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成小鲜肉,我穿成老登?》 第456章 刘寅语速平缓,每个字都像拨算盘珠子那样清晰。 巴东王声音威严了几分: “说的是实话吗?” 刘寅再次叩首: “不敢欺瞒王爷!” 巴东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如果他要收回这些产业怎么办?” 刘寅自然知道巴东王那个“他”指的是谁: “庐陵王行事谨慎,很少留手尾,也不易抓把柄。但也正因为太谨慎了,所以对这些产业控制不足。荆州所有暗产都是由我一手打理,各处分管之人也是我一手简拔,再加上这些都是暗产,荆州又是王爷的地盘。只要王爷肯站在我身后,我担保为王爷收回所有产业!” 巴东王凝神想了想,又问: “如果他恨本王吞他的产业,反而举奏本王枉法,那怎么办?” “不会。一来指证庐陵王的直接证据虽然少,但间接证据太多,一旦掀出来便是大案,庐陵王也难全身而退。二来庐陵王是聪明人,行事从来不走两败俱伤的路,所以只能吃下个暗亏,把恨埋在心里。但王爷拥兵在外,镇守荆州,庐陵王便是恨王爷,王爷又有何惧?” 巴东王看着刘寅,眼神不善:“你他娘地是想挑本王对付本王皇兄啊!” “刘寅不敢。刘寅手握重赀,而命轻如芥,只能求庇于王爷。如果王爷担心庐陵王有恨意,那也简单,把我的人头送给庐陵王,再把所有产业归还,庐陵王自然念着和王爷兄弟之情,不会恨王爷的。” 巴东王不语,盯了刘寅一会儿,神色狐疑:“为什么选本王?” 刘寅坦然道:“荆州之内,除了王爷外,还有谁能从庐陵王手中保下我这条贱命?” 巴东王将簿录合起,敲了几下掌心停住,看向刘寅,虎目现出噬人的杀意: “你现在已经把这些产业给本王看了,本王如果杀了你,自己接管这些产业呢?” 刘寅声音沉稳: “可以。以王爷的实力,即使没有我,也能控制部分生意。” “部分生意?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暗产,见不得光的地方太多。有些生意运作涉及的隐秘关节处,只有我刘寅知道。让这些产业按部就班、源源不断地产生和过去同样的利润,也只有我刘寅能办到。就算王爷您派人强行接手,短期内也难以摸清门道,并且很难保持生意不乱。再者这些年我为了守住这些产业,在各处留了后手,王爷您杀我一人,一年少说也要损失一半的利润,支出也会大大增加......” 刘寅说到这儿,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我刘寅一颗人头,岂能值两千万钱?王爷何必舍大取小?并且让小人在前面犯法,王爷在背后收钱,难道不好吗?王爷又何必亲自出手,既脏了手,又劳心劳力呢?” 巴东王轻笑一声:“有点意思。但......”他神色一冷:“本王还是信不过你。” 刘寅缓缓抬起头: “我家中现在有六具尸体,庐陵王派来五人,还有一人是我妻,她本是庐陵王的婢女,也是他的眼线,我已经把这六人杀了。 巴东王嘶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惊怔: “妻都杀了?够狠......” 烛火在刘寅眼中跳动,却映不出一丝波澜: “王爷现在可以派人去看,留下证据。其实王爷也不必如此麻烦,刘寅失了官位,又反叛庐陵王,早就没有活路,王爷随时想要刘寅的命都可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刘寅若想求活,此生只能依靠王爷,再也没有第二条路。” 巴东王目光如炬,盯着刘寅: “你不是狗,你是头狼,一头急了谁都咬的狼。不过本王不怕狼,本王也擅长打狼。” 巴东王猛地站起,抓起刀鞘,大步走到刘寅身前。 刘寅马上伏低在巴东王脚下,身形如犬,展示自己的臣服。 巴东王手腕一沉,刀鞘“咚”地一下抵在刘寅脊梁骨上。 “你这条狼命,就先寄放本王这儿。本王答应你,暂时不让别人取走它。但如果你这条狼敢对本王呲牙——” 刀鞘顺着刘寅的脊椎下滑,滑到刘寅的后脑停住。 巴东王咧嘴笑道:“那本王就捶爆你这颗狼头!” —————— 注:几千万是个什么概念呢?《晋书??郗鉴传》说郗愔“好聚敛,积钱数千万”。刘宋时萧惠开做益州刺史,“自蜀还,资财二千余万”(《宋书·萧惠开传》)南齐时豫章王罢荆州刺史,“斋库失火,烧荆州还资,评直三千余万”(《南齐书·豫章文献王嶷传》)曹虎做雍州刺史,“晚节好货贿,吝啬,在雍州得见钱五千万”(《南齐书·曹虎传》)清时民谚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若移到南朝时,则是“一任州刺史,几千万还资”。 民间一般有钱的土豪大户一共家产也就几千万。南齐张敬儿以前给大户人家做工,和人家婢女私通,被发现后藏在棺材里才跑路成功,后来得志后回来报仇,说人家谋逆,收籍其家,“僮役财货直数千万”。(《南史·张敬儿传》)《宋书·恩幸传》言:“山阴有陈载者,家富,有钱三千万。” 所以庐陵王荆州黑产一年稳定产出三千多万,相当可以了。 第457章 夜久更深,兰烛销泪。 王扬家主屋内,王扬眉头紧蹙,正在踱步。 陈青珊和小阿五也没睡。两人坐在主屋与正厅分界的屏风右侧,默默看着王扬徘徊在昏黄的烛光里,身影变幻。 根据陈青珊的观察,王扬踱步很有特点,他大部分时间里走得极慢,路程又极短,每次在同一个方向最多走出四步便向回走。至于转身的时候就更慢了,以一只脚为中心,一点一点地挪步,左手有时候会掐在右掌边缘,掐一下,松一下,再掐一下,再松一下,一般会持续三四次左右,头也会跟着微微偏侧,看起来有点呆,有点傻,又有点可爱。 不过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很智慧的样子,至于智慧的样子具体是个什么样儿,陈青珊自己也描绘不出来,或许是他专注到极点的神情?又或许他深沉到幽邃的目光?总之他的眸,他的鼻,他的眉峰,他的唇角,都给陈青珊一种很智慧、很沉稳的感觉,当然,也很好看。 这种感觉在他屈指计算的时候尤为明显。 他的手指很长,指腹在烛晕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先是拇指缓缓扣入掌心,接着是食指、中指.....五指都落下后会再一根根地伸开。有时还会犹豫,似乎对于这根手指该落下还是该伸展,暂时拿不定主意;有时五根手指悬空拨动,似落非落,似伸非伸,彷佛在拨动琴弦。 如果他突然放下手,脚步加快,那就是要走到桌案前写字了,不过不会写久,只写一小会儿,便会转身,然后继续开始踱步。 他想问题时很少会这样来回走动的,一定是遇到什么很难很难的事了,陈青珊手撑脸颊,也和王扬一样,想得入神了......至于小阿五,早就困得东倒西歪,但还强撑着不睡:万一公子要夜宵、要换蜡呢? 不知过了多久,王扬在窗前停下,伸了个懒腰,然后从镜子里隐约看到一大一小两只倚在屏风边上,顿时吃了一惊。 “怎么还不睡?!” 陈青珊小声道:“等你。” 阿五早困得失去意识,听到响动只是啊呜了一声。 王扬哭笑不得:“等我干嘛?看把孩子困的,赶紧抱榻上睡!” 陈青珊将小阿五抱到屏风后面的小榻上,盖好被子。王扬道:“你也睡,蜡烛我熄。” 陈青珊看着王扬,冒出一句: “我和你一起去。” 王扬一怔: “不是说好了嘛,这趟很安全,根本用不到——” “你骗我。”陈青珊盯住王扬眼睛。 王扬又是一怔,随即一脸无辜: “真没骗你啊!我还想带你去玩呢!结果问了才晓得,使团是有人数限制的!你不知道,这出使不比别的,随员都要上籍造册,现在名额满了,没办法再加人.......” 陈青珊凤眸微微眯起:“你又骗我。” 王扬连道冤枉: “真的真的!我要是正使,必须带你去啊!谁拦着都不好使!可问题是我这不是说了不算嘛!我还特意和我阿叔说,要带上我家小珊,结果阿叔说不行。我当场就怒了!我说我家小珊人美功夫又好,凭啥不让带?阿叔说这也是没办法,要是早说几天还有可能行,但现在出使名单已经报上去了,你不知道,如今查得严,所谓‘皇命难违’——” 陈青珊凤眸含怒,手指攥住衣角,声调突然提高: “你总骗我!!!从第一次见面就骗我!上次我问你那条腰带!你还说你——” 第458章 王扬看陈青珊急了,并翻起旧账,忙压低声音道: “你小点声小点声,别把孩子吵醒了!” 陈青珊一愣。 王扬:??? 王扬眼看哄不住了,把陈青珊拉到桌前坐下,无比认真地说道: “我这个人做事喜欢周全,但此事古难全,世上的事,很难都做到万全。有些事做不到,受些挫折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有些事只要错了一次,便是万劫不复,比如丢命的事。这次出使,就是有可能丢命的事。 这不是小说,我也没有庄周一人一剑杀透重围的本事;这也不是在城里,随我用名用法,用望用势。这次更不是对诗对赋,讲经论史。有些东西我要检验,有些事情我也拿不准,只能说尽力尝试。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可能发生的意外也太多,我算来算去吧,没有万全策,所以我才让你留在家里。” 陈青珊没有一丝犹豫,清亮的眼眸执拗而坚定,思路也异常明晰: “正是因为不能万全,所以我更要去。你曾经和我说过,‘孤子易折,连势难破’,你这次没有势,但你有我。” 王扬闻此,有些动容,小声道:“我也有势。” “加我势更全。” “你一个人对势起不了什么作用。” “单马突阵,斩将搴旗,你说,我去做。” 陈青珊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但眉宇之间,英气勃发,好似才破晓时那面对浓黑夜幕却依然刺向厚重云层的第一缕曙光,孤决,夺目,且不可阻挡。 王扬没办法拒绝这样的决然,只好换一个角度相劝,提醒道: “你还要为你爹查清真相。” 陈青珊目光低垂,沉默不语,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中投下浅浅的阴影,如同飞鸟敛翼,但只静默了片刻,便重新抬眼,眸光如劲箭不回,似朗星不坠: “有些事,比查清真相更重要。” 王扬目光一震。 陈青珊说完脸就红了,磕磕绊绊道: “我我睡......不是!我我回去睡了!” 然后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 不过很快又返了回来,探出身子道:“我一定去啊!”说完不给王扬拒绝的时间,迅速消失。 没过两秒钟,人又回来了,扒着门补充道:“我带着槊去!” 王扬无奈地笑了,点了点头。 陈青珊这才放心离去。 王扬屋里的灯,又亮了一个时辰,然后才熄。 ....... 晓色透窗,帘卷霞光早。 慢启妆奁香袅袅,轻扫眉姿鲜巧。 谢星涵晨窗理鬓,对镜梳妆,动作舒缓细腻,神情很是认真。 小凝捧着一个鎏银钗匣近前,红绸衬里上整齐排列着五根簪钗。 谢星涵一边画眉一边道:“不是这盒。” 小凝哦了一声,转身离去,很快取来一个黑漆描金的首饰盒,轻轻打开盒盖。 谢星涵通过镜子看了一眼:“要蓝瑛簪。” 小凝放下盒子,取出那根云水蓝瑛簪,边为谢星涵簪发,边忿忿道: “娘子,张管妇又来催了,说如果没事的话,让咱们快点启程。仗着是正院里的,又是老爷派的,一天催三遍!方才还四下打听娘子这几天都去哪了呢!” 张管妇是谢星涵父亲派来接谢星涵回去的,虽然前天才到,但已经来催了好几次了。 谢星涵侧头端详着簪子,说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小凝便引着一位身着褐色罗裙的中年妇人入内。妇人一进门便屈膝行礼,眼角却不住地往妆台上瞟: “老妇问四娘子晨安。四娘子气色真好,想是昨夜睡得安稳!不知道今日是不是可以启程了?” 谢星涵并不回头,只对着铜镜细细描画眉梢:“谁说今日启程的?” 张管妇试探问道:“那四娘子的意思是......” “生意还没完,我也走不开呀。” 张管妇疑惑道:“可老妇听说生意早都做完了啊。” 谢星涵放下眉笔,对镜仔细瞧着眉梢深浅:“你听谁说的?” 张管妇也没多想,说道:“李起。” “小凝,叫李起过来。” 张管妇更加疑惑,为什么要叫他来? 小凝应声而去,张管妇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脚: “四娘子,老妇愚钝,不知唤李起来是......” 谢星涵微微一笑:“只是问一问。张管妇在这儿住得习惯吗?这儿天气比建康热些,屋子也小,只好先委屈一下了,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梅浆饮子,用井水镇了,最好消暑。” 张管妇又是赔笑又是道谢,心中纳闷儿,不知道这四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李起很快来了,躬身行礼:“见过四娘子。” 谢星涵转过身,脸上笑容也不见了:“李典采,是你说荆州的生意做完了?” 李起一愣,看向张管妇。 张管妇神情尴尬。 谢星涵声音一冷:“我问你话,不要看别人。” 李起慌张答道:“我我看各船的货都采买好了,就......就以为......” “生意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李起赶紧道:“当然是四娘子做主。” “那我这个做主的都不知道,你没做主的反而知道了?” 李起结舌不能答。张管妇也给震住了,想开口说情但又怕像李起那样当面被驳,伤了颜面。 “不论生意做没做完,都不是你能乱传乱议的。乱口舌者当鞭,你以前是跟着我长兄的,我给你留着体面,这次就不罚你了,若有下次......” 李起赶忙下拜谢罪,连道不敢。 李起退下后,谢星涵向张管妇和颜悦色道: “我还要在荆州耽搁一阵,总得把这里的事料理好,才好回去。” 张管妇恭敬应道: “四娘子说的是,可老爷那儿我——” 谢星涵打断了她的话: “老爷在,你听老爷的,老爷不在,你听我的。” 张管妇心下一凉,觉得膝盖有点软,立即赔着小心道: “自然自然,都听四娘子的吩咐。” 谢星涵灿然一笑: “回去的事儿以后就不要催了,你在这儿安心住着,也四处逛逛,一应花销你报账,我照准。” 张管妇觉得,自己的膝盖,愈发软了。 第459章 王扬起晚了。 昨天睡得实在太迟,今天一睁眼太阳已升得老高,一问小阿五才知道都巳时过半了,惊得赶紧起床,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阿五,怎么不叫醒我啊!” 小阿五也慌张起来,赶忙放下铜盆,踮起脚,熟练帮王扬梳理系带:“公子恕罪!我看公子昨天睡得太晚,寻思今日就别练拳了——” “哎呀不是练拳,我是陪游......腰带!” “随便哪条都行!” “公子!鞋!鞋!” 小阿五忙得四处转,王扬也跟陀螺似的,边擦脸上水珠边喊:“小珊!小珊!” 陈青珊带剑飞快进门,神色紧张:“怎么了?” “叫老宋备车!我马上要出门!” “好!”陈青珊松了口气,快步出去传话。 没走几步,只听王扬叫道:“再把老黑叫进来!” ...... 黑汉躬身道:“公子吩咐。” “你拿我的帖子,去白虎道场,找季道人,和他这么说......” 王扬低声说了一番,黑汉连连点头。 王扬交给黑汉一张纸条,让他转给季道人: “记住啊,不要配好的寒食散,不要张仲景方,不要葛洪方,要的是何晏方多加的那个,其他的不要。他到时估计要按高价卖你,你甭管他出什么价,直接对半砍,他肯定叫屈,你就和他说,荆州城里的炼丹士我都见过,行价门儿清,就是对半砍他已经是大赚了,找他一来是上次对他印象不错,二来是图个方便,如果还要抬价,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说完你转身就走,他一定留你。你办完这件事先回家把东西放好,然后去.......” 王扬这边交待着,那边阿五端着食盘,送来了早餐。 “记住了吗?” “记住了,公子放心。” “好。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小阿五道:“公子,你还没吃早饭啊!” “来不及了!” 王扬拿上一张蒸饼,胡乱裹了几块切好的盐水鹅肉,边往外走边往嘴里塞,小阿五赶忙端着茶追了出去。 王扬快步出了内院,迎面碰上陈青珊。小珊跟着王扬穿过中门,一同踩着金黄的阳光向外走:“车备好了,我们走吧。” “你不用去,我一会儿就金蝉脱壳了......” “蝉脱壳?”陈青珊疑惑。 “就是开溜,你现在去里屋,找桌案上那卷《简文谈疏》,里面夹着一张纸,你按纸上的东西买。” “好。”陈青珊也不多问,便转身回内院。 王扬这边漱了口,向陈青珊背影叫道:“钱让老黑走账!别自己垫!” 陈青珊也不回头,只是很有范地一抬手,示意听到了。 王扬把茶盏给阿五,嘱咐道:“和你爹说,别让你陈阿姊垫钱。” 小阿五和陈青珊一样耳濡目染,早学会了垫钱一词: “交给阿五!不会让阿姊垫钱的!公子快去吧!” 王扬拍拍阿五的头,大步流星地进了外院。 ...... “......天道茫昧,孰测倚伏?犬马反噬,豺狼翘陆。岭摧高梧,林残故竹。人之云亡,邦国丧牧......” 此悼文为东晋时桓玄所作。当年北府军帅王恭恨相王司马道子(以宗王为辅相,故称相王)秉国持权,专行肆威,遂起勤王之师,为诸军盟主,天下震动。后为部下所叛,兵败身死,悬首建康朱雀桥上。桓玄闻王恭死,登江陵城南楼,追念故友,深沉叹曰:“我今欲为王孝伯作诔。”因吟啸良久,随即下笔,便成此文。桓玄虽是乱臣贼子,诗文多有不传,然此文为忠义烈臣所作,一直流传后世。 此时南楼上,笔墨纸砚皆具。 王揖、王扬、孔长瑜以及荆州三位上佐(四上纲中长史缺位,故而只到三位)别驾乐湛(副|省)、治中从事殷昙粲(省|委常|委)、司马席恭穆(省|军|区副|司令)等人登楼送目,远眺江山,谈及桓玄在此楼上为王恭作诔之事,皆唏嘘不已。 第460章 王揖高诵桓玄所作诔文,乐湛赋悼诗: “北府旌旗折,江东涕泪多。未清君侧恶,先凋玉树柯。 月冷荒营柝,风悲故国戈。千秋胥庙外,犹作怒涛歌。” 众人听到最后四句时,皆称赞不已。 当然,这首诗是他提前写好的,并且最后四句是夫人帮忙续的。不过夫人写的和自己写的一样!并且夫人说了,要是没有他前四句的“气韵苍凉”,她也写不出后四句,所以说到底,还是自己诗才不凡。乐湛甚觉满意! 席恭穆也是事先写好的,用楚些体作《招魂》: “魂兮归来!京口不可驻些。朱旗裂矣,犀甲蠹些! 佞人既鸱,直臣糜些。石城雾锁,瘗忠骨些! 魂兮归来!长塘不可栖些。昔持王节,今委涂泥些! 王国宝首,已为齑些。孰讼尔冤?天听卑些! 魂兮归来!大桁不可游些。勤王师老,刃卷霜些! 六军星散,鬼夜哭些!广陵散绝,谁与俦些?! 乱曰: 兰以芳焚,膏以明煎。公之云亡,晋鼎其迁。 后有吊客,凭栏赋篇。投袂掩涕,风飒飒兮雨涟涟!” 众人读罢,各有悲戚色,俱为嗟叹。王揖道:“末句音调转折有裂帛声,吟者宜察之。”众人皆凝神咏味,点头称是。王扬亦深以为然。 殷昙粲当场作四言哀辞: “哀哉王公,世载其英。凤羽龙章,河岳降精。 志存社稷,祸起戎旌。玉碎倪塘,珠沉洞庭。 辕门鼓息,风号荒茔。沙场埋骨,霜露飘零。 松柏骨朽,金石留铭。昔埋碧血,今照汗青。” 众人也给面子的赞了几句,不过连殷昙粲自己都承认,不如乐湛写得好,主要是没有什么警句。自云:“若散兵无将,失了生气(生机之气)。” 席恭穆道:“‘昔埋碧血’一句也算有将,不过裨将而已,当不得大将。” 乐湛又读了一遍,叹道:“通篇都不错,只是这最后四句没提起来,可惜了。” 王揖轻摇羽扇: “我侄在此,要生气大将,何难之有?之颜,能改此四句乎?” 众人皆目王扬,眼神期待。 王扬也不推脱,径直提笔,略一沉吟,写下四句: “血沃东南,春草不青。至今江水,夜夜听兵。” 众人一读之下,彩声四起! 席恭穆感慨: “有了这四句,相当于韩信做了大将,多少句都统摄住了。” 乐湛啧啧说: “之颜做哀语已极哀,难在又能有品格。听兵一语,悲中见骨,不输‘高台多悲风’、‘思君如流水’!” 在场的除了随从外皆士族高门,孔长瑜一直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此时看准时机,也开口赞道:“春草得楚辞遗韵。最后两句更是字字带血而不堕凄婉,有古慷慨之音,” 殷昙粲感叹道: “昔桓温命袁宏作《北征赋》,赋成,时贤共看,王东亭言:‘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宏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桓温谓:‘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我以为今日之事,过于当时!故我谓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王。” 他转向王揖,拱手为礼: “江左衣冠,王谢称首。琅琊门楣特高,向为华族之表,今日文采风流,俱在散骑家矣!” 王揖回礼,言辞虽小谦,然脸上甚有得色,看向王扬,压不住嘴角: “之颜啊,今日压卷之作,非你莫属。不知你准备写什么?” 以王扬此时的心境,以登楼而眺,远山江烟相对之景,他最想写的其实是词,拍栏杆裂,咏大江雪,说庾信江南赋血,叹桓温柳老隋堤月。 但不需说他想咏的不少典故此时还没出现,更重要的是,词这种文体现在还不能被接受,自己在家写着玩行,到了这种场合就不能拿出来了。至于七言诗也不行,此时七言体尚未光大,写歌诗歌行,写乐府流调没问题,作为凭吊悼忘,就不庄重了。 王恭这个人王扬还是敬重的,虽然有私心,虽然有缺点,虽然既不善为政,也不善用兵,但胜在一个痴字,喜读《左传》“奉王命讨不庭”句,称兵犯阙,至死犹言社稷本心。简率潇洒,死无余财,一句“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确实有点帅。至于仪表濯濯如春月柳,披鹤氅裘涉雪而行,如神仙焉,以王扬之眼观之,就不那么重要了。 王扬凝神想了想道:“我试为诔。” 众人闻此,俱觉诧异,因为今日凭吊,本就是桓玄作诔引起的。此诔已得传诵,足见其佳。有此诔在上,再作诔,除非能盖过古人,否则岂不是屋下架屋?难免受讥。这就是在场的士大夫都没有选择诔这个文体的原因。 但王扬想做,倒非有超过古人的信心,原因只是他想而已。 王扬深吸一口,提起笔,写道: “维晋祚之将颠兮,丧厥榱梁; 哀忠贞之殒命兮,晓日无光。 昔佩玉而鸣銮兮,今委骨于沙场; 志未酬而身殒兮,恨悠悠而谁详? 其辞曰: 昊天不惠兮,降此百殃; 夺我元戎兮,裂我冠裳! 清流断绝兮,浊浪汤汤! 谁为击楫兮?谁为持纲? (空行) 忆总元戎兮,六师鹰扬。 旌旗蔽空兮,剑戟生霜。 志清君侧兮,气吞八荒。 腹心生变兮,壮士摧伤! (空行) 建康秋深兮,木叶纷黄; 姑孰夜雨兮,寒月如霜。 鹤氅委尘兮,遗卷留香; 孤星不坠兮,犹照残枪! 乱曰: 江山寂寂兮意未央,霜鹤茕茕兮唳苍茫。 大荒落落兮沉雄芒,英魄耿耿兮赴国殇!” 此时几声鹤鸣,江风骤起,吹动众人衣袍猎猎作响,似有呜咽之声,自天际而来...... —————— 注:王恭受刑前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我暗于信人,所以致此,原其本心,岂不忠于社稷?”我轻信于人,所以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但推究我的本心,难道不是为了家国社稷?最后一句是:“但令百代之下知有王恭耳。” 今读本章者,皆知王公矣。 Ps.我写完诔文才发现,键盘上的一个键被我按碎了...... 好困,停一天,也就是大后天更下一章。 第461章 正西风瑟瑟上危楼,江烟满汀洲。 想残垣故垒,泥沉战骨;荒祠颓壁,霜老吴钩。 犹说当年勤王事,貔貅万甲卷寒流。 谁料倪塘血? 染透千秋。 少年一诔吊今古, 使别驾停杯,司马坠佩,满座簪缨无言久。 但醉把、金觞叩首! 大风漫卷梨花雪(风吹纸飞),似王郎剑气曾经吼! 凭栏处、有云藏孤影,泪藏清眸。 ...... 王揖举杯向天:“子曰‘祭如在’,今虽不见王公遗冢,然江山犹是旧江山。来吧,今日以京口酒,敬王孝伯。” 众皆肃然,把盏齐道:“敬王孝伯。” 随即倾酒于地,酒渗砖石,如泪痕蜿蜒。 王揖放下酒杯,叹道: “太原王氏自王孝伯死后,就走下坡路了。” 乐湛也跟着叹了一声: “是啊,太原王两次家难,一次是王恭之难,王国宝、王恭两支凋零几尽,另一次是宋武帝杀王愉及其子孙十余人,可怜百代卿族,就此衰矣......” 殷昙粲接口道: “现在太原王氏中显达者,还得属王玄谟那一支。但他们那一支以军功起家,属于祁县一脉,不是嫡支。” 殷昙粲说完,一时间没人再说话,似乎都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 王扬背着手,望着远处江中沙洲,悠悠地冒出一句: “嫡支的话......王琰算吧。” 王揖看了王扬一眼。 殷昙粲颔首应道: “对,王琰是王国宝之后,属于王泽那一脉的宗支,正宗的太原王。王国宝被杀之后,全家流放交州。王琰前些年回京,动静不小,说起来,正宗的太原王也没剩几个了。诶?他好像也住乌衣巷吧?” 文化学者保罗·福塞尔曾经引用琼森的诗句来说明语言对于身份的标识作用:“语言最能表现一个人。一张口,我就能了解你。” 所谓“听言识身份”,一听的是语言风格,二听的就是话题。 不同圈子有不同圈子习惯谈论的话题。驴圈常交流装备攻略,军迷圈喜欢说武器战局,伪文青圈把加缪福柯挂在嘴边,学术圈则免不了谈一谈期刊会议。至于此时的士族高门,可聊的话题当然很多,风花雪月,仕宦行旅,诗文歌赋,经史佛道......当然,还有一个避不开的话题,那便是族姓门第。 而聊到族姓门第,就必然说到一些遗闻逸事、时谈八卦,像孔长瑜也知道不少内幕,但不开口,因为他本就不是士族圈里的人,在这个话题上硬要参与,不过是自取其辱,譬若一群有游艇的人在一起聊游艇,旁边一个人虽然也知道一些关于游艇的有趣信息,但还是不要强行分享得好。 可若真正的士族子弟也像孔长瑜这样说不上话,那就有些奇怪了。就好比文艺圈的人在一起吃饭,谈到谁谁谁,若一概懵比,连话都接不上,未免会显得格格不入。这也是王扬在日常聊天中,极注意“情报搜集”的原因之一。 不过这个王琰他还真不是在聊天中听说的,而是王琰写过一本书,叫《冥祥记》,在中古志怪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后来全本虽然散佚,但为鲁迅先生所钩辑,收在《古小说钩沉》中,王扬穿越之前便读过,所以话题才能接得丝滑。 这边被王扬“救起”的话题还在继续: “......毕竟是太原王氏,门第在,所以能做太子舍人,只是家底太薄,听说曾因家贫乞小郡......” 席恭穆突然插话说: “其实太原王氏的嫡系正枝,也有贵盛的。” 第462章 众人疑惑地看向席恭穆。 席恭穆神秘一笑,向北指了指。 众人都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殷昙粲有些感慨: “那边是王愉那一支。当年宋武帝杀王愉一家十余口,只有王慧龙一人逃到北边。此人为了报仇,降了北虏,屡引兵与宋战,檀道济、到彦之、王玄谟诸将,皆不能敌。武帝曾施反间计,失败后又遣刺客,以‘二百户男、绢一千匹’为赏,购王慧龙人头,亦不能成。伪帝授王龙骧将军,赐爵长社侯。这才是太原王氏的真正嫡宗!只可惜呀,投了胡虏,直到死也不能归葬江南。” 殷昙粲惋惜摇头。 席恭穆不以为然地一笑: “人家太原王氏郡望就在北方,死了不葬晋阳,也葬河内,何必回江南?” 在场的士族琅琊王、淯阳乐、安定席包括他陈郡殷,都是祖上南迁过江的侨姓高门,东晋初年时,即便死在江南,也多有“假葬”者(即临时葬),意思等收复中原之后,还要迁回北方祖茔。但随着时间推移,后代久居江南,祖上几代人都葬于此,以前的权厝之所,反而被当成“祖坟”,所以才会有殷昙粲“归葬江南”的话,其实如果溯源返本,所谓“归葬”之说,本来就是不成立的。 殷昙粲立即反驳道: “不然,礼以顺人情为本,孝以奉亲安为要。如今北土陆沉,先人丘陇早沦为腥膻之地,今我辈五代以降,坟茔皆在江南,岂有不依父母居而别寻的道理?” 话题渐至敏感,席恭穆没有再与殷昙粲争辩,闭口不言。殷昙粲也不说话了。气氛顿时有些冷场。 王扬开口道: “王慧龙心心念念要学伍子胥回来报仇,放出话说要‘鞭尸吴市,戮坟江阴。’至于葬在哪对于他来说,或许就没那么重要了。不过我听过一种说法,说他不是王家血脉,而是僧彬与婢女私通生的孩子。” 王揖神色微动。 乐湛附和道: “我也听说这个传言,说僧彬本王家仆,其子鼻大,颇类王家齄鼻之相(宽大鼻,酒糟鼻),遂携子北奔,诈充遗胤......” 殷昙粲冷笑一声: “一定是谣言!太原王氏这种甲门贵家,外人根本冒充不了......” 王扬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王揖低头,小口喝酒。 殷昙粲声音忿忿: “......此乃索虏妒我华胄清流,故设谤语污之耳!当年崔浩不过夸了一句王慧龙‘真贵种矣’,便有人向伪帝谮毁,说崔浩‘叹服南人,讪鄙国化’,伪帝怒,召崔浩责之。浩免冠陈谢乃解。可最后崔浩还不是被灭族?可见北虏夷狄本色,嫉我华夏衣冠,凡能毁之,无所不用其极!王慧龙娶清河崔氏,子聘范阳卢门,女归陇西李家,凡所通婚者,莫不是北土一等望族,如何能有假?!” 王揖目光悠远,声音沉了几分: “的确不是假的。王慧龙北奔时是十四岁,那年我祖父正好十岁,见过王慧龙,还说过话。后来王愉被灭家,只剩下这一个血脉,被与王家常往来的沙门僧彬藏了起来。他们是先跑到江陵,然后北上襄阳渡江,自虎牢奔姚兴,姚兴败了之后才转投的魏虏。当时听说王慧龙跑了,全江封锁戒严,朝廷下令,见面格杀不问,就是怕他跑到北边去。没想到还是被僧彬护送走了。若没有僧彬,就没有王氏遗孤,我以为,僧彬之义,与古时程婴等......” 众人正闲谈间,忽有一仆上前,呈给王揖一封信。王揖读后,笑道:“原来谢家雏凤也在荆州。”随即看向王扬:“贤侄,你可是曾请谢四娘子引见,拜访慧绪师太吗?” 第463章 王扬欠身答道:“是。侄儿早想谒见慧绪师太,一来是要请她诵经为先父再荐冥福,以尽追思之念。二来是想借此机会,请教一下佛法。可师太不见外客,所以只能托谢四娘子代为求恳。” 王揖叹道:“‘孝子不匮,永锡尔类’,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说到这儿面露疑惑之色:“那你为什么不去啊?” 王扬一脸沉肃:“阿叔千里来荆,扬理应随侍左右,至于慧绪师太处,只能请谢四娘子代为转圜,等以后有机会,再行拜谒。” 众人闻此,尽皆感叹。 王揖看着王扬,表情亦“不得不”有所动容。 至于王揖会怎么说? 没有悬念。 除了赶紧劝王扬赶快去,还有第二种选择吗? 王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是时间。 准备的时间。 六天后就是出使之日,如果他每天跟着王揖四处游览,哪有时间做准备? 所以他必须来一招金蝉脱壳,为自己赢得时间。 至于后续几天,王扬会向王揖致歉,说慧绪师太让他抄佛经祭父,那阿叔还能耽误他尽孝? 这金蝉脱壳虽然好用,但暂时只能小用,而不能大用。所谓大用就是用在拒绝出使上,不管是装病还是找其他借口,只要设计得当,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但这一来就容易引起巴东王的疑心。一旦巴东王疑心王扬已经猜到他要灭口,那后续的手段只会更凌厉、更猛烈。并且巴东王既然对他动了杀心,荆州城里便是险地,即便能躲过出使,那下一招呢?下下招呢? 太被动了,王扬不喜欢。 而他要转为主动的一个前提便是,他需要时间。 所以,当王扬顺利地辞别阿叔等人,飞快地下了南楼,上了谢星涵的车厢后,这才真正放松下来,靠在锦绣软垫上,看着谢小娘笑道: “娘子一出手,妙笔轻挥解千愁!” 注:①席恭穆和殷昙粲在关于“北朝”话题上展现出不同的情感倾向,席恭穆表现得比较明显,殷昙粲则有些隐晦,这其实也代表当时南朝士族的两种不同心态。一种严守华夷之辨,对北朝殊无好感,另一种则以北朝立国已久,且有地理上的正统,不以华夷之别贬之。 更深一层的是则反映出当时的忠孝和家国观念。魏晋南北朝时家的观念很重,孝的观念也很重,所以当时有一个流行的论题叫“君父先后论”,君和父,孝和忠,到底谁排在前面?当时不少人的意见都是孝在忠前,父在君前。而王慧龙家被杀净,孤身一人得免,为报家仇事北魏,从华夷之别的角度易受非议,但从孝的角度则无可厚非。所以即便席恭穆厌北,在说到王慧龙投北朝时,也没有太苛责。 ②保罗·福塞尔的引用见他的专著《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第七篇。 ③王琰史中无传,不过也有蛛丝马迹可供考求。《冥祥记·自序》云:“琰稚年在交趾......至泰始末,琰移居乌衣。” 辽宁博物馆藏《万岁通天帖》中收王僧虔的《为王琰乞郡启》:“太子舍人王琰牒在职三载,家贫,仰希江郢所统小郡,谨牒七月廿四日,臣王僧虔启。” 由是知其还京后住在乌衣巷,又曾为太子舍人,因家贫乞郡。 ④《魏书·王慧龙传》:“及鲁宗之子轨奔姚兴,后归国,云慧龙是王愉家竖僧彬所通生也。” ⑤《魏书·王慧龙传》:“身殁后,乞葬河内州县之东乡,依古墓而不坟,足藏发齿而已。”王洪军推断:“河内州县之东乡”指的是“河内野王县北白径道东北”太原王氏的祖坟地,“古墓”二字很可能是“祖墓”的讹误。参《名门望族与中古社会:以太原王氏为中心》第五章。 ⑥大鼻是太原王氏遗传的外貌特征,类似哈布斯堡下巴。所以太原王在江南还有个外号叫‘齇王’,《晋书·王湛传》载王湛“龙颖大鼻”,王慧龙跑到北魏之后,崔浩也是看他鼻子更加确信他身份。(《魏书·王慧龙传》:“王氏世齄鼻,江东谓之齄王。慧龙鼻大,浩曰:“真贵种矣。”) 第464章 香帘漫遮青石路,轮声碎,蝉声住。 谢星涵身穿湖蓝泥银裳,蓝瑛簪发,一点冰芒凝水魄;白雪飞肌,三分明媚透微霞。看着王扬,目如星湖,沉静之中,又带审视。 王扬被看得心中打鼓,面上神色自如,语气轻松地问道: “小凝呢?小凝去哪了?” 谢星涵微微歪头,眸光中彷佛藏着窥破人心的锋刃,明明姿态闲适地倚坐着,却让王扬后颈泛起细密的刺痒感: “王公子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靠! 难道她见了萧宝月? 难道那小登把我身份卖了?! ——不对! 她若知道了,反而不需这么问了。 她在——诈我。 想通这一节,王扬迅速恢复镇定,看着谢星涵的眼睛,唇畔微扬,面带浅笑: “谢娘子想要我对你说什么话吗?” 两人静静对视。 一个眸似寒潭映星,幽深之中暗流翻涌;一个目似霁雪沉渊,温雅之下波澜不惊。 一个云涯清冽,似霜天晓月;一个风漪和煦,如暖玉生烟。 帷帘微微晃动,辘辘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缝隙,摇晃着窗纱筛下的光斑,在车厢中影影绰绰,明明灭灭,衬得王扬的笑容越发令人琢磨不透,越发意味深长。 那笑意似揉碎的金箔般,随着光影在他眼底流转,竟如蛛丝一样,一缕缕缠到谢星涵的心上来。 最终,云涯被和风吹散,天霜被暖玉融开,谢星涵原本锐利的试探被王扬的笑意浸得绵软,率先败下阵来。 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偏过头去,避开了王扬的视线。先前那股逼人的气势早如春雪般消融,耳尖悄悄泛起一抹薄红。 “你知道的......”谢星涵小声道。 额...... 王扬有点慌了:“我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的。”谢星涵微微蹙眉,侧头不去看王扬,手指捏着锦垫一角,白腻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着淡粉。 王扬一怔,有些拿不准:“你问的是什么?” 谢星涵重整旗鼓,看向王扬: “你今天让我来这么一场戏,到底为什么?” 王扬顿时松了口气:“你问的是这个啊!” 早说啊!!! 谢星涵星眸微眯:“还有什么别的吗?” 王扬: ( ̄▽ ̄)~* “嗨,能有什么别的?就是救柳憕这点事儿呗!我叔父雅人高致,丘壑风流,但总得有人做事吧?没办法,我这个做晚辈的,就得多用点心,好好琢磨一下,准备得充分些,这样把柳憕救回来的希望就能大一点。可我若是直接说,岂不是下了我叔父的颜面?还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所以只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朝廷自然有朝廷的处置,你叔父也有自己的安排。即便你要助你叔父,提前帮着谋划便好,又何必一定要跟着出使呢?虽说安全上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但蛮部路遥道险,一路车马劳顿,辛苦是少不得了,还有汶阳蛮凶鄙不化,既然敢劫士族,也不会把你们当什么上国天使来对待,少不得要挫你们的锐气,说不定还会想办法折辱你们......” 谢星涵眉间泛起忧色,彷佛星云凝聚着化不开的雨意,沉沉地压在眼底。 王扬心道:为什么?因为我是被逼着去的呗! 但是这话他不能和谢星涵说,以免把她卷到危险中去。 王扬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我已经应了巴东王,再说柳憕这件事我也有一定责任......” 第465章 “他害人害己!你有什么责任?!”谢星涵突然气冲冲道。 提起这件事她就生气!如果不是柳憕买通乐府管事打开暗门,蛮人哪能乘隙而入?王扬差点都没回来!若是他没咎由自取,被蛮人掳走,她必向柳伯伯告状,好好打他几百棍! 王扬见谢星涵怒了,也不敢直撄其锋,先是旗帜鲜明,跟着附和了几声,然后苦笑道: “不过毕竟是我们是一起遇险,我回来了,他没回来......” 见谢星涵愤愤不平,又要开口,马上补充道:“并且我叔父相邀同行,我也不好推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权当是游历,顺便增些见闻,也没什么不好。” 谢星涵默然,星眸微垂,似是认可了王扬的说法。 正当王扬以为“过关”时,谢星涵突然抬眼,盯住王扬,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正一寸寸地丈量王扬眼底的每一丝情绪: “你说的是真话吗?”谢星涵狐疑问道。 这......这突然这么有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王扬不好意思地笑道: “也不全是真话了,其实我也想借此机会,立些功名。” 王氏说谎法则第二十三条:聪明人喜欢抓谎,那就给他们一个拆穿小谎的机会吧! 谢星涵果然被蒙住。“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她之前就猜测过王扬这么做很有可能是为了前程。无论是顺巴东王的意,还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叔亲近亲近,又或者借此立功,积攒资望,为将来入仕铺垫,都是王扬“凌云一寸心”的表现。更何况如果能借此机会,和柳憕化敌为友,交好柳家,那对于王扬今日后的仕途,可谓大有裨益。只不过...... “其实以公子的才学,凭经学入仕根本不难。公子是担心自己摇动古文尚书,所以会被国子学黜选?” 国子学中分经立博士。 其中古文尚书一门便有孔、郑两家博士:一家研究孔氏传(即孔安国为《尚书》作的传,也叫孔传),另一家研究郑玄的《尚书注》。两大博士官全都立身于《古文尚书》,多少弟子凭此晋身?可以说,这里是《古文尚书》的大本营。王扬驳古文尚书为伪书,岂能被容?所以他们一定会全力阻住王扬入国子学。 天下郡学那么多,每年郡选生如过江之鲫,都是各地拔尖的学子,但被国子学收录者廖廖。本来以王扬家门学问,是一定入选的。都不用说别的,只凭琅琊王氏四个字,就已经一只脚跨入门里的。但这一次不然。 谢星涵也是今日才知晓,白虎道场论学三都讲之一的沈驎士,已去国子学状告王扬非毁圣人典谟,要求削其学籍,结果被新任国子学博士杜乾光骂了个狗血喷头。 孔、郑两家古文博士下场,杜乾光也丝毫不怯,以一战二,官司直接打到太常,虽然学籍暂时没削成,但到了郡选时,阻力之大,是可以想见的。到时待选生那么多,一旦最后为了调和矛盾,黜落王扬,下次再选,可就是三年之后了。 刘昭是仁诚君子,他以为只要他报上去,凭王扬的学识,凭那几卷著述,便是古文尚书的博士也得心服。可谢星涵知道,远不会这么简单。她每次跟王扬提国子学的时候,王扬都对这个话题不太热衷,不知道是已经猜到此中艰难,还是说对国子学有些心灰意冷? 这一次也一样,王扬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拨开纱帘,向车外望了望: “差不多了,前面路口停就行。” 谢星涵收回思绪:“你先陪我去个地方。” “今天不行,今天我有事。” “不会用很长时间的。” 王扬只是摇头。 谢星涵眼含薄怒:“我刚给你帮完忙!” 王扬嘻嘻笑道:“下次,下次请你吃火锅。” 谢星涵心思一转,看了看王扬,低下头,说了个“好”字。 王扬敲敲车前壁:“停车!” 牛车缓缓停稳,王扬笑着向谢星涵一拱手: “今日多蒙娘子仗义出手!扬感激不尽!来日定备好火锅,调好鸭血,以谢娘子相助之恩!” 谢星涵也不抬头,只是下颌轻点,幅度很小,柳肩也微微颤动起来。 王扬本要下车,见状有些迟疑,又唤了一声:“谢娘子?” 谢星涵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没......事......” 王扬声音放轻,试探问道:“谢娘子这是......” 谢星涵摇了摇头,不肯说话。 等她再次抬头时,眸中竟带泪光! 王扬吃了一惊,慌张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 谢星涵抽了抽娇俏的鼻尖。 王扬失色,赶忙作揖:“别哭别哭!我这就向娘子赔礼!” 谢星涵侧过身去,取出手帕虚抹眼泪,声音委屈柔弱使得使人怜惜: “不怪公子,是星涵自伤身世。公子有所不知,我家这一脉,人口众多,房户繁杂。若能合族共荣,本是幸事,可人一多,难免就会......” 谢星涵顿了顿,柔柔欠身,蓝瑛簪的珠串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精致的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公子恕罪,星涵不该非议族中事务。” 王扬立即道:“这有什么!人一多就生抵牾,自家人也免不了,这是人之常情。再说我又不会和别人说!” 谢星涵指尖绞着帕子,泪光盈盈: “多谢公子体谅。外人总道谢氏门第绝高,可焉知高墙之内,暗流潮动?星涵之前被迫签下一个赌约,如果输了话,恐怕以后在族中更难容身。本来说好是在建康,没想到对方竟派了五大经学高手,直接欺上门来......” 王扬越听越糊涂:“稍微等一下,什么赌约?怎么还出来经学高——” 谢星涵眸中泪光倏然一漾,纤指掩面,哭泣道: “我一个弱女子,形单似叶,怎敌得过五大经学耆宿,联袂相压?只怪我自己才学不够......又孤立无援......” 她哭得断断续续,时而还夹杂一两声呛咳,趁着咳的机会偷偷漏出一线指缝,瞄了眼王扬的反应,然后继续哭道: “罢罢罢,我认输便是!不过是从此受人欺凌嘲讽,以后再没有立锥之地而已,也没什么的.......呜呜......呜......” 第466章 王扬虽说平时对谢星涵不用心机,但一路看下来,也明白了这是谢小娘的眼泪攻势。 尤其是她自述缘由的这一段,故事看似有骨架,实际内容却隐隐约约;言辞看似有所交代,一些关节处却闪烁不尽;背景点出一二句,其余都是留白,至于细节则全凭听者想象,这对于王氏说谎法则的创始人王扬来说,可太熟悉了。不过一追问便哭这招王扬暂时还没机会用,倒先让谢星涵秀了一下。 不过王扬并不想揭穿谢小娘。一来故事虽然有几分假,但假中未必没有真。二来见她演得这样用心卖力,也不忍拆台。三来不管谢星涵的眼泪有多少表演的成分,看她哭成这样,实在让人心生怜惜。四来如果真有人要对付谢星涵,那王扬当然要管上一管。 “谢娘子别哭,这件事有我呢!”王扬装作上头的样子,义愤填膺道。 谢星涵猛地抬头,带着几分惊慌失措的柔弱: “公子不可冲动!星涵仔细想了想,此事确实不该劳烦公子。毕竟那五大经学高手都是名儒硕学,随便一人便已难挡,更何况五人联手!公子才华虽高,但万一一时不察,被他们寻到韬晦时的空隙,设伏发难,折了公子清誉,这可如何是好......” 谢星涵泪波轻转,指尖将帕子折出一道细痕,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 哦,意思是让我尽全力,不要韬光养晦。 王扬手掌横挥,一副豪气迸发的模样: “娘子放心!一人横槊,千军辟易!考较学问,不在人多。甭管对面多少名儒,有我王扬一人在此,足矣!” 谢星涵眸中水光潋滟,似有万千星辰流转,可刚露出几分雀跃之色便又垂下眼帘,沾着泪痕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连声音都低了几分: “可公子说今天有事,星涵不敢耽误公子。” 你个小戏精敢得很...... 算了,陪你演一波吧。 王扬眉峰微挑,眼中光华流转似剑出鞘,唇角噙笑,三分傲然,七分从容: “王扬何惧群儒阵? 万卷经纶一笑摧。 不是狂生轻圣道, 圣道今朝在我为。 别说五大高手,就是十大高手,也耽误不了多久。 娘子稍坐,看我破阵!” 谢星涵怔怔地看着王扬,星眸失神,一切演技,化为乌有...... ...... 竹间幽户,静隐茶香缕。 小阁烟轻帘未举, 漫任云团浮聚。 “品茗居”竹室雅间外的小阁里,小凝迎了出来,双手叠于腹前,恭恭敬敬地向王扬行了个礼。 王扬道:“小凝,你这么客气干嘛!” 谢星涵笑道:“公子不是一直想见小凝吗?如今见着了,倒嫌人家礼数周全起来了。” 王扬:??? 小凝:???——!!! 谢星涵看向小凝,眼神询问,小凝马上点头:“一切妥当。” 谢星涵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 王扬走了几步,回头见谢星涵、小凝都站在原地,奇道:“走啊......” 谢星涵敛衽微笑: “星涵就不进去了,以免落人口实。星涵在此为公子烹一壶‘温山御荈’,静候公子佳音。” “好。” 王扬也不怯场,掀帘走进回廊,走到尽头后,推门而入。 谢星涵紧绷的肩线这才不着痕迹地松了下来,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气道:“可算把这家伙骗来了。” 小凝赶紧夸夸:“娘子好厉害!把王公子都骗了!” 谢星涵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小猫似的伸了个懒腰,蓝瑛耳坠轻轻晃动,拖着长声道: 第467章 “他——知道——我在骗他。” 战国绿松石金耳坠,现藏河北博物院 北魏嵌宝石金耳坠,现藏大同博物馆 小凝睁大眼睛:“啊?难道王公子知道这是国子学的——” 谢星涵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娇憨: “那他不知道,不过他知道我是做戏引他来的。” 小凝疑惑:“那......” 谢星涵星眸一弯,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 “反正他不会拆穿我!” 小凝:...... ...... 王扬眼前,五张矮案呈半月形排开,案上五盏茶,案后五人端坐,宽衣博带,气韵沉雅,年纪最小的恐怕都有四五十岁,一见王扬进来,五种目光如电射来,或审视,或锐利,或好奇,或怀疑,最右边的一位老者,眼睛亮得出奇,上下打量着王扬,脸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五人中没一人说话,五道目光“各有千秋”,只是盯着王扬不住地看,寻常人若是被这么打量,难免怯场。可王扬当年保研折桂,面试时几大教授连番发问,问他的时间是最长的,更不用说后来博士中期考核时的“一人独诵,满座皆静”,现在这种场面对于王扬来说实在没什么好紧张的。他对着五人,微微一礼,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 “琅琊王扬,见过诸位先生。” 目光怀疑的那人最先开口:“《尚书百问》是你写的?” “是。” 那人眯了眯眼,疑色更重:“《尚书答问》也是你写的?” “也是。” 那人脖颈前伸,死死盯住王扬的眼睛,仿佛要从中嗅出谎言的痕迹: “那《尚书今古文指瑕》呢?” “还是。” 那人猛然一声喝:“撒谎!” 最右边的那个神色欣喜的老头闻此咳了一声:“敬言,你怎么——” 那人冷声打断道:“若不许我发问,我现在可以退席。” 老头无奈一笑,伸伸手掌,示意他继续。 那人看着王扬,冷冷质问道: “皓首穷经,不通秘义!你才多大?怎么可能写得出来?是谁替你写的吗?有几个人捉刀?” 王扬淡淡一笑: “学之深浅,在心不在年;才之高下,在悟不在寿。经术之道,岂以年寿论深浅耶?但问才学如何尔!器有早成,道无常矩。故有八岁能辩《尔雅》者,亦有六十未通章句者,何足怪哉? 若必以齿序论才学,则仲尼不当称颜回,孔明宜终老隆中。贾谊之事定为乌有,王弼注《易》必为人代笔,先生不究颜子贾生,独究于我,何也?” “你!”那人一拍桌案,喉结滚动数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坐最右边的老头双手插袖,神色更喜! 目光锐利者此时轻笑一声: “凭你也敢以圣贤自比?” 王扬也轻轻笑道: “狂夫之言,圣人择焉。若言不可比圣贤,则《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当删其章。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我虽不敢攀圣贤之高,然亦不敢妄自菲薄,以违圣贤之教。萤火之光,也思照夜;跬步之短,亦望千里。匹夫虽末,其志不可夺焉,不知道先生以为然否?” 目锐者面色陡沉,默然不语。 目光审视者道: “你舌辨的功夫倒是不错,可做学问靠的可不是辩才,你既说三书都是你写的,那你都读过什么书?粗读的有哪些?精读的有哪些?能诵者有多少?能通者有多少?” 王扬微微欠身,语气谦虚道: “扬不才,不过只读了两种书而已,粗读精读,能诵能通,都在这两种书之间。” 目光审视者大感兴趣:“哦?是哪两种书?” 王扬淡淡一笑:“一种是文,一种是史。” 众人神色都是一震。最开始就脸带欣喜的老头,一震之后,抚掌大笑。 目光怀疑者缓过神来,再次拍案:“猖狂猖狂!何其猖狂!” 王扬神色疑惑:“我只读两种书而已,难道先生读的不是这两种书吗?” 那人气性似乎很大,被王扬连驳,血色上涌,怒道:“你这狂徒小儿......” 欣喜老头打断道:“好了好了,你说你,都多大岁数了?还跟个小孩似的。是谈学问还是争意气啊?” 那人指着王扬,手指连抖:“他他......” 目光审视者伸手阻住两人,紧盯着王扬,追问道: “你是粗读者多,还是精读者多?是能诵者多,还是能通者多?” 王扬坦然迎上审视者探究的视线,说道: “粗读多,精读少。能诵多,能通少。” “多是多多少?少是少多少?”审视者快速问道。 王扬应声而答: “好似灶中点火,即燃即熄。多如枯草,少似碳星。碳星虽少,却能复燃枯草,使之皆为碳星也。” 五人皆点头。目光好奇者叫了声好:“比得妙!能再有一比乎?” 王扬不假思索: “又如岸塌泉潭,水浑不堪。多如浊流,少似清泉。清泉虽少,却能复澄浊流,使之尽为清泉也。” 好奇者捻须而笑,面带赞许。 欣喜老头感叹道:“这是懂读书的。” 第一位开口的怀疑者哼了一声:“小聪明而已,巧辩浮辞,避实就虚,到现在也没说,他的根基书到底有哪些。莫非心虚?” 王扬笑了笑,看向那人: “我不是不说,而是今天时间不够,不知——从、何、说、起。” —————— 注:①时间乃古辞,中古时佛教典中用得比较多。如《度世品经》:“须臾一时间,可晓众心念。”《妙法莲华经》言:“如是时间,经五十小劫。” ②《茶经·七之事》引山谦之《吴兴记》:“乌程县西二十里,有温山,出御荈。” 第468章 所谓根基书便是一身学问根基所本。 学问有根基,譬若树木有主干,由主干而生枝杈,由枝杈而发芽叶,由是至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学问也是如此,学问要入流,则需有几部根基书烂熟于心,钻研吃透,而后博览时便能统摄生发,由点及面,串联成网。亦如项王、高祖虽得天下之众,然所本根基,不过江东子弟、沛县故旧。 做学问如同招兵,无根基纵聚众十万,不过乌合;有根基则精兵八百,可期争霸。要之先有根基所本,本立而道生,生则日益月滋,历久弥坚,渐能至席卷天下之势。 所以之前王扬虽然没有答他的根基书有哪些,五人心中却已经有了预设。根据王扬所写的三书,其根基大概在以《尚书》为核心的几种书之间。可现在王扬居然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这不就是说他根基极是雄厚,非三言两语可以囊括吗?但你一个少年,再雄厚能雄厚到哪去?难道还能博通五经,淹贯诸子?! 这是根基啊!不是说能背诵,有心得便能叫根基的。必要洞彻明达,参验精审,也就是所谓的“真正意义上的“通”字! 自汉代以来,通一经即可为博士,通一经即足以开门授徒,立身扬名!在场五人,各有所通之经,俱为当世大家,可没一人敢说自己立学的根基之书“不知从何说起”的。故而王扬此言一出,五老俱皆懵然,不是说被吓到或者惊到,而是根本没反应过来。 怀疑者几怔之后,哈哈大笑,看着王扬,眼神讥诮: “嚯!没想到还是个旷世逸才呀,失敬失敬!那看来阁下所通,不只是《尚书》一经喽?” 王扬神色谦逊: “不敢不敢,学问之道,通字最难。终身以学,终身未通。韦编三绝,孔子犹难穷《易》道;汗简九朽,郑公尚注《礼》未周。我怎敢说一个通字?不过是略懂罢了。” 五人闻此,表情都很精彩。这话乍一听挺谦虚,但细品又不对。别的不说,单说《尚书》,你要说你《尚书》是略懂,那天下有几人能说自己“很懂”的?你《尚书》都不敢说自己通,又举出孔圣郑玄的例子,那别人谁还敢用这个“通”字? 怀疑者被气笑了,嘴角抽动几下: “好一个略懂!那我劳驾问问王大公子,公子《易经》读得怎么样?也是略懂吗?” 王扬微微一笑:“是略懂。” 怀疑者听到王扬这么说,反倒气定神闲起来。他向后一靠,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那公子想必读过《焦氏易林》吧?就请公子指点一下‘三夫共妻,莫适为雌。子无名氏,翁不可知’这一奇怪卦象是如何能摆得出来的?” 说完也不看王扬,低眉敛目,对着茶汤徐徐吹气。 王扬略一思索道: “这个不难,若蒙卦变节卦,外卦得坎水之象,二至四爻互见艮山,三至五爻互出震雷,能成三阳卦,三阳并立,可应“三夫”之说。内卦兑泽属阴,柔顺在下,做妻象,是为‘三夫共妻’。震卦是子,逢艮止,名止则不显,故曰‘子无名氏’。艮曰厚终,有寿,能延年,是为翁,又有坎为隐伏,故成‘翁不可知’。” 王扬说完,其余四人不通易经,听得云里雾里,都看向怀疑者。怀疑者手一抖,茶水泼溅而出,打湿了一大片衣襟。不过他浑然没觉得烫,胡乱抹了两把,抬头看向王扬,双眼瞪得老大! 第469章 此人便是国子学易学博士刘警。他虽不是研究《尚书》的专家,但那三书的学术价值是再清楚不过得了,仅是论证古文尚书为伪作这一项,便足以开宗立派!所以他一直不太相信,这三书是个少年人写的。哦,你琅琊王氏出个王融还不够,还要再出个天才?其他的事你们怎么鼓噪揄扬我不管,但学问之事,容不得弄虚作假! 如果查实作者真是王扬,那王扬入国子学的资格便无可置疑,不管别人怎么游说阻拦,他反正是举双手赞成。别说当学子,就是直接做博士官,资格都够了! 但话说回来,这都是就《尚书》而言的。一经有长,便可入国子学。即便真认可了你的学问,也不代表说你可以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他本以为就算三书真是王扬写的,那易学定是不精的,所以故意要用此题杀一杀王扬的傲气,谁知道直接给自己杀迷糊了! 刘警看着王扬,眼睛瞪得滚圆,也不说话。急得旁边几人连声相问:“怎么了?”“他说对吗?”“你说话啊!” 刘警左右看了看,似乎有点茫然,好像才睡醒似的,随即忽然想起什么,也不答同僚问话,赶忙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一个卦象:?? 然后问王扬道:“这是什么卦?” 王扬伸脖子瞧了一眼,说道:“无妄。” 刘警用手指擦去最下面一横,然后画了一个叉:“这个呢?” “初九,无妄往,吉。” 刘警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扬:“这六字如何从象中来?” 王扬看着卦象,微微皱眉,片刻之后,眉头松开: “震卦初爻,刚也。乾卦四爻,亦是刚。两刚相济,是为无妄。他卦多取柔爻与刚爻相应,刚柔相应则易生妄。此卦则不然,纯刚无杂,故反能得无妄之真,循此以往,动合天心,事顺遂而吉也。” 刘警“上邪”了一声,脱口惊道:“你真懂啊!” 刘警如果杠到底,王扬也要傲到底,可现在刘警态度大变,还搞得动静这么大,王扬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略懂,略懂。” 余者皆哗然,争相询问刘警:“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个懂法?”“懂到什么程度啊?你说清楚!” 欣喜老头看着王扬,笑得合不拢嘴! 刘警根本不理其他人问话,眼中只有王扬,倾身向前,问道: “有一种说法,说互卦源于孔圣的《系辞传》:所谓‘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又谓‘辩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故而中爻就是互卦。你怎么看?” 王扬想了想道:“我不太赞同。” 刘警眼睛大亮:“说说理由!” “我以为‘初难知’说的是观象之始,如雾里看花,此拟议之难。‘上易知’说的是得其旨后,似拨云见日,遂终措辞,此顺成之易。盖二爻五爻相应,居卦之中;三爻四爻交际,处卦之变。吉凶之兆,皆蕴象于此四爻之中,此所谓‘中爻’之义,非互卦也。” 另外四人焦急地看向刘警。 刘警只看王扬,眼睛更亮,拍案叫道:“说得好!那你能说说,这互卦究竟如何取爻的吗?” “这个......”王扬脸上现出迟疑之色,“俗传之言不谈了,都不是正说。真正的互卦取爻,荀爽和郑玄都没有说得很清楚。” 刘警眼中精光暴涨,仿佛要将王扬刺穿!手臂一撑,差点站起身来,随后强行抑制住,双眼紧紧锁住王扬,咬着牙道: “不要管他们!我现在问的是你!你之前不是说过,不能妄自菲薄吗?你说你的想法!” 王扬有些为难:“这个......我得想想。” 王扬最后一个字话音尚未落完,刘警立即道:“好!你尽管想!需要用茶水画案吗?我还是给你拿竹签打卦吧!” 王扬摆手:“不用不用。” 刘警疑惑道:“那你用什么?” 王扬深吸一口气,在刘警难以置信的目光,闭上眼睛。 霎那间,无数卦象虚影有如璀璨星幕,出现在王扬眼前。 上互艮,四爻变,九三,伏戎于莽,六二,同人于宗。 初六,鸣豫,凶!初九,咸临,真吉! 无数闪烁着星光的阴爻阳爻在虚空中快速流转,翻飞重组...... 王扬小时候喜欢玩一种游戏,就是将几幅扑克牌混在一起,每一张牌都代表一个角色,然后以床为天地,以被为山河,让这些角色们相遇,对话,结仇,战斗,最后发生一系列惊天动地的故事,有时一玩就是一整天。 这种游戏在学校中也在继续,只是从用扑克牌,改成了用笔。一旦用笔便只能代替主要人物,更多的配角都如繁星般在王扬的脑海中闪烁。所以对于刘警来说,或许会觉得王扬虚空演卦,很难想象,可对于王扬来说,摆弄这些爻线反而更轻松一些,因为它们——不会说话。 刘警明白王扬正在做什么,可另外四人却如堕烟海,其中好奇者最先忍不住开口:问道“敬言,他到底——” “别说话!” 刘警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扬,手掌死死按着桌案,连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 过了一会儿,王扬睁开眼睛,刘警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眼白上都泛起血丝! 王扬轻声道:“二爻至四爻为下互——” “等等!”刘警心脏砰砰直跳,目不离王扬,招手道:“拿笔来拿笔来!” 此间茶室内,侍者们早被遣开,所以众人也不知道刘警在吩咐谁。其实刘警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现在需要笔。 欣喜老头无奈笑了笑,亲自起身,取来纸笔,放到刘警案上。 刘警用袖子擦了擦案面,看也不看老头一眼,挥挥手,示意他别挡视线。 杜乾光也不恼,学着侍者的模样行礼告退,另外三人见此都忍俊不禁。 刘警面容肃穆,向王扬道:“请继续。” 王扬放慢语速:“二爻至四爻为下互,三爻至五爻为上互,上下合为重互。乾坤二卦,纯阳纯阴,无互可求。有五卦缺上互:临、复、姤、师、同人。有五卦缺下互,比、观、剥、夬、大有。余卦上下皆有互卦,正卦既相对,互卦亦相映。唯旅、丰、节、涣四卦,互卦相同。” 王扬声音已停,刘警运笔不停,还在纸上疯狂勾画推演,其余几人都不敢打扰。只是望着王扬,眼神复杂。 良久,刘警搁笔,随即身体彷佛被抽走所有力气一般,整个人向后堆坐在席上。 另外几位同僚着急问道:“你怎么了?” “说话啊!” “到底怎么了?” “敬言?敬言!” 刘警缓缓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王扬,然后看向他的同僚,轻声道:“他通了易。” 见同僚们还一脸呆滞的模样,刘警扯着脖子,攘臂叫道:“此子通两经矣!!” 第470章 “......降至汉世易学,焦赣、京房,皆以占验名世,考其遗法,大抵以揲蓍布卦为要。至于《大传》、《系辞》,叙占卦之义,《说卦》言占卦之用,《春秋》内外传皆以筮占断吉凶,皆非后世空谈义理者所能知,是故——” 王扬说到这儿,审视者突然问道:“你对《春秋》所知如何?” 此人正是《春秋公羊传》的博士檀元宗。 还没等王扬回答,刘警不悦道:“你不要打断别人说话!” 檀元宗一愣,错愕地看向刘警:“就......就只许你一个人问?” 刘警脸色越发不快:“现在是我问,又没轮到你,你要问也等我问完啊!” “可你已经问了那么多——” 刘警不耐烦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打扰之颜论学了!” “我,我打......你说我打扰???” 檀元宗眼睛瞪得更圆,先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随即又传向另外三人,彷佛寻求公道似的:“他说我打扰......”然后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转回身,看向刘警:“你这就叫上之颜了???” 刘警理直气壮:“《易》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和之颜学问投契,相遇便是知音!这是中孚卦‘鸣鹤在阴,其子和之’之象!是不是之颜?” 额...... 王扬马上拱手道:“先生方才对于大衍之数的阐发,我是心服的。” 刘警哈哈大笑,声震房梁!把其余几人都吓了一跳。 刘警捻须,甚是神气,笑指王扬道: “之颜,你眼光是真毒啊!!!此是我一生学问,得意所在!便是郑康成不死,王辅嗣复生,亦要服我此解。” 檀元宗惊呆,有些不信地看向王扬:“真的吗?” 王扬点头: “确实如此。东汉经师皆知《易》道不离象数,这是高于不知多少后学的地方。但于象数之明者则当畅言之,于未达者则应从疑而论,此方为治学正道。然虞翻妄演卦变之说,郑玄杂糅爻辰之例,至王弼注易,尽废象数,则去正道更远,以其说简而易晓,故能风靡。 由此而降,学风遂坏,至于千年之后,多不知真术,反以谬法演缪,以讹象推讹,甚可憾也。先生反古用象,所解之术甚正,演卦之法,又能与古合,绝非空学浮泛者能比,很是难得。” 刘警喉间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抽气,眼眶湿润,嘴唇剧烈颤抖着,激动道:“你懂我!你懂我!!” 众人愕然,檀元宗咂咂嘴,也不知道在说刘警还是说王扬,喃喃道:“这么厉害吗......” 杜乾光怡然自得地饮了口茶,悠悠地冒出一句:“我早说了。” 另外几人看向杜乾光,眼神钦佩。 当初古文一派要削王扬学籍,是杜乾光力争不退。后来中书令长子谢谖多方联系,援引建元四年旧制——“博士五人共论,可定异才,郡选之外,超擢特举”,密邀国子博士,避开古文一派,以巡学为由,赴荆亲验王扬经术。也是杜乾光一力响应,奔走游说,促成此行。 当时五人之中,有三人都以为,此等书绝非少年人所能独撰,一人从疑,唯杜乾光言:“天才俊逸,岂可以常理度之?若以疑而弃才,是见骐骥未驰,便谓其不能千里;睹和璧未剖,即断其价非连城。疑而阙之,不若试而明之。诸公既疑,不如一试,倘其学不足观,弃之未晚;若其才果非常,乃斯文之幸。” 几人都被他这番话说动,这才有了赴荆之行。 正当众人感慨时,目光好奇者——毛诗博士(毛诗是当时治诗经中的主流学派,毛诗之外,还有鲁诗、齐诗、韩诗三家,也称三家诗)崔愝突然问王扬道: 第471章 “你说‘至于千年之后,多不知真术’,这话从何而来?” 众人也反应过来,都看向王扬。 呃......从我是千年之后穿越来的...... 王扬面现戚色,沉声道: “庄子说:‘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万世之隔,不过旦暮,今之诸儒,于象数一道已多昧真义,千年之下,可以想见矣。” 刘警用力点头,眼中闪着泪光: “是的是的!正是如此!当今皆仿王弼扫象不论,谁识我真意?今日天降之颜,为我明剖,此天不负我也!” 王扬穿越之前在某名胜处,与某“名道长”偶语,两天后道长突然致电,言愿出两万以学易正法,王扬笑而婉拒,非自秘其术,而是无学问底子,非几月可以传矣。魏晋之后,治易多空疏,降至现代,错解缪术,更是大行其道。刘警能一反当时学风,以象为本,卦法又得正轨,王扬很是敬佩。 他再次向刘警拱手: “我观先生方才解月体纳甲,又问四五约象数言,细味先生易术理路,似是承孟氏易,又似得姚德祐之遗学,不知道先生到底是......” 刘警浑身剧震,飙泪叫道: “一个是我家学!一个是我师传!之颜你别站着了呜呜呜,快坐啊!!怎么也没个座位啊呜呜啊啊呜!” 刘警又哭又笑,随便抹了几把眼泪,站起身:“之颜来,坐我这儿!” 王扬哪里肯坐,连忙推辞! 刘警也不管王扬怎么说,直接上前来拉王扬。 王扬又惊又尬,也不好挣扎,结果这刘警手劲还不小,直接把王扬拽得向前一倾! 王扬也是欲哭无泪,这也不好抢老人家的座啊,赶紧往回退,连声道:“不用不用!真不用!我站着挺好的!” 刘警异常固执地拽住了王扬的手,把他往座位上拉:“之颜通易,是大才,怎么能站着呢?!” 王扬声音都变了调,往后缩着身子,却又不能用力挣脱,生怕伤着这位激动的老人家:“不通不通!真不通啊!你现在让我把易经中几种可能的打卦方式都打一遍,我都打不出来!” 刘警大哭,手上力道也突然加大:“你这才是真通啊!我就知道一种啊啊啊呜呜!” 另外几人看着这一老一小在这儿拉扯,都看傻了。除了杜乾光之外,都不能理解刘警何至于如此失态,至于杜乾光,他当然知道了,因为他读到《尚书今古文指瑕》时,也是这般的失态! 目光锐利者、《仪礼》博士何琛见刘警如此有失体统,看不下去了。自来师道尊严,王扬即便学通两经,但身份辈分在那儿摆着,岂能和师长并坐?刘警这不是胡闹吗?他板着脸道: “敬言,你坐回去,我还要继续问他。” 刘警一挥袖:“还问什么?此子学通两经,谁要敢阻他进国子学,我就告到太极殿上去!” 王扬心下一跳,瞬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之前就觉得搞得像面试似的有些怪怪的,甚至还胡思乱想过,说不定是谢家让人来试他才学?唯一没想过是国子学来人。因为按照正常程序,他可以通过郡选入国子学,完全没必要来这么一场啊! 谢星涵应该是好意,为了增大他中选的机会,可问题是他身份是假的,哪敢去京城啊!就算萧宝月真把尚书省户籍搞定了,可入国子学,岂能不核查身份?一个南郡挂籍,再加上一个尚书省的底档,够人家查吗?再说建康乃琅琊王氏聚居地,贵家林立,大佬如云,自己在外地骗骗行,公开去建康,岂不是扬入虎口?之前萧宝月也说过,她能保在荆州没事,但要去了京城就...... 哈基扬瑟瑟发抖ing...... 不行,先跑路! “哎呦!我想起来了!”王扬猛地拍了下大腿,给五老弄得一愣,“我约了黛玉陪她去选簪子,差点给忘了!抱歉抱歉!我先告辞了!”趁着几人发愣的空档,王扬一个箭步便往外窜!刘警快步跟上,还想相拦,王扬已一溜烟跑地出门外,只留刘警的声音在后面回荡:“之颜!之颜!!” 王扬冲出回廊,正遇谢星涵跪坐烹茶,婉约如画。水汽氤氲间,隐约可见她白皙的指尖被蒸得微微泛红。 “诶?公子你怎么——” “已经完事了!多谢娘子安排!我还有急事,先走了哈!回头请你吃火锅!”王扬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谢星涵满头问号。 小凝疑惑且担忧:“王公子是不是没考好啊?” 谢星涵凝眉想了想,渐渐露出个笑容:“我看是考得太好了......” 小凝:??? ...... 茶室内,五老面面相觑。 半晌后,《春秋公羊传》博士檀元宗率先开口: “话说,那个黛玉是谁啊?” 没人说话。 《仪礼》博士何琛冷哼一声:“此子太轻浮了!身为郡学子,对博士问,居然中途跑去陪什么黛玉买簪子!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国子学?” 刘警一拍桌案,须发皆张: “买簪子咋了?之颜有此才学,别说陪黛玉买簪子!就是陪黑玉白玉黄玉红玉一起买簪子,都可以!马季长世称大儒,照样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人家王扬买个簪子,就进不得国子学了?国子学今年一个不招都得招他!天下易学之兴,在王之颜!我说的!异日执牛耳者,必是此子!” 众人皆惊,没想到刘警对王扬的易学评价这么高! 檀元宗遗憾叹道:“可惜我还没来得问他《春秋》......” 毛诗博士崔愝道:“他肯定会说略懂。” 五老皆笑。 崔愝续道:“不过这回是真的略懂。” 其他人都赞同此说,毕竟王扬这个年纪,能通两经已经是奇才了,怎么也不可能再通其他经的。 众人交口议论,讨论王扬才气聪明,越说越兴奋,唯有杜乾光很有范儿的坐在一旁,稳若泰山,不参与交谈。 刘警挪到杜乾光身边,一脸讨好笑道:“杜老,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杜乾光伸出手掌,直接挡住刘警的大脸,崩出五个字:“想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