没怎么着,你们俩可不许挂了相!” 两个人忙收了悲辛之色。 抱琴含笑引了三个人进去,见了端坐在榻上的贤德妃,行了国礼。贾元春起身,又要给邢夫人行家礼,吓得邢夫人一把搀住了,满口不敢。 贾元春滴泪道:“听说我母亲的身后事都是大伯母办的,十分圆满。咱们做子女的,该谢大伯母辛苦操持才是。” 宝玉忙起身:“我替长姐罢——多谢大娘了!”撩袍跪倒。 邢夫人忙一把拉起他来:“使不得使不得!你怎么能替娘娘给我跪下?前儿你自己也已经谢过我了,我都记着了,不用的!” “还要多谢大伯母带着他兄妹两个进宫来。我正担心他们不认路呢。”元春笑一笑,吩咐抱琴,“让人上了茶果来。https:/ “你再陪着大夫人去偏殿好生歇歇。这些日子,想必在家里都没踏实躺过一躺呢!” 抱琴答应一声,笑着上来亲手扶了邢夫人的胳膊,半拖半拽,便扯去了偏殿。 自然,邢夫人根本就不想跟元春绕这些个弯子,半推半就,跟着抱琴去歪着吃茶果、打盹儿去了。 这边元春见没了旁人,才招手叫宝玉和探春:“你们两个,跟我来。” 说着,就要带他们去寝殿深处说话。 探春亭亭立起,摇头道:“我便不去了。娘娘跟二哥哥说话罢,我去陪大娘。” 元春一愣。 宝玉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了探春:“三妹妹,你还是和我一起吧!” 探春用力地扯开他的手,神情淡漠:“二哥哥,你该长大了。这件事,你是咱们兄弟姐妹里唯一一个亲历的。 “娘娘叫你我来,就是为了知道事情全貌。你既知道,说给她听便是了。非要拉上我做什么?” 宝玉嗫嚅着,半晌才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知道?呵呵。那就从你进了清秋院的第一步所见说起。” 探春冷冷地看着他,“不要为尊者讳。否则,万一娘娘判断失误。那贾府死无葬身之地,你可就要负上责任了。” 第121章 这些贼心眼子! 思政殿。 昭明帝面带僵硬微笑,死死地看着站在阶下口沫横飞的愉亲王,向一侧歪了歪头。 陶行简忙弯腰附耳过去。 “找人来。”昭明帝笑着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陶行简躬身退下。 过了一时,带着外头的小内侍们给众臣搬了椅子、上了热茶。 昭明帝笑着伸手:“我看皇叔今儿是不打算放过我了。那便坐下说罢。累着了您,父皇又要埋怨我了。” 站在愉亲王另一侧的吏部天官曹讽见众人居然都有座位,其中还有几个不过五品郎中,手里的笏板都快攥断了,沉着脸长揖到地: “臣不过赖品阶于此。入阁数年,唯口舌之争,并无丝毫实绩。尸位素餐,欺世盗名,实在惭愧!吾皇面前,臣不敢有座。” 这几句话铿锵有力地说出来,简直要把朝上站着的其他几位的脸打肿! 自昭明帝登基,户部欠款、吏部清冗,几乎都是这位没日没夜操劳出来的。若论这几年的功绩,这位排第二,没人好意思说自己排第一。 可就为了这个座位,姓曹的竟急了,连这种致人死地的话都照着大家伙儿的脸上、尤其是愉亲王的脸上,抡了过来! 愉亲王的脸色瞬间难看。 唯他马首是瞻的两个忙上前圆场:“曹大人连日辛苦,陛下心疼您,您别不领情啊!快坐吧!” “正是!您不坐,我们这些后进怎好意思坐呢?这时候让愉王爷一个人坐,以王爷之贤良慈爱,该不忍心了!” 曹讽半分面子都不给这些同僚,袖子一振,痛哼一声:“呵,谁有脸谁坐去!反正我没脸坐!” 两个人被他骂得满脸青了红、红了青,只得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地后退半步,闭嘴不语了。https:/ 昭明帝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真心笑着看向曹讽:“曹爱卿不要急。治大国如烹小鲜,事缓则圆。咱们慢慢办,总有办好的一天。” 曹讽被皇帝亲口一劝,才缓了口吻,拱手答话:“是。” 顿一顿,转向愉亲王,续道,“王爷的意思,朝臣分三六九等。那这么说,百姓也要分三六九等?” “正是!”愉亲王不悦地抬起下巴。 曹讽冷笑一声:“那照什么标准分呢?谁有钱?谁在朝中有亲戚?还是谁更无赖? “赋、税、律令,这都是朝廷法度。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难道这些反而要分个等级出来吗? “怎么?在王爷眼里,天子还不如你家得用的管事奴才么?” 愉亲王暴跳如雷:“你,你空口白牙,血口喷人!我何尝这般说了?!” “三天前早朝,王爷麾下的御史,弹劾陛下任用内监清理皇庄,而不是用内务府,乃是徇私。 “王爷那时是怎么说的?朝廷法度,陛下也不能违,让陛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怎么?今天论赋税论到勋贵王爵们头上了,就变成大家要分三六九等了?愉亲王,你欺君何其甚也!!” 曹讽大袖一甩,高声喝道,“你当庆幸!我曹某如今不是御史!若是的话,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弹劾你!” 昭明帝压住嘴角的那丝笑意,往后一靠,坐进宝座深处,乐呵呵看戏。 啊,有人帮着自己骂街的感觉太棒了! 这曹讽真不愧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悍将!嗯嗯,好似他还有个幼弟,听说嘴巴比他还刻毒?那回头要翻翻,那孩子在哪里就职来着? 昭明帝正走神,忽然门外卢长庆疾行进来,直奔上了御阶,附耳低声急报:“贾妃叫了她家三姑娘和贾宝玉进宫,正在说王氏之死的前因后果。” 昭明帝皱了皱眉,侧身让开三寸,高声问:“你说什么?皇后身子不适?” “正是。听说头晕得很,这两天饮食也懒懒的,还常作干呕。太医院已经过去了。”卢长庆双手肃在身侧,面不改色大声胡说。 昭明帝长叹一声,手一拍大腿:“各位爱卿,实在是,皇后不适,朕得亲自去看看。 “此事一时半会儿也议不出个所以然来,且各自回去写个章程呈上来。朕都看看,摘几条都赞同的,再公议不迟。” 说着便往下走。 事涉皇后,又似乎是孕兆,谁都不敢在此刻耽搁皇帝,只能悻悻拱手称是。 昭明帝路过曹讽时,脚步一顿,斥道:“就你嗓门大,话还这么多!把你那点子小九九,给朕都写下来!少于三千字,朕要你的脑袋!” 三千字?! 这不等于是让自己把所有的章程都拟了!? 曹讽心内顿时惊喜交加,笏板高举挡住笑脸,深深躬下身去:“微臣遵旨!” 昭明帝大步出殿而去。 陶行简使个眼色,卢长庆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这边陶行简也板了脸,上前半步,叫住曹讽:“曹大人,您还欠着赖太妃两个寿字没写完呢!且先别走,就在这殿中写了罢!” 给太妃写寿字? 还是贱奴出身的赖太妃? 这马屁拍得,何其令人不齿! 愉亲王等人对视一眼,鼻子里明明白白地嗤笑数声,说说笑笑扬长而去。 待众人都走干净了,陶行简才笑了起来,请曹讽往偏殿去:“陛下极爱您的字,只是不好意思要。这才托了太妃的名义。您别在意,陛下脸皮儿薄,咱们当臣子的,担待担待罢?” 这是皇帝在令心腹内宦向自己表达爱重之意! 曹讽激动地无以复加,干干脆脆地朝着御座的方向双膝跪了下去:“臣肝脑涂地,难报陛下知遇之恩!” 陶行简见他这样聪明,满面带笑地扶了他起来:“曹大人请。” “陶监请!”曹讽立即便跟陶行简亲近起来。 另一边,昭明帝转过殿角,只见卢长庆早已备了马在那里,不由得回头看着他笑骂:“这贼心眼子!” 一边翻身上马,一路狂奔,从宫城夹道,直奔凤藻宫! 凤藻宫内。 元春终究还是把探春留在了现场,听着宝玉磕磕巴巴地将林府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脸色一点一点地灰败下去。 探春面色如常。 宝玉抬头看她,不由得期艾着问:“三妹妹竟全都知晓么?” 探春冷清地看着外头,寒声道:“我不仅知晓这些。我还知晓,父亲大人早就知道这些事。 “从我姨娘开始,到林妹妹赶走那烧火丫头,到二哥哥和凤姐姐的魇镇之事,甚至秦氏之死。 “父亲早就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他还告诉了我姨娘。他还让我姨娘不要拦了太太的路。 “父亲却从不曾想过让太太收手!他甚至巴不得有个人把这些罪过都替他做了!” 第122章 别管了,管不过来 自己的父亲母亲,竟然是这样扭曲的关系、狠毒的心肠么? 元春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半晌,苦笑着看向探春:“想来,父亲这些事,三妹妹还不曾告知林妹妹吧?” 探春默然片刻,冷漠地看向元春:“所以呢?娘娘打算让我做什么?” 元春苦笑着摇头:“她被人这样害,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只是我娘是舅母,还罢了。 “若是让林妹妹知道她嫡亲的舅舅也默许这等恶行,怕是要伤心欲绝。三妹妹不说正好。 “我只想问三妹妹一句,林妹妹有没有算到我会召你入宫?她有没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探春意外地看了元春一眼:“我倒没想到,娘娘跟林姐姐倒是知己。 “林姐姐让我跟娘娘说:她只能帮到这里。余下的,端看老太太和娘娘是否躲在梦中不肯醒了。” 元春颓然坐着,梦游一般,传令抱琴仍旧送他们出去,自己则跌跌撞撞回了寝殿,一头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邢夫人正舒服着,便被告知不必辞行,可以带着哥儿姐儿出宫去了,不由有些发懵。 路上忙又跟两个人对了口供,回家去糊弄了贾母一番,不提。 凤藻宫这里,昭明帝来得晚,只赶上了探春和元春的几句话,不由得紧皱着眉回了御书房。 元春当夜便起了高热,噩梦连连。却咬紧了牙关,不仅只字不说,甚至连食水汤药都喂不进去。biquiu 昭明帝听了消息,亲自叫了太医过去看视,撬开牙喂了药,这才缓缓退热。直到第三天,元春终于清醒了过来。 一醒过来,听说是昭明帝命人来看,因垂泪求见。昭明帝倒是想听听她怎么说,当天处置完了政务,便过来见她。 元春也不施粉黛,松松系了头发,穿着素白长袍,跪在殿中,竟是求昭明帝给薛家大姑娘一个参选公主侍读的机会。 昭明帝大奇:“你不替你母亲求追封,倒替薛家求前程,是何道理?” 元春惨然一笑:“先母罪不容恕,如今能得贾府风光大葬,已经是陛下和太上开恩了。 “我之前是不知情,如今既然知道了,哪来的脸还替她求什么追封?! “至于替薛家妹妹求前程——此事一毕,我便不欠王家和薛家什么了。 “从今往后,我安安生生地在宫里做我的贾氏妃嫔,他们怎么样,再也不与我相干。” 又朝着随行在昭明帝身侧的陶行简举手加额行了半礼:“我出不去,林妹妹也最好别进来。还请陶监再去看望林妹妹时,替我转一句‘对不住’。” “这等事没有让人代的。你们日后总有再见之时,到时候你当面跟她说便是。”昭明帝听了这话,倒比往日和缓了三分脸色,“薛家之事,朕允了。” 再丢下一句“养病吧”,转身便走了。 万皇后听说,心中虽有不甘,转念一想,既然只是选个公主侍读,又不是入宫当差,便勉强放下了。 倒是她身边的大宫女朱樱发觉她不大高兴,转手又去克扣凤藻宫的米炭,却被留了个心眼儿的卢长庆逮了个正着。 卢长庆一声冷笑,朱樱只能临时转了话风:“贾妃病着,饮食精致些,炭火也充足些。倒春寒最难将养的。” 待卢长庆奉了陶行简的命,悄悄再去看黛玉时,便笑着学给她听:“我从未见朱樱跑得这样快过!” 黛玉叹息:“若是娘娘真能想通,贾家或者还有一条活路。” 卢长庆则立即摇头不赞同:“贾妃娘娘在深宫自顾不暇,他们家的爷们儿一个顶一个无能又胡闹。若真是只纨绔倒也罢了,怕就怕还总想着掺和些什么。” 黛玉一惊:“小卢公公听说了什么吗?” “那倒没有。只是贾家毕竟是百年大族,若真说一家子爷们儿个个颟顸至此,小的总有些不信。”卢长庆忙再说一句,便告辞。 黛玉知道留不住他,便含笑谢了,让人悄悄地送他从角门出去。 贾府这边,王夫人择定停灵三七二十一天,又请了高僧念经超度亡魂,又请了道士打醮解冤洗业。 贾母等人便商议,既然贾珍要带着家人还乡,不如将王夫人灵柩这就送回老宅安葬。 因又思及秦氏之棺还在铁槛寺寄放,心下犹豫,不知是否也应该此次一起送回南方,还是就留在京城。 思来想去,既然此事已经在太上和当今跟前过了明路了,不如就请贾妃娘娘请皇家的示下,看该怎么办罢了。 忙又送信入宫。 贾元春病才刚好,又接到家里这信,不由苦笑。万般无奈,只得命抱琴去太极宫递话,只说有日子不给太上太后请安了,十分想念。 太极宫回话:下晌去延嘉殿品茶听琴。 元春暗松了口气。 太上与太后仍旧在下棋。 元春去了,自觉地亲手泡了茶,奉在二圣手边,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一旁观棋。 一局棋罢,太上吁了口气,瞟她一眼:“病了?” 元春恭敬低头叉手欠身:“是,偶感风寒,已经好了。” “你母亲,下葬了?”太上极不以为意,只低着头捡棋子。 太后更是一言不发。 元春轻声道:“先母停灵铁槛寺。因宁府辞爵,族兄即将回江南老宅重事耕读。家里正打算便请他将先母和先秦氏的棺椁一起带回去安葬。” 太上的手捏着一枚棋子,悬在罐子上方,停住。好一会儿,才松了手指,让那枚棋子落了下去,声音低低的: “嗯。” 太后抬头看了太上一眼,再回头看着元春,一皱眉:“怎么瘦成这样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你那娘家事儿太多,你以后也别太惯着他们,该打骂几句的还是要伸得出手才行。 “不然,真惹了祸,皇帝第一个先拿你出气,你可多倒霉呢?” 也不等元春解释,挥挥手让她走。 戴权笑着上前,“送”元春出去,到了大殿门外,才轻声劝了一句:“算了吧,别管了,管不过来的!” “戴相,多谢您!您老都能心疼我,可我家里……”元春低下头,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我再不管,他们闹得更难看了。到时候,为难的可不只是我啊!” 戴权笑容一凝。 看着元春走远,戴权的脸沉了下来,低声自语:“可以啊!学会威胁人了!” 第123章 多谢老祖宗成全 元春既问准了太上的话,便传信回去。 贾珍等便开始打点两具棺木回南之事。因开了春,天气渐暖,怕路上气味大,便催着早些上路。 宝玉再不舍得,长辈面前哪有他说话的份儿?只得自己躲起来多哭几夜罢了。 因择定了二月十四出发。 贾母便挑了日子,叫了赖嬷嬷来商议:“宁府如此,我们又怎能再张扬?家里怕是要裁减些人了。 “如今倒是想看你的意思,是放了老大一家子的籍,成全你那孙儿的官身体面;还是放了老二一家子的籍,左右老二一家子也没了差事了?” 赖嬷嬷低了半晌头,才道:“其实我这俩儿子什么都不会,只会跟着府里的爷们儿跑跑腿。 “如今老大一家子若放了,好歹还能靠着哥儿过活;老二若放了,怕是坐吃山空。 “那便讨主子的赏,放了老大一家子罢。” 贾母试探地看她:“那你呢?你跟着老二留在府里,还是跟着老大去享福?” 赖嬷嬷笑了起来:“我老了,一动不如一静。不如留在府里,闲常还能来陪老太太斗个牌说个古记。” “也好。他们做官儿的,三年两载一轮转,也是天南海北地走。你这个岁数跟着颠簸,倒累得慌。” 贾母含笑再说两句,便定了下来。因叫了赖家兄弟过来,让他二人自己交接。 两兄弟顿时懵了。 赖嬷嬷踹了两人,喝命先谢了主子赏,然后跟贾母擦泪:“越性儿我带着他们回去分了家,完了这一桩大事儿罢。” 贾母心里也不是滋味,摆摆手让他们去吧。 看着兄弟两个搀着蹒跚的老母的背影,不由长叹。 鸳鸯扶着贾母,在后头也踮着脚看,小声说了一句:“哥儿俩自己交接,挺好的,谁也别让谁背了黑锅。” 贾母回头瞪她一眼。 鸳鸯吐吐舌头低了头。 贾琏早就得了王熙凤的交待,趁着这回府里换大管家,结结实实地清查了一下家底儿,摸清了府里仆下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晚上拿着单子跟王熙凤两口子关起门来琢磨完了,白天便挑挑拣拣地打发人。学着东府,该放的放,该卖的卖。留下的都是勤谨可靠的,以后用着也顺手省心。 再加上之前钱槐事件后,荣府便将赵、钱两家子彻底赶了出去。待到四月底荣府彻底踏实下来时,仆下只剩了之前的十之二三而已。 这是后话。 眼瞧着快到出发的日子了,贾母把元春递出来的信件仔细盘算过,又命贾环跟着贾珍回老宅去读书。 探春自是不愿意让胞弟离自己太远,去找贾政劝阻,贾政却连她都不想放去林府了,斥道:“身为子女,孝道第一!如今二房里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了,你不出头管着,难道让周姨娘当家不成?” 探春恼了,似笑非笑地把话摊开:“父亲春秋正盛,待母亲周年一过,该续弦才是。这段时间便让周姨娘照料父亲起居,又有什么不好呢? “女大避父,子大避母。我总管不了父亲屋里的事吧?至于二房,还有谁呢?二哥哥那里自有老太太呵护,不过就是我和环哥儿而已。 “我们姐儿两个去林府,又好听又好看,父亲怎么反而不愿意了呢?还是父亲跟老太太担心我做什么,一定要把环哥儿扣在手里?” 最后这句话顿时便戳了贾政的痛处,不由得一巴掌打过去:“孽障!谁教的你如此忤逆不孝!” 探春咬了下唇,转身便走。 贾政自是勃然大怒,却又不知为何,并不敢让人去追。 探春顶着那一脸的巴掌印子,直奔贾母房里,跪着哭:“这是父亲赐我的。不知老太太还要赐我什么?” 贾母被贾政的愚蠢气得心口疼,拐棍子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却一口咬死不肯让贾环跟着探春回林府。 探春实在无法,伏地大哭道:“环哥儿先前就被人带偏了心性,如今一没有姨娘溺爱,二没有恶仆勾引,正好管教上进,走上正路。 “若是去了老宅,没了长辈管束,他就是爷了,学坏简直是一定的!老祖宗就这么不愿意家里再出一个好孩子么?!” 贾母面沉似水,好半晌,冷笑一声:“你就看着你祖母这么坏,诚心故意地要把你胞弟养废?我不过是想着狡兔三窟,所以给我们贾家在金陵老宅留一点血脉而已! “既是你信你林姐姐比你祖母还多,那罢了,环哥儿就跟你走!你太太已经停灵铁槛寺,家里也没事了。 “你要是有本事,现在敲开你林姐姐的府门,你就马上带着你弟弟走!老身多一个时辰都不留你!” “多谢老祖宗成全!”探春一瞬都不耽搁,连磕三个响头,起身告退。 出门回房,即刻命收拾东西,又让侍书立即去林府角门说明情形,看什么时辰过去合适。又传话蝉姐儿马上把贾环的行李收好,随时准备走。 当天午后,林黛玉和妙玉一前一后两辆车,带着各自的丫头、笔墨纸砚和简单行李,直奔京西菩提庵。 这菩提庵乃是一座尼寺,从不接待任何男客。地方又大,有几个独立的小院。黛玉早就瞧好了此处,布施了若干银两,便单赁了一个院子,与妙玉住下,安安静静抄经。 至于探春,当天下午回到林府,孟姑姑便递了黛玉的信给她,原来便是让她趁此机会,修整花园及黛玉所住院落。 探春也不歇着,立即便叫了林之孝两口子商议图纸,又在花园里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敲定了若干细节。第二天林之孝便拿着一叠东西出去开始采买。 林家开了侧门有了动静,立即便有人上门探问。 林之节都笑着打发出去:“姑娘仍在闭门抄经,这不过是要修园子。两回事儿,甭打听。” 可北静王府却不管这个。既然你开了门,那就等于你可以招待外客了。 因贾雨村给黛玉当过西席,勉强算是有师徒名分。北静王便遣了贾雨村做媒人,上门说亲——既是荣府你外家都做不得你的主,那我便令人亲自当面跟你说! 自己则往太极宫递牌子,要面见太上。 第124章 向阳花木易逢春 二月十二,林黛玉生日。 这一日,她却人在庵堂。 贾母被宝玉提醒,忙往林府送银丝挂面等物时,探春客气地招待了来人,也告诉了对方:“林姐姐找了个安生地方抄经,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贾母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忍不住找来邢夫人诉苦:“这孩子跟我越来越不亲了。” 邢夫人心里却有另一遭盘算,劝了几句:“姐儿也是奉了太后懿旨。若不是为了老太太,哪能索性把一座林府让给了探姐儿去操持呢?”https:/ 回去却跟贾赦商量:“老太太待林姐儿总有些偏,二叔一家子做事不地道,这都不提了。可你也是姐儿的亲舅舅。 “姐儿在这世上没旁的血亲了。你若再不疼她,难道姐儿以后的日子,都指望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内官不成? “我虽来得晚,没见过先姑太太,没交情。可姐儿待我是真好。我不管你们,我反正得还这个人情。” 若是自家婆娘能跟林黛玉走得亲近,那是大好事。贾赦岂会拦着?连声称好。大手一挥: “贤妻这样慈爱,为夫的感佩莫名!要钱要人,你看着办。谁不听了,你跟我说,我打断他的腿!” 邢夫人心里踏实下来,便去寻王熙凤,商量怎么给黛玉撑个腰才好。 午间。黛玉在庵堂里吃素面。妙玉一看她的面显然比自己的料足,不由皱了皱鼻子,不高兴地看雪雁:“欺负我没出钱么?” 雪雁抿着嘴笑,低声告诉了她:“今儿是我们姑娘生日呢!” 妙玉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低头吃面。 黛玉状似无闻,耳朵却红了起来。 吃完饭,两个人如常在庵里散步。 忽然尼僧来寻她二人,满面堆笑:“府上有人来送了一百棵梅树、一百盆兰花、一百株菊花和一百竿翠竹。说是布施给小庵,添些清逸之气。” 两人面面相觑。 “三姑娘有这么大的手笔?”妙玉忽然问。 黛玉挑眉,让尼僧请了送四君子的人来。一时平儿含笑进来,见了黛玉便双膝跪了下去:“我们太太和奶奶送了几盆花木来,贺姑娘千秋。” 黛玉一眼嗔过去,屈一屈膝还礼,口中道:“你们奶奶最贼相了。人前躲得远远的,人后却等着这个巧宗儿!” 平儿又磕了个头,被黛玉拉起来,笑嘻嘻的:“我们奶奶也是怕给姑娘招了不相干的麻烦来。您当她不想跟您走动呢? “这些日子在家里憋着,院子里转一圈儿,回屋就掰着手指头数:得有多少天没跟林妹妹痛快说回话儿了! “这不是不敢来么?还请姑娘担待她!” 黛玉呸一声,捏着平儿的脸哼道:“就你这张嘴,你们奶奶就从没个错儿!” 妙玉不耐烦她们打哑谜,自己回房了。 平儿这才正色轻声告诉黛玉:“北静王递牌子要见太上,似是真要去求赐婚。” 黛玉挑眉:“你们如何知晓?难道北府也有你们的眼线不成?” 平儿笑道:“咱家要有这么大本事,还能混成今天这德行?这是冯府不知怎么听说了,忙来告诉宝二爷,却正好在二门上被我截了。 “如今家里除了我们太太和奶奶,还没人知道这个信儿呢!” 又是冯府? 黛玉若有所思,点头正经谢了凤姐儿,又让平儿给邢夫人带话:“替我谢谢大舅母。” 平儿低头道:“我们太太还说呢,因不敢违逆老太太,连正经给您过个生日都不能大张旗鼓,却花了那么多钱给那毒妇办葬礼,实在窝囊。” 黛玉笑一笑,没做声。 平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黛玉失笑:“说嘛!” “就是前儿钱槐那事。钱槐本人打了八十棍子,断了条腿,流配三千里。钱盛休了赵氏,跟他两个兄弟去关外倒腾皮货去了。 “赵国基不是先失踪了吗?最近听说了王氏之死,又在庄子附近冒了出来。如今还没逮住呢。 “我也是前儿去看赖大赖二交账时,不小心听见他们悄悄议论的。如今三姑娘和环哥儿都在林府,姑娘还要是要加小心。” 平儿咬了咬嘴唇,低声加了一句,“斩草不除根,必是后患。我们二爷如今总觉得自家被外头惦记上了,唬破了胆子一般,什么都不敢动。 “二奶奶说,让姑娘躲着些,不要脏了自己的手。等她腾出功夫来,必定收拾了这群杂碎!” 黛玉这才满意地笑了出来,点头道:“我就知道我帮凤姐姐不会白搭了情谊!她身子还好?” 说到这里,平儿终于放松下来,叹口气,摇头道:“如今又有了族务要忙,根本就不肯歇着。前些日子孟姑姑好容易替她养回来的气血,眼瞅着脸色又不好看了。” 黛玉也无语,只得苦笑。 平儿见她再无其他吩咐,便告辞而去。 黛玉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尤二姐还没个着落,又有些不安。只是这终究是人家的房中事,她不愿意管得太多。 因回房小憩片刻,和妙玉两个人又抄了一回经,下了两局棋。外头雪雁来笑嘻嘻地说所有的花木都栽种完毕。 黛玉忍不住想去看看,拉了妙玉出门走走,“顺便”去了主持院子,先看见一片翠竹。 妙玉莞尔一笑:“这倒是跟潇湘馆的模样差不多。” 黛玉心头微动,默然无语。 又看了兰花菊花,因不到日子,只是悠悠新绿。最后到了后院,见辟出来一大片地方种了那一百株梅树,上头鲜花宛然。 “若是桃花就更好看了。”妙玉不由惋惜。 黛玉一笑:“尼寺里种桃花,外头那起子浑人不定怎么编排呢。倒不如四君子,足够堵人的嘴。” 雪雁也在旁偷笑。妙玉脸上微红,使劲儿瞪她主仆,转身就走。 “啊哟!我们可没说你啊!这般小气做什么?快回来!”黛玉心情大好,禁不住在妙玉身后高声调侃。 她说得越多,妙玉步子越快。 雪雁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黛玉却又笑着用帕子打她:“坏丫头,好不好又取笑妙姑!” 雪雁吐舌头:“人家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嘛!” 主仆两个笑了一会儿,又站着看了一会儿,看看天色渐晚,才慢慢往回走。 忽然,雪雁一伸手:“姑娘,快瞧!” 第125章 棍棒教育这件事 已经黑下来的天空中,属于晴朗天幕上的星辰尚未完全出现,但半空里忽然升起了数盏孔明灯。 深深的橙黄一闪一烁,迎着早春微寒的清风飘然而上。远远近近的灯火恰好也在渐渐燃满,一高一矮,竟似正在彼此呼应一般。 灯并不算多,从零星的一两盏突然出现,到十数盏扶摇直上,再到几十盏渐满空庭,不过一刻钟的样子,竟将整间菩提庵都笼罩起来。 黛玉仰着头,有些愣怔地看着这些温暖的灯火,一时间心醉神迷。再衬着越发澄澈墨蓝的夜空,盏盏孔明灯被风吹得摇曳,竟如梦中诗画一般绝美。 忽然,黛玉心中一动,眼皮一眨,顿时便有了泪意。忙吸一吸鼻子,双手提着裙子,向庵堂后门跑去! 正在着迷地数到底有多少盏灯的雪雁一个惊觉,又舍不得灯,又担心姑娘,只得跺着脚放弃,跟着往外跑! 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口,黛玉躲在庵堂后门旁边,透过门缝往外偷偷看去。 十来辆拉货的平板马车正缓缓离开。 最前头是两匹马,马上之人的背影却在夜幕下格外模糊,只能隐约辩出乃是两个男子。 雪雁气喘吁吁地赶到,拉着黛玉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奴婢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您跑起来!您竟然跑得比奴婢还快!奴婢要吓死了!” 黛玉回头瞪她:“你姑娘今儿过生日,你就这么死啊活的,看我回去不让孟姑姑罚你!” 雪雁一个咬舌,嘿嘿笑两声,讨好地扶了黛玉:“累了吧?咱们回去歇歇吧?也该用晚饭了。妙姑等急了,又要生气,可不好哄呢!” 黛玉这才觉得腿酸,脸上红红地笑着,扶了雪雁的手,一路仰头看着冉冉远上的孔明灯,慢慢地走了回去。 回到房里吃饭,妙玉似是忽然平了气,只是吃完饭漱口毕,忽然说了一句:“这么多灯,落在城里城外的,别点了人家的柴禾才好。” 黛玉正一口水含在嘴里,噗地一声都喷了地上!呛得连声咳嗽,红着眼睛使劲儿剜了妙玉一眼。 妙玉微笑着长身而起,回去自己房里泡茶去了。 菩提庵里岁月静好。 太极宫里山雨欲来。 北静王来见太上,自然不在延嘉殿,而是在甘露殿。 太上原本乐呵呵地慈祥问他最近学业如何、差事怎样、老娘可好、身康体健否;谁知北静王敷衍了几句,便涎着脸跪倒要求个赐婚。 太上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正妃死了?” “不曾……” 太上更诧异:“你要纳妾,弄侧妃,自己去弄就好了。怎么竟敢来跟朕要赐婚?还越过了皇帝?溶哥儿,你这是想做什么?” 北静王水溶一怔,忙笑着解释:“因听说那林家姑娘是太上和太后都赞赏的人,所以才想给她求个体面……” 太上更加无法相信,直直问到了他脸上:“你要朕,替你指了朝廷功臣、侯爵遗孤,当妾?!” 水溶忽然发现,似乎太上并不欣然于自己的请求,心中微动。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无妨,尽力露出一个自己最斯文的微笑出来: “回太上,林家姑娘虽是孤女,少人帮衬、无人教导,贾府自己那摊子烂事儿都弄不清楚,竟把她丢在了外头一个人住着。臣却觉得,此女尚可,堪为我红袖添香。 “臣这些年都是太上教诲,扶危济困的心还是有一些的。我家里地方大,人也多。她去了,又有我妻母教导,还有姐姐们陪伴,必不会晚景凄凉。” 太上看着他的眼神从不可置信到无言以对,最后一挥手:“你回家,跟你娘说,让她马上去太后那里。朕有话跟你娘说。” 水溶不明所以,只得依言出去。 戴权刚要相送,太上一个冷冰冰的眼神过去,忙停住了步子,令一个懵懂的小内监送出去罢了。 出了宫门,水溶想来想去,知道此次赐婚怕是不成了,不由有些遗憾。 想必,叫自己母亲入宫,是为了让她回家训斥自己一顿,别总想着女色罢。 一念及此,水溶满不在乎地回了家,也不多说,只让母妃立即赶去太极宫延嘉殿便是。 北静王太妃吓了一跳,仔细追问,才知道是儿子想纳妾惹了太上生气,不由伸手捶了水溶两拳,恨声骂道: “一院子莺莺燕燕还不知足!散德行散到太上皇跟前去了!为个狐狸精,还让你娘去替你挨骂! “就你这点子出息,你老子若在,看他打不打死你!” 边说着,边赶紧妆扮整齐出门去了延嘉殿。 这一阵子延嘉殿接二连三不清净,太后十分不悦,待听说又是为了林黛玉,越发恼了七分。 单等着外头传话:北静王太妃进来了。 阴阳怪气地朝着太上皇嘲讽道:“人家孩子的话有毛病吗?人家亲爹走得早,七八岁开始就是您教导。 “如今这贪图美色到了色令智昏的行径,不都是您当榜样,手把着手教出来的么? “孩子管这个叫扶危济困,说都是您教诲,哪儿错了?我看没错儿!” 几句话,北静王太妃听了个一清二楚,几乎不曾吓死,进到御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噗通跪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罪: “都是我惯坏了,如今越大越胡闹,竟连话都不会说了。想是前些日子病得还没大好,脑子还糊涂着……” 太上皇不耐烦地抬手:“先闭嘴。” 北静王太妃忙住了声。 太上皇默念毕竟是救命恩人的血脉,和缓了三分脸色,道:“老嫂子,朕一直拿溶哥儿当自家子侄,你是知道的。” 北静王太妃点头不迭:“是是!小儿承蒙圣恩,感激至今!” “朕如今依旧拿他当子侄对待,该教训教训,该惩治惩治,老嫂子可答应?”太上皇又问。 北静王太妃激动得落泪:“若能得太上教导,小儿何幸如之!” 太后一声冷笑:“你的儿子,都推给太上皇教导。你是今儿死还是明儿死啊?!” 太上不满地瞪了太后一眼。 太后翻个白眼。 北静王太妃伏在地上,边流泪边请罪。 太上平复一下心情,令戴权过来:“你带着殿前的人,去北府,摁住了那兔崽子,打他四十棍子。替我好好问问他的规矩法度、天理道德!” 北静王太妃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第126章 藏龙卧虎 巧得很,太极宫甘露殿今儿轮值的乃是忠顺王一系的几家子弟,日常最看不上北静王自命风流的德行。 急切间戴权没找到旁人,只得硬着头皮带了他们来。 结果进了北静王府,长史急忙去找水溶,便找了小半个时辰。等人来时,又散着长发、松着长袍、横着鹤氅,睡眼惺忪、满脸不耐! 戴权一看他这做派,顿时沉了脸,咬着牙喝道:“太上皇口谕,北静王水溶跪听!” 跪听? 水溶皱了皱眉。这还是头一回明明白白地让自己跪下听圣旨呢! 水溶一边等着仆下拿了垫子过来,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了鹤氅长袍跪下,一边抬眼看了戴权一眼。 不过一个贪图美色的罪名,大概率训斥、禁足,顶天了也就是个罚俸,至于么? 戴权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火起,冷冷地自顾自抱着拂尘站稳了,再不给水溶眼神;而是仰头看向北静王府金碧辉煌的正殿,闭上了嘴。 水溶潇洒伏地:“臣水溶在。” “太上有话问水溶。” “臣在。” “朝廷制度,本朝宗室,郡王妻一媵十。水溶,你据实以答,后院几何?” “臣,有正妻一人,妾室若干……呃,七八个吧。” “郡王媵应视从六品,水溶当记册。”戴权冷冷一挥拂尘,便有人将一本空白册子递给了旁边陪跪的长史。 长史流着汗捧起册子,跌跌撞撞跑去后院,交给北静王妃,写了八个媵妾的名字,拿出来现场交还。 戴权居高临下看着水溶:“水溶,朕来问你,宗室郡王制度若此,异姓王又该如何?” 水溶猛地抬头看向戴权! 你阴我!? 戴权冷冷地看着他:“水溶,朕在问你!” 水溶狠狠咬了咬牙,低下头去:“朝廷规矩:异姓王比照宗室郡王,凡事减半。” “超额媵妾,汝当立即发银遣散。” “臣遵旨。” “太上第二问:水溶,你正妃如何出身,媵妾如何出身?” “……臣妻乃寿山伯嫡长女。媵妾等出身不一,均是平民女子。” “那你可知错?” “臣,”北静王拧眉抬头,“臣妻幼承庭训、端庄温柔,父母在堂,弟妹双全……” “那林氏何尝不是幼承庭训,聪慧敏达,礼仪姝众,才学尤佳? “她父亲追封文安侯,难道又比你的正妃父亲的寿山伯差了? “还是说,你欺负的就是人家父母双亡?! “那你自己呢?你爹不也早就没了?” 戴权的眼神越发冰冷。 北静王终于明白过来太上和戴权同时都在计较的是什么了! 自己也是遗孤,却反过头来欺负一个遗孤。 自己仗着的,不就是太上的宠爱么? 可林氏背后说是一个陶行简,其实不就是皇帝么? 自己让太上赐林氏给自己为妾,相当于是让太上在全天下人的面前,公然去打自己儿子的脸! ——虽然人家父子之间有些龃龉,但也不能由自己一个臣子提出这等狂妄无耻的要求! 水溶瞬间以为自己勘破了太上恼怒的缘由,连忙低头认错:“臣知错了!臣狂妄,竟敢因纳妾之事烦劳太上!” 戴权的眉心拧成了疙瘩:这孩子怎么忽然间这么蠢了?平常不这样啊!难道是中邪了? 然而背后的龙禁尉众目睽睽看着,只得沉声再道:“太上皇第三问:水溶,朕疼惜你幼年失怙,待你如子侄。 “可你居然当朝廷侯爵之后不过你榻上侍女妾媵之流,你眼里还有朝廷制度吗?还有上下尊卑吗?还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还是,你把朕当成了跟你一样的糊涂虫?” 朝廷制度,上下尊卑! 水溶惊愕地坐在了自己的脚上:“臣只为林氏颜色,绝无这些念头啊!” 戴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歪头喝命:“来人!” 几个龙禁尉往前狠狠迈了一步:“是!” “太上口谕:打四十棍子!问你的规矩法度、天理道德!”戴权咬着牙一甩拂尘,“打!” 北静王悚然而惊:四十棍?!若是来人手上用了暗劲儿,这四十棍打完,自己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当下再不想什么洒脱什么风流,慌忙举手:“臣知错!臣罪该万死!然而臣真的是无心的!求太上绕我这一遭! “戴相!戴相!求您看在我爷爷份儿上!” 戴相狠狠地瞪他一眼,咬牙骂道:“太上皇如此费心费力地教导你,怎么,北静王爷竟不领情? “你去大明宫打听打听,太上皇亲自下令打过谁?除了你这小兔崽子,就是陛下都没有! “你还不给我赶紧领旨谢恩?!” 几个龙禁尉已经迈步到了他身前,狞笑着从身后不知哪里弄了一条长凳出来。 其中一个阴森森看着他:“北静王爷,得罪了!” 水溶还来不及跟戴权说一句“领旨谢恩”,便被他们几个各扯了一条胳膊腿,娴熟地悠起,再重重地落在了长凳之上! 戴权不忍再看,转过了身子。 那边有人早就狠狠地甩掉水溶的锦裘鹤氅,再毫无顾忌地掀起他的丝绵长袍,露出只着单薄蜀锦中衣的臀腿来! 四个人又不知从哪里各变出一条通体黝黑的长木棍来,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举棍,错落而下! 噗!啪!噗!啪! 轻重截然不同、落点由臀至胫! 北静王疼得惨叫震天,让人不忍卒闻! 戴权越发听得心里发颤,叹口气,佝偻了身子,抱着拂尘便要走远些。 谁知北静王妃听见消息,忙从内院奔了出来,一眼看见他,揪着衣襟跪倒哭求:“郡王不过是年少糊涂,还请太上教他道理。 “可他体弱多病,水氏一门如今只他这一条根脉。万一有个闪失,妾身和婆母还有什么面目去见老王爷? “求戴相替我们陈情,我们定然劝谏好了郡王,再不敢触犯半分朝廷规矩了!戴相,求您开恩哪!” 戴权越听越生气,转脸阴恻恻看着北静王妃: “你的意思是,太上只能说道理,打不得你丈夫?若是打坏了,便无颜下去见你们家祖宗? “你们婆媳两个,一个甩手不管儿子,出了岔子,责任都推给太上;一个管不了丈夫后院,却会要挟君上! “你们水家这后院,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第127章 宁国公府,结束了 北静王爷因求娶林氏遗孤为侧妃一事,被太上打了四十棍子。这件事成了二月里最大的新闻,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京城。 不少深宅大院里,换了便服的朝廷臣属们,相对捻须大笑。 而收到消息的贾府,贾母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消息来势汹汹,几乎没人不知道,自然也挡不住传进了怡红院。 已经因为读书瘦了一圈儿的宝玉茫然抬头:“北静王想要林妹妹去做妾?” “侧妃,不是妾。”四儿忙着把他碰洒的茶碗收掉。 宝玉眼中逐渐清明,声音也冷了下来:“所有不是妻的都是妾,不论它叫的多好听!” 四儿正在擦桌子的手一颤。 “你跟麝月说,让她传话给外头,往后只要是北府的宴集,我一概不去。” 宝玉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重又坐下读书。 四儿答应了一声,低头出去。 因贾珍马上就要出发,贾琏设宴给他饯行,叫了宝玉同饮,宝玉却不肯去。无奈之下,贾琏只好叫了几个现今在家里管事的同族子弟同去。 席间,有人提到北静王这件事。贾珍看一眼贾琏,见他竟一脸茫然,实在忍不住,提点了他一句: “老二,你媳妇跟林妹妹要好,你可是享着福呢!” 这个贾琏当然知道,矜持一笑,自谦道:“我们家那口子也是误打误撞。还得是说林妹妹可人疼不是!” 这话虽然很对,但总归听着还是有些不对味儿。 贾珍就明白过来林黛玉让他交出族长之位,真的不是冲着贾琏,而是冲着王熙凤;心里忽然舒服了一些。 笑了笑,举杯向众子侄辈邀了一圈:“你们琏二爷自然是个能人;不过,更本事的却是你们琏二奶奶。 “林妹妹清高孤傲,合家上下连宝玉都入不了她的眼,可是,她却能高看你们二奶奶一眼。这可不简单哪! “有日子你们二爷和二奶奶打起来,我在这儿放个话,谁站在二爷一边,谁最后,准倒霉!不信你们便试试!” 说毕,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连贾琏在内,都以为他只是玩笑,都跟着他大笑起来。 唯有刚刚开始跟着贾琏和王熙凤办事的贾府近支名叫贾芸的,看了贾珍一眼,又看看贾琏,自己且垂下眼帘吃酒,心里有了数。 回了家,贾琏心里不忿,拿了席上的话去调笑王熙凤。 王熙凤懒得理他,正色跟他说,自己去探了尤氏。尤氏则正正经经牵着手把尤二姐托付了自己。 王熙凤因道:“这二姐毕竟跟珍大哥哥有过首尾。这等女子,怕是聘不到好人家。 “只是我看她身材,倒是好生养。虽没脑子,却长了一张好脸。 “你闲了帮着打听打听,哪位世子嫡长什么的要娶二房,做个媒便是。” 贾琏心中一动,涎着脸笑着便猴了过去:“那何苦要便宜旁人?你这身子,我原本也不想勉强你生养……” 王熙凤险些一个耳光甩过去,强自忍住,冷笑一声,道:“你若是这样愿意喝珍大哥哥的剩洗脚水,我可拦着什么呢?左右不过多一张嘴吃你贾家的饭而已,关我屁事!” 说完,摔帘子走了。 贾琏一个人在屋里好没意思起来。 然而想起尤二姐那一张温柔娇媚的脸,还有妖娆有致的身段,贾琏只觉得自己心里痒得厉害! 难道真的拱手让人么? 就不能偷偷藏起来?!biquiu 贾琏坐定了,眼珠儿骨碌碌转个不停。 在外头屏息静气等了他快一刻钟的王熙凤只觉得都快气炸了,终于扶着墙把自己冷静下来,森然一笑。 不就是个女人么?给他! 不就是个男人么?老娘不稀罕! 第二天,贾珍带着尤氏、贾蓉、胡氏和数名家丁,先去铁槛寺起了王氏和秦可卿的棺椁,然后直接去码头,走水路,回江南。 贾琏带着贾芸、贾芹几个人,直送他到了码头,才洒泪而别。 临上船,贾珍拍着他的肩膀,含笑道:“老二,这个家,全交给你了。你珍大哥哥没用,你可要争气。” 贾琏哽咽着跪了下去:“大哥哥一路珍重!” 贾珍呵呵笑着,大袖一甩,踏步登船,再不回头。 尤氏和胡氏在舱里窗边留恋地看着远处的京城,哭得喘不过气来。 贾蓉好容易离开了贾敬的戒尺,松了口气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船开了。 赫赫扬扬的宁国公府,就这样,消失不见。 紧接着,京里最大的事情,就是恩科。 昭明帝忙得脚不沾地,别说后宫,就是皇后也只是清明祭祖的时候见了两面。 春渐至,风渐暖。 菩提庵里的各种花木都开始抽出绿芽,可黛玉还是期待自己家中百花烂漫的样子。 听说探春和王熙凤书信往来。王熙凤竟把自己手里管着大观园花木的贾芸借给了探春,让他来帮着林府修整花木。 黛玉还恍惚记得,前一世偶结海棠社,起因便是这贾芸弄来的两盆白海棠。 后来这贾芸跟着王熙凤做事,很是精明能干。 越想越想回家。 尤其是自己手里该抄的经已经抄完了。 只是妙玉的《妙法莲华经》还差一些,探春也没送来消息说家中已经修整完毕。 抄经读书是都做不下去了。黛玉正好趁机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理了一理。 妙玉和她仍然对坐大案两侧,见她如今专注地写写画画,也不由得分了心,索性起身揉着手腕走一走。 待走到黛玉旁边,歪头看她写的东西,却见一张纸上满都是人名,后头还缀着三两个字,不由好奇: “你这是写的什么?我怎么瞧着还有北静王和贾雨村?” “你知道他二人?”黛玉抬头,手中的笔悬在半空,满面惊奇。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又不是在栊翠庵闭死关。”妙玉哼了一声。 黛玉歪头:“北静王名满京城,可贾府闺中并不多谈论,至少不会跟你谈论。 “至于贾雨村,他一个外男,跟内阃从无交往,你从哪里知道他的?” 妙玉扯一扯嘴角:“这贾化贾雨村么,是咱们姑苏的名人,我入京前便知道了。 “至于北静王——我听墙角听见的,不行么?” 黛玉摇头表示不接受这个解释:“你若不想说,我便不问。只是这两个人,我都看不顺眼,你若跟他们有好交情,可要提前跟我说。” “怎么?我跟你说了,你还能因为我放他们一马不成?”妙玉斜睨她。 黛玉一笑:“自然不会。 “我会跟你绝交。” 第128章 你没见过她 直到两个人的经都抄完,妙玉也没跟黛玉到底她是怎么知道的北静王和贾雨村。 至于她曾经盯着忠顺王的名字看了很久,黛玉自然注意到了,但连问都没问。 四月十二清晨,探春传来消息:“家中已经修整完毕,姐姐的院子、妙姑的佛堂,都也收拾好了。姐姐若是愿意回来,我便派人去接。” 黛玉点了头。 当天午时不到,黛玉和妙玉便回了林府。 果然,当年贾敏的审美本就高雅精致,加上探春的疏朗大气,还有贾芸费尽心机寻来的珍稀花木,这园子比之从前,更加美不胜收。 黛玉迫不及待,回府就去看了一圈儿,赞不绝口,又问管钱的小红:“花费多么?” 小红不知为何,脸上红了一红,泰然自若答道:“还好。姑娘临走拿出来的三万,只花了一半。 “花木上原没打算用这么好的。芸二爷看了原先定的说配不上姑娘,特意催着人找的好的。但是钱并没多花。 “不过,芸二爷说,跟人家说好了,咱们前院儿也要种树,到时候再让对方做这笔生意便是。” 黛玉嫣然一笑:“他倒是会放长线钓大鱼。他既是央告的你,你便去告诉他一声: “果然他寻到的都是这个品格儿,我便做个主,回头陶监的宅子里,也用这一家的花木。” 小红答应了一声,岔开话题:“匠人们的使费却高。我问了我爹,说是一来要得急,二来三姑娘的眼光高、要得细致。所以便比寻常匠人都多一半的工钱。” “只要东西好,这个钱该花要花。”黛玉不在意地挥挥手,“我要去看我的屋子,账回头再说。” 小红笑着扶了她去自己的住处。 探春心思大,直接将原有府邸的正院收拾了出来给黛玉当日常起卧处。而之前因在花园旁边,所以黛玉挑了住的那处,直接做了个内书房。 一明两暗的房间直接打通,书架子铺满了整面墙,一张大大的书案摆在正中,东梢间的月洞窗下放了一张罗汉床,西边则摆了小圆桌用来吃茶吃饭。 黛玉看着这个摆设极为满意,指了指此处,回头对小红道:“你回头跟你二叔说一声,那位再来,还送了这里来。哼,以后他便住这里我也不管,只别弄脏我的屋子就行。” 小红一脸惊恐:“姑娘!你还敢嫌皇上……” 脏!? 黛玉皱了皱眉:“哪个男人不脏?” 小红闭紧了嘴巴。 想当年宝二爷就不脏。不过您送了姑老爷走后,便天下男人都脏了。 嗯,不对,陶监不脏。 不过陶监是不是不算在男人里头…… 小红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听见林黛玉嘀咕了一声:“还是得回南一趟。不然这架子都摆不满,怪丢人的。” 既然此处只做书房,黛玉便去了正院,看着自己熟悉的床榻铺盖,开开心心地去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吃午饭、睡午觉。 直到申时,才懒洋洋地令江永去宫门口递牌子,告知太极宫,自己的经抄完了。 妙玉也开开心心地回了佛堂,却发现依旧小小的,几乎没动,不由得撅了嘴不高兴。 服侍的丫头便劝:“师父可听说过两个月便能盖了房子住人的?再说,这佛堂本也不是住人的地方。 “师父果然觉得跟林姑娘更加相得,不如便挑个院子,我去收拾成师父喜欢的样子,咱们长住?” 一说到长住,妙玉又嘴硬起来:“谁跟她相得了?她自己巴结过来,我不过看她不俗,给她几分面子罢了! “明儿了了大事,我还回家乡去。京城这样喧闹是非之地,我可不稀罕!” 丫头早就惯了她的执拗,不再多说。 转过天来,太极宫给了消息,令林黛玉接到旨意,即刻捧经入宫。 黛玉把抄好的经文放进锦盒,昂然入宫。 这一次并没有戴权跟着,只是个小内侍在宫门口相迎,却又备了车等她。 黛玉心里疑惑。 小内侍看着她的眼中胆怯,笑道:“太后不耐烦等人。这里路远,林姑娘又娇弱。倘或等你走过去,说不得正要撞见太后午膳呢,多不方便。” 林黛玉欣然点头,细声细气道谢:“多谢内使解惑。” 小内侍笑着坐在了车辕处,晃晃悠悠到了延嘉殿。 黛玉捧着硕大的锦盒低头进殿,依旧在殿角便跪了,恭声请安,并不抬头。 戴权的声音不意外地响起:“林氏平身,近前来。” 林黛玉依言起身,这才抬头瞟了一眼。 果然不出她所料,太上和太后又在下棋。可他二人身边此刻已经坐了一个宫装女子。 黛玉心下一动:所以,在叫自己过来的同时,太上和太后,也叫了这个女子过来?还是,此人只是凑巧跟自己撞上了? 黛玉暗暗告诉自己沉住气,依旧半低着头,慢慢地走到了二圣棋桌旁边,先冲着戴权欠了欠身,笑了笑。 但是没说话。 戴权也含笑指指那女子旁边的坐垫,让她过去坐。 黛玉迟疑了一下,看着戴权,目露询问。 这女子是谁?自己跟她并肩而坐,合适吗? 戴权笑一笑,用拂尘轻轻又指了指那垫子。 黛玉只得莲步轻移,过去先把锦盒轻轻放下,然后跪坐下去。 棋盘上的局面跟上回比起来却截然不同。虽说都是太后执黑先行,上回却能看出来太上是努力地在让着太后;这一回显然太上不耐烦,黑子被杀得七零八落。 黛玉一眼便看明白了。心内不由得对旁边跪着的这位美人更加好奇: 此姝是哪个?竟能让太上这般心浮气躁? 敢是某位太妃?不对,太妃的话,自己怎可并肩而坐?那是谁?某位长公主? 她正胡思乱想,太后一眼看见她身边的锦盒,趁机一手糊了棋局:“不下了不下了!” 自己也不收棋子,只管看着林黛玉笑眯眯的:“这么大的盒子,能装三部金刚经了。怎么着?显摆你抄的快呢?” 黛玉窘然,忙先给太上皇行了礼,又要打开盒子解释。 太上皇却指着她身边的宫装女子先介绍道:“你没见过吧?上回她回贾府省亲,你正闭门守孝。” 黛玉一震,此女竟是元春?! 第129章 弄巧成拙 元春含笑向她点了点头:“林妹妹,初次相见,妹妹果如娇花照水一般娴静超然。” 这是宫妃,内命妇正一品。 黛玉正色起身,正经行礼:“臣女林氏,给贤德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太上和太后看了元春一眼。 元春和煦地笑着,端端正正地受了她这一礼,然后伸手碰了碰黛玉的胳膊:“林妹妹请起。” 黛玉起身,却不再看她,而是转向太后,再度跪坐在垫子上,打开了锦盒,口中解释: “回太后娘娘的话,笔墨纸砚均由延嘉殿赐下,臣女便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胡乱添加抄那么多经文。 “若是坏了太后娘娘的安排,臣女岂不辜负了娘娘美意,何等罪过? “这里头还有一部是《妙法莲华经》,共七卷二十八品。” 太上皇和太后同时一愣。 “你有这么快的手?”太后觑着眼看黛玉的手指。光洁如旧,软嫩白皙。只在右手无名指关节上,微微有些硬痂。 黛玉笑了笑:“臣女可没这本事。” 顿一顿,仔细解释,“荣国府的省亲园子里有一座栊翠庵,庵内请来坐镇的尼僧,恰好也是姑苏人士,跟臣女是乡亲。 “前阵子臣女刚开府,不免思亲情重。想给父母诵经,又怕错了规矩,便邀了这位师父过来同住,指点我一二。 “因这师父本就发愿要手抄一部《妙法莲华经》,从我这里得知太后想在佛诞日做好事,她哪能放过?m..nět “甚而至于,嫌我家里人多,逼着我一同去城西的菩提庵里住了两个月。每日除了抄经便是听尼僧们晨钟暮鼓,果然十分洗心。 “如今这经抄好了。臣女私心想着,她字比我好看,又比我虔诚,又是刺血融墨,又是同我一道,因着太后口谕才动的因果。若是不奉在太后驾前,怎都说不过去。 “所以今日进宫,特意把她这经也取了来,请太后御览。若果然可堪供奉,那便是她的福气了。” 黛玉闲闲道来,太上和太后一开始倒只是当故事,漫不经心地听。可一俟听到“刺血融墨”四个字,两人不禁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了黛玉手里展开的经卷。 “赵体。这是行家。”太上索性从黛玉手里接了过去,迷了眼睛放远些看,品咂一二,不由得啧啧称赞: “历来抄经,赵体乃是头一份儿。借唐追晋,既典雅流逸,又法度严谨。便是赵孟頫本人,也是因抄经抄多了,他那小楷才能大成。 “且我看这墨色,似乎刺血也不算太多。许多人刺血抄经,都骇人得很。似乎这样才能表达虔诚。 “其实墨色才是佛菩萨最爱的干净纯粹之色。但凡是血色了,又不掺朱砂驱邪,岂不是擎等着招邪祟么? “这个颜色便调得十分好。又有虔心,又不夺墨色,还能在日光烛火下映出隐约殷红。极合朕的心意!” 向着黛玉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来,“你家这位尼僧师父,不愧是出家人,懂行!” 又向太后道,“你若是不爱这刺血的样范,我就拿走。佛诞日我正愁呢,这个便算我的!” 太后嫌弃地哼他:“一辈子最会抢东西!给你!林姐儿说得好,佛前之事,机缘因果最要紧。 “你既然已经动了念,若我偏不给你,怕是倒坏了这因果,以我的名义供奉了也没用。 “行了,拿走拿走!” 太上心情大好,呵呵笑着令戴权快去寻个盒子来装走,甚至还跟黛玉预订: “你回去跟那位师父说,朕爱她这手字。让她不必非要刺血,但是替朕抄一部地藏经来!不拘日子,只细细抄好了,才好。” 黛玉忙欠身称“是”。 这边太后展开了林黛玉的经文看,见这满篇欧体,隐隐透出掩饰不住的险绝棱角,不由得极为满意,笑道: “你拿你的,我拿我的。林姐儿这个,我更喜欢些。” 太上远远看了一眼,便皱眉:“这字怎的这等张牙舞爪的?”又打量黛玉一眼,露出不悦,“女子柔顺第一,你看着又极听话,怎么回事?书人不一?!” 黛玉低头:“太上皇容禀:臣女父母双亡,体弱多病,性情的确不大柔顺的。至于看着极听话,是因太上和太后待臣女极好,所以臣女才爱听二圣的话。 “今儿贾妃娘娘在此,太上可以问问她。想必先二舅母跟娘娘提过,我幼年时小气得很,时常跟家里的表兄弟姐妹们拌嘴。便是这二年,也常常惹大人们生气……” 太上听着这话,越发皱眉。 太后却扬眉道:“孤身在世,再没些脾气,你早被人欺负死了!我喜欢你有脾气,就这样挺好。不用低着头,抬起头来!” 太上无奈扶额:“我又没说你!” “那你明知道我喜欢这丫头,就因为我跟她身世经历都相类;你还总挑她这方面的毛病,还每次都当着我的面儿说。你不是说我是说谁?” 太后直直地瞪着太上皇,一句不让。 太上皇一边叹气一边左顾右盼,一眼瞧见贾元春,忙道:“你今儿非要跟来,想必是为了你这林妹妹。有什么话,赶紧跟她说。” 虽然这转移话题的方式实在过于生硬,当着林黛玉和贾元春,太后还是放了他一马,哼一声不再往下说了。 元春收了笑意,敛眉对着林黛玉,举手加额,双膝跪倒,沉沉说道: “林妹妹,那日我曾在陛下跟前说过,请陶大监代我向你道歉。陛下却说,道歉一事,没有代的。 “所以今日我听说你来太极宫,立即赶了来,就是为了当面向你说一句:是我贾家对你不住! “先母对你做事尤其刻薄……无理,我替她跟你致歉。不敢望你容谅,只请你不要往后看,以你之才,必定前程远大。” 说着,叩头在地。 林黛玉早在她说第一句话时便已经闪在一旁,静静地等她说完,只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臣女不敢。” 然后立即转向太后:“臣女交令已毕,望太后允臣女告退。” “好。去吧。”太后干脆利落地准了,眼看着黛玉又向太上、元春各行了一礼,然后跟戴权点头示意,迈步向外。 太上忙使个眼色,戴权跟着送了出去。 元春僵在那里,半晌,自己起身,强笑道:“看来,妹妹是真恼了我家。” 二圣也不说话,挥手让她也下去。 元春只得告退。 二圣眼看着她出了大殿,对视一眼,同时嗤笑一声,异口同声:“弄巧成拙!” 第130章 春天风大 戴权陪着林黛玉走了一段路,赐林黛玉出宫的车马便徐徐地跟在后头。 “前些日子,贾妃娘娘跟我说,贾家闹得太难看了,不只是她一个人为难。我正想问问,林姑娘怕也是为难的一个吧?” 戴权说话斯文有礼,但是隐隐有一丝疏远。 比上一回,多出来的疏远。 林黛玉敏锐地察觉到了,看一眼已经有了老态的内宦,笑一笑:“我早已仁至义尽。不论是贾,还是史,人各有命,各活各的罢。” 戴权发现了她并没有提王和薛,想想也对,这两家子跟她其实没关系。不由失笑:“我竟还没林姑娘想得开。” 林黛玉垂眸下去,半晌说了一句:“捐官的多了去了。您又不是只给宁府一家子捐过。有什么好为难的。” 还没等戴权愣神结束,又忙欠身叉手道歉:“晚辈胡猜乱说的,戴相还请只当清风过耳罢。” 戴权呵呵地笑了起来,看向林黛玉时,善意再次浮现:“好,好!春天嘛,风大些也是常事。” 顿一顿,不由又笑道,“前儿北静王一时糊涂油蒙了心,竟来求太上给他赐婚,要纳你为侧妃。 “太上恼了,一顿棍子打得他到现在还下不来床。全京城都拿这个当笑话,处处谈论他。 “照我看,他只怕是今年都不敢出来乱晃了。倒也好,省得天天招猫逗狗的,还当那些人都是才子佳人,真是比他爷爷和他爹差远了。” 黛玉只是不语。 戴权又笑:“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一起头儿,他定了你做王府正妃,想来倒也合适。可惜错过了不是?” 黛玉垂眸,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决:“臣女性情古怪。这些公侯王爵,一个都高攀不起。” 这个态度就很明确,戴权很容易给太上和太后回话,满意地笑笑,不再说话。 黛玉知机,轻声请他留步,二人各自行了半礼别过。 眼看着黛玉上了车走远,戴权一转身,却见延嘉殿大门处,贾元春正带着宫女迎风而立。不由得脸上笑容便消失不见。 做了近二十年内相的老内宦眯了眯眼,喃喃一句:“宫里呆多了,再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傻子。” 冷笑一声,泰然举步上前。 回到家中时,黛玉慢慢消化了自己在太极宫的遭遇,并对元春表演式的道歉表示真的敬谢不敏。 甫一进房门,就见妙玉满脸紧张地迎上前来,张口便问:“怎样?!”m..nět 黛玉含笑点头:“幸不辱命。” 随即迈步进了卧室,由紫鹃服侍着一边换衣盥手,一边隔着门帘告诉妙玉: “太上皇极爱你的赵体经字,说让你再给他老人家抄一部地藏经。还说,刺不刺血没所谓,也不设期限,只让你仔细写来。” 妙玉心里一松,膝盖险些软下去,扶着桌子坐了下来,虚弱一笑:“只要能入二圣的法眼,别说刺血融墨,便是血经,又有什么不能写的!” “太上皇看不上那个。”黛玉掀起半边帘子,探出头来,调皮一笑,“明儿咱们想阴谁了,便放风出去,说太上想要一部血经,管保让太上厌恶了他去!” 妙玉被她逗得噗嗤一笑,缓过来了一些,起身道:“我饿了,先回去。你歇着吧。明儿开始我闭关。让人少往佛堂那边走。” 黛玉应了声“好”,便放下了帘子,且收拾自己。 妙玉走了。 紫鹃这才轻声问道:“妙姑还是没跟姑娘说是什么事么?” “她觉得自己不用说给我,只要到时候捧着经直接去太上跟前喊冤便可。” 黛玉笑着散了长发,让雪雁出去传饭;才又跟紫鹃笑着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 “可我觉得,太上其实是靠不住的。她的事儿,还是得往大里闹,惊动了当今才行。” 紫鹃一惊:“怎么?竟也与四王八公有关么?” “四王八公十二侯,固然是当年太上的铁板班底。可你别忘了,京中还有宗室王爵呢!” 黛玉声音细如蚊呐,“太上除了一个亲弟弟,还有好几个堂兄弟。为示宽仁,都纵容得很……” 紫鹃的手一抖,脸色瞬间苍白:“姑娘,这您也要管?” “北静王敢觊觎我,光靠太上皇那四十棍子,可拗不过他来。 “还有贾雨村,借着我林家的东风,扒上了贾王史薛这条大船,回过头来,却帮着北静王府来算计我。 “这种白眼贼狼,我若不扳倒了他,日后还不定被他撕咬下多少血肉呢!我正好借一借这几位宗室王爵的力!” 黛玉冷哼一声,低声问紫鹃,“前儿从假山下挖出来的包裹,不要给一个人知道,你趁着今儿值夜,拿来我这里。 “我要仔细看看!” 紫鹃咬着嘴唇,用力一点头:“姑娘放心,除了我和小红,再没旁人知道了。” 黛玉犹豫片刻,偏头道:“怎么嘱咐小红的?” “让她发了誓,若告诉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她家家破人亡、她自己千刀万剐!”紫鹃认真地说。 林黛玉不由得笑了出来:“这么毒的誓?” 紫鹃满面肃然,当即跪倒在地,举手发誓:“我若把姑娘的私密事情告诉了一个人去,我便全身溃烂、治不好也死不了,痛一辈子!我全家都不得好死!我单家断子绝孙!” “胡说什么呢?”黛玉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却还是被她拽了手,完完整整地发了这个誓。 黛玉无奈,一把拉起她:“我不信你,还信谁去?用得着你说这种话?” 门外,小红揭开帘子,低声急道:“快别说了。送饭菜的来了!” 黛玉深深看她一眼,笑一笑:“今儿晚上你跟你紫鹃姐姐换班吧。你来值夜。” “是,姑娘。”小红若无其事地答应着,顺手给外头的人打帘子,笑问,“今儿完了一件大事,柳嫂子给姑娘吃什么好的?” “姑娘险些错过整个春天,我只剩这几天好做春菜的,还不得使出浑身的本事?”柳家的笑嘻嘻地进来,带着小丫头摆了满满一桌子。 同行进来的还有孟姑姑,却是关切太后的情形。黛玉不好跟她说太多,只道一切都好。 一起吃了饭。黛玉满足地看着自己空空的饭碗,笑道:“我在庵堂里只两件事不习惯,一则没有孟姑姑管着我,第二便是那素斋怎么吃都不香。” 众人都笑。 黛玉忽然想起来,笑着指点桌上的两三道菜:“柳嫂子把这几道菜常备着些。 “听说前儿恩科已经打马游街、琼林宴毕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世叔就要过来蹭饭了。这些,他管保也爱吃!” 孟姑姑不满地嘟囔:“我也爱吃,怎么不让特地给我做去?!” 第131章 一顿春菜,六个画轴 佛诞日,大慈恩寺的法会上,头一遭,太上和太后双双供经。这两部经自然便被放在了供桌最显眼的位置,且有专人看护,法会一完便被送进了藏经楼。 坤宁宫掌宫嬷嬷苏虹自然也去了,供奉了皇后娘娘亲手抄的经文不说,还宣称要大手笔布施大慈恩寺众僧佛家七宝手链一百串。 昭明帝听说,立即派了陶行简去,把手串都截了回来。全部拆散,通知内库折变铜钱,以太上太后和皇后的名义,布散与大慈恩寺去参加法会的穷苦百姓。 皇后听说,哭了一场。待打听到太上和太后供的经竟是让林黛玉抄的,且又有北静王求赐婚未遂一事,心情这才平复下来。 然而接着便听说贾妃连走了好几趟太极宫,冷笑一声,立即命苏虹去训诫她“女子贞静第一,不要总是乱走”。 结果好巧不巧,昭明帝好容易闲下来,在宫里闲逛。恰恰撞见,再联想起佛诞日皇后的“大手笔”,当下便翻了脸,直接命自己的随行侍卫,狠狠地掌了苏虹的嘴。 虽然只打了两巴掌,却打掉了苏嬷嬷的四颗牙。 万皇后还以为昭明帝是在护着贾妃,气得当晚“病倒”,直说自己的头疼、心口疼、四肢也疼。筆趣閣 太子妃暗暗叫苦,只得慌忙赶去表示要侍疾。 谁知她前脚进坤宁宫,后脚昭明帝也来了,还带着浩浩荡荡的全宫妃嫔。 先把太子妃赶回东宫。然后指派妃嫔都留下:“皇后娘娘一日不康复,你们便给朕一日留在坤宁宫寝殿贴身伺候!” 在所有内命妇的面前辗转哎哟、演戏装病,实在不是万皇后的初衷。当晚吃了太医的药,第二天早上便痊愈了,散去所有妃嫔。 事情悄悄传开,贤德妃的凤藻宫迎来了第二波热情的人潮。 万皇后和贾元春,各自有苦难言。对于对方,也再度添了一重恼恨。 至于昭明帝自己,趁着她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悄然出宫,闲游了好几天。 终于陶行简不乐意再陪着了,便告假:“您带侍卫微服就行,老奴想去瞧瞧林姐儿。” 人间四月,芳菲将尽。 昭明帝想一想,表示要一起去蹭饭:“叫小卢子把那几个卷轴带上。” 陶行简只得答应着。 这天傍晚,昭明帝带上陶行简、卢长庆和贴身侍卫臧傲,一起悄悄去了林府。 一进门倒还没觉得怎样。待踏过二门,昭明帝不由惊讶了起来:“这是,翻修了?” 引路的晴雯笑答:“是。姑娘去菩提庵抄经,其实是因为早就跟三姑娘商量好了要翻修园子。” 昭明帝看着连连感慨,又啧啧称奇:“石料格局都恢复成原先的模样,花木却更胜一筹。你们姑娘好眼光。” “这帮忙的乃是荣府那边管着大观园里头花木的,一个贾氏本家爷们儿,做事尽心的很。 “姑娘回来看了也喜欢,还说让他给前院儿也安插一些好的。还许给人家,若果然品格儿都很好,日后陶监府上的花木,也包给他呢!” 晴雯竹筒倒豆子,跟昭明帝和陶行简说了个明白。 昭明帝呵呵大笑:“你们姑娘也是个会做生意的!” 陶行简得意非常,笑眯了眼,连连点头:“若都是这样的,那敢情好! “且还不用我操心了,快让你姑娘赶紧给我把家里现在那几棵破树都换了!” 晴雯笑着屈膝:“好嘞!” 还是去了原先的小院。昭明帝进门便站住,打量了一圈儿,眉心一动,看向晴雯:“你们姑娘搬了?” “是。三姑娘说,哪有主人不住正院的道理?便让姑娘回正院去起居。这里做了内书房。” 晴雯笑得自然从容,“姑娘还是喜欢这里,一般用了早饭过来,就在这里待一天,晚饭前才回去。” 昭明帝挑眉:“她现在,正在吃饭?” “臣女有那么没规矩么?”话音未落,林黛玉一脚迈了进来,身后跟着孟姑姑和一众丫头们。 昭明帝回头定睛细看,露出个笑容:“似是,长高了一些?” 林黛玉含笑行礼:“林氏女见驾,万岁爷万福万安!” 昭明帝笑着点点头:“起来吧。朕今儿就是带着老陶他们仨来蹭饭的。来,先传饭!” 林黛玉抿唇一笑:“猜着了。”转头吩咐,“传饭。厢房开一桌,请陶监他们过去,孟姑姑和紫鹃小红作陪罢。” 昭明帝立即警惕地看着黛玉:“你不许在旁边站着看着我吃饭啊!我在宫里一个人吃饭吃够了!” 黛玉眨眨眼。 她还真的本来打算侍立布菜来着。 不过,既然皇帝都这么说,黛玉老实不客气地摇头: “自然不会。我跟孟姑姑吃饭时总能吃满碗,自己吃便只能吃半碗。还是抢着吃比较香。” 昭明帝满意一笑,自己先在圆桌边做了下来,看着柳家的可可地端上来六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子。 “这是江南的菜色不是?每份都不多,摆盘却这样精致,看着便好吃!”昭明帝让黛玉坐下,在晴雯的服侍下擦了手,一边仔细研究那菜色。 柳家的便笑着报菜名:“胭脂鹅脯,酒酿清蒸鸭子,春笋白拌鸡,清炒蚕豆,菠菜果仁,荠菜春卷;火腿丝瓜汤。” 昭明帝惊喜,指着那道春笋道:“这个菜乃是金陵菜,朕记得还是那年跟着太上南巡吃过一回地道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御厨总也做不对味儿。朕都快把它忘了!” 因昭明帝动了筷子,黛玉此时只管低头吃饭,才不答话。 晴雯便笑:“我们柳嫂子最会做春笋,前儿还做了南肉春笋、春笋白拌鸡,都好吃。陛下快尝尝!” 没有宫里的规矩管着,昭明帝大快朵颐,六个菜很快便被扫了个精光。 黛玉跟着他的节奏,不知不觉也吃了整碗饭,甚至觉得超过了八成饱。 两个人漱口盥手,喝茶说话。 昭明帝等着陶行简几个也吃得一脸满足地回来,才笑道:“来,把那几个卷轴都展开了,给姑娘瞧瞧。” 卢长庆忙把手里的六个卷轴分了下去,自己和臧傲各举着一个,四个丫头一个举着一个,笑嘻嘻展开: “林姑娘,快请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