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重生后误入疯批修罗场》
1. 楔子
寒露被抓回长门宫的时候,听说那位的灵柩已经停了七日。
皇帝罢朝七日,宫内人人自危,短短几日,从宫内抬出去的尸体已有上百人,寒露被扔进宫门的那一刻,白术正面色铁青,四肢僵硬地被抬出去。
阴鸷的年轻皇帝坐在灵柩旁边。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灵柩。
京中人人都说,姜家大小姐是个命硬的妖女,她恶事做尽,厉狠毒辣,合该早被天收,偏偏多次死里逃生,命硬得很。寒露想,命硬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你是桓王府的人。”裴谨眼底泛青,疲倦的神色像厮杀至绝境的困兽。
寒露站起身来,看向裴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早就知道白术是假的。”
寒露低笑一声,毫不掩饰语气里对这位世人皆知当今皇帝的心尖上的人的鄙夷:“是啊,赝品就是赝品,这辈子也变不成真的,王妃和郡主待她那样好,她竟然丢下郡主自己跑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就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陛下竟然被这样一个赝品骗了五年,真是昏聩无能。”
裴谨对她话里的嘲讽置若罔闻,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嗜血般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你怎么知道她是赝品的?”
寒露没想到裴谨还想和她废话,却也不介意再捅上几刀,她幽幽道:
“陛下不知道吗?边疆苦寒,桓王又与大漠仇怨颇深,为了保护郡主,沂王专门寻了一个道士,他教白术用红槿花取汁画出胎记能以假乱真,那胎记能画出九分相似,不是熟悉郡主的人根本分不清楚。”
“但阿娘同我说过,郡主除了额上人人知晓的那个蝴蝶胎记,耳后还有一颗红色小痣。”
寒露刺耳的声音如同赤裸裸地撕开他最后一层遮羞布,裴谨苦笑出声,垂在台阶上的手中渗出血迹,他靠在灵柩旁,眼神说不出的灰暗,似乎是用尽了残留的最后一丝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最后几个字:“错了,都错了。”
错了?什么都错了?
裴谨当然错了,他把一个害死郡主的赝品如珍如宝地捧在高位捧了五年。
她呢?她也错了吗?
恍惚间,寒露猛然抬眼。
她听懂了裴谨的言外之意。
可是怎么可能呢?白术活着,所以郡主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郡主还活着吗?
她不能相信,但被她忽视的那些细节却不受控制地如走马灯般清晰地浮现。
她忽然想起见姜扶楹的最后一面。
长门宫内,秋风扫过一地枯卷的落叶,两盏残败的红灯笼随着劲风前后摇晃,好像下一秒就要砸到地上。
她推开“吱呀”的宫门,就看见台阶上坐着的人穿着丁香色衣裙,就坐在岌岌可危的灯笼下,她的五官细看下来其实很明艳,只是白皙的额上有一块很大的旧年伤疤,京中人的目光只能看到那块疤痕,所以人人都说她是个丑八怪。
寒露小心翼翼地挪步到台阶旁,姜扶楹今日反常地出了宫门,见她来了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
寒露那时疑惑,她明明瘦的如同随时都要凋谢的海棠花一般怎么这样命硬,前段时日姜扶楹生了场大病,一连好几日送去的吃食都没有动,等到她去请太医,不曾想,进了宫内才发现前俩日还奄奄一息的人突然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寒露,你今天来晚了一刻钟。”
没想到她突然开口,寒露在那瞬间竟有些心虚,手上一抖连累了手里的芙蓉糕撒了一地。
“奴婢今日犯了错,方才受了罚。”不过顷刻间,她便接话圆了上来。
姜扶楹并没有多问,只是撑着下巴,看着院内唯一一颗梧桐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晃晃悠悠地飘落,被风吹起,飘去了宫墙外,过了很久,估计也早就落地了。
寒露蹲下捡地上的芙蓉糕,同她相处了这些时日以来,她也曾怀疑过这姑娘真的像传闻中那般恶毒狠厉,工于心计吗?她又是否真的能对裴谨下得去手。
寒露带着疑问看向她,姜扶楹正低头捡起地上沾了灰的芙蓉糕毫不在意地塞进嘴里,寒露刚想阻止,却见她转过身来,眼神冷静锐利,似乎一眼就能看穿她心中所想。
“寒露。”她叫她的名字。
“你能帮我,是不是。”
她当然能帮她,或者说,她本就是为此而来。
烈烈寒风吹动素白的裙摆,漆黑的长阶上,瘦弱的女子一手提着长剑,另一手提着还在不断滴血的头颅,头颅上一双眼睛瞋目欲裂,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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怖人的血丝,映照着长阶之上那座红绸飘扬的奢贵宫殿,殿内丝竹乐声飘扬数里,催的宫门口的小侍女昏昏欲睡。
姜扶楹走进宫门的那一刻,乐声还没停,熏香呛鼻,白术一身华丽宫装坐在那人身侧,低眉浅笑,额上海棠花钿俏丽,像是民间含羞的新嫁娘。
果然是人人称赞的一段佳话,可惜,今日就要全部消失殆尽了。
没有预兆的,她的目光与高位之上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交汇。
乐声戛然而止。
谁都不曾想到,她此行是为了杀他而来。
长剑刺入华服的那一刻,姜扶楹的心脏泛出刺骨的疼痛。
到了这种境地,要是还为他感到痛苦,也太没有出息了,姜扶楹不禁嘲讽地想。
直到她低头看到那沾满血的箭簇穿透胸膛时,姜扶楹才忽然松了口气,手上猛然脱力,极其嘈杂的吵闹声全都聒噪地冲进大脑,姜扶楹闭着眼睛,身体如秋日败落的枯叶一般,忽地,一个极有力的怀抱圈住她,力道带来的疼痛竟比胸口传来的还要剧烈,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姜扶楹想推开他,但没有力气。
她觉得很恶心。
近在耳畔的声音近乎失态地怒喊着太医,姜扶楹睁不开眼睛,她许久没听见过裴谨的声音,陌生到竟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慌乱。
灵魂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她不明白裴谨怎么还这么有力气。
姜扶楹飘在大殿半空,冷漠地看着殿中人来来往往,不知该去向何处,正想感叹,不仅任务没完成,仇也没报了,亏得很时,消失多年的系统终于出现了!
系统语气无奈:“宿主,你好像死了。”
她点点头,表示这好像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在这个世界活的太久,她都快忘了自己是现代人,只是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意识,与系统做了一个占满便宜的交易—只要在这个世界度过五十年,她就能回到现代。
而且凭借她高超的谈判技巧,还从系统那争取到三次保命机会。
可惜,她不仅把这三次机会用掉了,还水灵灵地在二十二岁就送命了。
看着系统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心虚地举起三根手指:“能再给一次机会吗……这次我保证长命百岁!”
2. 重生
是夜,如水的月色像丝绸一般在夜色下流淌。
前院偶尔传来一两声觥筹叹息,未尽的鞭炮声濒死一般炸响最后一声。
姜扶楹终于从这快要溺毙的窒息中得到一丝喘息,入目是一片通红。
云涧察觉到不对劲,轻轻覆上姜扶楹冰凉的手,关切问道:“小姐累了吗?要不要先歇息。”
姜扶楹反手紧紧攥住云涧,白皙的手上很快浮出一片红肿,云涧却不吭声,只静静让她握着,等到她终于从这梦一般的失重感中回过神来时,她才清晰真实地体会到,她重生了。
尽管穿越这件事本身就不可思议,但重生的感觉却令她更加难以很快接受,熟悉的场景和记忆潮水一般从过去早已被封存的记忆中涌来,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原本亲身感受到失去声息的人重新恢复温度,鲜活地站在身畔,一瞬间,她五味杂陈。
前世她失去记忆,是真实地觉得自己就是姜扶楹地这样过了一生,像一场沉浸式游戏,其中的痛苦挣扎,利用欺骗,爱恨怨憎都是真实体验过的,猛然恢复记忆,她仍无法完完全全地从其中抽离出来,只当自己是一个完成系统任务的玩家。
姜扶楹掀开盖头,明明是明艳惊人的五官却被一道旧年疤痕夺去颜色,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狭窄逼仄的小院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根红绸挂在枯死的枝桠上。
重生的机缘不巧,此刻她正“趁人之危”借着老道说裴府只要办一场喜事,裴谨就能平安归来的东风嫁到了如日中天的裴府。
算着时间,云奚的身影如期跑到了院门前,气喘吁吁地喊道:“回来了!回来了!”
一切正如前世的轨迹一样,裴谨在他们“新婚之夜”回来了,还带回了白术,自此她成了云京的头号笑话,重活一世,她没兴趣再当这裴府里反衬他们一府深明大义,不计前嫌的摆件。
当然,她和裴谨的账,她也要一笔笔地算清楚!
主仆三人走到正厅时,正巧遇到已卧床多日的裴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匆匆赶来,姜扶楹懂事地慢了一步,让裴夫人先行。
裴夫人是个极温和柔弱的女子,唯有在裴谨的事上多了几分决绝。那时裴谨刚中探花郎,便被派去道州,途中遇到水匪,生死难料。京中人人都知道,道州水匪最为猖獗,杀人越货从不留活口,因此人人都觉得裴谨必死无疑,乃至裴府那几日都有小厮上街置办白事用具,唯有裴夫人一意孤行,觉得裴谨一定还活着,又不知从哪寻来一个道士,道士既无白胡子又无拂尘,拎着算命的幌子招摇撞骗,随口一句只要裴家办一场喜事,裴谨就能平安回家的话就哄的裴夫人踏遍京中适龄世家女子的门槛。
可惜裴谨活着,是裴相次子,今科探花郎,风姿萧肃,惊才风逸,俊美挺秀,世族女子趋之若鹜,但裴谨死了,纵使那些倾慕裴谨的世家女子愿意,她们背后的家族也不会同意,毕竟裴相还有两个儿子。
然而,就当裴夫人几近绝望之时,却峰回路转,有人主动提出,要嫁给裴谨。
裴夫人对她在京中沸沸扬扬的那些传闻早有耳闻,也是因此,她才没有踏上姜府的门槛,但事已至此,裴夫人没有第二个选择。
裴夫人想,哪怕她存了些私心,她也是该深谢她的。
因此,在迈进正厅前,裴夫人朝她点点头,示意她一同进来。
正厅的人不多,上座坐着年近半百的裴相,一旁立着面容姣好的方姨娘和两个稚子。
其余的人姜扶楹并不认识,但也能猜到是唯一几个愿意来参加这场荒唐婚礼的裴夫人亲族。
裴谨一路风尘仆仆,此刻却仍风神俊逸,身姿挺拔地立在人群之中,彷佛周遭的一切奢丽都是黯淡失色的陪衬。
他身侧,白术一身青绫绣云织锦裙,更显清雅,额间点缀着海棠花钿,在众人的簇拥下站在裴谨身边,像一对壁人。
裴家在得知裴谨落水后被医女救下,又一路相随来到京城后自然对白术千恩万谢,正其乐融融地吩咐下人要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直到看到门口的不速之客这才想起来府内还有位身份尴尬的人以及眼下这场荒唐的婚事。
裴府内几乎没有布置,唯有姜扶楹一身嫁衣立在门边,显得格外突兀。
空气陷入诡异的滞息状态。
姜扶楹的目光大方地一一扫过厅内众人各色的神情,他们故意错开姜扶楹的视线,撇过脸去,要么鄙夷,要么事不关己,堪称变脸的典范。
最后她看向裴谨,不巧,裴谨也在看她。
裴谨目光淡然,似乎早在路上就对这场“婚事”有所耳闻,所以现下看见她并不觉得意外,只是那目光里同样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审视一个明明出身世家,却甘愿抛弃脸面,上赶着嫁给他的普通女子。
姜扶楹强逼自己从猛烈的心悸中跳脱出来,同样怀着审视的目光回视他,其实更是透过他审视从前的自己,她曾经天真的以为她只不过是利用喜欢裴谨这个由头来彻底打消姜业想利用她攀上权贵的野心,如今清醒过来才意识到她曾经是真的很喜欢裴谨,甚至甘愿为他赴死。
那时她失去记忆,不记得她原本是谁,也不知道裴谨根本不是裴谨,她以为自己扮猪吃老虎,实际她才是彻彻底底的那头猪。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无声对峙。
可笑他们本该是势不两立的仇人,却躲在他人皮囊下,扮了数年虚假的夫妻。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心思活泛的方姨娘,她带着亲和的笑容道:“今日都累了吧,不如早些歇息,明日我再好好筹办行止的接风宴。”
这种尴尬的局面,现在自然是没法和和气气地坐下吃顿团圆饭,按照裴谨的脾气,还不知道他对今日这场闹剧会报以怎样的态度,更何况他还带回了一个关系密切的姑娘,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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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姑娘才算实打实的救命恩人,她姜扶楹不过是趁了这股东风,运气好罢了。
方姨娘想打圆场,姜扶楹却不想就坡下驴,上一世她看多了这位面慈心软的姨娘背后的狠辣手段,没兴趣陪她演这场戏,姜扶楹挑眉看向她,是询问的语气:“歇息?在哪歇息?”
方姨娘没料到这个一直对他们逆来顺受的人竟然突然发出诘问,被问的一时语塞,娇柔的目光看向裴相。
裴相沉着一张脸,很不满她的态度,对传闻中姜家这个早年就送到偏远青州的长女的嫌恶更深了几分,但他还是维持着面上的体面:“今日之事,我们裴家不会违诺,若你愿意,今后可以留在裴家,裴家不会亏待你。”
“留在裴家?”姜扶楹重复了一遍裴相的话。
裴相刚想点头,却见她嗤笑一声:“谁想留在裴家。”
厅内众人听到她狂悖的话不由一惊,迄今为止,还没见过有谁敢对裴相这么说话。
“姜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可不是我们求你留在裴家的。”方姨娘语气娇媚,但上下打量她的视线透着不言而喻的轻蔑。
“怎么?方姨娘想起来当年跪着求裴夫人留在裴府的日子了?”姜扶楹连眼皮都懒得抬起,唇角勾起一抹淡漠的笑。
“你!”方姨娘当场被下了面子,却不能发作,只能恨恨地暗自看了眼裴夫人。
这话同样也让裴相面上挂不住,更是不满地瞪了裴夫人一眼,不料裴夫人却并不领悟他的眼神。
她走上前握住姜扶楹的手,认真道:“我知道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你,你放心,是你救了行止,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永远是我裴家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面色各异,谁能想到裴夫人竟糊涂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谨能平安回来,半分功劳也算不到姜扶楹身上,裴夫人真是念佛念糊涂了,基本的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了,况且让这样一个脸上有疤,脾气乖戾的人当裴家未来的主母,不是让全京城看他们的笑话吗?
姜扶楹沉默一瞬,上一世虽然她与裴夫人关系并不亲厚,但裴夫人却实实在在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但她却不想再当裴府和京城的笑话了。
这一场没有仪式,遭人白眼的婚事,一顶从后门抬进恢弘宅院最偏僻角落的轿子,甚至连新郎都是当夜归来,而且身边还带着另一个关系密切的女子。
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姜扶楹轻轻拂落裴夫人的手,同时将手腕上的唯一的青玉镯退还给裴夫人,而后看向裴相,声线冷淡:“我可以离开裴家,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永平十年,京城出了两件大新闻。
一件,失踪的裴家二公子新婚之夜平安归来,当夜就与姜家长女和离。
第二件,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何迂一家六口探亲途中遭遇山匪,无一活口。
3. 奴隶
春光明媚,平安县内名气最盛的茶馆望子飘摇。
正值当午,茶馆内座无虚席,其中一桌风尘仆仆的客人方才坐下点了壶茶和几碟糕点就急不可耐地继续道。
“奇就奇道!裴谨当夜真就平安归来了!”
“莫不是这老道真有些本事在身上?”
“裴谨回来之后怎样了?听说那那人脸上有疤,奇丑无比,裴谨竟也愿意?”
领头的人一把接过小二手中的茶壶就往口中倒:“愿意?”男人嗤笑一声:“别说裴谨,换你你愿意吗?听说她之前多番纠缠裴谨被羞辱之后竟还追到了威远侯府的宴上,后来一时羞愤投了湖,差点就……”他放下茶壶,比了个手势。
一旁的锦衣男子笑出了声,话音讥讽:“就算他不愿意又如何?亲都成了还能反悔不成?这女人还真是好手段!”
男人摇摇头,倾身到三人中间,摇头道:“他可不是一个人回府的。”
“听说回去的时候,身边还带了个貌美的,说是什么救命恩人,所以当夜就一纸休书就把人休回家了!”
“换我估计一刻都撑不下去,第二天我还得到姜家问问,把这么个丑八怪嫁给我到底是想救我还是害我!”蓝衣男子仰身哈哈大笑。
“咳咳咳!”好像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滑过嗓子眼,痒痒挠挠的,蓝衣男子忍不住扶桌一连咳了好几声都停不下来,直到咳的从脸一直红到脖子。
领头男人给他递了杯茶:“怎么了你这是?”
蓝衣男子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摇头,俯身咳出眼泪,却只能捕捉到漫天柳絮下,层层叠叠如莲花瓣的白衣裙摆消失在门檐的最后一眼。
长街之上,刚从茶馆离开的主仆二人汇入人流。
“小姐在前面等我,云涧速去速回。”
姜扶楹惊诧地拉住自家丫鬟的手:“你又想替云奚藏知味斋的芙蓉糕是不是?上次被你糊弄过去,这次可不行了!”
明媚的春光下,轻柔的帷幔随风扬起,漏出一双灵动如晨露的杏眼,带着狡黠的笑意。
云涧不露笑意的面庞虽没有太大波澜,此刻却能看出松动了些许,冷淡的声线微微颤动:“小姐。”
“好了,别生气了,我不是教训了他吗,我保证,至少三日他都说不出半个字!”姜扶楹举起三个手指保证道,随即又拉拉云涧的手:“快走吧!去晚了知味斋的芙蓉糕就卖完了!没有芙蓉糕回去云奚那小丫头又要闹了!”
“走一走!看一看!”
“今日的奴隶可是从幽州来的!幽州的奴隶大家都知道,向来身强体壮,买回去无论是拉犁下地,还是搬运货物都是一把好手啊!”
奴隶摊子前围了密密的人群,来来往往间笼子里的人只剩下最后两个人。
“那个怎么卖?”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站到人群中间,指着笼边破破烂烂的奴隶问道。
奴隶贩子一眼就瞧出她这身打扮不是本地人,忙道“哎哟,这位小姐真是好眼光!你别瞧这个脏兮兮的,但是可是生了一副好样貌!”他一把拉过蹲坐在笼边的奴隶,满是皱纹的手狠劲蹭了蹭奴隶脸上的灰,果然让女子眼前一亮。
女子身边的丫鬟拉了拉自家小姐的手,轻声道:“小姐,他身上都是伤,买回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而且老爷要是知道了……”
梁洛施皱着眉毛,不满道:“不就是买个奴隶吗?我喜欢,买就买了,父亲还会因为这么点小事责罚我吗?”
“就他了!多少钱!”梁洛施仰头道。
头上的金钗恍了下眼睛,奴隶贩子喜不自胜地继续夸道:“小姐果然识货!不多不少,标价一百两!”
“一百两!”丫鬟倒吸一口凉气,刚要理论,就见梁洛施点点头:“茯苓,给他吧。”
“小姐!”茯苓不可置信地叫道。
“墨迹什么!一会父亲还要赶着上京呢!”
茯苓低着头,不情不愿地从荷包里取出银票递给贩子。
贩子接过钱,茯苓刚准备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铁链子,却见他手一转,脸上还堆着那副满是皱纹的笑。
“你这是做什么!”
贩子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精光:“标价嘛,是一百两,但是前俩日他快死了,我可是买了一根人参救了他一命,小姐也知道,人参嘛……”
“直说,还要多少钱?”梁洛施双手抱胸,挑眉道。
“小姐大气!不多不多。”贩子比出五个手指:“五百两。”
“小姐,前面好像被围起来了,我们换条路走。”云涧眉头微皱,护在姜扶楹身前。
知味斋不远处围了不少人,挤挤攘攘的把路堵死了。
姜扶楹偏头看了眼,外圈大多是周围摆摊子的以及来往的路人,内圈两排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家宅护院,当中站着一个身着绯色衣裙的女子,发髻间金钗步摇颤动。
姜扶楹没在京城中见过她,大概是外来升迁的官员的家眷。
“绕路太远了,一会芙蓉糕卖光了,小心些应该过得去。”
云涧眉头紧了紧:“那小姐跟紧我。”
姜扶楹点点头,抓住云涧的束袖,一路小心顺利地经过,眼见就要穿过去,忽然耳边一阵疾风,云涧反手拉过她,却不知何时,周边人尽数散尽,一个精巧的荷包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最后直挺挺落到贩子身边的桌台上,看着像是有人从人群里特意抛过去的一样。
贩子眼冒精光,一把拿过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把银票,点了点,足有一千两!
“小姐真是好眼光!”贩子用力一拉奴隶脖上的颈链,鲜红的血液从脖子上的裂口涌出,随后滑落,将领口再度染成深色。
“还是小姐大气,出手就是一千两!您瞧瞧,那还有个,小姐若是喜欢,我一并送给您了?”
姜扶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腰间泛痛的地方,暗暗咬牙,是谁暗算她?她还没蠢到花一千两买奴隶。
“你是哪来的!也敢和本小姐抢东西!”梁洛施早气不打一处来,又被暗戳戳地扣上小气的名号,怒火更是压不住。
茯苓见来人戴着帏帽,虽只身着一身月白衣衫,但质地细腻上乘,况且出手就是一千两,想起自家夫人的嘱托,此处毗邻京城,恐是哪家勋贵的千金,虽说老爷官拜尚书,但毕竟初来京城,根基不稳,形势尚未明晰之时,还是不要冒昧得罪人的好,忙使了个眼色,让小丫鬟去报信,上前拉住她,低声哄道:“小姐,一会就要启程了,若是耽搁了……”
梁洛施火气正上头,哪里管得到耽搁什么,她上前几步:“不过就是一千两,我出一千五百两!他,归我了!”
有人接盘,转手还能赚五百两,这不是白赚的买卖吗!
姜扶楹漾开笑意,见她伸手想抢铁链,还主动向前递了递,许是没料到她的动作,梁洛施手一划,素白的手背上霎时浮现几道红痕,因着阳光下她的肤色白的快接近透明的缘故,这红痕竟比那奴隶身上破烂遮掩着的伤痕看着更为明显,又很快渗出血珠来。
云涧见她受伤,眉目一凛,眨眼便到了梁洛施身前。
茯苓不知道这看着玉容花貌的女子明明没有表情,怎么看着这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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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拽着自家小姐退了好几步,身后的护院“唰”地齐齐围上前。
“嘶。”姜扶楹轻吸一口气,云涧回身拽下衣裙一块布料替她包扎。
“小姐说要出一千五百两可是真的?”姜扶楹毫不在意地探出头来,隔着帏帽眨了眨眼睛,好像生怕她后悔。
不想没等到梁洛施的回答,有人先不乐意了。
“是你买了我。”破破烂烂的奴隶青筋凸起的手抓住困住自己的铁链,明明一身伤痕,血流不止,却丝毫没见他有任何异色,见她看过来也不闪不躲地直盯着她,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那是双很漂亮的眼睛,几乎一眼就能攥住人的心神。
姜扶楹手中粗粝的铁链被拉的晃动了一下,拉扯着手心,痒痒的。
妖精,姜扶楹暗骂。
“不用一千五百两,一千二百两就行了。”路边的野男人可不能乱捡,活了两世的姜扶楹深刻理解这个道理,早点出手才是正理。
“这位小姐还要不要?”她眼睛亮亮地看向梁洛施。
梁洛施被那股迅疾的凉意吓到,此刻看着护院挡在身前,才缓过神来:“自然是……”
“小妹不懂事,还望小姐海涵。”还没等她说完,一道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打断了这场交易,虽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
来人一身玉白刻丝云纹春衫,玉冠束发,一派清贵之气,明明是温和的神色,黑眸之中却似乎经年带着疏离。
一直盯着姜扶楹的人不动声色地低了低头,天生的敏锐度让他的余光快速地捕捉到身侧之人一刹那的僵硬,尽管那只是极细微的变化。
“既然小姐不想要了,那人我就带走了。”姜扶楹变了主意,扯了扯手里的链子:“走了。”
云涧视线冷冷扫过众人,茯苓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突如其来的转变,被那气势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人群一下散了不少,迈进知味斋的最后一刻,只听见梁洛施讪讪喊了一声:“俭哥哥。”
-
“小姐回来啦!”云奚刚刚做好午饭,正端着饭走出来放到木桌上。“正好,小姐饿了吧,快来吃饭!”
云涧推开院门,等姜扶楹走进院子,就把院门一关落锁。
“那个是谁啊?怎么破破烂烂的?”云奚见云涧一脸心情不好的样子,不敢凑到旁边,小声问自家小姐。
姜扶楹夹了几片藕送到嘴里,摸了摸自己突然又有点疼的腰,摇摇头不敢说话。
云涧一脸不高兴地走到桌边,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上。
“芙蓉糕!”云奚惊喜地拿起来,凑到云涧身边哄她:“姐姐真好,还专门绕到平安县帮我买芙蓉糕!姐姐快尝尝,我今日做了你最爱吃的藕片,你再不吃一会就被小姐吃光了。”
姜扶楹闻言瞪起眼睛:“好你个云奚!我对你不好吗?”
“小姐好!小姐当然好!”云奚忙又跑到姜扶楹身边哄人,直到把俩人都哄高兴了,这才坐下开吃。
“你猜猜今日的芙蓉糕花了多少钱?”
云奚吃的停不下来,一口一个,得闲疑惑地问:“涨价了吗?涨了几文钱?”
云涧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利落起身收碗,在走进厨房前,轻飘飘落了一句:“一千两。”
“一千两!”云奚还没塞进去的芙蓉糕应声落地,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云涧,又看了看自家小姐,心疼地看着粘了泥的雪白糕点。
姜扶楹眼疾手快地抢走最后一块芙蓉糕塞进嘴里,一溜烟跑回房里:“好困好困!今日太累了,我要睡他个昏天黑地!”
4. 还钱
姜扶楹这一觉确实睡到了天黑,但这觉睡得并不好,因为她头一次梦到了前世,梦到了—沈俭。
梦里的天昏沉沉的,云京下了好几天的雨,连刑狱里的干草也变得有些湿漉漉的让人睡不好,有人来的时候,她正把那些草摊开来了,而后又想起没有太阳,晒也是白晒,又拾掇拾掇地收起来。
“走吧。”沉重的铁链伴随着声音砸落在地上。
姜扶楹疑惑地转头,狱门大开,沈俭就站在门口。
“沈大人是来带我越狱的吗?”姜扶楹笑了笑,尽管她知道她现在的样子很狼狈,但她依然挺直了脊背转身看向他,不知为什么,在沈俭面前,她总不想显得太落魄。
狱中太过昏暗,她看不清沈俭的神色,沈俭没有说话,于是她又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枯草,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俭垂首看着蹲成一团的少女,她还穿着几日前的黛色海棠罗裙,衣摆被脏污和血迹染成深色,简单的发髻只有一根玉簪挽起,发梢还插着几根杂草,与传闻中气焰嚣张,恶毒至极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们上次见面已是五年前,那时她似乎并不爱穿这样颜色深沉的衣服,尽管总是独自一个人,但并不像现在这样沉郁。
后来京中的传闻沸沸扬扬,也丝毫不见她失落寡欢。
等到得知她得偿所愿,他已在赴任青州的路上,他不知道这五年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单是他回来这几日,他就不得不听说了许多闲言碎语。
姜扶楹也不知道沈俭在想什么,但多少也能猜到旁人口中的她是什么样的,她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她现在唯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的安危,这京城除了云涧云奚唯一待她真心之人的安危。
她思索片刻才发问:“太子殿下……”但刚说出这几个字又觉得不妥,于是重新斟酌字句:“外面……”
像是早就洞悉她的心思,清淡的声音澄澈疏远:“陛下让我接你回宫。”
“陛下?哪个陛下?”
不知怎么,她心跳如擂,尽管早就猜到一切,但一连多日不安的情绪在此刻汹涌袭来,大脑一片空白,这种焦躁令她猛然站起身来,顾不得眼前昏暗,她几乎是攥紧了沈俭青色的袖子,逼问:“哪个陛下?”
离得这样近了,她才看清沈俭的脸,他略带嫌恶的眼神也没能让她松手,于是他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带着不解:“先太子逼宫,陛下带兵平反,昨日已顺应天意,登基了。”
像猛然被一道惊雷劈中,四肢百骸都被麻痹,后知后觉像被无数根针扎的痛意,但喉咙像被什么扼住一般,没法发泄,只能被动地承受所有倾袭而来的痛苦。
逼宫?
平反?
她骤然松开沈俭。
过了很久才开始理解这两个词的含义。
果然,果然什么刺客追杀都是假的……是借她的手把那封狼子野心的信送到太子手上,再利用那封信挑拨皇帝和太子,姜家满门入狱,她也被扣上蓄意杀人的罪名。
原来裴谨早下好了这一盘棋,环环相扣,只等着她心甘情愿地做那颗棋子!
可是,太子真的有必要为了她做到这一步吗?
姜扶楹慢慢蹲下身,千头万绪在脑海中缠绕,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怎么都理不清头绪。
她头疼欲裂。
而沈俭依旧静静地站在那,沉默地看着她。
她在这种剧烈的疼痛中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清醒时看见云奚站在床边,又被吓了一跳。
云奚见她被自己吓到,不好意思道:“我来叫小姐吃饭,看小姐睡得香,就打算过会再叫。”
做这种噩梦也能叫睡得香吗?姜扶楹再次在云涧对云奚的精准评价“缺心眼”上画了个大大的对号。
姜扶楹起身穿衣,见云奚欲言又止,直接开口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平时都是云涧叫她,今天云奚自告奋勇,想也知道是有话要说。
云奚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心思逃不过自家小姐的法眼,笑嘻嘻道:“小姐今天买回来的奴隶好像晕倒了,挡在门口怪碍事的,我叫阿姐移一下,别砸到我新种的菜了,阿姐说那奴隶一千两,她移不动,小姐你让阿姐帮忙移一下吧,不然我都不好干活了。”
“他还没走?”
云奚摇摇头:“好像在门口待了一个时辰,后来晕倒了,可能想走也走不了了吧。”
姜扶楹点点头,让云奚先去盛饭,自己去了院外。
她摊开奴隶的手掌,发现他掌中有茧却不是常年做劳工留下的茧,可以看出惯常用剑,能在云涧反应过来之前准确击中她的荷包且不引人注意,武功必定不低。
奴隶贩子说是从幽州来的,但幽州地处边漠,因着有与胡人通婚的传统,幽州人大多身强体壮,但他虽身材高大,肤色却偏白,必定不是幽州人,而且他身上这么多伤,却不愿意被出手大方的官家小姐买下,偏偏冒着风险暴露自己,要么是被官府通缉,怕被认出,要么就是不愿意去云京。
综合考虑,这人身份不简单,肯定不能留。
得出结论,姜扶楹从袖中拿出一个布袋,抽出一根银针扎入。
等人悠悠转醒,她起身拍拍裙子,扔下一个重量不轻的钱袋,垂眸道:“拿去治伤,别死在我门前。”
-
幽州军营,大帐内火苗跳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赵将军,已经十五日了,到底是真没有消息,还是你玩忽职守,根本没想找人啊!”一把长枪自营外破空直入,击穿屏风发出铮然声响。
赵康一手抓着鹿肉,一手朝营门扔了半只鹿腿,笑道:“袁大人真是体恤下属,一个小小的都头也值得袁大人这么大费周章?”
杨绪接住鹿腿扔了回去:“赵将军不拘小节,但顾渡是我殿前司的人,我怎么把他带来幽州的,我就要怎么把他带回去,不然杨某可不好和指挥使交代啊。”
说话间,杨绪已然走到案前,袁邵一手拔下长枪,木制屏风霎时间四分五裂崩散开来,他虽生得一副书生气,眉眼间却透着常年厮杀在战场的血腥气,显得整个人十分阴翳。
赵康扔下手中的骨头,靠在虎皮毡上,黝黑的脸颊上刚被划破的地方翻露出血肉来。
“军营重地,他偷偷潜入军营,到底真是来抓人的,还是蛮夷的奸细也未可知啊!”赵康站起身来,他是幽州本地人,又长得极为高大,几乎遮住了帐内所有光源。“我替殿前司除了一个奸细,指挥使大人或许还会在圣上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他偏偏头,烛光照出眼底嚣张的挑衅,银光利落翻转,他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架在身后台子上,身前桌案瞬间裂成两半,顷刻间随着长枪塌落。
“赵将军是说,殿前司有奸细?”袁邵抬头,阴沉沉开口。
乌云笼罩傍山的小院,院内的气氛也像被乌云裹住一般。
鉴于姜扶楹“被迫”花一千两买回来的奴隶说什么都不走这件事,姜扶楹和云涧在院里住了一个星期,云涧忙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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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布置机关,以及教云奚必要的防身之术,姜扶楹则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捣鼓东西。
等到必须要出门这天,云奚颇觉得凭自己现在的能力能以一当十,出门前,云涧又拉着她每个地方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还是决定要把她一起带走。
云奚抱着姜扶楹房间的柱子,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你们一走就是好几天,我的鸡怎么办!不去不去!说什么都不去!”
云涧看她耍赖,脸色沉下来,语气也很严肃:“你不去我现在就把你的鸡都杀了。”
“小姐!你看她!”云奚躲着云涧来抓她,一把抱住姜扶楹的手臂,摇得她只觉得胳膊要脱臼:“小姐,小姐,我看那个乞丐挺安分的,哪有阿姐说的那么可怕嘛,小姐你说说阿姐,我真的走不开嘛!”
姜扶楹被摇的头晕眼花,脑子也晃起来:“那就不去了。”
“那怎么行!”云涧再次不同意。“平乐坊周转还需要三千两,今日不去,明天要退双倍定金。”
一听这话,云奚摇得更用力了,姜扶楹没办法:“我们去,云奚不去。”
“不行,不安全。”云涧斩钉截铁地拒绝后顿了一下。“小姐是说,带他去?”
姜扶楹无奈点头。
知道不用走,云奚高兴地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套粗布衣服给他换上,简单的盥洗后原本破破烂烂像乞丐一样的人竟露出极优越的五官,疏朗清绝,丰神俊朗,明明穿着最寻常的麻布粗衣,偏偏身形挺拔修长,一双丹凤眼摄人心魄,挡不住天生的矜贵疏离。
云奚忍不住凑到云涧耳边,低声蛐蛐:“小姐这是又见色起意了吗?”
姜扶楹耳朵灵,尽收耳底,干脆利落地抬手敲了下云奚的脑袋,发出一声脆响:“看好家。”
小院离玉泉镇有大半日的路程,出门前耽误了时间,云涧赶车的速度就快了起来,小路上颠簸得很,好在云奚细心,提前铺好了厚厚的垫子。
看他一路老老实实地任她绑着铁链,蒙着眼,姜扶楹起了兴趣问话:“你叫什么?”
“顾渡。”他的声线清润,但多日不曾说话此时听来有些哑,低低的,莫名缱绻。
“是幽州人?”
“不是。”
“为什么一身伤?”
“被仇家追杀。”
每个问题他都回答的行云流水,好像早就提前知道她要问什么,为她准备好了答案。
可惜这里面的真实度不知道到不到得了一半,但姜扶楹倒要看看这人是不是真能把瞎话编的天衣无缝,于是她点点头,继续问:“为什么暗算我?”
她问的直白,几乎直接点出了很多信息,被审问的人却丝毫没有异色,老实回答:“你有钱。”
姜扶楹扯了扯手里的铁链,顾渡被迫向前倾身,粗布掩盖下,高挺的鼻梁与轻柔的绸缎之间只差毫厘,随着呼吸,若即若离。
“你怎么知道我有钱?”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外伤虽然结了痂,但内伤应该也不轻,此时眉心微动,却仍不见痛苦神色。
他缄口不言,姜扶楹很不满,加重了手中力道,逼出他一道闷哼。
“你现在欠我很多钱。”
顾渡:“我会还。”
“做奴隶可还不起一千两。”姜扶楹笑出声,随即向后靠到垫子上,精致的锦鞋搭在粗布衫上显得格格不入。
对于她这完全对待奴隶的动作,顾渡没什么反应,只又摇摇头,声音沉稳:“还得起。”
5. 山匪
赶到玉泉镇时已经是深夜,街上行迹寥寥,唯有一家客栈还开着门,橘黄色的灯光泻出门框,门槛上坐着一个幼童,靠着门框前仰后合,昏昏欲睡。
马车上的镂空铃铛叮叮一响,他吓得头一滑,差点摔到地上,忙起身喊道:“阿娘!阿娘!客人来了!”
幼童跑到柜台后,拽着女子的衣角,女子忙低头哄他:“知道了,知道了,去睡觉去吧。”
池雨眠哄完孩子,一抬头便先瞧见被铁链束缚着的俊俏少年,登时捂住宣季的眼睛,揶揄地笑着望向姜扶楹:“小姐,这……”
……
“如果我说这是一桩意外,你信不信?”
姜扶楹手里铁链微紧,讪讪开口,果不其然收到池雨眠暧昧的怀疑目光,暗叹幸好晚上才到,不然这么招摇过市,又是一桩新闻。
好容易顶着池雨眠的刨根问底以及助纣为虐般的大肆宣扬“食色,性也”言论,姜扶楹成功入住,但池雨眠表示只留了两间房,为了防止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导致什么变故,只能让她牺牲牺牲和他住一间房,好让云涧交付珍珠玉容膏后能放心同绾意碰面。
姜扶楹深刻怀疑池雨眠的动机,但她义正严辞地表示一切都是为了正事,不能怀疑她的忠心,于是姜扶楹只得同意把顾渡拴在她房间里。
顾渡一路都任其摆弄,哪怕被姜扶楹一圈一圈牢牢束缚在柱子上也毫无怨言,只是他如墨般浓稠的眼睛似乎一直能透过绸布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等到姜扶楹确定他绝对无法逃脱后,他才缓缓开口:“手。”
姜扶楹退了半步,没懂什么意思:“什么?”
“手没绑好。”
“……”姜扶楹拿起地上池雨眠硬塞进来的麻绳,七绕八绕后又结结实实捆了数道,试探道:“这么有经验?从前是做什么的?”
“替人卖命,什么都做。”他看着姜扶楹,声音淡淡,目光却如有实质。
“那你准备怎么还我钱?杀人放火?”姜扶楹打了死结,磨的手心都有点疼,她才走到桌边喝了口茶。
他顿了顿,继而摇头。
“不愿意?”
他又摇头:“你不需要。”
姜扶楹笑了,眼睛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
“你身边那个姑娘,武功不低。”
姜扶楹拨弄着刚送来的醪糟汤圆,随口说:“那你为什么赖着不走?还不起债我可不接受以身相许。”
姜扶楹额角一跳,真是被池雨眠一晚上念叨得脑子都不太清醒了。
顾渡却没有什么异色,他透过蒙眼的白绸看人并不真切,但灯烛下少女撑着脸,抬眼看他时,顾渡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初次进宫,那时他奉旨去当太子伴读,太子家族显赫,地位稳重,但脾气极差,一众侍读不敢规劝,皇后没了办法,就请旨让他入宫伴读,管管太子。
不曾想太子刚老实了俩天,第三天就旷课,他和先生在书房等了足有两个时辰都不见人影,他问了侍女就去御花园抓人,也是在御花园,他第一次见到清平。
光彩夺目的少女穿着鹅黄色宫裙坐在树梢上,伸手去够风筝。
向来对人没个好脸色的太子一脸紧张地站在树下喊道:“阿姐你快下来!我不要那个风筝了!”
少女一手抓着树枝,纤细葱削般的手指努力去够风筝飘荡的锦条,他下意识跟着屏息,少女身形晃动了一下,伴着太子紧张的声音,她往后一仰,没有掉下树,反而拿到了那做工精巧的风筝。
她跳下树来,走到太子面前,敲了敲他脑袋:“旷课放风筝,被我抓到了吧!”
太子被敲头却并不生气,反而松了一口气,乖乖低着头,声音低低的像承认自己犯了错:“我知道阿姐今天来了,就想着放风筝逗阿姐开心。”
“这是你逃课的理由吗?”少女环着胸,额间芙蓉花钿熠熠生光,却一脸严肃地看着太子。“还有,不就是一个风筝吗?你怎么能因为一个风筝就罚他们几百个板子?会出人命的知不知道!”
太子听到这话,似乎不服,仰头看她委屈叫道:“什么叫一个风筝而已!这是阿姐去年送我的生辰礼物!平日我都舍不得拿出来放的!”
“犟嘴!”少女又敲了一下太子的头,举着风筝威胁道:“你再这样,今年的生辰礼物就不给你了!”
点点寥落星光点缀深沉夜幕,偶有打更声由远及近。
已近寅正,还没见到人影,云涧转出小巷,回客栈取马,离开前她下意识望向二楼,房内早已熄灯,寂静无声。
次日清晨,姜扶楹早早就醒了,寒凉的薄雾伴着晨露猛然袭入口鼻让困意瞬间消散。
她戴上帏帽下楼才发现云涧一夜未归。
虽是清晨,客栈内已经有了赶路的客人,三三两两坐着,低声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有人下楼,顿时噤了声。
池雨眠有话要说,引她进了房间才低声道:“近郊死了一个老妇,官府早上去查看,说是山匪,但听说那老妇身上并无什么财物,且死状极惨,看起来并不像山匪所为。”
姜扶楹蹙起眉头,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云涧昨夜没回来。”
池雨眠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或许绾意昨夜有事耽搁了,小姐放心,云涧一直控制的很好,再加上小姐为她配的药丸也时常备在身上,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她努力安慰姜扶楹,但语气里还是透着些许不安,她知道云涧虽然武功出众,但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控制不好会导致情绪失控,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尽管她情绪已经控制的很好,但为了以防万一姜扶楹还是很少让她单独行动,所以她们一同出门与其说是云涧保护姜扶楹的安全,更重要的反而是姜扶楹及时控制她的情绪。
姜扶楹的心里像坠了一块大石头,前世的噩梦忽然又在脑海显现。
她不能坐以待毙。
-
宣季奉自家阿娘命来给漂亮姐姐房间送晚饭的时候,刚想抬手敲门,却听见房间里有点奇怪的动静,他猛然推开门,借着窗子透进来的余晖见房间柱子上绑着一个人,他走近,高大的影子完全将他笼罩,黑黢黢的让人害怕,他赶忙往后退了两步,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这个人:“你刚刚在做什么?”
小孩的嗓音稚嫩,却透着谨慎,莫名有些诙谐。
“绑的太紧了。”顾渡动了动手,麻绳摩擦出鲜红的印子。
宣季绕到柱子后,看见顾渡手腕处的麻绳已经洇出血来,半信半疑地伸手扯了扯,确定没有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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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开的迹象,才把凳子搬到顾渡面前,踩上去往他嘴里塞了个馒头,煞有其事地警告道:“我告诉你啊,你不要想什么花招,这里前前后后很多大哥哥的,你要是想逃跑,他们会把你的腿给打断的!”
顾渡垂着眼,看着眼前人小鬼大的小孩,心里怀疑更甚,他不动声色地咬下一口馒头,问道:“怎么是你来给我送饭?”
宣季双手抱胸,手上还捏着被咬了一口的馒头:“我阿娘心善,怕你饿死了,才让我给你送点馒头,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不要想着勾引姐姐,小心我告诉哥哥,把你的腿打断!”
“哥哥?”顾渡捕捉到关键信息,他俯下头来看宣季,莫名的威压感在即将被夜色铺就的屋内蔓延开来,宣季手中一抖,顾渡冷声让他别动,这才没摔下凳子去。
宣季吓了一跳,忙从凳子上跳下来,想起阿娘嘱咐他千万不能被这人套话,叫道:“你爱吃不吃!不吃你就饿死吧!反正姐姐也不要你了,明天你就赶紧走吧!”说完一溜烟跑了,临走前还不忘重重摔了下门。
顾渡眉梢微敛,捆的五花八门的绳子眨眼间掉落一地。
姜扶楹是在云浮山下的破庙内找到云涧和绾意的,绾意受了伤,胳膊上的血肉翻出来,再加上连续奔波,嘴唇苍白得吓人,姜扶楹拿出随身的伤药替她上药包扎。
破庙许久没有人气,灰沉沉的,失了金光的佛像端坐莲台之上,神色肃穆。
“小姐,那群人训练有素,看起来并不是山匪,而且他们似乎目标明确,就是冲那个老妇人去的。”绾意疼的直冒冷汗,声音都有点发抖。
因为只是来取钱,她带的人不多,却都在与那群人缠斗中丧命,若不是云涧到的及时,恐怕她也得交代在那里。
“他们故意把我和绾意引开,等我回去的时候那老妇人……”云涧停顿了一下,还是道:“已经被开膛破肚了,我只能把其他尸体处理好,以免影响到我们。”
姜扶楹问绾意:“你是在哪里遇到她的。”
“我接了云奚的消息,从平安县赶过来,途中看到她,她似乎很着急,脚上鞋都磨破了,我问她去哪,她好像很警惕,谁都不理,就一个劲地往前走,我看她年纪大了怕路上出什么事,就一直远远跟着,不曾想就碰到那群黑衣人了。”
“那群人出手狠辣,招式多变,而且每个武功都不低。”云涧补充道。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也值得他们派那么多人追杀?”
“她一路是从平安县来?”
绾意点点头:“我看她和我方向一致,本想载她一程,但她说什么也不上车,谨慎得很。”
姜扶楹沉默半晌,上一世她也对京郊有一伙行踪不明的山匪有所耳闻,天子脚下却山匪肆虐实在是在打皇帝的脸,奈何这伙匪贼神出鬼没,官府没有办法,最后还是殿前司领命剿灭。
五年后的那伙山匪是裴谨的人,那现在这伙山匪究竟是真的山匪,还是有人在借着山匪的名头为非作歹?
正常山匪打劫怎么会开膛破肚?
庙内微弱烛火被妖风吹得几乎熄灭,却又顽强地冒出一点火光,隐在黑暗中的佛像似明似暗。
姜扶楹猛然抬眼:“快走!”
6. 两清
黑暗中,两匹马惊起林中鸟雀,绾意看了一眼身后紧追不舍的黑衣人,忙道:“分头走!你先护送小姐回客栈!”
“不能分头走!”姜扶楹拉住云涧手臂控制方向,沉声对绾意道:“他们在找东西,现在应该怀疑东西在你身上,走左边!”
林间小道更加狭窄,两匹马几乎快要贴着疾驰,姜扶楹低声道:“捂住口鼻。”
绾意挂起面纱,看姜扶楹沿路洒下药粉,问道:“这条路离客栈越来越远了,我们去哪?”
熟悉的景色在眼前掠过,前世的记忆一帧帧地浮现,与眼前重合,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太子是否在别苑,虽然她还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但事已至此,只能期望药粉能在她们抵达别苑前生效。
可惜事与愿违,眼看着前面三四个人接连倒下,剩余的人意识到情况不对马上捂住口鼻,马蹄踩在地上发出极低的哀嚎,一地血肉模糊。
姜扶楹知道困不住他们太久,却也没想到他们对同伴也没有一点同情,反而马匹闻到血腥味发狂起来,距离慢慢缩进,直到黑衣人离她们几乎只有俩三步距离。
来不及了!
云涧将缰绳塞到姜扶楹手中,反身拔剑厮杀上前,绾意慢了一步挡在她身后:“小姐!快走!我善后。”
姜扶楹咬咬牙,一夹马腹,树叶呼啸,利刃交接声尖锐刺耳。
“活着!”姜扶楹厉声喊道。
小道尽头,可见依在云浮山脚下一座别致秀美的别苑,雕梁绣户,飞檐斗拱,此刻山水映衬夜色间暖色烛火明亮。
有人。
姜扶楹松了一口气,声音堵在喉咙里,兀地被人捂住大半张脸。
傍山别苑前站着一个眉眼绸丽的少年,他一身锦衣玉带,端身华贵之气,偏偏面容极冷,周身戾气。
“殿下,无端道士已经在候着了。”见少年没有动,一旁的小太监小心翼翼上前轻声提醒道,他不敢直视少年,只能埋头感受气氛流动,每蹦出一个字心肝都要颤动一下。
突然,少年转头往不远处的林中看了一眼,眸色被夜色显得更深,没有情绪。
身后一群人哗哗跪下,胆战心惊。
“殿下,要误时辰了。”良久,小太监才敢颤颤巍巍地开口,触怒殿下是死,但误了时辰,生不如死。
少年动了动手指,虚空中似有人影晃动。
风吹林响,他收敛周身戾气,一脸庄重的走进别苑。
巡查的侍卫从眼前经过,姜扶楹想冲出去,但却被一只手牢牢制住,她从袖中拿出长针,猛然往后扎入,可惜偏了几分,没扎入脖颈,那人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只又抬手制住她的动作。
眼睁睁看着人走远,前世,冰凉的触感仿佛凝结在指尖,历历在目的噩梦让她心乱如麻,更怒不可遏,偏偏此时那人松开了手,一把夺过她手中银针。
“恩将仇报?”姜扶楹看清来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四个字,握着细瘦针袋的指尖掐进皮肤里,剧烈的疼痛让她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将理智拉回,她深深看了顾渡一眼,转身往别苑跑。
顾渡拦腰将人抱回,顾渡力气很大,疼痛更甚。
他声线低沉,却不是商量的语气:“回去。”
-
破晓时分,乐安客栈灯火通明。
宣季端了两盆血水出去,顺带关上了门,跑到楼下柴房看着人。
这次姜扶楹没绑着人,宣季就坐在他对面,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看着他。
“小姐,那人是谁?”绾意趴在床上,背上一道剑痕贯穿,想起那人剑法凌厉,身法极快,忍不住回头问道。
缰绳和银针划破了手掌,血迹渗出来,姜扶楹替绾意和云涧包扎好,就拿纱布绕着手掌,重生后她就很容易受伤,哪怕是小磕小破都显得格外严重,她估摸着大约是重生之后系统给她加大了难度。
“路上捡的。”姜扶楹不走心地回答。
她脑子里全是别苑前的那个身影,前世她见到太子时,他已经二十岁,人人谈之色变,而且那时她还没有恢复记忆,完全不认识他,所以尽管后来与太子有了些交情,她也不会相信太子会为了她而谋反。
所以,这么说来,他谋反是因为前世他就认出她了吗?
可她眉间胎记已毁,太子又是靠什么认出她的呢?
她一时间五味杂陈,思绪繁杂,想到前世模糊记忆里团子一般可爱的小孩长成后来那副阴郁的模样,像是有什么梗在喉咙里一样,难受得很。
绾意听到,登时要爬起来,这一动牵动背后伤势,她“嘶”地一声又瘫回床上:“小姐,红颜祸水啊!”
“啊?”姜扶楹回过神,反应了半晌才想起她在说什么,失笑道:“什么啊!”
“来历不明,小姐怎么能他带在身边呢?”绾意苦口婆心起来:“小姐已经在裴谨那吃过一次亏了,这次可不能再糊涂了!”
“……?”冤枉啊……
云京城中事不能耽搁,绾意尽管受了重伤还是执意赶路,池雨眠将暗中护着客栈的人手拨了一半护送,云涧也跟着送她一程,等院中车马启程,姜扶楹推开柴房门,宣季机灵地跑过来拉了拉她的手:“姐姐,我一直看着他呢!他一动都不敢动!”
看着人小鬼大的小孩子,满是期待地看着她,姜扶楹心里反而沉了沉,再次不受控制地想起祁钰。
其实小时候,祁钰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她和母妃因为外祖父的病情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皇后常年呆在佛堂,对他不管不问,祁钰就喜欢溜出宫来找她玩。
她带着他出去放风筝,带他去看骑马,带他玩投壶,可惜时间久了,就被皇帝发现了,正逢她要回边州,他却出不了宫,因为不能送她,他还在宫里发了好大的脾气,很久之后她才偶然知道,那时祁钰就杖杀了一个太监,因为那日就是他当值,在东宫假扮太子被发现了。
她暗自心惊,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害怕,却又与此同时感到深深的,深深的愧疚。
所以她也会怕他吗?
姜扶楹奖励地摸摸他的头,掏出一块糖放在他手心,宣季就高高兴兴地关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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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屋内一下变得安静起来。
姜扶楹回过神来,很快收拾好情绪,坐到刚刚宣季坐的位置上,单刀直入:“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顾渡:“打听了命案的方位,然后看到了你撒的药粉。”
又是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姜扶楹并不意外。
“你刚刚为什么拦着我?”
“他身份不简单。”
“……”
当今太子,当然身份不简单,就是看中他身份不简单,那群假山匪之后才不敢找她们的麻烦。
“你认识他?”
顾渡摇头,似乎知道她要问,又言简意赅地解释:“金冠玉带。”
整个云京城,没有几个人敢佩金冠玉带。
姜扶楹点点头,算是认可他的话。
“我买了你,你救了我的人,我们算是两清了。”
说话时姜扶楹的目光落到他脸上。
她常常觉得眼前的人不像一个正常人,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面不改色,就像此刻,明明他肩上的伤明眼人都能看出伤的很重,他却好像若无其事,还能坐在这同她闲聊。
命真硬啊!姜扶楹想到前世有人送给她的评价,她现在原封不动地送给他。
顾渡:“什么意思?”
“就是不用你还钱了,但有一个交易你得同意。”
顾渡没说话,静如暗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姜扶楹也撑起下巴瞧他,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问:“怎么?担心我让你以身相许?”
顾渡神色冷淡,姜扶楹嘴角噙着笑,手指一圈圈划着桌面上的瓷杯杯口:“放心。”
她语调拉长,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从柴房出来,池雨眠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
她给宣季使了个眼色,宣季就扯着顾渡跑到前堂去。
等人走了,池雨眠从怀中拿出绾一临走前递给她的香囊递给姜扶楹:“绾一换衣服时才发现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这个香囊,可能是那老妇人的东西,但这香囊似乎并不像是……”
姜扶楹接过香囊,一股淡淡的甜香萦绕开来,香囊布面并没有什么特别,但绣制用的丝线却能看出并不寻常,且布面上绣的杏花极其精巧,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个老妇人的东西。
她打开香囊,里面除了正常的沉香,夜交藤等安神助眠的香料以外什么都没有。
“小姐,此事还是让绪公子查吧,这些人背后肯定不简单,要是让他们发现小姐的身份……”
“他们现在已经认定东西在我们手上了,没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估计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敌在暗我在明,与其被动等他们找上门来,不如就看看他们费这么多功夫要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池雨眠略一沉吟,还是点点头:“但是此人身份不明,留在身边实在不安全,还是调些人来吧。”
“人多了,目标反而大了,等无晦离开军营,让他查一查,他能找到私宅位置,又不想去云京。”
“或许与东宫有些关系。”
7. 渡江
官府发了通告认领老妇人的尸身,可惜过了几日也没人去认尸,官府索性卷了卷尸身,扔到乱葬岗去了,这事引起些恐慌,但过了几日太平无事,大家都又大胆起来,街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和顾渡达成交易后,姜扶楹就不再绑着他,一行三人赶了几日的路,先找了个茶馆歇脚,池雨眠从过路人那里打听到老妇人是从宣州那个方向来的,但再具体的地方就无从知晓了,宣州路远,大约十日的距离,于是姜扶楹便决定先往宣州去看看。
小二引着姜扶楹上了二楼,挑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沿着窗子向外看去,能看到延伸至天际的江面。
到宣州去要渡江,姜扶楹等小二上完菜,问道:“明日最早的船是什么时候?”
“客官要去宣州吗?”小二拿着木托盘,也往窗外看了一眼,面露难色:“客官是有什么急事吗?如果没有急事,不妨住几日再走。”
许是他这话有揽客的嫌疑,小二赶忙解释道:听李天师说,明日有暴雨,渡不了江。”
“今天天气这么好,明天怎么会下雨?”云涧道。
临近黄昏,艳丽的晚霞渲染得江面都变成橘黄色,偶有微风袭来也只泛起点点涟漪,丝毫看不出要有大雨的迹象。
小二摆摆手:“我可没有骗人,荀天师预言一向很准的!说是要下暴雨就是要下暴雨,船夫们都很信荀天师的话,明天估计没有人去开船的。”
姜扶楹掏出一点碎银子给小二,问道:“荀天师是谁?他这么准吗?”
小二收了银子,更加热心地给他们介绍:“客官没听说过荀天师吗?”他四处看了看,见没有人就放低了声音:“荀天师可是从宫里出来的,客官想想,连陛下之前都相信他,能不准吗?”
宫里出来的,那就是观天阁的人,几年前皇上突然开始广集能人异士入宫,甚至特地设了观天阁,只有经过皇帝检验,有真才实学的人才能入阁,而不能入阁之人一律被认定为招摇撞骗,严重者甚至会被抓入狱,也是因此,大燕上下迷信之风日渐盛行,只不过信的只有观天阁,观天阁的权利与日俱增,近年来随着皇帝越来越依赖观天阁,甚至连哪日上朝都要阁主卜卦,从而导致他们手中权柄更甚。
打发走小二后,云涧问:“小姐,那我们明日还渡江吗?”
“明日看看。”
真有这么准?不信。
第二日,站在码头上,信了。
天空万里无云,清晨的薄雾还有些泛冷,没有任何下雨的征兆,但真的一个船夫都没有。
姜扶楹看看云涧,又看看顾渡:“你会开船吗?”
顾渡明显愣了一下,摇头。
姜扶楹不死心,找了码头旁一个没人的茶摊上没收起来的板凳坐下。
可能太早了,说不定一会就有人来呢?
可惜,等到太阳突破云层,光照的都开始有些刺眼,码头上依然没有人来往,甚至云涧去街市上买吃食开门的店铺都寥寥无几。
这狗屁天师到底是怎么通过的检验!姜扶楹等累了,起身拍拍衣裙打算明日再议,却见一行人匆匆忙忙往码头上赶,登上了一艘很大的船。
姜扶楹眼睛亮了亮,云涧拉住一个小厮问道:“你们要渡江吗?”
小厮模样很着急的样子,想甩开她的手,却没想到这小姑娘手劲极大,像铁焊一般,怎么也甩不掉,刚准备发火,却觉一缕清风拂过,袖子突然松脱了。
原来是一直坐着的那个姑娘拉下了她的手:“不好意思,唐突了,请问你们这是要渡江吗?”
这姑娘戴着素白帏帽,一身月白色绣花裙衫,声音如泠石清泉,小厮一下哑了喉咙,刚想答话,却见姑娘身后站着一个身量挺拔的男子,冷脸站在那里,却莫名让人背后发冷。
一旁上了年纪的管家见了这副情形赶忙上前解围:“我们是要渡江。”
“我们也有急事想要渡江,不知可否带我们一程,我们可以付钱的。”
管家有些犹豫。
“是有什么难事吗?”姜扶楹善解人意地问。
管家抬头叹了口气,还是道:“实不相瞒,今日荀天师说会有暴雨,渡江很是危险,但我家小姐病重,若不是如此,我家老爷也不会冒险渡江的,若是带上姑娘,怕渡江路上有什么危险……”
“不知小姐得的是什么病?”
管家欲言又止,却听面前如弱柳扶风的姑娘轻声道:“我家中世代行医,或许小姐的病我能帮上一二。”
管家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信,挣扎几番后叹道:“姑娘稍后,我不能做主,我去禀告一下我家老爷。”
“多谢,有劳了。”
管家跑上船,大约半刻钟后领着他们上了船。
这大概是一艘运送绸缎的货船,来往小厮不断往上搬运箱子,身着蓝色锦袍的中年男子正在查点货物,见管家领人来了,就放下手中账本,见礼:“还望姑娘见谅,今日大约有暴雨,渡江很危险,姑娘或许等过几日渡江比较安稳。”
姜扶楹回了礼,答道:“实不相瞒,我急着渡江也是因为我的一位病人病情严重,急需一味药引子,还望员外通融。”
男子沉默思考片刻,拱手行礼道:“姑娘医者仁心,若是有什么意外,我也会尽力保姑娘平安的。”
小厮领着他们进了一间休息的船舱,舱内装潢典雅,床上还铺着上好的绸缎,瞧着应该是备给主人家休息的地方。
很快,船就出发了,姜扶楹站在舱窗前,平静的江面一览无遗,船开得很稳,但她还是老实坐下了。
“……”晕船。
前世很多没有的毛病,重生后都出现了,她暗骂系统太不负责,每次话都没说完就消失了,船身一个晃动,她又老实了,默默在心底给系统烧了三炷香。
行至江面中央,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汇聚了浓浓的乌云,云层深重,像是暗含着惊涛,黑压压的,像要压在人身上,空气都开始变得沉闷起来了。
劲风掠过掀起江面骇浪,孤零零的江面上,原本高大的船身一下子变得渺小起来,只能随着江浪无措起伏。
甲板上,数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拉着船帆,却被溅起的浪花扑得东倒西歪。
姜扶楹靠云涧撑着身体,不免也觉得离奇:“好好的天气,说变就变?”说着又是一阵猛烈的摇晃,她没抓稳云涧,几乎被这剧烈的颠簸摔出去,预料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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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没有如期而至,手臂却被先云涧一步的顾渡抓得生疼,顾渡给她拽回床上,几乎是刹那就松了手,她没坐稳,差点又摔一跤。
果然不称职。姜扶楹揉着胳膊暗暗骂道。
这时,那个员外扶着船板走到舱门口,嘱咐道:“你们呆在舱内,不要乱走,已经离岸边很近了!”
姜扶楹刚想点头,却见一道寒光闪过,顾渡猛然拉了一把员外,随即侧身避过锋利剑刃,直接折断那人手腕。
“怎么……怎么会有水匪!”员外摔在地上,惊恐出声。
很快,舱门和窗子出现数道黑影,云涧反身踢中一人腰腹,极快打中他手腕,剑身还未掉落就被她接住扔给姜扶楹。
“过来!”姜扶楹接住剑,朝还愣在地上的员外喊道。
“你待在这。”顾渡一手提起黄花梨木长凳挡住剑势,夺过剑反手刺中身后黑衣人,他剑法利落,很快解决舱门涌来的黑衣人。
姜扶楹看着满地尸体,脸色沉下来,江面汹涌,能登上船的黑衣人并不算多,而且连她都能明显看出来这批人和那晚追杀她们的人差距很大。
比起刺杀,这次更像……警告。
云涧踢开温热的尸体,剑身血迹斑斑,警惕地护在姜扶楹身前。
“小姐,没事吧。”
姜扶楹丢掉手中的剑,刚想说话,却听“哗”的一声,脸色骤变。
难闻的味道瞬间蔓延,员外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吐了一地。
姜扶楹脸色由白转青,低头一看自己污糟的鞋,掐虎口的手更是一抖。
解决完黑衣人到达宣州城时已近傍晚,惊魂未定的迟员外为表感谢请他们一同回府。
姜扶楹一方面因为盛情难却,另一方面因为衣服上的秽物实在无法忍受,所以一去府上简单寒暄后,就去洗了三遍澡,才从厢房走出来,有人站在院内,见她出来,忙迎上前:“今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这妇人面容和善,身后仆使众多,但与这雕梁画栋般的宅院风格不同的是她只穿着一身素色衣裙,连发髻上也只有一根碧玉簪子,鬓边甚至还有几缕白发。
这户人家连客房的装饰用的都是上好的苏锦,当家夫人却简朴得让人不敢认。
“夫人客气了,还要多谢员外愿意带我们渡江。”
“我在前厅设了席面,不知姑娘要不要去用些,若是舟车劳顿,我便让人送些来。”
“谢谢夫人。”
“听说令爱身体抱恙,我家中世代行医,有些秘方,不知能否帮上一二。”
听到她的话,迟夫人莫名像又苍老了几分:“多谢姑娘好意,只是我女儿自幼患有不足之症,我家老爷遍请各地名医,都说活不过十三岁,前俩年,老爷还请了一位天师来看,天师留了一个方子,说……”
迟夫人说着说着有些哽咽:“说这方子在病危时服下,能续命俩年,但也只能续命俩年了,过几日……过几日……”
迟夫人说不下去了,一旁的嬷嬷上前扶住她,等她擦干眼泪,才又重新开口:“对不住姑娘,我又失态了。你们舟车劳顿辛苦了,我让他们送些晚膳来,明日再好好招待姑娘吧。”
8. 赝品
休整一晚,姜扶楹次日早起顿感神清气爽,用过早膳后,为了圆谎,姜扶楹就打算领着云涧去采买些东西,顾渡的伤势其实一直没好,再加上折腾几次,伤情反复,姜扶楹出门正好给他抓些药方。
迟府的位置很好,坐落在宣州最繁华的街市,但因着宅院大,要过一座拱桥才到商铺街市,因此并不觉得嘈杂。
“走一走!看一看啊!”
姜扶楹在药铺抓好药方,特意向掌柜定了一个极其稀奇昂贵的药材,约好俩日来取后,刚准备去绸缎庄瞧瞧,药铺旁支起的一个小摊却引起了她注意。
“走一走!看一看啊!这可是云京城里千金难求的珍珠玉容膏!用完之后肌肤似雪,光滑细腻,能年轻十岁!全云京城都只有十瓶!”
小摊周围围的人不少,挤挤攘攘的,姜扶楹站定在人群外,摊贩看起来年纪不大,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手里举着姜扶楹十分眼熟,换句话说,就是出自她手的白玉瓷瓶。
姜扶楹:?
有人问价,小贩煞有其事道:“这一瓶在云京可是要三百两呢!若不是急着用钱,主顾也不会转手卖给我,我给你个不亏本的价,两百两!如何?”
“这么贵!谁买得起啊!”
“就是!就是!谁家花三百两买这么个小玩意!脑子坏了!诓人的吧!”
姜扶楹跟着点头:这价确实黑心。
顿时摊前本来围着的人群骤然作鸟兽散,零零落落的最后姜扶楹竟站在第一个了。
“这位小姐,要买吗?这可是好东西!小姐一看就很有眼光是不是?”
小贩看见一个戴着帏帽的姑娘听见价格却没被吓走,他上下打量着,月白色的衣裙在阳光下光彩动人,甚至连她身边的丫鬟身上都是上好的锦缎,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缺钱的主,于是推销起来极其卖力。“这在云京城里可是一瓶难求呢!不仅小姐能用,云京城里许多夫人用过后都说感觉年轻不少呢!就算小姐不用,买回去给夫人也好啊!”
“多少钱,我买了。”
一道声音打断了小贩,姜扶楹转头正想看是哪个冤大头,却不曾想到这冤大头认识她。
……
她正品卖三百两已经是夸大效用,虚假宣传,专挑冤大头卖的了,这个赝品不知道有没有用处还卖两百两,买的人更是冤大头中的冤大头了。
“姜姑娘。”来人是个清秀的小丫鬟,梳着双环髻,脸团团的,有些可爱。
“你是祝府的人?”
小丫鬟朝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是,姜姑娘。”
她看了看小贩手上的玉瓶,又看向姜扶楹,有些为难:“姜姑娘也是来买东西的吗?我家小姐今日难得出门,有喜欢的东西,不知道姜姑娘能不能割爱……”
姜扶楹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瓷瓶,忙道:“不是,我没打算买,你买吧。”
小丫鬟听她这么说,脸上笑意漾开,显得粉团团的,又朝她行了一礼,忙掏钱给了小贩,跑到了一辆用织锦缎围的严严实实的马车旁,将玉瓶小心递了进去。
小丫鬟站在马车旁,又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一礼。
马车慢慢往城外驶去,逐渐消失在姜扶楹的视线里。
迟小姐身体这么虚弱,竟还撑得住去城外踏青,难道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境地了吗?
姜扶楹缓过神,刚想算帐,方才的小贩动作极快,眨眼摊子就收好消失不见了。
姜扶楹并不慌,慢慢踱步走到巷子里,小贩正被云涧揪住后领子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你!你做什么!”小贩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还是奋力扭动着,想要挣脱云涧的束缚,他叫嚷着,试图凭借常年叫卖的大嗓门引起巷子外的注意。
“我可是良民!小心我去报官府抓你!”
姜扶楹走到小贩面前,点了点他额头:“兜售赝品,欺骗主顾,去报官府,是你去吃牢饭,还是我去吃牢饭?”
没见过卖假货卖到本人面前的。
“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卖的是假货!”
“小孩,我是为你好,你那里面装的是什么?要是卖给别人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小贩毕竟年纪小,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听别人这么一忽悠,一下子泄了气,心里也开始不安起来:“不会……有事吧……”
“你在里面装的是什么?你老实说,我不报官府抓你。”
“你……说真的?”云涧松了点力,小贩转过头来,五官纠结成一团,看到姜扶楹点头后,才犹豫地开口:“猪……猪油膏……加了点槐花油进去……”
小贩结结巴巴地说完,见姜扶楹抬手,下意识捂住头,,接着背后一松,整个人摔在地上,他后知后觉地摸摸自己的头。
好像……不疼……
姜扶楹再活几世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的引以为傲的杰出作品会被一个小屁孩用猪油膏做赝品,还卖了两百两,简直是对她日夜研究配方,试验了几百次,还加了十几种名贵药材进去的一种侮辱!
以至于她随便买了双鞋回去后还在房间里气得午饭都没胃口吃。
等到晚上迟夫人来请,她才从房间里出来,领着云涧去了正厅。
同迟员外和迟夫人用过饭后,穿过荷塘水榭,正巧又遇到白天那个小丫鬟,小丫鬟手里捧着一个食盅,眼睛弯弯的,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看见姜扶楹,轻巧地行礼:“姜姑娘好!”
“这是什么?”
“回姜姑娘,这是燕窝粥。”
“迟小姐今天胃口很好?”
“嗯嗯!”小丫鬟忙不迭点头。“今天城外堤坝上风景很好,小姐赏花赏了半日,若不是有了凉气都舍不得回来呢!姜姑娘若是想踏青也可以去城外十里长亭瞧瞧,风景可好看了!还可以放风筝呢!”
“好,我会去的!”姜扶楹笑着应她,重新开了个话头:“今天那个玉容膏迟小姐用了吗,效果怎么样?”
小丫鬟摇摇头:“我不知道小姐用没用,小姐说想吃燕窝粥,我一回来就去小厨房了。”
她想了一下,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很兴奋地热情邀请:“我家小姐今天说多谢姜姑娘割爱,可惜没能当面谢谢姜姑娘,姜姑娘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我家小姐小时候很喜欢同手帕交游玩的,可惜后来身体不适,只能整日呆在屋子里,如果姜姑娘愿意来,我想小姐肯定很高兴的!”
地痞兰生今天开了一个大张,晚上都没有回破庙吃饭,从前那些同甘共苦的小伙伴纷纷猜测他不会回来了,因为兰生说过,他攒够一百两就要回家了,更何况他今天可是赚了整整两百两!多出来的钱够他吃数不清的好吃的了,怎么还可能还会回这个破庙来和他们分那点干巴馒头和看不到一点菜叶子的汤水。
破庙那边一群小孩一边狼吞虎咽着没有油水的汤一边牙齿酸酸地谈论着平时兰生挺义气的,如今赚了大钱也不知道回来带他们开点荤腥,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知说着说着谁带起头,大家都开始义愤填膺起来:“说好的苟富贵,勿相忘!兰生真不够义气!”
“我之前就说那小子看起来就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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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之前我怎么说来着,你们当时还说是我想多了,人家可是什么书香世家,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加入我们呢!”
“就是就是!”
“什么破读书的!你们不知道吧,之前我上街的时候听说他有个姐姐,现在在明安酒楼里呢!明安酒楼……你们知道是什么地方吗?”他语调拖长,勾起一圈人都好奇地朝他看去。
直觉他们要越说越过分,平时和兰生关系最好的小痞子余二本来蹲在角落里也因为兰生的“不仗义”有点怨气,一听这话瞬间火冒三丈,他跳起来,随手就将手边的柴火扔向那绕着一圈说坏话的人,正好砸中刚才说的最起劲的人:“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那人脑袋被砸出一个大包,火气也冒起来,抬手就掀翻了还挂在柴火上咕噜噜冒着泡的大锅,热汤哗啦啦撒了一地:“我嘴巴放干净点?老子就他妈要说!一个破教书先生,教的什么?他姐不就是在妓院卖身吗!装什么装!”
“你!”余二张嘴刚要反骂,却见破庙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兰生……”余二顿时蔫了,余光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见到兰生,气焰也跟一地浇灭的汤一样,他可是见过兰生为了他姐,和人拼命的样子……
他挑了个隐蔽的位置装死。
兰生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径直走到破庙里面,一群人哗啦啦地散了。
兰生坐在撒了一地的冷汤面前,也不说话,拿了不知道谁剩下的半个馒头就啃。
余二挪到他面前,看他脸色不好,也不敢问他赚了钱怎么还回来吃馒头,就默默坐着,也拿个馒头吃起来。
兰生白天赚了二百两,晚上二百两就没了,放在了那个像画一样漂亮的院子门口的石砖上,他不放心,又找了个奇形怪状的碎石头压在上面。
白天尽管被口头教训了下,当时兰生却并不当回事,他想猪油都能吃,能出什么事?
手里二百两的银票轻飘飘的却好像能发热一样,烫呼呼的,他攥在手里,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被风吹跑了,他虽然跑得快,可万一要是追不上怎么办?
兰生心脏砰砰直跳,本来准备回码头,走了一半又觉得不对,他有钱了,他应该回家了!回家和阿姐团聚了!
于是他脚步一转就往城外跑去。
他要带阿姐走!离开西河镇!给阿姐赎完身,还剩一百两,足够他们生活了,他还可以再赚钱,赚钱让阿姐读书习字,像从前那样,他们走的远远的,谁也不能再欺负他们了!
兰生从来没觉得宣州城的天气这么好过,在他记忆里,宣州城总爱下雨,江风也大,一起风像是能把人吹跑似的。
下雨不好,破庙挡不住雨,但是他更怕刮风,倒不是因为怕破庙被风刮塌,而是因为一刮风街上就没人,一没人他连铜板都赚不到几个,赚不到铜板,他就得从他的小金库掏钱交伙食费了,他不能动那些钱,因为那是要给阿姐赎身的钱,他晚一天攒够钱,阿姐就要在那个污糟地方多呆一天。
柔风拂过江坝杨柳,拂在脸上痒痒的,像小时候阿姐哄他睡觉的时候,他不爱睡觉,总想着糊弄过阿姐就起床去隔壁铁器铺的虎子玩,可是阿姐每次都能发现他的小把戏,然后板起脸来罚他第二天要多习几页字帖,他小时候最怕习字帖,可是现在想到被阿姐罚字帖他却不怕了,只要能和阿姐在一块,习几百张字帖都没关系!
兰生走着走着就开始跑起来。
宣州的三月份天气真好!暖洋洋的,照的人心里也暖洋洋的!
9. 兰生
兰生跑着跑着忽然顿住了脚步,江堤上停着一辆很好看的马车,马车四周都被很漂亮的绸缎包着,他不认识这种绸缎,但记得小时候阿姐房间里也是有的,但是后来就没有了,大部分都被二婶拿去赔了赌债,小部分被阿姐藏起来典当给他读书用。
他认识这辆马车,是那个花了两百两买了他的猪油膏的马车。
兰生顿时有点心虚,想绕过这辆马车走。
可惜出城的路只有一条,他无路可绕,只能硬着头皮期望阿娘保佑他别被发现。
兰生走了两步,突然听到旁边踏青的人聊到那辆马车:“那是迟家小姐的马车吗?真稀奇,迟家小姐病好了?还能出城踏青了?”
迟家小姐?兰生脚步慢了下来。
“好了吧!听说迟员外之前请了位天师为女儿续命,之前连江名医都说迟家小姐活不过十三岁,但是算算好像今年快十五岁了吧!”
“不对吧,前几日迟府的人好像还来找我订棺椁,迟员外真是舍得为女儿花钱,订的棺椁,这个数。”那人伸出五个手指,正反转了俩下。
“可不是,迟员外就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宠到天上去,听说迟员外每次出船回来,都要给他女儿搜寻些奇珍异宝回来,只可惜身体不好……”
兰生越听心就越沉下去一点。
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方才快要溢出来的兴奋一点点像漏气一样泄出去,他惴惴不安地停住脚步。
不远处马车的帘子被掀起一个小角,苍白无力的手指搭在窗子上,兰生透过小角窥见一双有些明亮的眼睛,霎时漫天飞雪。
两百两的银票很轻,此刻被汗水握湿在兰生手里却有如千斤重,他很费了些功夫才从防备森严的外门溜进来。
他手上还提着一袋药。
很贵,是从他本就不富裕的小金库里拿出来的,但药铺的大夫说,贵的药效果才好。
进城对兰生来说是个很艰难的抉择,但他做不到不管不顾地回家,就算阿爹阿娘怪不了他,阿姐也决不允许他是用这种方法救她的,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拿着这笔钱去过好日子。
哪怕是再多抗些麻袋,也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兰生想。
迟府很华丽也很大,兰生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位小姐的住所,但他不敢进去,一是心虚,二是阿娘同他说过不能随意进女孩子的闺房,可是不进去怎么才能和那位小姐解释呢?
兰生躲在院门口,纠结了很久。
这个院子很雅致清净,他躲了快一个时辰也没见到有下人来往,眼看着天要黑了,城门要是落锁,他就没地方落脚了,于是他只能大着胆子,站在院门口,朝窗子轻轻地丢了个石子。
他不敢丢重了,因为在他那极其短暂的印象里她就像柳絮似的,轻飘飘的,好像下一秒就会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
兰生怕吓到她,但正因为扔的太轻,他一连丢了好几个小石子才终于引起屋子里的人注意。
屋子的人好像花了很久才走到窗子前,很轻的声音,但似乎费了她很大力气:“谁?”
那声音柔柔淡淡的,真像城外飘忽的柳絮。
兰生一下子僵在原地,他手心出汗,额头上也开始冒汗。
兰生既不知道怎么开口,又为自己骗人的事而感到羞愧,他想擦擦汗,但手里拿满了东西,他手足无措,却又怕耽误了屋里的人休息,只能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开口:“我……我今天卖给你一个东西……我不想卖了,对不起……这是你的钱……”
兰生不想告诉她,他卖的是赝品。
屋内的人迟迟没有回音,汗也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那过程极其缓慢,煎熬。
屋内的人犹豫着:“是钱不够吗?我可以再出一些钱。”
“不……不是……。”
窗子被打开一个小角,白皙的手指递出一张银票:“对不起,但我真的很想要这个,可以麻烦你卖给我吗?”
兰生僵在那里,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破庙的,只记得自己被巡逻的家丁抓起来丢了出去。
热烈的夕阳洋洋洒洒地掉落在那个小院里,渡上余晖的少女却像阿娘花圃里费尽心力却挽回不了的将要枯萎的兰花。
美丽,却将要衰败。
姜扶楹见到迟拂衣时同兰生想的一样。
少女倚在柔纱铺就的软榻上,苍白,无力,只有衣裙是有颜色的。
见到她来,迟拂衣很高兴的样子,她想要稍微坐起来一些,却没有力气,姜扶楹扶她,摸到的只有一把骨头。
“姜姐姐,听说在江上你救了阿爹,我一直想要谢谢你。”迟拂衣的眼睛清而亮,像山间最清洌的一汪泉,眉宇间却始终萦绕着病气。
其实不用谢她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或许还不会遇到那伙人。但姜扶楹没法这么答她,只能收下她的谢意。
“还有今天,也要谢谢你。”
“那个玉容膏吗?我本来也只是有些好奇,没打算买的,不用谢我。”
“不,要谢的。”迟拂衣坚持道。
似有微弱的风吹进来,迟拂衣低头咳了几声,立在一旁的小桃检查了一圈,才发现窗子没有关好。
姜扶楹摩擦了一下袖子中的玉瓶,装作感兴趣地问道:“那个玉容膏好用吗?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迟拂衣点点头,伸手从枕头下取出那个瓶子递给她。“我没有用,姜姐姐懂这些吗?”
“之前去过云京,听说过。”
姜扶楹接过来,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了片刻,触手生温,确实是她的瓶子。
烛火摇晃,玉瓶泛出细腻的光泽,姜扶楹手抖了一下,温润的瓶子错手将要滑落,还不等云涧反应,却见小桃扑了过去。
小桃几乎是整个人扑摔在了地上,连手掌在光滑的木板上都擦出了血痕。
她像护着什么珍宝一样把玉瓶抱在怀里,眼泪汪汪地看向姜扶楹,又是着急又是气愤:“姜姑娘!我家小姐一直以礼相待,你若是不想让给我们,大可以直说!怎么能故意摔东西呢!你不知道我家小姐有多宝贝……”
“我……”
其实是想换个真的……姜扶楹哑口无言。
“小桃!”迟拂衣的申斥声音虽轻,但小桃却噤了声,只是坐在地上抹了抹眼泪,偏过头去不说话。
姜扶楹有点后悔。
“姜姐姐不是故意的。”迟拂衣板起脸。“你出去吧。”
小桃看了迟拂衣一眼,没再说话,瘪着嘴委屈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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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涧也跟着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姜姐姐,你不要介意,是小桃太紧张了。”迟拂衣坐起身。
姜扶楹心虚,换了个话题:“你喜欢槐花?”
姜扶楹走进这间屋子里就发现屋子里并不像裴夫人那样常年卧病的人一样充斥的浓烈的药味,反而是清清淡淡的,好闻的花香。
这也意味着迟拂衣很久没有吃药了,换句话说,她这俩年就是只靠那副秘方续命的。
所以,她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迟拂衣笑着开口:“对,小时候去外祖家时,隔壁阿姐家有一棵很大的槐花树,四五月份时开得很香,小时候外祖母还会给我们做槐花团子吃。”
许是想起开心的回忆,迟拂衣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红晕,她看向姜扶楹,问:“姜姐姐,你吃过槐花团子吗?”
姜扶楹嗓子忽然有些涩,像被什么堵住一样,她摘了帷帽,也笑着朝她摇摇头,轻声问:“好吃吗?”
迟拂衣似乎更高兴了:“好吃,槐花很香。姜姐姐要是遇到了,可不要错过。”
“好,有机会我一定尝尝。”姜扶楹应她。
“姜姐姐,听阿娘说你是江湖游医。”
迟拂衣难得遇到年龄相近的人,又觉得投缘,兴致很高。
“要我帮你把把脉吗?”
从听到秘方的那一刻起,姜扶楹就知道她也无能为力了,但她还是轻声问了一句。
任谁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条本该鲜活美好的生命就这样消逝在眼前。
迟拂衣摇摇头:“不是,姜姐姐,我想听你说说外面的事。”
她眼睛亮了亮:“小时候我也和阿爹的船出去过,外面很好玩,不过自从我生病后,阿娘就不许我出门了,你能同我讲讲外面有趣的事吗?”
姜扶楹想了想,说起之前出门在外和京郊小院的趣事。
迟拂衣一直安静听着,不时弯起眉眼应声。
姜扶楹心中一动,忽然道:“拂衣,或许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我们,说不定哪一天你醒来,你就会发现你将会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
健康的生活,能像云京城里的那些闺秀一样,春时踏青,夏季赏荷,秋日赛马。
迟拂衣却摇了摇头:“我不想要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很喜欢我现在的生活。虽然我身体不好,只能呆在这里,但是我在这里,有阿娘每天陪着我,阿爹每次回来也会给我带很多新奇的东西,给我讲外面的故事,还有阿桃,你别看她呆呆的,但是每次我同她下棋,都下不过她。”
“可是如果新的生活没有阿娘,阿爹和阿桃,我并不想要。”
姜扶楹和她聊了许久,快亥时时才起身,临走前,迟拂衣希冀地望着她道:“姜姐姐,后天是我的生辰,那时侯你还在宣州吗?”
姜扶楹今天去了几个城中的绣坊都没有发现有关香囊的线索,她想着大约还要在宣州待俩天,于是点点头。
迟拂衣一晚上都很高兴,语调都忍不住上扬:“那姜姐姐一定要来参加我的生辰,我有礼物要给你。”
“你的生辰,怎么是你送礼给我?”
迟拂衣偏偏头,也开始学她:“那姜姐姐难道不打算给我送生辰礼吗?”
10. 丝线
顾渡底子好,很少生病,但一病起来便如山倒。
姜扶楹端着汤药进屋时,已经昏睡了俩日的顾渡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快要入夜,屋子里透进最后一点昏黄的光,像被锁在密闭的箱子里,阴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
“唰”火折子跳跃的火光点上烛芯,很快屋内亮起来。
“醒了?”姜扶楹端着药碗走到床前,递给他。
顾渡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光亮,脑子也像被人塞了一团棉花似的,鼓噪噪的。
幽州,赵康,杨绪……
他追查私造兵器之事一路查到幽州,没想到不小心掉到赵康的陷阱摔下山崖后,竟被奴隶贩子一路又快拐回云京。
等记忆慢慢回笼,他目光也变得清明起来。
顾渡抬手接过药碗,轻忽的绸纱滑过。
“我睡了多久?”
“两天。”
算算车程,那晚去别苑前他放在暗探的信,再过几日就能到杨绪手里,兵器一事就能结案,顾渡眉头微拧,一口喝下苦药,沉思的目光落在虚空中一点,他本不想那么早回云京,却没想到在京郊会有意外收获。
之前偶然发现桓王府收殓收了一百五十人时顾渡就存了疑虑,桓王府的案宗他之前翻了几遍,府中上下一百二十八具尸体记录在卷,可实际死的却有一百五十人,头一次见灭门灭的不少反多,他不知道当初是谁在其中瞒天过海,但无论是多是少,这其中都必定有蹊跷。
他沉静的目光从虚空挪到眼前人身上,他不确定眼前人是不是清平郡主,但直觉却在他见到她第一眼时就将二者联系了起来。
如果她是清平,当初是怎么从桓王府逃出来的,这么多年竟能躲过朝廷耳目,如今又为什么出现在京郊?
顾渡心中疑云丛生,不等他再往下深究下去,就见眼前皓腕翻转,一颗乌梅蜜饯静静躺在洁白如玉的手心上。
“不苦吗?”见他迟迟不接,姜扶楹也很疑惑,因为之前一心想赶他走,她对他身上的伤并不上心,这俩日才发现他身上伤痕累累,反复没有见好,再加上虽然那天在江上偷袭的黑衣人并不算多,但他用剑时肩膀伤口崩坏淋了雨,后来病到昏迷也是因为那里的伤口发了炎,所以此刻那一点微弱的愧疚导致医者仁心在她心里占据高位。
顾渡放下药碗,拒绝:“我不吃甜的。”
装什么装。
姜扶楹懒得废话,直接捏住他下颚,指腹一推,蜜饯就趁虚而入。
“到底你是雇主还是我是雇主?”
得益于顾渡病得还有点糊涂,姜扶楹轻而易举达到目的,她收走药碗,留下命令的口吻:“你还能再休息一天,别光花钱不办事。”
她是雇个侍卫来办事的,不是雇个病秧子给自己找事的!
姜扶楹送完药刚回屋子,云涧就从外面回来了,她将手里的布袋摊到桌上,藏青色的布上零碎的散着几朵青色的花苞。
她今天出了城外跑了很远也没见到几株槐花树,再加上不是花期,只能摘到这几朵槐花花苞。
姜扶楹今天也几乎跑遍了宣州城,可惜同样毫无收获。
“小姐,这……怎么办?”
外面迟府丫鬟小厮在廊檐下挂上生辰风铃,凉风习习,风铃发出悦耳脆响。
姜扶楹叹了口气,看来这槐花团子是做不成了。
宣州一连几天都是难得的好天气,城里到处暖洋洋的,只有迟府,陷入异常的缄默。
拂晓时分,迟拂衣吐了一地的血。
细针刺入几乎能看到骨头的皮肤里,榻上的人白如薄纸,唯有唇间一点是鲜艳的红。
几乎是极其漫长的过程,迟拂衣已经连睁眼都变得困难,她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姜扶楹站起身,想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迟员外和迟夫人。
迟拂衣的手指动了动。
姜扶楹停下脚步,俯身问她:“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迟拂衣看了看自己的枕头下面,精致的珠串络子垂下来,姜扶楹轻轻拿出来,是一个很精致的桃形香缨,绣着粉色的芙蓉花,栩栩如生。
“这是我的礼物吗?”姜扶楹轻声问她。
迟拂衣很虚弱,但还是努力牵起嘴角点头。
姜扶楹蹲下身来,也打开一个盒子,盒子里一支银钗静静躺着,青色的槐花花苞点缀其上。
“你不要笑我,我没做过发钗,怎么也绕不成槐花的模样。”她垂下眼睛,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
迟拂衣好像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她的手轻轻搭在盒子上:“我喜欢……姜姐姐,你能不能替我戴上……”
姜扶楹点头,将发簪替她簪上,鼻尖有点酸:“很漂亮。”
迟拂衣终究应了那道士的话,没活过十五岁的春天,迟府上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后事,白衣执绋,灵堂挽歌,迟员外和迟夫人一下像老了数十岁。
姜扶楹向他们辞行时,看见迟拂衣很宝贝的那个玉瓶握在迟夫人手里,小桃的眼睛肿成了桃核,抽抽嗒嗒地和迟夫人说,这是迟拂衣想送给她的生辰礼,可惜等不到迟夫人的生辰了。
姜扶楹握着手里的香缨,离开宣州时看见城外柳絮落了一地。
迟拂衣送她的香缨淡香萦绕,经久不散,迟员外同她说,这是他送给迟拂衣七岁时的生辰礼,上面刺绣用的丝线是从西域来的香料浸染江南冰蚕丝,香味特殊,极其稀有。
那个香囊用的正是这种丝线。
这丝线迟员外只带回来两份,一份迟拂衣绣成香缨送给了姜扶楹,另一份,在迟拂衣小时候送给了带她摘槐花的姐姐。
-
西河镇几乎快到宣州与汴州的边界,镇口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几尾小鱼肆意游着,走过青石板桥,就算到了西河镇,快近四月,槐花花树上青色的花苞也变得饱满起来,空气中隐隐可闻见一点熟悉的清淡的花香。
姜扶楹三人在镇上唯一一家客栈落了脚,西河镇不大,住的人家却不少,姜扶楹在镇上转了大半日,差不多转了个遍也没见到迟拂衣说的那棵很大的槐花树。
“小姐,洗漱吧。”云涧端着水盆进了房间,姜扶楹定的房间已经是客栈里最大的房间了,但还是不算很大,而且因久不曾有人住的原因,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姜扶楹接过云涧拧干的手帕擦了擦手。
“外面雨好像停了,客栈的菜色太简陋了,我去外面买些吃的回来。”
窗子半阖,雨过后淡淡的雾气萦绕,将一方小镇晕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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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画中的水墨画。
“一起出去瞧瞧吧。”姜扶楹戴上帏帽,走到顾渡门口,没等敲门,房门已经从屋内打开,顾渡一身浅青色窄袖圆领袍,银冠高束,腰间系着玄色皮革腰带,明明只怀抱一柄普通的长剑,在那张脸的衬托下却让人觉得应当是什么稀世名剑才能与之相配。
太乍眼了,姜扶楹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只能挑出一个毛病:“别带剑。”
西河镇民风淳朴,看到拿着剑到处晃的不躲就算了,还怎么套话?
客栈附近不远处就是西河镇唯一的酒楼,酒楼很大,分为三层,一楼人并不算少,小二见他们出手大方,特地挑了个位置好的地方引他们坐下。
“小姐,要不要让他们换个雅座?”
小镇鲜有客人,更别提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一时之间大堂的客人纷纷向他们投来目光。
姜扶楹一一扫过大堂布局,视线落在后门处,摇摇头:“这里没有雅座。”
明明是酒楼,空气里却浮着脂粉味,楼梯也设在后门,二楼是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小二动作麻利,很快就上齐了菜,新鲜的河鱼菜香俱全,引人胃口大开。
姜扶楹刚想动筷却被云涧拦住:“我们换个地方。”
“没事。”姜扶楹夹了一块鱼腹的肉,滑嫩鲜香,“尝尝,味道还不错。”
小二提着茶壶整个大厅的转悠,突然被新客叫住,不由有些欣喜。
“客官有什么吩咐?”
一锭银子摆在小二面前,小二眼睛都亮了。
这可抵得上他好几个月的工钱!
“你可知道柳家在哪里?”
“柳家?”小二给他们添了茶水,低着头想了一会,才道:“客官说的可是从前住在镇西的柳家?”
“西河镇还有几个柳家?”不知从哪里拐出一个青年男子,他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边嗑边笑嘻嘻地走过来,眼疾手快就把桌上的银锭捞到怀里:“你要是想打听西河镇的事,与其问他,不如来问我。”
“少东家!你怎么不在学堂?”小二被抢了赏钱,也不生气,还警惕地四处看了看,确定东家不在才稍稍放了心。
“去什么学堂去?我还没被那老头训够?”男子毫不客气地坐在唯一的空位上,推了推小二:“你去忙你的,爷赚了钱一会带你去喝酒!”
“柳家人前几年就都搬走了,你打听柳家做什么?”青年男子吊着眉,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嘴里的瓜子壳随意吐在地上。
云涧挡了挡,姜扶楹却着实没了再吃的欲望。
顾渡倒是一如既往冷着脸。
“实不相瞒,我祖母之前与柳夫人曾是手帕交,只不过后来没了联系,祖母生病思念旧友,我才来此。”
“是吗?”男子手里的瓜子嗑没了,拍拍手,挑眉道,“那你来晚了,前俩年柳夫人就去世了。”
“啊……”姜扶楹似是很惊讶,半晌才又叹道:“既如此,不知郎君可否告知柳家老宅在哪,我也好替祖母聊表心意。”
青年男人瞥她一眼,又瞥了瞥她一左一右,刚欲开口。
此时,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身影在后门一闪,男人余光瞄到,眉头一皱,不等回她,阔步就气势汹汹地往后门走。
11. 兰絮
酒楼后院一片漆黑,二楼乐声透过暖红色窗纸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声音不断。
黑暗中,女子用力挣着紧拽着她的手臂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她深吸一口气,含着愠怒斥道:“兰岷!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男子箍住她的手臂,原本高大的身形佝偻着,他眼中泛青,透着疯狂:“你,你再给我点银子,这次我肯定能全都赢回来,我赢了钱,我保证,我会赎你出来!你再给我点钱!”
兰絮挣脱不开,索性任他拽着,嗤笑道:“钱?我哪再来钱给你?前俩天三婶从我这抢走二十两不是给你还赌债去了?”
“二十两而已,你怎么会没钱,你这里……”兰岷话说了一半,生生止住,挠挠头焦躁喊道,“我知道你肯定还有钱,别磨磨唧唧的,快给我拿出来!”
“没钱!你与其像个蠹虫一样整天钻在赌坊里,不如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兰絮甩开兰岷,扯着他的领子骂道:“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
“别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兰岷拽着她不松手:“你怎么会没钱!你可是这里生意最好的!别墨迹!快点把钱给我!”
“你说什么?”
兰岷一心急着要钱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直到看到兰絮既屈辱又愤怒的眼神,他呆滞片刻,才反应过来,马上又换上那副熟悉的谄媚的笑:“好妹妹……”
不曾想下一秒一个带着疾风的拳头猝不及防挥到他脸上,他被重力掼摔在地上,溅起一地泥泞,嘴里铁腥味混着泥,他吐了口血,脑门的神经突突跳着。
他眯着眼看清了来人,眼珠一转,不由耻笑一声,随即换了副面孔又厉声骂道:“呵!我竟然忘了?就算你没钱,这位少东家有钱啊,你在床上多下点功夫,说不定这位少东家都能忤逆他娘,把你娶进门呢!”
“兰岷你嘴巴放干净点!”
“明昀你装什么!”
明昀怒发冲冠,直接冲上去和他厮打在一起,刚下过雨的地上泥泞不堪,俩人拳脚相替,谁也没得了上风。
“闹够了没有!”一声怒喝劈空而来,俩人动作停滞在半空中,皆狼狈不堪。
明昀高高举起的拳头还没落下就被人扯开。
“滚回去!”
来人黑着脸,警告地看了一眼兰絮,继而转过头指着明昀吼道。
明昀僵着拳头,刚想回嘴,看到兰絮离开的背影,又对上自家老娘警示的眼神,整个人气势就弱下来,只能咬咬牙,啐了一声,气冲冲走了。
兰岷没要到钱,又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给他甩到后门外,呆坐了半刻钟,直到听到打更声才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不情不愿回了家,一路踢石子踹墙,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被人跟踪了。
姜扶楹站在不大的院子前,隔壁陈旧的牌匾上蒙了厚厚的灰尘,仔细辨认才能看清上面挥斥方遒地写着柳府两个大字,应该正是迟拂衣外祖家。
迟拂衣曾同她提过她外祖家隔壁是镇上有名的教书先生,二十岁时就中了举人,可谓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可惜进京赴考时不知怎么得罪了谁,没了功名只能回了镇上教书,西河镇上后来不少考取了功名的秀才举人大多是出自他门下。
那位带迟拂衣摘槐花的姐姐正是这位教书先生的长女,姓兰。
所以在听到后院的争执声后,他们就一路跟着兰岷回了这里,看来她猜的没错。
只是现在这院子光秃秃的,根本没有什么大的槐花树。
“小姐,要敲门吗?”
大半夜的,回头以为他们来打劫的,虽然这院子看起来,估计连打劫的也懒得白费时间。
姜扶楹摇头:“明天再来。”
姜扶楹刚准备走,却没想到被人拦住去路。
“你是来找柳老夫人的,为什么跟着兰岷。”
漆黑的巷道内,一个等待已久的身影悠悠转出,正是酒楼的少东家明昀。
西河镇极少有外来人,今天他们一来酒楼明夷就盯上了他们,又听到他们打听柳家,留了个心眼,早在这里等着了。
果不其然,让他等到了。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
“这世上竟有这种事!”明昀一拍桌子,酒碗的酒都被震了出来,“妹子,你放心,在西河镇,就没我不知道的事!我一定替你把这人揪出来!”
姜扶楹配合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手帕,抽抽嗒嗒地开始擦眼泪:“明兄,你知道的,我倒也不是真想找他麻烦,只是家中人都知道我要同他成婚,他却跑了,留我一个人实在是没法同家里人交代……”
“妹子,别说了,我把话放在这,不给你把这小子抓出来打得他亲妈都不认识,我明昀两个字倒过来写!”
姜扶楹帕子躲在帽纱下擦了半天,还是干的,不好拿出去,瞥了云涧和顾渡一眼,俩个人却一个赛一个像木头……
顾渡感受到视线,神色漠然地看了一眼姜扶楹,他一连休养多日,不知道她在查什么,招惹了什么人,只一路从京郊到宣州,现在又到了这个连几乎地图上都难找到的小镇上。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清楚,演戏倒是演的栩栩如生,三言俩语就和人称兄道弟起来。
“明兄,你侠肝义胆,真是个好人,来!我们喝一杯!”
“好!来!干杯!”
姜扶楹举起酒碗和明昀碰杯,想趁着明昀没反应过来,手速极快地把帕子塞到云涧手里。
只是云涧这手……怎么这么大?
姜扶楹低头一看……
她的手已经跟着帕子塞到了顾渡青筋淡起,骨节分明的手里……
……!
不得了,记错了……云涧坐她右边……
顾渡淡漠的目光透过白纱与她对视,姜扶楹正想抽手,明昀已经放下酒杯:“妹子,你……”
“你在做什么?”
姜扶楹顿时僵在原地没敢动,顾渡也没动,只是目光淡淡凝视着她。
手背的温热浸染着酒意被她紧张的情绪带的发烫起来。
酒过三巡,明昀眼神像被什么蒙住一样,迷迷糊糊地却又觉得面前哪里不对劲。
明昀凑近瞧了瞧,没瞧出什么不对,皱着眉头往左瞟了一眼,登时清明了一点,他招招手,用自以为低的声音问她:“妹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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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喜欢你?”
明昀声如洪钟,震的姜扶楹心神一震,顿时挣开手来,讪笑道:“明兄你说什么呢?他是我雇来的侍卫。”
云锦丝帕随着姜扶楹慌张的动作几乎滑落,顾渡不动声色地抓住丝帕。
轻柔,干燥。
听她这么说,明昀又点点头,豪迈地一拍胸口:“嗐!我随口说的,妹子你放心,我一定把那人给你抓回来成亲!”
“那我先谢过明兄了。”姜扶楹喝了口酒,眼神微动,“明兄,我今天认错的那个人是谁啊?还有,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明昀一晚上又是听故事又是喝酒的,没想起自己脸上还有伤这事,听姜扶楹这么一提才想起来,顿时疼的呲牙咧嘴:“你不知道,那是个混蛋!你离他远一点。”
“他也姓兰吗?”
明昀点点头:“镇上姓兰的人家不多,但是他家应该没有你要找的那个人。”
“嗯?”
明昀拿着酒碗冰脸:“他家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你看到那个混蛋,另一个小时候夭折了。”
姜扶楹思忖着点点头:“那他家有什么亲戚吗?”
明昀蹙了下眉,欲言又止:“亲戚……应该也不可能,我明天再去给你打听打听。”
姜扶楹善解人意地回他:“那就多谢明兄了。”
暂时打发了明昀,姜扶楹第二日在客栈里“等”他消息。
顾渡外伤并不难治,偏偏内伤伤的特殊,姜扶楹试了几次都不见什么效果。
“你得罪的是什么人?”姜扶楹把完脉,奇怪地看着他。
顾渡脉象极其混乱,她暂时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缘由。
“很难治吗?”顾渡沉静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在他面前姜扶楹从没摘下帏帽,纤细的手指从他手腕移开,她语气困顿,顾渡能想象到帷帽下她皱眉的神情,以及记忆中鲜红的芙蓉印记。
摘下帏帽,就能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清平了。
“现在的药你先吃着,虽然不能根治,但能缓和你的情况。”姜扶楹收起自己的东西,忽然想到什么,“你是在幽州受的伤吗?”
顾渡神色微敛。
“知道了。”
“叩叩。”
“妹子,你在吗?”门外传来明昀的声音。
“明兄?”姜扶楹打开门,明昀正站在门口,浑身大汗,“快进来吧。”
“好好好!”明昀昨天答应了姜扶楹,第二天一早就顶着宿醉的脑袋在外跑了一天,又不停跟人旁敲侧击地打听,忙的一天连水都没喝一口,这下好不容易到了客栈,刚准备倒口水喝,不曾想姜扶楹一让开他就看见了那个一直呆在她身边的侍卫。
他看着“自家妹子”,不由心生疑惑:有这么个人在身边,还对别人念念不忘,那人得多帅啊?
啧,怎么能把人想的这么肤浅呢?说不定妹子喜欢的是有才华的,而不是这种花瓶呢?
不知道自己的形象莫名其妙上升了一个高度的姜扶楹给他倒了杯水,明知故问:“明兄可有消息?”
听到正事,明昀也表情严肃起来:“妹子,我怀疑,你被骗了。”
12. 当然找不到人
“明兄,这是什么意思?”
姜扶楹当然知道别说西河镇,明昀就算把整个宣州都翻过来,也不可能找到什么进京赶考的兰公子,因为这些都是她睁着眼正经瞎编的。
但是此刻为了不漏出破绽,只能装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明昀想了想,挣扎开口:“我今天问了镇上所有姓兰的人家,要么家中没有儿子,要么那小孩还没断奶呢,妹子,你是不是被他骗了?”
姜扶楹语气低落:“可……可他同我说,他就住在柳家隔壁,父亲是教书先生,院中还有一棵很大的槐花树……不像是唬我的啊……”
教书先生……槐花树……
怎么越说越像……明昀使劲摇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嗯?明兄说什么?”
明昀猛一回神,对上姜扶楹期待的视线,话就不过脑子地秃噜出来了:“你越说越像一个人了,但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
明昀挠挠头,欲言又止,耐不住姜扶楹追问,他只能道:“因为兰生才十一岁啊!”
姜扶楹身子一僵,循循善诱:“那他家中没有哥哥什么的吗?”
明昀摇摇头,又点点头。
顶着姜扶楹困惑的眼神,他讪讪开口:“没有亲哥哥,你上次见的那个是他堂哥,肯定不是了,除此之外,他只有一个姐姐……”
是了!就是她!
姜扶楹忍住喜悦,继续探问道:“那他姐姐已经出嫁了吗?”
云涧昨晚去探查过,院中并没有年轻女子的衣物。
明昀脸上表情更为难了,几次欲张口,却又停了下来,最后呆呆地看着地上,不说话。
“你认识他姐。”一直保持沉默的顾渡突然开口。
姜扶楹很快就想起那晚和兰岷争吵的女子。
她试探地开口:“是那晚……”
“你们不要误会!兰絮她很好的!是他们混蛋!”明昀突然激动地打断她的话,而后垂下眼,声音闷闷的:“你们一定觉得我很伪善对不对……”
“明明家里做这种营生,还标榜什么路见不平。”明昀移开眼,“但是兰絮她不一样。”
“虽然她被卖到我家的,但她绝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
“嗯?”姜扶楹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明昀:“前俩年兰先生失足溺水后,只留下她和兰生,兰生年幼,她又是未出阁的女子,所以乡里就让她二叔照顾她们姐弟,刚开始她二叔也还没这么混蛋。”
“她二叔家一直很困难,于是就借着照顾他们姐弟的借口和他们住在了一起,那时她和升迁到京城的一户人家有婚约,她二婶觉得她今后是要做官夫人的,待他们比亲儿子还好,只是去年……那户人家回来探亲,原以为是来和他们谈婚事的,不曾想到,那人家嫌贫爱富,回来当天就说要解除婚约!”
“后来呢?”
“后来,婚约就解除了,她二婶就露出了真面目,原来她堂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嗜赌,欠了一屁股债,原本是想着拿兰絮的聘礼还债的,现在婚约没了,钱就没了,要债的堵上门,刚开始是变卖家产抵债,后来家产没了,她就打起了兰絮的主意,她拿兰生威胁兰絮,逼她……卖到我家。”
“我知道之后和我娘大吵一架,当时还绝食威胁我娘,但我娘一直独断专行,我这些小把戏根本不够看。”
“但兰絮比我聪明,她自幼就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才女,她和我娘做了个交易,她和我娘说汴州有个学堂,请的是极有名的文学大儒,许多世家子弟闻名而来,当然这其中也有被家里逼着来的,大儒性子孤高,入学需过考校,平日大考小考更是不断,那些被家里人逼着来的纨绔子弟自然过不了,又不能回去,那些公子哥出手大方,兰絮就帮他们写文章赚钱,为了让我娘同意,她就说赚到的钱和我娘九一分。”
“我娘知道她性子烈,不能逼她太狠,况且这样算比那些生意赚的多多了,也就同意了,但是我娘也怕她跑了,得不偿失,就……不许她出门,连文章也是让小厮去送……而且这事怕让那位大儒知道,一直都是私下进行,不能透露半点风声,镇上人不知道,所以说话都很难听……”
明昀低着头,听到姜扶楹认真的声音。
“明兄,我想认识一下她。”
夜幕四合,小二卖力地擦完桌子,收好椅凳正准备关门睡觉。
黑暗中一人举着酒瓶晃晃悠悠走在空荡的街道上,嘴里念叨着:“归兮!归兮!”
哪来的疯子?小二忙活了一整天,眼皮都在打架,只想回去睡觉,怕这醉汉看没关门跑来打搅,于是嘟囔了一声就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眼看最后一块木板就要合上,一只大手突然按住了木板。
扑鼻的酒气熏得小二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不退还好,这一退更是吓一跳,刚要脱口而出的怒骂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疯子正是他的少东家!
“哎呦!少东家你怎么喝成这样!”小二吓一跳,忙想上前去扶他,紧接着明昀就像没骨头一样一下瘫在他身上,小二身板没明昀高,这人喝多了就跟烂泥一样又重又难挪动,小二只能使出全身力气顶着“重如泰山”的人往里拉。
明昀扑在小二身上,絮絮叨叨:“虎子!爷和你说,爷决定了!”
“嗯!嗯!嗯!”虎子从没觉得大堂的座位离门口这么远过,他使劲拖着明昀,拖了半天,转头一看,才发现只挪了不到毫厘地,只想仰天长啸,但又不敢喊人来帮忙,因为一旦喊了人,东家肯定就醒了,到时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爷!要出家!”
“嗯!嗯!嗯!”
“嗯?”虎子一下反应过来,手上一脱力,明昀就“砰”地砸在地上。
明昀摔得龇牙咧嘴,虎子却顾不上许多,一把捂住明昀的嘴,四处张望:“我的少东家诶!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谁乱说了!”明昀一边揉着自己摔成八瓣的屁股,一边大声叫嚷着,恨不得全世界都听到:“爷!要!出!家!”
虎子一边想拉他到椅子上坐着,一边又手忙脚乱地捂他嘴,本就忙的不可开交了,谁料这大少爷张口就咬,痛的他一松手,他就又开始叫嚷:“老子!要出家!”
“少爷!少爷!别说了!”虎子恨不得拿个什么塞在他嘴里,才能堵住他的嘴,不等实现,就听一声熟悉的厉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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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俩个人都抖了三抖。
虎子转过身来,就看到东家披着外衫站在身后,眉眼冷硬,虎子心尖都感觉跟着颤了好几颤:“东……东家,没……没说啥……少东家喝多了。”
“呵!”明昀忽然扶着虎子的肩膀颤颤起了身,黑暗中,他看着那双此刻含着愠怒,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心绪忽然很平静:“我说我要出家。”
“啪!”
虎子吓得赶忙护在明昀面前:“东……东家,少东家喝多了,耍混呢!东家别当真……”
“我清醒得很!”明昀甩开虎子的手,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虎子你别管!”
他晃得走了几步才稳住步伐,最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看着比记忆里略显苍老的脸说:“阿娘,我不读书了。”
“你总叫我去读书,可我都不敢迈进学堂。”他低头轻笑一声。
“你说,那些圣贤书要是知道他们是逼人卖身的钱买的,该怎么想?”
虎子瞪大双眼看向明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啪!”
明母又甩了他一巴掌,明昀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东家!”
“闭嘴!”这次是明母斥道,她走到明昀面前,语气不屑:“怎么?你翅膀硬了?逼人卖身的钱你看不上?”
“你也不想想,你身上穿的衣服,你每天吃的饭,走在路上施舍给乞丐的钱,就连你今晚喝的酒都是你娘我逼人卖身的钱!”
“没有这些钱,你早饿死了!”
明昀偏着头,眼睛里布满狰狞的红血丝,他冷笑一声,又好像如释重负:“我宁愿饿死。”
“叩叩叩。”
三楼的门被打开,不算明亮的灯火下映出一张极清淡的脸,她发髻被一只毛笔松松挽起,裙身上还沾着墨迹。
走入房内,不大房间内入目尽是书卷,桌上一幅长卷,狂草书墨铺到地上,可见笔墨遒劲。
“兰姑娘。”
兰絮走回桌前,拿起刚刚放下的毛笔。
“明夷说,你有生意要做。”
“正是。”
楼下争执声透过薄薄纸窗落入屋内,兰絮手微顿,笔尖墨水滴到纸卷上将刚写成的字晕染模糊,又很快继续挥笔。
“什么生意?”
“明昀给我看了你之前替写的文章,凤彩鸾章,胸怀天下,我相信兰姑娘绝不愿囿于这一方天地,我要与兰姑娘做的交易便是如此。”
“胸怀天下?”兰絮轻笑一声,“姜姑娘,你找错人了。”
“兰姑娘不必急着答我。”姜扶楹走到桌边,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递到兰絮面前:“这个东西,姑娘应该认识。”
普通的布面上,密密的丝线泛出细腻的光芒。
兰絮脸色微变,像是不可置信,她骤然抬眼看向姜扶楹:“这香囊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伸手欲拿,姜扶楹随之退了几步,举着香囊看她。
“京郊出了一场命案,官府说是山匪所为,但是那位老妇人死状极惨,这香囊是她临死前塞到我侍女身上的。”
“兰姑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13. 只有我能帮你
“何宿死了。”
兰絮怔怔地看着姜扶楹手中的香囊,倏然间,随着她落寞的声音落地,灯火摇动,青丝如瀑,尖利又薄如蝉翼的刀刃抵在姜扶楹喉间,门外人影晃动。
“别动!”
姜扶楹朝门外喊道,云涧沉默片刻,停住脚步。
“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喉间利刃逼近几分,很快渗出血滴滴在姜扶楹的手背。
“我想,你应该分得清敌友。”
“你是谁?为什么要查这件事。”
姜扶楹微微仰头,尽力远离一点那笔刀:“不是我想查,是那伙人认为东西在我身上,我总得弄清楚,不能坐以待毙吧?”
“何宿是谁?你的未婚夫吗?”
“我劝你不要插手。”兰絮眼神晦暗,闪烁着姜扶楹看不懂的情绪。
“我觉得我们至少应该换个方式谈。”她伸手想推开兰絮的手,反而逼得她手上重了几分力。
“我到宣州时,那群人已经刺杀过我一次了,想查到我接下来到了哪里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不插手,你想就凭这个保全自身?”姜扶楹垂眸看向沁染寒光的刀刃,眼底也仿佛浸上寒光,循循善诱:
“兰絮,我记得,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
兰絮深吸一口气:“明昀那个蠢货什么都和你说了?”
兰絮卸了力的手被姜扶楹推开,她抬头,看见帏帽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看着她:“兰絮,你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夜色格外深沉,仿佛一切都在此刻定格静止,顾渡怀抱长剑,走过酒楼与客栈的巷尾。
明月高悬,洇在他眼底看不清深浅。
他随手敲开一扇窗,窗内伸手不见五指。
“动手。”
清淡的嗓音落在寂静夜深,很快消失不见。
“如果我说宣州知府梁泽罔顾人命,贪墨灾款,你能亲手把他送进刑狱吗?”
“两年前,和县、明县大涝,涝后瘟疫,死了一万三千人,朝廷拨了五万两白银,梁泽贪了四万五千两,上报死了三千人,失踪一千人,你猜这么大的缺口是怎么补上的?”
“是梁泽与各地勾结,释放了重型犯、死刑犯,这一万三千人中,有在洪水中被卷走的,有因为瘟疫病死的,但更多的是因为无家可归,吃不饱,穿不暖,在冰天雪地里饿死,冻死的!无辜百姓惨死,重型犯、死刑犯却摇身一变成了良民,他梁泽更是一路高升!”
“如此,他能被绳之以法吗?”
兰絮字字诛血的声音仍在脑海回荡。
云涧取下窗棂下的书信。
“小姐,梁泽前些时日升迁,已经到京城任职了。”
“他如今,是户部右侍郎。”
户部右侍郎梁泽……姜扶楹记得前世姜业也是被人指控贪污,当时他的种种罪状裴谨都一一在她面前念过,不巧,其中就有贪污灾款这一项,她后来查过,当时一并处置的只是户部的一个小官,这么看来,难道姜业和梁泽有勾结吗?可是姜业不过一个工部侍郎,怎么能管到距离京城几百里的宣州?
这背后一定还有人。
而且绝不简单,竟然能同时把手伸到工部和户部。
姜扶楹握紧手中的香囊,珠络从指缝间穿过。
四月的西河镇,家家户户都飘出槐花香味。
池雨眠派来的人到西河镇的时候,明昀正拉着他们走到巷尾的小摊。
“小姐,没带银子,我回去取一下。”天际一抹红色划开云边,刚走到小摊,云涧拉了一下姜扶楹的袖子道。
“去吧。”姜扶楹对上云涧的眼神,点了点头。
“哎哎哎!说好我请客的!放心,虽然和我娘决裂了,但我这些天做生意也赚了不少钱!我请你们!”明昀拉住云涧不让她走,得意道。
“放心放心,你请客,不过我一会还要去买点槐花来。”姜扶楹拍拍云涧的肩,“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等你。”
云涧的身影逐渐消失,顾渡收回视线,沉默地站在姜扶楹身后。
“买槐花做什么?我帮你买!我做茶行的银子都是你帮忙出的,虽然我现在赚的钱不多,但你放心,等我攒够了马上就还你。”
“那个钱不用你还我。”
“啊?那可不行!”明昀着急开口,“无功不受禄!”
姜扶楹轻笑道:“那个钱算是我出资的,我可不是白帮忙的,我是看你有经商天赋,等你赚了钱,每年给我点分红就行。”
明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信心又足了几分,拍着胸脯保证道:“行!我一定努力赚钱!”
“客官要吃些什么?”小摊的摊主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掀开笼盖,腾腾热气四散逸出,夹杂着丝丝甜味。
“这是什么?”姜扶楹好奇地问。
“槐花团子!今天新鲜做的!客官要尝尝吗?”
“槐花团子!来来来,来一笼!”
“好嘞!”
明昀招呼他们坐下,一边分发筷子,一边热情介绍:“槐花团子可是我们这的特色!特别好吃!这个肯定是开的第一茬花做的!好香啊!”
洁白的笼垫上,圆圆的槐花团子排排坐,老人的动作麻利,姜扶楹温声回道:“嗯……我也一直都想尝尝。”
“诶?你也听说过吗?”明昀有些惊讶,“我还以为……”
明昀话音未落,忽然不远处一声尖利的暴鸣声打破宁静。
“发生什么了!”明昀被吓得一颤,定睛望去,发现那好像正是酒楼方向。
姜扶楹眉头轻拧,她没想到这群人比她想的来得早了一点,但来不及多想,她就抓住顾渡的护腕,对明昀扔下一句:“快回汴州!”,拉着顾渡往明安酒楼跑去。
刚才还热闹的街上一下就开始变得慌乱起来,路人四处逃窜,姜扶楹拉着顾渡艰难地逆着人群,而后钻进一条小巷。
“小姐,上车!”
小巷尽头,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车后不远,可见两伙人厮杀,血溅满地。
云涧伸手将姜扶楹拉上车。
马车不大,坐下四个人实在有点拥挤,身后刀兵声却越来越近,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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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头往镇外奔去。
刚过石板桥,忽然,一道凌厉的破空声穿来,随着剑柄拍开她肩膀,姜扶楹往后栽到兰絮身上,锋利的箭头竟就这样硬生生穿透车身,帘子随着跑动带起的微风掀动,传来生生扎进血肉的声音。
顾渡脸色微变。
坐在车门处的云涧立刻掀开帘子,一脚踹开尸体,接过缰绳时驾车的速度已经几到极限,出了西河镇,是一片密林,这次的人比上次足足多了一倍,而且明显比上次那群人厉害很多。
姜扶楹本来只是想在那群人来之前把兰絮带走,只是他们来得太快了。
她没想到这群人这么难缠,但同时又有点兴奋,看来是摸到他们的命门了,她本来只是想解决个隐患,但这件事如果与姜业也扯上关系,就不单单只是谋财害命这么简单了。
或许,
她能送出一份大礼。
“小姐!人太多了,可能挡不住,快要追上来了!”云涧看了一眼身后喊道。
姜扶楹看了一眼顾渡,正好撞进他不起波澜的眼底,有些犹豫。
虽然一路顾渡都没有什么异常,但姜扶楹并不能信任他,况且眼前情况紧急,暂时顾不了太多了,她一把抓住兰絮的手,目光灼灼,笑道:“兰絮,你现在好像只能信我了。”
密林间,一辆简朴的马车后,一群人穷追不舍,马车拖累重,跑不过快马,眼看领头之人拔出剑几乎要碰到马车,忽然一柄长剑从车内飞出,竟正中他腰腹,那人径直摔下马去,车帘翻飞,紧接着马车后的人就看见车内两人飞身坐上马,就这样和快要颠破的马车在分岔路口分道扬镳。
“追哪边?”
马声嘶鸣,在地上踏出铺天灰尘。
姜扶楹转身用余光扫过身后几乎全部追来的人,忍不住勾起唇角,不枉她把帏帽给了兰絮,就是为了让他们以为这是金蟾脱壳。
察觉到身前人的情绪变化,顾渡眸色深了深,不冷不淡地提醒她:“前面是悬崖。”
“什么?!”姜扶楹猛然转过身,想抓住缰绳,却没能撼动顾渡的手半分。
很快,她就意识到顾渡不是开玩笑,因为面前的路突然就豁然开朗起来,不过几里路,就是断崖,然而耳边呼啸声依旧不断,身后还有穷追不舍的追兵。
顾渡平静的目光落到她眉心中央,那里没有什么他预料中的芙蓉印记,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烧伤的疤痕,挣扎拧结,生长在这张并不相配的脸上。
“怕死吗?”顾渡问她。
“怕。”
林间干脆地回荡起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不会死。”
失去意识前,顾渡听见自己的声音。
悬崖边,崖下流水潺潺,湍急的河流很快就吞没渺小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视线里。
停在崖边的人心惊地往下看了一眼,迟疑地开口问道:“指挥使真的会没事吗?”
被问的人顿了顿,硬着头皮斜他一眼:“你是在质疑指挥使吗?
那人赶忙摇头:“属下不敢!只是……真的不用告诉杨同知吗?”
14. 大难不死
“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四月的骄阳已然热烈,水流敲击岸边岩石发出清脆声响,少女蹲在岸边,一边将葱白的手指伸进碎金的水面搅弄水底几尾初生小鱼,一边忿忿地喃喃自语。
顾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然后后知后觉的疼痛就从四肢百骸泛生出来。
听到身后响声,少女才站起身来,跑了几步蹲在顾渡旁边,问:“你醒了?”
刺目的阳光被古木遮掩投下一片阴影,少女的样貌离开光晕逐渐清晰起来,明眸善睐,顾盼生姿,顾渡靠坐在巨大的岩石上,淡淡的目光扫过她额上疤痕:“这是哪?”
“不知道,醒来就在这了,你昏迷了很久,我拖不动你,只能等你醒了。”
姜扶楹也盘腿坐下来,身上的月白襦裙染了河泥,有一大片脏污,想起掉落山崖时是顾渡一直护着她,她才没受什么伤,于是关切问道:“你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你昏迷时我给你上了点药,但是很多药都被水冲走了,可能效果不是很好,还能走路吗?”
“可以。”
可以?
“那你站起来。”姜扶楹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低头看他。
顾渡撑着地上零碎的石头,还没站起来,左腿顿时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接着手臂几乎完全失去力气。
姜扶楹看着他跌坐在地上,不由轻笑一声:“你以为你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啊?大难不死醒了就能蹦能跳?”
等悠悠嘲讽完她蹲下身,从石头后掏出一片草叶子,上面是被捣碎的绿色植物。
她熟练地把顾渡的裤腿卷到膝盖上方,膝盖处包着一圈与她身上布料相同的白色布条,她取下布条,将新的草药敷上去,顾渡感觉到一点凉意,接着就听她喃喃,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也不知道是不是个正常人。”
“你醒的太晚了,今天只能在这过夜了,还不知道这个破地方有没有野兽。”给他包扎完,姜扶楹看了他一眼,有些感慨,“真不知道是我雇你还是你雇我,你在这坐着吧,我去捡点柴火,你学习一下怎么钻木取火。”
日暮四合,当最后一线阳光消失在云层,似乎也一同把白天炽热的温度带走,山间的夜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幸好白天阳光大,俩人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不然在这贫瘠的地方,就算没有野兽,染了风寒也不是件小事。
姜扶楹坐在火堆旁,橘色的光映照在脸上,她撑着脸看顾渡,饶是如今这样狼狈的时候,仍旧挡不住他这副好模样。
可惜,长得越好看的人就越会迷惑人。
疾风吹响林声,水声急急,空荡荡的林间偶有鸟鸣。
在这种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是最好的时机。
顾渡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头添柴,抬头时正好撞到姜扶楹的视线。
“顾渡。”他听见他的名字顺着流水清脆地被念出来。
“你不好奇吗?为什么一路会有人追杀?为什么我们会去宣州,会来西河镇?”
顾渡眼神微动,在马车上看见她眉眼的那一刻,他心中怀疑更甚,甚至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就是清平。
是叛国臣子,桓王唯一的女儿。
也是同他自小就定下婚约的清平郡主。
火堆不断散发着暖意,顾渡和姜扶楹隔着火堆,他摇头:“你帮我治伤,我保证你的安全,这是我们的交易。”
姜扶楹俯下身来,捡起一根柴火,拨弄烧过的灰烬,闲谈的语气:“这世界上比我医术好的大有人在,你可以不用替我卖命。”
听到她的话,顾渡停滞了一下才回答:“我没钱。”
姜扶楹笑出了声,周围又重新陷入寂静,良久的沉默后,趁着夜色幽深的氛围,她突然开口道:“你说,这里这么荒僻,会不会有妖怪?”
“听说,山野林间,灵气充沛,很容易生就灵怪,灵怪肖人,也最爱骗人,它们往往生得仙姿玉色,倾国倾城,不过灵怪并不在意这些,它们变得好看就是为了骗人而已,话本里却总爱写它们是妖仙报恩,其实不过是书生被开膛破肚前最后的幻想罢了。”
“顾渡,你说我们会不会遇到灵怪?”
“你怕妖仙吗?”
姜扶楹抬眼看他,火光倒影在他眼底无澜如玉石般的湖底,她听见他依旧平静的声音:“鬼怪之说,皆是臆测。”
臆测吗?最好是臆测,姜扶楹唇角微勾。
次日,姜扶楹找了几根木枝,又从裙摆处撕下布条给顾渡固定好腿,完成后她拍拍手,退后几步,看顾渡撑着一根粗壮的木棍走了几步,他走的艰难,因为支撑的右腿也有严重的刮伤,所以左腿免不了借力。
姜扶楹走了几步回头看他,他嘴唇苍白,额头冒出豆大的汗滴,却仍跟着她的步伐。
于是姜扶楹走快了几步,一回头却看他竟又跟上了。
顾渡走着走着,忽见她停下脚步,有些疑惑,抬头却见她环手看他,质问道:“你走得了?”
顾渡眉心微皱,点头。
姜扶楹看他的样子气急反笑,她上前一脚踹开他手中的拐杖,仰着下巴看他:“再走俩步。”
顾渡不明白她的意思,眼看拐杖滚落到河水中,激起波浪,而后消失不见,他强撑着向前走了一步,但姜扶楹正挡在他面前,他不得已停下了脚步。
“让一下。”他疑惑开口。
……
姜扶楹闭了闭眼。
这人话少就算了,连痛感都好像能被自己完全剥夺,这样的人世上真是没几个,她倒是头次见。
“搭着。”姜扶楹重重踩在地上,走到他左侧,皱着眉把他的手抬到自己肩膀上,试着带他走了几步,却发现肩上仍是轻飘飘的,她语气不善:“借力会不会?你要是不想要你这条腿了就直接说,省的浪费我的草药。”
顾渡沉默,侧目看她瘦弱的,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压塌的肩膀,但手却牢牢固定住他,炽热,有力,他皱眉,竟就这么跟着她往前走。
虽然姜扶楹并不矮,但顾渡太高,于是俩人走路就深一脚浅一脚的。
路途遥远,姜扶楹只能与他闲聊:“也不知道这么久没回去,云奚怎么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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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抓了几只小鸡,说要炖汤给我们喝。”
“云涧和兰絮也不知道安全了吗?收不到我的消息,云涧估计会很着急。”
“你这么久没回去,你家里人不担心你吗?”
“也不知道明昀的茶行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有人的地方啊!!”
一路上,姜扶楹碎碎念,顾渡基本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点头或者“嗯”一声回应她。
俩人走一段,歇一会,终于在天色将暗时看见了人烟。
不远处的村庄里,黄昏下的烟囱飘出几缕白烟,飘飘扬扬激起姜扶楹将要熄灭的火光。
村口,一位大娘提着一个布袋正要回家,忽听身后一声娇娇弱弱的喊声:“大娘。”
她有些惊惧地转过身来,后退了几步,提着袋子的手下意识伸到身后,便瞧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想走上前来,又好像顾虑什么似的停在了原地,她看清来人相貌,下意识的目光就定格在她额头那道瞩目的疤痕上,有些讶异。
“姑娘,你这……?”
姜扶楹把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眉间笼着淡淡的愁云,垂头欲泣,说起刚想好的说辞:“大娘,我和我弟弟远来探亲,不想途中遇到山匪,不幸摔下山崖,我……我们走了很久才走到这里……眼看天色不早,怕山中有豺狼虎豹,不知能否借宿一晚。”
“原来如此。”大娘的目光渐渐移到她如画的眉目上,等耐心听完后也忍不住叹息,又看她样子不像什么坏人,须臾,大娘才点了点头,“姑娘,你随我来。”
姜扶楹心中欣喜,看这大娘慈眉善目,便知道能成功,于是她转头去扶顾渡,大娘这才把目光转到她身后那挺拔的身影上,不免一惊,又转到那柔弱姑娘脸上,心里又不免叹息:这对姐弟容貌真是一个赛一个得出众,就是可惜这姑娘脸上有个疤。
大娘家不大,矮矮两间土房,厨房在院子里。
走进屋子,榻上躺着一个小孩,面黄肌瘦,缩在被子里,见有人回来,低低喊了声:“阿婆。”
大娘让他们坐在榻上,又去摸了摸小孩的额头,轻声哄他:“狗儿,你等等啊,阿婆今天采了野菜,马上就有吃的了。”
“好……”
姜扶楹看着大娘从床底拿出一个瓦罐,放进房中烧水的炉子上。
等她摊开布袋,姜扶楹才发现布袋里原来包着一些野菜,里面还掺着杂草,却见大娘一股脑全部丢进了瓦罐里,又急急忙忙地跑去关了门。
她忽然噤了声。
顾渡站在一旁,也没有出声。
大娘擦了擦手,看了看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见笑了,家中贫瘠,没什么招待你们。”
姜扶楹摇摇头,轻声问:“大娘,他生病了吗?”
大娘坐到炉子边的矮凳上,淡淡的水雾弥散开来。
大娘摇了摇头,对上姜扶楹关切的眼神,张了张口,犹豫着还是出声回道:“没生病。”
姜扶楹转头看了看小孩露在被子外干瘪的脸颊,明显是营养不良的样子,试探地问道:“家中……是有什么困难吗?”
15. 黑心商人
“嗐!”大娘叹了口气,面容憔悴,“说来其实也不怕你们笑话,家里已经没有米下锅了,狗儿跟着我饿了好几天,我身体又不好,做不了重活,只能去挖点野菜勉强过活。”
“那……他父母呢?”
“前些年家中大涝,他爷,他爹娘都被洪水卷走了,就剩我们娘俩了。”
姜扶楹心中大震,看了看这间可以称得上破败的土屋:“这里……是和县吗?”
大娘摇摇头:“我们原是明县人,家中被淹了,逃难来了汴州。”
这么巧……这里已经是汴州了吗……姜扶楹想起兰絮的话,又看到这间屋子,心中五味杂陈:“汴州没有安置你们吗?”
想起往事,大娘整个人都好像佝偻起来,一旁的炉子咕噜噜冒着热气。
“刚开始是安置了……但是后来登记户籍时,宣州县衙送来的名册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我们的名字,这里的县衙又没有办法,只能算黑户了,黑户没有田地房子,这俩间屋子还是县衙的官爷好心给我们住的,汴州的粮税重,我平日只能靠给人浆洗衣服赚些散钱,可惜换完粮食也交不足税,还欠着村里的钱,只能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了。”
大娘平淡地说完就站起身,满是皴裂的手把瓦罐内的野菜盛出来。
野菜本就不多,带上汤水堪堪盛上两碗。大娘先递了一碗给姜扶楹,接着扶起榻上的小孩,将碗递到他嘴边。
碗还冒着热气,有些烫,姜扶楹静静看着枯瘦的小孩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喝着野菜汤,她摸着碗边上的缺口,心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很不舒服,碗里的热气还不断晕上眼底。
小孩喝了半碗野菜汤后,仿佛才发现眼前还有两个陌生人,吓了一下,又看到其中一个漂亮的姐姐拿着自己阿婆的碗,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闭上嘴不喝了,推开大娘的手,又把自己塞到被子里去。
姜扶楹最后把那碗野菜汤又推让给了大娘,怕她伤心,和顾渡分了那剩下的半碗。
晚上,大娘把另一间土房收拾了出来,但家中没有多余的被褥,只铺盖了一层,好在是官兵送的被褥,算大,能躺下三个人绰绰有余。
屋内只有短短一截蜡烛,姜扶楹早早熄了灯,背对着顾渡躺在被褥边缘。
暗淡的星光透过窗子落到屋内,顾渡靠坐在墙边,忽然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
微弱的光线落到蒙尘的土屋内,莹白的皮肤似月华凝练,此刻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顾渡真正认识清平是在家中,那时父亲叫仆人给他送了一幅画,画上人穿着粉色撒花百褶裙,怀着抱着一枝芙蓉花,额间还佩着芙蓉花钿,顾盼生姿,眼神却落在远处,像急着要去做什么,却被画师暂时定格在这幅画上。
而那天在御花园里,画上人正如那天的骄阳一样,热烈,耀眼。
只是后来桓王叛国,王府覆灭,阿姐自尽,家族动荡,人死了,婚约也就此不了了之,最后他也只在薄薄书册上聊知她的结局。
清晨,村内鸡鸣声响起,天蒙蒙中透出一线白光,顾渡听到起床的声响。
姜扶楹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看见坐着睡了一整晚的顾渡已经睁眼看向她,她用水仔细擦了擦裙子上的脏污,跟他叮嘱道:“我出去一趟,要是大娘问起,你就说我有事,让她不用出去挖野菜了,我会带吃的回来。”
姜扶楹要出门,却没见他没应,于是俯下身来看他,或许是刚醒,顾渡眼神朦胧,那双漂亮的眼睛像被云雾缭绕的青山,他没听清她的话,于是姜扶楹又跟他重复了一遍:“听见没?等我回来。”
姜扶楹用布条绑好头发,垂在颈侧,出了村庄就直奔山上。
昨天替顾渡满山找草药时,她就注意到这附近山上长着许多白花蛇舌草,但大概这附近的人不懂药理,没见有人上山采摘。
姜扶楹在山上忙活了一上午,才总算摘了不少白花蛇舌草,直到高兴地走在下山的路上才忽然想起这里地方偏僻,也不知道最近的城镇在哪里……
但话已经放出去了,总不能空手而归,这白花蛇舌草也不能当饭吃,没办法,她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往前走,希望能碰个好运气。
可惜事总与愿违,乡间小道上偶有马车路过也是行迹匆匆,哪怕有愿意停留的也见她是生人,又单单一个女子,额头上还有瞩目的伤疤,大都径直离去。
正当姜扶楹很泄气的时候,忽然一辆敞车停在她面前。
车很破,车上还堆着乱糟糟的草垛,上面倒是躺着一个悠闲的布衣男子,用草帽盖着脸,只有手里的马鞭在空中甩来甩去,听声音大约是个年轻男子:“去哪?载你一程。”
荒山野岭,姜扶楹没有犹豫地点头,大喜过望:“谢谢公子!我想去镇上。”
“顺路。”年轻男子尾调上扬,没有坐起来的意思,惬意道,“上来吧。”
姜扶楹高兴的绕到车尾,刚想上车,却闻到一股味道……很难闻……像是动物的……
“怎么?不想去?”
去!现在不去,还不知道之后有没有机会。
姜扶楹咬咬牙,屏住气息,一鼓作气坐上了车。
年轻男子勾了勾唇角,因为草帽的掩盖姜扶楹并不能看到,接着他手中鞭子一挥,不但没有打到驴身上,更因为多了个人的重量,驴比之前走的更加慢吞吞的。
一路无言,年轻男人自顾自地哼着歌。
姜扶楹向他打探:“小哥,这是汴州哪里啊?”
“陈仓乡。”年轻男人百无聊赖地挥着鞭子,余光从草帽侧边打量起姜扶楹,“你不是汴州人?”
看样子就不是,汴州太阳大,无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还是平常人家的姑娘出门都必须戴着帽子,哪像眼前的这个姑娘虽然白得很,但看见阳光也不躲,就这么大剌剌地晒太阳。
“不是,我和弟弟出门探亲,路上遇到山匪,不小心摔下断崖,才到了这里。”
“那你弟弟呢?怎么让你一个姑娘家自己出门?”
“他摔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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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走不了路。”
“噢。”年轻男人语调绵长,手上懒怠怠的甩鞭子。
驴车很慢,好在过了午头,渐渐听见些喧嚣的人声,空气中也传来热腾腾的香味。
几乎俩三天没吃到米饭,姜扶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俩声,她有些羞哧,又激动地望着不远处的小镇。
“到哪给你放下来?”
“药铺吧!”姜扶楹整理刚刚有些散乱了的草药。
“镇上没有药铺。”年轻男人仍是那副懒怠的样子。
“什么!”
年轻男人坐起身来,草帽顺着衣襟滑落,露出一张俊朗的脸来:“你只说让我带你去镇上,没问我有没有药铺啊?”
他声音无辜,姜扶楹刚刚那腔满腹的感激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她怀里抱着的全是草药,谁能看不出她是专门来镇上卖草药的?
“好!”姜扶楹下了车,闷闷走了半条街,又听见年轻男人在背后叫她:“诶!诶!逗你呢!”
姜扶楹没停脚步,脚程很快,年轻男人追下车,跑到她面前拦住她,俯身看了看她怀里的草药,好奇道:“这是白花蛇舌草?”
姜扶楹面色不善地点点头,看他要说出什么花来。
年轻男人笑嘻嘻的,没心没肺的样子,双手叉腰,点了点下巴:“多少钱,我都要了。”
姜扶楹眼神微转,目光移到男人满是带着逗趣的笑的脸上,转了个身就走:“不卖。”
“诶!诶!”男人追了几步,挡在她面前,“真不卖?我跟你说啊,这镇上可真没有药铺,你不卖给我你可卖不出去。”
姜扶楹停住脚步,抬头问他:“你家里开药铺的?”
男人摇头:“不是啊。”
“那你买药做什么?好心?”
男人眉梢微挑,手中的鞭子点了点:“没错!你说吧,这些多少钱,我全要了!”
姜扶楹轻笑一声,点点头:“好,十两银子。”
男人自信满满地撑着手,一听数字差点打了个趔趄没站稳:“多少?!”
“怎么?买不起?”姜扶楹挑眉看他。
他走近几步,低头看她:“小姑娘,当黑心商人不是这么当的。”
巧了不是,她的老本行。
“那免谈!”姜扶楹绕开他就走。
年轻男人在原地站了一会,眼看她真越走越远,暗叹一声,跑到姜扶楹面前无奈道:“三两!已经很高了!”他一个月饷钱呢!
姜扶楹上下打量他一下,转过头去:“五两!”
男人咬咬牙,脚步几停几走,终于狠下心:“成交!”
姜扶楹勾起唇角,伸出手心,等男人把五两银子放在她手里,就一股脑地把怀里的草药全都塞到他手里,待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过身来,挑眉道:“放心,跟我做交易,你不会亏的。”
男人眉心跳了跳,五两银子,买这么一堆山上随处可见的草药,他不亏?亏得天王老子都要不认识他了好吧!
16. 熊孩子
陈仓乡的街上,一辆驴车慢悠悠地在街上招摇晃荡,临近傍晚,才终于穿过狭窄的巷子,停在一家很小的院子前,车上戴着草帽的年轻人一下翻身蹦下车,拾掇拾掇草垛丢到马槽里,又拍拍驴脑袋才哉哉地走进屋子。
一进屋子,就见正屋桌子旁坐着一个青衣少年,脊背挺直,目不斜视,桌上茶冷了很久。
不妙,这个祖宗怎么回来了?
陆续顿时拔腿想跑,却见桌边那个少年慢慢转过头,露出一张与陆续七八分相似的脸来。
“哥。”
他声音缓顿,却能听出十分不悦。
少年正是陆续的亲生弟弟陆斐。
“仲景。”陆续认命地颓然转身,转而换上一副亲和的笑,“今日课业不忙吗?夫子放你假?怎么回来了也不和哥说一声?”
陆斐站起身,走到陆续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眼,陆续暗叹还好没把那堆白花蛇舌草拿进来,就见陆斐面色一沉就往院里走。
“仲景!仲景!”
他这弟弟简直就跟开了天眼一样,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眼看陆斐直接就往驴棚走,陆续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斐走到车上那堆白花蛇舌草面前。
陆续僵在半空的手抬不起来也放不下,连一旁本来专心吃草的马也抬起头来看着他,紧接着,他就毫不意外地听到自己那冷面弟弟质问的声音。
他垂头丧气,正想发誓自己下次绝对不多管闲事了,却听到:
“这铁皮石斛哪来的?”
“啊?!”
姜扶楹赚了钱,就在小镇上采买起来,她买完米面粮油后又去买了制药的工具,临走前还又买了袋刚出锅的包子才坐上回去的马车。
她出门早,没碰上村里的人,回来的时候却正值下午,村口有些玩乐的小孩。
小孩很少见外来的马车,看见后便一窝蜂地拥上去,围成一圈叽叽喳喳的。
姜扶楹抱着包子刚下马车,就见这群小孩一下四散跑开,却不走,就站在不远处盯着她,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边窃窃私语。
“她怎么这么丑啊?”
“她脸上的疤好吓人!”
“她是丑八怪吧?”
姜扶楹将他们不大不小的议论尽收耳底,不知道是不是重活一世心态良好的原因,她不欲与小孩计较,只指挥着车夫从车上搬卸东西。
忽然,她腿上一痛,一个泥块染脏了刚洗的衣裙就这样掉落下去,她顺着方向看去,一个小男孩就站在不远处朝她做鬼脸:“丑八怪!滚出我们村!谁让你来我们村的!”接着又蹲下身找石头。
一旦有人领了头,其他的小孩就也大胆起来,纷纷开始加入找泥块石头的队伍。
一下,俩下,三下,砸的已经从泥块变成了坚硬的石头。
姜扶楹的忍耐到了尽头,她捡起脚边的石头,手臂用力,接着石头就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一声惨叫响彻村庄,那石头也应声落地。
石头正正砸中那小孩的额头,同时他一只手被高高提着,手腕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手背都翻过去,整个人也几乎要悬起来拧结着。
姜扶楹顺着那个青筋暴起的手臂看去,恰巧对上顾渡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站在那,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戾气,腿上还绑着昨天姜扶楹给他找的木枝。
小孩依旧惨叫着,用尽全身力气猛踢他的伤腿,顾渡却岿然不动。
其余的小孩见这场面顿时吓得瘫倒在地,良久才有人回过神来,哭叫着跑进村庄。
夕阳的余晖洋洋洒洒染就这片偏僻的村庄,村口谁家鸡鸭嘲哳地叫着。
顾渡松开手,小男孩重重摔在地上,哭嚎扭曲地握着自己的手腕打滚。
顾渡低下头,声线掺着刺骨的寒意:“滚。”
姜扶楹有些头疼,看起来他们要有麻烦了。
但没关系。
回了土屋,却没见到大娘。
顾渡放好她买回来的东西,对上姜扶楹疑惑的眼神,解释:“她说今日有工活要做。”
姜扶楹理解地点点头,从袋里拿出一个还有点余热的包子递给顾渡,就跑进屋内:“狗儿?”
“你是叫狗儿吗?”
床上缝满补丁的被子隆起一个小山丘,似乎是闻到包子的香味,他从被子里漏出一点头来,整个脸颊几乎都凹进去了,姜扶楹递了一个包子到他眼前,柔声道:“吃吧。”
狗儿眼睛很大,但因为瘦的原因,就导致那眼睛像占了大半张脸,包子在他眼前,他眼睛却有些呆滞:“阿……阿婆……”
“大娘出去干活了,你先吃,还有的。”
听到她的话,狗儿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有些迟疑,姜扶楹耐心等着。
良久,像是终于耐不住这么多天来的饥饿,他接过包子就大口塞进嘴里。
他吞的很快,嗓子噎着却还往嘴里塞着包子。
“慢点吃,还有的。”姜扶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怕吓到他,所以声音很轻。
夜色四垂,方大娘还没回来,姜扶楹正准备出门找找,不远处吵吵嚷嚷地就来了一群人。
不巧,找麻烦的来了。
“走!快点!”
姜扶楹脸色倏变,火把照耀下,一群人推推搡搡,正中就站着迟迟不曾归家的方大娘。
“我们看在伯远的面子上让你们住在村里!真是没想到是收留了个白眼狼!快点走!今天的事必须给我们个交代!”
“就是!今天不给个交代你就滚出我们村!”
“这当中应该有什么误会……你们先不要生气,等我……诶!等我先回去弄清楚情况……诶!”
临走到院门口,抓着方大娘的大汉猛地往前一推,这力道极重,方大娘被推得脚下一滑,她心里坠坠地发慌,脚下也是虚浮的,但预料的疼痛却没有出现。
她一睁眼才发现竟是昨天的姑娘扶住了自己。
“就是这个丑八怪!”领路的小男孩一边叫着,一边用手指着她跳起来。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方大娘挥舞着苍老的手,苦着脸,着急地开口。
“能有什么误会!你又不是没看到!我孙子的手都被掰断了!”人群中一个人冲出来,叉着腰,满脸横肉,指着她们骂道,“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善了不了!你们必须要滚出我们村!而且你孙子的手也得断!”
“给我把人拖出来!”
话音一落,两个中年大汉就撸起袖子冲进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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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行啊!”方大娘哭着冲过去,又被狠狠推了一把摔在地上。
“我看谁敢进。”姜扶楹站在门口,冷冷抬眼。
“嗬!”那妇人冷哼一声,上前几步,嘲讽道,“小姑娘,赶紧让开!不然对你不客气!”
“她教唆人把我孙子的手折断,难道不用付出代价吗?你父母没教过你做人的道理,今天我老婆子教教你!”
“进去!把那小兔崽子的手也给我掰断!”
“顾渡!”
姜扶楹话音未落,那俩中年男子还没碰到姜扶楹就被带着疾风打了出去,瞬间摔飞出去数里。
顾渡站在姜扶楹身后,他冷下脸时,戾气很重,让人忍不住心生怯意。
顿时人群安静了数秒,妇人看了眼地上还在哀嚎的俩人,骂了一声:“真是没用!”
“现在可以听人说话了?”姜扶楹靠在门上,视线从地上俩人扭曲的脸上挪到那妇人脸上的横肉,弯了弯嘴角。
“你们再三出手伤人,还有什么话可说!我要告官府!她一个连籍册都没有的黑户,老老实实给我坐牢去!”
“我们出手伤人?”姜扶楹眉头微微上扬,语气带着嘲弄的意味,“大娘,首先,不是方大娘教唆我们折你孙子的手,是因为你家的小兔崽子先伤了我。”
“我是看他没有父母教养,才好心帮他父母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伤你?”妇人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浊气,“伤你哪了?我看看?我看你能蹦能跳,好得很!”
姜扶楹挑挑眉,捋起袖子,闪烁的火光下她两臂几乎全是淤青,在白皙的肤色对比下看起来甚是吓人。
方大娘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不敢碰她的手臂:“这……这是怎么弄的?”
“就是她家的孙子在村口拿石头砸我,可不光这些,腿上还有呢!”姜扶楹怕他们没看清,又往前走了俩步。
妇人看到这么严重的淤青也吓了一跳,她看了看周围的乡亲,大声道:“你胡乱污蔑人是吧!一个小孩就砸你几块石头怎么可能伤成这样!你想糊弄我们是吧!”
姜扶楹看准那个领路的小男孩想溜,一把拉住他的领口:“对,所以不是几块,很多小孩都扔了,不巧,我记性好,每一个都记得,这个就是其中一个,其余的,你们要不要把自己家孩子都领过来,我一一认认,回头到了府衙也好判,省的回头说我污蔑你们。”
“啊啊啊啊啊啊啊!”小男孩被拎着,又看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心里发虚竟转身就是一口咬在姜扶楹手臂上,姜扶楹吃痛松了手,小男孩撒腿跑了。
“看到了?”姜扶楹抬起手,给他们展示几乎咬出血的牙印。
“还有,我竟然不知道大燕朝哪条律法规定,住在村子里还要给每家每户上交借住费的!更何况住的也不是你们的房子,你们有向官府通告吗?抢劫加聚众闹事,不知按大燕朝律法该判多久?”
姜扶楹一一扫过面色各异的众人,嗤笑一声。
“半年。”顾渡说。
“你!”
“你们与其在这里耀武扬威,不如好好回去管教管教自己的孩子,想去官府,我随时奉陪。”
“你还真是颠倒黑白的一把好手,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17. 养伤
“方大娘,你没事吧?”姜扶楹上前想扶她,方大娘却下意识退了俩步,姜扶楹手僵了僵,但很快恢复如常,看她脸色不好,关心地问道。
“你的手……”方大娘迟疑地看向她。
姜扶楹的袖子已经随着动作滑落,盖住那怖人的淤青,她笑着安抚她道:“没事的大娘,我体质就这样,一点小伤看着就很吓人,没什么大碍。”
听她这么说,方大娘神色恍惚地点点头,而后转身进了院子。
姜扶楹走进屋子,狗儿正坐在榻上,身上的被子也滑落下来,高兴地玩着姜扶楹带回来的木头玩具,方大娘坐在一边,面色凝重。
“方大娘,我带了包子回来,要不要吃俩口。”姜扶楹看了眼桌上早已冷掉的包子,客气道。
“狗儿,你先出去吧。”方大娘喊了一声,狗儿呆呆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姜扶楹和顾渡,意识到什么,放下了木头玩具。
等狗儿出去了,看方大娘有些为难的表情,姜扶楹已经了然:“不好意思大娘,连累你了,我们明早就走,如果他们之后要找你们麻烦的话,就让他们来找我,我们暂时不会离开陈仓乡。”
“桌上的包子你热一下吧,就当您收留我们的谢礼。”
方大娘抬头看着他们,像有话想说,最后却没说出口,只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姜扶楹就打算先去镇上找个落脚点,不料在村口就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驴车,不过不同的是车上的人穿着一身靛蓝色衣袍。
比他们起的还早的就是昨天那个妇人正站在村口,看驴车慢悠悠地来了,就跑上前去接他。
“伯远!伯远!你可算来了!你可要为你大侄子做主啊!”
驴车上的年轻人一副没睡好的样子,腰间还别着剑,慢吞吞地从驴车上下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被那妇人扯着衣服往村里走:“王大娘……又怎么了?”
“怎么了!还不是你收留的那个贼妇人!她和我不对头,就找人把你大侄子的手都被掰断了!你就说,你替不替你大侄子做主吧!”
陆续寅时不到就被人拉起来,赶上了回村的驴车,困的上下眼皮直打架,突然被这一句手掰断给吓醒了:“什么!手掰断了!”
“对啊!我可怜的孙儿啊!”王大娘越说越要哭嚎起来,嚎的鸡都开始打鸣,“你没看那手,掰都掰不回来了……我家三代单传!就这么成了残废!你让我怎么活啊!”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带我去看看。”
陆续被吓得顿时灵台清明,这下换成他拉着王大娘就往村里赶了,还没走俩步,去路忽然被拦住,他还没看清来人,就听耳边王大娘哭嚎声更甚:“就是他们!他们心狠手辣!把你大侄儿的手掰了!”
“伯远啊你可要替你大侄儿做主!”
陆续眼睛陡然睁大,这不是昨天卖他白花蛇舌草的那个姑娘吗?
“伯远!伯远!你得替你大侄儿做主啊!”王大娘看他愣神,以为他是看这姑娘看入迷了,使劲扯他,脸上顶着那么大个疤,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她前几日介绍给陆续的那个隔壁家小芸好看呢!
陆续回神,困惑地问她:“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把王大娘的孙子手给掰断了?”
姜扶楹的目光从陆续的脸上移到王大娘的脸上,又移回来,点头。
“你怎么能……”
没等陆续说完,姜扶楹慢悠悠道:“是她孙子先带头的。”
“什么?”
姜扶楹拉开袖子:“她孙子带头砸我石头。”
姜扶楹手上的淤青,昨晚夜色昏暗看不太清晰时都很是吓人了,更别提白天,再加上一晚上过去,那淤青大部分都渗紫了,看上去着实把陆续吓了一跳。
“不只这些……”
陆续惊地上前俩步,碍于顾渡挡在姜扶楹面前,生生止住脚步。
陆续半晌都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转头:“王大娘……这……”
“伯远,你可别听她胡扯啊!她那身伤还不知道哪来的呢!我孙子怎么砸也砸不成那样吧!”
“那你是承认你孙子先砸我了?”姜扶楹环手看她,“既然是你孙子先砸的我,我掰断他的手也算正当防卫吧?官爷,你怎么说?”
“你这么大的人了,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他砸你石头,你就能掰断他的手了?”
姜扶楹无语地笑了一声:“掰他手都是轻的,你要是管不好你孙子,下次他的腿也别想要了。”
“伯远你听听!听听!她真面目露出来了吧!”
“你管不管!你就说你管不管!”王大娘扯着陆续的衣领叫骂道。
陆续头皮发麻,悻悻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又听到王大娘气势汹汹地质问:“伯远,你是不是认识他们,你不会想包庇他们吧!”
“没有……”
“伯远你不能忘恩负义啊!你小时候你娘生病我还给你家送过粥呢!”
“大娘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啊!怎么冷静!我们家三代单传!伯远你要是站在外人那边包庇他们,别怪我不念同村的情分!”
“大娘,你是在质疑官府办案吗?”陆续表情严肃起来时颇带有公府中人的威严,王大娘顿时愣神,手下一松,陆续这才拯救出自己的衣领。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带头排挤方大娘,你的孙子带头做恶事,你与其责怪旁人,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下次,可就不只掰他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你个小蹄子!”王大娘被戳中心思,登时眼冒火光,拽着竹竿就要冲上前。
陆续迈了一步站在三人中间,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排挤谁?怎么回事?”
猛然对上陆续的眼神,王大娘眼神闪躲,声音更大了几分:“她一个黑户,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若不是我们收留了她,她早不知道死在哪个山坳坳里了!怎么?不过是让她交些借住费而已,就这!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王大娘!敲诈勒索是违犯律例的!你就不怕常大人怪罪?”
闻言她上下看了陆续一眼,底气有些不足,却还是撑着面子不服道:“我又没有驱赶她,只是要些钱财罢了,她住在我们村,交点钱怎么了!常大人洞察秋毫,定不会怪罪!”
陆续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此事我会细查,大娘你先回去吧。”
“我……!”
……
“解决了?”姜扶楹挑眉看他如释重负的样子,问道。
陆续讲了大半个时辰,嘴都说干了,此时困意重重,耷拉着眼睛点点头,刚准备上驴车回去补觉,突然想起来:“你们要出门吗?捎你们一程?”
再次坐陆续的驴车,姜扶楹已经驾轻就熟了,见顾渡腿不方便,陆续还好心地伸出手,却没料到直接被忽视了,还是能动,他躺倒在草垛上,随手就把草帽盖到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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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熟稔地问姜扶楹:“这次还去药房吗?”
“你住哪?”
“陈仓乡河坊街,我要去点卯,没时间请你们来做客喝茶啊。”陆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车板,突然想起件事,猛地坐起身来,草帽滑落,眸光忽然上挑:“铁皮石斛!”
姜扶楹唇角轻扬,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
云雾拨尽,微风拂动竹叶,细碎的阳光斑斑点点落下来,顾渡沉默的视线来回在俩人之间逡巡。
“怎么样?要不要再和我做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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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渡,把白术和白芷给我拿来。”姜扶楹费力捣着药杵,随口喊道。
眼前覆下一片阴影,姜扶楹头也没抬,伸手接过。
粗砺的布袋滑过指尖,顾渡收手的动作都有些凝滞,姜扶楹蹲坐在露天灶台的小凳上,认认真真的把要用的器具材料铺成一排,察觉到顾渡还站在那,姜扶楹疑惑地抬眼看他:“不去歇着吗?你的腿还不能久站。”
顾渡的目光一寸一寸从她脸上移动,最终停在那双明亮的眼睛,与她对视。
“伯远啊!伯远?”
听到院外的叫喊声,姜扶楹绕过顾渡走出去,恰好在院门处与来人碰面。
“对不住啊!”来人猝不及防差点与个陌生姑娘撞到,下意识道歉,待反应过来,忙退了俩步才确定自己没走错院子,“你是……?”
“大娘,你是来找陆续的吗?他说今天衙门有案子,很忙,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不回来……吃饭!”听完她的解释,大娘更是目瞪口呆。
没听说过陆续这小子有心仪对象了啊……难怪给他介绍的那么多姑娘一个都不满意!
大娘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姑娘,不错,说话好听,体态轻盈,亭亭玉立,看起来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可惜……就是可惜脸上有个疤!
不过……要是陆续那小子喜欢,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除去那个疤,这姑娘还是好看的很哪!
大娘是越看越满意,嘴角都快合不拢地拉住姜扶楹的手:“姑娘啊,你们打算何时办婚礼啊?我同你说,你别看陆续这小子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其实他人真不错,这乡里乡亲的谁有点事啊他都办的妥妥当当!你以后要是同他在一起啊……”
“诶?”
大娘拉着还没弄清楚状况的姜扶楹刚走进院子,忽然感觉周身一冷,再抬眼,一个长身玉立的冷脸少年正站在院子里,面色很差。
姜扶楹好不容易找回脑子,听懂了这大娘在说什么,失笑道:“大娘,你误会了,我是陆续的朋友。”
大娘向右看了眼姜扶楹,又向左看了看那少年,心头一跳,这下好了,陆续这小子又没机会了,她挣扎良久,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道:这位是?”
姜扶楹看了眼顾渡:“噢!我弟弟。”
还好!还有机会!
陆续早上没睡好,又在衙门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才从总捕头的手下逃了出来,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只想蒙头睡觉,不曾想刚进院门就被人扯着脖领拎了出去:“好你个小子!有心上人了不和你伍婶说!”
“嗯嗯嗯,伍婶,我太困了,先让我回去睡一觉再说……”
陆续还没走俩步又被扯回来:“睡什么睡!怎么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你不好好把握机会,以后你哭都没地哭去!”
“啊?我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
18. 婚约
“别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伍婶踹了他腿弯一脚,正色道,“你院中那个姑娘何方人士?家中几口人?你们认识多久了?”
“还有,最重要的是,她身边那个是她的亲弟弟吗?”
陆续被踢得整个人都蹦了起来,这才从铺天盖地的困意中找到一点清醒的意识:“什么院中的姑娘?”
“嘶!”
陆续被重重敲了下脑袋,这才反应过来:“啊……你说姜姑娘啊……”
陆续思绪缓慢转动起来,忽地想起刚刚伍婶跟他说的话,顿时瞪大了双眼:“不是!伍婶,你误会了!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这样那样!你都让人住进你家里了!还怎样!”伍婶又踢了他一脚,“我告诉你啊!虽然你爹娘死的早,但是我可是在你娘发过誓要好好照顾你们兄弟的!这种不负责任的事你可不能干!”
“不是……伍婶。”陆续急的舌头差点打结,“你真的误会了!”
“大功告成!”姜扶楹封好盒子,正好陆续和伍婶拉拉拽拽地进来了,她拉了下顾渡,走过去,朝陆续说,“谢啦,再过七天就给你分成,伍婶,我们先走了。”
“嗯?你们去哪?”伍婶疑惑道。
姜扶楹愣了下,答道:“我们回客栈。”
顾渡掀起眼帘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伍婶毫无觉察地瞥了一眼陆续,笑道:“住客栈多费钱啊!我记得陆斐不是去学堂了吗,陆斐的屋子不就空着了,你怎么不收拾收拾给姜姑娘住?”
陆续:“伍婶!”
“啊?”姜扶楹和他对视一眼,了然于胸,忙道,“不用了,不用了,伍婶,还有我弟弟呢……”
“正好!我家还有一间空屋子呢!你弟弟可以来我家住啊!”
“伍婶……”陆续眼前一黑,无奈叫道。
姜扶楹看他这副被催婚催的心神俱灰的样子,忍不住一笑:“真不用了伍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弟弟腿伤了,我还得照顾他呢。”
“这……那……行吧。”伍婶恨铁不成钢地又暗踢了陆续一脚。
突然,她脑中灵光乍现:“我看你刚刚一直在忙,肯定还没吃饭吧!今天天色也不早了,要不来我家吃顿饭,我今天刚去割的俩斤排骨!可新鲜了!来尝尝伍婶的手艺怎么样?”
姜扶楹还欲推辞,话到嘴边看到伍婶期待的眼神,话到嘴边改了口:“好,那就谢谢伍婶了。”
“不用谢!不用谢!那我先回去准备准备,陆续!你一会带姜姑娘他们来啊!”
“知道了!知道了!”陆续蔫巴地走到桌子边喝了口水,朝姜扶楹道,“抱歉啊,伍婶她就这样,爱给人说媒。”
“没事。”
“不过伍婶炖排骨的手艺可是一绝,你们今天算是有口福了。”
“是嘛,那我今天可要多吃俩块!”
陆续放下杯子,顿时恢复了精气神:“走吧!吃饭去!”
“好,走吧!”姜扶楹拉了顾渡一下。
顾渡没动。
“不吃。”
……?
“你还挑食呢?”姜扶楹奇怪地看了眼顾渡,平时也没见他挑过食啊,他这一路上跟着她们,向来是有什么吃什么,哪怕在山里吃酸果子也没见他有异议,竟然不吃排骨?
陆续:“还有别的菜,你可以吃别的,伍婶做饭都挺好吃的。”
顾渡看向他,不语。
气氛有些莫名的僵持,姜扶楹不明白,但很饿,于是开口道:“那要不你等我回来?我给你带些吃的。”
顾渡眉间微拧,先走了俩步,又回头看她。
“……?”
……怎么感觉腿伤了的人比她走路还利索。
陆续早就出了院子等他们,见到顾渡也不意外,几人绕过一条巷子走了几步就到了一间小院前。
“伍婶,我们来啦!”
陆续推开院门,一个梳着知了髻的粉裙少女正端着排骨从厨房出来,她见到陆续打了声招呼,才又看到跟在身后的姜扶楹:“姜姑娘好!”
“这是伍婶的女儿,伍零。”
“伍姑娘好。”
“这位是?”伍零的目光落到顾渡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我弟弟,顾渡。”
“顾、渡?”伍零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名字,大方地和他打招呼。“顾公子好。”
顾渡面色微沉,只点头算是应答。
小院里栽了几株槐花树,正值花期,香得满园都是,伍婶干脆在院子里搭了桌子,围坐一桌,菜香味俱全,姜扶楹早就饿了,此时胃口大开,一边吃一边听伍婶说陆续小时候的趣事。
“你不知道这小子小时候可皮了,五岁的时候下荷塘摸鱼摸到三更半夜一条鱼没摸到不说还给荷花全踩断了,七岁,哄我家阿零和他一起上树摘果子,结果他下来了,阿零挂树上了,还有还有,九岁的时候……”
“伍婶你快给我留点面子吧!”陆续苦着一张苦瓜脸,阻止不了伍婶,只能不停地给伍婶夹排骨。
“诶!诶!诶!大男子做事,要敢作敢当!你伍婶我可有一句污蔑你的话?”
“那也不能光说我那点糗事吧!”陆续闷闷吃排骨,然后仰头朝着伍零的方向点点,“伍零小时候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啊!她小时候还追着张术追了半条街呢!”
“你还好意思说!不都怪你小时候带她漫山遍野地跑!这下好了,一个你,一个她,个个主意大得很,我是一个都说不动,你说说,这俩年我给你们介绍了多少人家,你俩可有一个中意的?真是坏了我的招牌!”
伍零朝陆续做了个鬼脸,继而和他暂时统一战线:“娘,你还是多吃俩块排骨吧!你再不吃陆续就要全吃光了!”
“我当然知道吃,姜姑娘你多吃点。”伍婶笑着给姜扶楹夹了块排骨,这才发现顾渡一直没有动筷,“诶?姜姑娘,你弟弟怎么不吃?”
“噢!”姜扶楹撇了顾渡一眼,忙笑着解释道,“他有伤在身,不能吃荤腥。”
“嗐!你瞧瞧我忘了这回事,要不我再去炒点青菜?今天新鲜买的……”伍婶起身准备去厨房被姜扶楹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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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伍婶,他回去喝些白粥就好。”
“很快的……”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走之前就让小二备下了。”
“那行……”伍婶坐下来,又看向姜扶楹好奇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十七。”
“噢!”甚好甚好,陆续今年刚好十九。
“那你家住哪里?家中还有几口人?”
姜扶楹默了一下,回道:“我不是汴州人,家中……父母早逝,还有两个侍女。”
“唉……也是个可怜人。”伍婶叹了口气,随即道,“那你如今既已过及笄之年,幼时可曾定亲?”
姜扶楹愣了下。
“阿娘!”伍零皱眉唤她一声,“姜姑娘不要介意,我娘就是这样,做媒做习惯了,遇到谁就喜欢问上一嘴。”
姜扶楹笑着摇摇头:“我不曾定亲。”
吃完饭,陆续就送他们回了客栈,想着顾渡一晚上都没动筷,姜扶楹去后厨煮了碗粥送给他。
路上姜扶楹买了夹板,正好把他的腿重新固定好,她拍拍手站起身,见顾渡看着她,有些疑惑:“怎么不吃?”
她厨艺虽然不算好,但也不到难以下咽的程度吧?
“什么时候走?”
“嗯?你急着走?”
“你不是怕你的丫鬟担心。”
“我今天让陆续给我寄了信,你的腿还没好,不能长途奔波,再呆几日。”
顾渡沉吟片刻,似是想说什么,姜扶楹等了半晌却也没等到下文。
到陈仓乡的第六日,天气大好,姜扶楹准备出门逛逛,由于顾渡的腿伤和内伤,再加上怕那群黑衣人追到这里来,姜扶楹这些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医书,闷了这些天再不出去走走实在是要闷出病来了。
刚出房门,就见不远处的房门几乎同时打开了,顾渡站在门口,沉静的视线落到她身上。
“出门?”
姜扶楹点点头,见顾渡跟上她,她目光停顿:“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不好好躺着乱跑什么?”
顾渡眸光淡淡闪烁,似乎比姜扶楹更不解:“你给我治伤,我保证你的安全。”
“不用了,我叫了陆续,你躺着就行。”
姜扶楹这次出门也不是单纯为了散心,更重要的是想想怎么把东西卖出去,不然连回京郊的路费都凑不齐。
陆续难得休沐,不知从哪摘了个狗尾巴草叼在嘴角,说话都含糊不清:“今天要买什么?”
姜扶楹摇头:“逛逛。”
俩人在街上闲走,陆续认识的人多,时不时就有上来闲聊俩句的,姜扶楹耐心听着,忽然开口问道:“千金坊?汴州也有吗?”
那人回得也热情:“可不是!前几日开来汴州的,里面什么奇珍异宝都有,不过都是些女孩子用的东西,而且都是天价!除了那些官宦小姐,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哪买得起啊!”
姜扶楹转头问:“陆续,此地去汴州,要多久?”
陆续思索了一下:“不远,一日就能到。”
19. 千金坊
“你想去汴州?”
街上人声喧嚣,小孩在长街上玩闹,姜扶楹偏身躲过差点撞上她的小女孩,小女孩长得精雕玉琢的,手里还提着一个橘子灯,知道差点撞上人,停下脚步乖巧地道歉:“对不起姐姐。”
“没关系。”姜扶楹的目光落到她手里的橘子灯,问道,“你的橘子灯很好看,在哪买的?”
“不是买的,我阿姐做的。”小女孩说完就转身就跑去追上自己的伙伴。
姜扶楹直起身,这才发现一眼望去路两旁的小贩摊子竟都摆着造型别致,精巧玲珑的花灯。
陆续替她解惑:“再过俩日就是花灯节,汴州的风俗。”
“去汴州。”
次日一大早,顾渡起的更早,姜扶楹一开门就见他站在屋外。
顾渡腿恢复的不错,面色却不好,他受的内伤,姜扶楹起初开的药方还有些用,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哪怕逐渐加大剂量,控制的效果却越来越差,反而有逐渐加重的趋势,照这样的情况恶化下去,姜扶楹也不确定能不能保住他的性命。
“走吧。”姜扶楹敛下沉重的心绪,道。
但无论是江上,还是断崖,都是顾渡救了她,既然答应了要给他治伤,无论如何,她都会履行自己的承诺。
马车停在客栈门外,顾渡一进去就看见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给你们买了包子,东城王记的,特别好吃,尝尝?”陆续翘着二郎腿,看见他们顿时绽开笑容,热情地把包子递到他们手上。
姜扶楹接过包子,递了另外一袋给顾渡,顾渡没接。
见他看着陆续,姜扶楹这才想起来解释道:“他刚好去汴州看他弟弟,和我们同路。”
顾渡没接,姜扶楹疑惑道:“你也不吃包子?”
顾渡移开目光,一张毫无瑕疵的脸上能明显看出来虚弱,他唇色泛白,眼睛却漆黑,看不出在想什么。
“快点吃!别挑!”姜扶楹本就因为对他的伤一筹莫展有些心烦,语气肃然,“别还没等到我给你的伤治好,你先给自己饿死了。”
陆续的眼珠子在俩人身上转了半晌,最后拿草帽一盖脸,舒服地开始补觉。
去汴州的路上,姜扶楹又从包袱里掏出本书来,这次却不是医书,书上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奇闻怪谈”,顾渡看她看着入迷,大半日竟快把砖头一样的书看的只剩薄薄几页,终于忍不住道:“看得什么?”
姜扶楹看书看得头晕眼花,听到他的声音好不容易才从密密麻麻的书里抬起头来,登时眼花缭乱,半晌才聚焦在顾渡那双黑漆漆的瞳孔里。
顾渡看着年纪不大,又一副好模样,偏偏整日冷着脸,周身的气息都冷冽,姜扶楹叹了口气,把书翻过来,指着上面的四个大字,问:“看不懂字?”
顾渡摇头。
姜扶楹蹙起眉头,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读过书?”
顾渡对她异色的眼神置若罔闻,淡定地摇头。
“那我教你啊。”姜扶楹挑挑眉,指着上面的字,一本正经道,“这叫桃闻轶事。”
“桃,闻,轶,事?”顾渡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对啊,记得上次我和你说过的山妖精怪吗?”
姜扶楹把书合起来抱在怀里,兴趣盎然地讲解:“这里面就是说这些的,比如说啊,我刚刚看到,传说有一位容貌倾城的花妖,未得灵智之前生长在一位书生的窗台前,书生天资聪慧,又勤奋好学,日日读书,夜夜点灯,终于在他将要进京赴考的前一日,花妖开了灵智。”
“这夜,她入了这书生的梦,与书生交换心意,定了终身,花妖承诺书生必定会金榜题名,书生也承诺衣锦还乡之时定会回乡迎娶花妖,果不其然,不过俩月,书生中了状元的消息就传回来了,可是花妖左等右等却没等到人,于是花妖进了京,这才发现书生在京中早已平步青云,平日生活更是奢靡无度,府上姬妾成群,丝毫不记得当初的承诺。”
“你猜猜后面发生了什么?”
顾渡摇头。
“花妖找到书生对峙,原来这书生啊,胸无点墨,每日都在反反复复念那几句论语,就连乡试会试都是买通了人才得的贡士身份,进京赴考那晚他做的便是高中的美梦,不曾想美梦成真,一时风头无两,谁还会记得梦中那俩句戏言?”
“可是花妖是尽了毕生修为才助书生高中,得此结果必定不能善了,于是第二日,书生便被开膛破肚地挂在城门口,供人瞻仰。”
陆续越听越不对劲,他掀开草帽一角瞧了几眼姜扶楹手里的书,忍不住道:“你从哪看得这些怪谈?”
“你别听她瞎说啊。”陆续一把翻身坐起来,认真道:“明明是书生每日读书,书中道理感化花妖生了灵智,二人日日相伴,情投意合,书生进京赶考,高中之后,毅然回乡同花妖成亲,最后成了一对神仙眷侣,人人称颂。”
姜扶楹唇边绽开一个笑容:“你怎么知道是我的版本对,还是你的版本对?”
“我当然知道了!”陆续理所当然道,“这是汴州人人从小听到大的故事!花灯节就是由这个故事演变而来的习俗!”
次日清晨,三人终于到了汴州城。
汴州城比陈仓乡更要热闹几分,因着花灯节的缘故,街上挤挤嚷嚷的,各式花灯琳琅满目,汴州女子出门大多戴着帏帽,临近花灯节,连帏帽样式也变得新奇起来,姜扶楹出了客栈,便买下一顶帏帽,帏帽边缀着新鲜梨花,帽纱轻柔飘逸,很是特别。
三人逛到一处杂耍艺人的摊子,那人走进一个箱子,搭档推着箱子转了一圈,再打开,看起来仅能容纳一人的箱子里忽然就走出另一个人。
“我去平湖书斋了。”
陆续离开后,杂耍艺人表演完获得一众喝彩,正讨着赏钱,讨到姜扶楹面前,却见眼前人忽然指着台上大声道:“你们穿帮了!”
“再让我看一遍,要是我这次没看出其中关窍的话,给你们五十两赏钱。”
“不过,要我指定的人。”
“他!”
众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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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城,千金坊。
“这位……”
快至花灯节,千金坊门口人潮如织,个个衣着华贵,气质不凡,售货娘子来往接待更是满面春风,刚送走一位客人,便瞥见有人影来,不曾想话还没说完一口气硬生生憋在喉咙里。
哪里来的穷酸,也不瞧瞧招牌?衣角都是破的,也好意思进千金坊的大门?
姜扶楹对门口的人视若不见,抬脚便进了千金坊,售货娘子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
姜扶楹走到一处货柜前,正巧一位锦衣女子也走过来,就听她身旁那位售货娘子道:“小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由天山雪莲制成的养颜膏,每日戌时敷于面部,次日肌肤莹润,娇嫩细腻宛如婴儿肌肤!”
“看什么看,又买不起。”
“在这浪费时间!”
细细碎碎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店里只有姜扶楹能听到。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声音不小不大,正好周围几人都能听到:“是有雪莲不错,可惜不是天山的,没什么用,小姐不如自己在家中种几株荷花,效果也是一样的。”
“你胡说什么!”那人失声叫道,“你买不起就别碍着别人做生意。”
“啧。”另一位售货娘子瞪了她一眼,随即领着女子走到另一处:“这款也不错的,是店内卖的最好的,不少客人都会订很多的。”
“那款的效用就更差了,不如小姐早点睡觉效果更好。”
“来人!把她给我赶出去!”姜扶楹身边的人铁青着脸,连音量都没控制住,引得店内倏然静默,齐齐往看过去。
“真是够穷酸的!自己穿的破破烂烂就来打搅别人的生意!”
“赶紧把她给我拉出去!”
“闭嘴!”另一位售货娘子面色也不好,忙走过来扯了下那人,低声斥责了几句,转而笑着转身朝姜扶楹说:“这位小姐,不知道我们是有哪里得罪你了吗?我们千金坊无论在京中还是汴州都是有口皆碑的,小姐可不能胡乱污蔑我们。”
“你们千金坊没有得罪我。”
她松了口气,还欲开口,就听姜扶楹淡淡道:“但她得罪我了。”
那人被挡在身后,本来就因为挨了训斥心中不痛快,一听这话,更是冲了出来:“我得罪你什么了!”
姜扶楹环着手,面色淡淡:“从一进门,她就态度恶劣,言语诋毁,千金坊就是这么开门做生意的吗?”
那人从鼻腔哼出一口气,声音尖锐刺耳:“我态度恶劣?你也不出门打听打听!我们千金坊最便宜的东西都是五十两起步!你看看你,连衣服都是破的,也好意思进我们千金坊的大门?”
姜扶楹目光投向另一个售货娘子,见她扯了一下那人的袖子,却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姜扶楹低眉浅笑。
“叫你们掌柜的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叫我们掌……”
姜扶楹伸出手,两股青绳拧结着,最终挂着一方小玉坠。
正是,千金坊的印坠。
20. 花灯节
“大变活人!”杂耍艺人一开箱门,顾渡信步从里面走出来,看了看四周,果然没了身影,正欲走忽然被人拉住。
“诶!诶!诶!你不能走!”方才拿着托盘讨赏钱的男子一把抓住他,接着眼神四处瞄了瞄,皱眉道,“好啊!你们耍人玩是不是!她人呢?你们说好的五十两银子可不能反悔!”
天气已经逐渐开始炎热起来,杂耍艺人们顶着太阳表演了一上午,手上身上都是汗,洇湿了顾渡的浅青色袖子。
顾渡眉头轻拧,想扔钱离开却身无分文,不曾想有一日竟落魄至此。
杂耍艺人怕是表演半年都赚不到五十两银子,更是不可能放过快到手的钱,于是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开始吵嚷起来:“你们做什么!没钱还耍人玩呢!”
“你同伙是不是跑了!我不管!今天要是看不见五十两银子,你别想走!”
“放手。”顾渡拧紧眉头。
他沉声道:“过一个时辰,会有人送钱给你。”
那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手上抓的更紧了,叫嚷道:“我不信!你别想糊弄人!要是放你跑了,也见不到钱,我上哪说理去!”
汴州人多,经这么一吵闹,眼看着行人逐渐聚齐起来,越围越多。
“大家都来评评理啊!评评理!”
……顾渡唇线紧绷,双手环胸,骨节分明的指节攥着怀里的玉佩,眉间阴霾密布,他刚要动作却听人群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顾渡!”
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个靛蓝色衣袍的男子,身量修长,温润如玉,连说话都似乎让人如沐春风:“给你。”
艺人接过银票,登时瞪大双眼,连连朝他们作了几揖。
“在京城八面威风,凶神恶煞的指挥使大人也有这么落魄的一天?”杨绪合上开茶馆雅间的门,他声线戏谑,低眉抬眼间虽在笑,眼睛却是泛着盖不住的冷意的。
“怎么找到我的?”顾渡靠在半开的窗子旁,眼神一一扫过路边戴着帏帽的女子。
“不难找,但也费了我一番功夫。”杨绪坐在桌边,给他倒了盏茶,“你在幽州逃生,既然已经回了京郊,又跑去宣州做什么?”
“我做事还要听别人置喙吗?”
“我当然不敢多说什么了,只是谢大人询问,我答不上来,只能自己来找你了。”杨绪把茶递到顾渡眼前,奇怪道,“幽州兵器一案已了,本该是你回京述职,你拖了这么多天还不回京城,到底在做什么?”
杨绪一边说着,一边顺着他的目光往楼下看去:“听说你故意让人追杀你坠崖时身边还有一个姑娘。”
“谢砚,你很奇怪。”
“云姑娘,这边请。”掌柜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印记,随即恭恭敬敬地朝姜扶楹行了一礼,将人请到了后间。
“云姑娘竟亲自来了千金坊,怎么不派人提前通报一声。”
“听说汴州新开了千金坊,我家主人特此派我来庆祝千金坊鸿发之喜。”
“多谢多谢。”掌柜奉上茶,见姜扶楹从袖中拿出五袋药包,疑惑道,“这是……”
“露华百英粉。”
“掌柜的,就拿这个破袋子装的,卖两百两!疯了吧!”小厮看着人影已经远去,忍不住低声道。
掌柜拍了下小厮的脑袋,斥道:“你懂什么!云姑娘卖的东西效用极好,数量却少,每次都是被这些达官小姐夫人们翻倍买回去的。”
“得罪了她,你是不想要你的脑袋了!赶紧叫那个谁给我滚蛋!”
“是。”小厮悻悻闭了嘴,应道。
“但是……”掌柜看向柜台上那五袋堪称简陋的药包,云姑娘的东西哪次这么简陋过?他摸了摸下巴,吩咐道:“给我备笔墨。”
姜扶楹穿过七转八转的巷道,好容易才找到那杂耍艺人的摊子,过了午时,街上人都少了许多,姜扶楹到的时候,顾渡正冷着脸被人拽着袖子,那人拉着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
看他这样,姜扶楹心情不错,于是兴致勃勃地走到摊子前,扫了眼后面的箱子,笑着看向顾渡问道:“怎么样?瞧出里面的关窍了吗?”
轻风吹起面纱一角,新鲜的梨花随着清风幽香淡淡,顾渡对上帏帽下那双明净中透着狡黠的眼睛,没有动,姜扶楹将银票放到艺人手里的托盘上,眉梢轻轻一扬:“走,阿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不远处的茶馆二楼,窗边身影一闪而过。
平湖书斋坐落在城外山脚下,依山傍水,景致错落,颇为雅致,书斋内院多是豪门子弟,只有外院才住着几个寒门子弟。
陆续到外院找陆斐时,没找到人,这才从几个人口中得知他早就搬出了书斋。
陆续不禁怒上心头。
几日前陆斐回陈仓乡时都没有和他提过这件事,陆续冲出书院后才想起回头去问陆斐是从什么时候搬出去的,又搬到了哪里,可惜陆斐向来独立独行,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陆续打听了一路,什么也没打听到,最后只能先回了客栈。
“你弟弟失踪了?”
陆续垂着脑袋,闷闷道:“也不算失踪,平湖书斋的人说他与张夫子起了争执,一时意气便离了书斋。”
张夫子?不就是明昀说过的那位大儒吗?姜扶楹压下心中的疑问,道:“他们起了什么争执?”
“具体不清楚,但平湖书斋的人都说他不敬师长,公然诋毁常大人……”陆续摇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常大人是谁?汴州的刺史吗?”
陆续点点头:“常大人自上任以来,爱民如子,初到汴州时就重审了一众冤案旧案,不仅如此,前俩年宣州大水,常大人还收留了许多逃难来的难民,开斋布施,在大家心中很有威望。”
“陆斐自小就立志要做常大人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当众诋毁常大人呢?”
“既然他是几日前才离开了书斋,又没有回陈仓乡,说不定还在汴州呢,我们明日也帮你找找。”
陆续叹了口气,看了看姜扶楹和顾渡,道:“没事,可能是小孩子意气,不用麻烦你们了,你们不是还要回家吗?别耽搁了,我还有几日假,肯定能找到他。”
“对了。”姜扶楹从荷包里拿出银票放到陆续面前,“这是答应你的分成。”
陆续心中失落,也没和她客气,正欲拿起银票放在怀中,突然瞥了一眼,顿时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姜扶楹。
“你带着你弟弟去抢钱了?”陆续瞠目结舌。
顾渡目光扫过那俩张银票。
“对啊!今天抢了不少,明天准备继续抢。”姜扶楹点点头,展颜一笑,又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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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安抚地拍拍他的肩,“不用担心了,明天不是花灯节吗,说不定你弟弟也会去看花灯节呢!我们明天也打算去看花灯,刚好我们一起帮你找弟弟。”
陆续叹了口气,点点头,次日姜扶楹和陆续便分头找起来。
花灯佳节,家家店铺门前都开始挂起各式各样装饰的花灯,路过的人手里几乎都人手提着一盏小花灯。
“你很闲吗?”顾渡跟在姜扶楹身后,声音冷淡。
“什么?”
“……”
姜扶楹忙碌中抽空看了顾渡一眼,他双手环胸,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姜扶楹意识到他的意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弟弟丢了,陆续也会帮我找弟弟的。”
“你们关系很好。”
顾渡说的是陈述句,姜扶楹并没觉察到什么不对,陆续帮过她,她帮陆续也是应该的,迟一俩日回去也不打紧,况且顾渡的腿还不适合长途奔波。
“你有空闲谈,不如想想怎么找到人先,你很着急走?”
到了陈仓乡之后,顾渡就问过她几次什么时候走,他很少主动提一件事,但反复问就很容易让人起疑—难道汴州有他认识的人?
姜扶楹心中有疑问,也知道从他的嘴里撬不出什么,但如果他对她没有什么威胁,那她也没必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做好他们的交易,交易完成,一拍两散,是最好不过的。
“你知道他弟弟长什么样,身高几何?”
“陆续说他俩长得很像。”
姜扶楹的视线一一扫过路过的人,确实有些一筹莫展。
她没见过陆斐,更不熟悉他的习惯,茫茫人海,找起来一点头绪也没有,时至傍晚,也没个结果,在城外找了一遭的陆续也回了客栈,三人围坐在桌前,姜扶楹撑着下巴,看着桌上的菜发呆。
“今晚常大人会来同我们一起赏花灯吗?”
“会吧!常大人年年都来,想必今年也不会缺席。”
“可是听说,常大人卧病多日都不见好转……不知道身体怎么样了,若是没有痊愈,还是卧床休息才好吧。”
“说得也是。”
“不知两位兄台可知道常大人得了什么病?”
正谈话的俩人转过身来,看见隔壁桌的三人,先行了一礼:“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姜扶楹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本事张口就来:“实不相瞒,我之前就一直听说常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所以一直都很仰慕大人,此番来汴州更是为了一睹常大人的风采,不曾想刚刚听两位兄台说大人病了,自然是有些担忧的。”
“我也算略通医术,也想知道能不能为大人尽一份心力。”
俩人见她语气很是诚恳的样子,于是一人回道:“具体生得什么病我们也不知道,只是我有个亲戚在官府做事,听说常大人卧床多日,已经好几天没去府衙了。”
“大人一向勤勉,从不曾耽误公事,想来定是病得有些严重。”
“原来如此,多谢二位兄台了。”
姜扶楹转过头垂下眼睛,指尖有规律地敲着茶盏杯口。
忽然敲击声戛然而止,她抬眼,眼里似乎还因倒映着客栈门口飘摇的花灯从而光彩纷呈,声音轻快:“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吧!”
21. 我只能救你
汴州长街上垂挂的彩灯流光溢彩,倒映一方天幕,街市人头攒动,灯影错落间来来往往,姜扶楹踩在莲花灯的影子下,向远处眺望,忽然,众人喧喧嚷嚷起来,齐往九曲环亭走去。
姜扶楹见摊主急着收摊,忙掏钱买下那盏莲花灯,问道:“这都在急着去哪?”
摊主手脚利落地收下银子,一边收摊,一边笑着道:“你们是外地人吧!花灯盛会马上要开始了,花灯盛会上不仅能看到常大人同大家一起放飞孔明灯,还有平湖书斋的大学子们吟诗作画呢!”
“可要赶紧去,去晚了可就没有好位置了!”
城外远山古刹传来三声钟响,飞檐翘角的楼阁被流彩渲染,气势恢宏,阁下水榭回亭几乎都是站满了人,花灯落在水上,又是一番碎金灿烂。
高阁之上,一人缓步走出,一身简朴布衣,形容打扮甚至不如身后毕恭毕敬,垂首恭立的侍从,姜扶楹离得远,看不清那人神情,但从百姓的反应来看,不难猜到他就是人人传颂的那位汴州刺史,常大人。
“今日是花灯节……”
姜扶楹靠在廊柱上,陆续则一脸认真地望着阁楼上,顾渡站在姜扶楹身后,目光扫过四周人群,来观灯的人大都聚精会神地望着阁楼之上,听常刺史说话。
姜扶楹百无聊赖地提着手里的莲花灯,这莲花灯的倒影在水中随着水流微微摇曳,倒真的有点栩栩如生。
常大人说完话,侍从便走上前宣布开始作诗,陆续突然跑了俩步,走到那人面前发现不是,失望地走了回来。
“顾渡,你看那位常大人面色如何?”姜扶楹往后靠了靠,用陆续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问顾渡。
顾渡视线上移,很快答:“嘴唇略白,眼神虚浮,有病。”
姜扶楹点点头:“有病在身还要坚持与民同乐,确实是位好官。”
在大燕境内,恐怕没哪一州的官员能做到像他这样百姓爱戴,人人称颂,几乎大街小巷没有一人说他的坏处。
当然,陆斐,除外。
“不见得。”顾渡声音平淡。
没想到顾渡会这么说,姜扶楹有些意外:“怎么?”
顾渡低头,压低声音解释:“他说话气息不稳,左手捂着腹部。”
顾渡表情认真,丝毫没注意俩人现在的姿势极其亲呢,倒映在水中宛如一对窃窃私语的恋人,直到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他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不是生病?”姜扶楹没注意他的动作,听到他的话,眉梢微挑,“受伤了?”
她声音带着笑意,挑开一点帏帽随着顾渡视线望去,常泽说完话已经离开,两名侍从从阁楼上走到距离阁楼最近的亭子里,亭子正中的石桌上最后一点香灰掉尽,几名书生打扮的男子将宣纸递到侍从手上。
一州刺史遇刺竟然还要藏着掖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姜扶楹被勾起了好奇心。
“走,走近瞧瞧去。”姜扶楹拉着顾渡,正想叫陆续,却发现他早不见了人影。
“他人呢?”姜扶楹四处看了看,没看见陆续,忽然眉头微皱。
她有种不详的预感。
楼梯上,俩名男子正跟在侍从后走上阁楼。
姜扶楹有些奇怪,心里突突直跳,像被拥挤的人群攥紧了呼吸,她捕捉不到跳动的思绪,但直觉迫使她抬动双腿。
不对劲……
里面的那个身影……怎么有点像陆续!
手腕一个掼力,姜扶楹无意识地躲过一个跑的极快的男人,惯性让她一连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直到重重砸到身后宽厚的胸膛,温热的暖流驱散夜间手臂的凉意,姜扶楹猛然抬头望去。
与此同时,顾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不是陆续。”
!
那人走在里侧,外面的人影晃动让她看不清晰,姜扶楹这才意识到,那不是陆续—
那是……陆斐!
“来人啊!有刺客!”
“保护常大人!”
几句高喊,人群顿时骚乱起来,有人慌不择路,有人逃命,还有人想跑去阁楼上救人,本就拥挤的廊道因此导致很多人被推搡落水,场面混乱不堪。
果然,陆斐就是那个刺杀常泽的人,他为什么要刺杀常泽呢?陆续又是什么时候发现陆斐的?
姜扶楹满腔疑问,脚下只能先跟着顾渡逃生。
观灯的人太多了!
顾渡护在姜扶楹身侧早几步下了廊道,刚到宽道旁,一个女子一只脚已经踏到实地上,却被后面的人急冲冲地撞了下,一下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地要摔下去,姜扶楹眼疾手快地拉住她,那女子心惊胆战地站稳,这才发现是那日在千金坊劝她不要买东西的女子。
她看着刚刚还在水里扑腾的人被早几步不会水的拉得最后只能无力地沉下去,不禁后怕,连连向姜扶楹道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走!”姜扶楹没时间回礼,拉着顾渡朝一个方向跑去。
陆续和陆斐长得太像了!追拿刺客的官兵分不清,观灯的就更分不清,稀里糊涂地把他们当成了同伙。
“这边!刺客往这边跑了!快追!”
“你的腿可以吗?”
顾渡握着姜扶楹的手臂,随手取了路旁摊子上未收好的饰剑,噼里啪啦的摊子被推倒,顾渡带着姜扶楹一路逃跑,短暂地甩开了追兵。
姜扶楹扔了帏帽,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拉进一个巷子,巷子昏暗,只有大街上的花灯偶然泄进来的一点光亮。
“无妨。”顾渡声音简短,并无异常。
顾渡比她稍快,正要拐进另一个巷道,忽然手中脱力,他试图攥紧,却只能感受到细软的绸布从手心滑过,姜扶楹停住脚步,微弱的光线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眉间微皱,如水的瞳眸忽明忽暗:“顾渡,你在这等我。”
姜扶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她平复着呼吸,退了俩步看着顾渡。
顾渡转身,姜扶楹被迫又后退俩步,靠在冰凉的砖墙上。
顾渡不说话,姜扶楹却莫名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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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抬眼,看着顾渡沉静的眼睛:“你要带我去哪?”
顾渡对上她锐利的眼神,漂亮的眼睛隐匿在黑暗中刚好挡住倏然划过的阴郁:“你要去救他?”
姜扶楹盯着他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幽暗。
他早就看见了陆斐,也比她更快发现陆续不见了。
“他弟弟刺杀一州刺史,是死罪。”
“城门早已封锁,他们逃不掉,所有人都看见你和陆续是一起的,你会被牵连,现在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
……喧闹的街市,寂静的巷道,姜扶楹平静地开口。
“既然城门被封锁,你能带我出城?”
汴州城的另一边,常大人被刺杀的消息早已人人皆知,户户紧闭大门,偶有胆大的开了窗子,同几乎满城的府衙官兵指方才疑似刺客的人的方向。
穿城河畔,一伙举着火把的官兵兵甲声刚过,桥下水波粼粼,陆斐捂着手臂刚从水里钻出喘口气,一道冰凉寒意闪过,紧接着脖颈便感受到凉意。
来不及多想,他侧身出手,来人却像是早已洞悉他下一步的动作,轻松化解他的招式。
他暗叫不好,正欲摆脱跳入水中,却被人猛地一拽。
火光映亮河面,陆斐呼吸滞停,那能夺命的光亮从他潮湿的鞋面一滑而过。
“去那边再找找!”
陆斐吐出一口气,他侧目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冰凉的河水像重新兜头浇了他一身,良久,他才呐呐喊了一声:“哥。”
“杀出去。”顾渡声线低沉,平和,说出来的话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姜扶楹摇头:“我要救他们。”
“我只能救你。”
黑暗中,姜扶楹的目光和他无声对峙,不远处巡逻的兵士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个地方很快就会被发现。
“我和你的交易,到此为止。”姜扶楹看着他,声音轻却清晰,“你可以自己走,你到乐安客栈,会有人把你的伤治好。”
顾渡攥住姜扶楹的手腕,力道大的迫使姜扶楹停下脚步:“你为什么要卷进去?”
她在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下活了下来,如果就此远离云京,隐姓埋名,没人会去追查十年前的事,但她偏偏住在京郊,偏偏追查命案一路追到宣州,现在又主动要卷进汴州刺史的事,顾渡不由得开始警觉起来。
姜扶楹手腕很痛,她理解她和顾渡的交易只是保障她的安全,这件事事关一州刺史,代价不明,所以顾渡可以走,但她不能就这样丢下陆续就走。
姜扶楹无视手腕愈加严重的疼痛,抬起另一手揽住顾渡的脖子,她偏头,眼尾含着笑意微微上挑。
轻热的风吹过耳畔,顾渡蹙眉,失去意识前,只能听见她嗓音轻缓:“你是在担心我吗?”
姜扶楹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顾渡,松了松手腕,赶紧拿起旁边的草堆盖在顾渡身上。
他最多一刻钟就能醒过来,想来躲掉那些官兵没什么问题。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陆续和陆斐。
22. 许小姐
汴州刺史府,浸透血水的纱布扔进盆里,来往匆匆的脚步声一直到大半夜才停。
“啪啦!”
血水撒了一地,屋内的小厮丫鬟伏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没抓到人?”常泽面色萎黄,失血过多的脸上表情极度扭曲,腹部的伤口太深,打翻水盆的手还在颤抖,一双混沌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床边的人。
“属下失职!”
“失职?”
常泽的声音恶寒:“几个小小的学子竟敢三番五次地刺杀我,给你俩天,还抓不到人,你知道后果!”
另一边,汴州城门早已被封锁,陆续带着受伤的陆斐在城中艰难逃窜,他们必须要在天亮之前找到容身之所,不然不光是满城的官兵,碍于常泽的威望城中百姓也是极大的麻烦。
“这边!再找找!什么草垛子,箱子,一个个都给我翻仔细了!”
“抓不到逃犯,你们自去常大人面前领罪!”
“是!”
汴州城的巷道尾堆着大堆杂物,其中有个硕大的木箱,大约能容纳一人有余,看着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领头巡查的官兵走到此处,一眼就看见了木箱,他从腰间抽出剑,一步一步慢慢走近木箱。
接着一鼓作气一把劈开木箱的铁锁,随即迅速踢开箱子,剑光一闪。
陆续捂着陆斐的口鼻,紧贴墙面躲在草垛里,透过缝隙看那官兵拔出深入箱底的剑身,气躁地踢了脚满是皮影戏的箱子。
但紧接着他就发现了巷道尾竟还有个隐蔽的地方,像是谁家后院的草垛,很高。
他重新提起剑,小心翼翼地靠近草垛。
陆续的心也随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提起来,胸口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发现他们并不难,只要推倒表面的草垛,很容易就能发现藏在后面的俩人,而且陆斐的伤口在恶化,早已经不省人事,只凭他一个人,是绝对没有可能平安带他在这群官兵的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天边一线晨光微露,掀开云层落到大地上,雾蒙蒙的。
官兵越走越近,他慢慢抬起剑,准备先捅几剑试一试,若是真有人躲在后面被捅中,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陆续眼皮微压,那一线剑光越逼越近,离得太近,他不能动,也只能一边用力捂住陆斐的口鼻,一边屏息,尽力不让任何一点呼吸声泄露。
难道,他们真要命丧于此了吗?陆续几乎能感受到手上清楚的温度流逝,无数的场景在眼前一扫而过,所有的事都太匆忙,从他看见陆斐,到已经阻止不了陆斐,再到现在,他还没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他才发现,其实上次陆斐回家,就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他却没有多想!
一点点,还差一点点!
“是那贼人!快追!”
忽然,巷口传来喊声,领头官兵的手一抖,他低骂了一声,收起剑往外跑,不等陆续松口气他却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退了几步,一剑扎入草垛。
等看到那官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道,姜扶楹才趴在墙上冒出头,低声喊道:“陆续!陆续!快走!”
陆续惊魂未定,猛然听到这声音思绪还没归位,手已经按在剑上,抬头发现是她,来不及惊讶,就在她的催促下急忙扶着陆斐从草垛后出来,脚下一跃。
姜扶楹帮着陆续把陆斐扶下来,然后四处看了看,领他们躲过其余官兵往民居深处去。
领头官兵带人追了一半没了踪影,啐骂一声拔剑就要砍向瞎喊的那个人。
“大人!我真的看到了!很像……刺客……”他两股战战,一下跪到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刚觉得脖颈一凉,却迟迟没有痛感,足做了半晌的心里准备这才睁开眼睛。
领头官兵手里的剑上一抹血迹将落未落,他眼里闪着兴奋的情绪。
“给我追!”
“快进来!”明昀关上门,领他们进了内屋。
陆续扶着陆斐躺到床上,姜扶楹微微撕开陆斐的袖子,发现袖口血液已经有些发黑,严肃道:“他中毒了。”
“剑上有毒?”
看来陆斐已经不是第一次刺杀常泽了……他们已经提前在剑上抹了毒药,姜扶楹仔细查看了陆斐的伤,这毒药很奇怪,但……竟莫名和顾渡的内伤有相似之处。
“咳咳咳……!”陆斐剧烈咳嗽起来,怕被察觉到异常,陆续连忙上前死死捂住他的口鼻,等到他的咳嗽终于停止,陆续刚想松手,就听“哗”一声。
陆斐吐了一地的血!
只能试试了!姜扶楹从腰间取出芙蓉香缨,从里面倒出一个小小的黑色药丸塞进陆斐口中。
她之前就猜测顾渡的内伤或许不只是单纯的受伤,现在见到陆斐吃过药后慢慢平静下来,她才能确定,虽然俩人中的毒并不完全一样,但或许来源相同。
“你受伤了?”明昀看到陆续紧捂着的袖子,惊讶道。
姜扶楹一把拉开陆续的手,袖子周边已经被血迹染深,应该是官兵的那一剑所致,看到是红色的血迹,姜扶楹松了口气。
“我一路捂着伤口,应该暂时不会被他们找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明昀摸摸头,道,“放心,你们在我这先住下,这个暗室暂时还是安全的。”
“多谢你了。”陆续沉吟片刻,看着陆斐的眼中流露出担忧,问姜扶楹:“他的毒能解吗?”
姜扶楹点头,拿纱布给陆续先包扎好,然后又从香缨中拿出三颗药递给陆续:“但有些麻烦,我需要几味药。”
“我可以帮忙!”站在一旁的明昀举手。
姜扶楹走到案边,拿着毛笔边写边道:“你得找几个不同的有痼疾的人朝他们要这几味药。”
“好!”
姜扶楹写完,明昀刚想接过,姜扶楹手却顿了一下,她看着他认真道:“一定要找个合适的理由,不能让他们起疑,也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他们有解药的秘方,万一抓不到人,很有可能追查有没有人买这几味药,一颗药可以暂时稳定他的病情俩天,每俩天给他喂一颗药,还能撑八天,你只要在第八天找齐这几味药就行。”
明昀接过纸,坚定地点点头:“你放心。”
姜扶楹环顾四周,问:“你这里有别的衣服吗?”
明昀思考了一下:“有,不过是我家丫鬟的衣服。”
“可以。”
“你要出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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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续迟疑地拉住她,“外面几乎都是官兵。”
“没事,我当时戴着帏帽,他们认不出我,你们好好待在这里,哪都不要去。”
还有一味药,必须她自己去找。
“出去做什么?”
城门口贴着三张告示,姜扶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还贴着顾渡的告示,看来他没被抓到,姜扶楹松了口气。
多亏常泽平日的好名声,尽管有逃犯在外,城门白日里也不能彻底不让人进出。
“你有急事吗?没有急事不能出城门。”官兵上下打量了一遍姜扶楹前面的姑娘,又扫了眼告示。
“我夫君是平湖书斋的夫子,他病了我是去照顾他的,我只是昨日回来安置了下家中,绝对不可能是那什么贼人的!官爷您行行好,我夫君一个人不能没人照顾的。”
官兵沉下面色:“不行!你和画像上的人身形相似,不能出城!常大人昨夜遇刺,你也希望能早日抓到贼人吧,你夫君既然是平湖书斋的,怎么可能没人照顾!你回家去吧!”
“不是……官爷……”
“我夫君一个人病的很重,他真的不能没人照顾的……官爷你就行行好……行行好……”
“下一个!”
那姑娘还在哭诉,被其他的官兵领到一边劝抚,姜扶楹上前俩步,任官兵打量的视线扫来扫去。
官兵微微皱起眉头,在她周围转了转。
姜扶楹预感不好,为了怕被认出,她出门前特意在里面多穿了几件衣服,大致看看不出什么,但是若是仔细看……还是有破绽的。
果不其然,这官兵最后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腰上。
“你这腰……”
姜扶楹暗叫不好。
官兵不能上手,于是拿出剑想先试探一下,不想剑身还没碰到她就听一声呵斥:“大胆!”
官兵被惊得这一下差点剑没拿稳。
“许小姐!”一旁的官兵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拍拍提醒自己的同僚。
“许小姐。”那官兵赶忙行礼。
姜扶楹站在原地没动,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福是祸。
“她是我的朋友,不必查了。”车内女子轻声道。
“这……”俩个官兵对视一眼,犹豫地又看了几眼姜扶楹。
“怎么?你是觉得我家小姐会包庇贼人吗?”马车旁的丫鬟高声道。
“属下不敢……只是这是常大人的吩咐,属下也只是依令行事。”
“舅舅那里,我自去说。”
“姑娘,上车吧。”
常泽的外甥女?为什么要帮她?
一旁的丫鬟伸出手准备扶她上车,姜扶楹有些犹豫,那群官兵的视线还在追在她身后,可眼前……她看着马车不禁心生疑问,她为什么要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姑娘,你不记得我了吗?”许小姐掀开车帘一角,露出一张竟有些眼熟的脸。
是那天在千金阁的女子!不巧,昨晚她们也有一面之缘,难怪眼熟。
她竟是常泽的外甥女。
身后视线灼灼,再犹豫下去她不仅走不掉,还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于是姜扶楹搭上丫鬟的手,进了车内。
23. 你未婚妻?
马车晃动了一下,开始慢慢行进,车内小案上摆着一件三足芙蓉石熏炉,冰莹剔透,其中还袅袅飘出淡淡的花香气,姜扶楹一进来,目光就锁定在这件熏炉上。
这件熏炉,姜扶楹可以说是非常熟悉,前世裴谨厌恶她,几乎从不正眼看她,唯有一日,她正在佛堂陪裴夫人诵经,裴谨正好来给裴夫人请安。
他陪着白术一连出游多日,京中人人皆知,裴府上下都笑她这个形如虚设的二夫人只能每日狼狈地躲进裴夫人的佛堂才能还留存一丝颜面。
外面的闲言碎语姜扶楹就算不想知道,也会有人想着办法地将消息往她面前递恶心她,她自然要如了她们的愿,当日就把府中所有背后嚼舌根的丫鬟小厮齐齐打了二十大板打发出去,不出意料,第二日,京中就传出来她苛责下人,恶毒好妒的名声。
正是这天,裴谨领着白术回了京,一起来向裴夫人请安。
姜扶楹本想回避,却被裴夫人留下,她虽然从不对裴谨的事过问太多,但碍于姜扶楹的原因,她也从没让白术来过她这里,白术不请自来,她多少有点不喜,于是就留下了姜扶楹想给她立立规矩。
姜扶楹逃避不了,只能被迫留下,站在裴夫人身侧,听她说话。
很快,裴谨和白术就一起到了正堂,看见姜扶楹在时,裴谨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却终究没说什么,依例向裴夫人请了安。
裴夫人转头握着姜扶楹的手,手指搭在她腕间的青玉镯上来回转动,亲热地夸赞道:“这镯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之前我就想着若是行止成亲,便要将它送给行止的新妇,现在看来,真是不错,你手腕纤细,这镯子戴在你手上,很衬你。”
白术随着裴谨行礼,裴夫人却没让她起来,反而对着姜扶楹说话,话里话外都在提点白术,就差点明同她说了,屋内的人都心如明镜。
姜扶楹头皮发麻,并不想被当枪使,但也只能撑着面上的笑容刚想应承俩句,不想裴谨看不下去白术被搓磨,先开了口:“母亲。”
裴夫人被自己儿子提醒,面上并不好看,放开了姜扶楹的手,转而朝白术抬了抬下巴:“你带她来做什么?”
“夫人。”白术恭谨地开口,“是我,听府中下人说夫人最近头疼的旧疾犯了,我会些医术,想替夫人分忧,这才求行止带我来的。”
裴谨:“白术医术确实不错,之前在道州,就是她治好了我的伤,母亲头疼晚上也睡不好,不如让她看看。”
裴夫人眼神凌厉,看向白术时让她脊背生寒,彷佛能看透她一切伪装:“不必了,扶楹替我配了香囊,最近已好多了。”
姜扶楹站在裴夫人旁边,虽没抬头,却能感受到裴谨质疑的眼神。
白术微微低头,饶是裴夫人语气已经非常不客气,她仍然能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甚至笑道:“那就好,行止一路上都很担心夫人的身体,前几日我们途经千金阁,遇见一件熏炉,行止买的,我也想着配些安神助眠的香料送给夫人。”
白术说完,姜扶楹无处安放的视线下意识抬起,正巧撞到裴谨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
说实话,她也不想待在这听他们这些事,但这又不是她决定的。姜扶楹转开视线,开始打量上,打量下,裴夫人屋里这些再熟悉不过的装饰都被她看出花来了。
丫鬟听吩咐端上熏炉,熏炉是由芙蓉石制成,通身剔透,虽不大,但极其精美。
“这熏炉这么贵重,想来还是最配夫人。”
姜扶楹好奇的目光落到熏炉上,旁的不说,这熏炉确实好看。
裴谨为了讨好白术还真是舍得,她在府中也跟着裴夫人看过账本,这熏炉一看便知价值千金,定是裴谨的私库出的,她心里感慨着,白术拿这个讨好裴夫人,说不定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就听裴夫人语调淡淡:“我年纪大了,用不上这些东西。”
果然。
“给扶楹吧,我记得你屋里正缺一个熏炉。”
不缺。姜扶楹在心里默念,但她当着裴谨和白术的面不能这么下裴夫人的面子,于是只能客套地推辞俩句,但裴夫人态度坚决,姜扶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件熏炉被送进她屋里,还被摆在正堂中央,她几乎每天都要看到。
说来好笑,幸好外面的人只以为这是裴谨送给她的,还因此观望了几天对她的态度,殊不知这熏炉其实是裴谨买来送给白术,又被借花献佛献到了她这里,前世姜扶楹算是看够了这熏炉,再好看的东西有这么个来历,谁也喜欢不起来吧。
“姑娘喜欢这件熏炉?”
许苍雪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姜扶楹淡笑着开口:“许小姐眼光极好,那天是我班门弄斧了。”
“姑娘自谦了,我不懂这些的,只是瞧着好看就买了。”
微风吹起车帘,快要驶出城门时,姜扶楹莫名感觉身后有什么在盯着自己,她转头看去,反而什么都没有,城门的官兵还在一个个核查出城的人。
难道是错觉?姜扶楹蹙眉不想,她时间不多,不能耽搁。
“许小姐这件熏炉在哪买的?”
闻言,许苍雪认真回忆起来:“是上次去平湖书斋,在凭梧山脚下,一个小摊贩上买的。”
小摊贩?谁家摊贩卖价值千金的东西?姜扶楹困惑地又看了眼那熏炉,莫名又想起前世裴谨看她的那个眼神,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喜欢这熏炉吗,我可以送你。”
姜扶楹笑着摇头:“多谢小姐好意,我也想去逛逛那小摊,小姐可以给我指个路吗?”
“我之前去时也不曾见过,还是上次同我堂兄去爬凭梧山时才见到。”许苍雪像是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玉佩,“我还有事,可能没法送你去凭梧山,这是我的玉佩,你可以去平湖书斋找我堂兄,他看到玉佩会帮你的。”
“小姐,平湖书斋到了。”
姜扶楹接过玉佩,将要下车前道谢时,才想起问:“你为什么帮我?”
车帘随风飘动,时而泄进春光,姜扶楹看见许苍雪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姑娘忘了吗?姑娘救过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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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
马车渐渐远离视线范围,姜扶楹还站在原地。
她早就认出了她,知道她是告示上要抓的人,却帮她逃过了官兵的搜查?
可被刺杀的是她的舅舅,她却帮了刺客的同伙?
姜扶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都没发现自己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自动把自己划成了刺客一伙。
细细想着这其中所有可能的原因,姜扶楹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平湖书斋门口。
两头石狮子立在院门两旁,牌匾上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写着平湖书斋,这字迹竟和西河镇柳宅的字迹有些相似。
她走到院门口,朝门童出示了玉佩:“我找许璟。”
“谢砚,她的身份不简单。”杨绪接过谢砚手里的书信放到烛火上,燃烧后的灰烬如枯叶败衰落。
“随随便便就能出手一千两救下你,也查不到任何她这些年的行迹,只知道她姓江?”杨绪看着这封几乎可以算得上打他脸的信,气笑了。
“谢砚,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杨绪坐下来,看着谢砚靠在墙边,一直注视着城门方向。
谢砚一下关上窗子,低声道:“十年前,桓王府,死了一百五十人。”
桓王府……一百五十人……?杨绪捏着眉心,逐字逐句分析谢砚话里的意思,脑中混乱的线索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搭上了头尾,他震惊地站起身来,看着谢砚,认真道:“你的意思是,她是清平郡主,祁韫初!”
姜扶楹在门口等了一会,就见一个走路走的七歪八扭,连发冠都还歪着的男子走出来,他一身华服,靠近了还能闻到一身的酒气。
“谁啊?谁找我?”
“许学子。”门童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而后退到后面去,给他们留了说话的地方。
如果不是眼前的人在眉眼间与许苍雪有些相似,姜扶楹属实是不能相信眼前这样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会是许苍雪的哥哥。
姜扶楹把许苍雪给她的玉佩递给许璟:“世子好,我是许小姐的朋友,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不可能吧……十年前是威远侯亲自带兵平叛,纵使她能在那场大火里活下来,也不可能在威远侯眼皮子底下逃掉。”
“你为什么觉得她就是祁韫初?凭额头的伤疤?可是也有可能没受伤前她额头也没有那个胎记啊?”
窗子极窄的缝隙间,明媚的一点阳光映进谢砚眼底,却被眼底幽深的暗涌的漩涡吞噬,明亮的天光里,谢砚彷佛与世隔绝,周身气压极低。
没有原因,但谢砚就是确定,她就是清平。
“如果她就是祁韫初,你要怎么做?上书给圣上吗?”
“她可是逆贼之女,要是让圣上知道她还活在世上,她可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虽说你们幼时算是定了亲,但从前你们都没什么交集,况且那个婚约,不过是十年前随口一定,别说婚书了,连个信物都没有。”
“谢砚。”
“如果圣上命你杀了她,你会怎么做?”
24. 师弟是天师?
许璟昨夜喝了一晚上的酒,今天酒还没醒,姜扶楹坐在侧间,等他又睡个回笼觉。
真能睡啊……姜扶楹心里焦急,反复站起身又坐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原来正盛的太阳逐渐下沉。
再这么等下去,天都黑了!
姜扶楹坐不下去了,起身要走,正好在房门口碰到打着哈欠抬手准备敲门的许璟,他睡足了觉,还洗了澡换了身衣服,这下连发冠都是整整齐齐的,见姜扶楹迈出房门,笑道:“等饿啦?我带你去饭堂吃饭去?”
姜扶楹退了半步,眼里流露出警惕:“我想去凭梧山逛逛。”
许璟扭头看了看日头,抬手指道:“天都快黑啦,要是想爬山,估计到那天就黑了,明天再去吧!”
“走走走!难得见我小妹有谈得来的朋友,你要是不想吃饭堂,我带你去汴州的云梦楼吃酱鸽如何?云梦楼的酱鸽很是有名!”
“不爬山,我要去买样东西。”姜扶楹眼睫微微晃动,目光从许璟白玉做的发冠上转到他袖口。
“买什么东西?你早说啊,你告诉我,我叫人去帮你买,不必跑一趟了!”
“我自己去。”姜扶楹绕开许璟,还没抬脚,许璟就一下伸出手臂挡在她面前。
疾风掠过耳畔,许璟在她视线投过来的一刹那,弯起了眼角:“这么着急做什么?现在天色晚了,明天,明天我陪你去。”
第二日卯时,天还没亮,许璟的房门就被敲得咚咚直响,他睡的死,还是身边的女子推了推他,柔声道:“世子爷,有人敲门。”
“什么人啊……”许璟言语含糊,反手又抱住身边柔弱无骨的女子,靠在她香气扑鼻的耳畔道:“来,再……”
女子羞红了脸,躲进他怀中羞怯地看他风流的眉眼,娇嗔道:“爷……”
“砰砰砰!”
敲门声不过停了片刻,忽然又响起来吓得女子一抖,彷佛下一秒那门就会不堪一击地彻底倒下,女子拢了拢薄纱,声音微抖:“爷……要不还是去看看?”
许璟一早被人扰了好梦,脑子还不清醒又被这声音敲的脑仁都在疼,实在忍不了,气冲冲地下床开了门嚷嚷:“什么人啊!敢坏我的好事!几个脑袋够你掉!”
“啊!”
院中洒扫的小厮俩手空空,见许璟一脸怒气地开门,正好被敲门的扫帚打中了头,一想到那扫帚还是他的,他就感觉害怕……
天知道,他只是偶然路过这里,不由分说就被人抢了扫帚,这人抢了扫帚就算了,敲的还是许璟的门!
谁不知道,这许璟可是定北侯世子!他娘还是当今长公主殿下……
许璟被这一下扫帚棍敲的头晕眼花,就听一道声音凉凉道:“走,去凭梧山。”
许璟额间青筋直跳,揉着脑袋好不容易才把眼前人认出来,朝院中小厮抬了抬下巴:“诶!现在什么时辰。”
小厮抬眼看了看天:“卯时一刻。”
“听到了?”许璟撑着腰,刚转身想关门睡个回笼觉,就被人一手拉着领口往外走,“咳咳咳!要窒息了!”
许璟从喉咙里艰难地逼出声音,不料姜扶楹根本不听,他只能被迫把手指一点点塞进领口,才能有那么一丝喘息之地。
看着这么瘦的一个姑娘,力气怎么这么大!
许璟好不容易缓口气,被迫倒着往后走,好几次差点摔得四仰八叉,忙叫着:“你!你!你!好歹让我换件衣服吧!”
许璟连衣服都没换就被姜扶楹扯上了马车,他靠坐在马车上,闭着眼睛睡觉,猛然被踢了一脚:“做什么!”
“走。”姜扶楹朝车外抬了抬下巴。
“你叫啊,不是你急着走吗?”许璟摊摊手,百无聊赖地靠着帘子,故意挑衅道,“啊!疼疼疼!”
“走!走!走!”许璟一边耳朵被揪起来,疼得他忙伸手拍拍车夫。
姜扶楹松了手,坐回许璟对面,打量他。
昨天突然见面她还没认出来,后来才记起,姑姑的儿子也叫许璟。
姜扶楹还记得他小时候在兄弟姐妹中最乖巧,明明年纪比祁钰大,却很怕祁钰,见到他都要绕着走,没想到如今竟然长成这副纨绔模样。
也不知道前世后来怎么没见过他。
许璟揉着耳朵,默默坐远了点,他自问不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也不知道今天怎么硬不起来,抗议的话堵在喉咙里,一对上这人的眼神就泄了气,只敢偏头低低说几句撒气。
“去那个小摊。”姜扶楹闭着眼睛说。
许璟心里刚说完坏话,不知道念没念出来,突然这么一声吓得他心里一跳,但面上不能矮了气势!于是他清嗓咳嗽几声,高抬着下巴吩咐道:“去那个竹屋。”
姜扶楹没有异议。
马车行进到凭梧山旁时拐进一条极其隐蔽的小路,不过半刻就到了许璟口中的竹屋。
竹屋外围着一圈栅栏,许璟跳下车,自然地推开院门,回头招呼她:“走吧。”
竹屋内的院子里还摆着新鲜的草药,姜扶楹四处打量了一遍,跟在许璟身后进了竹屋,竹屋并不大,却摆着一张很大的屏风,几乎将屋子隔开。
许璟自己坐下还不忘招呼姜扶楹在屋内唯二的另一个凳子上坐下,随手就拿过窗台上放着的折扇展开又合上。
屋内寂静,不像有人的样子。
“我来买东西。”姜扶楹不绕弯子,直接道。
良久,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姑娘买什么?”
“你这里什么都有吗?”
“世间万物,不过缘法二字。”
“姑娘不如说说,或许姑娘与老朽有缘分,也未可知。”
姜扶楹认同地点点头,看向屏风上的斑竹:“我要……千年不化的雪水,百年不腐的虫身,不知这里可有?”
屏风内的人沉思了一会,道:“姑娘还是不要戏弄老朽。”
“好。”姜扶楹勾起嘴角,“那还有一样东西,老人家肯定有。”
“什么?”
“故作玄虚之人的舌头!”
话音未落,她一脚踹开屏风。
“诶!诶!师姐别打我!”
屏风被踹的挪开大半,露出一张简朴的木床,床上的人头发乌黑,声音清澈,吓得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捂住耳朵,想起刚刚的话,又立马一只手改成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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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留了一只耳朵在外面,许璟感同身受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师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荀诩痛的跳脚,又不敢反抗,哭叫声大的许璟都忍不住捂住耳朵。
姜扶楹教训完他,又看自己那个纨绔表弟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伸手又拍了他头一下。
!?无妄之灾!许璟捂着头,奋起反抗:“打我做什么!”
姜扶楹瞪他一眼,顿时像瘪了气的球。
“出去!”
“你叫我出去就出去?!”
这么硬气?荀诩挪开手指的缝隙,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正好姜扶楹刚蹲下身:“啊!师姐!”
他再一看,那小子早跑了!走之前还不忘带上了门。
“师姐……”荀诩眯着眼睛对她笑,忙跳起来给她捶背,“师姐我们都十来年没见面了,看到我,师姐不应该高兴吗?怎么一见面就这么凶。”
姜扶楹靠坐在木凳上,观察了一下竹屋内,并不像常年住人的模样:“你怎么下山了?”
“来找师姐啊!”荀诩笑嘻嘻地从宽大的道袍中掏出一瓶用红木塞着的瓶子,“这是师伯让我带给你的。”
姜扶楹没接那瓶子,但大概也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她眉梢微挑:“你一路跟着我来汴州,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姜扶楹没接,荀诩也不意外,于是又把瓶子塞了回去,眼珠子随之转了转,笑道:“师姐怎么知道我一路跟着你啊。”
“宣州茶楼,你说会下暴雨。”应该自那之前,荀诩一人轻马,总是快她几步。
“原来如此,那师姐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啊?”荀诩手下顿了顿,绕到她面前的小木桌上坐下。
“从你假扮老道哄骗裴夫人开始。”许璟走了却没拿走折扇,正好在姜扶楹手边,顺手就正敲中荀诩的头。
其实,准确来说,应该是前世她在宫中生完那场大病开始,她记起了小时候在青城山的所有事,自然也记起了荀诩。记起了,她是祁韫初,从那场大火里逃生到青城山的“逆贼”桓王之女。
“嘿嘿嘿。”荀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之前师姐不记得我,我也不好贸然和师姐相认,但是师姐,你既然都如愿嫁给裴谨了,干嘛要和他和离啊?”
姜扶楹一噎,很快反问:“你怎么就知道我想嫁给他了?”
“那不是整个云京……”荀诩话说到一半脑袋才转了个弯,忙笑道,“那师姐为什么要嫁给他啊?”
“之前在威远侯府,他救了我,我回他个人情而已,他既然平安归来,我自然没有再待在那的道理。”
其实这话也不算骗他,那日在威远侯府她被郑秉烛推下冰湖,确实是裴谨救了她。
“师姐不会也信我那些胡扯的话吧……啊!”荀诩可怜巴巴地捂着头看向姜扶楹,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废话!她总不能和他说上辈子她干的那些蠢事吧!还刨根问底,真不知道师叔带他闭关到底有没有教他点人情世故。
为了尽快转移话题,姜扶楹手指一转,折扇上山水摇晃:“你听说过无枝蚕吗?”
25. 缠枝藤
“无枝蚕?”
姜扶楹点头:“奇闻怪谈中说,无枝蚕生于北疆,以骨血养之,是古巫族秘术,你和师叔一同去过北疆,可曾听说过?”
“师姐来找我,自然已经胸有成竹,知道我最喜欢这些小玩意。”荀诩盘腿坐在小木桌上,又从另一边宽大的袍袖中掏了掏,掏出一个透明的瓶子,其中一小团白白的东西正趴在瓶底。
“怎么不动了?”姜扶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瓶子。
“嗯?怎么会?早上还好好的呢?”荀诩转头看向瓶子,手晃了晃,瓶子里的无枝蚕却依然没有动静,顿时大惊失色,“完了!完了!它……好像死了!”
“师姐!师姐!师姐!”
姜扶楹被他扯着袖子,也不由蹙起眉来:“你不是日日喂养它,今日难道没喂吗?”
“喂了啊!”荀诩掀开袖子,手腕上的纱布还渗出血来。
“怎么会死呢?”荀诩垂下眉头,困惑地要打开瓶子却被姜扶楹一把抓住手。
“无枝蚕死后,毒性更强,找个地方埋了吧。”姜扶楹看着瓶子里一动不动的东西,眉头拧得更紧,“除了无枝蚕本身,还有什么能解它的毒?”
“缠枝藤。”荀诩将瓶子放到盒子里收好,很快答道,“但是师姐,缠枝藤长于北疆,极其难寻,汴州应该没有。”
姜扶楹的目光落到荀诩手里精巧的小盒子上,平时可以没有,如果必须要有呢?
“什么?”许璟震惊地看向荀诩,“你说你想拜见常世叔?”
荀诩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解释道:“我昨夜夜观星象,发现汴州城内星象异动,方位正是汴州刺史府,你也知道,我被宫里赶出来,走南闯北的自然要多找些靠山了,是吧!”
许璟:“这事我可能帮不了你,虽说我与常世叔有过几面之缘,但他素来不喜我平日行径,与其找我,不如找我小妹引荐,常世叔不曾成婚,一直将我小妹当亲生女儿看待,她倒是能说上几句话。”
他转头看向姜扶楹:“诶?你不是我小妹的朋友吗?她都把贴身的玉佩给你了,你找她帮忙就行,我就不奉陪了哈……”说完他转身想跑,不出意外被姜扶楹拎住领子。
许璟苦着一张脸,嘴角勉强扯出一抹微笑。
“杨大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我家大人前日被歹徒刺杀,如今昏迷不醒,恐怕不能迎尊驾了。”常府管家常从领杨绪到了客房。
“不知常大人身体可还好?我是私事来的汴州,不必如此客气,我家长辈托我送封书信,不想才到汴州就听闻此事,那歹徒可曾抓到?需不需要我帮忙?”杨绪眯起眼睛,温和的眸子里闪烁着关心。
“多谢杨大人好意。”常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汴州治严,那歹徒还受了剑伤,想必逃不出汴州城,就不劳杨大人费心了,若是我家大人苏醒,小人定会转告大人好意。”
“大人。”门外一名丫鬟匆匆赶来,先朝杨绪行了一礼,而后又转向常从:“管家,许世子来了。”
许璟?常从难得惊讶了一下,许璟虽然在汴州城外的平湖书斋读书,但因为平日行事放浪形骸,最怕见到常泽,一年之中最多送些节礼来,从没主动登过门,比偶尔来探望的许苍雪来的次数还少,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是听说大人遇刺,特地带了医师来探望大人。”丫鬟靠在常从耳边轻声道。
常从心里觉得奇怪,却不敢耽误,毕竟这位许世子家世显赫,家中又与自家大人交情匪浅,忙向杨绪告辞匆匆去了。
老狐狸!
杨绪转过身,眸光流转,眼底一片冰凉,在汴州装了这么多年,总算露出点马脚。
前厅,荀诩自然地坐在客座上,拿着下人呈上来的糕点品尝:“师姐,这个好吃!你尝尝?”
他声音压得低,却被姜扶楹瞪回去,搞清楚身份?她现在是许璟的侍女,吃什么吃!
荀诩顿时不敢说话,老老实实地埋头自己吃糕点,屋内俩人淡定如山,唯有一人来回走动,心思不安,终于,他一拍门框,抬腿就要走,姜扶楹低低咳嗽俩声,他又默默退了俩步,回了屋子里。
前厅旁侍的丫鬟虽垂着头,不敢直视贵人,却也能感觉到屋内气氛的不对劲。
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丫鬟啊?
不等多想,常从已经迈着急促的脚步来了正厅。
“许世子。”常从朝许璟行完礼,目光自然落到他身后一男一女身上。
“常管家。”许璟虽然心里属实对常泽有些发怵,面上却还是端好了世子架子,点头道,“我听说了前日常世叔遇刺的事,一直想来探望,可惜有些琐事缠身,今天才能来,不知道常世叔身体怎么样了?”
琐事?流连烟花女子的琐事吗?许璟那点风流韵事谁不知道?常从心里有数,却言语恭敬:“多谢世子挂怀,大人受了重伤,至今仍昏迷不醒。”
“我今日特地带了朋友来,他医术高明,还会道法,不如让他给世叔看看?”
许璟这么说着,荀诩一听提到自己,马上放下手里的糕点,顺便擦了擦嘴边的残渣,撸起袖子行礼道:“见过管家。”
常从上下打量他一眼,只见这人年岁不大,一根木簪簪着头发,一身道袍被他穿的既没有仙风也没有道骨,不说他家大人从不信这些道术仙法,就算信,也信不来眼前这副吊儿郎当样子的道士。
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大概摸清这道士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常从的视线就落到许璟身后的女子身上,一眼就能瞧见她额头上硕大一个疤,丑陋异常,还穿着胭脂色布裙,低眉顺眼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许璟满城的红颜知己之一。
许璟什么时候会带着这样一个模样丑陋的女子招摇过市?不像是许璟的行事作风。
常从暂且按下心中疑惑,道:“府中有江神医照料,大人定会平安无事,世子不必忧心。”
“如此……”许璟点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求助地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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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诩,荀诩没接收到他的眼神,一双眼睛还在依依不舍地流连在那盘没吃完的糕点上。
许璟只能被迫悄悄看向姜扶楹,还没等他接收眼神,就被常从叫回头:“世子学业繁忙,要是没什么其他事,还是不要耽误了学业才好,前几日长公主殿下还曾来信给许小姐问世子的学业情况,过些日子世子不是就要回京了吗?”
“咳咳……”许璟灵机一动,理理袖子,往外瞧了瞧,“小妹回来了吗?我好久没见小妹,上次还说要带她去云梦楼吃酱鸽,她过几日就要回道州了吧,我做兄长的,自然不能食言。”
“这……”常从不露痕迹地皱皱眉,“小姐昨天回来了吗?”
“回管家,小姐说去城外北安观为大人祈福,路途有些远,大概今日回来。”
“那我今晚不回去了,等小妹回来,一起去云梦楼吃酱鸽!”
许璟说到这份上,常从也没了送客的理由,只能安排他们一行三人住下,离开客院时他下意识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院子,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什么稀客都来了。
他沉下脸,步履匆匆。
这一眼落在姜扶楹眼里,她顺着看过去,院子里几株杜鹃花随风摇曳,依稀有人影闪过。
晚上,许苍雪回了常府,本想先去看望常泽却被常从拦下,说他还没苏醒,于是就被许璟拉着一同去了云梦楼。
姜扶楹跟在他们身后,余光瞥了眼点着灯火的主院便很快收回,许苍雪很聪明,见她假扮成许璟的侍女也没有惊讶,还熟络地和她打招呼,在常从面前演的滴水不漏。
等到了云梦楼,许璟去了外间观舞,荀诩肚子疼去了茅厕,俩人真正独处,姜扶楹才真正开始抬眼观察许苍雪。
之前几次见面都很匆忙,姜扶楹对她印象不深,雅间内灯火通明,许苍雪年纪要比许璟还要小上俩岁,脸颊团圆,梳着少女发髻,蓝色发带垂在身后,显得温婉可爱。
察觉到姜扶楹的视线,许苍雪夹了块酱鸽给她,嘴角的酒窝深深:“我感觉我和姑娘很有缘分。”
“怎么说?”
“之前在千金坊,我们遇到过一次,那天晚上,姑娘救了我一次,还有,那件熏炉,我平日并不喜欢这些东西,但那天看见了就觉得非要买下不可,买下后我也不曾用过,但在城门口遇见姑娘那天,我却用上了。”
“那看来,真的很有缘分。”姜扶楹低头笑了笑。
许苍雪年纪不大,但性格却比许璟老成,并没有主动询问关于刺杀的事,姜扶楹也没开口提,一顿饭在许璟的插科打诨下也算吃得其乐融融。
等到几人快要吃完,准备离开时,楼内却闯进一伙官兵。
“给我搜!”领头官兵一手按着剑柄,一边抬手,官兵应声出动,霎时楼内慌乱起来,官兵拔开刀剑,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踢开。
几乎同时,雅间的窗户被人踢开,一阵凉风袭来,接着一柄利刃就抵在了姜扶楹脖颈毫厘之间。
“师姐!”
26. 当然是杀了她
来人气息冷冽,因为离得近,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姜扶楹鼻腔。
“嘭!”
正在此时,房间门被人一脚踢开!
“就是这个房间!”
电光火石之间,姜扶楹被人挟迫藏进屏风与墙壁的缝隙之间,因有帷幕遮掩,从外面看来并不明显。
透过微弱的光,姜扶楹看清来人—正是那天一直追杀陆续他们逼至穷途末路的那个。
那伙官兵原本气势汹汹,但领头的一见到许苍雪和许璟,立刻挥手让他们退下,恭敬地行礼:“世子,小姐。”
“谁准你这么搜云梦楼的!”许璟一脸不悦地看向他。
“回世子,我们正在捉拿刺杀常大人的贼人。”
“那抓到了吗?”许璟眉头一拧,轻抬着下巴不屑道。
“有人看见他闯进了……”说话时,一双尖利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视屋内。
“你在看什么?”
“世子……”
“你是觉得这屋里有贼人?”许璟不羁地挑眉,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明明是坐着,却是垂眼看着门外人,是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姿态。
“属下……”
许苍雪放下筷子,眼里含着阴霾:“齐升,你搜了这么久,还没抓到那贼人,是府衙太安逸了,还是你太没用了?”
被唤作齐升的人五大三粗,胳膊粗大的好像能撑爆铠甲,站在门前,几乎堵住了全部门,此刻却唯唯诺诺地拱着手,被许璟训斥倒也罢了,但此刻他却被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训得脸红脖子粗,还不敢说话,实在是丢人!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常刺史可是拿这位许小姐当亲女儿疼的,得罪她,不就等于得罪常刺史?
下面的人不敢看自已统领的狼狈样子,更不敢乱动,一时间气氛压抑的连吐息都困难。
“赶紧滚!”许璟随手抓起一个茶盏就扔到门边,嘭地一声,茶盏四分五裂,飞溅在空中。
齐升只得拱手恭恭敬敬地退下,临走前还带上了门。
“统领,现在该怎么办?”
“我明明亲眼看见就进了这个屋的!”
齐升关上门,脸就冷了下来,一身压抑的怒气,低声道:“不对劲!”
“我去报告大人!”
许璟别的优点没有,唯有一个自小在祁钰那里养成的习惯不错,就是有眼色。
许苍雪先一步去了隔壁,荀诩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许璟拉着说要带他去喝酒,荀诩义正严辞地拒绝:“师门严令!滴酒不沾!”
“那陪我喝!”
门被许璟关上的那一刻,谢砚骤然松开姜扶楹,匕首的刀刃狠狠扎入木板,他撑在地上,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姜扶楹伸手摸他腰间的锦囊。
果然,没药了。
姜扶楹从袖中的香缨中倒出最后一颗药丸塞进谢砚口中,看他面色渐渐平静下来,才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从官兵的搜查下活到现在的?”姜扶楹盘坐在地上,刚刚她把了谢砚的脉,他的内伤越来越严重,如今纵然他再厉害,碰上那个齐升,胜算也不大了。
大概是她这话怀疑意味太重,姜扶楹思索了片刻,想换句话问他,谢砚却先开了口:“你去刺史府做什么?”
“救你啊。”姜扶楹眼眸乌亮,和他解释,“你的内伤实际是中了无枝蚕的毒,可惜解药现在有点问题,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夜深露重,常从熄完灯,正要离开,忽见廊下人影闪过。
客院的方向。
他没有声张,兀自熄了手里的提灯,悄悄跟了上去,不远,就能看见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正躲过巡查的府兵朝着主院走去。
果然,她不简单!常从会些拳脚功夫,静悄悄跟在人身后不被发现不是难事。
很快,他就跟着那人走到院外,那人进了院中,失去踪迹。
“大胆贼人!”常从加快脚步追上去,一手运力正要打中那人肩膀,听到声音的那人转过脸来,吓得他生生止住攻势,硬自憋出一口淤血。
“管家?”许苍雪被他吓得退后了俩步,看着他的动作,眼中露出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常从眼中划过疑惑,他暗咳俩声,尽力控制面部表情,自然地顺从问道,“小姐怎么还没歇息,怎么来大人院中?”
“你今天说舅舅还在昏迷,我心中担心,还是想来看看。”
这都什么时辰了?
常从想起齐升和城门守卫的汇报,心里有几分怀疑,但眼下常泽并不在城中,他也不能贸然行事,只能想着先唬住许苍雪:“江神医说大人已经没有大碍,休养几天就好,小姐不必过于忧心。”
“这样啊。”许苍雪垂下眼睫,道,“那明日我再来看望舅舅。”
常从看着许苍雪失落的背影渐渐消失,挥手叫来院外巡查的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许苍雪关上房门,点灯梳洗一番,便又熄了灯。
等门外的眼线离开,姜扶楹才从许苍雪的床后走出来。
许苍雪拍了拍被子,示意姜扶楹坐上来:“姑娘行事有点莽撞啊。”
姜扶楹和许苍雪一人坐在一边,靠在床沿边,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蒙上一层柔和的雾。
“常泽不是你舅舅吗?你怎么一而再再二三地帮刺杀他的人?”
“你说陆斐吗?”许苍雪手里绕着床边帷幔,“他现在怎么样?”
姜扶楹的目光从她的脸上又挪到她手上,她属实是没想到,常泽的亲外甥女竟然也参与了刺杀他这件事。
“我把其他人送出去了,但是没来得及……”许苍雪皱起眉头,似是有点自责,“你救了他吧?”
姜扶楹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许苍雪看出她的顾虑,于是道:“你放心,如果我想诈你,方才就不会提醒你身后有个尾巴了。”
“那你是为什么?”
许苍雪看着她,眼神却不在她身上,姜扶楹从她眼中看出了深刻的悲悯与同情。
“姑娘可能不知道,汴州城外,有间破庙,破庙里关了七十六个姑娘。”
许苍雪手中的帷幔卷起又松落。
她眉头拧紧:“前几年我去北安观祈福,途遇大雨,偶然进了破庙,我在庙中看见了常从的身影,但我后来问他,他却说他没去过那里。”
“后来,俩年前我来汴州时,舅舅和常从忙着安置宣州来的难民,我就又偷偷去了一趟那个破庙。”
“那座破庙里,有很多与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她们浑身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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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只能蜷缩在隐晦的角落,我那时才明白,为什么舅舅偶尔会在夜里偷偷出城,又在凌晨赶回城内。”
“前俩年我发现那个破庙时,庙里锁着二十九个姑娘,我记得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许苍雪看向她,“可是这俩年,我已经记不住了。”
“人人都说舅舅是个好官,我从前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他们没见到那个破庙,没见到那些姑娘。”
“姑娘,你想见见吗?”
姜扶楹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似乎在这一刻,透过她,看见了那座破庙。
许苍雪却冷静得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姑娘,那些悲悯,震惊和失望像被她无情地冰封在眼底,经过无数次翻涌,挣扎,最后,做出了选择。
“有人失踪,没人上报府衙吗?”
许苍雪:“有人上报,但那些姑娘都不是汴州人,那些地方的府衙不如汴州清明,失踪找不到,就算了。”
“他为什么要关着她们?”姜扶楹忍不住蹙眉,常泽政绩卓著,又深得民心,又出身世家,来日封侯拜相并不是难事,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许苍雪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眸,摇了摇头。
她不愿意说,姜扶楹也没有逼问的打算,至少目前,她们的目标是统一的。
姜扶楹告诉她:“陆斐还活着,但是快死了。”
“但你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许苍雪看着姜扶楹,眼里闪着细碎的光。
她袖中的手指攥紧,木盒质感温润,内里装的却是至毒之物,姜扶楹今夜本来是想给常泽下毒,他们与无枝蚕打交道,为留有后手,说不定会备下缠春藤,如果常泽中毒,就能逼他们交出缠春藤。
但是……常泽竟然不在。
夜色中,许苍雪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平静地看着她,等她做出决定。
常泽……会甘愿冒着风险救她吗?
姜扶楹不知道,但她必须得赌。
常泽夜行回府的当刻,一支利箭划破他耳畔,深深扎进门框。
杨绪站在高柱后,目睹了一切。
“当然是,杀了她。”
杨绪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嘴角微抿。
姜扶楹本来没想真的对她动用无枝蚕,但许苍雪自己吞下了半只无枝蚕尸体,另一半被她挂在房中。
因为不想连累许璟,姜扶楹一早吩咐荀诩带他回了平湖书斋,这才连夜带着许苍雪和谢砚去了城外,在那间破庙外不远处落脚。
无枝蚕毒性凶猛,暂到破屋时,许苍雪已经脸色惨败。
清晨的薄雾笼罩在凭梧山上,隐隐约约勾勒出曾经恢宏的庙宇。
许苍雪腹痛如绞,口中咬着手帕,咽下所有声音,眼睛却死死盯着最高处的古钟。
谢砚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虽然暂时有姜扶楹配置的药丸压制,但他中毒太深。
姜扶楹顺着许苍雪的目光看向凭梧山上的古刹,轻声问她:“上次你出城,是来看望她们吗?”
天际渐渐升起朝阳,谢砚低眉,迅疾的马蹄声打破清晨的寂静。
他们来得很快。
姜扶楹终于问出心中的困惑:“你既然想为她们讨个公道,自然有很多机会可以杀常泽,为什么不自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