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就能到达》
1. 失明
下课铃声已经响了整整三分钟了,讲台上的老师还没有下课。
这是早上的第一节课,学生们都还不是很清醒,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听着课,心里抱怨着老师怎么还在拖堂。
谈争也不例外。
作为成绩稳定在年级前十的学霸,谈争有不听课的权利。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但手还是在草稿纸上没有意识地运算着。
其他班级已经下课了,高一的学生是整个学校最有活力的,学生们在窗外奔跑追逐着,不少人抓住课间仅有的十分钟时间打篮球和踢足球,女孩们则是喜欢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聊天打闹。
谈争百无聊赖地把头靠在窗户上,看着窗外阳光从远处树叶密密麻麻的缝里透进来。虽然被窗户隔着,但是谈争能感受到阳光暖暖的。
砰!
一声脆响闯入谈争的耳朵。实际上谈争是先看到的画面,再听到的声音。
最后感受到的疼痛。
一颗黑白相间的足球就像是一颗眩目的流星向她的面门直直飞来。画面在她眼里放慢了又放慢,就像是一个旋涡在不断地把她往里吸。
突然,足球和玻璃直直地撞上,玻璃像是蛛网一般,先是裂开几道纹路,随后整个一整个都炸了开来,在谈争的视野里碎成了一瓣瓣星星。
好痛!
但这只是开始。
谈争的脸颊上蓦地多出了一两道清晰的划痕,剧痛随即如海啸一样袭来,刺向谈争的皮肉。
蓦地,谈争的视线变得模糊,这种模糊并不是昏昏欲睡时像是打了马赛克一样的模糊,而是明一块暗一块,红一块白一块的模糊。
“谈争!!!”
尖锐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晃荡着。
谈争能听得到周围人的怪叫,但是却听不懂她们在表达什么。
而此刻,眼睛里的疼痛像是爆开的妊娠纹,起初的时候还无知无觉,却在一瞬间突然袭来,疯狂地撕扯着她的神经。
黏腻猩红的液体不知道从哪里流下来,谈争用自己满是血痕的手抹了一把,放到自己的眼前,却发现自己看不真切。
谈争预感着什么,忍着眼睛上传来的剧痛,拼命地睁大自己的眼睛,甚至用手扒住自己控制不住合上的眼皮。
她想要看清自己手上的颜色,她想要看一看窗外的树和光,她朝外瞪着瞳孔,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模糊嘶吼,她希望可以一直痛下去。
但是痛苦停止了,光芒也是。
锋利的玻璃碎片钉进了她的眼球,像是树在土壤里扎了根。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就像是坠入了一个温柔的迷潭,她不想出来,也不能出来。
梦里的树是嫩绿的,花是淡紫的,她似乎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坐在家中大大的落地窗前看书,小猫左一下右一下地挠着她的小腿,像是想要抱抱。
谈争清楚这是梦,因为她的童年可没有这么温馨。
她站起身,把小猫抱了起来,推开了家门。谈争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推开,但她就是推开了。
门外是一片漆黑,不是被雾裹住的那种漆黑,而是什么也感知不到的那种虚无。
她抱着小猫,一步一步地往外走,不知道脚底下踏着的是什么,但还是固执地往外走着。
逐渐地,她连手上的小猫都看不到了,她能感知到的似乎只剩下了她的躯体。她闻到了一股腥味,那是血腥味,她之前闻过。
她摸索着自己的全身,试图找到血腥味的来源,却在用手触碰双眼时感受到那种熟悉的黏腻感。
她好像回想起什么,却又忽然发现手上的小猫已经不知何时失去的踪影,而前方的黑屋中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把她的四肢不断往外拖拽着,谈争试图扒住地板,却还是被这股吸力狠狠地卷入其中。
“争争!!!”
她猛一从床上惊醒就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从床上坐起来后,她抚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习惯性睁开眼睛。
却什么也看不到。
谈争能感受到,眼前好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布,大概是纱布遮住了自己的视线,所以才一片漆黑。
她想直接把纱布拆下来,双手在眼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放下。
谈争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却感觉浑身都疼得不行,像是被锤头捶松过一遍。正当她摸索着床沿,要下床的时候,一只手却突然拦住了她的身体,把她重新带到了床上。
“争争……”
是妈妈在喊她。
“妈?这是医院?”
医用消毒水的气味像蛇信子舔舐鼻腔,医疗器械的滴滴作响声很明显,她能分辨得出来。
“是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在哭。
她的妈妈向来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流泪了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一个人拉扯着她长到这么大,也从来没有低下过头。
此时,她却把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头,谈争可以从妈妈身躯的颤抖和声音的哽咽中判断出,她在哭泣。
谈争好像知道了什么,或者说,她早就已经有所预料。
“妈妈,我的眼睛还能好吗?”
尽管谈争已经在很努力地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但其间说不明的恐惧和慌乱还是控制不住地泄露了出来,轻而易举地被谈母捕捉。
谈母的手几度握紧成拳,却又颤抖地松开,最后紧紧地抱住谈争的腰:“争争,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眼睛一定还有可能,还有可能好的。”
谈争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答案。
她一直都是一个悲观的人,在眼睛蒙上纱布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开始思考自己双眼无法恢复的概率了。
谈争知道答案之后内心居然出奇的平静,她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谈舒婷压抑着自己的抽噎,用力平稳自己的气息,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在谈争面前扮得坚强。
“没事的争争,一定会没事的,一定。”
谈争又做梦了。
她很经常做梦,也很喜欢做梦。
因为做梦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重新“看”到的途径。
这次,她梦到了无穷无尽的血铺满了她面前的整个空间。
谈争看不到足球,也看不到阳光,眼前浮现的只有斑斑驳驳的血红色,像是培养皿里的恶心的菌群一般蔓延。
她看到了。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孔,原本应该是眼睛的位置却印下一颗颗黑红黑红的血珠。不是印的,血珠在往下流动。
画面逐渐像开了高斯模糊,没有轮廓或者是锯齿化的边缘,只有一块块边缘交融的色块,像是被搅和在一起的颜料。
无边的恐惧迅速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放声大吼,挣扎着想要摆脱这里。
她明明能听到木椅“嘎吱嘎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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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摇晃声,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争争——”
谈争听到一声温柔但是短促的呼唤。
随即就是身下传来的轻轻的摇晃。
眼前那张白色的恐怖面孔骤然碎裂,但迎接她的不是光明,而是黑暗。
也许不能说是黑暗,她看不到黑这种颜色,她就像是失去了眼睛这种感官,就像是人感觉不到自己的尾巴一样,眼眶里只有空虚。
她呆呆地起身,坐在躺椅上。
“几点了?”
谈舒婷把切好的水果递到谈争的嘴边,动作很轻,生怕吓到谈争。
“晚上六点了。”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谈舒婷这段时间除了照顾谈争,就是在向学校要一个说法。
谈舒婷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母亲,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报警。但是监控查也查了,审讯也审了,就是查不到足球到底是谁踢的,别说是负责,就连谈争在医院的所有开销都是谈舒婷自己在承担,谈家所剩无几的积蓄更是雪上加霜。
医院是一个很压抑的地方,谈家的背景普通,住不进单人病房,只能住在一间小小的能容纳五张床的病房里。
对于医生来说,谈争这样的病人虽然可怜,但也实在见过了太多,加上医院床位紧张得要命,医生对谈争的双眼宣判死刑后,就已经在催促着谈争出院了。
所以,谈舒婷一个人带着郁郁寡欢的谈争离开了医院。
她一个人经营着一家不大的小卖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谈舒婷就把谈争安置在小卖部的躺椅上。
而谈争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睡觉,睡够了就起来发呆,放弃和外界几乎所有的交流。
失明的痛苦从来都不是短时间爆发的,而是在以后每一天的失望和无助中感受到的。
在黑暗中摸索而碰倒的水杯,窗外炸响却看不到的烟花,摸着手机却不知道能做什么的无能为力,平时看上去再平平无奇的事情,在此时都成为压垮谈争的稻草。
谈争很安静,从来不摔东西,她就只是发呆,一个人在黑暗里饲养着心中的野兽,沉默是她唯一可以少给妈妈添麻烦的方法。
她在刚开始失明的时候还可以在梦中看到清晰的景象,于是她开始爱上了睡觉,在梦中再走走学校的街道,再抚摸熟悉的笔和课本,再描摹一次母亲的脸。
但是逐渐地,画面就像是褪色的油画,又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布,谈争想要伸手抓住那些色彩和轮廓,却拦不住消失的画面。
谈舒婷在谈争的木椅旁了个收音机,想要让谈争接受更多外界的消息,谈争一醒来,她就轻轻拧动了收音机上的选手,在滋滋作响的调频声后,温柔的女声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
“十一月十一日,全国田径省锦标赛在临海省和洲市落下帷幕,十八岁的临海省小将贺芃山突破了男子四百米的全国纪录,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要知道,男子四百米这个项目在华国一直算是一个缺口,目前在奥运会上还没有人能进入过八强,而贺芃山的出现则是为华国带来了全新的希望……”
谈舒婷放的是当地的频道,贺芃山作为临海省出去的天才,这段时间,临海省的媒体可没少为这位少年天才造势。
“贺芃山?”
熟悉的名字唤起了谈争很早以前的记忆。
是他。
她惊异地发现,贺芃山的形象清晰地呈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2. 重逢
“他还算是你师兄,就比你大了一岁,”谈舒婷帮谈争削着苹果:“是个很阳光的男生,你还有印象吗?你在县体校见过的……”
谈舒婷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能说的字,闭上了嘴。
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像是岩浆一样凝固。
谈争的指甲狠狠扣进自己的掌心,在自己掌心留下又一道月牙形的甲印,皮肉深深地凹陷下去,甚至泛出了血痕。
“小师兄居然已经是全国冠军了……如果我当初继续练下去,说不定也已经成为全国冠军了。”
谈争的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
谈舒婷怔了怔,沉默片刻,生硬地转移话题。
“等会吃完饭,我让崔叔帮着看着点店,我和你一起去奥体中心那边走走?”
“嗯。”
不知道为什么,谈争今天就是想去奥体中心逛逛。她琢磨了下自己的心理,明白了。
这大概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想要在跑道上回忆当初的峥嵘岁月,然后说说“想当年我也”的废话。
女儿答应得太轻松了,这是谈争一个月来第一次答应走出家门。
谈舒婷惊讶地张嘴,面上的笑意看得隔壁店的崔叔也忍不住开了怀。
谈争的家就在小卖部楼上,离奥体中心只有几百米的路程。
谈舒婷当年离开青垵县,带着谈争来到省会和洲市,在这块寸土寸金的地方开了这家小卖部。
当年的奥体中心刚建起没几年,荒僻得很,但也就这块的租金最便宜。而现在,这一块的建设越来越红火,也算得上是谈舒婷的一种高瞻远瞩。
吃过晚饭后,谈争拿起了自己的导盲杖,在谈舒婷的陪伴下走向了省奥体中心。
这不是谈争第一次用导盲杖,却是她这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出门。
她害怕大家用怜悯的眼光注视她,害怕不自觉地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害怕那些指指点点的声音,控制不住自己弯下脊背,想把脸藏到衣领里遮住自己的双眼。
尽管她的瞳孔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失去了其间灵动闪烁的光,像是一块精美的摆设。
导盲杖“笃笃笃”地响着,谈舒婷搀扶着谈争,看着谈争一步步稳稳地踏在地上,在有楼梯和需要转弯的地方提醒着谈争。
从谈家小卖部到省奥体中心只有短短一百多米的路程,谈争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漫长,直到脚底踩着的底板在一瞬间变软,谈争才松了口气。
这是跑道的塑胶地,她再熟悉不过。
“妈去帮你买点水,就在旁边,不会很远,”谈舒婷的声音温柔,凑在谈争的耳边轻声道。
谈争点点头,一个人乖乖在原地站着。
奥体中心的风比家里的要清爽不少,空气里有临海省傍晚特有的潮湿感。
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声、运动员在跑道上有节奏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小孩缠着妈妈撒娇吵闹声,所有与谈争有关无关的声音细节都一丝不落地传入谈争的耳朵。
饮料自动贩卖机的嗡鸣响起,罐装饮料和铁质机器碰撞的声音在远处浅浅响起。
而此刻,一阵疾风突然擦过手背。
谈争手里一空,左臂处被一股莫名的力道狠狠一撞,导盲杖脱手的刹那,地面突然开始倾斜。
她被冲撞得重心不稳,整个人被摔倒在地。
“瞎子的魔法棒诶!”
男孩的嬉闹声从前方传来,稚嫩的童声里包裹着的是清晰的恶意。
谈争的手掌被塑胶地上的小石子划出几道浅浅的血痕,掌心泛着明显的血红,她痛得在地上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忍着痛用指尖在地上摸索着她的导盲杖。
“把导盲杖还给我!”
谈争朝前方伸出手,但迎接她的是男孩更大声地嘲笑。
谈舒婷握着温热的罐装咖啡转身时,正看见女儿像断翅的蝴蝶匍匐在地,而前方的男孩拿着谈争的黑色导盲杖挥舞着,导盲杖的橡胶头狠狠地戳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谈舒婷的心脏快停止了。
“松手!”
此时,一道干净的男声在谈争的正前方响起。
谈舒婷急忙向谈争处跑去,就看到不远处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劲瘦的青年,一把抢过了小孩手上的导盲杖,带着警告意味地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脑袋,再把导盲杖交到了谈争手上。
而此刻,在地上的谈争已经自己摸索着慢慢起身,正想循着声音去找小孩的位置,就感觉自己伸出的手上猛地一重。
是导盲杖。
谈争欣喜一抓,就抓住了一只粗糙有力的手,属于男性的温热惊得她猛地缩手,身体猛地后仰,又坐回了地上。
“抱歉,”青年后退半步,轻轻把导盲杖往谈争摊开的手上一放,不自主轻抬起手,举到半空中又突然放下,和谈争空洞洞双眼对上的一瞬间,尾音突然哽在喉间,“你的眼睛……"
“我没事。”
女孩摸索着抬手的姿势太过熟练,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我扶你起来吧。”
他的手刚刚碰到谈争的肩膀,谈争就像触电一样猛地后挪一步。
“不用,”谈争的小声道谢,低着头,左手撑着底板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我自己,可以。”
青年有些尴尬,收回有些无处安放的手,刚打算离开,就突兀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别人口中响起。
“贺芃山?”
谈舒婷刚拿着可乐赶到谈争面前,转头就看到了面前有些面熟的青年。
他与小时候还是相像,应该是不会认错。
毕竟像贺芃山这样长得俊俏的男生可不多见,更何况,他身上还穿着田径的紧身训练服。
贺芃山显然懵了一瞬,耸了耸肩调整了下自己的背包,疑惑问道:“姐姐认识我吗?”
谈争听到这个名字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掌心,竖起耳朵听着。
下午才刚听到贺芃山的名字,这下正主就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而自己还以这么狼狈的姿势和他相遇。
“这是我女儿,叫谈争,不知道你还记得吗,以前也跟着齐教练。”
谈舒婷对这声“姐姐”极为受用,一边检查谈争手上的伤一边回答贺芃山,随后转身柔声问谈争:“疼不疼?妈妈没带药出门,回家给你涂。”
“不痛,”谈争轻声答,随后声音很小地说了句,“师兄好。”
贺芃山不记得谈争这个名字,他有些尴尬地挠头,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不认识,看到谈舒婷在给谈争涂药的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
“我有药。”
谈舒婷愣了愣,就见贺芃山转身把背包挂到胸前,从里翻出碘伏和棉签,往自己手里一塞。
“谢谢小贺。”谈舒婷忍不住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他的身高在短跑运动员里绝对算是高的,下颌线棱角分明,常年训练的肌肤泛着小麦色的光泽,双腿的线条凌厉呈现条状,跟腱和小腿长得过于优越,就像是一张拉满的弓。
谈舒婷视线继续上移,就看到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
而此时,这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谈争,唇角抿得很紧。
谈争突然开口:“我之前,叫邱心筝。”
贺芃山愣了愣,想说的话全都停在了嘴边。
他对谈争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但邱心筝这个名字,他怎么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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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邱心筝是一个小他一岁的妹妹。
她的身形高高长长,是个极有天赋的短跑苗子,步频快,步幅大,那时候,才一年级的邱心筝就已经能跑过同队两三年级的小孩了。
齐教练那一批一共带了十三个学生,他是年纪倒数第二小的,邱心筝是倒数第一。那时候的小师妹总喜欢缠着和他比赛,“小师兄,小师兄”地喊他,而自己也很喜欢这个长得可爱明丽的小女孩,在体校训练的时候也总是带着她,从他二年级到四年级进入省队,邱心筝整整缠了他三年。
邱心筝九岁时以二十九秒五七打破县两百米纪录,这个成绩放到当年全国U10比赛中也是前三,和当年的第一名只差四毫秒,成绩一出来就被市队的教练找上了门。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女孩没有选择走田径这条路。
齐教练几次提起邱心筝都觉得颇为惋惜,说捶胸顿足地说:“她如果继续练下去,她的成就未必会比小贺低。”
他记忆中的邱心筝有着一双像是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她的瞳仁比正常人要大一些,睫毛长长的,像小蝴蝶一样扑闪扑闪。
现在,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谈争被她的妈妈抓着右手上药,左手习惯性地抠着导盲杖的黑色外皮,低着头,眼神空洞洞地对着前方的塑胶地,像一只被抽干了灵魂的洋娃娃,安静地任由谈舒婷摆弄。
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包括名字。
虽然,外貌上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影子。
贺芃山心里不太是滋味,拧着似的疼,想要摸摸谈争的脑袋,却又突然想起谈争刚才躲避自己的举动,默默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在谈舒婷的注视里,贺芃山想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解下了自己包上的一个挂坠,仔细地系在了谈争的导盲杖上。
“送你个小礼物,这个是我师兄给我的,上届奥运会刚发的吉祥物迷你版。”
是个大眼睛的小黑猫,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铃铛,用力甩的时候会发出很小的“叮当”声。贺芃山看着挂上去的小黑猫和安安静静站着的谈争满意笑了笑,还是没忍住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谈争的头。
“齐教练最近怎么样了?”谈舒婷忽然开口问道。
贺芃山的目光逗留在谈争身上:“挺好的,他升职了,现在是市体校的教练,现在还兼职在省残联。”
“省残联?”安静了许久的谈争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在那里当田径教练吗?”
贺芃山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眸光闪了闪,小心翼翼地看着谈争的反应:“对。齐教练在当省残联的短跑教练,前几天还跟我诉苦说找不到好苗子,毕竟这样的运动员太少了。”
他有些迫切地等着谈争的回复,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谈争,想从她的肢体反应之中捕捉出些信息。
谈争轻声道:“省残联训练包食宿吗?像我这样的……运动员,也有人照顾吗?”
“省残联有全天候陪护员,”他想了想,道,“宿舍楼新装了盲道电梯,力量房的地胶也是软的。”
贺芃山没有说谎,华国对于残疾人运动的发展极为重视,从来不会吝啬保障残疾人运动员训练的资金。
“师兄能把齐教练的微信推给我妈妈吗?”谈争揪了揪贺芃山背包上垂下来的带子。那条带子长长的,随着贺芃山身体的摆动打在谈争手上好几下。
谈舒婷惊喜地看着谈争,连忙打开手机微信加上了贺芃山的微信,添加了贺芃山发过来的名片。
“争争你是想……”
她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木棉花,攥着母亲衣袖的手却收紧了几分:“我就是想先了解了解。”
最后的尾音轻得就像是一片羽毛,默默消散在晚风里。
3. 父亲
盲文针扎进食指时,指尖传来的钝痛让谈争习惯性将手指放进了口中吮吸,她清晰地尝到了铁锈味。
到今天,她的十根手指总算是一起阵亡了。
谈舒婷用创可贴缠住谈争左手的小拇指,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地看着谈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食指,问:“疼不疼?休息会儿吧,别太累了。”
谈争轻轻抿唇,点头答应,放下了手中的盲文针,在谈舒婷把苹果喂到自己唇边的时候老实地张开了嘴。
这已经是她学盲文的第十五天了,也是她从奥体中心回来的第十五天。那天遇到贺芃山后谈争没有给齐教练打电话,而是开始在谈舒婷的帮助下学起了盲文。
她学习能力很强,很多东西只需要一遍就记住了,现在她已经可以通读盲文书籍和做一些日常的记录了。
代价就是十根手指头上数不清的血孔。
妈妈给店里请了个漂亮的小姐姐当店员,把小卖部的大多数事情都交给了她,自己则是帮助谈争学盲文。
除了盲文之外,谈争还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傍晚都去奥体中心散散步。她总是忍不住期待那道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在自己身边响起,但总是一次次失望而归。
但她也不完全失望。
不知道为什么,贺芃山在那天之后似乎是缠上了自己,基本上隔三差五就给谈舒婷发消息,时不时还会要求要和邱心筝打电话。
儿时的伙伴起初相处起来总是让谈争有点别扭,但到了后面她也就逐渐习惯了,甚至在每天贺芃山下训的时候期待着对方的来电。
贺芃山刚开始对自己的目的还掩饰一二,但到了后来就没脸没皮地劝着谈争,抛出各种诱人的条件勾引谈争去省残联试训,甚至有时候还会犯规地撒娇卖萌。
而谈争几乎每一次都会打马虎眼敷衍过去,然后贺芃山就会继续孜孜不倦地劝她。
她知道大概是齐教练想要她去训练,所以让贺芃山出来做一个说客。
但她现在还不能去。
至少她要等她把盲文学完,她必须具备记录和交流的能力,不能什么事都依靠别人。
学盲文的日子无疑是痛苦的,不仅仅是因为学习的枯燥无味,更是因为手指上大大小小的伤,而贺芃山的电话也就成了谈争闲来无事时的解闷的良药。
“欢迎光临。”
感应器发出机械的问候,店员姐姐抬头看了看,来人是个有些臃肿的挺啤酒肚的男人。
谈舒婷并不关心门口的动静,正和谈争一起看着盲文版约翰·赫尔的《触摸光明》。
谈争一边触摸着书上的凸点一边轻轻念出感知到的短语,而谈舒婷则看着手指上的文字帮谈争逐字逐句对着,时不时奖励她一块切好的苹果。
但两人毫无反应的行为显然激怒了男人。
他一把把货架上一整排的罐装饮料都扫落在了地上,易拉罐倒塌的声响尖锐地刺激着谈争的耳膜,促使她不得不捂住耳朵向声音的来向看去。
货架阴影里走出的却是个熟悉的身影。
谈争看不见人,但谈舒婷看得真切。
她被吓得往后倒退几步,急忙搂着还坐在椅子上不明所以的谈争躲到了椅背后面。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谈舒婷的声音变得尖锐,不再像以前一样温和。
她巡视四周寻找着可以自卫的工具,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了手边的水果刀上,双手拿起水果刀直直地向前举着。
“争争都长这么大了。”男人的烟嗓里黏着痰液,声音像是锯木头一样喑哑难听。
谈争听到声音后,身体就像是过电一般僵直。
她就是再反应迟钝也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她的父亲,困扰了她一整个童年的恶魔,邱毅天。
邱毅天一步步向前走来,完全不担心谈舒婷会把小刀刺向他,而谈舒婷被逼得一步步扶着谈争后退。
在背靠上墙的那一瞬间,谈争听见打火机盖子弹开的脆响,随后尼古丁糅杂着某种腐烂的水果气息扑面而来。
“舒婷还是这么不懂事,怎么带着我的种四处流浪?”他抚摸着冰冷的货架,“我找你们找得好苦,要不是争争的新闻,我还找不到你的学校,也找不到这里来。”
谈舒婷已经冷汗涔涔,现在手中的水果刀是她唯一的武器,她只能无助地把小刀往前抵了抵。
“我警告你别过来!你要什么我都没有了,为什么都这么久了还不能放过我们……”
谈舒婷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只能胡乱向前划着水果刀试图阻止邱毅天前进的脚步。
“你不敢捅我的,你要是坐牢了,你这个瞎了眼的女儿,还不是任我处置。”
邱毅天胸有成竹给自己点上刚刚从货架上拿的烟,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眼中全是血红。
“盲人,有的是老板喜欢玩,毕竟这小妮子颜色实在不错。”
谈舒婷的声音像绷到极致的渔线,一瞬间眼中泛出的杀意慑住了邱毅天,“你敢碰她,我真的会杀了你。”
邱毅天嗤笑一声。
“给我三十万,”邱毅天将烟灰弹在货架上,“或者我把这小瞎子绑回青垵,你选一个。”
谈舒婷咬牙丝毫不松口:“三十万你怎么不去抢银行!想都不要想!呸——”
谈舒婷说的是实话。当初母女两人一起离开青垵县本来就没带走多少钱,贷款买下了这个店铺,最近也才刚刚把贷款还完,积蓄本来就所剩无几。
加上谈争的住院的巨额花销,现在就算是把谈舒婷榨干了,她也掏不出五万块。
更别说是整整三十万。
“这是你们逼我的,”邱毅天左手搬起了收银台里的木板凳,面上的凶戾丝毫不加掩饰,直接往谈舒婷的脸上砸去。
砰!
谈舒婷下意识丢掉了手中的小刀,转身直接护住了身后的谈争,用背挡下了这一重击。
“妈!——”谈争抱住了往自己身上倒的谈舒婷。
她这辈子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眼盲。
她能听见男人行走间钥匙串抖动的声音,能分辨母亲后背与凳子接触的闷响,却看不见那只举着椅子劈向母亲的手。
“一个竹竿子女人带着一个瞎了眼的废物,谈舒婷,谈争,你们不是爱逃吗?逃啊!怎么不继续逃了?”
邱毅天兴奋地嘶吼着,随即刺耳尖锐地大笑,就像是一只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开始拉扯着谈舒婷身后的谈争。
陈年的记忆被再一次唤醒,十年前家暴的情形在此时复刻,谈争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她抱着母亲的手猛地送开,绷紧自己的腮帮子控制自己牙关的颤抖,通过邱毅天的呼吸声判断着他的大概位置,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前狠狠一扎,直接插送到底。
“噗嗤”一声轻响,在有些安静的氛围里分外清晰。
她甚至在扎到头后狠狠一拧。
“啊!!——你……谈争你个崽种!”
邱毅天的五官疼得拧在了一起,扶着自己的左小腿,额角青筋如蚯蚓般暴起,眼神恶狠狠地瞪着谈争,几乎要把瞳孔瞪出来。
如果谈争看得到,她说不定会害怕畏缩。
可惜谈争看不到。
“滚出去!妈妈怕你,我可不怕,”谈争手上紧紧攥着盲文针,用力往外一拔,说话声音虽小,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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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间的狠厉毕露,“我可是未成年,你猜猜,法律保护谁!”
邱毅天捂着小腿倒退几步,目光狠狠地瞪着谈争。谈争习惯性低着自己的头,长长的头发垂在肩上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显得她整个人透出几分阴森可怖来。
“欢迎光临。”电子感应器再一次响起。
谈舒婷转过脸。视线里,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制住了邱毅天,而邱毅天方才被谈争狠狠捅在了小腿肚上,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邱毅天几下就被按在了地上。
“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最好别插手!”邱毅天脸被底板挤压得变了形,模糊不清地开口。
但男人不给他留一点面子,掐着邱毅天的脖子把人拎了起来,把人拖拽着丢到了小卖部门外,随后“砰”一声关紧了小卖部的门。
“别怕,争争。”
是崔叔。
谈争就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直僵硬挺着的脊背也陡然软倒。
“他人呢,那畜生人呢?”谈舒婷摇摇晃晃地被崔叔搀扶着站起来。
“我警告过他了,他下次再敢来我一定打断他一条腿,别追了。”
谈舒婷挣扎着甩开了崔叔的手:“不行,我要报警,他这是敲诈勒索,不能让他跑了!”
“冷静点舒婷,”崔叔再一次拽住谈舒婷的胳膊,把人拉了回来,“你和他还没离婚!家暴有多难判你不是不知道,而且……争争捅的那一下可不浅。”
谈舒婷瞬间冷静了。
她转头看向还攥着盲文笔的谈争,而盲文笔的整个笔身上都沾着清晰的血迹。
风从小卖部敞开的门外吹进来,谈争冷得一哆嗦,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我明白了,谢谢你。”
“我带你去医院吧,店这边我让他们帮你先收拾收拾。”
崔叔帮谈争和谈舒婷都看了看,谈争还好,只是一些磕伤,但谈舒婷的后背被邱毅天用尽全力砸了一板凳。
虽然表面上看着没事,但一个成年男子用尽全力的一击可不是开玩笑的。
谈舒婷犹豫半天,开口:“算了,我没事。”
她的存款有些不够了,去医院一趟又不知道要花掉多少医药费。
她现在必须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最好可以马上搬家,带争争马上离开这里。
谈舒婷怕邱毅天继续找来,怕她一旦有事离开店,邱毅天就会找过来带走争争。
她不想再看见邱毅天那张令人恶心的脸,她一想起方才邱毅天对谈争说的那些腌臜的荤话,她就恨不得现在去把邱毅天一片片剁碎了冲进下水道。
崔叔劝了又劝,甚至把钱塞进了谈舒婷的手里,但谈舒婷还是没接。
她已经欠了崔叔太多人情,再这样欠下去怕是要还不清了。
谈舒婷送走了崔叔,转身小跑回店里抱住还呆呆站在原地的谈争。
谈争松手,沾血的盲文针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妈妈,我好没用……你把我养到这么大我还是保护不了你,”谈争捂着自己的心口,感受到心脏的抽痛,那是一种叫自责和痛苦的情绪。
她不知道怎么发泄出来,放在以前她是应该哭的,但是她哭不了。
“我不能工作,不能挣钱,我……”
谈舒婷突然收紧了抱住谈争的双手,她看着谈争无神的双眼,双手轻抚着谈争冰冷的脸颊,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哽咽出声。
“你没有,刚才是你保护了妈妈,你很棒,很厉害。”
“争争,给妈妈一点时间赚钱,妈妈一定要带着你搬家。”
谈争流不出泪,也看不见谈舒婷已经泪流满面。
4. 往事
崔叔走后,货架上的易拉罐仍在缓慢滚动。谈舒婷收拾着被邱毅天弄得乱七八糟的货架,而谈争则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她忘不掉这张凳子曾经重重地砸在自己母亲的后背上。
她什么忙都帮不了,没办法帮妈妈守着小卖部,没办法帮妈妈收拾货架。以前她还可以努力学习,以后考上大学给妈妈养老,但现在,她没有工作,没有事业,没有目标。
谈争,你是个废物。
“妈妈,”她突然开口,“我想洗澡。”
谈舒婷愣了愣,走到谈争面前摸了摸她的头,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楼上的淋浴间:“等着,我帮你试试水温。”
花洒喷涌的热浪里,冰凉的瓷砖是唯一可以让她冷静的东西。她被热气蒸得恍恍惚惚,记忆被迁回了十几年前。
在谈争的记忆里,父亲并不是一个温柔的词汇。
虽然在别人的口中它代表着慈爱、安全感,但她谈争这里,父爱代表着殴打和疼痛。
妈妈告诉她,很早之前的父亲并不是这样的。
二十年前还不支持自由恋爱,相亲才是主流,谈舒婷在小姨的介绍下和县里少有的大学生邱毅天见了面。
那天,谈舒婷穿着简单的连衣裙坐在餐馆的木椅上,对面的男人着装很是体面,笑容温和地递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绿色铁盒:“听说你喜欢甜食,我从家里带了些。”
邱毅天的双眼很是明亮,外貌斯文,一盒大白兔奶糖就轻易地俘获了谈舒婷的芳心——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体面”的邱毅天。
那时的邱毅天是县化工厂最年轻的工程师,也是县里少有的大学生,谈家父母满意极了。
问过谈舒婷的意见后,两家挑了个好日子办了酒席,谈舒婷的一辈子就这么跟邱毅天绑在了一起。
婚后头两年,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湖水。
邱毅天每天清晨骑车去工厂,傍晚拎着菜回家,谈争出生后,他笨拙地抱着女儿在客厅踱步,哼着跑调的儿歌,谈舒婷看着家里一片温馨,自觉她的眼光确实不错。
那时候的谈争还叫邱心筝。兰心蕙质是父亲对她的期许,像风筝一样自由,但一定要有能拴住自己的底线,是谈舒婷的祝福。
直到县里那家化工厂的老板卷钱跑路,邱毅天失业了。
他自觉以自己的能力无论如何都可以再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事实并不如他的愿。
科技发展太快了,他那时候的技术已经完全跟不上时代,面试的时候只得到了HR的嗤笑。
但邱毅天怎么会知道这些。他早就已经凭借自己的能力做到了管理层,生产的事情他不过问已经很久了。
但县里其他工厂的管理层早就已经人满为患,大学学历的含金量在这时也已经逐渐下降,自命不凡的邱毅天不愿意去干搬砖看店之类的体力活,他就这么从一个体面的工程师变成了无业游民。
于是,谈舒婷在水果店当收银员的工资成了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
谈舒婷的工资并不低,足以养活一家三口,她只希望邱毅天可以在家里安安心心帮她带带女儿。
但邱毅天从天堂跌落谷底,心比天高的他,快要被全职爸爸的日子逼疯了。
他开始酗酒抽烟,夜不归宿,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身酒气,在谈舒婷上班的时候也完全不管谈争。
他就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从前温文尔雅的工程师已经消失了,人类的劣根性在金钱和自尊消失的时候展露无遗,谈舒婷认真打量他,才发现邱毅天已经有了些啤酒肚,就连面相也变得凶恶。
邱毅天被谈舒婷打量的眼神给激怒了,一个巴掌朝着谈舒婷的脸扇了过来。
“你也在笑话我对不对?”邱毅天的身上酒气熏天,男人红着眼揪住妻子的衣领,对着妻子愤怒地吼叫,“要不是为了你们,我早就在省城打拼了!”
而此时,三岁的邱心筝在小床里哇哇大哭,声音洪亮,把邱毅天濒临崩溃的理智拉了回来。
家暴像一场缓慢的窒息。
起初只是推搡,巴掌,后来变成拳头落在腰腹的闷响。
谈舒婷年轻的时候总是听父母说,家暴有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一个家暴的男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但邱毅天在酒醒之后总跪在床边忏悔,双手合十,语带哽咽:“舒婷,我压力太大了……”
她并不是不想离婚,但谈舒婷看了看在小床上躺着的熟睡的女儿,忍耐了下来。
等女儿再长大一点,现在的她还不能没有父亲。
那几年是谈舒婷最难熬的日子,从小被父母宠爱的女孩摸着锁骨处的淤青,沉默地熬粥、送女儿上学、在水果店对顾客微笑,回去再被丈夫一巴掌扇倒在地上。
日子就这么陷入循环。
直到某个冬日傍晚,她提前下班回家,发现五岁的邱心筝蜷缩在沙发角落,右脸红肿。
“你再碰筝筝一下,我就报警!”
谈舒婷抄起扫把挡在女儿身前,声音颤抖。
邱毅天却嗤笑着逼近:“报警?你试试看警察管不管家务事?”
那晚,谈舒婷抱着邱心筝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睡着了。
民警无奈搓着手,眼中带着对谈舒婷和谈争的怜悯,同时也有司空见惯的漠然:“夫妻吵架不好办的,我们只能调解。”
邱毅天在调解书上签字时,嘴角挂着胜利者的冷笑。
她知道,这一次的调节并不会让邱毅天后悔,反而给他下了一个定心丸。
果然,后来的邱毅天连惺惺作态的忏悔都懒得在谈舒婷面前表演。
邱毅天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骂母女两人,谈舒婷日常是要上班的,但是年幼的邱心筝不用。
每天下午四点,邱毅天把那时候才上小班的邱心筝从幼儿园里接回来。
她大多数时候会一个人躲进自己的房间里看书,但邱毅天晚上喝多了就会把她从房间里拖出来,有时候是直接扇他的巴掌,有时候是把她往地上摔,有时候是直接用烟头烫她的小臂。
他讨厌他的女儿,为什么其他人都说女儿明媚可爱,是个爱笑的姑娘,而女儿却偏偏不对着他笑。
他掐着邱心筝的脸逼着女儿笑给他看后,邱心筝笑了起来,他又嫌弃女儿笑起来也不像他,更像是他那个美丽温柔的妻子。
而他那个温柔的妻子从来不敢忤逆他,只会在深夜上完班回来,一边哭一边帮女儿上药。
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实在让他愉悦。
谈舒婷不敢把这些事告诉父母,她的父亲在年前生了一场重病,母亲没有收入,家里的大部分存款都给了父亲治病,她不敢再给父母添麻烦。谈舒婷试过离婚,偷偷找了律师,但是结果并不理想,她没有办法拿到邱毅天殴打她的视频,几次试图在家里安装摄像头都被邱毅天发现,最后又免不了一顿殴打。
小学的时候,邱心筝被学校的体育老师发现了短跑的天赋,送去了县体校练田径。小小年纪的邱心筝十分努力,基本上都会在田径场待到晚上七八点,就算训练已经结束了,也喜欢一个人在田径场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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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知道,一旦她跑到晚上,她就可以和妈妈一起回家,邱毅天虽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但也不会当着妈妈的面打她。
女儿是她的底线,从邱毅天开始家暴邱心筝的那一刻开始,逃亡的念头在谈舒婷心里疯长。
但她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房产证被邱毅天牢牢把握在手里,她除了自己微薄的收入以外,存款微乎其微。
她害怕自己带着筝筝离开并不会让女儿过得更好,担心钱不够只会让两人露宿街头。
谈舒婷开始有意识地偷偷攒钱,但她的工资实在太少了,筝筝日常学习的开销,家里的水电费饭菜钱,以及每个月固定的房贷都凭着她一个人在支撑,有时候一年也攒不了多少。
直到邱心筝四年级的时候参加了县田径运动会,直接打破了县记录,甚至比全国纪录都差不了多少。
市体校的教练看上了邱心筝,想要带邱心筝去市里练田径,省队的教练也知道青垵这个小县城出了一个叫邱心筝的天才,就等一个邱心筝参加省赛的机会就把她带到省队训练。
邱毅天开始害怕了。
他不允许邱心筝和谈舒婷离开他的掌控,他没有收入,如果邱心筝离开了青垵县,他就彻底失去了威胁谈舒婷的筹码,他敢肯定,谈舒婷一定会和他翻脸。
他找到周五不用训练提早回到家中的邱心筝,把她喊到客厅,拿起铁锅对着邱心筝的脚趾狠狠砸了下去。
他有基础的文化知识,他没有想要彻底把邱心筝打残废,不会选择对她的膝盖和跟腱动手,脚趾就是最好的选择。
小小的邱心筝捂着自己的右脚倒在了地上,发出痛苦的哀嚎,邱毅天害怕惊动邻居,用毛巾捂住了邱心筝的嘴,把她带到了医院。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通知谈舒婷,等到谈舒婷回到家后,就看到邱心筝的右脚脚趾打上了石膏,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书桌前。
谈舒婷扳过邱心筝的脸,就看到上面有清晰的五指印,以及一片红肿的眼睛。
“妈妈,我后天的试训,参加不了了。”
谈舒婷抱住女儿颤抖的身躯,听着女儿痛苦的啜泣声在耳边响起,她下定决心。
“筝筝,再等等,等你脚好了,妈妈带你走。”
日子过得很快,谈舒婷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她自认为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和邱心筝交代完计划后默默等着时机的到来。
邱心筝拆石膏的那一天是个暴雨夜,谈舒婷把邱毅天灌到不省人事,随后拿走了邱毅天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了她和筝筝的身份证以及户口簿,带走了这几年所有的存款。
两人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邱心筝的两个书包里,母女俩一人背上一个包,离开了这个囚笼。
人的一辈子不会全是倒霉的,谈舒婷带着女儿到了和洲市租下了这个店面,遇到了善良的崔叔。
谈舒婷在崔叔的帮助下开起来了这家小卖部,邱心筝就在小卖部里帮着干点活。她现在还不能马上帮筝筝办转学,因为她清楚,邱毅天一定会在学校堵她。
谈舒婷一直等到邱心筝四年级期末的时候才帮她办转学手续,在办转学手续之前,谈舒婷带着邱心筝去改了个名字。
去他妈可笑的兰心蕙质,她去掉了名字中间的心和“筝”字的竹字头,改掉了“邱”这个令她作呕的姓氏。
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
她只希望女儿可以不要像她一样懦弱,万事都要为自己多争一些,想要的东西也尽可能自己去争取。
就叫谈争吧。
5. 入队
谈争赤脚踩在防滑垫边缘,指尖沿触到后背凹凸不平的旧疤。
这些是邱毅天用烟头按出来的烫伤。
“争争?”谈舒婷轻叩磨砂玻璃门的声音惊得谈争浑身一颤,“洗了四十分钟了,要不要帮忙?”
“不用,马上好了。”谈争穿上衣服走出浴室,刚想用手上的毛巾擦擦头发,就听到谈舒婷的惊呼。
“你的脖子怎么回事?”谈舒婷快步跑到谈争面前,完全拉开谈争的衣领。
几道极深的血痕横亘在谈争白皙的脖颈上,绽开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在谈争肤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目。
谈争被谈舒婷推搡地踉跄,后退几步撞上了浴室的置物架,沐浴露和洗发露滚落一地。她摸索着浴室的瓷砖,蹲下把东西一个个捡起,却被母亲颤抖的手攥住手腕。
“争争,你怎么了?”
她突然挣开束缚,拉了拉自己的衣领,低头轻声道:“不小心碰的,没事。”
但谈争看不见,血迹透过她白色的短袖渗了出来,刻在了谈舒婷的眸中。
花洒滴落的水珠砸在防滑垫上,水汽在逼仄的空间里蒸着。谈舒婷擦掉不小心落下的眼泪,拉住谈争的手。
“妈妈不喜欢你做伤害自己的事。”
谈争就算看不到谈舒婷,此刻的她也感受到了她的心酸和痛苦。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妈妈的话:“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妈妈,我不是故意的。”
谈舒婷的眼泪突然砸在谈争肩头,烫得她一激灵。
沾着碘伏的棉签轻轻拂过她的伤口,谈舒婷的哽咽被她清晰地捕捉到。
“是妈妈没保护好你……对不起,争争,妈妈听说视障人士抑郁倾向发生率是健全人的四倍,但是妈妈现在真的没有钱,你再等等,妈妈带你去看病……”
谈争忽然发现自己口腔内壁破了,血液从伤口涌出来,她尝到了一点铁锈味,腥腥的。
“我没病,你别想太多,我可以的。”
“小贺刚刚打来电话,你在洗澡所以……”谈舒婷试探着开口,发现女儿抓着大衣边缘的手指骤然收紧,“我帮你接了。”
谈争身体一僵,空洞的双眼准确转向母亲的方向:“你们……说了什么?”
贺芃山,她逼仄交际圈中唯一的朋友。
或许师兄并不认为两人之间可以称之为朋友。
谈舒婷没有直接说,而是指了指自己的手机,但没等谈争疑惑,手机就贴在了她的耳边。
“谈争,下训的时候我给你打了个电话,你没接。”
电话另一头的男声很清朗,喊她名字的时候就像月光下流淌的溪水。
“师兄好,”谈争的轻声回复,仔细斟酌后接着道,“我那时候应该在洗澡。”
另一边的贺芃山感觉自己的语气可能太凶了,谈争已经很久没有一接起电话就喊他“师兄好”了。
他轻咳了两声,把声音尽量压得柔软,继续道:“我想和你聊聊天,可以吗?我今晚有点睡不着。”
谈争知道是谈舒婷请贺芃山来帮忙的,但她并没有拆穿。
她喜欢听见贺芃山的声音,很好听,很明朗,像是五月的太阳,暖得刚刚好。
谈争明白,估计是谈舒婷和贺芃山聊了些什么。否则贺芃山今天的开口不会这么小心谨慎。
“师兄想聊什么?今天不劝我去省残联了吗?”
“我今天训练好累啊,想听你夸夸我,”谈争能听到贺芃山说这句话时带出的笑意,“你觉得我有什么优点呢?”
谈争怔愣片刻。
师兄这是问的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但她思考片刻之后,还是犹豫答道。
“你是一个温柔的人,不然不会在现在打电话给我;你很善良和大方,会主动关心我的日常生活;你四百米很厉害,天赋很好,但你也很努力,同时很有毅力,不然你不会有现在的成就……你的,你的声音也很好听。”
谈争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说了这么多,脸突然就烧了起来,后面几个字磕磕巴巴地冒出来。她用手试了试脸上的温度,果然一片滚烫。
贺芃山耐心地继续引导:“说了我这么多优点,那你自己有哪些优点呢?”
谈争愣了愣,忽然安静了下来,在贺芃山的耳中只剩下了清浅的呼吸声。她的逻辑和思考能力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脑中空洞洞回响的是贺芃山的问题。
你自己有哪些优点呢?
“师兄,我……”
“没事,你说不出来我帮你说,”贺芃山打断了谈争无限延展的思绪。
“你性格坚韧,从来不会放弃自己,勇于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你的适应能力和学习能力很强,我听阿姨说你在一个月时间里已经可以熟练用盲文了,你很冷静,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展露出负面情绪,喜欢自己一个人消化……”
谈争的心剧烈跳动着。
“我从小到大都在拖累妈妈,我是个瞎子,我没有办法自己生活,别人伤害妈妈的时候保护不了她。”
她直接打断了贺芃山的话,就像是溺水的人看见了岸上伸下来的一根竹竿,忍不住期待着电话另一头的人早点给自己一个正面的回应,小心翼翼地冒出自己藏了很久的脑袋试探。
甚至不惜自我贬低。
“师兄,我现在是个废物。”
贺芃山的语气顿时严肃起来:“你这么说自己,经过阿姨和我的同意了吗?你不是废物,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社会地位,可以挣钱,可以保护你的母亲,你比你想象中的自己更加有用。”
清朗的男声明明没有太大的语调起伏,但每个字都像是一个巨大的锤子砸在了谈争的心上。
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却在即将戳破皮肤表层的时候停下来。
谈争松开了手。师兄说她是一个勇敢的人,她不会轻易伤害自己。
“师兄,我该怎么做,帮帮我。”
“省残联的宿舍是双人间,带独立卫浴和紧急呼叫铃,力量房新装了防撞条,领跑员都是考过急救证的,省残联可以包你和阿姨的食宿,如果比赛成绩好就可以成为专业运动员,有了编制,你就有自己的工资了,代表队伍外出比赛可能还会有额外的奖金,省残联还有专门的心理医生……”
谈争的脑袋里不太听得见别的,只注意到了“包食宿”这几个字。
“我和妈妈可以一起免费住进去吗?”
贺芃山的语气很肯定:“其他运动员按规定是不让家属陪同的,严重视障可以,你和阿姨完全不用为住处担心。”
“好,”谈争咬牙,“我去!”
执行力算是谈争母女的优点之一。
谈舒婷用了一天的时间收拾好了所有行李,又请了一个店员照看小卖部,在次日早上和谈争一起坐上了前往省残疾人训练体育训练中心。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谈争就这么离开了自己蜗居多年的安全窝
而齐赫早早已经在门口等着两人了。
临海省不算是一个田径强省,他从青垵县到和洲市在基层扎根了二十多年,就见到两个他认为可以走到国际上的苗子,一个是邱心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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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贺芃山。
他把贺芃山县体校送到了省队,小贺这个孩子足够争气,自己硬生生跑出了成绩,在选拔赛里拔得头筹直接杀进国家队,集训一年后出来直接拿下了华锦赛的四百米冠军。
而邱心筝却一直是梗在齐赫心中的一根刺。
那是他见过的最具有身体天赋的孩子。l
贺芃山的强在他的反应能力,他永远都是发令枪打响后第一个冲出起跑线的人,但邱心筝不一样,她的身材太适合走短跑这条路了。
她小时候的天赋其实还并没有那么突出,但四五年级是女孩子发育的高峰期,邱心筝在五年级的时候一下子就蹦了出来,成绩一涨再涨,几乎让齐赫目瞪口呆。
五年级的邱心筝已经很高了,不知道是不是继承了邱毅天的“良好”基因,足足涨到一米六二,小腿和跟腱很长,腿长占身高比例也很高,身材条件甚至比大多数的现役知名运动员都要优越,加上她训练极为刻苦,按照当时的情况继续训练下去,齐赫敢肯定,她绝对可以跑出临海省。
她在县运会一跑成名之后,省队市队的教练都跟他打听过邱心筝的消息,他还乐呵呵地跟老友吹嘘自己足足发现了两个好苗子。
他和谈舒婷商量好了,周六带着邱心筝去市体校试训,但周五晚上,他打算跟谈舒婷聊聊明天行程安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谈舒婷删除了好友。
他不停地给谈舒婷打电话,却一个都打不通。
第二周的周一,他气愤地冲进谈争的学校想去找邱心筝问个清楚,这是他除了电话以外唯一可以联系到女孩的方式。
齐赫带着一腔怒气在放学的时候堵在了邱心筝班级的前门,就看到女孩右脚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有些滑稽地单脚跳着从后门离开了教室。
他酝酿了几个晚上的质问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齐赫没有冲上去问她,而是默默离开了。他以为邱心筝在伤好之后一定会回来找他道歉,但他等啊等,等到新的一批孩子都上来了,邱心筝却再也没来过县体校。
后来,他听说体校的其他孩子说邱心筝转学了,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谈争的消息了。
直到半个月前,贺芃山找他。
他和小贺这几年一直都有联系,小贺对他极为信任,除了要代表县、市的比赛以外,贺芃山逢年过节也喜欢拎上点东西来他家拜年,有职业或者技术上的问题也都喜欢找他聊聊。
他以为这次的贺芃山会找到他还是说有和训练相关的问题。
但贺芃山却神秘兮兮地透给他一个名字,和两个消息。
名字叫“谈争”,消息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谈争就是以前的邱心筝,坏消息是,从前明媚可爱的女孩,双眼失去了光明。
齐赫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一个好好的小姑娘在脚趾骨裂之后离开田径场,生活刚刚步入正轨又突然遭受失明的打击。
齐赫想起从前那个嘴甜讨喜的小姑娘,心里憋闷地难受。
但,或许老天注定了邱心筝和他有师徒的缘分。他刚刚兼任省残联的短跑负责人就得到了邱心筝失明的消息。
他觉得这是他的机会。
他刚刚到省残联,断定之前的那些运动员都出不了成绩,他需要一个好苗子。
他思索片刻,在手机上敲下了两行字,确认对方是贺芃山之后点击发送。
【齐教练:小贺,帮我。我不想浪费她的天赋,我会尽我所能给她提供最好的保障。】
【齐教练:无论如何,帮我把这个孩子哄来省残联。】
6. 天赋
小轿车停在了省残疾人体育训练中心门口,谈舒婷带着谈争下了车,就看到门口站着的齐赫。
之前是谈舒婷主动删掉了齐赫的好友,目光一跟齐赫对上就有些心虚地移开,而齐赫的视线却自始至终都落在谈争身上。
女孩在这几年里已经完全长开,足足长到了一米七二,眉眼间还是有小时候的特征,生得舒朗明媚,但身上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低着头的时候却不显怯意,只有安静和淡漠。
而她双眼中,没有光。
齐赫叹了口气。
谈争实在是太瘦了,背薄得像一张白纸,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跑。
“跟我来吧。”齐赫朝母女两人招手。
谈争被谈舒婷牵着手慢慢走着。省残联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草木味,一路上她听到不少鸟鸣和小猫柔软的叫声。走了大概十分钟,脚下的底板变成了塑胶,前面带路的齐赫也停了下来。
谈争在谈舒婷的帮助下脱下了外套,露出里面已经换好的训练服,而齐赫的目光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谈争的身体。
这简直就是上帝的杰作,老天爷赏饭吃的典型案例。
他那时候是一点都没有看错,谈争完全长开之后的身形已经接近完美,这是所有专业田径运动员都梦寐以求的体型。
一米七二的身高,身形极为修长,体脂率极低可以有效减少负重,跟腱和小腿都是极为罕见的长度。
这样的身材,就算谈争在其他方面天赋不是很好,也足以傲视一大片职业运动员。
齐赫很满意,示意谈舒婷先去宿舍帮谈争收拾一下房间,而自己则带着谈争走向了田径场附近的办公室。
“我想跟你单独聊聊,可以吗?”
谈争怔愣片刻,点头。
他不担心谈争不出成绩。他了解谈争,知道这孩子能吃苦,所以这个试训不过就是做做表面功夫,他更担心的,是另一回事。
“你应该知道,是我让小贺劝你来省残联的吧?”
谈争点头:“猜到了。”
“我能问问原因吗,之前劝了你半个月你都没松口,怎么突然就答应了?”
谈争低着头,挣扎片刻轻声回答:“我不想总是拖累妈妈,我想赚钱,想拥有足够的社会地位,让别人都不敢欺负我的妈妈。”
真是一个很实在的理由,没有虚头巴脑的梦想,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志向。
齐赫本来想点根烟,但是看了眼谈争,又放下掏烟盒的手:“你很有天赋,只要开始训练马上就能出成绩,我敢打包票,你将来的发展一定会比刚刚田径场上的任何一个运动员都好,但你一定要好好练。”
他没有说谎。
他虽然管的是整个省残联的短跑项目,但是手上主管的其实是就只有视障。谈争的天赋放在整个华国都算得上是顶尖,更何况只是在残疾人里,还是在全盲这个项目中。
只要给齐赫时间好好培养,不愁谈争不成才。
“我一定会好好练的,”谈争的手指收紧又松开,忍不住问道,“我这么厉害?”
齐赫语带笑意:“当然,无论是身体、技术还是悟性,你都是顶尖的。但你要知道,一个运动员在赛场上不是光看硬实力就够的,还要看心态……”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谈争的反应,试探性切入重点:“我听小贺说,你近期是不是情绪并不是很稳定?”
齐赫的目光注视着谈争脖颈处露出的几道抓痕。
伤口在两天前已经被谈舒婷处理过,已经看不出当时的狰狞可怖,但这鲜红的抓痕实在刺目,想要让人注意不到都难。
“砰”地一声,谈争突然从凳子上站起,身后的凳子由于她小腿的冲撞,直接被掀翻在地。
“齐教练,我会积极接受治疗。”
齐赫起身帮谈争把倒下的椅子轻轻扶起,让谈争坐下。
“别怕。”
“争争,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天赋的,我很珍惜你,”齐赫尽量把语气放得温和,“队里有心理医生,是免费的,残疾人运动员参赛之前是有心理测试的,你下训之后要都找心理医生沟通,我每周都会去医生那里看报告。”
谈争知道自己心理有问题。这个问题并不是在失明后才出现的,失明只是一个导火索。
她从小学到高中都极为不合群,小时候的她总是因为发出一点吵闹就遭到父亲的打骂,所以她习惯了保持安静,和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谈争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外睁着大眼睛注视着其他孩子们玩耍,虽然因为乖巧可爱的相貌颇受大人们的喜爱,但谈争寡言少语的性格也为她几乎屏蔽了所有同龄人的善意。
除了……贺芃山。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的问题到了哪一个程度,心理医生实在太贵了,她看不起,也没有和妈妈说。
“谢谢你,齐教练,我今晚就去找医生。”
“乖,”齐赫没忍住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谈争的头,“出去吧,热个身,我看看你这些年到底忘了多少。”
齐赫推开办公室的门,牵起谈争手上的牵引绳,带着谈争离开了办公室。
“起跑器摆T2间距,”齐赫远远地朝着远处的助教喊去,又转身把谈争带向跑道,帮她找好起跑的位置,“去测测你的起跑反应速度。”
谈争双手被助教放在了起跑钱之前,回忆着儿时的动作撑开手掌,做了一个标准的起跑准备动作,后脚蹬上了起跑器。
她心理忽然感到一股迷茫。
失明一个多月,她连行走都得依靠他人或者是导盲杖,现在却要让她朝前奔跑。
未知是极端让人恐惧的,看不见的起跑线,看不见的终点线,她不知道她要在哪里停下,也不知道自己将会跑向何处。
很大的可能性是,她连线都跑不直。
身边的女助教似乎是知道了她的顾虑,柔声安慰:“就是测一个起跑反应而已,不用跑全程。”
谈争点头,弯下腰。
“等等,”谈争抬头,就感受到自己双眼上被戴上了柔软的眼罩,同时,女助教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T11级参赛必须要戴的眼罩,你先适应着。”
“好。”谈争低下头,自己稍微调整了下眼罩的位置,再次双手撑开,在起跑线前准备。
“预备——”女助教将口哨叼在嘴里,确认谈争准备好后吹响了口哨。
“砰!”
身边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就像是按下了暂停键。
在谈争的耳中本来短促的哨声却被拉长。她在听到哨声的第一秒,年少时候无数次训练的记忆被从身体里唤醒,她后腿用力一蹬,人如同利箭般冲了出去。
谈争此刻却已经完全忘记了助教的话。
她就像是被解开的缰绳的马,压抑许久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缺口,不顾一切向前狂奔而去。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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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完全没有任何顾虑,放弃了所有的技巧,只是拼了命地向前跑。
直到她听见了熟悉一声“滴”。是齐教练手上的秒表按停了。
“回来,争争,看看你的成绩。”
谈争慢慢放慢了速度,停了下来,她没有任何参照物,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少米,只能大概根据自己以往的水平估算距离。她刚刚大概是跑了一百米。
她顺着齐赫的声音慢慢向他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齐赫走过来轻轻拉住她的牵引绳带着她走到了草坪上。
“一百米,13秒56。”
谈争习惯性地在眼罩里瞪大了自己眼眶,循声把头转向齐赫的方向,急得直接揪下了自己的眼罩。
“对不起齐教练。我太久没练了,让我再来一次,肯定比现在快!”
她的声音里裹着浓浓的不安,但语气却依旧很缓。
她就像是要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在向主人证明着自己的忠心和能力,证明自己有可以用的价值的。
13秒56绝对太慢了。
她四年级的时候,一百米就已经跑到了12秒出头,两百米更是离当年的全国U10组第一只差四毫秒。
而现在她已经十七岁了,完全完成了身体的发育,整整长到了一米七二,却只跑到了13秒56。
“你是第一次上跑道,当然会比别人慢一点,其他人在来省残联之前都已经在市残联这些地方训练和选拔过了,”齐赫察觉出了谈争的不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而且你跑弯了,从第四道一直跑到了第二道。”
谈争默了片刻,小声问道:“我可以,留下来吗?”
齐赫的声音很肯定:“当然可以,第一次跑成这样就已经是顶尖的天赋了,加上后续专业的训练,我不怕你骄傲,你出头是迟早的事。”
说到这里,齐赫再掩不住口中的笑意。
“要不你猜猜,你的起跑反应时间是多少?”
谈争以前是测过起跑反应的。
但她的优势在于步频和速耐力,反应并不是很快,上一次测的还是0.19,而极为擅长起跑的贺芃山起跑反应达到了恐怖的0.13。
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比以前有长进,猜了一个比较保守的数据。
“0.25?”
身边女助教的却突然笑了起来:“妹妹,你是不相信你自己还是不相信齐教练看人的眼光?”
“你的起跑反应是0.16,在这么多年没训练的情况下,你的起跑反应是田径组里面最快的。”
说完后,女助教还强调了一下:“是田径组,不是T11也不是短跑组,更不是女子组,你这个反应放在健全人专业组也很能打了。”
“可是,我以前的反应明明很慢。”谈争不解。
齐赫拧开矿泉水递给谈争,语调带笑:“你什么时候慢了,只不过是因为身边有一个小贺,他那是天赋怪,人比人要气死人的。”
女助教补充道:“确实有一部分全盲运动员由于视力缺失所以对听力和周围变化而极为敏感,起跑反应会更快一点。”
“哦,对了,这是T11组的李一棹助教,你可以喊她小棹姐。”
谈争向记忆里李一棹的方向转头,抿唇温和一笑:“小棹姐好。”
“乖,”李一棹也没忍住摸了摸谈争的脑袋,顺手从口袋里捞了颗糖放在谈争的手心,爽朗一笑,“以后跟着我混,姐罩着你。”
7. 争吵
贺芃山已经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记录发怔大半天了。
夕阳快要下山,在国家队训练基地的田径场草坪上投下一片橙红。
他刚刚结束下午的训练,而谈争大概也要下训了吧。
今天是她第一次到省残联训练,也不知道谈争还适不适应,现在的水平和之前比怎么样,等会儿下训之后可以去问问齐教练。
贺芃山胡乱想着,思维的主旨就只有“谈争”两个字。
手机上的最后一条通话还停留在两天前。
他半夜突然收到了谈争妈妈的消息,终于完成了齐教练拜托自己的事,把谈争劝去了省残联。
但等对面的谈争最后轻声说了句“谢谢师兄”,礼貌又疏离,他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后悔。
舍友把毛巾甩在肩上,瞥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抬脚踹了踹他:“想打就打,堂堂华锦赛冠军连个电话都不敢拨?”
贺芃山握紧手机,手机边框硌得掌心生疼。
“我已经没有理由再给她打电话了。”
贺芃山语带失落。
他受齐教练之托把谈争哄去了省残联训练,任务已经完成,自然也就没有了继续天天给谈争打电话的理由。
那天在奥体中心,女孩攥着导盲杖后退的模样突然撞进脑海。谈争就像只应激的猫,弓着背把利爪藏在肉垫里,明明很脆弱,还总是喜欢用冷硬的一面示人。
陪了谈争整整十七天,天天训练结束后就给谈争打电话,这几乎已经成为了贺芃山的一种习惯,每当天空开始泛红的时候,“谈争”这个名字就开始在他的脑袋里作怪。
舍友“嗤”了一声:“神经病,天天考虑这考虑那,说不定人家也挺想和你打电话呢。”
“怎么会,她怕我。”
“怕个屁,”舍友拧开矿泉水递给贺芃山,“我看你每天聊得挺开心的。”
冰水顺着喉管滑进胃里,贺芃山猛地站起来。
他走到田径场的钢丝网外面,看了看手机上的通讯录,下定决心拨了过去。
田径场上现在已经站满了人,几乎所有短跑项目的运动员和教练员都站在了这里。
“还能更快吗?”
“说不准呢,自己一个人没有领跑员就跑成这样了,简直不敢想象练上一段时间后会有多逆天。”
谈争的短发被汗水黏在颈侧,鼻腔里充斥着橡胶被烈日烘烤的焦味。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谈争,等着她这一次的成绩。
“第六次,12秒42。”齐赫掐停秒表,看着扑倒在缓冲垫上的谈争。
谈争双膝上戴着护膝,她摸索着垫子边缘要起身,却被一双布满茧子的手按住肩膀。
“今天就到这吧,已经很不错了。”齐赫蹲下来扶起谈争。
谈争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从13秒56到12秒42,已经找回了儿时在跑道上的感觉。
齐赫盯着满意地盯着秒表笑,宣布训练结束后就一个人走进办公室。他扒拉着手机列表,最后选定在“赵钦雨”三个字上,拨通电话。
没多久,电话被接通,手机另一端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了齐哥,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齐赫和赵钦雨其实并不是很熟悉,只在几次庆功宴上见过几次,但两人都是一个圈子里的,
多少还是有点交情。
“小赵啊,我手上有个很好很好的苗子……”
但齐赫话只说到了一半,赵钦雨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齐哥,我早就已经退役了,没有再带别人的想法了。”
“我手上是个女孩子,只有十七岁,今天第一天试训就在没有领跑员的情况下跑了12秒42,你不想试试吗?”
赵钦雨惊讶:“第一天,12妙42?”
不得不说,赵钦雨心动了。
他从二十岁就开始当领跑员,为临海省残联带了一届又一届的T11级选手,可谓是功勋卓著,但带出过最好的成绩也就是全国第二。
第一天在没有领跑员的帮助下跑出12秒42,这已经完全不是一般的天赋了。
但赵钦雨仍有顾虑:“算了吧齐哥,我年纪不小了,你见过三十二岁还活跃在赛场上的领跑员吗?这么有天赋的女孩找个更默契的搭档吧。”
“你或许很早之前听说过她的名字,叫谈争,九岁的时候打破青垵县纪录的同时,离当年的全国U10组冠军只有四毫秒之差。”
齐赫仍然不想放弃劝说。
赵钦雨的手指突然弹动了一下。
他听过谈争这个名字,临海省那时候已经好久不出有天赋的短跑运动员了,谈争的成绩一出,几乎所有临海省队的教练都把目光放到了这个女孩身上,就等着她进入市队后在省赛上大放光彩,最后顺理成章地进入省队。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
他熟识的几个省队教练在吃饭的时候也谈过这件事,都以为女孩是伤仲永了,却没想到,消失多年的谈争居然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还是以残疾人运动员的身份。
“齐哥我……”
齐赫直接打断了赵钦雨的话:“我只要你带她半年,带到省赛结束就行,后面我会帮她找更合适的搭档。”
赵钦雨不可遏制地心动了。
以谈争的天赋,走出去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定局,半年的时间收获一个可以成为冠军领跑员的机会,让他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似乎真的很实惠。
感受到那边人的纠结,齐赫直接逼问:“怎么样?不考虑下吗?谈争是绝对能出成绩的,半年时间,吃不了亏也上不了当。,跟哥一起赌一把?”
赵钦雨咬牙,下定决心:“好!”
齐赫满意一笑:“明天下午就来吧,给你看看未来的王牌。”
而此时,另一边的谈争此时也在打电话。
她刚刚下训,谈舒婷就在一边等着了。虽然省残疾人训练中心里,盲道和残疾人通道这些设施很是完备,但谈争现在对这里还不熟悉,没有谈舒婷带着,她完全找不到路。
“妈妈,几点了?”
谈舒婷看着面前魂不守舍的女儿,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六点了,想打电话?”
谈争身形僵了僵,失落摇头否认:“没有,走吧。”
自从两天前的晚上,贺芃山成功把她劝进省残联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师兄的电话。可能是师兄完成了齐教练交给他的任务就不想搭理自己这个小瞎子了吧。
毕竟对于贺芃山而言,自己只是一个还教练人情的任务对象,而自己却是完完全全把师兄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毕竟,师兄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主动接近她的同龄人了。
她早就已经习惯了每天傍晚六点准时响起了手机铃声,习惯了和贺芃山聊聊今天发生的事。
但现在,师兄不想理她了。
谈舒婷没有强迫谈争,笑了笑,牵起谈争手上的牵引绳。
但此时,手机却突然震了起来。
谈舒婷转眼看向明显突然紧张起来的谈争,又看回了手机,屏幕上“小贺”两个字闪动着,手中的牵引绳也从另一端被攥紧。
“小贺的电话,想接吗?”
谈舒婷打趣发问。
谈争看不见谈舒婷含笑的眼睛,却听到她带笑的语气。
她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嘴上却道:“嗯,想接。”
两秒钟后,手机被塞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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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里。
她默默地稍微往远处走了几步,离母亲远了些,把手机贴在耳边。
但手机里却并没有传来声音。谈争等了等,终于捕捉到了一点呼吸声。
是贺芃山。
“师兄?为什么不说话?”
谈争轻柔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贺芃山拿着手机的手颤了颤,呼吸被谈争的一声“师兄”打乱。
“争争,我……”
身边舍友看到贺芃山不成器的样子,顿时嗤笑一声。
谈争愣了愣。师兄这么多天从来都没有喊过他“争争”,几乎都是直呼她的全名。
“昨天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谈争直接发问。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明明就在一分钟之前,她还畏畏缩缩不敢面对,电话被接通的一瞬间,质问和委屈却自然而然地流露。
谈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了。
贺芃山咬了咬后槽牙。
“我没有给你打电话的理由了。”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委屈。
“怎么没有?”谈争接着道
贺芃山顿了顿:“齐教练让我哄你去省残联,你都已经答应了,我继续给你打电话,多招你烦。”
谈争被贺芃山的这句话弄得一愣。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除了妈妈和崔叔之外最亲的人,我怎么会嫌你烦?我巴不得你天天给我打电话。”
谈争说完话就有些后悔了。她说这种话,好像很让人误会。
但真是误会吗?谈争也不清楚。
贺芃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唯一的朋友”“最亲的人”几个字在他的脑海里循环播放。他拍了拍自己熟透了的脸,让想让自己快点冷静下来。
他从来都是一个很擅长说话的人,无论是在什么场合都从容不迫,但一遇上谈争,他的嘴巴就像是被封上了蜡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为什么不说话?”谈争咬紧了后槽牙,心下一狠,继续逼问。
“那我每天晚上六点都给你打电话?”贺芃山小心斟酌着回道。
“这还差不多。”谈争满意。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谈争偏偏就是不说话,反正最后一句是她收的尾,现在应该是贺芃山抓耳挠腮地想话题才对。
另一边的贺芃山不甘心逐渐冷下的气氛,绞尽脑汁就冒出来几个字:“你在省残联还习惯吗?训练累不累?”
谈争语带失望:“你想半天就问这个?”
贺芃山哑口无言。
“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所以想要你打电话给我,那你呢?也是因为把我当最好的朋友?”
贺芃山被问得呼吸一滞,而另一边的谈争也屏息凝神地等着贺芃山的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问出来,但那一刻就是出口了。
“不知道……就是想找你说说话。”
谈争恼怒贺芃山的不开窍:“你如果是孤单了,为什么不去找你的队友聊天,偏偏要找我?”
她心如擂鼓,等着贺芃山的回答。但是电话的另一头在她问完话之后就安静了下来,似乎连呼吸声都已经听不到了。
谈争的心慢慢冷了下来。
“争争,我……”
“没事,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多想了。”
谈争极快地打断了贺芃山的话。
她不想听到贺芃山的答案,或许她连自己的心情都没有理清楚,她自己也需要想清楚自己的心意。
她叹了口气,道:“晚安,师兄。记得想想我的话。”
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响起,贺芃山举着手机的手僵住。
他好像又做错了。
8. 喜欢
谈争攥着手机,耳边的忙音早已消失,师兄的声音已经消失许久了。
贺芃山最后那句欲言又止的“争争……”就像一根细刺,扎在她混沌的思绪里。她摸索着将手机递还给母亲,低着头一言不发。
谈舒婷没听到贺芃山说了什么,但她听到谈争说了什么,大概猜到了两人的谈话内容。
“小贺说什么了?”谈舒婷试探地问,但女儿却只是低落地摇摇头,空洞的双眼垂向地面。
“争争,你是不是喜欢小贺?”
谈争愣了愣,咬牙不语。
她自己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她得不到答案。
她只得到过母亲的爱,贺芃山是唯一一个愿意主动接触她的同龄人,她不清楚自己现在对贺芃山的感情是什么。
可能只是对朋友的渴望让她想要挽留这一段感情,或许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除了母亲以外的亲近,或许因为贺芃山的那个把她从自弃自馁的深渊救出来的人,或许是因为她……真的喜欢上了贺芃山。
十七岁,是最适合恋爱的年纪,但也是最想不清心意的时候。
谈争嗫嚅半天,还是开了口:“妈妈,什么是喜欢?”
自己好像还没有特别喜欢过什么东西。
小时候她也像其他小女孩一样喜欢娃娃和玩偶,但玩偶第二天就被爸爸用水果刀划了稀碎,她也喜欢过楼底下杨奶奶养的小薄荷,但薄荷第二天就被邻居家的弟弟用开水活活浇死。
她没有很喜欢吃的饭菜,没有很想买的衣服,没有喜欢听的歌曲,或者说,她并不是不喜欢,而是想要的东西大多数时候都得不到,所以习惯了压抑自己的喜欢,习惯遗忘自己的诉求。
谈舒婷轻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你期待他的出现吗?”
“期待……吧。”
她每次到奥体中心的时候都期待着那个清朗的声音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耳边,每天晚上六点期待着贺芃山给他打的电话,忍不住想想今天师兄会跟她说些什么,一旦等不到师兄的电话就会失落。
谈舒婷笑答:“这就是喜欢的开始了。”
夜风裹着跑道特有的塑胶气息扑在脸上,她被谈舒婷牵着手在省残联里走着,背包带子上的小黑猫挂坠一下一下扫着她的腰侧,搔得谈争心里痒痒的。
喜欢的吗?
喜欢的吧。
国家队的宿舍里,贺芃山仰面瘫在床垫上,手机屏幕上亮着和谈争的通话记录。
从通话结束到现在已经整整两个小时了,但他的脑袋里还是只有“谈争”这两个字。
舍友的鼾声在黑暗中起伏,他盯着天花板上摇晃的吊扇叶片,任由记忆翻涌。
谈争质问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手在空中扫了扫,想要把谈争的影子从自己的眼前扫走,但一转头,眼前还是低着头拽着他的背包带子喊“师兄”的那张脸。
“你如果是孤单了,为什么不去找你的队友聊天,偏偏要找我?”
答案分明呼之欲出了。他就是喜欢谈争。
他习惯性在训练结束后跟谈争聊聊天,吐槽吐槽今天教练不把他当人,听着耳机另一边的谈争每一次都给温柔稳定的回复,脑海里忍不住想象着谈争低着头揪着他的背包带子的模样,但一旦想到自己主动触摸谈争时谈争收回的手,心脏又感到一阵刺痛。
他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被谈争口中的每一个字所牵动,对谈争的说的每一个字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字字仔细斟酌,就怕哪个字不小心伤害了女孩。
这就是喜欢吧。
十八年的生命里,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喜欢,但聪明的贺芃山会无师自通,毕竟,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里跃动的心脏会因为女孩的每一字不受控制地失律。
手机忽然传来震动,贺芃山打开手机一看,齐教练的短信跳了出来。
【齐教练:小贺,赵钦雨答应当谈争的领跑员了,这段时间辛苦你帮我做她的思想工作,等你回临海了,我请你吃饭。】
赵钦雨是临海省的王牌领跑员,基本上带的都是极有天赋的选手,他带出来的没有一个不是省运会冠军。齐赫果然把最好的资源都押在了谈争身上。
贺芃山猛地坐起,攥着手机的手指节发白。
他心里并没有觉得欣喜,而是酸涩和焦灼。谈争的训练已经开始步入正轨,而他也马上要封闭式训练备战亚锦赛。
他能感受到谈争对他忍不住的靠近,但就算他们彼此心意相通,两人之间还是横亘着巨大的鸿沟。
临海省和砚京之间的地理距离注定了他们不可能经常见面。更何况,谈争还是个盲人,两人之间的交流也注定只能依靠他人。
明明已经十一月份,但贺芃山却感觉热得难受。他起来洗了把脸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他不清楚是十几天的日日陪伴给了他喜欢谈争的错觉,还是因为他生活的环境能接触到的女生屈指可数,导致自己误以为他对谈争的关心就是喜欢。
贺芃山的心理一团乱麻,他没谈过恋爱,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自己又能不能在恋爱关系中扮演好男朋友的角色。
他唯一清楚的是,谈争在他心理确实很特别。
可能是自己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了,正如谈争所说的那样,必须要给自己一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
临海省是一个多雾的城市,次日早上,省残联训练场的晨雾还未散尽,谈争已站在起跑线前。
谈舒婷迷迷糊糊地给谈争戴好眼罩和护膝,把缓冲垫拉到一百米的终点,随即看着谈争一遍遍地在百米的跑道上冲刺着。
起初,谈争跑的弧线还是很弯,几乎被打回原形。她一次一次调整着缓冲垫的位置,一次次由于平衡不好重心而摔在了跑道上。
腿上戴了护膝,但是小臂和肘上可没有。
跑道里细小的砂砾通过被划到的伤口渗入到了她的血肉里,引起一阵刺痛,在谈舒婷的帮助下消毒。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训练了多久,自从失明之后,她就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但她很清楚,自己身边并没有脚步声和欢笑声,正式的训练还没有开始。
直到属于齐赫的脚步声在场上响起,训练正式开始。
齐赫到场的时候发现谈争满头大汗几乎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始训练了?”
“心情不太好。”
齐赫笑了笑:“和小贺闹矛盾了?”
谈争愣了愣:“齐教练怎么知道?”
“昨天和小贺聊了会儿,他问了问你的事。”
“他都说了些什么?”
齐赫兴趣盎然地盯着谈争的反应:“他说,下周马上要开始封闭式训练了,让我多关注关注你的状态……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谈争低下头,拽了拽自己的护膝:“没什么,就是忽然发现,有人是个木头。”
“我看不一定,”齐赫摸下巴一笑,“你俩什么事别耽误训练就行,下午准备一下,我帮你找了个领跑员。”
谈争好奇:“是谁?”
“赵钦雨,我们省的王牌领跑员。”
她知道这个名字,在临海省这个小地方已经是成绩最好的领跑员之一了,带过的几乎所有人都走出了临海省。
谈争熬过上午,终于在下午和自己的领跑员碰面了。
眼罩下的黑暗让她比常人更敏锐地捕捉到脚步声,下午两点半开始训练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脚步。
不是齐赫懒散的拖沓,也不是母亲小心翼翼的轻缓,也不是李一棹的轻快,而是一种利落的、带着弹性的节奏,对方是很明显的壮年男性。
“谈争,这是赵钦雨,你的新领跑员。”齐赫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赵老师好。”谈争低头伸出了自己的手。
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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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张有力的手虚碰了碰她的手,谈争感受到了赵钦雨手心里的老茧。
“我是赵钦雨,合作愉快,”赵钦雨顿了顿,接着道,“不用喊我老师,我比你大十几岁,叫赵哥就行。”
谈争乖乖抿嘴点头一笑:“赵哥好。”
“伸手。”
谈争蒙了片刻,但还是听话伸手,随即感受到自己掌心多了些重量。她收回自己的手搓了搓自己的掌心,是很有弹性的橡胶质感。
“牵引绳?”谈争疑惑。
“对,以后我们带着这个训练。”
赵钦雨将牵引绳一端套在谈争的右手掌心,另一端把自己的左手套了进去,轻笑:“齐教练说你起跑反应0.16?我带的上一任队员练了三年才到0.19。”
谈争手指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牵引绳:“是运气好。”
“是不是运气,跑一次就知道。”赵钦雨收起笑意,“来试试。”
谈争点点头,被赵钦雨牵上了跑道。赵钦雨抓着她的左右手,帮她把双手分别放在起跑线之前,谈争自己找准起跑器的位置蹲下。
身边的人在第二个跑道上蹲下,谈争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次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
赵钦雨的呼吸声并不清,强烈的存在感让谈争完全无法忽视。
“等下,”谈争直接叫停准备掐下秒表的李一棹:“直接开始吗?一次都不练?”
“先试试。”身边的赵钦雨替李一棹回答了谈争。
谈争有些担心自己的发挥。她知道赵钦雨是一个很好很负责的领跑员,她怕自己的能力留不住他。
赵钦雨似乎是看出来了谈争的担忧,轻轻拍了拍谈争的肩膀:“别想太多,你要相信齐教练的眼光。”
谈争深呼吸一口,重新蹬上了起跑器。
“预备——”
哨声撕裂空气的刹那,谈争如离弦之箭冲出。起跑的时候,谈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牵引绳往后面拽了一下。她拼命地往前冲着,冲过前程之后,牵引绳上的拉力已经几乎消失。
身边的赵钦雨逐渐适应了她的速度,步频和她完全一致,一轻一重的两个脚步声几乎完全重合,谈争已经完全放弃了所有的思想,跟着身边赵钦雨的节奏拼命地向前奔跑。
起步,加速,冲刺,赵钦雨的脚步声极有节奏在耳畔响着,温热的气流与她的步伐完美契合。没有视觉的干扰,她仿佛沉入深海,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全力向前狂奔。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第一次站上跑道的时候,谈争已经忘记了所有的技巧,或者说,她已经把技巧变成了习惯。
“滴。”
是秒表掐住的声音。谈争的手上瞬间感觉到一股拉力,她顺着赵钦雨的力量慢慢停了下来。
“多少?”
赵钦雨转头看向齐赫,问出了现在谈争最想问的问题。
“11秒99。”
谈争茫然地转向声音的方向。这是她第一次突破十二秒的大关,就算是小时候的她也没有跑到过十二秒。
“我拖累她了,”赵钦雨扶着膝盖轻轻喘息,声音里却是掩不住的兴奋和笑意,“我的起跑反应速度没有她快,换一个领跑员,她可以做得更好。”
齐赫“哈哈”笑着拍了拍赵钦雨的肩膀:“怎么样,我就说这是个绝对的好苗子!”
赵钦雨声音中全是满意和欣慰:“你放心,这个活我接了。”
人群喧嚣中,谈争听着两人的对话控制不住地想起贺芃山。
师兄的起跑速度是目前她见过最快的,如果是师兄站在自己的身边,她一定可以跑得更快。
而贺芃山昨夜沉默的呼吸……如果他在场,会像从前那样揉着她的头发说“小师妹真厉害”吗?
还是,会像现在这样,连一句祝贺都吝啬给予?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或许等会儿下训后会有答案,也或许没有。
9. 发病
傍晚六点整,训练准时结束,但谈争并没有打算这么早就离开。
她在等一个人的电话。
夕阳缓缓坠下,天边一片暗红,谈争呆呆地躺在田径场的草坪上发呆,一个人枕着背包,抱着自己的导盲杖,轻轻揉着着背包上的小黑猫挂坠。
往常这个时候,贺芃山的声音早已通过电流传来,带着训练后的喘息和笑意,可今天只有死寂。
六点半了。
她好像……真的把贺芃山给吓跑了。
师兄好不容易重新给她打一个电话,自己却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明明是自己控制不住逾越了那道界限,但她现在却无法控制地觉得委屈。
她真是有病。
谈舒婷将温热的蜂蜜水塞进她掌心,有些担忧地开口安慰:“小贺可能有事耽搁了。”
谈争摇摇头,摸索着扶着草坪站了起来:“我们回去吧。”
谈争感觉自己浑身都痛,这种痛感不仅仅是因为今天高强度的训练。她被谈舒婷带回宿舍,洗完澡后又开始对着黑暗发呆。
她能做什么呢?她是一个瞎子,是小小的省残疾人运动员,甚至还没转正。
而贺芃山是国家队目前的绝对主力,是华国四百米唯一的希望,她和贺芃山之间隔太远了。
师兄是活在太阳之下的人,从之间露出的一点点温柔她就应该知足了,而不是不识好歹地索求更多。
她没有办法主动翻山越岭地去追求贺芃山,她连出行都得依靠别人,她也没有钱,没有生活自理的能力。
谈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贺芃山今天缺席的电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在和贺芃山交流的时候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是一个盲人,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追逐爱的能力,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追求者遍地的美女学霸谈争,以为自己还有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睛。
一个盲人配拥有贺芃山这样的太阳的喜欢吗?
谈争心如刀绞后悔昨晚不顾后果的发言。
她就是作的。
作到现在,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师兄了。
“争争!”
谈舒婷的惊呼声从身边传来,谈争迷茫地转过头。
她忽然感受一阵恶心从胸口涌上来,谈争想下床找到垃圾桶,情急之下直接踢倒了脚边的导盲杖,“扑通”跪在了地上。
谈争张了张嘴,突然弯腰干呕起来。
她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一样抱着导盲杖,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她用左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直到恶心感彻底过去。
谈舒婷轻轻拍着谈争的背帮她顺气,倒了一杯蜜水递给谈争,然而谈争似乎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好冷……妈妈……”
谈舒婷用手试了试谈争的体温,面带焦急却又疑惑:“没发烧啊。”
但谈争现在几乎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身体控制不住地大幅度发抖,双臂紧紧地环着自己,双眼空洞洞地对着前方,就像是个失去灵魂的布娃娃。
“妈妈,我,没事。”
谈争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想要扶着床沿站起来,但她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站起来的一瞬间又倒了下去。
“这样不行。”
谈舒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给齐赫发了一个消息,然后回想起齐赫交代训练中心医务室的位置,用自己的肩膀把谈争撑了起来,帮谈争披好衣服后带着谈争往医务室走。
省残疾人训练中心的医务配备比普通省队的规格要高得多,由于残疾人出现生理和心理问题的概率比正常运动员高得多,所以医务室里面一直都有人二十四小时值班。
谈舒婷带着谈争一到医务室,值班的医生就围了上来。
七七八八检查完了后,医生皱着眉又问了谈争和谈舒婷很多问题,最后得出的答案是:谈争的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
医生指了指隔壁亮着的办公室:“她这个可能是心理问题,去找找旁边的张医生吧。”
谈舒婷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口气。
医务室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压抑的气氛几乎让谈争喘不过气来。张医生就让谈争填了张表格,回答了几个问题,但谈争能感受到他上下仔细打量自己的目光。
“中度单相抑郁症伴随躯体化症状,需要药物干预和定期心理疏导。”
张医生的声音很淡,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他见过有心理问题的残疾人运动员实在太多了,谈争并不算是严重的。
结果在谈争的预料之中,是中度而不是重度,可以接受。
她对自己的问题有数。
谈争的精神和身体就像是分成了两个人,心理极致冷静地想要控制自己抢夺回身体的主宰权,但身体却总是在部分时候受躯体化的影响。
谈舒婷带着药和谈争回到了宿舍,谈争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
齐赫晚上给谈舒婷打了个电话,了解了大概情况后就让谈争好好休息。他本来想让谈争休息一个早上,但谈争果断就拒绝了。
她给的理由也很充分。有心理问题的残疾人运动员这么多,他们也没有停下训练,自己没有理由搞特殊。
齐赫没有勉强她,叹了口气,就让谈争今晚好好休息。
这边刚和谈舒婷交流完,齐赫就给贺芃山发去了消息。
【齐教练:你怎么回事?谈争今晚发病了。】
贺芃山收到信息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谈争发烧了,转念一想才记起谈争的心理问题。
谈争平时的表现实在太像是一个心理健康的普通人,从来不会诉说自己的痛苦,也不会轻易向别人求助,贺芃山后知后觉,是自己今天没有给谈争打电话导致的。
【贺芃山:她怎么样了?】
【齐赫:中度单相抑郁,好在没有自残倾向,看上去是没有什么事了,但这孩子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藏着。】
【齐赫:我警告你,你如果有意思就和争争说清楚,没意思就断干净,别吊着人家,我的宝贝徒弟要是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中度单相抑郁。
这六个字在贺芃山的脑袋里来回转着,嗡嗡作响。
他傍晚六点的时候刚好在开封闭式训练前的会议,贺芃山觉得他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一下,却没想到只是两个小时的时间,谈争就出事了。
都是他的错。
他明明知道谈争的心理有问题,自己却全然不顾及谈争的感受,只想给自己一段冷静的时间。
他哪怕只是发个消息说自己需要冷静一下,谈争也不会突然发病。
他的心脏突然像是被人紧紧攥着一样的疼痛,伴随剧烈疼痛来的是窒息感和一股无名的冲动。
贺芃山突然从床上直接蹦了起来,三两下收拾好了自己要带的东西,从抽屉里拿出了银行卡。
“你干什么?”舍友疑惑发问。
“去……”贺芃山突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在得知谈争发病的那一瞬间真切地突然涌现出来一股冲动。
他要去找谈争。
但是他要去干什么呢?
和谈争划清界限?他不甘心。跟她表白?似乎又太轻率。
他从和谈争重逢后也就跟她见过一次面,虽然打了十几天的电话,但毕竟只有十几天。
贺芃山想起小时候满打满算的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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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从他二年级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谈争,到四年级进入省队,加起来两年多的时间,其实他也并不算是一个见色起意的人……对吧?
他试图说服自己,给自己一个喜欢谈争的理由,但想了想,最后还是逼迫自己停下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喜欢哪里需要那么多的原因?冲动就冲动吧,反正他就是喜欢了。
“我去表个白。”
贺芃山跟身后一脸懵的舍友招了招手,转身跑出了宿舍。
打开手机查看最近的航班,贺芃山才发现今明两天已经没有飞机起飞了。
他只有两天的假期,连这两天的假期都是教练组封闭式训练之前的施舍,他想要马上见到谈争就只有动车这一个选择。
他飞速买了一个半小时之后的动车票,自己则是从训练基地往砚京站赶去。
星星和云层都在倒退着,贺芃山突然道了什么才是自由。
风是自由的,轻轻吹在他的脸上,灯是自由的,光在霓虹的城市里晃动着。
他从小到大都循规蹈矩,父母离异后各自组成的新的家庭,除了每个月定时汇到银行卡上的三千块钱,贺芃山早就已经和两人断绝了所有关系。
他已经习惯了听话,尽量不给奶奶添麻烦,安安分分做教练和老师口中的乖孩子。
他们说他阳光开朗,说他懂事早熟,他活成了大家希望的样子,且一直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直到谈争的出现。
其实,他从小时候开始就为谈争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了。
他会为了谈争喜欢吃的糖果偷偷从奶奶的口袋里摸一点零花钱,会因为谈争死缠烂打的撒娇而求齐教练今天少布置一点体能训练。
而现在,他也会因为谈争,一个人黑夜坐上火车奔袭万里回到临海。
他矫情地想,是谈争帮他找回了他想要的自己。
出租车开得很快,到了动车站之后,贺芃山背着背包过了安检,一个人在站台等待着。
砚京站即使是在半夜也是人头攒动,月台上的大家安静等待着,有些带着离愁,有些带着急迫和思念。
广播声响起,白色的动车到了面前,他上了车,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思考着。
他该买一束花,不,应该是一大捧,还应该给谈争买一部手机,每次都用谈阿姨的手机打电话有些麻烦。
他该怎么表白呢?贺芃山转身看向黑漆漆的车窗,控制着自己的嘴唇开合着。
“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我把我的喜欢告诉你,你接不接受都可以”……
他想了很多很多,直到不自觉靠在窗上睡着。
凌晨三点,他回到了临海省。他悄悄回了家,看了下镜子里风尘仆仆面貌憔悴的自己,打算先睡个好觉,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再去找谈争。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贺芃山起床后收拾了一下自己,在衣柜里面挑挑拣拣拿出了自己最帅的衣服,带着自己华锦赛冠军的奖金去商场的手机店挑了一台最适合盲人用的手机。
谈争看不到,所以对气味格外敏感。贺芃山想了想后去商场买了一款价值不菲的香水,边往商场外走边左喷喷右喷喷,直到花店门口才停下了脚步。
他现在应该先去理个头发,先买花的话,可能因为放的时间太长就不好看了。
他走进了商场隔壁的理发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觉得满意后才去花店买了一大束玫瑰,然后打了一辆出租车。
推开门的时候师父就注意到了抱着一大束玫瑰,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一样的贺芃山,打趣道:“小伙子,去约会?”
贺芃山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手上的花,声音轻快:“去表白。”
10. 表白
车慢慢悠悠地开到了训练中心门口,贺芃山下车后用手机屏幕照了照自己,好笑地突然想起来谈争似乎看不到,于是又往自己手腕和衣领上喷了点香水。
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他在栏杆外面遥遥地看着田径场,里面稀稀疏疏的几个人还在训练。
他一眼就看见了谈争。虽然她的眼睛上戴了眼罩,但谈争一米七几的身高实在太出众了,瘦瘦高高地立在那里单薄地让人心疼。
谈争的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壮的男人,应该就是领跑员赵钦雨。
他转身找了找大门的位置,走到门边想要进去的时候,耳边突然就传出来一声暴喝。
“你在干什么?这里外人不让进!”
残疾人训练中心的安保一向很严,为了预防运动员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保安不会放所有的外人进来,进来必须要经过教练组的报备和审批,就算是运动员也不能带人进来。
虽然门口的少年看上去干干净净高高大大,手上还抱着一大束花,似乎不会做什么坏事,但保安也不可能直接放他进来。
贺芃山才记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拿起手机刚想打电话给齐赫,身边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贺?”
贺芃山听到声音的时候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可太熟悉了,虽然在电话里的声音会有一点失真,但是这声“小贺”微微上扬的语调几乎在每一天晚上六点就会准时响起。
……除了昨天晚上六点。
贺芃山迅速转过身,同时一个丝滑的小连招把自己的花藏到了身后,对着面前的谈舒婷露出六颗牙齿的标准微笑:“阿姨好。”
谈舒婷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贺芃山藏在身后的右手,随后上下扫视了一下贺芃山。
“昨天不来,现在来。”谈舒婷语气带着一些责备。
虽然她知道这件事不能怪贺芃山,但受伤的是谈争,她做不到不偏心。
贺芃山尴尬地挠了挠头,为了在谈舒婷面前营造自己的形象,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我们马上要封闭式训练了,昨天教练在给我们开动员大会,我晚上收到消息就马上坐火车来了。”
谈舒婷叹了口气:“你在门口等着吧,等争争训练结束,我就带她出来,”谈舒婷看到贺芃山双眼突然就亮了起来,没好气地补了一句,“也要争争愿意见你才行。”
但谈舒婷终究还是心软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贺芃山会在现在出现在这里,但贺芃山出现了,这就已经很让她惊喜。
谈争训练一结束就被妈妈拉走。起初她还以为妈妈是想要带她回宿舍先洗个澡,但她敏锐地发现,这次的路线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去大门的路,因为整个省残疾人训练中心只有通往大门那一段路上,才种了密密麻麻的芒果树。
她能闻到芒果树熟烂了的腐味。
“妈妈,这不是回宿舍的路吧?”
谈舒婷帮谈争擦了擦额际的汗,温柔一笑:“当然不是,有人要给你个惊喜。”
谈争好奇道:“是谁呀?”
谈争在训练中心里认识的人也没有几个,除了齐教练、李一棹、赵钦雨,就只有昨天晚上刚刚认识的张医生,但他们都没有必要在训练中心之外给自己惊喜。
而她认识的训练中心外的人,也就只有之前的同学和崔叔。
还有贺芃山。
但怎么都不可能是他,毕竟贺芃山马上就要开始封闭式训练了,这段时间肯定还在砚京。
加上……他连电话都不愿意打了。
谈争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失落。
而身边的谈舒婷神秘一笑。
“等会你就知道了。”
说着,谈舒婷已经带着谈争走到了保安室和训练中心外面连通着的狭窄的甬道。推开保安室的门,谈争就闻到了熟悉的玫瑰花香。
小时候谈舒婷上班的水果店隔壁就是花店,店员姐姐每次都会把玫瑰花摆在最外面,谈争路过水果店的时候都能闻到玫瑰的气息。
她愣了愣,拉了拉谈舒婷的手,刚想疑惑询问,就听到了第三个人的呼吸和脚步声。
这道呼吸声很轻,像是生怕惊到了别人,而脚步声一听就是昂贵的专业运动鞋,落在地上有轻盈的弹动感。伴随着脚步声和呼吸声靠近的就是花香……以及一种很浅很浅的膏药味。
谈争低着头,缩回了谈舒婷的身后。
她好像犯病了,似乎出现了幻觉,竟然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闻到了贺芃山的味道。
不是犯病,就是自己的嗅觉出现了问题,不然贺芃山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谈舒婷安抚地摸了摸谈争的手,对面前的贺芃山说:“你们聊,我进去等着。”
谈争感觉自己的手被松开,随即谈舒婷的气息就慢慢离自己远去。她想要抓住谈舒婷的衣摆,却只抓住了无助停留在那里的空气。
“你……”
熟悉的味道侵入谈争划定的安全界限,玫瑰花香带着贺芃山肩膀上的膏药味道越来越近,停留在谈争面前一米的位置,随后,花香更近了一点。
“那个——”贺芃山举着手中的玫瑰,双手却径直留在了原地。
他该说什么?直接表白吗?
那样会不会太直接?是不是要说些什么东西来铺垫一下?
他在动车上做的所有功课似乎都用不上,没有一句话能打破这时的局面。
“师兄?”谈争试探性问。
“是我。”
听到这句话,谈争高高提起的心一下子就落实了:“你怎么在这里?”
贺芃山如实回答,还顺带为昨天晚上自己没打电话辩解了一下:“我昨天晚上训练完马上开了一个封闭式训练前的动员会,晚上回来齐教练就跟我说你……你生病了,我就过来了。”
你生病,我就过来了。
这种话,居然会从非妈妈以为的人之外说出来,还是对她这样一个小瞎子。
谈争静静听着贺芃山说话,头朝着声音来的方向,听着常在手机里响起的声音,鼻子突然有些酸涩。
“那你,为什么抱着花?”
贺芃山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被谈争的这一句话摧毁。比赛的时候都不会战栗的双腿,此刻却并不自觉地发软,想要马上逃离这个现场。
他心下一狠,拉起谈争的手,把一大束花直接往谈争的怀里塞,不等谈争反应过来就退后一大步。
“我喜欢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贺芃山几乎是松了一口气,心中垒这得一块大石终于被卸了下来,但谈争接下来的追问却让他继续提心吊胆。
“你喜欢我什么?因为我是个瞎子,所以可怜我?如果是这样,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谈争狠绝的话在说出口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她明明已经得到了贺芃山的喜欢和告白,但自我厌弃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强烈的不配得感就像是凶猛的海啸,摧毁着谈争生活在光明中十几年构建起来的认知体系。
谈争低着头,胸口的沉闷感一阵阵袭来,就在这时,面前的膏药味却突然靠近,猝不及防地占据了她的鼻腔,耳边掠过的风声中带着贺芃山有力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太,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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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失明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跟除了谈舒婷以外的所有人保持这么近的距离了。
谈争屏息,已经忘记了如何呼吸。贺芃山的双手已经紧紧地圈在了她的身上,她又闻到了从贺芃山领口传来的香水味,味道很淡,很好闻,就像是太阳下慢慢消融的冰雪。
“你……”
贺芃山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带着些刻意伪造的怒意:“我说了,我是喜欢你,不是可怜你,你别听不懂人话还要曲解我的意思……你这样说自己,我真的会生气。”
话说到最后,谈争甚至听出了他口中无奈的责备。
可是她和贺芃山算什么呢?一个分开了快十年的师兄妹再次相逢,仅仅见过一面就凭着十七日手机里的陪伴喜欢上了对方。
就像是青春期莫名其妙的冲动,独自孤独的好久的人忽然找到了自己唯一的玩伴,并不是非对方不可,而是恰巧就是对方在此刻出现。
但现在心中就是有只想选择面前这个人的冲动。
贺芃山见到谈争迟迟不作声,心也慢慢地冷了下来。
他明明能感受到谈争对自己的喜欢,但谈争为什么不接受自己?
“争争,你,你在顾虑什么?”他有些磕巴。
谈争低着头,双手轻轻搭上了贺芃山的背。
“我是一个盲人,如果你有一天放弃了我,我该怎么办?我没办法追过去,没办法挽回感情,我甚至没有办法要求你要一直喜欢我……毕竟,凭借你的能力,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和伴侣。”
“我们虽然已经认识了快十年的时间,但中间隔了那么久,重逢到现在不过短短十七天。”
“师兄,我怕我不信你,也怕我太信你。”
她不敢赌,赌上自己脆如薄纸的心,赌上自己好不容易拾起的勇气。
谈争声音中带着些颤抖,低着头。她害怕抬头面向贺芃山,听到他难过的哽咽。
这几句简单的话,也确实几乎把贺芃山的心打成了玻璃碴子。
他好像是一个并不太负责的人,来的时候完全就是依着自己的想法,凭借着一腔热血从砚京坐了五六个小时的动车回到临海,自己冲动地想要表明心迹,却欠考虑此刻谈争的处境。
她毕竟是一个盲人,就算他不在意谈争的生理缺陷,但她现在的心理也已经承受不住下一次伤害。
贺芃山抿了抿唇,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你是喜欢我的,对吗,争争?”
谈争的语气很肯定:“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遍,是的,我是喜欢你。”
“那,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我不要求和你在一起。”
“就让我每天晚上给你打打电话,回临海的时候能过来看看你,你不敢信我,就先不要把太多的情感放在我身上,你先让我当个实习员工,等到你什么时候看清我了再把我转正。”
“实习时间没有限制,你来确定,如果你有一天开始讨厌我了,就……就开除我。”
贺芃山的声音在此刻是之前没有过的沉稳,谈争几乎要沉溺进他的怀抱里,放弃自己的理智不想抽离。
他没有办法给自己安全感,就把这段关系的所有主动权都交给谈争。
谈争深深吸了口气,声音闷闷地,抱着贺芃山的双臂又紧了些。
她的太阳,居然在为她俯身。
荒唐又浪漫。
身体健全,性格阳光,成绩优异,前途大好的贺芃山,对着她一个盲人表露心迹,甚至上赶着把决策权往她的手里塞。
她心如擂鼓,轻声应答。
“说好了就不准反悔,那……你现在就开始上班吧。”
11. 负责
临海省是一个潮湿的城市,此刻的夕阳已经几乎完全落下,橙红色的余晖还扒着天际不肯离开,就像此刻的贺芃山,不肯离开谈争。
齐赫已经帮他办好了手续,以后贺芃山就可以自由进出训练中心了。
此刻的他躺在了谈争的身边,转头静静地注视着身边的谈争,用视线描摹着谈争柔和的面部轮廓。
谈争长得一点也不像谈舒婷,谈舒婷的五官是明艳的类型,让人忍不住第一眼就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而谈争的长相就柔和可爱,五官平整几乎没有一点攻击性。
但贺芃山知道,谈争的性格是最倔强要强的。
谈争虽看不到,却能感受到贺芃山灼热的视线,不好意思地转过脸背对着贺芃山:“你别看我。”
贺芃山不依,把谈争从另一边扒拉了过来,让她面朝着自己。
明明那么好看,还不让人看,多不讲理。
“今天晚上我就要回去了,后面是一个月的封闭式训练,紧接着就是亚锦赛,我又要一个月看不到你了,你现在还不让我多看看。”
他似乎是有点委屈,语气带了一些埋怨和撒娇。
贺芃山往谈争身边挪了挪,轻轻牵住谈争的手:“那可是一整个月啊,我都看不到你了,想想就很生气。”
谈争笑骂:“你傻呀,我现在自己有手机,我们可以打视频呀,再说了,我有什么好看的……”
贺芃山露出一丝计谋得逞的狡黠,摇了摇谈争的手,一下一下,挠得她的心痒痒的。
“那我们说好了,以后每天晚上六点打视频!”
谈争没有迟疑,含笑点头,紧接着却语锋一转,提起另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我下个月有省赛的选拔赛,如果我选上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奖励?”
贺芃山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果断答应:“好。”
“我想去和洲最大的游乐园,就我们两个人。”
谈争说完后细细观察着贺芃山的反应,但贺芃山的心跳却没有变快半分,只轻快地回答了一声“好”。
她心下一阵失落。
她记了快十年的事,这件事在三年级到四年级的这一年里,几乎成为了她拼命训练的全部动力,而贺芃山转头就忘了。
“你大概不记得了,你去省队之前答应过我,如果我也进了省队,一定要带我去和洲市最大的游乐园玩。”
谈争的语气里有藏不住的难过,而这清晰的失落却像是烙红的铁,一下子就把贺芃山的心口烫出了一个洞。
他记起来了,是有这回事。
当时的自己刚刚拿下市锦赛的四百米冠军,才被省队的教练看上,马上就要前往省队试训,而自己的小师妹还像是一根干巴巴的竹条子,也还没有展现出过人的天赋,虽然成绩已经不错,但还不足以跑出和洲市。
离开县体校的最后一天,齐赫带着那一届的所有队员送他,其他人都向他道贺,祝他前程似锦,祝他一帆风顺,只有小谈争泪眼蒙眬地抱着他的腿哭个不停,不让他走,要他留下来陪她训练。
那时候的小谈争知道,师兄是要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了。但对于她而言,师兄是这个世界上第二重要的人。
谈争从小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小孩,不像贺芃山一样讨其他孩子喜欢,她总是一个人孤僻地坐在田径场的草坪上,除了师兄,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接近她。
师兄走了之后,她就彻底没有朋友了。
齐赫乐得看他手忙脚乱地安抚小谈争的情绪,和师兄师弟们一起在旁边看着热闹,而他只能在自己小小的球包里掏出一根给谈争准备的棒棒糖:“吃完就不许哭了哦。”
谈争擦着眼角不受控制一滴一滴往下落的眼泪,嘴角向下委屈地弯着,两个又大又圆的眼睛就像是星星一样闪呀闪的,一下就让他的心软了。
小谈争扒开了棒棒糖的外壳,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小声问着:“我,我吃完了,师兄就不走了吗?”
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贺芃山,让他完全说不出狠心的话,只能摸了摸谈争的头:“筝筝好好训练,以后也来省队,等到了省队,师兄带你去和洲最大的游乐场玩。”
小谈争从来没去过游乐场,听到“游乐场”三个字的时候眸子亮了亮,但随即马上就熄灭了。
“我不要游乐场,我只想要师兄。”
贺芃山摸了摸小谈争的脑袋:“那你就快点来省队,师兄先去打下一片江山,以后哥在省队罩着你!”
谈争虽然不舍,但想到进了省队之后就可以经常看到师兄,还是乖乖点头。
贺芃山的记忆到这里忽然就截止了。他后知后觉,这似乎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谈争。
后来的他也回过几次县体校,但省队训练时间安排得实在是太紧了,一周也只放了周天一天的假,他把放假的时间都用来休息了,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去看看齐教练。
在那之后,贺芃山了解谈争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别人的口中。
他听说他的老家青垵县又出了一个天才,整个省女队都对她看得老紧,后来她又听说女孩在试训的时候直接放了市队教练的鸽子,然而市队教练却并不恼怒,只要谈争还愿意来试训,他们就愿意收她。
再后来……他听说谈争伤仲永了,他轻蔑地笑,怎么可能呢?
他的小师妹极有天赋又有毅力,他还等着谈争一起来省队去游乐园呢。
但慢慢地,谈争在他生活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了,在众人口中被提起的次数也变少了,大家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个曾经的天才,而贺芃山也不知不觉地把谈争放在了记忆的身处。
年少时莫名其妙的期待和关注就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大多数的时候是记不起来的,但在触及记忆的时候总是一阵刺痛。
那时候的喜欢是喜欢吗?贺芃山并不清楚,但他忍不住投掷在谈争身上的关注却是真实的。
他也忍不住去问过齐赫,但齐赫没有给他回答,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缄口不言,而谈争,也从此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贺芃山静静地注视身边的谈争,按捺了许久,还是轻声发问。
“我在体工队等你,你后来为什么没来?”
他问得很小心。他看得出来,谈争真的很喜欢田径,她是所有同门中最好胜的那一个,也是最勤奋的那一个,只要天没有完全黑下来,小谈争从来都不会离开田径场,所以当初的离开,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身边的谈争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到天边的最后一抹红色彻底消失。
“师兄,我其实不喜欢田径,也不喜欢跑步。”
谈争的声音很低很低,贺芃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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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她的身上,才捕捉到了一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她在害怕。
“我喜欢看书,喜欢花,长大以后想要开一间花店,但只有跑步才能带我和妈妈摆脱当时生活。”
谈争说着抬起手,把自己的右手的袖子拉了起来,一直拉到肩膀上面。贺芃山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就看到谈争右手大臂上一个一个圆点形的疤。疤痕已经很淡了,只比旁边的皮肤颜色稍微深一点,但还是很刺眼。
“这是……”
贺芃山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他从来都没有听谈争提起她的父亲,连谈争失明后陪着她的都是谈舒婷,而能对谈争造成长期伤害且谈争难以摆脱的身份,恐怕也就只有她的父亲了。
更何况,这是烟头的烫伤。
“我的爸爸弄的,他是个畜生,”谈争说着突然扬起了头,空洞洞的双眼似乎透过云层对着另一个人,“我在去市队试训的前一天,被她砸断了右脚的大拇指,骨裂。”
“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这辈子都完了,这是我唯一能离开那个男人的机会了。我也想去省队,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警告,只要我和妈妈敢离开他的控制,他就会对我下狠手,这次只是脚趾,下次可能就是小臂,膝盖……”
谈争说到最后,声音中是完全掩饰不住的颤抖,她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冰窖,身上冷得骇人。
但下一秒,她的身躯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争争,都过去了。”
她信赖地把自己的头埋进贺芃山的胸口,嗅着贺芃山身上淡淡的膏药味,听着贺芃山强健有力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
“不,没有过去,”谈争咬牙切齿,口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妈妈带着我从青垵逃到了和洲,但那个男人又跟了过来,几天前还用凳子砸了妈妈的背……”
“我一定要跑到世界上,我要站得很高很高,我要让这个畜生付出代价!”
谈争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贺芃山感受着胸口传来震颤,收紧了双臂。
“好,如果你有需要,一定要告诉我,我会用尽全力来帮你。”
谈争突然挣开了贺芃山的双臂,仰头对着贺芃山的方向,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眼球转动,对着心跳的来向,用手抚着贺芃山的心口。
而此刻的贺芃山被谈争的动作激得完全不敢动,脊背完全僵硬,连四肢都忘记了该怎么摆放。
谈争感受着掌心突然变快的心跳,声音极近温柔。
“我好想看看你,看看你被我的动作惹得脸红心跳的样子,可是我看不到。”
贺芃山一下抓住了谈争不安分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右手带着谈争一寸寸掠过自己的轮廓:“我好像没长残,不信的话,你可以摸摸。”
谈争的手被贺芃山粗粝的大掌裹着,指尖触及贺芃山皮肤的时候,感受到一阵凉意。
鼻子,双眼,眉毛,最后到嘴唇……谈争被指尖柔软的触感烫得收回了手,但贺芃山却固执地抓回了谈争的手,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争争,摸完了,要负责的。”
田径场上很安静,安静得只有星星在天上闪着。
谈争轻笑:“好,我负责。”
贺芃山看得清楚,谈争无神的眼里,此刻装着天上的星星。
12. 约定
贺芃山能待在临海省的时间实在太短了,他周天晚上六点半要点名,当晚陪着谈争一直到晚上八点,就在草坪上和谈争告了别。
离开的时候贺芃山才记起了自己背包里的礼物,拿出来交给谈争后,一个人回到了砚京。
两天的奔波让贺芃山在动车上结结实实地睡了五个小时,但和生理上的疲惫感一同袭来的是心理上的快乐。
贺芃山抵达国家队训练基地之后给谈争发了个消息。
【贺芃山:争争,我到了。】
他突然有一种给女朋友报备的感觉,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身边的舍友无奈地看着从临海省回来就一脸兴奋的贺芃山:“你能不能消停一点,你看看脸上那不值钱的笑。”
贺芃山不屑地瞥了一眼:“你就是嫉妒。”
而另一边的谈争在昨晚被谈舒婷带着回到了宿舍后,母女两人之前的气氛可谓微妙。
谈争有些拿不准妈妈的态度。
虽然妈妈看似不反对他和贺芃山的事,两人之前大多数时候都是依靠谈舒婷来沟通的,而这次贺芃山突然来临海也是谈舒婷把她带出去的。
但谈争不知道,谈舒婷是因为谈争目前的心理状态不敢反对两人,还是对他们的感情保持支持的态度。
谈舒婷这一路上都没有问谈争一句话,只是慢慢地牵着谈争的手,带着谈争在训练中心的石子路上慢慢走着,而谈争自己心虚,也不敢开口问。
直到晚上谈争上床迷迷糊糊快睡着,以为今天的事就这么心照不宣过去的时候,谈舒婷突然拍了拍她的背。
谈争转过头,手就被妈妈紧紧握住,如果她看得见,她一定能看到谈舒婷忧虑的眼神。
“妈妈……”
谈舒婷轻轻叹了口气,把谈争搂紧了,轻轻抚摸着谈争的脑袋。
谈争一怔,却没有直接挣脱谈舒婷的怀抱。
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宁静地抱着自己了。
之前的几个拥抱,不是邱毅天突然出现的兵荒马乱,就是她骤然失明的哀伤,而此刻,这个拥抱这样安静。
也这样温暖。
“我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你总是要有自己的生活,你已经有自己决断的能力了,小贺是个好孩子,我尊重你的选择。”
“你已经受了很多苦,我只希望我的争争可以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谈争觉得自己的眼睛突然有些干涩,习惯性地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
谈争的手马上就被谈舒婷的手抓紧了,谈舒婷手心的力量和温度透过皮肤传了过来,她抬起头,突然听见了一声哽咽。
谈舒婷吸了吸自己的鼻子,给谈争拉好被子后转过身:“睡吧,很迟了。”
那天晚上的谈话似乎打开了一起奇怪的阀门,贺芃山在得到谈争的喜欢后就开始得寸进尺了,谈争慢慢发现贺芃山和她认为的性格居然是天差地别。
在谈争的印象里,贺芃山是勇敢阳光的,但贺芃山在训练结束后的视频里总是喜欢抱怨今天的训练辛苦,然后夹着嗓子撒娇要谈争的安慰,在得到满意的结果后又得意地轻笑,把谈争惹恼之后却又迅速滑跪,总会把谈争惹得哭笑不得。
谈争知道国家队的训练强度比起自己绝对是只增不减,虽然心疼贺芃山,却也希望贺芃山可以拿到一个好的成绩实现自己的梦想。
四百米这样的项目一直都是华国的弱项,别说是放在世界上,就算是放在亚洲也是垫底的存在,毕竟华国也很久没有出现过亚锦赛的冠军了。
按理来说,华国的人数和运动员天赋都是不逊色于其他亚洲各国的,但华国队在科学训练和青训体系上对比亚洲一些田径项目比较发达的国家还是有一定差距,就算短时间里出现一些惊艳的苗子,运动员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昙花一现。
而贺芃山无疑是现在华国四百米最大的希望。
贺芃山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被选送到了华国国家队。
临海省的田径训练资源对比起其他的大省还是太缺乏了,不能最大程度地开发出贺芃山的天分,当时的贺芃山并没有在一入队就展现出自己的能力。
但贺芃山的天赋太高了,十年都未必能出现一个贺芃山,极强的反应速度和步频还是被教练发掘出来了。
当时的总教练瞧中了贺芃山的天分,倾注了大量的资源给贺芃山,几年的时间就把贺芃山培养成了华国四百米第一人,在华锦赛的时候更是直接打破了快保持十年的四百米纪录,彻底一跑成名。
而现在的贺芃山在队里绝对算是绝对核心,也是此次亚锦赛的夺冠大热门,教练组训练的时候也是小心再小心,生怕伤到自己的宝贝徒弟,贺芃山也被几个教练折磨得痛不欲生。
远在临海省的谈争也活得不太好。
再过三个月就是省赛的选拔赛,谈争需要到和洲市残疾人训练基地参加集训。
虽然谈争是省残联的人,按理来说对市残联几乎是降维打击,但谈争算得上是空降省残联的,能来到省残联都是齐赫一路上开的绿灯,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嚼舌根,说谈争不过就是一个走关系混编制的草包。
尽管齐赫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谈争没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以她的能力别说是一个选拔赛,就算是正式的省赛都没有太大的压力。
但谈争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
于年龄上而言,残疾人运动员由于更新迭代时间比较长,职业周期一般也比较长,而谈争现在不过十七岁,完全不用担心时间问题。但邱毅天那日的一番话就像是一把刀悬在谈争的脖子上,逼着谈争不敢松懈一刻。
更何况,残疾人毕竟只是小众群体,属于残疾人的大型赛事比起正常人的赛事少了很多,加上残疾人的比赛从来都是不分年龄组的,谈争前面还有很多已经成名多年的老运动员,能出头的机会自然也少了很多。
而明年的省赛是谈争跻身国家队的重要通道之一,她训练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她必须要加紧自己的步伐快速成长起来,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才能更好地保护妈妈和自己,否则以邱毅天的性格,指不定哪一天就会做出一些偏激的举动。
除了训练以外,谈争也定期去张医生那里进行心理治疗。她和张医生也说了贺芃山的事,张医生表示积极的恋爱有利于谈争病情,但如果这段感情让自己感到不舒服了,就必须及时止损。
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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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的日子枯燥而乏味,时间转眼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
体育中心芒果树上的芒果已经全部落了下来,天气已经很阴凉了。
谈争实在是太瘦了,她并不是田径运动员那种结实的瘦,而是病态的干瘦。
心理疾病带来的厌食症让谈争在高强度的训练下每天都精神恹恹,张医生交代谈舒婷一定要盯着谈争把东西吃进去,但失明后的谈争看不到食物的颜色,也几乎丧失了食欲,“吃”这个行为已经变成了谈争勉强维持自己生理机能的一种手段。
伴随着厌食症一起来的还有换季的感冒。她每天都被迫裹得像一个粽子,但训练时单薄的衣物还是让谈争的感冒反反复复,中间甚至发了两次烧,第二次甚至直接烧到了四十度,吓得谈舒婷半夜把谈争送进了医院。
但还好,谈争有贺芃山的陪伴,在生理极度痛苦的时候还有心理上的安慰。
贺芃山自从知道谈争有进食障碍之后,两人的视频时间又加上了上午训练结束后的午饭。训练中心的伙食很好,营养很均衡,但就是不好吃,但谈争挨不住贺芃山撒娇,只能忍着胃里的翻腾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
经过一个月的训练,谈争和赵钦雨也愈发默契。
赵钦雨是一个极为包容的领跑员,他的节奏是完全取决于谈争的习惯,通过观察和模仿谈争,在谈争可以按照自己节奏奔跑的情况下纠正谈争的路线。
谈争也慢慢习惯了身边的赵钦雨,当身边多了一道呼吸的时候,她就不用担心路线,只需要发挥出自己能跑出的最快速度奔向终点线。
但齐赫原本以为赵钦雨会是最适合谈争的领跑员了,事实却一次又一次地打了齐赫的脸。
谈争的天赋实在是太高了,就算现在只经过了一个月的训练,谈争极为恐怖的上限也已经展露无遗。
齐赫总是遗憾地想,如果谈争没有失明,这又是一个可以代表华国队征战世界的好苗子。
而赵钦雨经验丰厚,能力出众,作为带领谈争入门的领跑员是足够的,但谈争想要往华国国家队上走,赵钦雨不行。
年龄和伤病不仅是困扰运动员的问题,也是困扰领跑员的问题。赵钦雨明年就要三十三岁了,身体机能和反应能力都在下降,而现在的谈争在经过一个月的训练就已经有如此恐怖的成效,齐赫不敢想象如果谈争继续发展下去到底会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存在,而那时候的赵钦雨,就已经配不上谈争了。
现在的赵钦雨还能起到一个帮谈争稳定路线的作用,但到了以后,恐怕就是谈争在拖着赵钦雨跑了。
齐赫思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找赵钦雨沟通了一下这个问题。
赵钦雨虽然在刚来的时候答应的是陪谈争半年,但这一个月的时间,他在谈争身上看到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他也希望可以陪谈争多走一段路,可惜了,谈争终归不是池中之物,她应该拥有一个更优秀的领跑员。
“好,那还是按照原约定,让我继续陪她到省赛结束吧,省赛结束后不久就是国家队的选送集训,你得提前帮争争看看新的领跑员。”
齐赫叹了口气,拍了拍赵钦雨的肩膀:“放心,我一定把谈争带去世界,圆你一个冠军领跑员的梦。”
13. 受伤
十一月的和洲市是凉爽的,但砚京已经下过一次雪了。
一个星期之后就要前往日国参加亚锦赛,华国国家队训练基地的封闭式训练工作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教练组已经不会再给运动员再安排什么高强度的训练,只是让运动员保持自己的运动状态。
但今天有些特殊。
星期日原本应该是国家队众人休息的日子,但今天电视台的人来采访外加拍摄纪录片,所有参赛的运动员都得配合制作组拍摄。
这种环节一般来说是所有运动员最讨厌的一个环节,但为了亚锦赛宣传,运动员不得不参加这些无聊的活动。
贺芃山虽然是极有希望夺冠的选手,但他成名时间太短,积累的声望还不够,几个知名的记者都把话筒往自己几个师兄那里递,贺芃山躲在师兄后面发呆也乐得清闲。
他突然想给谈争打个电话,现在这里一群记者还全是摄像头,他自然不是害怕公开,但谈争只是一个盲人,能应对的风险实在太少,他必须保护好谈争。
贺芃山有些烦闷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打开手机玩着游戏,但一局还没开多久,身边的师兄就拍了拍自己的背。
“那边叫你呢。”
贺芃山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的男生向他招着手,示意他跟着过去。他只好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手机,拢了拢自己的大衣,背上背包跟在了男生身后。
男生身后跟着一个摄像师,抱着沉重的背包和支架默默地在前面走着,把贺芃山领到了跑道上。
贺芃山算是明白了,最累的活轮到自己身上了,合着先欺负自己没什么名气好说话,就这么折腾自己。
拍摄的脚本中一般都会有运动员训练的片段,有些人拍摄室内的健身器材,有些人拍摄体能训练,但这些训练都是摆个pose就可以解决的,但贺芃山的活不一样。
他拍摄的是跑步的部分,从起跑到中段最后到冲刺,摄影师为了全方位地捕捉运动员的神态,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拍摄运动员奔跑的过程,几乎是所有人公认最麻烦的项目。
贺芃山认命地脱掉了自己的外套,走到了跑道上,等到摄影师架好机位之后,摆好的起跑的姿势。
十一月的砚京是真的很冷,今天虽然还没有下雪,但嗖嗖的冷风已经刮得贺芃山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生疼。摄影师似乎也注意到了贺芃山的不适,适度地加快了拍摄的节奏。
一次,两次,三次……贺芃山已经不知道在跑了多少次,本来以为拍完起跑就可以收工了,但摄影师又把机位架在了终点线前。
贺芃山受不了了,和身边的记者打着商量:“我们能不能不拍了,或者少拍几个镜头,太冷了,而且我也没做准备活动。”
男生服了服自己的眼睛,低着头小声说:“我们也没办法,脚本都已经写好了,减少镜头的话时长也不够,”他无奈地把自己手上的工作手册递给贺芃山,“我们抓紧一点,冲刺拍完再拍个奔跑间的正面镜头就可以了,坚持一下。”
摄影师还在调整着自己的机位,贺芃山叹了口气,认命地又开始跑终点冲刺的镜头。
运动员每天都要承受大量的训练,日常的训练量是很难导致肌肉酸痛的,但起跑冲刺的强度和正常的训练并不一样,加上贺芃山的主项是四百米,强项是在肌耐力,短时间内来回起跑,就算是贺芃山也撑不住来回折腾。
好不容易熬到冲刺的环节拍完,就剩下了一个全程的正面镜头。
站在贺芃山身边的小记者给贺芃山递上毛巾:“最后一个了,坚持一下,我们就结束。”
他拍了拍自己有些酸胀的大腿,接过毛巾随便抹了一把,重新站上了起跑器。
前面的摄影师打了一个OK的手势,贺芃山右腿狠狠一蹬,起跑。
短跑并不是他最擅长的项目,但贺芃山的一百米就算比不过那些主项是一百米的国家级运动员,触类旁通还是有的。他的身影就像是一道火箭直直往终点线窜过去,修短的黑发在风中往后倒着,迈出的步伐流畅而又富有力量。
站在摄像机前的摄影师盯着屏幕里向自己逐渐靠近的身影,完全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贺芃山的身体简直就是上帝的杰作,劲瘦而有力,手长腿长比例极佳,配上他阳光俊秀的面庞和小麦子的皮肤,也不怪他短时间内迅速蹿红直接出圈。
快到终点了,贺芃山不想因为速度不够再拍一次,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三十米,二十米,十米……贺芃山即将冲过终点,他打开自己的身体,以一个标准的冲刺动作向前奔去,但……
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孩子。
他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瞬间出现空白。
贺芃山一米八三的高个,虽然人瘦,但身上都是结结实实的肌肉,上秤只重不轻,急速冲刺时的惯性可不是闹着玩的。
眼前的孩子贺芃山连男女都分不清,但矮小的身影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直接冲上去肯定会把孩子直接撞飞!
“小心——”贺芃山听到了身边摄影师和记者的声音,但贺芃山的身体反应比他的思考更快,几乎在身体撞上孩子的一瞬间就把孩子死死抱住,身体几乎蜷成了一个球,带着孩子在粗糙的红色塑胶跑道上滚了两圈。
红色跑道上的密密麻麻都是沙砾,一颗颗在翻滚的过程中像是宝石镶进了贺芃山的身体里。
他顿时感觉小臂和膝盖火辣辣的疼着,但他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放开自己的手,仔细打量怀中的孩子的全身。
孩子被贺芃山护得很好,身上一点都没有受伤,浑身都被贺芃山的怀抱裹得紧紧的,现在明显已经吓呆了,傻傻地愣在原地。
过了片刻,他突然仰头开始大哭,声嘶力竭冲贺芃山吼着,忽然一下推开了贺芃山。
贺芃山听不懂身边的孩子在吼什么,随着孩子的力量倒在了地上。
然后……他清晰地感受到,在被推倒的那一瞬间,他的大腿后侧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这种疼痛完全没有预兆,比手上和膝盖上的擦伤要更甚一筹,疼得他重新蜷起了自己的身体。
大腿后侧肌群对于一个田径运动员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腘绳肌。
贺芃山咬咬牙,没有管身边大喊大叫的小孩,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右腿,用手揉了揉,立刻就体会到那种无法忽视的痛感。
小记者和摄影师都围了过来,两人先把身边的孩子安抚住,随即看了看已经缓缓起身的贺芃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没事吧。”
他们在来训练基地的时候把所有的资料都看过,知道贺芃山是今年的夺冠大热门,也是径赛当中最有希望夺冠的一名选手,贺芃山但凡出了一点差池,他们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贺芃山此刻的心已经沉入谷底。
他的职业生涯受过很多次伤,那些伤可能比现在大腿后侧肌肉群的拉伤要严重地多,但腘绳肌对于一个短跑运动员而言是一个过于敏感的地方。
腘绳肌拉伤后的复发率极高,在短跑运动员中算是发生率很高的一类伤病,腘绳肌撕裂发展到后期很有可能是不可逆的永久性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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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很大一部分运动员退役的原因。
贺芃山能感觉地出来,自己的拉伤实际上并不是很严重,但之前上过的几节康复课告诉他,就算是腘绳肌的轻度拉伤,完全恢复也需要二到四周的时间。
而一周后,就是亚锦赛。
他强迫自己完全冷静下来,对身边的记者说:“我要制动,你现在打电话通知教练组,说我很可能是腘绳肌拉伤,最好马上准备担架,然后……”贺芃山的眼神厌恶地落在了身边还在哭闹的小孩子身上,“完整的经过都录下来,交给教练组处理。”
贺芃山轻轻吐出一口气,低下头听着自己怦怦跳着的心脏。
这是目前他能想出来最好的处理方法。
他的右手控制不住地落在了自己的大腿后侧,却又不敢用力,只能坐在地上慢慢地穿上摄影师递来的衣服,打开手机。
他受过太多的伤,大概知道自己的伤大概不严重,但他还是祈祷着,祈祷是自己的运动康复课和生理课学得乱七八糟,祈祷自己拉伤的不是腘绳肌,可能是其他的任何地方,祈祷自己的伤在一周内可以痊愈。
亚锦赛是他的第一个洲际赛事,而他是华国队最有希望夺冠的选手,这次亚锦赛的举办地还是在日国,他千万不能出现任何的闪失。
人是很难阻止住自己发散的思维的。他的心里无缘由地冒出恐惧。他害怕,自己的职业生涯真的要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小插曲”给毁了。
贺芃山的心里沉得像是坠了一块巨石,他看了看置顶的联系人,突然很想给谈争打个电话诉说自己的恐惧,最后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手机。
身边的孩子还在聒噪地哭闹着,而身边的教练已经在往贺芃山身边赶,身后还跟着一直在训练基地随时待命的医护人员。
几人赶到贺芃山身边后就一起把他抬上了担架,医护人员开始询问贺芃山目前的身体状况,贺芃山如实说明自己的症状和简单的判断,而身边教练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把贺芃山送进医务室之后就一个人离开了。
医生简单地按了他大腿后侧的几个地方就下了判断:“是腘绳肌拉伤。”
意料之中。
贺芃山深深喘了口气,逼着自己继续问:“严重吗?”
“你在受伤的时候有没有听到撕裂声?目前看来只是轻度,肌纤维有点水肿,休息两三周就行。”
两三周,太久了,他只有一周的时间。
贺芃山仔细回忆着自己奔跑的时候。他冲刺时的肌肉发力方式是经过绝对专业化训练的,拉伤不可能是在小孩出现前完成的,只有可能是抱着小孩翻滚的时候拉伤的。
当时的他是完全凭借自己的本能活动,加上耳边记者和摄影师的惊叫声把他的听觉干扰得彻彻底底,所以他大概是没听到的。
“应该没有,当时,太吵了。”
医生皱了皱眉,让贺芃山曲起自己的膝盖。贺芃山依言照做,随即就感受到大腿后侧伴随着弯曲程度逐渐加深疼痛。
“疼吗?”
贺芃山如实回答:“有点,但是不弯到底没有很明显。”
医生转过身去,一边写单子一边交代贺芃山:“等会我带你拍个片,弯曲不伴随明显疼痛就是轻度拉伤,不用太紧张。”
贺芃山怎么可能不紧张,他紧张得就快要疯了。
他老老实实地跟着身边的医生去拍了片,医生看完后还是得出了腘绳肌轻度拉伤的结论。
好消息是,只是轻度。
坏消息是,亚锦赛开始之前,完全恢复不了。
14. 倾诉
贺芃山拖着疲惫的身体刚刚回到宿舍,教练就打来了电话。
尽管他现在谁的电话都不想接,但贺芃山还是叹了口气,整个人瘫在床上接通了。
“小贺?”
“嗯。”贺芃山小声应了一句。
教练叹了口气,安抚:“今天那个孩子是电视台记者那边带过来的,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加上我们和电视台的关系也不能弄得太僵……”
“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那我找谁说理去?我白受伤了呗?”
贺芃山的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他的亚锦赛,他的第一次洲际比赛极有可能因为这个孩子而失去希望,他的整个职业都有可能被这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所影响。
就因为对方只是一个孩子,他得不到任何的补偿,甚至得不到孩子的一句道歉。贺芃山怎么可能不愤怒。
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抱歉教练,我刚刚态度有些不太好……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我的比赛怎么办?”
教练今天也因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和电视台那边几经沟通,但完全得不到结果。
因为这是小伤,这只是腘绳肌轻度拉伤,只需要几周就可以完全恢复,但这对于一个运动员而言并不公平。
一个小小的伤病在运动员的身上就会被无限放大,金牌,领奖台,都可能因为“小伤”而彻底消灭。
“这不公平。”贺芃山的声音冷静到吓人。
“是不公平,但只能这样了,我已经尽力争取过了,”贺芃山的受伤对于整个教练组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你这几天就别来训练了,好好待在宿舍里先把伤养好,周天还是跟我们一起去日国,比赛……到时候看看情况吧。”
电话挂断之后,贺芃山开始望着天花板发呆。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珍惜这一次的机会。
国家队训练基地看似公平,实际上派系林立,他是临海省走出来的“野小子”,他已经被打压得失去了所有青年赛事的机会,如果不是这一次的华锦赛他自己足够争气,他根本拿不到这一次亚锦赛的名额。
对于他这种背后没有足够强大的地方体育局做背景的运动员而言,但凡行差踏错一步,位置就会马上被其他人顶上来。
然后:训练资源下降,成绩下降,最后雪藏。
如果把握不好这次亚锦赛的机会,下一次登上亚锦赛的舞台会是什么时候呢?贺芃山不知道,他连想的勇气都没有。
已经是傍晚了,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设备回家,而贺芃山为了保护孩子受的一点“小伤,”根本没有人放在心上。
贺芃山站起来向窗外看去,田径场上的其他人闹作了一团,记者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似乎很是开心,而贺芃山一个人拿着医务室送来的酒精和棉签,低着头给自己小臂和膝盖上的伤口消毒。
贺芃山啊贺芃山,你就是个无人在意也没有靠山的棋子,没有人会在意你本身。
一旦你失去了拿成绩的价值,下一刻就会被当做废物丢掉,在某一个角落里自生自灭。
但他能怎么办?怀揣着梦想和热血来到国家队,他的大半个青春都已经搭在了短跑上。
他没有文化,没有其他的生存方式,就算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存款,但迟早有花完的那一天。
贺芃山已经没有退路了。
手机突然“笃笃笃”地作响,贺芃山拿起手机一看,是谈争的视频。
他有些迷茫地看向手机右上角的时间,原来已经六点了。他下午三点回到宿舍,已经在宿舍里发呆了整整三个小时。
贺芃山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理了理头发,接通了视频通话。
“争争?”
谈争愣了愣,抓着手机的手收紧了些。
她自从失明之后听力就变得越来越好,感知情绪的能力也变强了。贺芃山只说了两个字,她就听出了贺芃山声音里像是哭过的鼻腔音和强压难过的情绪。
“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哭?贺芃山用手抹了抹自己的眼角,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哭了许久。
靠,真是没见过这么不争气的人。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一点,随即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以最好的状态面对谈争。
“不是哭,是有点感冒了吧。今天的电视台来拍摄,我跑半天都没披衣服。”
贺芃山没说假话,他好像确实有点感冒,头昏脑胀的,鼻子似乎也有点堵。
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不好的事都一个劲往他身上钻。
电话另一头的谈争皱了皱眉,严肃道:“马上就要亚锦赛了,你一个人在砚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让自己生病。去医务室看了吗?”
看了拉伤,但是好像没看感冒。
贺芃山老实答道:“没看,我等会儿叫舍友帮我去医务室带点药吧。”
谈争顿了顿,试探性问道:“师兄,你今天好像心情不是很好?”
“没有啊,我挺好的。”
贺芃山咬咬牙否认。尽管他确实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二,但那个人一定不能是谈争。谈争的病实在不适合分担他的情绪,他不能太自私。
谈争拧眉。她很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知道贺芃山的顾虑在哪里,她的心理问题她自己有数,比起她的病情,她更担心的是贺芃山。
贺芃山是一个坚强阳光的人,虽然看上去心思简单,但能在没有什么背景的情况下走到今天这个地位,思虑必然深重。作为一个顶尖的短跑运动员,他的心理承受阈值比普通人高了不知道多少,一般的事情是绝对不会让他如此失控的。
谈争静静分析着。贺芃山在意的东西一共有三个,一个是他的奶奶,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一个是谈争自己,另一个就是他的职业生涯。
奶奶一个人在临海省,她也好好的,而近期马上就是亚锦赛……谈争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都让我自己去猜,我只会更焦虑难过……你是不是身体出什么问题了?受伤了?还是因为亚锦赛的名额?”
贺芃山怔了片刻。谈争真是敏感得吓人,几乎一猜就得到了答案。
“告诉我好不好,我在临海省什么都帮不了你,至少让我分担你的难过,我比你想象中要来得坚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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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争的声音很轻很轻,她说话总是很小声,但每一个咬字都清晰有力,就像是她这个人,表面上看是个柔弱失明的女孩,但骨子里却比谁都要坚韧要强。
“今天电视台来拍亚锦赛前的纪录片,我在跑步的时候旁边突然窜出一个小孩,我怕撞到他就抱着滚了几圈,起来的时候就腘绳肌轻度拉伤了。”
谈争的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腘绳肌轻度拉伤”这几个关键的字眼。
她也是田径运动员,所以她知道腘绳肌轻度拉伤对于一个职业短跑运动员而言算不是格外严重的伤病。
严重的是拉伤的时机不对,亚锦赛前一个星期,这对于亚锦赛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华国队的短跑运动员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能跑到国际舞台上,亚锦赛和亚运会就是华国运动员最大的表现舞台了,错过了这一次的亚锦赛,其他有能力的运动员拿到名次,下一次亚锦赛的参赛名额可就不一定是你的了。
贺芃山空有实力而无背景,不知道拦了多少人的路,又不知道现在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一旦失去竞争力,那些眼红他位置已久的人就会把他撕咬得连碎片都不剩,把他本有的机会瓜分个干净。
“教练怎么说的?”
“教练说让我好好养伤,这几天的训练都不用去了,比赛的话看看亚锦赛开始后我的情况。”
谈争说完后,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
教练的话能不能信?教练组自己有没有私心?连贺芃山自己都不知道。
现在的体育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纯粹了,比起运动员自身之间能力的较量,资本和各省体育总局之间的博弈同样重要。本省出来的教练自然对本省出来的运动员有私心,主管教练和省体育局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贺芃山有些迷茫了。
他就像是浮在汪洋上的一叶木舟,完全找不到前行的方向,四方的迷雾把他重重包裹。
队里的师兄师姐都有自己的庇护伞,而他身后的临海省体育局在国家队里没有一个人。如果他是孤军奋战,他好歹能认清自己的处境,关键是,他甚至分辨不出谁和自己是同盟。
他的主管教练吗?贺芃山在打破华锦赛纪录前一直没有主管教练,完全处于被散养的阶段,一个多月前才投入现在这个主管教练的门下。
教练名叫杨连,是个想出成绩的人。贺芃山有夺冠的希望自然对他大力培养,但现在的贺芃山似乎已经没有夺冠的竞争力了,杨连是会继续把宝压在他的身上,还是借着这次机会去扶持其他新人呢?
“师兄,你千万不能冲动,亚锦赛可以有很多个,你才十八岁。”
贺芃山苦笑:“亚锦赛是有很多个,但下一个未必是我了。”
谈争终究只是局外人,并不清楚华国国家队里的弯弯绕绕。她没有办法设身处地为贺芃山考虑,甚至除了贺芃山以外,她没有第二个国家队的消息来源。
她无力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师兄,我很多事帮不了你,只能在心理上帮你分担一二。”
“但如果你感觉有什么事想要找人说出来,我希望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15. 封闭
谈争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了云朵之上,脚下是一片虚无,身体轻得像是没有内脏。她眼前是一片白茫茫,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轻纱,但这白茫却是有空间和层次的。
居然是白色的,看来她又在做梦。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有画面的梦了。
谈争愣了愣,忍不住盯着白色多看了几眼,但随后就感觉双眼传来一阵酸涩,像是许久没有用眼的后遗症。
但她并不在意眼中异样的感觉,她只想多看看这个世界,哪怕只是一个白茫茫的空间。
谈争在原地驻足了片刻,眼前的云层突然如雾一般散开,她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指引,突然冲到云朵里开始扒拉着,云层也慢慢向两边分开。
迷雾后的场景是一片红与绿,这个地方熟悉地谈争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这是田径场。
红色的跑道环绕着绿色的草坪,上面还站着如小黑点一般的人。谈争的目光四处望着,试图捕获现场的一些信息,视角跟随着自己轻飘的身体一起来到了一个华国面孔的教练身上,教练手中拿着的秩序册上三个大字让谈争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亚锦赛”。
这是亚锦赛的现场?
谈争的心理无端生出恐惧。她飞速控制自己的视角在天上乱窜,蹿了半天她才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现在的贺芃山长什么样子。
华日翰几个国家的面孔都差不多,谈争的视线最后落在了跑道上的一抹红色身影上。
他已经跪在了起跑器前,但上半身直立着,右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大腿后侧。
谈争的心猛地一颤,目光聚焦,看到红衣黑裤的运动员后背上印着“HePengShan”几个字母。
是她的师兄,贺芃山。
她急切地想要冲到贺芃山的面前看看他脸,她想知道自己的师兄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和自己的手中的轮廓是否一致,和小时候的模样又有几分差距。
但谈争未能如愿。
每次她想冲到贺芃山面前的时候,空气里就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屏障拦着她,她费力地拍打着屏障想冲过去,也试过从其他方向转动视角看看贺芃山的脸,但始终无济于事。
直到发令枪“砰”地一声在身前响起,在跑道上准备好几道影子一起冲了出去。
此时谈争的恐惧已经到达了顶端,她就像是预知到了什么似的,拼命想要跟上贺芃山的脚步拉住他奔跑的脚步,让他停下来,但当她发现自己已经可以穿过那道无形的空气屏障时,手却从贺芃山的小臂上直直地穿了过去。
“师兄不要!——”
谈争喊出的声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回应,就像是一滴水滴入了大海,荡起的那一点点涟漪根本不会引起大海的注意。她绝望地看向身前皱着眉拼命向前奔跑的贺芃山,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悲剧的结尾。
贺芃山冲过终点线了,第一个。
但谈过高兴不起来。那道背影在冲过终点线的一瞬间就跪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太阳穴就像是被人敲了一棒子,谈争突然惊醒,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陷入黑暗。
她的心脏剧烈起伏着,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身上就像是突然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被窝明明是暖的,但谈争却硬生生冻了几个激灵。
贺芃山跪在红色跑道上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谈争转过身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妈妈,逼着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轻手轻脚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蜜水。
梦都是相反的,师兄会没事的。
谈争花了十几分钟冷静下来,她忽然很想给师兄打个电话,手在手机通讯录的界面停留了很久,还是按下了息屏键。
人果然在大半夜的时候很容易做一些傻逼的事情,谈争,一个梦你也能当真,简直是有病。
但今天是她第一次在没有任何人陪伴的情况下自己控制了发病,这是个不小的进步。
谈争握了握拳,这种能完全把控自己身体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她空空地对着天花板发起了呆。师兄最近心情不太好,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进步,一定会很开心。
五天后,砚京。
贺芃山坐在医务室前,医生和自己的主管教练杨连都站在自己的面前。
后天就要出发去日国了,今天是贺芃山在砚京的最后一次治疗和复查。
“你恢复速度挺快的,但短短五天时间就想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如果想要在亚锦赛上拿好成绩,还是要打封闭,但是封闭只起到了镇痛消炎的作用,镇痛后比赛后二次损伤的概率很大。”
医生说得其实保守了,应该是百分百。
贺芃山连正常行走都会拉扯到自己的腘绳肌,四百米的奔跑从预赛到决赛一共三轮,一针封闭打下去疼是不疼了,他的腘绳肌也可能彻底废了。
除了继续拉伤以外,封闭针其他的风险也不小,组织退化,感染,局部坏死……这些风险,贺芃山能不能承担得起?
短跑是一项大部分依靠身体天赋,少部分依靠训练技巧的运动,和乒羽网这种依赖技巧更多的运动项目不一样。
这些运动员身体上的损伤可以用技巧弥补,但短跑不行,如果贺芃山的身体真的造成了永久性的损伤,他可能就再也进不了主力层了。
“我不想打。”
贺芃山的态度很明确。
现在才十八岁,职业生涯很长,他不想以自己身体的代价去换取短暂的成功。
杀鸡取卵,饮鸩止渴,目光短浅终究会自食其果。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小心观察着杨连的脸色,而杨连叹了口气,在他的身边坐下,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小贺,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
贺芃山心里一紧,拽起了自己的双拳:“我不想冒这个险。”
“我人微言轻,在管理层说不上话,没有办法帮你太多,我知道你不想,但这种事由不得我们决定,”杨连双眼状似温和,语气却很是生硬,“总教练的意思是,让你把封闭打了。”
“为什么?”贺芃山不敢置信。
在他的印象里,总教练一直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怎么都做不出涸泽而渔的事。虽然大多数时候面上都带着礼貌的微笑,但他却十足是一个笑面虎,和谁都不交心,却看似对每一个队员都分有关注,和蔼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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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今年的亚锦赛在日国,我们教练组出成绩的压力有多大你是知道的,而且我们华国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在径赛上拿下一个冠军了……这次报上去的选手,只有你夺冠的机会最大。”
所有的华国人都对“日国”这两个字敏感,上面和群众给华国队教练组的压力可想而知,而其他几个径赛选手的成绩贺芃山也有所了解。
他是整个队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代表队的其他人都至少参加过一届的亚锦赛,都是洲际赛场上的老将了,教练都清楚这些运动员的夺冠几率到底有多大。
但贺芃山还是不想妥协。
“万一……”
杨连一口打断了贺芃山的话:“小贺,你的机会不多,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在哪里呢?我们师徒一起赌一次,好不好?”
贺芃山第一次对面前的教练感到恐惧。
自己平日里护着的“爱徒”,倾尽全力栽培的幼苗,他的运动生涯居然是教练组可以赌一赌的筹码。
“我不要,我不打!”
“贺芃山!!!——”
杨连厉喝,站了起来,双目冷漠而居高临下地盯着贺芃山,就像是在看一件已经不那么称手的道具。
“你要知道,你是华国代表队的一员,国家荣誉高于一切,民族责任高于一切,国家养你这么久,不是让你去亚锦赛玩一玩的!”
“我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和你商量,你这针封闭不打下去,以后就再也别想参加比赛了。”
贺芃山双臂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颤抖。
“不要让教练组觉得,你不听话了。”
面前的教练似乎已经换了一个人,从前待他温和亲厚的人揭下了面具,露出来的是一张可恨可怖的面孔。
他缓缓后退着,忽然想要逃离这里,但名为理智的那根线还一直绷着。贺芃山转头看向身边的医生,医生冷漠地注视着他,轻轻擦拭着那些冰冷的医疗器具。
他有些迷茫了。
到底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还是教练组自以为是的道德绑架,他看不懂。贺芃山想找个人说说话,却只看到教练冷酷的背影。
他能相信谁,国家队里群狼环伺利益勾结,他看上去对于教练组而言重要无比,但成绩和能力从来都不是能决定一个运动员生死的东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竞技体育变成了计划体育,只要教练组肯往你身上砸资源,肯用尽全力培养你,比赛的机会那么多,再扶不上墙也能捞出几个冠军来。
这次亚锦赛何尝不是他在教练心中地位提升的一个大好机会。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凡他的腘绳肌出现不可逆的伤害,他身如浮萍,背无靠山,马上就会被教练组无情抛弃。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
是成功飞升还是坠入低谷,这针封闭一打下去,亚锦赛就是一次没有回头路的豪赌。
杨连惯会软硬兼施,看到贺芃山眼中的动摇后,像是摸一只玩偶般摸了摸贺芃山的头顶,最后扔下了贺芃山无法拒绝的条件。
“听话,打完封闭好好跑,拿下亚锦赛冠军之后,明年奥运会的名额就是你的。”
16. 预赛
风很冷,封闭针很长,刺进皮肤和骨肉里的刺痛让贺芃山控制不住地直打哆嗦。
打完封闭之后,主教练找他聊了聊天。说是聊天,实际上就是给自己画一画亚锦赛夺冠后的大饼,安抚贺芃山的情绪,让贺芃山接下来可以毫无芥蒂地继续为华国以及国家队卖命。
贺芃山扯着自己的面皮,敷衍着主教练的洗脑,把外表的和平伪装得一丝不苟,主教练也很是满意贺芃山的配合,亲自送贺芃山离开医务室。
贺芃山拖着自己的右腿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迷茫自己的妥协是不错了,但他除了妥协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右腿的疼痛还在继续,封闭针没有这么快起效,但手和脚上的擦伤却已经好了大半,感冒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贺芃山还是觉得浑身都没有什么力气,靠在枕头上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教练冷酷无情的警告。
他很早就听说了,国家队有工具,有商品,就是没有师徒。
以前的他无论如何都是不信的,现在的贺芃山却被在利益面前教练表现出来的嘴脸伤得体无完肤。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但贺芃山还是给谈争打了个电话。
身边的舍友静静地看着贺芃山瘫在床上发呆,叹了口气,去给他倒了一杯水,拉开窗帘找暖水壶的时候,忽然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雪。
“下雪了。”
砚京是一座霓虹的城市,但训练基地的生活比外面要单纯很多,夜晚大多数时候都被寂静包裹着。此刻的雪就像是一把火,整个基地一下就被点燃了。
贺芃山走到窗边,往窗外看去,白色的雪斑斑点点地落在基地的石板路上,一会儿的时间,路上已经盖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不少人穿着国家队统一发的红色长款羽绒服慢慢走到了雪地里,几个师弟甚至直接躺倒了石板路上,张开嘴等着雪落到嘴里,尽管脸上已经被冻得发红,但上面洋溢的笑意却清晰可见。
这粉雕玉砌欢声笑语的世界,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贺芃山木然地裹了裹身上的被子,背对着窗户,闭上了眼睛。
两天后,他坐上了飞往日国的飞机。
这几天的天气真是有些莫名其妙,连着下了三天的雪,今天的雪甚至下得比前几天都要大。
飞机在日国落了地,日国的温度比砚京高了不少。教练组带着他们一起在比赛场地附近的酒店住下,休整两天之后,比赛就要正式开始。
四百米的项目被安排在了开幕式的第二天,分为两轮预赛和一轮决赛,一天一赛,也就是说,如果贺芃山想要跑进决赛话就每天至少要全力以赴跑四百米。
封闭针加上这几日的休养虽然已经让贺芃山的腘绳肌几乎没有痛感,但越是没有痛感,他就越是担心自己在无意识地撕扯大腿后侧,造成无法恢复的损伤。
但他也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一针封闭打下去,他就已经被迫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在跟教练组进行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功成名就,恐怕以后也要稳坐短跑一哥的位置,赌输了,他的职业生涯和前程就全废了。
由于华国队在田径这个项目上从来就没有在奥运会上取得过傲人的成绩,国际级比赛的奖项机会都被黑色和白色人种覆盖,所以华国队一直都把洲际赛当成自己最大的目标。
所以,亚锦赛对于华国队而言算是第二重要的比赛,最重要的是四年一次的亚运会。
华国队的强项一直都在比较依靠天赋和技巧的田赛,尤其是跳高、跳远、铅球这些项目,而在径赛上,这几年华国队在亚锦赛上的成绩其实一直都不算好。
尤其是短跑项目,这几年来一直都被日国队的西山井宏压得抬不起头。
说起西山井宏,抛开国籍之间天然的对立面,贺芃山认为这是一个极其值得敬佩的运动员。
西山井宏擅长的项目是两百米和四百米,尤其在四百米上,他是目前整个亚洲唯一一个可以跑进奥运会决赛的人,他职业生涯一共拿下了两次亚运会的冠军,五次亚锦赛的冠军,日锦赛的冠军更是几乎被西山包圆了。
但西山现在已经是二十九岁的老将了,自从上一届的亚锦赛开始,他的状态就在逐渐下降,有传言说,西山的膝盖出现了些问题,这也就是教练口中贺芃山夺冠的机会。
毕竟如果没有西山井宏身体机能的下降,以贺芃山的资历和经验是完全没有夺冠的机会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华国队的教练组很明白这个道理。
而除了四百米这个项目以外,一百米还有一名翰国刚出来的小将,前段时间在翰国的公开赛上跑出了接近目前亚锦赛纪录的成绩,两百米这个项目的金牌也基本就是日翰国的囊中之物。
4*100米接力赛,华国队也能保住前三,但目前也没有太多可以角逐冠军的希望,华国队在短跑中夺冠的机会几乎只剩下贺芃山这一只独苗。
比赛开始的前一个晚上,贺芃山给谈争打了很久的电话。
他很害怕。
比赛的临近就像是催命的号角,一步一步把他往绝路上逼,他几乎听到了自己职业生涯倒数的滴答声,只有谈争温柔坚定的声音可以给他难得的安抚和镇定。
在他的要求下,谈争没有挂断电话,而是放任贺芃山的呼吸声在自己的耳边循环,带着手机里的贺芃山在训练中心的小径里散步。
两个人,隔着手机,隔着国度,他们默契地没有说太多话,放任自己的情绪和担忧在深夜里弥散。
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那就好了。
后来的贺芃山如是回想。
第一天的比赛几乎是在所有华国观众的谩骂声中结束的。华国队一百米和两百米两个项目预赛就出局两人,田赛的成绩也并不是很好,总成绩名列前茅的几乎都是日翰两国。
尽管教练组已经想到日国队主场作战确实会有一定优势,但战况惨烈到这种地步还是华国队众人都没有想象到的。
目前还没有开始比赛的项目还剩下短跑的四百米和长跑,以及投掷类的项目,整个短跑教练组的目光都放在了唯一的独苗贺芃山身上。
尽管他们知道贺芃山有伤在身。
当天晚上,教练组又单独把他叫到房间里做思想工作。
贺芃山低着头看似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认可地点头,实际上,他的心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似乎所有的华国人都喜欢悲情英雄,当你荣誉加身的时候,身上的伤病就会成为荣誉。
但贺芃山不喜欢。伤病是压力,是他不愿意诉说和表现的脆弱,当人们把“期望”这种情感寄托在一个受伤的人身上,期待着他可以逆风翻盘绝处逢生的时候,就是在施加无形的压力。
“现在只有你有夺冠的希望了,你不想在日国人的地盘上戴上金牌吗?还是说,想看着华国队在日国的地盘上全军覆没?”
想啊,他太想了。
但他不能是被逼着想的,这种渴望也不能是以一辈子为代价的。
这是教练惯用的激将法,贺芃山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法确实好用。一个运动员从几岁的小娃娃长到现在,国家不知道花了多少补贴,他们根本就是华国花钱养起来的,怎么可能不想在自己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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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能及的地方为国家荣誉出一份力。
贺芃山低着头,轻声回答:“我会尽力的。”
他突然理解了谈争总是这么说话的原因。
低着头,轻着声,是在压力下的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和对自己能做到的最大的保护。藏起自己的不甘,藏起自己的利爪,示弱地露出柔软的肚皮,是得到对方满意的微笑和安抚。
他们都是在囚笼里的困兽。
第二天,贺芃山和教练组一起前往比赛场地。
他这几天几乎缺席了所有的训练,耐力这种东西是一停止训练就会往下掉的,简单的核心力量和上肢力量是他唯一维持自己状态的方法。
早上十点整,贺芃山已经做好了热身运动。
他遥遥地在场外就听到了场内观众热烈的欢呼声和尖叫声,但在他跟着裁判走入田径场的瞬间,所有的欢呼声都停止了。
一个崭新的华国面孔,第一次登上洲际赛场,此前在洲际赛上没有任何一场比赛的记录。
贺芃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自然不会引起别人的关注。
华国电视台的解说自然在亚锦赛开始前就已经做过了功课。
“现在出场的是我们华国队的十八岁小将贺芃山。他算是我们国内短跑项目最有希望站上领奖台的选手,在今年刚刚结束的华锦赛上贺芃山打破了保持了快十年的四百米纪录,成为华国四百米项目的历史第一人。”
解说的目光投掷在贺芃山的身上,站在跑道上的贺芃山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淡淡地注视着前方,但目光里透出的却是说不出的坚毅。
解说当然在比赛开始之前就已经见过贺芃山的照片和比赛视频,但此刻的贺芃山却给他完全不一样的印象。
他并不像大家心中传统的运动员那样,看上去就四肢发达,肌肉健硕,相反,贺芃山的身体线条绝对算得上优美,皮肤比其他的运动员明显白上几分,干净利落的眉眼甚至有一些书卷气。
如果不是贺芃山身上穿的比赛服,一定不会有人从面上看出他是一个田径运动员。
以解决员这么多年的眼力来看,这个运动员单单从外貌来看,就一定会火到出圈,如果这一次贺芃山的成绩足够好……
就此成名也不是不可能。
贺芃山跟着裁判的指示在起跑器前蹲下,低着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发令枪响,贺芃山瞬间冲出了起跑线。
“这个起跑反应!”
导播放慢的镜头中,贺芃山的身影几乎和枪响重合,如一道闪电冲了出去。
贺芃山在前三十米的冲刺就算是放在世界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导播明显关注到了在八个跑道里起跑速度格外优越的贺芃山。
他所在的这个小组里有个翰国队的选手是上次亚锦赛的四百米亚军,成绩仅次于西山井宏,而这位选手的跑道就在贺芃山的旁边。
贺芃山的前三十米赫然已经领先了翰国队的选手不少。
“贺芃山开始加快自己的步频了!”前五十米的起跑阶段结束,解说的目光一亮再亮,已经完全无法从贺芃山的身上离开。
这个少年很特别,奔跑起来的贺芃山和站在跑道上的他完全不一样,他沉寂的眸子在发令枪响起的一瞬间变得锐利,虽然在镜头下看不真切,但少年身上的意气却遥遥透着屏幕传递给了每一个人。
或许是贺芃山飞扬的发丝,或许是他沉静的但执着的表情,或许是贺芃山俊朗的样貌,或许是他胸前的五星红旗。
又或许,是他本场小组第一的成绩。
贺芃山这一跑,彻底成名了。
17. 计划
杨连对贺芃山预赛的成绩很满意,自然地忽视了贺芃山不太好的脸色,大笑着拍了拍贺芃山的背。
除此之外,让杨连满意的不仅仅是成绩,还有贺芃山现在的名气。
田径这个项目在华国绝对不算是一个大火的项目,这么多年来出的明星选手屈指可数,这也是整个田径项目在华国商业化不够的关键问题。
而现在的贺芃山让教练组看到了这个希望。
毕竟明星选手的所有收入教练组都是有分成的,能拿成绩的同时还能为教练组带来收益,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贺芃山勉强地扯起自己的嘴角应付过教练,随后直接走到了队医的面前。
他打了封闭之后就已经没有什么痛感了,但他能感受到肌肉的牵扯和肿胀。
就像是拔牙,即使打了麻药,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牙齿从牙龈上离开的脱离。
第一天的比赛算得上是除了贺芃山以外的皆大欢喜,教练欢喜看到贺芃山的状态在打完封闭之后完全没有下滑,国家欢喜看到贺芃山那奖牌的希望,资本欢喜看到一位冉冉升起的赚钱机器,就连远在临海省的齐教练和谈舒婷也为贺芃山高兴。
只有贺芃山和……谈争。
谈争的心里始终记得那天晚上的梦。虽然理智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梦,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乱想。
她只要一想起贺芃山跪在跑道上的背影,就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攥紧,几乎被抽干了所有的呼吸。
但她这样的担心却不能和任何人说。
师兄现在在比赛,她不能给师兄太多压力,贺芃山叮嘱了她不能把自己受伤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谈舒婷和齐教练,所以谈争只能把这件事憋在心中。
她看不到贺芃山奔跑的身影,看不到贺芃山冲过终点线时的姿态,谈争只能在贺芃山比赛时候打开手机,听着直播间里解说兴奋激动地呐喊,焦虑而紧张地等着最后的结果,时不时扒着谈舒婷的袖子问着排名。
时间已经快到下午六点了。
她习惯性打开手机拨通了贺芃山的电话,播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有些好笑。
昨天师兄就已经跟她说了,比赛期间教练组会收走运动员的手机,自己今天居然还傻乎乎地把电话打回去。
可是,现在的师兄一定很需要自己。
谈争攥着自己手上的手机,咬了咬牙。
另一头的日国,贺芃山呆呆地看着手上的药膏。
六点了,这个时候,他应该要跟谈争打电话了。
昨天教练收走手机的时候,贺芃山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觉得一天和谈争不打电话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自己最多有些思念,有些空落。
但今天,比赛结束回到酒店后,贺芃山才发现,谈争的声音对于自己而言,是多么无法缺席。
谈争的声音对于女生而言太过低沉了,但清晰的咬字和说话时最后一个常常拖着的尾音又显得婉转温柔,说话总是习惯性带着的气声,总给人真诚和被用心对待的感觉。
他想给谈争打电话,就现在,抓心挠肝地想。
想看看谈争的脸,把谈争低着头倾听的神情刻入他的脑子里,想现在就飞回临海,牵着谈争的手在训练中心的草坪上散步。
现在的谈争,就是贺芃山一个人的镇定剂。
贺芃山打开了房门,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后,戴上外套离开了酒店。
他要执行一个预谋很久的计划。
推开酒店门的一瞬间,一股冷风直往他领口里钻。
虽然日国现在的温度比砚京高了不少,但晚上六点多,天已经黑了大半,较大的昼夜温差还是冻得贺芃山禁不住拢了拢自己的外套。
他在酒店门口就看到了一间红色的老式电话亭。上面的红漆已经掉了不少,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可怜。
贺芃山迅速跑到电话亭边,推开叽歪乱叫的铁门,摸到了布满灰尘的红色电话。他把自己到日国后马上就换好的日元投了进去,拨打了那个他早就已经在心里默念无数次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得很快,谈争疑惑的语气闯入了贺芃山的耳朵。
“喂?”
贺芃山的心跳停滞了片刻。
“你猜猜我是谁呢?”
他压了压自己的嗓子,原本清亮明亮的声音顿时变得有些粗犷。
而对面的谈争却突然笑了起来,愉悦的笑声惹得贺芃山的耳根都有些发痒了。
她以为今天不会再收到贺芃山的电话了,毕竟贺芃山已经和她报备过,比赛期间教练会严格管控他的手机,避免他被外界的舆论影响。
但师兄的电话还是来了,来得那么惊喜。
“你傻啊,我的手机号只有你和妈妈才有。”
贺芃山看了看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一个人之后,突然小声地对着电话听筒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说。
“争争,我好想你。”
谈争的五指紧了紧,微恼地让手机离自己远了些:“怎么突然说这个,”随后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恭喜啊,小组第一,今天跑完之后腿还好吗?”
“好啊,但就是太好了,所以我才担心。”
贺芃山的语气一下就失落了起来。
谈争明白师兄的担忧。贺芃山已经打过了封闭,现在的状态越好就说明封闭的镇痛效果越好,无意间拉伤加重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疼痛是受伤程度最好的反馈,如果没有打封闭,贺芃山虽然成绩可能不如现在好,但他至少可以把握住自己右腿腘绳肌的状态,但失去痛感后贺芃山就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完全被切断了后路。
封闭就是麻醉剂,痛感不存在不代表伤口不存在,贺芃山和谈争都明白这个道理。
贺芃山好不容易偷跑出来打这么一通电话,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抱怨上。给自己几秒钟时间收拾了一下情绪,他轻笑着问谈争:“你今天看我比赛了吗?”
但他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争争对于这些话很敏感,自己每次说话之前都不过脑,总是惹她不开心。贺芃山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谈争在听到“看”这个词的时候呼吸控制不住停了停,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好的情绪,紧接着贺芃山的话笑着回答。
“看了,和妈妈一起看的,听到解说说你小组第一,他夸你是华国短跑之光。”
贺芃山想要说些什么,但马上就闭了嘴。
谈争叹了口气,无奈道:“师兄,你别总想那么多,两个人之间相处总是顾虑那么多,关系是没有办法长久的。”
贺芃山怔了怔:“争争……”
“我已经习惯自己是一个盲人了,你说话也不用顾忌那么多,这样多累啊。”
但电话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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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贺芃山却固执地反驳:“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既然喜欢你,就要关注你的情绪。”
谈争心中一暖:“我只是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开心一点,放松一点,你不希望我难过,我也是一样,更何况,我真的已经习惯了,不会觉得难受。”
突然,耳边传来极为轻微的嘎吱声,眼前也掠过一片黑色的衣角。
酒店里有人突然走了出来。
贺芃山慌张地迅速下蹲,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藏在了电话亭的红色油漆墙后,随后小心地透过墙角一片干净的玻璃往外看。
“怎么了?”
谈争见贺芃山许久没有说话,不由得放轻了声音问道。
贺芃山抓着手中电话线被扯得老长的听筒,一边观察着在门口张望着的杨连,一边拢着自己的耳机对着听筒轻声说道:“我的主管教练出来了。”
他说完这一句之后就不再说话,但电话另一边的呼吸声却清晰地传到他耳中,就像是呢喃的情话,惹得他难以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酒店门口的杨连身上。
杨连在门口观望了片刻,抽了支烟后不知道给谁打了个电话,看上去有些焦急,随后就转身回了酒店。
“我得回去了,我怕等会儿要开会。”
贺芃山的语气里带着些难言的遗憾和委屈,谈争只觉得此时的师兄更像是一只大狗狗,抢着往她身边拱,要她温柔的抚慰。
有点可爱。
“去吧,明天别给我打电话了,比赛重要,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谈争的话停在了这里,心思却无限蔓延着。
也不知道日国会不会很冷,饭菜合不合胃口,教练组有没有苛待他?但这些谈争都没有问出口。
“嗯,”贺芃山的声音中是满满的不舍,“等我回来,比赛结束后我有几天的假,我会临海省找你。”
“好,我等你。”谈争语带笑意。
门口的杨连已经离开了,贺芃山确认酒店大堂一个熟人也没有之后悄悄走安全通道回到了房间。
他打算推开门的时候,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推开,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黑色的衣角和主管教练的那张大脸。
“你去哪里了?!”杨连的语气明显不善,贺芃山此刻低着头看不见教练此刻皱着的眉头,却也能通过语气感受出他明显的愤怒。
贺芃山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去找酒店前台又要了一张房卡。”
“房卡呢?”
杨连显然不信。
但贺芃山马上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蓝色的房卡,面上格外无辜地在教练的面前晃了晃,用那种“你居然不相信我”的受伤眼神看着教练。
“我比赛时间比较晚,每次回来师兄都在休息,我不想天天打扰师兄睡觉起来给我开门。”
杨连狠狠拧了拧眉,虽然事实摆在面前,但还是没有被贺芃山说服:“没事不要到处乱跑,你们身上没手机,别让教练组找不到你们,等会儿记得过来开会。”
贺芃山乖乖点头,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还好他机智,上来前路过前台就十分有先见之明地要了张房卡。
“教练再见。”
贺芃山朝自己的主管教练挥了挥手,赶人的意思不要太明显,杨连只好离开房间,走前还警告地盯了贺芃山一眼。
计划成功。
贺芃山在心里吹起了口哨。
18. 决赛
第二天的比赛是半决赛,也就是取每个小组的前几名选手重新组成小组再跑一次。
亚锦赛参赛的人数并不多,所以没有加上复赛,不然此刻的贺芃山只会更加折磨。
贺芃山昨天的小组赛已经收获了很多观众的喜爱,这种喜爱不仅仅来自国内的观众,还有不少国外的观众。
他已经火到国外了。
人类的本质就是颜狗加慕强批,实力卓著加上面庞俊秀的十八岁少年郎,很少人会喜欢不起来。
虽然贺芃山没有手机,不知道自己已经火起来这件事,但今天的他已经从入场时观众们的掌声和欢呼中感受到了。
他很开心。
观众的喜爱对于运动员而言是一种无声的保护,一旦你出名了,教练组就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不管你的死活,让你继续在无声的角落里腐烂发臭。
毕竟粉丝会为运动员争取比赛的机会,有时候教练组也扛不住舆论的压力。
更何况,运动员都是喜欢掌声和呐喊的,贺芃山也不能免俗。
贺芃山预赛的成绩在总排名中是第二,仅次于西山井宏,是目前最有冠军竞争力的几个选手之一,比赛开始之后镜头也很识趣地没有小看这个来自华国队的年轻选手,频频给贺芃山镜头。
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亚洲短跑的格局要因为一个名为“贺芃山”的华国队选手而悄然改变。
包括现在还在另一个小组的西山井宏。
他和贺芃山并不在同一个小组,但还是没忍住把目光一直投在贺芃山的身上。就算贺芃山没有这样的成绩,单凭着一张脸,就已经很吸睛了。
第二天的半决赛结束后,决赛的名单就完全定下来了。
最终杀进决赛基本上都是亚锦赛的老面孔了,当然,除了贺芃山。
以往也不是没有华国运动员出现在亚锦赛的决赛上,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贺芃山这样年轻,像贺芃山这样有冲击力。
几乎没有人第一次来这种洲际大赛是不交学费的,但贺芃山不一样,从预赛到半决赛,他的状态一直都保持得很好,西山井宏甚至感觉贺芃山还是有所保留,并没有在前两轮的比赛中交出所有的实力。
而西山井宏的猜测并没有错,贺芃山并没有拿出所有的实力,至少在最后一百米的冲刺阶段是有所保留的。
他实际上是从一百米和两百米转到四百的。
起跑和冲刺对于他而言是强项,他的一百米成绩也一直很不错,只是算不上顶尖,不如四百米那么有优势。
贺芃山没有在冲刺和起跑阶段用出所有的能力主要还是考虑到自己的腿上的伤。起跑和冲刺对于步幅的要求是极大的,想要发挥出所有的能力,他不知道自己的腘绳肌还能不能承受得住,为了能把更好的状态放在决赛,他在预赛和半决赛中并没有最大程度地调动自己的步幅。
因为四百米毕竟不是一百米这种完全依靠速度的项目,耐力也是极大的决定因素,这之中还是有一定的调节范围。
他清楚自己的能力到底在哪里,也能很好地调动,选手保留能力既是因为贺芃山对于自己足够自信,也是因为贺芃山有冲刺冠军的决心。
他不要季军,也不要亚军。他只要冠军,就必须把最好的状态留给决赛,这样他才有能力去冲击西山井宏。
第二天比赛结束,贺芃山并没有给谈争打电话,毕竟他只能取一次房卡,下一次还真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
一百米和两百米这两个短跑项目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贺芃山现在可是珍贵的独苗苗,教练组整个心都放在了贺芃山身上,盯他盯得死紧,贺芃山根本没有离开酒店的机会。
贺芃山在开完会之后就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被师兄的手机闹铃喊醒,起来跟着教练组的车一起到了比赛场地。
十一月份的日国极美,街边的枫叶如火如荼,风过的时候还会扑簌簌地落下几片,看得贺芃山有些移不开眼。
他打开手机想拍下来发给谈争一起看,片刻后发现自己又在犯傻,争争又看不到,他也没有手机。
就算看不到,录个音也好啊。
贺芃山有些怨怼地在背后瞪了教练一眼,揉了揉自己的腿,闭眼开始休息。
车很快就到了亚锦赛的比赛场地。
还是那个熟悉的田径场,还是那片绿色的草地,但观众席上的观众比起前两日已经多了不少,座位上不少人脸上都涂着各国的国旗,手上也拿着旗帜,其中也有不少的华国面孔。
贺芃山在检录处就遇上了西山井宏,虽然他听不懂西山井宏在叽里呱啦说着什么,但他能看到西山面上和缓的微笑,于是也温和地笑了回去。
决赛的气氛和预赛、半决赛都不一样,谈争隔着手机光是听声音都感觉到了其中焦灼的气氛,各个国家的观众像是较上了劲,面对面冲着彼此喊着自己国家的英文名。
解说的内心显然也不平静。
短跑是华国队的绝对弱项,在贺芃山之前,解说并不觉得华国队在十年内还能出一个能走上奥运决赛的运动员,但贺芃山出现了。
一个耐力不逊色于其他运动员,同时爆发力和起跑反应能力都远胜过其他短跑运动员的选手,贺芃山的上限是解说员这么多年见过最高的。
同时,贺芃山也是近些年人气最旺的短跑运动员之一。
如果说贺芃山在华锦赛上的四百米是业内一跑成名,那预赛上的亮相就是在全国都出了名。
贺芃山在裁判员的带领下找到自己的跑道,习惯性地扭扭自己的脖子,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和脚踝,又在原地蹦了两下,找了找起跑的感觉。
当广播喊到他名字的时候,贺芃山转过身,对着四周的观众微笑招手示意,跪在了自己的起跑器前。
所有运动员和跑道介绍完毕之后,裁判发布了下一步的指令。
“Onyourmarks!”(各就位!)
贺芃山的双腿都蹬上了起跑器,双手在起跑线上展开,瞄着起跑线摆好了准备的姿势。
他深呼吸了两次,调节自己的呼吸状态,确保自己的状态达到最佳,低下头,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双耳上。
“Set!”(预备!)
贺芃山轻轻闭上了双眼,随后睁开,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后,双眼紧紧盯着前方。
时间一瞬间变得极慢,贺芃山甚至能听到风在流动的声音,听到自己心脏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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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规律跳着。
现场所有观众也不约而同在此刻变得寂静,屏息凝神地看着跑道上的运动员,又或是注视着裁判员手中的发令枪。
“嘭!”
一声短暂的枪响后,裁判的发令枪冒出白烟,贺芃山在听到枪声的一瞬间反射性起跑冲刺。
十几年的练习已经养成了抹不灭的习惯,听到发令枪响就不要命地向前冲,已经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就像是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睁开双眼一样自然。
人体神经接收到枪声信息0.1秒的时间,而贺芃山的身体则是仅仅在0.02秒的时间内就做出反应,这样的反应速度在短跑界绝对是天花板级别的人。
决赛的跑道选择是根据成绩来分配的,贺芃山最喜欢跑的是四道,夺冠大热门西山井宏就喜欢用四道,所以在训练的时候教练组就没指望贺芃山能拿到四道,根据贺芃山之前的成绩,重点训练的就是五道和三道。
四五两道绝对是所有跑道中的香饽饽,不仅视野好,可以最好程度地观察对手的节奏,弯道弧度也最适中,只要有选择权,几乎没有运动员不会选择这两个跑道。
三六两个跑道就是较次的选择,但和七八、一二这四个跑道比起来,劣势就并没有那么明显。
七八两个跑道的弯道半径大,起跑的时候必须尤为谨慎,而一二跑道的视野盲区太大,又不容易判断对手的节奏。
而贺芃山此刻选择的就是五道,身边就是他这次比赛最大的目标,西山井宏。
虽然他们的起跑线并不在一起,但贺芃山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起跑比西山井宏快,而且快了不少。
但比赛中收集信息的时间实在太少,贺芃山在起跑的时候闪了一下念头,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心无旁骛地奔跑。
四百米的赛场并不如一百米或者长跑比赛那么直观,整整绕场一圈的长度加上并非统一起跑线的比赛很难让观众看出来领先的到底是谁。
就连运动员本身,除非是到了最后一个直道的冲刺环节,不然也只能凭借感觉和自己对于时间的把控来判断自己目前的排名。
贺芃山感觉自己目前的排名不低,以他的起跑能力,目前应该是排在第一,至少也是在前三的位置。
而弯道并不是他最擅长的,但他至少不能在弯道的后程落下,这样才能在下一个直道拿下足够多的优势,自己才能有机会在西山井宏的手中把亚锦赛的冠军夺下来。
环环相扣,他一步也不能错。
而电视台里的解说此刻一整颗心都放在了贺芃山的身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第五跑道上的红色身影。
华国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四百米的亚锦赛的冠军了。
短跑在这么多年里几乎成为了华国的魔咒,几乎是个不错的新人最后都会是伤仲永的下场。
他不明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华国为什么出不了一个短跑能拿成绩的人,但他希望这个名为“贺芃山”的人可以打破这个魔咒。
解说员有种预感,这个人会是贺芃山。
可能是因为他身上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也可能是他看似冷静的气质。
但他就相信,奇迹就会出现在今天,出现在三十秒后。
19. 冠军
第一个弯道快要结束,贺芃山能明显感到自己目前是领先不少的。
他的身体此刻就像是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过弯道时两腿迈出的圈精确而果断,过往十几年反复演练都成为此刻的积蓄,力量感在脚掌落地的每一个瞬间迸发。
他控制着外侧的摆臂幅度略大于内侧,拉大自己的步幅而降低步频,以达到克服离心力的目的。
四百米不是一百米,比拼的不完全是身体的上限,除了单纯的速度较量,对比赛节奏和体力的把控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
贺芃山的优势在于起跑和最后的爆发,中程的速度耐力并不如西山井宏。更何况,贺芃山在比赛前整整休息了一周没有上跑道,虽然那段时间里进行了一些核心和力量训练,但状态和之前还是无法相提并论。
弯道始终不是他擅长的地方,细节的处理比起赛场上其他的老将还是略显稚嫩,第一个弯道结束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起跑时的优势在弯道后程被其他人逐渐追平。
进入第一个直道,贺芃山迅速调整姿势,让自己的身体立起来了一些,最大程度发挥自己的短跑优势,同时尽量保持住自己稳定的呼吸和步伐节奏。
尤其是身边的西山井宏,他和自己的距离已经拉得有些近了。
贺芃山加快了步频和摆臂的速度,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因为西山井宏的靠近而打乱了自己的节奏。
而此刻,右腿后侧的肿胀和拉扯感已经难以忽视了。
而且这股拉扯感是不正常的。
昨天和前天的比赛里,贺芃山不是没有感觉到大腿后侧的异样,但那种异样始终受一定的限制,但今天,他感觉自己的肌肉已经被完全拉扯开来,像是已经松掉的橡皮筋。
在第一个直道后程的时候,他的右腿出现了明显的痛感。
起初的痛感只是微末得像是坐位体前屈时压得过头,在进入弯道的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像是突然找到了可以突破的阀门,如洪水般彻底淹没了贺芃山。
封闭针失效了。
贺芃山凝滞了一瞬,但理智很快战胜了疼痛。
他脸色已经呈现出不正常的白,但贺芃山还是咬牙硬生生挺着,没有让自己的速度有片刻的降低。
此刻大腿的转动已经不需要他的意识控制,这已经成为了他刻在骨肉中的记忆,剧痛也无法阻止他的双腿像没有生命的工具一般无情运转。
“贺芃山现在进入第二个弯道,现在第四道的西山井宏已经在慢慢追上来了!”
贺芃山也看到了身边已经快追平自己的西山井宏。
他想要拿下冠军,就必须赢过西山,当场的其他运动员在西山面前其实也没有太多的竞争力,所以贺芃山的关注从始至终都放在西山的身上。
西山井宏作为征战多年的老将,经验实在是丰富,尤其是对于弯道和直道之间节奏的转换,可以说得上行云流水。
相比之下,年龄较小的贺芃山处理起来就比较滞涩了。
已经只剩下大概一百五十米了。
而此刻的贺芃山还与西山井宏保持着几个身位的领先,但这种领先已经被西山逐渐缩小,到第二个弯道末期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见差距了。
一百二十米。
西山井宏超过自己了。
贺芃山想要完全忽视此刻大腿后侧肌肉群发出的警告,拼尽全力超过身边的西山井宏,但此刻腘绳肌带给他的已经不仅仅是疼痛了,还有一股无形的阻力。
这股阻力就像是腘绳肌对他发出的最后警告,试图恐吓贺芃山让他放弃继续比赛,让他放弃冠军的争夺。
这大概就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贺芃山没有退路。
他必须拿到冠军。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该以牺牲职业生涯为代价去拼命,再这样继续下去他的腘绳肌很有可能会完全断裂。
但在站上跑道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了理智,只知道不停向前,这是习惯。
封闭针已经打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腘绳肌的损伤已经造成,他似乎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在亚锦赛中证明自己。
如果这一次拿不下冠军,自己之前十几年的训练和腘绳肌在这十几天里受过的委屈,就全都白费了。
他不允许!
右腿的疼痛以指数形式在暴增,贺芃山面容已经扭曲得过分。他这一辈子体会过很多疼痛,但这是第一次,有一种血肉硬生生被剥离骨头的痛楚。
疼痛完全袭来的一瞬间,他大脑中忽然“嗡”的一声,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是炸开了绚烂的火花。
但,疼痛却在消失了。
贺芃山知道,这不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腘绳肌突然想开了想要放他一马,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大腿突然莫名其妙就自愈了。
是他的肾上腺素在保护着他。
他像是一只驮了千斤的骆驼忽然卸下了所有负担,在这一刻,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似乎连老天爷都想要让他冲一冲这个冠军,尽管他心里清楚得很,他的腘绳肌很有可能已经撑不住了。
“最后一百米!”
贺芃山看到了一百米的起跑线。
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小时候,齐教练会温柔地把着他的手放在起跑线上,曾经主项是一百米的时候,他无数次在这里摔倒,又无数次在这里站起。
贺芃山卡着呼吸的节拍,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就像是要让呼吸把整个肺给填满。
他的两腮鼓起,双眼坚定地锁着前方一百米处的终点线,余光瞄着距离自己大概还有一个身位的西山井宏,开始拼尽全力加大自己的步频和步幅。
风刺拉拉地划着他的脸,贺芃山放弃了之前三步一呼三步一吸的节奏,完全憋气以保持自己身体和紧张和力量的集中。
他很想像热血番中的男主一样,在爆发的前一秒大声地叫喊发泄,似乎朝着天空怒吼一声就可以恢复全部的力量。
但是他不行。
现实远远比热血番来得残酷得多,现在的他只要喊出来就必然泄气,贺芃山只能通过技巧来最大程度地发挥租自己的身体机能。
最后一百米是直道,而贺芃山的身前此时也只剩下了西山井宏一人,其他人都被两人甩在了身后。
他听不见观众的声嘶力竭的呐喊,听不见风嗡嗡的鸣叫,此刻只能听到心脏迅速鼓动的声音。
贺芃山的喉咙口已经干得不像话,就像是有刀子在不断地割,但他为了不中断自己好不容易憋住的一口气,连咽口水的时间也没有。
八十米。
他已经逐渐拉进了和西山井宏之间的距离,但此刻的西山井宏也开始奋力地向前冲刺。
亚洲和欧非不同,顶尖选手之间的实力差距微乎其微,尤其是在冲刺阶段。
前期的三百米,运动员还有可能是战术和节奏上的博弈,但到了最后一百米的冲刺阶段,他们能比的就只剩下硬实力了。
贺芃山相信自己冲刺阶段的爆发力,教练组对亚锦赛有可能遇见的对手都进行过研究,西山井宏更是其中的重头戏。
六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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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教练组的估算,只要贺芃山在前二百五十米不要落后太多,把差距控在一个身位里,他就可以在最后阶段完成反超。
贺芃山紧紧咬着自己的后槽牙,生怕自己忍不住想要呼吸。他控制自己的摆臂,压低重心,在红色的跑道上就像一道流星划过。
只剩下半个身位了。
贺芃山此刻的脑子只剩下一件事——超过前方的西山井宏。
电视台里的解说员此刻已经站了起来,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大屏幕上面的贺芃山,而官网赛事导播也把镜头放在了两人的身上。
四十米。
“还差一点!”
贺芃山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炸开了,
长时间的憋气把他的身体机能调动到了极致,但也让他的脸憋得通红。
而此刻,右大腿却突然袭来剧痛。
他痛得想要即刻晕过去,右腿后侧就像是有十几把刀子猛地插入再拔出来,痛感如同一阵阵浪席卷他的全身,几乎要把他拍死在沙滩上。
撑不住了。
他的腘绳肌已经快撑不住了。
但已经到这里了,明明只剩下四十米,冠军为什么不能是他的。
贺芃山眼前发白,但憋着的气却让他连压抑的喘息声都发不出来。
此时的已经完全是在依靠自己的本能在向前跑着,他几乎失去意识,但对冠军的渴望就像是一根绳子系在他的脖子上,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往前奔去。
二十米。
好累,好痛,好想就这样倒下。
再……坚持五秒……
贺芃山神志不清地想着。
“追平了!贺芃山追平了!”
但贺芃山此时已经看不到身边的西山井宏了,他漫无目的地跑着,任凭自己身体随着数以万计次的训练运转着。
到了这时,现场的所有观众都已经忘记了呼吸。每一个人都屏息凝神地等待最后的结果,等着最后是谁的身体最先撞上一百米的线。
十米。
贺芃山以为自己真的会昏昏沉沉地度过最后五秒,但脑中却突然拉响了警报。
即将坠楼的人一定会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
他的思维像是一根绷到极致的细线,难得清明的一瞬,耳边却响起了清晰的细线崩断声。
“哒。”
清脆,却令人绝望。
他右腿的的腘绳肌,断了。
五米。
贺芃山的精神却也在那一刻彻底崩溃。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呼吸,控制不住自己双腿继续像精确的机器一样运转,控制不住身体倒下……
但最后只有五米了。
贺芃山从来没有觉得五米的距离如此遥远过。
明明是轻轻一跳就可以跨过的坎,现在却遥远地像是立在了悬崖的另一端。
“啊啊啊!——”
大口的空气往他的肺管里灌,震得他的肺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而贺芃山却什么都顾不上。
他用尽左腿所有的力气拼命向前一跃,任由自己的身体直直地朝地上砸。
“嘭!——”
身体砸地的声音。
过线了。
“鱼跃式过线!第一名!第一名!!”
解说员看着大屏幕上的贺芃山以及比赛的最后结果,语带哽咽却嘶声呐喊。
镜头推进,场上的贺芃山脸朝着地面,再也站不起来。
而他的手,却高高地举着,像是想要抓着什么。
最终还是松了手。
20. 来电
贺芃山最后是被抬出田径场的。
他当天就被教练组运回了砚京的医院,好在砚京和日国之间实在算不上远,没怎么继续折腾贺芃山的腿。
当时的贺芃山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右腿处的疼痛持续发酵着,贺芃山想起自己趴在地上起不来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至少他是冠军了。
这可是十几年来华国队的第一个四百米亚锦赛冠军,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冠军。
这也是他作为一个黄种人除了亚运会外能拿到的最高奖项了,就算他的腘绳肌没断,这也很有可能就是他这辈子能达到的最高成就了。
而他这次的发挥肯定会让教练组重用他,只要好好复健,之后肯定不愁没有比赛可以参加了。
确定他的成绩之后,他特意转眼看了看身边的西山井宏,虽然西山井宏的面上堪称平静,但贺芃山就是能从中读出几分不可置信和气急败坏。
你就说赢没赢吧。
爽歪歪。
贺芃山躺在担架上被搬上飞机的时候心里还在窃喜,但作为历史上第一个被横着抬出比赛场地的亚锦赛冠军,“贺芃山夺冠”和“贺芃山受伤”两个消息同时窜上了热搜。
预赛和半决赛的出众表现已经让贺芃山在国内积攒了不少的人气,加上华人已经有十几年没有人在亚锦赛短跑项目中夺冠了,贺芃山夺冠后马上就得到了央视的大力支持和宣传。
在广大互联网网民的心里,“贺芃山”三个字代表着的就是勇敢、坚毅和鲜衣怒马。
他甚至成为了网友眼中的“抗日英雄”。
教练组看着贺芃山以秒为单位增长的流量几乎花了眼,杨连坐在贺芃山的身边就开始眼冒金光,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但这些东西,贺芃山都不知道。
他在上飞机后就睡了过去,或者说,是疼晕过去的。
一个月的高强度备战,三场的比赛采访连轴转,再加上右腿腘绳肌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夺冠之后,贺芃山心里的大石头被猛一卸下,随即就爽利地睡着了。
华国队带着的队医在飞机上完整检查了一下贺芃山右腿上的伤,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他的腿实在不容乐观,就算杨连自己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也能一眼就看出来。
贺芃山右大腿后侧已经是一片肿胀,皮肤也明显比周围要红了许多,中间还夹杂着淤青,五颜六色好不精彩。
“什么情况?”
杨连有些受不了这样沉闷的气氛,率先打破。
“腘绳肌完全断裂,回去之后准备手术缝合,术后也要严格制动一个多月,后续也要进行康复训练,以后可能会有后遗症。”
杨连愣了愣,但答案实在是在预料之内。
单单打封闭都有可能有后遗症,腘绳肌断裂又怎么可能没有。
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但这是运动员必须要扛过去的一劫。对于大多数的华国运动员而言,病痛已经是家常便饭,后遗症更是司空见惯,教练组也知道这些。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贺芃山如果能扛过这一次,加上现在爆火带来的人气,以后还怕没成绩吗?
“什么后遗症?”
“复发,肌力下降,慢性疼痛,但都说不准,每个人都不一样,十八岁的小孩恢复能力应该不错。”
“好。”
杨连的心理算不上沉重。
华国队人才不少,浪费凋谢的也不少,这种情况他见多了。
飞机当晚就到了砚京,杨连和队医一起带着贺芃山到了砚京最好的医院进行治疗,而贺芃山一到了医院就完全清醒了。
“我的金牌呢?”贺芃山迷迷糊糊地问。
杨连皱了皱眉,还是耐心答道:“在主教练手里,他们还在日国。”
“那我的手机呢?”
他和争争说过,比赛一结束,等手机发下来就要给她打电话,争争知道自己被抬出田径场一定很着急。
她也不知道等了自己多久。想起谈争着急的语气和模样贺芃山的心里就已经一阵抽痛,如果争争还犯了病……
杨连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所有运动员的手机都被放在领队的手上,田赛还有不少项目没有结束,他们一行人走得太过于匆忙,根本没有带贺芃山的手机。
贺芃山的眼中带了些乞求的意味:“杨教练,我想给我对象打个电话。”
运动员的职业生涯会一直到三十多岁,不少运动员都有对象,而贺芃山在队里也从来不掩饰自己有一个在临海省的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杨连自然不意外贺芃山的请求。
杨连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心软递上了自己的手机。
他对贺芃山心有歉疚,也不介意在这些不重要的环节迁就他。
贺芃山拿着手机,拨通了烂熟于心的号码,在等待电话响起的时候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但谈争也没有给他太多时间乱想。她也不知道在电话另一边等了多久,手机里的“嘟嘟”声只响了几秒,电话就被接通了。
但他明明听到了电话被接通的提示,却没听到电话另一边传来的声音。
“争争?”
“师兄”,谈争的声音在颤抖,“你在哪?”
贺芃山的心快要碎了。在他的印象里,争争是冷静而温和的,极少这样泄露自己的情绪。
“我在砚京医院,医生马上来了,要给我定治疗方案呢。”
贺芃山顿了顿,但另一头的谈争一句话也没说。
他犹豫片刻,接着道:“医生说我现在不严重,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了,你别担心。”
“我能不担心吗?解说说你是被抬出去的,我快吓死了,给你打电话你手机也是关机的,我也不知道你朋友或者教练的联系方式,网上也都是对你不好的猜测,还有说你心脏骤停的……”
谈争的声音是说不出的压抑,虽然音量不大,但吐字却急而短促,贺芃山能清晰听出句尾泄露的哭腔。
电话另一头的谈争几乎拿不住自己的手机。
她没办法看到亚锦赛的比赛现场,但可以通过解说员的声音来接收比赛的信息,心情只能被迫被解说员口中的每一个字牵动。
当她知道贺芃山越过终点线再也没爬起来后,连呼吸都忘了节奏。
谈争下意识打开手机给贺芃山打电话,手机里却传来对方关机的提示,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在她的心脏上划着口子。
几天前的那个梦就像是一只毒蛇紧紧缠着谈争,她脑中各种思绪不受控地乱飘,梦中的情景居然在谈争的脑中清晰地开始回放。
谈舒婷发现谈争瞳孔涣散的一瞬间就紧紧抱住了谈争,但谈争的身体却在失控地抽动,名为恐慌的情绪像是蛛网一样在缠住了她。
她自虐般地打开手机,冰冷的女声一条条播放着微博上网友的猜测。
【贺芃山是不是心脏病突发啊?】
【看面色不像啊,如果是心脏方面的毛病,他的脸色不应该这么红润,而且他的意识也在,也没有抽搐的反应。】
自己吓自己,是会吓死人的。谈争听完几条评论后就暗灭了手机,坐在床上的发呆。
“我没什么问题,就是右腿腘绳肌断裂,你别担心,你一担心,我做手术都不心安了,你忍心看我难过吗?”
“腘绳肌断裂还没什么问题,你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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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傻子吗?”
贺芃山见谈争不说话了,继续变本加厉:“争争,争争……我知道错了,宝宝,亲亲,老婆,你原谅我吧,你要是不原谅我,我会很生气,我生气后就会……”
“就会怎么样?”
“就会亲你。”
“贺芃山!”她就知道不该就接这人的茬。
谈争恼道:“你能不能正经一点,这种时候还撒娇!”
贺芃山这人实在可恶,小事上装忧郁惹她心疼,大事上却又装没事,还撒娇卖萌让她宽心。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这招确实管用。
谈争确认他的精神状态还可以后,被贺芃山黏黏糊糊茶里茶气的发言安抚到了。
“争争,你真的别担心,”贺芃山的语气变得柔和,“我的手机还在教练组的手里,得等亚锦赛结束后教练组回国才能拿到,我保证,拿到手机的第一时间就给你发消息。”
贺芃山的语气认真,谈争甚至能想象到他现在应该是四指朝天发誓的模样。
“等等,谁让你喊我老婆的?还有什么宝宝和亲亲?”谈争反应过来,又恼。
“我不管,我喊都喊了,你应也应了。”
贺芃山总觉得谈争性格偏冷,不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明明是最快乐烂漫的年纪,每天不是皱眉就是叹气,平时也没有什么玩乐的心思,没事就喜欢把自己泡在田径场。
他喜欢谈争轻笑时候轻飘飘的尾音,是存了心想逗她多笑笑。
谈争脑子里忍不住想着现在贺芃山躺在病床上逗自己的样子,又难过又好笑。
“你一个人在砚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尤其是现在这样关键的时候。”
“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说到这里,贺芃山的语气突然失落,“对不起啊争争,我答应你亚锦赛结束就回临海省看你的,现在又回不去了……”
谈争听着贺芃山有些委屈的语气,有些好笑地安抚:“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我每天听听你的声音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你……”
贺芃山刚刚还想再说两句,手机里就响起了一道电话铃声,他定睛一看,是主教练的来电。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在用教练的手机打电话。
贺芃山甚至来不及跟谈争道别,手机就径直被杨连抢了过去,和谈争的通话也被杨连无情地掐断。
而一群医生就像和总教练约好的一样,偏偏这时齐齐往他的方向跑来,好几个白大褂带着他和身下的推车离开。
而谈争听着耳畔突然想起的通话挂断声,攥紧了拳。
教练组三天后才回到砚京,把手机还给了贺芃山,贺芃山给谈争打完电话后就登上了自己的微博。
他选了个乱七八糟的角度,对着镜头比了个耶,笑着拍了张自认为不错的直拍,发了出去。
【贺芃山:我没事,谢谢大家关心~接下来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期待和大家下一次在赛场上见面!】
杨连很满意贺芃山主动发微博安抚粉丝的识相,提着果篮来看贺芃山的时候,给他削了个苹果以示嘉奖。
这几天时间,贺芃山在病床上躺下去坐起来,一次都没有下过床,被拉着床在整个医院来来回回地检查以及做应急处理,医院专家也终于在这几天内定好了贺芃山的治疗和复健方案。
贺芃山将在接下来的两个多个月的时间里一个人在医院里完成初期和中期的所有治疗,二月份过完年后,返回国家队在医疗团队的帮助下开始恢复训练。
贺芃山在腘绳肌拉伤的第一天就已经跟队医了解了相关的医疗知识,但在医生和总教练的耳提面命下还是只能老实在医院被医生和康复师来回折腾。
21. 欺骗
今年的临海省是个寒冬。
但和洲市上芒果树的叶子也没有全掉光零零散散几片挂在上面,显得有点凄凄惨惨。
现在已经是一月末了。
整整两个月的训练,谈争现在能力对比亚锦赛之前又有了不小的进步,但谈争越是进步,赵钦雨就越跟不上她了。
这并不代表赵钦雨的一百米就比谈争跑得慢,毕竟男性对比女性在身体上从来都更有优势,但赵钦雨没有办法在所有能力上全方位胜过谈争,仍然会在一定程度上拖谈争的后腿。
今年的大年初一是一月三十号,谈争的省赛选拔赛原本是要在一月中旬进行的,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突然延期到二月末,而她也正好可以轻松地过上一个好年。
谈争还在上学的时候,一直不明白电视剧和小说里那些选择异地恋的情侣。
感情分明是需要不断接触才能维系的,相隔千里的两人怎么拥有和时时刻刻彼此陪伴在身边同等的安全感。
但真正和贺芃山整整异地三个多月后,谈争总算是明白了,没有安全感或许只是因为那个人不愿给,或者给的不够多。
当贺芃山每天躺在床上一脸埋怨地跟谈争抱怨医生护士根本不让他下床时,谈争就不由觉得好笑,完全起不了怀疑的想法。
她无法想象贺芃山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和自己斗智斗勇的情景,毕竟这大傻子每天打电话有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撒娇讨谈争开心。
贺芃山根本就没有作案能力,也没有作案的脑子,谈争确信。
而贺芃山这两个月已经在医院完成了所有的治疗,接下来的时间需要回到国家队里复健,争取早日回到自己曾经的水平。
贺芃山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起初他和自己说自己恢复得很好的时候,贺芃山还不信,但当谈争发现现在的贺芃山在医生面前能跑能跳的时候也就慢慢放心了。
实际上,贺芃山的项目毕竟是需要耐力的,所以在下肢术后固定后也没有放弃上肢的低负荷有氧运动,华国国家队那边也派了专门的运动康复师帮贺芃山维持运动能力,争取最快地恢复贺芃山的比赛能力。
现在的贺芃山基本的活动,小范围低强度的跑跳已经没有问题,而贺芃山出院的时候正好撞上过年,教练组良心发现,干脆让贺芃山提早几天回去,多陪陪家人。
离开砚京的三天前,贺芃山回到了训练基地。
舍友和师兄弟看到消失许久的贺芃山都热情地迎了上来,等了许久的记者也目光殷切地望着他。
这次他回基地主要有两件事,一件是收拾自己回临海省的行李,一件是完成电视台给他做的专访。
电视台原本是打算给贺芃山拍个纪录片,毕竟和贺芃山是十几年来短跑项目的第一个亚锦赛冠军,但主教练以贺芃山只有十八岁拒绝了电视台的提议。
虽然教练组逼着贺芃山打封闭夺冠的事情做得不太厚道,但不得不说,教练组在贺芃山受伤后把他保护得很好,几乎没有让贺芃山为外界的纷扰所困扰,至少好好地养了个伤。
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做完了访谈,正准备回宿舍收拾行李,就接到了主教练的电话。
主教练在任已久,积威甚重,为了避嫌和公正,没什么事是不会给队员打电话的,就算有事,也会让队员的主管教练代为转达。
这还是贺芃山第一次接到主教练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主教练沉肃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小贺?”
“是我,教练下午好。”
贺芃山听得出来,主教练的声音放柔了不少。
“马上过年了,现在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吧,年前跟你聊聊天。”
“聊聊天”三个字一出来,贺芃山只觉寒毛直竖。这句话从主教练的嘴巴里说出来,就像是高中班主任请你去办公室喝茶一样,威慑力可见一斑。
贺芃山抵达办公室门口后小心地敲了敲门,得到主教练的允许后轻轻推开门,就看到主教练一个人靠在办公室里的木头沙发上,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用茶杯盖轻拨着漂浮的茶叶。
主教练抬眼看到贺芃山,面上的褶皱都柔和了不少,笑着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小贺来啦,过来坐。”
贺芃山束手束脚地穿过茶几和沙发之间的过道,安分地坐在了教练的身边。
主教练是二十几年前的亚锦赛冠军,主项并不是短跑,加上华国队的短跑项目一直不见起色,所以重心基本上都在其他项目上,贺芃山可不认为主教练会闲着没事喊自己过来喝茶。
“小贺的腿恢复得怎么样?你现在可是华国队短跑的希望,一定要好好休息争取快点完全恢复。”
贺芃山的目光和主教练对上,却看见主教练眼底的慈爱和温和。
这是他的错觉吗?
他之前对主教练的印象并不好,毕竟,一个会涸泽而渔把运动员当成消耗品和赌注的教练,不可能是什么温和的人。
他不是第一次和主教练谈话,但前几次都有其他教练在旁边,主教练对他的态度和对其他有夺冠希望的运动员也没有什么不同,基本上保持着严肃但冷静的表情,但目光总是不可遏制地多分些在他的身上。
但主教练今天却给他截然相反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真是单纯想跟他聊聊天的伯伯。
贺芃山在心里笑了自己的一声。他还是那么容易那么愿意相信别人。
但也没有蠢到真的就把主教练当成个慈爱的人,听到主教练的话后思考片刻,谨慎回道:“医生说恢复得很不错,我现在正常的行走和小幅度的跑跳都没有问题,等过完年后可以开始恢复训练了。”
主教练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叹了口气:“三月份有个公开赛,本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现在风头正盛,能力也是数一数二,对于你的职业生涯能有不小的助益,可惜了。”
贺芃山知道这个公开赛也知道原本这个比赛的名额是自己的。
公开赛都是世界级别的,虽然比赛的重要性和夺冠的可能都比不上亚锦赛,但那毕竟是他的第一个世界级比赛,就算他在亚锦赛没有拿下冠军,这个比赛的名额也一定是他的。
现在反而因为伤病而错过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贺芃山有些苦涩地宽慰自己,他大概是命里和这场公开赛无缘。
毕竟公开赛一年能有好几次,这一次没有机会,以后总会有的。
“没事的教练,我还年轻。”
“对啊,你还年轻,”主教练看向自己的眼神认真而深邃,“但你已经完全走出了教练组的职业规划。”
“我们预计你会在二十岁左右出成绩的,没想到你还是选择打了封闭参赛,其实你不用这么着急,教练组早就把你当做重点培养对象,亚锦赛年年都有,这次虽然夺冠,但你腿上的伤对于你的职业生涯肯定还是有不小的影响。”
“我们怕揠苗助长,也怕你这样不知道多少年才出一个的苗子会过早凋谢。”
主教练的话不多,语气也缓慢轻柔,但贺芃山却有点听不懂了。
当初不是主教练逼着他打的封闭吗?
所以,现在说这种“不想揠苗助长”“你还是选择打了封闭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忽然觉得有些坐不住,而眼前的主教练却还是静静注视着他,自顾自地讲着。
“今天叫你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谈谈你主管教练的事。我马上要平调到局里了,你的主管教练因为带出一个你,基本上会升成短跑的分管教练,过几天文件就会下来,你肯定不能继续跟着他了,其他项目我都安排好了,短跑这里只有你能让我多上点心,你对自己的主管教练有什么想法吗?或者,你有没有想跟的教练?”
贺芃山的脑子里嗡嗡响着,只捕捉到几个关键的词汇。
“升职?短跑分管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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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主教练此刻笑起来真有种慈眉善目的感觉,尤其是双眼默默注视着你的时候,并不显得笑里藏刀,“说起来他能升职还多亏了你,华国可有快二十年没出过短跑亚锦赛冠军了,他算是功勋教练了。”
贺芃山感觉自己有些大脑过载了。
他不是个傻子,在听到主教练说出“你还是选择打封闭了”那句话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他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的主管教练杨连跟他说的分明是“主教练让你把封闭打了”,但现在主教练却在自己面前神情真挚地叹气:“你还是把封闭打了。”
症结在哪里?
他不可能听错了话,也不可能是会错了意,如果不是主教练在他面前撒谎,那就剩下一种可能。
贺芃山忽然觉得浑身发寒,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刚刚主教练还说了什么来着?杨连因为他拿下亚锦赛冠军而升职了?
“小贺?”主教练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皱着眉头,语气有些奇怪,“怎么了?”
“教练,我想问一下,职位变动的消息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贺芃山在等一个答案去验证他内心的猜想。杨连虽然对他一直算不上温和,但也没有表现出厌恶,平时训练待他也和其他队员一样,甚至会因为自己出成绩的可能更大而对自己更好一点。
他不愿意无端猜测,也害怕自己的猜测是真实的。
“亚锦赛前一个月左右,亚锦赛对职位变动的影响其实不小。”
贺芃山深深吸了一口气。
都对上了,自己之前那么多的疑问也找到了答案。
从来都不是主教练的涸泽而渔,也没有人逼着自己打封闭,从头到尾就只有自己主管教练的欺骗。
因为自己的恰好在亚锦赛前夕受伤,因为自己的成绩影响着他的主管教练是杨连否可以晋升,因为他私下从来不和主教练交流。
所以他被骗着打了封闭。
其实,从头到尾就没有人逼他,是他太傻,当时连向主教练求证都想不到。
“我……我没有选择打封闭,杨教练告诉我,是主教练下的死命令,封闭针,不想打也得打。”
他目光从头到尾都没有从主教练的双眼上离开过,随即就看到主教练疑惑恼怒的神情。
而他的心也随着主教练的表情变化而逐渐冰冷。
“放屁,这么蠢的事我能干得出来?逼着十八岁的好苗子打封闭,我怕不是脑子被门夹了!我当时明明说的是……”
主教练话到这里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卡了壳。
他和贺芃山一个对视,忽然就明白了贺芃山之前惊疑的表现从何而来。
“我当时说的是,如果你能拿到亚锦赛冠军,奥运会的参赛名额就一定是你的,但要你为自己以后的运动生涯考虑考虑,不要只顾一时的成绩而冲动打了封闭。”
贺芃山早就猜到了事情的结果,低着头,眼神放空。
主教练深深吸了口气,想要摸摸贺芃山的肩膀,犹豫再三还是收回了手。
“杨连的晋升是总局定下的,我改变不了,你……回去之后好好养伤,我尽量给你安排一个好点的主管教练。”
“小贺,事情已经这样了,我是要调去总局的,这里的事以后就鞭长莫及了,你以后还要继续在杨连手下待着的。”
贺芃山点头,说出口的字却沙哑得不像话:“我明白的。”
算了吧,又是算了吧。
被小孩撞倒到腘绳肌拉伤,小孩年纪太小不懂事,算了吧;被逼着打了封闭,主教练鞭长莫及,算了吧;腘绳肌在亚锦赛决赛上断了,会恢复的,算了吧。
他从来都是争名夺利的工具,自然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想法。
贺芃山最后也只能茫然地安慰自己。
算了吧。
22. 惊喜
对于运动员而言,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成绩,但对于一个教练员而言,最重要却不是运动员的成绩。
金钱,地位,好像都比他们这些运动员重要,他不过是杨连升职的工具,甚至连跳板都算不上。
他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宿舍,想给谈争打电话,但电话的页面停留在联系人那里,拨通键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砚京的训练基地没有通地暖,暖气是空调里冒出来的,熏得贺芃山晕晕乎乎,有些莫名地犯恶心。
他挣扎地打开了和杨连的微信聊天界面,打了一长串的话,质问他为什么要骗自己打封闭。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按下发送键。
他就是个怂货,想要继续在华国田径队待下去就不可能跟杨连翻脸。他还想实现梦想,还想再站在跑道上,除了忍,什么办法都没有。
就连这针封闭是杨连逼着他的证据都没有。
他最后还是拨通了谈争的电话,笑着跟她聊了聊今天发生的事,小到基地门口的大爷孙媳妇昨天生了对双胞胎,似乎就没有聊厌的时候。
三天后,贺芃山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在其他队员艳羡的目光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次回家提前定好了飞机,到临海省只花了三个小时,落地的时候还有种不真实感。
尽管现在已经是一月末,是临海省最冷的时候,但整体的温度还是比砚京高了不少。
贺芃山先是拎着自己的行李回了家,跟奶奶打了个招呼。
奶奶看到孙子回来可算是高兴坏了,抱着贺芃山“宝贝”“宝贝”地喊,转身就往锅里下了贺芃山最喜欢吃的汤圆,乐得在厨房里边哼歌边打转,贺芃山也不挣扎,只是笑看着奶奶的动作。
他也已经很久没看见奶奶了。
受伤的情况他没有和奶奶细说,奶奶只以为是国家队的正常春节假期,得知今年居然能放上十几天的假后兴奋地做起了过年的计划。
贺芃山把从砚京带回来的小礼物递给奶奶后,颇有些郑重地拉着奶奶的手在家里的沙发上坐下。
“怎么了,宝贝?”奶奶面带疑惑。
贺芃山虽然从小就是跟着她长大的,但这孩子几乎不会让人担心,正经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和他商量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比如去省队,再比如当初转项。
奶奶看着贺芃山的神情心中不由得紧了紧,问道:“不会是腿上的伤……”
贺芃山笑着打断了奶奶的胡思乱想:“没有的事,你别多想,就是……”
“我有女朋友了。”
“嗯?”奶奶抬起头,有些没反应过来:“女朋友?”
“嗯……应该算女朋友吧?我还在试用期。”
贺奶奶是个有些潮流的老太太,自觉跟上了时代进步的脚步,年轻的时候爱玩,所以和贺芃山的父亲感情很淡,贺芃山算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挂心的人。
乍一听到贺芃山谈恋爱的消息,贺奶奶还颇为惊讶,反应过来之后瞬间变得惊喜。
“可以啊臭小子,终于铁树开花了,之前让你小年轻别那么闷,有时间去谈谈恋爱享受青春,你当时是一百个不愿意,现在倒是处上朋友了?砚京的?也是运动员?人怎么样?”
贺奶奶直接选择性忽略了“试用期”这几个字,捡着重点和想听的回答了。
“嗯……”贺芃山脑中浮现出几个月前和谈争重逢的画面,忍不住勾唇轻笑:“不是砚京的,就在临海,也是专业的运动员,奶奶你之前见过的。”
“见过?这可真是稀罕了……”贺奶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贺芃山小时候比同龄人都乖得多,没怎么让她操心,她也就把贺芃山管到他去体工队后就完全放养了,如果说见过,就一定是这臭小子四年级之前就认识的孩子。
“叫谈争,以前和我一起在县体校,我们都叫她争争,她现在在省残联,人……很好。”
他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个傻子,想起谈争就控制不住地开心。
贺奶奶在历经千辛万苦后终于从记忆里找出了“争争”这个名字,猛地一拍大腿:“是不是那个眼睛特别大,特别可爱的小女孩,以前老爱粘着你来着?”
“对。”
贺奶奶犹豫了片刻,问道:“现在怎么在省残联做运动员呢?”
贺芃山的眼神暗了暗:“她……她几个月前意外失明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
和贺奶奶提起谈争不是贺芃山的一时兴起,而是他早就想好的。
争争和他说,过完年后谈阿姨就要回小卖部了,省残疾人训练基地里会有专人照顾她。
但争争和谈阿姨实在不容易,除了经济上的困难,她们家还有邱毅天这个定时炸弹。加上他家离训练中心不远,如果可以,贺芃山希望奶奶可以在自己回砚京之后稍微帮衬一下争争。
贺奶奶叹了口气,语带心疼:“那闺女这些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你现在跟人家处对象,一定要对她好一点,有需要帮助的就告诉奶奶。”
“奶奶,争争和她妈妈就两个人,我们家里也就我们两个,我想着问问,今年能不能带争争和谈阿姨回来一起过年……”
贺芃山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自己的奶奶从来都是个喜欢热闹的脾气,应该会同意自己把争争和谈阿姨领回来。
但他总觉得双方家长见面似乎有点太早了。
但贺奶奶可压根没想到这一层,拍手舒朗一笑:“争争和她妈妈同意的话,我当然没问题,我可巴不得有人能多陪陪我。”
贺芃山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极少责怪他,大多数时候都支持和包容他的所有决定,不质问自己为什么选择争争这样一个身有缺陷的女孩,也不逼迫自己和争争分开。
他稍稍倾身,轻轻抱了下面前还穿着帅气冲锋衣的潮流奶奶:“谢谢奶奶。”
而面前的奶奶却突然往他脑门上扇了一巴掌,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少玩煽情的,该干嘛干嘛去,我等会儿还得跟闺蜜搓麻去呢。”
好吧,他怀疑奶奶只是单纯懒得管自己的事。
而贺芃山在跟奶奶提前交代完后就离开了家,离开前在自己房间里捯饬了好一会,好好洗了个澡后吹干了头发,直到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帅气后才推开了家门。
他终于可以见到争争了。小贺同志坏心眼地没有跟谈争说自己可以提前回临海,就为了今天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路过楼下花店的时候,贺芃山挑了几支开得正好的紫罗兰,让店员包得漂漂亮亮地抱在了怀里。
争争看不到,却能闻得到。花是他能想到的最能表达思念和爱意的礼物。
抵达训练中心的时候才下午四点,这次他直接刷脸进了训练中心的大门,抱着花提前站在了田径场的铁栏外。
他张望了会儿就在田径场上找到了谈争的身影,看到谈争站在跑道上连打了两个喷嚏,皱了皱眉。
而此刻的谈争完全不知道贺芃山此刻就在田径场外。
贺芃山上次来的时候已经下训,整个训练中心只有齐赫认识他,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现在整个田径圈子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贺芃山,就算是圈子外也有不少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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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他这张脸。
毕竟之前被中央电视台当作“励志榜样”和“少年抗日英雄”宣传,贺芃山虽然不是明星,人气却也高得可怕,现在去哪里都要戴个口罩,否则被认出来还有一堆麻烦事。
但他一米八几的身高再加上身上清朗干净的气质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偏偏就是没有吸引谈争的目光。
他给田径场对面向自己投来目光的齐赫打了个“嘘”的手势,悄悄往谈争身边靠去。
谈争这三个月看上去结实了不少,多日力量训练和大量进食让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单薄,面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
这些细微的变化在手机上看或许不那么明显,但现在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贺芃山只觉得三个月的时间在谈争的身上如此明显。
三个月真的好长。运动员的身份让他们注定聚少离多,砚京和临海之间的距离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道鸿沟,他已经尽力想要克服,但还是心疼谈争。
他一个身体健全的人都难以忍受三个月的分别之苦,更何况是双眼失明且没什么安全感的争争。
贺芃山一步步往谈争身边靠近,最后悄悄在谈争的水壶身边坐下,等着她练完这一组过来喝水,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而正在给谈争练体能的齐赫也很识相,过了两分钟就让谈争休息了。
谈争有些莫名地被齐赫推着去休息。
如果她记忆没有出错的话,上一次休息明明是十分钟之前,一向辣手摧花的齐赫居然良心发现让她提前休息,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要说没有任何原因,她可是不相信的。
她有些疑惑地按照记忆走到休息区,摸到自己的背包后确定位置,没有多想,一屁股就往下坐。
随后跌入了一个充满膏药和淡淡香水味的,温暖的熟悉的怀抱。
“谋杀亲夫啊争争,把我坐废了你负不负责?”
贺芃山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但声音却没有意思呼痛的意思,只有浅浅的调笑和戏弄。
“你……师兄?!”
贺芃山的出现可结结实实地把谈争吓了一跳。
那一刻,田径场上响着的口哨声、教练训斥运动员的声音都远了,整个世界都被贺芃山身上的独有的膏药味而包裹,耳际也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在剧烈震颤。
师兄明明说他还要等七八天才能和其他运动员一起放假回来,现在却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把她接入自己怀里。
“你下次别喷香水了。”谈争把头埋在贺芃山的颈间,轻声道。
贺芃山有些疑惑地举起了自己的袖口狠狠吸了两下:“我上次也是喷的这款呀,服务员明明说这款很受女孩子喜欢……我不会被坑了吧?”
“没有,”谈争语带笑意,“你身上本来的味道要比香水好闻。”
贺芃山惊疑不定:“什么味道?我回家之后洗了澡才出门的。”
谈争想了想,道:“是一种很淡很淡的膏药味,有点像风油精和白虎膏?不对,没有那么刺鼻,感觉凉凉的,很好闻。”
贺芃山被夸得有些脸红,忍不住扭头嗅嗅自己肩膀上的味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跟我说,要不是我嗅觉好,刚刚得被你吓死了。”
贺芃山忍不住收紧了自己的双臂:“下午刚到的,回家收拾了一下就出来找你了,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你。”
“我也好想你,师兄,好想好想。”
临海省的冬日天黑得比较早,明明还没到晚上五点,天却已经隐隐约约晕起了红色。
贺芃山在暖色里倾身附耳:“你可得给我多打点分,这样我就可以快点转正了。”
23. 哭泣
重逢就像是首诗,惊喜与恍惚从来都不在对话之中,而在没说的地方震耳欲聋。
两人在田径场里没待多久就被齐赫赶了出去,贺芃山无奈地拉着谈争的手在省残联的小道里走着。
残疾人训练中心和其他体育训练中心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小道上。
无论是省体校、省体工队还是国家队总是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小情侣,毕竟体育这一条路太过孤单,大多数人选择了就是一条路走到黑,陪伴对于他们而言是太过宝贵的东西。
但省残联不一样。对于残疾人运动员而言,成绩是最重要的。
残疾人想要正常地生活都不容易,更何况是拥有和健全人一样的感情,所以省残联的运动员们大多数时候都是闷头训练,拿到好的成绩,为自己的未来谋一个更好的出路才是他们最想得到的幸福。
所以,正常来说最受小情侣欢迎的小树林此刻安安静静,只有谈争和贺芃山两人。
“谈阿姨今天怎么不在?她要是知道我悄悄把你拐到小树林来还不得踹死我。”
谈争和贺芃山并肩走在鹅卵石路上,她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戴上了毛茸茸的帽子,声音也显得闷闷的:“她过年后就回小卖部了,这几天去提前把楼上的房子收拾一下,我们得回去过年呢。”
“你和谈阿姨之前都是两个人在小卖部里过年吗?”
谈争点点头,想了想后又摇摇头:“还有崔叔,崔叔是个退伍兵,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我和妈妈过年的时候就拉着他一起来吃火锅。”
贺芃山对“崔叔”这个称呼有点印象:“就是你家隔壁水果店的老板吗?”
“是呀,”谈争想起崔叔,面上露出难得的有些温暖的轻笑,“崔叔对我很好,这些年一直都在帮衬我和妈妈。”
贺芃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谈争了,此时难得的相见恨不得不错过谈争面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看到谈争笑得双眼都眯在了一起,愣在了原地。
谈争的五官并不大,看上去线条柔和但却由于较远的眉眼间距显得疏离冷漠,而此刻的谈争笑了起来,眉眼近了近,身上的冷意就像是冰雪消融。
贺芃山忍不住牵住了谈争的手。
但谈争却像是触电一样缩了回来,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默默地把手放了回去,主动勾了勾贺芃山的小拇指。
“你躲着我,我好伤心。”
师兄的语气中总是带着些孩子气,喜欢委委屈屈地倾诉不满,就像一只被主人冷落的大狗狗。
谈争用手轻轻挠了挠贺芃山的手心:“还不是我整整三个月没见到你,有些不习惯了。”
手对于谈争而言是接触外界的重要手段,不仅仅是因为她可以通过触觉去感受外界,更是因为手是保持平衡的重要工具。
对于一个盲人而言,把自己的双手交给对方不仅仅意味着喜欢,更意味着信任。
“我不管,我伤心了你要补偿我。”
贺芃山摇着谈争的手耍无赖。
谈争无奈:“什么补偿?你先说,说完我再看看同不同意。”
“我要和你一起过年!”
“过年?”
“对啊,”贺芃山语带期待,“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呢,你不想跟我一起过吗?我已经跟我奶奶说好了,如果你和谈阿姨愿意,可以来我家一起过年,但是你们以前都是和崔叔一起过的,今年把崔叔一个人留在那里也不太好……要是不嫌我们打扰,我们也可以去小卖部和你们一起!”
说完后,贺芃山还补了一句:“争争,以前过年都是我和奶奶两个人,奶奶还经常去和朋友们打麻将,我好孤单好可怜的。”
谈争几乎能想象到贺芃山说这句话时候亮闪闪的眼睛,此刻里面一定闪烁着狡黠的光。
听到“奶奶”这两个字,谈争连说话都开始磕巴了起来:“这,这么早就要见家长吗?”
贺芃山轻捏了捏她的小拇指:“我想把我的亲人介绍给你认识,不是什么见家长,我奶奶是个很可爱很潮流的小老太太,再说,要说见家长,你不是好几年前就见过了?”
小学的时候,训练结束的贺芃山都是贺奶奶接送的。
谈争印象中的贺奶奶是个有点豪爽泼辣的女人,当时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看上去就只有四十出头,精神头也十分不错,在田径场边一坐就能跟齐教练侃上半个小时。
谈争的脸不禁一红:“我……我要问问妈妈和崔叔,可以吗?”
“当然啦,我那么喜欢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咦,满嘴跑火车,连情话都土土的。”
贺芃山闻言很是受伤地梗在了原地,捂着心口一脸难过:“我是没什么文化,但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你听我这个文化人跟你说说。”
谈争朝贺芃山招招手,贺芃山乖乖地顺着谈争的手附耳过去。
“原本我这辈子都没有恋爱的计划,但妈妈给了我开始的勇气,而你,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动力。”
“我爱你,贺芃山。”
这好像是争争第一次喊自己的全名。
贺芃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名字在另一个人的口中,会如此地动听。
“那你呢?你爱我吗?”
谈争已经完全停下了自己的脚步,面朝着贺芃山的方向,安静地等待一个答案。
两个人之间能说得上爱吗?其实应该说不上,至少对于谈争而言,说不上。
谈争从来都不觉得情感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也不屑于和除了妈妈之外的任何人主动亲近,她渴望感情,但总是不愿意低头主动示好。
一片空白的情感经历让她越来越淡漠,平时也总是安静疏离地站在人群之外,心就像是一块梆硬的石头。
她知道自己喜欢贺芃山,但也只是喜欢。
在乎他,想要和他见面,想要听他的声音,习惯他的存在。
但谈争希望自己可以爱上贺芃山。这不仅仅是因为贺芃山值得,更是因为她希望自己也可以拥有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
“我现在可能说爱还太早,但我爱你,争争。”
贺芃山的眼睛认真而专注,如果此刻的谈争能看得见,一定会被这样的眼神淹没。
谈争说的是情话,但贺芃山说的却是实话。
“如果你爱我,那你难过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贺芃山懵了一瞬,随即缄口。
争争果然不会无缘无故就袒露心迹,她做事总有很强的目的性,一句“我爱你”,总是要收些利息。
但谈争的语气没有责备,只有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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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什么?我能感受得出来,你并没有那么开心,你的心里有事。”
或许是失明了之后对于情绪和气氛的感知格外敏锐,谈争在跌入贺芃山怀中的那一瞬就察觉到了贺芃山的强作快乐。
师兄不是一个悲观的人,生气和伤心并不会困扰他太久,除非这件事真的很重要,而她却仍然被蒙在鼓里。
她一直在等贺芃山主动开口倾诉,但直到现在她都没等到,最后还是沉不住气主动发问了。
“我发现,我其实是个傻子,别人只要给点糖我就觉得他对我还不错,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主教练从来都没有逼我打过封闭,从头到尾都是杨连为了升职在瞒着我……”贺芃山的眼神有点空,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方向,“我受伤是自作自受。”
他抱着一颗赤忱之心进入国家队,满心满眼都是为国家队争光夺彩,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始终相信国家队里聚集的是一群愿意为了华国田径事业共同努力的人,内部或许竞争激烈,小节有失,大节不毁。
但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就不该这么相信国家队,以至于腘绳肌断裂,如果恢复得不好,甚至还有葬送前程的风险。
风刮得他的脸生疼。临海省是海外贸易大省,而和洲市又离海不远,晚上的风刮起来让离家许久的贺芃山都有些不习惯了。
但他很快被谈争温暖的双臂拥入怀中。
“师兄……”
谈争刚想开口哄人,却愕然地发现自己的肩上传来颤动,而自己双臂间环着的躯体也在轻轻抽动,贺芃山低低的抽噎声响在自己的耳旁。
贺芃山发现自己居然丢脸地在争争的面前哭了,更是不好意思把头抬起来,只是张开双臂紧紧地回抱住着谈争,让谈争看不到自己的脸。
林间的小路安静地只剩下贺芃山的呜咽声。
她不是贺芃山,没有真正站在亚锦赛的决赛赛场上,也没有在冲过终点线的瞬间腘绳肌断裂过,更没有被身边最能信任的人背叛过。
她没有办法体会到贺芃山内心的痛楚,但她知道,师兄是几乎不会哭的。
之前她百般要求,师兄不过就是跟他诉诉苦,抹抹脸后又能很好地调节好自己的状态,语气中又满是笑意,今天却始终憋着情绪,直到谈争逼问才袒露情绪。
谈争双手摸索地扶起贺芃山的脸,摸到贺芃山高挺的鼻梁后,轻轻帮他擦去眼泪。
她手心果然一片湿意。
“争争,我如果,如果我没有办法恢复到最好的状态,我……”
贺芃山甚至不敢说出这个想法。
两个月的治疗时间里,这个问题就像是梦魇始终缠绕着他。他一直在逼着自己乐观,逼着自己不要去想没有办法恢复的可能性有多大,但身边来来去去的医生和护士都在一再提醒着他。
亚锦赛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豪赌。
但赌的过程从来都是紧张而快乐的,飙升的肾上腺素带来刺激和兴奋的心理,但焦虑和后悔的情绪往往在等待结果的过程中爆发。
几个月后就是揭晓后果的时候,当这个时间节点一步步逼近,他的心就像是被架在火架上炙烤。
“师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谈争的唇轻轻贴上了贺芃山的额头,像是神女的羽毛,轻轻拂过信徒虔诚的心。
24. 无关
谈舒婷正常只会在小卖部待到六点,但今天一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似乎心情还不错,回来的时候还给谈争带了个芒果蛋糕。
谈争有些茫然地接着手上装着芒果蛋糕的盒子:“妈,你这是哪里买的?”
“崔叔最近在学做甜点,我吃过一个了,做得还不错,他给你带的,说你最近训练挺辛苦的,要多补补。”
谈争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嘶”了一声。
她心里有一个不太好出口的想法,想了想还是选择先略过这个话题。
“师兄今天回来了。”
“下午吗?这么快?我以为要等快过年呢。”谈舒婷帮谈争把芒果蛋糕的盒子打开,转头轻笑着问道。
谈争点头:“他现在也训练不了,教练就先放他回来了,他说过年想我们一起呢,还有他奶奶。”
谈舒婷愣了愣,随即笑得温和,摸了摸谈争的头:“当然可以,除夕夜让他们一起过来吧,妈妈给他露两手。”
谈争有些不好意思地抱了抱妈妈:“谢谢妈妈。”
或许对于她这样的人而言,喜欢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
不是所有盲人都能拥有一段健全幸福的感情,谈争觉得自己已经是其中很幸福的一个了,更何况她还得到了家人的支持与祝福。
谈舒婷想了想接着道:“这两天妈妈可能会晚一点回来,你和小贺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千万不能离开基地。”
谈争一下子就明白了谈舒婷说的“注意安全”,“啊”了一声,有些脸热。
“妈妈不是说不相信小贺这个孩子,只是你的情况比较特殊。”谈舒婷把芒果蛋糕喂到了谈争的嘴边,谈争轻轻咬了一口,发现味道果真不错。
“争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妈妈不反对你恋爱,但你要知道自己现在只有十七岁,有些事情还不能做,你要守住自己的底线,只要你需要妈妈,妈妈就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
谈争点点头,轻轻“嗯”了声。
谈舒婷揉揉谈争的头发:“明天晚上小年夜,你训练结束之后在原地等我,我接你回小卖部。”
第二天的下午,齐赫良心发现给大家提前放了假。
其他队员欢呼雀跃地提前回了酒店,而谈争则是一个人在田径场上等了许久才等到谈舒婷。
谈争跟着谈舒婷一起回到了小卖部。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实际上,自从她进入省残疾人训练中心后就没有出来过。不仅仅是因为谈舒婷带她回来不太方便,更是因为训练基地对于运动员的管理极为严格。
就算训练中心离这里并不远,想要离开基地需要办理的手续也极为繁琐,她现在能跟着谈舒婷一起离开训练基地也是因为过年。
她在走进小卖部的一瞬间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随即传来的就是崔叔爽朗的笑声。
“争争回来啦!”
声音是从二楼传下来的,随即谈争就听到了运动鞋踩在木质楼梯上的“哒哒”声,属于崔叔的气息也在慢慢向她靠近。
谈争点点头,和崔叔问了声好,在谈舒婷的帮助下坐到了餐桌前。
“争争怎么瘦了这么多?不过看上去倒是比之前结实了不少,精气神也变好了,”谈争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背包被崔叔轻轻拍了拍,“哈哈哈哈,不错不错,比之前好多了,这样朝气蓬勃的才像十七八的岁的小姑娘!”
谈争眨了眨空洞的双眼,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抿了抿唇。
崔叔之前也经常和她们一起过年,但饭基本上是谈舒婷一个人做的,崔叔负责饭后的洗碗和打扫,几乎不会做饭,更不会进入二楼。
毕竟二楼是她和妈妈一起住的地方。
就算她这几个月完全搬到了基地,但谈舒婷还是会经常在周末回到小卖部看看店里的。
谈争结合昨晚出现在宿舍里的那一小盒芒果蛋糕,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古怪的猜测。她忍不住有些八卦地朝崔叔和妈妈的方向转去,在意识到自己看不到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时,有些不满地扭开了脸。
谈争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一顿吃完后有些依依不舍地捏着筷子。
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之前过得都是什么苦日子。
谈舒婷做饭实在算不上好吃,谈争之前是实在没得挑,后来到了训练基地,虽然食材上确实比妈妈买的要健康不少,但少油少盐的做法让谈争的进食障碍愈演愈烈。
但崔叔的手艺实在太好了。
谈争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崔叔做饭,平时在店里不是吃外卖就是从隔壁小饭馆里打包一份,今天这一顿饭谈争狼吞虎咽,居然难得地吃到撑。
崔叔笑眯眯的,把菜一盘盘往谈争的面前转,吃完后又抢着洗碗。
谈舒婷一看崔其要把自己的活全干了,一扫把把人轰下了二楼,让崔其来陪着谈争。而崔其扒在房门口看了好几眼,确定谈舒婷听不到楼下声音后,悄悄摸到了谈争的身边。
在谈争的印象里,崔叔是一个安全可靠且不苟言笑的,几个月不见,人却突然变成了亲和力爆棚的大叔叔。
爱情果然使人盲目。
“争争啊,今天叔叔做的菜怎么样,还喜欢吗?”
崔其有些尴尬地搓搓手,紧张得等待着谈争的回复,忍不住抱紧了怀中的抱枕。
真是一个很尴尬的开场白啊。谈争在内心吐槽了一句。
“挺好吃的,尤其是海带排骨汤,昨天晚上的酸奶也挺好喝的,”谈争的话没有只停在这里,语锋一转干脆问道,“崔叔是想问妈妈的事吗?”
崔其被谈争的直白的话弄得有些坐立不安,眼神不住地往谈争的脸上瞟,想要通过她的表情来观察谈争的想法,但却只看到谈争还是保持着有些疏离冷淡的面部表情。
斟酌了片刻,崔其小心地回答:“我是有这个想法,但我不知道你妈妈妈怎么想的,也不太清楚你的想法……”
谈争感受到崔叔的紧张,悄悄放柔了语气:“我很支持,妈妈这些年一直都过得不太容易,如果有人能陪着她也是好的,她昨晚回来的时候,挺开心的。”
“真的?”崔其语带惊喜,“那是不是说明我还有机会?”
说完这句话后,崔叔似乎是意识到了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毛毛躁躁的,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嗯,”谈争轻轻点头,“妈妈是个很敏感的人,心里肯定是知道你的意思,没有表示出抗拒就说明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崔其像是变魔法一样从身后掏出来一个大芒果蛋糕,献宝似的往谈争的手里塞:“这是我今天下午刚刚做的,舒婷昨天就说你爱吃,如果,我是说如果,舒婷问你意见的话……或者你帮叔叔说几句好的……”
谈争无奈,但却没有推开芒果蛋糕:“我会实话把我心理所想告诉妈妈,不会干涉她的想法和决定,最后发展成什么结果我的影响微乎其微。
“崔叔要是真的很喜欢妈妈,就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也不要因为妈妈推开你就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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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是害怕,害怕结果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坏。”
小年夜还没有到家家户户都关门的时候,街边大多数店铺的灯都亮着,为了继续营业,大多数人都在店里和家人一起过小年,到了凌晨时分,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夜已经很深了,但天空被鞭炮的火光和街边的灯光照得灰蒙蒙的。崔叔已经回到了水果店,谈争和谈舒婷留在了小卖部二楼,又睡在了一张床上。
外面的鞭炮声吵得谈舒婷睡不着,忍不住在夜里睁开眼睛注视着谈争。
此时的谈争也没有睡着,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等待着谈舒婷先开口。
窗外的气氛有些闹人,但此时狭小的空间却挤挤挨挨地并排躺着两人,谁也睡不着,正是适合谈心的时候。
谈争知道谈舒婷有话想跟她说。
“争争,你觉得崔其这个人怎么样?”
谈舒婷不知道谈争睡着了没有,所以声音放得很轻,就像是鼓起勇气好不容易冒出的一句试探。
但谈争听到了,拢了拢自己的被子:“挺好的,这么多年帮了我们不少,人很可靠。”
“那你觉得……”
谈舒婷话到一半却有些说不下去了,张了张嘴,没吐出一个字。
年轻的时候,聊起喜欢的人,她会去找闺蜜,会去找自己的妈妈,欣喜紧张地和她们分享自己的心情,但到了现在,真正能说话的似乎只有面前的女儿。
但跟女儿聊这种事情,却是挺不好意思的。
“妈妈想问什么?”
谈舒婷一愣,感觉自己的手被谈争摸索着握住。
临海省虽然是南方,但湿气极重,冬日的夜晚也从来不开暖气,身上总有一股深入骨头里的凉意。但此刻,源源不断的温暖从掌心传来。
“我现在这个时候再开始一段感情,好像已经太晚了,也太不应该。”
谈舒婷的声音很平静,语调没有什么起伏,但谈争就是从中捕捉出了失落。
谈争摇摇头,拱了拱自己的身子,离妈妈更近了一点:“感情的事和别人无关,只要你愿意,他也愿意,又不妨碍别人,就没有不应该。”
“但我现在……我现在还没有离婚。”
这件事始终是梗在谈舒婷心中的一根刺。
谈舒婷虽然心思细腻,但从来都不是一个沉湎于过去的人。但她和邱毅天的这一段感情实在是过于失败,甚至到现在还没办法断干净。
她想离婚,想的要命。带着谈争逃离青垵县之后攒了点钱,她也去咨询过律师关于离婚的事,但最后都不得其果。
邱毅天不同意,离婚就是难如登天,家暴找不到证据,邱毅天的态度也证明不了夫妻感情破裂,律师说,拉扯到最后也只能是一再调节,而调节的结果就是会被邱毅天找到她和争争。
真是一团乱麻。
“妈妈,你知道你和崔叔在一起最坏的后果是什么吗?”
谈舒婷怔了怔,摇头。
“邱毅天知道你们在一起的事,并且拿到证据,但他拿到证据什么用都没有,除非他想离婚,但他不会主动离婚的,毕竟,他不会想要把房子分出去的,他可舍不得。”
谈舒婷有些陌生地看着面前的女儿。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地就像是睡着了,但手中传来的力道却并不小,似乎想要把所有的力量都传给她。
争争比自己争气,更会用手段为自己争取,这很好。
谈舒婷轻轻叹了口气,把谈争的脑袋圈进自己怀中。
25. 烟花
小年之后家家户户的年味才重了起来,街道上的店铺门口都贴上了大大的“福”字,不做过年生意的店甚至在小年结束后就拉上了沉重的铁门,铁门上粘着关门回老家过年的通知。
而省残联正式放假的时间是在春节前的第三天,从二十八到初四,时间不长,但对于被关在省残联三个多月的谈争而言已经很长了。
谈争在谈舒婷的帮助下收拾好了自己需要带回去的东西,谈舒婷也收拾好了她所有的行李。
年后谈舒婷就不会继续在省残联陪谈争了,谈争的起居会由聘请的阿姨来照顾,所以这次回去干脆就把自己的行李一并带了回去。
谈争和谈舒婷在训练中心门口等车,片刻后丝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崔其招呼的声音,很自觉地在坐进了车后排后直接关上了门,在谈争身后等着进后排的谈舒婷无奈地拉开了副驾驶的位置。
谈争在回到小卖部二楼的瞬间有种浑身重担被一瞬间卸下的感觉,萦绕着几个月的压力终于可以稍稍缓解,几乎在粘上床的一瞬间就睡着了。
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小卖部和从前也没有任何不一样,收银员还是那个收银员,门口的机器还是会发出“欢迎光临”的电子音,谈争还是躺在一楼的小躺椅上,但躺椅上的人却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
今天是除夕夜,一年的最后一天,谈舒婷和崔其在二楼的小厨房准备着团圆饭。
谈争躺在躺椅上举起手中的收音机轻轻拨弄着,不知不觉调到了临海省的体育栏目,忽而想起了和贺芃山重逢的那一日。
因为她恰好听到了贺芃山夺冠的消息,才起了去奥体中心散散步的心,又那么正好,遇见了全运会结束后临时在奥体中心训练的贺芃山。
连命运都想要贺芃山圆上当年的约。
此刻,“欢迎光临”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夹在二楼吵闹的锅碗瓢盆和油烹声中格外清晰,一下就勾动了谈争的心弦。
谈争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摸索着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找到了旁边的导盲杖,有些拘束地从货架后面的空间里走了出来。
贺芃山看到谈争后眼前一亮,喊了一声“争争!”,声音轻松,随即快步走进小卖部,一把抱住了谈争。但谈争却挣扎地推开了箍着自己的人,并且在贺芃山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忍不住侧过耳朵听着贺芃山身后的动静。
贺芃山委屈:“你为什么又推开我?”
谈争轻咳一声,却没有直接回答贺芃山的问题,转言问道:“你奶奶呢?”
话音刚落,谈争就听到了另一个轻快的脚步。
“宝贝啊,争争那闺女呢?”贺奶奶推开小卖部的门,伴随着一声“欢迎光临”的电子音,贺奶奶惊喜的声音响起:“呦,争争闺女,好几年不见越长越漂亮了!”
谈争在听到贺奶奶脚步声的时候就有些怂地往后缩,但无奈贺奶奶虽然年纪大了,眼睛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使,几乎一眼就盯上了贺芃山身后的谈争,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来握住了谈争的手。
谈争的手在被握住的一瞬间就想往回抽,但接触到贺奶奶掌间粗粝的纹路后又冷静了下来,居然有些出神地想着,贺芃山的反应能力和短跑天分或许是从他奶奶那里遗传来的。
“奶奶好。”
贺奶奶似乎是感受到了谈争的拘束,右手轻轻摸了摸谈争的手背:“怎么这么瘦呀,和小时候一样让奶奶看着心疼。”
“我,我有肌肉的……”谈争有些手足无措地举起大臂,想要给贺奶奶看看,举起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搓了搓手指,有些尴尬地放下手。
但贺奶奶却顺着谈争的话继续逗弄谈争:“呀,真是有呢,让我好好摸摸,”说着却把谈争带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说话的工夫,楼上的崔其和谈舒婷也听到楼下的动静快步下楼。
“小贺和阿姨来啦,饭快做好了,你们先坐会儿,别干站着,”谈舒婷在看到贺奶奶的时候胡乱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招呼道,说完后又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身边的崔其,有些尴尬地瞄了崔其一眼,“这是隔壁的邻居,每年都跟我们一起过年的,阿姨喊他小崔就好了。”
谈舒婷和崔其说过今天贺芃山和贺奶奶要来的事,但此时却突然涌上了一种臭媳妇见公婆的无措,听到谈舒婷喊“阿姨”就干脆跟着一起喊了一声:“阿姨好。”
贺芃山看了看和奶奶打完招呼的谈舒婷,不舍地放下了拉着谈争手,和谈争交代一声后就跟在谈舒婷身后进了厨房。
崔叔的手艺实在不错,贺芃山殷勤地把菜端上桌后,贺奶奶单是闻着就赞不绝口。当然,在称赞崔叔手艺的时候还给了上道的贺芃山一个夸奖的眼神。
当最后一碗鲫鱼汤被端上饭桌,崔叔和谈舒婷一起解下了围裙,在圆木桌边坐了下来。
时间已经是晚上六点,整条街的一楼就只有小卖部的灯还是亮着的。但商户楼上的居民楼可是热闹极了,谈争坐在小卖部里都能清晰地听到楼上邻居的欢闹声,闻到年夜饭的香味。
这是谈争吃过人最多的一次年夜饭,也是最丰盛的一次。
离开青垵县之前,年夜饭上总是充斥着邱毅天酒气冲天的说教和辱骂,离开青垵县后,年都是和妈妈崔叔一起过,虽然温馨,但三个人在阖家团圆的时候挤在一张大大的圆桌上还是显得冷清。
而今天有五个人,她,妈妈,崔叔,师兄,贺奶奶。
两男三女,五个孤单的灵魂,三个破烂的家庭,居然拼拼凑凑出了一顿年夜饭。
鲫鱼汤和火锅的热气从锅中迷迷茫茫地飘了出来,在冬夜里凝成了白气,此刻五人聚在一张桌子上,看上去真像是一家三代人。
谈争忽而觉得眼睛有点干涩,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而随着谈争的动作,身边的四个人却齐齐关切地望向谈争。
她似乎真的被越来越多人爱着了。一起的她只有妈妈,但现在的她有了师兄,有了崔叔,有了贺奶奶,有了齐教练,有了李一棹,还有与她一起训练的伙伴。
事情似乎就是从在奥体中心遇见师兄的那天开始改变的。
她开始变得积极,主动学习盲文,变得勇敢,对于之前不敢反抗的邱毅天,她用盲文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小腿,她的进食障碍也在慢慢改善,张医生说她的问题已经减轻很多,甚至经常生病的身体也强壮了不少。
今年马上就要过去了,新的一年会越来越好的。
“干杯!”
五人齐齐碰杯,随着玻璃杯碰撞的一声脆响,五人像是做了一个约定,一个关于未来与家的约定。
小卖部的一楼是有电视机的,但潮流的贺奶奶对春晚不太感兴趣,打开电视机完全就是为了听个响,想到饭是谈舒婷和崔其做的,强硬地把两人赶去一楼后一个人悠然自得地在厨房里一边哼歌一边洗碗。
贺芃山想进去帮着贺奶奶洗碗,但贺奶奶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把厨房的门关上了,他刚想转身离开,身后的门却再一次被拉开,门后随即传来贺奶奶压得极低的声音。
“带争争闺女出去玩玩,别让她天天闷着,不是家里就是训练基地的,多没劲。”
贺芃山有些不解地“啊”了一声,就听贺奶奶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奶奶给你出主意。今天奥体中心有烟花秀,离这儿也不远,带人出去玩玩呀。”
贺芃山闻言眼睛一亮,转身就跑下了楼问过谈争的意见。谈争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除了训练中心和小卖部以外的地方了,听到贺芃山的提议不由心动,有些恳求地拉了拉谈舒婷的衣袖。
谈舒婷皱着眉原本不想同意。但想了想现在奥体中心的人实在不算多,又点点头同意了。
争争已经被拘了许久,她希望争争可以快乐健康,却不愿意让她始终待在温室中,她最后还是要离开自己生活的。
走出小卖部的一瞬间,刺骨的寒风就迎面抽了谈争一巴掌,身边的贺芃山松开了她的手,轻轻帮她拢了拢衣领,变戏法似的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围巾,系在了谈争的脖子上。
“什么时候带的?”谈争的声音被围巾捂着,传出来后有些闷闷的。
“就出门的时候,”贺芃山的语气温柔,“就知道你出来得冷。”
“你又知道了,我的师兄真是聪明。”
谈争正对着贺芃山颇为虚伪地夸赞,却忽然感觉自己背后似乎有人朝自己投来了不善的目光。
她失明之后对于别人的视线颇为敏感,那道目光直勾勾地冲着她,带着清晰的恶意,让谈争如芒在背。
“你有没有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谈争摇了摇贺芃山的袖子,皱着眉轻声问。
贺芃山在听到谈争的话后就警觉地往四周扫了几眼,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身影。
“没有吗?”
贺芃山“嗯”了一声。但他知道谈争的知觉一向很准,不死心地拉着谈争的手想在周围逛逛。
谈争见状拽了拽贺芃山,宽慰道:“算了没事,可能是我今晚吃得太撑出现幻觉了,走吧。”
小卖部到奥体中心的路并不远,尤其是两个人牵着手并肩的时候,时间更是显得短暂。
奥体中心的夜晚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呼呼刮过的声音。烟花秀要到晚上十一点才开始,此刻的奥体中心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在小路上散着步,大概都是附近居民区的住户,吃完年夜饭出来消消食。
谈争和贺芃山牵着手,就像是再平常不过的情侣,慢悠悠地在喷泉边上走着,谁也不忍打搅这难得的气氛。
“师兄还记得重新见到我的那一天吗?也是在奥体中心,不过是在另一头的田径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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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芃山说起那日,眼角眉梢都忍不住带上了笑意:“当然记得,那个时候我想扶你起来你都躲着我,现在我还牵着你的手呢。”
“我失明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离开小卖部的,妈妈天天劝我出去走走,但我当时恨不得就这么在小卖部里自生自灭,对外界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但那天,我听到了你成为华锦赛冠军的事,也知道你打破了华国的四百米纪录,忽然就很想去奥体中心走走。”
贺芃山静静地听着,思绪随着谈争的话缓缓起伏,明明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如今想起来却像是过了很久。
“然后我就那么刚好遇见了你,你又那么刚好帮我抢回了导盲杖,见到了我最狼狈的一面,也重新见到了省残联这个可以实现价值的希望。”
贺芃山握着谈争的手紧了紧:“我很庆幸,那天没有直接回砚京,而是留在家里陪了奶奶一天,傍晚的时候又那么刚好在训练的时候撞上了你。”
“师兄,世界上两个人要相遇是多么困难的事,但我真的很幸运,在最需要最恰好的时候重新遇到你。我后来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实际,却都没有你出现的正好,所以你千万要一直喜欢我,我们是被老天爷认定的,离开我是要遭雷劈的。”
谈争的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贺芃山从小到大听过很多表白的话,那些书信或是话语都比谈争口中动听和优美得多,但都没有此刻谈争的话让他心颤。
他知道谈争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例如谈争渴望他的拥抱,例如谈争抗拒和划定范围外的所有人进行肢体接触,例如她总有一些黏人的小动作,例如她喜欢所有靠角落的位置。
谈争在起初确实表现出了对自己的喜欢,但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依赖和渴求,但到了后来似乎是自己表现得太好,她逐渐对自己放下戒心,开始试着相信自己,和自己袒露更多的情绪。
他已经被争争划入了“自己人”的范畴,而很可能在这之前,圈里也只有谈阿姨一个人。
“争争,我之前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这么久的时间已经让我彻底看透了自己的心,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
贺芃山的话认真而肯定。谈争能从包裹住自己的掌心中感受到他略微的颤抖和紧张,也能从他急促的呼吸听见师兄对于认可的渴求。
“买烟花吗?等会儿有烟花秀,但那烟花是政府的人放的,还是没有自己放着过瘾啊,我这里种类不少,这个绿色箱子,放出来烟花也是绿色的,就像是绿色的小伞,还会旋着上升,可好看了!”
一个坐在小板凳上卖烟花的小贩正一边裹着羽绒服往自己的双手里“呵”着气,一边用带着希望的目光望着两人,尤其是谈争。
小贩看上去年轻极了,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脸庞稚嫩,身上的穿着却算不上体面,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贺芃山甚至能看到羽绒服里穿着的三件薄外套。
这么小的小孩,除夕夜还在这里摆摊,生活应该很不容易吧。
贺芃山叹了口气,牵着谈争的手走到了地摊上挑选了起来。
小贩眼尖地看到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眼珠子一转,指着最中间的一只巨大的红色箱子道:“这个叫‘誓言’,是目前最多情侣买的款式了,升起的时候是粉色和蓝色的,炸开后就像是星云,哥哥要给姐姐买一箱吗?这个能放好久的。”
谈争不明白贺芃山怎么突然被烟花吸引了注意力,拉了拉他的小拇指,低声:“买烟花干什么,我又看不到。”
她的声音虽低,却被小贩灵敏地捕捉到了,语带愧疚:“抱歉啊,我刚刚没看出来……”
“没事,帮我拿一箱吧。”贺芃山指着中间的红色箱子。
他原本是不想买的,但他喜欢“誓言”这个名字。方才对争争的许诺在他的耳边盘旋着,他迫切地想要让争争相信自己,也迫切地希望能把这些誓言铭刻在自己的心中。
此刻眼前的烟花是再适合不过的选择。
除夕夜,大寒天,奥体中心广场,烟花,几个名词单单是搭配起来就有无尽的浪漫,这一定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日子。
“虽然看不到,但你可以听到“啾唔”一下烟花升天的声音,而听到“砰”的一声烟花炸开和星星碎碎的散落声,甚至可以闻到火药味,争争,给我一个为你放烟花的机会呗。”
谈争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贺芃山扯着摇摆,有些无奈地点点头,但思考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我要自己放。”
贺芃山果断拒绝谈争的要求:“不行!你怎么有办法点火,这太危险了。”
而谈争的声音却像是一朵轻飘飘的羽毛落在了他的心上,像是带着某种蛊惑的魔力。
“你保护好我呀,师兄。”
“我这么相信你,把生命都交给你了,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26. 第 26 章
奥体中心广场是整个和洲市最大的广场之一,中心立着一个“掷铁饼者”的雕塑,雕塑的周围是日常每天晚上都会打开的音乐喷泉,是和洲市旅游的一个重要打卡点。
似乎是因为十一点的烟花表演已经近了,现在的广场比赛之前热闹了许多,不少人都围在喷泉的四周,等待着烟花表演的开始。
这个红色箱子的体积实在不小,贺芃山一路吭哧吭哧地从小摊搬过来也花费了不少体力,一路上也吸引了不少路人问起地摊的位置,小摊前转眼多了不少的客人,惹得年轻小贩兴奋的招呼声传了老远。
贺芃山把红色的烟花盒子摆在了音乐喷泉的边上,周围的路人看到贺芃山的动作都忍不住围了过来。
谈争听到了周围的一片脚步声,有些不安地拉了拉贺芃山的袖子:“怎么有这么多人,你没有戴口罩吗?”
“戴了的,现在天色这么黑,他们认不出来的。”
他手中拿着小贩那里借到的打火机,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已经被摆放得端端正正的烟花:“争争,你真的要自己放吗?要不还是我来吧,我怕你受伤。”
“我自己来,”谈争轻轻握住贺芃山的手,把他的手指轻轻一根根掰开,拿出打火机,“我可以的,你带着我点,点完抱着我后退,不要让我受伤,好不好?”
明明是简单纯粹的文字,在谈争的口中却怎么听怎么像是情话。
贺芃山有些无奈地扇了扇自己有些发热的脸:“好。”
他深深望着谈争空洞无神的眼睛。此时这双干净美丽的眼睛半睁着,如果不细看像是睡着了一样的温顺,眼珠子轻轻往他的方向转了转,就像是把所有的信任都寄托在了自己的身上。
其实争争沉默安静的表面下从来都是疯狂的,她是一只被双眼和境遇困住的猛兽,内心对于成就的向往从来不比他少。
他默默地站到了谈争的身后,谈争骤然僵直的脊背逐渐放松,任由贺芃山从身后半环住自己。她的手也被贺芃山的手裹住,两人的手一起握住了小小的打火机,在贺芃山的推动下一步步靠近红色的箱子。
箱子的引火线已经被扯了出来,谈争此刻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震得贺芃山的胸腔中的心脏也控制不住地剧烈颤动。
他见过很多的大场面,从全运会到亚锦赛,紧张对于他而言已经是一个少见的词汇,但他现在却因为需要点燃烟花而紧张得手心忍不住冒汗。
但贺芃山已经逐渐接受了自己不太争气的事实,深吸了几口气,继续带着谈争弯下了药。
片刻后,谈争感受到了自己按住打火机的大拇指上传来的力度,她忍不住屏住呼吸,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被贺芃山带动着,向纸箱靠近,再靠近。
直至一声轻微的火花声在谈争的耳边响起,随即就是一串火线燃烧的“刺啦”声。
“走!”贺芃山双手环着谈争的身体连连后退,迅速远离了危险的区域,而谈争却在下一刻踩上了贺芃山的脚。
谈争虽然瘦,但经过了这么多天的训练,身上几乎却是结实的肌肉,而贺芃山在往前跑的过程中突然被谈争一踩,被谈争摸索着想要找平衡的力道直接扑到了地上。
呼吸就像是云朵和风一样纠缠着,贺芃山的脸几乎是一瞬间变红了。他有些忙乱地扶着谈争站了起来。
而此刻,引线已经燃到了尽头。
“嘭!”
一朵粉色的烟花从红色纸箱中窜出,此时的贺芃山刚刚扶着谈争站好,两人都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天空。
粉色的烟花直直冲向天空中,在抵达了最高点之后零零碎碎地化成粉蓝色的星星落了下来,炸开的花火绚烂而艳丽,几乎吸引了奥体中心所有人的目光。
谈争看不到,但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视野中的黑黯淡了一些,也听到了烟花升起和绽放的声音,闻到了熟悉的花火味道,那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味道。
这是她亲手点燃的烟花。
“烟花很好看吧。”
贺芃山转头望向身边的谈争。她的双眼都习惯性地保持着半睁,此刻却高高仰着头,准确地捕捉到了烟花绽开的位置。
他低头凝视着谈争的双眼:“很好看,谢谢争争为我放的烟花。”
谈争的唇轻轻勾起,其中满是得意:“你看,我很有用的。”
贺芃山几乎被这样的笑容晃了眼,只觉得此刻的谈争竟是比这烟花还要绚烂。
“师兄,我们在一起吧,正式的。”
谈争转头,准确地找到了贺芃山的呼吸。
这是一个很好的时间点,在幸运和厄运中徘徊的一年即将过去,充满希望的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此刻盛大的烟花包围着两人,烟花的嗡鸣声浪漫而温柔。
贺芃山本来就不稳的呼吸几乎被谈争的这一句话彻底夺走。
起初他还以为是烟花声大,他被吵嚷地出了幻觉,直到谈争有些恼怒地喊了一声“师兄”,他才有些迷瞪地反应过来。
他忍不住抓住了谈争的双手,骤又反应过来自己力道过大,唯恐惹疼了争争,轻轻地将她的双手拢住,捧了起来。
“争争,所以我们现在正式在一起,我,我转正了是吗?!”
“是呀,”谈争眨了眨眼睛,“现在在一起,明天就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了。”
此刻,“誓言”停了,最后一发烟花在人群的喧闹中消散,一瞬间,世界都陷入了寂静。
但下一刻,几发烟花同时升空的声音响起,伴着的还有所有人惊喜的呼声。
“十一点到啦!好漂亮的烟花!”
贺芃山和谈争再次仰头望去,而此刻的天空已经完全被烟火闪烁着的光覆盖,天空也从蓝黑色变成了红棕色,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师兄,我有没有说过,我很爱你。”
贺芃山愣了愣,虽不知道谈争为何发问,但还是如实回答:“说过的。”
“我不管,上次是骗你的,你忘掉吧,”谈争的语气几乎是耍赖,“我现在是第一次跟你说,我爱你。”
“你听好了贺芃山,我说,我爱你。”
盛大的烟火在身后绽放着,谁也没有注意到此刻相对而立的两人,但此刻的烟火又确实像是为两人而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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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芃山心想,这或许是他这辈子最难忘幸福的时候了。
贺芃山和贺奶奶在晚上十二点和三人一起跨完年后就离开了小卖部,毕竟小卖部就只有二楼一张床,再依依不舍也不可能让贺奶奶睡沙发。
两人能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了,谈争不久后就要恢复训练,而贺芃山也要回到华国国家队训练,所以对于这段难得的时光,两人都格外珍惜。
具体的表现就就是,除了晚上的时间,两人几乎都黏在了一块,而谈舒婷和贺奶奶也体谅他们聚少离多,放纵了谈争和贺芃山的腻歪。
两人除了在小卖部,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外面溜达。贺芃山带着他去爬了和洲市最著名的山,去了她之前没见过的海湾,甚至听了海边日出和日落的声音,这些都是她在失明之前没有做过的。
贺芃山每次都会笑着对她说:“你看,争争,无论什么时候,我们其实都有实现梦想和探索世界的能力。”
他在落日下问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好吗?”
而谈争的心中似乎有一颗螺丝悄然松动,心中的郁结在阳光的笼罩下慢慢消散。
她真的喜欢上了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
大年初六,贺芃山离开了,一大早的飞机,下午就抵达了砚京。
而谈争也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训练。二十七号就是省赛的选拔赛,在这之前她必须把状态恢复到放假之前,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接下来的选拔赛和后面的省赛。
或许是因为谈争是个适应能力极强的人,她恢复训练状态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在回到训练基地的第一天就已经重整旗鼓,把过年时候的懒散褪了干净。
而同时,齐赫惊喜地发现谈争的精气神对比过年之前好了很多。
她的改变是肉眼可见的。不知道是受了谁的影响,谈争说话时总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声音轻快了不少,不再是低和沉闷的,语气中也带上了若有似无的笑意,甚至和同龄人之间的交流也变多了不少。
齐赫特意让谈争在空闲时间去找了一次张医生,在齐赫有些期待的目光中,张医生给出的答案是:谈争现在的病情对比之前已经减轻了太多,已经从中度变成轻度了。
谈舒婷在过完年之后就彻底留在了小卖部,但每天晚上都会和崔其一起来训练中心看谈争。
在崔其不厌其烦的投喂下,谈争的厌食状况也几乎没有了,甚至连食堂那些重功能轻口味的午餐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晚上和妈妈、崔叔一起吃饭的时候甚至会有说有笑的。
而另一头,谈舒婷和崔其在小卖部的生活也算是步入了正轨。两人每天中午会在崔叔的水果店里吃个午饭,晚上五点左右,谈舒婷就会坐上崔其的车一起前往训练中心给争争带饭。
而远在砚京的贺芃山也正式开始自己的恢复训练,杨连正式上任短跑组主教练之后就把贺芃山扔给了另一个还算负责的教练,这个教练手里没有什么比较炙手可热的运动员,知道贺芃山被分到自己组来后就像是捡到个宝,对贺芃山的可谓是关心备至。
新的一年,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27. 蹲守
很快,省赛选拔赛的日子就到来。
这是谈争加入省残联后的第一次比赛,虽然不是正赛,但对于谈争而言,这场比赛决定了她能不能在今年的四月份站在省赛的跑道上,而省赛,绝对是运动员最重要的一个起点。
她的最终目标是站在国际舞台上,想要代表华国队出战就必须要在最终的国家队集训选送中取得好的成绩,而选送集训的推荐名额门槛就是省赛冠军。
二十七号一大早,谈争和赵钦雨就坐着崔其的车,一起前往市残疾人训练中心参赛。
齐赫毕竟是整个短跑组的总教练,手上还有其他不少运动员,所以就让也比较了解谈争的李一棹跟着两人一起前往比赛场地。
这是谈争第一次来到市训练基地。
这里的训练场地和设备对比起省中心要逊色不少,这一点从脚下踩着的塑胶地就可以明显地感受出来。
省赛是分年龄组的,所以选拔赛也是分年龄来进行的,谈争要参加的十六到十八岁这个组别。
她跟着赵钦雨找到了排队报到的地方,但却在排上队的一瞬间就听到了周遭突然变大的议论声。
“她就是省队来的那个谈争吗?”
“应该是吧,省队让赵钦雨给他当领跑员吗?”
“听说她很厉害,是直接被省队的齐教练看中带走训练的,在队里成绩也很好。”
谈争听得出来这些声音大多数都是好奇而没有恶意的。而这样的情况自己也早就已经有了一部分的心理准备。
残疾人运动员的选拔机制和健全人的不同,健全有县赛和市赛可以选拔,但残疾人运动员的总人数在分过年龄段后不足以举办市赛和县赛,所以大部分的残疾人运动员是在残疾人学校里面被体育老师发现天赋,过了市队试训后直接进入市队的。
而省队的运动员大多数都是从省赛中选拔上来的,拥有不用参加选拔赛的权利。
所以这次来参加省赛选拔赛的大多数人都是市队队员,参赛名单上的所有人几乎都相熟,而“谈争”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出现在这里,自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力。
更何况,谈争身边站着的还是整个临海省资历最深、成绩最好的金牌领跑员,赵钦雨。
赵钦雨似乎和其中的某些领跑员认识,在签到的时候和其他人聊了两句,但手始终没有松开拉着谈争的牵引绳。
等到所有人签到后,市队的教练给了几人短暂的活动时间,谈争以为签到后过不久就可以直接开始比赛,但实际上她从早上八点一直等到了中午十一点。
残疾人运动员的项目分类很细,单单是短跑这个项目大项就分为视力障碍、智力障碍、肢体残疾和身体矮小四个大项,而其中视力障碍又分为全盲、严重视障、中度视障三类,所有分类加起来共有十四组,所以比赛整体时间较长。
而谈争所在的全盲组排在了最后。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田径场的看台上面等着,一直等到其他项目的运动员都离开田径场,她才等到T11全盲组的检录在裁判口中响起。
她跟着赵钦雨慢慢走下了看台,来到了检录处。检录过后,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交给谈舒婷。
虽然时间已经是二月末,但现在还是冬天,刺骨的寒风抽得谈争的身体止不住地哆嗦,三个小时前的热身等到现在也完全冷了,她有些木然地调动着自己僵硬的身体,强迫自己调整状态。
T11组16到18岁组的参赛队员一共只有六个人,一共分了两组比赛,谈争和赵钦雨被分在了第一组。
一百米的起跑线就在检录处的旁边,赵钦雨牵着牵引绳将谈争往跑道上带,谈争的手被他摆在了起跑线上,凭着习惯蹬上了起跑器,摆好了起跑的姿势。
等了三个小时,比赛的时间却只有短短十几秒。
谈争知道这是自己往上爬的最好机会,也是自己实现野心的必经之路,无论如何,这一次,她必须赢。
不仅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毫无悬念。
“预备——”
谈争弯腰,蹬腿,提高重心准备起跑。
她没有把注意力放在等待枪声中,只是完全放空自己的大脑,任由跑道上的几道呼吸声在自己的耳边此起彼伏。
“嘭!”短促的清晰的枪声响起,谈争下意识地冲了出去,身边的赵钦雨也捕捉到了枪声,稍晚谈争片刻冲了出去。
而此刻,就站在跑道边上的市队主教练几乎在起跑的一瞬间就把目光锁定在了谈争的身上。
谈争的起跑反应和爆发力几乎是断崖式的领先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身边的赵钦雨。
站在主教练身旁的助教忍不住问道:“她就是谈争?省队的齐教练看了一眼就直接收为关门弟子的那个小姑娘?”
市队主教练的眼睛炙热地盯着和赵钦雨并肩领先其他人一大截的身影:“对啊,谈争,赵钦雨身边的女孩。”
“好几年前老齐带出来了一个成绩快能在U10拿牌的女孩你记得吗?就是她。那可不是什么看一眼就收为关门弟子的小小姑娘,那可从始至终都是老齐的小心肝。”
主教练的话还没说完,谈争的身影就已经遥遥领先在场的所有人,毫无悬念地和赵钦雨一起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女孩扶着双膝轻轻地喘着气,右手摘下眼罩,擦了擦脸上的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裁判宣布成绩。
主教练看了看裁判刚刚发到自己手上的成绩表。
11秒84。
他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手机,双眼中的兴奋有如实质。
“我感觉,我们和洲市残联要因为这个小姑娘辉煌一阵了,这样的能力和天赋,在我们小小的和洲市比选拔赛,还真是够屈才的。”
谈争在比赛结束后就坐上了回省残联的车。
她的成绩和同龄的其他人已经完全没有可比性,没有任何意外地拿下了省赛的名额。
但她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贺芃山承诺。
傍晚六点,谈争准时拨通了贺芃山的电话。
她在电话被接通后恶趣味地一言不发,听着电话另一头的贺芃山发出迷茫的一声“啊”,又忍不住促狭地笑了起来。
“争争,你变坏了。”
谈争理所当然地回道:“我一直都很坏呀,只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怎么办啊师兄,分开没多久,我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想你了。”
“我五一可以回来的,有一天可以陪你!”
谈争语带笑意:“那回来的那天我们去游乐园吧。”
“好啊,那时候你的省赛也打完了,我恢复得也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去游乐园。”
二月份最大的任务已经完成,谈争接下来在三天后就要带上自己的行李和赵钦雨一起前往市队的训练基地进行省赛前的集训。
之前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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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强度着实不小,三天的时间齐赫干脆直接给谈争放了个假,谈争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完之后就跟着妈妈和崔叔一起回了小卖部。
谈舒婷回到小卖部一段时间,小卖部已经完成了大变样。
货架的摆放位置和二楼卧室的摆放都和之前已经截然不同,货架换成了白色的,床单换成了清新的绿色,原先斑斑驳驳蛀成黑一块白一块的墙也被重新刷了一遍。
偌大的一个小卖部,已经越来越有家的感觉了。
谈争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谈舒婷和她交代了一声要出去买菜就离开了小卖部,谈争就一个人躺在躺椅上听着歌。或许是上午的比赛和三个小时的等待太累人,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手机还外放着歌。
木质的躺椅有些窄,谈争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地想要翻个身,却从躺椅上摔了下去。
“几点了……”谈争揉了揉眼睛,随着声音的来源想摸出自己的手机,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手机。
困倦再次袭来,她刚想从地上爬起来继续睡觉,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声短促却熟悉的痛呼。
这个声音分明是妈妈的!谈争的理智在下一刻就拉响了警报,迅速清醒过来。
痛呼声还在继续,但此刻传来的已经不仅仅是痛呼了,还有拳拳到肉的殴打声伴随着男人的咒骂。
“婊子,嗯,你逃啊,想逃到哪里去?和你的姘头感情不错啊,老子观察了你们这么多天,你们说说笑笑出双入对,你把我这个老公放在哪里呢?嗯?说话啊!!”
“啪”的一声,男人一个巴掌抽到了谈舒婷的脸上,谈舒婷脸顿时浮起了五个清晰的指印,右脸也慢慢红肿。
男人愤怒的吼声丝毫没有压抑,毫无顾忌地继续砸向谈舒婷:“我蹲了你们这么多天才找到一个你姘头不在的时间,这次我看你还能找谁帮忙!”
这个声音谈争太熟悉了,几乎是贯穿她童年的噩梦。
邱毅天。
他为什么还敢来?!
自己和妈妈的生活好不容易才步入正轨,明明一切都已经在慢慢变好,他却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和妈妈。
谈争恨死他了。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木质躺椅的边缘,恨得咬牙切齿。
但现在只有她可以救妈妈了。
谈争逼着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找到手机后,为了不弄出太大的动静,干脆光着脚踩在了地板上。
她先是来到小卖部一楼货架的最深处,拿起手机打了报警电话。
轻声报完地址后,谈争轻轻地摸着货架一步一步地朝记忆中的位置走去。
她手指仔细地划过货架的边缘,生怕不小心带倒了上面的罐装饮料引起邱毅天的注意。
她走到了收银台附近拿出了就摆在后面的扫把,思虑片刻后,她又从货架上摸出了她特意放着的折叠刀,提了起来之后摸着货架的位置找到了小卖部的门口。
殴打和痛呼声还在继续,焦虑和痛苦不断在谈争的心底燃烧着。
但她是一个盲人,必须一击即中,不能有任何失误,一旦被邱毅天找到反击的机会,她和妈妈就再也没有反击的机会了。
她深呼吸了几口,追着殴打声传来的地方带着扫把摸了过去,但却在下一秒,异变突生。
门口的电子音机械地在谈争的身体离开门的一瞬间,响了起来。
“欢迎光临!”
谈争的汗毛在一瞬间全竖了起来。
28. 殴打
干净利落的电子女声极具穿透力,妈妈的痛呼声和邱毅天恶狠狠的咒骂声都在这一刹那停止。
“争争,快跑!跑啊……”
“他手上有棍子……”
谈舒婷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声音像是被利刃划了个稀碎,明明已经失去了全部力气,却还在声嘶力竭地冲着谈争喊着。
谈争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疯狂颤抖着,思绪在刹那间绷成了一条直线。
理智告诉她,现在迅速跑远等待警察的救援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她不能。
妈妈现在还在角落里,不知道现在身上受了多少伤。如果她现在离开,邱毅天肯定会把愤怒全部施加在妈妈身上。
小卖部旁边就是一条直通居民楼内部的小路,但小路大多数时候都用铁门紧紧锁着,现在又是上班和上学的时间,这个地方又是新城区,人少得有些可怜,希望其他居民可以给予帮助的可能性并不大。
所以最好的方法还是要靠自己来拖延时间,直到警察过来。
“争争,我的女儿,快到爸爸这里来!!”
谈争能感受到面前不远处的脚步在慢慢逼近。
她紧紧抓着手中的扫把,不肯退后半步:“你闭嘴!”
邱毅天一时还真被谈争的一句话唬得安静了下来,脚下却不停朝谈争的方向逼近。
谈争一咬牙转头就冲着外面拼命叫喊:“杀人啦!来人啊!!”
“兔崽子!闭嘴!”
邱毅天快步上来接近谈争,谈争拼命挥动手中的扫把,但扫把唯一接触到的实体就只有旁边的墙。
而此刻的邱毅天只是不慌不忙地在旁边看着谈争对着空中挥着扫把,举着手上的棍子冷笑着。
“两个蠢货。”
谈争停下了手中挥动的扫把。
“你到底像怎样?!”
“想怎样?”邱毅天语气阴沉,“你们母女两个逃走的时候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零用钱,还问我想怎样?那是我十几年的积蓄!”
谈争几乎要被气笑了:“放屁!什么十几年的积蓄!你没了工作之后都是妈妈在养着你,供着我们一家人吃穿用度。你自己不愿意出去赚钱就算了,现在还好意思说家里钱都是你十几年的积蓄,你哪来的脸!”
“如果不是你们两个,我早就到市里发展了,怎么可能继续留在青垵县那个小地方,以至于丢掉工作!”
邱毅天被谈争一句话说得暴跳如雷,扬着手中的棍子怒吼。
“怎么了?谁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结婚生子了?自己做出的决定却要我和妈妈替你负责,天下哪有这么好笑的道理!”
“你个小畜生!——”
邱毅天跨了两步上来,趁着谈争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握住了他手里的扫把。
谈争的手腕猛地一受力,极力想要从邱毅天手中将扫把拿下来,但她终究是女性,身材对比邱毅天也瘦了太多,上肢力量和邱毅天这样的成年男性完全无法相比,邱毅天双手一用力,谈争的手腕处就传来一阵剧痛。
“啊!”
她发出一声痛呼,手中的扫把应声脱手到了邱毅天的手里。
邱毅天抢过扫把后口中发出嚣张而令人恶心的狞笑:“一个小瞎子,一个软弱的废物,你们两个有什么资格逃离我的控制?”
他一边说话,手指一边点在谈争的脸上。谈争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抢走扫把,但扫把却在下一秒落在了她的身上。
“嘭”的一声,谈争的后腰处传来一阵剧痛。
她发出一声闷哼被扫把的长柄扫到了地上,但她没有放弃继续争夺扫把,而是扶着地板想要重新站起来。
然后,她的右臂上又传来一阵剧痛。这一次,邱毅天连能让她爬起来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而是用扫把狠狠地把她按在了地上。
“起来啊,挣扎啊,不是爱跑吗?跑啊,怎么不跑了?是不想跑吗?”
扫把的重击一下下落在谈争的背上,谈争被逼着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双手抱着自己的小腹,用后背硬抗着邱毅天的殴打。
“争争……”
另一边的谈舒婷已经挣扎着扶着墙爬了起来,邱毅天见状放心地抄着手中的扫把转过身,一步步向谈舒婷走去。
毕竟谈争就是个瞎子,瞎子的战斗力约等于零,就算把扫把送到她手里她也扫不中人,更何况,她现在能不能爬起来还两说。
但下一秒,邱毅天的余光就瞥见了一抹寒光闪过。
谈争趁着邱毅天转身的功夫从口袋里抽出了折叠刀,迅速打开后直接朝着不远处的邱毅天身刺了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会刺中什么地方,但她很确定自己一定会刺中。挨打的时候她无数次模拟着自己下刀的路线,确认着邱毅天的具体位置。
她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一击不中,邱毅天就会朝妈妈的方向走去,那时候,她和妈妈就只能等着警察来救了。
邱毅天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低着头的谈争,脑中闪过几个月前在小卖部里刺中他小腿的盲文针,以及谈争那张五官柔和却表情狠厉的脸。
刀刺入他小腿的一瞬间,邱毅天就抱着腿倒在了地上,谈争知道自己得手,邱毅天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一步步往后退着。
十分不巧,这一次,刀口又落在了他的小腿上,但折叠刀的造成的创口可比盲文针要大多了。
但下一刻,殴打声继续响起,但痛呼却是邱毅天的。
“妈妈?”
此刻的谈舒婷却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手上拿着刚才被邱毅天扔在一边的铁棍一下下往邱毅天的身上砸着,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打得恐怖。
谈争没有阻拦,只是安静地坐在地上。
她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身上似乎每一处都泛着存在感强烈的疼痛。
邱毅天愤怒的吼声夹杂着一系列描述生殖器的污秽词语不间断地从他口中漫出,谈舒婷手却没有停。
“你去死吧!”
“你为什么不能去死啊!”
“我的一辈子已经被你毁了,你还要毁掉争争的人生,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一棍,两棍,三棍,具体敲了几下,谈争已经数不清了。谈舒婷像是要把自己这二十年受过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
起初的几句话邱毅天还有力气反驳,但到了后来,邱毅天连咒骂声逐渐变得无力,最后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别打了,妈妈。”
她扑到坐在地上的谈争面前一把抱住了谈争,看着谈争灰头土脸的样子,再也压抑不住哭声。
“争争……”
“别怕,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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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争将谈舒婷搂在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都过去了,我们是正当防卫,没事的。”
“妈妈,你要记住,我把刀插在邱毅天身上之后,他把刀拔了出来,握在手上,你是认为他仍然对你具有威胁所以才下的手。”
原本已经失去说话力气的邱毅天闻言目眦欲裂:“我什么时候拿……”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谈舒婷又一棍子打在邱毅天的身上。
谈争声音冰冷,淡淡开口:“你难道不知道,你把刀拔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沾上指纹了吗?”
邱毅天抬起眼目光死死地盯着谈争,里面全是震惊和愤怒。
他不理解谈争怎么和之前相比变化了那么多。
之前的女儿是懦弱而敏感的,自己扬起手的时候甚至连躲避的勇气都没有,只敢用怯懦的目光看着自己,当自己把烟头按灭在她身上时甚至不敢痛呼。
而此刻,谈争却已经完全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怯懦,处事冷静,下手干脆。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他的女儿了。她棱角变得锋利,失明后,没有了最能传递情绪的器官,她变得坚不可摧,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撬动她的防线。
如果没有他,似乎争争变得很好。
警车终于打着鸣姗姗来迟,看到现场的状况大吃了一惊,打完120后拉好警戒线,有些疑惑地发问:“是谁报的警?”
谈争默默举手:“是我。”
邱毅天是被救护车拉走的,而谈争和谈舒婷是坐上警车离开的。这是谈争第二次来到警察局,上一次似乎也是差不多的状况,只不过似乎当时邱毅天还扬扬得意地抱臂笑着,而此时的邱毅天却是在医院里躺着。
似乎是因为谈争是个盲人的原因,进来问询的警察是一个语气温柔的女警。
询问过谈争的基础情况和现场斗殴发生的过程后,女警安抚了谈争几句。
女警打算带着谈争离开的时候,衣摆却被谈争急切地拉住。
她有些疑惑地将目光投向面前这个甚至比她还高些的女孩:“怎么了?”
“姐姐,邱毅天他是不是不会被判刑?”
女警肯定:“是的,虽然他棍击你们多下,但下棍的地方说得上讲究,力度也不过分,你和你妈妈都只是轻微伤,他最多就是治安处罚,你和你妈妈是正当防卫。”
谈争不甘咬牙。邱毅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然暴躁易怒,但从来都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做事从不做绝。
女警接着道:“但我给你的建议是提起离婚诉讼,你们这种情况,离婚诉讼比较占便宜。”
谈争明白她的意思,相关的资料她很早就已经了解过了。
之前难以离婚主要是因为当地警方和稀泥,加上没有很好的家暴证据,而当时的邱毅天和谈舒婷也没有分居,所以这婚并不太好离。
但现在不一样。邱毅天的小腿上插了一刀,加上谈争盲人和抑郁症患者这个特殊的身份,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离婚诉讼在有家暴情节和分居多年这两个条件下是必判的,而谈争的盲人身份会得到特殊照顾,提起离婚诉讼很有可能最后会判三七开,谈舒婷不仅可以守住自己的小店,甚至可以从邱毅天身上敲下一大笔。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