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登基为帝之后》
1. 回京
二月里春寒料峭,偶有几缕冷风灌入车驾。
从昭王府抵宫城,马车碾过寂静的巷道,一路畅行无阻,只在宫门口稍作盘桓。
透过半阖的马车窗子,顾宁熙望见应天门的守将已悉数换成了生面孔。为首的年轻将领她不认识,但既能镇守在此,想也知道是昭王心腹。
她的目光落远,望向那座已然易主的巍巍皇城。
除了最后的成败,她对整场宫变的情形一无所知。
从四日前昭王召她入王府对弈起,她便被他囚于王府密室中,断了同外间的所有消息。
顾宁熙低低叹息,其实他何必大费周章将她囚禁在王府呢。就算自己能回东宫送信,但凭昭王对京都的掌控与他在军中无可匹敌的威望,东宫府兵奋力还击也不过徒添伤亡罢了。
晚霞满天,内侍沉默着在前引路。沐浴在金辉下的宫城巍峨肃穆,兵变的痕迹已被消除殆尽。
一抹金光打在殿顶,晃得顾宁熙闭了闭眼。
御书房外,垂手侍立的人已经变成了昭王府的总管孙敬,恍惚间让她以为自己仍旧身陷昭王府。
“还请顾大人稍候。”孙总管见了礼,便遣侍从入内通传。
他仍旧以礼相待,顾宁熙勉强道:“有劳孙总管。”
星星点点的阳光洒在身畔,不见有多少暖意。
顾宁熙垂眸,惯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昭王掌权,清算他们这些东宫属官不过是时间而已。
皇权倾轧,从来是不容情的。
顾宁熙掩在袖下的掌心微蜷,这么快便轮到她了么。
她非圣贤,终归生死面前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不知道东宫其余人的结局。有时候,往往是这份未知更令人恐惧。
顾宁熙立于阶下,任由寒风吹动自己的衣摆。
不知过了多久,御书房的门自内打开。
“顾大人请。”
顾宁熙拾级而上,夹杂着风声,走过孙敬面前时,她听见善心的总管飞快与她说了一句:“殿下面前,大人您好生请罪,总归……”
他一派好意,顾宁熙掩了眸中情绪,无声道了一字“谢”。
日光渐隐,孙敬目送那一抹青衣身影入殿,吩咐左右接着守好殿门,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
借着夕阳余晖,御书房中依旧是熟悉的陈设。大约是诸事仓促,尚未来得及更换。
顾宁熙跪了下去:“微臣工部郎中顾宁熙,叩见殿下。”
一路行来,并没有昭王登基的消息传到她耳中,顾宁熙仍用了昔日称呼。
事实上,她也做不到即刻见风使舵,径直三呼“万岁”。
殿中仍是静的,未来的天下至尊靠于龙椅,手中御笔划过疏案。
默然对峙之际,顾宁熙看见了金砖上倒映着的自己模糊的身形。
她自嘲地笑了笑,既为阶下囚,她此刻是否还应该庆幸,自己仍有在昭王面前说话的机会。
“殿下,”顾宁熙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前种种罪责皆是臣一人之过,臣愿一力承担。还望殿下恩宽,莫牵连无辜妇孺。”
她话音落,又是一阵难捱的静默。
尊位上的人提笔写下最后几字,语气玩味:“既然认罪,不妨说说自己有哪几宗罪?”
顾宁熙抿唇,所谓党争,一向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上位者的问话不可不答,她只能道:“臣愚钝,还望殿下明示。”
生死在他一念间,顾宁熙不自觉放缓了呼吸。龙椅上的人淡淡开口:“譬如,欺君之罪?”
顾宁熙眉心一跳,原本听候处置的心境骤然因这一句话掀起惊涛骇浪。
宽大的袖摆掩住她微颤的指尖,顾宁熙勉力维持平静,压下心中设想的最糟糕的结果,第一次抬眸望向昭王。
殿中没有点烛火,逆着昏黄的光线,她仍旧看清了他俊朗的眉眼。四爪蟒袍的金线闪着光泽,比之记忆中更添七分威慑。
“殿下的意思是……”
她试探着开口,仍存一分希冀。
见她仍在装傻,昭王修长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敲于桌案。
殿中寂静,衬得那声音愈发突兀,似砸在顾宁熙心头。
“本王只问你一遍,”他的语气转寒,“孟铭轩,他是否早就知道你的身份?”
知道她这位所谓的宣平侯府长房嫡孙,其实是女郎。
昭王的目光避无可避,顾宁熙一瞬失了所有力气。
单是卷入党争也就罢了,可女子身份一旦败露,欺君的罪名压下,会给至亲之人招来灭顶之灾。
她以为昭王不曾看穿她的身份,否则东宫和昭王府势同水火,知晓这样一个把柄,昭王不可能隐忍至今。
难不成,是宫变后露了端倪?
“臣——”
脑中有千百念头转过,但当下顾宁熙动了动唇,望着昭王一步步走下玉阶时,却是无言可辩。
雕花铜炉内炭火正暖,顾宁熙的手脚却冰凉得厉害。
她最后垂首:“臣自知有罪,愿一力承担。只求殿下网开一面,不要株连。”
天边仅余最后几分光亮,顾宁熙垂眸见那双缕金云靴停在自己面前。
昭王半蹲下身,轻抬她的下颌,将她眸中情绪尽收于眼底。
“怎么,不想回府了?”
顾宁熙被迫直视于他。小心翼翼掩藏了二十余年的身份被人一朝揭穿,此时此刻如坠梦中。
她又想到自己,她一连五日失了音信,母亲不知该急成何等模样。
顾宁熙拒绝不了昭王的条件,她也没有那般天真,知道昭王不会无缘无故饶过她。
她识时务,陆憬似乎轻笑了声。
“那便好生想想,该如何求朕。”
……
天边已现鱼肚白,冷风拍打着窗子,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眸。
又做了半夜的梦,顾宁熙醒来只觉疲惫。
这已经是她第三回梦到这等情形。
寒风不断灌入窗子,榻间被褥并不和暖。顾宁熙揉了揉眉心,怀着心事披衣起身。
她合上窗子,昨夜的梦回溯在脑中。大约是近来昭王大胜还京的消息传遍朝野,以致令她生成如此梦境。
顾宁熙如是想着,一颗心却久久难以平复。
朝局变换不定,梦中触感又太过真实。
分明已有三年未见,但梦中的昭王却不是他们分别时的模样。
那迎面而来的威压,令她直到此刻都未能全然挣脱。
“大人怎的站在窗下?”
吟岚端了洗漱的热水进屋,清悦的声音引得顾宁熙回神。
辰时二刻惯来是顾大人起身的时辰,吟岚将铜盆摆在桌上,先去查看过窗子。她道:“原来是锁扣松脱了,昨夜风大,怕是扰了大人休息。一会儿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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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我便让小厮来修一修,午后就好。”
顾宁熙心不在焉地点头,府中上下一向由吟岚打理,甚是妥当。
自她入朝后,亦是为了更好掩藏身份,顾家允她选两名通房近身侍奉。吟岚本一直在母亲身边当差,顾宁熙问过她的意思后将她要来了身边,月例银子添了一吊钱。
“早膳已经备下,夫人一早就遣人来带话,请大人今晚回府用膳。”
顾宁熙将脸埋在热帕子中,应了一句“好”。
她眼下所居的院落位于兴宁坊,是授官后祖父做主拨给她的。一进的院落,来回六部和东宫都很是方便,她平日里不回宣平侯侯府时多是在此住下。
用过早膳,顾宁熙先去工部点卯。
六部的值房都在宫城边,近来为迎昭王还朝一事,礼部与吏部已忙作一团。
工部也不遑多让,陛下下旨重新扩建昭王府,一应花费皆从陛下的大盈私库中支出,且不设限。
原本昭王府的规制便远胜寻常亲王宅邸,如今再扩三成,几乎可与东宫比肩。
如此逾制,偏偏凭借昭王立下的不世功勋,没有朝臣敢多加置喙。便是太子那处的言官也都闭口不言。
工部侍郎亲自监看工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尚书大人也时时过问。
今日恰是初五,工部六品以上官员循例在前厅议事。
顾宁熙到得不早不晚,踏入屋中前,察觉到堂中明显安静了几分。
她神色如常,与几位大人略略寒暄过便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没有插入话题的打算。
因尚书大人还未前来,故而厅内气氛算作轻松。顾宁熙自顾自品茗,只当自己不知道同僚们在谈论些什么。阳光洒落在她半边面庞,众人各怀心思偶然望去时,如玉公子清雅隽秀,不愧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然而论及对顾宁熙的态度,在场官员心中都拨着算盘,有些拿捏不住分寸。
顾主事出身宣平侯府,祖父曾追随高祖起兵,乃开国十二元勋之一。他父亲承袭宣平侯爵位,顾宁熙甫一入仕便得太子殿下赏识,官拜工部主事兼太子中允,仕途通达。
当今陛下虽膝下子嗣众多,但太子乃中宫嫡出,占长子名分。且姚皇后与陛下年少结发,鹣鲽情深。陛下爱重姚皇后人尽皆知,自然也器重嫡长子。尤其在三年前昭王陆憬被贬斥出京后,陛下更是放手历练太子,将朝中许多政务交由太子裁断,传位之心不言而喻。
原本以为储君之位已定,顾宁熙为东宫臂膀,板上钉钉能有从龙之功,未来青云直上。
惹人羡艳之余,殊不知世事难料。汜水关一战,昭王殿下一战擒双王,平定中原,扬名天下。
真要细论起来,自陛下开国以来,半座江山都是昭王殿下打下来的。昭王殿下又是已故的甄皇后所出,母家乃战功赫赫的真定王府,出身之显赫为诸皇子之最。
有如此功勋,听闻昭王抵京那一日,陛下会亲往城门相迎。
昭王归来,虽说京都未必变天,但势必要再起波澜。且昭王手下名将如云,如何封赏亦是难题。
有赏自然也有罚,如今昭王离京的旧事已经无人提起。
只不过——
思及旧事的工部同僚不由望堂中那一抹青色身影,若是不想被无端波及,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毕竟当年放逐昭王陆憬出京的诏书,乃是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顾宁熙顾大人亲笔所书。
2. 身世
那封诏书文采斐然,有心人至今仍能记得几句。
中书省已透出消息,昭王殿下将于下月初抵京。
众人兀自思量,东宫储君乃国之根本,不会轻言废立。顾主事有太子殿下庇护,就是不知太子殿下愿意为了他做到几分。
眼下朝廷储位之争尚不明朗,但说到宣平侯府,顾家的世子之争已摆在了明面上。
顾宁熙虽说为宣平侯嫡长子,但却是出身乡野的孟夫人所出。宣平侯的这桩风流旧事,在京都几乎人尽皆知。
当年宣平侯领兵出征,遭副将叛变,重伤流落乡间,阴差阳错之下为孟夫人所救。他声称自己遭了水匪,有意遮掩自己的身份。
战乱年代,户籍本就难寻。孟家人心善,又因长子病逝,家中已无成年男丁。谷而孟氏夫妇散尽半数家财,悉心照料了女儿救回来的男子,有意招他为婿。
后来宣平侯病愈回京,也不知向孟家许了什么承诺,孟家还为他凑足了盘缠。
一别两年,孟夫人没有等回宣平侯的消息,家乡却遭了水患。逃难中孟夫人与亲人失散,无依无靠,不得不提前入京寻夫。
原本路途艰难,但许是老天眷顾,孟夫人遇见了从晋阳入京的姚皇后。孟夫人给她看了手中的婚书与夫婿留下的玉佩,姚皇后心善,携了她一同进京,又亲自将她送到顾府外。
也是直到那时孟夫人才知晓,自己的夫君竟是侯府世子,且他那时已经与伯爵府嫡女定了婚事,不日便要完婚。
顾孟两家门第悬殊,若孟夫人孤身寻来,侯府随意以妾室的名分就可将她打发。
可偏偏姚皇后遇见了此事,顾世子留的婚书也是确凿的铁证。
这一下闹得满城风雨,顾家骑虎难下,连陛下都亲自过问。
当时陛下尚是晋王,虽娶了真定王嫡女甄氏为王妃,但他对发妻姚氏情深意重。
他自立为晋王后将妻子从老家接入京,就是存了两妃并立的意思。顾家之事恰逢其时,正好造势。
于是宣平侯府揣摩主上心意,由顾老侯爷亲自做主,八抬大轿同时迎孟氏和沈氏过门。世子有了两位嫡妻,且名分上不分先后。伯爵府纵然不满大小姐与乡野村妇平起平坐,但也不敢违逆晋王与侯府心意。
宣平侯府后宅称呼二位夫人时皆冠以姓氏,孟夫人膝下只得一子顾宁熙,沈夫人则有一子一女。
虽说正室的名位退了一步,但世子之位沈夫人和靖安伯府断然不能相让。
以孟家的门庭,如何能与伯爵府相较。众人暗自揣测,也难怪顾大人要早早投于东宫麾下,借太子殿下之势争位。
……
茶水喝过半盏,等到尚书大人如期而至,堂中方开始议事。
修葺昭王府邸是去年入冬以来工部最要紧的一桩差事,尚书大人又着重提到此项。尤其昭王殿下不日便要还朝,更是不能有半点马虎。
两名官员专司昭王府中事,其余琐事鞭长莫及。是以工部侍郎另点了顾宁熙,将城郊堤坝修筑一事交由他。
“下官明白。”顾宁熙拱手一礼,晚些时候自去调一应卷宗。
上首的工部尚书微微颔首,虽说出身勋贵,但顾主事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干,并非敷衍塞责之辈。
几桩事宜都安排妥当,约莫巳时中,堂中诸人各自散去。
近日同僚们对自己的态度转了几重,顾宁熙心知肚明,暂无暇理会。
又是一日的忙碌,她踏着夕阳余晖出了工部时,已比原定散值的时辰晚了一炷香有余。
来不及给母亲带些喜欢的糕点,顾宁熙吩咐马车径直回宣平侯府。
外朝的纷纷扰扰,她从来不带回母亲的沁兰院中。
毕竟偌大一座侯府,已经足够令人烦扰。
顾府三房尚未分家,祖父早些年随世祖起兵落了病根,已领虚职在家安养天年。顾府如今是长房当家,三房同居于一府,自然热闹。
早春时节,沁兰院中的蕙兰尚未开花。
“母亲。”
顾宁熙请了安,孟夫人已有七八日不曾见她,待上上下下打量过人,心疼道:“怎么看着憔悴许多,可是朝中有何麻烦?”
“昨夜风大,没睡好罢了。”顾宁熙笑着道,“母亲,孩儿都饿了。”
除了年节,长房一向是分开用膳,顾宁熙陪着母亲在沁兰院中用饭。
知道她要回来,孟夫人早就交代厨房备了几样新菜色。沁兰院额外使了些银钱,膳房做事还算用心。
“这是红枣乌鸡汤,文火炖了两个时辰,快尝尝。”
孟夫人总是心疼女儿小小年纪,还要扮了男子在朝奔波。那朝堂中人可是好相与的?
可她人微言轻,侯爷的决定她无法转圜。
当年她怀着熙儿时,二房已经先诞下了长孙,颇受老太爷喜爱。而长房这边,除了沈夫人所出的大小姐外,其他庶出姑娘也已经添了三四个,就是迟迟不见男孩。
外头风言风语闹了好些年,都说长房的爵位怕要旁落。眼看着年岁见长,侯爷便打定主意,她这一胎无论是男是女,都对外宣称是儿子。
熙儿就这么接了担子,成了侯府长房嫡子。
哪怕三年后沈夫人也诞下嫡子,熙儿的身份终究是改不回来了。
将错就错这些年,熙儿也慢慢长成。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大多都已经说好了人家,孟夫人如何能不着急。总不能她的女儿还顶了嫡子身份,耽误一辈子的姻缘。
上月她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向侯爷提起此事,侯爷却只道:“宁熙是顾家血脉,我当然对她多有打算。此事休要再提。”
侯爷没用完晩膳便拂袖离去,孟夫人无计可施。
顾宁熙为母亲布菜,安慰道:“孩儿觉得眼下很好啊。”
虽然知道侯府是在拿她为三弟探路,但能在朝堂,于她而言远胜过被拘在后宅。
况且……顾宁熙笑了笑,也只有在朝为官,她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愿望。
或许太子继位,此事能达成得更容易些。
她叹口气,又想起了自己的梦境。
……
顾宁熙在侯府的住处唤作乐游院,每每回来,母亲都提前吩咐人打扫妥当。
被褥都是新晒过的,铺床的丫鬟春桃笑道:“夫人听说郎君近来睡不安稳,特意着人送了些安神香来,奴婢可要给郎君添上?”
明日是休沐,顾宁熙颔首应好。
月光如水映入窗格,清香袅袅间,榻上人得了一夜好眠。
养足精神,翌日顾宁熙换了月白色的圆领锦袍,于巳时出府赴约。
惯例是在清茗茶楼二层的雅舍,顾宁熙到得早些,点了一壶清茶。
连廊的窗子半开着,可以听见茶舍一楼的说书人已经开锣。
顾宁熙稍稍侧耳一听,说的还是昭王殿下在汜水关一战擒两王的胜绩。这一折戏近来风靡京都,道一句妇孺皆知不为过。
“等久了?”
顾宁熙抬眸,见到表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我要了一壶碧螺春。”她本就是想出来散散心,故而提前出府。
孟庭在她对侧落座,并不拘喝什么茶水。
顾宁熙为表兄斟茶,当年母亲与外祖家失散,多年来打听不到家中亲人的消息。本已断了希望,不曾想表兄如此争气,在南征中立下战功,官拜五品云威将军。
顾宁熙与表兄在朝堂上相见,很快确认了彼此的身份。母亲得到消息后大喜过望,宣平侯府也爽快地认下了这一门亲戚。
外祖父与舅舅皆已不在人世,表兄就是孟家的顶梁柱。他在京都置了宅邸,前年将外祖母与舅母一同接入京中安养天年。
时隔十余载,孟夫人再度与母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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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相见,相拥时喜极而泣。
顾宁熙虽与表兄自幼不识,但许是亲缘使然,二人很快熟悉起来。
表兄及冠时,授他兵法的孙老将军为他起了表字。
便是梦境中昭王唤的那二字,“铭轩”。
按理来说,昭王应当不知道表兄的字。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顾宁熙不自觉摇了摇头。这本就只是她的梦境,她竟还试图在梦中讲道理。
“怎么了?”孟庭语气关切。
“我在想昭王回京的事罢了。”
顾宁熙在表兄面前从来无需掩饰太多,于她而言,他远比顾家同姓的宗族兄弟更值得信赖。
孟庭亦然。他略知晓宣平侯府中事,尤其宁熙女扮男装一事姑母不曾隐瞒他。
台下说书人正讲到战场关键处,民间消息口口相传,总有夸大之嫌。
直到今日,顾宁熙也未能知晓这场战争的全貌。东宫那边自然只有寥寥数语,生怕对昭王的功绩多夸耀半分。
自从三年前一别,顾宁熙也刻意回避着他的消息。
“表兄给我讲讲吧。”她道。
“好。”孟庭为武将,对这场天下闻名的战役有更多独到见解。
面对顾宁熙,他尽力将战事讲得简洁易懂些:“昭王此役,本是为擒洛阳王行满。”
王行满于乱世起兵,据河南之地,自号为郑王,拥兵二十余万。
“洛阳城乃三朝古都,有十万精兵把守,钱粮充足,易守难攻。”孟庭指尖沾了茶水,在案上绘出简易地图,“昭王殿下未正面强攻,而是出奇兵沿途拔除洛阳城周围粮仓、卫城,封黄河北岸口,于去年秋对洛阳城形成合围。”
洛阳成为一座孤城,将领多有逃出城门投降者,洛阳城破不过时间问题。
偏偏此时,王行满秘密遣使出京,以重金向夏王刘建安求援。
河北之士多义气,刘建安也恐唇亡齿寒,率十万精兵来援。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却说洛阳城中王行满仍在负隅顽抗,夏贼大军又近在眼前。昭王殿下陷入两难境地,若不撤兵,则受郑夏两军合围,腹背受敌;可若撤兵,洛阳一役功亏一篑,只怕日后再没有这般好的机会。”
昭王手下将领分作两派,围绕撤兵与否争论不休。
孟庭道:“军情迫在眉睫,昭王命手下将士继续全力围困洛阳,自己则点起玄甲军,奔赴汜水关开战刘建安。昭王殿下以三千五百铁骑大破夏兵十万大军,刘建安降。”
眼见着援兵成了阶下囚,内外交困的王行满旋即出城投降。昭王一战擒两王,荡平中原,扬名天下。
京都形势再掀起波澜,宁熙身处其中,孟庭知晓她的艰难。
她近来时常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孟庭有意令她开怀,挑了些轻松的话来提。
“听说刘建安出降,昭王命将士将他五花大绑押到自己面前,质问道:‘本王为擒王行满而来,不干汝事。何故越境,犯我兵锋?’你猜猜刘建安是如何答的?”
“如何?”顾宁熙抬眸,给了表兄两分面子。
孟庭清了清嗓子,学了那人的话语:“我若不来,岂不是还得劳烦您再北上远取?”
“扑哧”一声,顾宁熙低笑出声。
夏王刘建安能屈能伸,也算是一代枭雄。
说书人一折好戏散场,茶舍中依旧热闹不休。
孟庭与昭王年岁相仿,同辈中有如此不世出的天才,他亦是感慨万千。
“汜水关一战,昭王打出了旁人三十年都未必能有的战果。”孟庭也着实好奇,“就是不知,陛下此番该如何嘉赏昭王。”
半壁江山都是昭王打下来的,顾宁熙苦笑:“昭王不世之功,早已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如今也只剩那最后的东宫储君位,甚至——
大晋帝位。
3. 重逢
三月时节,春风和煦。
晨起的白雾犹未散尽,朱雀大街已是万人空巷。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争相一睹昭王殿下率玄甲军凯旋的风采。
三千羽林军整装待命,护持着这座热闹非凡的都城。
饶是预料到今日会有的盛况,提前了小半个时辰出府的顾宁熙还是被眼前的人山人海吓了一跳。
马车是早就不能通行的,宽阔的街道旁,每三步就肃然立着一位持朔的羽林郎。
去往城门口的路上,顾宁熙手中的腰牌先后被查验了三回,方能被顺利放行。
她寻到六品官的队伍,与工部的同僚们站在一处。
陛下亲迎昭王还朝,銮驾再过一刻便从宫中启程。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到得齐全,顾宁熙举目望去,站在前列的尽是朱紫颜色,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青绿色的官服们则暗淡许多,绵延占了大块空地。
顾宁熙本还想瞧一瞧表兄所在的位置,如此情状只能放弃。
百无聊赖地候了许久,顾宁熙偶尔与身侧的同僚交谈几句。
阳光璀璨,人声鼎沸,伴随着内侍重重唱和,喧嚣的城楼霎时归于宁静。
禁卫持御仗开道,远远望去,帝王仪仗威武不凡。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叩首,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明德帝着九龙冕毓,于众臣簇拥之中缓步登上城门。开国之君志满意得,身畔是太子陆恒作陪。
今日,他要迎接另一个心爱的儿子归来。
军号嘹亮,礼乐声隆,行军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离城门已不足百步。
江山初定,征战沙场的儿郎尽扬大晋国威,大晋子民无不为此欢欣自豪。
重重视线阻隔中,顾宁熙只能偶尔透过缝隙,感受昭王凯旋的浩大阵仗。如此盛事,她身处其中也难以窥见全貌。
她望向城墙,第一次忍不住想帝王所在之处,看到的会是何风景。
他日史书秉笔,昭王凯旋必定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卷。
旗帜猎猎飞舞,顾宁熙听着礼乐变换,应是昭王已下马向陛下请安。
她随众人一同见礼:“臣等恭迎昭王殿下。”
“恭迎昭王殿下。”
“昭王殿下万福。”
人潮涌动,御林军已提前格开一条通途。
銮驾浩浩荡荡回宫,百姓欢呼雀跃。
顾宁熙随百官移动脚步,整整半日就这么在恭候中匆匆而过。
……
太极殿中的庆功席宴早已预备妥当,只待昭王回宫开宴。
明德帝面南独居尊位,太子与昭王一左一右随其后。礼部敢如此安排自然是得了陛下允准,昭王的位置几乎已与太子比肩。
顾宁熙阶品不高,只因兼了太子中允的官职,位次大多安排在东宫身后。左右俱为东宫同僚,昭王如此功高震主,直逼东宫,顾宁熙瞧他们面上都不大好看。
原本太子殿下一支独秀,东宫内明争暗斗不断,如今倒都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味道。
顾宁熙酒量尚可,场面上与同僚们喝了三两盏酒。
等到几支歌舞唱罢,宣诏官奉帝命起身时,文武臣工不约而同屏气凝神,听候陛下对此番东征将士的封赏。
东宫之位自然不会易主,陛下颁下旨意,擢昭王王爵为超一品,位在王公之上。允昭王府自制官署,招贤纳士。另加封昭王陆憬为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右武候大将军,益州都督。
顾宁熙粗粗算了算,昭王身上累的所有官职前前后后总有八九个,只怕他自己都未必记得清。
除此之外,明德帝更赐昭王铜炉四鼎,允他自行铸币。
除了储君之位,帝王几乎已经赐下了所有殊荣。
“儿臣谢父皇隆恩。”
群臣面色各异,昭王一战扫清郑夏两国,河南河北富饶之地尽归大晋所有,如何封赏都是不为过的。
待昭王谢恩还席,明德帝朗笑,又与他痛饮一杯。
“接着念。”
宣诏官展开手中圣旨,东征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泰半出自昭王麾下。每念一道嘉赏圣旨,东宫中人心下无可避免沉上几分,偏面上还得掩饰着。
瞧顾宁熙尚有心情用膳,他身后的一位东宫属官由衷佩服。
既然连首当其冲的顾大人都不忧愁,他们还犯不着在此刻杞人忧天。
顾宁熙吃了半块胡饼,也没什么胃口。只不过她在城门处站了半日,不吃一些根本顶不住。
长长的封赏名录中,明德帝独独点出一位少年将军,加封其为武安侯。
他是昭王帐下玄甲军三大将之一,原渤海公之子,谢谦。
昭王南征北战,聚拢到他麾下的名将如云。顾宁熙无意间抬眸,待看清大殿中央那位年轻将军的面容时,一刹那间,仿佛宴席上所有的喧嚣都离她远去,化为无形。
顾宁熙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神色,指节因为紧握酒盏而发白。
她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位春风得意、战功卓著的少年将军,可他,他却与她梦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一月前的梦境涌入脑海,他分明就是梦中宫变后,戍守应天门的那位年轻将领。
顾宁熙仔细回忆梦中人的话语,查验令牌时他们唤他,“谢将军”。
“顾大人,顾大人?”
开口提醒的是东宫中与她交好的一位同僚:“顾大人怎么出神了?”
“出神”二字说得委婉,顾宁熙神思回笼,低头便能看见自己杯中酒水撒了大半,连衣袍上都沾了些。
她对同僚勉强一笑:“我在想工部的事务罢了。”
总归遮掩过去,宴饮的侍女取了巾帕,蹲下身替顾宁熙擦拭案上酒渍。
“有劳。”
“大人客气了。”
顾宁熙的目光落回远处,好在她的位置不起眼,大约也没有人留意到这一桩插曲。
歌舞继续奏演,殿中觥筹交错不断。然而后半场席宴上的一字一物,全然未再落入顾宁熙心中。
……
月上柳梢,席散时天已擦黑,宫灯次第亮起。
出了太极殿,顾宁熙寻了借口辞别同僚,独自走了条清静些的路。
月光投向枝叶间,顾宁熙双手撑于汉白玉围栏。晚风吹拂,却吹不散脑中杂乱思绪。
宫变,谢将军,昭王……
宫宴上的喧闹遥遥传来,梦境与现实交织,让人一时分辨不清。
当真只是日有所思,以致夜有所梦吗?
可种种巧合堆叠于一处,令她不得不深思。
梦中情境太过真实,尤其是他扣在她腰间那灼热的手掌,还有无休无止的……
树影摇曳,满树碧叶在星光下闪烁着柔和光泽。
思绪芜杂,等到顾宁熙察觉到动静回身时,猝不及防对上了来人的眼眸。
八角琉璃宫灯照亮了眼前小径,众臣簇拥的中央,正是着一袭玄色云纹锦服的昭王殿下。他束发的墨玉冠温润剔透,仿佛试着掩去了几分锋芒。
四目相望间,顾宁熙只身一人,愣愣地望着众星捧月的他。
“别来无恙?”竟是昭王先开口。
谢谦略带惊讶地挑眉,听殿下的语气,面前的青衣文官似乎是殿下的旧相识。
他好奇望去,纵然只有黯淡月光,依旧可以看出眼前人的样貌生得极为出挑。月光勾勒出他如玉一般精致的面庞,青色的衣摆随风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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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若月下谪仙人。他唇色略为苍白,不知一个人在此地想些什么。
庭中寂静,顾宁熙后知后觉,拱手一礼:“臣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晚风吹过二人间,三年的光景,当真面对面再相见时,无可避免横亘出隔阂。
“起来吧。”陆憬淡淡道。
“谢殿下。”
顾宁熙自觉地让开去路,眉宇间的疏离之感因为梦境,无可避免地消散些许。
陆憬未言语,只一个眼神,他身边的总管孙敬顿时心领神会:“奴才明白。”
昭王殿下抬步离去,留在原地的除了顾宁熙,还余王府的一名内侍。顾宁熙认得他,是自幼跟在昭王身边的程文。
程文道:“奴才奉殿下之命,护送顾大人出宫。”
顾宁熙一怔,望那已然走远的身影。
……
夜色已深,宫门口的马车大多已离去,只余零星几乘。
迟迟不见自家大人身影,驾车的李平擦了擦额间冷汗。今日宫中设宴,他们惯例只能候在宫门外。
与大人交好的几位同僚都已经回府,按理来说顾大人也不会在宫中久留。
李平心中纳罕,眼见着又一驾马车离去,心底不免更焦急几分。
他跳下马车,干脆去宫门处等着。
又是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李平翘首盼到了自家主子,却见大人身后还跟着一人。
“顾大人慢走。”程文一礼,目送顾大人离去,方回王府复命。
李平接到了人,按夫人的吩咐取了披风:“大人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适?”
顾宁熙苦笑:“这么明显吗?”她拢了系带,已然累极了,“回去吧。”
“是,大人。”
……
这一夜顾宁熙睡得很不安稳。纵然满身疲累,但躺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能勉强入睡。
明月无声,照亮了眼前一处陌生的华贵殿宇。
檀木为梁,金砖铺地,殿角的夜明珠蕴着柔和光泽。博古架上俱为稀世奇珍,略略扫去,羊脂白玉梅瓶,金累丝嵌宝灵芝如意,红白玛瑙桃树花插,随意一件都是可遇而不可求。
北面架上挂着前代画圣李思道的《江帆山水图》,意境磅礴,价比万金。
这样一座寝殿,说是比肩帝王规制也不为过。她是工部主事,最为知晓殿宇陈设。
九扇的青玉屏风隔出次间,梳妆台前,端坐着一位年轻女郎。碧色牡丹织锦的望仙裙摆曳于地,其上点缀的珠玉华美无方。
三四位侍女为她梳洗装扮,檀木雕花的三层妆匣敞开着。
“这对碧凤钗乃内廷新制;这支和田暖玉钗是外间贡品;还有这几对步摇,娘娘今日想戴哪一支?”
“都可以。”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侍女犹豫过,最后选了那枚和田暖玉钗。另一位侍女笑盈盈捧了脂粉盒子:“陛下晚间要过来,娘娘可要试试茉莉香露?”
“不必了。”
侍女们悉心为她挽发,本就华丽的发髻经着意修饰,愈见不俗。
铜镜中映出女子瑰丽的容颜,额间的花钿再灿烂,依旧压不下她眉间的郁色。
她好似一件礼物,精心装扮着,等候着由人赏玩。
梦中情境四散,红烛摇曳。
透过缀玉撒花的锦帐,隐隐可见榻上人影交缠。
和田暖玉钗被帝王随手掷于榻边小案,女郎墨发倾泻,散于枕间。
悬于锦帐四角的玉佩晃动不止,时而能听见她压抑不住的婉转低吟。
月色沉沉,这一夜还有很长。
帝王的命令喑哑低沉,肆意将人摆弄出想要的模样:“这里……再分开些。”
4. 相遇
天光大亮。
青色的一套官服叠放于榻边,压着一件束胸的布条。
顾宁熙赤足踩于地面,没有梦境中繁复华丽的丝织绒毯。凉意传来,叫人清醒了几分。
她去看镜中的自己,乌发低垂,玉白的寝衣好生系着。
而梦中的女子,赫然是她无疑。至于那身上人……
今日巳时要送去东宫的公文顾宁熙已整理完毕,她身兼太子中允之职,每一旬中有两三日要去东宫当差。
连日来都是好天气,东宫书房前,总管姚安笑着道:“殿下尚有政务忙碌,请顾大人先进去等一会儿。”
顾宁熙从侍从手中接过公文,颔首应好。
踏入书房中,她中规中矩先见了礼数:“臣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太子陆恒虽未抬首,语气却温和:“元乐来了,先坐吧。”
“是,谢殿下。”
此地顾宁熙已来往多次,没有先前那般拘谨。
当今太子陆恒乃陛下与姚皇后的长子,文韬武略兼备,深得君父看重。他入朝参政多年几无差池,引朝臣们交口称赞,本是大晋朝无可挑剔的太子。
政务虽然出彩,然而储君一直在京中守成。他的这份沉稳平日里为人称道,但在眼下,尤其是在战功赫赫、荣耀还朝的昭王面前,多少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同为中宫嫡子,有人道昭王殿下是输在长幼名分,才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但也有人道,昭王殿下虽出身显赫,奈何生母甄皇后芳华早逝,如今执掌后宫、母仪天下的是姚皇后。
没了生母的皇子,在后宫中总是吃亏些。
况且姚皇后与陛下是少年夫妻,多年来情深意重。姚皇后膝下二子,长子封了太子,次子陆忱行六,封淮王。不消多提,太子与淮王一母同胞,同气连枝。
顾宁熙今日所禀并非要事,既无错漏,陆恒过目后便交由底下人施行。
他道:“瞧你脸色不好,可是身体抱恙?”
顾宁熙忙道:“有劳殿下关怀,臣无事,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
陆恒点一点头:“明日便是休沐,今日若无其他公事,你早些回府休息便是。”
“多谢殿下。”
正巧东宫的管事来回禀宴饮安排,顾宁熙便顺势告退。
小内侍引她出府,东宫上下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昭王凯旋,陛下在太极殿为他设宴接风,太子作为兄长也不能落了礼数。无论心中如何想,东宫二月十九的这一场小宴,要的便是兄友弟恭,彰显国之储君的气度。
一同宴请的朝臣虽不多,但顾宁熙身为太子中允,自然是要列席的。
她叹口气,三年未见,物是人非。她现在身处东宫麾下,与他久别重逢亦不知能说些什么。
如今更添了那几场难以启齿的梦境,她实在不想多与昭王碰面。
……
休沐日阴雨连绵,如无必要,官员们理所当然地少出府门。
约莫巳时,望云茶楼三层的雅舍内久违地迎来了主人。这间雅舍占据了整整半层楼,凭窗远眺,可将繁华街景尽收于眼底。
此处茶楼乃昭王名下私产之一,一直由王府专人打理。
“臣等拜见殿下。”
韦范与几位同僚行了大礼,语气中难掩激动之意。
当年殿下被贬离京,留在京都的旧部以韦范为首,尽数蛰伏。
韦范明面上持身中立,这些年东宫对他多有招揽之意。后拉拢不成,又时而加以打压。他不以为意,恩威并施,是太子殿下惯来御下的手段。
“都起来吧。”
主位早就留待昭王殿下,今日来的尽是昭王在京中的心腹。
谢谦跟随在殿下身后,坐了右下首席位,与韦范等人一一认识过。虽早就知道彼此的身份,此番倒是第一次正经会面。
此番玄甲军的三大将领,只有他一人先行跟随殿下回京,另外二位则是分别清扫河南河北的战场,省得让些别有用心的无能之辈无端分去了战果。
雅舍中气氛一派欢欣,连素来不擅饮酒的韦范都连喝了两三盅酒。
他笑道:“本以为战局要拖上几年,不曾想殿下一战扫清郑夏两地。当时捷报传到朝堂,陛下接连说了三个‘好’字,旋即便下旨敬告宗庙。”
朝堂上的情形几位皆记忆犹新,又是一人道:“不过有些人的神色,再如何遮掩都算不上好。”
谢谦听得一字不落,心中畅快。
陆憬把玩着手中酒盏,这一坛蒲州贡酒,确乎有几分声名在。
把酒言欢,谢谦很快与诸位同僚相熟。他酒量极好,笑容张扬:“这几场大战看着当然风光,我跟着殿下那是没少受罪。”
昭王殿下在打仗前一贯亲自查探地形,谁相劝都没有用。他跟着殿下次次深入敌境,没少被敌军围追堵截,再杀出重围。
他归顺昭王三载,殿下信任于他,委以重任,他跟着殿下也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暗卫把守在门外,今日相聚自然不单单是为了庆贺。韦范已将近年来京都发生的要事汇成节略,供昭王殿下随时阅看。
午后时分,云销雨霁,迎面吹来的风格外清爽。
“那是谁?”
雅间内依旧热闹,但是昭王殿下一开口,所有人倏尔将注意转了过来。
谢谦目力极佳,顺着昭王殿下的视线看去,很快便在人群之中见到了一抹青色身影。
工部六品主事,顾宁熙。
虽说谢谦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但以这位顾大人的品貌,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街上行人往来匆匆,他收伞行走其间,沉静从容。凭栏眺望,无端地让人觉得自己在赏一幅画。
不过殿下此番问的是顾宁熙身畔的一位郎君,谢谦扫了几眼,依稀猜到他也是行伍之人。
韦范道:“回殿下,那位是顾大人母家的表兄,五品宁远将军孟庭,也是孙老将军的爱徒。”
他三两句述清顾孟两家认亲的前因后果。孟夫人母家不显,孟将军立下军功后撑起了孟家门庭,立了府邸。
京都权贵如云,逢乱世名将辈出,孟家这位少年将军能展露头角,多少有几分本事。
韦范道:“殿下围困洛阳时,适逢南梁贵族叛乱。我朝主力都在中原战场,还要留出兵力提防北面突厥侵扰。听闻是孟将军带一支奇兵深入敌后,与主将里应外合,三日平叛。”
孙老将军对他赞不绝口,还朝后亲自为他请封。
韦范笑笑:“当然,他的军功与殿下是不能相较。”
这话并非是奉承之语,更像是一句感慨。
谢谦爽朗一笑:“谁的军功在殿下面前够看?”
雅间内所有人都笑起来,气氛一派轻松。
韦范道:“这两年顾大人与孟将军走得很近,也不知孟将军是否已投于东宫麾下。”
陆憬未置可否,见他们二人一同走进对面的酒楼,言谈间显而易见的熟稔。
他饮了杯中酒,压下心底没来由的那两分不悦。
……
难得休沐日都有闲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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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宁熙与表兄正有要事商议。
如今天下初定,朝廷与民休养生息。长安是大晋都城,往后地价必定节节看涨,此时是买房置地的最好时机。
孟家才搬入京两年,家底单薄,除了眼下所居宅院外,再要买房置地不免艰难。
顾宁熙虽出身侯府,一应衣食用度都从公中出,但手中能支配的余钱不足。亏得这些年入朝为官,还能多少攒下一些俸银。
只是再如何积攒,怕也赶不上地价的变化。顾宁熙已与表兄谈过,若能将他们二人的俸银先合在一处,置办宅院会轻松不少。孟庭深觉有理,至于两家长辈那里,二人心照不宣一同瞒下,省得她们还要为此更加节俭。
外祖母与舅母受累了大半辈子,在京都当然要让她们安然度日。至于母亲,顾宁熙叹口气,深宅大院日子哪里是那般好过的。母亲手中没有掌家权,又无丰厚的嫁妆傍身,每月月例若不好生用于打点,沁兰院内外的仆妇便更加惫懒。
二人选定了几条街巷,约定先各自相看宅院。孟庭将银号的凭证交给顾宁熙,叮嘱道:“若我不在京城,又有合适的宅子,你可以自行做主。”
顾宁熙接了,点头:“好。”
孟庭明日要赶去西山兵营换防,便早些回去收拾箱笼。
顾宁熙笑了笑:“晚间都不下雨,我再坐一会儿。”
“也好。”
顾宁熙目送表兄离去,她也的确不想太早回侯府。
当初顾家不愿太早介入朝局,又舍不下从龙之功,才将她送去辅佐太子,聊表忠心。如此已然惹得东宫不满,在太子殿下坐稳储君之位后,顾家忙不迭表明了态度,归顺东宫。如此看似行事稳妥,却不想昭王一朝回京,顾家上下到底是被卷入了夺嫡漩涡中,要想抽身谈何容易,只能继续追随太子。
可想而知顾家眼下的气氛,若非母亲还在家中,顾宁熙平日里根本不愿多回去。
一壶清茶坐了小半日,见街头已经支起了熟悉的小食摊子,顾宁熙唤来小二付清了银钱,起身离开。
母亲很喜欢吃街头的千层油酥饼,顾宁熙听她追忆过数回。当初母亲与父亲相识时,父亲与她提起过家乡风味,念念不忘。
后来母亲入京后,父亲也的确带她尝过三两回。油酥饼的香气飘满街巷,就如记忆中的美好一般,时不时引人回想。
纵然父亲已经忘了这等琐碎小事,但母亲依旧惦念油酥饼的味道。于是顾宁熙长大后,便自己为母亲带回。
油酥饼仍旧是一样的滋味,母亲既然喜爱,何必非要等着谁呢。
……
正宗的千层油酥饼脆而不碎,香酥适口,必得新鲜现炸的才好吃。
摊主记得这位老主顾,乐呵呵地煎烤着小圆饼。
顾宁熙在旁等着,神色耐心。
落日西沉,晚霞绚烂。
她接了油纸包,去寻自己的马车时,却发现车驾已不在原处。
她四下里张望,原是昭王出行,闲人避让。
顾宁熙后退几步,眼角余光先是见到一角玄色云纹锦袍。接着视线平齐,便看到一双握着缰绳的骨节分明的手。
梦境强势地涌入脑海,一如榻上那人的动作。昏暗的床笫间帏幔低垂,也是这样一双手攥了她的腰身,随心所欲抵弄。
青天白日,顾宁熙耳后发热。她紧抿着唇,勉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嗯?”陆憬如有所感般勒住缰绳,顺着她的视线回望来,眸中带了两分探寻。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
5. 猜测
就这么直白地打了照面,大街上连处遮掩的地方都没有。
顾宁熙不自觉捏了捏手中的油纸包,垂在身前,又换到左手拿着。
她左思右想,好歹寻出了一句话打招呼:“殿、殿下从何处来?”
陆憬顿了顿,倒是答她:“望云楼。”
“哦,是这样。”顾宁熙当然知道望云楼,那里三层的布置还是她当年改的图纸。不过自从昭王离京后,她再也没有去过罢了。
“那殿下慢走。”她扯出一抹笑。
毫无意义的一段对话,听得陆憬身后的谢谦一头雾水。他品了又品,实在不曾觉察出其中深意。
“嗯。”
看出顾宁熙确实无事,陆憬没有再多停留。
等昭王策马离去,李平驾车过来接自家大人。
他为顾宁熙打开马车门:“没想到大人在此处遇上昭王殿下,实在凑巧。”
“也没什么稀奇的,”顾宁熙抬步上了车驾,“前面不远就是望云楼。”
如此看来,以后得换个地方和表兄议事。
晚风阵阵吹拂,吹凉了油酥饼,却吹不散方才的尴尬与窘迫。
马车帘子放下,顾宁熙又回忆起梦中风月,偏偏正主刚才就在她面前。
她摸了摸发红的耳垂,无声叹了口气。
……
圆月皎洁,乐游院书房内的烛火仍旧亮着。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顾宁熙掩起书案上的字迹。
“母亲。”她笑着唤道。
孟夫人带了侍女来送一盏银耳雪梨汤,清甜润肺。
她心疼道:“都这么晚了,怎的还不休息?”今夜熙儿陪她用过晚膳,便一直闷在书房中忙碌。
顾宁熙含糊其辞:“工部还有些事务,就快了。”
侍女如彤放了汤羹便退下,孟夫人看着女儿用宵夜,眸底尽是疼爱。
书案上笔墨纸砚堆得有些凌乱,孟夫人看不过眼总想帮着收整。
“孩儿自己来。”顾宁熙护着自己的书册,三两下叠起几本,理出一块空位来。
孟夫人笑着摇头,又去看女儿身后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橱。
她识字不多,府上账本都是看得一知半解,也没什么本事。
但她很喜欢看自己的女儿读书。从前熙儿散学时,总会讲书中的故事给她听。
汤羹的分量不多,于夜间最是相宜。孟夫人叮嘱道:“沐浴过便早些睡下吧,别累着自己。那差事总是办不完的,一件接着一件。”
顾宁熙点头,乖巧应道:“孩儿知道了。”
孟夫人这才满意,看着她用完宵夜,又交代几句方带着侍女离开。
等脚步声远去,顾宁熙松口气,重新从书下抽出一张纸。纸上涂画得有些凌乱,也只有她自己看得懂。
她理清了思路,仍旧是从梦境入手。
姑且不论这是无稽之谈,倘若梦境为真,那么梦中的宫变,必定是昭王府与东宫已经水火不容。且昭王不曾登上太子之位,才只能铤而走险。走到宫变这一步,她身为东宫臣子,必定将昭王得罪得不轻。党争就是如此,成王败寇,她或许本该被贬谪流放,甚至赐死。而昭王发现了她的女儿身,便将她囚于宫中肆意折辱。
她当然不想如此落到这般地步。卷入夺嫡纷争本就非她所愿,因而眼下,更不能为了东宫事多得罪昭王。
而倘若梦境作假,那么她辅佐东宫,也不该和昭王府有太多交集。否则无论是东宫还是宣平侯府,都不会轻饶了她。
最稳妥的办法,顾宁熙圈出一字。对于昭王府中事,能避则避。如无必要,最好也少见昭王。
她知道这只是一条中策,可她没有办法绕过东宫,与昭王冰释前嫌。她不是没有想过自请外放,可母亲在京城,她不能留母亲一人在侯府。
既只能身处是非,至少眼下,这条路不会出大差错。
……
近来朝政太平无事,天朗气清,御书房内父子对弈。
明德帝落下一子,摇头叹道:“你这棋艺,长进不多啊。”
陆憬并不好棋道,只不过是午后来请安时,应父皇的意思陪他手谈两局罢了。
棋局几乎已分了胜负,明德帝没有再继续的意思,而是亲自带着陆憬复盘。
当初太子和昭王的棋艺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对眼前这个孩子也向来比对其他儿子耐心不少。
陆憬目光落在棋盘上,没有拂了父皇的兴致。
门下省留存的奏折已尽数发还,等闲朝事有太子分忧,明德帝午后皆得清闲。
落子声清脆,明德帝道:“你才回京,昭王府可还合你心意?”
整座王府扩建三成有余,陆憬并没有闲暇一一细看。
他只道:“有劳父皇费心。”
今日帝王有意不谈政务,天家父子间叙过几段闲话,茶也喝了一盏。
陆憬去看外间天色,然明德帝道:“十六月圆,晚间就留在宫中用膳。”
帝王身边的总管何等乖觉,早便吩咐御膳房准备着。
陆憬放了茶盏:“儿臣知道了。”
明德帝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父子之间也无需多言,他颔首:“去吧,早些回来。”
他吩咐身边近侍陪了昭王去丽正殿,陆憬起身:“儿臣先行告退。”
……
丽正殿规制在宫中仅次于太极殿,按理来说如此华丽的殿宇,不该显得如此冷清。
只因丽正殿是已故懿文皇后的寝宫,元后仙逝十一载,这座殿宇便一直空置着。宫人们日常洒扫,将宫殿维持原样。
正殿中挂着懿文皇后年轻时的画像,她出身河东真定王府,在未出嫁前素有“河东第一美人”之称。
她十七岁嫁予晋王陆鸿为妻,稳坐晋王妃之位,又顺利诞下一子。
可惜天妒红颜,在丈夫称帝前两年,甄皇后便已时时缠绵病榻。明德帝登基后,第一日就下旨立她为后,行过册封礼,全了皇后名分。尔后第三日,御医回天乏术,皇后娘娘撒手人寰,留下年仅十二岁的嫡子。陛下伤心不已,亲自为爱妻写了悼词,礼部拟谥号为“懿文”。
丽正殿为首的侍女青茂携殿中上下人等行了大礼,语气中难掩激动:“奴婢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她是当年甄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婢,也是看着昭王殿下长大的。
“姑姑平身。”
除了青茂外,从前侍奉甄皇后的旧人都在丽正殿中当差。
陆憬问了几句丽正殿近况,青茂一一答了。哪怕是殿下离京的那三年,宫内也没有人为难她们。
每年皇后娘娘的生辰祭礼,内廷也都操办得体体面面,没有丝毫的怠慢。
沏了茶水,青茂等人没有多搅扰昭王殿下,都退去殿外侍奉。
殿中打扫得纤尘不染,陆憬寻了张椅子坐下。
他对丽正殿其实没有太多记忆;母后只在这里住过半月有余。
殿中陈设华贵如昔,他也只是想在宫中寻一处地方清清静静坐一会儿罢了。
母后生前所用之物都原样摆在丽正殿中,后殿三间库房,堆满了她出嫁时的妆奁。
当初懿文皇后出嫁,真定王府正在鼎盛时,陪送的妆奁数不胜数,还有一队五十人的骑兵。
真定王府嫁唯一的嫡出姑娘,愿她一生平安荣华。送嫁的队伍绵延数里,嫁妆都是分了十几批登船。哪怕知道陪嫁丰厚,也无土匪宵小敢在半途打这批妆奁的主意,冒犯晋王府与真定王府。
甄皇后成婚多年膝下仅得一子,在生前的最后两年,她专门腾了间库房,备着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当初王府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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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准备的,她便如何为儿媳准备。
大约也是知道,自己撑不到儿子娶亲的那一日,是以早早安排妥当。
正殿画像上的女子星眸皓齿,一饰一物无不精致,留在了最美好的年华。
陆憬望那画像许久,母亲爱美,也喜欢漂亮的小娃娃。
从前宣平侯府长房的小郎君入宫时,母亲抱着粉雕玉琢的娃娃逗弄了许久,连随身的玉佩都赏了出去。其他世家的孩子可都没有这等殊荣。
母亲擅丹青,在晋王府设女学时,还亲自去教过几日,
想起往事,陆憬唇畔不知不觉浮起一抹浅笑。
夕阳的余辉斜映入殿宇,整座皇城沐浴在金辉中。
……
太极宫外,总管李暨翘首盼了许久,总算是等到昭王殿下的身影。
眼看着快到了晚膳的时辰,若昭王殿下再不归来,他只能去丽正殿请。
“老奴给昭王殿下请安,”李暨笑容满面,“殿下快请。”
膳房已经预备妥当,皇后娘娘与另外两位殿下也都到了。陛下今日设家宴,酉时一刻便要开宴。
踏着晚霞余韵,陆憬尚未进入正殿,就能听见里间轻松的谈笑声,其乐融融。
自从江山初定,明和帝自知乃天命所归,心中快慰无须多言。
随着陆憬到来,殿内谈话声暂歇,淮王陆忱也起身。
陆憬先向上首的帝后见礼:“儿臣给父皇请安,母后万福。”
“快起来。”
姚皇后端坐在明和帝身畔,她今日着一袭银红色广袖鸾凤掐丝锦裙。她惯来不喜奢华,乌发间所饰珠玉不多,只鬓边一支金凤衔明珠步摇显示出中宫身份。
平辈之间也见过礼,太子居左首位,颔首对五弟致意。淮王陆忱次之,对陆憬唤了一声皇兄。他是姚皇后幼子,与昭王虽然年岁相仿,前后只相差三月,但兄弟二人自小就玩不在一处。
姚皇后笑容温和:“好了,都坐吧。”
陆憬去了自己的位置,对面便是太子与淮王。
偏殿已开始备膳,姚皇后道:“祈安久未回京,也不知饮食上的口味变了没有。”
膳房是依着从前旧例准备,担忧会有不周到之处。
陆憬笑笑:“母后多虑了。”
他的表字是及冠前明和帝所取。彼时中原尚未一统,北方突厥可汗又虎视眈眈。大晋腹背受敌,明和帝盼望着战场上的孩子能顺遂平安。
宫中菜式如常,姚皇后着意吩咐侍女为昭王布菜。和睦地用了一顿晚膳,天色已不早,宫门下钥的时辰也推迟了些许。
陆憬先告退,太子与淮王见状也一同起身。
明和帝与姚皇后坐在一处,祈安这孩子守规矩,不愿在宫中多留。
他在宫内的寝殿也一直布置着,只是他已经许久未留宿过。
姚皇后宽慰道:“祈安才回京,怕是府上还有些事务打点。”
明和帝想起午后的问话,估摸着昭王府的布景不大顺他心意。
他传话给李暨:“明日午后传工部侍郎到御书房。”
“奴才领旨。”
……
“殿下。”
东宫设宴的帖子两日前就送到了昭王府,请帖是太子殿下亲自所书。
孙敬这两日已命人打听清楚东宫的宾客名录,恭敬呈于昭王殿下。
孙敬是当年甄皇后陪嫁的几个管事之一,自昭王殿下封王另立府邸后,便一直在昭王府打点事宜。
除了殿下外,东宫此番还邀了不少昭王帐下的将领,皆是战场上有功之臣。
朝中其他重臣列席不多,太子行事稳当,谨守着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剩下的便都是东宫属官,多为年轻一辈。
宴席定于二月十九,陆憬合了名录,淡淡道:“好。”
6. 要人
晾晒干净的一套官服悬于架上,吟岚执了铜斗仔细熨烫着。
沁兰院中送来了新缝制的束胸,顾宁熙在屏风后换了,又套上素白的里衣。
今日午间去东宫赴宴,她不必到工部点卯,是以晨起的光景尚算悠闲。
孟夫人在旁瞧着女儿束发,又打量着她中衣下的那一层轮廓。熙儿的束胸一直是她亲手缝制的,料子必得柔软舒适,针脚和线头也得仔细。
屋中无人,孟夫人不厌其烦地再叮嘱几句:“你在家时,能少束胸便少束些时候。还有早春和冬日里,衣衫既穿得厚,便可束得松些,反正外人也看不出端倪。”
孟夫人心疼女儿,那处一直束着,冬日里还好,夏日里便更闷热。
而且…… 或多或少总有些影响。
毕竟顾家二郎君的身份不能维持一辈子,孟夫人总觉得女儿太清瘦不好。她悄悄叹口气,只能想办法多在饮食上补一补。她知道几个食方,对女儿家滋补养气再适合不过。
顾宁熙套上官服,六品文官的服制为绿色,配银腰带。
她对着铜镜扶正官帽,孟夫人来来回回打量,觉得自己的女儿模样生得就是好。
顾宁熙俏皮地对她眨了眨眼:“母亲惯爱自卖自夸。”
孟夫人被她逗乐,母亲看女儿当然怎么样都是顺眼的。
马车已经备好,孟夫人道:“午时太子殿下设宴,你早些去帮衬,也好给殿下多留几分印象。”
这两年女儿在朝中,也多承蒙太子殿下照顾。
“孩儿知道了。”顾宁熙嘴上答应着,原本还想在家中将剩下的两幅画作绘完,以折卖攒些银钱。奈何母亲发话,她只好慢悠悠佩了腰牌,在母亲的催促声中出了府门。
……
东宫的宴厅已布置妥当,顾宁熙到得早,现下去厅中枯坐也是无趣。她向太子殿下请过安后,便在花苑寻了处宝地坐着。
她端了一盏茶,陆陆续续等来了几位东宫的同僚。顾宁熙与他们见过礼,彼此寒暄几句。
原本东宫能臣不少,明争暗斗从不停歇,都想着在储君面前出头。自从昭王还朝后,东宫内的这股暗流倒是收敛不少,有了几分同仇敌忾的意思。
毕竟倘若太子殿下不能顺利登基,他们再如何相争也是枉然,此情此景还是得一致对外。
顾宁熙甚少参与这些纷争,勉强在东宫混了几分好人缘。
她听着近来朝中的消息,昭王帐下的功臣都先后得了朝廷官职。听闻昭王还欲向陛下奏禀,在王府中设文学馆。
许多话都说得点到即止,仍需仔细揣摩。宾客渐多,便有一位同僚提议道:“天色已然不早,不如大家一同去前边等着?”
无人有异议,顾宁熙借口赏景,稍稍多留了一会儿。
湖面泛起涟漪,她看着水中鱼儿自在嬉戏,一个人也怡然自得。
估摸着开宴时辰将近,她方起身。
众臣都候于阶前,太子府詹事恭谨引了昭王殿下到宴厅。太子殿下位尊,又是兄长,当然无需亲自出迎。
顾宁熙随在东宫同僚身后行礼,刻意隐了一半身形。甚至在昭王踏入殿中、群臣退去两旁时,她又往后多退了半步。
等到太子与昭王殿下分了主宾落座,顾宁熙与其他官员方才入席。
席上的座次安排大有讲究,负责此项的官员反复拟了三次,方得詹事大人首肯。
昭王府此番来赴宴的几位官员,与东宫的人坐得并不泾渭分明。
须知他们都是大晋官员,皆为未来天子的臣属。
顾宁熙安静坐于自己的位上,赴宴的宾客不多,一举一动更要留心。武安侯谢谦位置靠前,她眼下对他知之甚少。
得了太子殿下命令,东宫的总管击了击掌,示意开宴。
丝竹雅乐声中,一道道珍馐美馔流水般送至席间。今日这场宴席,端的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太子与昭王殿下叙兄弟之情、朝中近事,时不时有臣子恰到好处地相和几句。
以顾宁熙的阶品自然没有插话的资格,席上备足了佳肴美酒,可惜大多数人的心思都不在饮食上。
顾宁熙低眸装作专心用饭的模样,免得引人注目。
同僚盛情难却,她浅浅抿了口酒。今日淮王不曾赴东宫的席宴,他是皇后娘娘幼子,在诸位兄弟中一向只敬同胞的太子几分。尤其他与昭王向来关系不睦,若是在席上遇见,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风波。不给淮王下帖大约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免得节外生枝。
踏着乐声,侍女新捧上两道菜色,毕恭毕敬呈于二位殿下面前。
陆恒笑着对五弟道:“这道樱桃毕罗是你素日里最爱。虽说父皇遣了御厨随你到军中,但到底外间饮食不比宫内。”
樱桃内馅色泽鲜红,尤其在那半透明的薄皮映衬下,更是引得人食指大动。
陆憬淡淡一笑:“有劳皇兄记挂。”
这样的手艺只有宫廷师傅才有,顾宁熙虽说对宴饮兴致不浓,但每每对这道菜色都能多动几筷。
她吃了一块樱桃毕罗,这类点心分咸甜口,她倒是记得昭王分明更钟爱咸口的蟹黄馅。
陆恒饮了一盏酒,道:“如今朝中变化不少。你才回京不久,可有不适应之处?”
顾宁熙垂眸,昭王在朝中有尚书令的官职,执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名义上是六部的最高长官。
太子殿下语气里尽是对弟弟的关怀:“朝事繁琐,许多事你也不必急着上手,多熟悉一番无妨。”
顾宁熙品着太子言下之意,无外乎是昭王虽军功卓著,但于朝堂上欠缺之处还有很多。
陆憬对弦外之音只觉无趣,本想顺着接了两句话便罢。但他的目光偶然落于那道樱桃毕罗,忽地想起件从前旧事。那一回晋王府设宴,母后身为王妃作主操持。膳房来禀菜式时他恰好在旁,就让人多加了一道樱桃毕罗。也不知消息是怎么传的,一来二去便成了他最喜欢这道点心,每逢宫宴必得安排。
陆憬最后也没有否认,毕竟的确有人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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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方才在殿前瞧他中规中矩行礼的生疏模样,总觉不大顺眼。
陆憬话风一转:“兄长所言甚是。皇兄在朝多年,臣弟是该多向皇兄请教。”
陆恒笑容依旧:“自家兄弟,何必这般客气。”
陆憬笑了笑:“只不过皇兄朝事繁忙,臣弟也不愿多叨扰。既要熟悉朝中事务,倒不如皇兄借位东宫属官给我?”
殿中看似杯觥交错,实则宾客们都留心着二位殿下的动静。
席上不约而同静下来,昭王的答话属实出人意料,离得近的东宫心腹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顾宁熙将夹着的半块樱桃毕罗放回碟中,不知昭王是何用意。总不至于为了打消太子疑虑,他上赶着让东宫往昭王府安插人手吧?
陆恒道:“难得你开口,自然是可以的。就是不知你属意谁。”
顾宁熙稍稍抬眸,以便将上首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但她猝不及防地与昭王对上了目光,只一眼,顾宁熙忽地预感到大事不妙。
“那便元乐吧,”她听见昭王慢悠悠道,“皇兄以为如何?”
顾宁熙眉心一跳,抬首时眸中犹带两分不可思议。
殿内愈发静,原本以为只是二位殿下的场面话,没想到昭王殿下还真开口点了人。
况且要的还是顾中允,他可是年轻一辈世家子弟中最得太子殿下器重的。
陆恒笑容微敛:“怎么选了元乐?他入朝时日尚浅,只怕未必合适。”
陆憬的答案却是随性:“合眼缘罢了。”他挑眉,“皇兄不会舍不得吧?”
兄友弟恭的戏码唱到此处,东宫一时骑虎难下。
陆恒神色不变:“怎么不问问元乐的意思?”
此话一出,顾宁熙甚至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同情。她夹在太子殿下与昭王间,怎么答都是错的。而她不可能得罪自己的主君,只能去得罪昭王。
谢谦心底摇头,虽不知殿下为何忽然开口要人,但太子殿下显然是不愿答应的。所以那位顾大人要出面回绝,东宫再婉拒才能顺理成章。
顾宁熙抿唇,斟酌着欲开口时,陆憬却道:“那么,皇兄是答应了?皇兄若答允,元乐怎会有二话。”
难题暂时被抛回,顾宁熙心中一松。
陆恒握着酒盏的手紧了紧,片刻后他道:“依你便是。”
陆憬笑着举杯:“那便多谢皇兄?”
酒盏相碰,陆恒饮尽杯中酒。
席间事发突然,单是看元乐的神色,他便知晓元乐事先并不知情。况且他更知道自己这位五弟的性子,做事随心所欲惯了,丝毫不顾忌他人。这些年除了父皇,没有谁能让他改了主意。
陆恒放了酒盏,今日之事,究竟是祈安要挑衅东宫,还是仅仅为了报复当年元乐不肯追随的旧案?
又或许二者兼有。
几句话被决定了去留,顾宁熙认命地接了东宫谕令。
她默默看着碟中的樱桃毕罗,仍需一会儿光景平复心绪。
7. 求见
除了这一桩不大不小的插曲,整场东宫午宴算得上宾主尽欢。
昭王殿下的命令自然即刻施行,宴席才散不久,便有昭王府的属官来同顾宁熙交代事宜。
本朝十日一休沐,她身兼工部与东宫两处差事,一般逢三六九都在东宫当值,余下的日子则去工部点卯。
新换的安排倒也简单,顾宁熙往后逢三六九到昭王府即可,工部的差事则不变。
顾宁熙试探道:“不知我来昭王府办差,期限是一月还是两月?”
那名官员却不接话,只含笑打太极:“殿下的心意下官也不知。顾大人若有疑虑,可以亲自问问殿下。”
事情已交代清楚,他没有多留,作揖道:“下官告辞。”
顾宁熙还礼,心底同时叹了口气。
东宫的同僚们先后归家,知道顾大人一会儿还要面见太子殿下,无一人邀他同出东宫。
有二人欲言又止,也不知顾大人今天是否诸事不宜,好好赴宴,竟还摊上这么一桩风波。
但静下心来想想也不奇怪,毕竟昭王与顾中允的旧怨他们或多或少都知晓。当年顾大人亲笔所书的贬斥昭王出京的诏书,那叫一个文采斐然。从前在东宫还好,眼下顾大人进了昭王府,如何处置还不是昭王殿下一人说了算。
其他人都走得轻松,顾宁熙独自坐于回廊下,等着太子殿下有闲暇召见。
……
原本白日里已经足够疲惫,顾宁熙回府不久,摆在书房内的画卷也无心再动。约莫申时光景,宣平侯又命人传了话,晚间要到沁兰院用膳。
孟夫人自然按规矩预备着,不由欢喜道:“今日正好你在府上,可以与你父亲好生说说话。”
顾宁熙勉强笑了笑,对父亲的来意心知肚明。
孟夫人还惦记着让女儿恢复身份一事,眼看着熙儿已经过了十九岁生辰,不知侯府是如何打算的。
“若得了机会,你便对你父亲提一提。”侯爷对熙儿还是疼爱的,总不能当真放任女儿的幸福不管。
院中的兰花已开了一半,清丽雅致。宣平侯平日无事时,也偶尔会来此地赏花。
“见过侯爷。”
内院侍奉的仆妇不多,见到侯爷时都停了手中的活计行礼。
宣平侯未着官服,样貌英朗。纵过了不惑之年,仍旧器宇不凡。
厢房内备好了饭菜,孟夫人细心,交代将侯爷近来喜欢的两道菜色摆得近些。她知道侯爷前日又罚三郎跪了祠堂,他惯来教子严苛,但面对熙儿时温和不少。况且,熙儿也惯来懂事,没什么让他们操心的。
宣平侯坐于主位,接过了孟夫人捧来的汤羹。
他搅动铜勺,不紧不慢道:“听闻今日在东宫宴上,昭王殿下将你调去了王府?”
孟夫人一惊,停了给女儿盛汤的手。
顾宁熙称“是”,如实述了席上情形。东宫席上太子与昭王相争,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瞒得住。
宣平侯顿了片刻:“太子殿下的意思呢?”
宾客散尽后顾宁熙在东宫书房中多留了两刻,好在太子殿下也算通情达理,知道此事与她无关。
顾宁熙道:“殿下命我先听从昭王府安排,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告诉他。”
太子殿下一向待人宽和,孟夫人闻言稍稍安了心。
顾宁熙当然不奢望太子能当真为自己作主,此话听过也便算了。
宣平侯沉吟一会儿:“此事你如何打算?”
“昭王势盛,孩儿只能先以不变应万变。”
她等着父亲交代家中的意思,不过宣平侯却只道:“如此也好。陛下看重太子与昭王,你做好份内事即可。”
孟夫人既在场,宣平侯没有再多谈朝中事。
“孩儿明白。”
顾宁熙低头喝汤,父亲的态度比她预想中平和些许。原本以为顾家归附东宫,她若是去昭王府,家中必定要好生商讨一番。父亲的决定便代表了祖父之意,难不成……顾府还留有后手?
一顿饭用得各怀心思,等宣平侯离去,孟夫人担忧道:“好好的,怎么又到昭王府当值去了?”
母亲面前顾宁熙自然准备有另一套说辞:“寻常调度罢了,毕竟孩儿领的是朝廷俸禄,得听从安排。”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孟夫人蹙着的眉松开些。
顾宁熙将话说得半真半假:“况且孩儿与昭王殿下也算是相识多年,总有几分交情。去昭王府当值,或许比在东宫还要自在些。”
女儿和昭王的旧事孟夫人多少知道些,当年懿文皇后在时,就很喜欢熙儿。
安抚住母亲,顾宁熙笑道:“母亲,孩儿今日累了,就先回去休息了。”
一日之间应酬两场,她确实疲惫。
孟夫人点头:“快去吧,今晚早些睡。”
“嗯,好。”
回到乐游院中,侍女已经在为她备洗浴的热水。
顾宁熙在卧房中坐了片刻,方推开湢室的门。
一整日都是乱糟糟的,她将自己沉入浴桶中。
原本还摇摆不定,眼下倒是别无选择,只能去昭王府中探一探。
白雾氤氲,圆月西沉,今夜的梦境又是一片旖旎。
殿角的夜明珠蕴着幽幽华光。
掌心覆于……, 修长如玉的指节任意口口。
恰到好处的丰盈,触感是极致的腻华柔软。
月光黯淡。
……
饶是醒来后的顾宁熙再不愿面对昭王,卯时三刻,她的车驾还是到了昭王府前。
昭王府坐落于皇城西,是昔年昭王陆憬十四岁封亲王开府时,陛下亲自为他圈定的宅邸。
顾宁熙身后的长随去向王府门房递了名帖,她在阶下候了一会儿,抬首就能望见陛下御笔亲题的烫金王府匾额。
旭日初升,朝晖满地,有侍从上前一礼:“顾大人请。”
昭王府从前顾宁熙来往过许多次,然而府中重新修葺过,许多路途她已经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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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亏得有王府侍从引路。
穿过几段抄手游廊,昭王府西侧新添了数排值房,专供官员当值所需。
昭王大胜还朝时,陛下曾下旨嘉赏,金口玉言允准昭王府自置官属,招贤纳士。官员规制只比东宫削减两成罢了,是以昭王开口要官员过府,并非毫无缘由。
顾宁熙得了一间单独的值房,与昭王府其他属官分开办事。如此大家也都自在些,省得还要互相费心提防。
屋内开两间,榆木打造的书案上笔墨纸砚备得齐全,另有一面书架可以存书。
阳光透过窗子,照得屋中格外亮堂。
侍女来沏了茶水,除此之外并不见其他访客。
“顾大人若有吩咐,只管唤奴婢便是。”
顾宁熙礼貌对她颔首,将茶盏放于左手边,在书案上展开了自己带来的工部图纸。
前日她在工部当值,侍郎大人专意叫了她去议事。昭王府尚未扩建完毕,但已经竣工的几处,陛下与昭王殿下似乎都不大满意。为此陛下还召了尚书大人详加询问。好在依昭王殿下的意思,已修缮完成的地方无需再动,省得空耗内库的财帛。殿□□恤,但王府剩下的几处地界,工部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重新调整。
顾宁熙过去半年并未插手过昭王府这桩差事,奈何工部要换些人手负责此项,一来二去就点到了她。且侍郎大人知道她恰好换到昭王府当值,“近水楼台,你正好多费些心思”。
原定的图纸昨日整理完毕交到她手中,顾宁熙尚没有来得及细看。图上所绘正是昭王府新扩建的一部分,从花苑到校场,共有十一亩地。
工部还有其他二人协同参与此事,顾宁熙执笔,其实以她的的阶品还不能独当一面。一来昭王府的修建已完成了大半,二来此事拖到现在也快成了烫手山芋,就这么借着“天赐良机”的名号交到了她手中。
权当是历练,顾宁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是。
她先熟悉图纸,时而在图上小心圈画一笔。
值房内清静无人搅扰,窗外树木郁郁葱葱,是个办差的好所在。
午膳时分有人送膳,三菜一汤,大多合顾宁熙的口味。只是她没什么胃口,喝了小半碗汤便罢。
一日的工夫,昭王府并没有其余杂事交代给她,是以顾宁熙可以聚精会神于手中差事。
她揉了揉眉心,其实就这么相安无事倒也不错,甚至比在东宫和工部轻松。但昭王府不是她能久留之地,也不知太子殿下何时召她回去。
熟悉了图纸,顾宁熙情知在值房内纸上谈兵不妥,她也没有信心单靠图纸就能改建好昭王府。
昨日梦境虽然窘迫,但并非真实存在。只要她不回想,也不会有旁人知晓。
顾宁熙如是安慰着自己,思忖许久,她推开房门。有两名长随在外听候她的吩咐,皆是昭王府中人。
顾宁熙客气道:“可否去打问一二,昭王殿下现下可在府上?”
其中一人行礼道:“是,顾大人。”
8. 相处
夕阳西斜,落日余晖映了满地。
陆憬方从宫中回府,河北战场已经清扫完毕,捷报送至御书房。父皇今日与他商议劳军一事,初步拟了将士封赏名录。
在宫中用了晚膳,陆憬眼下才得闲暇。
孙敬留守在昭王府中,趁着昭王殿下入府的空当,将王府今日的几件要事逐一报上。韦范大人也已将要紧的公文送去殿下书房中,留待殿下晚间处置。
陆憬吩咐将真定王府在京都的宅子收整一二,又道:“还有其他事吗?”
孙敬如实道:“回殿下,顾大人午后遣人来问,可否允他带人在花苑四周查看一二?”
顾大人新奉陛下旨意参与修葺昭王府,这本也是应该的。
“他人呢?”
孙敬道:“散职后一刻钟,顾大人先行回府了。”
顾大人办事很有分寸,先来请问殿下的意思。瞧顾大人的行事作风,倒与三年前不大一样了。
“准。”陆憬言简意赅。
孙敬领了吩咐,殿下也的确没有不允的道理。
……
□□日风平浪静,顾宁熙忙于扩修昭王府的事务,东宫那处也没什么消息传来。
眼下天气晴好,她想着尽快敲定手中图纸。免得拖到六月暑热,动工不便。侍郎大人还着意交代,她可以多在昭王府当值,不必按日子赶回工部。
其实她可以先问问昭王之意,不过自己手中得提前有合适的备选。否则昭王问起时她一概不知,平白耽误他的时辰。
这两日在花苑中察看,顾宁熙心中已大致有了章程。
昭王府的园子倒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适逢春日,草木繁盛,绿意盎然。
昭王府的花苑本就是诸位亲王宅邸中占地最广的,此番还要扩修近一倍。顾宁熙举目望去,每逢昭王府中设宴,亭前那处空地时常摆了投壶。
昭王投壶的技艺准得让人不可思议,那时有人笑言,有昭王殿下在,他们争一争第二也就罢了。偏偏淮王年少时惯爱与自己这位五哥较劲,每逢宫中宴饮雅集,有机会总要挑衅比试一番,当然没有一回赢过。
没有什么人愿意在投壶时遇见昭王,除了少时的顾宁熙。
宴饮人多时,投壶可以两人或是多人组成一队。顾宁熙每每都与昭王搭在一处,他从不会拒绝。顾宁熙投壶技艺尚可,借着昭王的东风,只要稳稳投中几支,总能轻松赢下各种彩头,譬如玉佩,譬如金银锞子,她书房的匣子内到现在还攒着不少。
有一回赶上陛下寿辰,宫廷备的彩头格外丰厚,她与昭王各得了一只新铸的金锭,去陛下面前谢了恩。
那会儿年少气盛,总是爱玩爱热闹的。
顾宁熙将金锭好生攒了一阵,加上之前省下的月银,给母亲换了一对水头极好的碧玉手镯。
母亲很喜欢这对镯子,起初一直舍不得戴。顾家后宅两位夫人并立,沈夫人出身伯爵府,陪嫁丰厚,又执掌中馈。而母亲只有公中的用度,仆妇们私下里惯爱议论比较。母亲性子素来温和,闻言只会对她感到愧疚,觉得是因为自己出身的原因让她在长姐和三弟面前矮了一截。
但顾宁熙从不认为有什么;她想自己给母亲添一份嫁妆,添一份底气。
母亲收到镯子那日,她眸中的惊喜与欣慰,顾宁熙至今仍然记得。
往事美好,顾宁熙唇畔不自觉带了些笑意。
她在湖畔寻了块石头坐下,稍加休息。顺着湖面望去,对岸的柳树好像又高了一些。柳枝迎风而动,漾开一树碧色。
她想起从前射柳,疾驰的马背上无人能胜过昭王。
池水轻荡,顾宁熙以手支颐。要将这里扩建,还是得多花些心思。
碧叶轻落于湖面,带起点点涟漪。
凝神思索许久,顾宁熙起身。原本想去校场看看,不过才到校场外,便听得里间习射的动静。她略略问了校场外的侍从,才知道有几位将军在场上比试。
顾宁熙预备改日再来,只是才折返几步,便在半道撞见了昭王殿下。
她赶忙见礼:“殿下万福。”
“免了。”
陆憬自然是要去校场,北地今日新送了十几张弓箭来。他午后议事不得闲暇,便让好友们自行挑选。
顾宁熙思忖着是否要解释一二,她在此地并没有替东宫窥探消息的意思。但又怕话出口,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陆憬却知道她原本的来意,只道:“去看看吧。”
“是,多谢殿下。”
昭王开口,顾宁熙就这么硬着头皮随他入内。
好在场上都不算是陌生人,韦范韦大人不必多提,顾宁熙与他同在京都多少有些交集。武安侯谢谦,在京都风头正盛。还有一位是近日才班师回京的真定王世子甄源,也就是昭王的嫡亲表兄。他当年入京册封世子时,顾宁熙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昭王帐下玄甲军三大将领,除了他们两位,还有齐国公世子秦钰,仍驻守在战场。
彼此见过礼数,对于她这位不速之客,除了韦大人外,其余二人互相对望一眼。
真定王世子回京的消息还没有在京中传开,估计是要在三日后的朝会上正式觐见。
这里的几张宝弓都是他从战场收缴而来,与大晋军中所用弓箭相较,取其精华。
百步开外列着一排箭靶,可以望见中央红心已插着几支箭羽。
谢谦新换了一张弓,调试过弓弦,眸中便有满意神色。
顾宁熙顺着瞧了几眼,这把弓应是上等的柘木所制,的确不俗,木料的纹路也很是漂亮。
陆憬今日没什么试弓的兴致,只在中央看着。
顾宁熙默默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想寻个合适的机会离开。
她筹措着言辞,场上武安侯已搭两箭上弓。略作瞄准,一双箭羽破空而出,带起一阵风声,直直没入最远的靶心。
场中人都司空见惯,单是稀松平常的一次演练罢了,也没什么值得格外喝彩的。
倒是顾宁熙盯着那靶子好一会儿,心中赞叹。
甄源也已试了几张弓,他们几人在军中切磋惯了,互相都没什么新鲜感。
谢谦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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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弓,瞧见殿下身旁东宫的那位顾大人,也是存了几分试探震慑的意思:“顾大人不妨一试?”
他将弓箭递向顾宁熙。
射箭乃君子六艺之一,顾宁熙出身宣平侯府,少时自然也是练过的。
她顿了顿,下意识去看昭王。
陆憬也不知想到些什么,对她颔首:“去试试。”
“……是。”
谢谦欲递弓时,陆憬吩咐人换了力道最轻的一张弓。
顾宁熙接过,调试弓弦的动作还算有模有样,也勉强能拉开弓。
韦范和甄源都将目光投来,对顾大人的箭术存了几分好奇。
顾宁熙认命地站到场中,她一介文官,与他们比试箭术是有多为难自己。
所以她顺理成章地挑了最近的一张箭靶,又犹豫着能否让人再挪近些。
她心虚地回头瞥了一眼昭王,想想还是作罢。若是挪近了还射不中,大约就更找不到借口了。
陆憬也在看她,神色显然比方才看旁人射箭时认真了两分。
顾宁熙取了箭,拉开弓弦,瞄准了靶心的方向。
再三确认后她松手,箭矢飞出,很快被温和的春风吹歪了些。
弓当然是好弓,奈何一连射了三箭,只有第二箭堪堪擦过箭靶,其余两箭皆奔向了自由。
顾宁熙看着空荡荡的箭靶,低头时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
她将弓交还给一旁的侍从,回到昭王身边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虽说不能和上过战场的人相比,但到底还是有几分丢人的。
谢谦咳嗽两声,换了旁人他必定要嘲弄几句,尤其对面还是东宫的人。偏偏他看阳光下顾大人的模样,恍惚间有一种自己欺负了人的错觉。
他最后只是委婉道:“顾大人要不找请位高明些的夫子,再练练?”
平心而论,他这话说的已然十分客气。
场中突兀地静了一会儿,唯余风声。
陆憬淡淡道:“行了,选了弓就早些去办差。”他转向顾宁熙,“走吧。”
“哦。”顾宁熙点头,很快跟上。
恭送殿下离去,谢谦回忆起方才昭王殿下的神色,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道:“我怎么瞧着,殿下好像有些不大高兴?”
甄源也如此想,二人一起看向韦范。
韦范笑了笑:“你方才说,让顾大人找位高明些的夫子?”
“是啊,怎么了?”
韦范难得地没卖关子:“若我没记错的话——”他语气实则笃定,“顾大人的箭术,好像是殿下手把手教的。”
手中的弓箭险些坠于地,谢谦动了动唇:“……啊?”
他眸中尽是不可置信,看着对他确信点头的韦大人,又去望那简直毫发无伤的箭靶。
“请位高明些的夫子,再练练。”
话语回荡在风中,谢谦默然许久,哑然无声时想:
顾大人的这一手箭术,在战场上对殿下毫无威胁;但传扬出去,在全天下都能让昭王殿下名声扫地。
9. 试探
出了校场,顾宁熙跟着昭王走了好一阵。
她觉得自己需要辩解几句,于是斟酌一会儿,很没什么底气地道:“臣……臣是文官。”
平日里忙于公事,她在箭术上疏于练习在情理之中。顾宁熙原本没觉得有多糟糕,就是可能丢了昭王殿下的脸。
陆憬轻飘飘看她一眼:“嗯。”
顾宁熙歇了声音,岔开话题,想起自己的工部正事。
“殿下,不知殿下晚些时候可有闲暇?”
昭王府的修葺,动工前当然要问清楚正主的心意。
陆憬未答,但顾宁熙领会了他的意思。
托她的福,搅了昭王殿下在校场的兴致,所以殿下午后的时辰空出了一阵。
陆憬道:“去书房罢。”
顾宁熙心中一喜:“是,臣先回去取图纸。”
她先一步告退,走远几步才后知后觉。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昭王府的环境让她感到熟悉,抑或是在校场上想起了往事,她再面对昭王时好像轻松了些。
……
校场上,侍从已收拾了箭靶。
谢谦选了两把心仪的长弓,擦拭弓弦时想起方才之事,心底仍有些不平。
他忍不住道:“殿下在军中时,可从没愿意指教过谁啊。那位顾大人什么运道,竟然能得殿下亲自指点?”
最后半句话谢谦甚至压低了声音,不大愿意让旁人知道的语气。
甄源亦好奇,他在京都长住的时日不多,对京中世家间的了解并未比谢谦强多少。
趁着今日韦范在场,谢谦问出了心中几日的疑虑:“那位顾大人是太子中允,殿下为何要他过府?”
难不成只是为了给东宫添堵?但殿下又允他随意在王府行走,虽说王府内守卫严密,那位顾大人也识分寸并无异动。但假以时日,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殿下何必平添祸患。
韦范摊手,此事他还当真不知晓:“殿下的心思谁能清楚。你若实在好奇,不妨去问问殿下,有结果了也告诉我一声。”
甄源一齐点头,谢谦倒犹豫起来。就这么一桩小事,犯不着专门问到殿下面前。
韦范道:“行了,时候不早,早些去练兵吧。”
谢谦乃昭王府右一统军,昭王惯来对他委以重任。
京都不比战场,并非单凭一杆长枪就可呼啸往来,要留心的事数不胜数。
帝王之下尚有东宫太子,但谢谦潇洒一笑,他从来只奉昭王殿下一位主君。
……
日头偏西,通往王府书房的路顾宁熙倒是熟悉。
大约是孙总管事先交代过,守卫并没有阻拦她。
书房内不曾修葺,仍是旧时模样,只新添了些许摆件。
书案一角靠近多宝阁的地方摆了一只三彩贴花双鱼瓶,虽说工艺超俗,乃瓷中瑰宝,可它在屋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华贵下并不如何惹眼。
但顾宁熙呈上图纸,回空位上落座前又忍不住向它投去了一瞥,勉力压制住眸中神色。
陆憬翻开图纸,图上标注甚是细致,几处关键所在又着重批注,不难看出对面人花了不少心思。
虽说有皇兄举荐,但元乐探花郎出身,弱冠之年能做到六品工部主事,总也有几分本事在。
他阅完手中图抬眸,却发现对面人在出神。
陆憬轻叩桌案,顾宁熙如梦初醒般寻回自己的思路。她先后以校场和花苑为主,求问昭王殿下之意。
扩修花苑仅仅是为了景致,陆憬无可无不可:“且说说工部的意思。”
顾宁熙应“是”,已有大致的方案预备。
她看得出来,昭王殿下并不想修整昭王府,此事是陛下一心为之。
大约是愧疚不能让昭王入主东宫,所以陛下要重修昭王府,聊作乔迁新居,加以补偿。且陛下动用的是内库银两,不占国库支出,单是父亲疼爱儿子罢了,前朝大臣也不会出言劝谏。
顾宁熙条理分明,如实述了工部目前的打算。原有的亭台楼阁大致保留原貌,只拆去回廊一角,延伸入新苑。新扩修的部分与旧园子相呼应,衔接处一步一景。如此一来无需大动干戈,只需要在扩建处多费心思。
陆憬颔首:“便如此办吧。”
顾宁熙一礼应下,这两日便可绘出草图。
未时光景昭王府备了茶点,陆憬合上图纸,只道:“讲讲近两年朝中事罢。”
虽说已看过韦范所呈节略,但陆憬还想听听东宫人眼中的朝局。
顾宁熙当然有所准备,毕竟昭王当初是以熟悉朝局的由头将她调来王府。
朝政芜杂,顾宁熙想了想:“那臣便从三省说起?”
“好。”
起草诏令的中书省顾宁熙说得较为简略,这些年中书令一直都是陛下最信任的裴牧裴大人,不曾变过。
“淮王殿下前年升了侍中,执掌门下省。”门下省可驳回中书省草拟的诏书,权柄不小。
“且门下省去年新设了政事堂,三省的最高长官都会在那里议事。”
至于尚书省,尚书令便是昭王殿下。尚书省下辖六部,各司其职。明面上六部为平级,实则也分先后,以吏部为首,顾宁熙所在的工部时常被列于最末等。
吏部掌文官的任免、考课与调动,吏部尚书赵大人乃太子殿下举荐。
太子殿下有心整顿吏治,考校在朝官员。目前已拟出条陈施行,只不过较为温和;以奖励居多,对拖延或失职的官员虽列出责罚,但往往轻拿轻放,严令他们下次改过。
其中的效果顾宁熙没有多提,她抬眸,想来昭王可以自行意会。
陆憬笑了笑,与顾宁熙眼神相汇。
一番叙话,天色已不早,顾宁熙没有再往下提。她再三回忆过,确信自己的话语中没有什么破绽或疏漏,不会授人以柄。
屋中静下来,顾宁熙适时起身:“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告退?”
“好。”
顾宁熙一礼,克制着不去看其他,很快出了书房。
离散职还有些时辰,她预备回自己的值房收拾一二。
书房内归于宁静,陆憬望见收于一旁的工部图纸。
当年他离京前,元乐方进士及第,供职翰林。
在东宫三年,他的性子似乎沉稳不少。
……
月朗星稀,画卷上一枝桃花开得灿烂。
顾宁熙调了颜色,接着缀上碧叶。
工部的图纸既已得了昭王允准,时间优渥,她可以等到明日当值时再画。
一旁的空桌上晒了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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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干的新作,吟岚小心将其铺平。
一共有三幅画,后日小厮就会一齐送去迟云书肆。顾宁熙先前与书肆的掌柜议定,一向将自己的画作摆在书肆中,请他们代为售卖。再分出两成利,顾宁熙自己得八分利。
顾家虽是百年大族,但家风清正,唯恐三代以后族中子弟骄奢淫逸,是以在银钱上惯来留心。顾氏子弟衣食不缺,出行周全体面。但若是要有额外的花销,往往需要另行贴补。
顾宁熙与母亲在顾家根基浅,不似沈夫人,既有管家之权,又有陪嫁的商铺田地可以收租。
想要瞒着顾家置些薄产,得多动些心思。
顾宁熙擅丹青,进了工部后又勤加精进。她并非名家,但画作销路尚可。达官贵人自然看不上,但家底殷实些的平民也喜欢买一两幅画作装点家中。近来春景图尤其受人喜爱,顾宁熙一连画了七八幅。新画的三张都各参照了昭王府一角,善加改进,既好看又省心力。每月卖出三五幅,便是一笔不错的进项。既然要购置宅邸,她节流不易,得多开源。
她想起陛下赐给昭王府的四个铸钱炉,既能自行铸币,那可当真是取之不尽。
顾宁熙添上几笔,对吟岚道:“我这儿也快好了,你先去睡吧。”
夜色已深,无需她一直在此陪她熬着。
吟岚道:“是,多谢大人。”她铺好画卷,确信自己在屋中无其他事可做,方才告退。
顾宁熙比了比画作,着意修饰一番,添上远景。
夜阑人静,这段时日她在昭王府,不可避免地与他多了些交集。
和从前相比,他好似没有太多的变化;又或许有吧,只是她还未察觉。
手中画笔渐渐停滞,他身边也添了新的友人,都是她不相熟的。
今夜月光很好,清辉铺了满地。
好似也是这样一个皎洁的夜晚,在望云茶楼最后分别时,他问过她,是否愿意随他一同离京。
这样的问话已经超出了友人的界限,他是在问她,是否择他为主君。
可怎么答应呢,她没有办法答应。
彼时突厥遣使,向大晋兴师问罪。中原混战,晋朝立足未稳,还不能与突厥交恶。朝廷对来使礼遇有加,照例奉送财帛。
为平息突厥可汗之怒,陛下亲自下旨,放逐昭王出京。
所有人都道昭王殿下非但与储君之位无缘,还彻底失了圣心。
清冷月光照亮了两条路,那一日告别后,他们再未相见。
她知道他回了军中;而他听到的有关顾宁熙的消息,大约是“他”已投向东宫,深受储君信任。
如今重返京城的昭王炙手可热,若再要攀什么旧时情谊,怎么都轮不到她顾元乐的。
画卷上桃花灼灼,回忆这几日的相处,顾宁熙有八九分的把握,他仍旧不曾发觉她的身份。
至于那些古怪梦境,种种巧合,她不得不暂时先信其有。尤其今日当真在昭王府书房中见到了那只双鱼瓶,就像是上天给她的暗示。
最初的梦境里,昭王就是转动这只双鱼瓶,书房内旋即出现一间密室。
一间囚了她四天三夜的密室。
那四日里,东宫易主,朝局天翻地覆。
砚台中墨迹已干,顾宁熙彻底停了笔。
10. 探寻
和工部的同僚们忙碌两三日,顾宁熙在休沐日前整理出了昭王府花苑和校场的图纸。
后日她去王府当值,正好将图纸呈给昭王。若有不足之处,再行添改便是。
顾宁熙最后一遍检查图纸,负责此事的两位同僚也在旁一同盯看着。
按理来说,这在昭王殿下面前露脸的差事,多少是想让人争一争的。只不过顾大人官阶最高,他们越不过他。况且修葺昭王府之事拖到眼下,这份图纸还不知道是功是过,反正由顾大人先担着,他们尽职尽责也算问心无愧。
工部其他官员都陆续归家,顾宁熙将图纸收于匣中,与二位同僚告别。
“我先行一步。”
“顾大人慢走。”
初次独立接管一桩差事,说心中全无紧张当然是假的。不过既已尽了人事,可以先好好过一日休沐。
顾宁熙提前与母亲知会过,借公事为由,晚间并未回侯府,而是去了兴宁坊的小院。
前些时日她与表兄商量购置宅邸一事,将大致的要求写给商行后,商行已经挑出几间不错的屋子。
表兄还在西山军营,顾宁熙预备趁休沐日的闲暇,先行去看看。
最近的两处院子离兴宁坊不远,步行便可前往。顾宁熙带了心腹小厮,顺着商行给的地址寻去。平日里她甚少走这个方向,两旁街景有些陌生。
好在没有走太多冤枉路,不过在一家木行门口,顾宁熙遇见一位半熟不熟的人。
武安侯谢谦,就隔着几步路,顾宁熙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
但武安侯专注于和木行掌柜说话,并未发现自己,她就这么悄悄走开也不是不行。
“……客官真是好眼力,这是新到的木料,才在铺中摆了小半日。您若诚心想要,整段拿去,给十贯钱便好。”
“十贯钱?”
瞧着新冒出来的俊俏小郎君,掌柜笑意不变:“小公子有所不知,此乃上等的黄花梨,两三百年方能得,当然比其他木料金贵不少。”
顾宁熙略一搭眼,木料是黄花梨不假,但观其色泽、纹理与香气,没有一样是拿得出手的。
她不动声色示意谢谦收起钱袋,似笑非笑:“您说这木料有二百年?”
眼前的两位郎君衣饰都不俗,见青衣公子似乎懂行,掌柜也不敢明着诓骗,含糊道:“总得有百年,黄花梨长成极为不易,能顺利运入京都就更难得了。”
顾宁熙笑起来,依这块木料的粗细,连把椅子都做不成。“倘若这段木料有百年,”她一指铺中央摆着的黄花梨八仙桌,“那打造那张桌子的木料,岂不是得近千年?”
“这……”
“依我看,木料纹理不够清晰,色泽暗淡无光,这一处原本有明显瑕疵,更像被强行削去。”
她每说一句,掌柜的笑容便尴尬一分,连谢谦也听出了些许门道。
毕竟是沙场征伐之人,他略一沉了神色,气势便有些慑人。
顾宁熙惊奇于他的上道,掌柜擦了擦额间汗,情知自己遇上了行家。他陪小心道:“那您二位说个数?”
谢谦去看顾宁熙,顾宁熙伸出三指:“三贯。”
三贯钱几乎是她一个月的俸禄,也就是战场新胜的武安侯,能眼也不眨买下整段木料。
事情既已解决,顾宁熙便没有多留。然走出不远,武安侯谢谦便追上了她。
“顾大人留步,”他的语气十分客气,“我有一件东西,可否劳烦顾大人帮我看看?”
近午膳光景,顾宁熙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坐进了酒楼中。今日遇上武安侯纯属路见不平,那掌柜要价忒黑心了些。原本想着借此契机,以后慢慢与谢谦接触,兴许能有更多关于梦境的线索,不成想他主动寻上了她。
仔细打量过盛于锦匣中的那架木战车,顾宁熙眸中满是赞叹。木战车有两手掌大小,其结构之精巧,雕工之细腻,实在是木雕中少有。可惜损毁了小半,连她这个外人看来都觉得惋惜。
她点头:“确实是黄花梨。”
此物显然对武安侯意义不凡,他甘愿高价买木材不说,甚至愿意向她这位太子党求教。
顾宁熙道:“如果要寻合适的木料,侯爷不妨去工部的营缮司看看。”
修复木战车所需要的木料不多,而营缮司又储有天下良木。每每修葺工事过后,总会剩下许多无用的边料,并不会重新归入库中,只要有心便可以拿到。况且昭王乃尚书令,去一趟工部对武安侯来说易如反掌。
“多谢顾大人。”谢谦敬了顾宁熙一杯酒。
……
昨日看的有两处院子差强人意,顾宁熙权衡后拿不定主意,也请商行再荐些新院子。
新熬好的红枣木瓜粥热气腾腾,配上几碟精致小点,在宁静的清晨格外应景。
顾宁熙和母亲用膳,晚些时候再去工部当值。
屋中没有留人侍奉,顾宁熙搅动银勺,陪母亲闲话几句,状似不经意道:“听说母亲怀着我的时候,侯府请了道士来相看?”
她这段时日想了许多,从梦境到现实,相关联的细枝末节处都不曾放过。
孕中事孟夫人还记得些许,当年侯爷膝下一直无子,在她有孕后接连请了两三位颇有名望的道士来府上测算。
“那道士们是怎么说的?”顾宁熙追问。
孟夫人点一点她的脑袋:“先把粥喝了。”
木瓜红枣粥每月都要熬上几回,顾宁熙时常喝,实在感到腻味。
但她担心母亲关了话匣,只能乖乖舀起银勺。
孟夫人眸中慈爱,看她认真吃了些,方道:“道士们自然都拣些吉祥话,说得差不离。他们说我和侯爷的孩子命格极为贵重,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初为人母,孟夫人听着这些话语也高兴。况且熙儿出生在侯府,她又得皇后娘娘善心相助,能给熙儿一个嫡出的名分,总不至于落后旁人太多。
侯府对她这一胎极为看重,侯爷更是专门请了两位大夫照看她的饮食起居。
“不过……”孟夫人轻轻叹口气,见左右无人,才放心道,“也有位云游的道士说,你前世姻缘抱憾,今生姻缘恐怕坎坷。”
那道士须发皆白,很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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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算得也准,熙儿自幼扮了男儿身,眼见着到了十九岁都不曾恢复身份,能有哪门子的好姻缘。
瞧女儿若有所思的模样,孟夫人奇道:“好端端地怎么忽然问起这些旧事?”
顾宁熙含糊答:“孩儿昨夜做了梦,随便问问而已。”
孟夫人笑起来:“多大了,还信这些梦境。”她给女儿舀了蛋羹,“说起来我怀着你的时候也常做梦。有一回还梦见一条金龙,直直入了我怀中。”
“金龙?”
“嗯。”见女儿感兴趣,孟夫人不知不觉说得多了些,“第二日醒来,梦中情形仍是清晰的,我便告诉了你父亲。”
那会儿侯爷时常来陪她,闻言立刻屏退了外间侍奉之人,连心腹都不曾留。
侯爷细细盘问了她梦中的一事一物,又再三告诫,此事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
彼时陛下尚未称帝,真龙天子怎可出现在顾家。
她这才知道轻重,吓得一时不敢言语,生怕祸从口出,给腹中孩子带来灾难。
侯爷严令她不能再提起,等到女儿降生,她也早已将此事忘却。今日若不是熙儿偶然问起,她还想不到这桩旧事。
孟夫人不无惆怅,什么金龙都不可信,她眼下只担心女儿的婚事。
“都三年了,你这官位还要做多久啊?”
女子十五及笄,她纵然舍不得女儿出嫁,却更想女儿后半辈子能有个遮风挡雨的依靠。
母女间的老生常谈,顾宁熙三两口将粥喝完。
“时辰不早,孩儿得去昭王府了。”
她对母亲眨了眨眼,很快出了屋子。
坐上马车时,顾宁熙脑中仍在盘算道士的话语。
前世的因果吗?
……
难得今日午前昭王殿下便有闲暇,顾宁熙抱了图纸在书房外求见。
“殿下万福。”
昭王殿下阅看图纸,顾宁熙安分坐于下首。顺着她的视线,能看到那只三彩贴花双鱼瓶就摆在原处,位置丝毫没有变过。
图纸绘得十分用心,陆憬只圈出两处要稍加修改的地方,皆位于校场。
改动并不麻烦,有了昭王殿下首肯,接下来的工事都会顺利许多。
营缮司已经可以开始准备,工部内职责明确。
面前的白瓷茶盏中新添了半盏清茶,昭王还没有吩咐她退下的意思。他接着问起六部中事。
上一回述清了吏部,借了昭王府的修葺工事,顾宁熙也恰好与昭王说说工部的变化。
这一段顾宁熙自然是更加信手拈来,几乎无需多思考。
工部掌宫殿营缮、水利疏浚、器物制造,职责重大,但在六部中地位不显,位居最末。顾宁熙在工部供职三年有余,熟知工部体系,如数家珍。不过也因为太过熟悉,她怕自己无关紧要之事说得太多。所以顾宁熙停了一段,等候昭王殿下问话。
陆憬看他,六部之中,皇兄最为看重吏部与户部。以元乐入朝时的情状,探花郎的出身加上东宫的举荐,应该能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他道:“为何去了工部?”
11. 怀疑
这话不单单是问朝政,顾宁熙一愣后笑了笑:“臣觉得在工部有意思。”
她喜欢描绘园林工事,而且她读前朝史书,有位怀才不遇的官员因党争被排挤出朝廷,辗转多地为官。在每一任上他都兴修农田水利,修筑河岸堤坝,是真真切切为民做出了实事。地方至今还有百姓自发供奉着他的祠堂,顾宁熙也以他为楷模。
还有一个原因顾宁熙未提,本以为工部在朝廷六部中最不起眼,总能少些是非。但置身朝堂,尤其她还卷入夺嫡纷争中,哪里能避得开呢。
昭王殿下既有闲谈之意,顾宁熙思忖片刻后也开了话题。
“说到工部营缮司,臣昨日在街上遇见了武安侯。”
从发现梦境中戍守应天门的将领便是武安侯的那一日起,顾宁熙一直留心打探他的消息。东宫那边倒也有些记录,顾宁熙知道他是渤海公之子,表字怀澄,三年前归顺昭王,屡立奇功,已是昭王麾下玄甲军三大将之一。须知玄甲军另外两位将领,乃是真定王世子甄源与京都齐国公世子秦钰。
至于其他的细节,以顾宁熙的身份无法得知。倘若她要自己探查,也决计避不开昭王的耳目,徒惹怀疑。
她思来想去,整座昭王府中能问的也只有一人。
“武安侯要寻黄花梨木料,臣给他指了营缮司,他好似要修复一架木战车?”
此事陆憬已从谢谦那里知晓,倒是没有想到是元乐为他指的方向。
“那是他祖父所赠。”陆憬顿了顿,“或者说是外祖父。”
这件往事在玄甲军诸将中算不上秘密,瞧顾宁熙眸中好奇神色,陆憬也担心眼前人无知无觉会触到旁人的忌讳,日后平白得罪人都未可知。
于是他道:“上一任渤海公是怀澄的外祖父,膝下只得一女,便是怀澄的母亲。”
渤海公视独女为掌上明珠,自幼千娇万宠,在她及笄后便开始为她物色如意郎君。只可惜谢夫人没有看中渤海公为她选的几桩姻缘,反而对尚是低阶军职的陈礼一见倾心,非他不嫁。
“僵持两年,老渤海公终归拗不过女儿,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招陈礼为婿。”
“但渤海公同时与陈礼议定,他们夫妇成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得姓谢。一年后怀澄出世,谢家后继有人。渤海公不但亲自为长孙起名,而且将他带在身边精心教养,是以怀澄与祖父的感情深厚非常。”
“老渤海公在时,陈礼一贯是恭谨谦卑的模样;几年后渤海公去世,他凭借谢家女婿的身份青云直上。那时怀澄尚不满十岁,眼睁睁看着生父逐步接掌城中大权,旋即对他们母子翻脸。”
这些消息在攻伐渤海前,陆憬便已着暗卫打探清楚。在那几年里,陈礼抬了一房又一房的妾侍,先后生下十几个儿子。若非老渤海公尚有遗泽,陈礼恐军中几位将领不满,只怕他还敢贬妻为妾。他夺了谢夫人中馈之权,断了她同外间的消息往来,更纵容妾侍欺凌主母。
虽只是旁观者,但听到这里顾宁熙都不由生了几分怒意:“世上小人千千万,如此无耻之徒实在是少见。”
陆憬深以为然。再往后,等到晋军兵临城下,为振军心,陈礼强令长子出征,多加掣肘。
“本王与怀澄数度交兵。同时察觉,无论胜负,陈礼都没想让这个儿子活着回去。想来怀澄也知道。”
“最后一役,玄甲军将怀澄围困于谷中。本王问他是否愿意归降,他应了。”
于是他们先出奇兵,确保从城主府中救出谢夫人。
尔后再无顾忌,晋军势如破竹,沿途仍忠于老渤海公的谢氏旧部纷纷归降。这些年陈礼掌权,他靠姻亲上位,军中多有不服者,又遭陈礼迫害打压。失道者寡助,陈礼兵败如山倒,城破前匆匆出逃。
“那他——”
“死了。”陆憬言简意赅。
父子一场,怀澄放了陈礼一条生路。但他同时扬言,旁人若是向陈氏一族寻仇,他一概不管。
他姓谢,不是陈家人。
纵有局外人指责武安侯不忠不孝,但这等闲言碎语何必在乎。
顾宁熙默默良久:“那谢夫人呢?”
“等武安侯府收整完毕,怀澄会将她接入京都团圆。”
年少时所托非人,这些年既已认清了枕边人的真面目,谢夫人自然不会再为陈礼伤心半分。
这段故事听得人郁气消散,顾宁熙垂眸,由衷道:“真好。”
……
月色昏黄,吟岚替顾宁熙掌着灯,笑着道:“大人怎么将这些东西都翻出来了?”
库房一角的木箱内堆满了顾宁熙的“宝贝”,都是她这几年从工部营缮司带回来的木料铜料。
其中不乏难得一见的名贵木材,因是边角料,只能雕些小巧摆件,故而要价不高。
顾宁熙偶有看得上眼的,便会费些心思收回来。林林总总得了这些,近一年因开源节流,已经许久不曾添置。
她交代吟岚将灯点得亮些,在光下细细对比木料成色。
她笑了笑:“我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罢了。”
……
风和日暖,昭王府的扩建工事一切顺遂。午后在昭王府书房品茗时,顾宁熙稍稍提了两句。
朝廷六部已经述完,今日谈到科举。本朝科举沿袭前代旧例,又多有革新。自太子殿下入朝参政以来,便不遗余力推行科举制度,纳天下有才学之士入朝中。
顾宁熙亦是科举出身,道:“如今朝中科举分四项,想来殿下也知晓,便是明经、明法、明字、明算四科。后三科依次考法令、数学与书学,因内容较专,应考的士子不多。最受士子青睐的当属明经科,主要考儒家经典与时务策问。”
陆憬听他说得中规中矩,道:“你觉得明经科如何?”
顾宁熙一五一十道:“只要背熟了儒家经典,通晓文意,再多读几篇策问,中第不算太难。”
一般十人里就可以中一人,明经一年一考,去年就考中了一百三十二人。
她语气的轻松自己都未察觉,陆憬笑了笑:“听闻眼下,朝中兴起行卷之风?”
这话是昭王主动提起,顾宁熙点头。所谓行卷,便是考生提前带着自己的诗赋文章拜访朝中权贵与官员,以期在接下来的科举中占得先机。
无需多言,官宦子弟当然更有门路些。平民百姓若非商户也有资格参加科考,这一项上却难免落后。
太子殿下纵有心提拔寒门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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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终归要照拂朝中官员。行卷的风气愈演愈烈,已成为士子间心照不宣之事。
陆憬一笑,皇兄惯来是这般周全的性子。
顾宁熙不便多言,只委婉接了一句:“或许日后,科考的风气会改改吧。”
她话说得无心,但转念一想,日后登上帝位的人选是谁尤未可知,这话已经不知不觉牵涉到党争。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主位上的人,与他目光相接。若是她的梦境为真,太子被废,那么……
双鱼瓶好生地安置在书案一角,瓷质温润细腻,和博古架上的白玉如意相呼应。陛下虽下旨新修昭王府,但多是扩充外围景致,内院与书房这一带并不曾插手。
顾宁熙有意转开话题,道:“不过行卷也并非无所不能,总有扶不起的阿斗。”
虽说没有指名道姓,但陆憬一瞬便知道他说的是何人,微微一笑。
他又道:“总盯着多宝架做什么?”
顾宁熙心中一凛,面上如常:“臣是在想,花苑中新修建的那几座楼阁应当如何布置?”她道,“不知殿下有何偏好?”
陆憬倒不甚在意:“得空时你去库房看看,选些合适的便是。”
“是。”顾宁熙垂首。
……
昭王府的库房在王府北侧,扩建了一倍有余。
专司库房的赵管事先前已接到口谕,笑容满面地迎了顾大人入内。
他在前引路,取来铜钥开了库房门,一一介绍道:“回大人,这八间库房里存的都是古玩摆件,那四间摆的是字画,请大人慢慢看。”
花苑的陈设交由顾大人全权做主,这里的物件都可以用得上。
自从昭王殿下大胜还朝,陛下赏赐奇珍异宝无数,京都送礼的世家也都快踏破了昭王府的门槛。加上殿下从各处战场上的收缴,他们光登记造册就忙了足足一月。眼看着新修的库房又已经塞满了十之八九,正好赶紧用掉些。
花苑中几处楼阁顾宁熙皆经手设计,她在库房内转了许久,点出十几样合适的摆件。赵管事一一命人取出,重新造册。
定窑白瓷,各式玉如意、玉石摆件,雕漆云纹盘,这些在库房中随处可见,仿佛白菜似的。
顾宁熙笑着摇摇头,又往东面几间库房的方向走。
这一带存的都是字画,顾宁熙回忆着花苑中的景致,想选几幅与春景相得益彰的画卷。
楼阁中的图画可以四时更换,如此便有四季流动之感。
顾宁熙斟酌着选出两幅,蓦地在中央一幅画卷前驻足。画中山水气势磅礴,用墨挥洒自如,意境悠远,堪为几代山水画中之最。旁边名画与之相较,竟有几分相形见绌之感。
赵管事方登记好前几幅画作,见顾大人脚步停留,便笑道:“大人是要新选这幅吗?”
顾宁熙缓缓摇头,前代画圣李思道的《江帆山水图》,昭王府的花苑布置还远不至于用上此图。画圣的寻常画作都是万金难求,更遑论这幅他生前最得意的名作。
顾宁熙望画中连绵起伏的山峦,与江景融为一体,正是出现她梦境中,悬于寝殿内的那一幅。
“这幅画卷失传已久。”顾宁熙苦笑,“没想到是在昭王殿下手中。”
12.金丝雀
月末惯例是领俸禄的日子。顾宁熙匀出时间去了一躺户部,因身兼太子中允,她每月的月银会比同阶的六部官员高出些许。
统共三千四百文,除了必要的人情往来,她想尽可能多攒下一部分。
还没等她划拨清楚本月的进项,午后回到昭王府,王府账房竟又给她留出了一份俸禄。
顾宁熙讶然,账房先生拨着算盘:“顾大人在王府当值,其他大人都收完了,这份是顾大人的。”
昭王府自置官属,除了朝廷薪俸外,王府内还单给一份俸禄。
顾宁熙受宠若惊接了钱袋,不愧是有四个铸钱铜炉的,银钱都多到没地方花销。
碧空湛蓝如洗,天气晴好,一如人的心情。
顾宁熙预备去花苑看看,自从完备的图纸递交上去,工匠已分批进了王府。
三月天冷热相宜,当初陛下下旨整修昭王府,工部再三测算了工期。因日程实在紧张,恐怕来不及在昭王殿下回京前如数竣工。是以尚书大人重作安排,先从靠近昭王府内院的地方修起。如今只剩下最外围的校场与花苑,在偌大的王府中,绝不会扰了昭王殿下。
顾宁熙时常在昭王府盯看工事,工部的寻常事务她悉数还了回去。毕竟其他同僚奉旨修建昭王府时,没少将杂项交托给她。且她在昭王府有单独的值房,工部中鲜有人寻得到她。
虽说烦难事依旧不少,朝局更捉摸不透,但望那澄澈无垠的天际,总能让人感到轻松自由些许。
“顾大人。”
与武安侯在值房附近遇见时,他先主动与她打了招呼。
也是凑巧,顾宁熙道:“侯爷一会儿要是没有急事,我正有几样东西要给侯爷。”
“哦?”谢谦好奇。
顾宁熙笑道:“侯爷请。”
她吩咐小厮去备茶,自行打开书案一格,取出来的恰是几块黄花梨木料。
她逐一递给谢谦,这些都是她凭着记忆中对那架木战车的模样,精心选出来的。
顾宁熙道:“木料纹理各不相同,恐怕再如何费心追寻也难做到与原物一般无二。”她将其中一面花纹展示给谢谦,“但若搭配得宜,新换上的木料也会有意外之喜。”
就像当年在祖父膝下长大的谢家小郎君,或许他往后的人生并不像祖父所期盼的那样顺遂。但渤海公在天之灵,见到如今的武安侯谢谦,应当也会很欣慰吧。
顾宁熙笑容明净,眸中一片真挚。
东西不算贵重,但足够用心,收下也毫无负担。
谢谦望那几块漂亮的黄花梨木料,唇畔亦添了笑意。
“多谢顾大人。”他诚挚道。
……
今夜侯府摆家宴,顾宁熙在昭王府告了一会儿假,提前半个时辰回了宣平侯府。
她本想在自己院中休息一会儿,但听吟岚说起,夫人已经在老夫人院中陪她说话,只能早早赶过去。
“孙儿给祖母请安。”
她礼数恭敬周全,顾老夫人微微点头:“起来吧。”
顾府三房的儿媳都在她跟前侍奉,两名侍女为老夫人捶腿。
顾宁熙又向其他几位长辈见过礼,方去一旁坐下。
“阿姊。”
顾宁婉矜持颔首还礼,她是沈夫人所出,身为宣平侯府的嫡长女,及笄前便已跟着母亲学习掌家的本事。
打过招呼后二人再无话,顾宁婉与顾家三郎顾宁铮乃是一母同胞,外人看来自然不会与沁兰院亲近。
沈夫人坐得离婆母最近,手中捧了明细,在与老夫人说起下月末的寿宴安排。顾老夫人此番并非整寿,但她素来喜欢讲究排场,寿宴不能失了她正一品诰命夫人的颜面。
二房的夫人蓝氏也在旁陪着,时而说笑几句。
顾宁熙低头整理衣摆,这样的场合母亲一向是插不上话的,只能默默喝茶。祖母最是偏心二叔一家,尤其二房还得了长孙,她更是疼得如珠如宝。不过二房的这位堂兄入仕后一直外放在平州为官,侯府的意思是顾家小辈中有她一人在朝便足够,否则难免遭人攻讦。祖母本就对她平平,又因几年都见不到长孙,顾宁熙瞧着祖母难免有迁怒自己的意思。
至于三房,三叔并非祖母所出,他的夫人赵氏在堂中同样当个陪客罢了。
三房的夫人都带了各自的儿女来,顾老夫人面南在罗汉榻上独坐。大约是上了年纪的缘故,面相多少变得和善些。
顾宁熙接过茶盏,祖母年轻的时候没少搓磨儿媳。尤其母亲背后还无家世撑腰,她拿捏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动不动便传母亲去站规矩。是直到母亲生下她这个“长房嫡孙”后,祖母才稍稍收敛些。
而妯娌之间,沈夫人与二婶一直交好。三婶出身远不及她们,一向喜欢贴上去讨好。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表忠心,素日里三婶总是乐此不疲来为难母亲,给母亲难堪。
顾宁熙最不喜这位三婶,有时候想倘若自己没有扮了男孩,母亲的日子还要艰难多少。
好在她入仕为官后,家中上下对母亲多少都客气了些。内宅女子,最能够依靠的不是自己,反而是丈夫和儿子。
顾老夫人前前后后挑了一番寿宴的刺,又对孙辈们道:“你们祖父估计议事也散了,过去请安吧。”
“是。”
去的都是家中的男孩,祖父明面上倒是公允许多,对几个孙辈一视同仁。
正堂内,顾老侯爷先问了顾宁熙在昭王府中的情况,顾宁熙斟酌着答了。祖父是一直知道她的身份的,当年她出生顶了嫡子的名分,父亲最多只能瞒过一时。就是不知他是如何说服祖父的,能让祖父默认了这一场弄虚作假。是以在宣平侯府中,至今知晓她身份的只有寥寥几人,连祖母都被蒙在鼓里。
虽说一开始去昭王府当值实属无奈,但若要改变那些梦境,在昭王府显然更有作为。且顾宁熙放平心绪后,发现当值反而轻松许多。至少她不必时时揣摩太子殿下的心意,不必总是提防同僚间的明枪暗箭。
顾宁铮嗤笑一声:“到底是二哥有本事,在东宫和昭王府都能如鱼得水。”
他是沈夫人的独子,从来骄横。因世子之争,又因双方母亲的缘故,他视顾宁熙为敌。
但顾宁熙只觉他愚蠢。宣平侯府卷入党争,最忌讳的便是摇摆于两边,尤其顾家还并非最初追随太子的心腹,在东宫本就地位尴尬。
他好像不懂一损俱损的道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果不其然,顾老侯爷当即冷了神色,斥道:“若有这说话的功夫,不如滚回去读书,也好早日中第。”
顾宁铮已落第三次,此事在他的院中无一人敢提。
但在祖父面前,他白了脸,半字都不敢吭声。
顾老侯爷犹嫌不足:“及冠的年岁一事无成,有辱顾家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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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极重,宣平侯面上挂不住,打了几句圆场。
顾老侯爷连儿子一同教训:“好生管教你的儿子,别带累了家族,日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父亲息怒,儿子定对三郎严加教导。”
场中冷了不少,战火引向顾宁熙。
顾老侯爷神色稍加缓和:“你虽在昭王府,行事也得有分寸。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便回来与家中商议,不要自作主张。”
顾家站在太子身后,太子依旧是正统,陛下仍旧属意于他。宣平侯府既已择了主君,哪还有再回头的道理。
“孙儿明白。”顾宁熙应下。
顾老侯爷立了拐杖:“时候不早,摆饭吧。”
……
月色溶溶,顾宁熙送母亲回了沁兰院。
原本想让母亲早些休息,不过母亲想再与她多说几句话,又拉了她坐下。
“明日又是去昭王府当差?”
“嗯,是啊。”
女儿去昭王府当值已有月余,孟夫人纵然对朝局一窍不通,但这些日子偶尔听些风言风语,多少记在了心里。
"你原先在太子门下,如今又去了昭王府,会不会不大妥当?"
二位殿下身份贵重,万一争执起来,夹在中间受罪的还是熙儿。
“母亲放心,昭王与太子殿下已经商议妥当了。”
孟夫人看她神色,放下心来:“那便好。”
顾宁熙唇畔勾了抹弧度,至于是如何商议的,不提也罢。那日东宫宴会上,太子殿下不愿开口拒绝昭王,于是便把难题抛给了她,要她出面回绝。还是昭王开口替她挡了回去,一句话堵得太子下不来台。虽说没给她什么选择的余地,但总比左右为难得好。
……
回乐游院的路上,顾宁熙一路盘算着母亲的生辰,也不知今年该给母亲备什么寿礼。她吩咐侍女送了沐浴水,母亲与祖母的生辰前后只相差几日。每年这个时候,府中上下都忙着预备祖母的寿宴,祖母更是一向不喜欢有人在前分了她的风头的。是以每年母亲的生辰宴都只是简单地在沁兰院中操办,即便是整寿,也不敢铺张。
直到入睡前,顾宁熙心底也没有什么满意的想法。
月光皎皎,梦境中的女子似乎有着同样的烦恼。
她套一件玉白的寝衣,半倚在榻上,望着外间明亮的天色出神。精心养护的墨发披拂着,宛如上好的绸缎。衣襟微敞,精致的锁骨间隐约可见昨日痕迹。
隔着重重帷幔,一位侍女恭敬道:“娘娘可要先用早膳?”
单是看殿中陈设,此处应是帝王寝宫。
榻上的女子轻摇头:“不必了。”
为首的两名侍女对视一眼,听出娘娘心绪不佳,便领着其余人等退去外间侍奉,没有再搅扰。
旭日东升,点点光影洒落锦帐间。
殿中一派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次第行礼声从外传入,是帝王散朝归来。
“奴婢等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陆憬挑开帷幔,见到她的神色心中倒是有些意外。
他坐于榻旁,二人间安静了一会儿,陆憬道:“有话要告诉朕?”
他的语气称得上耐心,顾宁熙低眸看着锦被上精巧的绣样:“今日,臣妾可以回府看看母亲吗?”
她垂下眼帘,长睫轻颤。
今日是母亲的生辰。
13.独处
“你那战车修得怎样?”
昭王殿下问起,谢谦如实道:“可用的木料臣已经收齐了,就是图纸还差些意思。”
他的木战车损毁小半,轮子都缺了两个。殿下已经替他知会过少府监的匠人,届时他将东西送去便是。但若想照原样修复,得先绘出图纸,匠人们才好动工。
谢谦先后寻了几位画师,将记忆中战车的模样详细描述给他们。来回折腾数日,图纸总是不够让他满意。好不容易有一张勉强能得六七分神似的,但工匠拿到手却面露难色。这张图写意更甚,很难落到实处,工匠不敢擅自动手,怕不合武安侯的心意。
谢谦只有这一架宝贝的战车,他万事小心,语气中不无忧愁:“其实臣也知道很难修复如初,能得六七分相似便心满意足了。”儿时的记忆模糊不少,他叹口气:“臣还是再请几位画师看看。”
他满面愁容,陆憬为他指了路:“为何不去问问元乐?”
“顾大人?”
陆憬淡淡一笑:“他丹青甚好。”
谢谦一下子便来了精神,能得殿下亲口称赞,顾大人的画技必定是上佳。且顾大人本就在工部供职,熟悉器物构造,兴许会比寻常画师更游刃有余些。
“臣这就去。”谢谦坐不住,一礼风风火火起身离开,“臣告退。”
陆憬由得他去,翻开了韦范新举荐的士子文章。若有真材实学,便可先收入昭王府。
几篇阅罢,陆憬圈出二人姓名,传话给孙敬,令他们明日到王府书房候见。
“奴才明白。”
陆憬搁了笔,随口道:“怀澄和元乐那边如何了?”
孙敬笑道:“侯爷在王府中转了一圈还没有寻到顾大人,正套马往工部赶。”
听校场的工匠们提起,顾大人午膳前还在与他们确认箭靶的位置。不过小半个时辰,王府内就找不见顾大人身影,兴许他是因事回了工部。
想起方才侯爷四处打问消息的模样,孙敬都觉有趣,侯爷惯来是雷厉风行的性子。
陆憬未言,阅了半日文章,他也起身去园中走走,并未让人跟随。
日光丰沛,一树碧叶随风摇动,闪烁着光泽。
昭王府东跨院不曾让工部插手修葺,仍旧是原来的样貌。
假山后有一道石阶,蜿蜒着通向顶部的石亭,亭中景象望不真切。
陆憬拾级而上,石亭是王府的最高处,可以俯瞰整座王府。
约莫离山顶还有十几级,石阶绕向左,建构精巧的八角凉亭引去人所有注意。
至于右侧,陆憬拨开拦路的碧叶,此地先是现出几块山石,可容一人通过。再绕进去,便得一块小小的平台。
两侧山石环抱,又有繁花碧树遮掩,很不显眼。
顾宁熙已闻声回眸,见到陆憬时下意识一怔,一时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殿下?”
陆憬示意他不必行礼,当初修建这座花苑时,元乐看过工部的图纸,突发奇想提了一句,若是能在闹中取一幽静之处,让人不能察觉,肯定很有意思。
他便由得他改了,便是此处。即使在山下绕四周查看,轻易也很难发现这里别有洞天。
身下的大石打磨平滑,足够容纳两三人。
与昭王就这么并肩而坐,顾宁熙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熟悉的香气。
这一方隐秘的天地只有他们二人,顾宁熙低眸不语,看他们垂落的衣摆几乎相靠。她感到不自在,想挪开又觉突兀。
“在这里做什么?”陆憬并未察觉,开口道。
“臣在看揽胜台。”顾宁熙稍稍抬手,为他指了方向,“那是侍郎大人亲自绘的图。”
在这里能将揽胜台全貌看得清楚,配上后头的飞云阁,平日里赏景品茗也可,遇上年节或是宴饮,还可以搭景请戏班唱戏。
顾宁熙想着自己学习一二,日后也可借鉴。
她借着指路默默收回衣袂,心底又松口气。
他果然还没有识破她的身份。否则礼数在前,他不会坐得离她这般近。
顾宁熙打起些精神:“殿下寻臣有何事吗?”
陆憬侧眸看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寻来此处。
就好像……只是从前自然而然的习惯,哪怕他离京三年,记忆中总也还有不曾变过的地方,让他觉得安心。
四目相望,眼前之人渐渐与梦中人重合。
顾宁熙望他俊朗的眉眼,没有移开视线,轻声道:“殿下相信梦境吗?”
陆憬不答:“为何有此问?”
顾宁熙将他眸中疑惑收于眼底,心中了然,看来只有她做了那些古怪的梦。
她的声音尽量坦荡,玩笑似的:“臣最近做了个梦,梦到揽胜台的石头裂了一块,所以来看看。”
石头光洁如新,顾宁熙自圆其说:“所以说,梦中情景作不得真。”
……
绕京城寻了一大圈,谢谦最后发现顾大人竟与殿下在一处。
顾宁熙已从昭王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也愿意尝试一二。算起来这还是她在昭王府中第一件正经差事,总得做些什么,否则那份俸禄她拿得都不心安。
当下谢谦顾不得休息,立刻折身去侯府取他的木战车,只留下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
顾宁熙忍不住看向身边的昭王,陆憬笑道:“他就是这般性子。”
他语气熟稔,顾宁熙垂眸,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当然不同寻常。
若来日昭王起事……武安侯也像是愿意生死相随的人物。
除了那架木战车,谢谦一同带来的还有前面几位画师的画作。
有这些画卷作参考,顾宁熙再上手会容易许多。
她戴了手套,小心翼翼捧起那辆珍贵的木战车,仔细打量。陆憬闲来无事,也在旁看他忙碌。
顾宁熙神色专注,一处处查看过去,眸中渐渐溢出惊叹。
见陆憬好奇,顾宁熙先指给他,又示于谢谦:“这里,”她道,“这里居然用了燕尾榫。”
别出心裁的化用,燕尾榫接在此处实在是巧妙,顾宁熙不能不赞叹于工匠的巧思。单是观这一架木战车,顾宁熙自觉获益良多。
“我可以画。”她最后肯定道。
不难想见木战车刚打造出来时该是多么的精巧,老渤海公对武安侯的疼爱,从这一架木战车中便可见一斑。
她也愿意帮谢谦这个忙。
“多谢元乐兄!”谢谦喜出望外,深深一揖。
顾宁熙哭笑不得,论年岁谢谦长了她足足三岁,自己可当不起他那声“兄台”。
今日天色已不早,顾宁熙与谢谦约了明日作画,又将那几幅画卷带回府中再观摩一二。
谢谦原本十分担忧,但见顾大人方才开口时的沉稳模样,心已然定了七八分。
京城中能作这等图画的人物不多,谢谦目送顾大人离去,感慨道:“还是殿下慧眼识人。”
陆憬一笑未语,元乐从小是惯爱摆弄这些物件的。
他的本事也远不止此。
……
惠风和畅,百花争妍。御苑内,帝后二人相偕赏景。淮王陆忱陪在明德帝身侧,太子兄长忙于政事,他便时时入宫在双亲面前尽孝。他是姚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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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幼子,身上没有长兄那般重担,帝后对他的教导也一向宽容些。
明德帝爱屋及乌,陆忱在诸皇子中很是受宠。他又素来懂得讨父皇母后欢心,便是太子在也得逊色三分。
他一番话说得明德帝身心顺畅,又请父皇母后移步去看他新寻回来的牡丹名品。
“难为你有心。”
明德帝笑着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梓潼素爱牡丹,凤仪宫中也专门辟了苗圃栽种。
“陛下,”总管李暨通传道,“昭王殿下来向您请安。”
明德帝眸中笑意更甚:“让他过来。”
姚皇后则看了小儿子一眼,陆忱不情不愿换到母后身旁,将父皇身边的位置空出。
天气晴好,陆憬今日入宫换了一身齐紫锦袍,束金冠,衣袍上以银线勾勒出祥云纹。
明德帝望着回廊下向自己走来的儿子,祈安离京时还没有及冠,自己总觉得他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一眨眼过去,祈安已是战功赫赫,扬名天下的大晋昭王。
明德帝笑着道:“这几个孩子里,祈安最像朕青年时的样子。”有时看到他,明德帝总不由想起自己年轻时征战四海的模样。
姚皇后含笑:“有么?臣妾记得陛下年轻时并没有这等俊逸。”
明德帝朗笑,声音中不免带了追忆:“祈安总归还像他母亲多些。”
姚皇后轻轻颔首,甄妹妹当年是名动京华的美人,祈安全然是挑了她与陛下的优处长的。
陆憬见了礼数:“父皇万福,母后金安。”
祈安既来了,明德帝也不急着赏花,就近寻了处亭子品茗闲叙。
才在母后身畔坐定,淮王陆忱便道:“昭王兄今日难得入宫啊。”
他时时留意着这位五哥的动向,听闻昭王府中近日设立了文学馆,以待四方有识之士。他本就战功不浅,如今又广开言路招揽文臣,其用心不言而喻,直逼东宫。
偏偏父皇支持此举,是父皇金口玉言,允准昭王府自置官属。
昭王府中文臣现以韦范为首,当初太子兄长招揽他已久,他都无动于衷,原是早就投在了昭王门下。
陆忱心中暗恨,早知如此,当初兄长便该听了他的意思贬韦范出京,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官一个教训。
他面上仍旧带笑:“弟弟愚钝,听说昭王兄向太子兄长借了顾中允去。难不成文学馆内人才济济,还没有合皇兄心意的人选?”
对于母后看来的目光,陆忱只作不觉。
陆憬淡淡一笑:“你若也想借人,直接向长兄开口便是。想来他不会拒绝的。”
陆忱一噎,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太子兄长宽和,那日东宫宴席他若在场,必定不会让昭王如此任意妄为。
东宫的插曲明德帝自然知晓,但太子都没有多言,传出来也只是一桩兄友弟恭的美谈。
明德帝笑着看向陆憬:“你倒是会选人。”
昭王府正在修葺,顾家那位小郎君身兼工部和东宫两处职务,往来确实方便。
帝王开口揭过此事,在母后已含了告诫的目光中,陆忱只能悻悻闭了嘴。
姚皇后换了话题,再过不久就是甄妹妹的生辰祭礼,祈安既然在,恰好问问他的意思。
陆憬今日入宫也有此意:“儿臣想去皇陵祭拜。”
他三年未归京,明德帝答允道:“这也是应该的。”
他吩咐人传旨,诏命礼部提前安排。
“近来朝事清闲,何时动身、要带什么人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姚皇后笑意温柔,陆憬道:“儿臣多谢父皇,多谢母后。”
14.体力
“见过殿下。”
才回王府不久,陆憬便见谢谦带了一队工匠,不知要往何处去。
谢谦笑着解释道:“臣替顾大人监看校场的工事,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此事他义不容辞,为着他的图纸,顾大人已费心多日。前天顾大人给他看了初步的图样,谢谦已经极为满意,就差当场送到少府监交给工匠。不过顾大人说仍有几处细节要再加完善,还仔细问了他的意思,约定三日后将最终的稿纸给他。
一版版图纸谢谦都好生保存,顾大人如此真心实意帮他,他感激不已。
见殿下没有其他吩咐,谢谦一礼先行去忙碌。他身后跟着一批工匠。乍一看还真有工部主事的气场。
孙敬笑着摇头,这些日子武安侯与顾大人相处不错。毕竟他们都是殿下的好友,总是值得相交的。
陆憬原本准备命人请顾宁熙到自己的书房,不过经花苑时,远远就瞧见他在梧桐树下凝神画着什么。
风和日暖,天空湛蓝如洗。值房外刚好连了一处花圃,今日天气不错,顾宁熙就吩咐人将笔墨纸砚搬到了梧桐树下的石桌。
听见了脚步声,顾宁熙抬眸,很快见礼。
“殿下。”
陆憬看他面前铺陈的画纸,中央一架木战车描摹得极为仔细,连细枝末节的连接件都着重画出,方便工匠雕琢。顾宁熙对自己的这幅作品也不无得意,她在六部这些年,人情世故历练了不少,总觉虚浮。但在工部学到的本事还是实打实的。
她道:“臣正在画驾车的将军。”
这样威风的战车,至少要配御者四人。不过已尽数丢失,武安侯也忘记原先的木人模样。顾宁熙试着画了一稿,武安侯瞧着很是喜欢,便先定了下来。
陆憬的目光从图纸上收回,顾宁熙知道他有事要交代,静听下文。
“下月初五,随本王出京一趟。”
顾宁熙只算了算自己月信的日子,尔后点头道:“臣知道了。”
除此之外她没有再多问,因为她知道四月十一是懿文皇后的生祭。
……
凤仪宫中,姚皇后屏退外殿侍女,教诲幼子道:“都已经及冠了,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非要与祈安过不去?”
陆忱辩道:“儿臣是觉得昭王太肆意妄为了些,倚仗军功,当众让兄长为难。”
兄长宽仁不与他计较,但总得让父皇知道兄长的大度才是。
姚皇后只觉疲惫:“本宫与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们兄弟之间要以和睦为先。”
祈安能如此行事,当然有陛下总愿意为他撑腰的缘故。况且祈安年少丧母,多让着他几分又有何妨?
陆沉本还想顶几句,但看出母亲眉间疲倦神色,忙咽了话道:“母后可是身子不适?”
他语气中是实打实的关切,姚皇后心中一暖,轻摇头道:“这几日没睡好罢了。”
她也是拿幼子没办法,这孩子最是孝顺,平日里也听她的话。唯独在与祈安的关系上,总是忍不住与他较劲。
“你啊。”姚皇后叹口气,“安生些吧。”
“儿臣知道了。”
……
夜阑人静,乐游院书房中的烛火仍亮着。
“大人这是在画什么?”吟岚给灯中添了油,好奇地看向顾宁熙手中的图纸。
顾宁熙润了墨汁:“我想着能不能画出一副头面。”
武安侯谢谦赠了她一块玉石,就收在她的书房中。她替谢谦绘了战车图,这是他非要给自己的谢礼。
渤海盛产岫玉,武安侯府库房内的玉石随处可见。
侯爷盛情难却,顾宁熙推辞不得。她也不懂玉石,就在几块原石中看眼缘挑了一块。
大约是新人的运气,那块玉石开出来后,得到的玉料出乎意料地上佳。
谢谦笑道:“这块玉和顾大人有缘,就是属于顾大人的。”
顾宁熙道了谢,又想到母亲的生辰,正好可以用这块玉料给母亲打一套头面。
她试着自己画些图样,不过到底术业有专攻,接连绘的几稿都不大满意,丢进了纸篓中。
“大人画得很好啊。”
书案上还留了一张图,描摹的是一对兰花钗,以玉为花瓣,珍珠作蕊,清雅动人。
这是顾宁熙最中意的一张图,她含笑道:“你喜欢便好。”
她想给吟岚也做一对玉钗:“等你将来出嫁了,这对发钗正好给你添妆。”
“大人……”吟岚眸中带了几分惊喜,论及婚嫁,又微微红了脸。
她将烛火拨得更亮些,不打扰大人忙碌。
……
出城的日子定下后,顾宁熙将手中三桩事务调度妥当。
东宫自然是第一个要去的,顾宁熙如实拟了下月初工部的安排。这段时日太子殿下若要寻她,只怕她未必能及时赶回。
午后太子殿下朝事繁忙,倒还抽出一刻钟召见了她。
陆恒的语气惯例温和:“这一月你在昭王府当值,感觉如何?”
顾宁熙避重就轻,着重提了自己修葺昭王府花苑和校场一事。还有昭王命她画战车图纸,顾宁熙也没有隐瞒。至于昭王府中其他的人和事,太子殿下若没有特意问起,她便当自己知之甚少。
陆恒笑道:“这些年昭王府中进了不少人,你不认识也在情理之中。”
昭王府内应当有东宫的耳目,顾宁熙想着自己是单独一间值房,与昭王府中人交集不多。自从她去昭王府办差后,为了避嫌,太子殿下甚少私下传她。免得传扬出去,有心人议论起来,东宫储君还要监看自己的亲弟弟。
坐了一会儿,太子殿下暂时未提让她回东宫,顾宁熙揣摩许久便也没有开口。昭王府尚未修葺完毕,她确实有理由再多留一阵,不必担心旁人的流言蜚语。
至于其他两件事,木战车的图纸顾宁熙已绘完交给武安侯。首饰图样和玉石也送到了铺中,她寻的师傅手艺有口皆碑。等回京后,顾宁熙应该就能拿到这套明玉头面。
所有事务安排完,顾宁熙最后才将出京之事告诉母亲,省得母亲还要多担心几日。
她在窗前作画,孟夫人亲自带着侍女为她收拾箱笼。她将新做的几件束胸压在最底层,忍不住道:“昭王殿下出京,为何还要你一同跟去?”外间舟车劳顿,她难免心疼女儿。
顾宁熙温言与母亲解释:“此番去皇陵,工部得检查是否有需要修整之处。兼之沿途昭王殿下还要替陛下巡查京郊的农田水利,是以工部要派官员同往。”
前几日工部侍郎传了她去,将这两桩事务都和她交代清楚。原本这些事也该是工部知会她的,只不过因为她那日恰好在昭王府,提前从昭王殿下那里知道了消息罢了。
顾宁熙道:“我近日在工部并无差事,此番的确是我去最为合适。”
孟夫人命侍女取来衣衫:“这一趟要去多久啊?”
顾宁熙粗粗算了算:“总得大半个月吧。”
孟夫人稍感庆幸:“幸好日子凑巧,月信刚走。不过出门在外,女儿家还是得多当心些。”
“孩儿知道。”
陆陆续续收拾了三日的行囊,孟夫人将遗漏的东西一一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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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出发的前一夜,她犹不放心,等顾宁熙睡下后又将箱笼打开,将里间的衣物重新一件件清点过,唯恐少了什么。
乐游院中的两个小厮会随女儿一同出发,还有吟月,有她贴身侍奉着,孟夫人多少安心些。
……
翌日是个不错的晴天,昭王殿下惯例轻车简从。因四月里多雨,随行多备了两乘马车。顾宁熙虽带了自己惯用的马匹,但既然有车驾安坐,她一时也懒得骑马,只在车中补眠。辰时他们一行人先启程,除了昭王府的亲卫外,谢谦也在其中。他们会先绕道崇圣寺,故而太常寺和礼部的官员们可以容后几日再跟上。
崇圣寺乃大晋皇家圣寺,是因姚皇后说起昭王从战场平安归来,总该去寺中祝祷还愿。皇后娘娘与昭王商议过,另在寺中安排了几场法事,以超度战场上阵亡将士的亡魂。姚皇后温厚识大体,明德帝颇为赞许,此事交由昭王去办也再合适不过。
春色宜人,崇圣寺正坐落于飞灵山山顶。草木葳蕤,数百道石阶指引向青翠山间。
谢谦是第一次到此地,从晨起赶了大半日的路,顾宁熙看他登山时仍旧神采奕奕。
反观她,这两三年忙于朝政,疏于武事,体力倒比少时还不如。
她上一回来崇圣寺已经是三年前,顾宁熙抬眸望那一眼看不到头的石阶。眼下也不比小时候,至少那会儿她还能拽了昭王衣袖,借些他的力气。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的石亭,那几张石凳分外吸引人。
顾宁熙提议道:“不如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再上山。”
她是实在难以跟上他们这些行伍之人的步伐。
天色尚早,今日也没有法事,赶在日落前到寺中便好。
陆憬道:“都原地休整一二吧。”
顾宁熙忙点头,虽说一行人里好似只有她需要休息。但此处风景甚好,尤其旁边还建了一处观景台。总不能脚步匆匆,全然忽视此间美景,如此也少了许多乐趣。
她寻了石凳坐下,平复过气息,又喝了小半壶清水。
她看谢谦丝毫不觉疲累,饶有兴趣地去一旁看风景。
昭王倚于石亭柱上,腰间佩了一枚熟悉的云纹玉佩。
清风拂面,凉爽惬意。
坐了一会儿,谢谦不知从何处摘了一捧野果子回来。那果子青中透红,显然还不能食用,不过颜色煞是好看。
这应当是从树上采下来的,顾宁熙无奈摇头:“你怎的这般精力丰沛?”
谢谦说话前还心虚地瞥了一眼昭王,方小声道:“这不是跟着昭王殿下,情势所迫。”
他忍不住说起战场上的一桩旧事:“有一回我们打周通,殿下在大败敌军主力后,一路率军追击,一昼夜行了二百多里。数度与之交战,皆胜。”
当中不是没有官员拉住殿下的缰绳,劝殿下回头,毕竟现有的战果已然可观。殿下却道战机可遇不可求,必要一战击溃其部众。
“我们追了两天一夜,才在一处山谷将周通俘获。整整两日没解甲,那会儿饿了就靠馕饼充饥。”
昭王殿下身先士卒,玄甲军将士们也不敢言疲累。
谢谦都不愿多回忆此战的情形:“中途追到晋军的一处堡垒时,殿下与我风尘仆仆,守将几乎都认不出我们。全靠对上了暗号,我们才能顺利入堡中补给军资。”
顾宁熙悄悄偏头,看向陆憬的方向,这的确是昭王殿下能干出来的事。她想象了一会儿当时他的模样,实在没见过他这等狼狈情形。
知道他脑中在想什么,陆憬从石柱上起身,无奈道:“歇够了就出发罢。”
15.沐浴
晚霞最灿烂时,崇圣寺已然在望。
寺中的执事在山门前候见,合十对昭王殿下一礼。
崇圣寺早些时候便接到宫中旨意,这段日子都谢绝外客,法事也已预备妥当。
“殿下请。”
执事引了贵客们去往后山的禅房,几间小院收拾得分外清净雅致。
除了他们外崇圣寺并无其他香客,禅房都空置着。可以独居一处小院,顾宁熙心底说不出的轻松。她吩咐吟月简单收拾了行囊,取出换洗的衣袍,先行去寺中浴房沐浴。
山间有温泉,寺中引温泉水,在几处泉眼上分建了浴房,错落有致。其中有些专供贵客使用,顾宁熙挑了最僻静的一处池子,自里间锁上了湢室的木门。
衣衫褪落,温热的泉水舒舒服服包裹着全身,洗去了一日旅途的疲乏。
顾宁熙卸下长簪,掬一捧温泉水沐发。
屋中蒸腾着白雾,偶尔可见随水流下的几瓣桃花,朦朦胧胧好似山中仙境。
将墨发擦至半干,顾宁熙更衣时习惯性地没有再用裹胸。等套上中衣时她又想起,眼下自己随昭王出行在外,万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她从架上挑出了自己的束胸,才发现方才沐浴时不慎打湿了一块。
吟月正守在外间,顾宁熙犹豫片刻,唤她去取新的束胸未免麻烦,也太过惹眼。
顾宁熙拧了水,勉强先穿上。
好在套上外衣后便看不出来,顾宁熙束了墨发,踏着月色回自己的小院。
吟月在收拾湢室,顾宁熙顺着来时路折返。山中小径曲折,所幸顾宁熙认路认得清楚。月华铺了满地,鹅卵石子闪烁着光泽。
转过一道弯,顾宁熙顿了脚步,半道与昭王打了照面。
“殿下。”
陆憬方从住持处归来,父皇让他去佛前亲自供一盏灯,以多求些福泽。
月光皎洁,顾宁熙才沐浴完,白皙的面庞微微透出些粉晕。墨发用一根碧色的发带扎起,垂在身后。温泉水中有淡淡的桃花香气,她身上也沾染了些许。
面前人高出她半头,玄色锦服上金丝银线所绣的纹样在月下愈见华贵。
二人所居的小院相邻,同路而回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走了一阵,顾宁熙的束胸湿漉漉地贴在身前。沐浴后与昭王在月下独处,她感觉更不自在。梦境里,他们在浴池中也是三番五次水花四溅。她被抵弄得无力,只能牢牢地……
顾宁熙赶紧打住,很想寻个借口折返。但酝酿多时的托词,一出口便成了:“殿下,臣、臣的玉佩好似不见了。”
“嗯?”
顾宁熙很想闭嘴,臣子的玉佩丢了为什么要告诉昭王殿下。
但既然开了这个头,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兴许是落在了路上,臣——”
她看着昭王唤出了暗卫,淡淡吩咐:“去寻一寻。”又侧眸看她,“丢哪里了?”
暗卫听命,等着顾大人的话语。
“桃花树下那段路,也可能就在房中。”顾宁熙的声音越来越低,好似自己都不确定似的,“臣先回房中看看,暂不劳烦殿下。”
陆憬大约也无言了片刻,最后只是点头。
二人一同回禅院,顾宁熙低头走路,后半段路他们都莫名沉默。
山中寂静,尤其在不说话时便更显沉闷。
陆憬偶尔转眸看身畔人,自从他回京以来,元乐有时私下与他相处,总有些说不出的……有些别扭?他不知原因为何,又或者这仅是他的错觉?
谁都没有再开口,直到远远看见自己院落的木门,顾宁熙如蒙大赦。
“那殿下早些休息。”
“嗯,好。”
二人在岔道口分开,顾宁熙回屋合上房门后在榻间坐下。
烛火摇曳,她拍了拍自己的面庞,好半晌才想起解了束胸。
束胸已半干,她努力让自己忘了方才的插曲。
山中入夜难免有些凉意,榻上准备的被褥厚实。
吟月在中屋守夜,顾宁熙白日里赶路疲惫,早早便睡下。
一夜清静无梦。
……
钟磬的声音清悦悠长,引得人心都沉静了几分。
大雄宝殿内的法事庄严肃穆,从晨起至黄昏,诵唱声悠悠回荡在山间,为战亡的将士们超度亡魂。
顾宁熙听了许久诵经声,从静心池畔绕过宝殿,东侧的观音殿外正有小沙弥洒扫。
她双手合十与他们一礼,想去观音殿前为家中亲人求一道平安福。
外祖母近来身体欠安,母亲一直忧心不已。
她跪于蒲垫上,金身的菩萨宝像庄严,慈眉善目,悲悯众生。
顾宁熙闭上眼眸,虔诚而又专注。
又是一年春景,观音殿后的那株梧桐郁郁葱茏,焕发出新的生机。
这株古梧桐树龄已逾六百年,七八人才能勉强将它合抱。古梧桐静静伫立于山间,遒劲的枝干深埋于地下。翠叶间系着祈福的红绳,时有铜铃随风送出清响。
顾宁熙坐于树下,手中握了一根祈愿的红绳。阳光璀璨,枝叶间投出一片阴凉。梧桐树苍劲如昔,她仰头望着满树碧叶,三年前系上的那根护佑他平安的红绳,已辨认不清在何处。
她想起从前,小时候觉得高不可攀的枝干,眼下只需伸手就能触及。那时家中跟着祖母来崇圣寺敬香。趁着母亲她们和祖母在宝殿中听经,她悄悄溜了出来,想给母亲求一个平安符。那一阵母亲咳嗽总未痊愈,她听家里的仆妇们说起,崇圣寺的菩萨最为灵验。
她好不容易求到了红绳,爬上花坛,却总也够不到一丛枝叶。是个陌生的小哥哥伸手替她拦下了一枝,等着她系完了红绳。他一身玉白的锦衣,大约比她大了两三岁。跳下花坛时,他还伸手接了她一把。
顾宁熙笑了笑,那应当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吧。
后来她随母亲去晋王府赴宴,在正殿中再次见到他时,才知道他是晋王妃膝下独子。
主位上的王妃娘娘生得极好看,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王妃娘娘待人温柔,温声细语,不但唤她上前说话,还赐了一块羊脂玉佩给她。
王府的规矩繁多,嬷嬷们已经提前教过她。她原本害怕出差错,但在王妃娘娘面前,一时竟也忘了紧张。
家中告诫过他们这些孩子,王府中有些忌讳是不能提起的,尤其不能乱了请安的顺序。
譬如王府中名正言顺的晋王妃只有一位,便是真定王嫡女甄氏。晋王的原配发妻只被立为侧妃,当初晋王的确是存了王妃并立的意思,顾宁熙也知道她的母亲就是因此居了正室的位置。只不过当时王妃娘娘有孕在身,真定王府不愿意女儿受此委屈,朝中其他世家更不愿意朝廷有两门外戚。彼时姚家门庭不显,又在战时衰落。晋王左右为难,最后是发妻自请居了侧妃位,方才解了难题。
那时的他是晋王膝下唯一的嫡子,双亲爱护,在王府中的尊贵不言而喻。
顾宁熙借了墨笔,当真提笔时又不知该写些什么。年岁渐长,想要祈求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她苦笑,萦绕在心中的困惑始终未解。倘若那些梦境是要给她指引,那么能否给她一些行之有效的梦境?梦中的几番情状,她方才在佛前根本都不敢回忆,生怕是对神佛不敬。有时前一晚梦到与他……缠绵,第二日见到昭王时她实在难以泰然处之。
顾宁熙最后只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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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万事胜意”四字。寻了一处空旷些的枝条,仔细将红布条系上。
她素手拨动铜铃,回眸之时,好似天意一般,她望见不远处碧空下那一抹玄色的身影。
东风乍起,满树翠叶与祈愿红绳随风摇曳,将人间最美好的愿景送至佛前。
目光交汇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
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一遍遍问她,年少相遇,他们最后怎么就走到了那般地步?
逃避是无用的,顾宁熙想。
那便去试着解开。
……
惠风和畅,钟声悠悠。
“殿下也来祈福?”顾宁熙笑问道。
此话不尽然,白日无事,陆憬只是在寺中随意走走罢了。
二人偕行赏景,穿过藏经阁,顾宁熙指了方向:“臣想去宝殿中求一道签文。”
都已经到了崇圣寺中,不妨问一问神佛的指引。
听洒扫的小沙弥说起,今日寺中恰有高僧解签,如此机缘不可多得。
顾宁熙与陆憬顺着他指点的近道,穿过回廊,跨入殿门时才发现谢谦也在此求签。
他方中了一支上上签,兴高采烈地将签文分享给他们二人同看。
竹签上载:“梧桐叶落秋将暮,行客奔程似若飞;谢得天公轻著力,顺风船载宝珍归。”
解签的高僧法号智空,在寺中修行的小沙弥们都说不清师父的年岁,只知道他老人家总过了耄耋之年。
智空师傅半阖着眼,竹签解曰:“心中从事,天必从之,营谋用事,尽可施为。此签凡事先凶后吉也。”
先凶后吉,顾宁熙垂眸,只怕不单单是说谢谦率渤海诸将归降昭王一事。若是她梦中的宫变为真,谢谦必定会是新帝股肱之臣,这不正是富贵险中求?
轮到她时,顾宁熙跪于蒲垫上。昭王殿下是没有求签的意思的,以他在朝中的身份,无论抽出什么签传回朝堂,总能掀起波澜。
顾宁熙双手捧了竹筒,伴一阵清脆的响动,一只竹签正正落了出来。
她拾起,恭敬递给智空大师。
第十签,签上所书:“石芷无价宝和珍,只管他乡外界寻;宛如持灯理觅火,不如收拾枉劳心。”
此为中平签,谢谦方才跟着一同看过,不得其意。
智空大师声音平和:“姻缘会遇,何事不成,须无别意,眼前是真。此签持灯觅火之象,万事待时成就也。”
万事待时成就也,顾宁熙默默念了两遍,余下的只能自己参悟。
她一礼:“多谢师傅。”
智空大师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捻动佛珠,又道:“这位施主,既得缘法,不妨也求一支签。”
此话对向的是昭王陆憬,大师既开口,陆憬自然遵从。
他的签同样是一支中平签,曰:“内藏无价宝玉珍,得玉何须外界寻;不如等待高人识,恰如灵雨涤烦襟。”
“不知此签何解?”
智空大师细细端详手中竹签,又望面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这一番沉默许久,方道:“内藏珍玉,不须外寻,遇贵指示,不劳空心。此签凡事守旧则吉也。”
谢谦不解,“守旧则吉”,以殿下今时今日的地位,再争一步便是帝位,怎可能守旧则吉?
况且殿下从来不是守成的性子,断没有枯等机缘的道理。
但大师面前,谢谦不敢造次。
顾宁熙若有所思,同样一语未发。
智空大师闭了眼,似乎已然疲累。
他最后道:“施主且多留心身边人。”
“多谢大师赐教。”
陆憬压了眸中困惑,起身一礼。
16.并驾
出了京城,山中古寺内无俗事搅扰,久违的舒心与自在。
晨起的白雾才散去不久,日光朗照。
人间四月,山上桃花开得正盛。灼灼桃花下,一抹青衣身影分外醒目。
顾宁熙这两日睡得一向早,她起身时,桃林犹半笼罩在白雾中,更有几分人间仙境之感。
她简单用了早膳,吩咐吟月取出自己的画纸。她在空地上铺了一块毡子,就这般在花影下席地而坐。
目之所及的景致流淌在笔触间,画上桃花开得更盛。如此美景,可以带回家中与母亲共赏。
几片花瓣无声飘落于墨发间,沉浸于作画的人无知无觉。
青色的衣袂微微随风而动,铺于地面的花瓣在风中起伏。
陆憬于原地驻足片刻,没有上前打扰,如来时一般离开。
顾宁熙裁了几方小纸,着意绘出桃花树的不同姿态。
等回到京中,得了闲暇便可改出几幅不同的画卷,摆于铺中应当会有人喜欢罢。
三日的法事已近尾声,炊烟袅袅,斋堂内渐渐飘来饭菜的香气。
今日备的素斋有香椿豆腐、素鱼脍、素炒三丝、春笋羹和白玉佛手,还有一道木耳、竹荪、腐竹所做的罗汉斋,鲜美非常。主食是一品八宝素斋饭,将糯米、莲子、红枣与枸杞同蒸,再用一层松针铺底,增添几缕山野清香。
因午间要议事,故而斋饭都送到了正堂中,没有像往常一般分作几份送去各人的小院。
陆憬在书房中处置事务,到得稍晚。还没走上石阶,便听见厢房内谢谦的声音透出窗格:“……这桃花画得传神,元乐用笔着实精妙。我方才来的路上,也见到一处景色甚美。”
他是第一次来崇圣寺,这三日到处游览,游遍了山中景致。飞灵山本就是踏青的宝地,只不过因路途遥远,又是皇家地界,闲人少入罢了。
谢谦赏玩几幅画卷,提了个不情之请:“元乐若还有闲暇,不知可否给我画一幅?”
他满眼期盼,顾宁熙笑着点头:“好啊,我还可以将你一同画入图中,再给你添上四个字——”她挑眉笑道,“到此一游。”
陆憬轻笑出声,谢谦也笑起来,与顾宁熙一同向昭王殿下见礼。
“殿下万福。”
热气腾腾的素斋摆于食案上,虽都是些家常食材,但寺中烹饪得格外可口。
崇圣寺中法事毕,他们预备于明日午前下山,去皇陵前沿途会先经过几处村落。
顾宁熙点头听了安排,也很想去实地看一看那几处村落的水利工事。
她盛了小半碗春笋羹,等用过斋饭,暗卫来回禀京中事宜,顾宁熙与谢谦先行告退。
一汪清泉自石上流淌,水声淙淙,伴着几竿翠竹,又与远处木亭遥相呼应。如谢谦所言,的确是方取景的好所在。
顾宁熙言出必践,还真就吩咐人去取了宣纸与画笔,让谢谦寻个合适的位置站下。
她最擅长画殿宇园林,自然风光次之,画人物肖像倒也拿得出手。
顾宁熙先定了大致的轮廓,人与景相协调。落笔写意更甚,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泉水潺潺。
画工之娴熟,等到昭王殿下经过时,顾宁熙已将画作完成了大半。
“殿下觉得如何?”顾宁熙将画纸转向他,问问他的意思。
不远处的谢谦翘首,很想看看画作的模样,奈何只能被禁锢在原地。
山中春景跃然图上,浓淡相宜,人与景合一。
陆憬颔首称赞了两句,心中却想,他的画技比之从前又进益了许多。
少时在国子监,元乐刚学会作画时,就是拿他练的笔。
那日他在书房内做文章,元乐一直坐在窗外庭院中。起初他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直到散学时分,元乐兴致勃勃带了一幅图进书房,得意地铺在他面前。
听元乐所言,图上画的是他的肖像,实在是有些……他顿了许久,一言难尽。
但对上面前人清澈且期待的目光,他看了看外间阴沉的天色,还是违心夸耀了一番,又将画作仔细收好准备带回王府。
毕竟这幅图要是流传出去,他们二人说不清是谁更丢脸些。
元乐还像模像样在画作一角留下了自己的落款,声称这是他第一幅给旁人画的肖像。
他点头,又道了一句谢。
元乐笑意盈盈:“殿下喜欢就好。”
他:“……嗯。”
那幅画带回去后,原本摆在他的书案上。母后当日无意中瞧见了,看了好半晌愣是没认出他来,还指着问他画中人是谁。他给了答案后,母后又将画作比对在他面前,左右看着直笑了好一阵。等父皇来用晚膳,母后还特意吩咐人拿了画来,将此事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父皇,他们二人一同取笑他。
思及往事,陆憬笑着摇头。现下想想,那幅画也不知放在了王府书房哪一角,总没有弄丢。
泉声泠泠动人,午后的时光怡然自得。
……
在崇圣寺中停留四日,他们于翌日早膳后下山。
春光正盛,顾宁熙也弃了车驾,改骑自己的飞韵。
这是一匹漂亮的白色马驹,跟它的主人一样,除了围猎甚少出京城。
陆憬闲闲执了缰绳,顾宁熙还认得他的马。这是青骓,当初昭王离京时,没有将它一同带去战场。
与主人三年未见,又许久没有在野地肆意驰骋,青骓显然兴奋不已,时而还侧过来与飞韵亲昵。
顾宁熙看过地图,算了算到驿站的距离,日落前肯定能赶到。
她有些好奇:“若是以行军的速度,应当快很多吧?”
陆憬大概估计了下:“半个多时辰吧。”
谢谦在旁悄悄摇头,就这么点路程,要是在战场上跟着殿下赶路的时候,未时前就得赶到,追击敌军时更另当别论。
不过今日的旅程悠闲,道旁春景宜人,几人也多了闲谈的兴致。
顾宁熙听表兄提起过,有时战场上急行军,一日奔袭百里也是有的,着实辛苦。
谢谦如实道:“就这等情形都还算是好的。我们有一回跟夏军交战,我跟着殿下去打探敌军先锋的状况。离敌营不足半里,被对面的探子察觉。”
昭王殿下打仗前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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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要亲自探明敌情,以做到知己知彼。夏军前锋训练有素,就那么近的距离,他们不被发现也难。
按理说即刻折返便好,偏偏殿下还对着探子喊了句话。
“什么话?”
谢谦笑了笑,笑着笑着笑容中透出一抹心酸:“他说他是大晋昭王。”
“……啊?”顾宁熙怀疑自己的耳朵,“那、那对面什么反应啊?”
“你觉得呢?”
昭王殿下的坐骑赫赫有名,战场上谁人不识。挑衅都挑衅到人家家门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谦道:“对面出了一支精锐来追,大约一千多人吧。”
“那你们呢?”
谢谦伸出一只手:“足足五个人!”他一一给顾宁熙数清楚,“殿下,我,还有三个亲卫。”
顾宁熙:“嗯……”
“就那三名亲卫,殿下看他们有些害怕,就遣了两人回去报信。”
三对一千,顾宁熙想不明白:“这怎么打?”
“当然是走为上。”
他们的宝驹脚力远胜追兵,很容易就能甩脱敌军。
但殿下有意放慢速度,不紧不慢地让他们追着,与最前面的追兵隔着一段合适的距离。
就这段距离里,敌军的箭矢射不到他们,但殿下执了长弓,轻易却可以射落对面的先锋。
昭王殿下的臂力顾宁熙是知晓的,他所用的长弓也非寻常弓箭可比。
不过一边骑马一边回身射箭,到底会耽误一些速度。偶有冲到近前的敌军,谢谦便执长槊护卫,将敌军挑落马下。
他们配合默契,敌军奈何不了他们。
但如此并非长远之计,虽说知道他们平安无事,顾宁熙听着仍旧不免心惊:“那后来呢?”
谢谦道:“追了大概小半日吧,先前回去报信的亲卫早已将殿下的命令传达。我跟殿下将敌军引入了包围圈中,埋伏在此的大晋将士将他们一举歼灭。”
那一战狠狠挫了夏军的士气,大晋将士士气高涨,此后反攻势如破竹。
虽大获全胜,顾宁熙感慨道:“不过这也太冒险了些。”
“是吧,”谢谦不迭点头,深以为然,“说真的,我也挺后悔跟了殿下的。”
但既然已经上了船,后悔也没用,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更何况,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位让他愿意心甘情愿追随的主君了。
旁人都道昭王殿下是战场上不世出的天才,跟着昭王殿下进了玄甲军,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但他们的军功,实打实是拼出来的。
顾宁熙笑了笑,谢谦在昭王殿下面前轻松便能开这样的玩笑,可见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说到箭,谢谦忍不住求证道:“你那箭术真是殿下教的?”
“这个……”顾宁熙心虚地瞥了两眼昭王,在他回望过来时对他讨好地笑了笑。看昭王殿下没有在人前否认,顾宁熙才委婉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谢谦咳了几声,心如死灰。
他语重心长道:“没事少向外提吧,我怕有人找你切磋。”
顾宁熙深深点头:“有理有理。”
17.执手
晚间歇脚的驿站中,驿丞已打扫出几间上房,恭候昭王殿下。
一楼堂中挂着附近村镇的地图,标注更为详致。
他们沿着沣河走,向靠近皇陵的方向去,顾宁熙着重留意了几处堤坝的位置。
明日先去河口镇与赵河乡,虽说有当地的向导引路,但顾宁熙还是把几条小路记在了心里。
入夜后天色转阴,吟月整理好床铺,担忧要下雨便合了窗子。
驿站中早已静下来,顾宁熙原本解了束胸,换上寝衣预备睡下。但她忽然想起驿站的房舍紧邻,尤其昭王殿下的屋子就在右边那一间。夜间若有什么事,碰上实在不便。
她起身点了一支烛火,打开箱笼,翻出最底下的一件束胸。
这是母亲为她缝制的,专供夏日所用,轻薄不少。母亲怕在外赶路天热,一并给她带上了两件。
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多少让顾宁熙睡得安心些。
一番折腾下来她也暂时没了困意。单就这几日所见,若是传到太子殿下耳中,只怕太子殿下更要忧心昭王拥兵自重、功高震主。战场上建立的信任与情谊,远非京都中以利相交可比。
昭王殿下与他的玄甲军能听命于陛下,但未必就会臣服于太子。平心而论,昭王殿下率军定了大晋半壁江山,锋芒直指东宫储君,又怎会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论礼法,姚皇后乃陛下发妻,又是中宫继后母仪天下。而已故的甄皇后却是晋王妃,是陛下登基后册立的元后。嫡庶很难计较分明,真正能论的只有长幼。
真定王府自然是支持昭王殿下的,如今的真定王是懿文皇后一母同胞的兄长。当年真定王府率十二万部众归降,与陛下约定结秦晋之好。如今的真定王府依旧掌八万兵权,镇守西境,世子甄源更是随昭王殿下立下赫赫战功。
当今陛下并非刻薄寡恩的性子,否则当年不会有那么多部将追随,助他问鼎中原。陛下登基后也一向厚待功臣,与真定王府间更有一段君臣和乐的佳话。
都道陛下与姚皇后鹣鲽情深,但顾宁熙回忆起少时所见,陛下对甄皇后亦是真心爱护。他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册王妃为后,吩咐礼部最先赶制凤袍,就是为了让爱妻在弥留之际能够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后,与他分享帝后荣光。
是是非非说不分明,月色昏黄,顾宁熙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
昨夜没有下雨,晨起的金光穿破层云。
几人策马行于乡间小道,这里虽比不得官路宽阔,但也通畅能行。
两旁皆是农田,春日里万物复苏,嫩绿的禾苗沐浴在东风中,生气勃勃的颜色看得人心中欢喜。
河水清澈见底,一架水车矗立于河中,源源不断地将流水送入农田,灌溉庄稼。
春耕是百姓一年的希望,水源必不可少。如今战事初定,百姓休养生息,各处的农田水利如火如荼般兴建,户部与工部职责重大。
瞧昭王一直在看那水车,顾宁熙笑着解释道:“那是筒车,工部去年才最终造出来的。”
既是亲王,又是尚书令,合该关切民生。
见昭王殿下很有些探究的兴趣,顾宁熙与他一同下到河畔。二人席地而坐,脚下沣河河水汩汩东流,筒车翻转不休。
顾宁熙仔细介绍道:“筒车的水轮直立于河中,轮周依次斜装竹木制的小筒,有时多达四十二管。河水不断推动水轮,轮周小筒依次入水舀满,至顶倾出。顶部接有木槽,可将收集的河水导入渠田。由此得名‘水转筒车’。”
“原本田间常用的龙骨水车,需要借助人力或是畜力驱动,才能将水不断送往田间。而筒车依靠地势,用流水冲击之力,极大地节省民力,保证了庄稼的灌溉。”
她侃侃而谈,微风吹动她几缕墨发。原本白皙如玉的面庞在光下愈见俊俏秀丽,看得人微微失神。
无意对上身畔人的目光,顾宁熙一怔,旋即心中涌起些慌乱。
她很快低头,装作去看河中游鱼。
“殿下盯着我做什么,可有听清我在讲什么?”她玩笑一句,声音尽量维持平静。
陆憬也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不自然地轻咳了声。
他道:“方讲到地势。”
他本觉得水车有趣,可是不知怎的,方才走神后竟再难听进一字。
顾宁熙生怕他多心,很快接上,目光仍看向水面:“筒车虽则省力,不过必得依赖地利,建于河水湍急处。有时到了枯水期,筒车便有心无力,仍得依靠人力驱动。还有一些地方,两岸高而水面低,筒车远远派不上用场,还得再加改进。”
鸟鸣声啁啾,伴着水花迸溅,又是一年农忙时。
到了再启程的时候,顾宁熙站起身,刻意落后了半步。
她借口疲乏,后一段路程躲进了马车中,往后半日都没有在昭王面前露面。
……
一连赶了两日路,他们前后穿过四处村庄。今岁雨水丰沛,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农民劳作的身影,庄稼勃勃生长着。
约摸过了午时,方圆几里内并不见村落。依昭王殿下的吩咐,他们在溪畔休息一个时辰。原本备的干粮已经足够充裕,谢谦今日很有兴致,还带着侍卫在林中猎得几只野兔。
他们选了一块干净的空地,离河岸大约有六七十步,既方便取水,土质也不会太过潮湿。捡来干柴生起炉火,收拾干净的兔肉被架于明火上。炊烟袅袅,很快烤兔肉的香气就在四周弥漫开来。撒上作料,新烤好的兔肉滋滋冒着热油,引得人食指大动。
顾宁熙怀揣着心事,坐了半日马车也没什么胃口。她掰了半块馕饼,又吃了一只兔腿,便觉有七八分饱。
她起身去下游的河畔净手,就势坐于河边石上。昭王殿下道一个时辰后出发,算算时间仍有富余,可以小憩一会儿。顾宁熙刻意走得远些,因着前日在水车旁的教训,这两日她都不敢与昭王靠得太近,生怕又被他觉察出什么端倪。
侯府中知道她身份的,除了双亲与祖父,便只有乳娘和寥寥几个忠仆,都是签了死契的,没有理由会出卖侯府。那么依着梦中的指引,究竟是怎样的契机让昭王识破了她的身份?近二十年的欺瞒,又是罪犯欺君,他动怒降罪在情理中。
思来想去没有答案,顾宁熙只能先防患于未然。
就眼下他们相处的情状,虽然她听命于东宫,兼之朝堂风云涌动,他们间的情谊早已不复从前。但其实……顾宁熙轻叹口气,他也没有视她为敌,更不曾刻意为难过她。
不过有一点顾宁熙始终谨记,他们之间只有昭王殿下可以随心所欲。他是上位者,他愿意与她相交,可以说是念及旧情。她却不能主动示好,否则添一个献上谄媚的名声还在其次,更有背弃东宫的罪名。
想得烦闷,顾宁熙随手拾起几块小石子,接二连三将它们投入水中。
“叮咚”几声清响,平静的河面骤然泛起涟漪。
顾宁熙知道自己还有些读书人的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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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没有在战场与昭王共患难,当然不会妄想与他同富贵。
又是两枚石子落入河面,然应当传出的声响却湮没在身后传来的嘈杂声中。
刀剑相撞,顾宁熙下意识回眸,不知从林中哪些角落骤然冒出一大片刺客。
他们皆着黑衣,执刀剑,黑压压的一片,看得顾宁熙眼花缭乱,总有五六十人。
黑色四散,这批刺客显然训练有素,须臾的功夫便形成包围之势,出招狠辣。利刃相击,顺风传来听得人胆战心惊。
因是在天子脚下,又恐扰民,昭王殿下随行所带亲卫并不多,很快便被团团围困住。
然他们都是精锐,更跟随昭王殿下上过战场。刺客虽人多势众,一时半会儿倒也拿不下任何一人。
不过几息,顾宁熙刚回神的功夫,有两名刺客发现了她的位置,竟提刀向她杀来。
柿子挑软的捏?!
顾宁熙脑中一瞬冒出这个念头,河边视野开阔,根本没有可供她藏身的地方。
若是向回跑,无异于投入刺客的包围圈;可若是走了反方向,便离昭王他们越来越远,一旦落单她落入刺客手中只是时间问题。
顾宁熙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等危急情状,根本容不得她细细思考,只能顺着本能沿着河岸上游跑。
又有几名刺客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竟都朝她袭来。
河边石子湿滑,顾宁熙双腿止不住的打滑,几度趔趄,根本发不出求救的声音。
她听着刺客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血腥味弥漫在鼻间。清澈如镜的湖面倒映出她慌乱模样,身后最近的那名刺客已举起了染血的长刀。
鲜血滴落,在石子上开出点点猩红的花朵。
顾宁熙脑海一片空白之际,一支长箭破空而出,从河岸的方向贯入刺客咽喉。
冲击力之强,直将刺客钉入了河中,溅起一大片水花。鲜血迸溅,染红了河面。
一箭封喉。
旋即又是三箭连发,四名刺客接连倒下,其中一箭穿透了两人。
鲜血沿着小石子流淌,一切都是电光火石间,刺客尸体横七竖八躺了满地。
危局暂解,顾宁熙愕然地看着眼前变故。她脚下再也支撑不住,后退半步,堪堪避开刺客尸体跌坐在了地上。
青色的衣袍染上血迹,红得刺目。
满地尸首中,顾宁熙六神无主。她呆呆地看着抛了长弓,以长剑清开刺客包围,向她大步奔来的昭王陆憬。
方才情急之时,他劈手夺了刺客手中弓箭。只一个眼神,谢谦便知晓要为殿下护法,与他配合极度默契。
“伤着没有?”陆憬道。
顾宁熙愣愣地仰眸看着他,胸口仍起伏着,缓而慢地摇头。
离她最近的刺客尸首不足三步,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来,起来。”陆憬对她伸出手。
他身后,昭王府的暗卫已控制住了战局,谢谦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亲卫们留活口。有些刺客见大势已去,咬碎了藏于舌间的毒药。
顾宁熙反应仍是慢的,一时并没有动作。陆憬半蹲下身,将手递到人面前,声音不知不觉放温和许多:“没事了,先起来。”
这样的高度,顾宁熙与他四目相望。她将手放到他掌心,指尖仍在轻颤。
陆憬合了五指,轻松便能将面前人的手完全拢住。
他将人带起身,发觉眼前人的手冰凉得厉害,还有些……出乎意料的柔软。
18.误入
陆憬忘了松手,顾宁熙一时也愣愣地由他握着。
他的掌心温热,自给人安心的力量。
干戈止歇,风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暗卫过来处置五名刺客的尸首,顾宁熙被那动静惊得回神,忙抽回手,一礼道:“多谢殿下相救。”
“不必。”陆憬看他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示意他随自己先行离开,“走吧,这里非久留之地。”
是他将元乐带出京的,当然要护好他。
顾宁熙默默点头,跟在昭王身旁,又不由自主靠近了他半步。
暗卫在查看尸体,有三人当场毙命,另外两人还有些微弱气息。
四支长箭皆穿在要害处,钉入土中。
谢谦正收整战局,这场行刺来得毫无预兆。此处离京畿不足二百里,谁能想到会出现大批身手不俗的刺客。
他忙里抽闲迎上来,对顾宁熙关切道:“没事吧?”
顾宁熙摇头,魂不守舍的模样。谢谦颇能理解,元乐是文臣,又自幼长于京都侯府,骤然见到这等凶险景象,有几人能不害怕?
方才与刺客的交手中,有两名暗卫受了轻伤,所幸并无大碍。此番跟着殿下的亲卫虽少,但都是能以一当十的精锐,在战场上练就的反应也非寻常护卫可比。
除此之外,还有一架马车不见踪影,顾宁熙的行囊皆在其中。刺客来时惊了马匹,带着马车一路向东奔去。
顾府跟着的两位小厮没有被波及,唯有吟月不见了踪影,想来她当时应该就在马车上。
陆憬道:“不必担忧,当时便有暗卫追上。附近皆是平原,没有山路,应当很快就能寻回。”
他已吩咐人取来自己的一套衣衫,对顾宁熙道:“先将身上的衣裳换了罢。”
顾宁熙低头看自己沾了大片血污的衣衫,红与青交织分外刺目。她犹豫片刻后没有拒绝,低声道:“多谢殿下。”
她去了不远处昭王殿下的马车上更衣,合上马车门后,外间嘈杂的声音减弱些许。
马车内很是宽敞,顾宁熙宽下外袍,这才发现自己的中衣上也印了血迹。
束胸倒是无碍,顾宁熙将换下的衣物置于一旁,很快套上了新的中衣。很不合身,袖口和裤脚处都长了一大截,只能仔细卷起。
玉白的外袍穿在她身上几乎要拖地,还好她的鞋子高,勉强能撑起这身衣服。
顾宁熙的身量在女子中算作高挑,但在男子中难免有些不足。所以母亲带着嬷嬷为她缝了这种特制的靴子,穿上立刻便能高出近两寸,外人也看不出端倪。
顾宁熙悉心整理过衣物,踩下马车时仍有几分脱力之感。
陆憬递了水囊给他,谢谦瞧同一套衣衫,穿在顾大人身上有截然不同之感。
今日之事也是他们大意,原本以为在京郊不会有这等危险。
刺客来势汹汹,单看他们招数,很难判断出自何方。毕竟昭王殿下的手下败将太多,谁知道是哪方来寻仇。
他们在战场上击败的都是一代枭雄,多少有些忠心的旧部。
在顾宁熙面前,许多话谢谦都没有往下再提。
他去提审刺客,树下便只剩了顾宁熙与昭王。
微风吹动玉白的袖摆,换了昭王的衣衫,沾染上他的气息,顾宁熙有些不自在。
虽说梦境里她也套过眼前人的寝衣,但毕竟……毕竟与现实中还是不一样的。
她渐渐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殿下。”
“怎么了?”
顾宁熙本想再度道谢,又觉冗余,也太过轻描淡写。
想了想,她先抛出另一个困惑的问题:“殿下,若臣下次再遇见这等情形,该往哪里跑合适呢?”
不是每一回都能如此幸运,得人及时相救。她跑对了方向,总能多争取些时间。
还有,若刺客没有发现她,是不是她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更好?
小心翼翼求教的模样,陆憬顿了许久。
他道:“不会有下次了。”
至少这种由他带来的危险,不会再有了。
……
入夜后下起雨来,一行人下榻于最近的一处客栈。
雨声淅淅沥沥地打着窗子,顾宁熙的屋中点起了两盏烛火。
吟月已平安归来,并没有受什么伤。刺客来时她正在马车上收拾顾大人的衣裳,准备带去溪边浣洗。
听到外间“有刺客”的声响,她一时慌了手脚。犹犹豫豫躲在马车中时,驾车的马却突然受惊,带着她一路向东狂奔。
救下她的那名昭王府亲卫名唤旬舟,如同及时雨一般。顾宁熙听吟月说起,是旬舟跃上奔驰的马车,在疾奔的车驾上接连结果三个刺客的性命,控住了缰绳。在她吓得止不住哭泣时,旬舟还安慰她,说已经安全了。
谈到旬舟时,吟月耳后不知不觉泛起一抹红云。
救命之恩自当报答,有惊无险,总归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顾宁熙喝了半碗安神汤,吟月此番随她出京受惊不小。等回到侯府,得告知府上管事,给吟月多加三个月的俸禄。
“时候不早了,你也回房中睡下吧,今晚不必守夜了。”
“多谢大人。”吟月感激地福了福,顾大人对她们一向都是温和体谅的。能在大人的院中侍奉,是她三生有幸。
吟月收拾了碗盏:“奴婢告退,大人若有何事再唤我便好。”
顾宁熙点头,今夜月光很淡,层云密布。
她熄了案上烛火,只留榻边一盏小灯。
午后昭王殿下已新调了两队暗卫,将这处客栈团团围住,非常安全。
顾宁熙如是安慰自己,将换下的衣袍整齐摆于榻边。她掀开被褥,早早上榻安置。
屋中慢慢沉入一片寂静。
……
回廊最深处的屋舍内仍旧灯火通明。
数名暗卫把守在房门外,屋中陆憬道:“审问得如何?”
“已有些眉目,只是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所谓眉目,刺客应当是夏王赵建安的旧部。赵建安重信重义,当年聚拢在他麾下的良将不知凡几。赵建安被陛下赐死后,仍有些他的部将叛逃在外,迟迟不肯归降大晋。
陆憬沉吟,他其实并不赞成杀赵建安。只不过彼时他还在战场,赵建安则由朝中来的钦使先行押送回京。淮王道赵建安在河北威望颇深,若不杀之后患无穷。皇兄也不反对此事,父皇本在犹疑,在淮王一党劝谏下最后亲自降旨诛杀赵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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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谦欲言又止,赵建安身死,河北地界他的两名部将降而复叛。秦钰兄迟迟未能回京,就是在扫清这些小规模的叛乱。他神情严肃,其实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刺客出自何方,而是他们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到京郊。
聚拢起这几十人刺杀不难,但能躲过重重关卡到天子脚下,只怕需要另外人的手笔。
而在京中能做到如此的……借刀杀人,不可谓不高明,这便是他们要找的证据。
“刺客对东宫的顾大人都能下死手,可见并不清楚他与我们的关系。”谢谦转念一想,又道,“或许也是刺客故布疑阵,借此撇清东宫的嫌疑。”
证据不足,尚不能下定论。顾大人无辜受了他们牵连,好在最后安然无恙。
陆憬道:“接着搜,查到底。”
“臣明白。”旁人都刺杀到面前了,断没有轻轻纵过的道理。
谢谦仍有犹疑:“只是殿下遇刺之事,陛下那边怕是瞒不住。”
京郊出了这样大的案子,那六十多名刺客的尸首都是暗卫执殿下的手令,调邻近的县衙差役前来处置。只怕再过不久,京兆尹府也会派人赶来。
“无妨,且查你的便是。”
有了殿下这一句话,谢谦办事便更有分寸,
议事散去,陆憬回卧房休息时,见对侧的屋子早已熄了烛火。
他合上房门,处置了几条要紧的公文。临睡下前,陆憬吩咐暗卫在对面多加派人手,今日之事不能再出现第二回。
“属下等明白。”
……
雨声渐弱,顾宁熙仍旧醒着。
她听见了昭王回房的脚步声,对门的烛火久久未歇。
隔着两道房门,从门缝中透来的微弱光芒并不影响顾宁熙安寝。分明身上已经极为疲乏,可闭上眼睛,顾宁熙就是迟迟不能入睡。
白日的情形如走马灯似的呈现在眼前,水面中映出的刀剑的寒光,破空而出的凌厉的羽箭,以及他向她奔来的毫不犹豫的身影,还有……他掌心传来的灼热的温度。
脑中乱糟糟的一团,都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对面屋子的烛火也已熄下许久,顾宁熙方昏昏沉沉地坠入梦乡。
今夜的梦境中却也不太平。
黄叶落了满地,秋风卷起阵阵草叶。
此起彼伏的“有刺客”“救驾”的声响中,顾宁熙被亲卫团团护着匆匆离开。
透过喧闹的人群,他们好似是在一处席上。赴宴的亲贵大臣无数,顾宁熙能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
桌案倾覆,菜肴酒水撒了一地。
一片混乱的缠斗中,顾宁熙毫发无伤。离去前的匆匆一瞥,她发现刺客露出的手臂上有醒目的刺青。
她努力想要看清楚图案,眼皮却越来越沉重,越是费力却越睁不开。
……
叩门声响起,顾宁熙从梦中惊醒时,窗外日光耀目,她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二
“来了。”她答应着,套上鞋履起身去应门。
然取下木闩,打开房门看到门后人的那一刹,顾宁熙一怔。
见到房中人一身寝衣,墨发如瀑垂落的样子,陆憬也是一怔。
“……殿下。”
原本脑中还昏昏沉沉,这下顾宁熙彻彻底底醒了神。
19.打量
“殿下恕罪。”
顾宁熙垂下眼帘,眼角余光还发现自己穿反了鞋履。
这等失礼模样,陆憬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提醒他道:“已经午时了。”
顾宁熙下意识去看外间天色,依稀记得他们今日是午时中动身。
险些拖慢了行程,顾宁熙懊恼道:“臣这便来。”
昨夜她睡得太晚,又没有留人守夜,甚至忘了交代吟月及时叫醒她。
她还要洗漱更衣,见元乐只是睡过了头没有大碍,陆憬便先一步回了自己对门的房中。
顾宁熙很快合上房门,背抵木门站了一会儿,方才平静下来。她摇动铜铃,让吟月送洗漱的热水来。
她去看铜镜中自己的模样,墨发大半垂在身前。还好她这几夜留了不解束胸的习惯,否则麻烦更甚。
顾宁熙没有再耽搁时辰,先去榻旁更衣。昨夜换下的衣物就悬于屏风上,那是昭王借给她的衣衫。顾宁熙的箱笼已经顺利寻回,她思忖片刻,这身衣裳还是先带回宣平侯府,等浆洗干净再归还昭王殿下。
等了有一会儿,顾宁熙已换完衣物,吟月方端了铜盆在外叩门。
“你方才去何处了?”
吟月惴惴的:“奴婢……奴婢去向旬大哥道谢了。”
她不敢在主子面前扯谎,耽误了当差,她自知有错。
顾宁熙鞠了一捧清水,看吟月不安的模样,没有苛责:“出门在外,日后若是我没有交代,也得在辰时前唤醒我。”
她的卧房,没有她的吩咐,顾府跟来的两名小厮一向是不能靠近的。
“是,顾大人。”
顾宁熙拧了帕子,原本还想再提几句,但铜盆中水珠溅起时,她蓦地回想起梦中的情景。
在梦中时她便隐隐约约觉得熟悉,现下想来,那应该是在骊山猎场。草木枯黄,王公大臣都在,所以是秋猎时。
三年一度的秋猎,最早也应该是明年。或许为庆贺昭王殿下得胜还朝,秋猎提前一年犹未可知。
走下木梯时,顾宁熙脑中仍在思索刺客之事。
一楼堂中单给她留出了些饭菜,闷在灶上仍是温热的。
等用过午膳,不多时队伍收整完毕重新启程,去往北寿山。
……
北寿山区得天独厚,此地东、西、北三面皆有群山环抱,溪河纵横,水源清澈且流动不息,草木繁盛。在礼部选定的三处风水宝地中,陛下最后择北寿山为大晋皇陵所在。
群峰叠翠,积云峰下正在兴修陛下的庆陵。懿文皇后的陵寝在帝陵右侧,左边那处空旷地界则是留待姚皇后百年,两座后陵并立。
他们到皇陵那日正是四月初一,礼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初五那日元后的祭祀典礼。
顾宁熙跟随昭王殿下,先一同拜谒了高祖的定陵。
陆氏一门本为河西望族,时值梁末昏君当道,狼烟四起,天下大乱。高祖聚拢起人马毅然起兵,四处南征北战,陆氏一族逐渐在各路诸侯中崭露头角。高祖创业半,于行军途中病逝,为子孙留下了可靠基业。当今陛下承父遗志,继续征战天下,称帝后改国号为晋,追谥父亲为景皇帝,庙号高祖,移葬定陵。
顾氏一族追随高祖起事,为大晋江山立下汗马功劳。顾宁熙的祖父与高祖交情匪浅,陛下恩旨,祖父百年后可陪葬定陵,这是顾氏一门的无上荣耀。
昭王殿下提前三日便开始沐浴斋戒。这三日里,顾宁熙也记得自己此行的职责,检查了皇陵几处工事,如实记录在案。
落日西沉,青山沐浴在夕阳余晖中,宛如添上了浓墨画彩。
“顾大人在这里发什么愣?”谢谦无意中撞见,瞧顾大人已经望那峰峦许久,忍不住开口问道。
顾宁熙也说不出为何,她的声音有些轻,是在回答谢谦,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那里很熟悉。”
皇陵地界,不能随意走动,顾宁熙从前也不曾来过。
谢谦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一处峰峦高峻巍峨,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帝陵的选址。
他笑了笑,只当顾宁熙是在赏景,并不曾将这些话语放在心上。
“明日就是祭礼,顾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
“也好。”
临回住处前,顾宁熙最后望了那山峦一眼。
那边的风景……她竟觉得是独属于她的,何等奇妙。
……
翌日从晨起便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
顾宁熙撑着伞穿过中庭去往献殿时,犹豫了一会儿,拐向了右侧的长廊。
这个时辰离祭典开始尚早,绕一段路也能提前许久赶到。
雨水顺着檐角滴落,顾宁熙在廊下收了伞。她不曾让侍从跟随,凭直觉沿回廊转过几道弯,透过灰蒙蒙的天色,竟当真在熟悉的亭中见到了昭王殿下的身影。
顾宁熙放轻了脚步,不知该不该去打扰。
正思忖时,昭王殿下倒先一步发现了她。
二人目光相汇了片刻,虽彼此无言,但顾宁熙知道他的默许。
她将自己的伞放在了原有的油纸伞旁,离昭王殿下两三步远,顾宁熙与他同坐于石阶上。
雨声连绵不断,顾宁熙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陪着身畔人。
她望亭外细密的雨帘,她记得懿文皇后入葬的那一日,也是下起这样连绵的小雨。云层似乎漏了个窟窿,雨总也不会停下。
那时她就陪着他坐在阶上,两个小小的人互相依靠着,看天色晦暗,听雨声杂乱无章。直到陛下寻来,接了他去祭礼。顾宁熙第一次在这位九五至尊的面上见到未加掩饰的哀伤与担忧,他牵了嫡子的手,身形高大。
顾宁熙对晋王府最后的记忆,便是一轮又一轮的名医被延请入府,他们都道自己无力回天,王妃娘娘恐时日无多。
懿文皇后逝世时尚不满三十五岁,生死之事,她反倒看得比旁人开些。她说她这一生,上苍已经足够偏爱于她,在寿数上短些也算公平。她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不能看着唯一的儿子长成,还让双亲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自从懿文皇后仙逝,陛下便将陆憬接到了自己身边,亲自照拂三载,直至他出宫开府。对真定王府,陛下也是厚遇有加。
“殿下,”顾宁熙轻声道,“时辰快到了。”
“嗯。”
献殿中人皆已肃立,恭候昭王殿下。
顾宁熙跟在昭王身畔进殿后便站到自己的位置,殿内三牢齐备,香火通明。
陆憬跪于中央蒲垫上,殿中人亦齐齐下拜。
主持祀典的是太常寺卿:“坤维厚载,正资表率於中宫。月魄沉辉,忽轸悲号於旅岸。春凄兰寝,莫攀驹隙之驰;云黯椒凃,忍视覩凤軿之设……”①
撞钟击鼓声中,昭王殿下再拜献酒。
陛下亲自拟旨,为元后加谥号为“贞和”,号“懿文贞和皇后”。
……
春雨绵绵,润物无声。
下了几日的雨停歇,天色由阴转晴。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劳作的农民身影,他们面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依昭王殿下的吩咐,队伍在原地暂歇,不搅扰百姓。顾宁熙随他一同下至田间,去田间看耕作景象。
今岁雨水丰沛,禾苗长势喜人。不远处的田中,另有农民牵牛扶犁在松土。清明前后,正是春种的大好时光。
顾宁熙踩于田埂上,见道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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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紫色的小花开得甚是好看。
暗卫在向昭王殿下回禀近日来的事务,应当是与前些时日遇刺有关。
顾宁熙识趣地避开些,但没有走得太远,指间绕了一根狗尾巴草把玩。
陆憬靠在马车旁,接过亲卫送来的宫中的信件。
父皇已知晓他在京郊遇袭之事,传命京兆尹府与当地县衙一同彻查。
谢谦神色不无犹疑,陛下怎可能猜不到此事背后有何人主使。他派人前来助殿下查案,恐怕也有点到为止、息事宁人的意思,免得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顺水推舟无妨。”陆憬合了信件,已有打算。
“臣明白。”
谢谦去向暗卫传令,陆憬抬眸,瞧顾宁熙正站在田垄下,与劳作的农民悉心交谈。
青色的身影与濛濛春景相契合,如玉般清隽雅致的小公子开口问询时,总是让人忍不住与他多说几段的。
晚间投宿于镇上的客栈,十里八乡只有这一处可供行人住宿的客舍。这一带村中人家都住得分散,客栈单门独户,后头种了一小片柿子林。房舍虽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陆憬提笔写了给宫中的回信,道明一行人的归期,命暗卫明日送出。
斜对角的房舍中烛火亮着,元乐还未睡下。
陆憬坐了片刻,起身出了屋子。
廊下护卫对昭王殿下无声一礼,依殿下的吩咐,他们已在顾大人的房间周围多添了三成暗卫,也不会打扰到顾大人。
屋中烛火透过麻纸映出,陆憬上前叩响房门。
他听见屋中安静了一会儿,很快便传来脚步声。
顾宁熙打开房门,她方用发带束了墨发。
“殿下。”顾宁熙迎了昭王入屋,犹豫了半刻还是合上了房门。
“夜深了,还不睡?”
陆憬看桌上摊开着一幅宣纸,烛火点得明亮。
顾宁熙笑道:“殿下不也没睡么?”
纸上画的是犁具,陆憬瞧与平日所见的不大一样。
顾宁熙点头:“平日里百姓耕种用的都是直辕犁。而这件犁具将直辕、长辕改为曲辕、短辕,更为轻便省力。”
她白日在田地间遇到,颇觉稀罕,忙问了犁具的主人。那位老伯很是热情,告诉她这是他的一位亲戚教他改制的。亲戚原是南方人,因着战乱才辗转入京投亲。顾宁熙还打听到,江东的农户大多已使用了这样的农具,号为“江东犁”。老伯乐呵呵的,自从亲友帮着他将农具改制后,他再牵牛犁地时果然轻便不少。
顾宁熙征得老伯同意,在他休息时详细看过了“江东犁”。她怕日后有所遗忘,所以想连夜将图纸先临摹下来。
虽是普通的一件耕犁,构造也很有些讲究。
顾宁熙正独自琢磨得有趣,可巧来了个人可以分享:“殿下瞧,辕头安装的犁盘还可以自由转动。如此一来,犁架不仅能够变小变轻,而且可以调头和转弯,节省人力和畜力。”
陆憬看他详加圈画,眸中越说越有神采。若是能将此农具再加改进后推广,对于农事发展兴许会是一大助力。
顾宁熙暂时没有将话说得太满,眼下还只是她的设想,能否成行还要另论。
她不知不觉将话说了一长串,才想起来昭王殿下深夜到访应是有事,她倒全顾着自己开口了。
顾宁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长睫轻掀,似在问询昭王殿下有何事。
陆憬的语气轻松:“没什么,就是今晚客栈可能会有刺客。”
“啪嗒”一声,顾宁熙手中圈画的墨笔坠于纸面,溅开几滴墨汁。
她微微张了嘴,神色顿住。
呆愣愣的模样,陆憬想,有些可爱。
20.逗弄
“只是风声。”
月色昏黄,察觉到对侧人又停下了手中的墨笔,陆憬的声音里透出些许无奈。
顾宁熙尴尬地笑了笑,想到自己眼下的模样,大抵就是书中所说的“风声鹤唳”。
“画得如何了?”看顾宁熙实在心神不定,陆憬有意开了话题。
“快好了。”顾宁熙答曰。
他们在烛火下同看图纸,顾宁熙道:“臣是在想,能否给江东犁再加一处机关,最好能自如控制犁铧入土的深浅。如此一来,更能适应深耕或浅耕的不同情况。”
不过她暂时没有合适的思绪,只能在另一张白纸上胡乱画着,找些思路。
陆憬瞧江东犁的犁梢处添了扶手,两边向上弯起,又好像牛角,使整件犁具都精致生动起来。
“这有何用意,是便于牵引?”
顾宁熙老实道:“单单是装饰罢了。臣不小心溅了墨汁,所以描摹了几笔成牛角的模样。”
平日里农民辛勤耕作,这等华而不实的东西实在没有多大用场。不如省却一段木料,多节省几个铜钱,一根横杆足矣。
陆憬微微一笑,顾宁熙也觉得自己这几笔加得天衣无缝。
“殿下觉得如何?”
烛火摇曳,顾宁熙笑着抬首时,猝不及防正撞入昭王殿下眼底。方才他们不知不觉已靠得很近,四目相望时,顾宁熙几乎可以在对方眸中看清自己的模样。
夜阑人静共处一室,二人都有些不自在,不约而同往后退开些。
陆憬去看扶手处的那对牛角,这几笔很有顾宁熙自己的风格。
他道:“回京的时间尚算充裕,这两日可以停在镇上,多去村中走走。”
“当真?”顾宁熙眸中不无惊喜,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多多请教当地的百姓。
瞧他欢喜神色,陆憬不知不觉也随他浅笑,颔首道:“这是自然。”
农桑乃百姓立身之根本,若能造出更好的农具,他们再多停留一月也是值当的。
烛火燃尽小半支,夜深露重。顾宁熙与昭王殿下就这么单独相处,其实不大妥当。然而当顺风送来的刀剑相击声传入她耳中时,顾宁熙已全然顾不得这一层礼数。
她下意识看向昭王殿下,陆憬是早便听见了动静的,只道:“不必担忧。”
他的声音气定神闲,顾宁熙无形中也慢慢随他放松下来。只不过她到底无心再画,便好生收了图纸。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顾宁熙想着说些什么打破屋中沉闷。
她道:“殿下未佩剑?”
她记得昭王殿下有一柄七星龙渊剑,相传是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所铸,削铁无声,乃剑中魁首。
当今陛下因缘际会中得了此剑,后来昭王殿下收复并州、大胜刘景周的捷报传回,陛下在含元殿上将这把宝剑亲赐给了昭王。
并州乃大晋龙兴之地,并州失守,无疑引得朝中动荡,人心浮动。
陛下先后派遣数位名将前去迎战刘景周,皆铩羽而归,最后不得已将昭王从东线调回。
收复并州一战昭王声名鹊起,大晋半数兵权皆归于他手中。
史官秉笔书写昭王功绩之余,也如实写下了并州失落的原因。其中一条,便是淮王陆忱刚愎自用,在战局连连退败后,以求援为名率家眷、精锐先行撤回京师。
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淮王当年也不过十七岁,陛下不忍苛责。此役昭王光芒太盛,也压住了淮王这一段不甚光彩的往事。
对顾宁熙的问话,陆憬只笑了笑:“今夜还用不上它。”
有昭王殿下在,顾宁熙觉得自己确乎不必担忧。
等到外间刀剑声止,陆憬道:“客栈内皆是暗卫,早些睡吧。”
顾宁熙点点头,声音中透出信赖,就如小时候一般:“嗯。”
她送了昭王殿下,一时还没有困意。既然可以在村落中多停留两日,那么不必着急将画笔收入箱笼。
清风吹散了云层,顾宁熙晚膳用得不多,眼下倒有些饿了。
客栈中正好备了宵夜,她吩咐未睡的吟月去取些来。
开门时顾宁熙瞧见程武就立于回廊上,在等候昭王殿下传召。几年不见,程武已上战场立了军功,现为昭王府七品飞骑校尉。
顾宁熙问他道:“刺客都捉住了?”
程武一礼:“是,一网打尽,顾大人尽可放心。”
顾宁熙颔首:“那看来殿下今夜是唱了空城计。”
等刺客千辛万苦潜入客舍,却发现昭王殿下根本不在房中,他们落入圈套只能束手就擒。
程武刚从客栈外归来回禀,还不知今夜客栈中情形,对顾大人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廊下守了半夜的暗卫默默无言,就那几十个刺客,要是真让他们攻到殿下的屋子,不消殿下降罪,他们自己都觉无颜再见同袍。
程武纵然疑虑,一时不便多问。顾宁熙对他道了声“辛苦”,不再打扰他的公事,便先回了自己房中。
客舍的宵夜备的是肉饼与咸粥,顾宁熙掰了半个肉饼,就着清粥吃得津津有味。
白日里见到的江东犁,能画的她都已画完,觉得犁评与犁建处可以再加改进。
从南地机缘巧合传来的江东犁,尽显当地百姓的智慧。这样实用的耕犁,单是在工部闭门造车是永远得不出来的。
顾宁熙仔细叠了图纸,这一趟收获不小,看来日后有机会还是得多出来走走。
……
回到京都已是四月下旬。一路旅途劳顿,到了朱雀街前,陆憬吩咐他们各自回府休息。
顾宁熙毫不意外地得了三日休沐,且薪俸翻倍。昭王殿下一惯是厚待身边人的。
顾宁熙在马车中算了算,四月二十一至二十三她都可以在府中补眠,做些杂事;二十四熟悉近日公文,等到二十五正好赶上朝会。
一切都恰到好处,还能陪母亲过个生辰,顾宁熙很是满意。
而昭王府外,宫中来的使者已经恭候昭王殿下多时。
陆憬踏入王府厅中,依父皇的吩咐,让他在府中休整一两日后选个闲暇的光景入宫。
随使臣而来的还有宫中两位御医,他们来给昭王殿下请平安脉。使臣将话带到后,顺利回宫复命。
陆憬挑了第三日入宫,明德帝首先问了他遇刺的情状。知道他确实毫发无伤,明德帝安下心:“日后出京还是得多带些人。怎么一离了战场就马虎起来?”
天下初定,四海虽归顺,难免有些不驯之徒。
陆憬口中答应着,其实区区几十名刺客根本伤不到他。
他道:“刺客的来历儿臣已经查出了些线索,等到后日朝会上应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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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结果。”
明德帝眸中赞许,此事务必要严加查办,震慑四方不臣之心。而若有同室操戈之嫌,他也断不能容。
日过午时,明德帝单独留了祈安在宫中用膳。
他又问起儿子此番出京的见闻,从崇圣寺到京郊村落,并不拘听些什么。
明德帝神色和煦,小时候的祈安总爱缠着自己陪他玩闹。尤其是四五岁的年纪,祈安在学堂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总是跟竹筒倒豆子般兴高采烈说给他听。
明德帝笑着道:“这段时日在京郊,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陆憬想了想:“儿臣在赵河乡时,见到了一架水力驱动的筒车。”
明德帝依稀记得工部有关筒车的奏案,非军国要务,他惯来是放手给太子的。
“你是尚书令,多多关注这些正好。”
陆憬也确实觉得那筒车很有意思,就自己所知略略与父皇说了些。筒车借力巧妙,很适合在水流湍急处用来汲水灌溉。
明德帝朗笑:“看来这些日子你入朝参政,确实进益不小。”
这孩子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当真是最像他的儿子。
……
一顿午膳用到将近未时,陆憬回府后听孙敬通禀,道是元乐求见。
今日元乐应该还在侯府休沐才是,陆憬道:“让他到书房来罢。”
孙敬一礼:“是,殿下。”
顾宁熙求见自然是事出有因,虽说在昭王殿下面前不用绕太多弯子,但今日要提的事她还是不免犹疑。
昨日她去东宫请安,东宫的少詹事韩通“恰巧”与她同路,旁敲侧击提点了她一番。
她到昭王府已有近两月,东宫的属官长久在王府点卯总归不妥。但太子殿下怎好向弟弟开口要人,按理来说,此事应该昭王殿下主动提才是。不过昭王殿下琐事缠身,忽略了这等小事也在所难免。韩詹事笑着道:“顾中允也该适时提醒才是。”
他的意思便代表了太子殿下的意思,所以顾宁熙不得不趁闲暇走这一遭。
好不容易将请辞的话委婉地提出,顾宁熙看昭王殿下端了茶盏品茗。
陆憬今日的确很有闲心,挑眉道:“急着回东宫?”
“倒、倒也不急。”
顾宁熙只好解释一句,总不能让昭王殿下觉得自己看不上他的王府,那才是大大不妙。
事实上如果能有选择,顾宁熙也不想回东宫。奈何形势所迫,由不得她凭自己好恶。
眼见着对面人偏偏不接自己的话茬,顾宁熙想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总不能搬出太子殿下的意思来压昭王,顾宁熙的气势减弱,没什么底气:“臣……臣就是想问问,殿下能否给个确切的期限?”
等期限一到她顺理成章再回东宫,也好对两边都有个交代。
陆憬似乎想了想,随口道:“三十步开外,等你什么时候能射中箭靶红心。”
“啊?”
瞧顾宁熙一瞬苦了脸的模样,陆憬莫名心情很好,甚至想捏一捏他莹润的面颊。
“怎么了?”昭王殿下有意逗弄眼前人,“或者换成四十步?”
顾宁熙看出他眸中戏弄之意,他果然还耿耿于怀那日校场中事;他就是觉得自己丢了他的脸!
顾宁熙泄了气:“三十步,臣、臣知道了。”
21.调教
“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孟夫人等在乐游院书房中,午后熙儿出府时说是很快回来,眼下天都已经黑尽了。
顾宁熙答道:“我与昭王殿下议完事后时辰不早,他便留我在王府用了晚膳。”
孟夫人点了点头,放心地吩咐人去厨房带话,撤了还给熙儿温着的饭菜。
“怎么瞧着你不大高兴,是在昭王府遇到了什么烦难事?”
“没有,”顾宁熙靠书案站着,“孩儿就是晚上多吃了半碗饭,现下有些撑。”
黄昏时那一番谈话,顾宁熙对着昭王殿下当然是敢怒不敢言。她席间也不敢多看昭王,只能低头多用饭。昭王府的饭菜又恰好很合她的口味,一不留神就多吃了些。
孟夫人笑起来:“难得看你胃口这么好,到底还是王府的厨子手艺不俗。”
膳房正给老夫人熬着山楂水,传话的人还没走远,孟夫人让他一并带一碗回来。
顾宁熙歪一歪头打量母亲发间的玉钗,笑道:“母亲今日怎么就带了这一支?”
孟夫人的手轻抚过莲花玉钗,这支簪子通体以岫玉打造,图样是顾宁熙一笔一画描摹的。
“那样贵重的明玉头面,逢年过节戴一回也就罢了,哪能平日里带出来招摇。”
孟夫人格外喜爱这支莲花玉钗,所以单独挑了出来,也是女儿的一番心意。
顾宁熙却喜欢母亲多多戴这些饰物,她想将母亲的首饰匣子好生填满。
玉石的来历孟夫人是知晓的,这样好的玉种,在京都首饰行中不知要炒出怎样的价钱。
孟夫人在椅上坐着,晚间来是有事要问:“对了,前日我看吟月给你收拾衣裳,怎么有一身不一样的?”
那件玉白的锦袍从衣料到绣工都极为考究,刺绣的丝线中更是掺了金银丝,很是贵重。而且衣裳显然不是熙儿的身量,就这么无端地出现在了她的箱笼中。
顾宁熙抚额,那衣裳是她私下里交代侍女单独洗的,昭王殿下的衣物她也不便送到外间的浆洗房。本想瞒着母亲,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还是叫心细的母亲发现了。
她道:“嗯,衣裳换不过来,昭王殿下借了我一身。”
“怎会?”孟夫人不大相信,她怕雨天衣裳换洗不便,特意给熙儿多备了两套。
顾宁熙哪里敢提自己遇刺之事,只含糊道:“载着箱笼的马车走错了一段路,好在一天后就寻回了。”
孟夫人若有所思,顾宁熙道:“母亲放心,没有外人动过我的箱笼,不会让人有所怀疑。”
“也不全是这个,”孟夫人轻轻叹息,“你毕竟是及笄的姑娘,穿别的男子的里衣总归……总归不大妥当。”
虽说熙儿和昭王殿下是少时的玩伴,但他们都长大了,总得守男女大防。
“就这一回罢了,”顾宁熙撒娇道,“母亲总不能让孩儿穿湿着的衣裳吧?”
她当时也不想换,但一身的血腥味顾宁熙更难以忍受。
孟夫人点一点她的脑袋,又不免愧疚。若不是她无能护不住女儿,何至于让她在外风餐露宿的,还要整日里和朝臣为伍。
好歹糊弄过母亲,顾宁熙舒口气。
她想到后日的朝会,肯定又要掀起一番风浪。
……
本朝文臣六品、武将五品以上,便有资格上朝。
顾宁熙持笏立于含元殿上,想着返程至今风平浪静,大约是将所有的风波都集中在了这次朝会上。
昭王京郊遇袭一事陛下已然知晓,在金殿上亲自垂问。
武安侯谢谦与京兆尹主理此事,代昭王将奏报呈上:“禀陛下,刺客系出河北,乃夏贼赵建安余部,前后共一百零三人,已尽数落网。”
事情清楚,脉络明确,京兆尹也奏禀,刺客行刺是在京郊,并无百姓伤亡。
“昭王如何看?”明德帝看向立于右首的陆憬。
“回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必再深究。河北归附,人心不齐。若是大肆追查,只怕会引得降将人人自危,地方军心不稳。”
如此气量,明德帝心中甚是宽慰,满朝文武亦叹服。
“太子的意思呢?”
陆恒顺水推舟道:“儿臣以为五弟所言在理。”
此事昭王是苦主,他愿意息事宁人,旁人便更不会追究。
而陆恒身后,淮王陆忱本就面容沉静,闻言愈发安心。
行刺之事暂且揭过,顾宁熙却仍在猜想此事是否与东宫有关。不过天家事端,能有几桩是能刨根问底,有确切定论的呢?
“父皇,儿臣还有一言。”
朝臣的注意汇聚到昭王殿下身上,陆憬道:“百余名刺客入京,皆是从潼关过,此事有刺客画押为证。儿臣以为潼关太守难辞其咎,只怕他难以胜任此职。”
顾宁熙眉心一动,她便说么,昭王殿下怎会轻描淡写揭过此事。原是以退为进,在这里等着。
潼关是出入京都的重要门户,地势险要。
昭王殿下话音落,殿中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起来。潼关太守乃正四品的地方要职,这一任太守赵良更是淮王殿下亲自举荐,当时还颇有争议。
太子沉吟未开口,陆忱却当即道:“偌大一座潼关,人事往来复杂,有疏失在所难免。刺客入京又是向皇兄寻仇,皇兄吉人天相,毫发无伤。赵太守纵有失职,理应有所处置,只是撤换未免过了些?”
明德帝微不可查地蹙了眉,陆憬道:“刺客前后分作十几批,一月内混进潼关如入无人之地,这并非太守失职,而是无能。”
他的话语毫不留情,一力保举赵良的陆忱却觉自己面上同挨了一记耳光。
谢谦手中握了实证,已供陛下御览。那些刺客都由他逐一提审,他们多数混入商队,有的则是装成菜贩,还有的扮作流民,不难寻出破绽。
昨日殿下交代过他,金銮殿上让他不必多开口。淮王并非心胸宽广之人,他若早早与之交恶,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谢谦倒是不怕的,昭王殿下与这两位异母兄弟的关系他多少能感同身受。尤其如今后宫中当家作主的是太子和淮王的生母,纵然姚皇后贤达大度,但她怎可能不偏心自己的儿子?
陆忱正欲辩驳,却被兄长不动声色以眼神制止。陆恒心底叹气,六弟前半段的话语已然惹了父皇不悦。
此事终归是父皇作主,他再辩也无用。
顾宁熙旁观了一切,潼关太守无能,危及的是京都安全。若是刺客源源不断入京,满朝文武难免受到波及,谁也不愿意时时悬心。况且以赵太守的资历,本就难以服众。
陛下是天子,膝下诸王长成,为稳固皇权不会放任他们一家独大。就如陛下虽然器重太子,但凡是军国要政陛下必得亲自过问,不曾放权。陛下从来看重嫡子,庶出的几位王爷都不成气候。淮王陆忱与太子一母同胞,昭王便是制衡太子的最好人选。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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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于见到朝堂平衡之势,但他绝不会容许骨肉相残。尤其是行刺一案,已经触到了陛下的底线,势必要遏止。
无论此事背后有没有淮王甚至太子的授意,单就无能这一条,潼关太守都保不住了。
……
朝堂纷纷扰扰,虽说夹在东宫和昭王府之间,但顾宁熙区区一个六品工部主事,还不至于太惹人注意。
天气渐渐转热,顾宁熙双手托腮,望着三十步开外那一排对她耀武扬威的箭靶。
回东宫一事暂且搁置,她也是后来才听孙总管说起,昭王殿下在宫中遇见太子时,着意提了她的事。
昭王殿下道她修整王府甚是妥当,还想命她再主持修葺畅清园。那是京郊最大的一处温泉别院,陛下早已作主赐给了昭王。
他甚至还在太子面前赞她能力出众,道皇兄慧眼识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连工部尚书都觉得面上有光。如此,太子殿下也知道她主动提了归期,只是昭王不允,也怪不到她头上。
暑热不宜动工,昭王殿下只让她先画了图纸来看,并不急着赶工期。是以这段时日顾宁熙在昭王府中愈发清闲,俸禄照旧。
顾宁熙在阴凉处调好了弓弦,这张弓是昭王殿下交代校场为她留的。王府内修葺工事早已步入正轨,顾宁熙闲暇光景便来此练箭。不单是为了昭王殿下的吩咐,她自己也想锻炼体魄。学个一技之长,说不定日后可以用来防身。
顾宁熙总是挑校场中空闲的时候,隔出两三日便来练上一回。
“你都坐了多久了?”
手中的长弓擦了两三回,顾宁熙躲懒时被昭王殿下抓了个正着。她心虚地起身见礼:“殿下万安。”
陆憬看他,挑眉:“练得如何了? ”
午后忙完政事,他不知怎的就想见他。于是随口问了孙敬,道是“顾大人在校场练箭”。
他在此站了一会儿,就看到人来回摆弄弓箭。
顾宁熙答得很没底气:“臣、臣尚在琢磨。”
瞧人垂头丧气的模样,陆憬眸中蕴笑,示意顾宁熙将弓递给自己。
“看仔细了。”
顾宁熙忙点头,昭王殿下亲自给她示范,这样的射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但他有意放缓了动作,从搭箭正筈到持弓钩弦,再到引弓入彀,逐一教给她。
五六支长箭接连离弦而出,几息的工夫全数命中靶心,箭羽犹在微微颤动。
陆憬示意侍从换了箭靶,将弓递还:“试一试。”
顾宁熙接过,苦闷地想,它在自己手上与在昭王手中时判若两弓。
方才看了好几回,再弯弓搭箭时顾宁熙领会了两分,但仍旧有些犹豫。
偏偏昭王殿下却很有耐心,与她同握了长弓。
面前是一排新换的箭靶,顾宁熙被身后人的气息所笼罩。
“步位再分开些,立足要稳。”
他握住她的手,将箭锋对向中央箭靶。
这样贴近的姿态,她几乎已被他半搂在了怀中。
顾宁熙分毫不敢乱动,如果说原本还有几分练箭的心思,这下全盘散到九霄云外。
昭王还在逐一纠正她的姿势,从双肩到手肘再到小臂,无一遗漏,又一路滑向下。
顾宁熙胆战心惊地由他摆弄,不敢回头。在他的手掌扣住她的腰身时,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陌生又熟悉的感受,顾宁熙的身形不可避免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