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攻略手札》 1、孤女 痛! 姜贞说不清这是怎样的一种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剁了个粉碎,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耳鼻不断地流着黑血。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爹爹去了,大伯母为了朝廷的那笔抚恤银子,给她灌了老鼠药。 吃下毒药的老鼠,一息之间就能毙命,她挣扎了一刻钟,马上也要命丧黄泉。 “祖母,祖母……贞贞错了……” 姜贞在剧痛中呢喃,若早知继续留在姜家会被害了性命,她就该听祖母的话,离开这里…… 对不起……祖母…… 似梦非梦之间,姜贞蓦地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一顶海棠色葫芦纹帐子,姜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她又梦到了前世惨死的自己。 “小姐可要起身了?” 珠帘一阵轻响,乳母方妈妈端着铜盆进来,如往常一样唤醒姜贞。 梦中的剧痛已如潮水一般散去,但姜贞出了一身冷汗,为了不让方妈妈察觉,她悄悄拿帕子擦净脸,又故意将头发揉乱,才打着呵欠掀开床幔。 方妈妈瞧见她一脸睡意,催促道:“小姐可要快些,绣房的人都等着呢,二夫人仁慈,拿了好布料给你做衣裳呢。” 姜贞点头,乖乖地漱口净面,方妈妈将她按到妆台前,麻利地将她稀疏的头发编成一条辫子,用一根红头花坠在发尾。 姜贞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 她还是觉得不太真实。 原来人真的可以重活一次! 她明明记得,在她九岁生辰那日,大伯母用一碗老鼠药毒死了她,她在剧痛与悔恨中死去,然而等她再睁开眼,却身在扬州陈府。 她依旧是她,原武县县令之女,一个父母双亡,亲族不喜,只与老祖母相依为命的孤女。 但此时她才八岁,且与前世不同,她离开了原武县,来到了扬州投奔陈家。 前世祖母病重之际,担忧她没人护着,会被大伯一家赶出家门,便让乳母方妈妈陪着她,去扬州投奔一户姓陈的人家。 但前世的她并不愿意离开祖母,在半路跳下了马车,执意回到姜家,后来就被大伯母害死了。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过去的,但这一世,她竟然真的到了扬州。 “陈家伯伯是你爹的故友,贞贞去了,他会留下你的。”祖母当时说完,给了方妈妈一封信,但她不识字,不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姜贞醒来便在陈家,甚至连一路怎么到的扬州都不知晓,这一世她的记忆不全,只大概知道她已经来陈家半个月了,但除了陈家二爷夫妻,几乎还不认识陈家其他人。 “好了。”方妈妈柔和的声音唤回姜贞的意识,她起身,由方妈妈牵着走到西厢,屋子里几个丫鬟婆子正等着为她量身。 “姜小姐安好,奴婢奉二夫人之命,来给您量身裁衣。”为首的婆子见着她,先是规矩行了一礼,而后笑吟吟地述说来意。 姜贞笑了笑,客气地道:“那便多谢妈妈和各位姐姐了。” 张婆子忙道不敢,挥手让人拿来软尺,在姜贞身上比划起来。 姜贞身量并不高,瞧着很是瘦弱,张婆子量好尺寸,心里嘀咕,这位远方来的小姐也太过瘦小,瞧这皮包骨头的模样,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她的骨头折断了。 且这位姜小姐肤色偏黄,张婆子方才还看见她手上有茧,说句难听的,这哪里像个大家小姐,反而更像个乡野孩子。 二夫人治下严厉,张婆子心中虽有猜测,却不敢到处乱说,恭敬地办好事,便退到一旁,让丫鬟呈上布料。 姜贞的目光顺势落在那几匹料子上。 只听张婆子介绍道:“姜小姐,这里共有三匹布,均是今春庄子上新送来的织锦缎,共有鹅黄、艾绿、丁香三色,二夫人说都适合姜小姐的年纪,只看您喜欢什么样式,奴婢好吩咐人裁衣。” 姜贞活了两辈子,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好的衣料,父亲虽为一县长官,但十分清廉,只取禄银,等父亲去后,她更是只能捡堂姐穿不下的衣服,至于衣服的样式,她更是一窍不通,张婆子说了一通,她不由愣在原地。 张婆子住了嘴,脸色有些奇怪。 方妈妈便上前解围道:“张妈妈,我们也不知扬州这边的小娘子们都爱穿什么样式,还得麻烦你多费心了。” 张婆子笑了笑,“不敢不敢,替主子办事,哪敢说什么费心。既然姜小姐愿意把这事交给奴婢,那奴婢自然会尽心尽力。” 说好半月后绣房能送来成衣,张婆子便带着人退下了,她还得去二夫人那里复命。 等她们离开,方妈妈长舒一口气,轻抚胸口道:“阿弥陀佛,和这些人打交道可真麻烦……” 她心中不太高兴,那绣房的婆子,话说得好听,可态度却并不十分尊敬。 姜贞能感觉到,自从来了陈家,方妈妈便拘谨许多,从前她在村里可是能骂的人抬不起头,到了这儿,连下人说话都弯弯绕绕的,方妈妈不得不收敛。 “阿姆,咱们回屋吧,等一会儿还要去二夫人那里呢。”姜贞小声提醒,方妈妈点点头,牵起她往正屋走去。 姜贞现今独自住在二房的后二进院落中,陈府自老太爷发家之后,便一直在扩建,到如今,已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院落,除了老太爷独居在陈府后方的虹园,陈家其余人都住在一起。 姜贞投奔的是陈家二爷,时任扬州通判的陈明修,这位陈伯伯与她父亲姜和是同科,情谊深厚。 此刻二房所居的和方院中,陈二爷正与妻子江氏一同坐在榻上用早饭,今日他休沐,不必去衙门点卯。 江氏今年三十出头,但面容娇美宛若少女,她为丈夫夹了一筷子拌脆瓜,小声地询问道:“二爷,你瞧姜家那小姑娘……该如何是好?” 陈明修喝粥的动作一顿。 事实上,他昨日夜里才第一次见到那位故友之女。 姜贞来陈家的时机不巧,当时陈家的主心骨老太爷由晚辈们陪着去金华府治病去了,唯一能主事的陈二爷又因刚升任扬州通判,忙得半月不曾归家,当时方妈妈牵着姜贞站在陈家门外,还差点被小厮当做乞丐赶走。 江氏还记得当时她身边的大丫鬟飞霜说的玩笑话。 “二爷这一升官,咱家来了好多打秋风的,这一回更了不得,还带个孩子呢,说是从河间府过来的,您说可不可笑。” 江氏起初并未当回事,丈夫年初升了通判后,陈府的大门都快被踏破,老太爷出身乡野,这些年找上门的穷亲戚多如牛毛,陈家仁德,只要不过分,都会施以援手。 春寒料峭的,她正要叫人给那对主仆送些衣物干粮,却忽然记起丈夫交代过的话。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当时丈夫的好友姜和骤然离世,陈明修想要打探姜和家人的消息,但数次无果。 “姜兄家中联络不上,许是回了老家,夫人若听见有人打河间府来,记得多留意一下。”陈明修那时嘱咐道。 江氏想起来之后,立马叫人将那对主仆带进来,方妈妈声泪俱下地说明了姜贞的身世,又呈上了信物,江氏心生恻隐,留下了姜贞。 若只是收留一个可怜的孤女,并非什么难事,只是…… 江氏见四下无人,凑上前小声地问道:“二爷,昨日你累极,我也不好问你,今儿你倒是想想,姜姑娘的事该是怎么个章程?” 陈明修倍感头疼,他昨日见到姜贞,第一眼便是惊讶,她哪里像是个八岁的孩子,瘦弱得跟只猫崽似的,也不知在家里受了多少苛待。 姜贞小人一个,却很懂事,进门便给他和江氏磕了三个响头,动作快到他根本拦不住。 陈明修有一独女,只比姜贞小一岁,平日里当眼珠子爱惜着,见姜贞的可怜模样,心中颇为不忍。 等姜贞离开后,陈明修从江氏手中看到了方妈妈带来的信物,满腹的心酸又掺杂了些讶然。 因为方妈妈带来的,是一封八年前由他亲手写下的婚书。 陈明修忆起当年的荒唐事,忍不住扶额,满怀歉意地对妻子说道:“夫人,都是我不好,当时喝醉了酒,才胡乱写下那婚书。” 江氏瞋他一眼,“二爷如今知道告诉我了,当初怎么不说?” 陈明修讨好地笑,“好娘子,是为夫错了。那时我与姜兄醒了酒,都觉得好笑,那婚书当不得真,我也忘了这回事了。” 彼时他与姜和都正值春风得意,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同中进士,又同被外派到原武县做官,志趣相投的二人,时常一同朝山拜水,大谈抱负。 而那纸荒唐的婚约,便是在一次醉酒后,两人谈及子女,酒虫上头写下的。 但当朝定亲须“凭媒写立”,由主婚人见证,陈明修与姜和写的这纸婚书并无意义。 酒醒后两人都颇觉荒诞,再未提过此事,未曾想多年后,这纸婚书由一个小女孩千里迢迢带来,又出现在陈明修眼前。 姜贞…… 陈明修叹口气。 “那孩子可怜,夫人权当是表亲,多照拂一些,至于跟恕哥儿的婚事,游戏之语,不必当真。” 2、夜船 陈明修夫妻二人商议好姜贞的事,心中都松了口气。 其实姜贞同他们的长子陈恕年岁十分合适,但无奈,陈恕的大小事都是由老太爷管着,将来儿子的婚事,他们做爹娘的恐怕也无法插手。 孩子还小呢。 陈明修喝完一碗粥,没心没肺地想。 桌上的碗碟撤下后不久,姜贞和方妈妈便来了。 一刻钟之前,绣房的张婆子才在外间回了话,因此江氏已经知晓晨间的事,她却并不提江婆子与方妈妈的那点摩擦,反而笑着问姜贞,“贞贞,昨夜睡得可还好?” 姜贞乖巧点头,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对江氏放下了戒心。 “多谢二夫人关怀,我睡的很好,二夫人,我们今日学什么?” 江氏和煦一笑,拉她坐下,“还学《论语》吧,贞贞,待你学完这本书,就能去女学了。” 陈家老太爷重教,陈府后人无论男女都要进学。江氏的幼女陈莹今年五岁,已经在女学进学两年,江氏原想让姜贞也去,但陈明修昨夜问过之后,才知道姜贞只学完了《千字文》。 女学的张夫子素来严厉,姜贞去了,恐怕不好受。 于是陈明修便让江氏先带着姜贞读书。 江氏的书房在西厢,布置的十分雅致。进门是一架紫檀木梅兰竹菊四折屏风,绕过屏风,沉香木的书案朴实大气,后方是半人高的书架,书房墙上常挂着画,会随时节更换。 姜贞一进去就发现,昨天那幅“蝶戏海棠图”被换下了,如今挂着的是一幅“三犬斗球”,蔷薇花墙下,两黑一白的幼犬追着五彩绣球玩耍,两只小黑狗咬着小白狗的尾巴,十分可爱。 作画之人显然功力深厚,幼犬毛发蓬松,眼神灵动,栩栩如生。 江氏也看见换了画,笑着点了点飞霜,“你这小丫头,怎么把这幅画给拿出来了,恕哥儿专送给我的,让那两个小的见了,又要来找我要。” 姜贞隐约知道江氏有一对龙凤胎,这两个小的应该就是指他们,但“恕哥儿”又是谁? 江氏并没有解释,姜贞便也没放在心上。 她坐在江氏特意为她定制的矮脚书案上,翻开了今日要背的书。 她无比庆幸来到了陈家,这一辈子,她会读很多很多的书,见识更广阔的世界,而不是窝在老家等死。 终有一天,她会让大伯父一家付出代价,再接来祖母,过上好日子。 * 夜色如水,银河低垂。 金华府运河上,漂着十几艘客船,挂在船头的气死风灯犹如夏日里的萤火,在夜色中忽闪。 陈家老太爷陈慎站在船头,指着河边沉睡的一座座山,对身边的少年说:“恕哥儿,山狭水急,山宽水缓,你可有所得?” 他身边站着的少年一身青衣,身架纤瘦,犹如一杆细竹,夜风猎猎,吹得他衣袍翻飞。 幽暗灯火下,犹可见少年俊朗脸庞,他拥有一双凤眼,眼尾上翘,唇红略薄,十分严肃冷峻的长相。 他便是陈家二房长子——陈恕。 客船白日里才行过一处狭窄河道,船夫经验老到,才不至于搁浅,陈恕当时感受到带着腥味的水汽扑在脸上,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他思索片刻,不急不缓道:“坦途不易,若遇艰险,当持志深思,必渡之。” “必渡之么?”陈慎低声问道。 老太爷学问深厚,陈恕立马谦虚道:“太爷爷,孙儿是否哪里说错了?” 陈慎久久不曾回答,目光缥缈,似在看着水面出神。 陈恕等了许久,心中正忐忑,忽听老太爷笑了一声,随后重重一掌拍在他的肩头。 “恕哥儿何错之有?你不必自谦,老夫在你这个年纪,不如你多也。”陈慎满腹欣慰,他如今年逾古稀,子孙满堂,但只有恕哥儿,最像年轻时的他。 且比当时的他更加出色。 不多时下起了小雨,爷孙二人回到一楼船舱,此时已过子时,但二人并没有睡意,索性找出棋子对弈一局。 老太爷杀伐果断,每一步都直冲要塞,而陈恕年少,棋风却老成,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前路后路都要看尽。 黑白棋子落了半盘,竟分不出胜负。 老太爷“啧”一声,瞪了一眼陈恕,“你为何不让我?下这么谨慎,我怎么落子?” 陈恕无奈地轻笑,他气质冷冽,但笑起来却仿若春风化雪。 “太爷爷,是我的错。”他边说着,一边不经意地露出一个小破绽。 老太爷果然抓住机会,吞吃了他的棋子。 胜负已定,老太爷被陈恕哄得高兴,连喝苦药也没抱怨。 陈恕吹灭了灯,躺在曾祖父床边的小榻上,轻声道:“太爷爷,睡吧,再过几日就到扬州了。” 回应他的是老太爷轻微的鼾声。 陈恕在黑夜中睁着眼,心底沉重。 此次他和祖父陪同太爷爷来金华府,是听说这里有一位神医,太爷爷患有消渴病,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越发沉重,时常头痛至满头大汗,他们四处寻医问药,也没能治好。 这回金华府的这个神医,的确有些本事,太爷爷服了他的药,确实不再头痛,但那大夫也说,消渴病无法根治,他只能治标却不能治本,再过两三年,还会有别的病症。 陈恕自幼由老太爷抚育长大,最疼爱他的曾祖父受折磨,他心里更加难受。 陈恕缓慢地吐出胸口浊气,凝望了老太爷一眼,双手规整地放在腹部,缓缓睡去。 * 辰时初,姜贞便已坐在和方院小书房中读书。 今日一大早,江氏便去了福安院,陈家老太爷老爷都不在府中,老夫人白氏也去了寒潭寺礼佛,这一回是大夫人赵氏有事,找江氏商议。 姜贞一人安静地读完了五遍书,飞霜便进来了,将一碟绿豆糕放在桌上,笑着道:“姜小姐若是累了,不如去花园转转。” 姜贞虽还想读书,但还是点头答应了。方妈妈给她重新梳洗了一番,主仆二人便跟着飞霜去了花园。 陈家富贵,但并不庸俗,宅邸中处处雅致。陈府花园是环湖而建,穿过月亮门,便可见湖光水色,九曲游廊的尽头,种着两三笼翠竹,再往内走,有梅林桃林兰苑,花木扶疏,亭台楼阁掩映其中。 飞霜本想陪着姜贞玩耍一会儿,但才将姜贞带到亭子里,就来了个小丫鬟,说二夫人回来了,于是飞霜只好道:“姜小姐在这儿玩一会儿吧,奴婢让红杏陪着您,她会的可多了,就是小心些,不要磕碰着。” 姜贞点头,朝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姐姐去吧,我晓得。” 飞霜留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红杏,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红杏脸蛋圆圆,笑起来眉眼弯弯,她上前小声询问道:“姜小姐,奴婢这里有百索香包,您看看想玩什么?” 她取出一个装满玩具的竹篓放在桌上,五色彩绳和精致的香包就有十好几个。 姜贞眼前一亮,指着被埋在角落的彩鞠道:“姐姐,我们去玩这个好不好?” 方妈妈立马就要上前阻拦,红杏一时也愣住了。 倒不是说不能玩这个,但当朝教养女子多以娴静贞淑为准,陈府小姐们只爱插花抚琴,这一只彩鞠,素来只是个摆设,还没人玩过。 红杏面露为难,姜贞见状小声道:“没事的姐姐,园子里不好蹴鞠,我们去踢毽子好不好?” 总之就是不想坐在亭子里翻花绳。 踢毽子可以,虽有些活泼,但不出格。红杏松了一口气。 姜贞在乡下长大,踢毽子是她常玩的游戏,红杏与她一起玩,起初还想着让她,但渐渐发现姜贞很厉害,鸡毛毽子无论是朝哪个方向飞,都能被姜贞稳稳接住,反而是她累出了满头大汗。 “红杏姐姐,接好了!”姜贞喊道,谁料这一次毽子碰到了绣鞋上的珠花,她的力气又大,一个不小心,毽子便飞了出去。 “哎呦!” 一声痛呼响起,砸到人了! 姜贞心下一惊,亭子后方的花丛中忽然喧闹起来,不多时,一个绿衣丫鬟疾行出来,大声喝道:“谁的毽子?” 姜贞还未来得及反应,红杏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方妈妈脸色霎时一白,先将姜贞护在身后,红杏头埋得低低的,颤声道:“绿绮姐姐,是我们的毽子,不小心飞过去了。” 绿绮是大小姐陈芙身边的丫鬟,脾气很有些古怪,红杏自认倒霉,只希望绿绮不要计较。 绿绮哼了一声,目光在姜贞和方妈妈身上停留一瞬,而后训斥道:“你个小蹄子在这里做什么?你可知道你这毽子把我家小姐伤着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这条贱命可赔不起!” 话说得太难听,红杏的眼泪大滴大滴砸在地上,姜贞皱眉,正想要出声,却听见一记轻柔女声随风而至。 “好了绿绮,不要为难人。” 姜贞抬眼看去,只见花丛后一位锦衣少女被簇拥着走出来,她年约十四五岁,容色只是清秀,但通身气质出尘,举止风雅,纤纤素手正轻轻按着红肿的额头。 姜贞知道这位才是贵人,她看了眼瑟瑟发抖的红杏,毅然上前道:“姐姐,方才是我的毽子砸到你了,对不住,你要罚就罚我吧,不要罚红杏姐姐!” 陈芙目光落在这陌生的小女孩身上,蹙眉问道:“你是何人?” 3、麒麟 姜贞敏锐地感受到,这位小姐的语气算不上良善。 她正想说话,陈芙却轻轻一笑,“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才来的姜家妹妹吧?” 她的语气十分温柔,好似方才的敌意荡然无存。 姜贞点了点头。 陈芙静静地审视着面前这个小女孩,面容温和,但心情却很复杂。 她第一眼看见姜贞,就十分不喜。 无他,姜贞虽然小,但已然是个美人胚子,虽然有些黑,但眉眼精致,翘鼻樱唇,浑身上下更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鲜活灵动。 陈芙自幼就知道,自己容貌只能算清秀而已,这些年她努力钻研琴棋书画,穿最精致的衣服,戴最华贵的首饰,也只会被夸一句“端庄娴静”。 因此她很不喜欢长得比她好看的女子。 同居一府,二房收留姜贞的事,她早些天便知晓了。那日,绿绮亲眼看见姜贞主仆二人被带去了和方院,回来之后说,又有人来打秋风了,谁知道这一回二夫人没有如往常一样用银子打发了人,反而是收留了他们。 昨日,绣房的张婆子还说,二夫人对那姜小姐真好,拿上好的织锦缎给她做衣裳。 陈芙垂眸,她今日也是一身织锦缎,再看姜贞,她这一身棉布衣裳朴实无华,陈芙心里稍感安慰。 陈芙淡淡扫了一眼红杏,“你也起来吧,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日后别在此处嬉闹。” 红杏感激地磕了几个头,绿绮还有些不忿,但被陈芙用一个眼神止住了。 “好了,姜妹妹也无须放在心上,我要去兰苑,姜妹妹可要同往?”陈芙微微一笑。 姜贞也朝她一笑,“多谢姐姐,我还是不去了,等会儿还要回去读书。” 陈芙笑了笑,带着人离开了。 等一群人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姜贞才看向红杏,愧疚道:“红杏姐姐,是我不好,牵连了你。” 红杏很感激姜贞方才能在大小姐的面前给她说话,忙摇了摇头,“是奴婢的错,咱们不该在这里踢毽子,姜小姐,咱们回去吧。” 姜贞点头,出了这一回事,几人都没了玩耍的心情,匆匆收拾了东西回去了。 没等到下午,江氏便知道了此事。 飞霜找红杏问过话后回来复命,不太在意地道:“主子,大小姐不也说没什么大事么?” 大房母女是什么样的人,江氏心知肚明,芙姐儿嘴上说着不计较,心里却不一定。姜贞初来乍到,不能和芙姐儿结下梁子。 于是下午读书时,江氏便将姜贞叫了过来,询问她今日在花园里发生的事。 姜贞一五一十地说了,十分愧疚地道:“二夫人,是贞贞的错,不关红杏姐姐的事,大小姐姐伤的厉害吗?我想去找她道歉。” 其实她也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大小姐虽然说没有大碍,但姜贞还是想去看看。 江氏凝望着姜贞澄澈的眼眸,忽而笑了,“好,那你收拾收拾,等会儿咱们就去找大姐姐。” 她怜爱地摸了摸姜贞的小脸,柔声道:“贞贞也不用太过愧疚,你也是无心之失。” 她让飞霜准备了上好的化瘀血的药和几样首饰,让身边的吴嬷嬷带上姜贞,去映雪院找陈芙。 陈芙额上的伤已经好了,那毽子虽说砸中了她,但毽子底部用了柔软的棉布包裹,其实并不痛。 吴嬷嬷带着姜贞来找她道歉,陈芙自然不会摆脸色,好言好语地说了会儿话,收下了药与首饰,便让人送她们离开了。 待她们走后,陈芙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绿绮凑上前小声道:“小姐,二夫人待着这小丫头可真好,比三小姐也不差什么了吧。” 三小姐陈莹可是二房的嫡女。 江氏身边那个吴嬷嬷,是宫女出身,不是一般的奴仆,江氏能让她带着姜贞过来赔礼,这是故意在给姜贞撑面子。 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姜贞日后还要进府中女学读书。 陈芙扯扯嘴角,出身这般低微的人,也配同她一室求学? 眼珠一转,她立刻有了主意,笑着对绿绮说,“你去找个人,把姜贞盯紧些,过段日子,等莹姐儿回来了,多在她面前提一提姜贞。” 莹姐儿可是个霸道脾气,难说能不能容下姜贞。 * 陈恕的家书伴随着一场春雨而至。 江氏就着灯火读完家书,笑着对丈夫道:“看来此次求医颇有成效,恕哥儿说老太爷头疼已减缓许多,他们已经在金华运河上了,估摸着还有两三日便到了。” 陈明修也满脸喜色,他还告诉了妻子另外一个好消息,“我月前给顾兄去信,今日也有回复了,他说若八月恕哥儿中了秀才,便举荐他去东山书院。” 江氏眼前一亮,“这可太好了!” 东山书院是江淮学生无不向往的地方,盖因此处大儒云集,且不论身份高低,只凭学问,只是录取学生颇为严苛。 光有学问亦不行,还需要有人举荐,陈明修的同科顾如是年前辞官去了东山书院任教,陈明修打听到此事,立马去信询问,一个多月才算是有了结果。 江氏又有些疑惑地问,“为何非要恕哥儿中了秀才才能去,难道他的学问还不够吗?” 不是她自谦,而是她这个长子,实在是天赋异禀之人。 陈恕今年仅十一岁,却是闻名江淮的“麒麟子”。陈恕出生前一夜,老太爷梦见一只形似鹿,却又生有独角的小兽在山间奔跑,醒来后,才知梦中乃是麒麟。 老太爷认定这小麒麟便是陈恕,果不其然,陈恕自幼聪颖,过目不忘,五岁便可成诗,若非老太爷压着不让他过早下场,陈恕恐怕八九岁就能考中秀才。 今年的童生试,陈恕是整个江都县的头名。 陈明修沉吟片刻道:“或许是想考验恕哥儿?娘子也知道,学问好并不一定能入仕。” 江氏点头,江淮两地才子辈出,但若翻阅大祁建朝以来的能臣良将的祖籍,江淮却是排不上名的。 江氏笑道,“无论如何,也算是双喜临门了,二爷,等这雨停了,咱们也快些将娘接回家,要端午了,还是要阖家团圆才好。” 陈家老夫人白氏信佛,四月初八是浴佛节,老夫人如往年一般去郊外寒潭寺礼佛去了。 陈明修点头,“是,你和大嫂商量着办吧,若大嫂争先,还是让着她一些。” 江氏嗔他一眼,“还用你说,我何时不礼让大嫂了。” 陈明修笑嘻嘻地凑过来亲香一口,被江氏低低斥了一声。 府中大大小小的主子要回来,自然要拾掇一番。 先是老太爷住的虹园,草木葳蕤,需要及时修剪,老太爷养了好几十只鸟雀,都是他的心肝,需要派人去看看有没有哪只宝贝不妥。 老爷和老夫人住的福安院一直有人洒扫,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有陈恕稍微麻烦一些。 早年陈明修夫妻二人都在原武县,陈恕出生后都是由老太爷亲自抚育,这么些年一直随着老太爷住在虹园,七岁后有了自己的院子,只是并不常住。 大夫人赵氏派了人清扫虹园,但江氏还是让丫鬟婆子们去收拾陈恕的闻溪院。 闻溪院就在和方院的后方不远处,姜贞去花园必会经过此处,今日江氏忙碌,没空陪她读书,姜贞便带着方妈妈和红杏来园子里摘芍药,带回去给江氏插瓶。 路过闻溪院,见往日安静的院落忽然热闹起来,奴仆进进出出,姜贞不由看了一眼,红杏解释道:“这是二少爷要回来了,二少爷学问可好了!” 红杏眸色复杂,除了学问,二少爷的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只是二少爷为人端方,又重规矩,瞧着冷得很,不如大少爷温和。 她今年十三,容色尚可,今年年初二夫人将她调进内院,便有人猜测二夫人是在给二少爷准备房里人。 但红杏害怕二少爷,她有意接近过二少爷,被他冷淡锐利的眼神吓到睡不着觉。 姜贞没注意红杏的神色,她知道这位二少爷是二爷的长子,好像说是什么远近闻名的神童,但这与她也没多大干系。 唯有方妈妈眼神一闪。 进了花园,打眼便看见靠近湖边的花圃中芍药大片开放,浅粉色花瓣层层叠叠,每一枝都好看,姜贞和红杏摘了一大捧,但昨夜下过雨,姜贞不小心跌了一跤,半边衣裙都湿透了。 这样回去定然不行,红杏着急道:“姜小姐且到暖阁里歇一歇,奴婢这就回去拿衣服。” 姜贞点头,红杏将她带到暖阁中,因为时候尚早,附近没见着几个人,方妈妈又是个护主的,想来她离开一会儿不会出什么大事。 红杏嘱咐了一番便匆匆去了,方妈妈陪姜贞说了会儿话,忽然听见一串脚步声。 方妈妈紧张地攥起了手,但那脚步声并未靠近,而是在外头游廊中停住了,不多时,传来了小丫鬟们的说话声。 只是洒扫的下人。 方妈妈松口气,她自打进了陈府,就觉得处处都要提防。 她方坐下来,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谈笑声。 “春梅姐,你见过那个姜小姐没?我听我二姑说,她啊,还不如春娇姐姐好看呢。” “当真?” “那是自然,我二姑给她量身呢,说黑瘦黑瘦的,像只猴儿。” “天哪,她身上是不是臭的啊,我听说乡下人都不洗澡的……” …… 这也太过分了! 方妈妈气得面目通红,她家贞姐儿那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美人坯子,从来跟丑沾不上边!至于什么又黑又瘦……方妈妈咬牙,要不是那姜大一家克扣贞姐儿吃喝,又使唤她干事,贞姐儿怎么会变得如此黑瘦! 方妈妈气上心头,大步一迈,便叉着腰出去找人理论了。 姜贞跳下榻,根本来不及阻拦。 4、暗涌 “你们几个小妮子胡诌什么呢!” 方妈妈突然窜出来,一嗓子吼得小丫鬟们惊声尖叫。 “你是谁啊!吓死人了!”待看清来人只是个衣着普通的婆子后,几个小丫鬟扶着胸口质问道。 方妈妈插着腰,气势如虹地道:“你管老娘我是谁!几个小妮子嘴巴抹了粪了,背后说人,也不怕造了口孽,日后下地狱叫小鬼拔了舌头!” 几个小丫鬟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整个陈府找不出方妈妈这么泼辣的人,她们自知理亏,也骂不过方妈妈,推搡着跑开了。 最后那个穿绿色比甲的小丫鬟还有些不服,跑出几步后,又转身跺脚道:“你个老虔婆好生恶毒,等我回去告诉主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方妈妈冷笑一声,一口唾在地上,“你尽管来,老娘怕你不成!” 她作势要追,几个小丫鬟尖叫两声,匆匆逃走了。 直到看不见那几个小丫鬟的身影,方妈妈才气哄哄地往回走。 暖阁建在半坡上,方妈妈正要登上青石台阶,忽然脚步一滞。 她眼圈一红,攥着帕子低声哭起来。 方妈妈大大咧咧,却并不傻,她知道自从贞姐儿进了陈家的门,就有许多人瞧不起她,说她是乡下来的泥腿子,上门来打秋风的,二房有二夫人管着,下人们好歹还知收敛,出了和方院,连几个下人也敢嘲笑贞姐儿。 贞姐儿是养在乡下,可大人在时,也从未受过苦,若非走投无路,她何必来到千里之外的扬州投奔陈家! 贞姐儿小小一个人,这几个月被迫懂事了许多,若不是受了委屈,又无人撑腰,怎会如此呢?方妈妈心疼不已。 “等小姐成了二少夫人,定要把这些碎嘴子都赶出府去!”方妈妈小声嘀咕,擦干眼泪踏上台阶。 临行前老太太特意交代了她,送贞姐儿去陈家,是因为陈家二房的长子与贞姐儿有婚约,还是大人在世时定下的。陈家祖上出过大官,定然会信守承诺。 老太太还将婚书给了自己,说到时陈家人一看便知。 方妈妈起初找到陈家的时候,还不敢相信,陈家如此富贵,怎么也不像是会跟他们定亲的人家,但谁知二夫人看过了那婚书,虽没说什么,但却真的留下了她们。 二爷二夫人待贞姐儿十分体贴,方妈妈心里那一丝怀疑便消散了。 红杏说那位二少爷极为出色,贞姐儿将来嫁了他,这辈子便有指望了。 说不定还能做官夫人呢! 方妈妈想了一通心事,脸色好看了一些,快步往前走。 她并没有注意到,台阶旁的那笼翠竹里,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方妈妈到了暖阁门口,见姜贞正站在门边,静静地等着她。 “小姐怎么出来了?”方妈妈迎上去,左右看了看,贞姐儿这一身狼狈,不好被别人瞧见。 姜贞拉着她的手走回屋中,方妈妈关上门,笑道:“小姐不用担心,几个碎嘴的小丫头,老奴教训了几句,她们不敢再乱说了。” 姜贞心中五味杂陈,方妈妈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脾气,那几个小丫鬟不知会不会记恨在心,可姜贞无法怪方妈妈。 上辈子,方妈妈为了护她,与大伯母大吵了几次,有一天晚上,趁她睡着,大伯一家偷偷将方妈妈绑了卖了。 大伯母想要去方妈妈的住处找银子,但却只找到几身破烂衣裳,还有几双给姜贞做的鞋子。 姜贞默默地往方妈妈怀里钻,悄悄地掉眼泪,“阿姆,你真好……” 方妈妈轻拍着她的背,“小姐莫怕,阿姆在呢,不叫任何人欺负你。” 姜贞默默地想,这一世,换她来好好护着方妈妈。 两人说了会儿话,红杏拿着干净衣裳过来了,方妈妈没有提方才发生的事,姜贞换过衣服回到和方院,江氏正好寻她。 “贞贞快来,试试这身衣裳怎么样?”江氏向姜贞招手。 绣房的张婆子恭敬地站在一边。 江氏解释道:“过两日老太爷要回府,到时你也要去请安,我让绣房加紧先做了一件出来,你先试试,若有不满意的,再改也来得及。” 姜贞福身谢过,飞霜带她去内室换衣服,新做好的这一件是鹅黄的琵琶襟上衣,下面是素色绢纱裙,上衣是用织锦缎裁制,底色是茶花团纹,不必走出门去,只在室内,都能看出这衣裳的光彩。 江氏果然也很满意,姜贞原有些黑,但这颜色反而衬得她活泼伶俐。 这肤色也无甚大事,捂捂就白了,再不济,江氏手上还有还几张亮肤的方子。 江氏让下人将衣裳收下去放好,屏退他人,将姜贞搂在怀里。 她的怀抱馨香温暖,姜贞犹豫了片刻,到底没舍得离开。 江氏小声道:“老太爷要回来了,贞贞这两日先跟着吴嬷嬷学一学规矩好吗?” 老太爷为官多年,退下来之后威严不减,虽然不理事,但家中大事决计不敢向他隐瞒,姜贞要想在陈家过得好,定然是要在老太爷那里留下个好印象。 姜贞有些紧张,江氏宽慰道:“别怕,只是教你几句吉祥话罢了,老太爷待孩子们都很好的。” 再说,姜贞也要了解一下陈家的其他人,像大房那一家子,心眼多似莲藕,姜贞就很不必去结交。 姜贞点点头应下。 * 映雪院中,陈芙正在临帖,绿绮忽然脚步匆匆地进来。 她掩上门,悄声走到陈芙身边说了几句话。 “当真?”话音刚落,陈芙便惊讶不已,笔尖一滴浓墨晕染了宣纸。 绿绮一脸笑,“真真切切的,听琴那小丫头就躲在后面,听姜氏那个乳母说的,小姐,咱府里除了二少爷,谁还能让她当二少夫人啊?” 陈芙哪里还有写字的心情,拽了绿绮到一旁,让她仔细把事情说了一遍。 绿绮吩咐了一个三等丫头听琴盯着姜贞,清晨听琴守在花园,亲眼看到了方妈妈是如何与那几个丫鬟起了争执,还亲耳听到了方妈妈的那一句嘀咕。 她大惊失色,连忙来禀告绿绮。 听完事情始末,陈芙娇声笑起来,抚掌道:“好个姜贞,咱们都以为人家是来打秋风的,谁知是来与恕哥儿结亲的呢。” 能看得上姜家,也的确像是她那不着调的二叔的眼光。 姜贞初来府中,就直接找上了二房,想来这婚事应该是从前定下的。 陈芙巴不得陈恕娶个破落户,陈恕少年英才,将她的弟弟陈懋比进了地里,一家子弟,老太爷也总是偏心陈恕,陈芙心里是替弟弟不甘的。 她转了转眼珠,问道:“姜贞与恕哥儿这桩好事儿,怎么府里没人知道?” 绿绮立刻会意,笑道:“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将这事儿办的妥帖。” 陈芙微微颔首,扶了扶发髻间的簪子,“那便快些去吧,老太爷也快到家了。” 老太爷可最不喜姜贞这种汲汲营营之人,到时动了怒,把姜贞赶出去也说不准,二房的名声也会因此受损。 陈芙重新执笔,老夫人就要回来了,她要多抄几卷佛经送去,一想到能让二房栽个大跟头,她便不由扬起一抹微笑。 和方院二进小院中,姜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她正在听吴嬷嬷描述陈家大大小小的主子,以免到时认不得人。 “老太爷年逾古稀,须发尽白,到时小姐进去,见着最威严的那一个便是了,老爷手中常盘着两个手串,还有老夫人,最是和善,小姐也不必担心。” 吴嬷嬷平静地道:“大房的大小姐您已见过,老奴便不再多说,大夫人也好认,喜穿红紫二色,大房的几个哥姐儿都在读书,小姐也不必一时认全。” 二房便不必多说了。 姜贞听来听去,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等吴嬷嬷教会她规矩离开后,姜贞才小声问方妈妈,“阿姆,怎的没听见大爷长什么样子呢?” 方妈妈同样也疑惑,不过到了傍晚,她去厨房转了一圈,便知道为什么了。 原来这陈家大爷并不在扬州。 陈家老爷生有二子一女,女儿远嫁江西不提,剩下这两个儿子,因为父母健在,并未分家,但大爷陈明德是京官,常居盛京,偏偏又将大夫人和妻儿都留在老宅。 为什么呢?因为陈明德在京中还有一房妻室。 大爷陈明德与二爷不同,是个十分乐于钻营的人物。 当年要乡试前,他先娶了老夫人的娘家侄女白氏为妻,后来他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又被座师的女儿杨氏看上,那位座师大人位高权重,杨氏虽是个庶女,但也不肯做妾,于是陈明德便娶了她做平妻。 彼时大夫人白氏已育有一子一女,但她是宗妇,陈明德以此为借口,不许她上京,连几个儿女也一并留在了扬州。 方妈妈感叹道:“要放咱们村子里,不得把男人的脸都打烂。” 她最是见不得这种抛妻弃子之人。 方妈妈爱怜地看着姜贞,心想还好当初与贞姐儿定亲的是二房的少爷,若是大房,以贞姐儿的性子,怕是受不住磋磨。 5、初见 隔日,老太爷和一众子孙归府。 陈家一大早就热闹起来,江氏没料到老太爷回来的这么早,急匆匆地去找大夫人白氏议事。 将至辰时,陈家的马车入了扬州城。 老太爷年纪大了,又日夜兼程,脸色有些不好,还好有陈恕寸步不离地守着,并未出什么大事。老太爷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喃喃道:“也不知我那翡翠珍珠怎么样了,真怕你爹给我养死了。” 陈恕唇边勾起一抹笑,“太爷爷放心吧,有大伯母和我娘在,翡翠珍珠定然无恙。” 翡翠和珍珠是老太爷最喜爱的两只鹦鹉,翡翠是只牡丹鹦鹉,通身青绿,只头颈是艳丽的朝霞色,珍珠是只圆滚滚的玄凤鹦鹉,蹲在鸟笼里像只雪球。 老太爷爱养鸟,这回赶着回府,也是担心府中下人伺候不好他的小鸟。 老太爷笑了笑,“你说你跟着我这么些年,怎么没学到我半分?平日也不见你对这些玩物感兴趣,就爱捧着书,你爹还怪我把你养成了个书袋子。” 陈恕抿唇一笑,却并不答话。 他不好说出原因,鸟雀生性爱自由,被人豢养在笼子里,虽然好吃好喝地被伺候着,可他常常觉得伤怀。 太爷爷若是听了这话定然不高兴,陈恕从不愿惹他生气。 两人絮叨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陈府门前,下人们一大早就将宅邸门外这一片地洒扫了好几遍,一粒灰尘也找不着,大夫人和江氏带着一众小辈,静静地等待着马车的到来。 陈恕扶着老太爷下车,后头陈愈陈莹跟着老爷,几人才下马,大夫人和江氏等人便迎了上来。 “老太爷和爹一路辛苦。”大夫人带着众人行礼,一脸笑容,陈恕退至一旁,将陈愈和陈莹带到江氏身后。 大夫人在前面同老太爷寒暄,江氏不好与陈恕说话,只能用眼神询问长子,陈恕轻轻颔首,表示此行顺利无忧。 老太爷精神不济,阻止了大夫人滔滔不绝的关怀,摆摆手道:“好了,我先回去歇一歇,晚些时候你们再来。” 陈家老爷陈濂连忙道:“爹,我扶您回去休息。” 老太爷都要走了,剩下的人也都相继离去,江氏正想同几个孩子说说话,岂料陈恕淡淡道:“娘,孩儿衣衫不洁,回去梳洗一番再来看您。” 江氏一梗,只好放陈恕离开。 两个小的方才还规规矩矩地任陈恕牵着,等哥哥一走,立马欢天喜地地扑上来,叠声叫“娘”。 江氏一手搂一个,心里却有些失落。 恕哥儿太懂事,太讲规矩,除了对老太爷,对二爷和她都算不上亲热。 陈恕不知江氏所想,他不太喜欢这样热闹的场面,本想回虹园去,想到老太爷可能在歇息,于是脚步一转,往闻溪院去。 他不常住在这里,因此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也不多,见他突然回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拘谨恭谨,不敢多看他一眼。 陈恕径直入了内室,小厮墨竹捧来干净的外袍伺候他换上,顺带禀告近日家中发生的大事。 陈恕便知道了姜贞的存在。 “太太接济了个小姑娘,说是二爷故友之女,小的听说,这姑娘似乎与您有婚约……” 墨竹只当是说笑话说给陈恕听。二少爷出门去了,他留守在陈家,自然知道姜贞的事,起初只是说是二爷收养的好友之女,但这两日,好多下人都在传,说那位姜小姐同二少爷有婚约。 陈家最近几年越发显眼,本就有老太爷这个前朝太傅压阵,二爷更是在一月前升任扬州通判,虽只是正六品的官,但在扬州府,已是顶顶显赫的人家。 大爷、二爷,老爷都是进士出身,如今二少爷年仅十一已过了府试,若八月院试一过,便是本朝最年轻的秀才。都说待过个几年,陈家宅前又要多立起一道进士牌楼了…… 老太爷出身乡野,这一年多来,打着旧友名号上门的人家络绎不绝,还好是二少爷常年在外求学,不然府中光是“未婚妻”,恐怕都能站满小花园。 墨竹不在意地道:“少爷不必忧心,奴才见过那姜家小姐,只与莹小姐差不多大,一团孩子气呢,且听说是从河间府乡下来的,好似没学过什么规矩。” 言外之意是,这样小门小户里的姑娘,是不会与陈恕有任何瓜葛的。 陈恕蹙眉,轻斥道:“墨竹,你越发没有规矩了,姜小姐既是夫人的客人,何容你指点?” 他语气不重,但墨竹却脸色大变,两股颤颤伏在地上,连声告罪。 二少爷重规矩,也怪他一时不察,才导致祸从口出。 “罚你半月月钱,下不为例。” 陈恕摆手让他下去,理好衣衫后没有带人,独自往和方院去。 临近正午,日头正盛,他行于树荫下,脸色称不上明媚。 他过了府试之后,也有几个谎称与他结过娃娃亲的人家寻上门来,无一不是被母亲打发了,这一回缘何破例? 姜家小姐…… 陈恕忽的记起,前几年,父亲有一段时日格外消沉,据说是因为一位姓姜的友人突逢大难逝世,一向不信神佛的父亲,还亲往寒潭寺给那位友人做了法事,点了长明灯。 有一日父亲醉酒,他进去劝慰时,还被父亲拽住,哭哭啼啼地说了好一通酒话。 “我与你姜叔叔,差点就成了儿女亲家,若是当年我能劝他离开原武县,他也不必……” 后面的喃喃之语,陈恕已记不清楚,这一件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父亲酒后胡话。但今日却忽然记起。 这位姜贞姑娘,许就是父亲故友之女。 可能当年父亲曾与姜叔叔起过定亲的念头,但与姜家这些年也没有来往,此事想必是作废了。 恐怕是母亲误会了。 陈恕这个年纪,青春正好,但无心情爱,他唯愿以身报国,老太爷教给他许多真理,他尚未一一践行,并不想体会儿女情长。 陈恕想同那位姜小姐说清楚。 行至和方院正院,陈恕正要进去,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传来。 她似乎正在同人说话,语气十分温柔,“贞贞,你去玩一会儿吧,等我这里忙完,再检查你的功课。” 贞贞? 陈恕顿住脚步,轻轻一瞥,看到半掩的轩窗内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陈恕略一思衬,站到了角落里的葡萄架下。 待那小人儿一出来,他第一眼就皱起了眉。 墨竹也真是,那传言怎可当真?这姜姑娘分明还是个孩子。 看起来不过同莹姐儿差不多大,陈恕没有多看,只发现她好似有些活泼,从门槛中跳出来,衣裙上绣的蝴蝶像活物似的振翅欲飞。 陈恕看了看周围,母亲好似正在屋里同下人们说话,院子里十分寂静。 于是他出声叫住了姜贞。 “姜姑娘请留步——” 姜贞手中正抱着一沓纸,这是她这两日的描红,陈恕站在葡萄架下,她一时并未察觉,因此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松,宣纸四处纷飞。 其中几张晃晃悠悠落在陈恕脚边。 他低头一看,先是一愣,而后不禁轻笑。 那几张大字写得歪歪扭扭也便罢了,每一个字的下面,都有她的图画,一整张纸花花绿绿,她好似在用这种方式记住每个字的意思。 果真还是个孩子。 姜贞手忙脚乱地去拾起散落各处的宣纸,脸色逐渐胀红,这么糟糕的功课被别人给瞧见,她心中羞愤不已。 只是越着急,这些纸便越捡越多,日光穿过葡萄架的缝隙照在姜贞身上,让她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给你。” 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姜贞一愣,只闻一阵不同于草木清香的冷冽气息袭来,姜贞抬眼,见一个少年正站在几步远处的葡萄架下,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少年十来岁的模样,身量修长,身着一件石青色直裰,腰间悬一块青玉,除此之外浑身再无点缀,面容如玉,目光十分冷淡疏离。 他手中握着姜贞的描红,叠的十分整齐。 姜贞忙上前接过来,喃喃朝这个陌生的哥哥道谢,陈恕微微点头,问道:“你可是姜姑娘?” 整个和方院应当只有她一个姓“姜”的,姜贞迟疑着点了点头。 陈恕本想直接同她说清,可姜贞太小了,他很怀疑她能不能听懂,于是先迂回着问:“你在跟着我娘读书?” 他这样说,姜贞一下便明白过来陈恕的身份了,原来他就是二夫人的长子,姜贞再次轻轻点头。 陈恕见姜贞不与他说话,只是点头,叹了口气,见四周无人,终于说出来意。 他尽量放轻了声音道:“姜姑娘,你可知你我之间的婚约?” 婚约?姜贞吃了一惊,不明白陈恕在说什么。 她瞪大了眼,甚至朝后退了两步,陈恕抿着唇,脸色肃然,姜贞很是被他唬了一跳。 这人在说什么啊?真是奇怪! 陈恕看出她的胆怯,知道自己从来不招孩子喜欢,不想她也被自己吓到,想起方才见到她与母亲说话的场景,尽量温和地道:“贞贞,勿要信我母亲,你我婚约,应是不作数的。” 他不是猜测,而是他的婚姻大事,若是真的,太爷爷必定会告诉他,但此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定然不是真的。 姜贞更懵了,二夫人何时说过婚约一事?这人当真是二夫人的长子吗?怎么净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胡话。 她不想理会他,但陈恕却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她的答案,姜贞只好仰头,看头顶的葡萄。 青竹搭就的葡萄架上,枝叶翠绿,一串串肥嘟嘟的葡萄,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剔透,仿佛上好的翠玉。 陈恕凝视着姜贞,无奈极了。 6、家宴 “六月食薁,如今还早了些。” 陈恕平静道,姜贞心中只想他赶紧走,并不理睬。 果真是个小孩子,陈恕再次感慨,罢了,这酸果子她想要,便给她吧。 陈恕叹口气,无奈踮脚,挑了一串看上去成熟一些的葡萄下手,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白皙侧脸,陈恕微微眯眼,又轻又快地摘下葡萄。 姜贞仰着头看他。 眨眼之间,那阵草木香气忽地近了些,陈恕向前两步,手中拎着一串透绿葡萄,面色平淡地道:“给你,许是有些涩,勿要多食。” 葡萄是草木葳蕤的绿,他的手指是如玉般白皙,绿与白交缠,烈日下的浮躁好似也消散许多。 姜贞并不想吃葡萄,但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陈恕捻了捻手指,朝她微微颔首,“我去找母亲议事,你自便吧。” 姜贞也点头,目送他的身影离开。 这个哥哥…… 与从前村子里那些哥哥都不一样。 姜贞低头看着手中的葡萄,微微翘起嘴角。 陈恕站在廊下,听见屋中还有说话声,于是停住脚步,寻了个在小丫鬟进去通报。 江氏一听是长子求见,忙遣散屋中下人,让丫鬟请陈恕进来。 陈恕一进来,她便招手让他坐到对面来,但陈恕行过礼,还是选了一张稍远的黄木圈椅坐下,江氏眼中微微失落,些许忐忑道:“恕哥儿,闻溪院你可看过了?若有什么不好的,只管跟娘说。” 陈恕微微摇头,双手置于膝上,严肃地像在与先生对谈,“一切都好,烦母亲尽心。” 他言语中恭敬有余亲近不足,江氏有满腹的关心之语,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室内蓦地陷入宁静。 还好飞霜端茶进来缓解了气氛,陈恕方才一路顶着烈日过来,已是有些口渴,一碗茶饮了大半才放下,江氏满眼慈爱,笑着问:“可要用些冰饮?将要入夏,你读书时要小心,莫中了暑热。” 陈恕客气地谢过,继而终于道出来意,问起姜贞的事。 “方才儿子见到了姜姑娘,母亲可知,如今府中流传我与姜姑娘的婚约一事?”陈恕微微蹙眉。 江氏叹口气,她方才把所有下人叫进来,也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不知是哪个下人多嘴,将姜贞与恕哥儿的婚约之事传的沸沸扬扬,虽然婚约是假,但也增添许多麻烦,江氏先约束了和方院中的奴仆,不许他们胡说,至于府中其他人的嘴,还得寻老夫人帮忙。 连恕哥儿都知道了,看来她要早些告诉老夫人。 她并未隐瞒陈恕,缓缓道:“贞贞家中出了事,有些艰难,你爹与你姜叔叔是旧交,定然是要出手相助的。至于婚约,是旧时长辈之间的戏言,当不得真,下人们听风就是雨,你莫要信,以后贞贞便与莹姐儿一样,是你的妹妹。” 果然,婚约是假的,陈恕松了口气,心中懊悔自己冲动,怎能凭一时猜测,就误解母亲与姜贞? 甚至还当面问了姜贞……真是太无礼了。 陈恕起身,愧疚道:“母亲,是儿子愚昧,误解母亲,请您责罚。” 江氏一噎,无奈道:“说什么责罚不责罚的,行了,你快回去收拾收拾,一会儿还要去你太爷爷那里。” 陈恕低声应下。 * 晚上的家宴设在虹园,未到申时,陈家人便差不多来齐了,聚在“竹园”里说话,等老太爷现身。 茶室中,老夫人白氏与江氏说着话,老夫人一向心善,知道了姜贞的事,亦心生怜悯,叹息道:“真是个可怜孩子,你们既愿意留下她,便不可苛待,将来她若愿意,咱们便为她寻一户好人家,也算全了这份情谊。” 她继续道:“至于那劳什子流言,等会儿我会解决的,你勿要慌张。” 江氏连忙道谢,老夫人看她一眼,“那姜姑娘可随你过来了?” 江氏点头,老夫人便道:“那一会儿便让她也去给老太爷请安,你可教过她规矩了?” 江氏道:“已经让吴嬷嬷教过了,贞贞聪慧,礼数已很是周到了。” 老夫人捻着佛珠轻笑,“你呀,这么些年还是如此直爽,知道你喜欢她,放心吧,咱们陈家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小姑娘。” 江氏脸一红,在老夫人面前,她们这些小辈,便如盘中之水,一眼便知深浅。 等了一刻钟,前面来人请她们去“竹园”赴宴,说是老太爷已经过来了。 江氏先行一步去找姜贞。 姜贞在抱厦中等候,飞霜在一旁陪着她。 方妈妈先前被二夫人身边的吴嬷嬷叫走了,没能陪着她过来。 吴嬷嬷当时的脸色不太好,姜贞担心是方妈妈出了什么事,有心想问问飞霜,但飞霜只是笑,一旦她想开口询问,便岔开话题。 姜贞心中越发不安。 竹园中人来人往,不远处的花厅里传来欢声笑语,姜贞攥着手,手心一片潮湿。 江氏不久便出来了。 “走,我们也过去吧,带你去给几位长辈见一见。”江氏过来牵住姜贞的手,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附身摸摸她的头发。 江氏轻柔安抚道:“贞贞,别怕,不会什么大事,即便有事,也与你无关。老太爷他们都很好,不会为难你,别担心。” 姜贞抿唇,鼓起勇气问道:“二夫人,我阿姆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江氏的笑意淡了,她查出来流言的事与方妈妈有些牵扯,才让吴嬷嬷去询问,但姜贞无辜,她更加温柔地道:“贞贞,不必忧心,等咱们回去,就能看见阿姆了。” 江氏原本也没打算处置方妈妈,凭她能一路护着姜贞来扬州,就知道她是个忠心的,只是不知道人心险恶,许是被他人给利用了。 姜贞点头,她知道江氏不会骗她,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氏身边,往花厅走去。 晚宴就设在花厅中,江氏带着姜贞到时,正好碰上下值赶回来的陈明修,二人站在一旁小声说话,陈明修低声问道:“怎不见那两泼猴儿?” 说的是陈莹与陈愈。 江氏捂嘴笑了,“莫说你,我也一下午没见着,好像是缠着爹上街去了。” 陈明修无奈叹了口气。 不多时,花厅里开始安座,老太爷由陈恕搀扶着出来,缓慢地走向正中第一把圈椅。 众人不再交头接耳,姜贞站在江氏身后,悄悄看了一眼。 老太爷瞧着比祖母还要老许多,须发尽白,身材很消瘦,一袭道袍松松穿在身上,很像是画本上的仙人。 姜贞还看见了那个奇怪的哥哥,正垂手站在老太爷身边。 她正想收回目光,陈恕便看了过来。 他微微垂下的凤眼眸色冷淡,姜贞被刺了一下,飞快地往江氏身后躲了躲。 陈恕微微拧眉。 母亲难道不曾教过她规矩吗?怎好在长辈面前四处打量? 老太爷精神不济,众人不敢耽误太久,挨着上前请安。先是老夫人,再是由大夫人赵氏带领的大房一家子,然后就是二房,最后还有一群依附陈家生存的族人。 除了认识大房的陈芙,其余陈家人都是姜贞不曾见过的。 老太爷不在时,陈家从未如此热闹,即便是大房,也很少来二房串门,老太爷一回来,陈家人好似找到了主心骨,每个人都有许多话要向老太爷倾诉,大到婚嫁科举,小到家中风水摆设,都想求老太爷拿个主意。 老太爷也是极有耐心,虽然脸色不好,但仍撑着精神一一解答,陈恕眉心紧蹙,正想开口劝他,老太爷忽地扬手叫了停。 “行了,今日就到这里,修哥儿,你不是说有个人要老夫见一见?”老太爷揉了揉眉心,看向陈明修。 众人的目光也一并看了过来,姜贞作为二房唯一一个陌生人,自然受到了不少打量。 陈明修站出来,也示意江氏和姜贞上前,江氏轻轻推了姜贞一把。 姜贞深深记得吴嬷嬷教的规矩,小步上前,伏身下拜,恭敬地道:“小女姜贞,祝太爷爷身体康健,福寿永年。祝老夫人喜乐安康,万事如意。”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磕头时也过于用力,“咚”的一声,众人都惊住了。 老太爷平淡地叫了起,这些年陈府常接济客人,他不觉意外,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养着便养着吧。 但等姜贞站起来,看见她那双眼睛时,老太爷不由一愣。 陈恕察觉到老太爷的异样,也紧张起来。 “你……你父亲是谁?”老太爷宽大衣袖下的手指紧紧蜷缩起来,面色虽然如常,但心中已是风起云涌。 这个问题亦是姜贞提前练过的,她微微低头,恭敬道:“回太爷爷,家父乃前任原武县县令姜和。”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下的一瞬间,老太爷便想起了姜和。 姜和也拥有这样一双杏眼,瞳仁乌黑,眼神明亮又澄澈。 五年前的那场夜雨至今仍未停歇。 “老大人,我姜某只求问心无愧。”那双眼穿过瓢泼大雨,直视着他。 老太爷浑身一凛,差点从座上滑落,陈恕一把扶住他,才避免了一场意外。 “太爷爷可要歇一歇?”陈恕低沉的询问唤回老太爷的神识,他勉强坐直了身子,摆了摆手。 “不必。” 老太爷复又看向姜贞,面色恢复了平静,“你父亲是个好官,从此后,便把这儿当你的家吧。” 老太爷果真如二夫人所说一般和蔼,姜贞心中满是感激。 7、警告 “行了,时辰差不多了,摆饭吧。”老太爷似乎有些疲倦,淡淡地吩咐。 姜贞退回到江氏身边,感受到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顺着看去,是大房那一群人,陈芙正低头同旁边的少女说着什么,眼神不时看过来。 姜贞脸色平静,只当没看见。 陈家家宴男女并不同席,男人都在外面花厅里,女子的座位则安排在暖阁中,在外是老太爷居首,在内就是一众女眷簇拥着老夫人落座。 江氏本想将姜贞带在身边,但陈芙先发制人,邀请姜贞与她同坐。 “二婶,我一见姜姑娘就喜欢,能不能让她同我一起?我们那边还有几个女孩儿,也能一起说说话。”陈芙这样说,江氏也不好拒绝,眼神询问过姜贞之后,只能答应了。 陈芙牵起姜贞的手,朝她一笑,“多谢二婶,姜姑娘跟我来吧。” 姜贞也回她一笑,她与陈芙不过有过一次交集,陈芙这般行径热情地有些奇怪,不过陈芙应当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什么。 陈芙带她来到屏风后的席位上,这一桌只坐了六七个人,都是与陈芙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见陈芙带着姜贞过来,纷纷扭头看向姜贞。 “姜姑娘请坐。”陈芙笑盈盈地道。 她向姜贞一一介绍在座的几位少女,其中有两三位都是旁支的女孩儿,十分腼腆,只轻轻对姜贞点了点头,另外两位是陈芙的庶妹,穿葱绿裙子的是陈蓉,桃红裙子的是陈葭,这两位都朝姜贞笑了笑。 另有一位少女,姜贞有些眼熟,就是方才在花厅中同陈芙说话的女孩儿。 “这位是我舅家的表妹,你唤一声清月姐姐就好。”陈芙一看就与她十分亲密,两人手挽着手坐在一起。 “清月姐姐。”姜贞朝那女孩儿笑笑,赵清月微扬下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姜贞注意到,赵清月穿的十分素净,姿态也很静雅,浑身上下都是一股书卷气。 这张桌子上,主角显然是陈芙,她自如地与几位女孩儿说着话,时不时地递给姜贞话头,不让姜贞被冷落。 不过几个闺阁小姐,聊得都是闲情雅致,姜贞不太懂,因此话并不是很多。 她埋头抿了口蜜水,忽听陈芙问道:“咱们几个玩的这些都无趣极了,不知姜妹妹在家都爱玩些什么?” 玩些什么? 乡下孩子自然是常年在田野中玩耍,姜贞会的可多了,捉鱼、斗蛐蛐、斗百草……至于什么插花焚香,她是不懂的。 姜贞想了想道:“我在家常打秋千或是斗草,大小姐若是喜欢,我可以陪你荡秋千,我力气可大了,能推的高高的。” 陈芙捂着嘴笑起来,身边几个女孩儿也但笑不语。 陈芙心道,这姜贞果然是个乡野粗人,什么打秋千斗草,那都是三四岁孩子玩的,她们这些将来要嫁入高门大户的女孩儿,越是娴静越好,她从五六岁开始便不再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 “那你倒是和莹姐儿合得来,她也爱玩这些。”陈芙轻笑道。 说曹操曹操到。 暖阁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跃入屋中,姜贞转头,看见一个着红色裙装的身影飞快地向老夫人那一桌奔去。 “祖母!娘!我回来了!” 是个稚嫩的孩子声音,透过影影绰绰的屏风,姜贞看到那女孩儿扑进了老夫人怀中,正扭来扭去的撒娇。 隔得不远,因此女孩儿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祖母,把祖父那个笼子给我吧,好不好?他的鸟小,我的牡丹好大,要住大笼子!” 老夫人笑得开怀,二夫人也笑了,外面一阵欢声笑语。 陈芙往外看了一眼,脸上笑意渐淡,眼神闪了闪,看向姜贞,“姜妹妹见过莹姐儿了吗?她也是个活泼性子,定与你合得来。” 这如何接话?姜贞只好笑了笑。 到了掌灯时刻,菜也上齐了,八个热菜并四碟凉菜,陈芙和赵清月只夹了几筷子,再看陈家另外几个小姐,也是极为斯文,只吃自己面前的菜。 唯有姜贞一人就着面前的核桃拌木耳,吃了满满一大碗米饭,陈芙都看得呆住了。 一旁的赵清月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样不懂规矩的女孩,怎能和恕表弟扯上关系? 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姜贞在家用饭并非如此,姜家没有食不语的规矩,但身边坐着的都是不熟悉的人,姜贞只能埋头苦吃。 用完饭后,天色已沉,住在附近的陈家女眷们便起身告退了,老夫人带着大房和二房的人转到茶室中说话。 姜贞也见到了陈芙的母亲,也就是陈家的大夫人白氏,她是个身形消瘦的妇人,面容与陈芙有七分相似,瞧着似乎身子不是很好,虽然施了脂粉,但掩盖不住一脸病色。 大夫人将一摞账本交给老夫人,低眉顺目地道:“娘,这是上个月府中的账簿,还请您清点。” 老夫人淡淡地道:“行了,德哥儿媳妇,我既把府中中馈交付给你,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这账我不必查。” 大夫人眉眼染上喜色,坐回位置上。 老夫人接着将几个孙辈叫到跟前一一关心一遍,轮到姜贞,她亲手褪下了手腕上的一只绞丝玉镯,戴在姜贞手上。 姜贞受宠若惊,忙要推辞,老夫人轻轻按住她,极为威严地环视四周。 她沉声道:“姜姑娘是我陈家的客人,今日我听到府中有些不好的流言,你们回去后多管束自己院里的人,若叫我知道谁还在背后乱嚼舌根,一并发卖处置。” 女眷们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答应。 老夫人的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在陈芙的脸上停留一瞬。 她看出陈芙一瞬间的慌乱,心里一沉,但并未点破。 * 回到和方院已是戌正时分,陈明修夫妻二人带着姜贞一同回来,至于陈莹和陈愈,他们自去年满了七岁之后,便搬去了前院住。 方才从虹园离开之前,陈莹还想同姜贞说话,但陈愈提着鸟来寻她,便将她给勾走了。 江氏笑着对姜贞道:“不急,她明日还会来找你的。” 陈莹是个泼猴儿性子,平时府里只有陈愈陪着她玩,但陈愈今年开始也被抓着读书了,她没有玩伴,姜贞这个新来的,定然会吸引她的兴趣。 姜贞回到后院,才走到廊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外面等着她。 “阿姆!” 姜贞飞扑过去,被方妈妈稳稳接住。 二人回到屋里,关上门,姜贞缩在方妈妈怀里,才觉得悬着的心落下了。 她抬起头小声问:“阿姆,今日吴嬷嬷找你,是有什么事吗?” 方妈妈一愣,心中的愧疚如潮水般涌来,她今日才从吴嬷嬷口中得知,自己差点害了贞姐儿。 她只是发了个牢骚,却没想到被人听到,那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府里的主子们恐怕都知道了。 方妈妈欲言又止,半晌,才喃喃道:“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 吴嬷嬷的劝告犹在耳边。 “若是为了你家小姐好,在府中就要闭上嘴捂住耳,主子天真,你便要撑起来。” 吴嬷嬷说,若流言越演越烈,定然会影响到贞姐儿的名声,且二少爷极得老太爷看中,若牵扯到二少爷,贞姐儿能否留在陈家都不好说。 方妈妈知道吴嬷嬷这劝告背后的深意,她从正院出来,脸色十分难看。 陈家好心,但也不愿意让二少爷娶贞姐儿。 姜贞看不到方妈妈的脸色,她隐约猜出来阿姆在说谎,但若说吴嬷嬷有什么事,她也想不出来。 “小姐,今日可见到老太爷了?”方妈妈摸摸姜贞的小手。 姜贞点点头,语气轻快,“见到了,老太爷很好,他还记得爹呢,说爹是个好官。” 方妈妈心下稍安,看来老太爷并没有听说那流言,或是他已听说了,但并没有放在心上,老太爷能接纳贞姐儿,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搂紧怀中瘦弱的女孩儿,姜贞的肩胛硌得她生疼,但往下看去,姜贞原来暗黄的小脸,已经养出了一些血色。 陈家水深,方妈妈气恼陈家不守信用,但她们如今只能依附陈家。 姜贞敏锐察觉到方妈妈有心事,她转过身,一把搂住方妈妈,甜甜一笑,“阿姆,你不要担心,贞贞会好好读书的,会让老太爷、二爷、二夫人喜欢我的。” 方妈妈眼眶一阵潮湿,含泪点头。 * 虹园方寸斋中,陈恕放下笔,对着自己刚默下的一篇文章出神。 墨竹小心地进来,放下一碗清茶,“少爷可要歇一歇?老太爷已经喝了药歇下了,叫您明日还是寅时初去书斋。” 陈恕微微颔首,“好,我便不歇了,把这篇书默完。” 他心中又默背了一遍,心绪却并没有沉静下来。 老太爷今日见到姜贞的反应,好似不太寻常。 到底是为什么? 还有,一想到今日在葡萄架下对姜贞说的那些糊涂话,陈恕便止不住懊恼,他怎么就那么冲动呢?至少应该先去向母亲求证的。 罢了。 陈恕揉了揉眉心,目光凝在桌上的一块山形镇纸上。 “墨竹。”他唤道。 墨竹躬身上前,“少爷有什么吩咐?” 陈恕淡淡道:“我记得去岁老太爷给了块黄山石镇纸,你找出来我有用。” 墨竹不解道:“您是说有对卧兔的那块镇纸?您不是嫌它稚气……” 陈恕凤眼轻轻一扫,墨竹噤声,飞快地出去了。 8、鹦鹉 隔日,姜贞一大早来到和方院,发现正房里十分热闹。 飞霜迎她进来,笑盈盈地道:“姜小姐来啦,今日四小姐也在呢。” 四小姐……能出现在二房,只能是二爷的独女陈莹了。 姜贞点头,迈进门,小丫鬟替她通禀了一声,屋中的笑闹声忽地一顿。 姜贞抬眼便见到,陈二爷顶着一头簪子,满脸窘迫地往内室躲,而江氏脸上还带着笑意,怀中搂着个小女孩儿。 见姜贞进来,江氏捂着嘴笑了,朝她轻轻招手,“贞贞快进来。” 陈莹方还笑着,见到姜贞,脸上一红,从江氏的怀里钻出来,圆圆的双眼盯着姜贞。 “贞贞,这是莹姐儿,你唤一声妹妹便可。”江氏又拉过陈莹,“莹姐儿,这是姜家姐姐,你每日吵着没人陪你玩,这下姜姐姐来了可好了?” 姜贞笑着同陈莹道了声好,但陈莹却扭过了脸,不太高兴的模样。 姜贞一愣,连江氏也感到诧异,昨夜陈莹明明还对姜贞充满了好奇,怎的一晚上过去,态度便不同了? 江氏收敛了笑,沉声道:“莹姐儿,娘就是这样教你的?姐姐同你问好,为何不应?” 陈莹原本只是别扭,被江氏训斥了几句,眼眶霎时红了,跳下榻就往外跑。 路过姜贞,陈莹顿了顿,抹着眼泪瞪了姜贞一眼。 江氏气急,使了个眼色,守在门口的飞霜迅速跟了上去。 陈明修方才陪幼女闹了一回,还被姜贞撞见,躲在内室收拾好了再出来时,却发现屋中气氛很是古怪。 “怎么了?莹姐儿去哪里了?”陈明修一头雾水,看向板着脸的妻子。 江氏哼了一声,“都是你平日把莹姐儿惯坏了。” 陈明修不明所以,这时飞霜进来了,小声道:“主子,四小姐回前院了。” 江氏叹口气,看向姜贞,“贞贞,莹姐儿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姜贞心里并不觉得伤心,陈莹瞪她那一眼,其实并没多大恶意,倒像是赌气。 她朝江氏笑了笑。 在正院用过午饭,姜贞在回后院的路上,再一次见到了陈莹。 陈莹一身红裙热烈如火,手上提着一只红木鸟笼,站在树下张望。 见姜贞过来,她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又立刻换上倨傲的神色。 “站住!” 陈莹扬声喊道。 姜贞知道她是故意等在这里,于是顿住脚步,方妈妈生怕她与陈莹起冲突,小声劝道:“小姐,咱们不若回正院去吧?” 姜贞摇了摇头,陈莹看向方妈妈,皱眉道:“我有话要问你,你让你的妈妈走开。” 好生霸道。 方妈妈憋了一口气,姜贞摇摇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阿姆,你先回去等我好不好,我一会儿就来。” 方妈妈无奈,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姜贞向前一步,先问道:“四小姐有什么么话要问我?” 陈莹皱起两条细眉,努力作出严肃的模样,“我问你,你是不是来抢我爹娘的?” 姜贞“扑哧”一笑,杏眼笑得弯弯。 陈莹气得脸通红,跺脚道:“你笑什么!我都听她们说了,你就是来抢我爹娘的!你真坏!” 陈莹从金华回来,听说府中来了个姐姐,原本是很高兴的。 昨夜家宴结束后,她见到姜贞的第一眼还很有好感,但夜里回去后,就听屋中伺候的丫鬟说,二爷和二夫人对姜小姐很好,不仅让她住在和方院的后院,还要让她去女学上学,将来说不定要收为义女。 陈莹就不太高兴,爹娘只能有她一个女儿! 早上娘还为了姜贞凶了她! 陈莹自小就是众星捧月,从未受过委屈,府中除了长兄陈恕,她还从未被谁骂过。 姜贞终于明白为何陈莹会生气,她翘起嘴角道:“四小姐,如果我真分走了二爷和二夫人的宠爱,你会如何呢?” 陈莹急的要跳起来,愤怒道:“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你做梦吧!我爹娘最疼我了,才不会喜欢你!” 姜贞眨眨眼,“既然四小姐也知道他们最疼你,何必因为我而困扰呢?” 陈莹被她问住,傻傻站在原地。 姜贞走上前牵住陈莹的衣袖,声音清脆道:“早上你走的太快,二夫人很担心你呢,你跟我去看看她吧。” 陈莹没有防备被她拉着往前走,先是恼怒,再看到前头女孩发尾一跳一跳的珠花,心中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情绪。 好像……姜贞也没有那么讨人厌。 * 两个女孩儿牵着手进来时,江氏都愣了一瞬,更稀奇的是,骄纵的莹姐儿竟然主动同她道了歉。 陈莹毕竟是二房的掌上明珠,江氏早就不计较早晨的事,只是嘱咐陈莹好好与姜贞相处。 江氏很好奇姜贞对莹姐儿说了什么。 或许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样单纯,姜贞和陈莹闹过别扭,又很快熟起来,两个人一起凑在笼子前教鹦鹉牡丹说话,陈莹下午去前院读书时,还有些依依不舍。 姜贞朝她挥挥手,约定晚上再同她玩。 下午姜贞依旧跟着江氏读书,如今她已经学完了半本论语,但写字还不太好。 江氏看着姜贞临的字,颇为无奈,姜贞背书识字都很快,但就是写不好字,她写字时总是太过紧绷,仿佛每一个笔画都用尽了全力。 姜贞吭哧吭哧地练了一下午字,到了傍晚,陈莹便来了。 她像只小鸟扑进正院,身后还带着个小尾巴陈愈。 陈愈是听说姜贞养过小鸟,特意来取经的,正屋里马上要摆饭,三个孩子便提着鸟笼去花厅里玩。 “贞贞,你帮我看看,牡丹怎么不吃饭了?”陈莹担心地戳了戳牡丹的翅膀,中午还活蹦乱跳的鹦鹉,傍晚却恹恹地缩在笼子角落中。 陈愈也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姜姐姐,牡丹会不会死啊?” “咕咕……” 他话音未落,忽然间,笼子里的鹦鹉剧烈扑腾起来,上蹿下跳,打翻了鸟食,在三人惊讶的目光中,鹦鹉牡丹脊背抽搐,忽然开始呕吐。 陈莹站了起来,快要哭出声了,“愈哥儿!牡丹要死了!” 她伤心极了,牡丹是昨日祖父带他们姐弟两出去挑的,是整个扬州府最好看的一只鹦鹉,今日中午,愈哥儿捉了只蟋蟀喂它,牡丹吃了就一直不大好了。 陈愈手足无措,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俨然也是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花厅里的下人都聚过来,七嘴八舌安抚小主子们,陈莹听了他们的话,反而越哭越大声,抽泣道:“飞霜姐姐,我不要再买一只鹦鹉,牡丹是我们害死的,我对不住它……” 下人们手足无措,陈莹这边伤心透顶,陈愈也满脸愧疚,眼眸中包着两泡要落不落的眼泪。 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小鹦鹉,一时倒无人去管。 姜贞绕过人群,走到鸟笼前,用手指轻轻掰开牡丹的嘴,又看了看它的呕吐物,思索片刻,欣喜道:“莹莹,愈哥儿,牡丹还有救!” 她小心地将手指伸进牡丹的喉管,瘫软的牡丹又有了反应,蹬了蹬双腿。 陈莹和陈愈飞快地围过来,正要询问姜贞如何救治牡丹,就被一记清冽声音打断了。 “你们在闹什么?” 花厅门口,陈愈站在竹帘后,艳丽的夕阳映在他衣摆处,他眉目轻蹙,唇角抿得笔直,话音不重,但花厅中的吵闹霎时止住了。 9、镇纸 陈恕的到来,让陈莹和陈愈都唬了一跳,两人不敢言语,低着头默默垂泪。 飞霜着急,但她也不敢回话啊,二少爷瞧着好吓人! 下人们早已被吓得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无人敢应声。 陈恕环顾一周,目光落在姜贞身上。 一如初见时在葡萄架下,她呆呆地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眸明澈见底。 “贞贞,你来说。”陈恕淡淡道。 飞霜心里一惊,还在想二少爷为何认识贞姐儿,便听姜贞清脆的声音响起。 “哥哥,莹莹和愈哥儿的鹦鹉误食了蟋蟀,我们正在救它。”姜贞三言两语说了经过,当然,她十分聪敏,看出来陈莹陈愈很害怕这位好看的大哥哥,于是稍微省略了一点真相。 陈恕走近,俯身看了眼鸟笼中抽搐的小鹦鹉,不多时便猜到了事实。见姜贞细细的手指上还沾着涎水,于是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她,“擦净手。” 姜贞乖乖听话,接过手帕,陈恕的帕子同他这个人一样干净,素青色,一丝纹样也没有。 陈恕问道:“你想如何救它?” 姜贞见他脸色严肃,有些胆怯,小声道:“牡丹可能是脾胃不好,不能吃活物,但它已经吐出了一些东西,我家里从前养过小鸟,只要给它再喂些皂荚水催吐就好。” 陈恕略微思索,点头道,“这法子我亦见大夫用过,应是可靠。” 他找了个下人去取皂荚水,陈莹和陈愈慢慢挪到他跟前,怯怯地抬头看他。 陈恕哼了一声,“莫要以为贞贞替你们遮掩就行了,等用完饭,自来寻我说清楚。” 陈莹和陈愈长舒一口气,心知二哥这样说,就是不会重罚他们了,二人又高兴起来,陈莹拉着姜贞,三人一齐朝正房去了。 陈恕不急不缓跟在后头。 他看着姜贞和弟妹有说有笑,雀跃得很,头上戴着的珠花都要飞起来。心里诧异,见了他怎么就是呆呆的?说话更是脑袋要低到地里去。 他有这么吓人么? 进了正房,菜已经布好,陈明修坐在八方桌上首,正与江氏说着话。 见几个孩子进来,江氏笑道:“二爷,说曹操曹操到,莹姐儿,你方才在花厅哭什么呢?我与你爹爹在屋里都听见了。” 陈莹扭了扭身子,小脸一红,撒娇道:“我才没有哭!爹爹娘亲听错了!” 她抱着自己的小花瓷碗不肯再回答,愈哥儿偷瞄了陈恕一眼,小腰板挺得笔直,不敢再像平常一样多话。 一顿饭用的十分安静。 姜贞有些不习惯,她在家总是热热闹闹的,大伯一家孩子多,十几口人一起用饭,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时不时还要拌嘴,但今日的饭桌上,只能听见窸窣的夹菜声,咀嚼的声音都没有。 期间她的竹著不小心碰到碟子,发出一声突兀的轻响,除了两个大人,陈恕三兄妹都朝她看了过来。 她好似看到陈恕轻轻地皱起了眉。 方才在路上,陈莹已经同她说过了陈恕的身份,还告诫她,陈恕最重规矩,是府里最可怕的人,千万不要冒犯他。 她是不是已经冒犯他了? 姜贞很不好意思,脸快要埋进碗里。 好在一顿饭并没有用多久,下人撤走碗碟后,陈恕将陈莹陈愈带走问话去了,姜贞则跟着陈明修夫妻俩进了内室。 不久后,西厢里便传来一串哭喊。 是陈愈和陈莹在哭,陈莹哭啼着在说什么,等她说完一刻钟后,陈恕清冷的声音传来。 “万物有灵,你们二人既答应祖父要好好养鹦鹉,为何不提前做功课,让它吃了不洁之物?若只是一时兴起,却害了一条性命,同刽子手有何差别?我平日便是这样教你们的?” 他没大声苛责,但语气足够冷冽。 陈明修不忍再听,一双幼子想必已被长子训的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他与妻子对视一眼,默默道,儿啊,不是我们不帮忙,你爹娘也不敢插嘴啊…… 长子甫一出生便被老太爷接去亲自教导,那是比着书教出来的端方君子,也不知怎么长得,性子过于端正规矩,幼时便不像同龄人那样活泼,待长大了,更是严肃得教人害怕。 陈明修散漫惯了,当初也是被陈恕念叨了一阵子,虽并没有半分不敬,但连续一个月捉着他辩论,陈明修实在受不了! 慢慢的,待陈恕在府里时,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规矩起来。 陈明修呵呵一笑,对姜贞解释道:“贞贞,你恕哥哥是有些……严肃,你平时勿要惹他便是。” 贞贞如此纯善,就如同她父亲一样,这样单纯的孩子,哪里是长子的对手。 姜贞点头,她也觉得这位恕哥哥严厉,莹莹愈哥儿都被他吓哭了。姜贞袖子里还放着陈恕的帕子,等回去一定好好洗了还给他,以后再不同他说话了。 正想着,陈莹和陈愈哭哭啼啼地从西厢出来了。 陈恕跟在后面,脸色稍霁,嘱咐弟妹道:“这几日牡丹我就先带回虹园,我布置的功课若完成的好,再许你们将它接回去。” 陈愈和陈莹丧着小脸,不敢反驳。 江氏也不敢为龙凤胎说好话,就连陈明修也只装作没听见,盯着茶杯眼神闪躲。 姜贞悄悄看了一眼陈恕,被他抓了个正着。 “贞贞,你跟我过来。”陈恕垂眼看她,细长凤眼中情绪很淡。 姜贞倏地站起来,那头陈莹和陈愈已经向她投来了怜悯的眼神。 还有她的事吗?可是她好像没做错什么呀? 姜贞清澈的双眼望着陈恕。 “跟我来。”陈恕已经起身,见姜贞迟疑,又回头唤了一声。 姜贞慢吞吞地跟着他,两人一路沉默,进了西厢书房。 明明每日都跟着江氏在书房读书,但陈恕在,气氛便截然不同了,姜贞目不斜视,一句话不敢多说,僵硬地坐在圈椅上等着陈恕问话。 “过来瞧瞧你的字。”陈恕在书案后站定,朝她看过来。 姜贞心下一惊,糟了!下午临的字还没来得收拾,就摆在书案上,一定被他看见了! 女孩犹如毛虫一般蠕动过来,陈恕眼底染上几分无奈,他也不想管她,但姜贞的字实在太伤眼了。 “恕哥哥,我哪里写的不好?”姜贞努力挤出一抹笑。 陈恕目光在纸上扫了一个来回,提笔圈了几个字。 姜贞仰头看他,“是这几个字写的不好吗?” 陈恕垂下眼,“不,是只有这几个字还看得过去。” …… 姜贞蜜色小脸骤然红透,心里又羞又恼,埋头看地上的石砖。 小姑娘被他说伤心了,陈恕沉默一瞬,记起初见时,姜贞还会在纸上涂画,至少今日桌上的这沓纸是干净的,她也不是没有进步。 于是他找补道:“没事,我当初第一次临帖时,也与你差不多。” 他以为能安慰到姜贞,谁知收获的却是小姑娘幽怨的眼神。 姜贞备受打击,她已经学了快一个月的字了,却跟陈恕第一次写字一个水平,这更伤人好不好? 陈恕轻咳一声,“罢了,你年岁尚小,控制不好笔力也是正常,等入了女学,先生会助你。” 他还是别教了,姜贞看上去不怎么乐意。 这就是放过她的意思了,姜贞长舒一口气,步子缓慢地往外挪。 “等等。”陈恕忽地叫住她。 他伸手将手边一只巴掌大的木匣拿过来,抿唇道:“上次是我无礼,这份赔礼望你收下。” 姜贞杏眼微微睁大。 陈恕解释道:“并非什么贵重之物,但或许你能用上。” 于是姜贞莫名其妙的,便收了陈恕两份礼物。 嗯……若是初见时那串酸掉牙的葡萄也算上的话。 回到屋中,姜贞先请方妈妈帮忙打水,想把陈恕的帕子洗干净。 方妈妈脸色复杂,她跟在贞姐儿身边,自然也见到了二少爷,这位小少爷确实如传闻一般出色,可惜这样好的儿郎,不能成为贞姐儿的夫婿。 姜贞不知方妈妈的心事,她坐上榻准备看看陈恕给的是什么东西,当时在书房里,陈恕太严肃,她只好收下,但心里想的是,若太贵重,明日便交给二夫人。 打开匣子一看,靛青衬布上是一只雕有卧兔的镇纸。 姜贞取出来端详一番,这镇纸只有她半个手掌长,刻着的一对卧兔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给孩子用的。 既如此……姜贞想了想,干脆明日就带到书房里去,看二夫人如何处置。 谁知第二日姜贞去书房找了江氏说明此事,江氏却不太在意。 她拿起卧兔镇纸看了看,随手放在姜贞的小书案上,“贞贞,既是恕哥儿给你的,你便收下,若是不喜欢,当个摆件也好。” 她心中了然,这就是长子处事的风格,极重礼数,哪怕贞姐儿当时可能并没有听懂他的话,也不觉得冒犯,但恕哥儿觉得错了就是错了,必然会补救。 果不其然,这日午间,她也收到了长子的一幅画。 姜贞下午歇了个午觉起来,就发现书房的挂画又换了新的,是一幅南溪春晓图。 暮春已至,孩童几声诵读中,转眼已是立夏。 五月里的第一件大事便要来临。 10、络子 老太爷不爱热闹,但一年中几个大的节气还是要过的,翻过五月,便是端午。 今年的端午又要比往年隆重一些,陈家这几个月算得上好事不断,一来二少爷陈恕过了童试,而来老太爷求医也有了成效,府里大小姐陈芙今年也要准备定亲,桩桩件件的,都是喜事。 五月初一,老夫人还收到了远嫁江西的女儿的来信,说外孙程羡很快就要到扬州了,来给陈家几位长辈送节礼。 老夫人满脸喜色,她唯一的女儿陈明心嫁去江西二十余年,回家探亲的次数屈指可数,外孙程羡上次来陈家,还是两三年前的事,教她怎么不想念。 她吩咐大夫人道:“德哥儿媳妇,你让人把泽兰院收拾出来给羡哥儿住。” 大夫人起身应了,心里却不大得劲。 府里虽说有大大小小十几处院落,但院落与院落之间也有区别。老爷老太太偏心,小姑子未出嫁前就住在泽兰院,那院子不仅地方宽大,里头的家具陈设也十分名贵,小姑子出嫁之后,她曾暗中找老太太讨要过泽兰院,想给自己的闺女芙姐儿住,但老太太一口回绝了。 泽兰院一直空着,除非小姑子家里来人了才会开锁。 老夫人看出大儿媳妇那点不乐意,但没放在心上。大儿媳妇心胸不宽阔,但要说多坏也不至于。 她扫了眼下面坐着的陈家女孩们,又看向大夫人,“端午要到了,让芙姐儿领着姐妹们做些香包络子,布料绣线都从公中出。” 大夫人闻言喜笑颜开,方才心里那点不悦很快消散了。 这可是件好事。 她明白老太太是在给芙姐儿做脸,做的这些香包络子,将来出现在陈家爷们儿的身上,应酬时有人看见,芙姐儿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陈芙也很乐意,站出来谢过老夫人,落座后心中便开始谋算找哪些人帮忙。 表妹清月女红不如她,所以算进来也无事,两个庶妹身份卑贱,只让她们打个络子便完事,再从旁支找几个女孩儿便足够了。 风头肯定是只能她自己出。 陈芙细细盘算后定下五六个人选,噙着笑环视了一圈,目光在姜贞身上停住了。 姜贞低眉顺目地坐在江氏身边,感受到陈芙的目光,她疑惑地看过去。 陈芙笑了笑,等请安结束后,出声叫住了姜贞。 她邀请姜贞一起做端午女红中来,理由也不由人拒绝,“百善孝为先,咱们做些小玩意儿,虽不值什么,但总归是对长辈们的一片孝心。” 姜贞总不能说她捏针都扎手,于是只能答应下来。 陈芙显得很高兴,笑道:“那便说好了,姜妹妹,等过两日我差人来叫你。” 姜贞点点头。 待姜贞走后,陈芙与赵清月也相伴离开福安院,赵清月不解道:“表姐,为何要邀那姜贞一起?白白让她得了风头。” 陈芙目光闪了闪,小声道:“清月,你我五六岁学女红,也是过了两三年才敢做些香囊坠子,她又是什么身份?莫说得风头,不出丑便算她幸运了。” 赵清月一脸了然,她眼珠一转,忽然也有了个主意。 * 姜贞确实不会女红,幼时在外面野惯了,祖母说她的性子静不下来,不必学那些针线活,于是从来不曾教过她。 方妈妈也知道自家小姐的深浅,决定先教姜贞打络子。 她找来一团线,手指灵活翻飞,几根不同样式的络子便打好了,姜贞看得呆了,方妈妈笑着道:“小姐,这络子花样多,你想学哪一种?” 姜贞摸着一根攒心梅花络子,心里直打鼓,犹豫道:“阿姆,我想学个简单的,能装下端午的福蛋就好。” 方妈妈于是选了个简单的“一炷香”样式教她,姜贞花了半个时辰,终于打出一根歪歪扭扭的络子,方妈妈点了点头,又寻出两块布。 等她取出一排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姜贞大吃一惊,摆手道:“阿姆,这个我真不行,学不来的。” 方妈妈愁眉苦脸道:“那过两日小姐怎么办呢?” 做香包对于初学者来说的确太难,方妈妈想了想,提议道:“小姐,不若我教你编五彩绳吧,这个容易。” 到时贞姐儿拿出络子和五彩绳两样成品,就算不会做香包,面子上也过得去了。 姜贞的小脑袋凑过来,方妈妈在灯下编手绳,一边向她解释道:“扬州这边端午应也是差不多的规矩,这五彩绳无论赠予长辈还是兄弟姐妹,都是极好的,能驱邪避疫,求得平安呢。” 姜贞不记得她小时候是不是也戴过,爹爹走后,她在大伯母手底下连温饱都困难,像绣线银针这些能值几个钱的东西,大伯母是绝不会让她见到的。 五彩绳同络子一样简单,方妈妈教了一晚上,姜贞就已经掌握了。 第二日去书房时,江氏听说她在学女红,问询了几句,也手把手地教了姜贞几个络子的样式。 江氏眸中含笑,看着姜贞做女红,心里却不太高兴。 芙姐儿这回的小心思,摆在明面上,但就算知道,姜贞也只能吃下这个亏,可真是恶心人。 姜贞不知江氏的担忧,她埋头编着五彩绳,一边绕线嘴里一边算数。 老太爷的,老爷的,老夫人的,二爷二夫人的、莹姐儿愈哥儿的…… 长辈们和熟悉的人算完之后,还多了一根。 姜贞想了想,决定送给二房那位有些陌生的恕哥哥。 虽然他总是板着脸,不像和善人,但姜贞觉得他并不是坏人,更何况,二房每个人她都送了,独落了他,也不好。 正好顺便将帕子还给他。 * 五月初三,姜贞起了个大早赶去映雪院。 她以为自己来的还算早,但到映雪院的厅屋时,发现屋子里一片乌泱泱的人影,差点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陈芙被人群簇拥着,十分得意,她只选中了几个人,其余的姑娘们都是自愿过来的,可见这份差事有多好,她们即便是厚着脸皮也要蹭上来。 先到的姑娘们分好了布料绣线,便各自找位置坐下,姜贞落在后面,八仙桌上只留下几块碎布头,还好她本也不打算做香包,不然根本没得挑。 陈芙见她绕过布料去取绣线,走上前道:“姜妹妹来得略晚,好料子不多了,我再命人去库房取。” 姜贞摆手道:“大小姐不必麻烦,我女红只是寻常,就不做香包了。” 陈芙早料到是这样,故作惊讶道:“姜妹妹莫不是在谦虚?这香包并不难呀,若你有什么不解,只管问我便是。” 她声音并不低,因此屋子里好些姑娘们都听见了,各色目光射在姜贞身上,还伴随着阵阵私语。 姜贞却不觉得不会做香包有什么好羞耻的,人各有所长不是吗?她能一刻钟踢一百个毽子,她们能做到吗? 顶着众人的目光,姜贞脸色如常。 陈芙还想说什么,赵清月过来劝了她几句,拉她坐下。 赵清月的目光则跟随着姜贞,直至姜贞如她所料,选走了桌上最后剩下的那两团绣线后,她才低头轻轻勾起唇角。 虽然老夫人出面制止了那流言,但赵清月不得不防,姜贞就养在二房,万一哪天真勾搭上了恕表弟怎么办? 姜贞并不在意屋里的姑娘们如何看她,她打完了两根络子,便提前离开了。 她昨日与莹姐儿约好了要去虹园看鹦鹉牡丹,眼看就是下学的时辰,她得先去花园里等着。 姜贞趴在栏杆上看池子里的锦鲤,摘了根长长的狗尾草去逗鱼,嘴里哼着小曲儿,自娱许久,忽然听见一串轻微的脚步声。 风又吹来一阵清冽的草木香气。 一扭头,挺拔如竹的少年就站在她身后,剑眉微拧,不赞同地看着她……身后的锦鲤池? “把鞋穿上。” 他微沉着声道。 11、丁香 姜贞这才发现自己方才自在过头,蹬掉了左脚的绣鞋,脸色一红,忙捡起鞋子穿好,陈恕侧过脸不看她,想了想还是提醒道:“这园子里常有人来往,你日后莫要再如此。” 若非他恰好路过,还不知会被谁看去。 姜贞诺诺说好。 陈恕见她站得端正,浑身上下再无不妥,便转身打算离开。 姜贞小跑两步追了上去。 “恕哥哥,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陈恕驻足,见她从袖子里摸了一会儿,掏出来一方叠得整齐的素青帕子。 “我洗干净了的,还给你。”她双手捧着帕子,小脸挂着一个客气的笑容。 陈恕轻轻颔首,取走帕子时,却忽然嗅到一阵香气。 他分辨了片刻,微微皱眉,询问道:“你身上带了香包?” 姜贞摇头,寻遍身上的物什,最后发现是那两根络子上有股香气。 她方才顺手将络子与陈恕的帕子揣在一起,可能沾染了些味道。 不过这有什么?很多绣线都会浸泡香露,这样编制成的绣品自带芬芳,很是雅致。 陈恕看她一脸疑惑,心中不知该怎样向她解释,思虑之后,抿唇道:“这两根络子能否先给我,我明日还你。” 姜贞不解,但陈恕面色严肃,不像在开玩笑,她犹豫片刻,还是将络子交到他手中。 “恕哥哥,你一定要保管好哦,后日我要用的。”姜贞杏眼微睁,小心地嘱咐他。 陈恕应了一声,迈步往虹园的方向走去。 回到方寸斋,墨竹一见他便迎上来,“少爷,小的伺候您更衣,老太爷方才着人请您去用午饭。” 陈恕摆摆手,取出络子交给他,“不用你伺候,帮我把这两根络子洗好,我明日要用。” 墨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二少爷平日不喜佩饰,只戴老太爷给的那块青玉,这络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陈恕说完便进了内室更衣,留下墨竹翻来覆去地将这络子看了个透,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去老太爷的素心堂用饭的路上,陈恕一直在想,是谁想害姜贞。 那两根络子上的香气,闻着似乎寻常,但若不是嗅觉敏锐之人,是察觉不出问题的。 因为老太爷的消渴病,陈恕略通一点药理,因此他能从那股香气中,辨别出丁香的味道。 丁香辛温气香,能补脾调中,但老太爷用不得,一碰便会起红疹,且弥久难散。 祖父和爹也不能碰丁香,倒是小辈中没有这顾忌。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府里许多人都知道,但正是因为如此,陈恕才觉得背后设计之人心思狠毒。 姜贞做的络子,不管哪位长辈戴上,都会出事。 若恰好是老太爷,那后果更不堪设想。 到时即便姜贞是无心之失,也不得不咽下苦果。 府中做络子的绣线,大约都是从库房中取出,府里的下人不会有这个胆量,唯一可能设下此计的,就是府中那几位姑娘。 陈恕眉目紧蹙,面若寒霜,无论是谁,这心思都太毒辣,若不将她揪出来,难保日后还会不会出事。 * 翌日傍晚,陈恕派来了一位老嬷嬷,将络子交到姜贞手中。 姜贞仔细察看,络子并无破损,只是昨日那股香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皂荚味。 陈恕怎么还帮她洗过了? 姜贞不解,仔细将络子收好,便窝到榻上看书。 因为明日便是端午家宴,江氏这两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姜贞便独自在房里读书写字,原本今日傍晚,莹姐儿愈哥儿约她一起去虹园看鹦鹉,但陈家的表少爷程羡来了,莹姐儿愈哥儿便没空了。 程羡是今日下午到的扬州,姜贞还不曾见到,说是程羡在路上得了风寒,一进府就叫了大夫,是以陈莹陈愈一下学就去看望表兄了。 因有客人在,陈家这回的端午宴比往年还要热闹几分,第二日一大早,姜贞就是被下人们忙碌的声音吵醒的。 她揉着惺忪睡眼下床,方妈妈端着水进来,笑道:“小姐醒啦?外面正洒雄黄酒呢。” 难怪屋里也有一股酒气。 换好衣裳,方妈妈绞了帕子给她擦脸,将百索子挂在她衣襟上,嘴里念叨着吉祥话,又从外头借了点雄黄,用手指沾酒点在姜贞额头上。 这是扬州的风俗,意在趋避邪祟,方妈妈说是二夫人昨日特意叮嘱的。 今日一大早就要去虹园,方妈妈绞尽脑汁给姜贞装扮了一番。今日的衣裳是才做好的艾绿色织锦缎对襟宽袖上衣,下面是湖色的绢纱裙子,这一身较为文静,方妈妈想了想,把才梳好的两个小髻拆掉,改为披发,额前的碎发都梳拢,两边编了两股小麻花辫子,用一朵珠花固定在后方。 小孩子就不必上胭脂了,方妈妈端详之后见没有不妥之处,主仆二人便出发了。 端午家宴照旧设在虹园,一群女眷早早地就来了,正三五成群地园子里各处站着闲叙家常,下人们来往如梭,好不热闹。 陈莹正与陈愈在一起看蚂蚁,见姜贞来了,陈莹果断抛弃哥哥跑了过来,挽起姜贞的手,甜甜笑道:“贞贞,你终于来了,咱们去摘槐花好不好,我让厨房给我们做炸槐花,可好吃了!” 姜贞应了,但她要先去找老夫人,把做好的女红都交上去。 陈莹一拍脑门,“哎呀,差点忘了这事,我也要去,咱们一起。” 两人结伴去竹园暖阁中交了差,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菩珠察看之后,便将两人的成品放在了木盘中,到时开宴之前,由府中主子们自行挑选。 出了暖阁,陈莹便想拉着姜贞往园子里跑,但被身边的丫鬟劝住了,说是园子里泥泞,弄脏衣服不好。 陈莹不大高兴,但也不再提摘槐花的事。 姜贞哄她道:“三小姐,你不是说牡丹会说话了吗?我也想去瞧瞧。” 陈莹一下又笑起来,拽着姜贞往素心堂走,老太爷爱鸟,住处旁特意圈了一块地养他的宝贝,陈恕将牡丹就寄养在里面。 两人逗了会儿鹦鹉,就有人来请,竹园中开始唱戏了,女眷们都过去了。 陈家虽然富贵,但其实并不太爱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据说是怕子孙沉溺其中,忘了根本,但今日或许是因为表少爷程羡的缘故,特意从外头请了戏班子来。 戏台子就搭在暖阁下方,老夫人和大房二房的许多人都在,姜贞她们来时,戏已经开唱了,不过女眷们瞧着都不太感兴趣。 陈莹看了一会儿,也抱怨道:“每回都是这出戏,真没意思。” 小姐们爱听的都是缠绵悱恻的剧目,譬如《西厢记》、《桃李梅》之类的,但陈家年年都请戏班子来唱《伍子胥》,再怎么激荡,也看腻了。 姜贞却看得很认真。 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有看过戏,看着那些戏子浓妆登场,在台上唱念做打,她不由沉浸在故事里。 最后看到伍子胥自尽,尸首被投入钱塘江后,姜贞没忍住掉了泪。 上方的暖阁外,陈恕正扶着老太爷,居高而望,老太爷闭着眼,面色平静地聆听着戏文。 陈恕亦看过好几遍,但这出戏是老太爷亲点的,几年了不曾更改,他想其中或许有什么深意。 暖阁外种着一片半人高的山茶,高处可轻易看见下方,但下头却看不见上面,陈恕轻扫一眼,正好看到姜贞在擦眼泪。 她听得极为认真,目光始终停留在台上。 大多数女眷们都在百无聊赖地说闲话,因此姜贞显得格外另类,难道她也有什么感触? 陈恕并未深想,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宴,戏也唱到了尾声,老太爷睁开眼,祖孙二人转身回到暖阁中去。 戏班子收场,女眷们跟着就转移到竹园花厅中去,在开宴之前,陈家人要聚在一起挂菖蒲、洒雄黄、挂百索香包。 姜贞因此见到了表少爷程羡。 他一直陪伴在老爷老夫人身边,年岁比陈恕还要大一些,面容俊朗,但与陈恕不同,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瞧着要和煦许多。 艾叶雄黄的味道弥漫在花厅中,老夫人将众人叫在一起,让男丁们挑选香包与络子。 陈芙的香包做的最好,被老夫人献给了老太爷,剩下的便随意了。大房的陈懋与陈思都选走了自家姐妹的女红,二爷也挑走了陈莹的香包和一条姜贞打的络子。 老太爷收下了她的香包,陈芙正得意,却见老太爷忽然撇了眼木盘,捡走了姜贞的另一根络子。 “这个花样不错。”老太爷淡淡地道。 陈芙怔愣片刻,脸色风云变幻,心中涌起嫉妒不甘。 她并没有注意到身旁一脸紧张的表妹赵清月。 姜贞倒没有半分得意,起身谢过老太爷后,又道:“太爷爷,小女手拙,女红不甚出彩,这是二夫人与阿姆教我编的五色绳,愿长辈们端阳安康,福寿连绵。” 这番话还是她自己斟酌了好久才想出来的。 老太爷抚须一笑,“好,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了。” 姜贞腼腆笑笑,将五色绳一一呈给各位长辈,老太爷当即就让陈恕将五色绳佩戴在他腕上。 陈芙一口银牙快要咬碎,本该她大出风头的场合,却让姜贞抢了先! 12、女学 陈芙如何气恼,也不敢在人前表现出来,但赵清月却差点紧张地当场失仪。 二爷和老太爷取走那条络子之后,赵清月便掐紧了掌心,等待事发。 但直到姜贞站出来说了好些话,也还是没等到她期待的场景。 赵清月心中疑窦丛生,脸色也不太好看,神思恍惚地坐着。 怎么会这样? 老太爷分明沾不得一点丁香啊?再不然还有二爷呢?赵清月可是算好了的,二爷定然会给姜贞面子选一条络子,怎么会无事发生! 大房两个表姐妹都丧着个脸,老夫人扫了一眼,皱了皱眉。 陈恕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陈家几位姑娘的神色,心里暗暗记下陈芙和赵清月的异样。 姜贞并不知道自己与一场风波擦肩而过,她献完五色绳后便回到江氏身边坐下,袖子里还剩下给二房几个孩子的,她打算回和方院之后再给。 下人布菜时,老夫人命人呈上绿豆糕和艾叶馍馍两道点心,特意点了点陈芙,“芙姐儿,若是身子不舒服便回去歇着,瞧你这脸色。” 陈芙纯粹是气的小脸惨白,被祖母问话,忙站起来回道:“祖母,我无事,只是吹了点风,缓缓就好。” 老夫人淡淡看她一眼,不咸不淡地点点头,至于旁边的赵清月,不是她陈家的小姐,她也懒得多嘴。 两刻钟后,菜便上齐了。 姜贞坐到席上,惊讶地发现桌上的菜品全是红色。 烧仔鹅、烧鸡子、炝女儿红……就连甜点也是一碟红豆粽子。 陈莹小声地道:“这叫十二红,咱们扬州人端午都这样吃。” 真有意思,姜贞眼眸闪闪发亮,重活一次,她见识到了好多有趣的事物。 等她的字再精进一些,就把这些见闻都写进信里,寄给祖母。 端午宴结束后,陈明修和家中几个读书的子弟便要出门去太平湖上看龙舟赛,女眷们则留在家中听戏,趁着众人收拾的功夫,姜贞找上陈恕的小厮墨竹,托他将五色绳交给陈恕。 姜贞害怕看陈恕的冷脸,飞快将东西塞给墨竹,“就同恕哥哥说,是谢他帮我洗络子的礼物。” 墨竹挠了挠头,想说些什么,小姑娘已经拎着裙子小跑着离开了。 络子难道不是我洗的? 墨竹进退两难,从前也有别家小姐托他给少爷送东西,但少爷一概不要,只是姜小姐这身份……也算半个自家人? 且据墨竹观察,少爷似乎并不反感姜小姐。 那他该怎么做? 墨竹心不在焉的模样很快引起陈恕的注意,夜里回到方寸斋,陈恕便问道:“你这半日心神不宁的,可是有什么事?” 墨竹老实地拿出五色绳,“少爷,这是姜小姐给您的。” 陈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很快恢复平静。 他继续拿起笔,淡淡道:“知道了,收起来吧。” 他随意指了个地方,那里有只匣子,专门收纳亲人送给他的小玩意儿,墨竹应了一声,走过去将络子与一堆荷包扇坠放在一起。 “你去找几个人盯着映雪院,小心点别被发现。”陈恕继又吩咐道。 盯着大小姐?墨竹心生疑惑,但没多问,点头答应下来。 * 端午之后不久,江氏告知了姜贞一个好消息。 她可以去女学读书了。 这事还是老太爷点头的。 几日前姜贞随江氏去虹园请安,老太爷随意考察了几个孩子的学业,问过姜贞几个问题之后,便说她启蒙已足够了,可以去女学读书。 江氏给姜贞准备了文房四宝和一只书袋,高兴地摸摸她的头,“贞贞真是聪慧,进了女学可要更加勤勉哦。” 姜贞满心的喜悦,走路都似踩在云端,狠狠点头道,“二夫人放心,我会好好读书的!” 陈莹比姜贞还要高兴,“哇呜”一声抱住姜贞,眉目飞扬,“太好了贞贞!你来我就有伴儿了!看大姐姐还怎么教训我!” 江氏无奈道:“你这孩子,你大姐姐是哪里得罪你了?” 陈莹哼了一声,满脸骄矜。 女学中都是陈家的女孩们,年岁不一致,但都一起进学,陈芙年岁最大,无论是读书写字还是琴棋书画都是最出色的,但陈莹遇到不懂的地方,宁愿去问二哥陈恕,也不愿请教陈芙。 因为陈芙惯爱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教育妹妹们,说是指点,其实是贬低别人抬高自己。 偏偏她是陈家嫡出的大小姐,其母大夫人掌管着中馈,姐妹们即便对她不满,也不敢反驳。 陈莹才看不惯那些捧大姐姐的人,素来都是独来独往。 “贞贞,真好,咱们以后可以一起上学了。”陈莹挽着姜贞的臂弯,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肩上蹭了蹭。 姜贞也笑弯了眼睛。 江氏看着靠在一起说笑的两个女孩儿,眉目温柔。 * 自老太爷发家以来,陈家便设立了女学,教文史的是张夫子是前朝翰林之女,家族没落后,因学问出众被老太爷看中,请来教导府中女孩儿。 女学中除了文史,还有算术、琴棋书画射御等多门课程,但不是都要学。 陈莹一蹦一跳地解释道:“除了文史和算术是必学的,其他的技艺你只需选一门感兴趣的就好。” 譬如陈莹自己,因为性子跳脱,所以选了御马。 姜贞吃了一惊,“还可以学骑马吗?” 陈莹翘起下巴,“当然了,太爷爷可是很开明的,不过她们都嫌马儿脏臭,这门课只有我选。” 这确实让姜贞感到诧异,来到陈家之后,她见到的小姐们大多都是文静端庄的模样,陈芙更是一位完全挑不出错的淑女,没想到男子们学得课程女学中也有。 陈莹揪了片树叶,嘟囔道:“就是大姐姐嘛,她自己不喜欢骑马射箭,别人也不敢选,你看她们一个个的,身子病歪歪的。” 原来还有几个姑娘和她一起学骑马的,但大姐姐从马场捂着鼻子走过之后,就只剩她一人了。 姜贞听出来,陈莹与陈芙之间似乎不太对付。 穿过花园,再绕过几座楼宇,女学所在的芳华园便到了。 早上的课是文史,两人进入课室,里面已经有几位姑娘在读书了,临窗站着一位身着素袍的女夫子,正在与学生交谈。 姜贞甫一进来,她便注意到了,目光看了过来。 陈莹小声道:“贞贞,这就是张夫子,你要恭敬些,她可严厉了。” 姜贞点头,待张夫子与旁人说完话,忙上前见礼。 “姜贞?你可读过书?”张夫子垂眸问道,她的声音略有些嘶哑,语气说不上和善。 姜贞小心地回答,“学生读过千字文和论语。” 张夫子微微颔首,脸上没多少表情,回到座位上去了。 “你便坐三姑娘旁边吧。”张夫子随意一指。 姜贞坐下后不久,其余的姑娘们便陆陆续续来齐了,陈芙被一群人簇拥着,有说有笑地进来,见到坐在窗边的姜贞,笑容一滞。 什么人都配来女学了?陈芙心中满是嫌弃。 姜贞上学的第一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张夫子让她默了两篇文章,又抽背了一段书,见她都完成的不错,便放她回去了。 倒是陈莹,因为没背完书,被张夫子留了下来。 到了上午下学的时候陈莹还没背好,姜贞收拾好书袋,站在廊下等她,姑娘们三三两两地从课室离开,打量的目光时有停驻。 姜贞回她们以微笑,女孩儿们反倒不好意思地快步离开了。 陈芙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路过姜贞,还朝她笑了笑,“姜妹妹日后若有不懂的,尽可来问我。” 姜贞客气地一笑。 等陈莹出来之后,两人并肩回和方院用午饭,陈莹愁眉苦脸地道:“贞贞,我完了,我背不完这篇书,二哥不会把牡丹还给我的。” 姜贞沉默,要是换做二爷或者二夫人,她都能帮陈莹说说好话,但是恕哥哥…… 还是算了吧。 离陈恕给的最后期限还剩几天,陈莹愁的胃口大减,陈明修夫妻二人知晓原因,但也故作不知。 不过陈莹并没有伤心几天。 因为陈恕没空。 院试还有不足三月,过了几日,陈恕便闭门读书了。 即便天赋过人,陈恕也从来不敢懈怠,老太爷也吩咐闲杂人等不要再来虹园叨扰,一旬一次的请安,也改成了一月一次。 直到七月二爷的生辰这日,陈恕才再次出现在人前。 13、梅子 陈明修生辰这日并非休沐,午间同僚在酒楼给他置办了一桌酒席,下了值回到家,江氏也准备了小宴为他庆生。 不是整寿,陈明修不意铺张,只叫了几个儿女回来吃饭。 江氏前一晚便同他商量,要不要让陈恕回来。 陈明修想了想道:“算了吧,还有一月院试,恕哥儿恐怕不得空闲。” 毕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陈恕的前程要紧。 夫妻二人因此并未差人告诉陈恕。 七月十三这一日,姜贞一早起床,方妈妈就过来道:“小姐,今日是二爷的生辰,晚间要记得给二爷道贺。” 姜贞记在心里,洗漱好去花园等陈莹一同上学。 如今她与陈莹愈发要好,陈莹甚至缠着江氏想要姜贞搬去与她同住,但江氏没答应。 “给你看我给爹准备的生辰礼。”陈莹打开书袋,朝姜贞神秘地勾勾手指头。 姜贞凑近一看,不禁笑了。 是一座比着陈二爷捏的泥人儿,果然是莹姐儿这性子会送的礼物。 姜贞也给陈二爷准备了礼物,是一块扇坠,她如今做这些小玩意儿还算得心应手。 下了学,两人一同回到和方院,院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了,江氏今日特意给下人们发了赏钱,沾了喜气的下人们个个脸上带笑。 进到内室,陈明修已经回来了,正陪着陈愈玩九连环,见陈莹和姜贞进来,立马笑道:“莹姐儿,贞贞来了,我给你们带了蜜饯,天香楼的招牌,好吃的很。” 陈愈一下子跳起来,“爹爹偏心!我方才来怎么没有!” 说着不管不顾地往陈二爷身上扑。 江氏捂嘴轻笑,陈明修一根手指抵住幼子的额头,满脸戏谑,姜贞和陈莹取了蜜饯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戏。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正在这时,飞霜掀起帘子进来,打断了一室和睦。 只听她小声的禀告道:“爷,夫人,二少爷来了。” 一阵沉默。 谁也没料到陈恕突然来了,江氏脸上还有未来得及收敛的笑意,就这么尴尬地顿住了。 好一会儿,还是陈明修先反应过来,轻咳一声道:“恕哥儿来了?快让他进来。” 陈恕就站在帘子后几步远处,方才屋里的笑声,他走到院子里就听见了,而将将的沉默,他也尽数感知。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出生后不久,父亲就进京赶考,母亲也跟着去了,后来父亲被外派至开封府,一年后父亲调任高邮,直至四五年前才回到江都。 那时他已经六七岁,父母身边还有一双幼小弟妹,他再怎么也做不到与弟妹争宠。 所以这么些年,他与爹娘之间一直都算不上亲近。 陈恕记得家中每一个人的生辰,他今日是特意向老太爷请了假来给父亲庆生的,掩下心头那一分似有若无的失落,陈恕撩起帘子进去。 “儿陈恕,恭贺父亲生辰之喜,愿父亲安康如意,岁岁如今朝。”陈恕恭敬地道。 他双手奉上一只锦盒,继而又说,“这是儿子寻来的澄泥砚,贺父亲生辰,望您收下。” 陈明修忙下了榻,亲自扶起陈恕,“恕哥儿,你来为我庆生就好,不必讲这些虚礼。” 陈恕面上噙着得体的笑,垂手站在一边。 榻上的小几上随意堆放着几件物什,他一眼认出来那个与父亲极为相似的泥人儿,眼神默默地移开。 陈明修与江氏对视一眼,觉得有必要跟陈恕解释一下,于是陈明修温声道:“恕哥儿别误会,爹娘是想着不是什么大事,远没有你读书要紧,怕误了你的功课,你能来我们都很高兴。” 陈恕笑了笑,“儿子多谢父亲母亲关怀。” 然后便不再接话了。 姜贞与陈恕离得不远,恰好能看清陈恕的神情。 恕哥哥明明在笑,但姜贞看到他垂下的眼眸中十分平静。 无端地,姜贞想起来幼时家中养过的一窝狸奴,最大的一只虎斑狸奴最为强壮,但不被母狸奴所喜,每一次吃奶都会被母狸奴拱到外头去,后来这只虎斑狸奴很早就学会了吃猫食,但每次母亲喂弟妹时,他都会在不远处看着,默默舔舐自己的皮毛。 恕哥哥就像那只虎斑狸奴一样。 江氏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忙叫人布菜,下人们涌了进来,屋子里重新恢复了热闹。 姜贞想了想,挑了两块蜜饯,悄悄摸到陈恕身边。 陈恕正盯着石砖上自己的影子出神,忽然,衣袖轻轻一动。 他恍然看过去。 女孩儿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眼抬头看着他,白净的手心里躺着两块金丝党梅。 “恕哥哥,你要尝尝吗?好吃的梅子。”女孩儿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道。 陈恕一愣,灯下,那两块梅子泛着甜蜜的光,他心中倏地一动,仿佛冰湖裂开一道缝隙。 “贞贞,谢谢你。”陈恕终于露出这一晚上唯一真心的一个笑容。 姜贞松了口气,又悄悄地挪了回去。 屋中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陈恕背过身,缓慢地吃掉了这两块金丝党梅。 其实他并不爱吃蜜饯,太过甜蜜于身体无益,但这两颗梅子,他细细品尝了很久。 * 七月末,连续的烈日让一位姑娘不小心中了暑,于是老夫人便下令,下午的技艺课取消,姑娘们只用上完早上的文史课便可休息。 姜贞也在入学一月之后,迎来了第一次月考。 她考了个中等偏下的成绩。 好巧不巧的,正好比陈莹低一个名次。 陈莹原还高兴自己比上次月考进步了几名,但成绩一出来,笑容便消失了。 “贞贞,你才学两个月,我都学了两年了,我果然没有读书的天赋。”陈莹垂头丧气道。 爹娘的三个孩子当中,她也知道自己比不上两个哥哥聪明有天分,二哥不必说,那是天才没得比,可同胞哥哥愈哥儿也比她聪慧,小时候两个人比背声律启蒙,愈哥儿总能比她背得快。 姜贞摇摇头,“才不是呢莹姐儿,我是运气好,月考前一晚我熬夜看了好久的书,恰好考到我看过的罢了。” 陈莹伤心是真伤心,不过也好哄,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她勾头看姜贞的书案,好奇道:“贞贞,你写什么呢?我看你写了好几天了。” 姜贞支着下巴一脸为难,“我在给我祖母写信呢,不知道写什么好。” 她有好多话想对祖母说,但祖母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于是她便想把这些天的见闻画成画给祖母看。 陈莹不解道:“这个法子很好啊,我看看你画的什么,这是鸭子吗?怎么是红毛的?” 姜贞讪讪一笑,“这是牡丹。” 陈莹沉默了,她总算懂了姜贞的为难之处,可惜她也对丹青一窍不通,不然也能帮上好姐妹的忙了。 “我知道了!”陈莹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法子。 她让姜贞把之前写废的那些信都给她,拍拍胸脯道:“贞贞,我知道有一个人肯定能办到。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保管给你画的好极了!” 姜贞正担心会不会麻烦别人,陈莹已经炮仗似的跑出去了。 不知陈莹找了谁,总之三日之后,姜贞收到了画。 作画之人显然功底深厚,一共三页纸,便将姜贞那一大摞信纸上的内容全数呈现,且人物栩栩如生,还耐心地上了色。 陈莹指着画上扎着辫子着鹅黄衣衫的小女孩,笑道:“贞贞你看,这是不是跟你很像?” 姜贞点点头,这一身的确是第一次拜见长辈们时,她穿的衣服。 陈莹笑嘻嘻地道:“我就知道找二哥没错,贞贞,你可不知道,太爷爷还把我数落了一顿呢,让我别打扰二哥读书,幸好二哥给我求情,不然我就要被打手心了!” 二哥? 难道这画是恕哥哥所作? 姜贞没发现自己已经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陈莹一脸崇拜道:“当然是二哥画的了!整个陈家就数二哥最擅丹青。” 她抬眼搜寻了一番,指着书房墙上挂着的那幅南溪春晓图,得意道:“这里挂着的都是二哥画的。” 二夫人似乎是说过的,姜贞隐约记得。 她心中涌过一阵暖流,恕哥哥浑身气质像深冬风雪一样凛冽,但其实不是个冷淡的人呢。 14、风波 八月初,伴随一场秋雨,院试的日子近在眼前。 陈明修从衙门回来,便说皇上亲派的学政曾大人今日已到了扬州府,与他曾同在翰林院任职,但因为家中有考生,陈明修并未去与曾大人叙旧。 江氏笑道:“二爷过分小心了。” 学政只是主持院试,评卷可不是他,即便是旧识,也不妨碍什么。 陈明修却皱眉道:“娘子,不得不小心呐,你忘了,我前面那位,是如何落马的?” 江氏脸色顿时一白。 按理说,陈明修资历不够,虽在高邮有治水之功,但前任通判胡善泷若不是犯了错,决计轮不到陈明修坐上这个位置。 胡善泷年近五十,在扬州府已经熬了十年,只待长官退位便可平步青云,但正值升官的关键时候,他被卷入了一遭科考舞弊案,他的小舅子给几个考生作保,其中一位考生院试时藏纸条于蜡烛芯中作弊,胡善泷因此被牵连罢了官。 陈明修唏嘘不已,“经此一事,今年朝廷定然会盯紧扬州府,我是再谨慎都不为过啊。” 三品以上的京官有许多,皇上偏偏派了个与他曾为同僚的曾尧过来,难说是不是一场试探。 虹园素心堂中,老太爷与陈恕也正说起去年的科考舞弊案,他正襟危坐,肃然道:“取中生员,便可免差役田赋,故有人为此不择手段,恕哥儿,你的品行我从不怀疑,只是考场之上,亦要学会自保。” 陈恕这么多年不曾去过外面的学院书堂,但整个扬州府却鲜少有人不知道他的。 少年天才,有人想看他摘得桂冠,亦有人想要他跌落尘泥。 陈恕拱手称是,老太爷眉宇之间却不太放心。 “行了,你回去好好准备,尽力即可。”老太爷拍拍陈恕的肩膀,朝他微微颔首。 陈恕离去之后,老太爷才悠悠叹了口气。 他知道恕哥儿他爹这些日子为了避嫌,已经快住到衙门去了,曾尧来请他吃饭也不敢去。 这是还没看透皇上派曾尧来的深意。 曾尧是万泰元年的进士,现任户部左侍郎,曾尧的背后,是当今首辅王启恒,派他来扬州府,多有监察之意。 但目标定然不是修哥儿。 老太爷眉头紧蹙,但愿那几位太岁斗法,不要误伤了恕哥儿。 无论如何担忧,八月初八,陈恕踏进了考场。 院试一共三日,从第一天起,陈府中的气氛便十分紧张。 下学之后,姜贞与陈莹去虹园领回鹦鹉牡丹,老太爷嫌牡丹老是与他的翡翠打架,勒令陈莹把它带走,本是陈莹期待已久的事,但陈莹却提不起兴致。 姜贞帮她提着鸟笼,询问道:“怎么了莹莹?我见你一整日都心不在焉的。” 陈莹抓着姜贞的胳膊,紧张道:“贞贞,你说二哥会不会考不中啊?” 话一出口,她连忙呸了几声,“不作数不作数,我胡说的。” 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道:“文殊菩萨,都是小女子胡言乱语,您千万不要怪罪我二哥。” 姜贞被她逗笑了,心里不解,恕哥哥学问那么好,怎么大家都这么担忧? 连二夫人都去陪老夫人念佛经了。 过了几日,姜贞才知道大家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院试考完不久,陈恕还没归家,就听说有一位刘姓童生被人检举,说是冒籍参加院试。 曾学政当场下令彻查,果然查出,刘童生确实有违规制。 刘童生是外省人,当朝规定,外省人参加本地考试,必须取得当地省籍十五年以上,刘童生其父是一小县的县令,但在扬州做官还差一年多才满十年,因此按规矩不可参加扬州院试。 曾学政当即将此事上报了朝廷,因受刘童生牵连,本来已经考完的童生们都被暂留在衙门中,一一核实了身份才放行。 陈恕归府之时,已过了八月中旬了。 因陈恕在外,前程未卜,陈家今年的中秋也没有办,只是各房自己聚了聚,陈二爷和江氏更是没有心情,索性只发了月饼桂花酿,并未设宴。 陈恕全须全尾地回来,府里这才有了生气。 陈家人都聚在虹园,等陈恕一进来,目光便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姜贞也顺势抬眼。 陈恕一进来,她便吓了一跳。 他仍穿着出发那日的那身月白长袍,衣物虽还算整齐,但脸色却十分憔悴,薄唇毫无血色,平静的眼神中透着疲惫。 “太爷爷,孙儿回来了。”他拜倒在老太爷身前。 老太爷忙叫人扶起他,长舒一口气道:“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江氏两眼噙着泪,陈恕起身后,也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行了,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其余的日后再说。”老太爷下了令,众人即便有话想说,也只好咽下去。 陈恕点头称是,很快退了出去。 陈恕在家歇了两日,第三天一大早,便来和方院请安。 姜贞正陪着陈明修夫妻二人用早饭,陈恕一进来,江氏便放下筷子,忙起身道:“恕哥儿快来。” 陈恕摆手,阻止飞霜给他拿碗筷,挑了把圈椅坐下。 陈明修挥退下人,低声问道:“恕哥儿,刘原之事,你可清楚内情?” 刘原便是那投机取巧的刘童生,陈明修虽在官衙,但兹事体大,他也只是听说了个大概。 陈恕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一瞬间怔愣,继而回道:“父亲,院试结束后不到一个时辰,刘童生就被衙役带走,不久后,学政大人便将我们都叫到衙门,再次核对了身份户籍,因此耽误了五日。” 江氏紧张道:“恕哥儿,没牵连到你吧?” 陈恕摇头,“儿子与刘童生并不相识,学政大人查清之后,便放我离开了。” 江氏长舒一口气,抚着胸口道:“那就好,那人坏了规矩,学政大人也是依律行事。” 陈恕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陈明修却陷入沉思,陈恕方才说到,院试考完不足一个时辰,刘原便被人揭发,整个扬州府考生几百人,那刘原之父不过一偏远小县县令,真那么巧就被发现了? 他心中猜测颇多,却并不愿说出来吓到妻儿,勉强笑了笑道:“恕哥儿,虽有些波折,但为父相信你的才能,先前怕你急切,没同你说,为父有一好友,如今在东山书院任教,若你此番中了秀才,他便可举荐你入学。” 饶是少年老成的陈恕,听到这个消息也控制不住欣喜之情,他忙起身道:“多谢父亲!儿子定不负您所望。” 陈明修笑道:“同爹还这么客气,快坐下吧。” 江氏也笑了,“恕哥儿,中秋时你不在家,莹姐儿和贞贞做了月饼,可要尝尝?” 陈恕看着桌上一直埋头苦吃的姜贞,眸中染上一丝笑意,微微颔首。 姜贞听他们说了半天听不懂的话,无聊到只能捧着碗喝粥,忽然被江氏点名,吓得一愣。 再听清陈恕要吃她和莹姐儿做的月饼,姜贞更是欲哭无泪。 陈恕看着姜贞的脸色几息之间转换了好几回,心中暗笑,飞霜端着月饼进来后,她更是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二少爷请用。”飞霜将碟子放在陈恕面前,声音中隐隐带着笑意。 这月饼看外形还算正常。 陈恕夹起一块,姿态优雅地尝了一口,一瞬间,古怪的味道弥漫在口中。 他哭笑不得,放下筷子,看向姜贞。 而陈明修夫妻二人已经止不住笑出了声。 姜贞脸红了个透,只恨不得地里有条缝可以钻进去,陈恕清润的声音响起,语中带笑,“贞贞,这馅料有紫苏叶、松子仁、蜜枣、橘皮,我说的对不对?” 他还是第一回尝到这酸甜涩各种味道都占齐了的月饼。 实在……很难违心地夸一句好吃。 15、诡谲 刘原之事,虽造成了一时轰动,但后续并没有什么影响。 好似只是一颗石子投入深涧之中。 陈明修倒是听说江南巡抚与曾尧在暗中较劲,但此事沾不到他身上,他远远看着就是。 八月底,府试放榜。 陈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还未出发,便听门外一阵锣鼓喧天,道喜的衙役满脸笑容往陈府来,身后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 漫天纷飞的红纸炮仗中,围观者议论纷纷。 “真气派,这是陈家那位小少爷中了吧?” “那可不是,你知道不,人家不仅中了,还是第一名呢!” “陈家麒麟子啊,小三元又有什么稀奇的……” …… 大喜之日,陈恕也并未招摇,他猜到自己的成绩,因此官差来报喜时并不如何惊喜,给了衙役丰厚的红封,便让下人抬着喜钱分给路人。 衙役拿了赏银,很是高兴,恭维道:“陈少爷,恭贺高中,这次您可是头一名呐,我家大人在天香楼宴请秀才公们,还望您能赴宴。” 陈恕应下,这也不是什么特例,每年都是如此。 姜贞和陈莹陈愈都扒在门后看热闹,姜贞惊叹道:“莹莹,愈哥儿,恕哥哥真厉害,你们听见了吗?他是整个扬州的头名啊。” 陈愈骄傲地道:“那是当然,二哥可是神兽所化,不仅这一次,县试和府试他可都是第一!” 他挠了挠头,拍拍胸口道:“我记得!夫子说过,二哥这叫什么……小三元!” 程羡站在几个小孩子身后,艳羡地看着门外,他比表弟陈恕大三岁,也是早早开蒙,但天分不如表弟,至今还是童生。 不过他并不嫉妒,表弟能有今日,除了天分,付出的艰辛也非常人所知,至少程羡自己做不到。 陈恕中了秀才,陈家一派喜气洋洋,就连一向与二房暗暗较劲的大房也很高兴。 大夫人听着一墙之隔传来的锣鼓声,对女儿陈芙道:“芙姐儿,这回他中了,对你的婚事也有益,等翻过了年,你就不去女学了,等着出嫁就是。” 当初她就不想让女儿去女学,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芙姐儿小时候多么听话,读了几年书,主意也大了,大夫人很多时候都不敢背着女儿做决定。 陈芙脸一红,羞涩道:“娘,你说这些做什么,女儿还小呢。” 大夫人摸了摸陈芙的头发,叹道:“可惜又让二房得意了,懋哥儿却总是差点运气。” 她的儿子陈懋哪里比陈恕差,只是不巧,每回考试前都会出些意外,以致到现在也只过了县试,连童生都不是,但大夫人坚信这只是运气不好,今年她特意去寒潭寺求了一道好符,得了佛祖保佑,懋哥儿必能高中。 陈芙却是知道的,弟弟陈懋的确比不过陈恕,但她也并不认为是弟弟天资不足,陈恕出生后便被老太爷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弟弟却没有这份待遇,请的先生也只是普通的举人,加之运势也不算好,等日后转了运,有了好夫子,定能将陈恕比下去。 母女二人心意相通,约好下次再去庙里添些香火钱为陈懋祈福。 大夫人看着女儿,心里盘算起来。 她心中有一户极为满意的女婿人选,就是不知老夫人愿不愿意。 * 初秋的夜,风中带着寒意,陈恕从天香楼回来,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墨竹提着灯迎上来,小声道:“少爷,老太爷还在等您。” 陈恕加快了脚步,大步往虹园走去。 走进素心堂,老太爷正端坐在书案前等待着他。 “恕哥儿,你爹已去信给东山书院的顾夫子,想必你的事应是稳妥了。” 陈恕初听这消息的确高兴,但此时却有些犹豫,老太爷看出他心中所想,抚须道:“你不必担心我的身子,那金华的神医有几分本事,我如今可好得很。” 陈恕抿唇不语。 老太爷拍拍他的肩,“行了,我今日等你是还想同你说件事,我听闻你这几日都睡得不好,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陈恕觑了墨竹一眼,低头道:“让太爷爷担心了,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孙儿读书睡得有些迟。” 老太爷哼了一声,“你骗别人得了,你太爷爷我可不信,说说吧,刘原那事你还知道些什么?” 陈恕神色迟疑。 老太爷隐约猜到些事实,陈恕不愿意说他也不强求,叹口气道:“恕哥儿,知道我为何当初不让你去东山书院吗?世人读书,都是为了功名利禄,什么立于尘世之外,那都是谎话,你心性赤诚,本不适合走仕途,可咱们府里,将来只能靠你,这是你的命,太爷爷帮不了你。” 他当年也曾居高位,俯瞰众人的感觉当真难以忘怀,但那又如何?还不是回来当一田舍翁。 “去吧,日后你会懂的。”老太爷挥挥手。 陈恕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素心堂,回到自己的方寸斋,简单梳洗后,他没再像往常一样看一卷书,而是直接睡下。 墨竹吹灭了蜡烛,小心地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一人。 夜深人静,那日的场景便又浮现在陈恕眼前。 他的确隐瞒了一部分事实。 刘原被带走时,他就在客栈里与人说话,因此看了个真切。 一大群官差冲进来押走了刘原,刘原只是一介书生,并没有抵抗之力,口中大喊冤枉,却依旧被拖拽了出去。 刘原的妻子嚎啕大哭,道刘原苦读十年,从来不惹是生非,不知得罪了哪起子小人,要如此害他。 陈恕知道那入籍十五年才可在本地参考的规矩,但几年前因为一宗贪墨案,各地官员几乎都有变动,特别是像刘原父亲那样的县官,更是两三年就要调任,所以这些年这规矩几乎是形同虚设。 身边的人一语道破天机,“哪里是得罪什么人了,无非是一枚棋子罢了。” 陈恕当时便愣住,一阵寒意从心底漫延开。 回来后的那几天,他一直在想这件事。 掌权者的博弈,受伤的却是地位低微的百姓,这竟然是好多人习以为常的事。 刘原甚至还不是全然没有背景之人。 陈恕早知官场诡谲,但依然被镇住了。 原来他从前是那么天真。 * 一场秋雨一场寒。 陈明修寄出去的信很快有了回信,过完重阳,陈恕就要动身前往东山书院。 他在虹园读书时有自己的夫子,姓杨,是前朝的二甲进士,曾在江西做过官,但时运不济,遭上峰排挤,因此早早退了下来。 杨夫子原是陈家老爷嫡女陈明心为儿子程羡寻的夫子,但杨夫子很有些傲性在身上,道程羡资质不足,不愿执教。 程家也未气恼,反而将他举荐到了陈家。 杨夫子一眼便看中了陈恕,要了一间厢房,就此住下来,悉心教导陈恕。 如今陈恕要去东山书院,杨夫子便没了学生,大夫人便起了心思。 她想让陈懋跟着杨夫子读书。 请安时,她还特意当着陈恕的面道:“恕哥儿,你如今有了好去处,也要记得你大哥呀。” 陈恕恭敬回道:“大伯母,杨夫子的事恕哥儿无法左右,大哥若有心,可找杨夫子问一问。” 大夫人脸色有些难看,她不就是在杨夫子那儿碰了壁才想让陈恕帮忙的吗?那老头软硬不吃,说什么也不收懋哥儿。 “是是,可恕哥儿你同杨夫子向来亲近,你若能帮懋哥儿说说好话,这事不更容易吗?”大夫人笑着道。 陈恕沉默一瞬,老太爷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不悦道:“行了,白氏,杨夫子当初便没瞧中懋哥儿,你何必纠缠,可是懋哥儿觉得如今的夫子教不好他?” 这话就有些重了,陈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道不敢。 大夫人脸色也不好,但再也不敢说话了。 老太爷训斥之后,众人都以为此事就此过去了,谁知道过了没多久,大夫人又找上了江氏。 姜贞当时正在江氏屋里看书,大夫人带着一匣点心来,见了她便道:“贞贞也在呢?大伯母这儿有点心,拿去吃吧。” 这是想把她支开,同江氏说话。 江氏却让飞霜拿了碟子进来装点心,没让姜贞出去。 大夫人脸色一僵,想着不过一个小姑娘,碍不了事,于是又扬起笑脸道:“弟妹,我今日来,想必你也知道为了什么。” 江氏也笑,“大嫂,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知道恕哥儿都是老太爷管着,我也插不了手。” 大夫人略有些不满道:“这话怎么说的,你可是他娘,难道也管不了吗?日后他说亲,不也要你拿主意?” 她说着扫了姜贞一眼。 江氏笑意淡淡,“大嫂,旁的事也就罢了,只是杨夫子本就不是咱们府里的人,要走要留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大夫人急道:“你让恕哥儿帮忙说两句好话,那杨夫子不就留下了?” 杨夫子已收拾了行囊准备游山玩水去了,大夫人这才如此着急。 江氏仍旧摇了摇头,大夫人好说歹说也没让她点头,愤愤而去。 江氏让飞霜准备回礼,等会儿给大房送去,脸上神色十分平静。 姜贞凑到她身边,好奇道:“二夫人,为何大哥哥非要杨夫子呢?外面也有那么多的好夫子呀。” 江氏点点她秀挺的鼻子,笑道:“贞贞,今日我便教你一个道理,有的人呐,总以为别人的就是最好的,要争要抢,殊不知饮水自知冷暖,谁的好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 姜贞眨眨眼,好似明白了什么。 16、黄鹂 大夫人绞尽脑汁,也无法让杨夫子松口,几日后,杨夫子带着包裹,一身闲适地离了陈家。 陈恕送夫子到了城外,杨夫子别的赠礼不要,只说要陈家一间厢房,待日后陈恕生子,他好再来当老师。 陈恕中了秀才,陈家没有张扬,只设了家宴庆祝。 姜贞听陈莹说,陈恕这次去东山书院,要等到两年后考过乡试才会归家,二房夫妻二人很是不舍,江氏这些日子都在给陈恕做四季衣服,生怕他冷着热着。 陈莹也给陈恕绣了一匣子帕子,她一人做不完,还拉着姜贞一起,戳的姜贞十根手指头全是针眼。 入了秋,园子里最近也没了看头,除了桂花,其余的树木都枯了枝叶,姜贞和陈莹每日路过,都觉得满目萧瑟。 这一日,姜贞依旧在花园等陈莹一同去上学,忽然听见一阵稚嫩的鸟叫声。 她寻过去,才发现是一只小鸟落在了亭子后方的桂花树上,从树叶缝隙间看去,它只露出半边嫩黄色的尾巴,正缩在树枝上凄惨地求救。 姜贞试着用树枝将它引下来,但这棵桂花树有些高大,她跳起来也够不着小鸟。 反倒是小鸟被她吓到,啾啾叫着,瑟缩着退到了更隐蔽处。 姜贞环顾左右,见无人路过,于是将书袋放下,挽起袖子往前小跑两步,蹭的爬上了树。 在村子里她爬树可比男孩子还要厉害呢。 姜贞手脚并用,灵活地爬上去,扒拉着一根树枝,去找那只小鸟。 “小可怜,别怕。”她小声唤道,在几片叶子后找到了正张着小红嘴叫嚷的小鸟。 姜贞小心地抓住它,鸟儿惊恐地在她手中挣扎了几下,不过它实在太小了,所以很快没了力气,小脑袋软软耷拉在姜贞手上。 姜贞将它装在袖中,小心地往下爬。 下方忽然传来一记清润声音。 “贞贞,你在做什么?” 不好! 姜贞心一颤,飞快滑下了树。 陈恕见她行云流水的动作,眉头紧皱,他方才要出府,路过花园,发现亭子后有些动静,过来便看见姜贞正往树上爬。 姜贞下了树,垂着头站在他面前,心虚地不敢说话。 陈恕低声道:“贞贞,莫要爬树,女子须贞静。” 她衣裙上全是苔痕,还落了满头枯叶与桂花,整齐的头发也被树枝挂的凌乱,很是狼狈。 姜贞动了动嘴唇,忽的在袖子里摸了摸。 一只巴掌大的小鸟被捧到陈恕眼前。 姜贞仰头看他,双手捧得高高的,明澈的杏眼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她温软的声音恳求道:“恕哥哥,你瞧,这只小鸟折了翅膀,我能不能养着它?” 她巴巴地看着他,想求他不要告状。 陈恕心头蓦地一软,红嘴壳的小黄鹂在她手心摊着翅膀,绿豆小眼无辜地看着他,与姜贞的神情十分相似。 他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在姜贞期待的眼神中,轻轻颔首。 姜贞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陈恕指了指她的头顶,轻声道:“你收拾一下去读书,这鸟先给我。” 姜贞小心地将小黄鹂交到他手中,方才在她手里还很乖巧的鸟儿,到了陈恕手上忽然不安分了,扭着脖子叨了他一口。 陈恕白皙的指腹立刻起了一道红痕。 他挑眉看去。 姜贞立刻求情道:“恕哥哥,它还小,你别同它计较,下次……下次我一定好好教它!” 陈恕“嗯”一声,带着鸟往虹园的方向去了。 姜贞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长舒一口气,虹园里有治鸟的大夫,陈恕既然接手,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莫名地,她就是觉得陈恕很让人安心。 果不其然,这日中午下了学,和方院廊下便多出一只鸟笼,被白纱缠了翅膀的小黄鹂正站在挑棍上,见了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江氏从半开的窗中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这鸟是临近中午时,恕哥儿院子里一个仆妇送来的,说是莹姐儿和姜贞一同救下的鸟。 只是看这模样,恐怕救这鸟是姜贞的事,若与莹姐儿有关,她此刻早就回来看鸟了。 恕哥儿何时与姜贞如此熟悉了? 江氏并不怕两人生出什么情愫,她与陈恕虽不是很亲近,但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心怀大志,儿女情长只怕都不放在心上,至于姜贞,一个孩子,就更不用提了。 江氏只是纳闷,陈恕那冷清性子,竟也有管闲事的时候? 姜贞不知江氏所想,她喂了小黄鹂一把小米,见它虽动作不太平衡,但吃东西还是很有精神,放下心,进屋做功课去了。 昨日陈明修给她带回了祖母的信,姜贞一看那信笺上密密麻麻的字,就知道是祖母托人代写的,不过信上都是好消息。 祖母说她如今被大姑姑接去了镇子里,大姑姑刚生了个小弟弟,大表哥读书又需要人照顾,祖母过去帮忙煮点饭食洗洗衣裳,倒也悠闲。 前世大姑姑也曾想过要把祖母接走,但是不肯把姜贞一起带走,祖母为了她才留在大伯家中。 姜贞因此更加感激陈家,她年幼失去双亲,外面的人都说她命硬,陈家不计较,容她住下,还让她读书识字,这是天大的恩情。 祖母也交代她日后要报答陈家,她送来了一大包山珍土仪,让她送给陈家。 姜贞交给了江氏,在重阳节的家宴上,便看到了几样用家乡小菜做的菜品。 陈芙与她同席,夹了块色泽红润的熏肉细细品尝,微微笑道:“今年这熏肉倒不错。” 不过熏肉虽然好吃,但陈芙不敢多吃,她要开始相看人家了,害怕长胖毁了姿态。 她默默地瞥了眼姜贞,心里有些嫉妒。 姜贞饭量大,但是不长肉,只竖着长,来陈家几个月,眼见着抽条了。 姜贞不知自己招了嫉恨,正对着面前的菊花酒出神。 今日是重阳,每一桌都上了一盏菊花酒,一碟菊花糕,点心倒没什么,不过味道较清新一点,但这酒却是一年只喝一次。 陈家的菊花酒比外面酒肆卖的还要醇香,因为老太爷每年重阳都爱这一口,因此陈家特意在庄子上自己种了菊花酿酒。 男人们喝的是陈酿,女眷桌上也有,不过是今年新酿的,不醉人,入口满是菊花的清香。 姜贞抿了一口,陶醉地眯起了眼。 陈芙捂嘴笑道:“姜妹妹竟是个酒虫呢,可不要贪杯,喝多了也醉人呢。” 姜贞回她一个笑容。 重阳佳节,姜贞和陈莹在虹园玩了一整日,老太爷养了好些珍稀的秋菊,她们摘了好多回去,老太爷竟也没皱眉头。 他把姜贞叫到跟前,关心道:“最近功课可有不解之处?听张夫子说你月考进步很大。” 姜贞不好意思地笑笑,“太爷爷,我只学了些皮毛,是张夫子教得好。” 她没想到老太爷连女学的一次小小月考也看在眼中。 老太爷摸摸她的头,“你不用自谦,好好跟着张夫子学,不止学问,旁的也可,女子多学一些总没有坏处。” 张夫子独身女子一个,但性子刚直,姜贞也同她身世相似,世人总说女子要嫁人才有所依仗,老太爷却希望姜贞能自己立起来。 姜贞记在心里,张夫子其实待她并不亲近,但也不独她,其他姑娘也很难得到她的笑脸,不过若是询问功课,张夫子是无有不答的。 从虹园出来,已过了申时,陈恕跟着二房回来,他是来同陈明修与江氏道别的。 明日一早,他就要动身前往东山书院求学了。 江氏很不舍,“为何如此匆忙呢?便是过了十五再去也不碍事吧?” 陈恕解释道:“母亲,我已算是去的晚了,十五前书院就要完成新生记册,学问不可延误。” 江氏心里知道,但她就是可惜,陈恕长这么大,他们夫妻二人很少陪在他身边,这次陈恕一去又是两年…… 陈明修拍拍她的手,叮嘱陈恕道:“我已托顾先生照顾你,只是还是得你自己多加小心,去那里潜心治学,莫要牵扯是非。” 陈恕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他恭敬应下,心里反复琢磨。 陈明修的担心不无道理,东山书院中多的是世家子弟,明争暗斗不少。 陈恕收下了江氏做的衣服,心底一阵暖流淌过,其实这样就很好了,他不必与弟妹争父母心中的第一,父母待他也是慈爱的。 长辈的关心之后,陈恕也嘱咐了弟妹。 “我不在家,你们要好好孝顺爹娘,愈哥儿,我观你功课,总不踏实,今后莫要三心二意,至于莹姐儿,可多回来陪伴母亲,学业也要上心。” 陈恕一一摸过陈莹陈愈的脑袋。 莹姐儿噙了一泡眼泪,“二哥,你要早点回来。” 陈恕难得露出一个笑。 他转头,也没忘了姜贞,想说点什么,不过姜贞不是他亲妹妹,望着她清澈的双眼,他朝她淡淡笑了笑。 翌日一早,姜贞才起身,方妈妈便道:“小姐,今日一大早二少爷就动身去书院了。” 姜贞打了个呵欠,梳妆时看到一旁半干的菊花,原说准备做个菊花香囊送给陈恕,权当他救小黄鹂的谢礼,谁知菊花还未晒干,陈恕就先走了。 不过她与陈恕本来也很少见面,因此不觉得失落。 过了两日,府里再次热闹起来。 因为陈芙开始议亲了。 17、亲事 陈芙去年二月满了十四,正是娉婷年纪。 大夫人早两三年里便常带着陈芙出入各种宴会,陈芙虽不算貌美,但端庄淑静,这两年暗中来打听的人家不在少数。 陈恕又中了案首,陈芙的选择又多了许多。 但大夫人都不是很满意。 然而她看中的人选让府里众人惊掉了下巴。 “你说大伯母看中了羡表哥?”和方院中,陈莹瞪大了眼。 陈愈摆弄着一把彩色弹珠,随意道:“是啊,大伯母都给羡表哥送了两回点心了,我跟羡表哥去射箭,还在靶场遇见了大姐姐。” 若说送点心只是大夫人对晚辈的关心,但能在靶场遇到陈芙,那简直太奇怪了。 陈芙戳戳陈愈,小声道:“那你说说,羡表哥什么意思?” 陈愈忆起程羡满脸通红的窘迫模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羡表哥又不会同我说这些。” 姜贞也在一旁听了一耳朵,不过她与陈芙不熟,只当成一句闲话听听罢了。 映雪院中,大夫人也正同陈芙说起程羡。 “程家在江西也是盘根多年的大族,你姑父如今是同知,又只有程羡一个男孩,即便将来程羡考不中,也能捐个官当,能保一辈子荣华富贵。”大夫人拉着女儿的人絮语。 陈芙若有所思,她在母亲授意下与程羡相处了几回,程羡性子温润,家中富贵,的确不失为好夫君的人选。 但陈芙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她心里乱糟糟的,问道:“娘,若是羡表哥不愿意呢?” 她去了靶场,羡表哥只专注射箭,并未看过她。 况且许多年了,她与羡表哥只能算淡淡相交,即便是小时候表兄妹聚在一起玩儿,她也没同他说过几句话。 羡表哥同二房要走的近一些。 大夫人笑了笑,“傻孩子,这两姓通婚,羡哥儿一个孩子哪里能做决定?你姑姑对你那么好,想必是会答应的。” 她抚摸着女儿白皙的脸庞,又道:“再说,你与羡哥儿又是青梅竹马,亲上加亲,他怎会不愿意呢?” 是这样吗? 陈芙有一瞬间,想问问母亲,她与父亲也是青梅竹马,可为何走到了今日? 但这话太伤人,太不敬,她不敢说出口。 大夫人自信道:“放心吧,娘替你找的夫婿,定然是好的。” 福安院中,老夫人也正与老爷说起此事,她并不反对亲上加亲,只是大房做的太过直白,若将来这桩婚事没成,让程羡如何自处? 她叹息道:“白氏做事太过憨直,程家那边,不见得会高兴。” 程羡这次来不是奔着结亲的,一是让他来送端午节礼,二来,程家想让老太爷指点指点他的学问,因此程羡才在陈家待了这么久。 陈老爷倒是乐呵呵地道:“羡哥儿与芙姐儿能结亲也是好事嘛,至少羡哥儿品行好,芙姐儿嫁过去不怕受委屈。” 老夫人笑了一声,“芙姐儿会受委屈?你怕是没看透你这个孙女,不过也好,程家是知根知底的人家。” 几个孙女里,芙姐儿看似是位挑不出错的淑女,但敏感善妒,若嫁入盘根错杂的家族,容易生是非,程家人口简单,倒是很适合她。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程羡与陈芙在长辈的默许下,“偶遇”了好几次。 有一回,姜贞与陈莹在花园里跳百索,正好撞见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说话。 一丛浓淡相间的木芙蓉后,程羡与陈芙都望着树梢,陈芙的帕子飞到了枝头,程羡为她取了下来,由丫鬟转交给了她。 陈芙接过帕子,客气地福身,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 陈莹小声地说,“贞贞,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成了?” 姜贞摇摇头,拉着陈莹想要离开,“不知道,莹莹,咱们快走吧。” 她虽然还小,但能分清什么是喜欢,像二爷看二夫人,很多时候眼神都很粘稠,像拉开的糖丝,但大小姐和程家少爷两人之间,气氛好似不算热烈。 不过也可能是她看错了,大小姐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即便心里喜欢,想必也不会表现出来。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桩婚事要成了之时,变故发生了。 远在盛京的陈家大爷陈明德来信了。 随信还寄来了二百两银票,这是每年大房的开支,并不稀奇,大夫人将银票搁到一边,打开信,当即脸色大变,不迭地去寻陈芙。 隔了几日,姜贞便听说,大房改变了主意,不想与程家结亲了。 方妈妈不知从哪儿打探来了消息,与姜贞道:“大爷好像看中了盛京的一户人家,听说那家是做大官的,大夫人才转变了心意。” 姜贞不解道:“可是不是说老夫人都去信给陈家姑姑了吗?” 方妈妈唉一声,“小姐,那也不作数呀,又没下聘礼,再说了,有了更甜的果子,那稍次一点的定然是看不上了。” 姜贞觉得这话不对,但她也不懂该如何反驳。 陈愈倒是很为程羡抱不平,偷偷和姜贞陈莹嘀咕。 “大姐姐也真是的,若是无意,干嘛送表哥香囊扇坠呢,昨日又叫个丫鬟来,说要把之前送的东西都收回去,羡表哥可尴尬了。” 陈莹惊讶地问:“当着你们的面吗?” 陈愈点点头,“可不是,羡表哥同我、大哥三哥一起练字呢,那丫鬟就进来了,真不懂规矩。” 羡表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大哥与三哥都是大房的,虽面露为难,但也没开口训斥。 陈愈哼了一声道:“要是二哥在,我看她敢不敢这样做。” 姜贞不意大夫人做事竟这样直接,她想她若是程少爷,几年内恐怕都不会想来陈家做客了。 不止陈愈生气,老爷和老夫人也颇为不满。 老夫人将大房母女叫到福安院,脸色十分难看,冷声道:“白氏,先前要同程家结亲的是你,如今要反悔的也是你,你到底怎么想的?” 大夫人讪讪地道:“娘,我那只是妇人之见,不作数的,大爷说给芙姐儿找好了人家,我也只能听他的。” 陈芙一声不吭地扶着大夫人的胳膊。 老夫人早打探清楚盛京那户人家的底细,问道:“一个三品官员的庶子,你就那么看重?” 陈明德替陈芙看中的是大理寺卿吴嵩的庶长子吴绍庚,若从家世上来说,吴家是新贵,吴嵩确实得天子看中,但老爷曾与吴嵩同朝为官,道此人后宅十分腌臜。 吴绍庚之母原是吴夫人身边的丫鬟,吴夫人怀孕时爬了床做了姨娘,活生生把吴夫人气的一尸两命,吴嵩为了她,这么多年都不曾再娶。 老夫人不是没与大夫人说过这些事,但大夫人却有她的道理。 “娘,大爷说了,吴家后宅现在都是杨姨娘做主,她扶正不过是早晚的事,以后吴家少爷不就是嫡子了吗?而且吴少爷已是秀才了,前途一片光明啊。” 老夫人笑她鼠目寸光,那杨姨娘若是能扶正,怎的这么多年都没有。 她更气长子不顾芙姐儿终身幸福,看上这样一户人家。 吴家是显赫,但那是表面艳丽内里烂透了的花,老夫人不愿答应。 老爷也难得开口劝道:“德哥儿媳妇,你要想好,盛京离扬州这么远,你真放心让芙姐儿一人嫁过去?程家若你不满意,扬州城里也有好人家,怎会选不出来?” 吴家要求在京里迎亲,因此陈芙得提前去盛京备嫁。 大夫人却吃了秤砣铁了心,“爹,娘,大爷的话,我从来没有不听的,这回也是大爷看中了,程家也只好托爹娘帮媳妇儿说句对不住了。” 总之她是不会再改变主意了。 老夫人见劝不动她,目光看向陈芙,“芙姐儿,你呢?你怎么想?” 陈芙咬唇,犹豫半晌后,顶着老夫人威严的目光,鼓起勇气道:“祖父,祖母,我……我听爹娘的。” 老夫人疲惫地闭上眼,叹息道:“行,你们既已下定决心,便随了你们的意。” 她挥挥手让大房母女出去。 陈芙深深行过一礼,扶着大夫人往外走去,走出廊下,正看见火红的夕阳沉入云中,艳丽的余晖慢慢消散。 她心头涌上迷茫,握紧了母亲的手臂,忐忑地问,“娘,我们真的要听从爹的安排吗?” 祖母是不是没骗她,吴家并非那样好。 大夫人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你爹难道会害你不成?这几年,他虽没陪在你身边,可你的生辰哪一年没送礼物回来?你的亲事,他也记在心上,那吴家想必是他精挑细选的好人家,你放心就是了。” 陈芙闭上了嘴,心里却破开一个大洞。 可事已至此,几乎无法转圜了。 隔了小半月,陈吴两家便交换了庚贴,合过八字之后,亲事便匆促定下了。 程羡也回了江西读书,木芙蓉下的笑影,如泡沫般消散了。 婚期定在明年的九月,陈芙要只身先前往盛京备嫁。 时间仓促,十一月初,陈芙便动身了。 她坐船离开那日,姜贞也到码头送了她一程,陈莹脸上一直挂着得体的微笑,好似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 载着陈芙的船只渐渐远去,成为河上遥遥一点,姜贞一直目送她离开,许多年后,陈芙立在船板上那纤细的身影,依旧让她难以忘记。 冬雪春风,两度轮转,转眼,万泰十五年的春天来了。 18、探望 三月初,春风拂面,马车停在山脚下,一下车,可见满山青翠,洁白如雪的杏花沿着石阶一路盛放。 莲花寺门前,小沙弥将一行女客迎入寺中,为首的妇人气质清艳,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少女,一人着艾绿,一人着桃红,皆是眉目如画,虽年纪尚小,但仍能看出日后倾城之色。 三人拜完佛求过签,缓缓往山下走去。 陈莹两步跳下台阶,红色裙摆随风飘飞,她手中握着一支签,轻嗤一声道:“这劳什子签文,分明是在胡说八道。” 江氏心事重重,轻斥道:“莹姐儿,佛门重地,不可胡说。” 她心里还在念着那签文。 “急水滩头放船归,风波作波欲何为。若要安然求稳静,等待浪静过此危。” 解签的法师道,此签乃船行急滩之象,若求得是好事,则此回不成。 江氏问的,恰是长子陈恕今年的乡试。 姜贞在一旁扶着江氏,宽慰道:“二夫人,恕哥哥的学问何须担心?顾先生不也说了,此番恕哥哥必然会中的。” 江氏点头,暂时按捺住心底的不安,是啊,恕哥儿入东山书院两年,回回月考都是第一,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三人回到马车里,继续前往山脚下的东山镇,东山书院就在镇子上,不过此次,三人并非特意来看望陈恕的。 她们于一月前从扬州前往盛京,探望刚怀孕两个多月的陈芙,回来的路上刚好路过东山镇。 车里,江氏抚着茶杯,感叹道:“你们大姐姐,看着是沉稳了许多。” 陈莹一向看不惯陈芙,但这一次却没有反驳母亲的话。 陈芙前年九月与大理寺卿吴嵩的庶长子吴绍庚成婚,一年多未有子嗣,年初,吴绍庚之母杨姨娘做主,给儿子纳了两位良妾,偏偏此时,陈芙被诊出有孕。 但她胎像一直不稳,且隐有滑胎之像,大夫人十分担忧,愁得生了恶疮,无奈之下,老夫人让二夫人上京探望陈芙。 姜贞知道,这是老夫人在警告吴家,给陈芙撑腰。 再次见到陈芙时,她已快认不出来了。 一旁的陈莹正巧也在感叹,“娘,大姐姐……怎的憔悴那么多?” 姜贞记忆中那个神采奕奕,明丽照人的陈家大小姐陈芙,再见时,已成为了一尊端正刻板的木胎泥像,她扶着并未显怀的肚子与她们说话,眼神像一口幽深的古井。 江氏心里大抵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芙姐儿并未在她们面前诉苦,反而一直笑着。 “二婶和两位妹妹能来看我,我已十分感激,烦二婶回去转告我娘,我在吴家什么都好,夫君待我温柔,婆母也心疼我,如今的日子,我再没什么不满意了。” 江氏不愿去戳破陈芙强撑的脸面,她心情复杂,在陈莹姜贞面前,却也为陈芙掩饰道:“你大姐姐有孕在身,难免疲惫,脸色憔悴些也是正常。” 陈莹半信半疑,不过马车外的风景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纠结陈芙的事。 江氏也松口气,笑着道:“莹姐儿,把帘子放下,翻过年就要十岁了,问还没得规矩。” 陈莹不舍地松开手中的帘子,嘀咕道:“娘,二哥也不在,你就别提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多无趣呀。” 江氏轻轻一笑,“是么?等会儿见到你二哥,你也把这话同他说一遍。” 陈莹一下闭紧了嘴,虽然与二哥陈恕已两年多没见过面,但她还记得二哥严肃的面容,心底生寒。 姜贞淡淡地笑了笑,她对陈恕的印象已不太深刻,只有每次见到小黄鹂时,才会想起他的脸。 马车辘辘行了一段小路,便到了东山书院门前。 江氏是先与顾先生说过的,因此能轻松地进到外院,此处设有茶室,书院弟子若有家人来探亲,多在此处相聚。 小厮端来茶水与点心,姜贞随江氏坐下,茶室中燃着檀香,味道不重,但能令人心神清静。 茶室的墙上挂着字画,江氏看了一会儿,便笑着指着一幅松柏桐椿图道:“这幅应是恕哥儿所作。” 姜贞眼神随之望去,只见画中松柏苍劲豪放,枝干皆以浓墨描绘,而树叶却笔墨浅淡,一眼看去,只觉喘不过气来。 陈莹不解道:“娘,这画既未署名,又不像二哥从前的画风,您如何看的出来的?” 江氏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却听一记低沉声音传来。 “母亲眼明心亮,知儿子甚深。” 扭头看去,一身着襴衫的高大少年正垂手立在门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们。 正是陈恕。 两年不见,姜贞依然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十三岁的陈恕较两年前又长高了许多,不过仍旧清瘦,脸上的稚气几乎要消失不见,眉目越发凌厉,薄唇轻轻一抿,十分严肃。 陈莹躲在江氏身后,怯怯地唤了一声“二哥”。 姜贞也跟着叫了一声。 陈恕微微颔首,先与江氏行礼,而后才将目光移到姜贞身上。 她长大不少。 陈恕挪开视线,向江氏快步走来,扬起一抹笑,“多谢母亲来看我,儿子在书院一切都好。” 江氏也有许久不曾见过陈恕,握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噙着泪道:“我儿稳重了,读书辛苦了。” 陈恕恭敬道:“求学何谈辛苦,母亲一路风尘仆仆,可要在东山镇歇一晚再走?” 江氏摇头道:“不了,我们已离家一月多了,你父亲和愈哥儿在家,我不放心。” 陈恕心里些许失落,不过他一人在外的时间长了,如今已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渴盼父母的关怀,反而笑着道:“也是,听夫子说愈哥儿近日又浮躁了,还烦母亲多操心。” 陈恕虽然不在家,但弟妹的功课却时常问询,他刚离家时,陈莹陈愈还以为自此便轻松了,谁知陈恕在远处也管着他们。 江氏笑容一滞,心里轻叹一口气,陈恕原就同他们不亲近,如今更是恭敬了。 她不知该如何弥补与陈恕之间的裂缝,当初陈恕刚出生几个月,二爷在京城参加会试,但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误了考试,她担心不已,便上京照顾他。 后来二爷中了进士,他们夫妻二人又在京城留了好几年,再回来时,陈恕已长大了,他们又有了莹姐儿愈哥儿,再如何相处,也总是有距离。 江氏勉强笑笑,拿出给陈恕带的东西,嘱咐道:“娘给你带了几件衣服,都是新做的,估摸着你的尺寸,若是大了小了,就给娘写信,娘再给你重做。” 陈恕的家信从不报忧,江氏这两年给他寄的衣服用具,也从不见他回信说不合适的。 陈恕接过包裹,与江氏说了会儿话,外头来了个与他同样着襴衫的学生,小声道:“瑾之,顾先生寻你。” 陈恕应了一声,向江氏道:“母亲,儿子要去先生那里了。” 江氏忙起身道:“好,你快去吧,莫耽误了你的事。” 陈恕又摸了摸陈莹的头,再看姜贞,只微微点了点头。 他起身大步离去,姜贞从窗中看去,只见两个一般高的少年并肩从树下走过,陈恕口中正说着什么,眉目间似乎十分轻松。 恕哥哥,好似比从前更加疏朗了。 从东山书院离开后不久,一行人回到了扬州。 江氏才回到和方院不久,大夫人便携礼来拜访。 彼时姜贞正坐在江氏房里帮忙整理从盛京带回来的礼物,大夫人一进来,就将她唬了一跳。 临行前,她是听说过大夫人生了恶疮,没想到有这么严重。 尽管大夫人有意捂着,但额头那片溃烂发紫的毒疮依旧十分显眼,她的脸色也不太好,江氏忙请她坐下。 大夫人是来询问陈芙的近况的,江氏欲言又止,她看出来陈芙的状况不算太好,但看样子陈芙不见得愿意让大夫人知道。 大夫人着急道:“弟妹,那两个妾室呢?你可听芙姐儿的话?” 江氏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陈芙胎像不稳,管他两个还是二十个妾室,都没有她与腹中胎儿重要,大夫人是怎么想的? 大夫人没在江氏这儿听到太多想听的,悻悻地离开。 江氏与她说了会儿话,头疼的不行,扶着头道:“贞贞,你也过来歇会儿吧,那些东西放那儿,不急。” 姜贞坐过去,寻了一瓶茉莉花膏,在手心搓热,帮江氏揉捏两侧额角。 淡淡的馨香舒缓了疲倦,江氏闭着眼夸道:“贞贞的手法越来越娴熟了。” 姜贞这两年里学了不少东西,学这手推拿,是因为方妈妈患了痹症,手脚时常疼痛,到了阴雨时节更是痛得冷汗淋漓,她帮方妈妈推拿之后,能缓解一些疼痛。 江氏心疼姜贞,只让她揉了一会儿便罢了,拉她坐下,问道:“我听说之前你与清月在女学起了冲突?怎么回事?” 姜贞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想了想回道:“不是多大的事,清月表姐与二小姐起了争执,我帮二小姐说了两句话,她便不太高兴。不过我有分寸,没与她吵起来。” 事实上她与赵清月这些年一直不太对付,赵清月看不上她的乡下人身份,她也不喜欢赵清月扭捏的做派,大小姐出嫁后,赵清月仗着是大夫人的远房侄女,竟隐隐看不起大房的两个庶出姐妹。 姜贞就不喜欢她仗势欺人,陈蓉陈葭虽是庶出,也是陈家正经姑娘,又不曾惹她,赵清月却总是找她俩麻烦。 江氏本想劝姜贞莫要管大房的家务事,但一想姜贞的性子,又把话咽了下去。 她有些遗憾地想,姜贞为人大方又有侠气,若是个男儿,行走江湖必然会有人追随,只可惜身为女子,要受种种桎梏。 “你心里有数就行,夫子布置的功课做完了没?明日还是要去女学,可别忘了。”江氏叮嘱道。 姜贞噔噔地跑去将功课拿给她瞧,杏眼神采飞扬,“二夫人放心吧,我都做完了,夫子给我布置的算术,全解出来了呢。” 江氏笑着点点她的鼻尖,“好,贞贞真乖,出去让飞霜姐姐给你拿点心吃吧。” 看着姜贞花蝴蝶一样蹦跶出去,江氏不禁失笑,姜贞头脑聪慧,但性子着实活泼,张夫子教她许多规矩,也不见她沉静。 这性子倒与恕哥儿全然不同。 日子流水一般度过,杏花落下,池子里的荷花又接着盛开,夏日不知不觉到来了。 七月中旬,陈恕来了家信,道他今年准备下场一试,将在月底随同窗一起前往金陵参加乡试。 江氏握着信,又想起在莲花寺抽中的那支签,心中莫名忐忑。 19、金陵 乡试在省城金陵,陈恕不打算回扬州,他身边有墨竹照顾,又有同窗相伴,不害怕出意外。 从东山镇出发到金陵城,走水路只需三日,七月下旬,一场雨后,陈恕便与同窗出发了。 此次与他同行的一共有三人,其中一位是与他同舍的好友柳子澄,另外二人都是他的师兄,一位叫林知远,一位叫阮从南。 客船在江上漂泊,林知远晕船,在舱里躺了三日,仍头晕目眩。 陈恕略懂一点医术,回去便让墨竹找点橘皮和薄荷煮水给林知远送去。 林知远因此很感激陈恕,与他同住的阮从南便有些不高兴。 阮从南也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且家世不必陈恕低,自古王不见王,陈恕一进东山书院,他便多有挤兑,但陈恕与他交集并不多,阮从南即便想找他麻烦也没机会。 陈恕隐隐察觉出阮从南的针对,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好友柳子澄悄悄提醒他,“瑾之,阮师兄那边,你要小心一些。” 柳子澄身世坎坷,父亲早逝,母亲一人靠浣衣供他读书,他能进东山书院,是当地县令惜才,才向东山书院举荐了他。 因此柳子澄从小就见识过人性黑暗,陈恕待他好,他便一心为陈恕着想。 陈恕平静地道:“柳兄莫担心,阮师兄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阮从南此人虽才高气傲,但其实不坏,言语讽刺又算得了什么?至少这两年中,阮从南没用阴招害过他。 柳子澄还想说什么,但观陈恕神色,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三日后,一行人抵达了金陵。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几朝帝王州的金陵,遍地繁华,四人沿着长安街一路寻找落脚的客栈,隔几步便见酒楼茶肆,正值乡试,江南才子多聚于此,四人在一间茶肆听了一会儿几位秀才辩论,原本自信满满的阮从南也沉稳了。 林知远出来后便感叹道:“原以为咱们书院中已是群英荟萃,可谁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是几个人中这次最没有把握的。 阮从南沉默一瞬,仰头自信道:“知远,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我亦不差,焉知不能夺魁。” 阮从南目标从不是中举,他早两年就可下场,但当时没把握拿第一,今年是奔着解元去的。 林知远念了一句佛,“但愿如此。” 柳子澄从进了金陵城,便一直紧紧跟在陈恕身边,他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纸醉金迷的金陵像一张大网,牢牢罩在他身上。 陈恕看出他的不安,安慰道:“柳兄,不必担心,秋闱与辩论不同,你且好好准备。” 整个江南省有百人能中举,但秀才何其多,能言善辩者不见得就能中。 柳子澄稍稍得到安慰,见陈恕一直从容不迫,心里也生出些许艳羡。 陈恕来自富贵之家,家中三代为官,除了学问,他的眼见、胸怀,都令柳子澄钦佩。 四人来的不算早,客栈都定的差不多了,走了好远的路,才找到一间有空房的客栈。 自然是陈恕与柳子澄一间,林知远与阮从南一间。 林知远愧疚道:“怪我晕船,不然咱们行快些,也不至于住的这么远。” 阮从南仔仔细细地将方桌擦了一遍,才放下包裹,不在意地道:“得了吧,即便早来一两日,也住不上好地方,这儿也行,清静,好温书。” 陈恕也是这样想,长安大街上虽繁华,但日夜喧闹,倒不如这处偏远客栈宜居。 住下后,他先写好了家书,正要下楼去寄信,小二忽然迎上来,道有人要见他。 “何人?”陈恕不解,他在金陵并没有朋友。 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厮站了出来,客气道:“听闻陈氏麒麟子入住此地,我家主人欲邀您一聚,不远,就在对面茶肆。” 陈恕一眼看出这人不似寻常奴仆,果然,跟着他出去,便见茶肆外的柳树下停了一辆轿子,几个带刀侍卫正在一旁喝茶。 上了二楼,小厮掀开竹帘,轻声对里面的人禀告,“主子,陈公子到了。” “快请进来。”一记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陈恕一进去,就闻见一阵清新的香气,是竹制屏风后一架香炉正点着熏香,茶桌前,一名着靛青圆领长袍的长者正在煮茶,袅袅茶烟氤氲了眉眼。 “陈公子请坐。”长者微微抬眼,示意陈恕坐到对面。 陈恕并未动作,客气道:“敢问阁下是——” 长者笑了一声,抚须道:“吾乃江南巡抚夏文宣,久闻陈氏麒麟子大名,故邀你一会。” 陈恕吃了一惊,恭敬地行了一礼,夏文宣摆摆手,笑道:“不必客气,今日只当是闲谈,你看我未着公服,不用如此严肃。” 他早听说陈恕的才气,毕竟十一岁的秀才,整个江南也少见。 他倒是曾与陈恕的祖父陈濂同朝为官,但陈濂圆滑中庸,并不是很投他的性子。 夏文宣见陈恕第一眼,就知道此子并非徒有虚名。且他也疑惑,陈濂与陈明修皆是温吞之人,陈恕却锐利冷冽。 陈恕没想到巡抚大人还真是与他谈论学问来了,其实他对夏巡抚并非一无所知,太爷爷曾说过,夏巡抚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也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 夏文宣平易近人,与陈恕只谈文章,小半个时辰里,二人相谈甚欢,若非夏文宣还要回官府议事,他都想留陈恕彻夜长谈。 陈恕从茶肆回去,只觉今日收获颇丰,不过面对柳子澄的询问,他下意识地掩饰了夏文宣的身份。 “是我父亲曾经的好友。”他淡淡地解释道。 柳子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并非陈恕不愿坦诚,只是不想给夏巡抚添麻烦。 接下来的几天里,夏文宣再没来过,陈恕也鲜少出门,终日沉浸在书册中,只等待乡试来临。 八月初六,御史入驻金陵,又二日,乡试拉开序幕。 陈恕踏入贡院时,江氏才刚刚收到他从金陵寄来的第一封家书。 彼时她正陪着老夫人念佛经,陈恕出门在外的每一日,江氏都会到小佛堂来礼佛,希望佛祖保佑陈恕。 飞霜才将家书取出来,江氏便被香灰烫了手指。 她的神魂都为之一颤。 20、火腿 乡试一共三场,初八、十一、十四各一场,这几日中,陈家上上下下都绷着一根弦,即便陈家出过四个进士,但这四个加起来也没有陈恕的天分,陈家一代比一代没落,老太爷更是曾断言,将来陈家只能靠陈恕支撑门面。 陈明修见妻子忧虑的整夜睡不着,宽慰道:“夫人莫愁,顾兄说了,此次恕哥儿是十拿九稳的。” 江氏知道,但她就是愁啊,虽然那签文并不一定就能预见将来,但她就是没来由的心慌。 此时的金陵,陈恕刚结束第三场考试,从贡院出来,先他一步出来的柳子澄便迎了上来,小声问道:“瑾之,此回你可有把握?” 他嘴唇苍白,嗫嚅着道:“我这回是没指望了,无颜回去见院长和我娘。” 陈恕拍拍他的肩膀,平和道:“柳兄何必如此消沉,结果未知,我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夫子也说了,此次只是一试,将来还有机会。” 柳子澄浑浑噩噩,他不敢说他在做最后一场策问时,解错了题目,这回这怕副榜也中不了。 两人回到客栈,不久后,林知远和阮从南也相伴而归,阮从南一脸憔悴,回来便抱怨这回抽到的是臭号,他这三天差点没被臭气熏晕,别说好好答卷了,就是看卷上的字都发晕。 他看向林知远,勉强笑了笑道:“知远这回应是稳当了,你们二人如何?” 林知远没接话,但脸上带着隐约的喜悦,像他们这些学问已经有一定造诣的,答完题,其实心里就有数了。 陈恕也知道这回自己应该能中,但他不喜高调,只是平静道:“我已尽力,只观来日。” 至于柳子澄,他半点笑不出来,红着眼回屋里去了。 四人心情各有不同,这一夜,与他们一样无眠的还有许多人。 因九月底才放榜,所以四人并不打算在金陵长住,柳子澄和阮从南都按原路回东山书院,陈恕和林知远则打算回家。 在码头与同窗道别,陈恕踏上归家的路途。 与此同时,金陵府衙中,巡抚夏文宣也正想着陈恕。 他身旁坐着喝茶的男人笑着问道:“抚台怎的心事重重?我听说这回乡试才子诸多,当是我朝之福啊。” 夏文宣抚须道:“姚御史也听说了?此回东山书院、明台书院那几位,确实不俗,但……” 姚御史不解道:“既然有英才,还有那陈氏麒麟子在,抚台何须忧愁?莫非还担心这些人落榜?” 他是此次乡试的监试,有权决定中举的名次。 夏文宣摆摆手道:“非也非也,姚御史,老夫便与你说实话吧。” 他从袖中取出一页纸递给姚御史,“你瞧,这是那扬州陈恕所作。” 乡试前,各地学子齐聚金陵,多会斗诗比文以彰风采,陈恕并没有像林知远一样四处扬名,只参加了一回斗诗,然而他的诗文一举夺魁,夏文宣命人腾誉下来,一见也惊为天人。 姚御史也看过之后也难掩惊喜之色,赞叹道:“咳珠唾玉,又不失情韵,真乃佳作,此子盛名其实啊!” 夏文宣神色复杂,颔首道:“是,姚御史也看出此子不凡,我与他见过一面,其人沉静平和,心怀大志,将来必成大器,早日发达,也无不可,但若锤炼几年,更不可限量。” 姚御史沉吟片刻,明白了夏文宣的意思。 按陈恕的才华,这回中举应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他才十三岁,若是太过顺利,或许会飘飘自得,移了性情。 夏文宣拱手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至于到底取不取中此人,还请御史斟酌。” 姚御史心中已有了决定,朝夏文宣轻轻一点头。 * 秋霜覆盖草叶之时,陈恕回到了陈家。 陈家人虽然都牵挂他的乡试,但老太爷耳提面命,不许众人在陈恕面前打听,但陈恕自己却不在意,归家后先去拜见了长辈们,接着便将自己当时答得策问默下来拿给老太爷看。 老太爷看过后,心里也有数了,陈恕此次答得不错,中举应不是难事,就看最后是第几名了。 他宽慰道:“倒也不必追求解元,你年岁尚小,能中便是了不得了。” 陈恕也笑道:“太爷爷,我也这样想,此番去了金陵,才知天地广阔,若侥幸得中,还需勤勉。” 老太爷满眼欣慰,虽然儿子孙子都不中用,但好歹陈家有个恕哥儿能站出来。 从素心堂出来后,陈恕径直往和方院去。 此时已过酉时,陈明修刚下值,陈恕进来时,他连公服还未换下,见了陈恕,忙让他坐下,笑嘻嘻地道:“恕哥儿才回来吧?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陈恕去金陵时一心只有科举,回扬州时又归心似箭,即使金陵风景如画,也没心情领略,他抿了口茶,回道:“儿子没注意到什么奇闻轶事,只从金陵带了些礼物,望父亲母亲收下。” 陈明修在屏风后换好常服出来,墨竹已经把一堆匣子布匹放到了桌上,他正乐呵呵地听陈恕说各样物件的来历,江氏便进来了。 “恕哥儿来了?”江氏脚步匆匆,满心思念。 姜贞和陈莹陈愈跟在江氏后面,一进门,先乖巧地喊了一声陈恕,而后规矩地坐到一旁。 陈恕将弟妹打量一遍,发现几个孩子只是身形变得高壮了,但性情没什么变化。 愈哥儿还是耐不住性子,坐着也不规矩,而莹姐儿,上次见就看出她的活泼,一坐下,就凑过去与姜贞说话,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至于姜贞,陈恕扫了一眼,莫名想起了方才在廊下看到的那只小黄鹂。 那应该是当初她从树上救下来的鸟,这两年被她喂得十分圆润,但一点都不笨重,在笼子里蹦蹦跳跳,见了他这个生人,也不害怕,反而仰着头给他唱了只曲儿。 鲜活又灵动,就像姜贞一样。 陈恕平直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陈恕一向细致,送的礼物都十分妥帖,给陈明修的是一罐青山碧螺春,江氏的是两匹云锦。 给三个孩子的,都是一块雨花石。 姜贞没想到也有她的份,她的这一块雨花石造型还挺特殊,白色的石头上有一团黑色纹路,瞧着像一只团起来打瞌睡的狸奴,石头的一端凹陷,陈恕说可以拿来当个笔架。 陈莹看了自己的,又凑过来看了姜贞的,翘起嘴道:“二哥真偏心,贞贞,你的比我的好看。” 她说的小声,但陈恕还是听到了,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陈莹立刻噤声,抱紧了姜贞的胳膊。 这一晚,陈恕留在和方院用晚饭,江氏本想从天香楼叫一桌好菜,但陈恕不想铺张,他才下船不久,并没有什么胃口。 江氏心疼道:“你去书院两年,又瘦了许多,这几天在家里,娘给你好好补补。” 陈恕:“多谢母亲,但还是不要麻烦了,我这次回来也待不久,过两日要去一次金华府。” 面对陈明修和江氏诧异的眼神,陈恕解释道:“我观太爷爷的脸色,怕今冬他旧疾复发,想去把金华府那位神医寻来。” 陈恕神色低沉,这两年他屡屡询问太爷爷的身体,都说还好,但今日一见,太爷爷脸色青黑,虽精神还算不错,但恐怕内里已出了问题。 今年才只是九月初,天气便有些冷了,到了寒冬腊月,太爷爷只怕更加难受。 陈明修叹口气道:“这两年我和你祖父都劝你太爷爷去盛京看看,你知道那消渴症无法根治,可京里杏林高手如云,总有办法,可你太爷爷犟得很,就是不肯。” 陈恕也知道太爷爷的脾气,他无奈道:“烦祖父和父亲费心了,我若能请到那神医,太爷爷也不必去盛京了。” 他没说出口的是,其实父亲和祖父都不明白,太爷爷对盛京很是忌讳。 大伯当初留在盛京,太爷爷是很不高兴的,这么多年,大伯回家探亲,太爷爷都是冷脸相待。 盛京城中有太爷爷的秘密,但陈恕猜不出来,太爷爷也不会说出口。 陈恕在家歇息两日,又要出发去金华,江氏依依不舍,望着长子挺拔的身姿,心中五味杂陈。 陈莹和陈愈则缠着陈恕也要去,陈明修乐呵呵地道:“也罢,你们兄妹也许久未见了,那便都去吧,玩个尽兴。” 他有心让陈恕放松一些,这孩子越发内敛,可别变成个闷葫芦。 陈恕无可无不可,那神医踪迹缥缈,说不定要在金华府待几天,莹姐儿愈哥儿同去也无碍。 江氏没忘了姜贞,笑着道:“既然要去,那便都去吧,贞贞也去,金华有好火腿,上次那道山药火腿汤,我见你很爱喝,正好让恕哥儿买些带回来。” 姜贞瞪大了眼,呐呐地点头,抬眼却见陈恕的目光看了过来。 准确的说,他的目光正落在桌上一道火腿炖鲈鱼上。 姜贞倏地红了脸,二夫人也真是的,她才不是一门心思都在吃食上呢。 21、夜谈 与两年前一样,去金华府仍走水路。 出行的都是孩子,最大的陈恕也不过十三岁,因此陈明修派了好几个武艺高强的护院随行,江氏也准备了一车行李,即便陈恕几人在金华待个一月两月也不愁。 茫茫运河上,陈恕端坐在二楼船舱中,从洞开的窗中看着河上来往的船只。 陈莹和陈愈垂头丧气地坐在旁边写字,原以为是跟着二哥出来玩的,但谁知道上船几天,就一直在做功课。 陈愈揉揉手腕,抱怨道:“二哥,为什么贞贞不用写?” 姜贞正坐在一旁边看游记边吃点心,闻言愣愣抬头。 陈恕睨了陈愈一眼,淡淡道:“我昨日布置的功课,贞贞俱已完成,你也是?” 陈愈张了张嘴巴,自知理亏埋下头。 四人到金华时,正逢一年一度的重阳灯会。 街巷四处都挂着各式灯笼,客栈的掌柜说,到了晚上,仁王寺那边还有更热闹的灯会。 落脚之后,陈恕先让人去打探那神医的消息,答应弟妹等晚上便去逛灯会。 到了夜里,果然如掌柜所说的那般热闹,大街小巷的灯笼映亮了半边天,仁王寺就在城中,建在护城河畔,只需步行即可抵达。 姜贞跟在陈家兄妹三人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还是她第一次出来看灯会。 陈家姑娘们平日极少出门,即便是陈莹,也不能独自出去游玩,姜贞则不愿给二房添麻烦,也从未想过出府玩耍。 今日出门前,陈莹还有些不自在,想要戴帷帽,但陈恕却说她们都还是孩子,不必如此。 繁华的街景,让姜贞目不暇接。 路边有许多买吃食的小摊,煎饼、肫羊、糖水……陈恕给几个孩子一人买了一份樱桃煎,这是这时节的新奇玩意儿,甜丝丝的,姜贞珍惜地吃完了。 到了仁王寺,入目就是一座巨大的的灯山,将四周照的亮如白昼,数十个僧人正在分发河灯,因是重阳,河灯也做成了菊花样式,陈恕也去领了几盏回来。 姜贞没什么别的愿望,只希望祖母身体康健,她在河灯上一笔一字写好,虔诚地将河灯放入水中。 等她从河边过来,陈莹和陈愈还在写,应该是愿望太多,而陈恕拿着只空白的河灯,看了看又放下了。 “恕哥哥没有愿望吗?”姜贞好奇地问道。 陈恕低头迎上她澄澈的眼神,淡淡道:“命由自己,我不信这些。” 姜贞瞪大了眼,看了看周围的僧人,心道陈恕怎么这么大胆,在佛门面前如此言语。 她倒是坚信不疑的,毕竟她都能活第二次,这难道不是神佛的恩赐吗? 放完河灯,四人沿着河边闲逛,陈恕难得的好说话,陈莹陈愈看中什么都买下来,最后三个孩子手里各提了一大包吃食,路过的孩子都一脸艳羡地看着他们。 因是灯会,路边最多的就是卖灯的,不过那些样式好看的灯,却是不卖的,要以诗来换。 有陈恕在,自然不必担心,陈莹看中的桃花灯,陈愈喜欢的鹿儿灯,都赢了过来。 姜贞倒没有特别喜欢的,陈恕见她摇头,在挂起的诸多灯笼中扫了一眼,买了一只送给她。 “这只如何?”陈恕手里提着买来的灯笼,低头询问道。 姜贞抬眼看去,陈恕挑的这只灯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样式,但灯笼上画着两只鸟雀,乍一看,其中一只与她养的小黄鹂很相似。 姜贞一下就喜欢上了。 她接过灯笼,朝陈恕甜甜一笑,“我很喜欢,多谢恕哥哥。” 陈恕脸色平静地点点头。 在金华待了几日,陈恕依旧没能寻到那位神医的踪迹,有人说他早已离开金华,还有人说他是天上的神仙,已回到天庭去了,陈恕不死心,又四处打探消息,最终还是失望而归。 也不知是不是受心境影响,回去的路上,一连几日都阴雨绵绵。 河上风大,夜里路过一处山谷时,船只在石壁上碰撞了一下,好在船夫经验老道,并没有翻船,但姜贞被船身的颠簸晃醒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 运河上船只络绎不绝,夜里,还有人在船上载歌载舞,姜贞听见一阵乐声,悄悄地推开窗往外看去。 昏黄的风灯照着一片船板,舷窗外站着个挺拔的身影,姜贞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认出来是陈恕。 他好似正对着那艘灯火通明的客船出神。 姜贞穿好衣服走出去,也扒在栏杆上看那艘两层的客船,船上所有的轩窗都敞开着,隐约可见几个窈窕的舞女正在跳舞,清脆的琵琶声飘在河上。 陈恕听见声响,看了过来,见是姜贞,蹙眉道:“夜里风凉,出来作甚?” 姜贞避开他锐利的视线,慢慢地挪到他身边,小声问道:“恕哥哥,对面那只船上好热闹啊,那跳舞的是胡女吗?” 陈恕轻声应了一句,事实上,不止船上跳舞的是胡女,弹琵琶的也是西域来的乐师,弹得是《龟兹舞曲》,那样神秘独特的曲调,与寻常婉转的琵琶曲大有不同。 他方才躺在床上,便是被这阵乐声唤醒的。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姜贞心下惊骇,更小声地问道:“可是朝廷不是禁止听胡曲吗?” 大燕开国之初,便灭了龟兹,但胡人善舞且貌美,还会酿上好的葡萄酒,许多世家大族都爱豢养胡奴,前朝时连皇室也染上此等风气,差点酿成大错,因此当今圣上甫一登基,便下令不得买卖胡奴,不得赏胡曲、胡舞。 姜贞就知道,她们镇上曾经有一位秀才,因为买了一本龟兹的琴谱,被投进了大狱。 陈恕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风呼啸,姜贞总感觉他的笑十分凛冽。 “上虽有令,但只要有利可图,便也不算的什么了。”陈恕垂下眼睫。 对面那一艘客船与他们一路同行,在码头时陈恕便注意到了,船上搭载的应该是一位去扬州赴任的官员,随行的十几位奴仆中,有些腰悬佩刀,应是那官员的随从皂隶。 白日里那船上倒还安静,到了夜里,却是笙歌曼舞,好不热闹。 这样的官员,到了扬州岂能办得好差事? 陈恕心中隐隐作怒。 夜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恍如呢喃低语。 “太爷爷曾说,姜大人是位好官。” 姜贞瞬间便知道陈恕在说爹爹,狠狠点头道:“没错,爹爹可好了,县里还给他立了祠,若不是那场洪水……” 她的声音蓦地低沉,那场洪水,不仅让百姓们失去了土地,流离失所,也让她没了父亲。 陈恕察觉她的颤抖,脸色一变,“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提起……” 姜贞朝他摇了摇头,“没事的恕哥哥,都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爹爹也希望我好好的。” 她仰着脸朝他笑了笑。 陈恕一时无言,他终于明白姜贞身上的那股子鲜活从何而来,如果说陈家或者外面的那些姑娘都是娇艳的花,那姜贞更像是一根蒲草,饱经风霜,却始终坚韧。 他自诩活得通透,其实不然,比不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姜贞忽而肯定地道:“恕哥哥,你将来也会做官对不对?那你一定要做个好官哦,就像我爹一样,不过,你要活得长长久久的。” 她是发自内心觉得陈恕会成为一位好官。 在金华的重阳灯会上,陈恕分明可以以诗文把那盏“雀儿灯”也赢下来,但他却付了双倍的银子,因为那卖灯笼的摊主是个老翁。 一路上,但凡见到弱小,陈恕都会施以援手。 摇曳的灯火下,女孩儿诚挚的眼神吹起心头涟漪,陈恕惊讶她竟与自己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脸色瞬间柔和许多。 “好,我答应你。”他轻轻颔首。 古老而魅惑的琵琶曲在河面上飘扬,夜风吹拂二人的衣衫,远处青山静谧,一夜无梦。 回到扬州已是九月下旬,在全家人的期待中,九月底,乡试放榜了。 22、失落 陈家人虽担心,却几乎没有人觉得陈恕会落榜,陈恕自己也只是觉得不能取得榜首。 放榜是在省城,但消息传至扬州,快马加鞭也只需几日,这几天里,江氏每日都命人仔细清扫陈家门前的空地,又准备了许多铜钱准备打赏报喜的衙役,家里连蒸了几天的喜糕,就等着报喜人登门了。 然而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陈恕坐在方寸斋中,忽而听到一阵唢呐声传来,靠着墙打盹儿的墨竹蹭得站起来,朗声道:“少爷!快听!是不是报喜的来了!” 陈恕笔尖一顿,聆听了片刻,淡淡道:“不是。” 墨竹不信,奔出门去打听消息,不久后,一脸失落地回来了。 “果真不是,报喜人往西城去了。” 他有些沮丧,坐立难安道:“少爷,您真不急啊,这都多久了还没消息!” 陈恕早猜到了结果,虽然心中有些失落与惊讶,但天下文人何其多,或许他学识确实还不够。 只是家人都对他满怀期冀,让他们失望,陈恕感到很惭愧。 “二少爷,老太爷让您去一趟素心堂。”一个老嬷嬷在门外轻声道。 陈恕应了一声,换了身衣服,往素心堂走去。 一进去,老太爷正站在书案前写字。 “你看,太爷爷这幅字如何?”老太爷朝他招招手。 陈恕走近一看,老太爷写的是庄子的《逍遥游》,满篇都用的是行书,笔意十分潇洒。 陈恕笑了笑,轻声念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他掩去眼底的失落,喃喃道:“太爷爷是说,让我等待天时,扶摇直上吗?” 老太爷轻哼了一声,“你想多了,我何时说是这意思?” 陈恕眼睫轻轻一颤,“太爷爷,你不必安慰我,我已尽力,落榜虽有遗憾,但来日方才,我不信天时,只信我自己。” 老太爷静静注视着这个最出色的儿孙,心里的那点担忧烟消云散,陈恕比他这个半生沉浮的人还要宽和,倒是难得。 见陈恕没受打击,老太爷与他说了会儿话,便放他离开了。 陈恕接着往和方院去。 一进内室,就听见陈莹抱怨道:“娘,今天的点心还是喜糕吗?我都吃腻了。” 陈恕迟疑了片刻,飞霜已先一步替他掀起了帘子。 “夫人,二少爷来了。” 一瞬间,屋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江氏正坐在榻上穿喜钱,陈莹和陈愈面前都摆着喜糕,但看样子都没怎么动,一边的姜贞正抱着一块糕细细地啃。 见陈恕进来,江氏眼前一亮,忙道:“恕哥儿怎么来了,是有好消息了?”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话有些咄咄逼人了。 江氏忙描补道:“娘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没中也没事,哎不对,中了最好……” 陈恕心中叹息一声,屏退了下人,坐到江氏下首。 他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语气平静地道:“母亲,想必你也猜到了,这回儿子应该是落榜了,抱歉,让父亲母亲失望了。” 江氏怔愣地失去言语。 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魂儿,心里虽失落,但也勉强笑了笑道:“恕哥儿,说什么呢,没中也无事,你年岁尚小呢,你爹当年也是考了两回才中。” 陈恕淡淡一笑。 江氏心中五味杂陈,其实她也猜到了,这两日扬州城中传来了两三次中举的喧闹声,报喜人骑着高头大马,敲锣打鼓,但都从陈家门前路过了。 她就是有点不可置信。 明明长子是闻名江淮的神童,且顾先生都说了,此回必中,怎么就落榜了呢? 陈恕见她笑的牵强,心中也不好受,并不想在和方院多待,起身告退了。 姜贞从二人的谈话中也知道了陈恕落榜的消息,虽有些惊讶,不过她并没有多失望,祖母常说爹爹当年读书厉害,那也是二十岁才中举,陈恕才十三呢。 待陈恕走后,江氏失魂落魄地坐了半晌,对陈莹和陈愈道:“这喜糕既然吃腻了,就收起来吧。” 陈恕从和方院出来后,在返回虹园的路上,被一记轻柔女声叫住了。 他停住脚步,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树后绕了出来。 赵清月轻咬贝齿,袅袅婷婷地叫了声“恕表弟。” 陈恕与她不熟,淡淡应了一声,就要迈步离开。 赵清月忙追了上来,着急道:“恕表弟,请等一等,我有话想问你。” 陈恕无奈道:“赵姑娘有何事要问?” 他只知道赵清月是大夫人的远方侄女,与陈芙似乎玩得很好,但他就没同她说过几句话。 赵清月眼圈蓦地红了,楚楚可怜地问道:“恕表弟,这回你当真落榜了?” 陈恕莫名其妙,她是大房的表亲,他没中,怎的她如此伤心? 赵清月确实伤心,陈芙出嫁后,她还留在陈家,就是为了陈恕,原想的是陈恕若今年中了举,最迟明年就要定亲,到时她去求一求大姑姑,就能与陈恕结亲了。 若她的夫婿是十三岁的举人,说出去谁不艳羡。 但陈恕竟然落榜了! 赵清月不敢相信,顾不得许多,瞒着丫鬟,偷偷来问陈恕。 她一双泪眼看着陈恕,让陈恕更加困惑了。 他轻蹙眉头,“是,赵姑娘,我的确落榜了,可还有别的要问?” 不知是因为这个结果,还是因为陈恕冷淡的语气,赵清月泪珠不住滚落,陈恕眉头皱的更紧,绕过她往虹园的方向去了。 陈恕落榜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江都,盖因他是远近闻名的神童,突然马失前蹄,才叫人惊讶。 流言四处纷飞,有人说他“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还有说他上次中秀才,不过是靠家族打点…… 陈明修在衙门也听了一耳朵闲话,回来后便朝江氏抱怨道:“我那些同僚,当真是闲的紧,恕哥儿中不中举,干他们鸟事!” 江氏失落的心情已经和缓了一些,叹息道:“二爷,莫说他们,便是我,初闻此事也心有不平,总觉得是误判,恕哥儿怎会不中呢?” 陈明修已宽慰过陈恕,陈恕说乡试前并未遇到什么怪事,只与江南巡抚喝了会儿茶。 陈明修怀疑此事与那巡抚夏大人有关,老太爷为官多年,且曾任监试,陈恕的学问经他指点,不至于连举人也考不中。 不过他与夏文宣并不熟悉,也想不到夏文宣针对陈恕的理由。 这一场乡试,让门庭若市的陈家暂时清静了一阵子,陈恕也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回东山书院读书去了。 这一次他的同门中,林知远和阮从南都中了,林知远更是夺得第二,不过他自己不太满意。 自从那日来和方院告知江氏落榜的消息之后,陈恕就再没有来过,江氏察觉长子可能是心底有了隔阂,忙送了好些吃食去哄,但陈恕只是道谢,临走前虽也来辞别,但江氏总觉得,他比从前还要客气了。 陈恕离开后不久,盛京吴家来信,道陈芙已于一月前生下一女。 府中上下都很高兴,陈芙虽已远嫁,但老夫人为表祝贺,还是给下人们多发了半月月钱。 只有大夫人有些失落,喃喃地道:“怎么是个女孩儿,芙姐儿不是说,爱吃酸吗……” 老夫人觑她一眼,“怎的,女儿便不珍贵了?” 大夫人忙道:“不是,娘,我这是高兴坏了,说胡话呢。” 老夫人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本是件喜事,但因为大夫人的一句话,喜意立刻被冲散许多。 回到和方院后,江氏叫飞霜去库房中取一些上好的补品,加在陈家给吴家的贺礼中。 姜贞在一旁看书,便听江氏生气地道:“嫂子也太不会说话了,女儿又如何?我陈家女哪个不好!” 姜贞也觉得大夫人那话说的不对,大小姐十月怀胎,不论男女,都很艰难,她娘便是在生弟弟时大出血离世的,虽年岁尚小,但姜贞还记得娘给自己梳头发的温柔模样。 世上哪一个母亲,不是盼着孩子好呢。 陈明修与江氏是极为珍爱女儿的父母,陈莹生下来便当眼珠子爱护着,因此大夫人那话,确实触到了江氏的逆鳞。 她翻检着礼品单子,打算把最好的药材都送去给陈芙补身体,陈明修也叹息道:“大嫂这两年做事,是越来越左性了。” 江氏接话道:“可不是吗?你看大姑这两年再没让羡哥儿来过,好好一门亲戚,差点处成仇人。” 当年陈芙与吴绍庚定亲之后,程羡便回了江西,也许是觉得丢了脸面,这两年里,程羡再没登门,连带着陈家大姑子陈明心似乎也埋怨上了大房。 程羡去年也定了亲,女方是江西大族的嫡女,收到喜帖的那几日,大夫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江氏接着道:“大嫂当初让芙姐儿嫁去吴家,老太爷、爹娘都不愿意,你瞧,这才多久,吴家就翻脸了。” 她看了眼榻上窝在一起絮语的陈莹和姜贞,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她们找到天下最好的儿郎。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来得早一些。 进了冬月,一连十数日的大雪,将整个天地都染成银白,因为寒冷,张夫子给姑娘们放了假,姜贞便时常与陈莹陈愈去虹园的湖边玩雪。 老太爷也不制止他们,即使他们将虹园中各处都堆满奇形怪状的雪人,他也不生气,有时还会让他们进暖阁烤火,亲自给他们讲故事。 直至有一日,素心堂中传来一声尖叫,正在湖边玩雪的姜贞循声看去,只见下人们脚步纷乱地四处奔走。 年逾古稀的老太爷,骤然晕倒在了房中。 23、雪落 如两年前那金华府的神医所言,当初他开的药方,并不能根治老太爷的消渴病。也许是因为今年冬天过于寒冷,刚入冬,老太爷就常感到胸痹眩晕,吃了几贴药仍不见好,这一日突然便晕倒了。 陈家上下大惊失色,陈明修当即向衙门告了假,回来守着老太爷。 姜贞跟着江氏到素心堂探望,却被丫鬟拦住,老夫人掀帘出来,脸色不太好道:“老太爷仍在昏迷,恐有卒中之像,不要进去打扰。” 众人神色先是惊诧,而后便是惶恐。 老太爷是陈家的主心骨,可以说陈氏一族能起家,都靠老太爷当年寒窗苦读,官海沉浮数十年,老太爷将族长之位让给了族兄,但实际上陈氏一族的掌权者仍是他。 因此一听说老太爷出事,在江都的陈家族亲都赶了过来。 老夫人强忍着悲痛,让丫鬟将族人们带去休息,二房夫妻二人再急迫也只能回去等消息。 姜贞迟了一步,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棉帘子后人影绰绰,丫鬟抱着药罐脚步匆匆地走出来,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很慌乱。 江氏回来便让飞霜取纸笔来,打算写信告知陈恕此事,陈明修也点头道:“是该让恕哥儿回来一趟,他一向与老太爷亲近。” 姜贞默默地帮江氏研磨,心里也很沉重。 老太爷无疑是一位十分慈爱的长辈,姜贞仍然记得,第一次见面时,老太爷不仅夸了爹爹,还让她把陈府当作家一样住下去。 他是姜贞见过最睿智、最开明的人,会亲自过问府中女孩们的学业,当初陈芙嫁去吴家,老太爷虽不赞同,却给她多添了五千两银子当嫁妆。 姜贞忍住眼泪,而陈莹和陈愈已经低声抽泣起来。 陈明修难得对两个孩子动了脾气,皱眉道:“哭什么!老太爷吉人自有天相,不许哭哭啼啼的!” 老太爷的病倒,让整个陈家都笼罩在乌云中,接下来的几日里,陈家几乎请便了扬州附近的所有名医,经过多番诊治,老太爷终于醒了。 只是人虽然醒了过来,意识却不太清醒,下肢也无法动弹,大夫说只能以针灸辅佐汤药医治,至于能不能恢复如初,就要看天意了。 老太爷才醒没几日,陈恕赶了回来。 姜贞听陈莹说,陈恕回来后便泪流满面地跪倒在老太爷面前。 “我从没见过二哥那副模样……”陈莹喃喃道,她一直觉得二哥就像一座小山,无论风雨都能面不改色,但那日跌跌撞撞闯进来的满身尘土的二哥,竟然是那样脆弱。 姜贞在两日后见到了陈恕。 她随江氏去看望老太爷,如今老太爷清醒了,但不能下床,因此老夫人便让大房和二房轮流去素心堂照顾,陈莹和陈愈这两日得了风寒,因此只有姜贞跟着江氏过来。 两人进去时,老太爷正清醒着,半靠在迎枕上,与陈恕说着话。 姜贞看到陈恕的第一眼,都有些不敢认。 自从她来到陈家,见陈恕的每一次,他都是芝兰玉树的模样,而此时坐在脚踏上的陈恕,脸色憔悴,一双凤眼熬得通红,衣裳的下摆还沾着尘土。 见二人进来,陈恕起身叫了江氏一声,看了姜贞一眼,便又坐下给老太爷剥橘子。 江氏也顾不上心疼儿子,她先看过屋里的炭足不足,又问了老太爷昨日的起居。 老太爷笑呵呵地道:“修哥儿媳妇,不用忙活,恕哥儿一直守着我呢,我好得很。” 老太爷目光柔和地看着陈恕,“我这次把你们都吓坏了吧,其实没什么,你们看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对了,我的鸟你们挪进来没有?” 当时他是见又要下雪了,便想着把廊下挂着的鸟笼取下来挪到屋里去,但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 陈恕指了指多宝阁外挂着的一排鸟笼,无奈道:“太爷爷放心吧,翡翠珍珠都好好的,没见到您还叫呢。” 老太爷笑了两声,叫江氏和姜贞坐下。 陈恕仔细地剥掉橘子外的白色经络,递给老太爷,“太爷爷尝尝,大姑姑送来的南丰桔,压一压药味。” 老太爷接过来,却把橘子分成了四份,分给了他们,“你们都尝尝,甜得很。” 他一如往常一样慈和,但姜贞却从老太爷灰白的脸色中察觉到一丝令人不安的预兆。 老太爷喝完药,很快陷入了沉睡,江氏和姜贞也要到外面暖阁中去用午饭,等下午老太爷醒了再过来。 陈恕与她们一起用饭,虽然他没有什么胃口,但老太爷见他不吃饭,便要生气,陈恕不得不胡乱填填肚子。 江氏终于能与长子说说话,距离上次分离其实不过两月,但江氏觉得长子似乎又疏离了许多。 “恕哥儿,这几日天冷,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得了风寒。”江氏给陈恕盛了一碗鸡汤,嘱咐道。 陈恕应下,但鸡汤却实在喝不下,接到家书后,他一路心急如焚地赶回来,路上也没怎么吃饭,又守了老太爷几个晚上,身心俱疲,腹部也隐隐作痛。 但他不愿告诉父母,府里上下都在为太爷爷担心,莹姐儿愈哥儿也病倒了,他不能再添乱。 饭用到一半,飞霜道陈莹突然发起了烧,江氏立刻起身,匆匆道:“恕哥儿,你与贞贞先用着,娘去看看莹姐儿。” 陈恕点头,目送她离去。 他的目光落在姜贞身上,女孩乖巧地埋头吃饭,每一粒米饭都细嚼慢咽,吃到好吃的菜更是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陈恕发现姜贞很容易得到满足,一件小事也能高兴很久,他沉重的心情也因此轻快一些。 “多用些。”他将那碟她频频伸筷子的糖醋鱼挪到她面前。 姜贞被他唬了一跳,慢吞吞地道:“多谢恕哥哥。” 见陈恕碗里的饭菜跟没动过似的,姜贞想了想,起身道:“恕哥哥,你等我一下。” 说完蹬蹬往外跑去,陈恕无奈地扶额,这两年里,张夫子还是没将她教成一位淑女。 他也好奇姜贞跑出去做什么。 不过小半刻钟,姜贞便回来了,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巴掌大的瓷碗。 那碗应是有些烫,跨过门槛,她便飞快地跑过来将碗搁在他面前。 她通红的双手捏着耳垂,仰头朝他笑了笑道:“恕哥哥,这是厨房炖的胡椒猪肚汤,你快趁热喝,暖胃的。” 瓷碗中的热气氤氲了陈恕的眉眼,看着清亮的猪肚汤,陈恕心中微微一动。 他轻声问道:“你怎知我不舒服?” 姜贞不假思索道:“我猜的。方才在里面,我见你常捂着肚子,脸色又不好。” 说来也巧,这胡椒猪肚汤原是厨房为了二爷煲的,因为二爷夜里守夜时常感到胃疼,姜贞跑去厨房时,这汤才刚炖好,烫的她手都要融化了! 陈恕不料姜贞竟看出他的不适,为了不辜负她的好意,拿起调羹慢慢地将汤喝完了。 胡椒与猪肚都是养胃滋补的好东西,一碗下肚,陈恕腹中舒服不少。 姜贞也用好了饭,二人简单梳洗之后,陈恕先去看过熟睡的老太爷,回来后对姜贞道:“你也先回去吧,太爷爷这里有我在,雪天路滑,小心一些。” 姜贞点点头,红杏给她撑起伞,主仆二人在雪地中渐行渐远。 陈恕在廊下看了一会儿,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才收回视线。 老太爷的身子在众人的悉心照顾之下,看似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族亲们都放心地回去了,然而就在除夕夜的前一晚,老太爷前一刻还在与陈恕说话,后一刻,便再次昏了过去。 这一次甚至比上一次还要凶险。 陈明修请来的大夫挤了满满一屋,但看过之后,都只能面色为难地摇头。 “陈老大人脉像虚浮,时有时无,我等……实在无能为力。” 陈恕缓缓阖上眼,屋中各种声音如此嘈杂,他却能听见外面大雪落下的细碎声响。 一大块积雪落在枯枝上。 “噼啪” 脆弱干枯的枝条不堪重负,折断了。 亦如陈恕心中绷紧的那根弦一般。 24、雪人 老太爷一连昏迷了几日,正值新年,百姓们恭贺新岁,爆竹声彻夜不休,官家放的烟火映照得满城绚丽,但一切热闹,都与陈家无关。 老爷与老夫人年岁已高,从大夫口中得知噩耗时,老爷便一头栽倒了,老夫人也操劳多日,现下只能回屋躺着。 陈恕行尸走肉一般,日夜守着老太爷,这几天陈家人都不敢合眼,怕老太爷突然就去了。 姜贞和陈家几个孩子白日里就在暖阁里待着,陈莹和陈愈偷偷哭了好几天,小辈中,老太爷对他们算得上是最疼爱的,太爷爷要离世,两人止不住的伤心。 陈莹埋在姜贞的臂弯里哭泣,泪水打湿了衣裳,姜贞搂着她,心中也是悲怆。 即便再不舍,那一日还是到来了。 下着雪的一个夜晚,老太爷忽然醒了。 陈恕就坐在他的床边,老太爷一醒,他立刻便看到了,但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见老太爷的瞳仁格外明亮,脸色也泛着不同寻常的红润,他的心“咚”一声沉入井中。 压住心头的慌乱,陈恕勉强挤出一抹笑,“太爷爷,您醒了,可要喝点温水?” 老太爷从未感受到身子如此轻快,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含笑看着陈恕道:“恕哥儿,别忙活了,把你祖父,你爹叫进来吧,我有话要说。” “太爷爷……” 陈恕再忍不住眼泪,他紧紧攥住老太爷的手,年幼时这双手曾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字,而如今,这双枯瘦的手却如此冰冷。 老太爷朝他点了点头,从容道:“恕哥儿,去吧。” 陈恕艰难地起身,从床边走出去,不过十几步,他的步履却沉重如同灌铅。 门外,陈家所有人都到齐了,一张张紧张的脸盯着陈恕。 陈恕从喉咙里挤出几句话,“太爷爷醒了,要见祖父和爹。” 老爷一个趔趄,捂着胸口就要朝后栽去,幸好被陈明修扶了一把。 两人满脸泪水地进去了,剩下的人站在外头,脸色或是呆滞或是悲痛,漫天大雪纷纷落下,整个素心堂一片死寂。 老爷和陈明修的哭声从卧房中隐隐传来。 屋里,老太爷交代完了儿子和孙子,看他们二人涕泗横流的模样,笑了笑道:“哭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我去后,你们二人当守祖宗基业,将来,恕哥儿可执牛耳,族中子弟,有他庇护,至少衣食无忧。” “出去吧,把德哥儿媳妇儿叫进来。”老太爷吩咐道。 陈明修扶着哭的喘不过气的老爷出去了,在等大夫人小白氏进来的片刻,老太爷虚虚拢了拢手指。 如他所料,什么也握不住。 他这一生,浮浮沉沉,与旧主离心,与老友翻脸,与子孙伤情,功与过,什么都成浮云了。 大夫人没料到老太爷还有话要交代她,进去不过半刻钟,便嚎啕大哭,被下人抬着出来了。 老太爷把能嘱咐的都一一嘱咐了,每一个被叫进去的人都是哭着出来,悲伤不能自抑。 最后进去的是陈恕,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老太爷让姜贞也和陈恕一起进去。 姜贞紧紧跟在陈恕身后,他掀起帘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安神香的气息,本是沉静的气味,却让姜贞蓦地红了眼眶。 老太爷靠坐着,慈爱的面庞一如以往。 陈恕与姜贞站在他床前,陈恕眼睛通红,却强忍着不掉眼泪,姜贞低着头,泪水在脚尖聚成小洼。 “恕哥儿,你是太爷爷最放心的好孩子,其他的事我都不担心,但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要问问你的心再做决定。”老太爷叹息一声,他可惜的是,他这一去,陈恕又要好几年才能参加乡试。 陈恕重重点头,“太爷爷,我记住了。” 老太爷目光流连在陈恕身上,依依不舍,“真快啊,恕哥儿,我还记得你两三岁的模样呢。” 他的手在空中轻轻比划,“才这么高一点,我教你背太白的诗,你牙都没长齐就能背下来。” 陈恕满眼含泪,一颗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捏碎了。 姜贞站在陈恕身边,看见陈恕垂在身侧的手在不住颤抖。 “贞贞。” 老太爷忽然唤了她一声。 姜贞忙上前跪倒在床前,应道:“太爷爷,贞贞在这儿。” 老太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目光深邃又复杂。 他凝视着姜贞那双酷似其父姜和的眼睛,神思恍惚地呢喃,“贞贞,太爷爷对不住你……” 姜贞不明白这话,老太爷嘴角微微抽动,吩咐陈恕道:“恕哥儿,我床脚有个暗格,你摸一摸,里面有个匣子帮我取出来。” 陈恕点头,在床脚一阵摸索,按到一处雕花时,还真弹出一个暗格。 里面只有一只黄花梨木匣子。 老太爷艰难地指了指一旁他用了很多年的麦麸枕头,“钥匙在枕头里头。” 陈恕依言找出钥匙,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看样子上了年头,信封已经泛黄。 老太爷将信交到姜贞手上,一字一句嘱咐道:“贞贞,这封信你收好,你切记,若将来你或是你夫君能手握权势,你再打开它,若你只想过平凡日子,就权当没见过这封信。” 他的语气太沉重,姜贞不知如何反应,满脸讶然。 老太爷又看向陈恕,示意他近身,气息微弱,但言辞严厉道:“陈恕,将来姜贞若有求于你,你一定要帮她,记住,千万记住……” 他紧紧攥着陈恕的手,捏的指骨生疼。 老太爷忽然重重咳嗽了两声,剩下的话陈恕并没有听清,他凑近半步,老太爷却软软地往旁边一倒。 “太爷爷!”姜贞惊叫了一声。 陈恕头脑嗡地懵了。 太爷爷握着他的手,松松地垂下了。 * 大雪似乎没有尽头。 陈家搭起了灵堂,麻衣孝服跪了满堂,老爷哭的晕过去,只能由陈明修暂时主持大局,先给老太爷沐浴换上寿衣,等三日后移入棺中,棺材也是老太爷早就选好的,与早已去世的老太夫人的寿棺同一木材。 陈恕一直守着老太爷,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他感到满目眩晕,天地都颠倒了。 江氏怕他倒下,让人架着他去厢房换了孝服,陈恕出来后,便在灵堂长跪不起。 “二爷,这可怎么办才好?”江氏抹着泪。 陈明修叹口气,“就依着恕哥儿吧,他比谁都难过。” 他让人去陈家亲属家报丧,陈家大半夜的动静,还没等到天亮,陈家老太爷仙逝的消息就传遍了江都。 昔年受过老太爷恩惠,或是仰望老太爷德行的人,都远远朝陈府叩拜。 翌日天蒙蒙亮,陈家大爷从盛京赶回来了。 他胡子拉碴,满面尘土地奔进素心堂,跪在老太爷面前嚎啕大哭,“祖父啊祖父,你怎么不等等德哥儿,怎么不等等我啊……” 陈家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老爷率先反应过来,抄起手中的拐杖就抽,骂道:“你个不肖子孙!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外面!” 陈明修和大夫人连忙上前拉住老爷,陈明德在地上滚了两圈,龇牙咧嘴地爬过来,抱着老爷的腿哭道:“爹,儿子接到信就往回赶,儿子不知道祖父这么快就……” 姜贞听着这位只存在于大家口中的大爷的话,皱紧了眉头。 老太爷第一次晕倒时,陈家应该就派人给大爷去了信,算算日子将近两个月了,大爷这话,实在站不住脚。 陈明德理亏,他的确早知道老太爷不太好,但他想着老太爷身子一向硬朗,虽有些旧疾,那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己从盛京赶回去,耗时不说,差事也得耽误。 但他不能让别人觉得他不孝,于是拼命地给老太爷磕头。 老爷不住斥骂,夹杂着陈明德的哭诉,以及旁人的劝说,灵堂中闹哄哄的。 陈恕充耳不闻,他起身给香炉续上新的香火,再次跪好。 姜贞只觉得,他的眉眼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冽。 陈家请人算了日子,定下五日后下葬。 上门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姜贞不是陈家人,不必去门口答拜迎送,但她也想位老太爷做些什么,于是便主动接下饭祭的活。 所谓饭祭,就是每日清晨和夜里,为逝者奉上一碗新鲜的饭菜,这是为了让逝者在地下也能吃得饱,还有另一种传说,是为了喂饱过路的小鬼,不叫他们扰了亲人的魂魄。 姜贞每日去换饭菜时,陈恕都在灵堂中跪着,俨然已成了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 安葬前的晚上,她照旧在子时去灵堂,江氏叫住了她。 “贞贞,帮我劝劝恕哥儿吧,他这几日滴米未进,要是他倒了,这不是要我和二爷的命吗?”江氏这几天也忙得脚不沾地,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她不知劝过陈恕多少次,但陈恕如今魂不守舍,很难听得进去。 姜贞点点头,没让红杏跟着,独自前去灵堂。 她走得很快,雪落了满头,在灯火通明的灵堂前止住脚步,一眼便看见一身麻衣跪在里面的少年。 姜贞先去厨房端了新鲜的饭菜,换好饭祭,带着敬意给老太爷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 陈恕脸色麻木,似乎眼前没有人。 姜贞心里叹了口气,小声道:“恕哥哥,我来守一会儿吧,你去歇一歇。” 说了两遍,陈恕终于有了些反应,眼睫颤了颤,“不必。” 姜贞垂眸看着石砖,陈恕显然此刻是听不进去话的,她思索片刻,默默起身。 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陈恕看了祭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眸光微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和太爷爷。 陈恕不喜欢太多人挤在这一方小小的灵堂中,那些人的祭拜,有多少带着真心?族人更关心陈家将来还会不会资助族学,父亲的同僚是来与陈家攀关系的,就连他的亲大伯,装模作样哭了两日,也暗中问起家中产业的分配…… 他们都肮脏,腐臭…… 陈恕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恶念。 他想问问太爷爷,自己是不是病了,但回答他的只有一缕青烟。 陈恕痛苦地闭上眼。 忽然,身边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陈恕睁开眼,方才以为离开的姜贞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个雪人,杏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恕哥哥,你看。”她冻得发抖,哆嗦着叫他。 陈恕垂眼,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滴在地上,雪人的面容看不太清,但陈恕从那姿态中,认出了这雪人是照着太爷爷的模样捏成的。 冷得没有知觉的心似乎也暖和一些。 25-30 第25章 退让凭什么说让就让。 老太爷下葬这日,下了十几日的雪终于停了。 陈恕心绪不再那么低迷,人也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也不知是想开了还是把情绪压在心底,总之陈明修和江氏是放心了。 落叶归根,老太爷要葬进乡下陈家祖坟,陈家人天没亮就出发了,漫天纸钱纷飞,姜贞站在门内目送棺椁远去,眼前浮现出老太爷那总是带笑的面庞。 赵清月在她旁边道:“老太爷走得太突然了。” 姜贞总感觉她这话有别的意思,但赵清月似乎并没有与她搭话的意思,转身离开了。 陈家人离开后不久,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停在门外,飞霜进来道:“大小姐回来了。” 府里如今没有主子,只能由姜贞和赵清月出去见陈芙。 姜贞过去时,赵清月已经在素心堂与陈芙说话了。 陈芙一身素白,正拿着帕子拭泪,姜贞进来,她也没抬头,伤心地与赵清月道:“我接了消息,原想早些回来的,但萱姐儿身子不好,我真是走不开……” 萱姐儿就是她才出生不久的女儿。 赵清月在一旁安慰道:“表姐不必歉疚,老太爷在天有灵,会保佑你和小侄女的。” 姜贞看不出陈芙的眼泪中有几分真情,不过看她憔悴的模样,恐怕也没说假话。 陈芙哭过之后,才将目光转向姜贞,微微皱了皱眉。 方才听赵清月说,二房的主子们都出去后,是姜贞暂时管着和方院的大小事宜。 陈芙心里冷哼一声,二叔二婶不知在想什么,姜贞不过一个丫头片子,还是乡下来的,也配染指管家之权? 她从十一岁开始学管家,嫁人之后,一年两年的,甚至都碰不到吴家的账本。 姜贞只是来点个卯,她与陈芙本来交情也只是平平,陈芙与赵清月说话,她也不插嘴,等到了午时,便先行回和方院去了。 她走后,陈芙去祠堂给老太爷上了柱香,跪在蒲团上,陈芙心里五味杂陈。 老太爷是疼爱她的,那五千两陪嫁银子,让吴家不敢不敬重她。 但陈芙不是不怨的。 她嫁入吴家之后,才知道吴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吴绍庚此人平庸又自大,所谓的功名是公爹请了大儒写文章,让吴绍庚照搬硬套才取得的,婆婆掌着中馈,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扶正。 但木已成舟,她只能咬着牙继续当好吴少夫人。 陈芙出去交际,常有人问起老太爷,她有时便想,老太爷京中故交那么多,为何不能为她择一位良人?而是眼看着她跳进火坑。 她满怀心事回到映雪院,赵清月正等着她,两人简单用罢素斋,赵清月便问道:“表姐打算何时回京?” 陈芙:“总得过几日,不过也待不了多久,我心里总惦记着萱姐儿。” 日子虽然一地鸡毛,但一看到女儿稚嫩的小脸,陈芙眸中便有了神采。 赵清月点点头,“是,小孩子是要细心照顾。” 她咬咬唇,看着陈芙搁在枕上的那只手。 手腕上套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子。 陈芙这次回来,虽然脸色憔悴,身着素裳,但不经意间露出的首饰都不俗,可见吴家富贵。 赵清月心底万分挣扎,陈芙却看出她的心思,悄悄勾了勾唇。 “清月表妹日后有何打算?”陈芙状似关心地问。 这话可算是问到赵清月的心坎上了,她垂眸,脸上一片迷茫之色,“我也不知,许是再过段日子就回家相看亲事了。” 她已经快十四了,定亲不过这两年的事,老太爷这一去,陈家未来三年不得嫁娶,恕表弟那儿……也只能放下了。 陈芙握住她的手,蹙眉道:“表妹一身才华,难道真要嫁给那些凡夫俗子?” 她满眼关心,“不若跟我去盛京吧,让我爹为你选一门好亲事,我在京里也就不孤单了。” 赵清月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 安葬好老太爷后,第二日陈家人便回府了。 家中主心骨不在了,但偌大一个陈家还要过日子,老爷成了新的主事者,但他大半辈子都活在老太爷的羽翼下,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老夫人和陈明修商量着来。 至于大房,老爷老夫人认为陈明德不孝,自他回府后就没给过好脸色,大夫人自是站在大爷这一边。 陈芙虽也回来得晚,但她是外嫁的女儿,且的确刚生产过,倒没人说什么。 料理完老太爷的丧事还没完。 陈明德第一个就问道:“祖父留下的园子如何处置?” 虹园是老太爷当年退下来时,先帝特意赏赐的,素有“扬州第一园”之称,老太爷在时独居于此, 陈明德不敢说什么,但老太爷去了,陈恕却还住着,这让陈明德不太高兴。 老爷瞪他一眼,“怎么?你也想住进去?” 陈明德理直气壮道:“儿子怎么敢呢,二老都还没说话呢。只是凡事都要讲究个公平嘛。” 他说着觑了陈恕一眼。 陈明修被他气笑了,虽然他早知道自己大哥的德行,但连子侄都嫉妒也是没话可说了。 大夫人看了眼丈夫的脸色,也站出来道:“爹,娘,我想不如咱们都搬到虹园里去,那里屋宇众多,也住的下,再者懋哥儿和恕哥儿也能一起读书。” 她听说先前那杨夫子可能还会回来,好让陈懋也跟着去读书。 陈明修冷哼一声,“大哥,祖父才去,如今说这个是不是不太合适?” 陈明德仰着下巴,“二弟,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有什么不能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是。” “够了!”老爷一巴掌拍在桌上,脸都被气的通红。 他指着陈明德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滚!” 老夫人也抚着胸口,满眼失望,“明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算计。” 陈明德心中不忿,但想了想还是跪下来认错。 老太爷一去,他就要丁忧在家,这个时候,还是别把老两口惹急了。 老爷稍微平息了怒气,正要说话,陈恕忽然站了出来。 他脸色平静地道:“祖父,祖母,我愿意搬出虹园,只是想请祖父祖母暂时空出素心堂,给孙儿留个念想。” 此话一出,一室静谧。 陈莹在姜贞的耳边轻声道:“二哥也太好说话了吧,凭什么说让就让。” 姜贞倒似乎能明白陈恕心中所想。 此前他住在虹园,不过是为了陪伴照顾老太爷,如今也没什么牵挂的了。 老爷惊讶之后,对陈恕更加满意,方寸斋是老太爷给陈恕的屋子,即便陈恕不搬又怎样,但陈恕太懂事,不愿家里因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老太爷说的没错,只有这种有容人之性的孩子,才是陈家下一辈的希望。 陈明德哼了一声,这二房父子俩都一个样,惯爱装可怜,这惹人厌。 最后陈恕从虹园搬出来,但大房也没住进去,老爷让人把虹园里的屋子都上了锁,从此以后,虹园就只是一座能观赏风景的园林。 陈恕只要走了老太爷的两只鹦鹉,珍珠和翡翠。 这两只鸟似乎也知道主人的离开,一直萎靡不振,陈恕将它们送到和方院与小黄鹂、牡丹一起养着,期盼它们能活泼一点。 陈恕打开笼子将小黄鹂和牡丹放进去,也许是因为当时在虹园与翡翠珍珠一起住过,小黄鹂并没有感到陌生,在笼子里巡视了一圈,就跳到挑棍上歪着头打量翡翠和珍珠,牡丹则要胆小一些,缩在角落里只露出眼睛。 姜贞和陈莹帮忙添鸟食,陈莹问道:“二哥,今天大伯说话真过分,你不生气吗?” 陈恕语气很淡,“大伯是长辈,不必与他理论。” 陈莹“哦”一声,满脸不服。 “不用喂太多,我每日都会过来看它们,辛苦你了。” 陈恕挂好鸟笼,低头对姜贞说道。 姜贞点点头,“放心吧恕哥哥,我会照顾好翡翠和珍珠的。” 陈恕朝她轻轻颔首。 走出和方院不远,陈恕被赵清月叫住了。 她手里捏着帕子,两眼含泪道:“恕表弟,我就要随表姐去盛京了。” 陈恕一脸平静,赵清月实在忍不住,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恕表弟,为何你总是这样冷淡呢?我是有哪里不好,惹了你的眼吗?” 姜贞也是外姓,为何他待姜贞就那么温和。 陈恕觉得她的埋怨毫无道理,他与她并不熟悉,赵清月这话说的就好像他辜负了她一样。 “赵姑娘,祝你此行一路顺利,我还有事先告退了。”陈恕不愿与她纠缠,这小路上虽然没人,却不代表没有“耳朵”,他可不想谣言四处纷飞。 望着陈恕决绝的背影,赵清月泪如雨下,在原地站了片刻,擦干泪也往回走。 她不是没有骨气的女子,陈恕三番两次拒绝她的心意,她便再看不上他! 隔了几日,陈芙便动身回京,赵清月也跟着她离开了。 女学中,只剩下二房和旁支的几个女孩儿。 老太爷一去,陈家似乎少了很多生气,姜贞与陈莹再没有去过虹园里玩耍,去年冬天,她们堆了一园子的雪人,老太爷为了让她们在夜里也能看雪,曾叫人沿着游廊挂满了灯笼。 如今也只是回忆了。 陈恕在闻溪院闭门读书,扬州城中关于他的流言,不论好的坏的,都渐渐沉寂。 物换星移几度秋。 转眼间,万泰二十一年的海棠开了。 第26章 兰花陈恕心想,姜贞像太阳。…… 春光正好,陈府花园中桃李竞相盛放,在雪中蛰伏了一冬的草木,也焕发了新绿。 几个小丫鬟穿过花园,一路往和方院的方向去。 “你听说了吗?二夫人要给二少爷议亲了呢。” “当真?不过二少爷都十九了,的确也该定亲了。” 其中一个小丫鬟小声地道:“你们说,二少爷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几人沉默半晌,竟得不出一个结论。 有人喃喃地道:“总归……是那种名门淑女吧,二少爷那么看重重规矩。” 一句话浇灭了几人心中那点子春情,二少爷丰神俊逸,但性情冷淡,守孝期间,虽不能婚嫁,但大少爷屋里也没少了人,只二少爷始终恪守规矩,闻溪院伺候的都是老嬷嬷和小厮。 几人收敛了心思,加快脚步,不多时,便到了和方院。 二房的这一处院落,虽然不是府里位置最好最宽阔的,但里面的布置却是陈家最雅致的。 入门就是一块五福临门影壁,绕过影壁,是山字排开的前院,正房庭前摆着两口缸,正是初春,荷叶还未冒头,角落一架葡萄已经露出一点羞怯的绿。 小丫鬟们走进去,一个绿衣丫鬟问清来意后,进屋禀告去了。 不多时,绿衣丫鬟便出来让几人进去。 掀开帘子,只见靠窗的榻上两人对坐着,一人身着一身茜色立领对襟长衫,头上松松挽着个偏髻,岁月只在她脸上增添韵味而不见风霜。 与她对坐着的是一娉婷少女,杏眼翘鼻,朱唇一点,容色秾艳恰如芙蓉出水,她正翻看着一本账簿,衣袖滑落,露出半截欺霜赛雪的手腕。 丫鬟齐齐见礼:“二夫人,姜姑娘。” 江氏叫了起,问道:“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领头的丫鬟道:“禀二夫人,老夫人说开春要给几位小姐制衣,奴婢等人特送来布料。” 她示意身后几人将布匹放在桌上供姜贞挑选,姜贞选了几匹颜色清雅的就坐回去了。 待丫鬟们走后,江氏才问道:“如今早已除服,怎么不做些鲜艳的衣裳,多好的年纪。” 姜贞摇了摇头,“二夫人知道我的,衣裳首饰都非我所爱。” 江氏低声叹了句,“你呀,也跟恕哥儿一样是个书虫,要是莹姐儿有你半分懂事就好了。” 姜贞一笑,“莹莹也很好,我可羡慕她能御马了,我们约好了去太清池踏青,莹莹说要教我骑马。” 江氏失笑,“就她胆子大,你们出门要带好护卫,小心些。” 姜贞点点头,将账本推给江氏,低声道:“二夫人,您看这里,这账目是不是记错了。” 江氏对了一遍,抬眼看她,姜贞解释道:“苎布每匹二十贯,棉布每匹三十贯,上个月卖出四十匹棉布,二十一匹苎布,较前 一月多了一倍,但为何利润却对不上?” 江氏仔细翻看了正月的账簿,姜贞又在纸上算了一遍,最后算出来有两匹苎布和一匹绢布的银子不见了。 姜贞蹙眉道:“这掌柜的做账也是费尽心思了,若不仔细些,还真瞧不出来。” 江氏出身商贾之家,方才早已看出来掌柜做的手脚,姜贞小小年纪,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出问题,还真是聪慧。 从十一二岁起,她就发现姜贞在算术上颇有天赋,就试着让姜贞帮她打理铺子,几年下来,这几家铺子都经营得很不错。 她心中赞叹一声,和声道:“这也是寻常,水至清则无鱼,这掌柜若不给他一些甜头,他便不会忠心为你做事。” 姜贞犹疑道:“那若是养虎成患了呢?” 江氏笑容更深,“山中只有一只老虎,自然是他称王称霸,但再放两只豹子进去,自然就会斗起来。” 每一家铺子,除了掌柜的,还有两个副掌柜,每一季副掌柜都要来向江氏禀告铺子的营收状况,掌柜的不敢过于贪心,就怕被下面的人顶替了位置。 有制衡才会有平衡。 姜贞恍然大悟,原来经商学问这样深。 江氏赞许地看着她,“不过你能看破他们的手段,已是不容易了。” 姜贞腼腆一笑,江氏看着她越来越出众的容貌,心中有些忧愁。 这孩子是个实心眼,陈家在孝期,但姜贞是能嫁人的,但她说也要为老太爷守满三年孝,暂不考虑婚嫁。 姜贞的祖母说姜贞的亲事让陈家帮忙掌掌眼,江氏有些头疼。 相处了这么些年,江氏早已将姜贞看做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因此为她挑选夫婿也很上心,她心中有几位人选,不过最后还是要让姜贞决定嫁谁。 老太爷的孝期一过,摆在面前的就是陈家几个孩子的婚事。 大房的陈懋今年已二十了,年前已与滁州知府陶家通过气,陶家是书香世家,与陈懋定亲的是陶家嫡次女,据说此女才名远扬,性情温和,大夫人多方打听之后,很是满意。 这样一门好亲,自然不是大爷陈明德定下的,他年前虽已起复,不过还是靠的平妻杨氏娘家的关系,陶家是老太爷生前亲自去书说合的。 大夫人还为此给老太爷抄了三卷佛经。 陈懋的亲事定下,年末就能完婚,接着就是陈恕。 姜贞回后院之后,江氏忧愁地对飞霜道:“这恕哥儿,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飞霜笑道:“主子,二少爷每日都待在书房里,哪里见过什么姑娘呀。” 江氏一愣,更加忧愁了,儿子争气,心思全花在正道上,她一面觉得骄傲,另一面又觉得儿子活似座冰山,将来娶了妻,懂怎么与妻子相处吗? * 三月十五,是陈恕十九岁的生辰。 往年因为戴孝,陈恕的生辰都是简单过了,他本人也不喜铺张,江氏今年本有心替他举办一场热闹的生辰宴,但陈恕拒绝了,只说二房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就好。 江氏无奈,陈恕平日也不贪口腹之欲,最后还是请了天香楼的厨子到家里做了一桌佳肴。 陈明修特意给陈恕倒了一杯清酒,笑道:“恕哥儿大了,以后就能跟为父一起畅饮了。” 陈恕还没说话,江氏先嗔了他一眼,“二爷说什么呢,把孩子教坏了。” 陈明修讪笑两声,陈恕微微拧眉,端起酒杯慢慢饮尽。 有些辛辣,但不是没法忍受。 陈恕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偷偷拿筷子蘸太爷爷杯中的酒,只尝了一点,就醉的人事不省。 许是他本就不太能饮酒,许多年过去,再尝到这东西的味道,不出一刻钟,他的脸颊便有些滚烫。 但他白皙的面庞看上去还是十分平静。 江氏以为没事,松了口气。 “恕哥儿又长一岁,娘祝你万事顺遂。”江氏笑着为陈恕夹了满满一大碗菜。 陈恕嘴角噙着笑,“多谢母亲。” 他埋头将碗中的菜一筷子一筷子吃的干干净净,江氏有心想与他多说些话,但陈恕性子内敛,总是说了几句就沉默了。 江氏无奈,陈明修转而与陈恕谈起学问。 “这回乡试可有把握?”陈明修问道。 陈恕恭敬道:“不敢说必中,但较几年前还是有所长进。” 陈明修点头道:“对你我从来都是放心的,之前也只是运道不好,这回有老太爷保佑,相信会有好结果的。” 陈恕目光缥缈,他其实感到自己头脑有些晕乎,父亲说的话像是在耳边打转。 陈明修继而又看向陈愈,脸色就没有那么和煦了,“愈哥儿,四月的府试你准备的如何了?” 陈愈正对着一道蒸黄鱼使劲呢,突然被父亲诘问,手一抖,连忙坐直了身子,结巴道:“呃……应该……应该是准备好了。” 陈明修眉头紧皱,“什么是应该?你昨日是不是又出去蹴鞠了?” 陈愈悄悄瞟了陈莹一眼,不敢说话。 陈莹怕哥哥把她供出去,连忙撒娇道:“爹,今日是二哥的生辰,你就不要说这些了嘛,我会监督哥哥好好读书的。” 陈明修哼了一声,心里虽然知道女儿是在哄他,但没法子,他就吃这一套。 江氏也适时帮幼子幼女说话,在她看来,恕哥儿天赋过人,将来必能撑起陈家门楣,愈哥儿本就没有长子聪慧,便做个闲散少爷也好,只要品行端正即可。 还有女儿,再过一两年就要嫁人了,她也想让她松快些。 陈恕撑着头其实已经有些晕眩了,但是他能听见父母与弟妹的谈话,心里一阵酸一阵胀。 他早已习惯游离在一家人之外,这次应是醉了酒,才会有些难受。 手边忽然递过来一杯茶水。 陈恕微微转过脸看去,姜贞也正看着他,目光中隐隐含着关心。 她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青花茶盏,很快便侧过脸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恕混沌的头脑恢复了片刻清明,她一向细心,总是能照顾到身边人的情绪。 他端起茶慢慢饮尽,茶水温热带着些苦涩,一杯下去,酒意散了几分。 用完饭后,一家人拿出给陈恕准备的生辰贺礼。 陈明修特意去淘了一本棋谱,笑着道:“这可是孤本,我见你卧房中常摆着棋子,特意去寻的。” 陈恕接了过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 其实父亲并不知道,他早已不下棋了。 卧房中摆的那盘棋,是与太爷爷下的最后一次棋局。 江氏送的是一套中衣,仔细关心了陈恕的身体,陈恕一一记住她的叮嘱,而接下来弟妹们的贺礼则不太着调了。 陈愈送的是一把琉璃珠子,他说这是舶来货,花了他一百两银子。 陈恕捡起一颗看了看,决定还是收下弟弟的好意,不说让他伤心的话。 陈莹则送了一个木偶,不知她从哪儿找的匠人,陈恕低头看着木偶的脸,很不愿承认这是照着他的面容捏成的。 姜贞等着他们都送完了,才拿出自己的礼物。 “我见恕哥哥平日来这里,总爱给院子里的兰草浇水,便去寻了这盆建兰。祝恕哥哥生辰安康,事事如意。”姜贞笑盈盈地道。 她找来的这盆建兰只是寻常品种,远不如集圆、程梅来的珍贵,但陈恕目光凝视着兰花舒展的叶片,忽而柔和了下来。 他抬眼,姜贞的面容映在他眸中。 陈恕浅浅笑了,“多谢贞贞,这份礼物,很合我的心意。” 她一定是费了心思,才从虹园兰苑中移来了这株兰草。 陈恕替老太爷照顾了许久花草,兰苑中每一株兰花,他每日抚摸浇灌,它们的脉络尽在心中。 老太爷去了以后,那些兰草下人们照 看的不好,许多都已渐渐枯萎了。 陈恕轻轻触碰着盆中兰草细嫩却富含生机的叶片,想起那年冬日,冰冷的灵堂中,女孩为他捏的雪人。 姜贞像太阳。 陈恕心想,她总是在黑暗中,带给人光芒。 第27章 古怪陈恕这一整夜都辗转难眠。 三月底,陈懋与陶家姑娘交换了庚帖,又请寒潭寺大师合过八字后,陈陶两家便定下了亲事。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陈懋有个通房,忽然呕吐嗜睡,大夫人以为是怀孕了,命人给那通房灌了落胎药,结果那通房只是得了病,却血流不止差点没了性命。 老夫人震怒,罚大夫人一个月的禁闭,给了丰厚的银子让那通房归家修养。 姜贞身边的丫鬟红杏,与那通房认识,还带着补汤去看忘了那可怜的通房。 回来后,红杏便闷闷不乐地对姜贞说,“绿萼眼睛都哭肿了,大夫说她再也不能生养了。” 姜贞一愣,“那大少爷没说什么吗?” 红杏撇撇嘴道:“大少爷还能说什么,一个低贱的丫鬟,哪里有陶家的小姐重要。” 陈懋温柔多情,通房有七八个,绿萼当初是凭着会唱小曲儿入了他的眼,红杏之前还羡慕过绿萼,但没过多久,陈懋的目光便移向了别处。 方妈妈哼了一声,“这男人啊,就是贱皮子,娶的不如偷的,偷的不如抢的,咱们女子,生的好看一些,反倒成了我们的罪过。” 红杏狠狠点头,几年前她也做过一飞冲天的美梦,但有绿萼的事摆在眼前,那点子虚荣心早就不见了。 姜贞第二日到前院去时,便听见下人们都在悄悄议论此事,大房虽然封了口,但绿萼当时躺在床上叫的十分凄惨,许多人都听见了。 江氏下令众人不许再谈论此事,见姜贞来了,她忙招手道:“贞贞,快来,帮我看看这份菜单如何?” 她打算过些日子宴请交好的妇人,一来是走动关系,二来也是想为陈恕相看合适的姑娘。 姜贞拿起单子看了看,提议道:“二夫人打算在五月举办宴会,这几道菜可以换做更清爽的,此外再加一道荷叶鸡,汤品添一道绿豆饮,客人们也用的舒心。” 江氏满意点头,“是这个理,我这就吩咐下去。” 两人说了会儿话,飞霜进来禀告道:“主子,二少爷的同窗柳公子前来拜访。” 江氏忙道:“快请进来,让人去告诉二少爷。” 这边,陈恕已经得到消息,柳子澄前些日子游学到扬州城附近,便给他写信说想来拜访。 自上次金陵一别,他们有五六年没见了。 因此在前厅见到柳子澄时,陈恕第一眼还有些不敢相认。 柳子澄竟然蓄起了胡须,一身靛青长衫配上颓丧的神色,瞧着十分苍老。 见陈恕眼神中有些惊讶,柳子澄呵呵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摸着胡须道:“这几个月都在路上,来不及修剪。” 陈恕望着他笑了,二人仿佛再次回到年少时在东山书院求学时的模样。 在前厅坐了一会儿,柳子澄提出想去拜见府中长辈,陈恕笑道:“祖父去乡下了,祖母在寒潭寺礼佛,我爹要酉时再下值,到时再带你去见他。” 柳子澄应了一声,不多时,江氏身边的丫鬟进来,说在闻溪院设了宴,请二少爷和柳公子前去。 用饭时,柳子澄才借着酒意,说出自己的心事。 “我娘说让我尽快成亲,之后捐个官做,可我还想再考一回。” 柳子澄在万泰十八年中了举,但只是副榜,第二年春闱没中,又考了两次,都铩羽而归。 柳子澄叹息道:“我们那儿的同知大人看中了我,我只要娶了他的女儿就能当个小官,但这并非我所愿。” 陈恕知道柳子澄读书有多用功,在书院时他总是第一个就起床温书的,正是靠着这份勤勉,才会被当地知县看中而举荐他来东山书院。 陈恕沉吟片刻道:“何不与你娘说清楚?考中进士便是天子门生,到时再议亲也不迟。” 柳子澄苦笑道:“我今年已二十二了,我娘身子不好,唯一的愿望就是看我娶妻生子,我……” 他又长叹一声,陈恕盖住酒壶不让他再喝,劝道:“柳兄,不必借酒浇愁,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柳子澄支着头,眼神迷蒙,“瑾之,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啊,可以如此自由……” 陈恕一愣。 柳子澄还在喃喃自语,陈恕叫人给他准备换洗衣裳,扶着他去洗漱了一番,喝过醒酒汤后,柳子澄彻底清醒了。 他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瑾之,才来你家就出丑了。” 陈恕知他心中苦闷,拍拍他的肩。 柳子澄没有参加今年的春闱,而是借着游学的名头逃避婚姻,来了陈家,与陈恕谈天说地,心情也好了许多。 听闻扬州第一园就在陈宅后面,柳子澄请陈恕带他去看一看。 陈恕正要走,江氏那边派人来叫他,于是只能让陈愈陪着柳子澄走一趟。 虹园这些年虽无人居住,但陈家一直派人打理着,风光如画,春日里,粉嫩的桃花、雪白的杏花满园绽放,陈愈听说柳子澄爱兰花,笑道:“柳公子,我太爷爷在时也爱养兰,只是我家下人养护的不好,许多兰花都枯萎了,你若是想看,我带你去兰苑。” 柳子澄跟着他前去,却不料兰苑中有人在。 “刘妈妈,这盆绿英不能放在日光下,旁边这盆蕙兰,需要大好日光,前几日是不是放在屋子里了,你看叶片都枯萎了。” 柳子澄还未走近,便听见一记轻柔女声,他顿住脚步,循着声音看去。 只见木架挨挨挤挤的兰草后站着个着碧落色裙衫的女孩儿,葱茏的枝叶缝隙中,隐约可见她半张白皙脸庞,她侧身与身边人说话,鬓边一朵珠花轻轻摇曳。 柳子澄一瞬间愣在原地。 陈愈没察觉身边男子的异样,他笑了笑道:“贞贞也在呢,定是来帮忙照料这些兰草的。” 陈愈看上去与这位姑娘很熟悉? 柳子澄不觉自己已经问出了口,陈愈闻言点头道:“是啊,她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说着他出声喊了姜贞一声。 姜贞听见声响,从木架后面走出来,见有外男在,忙退了几步,对柳子澄遥遥行了一礼。 方才在缝隙里看她,犹如水中观月,是一种朦胧的美感,等她走到身前,柳子澄更是屏住了呼吸。 他眼神闪躲,不敢看姜贞,结结巴巴道:“姑娘好,在下柳……柳子澄。” 姜贞是听说他的名字的,陈恕的好友不多,但这些年都一直在来往,逢年过节都会送礼,有几次是江氏准备的礼物。 “柳公子好。”姜贞朝他轻轻一笑,并不直视他的脸。 柳子澄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紧张得手脚无处安放,姜贞见有外男在,便主动避开,和身后的仆妇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柳子澄的目光追随她的影子而去,却不敢抬头多看。 陈愈本在看兰花,喊了柳子澄几声没人应,侧头一看,柳子澄的耳朵红透了。 他一愣,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 自从上次撞见了柳子澄,姜贞便再没去过兰苑,府中人多口杂,她其实并不在意什么名声,但不愿二房因为她惹上什么麻烦。 柳子澄住了几日,便辞别了陈恕,他想通了,要回书院继续读书,娶妻什么的暂不考虑。 闻溪院中,陈恕正在看书,陈愈在他身边写文章,墨竹笑吟吟地进来道:“柳公子可真是有雅兴,嬷嬷说整日见他在纸上画兰花,方才收拾厢房,连废纸都有好大一 摞呢。” 陈恕淡淡道:“柳兄本就爱兰,这有何稀奇。” 墨竹嘿嘿笑了一声。 陈愈眉眼弯弯道:“二哥,你不懂,柳大哥画的兰花,别有深意呐……” 陈恕蹙眉道:“好好说话,什么别有深意?” 陈愈立马挺直了腰,想了想道:“那日我陪柳大哥去兰苑,碰到了贞贞,我见柳大哥神色有些不同,二哥,我知道错了,不该胡乱猜测,你放心吧,我只跟你说过。” 柳子澄见到了贞贞? 陈恕一愣,一瞬间明白了柳子澄这些日子的怪异从何而来。 难怪……他有意无意地打探他是否有妹妹。 陈恕说不出来自己心里为什么那样奇怪,其实柳子澄始终恪守着礼数,不曾向下人打探姜贞的事情,只是他心里却不太高兴。 “贞贞还未许人家,此事你不要再提。”陈恕沉声嘱咐陈愈。 陈愈在他寒冰似的眼神下浑身一抖,立马发誓,连道不敢。 陈恕给他布置了双倍的功课,将他赶走了。 因为陈愈的话,陈恕这一整夜都辗转难眠。 很多个姜贞在他眼前闪过。 初见时,她站在葡萄架下,傻傻地仰头看葡萄,她翘着脚趴在栏杆上逗鱼,她双手捧着小鸟,可怜巴巴的模样…… 还有……她用冻得通红的手给他捏雪人。 一幕幕都让陈恕对柳子澄越发不满。 贞贞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柳子澄怎么能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贞贞应该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陈恕阴沉的脸色持续了好几日,江氏以为是陈愈惹了他,因为陈愈好几天都不敢来和方院。 入了五月,江氏便开始为陈恕相看了。 第28章 戳破二哥,你这是喜欢那姑娘啊。…… 陈家要为陈恕择妻,这件事在扬州城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自老太爷去世以后,陈家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每逢科考,总有人会想起年仅十一就中秀才的陈恕。 三年孝期一过,陈明修再次起复,陈家又再次现于人前。 因此江氏透露出消息之后,扬州城甚至附近州府的人家,许多都带着自家适龄姑娘来参加宴会。 人数多,陈府竟有些摆不下,江氏便让人将宴席设在虹园。 这日一早,姜贞便起身去前院给江氏帮忙,江氏一人忙不过来,陈莹也被叫了回来,陈莹悄悄在姜贞耳边道:“这回来的小姐可多了,我倒要看看二哥喜欢什么样的!” 她很难想象,陈恕与姑娘相处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一整晚都跟别人讲书? 姜贞嗔她一眼,“莹莹,不要这样,人家是客人。” 陈莹朝她眨眨眼,“知道啦,你怎么跟二哥一样越来越古板了。” 姜贞笑了笑,陈莹被她娇艳的容貌晃了眼,握着她的胳膊道:“贞贞,要是你能留在我家就好了,咱们一辈子不嫁人。” 姜贞握着她的手,也觉得时光飞逝,昨日她们都还是七八岁的孩子,在树下扑蝶,再一晃,都是亭亭而立的大姑娘了。 “让哥哥娶你吧。”陈莹眼前一亮,“哥哥就比你小一岁,而且你们俩这么熟悉。” 她越想越觉得这主意靠谱,姜贞无奈地笑了,“莹莹,我与愈哥儿就是因为太熟了,所以才没可能,我一直把他当弟弟。” 陈愈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姜贞虽然没想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但总归不会是陈愈。 “我没想过嫁人,我想同张夫子一样,或是经营些铺子,把我祖母接过来,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就好。”姜贞喃喃道。 重活一次已是上天给的恩赐,她只愿今生平安顺遂。 两人说着话,一路往虹园去,今日江氏负责接待夫人们,而小姐们就交给了姜贞和陈莹。 进了花厅,几位小姐已经到了,正坐在一起说话,见姜贞和陈莹进来,其中一位着木槿色裙衫的姑娘先站了出来,笑意盈盈地道:“两位是陈家妹妹吧,早听二夫人说起你们,今日一见,果真毓秀。” 她话音落下,其他姑娘神色各异,也跟着起身同二人见礼。 坐下以后,姜贞让丫鬟上了茶点,花厅里的姑娘们说着话,有几道打量的目光投在姜贞身上。 谁都知道陈家二房只有一位嫡出姑娘,陈三小姐性子活泼,常在马场出没,在座不少人都一眼认了出来,而陈三小姐身边那位,看上去更加娇美的,应该就是二房的表姑娘姜贞。 姜贞没在意她们的目光,从容地与姑娘们说起话来,女孩儿们在一起,讨论的无非是胭脂水粉、衣裳话本等,她恰好帮江氏管着布庄和胭脂铺子,很能说得上话。 不多时,众人便相谈甚欢,姜贞每人送了一条云烟纱做的帕子,姑娘们更是展颜。 先头那着木槿色的姑娘,也就是扬州同知家的小姐笑道:“我与三小姐和姜姑娘真是一见如故,日后邀你们出门游玩,可不要拒绝我。” 姜贞但笑不语,陈莹眉眼飞扬道:“自然不会拒绝,王小姐,你可会骑马?等改日我带你去赛马,还有捶丸,都好玩得很。” 素来只爱弹琴绣花的王小姐脸色一白,诺诺地点了点头。 从花厅出去后,姜贞捏了陈莹一把,低声道:“你方才怎么说那话?” 陈莹哼了一声,“她可真会装,你方才没看到,别人跟她说话她都不理的,只接咱们的话,同知家的小姐又怎样,我不喜欢。” 姜贞叹了口气,“可是她应该是二夫人最看好的人选。” 王小姐敢第一个出来说话,也敢对其他人不理不睬,原因是她的家世的确出众。 王家是真正的官宦世家,王小姐的父亲年仅四十就是同知,等知府退下来,下一个上任的应该是王大人。 陈莹脸色不虞,“可娶妻嫁人难道只看家世吗?你看大姐姐,她嫁的人家更好,可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姜贞心里极赞同陈莹的话,但当朝婚姻的确讲究门当户对。 江氏当初也说过,“恕哥儿将来若走仕途,妻子岂能大字不识,且内眷往来亦是学问,多少帝王将相都是毁在妇人之手,与人往来,掌管中馈,样样都不容易,只有有底蕴的家族,才能养出好的女孩儿。” 姜贞这些年亲眼看着江氏是怎样培养女儿的。 陈莹虽然并不喜欢读书,但也被压着在女学读了好些年,琴棋书画,不说精通,却也懂得皮毛,陈莹性子活泼,但出去亦能被人夸一句礼数好,江氏在四方的宅院里,努力为女儿撑起了一方天地。 姜贞也觉得自己幸运,二爷和二夫人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她,即便她将来不想嫁人,也能凭自己过得很好。 不论陈莹如何看待,江氏对王小姐还是满意的,用完饭后,女孩儿们被带去虹园里赏花观鱼,江氏特意让人传消息给陈恕,准备制造一场不经意的相遇。 陈莹也交到了新的朋友,是刘指挥使家的小姐,刘小姐生的高挑英气,并不是时下受人追捧的女孩儿长相,她本就是来玩的,一听陈莹也同她一样爱骑马捶丸,二人便携手去马场了。 姜贞在园子里转了转,姑娘们说说笑笑,美人衬着美景,令人心情愉悦。 正走到一丛蔷薇旁,一袭木槿色裙角闪过,王小姐捏着帕子,噙着笑道:“姜姑娘不去与姐妹们玩吗?” 姜贞微笑回道:“我不爱热闹,一人漫步也好。” 实话是在花厅里她与姑娘们聊天都有些口干舌燥了,若不是二夫人那边还没结束,姜贞恨不得赶紧回和方院躺着。 王小姐笑得十分恬静,“是吗?我与姜姑娘可真是投缘,我也不爱热闹,专爱这僻静地方。” 姜贞与她大眼瞪小眼,她直觉王小姐有话要说,只是在犹豫如何开口,两个人把一丛蔷薇看了又看,好半晌,王 小姐终于说话了。 她脸颊透着蔷薇一样淡淡的粉,“姜姑娘,听闻贵府二公子十一岁便中了秀才,真是年少有为。” 姜贞心道她终于说出来了,想了想回道:“是,二表哥的确少年英才。” 在外她是陈家的表姑娘,都叫陈恕“二表哥”。 王小姐笑得更加愉悦,“只是不知将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的上二少爷了。” 姜贞知道她想听什么,甜甜一笑道:“我亦不知,不过二表哥君子如兰,应是才貌兼具的淑女与他才相配。” 不远处的月亮门后,陈恕刚来就听见这一句。 他微微弯起嘴角,又听姜贞道:“不过我与二表哥并不熟,我的话,王小姐不用放在心上。” 陈恕脸上的笑便顿时滞住。 几道人声传来,陈恕不想被人看见,抬脚悄悄离开。 回到闻溪院,墨竹凑上来,好奇地问道:“少爷,如何?可有哪位姑娘让您倾心?” 陈恕心头一腔无名火,冷冷地道:“胡说什么,二夫人使人叫我过去,你是不是也知道,竟敢瞒着我。” 墨竹霎时白了脸,伺候二少爷这么多年,他自然察觉到二少爷此时是真的动怒,可……谁又惹了他? 那些小姐们?不至于吧,二少爷虽然性子冷淡,但其实并不爱发火。 陈恕挥手道:“行了,你出去吧,我没吩咐,不要进来。” 墨竹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陈恕坐下来,飞快地写了一幅字。 他今日原还有没完成的功课,以为母亲叫他是有什么事,但才走到虹园,发现园子里有一群女客,便察觉到母亲的目的了。 他颇觉无奈,母亲虽不像柳子澄的娘那样急切,但这两年确实多次提到他的婚姻大事。 陈恕心里没有情爱,他满心都想着要高中,实现自己的抱负,他答应太爷爷将来要撑起陈家门楣,不愿让小情小爱乱了心性。 如果母亲坚持,陈恕想他的确会选择一位姑娘成亲,她不必倾国倾城,只要与他志趣相投,二人婚后能举案齐眉就好。 所以姜贞明明说的就是他心中所想,可陈恕回想之后,却越来越失落。 她还说与他不熟。 陈恕气笑了。 他心里气极,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挥笔写了一幅大字,笔意凌厉似要透过纸背。 虹园这边,江氏听说陈恕只在门口站了会儿便离开了,心道遗憾。 等宴席散去之后,江氏才叹息道:“我心里有几个中意的人选,只是不知恕哥儿怎么想。” 陈明修呵呵笑道:“恕哥儿就是没随我,想当年我哪里需要爹娘帮我相看,一眼就看中你了。” 江氏嗔他一眼,“孩子面前还没个正经,我今儿听说恕哥儿心情不大好,也不知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张。” 请那些姑娘来府里,江氏是瞒着陈恕的,对长子,她总是带着亏欠,却又弥补不了缝隙。 陈明修沉思片刻,“恕哥儿若是不愿,咱们也不必强求,他要是有喜欢的姑娘,也就成全了吧。” 陈明修也后悔当年为了追求功名,将长子单独留在扬州,陈恕看似性情沉稳,其实格外敏感,他同老太爷的那份亲近,与待他们全然不同。 家族的重担压在陈恕身上,陈明修也希望他能过得快活一些。 江氏第二日便将陈恕叫来,询问他的想法。 原以为陈恕会如从前一样规矩地回答,不料他真凝神想了片刻,淡淡道:“儿子没什么要求,总之不要什么才貌俱全的淑女。” 江氏愣了片刻,陈恕瞥了眼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缓缓垂下眼眸,掩饰眸中的算计。 后院中,姜贞正在看账本,陈莹便大惊失色地闯了进来。 “怎么了莹莹?”姜贞让红杏推出去,掩好门询问道。 陈莹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刻意压低的声音掩饰不住惊讶,“贞贞,我二哥疯了!” 姜贞粲然一笑,“莹莹,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呢。” 陈莹更激动道:“你别不信!我方才亲耳听到的,娘问二哥可有喜欢的女子,二哥说没有,但他绝不会找才貌俱全的淑女,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姜贞总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忽然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她同王小姐说过的话吗? 恕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姜贞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在背后同王小姐议论恕哥哥,竟还被他发现,他那样讲规矩的人,一定觉得她这是小人行径,从此以后都要讨厌她了! 她当即起身,看向陈莹,“莹莹,恕哥哥走了没有?” 陈莹被她吓了一跳,怔怔地说,“应是……应是没走吧,我过来时还在娘屋里。” 姜贞立刻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和方院前院里,陈恕的一番话也让江氏半晌说不出话来,她试图从陈恕的话里找出一点戏谑,但陈恕的神色又是那样认真。 “这……娘知道了,你回去吧。”江氏疲惫地挥了挥手。 陈恕恭敬地应了一声。 才从和方院出去,就听一声匆促的呼唤。 陈恕顿住脚步,绷直的唇角慢慢翘起。 “恕哥哥,等等我,我有话同你说。”姜贞喘着气追上来。 陈恕转身,面无表情,姜贞偏偏从他的眼神中感到一阵寒冷。 “有什么事?”陈恕冷淡地道。 姜贞眼圈蓦地一红,陈恕几乎从未这样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过话,看来他一定是在生她的气。 “恕哥哥,我想向你道歉,不该在背后那样议论你。”姜贞低头道。 陈恕挑眉,“怎样议论我?” 姜贞将头埋得更低了,“我不该同王小姐说你的事情,不管什么样的姑娘与你相配,都应该是你说了算。” 她自认为已经将错处说的十分明显了,但陈恕脸色依旧冷淡,微扬的凤眼直直盯着她。 “就只有这个?”陈恕的声音像淬了寒冰。 这回换姜贞茫然了,她思索半晌,没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话说错了。 陈恕见她睁着一双无辜的杏眼望着她,冷冷哼了一声,“你不是还同那王小姐说,你与我不熟?” 姜贞水光潋滟的眼瞪的更大了,慌张地解释道:“我……我那是怕她误会,才那样说的!” 误会?陈恕微微拧眉,姜贞解释地够清楚,但他却因为这个答案更失落。 “误会什么?你我若问心无愧,何必怕他人误会。”陈恕深深看她一眼,大步离开了。 姜贞在原地想着他的话,不明白他的意思。 陈恕一路回到闻溪院,陈愈正拿着功课等着他,今年陈愈要考秀才,最近也不出去玩了,怕考不中给陈家丢脸。 见陈恕脸色不虞,陈愈默默地退后一步。 还好陈恕生气并不会迁怒他人,自己看过几页书后,脸色便和缓一些。 陈愈赶紧凑上去,找陈恕解答疑惑。 这一说就是小半日,陈愈索性就在陈恕院子里用午饭。 年岁尚小时,陈愈很畏惧陈恕,觉得这个二哥哥太古板,犯了错同他撒娇也没用,但这些年相处多了,反而觉得二哥这种有原则的人更好。 陈愈近年来都算是跟着陈恕读书,杨夫子虽然在老太爷去世后回到了陈家,但他一视同仁,看不上陈懋也看不起陈愈,但陈恕十分无私,陈愈但凡问,无有不答。 陈愈察觉这几日陈恕的情绪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哥,你怎么了?” 陈恕筷子一顿,“无事,用你的饭。” 陈愈如今就想当个好弟弟,致力于要为哥哥排忧解难,凑上前道:“二哥,你别这样,有什么跟弟弟说说嘛。你愁什么?科举?” 陈恕脸色如常。 “那就是感情了?”陈愈胡乱说道,但没想到陈恕的神色竟真的有一些不自然。 陈愈宛如被掐住了脖子,差点跳起来,“不是,二哥,你真为情发愁啊?快告诉我,是哪家姑娘,是什么事?” 天呐,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二哥也有为儿 女情长烦恼的一天? 当真是铁树开花,百年难遇的奇事了。 陈恕没想到被陈愈看穿,颇为不自在,“啪”一声放下筷子,往书房走去。 “二哥,二哥你别走呀,快同弟弟说说!”陈愈不依不饶,硬是挤进了书房,还把墨竹赶了出去。 陈恕在书案后坐正,不发一语地看书,脸色阴沉地能滴墨。 陈愈围着陈恕势必要问个清楚,陈恕起先还能充耳不闻,但渐渐地,心神也被扰乱了。 陈恕轻咳一声,话在心里转了个圈,才谨慎开口。 “愈哥儿,我问你,若是有个姑娘,想与你撇清关系,可你却不大高兴,这是为什么?”陈恕脸色不大自在。 陈愈猛拍了一下大腿,“二哥,你这可是问对人了!” 他凑的更近,询问道:“二哥,我问你,那姑娘同你撇清关系,你是失落,愤怒还是怎的?” 陈恕仔细想了想,“都有,若要说,失落与无奈更多。” 陈愈眼前一亮,“二哥,我再问你,那姑娘可貌美?” 陈恕脸上染上一层薄红,“自然是好看的。” 他微微弯起唇,“她应该是天底下最灵动可爱的姑娘。” 陈愈嘿嘿一笑,也不说话,饶有兴趣地看着陈恕。 陈恕半晌等不到他的回答,蹙眉道:“你看着我做什么,不是要解答我的疑惑?” 陈愈憋着笑,陈恕越着急他越乐,陈恕眉头越皱越紧,陈愈终于没忍住大笑出声。 陈愈终于觉得能赢二哥一回,起身双手负于身后,故作高深地对陈恕道:“二哥,你还不懂吗?你对那姑娘那么在意,是因为你喜欢她呀!” 陈恕飞快地起身,动作大到差点把书案上的一摞纸掀翻。 “这不可能!”陈恕斩钉截铁道。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喜欢贞贞?! 他一直拿她当妹妹呀…… 第29章 甜蜜他心中早有答案。 陈愈好不容易窥探到二哥的秘密,宛若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绞尽脑汁地想问出陈恕喜欢的姑娘是谁,但陈恕眉头紧蹙,俨然陷入了困境,陈愈百般追问,也没套出一句话来。 但无妨,陈愈已心满意足。 只会捧着书读的二哥竟然也有情窦初开的一天,陈愈半点坐不住,只想狂奔出去找莹姐儿好好说说。 陈恕也没心思再指点他的功课,陈愈悄悄溜走也没引起他的注意。 墨竹进来给他添了杯茶,小心翼翼地问:“少爷,王同知家的三少爷给您下了帖子。” 陈恕回过神,淡淡地道:“王三少爷?我与你并不相熟。” 墨竹挠了挠头,“听说王三少爷的妹妹那日来了咱们府中。” 陈恕明白了,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拒了吧,就说我潜心治学,不便出门。”陈恕连那王小姐是谁都不知道,何况他自己心里如今正困惑着,实在没心思与外人周旋。 墨竹应了一声,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墨竹出去一会儿,回来手里便多了一个食盒。 他笑道:“少爷,二夫人差人送来了点心。” 陈恕看了一眼,让他放在一旁,待墨竹走后,陈恕忽然反应过来,母亲不善庖厨,也知道他不喜甜食,寻常送来的点心多是莹姐儿和贞贞做的新鲜玩意儿。 他福至心灵,将食盒打开。 素白没有一丝花纹的碟子里,装的是几块小巧的青团,陈恕拿起一块,果然见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陈恕一眼就看出是姜贞的笔迹。 纸条上画了一只黄白花的狸奴,正可怜巴巴地蹲坐着,胖乎乎的爪子按着一条大鲤鱼,意思好像是在说,把好吃的献给他,请他不要再生气了。 陈恕原本阴霾的心瞬间放晴。 他扬起一抹笑,想起当初在葡萄架下初次见面时,她的描红洒落了一地,那时她就喜欢在纸上画这种可爱的画,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 只是他真的对贞贞…… 陈恕难以置信。 下午陈恕照旧拿了新作的文章去找杨夫子指教。 杨夫子如今差不多就在陈府养老了,几年前他离开陈家游览山水,但心里还是放不下陈恕这个天赋异禀的学生,因此听闻老太爷去世,连忙赶回陈家,就怕陈恕因为悲伤过度一振不撅了。 好在陈恕并没有沉湎于悲痛,反而于功课上更加用心。 只是这一次陈恕的文章令杨夫子不太满意。 “瑾之,你这篇文章,破题虽有新意,却是虎头蛇尾,可见你心神恍惚。”杨夫子面色严肃地道。 陈恕一愣,惭愧道:“是,夫子,学生的确分了心。” 杨夫子放下文章,挑眉问道:“何事扰你心神?” 陈恕面有难色,向来处变不惊的脸上竟染上一抹薄红,杨夫子见了越发好奇,几番打量之后,爽朗大笑,重重拍了拍陈恕的肩膀。 “瑾之啊瑾之,想不到你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呐!” 这下陈恕整张如玉面庞都红了个透,等杨夫子笑够了,他长长地作了个揖,诚挚地请教道:“夫子,怎样才算是心悦一人呢?” 杨夫子深深看他一眼,“瑾之,不懂情者入情最深,你从前可会这样问我?可曾为别人这样问我?” 宛若一道惊雷劈开混沌天地,陈恕怔愣在原地。 “所以,”杨夫子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恕,“瑾之,你心中早有答案,不必再追寻了。” * 屋子里,红杏看着日头渐渐偏西,进来对榻上的姜贞道:“小姐,天色已晚,不如先用饭吧,再看下去伤眼。” 她守在门口好半天了,也没见小姐手里的书翻过几页。 姜贞迟钝地应了一声,合上书道:“好,我没什么胃口,今日不去前院用饭了,你帮我给二夫人说一声。” 红杏点头称是,掀帘退了出去。 方妈妈取来一丸山楂,担心地道:“小姐午饭就吃得少,莫不是积食了,吃点山楂丸子试一试?” 姜贞摆摆手,眉眼恹恹,“不用了,阿姆。” 方妈妈担忧地看着姜贞,想了想,决定说些好消息逗她开心,“小姐,上次您托牙人找的宅子有信了,刘牙人说这旬内有空都可去看宅子。” 姜贞果然抬起了头,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真的吗?那太好了!我已经给祖母去信了,阿姆,到时还要麻烦你帮我把祖母接过来。” 方妈妈笑道:“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小姐放心就是了。” 姜贞早就想把祖母接来扬州了,但前些年她还小,加之祖母听闻陈家挂着白,不愿上门打扰,这才拖到今年。 大姑姑家新添了几个小孙儿,屋宇恐怕不够,虽然这么些年大姑父一家没说什么,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这些年她帮二夫人打理商铺,也得了一笔丰厚的分红,从开春起,她就在物色宅子,想把祖母接过来。 “大姑姑待祖母好,我时刻记在心里,阿姆,到时你去原武县,记得把这一百两银票给大姑姑。”姜贞没有随信将银票寄去,因为大伯一家这些年常来找大姑姑麻烦。 姜贞想到大伯一家,脸色便难看起来,“阿姆,我家老宅的房契和地契都在祖母手里,我已去信给祖母,地契给大姑姑,老宅只有几间棚屋,不值几个钱,当初爹爹分的官宅,请阿姆带祖母去衙门退还吧。” 方妈妈吃了一惊,“小姐,可……知府大人不是说那宅子是赏给姜家了……” 按朝廷规矩,官员能分到官宅,但姜贞父亲死于任上,留下寡母和幼女,知府为表抚恤,便上书朝廷将原来的官宅赐给姜家,姜家大房就一直住在里面,也是因为这座二进的宅院,还有朝廷的一笔抚恤银子,大房夫妻二人上辈子才会对姜贞痛下杀手。 姜贞淡淡道:“我 知爹爹为人,他一生淡泊,以身报国只会觉得荣幸,那宅邸既让人生了贪念,倒不如物归原主。” 爹爹当初是念着兄弟之情,见姜仁一家种地凄苦,恰逢原武县的灾年,庄稼被洪水淹没,才好心让姜仁一家入住,怎知这一家人包藏祸心,在爹爹去后,不仅霸占了屋宇,还企图害她性命。 姜仁一家当初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方妈妈一脸怔然,贞姐儿这些年跟着二夫人,越来越有主见和手段,当年在来扬州的路上,埋在她怀里哭泣的小女孩儿,竟不知不觉长大了。 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大人若在天有灵,见到贞姐儿这样,也应该放心了。 姜贞眉眼间的戾气很快消散,笑着对方妈妈说,“阿姆,等祖母过来,咱们三个就去外面过自己的日子,从此以后,再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她终于能好好活一回。 方妈妈笑着笑着抹了一把泪,“小姐,老夫人要是见了你如今的模样,一定很高兴……” 姜贞点点头,她也想祖母了。 想着祖母的事,姜贞已经把陈恕忘在脑后。 闻溪院书房中,陈恕正对着书卷出神。 杨夫子的话,竟让他无言以对。 陈恕从未想过,他竟然真的对贞贞生了男女之情。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陈恕治学喜欢溯其根本,他试图找出自己动心的源头。 然而并没有哪一件事是书里所写的那样刻骨铭心。 年少时在东山书院求学,当时有师兄骗他看过一本风月小说,陈恕当时只看了一页便觉无趣,丢在一旁。 但他过目不忘,至今仍记得那书中,张生与崔莺莺在普救寺初遇,见到把花游玩的崔莺莺,张生惊为天人,一见倾心。 陈恕却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姜贞时,心里不太喜欢,他觉得姜贞毛躁,不懂规矩,还过于天真。 但是后来,才慢慢发现,姜贞与别人都不一样,她是花丛中蹁跹的蝶,那样灵动,那样可爱。 所以,其实在他心里,姜贞很早就与别人不同了。 陈恕豁然开朗,紧蹙的眉头随即舒展,缓缓弯起唇角。 墨竹靠在门边,见自家少爷对着书一会儿拧眉,一会儿轻笑,浑身一颤。 少爷难道是病了?怎么如此古怪。 陈恕确定了自己的心意,笑容却渐渐苦涩。 正因为看的太清,他才知道姜贞对他全然没有同样的心思。 她只把他当哥哥,不然绝不会在王小姐面前说与他不熟。 陈恕心底叹了口气,他初尝情滋味,便已觉情之不易。 慢慢来吧,他如今没有什么功名,也配不上姜贞。 倒是要先为他今日的无礼行为向母亲和贞贞道歉。 翌日,陈恕一早便去天香楼买了几样点心,读完一卷书,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去和方院等着姜贞下学。 江氏如今一见到陈恕,就想起他昨日说的那荒唐话,忍不住扶额,陈恕歉疚道:“母亲,昨日是儿子不对,今日特意来向母亲赔罪。” 他没忘了给江氏带礼物,是一只玉镯,不算多名贵,但样式精致,江氏戴在手上试了试,愁容便舒缓了。 江氏让飞霜给陈恕上茶,噙着笑道:“恕哥儿,娘不是逼着你成亲,只是希望你能寻一位好姑娘,好好过日子,父母终有一日会离你而去,将来诸多困境,还是得夫妻之间携手度过。” 陈恕点头称是,其实父母已经十分开明,还会过问他的意见,像大哥的婚事,便是双方家族互相看中,大哥并不在意陶家小姐如何,只是希望陶家能在仕途上对他有所助益。 陈恕不希望自己的婚姻是一场交易。 母子二人之间的气氛难得如此和睦,说了一会儿话,屋外便传来了女孩儿轻快的笑声。 江氏笑着道:“定是莹姐儿和贞贞回来了,飞霜,把炉子上的奶/子端两碗来。” 话音刚落,门帘便被人掀开,姜贞和陈莹手挽手进来,脸上还带着笑。 陈恕在帘子飞起的一瞬间便抬眼看去。 姜贞今日穿的是一身海棠色的对襟窄袖短衫,下面是素白纱裙,婷婷袅袅似雨中初荷,陈恕看了一眼,像被烫到一样收回目光。 陈莹先脆生生地喊道:“二哥也来了。” 见到陈恕在里面,姜贞也有些诧异,她还记得昨日陈恕冷淡的模样,悄悄瞄了他一眼,小声地道:“恕哥哥。” 陈恕心里止不住的懊悔,他昨日本不想凶她,但当时本就心烦意乱,又见到姜贞一脸懵懂,不知怎的便控制不住情绪,无论如何,都是他不好,让姜贞如今待他这样疏离。 他起身,温和地道:“路过天香楼买了些点心,送来给你们尝尝。” 姜贞眼睫轻颤,陈恕语气平静,昨日的事想必已经过去了吧?他应该没再生她的气了。 陈莹没察觉到二人之间古怪的气氛,欢呼一声去吃点心了,取了一块龙眼酥拿在手里,朝陈恕撒娇道:“二哥怎么又买这个酥油泡螺,天香楼的太甜腻了,我不喜欢。” 姜贞也走了过去,捡了块陈莹说太甜的酥油泡螺,细细地吃着。 她与陈莹不同,许是前世临死前喝下的那碗药太苦,这一世便偏爱甜到发腻的点心。 陈恕坐的板正,余光看向姜贞愉悦地眯起眼,微微勾起唇。 就知道她会喜欢的。 当年几人一起去金华府时,他曾给几个孩子买了一碗樱桃煎,街边的铺子用的饴糖不好,樱桃煎过于甜蜜,莹姐儿愈哥儿都是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但姜贞连蜜水都用勺子喝尽。 他那时就知道姜贞嗜甜。 陈恕有心想与姜贞说说话,于是在和方院用了午饭,午歇时分,陈莹留在江氏屋里,陈恕与姜贞便一同退出去。 此时院子里没有什么下人,初夏的日光照在葱翠的葡萄叶上,两人前后脚走了一段路,就要分开之时,陈恕唤住了姜贞。 但还没等他先说话,姜贞先着急地开口了,“恕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消气了吗?” 她明亮的杏眼看着他,十分委屈。 陈恕蓦地心软,她清澈的眼眸中映着他的脸,他的心像被风吹过的葡萄须一样颤颤巍巍。 “贞贞,昨日是我不好,不该对你生气。”他低头轻声道。 姜贞盯着他看了一眼,见他脸色的确柔和,才喜笑颜开道:“那就好,恕哥哥,我以后都不会乱说话了,也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她一高兴,身边的一切都鲜活起来。 陈恕看着她发髻中振翅欲飞的蝴蝶珠花,声音越发地轻,近似呢喃,“没事,你想如何都好。” 姜贞没听清,不过方妈妈的身影走近,她朝陈恕行了一礼,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目送她进了后院那道垂花门,陈恕才收回目光。 微风徐徐,他仰头看向头顶的葡萄架。 亦如初见之时,满架玲珑剔透的葡萄尚还青嫩,明知酸涩,陈恕仍伸手摘下一颗。 他握着手中的葡萄,轻轻一笑,大步离去。 * 姜贞与刘牙人约好月底去看宅子,到了约定这一日,她与江氏说了一声,便带着方妈妈出去了。 江氏早知道她想租宅子的事,还曾提出让姜贞祖母就住在陈家,但姜贞拒绝了,陈家收留她已经是大恩大德,奉养祖母是她的责任。 “你一向有主见,我不劝你,出门记得带上护院,小心行事。”临行前,江氏无奈地嘱咐。 姜贞带了三个身强体壮的护院,但只让他们跟在马车不远处,不要靠近。 宅子在城东,这一片都是平民住的地方,刘牙人笑着道:“小姐您瞧,这里四处都是住户,您家长辈住在这里,还能与街坊邻居串串门,多热闹。” 姜贞环顾一圈,河边有几位妇人正在洗衣,见到姜贞,都投来善意好奇的目光。 进了宅子里面转了一圈,姜贞更是满意。 她手里银钱不足,只能租下一进的屋子,刘牙人费了好大心思,才找到这里。 “这家主人原是做布匹生意的,几间屋子都用来放货的,并不曾住过人,小姐 只需派人将屋子收拾收拾就行,屋前屋后都能种些花草,整个江都城也找不到这样的好房子了。” 刘牙人虽说的夸张,但姜贞看过之后心里也是赞同的。 这宅子的确不大,只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但姜贞只打算与祖母和方妈妈三个人一起住,最多将来再雇个丫鬟和护院,怎么也住得下了。 于是很快与刘牙人签了契书。 回去的路上,姜贞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方妈妈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新宅子里要添置的家具。 “阿姆,以后我会照顾你的。”姜贞轻轻握住方妈妈的手。 方妈妈话音一顿,眼中很快涌上泪水,她连忙抬手擦去,笑着道:“好,阿姆以后就跟着小姐享福了。” 原武县老家也没什么值得她牵挂的了,方妈妈早年嫁过人,男人是个货郎,走南闯北就没了消息,方妈妈不受婆家待见,唯一的女儿生了病没钱治病,两岁时便病死了,她被婆家赶出来,四处找活,姜老太太见她可怜才将她买了回去。 姜贞靠在方妈妈肩头,轻轻抱着她的腰。 六月底,姜老太太抵达扬州城,行李都没放下,便来拜访陈家。 第30章 闹事她才不要嫁给陈恕! 姜贞一大早就等在陈府门外,将近中午时,姜老太太的马车到。 车夫还未停稳,一只手便迫不及待地掀起了车帘。 姜贞小跑几步,喊道:“祖母!” 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帘子后。 姜老太太年过古稀,头发尽白,常年的操劳让她走路都直不起腰,但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眼。 她盯着姜贞看了足有小半刻种,才笑中带泪地道:“贞贞,你都长这么大了。” 方妈妈笑着道:“老夫人,小姐,咱们先下车,进府慢慢说。” 姜贞忙上前搀扶姜老太太,方妈妈使唤了个小厮把行李放到门房,姜老太太带了许多东西,这一次来扬州,她是不打算回老家了。 “祖母,贞贞好想您。”姜贞噙着眼泪,这还是她重生之后第一次见到祖母。 她无比庆幸上天能让她再活一次,能让她有再次见到祖母的机会。 姜老太太摸了摸姜贞的手,眼中也是感慨万千。 她也在庆幸,当初狠下心将孙女送到扬州,虽然遥远,但也让孙女留下一条命。 姜贞如今能好好地站在她面前,都是陈家的功劳。 姜老太太给她擦着眼泪,乐呵呵地笑道:“好了,贞贞,等会儿再跟我说说你的事,先带祖母去见见陈家长辈们。” 福安院里,老爷老夫人也早得了消息,这些年姜贞养在陈家,他们也是极喜欢的,姜贞之父又是陈明修的故友,姜老太太要来,陈家自然要热情相迎。 江氏和陈恕也陪在一边,只有大夫人没来,不过大夫人忙着陈懋娶妻的事,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人前。 姜贞带着姜老太太一进来,就有丫鬟上前来搀扶,但姜老太太挥手拒绝了,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端正地朝着老爷和老夫人拜了下去。 老夫人立马站起身,讶然道:“姜老夫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姜贞也愣了,姜老太太不肯起身,而是又磕了个头,缓缓道:“陈家仁德,于我姜家有大恩,便许我老婆子一拜。” 姜贞蓦地红了眼圈,也跟着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老爷与老夫人面面相觑,等姜老夫人颤巍巍地起身,忙让人去扶, “姜老夫人不必如此客气……”老爷感叹道,姜家都是实在人,姜贞当初来陈家时,老太爷就说她是难得的赤诚之人,今日一见,原来是家风所传。 姜老太太在椅子上坐下,却只坐了一半位置,挺直了腰板,姜贞看着一阵心酸。 她能感受到祖母在走进陈家时一瞬间的僵硬,就如同当初的她一样,陈家太过富贵,且不是庸俗的富贵,祖母应该很是不习惯。 老爷与老夫人其实同姜老太太也没什么好说的,寒暄了几句,姜老太太便要离开。 老夫人留她在府里住下,姜老太太笑呵呵地道:“不了不了,我老婆子就不添麻烦了。” 从福安院出来后,江氏笑道:“姜老夫人同贞贞回和方院说会儿话吧,这丫头可想您了。” 姜老太太知道这位就是收留姜贞的二夫人,感激道:“老婆子不知怎样感谢二爷和二夫人才好,贞贞顽劣,给你们添麻烦了。” 二夫人摇摇头道:“姜老夫人言重了,贞贞聪慧乖巧,这些年帮了我许多,有贞贞陪在我身边,我的日子也不寂寞呢。” 几人边说边进了和方院,陈恕在半路就告退了,女眷说话她也插不上嘴,临行前他担忧地看了姜贞一眼,见她挽着姜老夫人的手笑着,才放心离去。 姜老夫人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陈恕一眼。 及冠之年,又一直陪在二夫人身边,应就是那位少年英才的陈家二少爷了。 果真如传闻中一样出色。 江氏没有打扰祖孙二人叙旧,姜贞带着姜老夫人进了自己的卧房,门一关上,便扑在姜老夫人怀里大哭起来。 姜老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贞贞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哭啊,祖母这不是来了吗?不怕了啊。” 她记得当初方妈妈带着姜贞上马车时,姜贞死活不愿意,小小一个女娃,哭得眼睛都肿了,她狠心转身离开,隔了老远,还能听见姜贞哭求的声音。 姜贞心里有说不完的委屈难受,从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盼望着这一天,为了能和祖母团聚,她努力了将近十年。 刚进陈家时,那些流言,若说对小小年纪的她没有伤害,那是假话,不过姜贞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即便酸楚,也能忍耐。 祖孙二人哭过一阵,又面对面笑开了,姜老夫人摸着姜贞的脸庞,怀念地道:“你与你爹长得真像……” 特别是这双眼。 想起早逝的儿子,姜老夫人眸中闪过一丝惆怅。 姜贞靠在她肩头,嗅着祖母身上熟悉的青草香气,依恋地点点头。 爹爹不在了,她会好好照顾祖母的。 姜老夫人又说起姜仁的事,冷哼一声道:“还是你有主意,那宅子是赐给你爹的,他们一家倒住的高兴,衙门去收宅子,可把他们气得发疯,我走前还跑来追我的车,幸好有你给的护院,把那烂心肝的锤了一顿。” 姜贞噗嗤一笑,心里十分痛快,不过这还不是最后的惩罚。 这次只是让他们无家可归,前世他们可是害了她和祖母、方妈妈的性命呢。 “祖母,那些腌臜东西就不要再想了,等会儿我带您去我赁的宅子,院子大的很,您想养多少鸡鸭都行。”姜贞笑着道。 方妈妈在一边道:“小姐,老夫人如今都不养鸡鸭了,倒是养了几只兔子。” 姜老夫人解释道:“鸡鸭乱跑,我老了,懒得去捉,还是养兔子好。” 姜贞怔愣地去看姜老夫人雪白的头发。 “这孩子,又哭什么。”姜老夫人仔细给姜贞擦干眼泪。 又说了会儿闲话,姜老夫人环顾四周,见没有外人,便小声问道:“贞贞,我问你,今日在二夫人身边的,可是陈二少爷?” 姜贞不明白祖母为何问起陈恕,点了点头。 姜老夫人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我还听说那陈二少爷是什么神兽转世?” 姜贞无奈道:“祖母,太爷爷是说过恕哥哥出生前曾梦到过麒麟,不过恕哥哥说只是巧合。” 姜老夫人才不管什么巧合不巧合,她见了陈恕就喜欢,少年站在屋子里,长得那叫一个俊朗,听说陈恕还特别会读书,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这样的好儿郎,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她攥着姜贞的手,凑近低声问道:“陈家可有说何时让你们成亲?” 方妈妈在一边大惊失色,完了,时间太久,她忘了同姜老夫人解释这件事了! 姜贞则是一脸茫然,问道 :“祖母,您说什么呢?我同谁成亲?” 姜老夫人拧眉道:“你这孩子,还能是谁,就是那陈二少爷啊!你们不是自幼定了亲的,那婚书……我还亲手交给方妈妈了!” 方妈妈低着头没接话。 姜贞听不懂祖母在说什么,她怎么会同陈恕定有娃娃亲?还有婚书?她怎么从未见过? 祖孙二人都看向方妈妈。 “老夫人,小姐……这事吧,其实是个误会。”方妈妈艰难道。 她从箱子里翻出那张婚书,交到姜贞手上,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人,我确实按你的吩咐,把这婚书给陈二爷和二夫人看了,他们后来说这婚书不是凭媒写立,无人见证,做不得数。” 姜贞十分震惊,她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婚书的存在,从方妈妈手里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的确是二爷和爹爹的笔迹没错,但这婚书按当朝规矩,也的确没用。 她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了,猛地回想起她才来陈家时,有人传她是陈恕的未婚妻,说她是上门来打秋风的,她以为只是下人们无聊的猜测,原来还是有源头的。 还有当初与陈恕第一次在葡萄架下见面时,他说什么“你我婚约,并不作数”这样的话,原来也不是胡话。 姜贞真是哭笑不得。 这事儿也……太荒谬了! 姜老夫人哼了一声,“怎么会不作数?那不是写着我儿和陈二爷的名字吗?当初我还找人看过的,写的就是贞贞和陈家二少爷的婚事!” 姜贞心道姜老夫人或许找的是村子里的老童生读的信,其实乡下定娃娃亲,只需口头约定就行,但有些身份的人家都要有正式的文书才算。 她解释道:“祖母,这婚书真的不作数,您出去可千万不要说出来,我只把二少爷当哥哥。” 姜老夫人试图从姜贞脸上找出一点少女的羞涩,但姜贞提到陈恕,神色十分从容,瞧着是真没有男女之情。 她蹙眉道:“那他对你呢?他若是想娶你,你会如何做?” 姜老夫人记得清楚,当时在路上分别时,陈恕看姜贞的眼神是那样柔和。 她以为是郎有情妾有意一段佳话,原来不仅这婚书没用,人家二少爷是动心了,傻孙女还把别人当哥哥呢。 姜贞闻言从榻上跳下来,瞪大了眼道:“祖母,您别乱说!恕哥哥怎么会那样想!” 陈恕娶她? 姜贞眼前立马浮现出他皱眉看着她写字的模样,打了个寒颤。 太可怕了,她真是不敢想。 姜老夫人炙热的眼神直直看着姜贞,“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你未嫁他未娶,你怎知他心中没你?” 她看着孙女浑身不自在的模样,笑了笑道:“再有,贞贞,你敢摸着你的心说,半点也不喜欢他吗?” 姜贞愣在原地。 她总觉得祖母这话不对,她敬佩恕哥哥学问好,欣赏他品性端正,也心疼他没有人偏爱,但这些都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吧? 她笃定地道:“祖母,您再别说了,我与恕哥哥是绝无可能的。” 她才不要嫁给陈恕,每日管着她,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想想都要疯了! 姜老夫人微微笑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 姜贞将祖母安顿好了后,便觉得一切顺心,等年底不上女学之后,她就搬出去和祖母与方妈妈一起住。 姜老太太那边有她雇的仆妇照顾,姜贞每日去铺子上,也会去看望祖母。 渐渐进入酷暑时节,铺子里从前卖的胭脂便不太适宜,姜贞这些日子都常去铺子上,与工人们研究新品。 江氏的胭脂铺里都是女工,姜贞接手后也没有改变这个规矩,女子生而不易,能够有一门手艺养活自己,也不用回家看男人的脸色。 “小掌柜,您看这样的花露加在胭脂里可能行?”姜贞才进到工坊里,就有一个圆脸的年轻女子迎上来。 姜贞见到是她,还有些惊讶。 这圆脸女子是她上的月才招的人,街坊都叫她乌娘子,家中以前就是做胭脂生意的,因此很会做胭脂,听说是嫁了个落魄秀才,为了给丈夫凑束脩才出来做活。 姜贞欣赏她做胭脂的手艺,但乌娘子平日只闷头干活,很少说话,脸上也时常带着苦涩。 乌娘子有些忐忑地看着姜贞。 姜贞轻嗅了一下,又将花露倒在琉璃杯中对着光看了看,满意道:“很好,芬芳扑鼻,却不显甜腻,质地澄澈,可以加在胭脂里。” 乌娘子被她夸奖,先是一愣,而后腼腆一笑。 姜贞正与她说着话,一个女工忽然跑进来,冲着乌娘子喊道:“不好了!乌娘子!你相公在外面闹事呢!你快去看看吧!” 乌娘子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姜贞走出去,胭脂铺里一片狼藉,瓶瓶罐罐碎了一地,一个浑身酒气的书生正在吵闹,惹来门外一群路人围观。 见到姜贞出来,那书生骂骂咧咧道:“哪里来的丫头片子!我要见你们掌柜!让他出来,不然我就把这铺子给砸了!” 姜贞不说话,随手抄来一只花瓶摔在那书生脚下,清脆的一声响,那书生吓了一跳,再不敢说话了。 “我就是这里的掌柜,你是哪里来的泼皮无赖,在我这里滋事,不怕我将你扭送官府吗?”姜贞冰冷的目光直直盯着他。 书生愣了片刻,而后仰天大笑道:“官府?你可知道我可是有功名之人,再说,我是来找我娘子的,你凭什么抓我?” 这是故意耍酒疯了,姜贞不想同他多嘴,转身就要叫人,乌娘子却忽然奔了出来,拽着那书生往外走,“你别闹了,快跟我回去!” 书生却挣脱了她,反手将她扇倒在地上。 “你个贱人,你不是跟我说回娘家借钱去了?又跑出来偷偷做活!真是丢人现眼!” 他突然的暴怒让众人都唬了一跳,人群中发出几声唏嘘,乌娘子捂着脸默默垂泪,书生还在咒骂,她也没有反驳。 姜贞看了生气,上前将乌娘子护在身后,怒斥道:“你又有什么资格骂你家娘子,她出来做活还不是为了你,我看真正丢人现眼的人是你才对!” 书生在家作威作福惯了,没想到被个小姑娘指着鼻子骂,气得两眼能喷出火来,“我教训我娘子,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女人当什么掌柜,抛头露面的,也不是什么好货!” 姜贞冷哼一声,“我靠我自己手脚养活,不靠别人,我活的坦坦荡荡,不像你,空有虚名,实则败絮其中,我已派人去报官了,你若是不怕,那就在等着别动。” 书生面露犹豫,巡街衙役的声音渐渐逼近,他瞪了姜贞一眼,搡开人群跑了。 看热闹的众人也渐渐散开。 姜贞让人先将胭脂铺收拾了,乌娘子缓缓站起来,哭着对姜贞说道:“小掌柜,这些损失都从我的工钱里扣吧,都是我不好,给你添麻烦了。” 姜贞递来一条帕子,平静道:“不用替他顶罪,冤有头债有主,我还会找他的。” 乌娘子哭得更伤心了,“我家夫君从前不是这样的,就是因为考了好几次都中不了举,才变了,因为他读书,家里的银子都花完了,他又染上了酒瘾,我才出来做活养家,可是他觉得我丢他的脸,不让我出来。” 姜贞明白那书生为何生气,他自负才华,但屡试不第,妻子出来像普通百姓一样干活养家,丢了他秀才的脸面,更像是再笃定他无法中举一样。 乌娘子总是郁郁寡欢,想来也是因为有这样自视清高又一无所成的丈夫。 姜贞让人把乌 娘子扶到后面去休息,心里盘算起来要怎么帮乌娘子。 一个女工凑上来,小声地提醒道:“小掌柜,她家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乌娘子之前的东家都被徐秀才闹得不安生,他毕竟有功名,你还是让乌娘子回去吧。” 姜贞听过之后,却更加坚定要帮乌娘子。 那一头,徐秀才被姜贞吓跑,窜出两条巷子,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他越想越不甘,被个小丫头骂跑,这算什么事! 那丫头不将他这个秀才放在眼里,那就给她点颜色瞧瞧。 徐秀才眸光一闪,看见一旁有家药铺,抬脚走了进去。 等出来时,脸上已是春风满面。 他摸了摸袖中的药包,冷笑了一声,悠哉悠哉地打算拿剩下的钱去打二两酒喝。 走到一处巷子里,却被人拦住了。 “哪个不长眼的挡道!”徐秀才捂着被撞疼的鼻子,骂了一句。 一抬眼,见一个身穿靛青长袍的高大少年正负手立在他跟前,目光凛冽地凝视着他。 30-40 第31章 坦白陈恕放缓了声音,“好,我等着…… 徐秀才瞪着眼看了一会儿,竟然认出了来人。 他拍了拍长衫,拱手道:“原来是陈公子,小生有礼了。” 陈恕名声在外,徐秀才曾经在诗会上见过他,对这个少年天才很是敬仰。 “陈公子可有什么指教?”徐秀才知道陈恕的家世出众,若能有机会攀附上就更好了。 陈恕一眼瞧出他心中所想,冷淡道:“你这种薄情卑鄙之人,何谈让我指教?” 徐秀才一愣,被方才那女掌柜指着骂,他觉得格外愤怒,但被陈恕骂,他竟觉得羞愧慌乱。 “这……这从何说起,陈公子,你我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徐秀才结结巴巴道。 陈恕早上出门买书,正好路过胭脂铺,站在人群中将那一场纠纷看得清清楚楚,原想出手帮姜贞,但仔细一想,姜贞或许不愿他站出来。 果然,姜贞自己就能将人吓跑,陈恕见他脚步虚浮,面露戾色,怕他心生报复,便跟了上去。 “你既聘人为妇,就该承担为人夫君的责任,既不能养家,又打骂女子,岂是大丈夫所为?”陈恕最是厌恶徐秀才这样没有担当的男人。 徐秀才涨红了脸,“可……可乌氏是秀才娘子,又是一个女人,在外面抛头露脸的像什么话!” 陈恕浓眉紧蹙,“不论她是什么身份,女子又如何,秀才娘子又如何,她能凭自己的本事立足,你呢?只会无能地钻进酒馆喝个烂醉!” 徐秀才被他说到痛处,他当然知道乌氏为什么要出去做活,但是他不愿承认自己的懦弱无能,陈恕拆穿了他脆弱的伪装,徐秀才愤怒地吼道:“那也不管你们的事!我打我自己的娘子,谁敢教训我!” 陈恕细长的凤眼微眯,“谁敢教训你?朝廷律法可是允许和离的,况且你从前做了什么事,应该还记得吧?你不打算告诉你娘子吗?” 徐秀才这回彻底崩溃了,尖叫一声扭头跑了。 巷子口,姜贞站在阴影里,将陈恕的那番话听的一清二楚。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陈恕跟人吵架。 他一直是冷淡疏离的,待人接物有礼却不亲近,也从未与人起冲突,陈莹曾说他是块没有情绪的木头,但姜贞今日见到了他的另一面。 “小掌柜,那人跑了,咱们还跟吗?”身边的妇人小声问道。 姜贞摇了摇头,看着陈恕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弯了弯唇道:“不必了,他恐怕不敢再来了。” 她也是跟着徐秀才来到此处的,原来是打算带两个健壮的妇人把那徐秀才揍一顿,不过陈恕三言两语将他赶跑了,也就不用她动手了。 傍晚姜贞回到陈府,陈恕便在和方院等着她。 陈恕并没有与她站得很近,此时院子里还有下人,他不想她被人说闲话。 他垂眸道:“今日看见了你铺子里乌娘子一事,那徐平渊考中秀才后,曾在府学读书,不过因为舞弊,被退了学,正因为这事,才让他年年落榜。我猜他没敢告诉乌娘子,你若想帮她,可从此处着手。” 姜贞心头蓦地一阵柔软,她今日出面帮助乌娘子,围观的好多路人们没去指责徐秀才,反而说她多管闲事,怪乌娘子不该出来抛头露面。 就连胭脂铺里的女工们,有的也劝她不要掺和此事。 姜贞却不想就这么算了。 如果她没看到也就罢了,但她亲眼见到了乌娘子的处境,怎能坐视不理。 陈恕是第一个与她站在一起的人。 姜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些泪意,她紧紧攥着帕子,紧张地问道:“恕哥哥,你会不会也觉得,我不该管乌娘子?” 陈恕悠悠叹了口气,“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乌娘子品行坚韧,而徐平渊无德,远不如其妻,乌娘子无辜,你助其脱身,是修德之事。” 姜贞骤然抬头,她没想到陈恕也是这样想。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道,多么荒诞,可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能理解她。 她仰头看着陈恕,傍晚绚烂的霞光照在他半边面庞上,她才发现陈恕有一双很深邃的双眼,明明他浑身气质是那样冷冽,但此刻他的眼神却那样柔软。 姜贞的心跳停止了一瞬。 陈恕亦静静地看着她,两人目光碰触在一起,一个炙热,一个怔愣。 “贞贞,二哥,你们站在那儿做什么?”从下面回来的陈莹一声呼喊,让二人瞬间回过神。 姜贞先低下头,飞快地朝陈恕行了一礼,逃也似的离开了。 陈恕惊觉自己竟然无礼地盯着她看了那么久,懊悔地叹了口气。 他怕自己表现的太明显,把姜贞吓到。 再等等吧,等他也能保护她的时候,再向她坦明心意。 * 七月中旬,陈恕出发去省城参加乡试。 这是第二回了,陈恕并不紧张,二房夫妻二人经历过上一次的大起大落,即便心里担忧,但还是笑着将陈恕送出了府。 临行前,一家人都来码头送陈恕上船,姜贞跟着陈莹,也送上了一只打着如意结的扇坠,祝陈恕前程似锦。 陈恕珍重地将扇坠收到袖中,上船之前深深看了她一眼。 到了金陵,风光依旧,不过六年前是与同窗一起前来,那时几个少年各怀心事,都想一展宏图,但如今只他一人,陈恕站在当时住过的客房窗前,有些许惆怅。 柳子澄先前来信,预祝他乡试顺利,但却又提到,他已答应与那同知之女成亲。 信中他再未提到明年春闱之事。 陈恕收回思绪,掩上窗继续温书。 因为曾经历过一次,陈恕进到考场中半点不慌张,到最后还是第一个出贡院的。 出去后便有衙役来请他,去的还是几年前那家茶肆。 陈恕还记得那位夏巡抚,后来父亲曾暗示过,当年他落榜之事,与这位夏巡抚有些关系。 进了茶肆,夏文宣正负手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 陈恕拱手轻声道:“夏大人找学生有何事?” 夏文宣闻声转头,见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却并没有答他的话,而是笑着道:“陈瑾之,昔年一别,你又让老夫眼前一亮啊。” 他在江南巡抚这个位置上待了快十年了,也算是见过不少才子俊杰,但让他记忆犹新的,还是只有陈恕。 当初他是见陈恕年纪太小,怕他一朝中举便飘飘然不知所以,才打算“为难”他一次,谁知第二年陈家老太爷便仙去了,陈恕竟因此耽误到如今。 夏文宣这几年里有时也在后悔,若当初不为难陈恕,恐怕朝廷已出了一位少年进士了。 但今日再见 到陈恕,他心中那点悔意又渐渐消散了。 这个年轻人,比之前要更加坚定,目光中除了淡然,还多了一抹野心。 夏文宣忍不住赞一句好。 他邀陈恕坐下,笑着道:“小友莫急,先与老夫手谈一局,若你获胜,老夫便回答你的问题。” 陈恕轻轻颔首,二人摆好棋子,不过厮杀了半个时辰,陈恕的黑子便将夏文宣的白子逼到了绝路。 夏文宣惊讶道:“几年前咱们还能勉强打成平手,小友的棋艺长进颇多。” 陈恕微微笑了笑,“非也,自太爷爷去后,学生再未与人对弈。” 夏文宣不解道:“那你为何能猜到我的棋路?” 陈恕道:“夏大人下棋谋略深远,却常常忽略细节,学生不过参破这一点罢了。” 夏文宣一愣,抚须长笑,赞叹道:“后生可畏啊!老夫在小友面前,竟如浅盘之水一般。” 陈恕淡淡地道:“大人谦虚了。” 夏文宣亲自给陈恕倒了一杯热茶,缓缓道:“想必你也听说了,六年前,的确是我刻意阻拦,才让你落榜。” 陈恕微微抬眸。 夏文宣笑了笑,“你一定好奇我为何要阻拦你吧?其实当时阅卷官十分喜爱你的文章,若没有我横插一脚,你应该是当年的前三甲,但我怕你年少得意便自满丧志,这的确是我的错。” 陈恕其实在进茶肆时,见到夏文宣之后便猜到了真相,虽觉得有些无奈,不过仔细想想,若他当时中了举,或许心境并不会如今日这样淡然。 他那时只是觉得读书能够实现抱负,但其实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读书,这几年里,他才终于想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平天下不公之事,扶弱小,除奸佞。 夏文宣取下自己腰间的玉佩,交到陈恕手中,“这是我当年进翰林院,恩师送给我的,他希望我成为伊尹颜渊,今日我将此佩赠与你,也愿你能抱朴守真,进而有为。” 陈恕立刻起身,双手接过玉佩,感激道:“多谢大人赐教,学生定不负所望。” 夏文宣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郎长身玉立,意气风发,他心中倍感安慰,或许十几二十年之后,史书上将会留下陈恕的名字。 两人又对弈了几局,说了会儿话,因夏文宣还有公事,便同陈恕在茶肆门外告别。 不远处的书铺里,一顶轿子轻轻落地,一个小丫鬟见到这一幕,小声对轿子里的禀告道:“小姐,老爷好像在对面茶肆里。”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掀起轿帘,半张柔美的脸露了出来,她的目光朝对面看去。 只一眼,就见小楼柳树下,与父亲说着话的男子,身形颀长,衣袖飘飘,清冷宛若高山之雪。 夏云喜一愣,那男子已转身离去,重重柳枝掩映了背影。 那是何人? 夏云喜心下一空。 乡试结束,陈恕并没有在金陵多待,很快返回扬州。 他回去时,府里正热闹,陈懋与陶家女儿的婚事定在十月,距今还有两个多月,陶家送来了嫁妆,大房一派喜气洋洋,大夫人更是招摇,就怕别人不知道陶家女足有四十抬箱子。 陈恕听墨竹说陈家人都在前厅和陶家亲戚说话,便没有打扰,先回闻溪院放下行李。 等重新梳洗完,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陈恕打算先去福安院同祖父祖母请安,不料经过花园时,却听见几个婆子在说话。 他本想路过,但几人竟然提到了姜贞的名字,陈恕拧眉,在阴影处停下脚步。 一个穿秋香色比甲的婆子磕着香瓜子,艳羡道:“你们今日去大夫人那里帮忙没有?听说大夫人足足给了半两赏银呢,我真是后悔没去。” 另一个绿比甲婆子道:“我去了!你们可是没看见,那陶小姐的嫁妆箱子里装的全是金首饰,那簪子、耳环上,好大一颗珠子,我们都看直眼了。” 她对面的长脸婆子叹息道:“你说这人啊,就是看命,我听说那陶小姐生的也好,大少爷这回可真是走运了!” 秋香色比甲的婆子挤了挤眼睛,“老王,你这就考不明白了吧,那陶小姐就是再难看,大少爷也高兴,长得好,命贱有什么用?你瞧那位……” 她朝和方院的方向努了努嘴,“姜家表小姐那位生的好不好?我敢说这扬州城里没几个比得过她的吧,可你瞧,今年都十六了,有谁会上门来提亲?还不是命不好啊……” 另外两个婆子也附和道:“可不是,我听说她可是克死了爹娘的,谁敢要啊……” “你们不知道吗?当初她来是想跟二少爷结亲来着,真是可笑,二少爷马上就是举人老爷了,也是她能配得上的?” 陈恕越听眉头皱的越紧,这几个婆子怎能这样说姜贞!她父母的死与她有何关系?她那样好,竟被她们说的一文不值! 没等他出去,一个丫鬟先跑出来,将几个婆子赶跑了。 “胡言乱语!快滚!小心我告诉老夫人!” 陈恕还没看清那丫鬟是谁,便听见了姜贞的声音。 “好了,红杏,不用追了,她们说些闲话罢了,不必生气。” 陈恕忙大步追出去,姜贞碧青色的裙边刚绕过月亮门,便被他叫住,“贞贞!” 见是陈恕,姜贞愕然道:“恕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恕抿唇,“今日早上才到。” 他直直看着姜贞,只觉心里的火熊熊燃烧,本来还想忍耐到放榜以后,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贞贞,我有话想对你说。” 姜贞愣了一下,陈恕这炙热的眼神让她无所适从,红杏倒很会看眼色,看出陈恕眼里的情愫,低头一笑,朝二人福了福身,便悄无声息退到一边替二人盯梢了。 姜贞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小声地问,“恕哥哥,你想说什么?” 陈恕目含关心,“方才她们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胡说,你很好,不要妄自菲薄。” 原来是说这个,姜贞松了口气。 她杏眼一弯,“恕哥哥,你不用担心我,这些话我小时候就听过了,不会在意的。” 原来她从小就经历了这些,陈恕心密密麻麻地疼。 姜贞朝陈恕轻轻福身,“多谢恕哥哥关怀,若是没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一等——” 陈恕立即将她叫住。 他闭了闭眼,下定决心道:“还有,我从未想过你配不上我,反而是我想要追逐你。” 话终于说出口,陈恕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紧张地盯着姜贞。 见她倏地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这一张让他朝思暮想的小脸上,并没有一点欣喜。 她微微张着嘴,却半天说不出话来,陈恕的心渐渐沉到谷底。 她果真对自己没有半分欢喜…… 虽早已知道结局,陈恕还是难免觉得失落,此刻什么从容淡然,都从他脸上消失了,陈恕垂下眼睫,苦涩地抿起唇角。 他不愿让姜贞难堪,勉强道:“贞贞,是我失礼,你权当我也在胡言乱语就好。” 其实姜贞是被他那一句话给惊讶到了。 陈恕去金陵之后,有一次祖母同她说,陈恕对她有意,姜贞还不敢相信。 她想到当时在夕阳下,陈恕看她的温柔眼神,脸颊便滚烫起来。 陈恕说的那句话,证实了祖母的猜测,也让她一时难以应答。 姜贞看见了陈恕眼中的失落,她有一瞬间觉得着急,想告诉他不要难过。 可是……可是她自己也看不清她的心。 姜贞从来都以为只把陈恕当做哥哥,但陈恕坦白了心意,她却并不觉得害怕,而是在慌乱中,有一点点欢喜。 姜贞仔细想了想,决定向陈恕坦白,“恕哥哥,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心里很乱,你再等一等我好不好,等我看清自己,一定会和你说清楚。” 陈恕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瞬间,欣喜、慌乱、期待……无数种情绪交织。 这就是贞贞,她活得自在,坦然,像一只鸟雀, 闯入他平淡的生活。 陈恕放缓了声音,“好,我等着你。” 第32章 问心感情里没有公不公平 姜贞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本商经,这本书她看了有一段日子了,每日午后闲暇时分都要翻阅几页,但今日拿在手上,却怎么也读不下去。 方妈妈端来一杯温茶放在桌上,关心道:“小姐可是碰上了什么事?” 怎么从外面回来就心不在焉的? 姜贞被她一打岔,混乱的思绪堵在心头,她想了想道:“阿姆,能把祖母给的婚书让我瞧瞧吗?” 方妈妈一愣,“小姐要看那个作甚?” 她心中虽纳闷,但还是依言去将婚书取了来。 所谓的婚书只是薄薄且泛黄的一页纸,姜贞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爹爹和二爷当初写这婚书确实是一时兴起,那时她还在娘肚子里,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这样和陈恕定了亲? 不过祖母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当初她或许是识出了几个字,便当了真,让她来投奔陈家。 那当初二爷和二夫人见到这婚书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陈恕……最开始对她不喜,是不是也是因为这纸婚书,觉得她是贪图富贵之人? 那如今……他又怎会心悦自己? 姜贞觉得很荒谬,她一直将陈恕当做哥哥。陈莹曾抱怨陈恕这个二哥不近人情,冷淡又要严格,可姜贞知道陈恕对弟妹的好,凡是出门外门,没有哪一次是忘了陈莹陈愈的,总会带回好些礼物。 她来到陈家之后,每年也会收到陈恕的礼物。 比如桌上搁笔的这一块雨花石,是几年前陈恕从金陵带回来送给她的。 每年她的生辰,陈恕都不会忘记。 姜贞意外地发现,她以为自己同陈恕算不上熟络,但其实一想起他,回忆竟然这么多。 她的心湖微微泛起涟漪。 姜贞为自己这古怪的心情感到匪夷所思,若只是将陈恕当哥哥,怎么会听到他说那些话,自己竟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方妈妈瞧出些眉目,试探道:“小姐,可是二少爷跟你说什么了?” 她并不是胡乱猜测,因为这些年贞姐儿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虽然跟着二夫人读了好些书,但性子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烂漫,一股子扎进生意里抬不起头,什么情啊爱的,从未见她在意过。 府里都在议论,说贞姐儿都十六了,二夫人还不为她说亲,是不是想让她留在二房。 可二房有两个少爷,都是适婚年龄,四少爷虽然小贞姐儿一岁,可那也不算什么。 方妈妈这些日子听了不少难听的话,偏她不好与人辩解,当年刚来陈家时,就因为逞口舌之快被二夫人身边的吴嬷嬷劝告过,怕给贞姐儿惹祸,她是能忍则忍。 即便是她,听了那些腌臜话有时都要掉眼泪,可贞姐儿跟没事人一样,每日该吃吃,该喝喝。 方妈妈就知道她没开窍。 就像那日,老夫人故意说起贞姐儿和二少爷的婚约,贞姐儿眼中也只有惊讶,没有半点羞涩。 可今日贞姐儿种种不寻常的反应,让方妈妈立马提起了心。 其实她只是猜测,但话一问出口,姜贞竟有些不自在,她心里便有谱了。 方妈妈好奇二少爷同贞姐儿说了什么,但瞧贞姐儿那样子,也不会同她说,于是想了想道:“小姐,这几日还没去看老夫人呢,她要想你了。” 她劝不动,但老夫人应该可以。 姜贞回过神,“这几日忙着乌娘子的事,没得空去看祖母,那咱们这就去吧。” 此时此刻,她不知自己与方妈妈心意相通,她心里乱的很,也想找祖母问一个答案。 两人出了门,半刻钟后就到了西城宅子,姜老夫人正站在门前同邻居说话,见姜贞这个时候来,还有些诧异。 进了屋,姜老夫人便看出姜贞脸色不对,询问道:“贞贞这是怎么了?” 她悄悄示意方妈妈退出去。 四下里只有祖孙二人,姜贞才开口道:“祖母,二少爷今日同我说,他……” 她想了想,到底没将“心悦”二字说出口。 陈恕说的含蓄,她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这样旖旎的话,跟他们二人怎么能扯得上关系? 姜老夫人会心一笑,她就知道陈恕忍不了太久。 她没有追问,轻柔地抚摸着姜贞的头发,低声道:“贞贞,你可有想过,将来会嫁给什么人呢?” 姜贞愣住了,她不止一次想过将来,她想开几间铺子,把生意做到大江南北去,想让祖母和方妈妈都跟着她过好日子,想将来好好报答陈家,可唯独没想过将来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姜老夫人耐心地道:“贞贞,从前你没想过,这一次便想一想,若将来嫁的人是二少爷,会是什么样子?” 姜贞眼前蓦地想起一些画面。 初见时,陈恕踮着脚给她摘葡萄,还有他教她写字,从她手中接过受伤的小鸟,皱着眉让她吃饭不要说话…… 他这个人很重规矩,姜贞曾讨厌他的古板,但如今想来,陈恕虽然嘴上说着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但并没有真正对她动过怒。 相反,他是极有耐心,极细致的。 虽然他出身富贵之家,但并不像大少爷一样沉溺于金粉,除了书,也不见他喜好什么,是极为纯正的一个人。 而且他对府里的下人,对像乌娘子那样的女子,也从未有过轻视。 姜贞顺着自己的心说下去,“恕哥哥学问好,品行端方,若同他成婚,他应该不会约束我,我想做什么都好。” 姜老夫人抚摸的手一顿,絮絮地道:“贞贞,祖母当初说那话,不是说让你非要嫁二少爷不可。在祖母眼里,我的贞贞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谁也配不上,可这世道艰难,于女子更不易,这一辈子,若能得一人能与你相伴,也算是件幸事了。” 姜贞被这一番话说的愣住。 的确如祖母所言,当朝对女子并不算开明,不嫁人是很难的,一定要嫁的话,就只有选一个最好的。 她想起了所嫁非人的乌娘子,又想起了一辈子过得憋屈的大夫人,怔怔地问道:“可是祖母,若是将来,他变了怎么办?” 徐秀才从前也与乌娘子蜜里调油,大夫人同大爷还是青梅竹马。 姜老夫人笑意淡淡,“贞贞,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你要让他陷得比你深,而不是你一昧沉溺。” 姜贞似懂非懂。 姜老太太看她懵懂,又语重心长道:“贞贞,祖母也要让你知道,二少爷是好,可是你也要想好,他是陈家将来的顶梁柱,他的婚事,整个陈家都很看重,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要承担的并不轻松。” 姜贞的性子随了她爹,一旦认准一件事就要不顾一切去做,说好听点叫赤诚,说难听点,就是犟。 她怕姜贞有一日会把一颗心全交付在陈恕身上。 就连姜老太太自己也不知道,姜贞若能嫁给陈恕,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是就眼下看来,陈恕确实是能托付的人选。 姜贞喃喃地问:“祖母,我没那么喜欢恕哥哥,也能同他成婚吗?这是不是对他不公平?” 姜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絮絮道:“贞贞,这世上就没有完全公平的感情,他先开口,就已经说明他不在意什么公不公平了。” 姜贞云里雾里,沉思了片刻,终于懂了祖母的话。 陈恕再是谦逊,可也是自小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年仅十一岁的秀才,举世少见,难道他骨子里没有几分傲气吗? 他能那样委婉地道明心意,还肯等她的答案,其实已经是向她妥协了。 他不在意什么公不公平。 姜贞抬头看向姜老太太,“祖母,你觉得我应该答应恕哥哥吗?” 姜老太太笑了笑,眼中满 是疼爱,“我不相信别人,我相信贞贞会选择最好的。” 她的小孙女早已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姜贞点点头,将心里那点迟疑抛之脑后,真正地笑开了,“那好,祖母,我也愿意相信他一次。” 她想能继续开铺子,想更自由地活在这天地间,这世上多的是像徐秀才那样看不起女人的男人,但也有陈恕那样好的人。 她暂时不能给他一样的情感,但她相信他的品行。 想明白以后,姜贞便不再纠结了,从小院出来,她先去了胭脂铺一趟。 上一次乌娘子的事,还没有处理完。 乌娘子前几日回家以后,又被徐秀才打了一顿,回到胭脂铺后才觉得不舒服,在工坊身下里忽然血流如注,姜贞忙请了大夫,这才知道乌娘子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但由于被殴打而小产了。 姜贞不愿回忆当时乌娘子的样子,她呆呆地将手放在肚子上,仿佛不愿意接受有一个生命已经悄悄流逝。 徐秀才知道了这件事,也没来接乌娘子回家。 姜贞气的直接找了状师,这一次乌娘子也不反对了,流着泪点头。 徐秀才这一次才知道慌了,倒不是因为乌娘子要离开他,而且因为这一状告,有人将他当初被府学退学的真实原因一并说了出来,如今他声名狼藉,又想到来找乌娘子。 姜贞最近常去胭脂铺,就是一边宽慰乌娘子,一边又提防着乌娘子被徐秀才哄回去。 但这一次乌娘子是真的被伤透了。 她捧着姜贞从府里带来的鸡汤,泪水打湿了衣襟,“小掌柜,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死心了,徐平渊待我如此凉薄,就连腹中孩子也不在意,我如今恨透了他,绝不会再回头了。” 姜贞沉默片刻,替她掖了掖被角,“你也不要想太多了,好好休养,徐平渊那边我找人看着的,不敢来打扰你。” 乌娘子挣扎着要起身给她磕头,姜贞忙按住她,“不必如此,你养好身子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乌娘子感动得无法言语,姜贞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第33章 回应少年人藏不住的心事 回到陈府时已是日落时分。 一进屋,红杏便上前道:“小姐,三小姐午后便来了。” 姜贞点头,上一次二夫人为陈恕举办的端午宴上,有几家也看中了陈莹,流露出了意思,江氏最近也在帮陈莹挑选,臊得她好几日都不敢来和方院。 今日许是碰上什么事了。 果然,一进内室,陈莹便迎了上来,将姜贞上下扫了个遍,嘟囔道:“贞贞,你有事瞒着我!” 姜贞心头倏地一跳,以为是和陈恕有关,正想解释,陈莹却上前挽着她的手臂道:“你帮那乌娘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为何不同我说,我也可以帮忙呀?” 原来是这件事。 姜贞松了口气,拉她坐下,倒了一杯清茶,笑着道:“莹莹,不是我不想说,乌娘子那时还没下定决心同徐平渊和离,我也不能到处宣扬。” 若不是徐平渊要上门来闹事,她也不想告到衙门去,乌娘子不想别人看见她的苦难,官差来问话,都屡次躲在门后。 陈莹还是在马场听说的这事,当时一群少爷公子们聚在一起,说的话可难听了,陈莹还与他们理论了一番。 她余怒未消,气鼓鼓地道:“你不知道,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说你多管闲事,破坏人家夫妻情意,还说你是看中了那徐秀才,他不肯和离娶你,才要下手害他,真是气死我了,说的都是什么屁话!” 姜贞始终噙着笑,眼神清明,“外人如何看我我都不在意,我只遵从自己本心做事,能问心无愧就好。” 她不能把前世的事同陈莹说。 如果陈莹知道,毒药在腹中侵蚀五脏六腑的滋味,就会明白她为何会出手帮乌娘子。 她的言语与神情都是那样从容,陈莹怔愣地看着她,惊觉为何娘总是说姜贞与别的姑娘都不一样了。 这个与她一起长大的小姑娘,从来都是这样,肆意张扬,活得像太阳,又是那样豁达,愿意将阳光洒向每一个角落。 陈莹叹了一声,艳羡地看着姜贞道:“贞贞,你这样好,我若是是个男子就好了,一定将你娶回家。” 姜贞俏脸一红,嗔她一眼。 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陈恕。 姜贞打算明日便同陈恕说清楚,乡试揭榜的日子就要到了,陈恕若是中举,婚事便越发炙手可热,她要先同他说清楚,若陈恕心中不愿,那彼此便不耽误。 似乎她与陈恕确实也有那么一些心有灵犀,翌日清晨,她便在兰苑恰好碰见了陈恕。 初秋时分,兰苑中还是满目苍翠,不过细长的兰叶上覆盖了一层白霜,略显苍凉。陈恕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对襟圆领长袍,面如冠玉,宛若兰中君子。 姜贞来时,兰苑里洒扫的下人一个也没看到,只有陈恕长身而立,背对着她,执一把银剪修整枝叶。 听见脚步,他头也没回,声音清泠泠地道:“你来了。” 姜贞应了一声,走到他身旁,陈恕递给她另一把银剪,抬眼轻笑道:“你几日没来,这些兰花都萎蔫了。” 他轻拈起一枝才剪下的花枝,翠绿的叶尖微微发黄。 姜贞的目光却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停顿了一瞬,她看到他指腹间厚重的茧子,心道陈恕若是只远观,还以为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骄矜公子哥,实际上,老太爷在时,陈恕只要在家,还会跟着他去乡下农庄里耕田。 即便老太爷去了,陈恕闭门读书这几年,每至汛期,也数次跟着二爷去视堤。 他是真真正正,比着书里长大的正人君子。 陈恕察觉到她的目光,被她注视的那一块皮肤在微微泛冷的初秋竟有些炙热,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手指,花枝轻轻落在地上。 姜贞回过神,轻笑了一声,“多谢恕哥哥替我照顾它们。” 少女眉目和煦,陈恕见她展露笑颜,高悬的心也落回原处。 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因为他冒失的表白与他产生隔阂,即便关系不能再近一步,他也想她把自己当做哥哥看待。 “恕哥哥,我已想清楚了。”姜贞将一盆修剪好的兰花放回木架上,侧头对陈恕道。 陈恕来时已挥退了下人,整个兰苑里只有他们二人,姜贞声音轻快,他却紧张地忘了手上的动作,半晌,才从喉中艰涩地吐出几个字,“贞贞,你说便是。” 姜贞不喜欢兜圈子,直言道:“恕哥哥,昨日你说的那些话,起初我很惊讶,我初时只将你当做哥哥,但是我祖母说,你人品贵重,我也信你君子坦荡,我想,若将来注定要嫁人,如果那人是你,我不会抵触。” 她说的明白,陈恕瞬间便领悟了她的意思,心中虽然苦涩姜贞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听到她说不会抵触嫁给自己,一股隐秘的欢喜漫上心头。 他冷峻的眉眼渐渐变得柔和。 这样就很好了,没有多少欢喜也没关系,他会珍爱她。 姜贞不等陈恕开口,神色严肃道:“恕哥哥,我要先与你说清,我知你家世才华人品样样都好,满扬州的人家都看中你,我虽一介孤女,但亦有几分骨气,将来你若高中变了心意,想与世家女结亲,不可瞒我,我自有我的去处。” 陈恕心头一紧,他知道姜贞不会骗他,若真有那样一天,恐怕他满世界也找不着她了。 他肃然起誓,“贞贞,你放心,这辈子不负你,若违背此誓,今生不做太爷爷的后人。” 姜贞点了点头,陈恕心里有多敬重老太爷,她是知道的,至少此时此刻,她愿意信他。 陈恕低头看着她乌黑的鬓发,俏丽的小脸,心里说不出的欣喜。 若是有旁人在,定会诧异向来冷淡疏离的陈家二公子,竟然也会露出这样近似于痴迷的神色。 姜贞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这回换做她不好意思了,莹润小脸染上一抹薄红。 “恕哥哥, 我还要去铺子上,这便离开了。“姜贞总觉得空气里黏腻得很,叫人忍不住想逃,找了个理由匆匆退下了。 少女逃也似地离开,陈恕站在原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忽然低头轻笑。 有情自是惹人痴。 他竟也会有这一天。 雾霭重重的心中拨云见日,陈恕继续拿起银剪,仔细修整着杂蔓的枝叶。 算算五日内,就应该有消息传到扬州了。 陈恕知道自己的水平,这一次中举应是没有问题,但他想要夺得榜首,才能有资格同贞贞议亲。 想起近日总操心他婚事的母亲,陈恕一滞,放下银剪,决定去和方院走一趟。 正院中,江氏正在翻看这几日门房送来的帖子,上一次端午宴后,有几家又递来了请帖,虽然陈恕孩子气地说了那样一番话,但江氏还是想好好替他选一位好姑娘。 她支着头对吴嬷嬷道:“也不知道恕哥儿到底在想什么,我看王家和李家的姑娘都很好,才貌都是扬州城中数一数二的,李姑娘做的一手好诗,我使人抄了给恕哥儿,他却看都不看一眼。” 陈恕年纪越长,便与他们夫妻二人越发疏离,老太爷去后,陈恕虽然搬到了同和方院更近的闻溪院,但除了请安和有要事,很少来二房。 江氏心里亏欠这个长子,一心想要在婚事上给他最好的,她昨夜还在与陈明修商量,若扬州城里的姑娘他不喜欢,便托大房在京城里帮忙看看。 陈明修却反对,“大哥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吗?连自己亲生的芙姐儿也要算计,怎么会好心帮咱们恕哥儿?” 这倒是,芙姐儿如今还在吴家挣扎,生的那个孩子,虽是个男孩,但身子骨不好,几个姨娘又生了健康的庶子,将来家产未必就落在芙姐儿的嫡子手中。 陈芙当初在陈家,可是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如今嫁去盛京,却过得这样煎熬。 江氏叹了口气,“你那些交好同窗,也没有在盛京做官的,懋哥儿定的是陶家,恕哥儿的亲事,也不能低了去,这可不好找。” 其实扬州城里有几家合适的,但陈恕淡淡的,瞧着就是没那意思。 江氏想要找个陈恕喜欢的姑娘,又想要对方家世匹配,着实为难。 “老太爷去的太早了,若他在,恕哥儿的婚事恐怕也早定下来了。”江氏幽幽道。 陶家就是老太爷给陈懋定下的,按理说,陈恕与陈懋并没有差多少,老太爷当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特意给陈懋牵了线,他那样疼爱陈恕,却并没有给他说亲。 陈明修道:“老太爷对恕哥儿期望颇高,也许是想等他中了举再议亲,只不过没等到那一天罢了。” 江氏点点头,两人商议之后,陈恕的婚事还是没有什么进展。 吴嬷嬷给她捏着肩,心中闪过一些猜测。 她是从宫里出来的,且在陈家待了好些年,这几位小主子的性格早就摸透了,让她看,二少爷不愿说亲,明摆着是心里有人了。 可陈恕能接触到几个姑娘? 吴嬷嬷很快就猜出来真相,二爷和夫人是从未往那方面想,但其实二少爷心中的人,就在他们跟前。 二少爷闭门读书那段日子,廊下那只黄鹂病了,冒着雨都会来送药,是为了谁? 少年人的心事,虽然已经极力掩饰,但总会不小心泄露。 江氏正愁着,便听飞霜进来禀道:“主子,二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陈恕便掀起帘子进来了。 第34章 心仪儿子心仪贞贞已久 十九岁的陈恕,褪去了少年时期的稚嫩,神色虽维持着一贯的冷峻,但江氏还是感受到了儿子身上的欣喜。 她不禁纳闷,陈恕今日为何这样高兴? 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中举的事,但转念一想,报喜的官差还没有动静,恕哥儿更是不可能提前得到消息。 对上母亲疑惑的目光,陈恕吩咐屋中的下人退下,为江氏斟了一盏茶。 他站在下方,恭敬地道:“母亲,儿子这次来,是想同你说,我已有意中人了,若我中举,到时还请母亲为儿子提亲。” 什么! 江氏一惊,忽地从榻上站起,不甚打翻了茶盏,幸而茶水并不烫。 陈恕上前扶起茶杯,用帕子擦拭着蜿蜒的水迹,脸色还是淡淡的,但眼神格外明亮,“母亲,先前是儿子顽劣,让母亲担心了。” 江氏按住他的手,神色依旧十分震惊,循着本能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江氏原已做好打算,待陈恕中举之后,她陪着他去京城赶考,顺便再帮他看看婚事,谁知陈恕忽然便说他有意中人了! 堪比铁树开花! 她这一门心思钻进书中的大儿子,竟也有心悦的姑娘! 陈恕微微一笑,头一次在江氏面前露出羞赧的神色。 江氏眼睁睁看着他从耳朵红到了脖子,这神色决做不得假,陈恕竟真不是哄她! 陈恕想到姜贞,脸色柔和许多,“母亲,恕儿子此时不能同您说,我如今的身份,还配不上她,若儿子此番能中,再来同母亲坦白。” 母亲素来疼爱贞贞,但陈恕不知道,若母亲知道他心悦贞贞,会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还有父亲……假设他此次依旧名落孙山,也没有脸面与父母周旋。 江氏心中翻江倒海,她隐隐察觉到陈恕的意中人身份不一般,难道是哪位大人物的女儿? 可与陈恕交际的向来只是扬州城中寻常官宦人家的子弟,他又能从哪里认识什么大人物。 江氏神色迟疑,陈恕还期待地看着她,希望她点头,江氏勉强笑了笑,“好,难得我儿主动求我一件事,我应下了。” 陈恕便春风满面地离去了。 徒留江氏一人坐在榻上出神。 过了半晌,吴嬷嬷进来,将一碗新泡的茶轻轻摆在小几上。 江氏没有什么反应,吴嬷嬷见她神色困惑,低头笑了笑。 方才二少爷出去时,脚步生风,想来是好事将近了。 她侧头看向窗外,廊下鸟笼中,小黄鹂正与老太爷留下的那只雪衣鹦鹉“珍珠”依偎在一起,两只小鸟互相梳着羽毛,俨然是要跨越种族成为一对伴侣了。 * 没等江氏琢磨明白陈恕的意中人是谁,九月中旬,陈恕的喜讯传来了。 因前朝科举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当今即位后,严正考风,从前江南一个大省,每次乡试能中百来个举人,而近十几年中,人数锐减,今年一共只有二十一人中举。 而陈恕是江南十二府中的头一名。 于是这一次报喜的衙役格外的多,一路吹吹打打进了扬州城,扬州知府亲至陈家,陈明修得了消息,忙告了半天假回家接待客人。 陈家的门前挤满了人,江氏笑容灿烂,早已命人迎接了衙役,送上厚实的喜钱,又叫了十数个下人,抬着满筐铜钱沿街散发。 陈恕得知消息时还在书房,陈明修将他唤出来,知府李雍早知陈恕大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动神色地打量起了陈恕。 只见陈恕身形颀长,面若冠玉,容貌不似寻常读书人的温润,反而多了几分冷峻,他与自己见过礼,便站在陈明修后方,神色十分平静。 李雍暗自惊讶,陈恕才十九,中了解元却能如此沉稳,此子实乃不同寻常。 “陈大人教养了个好儿子,某实在佩服。”李雍朝陈明修拱拱手。 陈明修笑呵呵地道:“哪里哪里,大人不知, 我这儿子除了读书略有几分天资,旁的一样都拿不出手。” 李雍隐约听自家夫人提过,陈家夫妇为陈恕的婚事急得焦头烂额的事,王同知的那个嫡女,才貌双全,陈恕却看都不看一眼。 他心中遗憾,自己的几个女儿年龄都不合适,否则陈恕是个多好的女婿。 这一日,陈家迎来了久违的风光,门前水泄不通,真真切切地被踩烂了半条门槛。 姜贞一早就听见了动静,陈恕被困在前院,脱不开身,却差了墨竹回来,给她送了一碟子喜饽饽。 墨竹喜气洋洋地道:“姜小姐,这是才从厨房做好的,热乎着呢,二少爷头一个就让小的送过来了。” 明知他心思单纯,没有别的意思,但姜贞仍旧红了脸。 她接过食盒,笑盈盈地道:“多谢恕哥哥,墨竹,替我向你家少爷道喜。” 她听陈莹说了,陈恕是十二个府的解元,十分了不得。 姜贞真心为他高兴,陈恕虽天资过人,但也是一路苦读,年少时便独自一人前往几百里外的地方求学,老太爷去后,更是悬梁刺股不曾懈怠。 直到入夜,陈家才送走了所以上门道贺的客人,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停歇,老爷已经说了,要摆三天宴席好好庆祝。 陈恕先去祠堂给陈家祖宗上了香,又给老太爷烧了纸,才终于得空往和方院来。 二房齐聚一堂,纷纷给陈恕道喜。 江氏眸中含泪道:“我儿这几年辛苦,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陈恕递来帕子,微微笑道:“母亲,儿子不觉辛苦,只是连累爹娘为我担心了。” 江氏抹着泪,老太爷去时,陈恕那个样子,她是真怕他一蹶不振了,幸好恕哥儿撑过来了。 陈愈和陈莹不着调多了,围着陈恕嬉闹,陈恕好奇乡试的题目有多难,他明年要下场县试,虽然天分比不上二哥,但至少也要中个秀才回来。 陈恕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愈哥儿,你的学问,过县试并不是问题,只是若要说中秀才,还得再用心一些。” 他目光深邃,陈愈心一跳,慌慌张张地低下头,一阵心虚。 难道二哥知道他前儿偷溜出去跑马的事了? 陈明修瞪了陈愈一眼,“你要是有你二哥半分懂事,我也不至于三天两头揍你了。” 陈莹调笑道:“二哥可真是少年英才,以后啊,来咱们家的夫人们恐怕要更多了。” 江氏轻拍了一下女儿的手。 陈恕淡淡笑着,目光穿过人群,望向站在江氏身边的姜贞。 炙热的目光让姜贞脸色通红,害怕被陈恕眼中浓郁的情感淹没,姜贞朝他笑了笑,微微低下头。 陈恕也察觉自己失礼,也垂下头,按捺住心头的激动。 他终于能娶贞贞了! 不过,还要等拜见过姜老夫人才行。 和方院里一派喜气洋洋不说,隔壁大房院中,白氏正暗自垂泪。 陈懋今年已二十二,却依旧是个童生,白氏起先还得意儿子娶了陶家的姑娘,今时今日心里却难受得很。 二房的热闹,隔了几道墙,叫她听的明明白白。 知府大人到来,老爷叫人唤懋哥儿出去见礼,不过一刻钟,陈懋便回来了。 他脸色不太好地道:“儿子同李大人说话,只得了一个眼神,娘,他们太看人不起。” 白氏心都要碎了,好不容易哄得儿子去了书房读书,自己却过不去心头那道坎,趴在床上狠狠哭了一阵。 贴身的嬷嬷安慰她,“大夫人想开些,不过是个举人,老爷是进士,想来大少爷也不差,不过是大器晚成,才让二房得意,何况,二少爷仍旧没着落,咱们大少爷可是娶了陶家小姐。” 白氏擦着泪道:“我儿虽有个好岳家,可从小没有好先生,也不得老太爷老爷的欢心,明明是嫡长子,却处处矮那小子一头,我如何能甘心!” 她并不觉得是自己儿子资质不如陈恕,认为是陈恕占尽了便宜,才有的今日。 她不禁想,若当初是懋哥儿跟着杨先生读书,指不定今日就是懋哥儿高中了。 嬷嬷劝了半晌,白氏反倒越发难过,她叹口气,也不再言语了。 白氏如今只希望陈恕不要再结一门好亲,这样二房便彻底压倒大房了。 她恨恨地想,当初赵清月怎么就没缠上陈恕呢?那小妮子身份低贱,性子又古怪,二房若有这样一个儿媳妇,决计是起不了势的。 不过一切都来不及了,赵清月早嫁给京中一位侍郎做填房了,陈恕成了解元,即便她不想承认,也知道想与二房结亲的人家更多了。 只有她,只有她的懋哥儿,日子过得这样苦! 白氏的诅咒无人知晓,二房也没空计较她的嫉妒,一连三日,二房忙着摆席宴客,热闹了好一阵。 等终于静下来,江氏头一个便想到了陈恕地婚事。 不等她去喊儿子,陈恕已先忍不住了。 这几日忙的江氏浑身酸疼,靠在迎枕上让吴嬷嬷给她揉头,陈恕一进来,她立刻坐起身,挥退下人,江氏半是期待半是紧张地问道:“恕哥儿,这次可以跟娘说清楚了不?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接着她十分罕见地在陈恕脸上看到了羞涩。 陈恕掀起袍子,端正地跪在下方,叩首道:“儿子心仪贞贞已久,希望母亲成全。” 江氏闻言,瞪大了眼,倏地站了起来,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第35章 试探不知哪家姑娘受得了他? 江氏觉得自己一定是晕了头了,怎么会听见“贞贞”的名字! 倒是吴嬷嬷早就猜到了,笑眯眯地退到一边看着陈恕。 屋里针落可闻,江氏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了心绪,艰难道:“恕哥儿,你再说一遍,你的意中人是谁?” 也许这个“贞贞”不是姜贞呢? 陈恕目光坚定,一字一句地道:“母亲,儿子心悦姜贞,希望爹娘同意,帮儿子去提亲。” 江氏一头栽倒在榻上。 吴嬷嬷忙去扶,江氏撑起身子,眉间皱成一团,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而后是感到荒谬! 恕哥儿怎么会喜欢上贞贞! 江氏忍不住去打量陈恕的神色。 作为二房的长子,陈恕好似生来就是给报恩的,读书不必人操心,即便幼年时她和二爷不在身边,陈恕也在老太爷的教导下,长成了如圭如璋的君子。 正因如此,江氏也知道陈恕的性子,但凡他说出口的话,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江氏揉了揉额头,深吸一口气,对上儿子坚决的目光,沉声问道:“恕哥儿,你可想清楚了?” 她清楚地明白,长子说好听点是有主见,说不好听点,就是一头犟驴,认定了方向绝不回头,什么劝说的话,都是无济于事。 陈恕深深叩首,“儿子此生不悔,望爹娘成全。” 江氏沉默片刻,叹息道:“你先去吧,此事娘不能先答应你,等须与你爹商量。” 陈恕点头,“烦爹娘替儿子操劳。” 江氏不再抬头看他,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直到陈恕的脚步声远去,江氏才扶住额头,愁容满面地对吴嬷嬷道:“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儿?怎么就认定贞贞了?” 吴嬷嬷仔细琢磨着主子话里的意思,心里一惊,难道二夫人是看不上姜姑娘? 她试探道:“这……表姑娘的家世是差了些……” 江氏瞪她一眼,“我哪里说的是家世,贞贞样样都好,可是她跟恕哥儿……唉……恕哥儿当了她这么多年的哥哥,怎么能突然成夫妻了?” 吴嬷嬷这才恍然大悟,主子这是没转过弯来,还觉得姜姑娘就是二少爷的妹妹呢?觉得他们在一起,就是乱了伦理。 可要她说,姜姑娘本就跟陈家没有血缘关系,一直以表小姐身份寄居在陈府,表哥表妹的,又有什么妨 碍? 不过这话此时不该由她来劝,还是得看二爷如何想。 江氏闷闷地叫了个丫鬟进来,吩咐道:“去前院守着,二爷一回来,就请他过来,说我有要紧事寻他。” 这几日陈明修忙着差事常歇在前院书房,他的上官到了年纪要退了,打算推陈明修顶他的职位,因此今年的考核便至关重要,陈明修一向散漫,最近也铆足了劲。 埋头于文书中的陈明修被妻子叫回来,起初还一头雾水。 他以为是跟孩子们一起吃饭,笑盈盈地掀起帘子进来,“怎么了?听说今儿恕哥儿过来了,是有什么事?” 正好他最近忙的来不及好好用饭,夫人一定是心疼他叫他回来吃饭。 不过他一进来就察觉不对劲了。 屋里只点着一盏灯,妻子坐在榻上,半边脸掩映在昏暗中,屋里伺候的下人都轻手轻脚的。 这是怎的了?陈明修纳闷极了。 吴嬷嬷朝他使了个眼色,带着下人们退了出去。 陈明修坐到江氏对面,不解地问,“夫人这是怎的了?谁惹你了?” 江氏直瞪他,哼了一声,“你说是谁?还不是你陈家的麒麟子!” 真是奇了怪了,自打陈恕中了解元,陈明修还从不曾见过妻子对长子有过不满,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轻声询问了一句,江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说了一遍。 手中的帕子被她绞成一团,足见她心中的郁闷纠结。 “你说恕哥儿是不是疯了,他喜欢哪家小娘子不行?哪怕是巡抚的姑娘,我也舍得下脸面给他求来,偏偏他看中了贞贞!这叫我如何开口?”江氏满肚子怨气。 陈明修蓦地大声问道:“等等,你说恕哥儿看中了谁?”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江氏面露苦涩,重复道:“他看中了姜贞。” 陈明修高声斥道:“真是荒唐!” 他向来是个温吞脾性,在和方院里就连教训孩子都是平心静气的,屋外站着的下人乍一听二爷发火,都愣了一瞬,飞霜面露担心地想要进去看看,吴嬷嬷拦住她,朝她摇了摇头。 一声怒喝之后,屋里安静下来。 陈明修在屋里来回踱步,面沉如水。 与江氏最初的反应一样,陈明修乍闻此事,也是倍感惊诧,更多的是觉得荒谬,陈恕怎么能对自己的妹妹动心? 虽然姜贞并不是亲妹妹,但八年以来,一直都是以表小姐的身份寄居陈府,不只陈家,满扬州都知道她的身份。 虽说表兄妹也能成婚,但陈明修就是觉得荒诞。 江氏叹道:“你别转了,坐下吧,恕哥儿今日可是第一次求了我,这事儿啊,处置不好,怕是成他的心结。” 陈明修眉头紧蹙,最初的怒火已渐渐平息,如今心头全是困惑。 “恕哥儿还不如愈哥儿同贞贞玩的好吧?我瞧着小时候他还不太爱搭理贞贞,怎么过了这么些年,反倒上心了?” 这也是江氏纳闷的地方,她想过若是外面的人家不好,就让贞贞考虑考虑愈哥儿,不过这也是下下策,愈哥儿是个本分却不大有抱负的孩子,贞贞心中有沟壑,未必看得上愈哥儿。 可那也跟恕哥儿扯不上关系呀! 江氏至今都还记得,当初恕哥儿知道婚书的事,还一脸不情愿地找她求证,贞贞性子活泼,恕哥儿还曾劝她,让吴嬷嬷多教她规矩…… 无论怎么想,恕哥儿心悦贞贞,都是件古怪的事。 江氏无奈道:“我怎知他心里如何想,你今日没见着他求我的模样,我瞧着他是真下定决心了,此事若不成,狠心离家也不是不可能!” 倒不是她夸大,而是陈恕真是这样的性子,那几年的亏欠,让陈恕至今与他们夫妻二人都不亲近,随着他逐渐长大,裂隙不仅没有缝合,反而是愈发明显,若是此番拒绝了他,恐怕又要让他伤心了。 陈明修哼道:“那只有如他的意?可这也太随意了,且这事要是告诉贞贞,不得将她给吓坏了?” 江氏扶着额头,也是一脸着急困顿。 陈明修与她商量,“这样,明日你先将贞贞叫来试探一二,若是不成,也正好打消恕哥儿的念头。” 江氏立马问,“若是贞贞点头了呢?” 陈明修摆摆手,“那不能,贞贞就不会喜欢恕哥儿的古板性子。” 贞贞聪敏可爱,恕哥儿规矩又多又无趣,贞贞能受得了恕哥儿的管教?陈明修不信。 江氏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被他们忽略了。但丈夫一脸自信,于是便点头答应了。 后院里,姜贞也有些忐忑。 她躺在床上已经半个多时辰了,仍无法入睡。 陈恕要同二爷和二夫人坦白,是事先知会了她的,姜贞心里做好了准备,但自陈恕离开,正院里并不曾有什么动静。 只听说二夫人让二爷回来了,想必就是为了商量此事。 姜贞心里隐隐有期待,还有一丝胆怯。 他们会答应吗? 陈恕今日还没有派人给她传话,也不知他同二夫人是怎样说的。 姜贞翻了个身,胡乱地想,若二爷二夫人觉得不妥,陈恕会如何呢? 以他的性子,或许不会放弃,还会去找老爷和老夫人,若是还是得不到应允,他又会做什么呢? 这样纷乱的思绪一直让她辗转难眠,翌日起床,方妈妈都被她眼下的青黑吓了一跳,梳妆时让红杏给多扑了两层珍珠粉。 “小姐有什么心事也别在夜里琢磨,你瞧这憔悴的。”方妈妈心疼地摸摸她的脸。 姜贞不好意思地蹭了蹭她的手,“知道了,阿嬷,以后再不会了。” 方妈妈年纪越大,越注重养生之道,时常念叨,但姜贞并不觉厌烦,这样的关心,是前世她求之不得的。 昨晚才说前院没有动静,才吃了早饭,二夫人便使了个小丫鬟来叫她前去。 姜贞没有带方妈妈,独自一人过去。 到了正院,四处都静悄悄的,飞霜替她通传了一声。 一进正屋,姜贞先同江氏见礼,“给二夫人请安。” 江氏让她起来,招手唤她坐下。 她脸上瞧不出什么,手边摆着一本账簿,笑着对姜贞道:“贞贞,快来帮我算一算,这几日的账怎么对不上了。” 姜贞准备了满腹的话,全没有用处,只好先同她一起算账。 算的是陈恕中举后的一些开支,因为是件大喜事,陈家摆了三天的宴席,公中和二房各出了五百两,怎么算也是尽够了,但江氏这一合拢,才发现多出来的一百三十多两余银不翼而飞了。 她翻遍了也没找到是花在了哪里。 姜贞帮着她理了一遍,才找到了关键,原来两日前给老太爷做的道场,陈家预计在陈恕赴京会试前再做一次,隔不了几个月,便一起给了香火钱。 这笔银子当初是陈明修付的,忘记告诉江氏,账本上只记了一次道场的银子,还是姜贞记得府里从前有这样的习惯,才差人去前院问了陈明修。 查明原因,江氏长舒一口气,把账补齐,欣慰道:“多亏有了你,不然我今日定要折腾许久。” 大夫人还不满这次没让她掌事,就等着她犯错呢。 姜贞粲然一笑。 江氏拨着算盘,忽然道:“家里给恕哥儿摆席庆祝,他还觉得铺张,不大乐意,你说他这老古板,将来哪家姑娘能受得了他?” 说完便不动声色地看了姜贞一眼。 终于来了。 姜贞心头一跳。 第36章 成全儿子从不觉得姜家有何不好…… 江氏言语中的试探太过明显,姜贞无论如何也无法糊弄过去。 然而她并非扭捏之人,既然已经同陈恕说清,就不怕在长辈面前坦白。 屋中都是自己人,姜贞起身向江氏端正行了一礼,不急不缓地道:“二夫人,我知您想问我什么,与嫁给恕哥哥,我心中是愿意的。” 话音一落,江氏脸上掩不住的吃惊,在她和陈明修眼中,姜贞应该与 恕哥儿不熟才是,如此看来,两个孩子是提前通了气的? 江氏皱了皱眉,若真是如此,难免不太庄重。 姜贞知她心中所想,解释道:“不瞒二夫人,恕哥哥是同我说过他的心意,我初时也觉得惊讶,但恕哥哥品行端正,从小对我多加照顾,没有同二爷和您说,也是恕哥哥为我的名声着想,想等我确认了心意。” 江氏僵硬的神色和缓一些,不过心中还是感慨万千。 亲生的儿子并不亲近自己,即便是想等等,为何不能提前同她吱个声,前段日子她才大张旗鼓地举报宴会,要为陈恕选妻,陈恕和贞贞的婚事传出去,扬州城里的官宦人家不知该如何看他们。 不过这一切并非贞贞的错。 江氏看向下方的女孩,纠结的目光渐渐柔和,这些年贞贞和莹姐儿一同读书,一同学习技艺,贞贞乖巧,性子又灵动,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能得这样一个儿媳妇,江氏并没有不满。 她转念一想,幸而这些年对外只说贞贞是表小姐,她曾动过心思想让贞贞嫁给愈哥儿,如今虽然变成了恕哥儿,可表哥表妹的,在外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想来也不会受什么非议。 就是她自己心中横着块石头,不过恕哥儿也就求过她这一件事,既然贞贞愿意,她也不想让他失落。 于是江氏牵过姜贞的手,温和道:“行了,我知你心中是个有打算的,我这个儿子,不说别的,人品是绝无问题的,将来他若对你不好,我替你打他。” 姜贞轻柔一笑,知道二夫人这就是同意了。 从正院出来,方妈妈小声地问道:“小姐,你说二爷会答应吗?” 二房平日里的事务虽然都是江氏在操持,但谁也不敢忽视陈二爷,大事上,还是要二爷点头才行。 方妈妈一面高兴姜贞能嫁入陈家,一面又担心二爷不愿。 毕竟……姜家确实已经没落了,而陈家蒸蒸日上,从家世上来看,是全然配不上的。 姜贞淡淡道:“阿嬷,我猜二爷已经知晓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暂时不要声张。” 方妈妈咽了口唾沫,紧张地点点头。 姜贞睡了午觉起来,红杏笑盈盈地端来一碗百合莲子汤,挤眉弄眼地道:“小姐可算醒了,墨竹方才来过了,见您正在歇息,留下一本书走了,说是二少爷给您的。” 尽管姜贞同陈恕并没有大肆宣扬,但亲近的人总能发现端倪,陈恕隔三差五便送东西过来,说是给两个妹妹消遣岁月,但三小姐可从来不喜欢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讨谁的欢心,那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姜贞嗔她一眼,取来书一看,见是一本金陵游记,她微微一笑,心湖轻轻泛起涟漪。 还记得有一年陈恕从金陵赶考回来,给她带回来一捧金陵的雨花石,石头晶莹,花纹繁复,让她爱不释手,随口便道:“都说金陵繁华,就连这小小石子,也沾染了天地灵气,恕哥哥,你此去金陵,可见到什么奇异风景?” 陈恕当时只是淡淡说了几句,她嫌他说的寡淡,回去后自己找了几本游记来看。 没想到这么多年的事,陈恕竟然还记得。 姜贞轻轻翻开几页,惊讶地发现这书中的字迹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用这么凌厉的笔触,描画温软的江南山水,也是为难恕哥哥了。 * 和方院正院里,陈明修夫妻二人屏退了下人,低声议事。 江氏将姜贞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丈夫听,陈明修越听下去,面色愈发古怪。 他忍不住打断江氏地话,询问道:“夫人,贞贞当真这样说?可她同恕哥儿……” 江氏郑重点头,垂头道:“也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好,恕哥儿情愿自己去争取,也不愿意同我们说。” 陈明修将妻子搂进怀里安慰,“恕哥儿那性子一向如此,我只是诧异,贞贞竟也愿意,如此,你我二人又怎能让两个孩子失望呢?” 江氏白日里其实已经想明白了,不过心头还是有些拧巴,陈明修拍拍她的手,失笑道:“夫人也觉得不习惯吧?咱们一向拿贞贞当亲生的姑娘看待,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我们竟没察觉恕哥儿对贞贞的心思,这小子,心眼真是比莲藕还要多。” 江氏被他逗笑,心里那丝哀愁也慢慢消散,她其实就是不想承认,自己对陈恕的关心不够,没有尽到为人母亲的责任。 一些被她忽略的往事,此时便忽然涌上心头。 江氏叹道,“恕哥儿心思深,其实想想,他哪里是突然喜欢上了贞贞,你还记得吗?他小时候对着我们总冷冰冰的,到正院来,给莹姐儿愈哥儿带的礼物也都是不出错的寻常点心,可是贞贞来了,他就会挑选礼物了,莹姐儿和愈哥儿,都能得他几个笑脸了。” 陈明修沉默不语,江氏还说得出好些陈恕与姜贞的旧事,他甚至从未在意过这些生活中的细节。 陈恕那样懂事,即便与他们不亲近,可足够孝顺,陈明修不是不知道自己偏心幼子幼女,可仗着陈恕明事理,从不反抗,这么多年,一直有恃无恐。 如今想来,对长子确实亏欠良多。 江氏还在絮絮地回忆往事,陈明修搂紧了妻子,低声道:“夫人,恕哥儿的婚事,我们便好好替他张罗好,让他真正高兴一回。” * 闻溪院里,陈恕也在等待消息,这几个夜里都辗转反侧。 天光微亮,陈恕便起身换好衣服,和方院还没有动静,他打算再去一趟。 不料才梳洗好,陈明修亲自过来了。 见他才梳洗过的模样,陈明修笑道:“恕哥儿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里?怎的连早饭也不用?” 陈恕一怔,父亲很少踏足他的院子,更鲜少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同他说话。 陈明修假意没看见长子眸中的茫然,叫下人上了早点,拉他坐下,“不急,有什么事等吃完饭再说。” 陈恕一头雾水地陪着父亲吃了一顿早点,又被拉着写了一幅大字,父亲倒真像是陪他消遣来的,悠哉悠哉地拿起笔,画了一幅春山静湖图。 摸不清父亲的用意,陈恕敛住神色,站在一边帮陈明修磨墨。 两刻钟的功夫,陈明修便画好了,左右端详以后,看向陈恕,将笔递过来,“恕哥儿,我看这湖边还差两只大雁,由你来画吧?” 大雁乃忠贞之鸟,象征永世不渝的爱情,陈恕白皙的脸庞浮起一抹红,知道父亲是在打趣他。 陈明修新奇地打量着儿子的神色,真是稀奇,恕哥儿竟也会在谈到心上人时露出羞赧之色。 他哈哈笑道:“恕哥儿不用害羞,少慕知艾,贞贞是那样好的姑娘,你倾心于她,眼光这是随了我,好的很。” 陈明修语中的亲昵让陈恕浑身不自在,心里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抗拒,抿了抿唇道:“还请父亲母亲成全儿子。” “先不说什么成不成全。”陈明修笑了笑,让陈恕的心蓦地高悬。 陈明修收起笑意,紧盯着陈恕的双眼,沉声问道:“你想娶贞贞,可想明白了?家里对你多年看重,悉心栽培,想让你重振老太爷当年带给陈家的辉煌。可是姜家,并不能为你的仕途带来半分裨益。” 陈恕顿时被父亲话中对姜家的轻视激怒,不过教养让他不愿同长辈大声争执,少年本就凌厉的眉眼染上寒霜,紧紧蹙眉,忍不住反驳。 “父亲,若您真这样想,那儿子宁肯再不入仕途,我想报效朝廷,并非只为了让陈家再次光耀门楣,若连娶妻都要权衡利弊,那为何还要苦读多年!辱没了我陈家气节!” 他很少这样生气,不顾陈明修的欲言又止,继续道:“何况,太爷爷都说,姜大人是难得的忠臣,儿子从不觉得姜家有何不好。” 陈明修瞠目结舌,他只是想试探几句,不料陈恕竟真的动气,一长串的话,将他说的晕头转向。 陈恕说完一通,才觉得这些话多有不敬,攒着一股气退后两步。垂头道:“是儿子冒犯了,请父亲恕罪。” 不过他虽低头认错,腰板却挺得笔直,一看便知心里仍不赞同陈明修的话。 陈明修讪笑几声,忙解释道 :“恕哥儿莫急,我方才只是想看看你是否诚心,并非瞧不上姜家,你姜叔叔与我是多年挚友,我怎会看轻他的女儿。” 陈恕没接话,不过绷直的背脊微微泄了力。 陈明修重重拍了拍陈恕的肩膀,告诫道:“你既然已下定决心,我与你娘自然不会反对,待问过你祖父祖母的意思,便为你提亲。” 陈恕浑身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松,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周身的血液都在欢腾。 他这回是心甘情愿地低头,十分恭敬感激地道:“儿子多谢父亲母亲。” 第37章 同意既如此,便早些上姜家提亲吧…… 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散,陈明修陪着陈恕练了半篇字,眼见快到卯时末,出门遛弯的老爷想来应该回府了,便又提脚往福安院去。 陈恕跟上几步,认真地道:“父亲可是要到祖父祖母那里去,儿子与您一起吧?” 陈明修按住他的肩膀,笑道:“知道你心急,怎么这时候乱了方寸,婚姻大事,你一个孩子怎好出面?放心,爹保管把这事给你办好了。” 陈恕脸色微红,陈明修笑了几声,大步离去。 时间掐的正好,他到福安院时,老爷与老夫人刚用完早饭,坐在榻上说话,如今府中的杂事都有大夫人和江氏帮忙打理,老夫人不再管家,也跟着老爷养花喂鱼,很是闲适。 “修哥儿今日怎有空过来了?”老夫人边让丫鬟给陈明修上茶,边询问道。 陈明修慢慢喝着茶,笑道:“娘这是怪儿子来得不勤了,日后儿子每天都来给爹娘请安就是了。” 老夫人瞪他一眼,这小儿子年近不惑,却半点没长进,倒不如孙子恕哥儿稳重。 想起陈恕,老夫人询问道:“恕哥儿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盛京?记得提前知会你大哥。” 陈明德在盛京做了十几年的官,亲侄儿上京赶考,暂住在大伯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妥,老爷和老夫人理所当然地想着。 陈明修却有些为难,老太爷去后,大哥丁忧在家,跟二房并不亲近,大嫂本就有些小心思,有了丈夫撑腰,更是明里暗里让二房吃了好几次暗亏,妻子不在意府里的管家权,大嫂平日克扣些吃食器物,也不曾在长辈面前告状。 大哥的两个嫡子,大嫂所出的懋哥儿,和杨氏所出的慧哥儿,都不如恕哥儿聪敏,懋哥儿至今还是童生,而在盛京书院读书的慧哥儿,更是连童生都不是。因此,大房待恕哥儿十分微妙。 老太爷临终前,众多孙辈中,只单独留下恕哥儿交代了遗言,嫡长孙陈懋却只能跟陈家旁支们站在门外,大房自然心有芥蒂。 大哥自小就爱跟自己攀比,陈明修是知道的,他是弟弟,可以退让,但陈恕却不必受大房的委屈。 陈明修放下茶盏,淡淡地道:“爹,娘,儿子想着,还是不要让恕哥儿去打扰大哥一家了,小嫂不是说家中屋宇拥挤,下人又多,更何况,慧哥儿也要备试,恕哥儿去了,也怕扰了他的清静。” 杨氏虽是平妻,但陈明修只叫她“小嫂”。 老夫人与老爷对视一眼,神色伤感。 守孝期满,陈明德借着杨家的关系重新谋了个京官,立马就要回盛京,老爷和老夫人让他将陈懋也带走,毕竟盛京的书院定然要好些,但杨氏却不答应,说是盛京的宅子里住满了人,连一间屋子也挪不出来,可把大夫人气得够呛。 老两口也生气,杨家是开国功臣之后,手握权势,哪怕一个庶女,也敢明晃晃地瞧不起陈家,偏陈明德要求着杨家,只好将陈懋留下。 老爷哼了一声道:“老大家的,一个二个都是不省心的,既如此,你们便早些出门,去盛京提前打点好住处。” 老夫人犹豫几息,还是劝道:“修哥儿,你大哥并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有他的难处,你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兄弟二人多要好?娘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陈明修无奈笑了笑,“娘,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又何曾想跟大哥闹得不愉快呢?恕哥儿一个孩子,又怎么惹到他了?何至于给亲侄儿脸色看呢。” 他不欲再同父母多讲,转而说起今天的正事。 “爹,娘,我想让恕哥儿和贞贞结亲,您二位意下如何?” 老爷和老夫人脸上的郁色顿时被讶然取代。 老夫人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说法?恕哥儿和贞贞结亲?” 桌上的鹦鹉跳着小脚要啄老爷手上的小米,他也顾不上了,坐直了身子看过来。 陈明修早已想好了说辞,解释道:“其实当年儿子就曾与姜兄弟口头定下了娃娃亲,不过天长地久地给忘了,只是贞贞年纪小,恕哥儿又一心读书,近日我才想起有娃娃亲这回事,既然是承诺,自然不能反悔,我问过恕哥儿,他也没有意见。” 自然不能说俩孩子事先就胆大通过了气。 老爷一拍桌子,恼怒地瞪着他,“你当真是糊涂!怎么能私下跟别人定娃娃亲?竟还把这事给忘了!” 老夫人也觉得荒谬,娃娃亲也是能随便定的?若是姜家故意四处宣扬这事,恕哥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难得动了气,蹙眉道:“怎么有你这样不着调的爹!” 虽然荒唐,但这的确像是陈明修做的出来的事。 陈明修讪笑,“爹娘不要再责备儿子了,我这不是记起来了?贞贞也是在你们看着长大的,样样都没得挑,跟恕哥儿也极为般配。” 老夫人抚着胸口,气得不轻,偏这时候丈夫那只红鹦鹉跳到了她肩上啄她的发钗。 这不知眼色的小东西! 她一把抓住,捏着翅膀将它揪了下来。 鹦鹉挣扎几下,几根绒羽轻飘飘坠落。 老爷心疼地摸了摸鹦鹉的脑袋,心里虽然还是不太高兴,但已经接受了儿子的话。 姜贞这小姑娘确实没有一点不好,只是家世差了点,不过低头娶妇抬头嫁人,只要是个好姑娘,家世差就差点吧。 老夫人则想的更多些。诚然,姜贞是好,这么多年她也真心将姜贞看做亲孙女,但一来,她认为姜贞和陈恕当了这么久的兄妹,恐怕很难生出男女之情,二来,陈家前些日子才大张旗鼓地借着端午宴给陈恕择妻,转头就娶了以表妹身份寄居在陈家的姜贞。这说出去,外头的人要怎么看陈家? 因此她沉下脸色,不悦道:“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陈明修早知难过老夫人这一关,半点不惊讶,故作为难道:“娘,我都同恕哥儿说过他与贞贞幼时曾口头定了亲,您也知道,他随了祖父,是极守诺的,您不许,不论是他还是儿子,都愧对姜家,要是祖父在,也定然要怪儿子和恕哥儿背信弃义的。” 老太爷就是陈家的一块免死金牌,听陈明修这样说,老夫人脸色也松动了几分,不过又想到,陈恕已经中了举人,进士也是迟早之事,姜贞虽好,但姜家却凋敝了,姜贞是个天真的性子,将来能承担起一府主母的担子吗? 她也是陪丈夫风里雨里走过来的,知道官海浮沉,煎熬的不仅是男人,还有后宅里的女人。 大儿子当年同侄女青梅竹马,也是从小的情谊,年轻时也是浓情蜜意,后来不也为了权势,娶了更能给他提供帮助的杨氏。 侄女如今把管家权看的这样重,无非就是因为没有丈夫的敬爱,只能抓住这些外物,让自己不至于活不下去罢了。 姜贞比当初的侄女还要烂漫天真,而陈恕比德哥儿还要野心勃勃,将来若陈恕真与他大伯一样,姜贞能活的下来吗? 老夫人不敢去赌男人的真心,就算陈恕是她的亲孙子。 姜贞是个好姑娘,她不想害了她。 老夫人硬下心肠,冷静地道:“你不必再说 ,回去告诉恕哥儿好好读书,这门亲事,我是不答应的,你爹应了也不行。” 她随即起身进了内室,连陈明修剩下的话都不想再听。 “爹……” 陈明修看向老爷,他反正是在恕哥儿面前夸下海口了,这事要办不好,他也不好见儿子了。 老爷给鹦鹉轻轻梳着毛,“呵呵”笑了两声。 儿啊……不是爹不帮你,我哪敢跟你娘对着来啊…… 陈明修又不死心地叫下人去内室通传了几遍,都被老夫人训了回来,于是只好打道回府。 * 未至酉时,陈恕立在葡萄架下,看正院熄了烛火,有些疑惑地问飞霜,“飞霜姐姐,父亲母亲已经歇下了?” 飞霜面不改色地撒谎,“是呢,二爷白日吹了风,有些头疼,夫人服侍他喝了药早早休息了。” 陈恕抿唇,心下了然,无奈道:“既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待明日再来请安。” 他往后院看了一眼,廊道里静悄悄,依稀可见一点灯火,贞贞可能真在用饭了。 陈恕微微一笑。 屋子里,陈明修趴在窗下,从缝隙中看到儿子的身影逐渐远去,才松了口气,躺回榻上。 他这个当老子也不容易,为了骗过儿子,只好拿自己生病当借口。 江氏笑了一声,“二爷也是,怎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你那儿子有多聪慧,这谎话能骗得了他?” 陈明修心事重重地道:“能拖一日就一日吧,万一娘明日就改变主意了呢。” 老夫人的反对也是江氏意料之中的事,她隐约能猜到老夫人的想法,但她如今是已经想开了,就看老夫人什么时候松口。 江氏没觉得这事就这么算了,毕竟陈恕可等不了那么久。 知子莫若母,果然,翌日一早,陈恕便去福安堂给老爷老夫人请安去了。 不知他同老夫人说了什么,这日陈明修下值回来,便被请到了福安堂。 老夫人虽面色还是有些迟疑,但话头已完全不一样了。 她对陈恕嘱咐道:“恕哥儿说的对,我应该信他,既如此,你便和姜家商量好,看哪一天日子好,早些上门提亲吧。” 第38章 木雕姜贞将它捏在手上,缓缓地笑起来…… 老夫人并非执拗之人,陈恕既然在她面前诚恳保证,她便不愿再为难孩子们。 陈明修轻笑道:“娘能应下真是太好了,提亲的事,儿子回去后便与恕哥儿他娘商量。” 他心里长舒一口气,这下好了,终于能给儿子交代了。 老夫人轻轻点头,严肃道:“这事要抓紧,成亲是有点急了,但一定要在恕哥儿离开扬州前把亲事给定下,姜家只有姜老夫人一个长辈,不能怠慢了,缺什么东西,尽管从公中支取。” 陈明修忙摆手,“娘说笑了,儿子这么多年还是攒了些家当的,给恕哥儿娶妻的那份早已留出来了。” 他反正是不想再因为钱与大房起争执,月底大房的懋哥儿就要成亲,恕哥儿作为弟弟,若规格超过嫡长孙,怕又要惹大嫂不忿,还是尽量不要动公中的银子了。 老夫人沉默不语,倒是老爷在旁边冷哼了一声,“你怕什么?这府里还是你老子说了算,我说家业怎么分就怎么分,谁敢多说一句?” 陈明修“呵呵”笑了几声。 老夫人不欲在此事上说太多,嘱咐了陈明修几句,便扶着头,让丫鬟搀着回了屋里。 陈明修自回到和方院,同江氏商量陈恕与姜贞的婚事。 二房并没有刻意隐瞒,因此,不过半日,陈家二少爷要娶姜表小姐的事便传开了。 本来府中正忙着月底大少爷的婚事,这个消息便如一滴水溅入油锅里,掀起波澜。 大夫人白氏初闻此事,惊的合不上嘴,这消息太荒谬,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抓着丫鬟的手,劈声问道:“谁?你说恕哥儿要娶谁!” 丫鬟被她削尖的指甲掐的痛了,极力忍着,“大夫人,就是姜小姐,寄居在咱们府上的那个。” 白氏怔愣了起码一炷香的时间,连儿子陈懋进来都没有察觉。 “娘,不是让我来试婚服吗?”陈懋不是很情愿地掀起帘子,他最近都在刻苦读书,希望能中个秀才,至少不差陈恕太多。 陶家的婚事,起先还让他欢心,然而陈恕中举那日,知府和旁人对他的冷淡,反而让陈懋觉得这婚事没那么好了。 陶家是书香世家,族中进士举人不知几何,陶小姐嫁给他一个童生,心中真的瞧得起他吗? 婚期越来越近,陈懋心中越发矛盾,他既期待这门婚事,又怕被妻子看轻,白氏让他来试婚服,也是推托了几次才来。 他一出声,白氏便回过神啊,随即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挥退下人,白氏将陈懋拉开坐下,兴奋地道:“儿啊!你知不知道,陈恕要娶姜贞的事?” 陈懋自然也听说了,他虽有些震惊,不过更在意地是赶超陈恕,儿女情长都没放在心上。 见儿子不明所以,白氏压低了声音,眼神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彩,“懋哥儿,你还不懂吗?陈恕这婚事,完全是对咱们有利啊!” 她细细地说给儿子听,“姜贞她家里有什么人?将来不说在仕途上帮助陈恕,不拖后腿就算好的了,陈恕这婚事,结的好啊!”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有一门好岳家对男人仕途的助力。 陈恕娶了姜贞,相当于是自断前程。 白氏痛快地恨不得取两坛酒来痛饮。 陈懋心中也是一喜,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他看着状若疯癫的母亲,心里涌上一阵无力。 陈恕虽然没有好岳家,但是二叔还在官场上,听说又要升迁了,再好的岳家,也比不上自己的亲爹。 而他呢……爹连带他去盛京读书都不愿意。 陈懋脸色一片灰败。 * 自从要与陈恕定亲的消息传出来,姜贞就知道府中一定会对她多有议论。 她这几日行走在府里,随时都能察觉到各种目光,下人们见到她,不管熟不熟悉,都会悄悄看她一眼。 姜贞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并不慌张,依旧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反倒是陈恕,背着她偷偷训斥了府中许多不规矩的下人。 两人如今还没正式定亲,因此不能来往太密,陈恕从前来和方院请安是无所顾忌,什么时候都能来,想留下用饭就留下。如今却拘束了,有时遇到姜贞在屋里同江氏说话,反倒要避开。 长辈们看过日子,决定在下个月的初三去姜家提亲,正好定完亲,初十陈恕就能动身去盛京备试。 当然,所谓的姜家指的就是姜老夫人所在的城东小宅。 陈恕从未觉得日子这么煎熬,他如今只能在闻溪院读书,去和方院请安,姜贞常避着他,十日里往往只能见她一两面,还说不上几句话。 不过启程去盛京的日子也要到了,这日午后,江氏派人叫陈恕去和方院商量事情,陈恕心下一喜,看了眼外面明晃晃的天色,心生一计。 他小声同墨竹吩咐,“你出去回话,就说我在做功课,晚些时候来。” 墨竹呆头呆脑地去了,心道少爷不是早上已经将杨先生布置的功课交上去了?难道还有别的? 陈恕在书房中看了会儿书,等到酉时初刻,见外面的仆妇们擎着灯笼去点游廊上的风灯,才换了衣裳出门。 临行前,特意摸了摸袖袋,确保东西装在里面,才大步往和方院去。 和方院中,姜贞正陪着二房夫妻用饭,陈莹今日出去跑了一天的马,累得连晚饭也不想吃,直直躺下睡了,江氏被这个叛逆的女儿气得头疼,连带着埋怨起了陈明修。 “莹姐儿都及笄了,还是这样任性,竟然还同那刘家公子跑马,都怪你,平日不管教女儿,让她在外面胡作非为!”江氏瞪着丈夫,秀美的面庞满是郁色。 刘家公子是江氏给陈莹挑选的夫婿,刘家也是扬州城中的望族,刘公子年岁十五,已经中了秀才,虽然长得不是那么俊朗,但也不错了。 陈明修忙赔笑着给妻子夹 了一筷子拌三丝,这个下火。 “莹姐儿也不是故意的嘛,那刘公子孱弱了些,莹姐儿只是同他比个马,哪知他就晕倒了。”陈明修真心认为女儿无辜,不过是策马从那刘公子头上跃过而已,何至于就吓晕了。 姜贞在一旁暗笑,陈莹定然是故意的,恐怕是听闻了二夫人的打算,特意去试试那刘公子的。 江氏正与陈明修争辩,飞霜进来传话,道是二少爷来了。 江氏颔首,含笑的眼神扫过姜贞,女孩儿耳尖微红,轻轻垂下了头。 陈恕极重规矩,进来先给陈明修和江氏行过礼,对着姜贞,目光虽然柔得滴水,却也只是克制地叫了一声“贞贞”。 姜贞朝他微微一屈膝,丫鬟搬来凳子,陈恕挑了个下首的位置坐下,与姜贞隔了几步远,并没有与她紧挨着。 江氏让服侍的其他下人出去,只留下吴嬷嬷和飞霜,都是自己人,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她使人给陈恕添双碗筷,面带微笑,“你不是说晚些再来?我以为今日是不过来了呢。” 明知母亲在打趣,陈恕面不红心不跳,十分正经地回道:“原也不想此时打扰父亲母亲,不过白日确实有功课,明日又要同先生论述,怕母亲等得着急,故匆匆来了。” 他与江氏说着话,姜贞余光也在打量他。 听闻这段时间他读书更加刻苦,果不其然,陈恕又瘦了。 少年时的陈恕,虽然沉稳,但两颊还有一两分嫩膘,微微笑时,极为清俊,但随着年岁渐长,陈恕的面庞越发骨骼清晰,挺立的眉骨与鼻梁,撑得形容冷峻。 明日炖碗鸡汤,悄悄让人给他送去吧。 姜贞想着事,目光便在陈恕身上停留了一瞬,陈恕虽然正同江氏说着话,却捕捉到了姜贞的眼神,唇角微微上扬。 一顿饭用的很是规矩,江氏给陈恕商量完上京需要的行装,又说了几句闲话,陈恕便起身离开了。 江氏也不知是困了还是怎么的,揉了揉额头道:“行了,你们都早些回去歇着吧,我就不让人送了,恕哥儿回去不要读书,早点休息。” 陈恕与姜贞应下,一前一后出了正院。 江氏虽然给二人制造了机会,但也怕他们太过亲密,飞霜远远站在月亮门前,等着陈恕离开好上钥。 借着屋檐下昏暗的风灯,陈恕侧头看着姜贞,这些日子见不到她而焦急的心,轻轻被抚平。 姜贞今日穿着一件鹅黄的缠枝花短袄,下身是淡青色的绸裙,外面风大,于是还围了一条兔毛围脖,莹白的小脸缩在雪白柔软的兔毛中,叫人心爱。 “贞贞,我那里有上好的狐狸皮子,明日送来给你做一件大氅,冬日冷,不要冻着。”陈恕担心她冷,絮絮地道。 姜贞很少见陈恕如此啰嗦,他向来是淡淡的,很少会说这么长一通话,倒是新奇,抬起圆圆的眼看着他,轻轻笑了一声。 “恕哥哥,你好像二夫人一样。” 陈恕不自在地抿唇,他听出来,她是在嘲笑他啰嗦,可陈恕也委屈,他可不是对着谁都有这么细致。 她要是一只兔子就好了,他能随时将她揣在怀里,怎么爱怜都不够。 陈恕耳尖通红,短短一截并行的路走到了尽头,姜贞要拐弯去后院了,陈恕心中漫起不舍,他们还没说几句话呢…… 他忙从袖袋中取出一物,用帕子细致地裹了,放在姜贞手上,轻声道:“给你拿着玩儿,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目光柔软,流连一会儿,才提脚走了。 回到屋里,姜贞在灯下打开帕子,见是一只寸长的木雕兔子,竖着耳朵,憨态可掬,正应了她的生肖。 姜贞将它捏在手上,缓缓地笑起来。 第39章 缘分二位是续了前世的缘分。 将至月底,陈家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首要的大事就是大少爷陈懋的婚事,作为陈家的嫡长孙,陈懋虽然功名不及二少爷陈恕,但这门婚事,还是让他出尽了风头。 十月中旬,陶小姐的陪嫁便千里迢迢抬进了陈府。 陶小姐由两个哥哥陪着,也跟着嫁妆一起来到了扬州,如今暂住在姑父杨通判家中,杨通判与陈明修多年同僚,关系也极好,得知侄女要嫁入陈家,两人还在天香楼好生聚了一回。 陶家是书香世家,族中子弟遍布朝野,如今的吏部侍郎陶元任便是陶小姐的亲大伯,虽然侍郎并不是多大的官,但陶元任几年来在吏部的考核都是一等,早晚是要入内阁的。可以说,陶家这门亲事,还算是陈懋高攀了。 送妆这日,陈家所有人从一大早便忙活起来,白氏着一身正红绸袄,素来严苛的脸上满是笑容,指挥着下人摆放茶点,收拾院落。 陈懋也是一身簇新的暗红圆领长袍,喜气洋洋地陪坐在福安院正堂同老爷和老夫人说话。 姜贞和陈莹随着江氏来帮忙,刚踏进正堂中,便碰到了陈恕,两人对视了一眼,不过很快错开视线。 进了正堂,亲近的族人们已经到了,正坐在一起说话,三人行过礼后,姜贞陪着江氏在白氏对面坐下,陈恕则走到了陈懋下首的位置。 “懋哥儿也大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跟你爹闹,不愿读书的样子呢,如今也娶妻了,只可惜老太爷没缘喝到曾孙媳妇的新妇茶了。”老夫人幽幽地叹道。 陈懋脸色颇有些尴尬,“祖母,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孙儿成了家,将来更会精进课业,不会懈怠的。” 说罢,他悄悄瞟了陈恕一眼。 白氏也道:“是这个理,娘,咱们懋哥儿懂事的很,从前都是运道不好,新媳妇儿一进门,定能带来福气呢。” 她转头看向陈恕,笑道:“您瞧恕哥儿,今年不就赶上好运道了,不过咱们懋哥儿起运晚,先把好运气用来娶媳妇儿了。” 这话十分古怪,带着酸又带着嫉妒,还隐隐有些炫耀,众人不由一怔,老夫人收敛了笑,淡淡地吩咐丫鬟道:“给大夫人上杯茶,润润口。” 老爷也适时冷哼了一声。 她无奈地瞪白氏一眼,白氏讪讪地坐下。 陈恕抿紧唇,脸色冷淡地道:“读书之事,与姻缘何干,若真信运道,满城寺庙就该香火不绝。今日大哥有喜,还请大伯母勿要妄言” 白氏脸色不佳,顶着他寒霜似的目光,忙不自在地拧过脸。 陈愈坐在陈恕身边,笑嘻嘻地道:“大伯母,您一向懂这些,改日您瞧着哪家姑娘的运道好,不若同我娘说一说,我也好改改我的运道,你瞧我这还是个童生呢,也着急转运呢。” 他最近忙着读书,府里的好多事都不怎么过问,二哥要跟姜贞定亲,他也是惊喜多过惊讶,他早猜出来二哥喜欢姜贞了,只是没想到循规蹈矩的二哥竟然也敢反对长辈,竟真的同贞贞走到一起。 他这话让陈懋脸色更加苍白,白氏面色不善,江氏则嗔了陈愈一眼。 众人回过神后,探究的目光便看向陈恕和姜贞。 白氏虽然话说得难听,但也是实话,在婚事上,大房这运道可比二房强多了。 一个是世家嫡出小姐,一个是孤女,两妯娌家世天差地别,也不知二房是怎么想的,陈恕一个年轻举子,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 陈恕原本和煦的神色顿时冷下来,教打量他的人吓了一跳,谁若还想去看姜贞,都被他如冷箭一样的目光凝视着,不敢再乱看。 屋里针落可闻,族人们心中惴惴,明明老爷就坐在上首,脸色也不好看,但陈恕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动气,那气势却更渗人。 镇住了他人,陈恕微微侧头,向姜贞看过来。 姜贞全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朝他抿嘴一笑,眼眸清澈如 水。 陈恕放了心,回头同老爷说起别的事,这仿佛是个讯号,屋里的气氛也和缓许多。 等了半个时辰,将近辰时,陶家送妆的人到了。 领头的是杨通判的长子杨奕和其夫人陶氏,杨家受陶家托付,即便是送妆,也办的热闹,就是抬嫁妆的仆人们都穿的一身簇新的红衣,还有丫鬟一路散发喜果子,吹吹打打的动静,半个城都能听到。 陶小姐的嫁妆足有四十八抬,尽管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但装嫁妆的箱子俱都用的是上好的黄花梨木,足以见陶家富贵。 嫁妆抬进陈府,便将大房院子占满了,白氏乐的合不拢嘴,陈懋心中原本有些疙瘩,见到这四十八台嫁妆,也是欣喜万分。 时兴晒妆,送来的嫁妆由女家亲戚亲自打开,彰显娘家对出嫁女的爱重,杨奕夫妻二人在福安院喝了两盏茶,便请所有人到大房院里开妆奁。 结实的黄花梨木箱子一一打开,众人面色几经变换。 前十六箱里,装的都是头面首饰、被褥布匹等物,有几个纯金打造的头面确实引人注目,但更多的都是些朴实的日常用品,甚至还有一架半旧的屏风,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杨夫人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是新娘子的心爱之物,从小就摆在屋里的。 而更让人吃惊的是,剩下三十二口箱子里,装的是满满当当的书。 有的是新书,有的是旧书,甚至还有两口箱子装的是手抄本,墨迹都陈旧了,箱子一打开,空气中顿时多了墨香。 杨夫人笑盈盈地道:“我们陶家女儿的嫁妆就是书,惯例是嫡女陪嫁三十二抬,庶女陪嫁十六抬,我那侄女素喜诗书,这些书都是她极其珍爱的。” 白氏脸上的笑就像画上去的一般,快要挂不住,勉强应道:“是,是……读书好啊……” 陈懋脸也有些僵硬,这三十二抬书,让他刚刚消弭的担忧又浮上心头,陶小姐这样爱读书,会不会看不起他? 老爷倒是连连称赞陶家,留杨奕和杨夫人用了午饭,午后,杨奕又同陈懋和陈恕说了会儿科考之事,才携夫人和仆人离开了。 姜贞午后便没有再去福安院了,午歇了一会儿,下午陪着江氏裁衣,临近酉时,陈明修和陈恕一起回来,陈恕还从福安院带回了杨家送的礼物。 用过晚饭,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话,陈莹小声道:“今日大伯母瞧着大嫂的嫁妆,似乎不太高兴呢。” 陈明修也听说了这事,不赞同地道:“你大伯母是迷了眼了,那三十二抬书,比那些房契金银都要值钱,日后陶氏进门,你们不可对她不敬。” 他说着满脸都是遗憾,若那不是隔房的侄媳妇的陪嫁,陈明修怎么也得去瞧瞧,听说那里头有好些孤本呢。 姜贞在一旁听着,心里也对这位没进门的陶小姐有了好印象,这个世道,女子能读那么多书,想必也是家中精心疼爱教养出来的。 不论大房母子心里怎样想,十月二十六,在这样一个由寒潭寺大师亲自算过的良辰吉日,陶小姐风风光光嫁进了陈家。 姜贞和陈莹作为没出嫁的姑娘,是不能到前院观礼的,不过就在和方院里,也能听到外头的热闹,府里处处张灯结彩,到了夜里,大房院子里,更是烛火通明,映亮了半边天。 欢声笑语直到半夜才渐渐散了,陈明修喝到最后,是被陈恕扶着回来的,江氏正要上前搀扶丈夫,陈明修推了她一把,哇哇地冲到一旁吐了。 “怎么喝了这么多?”江氏有些生气,忙吩咐丫鬟去煮醒酒茶。 姜贞拧了帕子递给江氏,一边担忧地去看陈恕。 只一眼就发现陈恕也喝了酒,不过他眼神还算清明,就是脸色绯红,瞧着跟上了胭脂一样,姜贞轻轻地牵了牵他的袖子,陈恕低头看她,眼尾都渲染上了薄红。 “恕哥哥,你喝了多少?要不要也给你来一碗醒酒汤?” 少女轻柔的声音似是挠在心尖上,陈恕眸色沉沉,借着衣袖宽大,轻轻捏住她柔软的手,低声道:“不用,我没喝多少,到后面都倒进袖子里了。” 难怪身上这么大的酒气。 姜贞捂着鼻子扇了扇风,挣开他的手,走到一边去了。 陈恕眼中浮起清淡的笑意。 到了第二日,陈明修迷迷糊糊睡醒了,二房才知道为何昨夜他喝了那么多酒。 原来,大爷陈明德在陈懋成亲这一天,没有半点表示,白氏和陈懋翘首以盼,等到新娘子进门,要拜堂了,陈明德的位置仍是空着。 陶家的亲戚脸色都不太好看,老爷和老夫人为了镇住场子,只好让陈明修这个二叔替陈明德喝酒,喝到最后,陈明修实在不行了,还是陈恕来挡了几杯。 陈明修揉着胀痛的头,皱眉道:“大哥也太过分了,哪怕打发个管家回来,也不至于把场面闹得这样难堪。” 虽然陈明德是京官,不得轻易离京,但派个人来把面子圆了,也不是什么难事,陈明修再怎么看不上大房的作为,也知道兄弟之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只好站了出来。 江氏心疼地道:“你也是老实,恕哥儿都知道偷偷倒酒,你还真一滴不落地喝了。” 陈明修无奈道:“杨通判跟我是什么关系,况且陶家人带着气呢,我不醉这一回,他们回头埋怨咱们陈家没规矩,岂不是更不好。” 姜贞深深感受到了二房的不易,二爷不仅在谋划官场上的事,还要替大房撑面子,陈恕将来也要这样,大家族里,桩桩件件都是事儿,为了面子,常常要赔了里子。 第二日也是新妇敬茶的日子,姜贞第一次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妯娌。 曾经的陶小姐,如今的大少夫人陶香雪,是个极为清冷的女子,样貌算不上美丽,但十分端庄,细长的眉眼,消瘦的肩胛,行礼时的姿态,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总之,是个十分有文气的姑娘。 敬茶时,大夫人白氏脸色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被大爷气到,对着新妇,也只堪堪露出一抹笑,陶香雪有些忐忑,陈懋站在一旁,没有替她解围,只微微垂着头。 长辈们都有给新妇的礼物,江氏不吝啬地给了陶香雪一对金镶玉钗,还笑道:“听闻你书读的好,我家莹姐儿愚笨的很,倒是贞贞也爱书,以后让她陪你玩儿。” 陶香雪低声应了,给小辈们送礼时,便特意看了姜贞一眼。 她进府之前便打听清楚了,二房的陈恕有个未婚妻,就是寄居在陈家的表小姐姜贞。 今早丫鬟婆子伺候她梳洗时,陶香雪问起府里的几个小姐的性情爱好,有个婆子嗤了一声道:“少夫人不要理那个姜表小姐,她是乡下来的,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攀上了二少爷,心思可深沉了。” 可真正见到姜贞,陶香雪却觉得那婆子说的不对。 人什么都可以伪装,但眼睛骗不了人,姜贞看着她时,眼神清正明亮,带着友善的笑意,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心思重的人。 陶香雪也朝她露出一抹笑容。 姜贞一愣,一个精致的荷包便落在手心,陶香雪笑道:“你就是贞贞妹妹吧,若是想看书,日后尽管来找我便是。” 陈莹在一旁伸着头道:“我也要去,嫂嫂,我不爱看书,听过你带了几个厨子来,我还没吃过滁州菜呢。” 一串天真烂漫的话,叫所有人都笑起来,江氏狠狠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笑道:“莫不是短了你吃喝?倒要去你嫂嫂屋里讨饭了!” 有这一茬,陶香雪轻松了许多,她望一眼站得笔直的丈夫,又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婆母,心里淡淡叹了口气。 忙过陈懋的婚事,接下来就是陈恕和姜贞的事。 十一月初三,江氏先请了扬州城里最有名的官媒去姜家纳 采,姜老夫人知道是陈恕,乐呵呵地应了,给了姜贞的八字。 接着又是去寒潭寺请大师占卜合婚,这时还出了个小意外,大师合过陈恕与姜贞的八字,虽是上上好的吉签,却有些惊奇。 “浮世梦中醒,佩环双鱼寄,白头两不疑。” 大师久久注视着签文,半晌才道:“二位是续了前世的缘分啊……” 陈莹知道后,揶揄道:“贞贞,你与二哥是天作之合呢,也只有你才能治住他了。” 姜贞听了那签文,却有些恍惚,只有她知道,大师说的是真的,她可不就是从前世重活过来的吗?她与陈恕,上辈子从未见过,这辈子却有了因缘际会,当真是奇妙。 纳采后,问名和纳吉都十分顺利,纳吉那日,老爷带着陈明修和陈恕到祠堂里昭告了祖宗,陈恕跪在蒲团上,望着老太爷的牌位,深深地叩首。 交换了庚贴,又上通了祖先,至此陈恕和姜贞的亲事便定了下来,至于婚期,姜老太太想等陈恕明年的会试结束以后再谈,因此陈家也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聘礼。 到了冬月初八,陈恕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去盛京了。 原本他是打算留在扬州过完年再去,但陈明修曾经的老师知道陈恕中了举,特意来信,要指点陈恕读书,这位老师是当世的大儒,陈恕不愿错过,只能早些上京。 姜贞是打算等陈恕走了,便回姜家小宅住几个月,正好陪陪祖母,但这时,江氏却忽然提出,让陈恕把姜贞带着一同上京。 第40章 撞船短暂交集 陈明修与江氏多年夫妻,在妻子说出这个想法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娘子是怕恕哥儿被榜下捉婿?未免担忧的太早了。”陈明修隐隐笑道。 江氏嗔他一眼,“夫君莫不是忘了,当年你我都有了恕哥儿,你中了进士,还有人看中你了呢。” 陈家人个个都生的好样貌,陈明修当年中进士不过二十许,虽不是一甲,但游街时那玉面公子的气质还是被许多待嫁的闺中小姐看在眼里,京中权贵人家数不胜数,若非当年陈明修坚决不从,恐怕如今的陈二夫人,早不是江氏了。 忆起旧事,陈明修讪笑一声,收敛了神色,“娘子提那些事做什么?都过去了,我心中可是只有你一个。” 飞霜和吴嬷嬷还立在一旁,这情话叫江氏羞红了脸,瞪他一眼。 陈明修轻牵住她的手,思索片刻道:“不过你担心的也对,当年我拒绝了那些人,在翰林院可没少吃苦头,若不是祖父在京中还有人脉,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恕哥儿这回只身上京,不中还好,若是中了,只怕比我当年更甚。” 其实陈家也不是没有人在京里,不过都是些旁支远亲,许多年不曾联系,至于陈明德,陈明修是早对他死心了的,能把自己亲生女儿推进火坑的人,指望他照顾侄儿?还是算了吧。 江氏比陈明修想的更多,“夫君,不是我不信自己的儿子,但这世上有多少人经得起考验?贞贞一直在扬州,能出去长长见识也好,若恕哥儿当真变了心,她也不是那种舍不下的人。” 她比谁都看的明白,陈恕比姜贞陷得更深,但男人同女人不一样,男人的心太大了,不仅能装下儿女情长,还装得下大好前程,为了名利,抛妻弃子的不在少数。 若真有那么一天,她希望姜贞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毕竟,这府里就有个现成的例子。 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大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陈明修叹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吧,多派几个人跟着他们。” 二人商定,第二日便同老爷和老夫人通了气,老两口并不管这些小事,摆摆手让他们自己决定。 姜贞头一天还在给陈恕做护膝,想着他到盛京已是严冬,怕动了膝盖,谁知二夫人忽然让她跟着陈恕一起去。 她惊讶道:“二夫人,这不好吧?恕哥哥是去会试,我跟着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江氏笑眯眯地道:“怎么会呢?恕哥儿一路上就墨竹跟着,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你一向细心,有你陪着恕哥儿,我也不怕他出事了。” 姜贞犹豫片刻,她知道有些举子上京会试,会有家眷随从,但人家都是成了亲的,她才同陈恕将将定亲,有些不太合适。 江氏拍拍她的手,“贞贞,我让你去也不单是为了恕哥儿,盛京也有我们家的酒楼和铺子,不过这么多年都没去盘过账,我想着将来都是要交给你的,不如你先去帮我看看,再说了,你娘也是京城人,你不想去你外祖家看看吗?” 她不说,姜贞都险些忘了自己外祖家。 两辈子她也没同外祖家联络过,她娘出身名门,是望族裴家之女,外祖更是曾官拜三公,但她娘只是一个庶女,且同她爹到原武县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与外祖家断了来往,据说当时还闹得很不愉快,裴家还写了断亲书。 姜贞从未见过外祖和外祖母,可以说半点感情都没有,但裴家是她娘曾经的家,姜贞很想去看看。 姜贞点了头,陈恕自然更没有意见,他恨不得将姜贞揣进袖中带走,江氏此举正中了他的下怀。 转眼间,就到了初十。 冬日的清晨,满目萧索,码头边的柳树只剩覆着白霜的枯枝,陈恕扶着姜贞上了船,向来送行的陈家人道别。 陈明修只嘱咐了几句,江氏却眼含热泪,絮絮说了许多,陈恕一一答应,又嘱托弟妹孝顺长辈,照顾家里。 船家嘹亮的号声响起,陈恕和姜贞进了船舱,半刻钟后,船只悠悠地远去了。 江氏擦了擦泪,陈莹扶着她,羡慕地道:“娘,下回也让我跟着二哥去吧,我也想去京城玩。” 贞贞要同二哥去京里,最不高兴地就是她了,本来这府里就只有贞贞与她玩的最好,好朋友都走了,日子肯定无聊死了! 陈愈哼道:“哪有什么下回,二哥这么厉害,定然是一回就中了。” 陈莹忙懊恼地捂住嘴,“哎呀,都是我乱说的,呸呸呸!” 江氏拿女儿没办法,莹姐儿直到如今依旧天真烂漫,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心机,有时甚至有些莽直,将来嫁了人,不知要吃多少亏。 都怪丈夫把莹姐儿宠坏了。 反正她不管了,女儿嫁不出去,就让他一辈子养着吧! 江氏凉嗖嗖地瞟了陈明修一眼。 陈明修还在目送陈恕的船只,忽然觉得后背一凉。打了个哆嗦。 * 从扬州到盛京,走水路更快,陈家租了一条二层客船,陈明修还派了十几个护卫随行,这一路再安全不过。 多年前,姜贞随陈恕去金华为老太爷寻访名医时坐过船,但当时年纪小,又有陈莹和陈愈一起玩耍,心境与此时全然不同。 因为是未婚男女,即使定了亲,也不好太亲近,姜贞和陈恕的房间不在同一层,楼上河风更大,陈恕便将底层更舒适的房间让给姜贞。 一路上,怕她晕船,陈恕时常让墨竹下来给她送东西,又怕她冷,连炭盆都烧了两个,还叮嘱她不要贪玩,夜里不要开窗看风景。 姜贞感念他的细心,打算投桃报李,也送他点什么。 两人见面的机会也不少,只要不做逾矩的事,也没人说什么。二楼有间四面环窗的茶室,陈恕有时会同她一起读书,或者下棋喝茶,两人说话不多,但气氛和谐融洽。 用过饭,二人又来茶室消遣时光,陈恕这两日都在给姜贞讲一本游记,正要摊开书,姜贞却笑盈盈地道:“恕哥哥,我有东西要送你。” 陈恕含笑看着她。 姜贞从袖中掏出一只香囊,面染红霞,“原是想在出发前就给你的,不过我技艺不精,绣了好些时日。” 她自己画的花样子,天青色的缎面上是寓意步步高升的翠竹,陈恕接过来仔细摩挲着,不禁笑容满面。 “我很喜欢,多谢贞贞。”陈恕定定看着她,目光缱绻。 江上飘着茫茫细雨,屋里却温暖如春。姜贞挺翘的睫毛扑闪,先败下阵来,躲开他炙热的视线,起身去倒茶。 陈恕珍重地将香囊佩戴在腰间,捋了捋石青色的穗子,轻扬唇角。 他还以为贞贞要一直就这样不温不火地同他继续相处下去,谁知这小姑娘胆子变大了不少。 这样很好。 这日夜晚,船到了山东境地,天气骤变,江上下起了鹅毛大雪,一片白茫茫中,夜行十分危险,船夫不得不减缓速度,进来同陈恕说,若明日船被冻住,便只好在青州住两日。 陈恕早做好了几手准备,并不担心船搁浅,吩咐了几句,让船夫出去了。 他嘱咐姜贞道:“这几日先把大的物件收拾起来,咱们或许随时要准备靠岸,你屋里要是冷,就再点两个炭盆,不过切记要翕开窗户。” 姜贞点点头,陈恕认真同她说话的时候,就让她想起小时候被他训斥的样子,让她不由地紧张,脚尖都端正地并在一起。 见她乖巧,陈恕淡淡笑了笑。 时候不早了,再待在一起不好,陈恕于是准备送她出去,谁知二人刚起身,船身便猛地一晃,姜贞惊呼一声,陈恕一个箭步冲过去,捉住她的胳膊,将她紧紧塞在怀里。 好在这猛烈的摇晃慢慢地平息了,陈恕扶住姜贞,仔细打量她几遍,见她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并没有受伤,才轻舒了一口气。 “应该是有船撞上了,别担心,我出去看看。”陈恕将她的斗篷拿过来,将她裹得紧紧的,才出去打探情况。 果不其然,一只船斜着别在他们船身上,两只船上都乱糟糟的。 不多时,船夫急促地奔来,着急道:“公子,那船直直地就过来了,没伤着您吧?” 陈恕摇摇头,“无碍,眼下情况如何了?” 船夫松了口气,“咱们的船倒是没什么,不过掉了两根桅杆,就是对面瞧着不好,怕是要渗水了。” 陈恕走近些,才看到对面那船上人影重重,船工们都在忙着补船,瞧着一时半会儿修正不好。 这冰天雪地的,这家人也是倒霉。 陈恕转身向船夫道:“左右咱们没事,便找几个人去帮一帮他们,将船靠边吧。” 船夫忙应了,不多时便带着人过去帮忙,陈恕没有在管,回船舱里将姜贞安顿好,又回屋读了会儿书方睡下。 原以为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谁知第二日一早,竟有人携了礼物,来谢他的举手之劳。 彼时陈恕正站在船板上同姜贞说着话,对面那船忽然贴近了,船舱里墨绿色的棉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扶着一个女子站了出来。 “公子,小姐,我家小姐听闻昨夜是你们出手相救,特送上一份礼物多谢你们。”小丫头十分稳重,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半个身子挡着身后的主子。 陈恕淡淡应了一声,“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不欲同陌生人往来,并没有收下礼物,轻轻颔首,示意对面先行。 不过片刻的交集,两只船在短暂交汇后便渐行渐远,然而陈恕不知,那小丫鬟身后的姑娘,在看清他的容貌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欣喜。 40-50 第41章 新年贞贞,祝你新年喜乐。 虽然下了一整夜的大雪,让船只在青州界停留了一夜,但好在江水并没有被冻住,接下来的几日里,一路顺风顺水,月底抵达了盛京。 一下码头,便有盛京陈家的下人前来接应。 纵使大房与二房并不亲近,但陈明德还是要脸面的,如今他与杨氏居住的宅院是老太爷留下的,并非大房的私产,陈恕要住进来,大房也不能阻止。 来人是陈府的管家赵大福,原也是老宅里的下人,见到陈恕后脸上十分的亲热,“二少爷总算来了,府里如今都预备好了,只等着您呢。” 他全然忽视了跟在陈恕身后的姜贞,虽然隐约猜出来这就是二少爷的未婚妻,不过大夫人说了,一个破落户,招待她纯粹是掉面子。 陈恕冷冷睨他一眼,拒绝了他想来接行李的手,“我这里不必你操心,你只管带路便是。” 说罢,他将姜贞的包袱接过来,让红杏拿着,扶着姜贞上了马车,自己翻身坐在车夫旁上,不理会神色难看的赵大福。 一刻钟后,马车驶入城南武学巷,这条街里住着的都是官宦人家,陈家的宅子在里面称不上显赫,不过老太爷是个极为雅致的人,宅子是照着江南园林改建,同老宅区别不大,下了马车,穿过五福照壁,就是正院。 姜贞跟在陈恕身后,按规矩先去拜见杨氏,她感受到周围的下人指指点点的目光,却并不胆怯,陈恕安抚地看她一眼,见她并不在意,眼中弥漫起淡淡的笑意。 今日是休沐日,陈明德亦在家中,陈恕和姜贞进去时,他正端坐在堂屋里,同一个身着大红撒花短袄、浑身珠光宝气的女子说着话,姜贞猜测这就是陈大爷那位平妻杨氏,于是跟着陈恕叫了一声“大夫人。” 陈明德没注意到妻子古怪的脸色,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故作亲近道:“恕哥儿怎的这时候来了,天寒地冻的,何不等开了春来?” 陈恕自然不会同他坦白,这位大伯可不是个肚量大的,于是淡淡地道:“多谢大伯关心,宜早不宜迟,总归是要来的。” 陈明德顿时有些尴尬,他还没忘记当初在灵堂上同陈恕争吵的样子,听闻陈恕中了解元,心中更是又酸又涩,于是口不对心道:“呵呵,是这个理,既来了,就在大伯这里好生住下,若缺了什么,尽管同你大伯母说。” 陈恕淡淡道了声谢。 一直没说话的杨氏看了眼姜贞,忽然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同你定了亲的姜姑娘?” 她陡然拔高的声调让姜贞略蹙了蹙眉,而后起身笑了笑道:“小女姜贞,给大爷大夫人添麻烦了。” 杨氏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打量着眼前的姑娘。 面容倒是好,就是浑身上下没什么首饰,裙子也是普通料子,一股子穷酸气,果然,二房找了个破落户当儿媳妇。 杨氏心下舒畅,笑意渐深,扫了一眼陈恕,捂嘴咯咯地笑了,“姜姑娘如此美貌,难怪恕哥儿舍不下你,这还没成亲,就离不得你了呢。” 这话说的就有些难听了,就像是姜贞一个没出阁的姑娘离不得男人一样,陈恕脸色顿时一沉,正要出声,姜贞却看了他一眼,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种刻薄的话她已经听过不少,还不至于被杨氏打击到。 姜贞朝杨氏缓缓一笑,语气和煦道:“大夫人这话就不对了,我与二少爷虽是定了亲,可从未逾矩,大夫人不也是过来人么?” 谁不知杨氏同陈明德当年是在婚前就有了首尾,说她不懂规矩缠着男人,杨氏自己不觉得理亏吗? 姜贞不见得多喜欢白氏,但是这个杨氏,她更是不能当长辈尊敬,当初老太爷去世,杨氏漠不关心,如今又摆起陈家大夫人的谱,来嘲讽她,这又是什么道理? 杨氏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脸上青红不定,她最厌恶旁人提起她与陈明德当年的事,毕竟算不上光彩,被姜贞刺了一通,气得绞紧了帕子。 陈明德看一眼陈恕冷凝的神色,忙制止了妻子的愤愤不平,打圆场道:“姜姑娘说的是,恕哥儿一向守礼,内人也是关心则乱,姜姑娘莫放在心上。” 见姜贞脸色平淡,陈明德又转向陈恕,努力挤出个笑来,“恕哥儿,你们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厨房去做。” 陈恕冷淡地应了两声,不 过一刻钟,便先告退,同姜贞一齐出去了。 二人的院子隔得不太近,陈恕将姜贞送到垂花门前,小声地问道:“方才为何不让我为你出头?” 姜贞朝他笑了笑,“恕哥哥,你莫管这些,我能应付的来,你就专心备试,不必担心我。” 早在跟陈恕定亲前,祖母就同她说过,以她的家世,嫁给陈恕是高攀了,必然会面临闲言碎语。陈恕将来若是平步青云,她遇到的艰险会更多,若不能自己立起来,陈恕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保护她。 陈恕应下,心里却有些复杂,一面是欣慰姜贞的成长,一面又感到有些失落。 他情愿被她一辈子依靠的。 或许是因为姜贞表现出来的不好惹,之后的日子,杨氏并没有再针对过她,不过仍旧是轻视的态度,还勒令府里的小姐们不许同她来往。 姜贞听说陈明修同杨氏有一子二女,儿子叫陈思,只比陈恕大几个月,长女叫陈荃,次女叫陈荇,都是同姜贞差不多的年岁。 至于另外的几个庶子庶女,在府里跟透明人似的,只在请安时露个面,活的像杨氏面前的鹌鹑,不必杨氏教训,也是不敢跟姜贞说话的。 杨氏虽然性子娇蛮,但对亲生子女的教养还是比较精细,陈荃和陈荇都在外祖家的女学读书,长子陈思更是请了进士做先生,日日都在勤奋读书,不过至今仍是个童生罢了。 姜贞这些日子也忙得很,她记得二夫人的嘱咐,早早地就去陈家的铺子里转了转。二夫人果真没有夸大,陈家在京里的铺子足足有二十几家,其中包括酒楼、药铺、胭脂铺等,光是盘这些铺子去年的账,就让姜贞忙了好一阵。 忙起来便难免疏忽了陈恕,好在陈恕也忙,他隔日就去寻那大儒去了,还在大儒府上住了小半旬,惹得杨氏日日都朝姜贞打探陈恕的去处。 姜贞糊弄了几句,杨氏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她猜到陈恕是出去找先生了,心里像猫抓似的,生怕陈恕遇到什么贵人,会试又榜上有名。 好在马上就是除夕,杨氏忙着过年的事宜,没有多余的心力放在陈恕和姜贞身上。 对于陈恕和姜贞来说,这一个年过得十分寡淡。 除夕夜,陈明德一大家子人终于聚齐,除夕家宴上虽然也是欢声笑语,但并不温馨。 陈明德有些醉了,举起酒杯遥遥向陈恕敬酒,涨红着脸道:“恕哥儿,你这回会试,尽力便是,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陈恕心下冷笑,也举起酒杯朝他敬酒。 大房怕是日夜祷告他中不了才对吧? 杨氏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亲自给陈明德斟满酒,又指着陈思道:“恕哥儿,你弟弟读书也是个有天分的,你们往日不太熟悉,日后可以多说说话,谈谈学问。” 陈思是个消瘦的少年,样貌精致,但带着几分病气,他听从杨氏的话过来同陈恕敬酒,隔得近了,陈恕瞧见他杯子里装的是茶水。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弟弟,陈思自出生以后就没有离开盛京,据说是先天体弱,陈恕略懂一些岐黄之术,对着陈思皱了皱眉。 瞧着似乎确实身子不太好,但这眼下的乌青,怕不是生病,是夜里读书熬出来的。 陈恕捏着酒杯,淡淡道:“学业虽要紧,也需照顾好身体。” 陈思有些诧异,冷冰冰的堂哥忽然关心起了他,他无所适从,杨氏接过话头,笑道:“恕哥儿说的对,我也让思哥儿别那么用功,这孩子,就是不听。” 显然是没听进去,目光还有些提防。 陈恕只是念着陈思是陈家的子孙,尽到兄长应有的关怀,既然杨氏不在意,他也没有再多说。 姜贞这边,也受到了来自大房几位小姐探究的目光,坐在杨氏身边的两个姑娘,衣着打扮是独一份的华贵,应是那两位嫡小姐。见到她,脸上神色淡淡的,偶尔还会露出几分不屑。 姜贞也不在意,陈恕遥遥朝她敬了一杯酒,却敲敲杯盏,示意她把米酒换成甜水。 姜贞嗔他一眼,没理会他,她也想尝尝酒的滋味呢。 温凉的酒水闻着芬芳,刚抿入口中,滋味却有些辛辣,姜贞被呛了一口,便将酒杯推到一边,不再尝试。一抬头,见陈恕正盯着她,唇角微翘,满眼无奈的笑意。 盛京城中是不允许私自燃放烟火的,听闻去年除夕就有人被烧了屋子,朝廷监管地紧,用完饭后,看了几出杂耍,便各自回院子里去。 陈恕送姜贞回去,在路上轻声道:“贞贞,祝你新年喜乐。” 小路上有树木掩映,只有几点烛光照进来,下人们来来往往的身影不甚清晰,姜贞朝他走近一步,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温软声音道:“恕哥哥,也祝你新年好,希望你万事顺遂,金榜题名呀。” 陈恕心中柔软地快要滴水,望着她莹白的小脸,浅浅笑了。 四下太过黑暗,姜贞没有看清,就被他塞了一物在她手心。 “恕哥哥……” 陈恕低沉地笑了,黑暗中,耳尖一片通红,“贞贞,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回去再看。” 第42章 会试有你真好。 陈恕的礼物是一只碧玺手串,碧玺并不像珍珠宝玉那样常见,姜贞昨日才听珠轩里的掌柜说,叶罗国进贡的碧玺,每年也只有巴掌大的几块,大多都分给宫里的贵人们做首饰了,流传到民间的,都是有价无市的存在。 也不陈恕从哪里弄来的。 姜贞并不是喜欢贵重的首饰,只是喜欢陈恕的心意。 她珍重地将手串收好,心里喜欢,但并不想带出门去,盛京城比扬州广阔,也比扬州复杂,她不想惹事。 这次过年,扬州那边也送来了许多节礼,陈明德知道陈明修不过是为了陈恕在做样子,心中嗤笑,扫了一眼礼单,见并没有什么名贵之物,唯一值钱的就是几车厚实毛皮,挥挥手让下人送到陈恕和姜贞院子里去。 杨氏给他倒茶,笑着道:“你那弟弟不是要升官了?怎的还是这般寒酸?” 陈明德和陈明修都是从六品官,陈明德是光禄寺寺丞,他原也是进士出身,不过是二甲的榜尾,进了翰林院,不受重视,后来是托杨家的关系,没有被外派,而是进了光禄寺。 光禄寺掌管宫廷膳食、采买祭祀贡品等事物,清闲又有油水,陈明德这些年敛了不少财,便更瞧不上不上进的陈明修。 陈明修当年也是有机会青云直上的,可他这个弟弟太实心眼,不过就是多一房妻子,有什么关系? 陈明德吹了吹茶沫,笑了一声,“他再怎么升,又能升到哪儿去?这京里,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同为从六品,京官和外派可不一样,岳父早说过,若他今年干得好,过几年就送他进六部,将来入阁也不是不可能。 杨氏娇滴滴地睨他一眼,“老爷有今日,还要多亏我们娘家呢,日后可不要忘了我们娘几个才是。” 这话听了许多遍,陈明德心里隐隐不悦,但不敢表露出来,忙赔笑道:“夫人说什么呢,我岂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 眼见他要搂过来,杨氏推了他一把,“做什么呢,我要同你说正事,别动手动脚的。” 陈明德忙坐直了,边听杨氏小声道:“我瞧你那侄儿好似真有几分才学,这回要是中了怎么办?” 陈明德心里虽嫉妒,但也不可能做出危害陈家人的事,在他看来,陈家在京里只有他一人,难免孤木难支,若是陈恕将来能留下,他也有个助力,于是正色道:“好娘子,千万不要害了恕哥儿,他要是有出息,咱们也有好处不是?” 不说别的,若陈恕中了,他们陈家一门四进士,荃姐儿和荇姐儿将来就能说到更好的亲事。 杨氏瞪着他,生气道:“我是傻的不成!我害他作甚,我的意思是,若他中了,我有个表侄女,也同他差不多年岁……” 陈明德笑笑,“不急不急,还是等他中了再说。” 他并不是很想把陈家和杨家彻底捆在一条船上,皇上日渐衰老,朝廷看似风平浪静,但谁能说得准将来的局 势?若杨家翻了船,他也得给自己留后手。 夫妻二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 翻过新年,春寒料峭时节,会试的日子到了。 贡院庭前,各地举子齐聚,马车是不能挤进去的,姜贞陪着陈恕找了片空地,二人又一次检查了考篮,见姜贞紧张,陈恕宽慰道:“无事的贞贞,若这回不中,便下次再来。” 姜贞忙嗔他一眼,“恕哥哥不要胡说。” 陈恕并不紧张,但看姜贞这样子,心里越发不想她失望,于是点了点头,趁着排队的功夫,在心里默背起文章。 姜贞目送陈恕进了贡院,直到他挺拔的身影彻底湮没在人潮中,才和红杏慢慢往回走。 红杏小声地笑道:“小姐别紧张,二少爷一定能让您当官夫人的!” 姜贞摇了摇头,“我不是想当官夫人。” 红杏一脸不解,在她看来,女子不就是期盼夫君能取得功名,好妻凭夫贵吗? 姜贞解释道:“我想恕哥哥考中,是因为直到他有才华,愿意以身报国,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陈恕是天赋异禀不错,可也是多年苦读,陈恕读书甚至到了自苦的地步,扬州的冬日,他在书房中坐一整日,却不点炭盆,就是为了让头脑一直清醒。 她知道他心里还背负着老太爷的期许。 红杏恍然大悟道:“原来小姐是心疼二少爷呢。” 姜贞一愣,心底的情绪被红杏一语道破,抿唇道:“胡说什么呢,快些回去吧。” 贡院中的陈恕,找到自己的号房,离发卷还早,他将炊具笔墨摆好,便端坐在狭窄的木板上沉思。 其实他心里并不是毫无波澜。 在京里这些日子,他一边跟着柳大儒求学,一边也在观察京城的局势。 上一届会试共录取了三百五十多名进士,是这十年中最多的一届,他曾经的师兄阮从南就是那一届的二甲,听说他来京城,二人还见了一次。 分离几年,陈恕差点没有认出如今的阮从南。 当年志得意满的少年,如今满面风霜,说起科举,阮从南竟灰心丧气地同他道:“师弟,我曾以为金榜题名就能青云直上,可如今才知自己有多天真。” 他满眼复杂地看着陈恕,似是话中有话,“鹬蚌相争,渔翁坐收其利,我们不过被殃及的池鱼啊……” 那一顿饭吃的并不尽兴,阮从南心事重重,满面凄苦,陈恕也不好多问。 陈恕并未深想过阮从南的话,他只听柳大儒大致讲了朝中的格局,知道首辅王启恒在朝中地位最盛,当今身弱,只有一位长到成年的皇子,也就是王皇后所处的皇太子,但太子资质平平,全靠外祖父王首辅为其谋划。 他猜测,朝廷录取如此多的进士,应是党争之故。 那么是谁,想在王首辅的眼皮子底下,要推翻他呢? 陈恕不得其解,忽然吹来的一阵冷风唤醒了他,陈恕起身煮粥,不再想多余的事情。 会试亦是三场,考完最后一场,陈恕回到陈府已经是二月中旬了。 陈明德想问问他的情况,但心里又十分复杂,怕陈恕考得不好,又怕陈恕考的太好,他心里暗暗祈祷,最好陈恕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考个二甲榜尾。 “恕哥儿辛苦,这几日便好好歇一歇。”对上陈恕冷淡的神色,陈明德咽下涌上喉咙的话,挤出一个关怀的笑容。 杨氏在一旁打量着陈恕的脸色,不过什么也没看出来,撇了撇嘴。 “多谢大伯。”陈恕只朝陈明德行了一礼,便将目光看向后方的姜贞。 姜贞朝他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陈恕也牵了牵唇。 姜贞并不担心陈恕的成绩,更多的是对他身体的担心,见陈恕虽有些憔悴,但眼神依旧明亮,于是也放下心来。 休整了两日,陈恕陪姜贞出门,去东顺街看铺子。 陈家在京城的铺子大多集中在东顺和南丰这两条街上,南丰街靠近御街,姜贞先前已经去铺子里看过,没有大问题,至于东顺街这边,在盘账时发现一家银楼的账面有差错,掌柜的也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姜贞打算亲自去看看。 虽然是出来盘账,但来京城这么久,姜贞还是头一次出来逛街。 出了武学巷,越往东顺街走,越觉繁华。 姜贞打量着周围的商铺,小声对陈恕道:“恕哥哥,盛京果然热闹,我瞧见了好些外域商人,你瞧,那些掌柜竟然还会说番邦之语。” 扬州也热闹,但盛京更加的繁荣,开放,这里的姑娘们,穿着打扮都更加大胆,年轻男女如他们这般走在一起,也不会有人置喙。这边商铺里卖的货物,也更加的稀奇。 陈恕“嗯”了一声,“是啊,所以都想留在这里。” 天子脚下,有的是利益。陈恕去过金陵,已觉那里便十分的繁华了,但毕竟是曾经的王都,与有真龙坐镇的盛京相比,还是缺了几分气势。 姜贞总觉得陈恕有心事,好像自从会试结束,他就这样了,人来人往的,她不好多问,低声宽慰道:“恕哥哥,你还记得有一年咱们在回金陵的船上,我对你说的话吗?我一直都相信你的。” 她不知道陈恕是遇见什么难事了,但她能感受到陈恕的低沉。 陈恕一愣,记忆恍然回到那时的运河上。 当时的贞贞同他说,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好官。 犹如一支利剑扫荡他混沌的心绪,陈恕浑身一凛,脚步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阮从南和大伯,竟让他对官场产生了厌倦和憎恶,连带着对整个朝廷都失望了,他埋怨朝廷为何要起用他大伯那样抛妻弃子的小人,又厌恶官场争夺将阮从南磨砺成一颗毫不起眼的砂砾,他忘记了自己年少时以身报国的心愿,也违背了老太爷的期许。 陈恕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只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巴掌。 直到姜贞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才让陈恕回过神来。 她那双明澈的眼眸中,盛满了担忧,陈恕惭愧自己竟不如姜贞坚定,艰难地叹了口气。 他抬手摸了摸姜贞柔软的乌发,小声又诚挚地道:“贞贞,有你在真好。” 姜贞朝他一笑。 第43章 妙计这只小黄鹂再也跑不掉了。 东顺街陈记银楼并不是很大,不过卖的金银首饰胜在精巧,掌柜的姓方,是陈家的家生子,知道陈恕的身份,态度十分热情。 姜贞虽然是来查账的,但进门还是先把这事放到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店里的生意。 开春正是踏青的好时节,衣裳首饰都卖得好,银楼里人流如织,姜贞观察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陈恕也在一旁淡淡道:“方掌柜经营的不错。” 姜贞也点头,不过账面上每个月几百两银子的亏空也是真的,倒要好好问问方掌柜是怎么回事。 不料说起这件事,方掌柜满腹苦水,长吁短叹道:“姜小姐,你是不知我们的艰难啊……” 他环顾四周,见雅间里并没有外人,才小声说道:“自去年六月起,周侍郎府每一月都要咱们银楼送新首饰,可是每一次都不结账,小老儿也不敢不送,只能这么拖着。” 姜贞皱眉道:“那周侍郎为何如此?难道衙门不管吗?” 陈恕解释道:“周侍郎的夫人,是王首辅的孙女儿。” 方掌柜搓了搓手,无奈道:“正是,正是啊……那周夫人不过来咱们银楼买过一次首饰,周大人见她喜欢,便要我们每月都送去,可这银子又从来不给,我去讨,管家骂了我一顿,说是报官也不怕,我也是没办法啊!” 姜贞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权势压死人,天子脚下,这些人也敢罔顾王法。 不过到底得想个办法,不然这样一直下去,银楼如何耗得起。 二人在银楼待了一会儿,便回了陈府。 与来时的惬意不同,回去的路上,换姜贞心事重重。在扬州,有二爷罩着,陈家的那些产业,没人敢惹,但盛京这个一块石头扔下去能砸死三五个官员的地方,陈家是势弱的那一个。 她要如何解决呢? 姜贞沉思着,陈恕本想给她出主意,但他敏锐地察觉, 贞贞除了忧虑之外,眼中还有蓬勃的兴致,于是轻轻勾唇,并没有打断她的思索。 回到陈府,姜贞先让陈恕回去歇息,在他开口之前,先抢话道:“恕哥哥,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跟着二夫人学了这么久,我也不是好拿捏的。” 陈恕颔首,摸摸她的发钗,“那好,你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来找我,这几日我歇息,墨竹就留给你使唤,这京里他已经摸熟了。” 姜贞回到自己的屋子,决定先去打探打探周侍郎和周夫人,她不能以权压人,只能想想别的法子。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姜贞想了想,唤来墨竹和红杏,让他们去打听消息。 “不拘是什么事,只要是同周侍郎和周夫人有关的,都回来告诉我。” 墨竹自小性格就圆滑,红杏也是个开朗的,二人各自出府去了半日,晚上就带回来不少有用的消息。 墨竹先说道:“小的听说,周大人十分惧内,周夫人出身高贵,当初择婿时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周大人费了好不容易才娶到周夫人,于是自然是对夫人言听计从。” 红杏小声地道:“不过周夫人算不上好看,虽是嫡女,但容貌和才华都比不过她的庶妹,奴婢听说,周夫人的那位庶妹,因为自小就生的好,被太后娘娘养在宫里,将来是要嫁给太子的。” 姜贞吃了一惊,一是没想到短短半日,二人就打听到这么多事,看来这周家夫妻也是盛京的风云人物,二来,也是惊讶周夫人出身如此高贵,竟还会做出拖欠银子的事。 正想着,红杏在一旁小声嘀咕道:“小姐,奴婢还听说,周夫人并不是只欠了咱们家的银子,盛京许多成衣铺、胭脂铺都是如此,周夫人喜欢独一无二的首饰衣物,常常在店里就同别的客人争吵起来,掌柜们都不敢说什么呢。” 姜贞想了片刻,忽然有了主意。 她取出新年时陈恕送的那块碧玺,又让红杏取来纸墨,飞快地画出一支簪子的图样,把碧玺和图纸交给墨竹道:“尽快交到方掌柜手中,让他依着这图纸,做一只簪子,下次去周府,我跟他一同去。” 等待簪子的时日中,姜贞也没有闲着。 她迅速找出二房这回送来的节礼中的绸缎布料,照着江南时兴的样式,让红杏帮忙做了一身衣裳。 同陈恕出门那日,姜贞观察过盛京城中的姑娘们的穿着打扮,因为靠近北边,因此女子们的衣物也是北方样式,比起南方,更加的洒脱大胆,讲究布料的华贵,而不是裁剪的精致,盛京城的姑娘们爱骑马,因此下裙更短,衣袖也更紧窄。 而江南流行的广袖长裙,在这边几乎没有见着。 新奇的东西,不更能引起人的独占欲吗? 姜贞打定主意要让那位周夫人见她的第一眼,就被惊艳到。 方掌柜的动作很快,三日后,簪子就做好了,银楼师傅的手艺好,一块碧玺,只用了一小块做簪子,多余的边角料也没有浪费,做成了一对耳坠,方掌柜让人一并送了过来。 墨竹带话道:“掌柜的说,下次去周府送货是初三,到时他来接您。” 姜贞轻轻点头,让红杏拿了个荷包给墨竹,笑道:“这两日辛苦你帮我跑腿了,回去好好歇着,也替我谢谢你家少爷。” 墨竹哪敢收她的礼,推让了几遍,红杏狡黠一笑,硬塞在他手里,让小丫鬟将他请了出去。 回到少爷院子里,墨竹将荷包交给主子,诚惶诚恐道:“少爷,这是姜姑娘给的赏赐,小的不敢收,都拿来给您吧。” 陈恕打开一看,见荷包里是十来颗银豆子,鼓鼓囊囊的,少说也有二十两银子,淡淡道:“无事,她给你的就收着。” 他屈指扣桌,轻声问道:“这两日她在做什么?” 小姑娘忙着铺子里的事,饭也不好好用,时常见不到人。 墨竹将姜贞让他做的事一一说了,“姜姑娘让小的打探了周家的消息,又让小的拿碧玺去做了首饰,方才回来,见她和红杏在做衣裳。” 陈恕弯了弯唇,“原是如此。” 他猜到了姜贞要做什么,墨竹却十分好奇,只等着主子替他解惑,但陈恕说完之后,便没有多的话了,闲适地坐下品茗读书。 * 在姜贞赴周府之前,还有一件大事。 二月二十八日,会试放榜。 陈恕对此并不紧张,但陈明德和杨氏俨然是将心提到了喉咙里,天还没亮,就派人去贡院门前蹲守。 姜贞一大早也起来了,同陈家大房所有人坐在堂屋里,等着消息。 不多时,打探消息的下人便手忙脚乱地奔回来了,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一边跑,一边振臂高呼道:“中了中了,二少爷中了!” 堂屋中众人皆站起身,姜贞忙笑着去找陈恕的身影,只见他眸中盛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等那下人奔进来,陈明德忙问道:“如何?是多少名?” 不怪他问的这样仔细,虽然都是进士,但三甲只能算同进士,虽然此时都是贡士,还未分出前三甲,但后面的人无论殿试如何出彩,那也是没机会的。 下人猛喘了几口气,立起两根手指道:“二少爷十分厉害,只比会元第一名,是第二呢!” 陈明德听了,脸上的笑如何也放不下,这下可好,无论如何,二甲是逃不掉了,杨氏感知到丈夫的喜悦,也附和道:“这回可好了,也不枉恕哥儿多年来的辛苦,全了咱们长辈们的心愿。” 说得好似她真心替陈恕高兴一般。 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圆满的,陈明德拍着陈恕的肩膀,亲热地感慨,“小辈中,大伯从小就看中你会读书,恕哥儿,这回可真给咱们陈家争气!若你太爷爷泉下有知,也定会感到欣慰!” 陈恕不喜他提到太爷爷,于是笑得十分疏离,“大伯言重了。” 杨氏原也想附和两句,但陈恕脸色淡淡的,她对着他平静的脸,只能把话憋回去。 陈明德也不在意陈恕的冷淡,吩咐下人去厨房,说晚上要设宴好好庆祝,大房的几个子女平时对陈恕都不冷不热的,此时也带着笑凑过来同他说话,陈恕懒得应付,只说要回去温书准备殿试,借机离开了。 顺手还带走了姜贞。 二人好不容易有了独处的时间,缓步在游廊上,陈恕只盼望这步子再慢点。 姜贞笑盈盈地祝贺道:“恕哥哥,恭喜你呀,我就知道你一定能中呢。” 今日暖和,她穿了件鹅黄色的小袄,下面是白色的柔绢长裙,风一吹,裙角就围着他绕。 陈恕和声道:“还要多谢贞贞呢。” 姜贞“咦”了一声,“谢我做什么?” 陈恕脸色越发柔和,望着她明澈的眼,笑道:“多谢贞贞陪着我,若你不在,我徒增牵挂。” 这俨然已经是情话了,落后几步的红杏和墨竹听了,都在皱着脸忍笑,姜贞脸一红,差点想跳起来捂他的嘴。 真是的,怎么能在别人面前说这些话! 姜贞斜睨他一眼,不过并没有多少气势,脸带红晕的样子,倒像是在撒娇。 陈恕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暗叹这里人多眼杂,不然就能偷偷牵她的手。 不过也好,陈恕轻轻牵唇。 这回中了进士,就能娶她过门了。 莫急。 他盯着她绯红的脸,炙热的目光让姜贞脑袋都要垂到胸口去。 他最会的就是养气功夫,慢慢等,总之这只小黄鹂已经飞进他窗子里了,再也跑不掉了。 第44章 周府五百两银子够了吧? 顶着陈恕的目光,姜贞故作镇定道:“恕哥哥,这次可要写信给二爷二夫人,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陈恕慢条斯理地道:“暂时不用,等 殿试结束,我再给家中寄信。” 他轻轻笑了一声,“听闻你已想到了办法解决周家的事?” 姜贞弯唇,杏眼闪着光,“是呢,不过还不能告诉你,恕哥哥等我好消息便是!” 陈恕忍笑,不愿拆穿她,顺她的意道:“哦?贞贞想到什么好法子?我等着你就是。” 姜贞总觉得陈恕在哄她,不过他脸上的神色又那么认真,咬了咬唇,还是决定不告诉他。 她想不依靠别人,自己把这事儿给解决了。 二人走走停停,尽管舍不得,但回去的路只有那么一小段,在垂花门前道别后,姜贞回院子里继续准备去周府的打扮。 陈恕也有的忙,会试还不是最后一关,还有殿试,那是在天子眼下做答,他必须好生准备。 三日之后,二百一十名贡士一齐踏入皇宫,走过宏伟的南天门,进入奉天殿参加殿试。 与会试不同,殿试只考时务策这一道题,也不是在号房中作答,依据会试的排名,每名贡士都有一张短几,笔墨纸砚都无需自带。 奉天殿是专做考场的宫殿,每三年开启一次,其内藻饰华贵,一水的青砖铺地,殿中有来自各部的官员肃立一旁,但无人发出声响,陈恕因为排名在前,座位也在前面,从他的角度,也只能看到皇上身旁内侍的皂靴。 所谓天子门生,其实还差的远。 他随着众人叩拜,只听那御座上传来一声平淡的“平身。” 不过即便是这样平静的一句话,也让下面的一些贡士唬破了胆,面色如雪。 陈恕垂眸,只盯着自己脚下,依着规矩,来到自己的座位上,静静等待开考。 正如底下的人在揣测皇帝一样,御座上的天子,同样也在观察下面的这一群贡士。 明熙皇帝今年正值不惑之年,身处壮年,本该是精神昂扬,然而他在太后腹中时便遭毒害,身体一直不好,若非皇室子嗣凋敝,也不该他坐上这个位置。 不过他并不算昏庸,虽资质平平,但运气一直不错,手握先帝给的辅政大臣,又遇到几个能力卓越的臣子,虽朝廷斗争不止,但好歹是将江山稳固下来了。 这两年他越加感到身体不适,吃丹用药也不见起效,明熙帝怕自己就这么撒手走了,给太子留下后患,于是这两年里,都在暗中培养自己的人手。 王首辅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又是国舅,有他在,的确可镇百官,但一旦他走了,太子恐怕控制不了。 明熙帝想在这两年的新进进士里,选几个家世清白又有能力的年轻人,替儿子铺路。 新进的这一批贡士里,有几人是他十分眼熟的官员的孩子,明熙帝在心中梳理几遍,叹息一声,这些人几乎都与王家有理不清的关系。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殿中坐着的贡士们都在低头笔走龙蛇,看不出什么不同。 若真要说,只能通过外表看出哪些人气质不俗。 明熙帝的目光定在第二排正中央的那端正的身影上。 这一批贡士中,就数这人长得最出众。 好似还是从前陈老大人的曾孙子。 陈恕并没有察觉皇帝在看他,细致地作答完毕之后,他没有像有的人那样四处打量,惴惴不安,而是又检查了几遍,直到确认自己的卷面上没有任何差错,才慢悠悠地放下笔开始静坐。 明熙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殿试之后,陈恕受柳大儒邀请,去柳府参加了几次诗会,倒是认识了不少同科。 陈家的家世不必多打听,虽然这一辈里没有特别大的权势,但陈老太傅当年的威名仍在,陈恕又是有真才华的,尽管他本人克制疏离,身边也很快聚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姜贞见陈恕心情放松,便没有询问殿试的情况,想来恕哥哥也不会畏惧。 到了初三,用过早饭,方掌柜便来接姜贞去周家。 今日姜贞是用心打扮过的,一身否青的暗纹绣白蝶烟罗衫,配上缕金挑线留仙裙,头上并没有繁冗的珠钗,一对珍珠簪子,并上那支碧玺银丝猫儿簪,走出去让见惯了美人的方掌柜都愣了下神。 坐进车里,方掌柜福至心灵,赞叹道:“姜小姐这招实在是妙。” 马车不多时就到了周府,坐落于西大街的这一处宅邸,从外到内都彰显着主人的富贵,雕梁画栋,飞檐青瓦,无一处不精致。 下人们将他们带到周夫人待客的正厅,便不管他们了。 不过姜贞能察觉到,那一重重珠帘后,不时有人在窥探他们。 她拈起一块芙蓉糕吃起来,心想这周夫人实在有趣,既不耐烦招待他们,又不愿舍下每个月送来的这点首饰。 该说她贪心还是傲慢呢? 周府正院里,王氏正由丫鬟服侍着梳妆,今日梳的是飞天髻,这样略显夸张的发髻,更容易彰显出女子的雍容华贵。 梳头丫鬟拿起一支金簪小心翼翼地插在王氏并不浓密的发中,小心谨慎地道:“夫人,这样可好?” 王氏扶着脸对着铜镜左看右看,哼了一声,将金簪重重摔在镜台上,冷斥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式样了?” 丫鬟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地道:“夫人,这是上个月玉翠园才送来的。” “废物,一支簪子,大家都有的东西,送我这里来做什么。”王氏动了气,挥手将镜台上的首饰胭脂一齐拂在地上。 噼里啪啦的声响,姜贞坐在正厅里,都隐约听见了些。 屋里,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让人将这一地狼藉赶紧收拾了去,她上前轻声道:“夫人,今日陈记银楼的掌柜来送新首饰了,不若去看看有没有您喜欢的。” 王氏勉强点了点头,由一群人簇拥着往外走。 正厅里,她隐约看见陈记银楼掌柜的身旁坐了个女子,心中不以为意。 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女人,能是什么好货色。 不料,丫鬟一掀开珠帘,那女子起身向她行礼,王氏却愣住了。 她喜欢雍容的装饰,正厅里的摆设都极其富贵,金光熠熠,但这女子站起身,竟将她这一室摆设都压了下去。 姜贞迅速打量了一眼周夫人,见她穿着时兴的漂亮衣裳,身上满是首饰,便知道她正如传闻中那样,是一个极其喜欢打扮,且不喜欢趋于人下的女子。 这正中她的下怀。 王氏眼中的惊诧不似作伪,姜贞感受到她的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 王氏不是一个能忍的,她对姜贞身上这些不同寻常的衣裳首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方一坐下,便着急的问,“你这衣裳是从哪家成衣铺子做的?还有这簪子,我从前从未见人戴过,这上面可是碧玺?” 作为王首辅的孙女,王氏从小就不缺这些华贵的珠宝,不过将碧玺做成猫儿眼,又俏皮又精致,反倒没有那么俗气。 还有这女子身上的衣裳,广袖长裙,京中少见,王氏猜测是南方的样式,她曾经也找过京中的成衣铺子做这样式的衣裳,不过,这些成衣铺子的裁缝大多是北方手艺,做不出这样精致的衣裳来。 姜贞见王氏的眼睛都亮了,知道自己这一招见效了。 她并没有急着回答王氏的话,而是先规矩地报上姓名,“见过周夫人,我是陈记银楼的姜贞,今日特来为周夫人送新首饰。” 姜贞呈上木匣,王氏迫不及待地亲手打开,然而木匣中虽然是新造的首饰,但不过寻常样式,比不过姜贞头上戴的猫儿簪。 王氏蹙眉道:“怎的就这些?” 姜贞淡淡地笑了,“周夫人可是不满意?这也是银楼新出的全部首饰了。” 王氏指着她头上的簪子道,“既是新出的,为何没有这一支?” 姜贞又笑了,“祝夫人见谅,这猫儿簪是我自己画的图样,我没有银楼大师傅的手艺,只是寻常在闺中自己画着玩儿的。” 王氏上下打量她几眼,姜贞确实年轻,看来也不会是什么身揣独门绝技的大师傅。 “那你这身衣裳也是自己做的? ” 姜贞笑了笑,“正是。” “倒是有些野趣。”王氏轻笑一声。 “这样吧,你这穿着打扮倒是投了我的兴致,以后你每月画了图样做了新衣裳首饰,也送一份到我府上。”王氏拨弄着指甲,颐指气使道。 姜贞早已猜到王氏的想法,咬了咬唇,故作为难道:“非是我不愿意,而是我出身平凡,家中做衣裳首饰不过许久才一次,周夫人若想每月都有,这……我实在是为难。” 王氏哼了一声,“这银楼不是你家的?” 姜贞叹息一声,“周夫人也知道这是陈记银楼了,我一个外姓人,不过是寄居陈家的客人,怎好做这个主。” 王氏思虑一番,“我姑且信你,行了,我让账房每个月支你三百两银子,你就给我图样就行了,什么料子我都有,这总足够了吧。” 方掌柜心下惊喜,正要回答,又听姜贞道:“这倒是够了,不过,周夫人也知道我如今住在陈家,往来的亲戚们若是见了我的衣裳首饰样式好,也要我的图样,该如何是好?” 王氏咬牙切齿地道:“行了行了!不就是要多点银子吗?五百两够不够?再多可没有了,你也不值这个价!” 姜贞见好就收,笑着点了点头。 第45章 心急等回了扬州就成亲。 王氏回过神来,又觉得这五百两有些多,但转念一想,日后整个京城的贵妇们都没有这些衣裳首饰,自己是独一份的,那贱皮子即使嫁进东宫又如何?上不得台面还是上不得台面的。 不过王氏又一想,自己能找这姜氏做生意,那别人也可以,她得好好的把这姜氏收拢在掌心才是。 “芙蓉,立刻去取一千两银票来。”王氏笑着看着姜贞,“姜姑娘,这做生意也讲究一个诚信。我马上取银子来,之前银楼送来的首饰我今日也一并结了账。不过你需给我手书一封,写明今后只给我供货。” 姜贞早已料到,平静地点了点头。 写完契书又取了银子,王氏还派丫鬟客客气气的将二人送到门外,方掌柜心中惊诧,暗道姜小姐小小年纪,竟然能将他这生意场上的老手给比下去,当真是了不得。 回陈府的马车上,姜贞将银票递给方掌柜,嘱咐道:“以后每月的月中来找我拿图纸便是。” 方掌柜小心地问道:“姜小姐,这样会不会太劳累您了?” 说来也是他这个当掌柜的没本事,二夫人只是让姜小姐来查一查账,人家小姑娘还来帮他解决了这么大个烂摊子。 姜贞摇了摇道:“方掌柜客气了,我涉世未深,今日若不是您陪我一起,想必也是如坐针毡,能从周夫人手上拿到银子,不过是侥幸罢了。这也不算辛苦,我也想借着周夫人来拓宽京城的生意。” 周夫人穿了她做的衣裳首饰,必然会出没在大大小小的宴会,那些盛京城的贵妇和小姐们一旦问起,那就是生意。 方掌柜惊讶了一声,“可……可您不是同周夫人签订了契书吗?” 姜贞笑了笑,“今日周夫人给的银两,远远抵不了那几个月银楼送去的首饰。周夫人既想笼络我,又不肯讲诚信,对于这样的人,咱们又何苦守诺?” 她与周夫人约定的是不会将同样的衣裳首饰卖给别人,但是别的可没有禁止。要知道即便是同样的样式,不同的材料做出来也不一样。 江南一带盛产布匹,年年为朝廷上贡丝绸棉麻,但最好的布料,一定不在宫中。 方掌柜听了姜贞的话,愈发佩服这个小姑娘,心道难怪二少爷不要那些名门闺秀,认准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回到陈府,墨竹早已在院子里等候多时。见姜贞平安归来,墨竹松了口气,一路小跑去给陈恕报信去了。 今日早上陈恕才从柳府回来,虽然他并不打算插手这件事,但也担心姜贞一个女孩在外边儿受欺负,好在并没有什么事。 终于放下心来的陈恕不知道,姜贞早已将他也“算计”在内。 她倒是有很多想法,不过画图的本事比不上陈恕,这个活儿还得拜托二少爷。 解决了周夫人的事,姜贞感到浑身轻松。翌日,又是锣鼓喧天,又有好消息来到。 初四日在集英殿传胪,陈恕和同科进士们身着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公立在太和殿门前听候传呼。 辰初时分,身着礼服的明熙皇帝被内侍引入御座。鞭声和韶乐声之后,殿试终于揭榜,由鸿胪寺官员宣制。 陈恕是一甲第二名榜眼。 这个结果不仅外人惊讶,连陈恕本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虽然在会试中他是第二名,但殿试之后,陈恕才从同科之中了解到,这一届的会元是盛京的三才子之首颜怀轩,其父是明熙十三年的状元、当朝的次辅颜之介。还有王首辅的孙子王廷敬,从前的太子伴读也是这一届,他当时曾就读过的东山书院的几位师兄也在其中,个个都是学问渊博。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到了盛京,他这个所谓的麒麟子不过是颗不起眼的沙砾。 陈恕的确有把握自己能中,不过却没有想到是这么高的名次。 他被鸿胪寺官员引到御道的右后方跪下,状元颜怀轩就在他的对面,二人有一瞬间的目光对视,不过片刻便挪开,就在这片刻的交汇中,陈恕发现了颜怀轩眼中的惊讶。 唱名不断继续,分列左右的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但又暗流涌动。 一甲的三个人除了陈恕,都是出身盛京世家的子弟,官员们无不在好奇,这个出身平平的男子,是如何获得皇帝青睐的。 满屋子的人只有两个人并不惊讶。一个是坐在御座上的明熙帝,看过了陈恕的卷子,力排众议,钦点他为第二名榜眼。另一个人,则是站在人群中的夏文宣。 夏文宣今年刚调回盛京,因为在江南巡抚这个位置上做的不错,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恕当年乡试时,他就知道此子不凡。 果然他没有看走眼。 唱名结束之后,皇帝还宫,诸位新晋的进士和王公百官皆跟随着金榜离开集英殿,去往广安门观看张榜。 陈恕中了榜眼的消息传开,陈明德已不知该如何欢喜才是,不仅赏了报喜的人厚厚一摞赏赐,更亲自开了府库,让下人沿街抛洒铜钱。 他恨不得将陈恕给供起来,先前对这个侄子的嫉妒早已烟消云散,陈家已经几代没有出现过一甲的进士,而陈恕将来如果能留在翰林院,那就是入阁拜相的命,所谓靠人不如靠己,老丈人官位是高,但又不止他这一个女婿,还是自家的侄子更好。 “恕哥儿,大伯就知道没有看错你,若不是咱们陈家官微言轻,以你的本事,哪怕是状元也不在话下!”陈明德忘乎所以地道。 这一次的状元,果不其然是颜怀轩,陈明德认为一定是因为次辅颜大人的原因,才让颜怀轩夺得状元。 陈恕虽然心中也欢喜,但知道颜怀轩的确有真材实料,不然也不会在会试和殿试都取得头名。他谦虚地道,“大伯此言差矣,颜公子实至名归。” 陈明德撇了撇嘴,“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尽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要我说,你好好经营,将来不比他差。”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陈恕身后的姜贞。 陈明德和杨氏商量着要给陈恕庆祝,不过陈恕不意铺张,淡淡地道:“朝廷有鹿鸣宴,且授了官之后,侄儿还要回扬州一趟,就不麻烦了。” 越与陈明德夫妻二人相处,陈恕越觉得不适,他更不想欠二人人情。 他虽拒绝,陈明德夫妻二人却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最后姜贞解了围,说二房早已准备 好了庆祝的银两,就在酒楼摆两桌席,一家人吃一次饭,老爷和老夫人还交代了要回扬州区祭拜老太爷。 陈明德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杨氏却看了姜贞一眼,捂嘴笑道:“呦,这还没过门呢,就说一家人的话了。” 姜贞蹙眉,从未感受到如此大的恶意,正要反驳,陈恕却先沉了脸,站出来将她护在身后,冷淡地道:“我们二人早已定亲,本就是一家人。” 说完也不顾陈明德和杨氏的脸色,牵着姜贞的袖子就离开了正厅。 姜贞不想陈恕在这样大好的日子里因为不值得的人生气,从袖子里反握住陈恕,手指轻轻地与他交缠,柔和地劝道,“恕哥哥,不要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的。” 陈恕一身的寒气被她化解,脸色慢慢缓和,紧紧攥住她的手,坚定地道:“只要你信我就够了。” 他仔细梳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轻声道:“等授了官,我们就回扬州去成婚,好吗?” 姜贞脸上漫起红晕,“怎么这么着急?” 陈恕细长的眼眸中盛满了她娇美的脸庞,“我等不得了,贞贞,你明白吗?” 迟则生变,陈恕不想再等了。 姜贞嗔了他一眼,使劲挣脱他的手,快步向前走去。 她记得从前恕哥哥不是这样的! 陈恕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弯唇浅笑,姜贞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每次恼羞成怒,都是先瞪他一眼,再自顾自地往前冲。 她还小呢,可惜他不愿意再等了。 状元及第,赴琼林宴,游街三日。隔日的跨马游街仪式中,前三甲除了第三名是年过而立的男子,状元和榜眼都是年轻俊朗的青年,吸引了许多年轻姑娘们的视线。 簪花披锦,簇拥载道,礼乐声起,热闹非凡,沿街都是欢呼声和喜气,饶是沉稳如陈恕,也不禁踌躇满志,尽显意气风发。 颜怀轩骑着高头大马,头插金花走在最前,他生得一副温和的好相貌,笑容满面,让无数卷帘偷看的闺阁小姐们红了脸。 而榜眼陈恕的容貌甚至比颜怀轩更加俊逸,不过脸上并没有多少笑意,细长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让他显得有些冷峻,不过正是这样的冷,才让人忍不住幻想,若摘下他这朵高岭之花,又是什么样子。 姜贞早已找到了最好的位置,就在御街上的这家最大的酒楼的二楼定了雅间,等陈恕骑着马缓行而来时,她也学着别人,将一条素青的包着果子的帕子扔到陈恕的身上。 陈恕像是头顶长了眼睛,别人的帕子都被他一一躲开,只稳稳的接住了姜贞的。 彩幡之下,他刚好路过她的窗口。 陈恕仰起头,看见趴在窗边笑得灿烂的姑娘,也轻轻笑了。 这一笑,恰似冬雪初霁。 锣鼓喧天中,隔壁的雅间里,夏云喜也正在窗户的缝隙中,偷看陈恕的身影。 她的心轻轻摇曳,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陈恕。 与我当真有缘,这已是第三次见面了。 第46章 争吵陈恕,我要同你退婚! 按照惯例,榜眼和探花都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一职,接下来的几日,陈恕都忙的不可开交,先是去午门领进士银和表里衣料,而后又跟着诸进士上表谢恩,到孔庙行释褐礼。去翰林院交接完成之后已经到了三月中下旬。 这一次新晋的进士有约一个月的探亲假,陈恕和姜贞的婚礼早已在筹备,二夫人还在家书中说,姜老太太已经为姜贞准备好了丰厚的嫁妆,陈家也上下动了起来。 临行之前,陈恕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宴会要参加,大多是同科之间的聚会,陈恕怕姜贞在陈家待着无趣,问过她之后,有时也会带上她一同赴宴。 这一日,是由阮从南牵头的东山书院师兄弟之间的聚会。 到了盛京之后,陈恕和阮从南反倒时常来往,因此,姜贞同阮从南的夫人温氏也比较熟悉。 温氏是盛京六品官家的小女儿,性格温柔,同阮从南十分恩爱,二人如今有一个两岁的女儿雪姐儿。雪姐儿十分喜欢姜贞,每回见了都要姜贞亲亲抱抱,这一次知道姜贞要来阮家,雪姐儿一大早就让丫鬟抱着她在门外等了。 “姐姐,姐姐!”轿子刚落地,姜贞才掀开帘子,雪姐儿就喊了起来。 陈恕扶了姜贞一把,立马有同科过来同他说话,姜贞拍拍他的手道:“恕哥哥,你去吧,我去寻温姐姐。” “若是有事,让人来寻我。”陈恕不放心地道。 姜贞点了点头,陈恕才在同科的百般催促下离开了,还未走远,姜贞还能听到他同那同科解释的声音。 “不是妹妹,是我的未婚妻。” “什么!你已经定亲了?” …… 姜贞收回目光,雪姐儿已从丫鬟身上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腿。 小团子玉雪可爱,仰着脑袋,巴巴地看着姜贞,“姐姐,娘说你要走了,雪姐儿不想你走。” 姜贞揉揉小丫头柔软的花苞头,弯腰笑道:“雪姐儿不急,姐姐很快就回来了,以后还会来找雪姐儿玩的。” 雪姐儿重重点点头,伸出小手牵住姜贞,蹦蹦跶跶地往里跑,“姐姐现在就陪我玩吧,我想去编花环……” 姜贞的身后,两位姑娘站在不远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门房的小厮见了他们,十分惊讶,忙迎上来客气道:“夏小姐,于小姐,这边有请。” 他真是没想到,于小姐来了也就罢了,怎么夏大人的千金也来了?大人的面子这么大的吗? 夏云喜挽着表妹于心兰的手臂踏入阮府,不久后,温氏便匆忙迎了出来。 在场的夫人小姐们看到二人,也是面露惊讶。 于心兰还好说,她的哥哥是阮从南的同科,同温氏也算熟悉。 不过夏云喜的到来,的确是意料之外。 夏大人乃正二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又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夏云喜素有才名,但性格低调,年前来了盛京,很少现于人前。 不过转念一想,夏云喜和于心兰是表姐妹,跟着表妹来玩一玩,也没什么。 夏云喜同温氏见过礼,感受到旁人打量的目光,心里其实已经有些后悔。 于心兰借口更衣,拉着她出了正厅,二人在花园里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 夏云喜忐忑地道:“心兰,我是不是不该来?这样似乎也见不着他。” 于心兰知道这个“他”是谁,忙劝道:“表姐,方才在门外不是才见过吗?等会儿说不定还有机会呢,听我哥说他们一会儿要在花园里斗诗。” 不提还好,一提到门外的那一幕,夏云喜便垂下了眼眸,失落地道:“心兰,你也看见了对吗?他有未婚妻了……” 夏云喜并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她察觉自己对陈恕有了心思之后,便找人打探了陈恕,知道陈恕有一个未婚妻之后,心里十分难受。 多年来的教养不允许她做出破坏别人姻缘的事,可是她却又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陈恕倾心。 比她美?还是比她有才? 据说那姜氏家世普通,父亲是个已经去世的小官,更是寄居在陈家。 难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夏云喜对姜贞十分好奇。 因此当她知道姜贞会来阮家赴宴后,也跟着表妹于心兰来了。 然而,却让她见到陈恕在阮家门外,与姜贞依依惜别的画面。 她的轿子就在二人后面,因此她清楚地看到陈恕在同对面的女子说话时,眼神中的温存。 那一刻她倍感惊讶,帘子从她手中滑落都没有察觉。 她曾以为,陈恕这样惊才绝绝的麒麟子,绝不会向任何人弯腰启齿。 他应该是山顶的雪,沁凉又纯净,就像当初她在茶肆下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分花拂柳而来的少年,那样俊朗的容颜,却又那样冷峻疏离。 但是陈恕竟然会露出那样缱 绻的神情。 不过是片刻见不着,他就舍不得了,那女子都转身了,他还回头看了几眼。 夏云喜至今都还没缓过神来,精致的妆容下,脸色苍白。 于心兰环顾四周,见并没有人,于是小声地道:“表姐,有未婚妻又怎么样?你怕是不知道吧,陈恕的大伯母想给他再找个名门贵女呢。” 杨氏虽然没直说,但四处打探盛京贵女的婚事,她生的陈思不过一个童生,不可能配得上,能配得上的,自然只有陈恕了。 夏云喜愣了愣,“可是他大伯怎么做得了他的主?何况他已经定亲了。” 于心兰不屑地道:“莫说是定亲了,成亲了又如何?他大伯当年还有孩子呢,还不是娶了如今这位夫人,男人嘛,做梦都想有个自己仕途有益的岳家。” 夏云喜怔住了,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她不愿相信陈恕是那样的人,于是喃喃地反驳道:“不对,心兰,他对那姜氏那么好,一定是喜欢她的,怎么会另娶呢……” 话音刚落,树荫后传来细小的声响。 于心兰陡然回头,“谁在那里!” 半晌没有动静。 于心兰以为是路过的猫儿,夏云喜心头杂乱,也没有深究。 她继续劝着自己的表姐,“那姜氏我也看了,虽说样貌不错,但只是个没落户,听说还在银楼打算盘,浑身铜臭味,怎比得上表姐你呢?” 夏云喜没有说话,她确实自认不比姜贞差。 于心兰继续道:“况且我还听我爹说,姜贞的父亲,说是死于治水,但里面好像有隐情,吏部关于他的卷宗全都不翼而飞了,你说多古怪?将来说不定会给陈恕招来祸端,如今是陈恕不知道,陈恕要是知道了,还敢要她吗?” 夏云喜这次是真被惊到了,蹙眉低声斥道:“心兰!这话可不能胡说!” 于心兰委屈道:“表姐,我爹就是管吏部卷宗的,他怎么可能骗我嘛。” 夏云喜不敢再听下去,她怕自己接触到什么秘密,忙捂住于心兰的嘴,摇头道:“心兰,不管是不是真的,以后这件事千万不要同任何人说起,记住了吗?” 于心兰瞪大眼,惶恐地点点头。 正厅里,温氏正吩咐丫鬟道:“去看看小姐和姜小姐怎么还没回来?这孩子也真是的,就要开饭了,也不知收敛。” 话音刚落,姜贞便牵着雪姐儿回来了。 温氏惊讶地道:“姜妹妹怎么脸色这样差?” 方才不还好好的? 雪姐儿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温氏,姜贞捏了捏她的小手,她又低下了头,怏怏不乐的样子。 姜贞心中惊涛骇浪,勉强笑了笑道:“温姐姐,我只是吹了风有些不舒服,不碍事。” 温氏有些担心,但宴会上太忙,只能让小丫鬟多注意点。 姜贞也不想让温氏担心,尽管心中难受,整场宴会却没有先漏出半点低沉情绪,不过在看到夏云喜和于心兰入座时,脸上忍不住一白。 不必多打听,身边的人就小声地议论起了二人。 “这夏小姐长得也好呀,有才有貌,难怪不轻易出门。” “是呀,不知道哪家的儿郎能有幸娶了她,有夏家这个靠山,那是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谁说不是,不过我儿就不指望了,连于家小姐都看不上他,唉……” “于小姐也不错嘛,于郎中的姑娘,也不能小瞧呢……” 姜贞并不太在意夏云喜对陈恕的心思,如果陈恕能被权势撼动,那就不是陈恕了,她只是害怕,正如那于家小姐所言,爹的死另有隐情,将来会给陈家带来麻烦。 有些事情,越想得深,越令人害怕。 姜贞从不怀疑爹是个好官,但活了两世,许多细枝末节也在这时提醒她,或许爹的死,真没有那样简单。 老太爷当时见到她,为什么会那样惊讶?当时年纪小,现在回想起来,老太爷的眼神中,除了怀念,还有更隐秘的情绪。 还有爹是为了治水死在任上,为什么他在吏部的档案却不翼而飞? 姜贞越想越感到浑身发寒。 魂不守舍地坐了大半日,离席之时,温氏特意包了几副阿胶红枣,交到姜贞手上,皱着眉道:“你这脸白的,回去好好补补,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 她以为姜贞是来了癸水,气血不足,姜贞不好解释,只能收下她的好意。 门外,陈恕已经在等她,看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忙上前扶住她,紧张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姜贞摇摇头,避开他的眼,“没事,吹了风有些发热,回去歇一歇就好。” 陈恕不放心,但姜贞已推开他的手,自行上了轿。 二人一路无话回到陈府,陈恕更加肯定姜贞心里有事,正要追问,却听下人说,陈明德有要紧事寻他。 陈恕才要拒绝,姜贞已经离开了。 望着她沉重的身影,陈恕眉眼紧蹙。 到底发生了何事? 跟着下人去到前院,陈明德和杨氏正满脸堆笑地等着他。 陈恕一见二人这样,就知道没什么要紧事,行礼后就想去寻姜贞,却被陈明德拦了下来。 “恕哥儿别急着走呀,大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陈明德将一卷画像塞在陈恕手中。 陈恕草草看了一眼,见是个女子,立刻扔回陈明德怀里,冷声问道:“大伯这是何意?” 杨氏走过来,笑着解释道:“恕哥儿别生气,好歹看看嘛,这是容御史的嫡孙女,自幼饱读诗书,长得花容月貌,性子更是温雅,与你很相配呢。” 陈恕眉眼间顿生凛然寒气,“我已有未婚妻,大夫人不必同我说这些。” 言罢,他转身就想走,陈明德追上来,恨铁不成钢地劝道:“恕哥儿,你是年轻才不懂事,容御史还是你太爷爷的学生,有他相助,将来官运亨通啊。” 陈恕脸黑如墨,陈明德不管不顾地道:“若你实在舍不得那姜氏,你也可以娶平妻嘛,容小姐不会介意的。” “够了!” 陈恕站住脚,冷声斥道:“大伯,我叫你一声大伯,不过看在你与我父亲是兄弟的份上,若真论品行,对你,我是万般不齿,至于我的事,你也没资格插手!” 陈明德从没有见过陈恕发火,明明是个弱冠青年,浑身的威慑却叫他说不出话来。 陈恕冷冰冰地看着跟来的杨氏,威胁道:“若是你们让她听到半句闲话,日后就是我陈恕的仇人。” 杨氏瞪着眼,被陈恕眼中的狠厉吓到愣在原地。 陈恕两脚生风,疾步走到姜贞院外,却被红杏告知,姜贞早已睡下了。 正房里确实一片漆黑,陈恕摸不准她是不是真睡下了,只好同红杏道:“那我不打扰她,若是不舒服,立刻告知我。” * 夏府中,夏文宣也正在忧愁。 自己和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幼是百般疼爱,云喜有天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一点不好,这孩子读多了书,也同那些文人一般,性子有些清高。 在金陵时,云喜就不喜欢和同龄小姐们出去游玩,而是喜欢去参加诗会、同书生们一起斗文赏画,夏文宣认为女子抛头露面不好,但夫人却反对,认为云喜并无错处,夏文宣只好作罢。 到了盛京,云喜反倒收敛了,只与表妹于心兰来往,不然就是自己在屋子里写诗作画。夏文宣认为这是姑娘大了懂事了,倍感欣慰的同时,也想趁此机会,在盛京城给她挑一位好夫婿。 今日下了值,他才知道,云喜去阮家赴宴了。 阮从南此人夏文宣并不了解,据他所知,也就是于家同阮家有些交情,云喜的性子,绝对是另有目的。 夏文宣叫了女儿来问,夏云喜并没有瞒他,竟对他说,她相中了这一届的榜眼陈恕。 “陈恕?怎么会是他?”夏文宣愣住,陈恕这人他算是相当熟悉,他还打算,让自己的学生在 翰林院里多关照关照陈恕。 夏云喜提到自己喜欢的人,脸上多了些娇羞,“爹,女儿赴京路上,不是撞了船吗?就是他救得我。” 夏文宣坐直了身子,皱眉道:“可他不是已定了亲?” 夏云喜顿时有些失落,不过想到表妹说的话,又抬起头道:“我知道,不过,爹,我听说他的未婚妻,家世不太好,说不定将来会成为他的负担,我没想破坏他们,我只是想嫁给他……” 夏文宣有些生气,陈恕是好,但哪里值得自己的姑娘去做平妻,他重重拍了下桌案,厉目斥道:“你怎会有这种心思!你想嫁谁不行,非得上赶着去做人家的平妻?陈恕他有这么好?” 父亲从未对自己这样严厉过,夏云喜瑟缩了下身子,泪盈于睫,小声地道:“可我看不上别人,我只喜欢他……” “你!”夏文宣怒不可遏,来送汤的夏夫人听见了二人的争执,忙冲过来将女儿搂在怀里,瞪着丈夫道:“你骂她做什么!是我答应她的,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夏文宣指着二人酝酿了许久,终是无力地放下手。 他冷静下来,挥挥手让二人出去,而后吩咐人去调查陈恕的未婚妻的身份。 得知那姜氏竟是姜和之女,夏文宣不由愣了。 * 陈恕第二日还是没有见到姜贞,他隔着门同姜贞说了几句话,半晌才传来了她的声音。 却是说自己无事,让陈恕去忙自己的事。 陈恕问过红杏,昨日在阮府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但红杏却说,她也不知,只看见小姐同阮家的小姐出去玩了回来,脸色就不大好了。 陈恕立马动身去阮家,在半道上,被人截住。 一顶青绸轿子落在他面前,下人打起帘子,露出一张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脸,陈恕回忆起来,这是当年在金陵见过的江南巡抚夏大人。 “小陈大人,我有话想同你说。”夏文宣直直看着他。 陈恕满心都是去阮府问明真相,并不想同夏文宣在这里叙旧,更何况他们二人算不上相熟。 “夏大人,恕晚辈无礼,我有要事在身,等办完了事,日后再来府上拜访。” 夏文宣摆了摆手,“小陈大人莫急,我要说的事,与你在意的女人有关,你应当很想知道。” 他在意的女人? 陈恕一愣,夏文宣已做出请的姿势。 “墨竹,你尽快去阮府,找阮夫人问清楚,之后直接回陈府,看看小姐如何了。”陈恕跟着夏文宣上了茶肆二楼,低声吩咐墨竹。 夏文宣屏退了下人,亲自给陈恕斟了杯茶,缓缓笑道:“上一次咱们坐在一起说话,还是你中举的时候,当时见你年轻气盛,为了磨砺你,老夫还压了你三年,真是对不住。” 陈恕抿了一口茶,恭敬道:“多谢夏大人的栽培。” 夏文宣脸上的笑缓缓收敛,“听说你要成婚了?” 陈恕克制地笑道:“是,晚辈很快就要回扬州完婚。” 夏文宣紧盯着面前的年轻人,观察他的神色,见他提到未婚妻子,眼神中的欣喜与疼爱格外真切,于是便知道,云喜那姑娘,没有半分机会。 不过就是为了顾惜人才,他也要好好劝一劝陈恕。 他叹息一声道:“若我劝你,不要同那姜氏成亲呢?” 陈恕手中的茶一晃,抿紧了唇问道:“夏大人这是何意?” 夏文宣意味深长地盯着陈恕,“小陈大人,几年前我就看中你这个人,我绝不会害你,那姜氏将来会给你带来大麻烦,其中机密,我不能同你说,但你相信我便是。” 陈恕已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对着夏文宣,他无法像对陈明德那样撒气,但浑身的戾气已然控制不住,将茶盏放在桌上,陈恕起身朝夏文宣施了一礼,冷淡地道:“夏大人,晚辈之事不劳您费心,姜氏是我心爱之人,我必不会舍弃他。” 说吧,他拂袖而去。 夏文宣并没有阻拦,只是在他身后淡淡说了一句,“你不信我没有关系,等日后,你就会发现,与姜家结亲,是多么大的错误。” 陈恕头也不回,快步下了楼。 他同夏文宣说话的功夫,墨竹已经回到了陈府。 温氏随阮从南出去了,他并没有打探到消息。 又听主子的吩咐,去看看姜贞好了没有。 但是房里依旧没有动静,只有红杏无精打采地守在门外。 见到他一人前来,红杏疑惑地道:“怎么?你先回来了?二少爷呢?” 墨竹老老实实地回道:“主子半路上被一个夏大人给拦住了,叫我先回来看看姜小姐。” 红杏叹了口气,“那你来的不巧,小姐刚喝了药睡下了。” 屋里,姜贞和衣而卧,昨日晚上,她忧虑过重,的确发了一场热,不过喝下药此时已好多了。 墨竹的话被她听的一清二楚。 夏大人……就是那个夏小姐的父亲吧。 他会同陈恕说什么呢? 姜贞不想去猜测,但昏沉的头脑中,反复响起嘛二人的对话。 “她将来说不定会给陈恕招来祸端,如今是陈恕不知道,陈恕要是知道了,还敢要她吗?” 姜贞让红杏打听过了,于小姐的爹,是吏部的郎中,专司官员档案。 她心乱如麻,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心里知道,于小姐的话,或许是真的。 姜贞不知道爹的死有什么隐情,两辈子了,也没有人同她说过这事,或许,只有祖母知情。 她不想连累陈家,若真有什么事,也该是她这个姜家后人一人承担。 姜贞下定决心,立刻起身,唤来红杏。 陈恕刚好从外面一路快步而来,就听见姜贞冷淡的声音。 “红杏,立马收拾行李,我们回扬州去。” 犹如天降冰雹,将陈恕砸的支离破碎。 这一刻心都不会跳动了,明明是阳春三月,陈恕却蓦地出了一身冷汗。 不止是他,墨竹和红杏都很惊讶,姜贞在屋里已经开始收拾衣物了,看样子,是要一个人回扬州去。 红杏颤着声道:“小姐,我们不等二少爷一起吗?” 姜贞没有犹豫,“不等,我们自己走。” 红杏愣在原地。 墨竹看着屋里,又看了看站在门外台阶下的主子,瞠目结舌。 陈恕几个箭步跃上了台阶。 见大事不妙,墨竹和红杏偷偷溜掉了。 姜贞正在叠自己的衣服,忽然一阵寒风袭来,一只有力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往上看,是陈恕阴沉的脸。 他细长的眼中目光凌厉,紧盯着她,“你为何要走?” 姜贞被他捏的腕骨生疼,没来由的,心头涌上无边无际的委屈。 她什么也不想管了,这一刻她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她原本半点不在意,但陈恕这样冰冷地看着她,好像她在无理取闹似的,就让她受不了了。 “说话。”看见她的眼泪,陈恕虽然还是生气,但语气弱了许多。 姜贞挣开他的手,揉着自己疼痛的手腕,抽泣道:“你不要管我,我要回扬州去,我不想待在这里。” 陈恕拧紧了眉,沉声问道:“不是说好了同我一起回去?谁让你受委屈了,为何要先走?” 姜贞摇了摇头,她受些委屈并没有什么,但她不想爹被别人议论,她的父亲是那般清正的一位好官,她不想留在这里,听她们说他会给陈恕带来麻烦。 “你也认为我是个见异思迁、贪图权贵的人?”陈恕失落地看着她。 姜贞眼中卷起风暴,她怎会这样想?她只是不想给陈恕惹麻烦。 “恕哥哥,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你,但我不想给陈家带来麻烦。”姜贞抹掉眼泪,继续收拾包袱。 见了她的动作,陈恕怒不可遏,什么君子克己复礼,全被他丢在了脑后,他掐住姜贞的胳膊,大声追问到底,“你相信我?那为什么还要走!给我惹麻烦,从小到大,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果然,听了这话,姜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红肿的大眼睛里泪水汩汩而下。 陈恕愣了片刻,松开她,低声道:“ 贞贞,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姜贞伤心极了,倔强地制止了他的道歉,“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想再麻烦你了,陈恕,我要同你退亲,回我家去,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言罢,她竟就束好包袱,立刻就要走。 晴天霹雳! 陈恕迈开长腿,拦住姜贞,眼眶也红透了,沉声道:“你想都别想,姜贞,除了我身边,你哪儿也不许去!” 姜贞往左走,他也往左,往右,他也拦着,她恨极,抬眼瞪着他,故作凶狠地道:“你既然嫌我是个麻烦,那还缠着我做什么!” 陈恕冷哼一声,“我不嫌你麻烦,是你不好好同我说话,既然如此,我只有把你关起来,之后带回扬州成亲。” 姜贞目瞪口呆,她从来没发现陈恕这样无奈,他一直是端正克制的,这个状若发狂的人真的是陈恕吗? 她气得头脑昏沉,抓起陈恕的手,狠狠咬在他虎口上。 皮肤被她的两颗小尖牙咬破,陈恕却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兀自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她,“你想怎样发泄都行,总之我不会放你一个人走。” “无赖!”姜贞口中传来铁锈味,她终究还是不忍心伤害他,松了口,却狠狠跺了他一脚。 陈恕看出她稳定了点,转身将门关好,拉过姜贞的手,仔细看她被自己捏红的手腕。 她皮肤白又细嫩,他用的力气大,此刻已经红肿了一圈。 他一碰,姜贞吃痛地缩回手。 “不要你假好心!”姜贞瞪着他。 陈恕知道她跑不了了,理智也恢复了许多,定定看着她,威胁道:“我不好心,若你还要跑,就将你捆起来。” 姜贞被他气得说不出话,陈恕倒了杯热茶,送到她手中。 “你同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 姜贞沉默地低下头,她知道如果同陈恕说了爹的事,以他的性子,一定会帮她查个清楚,可她就是害怕这样,陈恕一旦去查,如果真有什么,那他就逃不掉了。 一滴眼泪啪嗒掉在陈恕鞋面上。 陈恕叹息一声,拉起她的手,将她的紧握成拳的手指一根根轻柔掰开,塞进茶杯。 温暖填充了手心,也漫进心间。 姜贞抬起湿漉漉的眼看着他。 陈恕恍然看到了小时候爬在树上,求他救下小黄鹂的小姜贞,紧绷的唇微微上扬。 他伸手摩挲她的脸,仔细擦干她的泪,“你不说,那我来猜,是不是同姜大人有关的事,让你害怕牵连我,牵连陈家?” 姜贞一愣,虽然没点头,但陈恕已经明白了。 他深深叹息,额头抵着她,声音低沉,又似乎带着委屈,“你怕我被牵连,但是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 “我怕你不要我。” 姜贞的泪水轰然决堤。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额角,陈恕轻声呢喃道:“贞贞,别丢下我,我只有你了。” 太爷爷离开后,她就是这世上唯一的温暖。 姜贞迟疑着,也将手轻轻搭在他掌心。 * 三月二十二,陈恕和姜贞在盛京买了些礼物,动身返回扬州。 二人吵过一架,对彼此更加珍惜,姜贞没有再提姜父之事,陈恕却放在了心上。 与来时的急切和紧张不同,回去的路上更加的惬意。 这一次姜贞也没有晕船,因为时间充裕,二人在路上看到岸边有好风景,甚至会下去游玩半天再启程,就这样一路玩耍着,花费了十来天才到达扬州。 离开时还是雨雪霏霏,回来时已是绿柳满城。 姜贞从前以为父亲离世了,自己就是一个没有家的孩子,但直到站在陈府门前,见到门外翘首以盼的陈家人和姜老太太,她才恍然发觉,其实她早已经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恕哥儿,贞贞,总算是回来了。”二夫人扶着老夫人,笑意盈盈。 老爷手中还拎着两只鸟笼,珍珠翡翠和小黄鹂都在笼子里扑腾,见到陈恕和姜贞,三只鸟都伸长了脖子,珍珠翡翠一个劲儿的喊着他们的名字。 “你们不在,它们都不想吃饭呢,每天都嘀咕你俩。”老爷笑着埋怨,一打开笼子,珍珠翡翠和小黄鹂扑扇着翅膀,朝二人飞了过来。 姜贞和陈恕先同长辈们见了礼,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门。 用过午饭,大家聚在福安堂正厅里,问起陈恕和姜贞这几个月的经历。 陈明修对于儿子这次能够中榜眼感到十分欣慰,一向散漫的他此时也不禁严肃了起来,语重心长地对陈恕道:“我儿能有今日,离不开师长的教诲,特别是老太爷和杨先生,明日开了祠堂,你要亲自为老太爷上香。杨先生那边,也听说了你的好消息,不过我已替你问过,等你婚宴时他再来陈府。” 杨先生在陈恕离开扬州之后,拒绝了陈家的挽留,又去四处游历了。 陈恕颔首,“父亲说的是,儿子此番回来,除了成婚,也是想亲自告诉太爷爷这个好消息。” 提到老太爷,众人的情绪都有些低沉,老爷长叹了一声,“老太爷生前最是疼爱你,也对你期望最大,若他见到你今日所成,必会为你高兴。” 陈恕见到祖父祖母头上斑白的头发,心中也是酸涩,为了不让老人家伤心,他笑了笑道:“太爷爷若是知道,我和贞贞的事,必然更加欣喜。” 他的目光在姜贞身上温柔地停留了一瞬。 姜贞羞涩地低下了头。 屋中众人见到这一幕,心中想法各异。 第47章 回乡原来这才是夫妻的真谛。 陈明兄和江氏是十分欣慰,出去了一趟,恕哥儿和贞贞的感情更好了,刚定亲那会儿,二人还跟兄妹似的。 而大房众人心里却有些复杂。白氏没有想到,陈恕中了进士,竟然还对姜贞如此喜爱,而陈懋和陶香雪,这对刚成亲不到半年的小夫妻,看着陈恕和姜贞,心里都有些不对味。 至于陈愈和陈莹兄妹二人,则是感到稀奇,没想到冷冰冰的二哥,竟然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陈明修清咳了一声道:“婚宴差不多已经筹备好了,你再看看有什么要补充的,你娘好尽快找人去办。” 因为陈恕的探亲假不算太久,加上还要操持婚礼,所以许多前期的准备都是陈明修和江氏做的主。 眼看着二房一家人就要开始讨论婚礼的事宜,白氏忽然插嘴道:“恕哥儿,这回你去盛京,你大伯可还好?” 陈恕看见了白氏脸上复杂的神色,既有憧憬,又有紧张,他心中感叹了一句,只淡淡地道:“大伯一切都好。” 白氏勉强笑了,坐直了身子追问道:“那他可有提起什么时候接懋哥儿去盛京京?” 姜贞垂着眼眸,听陈恕平静地道:“侄儿未曾听大伯说过此事。” 白氏失魂落魄地垮下了身子。 看着大房母子失落的神色,姜贞心中有些诧异,她原以为陈恕会说些好话安慰她们,却不曾想他竟然说了实话。 陶香雪站在一边,瞧见夫君和婆婆脸色不好,也没有多说。 她虽然嫁进来并没有多久,但已经摸清了夫君和婆婆的性情。要她说这一家人真是各有各的糊涂。 婆婆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且又为已去世的老太夫人守过孝,还为公公诞下一双儿女,无论如何,都能在陈家挺直了腰杆。公公有了平妻,就不该再整日哀怨,还期冀公公回心转意。 别的不说,这么些年婆婆一昧沉浸在忧愁不忿中,老夫人让她管家,二婶也不贪图什么,就这样,婆婆还同二方闹得不愉快,以至于老夫人见不得他的小家子气。 至于夫君,陶香雪觉得自己是被欺骗了。之前说的陈家大少爷虽然没有二少爷读书的天赋,但是性情正直,读书勤勉,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然而陶香雪嫁过来才知道,夫君和婆婆都认为小叔子陈恕不过是运气好才一路走到今天,小叔子中了榜眼 的消息传回扬州,她眼见着夫君书房里的灯彻夜未熄,心中也是无奈极了。 陶香雪十分赞同小叔子的话,就该让这对母子俩不要再对她那从未见过面的公公抱有幻想,他们也该认清自己的本事,陈家有祖业,只要有二房在,陈家未来几十年的荣华富贵是跑不掉的。 陶香雪看了一眼对面的姜贞,心里十分羡慕。 但她并不嫉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知足常乐。 用过晚饭,姜贞和陈恕一道回到和方院,陈明修同陈恕有正事要说,姜贞则被江氏拉着去试喜服。 “早就做好了,就等你们回来。”江氏笑脸盈盈,让飞霜去将喜服取出来。 大红的喜服一亮相,整个屋子都仿佛增添了喜气,江氏亲自帮着姜贞穿好喜服,又取来龙凤呈祥的盖头帮她盖上,姜贞端庄地坐在床边,莫名地有些紧张。 再过七日,她就要穿着这身衣服嫁给陈恕了。 到时候,他会亲自挑开这方盖头。 江氏看着乖巧的姜贞,先是笑着,然后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泪。 姜贞听见动静,掀开盖头,忙担心地问道:“二夫人怎么哭了?” 江氏捏着帕子擦泪,忙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有些感伤。” 她怀念地道:“我还记得你刚到家的时候,那么瘦弱的一个小女孩儿,我说拿料子回去给你做衣裳,你就那样怯怯地看着我,我那时心中就想,这个小姑娘吃了这么多苦,今后我一定好好待她。转眼间,你都长这么大了……” 姜贞也被他唤起了回忆。 那是她刚刚重生,面对陌生的陈家,即便活了两世,她也还是胆怯和警惕的,当时她知道来给他裁衣服的绣房的婆子对她不太尊敬,但因为是在别人家,寄人篱下的她只能选择忍耐。 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与陈家格格不入。 是二爷和二夫人积年累月对她的珍爱,才让她又有了家。 姜贞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江氏,呢喃道:“二夫人,我真的很感激您和二爷,如果没有你们,我也活不到今天……” 江氏温柔地拍着她的背,笑道:“说什么傻话呢?咱们之间还要谈什么谢不谢的?过几天就真的要叫我娘了呢。” 姜贞正感伤呢,被她打趣得脸一红,扭身坐回床上。 江氏揶揄道:“你别说,至今我还觉得是做梦呢,小时候恕哥儿对你那么不耐烦,看你吃饭也要念叨两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说要娶你,真是把我吓的,以为他说梦话呢。” 姜贞也笑了。 她想起来到时候陈恕确实对他挺不耐烦,犹记得第一次吃饭时,她不小心用筷子碰了下碗,陈恕便瞪了她一眼。 初见的时候,陈恕更是对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就说他们俩的婚约并不作数,还嘲笑她写的字不好看。 真讨厌的一个人。 姜贞心里哼了一声。 江氏拉着姜贞的手,真心实意地道:“我这儿子虽然说性子冷,又有些重规矩,但其实最为正直,他大伯那样的行径,他是绝看不上的。” 江氏当初让姜贞跟着陈恕去盛京,一来是想考验儿子,二来,也是想让贞贞亲自体会到恕哥儿的品性。 果然,从盛京回来以后,贞贞对恕哥儿就笃定多了。 姜贞轻轻摩挲着盖头上细致的花纹,点了点头。 江氏怜爱的摸着姜贞如云的乌发,提点道:“你们年轻,或许还看不穿夫妻之间相处的秘诀,但是贞贞你要记住,你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陈恕的妻子,陈家的媳妇,若将来遇到什么难关,不要将话藏在心里,你们二人携手,没什么是迈不过的。” 姜贞有些惊讶,没有想到二夫人竟同她说这些,不过仔细想想,二爷和二夫人之间如此和睦,或许也正是因为二夫人一直在做自己,且有什么事从不隐瞒二爷有关。 原来这才是夫妻的真谛。 姜贞懵懵懂懂,却又好似明白了什么。 正院书房里,陈明修正与陈恕说起姜贞父亲的事。 第48章 前夕我们贞贞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这么些年,陈恕很少听父亲提到姜大人,但是他依旧记得,父亲和姜大人是多年的好友。 他想打探姜大人的消息,目前也只有从父亲那里入手。 陈明修听陈恕说完之后,颇为疑惑地道:“听那位夏大人的意思,当年姜兄的死难道另有隐情?” 可当时姜和死于任上,朝廷并没有什么波澜,陈明修只知道,当时姜和的抚恤银派发的有些迟,以至于姜家那一段时日特别的困难,陈明修还送去了不少物资。 除此之外,姜和去世之后,江家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陈恕也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 父子二人百思不得其解,陈明修只能感叹道:“若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姜兄为官清正,然而不懂转圜,当初原武县常年遇洪,王首辅建议开山疏水,然而江兄却反对,道原武江常年决溢,是因为泥沙淤积在下流,应当先治沙再治水,不过王首辅并没有同意。” 陈恕不解,“为何不同意?” 陈明修思索片刻道:“运河竣工在即,若再从下游治沙,会耽误工期。” 他拧眉,又觉得这事的确有蹊跷,不过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哪里不对,只好暂时放下。 不过对夏文宣的那番话,陈明修是极其不赞同的,他郑重地对陈恕道:“你拒绝了夏大人,这很好。咱们陈家人,绝不做那等攀炎附势之辈。” 言罢,又想起自己的兄长,陈明修蓦地沉默了。 陈恕应了一声,目光坚定道:“父亲放心。” 陈明修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或许当年真有什么隐情,但为父相信姜大人的品性,他绝不是什么贪官污吏,若真论为官为民,为父不如他多矣。” 提到年少往事,陈明修也有些感伤。 姜和一生正直,即便对上首辅,也丝毫不怯,他扪心自问是做不到的。 看着沉稳的长子,陈明修满怀期待,他算是辜负了自己年少时读书的志向,但是恕哥儿应该能实现他自己的理想。 做一个真正的好官。 * 婚期定在四月十六,这是个由寒潭寺大师亲自算出的好日子,宜嫁娶。 按照习俗,婚前夫妻二人不能见面,四月十二,姜贞住到了城南小宅,也享受最后一段与姜老太太共处的时光。 姜贞这次原是想带姜老太太一起回盛京,但没有想到的是,姜老太太却拒绝了。 “贞贞,祖母老了,不想再挪动了。祖母就在扬州替你守着宅子。”卧房中,姜老太太慈爱的给姜贞梳着头发,缓缓地道。 姜贞还像小时候一样在祖母身上蹭了蹭,有些不舍,但确实也知道祖母年纪大了,千里迢迢地跟着他们去盛京,路上或许会吃不消。 不过她还是很不舍得。 重活了一辈子,最亏欠的就是祖母。 方妈妈在一旁笑着道:“小姐放心,有老奴在,定然会照顾好老太太的。” 姜贞也舍不得乳母,不过方妈妈上了年纪,病痛也多了起来,这次去盛京,她主动要求留在姜宅,并且日后也打算不再离开了。 “祖母和阿姆都不去,那我也不想去了。”姜贞还像小时候一样,对二人撒娇道。 姜老太太笑了出来,“都要嫁人了,还说傻话。你要是不走,陈二少爷该来咱们姜家抢人了。” 方妈妈也在一旁捂嘴笑着。 姜贞脸一红,藏在祖母臂弯里不再说话了。 姜老太太拍了拍她的背,“起来看看咱们给你准 备的嫁妆。” 明日早上陈家就要送来聘礼,姜贞的嫁妆也早已备好,此时正摆在库房中,挨挨挤挤的堆了一屋子。 姜老太太拄着拐,拿着清单给姜贞给姜贞看,“陈家早就同我商量了聘礼,陈恕大哥娶妻是三十二台聘礼,按照规制,陈恕不能超过过,陈家族中的规矩,是银五百两,金银首饰各八件,另有些布匹茶果之类。但你们二人将来要去盛京,二爷和二夫人另外补贴了两千两,二夫人给了三个盛京的铺子,将来给你放到嫁妆中带走,银子首饰你也一并带走。” 一气说了这么多话,姜老太太有些喘不上,喝了杯水才继续道:“不过聘礼是聘礼,咱们姜家也不是靠卖女儿来挣钱。你父亲去世前,也给你留下了一些家产,如今我也交给你,还有你母亲的嫁妆也一并留给你。我这里有一套家传的首饰,不算多贵重,但留给你做个念想。” 姜老太太取出一个小巧的木匣,里面包着一只翡翠玉镯和两只玉坠子,水头都不错,她颇有些怀念地道:“这原是一整套首饰,还是你曾祖母的嫁妆,但那些年家里艰难,把头面都变卖了,只还剩下这几个。” 原来是想做姜家的传家宝,不过二儿子离世了,她那猪狗不如的大儿子一根毛也别想得到。 姜贞对这些首饰其实还有些印象,它记得上辈子祖母走后,没有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姜大一家将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在灶房的地砖下挖到了这个匣子,发了一笔财。 姜贞当时已经生病了,躺在床上听见姜大一家人在说,老太太藏东西藏的深,那么好的翡翠首饰,都没想着留给自己的亲儿子。 而如今,老太太将藏了半辈子的东西交给了她。 姜贞上前抱住祖母,哽咽道:“祖母,你真好……” 姜老太太艰难地抱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孙女,也不禁流出了眼泪,“贞贞,如果你父亲在,看见你如今的样子,一定也会很欣慰,祖母总算没有辜负你父的遗愿,以后就同二少爷好好过日子。” 二儿子当年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幼小的女儿,江老太太再三承诺会将姜贞拉扯成人,他才咽下了气。 当年种种心酸艰辛,如今也过去了。 姜老太太嘱咐姜贞,“祖母虽与二少爷并没有太多接触,但唤二爷和二夫人,知道二房家风清正,二少爷是个良人。你的性子同你父亲很像,认准了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好在二少爷沉稳,祖母也放心了。” 姜贞不服气地问道:“还没有嫁人呢,祖母就觉得恕哥哥好,难道我不好吗?” 姜老太太和方妈妈都笑了。 “好,你怎么不好?” “我们贞贞啊……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自打买了这处小宅,姜贞还没怎么在家中睡过,这几夜都是跟着姜老太太一起睡,听祖母说起家中从前的事情,在睡梦中,仿佛也回到了小时候。 翌日,天色刚亮,陈家就吹吹打打地送来了聘礼。 同之前陈懋娶妻一样的三十二台聘礼,浩浩荡荡地穿过大街小巷,一大早的,就有不少街坊邻居出来看热闹。 “呦,这是哪家娶妻?仗势这么大。” “这你都不知道?陈二少爷呀!” “谁?你说陈家那个麒麟子?” “还能是谁?这陈二少爷也真是个有福之人,听说才中了榜眼,眼下又要娶妻了。” 陈家如今可以说是整个扬州城最风光的一家,一门四进士,不仅有当过前朝太傅的老太爷,还有刚出炉的进士陈恕,陈恕中榜眼的消息传到扬州,轰动一时,许多家里有读书人的,都悄悄地去陈家门前的河里挑水喝,想借此沾沾喜气。 作为陈恕的未婚妻,姜贞当然也受到许多人的关注。 不过她很少在人前露面,外人只知道,江真是陈二爷好友之女,是曾住在陈家的表姑娘。 在他人看来,也没有什么稀奇,青梅竹马成了一对是常见的事。 陈家与人为善,也很少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姜老太太搬来这处小宅子快要半年了,与街坊邻居相处地十分和睦,见到嫁妆抬进了姜家,收获的都是贺喜的声音。 陈家送来的聘礼也摆了一院子,姜老太太送了些瓜果点心给周围看热闹的邻居,大家七嘴八舌的看着陈家送来的一对活蹦乱跳的大雁,打趣陈二少爷对新娘子的上心。 姜贞没有露面,不过也听到了院子里的热闹,心里终于有了快要嫁人的紧张感。 第二日送嫁妆又让陈家热闹了一番。 姜家在这边没有别的亲戚,便由方妈妈领头,送嫁妆到陈家去。 许多知道姜贞身世的人,都在等着看姜家的笑话,昨日陈家送了那么丰厚的聘礼,假如只有几台嫁妆岂不是贻笑大方? 比如曾经对陈恕起过心思的王家小姐,就派了人偷偷来看热闹。 不过让他们失望的是,姜家的嫁妆也足有三十二抬。 虽然比不上陶家,但也比平常的官家小姐出嫁要隆重一些。 陈明修夫妇二人更是早就等在了门外,彰显出陈家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晒妆时,白氏对着姜贞嫁妆里面的金银首饰十分眼热,她有些后悔娶了陶家姑娘,没有给自家儿子带来任何助力不说,连嫁妆也都是些没有用的书,还不如姜贞这个破落户。 这一来一往,让扬州城许多人都看明白了,姜家虽然并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但也不是随便就能看轻的。 此时的闻溪院中,下人们正在装点新房,陈恕原来住的卧房作为新房,早几个月便重新装饰过,按照姜贞的喜好,陈恕在屋子后面的空地上种了一架蔷薇,外边修了锦鲤池,三只鸟也被移到厢房外面的屋檐下挂着。 这几日他都住在厢房里,婚礼的前一夜,大哥红着脸塞给他一本册子,做贼似的溜了,陈恕翻了两页,立刻将其压在书下。 白皙的脸迅速红了个透。 这一夜,姜贞在祖母的怀里,哭过一场之后安稳的睡去了,而陈恕,在看完那本册子以后,即便只看了两眼,也辗转反侧了一夜。 第一抹晨光照在门外艳红的喜绸上,整个陈家都忙活起来了。 第49章 大婚如珠似宝 闻溪院里,陈恕寅时末就起身了,等墨竹端着铜盆进来时,陈恕已经换好了常服。 “少爷起的真早,等会儿梳头娘子就来了。”墨竹伺候陈恕洗漱,自家主子容光焕发,嘴角还噙着笑,他心里偷笑,再是沉稳的男子,成亲时也还是急迫的。 梳洗罢,陈恕用了点简单的早饭,下人收拾碗碟之后,他吩咐墨竹道:“让厨房晚上准备些点心。”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墨竹应下之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这是怕姜小姐饿着。 哦不,今天开始就不能再称呼姜小姐了,应该是少夫人。 前院里已经忙活开了,陈恕梳头的功夫,二夫人风风火火地进来转了一圈,见儿子这里有条不紊的,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出去了。 陈恕今日喜袍加身,乌发以金冠高束,他本是冷峻的长相,但满身的红,竟也中和了冷,长身玉立的模样,直让梳头婆子惊呼“好个俊俏的新郎官!”。 辰时初,陈恕骑上马,在陈府少爷们的拥簇下,前往姜家亲迎。 围观的百姓将陈家门前的两条街挤得水泄不通,陈家最有出息的小辈成亲,这样的大热闹,当然要来沾沾喜气。 墨竹挤在前院开道,沿街分撒铜钱和撒子,陈恕嫌马走得太慢,陈懋在一旁看出他平静面容下的着急,打趣道:“二弟莫急,这时辰都是算好了的,保准你过去就能接着新娘子!” 陈恕难得地对陈懋笑了笑,众人见新郎官高兴,更是欢呼声不断,累的撒喜钱的墨竹手都抬不起来。 姜家小院中也是挤满了人。 因为姜家在这边没有什么亲戚,于是陈莹便过来帮忙,二夫人让飞霜带着几个丫鬟也提前过来打点,虽然除了祖母和阿姆,没有别的亲人在身边,姜贞也感到十分温暖。 一大早她就被方妈妈喊了起来,昨日她睡得好,小脸白中透红,桃花似的粉嫩,方妈妈笑道:“咱们小姐这容 色,都不用上胭脂了。” 姜老太太也附和道:“那可不是,贞贞打小就会长,小时候就是咱们县里最好看的小娘子。” 三人说笑了片刻,姜贞用了几块点心,没办法,婚礼的时间太长,又穿的繁琐,更衣不方便,只能吃点干的垫垫肚子。 梳洗之后,方妈妈拿了细细的白棉线给姜贞绞面,轻轻的刺痛之后,姜贞新奇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原本的额发被梳头娘子全部梳了上去,露出整张光洁的面庞,原本还有些稚气的脸,竟也变得妩媚了一些。 扑粉上妆,又点了唇脂,活脱脱是一个俏丽的新嫁娘了。 铜镜中,明眸皓齿的美人轻轻一笑,晨光都灿烂了几分。 陈莹痴痴地看着姜贞,不由赞叹道:“贞贞可真美,我二哥也太有福了。” 她与姜贞从小一起长大,直到今日,才发现昔日和自己一起踢毽子的小姑娘长成了这样美貌窈窕的女子。还是二哥聪明,早早地盯上了。 陈莹坏心眼发作,在姜贞身边小声道:“贞贞,晚上掀盖头,二哥肯定要看直了眼。” 穿着厚重的喜服不好挠她,姜贞嗔她一眼。 姜老太太笑着笑着,背过身去开始抹泪。 姜贞心中也涌起不舍,方妈妈怕她掉泪弄花了妆容,哄了几句,将红盖头盖上。 迎亲的唢呐声渐渐近了,不多时就到了姜家门前,小院子里闹哄哄的,红杏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被塞了满怀的喜钱、花红,笑着喊道:“姑爷在门口做催妆诗呢,这会儿功夫已经做了五首了!” 陈莹跳着脚道:“不行,我要出去拦着二哥,作诗可挡不了他!” 说完她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姜贞在盖头下偷偷地笑,陈莹打小就不是恕哥哥的对手,估计没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果不其然,陈莹在外面耍了好些花招,都没能将陈恕难住,他轻轻扣了扣门,轻声道:“我来接你了,贞贞。” “嗯。”尽管他可能听不见,姜贞也在盖头中印了一声。 两家早就说好了,由陈家一个族弟来背姜贞出门,不过看着穿着盛装出来的姜贞,陈恕呼吸一滞,竟然忘了规矩,亲自去牵她的手。 “唉!姑爷这……”红杏忙出声喊道。 姜贞在感受到手中温热的触感时,就知道是陈恕,她轻轻牵起嘴角。 于是众人就见到,一向重规矩的陈二少爷,竟然在成亲这一天违背了规矩,亲自牵着新娘子出了门。 直到陈恕牵着姜贞走出房门,院子里的众人才反应过来,乐声继续响起,吹吹打打地将新娘子送进了轿子。 姜老夫人没有追出去,只是在姜贞离开前,含着泪低声对她嘱咐,好好同陈恕过日子。 陈恕扶着姜贞进去,轻轻放下轿帘,用只有二人听的到的声音道:“坐稳些,一会儿就到。” 盖头的流苏轻轻摇晃,陈恕笑了笑,翻身上马。 这一幕看得众人十分眼热,有人开玩笑道:“陈家二爷就是个宠妻的,生个儿子也像老子哈哈哈哈哈……” 更多的人则是对这位陈二少夫人多了几分敬重。 迎亲的队伍绕了几条街,在巳时中抵达了陈家。 陈恕下了马,拿一把小弓搭箭,射在轿头,轿夫落轿,姜贞轻轻踢了踢轿门,而后被红杏和方妈妈一起扶了出来。 一根红绸连接二人,陈恕牵着姜贞,踏上毡席,阴阳人拿着装了谷豆、钱果、草节等的木斗对着门抛洒,小孩们争相去捡。 姜贞由陈恕牵引着,小心的跨过马鞍、草和秤,进入福安堂的正厅。 陈家的长辈们都端坐在正厅,等着新人来拜见。 不止陈恕等了很久,陈家二房也等这一天等得心急,陈明修曾经还以为冷冰冰的长子将来是要孤苦一生,谁知道人家早就看中了媳妇儿。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 对拜之时,姜贞只能从盖头下方看见陈恕一双皂靴,她忽然想到,小时候同陈愈和陈莹还有族中其他孩子玩家家酒,总是她扮演新娘子,陈恕每次看见他们,都要训斥一番,谁能想到多年之后,她竟然同他拜起了天地。 陈家长辈们都笑盈盈地看着这对小夫妻,哪怕是一向看不惯姜贞的白氏,今日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脸。 几声唱和之后,对拜礼完毕,姜贞被媒人扶进了新房,陈恕跟着进去。 接着是合髻礼。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陈恕和姜贞对坐在床上,各自剪下一段头发,用绸缎束在一起。 喝完交杯酒,姜贞和陈恕将空的杯盏掷在床下,酒盏刚好一仰一合,媒人大喜,祝贺道:“大吉大吉!二位可真是天作之合!”。 陈恕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愉悦,吩咐墨竹给了媒人大笔喜钱。 “新郎官挑盖头吧!”媒人得了赏钱,更加积极,将喜秤递给陈恕。 陈恕会试时都没有这么紧张过,细细的秤杆握在手中,差点打滑,他小心地挑起那方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 没什么声响,姜贞眼前的一片红逐渐散去,光芒涌了进来。 她轻轻抬头,看向陈恕。 屋里众人都被她的美貌惊艳住。 烛光下,姜贞肌肤如玉,眉如新月,眸似清水,她并非艳丽的长相,但自有一股轻灵之气,端坐在喜床上,仿若芙蓉出水,春水初生。 陈恕正如陈莹所料,愣了一瞬,炙热的目光将姜贞看的低下头去。 陈愈和陈莹对视一眼,都忍着笑,别过脸去。 姜贞一低头,头上的花冠珍珠一晃,让陈恕回过神来,他耳尖漫上绯红,顶着周围人的打趣,放缓了声音道:“我去前面敬酒,你想要什么可以吩咐墨竹。”。 姜贞轻轻点头。 前面已经开宴了,新郎官还在新房里舍不得走,媒人三请四请的,总算让陈恕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新房中其他人也跟着去了前院,屋子里总算安静下来,红杏整理着被褥上的干果金银,笑着道:“小姐可要先卸下首饰?” 没有外人在,姜贞终于可以松一口气。陈佳为她做的这顶珠冠十分华贵,她顶了大半天,脖颈有些酸痛,忙让红杏帮着拆下来。 方妈妈守在门口,忽然听见有人叩门,原来是送饭来的墨竹。 他笑着道:“二少爷嘱咐小的给二少夫人送些吃食。” 其实按照规矩,在新郎官回来之前,新娘是不可以离开喜床的,自然也不能进食。但陈恕今日已经破了例了,并不介意再打破规矩。 姜贞卸下钗环,又坐下来用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吃了几块点心,不久就感到精气神恢复了。 墨竹收拾碗筷又带上门出去了,姜贞坐回喜床上,等着陈恕回来。 原以为要等很久,然而天色刚暗,陈恕就回来了。 他推门进来的一瞬间,姜贞就知道他没有醉,虽然脚步有些踉跄,但是眼神十分清正。墨竹嘀咕道:“还好少爷会装醉,不然早就被灌的走不了道了。” 陈恕看着自己的新娘子,并没有走上前,在门口站定,克制地道:“贞贞,里面有热水,你先去洗漱,我去隔壁。” 虽然他让陈愈和几个弟弟帮他挡了酒,但是自己也没有少喝,虽不至于醉的不清醒,但身上的酒气也很重,不要熏到贞贞才是。 姜贞看他皱着脸,就知道他在嫌弃自己身上的味道,抿唇一笑。 二人各自去洗漱,姜贞换了一身正红的寝衣,洗净脸上的脂粉,出来时陈恕已经收拾好了,正坐在床边等着 她。 陈恕手中握着一本书,在等她的时间里,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书里讲的什么也不知道。等里面的帘子拉开,见到温温软软的妻子,立即放下书迎了上来。 红杏还在帮姜贞擦着沾湿的发尾,陈恕朝她要过帕子,让她和其他下人退了出去。 “坐到这儿来,我来帮你擦。”陈恕牵起姜贞的手走到镜台前。 屋里只剩下二人,微晃的烛火让气氛变得缱绻,陈恕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姜贞乌黑的发尾中穿梭,轻柔地流连。 “贞贞。”他垂眸轻轻唤她,声音低沉。 姜贞紧张地缩了下肩膀,不敢从镜子里看他的眼神,“怎么了恕哥哥?”。 陈恕的大手放在她肩头,握住她细瘦的肩,源源不断的热意隔着薄薄一层绸衣传来。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姜贞发顶,陈恕笑声清朗,“今天怎么这么好看?” 让他一看见她就陷进漩涡了,敬酒时都恨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一些。 姜贞面红耳赤,小声道:“恕哥哥今日也好看。” 这是实话,她没见过比陈恕还俊朗的男子,也从没见过穿红衣的陈恕,原来芝兰玉树的君子,也能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陈恕低声笑了,忽然甩开帕子,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姜贞骤然失重,忙搂住他的脖子,此举正中陈恕下怀,他两步跨到床边,将她轻轻放下,对着姜贞明澈迷茫的杏眼,心都化作了春水。 “贞贞,能娶到你,我三生有幸。”陈恕低声呢喃,二人头抵着头,她清晰地看到陈恕一张淡薄的细长凤眼中,逐渐蔓延的欲望。 不等她对他的情话做出回应,陈恕已经低头吻了上来。 先是极轻柔的一个吻,他还是君子,怕她害怕,温凉的触感稍纵即逝,他身上熟悉的草木清香将她包裹,姜贞目光迷离,有些留恋地扬起下巴。 陈恕再是什么端方君子,此刻也忍不了了,后面的吻便如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 姜贞被他亲的快要喘不过气,陈恕还要捏着她细瘦的腕子环在他腰上,寝衣松垮,一搂一抱之间已泄露大片春光。 陈恕眸光一暗,沿着姜贞的唇一路向下亲吻。 白皙的肌肤上绽放点点红梅。 陌生的情/潮让姜贞忍不住喘/息了一声,陈恕像是被点燃了一般,挥手放下帐子,抱着姜贞进了床中。 一室春光融融。 陈恕从来天赋异禀,过目不忘,不过看了那册子两页,就将那招数用在姜贞身上,可怜小姑娘被他翻来覆去拆吃入腹,哭着求了几回饶,怜惜她累了一日,陈恕第二回之后便鸣金收兵。 此时床铺里已经见不得人了,姜贞被裹在被子里,还在平息,陈恕起身穿了条裤子,披上寝衣,将帐子合的严严实实,才让婆子抬水进来。 没让下人伺候,陈恕挥退了旁人,帮着姜贞沐浴。 姜贞后来都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第二日醒来时,身下已经没有那么酸疼了,仔细感受,陈恕好像给自己上了药。 陈恕看着她一醒来就在盯着帐子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脸越来越红,越发觉得她可怜可爱,搂着她又落下一记轻柔亲吻。 姜贞缩回被子里,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发顶,陈恕轻轻地笑,隔着被子将她拥住。 第50章 置宅你喜欢就好。 夫妻俩并没有在床上温存很久,到了辰时末,方妈妈在门外轻咳一声,提醒二人到了起床的时候。 今日是敬新妇茶的日子。 二人分开梳洗之后,简单用了早饭,出门往福安院去。 正厅中长辈们已经齐聚一堂。 姜贞和陈恕先向长辈们行礼,从丫鬟手中接过热茶,先送给首座的老爷和老夫人。 老爷和老夫人喝过茶,还没张嘴说话,鸟笼中的三只小鸟见到姜贞和陈恕,就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丫鬟忍着笑将鸟笼提到游廊上去,老爷清了清喉咙,严肃道:“恕哥儿成了亲,就要担起责任,在外谋事,在内养家,愿你和孙媳妇同心相守,多子多福。” 老夫人笑着附和,并将礼物送给新人。 同陶香雪进门时一样,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陈明修和江氏脸上的笑就没有下来过,喝完茶,也送上两块龙凤呈祥玉佩。 白氏虽然说不喜姜贞,但今时不同往日,陈恕中了榜眼,将来整个陈家说不定都要由陈恕执掌,她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于是咬着牙送了一只簪子。 出手最大方的却是陶香雪,直接送了姜贞一套金镶玉的头面。 众人都有些吃惊,白氏更是脸色不佳,陶香雪笑着对姜贞道:“我早说过与弟妹合眼缘。” 白氏忍了又忍,训斥的话都要涌到喉咙里了,看着其他人喜气洋洋的脸色,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午饭就在正厅用的,因为姜贞和陈恕很快又要离开扬州,因此一家人很珍惜仅剩的团聚时光,连一向话少的陈恕今日都不算寡言,说了些京中的见闻。 老爷难得正经道:“恕哥儿在朝廷里,一定要记住忠君二字,其他的家里也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陈恕轻轻颔首。 陈懋在一边听着,心里是既羡慕又觉得遗憾,他羡慕二弟能够高中,一脚迈进翰林院,又觉得遗憾,大房跟二房多年来只维持着表面的和睦,明明他爹就在京中,但祖父却说家中没有人能帮到二弟。 大家几乎都默认他爹与本家不再有关系。 用过饭,姜贞和陈恕先跟着二房夫妻回到和方院,江氏又取了一千两银票给二人。 姜贞想要推辞,江氏攥着她的手道:“贞贞不急,先听娘说,这银子是给你们俩买宅子用的,听你们说之前都是住在原来那处宅子,虽然那并不是大房的地方,但你们二人想必也不想同他们一直住在一起,这些银子应该足够买一处小宅子先住着。” 江氏没有见过陈明德的那个平妻杨氏,不过想也知道,一个明知男子有妻儿,还要强嫁进来,在老太爷去世都不回来祭拜的女子,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姜贞笑了笑,她的确不太喜欢杨氏,说起来杨氏当初还想让陈恕同她退亲另娶他人呢。 她当做笑话说给江氏听,江氏十分气愤道:“我儿子的婚事,轮得到她一个外人来插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吧,江氏还瞪了陈恕一眼。 陈恕皱了皱眉,立刻澄清道:“儿子绝没那种心思。” 江氏冷哼一声,姜贞难得看到陈恕一脸委屈的样子,忍着笑替他解释道:“恕哥哥当真拒绝了,我可以作证。” 陈恕得到安抚,默不作声地端起茶杯。 陈明修又嘱咐了陈恕几句朝堂上的事,二人等到要用晚饭时才离开。 回到闻溪苑,姜贞整理了今日收到的礼物,同陈恕道:“大嫂送的东西着实贵重,将来若大哥添丁,咱们定要送上一份厚礼。” 陈恕看她小财迷般的将收到的银票和礼物一一收拢,笑了笑道:“大嫂看上去不太像是喜欢金银之物,若她将来有了孩子,咱们可能要送些别的。” 这倒也是,陶香雪向来打扮的很素净,听说连自家的铺子也很少去。 姜贞笑眯眯地道:“大嫂爱书,我爱金银。各有所好,真好。” 用过晚饭时辰还早,二人在闻溪院中转了几圈消食,姜贞看着院子里的好风景,遗憾地道:“可惜了,咱们很快又要离开,不然等到夏天,还可以去虹园游湖钓鱼。” 陈恕也很怀念在虹园读书的时光,可惜老太爷去了之后,虹园已经空置下来,风光虽然如旧,但是唯余感伤。 姜贞一看陈恕陈述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念老太爷,挽着他的臂膀道:“恕哥哥,你说太爷爷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娶我?” 陈恕笑了,“那定然是没有的。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我训完你和愈哥儿,莹姐 儿,太爷爷就要对我生气,那两个皮猴子还好说,他总是说你乖巧,肯定不是闯祸的那一个。” 实际上,招猫惹狗的定然有姜贞的份。 姜贞冲他眨眨眼,“谁让你小时候总是对我那么严厉。” 她还记得当初她写不好字,陈恕逼着她临了十遍帖子。 所以小时候她很害怕他。 直到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竟然会帮她医治小黄鹂,姜贞那时候才觉得陈恕不是块冰渣子,从此才敢亲近他。 二人说着少时往事,直到天色暗沉。 陈恕略懂医术,知道女子初次以后身子会不适,姜贞今日也是能坐着绝不站着,于是今晚克制住了想云雨的心思,搂着姜贞安睡。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在陈家并没有待多久,回门看完姜老太太之后,二人又启程返回盛京。 陈家人这一回并没有太过不舍,上回入京,陈恕前程未卜,这次去,虽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团聚,但总归是好事。 陈家和姜老太太都给二人收拾了一大包行李,最多的就是家乡的特产。 抵达盛京之后,姜贞先给陈明德一家人送去了礼物,尽管当初那件事闹得几人差点反目成仇,但是该有的面子还是要维护,陈明德和杨氏见到姜贞给了台阶,也顺势给二人送了些贺礼。 接下来几日,陈恕忙着去翰林苑报道,而姜贞则忙着给盛京城中的友人分发礼物。 如此几番来往,不出三日,新晋的榜眼陈述成婚的消息就传开了。 不提旁人是怎样想的,夏家父女确实心情复杂。 夏文宣是遗憾,陈恕这样一个好苗子,最终还是没有听他的劝,一意孤行娶了姜和的女儿,既然如此,那么他就要收回对陈恕的关注,以免将来惹祸上身。 至于夏云喜,听到陈恕还是娶了那个小官之女,初时的伤心之后,夏云喜心中多了一股怨气,从此再没有拒绝过姐妹的邀请,频繁出没于京中的宴会。 她就想要让陈恕知道,不娶她,是陈恕的损失,她能找到这天下比陈恕更好的男子。 陈恕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怨上,他初到翰林院,才发现这小小的一个地方,竟是藏龙卧虎,数不清的榜眼,探花,就连状元也有好几个,不过大家都在熬资历,三年后的馆选,能留在京中的是少数。 翰林院编修主要是做一些杂活,如今加上他一共有三位编修,另外两位一位是今年的探花许世清,另一位是如今在给平亲王讲学的韩编修。 陈恕进来之后被分到和许世清一间房,二人主要是负责修撰史书,每日十分轻松,准时点卯下值。 家里的大忙人,反倒是姜贞。 临行前江氏给了银子让二人在盛京买宅子,姜贞这几日都在盘算此事。 其实他们手中的现银不少,老太爷去世时,给陈恕留下了约两万两的家产,这一份是直接留给他的,成婚之后,陈恕就将他的钱都交给了姜贞打理。 加上姜贞自己的银子,东拼西凑也有个两万五千两,要在盛京买一处宅子不是什么问题,看姜贞托牙人寻摸了几处,都觉得不是很满意。 大的宅子要价高,位置好的又没有他们的份,只有位置较偏僻的或是比较狭窄的一进宅院选择较多。 等陈恕晚上回来,姜贞拿出几份比较合适的堪舆图同他商量,陈恕见她一脸为难,仔细看了看道:“若是不考虑位置,贞贞想选哪一处?” 姜贞毫不犹豫地挑出一张,“就是这处宅子,我亲自去看过,虽说是个二进宅院,但是原来的主人将后罩房扩建了,屋子足够住人。就是位置偏僻了些,都靠近东城门了。” 她主要是心疼陈恕每日要走去上值,朝廷有规矩,三品以下的官员不得乘坐轿辇,因此不管住的有多远,小官们都只能步行当差,夏日里还好,一到冬日,天还没亮就要出发。陈家如今的宅子离御街较近,红杏就听负责采买的婆子说过,冬日时,每日早上那些大人们都是吹着冷风,提着灯去上值的。 陈恕不知要熬多少年才能到三品,姜贞虽然喜欢那处宅子的构造,但是也不舍得他吃苦。 陈恕倒是无所谓地道:“这倒是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咱们住的舒适,路途远些也无妨,你喜欢就好。” 好吧,既然他这样说,姜贞又着实喜欢,就决定买下这一处了。 陈恕细长的凤眼中眼波流转,等姜贞收拾好坐上床,便伸手抱了过来,低声在她耳边道:“贞贞,我吃了苦,你是不是要补偿我?” 姜贞脸一红,陈恕翻身上来,一把扯下了帐子。 50-60 第51章 赴宴多么讽刺 既做下了决定,姜贞没有拖延,第2日就去买下了那处宅子,选了个良辰吉日,搬入新宅。 陈明德和杨氏上回和陈恕闹了不愉快之后,极少同二人见面,得知他们要搬家,也只是陈明德出面讲了几句客套话。 陈恕对他这个大伯更是没有什么话好讲,只希望今后不要有多的来往。 新家在离翰林院有些远的城东桐林巷,因为整条巷子遍植梧桐而得名,附近的住户大多是平民百姓或是像陈恕一样的小官,比起陈家宅子,多了几分烟火气。 陈恕每日提早半个时辰起身,坐马车去金水桥,再步行去翰林苑上职,虽说路途远了些,不过能和姜贞出去住,远离那些让他厌烦的人还是不错。 一切安稳下来之后,姜贞便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经营铺子上。 如今她手上握着三家铺子,一家胭脂铺子,一家布庄,银楼也被江氏作为聘礼送给了她,姜贞搬来桐林巷没几天之后,三家铺子的掌柜就来交对牌了,之前姜贞也查过账,这三家的账目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姜贞留掌柜们用了一顿饭,结果饭后的方掌柜饭后还不肯走。 “二少夫人,我这儿有一桩棘手的事。”方掌柜愁眉苦脸道。 姜贞问道:“是银楼出了什么事儿吗?” 方掌柜又点头又摇头,“是,但也不是。先前您不是给了周夫人图样吗?上回她回王家赴宴,王三小姐看上了她的衣裳和首饰,不知怎么的,打听到了是咱们做的,王三小姐想要见您。” 王三小姐就是周夫人那个自幼入宫陪伴太后、周夫人的庶妹。 “之前就来银楼找过您,不过当时您不在盛京,我推辞过好几次,不过王三小姐不依不饶的,唉……”方掌柜一脸为难,他毕竟只是一个小管事,哪边他都得罪不起。 姜贞却并不想拒绝,她给周夫人画图样,其实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无事,若她再来找你,就同她说来铜陵巷陈家。” 姜贞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方掌柜放心许多,离开时眉眼都舒展开了。 等陈恕晚上回来听说了此事,稍加思考就明白了江真的意图,笑着道:“我们贞贞真是运筹帷幄,竟然一开始就将周夫人算在里面了。” 姜贞接过他剥得一丝脉络都没有的橘子,笑得眉眼弯弯,“恕哥哥,不是你从前教我的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活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陈恕任由她懒洋洋地靠在他腿上,长指梳理着她披散的乌发,“不过那周夫人和王三小姐背后都有势力,你一切小心,若有什么需要做的就告诉我。” 姜贞点点头,又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你问过了吗?我爹的卷宗当真不在了?” 说起这事,陈恕的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一回到盛京,他就请柳大儒帮他询问姜大人的卷宗一事,柳大儒虽然已退出朝堂多年,但是在朝廷里面人脉众多,虽然费了些时间,但前不久还是给了陈恕答复。 “说是八年前库房失火,岳父的卷宗被烧毁了。” 姜贞坐起身,满眼的不可置信,“难道之后就没有再补救吗?偏偏就我爹的卷宗被烧毁了?” 陈恕也不相信这个答案,但八年之中,吏部官员变动不知几何,当时是人为还是意外,谁也不知道。 他按住姜贞的肩膀,轻声道:“这是定然有蹊跷,但是以咱们现在的能力,根本没有办法查 出真相,或许还很可能打草惊蛇,你不要着急,我会将打探来的消息都告诉你的。” 姜贞失落的依靠在他肩膀上,喃喃自语道:“我爹他只知道治水,你说他能得罪什么人呢?”。 陈恕记起离开扬州时同父亲的那番对话,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想,不过这话不敢乱说,那一位也是他目前没办法接触到的。 等查找到更多的消息,再同贞贞讲吧。 他拍了拍姜贞的手,安慰道:“柳大儒说,他请人在查探消息时,遇到了不少阻力,似乎有人不想他打探岳父的事情。如果岳父真是为人所害,至少好消息是那人现在还活着,我们还有报仇的机会。” 姜贞沮丧的心重新振作起来,恕哥哥说的对,至少他们还有能查清真相的机会。 * 过了没几日,王家的下人就找上门来。 姜贞正在屋里盘账,门房的小厮便进来说有人求见,姜贞让红杏出去将人带进来,然而王家的下人不肯进来,只在门外说清了来意,红杏便只好自己进来回话。 “那丫鬟穿的华贵,不过眼睛是长在天上的,就说是王三小姐想要见您,约您明日午后在曲水池见面。”红杏一脸郁闷道。 姜贞原先还以为那自小入宫的王三小姐与姐姐周夫人有所不同,不过目前看来,二人都是清高自傲的人。 她并不生气,让红杏出去回话,“就说我答应了。” 红杏出去之后,回来还拿了张帖子,“听那丫鬟说,明日王大公子要在曲水池设宴,听说请了许多世家子弟和小姐。” 姜贞猜测周夫人也会去赴宴,所以王三小姐才故意约她明日在曲水池见,当着姐姐的面抢东西,定然是很刺激。 她不禁纳闷,怎么一家姐妹小心思这么多? 姜贞已经想好怎么同王家姐妹俩周旋,没有想到的是,翌日在曲水池遇见了一个熟人。 曲水池是取水分支而来围成的一片小湖,前朝有官员将此地买下,建了一处园林,后来曲水池被皇家收走,不过平常并不禁止官员们在此地设宴。 姜贞还是头一次到曲水池游玩,这个季节湖中荷叶茂盛,远看一片翠绿,其他的倒没有什么风景。因为今日来参加宴会的都是达官贵人,外面停了数十辆马车和轿辇。 她来的早,出示帖子之后,丫鬟将她带到一处小厅中休息,姜贞刚坐下,就有一群女子说说笑笑着走了进来。 姜贞感受到有一道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她顺着目光看去,见人群末尾处站着一个身穿深紫色上衣的妇人,头上插戴的首饰并不算鲜亮,但挨挨挤挤的,远看也很有气势。 那妇人抬起了头,姜贞透过她涂满脂粉的脸,认出来这竟是陈芙。 陈芙显然也看到了她,二人目光对视了一瞬间,陈芙先一步移开了。 进来的人们见到已经有人坐在厅中,还是个陌生的美貌小娘子,于是有人便问道:“这位姑娘是……?” 姜贞起身笑道:“各位娘子好,我是翰林院编修陈恕之妻,姓姜,单名一个贞。” 众人和善地朝她点了点头,新晋的榜眼陈恕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那年轻俊秀的榜眼的妻子竟也是如此貌美。 坐在左边首位的朱衣娘子笑着道:“姜娘子是哪个贞?我的闺名也叫珍珍,不过是珍珠宝玉的珍。” 姜贞见她面善,也笑着回道:“这倒不巧了,我是女贞子的贞。”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那朱衣娘子笑了笑,“也是好字呢。” 她自我介绍道:“我叫尤珍,夫君是礼部左侍郎,你也可以叫我阿珍。” 难怪尤珍在这一群娘子中地位最尊贵,原来她的夫君是正三品的官员。 尤珍的性格开朗,最喜欢交朋友,有了她开头,姜贞很快同着一群娘子熟悉了,她们大多都是朝中官员的妻子或是儿媳,平常是玩的比较好的。 众人说说笑笑,显得陈芙的沉默格格不入。 她身旁的娘子好奇地问道:“阿芙今日怎么不说话?是你那夫君又同你吵架了?” 众人投来关切的眼神,看来这种事并不少见。 若是往日,陈芙早已同这些小姐妹们大倒苦水,但是今日有姜贞在,她不好开口。 面对姐妹们的关心,陈芙脸色青白,讪笑了一声道:“没有,昨日受了风有些不舒服罢了。” 她朝姜贞看去,想看看姜贞脸上是否有嘲讽的神色,但是只看到姜贞平静的脸。 陈芙心里十分苦涩。 想当初她多么看不起这位寄居在陈家的孤女,成婚时的自己又有多么的骄傲,以为找到了这辈子的归宿,从此就成为盛京的官夫人。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孤女嫁给了二弟,成了官夫人,如今还能正大光明的来参加这种宴会。而她,只能借着尤珍给她找来的帖子,才能进来。 多么的讽刺。 姜贞没有在意陈芙心里是怎样想的,事实上,陈芙如今同陈家几乎已经算是没有联系了,当初陈恕中榜眼时,陈芙就在京中,也没有回来送礼。 他们在陈家住了这么些时日,就连年节也不见陈芙回来过。 她很快将陈芙抛在脑后,与周围的娘子们说笑起来。 不多时,王三小姐在一众人的拥簇之下过来了。 姜贞听说当年王三小姐就是因为长相貌美,才被选入宫中被太后养育,将来很有可能嫁入东宫,今日一见,王三小姐果然要比周夫人容色昳丽,不过眉眼间的高傲也更胜一筹。 第52章 生意兔死狐悲 王三小姐单名一个蔷字,其母是一个婢女,但王三小姐是王家一众小姐中生的最好的一个,十岁那年被姑母王皇后看中,以陪伴太后礼佛之名,常年住在宫里。 当今没有女儿,只有太子这一根独苗,王蔷与太子青梅竹马,被皇帝和皇后当作亲女儿宠爱。 王蔷一进来,在座的娘子们纷纷起身行平礼,也就尤珍和几个有诰命的夫人只是点了点头。 “你就是银楼的那位姜管事?”王蔷坐下后直接看向姜贞。 姜贞没有否认,王蔷打量她一番,勾起唇角道:“的确像我姐姐说的那样,会些花样。” 周夫人也在场,不过她的座位在靠中间的位置,见到姜贞也没有别的反应。 王蔷扶了扶手上嵌碧玺的镯子,微微笑道:“姜管事替我姐姐做了几身行头,都是些稀奇样式,我见了也很喜欢,什么时候到我府里来?我那儿有好些料子珠宝,你尽可以使用。” 姜贞用余光看了周夫人一眼,虽然周夫人表面没有什么反应,但是看她手中紧绞的帕子,也知道此时心中不算平静。 只是这沉默的一会儿功夫,王蔷便皱起了眉,质问道:“怎么?姜管事不愿意?” 姜贞笑着道:“不是我不愿意,我们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先前同周夫人签订契约时,已经说过只给她供应图样,王小姐这实在有些为难我。” 王蔷闻言脸色铁青,周夫人倒是缓和了脸色,甚至还隐隐有些洋洋得意。 在座的娘子们多少都是知道王家这对姐妹俩的脾性的,怕王蔷发火,有人便开口周全道:“三小姐不知,姜妹妹是才陪小陈大人进京,家里许是也有很多事情呢。” 王蔷觑了说话的人一眼,“哦?姜管事的夫君是哪位陈大人?” 姜贞还没张嘴,已经有人替她说出来了,“就是那个新晋的榜眼呐,可俊俏了。” 王蔷这才有了些兴致,太子同她说起过这个新晋的榜眼陈恕,似乎是皇上看重的人物。 “原来是陈夫人。”王蔷脸上的傲气收敛了几分,对上姜贞的态度也好了些。 姜贞:“我夫君是谁与此事并没有关系,这是我作为一个生意人,先承诺了周夫人,便不能食言。” 王蔷 漫不经心地道:“你的意思是不想同我做生意咯?”。 “非也。”姜贞缓缓道。 王蔷挑了挑眉,“哦?那你是什么意思?” 姜贞笑得一脸真诚,“虽然我的确与周夫人签订了契约,不过,我也略懂一些做胭脂水粉的法子,王小姐若需要,我当然也不会拒绝。” “更何况……”姜贞继续道:“王小姐见过多少奇珍异宝,衣裳首饰宫中的织造司手艺都比我好,我这点伎俩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了。” 这是她当初留的后手,通过一个周夫人打开盛京的生意显然是不够的,当她听说周夫人有一个自幼长在宫里的妹妹时,就打定了主意。 宫里长大的女子自然见惯了好东西,那些衣裳首饰不过是在样式新奇,多穿几次,织造司的绣娘们就能做出更好的来。 江氏开在扬州的胭脂铺子生意十分红火,这次姜贞还从铺子里带了一个人回盛京。 正是那位擅长做胭脂的乌娘子。 姜贞将她从丈夫手中解救出来之后,乌娘子就一直在陈家的胭脂铺子里做活,几年功夫已经成了大师傅,这次听说姜贞需要人手,立刻就跟着来了。 王蔷闻言心下十分痛快,被人吹捧的感觉虽然早已习惯,但是她并不嫌多。 姜贞这番话十分周全,周夫人在一旁听着也觉得很有道理,还认为自己捡了便宜,大头的衣裳、首饰都是只供给她的。 两姐妹都认为姜贞是个稳妥的生意人,散席时王蔷和颜悦色地吩咐丫鬟将姜贞送出去水池。 不过与人周旋确实是个劳心费力的事,端坐着跟这些夫人小姐们说话就已经累的姜贞没什么心情了,回到府里先睡了一觉。 陈恕下值回到家,发现正房中一片漆黑,还以为姜贞还没有从宴席上回来,问过丫鬟才知道,姜贞正在歇息。 看来今日是累着了。 放轻脚步地走进内室,床上银红的帐子半掩着,姜贞身上盖着薄被,侧卧着睡的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陈恕微微一笑,没有打扰她,吩咐厨房晚些送饭,自己去了书房待着。 差不多到了酉时末,姜贞才醒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沉了,红杏听见动静进来服侍她,笑着道:“少爷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看书呢,等着您一起用饭。”。 姜贞揉了揉眼,问过时辰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快两个时辰。 休息好之后精神也恢复了,晚上用饭时同陈恕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天她的锦囊妙计。 陈恕给她盛了一碗绿豆百合汤,笑道:“原以为咱们贞贞只是将周夫人算在里面,没想到连王三小姐也是你的棋子。”。 姜贞给陈恕夹了块鸡肉,点头道:“其实若是换了旁人,可能我还不能成功。但周夫人和王三小姐恰好是我想的那样,她们性子都傲,只要将她们捧得高高的,就不会计较我话中的漏洞。” “自满则败,自矜者愚。”陈恕摇了摇头。 姜贞也认为王家这对姐妹俩将来走不长远,周夫人已经嫁人了便不再多说,但那王三小姐,将来真的能进东宫吗? 陈恕否定道:“我认为不会。皇上只有东宫一子,听说太子已经十五了,至今东宫仍没有女使,就是怕害了太子寿元。” 所以皇上和皇后挑选将来的太子妃嫔一定会相当严苛,像王三小姐那样空有一副容貌,性子却有些骄纵的,最容易在后宅生事,即便皇后有心,皇上也不会点头的。 而王三小姐定然会成为王家的一只废棋,如今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说她与太子有青梅竹马之谊,将来谁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娶她? 姜贞这是倒有些同情王三小姐了,那位周夫人那么嫉妒庶妹,但或许她的命运会更好一些。 一个曾经如骄阳一般的女子,等待她的是注定悲惨的命运,她亦有兔死狐悲之感。 第53章 买人都是骨头架子。 昨晚与陈恕胡闹的迟了些,姜贞今日起身时,床的另一侧已经凉透了,红杏进来说陈恕已经走了有小半个时辰。 姜贞揉了揉酸痛的腰,暗道平日也不见陈恕做什么体力活,从外表看白白净净一个书生,怎的力气这样大? 起床用完早饭,姜贞今日还有正事要做。 搬来桐林巷好几天了,姜贞一直忙着生意,宅子里还有好些东西没有置办,陈恕前几日趁着空闲时去定制了家具,但是家里伺候的下人还不够。 家里其实只有姜贞和陈恕两人,用不着太多伺候的人,不过姜贞还需要两个小丫鬟,如今墨竹也要跟着陈恕出门,平常伺候他的小厮也要再买一个。 姜贞买下人从来不签订死契,特别是见到牙人带来的人当中有几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孩,心中更是不忍。 “夫人有所不知,这些小女娃养在家里面还会消耗粮食,听说您签的是活契,他们的爹娘可愿意了。”牙人奉承的道。 姜贞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舒服,这几个女孩头发稀疏,瘦骨伶仃,跪在地上给她行礼都打晃,家里怕是根本没给饭吃。 她猜到为什么这些女孩的家里都想签活契,十五六岁之前可以在贵人家里干活,给家里赚钱。到了成亲的年纪,我可以放了契,回去嫁人。这样就可以多挣一笔钱。 姜贞脸色冷下来,先挑了两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和一个十二岁四肢健壮的男孩儿,至于剩下的这几个小女孩儿她改变了主意。 “这几个人我可以要,不过我要签死契。”姜贞平静地对牙人道。 牙人十分诧异,“这……陈夫人,你先前可说的是活契呀。”。 姜贞故作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袖子,“先前是说的签活契,但是这几个丫头太小了,我若是将她们养大,到了十五六岁又被家里接出去嫁人,谁知道会不会在外面传我家的闲话?” 姜贞扬起下巴道:“我夫君可是做官的,当然要注重名声了。” 牙人来之前也打探过陈家的消息,知道这家的男主人是新晋的榜眼,所以姜贞说的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还在为难之际,下面站着的几个小丫头听到这位美貌的女主人不想要她们,胆小的已经在抹眼泪了。 正僵持着,一个圆脸小丫头忽然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姜贞下方,牙齿打颤地道:“夫人,夫人……我可以签死契,求您收下我,我什么都能做,洗衣服,做饭,养孩子……我都可以的……”。 牙人咬了咬牙,其实他说了谎,这几个丫头的家里并没有说一定要签活契,只求把这几个赔钱货给卖出去,是他想成年后把她们卖去窑子,多赚几笔,但这位夫人是个精明的,不好糊弄过去。 这小女孩同那牙人的话出现了矛盾,姜贞已经看出来牙人在骗自己,哼了一声道:“罢了,你不想签就算了,左右我也不差这几个丫鬟,都是骨头架子,养不养的活还再说呢。”。 “行行行!”牙人也怕这几个小丫头折在自己手里,只好点头。 姜贞买下这几个小女孩,也没有让她们去干重活,只负责日常的洒扫和帮厨。 这几个小女孩也知道姜贞是救了她们,跪下磕了好几个头,其中给姜贞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个站出来说话的圆脸小姑娘四丫。 “夫人仁慈,四丫以后一定好好伺候夫人。” 姜贞笑了笑,摸了摸四丫的脑袋,“你这个名不好,这个时节红药就要开了,跟着你红杏姐姐,你就改名叫红药吧。” 陈恕回来就发现家中多了几个人,墨竹知道多了个人伺候自家少爷,见是个四肢健壮,十分憨厚的小少年,立马有了危机感。 “就叫青松吧。”陈恕淡淡道。 新买来的人只是负责一些屋外的工作,姜贞和陈恕在屋里还是不习惯有太多生人在一旁。 用过晚饭,二人手谈了一局,陈恕被姜贞古怪的棋路弄得啼笑皆非,连从前跟老太爷下棋都没有如此谨慎过,他举着棋子无奈地笑道:“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你这下棋毫无章法,竟让我也无法破局了。”。 姜贞得意道:“恕哥哥,你就是太讲究规矩了,碰上我这种无羁无束的人,就没有办法了。” 陈恕摇了摇头,望着她无声地笑。 最后依旧是陈恕凭借着多年的功力赢下,不过也并不轻松,堪比在翰林院整 理一整天的史料文书。 夜里二人云雨一场,相拥而眠。 翌日寅时末刻,陈恕先一步醒来,姜贞还窝在他臂上睡得正香,他看了一眼天色,小心翼翼地挪开手臂,不过姜贞今日觉浅,还是被他吵醒了,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 “要走了吗?”她仰起脸问道。 “嗯。”陈恕坐起身穿衣服,替她掖好被子,“时候还早,你继续睡,回来给你带福满楼的小酥鱼。”。 姜贞点点头,嗔他一眼,“我又不是狸奴。” 陈恕笑了笑,可不是狸奴吗?刚搬过来就惦记上小酥鱼了。 收拾好出门,今日驾马车的就从墨竹换成了青松,别看青松年纪小,驾车的本事丝毫不比墨竹差,墨竹原本还想着在青松面前耍耍威风,然而直走到御街前,马车都十分平稳,愣是让他没有话说。 墨竹心酸地想,这小子就是来同他分少爷的宠的。 陈恕没看出来两个小厮的明争暗斗,反正去翰林苑上值也不能带人伺候。 快到初夏时节,天色比之前亮的要早一些,行走在御街上再也不用打火把,陈恕才走出几步,就遇见了一个熟人。 “小陈大人今日又来的这么早。”路边一辆四人抬的青色轿辇上走下来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见到陈恕便同他打了招呼。 “颜大人也早。”陈恕朝颜怀轩淡淡颔首。 他朝颜怀轩身后看了一眼,之前那辆青色轿辇又继续往前走了。 里面坐着的应当就是颜怀轩父亲、次辅颜大人。 陈恕收回目光,颜怀轩热情地同他说起自己昨日才写的文章,邀请他一道点评,陈恕偶尔附和几句,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他对翰林院当中的许多世家子弟都抱着不咸不淡的态度,一个小小的翰林院,里面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他不想站位在任何一边。 同科当中有许多人也是如他这般作为。 这位次辅之子颜怀轩倒是让陈恕最为另眼相看的一个,因为颜怀轩本人性格热情赤诚,虽然大家都知道他的父亲是内阁次辅,但颜怀轩从未在翰林院中嚣张生事,反而十分低调,一心只钻研学问。 另一位王首辅的嫡孙王廷敬就要张扬一些,鲜少来翰林院点卯,来了也是四处闲聊并不做事。 陈恕对颜怀轩更有好感,而颜怀轩也是抱着要同陈恕结交的心思同他来往。 二人如今虽说算不得朋友,不过也是比较熟悉了。 就这样一路说着话到了翰林院,颜怀轩另有事务,陈恕同他分开,自去号房整理史籍。 坐下没一会儿,许世清也到了。 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熟人,许世清话不多,但性格沉稳,从不参与别人的事,在陈恕看来,这也是一个聪明人。 不过今日许世清刚坐下没多久,就一反常态地端着茶朝陈恕过来了。 “瑾之,我有一事……”许世清难得露出吞吞吐吐的样子。 陈恕接过茶,问道:“守仁有何事为难?” 许世清打量了左右,见无人路过,才凑过来小声道:“我夫人听闻你家的银楼有好些新奇的首饰,她想见一见你的夫人。” 陈恕没想到是这事,思衬片刻道:“这事我得回去问一问我家夫人的意思。” 许世清连忙拱手道:“应该的,应该的。也是我唐突了。”他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内子爱美,前些日子在曲水池见过陈夫人一面,就此记下了,每日回去都缠着我,我也是没法子。给你们夫妻添麻烦了。” 官服衣领高,不过一丝红痕还是从许世清耳朵边露了出来。 陈恕抿唇,暗道这一定是被挠的。 许世清一向沉稳,没想到也是个惧内的。 一上午都这样平静的过去,午后,一个内侍来翰林院,说是皇上传召颜怀轩和陈恕进宫。 “应该是皇上看过咱们昨日的文章了。”颜怀轩在路上猜测。 陈恕不置可否,翰林院的这些进士们平日也要写文章,皇上和太子有时起了兴致,会叫他们去宫中讲学,前几日就有人去过,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等到了清凉殿才发现,不止皇上在,还有太子和几个年轻的宗室郡王。 陈恕和颜怀轩行过礼,明熙帝叫了起,对众人介绍道:“既然要比试,人少了也没意思。这两位是今年的状元和榜眼,学问极好,朕瞧瞧你们谁能比得过他们。” 明熙帝解下腰间的龟虽寿玉佩,笑着道:“就拿这块玉佩做彩头吧。” 太子和几位郡王的面前都摆着笔墨纸砚,看着是要比试做文章。 颜怀轩和陈恕分别被内侍引到座位上,正磨墨的功夫,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年站了出来,向明熙帝撒娇道:“皇伯父,咱们换个比法吧,舞文弄墨的多没意思!”。 太子轻咳一声,“沅弟,不要胡闹。” 第54章 诉苦凡事有因有果。 陈恕朝那说话的少年看去,只见他长相英气,身形高挑,站在一众王孙子弟中格外出彩。 谢沅腰间并没有佩戴玉饰,而是挂着一把小金弓,随着他的动作一起一伏。 颜怀轩在陈恕耳边轻声道:“这位是宁安长公主的孙子。”。 宁安长公主是明熙帝的姑母,极受其父高祖皇帝的宠爱,驸马是开国功臣谢家的嫡子,谢沅是她的独孙,自幼与太子为伴。 明熙帝极为宠爱这个侄儿,谢沅不爱读书,诗词歌赋都只是寻常,但武艺不错。 “那你想比什么?”明熙帝笑着问道。 谢沅笑得肆意,“我们比射箭如何?就以这块玉佩为靶,谁能在十丈之外射中佩环便胜。” 在座众人听完都倒吸一口凉气,不说距离,这玉佩的佩环仅有一指宽,不知要多精湛的技艺才能射中。 太子摇了摇头道:“沅弟,二位大人都是文人,你这岂不是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 明熙帝也笑着指了指他,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过也没有生气,“小阿沅就是这个脾性,诸位莫要介意。” 众人忙道不敢,除去明熙帝和太子,谢元是地位最尊贵的,这位在宫里又是个小霸王,谁敢惹他? 最终由明熙帝定下,以“春光”为题,写一篇赋。 对于颜怀轩和陈恕来说不过是两刻钟的功夫,而这群王孙贵族显然里面有不学无术的,线香燃了大半,还有人的纸上一片空白。 明熙帝望着下方众人的神色,无声叹息。 最终是由颜怀轩拿下了第一,陈恕第二,紧跟其后的是太子和谢沅。 明熙帝翻看着几人的作品,笑着道:“颜爱卿和陈爱卿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探花,颜爱卿此赋辞藻华丽、引人入胜,陈爱卿言语朴实了些,却也有独特的清丽。” 太子敛袖屏息,等着皇父的评价,明熙帝仔细读了几遍,却夸不出什么话,只能道一句“中正平和”。 至于谢沅,明熙帝抚掌大笑,遥遥指了指那负手而立的少年,“小阿沅啊小阿沅,你这心里净装的旁门左道,虽然不扣题,但也有几分意趣,可赏,可赏。” 谢沅得意地谢恩,明熙帝让内侍陈列众人的作品,陈恕注意到,谢沅的确与旁人不同,并没有作赋,而是画了一幅满园春花,题了一首应景的诗。 这位谢小郡王的确有些意思。 最终由颜怀轩得到了那块玉佩,陈恕也得到了一套文房四宝。 至于太子和谢沅没有得到什么赏赐,得了明熙帝几句勉励。 而此时家里的姜贞,也正在接待一位不速之客。 这 个时节,女童还穿着桃红小袄,头上戴着厚实的风帽,姜贞看她一晃一晃地走上前朝自己行礼,忙叫红杏过去搀扶。 坐在下首的女子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脸色却十分憔悴,看着孩子的眼神既心痛又无可奈何。 姜贞让红杏去厨房端热牛乳给那孩子喝,无奈道:“大小姐,孩子身体不好还是尽量少出门。” 陈芙面容苦涩,“我原也不想过来的,这是今日我夫君纳妾,我实在无处可去,只能来找你说说话。” 姜贞疑惑道:“纳妾?竟也不问问你的意思吗?” 主君纳妾主母却不在家中? 陈芙泪盈于睫,“他们一家人如今早不将我放在眼中,这已是今年抬进来的第二个妾了,我在与不在没什么妨碍。” 她果然如方才所说,只是来找人说说话,不顾姜贞的沉默,自顾自诉苦道:“如今我才知道,我当初有多蠢。吴家这门婚事,当初祖父祖母甚至太爷爷都劝我不要答应,而我被荣华富贵迷了心窍,今日种种,都是报应。”。 姜贞与陈芙不算熟悉,二人幼时甚至还有些过节,但归根到底,陈芙也不曾害她什么,姜贞虽然不同情她的遭遇,也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 陈芙也并不需要她的安慰,看得出来她只是需要一个能诉苦的对象,不知那吴府是什么情况,竟将一个当初那样娇艳的少女折磨成这般模样。 姜贞唯一心疼的是陈芙这个才两岁的女孩儿,这孩子身子弱,但格外懂事。大人说话就一直安静地在一旁喝牛乳,吃糕点。 牛乳喝完,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姜贞。 “娴姐儿,不可以再要了。”姜贞还没说话,陈芙先出声了。 娴姐儿显然没有饮够,但母亲不许,她便乖乖地垂下了小脑袋。 陈芙解释道:“这孩子自幼脾胃虚弱,什么东西都不敢给她多吃。” 姜贞点了点头。 诉完了苦,二人之间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沉默了一会儿,陈芙忽然问道:“羡表哥……如何了?”。 那年在木芙蓉树下,少年替少女捡起帕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姜贞实话实说道:“羡表哥前些年已娶了妻,嫂嫂娘家是江西的大族,与他很般配,听说如今已有两个孩子了。” 陈芙愣了一瞬,缓缓地笑了,“那就好。” 眼见就是陈恕要回来的时候了,陈芙起身告辞,姜贞让红杏包了几包糕点给娴姐儿,陈芙感激地朝她笑了笑。 陈芙时间掐的极好,并没有跟陈恕撞见,她如今也不知道该怎样同这位出席的二弟见面。 陈恕知道陈芙来过,也没什么情绪,到了晚上用饭前,忽然来了一句,“明日我让墨竹送些药材去吴府,稚子终究是无辜的。” 姜贞知道陈恕最是面冷心热,别看他对陈家其他人都不热情,但是老太爷自小对他的教导显然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他已经认为整个陈家就是他的责任。 陈恕不喜陈芙,一来是觉得当初姜贞小时候颇受了些陈芙的欺负,二来是觉得陈芙自己优柔寡断,做事只顾头不顾尾。他至今都还记得,愈哥儿当时同他说过,陈芙与吴家定亲后,当着书房里那么多人的面,从羡表哥手中要回了信物,让程家丢尽了脸面,许多年不曾与陈家来往。 他对姜贞道:“以后她要再来,你若不喜,就推拒了。就说是我不许她见你。” 贞贞一向心软,吴家那个烂摊子,他不愿她沾染上。 姜贞心里弥漫着丝丝甜意,解释道:“我也不是可怜她,我是觉得娴姐儿可怜,你放心,我不会多管闲事。” 她知道陈述说的没错,陈芙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她若出手相助,说不定陈芙并不会感激。 再说,陈芙的亲爹就在京里,吴家虽然嚣张,但至少看在陈明德和陈恕的份上,不敢害陈芙。 凡事有因有果。 陈恕递来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姜贞启唇咬住,贝齿在他指尖轻咬一下。 细长凤眼中漫起笑意,陈恕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小狸奴是将我当小鱼了不成?” 姜贞翘起下巴看他。 晚饭果然有陈恕从福满楼带回来的小酥鱼,姜贞吃一口,陈恕便闷笑一声,惹得她瞪了他好几眼。 “恕哥哥,食不言寝不语,不要出声。知不知道?”姜贞板起脸,像小时候陈恕教训她一样,十分正经地道。 陈恕笑得肩膀轻颤,拱手道:“是,贞贞说的对。” 他立马坐直了,穿着寻常的石青袍子,一举一动温文尔雅,又成了端方君子。 梳洗完,二人躺在床上说话,姜贞知道陈恕今日进宫面圣,十分好奇地问道:“恕哥哥,皇上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特别威严?” 陈恕淡淡道:“皇上九五之尊,气势凛人,不过看上去似是大病未愈。” 他略懂些岐黄之术,明熙帝脸色隐约透露着青灰,这是身体中的中气被耗尽的情况。 “那太子呢?也见到了吗?”姜贞追问道。 陈恕没说话,只淡淡笑了笑。 姜贞明白他的意思,这位天家独苗,看来的确如传言中那样资质平平,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 她嘀咕道:“听说当时太子出生时,天降祥瑞……” 陈恕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万物变幻莫测,所谓祥瑞,不过人心许之。” 当年太子的降生,一定是承载着多方的希望,李家王朝有了延续,下面的官员为了奉承,虽然要塑造一些海晏河清的盛世之景。 若要让他来看,其实太子的资质还不如那位谢小郡王,太子勉勉强强只能是个守成之君。 姜贞忽然趴在他胸口,毛绒绒的发丝擦过他脸庞,留下馥郁的桃花香。 “祥瑞都不是真的吗?”她以指勾着他的发丝缠绕,噙着笑道:“可是我听说,恕哥哥出生之前,太爷爷也梦见了祥瑞呢。” 陈氏麒麟子,谁人不知? 陈恕眸光深邃,呼吸一深一浅。 银红的寝衣松散,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一片雪肤白腻,诱人深入。 他欲伸手去揽她纤细的腰肢,姜贞灵活一扭,从他身上滑落,钻进被子里去了。 “恕哥哥,我困了,要睡了。” 小无赖只管撩拨,翘着唇角闭上了眼。 陈恕无奈地笑了笑,摩挲着指尖残存的温度。 第55章 郡王你最好是说话算话。 时至五月,榴花如火。 姜贞最初就是看上宅院当中种着许多果树,特别是后院的那棵石榴树,树冠宛若一把撑开的巨伞,榴花开放时更是美不胜收。 天气晴好,姜贞让红杏带上笔墨,在石榴树下支了张小几,开始准备新一月的图样。 红杏仰头看着艳丽的榴花,笑着道:“石榴多子多福,是吉兆呢。” 姜贞莞尔一笑,没有接话。 其他人倒是盼着她早日怀孕,但成婚时陈恕就说了,她年纪还小,医书上说,女子过早孕子,会损耗气血。故而陈恕自己配制了男子用的避孕汤药,按时在喝。 不过这事连红杏都不知道,汤药都是墨竹在熬制。 明日就是同周夫人约定好送货的日子,上回王三小姐当着许多贵人的面,说出她就是银楼的主人之后,周夫人竟对她态度好了许多。 姜贞猜测,是周夫人眼见自己争不过王三小姐,怕姜贞转投了别人,才对她殷勤起来。 不过姜贞也没打算就只同周夫人做生意,她还有更远大的目标。 午饭之后,姜贞收到了二房寄来的家书。 信上说陈家大房的两个庶女,陈蓉和陈葭都定下了亲事。沾了陈恕的光,二人议亲十分顺利,陈蓉的夫婿是杨同知家的嫡幼子,而陈葭嫁的远些,由姑母牵线,嫁去了羡表哥妻子的娘家表兄弟,也是家中富庶的大族。 陈蓉和陈葭虽然与姜贞的来往也不多,但是从不曾对姜贞表现出恶意,二人出嫁,姜贞也愿意送上一份贺礼。 陈恕回来得知此事,也嘱咐她按规矩办事就行。 姜贞取了家书给他看,笑道:“看来如今咱们家同程家已合好如初了。” 当初大房母女二人将姑母得罪得十分彻底,以至于好几年没有来往,直到老太爷去世, 姑母回来祭奠,关系才缓和了些。 如今姑母既然已经愿意给陈葭牵姻缘,看来已经是放下了。 陈恕淡笑不语,虽说是亲戚,不过姑母嫁去了程家,一切就以夫家为重。当初生气,是因为大房践踏了程家嫡长子的面子,如今缓和,也是见到陈家快要起势,且羡表哥婚姻美满。 里面有亲情,也有利益,不过凡事不必说的那么透彻。 翌日,姜贞先和方掌柜去周府送首饰,周夫人不仅亲自出来接待她,还立刻结清了账。 周夫人笑盈盈地道:“陈夫人,我是想同你做长久生意的,才不是那等看了别人的东西就眼热的货色。” 这对姐妹俩格外有趣,面合心不合,周夫人身为嫡女,看不上庶女出身的妹妹,几次三番炫耀,但偏偏被皇后看中的又是王三小姐,真是各有各的依仗。 姜贞没有接着话,只是一笑了之。 出了周府,回家用过午饭,下午又去王府见王三小姐。 一踏入王府,姜贞就知道盛传的王首辅只手遮天并不是假话,王府这装潢,许多地方已经超出了规制,但来往的客人无人露出惊诧之色,显然是习以为常。 姜贞跟着丫鬟穿过花园,王三小姐正在游园赏花。 这府中的花园,修建的同虹园差不多大,也不知侵占了多少附近的民宅。 王府花园中有一整面墙爬满了蔷薇花,听丫鬟说,是因为王三小姐的闺名中一“蔷”字。 此时正是蔷薇花开的时节,一踏入月亮门,深浅不一的红映入眼帘,伴随而来的是馥郁香气,风一吹,轻盈的花瓣纷纷扬扬,如雨洒落。 王三小姐正站在廊下,对着蔷薇花架轻笑。 见到姜贞来,王三小姐只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陈夫人倒是守时。” 姜贞送上两盒胭脂和一盒唇脂,“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诚信。这是都是昨日刚制好的,加了榴花和茉莉,应王小姐的要求,胭脂还以蔷薇露为底,清香宜人。” 王三小姐掀开盖子试了试,满意一笑,“果然没有看错你,陈夫人做得好,回头我让丫鬟带你去领银子。” 姜贞没有在意王三小姐话语中隐隐的不屑,轻轻颔首,转身跟着丫鬟离开。 还没有走远,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惊呼。 “呀!翠羽怎么摔下来了?” “小姐,不好了,翠羽吐白沫了!” 园子里的下人几乎都凑了过去,一阵兵荒马乱,领路的丫鬟也停下脚步。慌张地朝那边走去。 姜贞回头一看,见王三小姐气急败坏地站在蔷薇花架下,脚下倒着一只巴掌大的翠绿小鸟,正不停的抽搐着,口吐白沫。 下人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王三小姐尖叫一声,狠狠抽了身旁丫鬟一记耳光,斥道:“废物!一只鸟也照顾不好,这可是太子哥哥赏给我的相思鸟,要是它死了,你也去给它陪葬!” 相思鸟,珍贵的贡品,姜贞在图册上见过。 她盯着那抽搐的小鸟看了几眼。 被打的丫鬟脸上被王三小姐的指甲划破,鲜血淋漓,但并不敢捂着,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饶,“小姐,不是奴婢,翠羽就在蔷薇花上玩耍,奴婢也不知怎的就这样了啊!真的不是奴婢!”。 王三小姐狠狠踢了她一脚,怒火滔天,“不是你还有谁?这鸟我交给你照顾,你却将它害死,明日我进宫怎么同太子哥哥交代!”。 这鸟是太子送她的,是浙江的贡品,原本有一对,太子自己留下一只,送了她一只,她这段时日都很喜欢这鸟,几乎日夜离不得身。 相思,这鸟的名字,寓意着她与太子哥哥的感情恒久,此时死了一只,是为不详。 王三小姐气得不行,将所有的怒火都宣泄在丫鬟身上,拳打脚踢还不够,甚至让人拿了鞭子来抽打,那丫鬟浑身冒血,哭嚎声越来越弱。 眼见就要出人命,给姜贞带路的那个丫鬟见事情不妙,悄悄地溜了出去。 姜贞也不料自己会撞见这样一件残忍的事,若再不出手相助,那丫鬟可能会没命。 于是她站了出来,朗声道:“王小姐等一等,请容我试一试,或许能救这鸟!” 王三小姐闻言,停下鞭笞,挑高了眉看过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姜贞心里虽只有一半的成算,但不忍心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愿一试。” 王三小姐嫌弃地擦干沾到手上的血迹,冷声道:“那你就来试一试,我先说好,若这鸟救不活,我才不管你是什么榜眼还是探花的夫人,一概不会轻饶。” 姜贞云淡风轻笑了笑,“王小姐不必说这些话来吓唬我,当下还是救鸟要紧。” 王三小姐深深看她一眼,命众人给她让开地方,轻扬下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过来瞧瞧。” 姜贞走近一看,那小鸟气息已相当微弱,仍在不停的口吐白沫。 掰开它小巧的喙一看,里面还有一些食物残渣和破碎的蔷薇花瓣。 姜贞捻出一点食物残渣闻了闻,心中有了答案。 她先让丫鬟取来湿帕子,擦干了翠羽喙边的白沫,接着吩咐她去厨房取皂荚水来。 王三小姐闻言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治法?用皂荚水做什么?” 姜贞镇定自若地解释道:“翠羽之所以会呕吐,是因为误食了频婆果,这种果实对别的鸟来说是美味,但是相思鸟却不能食用,用皂荚水可以催吐,之后几天,都不要再喂食物,只让它喝一些蜜水便是。” 王三小姐半信半疑,“当真?可翠羽一向嗜甜,我才喂了他一些频婆果,竟是因此才害了它吗?” 姜贞不语,等皂荚水来了,就在附近折了一枝极细的竹管,将皂荚水灌到翠羽喉咙中。 不多时,翠羽挣扎着吐出一大滩秽物,定睛一看,大多是没有被消化的频婆果肉。 吐完之后,翠羽就好多了,虽然还是精神恹恹,但好歹不再吐白沫子,一刻钟之后,又扑腾着站了起来。 王三小姐脸色阴晴不定,不愿承认是自己的“好心”差点害了太子赐的鸟,姜贞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倒显得她方才是在无理取闹。 “你这也不过是凑巧罢了,你又不是郎中,说的话也不尽可信。今日之后,若翠羽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是你惹出来的事。”王夏小姐强自镇定道。 姜贞觉得可笑,正要说话,忽然有一记男声插了进来。 “王三小姐好生无礼,人家帮你救了鸟,你不感激就算了,怎么还讹上别人了?” 满园子的人循声看去,只见假山后一个身形颀长的英气少年徐徐走过来,一身窄袖红袍,白玉带束着劲腰,腰间挂着一把小巧的金弓,似笑非笑地看着姜贞。 “见过郡王爷。” 下人们反应过来,忙跪下行礼。 王三小姐脸色红了又白,没想到被谢小郡王看个正着,他可是太子哥哥的好兄弟,她可不能得罪。 于是她也朝他福了福身,换了张笑脸道:“小郡王误会我了,方才只是同陈夫人开个玩笑,陈夫人帮我救了翠羽,我自然是万分感激。” 谢沅懒得看她这张矫揉做作的脸,也不知太子哥哥是如何被她蒙骗的,嗤笑了一声,盯了姜贞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你最好是说话算话。” 风中传来他轻佻的言语。 第56章 面圣陈恕此人,你以为如何? 不说园内的王三小姐如何恼怒,谢沅闲庭信步出了月亮门,一个小丫鬟就“扑通”朝他跪了下来。 “多谢小郡王。” 这个小丫鬟同那被打的心儿是十分要好的姐妹,方才见心儿快要被三小 姐打死,故而偷偷溜去前院求助。 她本想去找府中最仁慈的大公子,但半路却撞见了小郡王,她虽然心急,但也知道此时若朝外人说出事情真相,三小姐事后定饶不了她,于是只慌张地说,太子殿下上次的相思鸟出了事。 小郡王也不知是闲的还是来看热闹的,竟然让她带路跟着来了花园。 谢沅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谢我做什么?你该谢的是来你家做客的那位夫人。” 小丫鬟点头称是,谢沅笑了笑,大步离开。 因为谢沅的话,王三小姐为了面子,给姜贞送上了一份厚重的谢礼,让贴身丫鬟送姜贞离开王府。 在王家耽误了些时间,离开前已是金乌西坠,出了门,红杏欣喜地道:“小姐,是姑爷来接您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路旁果然停着一辆熟悉的青布马车。 墨竹正靠着车厢打瞌睡,车帘子掀着,陈恕正坐在里面看书,不时向外张望。 “贞贞。”见到她出来,陈恕眸光一亮,立刻下车相迎。 看见陈恕,一整日的疲倦涌上心头,姜贞快步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小声道:“恕哥哥,我们快先回去。” 这王家看着富贵,里面却满是阴暗。 陈恕轻声应了,听出来姜贞今日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轻搂着她的肩拍了拍,扶着她上了马车。 谢沅与王廷敬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那是陈恕吧?”王廷敬不无羡慕地看着那对璧人,没想到对谁都冷淡疏离的陈恕,竟还有那样温柔的一面。 谢沅嘴边噙着笑,地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帘子被陈恕放下,掩住了那抹倩影。 回到家,姜贞才屏退下人,同陈恕说了今日在王府的经历。 “为了一只鸟,就要让一个鲜活的人陪葬,王三小姐如此,可见王家也不是什么善类。”姜贞叹息道。 陈恕直言道:“家风不正,必有灾殃。” 只是如今朝堂上几乎是王家说了算,谁也不敢置喙。 若之后太子登基,那这天下,也就差不多改姓王了。 陈恕眉心紧锁,忽然想到,当初柳大儒说在帮查岳父的卷宗时,受到了阻挠,有这个本事把控吏部的,会不会也跟王家有牵连? 正沉思着,眉心传来一抹温热,一抬眼,姜贞纤白的手指正点在眉梢,似是要将他的愁绪抚平。 陈恕握住她的手,手指交缠的温度,平息他心中的波澜。 翌日陈恕又被明熙帝传入了宫中。 这回只召了他一人。明熙帝在殿试时就看中了陈恕,这一个月将他放在翰林院历练,在他的授意下,安排给陈恕都是一些琐碎的事务,不过陈恕从未抱怨,修书也勤勉,确实是个可用之才。 清凉殿中,明熙帝正凝神看着折子。陈恕见今日只有他一人,也并不恐慌,行过礼后,安静垂手站在一旁。 大约过了一刻钟,明熙帝才放下了折子,转而拿起一份卷轴,招手唤陈恕近前来。 “陈爱卿,朕今日叫你来,是想起你殿试时的所著的文章,有几句话要问你。” 明熙帝指着卷轴道:“你这里说,实政之要,属于规矩备具,诸司百府通悉,朕且问你,天下之大,官员之巨,如何一一检视?” 他之所以会在一众进士中钦点陈恕为第二名,正是因为陈恕的这篇时策令他印象深刻。 若论词藻,探花许世清的更加明丽,但陈恕的许多观点,与明熙帝不谋而合,让他心下大喜。 陈恕恭敬地回道:“回陛下,下官以为,政通在于官清,应严遴选之条,广任能臣,严惩奸佞,辨明冤枉,以正廉明。” 明熙帝闻言含笑不语,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陈恕,似是在审判他话中的真假,陈恕低垂着眼,脸上一片淡然。 半晌,殿中才响起明熙帝的轻笑声,“陈爱卿言之有物,朕果真没有看错你。” 这也是短短几日中陈恕第二次听见这话,帝王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固然令他心潮澎湃,生起报国之志,但与此同时,心中竟生起一股寒意。 明熙帝转移了话题,没在同他谈论如此正经的事,而是让陈恕给他读了半个时辰的书,赏了一块用过的徽墨,便放陈恕离开了。 陈恕走后,稍间中一位身穿锦鸡補服的男人垂手走了出来,默默站在一旁替明熙帝研磨。 “少斋,陈恕此人,你以为如何?”明熙帝轻声问道。 颜之介谨慎地答道:“此人平稳中正,许是可造之材。” 明熙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人颇有陈老太傅遗风,不过心志虽有,但不够圆融,还需历练。” 他笑着打趣道:“与你的儿子相比,谁更胜一筹?” 颜之介摇头道:“怀轩不如此人多矣。” “少斋一向谦虚。”明熙帝拍拍近臣的肩。 颜之介垂眸看着陈恕的时策,眸光闪动。 或许,他等待已久的人,就在眼前了。 * 陈恕自那日心中有了猜想之后,便一直在寻找线索。 吏部如今是由次辅颜之介掌管,这位颜大人是王首辅的学生,当初也是由王首辅荐入内阁,在朝堂上,几乎是以王首辅马首是瞻。 若真要说吏部能有谁轻而易举地抹去岳父的痕迹,恐怕与颜大人逃不开关系。 陈恕如今很难接触到颜之介,正忧愁之际,颜怀轩给了机会。 姜贞收到了颜少夫人的帖子,请他们去颜家做客,过两日是颜家老太太的七十大寿。 此前她从未与颜少夫人见过,因此当门房说这是颜家送来的帖子时,她还惊讶了一番。 陈恕同颜怀轩也算不上朋友,所以看了帖子,也与姜贞揣着同样的疑惑。第二日去了翰林院,才得知颜怀轩还邀了许多同僚,许世清也收到了帖子。 陈恕对姜贞一向没有隐瞒,坦白了心中的猜测,“贞贞,此前我怀疑,就是颜大人在阻止我们探查岳父的事,这次寿宴于我们是个好机会。” 涉及父亲,姜贞立马坐直了,拧眉道:“恕哥哥,你是说这位颜大人可能与我爹去世有关?” 陈恕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此时还说不准,颜兄为人光明磊落,颜大人也不该是奸佞之人,不过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无论你我,都要多加小心。” 不管是之前夏文宣的劝告,还是柳大儒的话,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岳父这事比他想象中还要晦暗。 姜贞心中难以平静,爹离世时她并不在场,只记得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家中就哭喊震天,祖母将她带到衙门里一间阴暗的号房中,说爹在巡查河道时跌入河中,永远离她而去了。 因为尸首在河水中浸泡了好几日,早已面目全非,祖母怕她受惊,遮着她的眼不叫她看,但从缝隙中,姜贞仍看清了爹垂在白布外那一只肿胀溃烂的手。 那只手,不久之前还曾温暖地摸过她的头顶。 那也成为了姜贞许多年的梦魇。 陈恕忽然发现姜贞浑身开始颤抖,面色骤变,扶着她急声问道:“贞贞!怎么了?” 姜贞泪如雨下,埋进他怀里,陈恕很快感受到胸口一片潮湿,密密麻麻的刺痛透过轻薄的衣衫,渗入他的心头。 她不是个爱哭的姑娘,但是每一次提到岳父,都会忍不住伤心落泪。 “贞贞,别怕,我们一定能查清真相。”陈恕疼惜地拥住她,轻声安慰。 五月十五,便是颜老夫人的寿宴。 这位颜老夫人,也是盛京城中的传奇女子。他的夫君是先祖开创基业时的第一批追随者,一把柴刀砍进了盛京,颜太夫人当时怀着孩子, 被敌人挟持,愣是绝食两日,宁死不肯出卖先祖。 因此,颜家老爷一生下来身体虚弱,膝下仅有颜之介一子,这样的身体显然不能入仕。皇朝稳定之后,颜老太爷染病去世,颜太夫人独自撑起门楣,直到聪明毓秀的孙子颜之介长大成人。 姜贞见到颜太夫人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不一般的女子,年逾古稀,依旧眼神矍铄,令她想起了老太爷。 颜太夫人只在寿宴上露了一面,这场寿宴十分宏大,中途还有宫里来的内侍送来赏赐,可见颜家地位。 姜贞也碰到了几个熟人,尤珍今日也随着夫君来赴宴,见了她就十分亲热地坐在一起。 颜家与王家交好,王三小姐自然也来了,她一向要强,为了压过一众精心打扮的贵妇小姐们,今日更是浓妆艳抹姝色逼人。 见了姜贞,王三小姐抿了抿唇,只瞥了她一眼。 待她走过,尤珍才附在姜贞耳边,小声道:“不要看她现在风光,要不了多久,就再笑不出来了。” 姜贞吃了一惊,尤珍的夫婿就在礼部,她这样说,难道是太子妃的人选定下了? 尤珍神秘莫测地朝她眨了眨眼,不再言语。 前院厢房里,陈恕也等到了他想见的人。 第57章 天地只有这帐子里,是他们的小天地。…… 檀香袅袅,男人负手而立,看向陈恕的目光波澜不惊。 见陈恕也是一脸淡然,颜之介扬眉问道:“怎么?你早知道是老夫想见你?” 陈恕拱手朝他行礼,并没有接话。 颜之介示意他坐下,慢悠悠地为他斟了杯茶,笑道:“知道你谨慎,放心,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碧绿的茶汤翻滚着,陈恕抬眼,看清了颜之介目光中的坦然。 “你一定好奇,我为何今日叫你来吧?”颜之介袖手道。 “是您吧?”陈恕凌厉的目光直视着颜之介。 “年轻人,不要着急。”颜之介笑了几声,“且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从事盛京有一士子,祖上有从龙之功,然而父辈因故不得入朝,祖母含辛茹苦将他带大,好不容易做了官,却站错了队,差点丧命。这时他的座师出手相助,士子发誓,此生誓死追随座师。” 颜之介的目光渐渐缥缈,“座师的势力越来越大,欲望也越来越重,他不再满足香车宝马,而是想要滔天的权势,士子与他逐渐产生了分歧,然而士子知道,以他目前的实力,不够扳倒座师。” 陈恕淡淡笑了一声,“所以呢?颜大人,下官是您看中的那枚扳倒座师的棋子吗?” 颜之介眸色愈加深邃,多年为官,他早已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恕,“陈大人此言差矣,所谓棋子,是利用完之后便可抛弃,我与你之间,是合作。” “下官人微言轻,多谢颜大人抬爱了。”陈恕平静地拒绝,不论颜之介与王启恒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他都不想参与。 颜之介知道陈恕想要什么,闻言也并不恼怒,只是将茶盏往陈恕的方向推了推,“陈大人就不好奇,当初我为何要阻拦你查探卷宗吗?” 果真是他。 陈恕心中并没有大石落地的庆幸感,反而更觉沉重,颜之介敢这样直接地承认,意味着他手里有更大的筹码。 “沈德龄。”颜之介说出一个名字,“去查他,你会回来答应我的。” 陈恕最终也没有喝那杯由次辅亲自泡制的松萝茶,从厢房出来,迎面撞见了颜怀轩。 “小陈大人怎的在这儿?我们四处寻你呢。”颜怀轩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后方紧闭着门的厢房,笑着问道。 陈恕平息波澜起伏的心绪,淡然道:“原想更衣,走错了地方。” 颜怀轩点了点头,带着陈恕回到前院,席间已喝倒了一大片同僚,唯有许世清还清醒着,慢慢地抿着酒水,目光飘摇地盯着戏台。 “小陈大人来的迟,该自罚三杯。”颜怀轩遥遥举起酒杯,笑望着陈恕。 戏台上正演着一出麻姑献寿,欢歌宴舞,好不热闹。 女眷这边没有喝清泉酒,而是不太醉人的青梅酿,姜贞不喜酒味,陪着尤珍喝了一杯,脸颊就染上薄红。 “小陈大人可真是有福,娶到你这么个美娇娘。”尤珍向来肆意大胆,戳了戳姜贞粉若桃花的脸庞。 姜贞笑道:“阿珍国色天香,你家大人亦是幸运。” 尤珍撇了撇嘴,“我家那个早几年还能说一句风流倜傥,如今早就人老珠黄了,跟你家小陈大人没得比。” 姜贞被她逗得直笑。 戏唱到中途,席间忽然喧闹起来。 不多时,颜少夫人脸色铁青地离开了座位,隔壁雅间里倏地传来噼里啪啦的摔打声,听着是有人掀翻了席面。 “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跟我穿一样的云锦?”一道女声怒斥道。 姜贞认出来是王三小姐的声音。 尤珍在她耳边道:“瞧着吧,又有好戏了。” 众人都有些好奇,但颜少夫人很快派了丫鬟出来安抚大家,戏台上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唱着另一出戏,隔壁雅间里争吵声渐渐停息,很快,王三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红着眼急匆匆地冲了出来。 颜少夫人紧跟在后面,脸色不虞。 敞开的门里,一个女子正背着身抹泪,姜贞眼神好,看出来那女子同王三小姐穿的是同样的料子,都是贡品云锦。 尤珍小声道:“我先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 一炷香的功夫,尤珍就回来了,迫不及待地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姜贞。 “里面那位是兵部尚书孙大人家的二小姐,王蔷见人家跟她穿了同样的云锦,就硬说是假的,孙二小姐不悦,直说了是太后赏赐的,王蔷不知怎的就生气了,掀桌子走了。” 姜贞心里转过几道弯,很快就反应过来。 孙二小姐敢直说是太后赏赐,想必不会说谎,而王三小姐那样生气,定然是因为太后越过了她,将珍贵的云锦给了别人。 加上尤珍之前说的话,姜贞猜测,太子妃的人选应该就是这位孙二小姐,如今皇家都不再遮掩,只是瞒着王三小姐。 酉时三刻散了席,陈恕饮了酒,玉白的脸上浮上绯红,见了姜贞,鲜少在人前亲近的男子竟伸了手过来揽她,姜贞探了探他的额头,被他捉住手。 陈恕迷蒙的眼中漫起点点笑意,呢喃轻语,“贞贞,你怎么才来接我……” 墨竹和青松都避开脸偷偷地笑,姜贞脸一热,半扶着陈恕上了马车。 她没有察觉,一道惆怅的目光久久凝在二人身上。 夏云喜站到宾客四散,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才回过神。 贴身丫鬟担心地道:“小姐,咱们快些回府吧,明日还有宫宴呢。” 她在隐晦地提醒夏云喜,如今夏家已经有意将她送入东宫,这个关节,千万不能有差错。 夏云喜应了一声,径直上了马车。 她今日再一次看清了陈恕的那位妻子。 在席上,夏云喜听说周夫人和王三小姐身上的衣裳首饰,都是由陈恕的夫人亲手设计,心里五味杂陈。 她只知道姜氏是个没落的小官之女,但显然,是她小瞧了别人。 夏云喜从前铆足劲地想要让陈恕后悔,然而时至今日,她竟不知自己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父亲询问她是否想要嫁入东宫,她应了,为了家族的前程,即便不能当正妻,她也不后悔。 依依杨柳下那惊为天人的少年,从此就与她再无半分干系了。 她也应该有自己的命途。 桐林巷陈家,微醺的陈恕仰着脸坐在榻上,任由姜贞给他擦脸,冰山倾颓,似孩子一样乖巧。 墨竹和红杏端水倒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见屋里气氛粘稠,对视一眼悄声退了出去。 姜贞终于捉到机会好好作弄一下陈恕。 她以指描绘陈恕浓密的剑眉,都说生有这样一对凌厉眉毛的人,性格刚正,陈恕恰好印证,小时候她闯了祸,看他一皱眉就心惊胆颤。 “让你吓唬我。”姜贞嘀咕着,顺着他笔挺的鼻骨,轻轻点在他抿紧的薄唇上。 人们还说,唇薄则无情。 姜贞瞪他一眼,轻声道:“要是你将来负了我,我就把你家的银子都卷了走人,再不要你了!” 陈恕起初都只是怔愣地看着她,此 时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眉目微凛,竟趁她不备,咬住了她的指尖。 湿软酥麻从指尖满眼到心间,姜贞“呀”了一声,便听陈恕含糊不清地道:“不能……不能走……”。 他抬起眼可怜巴巴地瞧她,微红的眼尾泄露无限风情。 真是勾人…… 姜贞缩回手,凑上去轻轻咬在他唇上。 陈恕若是清醒着,早就反客为主,攻城掠地了,但此时的他神思不清,只能默默承受,被姜贞带入无限缱绻中。 姜贞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感受到身旁有人打了水给她擦身,还轻柔地说了什么话,不过她没听清,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陈恕竟然没有去上值,仰面躺在她身边,正望着帐顶出神。 姜贞一动,他便察觉到了,微微侧过脸,温和地道:“我没料到那酒后劲绵长,辛苦你了。” 姜贞把两条白嫩嫩的胳膊搭在他脖颈上,撒娇道:“那你下次不许再喝那么多了,对了,今日怎么没有出去?” 陈恕轻抚着她的肩,“今日休沐,贞贞,我昨日见到颜大人了。” “他承认了,当初阻挠我们查岳父的就是他。” 姜贞蹙眉道:“可是他为何这样做?我爹难道得罪他了?” 陈恕摇了摇头,“这他倒没说。他来找我是想让我同他一起扳倒王首辅。” 扳倒王首辅?这可真是天方夜谭,且不论恕哥哥同王首辅并没有什么仇怨,就单说整个朝廷几乎都由王首辅把持着,恕哥哥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这如何办得到? 姜贞不解道:“可是我听说,王首辅同颜大人是师生,二人一向亲密,他怎么会直接同你说这些?” 陈恕抿紧唇,“这正是颜大人的高明之处,即便我不答应,这话也不敢到处去说,谁会信他与王首辅不合呢?” 他只能将这话藏在心里,假若传出去,王首辅还会以为他在挑拨他们师生之间的关系。 因此,摆在陈恕面前的实际上也就两条路。要么就当做没有听过这话,要么就只有按颜之介说的做。 陈恕理清了事情的脉络,夫妻二人忽的后背一凉。 姜贞艰难地道:“恕哥哥,我怎么觉得,他一早就盯上了我们。” 至于为什么没有在他们刚入盛京时找上来,一是因为当时陈恕并没有中进士,二来,怕是在观察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在查爹的事。 陈恕此时终于感受到,为何当时祖父会从朝堂激流勇退,他以为自己走一步算十步已是胜券在握,谁知道就连最初走出去的那一步,都在别人的牵制下。 “不怕,既然他想利用我们,那我们就一定有被利用的价值,即便是棋子,咱们也有将军的机会。”陈恕目光凌厉,心里仿若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对了。”陈恕轻声问道:“沈德龄,这个人你认识吗?” 姜贞没有思考许久,便惊讶道:“沈叔叔?你怎么知道他?” 她跟着解释道:“沈叔叔是我爹当年的下属,我父亲是县令,他是闸官,与我爹的关系很好,当初我爹出事以后,沈叔叔还时常接济我们。” 姜贞记得前世沈德龄差不多每半年会来看望她一次,但是后来他进京当官了,也就没有再见过了。 “后来呢?”陈恕问道。 姜贞如实道:“后来我来了扬州,同沈叔叔就断了联系,不过之前听祖母说过,我刚离开元武县后的一两年里,沈叔叔都来看过她。” 从姜贞的话中,陈恕能感受到她对沈德龄的信任和感激,他的心越发沉重,垂眸道:“颜大人说,让我去查沈德龄。” “什么?”姜贞一下子坐起了身,满面惊惧。 * 打探沈德龄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此人就在京中,几日后就有了线索。 沈德龄于七年前离开原武县,因治水有功,被调入工部都水司任主事。 陈恕告诉姜贞以后,二人都发现了此人的不对劲。 若真按照姜贞所说,沈德龄与姜家交好,他不会不知道当初姜贞去了陈家,当初殿试揭榜,陈恕在盛京城很是有名,沈德龄不至于完全听不到风声。 但他至今没有联系过姜贞。 姜贞浑身颤抖,不敢相信自己信任了两辈子的长辈,很有可能与爹的死有关。 陈恕紧紧攥住她的手,轻声劝道:“贞贞,目前这只是我们的猜测,等我试探他以后,就知道真相了,也许事情并非我们以为的那样。” 连串的泪不断滑落,姜贞吸了口气,努力回想与沈德龄有关的一切。 记忆中,沈德龄永远是那样的和善,爹去世以后,家中生计艰难,沈德龄会用他的俸禄,给姜家买油买米,甚至还会给她带城里的小玩意儿。 他总是一脸慈爱的摸着她的头,笑得亲切,“大人不在了,我会替他照顾好贞贞的。” 姜贞从前被姜老大一家苛待,每年都盼着沈德龄的到来,只要他来了,她就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还有了过冬的柴火。 那些温情,竟也是假的吗? 姜贞擦掉眼泪,目光中竟透露出一道炽热的火焰,平静地对陈恕道:“恕哥哥,这事你不要再查了,我有本事套出他的话。” 面对她红肿的眼,陈恕说不出反对的话。 * 过了端午,天气逐渐炎热,沈德龄从都水司衙门走出来,迎面遇见一个刚办完事回来的同僚。 “沈大人今日走的早啊?”同僚刚从运河码头回来,裤脚湿透,一脚一个沾泥带水的脚印。 沈德龄和善地笑道:“今日不用出去,故而可以早些走。何大人辛苦了,炉子上有我烧的热水,你可以好好洗一洗。” 同僚感激地朝他拱拱手,快步离开了。 沈德龄转过脸,笑容还在脸上,但目光已沉寂下来。 他缓慢地走出工部所处的这一条长街,接着走出御街,涌入了西市的人流。 在一家卖糕点饼子的铺子面前停下了脚步。 掌柜的熟练地取了一包壮馍交给沈德龄,笑着道:“这么多年了,沈大人的口味就没变过。” 沈德龄笑呵呵地道:“习惯了,家乡的味道总是惦念。” 付完钱,他又融入了人群,盛京遍地都是官,他一个六品的主事,穿着青色的官袍,无人在意。 回到家中,妻子正在做饭,见他买了壮馍,吩咐他摆到桌上,几个孙子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翻看他的衣裳,抱怨没有别的新鲜吃食。 入夜时分,在私塾读书的两个儿子也回了家,一大家子人坐在油灯下用饭,家中的生计几乎只靠他一人,因此饭菜很少有油荤。 饭桌上只偶尔传来几句儿媳训斥孩子的声音,沈德龄吃了两个壮馍,便放下了筷子。 这时,他的妻子忽然道:“老爷,今日有位姜小姐给你留了帖子,我不认识她,帖子给你放书房了。” 沈德龄蓦地一愣,搁在膝上的手忍不住颤抖,“她……她长什么样子?” 妻子随意地道:“很是貌美,又年轻,跟仙女儿似的。” 沈德龄沉默半晌,他当了十年的闸官,闸门一开,水流会轰隆一声冲入干涸的河道,此刻他的心里,也破开一个大洞,浑身的血液都扑腾出来,只剩下一副早就麻木的空洞躯壳。 第二日是个阴雨天,缠绵小雨缓和了近日来的炎热。 福满楼的雅间里,姜贞站在窗边,垂眸看向楼下,屋檐下,几顶青灰小轿路过,都没有在门口停留。 离她约定的时间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人影才一深一浅地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蓑衣,带着斗笠,走到 门口棚下,才摘下了斗笠露出面容。 与多年前相比,沈德龄苍老了许多。 姜贞等了片刻,不多时,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开了门,沈德龄站在门外,脚下蜿蜒着一滩水,脸色十分平静。 “沈叔叔,好久不见。”姜贞朝他微笑。 沈德龄搓了搓手,脸上浮起一抹拘束的笑容,“贞贞,没想到真的是你。” 二人在屋里坐定,沈德龄在门口脱下了蓑衣,露出里面一身泥泞的青色官袍,见姜贞看着他,沈德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原想早些来,但衙门里有事耽误了。” 他神色自若,一时让姜贞迷惑了。若真是做了亏心事,怎么能做到如此镇定? 沈德龄捧着热茶,关心地道:“贞贞,你何时来的盛京?听我内人说有一个姓姜的小姐来找我,没想到是你。” 话中又惊又喜,实在是找不到一点伪装的痕迹,仿若他们真是许久未见的亲人。 姜贞掩饰住眼底的波澜,顺着接话道:“我去年冬天随夫君来京中参加会试,也是恰好听说沈叔叔在京里。”。 沈德龄面露惊讶道:“夫君?贞贞,你何时嫁的人?”。 “今年三月刚成的亲,他是扬州人士,是今年的榜眼叫陈恕。” 好似真在向久违重逢的家人介绍夫君一般。 沈德龄遗憾地叹道:“可惜我那时去你家中找你,你祖母说不知你去了何处,若非如此,你成婚我定是要送上一份厚礼的。” 听了这话,姜贞眼底逐渐清明。 起初她还有几分侥幸,或许沈叔叔真是不知道她去了扬州,也跟爹的事没有关系。但沈德龄伪装的太过,反而露了马脚。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将祖母接到了扬州,祖母说过,当初她离开扬州之后,祖母对外只说她掉下河淹死了,自己再没有回过原武县,而是去了镇上的姑姑家住了几年。 一滴雨水顺着沈德龄的下颌,“啪嗒”一声滴落在桌上。 姜贞噙了笑道:“沈叔叔,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今日你我能够重逢也是幸事,我叫了好菜,咱们好叙叙旧。” 沈德龄连忙摆手拒绝,“今日不可,我家中还有事,改日再请你和你夫君一起来我家做客。”。 言罢,他喝了两口热茶,便起身要走。 姜贞体贴地道:“既然如此,那过两日我夫君休沐,再与沈叔叔说话。” 送他到了门口,沈德龄匆忙地穿上蓑衣,刚要迈开脚,便听见姜贞在后面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沈叔叔,我这几日忽然想起,爹离世前,曾留下一封书信,说他遗落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沈德龄骤然愣在原地,刚拿起的斗笠“啪”地摔落在地上。 他背对着姜贞,虽然极力克制,但姜贞仍能看出来他在颤抖。 沈德龄蜷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好半晌,才努力压住自己声音中的惧怕,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贞贞知道大概是什么吗?” 姜贞声音极轻,“我记不清了,好像是有关什么大事的记录,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沈德龄心中困惑,姜和死后,他前前后后去姜家找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找到那本账簿,难道说姜和真的把那东西留给了姜贞? 会不会是姜贞在诓骗他? 沈德龄心里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 不会的,姜贞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单纯,她看着他时的眼神,还是充满了信任。 何况,姜和死时她还小,根本就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沈德龄捏紧的心稍微松懈了一些,故作轻松地诱导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爹当年离世后,衙门里少了一本册子,记录的不过是些水利之事,虽不是很重要,但毕竟是卷宗,应该收到库房,如果你能找到,就拿来给我吧,我好还给朝廷。” 果然,慌中生乱,姜贞即便没有做过官,也知道这话中有许多漏洞,不过她面不改色地答应了,目送沈德龄再次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 掩上门,屏风后藏了许久的男人才徐步走了出来。 姜贞和陈恕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讶。 “先回去。”陈恕怕走漏了风声,低声道。 回到陈家,方才的缠绵小雨变成了大雨倾盆,斗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瓦上,掩盖了二人本就细微的话语声。 姜贞紧张地握着陈恕的手,颤着声道:“恕哥哥,果真跟他有关系。”。 尽管她早有准备,但沈德龄还是让她的心里忍不住沉痛,他实在是伪装的太好,让她曾坚信不疑,姜贞更害怕的是,爹当年有没有意识到,沈德龄是这么一条披着羊皮的狼? 二人交握的手心一片濡湿,他们都真切地感受到,一张天罗密布的大网,正罩在他们头顶。 陈恕从窒息的氛围中清醒过来,低声分析道:“你使计套出了他的话,但是他应该没有净说真话。找的或许真是什么册子,但一定不是记的水利之事。你仔细想一想,岳父当真没有给你留下过什么吗?” 姜贞想了想,摇了摇头。 爹为官清廉,他们家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座二进的宅子,还是因为爹治水有功,朝廷赐下的。 宅子里没有名贵的家具,家里只有一个常年照顾她的乳母方妈妈,多余的下人一个也买不起。 因为原武县常年发生洪涝,河道崩塌后就会有许多村民无处可去,爹的俸禄,除了必要的家用,其他的全用来救济灾民了。 至于什么册子,更是没有,姜贞记得家里只有两本书,一本千字文,一本三字经,都是爹教他识字用的。 陈恕拧眉,“我虽未见过岳父,但听我父亲说,他性子极为赤诚刚正,沈德龄如此紧张那本册子,应是岳父掌握了什么人的把柄,既然如此,那册子显然十分危险,他那么疼惜你,想来不会将你置于险境。” 姜贞轻轻点头,思衬道:“要不我再去试探一下沈德龄?” “不可。”陈恕摇头。 “过犹不及,他今日对你掉以轻心,等回过神来,定然要来试探你,我们不要再出手,以免打草惊蛇。”陈恕嘱咐道。 姜贞满眼失落,眼看已经有了线索,却又断在了这里,真是令人不甘心。 “先睡一觉。”陈恕揽住她,低头安抚地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方寸大的床帐里只有他们二人,呼吸交缠,外面风吹雨打,只有这一方小天地能让人安心。 * 姜贞没有再主动找过沈德龄,接下来的半月中,倒是收到过一次沈家的帖子,她和陈恕去沈家吃了一次饭,二人泰然自若的样子,没有让沈德林发现任何不对之处。 六月里天气酷热,明熙帝上了年纪,越发忍受不了暑热,还没有到入伏,便下令要去行宫避暑。 每到这个时候,朝廷和后宫都会热闹起来,臣子和后妃都在争夺伴驾的名额。按照惯例,翰林院也有几个名额,职责是在行宫里给明熙帝或是太子讲学。 除了本来就在给太子讲经的高院士,明熙帝钦点了颜明轩、陈恕和许世清以及两位侍讲随侍。 王首辅的孙子王廷敬没捞到名额,不过他并不气恼,翰林院对他来说只是个闲职,他时常玩忽职守,也没人敢说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这回太后说行宫中有些寂寞,传了许多京中世家小姐去陪伴她。 其中就有兵部尚书家的二小姐,还有夏云喜,王三小姐也在名单里。 因为名单中的人数众多,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 但是怪就怪在,往年这个时候,随行的只有王三小姐一个。 这次出行允许带家眷,行宫足够庞大,明熙帝这次只带了几个年轻的妃嫔,完全住的下。 这些日子因为沈德龄的事,姜贞许久都没有开怀过,陈恕也想借着这次机会,带她出去散散心。 得知此事,姜贞果然有了些兴致,她来盛京这么久,陈恕太忙,她也要看顾着铺子里的生意,很少出去游玩,如今终于能暂时放下心事。 至于沈德龄,他们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就等他按捺不住去找他背后藏着的人。 夜里二人躺下之后,像两只汤匙一般紧紧贴在一起,姜贞刚来了癸水,脸色不好,陈恕给她揉了一晚上小腹。 翌日醒来,他们还是紧抱在一起,若不是屋 里放着冰鉴,早就热的受不了了。 姜贞先醒,枕着脸偷看陈恕。 陈恕只有在动情时脸上会露出风情,平时就像高山之雪,疏离清冷,姜贞摸摸他上翘的眼尾,陈恕睁眼,纤长眼睫扫在她指尖。 她有些想念那日他喝醉的样子了。 行宫不远,但因为天气热,明熙帝决定明日一大早出发,今日便给朝臣放了一天假,让他们也歇一歇。 难得不用去翰林院,陈恕也破天荒地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不过多年来的习惯还是让他没办法学会偷懒,不到辰时,还是起身了。 等姜贞起来,陈恕已经让墨竹收拾好了二人的行李,正坐在榻上读书,等着她起来一起用早饭。 “我让厨房煮了糖水,等会儿你用一点。”陈恕见她出来,示意墨竹把冰鉴挪远一些。 二人正吃着早饭,红杏忽然进来,满脸震惊地道:“姑爷,小姐,太子妃的人选定下了!” 第58章 避暑永远不能宣之于世。 红杏满掩震惊地道:“方才皇上下旨,封兵部尚书孙大人家的嫡小姐为太子妃,如今街上都传开了!” 谁不知道王三小姐与太子情谊深厚,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一个孙小姐? 姜贞是早就猜到,因此并不惊讶,只是同陈恕对视一眼。 明熙帝选择在这个时候下旨,时机也太巧妙了。 毕竟如今定下的只是太子妃,王三小姐若闹腾,说不定连个侧妃都捞不着,就看王家能不能忍下这口气了。 看来这趟行宫避暑,不会安宁了。 正如二人所猜想的那样,王家上下此刻正处在极度的愤怒中。 王首辅进宫去找明熙帝了,王三小姐刚听完圣旨就晕了过去,大半天才悠悠转醒。 王夫人抱着孙女儿哭得伤心,安慰道:“蔷儿别怕,祖母在呢,你祖父去给你讨要说法了,没事儿啊……” 王三小姐尖叫一声,推开王夫人,下床就是一通乱砸,屋中那些名贵的摆设碎了一地,吓得丫鬟们不敢言语。 “祖母!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王三小姐披散着头发赤着脚,声嘶力竭地喊道。 宣旨的太监没有来王府,但是王府眼线众多,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消息,王三小姐以为下人听错了,训斥了一顿,然而不到午时,几十抬赏赐抬进了孙家,圣旨也传开了。 这对于王三小姐来说,宛若晴天霹雳。 天知道在此之前,她可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 王夫人极为疼爱这个孙女儿,抹泪道:“蔷儿,莫急,你祖父已经进宫了,你皇后姑母和太子表哥都那样喜爱你,怎么会让别人做太子妃呢……” 实际上她看着丈夫铁青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好,但为了宽慰孙女,只能说违心的话。 王三小姐白嫩的玉足踩在碎瓷上,渗出鲜血,但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只神色怔忪地呢喃道:“对,太子哥哥不会娶别人的,他答应过我……” 清凉殿里,太子也正一脸悲愤地质问着君父,颜之介袖手站在一旁。 “蔷儿与儿臣青梅竹马,父皇从前不是都答应过儿臣吗?为何要反悔?”太子自小被皇帝皇后宠溺,文才武学都不出众,但脾气却不小。 明熙帝只恨儿子不能明白他的深意,怒斥道:“混账东西!为了个女人,就这样同朕说话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太子忙惊骇地跪下,委屈地道:“儿臣不是想顶撞您,只是我已同蔷儿许下非她不娶的承诺,不想娶那孙小姐……” 明熙帝揉着眉心,倍感凄凉。 他自认也算是一个英明的君主,虽比不上先辈们,但至少没有挥霍祖宗基业,唯一的遗憾就是子嗣凋零。 可这唯一的子嗣,还是这样好坏不分。 “行了,我已下旨,你若抗旨,就不必当这太子了,出去吧。”明熙帝疲惫地挥了挥手。 他朝颜之介看了一眼。 颜之介会意,随太子一起退了出去。 太子心中烦闷,对着颜之介大倒苦水,“颜大人,父皇到底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是想娶一个心爱的女人,有什么妨碍?” 颜之介开解道:“殿下,王三小姐哪里都好,只不过她与你情深,将来东宫其他妃妾如何立足?日后你若是喜欢,接进东宫做个侧妃也可以。” 他不好明说王蔷的性子不适合做太子妃。 太子犹豫片刻,他也知道王蔷有些爱使小性子,有时他只是看了一眼宫女,她都要吃醋,每每都要哄她。 他有些为难,父皇这边是铁了心要让他迎娶孙小姐,但蔷儿那边又如何交代? 颜之介看他一脸惆怅,默默叹息了一声。 他索性也不再说什么了,只默默陪着太子站着。 远远的,一个身穿绯红官袍的人影气势汹汹地朝清凉殿走来。 颜之介心头一紧,身边的太子眼前一亮,已经抬脚迎了上去。 “外祖父!”太子亲密地喊道。 王启恒心情不佳,见了太子,也没有好脸色,直言道:“是你要娶那孙小姐?” 太子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我从未想过辜负蔷儿。” 王启恒打量他一眼,他今年已年逾七十,鹤发鸡皮,但一双利眼时刻透露着野心和威压,太子被他看的垂下头,已经十五的少年,竟还如幼童一般乖巧。 颜之介上前朝王启恒行了一礼,恭敬道:“老师。” 王启恒轻轻颔首,紧盯着颜之介,“少斋,陛下这圣旨你先前可知情?” 颜之介摇了摇头。 王启恒没从他脸上找到任何异样,挪开了视线,大步跨上玉阶,朗声对内侍道:“臣求见陛下,请大伴通禀。” 不多时,内侍出来回道:“王大人,陛下龙体不爽,已经歇下了。” 王启恒紧蹙眉头,在殿外驻足半晌,就在内侍以为他要直接闯入殿中时,王启恒冷着脸离开了。 只是他并没有离开皇宫,而是在太子的陪同下去了坤宁宫。 颜之介目送二人离开,微微牵唇。 也不知王启恒和皇后母子商量了什么,总之,王府并没有像众人以为的那样方寸大乱,第二日出发时,王三小姐像平时一样,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人前。 姜贞的马车在王三小姐后方,她注意到,当有一辆朱轮马车路过时,王三小姐的笑容凝滞了,眼神怔愣。 朱轮马车,是皇家才能乘坐的,孙小姐是未来的太子妃,出行亦能使用。 姜贞望着王三小姐秀丽又带着扭曲的侧脸,陷入沉思。 行宫就在离皇宫不远的瀛台,此处四面环水,是迁都到盛京之后,前朝皇帝特意修建的避暑胜地。 小半日就到了目的地,路途虽然短暂,不过太后在宫里养尊处优太久,一落地就感到身体不适,跟随而来的大臣家眷和小姐们,只能先安顿下来,等太后好转,再去磕头请安。 这回皇后留守坤宁宫,跟着明熙帝来的都是低阶的年轻妃嫔,姜贞也不用去向她们请安,于是同尤珍在瀛台好好游玩了几日。 虽说是君臣同乐,不过里面风光好的园林是皇家独享,外人不得入内,但瀛台的莲花池、锦鲤游廊等地方都是避暑的好去处。 明熙帝即便来了瀛台,也终日在忙政事,后宫的小妃嫔们无处消遣,并时常举办大大小小的宴会,邀请姜贞她们一同玩耍。 于是姜贞很快见到了准太子妃孙小姐。 美人齐聚的宴会上,孙小姐安静地坐在一旁,若论容貌,王三小姐强出许多,尊氏顶多只能算是清秀。 但是若论气质,孙小姐一点也不像武将世家出身的姑娘,贞静清冷,仿若空谷幽兰,将王三小姐一下子就衬得庸俗了。 众人各色的目光交织在她身上,孙小姐也只是四平八稳地坐着,细细地品茶。 姜贞猜测,皇上正是看中孙小姐身上这份难得的沉稳。 王三小姐不是输在家世、容貌,而 是因为太子是将来的天子,若只是寻常世家,王三小姐做主母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皇家容不下她。 主办宴会的何美人也知道王三小姐同孙小姐关系尴尬,于是是知道王三小姐去陪太后了,才敢邀请孙小姐来参加宴会。 最开始,众人观花赏戏,气氛融洽,何美人还亲自弹了一曲琵琶,引来众人欢呼。 宴席正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兵荒马乱之后,王三小姐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扬起下巴环视众人,看到孙小姐,冷哼了一声,率先对何美人发难,“何娘娘莫不是看不起臣女,众姐妹都在,为何单单只落下了我?” 何美人脸色骤变,她虽然是皇帝的妃嫔,但只是个小美人,王三小姐的姑母是皇后娘娘,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她忙起身解释道:“王小姐错怪我了,我派宫女去过你的住所,听闻你去了太后娘娘那里,并非遗漏了你。” 王三小姐也懒得听她的解释,直接上前坐在了孙小姐对面。 “这位就是孙小姐吧?”她挑眉问道。 在座的其他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姜贞看向孙小姐,只见她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朝王三小姐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王三小姐安好,夏日炎热,何娘娘的荷叶茶能宁神静心,王小姐不若尝一尝。” 几句话的交汇,其实高下已分。 王三小姐趾高气昂,却在不经意间露了怯。 王三小姐也意识到自己先发制人,却落于下风,脸色铁青,接下来硬着头皮坐完了全程。 宴席散后,姜贞回到住处后不久,就听说何美人给王三小姐送了一份厚礼赔罪。 陈恕也刚伴驾回来,姜贞向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总觉得王三小姐看孙小姐的眼神不对劲,王家怎么会那样轻易的就忍下这口气?” 陈恕这两日行走于内宫,打探到了一些消息,“王首辅是被皇上摆了一道,礼部从年前就开始准备太子大婚的事宜,当时一点风声都没有,都以为是给王三小姐准备的,谁知道最后关头,太子妃的人选却是孙小姐。” 王首辅也不是忍下了这口气,那日没有见到明熙帝,从坤宁宫回去以后,直接告假,推掉了所有公务。 如今就是看王首辅和明熙帝谁先服软。 因为王首辅不在,许多事物都要明熙帝亲自拿主意,他本就身体不好,因此这几日都是翰林院的几个人轮流给他念折子,陈恕接连去了两回,饶是寒窗苦读十几年,也不禁感到疲累。 在行宫里,用饭总是不如家里自由,其实都是由御膳房做好,内侍分送到各处。 虽然食材很新鲜,但宫里的御厨,为了不让贵人吃坏肚子,将每一份食材都煮的很老,要么就是蒸的看不出是什么,瞧着就没有胃口。 陈恕陪着明熙帝用了几顿膳,如今脸颊都消瘦了。 姜贞心疼他,轻声道:“等会儿晚上你少用点,我给你留了好东西。” 陈恕纳闷,等用过晚饭,姜贞竟然端来了一碗煮的奶白的鱼汤和一碟油焖河虾。 “这是哪里来的?”陈恕问道。 姜贞眨了眨眼,杏眼含笑,“我和阿珍姐姐每日都去荷花池闲逛,那边池子里有好多野生的鲫鱼,河虾足有手掌长,我们俩都偷偷捞了许多。” 陈恕失笑,“那你可小心些,别被捉到。” “自然不会。”姜贞得意地笑,“我们都打探过了,过了酉时,池边的守卫就会换班,足足有一刻钟的空隙呢。” 陈恕无奈地嘱咐,“那你们要小心,池边湿滑,叫墨竹和红杏跟紧些。” 姜贞捧着脸看着陈恕,重重点头。 心里却道本就是偷偷摸摸的事,人太多了岂不是露馅了。 “你呀。”陈恕摸摸她柔软的额发,纵容地笑了。 原来还有些担心她来到这里会拘束,看来是他想多了。不过也好,贞贞如今明显高兴许多。 只是姜贞没有想到,就因为一时的贪嘴,差点卷入一场阴谋当中。 这日她照旧和尤珍来到荷花池边捞鱼,酉时余晖仍在,尤珍嫌晒,去了另一处阴凉的地方,姜贞则熟练地钻进池边停泊的一条游船里,往池子里洒下加了饵料的渔网。 惬意地等待半炷香的功夫,就有鱼虾入网了。 然而才收网,就听不远处的桥上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就是“扑通”的一声。 姜贞连忙朝外看齐,只见莲花池上走过一道绯色身影,池子里传出呼救的声音。 有人落水了! 姜贞心一跳,正要冲出去喊人,却忽然被人捂住了口鼻。 “唔唔……”姜贞瞪大了眼,双脚乱踢地挣扎着。 “别动。”身后传来一记低沉的警告。 是个年轻男子,姜贞能闻到他衣袖上的檀香味。 “我放开你,但你不要叫可以吗?我们现在很危险。”男子低声询问。 姜贞听到外边儿确实传来了呼喊声,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点了点头。 男子缓缓松开手,姜贞一挣脱,就先重重捅了一下他的心窝,飞快地缩到角落里。 男子闷哼一声,姜贞惊惧地看着他,竟发现这人有些眼熟。 直到看到他腰间悬挂的小金弓,姜贞才记起来,他是以前在王府见过的小郡王。 谢沅朝她“嘘”了一声。 他小心地挪过来,并没有贴的很近,只是让她能听清他的话,“等会儿我先出去,把人引开,你快些离开这里。” 姜贞还未来得及点头,就听见一连串的脚步声逼近,是来搜查的守卫们。 “何人在里面?快些出来!”侍卫长见小船摇晃,立马拔剑相持,厉喝道。 谢沅对姜贞笑了笑,顺了顺衣摆走了出去。 “是我。怎么?在船上睡觉也不行?”他玩世不恭地道。 “属下不敢,小郡王说笑了。”侍卫长连忙收起剑道歉。 侍卫长又询问道:“方才有贵人落水,请问小郡王听见什么动静没有?或是有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人?” 谢沅故作思考,指了个方向道:“是好像听见了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我出来看时,只隐约看见一道身影往那边去了。” “多谢小郡王。”侍卫长匆匆而去。 见他们走远,谢沅才扣了扣船舷,轻声道:“出来吧,赶快跟你的好友回去,今日的事不要说出去。” 他幽邃的眼眸里,哪里还找得到方才的纨绔之气。 姜贞朝他道谢,小心地朝来路跑去。 尤珍知道园子里出了事,担心她被牵连,正着急地在外面等待,见姜贞全须全尾地出来了,拍着胸脯道:“贞贞,这地方太危险了,咱们以后还是别来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园子里有那么多的侍卫,平日里他们都藏在哪里? 姜贞同她道别回到住处,陈恕也等得急躁。 “恕哥哥!”姜贞一看见他,就扑进他怀里。 今日真是将她吓着了,先是见到了有人行凶,然后又看到了带刀的侍卫,她毫不怀疑,若当时不是小郡王,那些侍卫定然会发现她,最后若真抓不到凶手,说不定她就是替罪羊。 陈恕推开她,上上下下地仔细查看了一番,拧眉问道:“你方才去了哪里?我去池边寻你,没有找到。” 他才从内宫出来,就听说荷花池那边有人落水,第一反应就是姜贞,匆忙去寻,池边却没有她的踪迹,几十个侍卫在追什么人,他见势不对,就差没跳进池子找她了。 还是红杏说她可能先一步回来了,他才魂不守舍地回来等她。 姜贞的肩膀被他握的生疼,眼泪喷涌而出。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恕心乱如麻,这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 屋里没有旁人,姜贞埋在陈恕挺阔的肩上,轻声啜泣,“恕哥哥,我撞见有人被害了,只是没有看清凶手。” 陈恕呼吸一滞,紧张道:“凶手没有发现你吧?” 姜贞摇了摇头,“没有,我躲起 来了。” 陈恕仔细擦干她的眼泪,与谢沅说了一样的话,“贞贞,既然没有看清,那么这件事就与你无关,不要同任何人说起。” 是谁会在园子里害人呢? 姜贞第二日才知道,昨日落水的人是孙小姐。 所幸她并没有在池子里泡很久,换班的侍卫听见了她的呼救,很快将她救了上来。孙小姐呛了几口水,夜里起了热,今早才悠悠转醒。 太医说伤到了肺,以后遇到阴雨天可能会咳嗽。 姜贞听尤珍说,孙小姐指认的凶手是一个洒扫宫女,但那宫女在昨日夜里便自尽了,如今宫正司正在调查着,却没有什么线索。 孙小姐对她为什么要去荷花池的原因保持沉默,不管宫正司怎么问,她都拒绝回答。 作为既定的太子妃,孙小姐受伤,明熙帝和太子都有所表示,就连病中的太后,也让嬷嬷去关心了几回。 明熙帝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依然**着,即便太子妃身体有恙,也不打算换人。 陈恕随侍左右,察觉明熙帝并非那么胜券在握。先祖明明是为了集中皇帝的政权才设立的内阁制度,但是如今内阁俨然成了首辅王启恒的一言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海与王启恒关系密切,明熙帝的批红不过是走过场,王启恒一甩手不干,他竟觉得寸步难行。 这些日子,有好几位官员上书,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明熙帝觉得繁琐,但为了不让王启恒得意,硬撑着让人去处理。 如此一来,这趟避暑并没有让他身心放松,反而夜里增添了难以入眠的病症。 陈恕敏锐地意识到,如果明熙帝不想在此时服软,那很快颜之介就要再找上他。 果不其然,这日他给明熙帝念完折子,正要离开,就有内侍过来传话,道颜之介在茶房等他。 这些日子,颜之介在明熙帝和王启恒之间周旋,谁也不得罪,明熙帝身体不适,大多数的权利都移交到了颜之介手中,颜次辅如今走路带风,意气风发。 见了陈恕,他笑了一声道:“没想到是我先来找你,陈瑾之,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沉得住气。” 陈恕不语,心道他和姜贞还没有看清颜之介,不敢贸然同他做交易,至少也要等沈德龄背后的人露出马脚再说。 颜之介敛了笑意,“瑾之,上回同你说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陈恕一脸平静,“颜大人让我查的人还没有结果。” 颜之介本来也没想过他们能查清沈德龄,这个人隐藏的太深,当初姜和死后,他并没有立马升迁,而是很久之后才来了盛京。 若不是他在翻看沈德龄的履历时察觉不对,也很难找出这颗深埋的钉子。 颜之介低眸看着脚下的水磨石砖,经纬纵横,宛若棋盘,谁知他是其中的执棋者,还是棋子? “不必有结果。”颜之介牵唇,“你只需知道,他是害姜大人的凶手之一,而指使他的,这是如今的工部尚书胡善泓,你我何不联手,各取所需呢?” 陈恕没有理会,对颜之介口中的所有承诺都不相信,直视他的眼道:“颜大人,我想你弄错了,我想要的是还我岳父一个公平,不是什么功名利禄。” 颜之介抚掌大笑,头一次对他露出讥诮的神色,“陈恕,你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什么公平?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 “我直接告诉你,你岳父做的事,永远不能宣之于世。” 第59章 画像有美人如斯,我应当私藏。…… 颜之介疾言厉色,让陈恕一时怔愣。 究竟是什么事,如此讳莫如深? 陈恕脸色骤变,颜之介意识到自己失言,很快收起那点讥诮,语重心长地道:“瑾之,机会就摆在你眼前,何必纠结真相呢?你要知道,很多人穷尽一生都等不到这个机会。” 见陈恕沉默不语,颜之介继续劝道:“滕薛争长,本就残酷,你岳父不过是诸多白骨中的其中一副,你既已身处漩涡,就该避开他的命运,该抓住时机,青云直上才对。”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容不得陈恕愿不愿意了。 陛下希望有人站出来当这把年轻的刀,与姜家有姻亲的陈恕,身世清白,是最好的人选。 陈恕面如金纸,微微翕唇问道:“那颜大人……希望下官做什么?” 一切都在颜之介运筹帷幄之中,他对陈恕的识相满意一笑,将一份密信交到陈恕手中,“这里面陈列了胡善泓卖官鬻爵的证据,你回去之后,写一封奏疏,我会上达天听。其余的事,你就不必担心了。” 言罢,见陈恕没有动作,颜之介挑了挑眉。 “怎么?你还是不愿意?” 陈恕恭敬地解释道:“颜大人,此事至关重要,可否容下官考虑几日?” 颜之介凝视他片刻,倏地笑了,“自然可以,瑾之若有了答案,三日后我还在这里等你。” 从茶房离开,陈恕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住处。 姜贞见他神色不对,忙屏退下人,低声问道:“恕哥哥,出什么事了?怎么出了一脸的汗。” 方才身处三伏天的烈日下,竟如卧于冰上,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陈恕握住她的手,艰难地道:“贞贞,颜之介要我揭发工部尚书胡善泓,折断王首辅的左膀右臂。” 姜贞震惊道:“为什么选中了你?” 朝廷里那么多御史,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能起多大作用? 转念一想,姜贞猜测道:“难道是看你最近被陛下看重?” 陈恕摇头,“不,和岳父有关,他说魏德龄就是受胡善泓指使,谋害了岳父。” 姜贞头脑一片空白,陈恕扶住她软下的身体,低声道:“贞贞,先不要激动,我觉得这话半真半假,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他的话让姜贞蓦地清醒,的确,颜之介先是神秘地抛出沈德龄这个鱼饵,诱他们上钩,再是说胡善泓才是真正的凶手,可其中还有太多隐晦的事,比如沈德龄为什么要害爹,又是如何害的?颜之介却三缄其口,很难说没有猫腻。 在他们眼前是一片浓雾,分不清敌我,姜贞咬咬牙,低声道:“恕哥哥,你不要答应他,我是很想知道爹去世的真相,但不想别人利用这件事来害你,胡善泓是工部尚书,岂是你能撼动的?我们只有保全自己,将来才有可能查清当年的真相。” 她说的也正是陈恕心中所想,陈恕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近乎虔诚地道:“贞贞,岳父的事,我绝不可能拿来做登天梯。” 姜贞心中涌上一股暖流,扬起下巴亲在他的唇上。 一吻结束,陈恕拥着她,轻声道:“贞贞,你不要觉得这事会连累我,岳父一生忠贞,即便不是为你,我也会为他求个公道。” * 作为未来的太子妃,孙雨薇的住所,可以说是这一群贵妇小姐们当中最好的一处,应了她的名字,叫雨花阁。 时至盛夏,庭院中却没有什么花卉,靠窗种着一丛芭蕉,绿油油的叶片沐浴在阳光下。 太子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若不是孙雨薇要求,还有明熙帝的斥令,太子是绝不会踏足这里的。 “殿下,这边请。”丫鬟毕恭毕敬地将他带到阁楼,这里是孙雨薇待客的地方。 太子踏上台阶,腹诽这女人规矩真多,不过是些欲擒故纵的手段。 孙雨薇初初病愈,还有些咳嗽,自从上次落水之后,愈发地怕冷,大热的天也穿得十分严实。 太子见了她,第一眼就觉得,这女子的样貌比蔷儿差远了。 孙雨薇也看见了他,朝他盈盈一拜。 “孙小姐有何事找我。”太子冷着脸道。 孙雨薇心里对太子的冷漠并没有太大的起伏,这桩婚事于她来说不过是给家族谋利,至于太子喜不喜欢她,不是她考虑中的事。 “殿下请坐,臣女有些话想问您。”孙雨薇十分疏离地道。 太子的不耐烦就写在脸上,“有什 么事?快说。” 孙雨薇取出一封书信,送到太子面前,“殿下请看,这是否是您的笔迹?” 太子不解,看完信之后,却陷入了沉默。 信中的确是他的笔迹,甚至还戳了他的小印,但他很确信自己没有写过这封信。 孙雨薇看出他脸上的疑惑,满脸肃然,“那是一个东宫的内侍送信来,说您约臣女在莲花池见面,臣女有所怀疑,但又的确是您的笔迹,臣女便去了,刚到桥上,便被人推进池里。”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太子对她不喜,又怎么会私下约她见面,走到半路她便觉得不对,正要返回,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宫女推进了池中。 太子面沉如水,否认道,“这封信不是我写的。” 孙雨薇勾起一抹浅淡的笑,“臣女知道不是您写的,即便您不喜欢臣女,也要小心身边的小人,此事若被陛下知道,于您也不是好事。” 太子紧皱眉头,“你什么意思?” 孙雨薇垂眸,“殿下觉得,能够完全模仿你的笔迹,又能取到你小印的人,东宫有几个呢?” 太子脸色惊变。 孙雨薇无悲无喜地看着他,宫正司来询问过她几次,她都没有说出来,就是为了保全太子的颜面。 太子的脸色又青又白,不敢直视孙雨薇平静的目光。 * 姜贞隔日就听说,太子在东宫查出几个意欲不轨的宫人,交给宫正司处置了。 这个关头出这种事,很难让人不深想。 最终是明熙帝给了台阶下,以前朝余孽为借口,将瀛台中所有的宫人都清查了一遍。 至于孙小姐落水一事,因为推她入水的宫女已经自尽,那宫女又无亲无故,线索就此断掉,最后也以前朝余孽的身份定了罪。 姜贞猜测那宫女背后一定有王家的手笔,但是因为没有实际的证据,或者是宫正司不敢直接同王家对上,总之这回是委屈孙小姐了。 明熙帝也这样想,于是流水般的赏赐送进了雨花阁。 太后更是亲自将孙小姐接到了自己身边,对外称是让孙小姐在她这里养病。 王家步步紧逼,但明熙帝目前只有退让并不见主动攻击。 很快到了与颜之介约定好的那日。 依旧是先前那个内侍将陈恕引到茶室,陈恕心道,这个内侍从前他在清凉殿也见过许多回,不过都没看出来是颜之介的人。 茶室中,颜之介老神在在地喝着茶,周边就放着那日要给他的密信,显然是笃定陈恕会答应。 “瑾之,你考虑的如何?”颜之介嘴边噙着笑道。 陈恕朝他行了一礼,但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离他较远的位置。 “瑾之?”颜之介察觉到不对,缓缓站起身。 陈恕一身落拓青袍,语气平静地道:“颜大人,下官考虑过了,我不能答应您。” “你说什么?”颜之介怀疑自己听错了。 陈恕脸色平和,并没有因为颜之介的威压而妥协,“颜大人,下官只求一个问心无愧,我帮了您,有负年少之志。” 就算不是为了贞贞,也要为了太爷爷多年来对他的教导。 颜之介厉声道:“陈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就因为一个女人,你要放弃这个机会吗?” 他知道陈恕的妻子是姜和的女儿,但若因为儿女情长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也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陈恕摇了摇头,“颜大人,我拒绝您并非是因为我的妻子,我考取功名只是为了实现报国之志,我岳父一身清正,不该是我拿来升官发财的踏脚石,这是对他的侮辱。” 颜之介为这油盐不进的年轻人彻底黑了脸,不过就是利用一下姜和,就谈得上侮辱了? 他凛冽的目光凝视着陈恕。 陈恕抬头直视着他,目光中只有坦然。 颜之介咬牙道:“陈恕,你以为你不答应,就能全身而退吗?没有我护着,王家找到你只是迟早的事,如果你今天从这儿出去,今后有什么后果我都不会救你!” 陈恕浅浅一笑,“颜大人,下官只求问心无愧。” “好,你好的很!”颜之介被气笑了。 陈恕又朝他行了一礼,“颜大人,下官告退。” 言罢,没有一点留恋,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青年挺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颜之介将桌上的茶盏狠狠拂落,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帮这不识抬举的小子! 陈恕一路脚步轻快,只觉前些日子的沉重不翼而飞。 长廊角落里,一人正倚着墙,玩味地看着陈恕的背影。 这陈恕比他想象中要有意思。 她的眼光也不差嘛。 陈恕回到住处,姜贞不在屋里,榻上的小几上摆着一个瓷白瓶,里面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菡萏。 “少夫人呢?”陈恕看向红杏。 红杏回道:“方才王三小姐来了,小姐出去见客了。” 王三小姐? 陈恕点了点头,既然姜贞不在,在屋里待着也没有意思,陈恕干脆抬脚去了书房。 直到酉时,姜贞才见完王三小姐。 陈恕见她一脸心事重重,忙问道:“怎么?她为难你了?”。 姜贞小声道:“不是为难我,恕哥哥,王三小姐不知吃了什么,容貌有损,她不愿看太医,因为明日有宫宴,特意来找我要胭脂遮挡。” 王三小姐是带着帷幔来的,这么热的天,愣是不敢摘下,就连试胭脂,都是让姜贞送到屋里,不敢当着她的面露出真容。 “被毁容了?”陈恕蹙眉。 姜贞叹了一声道:“听说是吃错了东西。其实我不明白,王三小姐即便做不了太子妃,难道就嫁不了好人家了?就算委屈一些,做个侧妃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太子明显更喜爱她,将来太子登基,她若生下皇子,孙小姐又能如何呢?” 陈恕轻笑了一声,“贞贞,你觉得王三小姐是什么样的人?” 姜贞想都没想就说道:“傲气。” 骄傲到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甚至不许别人与她穿同样的衣裙。 陈恕:“对于王三小姐来说,恐怕宁愿这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屈居人下。” 姜贞摇了摇头道:“虽然大家都说王三小姐比周夫人要出色,但是在我看来,周夫人要聪明许多,至少如今她过得很好。” 这世上许多人都太欲求不满,王三小姐已经拥有了顶好的家世,出众的样貌,还有太子的喜爱,只不过有一事不能得到圆满,就这样不依不饶。 二人说了会儿闲话,姜贞关心起陈恕今日同颜之介的交锋,陈恕一五一十地说了,省略了最后颜之介的威胁之语。 “恕哥哥,你说他到底和王首辅是什么关系呢?”姜贞托着脸好奇地问道。 陈恕垂眸看书,漫不经心地道:“什么关系都不牢固,对于他们来说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帮颜之介的原因之一,用得着的时候许他高官厚禄,将来若王首辅对颜之介发难,怕是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 用过晚饭,陈恕忽然指着榻道:“贞贞,你坐过来,我给你画张像如何?” 今日他见到瓶中含羞带怯的荷花,就起了心思。 姜贞眼前一亮,陈恕的丹青是极好的,当年二房屋中所有的挂画都是出自他手。 她进屋换了身浅绿色的衣衫,特意找出来一柄从扬州带来的洒金扇子,双手放在膝上,端庄的坐在榻上。 陈恕端详了一会儿,笑道:“贞贞,你不用拘束,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姿势也太违和了。 姜贞嗔 他一眼,放松了身体,踢掉绣鞋,肆意斜倚在小几上,纤纤玉指拉下一枝荷花轻嗅。 陈恕凤眼微眯,眸中带笑。 动作很快地勾勒出一幅美人图,姜贞姿势摆久了有些僵硬,陈恕善解人意道:“可以动了,贞贞,我只差上色了。” 姜贞趿上鞋,跳过来看他的画作。 纸上美人眉目灵动,衣衫轻薄,一截白皙的小腿掩在层层叠叠的浅纱之下,说不出的风情,但又并不艳俗。 明明她就是画上的人,但姜贞也忍不住脸红心跳。 扫上下扫了陈恕一眼,姜贞偷笑道:“恕哥哥,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去画话本。” 陈恕无奈地看她一眼。 上完色,姜贞左看右看都觉得十分满意,伸手道:“恕哥哥,把这画给我吧,我挂在屋子里。” 陈恕摇了摇头,慢吞吞地道:“不行。” “为什么?”姜贞不依不饶,攀着他的脖子讨要。 陈恕被她来回晃着,伸出一根长指点在她鼻尖,低声笑了,“有美人如斯,我要私藏起来。” 姜贞一愣神,什么时候陈恕这么会说情话了? 趁她出神的功夫,陈恕已亲了过来。 二人交缠的唇齿间温度逐渐升高,意乱情迷之时,陈恕将姜贞拦腰抱起,大步朝床榻走去。 * 寝宫中,明熙帝刚批完一天的折子,还没有睡下,颜之介站在下首,一声不吭。 明熙帝已听说了陈恕拒绝的事,心中固然生气,但也隐隐有些得意。 他看中的人果然不是那样庸俗。 “陛下,陈恕是废了,接下来……”颜之介没看懂明熙帝的意思,瞧着似乎并没有那样生气。 不应该如此,明明陈恕的拒绝让他们整盘棋都功亏一篑,不得不重新布局。 明熙帝冷哼了一声,“既然他用不了,就将他远远打发了就是,他不愿意,难道就寻不到识相的人了?” 颜之介点头称是,心中却想着说的容易,他好不容易看中陈恕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棋子,其他人未必有陈恕干净,若找了个跟王启恒暗中勾结的,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更不想这么快暴露在王启恒面前,他们手中的人马本就不多,接触其他人的风险太大。 只是他们君臣二人都没想到,有人正在等待这个机会。 翌日,是太后身体康复后举办的观花宴,地点就在遍植菡萏的莲花池。 几乎此次来的所有臣子家眷和小姐们都被邀请,规模盛大,而当一身华服的孙小姐扶着太后出来时,众人都恍然大悟,原来这次宴会的目的是为了给孙小姐撑腰。 王三小姐依旧没有被冷落,位置十分靠前。但令人尴尬的是,如今与太后挨的最近的另有其人。 看着孙小姐起身,代替众人向太后祝酒,王三小姐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雨薇快些坐下,这段日子辛苦你照顾哀家。”太后一脸笑意,她不是没有注意到王三小姐的委屈和不平,从前她也很心爱王蔷,但皇帝定下的孙雨薇,她就不会跟皇帝唱反调。 这话其实有些可笑,孙小姐搬去太后寝宫时,太后已经康复的差不多了,何谈辛苦照顾呢? 不过众人没有人会去拆台,几个胆大的跟着附和了几句,孙小姐十分矜持,没有露出半点得意之色。 王三小姐下半张脸还起着红疹,只有一双眼睛露在面纱外,此刻眼圈红肿着,心有不甘地看向孙小姐。 贱人!当初怎么没有把她淹死呢? 孙小姐对上她的视线,牵动嘴唇朝她笑了笑。 姜贞在下方看着,只觉二人的目光中火花四射,当然,王三小姐眼睛里要快喷出火,孙小姐虽然面目淡然,但目光也称不上友善。 太后看向王三小姐,关心地问道:“蔷儿怎么戴着面纱?可是哪里不适?” 王三小姐忙敷衍了过去。 说起这事她更是气愤。前日也不知是谁线上的一碟糕点,说是用特供的芒果枝做的,公里持有太后、皇帝和太子那里有,是太子特意送来给她的。 她听说孙雨薇那里没有,高兴地吃完了。 没想到没隔多久身上就起了许多红疹。 因为脸上密密麻麻都是疹子,她不愿意让太医来诊治,否则若是太子哥哥知道了,定然要过来关心她,她不想被太子哥哥看到她如此狼狈的一面。 于是她去寻了姜贞,要走了两盒胭脂,将上半张脸的疹子遮住,但下半张脸实在太多,只能带上面纱。 姜贞以为这事是孙小姐的报复,还特意注意了一下孙小姐的神色,但见她整场宴席都没有往王小姐那边看,十分淡然。 难道不是她出手? 孙雨薇缓慢地剥着一只橘子,心想这事到底是陛下还是太子的手笔。 应该是陛下吧?太子哪里舍得呢? 她硒笑一声。 这就是天家给她的补偿,她落水差点淹死,王蔷就差点被毁容,但她心里并不痛快。 太子除了身份,有哪点值得她和王蔷争抢? * 陈恕自那日同颜之介说清以后,明显感受到自己失宠了。 明熙帝很少再召见他伺候笔墨,颜怀轩和许世清成了新晋的宠儿。 不过陈恕并不在意,没人召见他,他就在隔壁的小隔间里继续修书,到时辰就回住处,虽然明里暗里受了许多挤兑,但另有一种闲适。 这日他正在隔间里修书,眼前忽然光线一暗,一抬头,许世清神色晦暗地站在门口。 “许大人?”陈恕抬眼看过去。 许世清一言不发,只盯着陈恕看了半晌,直看得陈恕紧蹙眉头。 他觉得今日的许世清有些不一样。 “瑾之,我不后悔。”许世清莫名其妙地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陈恕两步追上去,许世清远去的背影,竟透露出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 这一日陈恕都没有想明白,许世清到底什么意思。 直到几日后,许世清上了一封奏疏,状告工部尚书胡善泓卖官鬻爵,无视法度。 他才明白,原来许世清自愿成为了颜之介的棋子。 为什么? 第60章 清算恕哥哥,我会陪你一起。 然而陈恕没有等到答案。 自那日茶房一别,许世清再未出现过。 但他的那一封奏疏,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轰动了整个朝堂。 正在瀛台避暑的明熙帝,第二日便起驾回宫,召见许世清。 胡善泓当时正在工部督查东宫扩建的事宜,被许世清突如其来的动作砸了个眼冒金星。 因为明熙帝走得匆忙,瀛台中其他人只能在第二日匆忙收拾了行李,紧跟着皇帝的脚步离开。 陈恕如今是彻底闲了下来,许世清时常出入内宫,号房中整日只有他一人,短短一月中,二人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翰林院中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只不过每次路过陈恕门前,都见他在专心致志的修着书,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他如往常一样上朝,下值,在翰林院和家中来回。 几日后,胡善泓的事有了决断。 因为贪赃枉法,证据确凿,胡善泓被撤去官职,打入死牢,等待秋后问斩,胡家被抄,男女老少皆充作官奴。 陈恕就站在无极殿中,看着昔日绯袍加身不可一世的工部尚书胡善泓俯首跪地,连一句“冤枉”都没喊出来,就被拖了下去。 许世清就跪在中央,背脊直挺。 散朝后,陈恕回到翰林院,便听有人在议论许世清。 “他这回可是彻底得罪王大人了,你说陛下会保住他吗?” “难说,毕竟他也没什么背景……” 见陈恕过来了,几人连忙止住话头,但打量的目光流连在陈恕身上。 陈恕没有理会,回到号房后不久,在中午休息的时候,许世清竟然回来了。 许世清掩上门,坐在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陈恕见他似乎并没有即将高升的喜悦,眉目间反而含着说不清的愁绪,轻声问道:“子舆可还好?” 许世清原本正坐着出神,被陈恕一句话惊醒,徐徐转头看过来。 他翕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二人相视无言。 良久之后,许世清突然起身,垂首对陈述道:“瑾之,你会怪我吗?”。 陈恕不明所以,拧眉看着他。 许世清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抢了原本该是你的机会,你会怨我吧?” 颜之介同陈恕见面并不频繁,但因为他也在内宫中服侍陛下笔墨,只要有心,就能揣摩出一些事情。 那日陈恕拒绝了颜之介,从茶室中离开时,许世清就在隔间里注视着他的背影。 陈恕淡淡笑了笑,“子 舆,不是你抢我的,是我不能答应。” 许世清眼中忽然冒出两行热泪,“瑾之,我知你心有明灯,觉你高山仰止,但瑾之,我没有办法。” 他轻声呢喃,“我没有办法,对我来说,这是唯一的机会……” 陈恕吃了一惊,许世清从未在人前这样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袖中摸出帕子递过去,许世清接过,仔仔细细地将脸颊上的泪水擦干净。 陈恕正要问话,外面传来了人声,许世清脸色又恢复沉着,勉强笑了笑,对陈述道:“瑾之,我要走了,今后恐怕难得再会了。”。 他细致地将陈恕的帕子叠好,双手奉还。 对着陈恕惊诧的目光,许世清这回笑得格外真诚。 “瑾之,望你记住,无论我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是敌人。” 扔下这句话,许世清大步离去了。 姜贞也知道了许世清的事,因为陈恕同许世清的关系不错,她有些担心地道:“也不知王首辅会怎么报复他。”。 陈恕仍然没想明白许世清这样做的缘故,如果他是攀炎附势之人,早就该嫉妒他与颜怀轩了,正是因为许世清一向沉默稳重,才显得他这一出十分古怪。 “不必担心他,除掉一个许世清,对王首辅来说没什么用。”陈恕轻声解释。 王首辅此时定然是十分气急败坏的,不过以他的老辣,肯定猜得到许世清只是棋子。 对于王首辅来说,胡善泓已经倒了,如何止损才是更重要的。 正如陈恕所料,王启恒今日在无极殿中,已经是怒火滔天,他此前已经想过很多捞出胡善泓的办法,但无奈,胡善泓此人的确贪婪,又有明熙帝的推波助澜,他最终是无法保全这个多年来的心腹。 夜里,他紧急召集了颜之介等其他心腹,商量应对之策。 在座所有人都是一脸凝重,自王启恒掌权以来,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冲击。 王启恒扫视众人,并没有说话,铁青的脸色说明了此时的心情。 他看向沉默的颜之介,目光锐利地问,“少斋,你在行宫终日伴驾,此前竟没有听到风声?” 之前太子妃人选的事,他就对颜之介有所怀疑了。 其他追随王启恒多年的大臣都面露惊讶,心道这群人中,颜之介是追随王启恒时间最久的,怎么也不该背叛王启恒吧? 颜之介面露惭愧,起身道歉,“老师,我要与您说实话。我先前是听到一点风声,不过当时陛下看中的并不是许世清,而是陈恕,也是学生疏忽,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王启恒半信半疑道:“陈恕?” 他对此人有些印象,有些才干,假以时日也可以拉到他的阵营中来。 颜之介轻轻颔首,“陈恕的妻子是姜和的后人。” 王启恒怒色一滞,沉默半晌后道:“当初就不该听你的,饶她一命,尽快把他们处置掉。” 颜之介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 事情的发展果真如陈恕猜想的那样,许世清检举有功,破格提升为翰林院侍讲,随驾宫中。 至于王首辅,一道册封王三小姐为太子侧妃的圣旨,也让他得到了安慰。 明熙帝也懂得平衡,折了王启恒的一员大将,后面顶上的工部尚书虽然不是王启恒这一派的,但是个孤臣,从不参与党争。 虽然没有完全让王启恒如意,但明熙帝在他出手之前就递下了台阶,王启恒还是满意的。 这日又是大朝日,姜贞难得起了个大早,送陈恕出门。等他离开之后,方掌柜送来账本,姜贞如往日一样开始盘账,但不知怎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姜贞觉得她和陈恕好像都忽略了什么事。 也许她的确和陈恕心有灵犀,陈恕回来时,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贞贞。”陈恕虽然此前已经有所预料,但事情真正落到头上,他不知该如何同姜贞说。 姜贞脸色更加苍白,很快反应过来,小声问道:“恕哥哥,是不是……颜大人做了什么?” 她才想到,如果在这件事情中明熙帝和王首辅各退让一步,许世清因此而升,清扫战场以后,恕哥哥这个不识抬举的人,就会是明熙帝和颜之介同一个针对的对象。 陈恕深深叹一口气,“贞贞,知道你聪慧,我也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今日,陛下授了我平阳县知县一职,下个月初五前就要到任。” 姜贞自小就爱看游记,知道平阳县位于华州府内,一个偏僻的小县。 但如果仅是被发配到偏远地方,陈恕的脸色不会如此凝重。 陈恕沉默着,只目含忧虑地盯着她。 华州府…… 她抓着陈恕的衣袖,慌忙问道:“恕哥哥,平阳县是不是前两个月才遭遇了地动?” 五月十二日子时,华州府桐关县发生地动,因是在半夜里,数万名百姓来不及反应便已丧命,地动以后,地面开裂,房屋倾颓,山川移易,惨不忍睹。 平阳县就离桐关县不足三十里,也受到了地动的影响,连先前的知县都被压死在县衙。 世人皆知,地动之后往往都伴随余震,因此两个月过去了,桐关县和平阳县至今没有官员敢去赴任,明熙帝任命的几个人,都是在赴任的途中莫名其妙地生了病。 陈恕顶了这个位置,一看就是得罪了上头的人。 陈恕并不害怕,但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如今这个天气,大灾之后,容易诱发瘟疫,如今平阳县的情况不明,他倒也罢了,贞贞呢?难道要同他一起去冒险吗? 他犹豫着,内心不断拉扯,姜贞已经平复了情绪,反而安慰他道:“恕哥哥,无事的,不过就是艰险一些,我们到时多准备一些粮食和药物带过去,一定能好起来的。” 陈恕心口堵着一块巨石,勉强点头,“但愿如此。” 这一晚,陈恕难得放开了手脚,让姜贞在他/身下连连求饶,他不再克制,埋头在姜贞耳边不住亲吻,身下用力的同时,口中也在不断呢喃,“贞贞,贞贞……” 姜贞只能攀着他,无力地坠入情/欲的漩涡。 第二日醒来,陈恕已经先去翰林院了,昨夜胡闹完以后,没眼看的床铺已经被他不知何时收拾好了,还换了一床她最喜欢的青色葫芦纹帐子。 姜贞掀开床帐,脚踏上她的两只绣鞋整齐地朝外摆放着。 红杏听见动静,探出半个头,脸红红地问道:“小姐可醒了?我端水进来了?”。 “进来吧。”姜贞喊了一声,穿上鞋下床,刚走两步,差点一个趔趄扑到地上。 还好红杏来得及时,放下铜盆刚好过来扶住她。 对上红杏揶揄的眼神,姜贞轻咳了一声。 红杏为她梳妆,看着镜中面色红润的美人,赞叹道:“小姐今日可真好看。”。 姜贞摸着自己的脸,发现好像自从同陈恕成婚以后,她脸上的那一份稚气渐渐的脱去了,脸还是那张脸,但竟然多了一股妩媚的气质。 难怪尤珍总是说,从她的脸上就能看出他们夫妻之间恩爱。 仔细打扮了一番,姜贞今日要出门办正事。 今日为她驾车的是青松,虽然当时姜贞是买他来伺候陈恕日常的,但陈恕终于都同她在一起,她又不喜欢小厮进到内院,因此轻青松就成了专门驾车的。 青松驾着马车,很快载着姜贞抵达了王府。 姜贞又一次走进这富丽堂皇的宅子,只觉得里面的装潢比之前还要招摇。王三小姐虽然没能成为太子妃,但东宫只有她一个侧妃,就连夏大人的 女儿也只是良娣,可以说将来在东宫没有对手。 准太子妃孙小姐也不是会与她为难的性子。 这一次王三小姐叫姜贞来,一是到了每月送货的日子,二是听说姜贞要跟着丈夫离开盛京,特意来打探情况的。 王三小姐招待姜贞的地方还是在之前那一处花园里。 这个季节,蔷薇大多已经凋落,但王府花园中的蔷薇架依旧鲜妍,见姜贞多看了两眼,王三小姐得意地道:“想来陈夫人从未见过,这是加了蚕丝的通草花,盛京万古阁的珍品,薄如蝉翼,宛若真物,旁人想买也买不到呢。”。 姜贞顺着她话夸赞,“的确难得一见。” 但王三小姐恐怕不知,这通草花就是起源自扬州,她的妆匣里还有好几朵,是当初陈家的聘礼。 王三小姐扬起嘴角,心道这小官之女果然没有见识。 检视了姜贞送来的胭脂水粉,王三小姐满意地笑了,染着鲜红蔻丹的玉指轻抚衣袖,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要离开盛京?” 姜贞:“是,不日就要随夫君一同启程。” 王三小姐眼珠一转,“你就要离开,不若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姜贞猜到她想说什么,还是故意等着她先开口。 “你一走,你家的那几处铺子都无人打理,不若卖给我,我请你做大师傅,每月给你分红,如何?”王三小姐道。 她早就知道,姜贞的那几处铺子卖的玩意儿新鲜,做工好,生意兴隆,将来她进了东宫,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的是,定然要提前谋划。 她也舍不得姜贞的好手艺,想了个一举两得的法子。 姜贞真是不知道该说王三小姐什么好,难道在她的眼中自己就这么愚蠢? “这……”她故作迟疑道。 “怎么?”王三小姐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不愿意?” 姜贞立马装作怯弱的样子,摇了摇头道:“王小姐,此事我不敢答应。因为这铺子并不是我的,是我婆婆托我照看,你看我一个小门小户的,谁敢放心把铺子给我呢?” 竟不是她的? 王三小姐半信半疑,“当真?” 姜贞苦笑道:“王三小姐尽可以去打听,我只有帮我婆婆查账的权利,这几家铺子,用的都还是原来的掌柜和工人,我可不敢更换。” 说起这个王三小姐倒有印象了,她姐姐说陈家那个最挣钱的银楼,掌柜的是个老头。 真是可惜了。王三小姐遗憾地想。 其实她也可以用父亲的权利强占那几处铺子,但她也不傻,姜贞设计的图样才是生意兴隆的缘由,还是不能放过她。 “那买铺子的事就算了,不过我们的生意依旧作数,你可每月寄信给我。”王三小姐微微一笑。 这倒是无所谓。 姜贞点头,乌娘子会留在京中,即便她离开了也没事。 从王府离开回到家时,陈恕已经回来了。 他如今已不再是翰林院的编修,今日去也只是收拾东西,看样子是和同僚吃了晚饭,还给她带了福满楼的小酥鱼。 姜贞饭还没用就先吃完一盘子小酥鱼,满足地眯起眼睛,遗憾地道:“咱们离开盛京,我最舍不得的就是这小酥鱼。” 陈恕笑道:“是吗?难道千里脯、炉培鸡、油茶面就舍得了?” 姜贞踢他一脚,轻哼了一声。 陈恕让红杏给她上茶,清清嗓子。 姜贞埋头吃着点心,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支簪子,悬饰的珍珠轻轻摇晃。 陈恕的心也微微摇曳。 如何是好呢?他真舍不得。 60-70 第61章 庙宇贞贞,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吏部几番催促,陈恕和姜贞只来得及将重要的事情交代清楚,就要启程。 京里的铺子有多年的老掌柜照看,没有什么好担心,姜贞眼里容不下沙子,掌柜们也不敢欺瞒。 宅子姜贞请尤珍帮忙照看,说起宅子,中途还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自从陈恕同陈明德夫妻二人撕破脸以后,两家半年多来都没有来往,但陈明德听说陈恕得罪了人,要被外派,竟破天荒地提着礼物来拜访他们。 陈恕都没留他吃饭,也没收礼物就要打发他走。 陈明德却腆着脸道:“恕哥儿,你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回来,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不若给你弟弟暂住,他就在附近读书,来往也方便。” 姜贞都听笑了,这话说的他们像是多么亲近的亲戚似的。 打量他们傻吗?说是暂住,将来他们若是一直回不到盛京,岂不是就成大房的宅子了? 陈恕脸色冷淡地道:“不巧,我已请人打理。” 陈明德着急地叫嚷:“请的人哪里像你弟弟那样精心?若偷偷变卖了家具摆设什么的,你们还不知道呢!” 陈恕淡淡看着他,“大伯莫不是饮了酒来的?” 姜贞已经开始忍笑,陈明德却一头雾水,纳闷地问道:“没有啊……什么意思?”。 陈恕轻飘飘地抚了抚衣袖,“若是没有,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你!”陈明德气得脸都红了,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嘴里还愤愤念着,“真是白眼狼!要不是看你是我侄子,我才懒得搭理你。” 他的左脚刚迈出门槛,就被姜贞出声唤住。 “大伯请留步——” 陈明德趾高气昂地转过身,“怎么?知道错了?我告诉你们,再晚一些我就不……”。 姜贞憋着笑,示意红杏把桌子上的礼物拿过来,“大伯慢走,这是你的东西,别忘了。” “你你你!”陈明德气得呼吸都急促了,指着姜贞要骂,陈恕起身冷冷看着他,吓得他一溜烟跑了。 除了有些虚伪的关心,许多朋友得知他们要走,都前来送行。 姜贞同尤珍和温氏告别,小小的雪姐儿知道姨姨要走,抱着姜贞的腿哭嚎,让本来没有多少伤悲的姜贞也忍不住红了眼。 尤珍更是直接道:“你这一走,我也无聊了,整天待在内宅,一点意思都没有。” 姜贞能跟她一起出去骑马,踏青,还能给她做许多新鲜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敢同她一起去瀛台荷花池里偷摸鱼虾,尤珍认识她这么久,真觉得是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姜贞同她们依依惜别,长亭中,陈恕与颜怀轩气氛却没有那么融洽。 陈恕在盛京的朋友,大多都是像阮从南那样的师兄弟,以及几个志同道合的同科,颜怀轩与他至今仍算不上亲密,甚至还比不上他与许世清的关系。 但是今日,许世清并没有来,反倒是颜怀轩一路从城中送到了郊外。 一路上,他都欲言又止。 终于到了离别之时,颜怀轩忍耐了许久,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对着陈恕淡然的眼神,颜怀轩心怀愧疚,垂首道:“瑾之,对不住,我劝过我爹,但他不听我的……”。 陈恕要被外派到平阳县的事,颜怀轩更先得到消息,他隐约知道父亲同陈恕之间有些交际,后来陈恕不知怎的,突然得罪了父亲。 平阳县多么危险,身为吏部尚书的父亲不会不知道,陈恕这一去,很有可能有去无回。 陈恕有时也觉得好奇,颜之介那样一个心思深重的人,怎么会有颜怀轩这样坦诚率直的儿子。 颜怀轩竟是真的对他感到愧疚。 陈恕一时无言,颜怀轩的天真,宛若一片混沌中的一股清泉,让他心中也有些触动。 “你不必愧疚,是我自己的选择。”陈恕朝颜怀轩轻轻颔首,迈开了脚步。 颜怀轩看着陈恕远去的背影,心情复杂。 姜贞掀开帘子,辘辘朝前的马车将来送行的朋友们远远甩在后方,许多人都已转身离开,但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还在远远望着他们。 放下帘子,姜贞朝陈恕道:“恕哥哥,小颜大人还在后面呢。” 陈恕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颜怀轩一直就对他十分热情,但他的身份注定了二人无法成为亲密的好 友。 姜贞靠在陈恕的肩上,小声问道:“恕哥哥,你会不会觉得遗憾?好不容易考中,大好的前程……” 陈恕握住她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与她交缠,笃定地道:“我不后悔,我自小就立下为民请命的志向,如今不过换了个地方。” 如果在翰林院,三年之后有幸通过馆选,一步一步升到侍读侍讲,再入六部,无疑是一个士子最好的晋升之路,但陈恕已经看出来,与其说这回是颜之介针对他,不如说是陛下对他失望了。 陈恕自嘲一笑,“也许我们暂时远离纷争之地,是个好事。” 从盛京到平阳县,路途遥远。一行人先走了几天陆路,抵达山西之后,一路顺着运河抵达陕西。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走水路要轻松许多,姜贞依旧有些晕船,加上在路上之前受了暑热,上了船之后就病倒了。 这次的病情还有些凶险,烧了一整晚,船上没有大夫,好在药材带的够多,陈恕自己也懂些医术,配了汤药,第二日白日就有所缓解。 期间陈恕还差一味药材,是路过的一只船上的好心人借给了他。 巧合的是,这家人恰好是从华州府来的。 听闻陈恕要去平阳县,这家的男主人十分惊讶,好心地劝道:“兄弟,那里如今就是座活死城,我们才从那里逃出来,你最好还是别去了。” 说罢他叹息道:“你说这朝廷怎么不管呢?我一个行脚商,路过那里差点被抢光,这世道真是乱的很呐。” 陈恕向他打听了几句平阳县的事,心事重重地回到舱内。 姜贞刚喝完药,见陈恕进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同他说话。 陈恕刚走过去按住她,在她的身后垫了一只迎枕。 “你方才在同谁说话?”姜贞嘴唇起皮,说话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陈恕掩饰心中的无措,向她解释道:“路过船只上的好心人,借了我一味药材。” 行走在外,赶路又急,姜贞还病着,这几日他都没有怎么休息,脸上隐约有几分憔悴之色,还冒出了一些青色的胡茬。 姜贞伸手摸了摸,刺挠得很,扯出一个笑道:“那你一定要记得给别人道谢,都怪我,在盛京养尊处优久了,身子也不如从前好了。” 陈恕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垂眸反驳道:“不怪你,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贞贞最是爱美,这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又大病一场,脸色苍白的像朵被雨打湿的花,可怜极了。 都怪他,就因为心中不舍,便低估了一切风险,匆忙将她带走。 姜贞病中更爱撒娇,软软地将两条白生生的胳膊搭在他背上,仰着小脸让他帮忙擦拭。 陈恕仔仔细细地抚摸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胸口十分酸涩。 擦完脸,姜贞嫌躺着无聊,不肯睡觉,要陈恕同她说话。 陈恕想起一物,从袖子里取出,放到姜贞手中。 “这是什么?”姜贞举起手中的红符,好奇地询问。 陈恕回道:“这是那好心人给的平安符,说是从元真太子庙求的。” 元真太子庙?姜贞一下子就回想起来了,“原来是那里,以前我爹还同我说过,那太子庙是先前太子降生时挖出宝物的地方,太子出阁读书时,当时的知府特意修了生庙庆祝。” 陈恕也听说过这个太子庙,不过他觉得不管是宝物还是生庙,都是虚无之物。 二人都没有把这符放在心上,姜贞让红杏把它收到了箱子里。 越往南,天气越加炎热,姜贞的病拖延了好几日,终于是慢慢好全了。 不过陈恕也不许她傍晚出去看夜景,怕吹了河风又着凉。 这日船行到河间府境内,远远的便看到两岸的半山坡上屹立着一座红瓦金饰的庙宇。 前方的码头人来人往,许多人都是朝着山上的庙宇而去。 待走的近些,就能看见庙宇上熠熠生辉的牌匾——元真太子庙。 元真是太子的名讳,三拜九叩的百姓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烦心事前去求佛,却求得不是真佛,而是太子。 姜贞听陈恕说过,元真太子资质平平,只能是守成之君。 这样一个对国家并没有任何贡献的人,只因为他先天的身份,便被追捧成神。 多么讽刺。 姜贞无奈地叹息一声,朝陈恕看去,只见他也凝望着元真太子庙的方向,眉头紧蹙。 他们到了码头暂时停歇,两人下去买碗茶点的功夫,都涌上来好几个妇人,询问他们是否要买太子庙的平安符。 “求财的、求姻缘的、求功业的都有,单看你们想要哪种?”几个妇人显然是做惯了生意,唇舌十分伶俐。 姜贞一时好奇,作出一副求知模样,“大婶,这太子庙当真如此灵验吗?不会是哄我们的吧?” 话音刚落,刚才还对她和颜悦色的妇人立即变了脸色,皱起眉头道:“哎呦喂,小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谁不知道这方面百里太子庙最是灵验,你就单看太子爷,出生时多地都有吉象,这可是天上的神仙转世,你可不能得罪了他。” 说罢,妇人像是怕被她牵连,几步走开了。 姜贞好笑地对陈恕道:“要是真的灵验,怎么她们没有先发财?可见不过是噱头。” 看着周围熙攘的人群,大多都是来求符的,陈恕摇了摇头。 “走吧,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姜贞点点头,这码头上的东西也不敢多吃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掺几道灵符灰。 二人上了船,目送那金碧辉煌的庙宇渐渐远去。 又走了几日水路,就到了陕西境内,离平阳县不足百里,可以暂时休整几日。 几人在华州府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打算先打听打听平阳县的情况。 然而就在入住的隔天晚上,就遭遇到了盗贼。 说起来也是青松倒霉,他年纪小但是个头大,一路上最大的包袱都背在他身上,下了马车,刚进入客栈就被人盯上了。 在此之前陈恕已经有了防备,刻意让大家都穿的十分简朴,对外只说是来此地探亲,谁知即便这样,都有人看上。 这伙贼人显然不是初犯,先观察了陈恕一行人的房间。这次出行,陈恕和姜贞一共带了四个下人,除了红杏、墨竹、青松,还有一个当初买下的小丫头红药。 青松和墨竹住在一起,但墨竹每晚酉时都要去后院喂马,接着还要去服侍主子,这时屋子里只有青松一个。 趁青松去厨房拿饭的功夫,这伙人潜入后厨,悄悄打晕了青松,将他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青松悠悠醒来,才知道自己被袭击了,可他根本没看清是谁从后面给了他一下子,怕主子也有危险,连忙扑腾着往楼上跑。 迎面就撞见了墨竹,脸色不虞地道:“怎么拿个饭要这么久?” 青松大惊失色道:“少爷和夫人没事儿吧!” 墨竹打了他一掌,“胡说什么呢?主子们好好的,有我守着能出什么事儿?” 青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墨竹这才注意到,他后脑勺肿起好大一个包,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被谁打的?” 青松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才拿了饭,从厨房出来,就有人给了我一棍子,我连人都没看清。” 墨竹吃了一惊,慌忙跑去陈恕和姜贞的屋子,见二人正头挨着头在看书,心终于落了下去。 他进去禀报了青松被袭击之事,陈恕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让墨竹赶紧去看他们屋里可有没有损失什么。 很快墨竹就回来了,脸色苍白地道:“少爷,我们被偷了,我和青松的月银都不见了,还有衣服,甚至昨天剩的半块饼都被拿走了。” 青松摸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从屋外走进来,哭丧着脸道:“我背的那个包袱,连皮都没给我剩下,这伙贼人是有多穷啊!” 陈恕思索道:“红杏,先去城里找个大夫给青松看伤,墨竹去楼下问问情况,看有没有人认识那伙盗贼。” 这伙贼人显然十分熟悉客栈的构造,能在短时间内就盗取财物逃之夭夭,一定是熟手。 果然,跟着墨竹上来的客栈掌柜证实了陈恕的猜想。 掌柜先打量了几人的情况,见气质最好的两个主人并没有受伤,只有一个下人捂着头,瞧着也不严重,便放了心。 随后同陈恕为难地说道:“客 官,既然你们没有大碍,要不就算了吧?我再给你们换一间房间。” 姜贞不解地道:“掌柜,为何要算了?我们要是报官,帮你抓了他们不是更好?免得影响你生意。” 掌柜苦笑道:“夫人呐,您有所不知,他们都是从潼关县和平阳县逃难来的,那边如今惨得很,流民到处都是,像他们这样只取财不害人的已经是少数了。” 姜贞震惊不已,华州府离那两个县还有近百里路,都有流民流窜,岂不是说明灾情比他们想的还要严重。 陈恕拧眉问道:“难道就放任他们滋乱生事?官府不管吗?” 掌柜叹息一声,“管,怎么不管。我们知府大人已经算是宽容的了,起初放了一小批难民进城,但无奈后面逃难的太多,不敢再放进来,这些已经进城的难民,是饿坏了,逢吃的就抢,又不能杀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再次劝着二人,“两位客官,你们放心,他们偷过一次。就不会再来了,这也是规矩。你们就当做好事了,行吗?” 陈恕和姜贞都陷入了沉默。 第62章 决定他不能害了贞贞。 掌柜劝说二人不要报官,陈恕也想再打听些平阳县的消息,于是顺势道:“我们可以放过他们,只是我想知道他们如今住在哪里,有几件事想问清楚。” “这……”掌柜一脸为难,姜贞在一旁帮腔道:“算了,夫君,我们还是去报官吧,那可是好几个月的月银呢。” “别别别。”掌柜忙摆手,拍了下大腿道:“我都说了让三蛋子别再来了,他肯定没听进去,唉,这真是!” 听这话里的意思,掌柜对那伙毛贼似乎是极为熟悉。 约定好明日一早就去找人,又给青松和墨竹换了一间房间,这事儿才算了结了。 姜贞给两个小厮补发了月钱,二人面露感激,仔细将银子藏好,才回去休息。 这一折腾,天色都晚了,陈恕将就着用茶炉热了晚饭,先填饱肚子再说。 不得不说,这华州府的食物的确不太适口,连粗茶淡饭都算不上,米是陈米,吃起来还有些喇嗓子。 倒不是掌柜的敷衍他们,平阳县和桐关县的地动,致使数万人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华州府知府第一时间开仓放粮,但根本不够,与此同时,粮食蔬菜的价格水涨船高,华州城中虽然也受了影响,还尚能控制,掌柜的说,两县周边的富户,几乎是垄断了所有米粮,百姓苦不堪言。 陈恕沉默地咽下一整碗米饭,面色越发凝重。 “你病才刚好,明日就别跟我出门了,城里危险。”陈恕搁下碗道。 姜贞抿起唇,她心里是想跟着陈恕去的,但陈恕显然不会答应。 “那好,我等着你回来。”姜贞不想他为自己再分心,乖巧地点了点头。 反正她也能想法子打听到消息。 陈恕叮嘱之后,依旧不放心,第二日出门前,留下了青松照看姜贞。 他带着墨竹跟着掌柜,穿过大半个城,抵达了一处破旧的集市。 掌柜指着里面道:“客官,您也是真稀奇,非得来找他们,喏,他们就住在里头,你进去吧。” 陈恕淡淡瞥他一眼道:“你心存善念,但这做法不对,客人亦是无辜。” 掌柜明显就是故意放那伙人走,陈恕认同他的善心,但却不认为他这是善举。 掌柜听了这话,脸红了个透,沉默半晌,终于愧疚地道:“客官,我之前也驱赶过他们,但三蛋子他们并不是坏人,又实在可怜,我才软了心肠,之后再不会了。” 陈恕淡淡颔首,径直往里去了。 这处集市明显已经荒废许久,只剩下几间破败的草棚子,但越往里走,活人气息就越重。 又往前走了十来步,陈恕的目光凝在一间草棚上。 这里明显住着人,屋顶的茅草是重新扎过的,只不过干这活的人手艺不好,稀稀拉拉地覆盖着半边屋顶,另外一半没有遮住的地方,地下全是水洼稀泥。 墨竹捂住鼻子,龇牙咧嘴道:“老天爷,这味儿可真冲。”。 越走近,鼻息间的气味越恶臭,一卷破旧的草帘子堪堪遮住里面的情形。 墨竹正要上前喊话,帘子被掀开,一个黑瘦的身影钻了出来,大哭着往外跑,撞到了两个陌生人也没管。 “小牛!你得听哥的话!” 一个人影跟着追了出来,只不过见到陈恕和墨竹站在外边儿,警惕地停下了脚步。 “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里?”瘦巴巴的少年一身褴褛,眼神里充满了防备,像只备战的狼崽,陈恕注意到,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木棍上,随时准备打架。 墨竹也护在陈恕身前,喝道:“大胆贼人!说!昨日是不是你偷了我们的东西!” 没想到少年直接承认了,往后退了两步,冷冷地道:“是我干的,不过我只拿了包袱里的干粮,银子已经让人给你们还回去了。” 墨竹瞪着眼道:“骗鬼呢你!昨天都给我们偷光了,怎么可能把银子还给我们!” 少年哼了一声,打量着面前的两人。 一直大吼大叫的应该是这个青年的仆人,这主人也古怪,不说话就盯着他看,不过三蛋子看得出来,这主人对他并没有恶意。 他犹豫了一下,松开握着木棍的手,掀开帘子回到棚里。 不多时,他牵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出来,从小孩手中抢过半块脏兮兮的饼,扔到墨竹怀里。 “还你了。米我煮了,没办法还你。”少年脏的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十分晶亮。 墨竹拿着饼,纳闷地看向陈恕。 他们的包袱当中并没有太多干粮,总共就只有两小把米加上吃剩的半块饼,这少年真是古怪。 这时候少年牵着的小孩忽然挣开他的手,在地上嚎起来,“哥……哥哥,那是我的饼……我的……” 少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你的!老子都是抢别人的,再哭,我告诉阿嬷,看她打不打你!” 看来他口中的这个阿嬷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小孩一听这话,果然不在哭嚎,一抽一抽地抹着泪。 陈恕从墨竹手中拿过那半块饼,用袖子仔细擦了擦,递给伤心的小孩,轻声道:“吃吧。” 少年和小孩都面露惊诧地看着他。 * 客栈中,姜贞刚送走陈恕没多久,小二就拎着两个包袱上来。 “客官,这是三蛋子派人还回来的,您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姜贞吃了一惊,青松已经惊喜地走上前察看,翻找了一圈之后,对姜贞说,“夫人,名银子都在,就是少了些干粮。”。 他挠了挠脑袋,不解地想,这伙贼人还真是奇怪,净捡些不值钱的东西。 姜贞蹙眉,看向小二,“他们一直是这样吗?” 小二不住点头,“其他的人倒 是什么都抢,但是三蛋子只要米粮,不要银子的。” 难怪昨日掌柜不想要他们报官。 姜贞以眼神示意红杏,塞给小二几枚铜板,笑着道:“小二哥,我与我夫君前几个月收到了亲戚的书信,说是家里出了事,他家就在平阳县附近,不过我们如今才有空出门,只是看这情景,平阳县还能去吗?” 小二唏嘘道:“客官,你们这是来晚了呀。实话告诉你吧,平阳县如今就是一座废墟,前些日子发大水,去县里的路都被冲下来的山石堵了,别说人了,一只鸟都飞不出来。” 姜贞心头越来越沉重,面色苍白道:“多谢小二哥,看来我那亲戚是凶多吉少了……” 小二见这貌美仁慈的客人出伤心之色,犹豫了一下,安慰道:“客官,我听三蛋子说,平阳县逃出来一些,就躲在附近的山林里,或许你的亲戚就在里面。”。 姜贞记下这话,对他道声谢。 看来平阳县里是凶多吉少,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了,至少还有人活着。 有人就还有希望。 姜贞等着陈恕回来,好把这好消息告诉他,不过一直等到了酉时三刻,才看到陈恕的身影。 他面沉如水,坐下来兀自喝了两杯冷水,才开口道:“贞贞,事情比我们想的严重。” 回忆起今日在草棚中看到的画面,陈恕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紧攥着拳头,思索该怎么同姜贞说。 “恕哥哥,我知道。”姜贞握着他的手,勉强牵出一个笑,“我今日打听到,虽然平阳县城中情况不太好,但是周边的山上还有幸存的百姓,我们将他们召集起来,可以慢慢地重建家园。” 她眼中满怀希望,让陈恕不忍心同她说真相。 今日三蛋子掀开帘子,陈恕看到了这辈子不会忘记的恐怖一幕。 狭窄的草棚里,坐着十来个人,都是像骨架子一样,耸立着高高的颧骨,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妇人,一双脚已经烂透了,腐肉上爬着苍蝇,她眼中仍有生的渴望,一个小孩蹲在她的身边,边喊着“阿嬷”,边给她喂稀米糊。 三蛋子说,他们是从山上逃下来的,那里的人已经疯了。 阿嬷会看灾殃,地动前一天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地从树下爬出来,她掐算到有天灾将至,于是他们一大家子在地动时侥幸躲过一劫。后来跟着其他幸存者逃到周围的山上,大家先是吃存粮,粮没了就啃树皮,最后连草根都挖出来吃了,但实在没得吃了,有的人就把主意打到了活人身上。 当邻居第一次用饥饿的眼神看着三蛋子的妹妹时,阿嬷觉得不妙,连夜带着他们跑了。 从平阳县到华州府,几十里的路,他们一刻都不敢停留,阿嬷的一双脚,就是在路上烂的。 幸运的是,他们赶上了华州府知府接收第一波难民,得以进城苟活。 虽然在这里依旧吃不饱,但阿嬷说,这里能活下去。 三蛋子听说陈恕要到平阳县去,被人性的丑恶捶打得格外冷漠的少年,犹豫了一番,对他说,“你是好人,我劝你不要去,你活不了。” 陈恕想到他的话,心中一颤,贞贞至今仍保留着小时候的那一份天真赤诚,那些人间炼狱绝不能说给她听。 他不能让她涉险。 如此,只能做出那个决定了。 陈恕心中百转千回,苦涩和心痛将他整个人贯穿,仿佛心肝都丢进油锅中煎熬一样。 他勉强牵了牵唇,放在膝上的双手不住颤抖,尽量平静地对姜贞道:“我今日见到那三蛋子,他说的情况和你说的一样,事不宜迟,我打算明日就去平阳县。” 姜贞点头,担心道:“就是听说去那里的路被山石堵住了,咱们过去要小心一些。” 陈恕深吸一口气,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掐着手心道:“是,我可我们带的物资还不够多,不如向附近的州府购置一些,就是我得先去赴任,采买之事,只能先麻烦你了。我们分头行动,救人要紧。” 姜贞没有多想,陈恕说的的确有道理,平阳县附近还有那么多的人等待他们救治,的确耽误不得。 于是她点头答应下来。 陈恕垂眸,掩饰住眼中的沉痛,用寻常的温和语气问道:“你等我这么久,还没用晚饭吧?刚才在路边看到有人在贩鱼,我让墨竹买了几条,给你做小酥鱼吃。” 见他起身,姜贞眼前一亮,“你给我做吗?” 陈恕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嗯,出发前我找福满楼的大师傅学了一手,今日让你尝一尝。” 姜贞也跟着他一起下楼,找后厨借了个灶。 陈恕利落地杀鱼剖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虽然还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但看他这架势,应该是已经练习过很多次。 裹满面粉的小鱼下锅,被炸的金黄酥脆,香味很快弥漫开来。 小二在一旁端着菜围观,赞叹道:“这位客官真是好手艺,小的闻着都馋了。” 姜贞不无骄傲,扬起下巴道:“那是自然,我夫君自小就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要不是名满江淮的麒麟子呢。 陈恕一笑,端着做好的饭菜上楼,姜贞尝了尝,杏眼蓦地亮了,果然同福满楼的味道一样! 她埋头吃饭,陈恕沉默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她。 跳动的烛火在他眼中汇成小小两团光点,他端坐着宛若一尊雕像。 姜贞夹了几筷子,才发现陈恕捧着碗没动,“恕哥哥怎么不吃?” 抬头却见陈恕看着她,目光深邃。 “怎么了?”姜贞摸了摸脸,“弄上油了吗?” 陈恕笑了,伸手在她柔软的雪腮上轻捏了一把,擦去并不存在的油迹。 “吃吧,等会儿早些休息。”陈恕垂眸,敛去眼中的情绪。 这一夜姜贞都睡得很好,虽然知道平阳县的日子会很苦,但还有希望,只要和陈恕一起,什么样的日子都好。 她还梦到了祖母,笑盈盈地问她,“贞贞,之前嫁给陈恕,你对他还没有那么喜欢,如今呢是否改变了心意?” 在梦中她攀在祖母的膝头,重重点头,“当然了,祖母,我喜欢恕哥哥,想同他永远在一起。” 温暖的日光透过窗照在她身上,姜贞伸手去握,那缕光反而从指缝中溜走了。 祖母陪着她,哼着幼时哄她入睡的歌谣,笑着道:“这就好,我们贞贞,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儿郎。” 陈恕躺在她身边,却是一夜无眠。 她睡得很沉,呼吸匀称,依恋地窝在他怀中。 陈恕亲了亲她的脸,手指轻轻穿过她柔软的长发,细细摩挲。 贞贞,不要怪我…… 他在心中呢喃,清冷凤目中缓缓落下一滴泪。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盛京时就让她先回扬州,不至于如今如此难受。 贪恋了片刻温暖,陈恕小心地下床,拿出纸笔,就着窗外明晃晃的月光开始写信。 “吾妻贞贞……” 他自小习字,五岁时已能稳稳握笔,读书多年,从未觉得写一封信如此艰难。 理智与情感反复拉锯,他整个人像被活生生分成两半。 别再犹豫了,陈恕,你会害死她的。 终于,有一个声音出来警告他。 夜风吹着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夏夜里,周围只能听见几声虫鸣,陈恕听见自己的心声如擂鼓,握着笔的手出了汗,逼着自己下笔。 他心中有许多话想同姜贞说,但想了想,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再拖泥带水,为了她以后能过得更好,他的痕迹应该越淡越好。 就让她恨她吧。 陈恕苦笑一声,将简短的信折好,塞入姜贞的包袱。 收拾好上床,姜贞也许是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往他这边依过来,闭着眼娇声问道:“你起来做什么?” 陈恕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脸,没有回答,安抚道:“睡吧,贞贞。” 祝你从今以后,夜夜都好梦。 第63章 傻子陈恕真傻。 翌日几人起的很早,陈恕说他与三蛋子约好同行,于是让姜贞先出城,他则一路将她送到城外。 姜贞敏锐地感觉到,今日陈恕的情绪很低沉,以为他是因为二人短暂的离别,安慰他道:“恕哥哥,别担心,我会快去快回的。”。 她没有看到红杏欲言又止的眼神,后方的红药年纪小,已经红了眼圈。 陈恕看着她,心中是揉不开的难过,故作镇定道:“你一路小心,我雇了人暗中保护你,也不用担心我,日后……” 剩下的话再难开口,怕她看出来,陈恕垂眸,脸色平静但声音隐隐 颤抖,“就如你所说,日后总会好起来的。”。 姜贞不舍地看了他一眼,登上了马车。 “恕哥哥,你要多保重,隔几日我就回来了。”她掀开车帘,朝他喊道。 陈恕轻轻点头,目送马车载着他最心爱的女子渐行渐远。 墨竹和青松都同情地看着陈恕,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目光尽头,陈恕才收回痴痴的目光,神色恢复平静。 “你们二人,若不想涉险,也可以现在走。”陈恕淡淡地道。 墨竹首先摇头,“少爷,你在哪儿奴才就在哪儿。” 他本就是陈家的家生子,父母是二房救下的灾民,自小就被教导要感恩,绝不会背弃主人。 青松有些犹豫,他年纪不大,家里也还有父母,陈恕虽然对他好,但如果要让他送命的话,青松也还是害怕的。 陈恕没有斥责,对青松道:“你的身契在夫人那里,等我出发之后,你就在客栈歇一晚,明日你再去追夫人。” 青松满脸惭愧,想要说些什么,陈恕已经转身走远了。 他垂着头站在原地,墨竹一向与他不太对付,此时竟然也没有嘲讽他,然而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小子以后回了扬州,记得帮我同我爹娘说一声,就说他们的儿子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墨竹哥。”青松满脸复杂地问,“你不怕吗?” 他听说,那里可是人间炼狱。 墨竹不在意地笑了笑,“青松,就凭你终于肯叫我一声哥,我今日也要教你一个道理。死不是最可怕的事,对于少爷来说,他宁肯死在平阳县,也不会逃跑,至于我,我爹娘说了,我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的鬼,我才不怕。” 青松一脸惊讶,墨竹朝他笑了笑,追着陈恕离开了。 姜贞走后一刻钟,陈恕带着墨竹快马加鞭赶往平阳县。 而这边,姜贞原本同陈恕商量的是去附近的葭州府采买粮食和药材,走到半路上,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看向一路上异常沉默的红杏和红药,“怎么了?你们今日有点古怪。”。 红药想说什么,但是红杏在身后掐了掐她的手,制止了她。 今日一大早,在取早饭的时候,墨竹就同她们说了二少爷的打算,二人震惊之余,又不禁感慨二少爷的用心良苦。 墨竹说让她们不要在夫人面前流露出任何情绪,提前跟她们通气,是怕万一夫人在路上察觉不对要返程,要她们一定拦住她。 姜贞看出来两个丫鬟慌张的眼色,特别是红药,年纪小藏不住事,尽管红杏再三暗示,被姜贞盯住之后,红药也很快露了馅。 她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身子,抹着泪道:“夫人,不是奴婢有意隐瞒,是少爷不让我说。”。 姜贞睁大了眼,抓着她的手用力,指节泛白,紧张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红杏皱眉,着急地拧了红药一下,“不能说!” “红杏!”姜贞怒目而视,她从未用这样严厉的目光看过红杏,小丫鬟在她的目光中委屈地埋下了头。 “红药,你来说。”姜贞沉下脸,尾音你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害怕。 马车仍在行驶,路边垂柳上蝉声阵阵,车厢中夏日里的暑气让人喘息都觉得困难。 姜贞已经猜到了真相,握着红药的手也开始颤抖。 红药更是害怕,他家当初就是逃难来的盛京,当初在逃亡路上看到了许多人间惨状,因此墨竹说的平阳县的那些事她是完全相信的。 她哭着道:“墨竹哥说,平阳县如今已是座死城,山上幸存着的人都已经成了妖魔鬼怪,少爷怕您受伤,撒了谎让您先走,他自己去了平阳县!” 姜贞心中咯噔一下,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她就知道! 一时之间她不知是气愤还是着急,红药这么一说,昨日的许多事情也就变了味儿。 难怪他昨日回来脸色那么难看,当初被贬出盛京城也没有那么沉重过。还有昨日给她做小酥鱼,晚上一个劲的盯着她看,原来都是在同她道别。 真傻! 姜贞恨恨地咬牙,心道陈恕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傻瓜! 她连忙掀起车帘,对车夫大声喊道:“停车!停车!我要回去!” 但车夫虽然听见了,速度却没有慢下来,反而是扬手抽了马一鞭子,马车噔噔噔的往前跑。 姜贞慌张地训斥道:“你做什么!我让你停车!” 车夫没有理会她,只顾沉默着往前赶车。 红杏在身后含着泪拽着她的袖子,劝道:“小姐,没有用的。姑爷什么都算到了,他怕你回去,特意嘱咐了车夫,必须要到葭州府才会停下。” 姜贞脑中蓦地一片空白,的确,她低估了陈恕的谨慎,他连与她下棋都要下一步算十步,又怎么会在这样性命攸关的事情上疏忽? 红杏苦苦哀求道:“小姐,我们就听姑爷的话吧。说不定说不定他不会有事呢,我们回扬州去,在家好好等着他回来,好吗?” 姜贞红着眼反问道:“假如他出事了呢?红杏,我不想让自己后悔莫及。” 红杏和红药被她眼中的决绝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就见姜贞忽然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用尖利的簪尾指着自己的喉咙,厉声喊道:“给我回去!你若不听,我就自尽于此,你一样交不了差!”。 “驭——” 车夫吓得猛然攥住马鞭,疾驰之下突然停住,马车一下子倾倒,天旋地转,姜贞被狠狠甩在路边的树上。 “小姐!” “夫人!” 红药和红杏顾不得自己被摔倒的疼痛,爬起来就去搀扶姜贞。 姜贞的后背火辣辣的疼,头上也被撞破了,鲜血顺着额角流下,在脸颊流下刺目惊心的艳红。 周围有许多行人已经被这一幕吓得纷纷尖叫着逃离。 姜贞握着簪子的手在颤抖,不许红药和红杏过来,只重复着方才的话,“你们让我回去,不然我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会逃去葭州。” 红药和红杏满脸惊惧,车夫也是无奈,沉默了半晌,怕她真的伤害自己,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带你回去。你这个小娘子真是生猛的很,命都不要了。”。 他自己方才也被树拦了一下,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埋怨道:“我这生意可真难做,你们夫妻俩,一个让我把你送到葭州去,一个死也不去,还要我回去,你看看,这马车如今都破了,总得休整一日再说吧。” 姜贞扔给他一锭银子,擦了擦流到眼角的血,平静道:“不必,我骑马去,你们留下来休整。” 说罢,她解下马身上的套子,利落地翻身上马。 此时她无比庆幸,小时候跟着陈莹学了骑射,而且学的还不错。 她策马而去,留下飞扬的尘土和身后震惊的三人。 一路上,被撞破的额角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但姜贞咬牙坚持着,害怕自己晚了一刻钟,就再也见不到陈恕了。 算一算距离,这个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快要到平阳县了。 姜贞一边在心中暗骂他是个傻子,一边不断的催促身下的马,让它快些,再快些。 吹拂的风中有鲜血的腥甜,还有一丝咸湿,烈阳高照,心却在下雨。 * 盘曲的林间小路上,由于许久无人经过,路边丛生荆棘,此处离平阳县只有几里路,远远的,能看见坍塌的城墙。 墨竹用短刀砍掉挡路的树枝,身上的衣衫都被刮成一绺一绺的,牵着的马儿很是高兴,时不时仰头吃着树枝上鲜嫩的叶芽。 “少爷,看来三蛋子说的不错,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经过,或许城里已经一个人都不剩了。”墨竹嘀咕道。 他们如今走的这条路,就在三蛋子说的那座藏着幸存者的山上,但是一路走来,丛林中除了过分茂盛的树木,以及一些骨架,几乎没有活物。 陈恕沉默着,观察前方的路况,边想着此时姜贞走到了哪里? 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应该就能到葭州府了。 她应该还没有看到他的那封信,陈恕悲凉地想,如果她知道,一定会痛骂他一顿。 走路走的久了,周围又没有活气,明明头顶就是午后的烈日,走在这山林中,竟然觉得有一股渗人的寒意。 墨竹搓了搓手臂,惆怅道:“也不知夫人他们走到哪里了,少爷,你说我们能活着出来吗?” 陈恕这时才开口道:“多想无益。” “哦。”墨竹叹息一声。 二人继续往前走了几十步,突然闻见一阵剧烈的恶臭。 “什么味儿啊?”墨竹干呕了两下,寻着味儿找到一处藤蔓掩映的山洞。 陈恕注意到门外的藤蔓长势古怪的好,蹙眉思索了片刻,忽然面露惊诧,对着正要拨开藤蔓的墨竹喊道:“不要!”。 话声刚落下,成片成片的蚊蝇已经顺着挑开的一角扑了出来。 墨竹连忙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低声骂道:“里面死了什么?这么多虫子。” 陈恕拦住他,脸色不虞,静静聆听了片刻,只听见了蚊蝇的嗡鸣声,并没有别的声响。 墨竹反应了过来,冲到一旁去吐了。 陈恕胃里也是一阵翻涌,不过他强行克制住,判断着眼下的情况。 如果三蛋子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人应该是自相残杀而亡,他在附近转了一圈,果然,有的树木上树皮被剥的十分干净,还看到附近有十几根白森森的骨头。 看来这群人比想象中死的还要早。 那城里还会不会有活口呢? 陈恕遥望着平阳县的方向,皱了皱眉头。 从行囊中掏出水袋递给墨竹,陈恕沉声道:“我们走快些,尽快到县里。” 墨竹点点头,见陈恕已经大步朝前走了,连忙小跑了几步跟上。 山上实在是太可怕了。 沿着山路,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就抵达了平阳县城门。 正如在远处所看到的那样,青砖城墙倾颓一片,只剩下半座角楼勉强能看出地动之前的模样。 二人牵着马艰难的往里走,所见之处尽是倒塌的房屋,破碎的梁柱,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这是一座死城。 陈恕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意识到为何明熙帝和颜之介会让他来这里。 当初因为这场地动,明熙帝亲自写了罪己诏,派去救灾的钦差不计其数,但由于路途遥远,其官员的贪污腐败,这里的百姓并没有及时收到救援。 苦苦等待的人们,在煎熬中,不得不抢劫、盗窃,甚至持刀相向,无人生还。 所以一个曾经熙攘的小县城,就这样死去了。 颜之介作为派遣官员的吏部尚书,不可能不知道平阳县的真实情况,让他来,一来找到了替罪羊,二来,如果他侥幸能让平阳县恢复生机,那么就足以证明颜大人慧眼识珠,假使不能,他死在这里。也解决了颜之介的心腹大患。 总之,无论哪一步,都是对颜之介有利。 陈恕冷笑了一声,颜之介曾对他说王首辅独揽大权,违背了做官的初心,但他又好到哪里去?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陈恕让墨竹先绕着整座城转一转,看有没有哪个地方能够暂时住下来。 墨竹有些担心,“少爷,要是咱们刚睡下,晚上又地动了怎么办?” 陈恕给他指了指地下的裂缝,摇了摇头道:“你看,这裂缝里已经长满了一尺高的杂草,说明短时间内并没有再次地动,应该是无碍的。” 墨竹于是惴惴不安地去转悠了,陈恕也沿着废墟一路走一路看,本来只是随意地观察情形,没想到真看出一些异常之处。 按理说,被压倒的尸体腐烂之后,这么热的天应该会留下味道,不然也应该有白骨,那他走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这些痕迹。 难道这里还有活人? 陈恕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不多时,墨竹兴冲冲地回来了。 “少爷,那边有一处破庙,还算完整。”墨竹四处寻摸了一会儿,挠了挠头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那破庙香炉里还插着三根木棍儿呢,应该是以前有小孩儿在那里玩耍。” 陈恕轻轻点头,“那就先去那里暂住,晚上吃干粮,暂时不要喝太多水。” 一般情况下,大灾大难之后都会有疫病,附近的水源可能被污染了。 到了那间破庙,墨竹简单收拾了周围,打算在地上铺上油布将就一晚,陈恕凝视着那破碎菩萨下供奉着的香炉,陷入沉思。 到了夜里,破庙四处漏风,好在是夏夜并不寒冷,墨竹裹着自己的衣服,沉沉睡着。 陈恕听着他均匀的鼾声,闭着眼养精蓄锐,但并没有睡着。 那几个木棍,一摸就知道刚从树木上折下来不久,内芯还是青色。 这个城里一定还有人活着,只是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是好是坏。 陈恕宁愿相信,一个到了绝境还会来求神拜佛的人,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胡思乱想了大半夜,在阵阵夜风的吹拂中,他迷迷蒙蒙的睡着了。 第二日一睁开眼,在朦胧晨光里,竟然看见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第64章 生气贞贞,我不想耽误你。 “贞贞?” 陈恕出神地盯着角落里的女子。 她狼狈极了,离开华州府时穿着的杏黄色百花裙沾满了灰尘,一张小脸没有血色,额角更是蜿蜒着一道小指长的血疤。 明亮的日光穿过庙宇屋顶的裂缝,温柔地照在她半张脸上,她困极了,靠在角落里沉睡着,纤细的眼睫投下蝴蝶振翅般的阴影。 一切都好像是他的幻梦,轻轻一碰就堙灭了。 陈恕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起身,朝姜贞走过去。 时间退回到昨日。 姜贞察觉到事情不对,以死相逼,策马返回华州府,将近傍晚先抵达了先前住过的客栈,果然,陈恕和墨竹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青松。 见到一身狼狈的她,正在抹泪的青松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姜贞着急地问道:“陈恕人呢?几时走的!” 青松从未见过女主人如此可怕,战战兢兢地道:“夫人……他,他们就在您走后一刻钟出发的,如今或许已经到了。” 姜贞紧皱着眉头,暗骂一句,掉头就走。 青松愣了会儿神的功夫,她已经要冲下楼了。 “等等!夫人!”青松追上去,喊道:“我们去找三蛋子,他应该知道平阳县的消息!” 姜贞正在担心陈恕的安危,那日他同她说过,从华阳府去平阳县的大路被山石截断,只能从附近的山上穿过去,但她找不到路,贸然进入只怕是有去无回。 青松提醒了她,陈恕就是在见过三蛋子后才转变了态度,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她。 二人在掌柜的带领下找到了三蛋子,知道姜贞是那日来过的那个男人的妻子,三蛋子冷漠的脸上也有了几分动容。 姜贞也看到了草棚中的情景,她过去时,三蛋子正在给家里十几个人分粥,清的不能再清的粥水里,只有几粒糙米。 吸引她目光的是角落里靠着墙坐着的老妇人,三蛋子叫她“阿嬷”,她盖着半拉子草席,露出来的一双脚已经烂透了。 姜贞心里翻江倒海,终于明白为何陈恕要欺骗她。 这还是逃出来的人,没有逃出来的呢?该是多么悲惨? 三蛋子听说了她的来意,踌躇片刻,阿嬷紧闭着的眼忽然睁开,叹息道:“三儿,就同她说罢,这位夫人也不容易。” 一场天灾,她见过太多人性凉薄,死亡当前,有人抛妻弃子,选择易子而食,如这对夫妻一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三蛋子沉声道:“我同他说了,山上有一条小路可以去县城,他问清了周边的地形就走了,别的没有多说。” 姜贞静静听着,看了一眼棚里麻木的人们,对青松道:“你留在这里,买些米粮,再找个大夫给她看看脚。” 她不能帮助到每一个人,但不能对眼前的苦难视之不见。 三蛋子猛地抬头,这仙女似的夫人与她的丈夫说了同样的话,但当时他没有接受那位少爷的好意,只留下了那半块饼给小妹吃。 当时那少爷还说,他是平阳县新任的知县,问他是否愿意跟着他一起回去,重建家园。 三蛋子虽然知道他是个好人,但经历过一些事之后,对当官的没有多少好印象,并没有答应。 内心不断拉扯,三蛋子咬唇,攥紧了拳头。 阿嬷在后面叹息一声道:“三儿,带我们回去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家,阿嬷也想家了。” 她想念自家的小院子,尽管它已经成了一座废墟。 三蛋子眼泪汩汩而下,在布满黑灰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痕迹,看着滑稽可笑。 他咬牙道:“夫人,带上我吧!我认识路,一定能帮你找到大人的。” 小小少年,眼中充满忐忑,还有无限勇气。 姜贞点点头。 晚上城门关闭不能出城,姜贞担心陈恕,也没有睡意,思考着日后该怎么办。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采买物资,姜贞写了单子,让青松去办这件事,又想到三蛋子说,城中所剩无几,于是又写了信给扬州二房夫妻,请求帮忙。 忙碌了一会儿搁下笔,红杏端着水进来,担心地道:“小姐,奴婢给您包扎一下伤口吧?” 姜贞这才察觉自己额头的疼痛,让红杏帮她处理,红杏小心地擦拭着伤口附近的血迹,心疼道:“伤的这么狠,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姜贞不在意地笑了笑。 红杏瞧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二少爷,心里叹息,嘴上却道:“就是要这伤口暂时好不了才对,姑爷见了才知道心疼。” 姜贞摇了摇头道:“我不需要讨要他的愧疚和心疼,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他这件事做错了,至于我受伤,是我的选择,与他无关。” 红杏似懂非懂,第二日出发时,依着姜贞的要求,将她的额发梳了下来,遮住了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有三蛋子带路,她反而比陈恕更快抵达平阳县。 满目疮痍也让她久久不能回神,三蛋子更是嚎啕大哭,姜贞更加着急,害怕早一步来的陈恕出什么意外。 几人找了一圈,正好在破庙撞见早起出来探路的墨竹。 墨竹见到姜贞,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结巴道:“夫人,您……您怎么在这儿?” 天啊,他是不是还没睡醒! 姜贞往里走了几步,就看见了靠在墙边,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眉头的陈恕。 一股酸涩蓦地涌上来,叫她忍不住红了眼圈。 他睡得不安稳,像是陷入了噩梦里,连她的脚步声也没有惊醒他,姜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也实在撑不住找了个角落睡觉。 陈恕虽然不知道姜贞昨日的经历,但从她的脸上,能看得出来过来的一路上并不容易。 靠近了才发现,她额角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陈恕心尖也在滴血,他让她先走,就是不想让她受伤害,到最后还是事与愿违。 刚伸出颤抖的手,想触碰一下她的脸颊,姜贞骤然睁开了眼。 清冷冷的目光盯着他。 陈恕的手顿在半空中,观察着她的神色,一时间僵住了。 姜贞哼了一声,别过脸,拍拍身上的浮灰站了起来。 “贞贞……”陈恕轻声唤她。 姜贞没有看他,抬脚就往庙外走。 外边,三蛋子正带着墨竹和红杏他们打扫破庙外的小庭院,这几日他们都要在这暂住。 三蛋子对姜贞道:“夫人,这里似乎有人来过?” 姜贞故作没有看见跟在她身后的陈恕,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三蛋子道:“我只是猜测,我记得之前这里是我们城中最大的菩萨庙,住着几十个和尚,可是这废墟里我已经找过了,干干净净的,感觉不太正常。” 姜贞若有所思,陈恕在这时接话道:“你说的不错,昨日我看到香炉中插的是新鲜的木棍,也猜测这里还有人活着。” 他虽然是对三蛋子说话,但眼神却一直看着姜贞。 不过姜贞转过脸,没有施舍他一丝目光。 墨竹红杏都觉得气氛古怪,但都不敢说。红药年纪小,看了看姜贞,又看了看陈恕,满脸不解。 夫人不是很担心少爷吗?怎么团聚了反而不理他呢? 陈恕心里也很煎熬,姜贞能来找他,他心里万分感动,但她不理他,他又极为难受。 他有心想同她道歉,但一早上姜贞忙忙碌碌,就是不同他说话。 几个人不知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带来的粮食不敢挥霍,因此只做了一锅稀粥,随便应付了一顿。 墨竹几人服侍陈恕和姜贞这么久,都没有过过这种苦日子,因此吃的面如菜色。 三蛋子最高兴,即便是这样的稀粥,对他来说也是馈赠了。 他同陈恕道:“大人,等我们在这里安定下来,我就把我家的人接过来,我阿嬷懂得可多了,一定能帮到你。” 陈恕颔首,“这几日咱们就先找幸存者,然后清理进城的大路。” 他昨日心中已经有了章法。 三蛋子点着头,脸埋在粥里完全抬不起来。 姜贞先一步吃完,让红杏陪着她去换药。 陈恕眸光一动,将红药叫了过来。 得知姜贞以死相逼,强迫车夫返程之后,陈恕愣住了。 为什么…… 陈恕知道姜贞早晚会知道他的谎言,但他想,姜贞会理解他的,她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他只是想让她活下去。 可是,姜贞却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找他。 他……有这么重要吗? 陈恕陷入了迷茫中,一整日都分外沉默。 到了夜里,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同姜贞说话。 墨竹几人忙了一天,早早地睡下了,姜贞正闭眼假寐,突然感受到一道阴影落在身前。 她懒懒抬眼,果真是陈恕。 “贞贞,我们谈一谈。”陈恕小声地说。 姜贞冷落了他一整日,也差不多消气了,陈恕像只蛾子一样围着她转,竟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她忍着笑,跟着一脸严肃的陈恕出去。 今夜月光如水,银河垂地,夜风中带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陈恕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艰涩地道:“对不起,贞贞。” 像是怕看到她的冷漠一样,陈恕垂首,离她足有一丈远。 姜贞故意冷下脸,“不知小陈大人错在哪里?” 陈恕心里一慌,尽量平稳地道:“错在对你撒谎。” 这个回答姜贞并不完全满意,冷冷地道:“还有呢?” 陈恕想解释,“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我还是想劝你离开这儿,贞贞,我不知道能不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接下来的话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口捅上一刀。 “我不想……耽误你。” 第65章 生机他拥有了一个女子全无保留的真心…… 姜贞起初已经不太生气,陈恕这话一出,她心都凉了半边。 她牵出一个勉强的笑,反问道:“陈恕,你同我道歉,但你根本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你以为你是为了我好,有没有考虑过我怎么想呢?” 陈恕俊逸的脸上浮现错愕。 月光下,姜贞忽然流下的眼泪如珍珠一般晶莹。 “陈恕,你若决定不要我,立刻给我一封和离书,我绝不会再纠缠你。” 姜贞哽咽道:“我从来没想过逃跑,不是你说的,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吗?” 陈恕红了眼,“贞贞,我不是不要你……” 姜贞生气地道:“对!你是没有不要我!你事事谨慎,永远运筹帷幄,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也会难过 ……” 她倔强地抹着泪,“我的丈夫欺骗了我,让我一个人逃命,可我只想与他同生共死,我真是个傻子……” “贞贞……”陈恕心痛难忍,紧紧地抱住了她。 姜贞没有挣扎,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肩头,让陈恕的心揪成了一团。 “对不起,对不起……”陈恕连声道歉,在姜贞看不到的地方,也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陈恕感受着怀抱中这柔软的身躯,只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事物了。 他拥有了一个女子全无保留的真心。 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贞贞,我之所以会骗你,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被人选择过。我不该去试,万一我并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那一个怎么办?” 陈恕眼中闪着泪光,松开姜贞,轻轻吻在她额顶,“贞贞,在我心里,你就是重要的,我现在知道了,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 姜贞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谁这样想的,你别乱猜。” 陈恕愉悦地笑了一声。 翌日,其他人就察觉二人氛围的转变,不仅是和好了,还比之前更黏糊了。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在忙着清理平阳县外的那条大路,保证物资能够运进来。 三蛋子将他的家人都接了过来,曾经小小的破庙,成了他们的栖息地。 陈恕和姜贞同三蛋子他们一起,扛着铁锹、锄头,挖着石头泥沙,虽然进程缓慢,但几天以后已经挖出一条进城的小路。 如此忙了几日,华州府的知府忽然派人过来了。 来的是知府的一个师爷,姓梁,此人瘦长脸上蓄着一把浓密的短胡须,眼神精明,来了什么都不做,问清谁是新任的平阳县知县以后,便老神在在地跟着他们东看看西看看。 就像是一个监工在监督他们干活。 到了吃饭的时候,这人也不走。就从包袱里拿出干粮,蹲在路边吃起来。看陈恕他们煮了野菜粥,“啧”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找了个晚饭后的空隙,梁师爷凑到姜贞身边,懒洋洋地问道:“小姑娘,你是那知县的夫人?” 姜贞看他一眼,点点头。 梁师爷面露惊讶,“他怎么忍心?每日我看你跟着他们那些糙男人一起干活,真是不容易呀。” 姜贞不喜欢他话里面的试探,淡淡地道:“我与我夫君一体,没什么容不容易的。” 梁师爷嘿嘿笑了一声,“知府大人听说新来的知县到了平阳,派我来看看,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姜贞凉凉地道:“梁师爷若是来看我们的笑话的,那大可不必,我与我夫君一定会让这里变得更好。” 说罢,她不再管他是什么表情,起身去找陈恕了。 陈恕正与三蛋子说着事,听姜贞说了梁师爷的事,淡淡地道:“不过是知府派人来探查情况的罢了。” 这华州府知府金严不算太坏,不然也不会在当初地动以后放难民进城,但也说不上多英明,至少这么久了并没有出手帮过平阳县。 总之这是一个有点良心,但却十分胆怯的知府。 陈恕在离开华州府时,曾给他写了封求助信,过了这么久,金知府拍了一个师爷来,也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下定了决心要做好这个知县。 陈恕对姜贞道:“我们不必管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青松起来的物资也快到了。” 其实他们现在缺的是人手。 陈恕再次看向了破庙里的那个破碎的香炉。 他们到这里之后,那隐藏着的幸存者们似乎也没有了踪迹。 是不是也在暗中观察他们? 众人加快了速度,在陈恕的计划下,先清理出一条不太平坦,但允许马车通过的狭窄道路。 两日后,青松驾着马车,带来了采买的粮食和药物。 令人感动的是,跟着来的几个车夫,知道是新来的知县打算重建平阳县,都自愿留下来帮忙。 梁师爷成了忙碌的人群中唯一的闲人,不过也没人在意他。 陈恕等待着机会,很快就等来了。 这一日众人都没有出去干活,阿嬷说这几日都有大雨,不要出门,于是都停下来修整。 如今破庙周围已经搭起了十几顶帐篷,陈恕和姜贞仍住在庙里,不过这里是他们的二人世界。 尽管四处都是残垣断壁,姜贞也把这单独的一间屋子布置得十分温馨,用砖石堆了张桌子,捡了个陶罐做花瓶,每日傍晚从外面回来,就随手掐一把野花插在里面。 陈恕每日归来,都能看见这装点了陋室的一点鲜艳色彩。 幽微烛光下她盈盈的笑脸,就是他疲累一天之后最大的安慰。 夜里,姜贞想扒开陈恕的衣服,给他后背勒出来的伤口上药,陈恕极少在帐子外袒露身体,有些羞赧地握住她的手。 “别动。”姜贞嗔他一眼,不容拒绝地扯开他的衣襟。 露出来的肌肤从前还是玉白色,如今已成了淡淡的蜜色,摸起来还结实了不少。 陈恕难耐地动了动,随着她的指尖触摸的动作,心尖仿佛被羽毛拂过,一阵阵轻颤。 姜贞戏谑地看他如玉的脸染上绯红,故意道:“这里是热了点,你忍着。” 陈恕“嗯”一声,仰起脸任由她动作。 素白中衣褪到腰际,露出劲瘦的腰身,肌理匀称,不过两道深深的红痕十分刺眼。 姜贞小心地给他抹上药,指尖点一下,陈恕就颤抖一下。 “别……”还没等姜贞结束,陈恕反手拽住她,求饶道。 姜贞摸了他触感不错的劲腰,在他含嗔带怒的目光看过来时,及时替他捞上衣服。 陈恕将她抱过来,给了她一个缠绵潮湿的亲吻。 亲到最后,姜贞快要喘不上气,被他松开后,听见他闷闷地笑了一声。 但二人只是浅尝辄止,如今事情还有很多没有解决,风花雪月也要等安稳了再说。 姜贞想起一事,对陈恕道:“我回来找你之前,给爹娘写了信,也不知道他们收到没有?” 一是向二房夫妻二人求助,假如附近的州府买不到粮食,扬州远了些,但也可以救火。二来是想向二爷取经,多了解一些有关粮运、农田水利之事。 平阳县城中的原住民死伤的所剩无几,将来想要发展起来,只能从周边招揽流民,起初还能发救济粮,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陈恕的计划是先让大家修缮住所,然后就在附近开辟农田。 如今是夏季,错过了水稻的播种时候,但是再过几个月,如萝卜,冬小麦等都能种。 只要有了粮食就能过冬,日子就会好起来。 陈恕听了姜贞的话,也皱眉道:“其实在你之前,我们离开盛京城时,我就已经给家中去了信,不过不知为何如今还没有回音。” “会不会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姜贞担心地道。 陈恕摇了摇头。 其实陈家之所以没有回信,并非是出了事,而是知道陈恕的需求量太大,忙了10来天才将货物装点齐全。 二房不缺银钱,江氏在扬州的生意做得极好。更何况,姜贞在盛京的铺子二房每年都有分红,家里又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因此,儿子和儿媳妇的求助信一到,二房夫妻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五万石的粮食,随着船队启航。 在路上奔波了十来天,才抵达了平阳县。 陈 恕和姜贞收到消息,欣喜万分,平阳县的希望就在这些粮食当中。 城中所有的劳动力都被叫出来搬粮食,三蛋子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黄灿灿的米粮,恨不得一猛子扎进里头去。 不仅如此,二房夫妻二人还送来了十几个强壮的家丁,一路押运粮食过来,也留下来跟着陈恕干活。 梁师爷更是惊讶,看着陈恕道:“小陈大人真是下了血本呀,果然家里有靠山的就是不一样。” 陈恕听他说风凉话已经快习惯了,旁人越不看好他,他越要将这平阳县救活。 运粮的动静太大,粮食被运进零食的谷仓之后,陈恕担心被周围的流民惦记上,于是让青壮年日夜换班坚守,有一日竟真的逮到一个贼人。 这日晚上,经历了一整个白天的忙碌以后,姜贞和陈恕正熟睡着,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喧哗。 陈恕反应极快,立刻翻身下地,穿好衣服,将已经醒了的姜贞按住,严肃道:“我出去看看,你警惕些。”。 说罢几个箭步冲到外面去了。 姜贞也穿好衣裳,趴到墙边观察着外边儿的情形。 谷仓旁边儿,十几个人举着火把,将一个瘦小的孩童团团围住。 三蛋子反扭着孩子的手臂,厉喝道:“你是谁?这么晚来做什么?”。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看得出来是被人派出来打探情况的,三蛋子几句话就吓得他哇哇大哭。 陈恕走进人群,拍了拍三蛋子的肩膀,示意他放开这孩子。 三蛋子嘟了嘟嘴,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 他原还想在大人面前邀功呢。 孩子见没有人拘着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跑,但陈恕眼疾手快,直接拎住了他的衣裳。 “大人,大人你饶了我吧,我不是来偷粮食的。”孩童见逃跑不成,立马哀求着陈恕。 这是个陌生的孩子,陈恕仔细打量着他,发现他虽然也干瘦,但是脸上并没有落难之后的惶恐。 心中有了猜测,陈恕问道,“是有人让你来看看,这里是不是真有粮食,对不对?” 孩童犹豫了一会儿,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他先是点头,然后又猛然摇头,咬着嘴唇道:“大人,你放过我吧,我不能告诉你。” 陈恕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小的孩子,没想到还知道讲义气。 “行。”陈恕放下他,却没让他走,示意三蛋子过来,“把他绑起来,以后就跟着你干活。” “啊?” “啊?” 两声惊呼,分别是男孩子和三蛋子发出的。 姜贞在人群中偷偷地笑。 恕哥哥还是以前那样,骨子里憋着坏。 其实那孩子并不是来偷粮的,想也知道,一个小孩儿赤手空拳的来,能带走多少粮食?姜贞也猜到,这应该是幸存的百姓们的一次试探。 不过这个孩子也是胆大,假如他们是坏人,那他就回不去了。 陈恕没想着折磨这个叫青牛的孩子,只让他跟在三蛋子的后边儿打杂,这孩子也老实,起初三蛋子还要用草绳将他栓在腰间,过了几日,见这里有饭吃,有屋子住,青牛一点也不反抗,到后面把草绳松开,他也不跑了。 他尤其喜欢姜贞,因为他年纪小,三蛋子不喜欢带着他,于是他就时常跟着姜贞和红杏她们,做一些比较细致的活。 这几日陈恕他们都在忙着开荒,粮食是越吃越少的,总不能坐吃山空。 青壮年都跟着陈恕去锄地了,姜贞和女子们主要是在阿嬷的指引下,去山脚下采一些野菜,如今她已经习惯每日粗茶淡饭的生活,原本吃起来有些喇嗓子的野菜,也变得清甜了许多。 阿嬷的脚经过大夫的治疗,虽然还不能下地走路,但腐肉已被剜去,精神好了许多。 她不良于行,但是能够清楚的描述每一种能吃的野菜的样貌,姜贞将她们都画下来,集结成册,带着姑娘们出发去采摘。 青牛懂事地背着小背篓,紧紧跟在姜贞身后。 陈恕曾笑着说,她多了条小尾巴。 让姜贞没有料到的是,青牛这一次还真帮到了她的忙。 青牛竟然会与动物对话! 陈恕说山中可能有野兽,因此不让姑娘们去山上采摘野菜,都是在山脚下行动。但或许是她们的声音吸引了山上的动物,返程时,一只浑身黝黑的野猪拦在她们面前。 野猪长着长长的獠牙,眼神凶恶地看着她们。 姜贞首先反应过来,她离野猪不过几棵树的距离,抽出柴刀挡在姑娘们面前,小声道:“你们先走,我有刀,不怕它。”。 红杏腿都软了,拽着姜贞不肯单独走,“小姐,我们快跑吧,它……它会吃人的!” 一起吃过苦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愿意离开,都紧紧围在姜贞身边,试图用气势逼退野猪。 但野猪也丝毫不肯相让,双眼冒着绿光,死死盯着他们。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一串古怪的哨声响起。 青牛从姜贞身后站了出来,口中叼着一枚叶片,刚才那古怪的声音就是从他嘴中传出来的。 姜贞将他拦住,皱眉道:“别过去,危险。” 青牛圆溜溜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继续吹着那古老又悠扬的声音。 逐渐的姜贞也听出一些端倪,野猪好像真的听懂了青牛的哨声,竟然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去,慢慢地消失在了视野中。 众人一时之间都看傻了,青牛得意地举起树叶看着姜贞。 姜贞震惊地道:“你方才是在同它说话?”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懂兽语的人! 青牛更得意了,被喜欢的仙女姐姐夸赞,他翘起尾巴,全然忘记了大哥的嘱咐。 “当然了,姐姐,我们整个天狼寨的人都会跟野兽说话!” 姜贞瞪大了眼。 她没有追着他话里的漏洞继续盘问,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道:“青牛真厉害,以后有了你,我们就再也不怕上山了。”。 青牛跳起来喊道:“不行不行!山上有大老虎,我也怕,得我大哥来才行!” 说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在姜贞戏谑的眼神中,捂紧嘴巴再也不肯开口了。 晚上陈恕也听说了白日的事,先是一阵紧张后怕,把姜贞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才轻舒了一口气。 而后听说青牛还有这种异能,思索了片刻道:“看来他们就是幸存的人,如果他们也能来帮忙就好了。”。 姜贞问道:“可万一他们是坏人呢?” 陈恕摇摇头道:“贞贞,你知道我们今天去开荒,发现了什么吗?” 他满脸沉重地道:“就在城门外的那片土坡上,埋着数千具尸骨,看衣服,都是这城里原来的百姓。” 他继续道:“三蛋子还在一处山洞里,发现了焚烧的痕迹,你记得我们入城时,是不是并没有发现任何一具尸体?我猜测应该是那寨子里的人处理的。” 姜贞惊讶道:“那这寨子里的人可算是帮了我们大忙了,之前我还担心会有疫病呢。” 大热的天气,如果尸体不善加处理,腐败之后极易引起瘟疫。 陈恕当初就是害怕这样的情况,才撒谎让姜贞先走。 但能够在几个月当中将全程的尸体都收敛得当,这寨子里的人看来不少。 陈恕和姜贞商量着要怎么将他们招安,但第二天清晨,就听见三蛋子在外面暴跳如雷。 “小泼皮敢叫我捉住他,他就死定了!”三蛋子气得满脸通红。 原来昨夜青牛趁他睡着,偷了他的一块饼,半夜跑了。 第66章 利诱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好。 三蛋子十分气愤,因为青牛最近特别老实,他就有所疏忽,放松了警惕,还让他和几个弟弟住在一起。 谁知道这家伙突然就跑了。 姜贞哭笑不得,这青牛也很有意思,别的不偷,就偷了三蛋子一张饼。 陈恕拍了 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一张饼而已,他帮我们干了那么久的活,也足够抵消了。” “大人……”三蛋子闷闷不乐,就不是一张饼的事儿,他觉得自己的信任被辜负了,亏他还对青牛那么好。 青牛走之后的几天内,包括姜贞在内的许多人都不太习惯,不过每日要忙活的事情太多,顾不上这样的小事。 这日姜贞正在同红杏晾晒着野菜,红药忽然拎着两只血淋淋的野兔从外边儿回来了。 红杏尖叫了一声,跳着脚道:“这是哪里来的?看着真吓人。” 姜贞定睛一看,这野兔死相相当可怖,短剑穿透了身体,在红药手上滴滴答答的滴着血。 红药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出门就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 她自幼在厨下帮忙,因此并不害怕,反而很高兴地对姜贞道:“夫人,白捡的不要白不要,我们晚上做肉粥吧。”。 为了节省粮食,他们带的肉干都没有吃,这几日都是在吃野菜。 姜贞摇了摇头道:“不行,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吃。把它们埋到山里去,记得离山脚远一些。” 主要是怕被山上的野兽寻着气味跑过来。 红药“哦”了一声,满脸遗憾地出去了。 姜贞起初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就在第二天,红药又在发现野兔的那面墙上,捡回来两只山鸡。 这回倒是一点也不血淋淋的了,连内脏都处理干净了。 红杏纳闷道:“这是谁送来的?难道是墨竹他们?” 这几日墨竹他们的确在山脚下干活。 但姜贞直觉并不是他们,墨竹半路跑回来送这些野物做什么? 等晚上他们回来之后,一问果然不是。陈恕淡淡道:“应该是青牛送过来的。” “我不信!”三蛋子站起来反驳道。 这还是他同陈恕第一次顶嘴。 陈恕凉凉看他一眼,三蛋子委屈地坐下,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儿,心道才不会是那个没良心的。 “埋了吧。”陈恕淡淡道:“红药多注意些,发现他了,就同他说别再送了。” 没等红药发现,也许是注意到姜贞依旧没有收下礼物,隔日墙上就再没有野物了。 不过,陈恕发现,有人在帮他们开垦山脚下的荒田。 这群人十分小心,开始只是帮着整理田间的碎石,慢慢的,帮他们砌起了田垄。 姜贞惊讶道:“这是天狼寨的人在帮忙吧?青牛一个人怎么办得到?” 陈恕点头,“应该是。” 姜贞不解道:“不过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出面呢?” 陈恕摇了摇头,也许这就是一群隐居于世的人。 平阳县东面的山上,木质的阁楼林立,身着玄衣的男女老少们井井有条地忙碌着,哨楼上,一个身穿黑金描边衣裳的清俊少年正斜倚着梁柱,眺望山脚田间忙碌的一群人。 青牛趴在栏杆上,踮着脚向下张望,口中哀求道:“大哥,我们就下去帮帮他们吧。”。 少年皮肤泛着小麦的淡黄色,但眉深目邃,十分英挺的长相。就是他不知多少次听到弟弟说这种话,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不行,还不到时候。”。 他把玩着手中的龟壳,牵了牵嘴角。 青牛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少年笑了笑,“我总得看看,那陈大人到底是不是装模作样再说吧。” * 开垦荒地的事暂时告一段落,炎热的夏季过去了一大半,这个季节并不适合播种粮食,剩下的事只能慢慢的做。 如今,平阳县城中已经有了小小的起色。 沿着破庙,人们将原本的废墟清理出来,将能用的砖瓦垒在一边,等待将来重新修建房屋。 山脚下,多了几片刚开出来的农田,姜贞在二房夫妻送来的包裹里找到几包种子,问过阿嬷之后,种下几块田的萝卜。 萝卜耐热,一场下雨之后,很快就冒出了绿芽。 这一片绿,就是大家生的希望。 萝卜苗第一次抽芽时,城中的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陈恕被青年们团团围住,高高地抛起又接下,众人欢呼着,庆祝着,脸上不再是苦难,而是充满了希望。 姑娘们给姜贞做了一顶花环,戴在她的头上,邀请她一起去跳舞。 平阳县的人们能歌善舞,悠扬的山歌令人心神飞扬,姜贞被她们拉着转圈,裙摆荡漾,宛若一只翩飞的蝴蝶。 陈恕盯着她笑,在她回来时,将一枝盛开的正好的紫薇插入她的发髻。 “恕哥哥,这里好还是盛京好?”姜贞挽着他的手,仰着脸问道。 陈恕浅浅笑了,目光凝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都好。” 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好。 姜贞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羞涩一笑,靠在他的肩头说,“比起盛京,我更喜欢这里。虽然苦了些,但恕哥哥,我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每天一睁眼就知道要做什么,能亲眼看见平阳县的改变,还有,每天第一眼就能看见陈恕,白日他们一起出去干活,晚上一起回家,他们一起努力,将这座城变得更好。这样的感觉,比她在银楼里赚千万两银子还要幸福。 陈恕与她十指交缠,轻声道:“贞贞,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岳父当年是多么辛苦,所以,我们一定要回去,查清当年的事。” 姜贞红着眼重重点头。 当然,梁师爷并没有被邀请到这场庆祝仪式中来,陈恕和姜贞只当他是个路人,只要不吃他们的粮食,别妨碍他们干活,他想怎么观察就怎么观察。 也许是平阳县的改变着实令人惊叹,当时地动之后,流落到其他地方的难民也逐渐被吸引了过来。 短短几日,陈恕便又多了几十个帮手。 人多心又齐,做起活来便格外的快,半个多月里,就将破庙外的那一条街上,清理出了一大片面积,陈恕在中央的地方搭起一顶帐篷,平时就在这里与众人议事。 大家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在没有人在意的时候,梁师爷离开了。 姜贞最先发现,因为这梁师爷平日最喜欢在吃饭的时间找她说话,两三日没有出现,她就知道这人走了。 陈恕面色平静,“让他走吧,定是回去传信了。” 姜贞倒不在意他的去留,有些担心地问:“你说他要是回去告诉金知府了,我们还能继续在这儿待下去吗?”。 她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金知府是个懦弱的人,但华州府出了大事,几批赈灾粮都没有就位,金知府难道就没有半点关系?但他竟然能稳坐在知府这个位置上,说明此人很有些背景。 这样一个人,难道愿意将重振平阳县的功劳拱手让给陈恕吗? 陈恕揉了揉眉心,苦笑道:“随他去吧,我是有任命的平阳县知县,难道他还能强行将我赶走不成?” 姜贞走到他身后,轻轻揉捏他僵硬的脖子, 此时的知府宅院中,金知府听着梁师爷的回话,十分震惊地道:“你说他真的在重建平阳县?莫不是同我开玩笑吧?那地方都那样了,还能再建起来?” 梁师爷重重点头道:“真的,大人,我亲眼看到的,这陈恕也是个狠人,为了这份功绩,还是自掏腰包买了物资,一车一车的粮食拉进去,何愁没有人干活呀?” 金知府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尖,说起粮食这个事,其实他也不干净。起初,地动发生之后,他还是很有良心的,不仅开了粮仓救灾,而且还放了一批流民进城。 但是逐渐的流民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不敢再放人,原本的陈粮就快要分完了,赈灾粮迟迟未到,好不容易有一批到了,结果也只剩十之一二,他想就这些,救不了什么人,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干脆就将运到华 州府的赈灾粮昧下,反正受灾最严重的那几个县,也没什么人活下来。 对于陈恕自己买粮,金知府是十分惊讶的,并且他还有些不屑。 “这年轻人就是年轻人,难怪得罪了大人物被放下来。”金知府起身,在书房中慢慢踱步。 他抚摸着胡须,摇了摇头道:“这事儿呀,还是得我帮他一手,这样,你去找几个人,按我的吩咐做。”。 金知府眸光一闪,唤梁师爷近前说话。 这日陈恕和姜贞正在帐篷中商量事情,外面忽然锣鼓喧天,墨竹匆匆跑进来,大喊道:“少爷!那梁师爷又回来了!还带来了好些东西!” 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忙出去察看情况。 一出去,就撞见梁师爷正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他一身簇新的袍子,头上还戴着方巾,一边走,边朝陈恕拱手道贺:“陈大人,多日不见,恭喜恭喜啊!”。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衙役,敲锣打鼓,抬着十几口箱子。 此时正是午饭时分,周边正在吃饭的人都围了过来。 陈恕皱眉问道:“你这是何意?” 梁师爷笑的十分友善,“唉,陈大人可不要误会我,我这是给你道喜来的。”。 他让身后的衙役将箱子抬到陈恕面前,一一打开。 霎时间,金光银光就让人闪花了眼。 只见十几口箱子里,装着的都是一块块的金元宝和银元宝,还有绫罗绸缎,闪着微光,让众人全都看呆了。 三蛋子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 梁师爷对周围人的惊讶十分满意,知府大人虽然有些心痛,但这些钱财花出去,能买来一笔不小的功绩,将来何愁没有银子挣。 他趾高气昂地对陈恕道:“金大人知道你自掏腰包买了粮食,十分感动,特命我送来这些,当做给你的奖赏。” 陈恕脸色淡淡的,“就这些?”。 虽然他语气并没有任何的起伏,但依姜贞对他的了解,陈恕如今已是气狠了。 她同情地看了梁师爷一眼。 梁师爷也气的很,觉得陈恕狮子大开口,这么多难道还抵不上他买粮食的银子?真是难得无厌。 他皱着眉道:“知府大人给你的,你就收下,怎还敢嫌弃!” 陈恕冷笑了一声,“那敢问知府大人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梁师爷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轻轻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道:“大人说,之前收到你的求助信,但不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特意派我来考察你。如今知道你的心思了,大人也不吝嘉奖。之前辛苦你了,今后这里的事你就不用忙活了。” 陈恕故作惊讶,“哦?我这个知县不待在这里,又该到哪里去?” 梁师爷清咳了一声,接下来的话不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于是他凑近了,小声地道:“你若识相,大人未必不肯给你一个推官或是经历,这都不是难事。”。 陈恕哼了一声,将他一脚踹开。 梁师爷被他一脚跺得滚出去十来步,一直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他观察陈恕这么久,从未见过陈恕动粗。 直到身上各处传来疼痛,他才恼羞成怒,在衙役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你做什么!”梁师爷手指颤抖地指着陈恕。 陈恕冷淡的目光看过来,只启唇淡淡说了一个字。 “滚。” 姜贞捂嘴直笑,示意墨竹和青松将这群人赶走,梁师爷刚站起来,又被青松推在地上,狠狠摔了一个屁股蹲。 “陈恕!”他狂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陈恕看都不看他一眼,摆了摆手,周围的人们簇拥上来,拿起扁担,锄头,将这群人赶出了城。 梁师爷簇新的衣衫破了洞,像个难民一样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逃跑了。 三蛋子方才趁乱还狠狠踹了他几脚,看这群人的狼狈样,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众人的笑声穿透云霄,陈恕牵着姜贞往外走,去看地里新长出来的萝卜苗。 姜贞担心金知府还会对他不利,陈恕却道:“不会,他最多就是气我不知好歹,这人并不坏,就是贪大喜功。”。 二人并不知道,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玄衣少年将方才的那一幕尽数看在眼中。 他的身边站着的小孩儿眼巴巴地看着远去的夫妻俩,抬头小声地问道:“大哥,还没有到时候吗?” 少年挑了挑眉,大步往前走,丢下一句话。 “走吧,如你所愿了。” 第67章 甘霖不算辜负年少的自己。 梁师爷灰溜溜地回去之后,自然是在金知府面前狠狠告了陈恕一状,对于陈恕的不知好歹,金知府十分愤怒,但就如陈恕所想,他又不可能偷偷把陈恕换了,只能是在心里记了他一笔。 “行!既然他不知天高地厚,那以后别想我帮忙!”金知府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吩咐梁师爷把之前陈恕写的求助信找出来烧了。 他就不信了,一个毛头小子,当真能接住这块烫手山芋不成! 平阳县破庙里,烛火幽微,陈恕与姜贞相对而坐,陈恕翻看着《营造法式》,如今农田里没什么事了,要紧的就是重建房子。 趁着有空闲,陈恕和姜贞绕着平阳县周边转了转,发现整个平阳县坐落在西边高山的山脉附近,地势本就不平坦,且土质较松软,这样的特质让房屋一旦遇到地动就极其容易倒塌。 姜贞的面前摆着一张平阳县的地图,这是陈恕自己画出来的,姜贞拿着笔,仔细的圈出城中高低落差较大的位置。 而陈恕则在书中寻找,让房屋更加的稳固的办法。 他的想法是房屋尽量使用木质结构而舍弃砖石,但可惜的是,他们一群人中并没有懂得修建房屋的,虽然有了大方向,但还是举步维艰。 姜贞问道:“若是咱们从外面去寻匠人呢?来得及吗?” 陈恕想了想道:“并不是不行,只是一来我们都不懂,请来的匠人也不知手艺如何。二来,需要耗费太多的时间,等过一个多月开始种小麦,就没有精力再去造房子了。” 姜贞点头道:“也是,即使匠人请来了,那些木头材料也要耗费时间去采集。” 来到这里,她也感受到了为官的不易,虽然出力气的人多,但大家都等着陈恕这个知县做决定,一旦陈恕没有方向,众人也就是一盘散沙。 “这样,恕哥哥。”姜贞提议道:“我先去托人买木头,你去周围的县城看看他们的房子是如何修建的,看能不能请到几个匠人来。如何?” 陈恕思衬片刻,觉得此计可行,颔首道:“就这样办吧,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出发。” 简单收拾了行李,洗漱之后,陈恕帮姜贞拆着头发,小心翼翼地将发带从她柔软的发髻中取下,为了干活方便,她如今已很少再戴发簪,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都只能收在箱子里。 陈恕心里有些酸涩,惭愧地道:“贞贞,总是让你跟着我受苦。” 她原来如云般蓬软的乌发都有些枯黄了。 姜贞捉了一束头发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道:“恕哥哥,我不怕受苦,只怕你骗我。” 陈恕沉默了,仔细将她的头发梳理好,哪敢再多说一句。 当初那事虽然已经说开,但姜贞一向促狭,每当陈恕开始伤春悲秋时,就拿这话刺他,他每每无奈,只能闭口不言。 二人上了床,这简陋的居室中只有半扇窗,没有门,就裁了半拉油布挡风,就连躺着的“床”都是用几块砖石和木板搭就,好在这个时节不冷,一床薄被就能过夜。 陈恕苦读多年,自然不觉得这环境艰难,只是怕姜贞受不住。但姜贞上辈子经历过更苦的日子,如今也不算什么。 不过也有一点不好,这床稍微一动就“吱嘎吱嘎”地响,陈恕不过凑过来亲了她几下,还没来得及有别的动作,身下就传出来几声沉闷的声响。 在寂静的、只能听见阵阵蝉鸣的夜里,格外的明显。 姜贞一张芙蓉面红了个透,轻轻推了陈恕一把。 他面不改色地躺回去,哑声道:“过些日子把这床加固一下。” 姜贞别过脸无声地笑。 陈恕默念了几句心经,让自己浮躁的心神安定下来。 他只是想在分别前同贞贞温存一会儿,又没想真做什么,竟然也这么不容易。 看 来建房子这事,于公于私都得尽快动手。 翌日二人起得很早,简单用了点稀粥,就要出发之时,三蛋子急匆匆地跑过来,说看电影一大群人朝这边来了。 他夸张地比划道:“大人,夫人,他们拉着那么粗、那么粗的木头。” 陈恕和姜贞讶异地跟着他出去,果然,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乌压压的人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行进着,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看不清面貌。 待走得近一些,才看清他们拉着十几车碗口粗的木头,马蹄声震天响。 姜贞看见了那打头的马上坐着的一个小小身影,忙惊呼道:“恕哥哥,那是青牛吗?” 小人儿远远地就朝他们摆手。 三蛋子听见青牛的名字,立刻抬头去寻找,果真在马身上看见一个熟悉的稚嫩的脸庞。 他咬着牙道:“这臭小子又来做什么!” 哼,他要是还自己十张饼,再恭恭敬敬地给他道歉,从此以后都叫他“三哥”,那也不是不能原谅他。 这一群人都骑着马,多是年轻的男女,粗略一算,大概有一二百人,又拉着这么多木头,阵势不小,还未出工的人们都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为首的是个英气的玄衣少年,约十七八岁,他一声令下,长蛇一样的队伍整齐地停下步伐,众人纷纷下马。 少年提着青牛的衣裳将他拎了下来,在陈恕二人面前站定。 “陈大人,我乃……”少年正要开口,青牛炮仗一样冲了出来。 “姐姐!大人!”稚嫩的童音冲散了原本有些肃穆的气氛。 “青牛!”少年生气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将青牛拘在胳膊里,对陈恕和姜贞正色道:“我乃天狼寨寨主飞蓬,听闻新任知县有……有” 他结巴了一下,脑中迅速回应着小时候在学堂学的话,接着说下去,“有力挽狂澜之志,特率族人前来相助!” 好悬,差点没背下来。 陈恕轻轻一笑,不过只打了个照面,不知道这是个赤诚的少年。 朝飞蓬点了点头,他道:“多谢,我是平阳县知县陈恕,寨主若有意,我们坐下再叙。” 飞蓬面无表情地点头,心里却在想,这读书人就是文绉绉的,真让人费解。 三人坐下来,姜贞给飞蓬倒了一杯野菊花茶,加了点野蜂蜜,飞蓬尝了一口,连连点头道:“没想到这野草还能泡水喝,味道还不错。” 姜贞笑了一声,飞蓬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缕微光。 他直截了当地同陈恕说起自己的来意,“从你们进城第一天起,我就在观察你们了。之前不出手相助,是怕你们也是坏人。” 陈恕反问道:“那你如今觉得我们是好人?” 飞蓬哼了一声,“这说不准。但不管你们为了什么而来,的确是让这里有所改变,我暂且相信你们。” 姜贞问道:“之前我们发现这城中有幸存者,是你们吗?” 飞蓬张扬的脸色忽然凝固了,语气低沉道:“我们……不算是幸存者,因为我们从来就不是平阳县的人。” 他看了眼在外头和三蛋子你追我赶的青牛,娓娓道来,“我们天狼寨世代隐居在山中,因为族人会些掐算天命的术法,怕惹祸上身,几百年来不曾入世。” “幼年时我调皮,偷偷跑下山玩了几天,在城里认识了几个小伙伴,他们以为我是走丢的孩子,收留了我,还教我读书认字。”飞蓬怀念地道:“之后,我便时常偷跑下来找他们玩,我爹娘发现了,但并没有斥责我,也许是他们也过腻了山中不知岁月的日子。” 听他说话,的确像是读过书的,就是没读过多少。 飞蓬继续道:“时间久了,他们都知道了我的身份,不过他们都帮我隐瞒着,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快活。” 孩童之间的友谊真诚又单纯,他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用龟壳测出哪一方卖的糖葫芦更甜,伙伴们便一拥而上。 只是后来,少年们逐渐长成,慢慢地离开了平阳县。 飞蓬惆怅地问陈恕,“他们也是书生,为什么书生非要考取什么功名?就像我一样,无拘无束的不好吗?” 陈恕淡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飞蓬叹息道:“其实那场地动,我爹早就算到了,我跑到我伙伴的家中,告知他们的父母,但他们都不相信,反而劝我不要多想。” 天狼寨在预知到地动之后,便有所防范,没有一人伤亡,只死了几只牲畜。 但脚下昔日繁华的小县城,一夜之间成了废墟。 飞蓬下了山,站在满目疮痍的城中,心里空落落的。 “我等了几日,想看有没有人会来帮帮他们。但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飞蓬沉默了。 “我看到他们互相残杀,因为没有粮食,甚至……”飞蓬目睹了好几次残忍的场景,自此越发觉得人心可畏。 “所以是你们帮忙收敛的尸骨?”姜贞问道。 飞蓬点了点头,“我爹说,这个天气如果不埋葬,会有瘟疫。于是族人们花了小半个月,把能挖的都挖出来埋了,有些腐烂的就烧了。” 他不忍心说,几个伙伴的爹娘都是他亲自挖出来的,曾经对他十分和善的长辈们,面目全非,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他爹其实算到了,地动之后还会有一场不小的瘟疫,但实在不忍心,插手了天命,也因此身体变得虚弱,不得不将寨主之位传给飞蓬。 陈恕听了他的故事,心中无限感慨。 若当初他们能听飞蓬的,也不至于惨死,但是站在他们的角度,谁又会听一个少年虚无的预言呢?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飞蓬两眼已经泛红,强忍着泪道:“帮完了你们,我还是要回山上去的。” 他曾经厌倦了山上一成不变的生活,但经历过那些事之后,才知道先祖的智慧。 不入世,就不会有欲望,不会被欲望驱使着变成妖魔。 陈恕递给他一方帕子,飞蓬推拒了,仰着脸倔强地将泪水憋了回去。 “我猜到你们是想要重新建房子,这个不必担心,我们天狼寨有木头和很好的匠人,保证搭的房子几十年不会倒。”飞蓬得意地道。 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两张脸上俱是欣喜。 这可真是救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陈恕拱手,朝他行了一礼,肃然道谢,“多谢寨主,陈恕无以为报,将来天狼寨若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我必赴汤蹈火。” 飞蓬摇头道:“我没有那么贪婪,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陈恕:“寨主请讲。” 飞蓬认真道:“年少时跟着我的伙伴们在学堂读书,这书真是个好东西,可惜我们寨子里的人都不太识字。将来你若让这里恢复如初,我想请你开辟一间学堂,允许我们天狼寨的孩子们同城中百姓一同读书。” 姜贞吃了一惊,心道飞蓬虽然年纪小,却高瞻远瞩,心性坚韧,真是难得。 陈恕也对飞蓬暗中称赞,不加犹豫地同意了。 说定之后,飞蓬便出去招呼族人将木头卸下,陈恕也让城里的人前去帮忙,众人听说天狼寨的人是来帮助他们的,立刻发出一阵欢呼,围着这群陌生的玄衣人又唱又跳。 飞蓬跳到车上,一只脚踩着木头,玄金描边的衣摆飞扬,爽朗的大笑。 寨民们起初被吓了一跳,而后察觉到大家的善意和感激,也腼腆地笑了起来。 三蛋子走到青牛的面前,别扭地道:“你怎么之前不同我说你是天狼寨的人?我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小贼呢。”。 青牛嘴巴闭的紧紧地,摇了摇头一脸严肃地道:“不行不行,大哥说了不能透露身份的。” 三蛋子掐了把他的脸颊,冲他哼了一声,“好吧,看在你大哥对我们有恩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偷我的饼了。叫声三哥来听听?” 青牛不叫,看他一眼跑去找飞蓬了,留下三蛋子在后面气得跳脚。 陈恕远远看着众人欢欣雀跃的样子,眉宇间的愁绪也被抹平了。 姜贞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笑着看向他,“恕哥哥, 这是不是就叫做,得道者多助?” 陈恕笑着摇摇头,“非我有道,是他们心中有义,我不过是尽我之责。” 他蓦地想起多年前,陪同太爷爷从金陵回扬州,太爷爷问他,山狭水急,山宽水缓,若遇艰险,该如何应对。 他那时年轻气盛,似乎是这样答的。 “坦途不易,若遇艰险,当持志深思,必渡之。” 多年以后,陈恕与当年船板上志得意满的少年再次相遇。 他在心中默默地想,至此,也不算辜负年少的自己了。 第68章 卜卦姜姑娘,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 天狼寨的相助,犹如一场甘霖,降落在平阳县。 他们果真是天生的匠人,在十月来临之前,陈恕已经能坐在木质的衙门里议事,周围许多房屋已经搭建起了雏形,人们干完活,最喜欢的就是绕着屋子散步,未完工的房屋被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连朦胧的身影都显得格外令人安心。 十月里,就可以播种小麦了。 陈恕忙着督造房屋之事,姜贞将农耕事务接了过来,她长于乡下,但说起来并没有亲自种过地,原本并不懂这些,但跟着陈恕下了几次田,又有阿嬷在一旁指点,倒是学的很快。 采买种子、犁耙、确认播种时间、分配播种的任务,一应事务都是由姜贞谋算,陈恕在隔壁为她劈出一间单独的公房,她每日忙的不可开交,有时竟然比陈恕还要忙碌。 飞蓬闲着无事,就喜欢把玩着龟壳,站在一旁看她指点百姓们做事。 姜贞感激他的出手相助,但这少年的性格着实有点古怪,很少同她说话,但每每她遇到什么难事时,他又出来为她解疑,其余时候,都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 有一日,姜贞从地里回来,飞蓬追上她,将手里的龟壳摊开给她看,笑着道:“姜姑娘可要我为你测一卦?” 他从来不与旁人一样叫她陈夫人。 姜贞摇了摇头,飞蓬追问道:“姜姑娘不信任我吗?我深得父亲真传,至今没有算错一次。” 面对少年莫名的紧张,姜贞轻轻笑了,“不是不信你,我不信天命,只觉得万事都是人为罢了。” 飞蓬“哦”一声,脸上不但没有失落,反而更激动了,坦诚地道:“姜姑娘,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同他们都不一样。” 姜贞拧眉,飞蓬怕她误会,接着道:“我是说,看着你的眼睛,让我觉得心里特别清静,你的眼睛——” 他比划了一下,字字真挚,“像山上的湖泊,特别明净。” 不掺任何混浊的欲望,明澈洁净。 姜贞心里蓦地一紧,飞蓬懂一些玄术,莫非是看出来她是重生之人了? 她的沉默让飞蓬变得更谨慎,他观察了姜贞这么久,发现她的确与一般的女子不同,像是方外之人一样。 “我想请你跟我回寨子,让我爹给你算一卦。”飞蓬直接说出了心里的念头,面露期待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姜贞却怕真被他们父子看出什么来,前世今生这种事,说出去就是怪力乱神,又有谁会相信,还怕无端惹了非议。于是忙摇头道:“不必了,寨主,将来若有机会,再与你闲聊。” 她不愿同他说太多,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飞蓬在身后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龟壳,喃喃道:“为什么害怕呢……真是奇怪……” 姜贞没有将这事告诉陈恕,但飞蓬根本没有遮掩,亦步亦趋地跟着她,陈恕自然也很快察觉异样。 他倒不是怀疑这稚气未脱的寨主对姜贞有非分之想,与飞蓬相处之后,越发感觉他确实入世不深,说话做事都有着独一份的坦率真诚,但有时又太过跳脱。 飞蓬可能根本不知道男女情爱是什么滋味。 不过也不妨碍陈恕暗中醋了一回,飞蓬不知分寸,步步紧跟着姜贞,他恨不得分一只眼睛黏在姜贞身上。 这日他忙完还早,便去隔壁寻姜贞,正巧听到飞蓬在“纠缠”姜贞。 “姜姑娘,你真的不愿意同我回去吗?”飞蓬穷追不舍。 陈恕看见姜贞抬起头,无奈地朝他摇了摇头。 “寨主有什么事?”陈恕方走过去,飞蓬瞥了他一眼,或许是因为他脸色太过端肃,轻咳了一声走了。 姜贞舒了一口气。 陈恕走到一边替她磨墨,望了一眼门外,轻声问道:“他这些日子缠着你做什么?” 平静无波的语气中隐隐藏着酸味儿。 姜贞觑他一眼,心里偷笑,抿唇道:“没什么呀。” “嗯。” 陈恕脸色更加平静,没有追问,但细长的凤眼中闪过一抹异样。 “我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回来。”陈恕摸了摸她蓬松的发。 姜贞埋头在书案中苦干,点了点头,权当知晓了。 出了门,陈恕环视一圈,在不远处发现了正在领着几个孩子抬犁耙的三蛋子,招手让他过来。 “怎么了?大人!”三蛋子气喘吁吁地过来,仰头看着陈恕。 陈恕轻声嘱咐了几句。 三蛋子点头道:“知道了大人,我一定帮您把话问出来!” 他一溜烟儿跑了,这些日子有吃有喝,身体结实不少,俨然成了这群孩子中的领头羊,姜贞吩咐他管着农具的收纳,他也做的有模有样的。 青牛年纪小好哄,没多久就被三蛋子套出了话。 陈恕等了小半个时辰,三蛋子就回来了。 他挠挠头把青牛的原话说给陈恕听,“大哥说,姜姐姐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想把她带回寨子里。” 陈恕脸色蓦地一变。 这日用完晚饭,照旧是二人挨坐着看书,姜贞正对着一本农经看得入迷,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影。 陈恕将他看的那一页书推了过来。 烛光下,他的目光幽深,长指轻轻点着书页。 姜贞不解地看过去,只见那书上记载着前朝武帝时期的一场宫变,原因是巫蛊之术引起了皇帝与太子的父子相疑,最终导致二人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她犹自不解道:“怎么了?” 他何时也开始信这些了? 陈恕薄唇微抿,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姜贞恍然大悟,猜到他可能是知道飞蓬的事了,觉得有些好笑,这人不肯直言他的不认同,反要这么迂回地劝她拒绝飞蓬。 心里寻思几遍,姜贞才谨慎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跟他走的。” 陈恕紧绷的身体一瞬间轻松了,姜贞感受到他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他这么害怕呢? 姜贞牵唇,半是试探地问,“恕哥哥,我听说,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若有人死过一回,又重新活过来了,那这人还是他自己吗?” 她刚重生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陈恕认真地道:“我以为**不过躯壳,万物有灵,这灵才是根本。” 他捏着她的手,修长的指骨将她箍得紧紧的,半是打趣地道:“就比如你,贞贞——” 他抵着她拆下了发髻、毛茸茸的脑袋道:“就算你的灵魂飘到了一只黄鹂的身上,我也能一眼认出你来。” 姜贞一愣,先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接着反应过来这不过是玩笑之语,按捺住惊跳的心,嗔他一眼道:“谁要当黄鹂了?”。 陈恕笑,可不就是只小黄鹂么?闯进他的轩窗里,蹦跳着就不肯离开了。 灯下弥漫起缱绻的 气息,陈恕凑过去,与她交换了一个吻。 翌日,姜贞起身时,陈恕已经出去做事了,给她留了粥温在炉子上,红杏进来伺候她梳洗,笑着道:“姑爷一早就出去了,说是有屋子建好了去看看,吩咐我们不用叫醒您。”。 姜贞点点头,把玩着一束乌发,心里却在回忆昨日陈恕的话。 如果这样说的话,陈恕应该是不会在意重生一事。 姜贞稍稍放下心,或许等日后时机合适,她会向他坦白前世的经历。 她希望夫妻之间是没有隐瞒的。 播种的事已经暂时告一段落,闲下来之后,姜贞也有空去做些针线。 幼时她的针线就不好,倒不是她的手不灵巧,而是她静不下心,长大了也没好到哪里去,陈恕的荷包中衣,都是绣娘做的,姜贞最多就给他打个络子。 不过到了这里,一切都要俭省,衣服磨破了也只能缝补,红杏忙不过来时,姜贞也只能学着自己动手。 虽说如今也称不上手艺好,但至少不是歪歪扭扭的蜈蚣纹路了。 她如今正在缝的是陈恕的一件外衣,下摆被钉子划破了,他一向节俭,又不想她劳累,都是能忍就忍,但姜贞昨日实在看不过来,让脱下来帮他缝补。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算补好,姜贞放下针线,动了动僵硬的脖颈,起身往外走去。 屋外也很是热闹,红药忙着做饭,石砌的灶台上支着一口大锅,红药熟练地翻炒着菜,夏天时他们种的萝卜已经能吃了,经过几场秋霜之后,萝卜变得脆甜,怎么做都好吃。 对于百姓们来说,这是收获的第一批作物,滋味格外不同。 姜贞一走出去,就有数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有的百姓奔上前,请教她一些农事,姜贞驻足同他说了起来。 陈恕忙完了也正好回来,看见她在同旁人说话,便默不出声地站到了一旁。 听着姜贞侃侃而谈,陈恕勾起了唇角。 比起在盛京时,如今的贞贞的确疏朗太多。 姜贞说完话,才发现了陈恕,扬起一抹笑,走上前问道:“屋子建的怎么样了?” 陈恕轻轻颔首,“有几处已经差不多了,等桐油干了就能住人。” 如今农田里的活渐渐少了,又从外面来了许多投奔他们的难民,人手多了,速度也就快起来了。 陈恕预计能在下个月初雪来临之前,让人们住进新屋子里去。 “今日我去看过,匠人多用榫卯连接木材,顶上加以斗拱,比寻常的砖瓦房屋还要稳固许多。”陈恕感慨着寨民们的智慧。 姜贞惊叹道:“不过这样要花上许多木材吧?” 榫卯倒罢了,寻常百姓修建房屋极少用斗拱,因其比较费料。 陈恕点头,“是,飞蓬说他们把积攒了百十年的木头都拉过来了。” 姜贞一时无言。天狼寨的人们虽然目不识丁,但却比那些满腹经纶的人有情有义。 陈恕已经想好今后的事,天狼寨的百姓们不愿意下山,但飞蓬说日后想让小孩到平阳县来读书,陈恕打算单独为他们编一些书,不为科举,只为了更加自在地生活。 隔平阳县千里之外的盛京,此时已经进入了深秋。 梧桐叶落了满地,宫女们忙着洒扫,生怕惹了太子不高兴。 明年春,太子就要大婚了。 大婚之前,太子自然不能还是童子身,王皇后挑选了两个样貌普通的贴身宫女去伺候太子。 就因此事,太子最近郁郁寡欢。 他同王廷敬抱怨道:“阿敬,你也知道,那两个宫女并非孤主动讨要,母后非要赏赐给孤,又能有什么办法?孤都说了不会碰她们,蔷儿为何还要同孤置气?” 王廷敬虽然偏袒自家阿姐,但心里也知道这事阿姐做的有些过了,表哥是太子,如何能期盼什么一夫一妻呢?人家太子妃尚且不敢说这话呢。 不过对着太子,他定然也不能说阿姐的不是,于是劝道:“殿下,我阿姐只是对您情根深重,一时没有想开,其实她也是受了委屈,是从来不同我们说罢了。” 说到这,太子心里的怒火顿时消散了。他明白,选太子妃的事的确是委屈了蔷儿,可他也无奈,父皇下定了决心,连母后的话也不算数,他又能做什么? 在东宫劝了太子好一会儿,王廷敬才出宫去。 在路上碰见了颜怀轩和许世清,王廷敬瞥了一眼许世清,朝颜怀轩淡淡点了点头。 他与颜怀轩自幼相识,但说不上关系好,没什么矛盾,就是说不到一块儿去。 走到长康门处,王廷敬官职最低,按理应该后行,但许世清退了一步,为他让出了位置。 王廷敬没有看他,径直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颜怀轩望着他的背影,对许世清摇了摇头道:“你这可是将王家父子得罪的不轻呀。” 许世清淡淡一笑。 当初他代替陈恕,揭发了胡善泓,王首辅并没有很快报复他,但之后,他升了官,在翰林院却举步维艰。 众人无声地排挤着他,有时只是弄洒了他的墨,有时是丢失了文章,虽然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次数多了,也挺让人烦心。 颜怀轩每每都在维护他,许世清心里感激,在明熙帝面前也多次提及他,二人的关系比从前亲近许多。 沿着长长的甬道慢行,两边深红的宫墙上,偶尔探出几枝桂花,香气宜人。 颜怀轩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转眼都半年了,不知瑾之过得如何了?” 许世清沉默一瞬,直至今日,他对陈恕人心存愧疚,他做的这一切,无愧任何人,只是对不起陈恕。 以至于当时陈恕离开时,他竟不敢去送别。 颜怀轩抻了抻臂膀,笑着道:“不过也没听说那边有什么坏消息,看来瑾之已经安定下来了。”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陈恕的安全,但前些日子圣辰时,陈恕还送来了一份贺礼,虽然是半筐莫名其妙的萝卜,但足以证明陈恕如今没什么事。 许世清眉头轻蹙,颜怀轩以为他还在为陈恕担心,宽慰道:“你也不用多虑,以瑾之的性格,他在哪里都能过得下去,我说他可有能耐了,那半筐萝卜就是他和他妻子带人种出来的。”。 许世清点头,眉心舒展开,心里却还在忧虑。 他这几个月得到的俸禄和赏赐,除了最基本的家用,都寄给了陈恕,甚至不敢署名,还是找到了陈恕在京中的好友阮大人一同寄去的。 颜怀轩却在想,他爹将陈恕发配到平阳县去,究竟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在淬炼陈恕。 如果说是惩罚,那么为何之后不见任何动静,陈恕家的几家铺子如今生意也都十分兴隆,甚至宫里都流行起了他家的胭脂水粉。 但若说是淬炼…… 颜怀轩又觉得不至于,平阳县何其危险,陈恕若不是命大,或许早就死在那里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突然察觉,这些事爹从未对他说过,到底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不信任他? 二人并肩而行,却各有所思,踩着艳丽的夕阳渐渐远去。 十一月,山上的树木只剩几片枯黄的叶子还固执地不肯离去,山脚下,小麦在寒冷的季节反而长势喜人,成了这满目苍凉中唯一的生命之色。 姜贞和陈恕站在麦田边,眺望着一只孤独的水鸟站在田垄上觅食,它收缩着翅膀孤零零的模样。 “爹娘来信,说莹姐儿的婚事定下了。”姜贞轻声道。 说来陈莹的婚事当初也让二房夫妻俩十分头疼,她性子跳脱,什么贞静贤淑是半点不沾边,且在外也招摇,整个扬州城没有不知道这位骑马射箭比男儿还厉害的陈三小姐的。 起先相看了几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其中不乏有喜欢陈莹的活泼性子的,但陈莹又瞧不上别人,说是太死板了,过日子无趣。 陈恕点评道:“寻常日子,本就规律,若是大张大合,那像什么样子。” 姜贞看他一眼,没说陈莹说的所谓“过日子无趣”的人就是他这个二哥。 这样耽误了一两年,总算是在今年遇到了一个合适的。 据说男方是来扬州驻守的督军家中的嫡幼子,同陈莹一样是个喜欢舞刀弄枪的,二人在马场上不打不相识,之后却颇为投缘。 陈恕对这位妹夫充满了不信任,在他看来,十六七岁了还只知道恣意玩乐的儿郎,一点进取心都没有,将来如何支撑门楣。 姜贞笑着道:“娘都说了,他是家中幼子,不需要他来光宗耀祖,祖宗留下的家业都够他几辈子花用了。” 陈恕无奈地摇了摇头。 姜贞牵着他的袖子道:“恕哥哥,男女之间,犹如饮水,冷暖自知,你今日担心莹姐儿遇人不淑,可我知道她的,只要心里认定了,也同我一样绝不后悔。” 陈莹也绝不会是因为看中了对方的家世才选择嫁给他。 陈恕沉默半晌,叹息一声道:“你说得对,我总是不如你通透。” 姜贞弯了弯唇。 夕阳下,二人被拉长的身影逐渐重叠在一处,鬓角衣袂被染上一层暖融融的橘黄微光。 “回去吧。”陈恕轻声道。 初雪来临前,二十多间屋子便正式完工了。 第69章 惩治他们应该付出代价。 小雪缠绵,平阳县里的路大多还是土路,一路从田里走过来,难免要沾上一裤腿的泥泞。 红杏擦干头上和眉毛处的小片积雪,搓了搓手,往衙门后的最大的一处木质房屋走去。 红药正在屋里点着炭盆,见了她,笑盈盈地道:“红杏姐回来啦?快来暖暖手,我在里头埋了一把山栗子,再等会儿就可以吃了。” “不忙。”红杏走过来问道:“夫人在屋里吗?” “在的,大人出去了,夫人在里面算账。”红药答道。 红杏迅速在炭盆边烤了会儿手,掀开帘子走进内室。 屋里弥漫着一股桐油的香气,姜贞坐在榻上,盘着腿看账,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 红杏进来就道:“奴婢去看过了,被踩踏的麦苗不多,看脚印是来了一群野鹿,三蛋子带人扎篱笆去了。” 姜贞笑了笑道:“阿嬷说麦苗不怕踩,越踩越旺,辛苦你大冷的天跑一趟。” 她从手边挪过来一碟子萝卜糕,“红药刚做好的,特意给你留着。” 红杏也不推辞,挪了个木凳过来,坐着边吃边同姜贞说话。 “这天狼寨的人真有本事,建的屋子亮堂又结实。”红杏抬头看着结构精巧的斗拱道。 姜贞点头,惋惜道:“就是可惜他们有族规,如何都不愿意留下来,大家都挺舍不得他们呢。” 飞蓬已经准备好,等在平阳县过完年,就带着族人回山上去了。 二人正说着话,陈恕自外头回来了,他最近忙着修补城墙,早出晚归的,今日这半下午就回来了也是少见。 在门外脱下沾着雪水和泥水的大氅,陈恕隔着一道帘子同姜贞解释道:“雪下大了,让他们回去休息,我也回来换身衣裳。” 姜贞迎上去,拿了干净的棉帕给他擦拭头脸,询问道:“等会儿还要出去吗?” 陈恕点点头,仔仔细细地将脸上的水擦干,“顾二家的屋子有些渗水,我和飞蓬去看看,要不了太久。” 这几日他来去匆匆的,面容消瘦许多,平阳县的百姓将他当做再生父母,大事小事都习惯找他做决断。 飞快地换了身衣服,陈恕又出去了,嘱咐姜贞晚上不必等他用饭。 等他走后,红杏才小声地道:“姑爷这官做的不大,倒比二爷还累呢。” 可不就是如此,陈恕只管着一个拢共两百多人的平阳县,比陈明修这个扬州通判还要忙碌,这几日晚上沾床就睡,呼吸声都沉重了。 姜贞有心想给陈恕补补身体,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他只是看着清减了,但身上的肌肉变得格外紧实,帐子里还让她有些爱不释手。 姜贞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想入非非。 红杏方才提到陈二爷,姜贞才记起前几日收到的家书,说是陈愈要来找他们,如今已经在路上了。 说来此事也是好笑。陈愈中了秀才以后,日夜关在家中读书,有陈恕这个哥哥珠玉在前,他是如何也赶不上,但陈明修对他严格,怕他辱没了一门四进士的美名,恨不得在他书房里镇守着,日夜督促他读书。 可陈愈天赋一般,考中秀才已经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江氏不想让儿子郁郁寡欢,顺势提出不如先成婚再举业。 陈愈更是不愿成婚,趁江氏去寒潭寺拜佛的功夫,留下一封家书,往平阳县来寻陈恕了。 陈恕知道后自然是生气,这个弟弟自幼被家里宠的有些随心所欲,品性不坏,做事却没有章法,知道他独自出行,还担心他的安全。 姜贞笑着安慰他,“恕哥哥,愈哥儿都十六了,也是该成家立业了。不用再像小时候一样事事为他担心。” 陈恕冷冷道:“我不是为他担心,一介莽夫罢了,只是他若出了事,家里该怎么办?” 在他看来,陈愈空长了年岁,心智却半点都不成熟。他常年不在家中,父亲有时又要外出公干,若不巧家里出事,只有他和大哥能做决断,但大哥是个面热心冷的,真正出事,不一定能靠得住。 姜贞劝了他几句,陈恕仍是余怒未消,生了一晚上闷气。 第二日早上就嘱咐墨竹,让他将破庙里的屋子收拾出来,等陈愈来了入住。 “在家里待的好好的,非要过来吃苦,那就让他住在庙里,学会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姜贞想到他的话就忍不住想笑,愈哥儿还以为能来这儿躲几个月,绝不会想到陈恕是打定主意要让他哭着回去了。 “前些日子扬州送来的棉花在库里,等会儿你同红药去给百姓们分一分。”姜贞吩咐红杏,这冬天怕的就是吃不饱穿不暖,他们的粮食足够撑到明年夏天,杭州那边还送来了棉花,足够他们过冬了。 红杏领命而去,姜贞接着盘账,忙活了一下午,等着陈恕回来用完晚饭,疲倦的二人说了几句话,便很快睡着了。 翌日一大早,天色还暗着,姜贞迷迷蒙蒙的,就听见墨竹在外边儿小声又着急地叫陈恕,“少爷,少爷,田里出事了!” 姜贞混沌的思绪顿时清醒,陈恕也听见了声响,飞快地坐起身。 他下床穿鞋,回头对姜贞道:“你先别急,我出去问问。” 他披了件外袍走到门边,掀开帘子站在外间,脸色沉郁地问道:“何事如此焦急?”。 墨竹低声飞快地说道:“今晨有人发现,麦苗被人泼了不知什么液体,腐蚀了一大片,连土地都没法再耕种了!” 陈恕闻言眉心紧蹙,吩咐墨竹出去等待,自己回来穿好衣服,提上灯就要出去。 姜贞方才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睡意了,墨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她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见陈恕要走,连忙叫住他道:“恕哥哥,我同你一起去!”。 陈恕本想着外头太冷,怕她冻着想劝阻她,但又想姜贞对田里倾注了许多心血,不让她去定然伤心,于是将风灯挂在一边 ,点亮了灯,“好,我们一同过去。” 她迅速穿好了衣服,陈恕给她披上大氅,提上风灯,同她一起出去。 墨竹在外等了一会儿,见主子和夫人一起出来,愣了片刻,二人已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青松驾车,不到一刻钟就抵达田里,有10来个百姓正围在一议论着什么,看见陈恕和姜贞过来,立马就有人哭丧着脸过来告状,“大人,夫人,有人往我们的田里泼了东西,这片地都毁了,连泥巴也腐蚀了。” 十几盏风灯的照耀下,只见那人指着地大概一分地里,原本绿油油的麦苗变成了土褐色的枯枝,嫩叶尽数烧烂,底下的泥土都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姜贞想要伸手去摘一片叶子看看,却被周围的人及时拦住,大声叫道:“夫人不可!这叶子和土都碰不得,要烂手的!方才王二家的摸了一下,如今还红肿着呢!” 陈恕拧眉,这是泼的什么如此骇人? 他蹲下身嗅了嗅,除了一股焦味,还闻见一阵刺鼻的难以描述的气味。 似乎有些像……绿矾? 绿矾味甘寒,生于山谷,可以杀虫或是治疥疮,但这味道比绿矾更刺激…… 正在猜测,旁边一个百姓忽然惊呼道:“大人!这是绿矾油!” 陈恕和姜贞都看过去,见说话的是一个高大的壮年男子,陈恕认得此人,姓黄,曾是个铁匠。 黄铁匠一脸肯定地道:“大人,这味道我闻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就是朝廷用来给兵器除锈的绿矾油。” 绿矾油能除锈,使兵器亮洁如新,但腐蚀性极强,只能装在极厚实的陶罐里。 姜贞立刻想到了一个人,目光沉沉道:“一定同那梁师爷有关系。” 毕竟他们认识的人中,接触到朝廷的绿矾油的,也就只有金知府身边的梁师爷了。 百姓们慌乱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陈述和姜贞解决的办法,好不容易长出来的麦苗就这样毁了,连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也无法再播种,任谁遇见这样的事,都要咒骂不止。 陈恕冷着脸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我们对外就说麦苗无事,他定然会再回来。” 众人心领神会,怀着同样的怒气,沉着脸归家了。 姜贞心疼地看着这一小片再也无法拯救的青苗,眼中溢满了泪水。 细雪落在肩头,二人久久地沉默着,心中皆是苦涩。 虽然在百姓们的警觉之下,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但他们都再次意识到,有许多人在暗处都不希望他们将平阳县重建起来。 就比如说梁师爷,如若没有金知府的授意,他怎能轻易地取到绿矾油? 陈恕忽然又体会到当初阮从南的心灰意冷,在官场中,从来都没有正义与黑暗的分别,谁的权势更大,那么他的言行就会被人奉为圭臬,至于最低层的百姓们的苦痛,并没有会在意。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对姜贞道:“贞贞,我原以为我深受太爷爷的指教,无论如何都能逆风执炬,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人心的恶念。” 金知府难道不知,平阳县的百姓有多么重视这片田里吗?不,他当然知道。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恕得到这份功绩。 若他一介知府、还有朝廷十几个钦差都没有解决的难题,被陈恕夫妻二人攻克,那么他该如何同朝廷交代? 陈恕不敢深想,金知府是这样,颜之介也是一样,那么陛下呢?是否也为了自己的私欲,选择忽视了平阳县的苦难? 姜贞不愿看他笑容苦涩,摇头道:“恕哥哥,可太爷爷见识过官场诡谲,却依旧教你读书,教你为官为民,不正是想要你能坚守本心吗?” 她坚定地看着他,轻柔的言语蕴藏无限力量,“持心正大,处几方严。恕哥哥,你应该庆幸,你同他们都不一样。” 她仰起脸,兜帽围着的素白小脸笑意盈盈,明眸中闪着细碎的泪光,望着他道:“你说过要做一个跟我爹一样好的官员,我一直都相信你。” 陈恕愣了片刻,冷透的心仿佛也有了温度,沉默几息以后,他缓缓地笑了,脸上的沉郁之色退潮般散去。 “好。”他伸手轻柔地为她拂去肩上的积雪,牵起她的手,缓缓往回走去。 其实他心中并没有怀疑自己的为官之道,只是面对现实有些心冷,但姜贞的一番话,依旧如寒冷冬夜中的一堆篝火,照亮他迷雾笼罩的前路。 在陈恕的授意下,城中百姓都对田里被毁之事故作不知,白日依旧照常干活。 如今田里中并没有什么繁重的农活,每日只有几个人轮流到田中转一转,驱逐一下鸟兽,陈恕猜测梁师爷放在城中的眼线应该很快就会上钩。 果然,这日下午,就有人来给他报信,说是有一个外来的泥瓦匠偷偷地溜出了城。 陈恕点头,嘱咐那人不要透露风声,传话给其他百姓,夜里听见锣响便到田里中集合。 姜贞小声地道:“果真如我们猜的那样,梁师爷收买了外来的泥瓦匠人。” 他们之前就在猜,梁师爷已经被陈述驱逐过一次,自然不可能进得到城中,但城中的百姓都是跟着他们一路干苦活过来的,谁会忍心伤害自己亲自种下的青苗?唯一的可能就是梁师爷收买了外面来的匠人。 天狼寨的人自然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就是最近为了修补城墙,陈恕自附近州县中带回来的这群泥瓦匠人嫌疑最大。 陈恕冷声道:“捉住这人,定要严惩,那梁师爷也不能放过。” 冬日的夜来的格外的早,还不到酉时,天光已经沉下来。 三蛋子带领着一群孩子,隐藏在山脚下,十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风雪中寂静的麦田。 等了半个多时辰,依旧没有动静。 青牛头上顶着一堆乱草,小声地问道:“怎么还不来呀?大人是不是猜错了?” 三蛋子哼了一声,捂住他的嘴,“不许乱说,大人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青牛唔唔几声,挣扎着从他怀里逃开。 正等得焦急时,一道人影慢慢地靠近了。 众人屏住呼吸,三蛋子更是不敢眨眼。 走得近些,才依稀能够辨认这是个高大的男人,他手中似乎正抱着一个沉重的罐子,正小心地朝着麦田走去。 只有一点点月光,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人走到昨日被毁的那片麦田边,吹亮了火折子,俯身察看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在原地张望了一会儿,走到附近的田里,打开了罐子。 眼见他就要将罐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三蛋子猛地跳出来,举起铜锣“砰砰砰”地敲了起来。 震耳欲聋的锣声霎时响彻整片田野,将山脚树上歇息的鸟儿吓得四处扑腾。 青牛也跳出来,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快来人呀,这里有贼人——”。 那高大男人惊吓过度,差点将手中的罐子摔在地上,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便拔腿要跑。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群拿着锄头镰刀的百姓,有的在后面高举着火把,大叫着朝他冲了过。 那人慌不择路,逃窜时摔了一跤,好巧不巧,身体正扑在那敞开的罐子上。 “啊——” 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陈恕和姜贞从人群中走出,看着地上捂着身子疼得打滚的泥瓦匠人,各自冷笑了一声。 真是自作自受。 “小心些,把他关起来,那罐子留着,明日有用。”陈恕吩咐青松和墨竹。 周围的百姓见毁坏麦苗的凶手被抓住,还自食恶果,心中畅快,帮着将那人叉起来,朝着他扔稀泥。 陈恕审了那人半夜,才知道原来这人不过就是收了梁师爷十两银子,就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怒不可遏,将他关进柴房,等着之后服苦役。 至于罪魁祸首梁师爷,当然也不能放过。 陈恕吩咐了三蛋子几句,少年眉毛一挑,雄赳赳地带着孩子们出发了。 姜贞看陈恕露出似笑非笑地神情,就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法子整治梁师爷,心道这回过后,怕是梁师爷再不敢来了。 第二日三蛋子就回来了,笑呵呵地同陈恕回话,“大人真是料事如神,那梁师爷果真有脾约之症。昨日他应是在酒楼等那匠人回话,我见他要去如厕,就先在便桶上涂了点儿绿矾油,没多久就听见他的惨叫 了。” 他调皮地眨眨眼,“这一回保管他几个月都不敢再来找麻烦。” 陈恕夸他几句,给了他一碟点心,三蛋子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姜贞听的目瞪口呆,陈恕唇角上扬,轻笑着问道:“我这招如何?” 梁师爷之前在平阳县待了那么长的时间,陈恕早就观察到他的脾约之症有些严重,如厕困难,他毁了百姓们辛苦种下的麦苗,当然得付出代价。 不过这还不够,梁师爷身后的金知府,才是他应该提防警觉的人物。 至少将来几个月是清净了。 没有恶人作祟,一切都井然有序,天气日渐寒冷,陈恕加紧了动作,打算在新年来临之前,将城墙修补好,把百姓们过个安心的年。 都是体力活,姜贞也帮不了太多,就带着红药和红杏每日给他们做些温补的食物,还缝制了围脖,让他们不至于在雪天被冻伤。 腊月初七这一日,陈恕正在和匠人们一起砌墙,忽然一阵马蹄声渐渐逼近,风雪之中,一个年轻人勒住马,穿过雪雾,迷茫地停了下来。 第70章 烟火他眼中弥漫起浅淡的笑意。 陈愈此前听说,二哥被派到平阳县任知县,这平阳县是年初地动时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料想二哥过得不易,他还带了许多银票过来。 谁知到了华州府,问起平阳县的事,竟有人同他说,如今的平阳县已是大变了模样。 陈愈一路骑着马过来,见城外的大路十分宽敞,虽然仍是土路,但清理得很干净,两辆马车并排而行不是问题。 及至城门,没有看见想象中的一片废墟,之前坍塌的砖石堆在一旁,几十个匠人正在忙着修补城墙。 一座破损的角楼上,插着一面鲜艳的旗帜,上书平阳二字。 往里看,风雪中隐约能看见一排排房屋,并没有颓废之像。 陈愈心中疑窦丛生,不是说这平阳县已经成无人之境了吗?这些人、房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莫不是产生了幻觉。 难道是来到了志怪小说中写的黄泉?这些都是魂魄? 陈愈勒住马,瞪大眼看着城墙上的几个忙碌的人影,确认他们有清晰的影子,砰砰直跳的心才落下。 正出神时,“啪”的一声,一块小石子倏地砸到他肩上。 “陈愈。” 高处传来一记熟悉的、冷冰冰的声音。 陈愈欣喜万分,连忙抬头,见上面站着个挺拔的男子,披着大氅,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二哥!”陈愈大声喊道。 百姓们得知陈大人的弟弟的到来,都十分热情,陈愈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嘘寒问暖,一时之间颇为局促。陈恕同人们说了几句,将他带了出来。 “先同我回去见见你二嫂。”陈恕淡淡地道。 陈愈亦步亦趋跟着他,雪下的大,陈恕又走得快,可怜他在后面紧追慢赶,脸都冻得通红。 “贞贞在这儿怕是不习惯吧,这天可真冷。”陈愈搓着手,他记得小时候贞贞就怕冷,大冬天只肯出来堆个小雪人,不肯同他们一起打雪仗。 陈恕瞥他一眼,目光冷冽。 怎么了?他说错什么话了?陈愈背后凉嗖嗖,茫然地看着自家二哥。 陈恕见他无知,点拨道:“如今你应该叫她二嫂。” 陈愈面露惊讶,连忙答应,心道二哥连这种小醋都要吃,哪里还像从前那个冷淡疏离仿佛庙里清修的二哥? 兄弟二人一路顶着风雪走到家,姜贞提早得了消息,早早就在门外等候。 “二嫂。”陈愈方才对她打了个招呼,身旁扇起一阵冷风。 陈恕大步上前,语带关心地问道:“怎么出来了?天这么冷。” 陈愈心里咕嘟咕嘟冒着酸水,方才路上他也说自己冷,二哥是怎么说的? “冷就去跟匠人们一起砌墙,不多时就能暖和。” 陈愈颇怀怨念地看着这对夫妻俩。 姜贞笑着道:“不冷,我揣了暖炉,倒是你们一路过来冻着了,瞧愈哥儿脸都僵了,快进来暖暖。” 陈愈不迭点头,由红杏伺候着脱下湿透的大氅,跟着陈恕夫妻进入内室。 方才在外面他就注意到这屋子的独特,进到其中,更是赞叹连连,“这房子好,又开阔,又结实。” 陈恕淡声道:“你若感兴趣,还有十几间屋子没建好,就交由你负责。” 陈愈错愕道:“二哥,我才刚来……” 得了陈恕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不是你在信中写,是来我这里历练的?” 陈愈哑口无言,嗫嚅几句,垂头丧气地坐到下首。 姜贞津津有味地看这两兄弟斗法。 陈愈耷拉着眉眼用完了一整顿晚饭,姜贞这才问起他的婚事。 二房信里说,原本都已经同他看好了一户人家的小姐,陈愈自己原也没有抗拒,只是见了那姑娘之后,死活都不愿意,这才逃到了平阳县。 姜贞好奇道:“从来只有你把别人吓破胆,什么样的姑娘能把你吓成这样?” 陈愈脸色铁青,长吁短叹,“二嫂,你不知道那郑芳华有多可怕,我原来不知道是她,娘说是我恩师吴先生家的外孙女,我才勉强答应去看看,谁知道是她呀。” 他一脸后怕,倒让姜贞更加好奇。 陈恕知道陈愈中了秀才以后,去了东山书院借读,举荐他的就是他的老师吴先生。 不过这个郑小姐,倒从未听他说过。 陈愈说起来就止不住话头了,语气颇为愤怒,“我去东山书院以后,就遇到一个对我百般看不起的郑师兄,说我是绣花枕头,说我烂泥扶不上墙,每每遇到我,都要同我比试诗文,可我从未得罪过他。” 他站起来愤愤不平道:“明明他之前被人欺负,我还帮他逃脱,可他就是这样对救命恩人的!” “后来我才发现,他不是男子,而是个姑娘,我从没泄露她的秘密,可这也不能把我跟她凑一块吧?我可不想每日被逼着读书。”陈愈无奈地道。 姜贞听了直乐,这简直就是话本子里的故事,陈愈自幼读书就马马虎虎,“女诸生”与他的确不太般配。 陈恕哼了一声道:“郑小姐未必瞧得起你,你这次离家,可有让别人难堪?” 若是让别人郑小姐因此遭到非议,陈恕是说什么也要把他赶回去恕罪的。 陈愈忙摇头,“二哥,我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我与吴先生说了,想出去游学两年,跟着你长些见识,不要耽误了郑小姐的姻缘。” 陈恕这才没有继续皱着眉,让人给他上了一盏热茶。 早知道就不来惹二哥的眼了。 陈愈捧着好不容易讨来的热茶,心里默默地想。 他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交给陈恕,“二哥,我什么都不懂,这些银票都交给你置办物资。” 这一叠银两可不薄,陈恕看了两眼,询问道:“这是父亲母亲让你送过来的?”。 陈愈得意道:“自然不是!这都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大嫂知道我要来这里,还送了我三千两。” 大嫂?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都有着惊讶。 陈愈叹息一声道:“爹娘一定没有同你们说,五月里大嫂和大哥起了争执,她被大哥推了一把,结果就见红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没有保住。” 眼前浮现出大嫂那张脆弱的脸庞,陈愈语气中也带了些不满,“大哥这事真做的不对,听信了一个酒肉朋友的话,要去做什么舶来生意,大嫂不同意,怕给陈家惹上麻烦,大哥就同她争吵起来,竟然还动了手。” 陈恕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姜贞也不禁浮现怒容,陈懋瞧着斯文有礼的一个人,竟然会对妻子大打出手,简直是衣冠禽兽。 姜贞冷着声道:“如今朝廷实行海禁,之前还处决了一批做舶来生意的商人,他怕不是昏了头,才想着去火中取栗。” 舶来货是紧俏,但朝廷明令禁止的事,陈懋竟然也敢动心 思,幸好有陶香雪这个明事理的。 姜贞都替陶香雪惋惜,这样一个心思通透、知书达理的姑娘,竟然遇到了陈懋这样的夫婿。 失去了期盼已久的孩子,她想必十分伤心。 陈恕脸色更是沉闷,追问道:“他做出这样不齿之事,族中可有惩戒?” 陈愈点头,“祖父当即就请了家法,还罚他跪了三天祠堂,大嫂仁义,没有告知娘家人,不过借此机会要来了大房的管家权。” 姜贞听到这里就放心了,陶香雪知道大房母子靠不住,于是替自己争取利益,就证明她并没有沉溺于失子之痛。 陈恕还是觉得对陈懋的惩罚太轻,等陈愈走后,他又手书一封,让墨竹明日寄回扬州去。 晚上入睡前,他同姜贞坦白了自己心中的忧虑。 “大哥此人,被大伯母惯坏了,自小又没有父亲的教导,不只是庸碌,还有些自命不凡,就怕他今后误入歧路,让我们陈家不得安生。” “你道他为何想去做那舶来生意?是见愈哥儿也中了秀才,心中不甘,听人说有买题的渠道,才起了心思,偏生手中又没有多的银两,才差点中了别人的圈套。”陈恕无奈至极。 姜贞小声附和,“这次是大嫂和可怜的小侄儿让他知道害怕,才没有中计,可说不准他有没有长教训。”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陈恕唇角紧绷,可纵是再担心家里,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何年何月得以归家还不一定。 只能期盼祖父能明白他寄回去的家书,好好把大哥看管起来。 姜贞感受到身旁的他浑身充斥着肃穆之气,安抚地帮他顺着胸口,柔声道:“恕哥哥,我相信即使祖父不管,爹娘也不会任由大哥拖累陈家的,明日我让愈哥儿把银票给大嫂寄回去,她管家也不容易,还想着我们。” 被她的柔荑抚摸着,陈恕心口的怒火渐渐平息,侧身将她拥在怀里。 “睡吧,不想这些了。”他搂着她轻声道。 * 陈愈来的赶巧,正好碰上了平阳县重建后的第一个新年。 如今城里建起了二十来所木质房屋,剩下的只能等到来年开春再建,姜贞已经提前定好了木头。陈恕将十户人编为为一甲,这一甲的人就住在一起。 百姓们都共同经历过苦难,没有那么多拘束,彼此之间早已在这几个月的劳作之中逐渐熟悉,男人们将能遮风的屋子让给女人和小孩住,他们则睡在廊下的帐篷里。 身上盖着姜贞分发的棉花做成的簇新棉被,谁也不觉得寒冷。 临近除夕,家家户户都充斥着喜庆的氛围,心灵手巧的妇人们剪了五谷丰登、五蝠捧寿等吉祥的剪纸,贴在窗外,手编的灯笼在白茫茫的风雪中轻轻摇曳,无声诉说着对新年的期盼。 飞蓬在除夕到来的前一天离开。 就之前他还特意找到姜贞,再一次邀请她一起回山上去。 陈恕就在一旁,手执一本书正看得认真,实际上目光若即若离地盯着飞蓬。 飞蓬似完全没有察觉到,自顾自地说,“姜小姐,我们那儿的人都很喜欢你,特别是青牛,如果你能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 姜贞也是无奈,不明白飞蓬怎么就缠上她了,摇头拒绝道:“多谢寨主盛情相邀,只是太可惜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能答应你。” 飞蓬也没太失落,姜贞的答案在他想象之中,于是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姜贞准备的几筐节礼离开了。 陈恕颇具君子之风,撑着伞出去送了他一程。 飞蓬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恕,轻哼了一声。 “陈大人不用再送了,我看你心里恨不得我快点走吧。” 他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陈恕对他的警惕。 陈恕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拱手平静道:“寨主一路慢行,明年再会。” 飞蓬最烦陈恕作出这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就像他小时候那些伙伴,穿上了书生长袍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假模假样。 他握着马鞭朝陈恕遥遥一指,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扬声道:“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说罢策马回身,将一旁抱着三蛋子依依不舍的青牛拎到马上,冲进漫天大雪中去。 陈恕目送天狼寨的人远去,徐步回到屋里。 屋外是冰天雪地,屋里有他的妻子,正在榻上剥着烤栗子,他一进去,她就会笑意盈盈地将那烤的温暖甜腻的山野小食塞进他的口中。 陈恕狠心让陈恕在破庙里睡了两晚,涉世未深的少年头一次感受到人间险恶,冻得瑟瑟发抖,再也不提什么宏图大志了。 挫了他的锐气,陈恕给他找了间屋子住下,陈愈沉稳许多,这几日跟着陈恕忙里忙外,再没有一丝轻浮。 姜贞还同陈恕笑言,“愈哥儿在外对谁都笑,都说他和善,瞧,都有给他送节礼的了。” 虽然这节礼是两根萝卜。 陈愈傻呵呵地摸着脑袋笑,在庙里挨冻的那两晚,他还对二哥有所怨言,如今想想,若没有受过苦,他绝不会对这里的人们感同身受,一想到这些百姓从前都无家可归,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无形之中完成了一次蜕变。 陈恕难得对他露出一抹笑意,淡淡道:“最近做的不错,我会在父亲面前替你美言。” 陈愈大喜过望,连连拱手道谢,“二哥,你真是我的好二哥,只要别让我回去成亲,我愿意留在这儿给你做牛做马。” 姜贞轻笑一声,一时又好奇,家里同辈的几人如今就只有陈愈没有定亲了,他将来到底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难道要找个跟他一起玩蝈蝈的志同道合之人? 想着两个人撅着屁股趴在草丛里找蝈蝈的场景,姜贞就忍不住想笑。 夜里她同陈恕说了这事,陈恕无奈地道:“他又不是孩童,怎会将婚姻大事当做儿戏。” 姜贞笑够了,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凑上前问道:“恕哥哥,当初府里都在传,说娘有意将我嫁给愈哥儿,你当初心里怎么想的?” 陈恕还真仔细回忆了片刻,蓦地摇个摇头道:“不可能。” 姜贞不依不饶地问,“为何就不可能了?明明我与愈哥儿才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这话倒是真的,姜贞自打进府,就与愈哥儿莹姐儿玩在一起,陈恕冷冰冰的,从来就不是她的玩伴。 所以当时府里都在传,说二夫人有意将她嫁给愈哥儿,姜贞自己都听过这话,现在想想,二夫人当初或许真动过这念头。 陈恕没有回答,顺手拿起一本书,高深莫测地道:“总之就是不可能。” 姜贞追过去缠着他,非要问个明白,陈恕拿着书,好似看得十分痴迷,再也不肯开口了。 她气了一会儿,翘起嘴巴坐到了远处,让红杏拿了账本进来,也不再理他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陈恕抬眼瞧她,方才还气鼓鼓的人,这会儿已经沉浸在账本当中,一只手打着算盘,另一只手不停的捻着盘中的糕点吃。 他眼中弥漫起浅淡的笑意。 入睡前,姜贞已经完全忘记了同陈恕置气一事,二人洗漱好躺上床,她美滋滋地凑过来,挽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的说她又为他们省下了多少银子。 陈恕顺着夸了她几句,姜贞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将脑袋埋在他肩膀上。 没一会儿,她便迷迷蒙蒙睡着了。 陈恕小心地替她掖好蹬开的被子,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傻贞贞,你自小就喜爱美貌之物,愈哥儿可入不了你的眼。” 他从前就知道,新年时太爷爷给每个小辈送的金锁,姜贞不要个头最大的,就喜欢那种刻着精致的牡丹花或是玉兰花的,陈芙总嘲笑她乡下来的不识货。 因此他有一年从金陵回来,给弟弟妹妹们挑选雨花石时,特意给她挑了一块最好看的。 犹 记得是只造型独特、狸奴纹样的石头,在盛京时还看见过她拿出来搁笔。 瑞雪兆丰年,自进入了腊月,雪便一直不曾停歇,陈恕带着人紧赶慢赶,总算在除夕之前将城墙大致修补完成。 角楼仍未来得及重修,不过即使塌了半边墙,也再没有当初的颓靡之色了,重新拔地而起的巍峨城墙将平阳县护在身后,就在城墙外的半坡上,埋葬着昔日的百姓们。 除夕前,陈恕带着城中百姓去祭拜了那些野坟,纸钱的灰烬被风卷起,幽幽升到半空中,仿若故人沉默的回应。 除夕这一日,城中格外热闹,人们用手中仅有的食材,做出了丰富的食物,沿街分发,陈恕和姜贞这里,自然收到了最多的礼物,红杏笑言,说厨房里的米糕到明年夏天都吃不完。 陈恕也给百姓们分了木炭、鸡鸭肉当作节礼,尽管这个年是在异乡度过,但半点都不觉得孤单。 陈愈跑出去一早上,不知从哪里买来几个花盒,在衙门口扎起木架,夜里点燃火线。绚丽的烟火在半空中绽放,吸引了全城的人出来看热闹。 陈恕和姜贞并肩而立,遥望远处烟火,心中俱是无限感慨。 “贞贞,新年快乐。”烟花升到最高处时,陈恕侧过脸,轻声对她道。 70-80 第71章 醉酒陈恕无奈,俯身将她背起来。…… 百姓们家里没有多少存粮,但好在有陈恕和姜贞的接济,能过个饱年,在破庙前,人们欢歌曼舞,庆祝新年的到来。 陈愈这个爱玩乐的,不惜冒着风雪,从隔壁县城弄来了一车米酒,陈恕请了全城百姓共饮,寒冷的冬夜,破庙前燃起数十堆篝火,人们互相祝酒,期盼来年风调雨顺。 陈恕端坐在上首,看着眼前喜庆的场景,素来端肃的脸上也染上一点笑意。 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端着酒碗,颤巍巍地走上前,“陈大人,妇人,小老儿代大家敬您二位,二位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啊……” 老人运气好,地动时恰好在隔壁县城的女儿家中,得以躲过一劫,但家里其他人都丧了命,他差点要活不下去,但得知新来的知县重新建起了房屋、开垦了荒田,热泪盈眶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陈恕忙起身相扶,在众人的拥护声中,与姜贞一同饮下了这碗酒。 他复又倒了满满一碗酒水,高举过头顶,意气风发地道:“诸位,平阳县能有今日,非我陈恕一人之功,是各位心不妥协,才有所成就,还望明年,更胜今朝!” “好!”震天高呼,人们响应着这位年轻的知县,一张张脸上俱是信任和对对新生活的期盼。 姜贞坐在陈恕身边,迎接着百姓们感激的目光,相比外表冷峻的陈恕,她更受姑娘和孩子们的欢迎,宴席中途,几个小孩子捧着热乎乎的米糕与她分享,姜贞一一摸了摸他们松软的头发。 “夫人和大人都长得好,以后的儿女一定也好看。”一个妇人搂着自家孩子同姜贞说笑。 姜贞嘴角噙着笑,却没有接话。 宴席散后,姜贞有些微醺,米酒对她来说也有些浓烈了,陈恕还算清明,没有让红杏服侍,留下他们收拾残局,自己扶着姜贞往回走。 他用自己的斗篷将姜贞紧紧裹住,牵着她就要往前走,但姜贞此刻有些迷蒙了,耍赖不肯出去吹风,陈恕无奈,俯身将她背起来。 身后墨竹红杏等人发出低低的笑声。 陈恕脸上带着薄红,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背着这轻盈的姑娘踏入雪地中。 姜贞在他身上很是不乖,没一会儿又要闹着下去,陈恕反手拍拍她的腿,换来她一声撒娇的嘤咛。 “陈恕,陈恕……”她埋在他耳边一个劲儿地叫他的名字。 带着温热的如兰气息,如羽毛般拂过他的耳尖,陈恕浑身一僵,箍住她不许她乱动。 姜贞轻轻蹬了蹬腿,意识不清地嘟囔,“陈恕,你放开我……” 陈恕无奈,被她闹出一身细汗,快步回到家,先把她放在床下,再打了热水过来给她擦脸。 姜贞这会儿倒是乖了,但屋里燃着炭盆,她才从外面回来,皮肤受不住一冷一热的交替,泛出难耐的痒意,她伸手拽住陈恕,红着眼圈道:“恕哥哥,脸上痒……” 真是像个孩子一样。陈恕低头一笑,被她牵引着摸到她脸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不能挠,给你擦点药。”陈恕按住她不安分的手,取了碧玉膏来仔细涂抹。 姜贞纤细的手臂搭在他脖颈上,仰望着他,慢慢眯起了眼,语气满意,“恕哥哥,你真好看……” 又开始说胡话了。 陈恕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将她塞进软和的被褥里,哄着她闭上眼睡觉,自己出去洗漱。 原以为她喝了酒没一会儿就要犯困,谁知等他回来,姜贞还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圆圆杏眼盯着他,陈恕掀开被子躺下,她就没骨头似的靠了回来。 “睡吧。”陈恕像哄孩子般轻柔地拍着她柔软的脊背,不多时,姜贞便睡得沉了。 百废待兴,新年过去,陈恕和姜贞又再次投入了忙碌之中。 预定的木头陆续运进城,飞蓬带着寨民们下山继续建房子,这回的工期比较漫长,但也不着急。 田中的麦苗已经长得有一指高,化了雪后,浓重的绿意霎时填满了田垄,经过一冬的蛰伏,长势十分喜人。 春日正是耕种的季节,趁着春寒还没过去,陈恕命人在郊外多开垦了几片农田,等到天气温暖,便可种下一些蔬菜。 姜贞则想着过一段时日,买一些牲畜幼崽回来养着,百姓们有了米粮肉菜,将来才有收入,日子也能越过越好。 虽然事情总是一件又一件地出现,但好在总有办法解决,城中一派欣欣向荣。 三月底,陈恕收到阮从南的来信,道太子已于三月初五日成婚。 陈恕虽然并不在京中,但在盛京的那些朋友并没有与他断了往来,除去一个神秘的许世清,如阮从南、颜怀轩等人,时常与他通信,要么是询问他的现状,要么是告诉他盛京的情况。 太子大婚之事,陈恕并不意外,不过阮从南在信中所说的另外一件事,倒让他有些唏嘘。 “阮师兄说,太子大婚之夜,酩酊大醉,未同太子妃合房,第二日便求皇后将侧妃入门的时间提前,陛下还因此当众训斥了太子。”陈恕将信交给姜贞,淡淡地道。 姜贞委实不懂,太子好歹也是名家大儒悉心教导出来的储君,平常也没听说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怎么在儿女情长上,就这么拎不清呢? 太子妃出身大族,父亲手握兵权,忠心耿耿,兄长镇守边疆,从不参与党争,这样的人家,是明熙帝为太子选择的纯臣,有刘家在,将来他百年以后,太子还能与王家有权衡的余地。 但太子一心栽在王三小姐身上,甚至当众下太子妃的脸,刘家又该如何想? 姜贞摇头道:“看来咱们当日离京,也并非全是坏处,就这滩浑水,真是不趟也罢。” 她虽不太懂朝政,但也替如刘家这样的纯臣可惜,世有良才,却不遇明主,太子还未即位就这样对待刘家,想来以后也会过河拆桥。 陈恕亦是无言,实话说,此时他的心中也已经有了些懈怠,遇上这么一个未来的天子,即使他再是什么天生将相之才,也无济于事。 “罢了,总之这朝中还是有清醒之人,陛下既已起了心思要对付王家,或许将来时局会有所改变。”陈恕缓缓道。 明熙帝虽不如先祖那样具有雄才大略,但也是个较为英明的君主,唯一可惜的是身体虚弱,不然也不会只得太子这一个儿子。 正是因为是独子,所以处置外戚王家处处掣肘,既不能任由王家呼风唤雨,也不能太过严厉,让太子伤心。 轻不得重不得,跟着明熙帝的那些臣子,想必心中也是煎熬。 单看苦苦蛰伏多年的次辅颜之介就知道了。 姜贞想到那位气质出众的太子妃,同为女子,心中不禁为她感到惋惜,只希望她不要因太子的态度痛心,那样好的女子,应该好好活下去才是。 事实上,刘雨薇并不觉得有多么难过。 四月初,盛京春色盎然,东宫后殿外,刘雨薇端坐在水榭中抄着佛经,听前殿的宫女回话。 “太子殿下说今日政事繁忙,就不过来同娘娘一起 用膳了。“宫女规矩学的极好,明明心中充斥着对这个名不副实的太子妃的轻视,表面却十分乖顺。 不过刘雨薇依旧从她的话中听出来几分怠慢,不在意地笑了笑,轻声叫她退下。 贴身丫鬟见那宫女走远,才在刘雨薇耳边小声道:“娘娘,这也欺人太甚了,快一个月了,殿下都不愿踏足我们殿中,莫非真是要替侧妃守身不成!” 刘雨薇平心静气地抄下一句佛经,缓缓地笑了,“阿彤,你把我们这位殿下想的太深情了,他若真是那样忠贞,后院就不会有那几个侍妾了。” 说来此事也是好笑,太子曾一度摆出一副要为王蔷守身的架势,起初皇后送来的几个宫女都不曾碰过。后来皇后给了几个与王蔷长相性子类似的美人,太子半推半就地收下了,一次酒后乱性,与其中一位有了肌肤之亲,剩下的几个也顺水推舟地收房了。 刘雨薇还知道,王蔷因为这事同他闹过一次,不过太子哄了几句,也就罢了。 就她入门这个月里,太子没来过她殿中,后院几个侍妾那里可没少去。 阿彤神色黯然,替自家小姐委屈,周围都是心腹,也不怕旁人听见,她小声地抱怨道:“小姐当初明明可以不来参选的,这太子妃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嫁给表公子呢。” 刘雨薇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自幼感情甚笃,只是几年前表哥去外地求学,二人才少了联系。 她爹娘起初是想将她嫁给表哥的,知根知底,又是清俊踏实的儿郎,刘雨薇嫁过去,绝对不会吃苦。 但刘雨薇拒绝了。 她严厉地禁止阿彤再说这种话,平和道:“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前的事,不要再提。” 她慢慢勾起唇,气定神闲地道:“我虽对陛下并没有期待,但他不可能置我于不顾,若不同我合房,王蔷也入不了东宫。” 夫妻合房,本该是甜蜜之事,但刘雨薇语气并没有欣喜,反而是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硬气。 她不需要和王蔷一样争夺宠爱。 刘雨薇已经为自己和刘家,或者说为了这个天下,选择了另外一条更加稳妥的路。 * 春来大地,万物复苏。 麦苗以惊人的速度往上拔高,旁边几处新开垦的田中,也长出了许多幼苗,十几个百姓在田间忙碌。 姜贞与阿嬷站在一处田垄上,翻看着青菜苗幼嫩的叶子上密密麻麻的虫洞,商量着除虫的办法。 姜贞翻看了农经,又考察了周围的地形和田间害虫的种类,说起来头头是道,阿嬷连连点头,称赞她的用心。 “观夫人言语,幼时可是在田野中待过?”阿嬷笑着问道。 这位知县夫人容貌昳丽,举止文雅,但却不似有些官家小姐那样高高在上,说起农耕之事,十分自然。 姜贞点头道:“是,我自幼长于河间府乡下,幼时家中祖母也以耕地为生。” 因此她见到阿嬷,心里十分亲近。 阿嬷笑了笑,心道原来如此,但观知县大人的言行,步步规矩,绝对是大家族里以戒尺家规约束着长大的儿郎,看来这知县夫妻之间,还有一段故事。 不过她并不欲多打听,对于救了他们性命的大人和夫人,她心中只有无限感激之情。 姜贞在田里转了一圈,回到家中已近午时,等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见陈恕归来,倒是青松跑回来传话,道陈恕被事情缠住了,午饭都没用就出城去了。 姜贞还好奇什么事让他如此着急,到了晚上,陈恕脸色沉沉地回来了。 这段日子他忙着督造房屋,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姜贞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愁眉不展的模样,因此有些惊讶。 红杏端上了晚饭,陈恕也没有什么胃口,像是揣着心事一样,只勉强笑了笑,给姜贞夹了几筷子菜。 姜贞并不着急,陈恕如今已经习惯同她商量事宜,如若真出了什么事,他必不会瞒他。 果然,到了晚间,陈恕便蹙眉同她说出今日遇到的棘手之事。 起先他狠狠惩治了梁师爷,将金知府彻底得罪,但几个月过去了,金知府也没有出手,因为他才知道,原来还有后手。 “今日十一县的知县在府衙议事,金知府说,看在平阳县受灾严重的情况下,朝廷已经免了去年的秋粮,但是六月的夏税不能少,须得和其他县一样,每亩田交十分之一的麦税。” 姜贞惊讶道:“六月麦子还未成熟,我们如何交得起?” 陈恕眉头紧锁,继续道:“贞贞,金知府这是故意而为,每亩十分之一麦税,是按上等田来算,咱们的田地,是才开垦的下等田,就算要交税,也该是每亩二十分之一。” 姜贞生气地道:“这金知府真是欺人太甚!我们找巡抚告他去!” 陈恕摇摇头,“这金知府盘踞此地多年,巡抚离咱们太遥远,如今之计,只有寻一人帮忙了。” 姜贞疑惑地看着他。 陈恕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低声道:“我曾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夏大人有过几面,每年收税,朝廷都会派御史前来监察,我们若想抵抗不公,这是唯一的机会。” 姜贞并不知道陈恕当时同夏文宣的那段往事,事实上,她对夏家的了解,就只是夏家出了一个太子良娣。 不过既然陈恕这样说,想必心中也是有了成算,姜贞想了想,对陈恕道:“各位夏大人不怎么听你提起,想来同你不熟,若他不答应,我们还需再行打算。” 她其实想到了一人。 陈恕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轻声道:“大嫂的娘家大伯虽然是吏部官员,但这事毕竟同吏部关系不大,恐怕远水难救近火。” 陶家长子陶元任任吏部左侍郎,这也是个纯臣,在颜怀轩手底下,却不偏帮任何党派,明熙帝极为重视他的才干。陈恕认为,陶元任明哲保身,恐怕不会参与此事。 思来想去,竟只有夏文宣是可托之人。 陈恕本不想将当初的事说给姜贞听,但不想日后姜贞生疑,于是犹豫了一番,谨慎地道:“这位夏大人,此前曾有意与我结亲,不过我心中只有你一人,直言拒绝了他,他怕是有些恼怒我。” 姜贞脸上浮现出震惊,夏文宣定不可能是在扬州与陈恕认识,那么所谓的有意结亲,只能是在陈恕中了进士以后了。 那时他们已经定亲了。 姜贞心里说不清的复杂,一种古怪夹杂着酸涩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不太舒坦。 陈恕就是怕她多想,见姜贞脸色不好,再三保证道:“我真的从未有过二心。” 他上翘的眼尾泛着红,期冀地看着她,握着书的指骨因为紧张用力而泛起青白。 姜贞哼了一声,扬起下巴道:“罢了,不同你计较,夏大人如今已是太子的岳父,再瞧不上你这穷知县。” 虽然心里还是不太舒爽, 但姜贞知道,陈恕从不说假话,只欺骗过她一次,他既然能同她坦白,就证明他心中并没有杂念。 她的不悦,来自于夏文宣对她的看轻,以及对陈恕的轻视。 明知她与陈恕已经定亲,夏文宣的意思,不就是让陈恕学习陈明德,抛弃原配另娶吗? 可陈恕不是陈明德,不会那样唯利是图,她也不是白氏,能忍辱负重。 陈恕小心地打量着她,见她眉宇间虽然还有些郁色,但并没有动怒,于是长舒了一口气。 他郑重道:“贞贞,我要同你说清,此番向他求助,并非是想贪图他什么。我与他不过各取所需,据我所知,他与王启恒政见不一,女儿虽入了东宫,却屈居王家庶女之下,夏文宣未必甘心,若能因此事在陛下面前邀功,于他亦是好事。” 从府衙议事回来,陈恕就在思考夏文宣答应此事的可能性,权衡之后,虽还是不能说稳操胜券,但以他对夏文宣寥寥几面的了解,这人心中仍存正气,未必会纠结当年之事。 姜贞轻轻点头,脸色也和缓许多,也认真地对陈恕道:“恕哥哥,我信你的谋算。” 她一向是聪慧果敢的姑娘,陈恕将她搂进怀中,鼻息之间尽是她身上浅淡的桃花香气,神思逐渐放松。 第二日,陈恕便给夏文宣写了封信。托阮从南交到夏文宣手中。 这封信如何曲折地抵达夏文宣手中暂且不提,夏文宣看完信,心中的震惊是难以言表的。 他真是没想到陈恕竟这样大胆。 第72章 飞蛾她身子一软,只觉头晕目眩。 去年陈恕拒绝了他以后,夏文宣便意识到此子与自己道不同,原还想安排人手在翰林院指教陈恕,也因此作罢。 之后听说陈恕得罪了颜怀轩,被贬到平阳县,夏文宣只是冷眼旁观,心里没有任何起伏。 对于他来说,陈恕虽的确有几分才华,但这人太过刚直倔强,不太适合官场。 没有料到陈恕会向他求助。 不,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是同他做交易。 夏文宣饶有兴致地同幕僚道:“这人的确明透,知晓我所想所求,就是可惜与我们不是一路。” 幕僚微微笑,“大人谨慎,不过目前他的条件倒是值得考虑。” 夏文宣扬眉问道:“怎么说?” 幕僚道:“金恪是王启恒的学生,虽然这么多年不曾踏足京中,但若能将他扳倒,于大人也是好事一桩。” 他眼眸中闪着精光,“不过是派个御史过去,至于事情能不能成,就要看陈恕的作为,他若做不到,我们也不亏,反倒可以借势将他除去。” 夏文宣抚掌大笑,“先生与我心有灵犀,此计甚妙啊!” 他立即起身,修书一封,即刻差人送去平阳县。 陈恕的确是个人才,不过不能为他所用。 夏文宣长叹一声。 陈恕果真没有猜错,很快收到了夏文宣的回信,只不过从夏文宣的言辞中,感受到这人留了后手。 姜贞担心夏文宣会骗他们,陈恕摇了摇头道:“不至于会骗我们,只不过他派来的御史绝对不会跟金知府作对,除非我们拿出什么有力的反击,那御史才会帮我们。” 姜贞笑道:“恕哥哥,看来你已有应对之法。” 陈恕脸色淡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进入五月,天气渐热,小麦泛起诱人的青黄。 三蛋子小心地剥开一颗青涩的麦穗,将快要成熟的麦粒放进口中,独特的奶香弥漫开,三蛋子沉醉地眯起眼。 阿嬷和姜贞看着他微笑,看着随风翻滚的青色麦浪,阿嬷笑道:“今年的收成看来不错,五百石是有了。” “只是……”阿嬷担心道:“听说朝廷已经派了监督夏税的御史来,我们当真能交上税吗?” 四月底,朝廷下派的御史就到了华州府,姜贞听陈恕说,是在朝中素有“丁泥鳅”的丁御史。 陈恕已经在府衙同丁御史见过一面,回来同她说,丁御史议事时,完全没看陈恕一眼,反倒是和金知府相谈甚欢。 丁御史性格圆滑,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陈恕也没着急,任由金知府明里暗里打压他,来试探丁御史的态度。 果然夏文宣从不做亏本的生意,第一是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盏茶喝了又满,我没有偏帮任何一方。 姜贞不能同阿嬷说这些,只是安抚她不要担心。 如今城中的房屋已建的差不多了,姜贞买来的木头已经尽数用完,一共进了大约五六十座房屋,差不多能容纳城中如今的两百多人。 飞蓬完成了任务,族中也还有事,同二人道别回山上去了。 不过他将青牛留下了。 “我阿弟喜欢这里,麻烦二位帮忙照看一下。”飞蓬一点也没客气,扔下眼泪汪汪的青牛就扬长而去了。 三蛋子不等陈恕吩咐,就把青牛接到了自己家中,他如今是城里的孩子王,还能帮着陈恕做一些巡视的事务,俨然已经成了衙门中一个没有名分的小小衙役了。 正午时分,陈恕从外头回来,解开官服交给墨竹,姜贞在屋里看书,听见声响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金知府没有留你们?” 陈恕先接过墨竹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汗,面色平静道:“本来下午也是要议事的,但金知府是请丁御史去听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放了我们半天假。” 临近夏税,金知府动作越发频繁,时不时的就要召陈恕去府衙议事,想要从言语上先给陈恕压力。 如今平阳县的城墙修补完整,又建起数间新屋,金知府怕陈恕真把这功劳给摘走,看他的眼神越发警惕。 陈恕这几日都在忙着给盛京写信,又秘密联络了周围几个县城的知县,有时忙到半夜,姜贞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紧绷着,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应对金知府的刁难。 且很有可能是生死存亡的一战。 姜贞不能在政事上帮到他,其他的是能自己做决断,便没有麻烦他,也让陈恕轻松了许多。 二人坐下,陈恕知道姜贞还没有用午饭,不赞同地道:“日后我若回来的晚,便不必等我,你的身子也要紧。” 之前倒春寒的时候,姜贞在田里和家中两地奔波,十分不幸地生了一场病,陈恕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躺在床上,既心疼又自责。 好在姜贞一向身体康健,没过几日就恢复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得过病。 但是在这里食物匮乏,她跟着陈恕吃的简单,的确是瘦了很多。 原本丰润的脸颊都瘦出了尖尖的弧线。 姜贞冲他眨眨眼,“也不是故意等你,我原也有事没有做完。” 陈恕揉了下她乌鸦鸦的发,从袖中取出一只银簪送给她,“在城里看见的。” 姜贞伸手接过来,拿在手中细细欣赏,这只簪子的做工同她以前用的自然不能比,但胜在样式精巧,雕的是一枝梅子,小巧的梅果掩映在枝叶中,别有一番意味。 她取了铜镜来,让陈恕给她戴上。 最近陈恕很喜欢在她梳妆时帮忙,红杏给她描眉,他便一眨不眨地看着,有时还要帮他挑选一下口脂的颜色,因他丹青好,审美也不错,搭配出来的效果也让姜贞很满意。 陈恕小心地顺着发髻将簪子插进去,目光十分温柔地看着镜中的姜贞。 “贞贞,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次能够成功,如果到时情况不妙。”陈恕垂眸,神色落寞,“你就跟着青松先离开这里,我们之后再汇合。” 姜贞脸色蓦地一白,转身抓着他的衣袖,紧张地问道:“你又想丢下我?” 见她紧张,陈恕心中酸涩,那一次的欺骗虽然已经说开,但姜贞的心中依旧留下了阴影。 他将她的手攥住,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是,贞贞,我没有想丢下你,这一次我们共同进退,我说不准丁御史会不会帮我,我也去书给了参政吴大人,他曾是太爷爷的学生,若到时我脱不了身,你便替我去接应他。”。 陈恕其实并不想动用太爷爷曾经的关系。 但是他要走的这一步,太过凶险,金知府到时会不会恼羞成怒,也不可知,那位御史,只会在有利他的情况下出手相助。 他多次与父亲去信,这才了解到,当初太爷 爷的一个学生如今正在陕西任参政,掌管粮储、屯田之事,陈恕取了太爷爷的信物,之前便同吴参政取得了联系。 吴参政听说了他的事,义愤填膺地答应出手相助,只是如今还有正事,最早也得六月中旬才能赶到华州府。 而六月初就是交夏税的时间,至今不过半个多月。 姜贞从他慎重的神色,看出来事情万分紧要,陈恕将一封书信交给她,嘱咐她一定要等到见了吴参政再交给他。 “贞贞,如若此事能成,那金恪将不再是我们的阻碍,甚至在不久后我们就能回到盛京。”陈恕眼中俱是郑重,凝视着姜贞道。 姜贞被他握着的手掌,掌心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二人潮湿地交缠着。 她小心地问道:“恕哥哥,我们一定要回去吗?” 她想说其实可以不必如此冒险,只要让金知府无法再针对他们,让他们在平阳县好好地生活就可以了。 但陈恕显然是奔着直接将金知府扳倒的目的去的。 姜贞因此感到紧张和一丝莫名的畏惧。 她故作镇定地解释道:“恕哥哥,我不是非要你飞黄腾达,我们就在平阳县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 陈恕眼中饱含遗憾,朝她摇了摇头,“贞贞,我们没有退路了,等麦子收获,平阳县的动静瞒不了外人,越来越多的流民会投奔我们,金知府岂能容忍。”。 他犹豫了片刻,缓缓道:“当初夏文宣曾对我说,岳父之事涉及朝中机密,我想如果有一人能让我们更接近真相,只有是夏文宣了。” 姜贞倏地站起身,睁圆了眼扬声问道:“恕哥哥,你是说夏文宣也知道爹的事?” 陈恕神色肃穆,点点头,“是,因此我怀疑当初知道那件事的人并不在少数,为何大家都不约而同缄口不言?” 他伸出一根手指,直直朝上一指,姜贞起初不解,在陈恕越发沉默的眼神中,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身子一软,只觉头晕目眩。 陈恕不忍心再打击她,低声安慰道:“不过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但从夏文宣从前的话中可以知道,他应当是没有参与当初岳父的事,仅仅只是知情,其他人不好说,但他或许可以松口。” 夏文宣能答应他,就是在考验他的能力,太子对太子妃尚且冷漠,对夏良娣想必也是不怎么样,夏家想要出头,靠东宫是真不行。 自己能成为夏文宣的一枚棋子,陈恕虽然无奈,但也庆幸。 “如今我们虽处于弱势,但焉知不能翻身,既然要让我当扑火的飞蛾,那便燃烧给他们看!”陈恕目光是姜贞从未见过的决绝,甚至隐隐有几分狠厉。 “恕哥哥……”姜贞攀上他的胳膊,按捺住自己砰砰的心跳,将那封信攥得紧紧的。咬牙道:“好,恕哥哥,既然已入绝境,那我们就自己找出一条生路。” 陈恕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姜贞不住点头。 二人忙着部署,艳丽的石榴花盛放之后,六月转眼就来临了。 初四,陈恕收到金知府的命令,让他收齐新麦,于明日巳时送到府衙点验。 第73章 对峙陈恕,你可还有话说? 初夏的白日来得早,不过寅时末,已是天光熹微。 百姓们都知道今日是交税的日子,一大早就围在了衙门前,焦急地等待着陈恕。 “陈大人当真交的够税吗?”一个男人目含担心地问。 不怪他忧虑,实在是知府定下的夏税数目惊人,就是没有受灾,按往年平阳县的产出,也只是勉强能够收齐。 城中百姓都十分的焦虑,但陈恕这个知县反而并没有那么担心。 “陈大人不会是破罐子破摔,不想交了吧,我们那麦子至今都没有成熟呢。”有人接话道。 众说纷纭,三蛋子手里握着一把铁叉,挺直脊背,站在人群中,他已经准备好跟着去州府衙门,到时只等陈大人一声吩咐,就上去把那些狗衙役和知县叉上几叉! 众人翘首以盼,只见墨竹和青松架着一辆驴车过来了。 他们从马车上卸下几个布口袋,沉甸甸地样子,众人原以为那是粮食,但二人只卸下两三个口袋就停下了,看起来又不太像。 正纳闷之时,陈恕出来了。 今日他穿着一身落拓的青色官服,戴着官帽,正气凛然,众人原本还议论着,见他出来,都屏住了呼吸,一双双眼眸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陈恕朝众人拱手行了一礼,没有多说一句话,便指挥着墨竹和青松将那几个布口袋抬上马车,他则跟着登上车,最后掀起帘子朝众人看了一眼而去。 姜贞跟着出来,目送载着他的马车辘辘远去。 大家看到了她,也有人想打听夏税之事,但姜贞一脸沉默,人们咽下了关心的话语,心里默默祈祷。 从平阳县到华州府,走这条由陈恕和百姓们修补好的大路,一个半时辰就能抵达,青松驾着车,墨竹则坐在他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周围倒退的树木。 没逼近华州府一点,墨竹的心里就越是慌乱。 他往车中偷瞄了一眼,只见主子四平八稳地坐在榻上,双手置于膝上,阖着眼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到底是心中有谱呢还是没谱呢? 墨竹从小伺候陈恕,陈恕自幼沉稳,做事极有章法,在墨竹眼中,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陈恕为难。可今日这事,他是真的有些害怕。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袋子里边装着的是什么。 主子难道真打算用那东西去交差吗? 墨竹瑟瑟发抖。 陈恕其实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平静,他摩挲着袖中的几份卷轴,在心里无数次演练着等会儿要说的话。 谋划了这么久,成败在此一举了。 就在他出发后不久,姜贞也登上了马车,前往距离平阳县百里外的杨柳河码头。 昨日,吴参政结束了巡视事务,紧跟着启程前往华州府。 * 华州府府衙。 衙门外几十辆马车、驴车排着长队,许多衙役正在从车上卸下一口袋一口袋的粮食,明堂处站着十来个衙役,正一一拆开袋子检查是否是陈粮或是劣粮。 正堂中,治下八个县的知县,有七人正坐在一起同丁御史和金知府喝茶。 丁御史扫视着众人,没找到陈恕,挑了挑眉。 金知府老身在在地喝着茶,他早就料定陈恕必然交不齐夏税,就算他动用陈家的关系,但那么多粮食,短时间内要凑齐也极不容易。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等着进大牢吧。 一个多时辰后,七个县的夏税已经清点完毕,丁御史这才慢悠悠地问道:“这陈大人是记错日子了不成?” 底下几个知县面色各异,但心底其实并没有幸灾乐祸,他们亲眼见证桐关县和平阳县的苦难,无力伸出援手,但也做不到落井下石。 这几个县也有灾民流入城中,亦是受到了地动的影响。 今年的收成都算不上好,但赋税并没有减轻,几个知县在过来的路上都是面色沉郁。 众人沉默着,没有接丁御史的话。 金知府笑呵呵地道:“小陈大人是刚来的,或许还不太懂规矩呢,无碍无碍。” 说着忽然有一个衙役奔了进来。 “大人!陈大人来了!”衙役口中高呼着,惹得金知府不悦道:“来就来了,喊这么大声做甚。” 衙役喘了口气道:“大人!陈大人什么都没带来,自己坐着马车就来了。” 一长溜的马车当中,只身前来的陈恕俨然就是个另类。 丁御史和金知府都面露惊讶,丁御史挑挑眉,而金知府则直接嗤笑一声道:“这是知道自己交不上税,过来负荆请罪了?” 话音刚落,陈恕便大步走进来了。 “平阳县知县陈恕,拜见御史大人,知府大人。”陈恕不慌不忙地朝二人行礼。 金知府脸上浮着笑,“陈大人请起,今日何故来迟啊?” 对他的刁难,陈恕拱手道:“大人何出此 言,昨日约好巳时相聚于府衙,如今还差一刻钟。“。 金知府面露嘲讽,摆了摆手。 早一刻钟,晚一刻钟又如何?难道这一刻钟就能凑齐几石粮食了? “陈大人既然来了,还请将夏税送上,速交来查验。”金知府抿唇道。 陈恕轻轻颔首,一扬手,墨竹和青松就抬着几口袋东西进来了。 金知府一看地上这几个口袋,如何也没有三石,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质问道:“陈大人这是没有凑齐?”。 丁御史在一旁沉默看着,眸光闪烁。 陈恕回道:“知府大人不要着急,要不先看一看袋中之物。” 死到临头了还要玩什么花样? 金知府不屑地笑了笑,“也行,本官来看看你新种出来的麦子怎么样。”。 他使唤一个衙役将口袋解开,细绳刚离开袋口,一堆干燥的泥土就涌了出来,土腥味顿时弥漫开。 衙役一惊,抓起后面的口袋使劲一抖擞,几个袋子中竟然装的全是泥土! 不,也不尽是泥土,其中还夹杂着几颗青黄未熟的麦苗。 “大人,这……”衙役惊讶地看着金知府。 在座所有人都看呆了,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金知府先是纳闷,然后就是愤怒,指着陈恕大骂道:“你这是何意?这些就是你的夏税!” 这陈恕是不是疯了?难道是知道自己交不上,故意而为? 陈恕顶着她怒火冲天的眼神,沉稳地回道:“没错,这的确是平阳县今年的夏税。” 金知府抖着胡须,鹰隼般的目光直视着陈恕,冷哼道:“陈恕,你可知逃税可是重罪,况且你还糊弄朝廷命官,丁御史在此,竟也敢以土充麦,试图蒙混过关!你该当何罪!” 金知府这么多年在府衙当中,一直是以脾气好著名,甚少在下属官僚面前发脾气,今日这突然的发难,让衙役们和其他几位知县都是浑身一凛。 漩涡中心的陈恕好似依旧没有半点慌乱,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呈到金知府面前。 “这是何物?”金知府冷冷地道。 陈恕垂眸,用平缓地声音道:“去岁苏、松二府,遭遇水灾,陛下下令,今后若遇天灾,允许灾民从官府借粮,以大口六斗,小口三斗为准。今平阳县有下等田二十亩,若亩产二石,则应交夏税四石,今我将新粮尽数借给城中灾民,只是青苗未熟,怕知府大人不信,特意将田泥呈上,以证清白。” 金知府被陈述这一长串的话差点说懵,足足有一刻钟,才回过神。 陈恕竟然将夏税又借给了灾民! 金知府试图从他的话中找出错漏之处,但一时间竟无法反驳,朝廷的确有明文规定,陈恕手上捧着的,正是去岁颁布的《借米则例》。 他气得浑身战栗,怎么也没有想到,陈恕竟然想出这么个主意。 丁御史饶有兴趣地看着陈恕,但并没有出声。 金知府只是一时被陈恕镇住,多年为官的他很快想到了应对之策。 他铁青着脸道:“就算朝廷有此律法,但也该先将夏税交到州府,再由本官分发给灾民,你并没有这个权利!” 金知府此言一出,众知县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说的不错,因为各地粮仓时常存在看管不力,导致陈粮腐败的现象,前几年,朝廷敕令各地撤掉储粮仓,将每一季的新粮运送到州府统一储存。即便陈恕要用这批粮食赈灾,也应该先收齐了夏税,交到州府来清点完毕之后,再按照此时平阳县的人口,按规矩来分发救灾粮。 金知府见陈恕没有话说,心中不免得意,扬声道:“你就用这些泥土来敷衍本官,本官怎得知你们今年的收成是多少?人口又是多少?” 他看着陈恕沉默的神色,厉声道:“陈恕,你自接任平阳县知县一职以来,刚愎自用,不敬上司,本官好心派梁师爷去巡视,你却对他多加侮辱,如今更是藐视法度,可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啊?” 众知县闻言都是一惊,面面相觑,金知府这话一说,陈恕身上的罪名可就太重了,若再不说话,便要被捉进大牢了! 其中几个知县在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河东县的知县邱大人出列,帮陈恕说话道:“知府大人,小陈大人初来乍到,从前未在地方待过,想必并非刻意出错,大人一心为民,这夏税本也是用于救济灾民,小陈大人不过心急了些,烦请不要同他计较。” 剩下几人也依言附和,金知府冷冽的目光扫过来,拉长了嗓子道:“哦?怎么?邱大人也与这不恭不敬的罪臣是一起的?” 邱知县面露惶恐,剩下的几人也不敢再开口了。 这时,丁御史终于出来说话了。 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陈恕,方才还以为陈恕能胜,结果没想到还是金知府老辣。 “小陈大人虽然有错,不过也是出自一片好心,不如暂时先押解在府衙,等金大人查清平阳县到底收成几何,再做决议,如何?”他对金知府道。 这话看似在帮陈恕,但实际上,陈恕一旦被关入大牢,哪里还有机会去奔走?那这事还不是任由金知府操纵。 金知府心领神会,心道陈恕这回算是彻底没救了。 看在他有点能耐的份上,到时上报朝廷,革掉陈恕的知县一职也就罢了。 “如此,便听御史大人的。”金知府换了张笑脸道。 他沉沉目光看向陈恕,哼了一声,问道:“陈恕,你可还有话说?” 陈恕垂首,挺直了背脊,犹如一只劲风中摇曳的细竹。 “下官……无话可说。”他低声道。 第74章 勇敢不亚于男子的机智沉静。…… 金知府噙着笑,迅速吩咐就近的两个衙役道:“既然陈大人无话可说,那便暂时在府衙中扣留着,等本官奏明巡抚大人,之后查清事实再议。”。 两个衙役有些犹豫,金知府虽为知府,但其实并不能直接关押陈恕,他只有监督和考核之权,二人犹豫的功夫,陈恕已经自行站了出来,不顾身旁墨竹和青松的焦急,面色苍白道:“不必二位动手,我愿在此等待知府大人查清事实,还我一个清白。” 言罢,他抬眼看了丁御史一眼,眸中似乎隐含期待。 但丁御史并没有理会他,默默移开了视线。 金知府笑了笑,陈恕当真是天真,都扣押着他了,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至于什么清白,那还不是他说了算。 几个知县见陈恕已经妥协,只好默默坐回了位置上,眼睁睁看着陈恕被衙役带走。 墨竹和青松作为随侍人员,也被金知府扣留下来,几人心道,金知府这是全然不想给陈恕活路了。 丁御史目送着陈恕的身影渐渐远去,刚才在公堂上还敢同金知府对峙的年轻人,此刻连背影都透露着失意与萧索,他垂下眼帘,记起离京时夏大人的交代,心中并没有多少触动。 就算是为了百姓又如何?陈恕不懂得过刚则折的道理,他也没有落井下石,只是没有出手相助而已。 金知府也注意到陈恕刚才含着期冀地看了丁御史一眼,等应付完几个知县,屏退下人以后,同丁御史低声道:“御史大人不知,这个陈恕,此前将我派去视察的梁师爷骂的狗血淋头,以至于我这个知府,至今仍不知道平阳县的现况,我早就估摸着,这人存心不正了。” 丁御史没有接话,只捧着茶一味的笑。 金知府暗骂了一声,“丁泥鳅”真是不愧此名,滑不溜秋的,嘴里套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他原本还担心这丁御史是可能会出手帮陈恕,但看起来丁御史应该是打算做壁上观了。 如此,谁还能来救陈恕呢。 金知府满意一笑,与丁御史转而说起别的事,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 姜贞赶到杨柳河码头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此时码头边并没有停靠着多少船只,几个贩卖冰碗 和荷叶茶的小贩正闲适地躺在长凳上扇着扇子。 一眼看过去,谁都不像是陈恕口中的那位吴参政。 红杏跟着姜贞一路赶来,飞速奔驰的马车颠的她脸色苍白,扶着树喘息,问道:“小姐,咱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大晌午的,哪里有人站在太阳底下等着我们?” 姜贞也正疑惑,难道这吴参政骗了他们? 想到这个可能,姜贞脸上霎时没了血色,不死心地围着码头寻找了几圈,酷热之下,白嫩的脸被晒得通红,发丝也黏腻在一起。 红杏哭丧着脸道:“小姐,真的没有人……怎么办?” 姜贞在原地踯躅,不愿相信吴参政当真没有来,她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却在反复劝自己冷静。 不会的,不会的,吴参政如果不愿意,就不必同陈恕书信往来那么多次,陈恕也说了,太爷爷当年对吴参政有知遇之恩,当初太爷爷病逝也是送了祭帖过来的,应当不会爽约。 红杏已经着急地快要哭出来,姜贞白着脸,腿脚都有些发软了。 就在二人焦急之时,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朝着码头的方向飞奔而来,眼睛不住地寻视四周。 待看到不远处站着个模样出众、气质皎然的妇人时,眼前一亮,匆忙跑了过来。 “敢问您可是陈夫人?”小厮气喘吁吁地道。 姜贞一愣,后知后觉的庆幸与喜悦涌上心头。 那小厮喘匀了气,才递上帖子,着急道:“我家主人在路上受了暑气,便早一步到客栈休息,怕陈夫人担忧,特意差小的来接应您。” 红杏闻言狂喜地看向姜贞。 姜贞勉强镇定住了心神,这才察觉自己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朝着小厮点了点头。 到了客栈,吴参政已挣扎着坐在榻上等她,姜贞第一眼见到他,不由吃了一惊。 这吴参政身子浑圆,身上的肉将衣服撑得没有一丝褶皱,笑起来如同一尊弥勒佛一样慈祥。 也难怪会中暑了,姜贞看他挪动一下都要出一头的汗。 姜贞掩饰得极好,但只不过目光在吴参政身上停留的久了些,就被他察觉到了。但吴参政并没有生气,反而不好意思地道:“让陈夫人久等了,我这身子痴肥,上了年纪也不中用,坐着船都能中暑,有没有耽误小陈大人的要事?”。 他有些着急,身体在榻上挪动了几下,一身肉打着颤。 姜贞这下再也没有怀疑过吴参政的意图了,能让他拖着不太方便的身体这么着急地赶过来,想必是真心想帮陈恕。 姜贞正色道:“我家大人已于昨日去府衙交税,我没有得到消息,但想必不会太顺利,这是他给您的信,说您一看便知。” 她体贴地上前,将信送到吴参政的手上。 吴参政连忙拆开来看,小半刻种后,神色便肃穆起来。 他叹息道:“小陈大人这是剑走偏锋呀,胆子可真大,若这金恪谨慎些,此计是万万行不通啊……” 此话一出,姜贞心头蓦地一紧,咬牙道:“我家大人不怕死,只求俯仰无愧。平阳县是我们夫妻二人的心血,不能让那里的一草一木受到践踏,那里的百姓也再不能经历一次灾难了,还请参政大人明鉴。” 吴参政有些为难,陈恕起初找到他时,并没有说是要将金恪彻底扳倒,他与金恪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这回难道真要同他翻脸吗? 金恪是王启恒的学生,吴参政自己不喜王家只手遮天的做派,但的确也犯不着去惹怒王家。 他面上刚露出犹豫之色,姜贞见状,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手札,双手呈于头顶。 “陈夫人这是做什么!”吴参政顿时懵了,连忙想要叫人将她扶起。 姜贞跪在地上,膝骨生疼,瘦削的脊背却挺得笔直,郑重地道:“参政大人请看,这是我与夫君自接手平阳县以来,做的每一件事情,此中绝无半点虚言。我知您曾是太爷爷的学生,我与夫君此生,最敬佩的便是太爷爷。他老人家在世时,曾数次教导我夫君,为人要诚,为官要明,我夫君一直践行此言,即便我不是他的妻子,就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百姓,也不愿这样为国为民之人落得凄惨下场!” 她掷地有声的话让屋中霎时陷入了寂静之中,红杏都听得愣住了,吴参政刚才挣扎着要去搀扶她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随着她愤慨激昂的话音落下,吴参政刚才还慈和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他坐回榻上,目光沉沉地盯着眼前这个瘦弱美丽的女人。 “陈夫人,你应当不知道,你的丈夫选择了一条多危险的道路吧?”他沉声问道。 姜贞的却不知道陈恕想要做什么,不过,她始终相信陈恕的一片丹心,于是坚定地回答道:“参政大人,不满您说,我夫君此前在京中,也数次被陛下赏识,许大人扳倒胡善泓的那封奏折,本来也该是由我夫君呈上,但我夫君没有答应,这才被贬到平阳县。”。 她看出来,吴参政是因为金知府身后的人才显露出犹豫,那就干脆下一剂猛药,陈恕连陛下都得罪了,哪里害怕再得罪区区一个金知府。 她要让吴参政知道,陈恕是一把利剑。 吴参政闻言果然吃了一惊,不过他比姜贞想象的还要了解京中的政事,姜贞在这些话中刻意隐瞒了陈述得罪颜怀轩的事,但他却是能够猜测到的。 吴参政同颜怀轩多年前有过交道,知道这个内阁次辅心思格外深沉,如果按这位陈夫人的话来说,颜怀轩最先看中的是陈恕,那陈恕身上一定有更重要的价值。 而且陈恕得罪了陛下和颜怀轩,虽然被赶出了盛京,但却被贬到了平阳县这个地方,这其中似乎也有些意思。 吴参政沉思片刻,微微一笑,脸上的肉颤动起来,“好了,陈夫人快些请起,本官并没有说不答应你。” 他其实本来也没有打算见死不救,不过这个看上去娇弱的陈夫人,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坚韧,一个弱女子,竟然能展现出不亚于男子的机智与镇定,陈恕当真是娶到了一位贤妻。 姜贞听出了他话中的松动,点了点头,由红杏扶着站起身。 吴参政目光悠远,幽幽怀念道:“陈夫人提到陈太傅,也勾起了本官的怀念之情。当初我中了进士之后,不慎得罪了朝中小人,若非当时身在吏部的陈太傅拉了我一把,说不定至今我坟头的草已经几尺高了。” 他目含欣赏地看着姜贞,和蔼道:“我虽没有见过陈太傅的这位曾孙,但从你身上就能知道,陈恕一定是个不亚于陈太傅的明官,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相救。” 第75章 铁骨这陈恕还是块硬骨头。 姜贞终于放下了心,吴参政正襟危坐,让侍从去取笔墨来,宽慰姜贞道:“陈夫人莫着急,本官先拟几份文书,最多两刻钟就随你出发。” 他严肃起来,三品大员的气势便压住了本身样貌上的那份滑稽,姜贞记得陈恕说过,吴参政此人做官很有些本事,若非因为王首辅把持着朝政,他本是可以入阁的。 他与王首辅倒也没仇,陈恕说,大概只是看不惯王家的做派,这么多年才一直外放。 姜贞心中对他多了几分敬佩,依言点头,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坐在一旁等待。 此时的华州府府衙里,陈恕被关在一间狭小的偏房中,此处应该是靠近后院马槽处,屋里堆满了草料和马具,夏日的酷热将那股粪便夹杂着汗水的臭味熏蒸得越发浓烈。 陈恕安静地坐在狭窄的独凳上,门窗都紧闭着,两个衙役在门口守着,四下寂静,二人的说话声听的一清二楚。 “唉,你说这陈大人怎么得罪我们大人了?”其中一个衙役低声道。 另一人“嘘”了一声,“你小声些,这事儿我也不明 白,只不过啊,陈大人这回怕是难受了,金大人可不是吃素的。” “我看陈大人今儿说的可对了,你记得那群住集市的难民吗?我去驱赶过他们好多次,哎呀那真是可怜,皮包骨头的,唉,灾年不好过啊……” “你少说些吧,可怜也没办法,上面都不管,我们又能做什么,里头关着的那个不就是多管闲事惹的祸。” 另一人似乎被吓到了,许久都没有说话的声音。 陈恕睁着眼睛,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一只虻虫被困在蜘蛛网中不断挣扎,细长腿的蜘蛛沿着蛛丝,慢慢地向它的猎物逼近。 虻虫越是挣扎,身上黏着的蛛丝便缠的越紧,猎手不慌不忙,动作优雅地爬向它。 陈恕平静地注视着这只临近死亡的虻虫。 金知府看起来并不想折磨死他,毕竟死一个知县,也不是小事。 他的手脚被束缚住,但屋子的窗户被钉死了,门口也有人换班守卫,他几乎是插翅难飞。 屋里摆着一碗清水,草屑漂浮在水面上,只要陈恕喊一声,衙役就会进来喂他水,但陈恕没有饮用,尽管此时已经因为炎热脱水而感到喉咙冒火。 他在等待着那只来检查猎物的“蜘蛛”。 日头逐渐偏西,从窗缝照进来的一缕明亮的阳光渐渐黯淡,终于听见了些声响。 一串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逼近。 “大人。”门外传来衙役们的行礼声。 金知府说了几句话,紧接着,门口就传来开锁的声音,一个侍从躬身开门,闻见屋里的气味皱了皱眉,谄媚着将金知府迎了进来。 “陈大人可还好啊?”金知府在门口驻足,屋里脏乱,怕弄脏了他的鞋履。 陈恕淡淡掀眼,“知府大人有何指教?” 金知府笑了几声,看陈恕被折磨得嘴唇苍白,形容潦草,心中满是痛快,摇头道:“陈大人,你说你怎么这么倔呢?我请来梁师爷对你好言相劝,许你大好前程你不要,如今可后悔了?” 陈恕反唇相讥道:“知府大人就是这样做官的?难怪许久不能升迁呢。” 金知府闻言暴怒,陈恕一来就说中了他的痛点,他自认在知府这个位置上勤勤恳恳多年,但因为打点不到位,这么多年还是升不上去。 他咬牙骂道:“陈恕,你知道被贬谪到此地的小小知县,竟敢同本官这样说话!我今日就来教教你什么叫作尊卑!” 他挥了挥手,身旁的侍从得令,抬起一大盆洗马水,“哗啦”一声泼在陈恕身上。 恶臭味弥漫开来,陈恕衣衫尽湿,发尖不断滴着水,十分狼狈。 金知府出了口恶气,捂住口鼻,方才还似狰狞恶鬼一般,眨眼又恢复到和善模样,对陈恕状若关心道:“知道陈大人年轻火旺,酷暑难耐,也帮你降降温,陈大人不必感激本官。” 他睥睨着陈恕,绿豆小眼中尽是讥讽,他虽不能直接将陈恕治罪,但已经向巡抚大人禀明此事,只消几日,就能将这不懂事的年轻人赶出华州府! 陈恕垂着头,安静得仿佛一尊木胎泥像。 金知府见他没了动静,也失去了兴趣,撇撇嘴朝衙役吩咐道:“把他给我看好了,别让他死了,本官过几日再来审他。” 衙役们忙点头称是,金知府回头瞟了陈恕一眼,只见昏暗的屋中,他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着扶手。 还是个硬骨头呢。 金知府笑了笑,再硬的骨头,也得被磨平。 他刚要走出去,一个衙役急匆匆地赶来,低声禀告了几句。 金知府脸色一变,皱眉道:“吴大人来做什么?” 他又看了一眼陈恕才大步往前面去。 走到明堂,上首正坐着一个身躯肥大的红衣官员,金知府一看见这身影,头皮就是一紧。 吴参政这时候来做什么? 他整了整衣袍迎上去,恭敬地朝吴参政行礼,“吴大人怎么没提前同下官说一声,下官多有怠慢,实在惭愧。”。 吴参政摆摆手,笑着示意他坐下,二人客气了几句,吴参政才说出他的来意。 “我巡视路过此地,听说金大人处置了个知县?”吴参政慢悠悠地道。 金知府心中咯噔一声,陪笑道:“这……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下官哪能处置他,只是暂时押解,等着事情查清了再处置。” 他一眨不眨的紧盯着吴参政的神情,但吴参政脸色轻松,好像真是随口一问。 “哦?不知这知县犯了什么错?”吴参政抿了一口茶,笑着问道。 金知府避重就轻回道:“这……那平阳县的知县对上不敬,玩忽职守……” 吴参政觑他一眼,惊讶道:“哦?可我这一路上可是听说,平阳县如今已经大变了模样,这知县做的不是挺好的吗?” 金知府急忙道:“吴大人有所不知,陈恕任平阳县知县一年不到,哪里能起死回生,不过是侥幸有了些成绩,可是今年连税都不愿交,用泥土来敷衍下官,这也是昨日许多人都见到的,丁御史也知道,吴大人一问便知。” 这吴参政难道是来帮陈恕的? 金知府惴惴不安,急忙将丁御史也拉下水。 吴参政轻轻颔首,“听金大人的话,这却让是陈知县的不对了。” 金知府连连点头。 谁料吴参政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凌厉道:“可我过来的路上,恰好遇见一妇人拦住我的马车为其丈夫申冤,她的说辞可与金大人的不太一样。” 他拍了拍手,一个年轻女子缓缓从屋外走进来,跪在下首。 金知府满脸错愕,他没见过这女子,一旁的梁师爷捅了捅他,低声道告诉他这是陈恕的妻子。 他更惊讶了,丈夫出了事,一个女子竟然敢找上参政申冤? 金知府脸色铁青,吴参政施施然地道:“姜氏,我将你带到知府面前,你有何冤屈尽可说来。” 姜贞顶着金知府要吃人的目光,低声抽泣道:“臣妇夫君乃平阳县知县陈恕,昨日巳时来府衙交夏税,但却被知府大人无故拘押,臣妇恳请参政大人做主,还我夫君清白!” 年轻女子柔弱的声音听着十分怨苦,眼泪在那双明亮的眼中汩汩而下,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 此时的姜贞俨然是一个担心丈夫的可怜、无助的妇人。 她不住地啼哭,眼泪像断了闸的小河一样哗哗地流淌,金知府脸色越发难看,这陈恕的妻子怎么也这么难缠?这哭的好像他当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 他张嘴想要辩解,但是看到上首的吴参政听的十分认真,还露出了动容之色,一时语塞。 其实吴参政的心里十分的诧异,白日初见时,姜贞是那样的镇定自若,虽然心中焦急,却还敢同他这个参政辩论,如今这一出梨花带雨,又变成了个娇弱无助的小妇人,这女子可真是有趣。 姜贞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完,吴参政脸上若有所思,金知府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厉喝一声道:“你这个妇人竟敢颠倒黑白!你夫君陈恕的确没有交够夏税,还用田中泥土来敷衍我,甚至大放厥词,说什么已经把夏粮分发给了百姓,本官秉持公正,何错之有!”。 姜贞好似被他吓到,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 吴参政摆手劝道:“金大人莫急,这不过是个妇人的一面之词,我也没说 你做错了什么。” 金知府听见这话,稍微缓和了脸色,但看着姜贞的目光依旧冷冽。 吴参政此时话锋又是一转,笑着看着金知府,“金大人,你与这妇人说辞不一致,不若将丁御史和那陈恕一同请来,我这儿也有些线索,说不准能解决这件事。” 金知府脸色一白,下意识的就想拒绝,但吴参政没有给他机会,扭头吩咐了两个衙役,让他们立刻去请丁御史和陈恕到明堂来。 吴参政笑眯眯的,脸上的肉都挤到了一起,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滑稽。 他眯眼看着金知府,宽慰道:“金大人,请放心。你多年来做事从无差错,将来定是那陈恕冒犯了你,不急,等本官问清了自有决断。” 金知府讪笑着点了点头。 第76章 定罪娶了个厉害媳妇儿。…… 丁御史就暂住在衙门后院,其实他听到吴参政到来的动静就已经在外面侯着了,他有监察之权,但品级不如吴参政,无论如何来见个礼是应该的。 因此他来得很快,一踏入明堂,就见金知府不住地朝他使眼色,丁御史心中有了计较,脸上却不动声色,笑呵呵同吴参政寒暄。 不多时,陈恕也被带了过来。 衙役们很机灵,怕陈恕一身恶臭过来暴露了金知府虐待他的事,因此过去时迅速给他换了身衣裳,擦了脸面,不过头发就无法了。 陈恕朝吴参政行礼时,近前的几人都闻到了味道,姜贞皱着眉头,恶狠狠地瞪了金知府一眼。 吴参政端坐着问道:“堂下可是平阳县知县陈恕?” 陈恕恭敬地点头。 吴参政盯着他劈头就问道:“陈恕,你可知罪?” 丁御史闻言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方才看金知府的脸色,还以为这吴参政是来帮陈恕的,看来是多虑了。 陈恕一个小小知县,怎么攀得上吴参政。 金知府也稍稍放下了心。 陈恕垂眸,淡然道:“我知错,但不认罪。” 金知府勃然大怒,厉喝道:“陈恕!参政大人面前,竟还敢胡言乱语!” 说着就要叫人将他拿下,陈恕岿然不动,就在这时,吴参政轻飘飘地看了金知府一眼,劝阻道:“金大人急什么?都说是让他来交代清楚,我倒想听听他如何辩解。” 金知府忍着怒火,心有不甘地坐回位置上。 也罢,就看着这陈恕如何挣扎。 吴参政看向陈恕,“此前我听说,你用填充泥土来冒充夏麦,充作夏税,可有此事?”。 陈恕低声回道:“下官送来泥土是真,但并非充作夏税。依据去年朝廷颁布的赈灾细则,下官将今年的夏粮充作赈灾粮分发给了百姓,因小麦未熟,故带了泥土作证。” 吴参政挑了挑眉,“为何用今年的夏粮?难道去岁华州府没有分发赈灾粮?” 金知府在一旁脸色不虞,这要是深究下去,岂不是暴露他私吞了一部分赈灾粮? 陈恕回答道:“下官不知,去岁到平阳县时,城外道路不通,城中百姓所剩无几,至于赈灾粮,下官并没有经手。” 姜贞也在一旁抹泪道:“吴大人,我们来华阳府歇脚的第一晚,就遇到了难民抢劫干粮,若非是实在没有粮食吃,他们又怎会行偷窃之事?” 吴参政侧眼看向金知府。 金知府连忙解释道:“吴大人有所不知,当时平阳县几乎没有活口,府城接济了几波剩下的百姓,赈灾粮一直都是按人数分发下去的。” 陈恕冷笑一声,“金大人此言差矣,平阳县中如今二百一十三名百姓,个个都是挨着饿挺过来的,山上连草根树皮更是一度连草根树皮都被扒尽,若是有得吃,何至于此。” 金知府脸色更加难看,阴恻恻地瞪了陈恕一眼,转而对吴参政道:“吴大人不要被此人蒙蔽。陈恕说是将夏粮充作赈灾粮,但按朝廷规矩,夏税应该先交至府衙统一收缴,由府衙发放给百姓,他违背了规制,还妄图狡辩,实在是可恶!” 吴参政朝他摆摆手,“金大人莫急,是真是假,总要讲证据,你有何证据啊?” 金知府立马叫人将昨日陈恕送来的几袋子泥巴抬上来,吴参政翻看了几眼,连连点头,就在金知府和丁御史以为此事终于要尘埃落定时,吴参政坐回上首,慢悠悠地开口道:“金大人,此事我已有了章法。”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陡然对金知府发难,“依本官看,这事是你金大人贪赃枉法,还想借机铲除异己!” 中气十足的声音震慑得满堂人纷纷下跪。 金知府兀自惊诧,没能明白为何方才还一脸笑意的吴参政怎么瞬间翻了脸? 丁御史也怔忡了,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 吴参政从侍从的手中取来一本册子,狠狠扔在金知府脚下,“可惜金知府下了这么大一盘棋,你看看这是什么?” 金知府不明所以的捡起那册子,刚打开看了几行字,双手便忍不住颤抖,口中呢喃道:“不,这不可能……”。 吴参政冷哼了一声,“我看着陈恕比你还懂规矩,申请调粮之前,早就征得了我的同意,倒是你,去岁冬月发放的五百石赈灾粮,如今到哪里去了?”。 金知府失魂落魄地握着那册子,双目出神。 这册子是陈恕的上行文书,早在四月,陈述就已经向吴参政申请将平阳县今年的夏粮当作赈灾粮,吴参政已然同意,文书上鲜红的印章彰示着吴参政早已知情。 宛如头顶的天崩塌了,金知府怎么也没有想到,陈恕竟然给他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丁御史隔得有些远,没有看见那册子是什么,吴参政便命人将册子交给了他看。 看完之后,丁御史的表情与金知府如出一辙。 他脸色略显苍白,头脑疯狂地转动着。 陈恕向吴参政申请调粮,这事不仅没有错,而且更符合规矩。参政是布政司使的副职官员,民政、粮储、水利等都由参政协理,且参政还能监察官员,吴参政的权利更要大一些,作为二朝老臣,他还兼任陕西分守道,统管一省粮事。 像平阳县这样,因为灾年而导致的粮食紧张的情况,是可以向参政单独提出申请调粮的。 丁御史这才反应过来,他被金知府的自信给蒙蔽了,以为这华州府就是金知府一手遮天。 他转过头看了吴参政一眼,心中仍不敢相信,吴参政一向明哲保身,且年纪也大了,近几年鲜少参与官场争斗,为何这回会出手帮助陈恕? 不知他震惊,金知府更是想不明白,他张嘴想要辩驳,但这次实在是找不出错漏。 陈恕这时从姜贞手上接过两份卷轴,双手奉给吴参政,“吴大人,这是下官自接任平阳县以来的行事历,记录了所有灾后重建事务。下官还请来了周边县城的耆老,请他们视察本县情况,田亩数和人口数均一一记录在此,有各位耆老们的签字可以作证。” 他另呈上一份文书,沉声道:“本县两百一十三名百姓,无人收到过一斗赈灾粮,这是下官撰写的请命书,详述了百姓疾苦,望参政大人明察。” 他展开请命书,密密麻麻的字迹末尾,是两百一十三个鲜红的指印,看的人触目惊心。 丁御史瞳仁骤然一缩,而金知府眼中冒火,无力瘫软了身体。 自从知道金知府的打算,陈恕就已经在谋划这一天,不过他准备好了一切,只是无法预料吴参政是否会答应他? 他的这些证据一出,就是势必要和金知府拼个你死我活,此招十分凶险,若吴参政只是中立,他都不能获胜,此后金知府定然会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让他死不会罢休。 他看了一眼姜贞,眸中掠过一缕柔情,幸而贞贞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慧坚定,才能让吴参政站在他们这一边。 姜贞微笑着看着他,眼角还带着泪光。 吴参政慎重地将几份卷轴文书接过来,一一翻阅,脸色越发难看。 看完最后那份请命书,吴参政不禁双手颤抖,猛地拍了下桌子,气得差点喘不上气来。 他指着金知府道:“易子而食,饿殍遍地,金恪……我说为何年底问起你平阳县的情况,你支支吾吾,原来如此……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金知府腿都软了,忙摇头道:“吴大人,下官冤枉啊!这陈恕分明是想污蔑下官!” 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知道自己此时绝对不能承认,其实他也很委屈,这赈灾粮到他这里时,已经所剩无几,他只不过是将 剩下的都昧下了,并没有贪太多。 吴参政脸色铁青道:“冤不冤枉,你自与巡抚大人去说,我会将今日所见所闻上报于他,你自求多福吧。” 金知府早已是面无血色,之前因为平阳县和桐关县长久没有起色,影响到了陛下的威信,原来的巡抚大人都被陛下训斥,贬谪到其他地方去了,新上任的这一位张巡抚,是吴参政的同科,素来铁面无私,以“张铁手”著称。 金知府背后虽有王首辅的关系,但毕竟相隔太远,等消息传到盛京,他怕是早就被清算得十分彻底了。 丁御史见状不妙,眼珠一转,立马对吴参政道:“吴大人这一说,倒让我感到十分惭愧,我竟一时被金知府坑骗,险些冤枉了好人,还好吴大人明察秋毫。” 吴参政才懒得搭理这“丁泥鳅”,朝他敷衍一笑,让人将金知府暂时看管起来。 丁御史讪讪一笑,又看向陈恕,面色惭愧地朝陈恕拱手,“小陈大人,本官也是被蒙骗,我就说你看着就是光明磊落之人,怎么做那样的无耻之事!多有得罪,还请宽恕。” 陈恕缓缓笑了,“丁大人也是无辜,下官怎敢埋怨。” 丁御史陪笑几声,心里却把金恪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一遍。 这金恪,盘踞华州府多年,真把自己当做土皇帝了,差点叫他也在吴参政面前失了脸面。 他也不敢待下去,匆匆告退了。 明堂里剩下陈恕、姜贞和吴参政三人。 陈恕复又屈膝,端正肃穆地朝吴参政行了一礼,认真道:“多谢吴大人为平阳县百姓做主。” 直至此刻,他还是将百姓放在第一位。 吴参政艰难地抬手捋了捋胡须,眸中满含欣赏。 他笑着道:“你与你太爷爷,当真是相似,今日见了你,竟如同老师在世一般。” 他眼神恍惚,小眼中透露出怀念。 陈恕摇摇头,“我不如太爷爷多矣。” 吴参政哈哈大笑,宽慰他几句,看着一旁的姜贞,调侃道:“你这娃娃,娶个媳妇儿也是不简单,比你还能言善道,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啊!” 陈恕惊讶地看过去,只见姜贞娇俏地朝他眨了眨眼。 干了一半的泪珠还黏在纤长羽睫上呢,她却已然笑得十分灿烂了。 第77章 调任不要被鹰啄了眼睛。 小夫妻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缠绵的情意让吴参政不忍直视,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们有话回去再说,陈恕,我问你,今后有何打算?” “金恪身后有王首辅,就算是我,也不敢保证你能全身而退。”吴参政忧心道。 他最多只能将金知府拉下马,但更多的也帮不到陈恕了。 王首辅如今只是还不知道,知府不是随便就能革职的,消息传到吏部,王首辅自然也能听到风声。 对上王首辅,他可就没办法了,陈恕就是只蚂蚁,任由他搓扁捏圆。 陈恕早就想到了后路,他想应该还会有人比王首辅更先有动作。 吴参政若有所思,陈恕镇定自若,看来是已有对策,他心中再次感叹,陈家的几个后人他都有所了解,这陈恕不愧是老师亲自带在身边的子孙,的确是出类拔萃。 三人闲聊了几句,吴参政对当初没有能来参加老太爷的丧礼感到遗憾,十分感慨地对陈述道:“当初我也同你这样年轻,在遍地是翰林的盛京,若非碰到老师,早已成了一捧黄土。”。 那个时候,皇权式微,宦官当政,他一个庶吉士,莫名其妙的就被当做了替罪羊,若非陈太傅同情他一个寒窗苦读的穷书生,伸手捞了他一把,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吴参政。 陈恕很少听太爷爷提到他年轻时做官的事情,他眼中的太爷爷,是个和蔼又慈爱的长辈,但从吴参政这里,他仿佛又见到了太爷爷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另一面。 吴参政幽幽道:“当年老师常教我们,为臣者,应低头侍君,平眼待民。这么多年,我都一直记在心里。” 陈恕正色道:“太爷爷多年来亦是如此教育下官。” 三人都陷入了对老太爷的回忆,吴参政甚至还抹了抹泪,半晌失笑道:“罢了,斯人已逝,多说也只是徒增伤悲,今日我助你一次,也算是报了老师当年的恩情。” 陈恕和姜贞一齐向他行礼。 吴参政看了姜贞片刻,忽然觉得她有些面熟。 昨日事情匆忙,他也不好盯着年轻的姑娘一直看着,不过刚才姜贞抬头时,让吴参政看清楚了她的眼睛。 这是一双如溪水般明澈而干净的双眼。 在记忆深处似乎也有一个人拥有这样一双眼。 吴参政问道:“不知陈夫人姓什么?是哪里人氏?” 姜贞回答以后,吴参政恍然大悟,抚掌道:“原来你是姜和的女儿,难怪如此眼熟。” 姜贞和陈恕都是一惊,姜贞问道:“吴大人认识我爹?” 吴参政笑道:“怎么不认识?好些年前陕西发大水,我还去河间府找过你爹,问他治水之事。” 姜贞一愣,又听吴参政继续道:“你爹于治水一道上,颇有些天赋,为人正直,就是可惜……” 他话锋一转,让陈恕和姜贞都有些不解。 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可惜这个词来形容姜父了。 吴参政摇摇头,也不好明说,只能暗示道:“你们将来若是要返回盛京,应当还会经过怀真太子庙,那庙建于运河上,你爹当年也曾参与庙宇的建设,若是有意,可以去看一看。” 他言尽于此,而后便没等陈恕和姜贞追问,便岔开了话题。 平阳县城中的百姓还在等着陈恕和姜贞的消息,翌日在府衙同吴参政道别之后,二人又迅速返回了平阳县。 出门之前还遇到同样要离开的丁御史,他步履匆忙,看上去是急着回京复命。 看着他的背影,陈恕轻轻笑了笑。 返程的马车上,陈恕将姜贞搂在怀中,低声道:“贞贞,多亏了你,不然我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姜贞摇了摇头道:“恕哥哥,不尽是我的功劳。吴参政也是听说了你为百姓们做的那些事,才答应帮忙的。” 陈恕笑道:“贞贞,不是我做的,是我们一起。” 姜贞仰头亲在他的下颌,语气中带着后怕,“恕哥哥,当时我是真的害怕,怕吴参政并没有来,我找不到人来救你。” 陈恕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心中也是五味杂陈。金知府对他的侮辱并不足以让他生气,只是当他被关在那黑暗狭窄的偏房中时,他无法得知姜贞的消息,心中无数次后悔,不该让姜贞陪同他冒险。 姜贞似看出他心中所想,纤细的手指攥着他的衣袖,语气中带着喜悦道:“虽是凶险,可是恕哥哥,我喜欢你把这么重要的事交付给我,祖母总说夫妻一体,就是我们如今这样对不对?” 她仰脸朝他露出个甜甜的笑,明眸皓齿,惹人生怜。 陈恕伸手将她的鬓发捋顺,浅笑着点了点头。 姜贞靠在他怀中,忽然又坐起身,严肃道:“恕哥哥,你说吴参政的意思,是不是我爹的事跟太子庙有关系?” 陈恕也是这样想,不过没有证据,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二人回到平阳县已是午后,烈阳似火,百姓们早早得知二人平安归来的消息,都在日 头下焦急等待。 陈恕扶着姜贞下来,人群中瞬间爆发出欢呼声。 今年的夏粮保住了! 众人喜极而泣,盛大的喜悦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三蛋子高高举起木叉,耀武扬威道:“这狗官!将来我定要狠狠收拾他!” 阿嬷笑着道:“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衙役一棍子就将你打趴下了。” 三蛋子憋红了脸,大家都善意地笑起来。 陈恕同百姓们说了几句当时的情形,没有多讲,安慰众人道:“事情已经解决,日后不必再担心了。” 大家叽叽喳喳地问了她们许多事,得到今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之后,便在陈恕的安抚之下四散开了。 回到家中,红药也凑了上来,小姑娘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危机的情况,包着一汪眼泪,又是好一阵安慰才罢休。 用过晚饭,二人终于能好好休息一回。 陈恕起了兴致,找出棋子同姜贞对弈,虽然姜贞依旧是个臭棋篓子,但二人依旧玩的不亦乐乎,只因心情许久没有这样放松过。 夜里自然是一番缠绵,小屋里,两人紧紧相依,似是天地间只有彼此。 短暂的休整以后,田里的小麦熟透了。 冬日的几场大雪,让今年的小麦收获颇丰,超出了五百石,足够让百姓们挺到下一个冬天。 刚收完小麦就传来一个消息,张巡抚了解到金知府的事后,一封奏折上报给了朝廷,张巡抚铁面无私,又有都察院的推波助澜,奏折并没有经过吏部,而是直接放到了明熙帝的手中。 明熙帝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金知府革职,押送入京,等候处置。 之后又重新让户部调派了粮食给平阳县,下令彻查平阳县、桐关县自受灾以来的所有赈灾事宜,下令要将所有尸位素餐的官员一网打尽。 只不过对于立功的陈恕,迟迟没有旨意。 吴参政给陈恕写信,让他不要浮躁,静心等待。 夜里一场温存之后,姜贞枕在陈恕臂弯里,小声地问道:“恕哥哥,陛下会将你调回盛京吗?” 陈恕知道姜贞不想离开这里,更不想回到盛京,在这座偏远的小城待久了,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再回到盛京,不论是主动还是被迫,他们都要再卷入权利的纷争中去。 “贞贞。”陈恕亲吻她泛着香汗的脸颊,低声道:“我也不喜欢盛京,但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我们必须要回去,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岳父。” 提到父亲,姜贞垂下眼,闷闷地点点头。 盛京城中,明熙帝也在为陈恕的事举棋不定。 颜之介和夏文宣以及另外几个明熙帝的心腹一同站在下首,明熙帝正拿着张巡抚送来的奏折敛眉沉思,殿中无人出声。 大约两炷香的功夫过去,明熙帝终于有了动静,放下奏折,看着颜之介问道:“颜爱卿,此次陈恕立了大功,依你之见,该如何嘉奖?” 颜之介垂着眼眸,不敢直视天颜,从明晰地的语气中他听不出什么,只好谨慎道:“陛下,依臣之见,陈恕虽立了功,但接任平阳县不过一年,成效如何还有待考量,不如先记上一功,等之后再议。”。 明熙帝没有说话,夏文宣轻瞥了颜之介一眼,心道颜之介一向最会猜测帝王心意,不过这次,或许是要失败了。 明熙帝沉默无力许久,轻笑了一声道:“原以为他是个不识抬举的,没想到只是铁骨铮铮,又是个有能耐的,既然如此,过两个月将他调回来吧。” 他又想了想道:“让他去给太子讲学吧。” 众人皆是一愣,太子乃未来储君,陛下这是要重用陈恕了? 就因为陈恕间接拔掉了王首辅一只爪牙? 颜之介觉得有些不妥,他并非是否认陈恕的才华,而是觉得陈恕此人,脾气像粪坑里的石头,都已经身在官场,却谁不愿意奉承,将来不好把控。 让这样一个人进入詹事府,颜之介还真是不放心。 但明熙帝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颜之介只好将话放在了肚子里,和其他人一同告退。 离开清凉殿,出集福门的甬道上,他与夏文宣并肩而行。 二人虽称不上好友,但此时此刻立场一致,彼此之间有立于几分危墙之下的惺惺相惜。 颜之介先贺喜夏文宣的女儿前些日子嫁入东宫之喜,夏文宣摇了摇头苦笑道:“颜大人莫要笑话老夫了。” 说起这事,夏文宣满脸苦涩。他与夫人最初是不愿意云喜嫁入东宫的,云喜才貌双全,在京中什么样的人家找不着,完全犯不着嫁入东宫,说是什么良娣,不也是个妾吗? 可自小十分懂事的云喜这回却格外固执,对他们说,“殿下他日御极,女儿便是天家媳妇,即便是妾也值得了。” 夏文宣哪能不知女儿心中在想什么?云喜自小被他们宠坏了,又有读书的天赋,是江南闻名的才女,在她心中,一直盼望着未来的夫婿是书中如圭如璋的君子,因此才看中了陈恕。 陈恕的确是那样一位如兰君子,就是可惜,他有青梅竹马的妻子。 若是那姜氏比云喜优秀也便罢了,偏偏是个落魄官员家的女儿,除了样貌似乎哪一处都不能同云喜相比,可陈恕偏偏就是为了那姜氏,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云喜。 若说云喜心中还爱慕着陈恕,夏文宣觉得不会,但更多的是不甘心。 太子并非良人,夏文宣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没想到为了那王家女儿,太子竟能昏头到这种程度。 云喜五日前嫁进东宫,三朝回门,太子仅派人送了礼物回来,一句关怀之语都没有,后来云喜走后,夫人脸色苍白,夏文宣这才知道,原来新婚当夜,侧妃王氏抱恙,太子扔下婚房中等待的女儿,去照顾了她一晚上。 颜之介虽然不知具体的事宜,但太子后院独宠侧妃一人,是满朝皆知的事。 陛下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一个月前太子妃把出了身孕,有了皇嗣,太子偏宠个女人,也就不要紧了。 颜之介宽慰了夏文宣几句,低声问道:“夏大人是何时看中陈恕的?” 夏文宣一怔,他不意外颜之介能看出来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意外的是颜之介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夏大人,你我如今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就同你说实话吧。陈恕这人有些才华,但冥顽不灵,妻子又是姜家女,绝不可重用。”颜之介缓缓道,他拉长的影子被映在朱红宫墙上,显得有几分怪异。 夏文宣斟酌道:“颜大人,我以为咱们目前就是缺少陈恕这样的利剑,更何况,为臣者,自然要遵循君心。” 明熙帝如今明显是又觉得陈恕好用了,打算捡起来重新利用,他们总不能跟陛下对着干吧。 颜之介轻轻一笑道:“那是自然,我不过是提醒夏大人,不要被鹰啄了眼睛。” 夏文宣笑了一声。 明熙帝的旨意虽然还没有下达,但朝中已经有了风声,平阳县中,陈恕也从吴参政那里听说了消息,对于明熙帝要将他放进太子的属宫里去,陈恕颇为惊讶。 姜贞一直期盼着留在平阳县,如今希望破灭,心里自然有些难过,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们亲手搭建起来的,除了扬州,这里就像是他们的第二个家。 不过也好,恕哥哥能回到盛京,掌控更多的权力,爹的事就能尽快查清。 八月中旬,过完中秋,调任的旨意正式下达。 第78章 回京姜贞惊讶地抬起头。 得知陈恕要走,平阳县的百姓们无人不惊泣。有了刚收获的夏粮和终于拿到手的赈灾粮,如今他们的日子越发好过,在姜贞的建议下,许多百姓家中养起了鸡鸭牛羊,食物越发丰富,陈恕开放了市集,如今还有许多附近的百姓们过来做生意。 日子眼见越来越好,而他们的父母官却要在此时离开。 姜贞在屋里都能听见门口的哭声,这几日只要一出门,就会被人们拉着哭诉,让她无奈之下只能待在家中。 红杏出去一趟,愁眉苦脸地回来道:“小姐,外面又送来了好些东西,都嚷着想见您一面呢。” 姜贞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出去了,免得徒增伤悲。” 再是不舍,也有真正离别的那一天。 她吩咐红杏先将东西收起来,等他们离开后,再让阿嬷还回去。 陈恕所在的县衙,也被围的水泄不通。陈恕打听到接任他的新知县是阮从南的同科,据说为人不错,在新知县上任之前,他要将手上的所有事务都打 理清楚。 飞蓬得知二人要走,特意下山一趟,犹豫许久,问了一句,“你走了,那学堂怎么办?” 陈恕失笑,与他相处久了,自然知道这少年刀子嘴豆腐心,笑了笑道:“放心,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新知县定不会忘记。” 飞蓬憋了半天,有些失落地道:“真是不懂你们,在这里待着不好吗?非要回那什么盛京去。” 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平阳县的人来说,盛京太遥远了。 虽然姜贞说以后有缘还会再见,但飞蓬起了一卦,卦象不好,或许几人再也不会相见。 陈恕安慰道:“山长水远,总有再遇之时,寨主,还要请你多照顾这些百姓们。” 飞蓬能掐会算,有他在,平阳县几十年内应该都不会再遇到上回那样的大灾难。 飞蓬义不容辞地点点头,“这是自然。” 他毕竟是男子,再如何伤感也说不出太矫情的话,丢下一堆礼物,飞蓬长吁短叹地走了。 等陈恕和姜贞启程那日,全城百姓都来相送,人群中不时传来哭声,三蛋子红着眼,却一反常态地沉默。 陈恕和姜贞听着青牛响亮的哭声,心中的不舍丝丝缠绕,陈恕叹了口气,放下车帘,低声吩咐青松,“走吧,天黑前尽量赶到华州府。” 姜贞擦了擦眼角的泪。 马车渐渐驶离平阳县,由陈恕和百姓们亲手建起来的高大城墙也成了一条细蛇,红杏伤怀道:“阿嬷说,之前那座破庙,他们打算拆了给小姐和姑爷建生祠。” 话音刚落,马车忽然停下,陈恕扶住姜贞,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墨竹掀开半边车帘,正想说话,一记响亮的声音大声喊道:“陈大人!姜姐姐!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 竟是三蛋子! 姜贞惊讶地出去,看见一个黑瘦的少年拦在马车前,摊开四肢躺在地上,耍无赖似的不让马车离开。 见姜贞出来,三蛋子红着眼道:“姜姐姐,带上我吧,我可以自己出去找吃的,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还会洗衣做饭,拿我当丫鬟使也可以。” 姜贞看见他鞋底磨穿了两个大洞,猜测他应该是走的小路,一路狂奔追上了他们。 她有些犹豫,盛京不似平阳县,三蛋子天性质朴,在盛京只怕不太习惯。 陈恕跟着出来,见到眼前情形,淡淡问道:“你出来,可曾知会家人?” 三蛋子一骨碌爬起来,恭敬地回道:“大人,阿嬷答应了,这是她给大人的信。” 阿嬷会些简单的文字,陈恕接过信一看,果真是阿嬷的笔迹,对上三蛋子渴盼的眼神,略思衬了片刻道:“你既然下定决心,我们便答应你,日后我会找人教导你武艺,你便跟在夫人身边。” 三蛋子高兴极了,连连道谢,爬上马车跟青松和墨竹坐在一起。 马车继续前行,姜贞对陈恕收下三蛋子表示隐隐担忧,陈恕安慰道:“贞贞,他虽年幼,却天赋灵敏,当初能带着家人在华州府活下来,不缺智谋,你身边没有人保护,我也担心,他忠心得用,也是两全其美的事。” 姜贞听着外面三蛋子与青松墨竹说笑的声音,稍稍放下心。 三蛋子隐隐听见陈恕对他的夸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过跟青松墨竹说了会儿话后,他的心情又变得低沉。 中途歇脚时,三蛋子找上陈恕和姜贞,希望他们给他起个大名。 “我出生后不久爹娘就去世了,他们都叫我三蛋子,说是贱名好养活,可是青松哥和墨竹哥的名字都好听,大人和夫人也给我赐一个名字吧。”三蛋子眼巴巴地道。 陈恕笑道:“既然如此,以后你叫白荻吧,荻,芦苇也,愿你如此植一般坚韧不折。” 少年默默念了两遍,眼中满是喜悦,重重地朝陈恕点了点头。 几人华州府歇了一夜,之后按照来路,坐船往北一路前行。 在沧州途径元真太子庙时,姜贞特意和陈恕下了船,想去看看这座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庙宇。 太子庙建在运河中的一座半山坡上,地势高,以睥睨之姿注视着运河中来来往往的船只。下了船,还需要走上九百九十九步白石台阶,才能抵达庙门。 姜贞从前跟着老夫人和二夫人去过不少次寺庙,扬州城中最著名的就是寒潭寺,与寒潭寺的庄严肃穆不同,这座位于半山腰上的太子庙规制宏大,处处都彰显着气派。 二人拾阶而上,走到庙门前已是出了一身薄汗。门楼上一块赤金牌匾上,纂刻着“元真太子庙”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朱红庙门大开,一尊香池立在阶下,中庭香烟弥漫,哪怕是最炎热的正午时分,也有不少人聚在此地求神。 两个小沙弥立在门外,见姜贞和陈恕想要进去,忙拦住了二人,解释道:“二位施主留步,今日太子庙不接待外客。” 姜贞一愣,便听那沙弥解释道:“真神诞辰在即,庙中正准备沐佛仪式,望二位施主见谅。”。 这庙中供奉的所谓真神,无疑就是当今太子。 姜贞往周围一看,果然在香池旁上香的众人都没有进入殿中,只是在门楼处遥遥叩拜。 这沙弥并不是搪塞,只他们站在这儿的小一刻钟的功夫,就有了好几波人,抬着香案、佛幔等物进进出出。陈恕轻蹙了下眉头,朝沙弥施了一礼,牵着姜贞避到了一旁。 他轻声道:“看来咱们来的不巧,只是不知,这太子庙香火如此兴盛。” 姜贞还未说话,斜刺里传来一记沙哑苍老的声音。 “都是些傻子,什么太子庙,我呸,就是吃人的魔鬼窟!” 二人看过去,只见旁边那棵巨大的松树底下,睡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匹明黄色的佛幔,正裹在身上当褥子。 这声音并不算小,不止陈恕和姜贞听见了,忙着烧香祷告的其他百姓也都听见了,纷纷循声看过来。 不过令人奇怪地是,似乎除了他们二人,其他人都并不惊讶,只厌恶地瞪了那老乞丐一眼。 姜贞身旁一个大娘向夫妻俩解释道:“这就是个疯子,别理他。” 姜贞故作懵懂地问道:“大婶,我们是外地过来访亲的,这太子庙当真如此灵验吗?” 大娘热心道:“那是当然,咱们真神降世时,这庙底下可是出了一尊重达百斤的太岁,咱们周边的百姓都知道,求什么都灵得很!” 她瞟了这对小夫妻一眼,男俊女美,看这黏糊劲看来是新婚不久。 她低声笑道:“你跟你相公是来求孩子的是不是?” 姜贞“啊”了一声,陈恕抿唇轻笑,也没有多解释。 大娘更加觉得自己猜对了,更加热情道:“这事儿急不来,你们还年轻,不着急,要是家里催,就求两道符回去,一定有用。” 姜贞讪笑两声,推辞还有事要下山,大娘这才意犹未尽地走开了。 陈恕忍笑看着她,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吃人的魔窟啊……”二人正想下山,老乞丐又在一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陈恕眉目一凛,凑近那老乞丐,俯身低声问道:“老伯伯,你说这儿是吃人的魔窟,是什么意思?” 老乞丐双目浑浊,眼珠转了许久才发现陈恕就在眼前,裂开一嘴烂牙笑了起来,“不告诉你。” 之后任由陈恕如何询问,老乞丐也不再开口,仰躺着闭上了眼。 无奈之下,二人 只能离开。 到了山下,看着仍在往上朝拜的乌压压的人群,姜贞低声道:“恕哥哥,那老伯似乎知道些什么。” 陈恕点头,“不过他不信任我们,怕是不会说。” 姜贞也知道这个道理,二人只能暂时将这事放下,登上船继续往盛京去。 过了约十天,才抵达盛京。 去年从盛京离开时,还是初夏时节,回来时却是深秋,桐林巷的桂花香飘十里,一下马车,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浓浓秋意。 尤珍在得知他们要回来之前,便已经提前命人打扫过宅子,府里的下人提前便到了门口等候,一见到陈恕和姜贞下车,便齐齐行礼。 陈恕叫了起,让青松指挥他们搬运行李,和姜贞往门内走。 过了一年多,宅子里并没有多大变化。尤珍在信里告诉姜贞,她每隔一旬都会派人来打扫屋子,除了后院的那棵枇杷树被风吹折了之外,连一片瓦也没有少。 姜贞在平阳县住惯了木屋,回到这砖石房里,还有些不太适应,四处看了看道:“我们这也是由俭入奢了。” 陈恕笑了笑道:“在京里就不怕地动了。” 他一坐下来就没有空闲,明日他就要去詹事府报道,在此之前还要去东宫拜见太子。 明熙帝授予他太子洗马一职,从五品,比从前的知县连升四级,不可谓是不风光。洗马掌东宫经史子集以及四库图书的刊缉贮藏,是个比较清闲的活,但由于侍奉的是储君,历来被看作是翰林院官员高升的一步台阶。 比如前朝就有一位首辅,曾经是太子的洗马,讲学讲得好,成为了太子的心腹,而后一路高升。 早在前几日陈恕还没有回到盛京时,就有詹事府的少詹事就将几本经史子集送到了陈家,都是太子近日正在学的书,陈恕必须要提前研读。 姜贞凑过去,见陈恕正对着一本《大学衍义》看得认真,小声问道:“恕哥哥,你进了詹事府,王首辅会不会对你不利?” 谁都知道,太子一向亲近王首辅这个外公,陈恕这回可是把王首辅得罪得彻底,拔掉了王首辅安在华州府的一颗钉子,不扒下陈恕一层皮怎么能解恨。 虽然有个夏文宣能稍微掣肘一下,但陛下一道旨意,直接将陈恕送进王首辅的口中,都察院再如何也不敢把手伸进东宫去。 陈恕倒是不太担心,“王首辅不会在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动我,最多给我点苦头吃。” 明熙帝让他进詹事府,表面上看来是作为他稳定平阳县灾情和微微触动了王首辅的利益的赏赐,实际上,明熙帝并没有放下上次陈恕拒绝做棋子的那口气,让他升官,却又如鲠在喉。 他和王首辅对上,不论是王首辅将他磨掉一层皮,亦或是他侥幸让王首辅吃瘪,对于明熙帝来说都是乐于见到的场景。 陈恕淡淡笑了一声,陛下帝王心术用尽,唯一没有算到的恐怕是太子殿下,这位太子爷,并没有继承长辈们的心眼,天真的不似皇家人。 太子殿下听闻他让平阳县起死回生,以为他要被明熙帝重用,之前就送了许多价值不菲礼物来拉拢他。 陈恕并没有推拒,有太子护着,王首辅也不敢将他怎么样。 姜贞攥了一截陈恕的衣袖在手中,心疼道:“恕哥哥,那你自己小心些,若是在东宫吃不好,就忍忍,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她秀丽的两条眉毛皱巴巴的,似乎真是在担心他在东宫吃不好。 陈恕被她逗笑了,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笑道:“好,我没日都留着肚子,等贞贞给我做的美味佳肴。”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扭过脸笑起来。 陈恕要看书,姜贞也有事要做,她离开盛京一年多,虽然每一个方掌柜都会将账簿寄给她,不过其他的两间铺子她还没空理会,趁着如今还比较清闲,抓紧将去年的账盘一盘。 还有他们回来之后,按理也应该在家里办一次宴会,邀请盛京的朋友们来坐坐,尤其是阮从南、尤珍这几个交好的。 还有家里上上下下也需要打点,姜贞真是想起来就头疼。 她趴在桌案上对着账簿才叹了一口气,陈恕便看了过来,沉思了片刻道:“贞贞,我找个嬷嬷来帮你打理内宅吧,今后事务更多,不要累着你。” 姜贞惊讶地抬起头。 她对陈恕能敏锐地察觉她的烦躁感到惊奇,其实她也不是厌倦了内宅之事,而是在平阳县和陈恕并肩作战太久,让她看到了更多内宅之外的风景,她一个女子也能像陈恕一样去做人群中的决策者。当她亲眼看到麦田中长出嫩绿的麦苗时,那一刻的雀跃和感动,比当时在银楼赚到第一笔银子还要强烈。 陈恕再开口时面容间露出几分愧色,“贞贞,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们不会一直留在此处。” 姜贞蓦地感到眼眶酸涩,仿佛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正要从眼中流淌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对着面前这个从未对她说过假话的男子重重点头。 第79章 秋雨贞贞自小就古灵精怪的。 也许是因为多了几分心有灵犀,这一夜拉上床帐,如往日一样甜蜜的缠绵中多了一缕说不清的绵长情意,最顶峰时,二人都有种将彼此镌刻进骨血中的感觉。 翌日,陈恕起身时,姜贞还睡得正香,昨夜她累坏了,被他抱着去清洗都不知道,此刻嘟着红润的唇睡得恬然,陈恕轻笑一声,轻手轻脚地下床穿衣。 他和姜贞的屋里一向不喜欢下人伺候,就连红杏也很少进来,陈恕去隔壁换了官服,见红杏犹豫着要进去叫醒姜贞,吩咐道:“不必,等夫人醒了,同她说帖子我找人来写,让她不必操心。”。 红杏点头,陈恕也不用她和墨竹服侍,用完早食便出门去了。 姜贞一觉睡到巳时才醒,睁开眼,身边已经凉透了,她的小衣和中衣整齐地摆放在一旁,陈恕走之前还为她掩下了帐子,故而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但他还以为是沉沉黑夜睡得香甜。 “红杏。”姜贞穿好衣裳,起身唤道。 红杏听见声响进来,服侍姜贞梳洗,昨夜弄脏的被褥已经被陈恕卷起来放在榻上,红杏眼也没眨地吩咐小丫鬟抱下去。 为姜贞梳头的功夫,红杏将早上陈恕的话转告她,姜贞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昨日抱怨了几句举办宴会的麻烦,陈恕竟然记在了心里。 犹如饮了一碗热粥一般,心里暖乎乎的,四肢百骸都被安抚得懒洋洋的,姜贞想了想道:“去找几本食谱来,我有用。”。 投桃报李,陈恕对她好,那她也想回报些什么。 一早上做了许多事,另外两家铺子的掌柜其实很早就已经在外院等候,姜贞吃过饭就让他们进来回话,临行前给了丰厚的赏赐。 接着又见了内院几个管事的婆子,别看陈家不大,但事情真不少,厨房的采买、内院的洒扫等等,都是些芝麻大点却又不能忽略的小事。 忙到午饭以后,下了一场秋雨,姜贞想着麻烦,便没有再找下人进来回话,睡过午觉之后,便起来翻看那两本红杏找来的食谱。 姜贞不太懂医术,从昨晚来看,陈恕正处于身强力壮的时候,好似也不用补什么。 陈恕一向不喜油腻,姜贞找了半天,定下一个天麻鸽子汤和银耳炖雪莲两个菜,红杏正要吩咐下去,姜贞却道:“让厨房备好材料,等会儿我来做。” 红杏虽有些吃惊,但还是按她的话照办。姜贞喜欢吃食,但于烹饪上没太多天赋,跟着厨娘学了好半晌,才算是把这两个菜折腾了出来。 只是快到酉时末刻了,陈恕还没有回来。 姜贞原还以为是被雨势耽误了,但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没等到陈恕,心里这才有些慌了,惴惴不安地在门口徘徊。 难道是被王首辅刁难了? 姜贞心中焦急,正胡乱猜测着,外头忽然有了动静。 只见萧 萧雨幕中两个人影打着伞往正院过来,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高大清瘦,行走间脚下溅起清泠泠的雨水,在昏暗的灯下,伞遮住了他的神色。 姜贞往前迎了几步,萧瑟秋风将细雨吹拂在脸颊,冷得她瑟缩了一下。 “不用过来。”陈恕喊了一声,几个箭步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姜贞才看见陈恕披着一件陌生的大氅,陈恕扶了她一把,低声道:“进去说,外面冷。” 二人进了屋,陈恕仔细脱下那件沾了雨水的黑狐皮大氅,交代墨竹小心收着,明日拿去烘干。 姜贞有点纳闷,问道:“这是谁的衣服?” 陈恕回道:“殿下赏的。” 啊?姜贞愣了,红杏也傻了,墨竹一脸谨慎,抱着那大氅像捧着金子,一步一挪地往外走。 姜贞不解道:“今日不是去詹事府报到吗?怎么又去宫中了?” 陈恕面露疲倦,坐下解释道:“本是在詹事府,太子召见,陛下后面又传召我们,论学到这个时辰。” 他也没想到第一日太子就传召了他,还对他嘘寒问暖,极具关心,陈恕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稍微有些惊讶,他不过是个太子洗马,太子何至于对他如此青眼有加。 更没想到之后陛下也传召了他,不过太子是叫他来问候一番,陛下则问了他一些平阳县的事,然后又让他为太子读书,陛下便一直在一旁看着。 后来外面下起了小雨,陛下又赏了他一件大氅,陈恕不敢推辞,他注意到当时太子看他的眼神更加炙热了。 读了大班的书,陈恕有些口渴,一连灌下了两杯冷茶,姜贞盖住杯口,“不要喝冷的,厨房温着汤,我让他们端上来。” 陈恕在外面走了许久,感觉心肺都冷透了,被姜贞这话一暖,听话地点了点头。 下人很快上了菜,香气弥漫,陈恕探头看了看,笑道:“这是你做的?” 姜贞托着腮朝他眨眨眼,“你怎么猜到的呀?” 陈恕也笑了,“以前没见过天麻鸽子汤里还要煮红枣的,一看就是你的主意。” 自小就古灵精怪的。 姜贞斜飞他一眼,陈恕盛了满满一碗汤,一边喝一边问道:“今日在家里做了什么?” “见了几个管事,明日打算去铺子里看看。” 姜贞看他发尾沾湿了,拿了干净的棉布过来为他擦拭,陈恕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不用,你坐着吃饭,只打湿了一点。” 姜贞坐回来,继续和陈恕说着话,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云雀,陈恕偶尔回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笑着在听。 他年少时极重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然而这么多年身边出现一个姜贞,这些规矩都变成了过往云烟。 今日中午在宫中同陛下和太子一起用饭时,满室寂静,连碗筷碰撞的轻微声音都听不见,陈恕还真是不习惯,满桌的山珍海味,他却挺直着背用了一顿索然无味的饭。 姜贞熬的两碗汤,陈恕喝了个干干净净,不过滋补是滋补,多余的作用也出来了。 本就是身子骨结实的男子,又在平阳县干了一年力气活,陈恕如今的身体比从前还要强健,姜贞这一补,让他晚上把用不完的力气全使在自己小妻子的身上了。 第二日陈恕自己差点都没能准点起床,姜贞就更不用说了,在陈恕离开后两个多时辰才起身。红杏给她穿衣服,看到她身上的痕迹都吓了一跳,幸好陈恕还有些理智,知道姜贞今日要出去见人,并没有在显眼处留下痕迹。 姜贞揉着腰眼神发直地用过早饭,坐上马车,心道今后再也不给陈恕煮那劳什子补汤了,也不知是在折磨谁。 红杏也给她揉着肩膀,心里则在想按小姐和姑爷的恩爱程度,怕是小少爷小小姐很快就要来了。 她不知陈恕和姜贞目前没打算要孩子。 姜贞先去银楼巡视了一番,这一年中她虽然不在盛京,但银楼的经营状况还是心知肚明的,偶尔也会画一些图样寄回来。 她最大的顾客周夫人是个十分热爱交际的贵妇人,加上其庶妹王小姐进了东宫,周夫人这几个月受到的邀约又变多了,夫人小姐们聚在一起,能聊的无非就是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周夫人无需刻意去宣扬,也让姜贞狠狠赚了一笔。 方掌柜笑吟吟地道:“托夫人的福,我们如今货一出就被抢空了,还有许多小姐夫人们想要订我们的新品呢。” 姜贞满意地道:“生意兴隆虽是好事,但我们并不需要一家独大,像一些次品,可以抹去招牌,放给下边的小铺子。” 方掌柜点点头,心中又对这位年轻的掌事者多了几分敬佩。树大招风这个词,多少人做了几十年生意都参不透这个道理,没想到姜贞小小年纪就已经明悟了。 从银楼离开后,反正又去了另外两家铺子转了一圈,布庄没什么好说的,布匹这东西最容易出仿制品,二房从江南送来的皮虽然面料好,但花纹却极其容易被复刻,掌柜的说附近已经出现了许多小作坊,专门来研究他们的花纹,姜贞虽然无奈,目前也没想到办法。 胭脂铺子有方娘子照看着,生意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方娘子说,当初姜贞走后不久,就有一伙人前来闹事,幸好方娘子反应及时,叫了衙役来,没有让那群人把店铺给打砸了。 方娘子不解道:“我们一向做的都是小生意,并不曾得罪谁,胭脂水粉的原料也都十分干净,不可能惹事。” 姜贞安抚了她,出来后却在想,这闹事的人应该同如今的太子侧妃、当初的王小姐逃不开关系。 应该是记恨当初自己拒绝将胭脂铺转卖给她。 等陈恕回来,姜贞同陈恕说了这事,陈恕眉目间攒起一团怒意,冷声道:“虽不想置喙女子,可她实在是不像世家淑女。” 姜贞从他这话里边儿听出来一些别的意味,好奇地问道:“可是她在东宫又出了什么事?”。 陈恕淡淡地道:“今日太子妃来给太子殿下送汤,被侧妃拦下了,还差点与太子妃的手下起了冲突。” 姜贞“呀”了一声,“可太子妃不是已经身怀皇孙了吗?侧妃怎么敢这样做?” 就不怕把太子妃给气病了,皇上治她的罪? 说到这个,陈恕也是无奈,侧妃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胆量,全然是太子的纵容,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太子给侧妃选的住处,就同正殿隔着一个花园,那本是偏殿,就因为侧妃一句不想同后院的女人同住,太子就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 显然这是违背了规制的,不过既然没有人斥责,说明陛下是睁一只闭一只眼。 姜贞顿时更为太子妃不值了,不过陈恕接着说,太子妃是个聪明的女人,受了这等委屈,明面上也并没有找太子哭诉。 不过第二日二人就知道太子妃的后手了。 陈恕一踏入东宫,就听见偏殿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来的不是时候,太子满脸阴郁和烦躁,完全没心思读书。 太子坐立难安,陈恕讲了两页书,他往外头张望了不下十次,于是陈恕适时停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才反应过来,面带歉色地对陈恕道:“瑾之见谅,我先出去一趟,你稍等我片刻。” 他步履匆匆地离开了,看着是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陈恕完全不需要打听,就知道了东宫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今日一早太子妃就进宫,以太子后院人员稀少为由,求着太后赐下了几个美人服侍太子。 皇后是王家的人,但太后可不是。太后只心疼她这独孙后院没有女人照顾,大手一挥就赐下几个环肥燕瘦的宫女,个个都是好容貌。 昨日还趾高气昂的王侧妃,听到这个消息就像吃了一只苍蝇,恶心极了。偏偏是太后赏赐,为了孝道太子也不能拒绝。几个宫女被安置在后院,王侧妃动了大怒,在屋里摔摔打打。 直到正午,陈恕没有等到太子回 来,到了午时,有人给他端来了饭菜,并对他说太子殿下如今事务繁忙,请他改日再来。 陈恕径直出了东宫,假意没听见宫人说,太子答应了下午要陪侧妃去游湖的事。 姜贞听说了太子妃的手段,赞叹道:“侧妃这是斗不过太子妃的,她太看重与太子之间的情意,但是不知男人就是指缝里的沙,越握得紧越流的快,如太子妃这样,坐山观虎斗,还是聪明人呢。” 如今太子是因为没有入朝,再加上年轻,他会被这点情爱迷的团团转。如今新婚燕尔,王侧妃的娇柔做作是情趣,等将来太子开始染指朝政,这点小醋还要闹,就是不懂事了。 一旦太子开始厌烦,王侧妃就走上了死路。 姜贞担心正怀着孕的太子妃会不会被谋害,陈恕摇了摇头道:“我虽没有见到太子妃,但听说她如今独自住在后殿,陛下和太后都派了人去保护她。毕竟是皇家的第一个孙辈,定然十分重视。” 在他看来,王首辅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太子妃如今腹中不知是男是女,假如是个女孩,王家出手反倒惹了天家的逆鳞,得不偿失。 听他这样一说,姜贞也为太子妃放下了心。虽然她与太子妃从前并不是十分相熟,但那样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她也不想见到她在东宫香消玉殒。 陈恕想起今日太子可谓糊涂的做法,不由叹息了一声。 若是让那日太子庙门前的百姓们看到,他们供奉的真神是这样一个人,他们还会趋之若鹜地去朝拜吗? 第80章 故人她是自愿的。 东宫后殿,庭院中的几株芭蕉经过秋雨的洗礼,越发翠绿,刘雨薇扶着微微鼓起的肚皮,绕着中庭缓缓行走。 身旁的宫女小心地搀扶着她,周围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十分警惕。 “娘娘,太子殿下命人送来了补品。”一宫人过来恭敬地禀告道。 刘雨薇点了点头,微笑着让人将东西放去了库房。 “走累了,你们下去吧,我歇一歇。”一刻钟左右,刘雨薇在亭子外驻足,吩咐周围的宫女去给她取些点心。 宫女走远之后,从宫外带进来的贴身丫鬟忙服侍着刘雨薇坐下,到底是从小跟着的丫鬟,细心妥帖许多,连石凳上的一点灰尘也要用衣袖擦干净。 丫鬟小声地问道:“娘娘,殿下这是在向您道歉吗?” 说来好笑,东宫里的这对主人自从成婚以后,就是各过各的,除了太子被逼着来刘雨薇屋里宿了几夜,之后刘雨薇成功怀上身孕,太子便再没有来过,刘雨薇也不在意,王侧妃屡次挑衅也只当没看见。 若非昨日王侧妃打了她的丫鬟,刘雨薇本也不想出手整治她的。 她轻轻一笑道:“道歉?太子殿下怎会向我低头,这是在警告我不要同王侧妃作对呢。” 这个孩子怀上以后,太子几乎没有过问过,突然送些补品来,不就是在提醒她,他是孩子的父亲,刘雨薇若再耍手段,他有的是办法。 丫鬟愤懑道:“殿下怎能如此!明明是侧妃跋扈在先,为何如此偏听偏信!” 刘雨薇摇了摇头,嗤笑道:“他想吓我,以为这样能让我服软,真是天真。” 越是无能的人,面上越是要耍威风,太子若有本事,怎么不去太后面前直接退回那几个貌美宫女?在她这儿耀武扬威,真是个窝里横的软蛋。 刘雨薇看不上太子优柔寡断的性格,但并不后悔嫁进东宫。 在闺中时,父亲就对她说过,她心思谨慎又天性聪慧,嫁入寻常世家难免大材小用,倒不如进宫搏一搏。 她家是武将出身,刘雨薇父兄都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打仗并非只靠一身武艺,更多的还是靠出众的智慧。 她会认字起,就开始读兵书。 她想要的,不是给这无能的太子当贤内助。 刘雨薇静静注视着一片火红的枫叶从树梢翩然飘落,弯了弯唇。 * 陈恕动作很快,没两日就给姜贞找来了一个嬷嬷,姓唐,其母是前朝的宫女,不说是盛京民间的规矩,哪怕是宫里的繁文缛节也应付得来。 唐嬷嬷长着一张宽圆脸,笑起来十分和善。姜贞在知道她的儿子是秀才时,还有些惊讶。 她就是想找一个帮她打点内务的嬷嬷,这身份是不是不太合适…… 唐嬷嬷看出她的忧虑,笑着道:“夫人不必如此,老奴虽有个秀才儿子,不过早几年断了腿骨瘫在床上,他父亲又走得早,老奴出来做活也有许多年了。” 她的上一任主家因为外放到别的地方去了,但她家就在盛京,因此没有接受主家夫人的挽留。 姜贞这才放下心,观察了唐嬷嬷两日,发现她上手极快,很快就将府里的大小管事认全,说话头头是道,有了她的帮忙,姜贞很快将内务理顺,也有更多心力去看顾几家铺子的生意。 于情于理,都要请朋友们到府中一聚,挑了个陈恕休沐的日子,陈家办了一次赏菊宴。 阮从南的夫人温氏是头一个来的,还带着她的女儿雪姐儿,温氏去年又生了个儿子,不过还在襁褓中,就没有带过来。 温氏生完孩子比从前要丰腴几分,看着雪姐儿扑在姜贞怀里撒娇。眸中含笑道:“雪姐儿可想念你了,知道你们回来,每天都在问我什么时候带她来找你。” 姜贞摸了摸雪姐儿毛茸茸的脑袋,小姑娘过了一年多拔高了一大截,脸上依稀有点女子的秀美了。 紧跟着来的是尤珍,她对着姜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半晌皱着眉头沉思良久,忽的眉开眼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晒成黑炭了,讨厌,怎么还是这么美貌。”。 惹得几人都畅快大笑,许久不见的拘谨也在笑声中逐渐消弭。 尤珍家中只有两个顽皮的小子,见到玉雪可爱的雪姐儿,心爱的很,解下了自己的玉佩相赠,温氏忙拒绝,一来二去的,在姜贞的牵线下,二人连连熟悉起来。 席间,尤珍提到了陈芙,颇为头痛地问姜贞,“我之前不知道吴少夫人是你的大姑子,如今她出了事,我这不好出手相帮,偏偏她日日来求我,这可如何是好?” 姜贞讶然,她已有许久没有听到过陈芙的消息。 尤珍揉着额角道:“还不是她那夫君,我早就劝她要么和离,要么就那几个美妾拴住男人,她不听我的,吴大少爷在花楼看中了一个妓子,跟另一人大打出手,结果打的别人头破血流,那人是个御史,如今正要告他呢。” 姜贞目瞪口呆,温氏却并不惊讶,她早已听说了这件事。 其实那御史大人的伤势并不是很严重,但偏偏吴大少爷不知收敛,打人时说了几句污言秽语,对方哪受得了,一纸奏折把吴绍庚和他爹吴嵩一起给告了。 尤珍的夫婿在刑部,这事并不归他管,但她的夫婿在朝中很有些地位,若是帮吴绍庚说几句话,或许可以减轻罪罚。 可尤珍并不想自己的夫君因此事被牵连,她与陈芙虽有些交情,但是因为她天性热情开朗,喜爱交友,况且她从前已经劝过陈芙好几回,陈芙固执己见,她其实已经有些厌倦了。 不过那日陈芙也许是看出来她表情不耐,话头不知怎的又说到了姜贞身上,道姜贞的夫君陈恕是她的二弟。 尤珍回想起第一次在曲水池宴会上,那时姜贞和陈芙都在席间,却完全没有印象,二人似乎并没有说过什么话。 姜贞也如实回道:“她是隔房的大姑子,我家夫君只有一双弟妹,如今都还未成亲。” 尤珍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这事本就是吴大少爷做的不对,他平日仗着父亲是大理寺官员,干了多少荒唐事,如今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温氏在一旁摇头道:“正是呢,你说这吴少夫人图什么?我那日还瞧见,她抱着孩子四处奔波,当真是可怜。” 姜贞对陈芙的事并 不是特别关心,幼时陈芙对她多有敌意,虽没有真正伤害到她,但言语讽刺不少,上次见面时陈芙似乎已经平和了许多,但姜贞只把她当做寻常认识的人。 晚间她同陈恕说起此事,毕竟陈芙亦是陈家人,说不定陈恕不忍心呢。 陈恕听完后只皱了皱眉头,吩咐墨竹出去打探消息。 翌日,当从墨竹口中得知,陈明德并没有动作之后,陈恕脸色便沉了下来。 如今的吴家已经是座危楼,陈芙再如何也是陈家的女儿,陈明德这个时候应该出手把自己的女儿解救出苦海。 既然这个当父亲的不管,他也不好插手。 陈恕想了想,只吩咐墨竹留意吴家的动向,别的没有再提。 只不过让姜贞和陈恕都没有想到的是,隔了几日,吴绍庚竟然被无罪释放了。 尤珍迫不及待地来同姜贞分享消息,“你可知吴家去求了谁?” 姜贞摇摇头,看尤珍一脸神秘地道:“王五爷,王首辅家的那位混世魔王。” 见姜贞一脸茫然,尤珍解释道:“瞧我,一时忘了你在盛京待的时日不长,这位王五爷,是王首辅的第五个儿子,据说生母地位卑贱,但自己很有些本事,如今在刑部任职,与我夫君同为侍郎。” 那为何又说是混世魔王? 姜贞不解,尤珍凑近了小声道:“你可不知,这位王五爷天生不能人道,却很有些在床榻上折磨女子的手段,凡是被他看中的女子,甭管什么身份,都要想方设法弄到手,谁敢惹他。” 姜贞睁大了一双杏眼,尤珍忙安慰道:“不过你别怕,王五爷这两年收敛多了,之前差点害死一个良家女,被御史告了,如今再不敢像从前一样肆意妄为了。” 虽没有见过这位王五爷,但从尤珍的描述中,姜贞也觉得唇齿生寒。 这样一个不把女子当人看的男人,简直就是恶鬼。 她紧蹙眉头,陈芙久居盛京,不会不知道这位王五爷的德行,怎么会求到他身上? 陈恕说过,吴绍庚的罪行不重,或许就是被革去功名,杖责一顿,何至于陈芙这样做。 尤珍摇了摇头道:“这我便不知了,不过听说吴少夫人王五爷的那位赵姨娘关系不错,也许是走了后宅关系。” 赵姨娘? 姜贞微微一愣,能和陈芙关系不错的,又姓赵…… 不会是赵清月吧? 忆起那张清冷的美人脸,姜贞皱了皱眉头。 陈恕得知是王五爷出手相助之后,也并不惊讶,脸上甚至带着一种果真如此的了然。 姜贞疑惑道:“恕哥哥,难道你早就猜到他们会去找王五爷?” 陈恕一脸淡然,“并不是猜到,是王首辅同我说的。” 这下姜贞是真惊讶了。 原来陈恕今日在东宫遇见了王首辅,他并没有刁难陈恕,反而是同他说,吴家找到了他的五儿子,问陈恕觉得王家该不该帮忙。 陈恕当时只答了一句“朝廷大事,不敢置喙。”便推脱了过去,王首辅幽幽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 听姜贞好奇那位赵姨娘的身份,陈恕点头道:“的确就是当初大房的那位表小姐。” 姜贞一惊,手中的筷子掉在碗沿,发出一记清脆的响声。 她在心中飞快地算起来,目露惊骇,“这王五爷少说也是不惑之年了吧?可赵小姐那么年轻……” 说句难听的,王五爷怕是同赵清月的爹差不多年纪。 当初赵清月跟着陈芙去了盛京以后,姜贞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 陈恕原也不知情,但王五爷他是见过的,时常在街上大摇大摆地出行,赵清月作为他最宠爱的姨娘,时常相伴左右。 也就是那时他才知道,赵清月到了盛京不久,就在陈明德的牵线下,做了王五爷的妾室。 陈恕慢条斯理地给姜贞盛着汤,叹息道:“这都是自己的选择,陈明德没有逼迫她,她是自愿的。” 姜贞瞠目结舌,心中感到莫名的堵塞。 80-90 第81章 靠山恕哥哥这是在吃醋? 赵清月的事,本来同姜贞没有多大关系。但这一晚上姜贞做了一个梦,梦到又是她坐在陈府中的女学中读书,赵清月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背诵一篇诗赋,清冷的声音不急不缓。 她一向是女学中学问最好的,陈芙事事追求完美,但读书一事上不如赵清月有天赋,梦里的姜贞听着赵清月舒缓的声音发着呆,忽然间,朗诵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前方的赵清月扭头看了她一眼。 轻飘飘的一眼,但含着嗔,含着怨,还有许多数不清的情绪,赵清月素白的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明暗交错着,让她秀丽的面容显得十分狰狞。 姜贞蓦地被惊醒了。 陈恕也被她忽然的颤抖吓了一跳,忙下床点了灯,探身过来察看姜贞的神色。 他知道有的人如果被梦魇住了,醒不来是很可怕的。 好在姜贞心神还算镇定,只是脸色有些苍白,陈恕松了口气,上床用软和的被褥将她裹住,轻声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姜贞摇了摇头,这也算不上是噩梦,只不过梦中赵清月的眼神有一些可怕。 她同陈恕说了这个梦,陈恕皱了皱眉,安慰道:“你与她不过淡淡相交,没做什么伤害她的事,不用害怕。” 姜贞凝滞的目光慢慢清醒,在他的安抚下重新睡了过去。 陈恕轻拍着她瘦削的脊背,眉头轻拧。 * 金乌西斜,陈恕从东宫出来,闻见甬道两旁浓郁的桂花香气,顿觉神清气爽。 今日陛下召集一众皇子皇孙考察学问,太子虽然得了头名,但陛下心知肚明是旁人相让,于是不满地给太子布置了许多任务。 陈恕陪着太子读了大半日的书,离开时只觉得浑身都浸透了殿里的檀香味。 半路上,有人叫住了他。 陈恕一转身,夏文宣负手而立,身穿绯红官袍,眸中含笑地道:“陈大人稍等片刻,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陈恕驻足,夏文宣环顾四周,微笑道:“此处不宜久留,不如我们去茶肆一叙?” 夏文宣高深莫测,陈恕虽不喜他但因为他也知晓岳父的事,陈恕于是点头答应。 出了宫门,陈恕先吩咐等在外面的墨竹先行回去,让他同姜贞说一声。 墨竹点头,领命而去,夏文宣就在不远处听着,心中暗道这陈恕对他那商户妻子的确忠贞,难怪当初不肯娶云喜。 不过阴差阳错的,没有做成翁婿的二人,如今也勉强算是站在同一立场。 陈恕登上夏文宣的轿子,二品大员可以在御街上由四人抬轿而行,夏文宣的轿子外表朴实,但内里布置得十分舒适,能坐四五人不说,剩下的空间还足够放下一张小几。 陈恕坐下后,夏文宣递来一杯温茶,笑道:“陈大人可还在介意我当初的话?那都是无心之语,莫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过去,夏文宣还将陈恕看作当初在金陵遇见的那个年轻的秀才,话语中带着对小辈的关怀。 陈恕对夏文宣的感受十分复杂,这人曾阻挠过他中举,但又是为了他好,怕他年少轻狂太过志得意满。 不过若说夏文宣全然是个好人,那也并非如此。只能说这是一个复杂的、但仍有些本心的官员。 二人出了御街,一路抵达当初那家茶肆。 夏文宣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茶童一见他来,就笑吟吟地道:“夏老爷今儿仍是来一壶碧螺春?”。 夏文宣摆摆手,看向陈恕,“贤侄可有喜欢的?今日我做东。” 陈恕淡笑道:“就上碧螺春吧,我随您的口味。” 茶童应了一声,将二人带到二楼的雅间,夏文宣掩上窗,请陈恕坐下。 “瑾之可有什么要问我的?”夏文宣笑意深沉。 陈恕扬眉看着他。 夏文宣捋平衣袖上的褶皱,慢悠悠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何当初我不出手帮你?” 陈恕淡淡一笑,“明哲保身,人之常情。” 夏文宣摇摇头,“此言差矣。瑾之,我当时若贸然帮你,或许反而会害了你的性命,金知府背后是王首辅,若他知道你我二人有联系,必不会让你走出华州府。” 此言半真半假,陈恕心知肚明,却并没有挑破,反而故作惊讶的模样,然后夏文宣作揖,“原是如此,陈恕在此谢过夏大人。” 夏文宣仔细揣摩着陈恕的神色,见他眉宇间十分真挚,微微牵唇道:“瑾之不必客气,当初你得罪颜大人,被贬出京 ,吏部我不得插手,不好救你,幸而你我缘分未尽。“。 陈恕微微一笑,正在这时,茶童送来了茶水,等他退下之后,夏文宣才重新开口。 “今日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在东宫可有被王首辅刁难?” 夏文宣温和的目光注视着陈恕,他生着一双男子少见的桃花眼,看人时仿佛自带深情。 茶烟升起,氤氲了陈恕的眉目。 他缓缓道:“这倒是不曾。我在东宫遇见过两次王大人,他对我十分和善。” 夏文宣露出一丝不解,而后拧眉道:“这事有些古怪,按王首辅的性格,早知道你是害他失去一员大将的罪魁祸首,不该这样轻易放过你。” 陈恕听他话里话外都是想挑起他对王首辅的不满,故意配合地蹙起眉头,语带担忧道:“夏大人,我并不知道金知府是王首辅的人,更不敢同王家作对,这可如何是好?”。 夏文宣一直在等他问出这句话,等陈恕真的如他所愿这样说,他又觉得太过顺利,狐疑地盯了陈恕几眼。 不会,陈恕应该没有这个本事欺瞒他。 夏文宣忽然想起,当初在华州府,陈恕明明已经处于下风,但突然出现一个吴参政,救下了陈恕,他留意过,只发现吴参政曾是陈老太傅的学生,且这么多年吴家同陈家都没有什么来往,或许只是为了报答师恩。 陈恕应该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吴参政公然同王首辅叫板。 他想利用陈恕这把利剑,自然不希望他有强大的靠山。 最好是陈恕无依无靠,只能听从于他。 陈恕脸色平静,但紧握着青花茶杯的指骨用力到泛白,夏文宣微微一笑,心道这个年轻人哪怕平日再是沉稳,事关重大,依旧是沉不住气。 “瑾之莫急,我今日找你自是想帮你。” 夏文宣低声道:“我为官以来,一心为君,也望你是如此。但如今外戚干政,且隐有架空皇权之象,我们身为臣子,自该为陛下分忧。” 陈恕犹豫道:“我自然是一片丹心,但……王首辅势大,我不过一芝麻小官,能做些什么?” 夏文宣笑道:“瑾之,怎么如此妄自菲薄?如今你在陛下面前可是很有些脸面,有些事你去做更不容易被王首辅察觉。” 陈恕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此时此刻的陈家,姜贞也正在忙碌着。 陈莹在去年秋天定下了婚事,而夫人来信说,明年春就打算让陈莹出嫁,因为陈莹的夫君考过了武举人,家里在盛京给他谋了一个参军的职位。 陈莹嫁过去之后,就好跟着夫君一道来盛京。 姜贞收到家书十分高兴,因为这样她就又能跟自己最好的姐妹聚在一起了。 快两年不见,也不知莹姐儿如今是胖了还是瘦了。 今年他们也不能回扬州过年,于是节礼加上给莹姐儿的新婚礼物,让姜贞忙活了一整个白日,等陈恕踏着月色回来时,她都还在写着礼单。 陈恕脱下官服,换了一身竹青色的常服坐在她对面,灯下,姜贞埋头认真地写着,感受到陈恕回来了,自然地抬头撒娇道:“恕哥哥,你可算回来了,快帮我看看,这份礼单怎么样?” 陈恕一看,勾了几个不太适合的物件,点头道:“这几个太过贵重,莹姐儿想必不会收下,倒不如你后面写的这些,又精巧又投了她的爱好。” 姜贞一想到很快又能和莹姐儿见面,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莹姐儿就喜欢这些有意思的东西,我把库房里那匹青玉马也添上。” 她又凑过来问陈恕,“恕哥哥,莹姐儿的未婚夫将来是不是要去城郊练兵?这样的话,我能不能让莹姐儿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她一个人在家里好寂寞……” 陈恕半晌不语,姜贞抬头瞧他,发现他薄唇微抿,瞧着不太开怀。 谁惹他生气了? 姜贞摇了摇陈恕的衣袖,被他淡淡看了一眼,而后他伸手把袖子从她手中拽了出来。 这是在生她的气? 姜贞感到十分纳闷,他刚回来,就说了几句话,怎么就突然生气了? 对着她懵懂的目光,陈恕心中酸的冒泡,倒了一盏冷茶徐徐饮尽。 姜贞试探着问道:“恕哥哥,我惹你生气了吗?” 陈恕轻哼了一声,冷着声音道:“方才你说那事,我看不妥。陈莹自有住处,总往外跑做什么?” 他回来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可姜贞莹姐儿长莹姐儿短,眼里只有莹姐儿这个好姐妹了,哪里有他的位置。 姜贞瞪圆了一双潋滟杏眼,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浑身冒着酸气的男人是一向稳重自持的陈恕,脱口而出道:“恕哥哥,你这是……在吃莹姐儿的醋?” 陈恕一张俊脸红透,连耳尖都染上艳丽的赤色。 第82章 追查为何害怕? “胡说些什么。”陈恕别过脸,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姜贞欣赏着他脸上难得的羞赧,轻轻勾唇。 用过晚饭,陈恕没急着去书房温书,而是先同姜贞说了白日同夏文宣的交谈。 姜贞讶异地道:“这夏大人看来的确与王首辅有些矛盾,不过为何觉得你能辖制王首辅呢?” 夏文宣把持都察院,只听命于皇帝,连王首辅也对他客气有加,难道没有办法削弱王首辅的势力? 竟指望陈恕这个没有实权的太子洗马。 陈恕微微笑道:“如你所说,这是个陷阱。我无权无势,最好成为他们手中的剑。” 朝堂之争,不见血,却比血肉横飞更加残忍。 姜贞不忍细想,如果真按照夏文宣说的去做,事成之后,陈恕该是一个怎么样的下场? 陈恕当时并没有表态,夏文宣也没有着急,让他回来好生斟酌。 “夏大人若要拉拢我,应该会透露一些当年的事情,不过与虎谋皮,须得谨慎。”陈恕沉声道。 夏文宣和颜之介看似都是忠于明熙帝,但二人的立场又有些微的不同。颜之介未必会追随太子,但夏文宣的女儿嫁入了东宫,只有太子继位,夏家才能更进一步。 再加上一个王首辅,这局势真是混乱成一锅稠粥。 陈恕抛开这些烦心事,对姜贞道:“罢了,不说这些,上回你让我留意的人,如今有些眉目了。” 姜贞圆眸一亮,忙问道:“如何?” 一旁的红杏已经羞红了脸,悄然转过身去。 姜贞托陈恕打听的是一个姓楚的小掌柜,她陪嫁的布庄常年跟一家裁缝铺有生意往来,这家的小儿子见过几次红杏,姜贞前几日去布庄时,楚掌柜找到她,想要替儿子求娶红杏。 楚掌柜一向老实憨厚,除了谈生意,从不在姜贞面前奉承,因此他能主动说出求娶这样的话,也是鼓足了勇气。 姜贞我见过楚掌柜的小儿子,是个十分白净的年轻人,听说已经过了童生,但志不在功名,前几年就跟着父亲楚掌柜出来做生意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对红杏动心,据说是因为有一日他送成衣来布庄,正巧碰见了姜贞在屋里同掌柜议事,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小楚掌柜本想在屋檐下等候,但红杏让他进来,还让人给他盛了一碗红豆汤。 捧着热气腾腾的红豆汤,小楚掌柜深深记住了红杏的笑脸。 后来红杏跟着姜贞离开了盛京,小楚掌 柜还因此难过了一阵子。 楚掌柜那日不好意思地同姜贞说,“我这不成器的儿子知道红杏姑娘是大掌柜您身边得用的人,一直不敢表露心意,你们离开时,他伤心地连铺子都不想去了。” 因此知道红杏回来了之后,小楚掌柜再也忍不住了,求着父亲来向姜贞求娶红杏。 姜贞觉得小楚掌柜不错,问过红杏之后,她也不抵触,只是羞涩地说任由自己做主,姜贞又托陈恕打听了一下这位小楚掌柜。 陈恕让人去查了楚家,发现这的确是个清白的人家,楚掌柜家里的铺子是祖传的,约有百来年了,家风也正,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个衙役,小儿子跟着他做生意。 小楚掌柜本人也是个踏实肯干的青年,街坊邻居的印象都不错。 陈恕也让墨竹去看过小楚掌柜,的确没有什么问题。 姜贞听了以后这才放心,对红杏道:“之前就在想要给你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婿,我不舍得你离开我,就嫁在盛京也好,将来还能有空来看看我。” 红杏红了眼眶,回忆起当初被二夫人指给小姐时,她心里是不太乐意的。一个远方来的乡下小姑娘,黑黑瘦瘦,府里人都说她是来打秋风的,可这么多年,小姐一直对她极好,那反倒是比大小姐甚至三小姐身边的丫鬟都过得要更好。 “小姐,我不嫁人了,一直伺候您。”红杏真挚道。 姜贞笑盈盈地摸了摸红杏的发髻,“傻红杏,你能幸福我就高兴了。” 红杏若是不想嫁人,她也不会勉强,但说起小楚掌柜,红杏难得地露出了羞涩的神情,她心里也是愿意的。 墨竹在一旁笑道:“恭喜红杏姐了,我也盼着少爷给我找个媳妇儿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 红杏的身契在姜贞手上,姜贞已经决定,等红杏成亲时,就将身契还给她,从此以后,红杏就不再是奴籍了。 唐嬷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和善的主家,她从前的那个主家虽然也是好说话的人,但对待下人只能说是不随意打骂,绝对做不到像陈夫人这样发自真心的关怀。 *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秋雨,放晴以后,枝头的桂花落了一地,只留下一抹残香。 陈恕下了值,嘱咐墨竹去买一些宣纸,自己去西市买姜贞最近爱吃的桂花糕。 正排队的功夫,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二将一包糕点交给穿青色衣袍的中年男子,笑着道:“还以为沈老爷今日不来了,幸好掌柜的给你留了壮馍。” 那男子说了句什么,付了银钱转过身要走。 陈恕凤眼一凛,挤出人群,悄悄跟上沈德龄。 自上次许世清将胡善泓拉下马后,沈德龄失去了靠山,在工部很快被排挤下去,据说因为一件小事丢了官。陈恕还曾去沈家找过他,想要探求更多当年的真相,但沈家已经搬走了。 再后来他就离开了盛京,也没有多的精力在关注沈德龄了。 回到京中,他曾多次打探沈德龄的消息,但都没有什么效果,工部的官员说,沈德龄做官时与同僚都是泛泛之交,谁也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姜贞昨日还在同陈恕说,要多找些人打听打听,今日就被陈恕给遇到了。 许久不见,沈德龄似乎沧桑了许多,他原本是个高大结实的中年男人,但如今佝偻着背,走路也变得极为缓慢。 穿梭在人群中,他就像是一滴水,融入江河一样无声无息。 陈恕一直跟着他,眼见他走出西市,在一个卖菱角糕的小摊面前驻足,问了几句,又依依不舍地离开。 沈德龄穿过闹市,走到了城南的坊市,这里是盛京著名的贫民窟,住着的大多都是穷困潦倒的百姓,几家人吝一间屋子住都是常态。 他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无视地上腐臭的菜叶子,缓缓走入一条幽深小巷。 巷尾一扇木门开了,沈德龄走进去带上了门,陈恕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孩童的吵闹声,还有妇人的骂声,吵闹如同菜市。 天色已晚,陈恕记下此处地址,返回西市去和墨竹会合。 墨竹正在点心铺外面急得打转,他去买个宣纸的功夫,自家主子就不见了,他也不傻,先花钱找了个人去陈家传话,自己就在点心铺外面等候。 终于见到陈恕,墨竹忙迎上来,着急道:“少爷,你可算回来了,夫人怕是要急坏了!” 陈恕轻轻颔首,心道这桂花糕只能改日再来买了,先回去同贞贞说说今日的事吧。 回到家,姜贞果然也很着急地在门外徘徊,她最近很担心夏文宣或是王首辅对陈恕不利,这些位高权重的人,有时候手段也很简单。 陈恕一踏进门,微黄的灯火便将他带着寒意的衣袍染上暖意,姜贞迎上来,着急地扶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几番。 “莫急,贞贞。”陈恕拉着她的手,指骨交缠,姜贞感受到他的力量,终于松了一口气。 二人牵着手走到榻边坐下,墨竹和红杏留下一壶温茶退出去,贴心地为二人掩上了帘子。 “恕哥哥,今日是遇上什么事了吗?”姜贞攥着他的手微微颤抖。 她十年如一日的叫着他“恕哥哥”,陈恕从未特意要她叫过“夫君”,比起夫妻之间常见的称呼,她口中“恕哥哥”这三个字,让他每每听到都心生爱怜,好像他们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他把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微风一吹,她五色的发带便缠绕在他的衣襟。 陈恕忍不住凑过去亲在她粉润的唇上,姜贞“呀”了一声,露出一点玉齿,陈恕走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埋在她馥郁的颈窝里说话。 “今日在点心铺看见了沈德龄,就追着他回家,抱歉让你担心了。”陈恕低声道。 姜贞转过头,脸上还有方才被他亲吻之后的淡淡晕红,惊讶道:“他如今住在哪里?你同他说话了吗?” 陈恕摇了摇头,“住处我记住了,就在金水巷,但是没有同他说上话,他如今似乎是与旁人住在一间院子里,这么晚了不好打搅别人。” 也是,姜贞“哦”了一声,胡善泓倒台,沈德龄一定有所警惕,他们不能打草惊蛇。 陈恕思索道:“这人似乎经常去西市那家点心铺,我明日让墨竹打听打听,这几日你先找几个人在他家附近守着,不要惊动他。” 姜贞满掩心头的激动,若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让他们更接近当初的真相,除了夏文宣,便只有沈德龄了。 但要想从夏文宣口中得到有用的讯息,无疑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样看来,沈德龄这边要容易许多。 当初在酒楼中,姜贞曾试探过沈德龄,知道父亲手里捏着一本什么册子,才引起了杀身之祸。而沈德龄当初的神态,并没有那样镇定,说明他心中在害怕。 为何害怕?是因为背叛了昔日的上司和好友吗? 既然他会害怕,说明他还记得往日同爹的情谊,姜贞想从这里入手,让沈德龄说出真相。 第83章 执着凭什么? 沈德龄如今居住的金水巷,周边鱼龙混杂,姜贞只用了一把铜板,打听到了许多消息。 沈家从去年六月就搬到了这里,和另一大家一人租住在同一个院子,沈德龄在一家漆器店当账房,妻子儿媳妇给人浣衣挣家用。 沈德龄的两个儿子还在读书,如今日子过得很拮据。 姜贞打听清楚以后,派人去西市那家点心铺蹲守了几天,但沈德龄再没有去过,每日就在漆器店和家中往返,脸上满是愁苦。 姜贞决定早日行动,沈德龄如今正是脆弱的时候,容易被套出话,事不宜迟,在半旬后的一个傍晚,她拦住了正从漆器店回家的沈德龄。 青布马车停在小巷口,也有几分打眼,沈德龄原本正垂着头快步行走,被阴影罩住眼前,抬起头时脸色疑惑。 车帘掀开,露出姜贞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沈叔叔,别来无恙啊。” 沈德龄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 二人依旧来到上回叙话的那家酒楼,沈德龄明显有些惊诧和不自在,姜贞让他坐下,他惶惶不安地只沾了凳子的边。 姜贞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袅袅茶烟让沈德龄的眉目看不清晰。 屋里长久的沉默,针落可闻。 “贞贞……你是何时回来的?”半晌,沈德龄低声询问道。 姜贞能从他的语气当中判断,沈德龄是真不知道他们已经回京。 沈德龄面对她不解的神情,讪讪一笑,“抱歉,我已经离开朝廷多时,如今就是柴米油盐,并不太清楚外面的事。” 姜贞故作惊讶地问道:“这是为何?沈叔叔?” 沈德龄苦笑一声,“罢了,我本就不是做官的料,当初若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沈德龄懊悔自己一时顺口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垂下头。 姜贞心中一紧,按照昨晚同陈恕商量出的计策,莞尔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平安符,送到沈德龄面前,“沈叔叔,之前回盛京途中,路过元真太子庙,听当地百姓说极为灵验,便也为你求了一道平安符。” 她紧紧盯着沈德龄的神色,听见元真太子庙几个字之后,沈德龄突然浑身一颤,扶着茶盏的手抖动如同筛糠。 沈德龄不敢看眼前精致黄绸覆面、系着络子的平安符,心口疯狂跳动,一些沉重的往事浮上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不至于在姜贞面前失仪。 姜贞轻柔地声音接着道:“要说这元真太子庙当真神奇,我年幼时曾经听旁人说起过,不过不曾亲自瞻仰它的风采。那日跟随夫君一起到庙中去,才发现个难得的宝刹。” 一字一句犹如催命的符咒,拼命的往沈德龄的耳中钻。 他嗫嚅着嘴唇,坐立难安,深秋的天气竟出了满头的汗。 姜贞还在说,但沈德龄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慌忙之中碰到了茶盏,温热的茶水淌了满桌。 沈德龄忙起身,慌张道:“贞贞,不好意思,我……我家中还有些事……” “沈叔叔。”姜贞勾起唇,一语惊破天,“一提到元真太子庙,您怎么如此害怕?” 沈德龄蓦地抬起眼,否认道:“没有!贞贞,我怎会害怕?” 姜贞深深进他的双眼,从这双浑浊的眼睛中看见了畏惧,怀念以及无尽的愧疚,她缓缓地道:“沈叔叔,曾经我将您视作除祖母之外最亲近的长辈。爹离世后,没有您送来的粮食和棉被,我怕是早就死了,您知道吗?每年我最期待的,就是奉上年节,您会来看我,给我带书和玩具。” 她的声音轻柔,似乎是一阵春风,让沈德龄慌张的心逐渐平静。 眼前温婉美丽的女子,仿佛又变成了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 最开始,他是听从命令监视着姜家,姜和藏起来的东西至关重要,他曾偷偷的寻找过许多次都没有下落,因此上面的人让他不要离开原武县。但后来,他其实也说不清,到底是存着怎样的心思。 起初他心里是怀着对姜和的愧疚,姜贞被姜和的兄长夫妻二人欺负,看不过去于是送了些不起眼的东西。 后来有一次,他看到姜贞对着一个断掉了翅膀的竹蜻蜓哭泣,那时候小小的姜贞哭着说,竹蜻蜓是姜和从前给她买的玩具,别的都被大房的几个孩子抢走了。 对上女孩与姜和一样澄澈又明亮的一双圆眼睛,沈德龄那一刻软了心肠。 沈德龄眼中片刻的失神,让姜贞淌下了泪水,前世直到临死之前,她还始终坚信着沈德龄,她不知该不该庆幸,沈德龄对她也不是全然假心假意。 “所以……”姜贞哽咽道:“沈叔叔,我知道你知晓当年的真相,我并非要你帮我爹做什么。我只想求求你,告诉我,当年我爹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才触犯了上面的人的忌讳?” 沈德龄沉默着,从方才的感伤中回过神来,他的心中有两个小人在拉扯着,一个小人告诉他,就把真相告诉姜贞吧,这个小姑娘从小就不容易,何况姜和对自己有恩。 另一个小人又反驳,说如果说出来姜贞定然会为姜和求个公道,那时他便永无宁日了。 他清楚地知道,那件事只能永远烂在心里。 沈德龄痛苦地皱着眉,乞求着说,“贞贞,沈叔叔不能说,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如今你有疼爱你的夫君,日子过得这么好,何苦再去纠结那些事呢?” 姜贞眼圈通红,撑着身子站起来,朝沈德龄讥讽一笑,“沈叔叔,你问我何苦追寻真相?我爹是个清官,是个能为了百姓连女儿都顾不上的好官,如果他还在,我会过得更快活。他的死,明明就不是意外,凭什么要我忍受!难道就因为他们位高权重,我们这些卑贱的人就该被践踏?凭什么?” 沈德龄满脸惊骇,缓缓闭上眼,他没有想到,那个当初抱着他的腿软软撒娇的女娃娃,如今变得如此刚直,似乎浑身都长满了刺,不把别人刺的头破血流不肯罢休。 面对姜贞决绝中带着期盼的目光,沈德龄攥紧了手中的平安符,几番踌躇,还是摇了摇头。 “贞贞,我真的不能说。” 他也下定了决心,抬脚欲走。 姜贞对他失望透顶,恨恨地道:“沈叔叔,今日不告诉我,我早晚有一日也会知晓。我爹的事就是和元真太子庙有关,对不对?” 沈德龄猛然顿住脚步,脸上的血色飞快消失,抖着嘴唇不敢回答。 “贞贞,真的不要再查了,沈叔叔不会害你的。”沈德龄驻足良久,屋内潮湿的空气似乎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堵住,让他浑身战栗,无法喘息。 他快步离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姜贞就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带着落荒而逃的狼狈。 她心中一沉,原本只是试探,没有想到沈德龄的反应足以证明,吴参政当时的暗示并非空穴来风,爹果然同元真太子庙有所牵扯。 沈德龄如今可能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希望恕哥哥那里能对他造成致命的一击。 姜贞从袖中取出帕子,细细地擦干眼泪,方才眼中的柔弱一瞬消失,眉宇间尽是孤绝。 沈德龄一路疾行,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 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盆,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的妻子和儿媳妇还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在浣衣,自从他失去了工部的官职,一家人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 见他回来,脸色十分难看,妻子忙迎上来,担忧地问道:“当家的,这是怎么了?没有拿到工钱吗?” 沈德龄浑似木胎泥塑,麻木地从袖袋中掏出一个荷包,“这是工钱。”。 妻子惊喜地接过荷包,掂量着里边儿的数量,与以往并没有多少差别,甚至还多了一些,心头高兴,但看见丈夫难看的脸色,疑惑道:“既然拿到工钱了,怎么这个样子?出什么事了?”。 沈德龄心里翻江倒海,却又不能同妻子说太多,只摆了摆手,疲惫地回到屋里。 尽管如今屋宇狭窄,但因为两个儿子要读书,因此沈德龄还是将堂屋的一角僻出一个单独的房间,当作二人的书房,他每日回来,都要先去看看两个儿子的功课。 走进书房,儿子们正满头苦学,与以往沉重的表情不同,今日二人谈笑生风,看起来很是高兴。 沈德龄稍微回过神,走过去笑着问道:“怎么?今日在书院有什么收获?” 大儿子沈越激动地回道:“爹!我们今日得到了陈先生的指点!” 沈德龄一愣,他不记得书院里边儿有一个姓陈的先生。 这时二儿子嗔道:“爹,您要是早告诉我们陈先生学问如此渊博,我们还何必去读那劳什子书院呢?” 沈德龄纳闷道:“哪位陈先生?” 两个儿子面面相觑,沈越小声回道:“就是住在 桐林巷的陈先生呀,爹您忘了?他和他的妻子从前还来我们家吃过饭呢。” 不过当时陈恕是穿着常服来的,也没刻意展露才华,沈德龄又故意不想让家人与姜贞夫妻俩接触过多,因此没人知道陈恕是去年的榜眼。 沈德龄脸色一白,嗫嚅道:“他……同你们说了什么?” 提到此事,沈越更加激动了,拿起桌上的文章给沈德龄看,“爹!陈先生竟然曾中过榜眼,您看,这是他给我改过的文章,夫子都震惊了!” 沈德龄只感到头脑中一片嗡鸣。 第84章 真相我只信事在人为! 沈越只见他爹面如金纸,摇摇欲坠,不解地问道:“爹,是有什么不妥吗?” 沈德龄缓过神,疲惫地摆了摆手,他忽然察觉到,姜贞到底有多执着,她准确地掐住了他的命脉,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是否应该将真相告诉姜贞。 沈越一向懂事,以为爹是因为自己同陈先生来往不悦,立马放下手上的文章,担忧道:“爹,如果你不悦,那我以后便再也请教陈先生了。” 他心里很遗憾,夫子都说了,陈先生的学问精深,跟着他学习必定大有进益。 沈德龄沉默不语,一番煎熬之后,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儿子日渐消瘦的肩膀,“爹没有不悦,陈先生满腹诗书,有他指导你们,爹很放心。” 或许,命运就是给他开了这么一个玩笑。前十几年他为了那个秘密日夜难安,曾得到了一些东西,如今尽数失去之后,却还要靠这个秘密让后人得到荫庇。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沈德龄妥协了,从书房离开后,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卧房走去。 桐林巷陈家,姜贞正与陈恕说起沈德龄。 “看来就是我们想的那样,元真太子庙一定有秘密,不过无论我怎么说,沈德龄都十分害怕的样子,或许这条路行不通。”姜贞叹息道。 陈恕宽慰道:“不一定,他如今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后人受到牵连,我今日见过他两个儿子,试探了几句,他们完全不知道当年的事,沈德龄将他们护得很好。” 最害怕的是一个人没有弱点,像沈德龄这样,有最在意的人,其实并不太难拿捏。 姜贞却想远了,“他当初,或许也是因为家人背叛了我爹。” 沈德龄入京之后,多年来只是一个工部主事,若说是为了前程,他的同僚都说沈德龄志不在做官。 陈恕叹息一声,“或许如此吧,我也更愿意相信他是受人威胁。” 几番接触下来,沈德龄其实并不算一个根子上很恶劣的人。相反,他平日老实又木讷,工部的人说只有涉及到治水一事,他才会体现出几分灵动。 姜贞看着窗外打扫庭院的小丫鬟们,心情就像那树梢的落叶一般纷乱无序,对沈德龄,她倒不至于同情,只是有些唏嘘。 陈恕让她不要担心,最迟三日沈德龄一定会找上门的。 而沈德龄来的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早一些。 翌日是陈恕的休沐日,原本二人是想去郊外的枫树林游玩一番,但刚吩咐青松去驱车,门房就进来说有位姓沈的客人到访。 二人一愣,吩咐丫鬟将人带到外院书房,竟果真是沈德龄。 他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棉布长袍,手脚拘谨地站着,姜贞请他坐下,他摇了摇头,一脸苦笑。 “贞贞,明人不说暗话。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我罪孽深重,本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但我的两个孩子是无辜的。”沈德龄目含惭愧对姜贞道。 姜贞听出来他的暗示,但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淡淡地道:“沈叔叔,你要明白,即便你今日不说,我早晚也能查出来,并不是非要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 他没有同她谈条件的资格。 沈德龄苦笑更深,姜贞的性格同她父亲一样,从不会迫于威逼而低头,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她示弱,以求唤起她一丝温情。 而他们之间,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温情呢? 沈德龄再一次妥协了,顶着陈恕和姜贞冷淡的目光,缓缓道:“我原本不过一个举人,得到大人的赏识,才能当个闸官,跟着大人六年,我实在是敬佩他。他是个好官,从不贪百姓的一分一毫,为了治河,几乎付出了毕生心血。” 他的目光充满了怀念,“那时我跟着大人,去挖河堤,修大坝,虽然很累,但看着周围百姓们的笑脸,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可惜的是,大人性格刚正,当初原武县上游的河间府一段,正在修运河,大人忽然上书,说走访了原武县附近,发现洪灾频发的关键泥沙淤积在下流,应先治沙再治水,但当时的知府胡善泓并没有答应,因为如果要先治沙,势必会耽误运河的竣工。” 沈德龄颤抖着唇道:“你们应当知道,主持修建运河的是王首辅,他知道这事后便对大人心生不满,认为岂能因一县之小事,耽误国之大事?” 他说的这件事姜贞并没有特别惊讶,当初公公陈二爷也这样同陈恕说过。 沈德龄注意着她的神情,心道姜贞果然已经知道许多事了,自己幸好没有隐瞒。 他接着道:“但这只是一件小事,真正致命的,是之后发生的一件事。” 沈德龄深吸一口气,紧紧攥着衣袖,“太子三岁即将出阁读书,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陛下十分重视。胡善泓为了讨好陛下,曾在太子出生时献上一座重达百斤的太岁,耀称是太子降生伴随的祥瑞。太子出阁,意味着皇室后继有人,胡善泓便四处宣扬,太子是真神在世,并打算在当初发现太岁的地方,也就是爻河的附近给太子建庙。” “那处原来是片浮岛,胡善泓起山填土,改成一处小山坡,他怕会影响河水的流通,知道大人极善水利,于是请大人前去探看。” 沈德龄说到这里,忽然全身开始战栗,牙齿磕巴,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接着说下去,“那时我跟着大人一同去的,他发现那庙如果建成,会将底下的水流一分为二,长期如此,会影响下流河水的路径,导致河水改道,长此以往,可能会把下游原武县和附近几个县的河堤冲垮,而且本身是浮岛,地基不牢,很容易坍塌,因此并不建议在此处修建。” 他颤抖着声音道:“胡善泓起初不信,找了附近一个村子的壮丁来修庙,结果修到一半庙垮了,几十个壮丁尽数被埋在了庙底。” 姜贞猛地睁大了眼,元真太子庙她也去过,从未想到那恢宏的庙宇底下,埋着那么多人的白骨! 陈恕也吃了一惊,皱眉问道:“一夕之间死这么多人,难道朝廷没有察觉?” 沈德龄抬头看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无奈与忌惮,“陈大人也是朝廷中人,如何不知,当时王家如日中天,胡善泓是王首辅的心腹,他将那几十个壮丁塞在因运河而亡的名单中,谁又敢置喙?” 姜贞不可置信,几十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随意的抹去了? 沈德龄苦笑,“当时我们亲眼目睹这一切,但大人聪明,并没有直接揭穿胡善泓,他假意不知,躲过了胡善泓的几番试探。” “回到原武县,大人便一直在暗中收集那几十个壮丁的信息和胡善泓草菅人命的证据,我害怕这事引来祸端,多次劝说大人不要再继续追查,但大人哪里听我的?他认定了胡善泓的卑劣,便决心要为百姓们讨个公道。” “我知道大人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将收集到的所有的证据写在一本册子上,打算直接上达天听,但我……” 沈德龄痛哭出声,捂住了脸,“胡善泓察觉到了,用我的妻儿老小威胁,我没有办法,只好向胡善泓透露了大人的行踪。” “后来的事我便不知道了,总之不久之后大人便……” 沈德龄不想被外面的下人听见动静,连哭泣都是无声的,但泪水汩汩而出,脸上是浓浓的愧疚。 陈恕和姜贞都起身,目光冰冷。 姜贞寒霜覆面,但身子其实摇摇欲坠,脸色苍白,陈恕扶着她,被她轻轻推开。 走到沈德龄面前,姜贞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音,让她对沈德龄仅存的一点可怜也消失殆尽。 她流着泪,咬牙道:“沈德龄,你有苦衷,我要是我爹,也不想见到你家人因此而被牵连,但你这么多年以来,就没有觉得愧疚吗?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背叛我爹讨来的好处!” 沈德龄流着泪疯狂摇头,“不,贞贞,我无时无刻不在愧疚,但我没有办法,他们把我看得紧紧的,我逃不掉……” 也 就是胡善泓死后,他才轻松一些。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当胡善泓倒台后,他被工部赶出来,心里是失落还是庆幸。 也许都有吧…… 他时常在想,若当初没有那件事,他依旧当着大人手下的闸官,跟着大人四处奔走,就算风吹日晒,也是正大光明,不必像如今一样像只过街老鼠一般。 只可惜没有如果。 沈德龄伏地痛哭,跪在姜贞的脚下乞求她的原谅,但姜贞只是淌着泪,倔强地不肯看他。 陈恕叹了口气,走上前将姜贞拥进怀里,她顿了一下,埋首在他胸膛。 不一会儿,胸口便沾上一片潮湿。 陈恕心口针扎似的疼,半搂半抱地撑着姜贞,对沈德龄冷声道:“你隐瞒了一部分吧。以姜大人的性格,既然会把计划告诉你,就一定会想好你的退路,恐怕他早就想到了办法安顿你的家人。” 沈德龄浑身一凉,整个人像失去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上。 的确,正如陈恕所说,其实大人早就秘密将他的妻儿送去了别处,只是他的爹娘因为祖宅在原武县不肯走,恰好被胡善泓捉住了。 姜贞在陈恕怀里发泄了一通,将两辈子的痛苦哭了出来,泪水快要哭尽,才抬起头,方才伤心的神色转而又变得坚决。 “沈德龄,你虽有苦衷,但我不能原谅你,你曾对我有恩,但也是我的仇人,从今以后,你我没有情分,将来,我一定会为我爹寻个公道,下次见到你,我绝不会手软。” 沈德龄怔忪点头,目光涣散。 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哀鸣,最后一次善意地劝道:“贞贞,你斗不过他们的,这就是命……” 就如同他的命一样。 姜贞冷冷道:“我不信什么命,我只信事在人为!” 第85章 戒备有所警惕。 沈德龄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房里,姜贞也扶着头,眼前一片晕眩。 她终于知道了真相,可这太过残酷。 陈恕牵着她走到岁寒四友的屏风后,这里安置着一张小榻,是平时他公务繁忙时小憩的地方,姜贞一坐下来,倚进松软的迎枕中,独属于陈恕身上的草木清香让她昏沉的头脑清醒几分。 “贞贞,不要急,我们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陈恕倒了一盏温水,送到她手边。 姜贞顺从饮下,温热的水淌过喉咙,滋润了干涸的喉咙。 陈恕斟酌道:“如果沈德龄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件事第一凶手是胡善泓,但此人已经伏诛,其家眷也充为罪奴。至于胡善泓身后的王首辅,我们要从长计议,他不好对付。” 姜贞也明白这个道理,忽然灵光一现,“之前沈德龄问过我,爹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册子,那册子应该就是记载了胡善泓的罪证。” 陈恕让姜贞仔细回想,到底知不知道那册子的下落。 可姜贞真记不起,爹去世时她还小,前世直到临死前,也没见过什么珍贵的遗物,上一次沈德龄提起此事时,姜贞还特意写信问了扬州的祖母,但祖母也说没有什么东西。 二人不解地对视一眼,忽然之间,福至心灵,齐齐喊出声,“那封信!” 若说真有什么遗物,要不是姜贞的爹留给他的,而是老太爷去世之前,曾当着陈恕的面,交给姜贞一封信。 当时老太爷说,如果将来姜贞的夫君位高权重,那便可打开那封信,但如果她只想过平凡的生活,便不必在意。 且最后老太爷还交代陈恕,如果姜贞将来有事相求,一定要帮忙。 二人冥冥之中都有一种感觉,那封信一定同姜父的事有关。 姜贞连忙起身,亲自去卧房中寻找,那封信一开始就被她带在嫁妆箱子里,一直没动过,因为这么些年,她虽然没有忘记老太爷的话,但也很难将信和爹的事联系在一起。 没有费很大的劲,就在箱子底层找到了信封,经过这么些年,本来就泛黄的信封更加沧桑,捏在手中都要碎成粉末。 姜贞看了陈恕一眼,他轻轻颔首,她深吸一口气拆开了信封,抽出一张单薄的信纸。 出人意料的是,信纸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姜贞认出来是她爹的字迹,但写的都是一些胡乱的诗文,密密麻麻的,似乎找不到什么规律。 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还是没有什么线索。 这些诗文似乎只是他爹随意写下的,让陈恕来看,平仄并不押韵,藏头藏尾也不像。 二人陷入了困境,尝试了许久,都没能从这信里得到什么讯息。 陈恕摩挲着信纸,垂眼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记起来小时候与老太爷玩过的一个游戏。 幼时他也曾有过一段任性的时光,那时才五六岁,自诩过目不忘,常常白日玩耍,晚上才将老太爷布置的课业匆匆看一遍,第二日应付过关。 老太爷为了治他,便给了他一本《说文解字》,让他按照部首将一篇文章里所有的字拆解开,再依次排序。 陈恕按照这个方法,将信上的所有的字按照部首抄下来,然后按照《说文解字》上的顺序重新排序,惊奇地发现,这样写下来以后,纸上记录的全是一个个的人名。 姜贞脱口而出道:“这一定是那些被压在太子庙下的百姓!” 陈恕找了一页纸,重新将这些人名抄下来,数了数,一共有五十三个。 看来沈德龄并没有骗他们。 陈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必当年岳父离开原武县后,便察觉到了有人在追查他,于是找到了太爷爷。” 他的话让姜贞想起许多年前,老太爷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复杂的目光。 老太爷不止一次说过,她的眼睛与爹的一模一样。 她以为那只是一句无心之语,因为在她前世的记忆中,对陈家并没有什么印象。 爹也只是同她说过,有个陈叔叔在扬州。 “太爷爷或许就是不想你被卷入这场风波,才在临终前给你留下那样的遗言。”陈恕叹息道。 但是这当中一定还有别的隐情,姜父离开扬州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太爷爷在其中又做了什么? 目前唯一的线索,就只有眼前这张记录了那五十三个冤魂名字的纸张。 姜贞当机立断道:“恕哥哥,这件事我们一定要查下去。就从这些人身上入手,他们虽然已经去世了,但一定还有家人在河间府。” 陈恕有些担心,他并不是不赞同姜贞去查这件事,但是他如今脱不得身,姜贞又如此坚决,让她一个人去,他怎能安心? 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他如今早已明白她的固执,心里虽为她担忧,却并没有劝阻。 陈恕点头道:“好,我会找人护送你。为了不打草惊蛇,对外只说你是听从家里的安排,回扬州去帮着母亲为莹姐儿操持婚事。” 他如今有些后悔,不知沈德龄今日来陈家,会不会引起王首辅的注意,姜贞要走,还要趁早。 姜贞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方才沈德龄离开时,她都是让人给他包了几包点心提在手上,伪装只是普通的走动,但沈德龄哭成那样,若有人存心关注,一定会发现端倪。 “恕哥哥,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出发。”姜贞郑重道,陈恕一脸严肃地叫了墨竹进来,吩咐他去找十来个侍卫随姜贞同行,自己又跟着去了一趟柳大儒的府邸,借 来了几个厉害的暗卫。 他虽然没有明说要做什么,但柳大儒何许人也,心如明镜,早已察觉出陈恕一脸平静之下的波澜起伏。 柳大儒扶着长髯幽幽地道:“怎么?还是决定趟这滩浑水了?” 上一次陈恕还不算完全参与其中,就被颜之介大手一挥贬出盛京,差点回不来,他还以为陈恕不会再有勇气了。 陈恕低眉敛目,“老师,此事重大,不得不不为。” 柳大儒也无意探知到底是什么事,不过聪敏如他,已经猜到陈恕要这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应该是为了保护他那位夫人。 姓姜的夫人…… 陈恕对他道了谢,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柳大儒却在想,从前觉得陈恕这样的英才,太过儿女情长不好,能青史留名的男儿,哪个不是辜负了女子的? 但这一路看来,陈恕过分理智冷情,若没有他的妻子,将来或许根本就不会成为一个忠臣,只会是一个被权力主导的动物。 是因为那点温情,才让他有血有肉。 陈恕陪着姜贞收拾了行李,既然是要做出回扬州探亲的模样,就要把戏演好,姜贞浩浩荡荡地采买了许多盛京特产,翌日,装了整整一个马车的行李,慢悠悠地出了城门。 如二人所料,王首辅并非没有眼线,那日沈德龄从陈家出来,被他的眼线尽数看在眼中。 姜贞一出城,王首辅就得到了消息。 彼时他正召集几个心腹在书房议事,明熙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个月初,刚下完早朝,便在寝宫吐了血。 明熙帝知道自己身体撑不了太久,于是放松了对太子的监管,这些日子,已经在渐渐地放手一些朝政。 太子能够接触政事,对于王家来说显然是好事。 然而,太子性格中的懦弱、犹豫,也暴露无遗,有的朝臣在私下常议论,道太子不堪重任。 王首辅把几个心腹叫过来,就是想让他们出个主意,封住那些人的嘴。 正好手下来禀告陈恕的事,王启恒眉目一冷,挥手叫人下去,扫视了一眼座下众人,肃然道:“姜氏出盛京了,莫非是知晓了姜和之事?” 颜之介就坐在他手下第一位,话音一个就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的心咯噔一下,突然疯狂跳动起来。 难道陈恕已经知道了?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多年来的伪装让他此刻能尽量维持表面的镇定,跟着众人一起露出惊讶的神情。 王启恒转过眼来看着他,“少斋,你以为这事该如何处理?” 他已年过古稀,松垮的皮肉上却嵌着一双鹰隼般的厉目,颜之介拧眉道:“老师,即便他们知道了,可姜氏一介妇人,能做什么?”。 其余几人皆是附和,有人还道:“当初沈德龄查了姜家多年,都没有找到姜和藏起来的东西,他们手中如果有,早就有动静了。” 王启恒轻轻颔首,觉得他们说的虽然有道理,不过以他多疑的性格,还是觉得这事要更加的注意。 他扭头看向颜之介,皱眉道:“少斋,你万般皆好,就是有些妇人之仁。当年就应该斩草除根,杀了这姜氏女。” 颜之介面露愧色,“老师,你一向知道我的,若没有您,以我之拙劣,怎能走到今日。” 他十分恭敬,王启恒微微一笑,掩住眉目中的那点戒备,亲手将他扶起,“少斋,此言差矣。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在座诸位都是我的得意门生。”。 众人皆起身恭维,颜之介低下头,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第86章 九指疯子 城门外,马车走出不到十里路,红杏下车去倒痰盂,回来后便小声同姜贞道:“小姐,侍卫说有人跟着我们。” 姜贞轻轻点头,她早已料到这一路不会平静,吩咐道:“不用慌张,让青松慢慢赶车。” 她打算这一路都慢悠悠地走,越闲适越能让人放松警惕。 但过了几日,侍卫暗中告诉她,跟着她的人,不止一批。 姜贞一愣,红杏有些焦急地低声道:“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陈恕派来保护她的侍卫,大约有二十来人,武艺高强,至少这一路姜贞都没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但如果跟踪的人如果太多,怕是不太好对付。 姜贞观察了两日,发现这两批人似乎不是同一个主子,有一批人想害她,在路上多次尝试谋害她,但往往关键时刻,另一批人又会出手保护,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出了保定,姜贞便放弃了马车,选择走水路。 一路上,她吩咐人四处采买特产,好像真是为了回扬州探亲。 到了河间府,跟在身后的两批人互相牵制,没有什么动静,姜贞将船靠在码头边,叫人请来了府城当地一家布庄的掌柜,购买了几大箱子此地出名的豫锦。 趁着船上人流涌动,姜贞钻进一口大箱子,就这样下了船。 而红杏则换上她的衣服,代替她一路往扬州去,等姜贞处理好这边的事,再悄悄回去与红杏汇合。 姜贞在府城的客栈中等了两日,没有异动,才动身去元真太子庙附近查探消息。 解密之后的名单上人名太多,一打听才知道,随着运河修建完成,元真太子庙附近的村落几经迁徙,难以寻到线索。 姜贞找到在附近开了许多年客栈的掌柜问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掌柜倒是记得当年修建太子庙的那些壮丁们,但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们是被府衙招来的,吃住都在山上,我也就是去给当时监守的衙役大人们送过两回饭菜,里面那些人是一个都不认识。” 姜贞脸色落寞,掌柜看她一个小姑娘,说话又不是当地口音,以为是来寻找当年的亲人,心肠一软,仔细回想了一下,猛地拍了拍手掌,“唉!我知道有个人,他应该知道当年的事!” 这话让姜贞眼睛一亮,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掌柜挠了挠头,“当时他们在山上找了一个厨子,姓王,原来是在一家酒楼做后厨的,宰鸡子时切掉了一根手指,于是有了个诨名,叫王九指,他应该知道当年的事。” 姜贞急忙问道:“那请问我如今该去哪里寻那王九指?” “寻?”掌柜摇了摇头,“不用寻他,他就在太子庙外边儿,不过人早就疯了,整日胡言乱语的。” 姜贞吃了一惊,带着失落离开了客栈,脚步迟缓地朝山上走去。 秋风萧瑟,去朝拜祈福的人依旧不少,有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妇人,在家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爬着台阶。 每当她想要停下来休息,身旁的家人就会劝她,道太子庙一向灵验,必须要一口气不停的走上去,才能得到真神的护佑,一举得男。 那妇人明显脸色已经不好,但听了这话,也只能继续抬脚。 姜贞驻足,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往上爬着台阶的,大多是有事要求神拜佛,面色凝重又满怀希冀,下山的人们,手中颈上都戴着明黄色的符咒,一脸喜气洋洋,似乎真的得到了真神的保佑。 可他们从不知道,上面供奉的是真神,下面去埋葬的是几十具白骨。 到底是庙宇还是地狱? 带着潮气的风吹拂在脸上,姜贞麻木地拾阶而上,蓦地忽然想起,当时他们的确在太子庙旁边遇到过一个疯乞丐。 他还曾说,这太子庙是魔窟! 姜贞立刻抬脚往山上快步走去,赶到庙门,四处寻找一番,上回那乞丐躺着的松树下,如今空空如也。 她寻了个洒扫的小沙弥,借口自己是来还愿的,暗中打听从前在这儿的那个疯乞丐。 “施主宅心仁厚,九指大叔已消失多日,庙里也没有他的下落。”小沙弥手掌合十道。 对于姜贞这种善人,他见得多了,九指虽是个疯疯癫癫的乞丐,但就在太子庙跟前,有远方而来的人看他可怜,也愿意施舍一些食物或是铜钱。 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就这样断了,姜贞不太甘心。沿着庙宇附近寻找了几遍,都没有王九指的踪迹。 无奈下了山,天色渐晚,姜贞就在码头附近买了一块煎油饼。 正与摊主闲聊着,忽然有一艘小渔船靠岸,几个渔夫唉声叹气地下来,坐到一旁说话。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下流河都干了,另一边又是洪涝,哪里有鱼?这是不要我们活啊!” 几人面上都透露着愁苦,对着空空如也的渔网叹气。 “对了,你今儿捞着啥了?吓成那样?”其中一人问道。 “唉,别提了,捞到个死人!吓了我一跳,瞧着像是那疯乞丐。”同伴倍感晦气地道。 姜贞一愣,屏气凝神听完了几人的对话,心中一凉,王九指如果死了,她可就难办了! 从几人的对话大致得出了位置,姜贞雇了一只船,前去搜寻王九指。 还没走到,船夫就在半路上发现了被冲到岸边的王九指。 姜贞急忙吩咐船夫将船划过去,王九指浑身湿漉漉地,像只水鬼一般无声无息地躺着,瞧着真像是活不成了。 船夫见过世面,也认识这个疯乞丐,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舒了口气道:“还好还好,还有一口气,没死透。” 姜贞也松了口气,故意装作惊讶地询问道:“老伯,你认识他吗?” 船夫笑了笑,“这人谁不知道,王九指嘛,一个疯了的乞丐,常常来找我要酒喝呢。” 姜贞又面露嫌弃道:“是他啊,可我听说,这个疯乞丐四处传播太子庙的谣言,咱们还要救他吗?” 船夫摇头道:“贵客不知,这疯乞丐虽然疯疯癫癫的,却不是个坏人,不然我先帮你送过去,再回来接走他。” 姜贞咬了咬唇道:“老伯,您也不容易,罢了,我就当给家人积福了,把他背到船上吧,我找人给他治病。” 船夫大喜过望,他的日子的确不容易,这位贵人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 “那我便替他多谢贵人了!”船夫笑着道。 回到府城,姜贞立刻请了大夫,王九指伤的很重,大夫说应该是先从山上坠落,又掉进河里。 王九指腿骨折了,大夫说以后或许要成个瘸子。 他如今昏睡不醒,是因为伤口泡了水,导致的发热,等喝了药,隔日就能醒过来。 第87章 小午还有个活口。 王九指感觉自己走了很久的路。 他的鞋袜湿透,河滩边杨柳依依,一群水鸟在低空盘旋,蓄势待发,等着捕捉河中肥美的鱼儿。 这儿是哪里?他要做什么? 王九指迷迷糊糊,眼前只有一条路,他只能一直向前走。涉过河滩又攀上无数台阶,终于到达了一间草棚前,草棚后是一座快要修缮完全的庙宇,夕阳下隐约透露出一角金碧辉煌的屋檐。 草棚外坐着几十个光着膀子的男人,笑呵呵地同他打招呼,“王师傅,今儿吃什么好吃的?昨日那烧萝卜比肉还好吃呢。”。 王九指终于想起来,他是来做饭的,已经是午时了,这群辛苦了一早上的壮丁等着吃饭补充体力。 他也笑着回答,“我这就去做饭,大伙稍等一会儿。” 他走进草棚,拎起熟悉的锅碗瓢盆,外面传来人们说笑的声音,这群壮丁来自周边的村落,本性朴实,庙里的活又累又苦,但每月有三十钱,众人都很满意。 王九指嘴角噙着笑做了几盆菜,他自幼就跟着父亲在厨下,做饭麻利得很。 “开饭啦!” 王九指朝外大喊了一声,但并没有得到回应,疑惑地等了一会儿,他端着碗朝外走去。 然而眼前的场景让他瞪大了双眼,浑身震颤。 刚才还聚在一起好好说话,笑着同他打招呼的几十个人,转眼间成了一具具骷髅,他们齐齐张着空洞的眼眶,瞪着他。 王九指尖叫了一声,猛然想起来,哪里还有什么壮丁,这些人早就死在了十几年前! 他亲眼见到,他们被压在了那些砖石下,身体扭曲,鲜血如注。 “啊——” 王九指哭喊了一声,蓦地睁开眼,大片光亮涌入眼中,刺激得让他一下子掉下了眼泪。 适应了明亮的环境,王九指眨眨眼,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被褥如同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纳闷地转过脑袋。 “小姐,这人已经醒了。”带着药香的一只手拂过他的额头,伴随着一记男声响起。 一个天宫谪仙似的女子坐在房中,托着下巴看过来,声如黄莺,“多谢大夫。” 王九指头更昏了,他终于想起来,今天是那几十个兄弟的祭日,他本来是去山里给那些人烧纸的,结果天黑没有看清,摔进了河谷,一阵剧痛之后就没有了意识。 他是在哪里?是已经死了,上了天宫了吗? 姜贞送走大夫,王九指呆愣愣地盯着她,眼中满是迷茫,姜贞笑了笑,“老伯,我们之前在太子庙前见过,你不记得了吗?” 王九指迟钝地转个转眼珠,他的头脑已经混沌了许多年,按理说早已记不清来往的人,但姜贞这一说,他竟然真的想了起来。 当时这小姑娘是跟着一个样貌同样出众的男人一起来的,王九指记得他们,一是二人容貌惊为天人,二是他们俩是这么多年来,唯二因为他的话而驻足的。 王九指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姜贞听清了,是在朝她道谢。 看来他并不是疯的彻底。 姜贞走近,低声询问道:“老伯,不必谢我,我知道上回你说那太子庙是魔窟,这话是真的。” 王九指瞳仁一缩。 姜贞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苦苦追寻的线索就在眼前,稳住心神继续道:“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冤死的百姓们,可还有家人?” 王九指吃了一惊,没有想到她如此直接的就说了出来,这位小姑娘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 他心中举棋不定,犹豫着应不应该告诉她? 虽然她救了他,但事关重大,他不敢冒险。 王九指眸光一闪,想用装疯卖傻糊弄过去,张着嘴乱叫了一通。 姜贞见状更加惊喜,王九指如此慎重,反倒证明他知道的东西很多。 她寻了一把剪子,面带微笑朝王九指走过去,到了跟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剪子,向王九指的胸口扎去。 这一下来得太快,王九指来不及震惊,出于自保,挣扎着挪动了身子,避开了剪子,口中大喊道:“你做什么!” 这一次,他的口齿十分清晰。 剪子在他胸前两寸远处蓦地停了下来,姜贞抬眼,定定看着他。 小姑娘眼中的决绝让劫后余生的王九指忘记了喘息,他定睛看着,忽然觉得这位姑娘的眼睛与一个人很像。 姜贞笑了一声,“老伯,你不必再伪装了。我知道你有苦衷,并非要逼你做什么,只是想打探一下当年的人,你放心,以后一切事情都与你无关。” 王九指怔怔地看着她,翕动嘴唇,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姜大人的什么人?” 这回换姜贞一愣。 王九指认识爹? 姜贞点头道:“我是姜和的女儿。” 王九指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要爬起来给她磕头,姜贞连忙拒绝,王九指痛哭道:“姜大人是我们的恩人,小姐请受我这一拜。”。 他难掩心中激动,多年前,那眼神清正的年轻官员曾指点他逃命,并从他口中一一记下那几十个兄弟的名字,决心要为他们平反。 可后来传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王九指 不信什么太子庙,他用木头给姜和雕刻了一尊小像,供奉在山洞里,时常从太子庙偷香蜡纸钱,给姜和祈福。 如今见到姜大人的女儿,王九指痛哭流涕,不住地道谢。 当初他本来也想离开这里,但被姜大人感化,觉得自己也应该为那五十三条冤魂们做些什么,于是装疯卖傻,劝诫来往的路人,希望他们不要被所谓的太子庙蒙骗。 姜贞将他扶起来,递来一方帕子给他擦泪,王九指局促地捏了捏手指,腼腆道:“不敢劳烦小姐,小姐有话请直言,但凡知晓,我一定如实相告。” 姜贞说了来意,给他看了那些人们的名字,王九指早已将这些人名烂熟于心,思索了片刻,为难道:“小姐,当时事发之后,胡善泓就借着洪灾,将他们的家人处置了,几个村子都屠戮殆尽,应是没有活口了。” 胡善泓自然也怕事情败露,因此当年收尾干净利落。 姜贞露出失落的神情,每次朝前走一步,都会遇到阻碍,难道又要去想别的法子? 王九指沉默了片刻,忽然惊喜道:“小姐!我记起来了!应该还有一个活口,那群人中,有个领工姓严,他当时有个三岁的儿子,叫小午,那年端午,孩子生辰,严领工回去了一趟,回来没多天就出事了。” 姜贞先是一喜,而后又有些遗憾,小午当时才三岁,能知道什么事? 如果严家还有大人活着就好了。 王九指摇了摇头道:“严领工的爹娘过世的早,娘子也去的早,就给他留下一个三岁的儿子。” “不过……”王九指扶着头仔细回想了一下,“严领工好像有个同乡在府城当账房先生,二人关系好,小午没人照顾,一直都是住在同乡家中。” “严领工有本册子,专门记录大家的工时和月银,不知道当时是不是被销毁了。” 王九指并不太清楚具体的事,他这么多年也没去找过严小午,就如姜贞所说,小午只是个孩子,能做什么?同乡与严领工关系再好,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又能做什么? 但无论如何,姜贞还是想试一试,哪怕只有微小的希望,也不能放弃。 * 盛京的秋总是短暂又浓烈,几阵秋风,树叶便染上深红浅黄,陈恕出了御街,墨竹等在一旁,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片火红枫叶。 上了马车,墨竹小声地道:“少爷,红杏他们已经抵达扬州了,二爷知道了计划,正在帮忙掩饰。” 陈恕点点头,父亲那边无语他多言,岳父本就是他多年的好友,以父亲的性子,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不知道贞贞那边如何了。 陈恕上一次收到她的信,还是她刚出盛京不久,她在信中说有两拨人在跟踪她,不过似乎有一队人是来保护她的。 她没想明白是谁在暗中护着她,陈恕起初也没想明白,直到某一日,太子读书时,笑吟吟地同他道:“陈大人昨日先走了,孤遇到颜大人,他夸赞了孤的字大有进益,有几分陈大人的风骨了。” 当时在翰林院,陈恕的字就是被明熙帝亲自赞扬过的,道颇具风骨,劲节遒劲。 陈恕听了太子的话,笑着表示惭愧,心中却忽然明白了。 原来是颜之介出手了。 果不其然,后面颜之介又暗中同他通了几次信,无一不是在暗示,他们可以合作。 颜之介想扳倒王首辅,自己坐上首辅之位,而他想为岳父寻公道,二人有共同的敌人,看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陈恕并不想与颜之介牵扯过深。 王首辅是豺狼,颜之介就是毒蛇,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陈恕也没有拒绝,只是拖着,时不时地表示他并没有太多的证据,搅动不起什么风云。 想着朝堂上复杂的事,陈恕眉宇之间满是凝重。 忽然间,马车停下,墨竹进来禀告道:“少爷,许大人在前面,请您下车一叙。” 陈恕一愣,许世清找他做什么? 第88章 同盟破釜沉舟? 上次陈恕回京时,亲朋好友们都来家中吃了饭,陈恕也给许世清去了帖子,但许世清只送了礼,人没有到。 许世清时常入宫伴驾,陈恕曾多次与他在路上相遇,但二人只是点头打个照面,几乎没有说过话。 再次和许世清相对而坐,一同品茗,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许世清并没有绕弯子,喝茶的这家茶肆是他今年刚购置的产业,不必担心有人偷听泄密。 “瑾之,你知道太子庙的事了?”许世清虽是询问着,但他目光笃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陈恕挑了挑眉,许世清是什么意思? 明面上许世清目前似乎是得到了明熙帝的青睐,几乎日日进出宫廷,但实际上,他只是做一些整理文书之活,明熙帝对他关怀备至,但谈不上重视。 当初他站出来取代陈恕将胡善泓拉下马,明熙帝和颜之介虽然将他的勇气看在眼里,但心里却已经将他视作急功近利之辈,加之有王首辅明里暗里的针对,许世清过的不算好。 那许世清是从何处知晓太子庙的事? 陈恕不语,许世清接着道:“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知道?”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陈恕定眼一看,是一条摩挲得十分陈旧的五彩络子,上面的彩线已经褪去了颜色,是十分常见的平安结。 看样式像是端午用的络子,从前在陈家姜贞曾送过他一条差不多模样的。 许世清目中流露出几分怀念,手指轻轻抚过络子,“这是我爹当年留给我的,他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工匠,力气大,做活细致,凡是附近有人家想起屋造室,头一个就会找到他。” 陈恕微微抬眼,静默聆听。 许世清嘴边勾起一抹笑,“我娘去世的很早,我爹一手将我带大,但我从小身子不好,他把我托付给同村的叔叔照顾,每日奔波去给我挣药钱,我小时候最渴望的,就是年节的时候,爹会回来陪我,还会给我带好多礼物。” 陈恕听到这里,已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许世清露出一抹苦笑,“七岁那年的端午,爹回来了,给我带了一根府城的络子,说可以保平安,他说他接了一个大活,干完这一次,就能给我买省城最好的药。” 他眼中水光闪烁,手指也开始颤抖。 陈恕不忍,将温茶递给他,安慰道:“许大人,斯人已逝,莫感怀伤身。” 许世清对他笑了笑,“瑾之,从前我就同你说过,我们不会是敌人。我爹就是因为修建太子庙而死的,我走到今日,就是为了给他报仇。” 陈恕微微吃惊,他没有想到许世清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如果许世清是几年前修太子庙死去的工匠之子,那他当初会主动接受颜之介的诱饵,去将胡善泓拉下马,便说得通了。 他和姜贞是后来才知道的真相,但是许世清是一直不知道是谁害死了他的父亲,头号敌人就是当时身为河间府知府的胡善泓。 那接下来,他是打算对王首辅…… 陈恕并没有太过怀疑许世清的话,但许世清怕他不信,又接着道:“我知道你的夫人是姜大人的后人,父亲曾说过,姜大人是他见过最好的人。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我愿意成为你们的剑,只求能报父辈之仇。” 许世清是何时认出姜贞的呢?他其实并没有见过姜大人,但进入翰林院之后不久,有一次他听旁人议论陈恕,说他憨直,守着个落魄小官之女,放弃了大好前程。 他稍微一打听,就察觉陈恕的夫人就是姜大人的女儿。 他有意无意地与陈恕相交,却发现他们好似并不知晓太子庙的事。 许世清当时松了口气,他并不愿姜大人的后人也牵扯进来,陈恕是难得的清正之人,若为此付出性命,是朝廷和天下百姓的损失。 因此他发现颜之介想要利用陈恕时,心里十分担心,好在陈恕并没有答应,他便顺势而上,一举扳倒了胡善泓。 许世清面容平静,目光沉稳,“他们都以为陛下将你赶去平阳县,是彻底放弃了你。可是我跟在他身边,知道他是一个惜才之人,只可惜龙体渐衰,怕把控不好刚直的你,于是想将你留给太子驯服。”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明熙帝是个父亲,且是个只有一个懦弱、平庸的儿子的父亲,为了避免他驾崩后,太子被王家架空,明熙帝已经开始着手为太子打造一个保驾护航的班底。 陈恕就是他看中的其中一个臣子。 陈恕微微一愣,“那你呢?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吗?” 他自然猜到了一些,明熙帝将他派到太子身边是存着什么心思。 许世清摇了摇头,浑身透露着一种狠厉与孤绝,“我就不了,瑾之,王启恒不是傻子,他早晚会发现我们的动作,那时候,由我站出来更好。” 陈恕拧紧了眉,没有想到许世清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他思衬着道:“如今还没有到破釜沉舟 的地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许世清苦笑着道:“瑾之,你知道为何我这样说吗?”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轴,展开交到陈恕手中,陈恕定神一看,是许世清写的一篇文章,不过内容并不重要,在这卷轴的一角,露出了一抹极淡的血痕。 许世清脸色十分凝重,“今日陛下几度咳嗽,隐有血崩之象。” 这文章是明熙帝前几日布置下来的任务,许世清今日呈上去给明熙帝过目,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忽然剧烈咳嗽了一阵,身旁的内侍慌张地伺候着,没有人注意到,明熙帝捂着嘴唇的手漏出一缕鲜血,将这一抹血痕留在了卷轴的角落。 陈恕心中波澜起伏,他最近也时常见到明熙帝,虽然觉得天子的脸色有些憔悴,但并不知道原来已经病入膏肓了。 如果明熙帝时日无多,那么一切都要加快速度。 若真的就这样让太子登基,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扳倒王首辅。 只能背水一战了。 许世清满脸肃然,沉静地道:“瑾之,为今之计只能殊死一搏,我爹当年的有本册子,记录着当时被胡善泓征召去修建太子庙的具体人员和事宜,我养父母手中有誉抄本,如今在我手上。我打算再上一封折子,揭穿真相,你务必保全自身。” 陈恕立刻道:“不可!” 这一招太过险要,那册子是最后的底牌,若提前使用,看似是打了王首辅一个措手不及,但其实也是自己逼入了死胡同。 况且,元真太子庙象征意义重大,如果这样做,明熙帝和太子都会不悦。 陈恕直言道:“我们不能用太子庙的事去打击王启恒,你不要急,等我夫人回来,再从长计议。” 许世清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被陈恕用一个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他强硬的态度让许世清一时怔愣。 “相信我,没有人会比我和我的夫人,更想王启恒死。”陈恕咬牙道。 从来光风霁月的君子,此时宛若冷面阎王。 也不知为何,许世清莫名地点了点头,从心底生出了对陈恕的信任和倚靠。 * 河间府,姜贞四处打听当初养育严小午的许姓人家,但都说许家多年前就搬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线索就这样断掉了。 姜贞有些泄气,王九指安慰她道:“小姐,许家或许是已经察觉到什么,才匆忙搬走,至少他们应该还活着。” 希望如此。姜贞叹息一声。 她不好在河间府长久地停留,陈莹的婚事在即,若当日她不出面,恐怕也会露出破绽。 她找了一家当地卖瓷器的铺子,订购了两车精美瓷器,王九指自愿跟随她,二人一路往扬州赶去。 到了扬州地界,姜贞钻进箱子里,成功地离开外界的眼线,到了陈家。 回到她现住的那个院子,二房夫妻和红杏早已等在了屋里。 红杏早得到了消息,她这几日一直在伪装着姜贞,生怕露出一点马脚坏了主子们的大事,直到看到姜贞平安回来,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姜贞几句话安抚了她,转头对二房夫妻解释。 “爹,娘,此番借用了莹姐儿婚事的名号,我和恕哥哥都深感惭愧,等莹姐儿将来去了盛京,我再给莹姐儿添妆。” 陈明修忙道:“一家人何苦说这些话,倒显得生分了。” 他低声问道:“恕哥儿的信里并没有说清楚,你们此番是去河间府查什么事?” 二夫人拍了拍他的手,对姜贞道:“无事的贞贞,若事情紧要,也不需告知我们。” 姜贞心里满是感动,二房夫妻多年来都将她当做亲女儿一样对待,这次其实是她姜家把陈家拉进了这个漩涡,二爷和二夫人没有一句怨言不说,还总想帮她做些什么。 还有老太爷,当年父亲求到陈家,应该也是走投无路,老太爷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让他选择留下了那本写满人名的册子,实际上也是帮了父亲。 她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一遍,陈明修和江氏越听脸色越苍白。 陈明修最后恍然大悟道:“难怪当初老太爷让我一定要善待你,原来还有这层缘故。” 他拧眉问道:“可是贞贞,王首辅把持朝堂多年,你们能如何对付她?” 第89章 想念恕哥哥,我好想你呀。 姜和之事,让陈明修心中震颤,好友之死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当时姜和找上陈家,应该是想找他帮忙,但当时他恰好不在家中,老太爷便替他做了决定。 陈明修心里有愧,若他当时在家中,或许能保护好姜和,让他不至于殒命。 但老太爷的选择他也能理解,他浸润朝堂多年,又激流勇退,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家族的安危,他的确有本事能将那册子呈达天听,但陈家也无法与王启恒对抗,他留下了那册子,已经是当时陈家能做到的极限了。 陈明修低落道:“贞贞,当年老太爷只告诉我你爹曾来过陈家,但没有说是什么事,我去信询问你爹,但很快就收到了你爹的讣告。我并不知晓当年你爹和老太爷说过什么……” 他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若我知道,定会为你爹尽力奔走,只可惜……” 姜贞并不埋怨陈家,若换做她是老太爷,当时也不会置整个家族不顾。 她安慰陈明修,“爹不必为此愧疚,陈家对我们姜家有大恩,如果不是老太爷,我如今还蒙在鼓里,更不用说为我父亲申冤。” 陈明修点头道:“你放心,既知此事,我陈家不会袖手旁观。你们接下来若有要帮忙的,定要同家里传信。” 二夫人也道:“是这个理,贞贞,其实是我们应该感谢你,若非你来到我们家里,恕哥儿只怕早已同我们夫妻离心了。” 姜贞一愣,她知道陈恕确实对二房夫妻俩不是很亲近,平日收到家书都是淡淡的。 只不过他一向对恭敬有礼,而且成婚以后,他也愿意偶尔主动关心家里,姜贞还以为二房夫妻看不出他的那份隐藏的很好的疏离,没想到他们早已知晓。 她忍不住为陈恕说好话,解释道:“恕哥哥不是故意如此,他本就性情冷清……” 二夫人却释然一笑,“贞贞,不必描补,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虽对我们不亲近,但心里是敬重的,他把陈家所有人都视作责任,我并不怪他,他已经为我们做的够多了。” 说了会儿话,丫鬟道三小姐过来了,二房夫妻知道姐妹二人许久不见,有亲密话要说,于是知趣地离开了。 陈莹脚步轻快,像只蝴蝶似的跃入屋里,见了姜贞,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贞贞!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十七岁的陈莹眉目精致,浑身带着一股英气的美丽,已经快嫁人了,但性子还如小时候一样活泼。 用江氏的话来说,就是一点也不像个名门淑女。 姜贞却对这样的陈莹感到十分熟悉,好几年没有见,二人却依旧亲热。 陈莹指责陈恕把姜贞带走,好几年都不放她回来,哼道:“二哥真是讨厌,外放还要把你带着,那么偏远的地方也不怕你受不住,我们都以为你要回扬州呢,连屋子都让人给你收拾好了。” 姜贞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就 趁你二哥不在说他的坏话吧,等你日后成了亲,就知道了。” 说到自己的婚事,陈莹也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羞涩,嗔了姜贞一眼,“才不会,他又不像我二哥一样黏人。”。 这倒是稀奇了,姜贞还从未见过陈莹这样的娇色,忍不住低声好奇地问道:“快说说那位余公子是怎么跟你认识的?” 江氏只在信中简单说了几句,姜贞只知道陈莹和他是不打不相识。 陈莹扭捏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了和未婚夫余杨相识的过程。 “你还记得我和姐妹们一起办的那个马场吗?余扬前年跟着他爹来扬州,我们比了一场,他赢走了我一匹宝马,我不服气,缠着他又比试了一次,谁知马儿突然发疯,将我甩了下去,是余扬飞身过来捞了我一把。” 陈莹崇拜比她厉害的人,第一次见面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已经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之后又有救命之恩,顺理成章的,慢慢就有了好感。 余扬家中世代从武,陈莹这样兼具江南女子的婉约容貌和直爽性格的女子,让余扬移不开眼,他又是家中的幼子,没有压力,婚事只要自己喜欢就好。 陈莹自己也没有想到,从前屡次说不到婚事的她,遇见了对的人,竟然这样顺利。 她低头俏脸红红地道:“我也不知为何,那是在马场中跑马的男子那样多,可我眼里就只看得见他一人。” 姜贞笑她不害臊,二人打闹了一阵,她才正色道:“莹莹,其实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我以前从未想过会嫁给你二哥,你也没想过会找一个外来的夫婿,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陈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揶揄道:“话是这样说,但是我曾经想过可能会嫁一个外地的,但可从没想过你会嫁给我二哥哦。” 姜贞瞪她一眼,狠狠挠了挠她的腰。 陈莹的婚事就在三日后,姜贞一直留在陈家帮忙操办,露了几次面之后,明显感受到暗中观察她的目光变少了。 婚礼这日,姜贞头一次见到了陈莹的夫婿余扬,漫天飞舞的红纸中,高大结实的英气少年稳稳地抱起陈莹进了花轿,引来周围一阵欢呼。 吹锣打鼓地送走了花轿,陈明修和江氏偷偷抹着泪,就连一向和陈莹吵吵闹闹的陈愈,也红了眼眶。 江氏捏着帕子,幽幽地道:“还记得你们几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耍的模样,转眼间都离开家了。” 姜贞也被勾起了回忆,陈莹是她来到陈家以后,第一个主动和她交朋友的人,二爷和二夫人给予了她长辈的温暖,但姜贞真正感受到不那么格格不入,是被陈莹带着跟府里的其他小姑娘一起玩耍的那一刻才开始的。 陈明修也伤心,三个孩子里陈莹最让他头疼,也最受他喜爱,掌上明珠被人抢走了,他笑的都有点牵强了。 要不是因为今天是喜事,他都不想给余扬好脸色。 三人各有各的感伤,陈愈在一旁反驳道:“娘怎么能说都呢?我不是还在家里吗?你要是想我,今年我就不出去游学了。” 陈明修掀开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 江氏也冷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成家再说吧,不然就早点去找你二哥,让他给你派个活,免得整日游手好闲的,看着心烦。” 陈愈一脸无辜。 陈莹回门以后,姜贞便动身返京了,陈莹要稍晚一步,姜贞先回去还可以顺便帮他们找宅子。 回到盛京,已是进入了冬月,姜贞抵达盛京的前一天,还遇到了大雪,差一点困在路上。 好在到了这天夜里雪渐渐停了,路上有一层浅浅的积雪,化雪天冷,但没有影响赶路。 到家时是正午,陈恕不在,墨竹奉命等在门口,殷勤地为姜贞跑上跑下,女主人不在家里,少爷每日冷着个脸,本来天气就寒冷,墨竹更是差点被冻成冰了。 说来也是奇怪,他服侍少爷这么多年,以前从未觉得少爷冷清,但自从有了少夫人,少爷变得温和,他也习惯了家里温暖的气氛。 姜贞让他别忙活,问了他几句陈恕最近的起居,得知他时常被留在宫中,回来之后也是忙于公务,皱了皱眉头,吩咐厨房去做几道药膳,晚上给陈恕调理调理身子。 墨竹满脸幸福地领命而去,红杏都忍不住笑了。 姜贞又让青松把王九指带下去休息,毕竟上了年纪,王九指累得脸色青白,青松力气大,半是扛半是搀扶把他带走了。 红杏上前给姜贞倒了一杯温茶,说笑道:“看来小姐不在,墨竹他们也不习惯呢,我瞧着刚才白荻跟着他忙上忙下的,人都瘦了好大一圈。”。 姜贞叫来白荻,小少年比起在平阳县的时候又拔高了许多,整整高出了红杏一个头,听陈恕说,白荻有练武的天分,好似找了个教习教他武功,眼看着这身子骨是比从前壮实了。 小少年性格也沉稳了许多,姜贞问起他的近况,白荻腼腆道:“我最近在跟着青松哥学驾车,但还不太好,等以后学会了,就服侍夫人出门。” 姜贞让红杏给了他一碟糕点,说了几句话,白荻道要去练武,先行退下了。 姜贞简单用过午饭,眯了个午觉,也许是因为长日的奔波让她太过劳累,本来只是想缓一缓,但一睁开眼,就已经是酉时了。 她打了个秀气的呵欠,想要下床喝一盏温水,刚踢踏上绣鞋,就听见一记轻柔的男声。 “先回床上去,外面冷。” 姜贞骤然清醒了,睁开眼,果真是陈恕回来了,就坐在西窗榻下,手边放着一本书,但根本没有翻开,目光一直温柔地停留在她身上。 “恕哥哥。”姜贞明眸中漾起笑意,朝他扑过去,陈恕稳稳接住她,口中责怪道:“一回来就不老实,不好好穿衣服,还跑这么急。” 姜贞才不想听他说这些无趣的话,凑上去轻咬了一下他的唇。 “恕哥哥,我好想你呀。”姜贞蹭了蹭他的下巴,陈恕低头寻她的唇,轻吻一记,扬唇轻笑。 第90章 利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恕又不何尝不想她呢,成婚以来,这还是两个人头一次分离这么久。 不只是家里的下人不习惯,陈恕每日下值回到家,面对一室的冷清,也常感到落寞。 正好最近太子被陛下拘在东宫读书,陈恕便时常留在宫里,今日是知道姜贞要回来,特意早早地下了值赶回家。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红杏在外小声道饭菜备好了,陈恕这才将她放到一旁,轻声道:“我给你带了小酥鱼,还有鑫福斋的点心,晚上多吃点。” 捏捏她细瘦的手腕,陈恕很是心疼。 姜贞眨了眨眼坐到对面,声音中带着笑意,“恕哥哥,不必担心我,倒是你,听墨竹说忙起来都不好好用饭,你是不是又忘了?” 陈恕抿唇道:“有时在东宫用了,墨竹不知道而已。” 他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墨竹。 姜贞吩咐人摆饭,柔声劝道:“恕哥哥,事务繁忙,也不要太过劳累,你若病了,我也会担心你的。” 桌上摆着几道熟悉的药膳,陈恕心中淌过脉脉柔情,轻轻颔首,表示自己记下了。 用过饭,姜贞把王九指叫来,陈恕对王九指还有些印象,见到他出现在这里有几分诧异。 姜贞没有在信中把太子庙当年发生的事说的很清楚,陈恕心中有了猜测,问道:“王老伯可是知道太子庙的事?” 不然当初也不会对他们说,那太子庙是吃人的魔窟了。 王九指点点头,一五一十地将当初的事重新说了一遍。 陈恕听完之后,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算他已经隐约猜到当年发生了什么,但直面真相还是觉得残酷。 他拧紧了眉,王九指说的话与那日许世清的言语恰好对上,也就是说明二人都没有说谎。 电光火石之间,陈恕捕捉到了一个人名。 严小午…… 严午,言午,不就是许吗…… 他恍然大悟,原来当初活下来的那个小男孩就是许世清。 难怪他会有记录了修建太子庙的人员和工钱的册子。 姜贞正为了寻找严小午而发愁,没想到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她震惊地道:“竟会是许大人!” 她也见过许世清,沉稳的男子十分寡言,目光中总是透露着一股坚韧。 这下她也想通了,原来当初许世清主动当陛下和颜之介的棋子,是为了报仇。 陈恕也感慨道:“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许兄心里的恨不比咱们少,当日他提出要用那册子将王 启恒告到御前,我制止了他,如今想想,他恐怕是实在等不及了。” 谁都明白,一旦陛下驾崩,局势更难掌控。 姜贞先让人把王九指带下去,才对陈恕道:“恕哥哥,回京之前我问过祖父和爹的意见,他们劝我们,若要以此生事,最好就借运河一事。” “当初胡善泓为了掩盖那五十三人的死,向他们写进了河工名录中。” 陈恕斟酌着道:“修建运河是苦活,朝廷给的银两丰厚,并且可免一年徭役,明日我让许兄把册子送过来看看再说。” 如今为难的就是他们不能直接说出是因为修建太子庙而导致那五十三个百姓死亡,这会有损太子的颜面,明熙帝想必也会不悦,只有先从胡善泓下手。 这人已经死了,但若能借机攀扯下王首辅一块肉,也是极好的。 姜贞担心他们动作太大会引来王启恒的戒备,“恕哥哥,你说咱们能不能利用什么事,来让王首辅分心?” 陈恕微微抬眼,想到了一人,“贞贞,你当时不是说,跟着你的人除了有想害你的,还有在暗中帮你的?我想那应该是颜大人的手笔。” “颜大人?”姜贞一愣,“可是他不是已经厌弃你了?” 不怪姜贞这样想,陈恕回京以后,颜之介对他的确十分冷淡,就连颜怀轩也甚少与他们再来往。 陈恕将这些日子在东宫跟颜之介接触的点点滴滴同姜贞细细道来,姜贞皱着柳叶眉,哼了一声道:“他也太过分了,这回又想利用你,就对你和颜悦色,不用时便弃如敝履,真是反复无常。” 陈恕微微一笑,目光深沉,“他想利用我们,那我们也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和王启恒之间只怕是早不如从前和睦,多年的心腹背叛自己,王启恒难道还能睡得安稳?” 他一旦露出这种表情,姜贞就知道他在谋算着什么,往往就会有人要倒霉了。 “恕哥哥,你在宫里要一切小心,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姜贞凑过来,倚在他肩上呢喃。 他一垂眸,烛火下的姜贞半张莹润侧脸上有一层浅浅的绒毛,她像个孩子似的,将手臂环在他胸口,陈恕闻着她发间的清香,心中安稳。 “贞贞,为了你,我也会事事谨慎。”陈恕轻声道。 二人许久不见,陈恕克制住想与姜贞温存的欲望,让她好好休息,但姜贞不太听话,缠着他反倒让他蹭出了一身细汗,陈恕无奈,压着她亲了几下,姜贞眨了眨眼,滚到他怀里闭上眼。 “我要睡了,恕哥哥。”小无赖弯起嘴角。 陈恕气笑了,捏捏她的脸,给她掖好被子。 隔日一大早就下着大雪,姜贞昨夜睡得安稳,很早便醒了,陈恕正在穿衣,见她睁眼,安抚道:“把你吵醒了?再睡一会儿,外面冷。” 姜贞摇了摇头,起身从墨竹手中接过外袍帮陈恕穿上,替他整理着衣襟,嘱咐道:“路上也冷,你记得揣个手炉。” 她摊开他的手,白皙细长的指骨根根分明,显得小指处的红肿有些刺目。 陈恕翻手将伤口藏住,姜贞瞪他一眼,取了药来替他抹上。 “好了,去吧,路上小心些。”姜贞拍拍他,嘱咐墨竹给他带一份早饭在路上吃。 陈恕深深看了她一眼,快步离开。 天幕还未明亮,昏暗风灯映出庭前一片雪光,他身披大氅的身影渐渐模糊。 姜贞收回目光,此时也没了睡意,用过晚饭,让红杏去找了牙人来,帮陈莹夫妻俩寻摸宅子。 她这边忙碌的同时,陈恕也抵达了东宫,今日还是来为太子讲学,这个时辰,明熙帝身边的内侍已经来送东西了,太子才将将起身。 陈恕随侍在侧,听那内侍说明来意,是替明熙帝和皇后来给怀孕六个月的太子妃送补品的。 “殿下,这些是上好的金丝燕窝,燕地才上贡的,陛下和皇后特意送来给太子妃娘娘补身体。”内侍毕恭毕敬地道。 其实原本这些补品应该直接送入后殿,但太子妃这些日子动了胎气,在关着门保胎,等闲不见外人。 至于为什么动了胎气…… 陈恕心平气和地低着头,听太子替太子妃谢恩,思绪却回到了几日前的那个午后。 因为太子妃怀有身孕,所以东宫中一切危险的物品都不能出现,但那日陈恕过来时,竟看到太子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波斯猫在逗弄。 他皱了皱眉,本着为臣子的本分,等太子去书房后,低声询问身旁的宫人。 这才得知那波斯猫是太子寻来给王侧妃解闷的,前几日,夏良娣也查出了身孕,如今太子后院中,除了几个早已被太子厌弃的侍妾,竟只有王侧妃没有好消息。 但明明太子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都歇在王侧妃的屋里。 王侧妃听到夏良娣的喜讯,伤心了许久,太子拿了许多奇珍异宝哄她,都没能让她开怀。 这只波斯猫,是听王侧妃身边的宫女说,她在家中养着一只狸奴,太子才想到寻了这活物来哄她高兴。 陈恕当时就担心这波斯猫会生事,果然,这夜他没有回家,宿在东宫,半夜便听见满宫喧哗。 太子妃所居住的后殿灯火彻夜通明 那波斯猫不知何时跑进了后殿,惊吓了太子妃,幸好她身边的宫女反应及时,没有让太子妃出事。 太医匆匆赶来,道太子妃受了惊吓,动了胎气,需要静养。 太子震怒,但这事也不好处理,那猫也不是王侧妃要来的,而是他自己,说难听点,就是他差点害了自己的妻儿。 太子妃也没抱怨什么,反而让太子放那猫一条活路,自此禁闭门扉开始静养。 太子或许是觉得太子妃这一事处理的十分体面,足够大度,这几日都去探望了太子妃。 “陈大人。”太子忽然转过头来。 陈恕回过神,恭敬地站到他身旁。 太子屏退了宫人,低声问道:“你可知……有什么讨女子欢心的法子?” 陈恕一愣,太子也有些不自在,微红着脸道:“你别误会,我是觉得那件事毕竟是太子妃受了伤,想补偿她。” 他知道陈恕和他的妻子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那日他妻子探亲回京,陈恕脸上还一派平静,但下值后却毫不留恋地就赶回家了。 太子也说不出来对刘雨薇是什么感受。 他觉得自己本应该是厌恶她的,但那日看见她泪眼朦胧的抱着肚子,抹着泪求他不要杀了那猫儿时,太子心却软了。 90-100 第91章 红梅陈大人好雅兴。 他把当时心头轻微的触动归结于对刘雨薇的亏欠,这些日子补品不要命地往后殿送,连王蔷那里都去的少了。 陈恕敏锐地察觉到太子对太子妃的态度转变,垂眸道:“娘娘受惊,许是心中惴惴难安,不若陛下请人为娘娘以食养身,也能使娘娘身心俱悦。” 太子若有所思,点头道:“嗯……你说的不错,听太医说她最近的确不太吃得下,我这就让人去宫里走一趟。” 不过他也不笨,并没有让人去请示中宫,而是直接去御膳房要了两个御厨。 聊完了私事,太子还有正事要做,最近皇帝有心让他帮忙处理朝政,一些无关紧要的折子都交由了太子处置,除此之外,每日还会给他布置了一篇功课 。 昨日是要他对照着当初潮州知府的一篇治河详略,做一篇文章。 太子正为此头疼,前朝皇帝为了修建运河,劳民伤身,百姓们厌恶其穷奢极欲,最终聚众反叛,虽然叛民最终被镇压,但明熙帝当初重新启动运河修建工程时,朝中还是有不少臣子反对的。 当时的潮州知府就上了一篇折子,道修建运河会导致原本的河流改道,危及周围的村落。 “陈大人,你说父皇是什么意思?这运河已经建成,把当年的事拿出来说什么?”太子蹙眉不解道。 詹事府中能伺候他读书的官员有许多,但陈恕是他最为看重的一个。不仅仅是因为明熙帝对陈恕的重视,更多的是陈恕本人细心严谨,做事条理分明,又性格沉稳,他有什么烦心事,他总能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 以至于这段日子父皇都对他和颜悦色许多。 陈恕接过那折子,细细看了半晌,沉声道:“殿下,陛下应当只是想听听您的见解,不过运河之事,臣不太了解。” 太子有些遗憾,心里想着朝中哪些大臣参与了当年的运河修建,已故的工部尚书胡善泓是一个,但这人已经死了,放眼看去,他熟悉的人中,就是外公王首辅和颜大人知晓的比较清楚了。 但王首辅最近对他比较严格,且身体不太好,这点小事,还是不要去打扰他老人家了。 太子心里有了计较,语气松快道:“既然如此,孤改日去请教颜大人。” 陈恕附和道:“颜大人见多识广,应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正在想该如何分裂颜之介和王启恒,机会就送上了门。 他隐约记得,当初王首辅支持增加赋税,全力修建运河,但颜之介却主张先让百姓休养生息,以十年为期限,缓慢完成。 明熙帝最终选择了折中的办法,昭告天下,要求各地大量征集壮丁,赋税没有更改,但要在七年内竣工。虽然因此还是让许多百姓失了性命,但对比王首辅的办法,还是仁慈了许多。 颜之介恐怕就是从那时起有了异心。 从东宫出来,陈恕穿过甬道,看见有一处宫室中的红梅开的艳丽,枝丫斜倚在墙头,驻足欣赏了片刻,心道等过两日休沐,也同姜贞去曲水池放松一回。 正抬脚要走,忽的有人叫住了他。 陈恕转身,寂静无人的甬道里,一个挺拔潇洒的锦衣男子靠在宫墙上,把玩着腰间的小金弓,玩世不恭地看着他。 小郡王怎么在这里? 陈恕心中不解,规矩地朝他行了一礼。 谢沅拂落肩上的积雪,徐步走向他,也望向墙角的那枝红梅,与陈恕单纯的欣赏不同,谢沅一个飞身,直接摘了一朵红梅捏在指间。 “陈大人好雅兴,看来在东宫过得不错?”谢沅语带笑意。 那朵红梅衬得他的手指冷玉般的白,陈恕平静地道:“殿下仁厚,微臣才能得闲观赏春花秋月。” 谢沅一时语塞,他对陈恕这种说话文绉绉的人最是无奈,撇嘴道:“罢了,不与你绕弯子。” 他掀眼看着陈恕,“陈大人,有兴趣同我合作吗?” 陈恕轻笑了一声,“臣不明白小郡王的意思?” 谢沅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你真不懂吗?陈恕,我想要那个位置,还望你能帮我。” 陈恕一时沉默。他与谢沅,完全算不上相熟,谢沅竟然敢直接对她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也许是猜到了陈恕心中所想,谢沅轻声笑了,带着不屑地道:“陈大人不必困惑,那位德不配位,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其实陈恕也并非完全没有察觉谢沅的野心,不说他,就连明熙帝恐怕也知道,所以皇帝宠爱谢沅,却从不会让谢沅接触朝政。 他也的确比太子更有能力,但可惜的是身份不对。 太子纵然平庸,那也是皇帝的独子,又是中宫嫡出,谁能撼动他的地位。 谢沅眼中的不甘,没有让他的面目显得狰狞,反而多了几分意气风发,陈恕心中感慨,他何尝不觉得可惜,若太子有几分小郡王的上进,也不至于让明熙帝担忧。 不过陈恕并不打算与谢沅合作。 文武百官中,难道谢沅就找不到同盟了?他只是想为岳父申冤,并不想造反。 谢沅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却并不失落,陈恕本就是风骨清正的人,要是点头答应了,反倒是稀奇。 他满眼欣赏地道:“陈大人一定好奇,我为何偏偏找上了你?不急,等我送上一份大礼,你就知道我的诚意了。” 他整整衣袖,漫步离开。 陈恕望着他的背影,眉头渐渐皱起。 本来就混杂的局势,蓦地又加入一个小郡王,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他没有在宫中停留太久,回到家,用过晚饭后,许世清悄悄登门。 见了姜贞,便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没有见过姜贞的父亲姜大人,但小时候听自己的父亲说过,当时知府大人说建那太子庙是积万世功德,他们这些人也能受到真神庇护,但姜大人却劝他们早日下山,这庙宇地基不稳,迟早要坍塌。 “我爹听说过姜大人是治水能人,对他的话坚信不疑,但胡善泓态度强硬,他没有办法抵抗,也正是因为姜大人的话,他才留了一手。” 许世清低声解释,若非当年姜大人的提醒,他爹也不会多出一个心眼,借着端午下山探亲的时候,将册子偷偷带出来,让养父母誉抄了一本。 “这里面记录着当年参与修建太子庙的五十三名匠人的名字、籍贯和年龄,还有他们每日所做事,每月的月银。瑾之,我知你最为谨慎,此物便交予你们。”许世清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 这册子养父母当初并不想让许世清知道,但他当时已经记事了,父亲的死有蹊跷,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姜贞接过来翻阅了几页,便明白了为何陈恕说这册子不能直接呈达御前。盖因这里面记录的桩桩件件都太过详细,修建那恢宏的太子庙,工匠们只领着微薄的月银,却干着要命的活计,这册子一传出去,不止太子,就连皇帝的脸面都无处安放。 陈恕给许世清倒了盏茶,轻声问道:“许兄,我记得你能仿出他人笔迹?” 许世清点头,“不错,幼时不忍养父母为我的束脩劳累,常帮人代笔。” 陈恕道:“你可知前朝的刘英案?” 闻言,许世清和姜贞都抬起了头。 这刘英案可谓是家喻户晓,刘英是前朝工部营缮司郎中,奉命修建皇帝陵寝,两年中先后从户部支取了五百万两白银,直到某日皇帝心血来潮去皇陵走了一圈,才发现陵寝只建了个雏形,那五百两白银竟大半都被刘英中饱私囊。 皇帝大怒,刘英成了前朝唯一一个被诛九族的官员,甚至当时的户部尚书、郎中,工部尚书等官员,都因为尸位素餐或者与刘英狼狈为奸而判了罪,前前后后死了不下百人。 陈恕细长凤眸在烛火下格外幽深,“胡善泓怎不能是刘英呢?” 胡善泓既然将这五十三人写进修建运河的名录中,那干脆就以此为契机,狠狠将王启恒扒一层皮。 许世清道:“这主意听起来似乎可行,只是就凭这能将王启恒彻底扳倒吗?” 陈恕摇了摇头,“我们只需点燃这一把火,放心,等事发之后,自会有人往里添柴。” 不论是颜之介还是夏文宣,都等着他和王启恒斗的你死我活,他们好坐享渔翁之利。但陈恕不打算以死证道,不论是岳父,还是许世清的父亲,都不希望后人卷入这场风波中,陈恕更不愿见到贞贞和许世清出事,要斗,那么谁也别想袖手旁观。 姜贞问道:“恕哥哥,那我们何时动手?” 陈恕沉吟片刻,“不急,再等一个人。” 他将今日与谢沅的话转述给二人,许世清初时有些震惊,之后便是一脸了然,“小郡王行事张扬,未必没有藏拙的心思。” 姜贞想到当初在瀛台的荷花池 中,谢沅救了她一次,之后她离京又回来,都不曾与他再接触过。 她是恨王启恒,也不喜太子,但不代表她会支持谢沅。 陈恕也是这样想,“先看他打算做什么,咱们不是一路人,但敌人却是一样。” 很快,他们就知道谢沅送上的厚礼是什么了。 第92章 诚意我会让你看看我的诚意。 这日的朝会上,一位御史上了一封折子,引起轩然大波。 这位御史称,此前已经结案的胡善泓一案,存在彻查不清的情况,胡善泓还与几年前扬州通判胡善泷有牵连,二人大肆买卖科举名额。 本就是强撑着上朝的明熙帝看了折子,脸色更加苍白。 胡善泷只是个六品的扬州通判,与胡善泓属于同族的堂兄弟,此人本事不大,但心却贪婪,当初因他而起的一场科举舞弊案,闹得整个扬州翻天覆地。 胡善泓的案子当初是由刑部和大理寺同审,大理寺卿吴嵩是主审官,听了这话,连忙站出来辩驳,“陛下,当初臣等搜集的证据,胡善泓并未与扬州舞弊案有所牵连。” 吴嵩上了年纪,年轻时锋利的面容更显得刻薄严肃,这样一番不紧不慢的话,让明熙帝渐渐松开眉头。 陈恕站的远,没看见前面几位大臣的脸色,正揣摩着这时此事被捅出来的意图时,明熙帝沉声开口了。 “科举乃选材之要法,此事绝不可姑息,夏大人,此事交给你来办。” 随着他一声令下,身着绯袍的夏文宣出列领旨,朝野鸦雀无声。 明熙帝没有从大理寺和刑部挑选官员重审此案,代表他心里已经怀疑胡善泓的案子有蹊跷了,夏文宣是不折不扣的皇帝心腹,与王启恒和颜之介都没有往来。 下朝之后,陈恕还要去东宫给太子讲学,今日太子被明熙帝叫去了御书房,应该是想借胡善泓的案子考察一下亲儿子,陈恕先行回东宫。 行走在身着各色袍服的官员中,陈恕步伐缓慢,思索着这难道就是谢沅的厚礼? 他们的确可以趁此机会,搅乱浑水。 陈恕确实在等这样一个时机,只不过在没有搞明白谢沅的下一步动作之前,他并不打算插手。 不过适当的推波助澜是可以的。 说起那位胡善泷,陈恕并不陌生,父亲当初能当上扬州通判,就是捡了他的漏。 陈恕当即决定给父亲手书一封,当年胡善泷的事一定还有一些细节是可以拿来做文章的,譬如他不过是个六品通判,怎么有能耐拿到当年的考题?背后之人又是谁? 到了东宫,才读完一页书,外面传来了内侍的声音,原来是太后的人来给太子妃送补品。 不过往常太子妃在后殿歇息,都是太子出面谢礼,今日太子还没有归来,于是太子妃便亲自前来谢恩。 这位据说不受太子宠爱的太子妃年纪瞧着不大,但行事十分稳重,看得出此前的确受了惊,脸色不算太好,跟在她身后的宫人十分小心,生怕伤了孩子,太子妃也很谨慎,动作不大地谢过礼物,又奉上一卷佛经。 “太后娘娘慈爱,数次降恩,这是本宫为太后娘娘抄的经书,望太后娘娘身体安康,万事遂意。”太子妃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内侍毕恭毕敬地收下佛经,一脸笑意地离开了。 陈恕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道太子妃与王侧妃相比,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女子。太子妃端庄持重,俨然是精心教养出的淑女,将门出身的她反倒比王侧妃更明事理。 “陈大人。”陈恕正垂眸细思,忽听太子妃开口道。 抬起头,太子妃已经走到他面前,嘴角噙着一抹笑看着他。 陈恕朝她行了一礼,太子妃轻声叫起,吩咐身边的宫人呈上一个食盒,笑着对陈恕道:“早听闻陈大人才学出众,近日辅佐殿下辛劳,这是本宫一些微薄心意,还望陈大人日后多多为太子殿下排忧解难。” 陈恕微微一愣,身边的小太监帮他接过食盒,太子妃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缓缓离开了。 太子妃有赏,陈恕自然不能拒绝,等太子回来听说了这事,并没有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道:“怪孤最近事务繁忙,考虑不周,冷待了你们,还好太子妃记得,既然给了你,便安心收下吧。”。 太子的话中似乎并没有嫌太子妃越俎代庖,陈恕点了点头,再次谢恩。 太子摆了摆手,为难道:“瑾之,孤这儿有一件烦心事,你替我拿拿主意。” 陈恕轻轻颔首,垂眸细听。 太子叹息了一声道:“今日父皇叫孤去御书房,先是问了我孤对胡善泷当年舞弊案的看法,孤只是在卷宗上匆匆看过,让父皇不太满意。唉……父皇接着又问到孤关于修建运河的意见,孤昨日请教了颜大人,这次回答得不错,父皇还赏赐了一方墨,不过外公却训斥了孤一顿,孤完全不知何处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太子已经十七八岁,但在王首辅面前,依旧保持着对长辈的敬畏,丝毫没有意识到,其实以他皇太子的身份,王启恒这是对他不敬。 陈恕心中了然,这正是他想见到的结果,王启恒应该知道是颜之介对太子说了些什么。 这对表面十分和睦的师徒,此时此刻应该是各怀心思了。 他恭敬地对太子道:“臣斗胆问一句,殿下认为颜大人的话是否有益?” 太子不加思索地道:“自然,君为舟,民为水,颜大人之言当是仁义之举。” 陈恕微微一笑,“殿下,既然您认为有所受益,且陛下也认同,又何须担心太多?” 太子拧紧的眉头慢慢松缓,如释重负地道:“你说的也对,能让父皇高兴最好。” 外公是疼他的,应该不会生太久的气。 太子有恃无恐,很快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这日陈恕离宫之前,又在那条甬道里遇到了谢沅。 今日的小郡王穿着一身洒金玄色箭袖圆领袍,手里握着一柄短剑,威风凛凛的模样。 他把玩着手中的短剑,脚下是一堆零落的红梅。 陈恕驻足,谢沅挑眉问道:“如何?陈大人,本王的诚意可看到了?” 谢沅脸上是胜券在握的笑容。 陈恕抿唇一笑,“小郡王,微臣不懂,您为何要这样做?” 谢沅哼了一声,“陈大人也是遍览群书,难道不知耻居人下的不甘?他可,难道我就不可?我要取而代之,就只有先将他身边的那些人一一铲除。” 太子只不过是拥有一个皇帝独子的好命,身边拥簇着那么多的良臣,还长成这么平庸的样子,自幼,各种比试都只能是中下等,要不是他们相让,早就丢光了面子。要他以后跪着给太子磕头,谢沅还真是做不到。 陈恕了然一笑,却摇头道:“小郡王,恕微臣不能答应。” 谢沅愣了片刻,他费了多大的心思,才让胡善泓案重启,为的就是让陈恕同他合作,怎么这人油盐不进? 但他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不能?陈大人,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们洗刷姜大人的冤屈?” 谢沅竟也知道太子庙的事。 陈恕一时没有接话,谢沅继续劝说着,“你我不都是心有不甘,为何不一起推翻这不公呢?”。 陈恕直视着他,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谢沅终于明白这是块捂不热的硬石头,幽怨地瞪了陈恕一眼。 “罢了,左右我如今同你说,你也听不进去。这事的确冒险,你等着吧,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实力的。”谢沅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回到家,姜贞也听说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大事,不过她却是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口中听到的。 堂屋里的茶还温着,客人才走没有多久。 “陈芙?”陈恕蹙眉问道:“她今日怎么来找你了?” 之前她的丈夫吴绍庚惹了事,陈芙四处走动关系,求到尤珍那里被拒绝之后,就再也没有同尤珍来往过,连带着似乎也是记恨上了姜贞。 先前姜贞去巡视铺子时,有时会碰到她和赵清月一起出行,不过三人都装作彼此不认识,不曾打过招呼。 因此方才陈芙登门,姜贞也是很吃惊的。 陈芙一进门,就哭了起来,让姜贞救救她的夫君。 陈恕问道:“先前那事,不是已经找王五爷解决了吗?如今又是什么事?” 姜贞无奈道:“她说吴绍庚得罪了詹事府少詹事的娘家小舅子,被打的半死,天 生公公吴嵩今日留在宫里,她去求王五爷,但被赶了出来。” 陈恕给姜贞盛了一碗汤,轻声道:“吴嵩恐怕也没有心情管他了,今日出了事,若胡善泓案真有隐情,吴家难逃罪责。” 姜贞好奇道:“陈芙就是这样说的,恕哥哥,难道胡善泓与胡善泷有牵连吗?” 陈恕笑了笑,“你知道这事是谁的授意?” 姜贞想了想,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谢字。 陈恕点头,“他想让我们把这摊水搅得更浑,好坐收渔翁之利。” 姜贞惊讶道:“可是他是不是想的太多了?就算王首辅倒台了,太子又没有犯错,毕竟还是陛下唯一的儿子,怎会轻易废掉?” 陈恕放下玉碗,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在他幽深的目光中,姜贞恍然大悟,不可思议地捂住嘴。 太子的确是唯一的皇子,但如果太子出事,明熙帝已是强弩之弓,再是悲痛,也得在宗室之中寻找一个接班人。 而放眼整个宗室,谢沅的确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第93章 怀疑他的心大了。 谢沅真会这样做? 谁也说不准,但这的确是一条捷径,只是会留下一些恶名,但只要成为天子,什么功过,都可以重新撰写。 陈恕也想到年幼时在书房里和太爷爷论学,有时说着话,太爷爷会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当初不以为然,如今想来,太爷爷曾是这朝堂风云中的主导者之一,尝过了呼风唤雨的滋味,却为了保全家族而急流勇退,心中一定是有遗憾与贪恋的。 权势的滋味,好像只要体会过,就甘愿为之赴汤蹈火。 若他将来有位极人臣的那一日,能否做到如太爷爷那般洒脱? 陈恕无法预料将来会发生的事,他只知道从入朝的那一天起,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曾违背本心,事到如今被卷入漩涡,也不是他本意,但为了一条活路和公道,只能咬着牙继续走下去。 他望着灯下姜贞柔和的眉眼,十年如一日的感到心间平静,缓声道:“贞贞,我们只是想要为岳父和那五十三位百姓伸冤,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能涉及过深。” 姜贞忧虑道:“恕哥哥,只怕我们身不由己。” 他们就像是身怀宝物走在街上的稚童,谁见了都想啃上一口。 陈恕此时的心神已经安定,抛去过多的杂念,这事并非只能由王启恒牵着鼻子走,“既然都知道我们身怀宝物,我们便不用躲藏,想要那册子的人不在少数,既然如此,那便让他们斗起来。” 此时王启恒应该正在为胡善泓的事焦头烂额,他的好学生颜之介也该登场为老师分忧了。 至于谢沅…… 陈恕看着姜贞道:“小郡王曾救过你,无论他本意是什么,我们都要偿还这份恩情。” 那么就让小郡王做一回“渔翁”罢了。 姜贞轻轻点头,让下人进来收拾了碗筷,二人此时还没有睡意,于是摆上棋子,手谈了几局。 入睡时已经快要午夜了,陈恕明日还要早起去上值,但躺下来看着绣着层峦叠嶂的帐子,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 殊死一搏的时机已经到了。 姜贞感受到他起伏的心情,柔软的臂膀环在他腰上,小声地呢喃,“恕哥哥,我不害怕,你想要做什么我都相信你,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 她没说出口,但陈恕知道,上次在华州府他骗她先走之事,还是让她后怕。 他侧过身,在她唇上轻轻蹭了蹭,低声问道:“贞贞,刀山火海,也陪我去吗?” 姜贞柔软的唇贴过来,羽毛拂水似的在他下颌掠过,她埋在他颈窝,声音黏黏糊糊,“嗯。去哪里都在一起。” 陈恕抱着自己的珍宝阖上眼。 * 自从王蔷嫁进东宫以后,王家便更加热闹,新年将至,前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门外马车停了满街。 王启恒坐在书房里,翻看着门人送来的节礼,片刻后沉声问管家,“许家今年还没派人来过?” 他说的这个许家,是户部一个姓许的侍郎,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不过最近和颜之介走得很近。 管家恭敬地回答,“许大人还不曾来过。”。 王启恒冷着脸让他下去,负手在书房中踱步。 许家往年都对他十分敬重,为何今年有所疏漏? 难道是颜之介在其中说了些什么? 对自己这个最出色的学生,王启恒此时已经起了疑心。 当初胡善泓的事,颜之介虽然竭力表示他并不知情,也并没有证据表明他与那事有关,但王启恒心中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二来上回在御书房,太子面对皇帝的问题,说出口的见解竟与自己完全相悖,与颜之介当年的看法一致,王启恒心中更是不悦。 太子可是他的外孙,颜之介这是想做什么? 颜之介这是心大了。 这时外面下人禀告颜之介来访,王启恒回到书案前,端坐着道:“让他进来。” 今日他本就约了颜之介来商讨胡善泓之事。 颜之介一进来,就察觉到了王启恒的心情不佳,警觉地目光一缩,恭敬地叫了一句“老师”。 “坐。”王启恒掩下情绪,目光飘渺地在颜之介身上一扫而过。 颜之介道了谢,规矩地坐在下首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一脸正色地道:“老师,今日陛下已经让夏文宣去了吏部,调取胡善泷当年的档案。” 王启恒抬眼看了过来,目光深沉地问道:“以你之见,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胡善泓其实与当年扬州的科举舞弊案没有太深的关系,若非要说,他只是胡善泷的牵线人,能泄露考题的,是当初吏部下放到扬州的监试官游瑛,但游瑛早已离世,这事如果要追究,就要落到王启恒头上了。 当时王启恒任礼部尚书,这事与他牵扯颇深。 颜之介心里知晓,王启恒漏题应该是不至于,不过他并没有对游瑛的举动加以阻拦,不是主犯,也是从犯。 也不知背后这人到底是谁,能如此敏锐地挑出这么一件事来挑战王启恒。 他平心静气地道:“老师,依学生的拙见,这事还是应该推在游瑛的身上。” 王启恒笑了一声,“游瑛已死,他们若是不把我拉下水,又怎会罢休?” 颜之介一愣,做出一副洗耳倾听的模样。 王启恒微微一笑,“何必舍近求远?你要想在胡善泷的档案上做一些手脚,应该是不难的。” 颜之介脸色一变,立刻着急道:“老师不可!”。 “为何不可?”王启恒缓缓掀眼。 颜之介忙解释道:“夏文宣这只老狐狸,一定不会直接从我手上调取档案,我们若有动作反而会引起他的注意,说不定会反咬我们一口。” 王启恒保持着一抹笑容,“少斋,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不必当真,瞧你急得。” 他脸上带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颜之介为之一惊,心里怀疑王启恒是否发现了什么? 王启恒缓缓道:“那便依你所说,把这事推到游瑛身上,切记不要暴露。” 颜之介恭敬地点了点头。 * 谢沅在此时将胡善泷的案子翻出来,打了许多人一个措手 不及。 夏文宣没有通过颜之介的手,直接拿到了胡善泷的档案,查阅了两日,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比起族兄胡善泓,胡善泷才干平平,多年来的吏部考核都只是中上,因此才在扬州待了几十年没挪过窝。 且他的家眷也与盛京胡家没什么联系,档案中记载,胡善泷是因为与监试官游瑛有同科之谊,才能拿到试题卖给当地学子。 当初就因为这件事,整个扬州的官场都被洗了一次,甚至连礼部许多官员都被牵连。小轩还从大理寺和刑部调取了当年案件的档案,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胡善泓与这事有关。 事情陷入了焦灼阶段。 就在这时,陈恕收到了家里的回信,陈明修道他也对当年的事了解不多,不过有一个人可以帮上忙。 “陶大人?”姜贞讶异地道。 陈恕点头,“是大嫂的主意。” 难怪。 大嫂陶香雪的大伯是吏部侍郎,陶元任在朝中不偏不倚,是清流中的中流砥柱,陈恕没有把握陶元任会帮忙。 当初在平阳县,面对金知府的刁难,陈恕也曾想过向陶元任求助,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 这次的事比上次更加凶险,陶元任真会愿意帮忙? 姜贞拿着陶香雪寄来的一枚小印,仔细看了看,心里有了计较,“这样,恕哥哥,我明天给陶夫人下帖,邀她一叙,看看她什么态度。” 说起来他们到了盛京这么久,其实还没怎么同陶家来往过,并非是不懂礼数,而是陶家着实低调,陶元任作为家主,就差把明哲保身几个字刻在门匾上。 陶香雪给的这枚小印上刻着她的小字“青苹”,之前陶香雪曾同姜贞说过,她的名字和小字都是大伯起的,化用了东坡的诗句,可见她与陶元任一家的亲近。 陈恕点头,姜贞这办法是目前最合适的,也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翌日,姜贞便给陶家去了帖子,不过之后的两日都没有回信,姜贞有些失落,但也觉得正常,陶家不想卷入纷争中,也是人之常情。 冬月底,几家铺子的生意十分兴隆,姜贞最近常到铺子里巡视,这日在银楼刚与方掌柜说了会儿话,店里的跑堂便道有个客人想要见她。 “是个眼生的夫人,说是什么青苹的伯娘,说姜掌柜您一听就知道了。”跑堂挠了挠脑袋。 姜贞顿时明白了来人的身份,忙道:“快把客人带上来。” 二楼有专用来休息的雅间,姜贞有时同客人谈事情时都在这里。 方掌柜识趣地留下一壶温茶离开了,等了没一会儿,一个打扮素净的妇人进来了。 “陶夫人。”姜贞立刻起身,对她行礼。 陶夫人衣着普通,但能看得出气质静雅,一举一动都很是端庄,她笑着扶起姜贞,和蔼道:“陈夫人不必客气,我托个大,唤你一句侄媳可好?” 聪明人之间向来不用多说,就这么一句话,姜贞便明白了陶家的态度。 第94章 昏厥局势急转直下 互相客套的功夫,不止姜贞在观察陶夫人,陶夫人也在不经意间打量着姜贞。 其实陈恕一家进京的时候,陶家是知情的,不过老爷说了,陈恕非池中之物,他的妻子又是姜和之女,将来一定会有纷争,他们不说敬而远之,也要保持一定距离。 因此这么两年里,陶家都不曾有过什么表示。 陶夫人深居简出,还是第一次见到姜贞。 这女子比寻常的盛京姑娘要纤细柔美一些,身上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灵动气质,一举一动都十分自然,若说她寻常见过的那些世家小姐是被修剪的精致的腊梅,姜贞更像是路边肆意生长的蔷薇。 姜贞亲手给陶夫人斟茶,笑盈盈地道:“那我也跟着大嫂叫您一声伯娘,听闻府中四姑娘将要及笄,侄媳备了一份薄礼,小小心意,还望伯娘收下。” 陶夫人没有推辞,笑着道:“四丫头福气好,这还没见过面,就收了你的礼,赶明儿她的及笄礼,你可一定要来。” 姜贞笑着应了,二人聊了会儿家常,无意中拉近了距离,这才开始说正事。 陶夫人神色谨慎道:“前些日子我家老爷便收到了消息,香雪请我们帮忙,按理说我们是姻亲,不该推辞,但兹事体大,侄媳,我想问你,你们如今是何打算?” 为了让姜贞放心,陶夫人郑重道:“你放心,我陶家绝不会泄密。” 姜贞也相信陶家不会行小人行径,陶香雪还在陈家呢。 她低声道:“我们目前想要将胡善泓牵扯进扬州的舞弊案中,最好能借机将王启恒拉下水,当时他是礼部尚书,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关系。” 陶夫人点头道:“我家老爷也这样想,不过侄媳,你们手里可是缺少胡家两兄弟勾结的证据?” 姜贞摇了摇头,“正是如此,夏大人奉旨查案,都没有找到证据。” 陶夫人微微一笑,“那是他没查对方向,他不知道,胡家这两兄弟看似没什么往来,但幼时可是同在胡家老宅一起读书的,关系怎么可能不好。” 姜贞愿闻其详,眼眸晶亮。 陶夫人示意她附耳过来,低声道:“扬州有一家茶楼,叫清莲斋,明面上是茶肆,暗地里是妓馆,背后的主人就是胡善泓,他去世之后,是由胡善泷的孙子接手经营,当初胡善泷买卖试题,就是在这里。” 姜贞吃了一惊,清莲斋她也知道,这是扬州著名的茶肆,素来以清雅著名,里面养着许多貌美的歌姬,不过都是卖艺不卖身,姜贞从前也去那里喝过茶,完全没有察觉其中的异常。 她也再次感受到了官场的水有多深。明哲保身如陶家,一定是在之前就发现了清莲斋的异常,但一直隐忍不发,等待着在最关键的时刻起用。 陶夫人嘱咐道:“这事你们陈家不要出手,找个扬州的官员把这事捅上去,你们就等着往里面添柴就好了。” 姜贞点头,陶夫人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没有再多留,喝了半盏茶便起身预备离开。 姜贞把给陶四小姐准备的及笄礼交到陶夫人手中,陶夫人再次道谢,语重心长地道:“侄媳,我家香雪性子固执,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还请看在我们的面子上多多宽待。” 姜贞忙道:“伯娘哪里的话,大嫂知书明理,我们家都很喜欢她。” 陶夫人但笑不语,末了才幽幽来了一句,“侄媳,陈家有二爷父子,可保百年太平,香雪孤傲,只愿你们能善待她。” 其实当初陈老太爷登门,为长孙陈懋求娶陶香雪时,陶元任是不答应的。 陶夫人记得当时丈夫是这样说的。 “陈懋别的不说,就单看他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将来就有祸端。” 陈明德为了功名利禄,发妻幼子都尽数抛弃,官场中这样的人不少,但陶元任是非常厌恶的,连带着对陈懋也没有好感。 不过陶家祖父却道,陈家大房虽然不怎么样,但二房有陈明修,这是个深谙官场之道且有才干的人,将来必有造化,且二房有陈恕这个麒麟子,陶家祖父曾见过陈恕,当时他还是个小少年,但已展现出非凡的天 赋。 “不光看如今,还要看将来,香雪父亲不比元任,难道要元任照顾他们一家一辈子?”陶祖父一锤定音,他对自己故友亲自教导出来的陈恕有自信。 陈恕果然没有辜负陶家的期望,顺利地中了进士,只是可惜得罪了颜之介,被外放去了平阳县。 然而他最后还是回来了,当时陶元任就对陶夫人说,此子绝不简单。 此次会冒险出手相助,一则是看在香雪的面子上,二来就是对陈恕的押宝。 陶元任敏锐地察觉到,太子恐怕连守成之君都很难做到,他不得不提前为家族部署。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姜贞吩咐方掌柜将陶夫人送出门,等看到一身寻常打扮的陶夫人提着大包小包涌入人群,姜贞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等陈恕下值回来,听说了陶夫人今日来了银楼,并没有很惊讶,反而有些忧虑地道:“连陶大人都出手了,看来这次真是不死不休了。” 若是太子稳固,陶元任绝不会把清莲斋的事说出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陈恕立刻去书房给陈明修写信,扬州城中的小官员好找,当初胡善泷手下还有许多被牵连贬谪的小官,都是能用的人。 忙完这事,还要去给许世清传话,许世清伪造的运河记事簿已经完工,只差最后一步了。 姜贞看着陈恕紧蹙的眉头,手指轻抚,想要将其抚平。 陈恕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揽过来,姜贞柔软的身子靠在他日益坚韧的胸膛,心里半点都不觉得害怕。 他们都不再是初入盛京时那样单纯被动,身后有那么多人的支持,再多艰险,也能一一克服。 * 临近年关,大雪缠绵,胡善泓的事还没有解决,皇帝又病倒了。 这回便再不能瞒住了,因为是在明熙帝是在早朝上咳血晕厥,文武百官亲眼所见,当时人人脸上都是对帝王的担忧,但实际心里各有所思。 明熙帝病得突然,但朝中不能没有主事的人,于是由太后下旨,命太子监国,但太子嫌少接触政事,今年六月前还在上书房读书,突然掌权,许多事宜完全不敢做决定,最终还是由王启恒把持着整个朝廷。 陈恕他们的计划,也不得不暂时推迟。 本来顺风顺水的局势,因为明熙帝这一病,陡然反转,让王启恒抓住了机会。 他可不会坐以待毙,当即便用都察院一件小事牵制住了夏文宣,令他无法再继续查胡善泓,接着,又以纵容儿子犯法之罪,扣押了吴嵩。 吴家也是倒霉,吴嵩当初查胡善泓,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陈恕回来说,陈芙没有走通他这条路,为了救儿子吴绍庚,吴嵩似乎是用什么事要挟了王启恒,本来王启恒都准备让王五爷把吴绍庚救出来,明熙帝一倒,王启恒立刻翻脸,吴绍庚被打了个半死,还将吴嵩给关了起来。 “吴嵩应该是活不成了。”陈恕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他也不喜吴家的做派,但是王启恒这样轻易地让一个世家覆灭,还是让人唏嘘。 姜贞却想到了陈芙,她并不后悔上次拒绝陈芙,陈恕的确是她的弟弟,但这么些年,大房给陈恕下的绊子不少,之前也就罢了,要让陈恕为了吴绍庚去冒险,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陈恕也没想让陈芙就此失去性命,“明日我会给大房写一封信,让他们尽早去吴家把大姐接回来,毕竟她也是我们陈家的人。” 姜贞点头,这世道女子最是可怜,生如浮萍,陈芙纵然有百般不对,但毕竟算不上是个特别坏的人。 “贞贞,谢沅要动手了。”陈恕忽然低声道。 第95章 仇恨他身上有死气。 明熙帝的急病,不仅让陈恕的计划阻滞不前,也让谢沅陷入了两难。 原本他的计划是徐而图之,先瓦解太子身边最大的倚仗王首辅的势力,再对太子下手,但如今不得不重新谋划,明熙帝说不定明日就驾崩了,太子还活的好好的,王启恒更是手握重权,再这样下去,谢沅就只能等着做个太平闲王了。 但谋害太子何其不易,陈恕神色凝重道:“听说宁安长公主欲去往五福寺为皇帝祈福,到时太子也会同往,想来谢沅会在那时动手。” 对于谢沅来说,时间紧要,越快动手越好。 但陈恕却不太希望太子在这个时候出事。 他总觉得谢沅低估了王启恒,能纵横朝野这么多年的人,岂会是个草包?难道王启恒就半点没有察觉谢沅的野心? 先前他们在暗处,王启恒在明处,如今颠倒了局势,陈恕也有些犹豫,下一步该往何处走。 姜贞宽慰道:“恕哥哥,当下之际只有以不变应万变。莹莹很快就要到盛京了,说不准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陈恕点点头,叹息一声,轻轻拉过姜贞的手,摩挲着她白净细腻的手指,目光幽深道:“贞贞,事到如今,我亦不知该何去何从了,一切都只有循心而为,或许有些离经叛道,但你会相信我的,对不对?” 在陈恕从小接受的教导,是要他一心侍君,如今天子倒下,他应该拥护的就是储君太子,但陈恕不认可平庸无能的太子,做不到真心向他俯首称臣。 至于谢沅…… 陈恕思绪一滞,小郡王野心勃勃,虽然才干出众,但狂妄的性子,也不太适合坐镇天下。 他在等一个时机。 姜贞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了他的想法,有些惊讶地道:“可是恕哥哥,这才六个多月,还不知是男是女……” 这法子也太冒险了! 陈恕欣喜姜贞能敏锐地察觉他的所思所想,低声解释道:“你也与太子妃接触过,刘家是纯臣,向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太子妃行事稳重,知书识礼,我观她未必没有这种心思,她腹中这胎,若是个男孩儿,自然最好,若是个女孩儿,将来也可从族中过继资质不错的子嗣。” 姜贞的心砰砰直跳,她一直都知道陈恕不喜太子,还以为他会暗中支持谢沅,没有料到陈恕另辟蹊径,转而盯上了太子妃腹中未出世的皇孙。 但仔细一想,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王启恒手里掌握着诸多权利,唯一没有的就是调兵遣将之权,明熙帝不是个昏君,在察觉王家的势力逐渐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后,并迅速的将兵权交给了纯臣孙尚书。 如果有孙家的支持,陈恕的赢面就更大了。 姜贞担忧地道:“可是恕哥哥,你也说了,孙尚书一心向着君主,怎么会答应我们?” 陈恕抿唇道:“陛下性命垂危,对于孙家来说,太子即位以后,太子妃不一定能成为皇后,如若是我,会选择在此时拥护皇孙上位。” 姜贞宛如醍醐灌顶,的确,如果太子成功登基,那王家势必会扶持王侧妃登上皇后宝座,太子妃一家便陷入了被动,倒不如在这时候,弃太子而择皇孙。 方才还迷雾重重的前路,忽然间便有了一束光,姜贞看着灯下沉思的陈恕,又想起那一年跟着二夫人去东山书院看望少年的陈恕,当时在画室中看见他画的那一幅松柏桐椿图,遒劲豪放,扑面而来的便是少年意气。 而此时此刻的他,一如当时般沉静、蓬勃,宛如山间屹立千年的松柏,沉默地将根深植于贫瘠的土地中去。 她忍不住凑近了,去感知他身上令人平心静气的气息,陈恕微微一愣,而后绽放出一个温煦的笑容,将她拥入怀中。 亲吻随之而来,年幼时只能仰望的那片松柏,终是为她垂下了枝叶,将她护在怀中。 * 陈莹与夫君余扬是在腊月下旬抵达的盛京,原本是想在扬州过完年再来,但陈莹从陈明修口中听说盛京局势危急,便决定立即动身过来帮忙。 陈恕当值,姜贞接到消息,差人将陈莹夫妻二人接到了陈家。 先前她已经帮他们二人看好一处宅子,不过那宅子需要修,如今暂时不能住人。 几个月不见,陈莹比婚前圆润了一些,不过站在高大健硕的余扬身边还是显得很娇小,面色很红润,显然婚后过得很不错,见到姜贞,脸上便洋溢起了笑容。 “贞贞,这是我夫君余扬。”陈莹仰脸看着身边人,余扬垂头,神色柔和地朝她一笑。 姜贞故意捂住眼睛埋怨道:“哎呀,我们三小姐何时变得如此扭捏了,快走远些,别在我跟前显摆了!” 陈莹“噗嗤”一笑,余扬红了耳朵,识趣地道:“二嫂,莹莹,你们先聊,我出去转 一转。” 没了男人,姐妹二人更没了拘束,陈莹坐在榻上,凑过来同姜贞低声道:“爹让我带来了你们要的人,一个叫程叙的小官,之前是胡善泷手下管文书的,他愿意出来作证。” 姜贞谨慎道:“你们可同他说清了,这可不是小事,重则涉及生死。” 陈莹叹息道:“怎么没说,你放心吧,他就是知道你们的目的,才答应的。” 她捻了个点心在手中,摆摆手道:“这一路可累着我了,我把他叫进来,让他同你说吧,我先去歇一歇。” 姜贞点头,让红杏给陈莹带路,她走出去不久,墨竹带进来一个瘦高的男子。 程叙穿着一身下人的粗布衣裳,身形消瘦,但气质儒雅,进来先给姜贞行了个礼,道明了身份,“草民程叙,曾任扬州经历,拜见陈夫人。” 姜贞叫了起,让红药给他上茶,岂料程叙捧着茶,盯着红药久久挪不开视线,甚至忽然落下两行泪。 姜贞吃了一惊,红药更是被吓到,差点把杯子都摔出去了。 程叙忙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姑娘,见你与故人有几分相似,一时乱了心神。” 看来这是有故事。 红药瞪了他一眼,匆匆地退下,不等姜贞开口询问,程叙便低沉地道:“陈夫人,我从前喜欢的那个姑娘,当初也是这个年纪,总是爱笑,爱唱小曲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说等我功成名就,就回来娶她,但等我成了经历,她却被她的爹娘给卖了,再见面时,她成了清莲斋的一个歌女。” 回忆起往事,程叙的手微微颤抖,“我初时还庆幸,以为清莲斋不过是一处茶肆,我攒了好多银子,等着给她赎身,但是有一天,胡善泷在清莲斋招待客人,那客人看上了她,胡善泷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明知那人是个性情暴虐的,还把她送了出去。” “她被那人活生生折腾死了,死后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我恨胡善泷,可惜他死的太早,不是死在我手里!”程叙面容狰狞,抓着桌角的手指泛着青白。 姜贞一时不能言语,这段凄楚的往事显然让程叙无法释怀,他咬牙道:“我曾给胡善泷撰写过无数文书,但也是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清莲斋是人间炼狱,当初胡善泷买卖乡试试题时,我收集了不少证据,若陈夫人用的上,我可出堂作证。” 姜贞问道:“当初钦差查案时,程先生为何不拿出证据?” 程叙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那什么狗屁钦差,不过是奉命走个过场罢了,他连清莲斋都没查出来,生怕惹怒了胡家,我才不至于那么蠢。” 这么些年,他从未离开过扬州,就等着一个机会,能报仇雪恨。 只是没想到的是,胡善泓也死了,但程叙并不解气,如今清莲斋还被胡善泷的孙子接手,继续干那等腌臜事。 程叙知道姜贞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于是取出一物,交给姜贞。 “我知道陈夫人一定好奇,我为何之前不出手,此时却又改变了主意。”程叙抿唇,仔细地擦净眼泪,“因为我知道,陈二爷是个好官,他继任扬州通判以后,解救了许多风尘女子,陈大人是他的儿子,我相信他。” 胡善泷倒台后,程叙没有被牵连,继续在陈明修手下做着经历,得知陈明修在暗中寻找当年的知情人时,程叙主动找上了门。 姜贞接过他递来的物件,仔细一看,是一枚极小的印章,上面刻着一个有些模糊的“胡”字。 “这是当年我设计从不胡善泷书房里偷来的,这印章用的是红丝石,产自山东,因石源枯竭,数量极为稀少,以胡善泷的品阶,是绝不能用这等贡品的。”程叙解释道。 他没有在屋里留太久,说完话后,就同姜贞行礼出去了。 独留姜贞握着手中冰冷的印章出神。 红药走进来,给她添了一杯温茶,小心地道:“夫人,那位先生似乎和别人不太一样。” 姜贞回过神,迟钝如红药,都发觉了程叙的不同,她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红药低声道:“他身上有死气,夫人,从前我们逃难时,有那种不想拖累家人,自愿去死的老伯伯,身上就有这样的死气。” 姜贞苦笑了一声,给了她一块点心,没有多说什么。 酉时末,陈恕从宫里回来,先和陈莹夫妻二人见了面,一起用了晚饭。 陈莹歇了一个下午,精神恢复如初,起床后还拉着姜贞去荡了会儿秋千,但面对陈恕,半点不敢嚣张,极其规矩地埋头用饭。 余扬也许是不太习惯,还担心地看了她几眼。 这个愣头青还以为妻子是不舒服,关心地问道:“莹莹,是不是打秋千吹风了不舒服,我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此话一出,陈恕便皱着眉看了过来。 陈莹忙跺了他一脚,朝他使眼色,“没有,胡说什么呢,食不言寝不语,快吃你的饭!” 余扬委屈地“哦”了一声,夫妻二人都垂下了头。 陈恕目光从陈莹身上移开,看向了姜贞。 “今日去荡秋千了?”他沉声问道,语气不冷不淡,但就是让人莫名感到浑身一颤。 姜贞心虚地低下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讨好似的夹了一块肉放在他碗中。 陈恕抿唇,不忍心说出斥责的话,转而对陈莹道:“你已成家,若还是像从前一般顽劣,那我便不得不暂代父母,对你多加管教了。” 陈莹瑟缩了一下,她已经十八了,但是面对陈恕,还是如当初背不完书被打手心的小女孩一样胆怯,立马乖巧地点头,承诺道:“二哥放心,我再不会了。” 余扬一脸惊诧,他的小妻子活泼机灵,又是被家中宠溺着长大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她如此乖顺的一面。 他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的这位二舅哥,大舅哥他见过,是个有些阴郁沉默的男人,小舅子跟莹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位二舅哥,他只听说过是扬州出名的少年天才,陈莹很少提到陈恕,他还以为她与这位二舅哥不太亲近。 如今看来的确是不太亲近,陈莹的脾气被二哥管的死死的。 “你什么时候去军营?”陈恕又问余扬。 余扬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地回道:“二哥,千户大人让我过完年去营中。” 陈恕轻轻颔首,“这样也好,你们先在家里住着,过完年我送你去营里。” 余扬受宠若惊地道:“多谢二哥!” 两人一板一眼,仿若在朝堂上对论,姜贞轻舒一口气,还好有陈莹和余扬在,不然今儿遭殃的就是她了。 但是她低估了陈恕地好记性,夜里陈恕还没忘记这事,缠绵之后,轻咬着她的耳垂,低声问道:“我不是同你说了,天冷不要去荡秋千,你怎么不听?” 低沉的气息缠绕在耳侧,姜贞缩了缩脖子,往暖和的被子里躲藏,陈恕捞起她柔软的身子,不让她逃跑。 “恕哥哥,我错了,下次一定不会了。”姜贞见此计不成,软软地蹭过去撒娇。 陈恕笑了一声,拉过被子,将她紧紧地裹住。 第96章 傀儡只觉心中烦躁。 姜贞光滑的胳膊轻轻环着他的腰,水光潋滟的眼眸含笑看着他,“恕哥哥,你见过温姐姐家的雪姐儿吗?真是应了名字,玉雪可爱。” 她伸出手给他看手腕上的红玛瑙手串,米粒大小的玛瑙珠子鲜艳欲滴,衬得皓腕如雪。 陈恕低头在她手腕上亲了亲,挑眉道:“你想要孩子了?” 当初陈恕觉得姜贞年纪还太小,早早孕子对身体不好,且当时又外放到平阳,那样的环境也不适合生孩子。 姜贞摇了摇头, : 柔声道:“如今不合适,等事情都解决了再说吧。” 她柔软的身子如春水一般缠着他,低低地道:“我就是觉得,如果有个像你又像我的孩子,一定很可爱。” 陈恕一愣,她话音刚落,他便情不自禁地去想,假如真有一个粉嫩的、与姜贞如出一辙的小团子咧着小嘴朝他笑,他恐怕会失了稳重,不知如何疼爱她才好。 于是他本就带着几分柔情的眼中,流露出了更多的缱绻,这些柔软的情绪织就成一张大网,将姜贞笼罩其中。 姜贞纤细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眸光流转,“恕哥哥,你以后不能对孩儿那样严厉。” 陈恕微微蹙眉,“我何时严厉过了?” 姜贞眨眨眼,“你自己不觉得吗?今日莹莹都差点被你吓哭了。” 陈恕哼了一声,“那是她有错在先,天寒地冻,风邪入体怎么办?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还要连累你,难道不该责罚?” 大道理随口拈来,姜贞静默片刻,小声替陈莹说话,“也不尽是莹莹的错,我也答应了她出去玩的。” “嗯?”陈恕看过来,目光不善。 姜贞闭上嘴不再说了,心虚地移开视线,陈恕追过来亲她,姜贞笑着躲闪,闹了一会儿,陈恕才披上衣服起来,端水过来给她擦洗。 盛京真是太冷了,冬日里沐浴极其不便,夜里都是先在隔间的茶炉上放一壶水备用,擦洗干净之后,陈恕再次躺上来,手都冷透了。 姜贞包着他的手给他暖手,陈恕摸摸她的乌发,握着她的手往被子里塞,嘱咐她别冻着。 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闲话,姜贞想起了正事,同陈恕说了程叙的来历。 之前用过饭以后,陈恕就同程叙见了一面,他也察觉出程叙的低沉,虽然他并没有说出口,但陈恕明白程叙恐怕再难坚持下去。 如今唯一支撑着他的就是仇恨,等有一天报完了仇,也就没有活下去的信念了。 姜贞不忍,问道:“恕哥哥,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 陈恕沉默片刻,“身死如同灯灭,心死却活佛难救,我只能勉力一试,让他没有遗憾。” 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世间万物都黯淡无光,就像当年老太爷去世时,陈恕跪在雪夜里,丝毫感受不到寒冷,因为更冷的是心。 若不是有姜贞,恐怕当时的他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了。 陈恕低声道:“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拖,不能让太子这么早登基,也不能让谢沅篡位,所以王启恒这时候还不能倒。” 因此要怎么用好程叙手里的东西,就需要再斟酌斟酌。 * 乾清宫内室,太子扶着王皇后坐在龙床旁的榻上,宫女小心地奉上汤药,太子看了皇后一眼,得到她一个点头,才接过玉碗。 他轻声在明熙帝耳边叫了一声“父皇”,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接着才舀起了药汁,小心地送入明熙帝口中。 昏厥中明熙帝唇齿紧闭,药汁难以送入,太子又不敢对君父无礼,巴掌大的药喂完以后,额头上都浮出了一层细汗。 王皇后满意地道:“我儿如此孝顺,堪为天下表率,你父皇也能放心了。” 明熙帝还未殡天,这话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但一旁服侍的几个宫人无人敢抬头,半点声音不敢泄露,悄悄地退了下去。 殿中只剩皇后与太子二人,明熙帝宛若一具尸首,安静地躺在龙床上,搁在锦被外的一双手苍白至极,毫无血色。 若非还有清浅的呼吸,这俨然就是个死人了。 王皇后起身走到床前,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层层叠叠玉兰的锦帕,目光柔和地擦拭着明熙帝憔悴的面庞。 “母后还记得,与你父皇刚成亲不久,他也是这样大病了一场,当时都在传他命不久矣,母后心急如焚,几乎把所有能拜的神佛都参拜了一遍,幸好你父皇最后挺了过来。” 王皇后年过四十,面容虽然依旧姣美,但眼神却比不上二八少女那般纯稚,她望着丈夫,目光里有眷恋、惋惜、忧虑,以及……深深的仇恨与憎恶。 太子看不见她的神色,在他的记忆中,父皇母后举案齐眉,鲜少有争执的时候,由于父皇身体不好,只有他一个孩子,不论是父皇还是母后,都对他疼爱有加。 他以为王皇后难过,忙安慰道:“母后,父皇一定会好转的,您不要着急,仔细自己的身子。” 王皇后缓缓转过身,朝着太子微笑,“我儿说的对。” 她走到太子身边,目光幽幽地问道:“我儿最近监国可累着了?” 太子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不累,还算得心应手。” 王皇后语重心长地道:“你父皇病倒,你作为太子,理当承担起责任,若有什么不懂的,多请教你外公。” 若是从前的太子听了这话,一定会乖巧的点头,不过当他如今掌握了一些权利,再听这话,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他点头答应,心中却有些烦躁。 母后让他请教外公,但其实自他监国至今,大事小事都必须先经过外公的朱批。 例如之前工部询问是否要按父皇昏厥之前的想法,将东宫西边的那一处园子推掉建成屋宇,供未来的皇太孙居住,太子想着这是为了孩子能住得宽敞,本想答应,但折子根本就没有递到他手中,而是直接被外公否决了。 外公解释道如今父皇病重,不宜动土,免得伤了父皇的龙气,太子没有反驳,但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皇儿早些回去休息吧。”王皇后轻声道,目光不经意扫过殿中的几处角落。 她知道明熙帝就算倒下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害死的,方才她靠近龙床时,真切的感受到暗处有几道警戒的目光在盯着她。 无所谓了。 王皇后仰起下颌,莲步轻移离开了内室,冬日清晨的一缕日光照在她绣着彩凤的衣裙上,璀璨夺目。 很快,她就能成为太后,彻底丢下这个自私、无能的丈夫,真正当上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太子紧跟着她离开了乾清宫,他还要回东宫去处理政事,行走在没有什么温度的日光下,太子的脚步越发迟缓。 就这样一步一挪到了东宫,王侧妃身边的宫人先迎了上来,道王侧妃忽感不适,请太子去看看。 太子又感到一阵心烦,这些日子他忙于政事,后殿都很少去,王蔷却总以为他在陪着太子妃,每次都要借口身体不适,请他过去,一旦他去了就是一通抱怨。 “知道了。”太子忍着不悦,提脚往后殿去。 到了王蔷院里,她正斜倚在榻上吃着点心,屋里点着炭盆,她面色红润,哪里有一丝病气。 “太子哥哥终于想起我了。”王蔷见了他,慢吞吞地起身,嗔了他一眼。 太子心中一股火气,敷衍了王蔷几句,借口有事回到正殿。 这时候陈恕还没有离开,太子进来就是一声叹息,瘫坐在椅上。 “陈大人,孤如今可算是知道,父皇心系万民,是多么操劳。”太子抬手捂住眼睛,不愿面对桌上一摞小山似的奏折。 陈恕微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心怀天下,实为臣民之幸,殿下亦是勤勉,案牍劳形,日夜操劳。” 太子摇了摇头道:“这哪是我在操劳, 都是外公批好了,让我戳个印罢了。” 他如今已把陈恕当做自己的心腹,没有多加思索,就说了出来。 自从太子监国以来,陈恕就已经从他口中听说过许多次对王启恒明里暗里的不满,其实之前王启恒因为御前对答一事,生太子的气,就已经埋下了种子,如今不过是他的专横让太子愈加不悦罢了。 但太子不会与王启恒撕破脸,最多就是背地里抱怨几句,出了东宫,还是对王启恒敬重有加,像孩童一般站在老首辅的身边,扮演一位听话孝顺的皇太子。 陈恕劝说道:“首辅大人也是放心不下您,毕竟如今大小事务,都压在您一人肩上。” 太子听了这话,慢慢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责任与压力重重压在他肩上,这个年仅十八的少年,宛如一只蜗,背着他沉重的壳缓缓爬行。 “十日后就是除夕,姑母约了孤去五福寺为父皇祈福,那日你帮我看着东宫,万一有什么急事,便拿着孤的令牌,进宫去找太后。”太子吩咐陈恕,目光隐含担忧。 陈恕知道他是怕太子妃出事,太子妃如今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自从上次被猫惊吓到以后,几乎是闭门不出安心养胎,但太子怕他一出门,就有人要害她,于是留了自己的人手还不放心,还要特意叮嘱陈恕。 陈恕点头应了,太子才深吸一口气,去看那堆折子。 下值回到家中,姜贞和陈莹都不在,前院的空地上,余扬赤着膀子将一杆银枪耍得飒飒生风,见了他,立刻收起枪,端正地站直了。 “二哥,二嫂和莹莹去铺子里了,还没回来。”他毕恭毕敬地道。 陈恕皱眉看了他一眼,“下次练武时把衣服穿好。” 余扬严肃的点头,像是在听从军令一样,目不斜视。 姜贞既不在,陈恕也没回后院,让余扬跟着他来了书房,说了几句闲话。 他问了些余家的事情,有意想让余扬别那么拘束,但不知是不是弄巧成拙,余扬反而更紧张了,到最后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陈恕无奈,心里反思难道他真是如此严厉? 他不说话,端起茶杯,余扬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二哥看着就是个翩翩书生,倒比他那身长九尺的爹还唬人。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等待姜贞和陈莹的归来,原以为二人只是在街上游玩耽误了一会儿,没想到直到戌时中才回来。 陈莹搓了搓冻僵的手,抱怨道:“走到半路,就说要静街,非得等那贵人出城了,才放我们走,真是气死人了!” 姜贞也是一脸疲倦,陈恕让陈莹跟着余扬回去用饭,看姜贞的神色,应当是有话要对他说。 果然,姜贞换了身衣裳,坐到他对面,屏退下人后小声地道:“恕哥哥,长公主今日傍晚出城了,说是要提前去五福寺为陛下斋戒抄经。” 第97章 舍弃不属于他的,就应该舍弃。…… 宁安长公主的依仗浩浩荡荡离开盛京内城,姜贞和陈莹在人群中,亲眼见到独属于公主的朱红髹漆金鸾步辇缓缓穿过长街,金丝帐幔若隐若现,隐约可窥见长公主端静肃穆的脸庞。 谢沅跟随在其后,身骑骏马,锦衣袍服,玉带金冠,脸上神色平静。 陈恕有好几日不曾见过谢沅,自从上次二人不欢而散之后,谢沅便很少出现在宫中,如今内宫几乎由皇后一手把持,即便如长公主这般尊贵,也要手持令牌才得许入宫。 皇后也不傻,即便没有察觉长公主母子的狼子野心,也下意识地提防着他们。 不过为皇帝祈福这件事,是太子直接答应的,皇后事先并不知情,太子在朝堂上说出口的话,怎可随意收回,皇后忧虑,却不能阻拦。 姜贞小声道:“我看随行的都是些普通宫人,白荻说,没有几个练家子。” 难道长公主改变了主意,真要收手了? 陈恕并不这样认为,“她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宫,就是在降低皇后的警惕心,五福寺中应该已经埋伏下了兵马。” 长公主因为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备受宠爱,拥有自己的私兵,她与明熙帝一母同胞,感情深厚,明熙帝也素来敬重这个皇姐,即位后不仅不曾削减她的兵马,还让都指挥使淮阳候世子做了她的驸马。 可以说是这两代皇帝一步一步养大了长公主的野心。 姜贞担心长公主会破坏他们的计划,要是太子真被刺杀成功了,王皇后定会迅速掌管禁宫,到时候势必会和谢沅在城中有一场殊死搏斗,这并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陈恕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念头,“贞贞,到时太子出城,必定人山人海,声势浩大,若这时有位百姓出来申冤,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想必不能忽视。” 姜贞眼眸一亮,“恕哥哥,你是说让程叙……” “嗯。”陈恕请人去请程叙过来,低声道:“到时候我会先去找夏文宣,让他给我通融,放程叙进去,他正愁着胡善泓的事,我便送他一份大礼。” 太子出行,自然也要静街,且随行的护卫不会少于三百人,层层拥护着太子,方圆十里就算是只老鼠也不能放进来,不过到了五福寺,太子总是要下辇的,他要亲自踏上百重阶梯,以表孝心。 从山下到山顶的五福寺这一段路,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程叙听完了整个计划,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陈大人若用的上我,尽管吩咐。”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给心爱的女子报仇,年幼时因为天灾,他失去了爹娘,自小跟着祖父长大,祖父供养他读书,却在他考中举人后撒手人寰,程叙此生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牵挂了。 陈恕也不知是该安慰他,还是称颂他的勇敢,一向深谙世事的自己,无论说什么似乎都太过苍白,于是陈恕只是问道:“程先生,这事若不成,你应当也知道惊扰太子的下场,当真不后悔吗?” 程叙依旧果断坚决地摇了摇头,“绝不后悔。” 陈恕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与程叙交代了几句,便让他先行离开了。 姜贞一时也陷入了沉默,这一路上她遇见的这些人,不论是父亲、许世清,亦或是王九指、程叙,他们都有着高洁风骨,用自己的方式,坚守着这世间的正道。 或许他们力量十分渺茫,但蚍蜉或许真能撼树。 定下了计划,陈恕忙起身准备给许世清写信,王启恒最近志得意满,许世清在翰林院什么也做不了,眼见得是越发沉郁。 姜贞走到一旁为他磨墨,探头看他的字迹,自从上次用老太爷教的那个字谜游戏解出了那五十三个人名之后,陈恕与许世清就一直用这种方式联络,即便信被谁拦截了,也解不出来。 写完信,陈恕又在脑海中将祈福那日的事预演了一遍,直到的确没有发现什么疏漏之后,才舒了一口气。 姜贞给他递上一盏温茶,偏头看着陈恕在纸上描摹的五福寺地形图,忽然问道:“恕哥哥,五福寺四面都是庄户,小郡王会把兵马藏在何处呢?” 陈恕眸光一闪,垂眸细看,姜贞这一问,倒让他心里生出一些不安,他假想过无数种情况,但如果小郡王根本就等不及太子下辇,便伤了太子,那他们的计划只能付诸东流。 姜贞继续说着自己的猜想,“我觉得,他要么就把军士藏在附近的农庄里,但这太引人注目,还是藏在寺里更有可能。” 太子到了五福寺里,身边就不能再围着太多的人,这时对于谢沅来说更好动手,而且他完全不需出动千军万马,只要派出一两个武艺高超的人,就能抓住这微妙的机会。 巧的是,白日陈恕才听太子说了几句祈福的诸项事宜,其中去显圣殿为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奉长明灯,以及亲授佛水,太子必须亲自前往。 “如果我是谢沅,会在供奉长明灯时动手,就算是皇宫,也会有失火之事,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姜贞猜测道。 陈恕缓缓点头,“那我们更要把握住时机,不能让太子进到寺里。” 此时被夜色笼罩的五福寺,灯火通明,寺内大小僧人齐聚在宝华殿,十日后的祈福仪式是至关重要之事,稍有不慎就是杀身之祸,谁也不敢疏忽。 主持吩咐着僧人们将一是要用的莲灯、宝塔等物反复检视,殿中弥漫着浓郁的佛香,殿中一株几丈高的檀香静谧燃烧,数十个小沙弥日夜守着香炉,不能让这香熄灭。 “这几日除了送米粮的,不许任何人出入,特别是显圣殿,记得日夜擦洗佛像金身,不可疏忽 。“忙碌到半夜,主持最后嘱咐了几句,才遣散了众人。 确认殿中无异后,主持走进了茫茫夜色中。 他在这座皇家寺庙已经待了几十年,见证了三代皇帝的更替,本朝皇帝寿元都不长,皇室都以为是此前造的杀孽太重,遂人人都爱往寺里来,想祈求一个长生。 刚入夜,主持接待了宁安长公主,她是五福寺的常客,与他也很是熟稔,但今日,主持从长公主身上看见了一丝隐藏的极好的戾气。 她像一只弓背磨爪,随时准备嗜血的猛兽,尽管面容还是那样淑静,但气质已然不同。 主持一如往日一样给她和小郡王安排了住处,看着母子二人的背影消失在禅房处,心里涌上一阵不安。 看来应该是要变天了…… 他知道在寺里悄然发生着一些事,但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 季节的更替无法避免,权利的更替也不是他能掌控的。 主持幽幽叹息一声,隐入夜色中。 禅房中,谢沅握着手中的小金弓,眉眼低沉。 其实今日在人群中,他看到了姜贞。 她还是那样的鲜活,人群似乎是灰败的,但屋檐下披着浅粉大氅的她是明亮的,她也在看着他,不过目光中透露着警惕与怀疑。 谢沅苦笑了一声,他心知肚明,姜贞是陈恕的妻子,不可能对他有多好的印象。 他也没明白自己对姜贞是什么意思。 若说喜欢,谢沅觉得算不上,他堂堂小郡王,怎么喜欢上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有夫之妇? 谢沅觉得他大抵是羡慕。 第一次在王家,他看见她为了一只鹦鹉,敢同王蔷据理力争,那时他就觉得,这个小姑娘鲜活又聪慧,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将规矩刻到骨子里的世家淑女都不一样。 之后在瀛台,姜贞应当以为莲花池中才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其实不然,谢沅喜欢在莲花池中的那只船上睡觉,阴暗的船舱里,什么都不用考虑,闭上眼,耳中只听得见风声雨声,能换来心中一时静谧。 可姜贞跟着她那个朋友,常常打扰他的清静,二人时常趁着守卫交班的空隙,跑到池子里摘花摸鱼,谢沅总是从船舱的缝隙里去寻找她的身影,她大胆、娇俏、灵动,宛若一尾小鱼,自在又潇洒。 他总是听见她说,要将偷来的这些东西,拿回去同陈恕分享。 谢沅更嫉妒陈恕。 一个古板、无趣、心思深沉的男人,凭什么能享有她的所有。 谢沅不愿承认,其实陈恕并非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母亲也曾质疑过,为何要执意把陈恕拉入他们阵营中来,谢沅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其实就是想让姜贞看看,她那样喜爱的夫君,其实不过也是一个为了权利,可以抛下一切,不择手段的伪君子。 “噗嗤” 烛花爆开,发出一声细响,唤回了谢沅的思绪。 他仰面躺在榻上,以手覆眼,半晌才牵出一个苦笑,喃喃道:“就依母亲所言,事成以后,东宫属官,及其家眷,一个……不留。” 他不应当心软,既不属于他的东西,那就应该毁了。 只有权势……无上的权势,才是他应当追逐的。 黑暗中,无人应答,但翕开的窗在半刻钟后发出一声轻响,犹如一粒尘埃落入湖面,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 陈恕动作极快,夏文宣得知了消息,欣喜过望,回话说会全力支持陈恕的行动。 没两日,就有人将程叙接走了,他很快会成为五福寺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沙弥,只等着祈福仪式上亮相。 陈恕送程叙进五福寺之后不久,便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显圣殿如今戒备森严,几乎只有主持制定的几个小沙弥才能进去清扫,其余人都不可以进去,但听说长公主第二日去显圣殿给先祖们上过香,时间很短,一刻钟左右便离开了。 除此之外,长公主和谢沅每日都在禅房中诵经、抄经,跟着寺里僧人一起做早课晚课,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陈恕和姜贞都已经明白,谢沅就是想在显圣殿动手。 王皇后和王首辅也心知太子此行危险,陈恕明显察觉太子身边多了许多护卫,太子本人却纯真无邪,每日除了批批折子,就是关心太子妃的身体。 不得不说,王首辅自己跟好人沾不上边,但对太子这个外孙,是捧在手心里呵护,生怕他沾染半点世俗。 这日太子从乾清宫回来,小声同陈恕道:“方才给父皇喂药,好似瞧见父皇有了点动静,就是不知是不是孤的幻觉。” 陈恕心头一颤,问道:“这真是太好了,皇后娘娘知道这个好消息吗?” 太子摇头,“孤没同母后说,唉,最近母后总是同孤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 太子又抱怨了些什么,陈恕淡淡应着,心里已是风起云涌。 若是明熙帝在此时醒了,那对他们来说,似乎局势又有些明朗了。 紧张而漫长的等待中,祈福这日终于到来。 寅时末,太子便穿上冕服,盛装打扮,从皇城动身。 第98章 寒风谢沅冷着脸,满眼不甘。 天未亮,蜿蜒的宫灯宛如一条长蛇,照亮半个皇城。 王皇后亲自送太子上辇,低声嘱咐了几句,太子含糊答应了,神色却隐隐有些不耐。 身着重甲的禁卫军腰间别着长刀,牢牢护在太子身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宛若春雷,轰隆隆地响彻宫廷。 太子车辇出了威武门后不久,太子妃听说陈恕还在偏殿修书,便吩咐宫女送来了点心和炭火,并以太子的名义,送上一份节礼。 陈恕收下后道了谢,望着宫人恭敬离开的身影,若有所思。 宫外,太子高坐于车辇上,所到之处,百姓们无不欢呼,太子出生时天有异象,即便这些年一直在读书不曾接触政事,也深受百姓爱戴,许多地方效仿河间府,给他修建了太子庙,将他当作当世真神参拜。 尽管有禁卫军们阻拦,但百姓们的热情无法抵挡,太子耳中充斥着纷杂的声音,他悄悄掀起帐幔的一角朝外看去,只露出一方下颌,便听见人群中一阵尖叫。 “啊——太子殿下看过来了!” “太子殿下!” …… 欢呼雀跃声让太子吓了一跳,急忙放下帐幔,他原本是靠坐在松软的织金迎枕上,不知为何,改为了端正的姿势,一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 太子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皇宫,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民间声望如此盛大,欢喜的同时,也隐隐感受到一股压力。 他当真能承受这么多期望吗? 不,他可以,他可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堂堂皇太子,怎可畏惧? 太子强撑着按耐住自己心中的胆怯,阖上双眼,尽力让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大概一个时辰,队伍终于走出了盛京城,城门外,拥簇着更多慕名而来的百姓,禁卫军们时刻警惕,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一只蚊蝇也别想飞到太子身边。 姜贞和王九指、红杏等人混在人群中,目送太子一路往五福寺去,从这里,依稀可以看见山顶的五福寺高耸的宝塔,姜贞紧张地等待着不久后会发生的事。 到了离五福寺还有一里远之处,便看不见百姓了,所有无关人等都被驱逐,到了山脚下,太子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车辇,就见谢沅身穿郡王冠服,早已等在一旁。 “拜见太子殿下。”谢沅恭敬地道。 太子虚虚一扶,面带微笑,“沅弟这几日辛苦,父皇一定会记住和姑母的这份诚心。” 谢沅面容严肃地道:“不敢,为陛下分忧,乃是微臣的本分。” 太子欣慰地拍了拍谢沅的肩膀,他比谢沅略长半年,但身量却只到谢沅肩膀,这样的动作显得有些可笑。太子也觉得尴尬,讪讪放下了手,转而问道:“寺里准备得如何了 ?” 谢沅垂首,眸里是深藏的野心,语气却十分平静,“回殿下,一应事宜都已就绪。” 太子满意地点头,望向通往山顶的一百零八级台阶。 佛教认为人有一百零八种忧虑,每登上一级石阶,沙弥便敲响一次铜钟,直到踏完这一百零八级台阶的那一刻,俯瞰下方风景,便能将人世间所有烦扰抛诸脑后。 太子为表孝心,自然也得像别的香客一般亲自登上这漫长的石阶。 他看着周围乌压压的禁卫军,轻蹙眉头,吩咐道:“只留一百人随孤上山,其余人留下,不可惊扰佛门清净。” 领头的指挥使有些犹豫,但太子一个眼神让他没敢说话。 他点检了一百个精锐,跟随太子上山,低声吩咐他们,一旦出现危险,势必要以死护卫太子殿下周全。 谢沅默不作声地看着指挥使小心谨慎地部署,心里嗤笑,这些人都是些酒囊饭袋,难道觉得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吗?真是蠢到难以言喻。 太子也觉得这些人磨蹭,示意谢沅带路,踏上了台阶。 身后的禁卫军急忙跟上,除了太子和谢沅,其他人都是胆战心惊,生怕出什么事。 然而一路十分平静,太子登顶的过程中,就连一颗硌脚的石子都没有出现,临近正午,吹拂在脸上的风也没有那样寒冷,夹杂着檀香,让太子倍感舒适,他就这样顺利地抵达了山门前。 主持带着一众僧人早已恭候多时,太子双手合十,给主持行了佛礼,二人正欲说话时,斜刺里忽然传出一声震天的呼喊。 “太子殿下,草民有冤,求您做主!” 众人来不及反应,都不知道这声音从何处而来,这山顶上早已被清场,哪里来的什么“草民”? 就连谢沅也是满目惊讶。 主持忽觉背后一凉,一个人影从他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太子跟前。 禁卫军顿时一惊,纷纷拔出刀,指挥使怒斥道:“何人在此!胆敢冒犯太子殿下!” 太子往后退了几步,心口直跳,他还以为是刺客,差点魂飞魄散,但这人穿着一身沙弥的秋香色僧衣,只顾着磕头口称有冤,似乎并不是来刺杀他的。 指挥使的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他便不动了,只趴在地上颤抖着消瘦的身体哭喊,磕头磕得太重太急,染红了太子方才站过的那方土地。 主持瞳仁一缩,他确信五福寺中没有这个小沙弥,正想说什么,想到显圣殿中的异样,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他心中低低念了一句佛。 谢沅却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有人要阻拦他动手,是谁?王启恒?颜之介?还是陈恕? 不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他! 谢沅冷脸看着指挥使,训斥道:“这人来路不明,还不快押下去,不要耽误为陛下祈福的时辰!” 伏在地上的程叙心一惊,歇斯底里地哭喊道:“殿下!草民有冤,跋涉千里来到盛京求您做主!求您开恩呐!” 指挥使一把将他拽起来,恶狠狠地道:“殿下面前,岂敢胡言乱语!” 太子沉默地看着那人被带走,目光被地上的那一滩鲜血刺痛,又想到一路而来听到的百姓们的欢呼,皱紧眉头,忽然高声道:“慢着!” 程叙缓缓转过身,心都快要飞出胸腔。 果然如陈大人所言,太子心软,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方才还温煦的风,忽然间呼啸起来,谢沅冷着脸,满眼不甘。 * 今日是除夕,大小官员都可以早些下值,在东宫用过午饭,陈恕便收拾了几本书,出宫往家赶。 一路看见宫里的景色依旧没有几分喜气,明熙帝龙体垂危,再是重大的节日,也不能表现出半点欢喜。 才走出宫门,就见一支禁卫军形色匆匆地往宫里去,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在五福寺陪着太子祈福才是,除非是出了什么紧要的事。 但假如是太子出事了,又绝不会是这么几十个人赶回来…… 陈恕收回目光,轻轻牵唇,看来程叙成功了…… 回到家中,姜贞正在指挥着家里的下人除尘,院子里的一些枯败的树木被砍了去,姜贞让人采买了许多色泽清雅的水仙,不至于太红艳,也能妆点庭院。 高并青松操,坚逾翠竹真。 天寒地冻,草木枯萎,水仙却兀自开得灿烂,陈恕在院子里驻足欣赏了片刻,才抬脚往屋里去。 姜贞怕冷,屋里点着炭盆,陈恕脱下大氅,她跟着进来,帮他理了理衣襟,以眼神询问事情的进展。 陈恕笑了笑道:“没有下雪,今夜应当能睡得安稳了。” 她立刻便明白事情已经成功,莞尔一笑,朝陈恕道:“今日之后,你也能歇一歇,我们带着莹莹和余公子,去城里转一转。” 陈莹知道他们在忙大事,但她并没有多问,余扬过不了多久就要出门,陈恕也不想将他牵扯到里面,因此没有同他们二人说太多。 但是陈莹小夫妻俩很识趣,来盛京的这些日子从没有出去过,就是怕不小心给陈恕和姜贞惹上什么麻烦。 姜贞有心想让他们不必这样拘束,新年时,盛京城中会有持续五日的灯会,到时候可以同他们一同去游玩。 陈恕答应了,二人坐下刚喝了一盏温茶,陈莹忽然过来,着急地道:“二哥,门房说大姐晕倒在门外了!” 二人吃了一惊,陈芙怎么在这时候晕在他们家门前? 但这大冷天的,也不可能不管,否则一个晚上过去能把人冻死,陈恕让姜贞待在屋里,自己跟着陈莹出去查看情况,不多时,就顶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姜贞迎上去询问道:“怎么样?人还好吗?” 陈恕蹙眉,“暂且不知道,人确实昏厥了,先暂时安置在厢房,我让青松去请了大夫。” 门房说陈芙一大早就在门外徘徊了,她来过几次,门房对她还有印象,知道是大人的大姐,上去询问,陈芙又如惊兔一般快步离开,弄得门房也摸不着头脑。 听陈恕说陈芙衣着十分单薄,姜贞便皱眉道:“莫不是吴家出什么事了?否则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陈恕也是不知该对陈芙说什么好,家中请了极好的老师教她诗书礼仪,琴棋书画,陈芙样样都学了,但学的最好的,反而是陈明德拜高踩低的那一套。 用人时便示弱以乞求援助,不用人时便冷脸相对,他们难道就必须供着她才行? 他冷哼了一声道:“吴嵩就算被罢官,吴家也不至于吃不上饭,等她醒了,就不必再管她了。” 第99章 伤痕不要将我送回吴家…… 她的亲生父亲陈明德就在盛京,陈恕再是能忍,这个时候也觉得隐隐有些不耐。 之前吴家出事,吴嵩被关押,吴绍庚被打了个半死不活,陈恕曾去信给陈明德,让他尽快把陈芙接回家,但陈明德权当不知道这回事,陈恕又直接派人找了陈芙,但陈芙却说,女儿娴姐儿还小,离不得母亲,拒绝了陈恕。 “吴家都已经点头,可以让她将娴姐儿带走,她自己不愿意,如今又来找我们做什么?”陈恕冷冷地道,他已经仁至义尽,不想再去管陈芙的事。 姜贞也叹 息了一声。 今日是除夕,又是夜里,附近的医馆许多都已关门,青松还是跑了大老远,去北城找了个大夫过来。 看过之后,陈芙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被冻着了,不过大夫说,她会晕倒,是因为身上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置,灌脓又吹了冷风。 姜贞一惊,红杏低声道:“红药给她换衣服时,发现她身上有好多伤痕,有些还在流血,吓了她一大跳。” 这就不得不去看看了,等他们用完饭,陈芙也醒了,二人到了厢房,她正倚在床头,一脸麻木地喝着药。 “二弟,贞贞,多谢你们。”陈芙苦涩地朝他们笑了笑。 陈恕拧眉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陈芙颤栗了一下,紧紧攥着身上的大氅,摇头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钥匙,交给陈恕,“二弟,我这回来不是求你帮忙的,这是王五爷私藏舶来物的库房钥匙,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可思议,不仅是陈芙交出来的东西令人惊讶,更惊讶于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让陈芙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 陈恕微微皱眉,“王五爷的东西,你是如何拿到手的?” 陈芙凄楚一笑,“吴绍庚跟着王五爷做走私生意,我使计骗来的,不过这只是其中一处库房,就在金水巷,还有别的地方,但我就不知道了。” 姜贞以眼神示意陈恕先行避开,留她和陈芙说几句话。 陈恕离开后,陈芙果真放松了一些,姜贞在床边坐下,垂眸看了一眼陈芙包扎着的手腕,低声询问道:“是吴家人打的你?” 应该不会是她的丈夫吴绍庚,这人已经瘫在床上了。 难道是吴嵩? 但陈芙躲闪的神色似乎又在否认。 她眼中闪着隐约的泪光,又迅速低头躲开姜贞的视线,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 姜贞便没有再问下去,起身安慰道:“你先好好歇着,等你有了好转,我们会告知吴家,带你回去。” “不!”陈芙蓦地抬头,一脸泪痕地尖叫了一声。 她挪动着到了床边,拉住了姜贞的手,乞求道:“求你们别让我回去,我去哪儿都可以,就是不能回吴家!” 看来的确是在吴家出什么事了。 提到回吴家,陈芙的害怕不似作伪,她抽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从前做了许多糊涂事,让你们寒心了,可这一次我真的想通了,求你们了,别让我回吴家……” 她情绪激动,姜贞忙安抚了几句,陈芙把钥匙强塞给了她,让她完全无法拒绝。 回到自己屋里,陈恕不在,从红药口中得知他去前院书院议事了,姜贞便先吩咐下人取来了一筐板栗和红薯,青松和墨竹把茶炉抬进内侍,今夜要守夜,晚上可以烤些东西吃。 刚埋好栗子,陈恕便回来了,一看他微翘着的唇角,姜贞就知道他心情不错。 “我来吧。”陈恕从姜贞手中接过钳子,让下人们都回去休息。 屋里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烤栗子的香甜,姜贞给陈恕倒了一杯红枣桂圆茶,陈恕低头轻嗅,无奈地饮了一口。 他放下杯盏,还是不太喜欢如此甜蜜的味道,轻声道:“方才宫里传来了消息,太子把程叙带了回去,而且陛下在傍晚苏醒了。” 太子今日在五福寺遇到了程叙,因此耽误了祈福的时辰,阴差阳错的,一个小沙弥打翻了油灯,罗汉堂起了火,乱糟糟的,太子便没有进入显圣殿,全须全尾地回了宫。 知道谢沅会在显圣殿动手之后,陈恕便把消息告知了夏文宣,那个打翻油灯的小沙弥,应该也是他提前安排的。 谢沅和长公主有多气愤不说,太子也受了惊吓,他把程叙带回去,如今还没顾得上审讯。 让陈恕惊喜的是,明熙帝在这时候醒了。 姜贞递给他一只被烤的温热的橘子,欣喜道:“陛下醒了真是太好了,这样就算王启恒知道了程叙的事,也不敢再对他下手了。” 陈恕用极轻的声音道:“不过陛下苏醒的消息,暂时还不能让旁人知道,夏文宣说只有他、颜之介和我知晓此事。” 看来明熙帝是想引蛇出洞。 但这还不是陈恕想要的结局。 他仔细地剥开橘皮,一根一根地摘下每一缕脉络,把干净的橘瓣放到姜贞面前的小碟子里。 “谢沅这回失败了,一定不会甘心,下一次,我们不用再阻止他了。”陈恕垂眸道。 他做出这个决定,其实也在于内心的自己纠缠。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这是老太爷自幼教给他的,陈恕在人生的前十几年,一直信奉着这句话,希望以他的才华报效君主。 明熙帝是看重他,但执意要将他留给太子,陈恕本也应该追随这位储君,但知晓了岳父的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太子俯首称臣。 做出这个决定时,陈恕是纠结、痛苦的,但是越与太子相处,越坚定了这个念头,一个不适合的人,真成了皇帝,也是对他的折磨。 他可以让后世唾骂,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天下如此倾颓。 姜贞知道他平静的面色下,是澎湃的心绪,依偎过来靠在他肩上,柔声道:“恕哥哥,只要你问心无愧,谁能评判你的对错?” 身后功过,那是身后事,他不在乎,她也觉得不重要。 陈恕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轻轻的揉搓,起伏的心绪也被她这话抚平。 上一次守夜,还是在平阳县时,不过当时陈恕前程未卜,心里还有几分犹疑不定,今时今日,心中全是对将来的期盼。 烤的爆开小口的栗子从炭中取出来,佐以温热的红枣茶,姜贞美得弯起眼,陈恕面带微笑,专心地给她剥着栗子。窗外细雪簌簌,屋里烛光微微摇曳,不多时,外面响起了阵阵梆子声,新的一年到来了。 第二日二人起得很早,陆陆续续地就有朋友登门来拜访,像柳家、阮家、尤家这些交好的人家,都派人来送了节礼,礼尚往来,姜贞也早就备好了回礼,不过今年因为皇帝龙体抱恙,各家都不打算设宴,倒是省了许多功夫。 忙活了大半日,直到酉时才有空出去看灯会。 陈莹和余扬早就等得眼睛都直了,二人才来盛京不久,可以说没有什么认识的朋友,因此格外依赖二哥和二嫂。 收拾齐整,四人没有坐马车,步行前往南大街,每年盛京的灯会都是在这里举行,不过认真说起来,四个人谁也没有出来逛过。 头一年陈恕和姜贞来这里时,忙着备试,没有空闲出去游玩,后来又被发配去了平阳县,总之这座巍峨繁华的皇城,并没有给二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新年灯会热闹非凡,一路悬挂的各式各样的花灯,将整条街照得亮堂堂的,恍若白日,街上两边的小摊除了贩卖盛京常见的一些吃食和小玩意儿,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件。 陈莹就驻足在一个马戏班子面前久久不愿离开,拉着余扬开怀大笑道:“你看那黄犬,竟然会钻火圈!还会站立走路,真是神奇!” 余扬一脸宠溺地陪着妻子说笑,他最喜欢的就是莹莹这副活泼的样子。 看过了马戏,几人随着人群往长街的中央走去,远远地便看见中央那座高约十几丈的宝塔花灯,宝塔共有九层,每一层都是由一百盏相同色彩的花灯围成,据说这是宫里造办处的大师傅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打造出来的“灯王”。 往年的灯王都是些牡丹、老虎之类的样式,今年做成宝塔,也有为了明熙帝祈福的意思。 走的近了,更能感受到这宝塔灯的精妙夺目,陈莹与周围的百姓一样发出阵阵惊呼,姜贞也目不转睛地看着。 不过她想的是,这样一座宝塔灯要不停歇地燃烧五天五夜,不知要消耗多少桐油。 陈恕正负手看着灯,忽然间被路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看过去,那路人浑身裹着大氅,风帽下露出一小截下巴,忽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很快认出了这“路人”是谁,眼看着那人消失在人群中,陈恕眉心一蹙,同姜贞嘱咐了一声,吩咐青松将几人护好,便追着他而去。 长街上人潮拥挤,他险些将人跟丢,一直追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那人才停下脚步。 “小郡王,前面已无路可走。”陈恕轻声道。 谢沅缓缓转过身,摘下风帽,冷声问道:“陈恕,你为何要坏我好事?” 第100章 质问你的妻子不会寒心吗? 早在知道程叙破坏了谢沅计划的那一刻,陈恕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谢沅之前 对他并没有敌意,但他阻止了显圣殿大火,谢沅反应过来是他以后,一定会视他为敌人。 他质问着陈恕,目光中是不解和愤怒。 陈恕淡然回答,“不为什么,这是为人臣的本分。” “本分?”谢沅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嘲讽地道:“陈恕,你一点骨气也没有吗?他看重你,就要你为了他的儿子去死,你不肯,就将你赶出盛京,你就愿意这样被人摆布?” 谢沅幼时对明熙帝这个皇伯父十分敬爱,他和太子同吃同住,一起在明渊阁求学,明熙帝每次来看望他们,给太子带什么礼物,他也会有一份。 等他长大一些,表现出在武艺上的兴趣和天赋之后,明熙帝还曾说,等太子登基了,就封他做大将军。 但直到十二岁那一年,太傅布置了一道题目,原本是为了考察太子的,没想到的是,在座的几个皇家兄弟,只有他答了出来。 明熙帝当时就坐在上首,目睹了一切,笑得十分勉强。 没多久,明熙帝便同他说,要请个武学师父专门教他武功,明渊阁就不用去了,还赐给了他一把小巧的金弓,笑眯眯地道:“沅儿不是想做大将军吗?跟着师父好好学。” 谢沅当时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些事了,之后母亲长公主给他讲了个故事,虞叔因拥有宝玉而遭虞公贪婪索取,最终只能献宝避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于是他学着收敛锋芒,母亲请了先生在家中陪他读书,谢沅表面还是同明熙帝父子十分亲近,但私底下,每一次摸着腰间悬挂的小金弓,心里都会升起一股不甘。 这些事他自然不会同陈恕讲,不过陈恕能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他的不甘与憋屈。 陈恕神色平静道:“小郡王,我与你不同,于我而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谢沅一时无言,气愤道:“你愿意当你的忠臣,我不反对,可王启恒是你妻子的敌人,你与他勾结,不怕她寒心吗?” 原来他以为显圣殿一事没成,是他和王启恒联手造成的。 陈恕也没有反驳,只道:“小郡王,我陈恕做事,只求问心无愧,至于让人如何看我,非我能控制。” 谢沅咬牙,每一次对上陈恕,他总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败感,无论他说什么,陈恕就好像平静的水面,不会激起半点涟漪。 二人再一次不欢而散,谢沅临走之前,皱着眉对陈恕道:“就算不是我赢,王启恒也赢不了,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 陈恕面容平静,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长街上,姜贞找了一处酒楼歇脚,今日出来玩耍的达官贵人多,很多还带着自己的家眷,酒楼的雅阁很难订。不过这家酒楼的老板娘是银楼的常客,给她们行了方便,给了他们一间二楼视野极好的雅阁。 姜贞与陈莹并肩走上楼梯,笑着道:“这家的小酥鱼我很喜欢,你们等会儿也尝尝。” 正说着话,走廊中迎面走来几个婷婷袅袅的华服女子,姜贞和陈莹本能地避让到一旁,谁知她们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三小姐?”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被簇拥着的女子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们。 她身着藕荷色云纹小袄,下面是素白的绸裙,身上披着件素白的狐狸毛大氅,面容秀美,满头乌发用一支玉簪束起,窈窕的身姿宛如洛河神女一般。 姜贞和陈莹皆是一愣,还是陈莹先反应过来,反问道:“你是……赵表姐?” 赵清月轻轻一笑,点了点头,让周围的人先走,看样子是想留下来同陈莹叙话。 以前在陈府时,赵清月同她们都不算亲近,赵清月自视清高,看不上陈莹的粗鲁和姜贞的乡野身份,明里暗里没少撺掇陈芙给她们下绊子。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赵清月明显是想同她们说话,二人也不好拒绝。 余扬识趣地下了楼,去等候陈恕,把雅间留给了几个女子。 赵清月兀自走到上首坐下,姜贞和陈莹不在意,坐到了一起,赵清月对着姜贞微微笑道:“贞贞,之前与你就偶遇过几回,不过那时各自都忙碌,今日才有机会说说话。” 姜贞客气了几句,陈莹忽然问道:“赵表姐如今嫁到哪户人家了?” 她本没有坏心,只是多年不见的一句随口寒暄,赵清月扎着妇人发式,她这样问也很正常。 不过话音刚落,赵清月就抿紧了唇,笑容都不似方才那么真切了。 她含糊着道:“我家夫君就是个寻常官吏,倒是你,许久不见也嫁人了。” 陈莹没那么多心思,赵清月敷衍过去,她便没有深究,闲聊了几句,小二上了茶点,姜贞便吃着点心不再多言,倾听陈莹和赵清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忽然,赵清月目光看过来,微笑着问:“贞贞,表姐可是在你家中?她与夫家置气,如今连孩子也不管了,大冷天的跑出去,你还是多劝劝她,毕竟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 姜贞听出来这才是她今晚留下来说话的真实目的,看来陈莹说的话的确是真的,不然赵清月不会这么试探她。 她也笑着回道:“说起这事,我也正愁呢,今儿早上大姐是来我家找过我夫君,但当时我们都不在,还是门房后来告诉我们的,就是不知道她如今去了哪里。” 赵清月既然在试探,说明她并不确定陈芙去了哪里,这样看来赵清月不知道陈芙偷走了王五爷的库房钥匙,否则不会这样平静。 “哦?”赵清月故作惊讶,叹息道:“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表姐能去哪里?吴家很是担心她,说她不在,娴姐儿哭个不停呢。” 姜贞顺着说了几句,赵清月见没有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很快便起身离开了。 她离开时,姜贞注意到她耳朵上戴着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莹润的粉色珍珠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衬得她肌肤如玉。 她更加确信了,赵清月并不知道陈芙偷走了钥匙。 否则不会将这对舶来货光明正大地戴在身上。 她走后不久,陈恕和余扬一同上来了。 雅间外的走廊里不时有人走动,不好说话,陈恕便没有说自己方才去做了什么,陈莹和余扬一心只想着品尝酒楼的美食,也没有多嘴询问。 四人都没有用饭,因此点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小酥鱼、烧鹅、胡椒醋鲜虾、包儿饭等菜鲜香扑鼻,就着窗外的热闹喧嚣,几人用了一顿好饭。 用过饭,又在街上看了杂耍、舞狮,给姜贞和陈莹各买了一个傩人面具,几人才打道回府。 陈莹玩累了,回到家就回去睡了,姜贞也困,不过她还等着陈恕同她说事情,强撑着不肯入睡。 陈恕洗漱完,掀开床帐,才发现姜贞迷迷糊糊地瞪着一双杏眼,脑袋一点一点的,倔强得可爱,他轻笑了一声,理了理她的发丝,将她搂在怀里哄道:“没什么事,先睡吧,明日再同你说。” 他的手掌温柔,姜贞就这样被他哄睡了。 翌日醒来,陈恕难得还睡在她身旁,姜贞翻了个身,他便醒了,熟练地将她捞了过来。 姜贞还记得昨晚的事,在他脸上亲了亲,问道:“恕哥哥,昨日你看到谁了?” 陈恕轻声回答,“小郡王,他知道是我在阻拦他,特意来质问我。” 姜贞紧张起来,“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陈恕摇头,“没有,他以为我和王启恒是一伙的,没有对我动手。” 当时没有细想,之后他总觉得,谢沅质问他时,似乎还在为贞贞鸣不平。 陈恕轻轻蹙眉,贞贞同谢沅就没有什么交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自然不会去怀疑姜贞,但同为男人,他很快察觉出谢沅的那点小心思,脸色蓦地冰冷。 姜贞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感觉周围忽然一凉,陈恕脸色难看得很,便搂着他安慰道:“恕哥哥,你不要听他胡说,他想造反,更是乱臣贼子,凭什么指责你。” 陡然升起的戾气被姜贞几句柔软的话语抚平,陈恕点了点头,将她搂的更紧,耳鬓厮磨之间,姜贞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嗔他一眼,推了他一下,“不可以,恕哥哥,我和莹姐儿约好了去做衣服的。” 又是陈莹! 陈恕满脸乌云,若是陈莹就在他跟前,他一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不是已经成家了吗?不缠着余扬,缠着他的妻子做什么? 陈恕将姜贞捉住狠狠亲了几回,才 放她起床梳洗。 今日他也要出门,陈芙说的那处库房,他要先去看一看,如果的确藏着舶来货,那就又给扳倒王启恒增添了一块筹码。 金水巷不远,当初沈德龄的家就在这里,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王五爷会想到把货物藏在这里,也是剑走偏锋,谁会想到闹市里藏着这么多的宝藏? 陈恕让白荻拿着钥匙去打探情况,白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说那处宅子里前院还住着人,货物藏在后院,所谓的住户应该是王五爷雇来的看守,不过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现钥匙被窃。 不过也是正常,陈莹给的钥匙是伪造的,她说真的钥匙被王五爷时刻揣在怀里,睡觉都不会取下。 白日守卫们戒备森严,不太好下手,陈恕回到府中,找了几个暗卫,吩咐他们入夜之后去金水巷一探究竟。 这批暗卫还是当初找柳大儒借用的,柳家不缺这点人手,柳大儒大手一挥,直接将他们送给了陈恕,这群人身手高超,很快就办完了事。 那的确是王五爷的库房,里面装着价值十几万两的舶来货,除了首饰、衣料,还有大箱的宝石,暗卫们还在里面发现了一本账簿,记录着王五爷每月走私的货物数量。 不过账簿上并没有王五爷的印章。 这些都没办法给王五爷定罪,他大可以说这是别人陷害他,陈恕仔细一想,此时唯有一个人可以出面指认王五爷。 那就是陈芙的丈夫——吴绍庚。 大结局 第101章 皇孙太子妃诞下皇孙。 陈芙对于在吴家的经历闭口不提,只要一提到吴家,情绪就十分激动。 陈恕想过从吴家下手,那日赵清月说吴家正在四处寻找陈芙,但陈恕打听之后,发现吴家是派人出去找过,但似乎并不用心,陈芙走失这么久,也没有报官。 吴嵩如今赋闲在家,很是低调,吴家关门闭户,也打探不出来什么。 还是红药的一句无心之语提醒了姜贞。 有一日她帮姜贞擦背时,忽然道:“吴少夫人是不是和吴少爷吵架了才不愿意回去?我瞧她身上的伤痕,像是被男人打的,我娘以前也会被我爹打成那样。” 姜贞一愣,一个荒诞的想法蓦地浮现在脑海中。 红药给陈芙换的药,她没必要说谎,有些伤痕在那么隐蔽的部位,半瘫在床的吴绍庚显然不能做到。 陈芙此前一直跟着吴家追随王启恒,如今态度转变,宁肯不要女儿也要揭穿王家,还能拿到王五爷的小印,看来吴家应该是将她献给了王五爷。 坊间都在说,王五爷不能人道,酷爱在床榻之间折磨女人。 如果是这样,也难怪陈芙如此抗拒回吴家。 陈恕只听她说了几句,脸色便沉了下来。 姜贞也宁愿这是她自己的猜想,但是几日后,终于能够下床的陈芙主动来找她辞行,话里话外竟验证了这个荒诞的想法。 昔日娇艳的陈家大小姐,一夕之间仿佛变了个人,姜贞给了她许多没上过身的衣服,陈芙只选了一套朴素的青色棉袍,浑身上下没有戴首饰,凄凉一笑道:“打扰了你们好几日,我也该走了,娴姐儿还在吴家。” 姜贞知道她一向自傲,说安慰的话于她都是落井下石,于是没有挽留,点头道:“我让红杏收拾了一些棉布,不起眼,但都是好料子,拿回去给娴姐儿做衣裳吧。” 陈芙有些诧异地抬起眼,“你……你不恨我吗?” 她颤抖着唇道:“小时候我捉弄过你那么多次,还想将你赶出陈家,你为何不恨我?” 为何要救她? 姜贞轻轻一笑,“大小姐,只有弱者,才会怨天尤人,你捉弄我,我也没让你占到便宜,我如今过得很好,为何要恨你?” 陈芙一愣,忽而大笑,笑得狼狈,眼泪直流。 隔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明白自己那冷若冰霜的二弟为何单单会对姜贞动心了,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是赢家,家世、样貌、学问,她都比姜贞强,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输得有多惨。 她的日子是衣服上精致璀璨的绣花,表面光鲜,但内里扎得皮肤生疮。 她学不会姜贞的豁达。 陈芙掏出手帕,将脸上的泪痕一一擦干,忽而道:“姜贞,是我不如你,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 她身上的伤疤隐隐作痛,目光狠厉,“我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父亲不管我,丈夫任我被他人欺辱,我只有拼了这条命,让他们都不好过!” 姜贞吃了一惊,陈芙这是想以死相搏?她忙劝道:“大小姐,你还有娴姐儿,不必这样。” 陈芙勉强笑了笑,“放心,我不会自尽,害我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我怎么舍得死,你等着,过不了几日,我会送你们一份厚礼。” 她没有多说,收下了姜贞给的那几块布匹,跟着红药从后门离开了。 没几日,陈恕带回来一封信,陈芙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吴绍庚写了一封认罪书,承认了和王五爷勾结,贩卖舶来物的事。 姜贞十分惊讶,没想到这就是陈芙说的“厚礼”。 陈恕这几日都在派人调查吴家,对陈芙的动向有所了解,猜测道:“陈芙回到吴家以后,就一心照顾吴绍庚,四处给吴绍庚寻医问药,想治好他的断腿。我猜她应该是在吴绍庚喝得药里动了手脚,让吴绍庚不得不听她的。” 陈芙的陪房丫鬟最近时常出没于药铺,陈恕打听过,她抓得是一些活血化瘀的药材,应该是拿给吴绍庚喝得。 药物相生相克,陈芙应该是利用这一点拿捏住了吴绍庚。 “她还说之后会把吴绍庚和王五爷的账簿送过来,如此,就不用再让白荻一直盯着金水巷了。”陈恕沉思道。 毕竟那个地方有王家的眼线,他们如今已经有了证据,只要别让王五爷把货物转移就行了。 姜贞问道:“最近小郡王没有动作吗?” 陈恕摇头,“上次在显圣殿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公主府的兵马如今进不了皇城,除非太子出去,否则动不了手。” “不过……”陈恕蹙眉,“太子提审了程叙,此时应该已经知道清莲斋的事了,就看他接下来怎么做。” 其实太子两日前就已经审讯了程叙,至今都还没有做出决定,到底该如何做,可见他也知道,这事如果深究的话,会影响到王启恒。 事实上,太子也正为此事烦心。 他没有想到,程叙的冤情,竟然直接把胡善泓和胡善泷勾结的事捅了出来,胡善泓能买卖试题,当时身为礼部尚书的王启恒也脱不了关系。 他要为程叙主持正义,就要狠狠得罪外公。 太子很是头疼,加上正是年节,宫里事务繁多,特别是他又要代替明熙帝祭天,这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身上,很快将他折磨得十分憔悴。 他不得不让詹事府的人提前回来帮他办事。 大雪天,东宫有令不得不从,詹事府的官员们无论心中怎么想,翌日还是整整齐齐地到了衙署。 陈恕负责帮太子拟定一些不重要却繁琐的文书,这一忙活就是一整天,天色已晚,事情却还没做完,太子挥挥手让其他人回去,让陈恕留下继续干活。 陈恕猜到太子是有话想说,故意将其他人支开。 果然,旁人离开后,太子愁容满面地道:“瑾之,若你发觉,有一位你十分敬重的长辈做了错事,你会怎么办?” 太子果真单纯,这就差把王首辅的名字说出来了。 陈恕波澜不惊地道:“敢问殿下,这位长辈犯的错可曾伤到他人?” 太子眼神躲闪,胡善泓和胡善泷一同买卖试题、卖官鬻爵,死在他们手里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他低声道:“或许有吧。” 陈恕面容严肃,“殿下,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读的书?昭明太子出行,马车碰到老僧的头部致其昏迷,昭明太 子深感愧疚,负荆请罪。法不阿贵,绳不绕曲,亦如是也。” 太子若有所思,心理学的陈恕说的的确有道理,不过那是外公,假如他真将这件事从严处理,外公是否会怪他。 不行,王家是他的依仗,他不能与自家人作对。 外公的确最近有些偏执,但还是他亲近之人,太子下定了决心,不能让这事昭告天下。 “孤受教了,多谢瑾之。”太子朝陈恕笑了笑。 陈恕不再多言,他已经从太子的神色中明白了他的选择,尽管早在意料之中,他还是有些失望。 翌日离开东宫以后,陈恕立即联系了夏文宣,让他将程叙捞出来。 太子不想揭发王启恒的罪行,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掩盖事实,程叙就危险了。 夏文宣动作也很快,当晚便设计让大理寺走水,用一具死刑犯的尸体换走了程叙。 与此同时,他还带来一个消息,明熙帝已经知道了谢沅想造反的事,打算找机会灭掉长公主和谢沅。 皇家果真是不存在亲情的,姐弟情深不过是权利的垫脚石。 夏文宣没有明说,但陈恕猜到,应该是要在祭天那一日动手。 国之大事,在祀于戎。本朝共有四大祭祀,按照年节和日子,以最高规制执行。 二月初五,太子要代明熙帝行天地合祀,这一次也要前往南郊的天坛,也就是说,太子会再一次出宫。 虽然离盛京城不远,但对于谢沅来说,这次祭祀又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明熙帝的意思,是放任谢沅筹备,在祭祀那日将计就计,捉拿谢沅。 姜贞道:“小郡王若是落在太子手里说不定还能活,但要是被王启恒给捉住,恐怕凶多吉少。” 陈恕抿唇,他其实在想,这么明显的一个陷阱,谢沅当真会上当吗? 不过就在山雨欲来之际,太子妃生了。 正月十八,太子妃孙氏历经一个日夜的挣扎,成功诞下皇孙, 皇孙虽有些瘦弱,但身体康健,太子喜不自胜,重赏东宫上下。 陈恕和姜贞也高兴,他们一直在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皇孙的降生,让死气沉沉的皇宫多了几分喜气,颜之介听着太子在龙床前向皇帝描述皇孙的可爱,心里有些动摇。 他也知道程叙的事,陈恕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胆大包天的小吏,竟敢在太子面前告状,不过他也期望程叙能将王启恒拉下马,但令人遗憾的是,太子选择为王启恒隐瞒。 颜之介从前一直以为,太子是个单纯没有多少心术的继承者,但这一次他却失望了。 还没有登基,太子就如此维护王家。等日后王启恒知道了他颜之介做过的事,他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瞥了一眼龙床上服了药假装昏迷的帝王,心里知道,别看明熙帝已经醒了,但他撑不了多久,本来在娘胎里就中了毒,这么多年操劳过度,身体已是强弩之弓,有谢沅牵制,王启恒还不敢做什么,等谢沅没了,这天下不就是王家的天下了。 颜之介越想越觉得齿寒。 而谢沅和长公主,对于皇孙的诞生则是咬牙切齿,太子有了后嗣,地位便更加稳固,就算他不能即位,明熙帝也会把皇位传给皇孙,到时候就更不可能考虑谢沅了。 陈恕已经能够预料,祭祀那日会是怎样的一场腥风血雨。 最先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是余扬,他所在的军队属于京中步军营,主要负责盛京城的守卫、稽查等事务,自余扬去营中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代表着守卫军已经开始戒备了。 谢沅也一定要悄悄部署,而陈恕要做的,就是让谢沅的计划顺利进行,但不能完全成功。 最好……是让太子像明熙帝一样。 只是令陈恕没想到的是,太子妃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慧,在某一日,太子妃的娘家孙家的少夫人,送了姜贞一盆兰花。 两家本没有任何交际,孙少夫人只是把兰花托人送到了银楼,并没有出面。 兰花又称“芳友”,可以用来送给志同道合的朋友,太子妃的意思是,她猜到了陈恕想做什么,并且全力支持。 孙家有兵,这让陈恕松了口气。 好巧不巧,那日护卫太子的军队,领头的就是孙将军的好友曹将军。 陈恕立即回赠了陈家一枝美人梅,这个时节,大多数的梅花已经谢了,但美人梅花期晚,将要开春了才会绽放。 他不需要孙家做什么,只需要他们在谢沅动手时,稍等片刻,让谢沅先得手。 明熙帝也在暗中做着最后的部署,至于王启恒,陈恕并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但想必也会派人保护太子。 二月初五日,是个难得的晴天,钦天监算的好日子,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太子如上一次出发去祈福一样,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护卫军,离开盛京。 第102章 大结局(一)满盘皆输 太子所经之处,民众们依旧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但不知为何,此次太子坐在车辇中,心情却格外沉重。 隐约还有些愧疚。 南郊并不远,半个时辰便已抵达。这一次的阵仗比上次祈福更加隆重,文武百官皆盛装随行,太子要完成迎帝神、奠玉帛、进俎等九个步骤,迎来送拜不下百次,途中的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差错,否则就是不祥之兆。 乐声奏响,高台上,摆放着几十座神牌,面前牛、羊、猪等祭品陈列整齐,太子更换了祭服,步伐缓慢庄重地从左门出发,进入天坛,前往平台跪拜上香。 两旁几百禁卫军宛若石像,腰悬宝剑,丝毫不敢错眼地紧盯着太子。 陈恕隔得远,并不能看清上方的情形,直到听到乐声换成了“奉平之章”,他知道太子已经参拜完列祖列宗,准备行初献礼了。 两旁几十个身着红边玄衣的舞者,这时候预备上台献“干戚之舞”。 陈恕垂着头,与百官一起聆听乐声,微风中送来浓重的檀香味,明知有事会发生的一群人,此时心都提了起来。 太子面含微笑,看着眼前起舞的众人,祭祀仪式才到一半,他已经叩拜得头脑发晕,两股战战,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极轻极细的竹笛声响起,前排正翩翩起舞的几个舞者忽然从袖中取出匕首,朝着太子刺去! “啊——” 一声尖叫,不知是太子发出来的,还是其他被惊吓到的舞者喊出来的,一时间,整个祭坛乱做了一团。 事发突然,太子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他本就昏沉的头脑让他只来得及瞪大双眼,眼前银光一闪,一个面容狰狞的刺客握着匕首冲到他面前,太子一声呼喊还没叫出声,被一个禁卫军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那泛着冷冽光芒的利刃从他耳侧削过,将他一缕长发削落。 “护驾!快来人护驾!”太子瘫软着两条腿,尖声喊道。 指挥使曹云离他最近,迅速发号施令,厉声道:“有刺客,尔等速速前来护驾!” 这一声呼喊,让文武百官都回过了神,有心急如焚要上去救太子的,也有慌不择路想要逃跑的,顿时如鸟兽散开,陈恕瞥见高台上王首辅焦急的身影,眸光一闪,也朝着祭坛涌去。 “保护太子殿下!”王启恒金刚怒目,面容冷峻地指挥着身旁的禁卫军,就在他话音落下后不久,不知从何处窜出了百来个黑衣刺客,提着刀朝祭坛飞身而来。 高台上十来个身着舞衣的刺客原本已经快要被近卫军拿下,但这些黑衣人的增援,让局势发生了改变,太子已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禁卫军被刀砍了个对穿,残肢断腿飞到他眼前,吓得吱哇乱叫,屁滚尿流地躲在了祭祀用的乌木桌下。 曹云一边杀敌,一边用余光搜索着谢沅的方位,他注意到谢沅已经找到了在祭桌下的太子,想起好友的嘱咐,便故意漏了个破绽,让黑衣人砍了他一记。 这一刀可不浅,左胳膊上血流如注,曹云故作吃力,咬牙喊道:“前锋军,速带殿下离开此处!” 这一边,谢沅已经找到了太子,弯腰朝太子伸出手道:“殿下,快跟我走,此处太危险!” 太子涕泗横流,他哪里想到有人敢在祭祀时动手,如今外面太过混乱,刀剑无眼,他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捅一刀。 谢沅此时就宛如神祇降临,太子颤抖着跑出来,被谢沅搀扶着往台下跑。 正奔上台的王启恒见了这一幕,目眦尽裂,大声吼道:“殿下!快跑,谢沅要杀你!” 但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太子根本听不见他的话,谢沅搀着太子往祭台下奔走,就在这时,一把匕首不知从何处飞来,直直向太子的后背刺去,毫无疑问,这一下若是中了,太子将当场毙命! 王启恒和陈恕都在半路停了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曹云冲了过来,单手执刀挡了一记,那匕首与长刀碰撞,发出“噔”的一声脆响之后,坠落在地。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太子回过身,也正在庆幸,然而就在这时,一支袖箭破空而来,直直扎向太子胸膛。 曹云反应及时,在箭穿过来时用手挡了一下,但只是稍稍让箭矢偏转了方向,“噗”得一声,太子感到胸口一阵剧痛,鲜血顿时涌出。 谢沅牵唇一笑,惊呼一声扶住太子,曹云发出一声厉喝,振臂高呼道:“尔等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刺客们见太子已经倒下,纷纷服毒自尽,王启恒奔上台,看着奄奄一息的太子,面若寒霜,挥手喊道:“速速请太医!” 他抬眼看着一脸担忧的谢沅,咬牙暗恨,虽然他猜到谢沅会在祭祀时动手,但没有料到谢沅能把这么多兵马藏在祭坛中,竟真的让他得手了! 陈恕迟来一步,谢沅在暗处朝他挑了挑眉,满是张扬。 他面色淡然,谢沅以为太子死了,他就赢了吗? * 皇太子代天子祭天,却遭遇刺杀之事,满盛京传的沸沸扬扬。 太后乍闻此事,数次昏厥,如今也是危在旦夕。 姜贞在家中并不知道太子伤势如何,但陈恕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家,她大概能猜到太子凶多吉少。 太子一出事,王启恒绝对要让谢沅血债血偿,果然,没几日,王启恒以五福寺祈福一事有异为故,关押了朝中好几个长公主的心腹。 朝中局势一时剑拔弩张,王启恒想动长公主,便要调动兵马,但他没有这个权利,除非动用他的私兵,但一旦暴露私兵的存在,他也会蒙上一个谋逆的罪名。 就在这时,明熙帝醒了。 这是在一个午后。 因为太子性命垂危,王皇后已有好几日不曾来“关怀”明熙帝,终日陪伴在儿子身边,司礼监冯海打发了内室中的宫人,端着药碗坐在了脚踏上。 他幽幽叹了口气,心道太子若救不回来,王首辅也不会让皇帝活太久,将来这天下,说不准还真得改姓王。 他冯海虽然与王启恒交好,这么多年也一直在暗中为王家奔走,但王启恒这人,薄情寡恩,不可尽信呐。 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听从王启恒的安排,这药里加了一味毒,能让人慢慢地在睡梦中死去,等皇帝一死,王启恒就会以清皇室的名义动用私兵,先攻谢沅,再取皇城。 他冯海的任务,就是找到皇帝的玉玺,交给王启恒。 不得不说,他也是真佩服王启恒,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想着要谋权篡位。 自上次五福寺之后,王启恒就已经将他的八万私兵召集到了盛京城外,就等着 “陛下,您也莫怪小海子,这药里加了糖,您怕苦,喝了这碗就慢慢地上路吧。”冯海深吸一口气,他做过许多胆大妄为的事,但毒害皇帝还是头一遭,颤抖着手站起来,掀起床帐,将身子探进龙床。 龙床上,明熙帝安静地仰面躺着,除了胸口微微起伏,一切都像个死人了。 冯海再次叹息了一声,舀起一勺褐色药汤,正要启开明熙帝的嘴唇时,明熙帝忽然睁眼,目光凌厉地凝视着他,而后伸手紧紧攥住冯海的手腕。 “啊——” 冯海尖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跌下龙床。殿中顿时灯火通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暗卫,神色冷冽地注视着冯海。 “冯海,你好大的胆子!”明熙帝略显无力的训斥声遥遥传来,冯海匍匐在地,疯狂地磕头认错,心里哪里还不明白,他完了,王启恒也完了…… 这日夜里,陈恕收到夏文宣的消息,道冯海已经被控制,王启恒此时应该已经认为明熙帝已死,最迟明日,就会造反。 这一夜,东宫众人彻夜难眠,太子妃暗中给陈恕递话,刘家已经在皇城和京郊都埋伏就绪,就等待着王启恒动手。 翌日清晨,太后下了手令,令长公主进宫叙话,但太后已经病倒,这手令一看就是要长公主来参加鸿门宴,长公主抗旨,王皇后以此为借口声称长公主有不臣之心,请御林军包围公主府。 驸马谢池和小郡王谢沅当即率领府兵,斩杀御林军,并以皇后假传懿旨,王家企图谋害皇室为由,出动三千府兵,直攻皇城。 但王家也早有准备,陈兵五千,在皇城外的威武门,与谢沅军队对峙。 后来历史上将这一战,称作威武门之变。 谢沅一身戎装,身骑高头大马立于威武门下,城楼上,年逾古稀的王启恒也身披甲胄,二人一高一低,一老一少,彼此眼神如冰似铁,暗藏杀机。 “谢沅!陛下与殿下待你不薄,你却率兵造反,实乃奸邪小人!”王启恒年纪虽大,但声如洪钟,气势迫人。 谢沅丝毫不惧,冷漠一笑,“王启恒,皇后与你勾连,假借太后之名,意图谋害我母亲,我问你,你哪里来的兵?莫不是早就蓄意造反!” “哈哈哈哈……”王启恒不在意地朗声大笑,都到了这时候,只要铲除了谢沅,他这兵是不是私自豢养的又如何? 成王败寇,自古史书都由胜者书写! “所有人,听我号令!此乱臣贼子,格杀勿论!”王启恒大手一挥,城楼处响起震天的重鼓声,谢沅也不甘示弱,一声令下,身后军士齐齐怒喝,冲向城门。 王启恒把守着威武门,在城墙上不断用弓箭射杀谢沅的人马,但谢沅的一部分军士已经杀到了城门处,正用横木撞击着城门。 两军打得不可开交,十分焦灼。 陈恕和夏文宣并肩而立,站在内城的角楼上远望城门处的战斗,夏文宣叹息道:“斗来斗去,又是何必。” 他其实早已明白,在这场博弈中,谢沅不是赢家,王启恒也不是。 明熙帝运筹帷幄,看起来才是真正的赢家。 陈恕淡淡一笑,“功名利禄,一向最动人心。” 夏文宣拍了拍陈恕的肩膀,由衷赞叹道:“这回若不是你,这两人也不会这么早斗起来,将来我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 陈恕拱手谢过,面色平淡。 乾清宫,明熙帝得知谢沅和王启恒已经在威武门打了起来,立刻吩咐颜之介动手,先将在东宫的王皇后绑了起来。 “等他们二人打得两败俱伤,再出动兵马,切记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明熙帝喝下一碗药,心头阵阵疼痛,他没有喝下冯海端来的那碗毒药,但他自知自己已经活不长久了,幸好太子有所好转。 他最后能为太子做的,就是扫清一切障碍,让太子安心做一个守成之君。 明熙帝只说了几句话,又不得不回到龙床上休息,他疲惫地阖上眼,心道自己给儿子留下了许多能臣,颜之介、夏文宣、陶元任、还有陈恕…… 有这些人的辅佐,哪怕太子庸碌,也能保朝廷几十年的平安…… 不过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陈家,姜贞得知谢王在威武门打了起来,有些担心还在东宫的陈恕的安危,但刘家让人给她传了信,道陈恕一切平安。 姜贞没有在战场上厮杀,但浑身的血液也在沸腾,因为她很快就能手刃自己的仇人了。 威武门这一场战斗,一直打了两天两夜,死伤不计其数,宫门前血流成河,最终王启恒不敌谢家的精兵,谢家军攻破威武门。 王启恒弃兵逃向城外,甚至来不及带走自己的女儿王皇后。 谢沅一马当先冲进皇城,他人生中的十八年里,有无数次踏入过这至高无上的权利中心,但这一次不一样,他马上就会是这里的主人。 他带领一队精锐,往乾清宫而去,欲先胁迫明熙帝,搜出玉玺,伪造圣旨。 但刚在集福门前下马,一支利箭便破空而来,谢沅反应及时,侧身躲过,那支箭从他头上擦过,将他的发冠射下,牢牢钉在门上。 “小郡王,别来无恙。” 高处传来一句带着笑意的呼喊,谢沅愤怒地抬头看去,只见两旁伫立的角楼上,身穿铁甲的士兵沉默而立,箭矢蓄势待发,齐齐对准了他。 颜之介一身红袍,双眸含笑看着他。 他的一旁,是一脸平静地陈恕和太子妃之父刘恪、都指挥使曹云等人。 这时谢沅才惊觉,原来一路走来,宫里过分的宁静是给他制造的陷阱,王启恒还留有后手! 不,不会,王启恒的私兵,是绝对不可能进入内宫的。 他陡然明白过来,厉喝道:“颜之介,你是皇帝的人!”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颜之介这个王启恒最重视的学生,早就叛变了! 那陈恕…… 谢沅脸色骤变,他终于明白,陈恕为何不愿意与他合作,因为他早就成了皇帝的心腹!那自己之前对陈恕的试探,只怕明熙帝早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 谢沅喃喃低语,此时此刻,他早已明白自己中了计,明熙帝才是最大的赢家,他与王启恒两败俱伤,正是皇帝想要看到的局面。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没了发冠,乌发四散,让他陡然苍白的面庞显得格外脆弱。 “我输了……”他仰天长啸,颜之介已经拿出圣旨,宣告废除长公主和谢沅的爵位,将他们贬为庶人,押入天牢,等候问审。 “小郡王,不,庶人谢沅,你逃不了了,快快束手就擒,还能幸免一死。”颜之介淡淡地道。 谢沅哈哈大笑,“老匹夫,让我认罪,我有何罪?皇帝不仁,太子无德,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要杀我,你们还嫩了些!” 说罢,他吹了一记口哨,在亲卫的掩护下,翻身上马,向宫外疾驰而去。 刘恪立刻发令,万箭齐发,谢沅战马中了箭矢,他索性骑马而逃,而后腿上中了一箭,被禁卫军逼到护城河边,他纵身跃入水中,没了踪影。 谢沅逃了,但谢家难逃,长公主自尽于公主府,驸马谢池追随妻子而去。 如今,就只剩在宫外苟延残喘的王启恒了。 第103章 大结局(二)被鹰啄了眼。 王启恒从威武门撤退之后,在京郊的兴山脚暂时扎营。 他的身边带着三个嫡亲的儿子,孙辈已经被他秘密送往盛京城外,王启恒深知此事若不成,整个王家都将覆灭。 令他愤怒的是,颜之介果真背叛了他。 “我亲眼看见他跟着孙恪离开,应该是早就与他们勾结在了一起!”一位幕僚愤愤不平地道。 王启恒脸色铁青,一巴掌重重拍在案上,“好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待我杀回皇城,必将他碎尸万段!” 幕僚附和了几句,这时有人问道:“大人,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军帐中众人脸上都有一些茫然,大多数人都追随了王启恒许多年,但是他们很多都没有料到,王启恒竟然真的会造反。 这些人家中有老有少,这次出城,走的格外仓促狼狈,家人都留在盛京城中,假如这次大家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王启恒脸色沉郁,“宫里什么消息?” 幕僚回答道:“谢沅据说逃了,娘娘和冯海那边还没有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王启恒蹙眉道:“再探,如果明日一早还没有消息,便传消息,让冯海先行动。” 王启恒给冯海下了两道命令,如果不能找到玉玺,那就将皇帝毒死,只要保住太子,他们就还有机会。 “不对。”王启恒忽然反应过来,“长公主死了,刘恪一个将军,肯定无权处置皇亲贵族,皇帝一定是早就醒了,等着让我和谢沅斗起来,好坐收渔翁之利!” 众人哗然,一瞬间乱了阵脚,他们胆敢跟着王启恒造反,就是听说皇帝已经垂危,但一旦皇帝好转了,这局面就对他们不太好了。 有人颤抖着唇猜测道:“大人,娘娘不会出事了吧……” “住口!”王启恒凌厉地扫了他一眼,“皇后太子生母,怎会出事!” 他也有底气,明熙帝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宗室当中,最有出息的谢沅已经造反,其余人更是比不上太子,就算是为了太子的颜面,明熙帝无论如何也会保全皇后。 只要皇后和太子安然无事,他就不会走到山穷水尽的这一天。 不过目前明熙帝一定对他恨之入骨,清剿了谢沅,下一个应轮到他,王启恒一番沉思,决定以退为进。 “明日退兵至三十里外的何家庄,有香山阻隔,易守难攻之地,适合休养生息。”王启恒果断下令。 众人领命而去,脸上都是一派恭敬,但心里各有所思。 乾清宫中,明熙帝高坐在龙椅上,皇后一身素衣,垂首跪在下方。 明熙帝神色复杂地问道“王启恒反了,你可知情?” 皇后轻笑了一声,抬头直视着皇帝,目光悲凉,“陛下还会相信臣妾的话吗?” 明熙帝并没有废除她的后位,但收走了凤印,若不是太子跪求,明熙帝是打算将她幽禁起来的。 王皇后知道明熙帝不会杀了她,但这样被剥去宫服,耻辱地跪在地上同样让她心痛。 明熙帝重重咳了一阵,大口的鲜血从手缝中涌出,他不太在意地擦拭着,冷眼看着王皇后,“是你辜负了朕的信任,冯海也是你王家派来的吧?朕若不提防着,这天下早已易主了。” “辜负?”王皇后仰起脸疯狂地笑起来,“陛下是不记得了吗?当年我们的那个孩子,是你亲手害死的,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怎么舍得?怎么忍心!” 明熙帝脸色苍白,斥责道:“朕早就同你说过,那孩子本就活不了!” 王皇后愤恨道:“救不了?若不是你换走了药,我的女儿怎么会死?她明明可以活!” 明熙帝胸口不住起伏,被气得喘不上气,王皇后笑着笑着,流下了泪水。 她与明熙帝少年夫妻,父亲又是先帝托孤大臣,起初她与明熙帝也是十分恩爱的,明熙帝身体不好,后宫嫔妃不多,王皇后地位、宠爱样样占尽,何其风光。 后来她又诞下了明西帝唯一的儿子,地位更是不可撼动。 可在太子五岁那年,明熙帝收下了一位高丽贡女,那女子生的高挑丰满,据说是高丽挑选出的极好生养的女子,明熙帝宠幸了两次,她竟真的怀孕了。 王皇后这时也正好查出身孕,一时之间,好几年没有开花结果的后宫两度传出喜讯,明熙帝喜不自胜,孩子越多,他的皇位便越稳固。 六七个月时,太医诊出了孩子的性别,高丽贡妃怀的是男孩,王皇后腹中的是女孩。 王皇后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她已经有了太子,高丽女人所生的儿子,将来最多就是个亲王,绝不可能与太子争夺皇位,女儿也很好。 这两个孩子出生在一前一后,相隔不过十天,不过也许是受到了明熙帝自带的胎毒的影响,两个孩子都是病殃殃的,太医不敢用重药,怕伤到两个孩子的身体,然而他们的病情急转直下,明熙帝在悲痛和无奈之下,只好让太医下猛药。 但此时就面临一个问题,这药到底先给谁吃? 王皇后一心只有女儿,但明熙帝犹豫不决,这药吃了,或许就会毙命,一个是嫡女, 一个是庶子,明熙帝举棋难定。 当初太子出生后,因为是唯一的皇嗣,明熙帝是请了一百多个人日夜照看,王皇后其实并没有如何操过心。但这个小公主自出生以后,王皇后就一直守着她,小小的婴孩儿半条腿和腹部都是青紫的,整夜扯着嗓子嚎哭,王皇后心疼地直掉眼泪,宫里的药不管用,她还托娘家找了许多偏方,连庙宇都不知道拜了多少处。 皇嗣都是到了三岁才有名字,平常都是按序齿来称呼,但王皇后私下给这个女儿起了个小名叫“香附”,这是一种野草,气味芬芳,四处都能生长。 她听说太医研制出了能治胎毒的药,主动找上了明熙帝,想先给香附服用。 明熙帝答应了,但公主服下药后,并没有什么起色,反而是小皇子身子有了好转。 公主没有熬过第三天便夭折了,王皇后感受到那小小的、柔软的身躯在自己怀中渐渐失去温度,心如刀绞。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明熙帝暗中将药调换了。 “陛下,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恨你吗?香附死后,我没有一天睡得安稳,我一闭上眼,就是她在质问我,问我为什么父皇不要她?”王皇后涕泗横流,一向精致的脸上,神色狰狞。 明熙帝紧紧攥着手,咆哮道:“我早与你说过了,太医说香附太小,不能用那样的猛药,二皇子不也没能活下来吗?” 小公主夭折后没多久,小皇子也离世了,明熙帝因此大病一场,一连两月都不能临朝。 王皇后笑得更疯狂了,“陛下,你知道那个贱种是怎么死的吗?” 她伸出自己的手,用力地握住,面容疯狂,“我的香附走了,他凭什么还能活着?黄泉那么孤单,我便送他去与我的女儿为伴。” 明熙帝目眦尽裂,蓦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是你害了他!” 王皇后咯咯地笑了,“是啊,就是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我把他的药,也换了,他咳着咳着,就开始吐血,那么大一丁点,很快就死了,哈哈哈哈哈……” “疯子!你简直是疯子!”明熙帝暴怒,想要冲下去,然而身子猛然一晃,差点扑下台阶,被身旁的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事到如今,王皇后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毫不畏惧地道:“不止那个贱种,陛下,你猜为什么这么多年宫里再没有一个宫妃怀孕?” 她捂着嘴眼波流转,“我给她们全下了避子药,反正都是不健康的孩子,还不如不生……” 明熙帝心下大骇,颤抖地指着王皇后,忽的仰面昏厥了过去! 等着被召见的颜之介和夏文宣忽然听见殿中的动静,对视一眼,又垂下了头。 不久之后,状若疯癫的王皇后被拖了出来,一个内侍出来告诉他们,明熙帝身子不适,稍后再召二人。 两人都没有多问,明熙帝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关心的必要,大家都知道,他不过是强撑着这一口气,要为太子扫清所有的障碍罢了。 二人结伴离开,正好碰见了从东宫离开的陈恕,颜之介看着陈恕和夏文宣说话,淡淡地笑了一声,“原来二位早就相识了。” 夏文宣似笑非笑地道:“我与陈大人曾有过短暂的师生之谊,远不及颜大人。” 他们两个如今看似是在一个阵营,但王不见王,都惦记着首辅之位。 颜之介也是只老狐狸,只是但笑不语,陈恕客气了几句,得知二人是从乾清宫过来之后,也没有多问,在集福门外同二人分开。 望着青年挺拔的背影,颜之介感叹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我二人,垂垂老矣啊。” 夏文宣笑着道:“有陈大人接我们的衣钵,也是好事。” 颜之介转过脸看着他,目光深邃,“夏大人,终日射鹰,说不定会被鹰啄了眼睛,这个陈瑾之,不简单呐。” 夏文宣抿着唇,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第104章 大结局(三)丹心不改。…… 王皇后的一番话,让明熙帝再次陷入昏厥醒来以后,太医面色凝重,不发一言,众人包括明熙帝自己都已知道,这一次大限将至。 明熙帝直直瞪着头顶绣着万里江山的明黄帐子,眼神空洞。 偏偏身旁的内侍还不得不告诉他一个更坏的消息。 “太子殿下得知您昏迷,气血攻心,心脉受损……” 内侍嗫嚅着,声不可闻。 但明熙帝还是听到了,转过脸,沉声问道:“太医怎么说?可能治好?” 内侍低下了头,“太医说只怕是会影响寿元……” 明熙帝只觉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眼前一阵晕眩。 太子虽没有在那场刺杀中身亡,但也受了重伤,太医一般情况下不会说重话,显然太子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弓的地步。 明熙帝这才明白,自己当年的一时之差,酿成了多么惨烈的后果。 他呼出一口气,阖上眼道:“知道了,嘱咐太医精心照料太子,午后召夏文宣、颜之介、孙恪、陈恕入宫。” 内侍应下,躬身退下。 * 陈家,陈恕将手中的纸条送到香炉中焚烧掉,轻声道:“刘家来消息了,太子气急攻心,病情加重。” 太子妃很聪明,她知道自己在此时无论做什么都会格外显眼,于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放任了王侧妃的一切行为。 王启恒兵败逃出盛京,明熙帝下旨将王家其他人捉拿在狱,王蔷因为是太子侧妃,故而逃过一劫,但她也是个拎不明白的,竟一路跑到了东宫前殿,去祈求太子救出王家人。 太子本就是捡回来一条命,明熙帝处置皇后和王家,都是瞒着他,没想到王蔷直接将所有事都捅了出来,太子听说自己的母后被关了禁闭,外公造反,当场就吐血昏厥了。 那一箭伤在心口,伤情加重之后,太子的心脉受损,太医还是说的太轻了,太子妃的原话是说,太子最多还有几个月的寿命。 姜贞对这个太子生不起半点同情,他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但仅凭他明知程叙的事还替王家人隐瞒这一点,就让姜贞厌恶。 陈恕眼神也很冷漠,比起太子的平庸,他的自私、胆怯才是令他难以担起大任的致命缺点。 “陛下应该已经知道太子的伤情严重,就看他如何抉择了。”陈恕淡淡道。 姜贞问道:“那王启恒何时才能被除掉?听说他已经逃到何家庄去了。” 陈恕轻轻一笑,“放心,不杀王启恒,陛下不会安心,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手刃王启恒。” 姜贞点头,王启恒已经是秋后的蚂蚱,挣扎不了太久,不过她想亲手报仇。 二人刚说了一会儿话,就有太监来传旨,道明熙帝宣陈恕午后入宫觐见。 得知还传召了颜、夏、刘三人,陈恕心中一笑,明熙帝这是打算托孤了。 就是不知他会不会放弃太子。 但于陈恕来说也无所谓,太子即使即位,也活不了太久,达成他想要的局面只是时间问题。 到了乾清宫,陈恕才发现明熙帝竟只剩一口气了,他更加不解,皇后到底同明熙帝说了什么。 “你们都退 下吧。“四个臣子来齐之后,明熙帝挥手屏退宫人,缓缓转过脸,夏文宣上前将他扶起来靠坐在软枕上。 明熙帝看见夏文宣眼中流露出的一抹悲恸,叹息道:“爱卿不必如此,朕就算走了,有你们在,朕在黄泉路上也安心。” 他将颜之介和夏文宣等几个老臣叫到床前,沉默许久道:“太子身受重伤,朕这一去,恐他不能主持大局,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几人当中颜之介地位最高,他垂首片刻,谨慎地回答道:“以臣所见,太子殿下毕竟是储君,皇孙年幼,宗室中又无人支立,还是应保住殿下。” 夏文宣闻言眉梢轻挑,他从前怎么没发现颜之介如此忠心于太子? 明熙帝轻轻颔首,没有说对还是不对,只看向其余人,“你们也这样想?” 众人不语,因为谁也不知道明熙帝心中是怎样想的,不敢张口。 明熙帝忽地看向陈恕,“陈爱卿有何见解?” 这是他为太子挑选的人才,但太子一直没有收服陈恕。 夏文宣轻轻地朝陈恕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陈恕垂眸,上前一步恭敬道:“陛下,臣以为如今外有匈奴,内有叛臣,为今之计,应以稳为先。” 他没有明说,但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太子登基,那局事便一定不稳定,太子寿命不长,若登基后不久又去世,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又是一场动荡。 更何况太子有一个叛乱的外家,他又心软,如果他登基,王家说不定还有喘息的机会。 倒不如扶持皇孙,至少皇孙和王家关系不深,孙家是纯臣,只会一心支持皇孙。 夏文宣抬眼看着陈恕,目光中有微微的惊愕,他没有料到,陈恕原来早已有了这样的心思。 颜之介却是早有预料,但并非未卜先知,他知道陈恕的性格,一旦他知道姜和的事,就很难再忠于太子。 明熙帝脸上神色淡然,并没有说什么。 他吃力地道:“朕已留下一道圣旨,就在清凉殿正大光明匾后,待朕去后,你们将其取出,朕命你们四人为顾命大臣,日后尽心辅佐新君。” 四人按捺住心中的好奇,面露悲痛,明熙帝又交代了几句,便合眼让他们退出去。 四人沉默着离开乾清宫,正值春日,一路上随处可见嫩绿枝叶,夏文宣叹息了一声,回过头看着陈恕道:“如今这样,是你想看到的吧?” 他不得不承认,陈恕天生就适合官场,看似处于弱势,却数次扭转局面。 从前是他低估了陈恕。 陈恕微微一笑,“夏大人说笑了,微臣只是听从陛下的安排。” 颜之介面露戏谑,“陈大人,事到如今还与我们打什么哑谜呢?殿下的事,难道你没有参与?那程叙是你的人吧?” 陈恕镇定自若道:“颜大人这是何意?我不过是将一个有冤情的百姓,带到殿下面前罢了,这是为官之人应该做的而已。” 颜之介哼了一声,没有再接话。 几人在宫门处分开,陈恕正要离宫,一个小太监匆忙地追上来,道明熙帝让他回去。 陈恕一愣,快步回到乾清宫,发现明熙帝只叫回了他一人。 明熙帝依旧保持着靠坐的姿势,不过手里握着一封奏折,正看得认真,听见脚步声,才抬眼看过来。 陈恕近前拜见,明熙帝却没有叫起,陈恕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天子阴郁的目光凝滞在他身上。 “陈恕,你是何时起的心思?”明熙帝冷声问道,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和煦。 陈恕恭敬地俯首,他们外面明熙帝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心中也并不慌张,他猜到明熙帝恐怕已经放弃了太子。 “陛下,臣回到盛京之后,查清楚了一桩旧事。”陈恕没有直接回答,低声道:“臣的岳父,二十年前任原武县县令,被奸人所害,臣的妻子这么多年一直在追查真相,直到最近,我们才知道凶手是谁。” 明熙帝一愣,只听陈恕冷声道:“就是当今的首辅大人,姜大人掌握了胡善泓贪污和草菅人命的证据,他们联手将姜大人害死。” 陈恕面色沉重,“臣幼时,便蒙太爷爷教导,知道这世间的太平,都是如姜大人那样的清正之人以命换来,臣不才,却也曾立志要做这样的人,因此臣不能违背祖上教诲。” 明熙帝抿紧了唇,良久让陈恕到床前来,将手中的折子递给他。 陈恕接过来一看,眉头紧蹙,上面记录着当年太子庙之事的真相,十分详实,甚至将这件事中牵扯到的所有人的姓名以及罪名都记录了下来。 这明显是大理寺或者刑部的一份卷宗。 他惊讶道:“陛下,原来您当年查过此事。” 明熙帝道:“你以为朕完全不知此事吗?姜和是难得的治水能人,他的死让朕也很痛心,只不过当时朕不能处置王启恒。” 陈恕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很快明白,当时明熙帝登基时日不长,不能失去王家。 可这么多年,姜家的后人也没有得到优待,陈恕不能接受明熙帝所谓的蛰伏。 明熙帝也看出他的委屈,叹息了一声道:“陈恕,高处不胜寒,朕这么多年时刻如履薄冰,如果走错了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必要时也只能牺牲一些人。” 他幽幽地道:“你如今已经将朝廷搅得天翻地覆了,还不够吗?” 陈恕笑了一声,“陛下,甚至是做让自己问心无愧的事罢了。” 明熙帝暗恨他的刚直,但他此时不得不低头,陈恕这人,除去这臭石头一样的性格,倒是比其他几个臣子道心坚定。 他并不追随任何人,只一心追随自己心中的道义。 有他在皇孙至少不会长成太子那样庸碌之人。 明熙帝内心复杂地道:“陈恕,姜和的事是朕有愧,但这天下,还是望你尽心,这是朕的心愿,祖宗基业,不能毁在朕手里。” 陈恕沉默不语,在明熙帝几番催促之下,才轻轻点了点头。 明熙帝疲倦道:“朕会将王启恒交给你处置。” 陈恕这才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谢。 明熙帝心灰意冷地挥手让陈恕出去,望着他的背影,劳累地合上了眼。 佛说因果循环,当初他一时的犹豫,造成今日的局面,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几日后,明熙帝下旨让孙恪带兵,前往何家庄活捉王启恒。 王启恒率领思兵顽强抵抗,但孙恪打了几十年的仗,仗着何家庄易守难攻的地势,将王启恒困在山谷中七日。 王启恒粮草不足,先是派儿子王五爷出去探路,被孙恪斩杀,而后自己想在夜里偷偷潜逃,正好被孙恪手下的一个千户发现,一箭射在他腿上,将王启恒活活逮捕,剩下的残兵听说王启恒被捉,几乎没有怎么抵抗就尽数投降。 陈恕和姜贞在刑部大牢中,再次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王启恒。 这时候他再也不是什么身着红袍人生得意的首辅大人,而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尤珍的夫君是刑部官员,在他的授意下,王启恒进来先挨了一顿痛打,接着又饿了三天,只给他喝一点潲水续命,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老首辅,求生的欲望很强,为了活下去,能面不改色地喝下恶臭的潲水。 姜贞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王启恒,脱离了华衣锦服,他不过是个有些干瘦的老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老者,竟做出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 陈恕将一把匕首交给姜贞,自己退到一旁等候。 姜贞缓缓朝王启恒走过去,晃动的影子让王启恒掀开眼皮看了过来,见是个陌生的女子,蹙眉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何人?来做什么的?”。 姜贞每靠近一步,都能闻到王启恒身上恶心的气味,不知是来自于他的身体,还是他的灵魂。 “你可还记得姜和?”姜 贞怨恨地紧盯着他。 王启恒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你是姜和的女儿?” 姜贞冷声道:“对,我是姜和之女,也是来送你上路之人。” 王启恒见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人,不由哈哈大笑,“你想杀我?我可是首辅!皇后是我的女儿,太子是我的外孙,你有什么胆子敢动我?”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姜贞狠狠甩了王启恒一巴掌,“你不过是个叛臣贼子罢了,我今日就要为我爹报仇,你这一辈子害了多少人,死了也无人为你收尸!” 她凑近王启恒,一字一句如蛇一般紧紧缠绕,“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皇后已经被幽禁在宫中,你的几个儿子已经尽数被处死,王家完了,你也要完了。” “你说什么?”王启恒不可置信,他并没有听说太子倒下的消息,明熙帝怎么会如此果决地处置王家? 除非…… 想到了什么,他脸色陡然一变。 姜贞冷笑了一声,“王大人,你忘了,太子在天坛被小郡王刺伤,重病难愈,陛下已经决定将皇位传给皇孙,你这叛变的太子外家,自然是早点处置了好。” “胡说!”王启恒咆哮道,在架子上奋力挣扎起来。 姜贞用力握紧匕首,在王启恒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噗嗤”一下直接扎进了他的胸膛。 鲜血喷射而出,姜贞的脸上和脖颈处都沾上了他腥热的血液,陈恕走过来,用自己的衣袖帮姜贞细细擦拭着。 姜贞浑身都在颤抖,看着王启恒慢慢消散的瞳孔,眼中漫上热泪,她抬起眼,仿佛又看见了爹的身影,顿时泪如雨下。 她终于手刃了仇人,帮爹报了仇。 王启恒在不甘和震惊中死不瞑目,他这一辈子从未想过会被一个女人杀死,陈恕厌恶地看了一眼他的尸首,扶着姜贞转身。 “走吧,贞贞,我们回家。”陈恕握着她的手,拥着她往回走。 出了刑部大牢,和煦的春日暖阳便洒在了身上,姜贞浑身的阴冷都被驱散,陈恕牵着她缓缓而行,微风将二人的衣袍吹起, 四月初三,明熙帝薨,取匾后圣旨,立皇孙为新君,以颜之介为首辅,夏文宣为次辅,孙恪为辅国大将军,陈恕任吏部左侍郎,四人皆为顾命大臣,可自由行走于御前。自此,陈恕成为建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老。 后二月,旧太子病逝。 新君年号景胤,有这四位顾命大臣的辅佐,小皇帝与其父不同,年幼聪慧,知人善任,天下再次迎来海晏河清。 景胤十一年,颜之介与夏文宣内斗,双双出局,年仅三十岁的陈恕在这场夺权中夺得最后的胜利,成为首辅。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上了一封折子,陈明当年太子庙之事,小皇帝下旨,推掉太子庙,改为书院,并加封姜和,赐其女姜贞一品诰命。 运河上,太子庙再也不复存在,人们在山下修建了一尊姜和雕像,说也奇怪,自有这雕像,运河几十年再未出过事故,姜和因此得名“河神”。 人间春风几度,万事如琉璃,只丹心不改,静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