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偏执反派又抛弃他后》
1. 第 1 章
穿进古早小说里,和年轻将军展开一场虐心三角恋是什么感受?
傅苒的心情可以说是一言难尽。
因为要虐恋的对象,就在此时,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她面前。
黎明破晓的时分,溪头薄雾湿凉,白露寒重。
她独自提灯站在岸边,耳畔流水声澹澹,脚跟前昏迷着一个浑身沾满血迹的青年男子。
傅苒举起灯盏,借着单薄的火光低头望过去,视野中现出苍白而英俊的面容。
眼前的男子身穿着霁色暗纹袍,腰佩玉钩革带,身姿挺拔,呼吸微弱,周身伤痕处晕染开的深红血色已被冰冷的溪水浸得透湿。
虽然他散落的黑发间也已经血渍黏连,隐隐盖住了半边脸,露出的侧颜却显得矜贵又凌厉,映出月华流刃一般的冷冷清清。
不愧是芝兰玉树般的古早玛丽苏小说男主长相。
但如果她穿的不是个指定要来横刀夺爱的恶毒女配,那就更好了。
一言以蔽之,傅苒穿进了一本在网络上小有名气的古早玛丽苏权谋文《月倾天下》,并且穿的是个医女——那种经典的,清丽、纤弱、身世孤苦,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医女。
而现在躺在溪水边气息奄奄,等待被她捡回家的野男人,是被刺杀后受伤失踪的齐朝将军,这本小说的男主,谢青行。
荒原旷野,医女在溪边救下了来历神秘的英俊男子,开头似乎很言情,可问题是,她要救的野男人其实早已另有心上人,即本文中倾国倾城的玛丽苏女主,苏琼月。
本来,男女主一个少年将军,一个美艳贵女,双方青梅竹马,双向暗恋,很快就要订约终身。
但如果按照原著发展,在救下男主后,女配将会给他种下一种名叫忘忧蛊的情蛊。
所谓忘忧,其实等于失忆。
因此男主伤愈醒来后,不但忘记过往,突然疏远女主,还把女配这个来路不明的柔弱白莲花带回自家府上,认为义妹,对她各种关怀爱护。
什么朝夕共处,宴会上公然维护,猎场里英雄救美,而且好巧不巧还都赶上女主在场旁观,于是,目睹竹马变心的苏琼月慢慢转向心灰意冷。
就这样,青梅竹马小清新开始往她爱他爱她的狗血三角恋上一路狂飙,再加上古早小说必备的男配强取豪夺戏份,女主内心陷入不断的痛苦和挣扎。
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中间无数虐身虐心桥段莫名其妙又死去活来,看得作为读者的傅苒一头雾水。
当初在无数次从读书软件的“虐恋经典”一栏刷到推荐后,她才一时好奇地拜读了这篇大作,然而看完只觉得,自己完全是看了个寂寞。
为什么虐了快百万字之后,好端端一个开局玛丽苏光环爆表的女主居然被虐到吐血病死了??
话说回来,这大概也是她穿进来的原因。
从书中世界睁眼的第一刻,傅苒就听见了自称为“虐文拯救系统”的声音。
系统给她的任务很特别,既不用攻略哪个痴情男配,也不用抢主角光环当逆袭女配,而是要变更这篇虐文的走向,把彻底be改写成he。
傅苒听完的第一反应是看了眼昏迷的男主:“……那女配,不是,我能不下这个什么鬼的情蛊吗?”
【加载中,加载进度35%……50%……】系统的回复略显卡顿。
【回答宿主:忘忧蛊为本文核心设定之一。根据当前的修改准则,宿主现在必须维持所有关键设定和剧情不变,只能通过具体场景及细节改动,来达到逐步变更结局的目的。】
傅苒还想再垂死挣扎一下:“等等等等,但我只要救了男主一样可以介入主线,不用非得下蛊……”
系统:【加载进度条100%,加载完毕——延迟提醒:作为新手指引,本系统在十分钟前已经为宿主完成“种下忘忧蛊”情节,请直接开始任务。】
傅苒:…………
你都全自动安排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
仲春时节,穿堂的熏风日渐和暖,炉火蒸腾却让室内略显几分闷热。
傅苒认命地举着戥秤,在心里一边默念药方,一边称量手边的材料。
“黄苓二钱,天麻三钱,丹参六钱……”
她把散发清苦气味的药材混合在器皿里,加清水浸没,置于燃着火的药炉上,同时在心里把系统吐槽了无数次。
穿书也就算了,不能稍微做一下简历筛选?可怜她一个数学系大学生,半节医学课都没有上过,结果被无良系统选来干中医的活,它自己看看这合适吗!
而且,这事说到底还得归功于系统种下的情蛊。
这个所谓的“忘忧蛊”,在她看来效果跟传说中的忘情水差不多。中蛊的人不会失去其他记忆,但对于和心上人相关的那部分,则忘得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要说它和忘情水有什么区别,那可能只有忘情水是一次性物品,而忘忧蛊则长期蛰伏,一旦中蛊者有任何想起真爱的迹象,就会立刻感到头痛欲裂。
所以,心虚的傅苒只好每天上班打卡一样来给男主熬安神药,并讪讪地接受谢府其他人对她充满赞誉的目光。
往好处想,区区情蛊而已,总比开局挖心挂城墙的要强多了。
她勉强自我安慰着,手上习惯成自然地走完了流程。等候在药房门口的婢女见人出门,立刻热情地迎上前道:“公子在书室中,奴婢这就领姑娘过去。”
谢家因为是高门大户的缘故,府中屋邸开阔,轩径明朗,从庭间走过,两株高广的梧桐树枝叶青翠又繁密,为敞开的窗棂遮蔽了这时节已过分耀眼的骄阳。
静室里则清凉不见日光,四面的竹帘低垂,书案旁的一簇兰花雪白,悄然流淌着馥郁的芬芳。
年轻公子正端坐在书案前,听到脚步声,才从纸页中抬起了目光,向她一笑道:“阿苒,你来了。”
跟她那天捡到一身血的重度战损状态比起来,伤愈的谢青行可以说是焕然一新,仪容清正而修整,寒星似的眼眸中有种明锐的英气,如名刃暂封于鞘,依然掩饰不住外溢的光华。
然而视线一对上,正端着药的傅苒更心虚了。
此情此景,很难不让人想到经典名句——“大郎,该吃药了。”
为了跳过这种诡异的联想,她赶紧上前一步,把东西轻轻放到案上:“谢公子,这是你今天的汤药。”
“有劳你了。”谢青行颔首,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了药碗。
他的气质冷锐,眼神却像是含着纵容般的无奈:“阿苒,其实不必总是称我为公子。若你愿意,唤我的字景逸,或者像寻常的那样叫我阿兄便可以。”
傅苒:你看我敢吗?
她果断摇了摇头,乖巧安分且识时务地推辞:“可我与谢公子身份不同,本来就该要遵循礼节才是。”
当然主要是想到原著里女配一口一个青行哥哥就被肉麻得不行……
其实她就随便找个借口拒绝而已,谢青行却仿佛信以为然,担忧她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不由得端正了神色道:“先贤曾言,人之有德于我,不可忘也。谢家从来有恩必还,何况你救过我的性命,于我就如同血脉至亲一般,在我这里,任何时候都不必拘束于外礼。”
你说的好有道理,可这不是关键原因,关键是我俩有情蛊啊哥们!
“公子说得对。”傅苒只能从善如流地点头,但称呼依旧没改,表示我就是这么油盐不进,“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谢青行拿她没办法似地叹了口气,也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举起那碗看起来就苦得惊心动魄的漆黑药汤一饮而尽,毫无迟疑,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没等傅苒表示钦佩,他转眼注意到了漆盘另一侧,用精致小碟盛着的羊乳蜜枣,看向她的目光忽然不知不觉地变得格外柔和起来。
像是被某些隐约的回忆所触动,谢青行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些蜜渍甜物,也就只有你喜欢带给我,其实不过是汤药而已,没有多么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就算这么说,他还是不由得面露笑意,把看起来甜腻得过分的蜜饯一同服了下去。
首先,我们压根没有过什么从来,其次男主因为女主给点糖就感动这种梗也太老了。
傅苒内心简直要汗流浃背了。
除了使人忘记真爱以外,忘忧蛊还有另一重作用,就是让中蛊对象产生回忆错觉,从而把记忆和感情都转移到那个下蛊的人身上。
所以谢青行现在对她说的话,百分之百是出于他以前对女主的恋爱脑。而她不止要演三角虐恋,拿的还是个白月光替身文学剧本。
她在莫名冒出粉红泡泡的气氛里,尴尬得快脚趾扣地,在心里默默祈祷,不需要的情蛊到底能不能帮忙分配给有需要的攻略任务!
好在这时候,门外有人传话,解救了静室里的煎熬。
侍立在门侧的婢女与来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向屋内的谢青行禀报道:“清河王殿下和京兆郡公府的三娘子前来府上探望公子,是否要移步厅中见客?”
刚听到这句话,脑海中已经沉默了很久的系统忽然诈尸一样冒出了提示音。
【任务提醒——新手养成情节部分已结束,接下来即将正式进入小说主线剧情。请宿主注意任务要求,积极取得女主角信任。】
很好。
她生无可恋。
说曹操曹操就到,三角恋另一方,白月光本人终于也华丽登场了。
“清河王,与苏家三娘?”
谢青行迟疑地皱起眉,眼中似乎划过一丝困惑,但很快摇了摇头,“不必。书室雅洁,足以为待客之所,就在此处会见吧。”
傅苒刚准备离开,谢青行却马上对她示意不用避嫌,来客也比她想的快,没多久,风中便传来了一阵轻盈的环佩叮铃。
盛装少女的身影出现在了门畔,还未踏进屋内,就迫不及待地唤了一声:“谢景逸!”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她修长曳地的三重袿衣,鲜明而绮艳,周身上下无不华美到了极点。尤其当煦风吹过时,带动了裗带轻飘,薄纱翩舞,就像燕子的一剪尾羽,轻妙地掠水翻飞。
但纵然是这样盛丽的服饰,也半点没有盖过苏琼月的美貌。她被光艳的彩衣衬得肤如凝脂,明珠般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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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发绚丽照人,令这间风格素雅的静室,仿佛因她的容光而粲然一亮。
然而谢青行神色并无变化,如同对待一个少见的客人那样,只是向她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苏娘子,别来无恙。”
“什么别来无恙,我看你明明就有恙得很。”
苏琼月小声嘀咕了一句,态度让他出乎意料,带着点理所当然般不自知的亲昵,后面紧跟着一连串急切的追问。
“你的伤到底好得怎么样了?现在还疼不疼?要不要再请太医署的人看看?”
还没等人开口,她的脸上忽然又浮现出懊恼的神色,“……都怪我,这个月我一直在瑶光寺里代太后姑母礼佛,都快闷出病了,根本没能听到你的消息。而且姑母又不许我随便出门,好不容易等到阿真今日休沐,我才能托他带我出来拜访的。”
她的一番话令谢青行不免动容,却不是出于感动,而是纯粹的诧异。
他归京还不久,且因为受伤之事被特批了一段病休,尚未回朝述职,此事只有少数人得知,这其中显然不应该包括苏家三娘子。更何况,他实在并不记得他们两人是这么言谈随意的关系。
当今皇帝刚刚继位时,太后曾在禁中开学以教诫,他当时任皇帝伴读,在宫中时常来往,与从小养在太后膝下的三娘子自然也算得上相识。
但他们两人究竟什么时候如此亲近过——
这个念头划过的一瞬间,头疼从隐隐泛起,忽然变得像潮水上涌般剧烈起来,针扎似的刺痛伴随着浓雾在眼前漫开。
他不自觉蹙起眉,掌心抵住额头,难以避免地露出一丝强忍着疼痛的神色。
“你怎么了?”
苏琼月被吓了一跳,精致的面容上惊慌不已,还以为是他哪里伤势发作所致,连忙对两侧的婢女道,“一定是你家公子的伤还没好,愣在这干嘛,快去叫人请医士来!”
但婢女脚下没动,先犹豫着望了望名义上也算是半个医生的傅苒。
被迫营业的傅苒没能及时躲掉,只好弱弱地出声解释:“娘子不必心急,谢公子的伤势早就好了,可能是有暗疾未愈,但只要宁神静气,应该很快就能自然平复了。”
其实这原因纯属瞎编,因为头疼显然是忘忧蛊的效果导致的。
想到了这个,她的愧疚更上一层楼,在心里又把强行增加任务难度的系统骂了一遍。
苏琼月闻言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傅苒,仔细打量了几眼。
但她来往多年,很清楚谢府只有一个女郎,就是谢青行叔父的女儿谢晞容,从未有过什么其他的年轻女眷,心头涌起一股异样感,不由问道:“这位是?”
傅苒立马摆手:“我只是府上的医者……”
“是我的义妹,近日来我的伤情多亏了她照料。”谢青行不知何时从痛楚中逐渐缓了过来,径自代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哪里来的什么义妹?”
苏琼月惊诧里浮现出难掩的恼意,眼神在他身上不可置信地停了片刻,像是被气笑了,半天才硬生生吐出几个字,“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偏偏谢青行丝毫没有察觉到她骤然波澜起来的情绪,依旧平稳地解释道:“阿苒是青州人,刚来洛阳,认识的人还不多,府外人不知道也是寻常。”
然而苏琼月听到的重点完全不在这句话上。
叫她苏娘子,叫别人就是阿苒?
还、还一口一个外人!
她从没在谢青行这里受过如此的冷遇,许多日子里的挂念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霎时间化作了焦躁,又被他的态度噌地一下激恼了。
心里的委屈禁不住腾腾冒了上来,话语中也逐渐掺了一丝忿然的赌气意味:“好,好,我认识谢郎君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郎君有到处认干妹妹的习惯!”
这句说得不免有些逾越了。谢青行皱起眉头,声音也同样变得严肃冷淡了下来:“认亲干系重大,乃是因为阿苒于我有救命恩情,绝非随意的事,苏娘子怎么能如此轻率言之?”
……等一下。
发生了什么?
傅苒半句话还没说上,就眼睁睁看着男女主莫名其妙话锋一转,往小情侣吵架狂奔而去,连带着屋里的氛围也变得紧张起来。
她不知所措地跪坐在一边,以两人都没注意到的音量迟疑着小声道:
“那个……两位先聊,我没事就告退了。”
情况不妙。
火线吃瓜,还和男主疑似关系暧昧,不不不,这不是她一个改文工具人该干的。
傅苒胆战心惊地猫下腰,从空隙中一掠,尽可能不要妨碍到男女主之间焦灼的视线,然后悄悄端起盛着空碗的漆盘准备飞快地闪人。
但刚迈出两步,就听见敞开的院门中传来低低的一声轻笑。
“阿姊,看来在你虔心祈福的日子里,谢将军这儿可不缺人关心。”
声音听起来像是少年,又比少年低沉。
说的内容并不可怕,但是让傅苒一阵毛骨悚然。
会出现在这里,还唤女主阿姊的,不就是原著里那个又疯又变态还姐控的病娇暴君吗!
2. 第 2 章
如果说,傅苒在这个小说世界里有什么极其不想遇见的人,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原书里迷恋女主的清河王晏绝。
理由很简单,因为她感觉这人就是纯粹的心理变态。
晏绝不仅仅偏执,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疯批反派,哪怕对于他如今视为白月光的女主,在求而不得后都能毫不留情地施加伤害,把她彻底逼到崩溃,最后在异国抑郁而死。
所以傅苒觉得,在如此扭曲的人格中,就算是存在所谓的感情,也跟怜惜或者爱这样美好的事物没有一点关系。
何况连书里玛丽苏光环盖世的女主都被折腾得要命,普通人见了这种疯批,当然是连夜跑路越远越好。
奈何剧情来得太突然。
她刚从男女主火花带闪电的对视中间逃出来,刚挪到墙角,还没来得及闪出屋子,就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乌黑眼睛。
刚才出声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踏进了屋槛,抱臂斜倚着一扇豁然敞开的门扉。不知道是刻意还是巧合,总之,他恰到好处地拦在了傅苒的去路上。
少年玄青的衣摆上隐隐透着泛露微芒的浮云麒麟纹络,垂在那道褐黑的木门边缘,映衬出一种光彩流溢般的异样华美。
——不得不说,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要承认晏绝长得是挺好看的。
但并非谢青行那样端正的英俊,而是一种近乎于美艳的昳丽。
他肤色白皙,眼瞳浓黑,眉眼都精致到了极点,像是已经开放至极盛时节的桃花,只要再进一步,就会走向无可挽回的凋败。
这样过度惊人的美艳甚至令他整个人生出一丝柔弱感,让人有种无害的错觉。哪怕此刻,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露出一个很难算得上好意的笑容。
“这位姑娘,你想做什么?”
此言一出,本来在对视的男女主不约而同地把注意转移到了正在溜走的傅苒这里。
端着空碗试图降低存在感的傅苒:“……”
她干巴巴地一笑,只能赶紧行了礼道:“没什么,我见两位故友逢面,不想留在这里打扰谢公子与客人叙旧而已……”
“哦?”少年看起来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不紧不慢地接了下去,“可若是我没记错,自谢将军归居静养之后,我与阿姊还是首次来访府上,此前与姑娘似乎也不曾认识。”
他依旧含着笑,那双明丽的眸子仿佛一池暗沉沉波澜不兴的水泊,暗流底下藏着险恶难辨的利石:“那你又是从何了解到,我阿姊与谢将军过去是旧友?”
傅苒无语凝噎。
这人也太多疑了。
她就是个小透明气氛组而已,让她安安静静溜走不好吗!
虽然女主的眼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但奈何不能说。她支支吾吾地勉强编出了个还过得去的理由:“我……贸然猜测,因为谢公子养伤时从未见过外人,今日两位贵客初登门,又无公务要事相谈。所以我才想,来客必定是亲旧之人。”
“这可不好说。”少年看着她紧张的神色,片刻,却忽然促狭般地弯了弯唇角,语气意味不明。
“这世上,在别人受伤落难的时候,最乐意登门拜访的那些人,未必就是有旧……说不准,也可能是有仇。”
“殿下说笑了。”
谢青行面色沉静,总算不动声色地出言帮忙解了围,“阿苒向来性子内敛,的确只是无意多事罢了。”
旁边的苏琼月却更不高兴了:别人说两句话而已,关他什么事!
她虽然表面上作出无所谓的态度,但声线还是难免透着一丝闷闷的怨气:“我可没说要人避让,傅姑娘既然是景逸的义妹,想必也没什么不能听的。”
傅苒:……不是,我真的很想避让。
可惜事已至此,显然是走不成了。
她只好无可奈何地默默放下东西,乖觉地跪坐到了远远的一侧,假装自己像案边摆放的兰草一样,只是件不得不陈设在这里的室内背景板。
好在晏绝没有进一步为难她的意思,终于迤迤然落了座。
他举止从容而文雅,俨然像个人畜无害的漂亮少年。但傅苒很清楚,他绝不是这么好糊弄过去的。
晏绝之为人,就像风平浪静下藏满了暗礁的险滩。表面上看起来越明朗无害,内心的想法可能就越是阴暗。
然而没有谁察觉到她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心情,谢青行对双方分别做了介绍后,苏琼月看起来本还想多关心几句他的伤情,但又由于生着闷气,不肯再主动搭话。
反而是随后的晏绝言笑自若,不知怎么就逐渐接过了话题。
虽然傅苒很清楚按照小说的结局,这人最后必然会成为一个毁誉参半且腥风血雨的大暴君,但这个时候,他还是现任皇帝的亲弟弟,如今的清河王。
尽管实职也已经不低,却还远远达不到后来独揽大权,逼迫继位的小皇帝自请禅让的程度。
“不知谢将军归京这些日子,有没有听说过朝中的传闻。上月,皇兄因为相州刺史赵筑多年来贪赃枉法一案震怒至极,已经下令即刻将罪人押送进京问责。”
晏绝先是轻描淡写地提起了近期官员们谈论的热门议点,随后又转到了谢青行身上:“最近一段时日,他因此事一直颇为气闷,幸而谢将军很快就要伤愈归职,想必能让皇兄开颜不少。”
“相州刺史……”
谢青行神色微动,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没有马上回应。
可苏琼月本来只是单纯为了问候伤情而来,没成想却变成了听他们讨论好半天朝事,从地方庶务说到人事调动。
她又完全不是通达时务的人,结果就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差点梦回幼时在宫中修学的日子。
好不容易遇到了个能懂的话题,她终于抓住机会发表了看法:“贪赃枉法,不就是收受贿赂。这人真是可恶,仗着京中不知情,便敢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欺压普通百姓,被革职也是他罪有应得的。”
“苏娘子所言甚是。”
谢青行闻言嘉许地称赞了一句,向她温和点了点头。
苏琼月不过随口一说,没有想到他会认可,顿时被夸得愣神片刻,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不禁后知后觉地泛起了红晕。
她于很多事情并不精通,过去也曾有时出言无知,事后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十分羞耻。
但谢青行自幼时起待她就是这样,从无半分奚落,总是先赞赏她的优点,而后才言辞委婉地把事情一一说明清楚,对她毫无看轻之意。
想到过往的种种,苏琼月从刚才起积攒的闷气顿时消散了一大半,心想本就是她来看望得太晚,所以他外表上有点冷淡,也很正常,只要之后她郑重解释了就会好的。
她一如既往地用仰慕的眼神望着谢青行:“那谢郎君觉得这件案子会怎么处置?”
“赵筑身为一方长官,营私乱法为重罪,陛下知情后,必然降下雷霆之怒以儆效尤。”
谢青行似乎本来不打算继续这个问题,但因为苏琼月特意问及,他也就没有存心回避,而是向她仔细解释了原因。
“但我在府中养伤之时,的确听闻了本案的一些风言,此人最初受贿和勾结商胡至少起始于在六年之前,可见其罪行弥久,不是一时的行径。然而多年来,朝中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告发他的文书,中间恐怕是有官员在包庇他的罪情。”
有人包庇,就意味着朝廷里肯定会有所牵连。至于牵连的是谁,就有些避讳,不好再和一个与事情无关的闺中女郎明说了。
好在苏琼月本来也意不在此,表面听着心上人细致的分析,实际上满心满眼都是默默萌动的情愫。
反正这事已经闹到了皇帝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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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肯定会有所处置,说到底也不是她需要在意的。所以她半懂不懂,但充满信任地赞同道:“郎君说的在理。”
她连坐的姿势都不知不觉朝谢青行那边靠了几寸,双眼亮闪闪的,尽管自己毫无察觉,但在别人看来,俨然是一副陷入爱情的少女情态。
很显然,现场无人在意背景板傅苒的感受。
而傅苒更加无法直视主角的撒狗粮过程,不用提醒就自觉自发地闪开了视线。
但她目光一扫,便见到最开始挑起话头,现在却莫名像被排除在外的晏绝旁观着男女主火花四溅的交流。
少年深暗的眸子里情绪深暗,唇角那抹半笑不笑的弧度都几乎消失了。
他看她,她看他,好激烈的一个三角修罗场,再加个人就真可以趁乱炖成粥喝了。
作为搅局女配的傅苒迅速低头给自己洗脑: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晏绝此人有病就有病在,他完全看不得别人过得舒心,就像原著里他明明对苏琼月有着特殊的感情,可偏偏就是要让女主越来越痛苦。
连她都能看出来,晏绝刚才已经那么费尽心思引开话题了,结果男女主居然又顽强地产生了和好如初的苗头。这对一个病娇来说,肯定是不可忍受的场景。
少年眼底果真蕴着冷意,面上却一丝也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笑着打断了两人的对视:“阿姊,你来探访谢将军,不是说因为有事相邀,怎么还没有提到?”
苏琼月竟然被问得一怔,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不由微红,遮掩地轻咳了一声。
“没错,我其实是受平原公主所托。是这样,她那里新寻到了几个善于胡旋的舞姬,打算趁着上巳办一场胡旋宴,所以特意让我来谢家邀请你……你们。”
谢青行听完她的话,并未立即答复,而是先沉吟了一刻。
论理他和平原公主算不上相熟,但既然是好意,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何况这份邀请不是独独为了他,要是小堂妹谢晞容听说有热闹可看,就算把西府掀翻了也是非去不可的。
他身为长兄,习惯了照顾家人,至于自己想法如何,在这里反而无关紧要,所以本能地先询问一直没说话的傅苒:“既然如此,阿苒,你想去吗?”
苏琼月正满心期待着他答应,听得这一问,不由得随着他的目光直直望向傅苒。
坐在她身边的晏绝仿佛同样意外,黑眸中随之划过一丝若有所思的波澜,而后也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
“……?”
傅苒本来装背景板装得好好的,忽然之间受到三道目光注视,一下子紧张得卡壳了。
怎么还有她的事,这修罗场到底有完没完了!
而且男主貌似一点都没意识到,苏琼月的目的压根就是想请他,别的都是幌子而已。要是她就这么代为答应下来,那也太没轻重了吧?
谢青行却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便补充道:“晞容肯定会与我们同去,即便我到时不能陪你,晞容也会多照应的。”
这,这不是重点啊……
但感受到女主越发灼热的视线,傅苒更没法把真实原因说出口了。
气氛就这么神奇地凝滞了片刻,唯有晏绝似乎对他们的磨磨蹭蹭感到不耐,忽而站起身来,打破了场上的僵局。
他拂了拂衣摆沾上的轻尘,神态明朗而愉快,看似随意,却实质上不由分说地帮她作了回答。
“好了,既然谢公子坚持想让义妹一同去,就随他的意愿好了。阿姊,你都不怕麻烦专程过来请人了,还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不成。”
少年抬起浓密的长睫,向缩在角落的傅苒如有深意地勾唇一笑,黑眼睛明润又清亮,桃花似的眼尾微微上挑,仿佛碧水里含着粼粼的波光。
“你说对吧,傅姑娘?”
3. 第 3 章
“他到底什么意思?”
傅苒好不容易从暗流涌动的修罗场逃出来,一回到自己的屋子,马上后悔不迭地趴在了榻上。
晏绝最后一刻的笑容让她心有余悸。
要是别人这么说,可能只是出于礼貌客气一下,但是晏绝,她可以肯定,他绝对没安什么好心思。
因为上巳的宴会是原小说里一个很重要的情节,毕竟男女主自幼在宫中相识,早已经历了两小无猜,情窦初开,知慕少艾,只差了个有仪式感的定情环节。
是以谢青行离京征讨青州前,苏琼月和他约定,第二年春日归来,与他上巳节在伊水畔相会。
含义都这么明显,如果没出差错,两人基本就该临水为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了。
结果,意外偏偏就发生在这个重要时刻的前夕。
傅苒想到此处,一阵唏嘘:这狗血程度不亚于电视剧里,男主刚要表白就车祸失忆了。
尽管如此狗血,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然而因为谢青行在失忆的情况下完全忘记了相会的约定,女主苏琼月独自一人在花树下等待了大半天,失望地负气离去,从此误会越来越深。
总而言之。
傅苒从头复盘了一下本文重要虐点,觉得她从现在开始挽救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两人错过的开端就是始于被遗忘的伊水之约,那她只要当天想办法让男主去他们约会的地点,后面的事不就好说了!
但一切的前提是晏绝不要中作梗。话又说回来,他肯定看不惯男女主重归于好是真……但是关她什么事情?为什么会突然主动捎带上她?
傅苒被他居心莫测的行为搞得一阵悚然,心下惴惴,总有种被大反派盯上的奇怪不安感。
*
不管怎么说,上巳日的当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晴天。
一大清早,在任由谢府的婢女给她盛装打扮,被反复确保没有什么不体面之处后,傅苒才被塞进了门外装饰精美的华盖翠幄车。
然后一抬头,和早就占据车厢主位的一位十一二岁的盛装小女郎对上了视线。
傅苒愣了两秒,向对方弯起一个友好的笑容:“谢娘子。”
是的,这位就是谢青行正经的真堂妹谢晞容。
端坐上首的小女郎相貌标致,发上簪的蔷薇花就像本人一样粉嫩又明媚,但脸色十分不佳。
她勉勉强强,相当不情不愿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把脸撇了过去,明摆出一副不想友善沟通的态度。
不过说实话,能叫谢晞容答应跟人同车出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谢家年轻一辈就她一个最小的女孩,从小娇养惯了,脾气大得很,加上不太清楚傅苒的来因,以为又是一个来家里攀高枝的远房亲戚,免不了有点看轻这些寄人篱下的人。
她有心疏远,想着这次来的看起来还算识时务,自觉挑了一个不太近的位置,没有硬往她身边凑的意思。
然而等了半晌,竟然真没有等到主动的搭讪,心里却不痛快起来。
上巳踏春,去的是洛阳城外的伊阙一带,车程还长得很。
她无聊地自己把玩了一会腰饰上坠的穗子,忍不住转头多嘴道:“穿的什么衣裳,太素了,你不知道洛阳城里如今时兴鲜艳的料子吗?”
果然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她心里想。
“……啊?”靠着车窗思索的傅苒茫然地回过身,下意识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就要多学,免得以后被人笑话。”玩穗子玩得百无聊赖的谢晞容终于获得了点反馈,被激起几分兴头,傲慢地瞥了她两眼,想要教导一下京城贵女们的流行时尚。
“春日游宴,选鹅黄翠绿的洒金裙,或是桃红石榴红的罗裙看起来最活泼鲜亮,尤其是上巳的宴上,外头应当再配亮色的半袖或者帔子才更好……像你身上这样浅的淡雪青色,平时在家还能看看,到时候一放到人堆里就根本不打眼了。”
她滔滔不绝讲解了一番衣料纹饰的搭配心得,见傅苒只是听着,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意思,于是得意地结了个尾。
“算了,伯母说以前你过去一直待在乡下,想必也没什么见识,出门有哪些讲究,下回问我……我伯母最清楚了。”
她本要说问我,临出口又觉得,没必要凭空给自己添麻烦,于是火速转口把锅甩给了刘夫人。
“哦。”傅苒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虚心受教,听完才看了一眼身上看起来已经相当光鲜亮丽的衣服,疑惑地补充,“可这就是夫人给我选的?”
还评价了句颇为娴静来着,难不成是长辈们的审美不同?
谢晞容顿时一噎,连带着后续的话也被堵在了喉咙里。
照理说,既然已经是伯母点头的,她作为一个小辈当然无话可说,而且她刚刚还在叫傅苒请教刘夫人,这会更不好再自己打脸了。
她只得憋了半天,才嘟嘟哝哝地说:“那,那就行。”
谢晞容教导未遂,羞恼不已,连忙匆匆把脸又撇了回去,决定再也不要跟这人说话了。内心短暂出现的识时务的评价也立刻烟消云散,转而变成了不知好歹的乡下人。
果然一开始就不应该多管闲事!
车厢里顿时再度陷入了一片沉默。
但傅苒其实没有太在意这段小插曲,因为她正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事实,那就是系统给的这个身份,是多么坑人。
根据她对女主有限的了解,苏琼月因父母已故,从小时就养在自己的姑母,也就是宫中的皇太后膝下。不仅如此,由于太后的多年摄政,整个苏家也跟着鸡犬升天,在朝野中影响很广。
所以就算在洛阳门第之中,这都算相当显赫的出身了。
而她呢,除了跟苏琼月身份悬殊之外,关系不能说交情匪浅吧……只能说是毫不沾边。
傅苒很想质问系统:有没有一种可能,既然这篇小说的剧情围绕女主展开,那好歹应该让她穿成女主的贴身侍女之类呢?
穿成男主身边的人有个鬼用!这种多男配玛丽苏文里,男主在剧情中超过一半的时间都是掉线的!!
但她这个系统,和传说中那些絮絮叨叨,还会读宿主本人想法的系统完全不一样。
除非傅苒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找,否则它始终维持着死一般的寂静,让她简直怀疑自己其实是在跟一个幻想的系统交流。
鉴于系统把放养政策贯彻到底,傅苒无可奈何,只好自己想办法。
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暂时先跟着谢青行再说。不然要是没有男主的话,她想见女主估计得指望鱼传尺素了。
打定了这种念头,好不容易熬过漫长的车程后,傅苒刚一下车,立刻就寸步不离地尾随在谢青行身后。
她内心暗暗摩拳擦掌,男主去哪她就跟着去哪,绝不能放过任何让男女主碰面的时机!
连谢青行都被她突然间显得过于殷切的目光看得有些意外,不由得失笑道:“怎么了,莫非才出府,不习惯人太多的地方?”
傅苒虽然难以启齿,但毕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心想她今天豁出去了,顿时厚着脸皮点头如捣蒜。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盛大的节庆,而且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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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地不熟的,也不敢和其他人搭话……谢公子,不如我和你一起走吧。”
她越说越羞愧:现生和穿书两世加起来,还没对男生说过这么让人头皮发麻的话……
身后保持着贵女仪态,优雅地登下马车的谢晞容见状银牙一咬,忿忿不平地心想,刚才在车上呛她话的时候不是挺好意思的!
果然这就是阿娘说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那什么来着,对,狐狸精!
偏偏谢青行对她的怒火毫无所觉,甚至还在安慰傅苒:“别怕,晞容性子活泼,同龄的朋友不少,一会自然会领你结识别家女郎,你若是怕生,只跟着她就好。”
傅苒心中暗急,却偏偏又不能直言原因,只好犹犹豫豫地婉拒道:“这样不好吧,太麻烦谢娘子了。”
什么意思?
莫名被安排的谢晞容脸色更是一黑,愈发要炸毛。
她哪时候答应过这种事情了,还想介绍给她的小姐妹?做什么梦,想都别想!
谢晞容气哄哄地正准备冲过去打断两人的对话,可没走几步,便听见了不远处笙歌鼎沸,又传来一阵热火朝天的吵闹和叫好,还有隐隐约约的乐声。
她被马车颠得索然寡味的心情顿时豁然一亮,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看热闹的激情稳占上风。
虽然心里还想算账,但脚下已经诚实地改了方向,领着婢女直接朝着人多的地方兴冲冲奔了过去。
“呜——”
正当此时,人群间闹闹哄哄的语笑声中,如同鸾鸟清鸣般响起一道动听的笛音。
笛声乘风而至,盖住了人声的喧嚣,如同入夜的山林里,虫声嘈杂切切的背景音中,忽而听闻归鸟一声脆亮的啼鸣,令人瞬间被挑动了心神。
紧接着弦乐响起,像琵琶的音色。
奏的是段轻松而活泼的调子,带着春日的飞扬意气,仿佛少女在城郊的翠色中打马而过,举目见杨柳青青,于是折枝在手,怡然自得地哼唱出了一段乐谣。
连满腹心事的傅苒也被从未听过的乐声吸引了:“谢公子,这是什么曲子?”
“似乎是《折杨柳》,去年起就在京中颇为盛行。”
谢青行带她一起向河畔走去,闻言回忆了片刻道,“我也听人唱起过这首曲,曲辞中仿佛有‘遥望孟津河,杨柳郁婆娑’之句,想必是于洛阳附近所作的。”
傅苒点点头,然后内心暗自肯定,看来琵琶声的来源毫无疑问正是女主苏琼月了。
由于小说里胡旋宴部分着墨不少,她都无需回忆就能想起今天大戏的发展。严格来说,除了虐心以外,这次宴会主要还是用来让女主展示才艺的。
毕竟,古早文怎么能没有一曲惊艳众人这种再经典不过的环节呢。
但即便文字里的内容早就很熟悉,可行至近处时,傅苒还是被宴会的热闹非凡小小震撼了一下。
这天春日的伊水澄碧如洗,潺潺的波纹里荡漾着金鳞一样灿烂的浮光,两岸往来的人亦如流水,溯游而下,春风四野,弥望之中俱是歌舞升平的景象。
河边则搭起了连天的五彩帷帐,帐幕内外熙熙攘攘的人潮仿佛群聚的鸟雀。其间有人在奏曲,有人在踏歌,有人饮酒作乐,有人握槊投壶为戏,高声呼喝,不绝于耳,鲜活得像一册风物长卷。
天下名都之中的无限繁华,从此间哪怕瞥见一隅,也足够浓墨重彩了。
紧接着,她就看见了谢晞容活跃的身影闪进了一顶最大最华丽的帐子,小女郎连一一打招呼的动静都格外兴高采烈。
“公主殿下,苏家阿姊,原来是你们在奏乐呀!”
4. 第 4 章
走进帐中时,远远听闻的乐声已然停止,但见一支光泽流转的青玉笛,被握在坐席上首的少女手中。
这少女衣裙金彩绚丽,尖俏的下巴微微抬着,令她的目光从他人身上扫过时,天然便带出骄矜而倨傲的神气。
桌案的另一侧则是个容颜绝世的丽人,着碧衫罗裙,膝上斜放着金饰的琵琶,余音袅袅,是前几天见过的女主苏琼月。
傅苒认出女主,便知道吹笛的人肯定是书中女主的塑料闺蜜——平原公主晏明光了。
按惯例,古早文里嫉妒女主的恶毒女配,既有开始就不和睦的,也有最初感情好过,后来却反目成仇的,平原公主就属于后面那一种。
这位公主并非皇帝的亲生女,是因父亲咸阳王权高位重,本身又极受宠,才被请封为公主。她和苏琼月也是从小相识,两个人一度感情亲如姐妹,当然,是在为了男配崔林而反目之前。
但要说早期,她对撮合男女主的确出过不少力,就比如当下的这场宴。
晏明光看见了谢青行自然是毫不意外,只在注意到他身边的傅苒时,倾身向苏琼月低声询问了几句。
听见回复后,她明显眉头微蹙,似乎稍有不快,但还是先开口道:“谢郎君来得刚巧,我与苏娘子才试过音,舞姬已然备好了。”
“正是,郎君晚来不知。”席中的一个女郎附和着气氛掩口轻笑,“先头本已是排好了舞伎,没想到公主见春日晴好又起了奏乐的兴头。”
“不错,听说公主的这只玉笛千金难求,当初宫宴上还得过太后陛下的称赞,今日我竟能听到此等名乐,真是有幸沾光了。”
“既是因为春日,按如此说法,大家沾的便都是春光,岂不雅致!”
坐得不远的另一位年轻郎君听得几人捧场,顺势便举起自己的酒杯,一副放浪不羁的神形,“旧日洛阳名士们以曲觞流水为风雅之事,我们此时虽无流水环绕,也应当举觞才是!”
“好好好——”他这样一起哄,众人顿时纷纷把盏闹腾起来。
宴上之人本就都是年岁尚轻的少年男女,场合不算正式,随意行乐而已,是以帷帐间也并未设立屏风围障一类的隔断,气氛越发热烈无拘束。
经过一番吹捧和打岔,晏明光的神色缓和不少,道:“别光拿我打趣了,眼下最得太后心意的人可不就好端端坐在这儿,琼月,你说是吧……琼月?”
苏琼月这才收回了不知不觉向心上人飘过去的眼神,脸上微露羞涩,只好用指尖拨了拨弦以作掩饰。
晏明光知道她的心思,便也不再当着他人的面继续调侃她了,拍了拍手,转而切入正题。
“好了好了,我话先说好,我和苏娘子合奏倒是不成问题,但若要配胡旋,还需要一个人来击鼓。”
这个理由可以说是早就酝酿好的。
按她们两人先前的约定,话到此处,晏明光就应该要出言让谢青行来担当这个任务了。
可偏偏有个声音比她更早一步截住了话头:“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帮阿姊击鼓吧。”
刚入座的傅苒闻声一抬眼,就这样直直望见了某个她不是太想看到的人。
又是那个病娇晏绝。
不过,可能因为今天是节假,他看起来没有像上次在谢府的时候那么仪服端正。黑发只用银冠略显随意地束了起来,身上的衣袍也是柔润的云白色,看起来清清朗朗。
远远地望过去,正是一个多情善感、青春又俊秀的少年郎君。
这时候,小郎君正笑意盈盈地接过羯鼓道:“我幼时在母后宫中就常听阿姊弹琵琶,尤记得那时候最喜欢的是《芄兰》的曲调,只是我离宫已久,好几年都不曾再听闻过了。”
苏琼月本还因为计划被扰乱而迟疑地看了看晏明光,但听到这话,仿佛记起了儿时的温情,神色也不禁跟着软化下来。
“嗯,我以前练习时弹过太多,姑母都常常说要听得不耐烦了,恐怕也唯有你这样念念不忘。”
“是啊,可惜我多年来还从未有机会为阿姊伴奏过。”晏绝看着她面露犹豫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语调里甚至不多见地带了点少年讨巧的神气。
“今日有这个时机,实在难能可贵……阿姊想必不会拒绝我吧?”
席中分明宾客如云,但他的目光始终只停在了苏琼月身上,近乎是旁若无人的态度,见她总算点头,便得逞般地会心一笑,亲昵又自然。
他对正儿八经的真堂姐平原公主仿佛视若无睹,反而和苏琼月关系要更近得多。
两人谈起宫中往昔,如同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
“谢公子,晞容,吃橘子吗?”
傅苒往嘴里塞了一颗酸甜的葡萄,以看好戏的心态慢悠悠剥着桌上的水果,顺便递了大半给谢家兄妹。
还没递到谢青行手里,就被谢晞容横了眼,别别扭扭地把盘子一把端走了。
从进来起,傅苒就全程围观了小病娇争风吃醋的戏码,但毫不担心,反而有点儿事不关己的轻松。
反正他现在再怎么打亲情牌也不会有成效,原著里从始至终,女主都仅仅是把他当成从小认识的弟弟而已,一点别的感情也没有——如果后来的害怕不算的话。
所以老话怎么说来着,得不到的总归得不到,又争又抢也是没有用的。
相比起来,她还是想想怎么让男女主单独见上面更重要。
宴上舞乐按次序开场,首先响起的依旧是平原公主手中那支笛子。
玉笛一道清鸣,陡然荡开了帐前的春风,舞姬足踝上系着的金铃便跟着叮铃铃地摇晃起来,青蓝交窬的裙摆应和着鼓点的节拍漾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随着音乐逐渐上扬,舞姬们倾身右旋,帔帛卷起华美的弧光。忽然间,琵琶声如珠玉一般迸裂,领舞的女子便不假思索,立即随之仰身折腰,裙裾在飞扬中泼洒出雀尾似的弧度,引发一阵喝彩。
羯鼓伴随着愈击愈烈,那舞姬却应对自如,眼看发间的红玛瑙坠子已经堪堪要扫到了草尖,她踩着鼓点,猛然又旋身而起,合上笛声将止的尾音,回首嫣然一笑。
席间顿时激起愈发热烈的欢呼,有人适时向晏明光恭维起来:“不说这设帐的锦缎值得上多少金,单是搜罗十几位善舞的胡姬便已经是难得了,公主的手笔果然不凡啊。”
上首的晏明光吹完一曲,额头已见薄汗,却满意而克制地翘起唇角,随口客套了几句:“这算得了什么,去年陛下生辰的时候我准备《鹿鸣》,可不比今日的耗神多了。”
尽管在座的人多是世家子弟,也不是随便谁都见过皇帝的,然而像她这样金枝玉叶的宗室女,提起来却像习以为常一般。
虽然看似在谦虚,但其中也不□□溢出骄傲之意。
说起来,要不是这样的性格,说不定她和女主也不至于走到决裂的地步。
傅苒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就继续认认真真地欣赏舞乐,却忽然听见一个少女惊声笑道:“李七郎,你去瞎凑什么热闹!”
闹出动静的是最开始起哄喝酒的年轻郎君,他脸上已经喝得泛红,竟自顾自站了起来:“看得够多了,我也来给你们露一手!”
他快步跳进场中,正踏在最前方的领舞旁边,几乎踩到她的裙摆。
因为此举突然,领舞明显被吓了一跳,好在她训练有素,才险险躲过了摔倒的危机。但离得最近的几个人却都毫无阻止的意思,反而笑成一片,看乐子看得津津有味。
被叫做李七郎的青年跳得自然远不如舞姬,加之褒衣博带,大概是偏好名士风流的派头,行动间飘飞的衣袂把舞步遮了大半,差点又要绊倒几个。
而且大概是喝高了的原因,他跳了没几下,立刻醉鬼的本相毕露,不知道从哪抄起一觚,居然胆子很肥地开始对晏绝劝酒:“我方才见殿下一直就没动过杯,何等胜事,怎可无酒,还当饮此杜康才是。”
但他显然想多了,晏绝不是对每个人都有对待苏琼月的态度,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瞥过来,直接把他无视了。
“……”李七郎有点挂不住脸,只好悻悻地自己干了杯。
晏明光见状这才一拍桌子,没好气道:“我办这宴可不是让你来闹事的,赶紧坐回去!”
“行,行,公主都发话了,我这就回……”
摇摇晃晃的李七郎总算顺台阶下了,朝着原本的座位走回去,但因为醉酒,步子迈得歪七斜八的,被地上的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前扑倒,差点掀翻了傅苒的案桌。
好在旁边的谢青行反应更快,余光一扫,身体便已经做出动作。
他常年练军,出手迅捷,李七郎只觉被一股力道按在肩膀上,膝盖往下一压,天旋地转,瞬间直挺挺跪坐在了铺陈的氍毹上,人终于安分了。
晕乎乎的醉鬼还干笑了两声:“哈哈,多亏了谢郎君。”
谢青行镇静地松开了他,继而转头安慰道:“阿苒,你没吓到吧?”
“没有没有,我在这。”傅苒却从另一侧闪了出来,向他挥了挥手。
还好她可是看过剧本的人,见到李七郎开始喝醉闹事就感觉不妙,所以在对方转身的同时飞快抄起坐席,全身而退,留给了男主充分的发挥空间。
要说惊吓,刚才的舞姬倒是真的被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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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人家打个工多不容易。
当然也多亏系统不强制走原著线,否则,女配就得摆出弱柳扶风的姿态,一套丝滑小连招往男主身上靠过去,继而引得女主吃醋委屈了。
这个白莲花是真不容易当啊。
她底气不足地瞄了一眼苏琼月,却发现对方貌似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以看心上人的神色专注地盯着男主平息混乱的英姿,耳根微红,那叫一个含情脉脉。
但是很显然,女主心动了,肯定会另有人不高兴。
果不其然,晏绝眼神转冷,不着痕迹地靠近了过去,挡住了苏琼月的视线,朝她露出撒娇般的笑容:“阿姊,帐子里人多,看你脸上都闷红了,不如我陪你出去透一会气吧?”
苏琼月的双颊顿时更红了,张了张口,却不好意思和看似满脸关心的少年解释原因。
然而她还是想也不想便婉言拒绝了,“那你先出去吧,我一会再自己去好了。”
“……”傅苒幸灾乐祸地看了眼晏绝的脸色,忍着笑又往嘴里塞了两颗葡萄。
就说吧,心机是争不过天选的。
不过晏绝走了,她的阻碍就更少了一个。眼看女主偷瞄谢青行无数次,总算下定决心合上琵琶匣,悄无声息地向晏明光耳语了几句,平原公主立刻露出会意的笑容,打趣似地推了她一把。
“你想逛了就去吧,”晏明光略有些刻意地抬高声音,好像就是想让某人听到,“但我这会怠懒得很,可不打算陪你了。”
这也暗示得太明显了吧,傅苒精神一振,火速对完全不明白情况的谢青行扯了个离开的借口:“刚才好像吃太多了,坐着发撑,我也想出去走走。”
走出帐子,她踮起脚尖四处张望,没多久就发现一抹熟悉的青碧色从岸边闪过,隐隐约约走向了河洲。
是女主的衣服没错。
她迫不及待地拎起裙摆,急匆匆追了过去。
很好,目前都还算顺利,反正只要找到约定的地方,再随便找理由把谢青行引过去就好了。
唯一的问题是,很难说清为什么,想起那天小病娇的笑容,傅苒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不会还打着什么算盘吧?
事实证明。
人往往怕什么就来什么。
穿过树林后,她没看到苏琼月,而是被另一个人截住了。
先前离席的晏绝不知什么时候独自站在了河畔,身边柳荫浓深,修长的手指间正握着一段青翠的枝叶。
其实已经不太能算是一段了,始作俑者大概是准备把它揉成某种形状,但由于手法太过粗暴,原本柔韧的柳枝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看起来更像是团纠缠的线团。
而就在她目光落上去的同时,那枝条终于不堪重负,从中间咔擦一声折断了。
他抬眼看见傅苒,唇边漫出一个嘲讽般的笑容,随即像对待垃圾一样将它随手一抛。早已饱经蹂躏的柳枝可怜巴巴地落在了泥里,傅苒不自觉心头一颤,仿佛对它的命运感同身受。
“晏……”她被突然惊吓,差点就把脑海里盘桓的名字念出来,还好音节刚卡在喉咙里就猛然惊醒,赶紧停下了脚步,“清河王殿下。”
好险好险,幸亏没叫出口。
老实说她一直觉得作者名字取得相当清奇,毕竟绝这个字用作一位皇子的名,在古代背景下好像多少有点不太吉利。不过鉴于这是篇古早小说,没取名叫“东方离”“南宫殇”就已经不错了,不能计较太多。
眼前的光影倏尔晃动了一下,少年的革靴底从柔软易折的初生绿草上踏过,脚下随之传来草叶断裂的咯吱轻响。
他竟然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傅苒面前,遮蔽日光的阴影顺势落在她的身上,笑吟吟的模样让人心头一阵不安。
“傅姑娘,没想到会在这里碰面,真是巧遇。”
直觉告诉傅苒,这次相遇一点也不巧。
但现在,她就是想躲也躲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行礼问候:“那我们也太有缘分了,不过殿下,你有什么事吗?”
晏绝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神情倒是称得上和善,却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我自然无事,倒是你行色匆匆,难道是有什么急着要做的?”
“没有,”她当然不敢说出真实原因,“我只是觉得河边空气真好,出来散个步而已。”
“是吗?看来我们不谋而合,我也正清闲得很,不如陪你一起散散步。”
我又不是女主,你哪来的这么多闲工夫……!
傅苒内心发出一阵尖锐爆鸣,表面上却敢怒不敢言,只能被强行带着拐了个弯,朝苏琼月消失的反方向绕了回去。
5. 第 5 章
三月伊河畔,春山晴,水沼暖,日光映照,树荫清凉。
洼泽里长满了鲜绿的蒲草,水上是连成片的红蓼,两岸浮云般的桃李杏花绵延至远天尽处,一眼望不到末梢。
沿岸而行时,长长的一带里垂柳婆娑,柳树枝像是碧绿的丝绦,千条万缕,如织丝一般勾勒出风的形状,绵绵垂落在游人的发尾指间。
可惜傅苒此时哪还有半点注意力分给柳色,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小病娇发难。
但他却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傅苒的警惕一样,语气很随意地开启了闲谈。
“那日在府上,我似乎听谢将军说过你是青州人氏。正巧我对青州颇有兴趣,不知傅姑娘家在何处郡县?”
问得还算正常,傅苒直接把系统介绍分毫不改地重复了一遍:“我是琅琊郡即丘县人。”
晏绝闻言眸光微微一动,但声音依然冷静:“琅琊与洛阳恐怕有千里之遥,你孑然一身远行至此,家中难道竟无人相伴,何以独自寄居于谢府?”
就说他怎么这么闲,原来是查户口本来了。
找到了来由的傅苒松了口气,搬出女配那写满了惹人怜惜的身世:“实不相瞒,家父母当初本是在即丘邻近乡县间行医,但在去岁的战乱中,双亲已经不幸罹难。所以,我在世上其实早已无亲眷家人。”
虽说父母双亡柔弱孤女的故事有点儿老套,但能用就行,谁让系统给的就是这么个破剧本。
问她有什么用,她也不想啊。
“……实在令人惋惜。”他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令人看不出真假的遗憾,随即道,“如此说来,既是出身于岐黄世家,想必姑娘医术颇佳。”
“啊?也就一般吧。”话题跳得太快,傅苒差点没反应过来。
论理说原身的医术可能确实颇佳过,但问题是对于医学,除了系统在新手养成期补课的那部分以外,据她所知她一无所知。
她不由得忐忑地低下了头,好在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少女的腼腆羞怯:“呃,家父母在世时,的确深通医术,但我,这个……学艺不精……”
少年漆黑的眸子凝视她的脸,片刻,忽地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容:“不必自谦,我的僚属中亦有几个昔日的琅琊人氏,说不准会对姑娘家人的事迹有所耳闻。”
他的语气里尚且听不出端倪,然而话锋却忽然一转,险些把她吓出了心肌梗塞。
“不过,我现在倒是更好奇另一件事。傅姑娘的言谈口音可与我所知的青州琅琊人截然不同,不知同为一地,为何会有如此差异?”
晏绝脸上浮现出饶有兴致般的神情:“或者说,你并非真正出于琅琊郡?或者,方才言语之中在哪里有所欺瞒?”
仿佛轻巧的疑问,就像郁郁柔柔的繁花隐没在阴影里。然而只有触手才知,底下是一丛令人生畏的毒刺。
傅苒的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他可实在问对人了,因为这个她是真不知道。
毕竟女配在原著里的戏份基本都是为了虐女主而存在的,个人背景本来就模糊,除了系统给的初始信息之外,她了解的甚至不比男主多。
但输人也不能输阵,慌乱之下,傅苒反而念头飞转,慢慢地停住了步伐,强行挤出了几分黯然神伤:“殿下,不是我有意隐瞒,只不过青州过去历经了太多战乱,我也仿佛记得幼年时,曾经随父母颠沛流离,终日居无定所。”
林阴间日光影影绰绰,照在她眉眼间,一双眼像是天然含着朦胧的水雾,垂下就带出十二分的柔弱可怜。
“所以家父母祖上或许并非琅琊郡人,可是当时年纪太小,即使当真如此,我也确实记不清楚自己祖籍何处了。”
尽管她看起来应对还算镇定,实际上心里却已经慌得一匹。好在原文设定里青徐两州属于南北交战前沿,尤其这两年归而复叛后,民众多有流散,且齐朝还没来得及重新造籍,人员身份应该很难去考究。
不然伪造身份可是大问题,肯定随便就被拆穿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
傅苒憋得快内伤了,不知道他到底还准备试探什么,而且关键是,关于女配的问题她基本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也不能怪她,穿的就是工具人,提供的信息又有限,除了原著摆在明面上的部分以外,其他都要她自己探索,系统根本半点作用也没有。
然而出乎意料,晏绝也随着她脚步渐缓,旋即不经意地轻轻笑了起来。
“傅姑娘,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的眼神如有深意,脸上却是笑吟吟的,仿佛只是开了个略带捉弄意味而又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刹那间,刚才那种山雨欲来的低沉气氛一扫而空,好似她单方面的错觉。
就像少年人无意觉察到自己恶作剧的过分,这才不慌不忙地安抚起来,“你说的我当然都相信,何必这么认真。只不过是刚巧碰面,寒暄几句罢了。”
……怎么态度转这么快,刚刚不是还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吗?
你们病娇都是这么阴晴不定变幻莫测的?
傅苒诧异地抬起头,眼前人满脸写着无辜,神色里看不出一丝痕迹。像是云散雨已收,风暴都被掩埋在幽深的水面下,惟余表面风平浪静的微微涟漪。
可她却从那水中读出了一层阴翳,是明晃晃的,但令人捉不着尾巴,仿佛一种冰冷的嘲弄。
信他个鬼,绝对是故意的!
傅苒心里蓦然升起一股被人戏耍的不服气,瞪了他几秒钟,也露出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语气加上了几分刻意。
“我没机会和殿下这样尊贵非凡的人打过交道,倒是不知道,殿下平时连寒暄也要这么无礼地质疑别人,还真是对不住了啊。”
她一共就见了晏绝两次,两次都是被他逼问,就算软柿子也要有脾气的。
内心的小火苗一时间蹭蹭蹭地升了起来:来啊,阴阳啊,看谁阴阳得过谁。
晏绝迎着树木间投下的丛丛光束,视线从她的脸上扫过。
那双水雾氤氲的眸子竟难得地被薄怒点燃了,显得格外生动而明亮,仿佛黑夜中熠熠的星火。
他像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而感到意兴盎然,突然倾身朝她靠近了几分。
傅苒猛地一惊,差点往后弹射出去,好险没把“你要干什么!”质问出口。
然而,少年的手指却令人意外地掠过了她的脸颊,柔柔地拂起了一枝快擦到她颊边的柳条。
“恐怕是傅姑娘自己太过多心了。”
他轻飘飘地在她耳畔说,“但无妨,我不介意你的冒犯。”
傅苒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句不介意是回复她阴阳怪气的道歉。
她的小火苗刚升到一半,就莫名其妙地熄了回去。倒不是因为忽然消了气,而是总觉得有点古怪,还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诡异感。
不是,怎么他看起来心情甚至更好了,是幻觉吗?
但她还没能想明白,思绪就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清河王殿下,阿苒?”
谢天谢地,傅苒一抬头,就见到了不远处帷帐的影子,和熟悉而可靠的一张脸。
原来他们走了半天,竟然又重新转回到先前的位置了。
“谢公子!”
她如蒙大赦,顾不上晏绝的脸色,转身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谢青行后面,这才仗势冒出头瞥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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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晏绝的动作已经收了回去,面对着两人神色如常,半点没有理亏心虚的模样。
也对,她总不可能拿他质问的问题和谢青行告状,那就显得太小题大做了。
“晞容方才看得困了,闹着要去找二郎他们放风筝,我便也离开了。”谢青行有些不解地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抚,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怎么了?你们为何会正巧碰上?”
哪里巧了,晏绝肯定就是特意来堵她的。
可惜的是她压根没有证据,更不敢暴露自己偷偷追踪女主的事。
“也不算正巧,是……”她灵机一动,“我看清河王殿下一个人站在河边,就找他讨教怎么编柳枝花环呢。”
河边的柳树的确生得茂密,谢青行不由好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你讨教得如何?”
“挺好呀,我很厉害的。”
比某人强多了,起码她不会因为自己编得一团糟就恼羞成怒把东西咔擦折了。
话都说这里,反正盘问是肯定进行不下去了,她暗戳戳给晏绝甩了个眼刀:他怎么还赖着不走?
少年冷眼看着她的举动,嘴角勾起漫不经心的弧度。
她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就像一只借着老虎的势头,来掩饰自己瑟瑟发抖的本质的狐狸。
“可惜我倒不知道傅姑娘究竟学到了什么,不如让我也见识一下?”他并未急着离开,反而慢条斯理地折下刚才落在傅苒脸颊边的柳枝,戏谑地递到了她眼前,一幅诚心讨教的态度。
这人怎么还阴魂不散的?
傅苒刚平息下去的小火苗又差点死灰复燃,好在她也不是空口说大话,索性顺势一把接了过来。
她心里憋着气,手上动作飞快,几下就编出了个整齐的成品,做完自顾自先给谢青行展示:“我就说我手工很好的吧?”
“是啊,做得很好,很漂亮。”谢青行从来不吝于夸赞。
以免又被刁难,这次在晏绝开口之前,傅苒就先发制人地拽过了他的左腕,动作飞快地把柳环往上面一套,居然恰好合适。
“那正好,殿下别客气,这个就送给你了。”
这下连谢青行都略有些讶然,随后是欲言又止:“阿苒,这恐怕……”
晏绝的表情更是风云变幻,过了半晌,才归结于一声匪夷所思般的冷笑:“傅姑娘,没有人教过你上巳赠礼是什么样的含义吗?”
“没有啊,殿下都已经知道了,我又不是京城人,哪里会清楚你们的礼节。”傅苒满脸真诚,“难道你们这里,就连送个礼物也不对了?”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小郎君衣着华贵,所佩琳琅珠玉,和这个朴素的柳叶手环一点也不相称。
但她经过一番拷问,演技反倒超常发挥,加上有情绪,便仗着谢青行的势,委委屈屈、茶里茶气地说:
“我只知道礼轻情意重,好歹也是心意,殿下不会把我的心意扔了吧,那我就要伤心得没脸见人了。”
“……”
“怎么会?”少年脸上挂着笑容,目光却冷淡,“傅姑娘言重了。”
他长睫微敛,终于略带几分讥诮地审视着她浮于表面的演戏。
来历不清,谎话连篇,充满疑点,但有一件事倒说得很对。
就算换上时行的盛装,她看起来也完全不同于洛阳城里娴雅的高门贵女。她面容稚气,颊上是脆弱的冷白,像是芳泽兰草上新鲜的晨露,不知不觉间,凉意就深重得沁人肺腑。
和那些热烈的、喧嚣的、来来去去的富贵烟云,丝毫也不相关。
不论她是从何处来,又是为何而来。
都绝不属于这里。
6. 第 6 章
伊河西岸,经阙塞山流下的水边,正充斥着许多嘈杂的讨论声。
“弓如满月,好俊的身手!”
“哎呦,真可惜,就差那么一点了。”
河岸的地势很是开阔,许多柳树枝上都被系上了色彩鲜明的碎布,上方削去外皮,露出里面的少许白芯。这是北方射柳的旧俗,持弓者要以箭矢射中露白处,柳枝断落才算成功得筹。
人群中间亦有身穿灰色衣衫,作僮仆打扮的人正捡起地上被射断的柳条,放在了旁边记数的地方,一群好事者纷纷拥拥地围绕着中心持弓箭的鼓掌叫好。
不远处,一个名为梁巡礼的中年男子笑着负手而立,神态甚是愉快。
他刚升任御史不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便趁着上巳的好意头,为家族中的后辈子侄们开了场射柳的比试。见场中为首的身影得意洋洋地将断枝抛向记数处,他朗声笑道:“十一郎已拿下三筹,可还有……”
梁巡礼正捻着胡须点评族中子弟的箭法,忽见不知道谁射出的一支铁箭失了准头,竟然直直往河边而去了。
“快去看看。”他立刻警醒,迅速抬手止住了众人,“不要伤了过路的人。”
候场的家仆听命去查看情况,很快发现那铁箭钉在离河滩不远的地面上,旁边站着一个云白色衣袍的秀美少年。
“实在抱歉,郎君可曾伤着?”
家仆先出了声询问,随后恭谨地半低着头打量对方,视线扫过精致的衣身布料,看见他腰间蹀躞带上双螭相缠的带扣,不由得吃了一惊。
当下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折返,向望着这边的梁巡礼禀报:“郎主,似是位贵人,仆不敢擅作主张。”
听到如此回话,出于谨慎考虑,梁巡礼不由得打消了叫后辈去询问的念头,亲自走了上去。
树下的少年神色悠闲,正俯身拨弄着箭簇,虽然只是孤身一人,却明显气度不凡。交错的光影中,他精致而柔和的侧脸被割裂成明和暗的两色。
的确是位贵人。
梁巡礼眼底霎时精光一闪,抬手整了整身上的常服:“竟是清河王殿下在此游春,梁某治家不严,不慎冒犯殿下了,还望见谅。”
“是我自己没带侍从,只不过随便走走,刚巧碰上,没什么冒犯的。”
晏绝从容地转头望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梁御史不必太客气。”
尽管清河王看起来没有把这个小问题放在心上,但梁巡礼也未敢全然当真,当着对方的面斥责了自家子侄几句,随后以赔罪为由,邀请晏绝一同往设席的地方走。
其实他和清河王打交道极少,碰面纯属偶然,本来没什么好谈的,但说来也是刚巧,他这会还真是有件事需要旁敲侧击一下。
不过都是混迹朝堂的人精,梁巡礼不急着直入主题,反而面上带了些打趣的神色,看向少年手上的一抹新鲜的绿色。
“清河王殿下似乎也正到了要考虑婚事的时候了。若是心有属意之人,只怕要及时向太后禀明才好,否则若是佳人另许,便不免遗憾了。”
他身为御史,自认眼光颇为刁钻,一眼就看出清河王手上的柳叶编环必定是女子所赠,所以才有这一番调侃。
要知道上巳节可不是普通的日子,如《诗》颂言,“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自古以来便是有情人相会的时候。
在这时节以柳为礼,若说不是有意,连他都不信。
不过晏绝却并未接口,因为当着梁巡礼的面,不好把东西怎么处理,只是让垂下的衣袖略微遮住了它。
柳枝坠在手腕上,带来轻微的沁凉,是河边水汽那种令人不悦的潮润。
他低头看了一眼,但脸上没有什么被打趣后的羞窘之意,反倒不着痕迹地把自己从言语中摘了出去:“梁御史见微知著,的确洞察力非凡,不愧是皇兄时常夸赞的能臣。”
夸赞不过是一笔带过的场面话,梁巡礼自然识趣得很,没把这样的辞令当真,只惯例自谦了几句,然后借机闲谈了起来。
“殿下可还记得相州刺史赵筑的案子?闹出了这样一桩大案,御史台现在也是忙碌得很呐。”梁巡礼说着说着叹息一声。
开春以来,他和同僚们耗费精力最多的无疑就是这件事了。
赵筑的行为甚至还不是督查查出来的,而是被人检举,一一列罪,可谓丑闻。
当时皇帝听闻后便大怒,当场要求御史台和廷尉立刻审理案件,并让身为丞相的咸阳王负责此事,严令各方务必要彻查清楚。
当然,像这样的案件,于御史台来说实属常见,尽管严重,但也就是公事公办。
可这回有一样异常,那就是主导审查的咸阳王在私下里会见了他。
咸阳王与先帝亲近,早早封王,一直身居高位不说,作为叔父也深得当今皇帝的重用。而梁巡礼本人在太后初临朝时不甚得志,直到皇帝开始理政后才逐步被提拔,资历称不上深厚,与咸阳王素无交谊,所以感到十分奇怪。
更让他心生警觉的是,初次会面之中,咸阳王就似乎在向他暗示,皇帝的“彻查”实际上另有深意。
但话不能偏听一头,何况梁巡礼对他的暗示惊疑不定,所以准备多方探探意思。没想到想瞌睡就来枕头,今天刚巧碰上了清河王。
要知道清河王虽然年少,但是皇帝的亲弟弟,在宗室诸王中也属于最有实权的几人之一。况且他同样在太后宫中长大,若论对帝王的了解,恐怕极少有人能胜过。是以上巳一遇,对梁巡礼而言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然而晏绝却没有直接说什么,而是反问他:“那梁御史对这件事是如何看待的?”
既然是有求于人,梁巡礼也就不再继续卖关子了,谨慎而克制地谈了几句自己的看法。
他家境不显,能爬到现在的位置,除了能力以外,政治嗅觉自然也是不差的,心里自然清楚,赵筑只是个筏子,皇帝真正想查的另有其人。
有意愿也有能力,而且还和赵筑交好的,除了南部尚书李谌别无他人。当然,兄弟之间同气连枝,其中肯定还少不了李谌那个好弟弟,中书令李怿的影响。
要说包庇的事情可大可小,要是往轻了算,多半是给李家兄弟定成个渎职之罪,然后革职罚俸了事。
而且鉴于他们一贯受器重,说不准没过多久就又升回来了。
可这件事里最让人犯难的,无疑是皇帝的意思。
把事情整得如此大张旗鼓,总不能就为了敲打一下。但若不是敲打,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或者说,查,究竟需要查到哪一步?
梁巡礼还在酝酿着如何试探,便忽然听晏绝道:“我常听人夸赞梁御史书读万卷,博览古今,精通于经书史籍,可曾知晓秦人嫪毐之事?”
这话里的意思就太过尖锐了。
饶是梁巡礼已有心理准备,脸上也不由得些微变色。
嫪毐是谁?秦皇之生母赵太后的男宠。不仅与太后私通令之有孕,混淆了皇家血脉,甚至还自称皇帝假父,妄想图谋大权,以至于祸乱国家。
“这,莫非……”
梁巡礼终于想起了隐隐听说过的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迟疑着没敢说出口,心中却明镜一样。
李怿和太后,难不成、难不成竟然是——他如同拨云见日般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皇帝之所以要对付中书令李怿,根本就不是为了他滥用职权,也未必真的在乎什么枉法徇私。
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李怿是太后的情人!
想到这一点,梁巡礼的神色变化简直可以用大起大落来形容,想到后续,他尽可能冷静下来道:“既是这样,请恕我多问一句,嫪毐其人,殿下以为该当何罪?”
嫪毐死于造反,若依他来看,李家人再借十个胆子也是不敢造反的,可皇帝的心思不好说。
“浸益骄奢,恣肆不臣。”
晏绝含笑看了他一眼,“梁御史饱读史书,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评断。”
话不在多,梁巡礼心中重重一沉,彻底明白了意思。
不管李家人有没有谋反的胆量,只要君主想要这个罪名,总有办法安上去,由不得他们。
反正弄权结党这种事情,一样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当然也够得上藐视皇权的程度,若是再有别的人证物证加以辅助,说不准就能给他扣上一顶谋逆不轨的帽子。渎职不好说,但谋逆之罪,够灭他家满门的了。
思虑到这里,梁巡礼忽然默默出了身冷汗。
此局比他一开始所想的更为险峻啊。陛下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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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公,根本不是只想查一个赵筑,而是早已处心积虑谋划好,想借此机会一次解决身为太后心腹的李家兄弟!
他不由得悚然一惊,随后又是暗自庆幸,多亏自己弄清楚了背后的缘由,否则人卷进了浑水里都还不明不白。
想到这里,他放低了态度,拢手道:“多谢殿下的指点……”
“梁御史高誉了。”
晏绝打断了他的话,“我今日只是和梁御史碰巧遇上,说不上什么指点,闲谈几句罢了。”
梁巡礼立刻知机,霎时敏锐地连连道歉。
“自然,某与殿下不过偶遇而已,此事不足挂齿,是我唐突了。”
今天这番话的确不可为外人道,太后和中书令的阴私,哪里是他一个下臣敢随便了解的。
他边说边谨慎地暗暗窥视了一眼这位殿下的脸色,却见少年早已经转移了目光,望着河洲那头落英缤纷的花林。
飘摇的江风长长拂过他的眼眸,那双眸子里,映照了满目琳琅的绯红桃花色。
*
在一大片沿水的桃林附近,傅苒好不容易找到了女主的踪影。
自古以来,桃花林都以其美好的寓意,优越的环境,锦上添花的独家气氛,成为古言小说中有情人幽会的超级大热门选址之一,她面前的这片地方也丝毫不例外。
满林云霞,灼灼其华,落花遍地,锦绣如织,浪漫得足以写进诗歌里。
真是美好的少女心事啊。
作为资深单身狗的她一阵唏嘘,更加觉得原著拆散一对相爱的小情侣是多么狠心的行为了。
不过,回去找男主要用什么理由呢……
她纠结地盯着远处的桃花树看了半晌,终于有了头绪。
……
苏琼月在林中羞涩地徘徊着,花林间绯色缤纷,细碎的花瓣悄然飘落在少女青碧的裙裾上,仿佛揉碎的胭脂云,她抬手拂开肩头的落英,耳尖泛着薄红。
忽然间,如一阵微风吹动,枝头的花瓣簌簌落下,纷扬如雨。
她立即惊喜地抬头望去,青年正穿过丛丛繁花而来,被璀璨的霞色照得愈发面若冠玉,风流如画。
只是当见到她的时候,他的眼神中仿佛隐约闪过一丝讶异。
但苏琼月没有注意到这点细微的神色变化,她紧张得厉害,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好半天才总算组织起了语言,好让自己在开头显得稍微矜持一点:“我,我在这里观赏桃花,郎君来此何事?”
谢青行不过一讶之后,很快便收敛起了情绪,微微笑道:“说来倒是和苏娘子有关。”
苏琼月差点就要忍不住说出一句“我也在等你”,还好心中涌起的赧然制止了悸动,只剩下满眼期待看着他。
然而,谢青行很快就解释清楚了原因:“多亏苏娘子邀请我们来赴宴,阿苒说很喜欢方才的胡旋,只是怜惜舞者受了惊吓,想赠些东西给她,但俗物又怕惹人耳目,所以托我来这里取几枝桃花放在面上作装点。”
其实只要细想,便会发现这个借口稍显拙劣,奈何傅苒说得满脸为难,一副眼巴巴的模样盯着他,看起来格外纯良。
反正在谢青行这里,自家堂妹想一出是一出的事迹更多,所以没有什么可深究的,左右不过是帮忙折个花而已。
“原来……是这样吗?”苏琼月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
她满心欢喜,却得到了这样的答复,只觉谢青行好像根本没有把他们的约定放在心上,心底不由得如风起涟漪般层层漫上了委屈的情绪。
委屈变成了恼怒,下意识就要对他发脾气,但想到上次得到的态度,心头一阵翻涌,怒气立刻被潮水般的慌张和无措淹没了。
苏琼月的性格和外表几乎截然相反,她是个极其容易患得患失的人。
只要遭到了一点冷遇,就会开始畏怯和反省自己。
就在这顷刻间,她便已经回想过两人曾经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不断怀疑自己究竟是在哪个节点自作多情了。
当然,谢青行一直对她很好,在宫廷的年少岁月里,他也同样为她折过花,擦过泪,违过矩,甚至于担过责罚,但那份暧昧不明的情愫,即便是她,也从未鼓起勇气真正宣之于口。
可是如果,一切只是她想得太多,而他其实根本不喜欢她呢?
7. 第 7 章
谢青行摘下了两三段开得繁盛的花枝,正打算告别,却听见了轻轻的啜泣声。
转过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他好半天才迟疑道:“苏娘子,你怎么了?是有什么不适吗?”
谢青行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把她惹哭了,而苏琼月自顾自一边流眼泪一边想,他总是对她很好。
虽然拒绝了她,但还是这样好;虽然他什么都好,但依旧不喜欢她。
她就这么完成了思想闭环,哭得更伤心了。
谢青行只得先将花枝搁在旁边,掏出了一块洁净的帕巾递过去,耐心等着她慢慢擦眼泪。
苏琼月低着头,哭得抽抽噎噎的,看起来难过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时竟心软地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但很快自嘲一笑,心道必然只是错觉罢了。
待少女的情绪平复下来,他才缓和了语气安慰:“别哭了,有什么伤心的事,说出来也许会好些。”
“我能有什么事情……”
苏琼月的声音还带了点抽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样?是不是因为我没能及时去看你,所以你才生气了?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受伤了,当时我在瑶光寺日日礼佛,每天都许愿……”
谢青行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表示出倾听的态度:“许愿什么?”
然而她被这么一问,竟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眼眶迅速地又红了起来:“我在佛前求的是什么,别人也就算了,谢将军怎么会不知道!”
“……”谢青行只能无奈地想,这话是从何说起,他难道应该知道?
苏琼月却当真是满心的委屈。
她所求的还能是什么,不过是盼望他平安而已。
没有人比她更害怕他出征了,因为她的亲生父亲,就是死在遥远北方的战场上。
那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姑母会当上皇太后,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只是怀朔镇上的一个低级武官,遇到柔然滋扰边境时,他就得穿着已经破旧的甲胄上战场。
父亲的离开,就和谢青行一样,常常没有预兆,没有归期,没有音讯,而当时她和母亲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等待。
漫长的等待里,母亲或许会抱着新缝补的衣裳,突然哭起来,又或许会急躁地找原因骂她,接着骂到她父亲,最后恨恨地埋怨,“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事后她明白,这句话不是真心的诅咒,只不过是妇人受不了等待的一种怨气宣泄而已。但坏的预兆往往灵验,有一次,父亲离开了家,便再也没有回来。
然后,就是母亲的改嫁,她被伯父家收养,但没多久,对怀朔边民而言几乎遥不可及的京城传来了消息:皇帝驾崩,她从未谋面的姑母已当上了皇太后,伯父也跟着加官进爵,入朝重用。
于是,苏琼月此生第一次离开怀朔,走进了繁华的名都洛阳。在皇宫华丽的垂帘间,高高的台阶上,见到了她幼年时期所能想象到的最高贵威严、令人仰望的一个女子,而这女子竟然是她的姑母。
像一个被天降好运砸中的人,最初的惊喜之后,就是内心暴露出来的自卑和惶恐。
她刚到姑母身边,因为身份和外貌得到过数不尽的关注。但那些人很快发现,她不通文理,不会礼仪,不识字,甚至连说话也是偏远地方的口音。
有一次,姑母在宫里设宴,让她去和年龄相仿的世家小娘子们逛园子,其中某个女孩向她搭话。她当时受宠若惊,立刻怯怯地回答了,女孩却当着众人的面露出令人尴尬的神色。
“娘子说话怎么这样古怪,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众人便纷纷笑了起来,而她窘迫至极,低着头匆匆找个借口走开,还没走到姑母的住处,就忍不住在园林山石的角落里窝成一团,哭湿了衣衫。
那是她最初遇见谢青行的地方。
当时她只顾着自己难过,没发现一块大石相隔之处,还有个陌生的清俊少年。
他大概是想等她哭完自己走,以免两人撞见,却因为帮她支开来查看情况的宫人而暴露了行踪。
其实苏琼月虽然有美人的名声,可是在他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往往很狼狈,根本没有什么光彩靓丽的时候。比如初见那天,她哭得稀里哗啦,又兼之惊慌失措,脸上和身上都乱糟糟的,别说气质仪态和风度,连平时能装点一下门面的美貌也半分都看不出来了。
少年有种和嘲笑她的人们相似的高雅气质。不同的是,他既没有看不起她,也没有试图打听她为什么哭成这样,只是无声递给她手帕,让她擦去颊边被风吹凉的眼泪。然后他坐回山石后的原位置,背过身,静静等着她继续宣泄情绪。
从那一天起,总是如此。
他让人感觉到安定,感到风歇雨停,万籁宁静。
可是苏琼月丝毫没有想过,当他有朝一日不再做这个永远陪伴着她的人时,她又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傅苒在相距一段河流的水边暗暗观察花林里的情况。
就算她已经快迈到了河边上,对岸的具体情况依然看得不是太清楚,但至少能望见两人的距离相当接近,仿佛很是亲密。
看起来不错嘛,应该大有进展。
她满意地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准备打道回府,寻机替小情侣的私会打一下掩护。然而遽然间,身后有道充满怀疑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傅苒被猛然吓了一跳,刚转回身,眼前出现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竟然是谢晞容。
小女郎满脸提防之色,很不高兴似地睨着她,像是怕她掩盖什么,谢晞容甚至不等回答,就蹬蹬两步上前越过了她,自顾自观望刚才傅苒所看的景象。
此时,谢青行和苏琼月的身影已经被花簇隐隐盖住,看不清神态。但身上的衣衫,依然明显地昭示出两人的身份。
傅苒还没来得及阻止一下,她就倒吸一口凉气,蓦然捂住了嘴,本就圆溜溜的眼睛这会更是睁得滚圆,不可思议般地看着她。
“你竟然,竟然在此偷窥我堂兄和苏……你,你真是不知廉耻!”
有没有一种可能。
其实真正的谢苏头号cp粉就在你的面前。
但谢晞容明显大为震撼,一点也没有要听她辩解的意思,当即气急败坏地跺脚:“堂兄待你那么好,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不对,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等着,我肯定要向伯母告发此事!”
她越说越怒气冲冲,看也不看傅苒一眼,立刻转了身就要去告状。
“等等,小心!”
“你干什么别碰我——啊!”
谢晞容下意识躲开了想要扶她的傅苒,往旁边迈开一步,但突然间,脚下猛地向前一滑,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
不出所料,在河水四溅的动静后,她半边身体都摔在了水里。
“……”谢晞容呆住了。
因为到处都又湿又滑,倒是不怎么疼,就是很震惊,而且很丢脸。
岸上的傅苒无可奈何地维持着想拽住她的姿势:“这里到处都是被河水浸透了的湿泥,得踩在石头上才能站稳,我应该提醒你的……”
小女郎就这么呆若木鸡地凝滞了,脸色涨得越来越红。
半晌,她忽然用袖子擦了擦被溅了一脸的水,抬头瞪着她,凶巴巴的:“那你愣着干什么,还不扶我起来!”
傅苒看着她犹豫两秒,还是俯身伸出了手,但也悄悄用力抓住了旁边的树枝。
她倒不是不想扶,只是感觉谢晞容演技太拙劣,那点不怀好意的心思都快写脸上了,很难不想起愚人节里磨刀霍霍的同学们。
可谢晞容心里比她更虚,见她伸手,不及细想,立刻急切地紧紧握住,随即猝不及防向后大力一扯。
谢小娘子的思维很纯粹,那就是既然已经丢脸了,就不能只有她一个人丢脸。
然而,因为傅苒牢牢拽住了结实的枝桠,她手上又沾了泥水,是以这气势汹汹的一拉直接滑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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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压根没能拉动。反而由于力道太大,她刚站起来半截,又重心不稳,扑通一声狼狈坐回了水里,溅起硕大的水花。
谢晞容:“……”
傅苒:“……”
眼看谢晞容本来涨红的脸已经有变青的趋势,傅苒尴尬地退开了一步,试图在对方彻底炸毛之前安抚她:“要不,要不你还是自己起来算了……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而且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啊——阿嚏!”
谢晞容仿佛想说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就重重打出一声喷嚏。
春天的河水应当凉意仍重,傅苒想起这个,顿感不妙:“等一下,你带了备用的衣物吗?你的婢女呢,怎么都没见到?”
“带什么婢女?”谢晞容羞恼地揉了揉鼻子,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居然理直气壮起来,“我就是怕你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哪能让人跟着看!”
话音刚落,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和人声。
难道还有别人在这里?
谢晞容听见声音,脸色顿时从恼怒变成了慌乱:掉到水里已经够丢人的了,要是再被别人看见,她这辈子的脸都要丢完了。
现在显然不是讨论方案的好时候,傅苒只好小声说:“好了好了,你先在树后躲着吧,我出去看看。”
她转身刚要出去,却灵光一闪,忽然感觉刚才发生的事情很是熟悉。
对哦,凭她多年的读者直觉,跟踪、偷窥、争执、落水,这套桥段的即视感也太强了,现在还有莫名出现且可能旁观到了事件的不明人士。
傅苒仔细一想,莫名怀疑,她难道乱入了宅斗副本吗?
那就值得纠结要不要去看这个情况了,万一撞见哪个男配,今天的宅斗文剧本就真的可以宣称功德圆满。
好在这种担心的情况总算没发生,走出去不远,后方出现了一座小亭,被仆妇几人遮挡。她刚走近,就有侍婢打扮的女子迎上前来,虽是拦住了去路,但态度依然十分有礼。
“我家娘子不喜人群纷扰,特意选了此处以观河景,只是水声喧哗,故而方才未曾听见娘子的脚步声,不知小娘子可有何事?”
一番话说得顺畅且滴水不漏,既解释了在这里的正当原因,也摘干净了自身,表现出一副我们刚才什么都没听到的姿态。
显然,对方是个非常伶俐的人。
不过傅苒本来也不是为找麻烦而来,想到谢晞容恐怕还湿着衣服,于是顺台阶就下了:“抱歉,我也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们,只是想借样东西而已。”
婢女似是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
“白蘋,”亭子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让这位娘子先进来。”
婢女话音顿止,顺从地依言让开道路,露出了被挡住的亭中身影。朱漆的梁柱阑干间,先是天水碧色的裙裾,视线向上而去,才见到一个姿仪端秀的年轻女郎,正恬静地敛衽致意,向傅苒微微一笑。
“相逢不识面,岂不失礼?”
女郎比她想的还要更善解人意,都不用傅苒酝酿一下说辞,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向立在身后的婢女道:“方才的话我已听见了,青荷,把我的氅衣拿给这位娘子吧。”
“河边水凛风急,虽是春时好景,却可惜不胜清寒。我观姑娘衣裳确是有些单薄,若不介意,这里原本多余备了件氅衣,或许可解一时之急。”
女郎解释的语调轻缓,言谈中,便从侍婢手中接过大氅,亲手交到傅苒手中。
她处事分寸极佳,虽然并没有透露自己知不知道刚才的事情,但又仿佛隐晦表达了这一点。
反正帮忙就已经很好了,傅苒接过厚暖的鹤氅,先是认真地谢过了她,然后又想起什么:“娘子的好心,我必定会转告家人的,不过……我到时候该怎么归还衣物才好?”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介怀。”女郎对上她的双眼,目光柔和。
“若是实在要还,只需寻内城西面崔家宅邸,说是二娘子之物即可。”
8. 第 8 章
谢晞容从踏上回府的路,就不断对傅苒怒目而视,但进了门后,却忍住了没说出偷看的事,只是越想越气,又转过头重重瞪了她一眼。
“你别以为这件事过去了,要不是为了表兄,我才不——阿嚏!!”
傅苒:“……好好好,你回去记得喝碗姜汤,别受寒了。”
然而第二天,谢府便有下人说起小娘子因为贪玩着了凉,被母亲陶氏勒令卧床休息的事。
由于事关长兄名誉,任由陶氏问了半天,谢晞容居然都忍住了没告状,只不情不愿地说傅苒帮她借了崔家娘子的衣物,让母亲帮忙还回去。
“崔家二娘子?晞容上巳节碰见她了?”
东郡公夫人刘氏端坐案后,听自家妯娌絮叨了半天女儿的不省心,终于从话里捕捉到这个名字,回忆和崔家的往来。
刘夫人主理府上一应事务,和别家人情联络大多都要经过她。
因为谢府规模不小,但人口相对其他权贵人家来说略简单。谢老太公夫妇都已驾鹤西去,目前常住在家的就只有两房,即东郡公谢易和其三弟谢运,其余两个兄弟都在外任职。
谢运官职不高,远比不上兄长,夫妇两人又都不爱麻烦,所以府里既没有各房矛盾,也没有管家权纠纷,大小事几乎全由刘夫人做主。
陶氏道:“她倒没碰见,说是青行的义妹碰见了,向人家借了件衣服。”
刘夫人已经从刚才的叙述里知晓了那天的事,饮了口热茶方问:“晞容不肯说为什么落水?”
“别说了,她一提到这个就支支吾吾的,”陶氏压低了声音,身体凑得更近了些,“这话我也就私下同你说说,我看,她好像不大喜欢青行的义妹,但我问她落水是不是因为那姑娘,她又说不算,弄不清怎么回事。”
闻言,刘夫人这才缓缓放下瓷杯,沉吟了片刻。
她因少时操劳而落下过病根,身子骨向来不大好,上巳之前就有些不适,为避免再吹凉风,便索性没去踏春,所以是听陶氏抱怨后才知道此事。
不过刘夫人到底是看着谢晞容长大的,知道她脾气虽有些任性,但大事上拎得清。既然她坚持不肯说原因,那多半是牵涉到了需要讳言之事,想必多问也是问不出来的。
想到这里,刘夫人拍了拍陶氏的手,宽慰了两句。
“如此说来,崔二娘子是一片好心,而且崔家门风清正,她定然不会在外传扬什么,衣裳我命人备礼一并送还给崔家就好了。”
陶氏先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而后犹豫着清了清嗓子,终究没憋住一颗想打探八卦的心:“既然都说起了,我多嘴问一句,青行那个……到底怎么回事?”
认干亲这种事,实在让人很难不遐想,她早就暗自好奇了,只是碍着长辈的面子,说出来未免有拿小辈嚼舌根的嫌疑。
好在刘夫人知道陶氏心地不坏,只是嘴碎罢了,平淡道:“她于青行有救命之恩,仅此而已,旁的你知道,我是不好说太多的。”
“哦,也是,也是。”陶氏听了这句,便知趣地打住了话头。
言外之意她也懂,刘夫人虽然是如今的当家主母,但却是续弦,而谢青行是原配的儿子,继母嫁进来时,他年纪都已经十余岁了。
虽然两人彼此以礼相待,但因为谢青行已故的生身母亲,到底有层隔阂,关系也始终算不上亲密,所以,向刘夫人问这话是不太方便。
陶氏赶紧找了个台阶,把先前的话题圆过去:“青行从小是个闷葫芦,何况他们年轻人的想法,最难猜不过了。”
“是啊。”刘夫人面上也一笑揭过。
虽是不便提起,但对于陶氏好奇的部分,其实谢青行的确解释过,是因为傅苒的父母都已离世,要是放任一个弱女子继续独居于战乱之地,总归让人于心不安。
东郡公谢易本就是个极其看重情义的人,知晓缘由之后,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认义妹这事,刘夫人当然也无不可的理由。
但老实说,除却这一层关系以外,她对傅苒的记忆不深,只记着是个纤弱而秀气的小姑娘,并非一眼就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种人。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女孩似乎是个极大的变数。
即便不能对陶氏言说,于她的私心……自然是偏爱苏家人的。
她嫁给东郡公之前,和当今太后曾同为宫女,情如姐妹,若不然,苏琼月也很难一而再再而三地借着探访她的名义来谢家拜会。
然而私心归私心,命中的因缘际会,谁能说得准呢?就算是她自己,何曾又料到了今天。
刘夫人用帕子点了点茶水的湿痕,照旧平常地吩咐侍立在两旁的婢子。
“备礼,给崔家送去吧。”
*
谢府书房里,傅苒正捧着一本从书架顶上随便找出的地理志翻看。
说到这个状况的起因,还是她平时在府里闲得太无聊,所以主动向谢青行申请了书房的借阅权限。他对此倒是很赞成没错,但傅苒很快就发现,男主估计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因为除了少数经史典籍以外,他的藏书里压根找不到几本文艺作品,放眼望去,内容不是兵书就是地理人俗、风物百工等方面的著述。
毫无水分,全是干货,就是有点太干了。
好在她兴趣还算广泛,当年连郎道的物理十卷都陪朋友生啃过,所以也能接受,只是得对照着墙上的禹贡九州图,试图弄清楚书里那一大堆河流城县的方位。
可惜傅苒理论尚佳,但实用的方向感相当渺茫,看了半天还是觉得乱糟糟的,于是转过身,准备从附近的书架里找几本其他书来参考。
一回头,视线对上了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人影。
“!谢公子?”她下意识噔噔后退,直到看清了人才放下心来。
“只是见你太过入神,就没有出声打扰。”
谢青行见她行动惊慌,还险些撞翻了身后盛着香花的瓷瓶,无奈道,“怎么吓成这样?又不是在作贼。”
这倒不至于,单纯是因为最近谢青行回来得实在太少,导致名义上是他的书室,眼看着都快要被她一个人占据了……
傅苒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把手中的书合了起来:“谢公子来书房是有什么要事吗?”
谢青行向她展了展手中纸张的一角:“我明日不当值,恰好府上又收到了一位友人的手函,所以来给他回信。”
他因为战功和天子信任,已经升任为侍中、殿中尚书,负有掌宫内兵马以及典宫殿禁卫的职责,要是有临时任务委派,便经常会直接夜宿于宫廷,导致在家的时间比以前大为减少。
所以从上巳之后,傅苒见到他的机会也不多。
为了表示自己的弥补之意,她殷勤地给他铺开信纸又磨起了墨,顺便关心道:“天色这么晚了,回信要是不着急的话,不如明天再写吧。”
谢青行耐心解释:“这封信是从青州托人捎来的,路途遥远,单是传信便要在路上耗好几日,还是早些回复为好。”
“也是哦,对了,说到青州——”傅苒忽然被这句话提醒了,“之前公子说过的流民安置的事情怎么样了?”
她本来就是从青州而来,知道那边由于战乱的缘故,有许多人已经无地可居。谢青行已经写过一份奏章向皇帝禀报这件事,现在他病休结束,朝堂的安排应该也下达了。
其实女配的身世虽然可怜,在动荡中却不是个例,像她这样的人还有许多。
所以说起来,她能遇见男主都算得上幸运的事情了。
谢青行的笔锋停顿了下来:“是我忘记告诉你了,陛下已经下旨,令青齐之地的流民徙于京师就食,此事交由河南尹来督办。如果顺利无误,他们的户籍便会分配在周围的诸县,再由仓曹发放赈济。”
重新定居不是件易事,但如今,这已经是多方协商过的结果了。
他沉吟片刻,又道:“只是朝中并不太平,近来李家的案子太大,有不少人牵涉其中,恐怕一时半会难以脱开手脚,大约会进展得慢些。”
说到这里,谢青行抬起头,神色温和地向她笑了笑,仿佛安慰。
“但在天子脚下,流民总会被妥善安置的,不必太担心。”
傅苒先是为那些人的归宿而怅然地点点头,然后忽然从他的话里惊觉关键词。
李家的案子?
还闹得很大的,不会是原著里的中书令李怿谋反案吧?
李怿可是太后的情人,常常出入宫闱,在苏琼月的记忆里,是个风趣儒雅,时不时就会给她带来各种小玩意的和善长辈。只是从某天起,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关于他所谓谋反的罪名,女主还是过后才渐渐了解到,此时大概一无所知。
但这样看来,剧情中的某些变故已经在暗中发生了。
“阿苒?阿苒?”
谢青行不解地看着突然开始走神的她,“怎么了吗?”
傅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为了转移话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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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随手指了指桌上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木箱:“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里面装的是旧书吗?”
虽然她在书房进出不少,但看的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书籍,不会去乱翻动东西,印象里这个箱子一直就是锁着的。
这问题实在很平常,谢青行却被问得微微一怔,仿佛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我也忘记了,或许是吧。”
怎么感觉反应不太对啊。
傅苒可是很清楚,谢青行对书室里所有的陈设,哪怕架上书籍的摆放顺序都是了若指掌的。
所以他没理由不知道一个明晃晃摆在桌上的箱子里面放着什么。
除非这背后有什么因由。
她在脑海里飞快回忆了一圈,居然还真找到了可疑的目标。
那就是原著前期虽然没有表白,但苏琼月其实有借生辰之机,送过谢青行一份特殊的贺礼。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她送的是一面外表普通的铜镜,既不像佩玉荷包那样太明显,又通过镜背阴刻的铭文暗示了自己的心思。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少女暗藏的情思如许,婉转又动人,可惜,收到的人后来不仅忘却了她,也忘却了这份心意。
但这可是重要任务物品啊!
傅苒马上来了精神,开始兢兢业业地充当推动剧情的工具人:“我看公子从没有开启过,会不会里面装着什么有用的书?万一放太久,被虫蛀了怎么办,不如索性趁现在检查一下吧。”
虽然由她来提议,确实会有点突兀,但谢青行在这些小事上,是一向很少给出拒绝回答的。
然而这次,他出人意外地摇了摇头:“天色已经太晚了,即便有什么要收拾的,也不是紧迫之事,不妨过几日再说。”
想必是蛊在发挥作用,让他潜意识里,就会不断避开任何与苏琼月相关的回忆。
傅苒还不死心,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提醒他:“也不一定是书,有可能是别人送给公子的礼……”
话音未落,她猛然感到心口一阵强烈的绞痛。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下翻腾,牵扯到其中最细微的神经,疼痛锐利得如同刀割,直接打断了快要出口的话。
【警告!警告!】
【宿主正在遭遇忘忧蛊反噬,由于初次违规,本系统已自动提供‘疼痛减免’一次。再度提醒,请不要自行违逆任务行为守则!】
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是挂机已久的系统终于蹦出的提示。
“……”傅苒蔫巴巴地闭上了嘴,感觉系统的四十米大刀已经快要当场架到自己脖子上了。
这就没办法了,她只好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悻悻准备告退。
“阿苒,先等一下。”
看起来正陷入思索的谢青行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难道提醒这么有用,他居然真的想起来了?
傅苒心中一动,顿时满脸期待地又坐回了案边:“谢公子,怎么了?”
“我想……”
“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出门走走。”
结果纯属虚晃一枪,谢青行脸上只有瞬间的疑惑掠过,而后仿佛记忆骤然空白似的,半途提起了一件完全不相关的事情:“……过些日子,你想去西山打猎吗?”
果然还是,等等,打猎?
她没顾得上失望,就立刻精神紧绷了起来。
狩猎这种事情听起来很激动人心,但在小说里压根不是这样。
就像宅斗文里的宴会一样,它例来占据古言里的意外频发高峰期,剧情通常不是光荣负伤就是直接坠落悬崖,多半还附赠孤男寡女崖下共处一夜。
尽管如此,傅苒还真不能不管,因为接下来,就到了原著里的一个重要虐心情节。
女配会先在男主面前装作被女主推倒,扭伤了脚踝,然后再引发男女主的争执矛盾。最后,凭借高超的绿茶功力大获全胜,以小鸟依人的姿态被抱回马车上,让女主目睹一切并且伤心不已。
救命啊。
想想就知道,她怎么可能有这个操作水平。
傅苒心中万分不情愿,却因为系统的要求又不能直接拒绝,本着挣扎一下的心态,试图委婉地暗示男主。
“呃,谢公子,不是我不想去,但我既没学过骑马也不会射箭,要不还是算……”
“这有何难。”谢青行当即应下,顺便给了她一个笃定的笑容。
“放心,我会找最好的骑师教你的。”
9. 第 9 章
“你看,这里是箭镞,尖头用以穿刺,末端有倒钩,只要透过了表层的皮毛,就会牢牢嵌在肉里,很难拔出。尾后是箭羽,以硬韧的飞禽翎羽制作,能让你的箭射出后保持稳定的方向。”
“用左手虎口撑住弓,把箭搭在上面,右手戴了护指的位置来拉弦,当心,不要压到尾羽……”
傅苒在谢青行的反复指导下,拉开弓弦,对着前面树上画的靶子比划了好半天,手一松射了出去。
随着“嗖”的一道破空声。
箭头没入了前方的地面中,连树皮也没擦破。
她赧然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薄汗,讪讪道:“谢公子,不然你先去打猎吧,我自己再练一会就好。”
从上次提到狩猎之事后,谢青行确实派了人帮她提前训练,但因为时间太短,只着重学习了骑马的部分。所以她这还是初次尝试射箭,战绩很不怎么样。
一开始是因为没熟悉,后面的几次则是力气差了些,没办法,原身的体弱是个从小遗留的老毛病了,不是她马上就能锻炼出来的。
“没关系,我经常有狩猎的时机,陛下四时田猎,春蒐秋狝,大多我都会陪同,不必急于一时半刻。”
谢青行丝毫没有急躁,很体贴地扶着她的手臂又向上略抬起了几寸,“其实你刚才的姿势很好,只是瞄准的地方太靠下了,因为箭射出后会偏移方向,所以起始时应该比靶心实际的位置更高些才对。”
不得不说,他的教导确实很细致,姿态也彬彬有礼,并无任何逾矩之处。但为了能指正动作,两人的距离还是靠得比平日里近了很多,远远地望过去,免不了有些过于亲昵。
傅苒瞥了一眼不远处神情郁郁的苏琼月,又爱莫能助地望向一心教学的男主,觉得她心好累。
不怪她不积极做任务。
都是因为直男真的带不动。
灼灼的日光下,没射中的箭矢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另一边,连亘的林木树荫间,微风带来些许清凉,驱散了五月间的炎热。
平原公主穿赭红色骑装,牵着一匹棕鬃黄脊的高大骏马,走到了苏琼月旁边。
“还盯着你的心上人?怎么,你们最近闹矛盾了?”
晏明光对苏琼月的那点心事了如指掌,否则以她父亲咸阳王和谢家连交好都谈不上的关系,两边哪里会有这么多来往。
苏琼月却满脸失落,低着头闷闷地一时没说话。
其实方才晏绝也来关心过她,只是她情绪实在不佳,提不起精神,没说几句就敷衍了过去。
从上巳之后,她生平第一次开始不知道怎么面对谢青行了,诚然,他对她还是那么温柔……可却也突然变得疏远。
她不明白,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种委婉的拒绝。
但晏明光等她早就等得快不耐烦了,催促般地摇了摇她的手臂:“到底怎么回事?我都已经等你好半天,人早走光了。你给我说清楚,不然下次我绝不再帮你忙了。”
虽然纯属为醋包饺子,完全是出于方便好姐妹的目的才凑起了这场夏猎,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除了谢家之外,晏明光也另邀请了和咸阳王府有交情的几家,所以来者不算少。
不过因为陪着苏琼月磨蹭,他们大多数都已经三三两两地自行带随从去山中打猎,连谢晞容也早就等不住,同其他人一起出发了。
“明光,我……”被打断的苏琼月纠结了半晌,因为心里头太乱,只能茫然地向好友寻求建议。
“如果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你说要怎么办?”
“就为这个?”
晏明光诧异地顺着苏琼月的朝向看了看那边的状况,“我上次就想说,谢郎君身边怎么会添了新人……不过,你也顾虑太多了。”
苏琼月疑惑地抬起头,见姐妹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色。
“又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你放在心上,便是想攀谢家的高枝,也要先看看自己的模样。就算你现在去把人赶走,她敢对你说什么?”
“不是这样的,明光,不能这样!”即便心乱如麻,苏琼月也不觉得以势压人是好事,“如果景逸他真的……真的……”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他会讨厌我的。”
晏明光闻言拧起眉头,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
她性格强烈,爱憎分明,既然认定了对方是好姐妹的情敌,当然不准备客气:“那难道就这样放着不管了?行,你不做就是,我来做。”
“明光!”苏琼月一惊,连忙抓住好友的手想要制止,“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自己能解决的,你、你千万别动手!”
“放心,不会怎么样的。”晏明光任由她拦着自己,却丝毫没有动摇,嘴角溢出一丝轻蔑,“谁说我要自己动手了?只不过在我的地盘上,给她个小小的教训罢了。”
此次围猎的狩场所在,是洛阳城外的西山一带,山岭连绵,走兽繁多。
不过这种狩场的形式,通常和普通猎户为了谋生而进行的捕猎又不一样。
达官贵人们的狩猎,事先就会规划好路线,有专门的熟手提前设下过针对野兽的陷阱,另还有家奴在前路上早早地打草惊蛇,把猎物从潜藏的窝巢里赶出来,以节省寻找的功夫。
所以有收获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贵人自己实在太废,带的那么多随从也不可能干看着。
于是,傅苒很快就发现她不会射箭的借口找得没什么意义——反正其实用不着她动手,指挥别人就可以了。
那她的进度要怎么办!
不对,男主现在看起来连打猎都不准备去了,大有不教会她就不肯走的意思……这个问题更完蛋好吗!
山风吹得树叶不住地哗哗作响,闪烁的阳光更让人的心头添了一丝浮躁。就在傅苒累得手都快抬不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少年音色。
“傅姑娘似乎不怎么善于射术啊。”
她放开了手上的弓弦,回过头目光一扫,晏绝赫然正抱臂斜倚在栓马桩旁,不知道已经旁观了她多久。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空落落的箭靶,语气带着凉薄的揶揄:“如果我没看错,你好像已经快用空一只箭囊了……难不成,是因为谢侍中教得太敷衍了?”
小病娇还呆在营帐这一点也不奇怪,毕竟女主都没走,奇怪的是他不上赶着去关心女主,居然还有闲心跑来看笑话。
傅苒腹诽了一下他这种拐着弯也要阴阳情敌的行为,不服气地扭过头。
她本来已经累得不太想继续了,但想到谢青行教得这么认真,还要被说敷衍,顿时有种非要证明给他看的感觉。
而且她练得也不烂,只是乏力造成了偏差,最后一次,她专心地抛开疲倦,全神贯注瞄准了靶,这才松开手。
随着“笃”的一声。
这支独苗竟然很给面子地插在了树靶边缘。
虽然还是有点歪,好歹也是上靶了,傅苒回敬似地斜睨了他一眼,然后兴冲冲地仰头望向谢青行:“公子,你看我——”
“不错,你果然进步了很多。”
还来不及高兴几秒,谢青行就充满赞许地又往她手里塞了一支箭,看她的眼神满是欣慰,活像教了学渣八百遍才终于看到对方做对了题目的老师。
可惜老师吐出的是魔鬼般的发言:“只需要多练习几十遍就好了。”
……你就不能解一下风情吗!
幸好这时身后一阵马蹄声响,晏明光正好牵着苏琼月策马过来,公主清亮的嗓音不由分说地插入进来,阻止了他这种拔苗助长的行为。
“郎君听说了吗?刚才有人在在北林那边见着了赤狐出没,毛发竟然是红艳如火的颜色,寻常时候极少能得见,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晏明光不等他回答,又紧接着道:“下个月是太后陛下的生辰,要是今日能猎到这样的狐皮,到时候为太后献上寿礼,岂不是正好合意。只是单我和琼月两人去,恐怕没有十足的把握。”
晏明光边说边给了好友一个“看我都为你自谦成这样了”的眼神,悄然捅了捅苏琼月的后背,示意对方赶紧抓住机会。
苏琼月反应过来,连忙跟着道:“嗯,姑母喜欢红色,但我很少猎过狐狸,听陛下说谢郎君于狩猎上颇有经验,还想请你帮一帮这个忙。”
两人一唱一和,缘由也很合理,不过谢青行犹豫片刻,还是下意识先回头望了望傅苒。
傅苒都快盼得望穿秋水了,对他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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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点头,恨不得马上把男女主和助攻一起打包送走:“既然是难得的机会,谢公子千万不能错过。但我箭法不好,就不去了,我留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吧。”
连平原公主都献上了倾情助攻,这么好的时机要是不把握,她的任务哪年才能完得成。
谢青行却不放心地蹙眉:“可你独自一人在这里练习,是不是会太过于无聊了?”
他说话间,视线也从空荡荡的帐篷间扫过,不经意地正巧对上了旁边的晏绝,由不得停顿一瞬。苏琼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咬了咬唇适时地提出建议。
“反正阿真也还在,要是怕傅姑娘无聊,不如就让他们两个结伴同行好了。”
这个方案倒是提得很大胆,但小病娇显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傅苒一点也不怀疑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可是下一刻,女主便拽住他的衣袖晃了晃,略带了点娇气和恳求意味地看着他:“阿真,你说是吧?”
苏琼月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神里写满了期待,还有种无所顾忌的信赖。
就像他们在宫中度过的幼年岁月里,她常常每每感到不安时,也会流露出这样亲近而依赖的神色,尽管那些日子……其实已经过去太久了。
“……”迎着她这样的目光,少年顿了顿,语气忽然柔和了不少,“那便按阿姊说的办吧。”
看来她还是低估了女主的影响力。
这下唯一不情愿的就变成了傅苒,她下意识想婉拒,可转眼注意到平原公主对苏琼月其乐融融,瞥向她时却明显透着不善的眼神,顿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另一个被忽视的问题。
最初穿书的时候,她就从系统那里了解过,书中世界的剧情在某些主要节点上是有一定自我修正能力的。
所以如果这里她不走的话,将要发生的就该是原著情节:晏明光故意派人暗害女配,但苏琼月中途才因为闺蜜说漏嘴而得知,赶回去查看情况,却被女配误以为她是来嘲讽自己的。
其中的过程稍显混乱,总之最后,当谢青行回来时,正好见到拉扯之中女配疑似被苏琼月推倒,扭伤了脚踝,而且见了他也不解释,立刻就是一副潸然泪下不胜委屈的模样。
再加上,根据旁边谢家家仆的叙述,又是晏明光的手下找茬在先,苏琼月推人在后。何况所有人都知道公主与苏琼月交好,这事怎么看都只可能是出于好姐妹的授意。
因此谢青行理所应当地误会了一切,可偏偏苏琼月有嘴也说不清,双方就这么不欢而散。
但要命的是,对读者而言,这段情节的重点全放在男女主之间的虐心苦情和误会上了。
描写都是围绕女主的心理活动,到具体细节上基本就一笔带过,傅苒甚至不知道公主准备怎么来害她,也无从防备起。
想到这里,她赶紧改了口:“没事,我自己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会就好,用不着劳烦殿下。”
“那怎么行,”谢青行并不赞同这个提议,“你没来过西山,不熟悉地形,也没有参加过春猎,万一走岔路遇到危险怎么办?不然我陪你——”
“不不不不用了!我还是跟殿下一起吧!”
傅苒怕他要来真的,心一横,想想晏绝哪里就那么可怕。
他前期又没黑化,而且还当着女主的面答应了,难道能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怎么样不成。
比起被原著剧情杀,确实还不如两害相权取其轻呢。
眼看男主总算点了头,一行人绝尘而去。
傅苒迟疑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蹭到静静望着女主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晏绝身后,清了清嗓子。
“殿下,其实我刚才只是随便说的,你要是不愿意,要不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不用脑子想都能知道,晏绝肯定是更情愿缠着女主的,要不是苏琼月的请求,他才不会带上她这个电灯泡。
现在女主都走远了,这人不直接翻脸无情就不错了。
晏绝却出乎意料回过头,略有些散漫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竟然春风拂面般笑了。
他绯红的唇角微微弯起,仿佛浸着烟霞的潋滟水泽,笑容透出明朗的意味。
“这怎么行,我可是答应了阿姊,一定要好好照顾傅姑娘。”
10. 第 10 章
他今天怎么回事?
傅苒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他吃错了什么药,难不成是因为苏琼月的那么一句话,心情就由阴转晴阳光灿烂了?
那小病娇现在也太好哄了吧,完全想不到后面怎么会黑化的。
她一边感叹女主这所向披靡的魅力,一边不太娴熟地爬上马,晏绝这会连提醒的语气也比刚才对谢青行好了十倍不止:“准备好就出发吧,否则再拖下去,天色恐怕要晚了。”
还真是被哄好了啊,她尝试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发现,谢青行说的没错,她确实不认路。
傅苒只好假装无事发生:“殿下,我们要去哪儿?”
“跟着我走就好。”
晏绝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勾住缰绳,把她的坐骑牵引了过来。
他松开手,含着轻微笑意,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驭马走在了前方引路。
向着灼目的阳光,那双黑眸不经意低垂下去,沉沉遮住了其中的阴影。
老实说,虽然晏绝看起来心情不错,但傅苒对于跟他打交道还是有种赶鸭子上架的被迫营业感。
上山的全程,她都尽量保持着前后的安全距离,比缀在后头远远跟着他们的随扈还安分。
虽然都是天潢贵胄,但晏绝这个人跟平原公主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让人凑得太近,所以并没有公主那种呼奴使婢、前簇后拥的排场,即使有几个侍从远远在后面跟随,也不过为了偶尔上前来处理他收获的猎物而已。
但山林不是平地,里面的小径本来就七弯八绕,又没人给他们带路。
傅苒越转越感觉风吹得凉飕飕的,忍不住道:“我们都进来这么远了,还要继续向前吗?”
晏绝不紧不慢地瞥了她一眼:“傅姑娘走这么点路程就累了,难道谢郎君没有告诉过你,整个西山有多大?”
虽然她的体力不怎么样,可倒也没有差到这个地步。
而且说她就说她,老带上谢青行干什么。
傅苒也没胆量问他到底是不是看不惯男主,虽然猜测的答案是肯定的。她识相地转移了话题:“殿下,你总是喜欢这么独来独往的吗?”
就她刚才所见,不止平原公主,这里出现的那些贵族子弟一样带着许多人鞍前马后,可晏绝貌似完全没有。当然,她单纯是把自己当成了npc。
少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不是因为傅姑娘,我现在应当和阿姊他们在一处。”
他不无恶劣地转头瞥了她一眼,凉凉加重语气,“用不着独来独往。”
跟他隔了至少一匹马距离的傅苒:“……”
现在的局面,说起来倒真是拜她所赐没错,傅苒自觉理亏,只好加快点速度上前,保持在了与他并肩同行的位置。
不过其实,从这几次短暂的交会里,她忽然发现了一点特别之处。
那就是除了对苏琼月以外,晏绝好像并不喜欢提起自己的事。
他从来都没正面回复过关于自己的问题,就像某种固守着领地的刺猬,在外来者面前始终保持着警戒的防备心,边界泾渭分明,绝不暴露软肋。
这么说起来,还好系统虽然狗,但至少没给什么攻略反派之类的地狱级任务。
不然的话——她看了看前方的背影,很有自知之明地心想,那她这辈子都是不可能攻略成功的。
他不肯谈论自己也就算了,傅苒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锲而不舍地换了个试探的方向:“殿下和苏娘子感情可真好啊,我想,苏娘子也一定很信任殿下,否则也就不会求殿下帮这个忙了。”
至少从目前她看到的来说,晏绝前期虽然占有欲强了点,但对女主的要求还是很听话的嘛,所以究竟为什么会黑化成后面那样的?
这句话仿佛打动了晏绝,他蝶翼般的睫羽不经意颤动了一下,目光终于慢慢落在她身上:“你觉得……阿姊很信任我?”
“那当然了,苏娘子待殿下多亲近呀,就算是亲姐弟也不过如此了。”
傅苒眼都不眨地一口承认下来,暗暗地打量着他的反应。
不止现在,直到他彻底暴露的时候,女主的反应都是震惊和不可置信,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对她的感情。
“……”他沉默下来,脸上显出几分出神,仿佛有复杂的情绪交错闪过,最终竟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情。
因为这一点感情,他的眉眼都不可思议地柔和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内心。
还真是个突破口?
傅苒受到了鼓舞,正准备再接再厉的时候,他却忽然压低了声音,从中打断了这个话题。
“你听。”
不知道是不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晏绝勒住缰绳,望向前方茂密的树林,刻意避过了她的目光:“那边好像有动静,可能是野兽撞进了设下的陷阱里,我们先进去看看。”
……
傅苒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步子,小心地从满地的枯枝和落叶踩过。
这片林子里的草木明显比进山的地方要茂密,估计是因为他们转得太远的原因。陈年的枝叶在泥土上快铺成了厚毯,夹杂着连地面的形貌都被遮掩住了许多。
乍见之下,不免令人新奇,还有种参与狩猎的真实感。
就是走这种路像在开盲盒,没出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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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差点一脚陷进浅坑里,好在晏绝及时把她拽了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聊得还行的缘故,他这回态度极好,居然还多叮嘱了一句:“小心点。”
而且他看起来确实要从容很多,用马鞭随手就扫开了前面碍事的枯藤和落叶,看得傅苒也从地上抄起一根棍子,学着样子往前开路。
好在已经到了目的地,她略微放松了下来:“殿下,不是说这里应该有陷阱?还没走到吗?”
“早就到了。”
晏绝指间的鞭梢轻巧地划了个圈,指向她的身后,傅苒望过去,果然见到树根下的枯叶中露出半截圈套。
这就是陷阱了啊。
她正想问晏绝怎么不去看,少年便慢悠悠道:“我得到的猎物已经够多了,如果陷阱有收获,这只就归你了,否则待会见了阿姊和谢侍中,我不好和他们交代。”
他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体贴?
小病娇也真是阴晴难测,今天好说话得简直有点莫名其妙了。
不过傅苒确实还什么都没有猎到,想想觉得他说的也对,有些好奇地凑近,拨弄了一下那截打成圈的麻绳。
绳子的末端系在略微弯折了的树枝上,另一头的圈套打结处拴着根小木棍,还有……一只灰扑扑的野兔?
她蹲下去,迟疑地打量着野兔:“这是被抓到的猎物吗?我怎么觉得,它好像已经死了。”
这只野兔后脚被绳套吊在了半空,不知道被吊了多久,连眼睛都闭上了,一动也不动,毫无生气的样子。
“是吗?”晏绝没有要确认的意思,停在她身后,声音轻描淡写,“这是属于傅姑娘的猎物,就由你来处置吧。”
傅苒闻言轻轻戳了戳野兔的身体,它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她只好先试着把绳套解开。麻绳粗糙,不是太好弄,拉扯了半天,她才终于把兔子的后腿松脱出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
灰色影子忽然猛地一下从她手掌间窜了出去,甚至来不及反应。
但紧随其后的就是破风声,以及“噗”一声箭矢插入什么东西的轻微闷响。
傅苒眼看着它夺路而逃,却被冷箭射中,扑通一下栽倒在地,挣扎几回就没了动静。
才眨眼之间,野兔已经窜到了林子边缘,再往前是一大片茂密的蒲苇草,挡住了视线。还好晏绝这一箭补得相当及时,不然等它钻进去,恐怕就再也找不着了。
不对……及时?
傅苒福至心灵般地回过头,恰好和无声观察着她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晏绝半点也没有被发现的尴尬,坦然露出一个微笑:“傅姑娘不去看看你到手的收获?”
11. 第 11 章
“……”
她有点回过味来,忽然意识到,晏绝又在戏弄她了。
从她解开绳套,到兔子跑出去,这么短的时间,要不是他早有预料,肯定是没法精准射出那一箭的。
他难不成是想整什么幺蛾子?
傅苒忍不住狐疑:“你刚刚是故意的?”
少年对上她的视线,面容看不出异样:“故意什么?”
说实在的,晏绝这人的思路实在是太过于千回百转了,要不是他跟剧情关系太深,傅苒也并不想老是去揣测他的想法,那多累啊。
可是女主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她就不得不多考虑一下了。
她问:“殿下,你是觉得,戏弄别人很有意思吗?”
既然看出来那只野兔是在装死,直接告诉她就好了,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
又或者说……他就是单纯喜欢看到别人希望落空的样子而已?
晏绝静了一瞬,眼中仿佛有某种情绪渐渐沉了下来:“傅姑娘,我说过了,总想太多不是好事。”
傅苒对上他居高临下的视线,那双眸子犹若湖泽,寂静而美丽,可其中殊无暖色,唯有深不可测的寒凉。
一旦凝神去看,便会察觉到,笑容不过是画在他唇边微薄的面具,如同画皮上粉饰着绝艳的鬼魅。
在这林间深处,阳光已经被高阔的树冠遮挡了大半,马和随从也都留在外边,气氛就显得更安静且异常。
要不是知道原著剧情,傅苒肯定就准备知难而退了。
但她刚初步理解了书中世界的逻辑,心想作为活到原著最后一卷的女配,自己肯定不会在这里下线吧。
她话锋一转,大着胆子用起了激将法:“是吗?可惜谢公子不在这里,要是他在,肯定就不会像殿下这样什么都避而不谈。公子对谁都那么耐心,也难怪,苏娘子总是更愿意听他说的话。”
两次试探之后,她已经充分确认男主是他的死穴,被拿来对比肯定会更加火上浇油,就不信他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果不其然,提及苏琼月,晏绝终于变了神色,面对她的表情转而有些微妙。
明明从开始就像那只竖着耳朵的兔子一样警惕,恨不得随时离他十丈远,但只要说起谢公子,就仿佛忽然改变了态度,句句话都在维护。
她到底是有多喜欢谢青行?
……算了。
除了令人不愉快以外,对于他来说,这本该是件值得利用的事。
“你觉得我在戏弄你?不,我只是不喜欢捕猎兔子。”
少年意味深长地直视着她,顿了顿,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殷红的唇角微微弯了起来,缓慢地将漆黑的马鞭重新绕回手腕上,仿佛蓄势待发的毒蛇,眸子却闪烁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光彩,“我只喜欢烈性难驯的野兽,尤其是,那些宁愿粉身碎骨也不肯驯服的。”
语气是轻柔的,如同在谈论着某种值得期待的愿景,也像一种对她毫不掩饰的警告。
“最有趣的,莫过于看到它们粉碎的样子了。”
什么逆天的病娇发言!
你你你,你变态啊!
傅苒盯着他手上的鞭子,头皮发麻地退后两步,如果她此时有绒毛,恐怕真的炸得比那只动物还厉害。
她下意识反思起自己冒险的行为,马上发现了问题所在。
以傅苒资深读者的经验,很多古早穿越文的女主之所以出众,正是因为特立独行,不和肤浅的炮灰气氛组一样对待男主和男配,才能达到“呵,好特别的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的效果。
但话又说回来,这完全不是她该走的路线啊!
更何况晏绝在原著里就相当有病,不管是登基之前还是后来满朝九族消消乐的时候,他最感兴趣的就是折腾那些对他恨之欲死的硬骨头。
所以傅苒觉得,他大概率是喜欢横的,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干脆就安分到底算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反正是为了完成任务,做完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死遁了,非要惹他干嘛。
她及时调整路线,果断闭了嘴,自觉地去捡刚刚被箭射中的猎物。
可接近林子边缘,刚俯下身,前面的蒲苇草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过,忽然传来一阵摇晃的沙沙响动。
傅苒只觉得眼前有什么闪过,下意识往后躲避,然而那东西来势太快,已经闪躲不及。
匆忙之中,她只感觉手臂一凉,随后便踉跄倒在了落叶间。
这是……什么情况?
她懵了半天,转头望过去,就在离她相隔不远处,另一支铁箭竟然插入了地面中,尾羽甚至还在兀自震颤着。
只差一点点,这箭就要伤到她了。
傅苒惊魂未定,忽然有个背着箭筒的人闯了进来,目光在她和地上的箭中间逡巡了好几圈,好像十分诧异,随即向后喊道:“这里有人,不知道有没有被误伤!”
苇丛被随后赶来的几个仆从拨开,一队完全意想不到的人马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怎么会是傅姑娘?”
苏琼月在最前方,见到她稍显狼狈的样子,也随之一愣,视线落到她被划开的衣袖和后面的箭矢上,脸上顿时浮现出惊慌。
“我是不是不小心伤到你了?我方才以为,以为草后边是只野兽蹿过去的……”
“阿苒!”紧随其后的谢青行立刻下了马,几步匆匆迈到她面前,凝眉检查她的情况,“你不是与清河王同行,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尽管行动仍不失章法,但他其实也有些讶然。
西山方圆几里都是猎场,为了防止不同队伍误伤的情况,山林里的路线特意规划过,沿途树木上都栓了标记,而且一般安排有专人带路,按理说不应该出现混淆。
傅苒本来是所有人里最懵的,但被这句话一提醒,瞬间想到了疑点:“我只是,跟着清河王殿下——”
她说出口的刹那就已经想明白了原委,立马回头望了一眼。
晏绝此时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却置身于纷争的中心之外,目光一如往常地只看着神色慌乱的苏琼月。他的嘴角轻微翘起,眼神中没有任何意外。
果然,什么心情好都是演的,他肯定是早有预谋把她领过来的!
晏明光刚听到仆从回报,策马上前,随便地扫了眼傅苒,见她只是跌倒在地,并没有中箭,便有些看不惯这幅紧张兮兮的做派。
“琼月好端端地在追捕猎物,谁知道她会忽然出来拦路。”她冷笑一声,“我看有些人,是不是故意的还两说呢,何必急着可怜她。”
苏琼月顾及着她的面子,又怕惹得谢青行更不虞,只好急急拉了一下她的袖子,手忙脚乱地低声制止:“明光,她都受伤了,你别这么说。”
“我说错什么了,难不成你也向着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外人?”
晏明光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想到刚才要帮好友出头却被劝阻,更是满脸不悦,“这里的地盘本就是划好的,要不是她故意绕到我们的路线上,怎么会无缘无故遇到?你真信她?”
其实,这话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
苏琼月也不禁迟疑了一瞬,再踌躇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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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眼谢青行,却见他关怀地追问:“阿苒,你的伤怎么样?”
“没事,我没伤到!”
傅苒弄明白了情况,飞快拍掉身上沾的草叶,在他担心的目光中一身正气地挥了挥手臂,表示自己现在分毫未损。
她脑子里刚才念头纷呈,但很快意识到,关键是不能加剧男女主的矛盾。
原著里女配也有受伤这一遭,只不过由晏明光造成的,但由于两人是众所周知的好闺蜜,苏琼月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牵连。
就算她知道晏绝是有意的,但凭他表面上对阿姊言听计从的样子,再加上平原公主咄咄逼人的骄横态度,到时候肯定照样会辩解不清,说不是苏琼月授意的都很难让谢青行相信。
这会可不是吵架的时候,傅苒怕谢青行不相信,连忙强调:“谢公子,我没事,真的没事!”
但谢青行却仍皱着眉头,视线缓缓落在她的手臂上。
“那这是……”
不是吧,刚说完就要打脸吗?
察觉到真的有凉风灌进衣袖,傅苒无语地低头,刚刚流矢直接在她袖间割了个口子,破损的衣料下隐约露出浅红,看着确实像渗出了血迹。
不过看清楚后,她反而心下一松,对谢青行解释:“不是流血,这只是生来就有的胎记而已。”
她也是偶然间才发现的,女配手臂的皮肤上不知道为什么有块红色的印记,形状略尖锐,非要形容的话,有点像被拉得细长的蝴蝶侧影。
所以乍一看起来,的确类似擦破的伤口。
好在是个误会,虚惊一场。
可谢青行默然了片刻,看着她的神情似乎略有些复杂,随即轻轻地叹了口气。
“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才会让你遇到这样的危险。是我的过错。阿苒,我很抱歉,但你不需要如此委屈自己。”
“不是,真没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然而谢青行态度柔和,却全然不容置疑地接着说:“今天就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
他稍显冷淡地对脸色不太好看的晏明光告辞:“多谢公主的好意邀请,但恕我失陪了。”
晏明光自然受不得这样的态度,脸色也沉了下来:“你的好妹妹都受伤了,哪里还管得上别人,走就走吧,还跟我说什么。”
在她看来是对面乱闯路线在先,自己这边并无错处,所以话自然说得尖锐,也顾不得苏琼月的阻拦。
始终隔岸观火的晏绝更是恰到好处地补上了另一刀:“实在可惜,我刚才听傅姑娘说,谢府之所以接了平原的帖子,也是因为她想来春猎,谢侍中才特意为此安排出时间的,结果她却不巧受了伤。”
他笑着看向苏琼月:“不过,谢侍中对义妹真是体贴入微,阿姊,你也觉得吧?”
傅苒眼看着女主的脸色经此两连击,转瞬间从惊慌变成了失魂落魄,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又不得不郁闷地咽了回去。
场面已经被搅得一团乱,她现在帮男主解释就更没用了,多半会更加显得像个“我只会心疼哥哥”的绿茶。
借着谢青行挡在面前的时机,她愤愤地瞪了晏绝一眼。
就知道他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少年坦然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若无其事地靠近了苏琼月身边,一副温顺乖巧好弟弟的虚伪模样。
反正这下打猎肯定是打不下去了,傅苒只好扶着谢青行的手臂站起来。结果一阵意想不到的强烈疼痛,让她霎时脸色发白,差点栽了回去。
完了。
光顾着看有没有外伤,竟然没发现脚踝扭了。
12. 第 12 章
谢青行也觉察她的异样,瞬间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由分说道:“别乱动,会让伤势加重的,我抱你起来。”
什么?这种时候公主抱?在女主面前?
傅苒一个激灵,急中生智地用没伤到的那只脚往前蹦了两步,看救命稻草一样指了指旁边无聊得低头啃草的马:“不用不用,那太麻烦你了!我骑在马上回去就好,不碍事的。”
但她单脚站得还是有点不稳当,身形难免晃了一下,好在苏琼月立马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脸上又是沮丧又是歉意:“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伤到你的。”
“没关系,不是……”不是你的错,明明都怪小病娇。
但是傅苒忽然灵光一现,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改了口,摆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借着势头就往她身上倒过去。
“既然这样,我现在也走不了路,只好拜托苏娘子扶我回去了。”
这场打猎,就这么意外又不意外地以一个戏剧化的方式结束了。
傅苒坐在营帐里,等着随行的医师给她检查和处理完脚踝的伤情,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左右。
左边是满脸关心的男主,右边是歉疚且委屈的女主,不远处还杵着一个神清气闲的晏绝。
至于晏明光,大概是看不下去自家闺蜜这个不争气的样子,早就怒火滔天地摔帘而去。
“谢公子,所以你们……猎到了赤狐吗?”她受不了这种无声的尴尬气氛,随便抓个由头率先打破了沉默。
苏琼月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件事,愣了一下才回答:“猎到了,还要多亏谢郎君,只是他……”
她下意识把目光转向谢青行的左手。
那上面还留着伤口,是因为方才她去捡拾猎物时,没及时注意到草丛里的蛇,谢青行为了护住她,才会被蛇咬了一口,还好检查过了无毒。
她想起刚才的经过,心中顿时又生出满满的愧疚:“景逸,快让医师先看看你的手吧。”
谢青行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苏琼月这会格外执着,非要把他拉走不可,两人出了帐外,还能隐约听见她关心的声音。
傅苒正想看看他们聊得怎么样,却忽然被一个人挡住了。
她马上别过脸,不想看见他。
但是她越要躲闪,晏绝反而越有兴致似的,毫无愧疚之心地坦然杵在她面前,还把傅苒偷偷往外瞄的视野挡得严严实实。
可惜她现在是个扭了脚的伤患,没法跟晏绝玩这种老鹰捉小鸡的幼稚游戏,只好怀着气恼对他怒目而视。
“殿下这回满意了?”
少年仿佛真感到疑惑一般偏了偏头,却分明扬起轻微的笑意:“满意什么?”
你就接着装吧,傅苒内心腹诽,又气不过他这种行为:“殿下就没有想过,这样做对你根本没什么好处,只会让你在乎的人伤心?”
要是现在还想不明白,晏绝前面的种种铺垫,都是为了引发谢青行和苏琼月之间的误会和争执,那她就枉为本书读者了。
很明显,这人从一开始就是在目的明确地把她引向那边。如果晏明光说的没错,他们肯定是进入了另外的狩猎路线,才会被苏琼月误打误撞差点伤到,她是第一次来西山所以不知情,可晏绝根本不是。说不定他前面装作没方向绕来绕去,都是故意的!
可问题是,争执固然会伤了女主的心,加深男女主之间的裂痕,但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不说原著里苏琼月从来都没有对晏绝有过任何亲情以外的感情,就算让女主再重生一遍,估计她也是绝不可能喜欢小病娇的。
这篇虐文从女主的幼年开始写,中间虽然波折,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苏琼月始终是个敏感而缺爱的人。
家庭的缺失和童年的混乱动荡让她的内心时刻充满了不安,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一生中不断向他人寻求安稳,却由于虐文女主的宿命,总是得不到好的结果。
至于晏绝……跟安全感这个词显然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不发疯折腾人就不错了。
傅苒正思考着该怎么把小病娇这种对女主过于偏执的思路扳回来,让他理解强扭的瓜不甜的这个人间真理,手上忽然碰到一种温热的,毛绒绒的触感。
嗯?毛绒绒?
她懵懵地低下头,冷不防看见一双蔫了吧唧的长耳朵,和黑葡萄似的滚圆的眼珠。
完全没想到,居然是刚才那只被射中了腿的野兔。
刚才那么混乱的情况下,小病娇居然还能记着把它拎回来?
灰兔腿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简单包过,缠着纱布,被放下时也只软塌塌动弹了一下前爪,就没什么精神地继续扒拉在她腿上,黑眼珠和她对望着,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我已经让人给它包扎好了,腿上的伤不严重,只要带回去好好照料,应该用不了多久它就又能如常活动了。”
晏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面前,笑吟吟地把动弹不得的兔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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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怀里,神态轻松,语气却仿佛是另有所指。
“……”傅苒气鼓鼓地瞪着他,脚踝还在隐隐作痛,语气中难得被逼出了几分咬牙切齿,“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满脸无辜地对上她的目光,长睫温顺地垂下来,明润的黑眸里透着假惺惺的诚意和歉意:“没什么意思,不过要是傅姑娘想的话,可以当做是个道歉的礼物。”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是吧?
傅苒虽然不吃他这一套,但还是把同病相怜惨遭毒手的兔子抱得离谋害人远了些,说话也不再客气了。
“殿下行事难道会在乎别人的意见,既然做都做了,为什么事后还要跟我赔礼道歉?有什么意义吗?”
难道他还想要听她说声没关系不成。
晏绝逆着光,笼罩在帐幕投下的阴影中,神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为什么?
大多事情,他不过想做就做了,哪里谈得上为什么。
何况她方才不是说着许多道理,试图了解他的心思吗?那便随意找个什么东西,去让她展示那些自以为是的好心和善意吧。
他敛起思绪,随口道:“傅姑娘若是不想当做礼物也无所谓,我只是忽然觉得,你应该很适合养着它。”
傅苒:“……”
这又是哪里看出来的?
而且说实在的,她也不是什么圣母性格,既然都出来打猎了,对于杀生肯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但话虽这么说,却不意味着要折磨这些猎物。
她想起刚才的种种经过,仿佛领悟到了某些事情,忍不住道:“殿下,要是你一开始就没准备杀掉这只兔子,干嘛非得弄伤它?早点告诉我,然后直接在陷阱里活捉就好了呀。”
面前少年的笑意却蓦然转深,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看着她小心将包好伤的兔子抱在怀里的模样,眸中掠过一丝浅淡的嘲弄。
“你觉得,如果不是被折断了腿,再也不能逃跑,它怎么会愿意被你关起来养?”
……这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逻辑?
傅苒无语地发现,虽然她原先对晏绝的印象就已经很不怎样,但现在看来,居然还是太低估他了。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那种经典的、求而不得就要毁掉型的古早反派。因为发现苏琼月对谢青行一片痴心,他根本没有机会,所以才逐渐走向黑化路线。
但原来他是不在乎得不得到,反正直接就要毁掉!
他!有!病!吧!
13. 第 13 章
时至夏中,芳菲落尽。
高悬的晴日照在恢弘的洛阳城上方,映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当世崇好佛法,因此这座城中伽蓝甚众,少说有一千余数。大大小小的佛寺如棋子般散布在伊洛之间,城郭内外,多得难以例举。
但在千余寺庙中,最豪华、最为雄壮的一座,毫无疑问是位于内城西南方位的永宁寺。
因着太后寿辰将近,永宁寺中比寻常时候更显得繁忙,新筑的九层浮屠挂起了高高的金铎,檐角铎铃的碎响,合着颂念经文的声音,于香火气息中荡开飘渺的禅意。
仿佛与寺内的情形相照,门前的十二经幢也已早早立起,往来听高僧开坛讲经的信众更是络绎不绝。
傅苒掀开马车的垂帘,有些惊叹于这幕繁华的景象。
不过她倒并不是因为拜佛或者凑热闹才来的,而是为了想办法到佛寺里借机“偶遇”女主。
因为根据原著,在太后生辰日的前一段时日,女主苏琼月就已经到永宁寺小住,每天亲手抄经供奉,诚心为姑母祈福。
虽然这种跟着女主轨迹出现的策略,听起来就像在养成游戏里刷某个随机人物的好感一样。但也没办法,要是不主动出击,她根本和苏琼月见不着几面。
“快进来吧,外头太晒了。”
刘夫人关怀地出声唤了她一句,傅苒这才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走进了佛塔后方的殿宇里。
她上次虽然有点扭伤,不过这么久之后早就好全了,所以今天才能和刘夫人出门。
只不过想到导致受伤的罪魁祸首,她忍不住在心里悄悄把晏绝诅咒了一遍,并决定以后见到他都有多远离多远。
话说回来,刘夫人带她来这里的名义上和女主一样,都是为了给太后祈福。
眼前的这座殿离讲经的地方较远,加上九层浮屠尚未开放,所以稍显安静,唯有两位眉目谦和的法师在垂首诵念经文。
殿中,知客僧已将一盏莲花形态的瓷灯捧到了刘夫人面前,恭谨道:“请檀越奉灯。”
刘夫人仿佛习以为常,轻轻接过,便将五色交织的芯线浸入油中,执香引燃。这盏灯被悉心呈奉于佛像之前,然后她跪坐在了蒲团上,极为虔诚地行了三跪三叩之礼,口中念诵出庄严的祈福文。
拜礼结束,刘夫人阖目长跪,仿佛在心中默默发愿,最后才郑重一叩首:“……信女东郡公夫人刘氏昭儿,谨以明灯奉施三宝,愿太后圣寿等须弥,慈光遍河洛。”
傅苒虽然借了个名头,可实际上对该怎么做一窍不通,所以没有贸然干扰,只是跪坐在旁边有样学样地参拜。
但她也认认真真地闭眼合十,心想要是祈福真能有用也不错。
毕竟女主后来的种种际遇,确实很大程度上和原著里太后的崩逝脱不开关系。
如今皇太后在世,苏家固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可是举凡外戚,尤其是像苏家这种得势的外戚,一旦失去了宫廷中的支柱,多半会难逃被清算的命运。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女主也不能幸免于这个规律。
然而人有生老病死,求诸神佛,说到底只是获得一点心理安慰罢了。
等奉灯结束,她自觉地起身过去把跪太久的刘夫人搀扶起来,刘夫人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想必也累了吧,难为你愿意陪我来。”
虽然她目的不纯吧,但希望太后平安的心情倒是绝对真情实感的。
所以傅苒毫不心虚地采用了高情商版回复:“因为太后陛下推行新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天下也有了太平景象,我虽然过去生活在边地,但亦有所感,为太后祈福是应当做的。”
这话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夸大的成分,但□□成还是真实的。
按书里写的,太后摄政的这些年政局始终比较稳定,没有延续先帝时期的穷兵黩武,减少了频繁消耗的战事,加上任用能臣,轻徭薄赋,说是成功的治理并不为过。
刘夫人仿佛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一番话,微怔之后,便流露出欣赏的目光。
“你能有这份心,这般见地,便已经是不容易了。”
或许是来到此处触动心事,刘夫人也就没有松手,继续由傅苒扶着迈下台阶,神色中浮现了几分悠远的感慨。
“我与太后少年相识,当初我任女侍中时,随她同来礼佛,那时这里的浮屠还只有七层。白驹过隙,如今连永宁寺都已然大不相同了。”
谈及旧事,她忍不住一声轻叹,仰头望向高高在上的九层佛塔。
身后,低沉的颂经声依然交织于大殿中,久久回荡。在彩绘的壁画间,佛像慈悲的面容之下,长明灯微弱的火焰无声摇曳。
……
丝丝缕缕的薄烟从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让静谧的禅室中染上几分清幽的檀香气息。
绢帛上仿佛也沾了香气,烛光映照着经文的字句。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苏琼月对《妙法莲华经》早已熟稔于心,但下笔誊抄,依然没有丝毫不耐烦。
太后一直潜心信佛,或者说,后宫中的女子,少有完全不信的。在那样的环境下,人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寻求某些精神寄托,而信佛不论如何又比招惹巫蛊要好得多。所以,苏琼月深受此影响,对于佛法也算是颇有了解。
但说来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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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在太后宫中长大的晏绝却不是这样。
他对佛法始终兴致索然,也只有和她聊天时才少有地愿意表现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我今晨听善慈尼师讲解经文,说的是法华经中的普门品。她提起自己所见过的信徒,家中独生子叛逆妄为,那信徒一气之下对他加以鞭笞,结果独生子离家出走时在道上为马车所撞伤,尽管家中拼命寻请名医,最后却还是离世了,多么可惜可叹。”
苏琼月抄完本品,松了松泛酸的手腕感慨:“这父亲正是困于嗔恚,才致使可解的争执无法挽救,若是有如观世音的慈悲心化解,又何至于堕入无边苦海。善慈尼师道,大慈悲为室,柔和忍辱衣,诚哉此言。”
晏绝静静凝视着她,却轻声说:“阿姊忘了吗?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阿姊,还是因为犯错被母后打了板子,闭门思过的时候……阿姊来给我送饭和伤药。”
他的视线落在苏琼月的脸上,又仿佛是越过了她,望进尘灰尽处的空茫之中,“那时候我见到阿姊,又何尝不是如同溺难者得见观音一般。”
苏琼月原本只是无心提及,听到他这样说,也随着想了想当时的事,回忆却实在已然模糊:“……是吗?我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但她怕晏绝心中还介意曾经的责罚,又劝解道:“姑母虽然以前对你严厉了些,可一定是为了你好才这样做的,她只是看起来难以亲近,其实也是心软的,说不定,正是姑母叫我去给你送东西的呢?”
当年她才进宫之时,姑母就已经被奉为了太后,临朝听政,大权在握。即便是年幼的皇帝犯了错,在姑母那里也免不了责打,而六七岁往上的晏绝,至少在她的印象里,受过的惩处甚至比皇帝还要更多得多。
仅她所知的那一部分里,板杖,或者禁闭,也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不过姑母素性明严,每次罚人都一定有明确的理由。苏琼月最初也有些心惊胆战,渐渐便开始自我习惯,反正只要循规蹈矩,不越雷池,惩戒通常就不会落到她的头上。
诚然,这其中,不免也有太后对于她这个侄女态度更宽松的原因。但这么多年里,她对于姑母都从来只有诚心信服,即使有时处罚过分苛刻了些,在她看来也是为了教养的缘故,应当去理解姑母的苦心。
她合上经卷,不再去想这些早就尘封的过往,只是温驯地低着头为姑母无声祈祷。
晏绝看着轻烟中少女虔诚的面容,刹那间竟然有些出神。
美丽而隐忍,软弱又顺从。
和他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是如此相似。
他垂下眼,轻轻道:“阿姊说的是。”
14. 第 14 章
永宁寺规模极大,号称屋舍楼观总和超过一千间,但尘嚣声更多聚集在前庭,越到后面,来往的人渐渐就越少了。
在一片竹林掩映的僻静之处,傅苒蹑手蹑脚地往近处凑了点,试图听到里头的动静。
借着刘夫人供完灯的时机,她顺势提出了想要呆在寺中礼佛。虽然因盛事将近的缘故,永宁寺内对闲杂人等的管束比平时严格,不过有谢家保障,当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她就这么顺利地留了下来。
但想到她留下来的任务,傅苒不禁惆怅地叹了口气。
依系统的说法,女主苏琼月是原著的绝对核心,其思想和命运是影响小说主线的决定性因素。
所以,为了达成he结局,理论上她应该担任的是让女主总能化险为夷的保镖角色。
但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傅苒总感觉,她的行径更像一个疑似暗恋女主的变态跟踪狂。
但也真不能怪她,主要是因为,按照言情小说标准定律,像这样女主受了情伤,正感到失魂落魄的时候,就是温柔男二的最佳出场时机,这篇文也不例外。
此时的苏琼月为了竹马含糊不清的态度而黯然神伤,却在永宁寺中偶然遇见了对她体贴入微的男二萧徵,两人因缘相处多日,诞生了一段若有若无的暧昧关系。
然而想到这里,傅苒内心陷入了纠结。
温柔男二倒不是问题,反正她的任务只是要促成he,和男二he那姑且也算一种he吧。但问题是,她知道萧徵这人其实是个心思很深的绿茶,连接近女主的事也是别有图谋。
当然在古早虐文里,本类开局经常会以动了真心后悔莫及而告终,但不管怎么说,男二兄显然也是个可以直接送入追妻火葬场的典型。
所以傅苒当然不能放着不管,但老实说,要是想阻止,她貌似又没什么合情合理的动机。
还没等她想出来什么结果,天色便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
人声也随着渐渐安静了下来,傅苒听了听动静,再三确定萧徵和苏琼月已经离开,才拿火折子把手里的灯笼点亮,感觉自己当跟踪狂真是越来越有经验了。
黄昏时分,连夕阳最后的辉光都已经消失不见,黑夜却还没有彻底降临。天地间充盈着一种如同混沌的黯淡黄色,像是浓雾般无处不在,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心头的压抑。
主要是看起来,也太像灵异作品里那些鬼魅出没的阴间时段了。
傅苒抓紧了灯笼,又不断自我安慰,还好这里是寺院……寺院总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的。而且原小说只是普通古言,最多沾了点当时流行的蛊和谶纬之类的元素,又不是玄幻捉妖题材,哪里来的鬼。
黄昏稍纵即逝,很快就散了去,被黑黢黢的夜色所取代,让人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这里和她的住处差不多在寺庙后院的两个对角上,直线距离不是那么远,但得绕路,若是从庭院里穿过,距离就会近些。
傅苒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院门,心想走个便路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她往前的脚步就猛然停住了,心仿佛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前面的地上正趴着一个人。
一个已然没有气息的,死人。
这具身体面朝下伏倒在地上,分辨不了本来的面目,只能看到当胸一个血洞贯穿而过,精准且干净,想必瞬间就结束了生命,以至于此时,淋漓涌出的液体已经将尸体后背的衣服彻底染透。
那种鲜血的颜色在灯光下浓艳得诡异,仿佛一片触目惊心的人体彩绘。
然而,就在这道横陈的黑影之后,还站着另一个活人的身形。他顺着傅苒手提灯笼的光亮,坦然自若地抬头望了过来。
入夜的寺院里,此时已经是昏沉沉的一片,四壁暗淡难见,只有灯盏明黄的火光在浮烁游离不定。
光芒映出了少年漂亮的眉眼,漆黑的发,犹如流转着华美光泽的细腻丝线。他的肤色似雪,衬得唇上的胭脂色更加朦胧而旖旎,却因为太过美丽,反而透出一种潜在的危险感。
像传说里隐藏在破败的画壁之间,绮丽,诱人,却只为吸食生灵精血的……艳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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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姑娘,又见面了。”
他瞥了眼发懵的傅苒,精致的面孔上勾起一缕微笑。
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映照着流光,竟然给人脉脉含情的错觉,仿佛他们不是在夜晚的佛寺里对着一具尸体,而是于花前月下的庭院中漫步。
“看来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是很有缘分。”
灯光中,傅苒几乎是下意识地噔噔后退了两步。
她脑海中赫然闪现出三个大字:完蛋了。
虽然她已经下决心对晏绝敬而远之,但但但——谁知道再见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啊!
“殿、殿下。”
傅苒战战兢兢地左右望了望,没见到其他可能在场的活人,只能勉强稳住了自己发抖的声音,“我现在说今晚什么都没看见还来得及吗?”
晏绝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失态,甚至对贸然横在面前的死尸视若无睹,反而事不关己般地迈过地上的血迹,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
他每进一寸,傅苒就腿软地往后退一点。
直逼到她已经退无可退的地步,身后碰到了冰冷的墙壁,他才俯下身,蓦然靠近了她的脸,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她颤抖的气息。
少年眉目昳丽,秋水般的眸子被她手里的一星灯盏映得极亮。
“既然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瞳孔深黑,透着幽幽的寒意,语气却轻柔得如同情人亲昵的低语,“那傅姑娘,你怕成这样做什么?”
我看你比尸体还吓人。
傅苒紧紧握着灯笼的提竿,脸色煞白,好在她皮肤一向没什么血色,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下倒也不太明显。
多亏她当初从溪边救男主的时候锻炼了一回胆量,否则深更半夜见了这场面,只怕当场就要尖叫出来,之后铁定就是个被灭口的下场。
“我刚才并非害怕。”她惊慌过了一阵,反而勉强镇定下来,脑海中灵光乍现,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始装模作样地胡说八道。
“是因为,因为——我想起了一件事!殿下,你听说过兰若寺画壁美人的传说吗?”
15. 第 15 章
“兰若寺?”
这个话题跳得十分突兀,说实话,并不高明。
不过……晏绝的目光缓缓描摹过她细微颤动的睫,像在观察一只瑟瑟发抖的孱弱猎物。
他忽而生出了一点猫捉老鼠般的耐心:“据我所知而言,洛阳城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命名为兰若的寺庙。”
兰若本就是佛寺的代称,所以取这个名字,要么是草率为之,要么就很显然只是个虚构出来的化名。
但他也没有要立刻揭穿的意思,只是轻微挑了挑眉,“莫非是琅琊,或是傅姑娘真正故乡的名胜?”
又开始套话了,傅苒假装没注意到问句里挖的坑:“的确没有,因为世上似乎没有这样的寺庙,只是传闻而已。”
“有人说,兰若寺是一座隐藏在人迹罕至之地,内部却极为壮观的寺院,其奢华之处甚至可以和永宁寺相提并论。”
她为了保住小命,拼命翻箱倒柜地把脑子里的存货全凑出来,信口开河强行编了个缝合版本的聊斋故事,“也有人说,它其实十分狭小简陋,连佛像也不多,只是大殿两侧的画壁上不知道为什么却绘着盛美绝伦的一幅天女画像。”
“有天,一个迷路的书生不小心误入兰若寺,望见了壁上画像中的美人……”
值得庆幸的是,经过她一番努力的东拉西扯之后,气氛似乎没有开始时那么箭在弦上了。
傅苒于是一边说,一边趁着他没有动作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往侧面挪了几尺,像是不经意般地离开了被晏绝困住的小片空间。
“我倒从未听过这样的传说。”晏绝冷眼看着她的举动,语气分不清是好奇还是讥讽。
“村野凡夫中流传的故事而已,殿下这样的贵人,没有听说过是正常的。”
傅苒手心都在冒汗,脸上却保持着懵懂,好像对危险毫无察觉的模样,只有语调里轻微的发颤不经意暴露出一丝情绪:“但是殿下,夜深了,我觉得有点冷,如果想要解释清楚的话,能、能不能先边走边聊?”
“呜——”周围居然很响应气氛地刮起了阵小小的旋风。
院子里的树木被吹得阴森森摇晃,哗哗响个不停,像是黑暗中藏着什么面目狰狞的怪物。
但这会傅苒连眼神都不敢乱瞟一下,只能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衣襟,从他合拢得严严实实的领口扫到腰身上华美的带钩,就差把他的衣服盯出个洞了。
正在她紧张地思考是马上大喊一声跟他鱼死网破,还是找系统商量中道崩殂怎么回档重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轻微的一声嗤笑。
“那就走吧。”
晏绝垂下了眼睫,任晦暗淹没眸中的情绪,出乎意料地说了句,“我送你回去。”
傅苒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机惊得愣了一秒:瞎编还真有用啊?
她莫名感觉自己现在特别像一千零一夜里的王后,为了编故事绞尽脑汁,伺候的还是个喜怒无常随时要让人掉脑袋的暴君。
不对,现在不是乱想的时候,管他为什么这样呢,能救命就好。
她当即也顾不上门朝哪开,先迫切往外挪了两步,离晏绝这个危险源越远越好。
“等等。”身侧的少年却在这时冷不防地拦住了她。
他动手很快,转瞬就已经牢牢钳制住了她的右腕,电光火石间,力道也并无怜惜之意,傅苒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还是被轻而易举地禁锢在他掌心。
不是说好——她刚想指责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余光却骤然瞥见树影后,隐约闪过了某种慑人的银芒。
傅苒心中顿时重重一跳,快到嘴边的话当机立断地咽了回去。
前面的暗处里有人藏身。
怪不得她刚刚看了晏绝半天,也没注意到他手上有什么兵器,可地上的尸体血流成那样,肯定是被利刃刺死的。果然,杀人者另有其人。
可不管怎么样,那人都要么是同谋,要么是听命于他。而这两种情况对她都是一样的不妙,区别只在于想灭口的是单方还是双方而已。
识时务者为俊杰,傅苒毫不犹豫就是一个当场滑跪:“殿下,怎么了?我手好疼。”
她这下也不演什么无知少女了,直直盯着晏绝,拼命试图从自己的表情和眼神里传达出“求求放过我吧我绝对什么都不敢说出去”的信号。
不知道是不是接收到了暗示,他放松了点力度,让傅苒的痛感轻了几分,却依然捏着她的腕骨,温热的指尖贴在她微微战栗的肌肤上。
这个动作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会显得暧昧和令人遐想,然而在晏绝这里,却偏偏表现得丝毫不带任何情色的含义。
像一条预备捕食的毒蛇在试探着猎物的脉搏,即便皮肤的触感是暖而轻柔的,还是无端令她打了个寒战。
仿佛这双手本来想要掐住的……应当是她的后颈才对。
但一切都如同幻觉,少年只是不容退避地把她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含笑道:“这就吓到了?”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从容地松开手,同时轻巧带走了傅苒本来提着的灯笼。
“我只是准备告诉你,方向错了,路在那边。”
五月鸣蜩的时节,寺庙里的草木已然生长得郁郁葱葱。灯火照出一片深浓的绿色,黑暗里不知何处传来夏蝉喳喳的鸣叫,时断时续,凝神又仿佛不见。
“然后呢?兰若寺的画壁怎么了?”
傅苒沿着曲径,走在少年提着灯盏的身影后。
夤夜间僧舍无声,殿宇晦暗难明,笼罩在一片神秘的宁静之中,举目是九层浮图塔高耸的黑影,让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故事里的人在讲述前世今生。
不过以聊斋的发展嘛,书生见到美人之后,接下来的内容很快就要少儿不宜了。
但问题是,她哪敢在晏绝面前说这个。
“然后,书生看到画壁上的一个天女动了起来,拉住他的衣袖,叫他随自己而去。”
傅苒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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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和谐掉了中间的某些片段,“两个人,呃,聊了一会天,书生忽然听见寺中的僧人呼唤,好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回到了刚才站的地方。他的同伴见到他却非常震惊,告诉书生,他方才竟然是从壁画上下来的。”
真没想到,她有朝一日还会给人讲这种青少年删减版……
好在晏绝似乎没有注意到被她跳过的部分。
“所以,傅姑娘该不会想说,你也遇见了故事里那个画壁上的美人吧。”
这才是要解释的重点,傅苒怂怂地轻咳了一声:“我走来时四下一片昏黑,又偶然遇见殿下衣冠风流,不似凡俗,还以为是传说中从画壁上走出来的……神仙中人。”
她偷偷看了晏绝一眼,把勾魂艳鬼几个字憋了回去。
“我唯恐冒犯了仙人,所以当时才会不知所措,信口胡言,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还望殿下见谅。”
晏绝意味不明地微笑道:“还真是精彩的故事。”
傅苒硬生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种“编得挺努力”的言外之意。
但眼看已经快走回居处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停了下来,抢先一步跟他告别。
“殿下,故事也讲完了,送到这里就足够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能找到。对了,多谢你今天好心送我回来,已经这么晚了,你回去注意安全!”
她飞快地一口气说完,心里阵阵发虚,也不知道小病娇绕这么大个圈子到底想怎么样,只能继续绷着精神等待判决。
晏绝不动声色地拎起那盏风灯的提柄,让灯光映亮她雪白的脸颊,和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咬住的嘴唇。
她的唇看起来很柔软,像是露水浸湿的花瓣中微微渗出的一点淡红,想必用指尖就足以碾破。
其实方才那些话里,他半个字都不相信。
可是软弱者空洞乏味,愚昧者又使人厌烦,但她偏偏有恰到好处的一点聪慧,和尽管极力忍耐,却还是不自觉流露在眼睛里的惶然。
他的目光掠过女孩青莲色的垂胡袖襦裙,外面单薄的素纱禅衣此时被冷风拂动,令人想起涉江而过时,流水间的烟岚雾气濛濛。
这种脆弱的……琉璃般易碎的气质。
让人想要彻底打碎。
心绪一动,就有止不住的念头在暴烈地翻涌而上,滋生出一种渴盼着摧毁和弄坏些什么的阴暗欲望。
但晏绝只是短暂停顿了片刻,便移开了视线。
他近乎习以为常地让那些躁动起来的渴欲从他的情绪中强行平复下去,如同沸泉在极寒中冻结,重归于虚假的平静。
毁灭是这样轻易,但正是因为过于轻易,所以才会显得毫无必要。
这世上太容易碎裂的东西,到底都是无趣的。
在傅苒忐忑的心情中,他总算是若无其事地往后退开了一步,看她小心地揉着被他触碰过的手腕,神情中并无任何端倪。
“想必还有人在等着傅姑娘回去,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16. 第 16 章
“困死了,早知道昨天真不该乱跑的……”
傅苒下巴都快点到了桌上,赶紧猛灌了自己一口凉水,试图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可能因为目睹了一场凶案,昨夜回房她就几乎没怎么睡着,今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后,还观察了半天,确认一下没有哪几位眼熟的倒霉鬼不幸死在晏绝手里。
然而奇怪的是,寺里一切如常,好像没谁意识到死了人的事情,甚至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后院有没有发现血迹之类的异样,得到的答案居然是——什么也没有。
这就很古怪了。
难不成现场已经被处理过了?
昨晚虽然匆匆一瞥,没敢仔细看,但她记得两具尸体都并未剃头,穿的也像是常服,那受害的应该不是永宁寺里的僧侣,应该是外人。
看来小病娇倒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在佛寺里杀害僧人,否则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可现在死者身份不清,状况不明,说不准到底是无辜民众,还是牵扯到什么政治阴谋,所以贸然报案未见得合适。何况以晏绝的身份,告了官多半也是没用的。
傅苒苦恼了半天,尽管良心挣扎,却发现实在找不到什么比较好的办法,只能先回到眼前的任务上。
不过这回她吸取了教训,没再像个变态跟踪狂一样偷窥女主。
反正昨天已经确认,苏琼月和萧徵近晚时分会在竹林间的凉亭附近探讨乐艺,所以在完成答应刘夫人的每日祈祷任务之后,她就直接正大光明地过去偶遇了。
从小径走进去,竹林掩映间,正传来苏琼月的声音道:“前日听萧郎君奏的《子夜歌》,倒让我想起不久前学到的《折杨柳》,据说这首最初也是南边流传过来的曲调,经人改编后才在我们这儿流行起来。”
她的语调间伴着琴音泠泠,似乎是有人随心拨弄着琴弦,一个温和的男声应和道:“吴地乐律清雅,许是因水乡的缘故,多有悠扬婉转之音,诚然令人过耳难忘。”
傅苒从竹林里钻出来,刚好见到了他的样子。
这想必就是占据了原著过半篇幅的男配萧徵了。
身为对照组男二,萧徵看起来和男主谢青行完全不一样。谢青行锐利又英气,在亲近之人面前往往显得沉静可靠,而萧徵单从外表而言,毫无疑问是那种非常容易让人放下戒心的类型。
他的相貌十分俊秀,即便在不带任何表情的时候,也依然如春风宴雨般清润柔和。
老实说,傅苒觉得他和原身挺有相似之处的。不管是长相类型还是气质,看起来都很温良,没什么攻击性,可以一同归纳为白莲花类别。
这时苏琼月看清她的面容,不由得有几分惊讶:“傅姑娘,你也来了寺里?”
她先是疑惑,不过临近太后寿辰这几日,永宁寺参拜的信众不断,所以仔细想想,两人会遇见也是正常的,便更关心地问起了傅苒扭伤的事。
得知已经痊愈,她这才放下心来,又真诚地再为此道了一次歉。
“没关系的,那只是个意外罢了。”
傅苒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这件事。
毕竟说起来,就算有错也是晏绝的错,不应该怪到女主头上,倒是她和苏琼月现在好歹也算认识,应该用不着那么生疏了。
所以她主动换了个称呼:“苏姐姐,我以前在家的小名是苒苒,你叫我苒苒就好,不用一直叫傅姑娘的。”
“好,苒苒。”
苏琼月先是一怔,而后礼貌地答应下来,向她介绍了旁边的萧徵。
“这位是梁王世子,你应当还没有见过,他任太常少卿,被诏遣来督办永宁法会,我们先前也是在院中偶然碰上面的。”
萧徵温润地向她致意,听不出丝毫谈话被打扰的不愉:“傅姑娘来得正好,我先前本在煮茶,待到此时,茶汤应当也恰是时候了。”
他的目光落在傅苒脸上,似乎自然而然地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收回视线,微笑着给她沏了一盏茶。
苏琼月解释道:“洛阳城里的人经常喝酪浆,饮茶很少,但我听说南人以茶待客的风气盛行,有些好奇,今日世子便煮了他常制的茗饮。”
竹林煮茶,不得不说听起来是挺风雅的。
傅苒在心里认可了一下男二的品味,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坐下喝了一口,结果差点被呛到。
好一言难尽的……茶啊。
跟她以前喝过的完全不一样,这里头的茶叶已经碾碎成了粉,好像混合着盐、葱、姜和橘皮,还加了一些乱七八糟看不出是什么的香料,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这跟黑暗料理有什么区别!
苏琼月却浑然不觉,看起来已经接受了茶就是这个味道:“茶汤虽然制法与酪浆不同,但也别有一番风味,世子要是从小习惯了,应该会觉得比酪乳更清爽吧。”
萧徵闻言只是笑了笑:“其实,我幼时家中反而很少饮茶,倒是后来年岁渐长,伏案日久,才会常常用以提神。”
大概是见到傅苒对着茶盏面露难色,他边说着,边轻柔地将茶食里的一碟蜜饯递到她面前道:“若是娘子实在不习惯,含颗糖也许会好些。”
确实,蜜渍过的梅子酸酸甜甜的,马上把茶汤那种奇怪的余味冲淡了很多。
傅苒咬着一颗梅子,打量着他细致的神色变化,心想能体贴到这种地步,也真不愧是经典的温柔男二。
而且据她了解,萧徵不是仅仅对于某几个人如此,而是因为成长环境的原因,极其擅长察言观色,做事风格也属于八面玲珑的类型,很少直接得罪谁。
所以跟不解风情的谢青行和脑子有病的晏绝相比,难怪最后还是他赢得了女主的信任。
但事实证明,她最近是有点乌鸦嘴属性在身上的。
脑海里划过这个念头的同时,熟悉的少年声音就好巧不巧地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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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姊今日竟然有这样的雅兴,怎么不告诉我?”
竹林后的身影逆光而来,如同忽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让这平和而宁静的氛围为之一滞,唯有苏琼月不显得太意外:“阿真,别说笑了,你不是最近忙得很,我哪里好去打扰,倒是你这时候为什么会来?”
晏绝的视线从在座几人中扫过,望见意料之中的萧徵,还有……背对着他坚决装不认识的傅苒。
他的话音顿了顿:“说来也没什么,不过是因为方才经过永宁寺外,正好有位比丘在讲《贤愚经》,所以停下来听了一会,又隐约察觉到后院的乐声,想来是阿姊,便顺路过来看看。”
这缘由的确是平常,可苏琼月知道他素来对佛法没有半点兴趣,竟然能让他驻足倾听,说法的无疑是位高人,一时好奇道:“那位高僧说了什么?”
“比丘讲的是经文中的哪段,我也不大记得了。”少年坦然看向琴案后的萧徵,唇边却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记得他用的譬喻,说是燕子不耐严寒,每凡冬日总要迁徙到温暖的地方,可就算年年南飞,它们都还是是眷恋故巢,不论多远都想着要回去。禽鸟尚且如此,世上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傅苒虽然不知道《贤愚经》里到底讲了些什么东西,但猜也能猜到,这段肯定是小病娇临时瞎编出来的。
她同情地看了看被坑的萧徵,心道他还真是见缝插针就要给情敌上眼药啊。
虽然苏琼月好像似懂非懂,但她都能听出来,这话已经是相当明显的讽刺了。
因为萧徵这个人身世比较复杂,他本身不是北朝人,而是当年投奔过来的南梁义阳王萧承业之子。
其父萧承业原本是镇守彭城的南梁徐州刺史,因受皇帝猜忌一度流亡北朝。由于此人是南梁皇室,但异姓不得授王,因此获朝廷实封为公,特加“梁王”之号,又因他原配妻子在逃亡过程中已经遇难,得以娶建兴公主为妻,从而和晏家正式搭上了关系。
然而萧徵的身份尴尬之处正在这里。
他是萧承业原配所生的长子,可生母已经亡故,自身寄居别国,继母还是一国的长公主,于南北两边都不讨好。
况且梁王萧承业客居了没几年,在南梁皇帝驾崩,局势改变后便被赎了回去。此后由于南梁内部变动剧烈,继位的废帝遭弑,萧承业反而迎风直上,在建康势力的簇拥下摇身一变掌握了大权。这下,以被留在北边的萧徵处境就变得危险起来,几乎与质子无异。
算起来他本就是南梁人,此时局势又敏感,他只要表露出任何思乡之意,在旁人看来无异于赤裸裸昭示自己对北朝的叛心,于他而言绝无好处。
但萧徵显然也不是吃素的,脸上并无半分慌乱,缓声回道:“我听闻南部尚书谋反被诛,现今尚书省事务繁多,堆积的案卷都快处理不过来了,不知为何清河王竟如此清闲,还能有闲暇途经寺中听经?”
17. 第 17 章
晏绝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在亭中空处从容落座。
说起南部尚书李冲,阿姊并不熟悉,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李冲的弟弟李怿则是她从小就认识和熟悉的长辈。
而萧徵在言辞之中回避了这个名字,显然是刻意说给他听的,作为一种摆在明面上的回敬。
只是,不论李冲或者李怿,他都恰好在不久前刚刚见过。
见到了他们的……最后一面。
到了最终处决的刑场上时,那位向来以英俊和儒雅著称的中书令李怿因为刑狱的折磨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蓬乱的头发披散着,脸色蜡黄。
处刑的刀重重落下,温热的血顷刻间从他颤抖的身体里尽数喷涌而出,溅满了一地,鲜明而猩红的颜色。
被定罪的李家人在西市处斩,冲天的嚎啕和哭喊,太多的血液甚至冲刷不尽,一直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结成了大片褐色的陈垢。
李家被抄的罪名是谋反,尽管他们并没有真正实施谋反过,他当然很清楚。
清楚地顺应皇帝的意志,清楚地在御史台、廷尉和各部的盘根错节中促成了这一切,然后冷眼旁观。
可是那又如何?反正阿姊不会知晓,太后也不会让她听到任何风声。
对她来说,最多只会意识到某个从小照拂过她的人忽然从宫廷中消失了,再无踪影,仅此而已。
一个人的死,或者一群人的死,都是无关的事,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含笑自若地回应:“尚书省公务忙碌不假,但如今母后生辰在即,所以我闲暇之余常来寺中为她祝祷平安,难道世子认为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何况,世子自己似乎也不见得多么夙夜在公吧。”
“清河王若是为了太后寿诞而来,那么我也同样如此。”
萧徵轻轻拨了两下琴弦,语气依旧平和,丝毫不为他的态度所动:“太后陛下命太常寺遣人来督办法会,公务所在,我自然需要常常在此,是以我与清河王,不过各司其事,各尽其责而已。”
傅苒眼看着修罗场两边上来就是风起云涌,赶紧拉了个偏架,阻止晏绝继续咄咄逼人。
“就是,反正大家都是来为太后祈求福寿安康的,就不用分得那么清楚了,苏姐姐,你说对吧?”
其实吧,她本来是没什么必要卷入这场战局的。
但单纯以和女主的合适程度来说,尽管她觉得萧徵并不怎么样,可问题是,晏绝比他更不怎么样。
由于手心手背都是刺,傅苒决定还是暂且帮一下表面上看着正常点的那个。
毕竟人家萧徵就算再怎么温柔陷阱,好歹也有点温柔的地方不是。
“是么?”晏绝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我怎么记得,昨天在后院里好像见到了傅姑娘,我们一起……”
“我们刚好碰见就一起散了个步!”
傅苒一个激灵,差点以为他要跟女主提起昨晚的事情,立马强行打断:“我还给殿下讲了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然后殿下把我送回了屋子,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
一口气说完,她才发现好像哪里有问题。
对哦,明明是她撞见了小病娇的犯罪现场,虽然泄露有被灭口的风险没错,但现在他自己都不怕主动提起这事了,她还心虚个什么劲啊?
……肯定是因为受到冲击加上没睡好,导致现在脑子都不清醒了。
苏琼月满脸不解地看了看她,又转头看了看晏绝,讶异道:“阿真,你和苒苒原来这么熟悉了?”
“没有!”
“是啊。”
少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潋滟的眸子里含着戏谑,“阿姊不知道,傅姑娘的故事确实是有趣极了,不过说起来,她还落了件东西在我那儿呢。”
什么东西,哪里落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不要乱说话啊!
傅苒正要撇清关系,却仿佛有段零碎的记忆隐隐约约地一闪而过。
……好像还是真的有一件。
昨晚因为已经被送到门口了,她又太紧张,压根忘记了把灯笼要回来的事情,所以那盏灯必定还在晏绝手里。
而且灯笼上面还有明显的谢府徽记。
要是他真有同伙,这不就像犯罪剧里,目击者不小心遗留在现场的身份信物——按照常见剧本,一旦让凶手捡到,目击证人通常就直接被加入暗杀名单了。
“……”傅苒想象得自己有点背后发凉,弱弱地朝苏琼月靠近了过去,试图抓住护身符,“苏姐姐,好冷啊,我感觉这里是不是刚刚刮过去一阵凉风。”
苏琼月疑惑又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周围,竹林分毫不动,连叶子都没有晃几下:“好像没有吧,苒苒你是不是昨夜不小心着凉了?要不再多喝些热茶。”
“茶?”傅苒听得灵光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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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时振奋回来,故意主动向晏绝道:“对了殿下,世子的茶可好喝了,你也试试。”
事实证明,萧徵不愧是原著写明的白切黑角色,哪怕她只是临时起意说一嘴,也能很快领会意思。
他果真依言给晏绝斟了杯和她同样的茶,又仿佛无心般添了把火:“我是应苏娘子的请托,以南茶做法煮制,大约不会合乎于清河王殿下这样北人的口味,不过方才苏娘子倒很是赏识,也算没有枉费心思。”
“就是啊,”傅苒怕小病娇不想喝,在旁边接着添油加醋,“苏姐姐还说她觉得比酪乳要清爽多了,绝对值得试一下。”
她觉得既然是苏琼月盛赞的,晏绝没理由不尝尝,迫不及待地把杯子捧到他面前,却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现在和谢晞容准备恶作剧的时候一模一样。
演技半点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是拙劣。
但偏偏她模样又生得很乖,一对双螺髻端正地梳在两侧,照着轻暖的日色,仿佛某种小动物毛绒绒的耳朵,看起来温顺得不可思议。
就像弱不禁风的兰草,生来就是一副无害而易于摧折的样子。
少年和她明亮的眼睛对视片刻,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当真低头喝了一口。
随后陷入了谜一样的沉默。
傅苒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化,差点笑出声来,还要强忍着幸灾乐祸地追问他:“怎么样殿下,我就说真的很特别吧,还不快谢谢世子的盛情。”
大概是因为苏琼月在这里的原因,晏绝唇边仍强撑着笑意,只是暗含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但傅苒有女主在旁边无所畏惧,满脸无辜地回望过去,完全不在怕的。
反正她也就最开始有点被吓到,这会早已经冷静下来,把事情想明白了。
晏绝肯定只是在吓唬她而已,因为按理来说,要灭口的案件一般当场就灭了,等到第二天再来威胁,估计就是虚张声势而已。
但他有病归有病,这么做总也要有原因的,不然平白无故地为难她干什么。
傅苒看了看始终没能再插上话的萧徵,莫名浮现出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难道是因为她刚才站萧徵那边,而萧徵不管在哪里都疑似跟他不太对付,所以就生气了?
她默默又戳了一颗蜜渍梅子,自觉反省,这次应该真是想多了。
不然……这人也太幼稚了吧。
18. 第 18 章
“苏姐姐,你老是这么一遍又一遍抄经,不会觉得无聊吗?”
傅苒坐在案边两手支着下巴,看着苏琼月将这日抄写好的经文整理成卷。
先要等绢上的笔墨完全晾干,以防字迹沾污,然后才能一一卷起存放,苏琼月全程做得细致又耐心,摇了摇头道:“抄经是为了给姑母祈福,怎么会无聊,何况我从小便习惯了的。”
这几天两人慢慢熟悉后,傅苒已经发现,女主跟原著写的完全一样,除了在谢青行那里时常会耍点不痛不痒的小脾气,其他时候都是很好相处的一个人。
纵然有着惊人的美貌,性格却半点也不强势。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打着了解佛法的幌子总来缠着苏琼月,当然,实际是为了占用女主抄经之余的时间,避免苏琼月和萧徵有太多独处的机会。
主要是萧徵这人不管长相还是外在表现都太有迷惑性了,就连他略显尴尬的身世,在女主那里也只会引起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
没准现在,苏琼月心中对他的印象还是朵惹人怜惜的小白花,结果书里到成婚之后才发现人家是个白切黑。
这么说起来,他和原女配简直可以并列为书里的两大白莲花角色。
寺中的法会一直如此持续了七日,虽然前几天就已经观者云集,但到了太后和皇帝亲自登塔游览的那天,傅苒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山人海。
之所以最核心的九层佛塔到最后一天才开放,是因为这座寺庙始建于保太后时期,最初立的浮屠只有七层,直到几年前因为火灾,浮屠受损,这才由太后下令重建,并且进一步加高到九层。
大概是有意为之,塔落成时正逢太后四旬生辰,可以算是锦上添花。
只是因为寺中要管控秩序的原因,她先回了谢府,然后才乘车一起过来。到了永宁寺区域,要不是御道戒严,有羽林虎贲在前引路,车架估计都没法靠近大门。
虽然男主公事在身,今天不会有空闲作陪,但作为一个敬业的任务者,她好不容易在客堂坐了下来后,依然下意识就要先寻找苏琼月。
可惜看了半天,都没能从攒动的人影里找到女主的踪迹,反而又见着了萧徵。
这次萧徵不是单独来的,而是跟随着另一位她没见过的中年女性进入客堂中。女人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左右,和她目前见过的原著角色比起来,相貌上算不了特别出众,但不论仪容还是气质都显得十分华贵,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人物。
虽然她不认识,但好在身边的刘夫人见多识广,主动招呼道:“倒是没有想到,建兴长公主也来得这样早。”
原来这位就是萧徵的继母,傅苒也随着刘夫人行礼,听到建兴长公主柔声道:“想着今日人必定多得很,若是命家仆驱赶未免麻烦,还不如提早出发,好省些事端。”
听起来,刘夫人和建兴长公主像是早就认识。虽说这话应该只是客气两句,不过要不是东郡公,她们本来可能来得更早的。
东郡公谢易在原著里就和太后不对付,认为她一介妇人祸乱朝纲,再加上崇佛在他眼里根本不是好事,所以直接就没来参与。
直到临出门前,他还板着脸对她们说了一番坏处,刘夫人却不愠也不恼,微笑道:“夫君心怀天下事,所思所想自然远大,妾虽一深宅妇人,但亦有关怀生民之心,太后仁德,佛祖慈悲,能在佛事上尽一份心也是好的。”
不管东郡公怎么样,她都是不反驳也不退却的态度,最后他没话可说,只好嘱咐了几句早些回来之类的套话。
如果说东郡公像块棱角分明的硬石头,那刘夫人的性格就如若流水,且涵养极佳,至少傅苒来了这么久的时间,还从没见过她为什么事情动怒。
这场仪典极为盛大,宗室诸王中除了已经被调任去地方的那些以外,还在京中的高阳王、汝南王、北海王等全都到了场,但太后身边离得最近的,除了内侍女官外,多数还是自家人。
丞相苏儋隔着半步距离,紧随太后左侧,太后右手边则搀扶着身着命妇礼服的刘夫人。傅苒也跟在随行的群体中,终于见到了苏琼月,和其余几个她不认识的苏家人一起在她前面。
老实说,太后完全不是很多影视剧里那种老态的形象,不过她的确也就刚到四十岁而已,这位临朝称制近十年,过往中无数风波的经历者,外在上仅仅是位气度雍容而典雅的贵妇人。
在太后旁边不远处的,就是如今已亲政的皇帝,这位年轻帝王虽然跟晏绝同父异母,但长相上更偏于英武,实际看着并不怎么相像。
相比起来,小病娇和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苏琼月反而略有几分神似,也算是某种神奇的巧合了。
最前方,皇帝与太后言笑晏晏,一派母子和睦的景象。
然而这样的和睦并非全无芥蒂,谁都知道,太后掌握朝政的时日实在太久了,即使在皇帝已经成年,决心大刀阔斧做出一番成绩后,也依然没有明确放弃权力的迹象。
在这几年里,两宫之争虽然从未摆在明面上,但皇帝想方设法剪除太后党羽和苏家外戚的动作却是不少人都看在眼中的。
直到李家谋反案牵连出一干人等,太后那边的势力元气大伤,苏家也识时务地选择了退让,双方的矛盾才算是得到了缓和。
不过说到底皇帝还是由苏太后抚养长大,两人不是没有过亲情,以往的争端又主要是因皇帝寻求亲政而造成的,所以在他争到想要的结果后,明眼人都能看出,过往的交锋已经告一段落了。
尽管在场者各怀心思,可任何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候暴露出自己的想法。
只是人一多就容易出错,傅苒注意到苏琼月在登上台阶时,没留神踩到了裙角,脚步霎时踉跄一下,险些要摔倒。
虽说是险些,其实这么多人在,也不可能真的让人摔下去。但左右还未动,离得不远的皇帝就立刻上前两步先扶住了苏琼月,出言提醒道:“小心脚下。”
众目睽睽之下,苏琼月不由脸色通红,连忙低头为自己的失礼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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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此举已经算是有些亲密了,好在众所周知苏琼月自小养在宫中,要是算上太后的那一层关系,她和皇帝名义上都能算半个堂亲,所以放在两人之间倒也还合乎于情理。
然而,太后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开口便唤了她的乳名,直接打断了皇帝要继续说的话。
“皎皎,到姑母身边来。”
皎皎是苏琼月的小名,美人如月,望之皎皎,正应了她名字中的那个月字。
苏琼月连忙答应,顺从地跟到太后身边去。
皇帝望着她的眼神里,仿佛有微不可查的暗色一闪,随后自然地放开了手,任她转身而去,扬起的披帛如流水般在他指尖曼妙划过。
这个小插曲没人放在心上,就这样过去了。
可尽管皇帝在外表上掩饰得很好,但傅苒很清楚,他对苏琼月的想法绝对不怎么单纯。
反正这篇文里女主的人设就是倾国倾城玛丽苏,爱慕她美貌的人数不胜数,当然,皇帝属于比较矫情的那种。因为他既觊觎苏琼月,又不愿意让再一个苏家女子从后宫中获利,所以始终掩饰着自己的心思。
但这种人掩饰着掩饰着,通常容易生出变态心理就是了。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傅苒暂时敛起思绪,望向近在咫尺的九层佛塔。
这座塔极其高大,也极度华丽,每层都设有四门六窗,窗饰朱漆,门扉上皆有五行金铃,加之金环铺首。檐角和塔刹通向地面的铁索上同样悬满了金铎,高风吹过,能听见悠远的铿锵之音。
永宁寺住持在塔前迎接太后,僧人年岁已高,须发间不免显出了苍苍老态,但精神尚且矍铄,此时向太后行合十礼道:“贫僧妙空率永宁寺僧众,恭迎太后陛下、皇帝陛下圣驾。”
“妙空大师不必多礼。”
众人纷纷合十致意,太后似乎和住持本就是旧识,笑着寒暄道:“法师一向可还康健?我亦是许久没有空暇来寺中了,只好让侄女来替我抄经奉养,多蒙关照。”
“托太后的福运,贫僧身体并无大碍,唯独年岁渐长,到底比不得从前了。”住持言辞谦和地回应,“然苏娘子礼佛至诚,孝心可嘉,实乃幸事。”
苏琼月当众受到夸赞,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姑母,其实也不只是我,近日来阿真也常常过来为姑母祈愿,几乎每天都没有断过的。”
“是吗?”
太后淡淡一笑,却没有接下去说什么,反而看向人群中的萧徵,岔开了话题:“听说太常寺督办法会不易,能做得这样细致,你也辛苦了。”
萧徵忽然被提起,也不显慌忙,仍然不卑不亢道:“份内之事而已,多谢太后体谅。”
傅苒旁观了这遭对话,又看了看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晏绝,感觉有一丝莫名的唏嘘。
小病娇还真是不受欢迎啊。
女主偏爱谢青行不说,连从小抚养他的太后看着也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亲缘关系未免太差了些。
19. 第 19 章
虽然说是随太后游塔,但因为场面拘束,傅苒的位置又靠后,所以她这天其实没看到什么景色,只来得及欣赏了一下浮屠上层金碧辉煌的各种装饰和壁画。
而且太后参观过后,认为佛塔离地太远,站在上方甚至可以窥见宫城内部,便禁止了高处开放,不再允许人上去。
不过这倒无关紧要,因为近在咫尺的就是下一个剧情——宫宴。
当天由于要进宫城,怕路上耽误时间,清晨初至的时候,谢府的车就已经早早地出了门。
太后已听政多年,在朝中也影响甚广,所以生辰之贺不可谓不隆重。她一天中先要接受朝臣、宗室、后妃等数轮朝拜和献礼的缘故,整个宫里都忙碌个不停,从未时往后人数才渐减,到晚宴时分则以京中高门间的命妇和女郎为主。
傅苒也在人群里,先是依次序在殿外静候,一直站得腿都快麻了,终于轮到在庄严的韶乐中行礼叩拜太后。
整套礼仪结束,最后才是等待分席赐座。
等到总算坐下之后,她悄悄呼了口气,有种终于走完流程了的如释重负感。
和谢晞容一样,傅苒的席别被分到了世家女郎这边,上首就是身着翟衣的皇后。
永宁寺那天因为隔得远,她没怎么看清,今天才发现皇后似乎不比她年龄大多少,但或许是在宫中磨练过的缘故,皇后的仪态举止显得格外端庄,令原本温婉的长相中都流露出一缕雍容的气质。
只是帝后二人虽然坐席靠近,行为却仿佛算不上亲密,虽然挑不出毛病,却隐约透着相敬如宾的距离感。
谈到后宫和宫斗,这本书其实写得不多,无非是皇后出身望族,地位一直稳如泰山,只是不太得宠,受宠的是另一个姓卢的充华,而她才是傅苒准备要关注的人。
这个角色本身倒没什么特别,却关系到傅苒看古早小说时最头疼的一个梗,反派给女主下情药。
原著里,卢充华就是那个下药暗害女主的工具人。
但是不管这位充华在皇帝那里多么得宠,依然不讨太后的喜欢,所以连宫宴都没能出席,也就暂时看不到她的模样。
这时太后和坐在她身边的建兴长公主闲谈,似乎是正聊起华林园,忽而指向座中一位女郎,对皇帝道:“我仿佛想起来,去岁我们游园赏花时,你正是赠了她牡丹,你可还记得?”
傅苒依着太后的目光看过去,一眼就见到了自己上列坐席间的目标。
虽然宴上每个人都正襟危坐,但这位女郎的容仪格外出众,那种白鹤般优美的姿态仿佛已经融入了她的一举一动之中,无论是浅斟慢饮,又或是静坐垂首,任何时候都显得端庄而窈窕,在旁人看起来堪称一幅赏心悦目的仕女画。
更主要的是她偏巧还见过对方,是上巳那天好心借了氅衣给她的崔家女郎。
傅苒当时没反应过来,但事后就想起,这位崔二娘子应该正是原著里女主的对照组,女配崔鸯。
根据原著描述,崔鸯容貌清冷,精通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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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是位气质高雅的才女,经常被拿来和以明艳美貌著称的苏琼月暗暗比较,但是很可惜,她的结局也和女主一样悲情。
提到牡丹的事,皇帝面上神色如故:“是啊,自然记得,当时见牡丹盛丽,崔娘子又是蕙心纨质,正应相配。不过说到赏花一事,夏日园中花事已尽,唯有天渊池中的荷花倒是开得不错,若是母后有兴致,泛舟游玩正宜解一解暑气。”
两人言语来往间,离得最近的皇后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浑然不在状态。
她无意识般地看了崔鸯好几眼,随后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很快掩饰住了不自觉流露出的情绪。
傅苒虽然不确定,但隐隐约约觉得皇后对崔鸯的态度有点不同,比对待旁人都要热络,但又好像透着一股别扭。
这种感觉在去天渊池泛舟时得到了映证,因为空间有限,领头的那条游船上只在皇后身边尚有余位,她望向诸位贵女,却是邀请了崔鸯同坐。
傅苒坐在随后的另一条小舟上,湖面清风徐徐,送来人声,她听见坐得不远处的一个女孩似是有些艳羡道:“崔娘子和皇后殿下关系真好。”
身边的姊妹却轻哼了一声:“你呀,就是脑子太简单了,你就没想过,皇后为什么单单对她这么好?”
女孩果真惊奇道:“为什么?”
“皇后和崔鸯是故交不假,但进了宫,以前的交情算什么?”那女郎拉了妹妹一把,压低声音神秘道,“我看,怕不是想效仿当初娥皇女英……”
20. 第 20 章
寿宴虽然结束,但太后的兴致未减,照旧留了几家女眷在宫中小住,说是自己平时无事,难得有些人陪着说说闲话。
毫无疑问,皇帝肯定是那个最愿意让她“无事”的人,因此表现得十分乐见其成。
别的不说,倒是正好让傅苒熟悉了一遍宫廷副本的地图。
后宫的建筑主要集中在九龙、嘉福和宣光这几殿以西,和主殿相比之下,东边明显少了很多人声,一般只有去游园的时候才会从那边经过。
有时偶然抬头看过去,还是能见到几座精致楼阁的影子,只是好像没人在里面居住,门扉也永远紧闭。不过想想皇帝年纪尚轻,后宫里的嫔妃没多少,所以用不着那么大的地方也正常。
但谢晞容对她充满提防,好像担心她因为好奇乱闯祸,见到傅苒望了几眼,立刻不满意地把她的视线扳了回来。
“别看了,那边是禁地,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关着了,你可别想着偷偷进去。”
“……禁地?”
说到这个话题,谢晞容难得摆出了一脸严肃的态度,小声告诫她:“里面失火死过人的,后面就被封禁了,我听说是因为以前修好之后,半夜里头宫人都听见有鬼哭的声音。你要是乱走,不小心被冤魂缠上了,说不准还得殃及到我们家。”
谢家有个肱骨重臣,刘夫人又和太后关系匪浅,身为唯一的小女郎,谢晞容应该常有进宫的机会,听说过这种传言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就是什么失火鬼哭的,听起来实在很像一场宫斗大戏。
傅苒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顺口问了一句:“那你怎么知道这里是禁地的?”
这本来是个很自然的问题,可谢晞容脸上却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了略带心虚的神色,很快就别开了脸:“你什么意思?我就听宫人说的!”
更可疑了,不会是某人曾经自己想进去,结果被发现了吧。
谢晞容一向直白,有限的心思基本全写在脸上,导致傅苒莫名有种逗小孩的心态,软绵绵拖长了调子。
“这样啊——真的没有进去过?”
“没有,就是没有!”谢晞容着急为自己辩白,立刻提高了点声音。
“我只是,只是有一次跟伯母来的时候,听说有宫人偷溜进了禁地,太后当时特别生气,说肯定是为了行巫蛊之事,所以把人重罚赶去永巷了。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傅苒见好就收,在她完全炸毛之前识相地开始安抚:“我都信,我刚刚瞎说的,别放在心上。”
不过她心里觉得,这说法听起来神神秘秘的,但多少有点不太对劲的地方。比如太后要是这么忌讳鬼神之说,干脆直接请一堆僧道来超度,再把原址拆了重修成庵或者道观,比空置在原地变成禁区不是强多了。
除非其中真有什么宫廷秘辛。
那她还是别知道的好,毕竟好奇害死猫。
这时节夏日炎炎,只有邻水的地方显得清凉些许,是以皇后办的一场小型集会,位置便选在了灵芝池边的水榭中。
皇后和她们年纪相仿,尤其在没有穿戴着厚重的礼服和头面的时候,完全还是少女的模样。如果她不是时刻端着仪态的话,场面上看起来就像几个相好的小娘子在家中聚会一样。
而今日这场小集行的射覆,是宴席上常有的一类猜物游戏。
覆主用碗或帕子覆盖住某件事物,其余人则要用诗文隐语来猜测物品是什么,因为猜中者除了得到彩头以外,还往往能赢取才情上的美誉,所以这种游戏于文人间很是盛行。
在这里,执掌谜题的自然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按照尊卑次序,本来应该由皇后先来猜。
但她目光转了一圈,却将盛盘推向了崔鸯面前,露出平常的笑容:“我这人向来才疏学浅的,还是让贤为佳,崔娘子才华出众,又精通诗赋,不如由你来做这个解覆人吧。”
这样一来,崔鸯无疑成为了人群焦点。
自然,这是个展现才学的好机会,可崔鸯静了一瞬,情绪仿佛有些复杂,但最终只是婉言回复。
“我与皇后太过熟悉,要是一猜便知,未免有失公允,或许另选他人会更好。”
随后,她转向座中其余人,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掠过,最终出人意料地定在了傅苒身上,向她柔声道:“不知可否恳请娘子代我来解覆?”
什么情况,怎么忽然就轮过来了?
傅苒一愣,很快觉察到充满探究投向她的视线,和场上略显微妙的气氛。
但是看到崔鸯略带请求的神色,想到欠着一个人情,她顿时点点头答应下来。
“……崔娘子说得也是,如此最好。”皇后依然笑着,并未流露不悦,只是眸中掠过难以觉察的黯然。
傅苒看了看两边各自的表情,以及周围人的态度,感觉情况比她想的还复杂。
经过在谢晞容和刘夫人那里打听,再结合她对原著的了解,她已经大概弄清楚了这场皇家八卦的起因。
根源就像小说里常出现的那样,说到底在于皇后这个位子。
概括一下就是,在去年之前,苏琼月和崔鸯毫无疑问是表面上最有希望的皇后人选。前者是因为美貌出众,和皇帝又是自小相识,有太后姑母的助力;后者则是因为崔家势大,而崔鸯本人各方面都很出色,素有美名。
没想到,局势看着鹬蚌相争,最后竟然是渔翁得利,让善于站队的郑家横空杀出来夺得了这个位置。
如今的皇后,也就是郑家娘子,和崔鸯自小结交,曾经是极好的朋友。但由于这些纠葛,两个人如今的关系……看起来很难像从前一样了吧。
但这好比一场大戏,万人瞩目不说,结尾还特别戏剧化,很难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不过崔鸯这边没什么表示,苏琼月那边又兴致缺缺,明显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导致风言风语全都变成了媚眼抛给瞎子看。
当然了,没有人比傅苒更清楚,女主这会正沉浸在失恋般的少女忧郁情怀之中,压根没空管这些八卦流言。
话说回来,她现在是不上也得上了。
傅苒虽然比不了崔鸯这样的著名才女,但因为外婆言传身教,在国学上面多少有点底子,盯着锦帕下面的稍圆的形状思索了半天:“嗯……明镜如明月,恒常置匣中?”
这句直接提了镜字,应该算不上精妙的隐语,可她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了。
结果也没有猜中,下一个轮到的谢晞容,对这种过于风雅的猜谜更是既不感兴趣也一窍不通。直到再过了好几个人,终于有位女郎的“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合上了。
女官掀开锦帕揭晓谜底,下面果真是柄团扇。
好在傅苒用不着争魁,只要帮崔鸯转移一下矛盾就行了,就这么轮了几回之后,苏琼月正好坐到了她的旁边。
宫廷中人多眼杂,不像寺里清净,她只能趁此机会和女主说几句话。
但问题是傅苒虽然记得下药在宫宴期间,却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只确定一点,原著里说催情散是被放在了熏香里,大约是因为比食物酒水更好处理的缘故。
恰好这时候水榭中凉风清幽,送来阵阵荷花的香气,她念头一转,索性拿手掩住下半张脸,假装打了个喷嚏。
旁边的谢晞容已经看得百无聊赖,横了她一眼道:“你又怎么了?”
“可能是因为这里花香太重了吧。”傅苒正等着她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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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假思索道,“我对气味很敏感,一闻到就要难受。”
谢晞容鼓起脸颊,表情有点儿不以为意:“花香这么好闻,有什么闻不得的,你这人可真麻烦。”
反倒另一头的崔鸯听见后目光微动,不知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但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接了下去。
“有人先天就是受不得某些气味,就像我兄长,连菜里放的一点酢浆也闻不了,所以从不食酸菹。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敏感些其实也未见得是坏事。”
“是呀,崔姐姐说得对。”傅苒差点在心里为她的洞察力鼓掌,“我还听说过,香气有时会被人用来掩盖别的东西,譬如旧屋里腐朽难闻,售卖时就会放香花来盖住味道。所以——”
她努力暗示女主,“若是平时闻到什么异样的香味,恐怕还是提防些为好。”
女主虽然善良,但又不蠢,基本的防范意识肯定还是有的。
到崔鸯开了口,苏琼月似乎才放在了心上,尽管脸上略有些不解,但还是表示赞许地点了点头。
以读者傅苒的了解,这倒不是因为女主跟崔鸯关系有多好,而是女主从小就听惯了崔鸯博学多识的名声,所以天然有种学渣对学霸的崇拜之情。
她因为心思根本不在上面,所以射覆没得到什么彩头,但随后的游乐更是如同流水线。
除了寻常的宴饮以外,还有行棋、握槊、双陆,又或者游园斗草,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
直到这天,傅苒又一次从绮秀轩路过。
这里是卢充华的住处,凡是经过,她都要多瞄几眼,随时关注着剧情的发生。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能盯着女主当然是最好,她倒是也想,可惜苏琼月平日起居都在太后那儿,不是她想见就能随时见到的。
平时没见什么异常,但这天,不知道是不是碰巧,但里面人声嘈杂,来来往往间似乎显得有些混乱。
傅苒不由得担心起来,难道她来得太晚了?
以她的身份,贸然闯进后妃的居所当然有所不便,但如果苏琼月确实遇到了危险,那就非得进去不可了。
她朝门口走过去,准备装作问路,可还没等靠近,便有一群人匆匆迎面赶来。
最前方的是位宫装少女,年龄很轻,脸庞和眼睛都圆圆的,模样很可爱,但此时表情异常焦急,步伐快得几乎有些凌乱,后面还跟着好几个神色慌张的婢女。
来人应该就是卢充华,傅苒立刻上前几步,假装无意地拦在了她们的去路上。
卢充华见到她似乎一惊,虽然两边并不认识,但到底听闻了太后留了些世家贵女在宫中的事,此时事态紧急,她也顾不上再问对面是哪一家女郎,软言道:“这位娘子,容我打听一声,刚才可有见到苏娘子离开?”
听这个语气……莫非苏琼月已经走了?
傅苒心中一动。
原本她想的是,万一真的碰上了,就算闯进去也要阻止,但现在看来,女主有没有中招不好说,但至少跟原著的发展并不完全一样?
她马上随机应变地指了个方向:“姐姐是想找苏娘子问什么吗?我刚才好像看到她往太后陛下的宣光殿去了,或许是有事先走了吧。”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卢充华仿佛原本就是奔着那边去的,向她急切道了谢,连忙又离去了。
支走卢充华,傅苒赶紧打量了一圈,找到绮秀轩侧后门的方向,立刻往记忆中的位置深入去寻找。
越往前,人影越少,直到拐过弯角,一个人差点和她相撞,刚碰到,就几乎立刻倒在了她身上。
她望见那张熟悉的美艳面容,终于放了一半悬着的心:“苏姐姐?”
21. 第 21 章
苏琼月紧紧抓着眼前人的衣衫,头脑昏沉,一阵阵热意从身体中涌上来。
她今天原本是应卢充华的邀请去坐坐的,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卢充华本名卢思静,年岁跟她差不多,生得很美貌,只是看起来总有些怯怯的,像只羽翼柔嫩的小鸟儿,对谁都甜言软语,永远是一幅笑脸相迎的样子。
太后姑母并不喜欢她,但苏琼月怜惜对方入宫的年纪小,宫廷规矩又重,有什么差池也难免,所以有时候会照拂一二。
经过几回之后,卢思静便有投桃报李的意思,得了什么好东西就邀请她去试试。
这回本来也一如往常,只是见面时,苏琼月注意到,原本身段纤细的卢思静不知为什么忽然看起来丰腴了些,不过这点小细节,她打趣两句就抛在脑后了。
她们两人闲谈,婢女自然都留在外头,期间卢思静忽然说听到了什么动静,起身暂时出去了。
过了一会,她看到宫人去给熏炉添火,很快嗅到了一种陌生的浓香。
苏琼月便问了一声这是什么香,宫人却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只说是充华新得的好东西。
虽然是件琐碎的细节,但她忽然想起那天小聚上听到的话,心中不由闪出一种怪异感。
加上卢思静久久不归,她心中防备渐重,当即以更衣为由进入殿后,本想找到自己的婢女,却发现人都不见踪影,惊异中又意识到身体越来越不对,于是慌不择路地撞见侧门,一路跌跌撞撞离开了。
离开没多久,后面骚乱的动静越来越大,她晕得厉害,下意识想躲开人,却不想撞见了熟悉的面孔。
傅苒刚想开口说什么,就感觉一阵拉扯的轻微力道,竟然是被女主拽住了衣角。
那张极端明艳的脸上已经不知不觉染上媚意,脸颊泛着一丝潮红,像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地仰头望着,哀求之意露于言表:“别走……”
美人软语,我见犹怜。
可苏琼月其实也并不是和傅苒有多么亲近,只是这时候没有旁人可靠,内心才会下意识依赖起来。
也许是天性如此,她自幼时失去了父母,便总是依附于他人活着,先前是伯父伯母,后来又是太后。
苏琼月永远处在这些长辈密切的庇护之下,周围像是碰不到一点棱角的奢华金笼,只有挣脱过这些束缚的鸟儿,才能明白笼外也自有天地,但她偏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笼子的。
依赖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对她来说几乎已经是本能的事情。
“好,我保证绝对不走。”
傅苒对女主的想法自然一无所知,但能理解苏琼月刚遇到了这种事情,现在肯定很需要安全感。
不管怎么样,先尽量安慰总是不会有错的。
可惜傅苒左右看了看,发现服侍女主的宫人都不见踪影。不过想想也明白,都已经用到下药这样的手段了,怎么可能还留着身边人在。
原著里,苏琼月同样在发现不对后跑了出来,只是应该迟了些时候,然而随后遇见的,却是一个她从未想到过的人。
也就是这次,她终于在震惊和恐惧之中意识到,从小视若兄长的皇帝竟然对她有着别样的心思。
虽然因为苏琼月太过惶恐,以至于在药性影响下依然挣扎到弄伤了自己的地步,皇帝到最后没能对她真正做什么,但毫无疑问,这事给女主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哪怕在后来成婚很久之后,她都还是十分抵触和人同床。
现在发现得早,皇帝大概率还没到附近,但她们得赶紧离开,不能被人看到。
傅苒瞄了一眼已经快神志不清的女主,压低了声音问她:“苏姐姐,你有没有能暂时歇息的地方?还能给我指路吗?”
苏琼月眼神迷茫,整个人都倚靠在了她身上,像是要好半天才能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宣、宣光殿……”
果然第一反应还是要找太后。
可平时就算了,现在好几位贵妇留在宣光殿那边作陪,还有个急匆匆赶过去的卢充华,估计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但女主这个情况,好像又不好让人撞见。
傅苒还没想好要不要去,依靠在她身上的苏琼月已经难耐地呜咽出声,连呼吸都显得有些灼热,喃喃道:“我好难受……”
眼下的问题要紧,她立刻说:“那我们先找地方躺着,你缓一缓再说。”
当务之急,还是得寻到一个足够隐蔽的场所才行。
光记着原著里女主离开的方向,都没注意到底顺着走了有多远。傅苒后知后觉地打量了一圈周围,这才发现她们现在正身处人踪少至的东侧区域,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谢晞容跟她再三强调不能进去的禁地。
可举目四望,视野里除了草木就是开放的回廊,压根没有足够封闭的地方可以不引起注意。
不对,其实有一个。
傅苒瞥见了角落里拴着把大铜锁的门。
她总感觉自己现在特别像恐怖片的主角,开始还信誓旦旦地要远离禁地,最后被怪物一追就不得不进去了。
不过那么大一个禁地也不是她说进就能进的,门上还挂着把明晃晃的铜锁呢。
傅苒扶着苏琼月挪到门边上,有点发愁地晃了晃锁身:“苏姐姐,这里倒是够隐蔽,可我也不会开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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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锁芯就随着她摇晃的动作啪地一滑。
然后……开了。
“……”傅苒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要不说女主有光环呢,堂堂一个禁地的守卫居然能这么随便?锁栓根本都没拴上吧!
由于这天助般的神奇巧合,这下她们不进去好像都有点不太合适了。
没想到,进了门以后的情况越发奇怪,所谓的禁地看起来怪异得很,说没有人打扫吧,到处也不怎么见到蜘蛛网之类的痕迹。
但要说有人打扫,所有东西上面又都积了层厚厚的灰尘,连墙角的缝隙里都生出了一小撮莠草,甚至长得相当茂盛。
总之就是一股浓浓的悬疑剧气氛。
当然,如果忽略这些可疑点的话,总体上还是能看出来这里原本是座精美的楼阁,虽然据说遭过火灾,但损害并不明显,至少外表上已经修复得很完整了。
傅苒把进来的地方尽量恢复原样,然后四处确认了一遍,最终也只发现中间房间的灰尘看着比其他地方要略少些,可能是因为门窗封闭的缘故。
她打开那扇同样没有拴好的门,看到室内家具很少,好在不太脏,便把苏琼月扶到还算干净的榻上。
苏琼月似乎很是难受,依然半靠在她身上,没什么力气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谢谢……谢谢你……”
“没关系,你没事就太好了。”傅苒用微凉的手背碰了下苏琼月的脸,让女主躺得尽可能舒缓一些。
她正思索接下来怎么办,到底在这里等药效过去,还是先去叫人,却忽然听到外面又隐约传来声音。
难不成有人追进来了?
不,卢充华那边的人应该已经被支走了,她看着走远的,没道理忽然转回来,而且这里既然是禁地,有太后重罚的案例在前,普通宫人哪里敢进来。
现在会出现的,大约不是平常人,别真是牵扯到什么宫廷秘密吧。
她犹豫了几秒,本想找件趁手的防身物品,可惜室内物品太少,忽然瞄到苏琼月头上的发簪,连忙压低声音说:“苏姐姐,抱歉,我先借用一下。”
虽然要是来人真有什么问题,发簪未见得有什么太大作用,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奇怪的是,走出门却没看到人影。
傅苒迟疑地往外走了两步,眼前仿佛蓦地一暗,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有股力道扣住她的肩往后拽过去。
她猝不及防之下,踉跄了几步,就这么被带着转过身,整个人摁在了柱子上。
突如其来地,傅苒对上了双熟悉的、黑沉沉的眸子。
“……殿、殿下?”
22. 第 22 章
晏绝似乎是才看清她的样貌,手上的力道放轻了下来,却还是将她牢牢困在原地。
他脸色很古怪:“你在这干什么?”
嘶,果然还是这股正宗阴暗批的感觉。
很难说是让她因此提起了心,还是看到认识的人而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小病娇……情绪似乎格外不好,就算傅苒被晃得脑袋还晕着,都警醒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确切地来说,他恐怕是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以至于连脸上假面一般惯常的笑容也懒得再维持,无所顾忌地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这种恶意,甚至比那天她撞见他杀人的时候,都还要更强烈。
就好像她要是敢说什么偶然路过之类的蹩脚借口,晏绝当场就要让她一命呜呼似的。
“我是为了躲人才进来的!”
傅苒感觉到按在她脖颈间缓缓摩挲着,好像马上就要收紧起来的手指,半点犹豫也没有,马上用最怂的速度飞快地解释了一切,“苏姐姐中了情药,我怕被人发现,所以才不小心带她进了这里。”
她手里还紧紧攥着苏琼月的簪子,就像展示保命符一样,胆战心惊地摊开了掌心自证清白:“喏,你看,这是我刚刚跟她借的,她的发簪。”
气氛太异常了。
不是她想卖队友,是她察觉到,不快点把女主这个保命符搬出来的话,她怕晏绝立刻就要把这里变成真的恐怖片现场。
“阿姊……”
少年眼底冰流般寒凛而阴沉的情绪,在听到苏姐姐这几个字的时候愈发凝结,困惑道:“她在这儿?”
他像是恢复了一些冷静,可很快又被混乱的情绪取代:“你怎么遇到她的?她现在在哪里?”
“就、就躺在那边屋子里……”傅苒刚抬起手指了个方向,钳制她的力量便一松,压迫感骤然远离。
她半靠在柱子上,揉了揉脖子上被他碰过的地方,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不幸中的万幸,女主的光环还是挺有用的,好歹小病娇没对她下手太重。
可分明有哪里不太合理啊,要说她救走苏琼月完全是临时改变而产生的剧情,不在原著线里面,更不应该这时候遇见晏绝,本来他在这段宫宴的内容里,压根都没几次出场戏份的。
所以……傅苒慢慢平复下过快的心跳,小心抬眼望了望四周。
这个哪里都透着怪僻感的禁地,难不成竟然跟晏绝有什么关系?
那她也是太倒霉了点吧。
……
熟悉的房间。
一个应该已经在大火中烧毁的,不再存在的地方。
晏绝从迈入门中的那刻起,便不可抑制地感觉到喉咙发紧,仿佛被某种记忆中曾存在过的窒息般的痛苦攫住。
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蜷缩在床榻之间。
像是面色泛着潮红的苏琼月,却又忽然和另外的影子重叠起来。
幻觉和絮语蜂拥而上,像是溺在水中的草蔓,一层层缠绕交织起来,将他径直拖入到无尽的梦魇当中去,耳边不断浮现出窃窃私语。
“是不是该进门收拾了?”
“还是再等一会吧,……刚才来过呢,只怕……”
低声交谈的宫人抬眼望见他,猛然一惊,上前想要劝阻,却已经阻拦不及。
“小殿下,小殿下,里面现在不方便进去!”
铜雀衔枝灯上燃着昏沉的烛火,屏风上映出一道孤零零的美艳侧影。透过若隐若现的纱,织锦裙裾散了一地,像是月下的洛水般泛着浮光,鲜明的金和朱红。
但床榻一片凌乱,妇人衣衫不整,仿佛疲惫极了,连散开的的发髻和大敞的衣襟也毫无所感,只是麻木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角眉梢处,依稀还残余了带着异样妩媚的红。
那种妩媚便如同已经盛开到了极点,内里即将腐烂的花朵。
他怯怯地捧着一束新鲜带露的花束,满心希冀,却又不敢亲近:“姑母,今天早上刚刚摘下来的芍药,我想送给你。”
妇人脸上先是浮现出瞬间的惊惶,几乎是立刻拉好了自己敞开的衣领,随后反应过来,即刻换上了一副冷漠的表情。
“谁放进来的?马上把他带出去!”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他并不存在。
他很快被急忙赶上来的宫人们拉开,芍药散落在地上,淡粉的花朵滚过半圈,随后被一脚踏碎。
“今天是上巳节,长辈要给晚辈祓禊,就是去除一年中的霉运秽气,你知道么?就像现在这样。”
忽然之间,场景扭曲变换,妇人的面容换上浅浅的微笑,温情脉脉地拿起旁边的柳枝,蘸了清水,极为轻盈地在他身上拂过几下。
柳枝的触感绵柔,像是母亲温柔慈爱的手掌,他受宠若惊,心中洋溢着无法言说的喜悦,重重点头:“我学会了,我……我以后长大了也给姑母祓禊,好不好?”
闻言,妇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刹那间神色恍惚。
但她很快回过了神,挂着笑一时没有说话,也不正面回答,而是继续细致地把沾了水珠的柳枝编成了一个精巧的环,套在他小小的手腕上,摸了摸他头顶柔顺的黑发:“好乖。”
可是他到底没有被这个小礼物完全哄住,还是胆怯地追问:“姑母,好不好呀?”
她终于叹了口气,既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彻底拒绝,仅仅是含糊其辞地作出了一个算不上承诺的承诺:“以后总会有人陪你的。”
转瞬之间,这幅画面也如同摔碎的瓷器般彻底分崩离析,换成了一杯飘着浓烈酒气的液体,一张艳丽无比的面孔。
妇人牢牢地端着酒杯,喂到他唇边,脸上的笑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乖,把它喝下去。”
酒液微微荡漾着,映出男孩苍白的,阴郁的,却乖顺又渴望的脸。
前尘与梦魇交错,哽住的喉咙里,忽然传来了剧烈的痛楚,有什么东西如同火一样灼烧而下,像是利刃在腹部翻搅,割开了血肉淋漓。
酒杯“咚”一声翻倒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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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我好痛……”他被疼得想要下意识蜷缩起来,却还是眷恋地望着对方,急切地想要握住她温暖的手臂,“姑母……姑母,救救我……”
但对方满脸厌恶,在被触到的瞬间,便用力甩开了,冷冷地说:“你活该!”
他的手砸在案几上,却仍不及五脏六腑中火烧的疼痛那样撕心裂肺。眼前的幻影一层层扑面而来,有时对上她冷若冰霜的面孔,有时却又遇见如同最慈爱的母亲一般,难辨真假的温柔眼神。
反复无常,阴晴不定,像焰火那样让人灼痛,又还要更难以捉摸。
可最后的一刻,却竟然停滞在妇人木呆呆地坐在案桌后,仿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般看着他,半是痛悔,半是绝望。
“哈哈,哈哈哈——”她捂住了面孔,忽然开始放声大笑,笑得像是在痛哭,泪水从指缝中滑落下来。
“出去!”妇人忽然开始情绪崩溃般地嘶声吼道,“谁让你来找我……谁叫你……你就只是个孽种!滚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像是既痛恨又茫然,拼命却无力地撕扯着自己心口处薄薄的一层布料,边哭边笑,眼泪流了满脸。
原本华贵的衣着被酒弄得一塌糊涂,那张美丽至极的脸上,神态也顿时变得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她猛然越过了案桌,用尽全力推了男孩一把,见他痛苦至极地倒在地上,顿时发狂一般推搡踢打,好像看不见他嘴角涌出的血一直淌到了衣襟。
“给我滚,再也别让我见到你!”
身后的宫殿里烧起了连天的大火,回忆和痛楚在火光中沸腾灼烧,又如潮水一般将人淹没在其中,最终,归于一具烧焦得再也看不出面目的枯骨。
“……”
“……殿下?”
“……”
“……殿下?殿下!”
“你怎么了?”
永宁寺,宣光殿,椒兰阁,虚幻和现实交织,半是苏琼月,半是姑母,是一生中永不能得到的期望,是比黑暗更恒久的梦魇。
在这从来无法挣脱的恐惧之中,忽然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意外地触碰了他。
极为轻柔,却有着莫大的力量,仿佛夜色中亮起的灯盏,璀璨皎洁,比一切星光和月光都还要更明亮万分。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像迷雾般消退散去,视野中唯余一张鲜活的面孔。
她正认认真真捧着他的脸,手指很柔软,仰望的眼睛干净又清澈,如同青叶上清新的朝露,映着晨间万物萌发的勃勃生气。
“殿下,看我。”
傅苒忧心忡忡,又不敢随便对他怎么样,只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唤醒他。
“殿下,你看见什么了吗?没事,这里除了苏姐姐谁都没有,你看着我,相信我。”
少年默不作声地依言垂下眼眸,瞳孔中如同烧着冰凉的火焰,却渐渐聚焦起来,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错误地出现在一段与她不相关的噩梦之中。
如同原本漫长的乐音里,迸出了突兀的一个变调。
23. 第 23 章
“殿下,殿下?”
傅苒见他好像慢慢清醒过来,小心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掌,然后指头转了个方向,端端正正地指向了自己的脸。
“刚才这里什么都没有,你面前醒着的人一直只有我。”
趁着晏绝没有反抗的时候,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人往门外拽,避免他再靠近苏琼月。
虽然严格来说,原著里晏绝除了在心理上折磨女主以外,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实质的逾越举动,但在这么微妙的关头,她还是很有必要防备一下可能存在的图谋不轨。
何况苏琼月早已被媚香的效果烧得头脑发晕,完全是不清醒的状态,这就更危险了。
傅苒感觉糟心极了。
她就知道,夜路走多了是容易见鬼的,禁地是不能乱闯的,要不是她紧急掏出了女主的证物,没准刚刚就已经小命难保了。
但是话说回来,她怎么感觉晏绝今天的状态这么奇怪?
他分明看清了苏琼月,却迟迟不上前,反而不知怎么竟然像白日发梦那样神游起来。
好不容易被她叫回了魂,却如同从一场噩梦中猛然惊醒,脸色变得惨白,额角上都是冷汗,仿佛遭遇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情一样。
简直像是……陷入了癔症似的。
傅苒就算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会也忍不住有点发憷,打量了一圈周围阴气森森的宫院,心想怎么跟小病娇有关的事情都这么神神叨叨的?
但这个世界跟灵异又不沾边,真要说起来,鬼神降灾是肯定没有,有的都是人祸罢了。
“殿下,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先坐下歇一会?”
傅苒眼看他已经被带着出了苏琼月所在的屋子,马上眼疾手快地把门一关,拉上木栓,挡在了前面,充满警觉地盯着他。
其实外面到处是灰尘,根本没地方可坐,好在她只是客气一下,倒也不太关心晏绝嫌不嫌脏这个问题。
“……”少年仿佛终于从噩梦中脱离了出来,虽然睫羽还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但语气总算是勉强平稳下来,“不用了,我不需要。”
傅苒怕他还想着女主的事,趁着两人都被关在了屋外的时机,她绞尽脑汁又扯出了个新话题来转移注意。
“那……殿下怎么也能进来这里的?”
晏绝轻微蹙了蹙眉,神色还是有些僵硬:“你以为那扇门的锁是谁打开的?”
门锁?傅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她就说怎么偌大禁地的看守居然能这么随便,连铜锁坏了都没有人来及时修好,敢情本来就是晏绝特意给弄坏的?
可这个问题眼看着被堵住了,她只好临时又换了一个:“但我不是听说殿下早就出宫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虽然他肯定是有进出禁中的宫令,也不能一天天这么神出鬼没的吧。
然而这会,小病娇像是已经清醒过来,开始不再接茬了:“傅姑娘,你在宫廷禁地里随意乱闯,我都还没有追究过错,怎么你先盘问起来了?”
又不是她自己想进来的,傅苒小声嘟囔:“这不是因为苏姐姐嘛……”
她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把这个问题说清楚,赶紧一五一十地解释了在卢充华那里看到的事情,当然省略了她提前知道的部分,只说是从那边经过的时候偶然撞见的。
不过晏绝所知的到底比她要更多,从这寥寥数语中,便已经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这种牵涉到太多人的事情上,没有撒谎的必要。然而若是真的,那么苏琼月和太后的关系在宫中无人不知,一个充华,当真有这样的胆子冒着送命的风险去得罪太后吗?
就算卢充华敢,也未必能保证涉事的宫人都能顶住压力,不向太后揭发。
所以真正能做到这件事的,到底是充华本人,还是,他那个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皇兄?
他丝毫没有透露出自己的想法,忽然问道:“就算傅姑娘所说是真的,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我阿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苒虽然被怀疑惯了,但听到这种问题,还是情不自禁涌出一股无名火:“苏姐姐跟我一样是女孩子,既然知道她可能会受到伤害,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殿下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可是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盼着别人过得不好的。”
她确实是听得有点生气,反驳的话不免说得重了些,说完后却又迟疑起来。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但在晏绝的地盘上,态度这么激烈,万一真惹他不快了,岂不是又要有生命危险?
可是等了半天,晏绝却没有她想象中那种被戳破心思恼羞成怒的反应,傅苒越等越踌躇,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少年只是沉沉地垂眸看着她,仿佛在看待什么值得打量的事物。
半晌,他的语气竟然莫名其妙地缓和了下来:“算了。”
他一直以为她接近谢青行是别有用心,至少不会对阿姊有什么格外的好意,现在看来,难道是想错了?
晏绝沉默了半晌,视线无意识从傅苒身上划过,落在被她挡在身后的门扉。
他还没动作,只是注意了一下,傅苒就紧张兮兮地扒住门,机敏又警觉,仿佛死守着洞窟的兔子,担心他对自己藏在洞中的珍宝下手似的。
而且……分明都没有用多重的力气,大约还是她本来就敏感的缘故,女孩从脖颈到锁骨之间,被他禁锢过的一片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浮出了斑驳的红痕。
她的皮肤单薄,透着病态而冷质的白,冷得如冰雪,却有种令人渴望毁坏的洁净。
那些痕迹烙在雪一般白的肤色上,便如同某种被伤害的罪证,却又几乎像是引诱。
适合触碰她的并不是手指,应当是别的……
更锋利的,能够将肌肤咬破的东西。
晏绝硬生生止住了将要越界的思绪,将骤然升起的纷乱念头压抑下去,转而提起了一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我之前送你的兔子呢?养活了么?”
“兔子?”傅苒对于刚才的危险毫无察觉,只是差点没跟上他过于跳跃的脑回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哦,你说春猎上那只?怎么忽然问起来这个?我把它放生了啊。”
他动作一顿,语气有点古怪地重复了一遍:“你把它放生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只要别关系到苏琼月就是好的,傅苒坦然点了点头:“对呀,我院子里又没什么地方能让它活动,有时候还得关进笼子里。那毕竟是野兔,过去一直都生活在山林里,我觉得还是让它重新回到自由的地方最好。”
所以当时同病相怜养好了它的腿伤之后,她很快就拜托府上常出门跑腿的仆役,把它带到北郊的邙山附近放生了。
自然,她会这么做,也有一部分是由于童年时遇见过类似的情况,那时候是外公捉到一只小小的麻雀,用竹笼装着送给她,准备来当做宠物。
但外婆见后马上就告诉了她,麻雀是不能被关在笼子养的,因为它很快会开始挣扎、受伤、绝食,直到最后徒劳死去。外婆说,一旦束缚在狭隘的空间里,这样野性活泼的生灵就被白白地消耗掉了。
因为外婆的教诲,她想,生命应当都是同样的。
晏绝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当真有些困惑:“你当时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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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很喜欢它?”
“我是很喜欢没错……但不想把它关起来呀,这没什么冲突。”
傅苒说着说着记起打猎那天他说的话,心念一动,趁机升华了一下主题:“因为我觉得,万物皆有性灵,违逆它的天性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所以说,如果真有那么喜欢的话,就更应该选择成全它,好好珍惜它本来的模样了。”
她之所以提起这些,正是因为想到了原著后来的发展。
虽然女主现在看起来对他很重要,但晏绝又不是一心付出的痴情男配,被他注意上压根就算不上什么值得羡慕的好事,倒是够人头疼的。
反正话都到这个地步了,傅苒继续再接再厉:“对了殿下,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但少年像是已经破罐子破摔,完全懒怠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抗拒般地冷嘲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傅姑娘哪来的这么多故事要讲。”
傅苒假装没注意到他的眼神,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就喜欢看书,而且谢公子的书房里什么都有。”
毕竟谢家是高门大户,家里的藏书那么多,晏绝总不可能较真到让她找出具体是哪本书上看的,而且这回要说的也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了,只是很简单的小美人鱼童话。
小美人鱼爱上了王子,王子却阴差阳错误认了恩人,因此和邻国公主成婚。小美人虽然在目睹一切后心里很难受,但最终还是不忍伤害所爱之人,选择了成全他们,跳入海中化为绚丽的泡沫。
当然,她自动把美人鱼替换成了鲛人,王子换成了太子,总之又是一个改良版本。
傅苒好不容易讲完故事,充满期待地盯着他:“殿下,你听完有没有什么想法?你觉得这个鲛人公主怎么样?”
结果晏绝看起来完全没有听进去,毫不留情面地评价:“像个傻子。”
“……故事根本就不是这种意思!”
傅苒要被他气笑了,“我是想说,爱本来就是无私的,要是真的爱某个人的话,就该要学会成全才对。”
她一时冲动,不自觉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真心实意地疑问道:“就算不说这个,殿下,你长这么大,难道对谁都是这样?从来就没有过想要成全和保护的人?哪怕一个也没有过吗?”
晏绝因为她突然的动作僵了片刻,目光不自觉顺着她的衣袖垂下,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温软的,亲密的触感。
他大概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和故事绕得头晕,竟然没想起来反问,任凭女孩朝他一再靠近,甚至超出了原本明确的界限,越来越过火和肆无忌惮。
但她明明是这样脆弱,甚至不需要刀剑,一片足够尖锐的纸页便能割开她肌肤下淡青的血管。
最初淌出来的血想必是温热的,但很快就会冷却,像是被荆刺穿透了柔软心脏的雀鸟,垂死之际只能从喉间发出几声恐惧而又无能为力的哀鸣。
他应该杀了她,晏绝忽而浮现出这个念头。
从永宁寺那天就该这么做了。
可是偏偏他迟疑未决了许久,一直到听完她喋喋不休的所有话,都始终没能动手,似乎也……不想动手。
或许是故人和故地,又或者许多年不曾再触碰过,也无法面对的回忆。
这些让他变得比平日更软弱,更渴望一触即散的温情,即便那是些虚幻的泡沫。
就像她的故事里,为爱跳入海水中的鲛人公主用生命化作的泡沫。
在这种平静的虚弱里,他不知是被什么力量驱策,竟然不由自主般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有过一个,是这里以前住着的人。”
恨他,恨到希望他死去的人。
24. 第 24 章
“姑母,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苏琼月解释完白日遭遇的一切,见太后脸色沉肃,咬着唇犹豫了几番,还是怯怯地低声说:“但我想,思静也未必就知情,说不定她也是受人蒙骗利用,或者是她宫里的人被收买了,自作主张,毕竟,她当时其实也出去了。”
她知道太后一直不喜卢充华,但卢思静毕竟极受皇帝宠爱,如果太后为她出头而惩治对方,难免会惹得皇帝不快。
更何况若真是有隐情在,太后和皇帝之间的矛盾就更要僵化了。
对近几年来两宫的纷争,苏琼月虽然不能说清清楚楚,但身在漩涡之中,至少心里还是免不了有所察觉的。
好不容易感觉到了化解的迹象,她完全不想在这时候因为自己而重新爆发冲突。
太后指间捻动的佛珠许久未动,却不置可否,只抬手示意女官先去宣卢充华:“既然你这么为她说话,那便让她过来自己解释。”
苏琼月忧心忡忡,只觉得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等看到女官独自归来时,心头更是一紧。
只见那女官神色踌躇,跪禀道:“太后陛下,卢充华来不了了。”
“为什么?”苏琼月露出讶异。
卢思静性子绵软,更何况在太后这里,一直是唯唯诺诺的,绝不敢违抗的。
“回禀太后,卢充华今日本欲来请安,前往宣光殿的途中却昏厥了过去,而后太医诊出……已有四月身孕。”
女官说着说着声音渐低,“陛下正在绮秀轩中陪着,特命奴婢来回话。”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太后沉默下来,眼中划过一丝冷意。
卢充华虽然姓卢,但并非出自于五姓高门中的范阳卢氏,父兄也声名不显。她自知家中不济,便一向表现得温存解语,几乎是百依百顺,因此反而在后宫中最得帝王欢心。
她会怀上身孕是太后意料之中的事,甚至怀孕的消息,恐怕来得还是比预计的晚了。
若不是早知道有这层保障,太后也不相信,一个充华敢把主意打到她的人身上。
但她真以为,有了身孕便能高枕无忧了吗?
诚然,皇家子嗣是太后也迫切想要的,所以这件事在当下必定不会再闹大。是不是卢充华授意的,知不知情,目前已不重要,最多不过是拿几个人来顶罪罢了。
但这一笔账,往后总会有清算的时候。
“这件事,你姑且就当做忘了吧,不必再挂在心上。”
太后摸了摸苏琼月的头,却委婉地制止了她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好孩子,姑母知道你受苦了,我定然会有个交代,只是时机未必在当下,你慢慢等着看便是了。”
见苏琼月还是欲言又止,太后道:“昨日谁帮了你的忙,我已知晓了,但此事不宜透露出去。放心,昭儿自会代我嘉奖她的。”
*
盛夏的华林园风景极美,天渊池水波澜生碧,骄阳倾泻于粼粼的水波之上,碎成一池金光。池畔青槐垂荫,柳丝蘸水,时不时有蝉声从叶隙间漏下,南风穿林度水而来,拂面的莲花香中挟着清凉的水汽。
傅苒是被苏琼月邀请过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感谢她的帮忙。
在沿池而筑的清暑殿中,苏琼月牵着她的手,诚恳地道了谢:“若不是傅姑娘,我恐怕就要惹出不好的传闻了。姑母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不便宣扬才没有特意召见你,但这份情,我日后一定会记得的。”
傅苒本来就不是为了什么奖赏才这样做的,说了几句之后顺便问道:“苏姐姐,你昨天到底为什么会……我遇见你的路上好像撞上了卢充华,她似乎要去和太后说些什么,跟这事有关吗?”
“我也不知,但她并没去成。”苏琼月神色担忧,说起了卢充华晕倒后被诊出有孕一事。
“说实话,我确实是在思静那儿中了药,姑母对此也有所怀疑,可我到底还是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
不管真相怎么样,单是这一点的走向理论上已经和原著不同了。
原著里面因为苏琼月直接遇到了皇帝,惊慌下弄伤了自己,被太后发现后激化了两宫的矛盾,而这次苏琼月没有收到太大伤害,皇帝也没有直接参与其中,事情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傅苒想了想,转而道:“对了,苏姐姐知不知道,我们不小心闯进去的那个禁地的事?那里以前住着谁吗?”
以小病娇的言辞和反应,肯定是个对他很特殊的人。
苏琼月微微一怔,随即轻声给出了一个让她没想到的答案:“是华阳长公主。”
“我入宫时,火灾已经发生了,所以未曾亲见,但听说过那里曾是华阳长公主的居所,她殁于那场大火。”
华阳啊。
关于这位长公主,傅苒知道的一半来自于原著,一半倒是来自于听说的传闻。
华阳长公主是先帝的堂妹,以美貌闻名上京,据说她容色姝丽,风华绝代,每逢春日踏青时,追随其后想要一睹芳容的年轻人能排成长龙,盛名犹在如今的苏琼月之上。
后来她下嫁给驸马穆湛,此人出身于军勋世家,相貌人才都是一流,两人情投意合,在当时一度是佳话。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穆湛死于战场,华阳长公主因为伤心欲绝而大病一场,不愿守在空荡荡的公主府,回到宫中养病,之后又去往永宁寺修行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香消玉殒了。
所以说,那片楼阁,是华阳长公主丧夫之后,在宫中寡居的地方?
她该是晏绝的堂姑母,但从昨天的情况来看,似乎又不止这么简单……
“算了,多想也无益,不说这些了。”
苏琼月似乎不太想徘徊在这个问题上,继而开始寒暄道:“我还没有问过,苒苒是怎么会来到洛阳的?”
说来她确实还没跟女主提过,傅苒免不了再解释一遍女配的身世,苏琼月听完,看她的眼神复杂中多了几分怜惜。
“你方才说,救景逸是在一片莲池后的溪边?”
“是的,因为我……阿母,”傅苒提起女配的父母,总还感觉有点不太熟,“她的名字是莲衣,据说取自‘莲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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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渠’,所以阿父在屋前屋后都种了许多莲花。”
但她穿进来的季节不对,所以只剩下残枝败叶了,后来又和谢青行离开,并没有真正见到过花盛开的景象。
苏琼月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承认:“我对诗赋不太精通,不过这句诗听起来极美,仿佛是江南的意蕴。”
“也不是没有可能,”傅苒坦诚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父母到底来自哪里,不过仔细想想,应该是比青州更南一点的地方吧。”
按照系统的说法,原身是为了改变结局而自愿和它进行的交易,完整的灵魂早已不再存在。
所以关于原身此前的过往,她能确定的也没多少,只知道双亲确实不是琅琊本地人,但很少谈起自己的来处。
在系统给的人物背景里,原身的父母都算是知书达理的人,应当并非白丁出身,大概是因为意外而家道中落了。父亲本身就是娴熟的医者,母亲也擅长辨识各种草药,还经常随身挂着小竹筒,时不时搜集特殊的虫豸,拿来配药或蓄养。包括那份忘忧蛊,据说就是母亲一直携带在身边,最后又遗留给原身的。
但傅苒穿过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在兵祸中不幸遇害,所以除此之外的信息,她就也不知道了。
苏琼月正想说什么,守在凉亭外的宫人却在此时纷纷行礼道:“参见梁王世子。”
“世子怎么会造访华林园?”
苏琼月回过头,果然正见到一袭月白锦袍的萧徵长身玉立,不由展颜微笑起来。
梁王世子名义上自然算皇室近亲,又和她在永宁寺有过几面之缘,因为他对琴艺十分精通,两个人都颇擅音律,所以自然每次都聊得很是投缘,她对萧徵也因此很有好感。
然而这次,萧徵的回复竟然少见地有些迟缓。
他的视线甚至也没有注视着苏琼月,而是越过她,直直望向里面毫无察觉的人,神态不像平日那样游刃有余,像是骤然陷入某种情绪之中,一时难以平静。
但没等苏琼月深究这一瞬的异样,他便已神色如常,温声解释道:“我今日为排演礼乐进入园中,途经此地,闻到风送莲香,不知怎么竟想起儿时听过的采莲歌谣……心有所感,是以携琴而来。”
萧徵身后的确跟着一名抱琴匣的侍从,印证了他的话。
不论什么时候,动听的乐音总是最让她愉悦之物,苏琼月顿时放下刚才的种种思虑,莞尔道:“既然这样,那我们便有幸听到世子的琴音了。”
萧徵也一如既往地对她露出温润的笑容,自谦道:“该说是我之幸才对。”
然而傅苒却总感觉隐隐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忍不住扫视了一圈,最后满怀疑惑地确认了目标对象。
萧徵?
她下意识回过头察看了一下苏琼月的位置,心想难不成是因为她恰好挡在了女主面前,阻拦了最佳观察视野?
但转眼间,萧徵已经继续和苏琼月交谈,没有再看她。
大概只是错觉罢了。
她心情也放松下来,逐渐沉浸在泠泠的琴声之中。
25. 第 25 章
“你……你又要随军出征了?”
本来窝在坐具上看书的傅苒一骨碌站了起来,几步冲到谢青行面前,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睁圆了眼睛。
宫宴的风波之后,她本以为自己在谢家的生活又恢复了看书摸鱼的常态,没想到谢青行忽然提起了一个重磅消息。
人都不在这里,她还怎么撮合男女主,任务进度怎么办!
“嗯,随天子南巡。”
谢青行膝横长剑,手掌压在冰凉的剑鞘上,神色却习以为常,“九月初就会从洛阳出发。”
他倒不是才得知消息,只是觉得这算不上太大的事,所以没有早早强调的必要,不料傅苒的反应竟然如此震惊。
谢青行先是讶然,然后便想到她恐怕是在挂念自己远征的危险,目光更温暖了几分。
“不必忧心,本次出军是天子御驾亲征,自两月前便已下诏备战与整顿军务,到此时万事俱备,不会再出现像上次那样的意外了。”
所谓的上次,当然指的是他在青州遇到的袭击。经过后来的调查,已经验证是被裹挟降齐的琅琊太守杨建成所为。
杨建成在上司死后,通过自己的渠道和南朝暗中接上了联络,故而才打算在归南之前,杀掉齐朝派去的将领以作为投诚的功绩,可惜没能成事。他知晓刺杀未成,便已携家眷部曲等人逃回南边,还因此得到了加官和封赏。
但他的叛逃并不影响大局,如今淮北地域已经归入齐朝版图,包括谢青行升任殿中尚书,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此战的成果。
傅苒知道这些,自然是因为谢青行不是那种死板的人,即使对于朝事,只要她想了解且无需避讳的,他都会知无不言。
“好吧……”她点头表示理解了。
虽然突然,但皇帝亲征这样的国家大事又不是想不去就能不去的。
不过傅苒有点疑惑:“我这些天怎么都没听刘夫人和晞容说起过这件事?谢公子,你跟她们说过要走了吗?”
谢青行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个问题:“阿爹早就知道,母亲……应该也从他那里听说了。晞容还小,有二郎和三郎陪着就够了,应该不会太注意我离开的事,用不着特意去说。”
“不是,等等等等,”傅苒诧异地眨了眨眼,“所以你出征之前都不需要特意和家人道别的?”
她忽然感觉谢家人对此的反应简直是平静得异乎寻常,就好像谢青行不是要出征很久,风餐露宿,有受伤的可能,而是平平常常地出门旅游几天一样。
可能是家庭习惯吧,她这么想着:“算了,不告别也没什么,那他们准备哪天去送你?”
谢青行却被她问得一怔,仿佛听到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提议,不由失笑道:“出征是军中常事,这回只是南巡,又不紧要,何必特意相送,何况往常便没有过。”
“……当然很紧要了。”
傅苒终于发现,男主这也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
像她每次离开家去学校上学,哪怕学校就在本地,每周末都可以回家,外公外婆还是会依依不舍地送她到车站,一步三回头。而且上学又没有什么危险,跟打仗根本比不了。
虽然谢青行有主角光环,没意外肯定会活到结局,但过程中的辛苦和危险也不能忽视嘛。
她只好自觉地做好了充当送行人的准备:“那你们从哪里离开,我到时候去送你吧?”
八月之初,大军开拔的地点,在洛阳城的东郊。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按照惯例,御驾亲征之前皇帝要在这里亲自进行祭祀,上禀神明,以保佑出征顺利,并举办一场大宴来饯别将出发的军士,所以傅苒也准备在这里送谢青行离开。
她本来还想着拉上谢晞容,只是想想觉得谢青行说的也对。不特意说出来,以谢晞容的心大,没准根本不会意识到长兄的离开,告诉了反而徒增烦恼。
但辕门外左等右等都没见人出来,傅苒跳下牛车,正想走近点看看,斜下里却忽然横出一只手臂拦住了她:“军中之地,不得擅闯。”
她一下子顿住,确定自己没看错:“殿下,你怎么也在?”
“皇兄行前祭礼,我当然需要出席。”
晏绝好像因为她这种撞见麻烦般的态度不大愉快:“倒是傅姑娘,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傅苒坦然道:“我来送送谢公子呀。”
“呵。”少年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谢侍中身经百战,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的稚子孩童,还用得着你来送别?”
当然是想送就送了,这有什么的。
傅苒左右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心下有点犯嘀咕。
以她之前的猜测,晏绝理所应当是很乐意看到她接近谢青行的,反正他的目标是拆散男女主。
那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总不会是看到谢青行有家人关心,而他经常孤零零一个,心理不平衡了?
小病娇也不能指望大家都跟他一样独来独往吧。
说实在的,原著里晏绝不喜欢谢青行的原因她还是挺能理解的。毕竟男主性格又好,人又靠谱,跟晏绝这个亲弟弟相比还更得皇帝信任,家庭也远比他圆满,再加上女主那几乎摆在明面上的偏爱。
这种配置下,仇恨不拉满都不太合理了。
不过关爱问题儿童,从小事做起,而且反正谢青行半天还没见人影,大概是有事情要处理,她暂时也不急着走开。
“这就是家人之间的关心啊,殿下,就算谢公子自己习惯了,也不妨碍别人关心他出门远行过得好不好,就像……”傅苒灵机一动,搬出了万能的女主。
“就像你如果要出征,苏姐姐肯定也会很担心的。”
晏绝挂在嘴角的笑意不由微微凝住,心不在焉地敛起睫。
阿姊果真会为他担心吗?
或许会吧。
然而她对于太后何其温顺,只要太后一句话,她就什么也不敢表露,反过来劝说他体谅母后的用心,最好如她一样俯首帖耳地服从。
不论是幼年的责罚,还是少时他去往幽州的分离,她都全然接受,毫无动摇和质疑。
对阿姊来说,太后永远是至高无上的。
少年眼中流露出一丝自嘲,却又仿佛带着恶劣的期待。
倘若到了背叛和龃龉彻底摆在台面上,终于不得不面对的那天,她到底会如何面对?
“谢公子!”
晏绝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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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话,却忽然见眼前的女孩眸子一亮,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了来人,仿佛转瞬之间,就毫不犹豫地把他抛在了身后。
“你总算出来了,我都等你好久啦。”
几乎是同时,她身上淡而甜的香气从他旁边擦过,如同花瓣无意间飘落,不等人接住,刹那又轻快地远去了。
云散风流,杳无痕迹。
他随着傅苒的背影,看向迎面而来的那个熟悉的青年男子,心中不明来由地浮现出轻微的烦闷。
她怎么对待任何人都能这样若无其事地亲昵?
然而,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的瞬间,烦闷又变成了恼怒的躁意。
……不,他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傅苒一看见谢青行,顿时忘记了刚才和晏绝准备聊什么,心思回归到主题上:“公子怎么会耽搁了这么久?”
谢青行朝她快步走来,面带歉意地解释道:“方才陛下临时召见,商议行军之事,所以晚了些,你一直在等我?”
“也不算吧,我刚刚还碰见了——”
傅苒转过头,本想给他示意后面的晏绝,却发现小病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不作声地离去了。
怎么走这么快?也不知道话疗有没有效果。
她只好接着把行囊递给谢青行,告知他是刘夫人那儿整理出来的。里面打包好的衣物和药品塞得很满,刘夫人虽然因为身体欠佳没有亲自来送,但也相当细致周到了。
谢青行很少对继母评价什么,只是让她代为道谢。
但来送行的显然不止她一个,不远处传来轻轻的抽噎声,听谈话似乎是位新婚的小娘子,握着自家军士丈夫的手哭泣不已。
谢青行同样注意到了两人,或许是场景触动,他向来平稳的语气中都难得流露了一丝感慨。
“出征便是如此,路途漫漫,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还能有人盼着他回来总归是好事。”
这话就说得太冷清了,傅苒表示不赞同:“谢公子怎么知道没有人在盼望你回来?说不定,你也会是哪家女郎念念不忘的意中人呢?”
把苏琼月放在哪了,女主可是每逢他出征必去寺庙里祈愿的,一片痴心可鉴好不好。
“你才多大年纪,就想着这些了。”
谢青行浑不知她的想法,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心,难得带了点玩笑的意味:“难道阿苒是自己看中了谁?但你还小,未必能明白什么感情,这些事情往后再谈也不迟。”
“……”傅苒成功被他这句无意识的话打击到了。
男主说得好对,她自己都没谈过恋爱,一点经验也没有,系统就让她来撮合别人的cp,这不是纯纯坑人吗。
一下感觉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怎么办。
但谢青行的时间不多,道完别,很快就要离开了。傅苒不想把这种苦恼再传递下去,收敛起思绪,认认真真地对他叮嘱:“谢公子,你出门在外要小心自己的安全,注意身体,反正不管怎么样,能平安回来最重要了。”
谢青行提着沉甸甸的行囊,笑了笑道:“嗯,我记住了。”
“还有,”眼看人要走,她连忙应景地挥了挥手,这次真是再见了,“我也会去永宁寺为你祈福的!”
26. 第 26 章
其实吧,祈福是假,盯住男二跟女主的进展是真。
因为原著前期,萧徵和苏琼月除了少数几次宫中偶遇以外,大多的彼此了解和感情进展都发生在永宁寺,再加上现在谢青行还不在京中,这么关键的空窗期她怎么能放任。
但过完中秋,傅苒还没等收拾好东西去寺里,就先接到了一份请帖。
帖子的来源倒不是很意外,是和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崔鸯,只是内容比较出人意料,崔鸯居然请她一起去郊外爬山。
地点是首阳山,在城郭之外,马车从城北的广莫门而出,再沿邙山南麓的官道走大半个时辰,才能到达山脚下。
到达山脚,那里竖着一块石碑,上书首阳二字。
傅苒对书法了解不多,只能看出笔锋古朴而厚重,既承自晋楷,也颇有汉隶的风格,是典型的北碑手笔。
崔鸯一路上都在轻言细语地与她闲谈风景,见她停下来观看,便驻足阐述了这块碑的来历:“这座山是北邙的最高峰,日出之时,光必先及,故而名为首阳山。”
虽然说是最高峰,但山整体上走势平缓,上山的路一半是台阶,一半是缓坡,算不上很难攀登。
按崔鸯的说法,即便闲庭信步,一个时辰登上最高处也绰绰有余了。
不过傅苒本身气血虚弱,就算这样,也还是爬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实在是体力不支,但不想因为自己耽误太久,所以只在半山腰歇息了会,又靠崔鸯扶了几把,勉强一鼓作气连续爬到了山顶上。
“好累,我先、先坐一会。”
傅苒全靠毅力支撑着才能走上来,等到达目的地之后,直接连站起来看看风景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抚了抚胸口,平复着过快的心跳:“崔姐姐,你一点,都不累吗?”
崔鸯比她要适应得多,虽然同样爬了一路,说话却还从容不迫,丝毫没有疲态:“还好,我自幼时起便常常登山观景,洛阳附近的名山,从嵩山、崤山,以至于熊耳山,我都曾经攀登过,像这样的路途早就习以为常了。”
傅苒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轻重,觉得以现在的小身板去爬什么嵩山之类的,怕不是要了她的老命,但这不妨碍她肃然起敬:“太厉害了,你简直是吾辈楷模。”
“也不尽然,”崔鸯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方,神情中若有感慨。
“当时更多是与我的……一位好友同来,她虽不爱登山,却总因着我喜欢,便也陪着。”
根据她语调中这点异常的停顿,傅苒直觉崔鸯说的这个好友,应该就是皇后,或者说当上皇后之前的郑家娘子。
但崔鸯只是含蓄地感叹了这一句,便没有继续说什么,回转过身来,直视着傅苒,眸中带着几分歉意:“邀娘子同游的缘故,想必娘子也已经猜到,那日在宫中麻烦你了,只是后来顾及流言可畏,一直未能当面道谢。”
傅苒想起她第一次见面的话,摆了摆手同样回复。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介怀,对吧?”
“……”崔鸯先是一怔,随后会意地笑了起来,“以一抵一,原本该是两清,但算起来,我惹出的麻烦到底更大一些。”
毕竟她是当众拒绝了皇后的好意,若不是傅苒本身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一望而知地跟此事完全无关,说不好会不会受到牵连。
所以为什么当时选了傅苒,原因很清楚,其他贵女之间的家族关系错综复杂,未必想为了这点小事得罪皇后。
这种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必要说出来,但她的确是欠下了一个人情。
傅苒其实觉得这没什么好计较的,见她神色黯然,于是道:“崔姐姐今天邀请我来爬山,我就很喜欢,这也可以算是还人情了。”
崔鸯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失笑摇头。
“若是说到这件事,那我便更该向你道谢了。”
她的眼神有些无奈,“我之所以邀你,除了为之前的事外,也是想要躲人。”
要说前面的还可以理解,这个理由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要躲什么人啊?”
傅苒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随后意识到什么,又连忙补充:“我随口问的,如果是私事就算了。”
崔鸯却坦诚道:“我今日是借你的名义才能名正言顺地离家,既然如此,告知缘由亦是应当的。其实并无大事,只是我的表兄中秋日按例会来家中拜访,我有些不愿碰面罢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傅苒了然地哦了一声:“他是不是有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根据她的生活经验,表兄弟姐妹来家里发生磕磕碰碰的实属家常便饭。比如她小时候就被某个顽劣的表弟踩碎了好不容易搭起来的积木城堡,事后过去十年,她都坚决不给对方再进房间的机会了。
“倒也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崔鸯摇了摇头,神色隐隐怅然,“只是长辈们有些念头,我怕平白惹来误会而已。”
话虽然说得还是很婉转,但好在傅苒经过宫宴一茬磨练,也算初步适应贵女们的表达方式,会学会自动替换词语了。
和表兄又不太需要避嫌,还得避免误会的话,指的难不成是婚事?
崔鸯已经及笄,之前是为后宫中的纷争而耽误着,可现在皇后之位已经尘埃落定,那就差不多该轮到她的婚姻大事。
按照傅苒对原著的记忆,她最后好像是按照父母的安排,嫁给了世家李氏的一位郎君。两人都出身大家族,门当户对,虽然感情平平,但在外人看来总归也是稳妥的归宿。但是由于这篇文主打一个无人生还,所以数年之后,李家就因为一桩案子受到牵连,多人获罪被杀,这位李郎君也不出所料地没能活到收尾。
好在作为崔家人到底有所保障,所以崔鸯没有从此留在李家守活寡,而是回了娘家,但依旧是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的老一套。
可傅苒所认识的这个女子,其实很难让人联系到书里的结局。
她见到的,在对方清冷完美的表象下,更多是一种明亮的特质,还未曾经历过风霜的特质。
“也许是最近心事繁杂,一时感慨良多,让你见笑了。”崔鸯终于从恍然回过神来,望着山脚下遥遥露出的城郭,克制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当年魏文之诗,我如今登临首阳,竟然也不免心有同感了。”
在山顶上俯瞰平原的崔鸯,和宫中那个永远端庄静雅的贵女其实很不一样,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活在画框里的仕女从画中走了出来。
傅苒感觉到她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想了想,岔开了话题:“崔姐姐,你这么经常爬山,是因为特别喜欢吗?”
“并非开始就喜欢,说起来,这个习惯还是因为我父亲的提点,他以前说我‘常怀出世之心,却立入世之志’,往往难以自洽,所以叫我去往高处,看得开阔些才能明白。”
“登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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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而识天之高,下视旷野,才觉地之阔。”
说到此处,崔鸯逐渐重拾起微笑,仿佛方才的感慨和叹息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恢复了平日的风度。
……
日头渐渐西斜,等到下山时,秋日虽然不再如盛夏那样热浪灼灼,但到午后还是免不了略微的燥热。
下山的路上有个道观,据崔鸯说,经过这座山的不少人都会去观中逛逛,添些香火,再讨杯茶喝。
但进去时,观里的道士迎上前来,却是满脸抱歉的样子。
“实在对不住,我们这里地方小,寻常也没有多少人来,是以待客的饮水储得不多。前头几个郎君是先来的,恐怕招待他们之后,剩下的就没多少了。”
他看对面的女郎衣着光鲜,不愿得罪她们,便态度和气地建议道:“不过下山的路程没多远了,两位贵客若想饮茶,山脚下再行一小段路就有茶铺。”
“多谢,那叨扰你们了。”
既然是来得晚,对方这样处事也合乎情理,傅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正想跟着崔鸯往山下去。
“师兄,师兄!”
一个小道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状赶紧凑过来,笑眯眯地劝阻:“不用不用,我方才跟前面的来客讲了这事,有个年轻郎君就说,是他们给观中添麻烦在先,应该安排妥当。所以他已经遣人去买水上来了,客人只要稍等片刻就好,免得来来去去的折腾嘛。”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结果还是留了下来。
道观里面虽然不大,但古木参天,也颇有几分清幽之意。因为秋阳燥热,四下又无外人,崔鸯抬手轻轻拭去额角细汗,顺手将帷帽摘下挂在臂弯,可刚转过回廊,便迎面撞见一个年轻男子。
这人约莫弱冠年纪,穿素色圆领袍,腰间悬着青玉坠子,正领着两个僮仆提着水囊走来。
他步履匆匆,看起来赶回观中送水,乍见两位女郎,也是一愣,连忙侧身避让。
傅苒正准备和崔鸯绕开,却发觉她脚步一顿。
“敢问……我是否在何处见过娘子?”
年轻男子也是微微一怔,凝眉思索,随后恍然大悟道:“是莫非在四通市碰到惊马那日?”
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拱手:“当时若不是娘子急智,用帔帛充当绊马索,拦住了那匹受惊的马,我恐怕就要难逃伤筋动骨的厄运了。不想竟会再见,想必是天意让我向娘子道这次谢。”
崔鸯沉默一瞬,抬手将帷帽重新戴上,让垂落的轻纱遮住了面容。
她低声说了句“郎君不必客气”,便拉着傅苒快步离开了。
傅苒回头望了一眼,见那男子仍呆站在原地,不是很明白情况,凑近崔鸯小声问:“怎么走了?那个人不是要谢你吗?”
崔鸯脚步没有停下,直到上了马车,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神情难得露出窘迫。
“去四通市那天是我私自出了门,没带几个仆婢,没想到撞见了兄长的同窗……幸好,他不认得我。”
傅苒为这个解释颇感神奇:“原来崔姐姐竟然也会偷溜出门吗?”
她还以为崔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来着。
“算不算经常,不过我对城中的街巷其实熟悉得很。”
也许是因为吐露心事,而后又分享了秘密,崔鸯顿了顿,声音轻快了些,与她平时端庄的态度十分不同。
“今天我真的很高兴,之后要是有机会,我再邀你同游吧。”
27. 第 27 章
永宁寺熟悉的朱墙金瓦,在秋日的阴云下依然熠熠生辉,一派恢弘气象。
正殿前的香炉青烟缭绕,中心九层浮屠塔金铎高悬,秋风过处,铎声遥传,空明而悠远。
因为这座寺庙的规制许多是出于太后授意,所以虽然并非瑶光寺那样的比丘尼道场,但寺中也有一片清修之地,供贵族女眷礼佛参禅。
地方位于寺院深处,格外幽静,庭中种满了芭蕉,松柏和银杏,最中央是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正是秋日,银杏落叶,满地金黄。
但从上午起,天色就愈发阴沉,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连带着院中的光线都暗淡了几分。
苏琼月倚坐在窗旁,无意识地摩挲着雕花上的木纹,望向窗外飘落的银杏叶,慢慢有些出神道:“入秋之后,天气便要渐渐凉下来了……”
她长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愁绪般的阴影:“跟随陛下出征的那些将士,远行在外,风餐露宿,想必更是辛苦。”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出征的人里能让她如此牵挂的,除了谢青行还能有谁。
由于女主从头到尾实在表现得过于明显了,想装没看见也不行,傅苒望着她魂不守舍好半天,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苏姐姐,你是不是在想念谢公子啊?”
苏琼月一惊,猛然回过神来,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色,连耳尖都红了起来。
“苒苒,我、我不是,”她慌乱之下连否认都有点支支吾吾,“不是那个意思……”
唉,这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傅苒都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兜圈子了:“没事,我早就看出来了。”
她凑近过去,又小声说:“而且我觉得谢公子也是喜欢你的,只不过他,呃,比较不善于表达吧。”
但说实话也不能全怪男主,主要原因还是在于那个情蛊的失忆效果,每次记起这件事,她都好想把系统揍一顿。
“……原来你都知道了。”
被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心思,苏琼月脸上不免微微露出羞涩之意,却又因为她的后半句话忐忑,抿起唇角,笑容里逐渐带了点苦涩。
若说先前,景逸的感情还可以像她说的一样感觉得到。
可如今,如同镜花水月,什么都变得不确切起来。
苏琼月张了张口,但最终只是把心中的纠结化作一声轻叹,转头望向廊下堆积的落叶,把话岔开,声音里带着刻意掩饰的落寞。
“其实也不尽然是想起出征之人……还有,永宁寺的住持,上次游塔时你见过的妙空法师,他同样要在近期离开远游了。”
“妙空法师?”傅苒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
但苏琼月说到游塔那天,她只记得塔前面迎接的是位白须苍苍的僧人,那位的话,这么大的年纪,好像不太适合再远游了吧。
她不由得好奇道:“法师为什么要去远游?”
“具体的契机我本来也不清楚,”苏琼月闻言思索片刻,而后摇了摇头,“但法师和姑母有旧,我大约听说,应该是法师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觉得这些年沾染红尘太多,情愿自己寻一处清净地圆寂。所以走之前,他拜会了几个人,了却身上粘的因果,然后便自行离去了。”
果然是高僧的作风,能当这么多年的住持,这位妙空法师估计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闲聊了一会,没多久,眼看苏琼月便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泛起些许湿意,傅苒感觉自己的每日刷好感任务也差不多了,识趣地起身告辞。
走出门的时候,却不意撞见了一个人。
是萧徵。
青年站在落叶纷飞的树下,风姿俊秀,如若玉树琼枝,正望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默默出神,直到听见临近的脚步声,才回首望了过来。
看见她的一刻,萧徵不知为什么,竟显得有些怔忪。
也许是光线暗淡的缘故,他脸上神色难辨,可视线触及她面容的刹那,又流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仿佛某种困惑的挣扎。
不过傅苒没想太多,觉得他肯定是来找苏琼月的,故意拦在小径前,装出惊讶的样子道:“世子,你也在这儿?”
其实她更想说:哥们你怎么又来偶遇?
萧徵闻言向她走近几步,靴底碾过落叶,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等到走出树影之下,他的面孔很快便恢复了如常的温润,对她微笑着行礼致意,好像刚才那瞬间的异常只是幻觉:“不敢欺瞒娘子,前不久,有人揭发永宁寺重建中出现过贪墨之事,陛下命咸阳王彻查。我因为督办过法会,也难脱干系,所以要来配合调查,其余相关者恐怕也是一样。”
还挺合理,听起来不像胡说的,怪不得这两天倒是没见到小病娇来缠着女主,原来是真的有事。
这对她反而正好,傅苒假装无意地提起:“这样啊,我方才倒是和苏姐姐在聊天,但她有些疲乏,已经歇息了,所以才出来的。”
说完,她悄悄观察了一下萧徵的反应,心道都这么提醒过,他总不能再去打扰了吧。
然而奇怪地是,萧徵只是平静应了一声,目光依然落在她脸上,好像根本就没有太在意偶遇不成功的问题。
傅苒不明就里,可她和萧徵又不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于是礼貌道:“那世子继续你的事,我先告辞了。”
但就在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萧徵却突然开了口。
“有件事情,可否请你……留步片刻?”
找她能有什么事?
傅苒疑惑地停下了脚步,等着看他要说什么。
她并不知道,萧徵说完这句话的一刻,便已经意识到自己太过冲动了。
他向来是谋定而后动的人,但凡没有太多把握的事情,绝不会贸然摆在明面上,可是,这件偏偏不一样。
少女回过头望着他,清澈分明的一双杏眸,柳叶般的眉,右侧眉尾有颗浅浅的小痣,另一颗在鼻尖。
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几乎近于透明。因而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脸上的每一分特质都如此明显,如此……让人怀念。
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里,胸腔里仿佛有什么情绪在激烈地汹涌着,像是冲动,像是失悔,又像是难以面对的畏惧。
但不论是什么,都必要求到一个答案,才能得以平息。
“我很抱歉。”
萧徵忽然用一种轻而复杂的语气对她说,“但就算是我弄错,今天也不得不得罪了。”
傅苒不解地一愣:“啊?”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对方说的得罪是什么含义了——萧徵不由分说地攥住了她的左侧手臂,掀起了上方的衣袖,宽松垂落的布料被翻卷至手肘处,露出下面的皮肤。
以及一小块浅淡的,仿佛被碾碎的蝴蝶般的红色胎记。
他的脸色微微变了,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片胎记。
“你……你干什么!”傅苒震惊地把手往回抽。
她完全摸不着头脑,要不是作为本书读者,她很清楚萧徵这种心思深沉的男二对女主以外的人完全没兴趣,恐怕就要以为自己遇上流氓变态了。
虽然她并不觉得被人看到手臂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个行为太突兀了吧。
傅苒下意识想拿衣袖掩盖住胎记的位置,然而对面的人行动更快一步,立刻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我们好像也不是很熟吧,世子,那什么非礼勿视……”
“长宁。”
萧徵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居然罕见地有些不稳:“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阿兄了吗?”
长宁?什么长宁?
难不成她在不知道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关键剧情吗?
而且他这种又纠结又执着的奇怪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苒迷惑了一瞬,尚未能开口否认,脑海中就传来了接连好几声短促的系统提示,让她直接被打断了思路。
【恭喜宿主,你已解锁女配的另一重隐藏身世线——南梁郡主萧长宁。】
【任务背景:萧长宁是萧徵的亲生妹妹,因故失散,从此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以医女身份存活于世。任务目标:解开她身世的谜团。】
【注意,该隐藏线为剧情支线内容,并非宿主的必要任务,可以选择不完成,如若完成,会获得额外奖励。】
傅苒在震惊中打开了系统语音:“不对,什么隐藏身世?原著哪来的这个剧情?”
系统声毫无感情:【任务世界并非只有书中呈现的明面,女配作为南梁郡主萧长宁的身份是原著有伏笔的暗线,宿主可能没有观察到,但书评区已有读者猜出,且作者给予了确认。】
傅苒:“……”
看这种长篇虐文谁会看一页页看书评区啊,书评区全是为了男主和男配吵架的!
而且也不能这么神转折吧?兜兜转转她和萧徵居然是兄妹?这么逆天的剧情到底是哪个读者猜出来的?
怪不得她见到萧徵的时候,还想着他和女配人设好像。
她真傻,真的。
原来这两个人根本就是狗血剧里失散多年的亲兄妹,不像才是奇了怪了!
她无言以对地翻了遍新的任务面板,又看了看直直盯着她一动不动的萧徵。
再怎么样也不能杵在女主门口谈这种事情,傅苒认命地深吸一口气,总算接受了过于离谱的现实。
“世子,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
相距傅苒住处不远,有间不常用的僻静禅房,隐藏在几株松柏之后。门下悬着青灰色的竹帘,里面是一张木制矮几,两侧放着蒲团,禅室四壁空空,唯有一幅褪了色的壁画悬挂在中间。
傅苒在蒲团上跪坐下来,抬眼看向萧徵,他拂衣而坐,窗外松影婆娑,斑驳的光影落在他半边脸上,明明灭灭,让人看不清神情。
她来的一路上还是觉得匪夷所思,继续质问系统:“有支线任务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们任务就不能一次性发完?”
但系统的回答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隐藏身世为原著暗线内容,而宿主当前仍无权限解锁系统储存中任何主线以外的部分。因此,这类支线任务只有触发后才会获得确认提示,无法进行提前沟通。】
行吧,反正这个系统除了发布任务以外什么用也没有,她已经看透了。
傅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那你说的这个额外奖励是什么,不会也不能提前说吧。”
【可以告知,奖励为主线任务之外的附加积分,宿主被允许随时用于兑换系统商城中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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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道具?!”
听到这个词,她忽然眼前一亮。
因为她远没到任务结算的阶段,所以还没有考虑过这回事。
但因为系统的提醒,傅苒一下想起了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你的商城里面有没有能解除忘忧蛊的道具?必须要没有副作用的那种。”
原著里这个蛊的解除可太麻烦了,得等到大结局,女主被虐得心力交瘁病逝,男主数月后听到消息,忽然间咳血不止,在重病中才彻底恢复记忆,最终自杀殉情。
说实话,在熬了半宿看到这个结尾的时候,傅苒觉得她也是真的要吐血。
所以如果真能兑换到合适的道具,那简直是绝佳助攻。但这回,系统的应答却略有延迟,大概是在判断她的想法有没有违规。
片刻后,它才作出了肯定的回复:【商城中存在解蛊道具,但根据积分计算规则,只有宿主全部完成身世支线任务后才能兑换。提示:由于系统商城属于局外因素,不受其他任务规则约束,宿主兑换后可立即选择使用。】
感天动地。
她穿书这么久,除了任务上一直被自由放养之外,更是连传说中金手指的影子都没摸到过,系统总算准备要给她起点儿作用了。
有道具的激励,傅苒立马就产生了做这个支线任务的兴趣。
她想了想,决定先发制人,主动向萧徵提问:“世子,你说你是我失散的兄长,有什么证据吗?”
其实系统认证过了,就没什么好怀疑的,只不过在萧徵面前得表现得更像是刚知情一点。
“我幼时随家人迁居,路上脑子受过伤,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是我阿母后来慢慢告诉我的。”为了圆回刚才震惊的反应,她随便找了个失忆的借口,然后装模做样地回忆了起来。
“阿母确实提起过,我曾经有个又细心又温柔的兄长,从小就精通乐律,我小时候最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弹琴。她还说兄长爱吃清蒸鲥鱼,而且很照顾我,因为鱼肉多刺,总会挑干净了才放到我碗里。但我一直以为,兄长早已经去世了,阿母只是想念他才这么说的。”
其实这些内容基本上都是根据原著后期苏琼月对萧徵的了解编出来的,但只要大概特征能对上就好。
反正她已经声明自己记不清过去了,何况相隔这么多年之后,回忆中有点细节偏差再正常不过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歪打正着编对了哪些,萧徵凝神倾听着,脸上浮现出怀念又怅惘的神情,忽然问:“你说的阿母,是不是姓傅?那父亲是不是姓杨?”
这倒是背景里提过的,傅苒坦然点点头:“是啊,我随阿母的姓。”
“果然,”他如同确认了什么关键的线索,苦笑了一下,低声自语,“你姓傅,我该想到的,果然是莲衣夫人……”
“我以为你被困在了那场大火里,却没想到,莲衣把你带走了。”
萧徵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脸,眸中的某些情绪渐渐沉重:“这些年,我和阿父都亏欠你太多了,长宁。”
“等等等等,你慢点。”傅苒快被他这一连串话绕晕了,毕竟她大多都是瞎编的,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
“莲衣夫人就是我阿母?那你和我阿母是什么关系?我和你又是什么关系?所以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不,怎么会。”
闻言,萧徵终于收敛起过度波动的心绪,仔细解释道:“莲衣夫人并不是你的母亲,你与我是同母所生,只是你那时年纪太小,也许她为了保护你,便没有再告诉你真相。”
“其实,莲衣是我们的阿母,当年南梁义阳王妃的心腹侍婢,从小就照顾我和你。如果我猜的没错,后来父亲被怀疑谋反,王府遭到查抄时,应该就是她和杨叔一起带着你逃走了。”
好大的信息量。
而且问题太多了,傅苒只能先选了最关键的那个:“那我真正的阿母呢?现在在哪?”
这个疑问却意外没有得到回答,萧徵反常地沉默了。
傅苒终于在这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一言难尽的身世。
对哦,他的亲生母亲,那位义阳王妃好像在逃亡过程中已经因病去世了,现在的建兴长公主是继母。
而且最主要的是,梁王萧承业本人都已经被赎回南朝,趁着内乱的时机重新掌权了,当时却没把他带走,导致莫名其妙留了个继子给自己的续弦妻子,续弦妻子还是异国长公主……这关系真是一团乱麻。
看来支线的积分奖励也不是好拿的,妥妥的任重而道远。
她揉了揉隐隐发疼的额头,忍不住发愁地叹了口气。
“……长宁,别担心。”
萧徵见状,袍袖下的手指轻轻一动,仿佛想要触碰她,但隔着这样的距离,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缓声安慰。
“莲衣夫人当年带你离开一定不容易,路上诸多风霜,你必然受苦了。总归我已经找到了你,往后的时间还长,即使一时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不用着急,更不要勉强自己。”
他说着,语气一点点变得柔和下来:“你若想知道过去的事,下次,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秋风在此时从檐边吹过,将竹帘的半角掀起。
松声沙沙,人声渐静,良久,一滴雨落在廊下。
28. 第 28 章
这天的夜色来得比寻常都早,还没到平时黄昏的时候,酝酿了大半天的雨就挟着黑沉沉的天幕落了下来。
傅苒听见雨珠打在屋檐和台阶上,伴随着啪嗒啪嗒的细微声响,开始还只是零零碎碎的动静,忽然到了某个时刻,像是半空中有什么阀门被打开,大雨哗然落下。刹那间,万千楼阁殿宇全都淹没在了一片茫茫之中。
虽然她已经进了屋,但萧徵才刚走。
这么大的雨,而且他又没带伞,不得被淋成落汤鸡啊。
好歹是她刚开的支线任务,傅苒撑开一把纸伞,朝他离开的方向跑了出去。
可惜四周太暗,在雨势中更显得迷蒙,根本看不清人走到哪里了。她踮起脚尖张望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望见前面有个伫立在雨中的模糊身影,赶紧过去,把伞往他那儿送了一边。
“世子,你还好……”
冰凉的温度猛然握在了她的手腕上,中断了傅苒的话。
她猝不及防地被一股生硬的力量扯得踉跄两步,差点摔进对方怀里。伞也从手中滑下来,跌落覆盖在两个人身上,将不断落下的大雨隔绝在外。
天已经黑了,只有零散的房里亮着灯火,全都离得很远,这样暗淡的光线里,只有近在咫尺才能看清面容。
在这片小小的、伞下的昏暗中,他们几乎贴近,那人就这样恍惚地凝视着她,雨水从他下颚滑落,滴在她被攥住的手心。
突然的凉意,让傅苒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殿下?”
少年终于像是被这一声惊醒,松开了她。
他的声音不正常地透着微微的哑。
“……是你啊。”
深秋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带来了浓重的寒意。
傅苒重新窝进充满安全感的房间里,把装着热水的杯子放到桌上,不解道:“殿下,你为什么会在这?”
没碰上萧徵倒正常,可能是已经走远了,但是晏绝,他大冷天的没事杵在庭院中间淋什么雨啊。
傅苒看着他的脸,逐渐察觉到什么,放软了声音,小心地问他:“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难不成失恋了?
也不对啊,这会离他和女主决裂还远着呢,而且连男二的感情线都才刚走了一小半,哪里就到小病娇的黑化剧情了。
晏绝迟缓地抬眸看了她一眼,但不像是准备回答的样子。
他仿佛处在某种游离的阴郁状态下,不似平时那样总是带着粉饰般的笑意,漆黑的眸子里毫无情绪,只有冰冷的空洞。
要不是被她发现之后拽进来,不知道他还要自己在雨里淋多久,黑发都已经被雨浸透了大半,湿漉漉地粘在衣服和额头上。
灯光里,他的脸色苍白,眼尾却像是泛着浅淡的红,映在禅房中朦朦胧胧的烛花晕影里,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秾艳。
但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傅苒心想,他要是放任自己这么湿下去,不用熬到明天就百分之百会得感冒。
本着好人做到底的精神,她把那杯热水塞进他手里,抓着他的手强行递到唇边:“行了,我烧好的水,放凉有一会了,应该不会烫,你先喝点吧。”
一阵暖意从指尖开始漫延。
仿佛僵滞的冬眠之后被唤醒,晏绝不自觉地顺着那股轻柔力道,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他无声无息地垂下眼,视线顺着落在她纤细的腕骨上。
皮肤单薄,能看见下面青色的脉络。
这样一双手毫无力量,让人不太能回忆起,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顺从地被拉进她的屋子里。
也许是因为她早早点燃的光亮。
在覆盖了空濛天地的雨夜里,这些微明亮的灯火,令他生出一种久违的向往,像是跋涉于风雪黑暗中,麻木不知晓方向的旅人,忽然见到了不必流离的栖息之地。
纵然那是幻觉,稍纵即逝的幻觉。
他就这么喝完半杯热水,被冰冷的雨水洗刷得发白的唇色才恢复了些许红润。
“……傅姑娘刚才把我认成了谁?”
傅苒撑着脸颊眼巴巴盯着他,等了半天,结果却完全没有听到她期待的感谢。
少年一开口,又是那种她熟悉的带刺的态度,望着她的黑眸中透着深深的幽暗。
“你说的世子,是那天的梁王世子?你和他关系很好,好到能在后院里认错人?”
“不是,殿下,”她本来要问的话都被噎了回去,“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要再关心有的没的了好不好……”
明明都已经很狼狈了还要继续折腾别人,这到底是什么精神啊。
但是话又说回来,以傅苒的直觉,貌似每次她真正察觉到危险时,晏绝往往显得很平静,反而他看起来尖锐的时候,实际上倒会变得好说话一点。
当前好像是属于后一种情况。
所以她不怎么害怕地挪了挪坐席,靠近戳了一下他湿透的衣服,语气义正辞严:“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着凉才对。”
算了,不能指望他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
傅苒想了想,忽然记起来什么,马上站起身,进了内室,刷一下迅速地关上了门。
“……”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不理会他,因为那个惹人厌烦的萧徵。
少年盯着眼前的杯盏,里面剩下的半杯水逐渐冷却,衣衫越来越湿冷,寒意和沉重不可抑制地从中浮现。
熟悉的焦躁感一同涌了上来。
他为什么要任人摆布地坐在这里?
纵然他从来不在乎危险,哪怕行走于悬崖边缘,行走于在刀尖上,也总是不管不顾地放任过程中轻微的失控,再拥有拨回正轨的时机。
所以他一直没有真正动过她,因为失控所带来的刺激,已经是世间少有的有趣的事。
但是现在,他已经察觉到,倘若继续下去,原本所预计的失控……恐怕将要逐渐过界了。
少年不受克制又心烦意乱地想,一开始应当早些做决定的。
本就该这样。
不安稳的因素,留着,终究是……
“殿下,你赶紧擦擦。”
倏然间,一块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帨巾直接兜头而下,带着清香的皂角气味,自顾自将他半张脸埋在了里面。
晏绝全无防备,一时之间居然没能反应过来。
他恼羞成怒地愣了片刻,甚至忘了要把覆在头上的帨巾扯下来:“你在干什么?”
“用来擦头发啊,”傅苒无辜地指了指地上的一小滩水,“你头发上面滴下来的水都快成池了,殿下,你反正待会就走了,我可是住在这的,要是之后有人问我怎么弄坏房子,我怎么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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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不知道哪里惹恼了他,晏绝的表情绷得紧紧的,只留给她一个冷淡的侧颜:“傅姑娘也说了,你要住的地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在意?”
傅苒对他的反应意外之余,又觉得有点儿新奇。
这可不是小病娇的风格。
他真那么不情愿的话,怎么没把东西拿走,还留给她继续得寸进尺的机会。
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揭穿的好,眼看晏绝一幅充满戒备的样子,她只好拿起布巾,跟哄骗似的:“我就给你擦擦头发,这总可以了吧。”
傅苒随便擦了擦他发丝上的水珠,然后趁着晏绝没反抗的时机,解开了他的发冠,让束起的头发全都披散下来。
这个人每句话分明都充满了棱角,但触碰到他散落的黑发,又偏偏是很柔软的,像鸦羽一样从指间滑过,带来轻微的湿润触感,有些奇妙。
但除了头发,他的衣服也被打湿了,虽然因为秋天的穿着有几层,还不算太严重,可是本就轻微敞开的领口被浸湿得格外明显。
从她站着的角度,甚至可以隐约看到他胸口偏白的肤色,往下的阴影,薄薄的肌肉,还有若隐若现的……腰腹曲线。
晏绝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骤然抬起头,眸子里闪动着愠怒的光泽:“谁让你乱看的?!”
这是什么倒反天罡的台词。
说得好像她是个轻薄良家子的好色之徒一样,那他自己是什么,被占便宜的黄花闺男吗?
傅苒歪了歪头,跟他竭力显得冷冰冰的眼神对视了两秒,因为这个过于顺滑的联想,虽然知道场合不对,还是差点笑了出来。
晏绝表情一僵,眼看就又要恼羞成怒。
她赶紧识相地忍住了:“殿下,我只是想说,你不笑的时候也挺好的。”
老实说,她觉得晏绝无时无刻不在用笑容来掩饰情绪,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面具,反而是在这样的时候,看起来更像个真实的、有温度和情绪起伏的人。
晏绝好像因为她这句话有点别扭,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终于恼怒地抿起唇。
而傅苒试探着擦干他垂在肩上的黑发,就没敢继续越界了,只能问:“你真的不把湿衣服换了?”
晏绝总算适时别过头去,冷声道:“不换。”
“脱下来用熏炉烘干一下吧,”她主要是想起了谢晞容的前车之鉴,“不然你会得风寒的,上次不听劝的人就卧床好几天了。”
然而他始终一副贞洁烈夫的样子,不看她也不理人,傅苒劝了半天,终于心一横道:“殿下,你不会是觉得害羞吧?”
“我又不是登徒子,我保证绝对不会偷看你,而且……而且反正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事实证明,话放得狠点是有效果的,听到这句,少年总算回过头,带着薄怒瞪了她一眼,看起来很想让她把嘴闭上。
他不情不愿地摸了摸湿透的衣服,告诉自己,要是不按照她的要求来办,恐怕还要再被念叨半个时辰。
何况被这么一打岔,他已经完全忘了本来在想什么。
而且傅苒说做就做,真的转过身去,甚至还窝在坐席上搬了本书开始翻动,一副决不回头的姿态。
他凝滞了好半晌,最终还是无声地把湿淋淋的外袍脱下,从正经端坐着的女孩身边越过,轻轻搭在了熏炉上。
29. 第 29 章
秋日的雨夜寂静,窗外雨声沥沥,室内烛火摇曳,熏炉蒸腾出干燥的暖意。
傅苒一开始看书,就真的投入了进去,等到翻完一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得腿都麻了。
她都快忘记了背后还有个人的事情,刚想起身活动一下,眼中就猛地撞进了少年衣衫不整的身影。
他的外袍已然脱了下来,里面的中衣也没完全干,还潮润着,若隐若现地透出下面的痕迹。
那是大大小小的伤疤。
不像谢青行那种箭矢留下的贯穿伤,看起来更接近于刺伤和割伤。
真是奇怪,她下意识想道,晏绝作为宗室亲王,虽然肯定参与过不少战事,但按理来说能伤到他的,应该更多是流矢才对啊。
弄成这个样子,总不能是拿兵器跟人白刃战了吧?
但她刚想多看两眼,就听见晏绝蕴着怒气、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看够了没有?”
这下更像登徒子了,还是被当场抓包的那种。
她保证过不看的,不小心看到就更不能提了,只好赧然咳嗽一声:“不是,我没有故意看你,殿下,我只是去拿起烘好的衣服而已。”
傅苒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点心虚,赶紧去熏炉上捡起衣服。
为了掩饰窘迫,拿得有点匆忙,没注意细看中间有没有夹带,只听到“啪嗒”一声,某件东西掉了出来,滚落在地上。
她下意识低头看去,是枚白玉质地的长命锁,上面有两个刻字。
“谬……真?”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一只手掌覆盖。
晏绝不知怎么半跪在了她面前,把那枚长命锁捡拾起来,抬眸向她。
他的黑发已经半干,却不知为何没有重新束起,还是维持着她解开的样子,现在更是彻底散落下来,随意地垂在肩上,衬得皮肤更白,唇色更红,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
这样的目光包围着她,在这一刻,空气仿佛都变得黏湿而滞重。
刹那间,傅苒的直觉又开始警告她。
这个长命锁一定有什么不能涉及的秘密,否则他不会这么、这么……
她果断把烘干的外袍往前面一递,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殿下,你的衣服干了。”
但晏绝没有接,依然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知道不该问的绝不问,倒是很聪明。
然而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更讨厌被人漠视的感觉,尤其是,她刚才居然真的在这种场合专心读起了书,自顾自把他抛在脑后那么久,连他看了她好几次都毫无察觉。
总是如此,就像阿姊一旦见到谢青行,就再也看不到他,父皇和母后的眼中只有太子,而姑母……姑母善待所有人,哪怕是最低等的宫人,却唯独只憎恨他一个人。
所有人都不在乎他。
但是眼前的女孩,分明在禁地里的时候,她也曾经那么认真握着他的手,眼里专注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她为什么如今也要视而不见?
明明她对谢青行从来不是这样,对阿姊,对萧徵也不是。
如果是故意的,的确让人很不愉快,如果不是,那么——就更让人不愉快了。
压抑得太久的阴暗欲望逐渐反噬而上,变得如此强烈,几乎使他忘记了,自己本不该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任由它们在阴翳中滋长。
他忽然笑了。
“你怎么不问我,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傅苒没有等到那件衣服被拿回去,反而眼睁睁看着他缓慢靠近。
在这四门紧闭的禅室之中,少年的面孔眩丽得几近妖异,却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极致的艳色,落在眼中,让她一瞬间觉得,纵然是世上任何一幅画卷中所想象的鬼魅,恐怕都无法和这种锋利的、极度具有攻击性的美貌相比。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紧张起来,屏住呼吸,下意识攥住了手里华贵的布料。
但晏绝忽然停了下来,停在一个若即若离的位置,没有一点过界的动作,然而那样的目光却缠绕在她身上,如同附骨的阴影,不允许猎物逃开。
他笑着对她说:“是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你猜得到它是怎么来的吗?”
傅苒愣了一下,然后坚决摇头。
她绝对不想知道更多秘密了!
这个反应看起来是个不太好的选择,因为晏绝笑得更深,也更冷淡:“因为我的存在,原本就是个错误啊。”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在这里吗?因为妙空法师走前见了我,他告知了我一件事。”
“他说很多年前,有人向他悔过,说自己已经犯下了此生最深的罪孽。她曾经许多次想要结束这一切,却始终无法下得了手。那个人留下了一枚长命锁,在佛前求法师为她做最后的见证。”
“她说有朝一日,或许会有个孩子去找法师拿这件东西,如果没有,那么她的罪业便已经尽了。”
“殿下,你,我,我……”傅苒恨不得把耳朵捂上,但距离这么近,她想不听到都没办法。
晏绝看着她的动作,继续道:“留给我长命锁的人,是华阳长公主。”
傅苒呆滞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救命啊!这真不是她想听的!
她感觉好像掉进了某种陷阱,但又垂死挣扎一样发出疑问:“为什么非要告诉我?”
晏绝顶着一张漂亮到几近于妖冶的面孔,没什么善意地勾了勾唇角:“不知道在傅姑娘的家乡,有没有这样一句俗语,一事不劳二主?”
虽然这句话出现得似乎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可能是她不幸被小病娇折腾过太多次,竟然有如神助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反正她上次已经知道了他的部分秘密,所以知道更多一些也根本无妨。
多方便,灭口都只需要灭一个人。
当然,最后一句话纯是她的个人臆测,尽管她觉得晏绝大概率就是这么想的。
她有很多话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怨念道:“殿下,你知道有个故事叫农夫与蛇吗?”
“又是新的?我倒是可以猜猜。”
少年的语气中略带嘲弄:“你会用在这里,大概不是什么好故事,蛇救了农夫,还是农夫救了蛇,结果却被反咬了一口……是这样吧?”
不是。
他怎么这么快就学会预判了?
傅苒有种被猜中了的郁闷感,不甘心地说:“殿下,那你知道我对这个故事是怎么想的吗?”
她盯着他的脸,慢吞吞道:“我想起有句话说,这世上的美人,越是艳若桃李的,就越是心如蛇蝎。”
晏绝一顿,迎着灯光定定地凝视她的眼睛。
烛火投下模糊的虚晕,逆光使得那双眸子暗色沉沉,如同望不见水底的埋骨寒潭,愈发显出一种深沉难辨的意味:“……傅姑娘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他的脸是这样美丽,眼神却危险,像是淬了剧毒的鲜艳的钩吻,毒得见血封喉。
傅冉很识相地退缩了。
“没什么没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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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我瞎说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表现还算称心,晏绝好像终于对她折腾够了,总算是从她手里把孤零零晾了半天的衣服拿回去,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重新换上。
这件外袍是朱红色,衣襟和袖口都盘绕着漆黑的?龙纹,被熏炉烘暖了,渗出一股香气,应该是贵族常用的降真香。
大概是身份原因,他好像常常穿红色和玄黑色的衣服,加上那张过分美艳的脸,更显得异乎寻常耀眼。
就像带着毒刺的花束,无可抑止地诱人堕落。
虽然傅苒有种莫名其妙被拉下水的挫败感,但是想想又发现,自己反正已经听了这么多秘密,还不如接受现实。
“所以说,谬真,是你本来的名字?”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她当真思考了一下他话里的信息,“听起来倒是很像女孩子。”
她说着说着忽然灵光一现:“那以后是不是可以叫你真真?”
晏绝最后扣起腰上的金带钩,无声地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像是写着:想死就试试。
显然,傅苒还不想死,所以她没敢试。
他很快把外衣重新整理好,华服绣裳,衣冠齐楚,整个人像是重新退回到厚重的伪装之下,低头端详她。
很奇怪,她看起来分明柔弱极了,可实际上又往往出人意料。
这些试探看起来总是怯弱的,柔软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毫无威胁的力量,却又明确而固执,像是由最细密的丝线慢慢地缠绕成网,即便再危险也不足以让她退却。
从最开始她出现时,就是如此。
她做得很成功。
哪怕她占据了谢青行身边的位置,阿姊都还是开始信任她,把她当作真正的朋友,甚至当他见到阿姊的时候,阿姊已经开始经常说起她的善解人意。
她就这样轻易地操纵别人的感情,轻易地得到好感和欢心。
但所有的事情,都要有一个目的存在,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
晏绝朝她走了一步,傅苒以为他是换好衣服准备离开了,贴心地后退,转过身给他把门打开,摆出礼貌的送客姿势。
他却没由来又停了下来,神色不辨,忽然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接近阿姊?为了谢青行?还是萧徵?”
这个问题不是上次就问过了?又来?
而且怎么还唯独没猜是为了你,这么有自知之明的吗?
“没什么理由啊……”傅苒简直要叹气了,“殿下,你非得把每件事情都想得那么复杂吗?不能只是因为我很喜欢苏姐姐,所以想和她做朋友吗?”
虽然其中不免有系统的原因,但根本上来说,还是因为她了解苏琼月的人生经历,也心疼她的遭遇,所以才会愿意做这个任务。
就这样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去猜测背后另有别的深意?
像他这么活着也太累了吧。
还好眼看快到门口了,傅苒决定今天的助人为乐可以到这里为止:“水也喝了,衣服也烘干了,我要准备休息,殿下你该回哪就回哪去吧。”
“慢走,不送。”
当然最后,她还没忘记往他手里塞了把伞,然后飞速把门关上了。
“……”
晏绝对着砰然合拢的屋门,话还没能说完,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但他却迟迟未动,依然长久凝望着那片暖黄的灯光,直到被晚钟声惊醒。
屋内是温暖的栖息地,屋外是漫漫长夜。
他终于撑开纸伞,转身走进茫茫的雨幕之中。
30. 第 30 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过后,天气又转晴了几日,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浅浅的水洼,在秋阳照耀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萧徵说的没错,接下来的时日,永宁寺就不如之前那样太平了,不时有身着官服的吏员进出,听人议论,貌似是因为贪污案的缘故被派来核查寺里的重修工程。一时间,原本清净的佛门再度陷入了红尘琐事之中。
苏琼月目睹了一切,不禁向傅苒感叹:“还好妙空法师已经离去,不然他时至如今,还要受这样的操劳,如何能得清净。”
她原本是无心之言,但是傅苒想起了小病娇的那个长命锁,顿时若有所思。
这位法师不会是感觉到了麻烦,才在动荡之前辞去一切职务,决定自己离去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了断因果了。
苏琼月和住持毕竟不大熟悉,仅仅是随口感慨一句而已,接着又道:“不过也是凑巧,因为这桩事,我今日倒是碰见了梁王世子。”
自从在宫中被傅苒帮过一次之后,苏琼月便对她加倍信任起来,加上这么久以来的相处,虽然还不像从小认识的晏明光那样知根知底,但也拿她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了。
“今天?”傅苒差点没克制住语气里的惊讶。
不怪她震惊,现在苏琼月每天大多数时候都跟她在一块,而且最重要的是,今天上午她才和萧徵见过面。
萧徵除了配合公务,跟她叙旧之外,居然还能找到机会在女主这里露脸刷好感,简直是时间管理大师啊他。
照旧是那间禅室,在松下的清影里,萧徵再一次问了她:“长宁,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老实说,他问的人其实不太对,因为傅苒也不是很了解女配的经历,她自己都还要靠萧徵来补全故事背景呢。
但如果她确实是萧徵的亲妹妹,那位已经回了南梁的义阳王就是她的亲生父亲,解开秘密的关键应该就在于,她到底是如何和家人分开的。
萧徵上次提起了大火,想来她是在大火中失散的?
因为信息还太残缺了,她选择先回避了这个问题:“我暂时不想提起那些,但是世子,如果你真是我兄长的话,当初为什么没有带我走?”
萧徵微微一怔,而后眸中浮现出愧疚之色:“当时前废帝派人来抓捕的时候,父亲带我和母亲暗地离开,你怎么也找不到,我想去寻你,却被父亲的亲卫打晕……”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当我醒来之后,就已经在北上的路途中了。”
说到这里,萧徵苦笑了一下:“不论如何,我终究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阿母。”
他说这番话的神色真挚,连愧意看起来也是真情实感的,要是原来的女配在这儿,不管是怨恨还是宽恕,至少反应肯定会很强烈。
但傅苒不是原身,没有真正经历过颠沛流离,对她来说,编几句故事就已经是极限,实在扯不出什么别的肺腑之言了。
于是他们好像明明有太多话应该说,最后反而只剩下不知要从何说起的沉默。
可傅苒也不能就这么跟他干坐着,只好自己继续找话聊,想起苏琼月和后续的任务,她试探性地打听:“唔,世子,你好像和苏姐姐也很熟悉了,有没有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人?”
萧徵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问起这些,语调微微一顿:“是。”
不过这种迟疑只有一瞬间,等他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素来的温润:“苏娘子清心玉映,温敏聪慧,我与她偶然相识,很是欣赏她的才华和乐曲造诣,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他外表没什么异常,可傅苒感觉,这番话就远不如刚才那么诚心实意了。
夸苏琼月的那部分肯定是真的,但至于是不是偶然,要不是她看过原著,没准又要被忽悠过去。
显然,触及到这个话题,他周身那种柔软的愧疚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滴水不漏的谨慎。虽然态度还是很好,但却什么都没有透露出来。
不过想想也正常,失散多年的妹妹,谁知道能不能信任,对萧徵这么心思深沉的人来说,一上来就让他交底不现实。
反正支线没有限制时间,而且她自己都摸不太清头绪,怎么可能一蹴而就,得有点耐心才行。
她叹了口气,暂时不想再继续聊了,准备起身走的时候,却被萧徵极轻地牵了牵袖角。
傅苒疑惑地回头,他很快松开,但依然仰起头,深深注视她的脸,像是望着回忆里的影子。
“长宁,有些话,不是我不想对你说,”他声音很轻,但也很清晰,“而是我……也有力所不能之事。”
“但如果阿兄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从现在起,一定要告诉我。”
……
她回过神来,苏琼月正在说:“是啊,其实也不能算是遇见,只是我经过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议论他,好像是他太常寺的同僚,说他法会期间在寺里行督办的职责,却常常演奏南方的靡靡之音,可见其心有异,肯定是对朝廷有不服之意。”
“我一时气不过,本要出去解释,没注意世子也在后面,被他拉住了。本来是那些人的错,世子却向我道了歉,说不该让我听到这些。”
苏琼月谈起这件事,声音带上了几分不平。
“分明世子对建兴长公主极有孝心,何况他十岁便已经来了这里,即使原本是南朝人,这么多年过去,洛阳又何尝不是他的故乡,早就和我们一样了。而且要不是我请他演奏吴地音乐,他也不会被那些人扣上罪名,是我对不起他。”
“就如我从前生在怀朔镇,但离乡日久,连乡音也几乎忘却了。那些人拿这个来攻击他,实在太过于狭隘了。”
傅苒心想,虽然背后议论的人确实狭隘,但女主估计也还是有点太天真。
以她对萧徵性格的了解,她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故意的。
故意让女主看到他被排挤的一面,从而激起同病相怜的同情心。
但男二前期实在隐藏得太好了,她这么说,女主大概不会相信,反而有背后说人坏话的嫌疑,毕竟萧徵对她怎么也不算差。
真是个让人烦恼的问题。
傅苒从苏琼月那儿离开,正苦恼于要怎么让女主看清男二的白切黑,转过弯,却在廊后忽然意外瞥见一道身穿素服的影子。
秋雨停歇,廊下依然弥漫着清冷的寒气。
少年独自倚靠于曲栏边,一袭素白深衣垂落下来,仿佛沾到了草木上未干的露水,衣摆处洇开几点深色的水痕。
晏绝静静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呆了很久,无声无息,谁也没有惊扰,莫名显得有些孤单。
她脚步一顿,有点犹豫要不要打招呼,但脚步声已经不小心惊动了飞鸟,扑棱棱的振翅声打破寂静,他抬起头看了过来。
“殿下,”傅苒只好提起裙裾走近几步,站在廊外的阶梯下望着他,“原来你在这儿,怎么没进去找苏姐姐?”
一个人坐在这里,好像被拒之门外的小可怜似的,他平时在苏琼月面前可完全不是这样。
晏绝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反而自嘲般笑了笑。
“这时候,我不适合去打扰阿姊。”
他鸦色的长睫渐垂下来,覆盖着眼眸,有种无言的落寞。
傅苒看到他身上不同寻常的衣服,好像有点明白了意思:“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他默然了一会,低声说:“是一个重要之人的忌日。”
“那,你节哀,”傅苒很少见到他这样,觉得自己好像该说点什么,但又想到以他们的关系她貌似也不方便怎么安慰,只好道,“既然是忌日,要不要烧点纸钱什么的,祭奠一下?”
刚好他们人都在佛寺里,去给人上柱香完全是顺路的事。
但晏绝平静道:“不用了。”
既然他不需要,傅苒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的,心想还是应该别再继续打扰他。
“已经有点晚了,外面可能会变冷,殿下你小心别着凉。”
她退开半步,准备转身离开,“我就先回去了。”
少年却在此时忽然说:“你要不要坐一会?”
话一出口,他先怔住了,甚至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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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或许只是不想独自面对这个日子。
以至于他不可思议地说出了挽留的话:“……今天是我的生辰。”
傅苒停住了:“生辰?”
是啊,他淡漠地想。
他的生辰,他生母的忌日。
太后总说,那个女子是因为他而死的。
在能翻阅到的内廷记载里,他的生母,一个最普通的宫女,被帝王临幸过,偶然有孕,又不幸在生育之中难产去世。
所以从那一天起,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关于生辰的祝贺,就像太后所说的,作为人子,也不配庆贺,而应该愈加反省过错,忏悔自己对不起的阿母。
从他幼时起,关于生辰的回忆都是一样的。
冰冷的牌位,因为跪久而麻木肿痛的双腿,和尽管极力去想象,却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勾勒出的母亲的面孔。
他知道这是他应当承担的罪过。
阿姊因为太后的态度,自然也不会敢于说什么,至多只是在事后劝慰他几句,让他更顺从一些,不要在这样的时候惹太后生气。
谬真这两个字,太后说,是他的阿母最初取的名字。
后来,太后为他选的字是绝。
亲缘断绝,这是他的命数。
他知晓的从来都是这样,然而,从拿到那个长命锁的时候起,浮起的疑问越来越深地盘桓在心头。
若是如同太后所说,他的生母只是个普通的宫女,和任何贵人都没有过交集,那么,姑母,华阳长公主……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甚至记不清楚,姑母也曾经这样呼唤过他吗?
念头浮现的同时,像是有遥远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阿真……”
熟悉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眼眸中,起初模糊,继而清晰,最后化作一张被火焰吞噬的脸。
“为什么要活下来?”
那美丽的妇人深陷在灼烧的火焰间,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仿佛在看着他流泪,泪水滴落在火中,化成怨恨的鲜血。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喉结滚动,却依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为什么不随我一起死去?”火焰中的幻影又哭又笑,然后伸出焦黑的手,“你来陪我吧……来地狱里陪我吧,阿真。”
剧烈的晕眩与头痛同时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重叠。
他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跪在庄严的佛像下,还是站在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之中。
“殿下,你没事吧?”
傅苒看他的目光又开始涣散,就像在宫中的那次一样,连忙按住他的肩头轻轻晃了晃,却因为掌心的触感不由愣了一下。
他额角都是冷汗,整个人竟然在不可自控地发着抖。
入夜,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渐渐刮起的晚风裹挟着凉意,檐下的铎铃震颤不已,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
在呼啸的风声和铎铃声之中,有另一种嘈杂的声音响起,开始被盖了过去,却没有消失,反而如同靠近的蜂鸣,越来越清晰。
“走水了,好像有地方走水了!”
傅苒循声望去,暗沉的天幕中,一抹明显的红光真的在蔓延开来,周围有许多纷乱的脚步声急匆匆而过。
她担心起来,这下也顾不得晏绝的异常了:“殿下,你赶紧去告诉苏姐姐,我先去前面看看严不严重!”
晏绝下意识伸手,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袖,但她已经离开了几步之远,无法再挽留。
好像他常常是在看着她离开。
这一刻,内心真正想要发出的声音是,别走。
但他终究没有说。
他下意识合拢五指,却什么也没有留住,只有风倏忽吹过,掌中唯余一片空空。
“啊,对了。”傅苒跑出去几步,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马上回过头看他。
晏绝还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在混乱的喊声和人影中,傅苒回转过身,逆着喧嚣的人潮,和映满夜空的火光,大声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殿下,生辰快乐!”
31. 第 31 章
傅苒随人潮到了寺门处,向围观群众打探了一下状况,才发现起火的地方原来不在永宁寺近边,而是在出西阳门外的御道之南。
但火势应该很大,隔了这么远都能望见,加上在宵禁之后,一片漆黑的夜里,就更显得骇人。
第二日,寺院的平静被这场大火彻底打破。
清晨,香客还未到来寺中,便有数十名兵卒和武吏涌入,封锁了正门和各个侧门,将整座寺院封闭起来。
傅苒被这些动静吵醒,推开窗户,就看见了同样被惊醒的苏琼月,她看起来也不清楚状况:“苒苒,这是怎么了?”
屋舍里住的客人很快被一一唤起,聚集到禅堂之中,傅苒跟在苏琼月旁边,注意到她有些不安,便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厅堂里面早就已经议论纷纷,几位戴着轻纱帷帽的贵妇人凑在一处,薄纱随着她们交头接耳的动作轻轻晃动。
“这是怎么了?那些搜查的人哪里来的?”一位着绛色罗裙的妇人以团扇掩面,声音压得很低。
旁边高鬟云鬓的夫人摇了摇头:“谁知道,听说是廷尉派来的。”
“最近又有什么事情,如何惊动了廷尉?寺里有杀人的案子不成?”
“看着不像,平日里也没这么大阵仗。”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禅堂的门大开,几名武吏站在两侧,一位身着绛紫官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入,他面容威严,能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咸阳王,当朝丞相,皇帝的叔父,手握重权的宗室之首。
“诸位不必惊慌。”咸阳王的声音沉稳有力,“昨夜城中发生命案,本王奉旨搜查可疑人等,诸位若无干系,无妨自行离去。”
寺里住着的贵客不少,禅堂的这些人里都有些身份来历,又大多数是女眷,所以搜查的人对他们态度还是相当客气的。问询过后,无关人等便由他们通知家中派车来接,或者自行离开。
“苒苒,我们从侧门走吧,”离开禅堂的时候,苏琼月挽住傅苒的手臂小声道,“方才已让婢女去传信,家中遣来的车马应该快要到了。”
两人穿过庭院,没走到门口,傅苒忽然感觉苏琼月的手指轻微收紧起来。
她顺着视线望去,前方不远处,咸阳王的几名属官拦住了一个年轻男子。
男子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即使被众人围着,他依然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姿态。那是萧徵。
“少卿昨夜身在何处?”咸阳王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压迫感。
然而萧徵的神色平静如水:“下官近日奉旨查核永宁寺建造账目,昨夜一直在寺中整理文书。”
“是吗?”咸阳王冷然道,“你的同僚昨日都不同你在一处,可没人能证明,少卿空口无凭,岂不是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可以作证。”
眼看气氛凝结,苏琼月突然松开傅苒的手,向前迈出一步,引得众人都侧目看了过来。
萧徵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平静,咸阳王则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隐约对这声音有些印象。
“你是苏家的三娘?”
“见过咸阳王殿下,”苏琼月摘下帷帽,露出明艳的面容,向他行礼道,“正是,苏太傅是我的伯父,太后是我姑母。”
咸阳王记得太后的这个侄女,但看到她的脸,还是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随即道:“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澄清,少卿并未参与此案。”
苏琼月闻言连忙为萧徵辩解:“咸阳王殿下,昨天我在这里偶然碰见了世子,他和我讨论乐曲,中途并没有离开,而且世子这些天在永宁寺办公,许多僧人都有见证,他的确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她言辞恳切,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彩,句句都是维护。
其实以她的身份,能做这个保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萧徵望着苏琼月的背影,眸色渐深,因为傅苒面对着他,正好看到他脸上一丝转瞬即逝的复杂情绪。
对他们这样身在局中的人而言,利用别人,或是被人利用,都已经习以为常,不值得一提。
但利用一个不含任何私心,只是纯粹维护他的女孩,即便对于萧徵这样的利己者,也不是能够全然于心无愧的事情。
“他或许没有,他的随从可就不一定了。”咸阳王神色依然冰冷,寒声道,“昨日西阳门守卫见过梁王世子的随从两人离开,出现在梁宅附近。”
他猛然逼近了一步,威严凛然地喝问道:“世子,你的随从不好好跟着你,反而跑去梁御史府上,除却包藏祸心,还能是何意图?”
“咸阳王实在误会我了。”
萧徵却丝毫没有他质问的气势被影响到,声音依旧温和如春风拂面,始终不卑不亢。
“西阳门御道外有家知名的琴馆,我的随从正是为之而去。我在大半年之前就已经向馆主定好一张松木古琴,昨日仅仅是遣人去取货,途径梁宅实属无意,馆中的斫琴师想必也可以证明此事。”
傅苒一开始没能及时拉住苏琼月,只能无奈心想,萧徵那番卖惨看来在女主这儿是真的起到了作用。
但她就没有那么相信萧徵了。
虽然不知道昨天的纵火案是不是真的和他有关,但永宁寺里面有问题是一定的。
而且……她还想起被晏绝杀死的两个人,难道他们也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萧徵为自己辩解过后,便转向苏琼月,眸子里含着几分歉意:“多谢苏娘子为我作证,但此事不应关系到娘子身上,娘子无需因我而涉入麻烦。”
他遥遥看了眼傅苒,傅苒会意,连忙对苏琼月说:“是啊苏姐姐,世子自己肯定能解决的,还是不要干扰他了。”感觉到苏琼月还有点迟疑,又劝道,“你看,咸阳王殿下肯定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对吧?”
连哄带骗,她总算把忧心忡忡的苏琼月从这个是非之地拉走了。
*
永宁寺由前朝保太后始建,后在苏太后手中扩建壮大,在如今的晴阳之下,琉璃瓦湛湛生辉,朱漆大门庄严而巍峨,香火缭绕间,来自四方的高僧在此诵经弘法,俨然是一方佛国净土。
咸阳王负手立于浮屠前,目光沉沉地扫过这座金碧辉煌的寺院。
他很清楚,苏太后早先入宫时不过一介卑贱的奚官女奴,若非保太后一力推举,绝不可能坐上皇后之位。正由于这层关系,即使在朝廷中,苏家和常家的关系也始终密不可分。
寺院既然是由她们这一系建立,又多年来接受香火供奉,说到底,就不可能真正地超脱世俗,不受到太后势力的任何影响。
想到这里,咸阳王拧紧了眉头,心中顿生愠怒。
他早早派出过探子查探寺庙的内部情况,甚至还安插了两个得力的手下扮作信徒,借着供奉的名义常来往寺中,暗地里收集了不少信息。
但在中秋太后寿宴之前的某天,手下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并且连同搜集到的情报,以及在寺中留下的全部痕迹,一起人间蒸发了。
原本他以为是有人发现了他手下的意图,将之灭口,但事后咸阳王再派人去调查时,相关者却都表示当日绝无异动,寺里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痕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人与尸都不见,简直是离奇至极。
清退了闲杂人等,寺中近日相关的人都已经聚集在这里。咸阳王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新任住持身上:“我已查证,昨夜火灾之后,有永宁寺附近之人称夜里见到有黑影潜入寺中,你们对此可有说法?”
“阿弥陀佛。”年迈的住持合掌叹息,目光却淡如古井无波,“本寺规戒肃严,为根除俗心,一向对寺中修行众人加以约束,夜夜均点检归宿人数。然昨夜名册中确未见不归宿者,若是咸阳王殿下有所疑虑,我寺戒律僧可随殿下一同查册验证。”
咸阳王冷笑道:“廷尉的人在这,还要你什么戒律僧?是否包藏罪犯,我入寺后一观便知!”
他地位最高,说一不二,廷尉的人自然也不会提出异议。
然而这时候,后面却传来少年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王叔若是准备领着这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恐怕会惊扰了寺中的清净。”
咸阳王凝眉望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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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晏绝倚在廊柱旁,唇角噙着一丝散漫的笑容。
绯色的官服衬得他肤白如玉,像个年少风流的小公子,哪怕置身于漩涡之中,还是优游自若。
“永宁寺为皇家所建,自当率先垂范,配合本司查案。”咸阳王多年积威,对这个素来疏远的侄儿也没什么额外的好脸色,冷冷瞥他一眼。
“还是说,你认为,寺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以至于经不起查?”
晏绝环视了一圈神态各异的众人,依旧笑着:“当然不是,叔父要是确实想查,那就查个够。”
永宁寺地方虽大,但被调查了这么多天,早就没几处余地了。
萧徵因为嫌疑,暂且被扣在客堂里,咸阳王领着其他人各处搜遍,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直到停在一处大门紧锁的院子前。
院门关闭着,似乎太久没有开启过,连上面的铜锁都已经呈现出锈蚀斑驳的样子,从合拢不严实的门缝间望去,里面的荒草长得漫过了台阶,地上积满了经年未扫的枯叶。
在永宁寺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出现这种院落是极不正常的事情。
他微微眯起眼睛,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锁成这样?”
“叔父竟然不知道吗?”
僧人还没有回答,晏绝缓步上前,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的神色,仿佛不经意地提及。
“这是当年堂姑母的清修之地。”
“是,”住持低眉顺目,双手合十,声音里带着说不尽的叹息,“当年华阳长公主曾在此礼佛,公主离开后,便被关闭了,再也不曾打开过。”
咸阳王动作一顿,目光凝在那扇大门上。
华阳的事情,他人或许了解得不那么清晰,但他牵涉太深,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进永宁寺的时候,精神就已经不太正常,名为清修,实则与软禁毫无区别。
他本要示意属下开门,一瞬间迟钝了下来,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终究没有落下。
住在这里的换做其他任何人,哪怕是太后,也未见得能阻止他,但是华阳……就像一个禁忌。
这个禁忌已经被埋葬在坟墓里,如同被掩盖好的腐烂疮疤,最好谁也不要再提起,更不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望向院子里露出的半截葳蕤草木,杂草丛生到这样的地步,看起来许多年没有人再进去打理过,已经显现出彻底荒废的情态。
咸阳王沉默片刻,道:“罢了,既然如此,这里就不必查了。”
晏绝冷静地旁观一切,没有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见咸阳王暂且放弃了搜查,将要离开,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忽然道:“叔父若是对这桩案子感兴趣,我倒是有件线索。”
咸阳王脚步慢下来,语气不冷不热:“什么线索?”
“叔父怀疑太常少卿,若真是他做了这件事,调动府上的家奴又太明显,还能吩咐谁?叔父觉得,他在京城中会有什么样的暗线?”
咸阳王终于驻足,眼中掠过一丝精光:萧徵原是南梁人,除了建兴长公主的关系,他能牵涉到的,也应当和这另一层身份有关。
他明白了话中的意思,神色转寒:“京城中有南人奸细,陛下早已知情,只是军务更要紧,所以只命人暗中调查。”
咸阳王沉下的声音含着警告之意,“既然清河王对此亦有所知,我会传书上禀,暂且便将此事移交由你来处置,待南巡结束,想必清河王会给陛下一个清楚的交代。”
晏绝唇角微勾,但眼中毫无笑意:“叔父如此信任,我自然却之不恭。”
咸阳王无所收获,最终拂袖而去,晏绝依然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空旷荒芜的院子。
许久,直到众人都已经散开,他才缓步向外走去。
因为这一场查封,寺外车马喧嚣,许多人聚集在这里,而在其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傅苒背对着门,所以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正在面对一个文士模样的俊雅青年交谈。
青年温文儒雅,对她说话时微微俯首,显得很是体贴。
他不由自主般地停了下来,望向那一处。
32. 第 32 章
傅苒完全没想到,陪女主回个家都能遇见新男配。
好不容易把人从矛盾中心拽了出来,她眼看着苏琼月还一步三回头,好像担心萧徵这朵白莲被恶霸摧残似的,感觉槽多无口:“苏姐姐,世子真没有那么脆弱,不用太为他担心了。”
“我也明白,只是到底觉得……世子因为过去南朝人的身份,得到的偏见和误解太多了。”
苏琼月自然知道她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随即又不禁轻叹了口气。
“其实也是因为,小时候我刚从怀朔来到京城时,同样碰见过这样的误会,所以想起自己,难免有些感同身受罢了。”
那时候,她像个胆怯迷茫的外来者,贸然闯入了完全没有见识过的浮华圈子。
她因为礼仪生疏,举止粗陋,跟娇养长大的京城贵女们也并无共同话题,很长时间里都交不上一个朋友。
直到后来认识了平原公主。
晏明光的性格热烈如火,第一次交会,就是她在宴会上被含沙射影地奚落了两句,公主坐在旁边,当着众人的面,毫不掩饰地对那人道:“叽叽喳喳地议论什么?管好自己的事情,少对别人说三道四的。”
往后的很多年,她都始终记得那一天,记得她在最初得到过的维护。
所以不管两人之间有什么争议,她总会选择退让。
“说起来……”苏琼月敛起思绪,又道,“自姑母生辰起,我便少见明光了,最近有空闲,应当多去陪陪她才是。”
晏明光向来声色犬马,绝对不会陪她来过这种礼佛清修的日子,多半是她要迁就晏明光。
傅苒干笑一声:“我确实也好久没见到公主了。”
当然,对她来说,不见就挺好,毕竟晏明光看她可没什么善意。
耽搁了这么一会,她总算拉苏琼月出了门,本是想找苏家的车,视线一转,却注意到另一辆略有些熟悉的马车。
青黑色的车身和帷帘,上面还有她认识的徽记,好像是崔家的。
难不成崔鸯今天也来了?
她不禁停下了脚步,往车里望了望,想看看是否有崔鸯的身影。
在这时,身侧不远处有道清朗的男声响起:“敢问女郎可是姓傅,与崔家二娘相识?”
傅苒应声回过头,眼前出现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
这人戴着进贤冠,身穿交领宽袖袍服,一幅典型的文士打扮,看起来修长而舒展,有种萧然若松下之风的气度。
他见旁边的苏琼月也跟着好奇地瞧了过来,便后退半步,低眸谦声道:“在下崔林,是崔二娘的长兄。”
崔林,好耳熟的名字。
想都不用想,又是女主的一个爱慕者,她挡这些烂桃花都快要挡累了。
本来嘛,当街说两句话能有多大影响,傅苒不准备再插手的,奈何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相关情节。
她想起来了。
这位崔长公子貌似是平原公主的心仪对象,也就是导致晏明光和苏琼月吵架,然后彻底走向决裂的主要原因。
总的来说,他直接从中起到了一个标准祸水的作用。
这就没办法了,她认命地上前一步,隔开了苏琼月:“是啊,我本想看看崔娘子是不是在这里的,可惜她似乎不在,郎君找我有什么事吗?”
要不是正式场合,傅苒出门很少戴帷帽,反正她又不是真正的世家女郎,没有那么多束缚。
而且当今风气开放,苏太后自辟僚属,直接面见臣子都没什么,其他就更无所谓了。
但崔林不论言行举止都极为遵循礼节,即使在和她交谈的时候,视线也微微垂着,既没有直视她的脸,也不会显得游移散漫。
“舍妹曾向我提起过傅娘子,今日听闻永宁寺有变,她忧心娘子受牵连,特意嘱托我来看看,没想到竟然在此巧遇。”
他先是解释了来由,随即温声道,“敝宅离此不远,若娘子近日得闲,不妨来做客,也好让舍妹安心。”
怪不得,明明她都不认识崔林,原来是受崔鸯之托来邀请她的。
傅苒暗自松了口气,反正不是为了接近女主就好。
她坚决杜绝女主和这位男妲己的交流,飞快地朝崔林点头致意,然后一把拉住苏琼月的袖子,小声道:“苏姐姐,你不是说要去找公主吗?再耽搁下去,天都要黑了。”
“也没有这么着急……”
苏琼月哭笑不得,但到底还是顺着她的意思上了车。
崔家宅邸在城西,离永宁寺相距确实不太远,一会就到了。
不过傅苒本来以为,像崔鸯这样看起来极度雅静的人,生活里也是一样阳春白雪,不食人间烟火。
但真的进崔家呆了两天后,她发现,高岭之花也不是没有烦恼的。
如果说崔鸯是气质优雅的话,那崔鸯的母亲李夫人就是她这辈子见过的人里面,最符合“风露清愁”这句形容的女性了。
李夫人出身世家李氏,当年也是有名的才女,及笄后嫁给温文儒雅的崔循,两家此后往来不少。
但崔鸯的烦恼似乎也正在于这里。
傅苒托腮坐在窗边,看崔鸯挑选仆婢送来的各式华美锦缎,她的指尖在暗光流转的纹络上轻轻拂过,最终只挑出一匹很素净的出来,其余的都原封不动地搁在了一旁。
等人走了,她不由得好奇道:“这些料子有什么不好吗?”
“也不是,但……”崔鸯神色无奈,“这便是我先前同你说的,舅家送来的。”
李家是崔鸯母亲的娘家,送些东西给她自然没有不合情理之处,但想起崔鸯上次和她提起的表兄,傅苒仿佛忽然明白了这些礼物的深意。
原著里她是嫁到了李家,应该就是表兄没错,问题是看这两回的意思,好像崔鸯自己并没有多情愿啊。
但傅苒还是有点不太明白:“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想办法拒绝呢?”
“我自然不愿,可阿母却极希望我能嫁回舅家。”
崔鸯心事重重地叹息道:“阿母一向多思多虑,又身体不大好,我……不忍拂逆她的心意,令她徒然伤心。”
“那她想让你嫁给谁?”
“便是上次登山时,我提过的表兄,在李家排行第七。”
傅苒总感觉在哪里听过或者见过这个人:“李家排行第七……那个……李七郎?”
崔鸯似有意外:“莫非你早就见过他?”
怎么没见过,不就是上巳胡旋宴里某个自以为风雅放旷的酒蒙子嘛。
险些害舞姬摔倒,还差点弄翻她桌子的那个。
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李七郎的形象,再和崔鸯比较——结论是这两个人简直天壤之别,怎么想也过不到一起去。
傅苒这下忍不住了:“崔姐姐,我没有干涉你决定的意思,但是这个,要不……再考虑一下。”
对方人看着一般就算了,结局还很糟糕,怎么说崔鸯也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吧。
“而且,”她听着总感觉有点不对,“崔姐姐,你和你阿母明明白白谈过这件事吗?”
崔鸯闻言竟然怔了怔:“没有,只是……从小如此,家中便都默认了。”
“可是如果崔姐姐一直不说,你阿母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众所周知,古早虐文里大量的阴差阳错,都是因为至少一方不张嘴而造成的。
不管结果如何,好歹开诚公布地谈过,才能明白对方到底是如何想的嘛。
当局者迷和聪不聪明毫无关系,只是当人陷在感情中的时候,便常常看不清迷途,仿佛前方只有一条路可走。
傅苒一直都知道,崔鸯是个极其细致,善于体察别人想法的人。就像在伊水边上初次见面的时候,她马上就能看出问题所在,而且选择了非常体贴和善良的处理方式。
但有时候这种体贴的做法,对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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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而言,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崔鸯默然了良久。
她仿佛在思索是否该这样做,最终还是没能完全下决心,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难得有机会来找我,纠结于这些未免无趣。”
傅苒没有勉强,毕竟这是她的选择,本来就应当由崔鸯自己决定。
崔鸯转移了话题:“苒苒是不是还没怎么逛过洛阳城?”
见傅苒摇头,她眼中泛起浅浅的笑意。
“我虽去过的地方不远,但对洛阳城还算了解,不如明日,你随我同去四通市逛逛?”
洛阳自百年前战乱被毁,曾经一度空而不居,后来经过了数十年重新营建,才重新发展成一座繁荣兴盛的大都城。如今的城中,分为皇城、内城、外郭城三重,东西南北全都规划成整齐的里坊格局。
崔家府邸位于内城,车行一段路,便可以进入中轴线上贯通南北的铜驼大街。从铜驼大街一直往南去,从宣阳门出城,再过洛水上的永桥,就到了四通市。
四通市是洛阳的南外郭城中最繁华的大市,从四方远道而来的商贾和货物全都汇聚在这里,不论是自西域而来的丝绸、香料,还是从南朝进入的货物,在市集中无一不有。
她们穿过一路繁华,最后停在了家书坊前。
这里相隔不远处就是辟雍、灵台和明堂等三雍,再往东一段距离即可到达国子学附近,是学子文士云集的地方。所以除了各色南北杂货以外,附近的书馆画坊也很常见。
这家书坊应该是崔鸯常来的,掌柜一见到她就熟稔道:“娘子所要的龙门碑帖,近日刚到了新的拓本,娘子可要立刻过目?”
里面有上下两层,一楼是普通的书籍,卷轴和碑帖都陈列在二楼。
崔鸯见到有伙计指引上楼,便问傅苒是否要一起,但傅苒对这些不熟悉,所以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先在下面等你吧。”
她从摆放的书架间随手抽出来了一本,在不远处翻看。
等了一会,忽然听到柜台后面有低低的交谈声,她抬起头,看见掌柜正与一个不起眼的伙计低声说着什么,那人接过封信笺塞入袖中。
傅苒还没来得及细想,书坊大门突然被撞开。
铁甲铿锵声中,十余兵卒鱼贯而入,坊内顾客顿时惊慌失措地四散躲开,书卷哗啦啦落了一地。
场面上唯有掌柜勉强维持着冷静,堆出客气的笑容道:“敢问各位有何贵干?”
门后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玉冠束发,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饰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竟然是晏绝。
他看见傅苒,同样微微停顿了一瞬,然后走近了柜台,露出她熟悉的那种猫捉老鼠般的笑意。
“没什么,只是听说贵地似乎有南朝细作,行暗中传递情报之事,所以不得不来查探一下。”
“这……”掌柜面露难色,“小店一直安分守己,绝无这样的行径,还请贵人明察啊。”
“是么?可我知道的好像不是如此。”
晏绝也不疾言厉色,反而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册东西,慢条斯理地对着他开始翻看。
“有人汇报给我,上月十七,你有个伙计以购纸为由出城,却在城南柳林与人密会,另外还亲眼见到你在后院喂养了信鸽,嗯,还有……”
他每说一句,刘掌柜的面色便惶恐一分。
话音未落,那个接信的伙计暴起发难,掏出一柄短刀,猛然朝晏绝扑了过去。
寒光乍现的瞬间,傅苒下意识脱口而出。
“殿下小心!”
但袭击者的动作很快,却还有人更快。
来不及看清,短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位置,落到晏绝手中,反插进了那个伙计的胸口。
极轻的扑哧一声。
然后,喷涌而出的血液就这么溅在了掌柜惨白的脸上。
33. 第 33 章
傅苒一个没注意,手中的书啪地掉在了地上。
晏绝的动作太快,也太娴熟,她在后面甚至没能看清过程,那个细作就直接血溅当场了。
等她回过神来,少年已经踢开了尸首,正轻巧地玩弄着那把短刀,如臂使指。染血的刀锋就贴在他的掌心,血迹蜿蜒而下,仿佛某种蛇类的信子。
这场景本该是有点吓人的,但他不知为何做得从容而优雅,丝毫不显得狼藉。
他好像很习惯这件事。
不论刀还是弓箭,这些用来伤人的武器,对晏绝来说似乎都是和衣物一样习以为常的东西。
只是刀刃擦过,他的手上同样沾了血。
傅苒看了看抖若筛糠的掌柜,和表情肃穆的武吏,忽然感觉自己杵在这里显得非常多余。
为了解决这种多余感,她主动给自己找了点活:“殿下,你要不要擦擦血?”
她下意识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但他却没有接。
晏绝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张帕子,但却看着她。
怎么不接?
傅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感觉自己好像领会了意思。
明面上,他们两个人只在女主相关的剧情里偶然碰见过几次,确实不应该太熟悉,平时没事还是装不认识为好。
小病娇想得还挺全面的嘛。
她正要收回帕子,结果晏绝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到底要还是不要?
算了,早就知道他很麻烦,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了,傅苒只好又问道:“你没受伤吧?”
晏绝的神情好像缓和了些,然后把沾着血迹的手伸到她前面。
傅苒疑惑数秒,终于领会了意思。
难道是想让她帮忙擦?
那不早说,还整上暗示了,这么别扭干什么。
她无奈地牵过他的手,轻轻把绢帕覆盖在上面:“如果痛的话,稍微忍一下。”
因为怕晏绝手上有伤,她用的力气很小,只是把帕子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拂过,拭去表面的血迹。
晏绝没有任何反抗,不论她如何对待他,目光无声地流连在她的脸,素洁的衣裙,和干净雪白、没有沾染一点尘灰的手指上。
柔软的丝绢从他的皮肤上面摩擦过,带来微弱的痒意,和一种全然陌生的奇特感受。
而那张手帕已经被染红了许多,她的指尖也有微微的粉色。
让他忽然想,若是把温热的血液涂抹在这样素白的身体上,她会不会恐惧得发抖,亦或是从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落下委屈可怜的泪水?
他慢慢感到一丝干渴。
然而那并非真正的渴意,只是想要破坏和弄脏某件东西的恶劣欲念。
“好了,殿下,擦干净了。”
傅苒把血迹都擦掉,发现他刚才那一番动作虽然看着吓人,但其实并没有留下伤口,便把手松开。
但帕子已经染成这样,大概洗不干净了,要是塞回去,又肯定会把衣服弄脏。
她犹豫地看了看周围,有点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张手帕要……”
晏绝顿了顿,道:“给我吧。”
傅苒递给他,看到他放进了蹀躞带下面的佩囊里。
他对那个细作的死毫无触动,只是在看到她无意识瞥向尸首的时候,忽然问:“你害怕吗?”
怎么忽然问这个?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得傅苒微怔,但她还是诚实道:“有一点。”
其实没有当初深更半夜在永宁寺见到死人的时候那么害怕。
毕竟现在青天白日亮堂堂的,周围充满目击者,晏绝这回也是被袭击的一方,那个人明显要刺杀,所以怎么说也算正当防卫。
而且,大概是运气比较好吧,晏绝在夺过短刀的瞬间避开了她,那柄刀是从她视线看不到的另一侧捅进去的,她并没有目睹到过程,只是难免见到了一点溅出来的血。
明明上一次更可怕,但他也没有问她怕不怕啊。
鉴于他过去的前科,傅苒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坏心思了。
说真的,其实她一直觉得晏绝的伪装非常,非常地浮于表面,就像一个冷而空洞的灵魂,却偏偏要披上美艳的画皮,把自己包装得全然合乎于世俗的标准。
但只要稍微靠近了一点,就会感觉到他藏着外表下的恶劣。像是在阴暗中无止境漫延生长的藤蔓,想要吞噬所有的光亮,再裹挟着自身,一同黑沉沉地坠入到无底的深渊之中去。
可是这样的人……又奇怪地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不过,傅苒心想,这确实有很多时候都掩盖住了他的实质,如果不是因为她被迫和晏绝打交道太多,没准也觉得他像外表一样只是个漂亮无害的少年。
但是这次,晏绝的反应让她有点意外,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把短刀收了起来,然后转头让跟随的几个人处理现场。
那个掌柜被血溅了一脸,受的惊吓比她严重得多,毫无反抗地被绑了起来带走。
书坊里原有的其他人也被遣散,一楼完全被封锁,几个武吏则上了楼,傅苒担心崔鸯在上面还不知情,想跟上去看看,却被晏绝拦住了。
“二楼还需要搜查。”
他仿佛原本想说点别的什么,但最后依旧变成了提问:“……你为什么要来这?萧徵让你来的?”
傅苒摇了摇头:“没有啊,世子只说起过琴行之类的,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地方。”
何况那都是在苏琼月面前才说的,跟她也没说过。
但听到这些,晏绝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你经常和他聊天?”
“也不算经常吧……”傅苒没懂他奇怪的关注点,“但世子他对谁都挺和善的,对我也很好。”
少年沉默一瞬:“在你眼里,有对你不好的人吗?”
那当然有,就是殿下你啊。
傅苒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没敢这么说。
但晏绝大概是从她的表情和眼神看了出来,眸光微微冷了下来,像是骤然染上一层霜色。
“苒苒!”忽然从背后响起轻柔的女子声音,透着一丝疑惑。
“刚才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吧?”
崔鸯在婢女的搀扶下从楼上下来,旁边跟着一名武吏,向晏绝道:“禀报殿下,二楼没有其他闲杂人等,只有这位崔家的女郎,方才已经问询过,她是来买书的,与事情无关。”
傅苒上前挽住崔鸯,小声跟她解释了几句情况,等到再回过头看晏绝的时候,发现他竟然在开始看一本书。
那好像是刚才她拿在手里翻看的,后面因为突然的袭击,就掉在了柜台旁边,晏绝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捡了起来。
这本书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本诗集罢了。
但他貌似还真的读了一会:“那些故事,你是从这样的书看到的?”
傅苒心想,书确实是书,但这里也不卖安徒生童话和聊斋志异啊。
“我说了我经常去谢公子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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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呀,从他的藏书里面看的嘛。”
晏绝的关注点又一次歪到了十万八千里:“谢侍中这么信任你?”
“什么?”傅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信任,应该是指她能进出谢青行书房的事情。
好歹书房确实算个比较私人的地点,说不准里头就有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被撞见了说不定还得灭口。
“对啊。”这一点她倒是非常名正言顺,“谢公子可不像有的人……咳,他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而且我又不会出卖他,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晏绝一时没有说话。
傅苒被他黑漆漆的眸子看得不禁有点发虚,开始认真反省自己的口不择言。
小病娇敌视谢青行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毕竟像他这样的资深阴暗批,对着家人健全心理正常的男主哪可能看得顺眼。
反正她都已经决定装怂到底,还是尽量别提起敏感话题了。
这时崔鸯打破了僵局,低声问她:“你和清河王殿下是旧识?”
“旧识倒也算不上……”傅苒心道他们差不多还是见面要装不认识的关系呢。
她被这么一提醒,突然感觉有点神奇,仔细想想,这貌似还是她第一次,在跟女主没什么联系的场合里遇见小病娇。
的确,脱离了主线里面那些复杂的感情关系,她和晏绝本来就没有什么必然交集。
其实还挺好的。
虽然他们之间,已经不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充满提防,但她说到底依然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
就连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本身也是一层建立在谎言、虚假和欺骗上,经不起推敲的,像薄纸般一触即溃的粉饰。
所以她在崔鸯面前选择撇清了关系:“我们只是之前见过面而已,不算熟悉。”
说完这句话,她莫名感觉到一道视线像附骨之疽般落在了她身上。
可分明这里没有其他人,唯有晏绝站在原地,在光未曾照到的阴影中,他的神色晦暗不清。
“殿下,”傅苒只想赶紧跑路,硬着头皮继续道,“崔姐姐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吧?那我们先走了。”
意料之中的沉默,好在她早就习惯晏绝这种阴晴不定的性格了,直接当成是默许,拉着崔鸯快步走出书坊,身后也没有一个人来阻拦。
武吏很快查抄完书坊,从尸体上搜出信件,整理好证物装进漆盒。
二楼,晏绝站在窗边,阳光为他鸦黑的发和眼睫镀上一层黄澄澄的暖色,他昳丽的眸子低垂,望着下面交谈的人。
傅苒在马车旁和崔鸯说话。
在永宁寺她私会萧徵,如今又和南朝细作扯上关系。
但崔氏女会为她作证,当然。
她总是很容易让人相信她的话,哪怕是虚假的。
在这个时候,像是提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傅苒忽然抿起嘴角浅浅笑了一下,唇色是如藤篱下攀附的朝颜花那样柔软的淡粉。
如此脆弱又易逝的生命。
只要暴露在炽烈的日光下,瞬息之间便会如同凋零的露水一般枯干了。
大概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阴影中的侍从低声问道:“是否需要属下顺着线索继续调查此人?”
“不用了,不必关注她。”
晏绝移开了目光,在烛火上引燃了那本书,看着它慢慢被舔舐上来的火苗吞没,直到烧成灰烬。
“继续监察梁王世子的行动,若有异样,再汇报给我。”
34. 第 34 章
在黄河水封冻之前,皇帝的御驾南巡归来。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覆了薄霜,车轮碾过道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日头升起的时候,咸阳王就已经率领百官在城门处迎候,待到皇帝翻身下马,城门前各级官员跪迎,三呼万岁之声震彻云霄。
年轻的皇帝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迎着冬日的阳光,他眯起眼睛,视线越过重重人影,落在了远处的永宁寺塔上,那座金顶在城外远远可见,闪着耀目的光。
“陛下离京三月,臣幸不辱命。”咸阳王在这时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有言语未尽。
皇帝微微颔首,示意他稍后再禀。
宫门次第洞开,御道两侧禁军森立,显阳殿内炭火正旺,驱散了北风带来的寒意,皇帝解下佩剑递给内侍,转身面向咸阳王。
“有劳叔父,京中可有异动?”
咸阳王从袖中取出一卷奏章,呈到案上,接着道:“永宁寺重修的工程,果然藏着蛇鼠,臣已查明账目有异。”
“哦?”皇帝眉头一挑,心知肚明这是找到了自己需要的罪证,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位倚仗的叔父的信赖。
“但还有一事。”咸阳王的声音到这里沉了几分,“十日前,御史梁巡礼府邸遭人纵火,御史本人无恙,但其幼子葬身火海。”
听到这句,皇帝的脸色顿时阴下来。
数日前他还在洛阳城外的行宫时,就收到了加急的密报。但此刻亲耳听闻,仍觉胸口一阵发闷。
梁巡礼是他亲自提拔的寒门御史,虽然算不上心腹,但也可以算他这边的人,不久之前才查了太后的情夫李怿,将李家人尽数惩办。
此人遭到如此下场,别说他,知情的人都会明白,这是太后的报复。
他对梁巡礼的死不至于有那么大触动,但这种行为无异于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是赤裸裸的示威。
“有没有查清楚是谁干的?”
“纵火之人抓到了,但在狱中自尽……”咸阳王自然不敢怠慢,一一列举了查到的所有线索,最后道,“线索断在梁王世子那头。”
梁王世子……
皇帝这回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转入了沉思。
太后明面上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想必怎么查也牵连不到她身上。
贵人们做事一贯如此,哪怕大家都清楚,纵火案的背后无论如何都少不了太后的授意,但几乎没可能找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太后是绝对清白的,至少明面上一定是这样。
至于梁王世子,的确很有嫌疑。
但一来纵然确实是他做的,既然咸阳王这么久都没能找到证据,那最后多半是变成一桩无头公案,看在建兴长公主的面子上,也不好贸然处置,二来……这个人还有别的更重要的用处。
这趟南巡对他而言很有收获,除了巩固已经收入版图的疆域以外,也摸清了南边的情况。
南梁前废帝暴戾无道,被内侍刺杀而死,死后权力中空。建康那边经过一番争夺,已经是当年的义阳王萧承业掌握了朝中大权,看样子,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支持,有登基称帝的意图。
但在另一边,还有几股势力并不想承认他的地位,尤其以蜀中的成都王为首。
以这样的形势,南梁自己内部都还有得打,可以乘虚而入拿下一些地盘不说,要是萧承业最后真的得胜,那么,萧徵这个质子就是个很不错的筹码。
萧承业虽然还可能再有别的孩子,但毕竟年纪已经不轻,一旦称帝之后,免不了面临国无储君,或者储君太过于年幼的局面,两者都容易生乱。何况萧徵资质出众,就这样放弃了必然可惜。
萧徵可以动,不过并非现在。
皇帝的指节轻轻敲在凭几上,目光凝视着落地缠枝灯跳动的火焰,良久,他开口道:“太常少卿萧徵,对永宁法会监管不力,致使贪腐横行……革职查办。”
这就是暂时的处置了。
事项都汇报完毕,咸阳王若有深意地看了眼晏绝,最后补充:“能查到梁王世子身上,还要多亏了清河王提供的线索。”
“哦,是吗?”皇帝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头,迟缓地望向已经长大了的弟弟。
说实话,他和晏绝虽然同被太后抚养长大,但其实并没有他后来刻意表现出来的那么亲近。
甚至在幼年时,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对晏绝存着十二分的警惕。
生于皇家,即使是再小的孩子也知道,兄弟不只是兄弟,也是有力的皇位竞争者。而对于他们来说,有时候失去权力,同样意味着失去生命。
他八岁就已经贵为帝王,名义上似乎拥有天下,然而实际却处处掣肘,最初那几年行事几乎是谨小慎微。
因为这个位置并不稳当,如果太后有哪一天对他不满意,她可以暗地里杀了他,然后从晏家扶持一个新的皇帝。
晏绝与他年纪接近,无论哪个方面似乎都最有资格。
然而,出于某些原因,他后来慢慢消除了心里的警惕,反而对这个弟弟格外加以重用。
倒不是他骨肉亲情突然觉醒,而是随着年龄增长,他逐渐开始意识到,比起他,太后分明更不愿意看到晏绝登上太极殿中央的位置。
除了皇帝本人以外,朝中少有人知道,清河王之所以封得早,并不是受重视,而是因为太后当时想把他打发出宫。所以晏绝满十岁没多久,就被有意安排了一个幽州的外任,在那里呆了好几年,最后被他找个职务变动的借口召了回来。
这让皇帝隐隐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太后对晏绝仿佛有种深藏的,难以觉察的厌憎。
可不管为什么,对他反而是件好事。
作为皇帝,他必然要用宗室的力量来制衡朝臣,同时还得防备太后的干涉。咸阳王虽然明确站在他这一边,但对方毕竟是叔父,难以完全受他控制和利用,相比起来,清河王则可以说是绝佳的一柄刀。
皇帝半点也没有泄露出内心的思绪,不动声色笑道,“如此说来,清河王在此事上亦有功劳,值得重赏。”
“为皇兄分忧是分内之事。”
晏绝的举动和回应都如他所想的恰到好处,和过去的许多岁月一样。
于是,皇帝又当着咸阳王的面和他寒暄了几句小时候的趣事,在冬日炉火温暖的殿内,几乎营造出了一种温情脉脉的气氛。
晏绝噙着平淡的笑意,像往常般作出合适的回应。
他当然清楚这位皇兄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不敢让苏太后再次染指权力,所以让咸阳王监国,但又不完全放心咸阳王,所以再多增添一方制衡。
其实太后多年以来,面对棘手的位置,也常常是这么做的。
畏惧和提防着太后,最后却也变得像她。
但太后报复梁巡礼的那一夜,其实是他早早预料到的,因为在检举李家谋反罪的李怿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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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堕马而死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这场报复将要到来。
可他还是什么也没做,直到那夜,看到遥遥的火光映在黑夜里,令人错觉能听到其中的惨呼。
梁巡礼投靠皇帝,得罪了太后,得到意料之中的下场,他对此毫不同情,也没有触动。
如同因果循环,这一天必然会到来,或早或晚,血债总要被清偿。
他自己也是一样。
然而他身上背负的所有罪孽,若要到清算的那一天,恐怕连堕入无间地狱,被业火焚尽,也不足以得到偿还吧?
*
御驾南巡回归,引起了城中许多讨论,而且过了没几天,宫中又传来一个好消息:皇帝因喜得一子,当即宣布罢朝三日,并按例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庆之意。
这段时间,傅苒早就回到了谢府。
所以阔别数月后,她终于看到谢青行不用当值,在家安稳地呆了几天。
看得出来,虽然没有大摆筵席之类的举动,但对于谢青行回来的事情,大家都还是很高兴的,尤其是谢晞容。
“大兄!”谢青行刚回来第一天,谢晞容马上就跑去诉说了自己对长兄的思念,“你可算回来了!二哥三哥整日就知道与国子监的同窗论学,连陪我逛个西市都不肯,太过分了!”
谢青行听完笑着承诺她,只要有空一定会陪她出门去看新开的胡商铺子。
除了东郡公谢易照旧没有任何表示,甚至看到谢青行一切平安,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欣慰之情,在家宴上板着脸问他:“此番随驾出征,可有所获?立下何等功劳?”
谢青行却完全不意外,平常地回复道:“尚可,圣上英明神武,所到之处流寇尽除,如今边地秩序已定。”
他对父亲的态度和东郡公对待他的态度没什么区别,一问一答,语气平淡得像在朝堂上论政,全无久别重逢的温情。
反倒是在其他弟弟妹妹们面前,他向来要温柔得多,知道傅苒刚刚回家,便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和崔家娘子玩得是否开心。
说到这件事,傅苒回来之后不久,就收到了崔鸯的信。
崔鸯写信告诉她,竟然真的和母亲沟通了婚事。
“苒苒吾友:暌违数日,思卿前言,深觉有理,吾当与家慈倾心相谈,以解其忧……”
在信里,她说李夫人十分惊讶,似乎还有些伤心,或许是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想要这样最理想的安排,以至于情绪所致又病了一场。
但最终,李夫人表示会听从崔鸯自己的意愿,崔鸯也不能全然肯定究竟是好是坏,但事情总归已经发生了转机。
写完这一封长信,带着幽香的信笺上是落款和祝愿:“此致,顺颂时宜。”
傅苒把这封信看了好几遍,出神之余还有些犹豫。
李夫人的想法她也能理解,虽然李七郎本人不算多么才华出众,但毕竟是世家子,论家境长相都不算差。何况凭崔鸯母亲的情面,父兄的名望,嫁过去之后李家人看在崔氏的出身上总归都不会薄待她。
站在父母的角度来说,这桩亲事虽然称不上十全十美,至少也是稳妥的选择。
但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崔鸯本人的心意,不管结果怎么样,至少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想到这个选择可能会影响别人的命运,就变得不好判断了。
改变这个点,对于崔鸯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呢?
35. 第 35 章
虽然年前的京城里暗流涌动,但不管怎么样,岁序更迭,年节的喜庆终究压过了一切。
在人们殷切的期盼与忙碌中,日子像是被抽打的陀螺一样飞快地滑过,从小雪,大雪,到冬至,小寒,腊八,过年的氛围变得一天比一天浓厚。
过了腊月八日之后,元日很快就近在眼前,谢府上下早早忙碌起来,红纸、红绸、朱红的灯笼等等全都依次挂起,衬得庭院廊庑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到除夕当天,府上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祭祖、飨宴,礼毕之后,整个大家庭便都聚在一起守岁,傅苒当然也在其列。
谢晞容向来是坐不住的性子,在母亲陶氏身边还没挨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如坐针毡起来,忍不住几步蹦到长兄谢青行身边,开始使唤人:“长兄,长兄!快给我画门神像嘛!天都黑透了,再不贴就真要误了时候了!”
陶氏闻声,带着嗔意横了她一眼:“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你大兄岁末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回来吃顿团圆饭,让他好生休息会不成?家里什么门神没有,偏要缠着你长兄现画?还不快回来坐好。”
她的语气虽然略含责备,但在年节的气氛下到底不如平日那样严厉,谢晞容察言观色,立刻满脸理直气壮地摇头。
“我才不要那些匠气的东西!长兄画得最神气最好看,我就要长兄画的。”
谢青行面露笑意,任由幼妹躲在自己身后撒娇,温言对陶氏道:“叔母,无妨,晞容早就同我提过此事,只是近来一直不得空闲。今夜守岁左右也是无事,此时动笔正好应景。”
他向来言出必行,说完便当真唤来了仆从。
没过多久,桌案上就铺出了红纸,谢青行挽袖执笔落墨,谢晞容得意洋洋地托腮靠在旁边看他,顺便拍起了马屁。
“长兄你的画艺越来越厉害了,我觉得一点也不比外面传的名家差,要是放到市上,肯定能一张卖出千金。”
陶氏眉头一提,马上就教训她:“胡说什么!此为末技,贵公子岂能以画工谋利,不过是你大兄惯着你而已,不许再乱说话了。”
“阿母息怒,我错了我错了。”谢晞容做了个缝上嘴的手势,“我真的不说了。”
她岁数刚满十二,有记忆以来过的年还有限,不像其他人早就习惯了这种氛围,因为过于兴奋,一刻也闲不住。
坐了不到半刻钟,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少年们兴奋的喧哗,她亲兄长谢晞朗提高的声音隔着窗棂传来:
“容容,我们在雪地里抓住了两只肥雀儿,你来不来看?”
“来来来!”谢晞容几乎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像只被放出笼的小鸟一样,又心花怒放地旋了出去。
陶氏望见女儿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笑着对旁边的刘夫人抱怨了一句,语气却并不如何严苛,显而易见地满是宠溺之意。
“真是的,再过几年也要及笄了,还这样一团孩子气。”
刘夫人正含笑看着小辈们嬉闹的方向,神色柔和地顺着陶氏的话道:“孩子有孩子气自然是好的,她就是如此才最惹人疼。”
留在京城的谢家人,此刻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间灯火通明又暖意融融的厅堂里,炭火盆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混杂着除夕夜特有的喧腾与暖意。
“阿苒,怎么一个人坐着?不出去和他们一起玩会吗?”
小辈们的吵闹之中,唯有谢青行注意到傅苒独自待在守岁的火盆边,把自己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厚实的锦裘里,像只蜷缩起来的团子,便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谢公子……”傅苒拢紧了厚袄子,好半天才从炉火边起了身,磨蹭着慢腾腾走到他身边,“外面太冷了。”
她从来没有在北方体验过这样严寒的冬天,而且原身不知道为什么也格外怕冷,一点也不想离开炭火。
谢青行了然地颔首,示意她先坐下:“那就在屋里呆会,晚上会放爆竹,从窗子里也能看到。”
“好。”傅苒依言乖乖地伏在了案边上,看着他作画。
她早见过谢青行书房里自绘的山川地理图,知道他白描水平不错,只是没想到竟然连这种东西也擅长,男主简直活生生一个全能大神啊。
屋子里的暖意让人浑身懒洋洋的,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谢公子,你怎么在画这个?”
谢青行于是解释了方才的缘由,傅苒知道谢晞容有事没事都爱找他,又继续道:“那你画的这两个门神都是什么呀?”
“未曾听家中长辈提起过么?”
谢青行抬眸,见她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中不知为何闪过一丝怜惜的意味。
“我最初也是儿时听我阿母说起的。”他声音放缓,如同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两尊分别被称为神荼和郁垒,他们是传说中的神明,据说住在度朔山的大桃树下,擅长对付鬼魅邪崇。所以,把他们的样子贴在门上就能震慑鬼怪。”
谢青行说完,露出淡淡的笑容,被炉火映得格外温和:“当然,旧俗很难分得清起因,回想起来,这些大约都只是对孩童讲的神怪传说罢了。”
“这样啊……”
傅苒的脸颊被炉火烘得微微发红,下巴枕在手上,盯着画笔,真正有种临睡前依偎在长辈膝下听故事的错觉,慵懒又安心。
她在昏昏欲睡的舒适之中,奇异地生出了一种不实之感。
外面的夜色里还飘着细细的雪花,但屋子里很暖和,长辈们坐在一起聊天,弟弟妹妹在屋外忙着玩闹,长兄在灯光下为妹妹画画,一切都温情到如同虚幻的场景。
就像她记忆深处也曾拥有过的、模糊又温暖的旧时光。
但从外公外婆过世之后,真正意义上的团圆就很难再找回来,分开的父母都走向了再婚,对两边的重组家庭来说,傅苒更像个外来者,试图向他们汲取稍许亲情的客人。
而谢府……更不是她的家,就连如今的停留也只是短暂的,一种善意的接纳,可迟早会要离开。
何况,这么久以来,谢青行对她始终像真正的兄长一样,可她从开始就只是为了任务而已,甚至还有忘忧蛊的欺骗。
这一瞬间让她觉得有些难过。
谢青行抬笔蘸墨,却无意间瞥见了女孩神色怏怏的模样,笔尖一顿,蓦然出了声:“阿苒,你会画画吗?”
“呃,一点点吧。”
傅苒的思绪被他骤然打断,恍惚地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当年中二时期学的漫画能不能算?
但谢青行也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说完便递过了支细毫笔:“你闲着怕是无聊,不若也试着画一画。”
“那好吧。”她只得接过笔,犹豫了一下。
除了漫画,小时候外婆还有教过她一点简单的国画,无非竹叶葡萄之类的,可惜因为长久没动笔都快忘光了。傅苒想了想,先试探着勾了只最顺手的简笔画小老虎。
画得不太熟练,胜在憨态可掬,不过,这两笔倒是找回了一些画漫画的手感。
她抬起头看了谢青行一眼,心念微动,笔尖在纸角飞快游移,偷摸给他画了个圆头圆脑豆豆眼的Q版形象。
“……你忽然笑什么?”谢青行无奈道。
傅苒连忙半盖住了纸面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她那副心虚的样子简直昭然若揭,但谢青行笑着也不去揭穿,看得傅苒略有点不好意思,又赶紧在旁边补了另一个同样圆润活泼,但是梳着双鬟的小人。
还没画上背景,身后就猛然窜来了一阵户外的寒气。
她下意识连人带坐具往后瑟缩了一下,才听见小女郎兴致勃勃的声音大声道:“长兄,你快看我们捉到的小鸟……咦,这张纸上是什么?”
话音还没落下,谢晞容就一把抓起纸张,眼神透着惊奇:“好可爱!我怎么不知道长兄你还会画这个!”
谢青行搁下笔,笑道:“这是你苒姐姐画的。”
“哦,”谢晞容看了傅苒一眼,脸上的表情有点别扭起来,好像不是很情愿夸她,“就、确实还不错吧,反正归我了。”
谢青行的语调依然温和,却不容置疑:“晞容,向别人有求的时候是不是要先道谢?”
“好吧……多谢你了。”
谢晞容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两声,又低头看了眼:“但这画怎么才两个人,能不能补全一点啊。”
谢青行从她手中接过了画纸,目光落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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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人在桌边画画,另一个小人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桌子另一侧则什么也没有,空落落的。
他静默片刻,抬首望向傅苒,眼中映着炉火,里面有温暖的笑意。
“怎么不把你自己也画上?一家人过节,应该都在才好。”
一家人啊。
他什么别的话也没有说,但这样就已经足够明了了。傅苒怔了片刻,忽然抬手飞快地捂了一下眼睛,等放下手的时候,脸上已经绽开一个真切的笑容。
“好啊。”
谢晞容左看看右看看,也不懂这两个人是不是在打什么哑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那你先画吧,反正我们说好了,这张画要归我啊!我都跟你道谢了,不许违约!”
她像快活的小旋风,一溜烟跑到自家阿母那里讨嫌去了。
桌边再度安静下来,傅苒画了几笔,在空处添上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接着问谢青行:“公子,你出征的这几个月,头痛还会复发吗?”
之前在谢府的时候,她时不时会熬药,出征在外就不行了。
但说起来,谢青行的头痛多数是和苏琼月相关,他不见到苏琼月的时候,应该发作得很少。
果然,谢青行神色如常道:“已经不严重了,近期没有再发作过。”
傅苒轻轻嗯了一声,这个答案确实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可是仔细想想,忘却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呢。
想起来的时候痛苦,不想起来的又徒留遗憾。如果没有这个蛊的话,他和苏琼月,应该真的是非常相爱的一对青梅竹马吧。
穿书这么长的时间,她不仅是更深刻地了解了女主,也逐渐理解原著里直接着墨不多的男主谢青行。
他的家庭环境其实有点特殊。
甚至她觉得,谢青行这种无论什么时候都表现得稳重可靠的性格,或许跟家庭有很大关系。
谁都能看出来,他和继母只是以礼相待,并不亲近,和父亲谢易之间,似乎更没有过什么特别温馨的举动。
而且东郡公父子的交流几乎和上下级没有差别,谢易只会严厉地问他职事做得如何,就算建议,听起来也依然如同冷漠的指令,可能最多再教训几句忠君爱国的道理,然后就结束了。
然而谢青行对待家里的其他小辈,却完全不是这样。
虽然表面上总是沉稳冷静的模样,但傅苒知道他一直很关照家人的感受。就像谢晞容的三兄早早被安排好从文的路,整日在国子学苦读,某天心血来潮提了句想习武强身,虽然被陶氏骂了回去,可隔天就得到了一柄上好的蛇牙枪作为礼物。
哪怕只是日常里的一点小事,他也是会在意的。
但是,她想,对于谢青行而言……这是否也可以算是一种亲情的补偿呢?
或许他未曾得到,却又希望别人能得到。
所以不仅仅是苏琼月依赖他,其实他也应该同样依赖苏琼月,在他们一起长大的过程中,就像相互交织缠绕的藤蔓,弥补彼此生命中从最初就残缺的那一角。
这种深植于骨的依赖从未失去过,只是因为蛊而被扭曲,变成了时不时发作的疼痛。
傅苒心中涌上一丝酸涩,轻轻叹了口气。
……
过完年之后,另一桩万众瞩目的盛事就是上元灯会。
今年的灯会空前盛大,据说京兆府下了很大力气筹备,城中心的铜驼大街会要竖起高达九重的巨型灯楼,上面遍缀各种各样的奇巧花灯,东西二市也卯足了劲,从鱼龙灯、走马灯,到琉璃灯、绢纱灯,新的花样看都看不完。
不过上元日除了过节以外,对傅苒来说还有另一层含义。
这天是傅苒在现实中的农历生日,知道的大多都说这个生日意头好,所以她将来肯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就连谢晞容听到之后都大感羡慕,跑去问陶氏为什么不选个良辰吉日来生她,被自家阿娘没好气地训了一顿,叫她自己下次投胎选个好日子。
在这样的打打闹闹间,年节的喧嚣慢慢消散,廊下悬挂的彩绸灯笼都还没有撤下去,转眼之间,上元佳节就到了。
这一天,月在高天灯在水,清辉遍照人间。
36. 第 36 章
上元夜,铜驼大街。
暮色还没有完全昏黑下去,街上的灯影就已经次第亮起,灯火长河流淌在安宁而迷蒙的暗夜里,如同渺远的银汉一般熠熠生辉。
不过傅苒把白狐大氅的系带紧了又紧,才算挡住不断往她领子里钻的寒气。
上元的夜间对她来说还免不了有点冷,好在节日的气氛是火热的,比如在她身边,谢晞容就非要缠着谢青行买新制的羊角灯。
谢青行低头看着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堂妹,又掂了掂另一只手提着的东西,声音透出几许无奈:“晞容,这已经是第五盏了。”
“我一年才逛这么一回,多买点就多买点嘛。”谢晞容的劲头半点也没有受到打击,熟练地攀着他的手臂继续撒娇,“求求你,求求你了,长兄。”
“三叔母说,你上个月逛街的时候也是这么求她的。”谢青行叹了口气,虽然手里已经拎得满满当当,但还是帮小堂妹付了钱。
他待弟弟妹妹们一向公平,想到傅苒似乎什么也没拿,便低下头问她:“阿苒,你有喜欢的花灯样式吗?”
从长街上一路走来,一行人差不多靠近了中心的九层灯楼处,鎏金的楼座之上,成百上千盏明黄澄澈的灯火层层叠叠,辉煌又璀璨,连成了一片温暖的光海,让傅苒被风吹得雪白的脸都泛起柔和的暖色。
她摇了摇头,眼神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忽然兴奋地指着他身后的某处。
“公子,你快看那边!”
谢青行依言抬眸望了过去,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灯楼下面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手提莲花灯的绝美少女。
少女仰头对着高处层叠的灯盏,周身暖黄的光仿佛被晃动的人影揉碎了,交错成星星点点,落在金线织锦的裙袂之间,走马灯正从上方掠过,一时腾起流霞般的辉芒,令她眉心的朱砂色花钿刹那明艳非常。
像是隐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她转身回眸而望,衣带流风飘舞间,仿佛传说里凌波的洛神。
就连傅苒也愣了一会,心想怪不得古言小说里总拿灯会来写心动名场面。
一片乌漆麻黑的夜里,忽然出现这么亮眼的打光,连女主这样本来就高得不行的美貌度都能锦上添花,果真前人的智慧是有道理的。
“苒苒!”苏琼月见到傅苒眼前便是一亮,但目光触及后面的谢青行,声音又轻下来,“……谢郎君。”
傅苒和谢家兄妹朝她过去,走近了就发现,苏琼月身边原来是盛装打扮的晏明光和她的护卫。
公主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提着一盏漂亮的花灯上前来挽住了苏琼月的手臂,两人亲亲密密,如同自成一方天地。
但后方几步之遥,灯影未曾照到的阴暗里,还有一个游离的身影。
晏绝半隐在灯光交错的边界,和前面两个人的热闹格格不入,就像对眼前流光溢彩的盛会毫无兴趣似的,只是漠然地旁观着。
直到傅苒走近的时候,他的眼神才无意般地从她身上掠过。
原本置身事外的疏离感仿佛被什么打破,少年修长的身影从灯影里慢慢走了出来。
他好像并没有那么怕冷,虽然罩了件大氅,但只是松松地披着,露出下面纁红的深衣。赤金色的夔龙纹若隐若现,黑与红交错,氅衣浓深如墨的毛领衬得露出的颈项和下颌线更加白皙,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冷光。
鉴于颜色确实很有冲击力,傅苒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继苏琼月之后,她连续遭受二重美颜暴击,感觉自己的阈值都要变高了。
晏绝察觉到她的视线停留,莫名勾了勾唇角,原本就精致的面孔因为这个笑容而越发艳丽。
另一边,晏明光被苏琼月拉着朝傅苒走过来,刚看清就皱起了眉头,意外之余又有些不高兴:“这不是那个……你什么时候和她关系这么好了?”
“明光,不要这样,”苏琼月生怕好友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连忙低声哄劝,“我不是同你说过嘛,先前那些事情全都是误会,苒苒人很好的,既然碰见了,就打个招呼而已。”
“非要去你就自己去,拉上我干什么?”
晏明光没买账,恨铁不成钢地抽出手,哼了一声,自顾自地令护卫拨开人群往前走了。
苏琼月被独自留在原地,因为晏明光这样的态度,她的脸颊也有点微微发烫,窘迫得不好意思直视谢青行,只好对傅苒小声道:“还好碰到你了,我还怕灯会人太多找不到呢。”
女主居然也在找她吗?
傅苒有点没想到,疑惑地问:“苏姐姐找我有事?”
“那倒不是……”苏琼月抿唇一笑,下意识飞快地朝身后晏绝的方向瞟了一眼。
少年触及她的视线,眼神瞬间染上了警觉,像是无声传递出某种制止的讯号。
苏琼月收回目光,演技平平地咳嗽一声。
“不过,我要是找不到你的话,有些一开始心心念念的人恐怕就要大失所望了。”
但当着谢青行的面,苏琼月后半句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加上灯会太吵,傅苒什么也没听清楚。
苏琼月见她一脸茫然,也不纠结这件事,目光扫过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又靠近她耳边说:“苒苒,这么热闹的上元盛会,你不挑一盏喜欢的花灯吗?”
灯楼脚下,各式各样的花灯小摊鳞次栉比,除了常见的莲花灯、金鱼灯这些之外,还有很多十二生肖模样的新奇款式。
“今岁为乙亥年,属相是猪,你看,那些小猪模样的灯卖得最好。”苏琼月指着其中某个摊位解释了一下。
“什么什么,我就属猪,我要买这个!”话音刚落,谢晞容就冲了上来,指着一个又要谢青行买。
“……”谢青行看起来真有点头疼了,“晞容,再这样我要拿不下了。”
苏琼月见状,不假思索道:“没关系,我可以帮忙拿一会的。”
谢青行向她微微笑了笑:“多谢苏娘子的好意,不过毕竟太麻烦你了,我劝她少买些为好。”
苏琼月面色一红,连忙转过脸问傅苒:“对了苒苒,你的属相是什么?”
傅苒看小猪确实画得挺可爱的,但她在现代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见得多了,其实没有谢晞容那么大热情。
被苏琼月问起,她便随口回答了:“我属兔的。”
她今天因为怕冷,一直裹在那件蓬松厚实的氅衣里面,白狐的皮毛绒绒的,只露出来半张脸,鼻尖被风吹得微红,头上插着谢晞容不知道从哪里搜集来的绒花发饰,看起来真的很像化了形的小动物。
苏琼月上下打量着她,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果然是,苒苒真的很像兔子呢。”
兔子么?
这句回答同样顺着夜风飘入晏绝耳中,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勾勒着女孩被灯光映暖的轮廓。
其实可一点都不像。
他看着傅苒发髻上毛茸茸的装饰,不知为什么想,明明是只看起来像是兔子的,雪白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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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她专心致志地和苏琼月在小摊前讨论花灯,没有抬头,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更是浑然不觉。
晏绝就站在她几步之外,一个不远不近、足够看清却不容易被察觉的位置。
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分明想要靠近,却又因为这瞬间的冲动生出了对自己的恼怒,处在一种格外别扭的僵持状态下。
何况傅苒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她就只有最开始多望了他一刻,甚至没有和他打招呼,最开始是跟着谢青行,然后就只顾着和苏琼月说话。
的确,她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又怎么会留意到他。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晏绝忽然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今天的灯会,傅姑娘什么都没拿,阿姊怎么不给她挑一盏应景的兔子灯?”
苏琼月听他这么说,不禁微微一怔。
她对晏绝的性子即便称不上了如指掌,从小到大也多少有些体会,他虽然常常面带笑意,但骨子里疏淡冷漠,绝少主动关心旁人,所以这个提议……实在很不像他。
想到先前的种种异样,以及灯会之前,他状似无意地问起和傅苒是否有约,苏琼月福至心灵,好像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扬起嘴角,像是看到当年青涩感情萌芽的自己。
她若无其事地牵着傅苒离他近了些,柔声道:“阿真,那你给苒苒买吧。”
“啊??不用了不用了。”
傅苒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砸懵了,想都不想,下意识就是连连摆手拒绝。
开玩笑,她怎么敢让女主劳烦小病娇。
上次因为女主要求带上她去打猎,晏绝就直接害她扭伤了脚,这次谁知道他又要怎么刁难,前车之鉴都没过多久呢,还是得好好吸取教训。
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吧。
另外她知道谢晞容一向喜新厌旧,玩腻了之后肯定又是塞给她和谢青行处理,所以果断摇了摇头道:“其实谢公子买了很多灯了,我有他买的就好了。”
“对吧,谢公子?”傅苒说完就转头找谢青行。
她本来是想让谢青行支撑一下自己的话,结果找了半天没找到,最后意外又不意外地看到他再次被谢晞容缠着去逛下一个摊位了。
好吧,本来还想让他和女主多说上两句话来着。
她回过头,却看到晏绝冷冷瞪着她,脸色不太好看。
他连唇边的弧度都彻底消失了,不悦地看着她到处找谢青行。
但其实傅苒不太理解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明明她贴心解决了女主的突发奇想,没给他添半点麻烦,他应该感谢她才对,有什么好生气的?
少男心真是比海底针还难猜。
傅苒满脸无辜地眨了眨眼,暗自往苏琼月背后挪了过去,假装没看见他眼里骤然沉冷的阴郁。
管他是为什么呢。
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可能她还要稍微犹豫一下,但现在这么多人在旁边,完全不虚好吗。
想什么就来什么,这时候傅苒听到一个清润的男子声音道:“瑰异谲诡,灿烂炳焕,九重灯楼的确是值得一观的奇景。”
另一个熟悉的人笑着说:“崔兄博闻强识,信手拈来便是文章,果然令人叹服。”
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崔林一身靛青长袍,身姿挺拔如修竹,正望着璀璨的灯楼,而萧徵和她视线相触,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世子,崔郎君。”
37. 第 37 章
行吧,最后两位男嘉宾也光荣出现了。
傅苒深受古早言情荼毒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很多灯会上的常见桥段。
除了经常用来大展文采的猜灯谜对对子之外,另一种普遍的促进感情方式,则是女主在拥挤的街市上差点遇到危险,再写个男主或男配及时来英雄救美。
当然,看情况,今天应该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毕竟这么乌泱泱一大群人,就是真来刺杀都未必找得准目标,女主绝对安全得很,基本上可以放心。
晏明光本来等苏琼月等得不耐烦,都快要上前去甩脸色了,但看到迎面而来的两道身影,尤其是那道靛青色身影的时候,她神色一顿,眉宇间的不耐收敛了几分。
公主牵起唇角,硬生生扯出一个矜持而略带审视的笑容:“崔郎君,好巧。”
崔林则向她行礼谦声道:“公主殿下。”
他的姿态恭谨,却透着一股清疏。
晏明光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崔林的目光却已转向了旁边的傅苒,温和有礼地颔首致意:“傅娘子安好。”
他和傅苒后来在崔宅又见过两面,也算认识了,此时便自然而然道:“见到傅娘子今日的装束,倒让我想起《九歌》中的‘青云衣兮白霓裳’,正符合这一句的意境。”
傅苒跟他打了招呼,心想不愧是崔鸯她哥,兄妹俩一个个说话都这么引经据典。
崔家人是真的很有文化,估计是家庭教育的原因,崔鸯父亲崔循不说,母亲李夫人就是著名才女,崔家兄妹的名和字都由她取的。
“兄长名为林,字枕鹤,我名为鸯,小字眠棠。”崔鸯这么告诉过她。
但傅苒跟崔林单纯就是见过几次的关系而已,实在不熟,只好跟他商业互吹:“崔长公子果然和传言中一样文采斐然。”
崔鸯说的话,姑且也算传言吧,虽然有亲情滤镜就是了。
说起崔鸯,崔林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我正要提及此事,舍妹不喜吵闹,向来极少参加灯会。她知道你应当会来,所以托我道一声歉,不能相伴同游,望娘子见谅。”
这个傅苒当然清楚,崔鸯不喜欢太拥挤的地方,即使和她逛街也都去文雅清净的场合,没来是正常的。
别说崔鸯,她看到这么多人都已经开始头疼了。
要不是为了任务,宅在家多好。
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晏明光看见她和崔林交谈,一个眼刀就甩了过来,透出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
不妙,非常不妙。
晏明光本来就因为谢青行和苏琼月的事情看她不惯,她要是还敢和崔林熟悉,那更要罪加一等了。
“咳,”其他人都太远了,傅苒马上别过头找萧徵说话,“世子,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圆好大啊,哈哈哈。”
好在萧徵是真正的解语花,哪怕她临时找了个这么尬的话题都能顺滑地接上:“是啊,上元佳节,月圆岁好,正是人间团圆之兆。”
这边话音未落,晏明光已经朝崔林走了过来,下巴微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崔郎君如此有文采,不知道面对这样的美景,能否作一篇咏叹灯会的千字赋?”
崔林一怔,随后哑然失笑道:“公主谬赞,在下今日是为游览而来,实无即席作赋之能,恐怕要令公主失望了。”
“哦,是吗?”晏明光阴阳怪气地冷哼道,“你刚才称赞那位傅娘子的时候,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怎么到我的问话就要推脱不能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吧?
晏明光又接连抛出了好几个刁钻的问题,姿态是她惯有的高傲,好像不是和人聊天,而是在考校自家聘请的教书先生似的。
见到崔林一一对答如流,她的表情才略微满意了些。
傅苒都感觉,平原公主貌似不是看中了意中人,而是想找一位能配得上站在她身边的驸马,所以正在挑拣这件商品的优点。
那原著里,他们真成了夫妻之后莫非也是这样,晏明光不会还要像展示自己的珠宝似地带着崔林出去炫耀一圈吧?
真不知道这对到底是怎样的怨偶文学。
晏明光好像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警告地往这边横她一眼。
为了不继续拉仇恨,傅苒只能对着萧徵没话找话。
周围人这么多,真有事也不可能在这里谈,不过想到那天萧徵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诉他,她还真记起了一件事。
“对了世子,你认识李家的七郎君吗?”
“认识。”萧徵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怎么了?”
“没什么,我之前在宴会上见过他,有点印象,所以想问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傅苒没提崔鸯的事,犹豫了一下又补充,“就是你真心的想法,当然,不方便说就算了。”
萧徵看着像是领会了她的意思,但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略微沉吟了片刻,仿佛在酝酿合适的言辞,最后道:“若依我之见,李七郎此人……形秀而神昏,绝非佳偶。”
什么鬼形容。
形秀神昏,那不就是说李七郎是个空有家世和外表的草包?
傅苒差点被吸进去的寒风呛了一口,连连咳嗽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她还真没看出来,原来萧徵也这么会阴阳的。
不对,等等,什么叫“并非佳偶”?
“我没看上他啊!”傅苒感觉有必要澄清一下这个误会,“只是我有个朋友需要打听一下,也不对……反正真的不是我!”
不知道她这句话到底是触动了萧徵哪根心弦,他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那笑容不同于平日的克制,他的眼底漾开一片柔和的暖意,声音很轻,在周围的喧闹里,只有离得最近的傅苒才能听清楚。
“长宁,你许多地方都和以前不同了,可这一点还是没有变。”
哪一点?
她明明整个人连灵魂都变了好吗,这认亲认得也太不走心了。
虽然不知道她跟女配究竟有什么相似之处,但既然亲哥都认了,也算是歪打正着,省得她绞尽脑汁想办法编故事了。
扯了半天,崔林和晏明光终于走远,傅苒悄悄松了口气,默默也离萧徵远了几步。
幸好走了,不然她可实在不想拉到更多仇恨了。
结果她视线一转,又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湖水般幽深的黑眼睛里。
晏绝独自站在灯火没照到的阴影深处,望着她的方向,视线冷飕飕的,好像在散发着某种生人勿近的低沉气压一样。
这是怎么了?
傅苒带着疑问寻找苏琼月,果不其然,她看到谢晞容正在高高兴兴地给苏琼月展示自己买的一大堆战利品,谢青行神色纵容地望着。
他和苏琼月中间隔着一个谢晞容,距离并不相近,但即使如此,苏琼月的目光还是常常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
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无声而奇妙的氛围,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对情侣带着自家妹妹。
她回过头看晏绝,顿时明白了一切。
吃醋了嘛,很正常。
而且大家都有各自的同伴,就小病娇单独被冷落在一边,心情能好才怪。
但经过这么几番打岔,傅苒彻底忘记了一件事情。
在上元灯会这种凑修罗场的绝佳时机里,剧情杀是万万逃不过的。
当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听见一阵骚动,灯楼上面的一盏高灯掉落下来。
坠落的灯影如同流火,激起人群的惊呼,而那个方向,会掉到苏琼月身上。
“苏姐姐!”
傅苒还没来得及叫人,萧徵的反应比她更快,顷刻便挡在了苏琼月前面,谢青行也马上出手。
好在那盏灯本来就不重,被谢青行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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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下坠之势骤减,燃烧的灯架险险擦过萧徵,最终哐当一声砸在苏琼月脚边尺余之地,溅起几点火星。
苏琼月惊魂未定,但还好一片衣角都没有被燎到。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崔林显然也看到了,立刻撇下晏明光,疾步穿过人群赶到苏琼月面前,声音带着显著的关切与紧张:“苏娘子,你可有受伤?”
苏琼月很明显没事,因为她已经被人围了一圈。
傅苒发现她果然还是放心得太早了。
剧情杀不是不来,是时候还没到。
作为一个阅修罗场无数的读者,她看到这种名场面,就像霸道总裁文里看到男主从天而降打脸欺负女主的小喽啰一样,对可能的后续发展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来。
更别说接下来的情节她好像在很多小说里看过无数遍。
苏琼月面对崔林的关心,还没回过神来,怔愣道:“我、我没事,”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第一时间看向谢青行,“方才是不是谢郎君为我挡住了掉落的灯?多谢你……”
“不是我。”谢青行看了眼萧徵,淡淡道,“你应该谢世子才是。”
苏琼月被这句话和他的态度刺到,转向萧徵,却发现他干净的衣袍上沾了些污迹,灯掉落在脚边,泼洒出些许灯油。
她原本赌气的心理变成了不好意思:“多亏你了,世子,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
萧徵就像标准男二一样温柔宽慰道:“这是意外,何须道歉,没有伤到你就实在太好了。”
在中心之外,被崔林抛下的晏明光表情有点恼火,只是看到苏琼月也略显惊慌,皱了皱眉,把火气压了下去,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她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拉开了萧徵,占据了苏琼月身边的位置。
就这么短暂的一会功夫,以苏琼月为中心,忽然众星捧月似地聚集了一群人,挤得水泄不通。
傅苒没去凑热闹,她甚至默默退开了一点。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她有种看熟人演土狗文学的强烈羞耻感。
转眼之间,全场也就剩下她一个围观群众……哦不对,还有个从始至终都隔岸观火的晏绝。
晏绝仿佛对于她最后才终于注意到他很不悦,凉凉瞥她一眼,让她迷之看出了一种“总算想起我了?”的感觉。
他丝毫没有要凑上去的意思,看着环绕在苏琼月身边的那一大圈,冷淡地嗤笑一声,反而转身走向另一边,远离了这群人。
奇怪,他怎么没反应?不应该也是修罗场一份子吗?
不过傅苒马上就没空考虑他的异样,因为苏琼月被夹在几个人之间,左看右看,好像左右为难,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养成的依赖心理,居然对她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傅苒:“……”
不是她不想,可这种事情她也帮不上忙啊。
但是有一说一,这段在原著里就很风起云涌。
毕竟按照设定,她应该喜欢谢青行,而晏明光喜欢崔林,其他不管是谁反正都暗恋女主,感情线乱得跟蜘蛛网差不多。
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想的,傅苒感觉头更痛了。
这么说起来,除了谢晞容坐小孩那桌以外,算上她这个原定的白莲花女配,几个人能凑出四五对三角恋。
原著到底为什么会写出这么复杂的感情关系。
更别说,在场这些人里面,一个是她名义上的义兄,一个是女配血缘上的亲哥,还有一个是崔鸯她哥。
救命啊。
傅苒发现这修罗场水太深,显然不是她能把握的。
她现在觉得没来的崔鸯才是最有先见之明的智者。
“我……我跟殿下一起去旁边看看,你们先聊哈。”
抓住最后的跑路时机,她转过身飞快地攥住了将要离开的晏绝的衣角。
“殿下,等等我!”
23-30
第23章
“殿下,殿下?”
傅苒见他好像慢慢清醒过来,小心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掌,然后指头转了个方向,端端正正地指向了自己的脸。
“刚才这里什么都没有,你面前醒着的人一直只有我。”
趁着晏绝没有反抗的时候,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人往门外拽,避免他再靠近苏琼月。
虽然严格来说,原著里晏绝除了在心理上折磨女主以外,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实质的逾越举动,但在这么微妙的关头,她还是很有必要防备一下可能存在的图谋不轨。
何况苏琼月早已被媚香的效果烧得头脑发晕,完全是不清醒的状态,这就更危险了。
傅苒感觉糟心极了。
她就知道,夜路走多了是容易见鬼的,禁地是不能乱闯的,要不是她紧急掏出了女主的证物,没准刚刚就已经小命难保了。
但是话说回来,她怎么感觉晏绝今天的状态这么奇怪?
他分明看清了苏琼月,却迟迟不上前,反而不知怎么竟然像白日发梦那样神游起来。
好不容易被她叫回了魂,却如同从一场噩梦中猛然惊醒,脸色变得惨白,额角上都是冷汗,仿佛遭遇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情一样。
简直像是……陷入了癔症似的。
傅苒就算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会也忍不住有点发憷,打量了一圈周围阴气森森的宫院,心想怎么跟小病娇有关的事情都这么神神叨叨的?
但这个世界跟灵异又不沾边,真要说起来,鬼神降灾是肯定没有,有的都是人祸罢了。
“殿下,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先坐下歇一会?”
傅苒眼看他已经被带着出了苏琼月所在的屋子,马上眼疾手快地把门一关,拉上木栓,挡在了前面,充满警觉地盯着他。
其实外面到处是灰尘,根本没地方可坐,好在她只是客气一下,倒也不太关心晏绝嫌不嫌脏这个问题。
“……”少年仿佛终于从噩梦中脱离了出来,虽然睫羽还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但语气总算是勉强平稳下来,“不用了,我不需要。”
傅苒怕他还想着女主的事,趁着两人都被关在了屋外的时机,她绞尽脑汁又扯出了个新话题来转移注意。
“那……殿下怎么也能进来这里的?”
晏绝轻微蹙了蹙眉,神色还是有些僵硬:“你以为那扇门的锁是谁打开的?”
门锁?
傅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她就说怎么偌大禁地的看守居然能这么随便,连铜锁坏了都没有人来及时修好,敢情本来就是晏绝特意给弄坏的?
可这个问题眼看着被堵住了,她只好临时又换了一个:“但我不是听说殿下早就出宫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虽然他肯定是有进出禁中的宫令,也不能一天天这么神出鬼没的吧。
然而这会,小病娇像是已经清醒过来,开始不再接茬了:“傅姑娘,你在宫廷禁地里随意乱闯,我都还没有追究过错,怎么你先盘问起来了?”
又不是她自己想进来的,傅苒小声嘟囔:“这不是因为苏姐姐嘛……”
她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把这个问题说清楚,赶紧一五一十地解释了在卢充华那里看到的事情,当然省略了她提前知道的部分,只说是从那边经过的时候偶然撞见的。
不过晏绝所知的到底比她要更多,从这寥寥数语中,便已经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这种牵涉到太多人的事情上,没有撒谎的必要。
然而若是真的,那么苏琼月和太后的关系在宫中无人不知,一个充华,当真有这样的胆子冒着送命的风险去得罪太后吗?
就算卢充华敢,也未必能保证涉事的宫人都能顶住压力,不向太后揭发。
所以真正能做到这件事的,到底是充华本人,还是……他那个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皇兄?
他丝毫没有透露出自己的想法,忽然问道:“就算傅姑娘所说是真的,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我阿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苒虽然被怀疑惯了,但听到这种问题,还是情不自禁涌出一股无名火:“苏姐姐跟我一样是女孩子,既然知道她可能会受到伤害,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殿下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可是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盼着别人过得不好的。”
她确实是听得有点生气,反驳的话不免说得重了些,说完后却又迟疑起来。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但在晏绝的地盘上,态度这么激烈,万一真惹他不快了,岂不是又要有生命危险?
可是等了半天,晏绝却没有她想象中那种被戳破心思恼羞成怒的反应,傅苒越等越踌躇,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少年只是沉沉地垂眸看着她,仿佛在看待什么值得打量的事物。
半晌,他的语气竟然莫名其妙地缓和了下来:“算了。”
他一直以为她接近谢青行是别有用心,至少不会对阿姊有什么格外的好意,现在看来,难道是想错了?
晏绝沉默了半晌,视线无意识从傅苒身上划过,落在被她挡在身后的门扉。
他还没动作,只是注意了一下,傅苒就紧张兮兮地扒住门,机敏又警觉,仿佛死守着洞窟的兔子,担心他对自己藏在洞中的珍宝下手似的。
而且……分明都没有用多重的力气,大约还是她本来就敏感的缘故,女孩从脖颈到锁骨之间,被他禁锢过的一片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浮出了斑驳的红痕。
她的皮肤单薄,透着病态而冷质的白,冷得如冰雪,却有种令人渴望毁坏的洁净。
那些痕迹烙在雪一般白的肤色上,便如同某种被伤害的罪证,却又几乎像是引诱。
适合触碰她的并不是手指,应当是别的……
更锋利的,能够将肌肤咬破的东西。
晏绝硬生生止住了将要越界的思绪,将骤然升起的纷乱念头压抑下去,转而提起了一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我之前送你的兔子呢?养活了么?”
“兔子?”傅苒对于刚才的危险毫无察觉,只是差点没跟上他过于跳跃的脑回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哦,你说春猎上那只?怎么忽然问起来这个?我把它放生了啊。”
他动作一顿,语气有点古怪地重复了一遍:“你把它放生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只要别关系到苏琼月就是好的,傅苒坦然点了点头。
“对呀,我院子里又没什么地方能让它活动,还得关进笼子里。那毕竟是野兔,过去一直都生活在山林,我觉得还是让它重新回到自由的地方最好。”
所以当时同病相怜养好了它的腿伤之后,她很快就拜托府上常出门跑腿的仆役,把它带到北郊的邙山附近放生了。
自然,她会这么做,也有一部分是由于童年时遇见过类似的情况,那时候是外公捉到一只小小的麻雀,用竹笼装着送给她,准备来当做宠物。
但外婆见后马上就告诉了她,麻雀是不能被关在笼子养的,因为它很快会开始挣扎、受伤、绝食,直到最后徒劳死去。外婆说,一旦束缚在狭隘的空间里,这样野性活泼的生灵就被白白地消耗掉了。
因为外婆的教诲,她想,生命应当都是同样的。
晏绝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当真有些困惑:“你当时难道不是很喜欢它?”
“我是很喜欢没错……但不想把它关起来呀,这没什么冲突。”
傅苒说着说着记起打猎那天他说的话,心念一动,趁机升华了一下主题:“因为我觉得,万物皆有性灵,违逆它的天性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所以,要是真有那么喜欢的话,那更应该选择成全它,好好珍惜它本来的模样了。”
她之所以提起这些,正是因为想到了原著后来的发展。
虽然女主现在看起来对他很重要,但晏绝又不是一心付出的痴情男配,被他注意上压根就算不上什么值得羡慕的好事,倒是够人头疼的。
反正话都到这个地步了,傅苒继续再接再厉:“对了殿下,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但少年像是已经破罐子破摔,完全懒怠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抗拒般地冷嘲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傅姑娘哪来的这么多故事要讲。”
傅苒假装没注意到他的眼神,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就喜欢看书,而且谢公子的书房里什么都有。”
毕竟谢家是高门大户,家里的藏书那么多,晏绝总不可能较真到让她找出具体是哪本书上看的,而且这回要说的也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了,只是很简单的小美人鱼童话。
小美人鱼爱上了王子,王子却阴差阳错误认了恩人,因此和邻国公主成婚。小美人虽然在目睹一切后心里很难受,但最终还是不忍伤*害所爱之人,选择了成全他们,跳入海中化为绚丽的泡沫。
当然,她自动把美人鱼替换成了鲛人,王子换成了太子,总之又是一个改良版本。
傅苒好不容易讲完故事,充满期待地盯着他:“殿下,你听完有没有什么想法?你觉得这个鲛人公主怎么样?”
结果晏绝看起来完全没有听进去,毫不留情面地评价:“像个傻子。”
“……故事根本就不是这种意思!”
傅苒要被他气笑了,“我是想说,爱本来就是无私的,要是真的爱某个人的话,就该要学会成全才对。”
她一时冲动,不自觉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真心实意地疑问道:“就算不说这个,殿下,你长这么大,难道对谁都是这样?从来就没有过想要成全和保护的人?哪怕一个也没有过吗?”
晏绝因为她突然的动作僵了片刻,目光不自觉顺着她的衣袖垂下,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温软的,亲密的触感。
他大概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和故事绕得头晕,竟然没想起来反问,任凭女孩朝他一再靠近,甚至超出了原本明确的界限,越来越过火和肆无忌惮。
但她明明是这样脆弱,甚至不需要刀剑,一片足够尖锐的纸页便能割开她肌肤下淡青的血管。
最初淌出来的血想必是温热的,但很快就会冷却,像是被荆刺穿透了柔软心脏的雀鸟,垂死之际只能从喉间发出几声恐惧而又无能为力的哀鸣。
他应该杀了她,晏绝忽而浮现出这个念头。
从永宁寺那天就该这么做了。
可是偏偏他迟疑未决了许久,一直到听完她喋喋不休的所有话,都始终没能动手,似乎也……不想动手。
或许是故人和故地,又或者许多年不曾再触碰过,也无法面对的回忆。
这些让他变得比平日更软弱,更渴望一触即散的温情,即便那是些虚幻的泡沫。
就像她的故事里,为爱跳入海水中的鲛人公主用生命化作的泡沫。
在这种平静的虚弱里,他不知是被什么力量驱策,竟然不由自主般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有过一个,是这里以前住着的人。”
恨他,恨到希望他死去的人。
第24章
“姑母,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苏琼月解释完白日遭遇的一切,见太后脸色沉肃,咬着唇犹豫了几番,还是怯怯地低声说:“但我想,思静也未必就知情,说不定她也是受人蒙骗利用,或者是她宫里的人被收买了,自作主张,毕竟,她当时其实也出去了。”
她知道太后一直不喜卢充华,但卢思静毕竟极受皇帝宠爱,如果太后为她出头而惩治对方,难免会惹得皇帝不快。
更何况若真是有隐情在,太后和皇帝之间的矛盾就更要僵化了。
对近几年来两宫的纷争,苏琼月虽然不能说清清楚楚,但身在漩涡之中,至少心里还是免不了有所察觉的。
好不容易感觉到了化解的迹象,她完全不想在这时候因为自己而重新爆发冲突。
太后指间捻动的佛珠许久未动,却不置可否,只抬手示意女官先去宣卢充华:“既然你这么为她说话,那便让她过来自己解释。”
苏琼月忧心忡忡,虽然情药的作用因为时间已经消退,也经太医看过无恙,但支撑起来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虚弱,等待的时间便愈发显得难熬。
等看到女官独自归来时,她心头更是一紧,只见那女官神色踌躇,跪禀道:“太后陛下,卢充华来不了了。”
“为什么?”苏琼月露出讶异。
卢思静性子绵软,更何况在太后这里,一直是唯唯诺诺的,绝不敢违抗的。
“回禀太后,卢充华今日本欲来请安,前往宣光殿的途中却昏厥了过去,而后太医诊出……已有四月身孕。”
女官说着说着声音渐低,“陛下正在绮秀轩中陪着,特命奴婢来回话。”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太后沉默下来,眼中划过一丝冷意。
卢充华虽然姓卢,但并非出自于五姓高门中的范阳卢氏,父兄也声名不显。她自知家中不济,便一向表现得温存解语,几乎是百依百顺,因此反而在后宫中最得帝王欢心。
她会怀上身孕是太后意料之中的事,甚至怀孕的消息,恐怕来得还是比预计的晚了。
若不是早知道有这层保障,太后也不相信,一个充华敢把主意打到她的人身上。
但她真以为,有了身孕便能高枕无忧了吗?
诚然,皇家子嗣是太后也迫切想要的,所以这件事在当下必定不会再闹大。是不是卢充华授意的,知不知情,目前已不重要,最多不过是拿几个人来顶罪罢了。
但这一笔账,往后总会有清算的时候。
“这件事,你姑且就当做忘了吧,不必再挂在心上。”
太后摸了摸苏琼月的头,却委婉地制止了她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好孩子,姑母知道你受苦了,我定然会有个交代,只是时机未必在当下,你慢慢等着看便是了。”
见苏琼月还是欲言又止,太后道:“昨日谁帮了你的忙,我已知晓了,但此事不宜透露出去。放心,昭儿自会代我嘉奖她的。”
*
盛夏的华林园风景极美,天渊池水波澜生碧,骄阳倾泻于粼粼的水波之上,碎成一池金光。池畔青槐垂荫,柳丝蘸水,时不时有蝉声从叶隙间漏下,南风穿林度水而来,拂面的莲花香中挟着清凉的水汽。
傅苒是被苏琼月邀请过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感谢她的帮忙。
在沿池而筑的清暑殿中,苏琼月牵着她的手,诚恳地道了谢:“若不是傅姑娘,我恐怕就要惹出不好的传闻了。姑母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不便宣扬才没有特意召见你,但这份情,我日后一定会记得的。”
傅苒本来就不是为了什么奖赏才这样做的,说了几句之后顺便问道:“苏姐姐,你昨天到底为什么会……我遇见你的路上好像撞上了卢充华,她似乎要去和太后说些什么,跟这事有关吗?”
“我也不知,但她并没去成。”苏琼月神色担忧,说起了卢充华晕倒后被诊出有孕一事。
“说实话,我确实是在思静那儿中了药,姑母对此也有所怀疑,可我到底还是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
不管真相怎么样,单是这一点的走向理论上已经和原著不同了。
原著里面因为苏琼月直接遇到了皇帝,惊慌下弄伤了自己,被太后发现后激化了两宫的矛盾,而这次苏琼月没有收到太大伤害,皇帝也没有直接参与其中,事情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傅苒想了想,转而道:“对了,苏姐姐知不知道,我们不小心闯进去的那个禁地的事?那里以前住着谁吗?”
以小病娇的言辞和反应,肯定是个对他很特殊的人。
苏琼月微微一怔,随即轻声给出了一个让她没想到的答案:“是华阳长公主。”
“我入宫时,火灾已经发生了,所以未曾亲见,但听说过那里曾是华阳长公主的居所,她殁于那场大火。”
华阳啊。
关于这位长公主,傅苒知道的一半来自于原著,一半倒是来自于听说的传闻。
华阳长公主是先帝的堂妹,以美貌闻名上京,据说她容色姝丽,风华绝代,每逢春日踏青时,追随其后想要一睹芳容的年轻人能排成长龙,盛名犹在如今的苏琼月之上。
后来她下嫁给驸马穆湛,此人出身于军勋世家,相貌人才都是一流,两人情投意合,在当时一度是佳话。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穆湛死于战场,华阳长公主因为伤心欲绝而大病一场,不愿守在空荡荡的公主府,回到宫中养病,之后又去往永宁寺修行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香消玉殒了。
所以说,那片楼阁,是华阳长公主丧夫之后,在宫中寡居的地方?
她该是晏绝的堂姑母,但从昨天的情况来看,似乎又不止这么简单……
“算了,多想也无益,不说这些了。”
苏琼月似乎不太想徘徊在这个问题上,继而开始寒暄道:“我还没有问过,苒苒是怎么会来到洛阳的?”
说来她确实还没跟女主提过,傅苒免不了再解释一遍女配的身世,苏琼月听完,看她的眼神复杂中多了几分怜惜。
“你方才说,救景逸是在一片莲池后的溪边?”
“是的,因为我……阿母,”傅苒提起女配的父母,总还感觉有点不太熟,“她的名字是莲衣,据说取自‘莲衣落夏渠’,所以阿父在屋前屋后都种了许多莲花。”
但她穿进来的季节不对,所以只剩下残枝败叶了,后来又和谢青行离开,并没有真正见到过花盛开的景象。
苏琼月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承认:“我对诗赋不太精通,不过这句诗听起来极美,仿佛是江南的意蕴。”
“也不是没有可能,”傅苒坦诚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父母到底来自哪里,不过仔细想想,应该是比青州更南一点的地方吧。”
按照系统的说法,原身是为了改变结局而自愿和它进行的交易,完整的灵魂早已不再存在。
所以关于原身此前的过往,她能确定的也没多少,只知道双亲确实不是琅琊本地人,但很少谈起自己的来处。
在系统给的人物背景里,原身的父母都算是知书达理的人,应当并非白丁出身,大概是因为意外而家道中落了。父亲本身就是娴熟的医者,母亲也擅长辨识各种草药,还经常随身挂着小竹筒,时不时搜集特殊的虫豸,拿来配药或蓄养。包括那份忘忧蛊,据说就是母亲一直携带在身边,最后又遗留给原身的。
但傅苒穿过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在兵祸中不幸遇害,所以除此之外的信息,她就也不知道了。
苏琼月正想说什么,守在凉亭外的宫人却在此时纷纷行礼道:“参见梁王世子。”
“世子怎么会造访华林园?”
苏琼月回过头,果然正见到一袭月白锦袍的萧徵长身玉立,不由展颜微笑起来。
梁王世子名义上自然算皇室近亲,又和她在永宁寺有过几面之缘,因为他对琴艺十分精通,两个人都颇擅音律,所以自然每次都聊得很是投缘,她对萧徵也因此很有好感。
然而这次,萧徵的回复竟然少见地有些迟缓。
他的视线甚至也没有注视着苏琼月,而是越过她,直直望向里面毫无察觉的人,神态不像平日那样游刃有余,像是骤然陷入某种情绪之中,一时难以平静。
但没等苏琼月深究这一瞬的异样,他便已神色如常,温声解释道:“我今日为排演礼乐进入园中,途经此地,闻到风送莲香,不知怎么竟想起儿时听过的采莲歌谣……心有所感,是以携琴而来。”
萧徵身后的确跟着一名抱琴匣的侍从,印证了他的话。
不论什么时候,动听的乐音总是最让她愉悦之物,苏琼月顿时放下刚才的种种思虑,莞尔道:“既然这样,那我们便有幸听到世子的琴音了。”
萧徵也一如既往地对她露出温润的笑容,自谦道:“该说是我之幸才对。”
然而傅苒却总感觉隐隐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忍不住扫视了一圈,最后满怀疑惑地确认了目标对象。
萧徵?
她下意识回过头察看了一下苏琼月的位置,心想难不成是因为她恰好挡在了女主面前,阻拦了最佳观察视野?
但转眼间,萧徵已经继续和苏琼月交谈,没有再看她。
大概只是错觉罢了。
她心情也放松下来,逐渐沉浸在泠泠的琴声之中。
第25章
“你……你又要随军出征了?”
本来窝在坐具上看书的傅苒一骨碌站了起来,几步冲到谢青行面前,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睁圆了眼睛。
宫宴的风波之后,她本以为自己在谢家的生活又恢复了看书摸鱼的常态,没想到谢青行忽然提起了一个重磅消息。
人都不在这里,她还怎么撮合男女主,任务进度怎么办!
“嗯,随天子南巡。”
谢青行膝横长剑,手掌压在冰凉的剑鞘上,神色却习以为常,“下月初就会从洛阳出发。”
他倒不是才得知消息,只是觉得这算不上太大的事,所以没有早早强调的必要,不料傅苒的反应竟然如此震惊。
谢青行先是讶然,然后便想到她恐怕是在挂念自己远征的危险,目光更温暖了几分。
“不必忧心,本次出军是天子御驾亲征,自两月前便已下诏备战与整顿军务,到此时万事俱备,不会再出现像上次那样的意外了。”
所谓的上次,当然指的是他在青州遇到的袭击。经过后来的调查,已经验证是被裹挟降齐的琅琊太守杨建成所为。
杨建成在上司死后,通过自己的渠道和南朝暗中接上了联络,故而才打算在归南之前,杀掉齐朝派去的将领以作为投诚的功绩,可惜没能成事。他知晓刺杀未成,便已携家眷部曲等人逃回南边,还因此得到了加官和封赏。
但他的叛逃并不影响大局,如今淮北地域已经归入齐朝版图,包括谢青行升任殿中尚书,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此战的成果。
傅苒知道这些,自然是因为谢青行不是那种死板的人,即使对于朝事,只要她想了解且无需避讳的,他都会知无不言。
“好吧……”她点头表示理解了。
虽然突然,但皇帝亲征这样的国家大事又不是想不去就能不去的。
不过傅苒有点疑惑:“我这些天怎么都没听刘夫人和晞容说起过这件事?谢公子,你跟她们说过要走了吗?”
谢青行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个问题:“阿爹早就知道,母亲……应该也从他那里听说了。晞容还小,有二郎和三郎陪着就够了,应该不会太注意我离开的事,用不着特意去说。”
“不是,等等等等,”傅苒诧异地眨了眨眼,“所以你出征之前都不需要特意和家人道别的?”
她忽然感觉谢家人对此的反应简直是平静得异乎寻常,就好像谢青行不是要出征很久,风餐露宿,有受伤的可能,而是平平常常地出门旅游几天一样。
可能是家庭习惯吧,她这么想着:“算了,不告别也没什么,那他们准备哪天去送你?”
谢青行却被她问得一怔,仿佛听到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提议,不由失笑道:“出征是军中常事,这回只是南巡,又不紧要,何必特意相送,何况往常便没有过。”
“……当然很紧要了。”
傅苒终于发现,男主这也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
像她每次离开家去学校上学,哪怕学校就在本地,每周末都可以回家,外公外婆还是会依依不舍地送她到车站,一步三回头。而且上学又没有什么危险,跟打仗根本比不了。
虽然谢青行有主角光环,没意外肯定会活到结局,但过程中的辛苦和危险也不能忽视嘛。
她只好自觉地做好了充当送行人的准备:“那你们从哪里离开,我到时候去送你吧?”
八月之初,大军开拔的地点,在洛阳城的东郊。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按照惯例,御驾亲征之前皇帝要在这里亲自进行祭祀,上禀神明,以保佑出征顺利,并举办一场大宴来饯别将出发的军士,所以傅苒也准备在这里送谢青行离开。
她本来还想着拉上谢晞容,只是想想觉得谢青行说的也对。不特意说出来,以谢晞容的心大,没准根本不会意识到长兄的离开,告诉了反而徒增烦恼。
但辕门外左等右等都没见人出来,傅苒跳下牛车,正想走近点看看,斜下里却忽然横出一只手臂拦住了她:“军中之地,不得擅闯。”
她一下子顿住,确定自己没看错:“殿下,你怎么也在?”
“皇兄行前祭礼,我当然需要出席。”
晏绝好像因为她这种撞见麻烦般的态度不大愉快:“倒是傅姑娘,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傅苒坦然道:“我来送送谢公子呀。”
“呵。”少年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谢侍中身经百战,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的稚子孩童,还用得着你来送别?”
当然是想送就送了,这有什么的。
傅苒左右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心下有点犯嘀咕。
以她之前的猜测,晏绝理所应当是很乐意看到她接近谢青行的,反正他的目标是拆散男女主。
那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总不会是看到谢青行有家人关心,而他经常孤零零一个,心理不平衡了?
小病娇也不能指望大家都跟他一样独来独往吧。
说实在的,原著里晏绝不喜欢谢青行的原因她还是挺能理解的。毕竟男主性格又好,人又靠谱,跟晏绝这个亲弟弟相比还更得皇帝信任,家庭也远比他圆满,再加上女主那几乎摆在明面上的偏爱。
这种配置下,仇恨不拉满都不太合理了。
不过关爱问题儿童,从小事做起,而且反正谢青行半天还没见人影,大概是有事情要处理,她暂时也不急着走开。
“这就是家人之间的关心啊,殿下,就算谢公子自己习惯了,也不妨碍别人关心他出门远行过得好不好,就像……”傅苒灵机一动,搬出了万能的女主。
“就像你如果要出征,苏姐姐肯定也会很担心的。”
晏绝挂在嘴角的笑意不由微微凝住,心不在焉地敛起睫。
阿姊果真会为他担心吗?
或许会吧。
然而她对于太后何其温顺,只要太后一句话,她就什么也不敢表露,反过来劝说他体谅母后的用心,最好如她一样俯首帖耳地服从。
不论是幼年的责罚,还是少时他去往幽州的分离,她都全然接受,毫无动摇和质疑。
对阿姊来说,太后永远是至高无上的。
少年眼中流露出一丝自嘲,却又仿佛带着恶劣的期待。
倘若到了背叛和龃龉彻底摆在台面上,终于不得不面对的那天,她到底会如何面对?
“谢公子!”
晏绝正要说话,却忽然见眼前的女孩眸子一亮,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了来人,仿佛转瞬之间,就毫不犹豫地把他抛在了身后。
“你总算出来了,我都等你好久啦。”
几乎是同时,她身上淡而甜的香气从他旁边擦过,如同花瓣无意间飘落,不等人接住,刹那又轻快地远去了。
云散风流,杳无痕迹。
他随着傅苒的背影,看向迎面而来的那个熟悉的青年男子,心中不明来由地浮现出轻微的烦闷。
她怎么对待任何人都能这样若无其事地亲昵?
然而,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的瞬间,烦闷又变成了恼怒的躁意。
……不,他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傅苒一看见谢青行,顿时忘记了刚才和晏绝准备聊什么,心思回归到主题上:“公子怎么会耽搁了这么久?”
谢青行朝她快步走来,面带歉意地解释道:“方才陛下临时召见,商议行军之事,所以晚了些,你一直在等我?”
“也不算吧,我刚刚还碰见了——”
傅苒转过头,本想给他示意后面的晏绝,却发现小病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不作声地离去了。
怎么走这么快?也不知道话疗有没有效果。
她只好接着把行囊递给谢青行,告知他是刘夫人那儿整理出来的。里面打包好的衣物和药品塞得很满,刘夫人虽然因为身体欠佳没有亲自来送,但也相当细致周到了。
谢青行很少对继母评价什么,只是让她代为道谢。
但来送行的显然不止她一个,不远处传来轻轻的抽噎声,听谈话似乎是位新婚的小娘子,握着自家军士丈夫的手哭泣不已。
谢青行同样注意到了两人,或许是场景触动,他向来平稳的语气中都难得流露了一丝感慨。
“出征便是如此,路途漫漫,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还能有人盼着他回来总归是好事。”
这话就说得太冷清了,傅苒表示不赞同:“谢公子怎么知道没有人在盼望你回来?说不定,你也会是哪家女郎念念不忘的意中人呢?”
把苏琼月放在哪了,女主可是每逢他出征必去寺庙里祈愿的,一片痴心可鉴好不好。
“你才多大年纪,就想着这些了。”
谢青行浑不知她的想法,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心,难得带了点玩笑的意味:“难道阿苒是自己看中了谁?但你还小,未必能明白什么感情,这些事情往后再谈也不迟。”
“……”傅苒成功被他这句无意识的话打击到了。
男主说得好对,她自己都没谈过恋爱,一点经验也没有,系统就让她来撮合别人的cp,这不是纯纯坑人吗。
一下感觉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怎么办。
但谢青行的时间不多,道完别,很快就要离开了,傅苒不想把这种苦恼传递给他,收敛起思绪,认认真真地对他叮嘱:“谢公子,你出门在外要小心自己的安全,注意身体,反正不管怎么样,能平安回来最重要了。”
谢青行提着沉甸甸的行囊,笑了笑道:“嗯,我记住了。”
“还有,”眼看人要走,她连忙应景地挥了挥手,这次真是再见了,“我也会去永宁寺为你祈福的!”
第26章
其实吧,祈福是假,盯住男二跟女主的进展是真。
因为原著前期,萧徵和苏琼月除了少数几次宫中偶遇以外,大多的彼此了解和感情进展都发生在永宁寺,再加上现在谢青行还不在京中,这么关键的空窗期她怎么能放任。
但过完中秋,傅苒还没等收拾好东西去寺里找苏琼月,中途先接到了一份请帖。
帖子的来源倒不是很意外,是和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崔鸯,只是内容比较出人意料,崔鸯居然请她一起去郊外爬山。
地点是首阳山,在城郭之外,马车从城北的广莫门而出,再沿邙山南麓的官道走大半个时辰,才能到达山脚下。
到了山脚,那里竖着一块石碑,上书首阳二字。
傅苒对书法了解不多,只能看出笔锋古朴而厚重,既承自晋楷,也颇有汉隶的风格,是典型的北碑手笔。
崔鸯一路上都在轻言细语地与她闲谈风景,见她停下来观看,便驻足阐述了这块碑的来历:“这座山是北邙的最高峰,日出之时,光必先及,故而名为首阳山。”
虽然说是最高峰,但山整体上走势平缓,上山的路一半是台阶,一半是缓坡,算不上很难攀登。
按崔鸯的说法,即便闲庭信步,一个时辰登上最高处也绰绰有余了。
不过傅苒本身气血虚弱,就算这样,也还是爬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实在是体力不支,但不想因为自己耽误太久,所以只在半山腰歇息了会,又靠崔鸯扶了几把,勉强一鼓作气连续爬到了山顶上。
“好累,我先、先坐一会。”
傅苒全靠毅力支撑着才能走上来,等到达目的地之后,直接连站起来看看风景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抚了抚胸口,平复着过快的心跳:“崔姐姐,你一点,都不累吗?”
崔鸯比她要适应得多,虽然同样爬了一路,说话却还从容不迫,丝毫没有疲态:“还好,我自幼时起便常常登山观景,洛阳附近的名山,从嵩山、崤山,以至于熊耳山,我都曾经攀登过,像这样的路途早就习以为常了。”
傅苒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轻重,觉得以现在的小身板去爬什么嵩山之类的,怕不是要了她的老命,但这不妨碍她肃然起敬:“太厉害了,你简直是吾辈楷模。”
“也不尽然,”崔鸯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方,神情中若有感慨。
“当时更多是与我的……一位好友同来,她虽不爱登山,却总因着我喜欢,便也陪着。”
根据她语调中这点异常的停顿,傅苒直觉崔鸯说的这个好友,应该就是皇后,或者说当上皇后之前的郑家娘子。
但崔鸯只是含蓄地感叹了这一句,便没有继续说什么,回转过身来,直视着傅苒,眸中带着几分歉意:“邀娘子同游的缘故,想必娘子也已经猜到,那日在宫中麻烦你了,只是后来顾及流言可畏,一直未能当面道谢。”
傅苒想起她第一次见面的话,摆了摆手同样回复。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介怀,对吧?”
“……”崔鸯先是一怔,随后会意地笑了起来,“以一抵一,原本该是两清,但算起来,我惹出的麻烦到底更大一些。”
毕竟她是当众拒绝了皇后的好意,若不是傅苒本身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一望而知地跟此事完全无关,说不好会不会受到牵连。
所以为什么当时选了傅苒,原因很清楚,其他贵女之间的家族关系错综复杂,未必想为了这点小事得罪皇后。
这种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必要说出来,但她的确是欠下了一个人情。
傅苒其实觉得这没什么好计较的,见她神色黯然,于是道:“崔姐姐今天邀请我来爬山,我就很喜欢,这也可以算是还人情了。”
崔鸯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哑然失笑。
“若是说到这件事,那我便更该向你道谢了。”
她的眼神有些无奈,“我之所以邀你,除了为之前的事外,也是想要躲人。”
要说前面的还可以理解,这个理由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要躲什么人啊?”
傅苒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随后意识到什么,又连忙补充:“我随口问的,如果是私事就算了。”
崔鸯却坦诚道:“我今日是借你的名义才能名正言顺地离家,既然如此,告知缘由亦是应当的。其实并无大事,只是我的表兄中秋日按例会来家中拜访,我有些不愿碰面罢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傅苒了然地哦了一声:“他是不是有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根据她的生活经验,表兄弟姐妹来家里发生磕磕碰碰的实属家常便饭。比如她小时候就被某个顽劣的表弟踩碎了好不容易搭起来的积木城堡,事后过去十年,她都坚决不给对方再进房间的机会了。
“倒也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崔鸯摇了摇头,神色隐隐怅然,“只是长辈们有些念头,我怕平白惹来误会而已。”
话虽然说得还是很婉转,但好在傅苒经过宫宴一茬磨练,也算初步适应贵女们的表达方式,学会自动替换词语了。
和表兄又不太需要避嫌,还得避免误会的话,指的难不成是婚事?
崔鸯已经及笄,之前是为后宫中的纷争而耽误着,可现在皇后之位已经尘埃落定,那就差不多该轮到她的婚姻大事。
按照傅苒对原著的记忆,她最后好像是按照父母的安排,嫁给了世家李氏的一位郎君。两人都出身大家族,门当户对,虽然感情平平,但在外人看来总归也是稳妥的归宿。但是由于这篇文主打一个无人生还,所以数年之后,李家就因为一桩案子受到牵连,多人获罪被杀,这位李郎君也不出所料地没能活到收尾。
好在作为崔家人到底有所保障,所以崔鸯没有从此留在李家守活寡,而是回了娘家,但依旧是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的老一套。
可傅苒所认识的这个女子,其实很难让人联系到书里的结局。
她见到的,在对方清冷完美的表象下,更多是一种明亮的特质,还未曾经历过风霜的特质。
“也许是最近心事繁杂,一时感慨良多,让你见笑了。”崔鸯终于从恍然回过神来,望着山脚下遥遥露出的城郭,克制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当年魏文之诗,我如今登临首阳,竟然也不免心有同感了。”
在山顶上俯瞰平原的崔鸯,和宫中那个永远端庄静雅的贵女其实很不一样,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活在画框里的仕女从画中走了出来。
傅苒感觉到她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想了想,岔开了话题:“崔姐姐,你这么经常爬山,是因为特别喜欢吗?”
“并非开始就喜欢,说起来,这个习惯还是因为我父亲的提点,他以前说我‘常怀出世之心,却立入世之志’,往往难以自洽,所以叫我去往高处,看得开阔些才能明白。”
“登九重峰,而识天之高,下视旷野,才觉地之阔。”
说到此处,崔鸯逐渐重拾起微笑,仿佛方才的感慨和叹息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恢复了平日的风度。
……
日头渐渐西斜,等到下山时,秋日虽然不再如盛夏那*样热浪灼灼,但到午后还是免不了略微的燥热。
下山的路上有个道观,据崔鸯说,经过这座山的不少人都会去观中逛逛,添些香火,再讨杯茶喝。
但进去时,观里的道士迎上前来,却是满脸抱歉的样子。
“实在对不住,我们这里地方小,寻常也没有多少人来,是以待客的饮水储得不多。前头几个郎君是先来的,恐怕招待他们之后,剩下的就没多少了。”
他看对面的女郎衣着光鲜,不愿得罪她们,便态度和气地建议道:“不过下山的路程没多远了,两位贵客若想饮茶,山脚下再行一小段路就有茶铺。”
“多谢,那叨扰你们了。”
既然是来得晚,对方这样处事也合乎情理,傅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正想跟着崔鸯往山下去。
“师兄,师兄!”
一个小道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状赶紧凑过来,笑眯眯地劝阻:“不用不用,我方才跟前面的来客讲了这事,有个年轻郎君就说,是他们给观中添麻烦在先,应该安排妥当。所以他已经遣人去买水上来了,客人只要稍等片刻就好,免得来来去去的折腾嘛。”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结果还是留了下来。
道观里面虽然不大,但古木参天,也颇有几分清幽之意。因为秋阳燥热,四下又无外人,崔鸯抬手轻轻拭去额角细汗,顺手将帷帽摘下挂在臂弯,可刚转过回廊,便迎面撞见一个年轻男子。
这人约莫弱冠年纪,穿素色圆领袍,腰间悬着青玉坠子,正领着两个僮仆提着水囊走来。
他步履匆匆,看起来赶回观中送水,乍见两位女郎,也是一愣,连忙侧身避让。
傅苒正准备和崔鸯绕开,却发觉她脚步一顿。
“敢问……我是否在何处见过娘子?”
年轻男子也是微微一怔,凝眉思索,随后恍然大悟道:“是莫非在四通市碰到惊马那日?”
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拱手:“当时若不是娘子急智,用帔帛充当绊马索,拦住了那匹受惊的马,我恐怕就要难逃伤筋动骨的厄运了。不想竟会再见,想必是天意让我向娘子道这次谢。”
崔鸯沉默一瞬,抬手将帷帽重新戴上,让垂落的轻纱遮住了面容。
她低声说了句“郎君不必客气”,便拉着傅苒快步离开了。
傅苒回头望了一眼,见那男子仍呆站在原地,不是很明白情况,凑近崔鸯小声问:“怎么走了?那个人不是要谢你吗?”
崔鸯脚步没有停下,直到上了马车,踏上回程,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神情难得露出了窘迫。
“去四通市那天是我私自出了门,没带几个仆婢,没想到撞见了兄长的同窗……幸好,他不认得我。”
傅苒为这个解释颇感神奇:“原来崔姐姐竟然也会偷溜出门吗?”
她还以为崔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来着。
“算不上经常,不过我对城中的街巷其实熟悉得很。”
也许是因为吐露心事,而后又分享了秘密,崔鸯顿了顿,声音轻快了些,与她平时端庄的态度很是不同。
“今天我真的很高兴,之后要是有机会,我再邀你同游吧。”
第27章
永宁寺熟悉的朱墙金瓦,在秋日的阴云下依然熠熠生辉,一派恢弘气象。
正殿前的香炉青烟缭绕,中心九层浮屠塔金铎高悬,秋风过处,铎声遥传,空明而悠远。
因为这座寺庙的规制许多是出于太后授意,所以虽然并非瑶光寺那样的比丘尼道场,但寺中也有一片清修之地,供贵族女眷礼佛参禅。
地方位于寺院深处,格外幽静,庭中种满了芭蕉,松柏和银杏,最中央是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正是秋日,银杏落叶,满地金黄。
但从上午起,天色就愈发阴沉,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连带着院中的光线都暗淡了几分。
苏琼月倚坐在窗旁,无意识地摩挲着雕花上的木纹,望向窗外飘落的银杏叶,慢慢有些出神道:“入秋之后,天气便要渐渐凉下来了……”
她长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愁绪般的阴影:“跟随陛下出征的那些将士,远行在外,风餐露宿,想必更是辛苦。”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出征的人里能让她如此牵挂的,除了谢青行还能有谁。
由于女主从头到尾实在表现得过于明显了,想装没看见也不行,傅苒望着她魂不守舍好半天,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苏姐姐,你是不是在想念谢公子啊?”
苏琼月一惊,猛然回过神来,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色,连耳尖都红了起来。
“苒苒,我、我不是,”她慌乱之下连否认都有点支支吾吾,“不是那个意思……”
唉,这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傅苒都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兜圈子了:“没事,我早就看出来了。”
她凑近过去,又小声说:“而且我觉得谢公子也是喜欢你的,只不过他,呃,比较不善于表达吧。”
但说实话也不能全怪男主,主要原因还是在于那个情蛊的失忆效果,每次记起这件事,她都好想把系统揍一顿。
“……原来你都知道了。”
被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心思,苏琼月脸上不免微微露出羞涩之意,却又因为她的后半句话忐忑,抿起唇角,笑容里逐渐带了点苦涩。
若说先前,景逸的感情还可以像她说的一样感觉得到。
可如今,如同镜花水月,什么都变得不确切起来。
苏琼月张了张口,但最终只是把心中的纠结化作一声轻叹,转头望向廊下堆积的落叶,把话岔开,声音里带着刻意掩饰的落寞。
“其实也不尽然是想起出征之人……还有,永宁寺的住持,上次游塔时你见过的妙空法师,他同样要在近期离开远游了。”
“妙空法师?”傅苒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
但苏琼月说到游塔那天,她只记得塔前面迎接的是位白须苍苍的僧人,那位的话,这么大的年纪,好像不太适合再远游了吧。
她不由得好奇道:“法师为什么要去远游?”
“具体的契机我本来也不清楚,”苏琼月闻言思索片刻,而后摇了摇头,“但法师和姑母有旧,我大约听说,应该是法师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觉得这些年沾染红尘太多,情愿自己寻一处清净地圆寂。所以走之前,他拜会了几个人,了却身上粘的因果,然后便自行离去了。”
果然是高僧的作风,能当这么多年的住持,这位妙空法师估计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闲聊了一会,没多久,眼看苏琼月便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泛起些许湿意,傅苒感觉自己的每日刷好感任务也差不多了,识趣地起身告辞。
走出门的时候,却不意撞见了一个人。
是萧徵。
青年站在落叶纷飞的树下,风姿俊秀,如若玉树琼枝,正望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默默出神,直到听见临近的脚步声,才回首望了过来。
看见她的一刻,萧徵不知为什么,竟显得有些怔忪。
也许是光线暗淡的缘故,他脸上神色难辨,可视线触及她面容的刹那,又流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仿佛某种困惑的挣扎。
不过傅苒没想太多,觉得他肯定是来找苏琼月的,故意拦在小径前,装出惊讶的样子道:“世子,你也在这儿?”
其实她更想说:哥们你怎么又来偶遇?
萧徵闻言向她走近几步,靴底碾过落叶,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等到走出树影之下,他的面孔很快便恢复了如常的温润,对她微笑着行礼致意,好像刚才那瞬间的异常只是幻觉:“不敢欺瞒娘子,前不久,有人揭发永宁寺重建中出现过贪墨之事,陛下命咸阳王彻查。我因为督办过法会,也难脱干系,所以要来配合调查,其余相关者恐怕也是一样。”
还挺合理,听起来不像胡说的,怪不得这两天倒是没见到小病娇来缠着女主,原来是真的有事。
这对她反而正好,傅苒假装无意地提起:“这样啊,我方才倒是和苏姐姐在聊天,但她有些疲乏,已经歇息了,所以才出来的。”
说完,她悄悄观察了一下萧徵的反应,心道都这么提醒过,他总不能再去打扰了吧。
然而奇怪地是,萧徵只是平静应了一声,目光依然落在她脸上,好像根本就没有太在意偶遇不成功的问题。
傅苒不明就里,可她和萧徵又不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于是礼貌道:“那世子继续你的事,我先告辞了。”
但就在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萧徵却突然开了口。
“有件事情,可否请你……留步片刻?”
找她能有什么事?
傅苒疑惑地停下了脚步,等着看他要说什么。
她并不知道,萧徵说完这句话的一刻,便已经意识到自己太过冲动了。
他向来是谋定而后动的人,但凡没有太多把握的事情,绝不会贸然摆在明面上,可是,这件偏偏不一样。
少女回过头望着他,清澈分明的一双杏眸,柳叶般的眉,右侧眉尾有颗浅浅的小痣,另一颗在鼻尖。
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几乎近于透明。因而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脸上的每一分特质都如此明显,如此……让人怀念。
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里,胸腔里仿佛有什么情绪在激烈地汹涌着,像是冲动,像是失悔,又像是难以面对的畏惧。
但不论是什么,都必要求到一个答案,才能得以平息。
“我很抱歉。”
萧徵忽然用一种轻而复杂的语气对她说,“但就算是我弄错,今天也不得不得罪了。”
傅苒不解地一愣:“啊?”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对方说的得罪是什么含义了——萧徵不由分说地攥住了她的左侧手臂,掀起了上方的衣袖,宽松垂落的布料被翻卷至手肘处,露出下面的皮肤。
以及一小块浅淡的,仿佛被碾碎的蝴蝶般的红色胎记。
他的脸色微微变了,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片胎记。
“你……你干什么!”傅苒震惊地把手往回抽。
她完全摸不着头脑,要不是作为本书读者,她很清楚萧徵这种心思深沉的男二对女主以外的人完全没兴趣,恐怕就要以为自己遇上流氓变态了。
虽然她并不觉得被人看到手臂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个行为太突兀了吧。
傅苒下意识想拿衣袖掩盖住胎记的位置,然而对面的人行动更快一步,立刻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我们好像也不是很熟吧,世子,那什么非礼勿视……”
“长宁。”
萧徵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居然罕见地有些不稳:“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阿兄了吗?”
长宁?什么长宁?
难不成她在不知道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关键剧情吗?
而且他这种又纠结又执着的奇怪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苒迷惑了一瞬,尚未能开口否认,脑海中就传来了接连好几声短促的系统提示,让她直接被打断了思路。
【恭喜宿主,你已解锁女配的另一重隐藏身世线——南梁郡主萧长宁。】
【任务背景:萧长宁是萧徵的亲生妹妹,因故失散,从此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以医女身份存活于世。任务目标:解开她身世的谜团。】
【注意,该隐藏线为剧情支线内容,并非宿主的必要任务,可以选择不完成,如若完成,会获得额外奖励。】
傅苒在震惊中打开了系统语音:“不对,什么隐藏身世?原著哪来的这个剧情?”
系统声毫无感情:【任务世界并非只有书中呈现的明面,女配作为南梁郡主萧长宁的身份是原著有伏笔的暗线,宿主可能没有观察到,但书评区已有读者猜出,且作者给予了确认。】
傅苒:“……”
看这种长篇虐文谁会看一页页看书评区啊,书评区全是为了男主和男配吵架的!
而且也不能这么神转折吧?兜兜转转她和萧徵居然是兄妹?这么逆天的剧情到底是哪个读者猜出来的?
怪不得她见到萧徵的时候,还想着他和女配人设好像。
她真傻,真的。
原来这两个人根本就是狗血剧里失散多年的亲兄妹,不像才是奇了怪了!
她无言以对地翻了遍新的任务面板,又看了看直直盯着她一动不动的萧徵。
再怎么样也不能杵在女主门口谈这种事情,傅苒认命地深吸一口气,总算接受了过于离谱的现实。
“世子,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
相距傅苒住处不远,有间不常用的僻静禅房,隐藏在几株松柏之后。门下悬着青灰色的竹帘,里面是一张木制矮几,两侧放着蒲团,禅室四壁空空,唯有一幅褪了色的壁画悬挂在中间。
傅苒在蒲团上跪坐下来,抬眼看向萧徵,他拂衣而坐,窗外松影婆娑,斑驳的光影落在他半边脸上,明明灭灭,让人看不清神情。
她来的一路上还是觉得匪夷所思,继续质问系统:“有支线任务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们任务就不能一次性发完?”
但系统的回答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隐藏身世为原著暗线内容,而宿主当前仍无权限解锁系统储存中任何主线以外的部分。因此,这类支线任务只有触发后才会获得确认提示,无法进行提前沟通。】
行吧,反正这个系统除了发布任务以外什么用也没有,她已经看透了。
傅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那你说的这个额外奖励是什么,不会也不能提前说吧。”
【可以告知,奖励为主线任务之外的附加积分,宿主被允许随时用于兑换系统商城中的道具。】
“什么?道具?!”
听到这个词,她忽然眼前一亮。
因为她远没到任务结算的阶段,所以还没有考虑过这回事。
但因为系统的提醒,傅苒一下想起了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你的商城里面有没有能解除忘忧蛊的道具?必须要没有副作用的那种。”
原著里这个蛊的解除可太麻烦了,得等到大结局,女主被虐得心力交瘁病逝,男主数月后听到消息,忽然间咳血不止,在重病中才彻底恢复记忆,最终自杀殉情。
说实话,在熬了半宿看到这个结尾的时候,傅苒觉得她也是真的要吐血。
所以如果真能兑换到合适的道具,那简直是绝佳助攻。但这回,系统的应答却略有延迟,大概是在判断她的想法有没有违规。
片刻后,它才作出了肯定的回复:【商城中存在解蛊道具,但根据积分计算规则,只有宿主全部完成身世支线任务后才能兑换。提示:由于系统商城属于局外因素,不受其他任务规则约束,宿主兑换后可立即选择使用。】
感天动地。
她穿书这么久,除了任务上一直被自由放养之外,更是连传说中金手指的影子都没摸到过,系统总算准备要给她起点儿作用了。
有道具的激励,傅苒立马就产生了做这个支线任务的兴趣。
她想了想,决定先发制人,主动向萧徵提问:“世子,你说你是我失散的兄长,有什么证据吗?”
其实系统认证过了,就没什么好怀疑的,只不过在萧徵面前得表现得更像是刚知情一点。
“我幼时随家人迁居,路上脑子受过伤,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是我阿母后来慢慢告诉我的。”为了圆回刚才震惊的反应,她随便找了个失忆的借口,然后装模做样地回忆了起来。
“阿母确实提起过,我曾经有个又细心又温柔的兄长,从小就精通乐律,我小时候最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弹琴。她还说兄长爱吃清蒸鲥鱼,而且很照顾我,因为鱼肉多刺,总会挑干净了才放到我碗里。但我一直以为,兄长早已经去世了,阿母只是想念他才这么说的。”
其实这些内容基本上都是根据原著后期苏琼月对萧徵的了解编出来的,但只要大概特征能对上就好。
反正她已经声明自己记不清过去了,何况相隔这么多年之后,回忆中有点细节偏差再正常不过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歪打正着编对了哪些,萧徵凝神倾听着,脸上浮现出怀念又怅惘的神情,忽然问:“你说的阿母,是不是姓傅?那父亲是不是姓杨?”
这倒是背景里提过的,傅苒坦然点点头:“是啊,我随阿母的姓。”
“果然,”他如同确认了什么关键的线索,苦笑了一下,低声自语,“你姓傅,我该想到的,果然是莲衣夫人……”
“我以为你被困在了那场大火里,却没想到,莲衣把你带走了。”
萧徵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脸,眸中的某些情绪渐渐沉重:“这些年,我和阿父都亏欠你太多了,长宁。”
“等等等等,你慢点。”傅苒快被他这一连串话绕晕了,毕竟她大多都是瞎编的,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
“莲衣夫人就是我阿母?那你和我阿母是什么关系?我和你又是什么关系?所以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不,怎么会。”
闻言,萧徵终于收敛起过度波动的心绪,仔细解释道:“莲衣夫人并不是你的母亲,你与我是同母所生,只是你那时年纪太小,也许她为了保护你,便没有再告诉你真相。”
“其实,莲衣是我们的阿母,当年南梁义阳王妃的心腹侍婢,从小就照顾我和你。如果我猜的没错,后来父亲被怀疑谋反,王府遭到查抄时,应该就是她和杨叔一起带着你逃走了。”
好大的信息量。
而且问题太多了,傅苒只能先选了最关键的那个:“那我真正的阿母呢?现在在哪?”
这个疑问却意外没有得到回答,萧徵反常地沉默了。
傅苒终于在这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一言难尽的身世。
对哦,他的亲生母亲,那位义阳王妃好像在逃亡过程中已经因病去世了,现在的建兴长公主是继母。
而且最主要的是,梁王萧承业本人都已经被赎回南朝,趁着内乱的时机重新掌权了,当时却没把他带走,导致莫名其妙留了个继子给自己的续弦妻子,续弦妻子还是异国长公主……这关系真是一团乱麻。
看来支线的积分奖励也不是好拿的,妥妥的任重而道远。
她揉了揉隐隐发疼的额头,忍不住发愁地叹了口气。
“……长宁,别担心。”
萧徵见状,袍袖下的手指轻轻一动,仿佛想要触碰她,但隔着这样的距离,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缓声安慰。
“莲衣夫人当年带你离开一定不容易,路上诸多风霜,你必然受苦了。总归我已经找到了你,往后的时间还长,即使一时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不用着急,更不要勉强自己。”
他说着,语气一点点变得柔和下来:“你若想知道过去的事,下次,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秋风在此时从檐边吹过,将竹帘的半角掀起。
松声沙沙,人声渐静,良久,一滴雨落在廊下。
第28章
这天的夜色来得比寻常都早,还没到平时黄昏的时候,酝酿了大半天的雨就挟着黑沉沉的天幕落了下来。
傅苒听见雨珠打在屋檐和台阶上,伴随着啪嗒啪嗒的细微声响,开始还只是零零碎碎的动静,忽然到了某个时刻,像是半空中有什么阀门被打开,大雨哗然落下。刹那间,万千楼阁殿宇全都淹没在了一片茫茫之中。
虽然她已经进了屋,但萧徵才刚走。
这么大的雨,而且他又没带伞,不得被淋成落汤鸡啊。
好歹是她刚开的支线任务,傅苒撑开一把纸伞,朝他离开的方向跑了出去。
可惜四周太暗,在雨势中更显得迷蒙,根本看不清人走到哪里了。她踮起脚尖张望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望见前面有个伫立在雨中的模糊身影,赶紧过去,把伞往他那儿送了一边。
“世子,你还好……”
冰凉的温度猛然握在了她的手腕上,中断了傅苒的话。
她猝不及防地被一股生硬的力量扯得踉跄两步,差点摔进对方怀里。伞也从手中滑下来,跌落覆盖在两个人身上,将不断落下的大雨隔绝在外。
天已经黑了,只有零散的房里亮着灯火,全都离得很远,这样暗淡的光线里,只有近在咫尺才能看清面容。
在这片小小的、伞下的昏暗中,他们几乎贴近,那人就这样恍惚地凝视着她,雨水从他下颚滑落,滴在她被攥住的手心。
突然的凉意,让傅苒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殿下?”
少年终于像是被这一声惊醒,松开了她。
他的声音不正常地透着微微的哑。
“……是你啊。”
深秋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带来了浓重的寒意。
傅苒重新窝进充满安全感的房间里,把装着热水的杯子放到桌上,不解道:“殿下,你为什么会在这?”
没碰上萧徵倒正常,可能是已经走远了,但是晏绝,他大冷天的没事杵在庭院中间淋什么雨啊。
傅苒看着他的脸,逐渐察觉到什么,放软了声音,小心地问他:“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难不成失恋了?
也不对啊,这会离他和女主决裂还远着呢,而且连男二的感情线都才刚走了一小半,哪里就到小病娇的黑化剧情了。
晏绝迟缓地抬眸看了她一眼,但不像是准备回答的样子。
他仿佛处在某种游离的阴郁状态下,不似平时那样总是带着粉饰般的笑意,漆黑的眸子里毫无情绪,只有冰冷的空洞。
要不是被她发现之后拽进来,不知道他还要自己在雨里淋多久,黑发都已经被雨浸透了大半,湿漉漉地粘在衣服和额头上。
灯光里,他的脸色苍白,眼尾却像是泛着浅淡的红,映在禅房中朦朦胧胧的烛花晕影里,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秾艳。
但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傅苒心想,他要是放任自己这么湿下去,不用熬到明天就百分之百会得感冒。
本着好人做到底的精神,她把那杯热水塞进他手里,抓着他的手强行递到唇边:“行了,我烧好的水,放凉有一会了,应该不会烫,你先喝点吧。”
一阵暖意从指尖开始漫延。
仿佛僵滞的冬眠之后被唤醒,晏绝不自觉地顺着那股轻柔力道,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他无声无息地垂下眼,视线顺着落在她纤细的腕骨上。
皮肤单薄,能看见下面青色的脉络。
这样一双手毫无力量,让人不太能回忆起,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顺从地被拉进她的屋子里。
也许是因为她早早点燃的光亮。
在覆盖了空濛天地的雨夜里,这些微明亮的灯火,令他生出一种久违的向往,像是跋涉于风雪黑暗中,麻木不知晓方向的旅人,忽然见到了不必流离的栖息之地。
纵然那是幻觉,稍纵即逝的幻觉。
他就这么喝完半杯热水,被冰冷的雨水洗刷得发白的唇色才恢复了些许红润。
“……傅姑娘刚才把我认成了谁?”
傅苒撑着脸颊眼巴巴盯着他,等了半天,结果却完全没有听到她期待的感谢。
少年一开口,又是那种她熟悉的带刺的态度,望着她的黑眸中透着深深的幽暗。
“你说的世子,是那天的梁王世子?你和他关系很好,好到能在后院里认错人?”
“不是,殿下,”她本来要问的话都被噎了回去,“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要再关心有的没的了好不好……”
明明都已经很狼狈了还要继续折腾别人,这到底是什么精神啊。
但是话又说回来,以傅苒的直觉,貌似每次她真正察觉到危险时,晏绝往往显得很平静,反而他看起来尖锐的时候,实际上倒会变得好说话一点。
当前好像是属于后一种情况。
所以她不怎么害怕地挪了挪坐席,靠近戳了一下他湿透的衣服,语气义正辞严:“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着凉才对。”
算了,不能指望他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
傅苒想了想,忽然记起来什么,马上站起身,进了内室,刷一下迅速地关上了门。
“……”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不理会他,因为那个惹人厌烦的萧徵。
少年盯着眼前的杯盏,里面剩下的半杯水逐渐冷却,衣衫越来越湿冷,寒意和沉重不可抑制地从中浮现。
熟悉的焦躁感一同涌了上来。
他为什么要任人摆布地坐在这里?
纵然他从来不在乎危险,哪怕行走于悬崖边缘,行走于在刀尖上,也总是不管不顾地放任过程中轻微的失控,再拥有拨回正轨的时机。
所以他一直没有真正动过她,因为失控所带来的刺激,已经是世间少有的有趣的事。
但是现在,他已经察觉到,倘若继续下去,原本所预计的失控……恐怕将要逐渐过界了。
少年不受克制又心烦意乱地想,一开始应当早些做决定的。
本就该这样。
不安稳的因素,留着,终究是……
“殿下,你赶紧擦擦。”
倏然间,一块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帨巾直接兜头而下,带着清香的皂角气味,自顾自将他半张脸埋在了里面。
晏绝全无防备,一时之间居然没能反应过来。
他恼羞成怒地愣了片刻,甚至忘了要把覆在头上的帨巾扯下来:“你在干什么?”
“用来擦头发啊,”傅苒无辜地指了指地上的一小滩水,“你头发上面滴下来的水都快成池了,殿下,你反正待会就走了,我可是住在这的,要是之后有人问我怎么弄坏房子,我怎么交代?”
这话不知道哪里惹恼了他,晏绝的表情绷得紧紧的,只留给她一个冷淡的侧颜:“傅姑娘也说了,你要住的地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在意?”
傅苒对他的反应意外之余,又觉得有点儿新奇。
这可不是小病娇的风格。
他真那么不情愿的话,怎么没把东西拿走,还留给她继续得寸进尺的机会。
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揭穿的好,眼看晏绝一幅充满戒备的样子,她只好拿起布巾,跟哄骗似的:“我就给你擦擦头发,这总可以了吧。”
傅苒随便擦了擦他发丝上的水珠,然后趁着晏绝没反抗的时机,解开了他的发冠,让束起的头发全都披散下来。
这个人每句话分明都充满了棱角,但触碰到他散落的黑发,又偏偏是很柔软的,像鸦羽一样从指间滑过,带来轻微的湿润触感,有些奇妙。
但除了头发,他的衣服也被打湿了,虽然因为秋天的穿着有几层,还不算太严重,可是本就轻微敞开的领口被浸湿得格外明显。
从她站着的角度,甚至可以隐约看到他胸口偏白的肤色,往下的阴影,薄薄的肌肉,还有若隐若现的……腰腹曲线。
晏绝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骤然抬起头,眸子里闪动着愠怒的光泽:“谁让你乱看的?!”
这是什么倒反天罡的台词。
说得好像她是个轻薄良家子的好色之徒一样,那他自己是什么,被占便宜的黄花闺男吗?
傅苒歪了歪头,跟他竭力显得冷冰冰的眼神对视了两秒,因为这个过于顺滑的联想,虽然知道场合不对,还是差点笑了出来。
晏绝表情一僵,眼看就又要恼羞成怒。
她赶紧识相地忍住了:“殿下,我只是想说,你不笑的时候也挺好的。”
老实说,她觉得晏绝无时无刻不在用笑容来掩饰情绪,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面具,反而是在这样的时候,看起来更像个真实的、有温度和情绪起伏的人。
晏绝好像因为她这句话有点别扭,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终于恼怒地抿起唇。
而傅苒试探着擦干他垂在肩上的黑发,就没敢继续越界了,只能问:“你真的不把湿衣服换了?”
晏绝总算适时别过头去,冷声道:“不换。”
“脱下来用熏炉烘干一下吧,”她主要是想起了谢晞容的前车之鉴,“不然你会得风寒的,上次不听劝的人就卧床好几天了。”
然而他始终一副贞洁烈夫的样子,不看她也不理人,傅苒劝了半天,终于心一横道:“殿下,你不会是觉得害羞吧?”
“我又不是登徒子,我保证绝对不会偷看你,而且……而且反正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事实证明,话放得狠点是有效果的,*听到这句,少年总算回过头,带着薄怒瞪了她一眼,看起来很想让她把嘴闭上。
他不情不愿地摸了摸湿透的衣服,告诉自己,要是不按照她的要求来办,恐怕还要再被念叨半个时辰。
何况被这么一打岔,他已经完全忘了本来在想什么。
而且傅苒说做就做,真的转过身去,甚至还窝在坐席上搬了本书开始翻动,一副决不回头的姿态。
他凝滞了好半晌,最终还是无声地把湿淋淋的外袍脱下,从正经端坐着的女孩身边越过,轻轻搭在了熏炉上。
第29章
秋日的雨夜寂静,窗外雨声沥沥,室内烛火摇曳,熏炉蒸腾出干燥的暖意。
傅苒一开始看书,就真的投入了进去,等到翻完一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得腿都麻了。
她都快忘记了背后还有个人的事情,刚想起身活动一下,眼中就猛地撞进了少年衣衫不整的身影。
他的外袍已然脱了下来,里面的中衣也没完全干,还潮润着,若隐若现地透出下面的痕迹。
那是大大小小的伤疤。
不像谢青行那种箭矢留下的贯穿伤,看起来更接近于刺伤和割伤。
真是奇怪,她下意识想道,晏绝作为宗室亲王,虽然肯定参与过不少战事,但按理来说能伤到他的,应该更多是流矢才对啊。
弄成这个样子,总不能是拿兵器跟人白刃战了吧?
但她刚想多看两眼,就听见晏绝蕴着怒气、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看够了没有?”
这下更像登徒子了,还是被当场抓包的那种。
她保证过不看的,不小心看到就更不能提了,只好赧然咳嗽一声:“不是,我没有故意看你,殿下,我只是去拿起烘好的衣服而已。”
傅苒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点心虚,赶紧去熏炉上捡起衣服。
为了掩饰窘迫,拿得有点匆忙,没注意细看中间有没有夹带,只听到“啪嗒”一声,某件东西掉了出来,滚落在地上。
她下意识低头看去,是枚白玉质地的长命锁,上面有两个刻字。
“谬……真?”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一只手掌覆盖。
晏绝半跪在了她面前,把那枚长命锁捡拾起来,抬眸向她。
他的发丝已经半干,却不知为什么没有重新束起,还是维持着她解开的样子,现在更是彻底散落下来。
湿润的黑发随意地垂在肩上,衬得皮肤更白,唇色更红,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
这样的目光包围着她,在这一刻,空气仿佛都变得黏湿而滞重。
刹那间,傅苒的直觉又开始警告她。
这个长命锁一定有什么不能涉及的秘密,否则他不会这么、这么……
她果断把烘干的外袍往前面一递,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殿下,你的衣服干了。”
但晏绝没有接,依然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知道不该问的绝不问,倒是很聪明。
然而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更讨厌被人漠视的感觉,尤其是,她刚才居然真的在这种场合专心读起了书,自顾自把他抛在脑后那么久,连他看了她好几次都毫无察觉。
总是如此,就像阿姊一旦见到谢青行,就再也看不到他,父皇和母后的眼中只有太子,而姑母……姑母善待所有人,哪怕是最低等的宫人,却唯独只憎恨他一个人。
所有人都不在乎他。
但是眼前的女孩,分明在禁地里的时候,她也曾经那么认真握着他的手,眼里专注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她为什么如今也要视而不见?
明明她对谢青行从来不是这样,对阿姊,对萧徵也不是。
如果是故意的,的确让人很不愉快,如果不是,那么——就更让人不愉快了。
压抑得太久的阴暗欲望逐渐反噬而上,变得如此强烈,几乎使他忘记了,自己本不该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任由它们在阴翳中滋长。
他忽然笑了。
“你怎么不问我,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傅苒没有等到那件衣服被拿回去,反而眼睁睁看着他倾身靠近。
在这四门紧闭的禅室之中,少年的面孔眩丽得几近妖异,却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极致的艳色,落在眼中,让她一瞬间觉得,纵然是世上任何一幅画卷中所想象的鬼魅,恐怕都无法和这种锋利的、极度具有攻击性的美貌相比。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紧张起来,屏住呼吸,下意识攥住了手里华贵的布料,小声迟疑:“……殿下?”
他就像没听见一样越逼越近,傅苒有点怂地后退,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在熏炉边,身后再也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但晏绝忽然停了下来,仿佛已经看到了猎物的落网。
他停在一个若即若离的位置,没有一点过界的动作,然而那样的视线却缠绕在她身上,如同附骨的阴影,不允许目标逃开。
晏绝笑着对她说:“是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你猜得到它是怎么来的吗?”
傅苒愣了一下,然后坚决摇头。
她绝对不想知道更多秘密了!
这个反应看起来是个不太好的选择,因为晏绝笑得更深,也更冷淡:“因为我的存在,原本就是个错误啊。”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在这里吗?因为妙空法师走前见了我,他告知了我一件事。”
“他说很多年前,有人向他悔过,说自己已经犯下了此生最深的罪孽。她曾经许多次想要结束这一切,却始终无法下得了手。那个人留下了一枚长命锁,在佛前求法师为她做最后的见证。”
“她说有朝一日,或许会有个孩子去找法师拿这件东西,如果没有,那么她的罪业便已经尽了。”
“殿下,你,我,我……”傅苒恨不得把耳朵捂上,但距离这么近,她想不听到都没办法。
晏绝看着她的动作,继续道:“留给我长命锁的人,是华阳长公主。”
傅苒呆滞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救命啊!这真不是她想听的!
她感觉好像掉进了某种陷阱,但又垂死挣扎一样发出疑问:“为什么非要告诉我?”
晏绝顶着一张漂亮到几近于妖冶的面孔,没什么善意地勾了勾唇角:“不知道在傅姑娘的家乡,有没有这样一句俗语,一事不劳二主?”
虽然这句话出现得似乎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可能是她不幸被小病娇折腾过太多次,竟然有如神助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反正她上次已经知道了他的部分秘密,所以知道更多一些也根本无妨。
多方便,灭口都只需要灭一个人。
当然,最后一句话纯是她的个人臆测,尽管她觉得晏绝大概率就是这么想的。
她有很多话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怨念道:“殿下,你知道有个故事叫农夫与蛇吗?”
“又是新的?我倒是可以猜猜。”
少年的语气中略带嘲弄:“你会用在这里,大概不是什么好故事,蛇救了农夫,还是农夫救了蛇,结果却被反咬了一口……是这样吧?”
不是。
他怎么这么快就学会预判了?
傅苒有种被猜中了的郁闷感,不甘心地说:“殿下,那你知道我对这个故事是怎么想的吗?”
她盯着他的脸,慢吞吞道:“我想起有句话说,这世上的美人,越是艳若桃李的,就越是心如蛇蝎。”
晏绝一顿,迎着灯光定定地凝视她的眼睛。
烛火投下模糊的虚晕,逆光使得那双眸子暗色沉沉,如同望不见水底的埋骨寒潭,愈发显出一种深沉难辨的意味:“傅姑娘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他的脸是这样美丽,眼神却危险,像是淬了剧毒的鲜艳的钩吻,毒得见血封喉。
傅冉很识相地退缩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瞎说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表现还算称心,晏绝好像终于对她折腾够了,总算是从她手里把孤零零晾了半天的衣服拿回去,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重新换上。
这件外袍是朱红色,衣襟和袖口都盘绕着漆黑的夔龙纹,被熏炉烘暖了,渗出一股香气,应该是贵族常用的降真香。
大概是身份原因,他好像常常穿红色和玄黑色的衣服,加上那张过分美艳的脸,更显得异乎寻常耀眼。
就像带着毒刺的花束,无可抑止地诱人堕落。
虽然傅苒有种莫名其妙被拉下水的挫败感,但是想想又发现,自己反正已经听了这么多秘密,还不如接受现实。
“所以说,谬真,是你本来的名字?”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她当真思考了一下他话里的信息,“听起来倒是很像女孩子。”
她说着说着忽然灵光一现:“那以后是不是可以叫你真真?”
晏绝最后扣起腰上的金带钩,无声地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像是写着:想死就试试。
显然,傅苒还不想死,所以她没敢试。
他很快把外衣重新整理好,华服绣裳,衣冠齐楚,整个人像是重新退回到厚重的伪装之下,低头端详她。
很奇怪,她看起来分明柔弱极了,可实际上又往往出人意料。
这些试探看起来总是怯弱的,柔软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毫无威胁的力量,却又明确而固执,像是由最细密的丝线慢慢地缠绕成网,即便再危险也不足以让她退却。
从最开始她出现时,就是如此。
她做得很成功。
哪怕她占据了谢青行身边的位置,阿姊都还是开始信任她,把她当作真正的朋友,甚至当他见到阿姊的时候,阿姊已经开始经常说起她的善解人意。
她就这样轻易地操纵别人的感情,轻易地得到好感和欢心。
但所有的事情,都要有一个目的存在,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
晏绝朝她走了一步,傅苒以为他是换好衣服准备离开了,贴心地后退,转过身给他把门打开,摆出礼貌的送客姿势。
他却没由来又停了下来,神色不辨,忽然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接近阿姊?为了谢青行?还是萧徵?”
这个问题不是上次就问过了?又来?
而且怎么还唯独没猜是为了你,这么有自知之明的吗?
“没什么理由啊……”傅苒简直要叹气了,“殿下,你非得把每件事情都想得那么复杂吗?不能只是因为我很喜欢苏姐姐,所以想和她做朋友吗?”
虽然其中不免有系统的原因,但根本上来说,还是因为她了解苏琼月的人生经历,也心疼她的遭遇,所以才会愿意做这个任务。
就这样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去猜测背后另有别的深意?
像他这么活着也太累了吧。
还好眼看快到门口了,傅苒决定今天的助人为乐可以到这里为止:“水也喝了,衣服也烘干了,我要准备休息,殿下你该回哪就回哪去吧。”
“慢走,不送。”
当然最后,她还没忘记往他手里塞了把伞,然后飞速把门关上了。
“……”
晏绝对着砰然合拢的屋门,话还没能说完,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但他却迟迟未动,依然长久凝望着那片暖黄的灯光,直到被晚钟声惊醒。
屋内是温暖的栖息地,屋外是漫漫长夜。
良久,他终于撑开纸伞,转身走进茫茫的雨幕之中。
第30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过后,天气又转晴了几日,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浅浅的水洼,在秋阳照耀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萧徵说的没错,接下来的时日,永宁寺就不如之前那样太平了,不时有身着官服的吏员进出,听人议论,貌似是因为贪污案的缘故被派来核查寺里的重修工程。一时间,原本清净的佛门再度陷入了红尘琐事之中。
苏琼月目睹了一切,不禁向傅苒感叹:“还好妙空法师已经离去,不然他时至如今,还要受这样的操劳,如何能得清净。”
她原本是无心之言,但是傅苒想起了小病娇的那个长命锁,顿时若有所思。
这位法师不会是感觉到了麻烦,才在动荡之前辞去一切职务,决定自己离去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了断因果了。
苏琼月和住持毕竟不大熟悉,仅仅是随口感慨一句而已,接着又道:“不过也是凑巧,因为这桩事,我今日倒是碰见了梁王世子。”
自从在宫中被傅苒帮过一次之后,苏琼月便对她加倍信任起来,加上这么久以来的相处,虽然还不像从小认识的晏明光那样知根知底,但也拿她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了。
“今天?”傅苒差点没克制住语气里的惊讶。
不怪她震惊,现在苏琼月每天大多数时候都跟她在一块,而且最重要的是,今天上午她才和萧徵见过面。
萧徵除了配合公务,跟她叙旧之外,居然还能找到机会在女主这里露脸刷好感,简直是时间管理大师啊他。
照旧是那间禅室,在松下的清影里,萧徵再一次问了她:“长宁,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老实说,他问的人其实不太对,因为傅苒也不是很了解女配的经历,她自己都还要靠萧徵来补全故事背景呢。
但如果她确实是萧徵的亲妹妹,那位已经回了南梁的义阳王就是她的亲生父亲,解开秘密的关键应该就在于,她到底是如何和家人分开的。
萧徵上次提起了大火,想来她是在大火中失散的?
因为信息还太残缺了,她选择先回避了这个问题:“我暂时不想提起那些,但是世子,如果你真是我兄长的话,当初为什么没有带我走?”
萧徵微微一怔,而后眸中浮现出愧疚之色:“当时前废帝派人来抓捕的时候,父亲带我和母亲暗地离开,你怎么也找不到,我想去寻你,却被父亲的亲卫打晕……”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当我醒来之后,就已经在北上的路途中了。”
说到这里,萧徵苦笑了一下:“不论如何,我终究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阿母。”
他说这番话的神色真挚,连愧意看起来也是真情实感的,要是原来的女配在这儿,不管是怨恨还是宽恕,至少反应肯定会很强烈。
但傅苒不是原身,没有真正经历过颠沛流离,对她来说,编几句故事就已经是极限,实在扯不出什么别的肺腑之言了。
于是他们好像明明有太多话应该说,最后反而只剩下不知要从何说起的沉默。
可傅苒也不能就这么跟他干坐着,只好自己继续找话聊,想起苏琼月和后续的任务,她试探性地打听:“唔,世子,你好像和苏姐姐也很熟悉了,有没有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人?”
萧徵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问起这些,语调微微一顿:“是。”
不过这种迟疑只有一瞬间,等他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素来的温润:“苏娘子清心玉映,温敏聪慧,我与她偶然相识,很是欣赏她的才华和乐曲造诣,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他外表没什么异常,可傅苒感觉,这番话就远不如刚才那么诚心实意了。
夸苏琼月的那部分肯定是真的,但至于是不是偶然,要不是她看过原著,没准又要被忽悠过去。
显然,触及到这个话题,他周身那种柔软的愧疚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滴水不漏的谨慎。虽然态度还是很好,但却什么都没有透露出来。
不过想想也正常,失散多年的妹妹,谁知道能不能信任,对萧徵这么心思深沉的人来说,一上来就让他交底不现实。
反正支线没有限制时间,而且她自己都摸不太清头绪,怎么可能一蹴而就,得有点耐心才行。
她叹了口气,暂时不想再继续聊了,准备起身走的时候,却被萧徵极轻地牵了牵袖角。
傅苒疑惑地回头,他很快松开,但依然仰起头,深深注视她的脸,像是望着回忆里的影子。
“长宁,有些话,不是我不想对你说,”他声音很轻,但也很清晰,“而是我……也有力所不能之事。”
“但如果阿兄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从现在起,一定要告诉我。”
……
她回过神来,苏琼月正在说:“是啊,其实也不能算是遇见,只是我经过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议论他,好像是他太常寺的同僚,说他法会期间在寺里行督办的职责,却常常演奏南方的靡靡之音,可见其心有异,肯定是对朝廷有不服之意。”
“我一时气不过,本要出去解释,没注意世子也在后面,被他拉住了。本来是那些人的错,世子却向我道了歉,说不该让我听到这些。”
苏琼月谈起这件事,声音带上了几分不平。
“分明世子对建兴长公主极有孝心,何况他十岁便已经来了这里,即使原本是南朝人,这么多年过去,洛阳又何尝不是他的故乡,早就和我们一样了。而且要不是我请他演奏吴地音乐,他也不会被那些人扣上罪名,是我对不起他。”
“就如我从前生在怀朔镇,但离乡日久,连乡音也几乎忘却了。那些人拿这个来攻击他,实在太过于狭隘了。”
傅苒心想,虽然背后议论的人确实狭隘,但女主估计也还是有点太天真。
以她对萧徵性格的了解,她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故意的。
故意让女主看到他被排挤的一面,从而激起同病相怜的同情心。
但男二前期实在隐藏得太好了,她这么说,女主大概不会相信,反而有背后说人坏话的嫌疑,毕竟萧徵对她怎么也不算差。
真是个让人烦恼的问题。
傅苒从苏琼月那儿离开,正苦恼于要怎么让女主看清男二的白切黑,转过弯,却在廊后忽然意外瞥见一道身穿素服的影子。
秋雨停歇,廊下依然弥漫着清冷的寒气。
少年独自倚靠于曲栏边,一袭素白深衣垂落下来,仿佛沾到了草木上未干的露水,衣摆处洇开几点深色的水痕。
晏绝静静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呆了很久,无声无息,谁也没有惊扰,莫名显得有些孤单。
她脚步一顿,有点犹豫要不要打招呼,但脚步声已经不小心惊动了飞鸟,扑棱棱的振翅声打破寂静,他抬起头看了过来。
“殿下,”傅苒只好提起裙裾走近几步,站在廊外的阶梯下望着他,“原来你在这儿,怎么没进去找苏姐姐?”
一个人坐在这里,好像被拒之门外的小可怜似的,他平时在苏琼月面前可完全不是这样。
晏绝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反而自嘲般笑了笑。
“这时候,我不适合去打扰阿姊。”
他鸦色的长睫渐垂下来,覆盖着眼眸,有种无言的落寞。
傅苒看到他身上不同寻常的衣服,好像有点明白了意思:“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他默然了一会,低声说:“是一个重要之人的忌日。”
“那,你节哀,”傅苒很少见到他这样,觉得自己好像该说点什么,但又想到以他们的关系她貌似也不方便怎么安慰,只好道,“既然是忌日,要不要烧点纸钱什么的,祭奠一下?”
刚好他们人都在佛寺里,去给人上柱香完全是顺路的事。
但晏绝平静道:“不用了。”
既然他不需要,傅苒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的,心想还是应该别再继续打扰他。
“已经有点晚了,外面可能会变冷,殿下你小心别着凉。”
她退开半步,准备转身离开,“我就先回去了。”
少年却在此时忽然说:“你要不要坐一会?”
话一出口,他先怔住了,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或许只是不想独自面对这个日子。
以至于他不可思议地说出了挽留的话:“……今天是我的生辰。”
傅苒停住了:“生辰?”
是啊,他淡漠地想。
他的生辰,他生母的忌日。
太后总说,那个女子是因为他而死的。
在能翻阅到的内廷记载里,他的生母,一个最普通的宫女,被帝王临幸过,偶然有孕,又不幸在生育之中难产去世。
所以从那一天起,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关于生辰的祝贺,就像太后所说的,作为人子,也不配庆贺,而应该愈加反省过错,忏悔自己对不起的阿母。
从他幼时起,关于生辰的回忆都是一样的。
冰冷的牌位,因为跪久而麻木肿痛的双腿,和尽管极力去想象,却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勾勒出的母亲的面孔。
他知道这是他应当承担的罪过。
阿姊因为太后的态度,自然也不会敢于说什么,至多只是在事后劝慰他几句,让他更顺从一些,不要在这样的时候惹太后生气。
谬真这两个字,太后说,是他的阿母最初取的名字。
后来,太后为他选的字是绝。
亲缘断绝,这是他的命数。
他知晓的从来都是这样,然而,从拿到那个长命锁的时候起,浮起的疑问越来越深地盘桓在心头。
若是如同太后所说,他的生母只是个普通的宫女,和任何贵人都没有过交集,那么,姑母,华阳长公主……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甚至记不清楚,姑母也曾经这样呼唤过他吗?
念头浮现的同时,像是有遥远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阿真……”
熟悉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眼眸中,起初模糊,继而清晰,最后化作一张被火焰吞噬的脸。
“为什么要活下来?”
那美丽的妇人深陷在灼烧的火焰间,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仿佛在看着他流泪,泪水滴落在火中,化成怨恨的鲜血。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喉结滚动,却依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为什么不随我一起死去?”火焰中的幻影又哭又笑,然后伸出焦黑的手,“你来陪我吧……来地狱里陪我吧,阿真。”
剧烈的晕眩与头痛同时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重叠。
他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跪在庄严的佛像下,还是站在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之中。
“殿下,你没事吧?”
傅苒看他的目光又开始涣散,就像在宫中的那次一样,连忙按住他的肩头轻轻晃了晃,却因为掌心的触感不由愣了一下。
他额角都是冷汗,整个人竟然在不可自控地发着抖。
入夜,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渐渐刮起的晚风裹挟着凉意,檐下的铎铃震颤不已,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
在呼啸的风声和铎铃声之中,有另一种嘈杂的声音响起,开始被盖了过去,却没有消失,反而如同靠近的蜂鸣,越来越清晰。
“走水了,好像有地方走水了!”
傅苒循声望去,暗沉的天幕中,一抹明显的红光真的在蔓延开来,周围有许多纷乱的脚步声急匆匆而过。
她担心起来,这下也顾不得晏绝的异常了:“殿下,你赶紧去告诉苏姐姐,我先去前面看看严不严重!”
晏绝下意识伸手,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袖,但她已经离开了几步之远,无法再挽留。
好像他常常是在看着她离开。
这一刻,内心真正想要发出的声音是,别走。
但他终究没有说。
他下意识合拢五指,却什么也没有留住,只有风倏忽吹过,掌中唯余一片空空。
“啊,对了。”傅苒跑出去几步,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马上回过头看他。
晏绝还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在混乱的喊声和人影中,傅苒回转过身,逆着喧嚣的人潮,和映满夜空的火光,大声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殿下,生辰快乐!”
30-40
第31章
傅苒随人潮到了寺门处,向围观群众打探了一下状况,才发现起火的地方原来不在永宁寺近边,而是在出西阳门外的御道之南。
但火势应该很大,隔了这么远都能望见,加上在宵禁之后,一片漆黑的夜里,就更显得骇人。
第二日,寺院的平静被这场大火彻底打破。
清晨,香客还未到来寺中,便有数十名兵卒和武吏涌入,封锁了正门和各个侧门,将整座寺院封闭起来。
傅苒被这些动静吵醒,推开窗户,就看见了同样被惊醒的苏琼月,她看起来也不清楚状况:“苒苒,这是怎么了?”
屋舍里住的客人很快被一一唤起,聚集到禅堂之中,傅苒跟在苏琼月旁边,注意到她有些不安,便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厅堂里面早就已经议论纷纷,几位戴着轻纱帷帽的贵妇人凑在一处,薄纱随着她们交头接耳的动作轻轻晃动。
“这是怎么了?那些搜查的人哪里来的?”一位身着罗裙的妇人以团扇掩面,声音压得很低。
旁边高鬟云鬓的夫人摇了摇头:“谁知道,听说是廷尉派来的。”
“最近又有什么事情,如何惊动了廷尉?寺里有杀人的案子不成?”
“看着不像,平日里也没这么大阵仗。”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禅堂的门大开,几名武吏站在两侧,一位身着绛紫官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入,他面容威严,能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咸阳王,当朝丞相,皇帝的叔父,手握重权的宗室之首。
“诸位不必惊慌。”咸阳王的声音沉稳有力,“昨夜城中发生命案,本王奉旨搜查可疑人等,诸位若无干系,无妨自行离去。”
寺里住着的贵客不少,禅堂的这些人里都有些身份来历,又大多数是女眷,所以搜查的人对他们态度还是相当客气的。问询过后,无关人等便由他们通知家中派车来接,或者自行离开。
“苒苒,我们从侧门走吧,”离开禅堂的时候,苏琼月挽住傅苒的手臂小声道,“方才已让婢女去传信,家中遣来的车马应该快要到了。”
两人穿过庭院,没走到门口,傅苒忽然感觉苏琼月的手指轻微收紧起来。
她顺着视线望去,前方不远处,咸阳王的几名属官拦住了一个年轻男子。
男子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即使被众人围着,他依然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姿态。那是萧徵。
“少卿昨夜身在何处?”咸阳王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压迫感。
然而萧徵的神色平静如水:“下官近日奉旨查核永宁寺建造账目,昨夜一直在寺中整理文书。”
“是吗?”咸阳王冷然道,“你的同僚昨日都不同你在一处,可没人能证明,少卿空口无凭,岂不是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可以作证。”
眼看气氛凝结,苏琼月突然松开傅苒的手,向前迈出一步,引得众人都侧目看了过来。
萧徵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平静,咸阳王则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隐约对这声音有些印象。
“你是苏家的三娘?”
“见过咸阳王殿下,”苏琼月摘下帷帽,露出明艳的面容,向他行礼道,“正是,苏太傅是我的伯父,太后是我姑母。”
咸阳王记得太后的这个侄女,但看到她的脸,还是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随即道:“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澄清,少卿并未参与此案。”
苏琼月闻言连忙为萧徵辩解:“咸阳王殿下,昨天我在这里偶然碰见了世子,他和我讨论乐曲,中途并没有离开,而且世子这些天在永宁寺办公,许多僧人都有见证,他的确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她言辞恳切,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彩,句句都是维护。
其实以她的身份,能做这个保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萧徵望着苏琼月的背影,眸色渐深,因为傅苒面对着他,正好看到他脸上一丝转瞬即逝的复杂情绪。
对他们这样身在局中的人而言,利用别人,或是被人利用,都已经习以为常,不值得一提。
但利用一个不含任何私心,只是纯粹维护他的女孩,即便对于萧徵这样的利己者,也不是能够全然于心无愧的事情。
“他或许没有,他的随从可就不一定了。”咸阳王神色依然冰冷,寒声道,“昨日西阳门守卫见过梁王世子的随从两人离开,出现在梁宅附近。”
他猛然逼近了一步,威严凛然地喝问道:“世子,你的随从不好好跟着你,反而跑去梁御史府上,除却包藏祸心,还能是何意图?”
“咸阳王实在误会我了。”
萧徵却丝毫没有他质问的气势被影响*到,声音依旧温和如春风拂面,始终不卑不亢。
“西阳门御道外有家知名的琴馆,我的随从正是为之而去。我在大半年之前就已经向馆主定好一张松木古琴,昨日仅仅是遣人去取货,途径梁宅实属无意,馆中的斫琴师想必也可以证明此事。”
傅苒一开始没能及时拉住苏琼月,只能无奈心想,萧徵那番卖惨看来在女主这儿是真的起到了作用。
但她就没有那么相信萧徵了。
虽然不知道昨天的纵火案是不是真的和他有关,但永宁寺里面有问题是一定的。
而且……她还想起被晏绝杀死的两个人,难道他们也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萧徵为自己辩解过后,便转向苏琼月,眸子里含着几分歉意:“多谢苏娘子为我作证,但此事不应关系到娘子身上,娘子无需因我而涉入麻烦。”
他遥遥看了眼傅苒,傅苒会意,连忙对苏琼月说:“是啊苏姐姐,世子自己肯定能解决的,还是不要干扰他了。”感觉到苏琼月还有点迟疑,又劝道,“你看,咸阳王殿下肯定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对吧?”
连哄带骗,她总算把忧心忡忡的苏琼月从这个是非之地拉走了。
*
永宁寺由前朝保太后始建,后在苏太后手中扩建壮大,在如今的晴阳之下,琉璃瓦湛湛生辉,朱漆大门庄严而巍峨,香火缭绕间,来自四方的高僧在此诵经弘法,俨然是一方佛国净土。
咸阳王负手立于浮屠前,目光沉沉地扫过这座金碧辉煌的寺院。
他很清楚,苏太后早先入宫时不过一介卑贱的奚官女奴,若非保太后一力推举,绝不可能坐上皇后之位。正由于这层关系,即使在朝廷中,苏家和常家的关系也始终密不可分。
寺院既然是由她们这一系建立,又多年来接受香火供奉,说到底,就不可能真正地超脱世俗,不受到太后势力的任何影响。
想到这里,咸阳王拧紧了眉头,心中顿生愠怒。
他早早派出过探子查探寺庙的内部情况,甚至还安插了两个得力的手下扮作信徒,借着供奉的名义常来往寺中,暗地里收集了不少信息。
但在中秋太后寿宴之前的某天,手下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并且连同搜集到的情报,以及在寺中留下的全部痕迹,一起人间蒸发了。
原本他以为是有人发现了他手下的意图,将之灭口,但事后咸阳王再派人去调查时,相关者却都表示当日绝无异动,寺里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痕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人与尸都不见,简直是离奇至极。
清退了闲杂人等,寺中近日相关的人都已经聚集在这里。咸阳王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新任住持身上:“我已查证,昨夜火灾之后,有永宁寺附近之人称夜里见到有黑影潜入寺中,你们对此可有说法?”
“阿弥陀佛。”年迈的住持合掌叹息,目光却淡如古井无波,“本寺规戒肃严,为根除俗心,一向对寺中修行众人加以约束,夜夜均点检归宿人数。然昨夜名册中确未见不归宿者,若是咸阳王殿下有所疑虑,我寺戒律僧可随殿下一同查册验证。”
咸阳王冷笑道:“廷尉的人在这,还要你什么戒律僧?是否包藏罪犯,我入寺后一观便知!”
他地位最高,说一不二,廷尉的人自然也不会提出异议。
然而这时候,后面却传来少年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王叔若是准备领着这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恐怕会惊扰了寺中的清净。”
咸阳王凝眉望去,见到晏绝倚在廊柱旁,唇角噙着一丝散漫的笑容。
绯色的官服衬得他肤白如玉,像个年少风流的小公子,哪怕置身于漩涡之中,还是这样优游自若。
“永宁寺为皇家所建,自当率先垂范,配合本司查案。”咸阳王多年积威,对这个素来疏远的侄儿也没什么额外的好脸色,冷冷瞥他一眼。
“还是说,你认为,寺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以至于经不起查?”
晏绝环视了一圈神态各异的众人,依旧笑着:“当然不是,叔父要是确实想查,那就查个够。”
永宁寺地方虽大,但被调查了这么多天,早就没几处余地了。
萧徵因为嫌疑,暂且被扣在客堂里,咸阳王领着其他人各处搜遍,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直到停在一处大门紧锁的院子前。
院门关闭着,似乎太久没有开启过,连上面的铜锁都已经呈现出锈蚀斑驳的样子,从合拢不严实的门缝间望去,里面的荒草长得漫过了台阶,地上积满了经年未扫的枯叶。
在永宁寺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出现这种院落是极不正常的事情。
他微微眯起眼睛,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锁成这样?”
“叔父竟然不知道吗?”
僧人还没有回答,晏绝缓步上前,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的神色,仿佛不经意地提及。
“这是当年堂姑母的清修之地。”
“是,”住持低眉顺目,双手合十,声音里带着说不尽的叹息,“当年华阳长公主曾在此礼佛,公主离开后,便被关闭了,再也不曾打开过。”
咸阳王动作一顿,目光凝在那扇大门上。
华阳的事情,他人或许了解得不那么清晰,但他牵涉太深,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进永宁寺的时候,精神就已经不太正常,名为清修,实则与软禁毫无区别。
他本要示意属下开门,一瞬间迟钝了下来,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终究没有落下。
住在这里的换做其他任何人,哪怕是太后,也未见得能阻止他,但是华阳……就像一个禁忌。
这个禁忌已经被埋葬在坟墓里,如同被掩盖好的腐烂疮疤,最好谁也不要再提起,更不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望向院子里露出的半截葳蕤草木,杂草丛生到这样的地步,看起来许多年没有人再进去打理过,已经显现出彻底荒废的情态。
咸阳王沉默片刻,道:“罢了,既然如此,这里就不必查了。”
晏绝冷静地旁观一切,没有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见咸阳王暂且放弃了搜查,将要离开,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忽然道:“叔父若是对这桩案子感兴趣,我倒是有件线索。”
咸阳王脚步慢下来,语气不冷不热:“什么线索?”
“叔父怀疑太常少卿,若真是他做了这件事,调动府上的家奴又太明显,还能吩咐谁?叔父觉得,他在京城中会有什么样的暗线?”
咸阳王终于驻足,眼中掠过一丝精光:萧徵原是南梁人,除了建兴长公主的关系,他能牵涉到的,也应当和这另一层身份有关。
他明白了话中的意思,神色转寒:“京城中有南人奸细,陛下早已知情,只是军务更要紧,所以只命人暗中调查。”
咸阳王沉下的声音含着警告之意,“既然清河王对此亦有所知,我会传书上禀,暂且便将此事移交由你来处置,待南巡结束,想必清河王会给陛下一个清楚的交代。”
晏绝唇角微勾,但眼中毫无笑意:“叔父如此信任,我自然却之不恭。”
咸阳王无所收获,最终拂袖而去,晏绝依然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空旷荒芜的院子。
许久,直到众人都已经散开,他才缓缓向外走去。
因为这一场查封,寺外车马喧嚣,许多人聚集在这里,而在其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傅苒背对着门,所以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正在面对一个文士模样的俊雅青年交谈。
青年温文儒雅,对她说话时微微俯首,显得很是体贴。
他不由自主般地停了下来,望向那一处。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人有些碍眼。
第32章
傅苒完全没想到,陪女主回个家都能遇见新男配。
好不容易把人从矛盾中心拽了出来,她眼看着苏琼月还一步三回头,好像担心萧徵这朵白莲被恶霸摧残似的,感觉槽多无口:“苏姐姐,世子真没有那么脆弱,不用太为他担心了。”
“我也明白,只是到底觉得……世子因为过去南朝人的身份,得到的偏见和误解太多了。”
苏琼月自然知道她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随即又不禁轻叹了口气。
“其实也是因为,小时候我刚从怀朔来到京城时,同样碰见过这样的误会,所以想起自己,难免有些感同身受罢了。”
那时候,她像个胆怯迷茫的外来者,贸然闯入了完全没有见识过的浮华圈子。
她因为礼仪生疏,举止粗陋,跟娇养长大的京城贵女们也并无共同话题,很长时间里都交不上一个朋友。
直到后来认识了平原公主。
晏明光的性格热烈如火,第一次交会,就是她在宴会上被含沙射影地奚落了两句,公主坐在旁边,当着众人的面,毫不掩饰地对那人道:“叽叽喳喳地议论什么?管好自己的事情,少对别人说三道四的。”
往后的很多年,她都始终记得那一天,记得她在最初得到过的维护。
所以不管两人之间有什么争议,她总会选择退让。
“说起来……”苏琼月敛起思绪,又道,“自姑母生辰起,我便少见明光了,最近有空闲,应当多去陪陪她才是。”
晏明光向来声色犬马,绝对不会陪她来过这种礼佛清修的日子,多半是她要迁就晏明光。
傅苒干笑一声:“我确实也好久没见到公主了。”
当然,对她来说,不见就挺好,毕竟晏明光看她可没什么善意。
耽搁了这么一会,她总算拉苏琼月出了门,本是想找苏家的车,视线一转,却注意到另一辆略有些熟悉的马车。
青黑色的车身和帷帘,上面还有她认识的徽记,好像是崔家的。
难不成崔鸯今天也来了?
她不禁停下了脚步,往车里望了望,想看看是否有崔鸯的身影。
在这时,身侧不远处有道清朗的男声响起:“敢问女郎可是姓傅,与崔家二娘相识?”
傅苒应声回过头,眼前出现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
这人戴着进贤冠,身穿交领宽袖袍服,一幅典型的文士打扮,看起来修长而舒展,有种萧然若松下之风的气度。
他见旁边的苏琼月也跟着好奇地瞧了过来,便后退半步,低眸谦声道:“在下崔林,是崔二娘的长兄。”
崔林,好耳熟的名字。
想都不用想,又是女主的一个爱慕者,她挡这些烂桃花都快要挡累了。
本来嘛,当街说两句话能有多大影响,傅苒不准备再插手的,奈何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相关情节。
她想起来了。
这位崔长公子貌似是平原公主的心仪对象,也就是导致晏明光和苏琼月吵架,然后彻底走向决裂的主要原因。
总的来说,他直接从中起到了一个标准祸水的作用。
这就没办法了,她认命地上前一步,隔开了苏琼月:“是啊,我本想看看崔娘子是不是在这里的,可惜她似乎不在,郎君找我有什么事吗?”
要不是正式场合,傅苒出门很少戴帷帽,反正她又不是真正的世家女郎,没有那么多束缚。
而且当今风气开放,苏太后自辟僚属,直接面见臣子都没什么,其他就更无所谓了。
但崔林不论言行举止都极为遵循礼节,即使在和她交谈的时候,视线也微微垂着,既没有直视她的脸,也不会显得游移散漫。
“舍妹曾向我提起过傅娘子,今日听闻永宁寺有变,她忧心娘子受牵连,特意嘱托我来看看,没想到竟然在此巧遇。”
他先是解释了来由,随即温声道,“敝宅离此不远,若娘子近日得闲,不妨来做客,也好让舍妹安心。”
怪不得,明明她都不认识崔林,原来是受崔鸯之托来邀请她的。
傅苒暗自松了口气,反正不是为了接近女主就好。
她坚决杜绝女主和这位男妲己的交流,飞快地朝崔林点头致意,然后一把拉住苏琼月的袖子,小声道:“苏姐姐,你不是说要去找公主吗?再耽搁下去,天都要黑了。”
“也没有这么着急……”
苏琼月哭笑不得,但到底还是顺着她的意思上了车。
崔家宅邸在城西,离永宁寺相距确实不太远,一会就到了。
不过傅苒本来以为,像崔鸯这样看起来极度雅静的人,生活里也是一样阳春白雪,不食人间烟火。
但真的进崔家呆了两天后,她发现,高岭之花也不是没有烦恼的。
如果说崔鸯是气质优雅的话,那崔鸯的母亲李夫人就是她这辈子见过的人里面,最符合“风露清愁”这句形容的女性了。
李夫人出身世家李氏,当年也是有名的才女,及笄后嫁给温文儒雅的崔循,两家此后往来不少。
但崔鸯的烦恼似乎也正在于这里。
傅苒托腮坐在窗边,看崔鸯挑选仆婢送来的各式华美锦缎,她的指尖在暗光流转的纹络上轻轻拂过,最终只挑出一匹很素净的出来,其余的都原封不动地搁在了一旁。
等人走了,她不由得好奇道:“这些料子有什么不好吗?”
“也不是,但……”崔鸯神色无奈,“这便是我先前同你说的,舅家送来的。”
李家是崔鸯母亲的娘家,送些东西给她自然没有不合情理之处,但想起崔鸯上次和她提起的表兄,傅苒仿佛忽然明白了这些礼物的深意。
原著里她是嫁到了李家,应该就是表兄没错,问题是看这两回的意思,好像崔鸯自己并没有多情愿啊。
但傅苒还是有点不太明白:“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想办法拒绝呢?”
“我自然不愿,可阿母却极希望我能嫁回舅家。”
崔鸯心事重重地叹息道:“阿母一向多思多虑,又身体不大好,我……不忍拂逆她的心意,令她徒然伤心。”
“那她想让你嫁给谁?”
“便是上次登山时,我提过的表兄,在李家排行第七。”
傅苒总感觉在哪里听过或者见过这个人:“李家排行第七……那个……李七郎?”
崔鸯似有意外:“莫非你早就见过他?”
怎么没见过,不就是上巳胡旋宴里某个自以为风雅放旷的酒蒙子嘛。
险些害舞姬摔倒,还差点弄翻她桌子的那个。
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李七郎的形象,再和崔鸯比较——结论是这两个人简直天壤之别,怎么想也过不到一起去。
傅苒这下忍不住了:“崔姐姐,我没有干涉你决定的意思,但是这个,要不……再考虑一下。”
对方人看着一般就算了,结局还很糟糕,怎么说崔鸯也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吧。
“而且,”她听着总感觉有点不对,“崔姐姐,你和你阿母明明白白谈过这件事吗?”
崔鸯闻言竟然怔了怔:“没有,只是……从小如此,家中便都默认了。”
“可是如果崔姐姐一直不说,你阿母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众所周知,古早虐文里大量的阴差阳错,都是因为至少一方不张嘴而造成的。
不管结果如何,好歹开诚公布地谈过,才能明白对方到底是如何想的嘛。
当局者迷和聪不聪明毫无关系,只是当人陷在感情中的时候,便常常看不清迷途,仿佛前方只有一条路可走。
傅苒一直都知道,崔鸯是个极其细致,善于体察别人想法的人。就像在伊水边上初次见面的时候,她马上就能看出问题所在,而且选择了非常体贴和善良的处理方式。
但有时候这种体贴的做法,对于她自己而言,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崔鸯默然了良久。
她仿佛在思索是否该这样做,最终还是没能完全下决心,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难得有机会来找我,纠结于这些未免无趣。”
傅苒没有勉强,毕竟这是她的选择,本来就应当由崔鸯自己决定。
崔鸯转移了话题:“苒苒是不是还没怎么逛过洛阳城?”
见傅苒摇头,她眼中泛起浅浅的笑意。
“我虽去过的地方不远,但对洛阳城还算了解,不如明日,你随我同去四通市逛逛?”
洛阳自百年前战乱被毁,曾经一度空而不居,后来经过了数十年重新营建,才重新发展成一座繁荣兴盛的大都城。如今的城中,分为皇城、内城、外郭城三重,东西南北全都规划成整齐的里坊格局。
崔家府邸位于内城,车行一段路,便可以进入中轴线上贯通南北的铜驼大街。从铜驼大街一直往南去,从宣阳门出城,再过洛水上的永桥,就到了四通市。
四通市是洛阳的南外郭城中最繁华的大市,从四方远道而来的商贾和货物全都汇聚在这里,不论是自西域而来的丝绸、香料,还是从南朝进入的货物,在市集中无一不有。
她们穿过一路繁华,最后停在了家书坊前。
这里相隔不远处就是辟雍、灵台和明堂等三雍,再往东一段距离即可到达国子学附近,是学子文士云集的地方。所以除了各色南北杂货以外,附近的书馆画坊也很常见。
这家书坊应该是崔鸯常来的,掌柜一见到她就熟稔道:“娘子所要的龙门碑帖,近日刚到了新的拓本,娘子可要立刻过目?”
里面有上下两层,一楼是普通的书籍,卷轴和碑帖都陈列在二楼。
崔鸯见到有伙计指引上楼,便问傅苒是否要一起,但傅苒对这些不熟悉,所以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先在下面等你吧。”
她从摆放的书架间随手抽出来了一本,在不远处翻看。
等了一会,忽然听到柜台后面有低低的交谈声,她抬起头,看见掌柜正与一个不起眼的伙计低声说着什么,那人接过封信笺塞入袖中。
傅苒还没来得及细想,书坊大门突然被撞开。
铁甲铿锵声中,十余兵卒鱼贯而入,坊内顾客顿时惊慌失措地四散躲开,书卷哗啦啦落了一地。
场面上唯有掌柜勉强维持着冷静,堆出客气的笑容道:“敢问各位有何贵干?”
门后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玉冠束发,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饰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竟然是晏绝。
他看见傅苒,同样微微停顿了一瞬,然后克制地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走近柜台,对着掌柜露出她熟悉的那种猫捉老鼠般的笑意。
“没什么,只是听说贵地似乎有南朝细作,行暗中传递情报之事,所以不得不来查探一下。”
“这……”掌柜面露难色,“小店一直安分守己,绝无这样的行径,还请贵人明察啊。”
“是么?可我知道的好像不是如此。”
晏绝也不疾言厉色,反而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册东西,慢条斯理地对着他开始翻看。
“有人汇报给我,上月十七,你有个伙计以购纸为由出城,却在城南柳林与人密会,另外还亲眼见到你在后院喂养了信鸽,嗯,还有……”
他每说一句,刘掌柜的面色便惶恐一分。
话音未落,那个接信的伙计暴起发难,掏出一柄短刀,猛然朝晏绝扑了过去。
寒光乍现的瞬间,傅苒下意识脱口而出。
“殿下小心!”
但袭击者的动作很快,却还有人更快。
来不及看清,短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位置,落到晏绝手中,反插进了那个伙计的胸口。
极轻的扑哧一声。
然后,喷涌而出的血液就这么溅在了掌柜惨白的脸上。
第33章
傅苒一个没注意,手中的书啪地掉在了地上。
晏绝的动作太快,也太娴熟,她在后面甚至没能看清过程,那个细作就直接血溅当场了。
等她回过神来,少年已经踢开了尸首,正轻巧地玩弄着那把短刀,如臂使指。染血的刀锋就贴在他的掌心,血迹蜿蜒而下,仿佛某种蛇类的信子。
这场景本该是有点吓人的,但他不知为何做得从容而优雅,丝毫不显得狼藉。
他好像很习惯这件事。
不论刀还是弓箭,这些用来伤人的武器,对晏绝来说似乎都是和衣物一样习以为常的东西。
只是刀刃擦过,他的手上同样沾了血。
傅苒看了看抖若筛糠的掌柜,和表情肃穆的武吏,忽然感觉自己杵在这里显得非常多余。
为了解决这种多余感,她主动给自己找了点活:“殿下,你要不要擦擦血?”
她下意识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但他却没有接。
晏绝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张帕子,但却看着她。
怎么不接?
傅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感觉自己好像领会了意思。
明面上,他们两个人只在女主相关的剧情里偶然碰见过几次,确实不应该太熟悉,平时没事还是装不认识为好。
小病娇想得还挺全面的嘛。
她正要收回帕子,结果晏绝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到底要还是不要?
算了,早就知道他很麻烦,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了,傅苒只好又问道:“你没受伤吧?”
晏绝的神情好像缓和了些,然后把沾着血迹的手伸到她前面。
傅苒疑惑数秒,终于领会了意思。
难道是想让她帮忙擦?
那不早说,还整上暗示了,这么别扭干什么。
她无奈地牵过他的手,轻轻把绢帕覆盖在上面:“如果痛的话,稍微忍一下。”
因为怕晏绝手上有伤,她用的力气很小,只是把帕子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拂过,拭去表面的血迹。
晏绝没有任何反抗,不论她如何对待他,目光无声地流连在她的脸,素洁的衣裙,和干净雪白、没有沾染一点尘灰的手指上。
柔软的丝绢从他的皮肤上面摩擦过,带来微弱的痒意,和一种全然陌生的奇特感受。
而那张手帕已经被染红了许多,她的指尖也有微微的粉色。
让他忽然想,若是把温热的血液涂抹在这样素白的身体上,她会不会恐惧得发抖,亦或是从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落下委屈可怜的泪水?
他慢慢感到一丝干渴。
然而那并非真正的渴意,只是想要破坏和弄脏某件东西的恶劣欲念。
“好了,殿下,擦干净了。”
傅苒把血迹都擦掉,发现他刚才那一番动作虽然看着吓人,但其实并没有留下伤口,便把手松开。
但帕子已经染成这样,大概洗不干净了,要是塞回去,又肯定会把衣服弄脏。
她犹豫地看了看周围,有点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张手帕要……”
晏绝顿了顿,道:“给我吧。”
傅苒递给他,看到他放进了蹀躞带下面的佩囊里。
他对那个细作的死毫无触动,只是在看到她无意识瞥向尸首的时候,忽然问:“你害怕吗?”
怎么忽然问这个?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得傅苒微怔,但她还是诚实道:“有一点。”
其实没有当初深更半夜在永宁寺见到死人的时候那么害怕。
毕竟现在青天白日亮堂堂的,周围充满目击者,晏绝这回也是被袭击的一方,那个人明显要刺杀,所以怎么说也算正当防卫。
而且,大概是运气比较好吧,晏绝在夺过短刀的瞬间避开了她,那柄刀是从她视线看不到的另一侧捅进去的,她并没有目睹到过程,只是难免见到了一点溅出来的血。
明明上一次更可怕,但他也没有问她怕不怕啊。
鉴于他过去的前科,傅苒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坏心思了。
说真的,其实她一直觉得晏绝的伪装非常,非常地浮于表面,就像一个冷而空洞的灵魂,却偏偏要披上美艳的画皮,把自己包装得全然合乎于世俗的标准。
但只要稍微靠近了一点,就会感觉到他藏着外表下的恶劣。像是在阴暗中无止境漫延生长的藤蔓,想要吞噬所有的光亮,再裹挟着自身,一同黑沉沉地坠入到无底的深渊之中去。
可是这样的人……又奇怪地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不过,傅苒心想,这确实有很多时候都掩盖住了他的实质,如果不是因为她被迫和晏绝打交道太多,没准也觉得他像外表一样只是个漂亮无害的少年。
但是这次,晏绝的反应让她有点意外,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把短刀收了起来,然后转头让跟随的几个人处理现场。
那个掌柜被血溅了一脸,受的惊吓比她严重得多,毫无反抗地被绑了起来带走。
书坊里原有的其他人也被遣散,一楼完全被封锁,几个武吏则上了楼,傅苒担心崔鸯在上面还不知情,想跟上去看看,却被晏绝拦住了。
“二楼还需要搜查。”
他仿佛原本想说点别的什么,但最后依旧变成了提问:“……你为什么要来这?萧徵让你来的?”
傅苒摇了摇头:“没有啊,世子只说起过琴行之类的,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地方。”
何况那都是在苏琼月面前才说的,跟她也没说过。
但听到这些,晏绝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你经常和他聊天?”
“也不算经常吧……”傅苒没懂他奇怪的关注点,“但世子他对谁都挺和善的,对我也很好。”
少年沉默一瞬:“在你眼里,有对你不好的人吗?”
那当然有,就是殿下你啊。
傅苒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没敢这么说。
但晏绝大概是从她的表情和眼神看了出来,眸光微微冷了下来,像是骤然染上一层霜色。
“苒苒!”忽然从背后响起轻柔的女子声音,透着一丝疑惑。
“刚才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吧?”
崔鸯在婢女的搀扶下从楼上下来,旁边跟着一名武吏,向晏绝道:“禀报殿下,二楼没有其他闲杂人等,只有这位崔家的女郎,方才已经问询过,她是来买书的,与事情无关。”
傅苒上前挽住崔鸯,小声跟她解释了几句情况,等到再回过头看晏绝的时候,发现他竟然在开始看一本书。
那好像是刚才她拿在手里翻看的,后面因为突然的袭击,就掉在了柜台旁边,晏绝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捡了起来。
这本书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本诗集罢了。
但他貌似还真的读了一会:“那些故事,你是从这样的书看到的?”
傅苒心想,书确实是书,但这里也不卖安徒生童话和聊斋志异啊。
“我说了我经常去谢公子的书房呀,从他的藏书里面看的嘛。”
晏绝的关注点又一次歪到了十万八千里:“谢侍中这么信任你?”
“什么?”傅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信任,应该是指她能进出谢青行书房的事情。
好歹书房确实算个比较私人的地点,说不准里头就有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被撞见了说不定还得灭口。
“对啊。”这一点她倒是非常名正言顺,“谢公子可不像有的人……咳,他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而且我又不会出卖他,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晏绝一时没有说话。
傅苒被他黑漆漆的眸子看得不禁有点发虚,开始认真反省自己的口不择言。
小病娇敌视谢青行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毕竟像他这样的资深阴暗批,对着家人健全心理正常的男主哪可能看得顺眼。
反正她都已经决定装怂到底,还是尽量别提起敏感话题了。
这时崔鸯打破了僵局,低声问她:“你和清河王殿下是旧识?”
“旧识倒也算不上……”傅苒心道他们差不多还是见面要装不认识的关系呢。
她被这么一提醒,突然感觉有点神奇,仔细想想,这貌似还是她第一次,在跟男女主没什么联系的场合里遇见小病娇。
的确,脱离了主线里面那些复杂的感情关系,她和晏绝本来就没有什么必然交集。
其实还挺好的。
虽然他们之间,已经不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充满提防,但她说到底依然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
就连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本身也是一层建立在谎言、虚假和欺骗上,经不起推敲的,像薄纸般一触即溃的粉饰。
所以她在崔鸯面前选择撇清了关系:“我们只是之前见过面而已,不算熟悉。”
说完这句话,她莫名感觉到一道视线像附骨之疽般落在了她身上。
可分明这里没有其他人,唯有晏绝站在原地,在光未曾照到的阴影中,他的神色晦暗不清。
“殿下,”傅苒只想赶紧跑路,硬着头皮继续道,“崔姐姐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吧?那我们先走了。”
意料之中的沉默,好在她早就习惯晏绝这种阴晴不定的性格了,直接当成是默许,拉*着崔鸯快步走出书坊,身后也没有一个人来阻拦。
武吏很快查抄完书坊,从尸体上搜出信件,整理好证物装进漆盒。
二楼,晏绝站在窗边,阳光为他鸦黑的发和眼睫镀上一层黄澄澄的暖色,他昳丽的眸子低垂,望着下面交谈的人。
傅苒在马车旁和崔鸯说话。
在永宁寺她私会萧徵,如今又和南朝细作扯上关系。
但崔氏女会为她作证,当然。
她总是很容易让人相信她的话,哪怕是虚假的。
在这个时候,像是提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傅苒忽然抿起嘴角浅浅笑了一下,唇色是如藤篱下攀附的朝颜花那样柔软的淡粉。
如此脆弱又易逝的生命。
只要暴露在炽烈的日光下,瞬息之间便会如同凋零的露水一般枯干了。
大概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阴影中的侍从低声问道:“是否需要属下顺着线索继续调查此人?”
“不用了,不必关注她。”
晏绝移开了目光,在烛火上引燃了那本书,看着它慢慢被舔舐上来的火苗吞没,直到烧成灰烬。
“继续监察梁王世子的行动,若有异样,再汇报给我。”
第34章
在黄河水封冻之前,皇帝的御驾南巡归来。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覆了薄霜,车轮碾过道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日头升起的时候,咸阳王就已经率领百官在城门处迎候,待到皇帝翻身下马,城门前各级官员跪迎,三呼万岁之声震彻云霄。
年轻的皇帝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迎着冬日的阳光,他眯起眼睛,视线越过重重人影,落在了远处的永宁寺塔上,那座金顶在城外远远可见,闪着耀目的光。
“陛下离京三月,臣幸不辱命。”咸阳王在这时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有言语未尽。
皇帝微微颔首,示意他稍后再禀。
宫门次第洞开,御道两侧禁军森立,显阳殿内炭火正旺,驱散了北风带来的寒意,皇帝解下佩剑递给内侍,转身面向咸阳王。
“有劳叔父,京中可有异动?”
咸阳王从袖中取出一卷奏章,呈到案上,接着道:“永宁寺重修的工程,果然藏着蛇鼠,臣已查明账目有异。”
“哦?”皇帝眉头一挑,心知肚明这是找到了自己需要的罪证,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位倚仗的叔父的信赖。
“但还有一事。”咸阳王的声音到这里沉了几分,“十日前,御史梁巡礼府邸遭人纵火,御史本人无恙,但其幼子葬身火海。”
听到这句,皇帝的脸色顿时阴下来。
数日前他还在洛阳城外的行宫时,就收到了加急的密报。但此刻亲耳听闻,仍觉胸口一阵发闷。
梁巡礼是他亲自提拔的寒门御史,虽然算不上心腹,但也可以算他这边的人,不久之前才查了太后的情夫李怿,将李家人尽数惩办。
此人遭到如此下场,别说他,知情的人都会明白,这是太后的报复。
他对梁巡礼的死不至于有那么大触动,但这种行为无异于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是赤裸裸的示威。
“有没有查清楚是谁干的?”
“纵火之人抓到了,但在狱中自尽……”咸阳王自然不敢怠慢,一一列举了查到的所有线索,最后道,“线索断在梁王世子那头。”
梁王世子……
皇帝这回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转入了沉思。
太后明面上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想必怎么查也牵连不到她身上。
贵人们做事一贯如此,哪怕大家都清楚,纵火案的背后无论如何都少不了太后的授意,但几乎没可能找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太后是绝对清白的,至少明面上一定是这样。
至于梁王世子,的确很有嫌疑。
但一来纵然确实是他做的,既然咸阳王这么久都没能找到证据,那最后多半是变成一桩无头公案,看在建兴长公主的面子上,也不好贸然处置,二来……这个人还有别的更重要的用处。
这趟南巡对他而言很有收获,除了巩固已经收入版图的疆域以外,也摸清了南边的情况。
南梁前废帝暴戾无道,被内侍刺杀而死,死后权力中空。建康那边经过一番争夺,已经是当年的义阳王萧承业掌握了朝中大权,看样子,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支持,有登基称帝的意图。
但在另一边,还有几股势力并不想承认他的地位,尤其以蜀中的成都王为首。
以这样的形势,南梁自己内部都还有得打,可以乘虚而入拿下一些地盘不说,要是萧承业最后真的得胜,那么,萧徵这个质子就是个很不错的筹码。
萧承业虽然还可能再有别的孩子,但毕竟年纪已经不轻,一旦称帝之后,免不了面临国无储君,或者储君太过于年幼的局面,两者都容易生乱。何况萧徵资质出众,就这样放弃了必然可惜。
萧徵可以动,不过并非现在。
皇帝的指节轻轻敲在凭几上,目光凝视着落地缠枝灯跳动的火焰,良久,他开口道:“太常少卿萧徵,对永宁法会监管不力,致使贪腐横行……革职查办。”
这就是暂时的处置了。
事项都汇报完毕,咸阳王若有深意地看了眼晏绝,最后补充:“能查到梁王世子身上,还要多亏了清河王提供的线索。”
“哦,是吗?”皇帝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头,迟缓地望向已经长大了的弟弟。
说实话,他和晏绝虽然同被太后抚养长大,但其实并没有他后来刻意表现出来的那么亲近。
甚至在幼年时,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对晏绝存着十二分的警惕。
生于皇家,即使是再小的孩子也知道,兄弟不只是兄弟,也是有力的皇位竞争者。而对于他们来说,有时候失去权力,同样意味着失去生命。
他八岁就已经贵为帝王,名义上似乎拥有天下,然而实际却处处掣肘,最初那几年行事几乎是谨小慎微。
因为这个位置并不稳当,如果太后有哪一天对他不满意,她可以暗地里杀了他,然后从晏家扶持一个新的皇帝。
晏绝与他年纪接近,无论哪个方面似乎都最有资格。
然而,出于某些原因,他后来慢慢消除了心里的警惕,反而对这个弟弟格外加以重用。
倒不是他骨肉亲情突然觉醒,而是随着年龄增长,他逐渐开始意识到,比起他,太后分明更不愿意看到晏绝登上太极殿中央的位置。
除了皇帝本人以外,朝中少有人知道,清河王之所以封得早,并不是受重视,而是因为太后当时想把他打发出宫。所以晏绝满十岁没多久,就被有意安排了一个幽州的外任,在那里呆了好几年,最后被他找个职务变动的借口召了回来。
这让皇帝隐隐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太后对晏绝仿佛有种深藏的,难以觉察的厌憎。
可不管为什么,对他反而是件好事。
作为皇帝,他必然要用宗室的力量来制衡朝臣,同时还得防备太后的干涉。咸阳王虽然明确站在他这一边,但对方毕竟是叔父,难以完全受他控制和利用,相比起来,清河王则可以说是绝佳的一柄刀。
皇帝半点也没有泄露出内心的思绪,不动声色笑道,“如此说来,清河王在此事上亦有功劳,值得重赏。”
“为皇兄分忧是分内之事。”
晏绝的举动和回应都如他所想的恰到好处,和过去的许多岁月一样。
于是,皇帝又当着咸阳王的面和他寒暄了几句小时候的趣事,在冬日炉火温暖的殿内,几乎营造出了一种温情脉脉的气氛。
晏绝噙着平淡的笑意,像往常般作出合适的回应。
他当然清楚这位皇兄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不敢让苏太后再次染指权力,所以让咸阳王监国,但又不完全放心咸阳王,所以再多增添一方制衡。
其实太后多年以来,面对棘手的位置,也常常是这么做的。
畏惧和提防着太后,最后却也变得像她。
但太后报复梁巡礼的那一夜,其实是他早早预料到的,因为在检举李家谋反罪的李怿同乡堕马而死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这场报复将要到来。
可他还是什么也没做,直到那夜,看到遥遥的火光映在黑夜里,令人错觉能听到其中的惨呼。
梁巡礼投靠皇帝,得罪了太后,得到意料之中的下场,他对此毫不同情,也没有触动。
如同因果循环,这一天必然会到来,或早或晚,血债总要被清偿。
他自己也是一样。
然而他身上背负的所有罪孽,若要到清算的那一天,恐怕连堕入无间地狱,被业火焚尽,也不足以得到偿还吧?
*
御驾南巡回归,引起了城中许多讨论,而且过了没几天,宫中又传来一个好消息:皇帝因喜得一子,当即宣布罢朝三日,并按例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庆之意。
这段时间,傅苒早就回到了谢府。
所以阔别数月后,她终于看到谢青行不用当值,在家安稳地呆了几天。
看得出来,虽然没有大摆筵席之类的举动,但对于谢青行回来的事情,大家都还是很高兴的,尤其是谢晞容。
“大兄!”谢青行刚回来第一天,谢晞容马上就跑去诉说了自己对长兄的思念,“你可算回来了!二哥三哥整日就知道与国子监的同窗论学,连陪我逛个西市都不肯,太过分了!”
谢青行听完笑着承诺她,只要有空一定会陪她出门去看新开的胡商铺子。
除了东郡公谢易照旧没有任何表示,甚至看到谢青行一切平安,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欣慰之情,在家宴上板着脸问他:“此番随驾出征,可有所获?立下何等功劳?”
谢青行却完全不意外,平常地回复道:“尚可,圣上英明神武,所到之处流寇尽除,如今边地秩序已定。”
他对父亲的态度和东郡公对待他的态度没什么区别,一问一答,语气平淡得像在朝堂上论政,全无久别重逢的温情。
反倒是在其他弟弟妹妹们面前,他向来要温柔得多,知道傅苒刚刚回家,便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和崔家娘子玩得是否开心。
说到这件事,傅苒回来之后不久,就收到了崔鸯的信。
崔鸯写信告诉她,竟然真的和母亲沟通了婚事。
“苒苒吾友:暌违数日,思卿前言,深觉有理,吾当与家慈倾心相谈,以解其忧……”
在信里,她说李夫人十分惊讶,似乎还有些伤心,或许是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想要这样最理想的安排,以至于情绪所致又病了一场。
但最终,李夫人表示会听从崔鸯自己的意愿,崔鸯也不能全然肯定究竟是好是坏,但事情总归已经发生了转机。
写完这一封长信,带着幽香的信笺上是落款和祝愿:“此致,顺颂时宜。”
傅苒把这封信看了好几遍,出神之余还有些犹豫。
李夫人的想法她也能理解,虽然李七郎本人不算多么才华出众,但毕竟是世家子,论家境长相都不算差。何况凭崔鸯母亲的情面,父兄的名望,嫁过去之后李家人看在崔氏的出身上总归都不会薄待她。
站在父母的角度来说,这桩亲事虽然称不上十全十美,至少也是稳妥的选择。
但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崔鸯本人的心意,不管结果怎么样,至少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想到这个选择可能会影响别人的命运,就变得不好判断了。
改变这个点,对于崔鸯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呢?
第35章
虽然年前的京城里暗流涌动,但不管怎么样,岁序更迭,年节的喜庆终究压过了一切。
在人们殷切的期盼与忙碌中,日子像是被抽打的陀螺一样飞快地滑过,从小雪,大雪,到冬至,小寒,腊八,过年的氛围变得一天比一天浓厚。
过了腊月八日之后,元日很快就近在眼前,谢府上下早早忙碌起来,红纸、红绸、朱红的灯笼等等全都依次挂起,衬得庭院廊庑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到除夕当天,府上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祭祖、飨宴,礼毕之后,整个大家庭便都聚在一起守岁,傅苒当然也在其列。
谢晞容向来是坐不住的性子,在母亲陶氏身边还没挨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如坐针毡起来,忍不住几步蹦到长兄谢青行身边,开始使唤人:“长兄,长兄!快给我画门神像嘛!天都黑透了,再不贴就真要误了时候了!”
陶氏闻声,带着嗔意横了她一眼:“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你大兄岁末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回来吃顿团圆饭,让他好生休息会不成?家里什么门神没有,偏要缠着你长兄现画?还不快回来坐好。”
她的语气虽然略含责备,但在年节的气氛下到底不如平日那样严厉,谢晞容察言观色,立刻满脸理直气壮地摇头。
“我才不要那些匠气的东西!长兄画得最神气最好看,我就要长兄画的。”
谢青行面露笑意,任由幼妹躲在自己身后撒娇,温言对陶氏道:“叔母,无妨,晞容早就同我提过此事,只是近来一直不得空闲。今夜守岁左右也是无事,此时动笔正好应景。”
他向来言出必行,说完便当真唤来了仆从。
没过多久,桌案上就铺出了红纸,谢青行挽袖执笔落墨,谢晞容得意洋洋地托腮靠在旁边看他,顺便拍起了马屁。
“长兄你的画艺越来越厉害了,我觉得一点也不比外面传的名家差,要是放到市上,肯定能一张卖出千金。”
陶氏眉头一提,马上就教训她:“胡说什么!此为末技,贵公子岂能以画工谋利,不过是你大兄惯着你而已,不许再乱说话了。”
“阿母息怒,我错了我错了。”谢晞容做了个缝上嘴的手势,“我真的不说了。”
她岁数刚满十二,有记忆以来过的年还有限,不像其他人早就习惯了这种氛围,因为过于兴奋,一刻也闲不住。
坐了不到半刻钟,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少年们兴奋的喧哗,她亲兄长谢晞朗提高的声音隔着窗棂传来:
“容容,我们在雪地里抓住了两只肥雀儿,你来不来看?”
“来来来!”谢晞容几乎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像只被放出笼的小鸟一样,又心花怒放地旋了出去。
陶氏望见女儿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笑着对旁边的刘夫人抱怨了一句,语气却并不如何严苛,显而易见地满是宠溺之意。
“真是的,再过几年也要及笄了,还这样一团孩子气。”
刘夫人正含笑看着小辈们嬉闹的方向,神色柔和地顺着陶氏的话道:“孩子有孩子气自然是好的,她就是如此才最惹人疼。”
留在京城的谢家人,此刻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间灯火通明又暖意融融的厅堂里,炭火盆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混杂着除夕夜特有的喧腾与暖意。
“阿苒,怎么一个人坐着?不出去和他们一起玩会吗?”
小辈们的吵闹之中,唯有谢青行注意到傅苒独自待在守岁的火盆边,把自己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厚实的锦裘里,像只蜷缩起来的团子,便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谢公子……”傅苒拢紧了厚袄子,好半天才从炉火边起了身,磨蹭着慢腾腾走到他身边,“外面太冷了。”
她从来没有在北方体验过这样严寒的冬天,而且原身不知道为什么也格外怕冷,一点也不想离开炭火。
谢青行了然地颔首,示意她先坐下:“那就在屋里呆会,晚上会放爆竹,从窗子里也能看到。”
“好。”傅苒依言乖乖地伏在了案边上,看着他作画。
她早见过谢青行书房里自绘的山川地理图,知道他白描水平不错,只是没想到竟然连这种东西也擅长,男主简直活生生一个全能大神啊。
屋子里的暖意让人浑身懒洋洋的,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谢公子,你怎么在画这个?”
谢青行于是解释了方才的缘由,傅苒知道谢晞容有事没事都爱找他,又继续道:“那你画的这两个门神都是什么呀?”
“未曾听家中长辈提起过么?”
谢青行抬眸,见她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中不知为何闪过一丝怜惜的意味。
“我最初也是儿时听我阿母说起的。”他声音放缓,如同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两尊分别被称为神荼和郁垒,他们是传说中的神明,据说住在度朔山的大桃树下,擅长对付鬼魅邪崇。所以,把他们的样子贴在门上就能震慑鬼怪。”
谢青行说完,露出淡淡的笑容,被炉火映得格外温和:“当然,旧俗很难分得清起因,回想起来,这些大约都只是对孩童讲的神怪传说罢了。”
“这样啊……”
傅苒的脸颊被炉火烘得微微发红,下巴枕在手上,盯着画笔,真正有种临睡前依偎在长辈膝下听故事的错觉,慵懒又安心。
她在昏昏欲睡的舒适之中,奇异地生出了一种不实之感。
外面的夜色里还飘着细细的雪花,但屋子里很暖和,长辈们坐在一起聊天,弟弟妹妹在屋外忙着玩闹,长兄在灯光下为妹妹画画,一切都温情到如同虚幻的场景。
就像她记忆深处也曾拥有过的、模糊又温暖的旧时光。
但从外公外婆过世之后,真正意义上的团圆就很难再找回来,分开的父母都走向了再婚,对两边的重组家庭来说,傅苒更像个外来者,试图向他们汲取稍许亲情的客人。
而谢府……更不是她的家,就连如今的停留也只是短暂的,一种善意的接纳,可迟早会要离开。
何况,这么久以来,谢青行对她始终像真正的兄长一样,可她从开始就只是为了任务而已,甚至还有忘忧蛊的欺骗。
这一瞬间让她觉得有些难过。
谢青行抬笔蘸墨,却无意间瞥见了女孩神色怏怏的模样,笔尖一顿,蓦然出了声:“阿苒,你会画画吗?”
“呃,一点点吧。”
傅苒的思绪被他骤然打断,恍惚地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当年中二时期学的漫画能不能算?
但谢青行也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说完便递过了支细毫笔:“你闲着怕是无聊,不若也试着画一画。”
“那好吧。”她只得接过笔,犹豫了一下。
除了漫画,小时候外婆还有教过她一点简单的国画,无非竹叶葡萄之类的,可惜因为长久没动笔都快忘光了。傅苒想了想,先试探着勾了只最顺手的简笔画小老虎。
画得不太熟练,胜在憨态可掬,不过,这两笔倒是找回了一些画漫画的手感。
她抬起头看了谢青行一眼,心念微动,笔尖在纸角飞快游移,偷摸给他画了个圆头圆脑豆豆眼的Q版形象。
“……你忽然笑什么?”谢青行无奈道。
傅苒连忙半盖住了纸面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她那副心虚的样子简直昭然若揭,但谢青行笑着也不去揭穿,看得傅苒略有点不好意思,又赶紧在旁边补了另一个同样圆润活泼,但是梳着双鬟的小人。
还没画上背景,身后就猛然窜来了一阵户外的寒气。
她下意识连人带坐具往后瑟缩了一下,才听见小女郎兴致勃勃的声音大声道:“长兄,你快看我们捉到的小鸟……咦,这张纸上是什么?”
话音还没落下,谢晞容就一把抓起纸张,眼神透着惊奇:“好可爱!我怎么不知道长兄你还会画这个!”
谢青行搁下笔,笑道:“这是你苒姐姐画的。”
“哦,”谢晞容看了傅苒一眼,脸上的表情有点别扭起来,好像不是很情愿夸她,“就、确实还不错吧,反正归我了。”
谢青行的语调依然温和,却不容置疑:“晞容,向别人有求的时候是不是要先道谢?”
“好吧……多谢你了。”
谢晞容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两声,又低头看了眼:“但这画怎么才两个人,能不能补全一点啊。”
谢青行从她手中接过了画纸,目光落在纸上。
一个小人在桌边画画,另一个小人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桌子另一侧则什么也没有,空落落的。
他静默片刻,抬首望向傅苒,眼中映着炉火,里面有温暖的笑意。
“怎么不把你自己也画上?一家人过节,应该都在才好。”
一家人啊。
他什么别的话也没有说,但这样就已经足够明了了。傅苒怔了片刻,忽然抬手飞快地捂了一下眼睛,等放下手的时候,脸上已经绽开一个真切的笑容。
“好啊。”
谢晞容左看看右看看,也不懂这两个人是不是在打什么哑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那你先画吧,反正我们说好了,这张画要归我啊!我都跟你道谢了,不许违约!”
她像快活的小旋风,一溜烟跑到自家阿母那里讨嫌去了。
桌边再度安静下来,傅苒画了几笔,在空处添上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接着问谢青行:“公子,你出征的这几个月,头痛还会复发吗?”
之前在谢府的时候,她时不时会熬药,出征在外就不行了。
但说起来,谢青行的头痛多数是和苏琼月相关,他不见到苏琼月的时候,应该发作得很少。
果然,谢青行神色如常道:“已经不严重了,近期没有再发作过。”
傅苒轻轻嗯了一声,这个答案确实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可是仔细想想,忘却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呢。
想起来的时候痛苦,不想起来的又徒留遗憾。如果没有这个蛊的话,他和苏琼月,应该真的是非常相爱的一对青梅竹马吧。
穿书这么长的时间,她不仅是更深刻地了解了女主,也逐渐理解原著里直接着墨不多的男主谢青行。
他的家庭环境其实有点特殊。
甚至她觉得,谢青行这种无论什么时候都表现得稳重可靠的性格,或许跟家庭有很大关系。
谁都能看出来,他和继母只是以礼相待,并不亲近,和父亲谢易之间,似乎更没有过什么特别温馨的举动。
而且东郡公父子的交流几乎和上下级没有差别,谢易只会严厉地问他职事做得如何,就算建议,听起来也依然如同冷漠的指令,可能最多再教训几句忠君爱国的道理,然后就结束了。
然而谢青行对待家里的其他小辈,却完全不是这样。
虽然表面上总是沉稳冷静的模样,但傅苒知道他一直很关照家人的感受。就像谢晞容的三兄早早被安排好从文的路,整日在国子学苦读,某天心血来潮提了句想习武强身,虽然被陶氏骂了回去,可隔天就得到了一柄上好的蛇牙枪作为礼物。
哪怕只是日常里的一点小事,他也是会在意的。
但是,她想,对于谢青行而言……这是否也可以算是一种亲情的补偿呢?
或许他未曾得到,却又希望别人能得到。
所以不仅仅是苏琼月依赖他,其实他也应该同样依赖苏琼月,在他们一起长大的过程中,就像相互交织缠绕的藤蔓,弥补彼此生命中从最初就残缺的那一角。
这种深植于骨的依赖从未失去过,只是因为蛊而被扭曲,变成了时不时发作的疼痛。
傅苒心中涌上一丝酸涩,轻轻叹了口气。
……
过完年之后,另一桩万众瞩目的盛事就是上元灯会。
今年的灯会空前盛大,据说京兆府下了很大力气筹备,城中心的铜驼大街会要竖起高达九重的巨型灯楼,上面遍缀各种各样的奇巧花灯,东西二市也卯足了劲,从鱼龙灯、走马灯,到琉璃灯、绢纱灯,新的花样看都看不完。
不过上元日除了过节以外,对傅苒来说还有另一层含义。
这天是傅苒在现实中的农历生日,知道的大多都说这个生日意头好,所以她将来肯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就连谢晞容听到之后都大感羡慕,跑去问陶氏为什么不选个良辰吉日来生她,被自家阿娘没好气地训了一顿,叫她自己下次投胎选个好日子。
在这样的打打闹闹间,年节的喧嚣慢慢消散,廊下悬挂的彩绸灯笼都还没有撤下去,转眼之间,上元佳节就到了。
这一天,月在高天灯在水,清辉遍照人间。
第36章
上元夜,铜驼大街。
暮色还没有完全昏黑下去,街上的灯影就已经次第亮起,灯火长河流淌在安宁而迷蒙的暗夜里,如同渺远的银汉一般熠熠生辉。
不过傅苒把白狐大氅的系带紧了又紧,才算挡住不断往她领子里钻的寒气。
上元的夜间对她来说还免不了有点冷,好在节日的气氛是火热的,比如在她身边,谢晞容就非要缠着谢青行买新制的羊角灯。
谢青行低头看着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堂妹,又掂了掂另一只手提着的东西,声音透出几许无奈:“晞容,这已经是第五盏了。”
“我一年才逛这么一回,多买点就多买点嘛。”谢晞容的劲头半点也没有受到打击,熟练地攀着他的手臂继续撒娇,“求求你,求求你了,长兄。”
“三叔母说,你上个月逛街的时候也是这么求她的。”谢青行叹了口气,虽然手里已经拎得满满当当,但还是帮小堂妹付了钱。
他待弟弟妹妹们一向公平,想到傅苒似乎什么也没拿,便低下头问她:“阿苒,你有喜欢的花灯样式吗?”
从长街上一路走来,一行人差不多靠近了中心的九层灯楼处,鎏金的楼座之上,成百上千盏明黄澄澈的灯火层层叠叠,辉煌又璀璨,连成了一片温暖的光海,让傅苒被风吹得雪白的脸都泛起柔和的暖色。
她摇了摇头,眼神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忽然兴奋地指着他身后的某处。
“公子,你快看那边!”
谢青行依言抬眸望了过去,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灯楼下面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手提莲花灯的绝美少女。
少女仰头对着高处层叠的灯盏,周身暖黄的光仿佛被晃动的人影揉碎了,交错成星星点点,落在金线织锦的裙袂之间,走马灯正从上方掠过,一时腾起流霞般的辉芒,令她眉心的朱砂色花钿刹那明艳非常。
像是隐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她转身回眸而望,衣带流风飘舞间,仿佛传说里凌波的洛神。
就连傅苒也愣了一会,心想怪不得古言小说里总拿灯会来写心动名场面。
一片乌漆麻黑的夜里,忽然出现这么亮眼的打光,连女主这样本来就高得不行的美貌度都能锦上添花,果真前人的智慧是有道理的。
“苒苒!”苏琼月见到傅苒眼前便是一亮,但目光触及后面的谢青行,声音又轻下来,“……谢郎君。”
傅苒和谢家兄妹朝她过去,走近了就发现,苏琼月身边原来是盛装打扮的晏明光和她的护卫。
公主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提着一盏漂亮的花灯上前来挽住了苏琼月的手臂,两人亲亲密密,如同自成一方天地。
但后方几步之遥,灯影未曾照到的阴暗里,还有一个游离的身影。
晏绝半隐在灯光交错的边界,和前面两个人的热闹格格不入,就像对眼前流光溢彩的盛会毫无兴趣似的,只是漠然地旁观着。
直到傅苒走近的时候,他的眼神才无意般地从她身上掠过。
原本置身事外的疏离感仿佛被什么打破,少年修长的身影从灯影里慢慢走了出来。
他好像并没有那么怕冷,虽然罩了件大氅,但只是松松地披着,露出下面纁红的深衣。赤金色的夔龙纹若隐若现,黑与红交错,氅衣浓深如墨的毛领衬得露出的颈项和下颌线更加白皙,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冷光。
鉴于颜色确实很有冲击力,傅苒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继苏琼月之后,她连续遭受二重美颜暴击,感觉自己的阈值都要变高了。
晏绝察觉到她的视线停留,莫名勾了勾唇角,原本就精致的面孔因为这个笑容而越发艳丽。
另一边,晏明光被苏琼月拉着朝傅苒走过来,刚看清就皱起了眉头,意外之余又*有些不高兴:“这不是那个……你什么时候和她关系这么好了?”
“明光,不要这样,”苏琼月生怕好友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连忙低声哄劝,“我不是同你说过嘛,先前那些事情全都是误会,苒苒人很好的,既然碰见了,就打个招呼而已。”
“非要去你就自己去,拉上我干什么?”
晏明光没买账,恨铁不成钢地抽出手,哼了一声,自顾自地令护卫拨开人群往前走了。
苏琼月被独自留在原地,因为晏明光这样的态度,她的脸颊也有点微微发烫,窘迫得不好意思直视谢青行,只好对傅苒小声道:“还好碰到你了,我还怕灯会人太多找不到呢。”
女主居然也在找她吗?
傅苒有点没想到,疑惑地问:“苏姐姐找我有事?”
“那倒不是……”苏琼月抿唇一笑,下意识飞快地朝身后晏绝的方向瞟了一眼。
少年触及她的视线,眼神瞬间染上了警觉,像是无声传递出某种制止的讯号。
苏琼月收回目光,演技平平地咳嗽一声。
“不过,我要是找不到你的话,有些一开始心心念念的人恐怕就要大失所望了。”
但当着谢青行的面,苏琼月后半句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加上灯会太吵,傅苒什么也没听清楚。
苏琼月见她一脸茫然,也不纠结这件事,目光扫过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又靠近她耳边说:“苒苒,这么热闹的上元盛会,你不挑一盏喜欢的花灯吗?”
灯楼脚下,各式各样的花灯小摊鳞次栉比,除了常见的莲花灯、金鱼灯这些之外,还有很多十二生肖模样的新奇款式。
“今岁为乙亥年,属相是猪,你看,那些小猪模样的灯卖得最好。”苏琼月指着其中某个摊位解释了一下。
“什么什么,我就属猪,我要买这个!”话音刚落,谢晞容就冲了上来,指着一个又要谢青行买。
“……”谢青行看起来真有点头疼了,“晞容,再这样我要拿不下了。”
苏琼月见状,不假思索道:“没关系,我可以帮忙拿一会的。”
谢青行向她微微笑了笑:“多谢苏娘子的好意,不过毕竟太麻烦你了,我劝她少买些为好。”
苏琼月面色一红,连忙转过脸问傅苒:“对了苒苒,你的属相是什么?”
傅苒看小猪确实画得挺可爱的,但她在现代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见得多了,其实没有谢晞容那么大热情。
被苏琼月问起,她便随口回答了:“我属兔的。”
她今天因为怕冷,一直裹在那件蓬松厚实的氅衣里面,白狐的皮毛绒绒的,只露出来半张脸,鼻尖被风吹得微红,头上插着谢晞容不知道从哪里搜集来的绒花发饰,看起来真的很像化了形的小动物。
苏琼月上下打量着她,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果然是,苒苒真的很像兔子呢。”
兔子么?
这句回答同样顺着夜风飘入晏绝耳中,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勾勒着女孩被灯光映暖的轮廓。
其实可一点都不像。
他看着傅苒发髻上毛茸茸的装饰,不知为什么想,明明是只看起来像是兔子的,雪白的小狐狸。
这时候她专心致志地和苏琼月在小摊前讨论花灯,没有抬头,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更是浑然不觉。
晏绝就站在她几步之外,一个不远不近、足够看清却不容易被察觉的位置。
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分明想要靠近,却又因为这瞬间的冲动生出了对自己的恼怒,处在一种格外别扭的僵持状态下。
何况傅苒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她就只有最开始多望了他一刻,甚至没有和他打招呼,最开始是跟着谢青行,然后就只顾着和苏琼月说话。
的确,她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又怎么会留意到他。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晏绝忽然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今天的灯会,傅姑娘什么都没拿,阿姊怎么不给她挑一盏应景的兔子灯?”
苏琼月听他这么说,不禁微微一怔。
她对晏绝的性子即便称不上了如指掌,从小到大也多少有些体会,他虽然常常面带笑意,但骨子里疏淡冷漠,绝少主动关心旁人,所以这个提议……实在很不像他。
想到先前的种种异样,以及灯会之前,他状似无意地问起和傅苒是否有约,苏琼月福至心灵,好像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扬起嘴角,像是看到当年青涩感情萌芽的自己。
她若无其事地牵着傅苒离他近了些,柔声道:“阿真,那你给苒苒买吧。”
“啊??不用了不用了。”
傅苒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砸懵了,想都不想,下意识就是连连摆手拒绝。
开玩笑,她怎么敢让女主劳烦小病娇。
上次因为女主要求带上她去打猎,晏绝就直接害她扭伤了脚,这次谁知道他又要怎么刁难,前车之鉴都没过多久呢,还是得好好吸取教训。
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吧。
另外她知道谢晞容一向喜新厌旧,玩腻了之后肯定又是塞给她和谢青行处理,所以果断摇了摇头道:“其实谢公子买了很多灯了,我有他买的就好了。”
“对吧,谢公子?”傅苒说完就转头找谢青行。
她本来是想让谢青行支撑一下自己的话,结果找了半天没找到,最后意外又不意外地看到他再次被谢晞容缠着去逛下一个摊位了。
好吧,本来还想让他和女主多说上两句话来着。
她回过头,却看到晏绝冷冷瞪着她,脸色不太好看。
他连唇边的弧度都彻底消失了,不悦地看着她到处找谢青行。
但其实傅苒不太理解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明明她贴心解决了女主的突发奇想,没给他添半点麻烦,他应该感谢她才对,有什么好生气的?
少男心真是比海底针还难猜。
傅苒满脸无辜地眨了眨眼,暗自往苏琼月背后挪了过去,假装没看见他眼里骤然沉冷的阴郁。
管他是为什么呢。
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可能她还要稍微犹豫一下,但现在这么多人在旁边,完全不虚好吗。
想什么就来什么,这时候傅苒听到一个清润的男子声音道:“瑰异谲诡,灿烂炳焕,九重灯楼的确是值得一观的奇景。”
另一个熟悉的人笑着说:“崔兄博闻强识,信手拈来便是文章,果然令人叹服。”
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崔林一身靛青长袍,身姿挺拔如修竹,正望着璀璨的灯楼,而萧徵和她视线相触,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世子,崔郎君。”
第37章
行吧,最后两位男嘉宾也光荣出现了。
傅苒深受古早言情荼毒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很多灯会上的常见桥段。
除了经常用来大展文采的猜灯谜对对子之外,另一种普遍的促进感情方式,则是女主在拥挤的街市上差点遇到危险,再写个男主或男配及时来英雄救美。
当然,看情况,今天应该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毕竟这么乌泱泱一大群人,就是真来刺杀都未必找得准目标,女主绝对安全得很,基本上可以放心。
晏明光本来等苏琼月等得不耐烦,都快要上前去甩脸色了,但看到迎面而来的两道身影,尤其是那道靛青色身影的时候,她神色一顿,眉宇间的不耐收敛了几分。
公主牵起唇角,硬生生扯出一个矜持而略带审视的笑容:“崔郎君,好巧。”
崔林则向她行礼谦声道:“公主殿下。”
他的姿态恭谨,却透着一股清疏。
晏明光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崔林的目光却已转向了旁边的傅苒,温和有礼地颔首致意:“傅娘子安好。”
他和傅苒后来在崔宅又见过两面,也算认识了,此时便自然而然道:“见到傅娘子今日的装束,倒让我想起《九歌》中的‘青云衣兮白霓裳’,正符合这一句的意境。”
傅苒跟他打了招呼,心想不愧是崔鸯她哥,兄妹俩一个个说话都这么引经据典。
崔家人是真的很有文化,估计是家庭教育的原因,崔鸯父亲崔循不说,母亲李夫人就是著名才女,崔家兄妹的名和字都由她取的。
“兄长名为林,字枕鹤,我名为鸯,小字眠棠。”崔鸯这么告诉过她。
但傅苒跟崔林单纯就是见过几次的关系而已,实在不熟,只好跟他商业互吹:“崔长公子果然和传言中一样文采斐然。”
崔鸯说的话,姑且也算传言吧,虽然有亲情滤镜就是了。
说起崔鸯,崔林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我正要提及此事,舍妹不喜吵闹,向来极少参加灯会。她知道你应当会来,所以托我道一声歉,不能相伴同游,望娘子见谅。”
这个傅苒当然清楚,崔鸯不喜欢太拥挤的地方,即使和她逛街也都去文雅清净的场合,没来是正常的。
别说崔鸯,她看到这么多人都已经开始头疼了。
要不是为了任务,宅在家多好。
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晏明光看见她和崔林交谈,一个眼刀就甩了过来,透出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
不妙,非常不妙。
晏明光本来就因为谢青行和苏琼月的事情看她不惯,她要是还敢和崔林熟悉,那更要罪加一等了。
“咳,”其他人都太远了,傅苒马上别过头找萧徵说话,“世子,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圆好大啊,哈哈哈。”
好在萧徵是真正的解语花,哪怕她临时找了个这么尬的话题都能顺滑地接上:“是啊,上元佳节,月圆岁好,正是人间团圆之兆。”
这边话音未落,晏明光已经朝崔林走了过来,下巴微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崔郎君如此有文采,不知道面对这样的美景,能否作一篇咏叹灯会的千字赋?”
崔林一怔,随后哑然失笑道:“公主谬赞,在下今日是为游览而来,实无即席作赋之能,恐怕要令公主失望了。”
“哦,是吗?”晏明光阴阳怪气地冷哼道,“你刚才称赞那位傅娘子的时候,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怎么到我的问话就要推脱不能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吧?
晏明光又接连抛出了好几个刁钻的问题,姿态是她惯有的高傲,好像不是和人聊天,而是在考校自家聘请的教书先生似的。
见到崔林一一对答如流,她的表情才略微满意了些。
傅苒都感觉,平原公主貌似不是看中了意中人,而是想找一位能配得上站在她身边的驸马,所以正在挑拣这件商品的优点。
那原著里,他们真成了夫妻之后莫非也是这样,晏明光不会还要像展示自己的珠宝似地带着崔林出去炫耀一圈吧?
真不知道这对到底是怎样的怨偶文学。
晏明光好像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警告地往这边横她一眼。
为了不继续拉仇恨,傅苒只能对着萧徵没话找话。
周围人这么多,真有事也不可能在这里谈,不过想到那天萧徵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诉他,她还真记起了一件事。
“对了世子,你认识李家的七郎君吗?”
“认识。”萧徵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怎么了?”
“没什么,我之前在宴会上见过他,有点印象,所以想问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傅苒没提崔鸯的事,犹豫了一下又补充,“就是你真心的想法,当然,不方便说就算了。”
萧徵看着像是领会了她的意思,但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略微沉吟了片刻,仿佛在酝酿合适的言辞,最后道:“若依我之见,李七郎此人……形秀而神昏,绝非佳偶。”
什么鬼形容。
形秀神昏,那不就是说李七郎是个空有家世和外表的草包?
傅苒差点被吸进去的寒风呛了一口,连连咳嗽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她还真没看出来,原来萧徵也这么会阴阳的。
不对,等等,什么叫“并非佳偶”?
“我没看上他啊!”傅苒感觉有必要澄清一下这个误会,“只是我有个朋友需要打听一下,也不对……反正真的不是我!”
不知道她这句话到底是触动了萧徵哪根心弦,他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那笑容不同于平日的克制,他的眼底漾开一片柔和的暖意,声音很轻,在周围的喧闹里,只有离得最近的傅苒才能听清楚。
“长宁,你许多地方都和以前不同了,可这一点还是没有变。”
哪一点?
她明明整个人连灵魂都变了好吗,这认亲认得也太不走心了。
虽然不知道她跟女配究竟有什么相似之处,但既然亲哥都认了,也算是歪打正着,省得她绞尽脑汁想办法编故事了。
扯了半天,崔林和晏明光终于走远,傅苒悄悄松了口气,默默也离萧徵远了几步。
幸好走了,不然她可实在不想拉到更多仇恨了。
结果她视线一转,又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湖水般幽深的黑眼睛里。
晏绝独自站在灯火没照到的阴影深处,望着她的方向,视线冷飕飕的,好像在散发着某种生人勿近的低沉气压一样。
这是怎么了?
傅苒带着疑问寻找苏琼月,果不其然,她看到谢晞容正在高高兴兴地给苏琼月展示自己买的一大堆战利品,谢青行神色纵容地望着。
他和苏琼月中间隔着一个谢晞容,距离并不相近,但即使如此,苏琼月的目光还是常常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
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无声而奇妙的氛围,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对情侣带着自家妹妹。
她回过头看晏绝,顿时明白了一切。
吃醋了嘛,很正常。
而且大家都有各自的同伴,就小病娇单独被冷落在一边,心情能好才怪。
但经过这么几番打岔,傅苒彻底忘记了一件事情。
在上元灯会这种凑修罗场的绝佳时机里,剧情杀是万万逃不过的。
当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听见一阵骚动,灯楼上面的一盏高灯掉落下来。
坠落的灯影如同流火,激起人群的惊呼,而那个方向,会掉到苏琼月身上。
“苏姐姐!”
傅苒还没来得及叫人,萧徵的反应比她更快,顷刻便挡在了苏琼月前面,谢青行也马上出手。
好在那盏灯本来就不重,被谢青行拦了一下,下坠之势骤减,燃烧的灯架险险擦过萧徵,最终哐当一声砸在苏琼月脚边尺余之地,溅起几点火星。
苏琼月惊魂未定,但还好一片衣角都没有被燎到。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崔林显然也看到了,立刻撇下晏明光,疾步穿过人群赶到苏琼月面前,声音带着显著的关切与紧张:“苏娘子,你可有受伤?”
苏琼月很明显没事,因为她已经被人围了一圈。
傅苒发现她果然还是放心得太早了。
剧情杀不是不来,是时候还没到。
作为一个阅修罗场无数的读者,她看到这种名场面,就像霸道总裁文里看到男主从天而降打脸欺负女主的小喽啰一样,对可能的后续发展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来。
更别说接下来的情节她好像在很多小说里看过无数遍。
苏琼月面对崔林的关心,还没回过神来,怔愣道:“我、我没事,”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第一时间看向谢青行,“方才是不是谢郎君为我挡住了掉落的灯?多谢你……”
“不是我。”谢青行看了眼萧徵,淡淡道,“你应该谢世子才是。”
苏琼月被这句话和他的态度刺到,转向萧徵,却发现他干净的衣袍上沾了些污迹,灯掉落在脚边,泼洒出些许灯油。
她原本赌气的心理变成了不好意思:“多亏你了,世子,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
萧徵就像标准男二一样温柔宽慰道:“这是意外,何须道歉,没有伤到你就实在太好了。”
在中心之外,被崔林抛下的晏明光表情有点恼火,只是看到苏琼月也略显惊慌,皱了皱眉,把火气压了下去,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她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拉开了萧徵,占据了苏琼月身边的位置。
就这么短暂的一会功夫,以苏琼月为中心,忽然众星捧月似地聚集了一群人,挤得水泄不通。
傅苒没去凑热闹,她甚至默默退开了一点。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她有种看熟人演土狗文学的强烈羞耻感。
转眼之间,全场也就剩下她一个围观群众……哦不对,还有个从始至终都隔岸观火的晏绝。
晏绝仿佛对于她最后才终于注意到他很不悦,凉凉瞥她一眼,让她迷之看出了一种“总算想起我了?”的感觉。
他丝毫没有要凑上去的意思,看着环绕在苏琼月身边的那一大圈,冷淡地嗤笑一声,反而转身走向另一边,远离了这群人。
奇怪,他怎么没反应?不应该也是修罗场一份子吗?
不过傅苒马上就没空考虑他的异样,因为苏琼月被夹在几个人之间,左看右看,好像左右为难,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养成的依赖心理,居然对她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傅苒:“……”
不是她不想,可这种事情她也帮不上忙啊。
但是有一说一,这段在原著里就很风起云涌。
毕竟按照设定,她应该喜欢谢青行,而晏明光喜欢崔林,其他不管是谁反正都暗恋女主,感情线乱得跟蜘蛛网差不多。
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想的,傅苒感觉头更痛了。
这么说起来,除了谢晞容坐小孩那桌以外,算上她这个原定的白莲花女配,几个人能凑出四五对三角恋。
原著到底为什么会写出这么复杂的感情关系。
更别说,在场这些人里面,一个是她名义上的义兄,一个是女配血缘上的亲哥,还有一个是崔鸯她哥。
救命啊。
傅苒发现这修罗场水太深,显然不是她能把握的。
她现在觉得没来的崔鸯才是最有先见之明的智者。
“我……我跟殿下一起去旁边看看,你们先聊哈。”
抓住最后的跑路时机,她转过身飞快地攥住了将要离开的晏绝的衣角。
“殿下,等等我!”
第38章
事实上,晏绝这次炸毛得有点厉害,因为傅苒好几次试图跟他搭话,少年都只肯留给她一个冷酷无情的背影。
不过还好,反正她本来就只是找个借口溜走,不理人就不理吧。
从灯楼底下的人潮里脱身,走着走着,傅苒被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吸引,脚步停了下来。
晏绝还是自顾自走着,好像身后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根本不在意她的动静。
傅苒心想一个人逛正好,也就没有叫住他,对卖糖葫芦的小贩欣然道:“我要买一串。”
“好嘞!小娘子拿好,小心竹签,别掉了。”小贩麻利地收了钱,挑了一串笑眯眯地递给她。
傅苒低头咬下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果然尝到了她喜欢的酸酸甜甜的滋味。
但还没等她咽下去,就听到那小贩又热情洋溢地招呼道:“这位小郎君是不是也想来上一串?甜得很!”
她叼着半颗山楂,懵懵地循声转过头,正对上晏绝含着霜色的视线。
……诶?
他不是都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晏绝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的落点好像是……她手里刚拿到的糖葫芦。
那眼神像是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但又像在无声控诉。
傅苒迟疑地看看手里,又望了望他:“那个,你难道是想吃?”
虽然这么脑补很不合时宜,但她心中瞬间闪过许多古言里男女主共吃一串糖葫芦的暧昧名场面,尤其是最后,多半男主还要意犹未尽地说一声“很甜”。
想象一下晏绝要是说出这句话……天啊,还是杀了她吧。
傅苒被莫名冒出来的臆想尬得不自觉搓了搓手臂,然后就听见少年嘲讽般地冷笑了一声:“傅姑娘这话想问的恐怕不是我吧?可惜,你的谢公子此刻好像没工夫理会你。”
“……”
吃个糖葫芦而已,关谢青行什么事?
既然他不想,傅苒松了口气,又疑惑地自己咬了一只竹签上脆脆甜甜的冰糖山楂,发现她果然还是不太懂其中千回百转的复杂少年心思。
不过这不妨碍她认识到一个显著的事实。
那就是他刚才的怒气值还没消。
虽然现在气势壮了怂人胆,她不担心晏绝怎么样,但刚才毕竟是利用了他才从修罗场跑路,出于公平起见,傅苒觉得还是有必要先哄哄小病娇的。
她认真地澄清:“可谢公子都没和我在一块啊,他一直在陪着晞容呢。”
“哦,”少年点墨般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那看来傅姑娘实在是交游广泛,谢公子不在,你与梁王世子又熟稔起来了。”
怎么说得她好像是什么社交小蜜蜂一样……
算了,反正他都主动走回来了,傅苒就自动当他是消气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稍显嘈杂的争执声从不远处的小摊传来。
那个小摊夹在很多装饰华美的灯铺之间,显得略有些简朴,似乎是一对夫妇搭起来的,棚子的木架都不太精细,好在整体结构还算稳固。
摊前站着一家几口,夫妻俩带着三四个半大的孩子,最小的孩子趁大人不注意,一下抓住了摊尾的灯。
“这孩子!”抱着他的妇人马上拍掉他的手,但手的脏印已经粘在了灯上,把那只兔子的耳朵也弄得脏兮兮的。
妇人只好连连道歉,尴尬地低头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荷包,数了半天,终于数出几个钱,恋恋不舍地交给了摊主道:“真对不住,这盏我买了。”
谁知其他几个稍大的孩子见她这样,也纷纷七嘴八舌地闹腾起来:“阿娘!我也要!”“我要那个小老虎的!”“还有我!我要金鱼的!”
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顿时黑了脸,凶声恶气道:“一群讨债鬼,就知道伸手要钱!等你们自己个儿将来赚了钱,想买什么买什么!现在花老子的钱倒是不心疼!都给我闭嘴,别在大街上吵吵嚷嚷的,小心回去一人揍一顿!”
但可能是节日的气氛太热烈,这番恐吓没能起到平常那么好的效果,夫妻两人按住这个按不住那个,神态窘迫。
傅苒见状,悄无声息地绕过去,从摊位后面拍了拍老板的肩,小声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把手里的钱袋递了给她。
“各位贵客请留步,不要伤了和气。”
老板领会意思,掂了掂钱袋的分量,藏进袖袋中,向丈夫使了个眼色,满脸笑容地朝那家人迎上去道:“新春大吉,小摊为了酬谢贵客,特意做了些带彩头的灯。这孩子买中的正是盏带祥瑞的兔灯,买一赠三,还可以另外挑选三盏,不收钱。”
傅苒避开那家人,悄悄退了回来,刚好撞见了旁观一切的晏绝。
少年抱臂斜睨着她,唇角勾起一丝辨不清情绪的弧度:“你是在可怜他们?”
“怎么能说是可怜,”傅苒不赞同这种说法,“我只是觉得,人在五岁时想要的东西,要是没有能得到,那即使在二十五岁,三十五岁时得到了更多,说到底也不是当时想要的那些了。”
她听到一阵喜悦的欢呼,还能看见那几个孩子举着花灯雀跃跑开的背影,灯火在他们小小的身影上跳跃。
“所以,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已,为什么不能给他们呢。”
“……”晏绝抿了抿唇,反常地沉默下去,傅苒也没太在意。
灯楼方向传来悠扬的笙箫鼓乐声,显然是有什么精彩表演开场了,从这里经过的人一下子多起来,赶着往中央方向去。
光顾着看那边,她都没留意到周围有人推搡,差点和对方撞上,腰间蓦地一紧,被晏绝揽了回去。
傅苒脚下踉跄,撞在了少年温热结实的胸口,忽然被他的气息环绕住,清冽中又仿佛带着一丝暖意。
周围人来人往,但都被他挡住,丝毫没有再影响到她。
她稳住了身形,抬起头道:“谢谢……”
对上他的眸子,傅苒愣了一下。
晏绝长长的睫低垂下来,漂亮的黑眼睛静静凝望着她,里面映满了流光,令人有种瑰丽的幻觉,仿佛那其中含着缱绻的情意。
他们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过,她还被晏绝揽在怀里,外界的喧嚣似乎都隔了一层,只剩下方寸间的静默。
这感觉……好像有点奇怪。
“对了,殿下,”傅苒像是被什么驱使着开口,打破了一瞬间微妙的气氛,“你说要给我买的灯还没买呢?”
提到刚才的事情,晏绝表情顿时又不好了。
他几乎是立刻放开了揽住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凉意:“你刚才不是不要吗?”
傅苒顺势在他旁边站好,假装没看见他沉下的脸色:“刚刚是刚刚,我现在又想要了。”
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恰好听见,笑嘻嘻地插嘴道:“一盏灯才几个钱,有什么大不了的,上元佳节,就图个高兴,小郎君大方些嘛。”
这些大哥大姐们也太热情了。
节日里的氛围和平时不同,要是别人说不定碍于面子就买了,但像晏绝这么软硬不吃又难搞的人,傅苒还是有点怕真的把他惹生气。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牵住他的衣袖,轻轻拽了拽。
晏绝冷着脸低头看过来,傅苒识相地乖乖朝他凑近了点,语调放得很软,听着差不多像在撒娇了:“之前是我不应该拒绝的,你别和我计较嘛,好不好?”
灯火映在她的眼眸中,明亮又清澈。
她明明是在恳求,却好像笃定自己的要求会得到满足一样,像只敏锐的、肆无忌惮博取爱怜的小狐狸。
晏绝微不可察地一滞,几乎忘记了言语。
刚才的女摊主很会做生意,见状忙道:“我这里还有祈福灯,可以许愿的,小娘子要不要买一个?看在你已经买了那么多的份上,打个对折,只要一半价钱,保准灵验,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要要要!”
半价这种好事哪里有不要的道理?傅苒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可是该付钱的晏绝却迟迟没有动作,好像在神游天外。
“殿下,你听到了吗?”她不知道这人怎么半天没动静,只好指了指最前面的一盏灯,“就要这个吧。”
接过了灯,傅苒在他眼前挥了一下手,试图把晏绝不知道飘哪去的注意力给拉回来:“既然这是祈福灯,你送给我灯了,那我还你一个愿望好不好?”
主要是哄人大业还没完成,看小病娇的样子,估计得再加把劲。
许个什么愿望好呢?
幸亏她从崔鸯那里也算学会了几句文绉绉的吉语,反正上元佳节,当然要捡最好听的话来说了。
傅苒把灯塞到他手上,双手合十,酝酿了一会,然后认认真真地对着它说出了祝愿:“我祝殿下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朝朝如愿,岁岁无忧。”
捧过那盏灯的一刻,光彩骤然照亮了他。
同样照亮的,还有眼前这个专心许愿的人。
煌煌灯火在女孩身侧流淌,温柔地勾勒着她的侧颜,她闭着双眼,嘴角有浅浅的笑意。
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动人。
晏绝的心口仿佛被这灯火烫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悸动忽然攫住了他,像是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轻而易举地捏在手中。
他从未有过这样特殊的感受。
被人掌控的感觉,分明应该让人畏惧,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哎呀,别挤别挤了!”人群中忽然传来大喊。
不知道是不是老板吆喝的那一声起了作用,一下子涌入好几家买祈福灯的,众人围在小小的摊位前,免不了推来挤去,原本还能支撑的棚架顿时摇摇欲坠。
混乱中,有人惊呼道:“不好,架子要倒了!”
傅苒只觉得眼前略花,光影晃动的瞬间,灯火猛地一闪,少年猝然抱着她避了半圈。随后,就是一道令人胆战心惊的闷响。
是重物砸到他骨头上的声音,令人牙酸。
“殿下?”傅苒惊住了,“你怎么样了?”
但晏绝一声不吭,只是松开了她。
“小郎君人没事吧?!”老板也吓得不轻,连忙迎上来迭声道歉,“实在对不住!我们也没想到人会挤成这样,要不这样,我陪你们去看医师,医药费我来出,灯的钱我也全退了,真是太对不起你们了。”
老板额头都冒出了冷汗,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
其实按理说,不管她还是晏绝,他们谁也不缺这些钱,但这是态度问题。
因为傅苒不是受伤的人,不能*代替回答,所以她望向了晏绝。
那根横木看着就很结实,而且又是从高处倒下来,毫无遮挡地直直砸在了他的手臂上,想必砸得不轻。
然而晏绝甚至没有看一眼伤处,脸上也毫无忍受疼痛的表情,淡淡道:“不必了。”
他是惯于忍受痛苦的人。
这点伤的程度,自己就能判断,算不了什么。
老板的道歉归道歉,傅苒知道他刚刚是代她承受了那一下,诚心道:“殿下,谢谢你。”
“没什么,”晏绝垂下眼睫,低声说,“算是我还你的。”
他说完便抽开手离去,也不管守在旁边的老板,却还提着那盏灯,径直走出了一段距离。
等一下,还她?
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还的?
傅苒先是一阵莫名其妙,然后想了好半天才记起,他当初打猎的时候害她扭过脚踝的事,难不成是指的这个?
说起来,那时候确实被他气得不行。虽然过了这么久,要不是晏绝提起,她其实早快忘在脑后了,但是一码归一码,欠的债哪有那么容易两清。
可她不过宕机了这么一小会,晏绝转眼就已经走出老远开外,任她在后面怎么叫,居然头也不回。
那种逃避的态度……就好像刚才做的事情和说的话,有哪里让他感觉后悔了似的。
想想也很正常,傅苒心道,小病娇这种人说不定一年到头也难得良心发现几回,说不定现在正因为觉得自己对她太好了生闷气呢。
都到这种时候了,她充分发挥宽容的美德,不跟别扭精计较就好了。
傅苒刚要去追,结果被愧疚的老板拉住,硬往她手里塞了一袋钱:“娘子先拿着这些,要是小郎君的伤还有什么问题,我们今夜都在这里,绝对不会跑的,随时回来找我们!”
她没顾得上推拉,胡乱抓在手里,眼看晏绝已经越走越远了,赶紧几步追了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了他的步伐。
“等等我,这种东西是不能、不能随便偿还的啊,殿下。”
少年忽然突兀地停下了脚步,傅苒一个踉跄,话还没说完,险些一头撞到了他的肩上。
“你干嘛,”她捂着额头不满地念叨,“路上急停很危险的。”
然而罪魁祸首一动不动,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这句小声嘀咕,只顾着低头看她,黑眸中的情绪阴沉沉的,却又固执地燃着一点幽微难辨的光。
“为什么不能?”
原来在意的是这个,傅苒只好接着想了想,努力地找出了个最合适的例子。
“因为人情和债务是不一样的呀,”她仰起了头,迎上晏绝执着的目光,“虽然我之前是因为你受伤,现在你也因为我受过伤了,但两件事情又不能像账目那样随便抵消掉。打个比方,万一我当时留下了伤疤,那疤痕是不会因为你也受伤就自己消失的,对吧?”
又不是还账,难道还能你捅我几刀我捅你几刀,那就可以直接送入火葬场文学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良心发现到这种程度,对小病娇而言好像确实已经有点不可思议了。
但晏绝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纠结起来:“那若是一个人伤了你,又愿意还你十倍,或者百倍呢?”
“那他要是捅了我一刀,就算再捅自己十刀,我的伤也还是在啊……”
傅苒没懂他干嘛在意这个问题,说着说着脑洞大开,“哦不对,说不定捅第一刀就没命了。”
“……”
晏绝默然了下去,半晌道:“所以,你还是会怪我?”
因为已造成的伤害,就像已形成的疤痕一样,是事后不可追回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陌生的焦躁,似乎最开始就可以预见答案,却依然搅得他心绪不宁,很不痛快。
“倒也不完全是这样……”
但傅苒很快摇了摇头,出人意料地,她隔着衣袖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臂,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意味。
“一码归一码嘛,所以我觉得我们最好都别再受伤了,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
她一本正经地戳了一下刚刚被砸到的位置,果然看到他下意识的蹙眉,“要给你被砸到的地方上药好不好。”
被她指尖触及的刹那,晏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密不透风地勒住,那感觉比上一次更加清晰,伴随着一种陌生的钝痛与悸动。
他仿佛在坠进一张温柔的尘网之中。
如同生性顽劣的孩子,偶然间得到了一块玲珑剔透却又格外脆弱的琉璃。可是他只会破坏和摧毁,从未想过要珍惜任何东西。
直到这一刻。
他忽然意识到,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开始害怕把这块琉璃弄碎了。
第39章
元月过去,自二月而降,青阳开动,春雷始鸣,蛰虫破土,草木复苏。
在不知不觉消退的寒冷中,春日再一度来临了,积雪慢慢融化,枝头坠满了像蜜蜡一样澄黄的梅花,伴随着暖阳,让人的心情也不由得明朗起来。
惊蛰后,谢府接到了一份措辞考究的宴请,帖子来自崔家,是为崔府老太公的寿辰而设,时间在二月末,正好是冬寒转暖的时候。
但早春的天气难测,刚晴朗了几天,忽然又毫无预兆地刮起了料峭的寒风。
一夜之间,落雪满城,像是陡然回到了冬天。
“天怎么一下冷成这样,呼,还好昨夜听阿母的话,准备了厚实的夹袄,不然出门真是要冻死了。”
先头的谢晞容下了车,冷得不顾仪态地跺了跺脚,呼吸之间都是冒出的白气。
傅苒比她更不争气,抱着手炉一刻也没有松开,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厚实的羽氅里,只有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夫人是跟我说过,二月里常有倒春寒来着。”
昨天夜里风刮得很大,还能听见雪珠落在屋瓦上噼啪的碎响。果然,才过了大半晚,铜驼大道上就积出了一层松软的薄雪。
这场不期而至的暮雪,让天色显得有几分阴沉,还好崔宅前面车马盈门,喧阗的人声与暖融的气息,多少驱散了一些料峭春寒带来的冷清感。
而且很快,傅苒就从来迎接她的崔鸯那里得到了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
尽管崔鸯的阿母还是希望她能嫁给李七郎,但最终选择了退让,若她实在不愿,便私下与娘家推诿了作罢。
好在这桩亲目前只是口头上约定,还没有到完全确定的地步,尚且有转圜的余地,只是李夫人想必在娘家情面上不好交待。
崔鸯提起的时候,眉宇间难掩忧色。
傅苒安慰她:“崔姐姐如果就这么强求着嫁给了不喜欢的人,你阿父和阿母肯定也不会高兴,所以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能结束已经算是好事了。你阿母只是没法马上接受,慢慢就会理解的。”
“我也知道,只是累及阿母周旋,于心难安……”崔鸯轻叹一声道,“罢了,此事既然已经确定下来,便无需再提了。”
不管怎么说,父母都商议过,至少拒婚的问题是得到解决了。
但表兄的亲事作废,崔鸯的婚约却依旧悬而未决。
由于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这回父亲崔循从繁忙的公务中抽身,亲自给了找了好几个合适的人选,连崔林都被叫去给他参谋了。
不出意外,这几个人都是有才名的读书人,但如今京官的职位僧多粥少,出于先立业再成家的心,所以尚且没有定亲。
崔循显然还没有开明到能让自家女儿直接亲身上阵挑人的地步,但也破天荒地告知了她几位人选的大致情况,让她先好好考虑一下。
她同傅苒说完这些,仿佛卸下了心口沉甸甸的石头,眉宇间笼罩的愁意变淡了许多,轻声道:
“总归事情已经如此,再多纠结也无益,何况如今,阿父为了兄长的亲事恐怕要更头疼些。”
崔林的亲事?
等等,不会是她想的那个人吧?
傅苒不由得问:“崔郎君也要定亲了吗?”
“还没有确定,因为……”崔鸯犹豫了一下,“阿兄的婚事,恐怕比我还要牵涉得更广。”
崔林青年才俊,虽然眼下官居太仆丞,但才学品行为人称道,一直以来在文士清流间名声很好,何况他才弱冠之年,前途不可限量,按理来说婚事本不该发愁。
但问题就在于,位高权重的咸阳王通过某些私下的渠道,也向崔家抛出了橄榄枝。
咸阳王身处两宫之争的漩涡中心,干系实在太大。崔家本身无意卷入其中,更加没有与之结亲的意向,但碍于咸阳王的权势地位,又难以直言拒绝,于是变成了一个略显僵持的局面。
这回崔老太公寿诞,平原公主就亲自来了。
不仅人来了,所赠之礼更是极其贵重,毕竟咸阳王名下的产业无数,本就已经相当富有,加上平原公主自身又有丰厚的食邑供奉。所以她行事奢靡,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而且平原公主一直以飞扬骄横闻名,因为父母宠爱,行事向来百无禁忌。即便是为自己挑选驸马这等终身大事,她也丝毫没有要含蓄遮掩的意思,祝寿的时候当庭就对着各位崔家长辈问起了崔林,基本把意思摆在了明面上。
可是这么一来,崔家就更不好应对了。
崔家其实是不太想结这门亲的,因为麻烦太大,结果平原公主这样高调,那谁还敢再谈崔林的亲事。
除非是,另一个能不在乎得罪咸阳王的人。
崔鸯说到此处,身子微微前倾,在傅苒耳边低声耳语:“……我父亲私下已与我们透了底,苏家也有与阿兄结亲之意。”
傅苒忽然收获了接连的两个震惊消息,睁大了眼睛:“啊?”
单纯以理性分析,苏家这么干肯定是有太后的默许和授意,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说不准也有和咸阳王争斗的意思。
但作为小说读者,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
三角恋又来了。
她就说崔林果然是个祸水吧。
最重要的是,苏家有意结亲的事情,苏琼月提都没跟她提过啊!
不会苏家是背地里商量的,连苏琼月自己都不知道吧?那平原公主知道这事得是什么反应,大发雷霆都是比较轻的后果了。
但这么秘密的事情,她肯定不能透露是从崔鸯这里知道的,这可怎么办。
要不……要不跟女主旁敲侧击一下,让她在太后面前表个态,以后离崔林远点?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先出席接下来的宴会。
崔鸯牵着她的手从静谧的屋子里离开,转入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正堂,刚一踏进去,傅苒就见到苏琼月与晏明光已经在席间落座。
苏琼月见到她眼前一亮,柔声唤她:“苒苒!”
但晏明光上次就不满苏琼月和傅苒交好,这回见苏琼月还要来,立刻重重哼了一声,微怒道:“你又要留我一个人不成?”
本来要朝傅苒而来的苏琼月顿时面露犹豫,纠结地在两人看了又看,终究还是没再挪动步子,带点讨好意味地挽住了晏明光:“当然不会,我陪着你。”
对苏琼月而言,公主是她唯一从小就交心的密友,因为之前的不少事,晏明光已经生过她的气了,好不容易重新言归于好,她只能尽量避免再惹好友不快。
她一直很珍惜这个朋友,绝不想因为任何缘由去伤害这么多年的友谊。
只是晏明光对傅苒的排斥同样让她为难,苏琼月只好充满愧疚地看了看傅苒,神色中充满了抱歉的意味。
果然,爱情不说,友情里的占有欲也是一大难题啊。
有个占有欲爆棚的晏明光在场,说起崔林不是更要火上浇油了……还是换个时机吧。
傅苒只能同情地给了她一个“我都理解”的眼神,没过去惹晏明光。
女宾的席位间,衣香鬓影,环佩叮咚,身着华服的世家女郎们三三两两聚首,掩唇轻笑,或者轻言细语,丝竹管弦之声悠扬,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熏香气息。
晏明光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目光盯着男宾那一侧的宴席,好像在思考什么。
苏琼月刚想起身找傅苒说两句话,便被晏明光拉了一下,公主不由分说道:“这里气闷得很,陪我出去透透气。”
话音刚落,晏明光就已经率先离席,苏琼月只好咽下了话,匆匆跟上好友的身影。
崔鸯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却并不置评公主的行事,只是执起案上小巧的素面银酒壶,对傅苒道:“要不要尝尝我家的白醪酒?”
两人面前的杯盏都斟满了酒,酒液细细一线从壶口流出来,是清透的琥珀色,散发着甜糯的芬芳。
她含笑望着傅苒,眸中带着几分期待:“这是我阿母最喜欢的酒,清甜绵软,不易醉人,你也试试看?”
傅苒依言抿了一口,尝起来甜甜的,隐约有点温润的米香,完全感觉不到辛辣的刺激,跟她在宴会上喝过的那些甜饮没什么两样。
“如何?”崔鸯笑着问。
傅苒又喝了半杯,真心夸奖道:“确实很好喝,怪不得你阿母会喜欢。”
前面的两人去得有点久,等到她们壶里的酒都空了一半,苏琼月都还迟迟没有回来。
加上她也开始感觉这里人多,确实有点气闷,就跟崔鸯小声说了一句:“我也出去透透气。”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和女主单独说话。
而崔鸯作为主家,不便离席,只向她轻轻点了点头:“夜里天冷,你记得穿上氅衣。”
这个建议非常贴心,傅苒先听话地把自己裹好,才走进被夜色笼罩的庭院。
一出门,料峭的春寒裹挟着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但冷冰冰的温度好像没能让她清醒多少,她本来要去找苏琼月,然而脚步越来越沉,一股难以抗拒的困倦如潮水般漫了上来。
刚刚由冬转春,院子里还看不到多少绿意,入目多是深黛的枝桠与沉寂的假山怪石,倒是走着走着看到了一片小湖。夜色已深,月光洒落在了湖面上,碎银似的粼光随着波澜轻轻跳跃,晃得人眼前有点晕。
傅苒扶着旁边的山石,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滑坐下来。
怎么困成这样?昨天也没有熬夜啊?
她盯着湖水发了一会呆,总算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不会是因为刚才喝的那几杯酒吧?
这完全是她计划之外的情况,因为傅苒在现世酒量相对不错,从没有过醉倒的经历,没想到女配的酒量居然这么不堪一击。
好吧,反正小说里一杯就倒的体质泛滥成灾,出现这种情况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预料了。
但是总之,人不清醒的时候什么都不适合干,她晃了晃脑袋,准备及时放弃找女主,直接回去,站起来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悉声音。
“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呆着?”
傅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月光在她的瞳中勾勒出来者的身影:“……殿下?”
来的人竟然是晏绝。
他站在湖边,山石之间,波光粼粼的湖水在他身上投下波澜的光泽,那双眼睛也如同湖水,倒映着她的影子。
她停顿了一下,带着几分酒后不加掩饰的困惑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第40章
傅苒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过脑子。
她只是单纯地想,原著里面,崔家的宴会……根本没提到小病娇吧?
这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场合,他貌似缺席了才对。
而且就算他突然决定来了,这院子这么偏僻,为什么他会刚好也出现,是不是有点太凑巧了。
“我不应该在吗?”
少年的声音忽然逼近了,他向前一步,几乎把傅苒笼罩在月光和山石的阴影里,眼神有点莫测:“还是说,你这么不想看见我?”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但我真的记得原著里这次宴会你没来啊。
傅苒当然没法说出真实的原因,而且她现在也确实是困倦得厉害,懒得思考那么多,所以干脆讨巧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只仰着脸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
晏绝为她这毫不设防的神色怔了一下,那点不易察觉的压迫感忽然无声地散去。
他的声音迟疑着缓了下来:“你喝酒了。”
“就喝了一点点吧……”
傅苒觉得自己应该也算不上喝醉,最多是有点犯困而已,说不定吹会风就好了。
她努力集中精神,想了想刚才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好半天才想起来问:“殿下,你见到苏姐姐了吗?”
晏绝顿了一下,低声道:“没有,你找她干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多余。
毕竟,他知道阿姊如今很信任她。
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信赖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也许还要超过对他的信任。
原本这是件无所谓的事情。
然而不知为何,她在这样被酒意浸润得柔软又全无防备的时候,哪怕就在他面前,依然对他视而不见,偏偏还要问起根本无关的阿姊。
那股熟悉的烦闷感再次如藤蔓般缠绕上心头,丝丝缕缕,裹着让人焦躁的刺痒。
很不舒服。
却难以言喻。
他忽而执拗地问:“阿姊为什么叫你苒苒?”
傅苒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揉了一下发晕的脑袋,不太在意地回答。
“苒苒是我的小名啊,大家都是这么叫的,你想的话也可以呀。”
这多正常的称呼,不管是她的同学还是朋友都经常用,倒是小病娇每次都非要正儿八经地叫傅姑娘,说多了感觉特别不顺口。
晏绝微微抿起唇,将要说出口的瞬间,却又下意识把这两个字咽了回去。
就像偶然获得了一件隐秘的珍宝,反而不敢轻易示人。
“那你也不要总是称殿下了,”他生硬地转折过去,“叫我阿真吧。”
“什么?”傅苒疑惑地偏了偏头。
晏绝的声音太轻,几乎快被夜风吹散开,所以她都没怎么听清楚。
但还没等她继续说什么,就听到外面有动静传过来。
一阵交谈声由远及近,像是扔进静水里的小石子,打破了这处月下庭院原本的幽寂。
大概是又有人来了。
反正庭院里散步的宾客不止一个两个,她本来没有放在心上,但紧接着,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女子嗓音清晰道:“崔公子今日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嗯?这是苏琼月的声音?
可是苏琼月说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和崔林在一起……那晏明光去了哪里?她们不是一起离开的吗?
电光火石之间,傅苒只来得及转过这几个念头,然后意识到最紧迫的那个问题。
晏绝正在她旁边,要是两边撞上就尴尬了。
不好,不能被看到。
她脑子已经有点不太清醒,只来得及闪过了这个短促的念头,然后立刻用力推了晏绝一下。
少年猝不及防之中,竟然就这样被她按着胸口整个人压在了石头上,漂亮的黑眼睛愕然地盯着她。
情况太紧急,傅苒为了压低声音,差不多是贴到了他身上在说话,嘴唇几乎擦过他的耳廓:“我们小声一点,别被发现了。”
她光顾着紧张兮兮地听外面的动静,没再继续注意他。
晏绝顺从地沉默下去,任凭她把自己困在这片狭窄的区域,让石林遮住他们的身形。
这不对。
他明明应该要推开她。
然而理智仿佛只余下脆弱的一线,而其余的所有一切,都在叫嚣着渴求。
他握住了她按在自己胸口的手。
却根本没有放开,反而慢慢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少年的体温很热,即使隔了好几层衣袖的布料,傅苒都还能感受到传来的温度。
寒风吹过来,她冷得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往他怀里缩。
其实她从来没有和晏绝离得这么近过,所以刚刚才注意到,他皮肤很白,也很细腻,有点像她喜欢的那种甜滋滋的糯米糕点,让人莫名很想咬上去。
等等,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傅苒想锤一下自己的额头,努力清醒过来,抬手的时候,才发现手也被他握住了。
她刚准备抽出来,但晏绝突然示意她听外面的声音。
隔得太近,动作间,他的唇几乎从她额角擦过。
傅苒顿住了。
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隔着一段距离,中间还有山石阻挡,听得不那么真切,只能大概辨认出来应该是崔林在说话。
“……苏太傅前日与我父亲……提及了亲事。”崔林的声音带着几分郑重和紧张。
“什么?”苏琼月的声音仿佛大吃一惊,“可我……根本没有听伯父说起过!”
崔林的声音停滞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这正是我想告诉苏娘子的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定下,便容不得再反悔,我……我猜测苏娘子或许尚不知情,所以冒昧相告……想亲口问问苏娘子的心意。”
这次他顿了更久,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实不相瞒……我在洛水畔对苏娘子一见倾心,早已心仪于娘子。”
“得知家父与令伯父有议亲之意,我极为欣喜……若此姻缘有成,我崔林在此立誓,此生必珍之重之,绝不相负……”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
求、求婚?
不是吧……
隔得太远了,传到傅苒这边已经很模糊,她还以为自己晕乎乎的产生幻听了。
说实话,有点不好意思,她还从没干过这种听墙角的事情,本来应该避让的。但事关苏琼月,实在没办法那么坚持道德底线了。
她在心里默默给崔林道了个歉,强打起精神,试图从那些模糊的声音中捕捉到更多信息。
但这时候,崔林可能是因为一番真情表白太过紧张,走远了几步,声音更小了。
傅苒努力集中注意力,却被逐渐上涌的困意淹没,字字句句都像在空中飘荡,飘得离她越来越远。
忽然间,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下颌。
傅苒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脸都快要贴到晏绝线条分明的锁骨上了。
如果是平时理智的时候,她肯定会马上避开,跟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然而,酒和困意放大了情绪上微小的冲动。
让她变得敢于去触摸蛇的鳞片和尖牙,而不惧怕被他猝然应激地反咬一口。
所以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直接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侧过头,继续往说话声传来的方向靠过去。
晏绝身体一僵。
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这么接近过。
太过陌生的亲昵距离,甚至带来了一丝侵略般的强烈的冒犯感,让他像是被捏住了命脉的野兽,全身的毛发都忍不住竖立起来,下意识要摆出警戒的姿态。
他本该立刻把她推开,让她不要往他怀里躲,不要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他裸露的皮肤,不要这样肆无忌惮地抱住他。
却偏偏又无法抗拒这样的冒犯。
甚至心生渴望。
她的呼吸就在他颈侧流过,暖而轻的,掺着着浅淡的一点酒气。
其实他几乎不喝酒,尤其反感烈酒的气味。
但是她闻起来太甜了。
软软的,甜润的香气,像是栀子和茉莉那样芬芳而馥郁,混合着酒,因而变成了一种让人眩惑的醉意。
醉意在这样的时刻加重了危险。
因为这会让他不再想要压抑那些黏稠的欲望。
晏绝闭上眼,一直绷得紧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任由她把自己压在粗糙的山石上。
他拿开她环在自己颈后的手臂,再次握住她的手,就这样缓慢地分开,十指交织,然后一点一点地摩挲而过,在脑海中勾勒出细腻的形状,从她的指尖、关节、手心……到掌纹。
可以触碰到她的脉搏,很轻,却充满生机,即便在他按压的力道下,依然勃勃地跳动着。
让这样的生机消逝原本是轻易的事,但对他而言,已经如此困难,不可能再做到。
他的动作停下来,就这样停了很久。
在傅苒下意识蜷缩起手指之前,他低下头,亲吻了她的手心。
一个潮湿的吻。
傅苒感觉到了这种湿润的热意,想把另一只手抽开,却被他更紧地按住,压迫在自己的胸口。
明明晏绝才是那个束缚她的人,可是看起来,就好像是她在制衡着、囚禁着他一样。
奇怪的亲密,可是她实在太困了,没有力气去思考更多。
“殿下,阿真?”
意识渐渐陷入朦胧,她用残存的一点清醒,含糊又不解地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你想做什么呀?”
他想……
做什么?
晏绝的睫轻轻颤动着,俯得很低,几乎把脸埋在了她的颈窝之间,喉间压抑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
想把她弄脏。
用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40-50
第41章
傅苒对他在想的东西,和略显古怪的气氛,都毫无所觉。
因为其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问了什么。
原本真的很想打起精神来听清楚外面的对话,但实在太困了。
她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现在这种僵持的姿势感觉实在不太舒服,所以下意识推了一下面前的人,压低的声音软绵绵的:“你放开一点。”
他握得太紧了,她的手腕上都被捏出了一点印子。
傅苒轻轻哼了一声,就像是被他弄疼了。
晏绝仿佛被那声音刺痛,立刻松了手。
但他也没有完全放开她,只是朝隐蔽的阴影里退得更深了些,让她能够彻底倚靠在他怀中,得到一点支撑。
算了……好累……
傅苒残存的意识彻底放弃了挣扎,只想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地方沉沉睡过去。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他怀里蹭了蹭,然后困倦地合起眼睛,自顾自地滑坐下来。
“……”晏绝眼睁睁看着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很放松地睡着了,脸颊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冷风,微微泛着红,在素来苍白的皮肤上显现出少有的一点血色。
这样纯粹的,美好的,充满生命力的颜色。
越美好,就越是……
他猛然意识到他刚刚在想些什么。
这很异常,很不对劲。
他常常有一些直接的欲望。
杀戮,或是摧毁的欲望。
但从来不是这些像淤泥一样潮湿黏腻的念头。
她把脑袋靠在他胸口上,好像觉得不太舒服,无意识地挪动了一下,坐得不太稳当,差点摔下去。
晏绝的思绪骤然中断,不假思索地抱住了她。
那股甜甜的香气更近了。
并不浓郁,若有若无,但始终萦绕。
“苒苒?”
他在她耳边低声叫出了这个称呼,不可思议地非常顺畅,没有任何犹豫。
顺畅到他自己都怔了一瞬间,才说出后面的话:“……你想睡了吗?”
“嗯,”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趋向于含糊,最终变成了温软的呓语,“我就休息一会……你到时候……叫醒我……”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傅苒这次没有回答他了。
她已经彻底坠入睡梦之中,垂下去的睫毛安静地覆盖在眼睑下,阴影呈现出小小的弧度,很柔顺,也很乖,看起来像蜷缩成一小团的兔子。
晏绝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托到肩上,抱着她的腰,让她尽可能睡得安稳一些。
她现在毫无防备,不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但她睡着了。
在回忆深处隐藏的许多碎片,她放生那只野兔的时候说的话,毫无预兆地清晰浮现在他耳边。
那些东西一开始并不惹人注意,但在不知不觉中,就完全占据了心神。
“我是很喜欢没错……但不想把它关起来呀。”
“如果真有那么喜欢的话,就更应该选择成全它,好好珍惜它本来的模样了。”
然而那时他并不理解。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东西,自然无法去理解。
什么样的才是珍惜?
此时此刻,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这种情绪,或许可以称之为珍惜吗?
但他在这一刻分明没有任何想法,连外面交谈的声音裹挟着夜风从耳边空空掠过,也不会惊起丝毫波澜。
他只害怕那声音惊扰到她。
就像害怕惊扰到,一只偶然落在他怀里的蝴蝶。
……
在山石之外,崔林酝酿了半天的话已经说到了结尾。
“若此姻缘有成,我崔林在此立誓,此生必珍之重之,绝不相负,护娘子一世安乐*无忧。”
他首先诚恳地表明了态度,最后将决定权交还到她手上:
“然而无论如何,我绝不愿违逆苏娘子的意愿,因此贸然相询,苏娘子,你自己对这桩婚事是否乐意?”
苏琼月完完全全愣住了。
她和崔林,只不过是在过去的宴席上遥遥地见过几面,可以说连像样的交谈都从未有过。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样一个寒意料峭的春夜,听到这样一番直白而炽热的心迹剖白。
所以这次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她措手不及的同时,心绪也一下子纷乱如麻。
沉默就这样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几乎只有夜风吹动枯枝的瑟瑟响声,良久,苏琼月才终于再次开了口,吐出的字句都无比艰涩。
“……谢谢你。”
她从小容貌出众,得到过很多爱慕和追求,也知道对于那些倾心于她的少年儿郎,一句话、一个笑容便足以让他们赴汤蹈火,甘愿为她做许多事情。
这是从她还未能全然明白爱的时候,便已经知晓自己拥有的力量。
可是,对这种不受控制的魔力,她即便一开始有过享受和虚荣,最后也只剩下畏惧。
因为苏琼月从来都不是个运筹帷幄的人。
她不够强势,不够心狠,不够决断,哪怕对自己,也不能真正分得清感情——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像姑母一样去操纵别人,把主动权牢牢掌控在手里。
所以爱慕会变成觊觎,追求会变成控制,感情在最初的美好之后,总会演变成毁灭性的占有欲。
若不是姑母作为皇太后的权势和庇佑,美丽给她带来的将只是灾祸。
“我知道崔公子是个品性高洁的好人,也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我……”
“咔擦。”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院墙后便传来清脆的树枝断裂声,像是有人脚步后退时造成的响动。
两人都是一顿,所有还未出口的话语都冻结在了喉间。
竟然有人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苏琼月心下微微慌神,但墙后的人仿佛也已经发现他们的突然沉默,身影转瞬就不见了。
哪怕她的视线恰好能看到那个方向,也只瞥见了裙裳一闪而没的影子。
不,这是,这是——
她倏然睁大了双眸,脸上褪去了血色,变得比方才还要更加惊慌失措。
而崔林此时也反应过来,知道难以追及,脸上顿时浮现出强烈的愧疚之色:“对不起,苏娘子,我本以为这里应当僻静无人,才会说出刚才那些心声,绝非有意让人听见!若是此事有损于娘子的清誉,我一定……”
“不碍事。”苏琼月的表情已经像是要哭了。
她强忍着几乎溢出来的泪水,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礼貌,语速飞快:“我知道是谁了,她,她绝不会传出去的,但崔公子的话,还是收回吧,我就当作从没有听见过。”
崔林微微怔忪,仿佛没有想到她忽然转折,来了这样一句。
可苏琼月此刻实在说不出更多话,即便原本确实想酝酿一番妥帖的说辞,现在也再顾不上崔林听到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是什么心情了。
她擦了擦眼角,匆匆道:“恕我失陪了。”
因为心急如焚,她说完就把崔林一个人抛在了原地,步伐飞快地想要追上前方离开的人。
小跑了一路,气喘吁吁,终于见到那个停下来的身影,她艰难地呼了一口气,难堪地继续往前两步。
果不其然,面前是脸色极为难看的晏明光。
那张向来骄傲张扬的脸上已经布满了阴云,眼神如刀刃一样锐利,直直地刺向她。
苏琼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慌乱如潮般涌上心头,她方才只是在院中等待晏明光更衣,和对方分开了一小会,没想到恰好就在这里遇见了崔林。
更没想到……崔林会说这些,还让晏明光听见了。
对方看起来正是为了等她,一张脸冷若冰霜,开口就是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琼月急急辩解,却被公主盛怒之下的情绪发泄打断了。
“不是我想的哪样?他没有对你说要娶你为妻?你难道没有——”晏明光本就是性格强烈的人,现在看她的眼神里已经充满了被背叛的怒气。
“算了,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你们之间如果有情意,为什么不早让我知道?看到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觉得很好玩是吗?”
一连串问题如炮轰般砸下来,带着浓烈的失望与受伤:“琼月,你一直告诉我你心仪于谢青行,我哪次没有帮你?事到如今,难道连那些都是骗我的?我真心对你,你就这样对待我?”
苏琼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强撑着再次伸手去牵晏明光的手:“明光……你相信我,我根本不喜欢他,何况我跟他根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
可是作为多年的朋友,她心里也知道公主的性格。
晏明光在生气的时候是听不进去任何解释的,什么话都只会被当成是垂死挣扎的狡辩。
她在对方冰冷的目光中,越辩解越觉得无力,声音不由得慢慢低了下去。
“没说过几句话,就可以互相表白,谈婚论嫁?”
晏明光果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她怒极反笑,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好得很,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倒是没想到最后会听到这样的解释。”
公主深深吸了口气,愤恨地甩开她的手,没有丝毫留恋,决然地快步走进回廊的阴影深处,只留给她一个绝情的背影。
“什么也别说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第42章
晨光透过窗棂,在层层叠叠的床帐间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傅苒从床上睁开眼,感觉睡了漫长而舒适的一觉。
她坐起身来,看到暖融融的日光里,崔鸯正坐在案几前,指间拈着一匹小银匙,专心致志地调和着青瓷盏里盛放的香粉,案上的错金博山炉吐着袅袅青烟,淡雅的香气氤氲满室。
“你醒了?”
崔鸯看到她掀开床帐,转过头神色温柔地一笑。
这样的情景静谧又美好,让傅苒内心感受到一阵安宁。
昨天她犯困太厉害,没想到直接睡过了晚宴,好在人那么多,又有崔鸯在场替她掩饰,应该不会特别引人注意。
傅苒自知理亏,轻手轻脚地挪到崔鸯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听:“崔姐姐,昨天不小心睡着了,我缺席的事没有太惹眼吧?”
她在现世酒品可好了,就算偶然喝多了一点,除了犯困以外也没干过什么其他的壮烈事迹,更别提发疯的醉鬼行径了,应该不至于……吧。
然而崔鸯听到这个问题,却只是缓缓放下了银匙,侧转过身来,一手支颐,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却没有马上答话,表情含蓄中透出几分耐人寻味。
傅苒被她看得心头的那点侥幸逐渐溃散,声音都弱了下去:“难不成我走回房的路上就已经醉得抱树痛哭了?”
“这倒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崔鸯像是被逗笑了,脸上浮现出浅浅的莞尔之色。
傅苒刚松了口气,她又道:“何况,当时是清河王送你回来的。”
“当然,”崔鸯意味深长地补充,“只是送到我这里罢了。”
毕竟宅邸后院,即便贵为亲王也是进不来的,但单是这样也足够让她惊讶了。
傅苒更是彻底呆滞了:“什……什么?”
她像被头顶上突然掉下来的果子砸中,本来快要抛在脑后的回忆,腾地一下全都重新翻涌了上来。
救大命。
潮水般的记忆冲刷而来,尤其是最深刻的那部分。
她居然,居然真的靠在小病娇身上睡着了。
更要命的是,其实在睡过去之后,她中间半梦半醒,依稀有几段模模糊糊的印象,但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是在迷蒙中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窝在谁的怀里,整个人被腾空抱了起来。
因为靠得很近,她一睁眼就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少年的喉结,他的衣襟已经不知道被谁被完全弄散了,往下露出锁骨和胸口的一部分。
偏偏她喝完酒脑子不太清醒,只感觉到这人身上很干净也很好闻,好像还有淡淡的降真香气,下意识越凑越近,最后直接贴着他的脖子开始撒娇。
抱着她的人仿佛不知所措,嗓音压抑得很沉:“……苒苒,别闹了。”
她不管不顾,反而觉得触碰的感觉也很好,无意识地继续用唇角轻轻磨蹭他锁骨上薄薄的皮肤。
喝醉之后,她真的变得像猫一样黏人。
温软的气息拂过,激起细微的战栗,原本白皙而温热的一小片被她蹭得越来越烫,好像都发红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少年好像已经没有再往前动一步,久久停留在原地,只有胸口起伏的幅度轻微加剧。
傅苒于是有些疑惑地小声说:“你……不走了吗?”
她的呼吸浅浅,想要靠在他耳边说话,结果发现太远了,所以嘴唇只触碰到了更容易够到的喉结,轻飘飘的,一触即分。
少年终于像是忍无可忍,托在她腿上的力道猛地收紧了,似乎是把她放在了最近的廊柱或者凭栏上面。
然后他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隔绝了所有光线。
带着微微降真香的气息却再次迫近,能感觉到他唇上的热意。
但因为坐的地方实在太窄了,傅苒几乎是本能地伸手环在他的颈后,甚至还主动凑过去了点。
她什么也没有想,就这样自然而然适应了这种亲昵。
……
记忆的最后是一片朦胧温热的暗色,只有触感和气味,但什么也看不见。
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戛然而止,徒留一片空白和滚烫的余韵。
太过于迷离,以至于分不清那些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她在梦里面幻想出来的。
只是现在从镜子里都能看出来,她的脸颊上染着淡淡的绯色,嘴唇的颜色还红得更明显,出乎寻常的艳丽。明明没有喝多少酒,但完全是一副酩酊大醉过的样子。
“苒苒?”
“……啊?怎么了?”傅苒一下子回过神来。
崔鸯含着了然的笑意,慢悠悠道:“你脸红了。”
说实话,哪怕不用崔鸯说,她现在也真的很羞耻。
如果这是梦,也太奇怪了,但如果不是,那就更怪了。
她都不好意思对崔鸯承认,自己喝了点酒就能干出这么丢脸的事情。
傅苒心虚地移开视线,假装很忙地对着镜子揉了揉发烫的脸,充分理解了什么叫欲盖弥彰。
“对了,崔姐姐。”
她强自镇定下来,试图从团成乱麻的思绪里扯出一根线头,蓦然想起了昨天无意间听到的对话。
虽然对当事人有点不好意思,但毕竟她也不是有心去偷听的,纯属意外情况。
考虑到崔家兄妹感情很好,而且崔鸯为人谨慎,不会乱传话,所以她还是把听见的大概内容说了出来,最后做出概括:
“总而言之,我觉得,崔长公子应该是对苏姐姐表白了心意。”
然而很意外,她身边的崔鸯听完之后,就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傅苒还发现,崔鸯的表情变得略有那么一点微妙。
“这事说起来,似乎是和我有关。”
见她满脸疑问,崔鸯总算斟酌着开了口,语气有些无奈,“你可能不知道,我阿兄他虽然看起来沉稳端方,其实在感情上,可能比一张白纸还要不如。”
“他知晓我先前因为阿母期望的事情而苦恼,后来我和阿母说开之后,也曾经对他感叹过,是你当时恰好点醒了我,让我要勇于表达心意,不必徒然自苦。”
崔鸯好像有点欲言又止,估计是措辞困难:“所以,他大约……就这么生硬地领悟了,觉得对苏娘子,也需要如此坦诚表达。”
傅苒:“……”真相原来是这样。
可是这两种情况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吧,女主跟亲妈能一样吗……
她就说原著里进度没这么快的,是后面快订婚的时候晏明光才发现崔林喜欢苏琼月的事情,怎么现在还有她造成的蝴蝶效应啊。
想到昨天迷迷糊糊听到的对话,傅苒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对哦,是我想错了。”
太失策了。
她光想着杜绝崔林和苏琼月见面的机会,就不会暗生情愫,结果没想到,原来他走的是一见钟情模式,直接痴心一片了。
早知道她应该去提醒崔林不许接近苏琼月才对!明明问题的根源在他身上!
但都已经这样了,她得先去见见女主才行。
崔鸯善解人意地提醒道:“苏娘子昨夜歇在了东边的客房,这时候应该醒来了。”
天色已经大亮,白日的温度远比昨天夜里暖和。
所以傅苒还没走到客房,就看见了要找的人正独自坐在庭院角落里的秋千上。
苏琼月有气无力地倚着一边的绳索,脸色略微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一看就没有睡好。
她连忙走了上去:“苏姐姐,你怎么了?”
被表白虽然挺突然的,但不至于憔悴成这样吧?崔林应该也不可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啊。
“苒苒,”苏琼月见到她好像见了救星,上来就把发愁的事情说了一遍,“是这样的,昨天……”
傅苒一边听着,一边考虑要不要告诉她自己在的事情,但是感觉还是不说为妙。
崔鸯是守口如瓶的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但苏琼月可是当事人,脸皮又薄,要是知道还有晏绝跟她一起听到了……那不得羞耻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听到她不知道的后半段,被晏明光撞见的事情,傅苒终于没忍住震惊:“公主竟然也听到了?”
她昨天听到一半就睡着了,还是睡在小病娇身上……救命,别想这件事了。
“是啊,”苏琼月的眼眶还红着,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嗓音闷闷,“明光她当场就拂袖而去,肯定是气极了。”
傅苒意识到,事情比她想的要严重了。
看起来毫无疑问,原著里面那场导致决裂的争执是提前发生了。虽然吧,这种闺蜜喜欢的人却爱上女主的狗血虐文戏码实在是让她欲言又止。
总之,如果继续按原著线发展下去,以公主好强骄傲的性格,很快就会去求父亲咸阳王撑腰。而由于咸阳王的施压和后期局势变化,崔家最终应下了婚事,让晏明光得偿所愿嫁给了崔林。
明面上,平原公主似乎依旧成为了这场争斗中的赢家,但其实结局里,她过得并不幸福,和崔林也几乎没有感情,两边长期处在分居的状态下。
不过那都是后面的事了,在这个时候,和晏明光的决裂对于本就在爱情上惶惑为难的女主无疑是个很大的打击。
傅苒心塞地叹了口气:“在这些之前,苏姐姐知道,公主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崔郎君的吗?”
“我也不太确定……”苏琼月沉浸在无法自证的愁绪中,听到她问起这个,顿时一怔,“但她告诉我的时候,应当是去岁洛水诗会之后。”
“那时,崔郎君因为文采斐然,在集会中很受赞誉,所以明光回来后就同我说——崔家的长公子最为出众,往后她若是要选夫婿,就必得要是这样出众的人。”
说到当时的交谈,再想起如今情形,苏琼月不免神色黯然下来。
傅苒若有所思道:“那我想的也不一定对,不过我认为公主只是喜欢出众的人,也许并不是非崔郎君不可呢。”
因为她觉得以平原公主的种种表现,貌似也没到真对崔林爱得死去活来,非他不可的地步。
那原著里公主之所以和苏琼月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关键未必就在于争执的那个人本身。
或许是因为要强,或许是因为赌气。毕竟,公主自己也不比苏琼月差在哪里,可看上的人喜欢的却偏偏是苏琼月,偏偏是最好的、知心的、不能容许背叛的朋友。
但即使傅苒能一定程度上理解晏明光,还是觉得这样的反应过于强烈。
何况,她一直觉得原著里苏琼月和晏明光的朋友关系不太健康,因为从始至终,苏琼月需要忍让的部分实在太多了。
“真的吗?”
苏琼月听到她这样说,眼中霎时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冀,但很快又被愁云笼罩过去:“可明光根本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盼着明光能消气……”
傅苒有点担心地想,以女主对这段情谊的珍视程度,真的很容易把自己困在里面。
但这也不是能马上走出来的事,她只能诚心建议:“如果苏姐姐确实想和好的话,我觉得直接找公主道歉会更好。”
如果想挽回,就主动挽回,如果不想,那就当断则断。
傅苒倒是不觉得率先低头是什么软弱的表现,因为两方都过于倔强的话,只会让已经产生的裂痕越来越深,先服软的人并不低人一等,不过是在乎这段感情罢了。
但如果连低头也无法挽回,那就说明确实缘分已尽,没有必要再继续纠缠了。
不管怎么样,总会得到一个结果的。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
苏琼月仿佛被她鼓舞,眸中的雾气渐渐散开,下定了决心道:“我会先试着去找明光谈谈的。”
第43章
因为崔鸯的挽留,傅苒没有跟苏琼月一起走,而是留在崔宅又住了段时间。
这天午后,两个人在暖阁里坐着闲聊,崔鸯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告诉她:“苒苒,我的婚事已经定了。”
她说,最后经过多方斟酌,选的是一位名叫钟期的文士,崔林在国子学时期的同窗。这人的门第自然比不上显赫的崔李二姓,但钟期本人据说极有才气,且人品不错,崔林对他很是赞赏。
唯一可能存在一个小问题。
傅苒有点惊讶:“他就是我们那天在首阳山遇见的人?”
“不止于此……”崔鸯蹙着眉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四通市。当时我为了拦住那匹受惊的马,情急之下帷帽落下了,他见过我的相貌,只是不知道我是崔家人。”
从崔鸯的描述里,傅苒总算知道了两人初次见面的总经过,大体上可以概括为:在闹市遇到马失控乱闯,崔鸯随机应变地把披帛拴在柱子上绊倒了马,救下了两人,但也落下了自己的帷帽。
傅苒听完之后,总感觉这个情节有点似曾相识。
对哦,这不就是小说里典型的那种,美人救英雄,面纱飘落间惊鸿一瞥,然后天雷勾动地火两边霎时间一见钟情的名场面吗?
这可是崔鸯见义勇为的光荣事迹啊。
傅苒不理解这有什么问题:“那不是很好吗,你也算他的救命恩人啊。”
崔鸯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困扰着,略显得踌躇:“钟家听闻也是诗书之家,他如果是个克己守礼的君子,像这样私下得见未嫁女郎的容貌,岂非于礼不合?”
这样的担忧在崔鸯身上其实是不太常见的。
因为她并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刻板之人,该端庄的时候仪态大方,私下里却很有主见,行事也有自己的章法。傅苒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觉得她实在是思虑过重。
“你这就担心太多了,”傅苒安慰她,“我们在首阳山碰见的那天,他不是想对你道谢来着?肯定是很欣赏你当时的做法,怎么对这种事情心存芥蒂。”
但说又说回来,傅苒仔细观察了一下崔鸯的神色,发现她的眼神里并无抗拒,只是有点正常范围内的忐忑。
确实,一旦决定下来,议亲的流程走得很快,也不可能再更改。
或许这就是大家都有的婚前的焦虑吧。
这时候,崔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提议道:“不谈这事了,等到婚前琐事缠身的时候,恐怕找不出闲暇,趁着我们都还清闲,要不要再去爬山?”
傅苒忍不住笑了:“……崔姐姐,你是真的喜欢爬山啊。”
“是啊,只要容易想东想西的时候,我就会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忘记,身体劳累,心情反而得以平静。”
崔鸯眉间的郁色仿佛也被这笑意冲淡了些许,坦然道:“何况,若是立足于平原,纵然再怎么极目远眺,望见的也不过是十年如一日重复的景致,但居于高位,却能见到平日里不曾发现的琐碎和博大。”
傅苒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所以就这样,她们又去了一趟洛阳城郊的山峦。
初春的景色和秋天时又不一样,萧疏的林木渐渐长出了新芽,鹅黄和嫩绿交错的颜色充满生命力,望见的一切都让人心中豁然开朗。
没错,烦恼可以通过爬山来排解,如果一趟不行,那就爬两趟。
过了几天,傅苒辞别了要准备婚事的崔鸯,回到了谢府。
这日恰好是谢青行的休沐日,天气和暖,庭院里的几株早桃已经打了花苞,星星点点的绯红缀在枝头。
谢青行穿着家常素袍,正在廊下的竹榻上翻阅书卷,见傅苒回来的时候一边走一边还在沉思,他放下书卷,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怎么了?”
傅苒正想着要不要提一下这件事,既然已经被叫住,就顺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也没什么,就是想到了苏姐姐的事情,公主最近因为某件事在生她的气,所以她……大概心里会很难过吧,我有点担心她。”
当然,她不可能说出具体的缘由,但谢青行听到这一句,仿佛就立刻明白了。
他的手指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沉吟了片刻后,轻声道:“苏娘子性格虽好,但有时候,未免过于隐忍退让了些。”
“真的吗?”傅苒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马上抬起头,“你也这么觉得?”
“嗯。”谢青行微微颔首,“公主性格强势,苏娘子虽然与之交好,却事事都以公主的意思为先,这并非能平衡长久的交友之道。”
就是啊,傅苒深深感到英雄所见略同。
苏琼月什么都好,就是对在乎的人太患得患失,都快成讨好型人格了。
不过……她忽然意识到,谢青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原来也有在默默关注苏琼月啊?不然他怎么一下就理解了?
那即使有蛊的影响,他对苏琼月,总归还是存着一份内心深处的在意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问起老话题:“公子,你最近还有头痛吗?”
谢青行似乎有些无奈:“你怎么还担心我的头疼?没关系,早就已经没有大碍了。”
傅苒不放心地再三确认:“真的没事?全身上下都完全没有不适?”
“没……”谢青行原本要否认,话音却顿了一下,随后语气很快恢复如常,“没有大碍。”
但傅苒已经能看清楚,他肯定还有痛楚。但这人就是这样,在家人面前从不会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她想要劝他坦诚一些,可话到嘴边的时候却又咽了回去。
毕竟,造成这个结果的也不是他自己,而是原著里像无形的枷锁一样束缚着每个人的命运。
“算了,”傅苒有些沮丧地低下头,“这也不是你的问题。”
“但是谢公子,你要记得。”
她轻轻叹息一声。
“有时候,如果你的疼痛说不清来由的时候……那可能就是,你的心在痛苦啊。”
*
第二天早晨,傅苒去拜见刘夫人的时候,意外发现她在生病。
刚踏进内室,一股淡淡的药气就萦绕在鼻端,刘夫人半倚在软榻上,面色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眉间像是锁着难以舒展的愁绪。
傅苒顺手从婢女那里接过药碗,试了一下温度合不合适,关心地问道:“夫人怎么了?”
刘夫人掩袖低咳了几声,等到这一阵咳嗽平息,才慢慢地把药喝下去。
“咳喘之症,受寒便容易犯,都是从前留下的老毛病了。”
她放下瓷碗,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飘忽,“其实不止是我……多年以来,太后陛下也是如此。”
傅苒只能根据自己半吊子的医学知识想了想:“那应该要修身养性,静心调养才会缓解吧。”
刘夫人闻言却只是苦笑了一下。
修身养性——她往常也是这么劝告的,可到了太后如今的位置,哪里是想修身养性就能修身养性的,越是闲下来,反而越是思虑过度。
她想起前日入宫,听到太后身边的旧人告诉她,太后破例召见了那位素来瞧不上眼的卢充华。
宣光殿里,卢充华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中的小皇子呈上,这孩子是足月生下的,生得顺遂,无病无难,加之此时已经被奶水喂养得健壮起来,看着就是白白胖胖的,很惹人喜爱。
太后抚摸着襁褓中婴孩的脸,指甲养得很长,刮在新生儿嫩生生的皮肤上,看得卢充华心中忐忑不已,可当着太后的面却没敢说什么不敬之词。
“这孩子是尊贵的命格。”苏太后见状,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要做好准备了。”
“准……准备?”卢充华脸色一变,惶恐地当即跪了下来。
“妾愚钝,请太后明示!”
刘夫人听到此处,心中已经是雪亮,而卢充华也未必真的懵懂无知,不过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罢了。
先祖在立国之时,为了杜绝外戚擅权的祸端,立下过一条不成文的铁律:子贵母死。
所以,只要这襁褓中的婴孩被册立为东宫储君,那么他的生母卢充华必死无疑。
当天,卢充华几乎是魂不附体地哭回了自己的绮秀轩,到了夜间,有宫人战战兢兢地回报:皇帝在显阳殿大发雷霆,守在门外都能听到案牍掀翻,器物碎裂的声响。
但太后面对皇帝派人传达的气势汹汹的责问,始终平静自若,只让小黄门给他带回去一句话。
“祖宗之法,陛下难道要违背吗?”
显阳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内侍跪了一地,年轻的皇帝如同一头困兽般在殿内焦躁地踱步。
太后已经病了太久了。
从前几年拖到现在,每每一副病得快死的样子,结果却又总会在关键的时候“康复”起来。
这场病几乎变成了对他施压的一种方式,只要他做的有什么不顺太后的心,就三天两头病一场,好像他作为儿子有多么不孝,让母亲操劳至此。
如今,她更要逼迫着自己立下太子,处死这孩子的生母!
李氏兄弟被诛后,太后那一系的人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当起缩头乌龟,反而像联合好了似的,不断上书谏言催促他立这个太子,言辞中左一个“国运所系”,右一个“伏愿思量”。
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卢充华一死,后宫中谁也越不过太后的权威,这个孩子还不是要归太后抚养,到时候,下一任储君依旧掌控在苏家人手里。
皇帝越想越窝火,加上朝堂间各派的掣肘,他因为亲政未久还难以驾驭,更是气得头昏脑胀。
“她当初控制我们兄弟犹嫌不够,如今还想要控制我的儿子!以为整个晏家都在她掌控之中不成!”
皇帝盛怒之下,对着宣光殿的方向口不择言,听得跪地的内侍恨不得捂上耳朵:“立什么太子,不就是巴望着我哪天死了,手里好又有个无知稚子让她来操控!”
经过这些事情,刘夫人进宫见太后的那天,恰逢一名宫人神色惶急地趋步入内禀报:
皇帝下旨,要追封他的生母——同样依照子贵母死的旧法,被处死的生母李氏。
太后慢条斯理地捻动着腕间一串佛珠,听到这个消息,脸上半分也不动容。
“不用阻拦,让他做去吧。”
刘夫人闻言面色一变,忧虑地看向太后,苏太后却镇静地拍了拍她的手,嘴角边溢出一丝冷笑:“他以为这副做派能吓唬得了谁!”
皇帝莫非觉得这点小伎俩就能威胁到她?笑话!李淑妃已经死了多少年,当初他连皇位都是靠她扶持着才坐稳。这么多年以来,她除去权臣,扫清乱党,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否则难不成皇太后的权势是凭空得来的?
太后的尊荣已逾十年有余,到现在皇帝才想推翻这层母子关系,除了坐实不孝之名,进一步来说,还是忘恩负义。帝王若是失德,自己就要首当其冲受到质疑。皇帝但凡不是个愚蠢透顶的,绝不会用此等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来对付她。
归根结底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人一旦开始拿虚假的东西来粉饰自己,免不了就暴露出内心的软弱来。
……
刘夫人忆起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不禁蹙起眉头,满腹的担忧无法表露出来,终究化为了一道无声的轻叹。
她和太后本质上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从来没有过什么雄心壮志,所求的不过是自己和亲人的安稳。如若今日在这个位置上是刘夫人,她多半不会选择去与皇帝争斗,总归皇帝是不得不尊崇太后的,退一步,在宫里当个安稳度日的闲人也没什么不好。
但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太后的野心和抱负,她们两人也不会拥有今天的地位。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觉得,在永巷快要冻死的那个冬日,认识了苏姐姐,是她一辈子运气最好的时候。
第44章
二月还未结束,皇帝降下诏书,宣布将要北巡六镇。
从洛阳出发,首先到达的是旧都平城,皇帝率领大小官员,在这里再一次祭祀了昔日的宗庙,再往北去,便到达了阴山脚下,一路检阅六镇。
这次御驾北巡,犒赏边军,查勘烽燧壁垒,加固了各处关防,边塞的气象顿时为之一肃。等到诸事初定后,时令已近入夏,水草丰茂,正好是北地绝佳的打猎时节。再加上大队人马驻跸行宫,于是一场盛大的武艺比试,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围猎。
林原上旌旗招展,皇帝策马处在核心的位置,但并没有亲自引弓,而是扫视着陪伴的军中诸将,像是准备一睹他们的身手。
自从朝廷南迁后,北疆的六镇逐渐被边缘化,天子亲临更是越来越难得的事情,所以遇到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些将领都争着想要在御前拔得头筹。
一头赤鹿从草木间窜出,众人纷纷驭马追赶了过去,一时间弓弦连响,箭矢破空。
“嗖——嗖——”几箭都侥幸擦着它的身体而过,眼看着那只鹿很快就要逃进前方茂密的榛莽丛了,电光火石之间,传来两声闷响。先后的两支羽箭尽数命中,赤鹿终于翻滚着栽倒了下去。
靠得最近的几名幢主见到这种景况,忍不住大声喝彩道:“好稳的箭法!”
一只箭深深扎进了后腿,另一只箭射中了鹿的眼睛,直接贯穿了左眼,让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痛苦倒地。
前者来自于随侍皇帝身边的谢青行,后一箭的则来自于不紧不慢跟在后方的清河王晏绝。
高踞在马背上的皇帝看清这两箭的轨迹,意味深长地望了晏绝一眼道:“朕从前倒不知道,清河王原来有这样精妙的箭法。”
他和清河王从小时候起就同样受教于大儒名将,自认为对这个弟弟了然于胸,却不想,似乎还有些他不能全然料到的地方。
晏绝神色如常地笑了笑道:“只是侥幸罢了。”
今日的围猎上,谢青行箭无虚发,赢得了不少将领的敬佩,倒是清河王一路策马徐行,几乎没有动过几次弓,这箭的确像是偶然的运气。
识趣的众人自然一叠声称赞,把刚才那瞬间的微妙悄然揭了过去。
等到暮色降临,行宫的大帐里逐渐亮起了灯火,皇帝论功行赏,听到席间对谢青行的赞誉,含笑替他谦虚道:“谢卿原本是朕的旧臣,当年朕还在东宫的时候,他便已经担任中庶子。虽然比不得诸位将军在边塞久经风霜,但看来,他这些年的身手倒也未曾落下。”
谢家从未投靠过太后,谢青行更是他从少年时起就倚重的心腹,这些美言,便似对他眼光的认可。
席上觥筹交错,皇帝虽然高居主位,但也暂时放下架子,表现出平易近人的态度,只有清河王晏绝面前摆着酒,却一口也没有碰。
于是免不了有好事者借着酒意起哄:“清河王殿下怎么滴酒都不沾?难道是嫌弃这酒太差了?”
声音不大,但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晏绝还没有答话,皇帝便朗声笑着说:“朕这王弟幼时得过一场大病,从那以后就和酒绝缘了,各位爱卿可不要强人所难。”
清河王晏绝在这次巡视六镇中出力不少,自然会引人注目,然而他本人反应淡淡,连周围人敬酒也不喝,始终不冷不热。
皇帝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心中感到满意,面上却作出了关切的神色:“清河王近日为六镇事务奔波劳碌,想必是乏了,所以才会无心宴饮。”
晏绝平静地抬起眼,唇角弯出一丝笑意:“皇兄说的没错。”
皇帝向他一颔首,就不再多说什么,转向身侧的谢青行,低声商议起了脑子里盘算的后续事宜。
他知道晏绝一向是极能忍耐的人,哪怕在不足十岁的年纪,犯错受杖刑时尚且能一声不吭,又善于应变,就算再危险的任务交给他,他也不会像高阳王那样有怨怼之言。
除了要提防割手之外,这的确是柄绝佳的刀刃。
没有人明面上提起,但这次的北巡,其实与上一次明显不同。
数年前检阅各军时,皇帝还尚未亲政,处于太后的荫蔽下,而这一次太后身体有恙,不宜长途奔波,所以自然不会再参与。
夜晚的御帐内,皇帝虽然因为前几天的策猎染了风寒,偶尔会掩唇低咳,然而眉眼间丝毫不见病态和萎靡,反而燃烧着一种异样的亢奋。
“我朝先祖于马背上得天下,在草原穹庐间开基创业,靠的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胆魄。”
帐中并没有别人,只有几个心腹,皇帝直视着晏绝毫不掩饰道:“你我都生于深宫,长在妇人之手,何曾见过天地的雄阔?这回北巡故都,跳出那些四角的宫墙再来看,才知道当年困住自身的种种枷锁樊笼,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的语气隐含锋芒,仿佛意有所指。
皇帝和太后的争端到了这个地步,两方都不可能再有退缩的机会,皇帝是否能一举摆脱苏家的制衡,如今酝酿的谋划尤为重要。
晏绝对上皇帝的视线,看到那其中显而易见的野心,坦然道:“但凭皇兄安排。”
议事结束后,他掀开帘子走出御帐,清冷的月光顷刻间洒满了肩头,带着塞外夜风的些微寒意。
这时候,谢青行正要入内觐见,看到晏绝出来,便依礼致意,然后侧身准备进去。
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晏绝的脚步突然停在了原地。
他闻到了一种甜润的香气,很熟悉,所以在这里格外明显。
傅苒身上的气味。
他对这个气味的记忆太过于深刻,过去的几个月里……在他的梦境中反复出现。
直到离开洛阳的那天,他都在等傅苒,等着看她是不是会去送另一个人。
纵然如果是,他也很难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如何做。但那天的最后,谢青行身边依然空无一人,没有见到任何人来为他送别。
很难说是应当失望,还是值得高兴。
“谢侍中。”他忽然出声。
谢青行回首道:“殿下有何事?”
晏绝站在御帐投下的巨大阴影里,面色在月光下显出微微的冷白,眼神幽深,问出的话却显得突兀而怪异:“你戴了香囊?”
“没错。”谢青行闻言一怔,下意识看了眼自己腰间的蹀躞带。
那上面的确是挂了一只香囊,傅苒送给他的。
当然不是她绣的,傅苒和谢晞容差不多,在绣活上只能用一窍不通来形容,所以香囊本身是在外面买的,但她亲手配了香,当作送给他的远行礼物。谢晞容见状也照样送了一个,还非要缠着他先戴上自己的,他今天偶然记起,才拿傅苒这个替换。
然而香囊和熏香都是常见的事物,谢青行不太明白清河王问这个做什么。
可晏绝一言不发,也并无解释,只是凝视着香囊。
他那样的眼神莫名执着,就像里面装着什么值得觊觎的东西一样。
谢青行轻微皱了皱眉,但在御帐前,只能压下疑惑,礼貌道:“清河王殿下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先行觐见了。”
晏绝就像没听见这句话。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只香囊上,直到帐帘被掀起又落下,影子一闪而没。
连同那种牵动人心的气息,都消失在了他身边。
即使她没有去送谢青行,也还是用这个来代替了吗?
这个念头浮起的瞬间,一股极其糟糕的情绪如冰冷的蛇身那般缠绕而上,逐渐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像是痛意,却裹挟着沉重而苦涩的酸楚,缓慢地侵蚀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非常,非常的……
令人憎恨。
他不喜欢这样被人操纵情绪,过分影响他的,原本应该要除掉。
可是他明明早就知道傅苒是这样。
她和任何人都会亲近,总是轻而易举地让别人喜欢她。
即使她就只是做她自己,也会吸引飞蛾如投身火焰一般情不自禁地趋向于她。
所以这并不是她的错。
那么,他真正应该除掉的,是那些围绕在她身边,惹人厌恶的飞蛾。
他眼神漠然地看着帐帘缝隙间谢青行的背影。
这是其中最让人讨厌的一个。
*
春天慢慢过去,日光渐燥,傅苒在谢府继续她看书摸鱼的清闲生活。
本来她是准备去送谢青行的,但因为种种原因不方便,谢青行没有让她再去,不过特意带上了她准备的东西。在他离开后,苏琼月便登门探望生病的刘夫人,也来看了看她。
“苏姐姐?”傅苒搁下手里的书,下意识就说,“谢公子已经随圣驾北巡去了。”
刚在她对面坐下的苏琼月脸上掠过一丝窘迫,连忙为自己辩解:“我这回不是来找他的!只是来拜访你而已。”
“这样啊,”傅苒脑子里还盘桓着刚才看的地理志,随口问,“对了,那你知道他应该去了你的家乡吗?”
苏琼月听她这么一提醒,竟然愣了下,似乎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么说来,好像的确如此。”
谢青行跟着皇帝巡视六镇,自然也会经过她的故乡怀朔镇。
可苏琼月虽然出生于那里,但离开的时候年纪太小,经过这些年洛阳的声色繁华,童年的记忆早已经逐渐模糊。
她对遥远北方的印象,后来慢慢变得和洛阳士人们吟诵的辞句一样。
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一个艰苦而苍凉的地方。
苏琼月只好苦涩地笑了笑:“我都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怀朔苦寒,希望他不要太讨厌那里。”
其实从去年上巳起,苏琼月来谢府的次数已经少了很多,她认为自己的心意在那天就被婉拒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继续面对谢青行,只能选择避而不谈。
恰好在这段时期又发生了许多事,她更有了借口纵容自己回避的心态。
但她内心其实明白,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说到底……她还是不敢接受听到谢青行直接拒绝她的可能。
就这样暂且拖延下去,哪怕没见面,至少还能在心中保留着过去许多年里美好的回忆和幻想。
那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泡沫,只要不去触碰,就依然梦幻绮丽,可一旦戳破,就什么也没有残存了。
所以即便是在傅苒面前,她终究也没有勇气主动问起这件事,只是提到了去找晏明光的结果。
“明光还是不肯见我。”
苏琼月想到好友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不由得愈发沮丧起来,“我这些日子里只要有空闲就会写信给她,解释当时的事情,向她道歉……只是不知道她看了没有,也一直没有回复。”
傅苒见她神色黯然,安慰了几句,发现她情绪还是郁郁不乐,就另外找了个轻松些的话题。
“苏姐姐,你知道吗?崔娘子过段时间就要出嫁了。”
第45章
崔鸯的婚礼办得极为盛大,到她出嫁的这天,傅苒很早就去参与了添妆。
室内烛影摇晃,崔鸯端坐在镜前,还没有完全装扮妥当,乌发挽成高高的云髻,脸上傅粉匀净,经过了描眉、点唇,只余下最后点睛的花钿。
傅苒坐在她身边,看到崔鸯一直在无意识地捻着手里的发钗,眼神既有新嫁的期待,又带着一丝忐忑。
后面传来笃笃两声轻响,婢女叩门进入,手上捧着一只描金绘彩的漆盒。
婢女垂首恭敬道:“娘子,这是一位贵客遣人送来的添妆,贵客言道,不能亲身观礼并非她所愿,只能用这些俗物聊表对娘子的贺喜之心,还望娘子见谅。”
崔鸯的目光没有离开镜面,随口问道:“是哪位贵客的心意?”
婢女头垂得更低:“回娘子,是……皇后殿下。”
在婚礼这么重要的日子,添妆的名单等同于贵女声名与人脉的彰显,皇后的名讳如果能列在其中,无疑是很大的体面。
然而,听到回答的一刻,崔鸯握着钗的手不自觉收紧了,脸上的羞涩和期待渐渐褪去,剩下一片怔忡。
一份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贺礼。
让她心情复杂,喉头梗住,似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傅苒知道崔鸯和皇后之间的心结,毕竟连她自己都一度被牵扯进去过,她握着崔鸯的手,小心避免新娘子被那支发钗伤到:“崔姐姐,你心里还在意之前的事情吗?”
婢女不敢作声,把那些添妆的首饰摆到两人旁边,崔鸯看着金灿灿的一片珠玉华光,眼圈慢慢红了。
“在意那些的并不是我,而是她啊。”
她的眼泪没有落下,只是苦笑起来,“我明明已经说过那只是选择,而非过错,她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她却时时刻刻都想着要弥补,我从来就不需要她的弥补。”
“我只是希望她能理解我。”
崔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翻涌的心绪:“她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从来没有想要过那个位置,更没有想和她争夺什么?”
傅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的确,从她在宫中所见,皇后对崔鸯的种种示好,总像是带着一种刻意的周全与补偿,所以才会引得流言纷纷揣测。其实皇后也许是真的于心有愧,可是崔鸯却并不需要这份愧疚。
这么多接触下来,她已经非常确信崔鸯对皇后的位置毫无心思,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让崔鸯失望的,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无法真正懂得她的心吧。
“人与人之间的心意相通,实在是奇妙的事情。”
崔鸯把漆盒盖上,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声音带着一丝怅惘。
“为什么以为会天长地久的人,也有不能相互理解的那天呢?”
……
婚礼结束之后不久,傅苒跟着刘夫人入宫。
太后缠绵病榻,苏琼月作为侄女一直亲身侍疾,但这回的病情始终没见起色,反倒一天比一天沉重。刘夫人终于忍不下去,在自己的病好不容易养好后,就立刻入宫守在了太后身边。
和她上次来相比,傅苒总觉得后宫中多了一丝无形的压抑感。
而最显眼的变化,就是那位总带着怯弱神情的卢充华已经香消玉殒了。
傅苒刚从刘夫人那里知道这个消息,震惊得好半天才说出话:“为什么?”
刘夫人面上浮起深切的怜悯,叹息道:“她太傻了。”
怎么会相信帝王的承诺,以为皇帝能保护她呢?
子贵母死是旧制没错,但在何时执行上依然有很大通融空间,所以皇帝如果有意想保卢充华,原本是有机会的。太后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处死卢充华只是逼迫他的一个手段而已。
皇帝大可以选择退让一步,反正太后摆在他面前的既是威胁,也是交易,拿足够的筹码,换他宠妃的一条命。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付这个筹码,让卢充华丧了命。
宫中皆知,太后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未见得能撑多久,但皇帝并不会轻易相信,他疑心太后只是在故作姿态,演一出苦肉计罢了。
然而,刘夫人作为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怎么会不清楚这件事情的真假。
太后若不是是真的撑不住了,就不会动和崔家结亲的心思。
“姐姐……”等到侍奉的宫人悄声退去,刘夫人在榻边坐下。
低垂的帐幔间药气弥漫,卸去妆容的太后脸色透着病态,喝下汤药后已经沉沉睡去。
她将太后的手贴在额头上,哀然阖眸。
“我明白你的苦心,想为皎皎寻个安稳的托付,可姐姐若不好起来,我此生又该如何独活下去?”
宣光殿里,苏琼月也是满心忧愁。她先前和好友晏明光有了矛盾,而今姑母又病重,心情就更加难以好转了。
傅苒陪她坐着,望见外面层层的宫阙。
飞檐斗拱,在暮色里投下深沉的阴影,的确压抑得令人心头沉重。
说不太清为什么,但这样的景象,就是让她忽然想起了晏绝。
关于他的许多谜团,她其实一直不太想主动去打探,就算知道,也维持着缄默的态度。
因为她本应该是个过客,做完任务就会死遁,最好是不要和这个世界有太深的牵扯。所以,多数情况下,她只会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上给出看法,没有想过要挖掘更多的秘密,毕竟朋友总是有聚有散,感情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
但现在,这种态度似乎不再那么坚定了。
“苏姐姐,”傅苒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你知道殿下的生辰……为什么是另一个人的忌日吗?”
她面前的苏琼月依然沉浸在愁思里,闻言一愣,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但苏琼月没有马上回答,看向她的眼神有点特别,很难形容,总之就是有种谜之欣慰感。
傅苒被盯得浑身不对劲,刚有点心虚地想转开视线,就听到苏琼月开口道:“我只依稀知道,阿真的生母应该是难产去世的。”
关于晏绝的事情,其实就连苏琼月这个和相处他最久的人,了解得也不是那么清楚。
虽然苏琼月从不会这么说,但在心里,她明白,太后不喜欢晏绝。
那种不喜欢大多数时候是视若无睹的漠然,少数时候,比如在他生辰附近的几天,则会表现为强烈的厌憎。
每到这时候,他就常常被罚跪。
太后会让他身着孝服,在冰冷的地砖或者庭院当中跪一整天,粒米不进,以忏悔他从降世起就背负的,造成生母殒命的罪过。
但苏琼月刚进宫的那一年,还不知道这些隐秘。
在深秋的午后,她撞见一个孩子跪在外面,寒风凛凛的天气里,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脸色苍白,嘴唇冷得毫无血色,看着就让人瑟瑟发抖。
他跪得很直,没有一丝敷衍。
但目光空茫地落在青石板上,没有聚焦,仿佛只留下了一具在漫长的痛苦中煎熬的躯壳。
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一位皇子,甚至以为这是哪个被严加惩戒的宫人。
苏琼月看他这副样子,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晕倒,快步走了过去,心惊胆战地问:“你还好吗?”
在她靠近的时候,晏绝飘渺失神的视线,缓缓地、一点点地聚拢在她脸上,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她的面容,落在了某个遥远而虚幻的影子上。
他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攥住了她的衣角。
苏琼月吃了一惊,听到他的声音飘忽得像是呓语,有种令人心碎的迷惘:“姑母……你来看我了吗?”
然后他不明缘由地笑了。
“我已经明白了……”
他语调轻轻,仿佛在和一个游魂对话,然而,他自己就已经像个孤单徘徊的游魂。
“母后告诉我,你不是因为怨恨,所以要让我死的,对吧?”
“我终于知道了,你其实是因为爱我,才想杀了我啊。”
苏琼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慌乱中匆忙后退。
可晏绝死死拽着她的衣服不肯松手,于是被带得一晃,栽倒在冰冷的地上。
他似乎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寂静无声,彻底昏了过去。
“……我一次见到阿真,就是这样。”
苏琼月回忆完这些,怅然道:“但那时候我刚刚进宫,也不敢为他做什么,只是觉得这孩子很可怜。”
当时皇帝已经登基,虽然年纪尚小,事事都决于太后,但到底也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和这个不受喜爱的弟弟有着天壤之别。
然而已尘封的往事,苏琼月很少再提起,如果不是傅苒这样问,她是绝不会主动向人说的。
傅苒抱着双膝,安静地听着。
她的视线落在眼前的一小块地面上,思绪却已经慢慢飘远了。
华阳长公主,晏绝口中的姑母……还有他生母的忌日……
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对晏绝有了这么多的了解,在苏琼月的描述下,所有的这些碎片就像被无形的丝线逐渐串联在一起,在她脑海中自行拼凑、延展,直到勾勒出一段模糊的身世。
一个从小丧母,渴望从姑母那里得到一些温情,但最后又被姑母抛下的孩子。
太后并不爱他,甚至也不在乎他,这一点即使是傅苒也看得出来。
她不知道晏绝的过去是这样的。
因为在原著里,对晏绝的故事着墨很少,而最开始她遇见的,是个满身尖刺、疑心病很重又充满攻击性的少年,既不能,也不需要理解。
但是渐渐地,她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不同于他伪装出来的那些性格。
比如在灯会那天,她知道晏绝实际上一直在保护她,就算他什么都不承诺。
可他本来就不是个擅长承诺的人。
就像剥去最开始那层锋芒毕露的外衣后,剩下的是,却是一些让人怜惜的部分。
*
这段时间,宫中的头等大事,是皇帝宣布要退位。
过程和结果都出人意料,他在朝堂上当众宣称准备禅让给叔父咸阳王,奈何群臣闻之大惊,纷纷极力劝阻,最后无奈止住了念头。
关于这件事,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认为,这是对太后的一种回敬,由于太后始终不肯彻底放权,导致皇帝冲动之下选择了直接禅位。但更多人认为,皇帝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彻底杜绝太后干政,如果幼君继位,听政的自然是太上皇,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宫中的太皇太后了。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最终被阻止,皇帝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册立了太子。
但前朝掀起的波涛一重重传到宫墙内,在最初的涟漪后便归于沉寂,后宫的日子依然维持着固有的平静。
这天日光晴好,傅苒一个人坐在碧海曲池边的陵云台上纳凉。
池水泛着碧色,倒映出高高的琉璃瓦和天边的流云,她闲得无聊,就靠着曲栏随便折下了几根柳枝,自己编出了一个小小的花篮。
编着编着想起来,好像她穿进这个世界,刚来洛阳城不久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去年上巳节那天,她送了晏绝一个柳编花环,那时候,他还对她步步紧逼,怀疑她的身份来着。
虽然……他的怀疑实在好有道理。
直到开了支线任务后,傅苒终于沉痛地发现,晏绝当初的质问居然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因为她确实就是个来历不明的异国人。
那她当时还理直气壮地故意塞了个花环恶心他,现在想想,估计一转头就被他扔了。
“苒苒。”
忽然,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穿过拂动柳叶的微风,在她身后响起。
好神奇,真的听到了晏绝的声音,在叫她的小名。
不是幻觉吧,难不成她想什么就来什么吗?
傅苒循着声音转过头,视线相触的瞬间,她怔住了。
晏绝竟然确实在她身后。
但他看起来好像和平时一样,又不一样。
因为他少见地穿着极其隆重的礼服,那应当是龙山九章的亲王冕服。
外层玄衣纁裳,内层素纱中单,两肩处用金线密密地绣着许多火藻宗彝的纹络,衣裳上的赤色像夕霞一样艳丽,下饰繁复的绶带和组玉佩。
这样华美的一套礼服穿在他身上,风神绮秀,灼灼生辉。
第46章
傅苒倚着栏杆,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衣服上:“殿下,你怎么会……”穿成这样?
晏绝抬眸望过去,看到她正趴在陵云台朱漆的曲栏边,稍微探出头来,满脸好奇地打量着他身上层层叠叠的冕服。
上次见面,她明明答应了叫他阿真的。
她似乎忘记了。
那么,随后的那些事情,她大约也没有记得。
晏绝脸上不见端倪,语气柔和道:“今日是册立储君的仪式。”
所以作为亲王,他在典礼上需要着九章冕服,以示尊崇,但仪式结束,他就卸下了旒冠,只是还没有更衣。
“这样啊。”傅苒恍然大悟,眼神继续流连在他这身华服上。
他腰间的大带朱里素表,下佩的绶带云纹浮动,在身后交结,长得垂委及地,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虹霞。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晏绝穿这么正式的礼服,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然后反应过来:“那你是来见太后的吗?”
太后这时候应该在殿中休憩,刘夫人估计也一如既往在旁边侍奉,她本来要接着说这些,但晏绝已经回答道:“不是。”
“……哦。”那好吧。
老实说,傅苒看到他,总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脸颊也跟着微微发烫。
因为她会想起,在崔宅的院子里,他们一起听到的那场隐秘的谈话,更重要的是,随后发生的……那些事情。
其实她都不知道有没有发生,感觉应该是自己在做梦。
但是想到就有种不能直视的感觉。
她以为晏绝只是经过这里,马上就要离开,但他静静地仰头望了她片刻,然后说:“你一个人在这里?”
“是啊。”傅苒以为他是看到苏琼月没有和她在一起,所以想问苏琼月的行踪,“苏姐姐大概正在给太后挑燕窝,这会应该……”
可是晏绝好像并不是很关心这个问题,还没等她说完,就直接沿着阶梯,登上了陵云台。
他走近后,那套礼服更显出溢目的光彩,腰带金钩束起,上面悬挂着一串长长的组玉佩,青白黑色交间,看起来华丽极了。行动间玉石发出清越的碰撞声,有种特殊的韵律,在空旷的高台上面听得格外清晰。
“你喜欢这些玉器?”
晏绝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注意到她短暂停留了一会的视线,忽然问她。
她对他的衣服好像很好奇。
但也不太能这么说,因为实际上,傅苒自己是不太喜欢戴各种配饰的,总觉得走起路来身上叮叮当当的太麻烦。
她连刘夫人给她准备的那些璎珞和金跳脱都不怎么常戴,不过很少看到晏绝这样,才会感到新奇罢了。
所以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以前没有怎么见过,觉得有点特别。”
而且他佩戴的这些都是象征身份地位的礼器,应该有特殊的含义,跟正常的配饰还是很不一样的。
晏绝垂眸打量道:“你要看看吗?”
他理所当然般地把那一串组玉佩托在手心,递到了她面前。
傅苒确实被勾起了兴趣,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些形状各异的玉器:“这些玉是不是都有不同的名字?”
“嗯,从上到下,依次是珩,璜,琮……”
这些都是象征着皇室崇高身份和地位的玉质礼器,但晏绝表现得毫不在乎,像是只要她喜欢,就可以随时摘下来送给她一样。
他坐得离她很近,让傅苒能更容易地玩弄那些玉佩。
她的指尖有时候会偶然地碰到他的掌心,风从开阔的碧海曲池上吹过来,吹得柳枝时不时荡起,似有若无地拂在肩头。
阳光照在她的睫毛上,勾勒出月牙般纯净的光弧。
她在看玉器,而他只是看着她,眼里没有别的任何事物。
傅苒没有注意到那么多,看了半天,好奇地戳了一下他肩上的章纹,想到了另一回事:“这套衣服会不会很重?”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晏绝目光垂凝了片刻,直到傅苒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他,才想起回答。
“不会。”他轻声说。
许多天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豁然扫空。
这是个错误。
他不应该等傅苒去找他。
如果她不会主动接近,那么他就应该过来见她。
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晏绝的视线掠过她身边散落的那些柳枝,注意到了她已经编好的成品:“你在编花环?”
跟上巳那天的一样。
傅苒不知道他会不会也想起当时的质问,莫名感觉有点心虚,因*为她虽然不是细作,可是和南朝质子萧徵暗通消息,这一点证据好像还是很确凿的。
但避无可避,看样子,晏绝是真的想到了跟她一样的东西。
可他说出来的却是:“今岁的上巳日已经过了。”
语气并不锋利,好像有点古怪的……遗憾。
傅苒顿时想到,他应该是北巡的路途中过的,出门在外,风餐露宿,想想也知道,肯定过得不是特别舒服。
晏绝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也没有祓禊。”
傅苒跟他对视两秒,想起在四通市书坊帮他擦血的那次,一个念头倏然闪过。
他不会又在暗示什么吧?
“殿下,”她不是很确定地问,“你是想让我帮你补上今年的祓禊之礼吗?”
祓禊这种古礼,原先是在河边沐浴来祓除不祥,但后来越来越简化,尤其是贵族,基本只拿柳枝蘸水往身上撒几下,走个过场,重在仪式感。
但是拿柳树枝往人身上洒水什么的……傅苒实在做不出来,想想简直太像观音菩萨的角色扮演了,以她的耻度还不太能接受。
眼看晏绝好像是默认了这个猜测,她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主意,兴致勃勃地提议:“洒水就算了,如果非要补上的话,那我像去年一样,拿柳树枝给你编个新的式样吧?”
傅苒以前和外婆一起踏春的时候,学过用柳条编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花环只是最简单的那种。
这次她选了个复杂点的款式,把环织得更宽,然后从旁边的树上挑选了几朵盛开的榴花簪在上面。
她踮起脚尖,趁晏绝不注意,飞快地把花环戴在了他头上:“惊喜吧?”
“……”晏绝下意识抬手抚上发顶,指尖触到了石榴花花瓣微凉的柔嫩。
他身上是庄重的亲王冕服,九章纹饰熠熠生辉,配上鲜红而璀璨的榴花,有种分明不相关,却又格外协调的美感。
阳光落在眸中,将深潭般的眼瞳染成浅浅的琥珀色,如同一池清泉。
明明看都没有看到花环的模样,他却径自勾起了唇角:“嗯,我很喜欢。”
他本就有张极其漂亮的脸,一笑起来更是分外艳丽,透着奇异的温柔感。
傅苒的心猝不及防地重重一跳。
她掩饰般地匆匆低下头,又编了一个给自己戴上,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凑到他面前,明亮的眸子里有几分小小的得意:“是不是做得特别好?”
“很漂亮。”
晏绝看着她,也许是被太过耀眼的阳光蛊惑,第一次这样真心诚意地说出了实话。
他的目光飘过戴着石榴花环的乌发,向下漫延,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脸上。
她耳畔的发丝有一缕略微散了下来,垂在脸颊边,落下浅淡的阴影,他很自然地伸手拨开,手指无意地从她唇角拂过。
傅苒愣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像是察觉到了某种气氛。
最初她遇见的晏绝,可不会这么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的感受。他原本是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的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却仿佛不再是这样了。
她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表达,但总觉得事情的发展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殿、殿下,”她在慌乱之中,支支吾吾地找出了个借口,“我、我得去看看苏姐姐的燕窝准备得怎么样了,今天见到你很开心,但我要先回去了。”
傅苒不等他答复,转身就要走,脚步在台阶前却又停顿了一下,侧过头小声说:“还有,殿下今天真的很好看。”
说完这句话,她甚至没敢看他的表情,提起裙摆,直接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宣光殿里。
她不是想逃避,只是觉得遇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很难做出选择的选择。
所以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把这个问题想清楚。
晏绝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她再次离开了,为什么?
是因为她觉察到,刚刚那一瞬间,他其实又想要亲吻她了吗?
但她最后说,他今天很好看。
少年脸上刻意伪装出来的笑意渐渐褪去,没什么表情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厌恶别人称赞他的相貌。
但如果外表的美丽,能够让傅苒更亲近他一点,那么他可以藏起下面那些腐烂的部分,伪装出最无辜的引诱姿态。
这世上,越是见血封喉的毒花,越是闻起来香甜无害,越是意图险恶的人,越要表现得温良可亲。
这正是他擅长的事。
*
在刻意维持了几日的虚假平静之后,皇帝终于踏入了太后的寝宫。
宣光殿里,阴沉沉的室内空气沉滞,仿佛一场暴风雨的前夕。
“你来了……”
太后倚在锦榻上,抬眼看着走近的皇帝,嗓音略显沙哑:“我如今身子越发不好了,你正当盛年,还是不要久留,免得沾染了病气。”
皇帝面上浮起一层温煦的笑意,语气恭谨道:“母后说的哪里话,记得儿时生病高烧不退,也是母后衣不解带守在榻前,熬红了眼睛。那时儿子便想,此生必定会好好孝敬母后。”
太后眸中仿佛有微光一闪,随后被更深的情绪掩盖,她望着皇帝年轻的脸缓缓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老了,只盼着你康健安稳,社稷长久稳固,如此便能心满意足了。”
皇帝维持着嘴角的弧度,落座在榻边,继续和太后叙说旧情,心中却渐渐生出不耐烦。
他在北巡途中感染了风寒,本以为是小病,没想到拖延了许久还未好全,此时面对太后,越拖延越是感到不适。
殿中盘桓不去的药味就像一种不详的兆头,让他觉得自己原本健康的身体也要被拖入沉疴中。
这场短暂的探视,就这样在虚与委蛇的关怀和追忆里结束。皇帝步出宣光殿,天光在眼前亮起,冲淡了那种让人窒息的药气和压抑感。
他回到殿中,脸上那层孝顺的面具逐渐剥落,眼神一寸寸冷下来。
京中禁军调动,一定会惹人怀疑,以太后的势力,不可能完全瞒过去,所以这场交涉其实并非真心实意,不过是为了减少太后的戒心而已。
不论太后如何答复,他都不会再回头。
失去至亲,扮演一个任人操控的傀儡,看着养母脸色生活的日子,他已经过得太久了。如今他好不容易自己掌握了权柄,绝不会因为心软而再重蹈覆辙。
第47章
朱漆廊柱投下深长的影子,傅苒从宫殿间幽静的回廊穿过,不期然遇上了好久没见的萧徵。
他仿佛是刚从太后那里离开,清俊的眉眼间还带着沉思的凝重感。
萧徵虽然被褫夺了太常寺少卿的职位,但散骑常侍的身份依然在,所以能出入宫禁也并不奇怪,可是在这个时候,他来太后这儿会有什么事情?
见到她,萧徵颔首唤道:“傅娘子。”
大概是因为在宫里,怕隔墙有耳,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叫她长宁。
傅苒心领神会,也装作不是太熟的样子,礼貌地打招呼道:“世子。”
这段时间她不是在家就是纠缠在宫里的事情,都没有再怎么碰见过萧徵了。
但她感觉萧徵出现在这应该不是偶然,他像是有话要说。
所以她走到了廊下一处更僻静的转角,几株槐树在这片地方投下了斑驳的暗影,遮盖住了两个人的身形。
萧徵默契地跟随在她身后,始终相隔着一步的距离,看起来只是偶然碰到,无意地停下脚步闲谈。
“长宁,”他终于换回了这个称呼,“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傅苒很坦然地解释了理由:“刘夫人是太后的结拜姐妹,她担心太后的病情,所以坚持要入宫侍疾,我是跟着她一起来的。”
这话当然不假,但也不尽然,她还是发挥了一些主观能动性的,主要是她最好时刻接近女主身边,以免错过剧情。
萧徵闻言微蹙起眉头,目光中带了些探寻:“关于太后的事……你知道多少?”
傅苒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哪些?病情的方面吗?”
萧徵迟疑了一刻,最终叹了口气,揭过了这个问题。
“算了,你不知道或许更好,但是答应我,你就呆在这里,不要掺和进任何可能的纷争,明白吗?”
傅苒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追问道:“什么样的纷争?世子还知道什么?”
“永宁寺贪污一案,陛下查到了指向苏家的证据,太傅苏儋谢罪,苏家上上下下被牵连免职,在朝中元气大伤,你肯定明白这些是什么意思。”
萧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了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
然而傅苒看着他的眼睛,从中看到了比话里更深的某些含义。
这意味着原著里,皇帝对苏家开刀的剧情到来了吗?
萧徵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了悟,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语气中的情绪却略显复杂。
“你一直很聪明,长宁,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察觉的。”
殿内,药味和沉水香的气息交织,太后微阖上双眼,耳边像是还回荡着从宫城内外不断传进来的消息。
失去权力便是如此,皇帝在她还牢牢掌控着后宫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以贪腐、僭越、不敬种种罪名对苏家人罢官贬职,同时越来越明显地扶植皇后的母家,郑氏一族的势力。
这样下去,等中枢的苏家人都失势后,最终的诛杀和剿灭只是早晚的事情。
值得庆幸的是,拱卫京畿的校尉营,尚且有大半掌控在和苏家休戚与共的姻亲常氏手里,而宫城内禁军统领的职位,也还多有苏氏的心腹盘踞。苏常两家在禁军中势力深厚,这是先帝时期便瓜分好的格局,并非皇帝一朝一夕能马上改变。
若不是如此,皇帝也就不会借着北巡的名义,引外军入京来抗衡。
但以如今的情况,这种局面不会维持太久。
在没有完全被削去羽翼之前,苏家必须要做出一个决断,否则没有退路。
门轻轻开启,女官手捧着药盏无声地趋近,药气氤氲升腾,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
太后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露出了一个温和深沉的笑容:“素言。”
“太后陛下。”名为素言的女官躬身把药盏奉至榻前,姿态恭谨至极。
宫中女官有品级区分,品级最高的内司不说,单是大监、女侍中、女尚书、女史这些人,有机会到太后面前的,数量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但太后记得每一个女官的名字,甚至能说出她们各自的籍贯和背景。
“你也跟在我身边多年,说起来,我记得你有个姐妹……”
太后接过温热的药碗,声音低柔道:“她的义兄,是唤作张让,对么?”
张让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安定石唐人氏,九岁以罪奴身份充腐刑入宫,从洒扫庭除的小黄门做起,一路升到了御前近侍。
然而这深宫之中,何止一个张让?
许多宫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太后恰恰能触碰到这种联系,感受到其下暗流的涌动。
“太后的恩泽,于奴婢等人如山似海。”
女官素言被这个意味深长的问题问得一颤,仿佛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忽然跪到地上,额头触及手背:“太后但有驱策,奴婢虽万死亦不敢推辞。”
太后笑了笑,微微抬手示意她起身:“怎么会要万死不辞呢?快起来吧,要你做的只是件小事而已。”
素言听从地站了起来,目光已经逐渐变得坚定:“不论何事,必不负太后所托。”
太后却没有马上下令,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落在邻近屋脊的鸱吻上,那神兽在暮光里显出模糊而威严的轮廓。
九岁,她当年入宫时,约莫也是这个年纪,离她被保太后看中还有几年。
这宫城之中,实际上存在着一张庞大的人情网络,这是皇帝所不能全然洞悉的。
女奴,阉官,还有各种微末之人,他们在法理上极为低贱,但身在宫中,能接触到的权柄又是如此高超。他们要相互结交,相互连通,相互照料,彼此扶持着结成自保的网络。
正是因为这样,保太后常氏,作为一个出身卑微的保母,才会有能力在宫变中保全先帝的性命,最后扶持他上位。
皇帝的眼界太高了,他一开始看到的就是整个天下,当然看不到这些,他以为会威胁到他的,是那些寒光凛冽的刀兵。
但太后很清楚,因为她和刘昭儿都曾经是这些低贱众生中的一个。
对皇帝而言,真正致命的危险,有时候就在最微末的人当中。
*
“唔……太后陛下要苏姐姐回家?”
傅苒充满意外地看向发愁的苏琼月。
苏琼月忧心忡忡地点点头:“姑母说,现在有刘姨在这里侍奉就已经足够了,倒是听说伯父近来心绪郁结,让我代她回府去探望一番。”
“那我与你一起去。”傅苒立刻说。
这个提议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本能地警觉,但苏琼月并没有察觉异样:“好,姑母也是这么嘱咐的。”
嘱咐吗……
傅苒想起了萧徵那天格外严肃的警告。
这个理由看似合理,实际上却有说不通的地方,刘夫人进宫又不是一两天了,太后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让苏琼月离开?
直到她半信半疑地去往永巷门的方向,那股不对劲的气氛越发浓重起来。
永巷门下方寒光森然,远远都能望见披甲的羽林执戟肃立,守卫的严格远不是平时能比,有种山雨欲来的沉凝感。
傅苒脚步一顿,还没有完全接近,就拉着苏琼月停了下来。
从刚才起她就在想,在这样的时候,太后让她们离开会是为了什么。
她先向苏琼月确认了一下:“苏姐姐,我们走之前,太后给了你什么东西吗?”
“姑母……”苏琼月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恍然道,“姑母给了我一封家信,说是要捎给伯父的。”
傅苒总算有点明白了,宫门封锁,里面的人肯定是出不去的,但她们属于外来者,或许还有可能。
那她们这是变相成了传信人啊。
苏琼月也瞬间醒悟过来:“莫非那并不是家信,而是——”
她说着,明显变得忐忑起来:“姑母怎么会忽然如此,难道有什么变故?姑母会不会有危险?”
“没事,太后陛下现在肯定还安全。”
傅苒见她脸色逐渐发白,赶紧用安慰的语气说:“出来的时候,太后不是还好好的吗?而且太后把家信嘱托给你,就说明她相信你能做到,我们要先考虑这件事情。”
“嗯。”苏琼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努力恢复镇定。
她自然不是不知轻重缓急,只是一牵涉到重要的人,就容易关心则乱。
趁着这个时候,傅苒扫了一眼戒备森严的宫门,小声说:“你把东西给我,如果一定要检查,我的嫌疑也比你小,放在我这儿更好。”
苏琼月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看着傅苒塞进袖子的暗袋里,好在衣料重叠,倒也看不出来异样。
走到永巷门的时候,羽林卫对她们的态度其实还算客气,但执行命令的原则同样是坚决的:“陛下下令,今日任何宫中之人都禁止出宫门,缘由我们也不知,还请两位娘子先回,等候消息吧。”
“可这是太后的旨意……”
太后派来送她们的女官微微变了脸色,立即要上前质问。
永巷门连通南北两宫,太后居于北宫,羽林封锁这道门,无异于对北宫禁足,几乎可以视作和太后撕破脸的兆头。
可封锁宫门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太后的北宫亦有宿卫,也并非轻易能任人宰割。
傅苒眼疾手快地抓住女官的手臂,让她别冲动。
事情比她一开始想象的还要复杂,这样下去,如果两边直接产生冲突,她们就更不可能离开了。
傅苒松开那个女官,上前半步挡在她面前说:“我们并非宫中之人,只是蒙太后的恩典多留了几日,和宫里的事情毫无关系,现在只是回家而已,这道命令应该没有妨碍吧?”
羽林迟疑了片刻,但还是道:“即使如此,今日也确实不便进出,娘子不妨再等上一日。”
他们仍旧没有答应,傅苒也不气馁:“可我在宫里呆了这几天,实在很想家,我兄长也在宫中任职,是殿中尚书谢青行,能不能劳烦你通传一声,是否可以让我和他见一面?”
当头的两个羽林对视一眼,顿时有些踌躇。
他们是奉命而为,并没有被告知原因,这两位女郎看起来确实也身份不普通,最重要的是,她提到了殿中尚书,殿中尚书算是他们的上级。
宫里的事务敏感,不管什么时候,但凡能交给上级来决定,总比自己决定风险要小得多。何况永巷门并不直通宫外,即使出了门,还是在宫城之中,不至于违背禁止出宫的命令。
抉择之下,羽林选择退让了一步:“好吧,那两位可以随我进营房中,在那里等候,切记不要乱走,否则后果我也不能保证了。”
所谓的等候,说到底还是变相的看管。
虽然没人打扰,但活动也依然受到限制,何况等了半天都没见有人来。
苏琼月在情况不明的煎熬中忧色更深了:“若我们真能离开,姑母在宫中一旦有恙,我……”
“我自己离开吧,苏姐姐。”傅苒摇了摇头,“若是你此时不去见太后,肯定也放不下心,不如我一个人走。”
她没有提信的事,因为不能提起,但从眼神中就能交换意思。
——我可以代你送那份信。
苏琼月怔怔看她,片刻的挣扎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好。”
既然说清楚了,就没必要再犹豫,傅苒伸手推开了营房的门,外面耀眼的阳光裹挟着风扑面而来,宫道上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热,长长的宫道仿佛延伸向望不到尽头的远方。
她看到门口守卫的羽林,刚要开口问:“我现在能不能见到谢……”
“他不在这里。”
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问话,傅苒惊讶地看过去,晏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那里,似乎正要走过来。
他玄黑色的常服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深重,和周围的宫墙是截然不同的颜色,像是一抹从幽暗处骤然浮现的阴影。
“苒苒,”他的声音还是平稳的,脸上也看不出喜怒,“你要找他做什么?”
第48章
傅苒没想到这么快又会见到他,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该寒暄的时候,所以她直接说了原因:“我得出宫回家,但羽林卫言称陛下有令封锁宫门,我是想找谢公子问问能不能帮我离开。”
虽然谢青行要是确实帮不上这个忙,她也不能强人所难,但至少要先尝试一下嘛,不然怎么知道会不会有转机。
听到她的回答,少年的眸色却越发深黑,他站在高立的宫墙投下的暗影中,如同望不见底的幽潭。
“那……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去找谢公子了。”
傅苒解释完,就不再继续耽误时间了,她准备从晏绝身边绕过去。
但擦肩而过的刹那,她的袖口忽然传来阻力,像是被人轻轻地拉扯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到晏绝慢慢松开了手。
他凝视着她的身影,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冰凉,连照耀的阳光都无法掩盖:“别去。”
傅苒有点犹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止。
可是她在宫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不找谢青行还能找谁帮忙,而且这么重要的时候,不能继续耽搁下去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停住脚步,可刚走出两步远,就忽然感觉腰上一紧。
一股强硬的力量猛地箍住她的身体,她只觉得脚下一轻,然后整个人被拦腰抱起,径直放回了原位置。
“……殿下!”
傅苒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需要这么突然吗!
晏绝拦住她的手臂甚至还带着余力,依然环在她腰侧,随时可以再一次施加禁锢。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再也不能按捺住心中生出的恼怒。
如果她一定要请求谁,为什么不求他?
只要她求他一句,他就会答应的。
或者,她喜欢对她顺从的人吗?
那么他也能够把自己变成这样,做得更好,比谢青行,比任何人都更好。
她为什么不能只看着他?
翻涌的焦躁感几乎快要冲破了束缚,他硬生生地压下了喉间的涩意,说出口的语气不容置疑:“用不着找他,我可以带你出去。”
傅苒的讶异马上变成了惊喜,她眼前一亮:“真的?”
“嗯,”晏绝对上她清亮的眸子,声音又重新缓和下来,“我保证。”
到了这个时候,傅苒才后知后觉地留意到晏绝今天的不同,他身后肃立着远比平日多得多的护卫,人人身披铁甲,面容沉静,无声地履行着保护亲王的职责,威压感无声弥漫,在禁严的宫道中显得格外凛冽。
但晏绝除了那一瞬间失控的举动以外,表现得和平常没有两样,甚至跟她说话还是轻柔的,仿佛在缓解紧张的气氛:“为什么你非要在这时候走?”
傅苒心中泛起歉疚,但她又没办法在这个地方坦白实情,只能含糊地说:“就是,我在宫里呆太久……想家了呀。”
晏绝能听出她言语里的保留,理所当然,他知道她一定有别的原因,在这个过于敏感的时候。
他时常觉得傅苒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天真。
然而她并不是什么被养在深闺里不谙世事的少女,相反,她于世事分明有足够的敏锐、清醒和明觉,却还是宁愿去做对自己一些毫无益处的事。
但这就是傅苒,她性格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不再在意这个问题,转而不经意地提起:“我好像闻到了一种气味。”
前后左右那么多护卫,傅苒心想现在空气里的味道简直再明显不过了:“我也闻到了,大概是枪矛上被风吹过来的铁腥气吧。”
“不,很近。”
晏绝垂下眼眸,看着她柔软的长发,轻轻地说:“是花的香气。”
浅浅的,栀子和茉莉的香气。
这破地方哪来的花?她怎么一点也没感觉?
傅苒先是百思不得其解,然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不太确定地低头看了看:“可能是我的香囊?”
女配本身有配制安神香的习惯,但她因为不太喜欢里面药材的味道,所以后来都通通按自己的喜好换成了不同种类的干花。
不过,这个时期的贵族几乎人人熏香,甚至有香气浓烈到被鸟雀追逐的笑话。所以她香囊的味道平日里不算明显,只有离得很近时,才会让人察觉到。
“殿下喜欢这个味道吗?”出于感谢他的心态,傅苒觉得诚意要表现得主动一点,“那我之后也送你一个差不多的吧?”
可晏绝却道:“像送给谢青行的那个?”
傅苒差点被裙摆绊了一下,疑惑地仰起脸望着他:“是啊,可是你怎么知道我送了谢公子?”
果然是她送的。
晏绝再次想起那天的一幕。
又来了,那种不快的感觉。
最明了的解决方法,他其实可以杀了谢青行。
在这几天里,已经注定迎来一场宫变,成王败寇,流血是必然的事。
在这个过程里,一个人的死去,哪怕是一个看似重要的人的死去,都不算什么。
“苒苒,”他没有回答上一个问题,反而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走之后,这宫里将要发生危险的变故,而谢青行未必能活下来呢?”
傅苒被这句话里的信息量惊到了:“殿下,你想做什么?”
他他他——他不会现在就要对男主动手吧?
明明原著里是和女主决裂之后才干的!
她情急之下拦腰抱住了晏绝,感觉自己像动漫里那种抱大腿阻止反派的路人:“你千万别冲动啊!谢公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苏姐姐绝对绝对会恨死那个伤害他的人!别说她,我肯定也……”
晏绝在她突如其来的拥抱里顿住了。
“是吗?”他低声问。
傅苒以为女主这个关键词起到了作用,连连点头:“对啊对啊,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千万不能去伤害她爱的人,否则她会怨恨你的。越爱越要学会成全,殿下我跟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吧?”
晏绝闻到了更馥郁美好的香气,仿佛无数的花朵在他周围盛开,缠绕的亲昵那么动人。
她抱了他。
在她清醒的时候,第一次。
就算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那也没有关系,至少她是在恳求他,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好,”他贪恋地呼吸这样的气息,克制住吻她发丝的冲动,“我会记住的。”
不管什么时候,会永远记住的。
虽然过程的一路有点折腾,但好歹傅苒总算是成功到了千秋门。
这里是宫城西侧的门,往外直接连到洛阳城的阖阊门内大街,出去之后就彻底脱离了森严的宫禁,她不管去哪里都可以。
但果不其然,羽林把门守得密不透风,禁止任何人出入。
羽林卫统领按剑上前,目光扫过晏绝身后肃然的甲士,神色凝重地行礼道:“不知清河王殿下来此有何要事?”
统领在见到这支卫队的时候,心中便生出了警觉。
清河王身份特殊,且领有尚书仆射这样的要职,本身是国之重臣,是以被特赐有两百班剑及宿卫甲士随侍,而宗室之中,也唯独清河王与咸阳王二人有剑履入殿之尊荣。
他的确是有这个特权,只是平日并没有用过。
这番与往常不同的做派,肯定是事出有因。
但面对统领如临大敌的姿态,晏绝神色如常,看不出来异样:“我只是来送一个人出去罢了。”
统领并没有放松下来,继续坚持道:“陛下有令——”
“我知道皇兄有令,但她与这件事无关。”
纵然傅苒已经解释了一遍自己的缘由,统领自然也不会这样轻易退让,试着换个了方向劝说:“无论如何,宫中情况特殊,这位女郎哪怕过两日再出去,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殿下何故要强加为难?”
“没有为什么。”
在如此绷紧的局势下,晏绝居然平静地笑了笑:“只不过因为,我答应了要今天送她出去而已。”
这个轻描淡写的理由终于让统领彻底沉下了脸色,手也按在了剑柄上,寒声道:“陛下有令,那就不能怪我与清河王作对,逼不得已要得罪殿下了。”
晏绝丝毫没有因为这个反应而意外,只是不紧不慢地反问:“是吗?”
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便已经抬起手,身后宿卫拉开了弓弦,箭尖对准了门口的守军,动作之间,金属甲片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锐响。
统领脸色微变,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场景。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果真要公然违抗御令吗?!”
晏绝殷红的唇角弯起,但那笑容里并无温度:“就是你看到的意思。”
“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应该很清楚这个道理。”看来这位亲王是铁了心要这么做,统领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凭借理智退了半步,“如果清河王执意如此,我可以让人先去禀报陛下,只要陛下同意,这位女郎当然可以畅行无阻。”
他既是最后的规劝,也是警告,但晏绝置若罔闻,完全没有让人停下的意思,宿卫的手依旧搭在弦上,冰冷的杀意无声弥漫开来。
少年依然微笑道:“但我不想等。”
“她想立刻出去,所以就要现在,别的什么时候都不行。”
守军见到场上僵持的情况,也纷纷持起武器,一时间寒光闪烁,双方剑拔弩张,氛围如弓弦般紧绷到了极致,几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晏绝忽然低下了头。
因为傅苒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主要是这个让她出去的方式,说实话跟她想象的不能说完全一样,她还以为有什么正当方法呢。
毕竟前面是封堵,后面是卫兵。
结果小病娇居然真的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带着她过来了。
不过傅苒莫名又生出了一种虽然出乎情理之外,但却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统领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话,其实是根本不会打动晏绝的,她很明白,因为她确实察觉到,晏绝一直有某些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里的倾向。
比如之前的那次狩猎,在山林里贸然进入别人的路线,不止对她来说充满了风险,对于晏绝而言也是一样,他实际上不需要用这种可能自伤的手段。
但仔细想想又会发现,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世上有人追逐钱财,有人追逐声名,有人追逐权力,不管好或者坏,至少他们有明确的动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晏绝不完全如此。
他那种种乖戾荒谬之下,有时并无脉络,其实只是一片虚无。
她觉得他的内心像是个黑漆漆的空洞。
但晏绝好像完全误会了她拉衣服的意思,低下声音说:“你害怕吗?”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问了。
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傅苒其实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所以愣了一下。
但晏绝仿佛从她的怔忪里读出了答案,袖间的手指一动,又忍耐了回去,转过头再次面向统领。
“如果事后皇兄要追究任何问题,统领可以都说是我的责任,若是觉得口说无凭,我会写给你一份手书,加盖王印为证,统领没有必要和我的卫队发生冲突。”
他平淡道:“所以现在,可以让她离开了。”
第49章
作为一个强行闯关的离宫者来说,傅苒的待遇简直好得离谱了,竟然还有备好的车送她走。
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晏绝那种过于固执的态度。
总之到最后,统领虽然脸色铁青,但在收下那份加盖印信的手书之后,最终还是放行了。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要是守卫的羽林在宫门跟亲王卫队直接打了起来,那乱子可不是一般的大,统领自然不愿意承担这种后果。
更何况,明眼人都知道这道禁令指向太后,而清河王身为皇帝的亲弟弟,素得圣眷,也是天子倚重的人。所以统领心中到底存在一丝侥幸的权衡,认为在这种关头,清河王的举动纵然逾矩,也断然不至于行悖逆之事。
在车架旁,晏绝伸出手,掌心稳稳地托住了傅苒的手腕,扶着她登上车辕。
“从这里出去,再向南就可以回家了。”他眼神专注,漆黑的眸子如同不透光的深潭,“苒苒,你知道路的,是么?”
傅苒正要踩上踏板的脚步一顿。
她确实知道路,但向南……实际并不是通往谢府的方向。
那是苏家。
所以她要离开的目的,他早就已经清楚了啊。
“嗯,”傅苒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搭在他掌心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开,“殿下,谢谢你。”
“不用说谢谢。”
晏绝看着她抽出手,温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
为她而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因为他想这么做罢了,不需要任何感谢。
傅苒略微弯下腰,正要钻进垂着帘幔的车厢,却忽然感到手中传来的微薄凉意。
有件东西被放进了她手心里,小巧、坚硬,装在织锦的佩囊里。
她回过头,用无声的询问眼神看着他。
“拿着它吧。”
晏绝迎上她的目光,眉眼间有种近乎于温柔的神色,不同于他平时伪装的笑意,“如果出宫之后,路上再有人阻拦你,就把这个给他们看。”
傅苒下意识收拢手指,把佩囊攥在了手心,在那一层冰凉丝滑的锦缎下,能够触碰到某种更坚硬的轮廓。
一瞬间,她立刻意识到,这应当是件极其珍贵的事物。
“殿下,”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她垂下眼睫,非常认真地说,“你也要小心,千万不要受伤了。”
后半句话的音量更小,但依然清晰:“如果你受伤了的话……我会很担心的。”
晏绝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直到车帘彻底落下去,隔绝了视线。
即便车上的人听不见,他还是回答道:“我记得了。”
车夫轻叱一声,车轮辘辘,碾过道上平整坚硬的青石板,缓缓驶向开启的宫门。
车身微晃,等到已经平稳驶出一段距离,傅苒打开那个佩囊,看到了一枚做工极为精细的龟钮金印,背面有几个庄严的篆字。
清河王印。
这居然是他的亲王印信,就这么直接给她了。
傅苒终于忍不住,掀开了车帘的一角,看向后方。
晏绝依旧伫立在原地,在宫道两侧森严峙立的高墙之下,沉默如铁的卫队簇拥中。
她在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宫道间回望,少年的身影越来越遥远,直至最终随着大门合拢,淹没在一片寒霜般凛冽的铁甲和矛戟里。
*
营房内,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苏琼月心下惴惴,她不知道傅苒有没有真的离开,是否顺利,又想到宫里的姑母还不知道是何情况,更感到坐立难安。
煎熬终于冲破了忍耐的极限,她走到门口,正准备推门而出,却听见了守卫的两个兵卒背着人在低声交谈。
“这次宫门封锁要封到什么时候?”
“我看说不准,陛下肯定是要对北宫里那位施压了,但外面的苏家,啧,那可不好办。”
“这么封锁了后宫,两边隔绝消息,太后就是想反击也没有人手,苏家没了懿旨,难道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是啊,太后都到了这样的年纪,没几年好熬了,估计锁个两三日也就服软了。”
“……”
这些话每一句都像锥刺般扎进心口,苏琼月攥着衣摆的手指越来越紧,攥得指尖发白。
原来当前的事态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她竟始终浑然不觉。
她知道太后姑母和皇帝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但随着姑母日渐走向衰老,加上身体渐渐垮下去,她以为皇帝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总归是会忍过这几年的,没想到……矛盾终究还是有爆发的一天。
可是,姑母知道了吗?
不,以姑母沉浮宫闱数十年的阅历,肯定早就意识到了这场变故是冲自己而来的,所以才会让她送信给伯父。
如今信已经到了傅苒手里,结果如何,不再是她所能决定的……她最揪心的,反而是姑母那么衰弱的身体,是不是真的能承受住这样剧烈的冲击?
就在昨日下午,她才亲眼见到姑母咳血,忧心如焚,如果不是出于姑母自己的要求,原本她是绝不会离开一步的。
想到这里,苏琼月再也忍耐不下去,一定要回到宣光殿看看。
她猛地推开营房门,却没有注意到两个兵卒的谈话不知何时已经戛然而止,只顾着向永巷门的方向匆匆跑过去。
“苏三娘子,请暂且留步。”
一个人挡在了她身前,然而苏琼月心神恍惚间,收势不及,眼看着就要撞上去。那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失去平衡的身形,等到她一站稳,就迅速而克制地松开了手。
苏琼月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撞入眼帘的熟悉面容让她一刹那怔住了:“景逸?”
她好像有太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说出口的时候,甚至开始变得生涩起来。
然而这一幕是如此熟悉,从小到大,发生过无数次,在宫城之中,谢青行总是会这样及时出现,并且保护她的安全。
谢青行和平时一样穿着殿中尚书的公服,但甲胄加身,玄甲冷光沉沉,胸前的圆护錾刻着狰狞的兽纹。在这一刻,陌生的距离感油然而生,让她再也捉摸不到从前那种亲近的感觉。
可她到底还是不能抑制心脏的悸动,情不自禁想要依靠他,像从前一样。
“景逸!”苏琼月握住他的手臂,眼中盛满了惊慌,哀然道,“你知不知道姑母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她。”
谢青行因为她的动作而一怔,但感受她指尖在轻微发颤,他犹豫了一刻,终究没有挣开,只是回答道:“太后的情况我也不甚清楚,但内部无人传来急报,想必应当还安好。”
“倒是……”
他皱起眉头,忧虑地看了眼营房的方向:“方才有人传话,说阿苒想见我,她在这里?”
傅苒本不该被卷入宫廷的纠纷中,他心中很是担忧,一听到消息便尽快赶了过来,没想到仍然不够及时。
“她——”苏琼月也在担忧傅苒的安危,正要开口解释,却被匆匆追赶上前的羽林卫打断:“禀谢尚书,那位女郎和清河王殿下一起离开了。”
“清河王?”
蓦然听见这个消息,谢青行显然比苏琼月还要更惊讶。
而苏琼月捕捉到清河王几个字,紧绷的心弦反而一松,宽慰地低语道:“太好了,阿真会好好保护她的。”
但是很快,她脸上又重新浮现出忧色:“我必须去见姑母,姑母的病情本就越来越严重,若是听闻宫中发生如此巨变,还不知道会……”
“苏娘子,”谢青行却立即再一次拦住了她,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决,“你现在不能进去。”
他的姿态无论如何都不算严厉,可是苏琼月依旧觉得心脏刺痛。
难以说清为什么,也许是从来没有想过,谢青行有朝一日会成为阻拦她的人。
谢青行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底也闪过一丝难辨的情绪,低声劝说道:“留在这里,对你来说会更稳妥安全。”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从苏琼月的脸颊滚落下来,落在她脚下的石板上。
泪水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转瞬间又被强烈的日光蒸发殆尽。
她哽咽着说:“阿行,你真的要阻止我吗?”
苏琼月连景逸这个表字也没有再用,而是唤了他们小时候,初相识那几年间的称呼。
“我不是……”
谢青行其实想要解释,这是为了她的安全起见,太后的北宫已经成为是非之地,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但是目光一触及到她脸上的泪水,和那双哀伤而执拗的眼睛,他久违的头痛骤然剧烈起来。
苏琼月任由眼泪流淌下来,语气却愈发坚决道:“不论为什么,我都想见到姑母,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多年以来,她从来都不是个强硬的人,何况是在谢青行面前。
可是事关她最敬爱的姑母,世上最亲的亲人,苏琼月的情绪前所未有地剧烈翻涌着,内心竟然爆发出了一股难以说清的力量,以至于猛地用力推开了他。
趁着这个机会,她提起裙摆,心急如焚地向宣光殿的方向奔跑过去。
“住手!”
旁边的卫兵正欲追赶,谢青行却忍着剧痛低喝了一声,令他们停止了动作。
他的头疼一阵阵越来越强烈,脑海里像是有什么沉眠已久的东西要挣扎而出,却被死死地阻拦住了。
思绪越来越混沌,无数碎片纷纷扬扬地快速闪过,然而始终抓不住痕迹。
凌乱中,只有一个声音,一段念头变得越来越清晰。
“当你的疼痛说不清来由的时候……那可能就是,你的心在痛苦啊。”
第50章
宫门的封锁持续了两天两夜,皇帝始终称病未上朝,城中的气氛越发紧张,仿佛某种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高墙内外暗流汹涌,人人都在警觉地提防宫门内的风吹草动,显然,若是太后在这场争斗中彻底落入下风,苏家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等到第三天清晨,宫门终于在盼望中打开了。
当群臣带着满腹的疑问,和往常一样进入禁中准备朝会的时候,太极殿前站立的身影却不再是天子的仪仗,而是几位身着素服的宗室和近臣。中常侍刘韶捧着绢帛,用凝滞的语调地宣读了丧报。
悼词念得冗长而沉重,但其中的核心只有一句:
“大行皇帝于昨日寅时……驾崩于显阳殿。”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骚动。
“这……圣上向来康健,为何会猝然驾崩?”
“是啊,况且我等此前从不曾听闻陛下病得如此之重,何其突然!”
群臣议论纷纷,其中不乏质疑的人,文臣队列中,为首的司徒崔循眉头皱起,眼中透出深深的疑虑。
东郡公谢易更是猛然迈步上前,一阵见血地指出了要害:“陛下正当盛年,无病无灾,怎么可能骤然崩逝,怕不是有奸人作祟,暗中行谋害之举!”
这样的猜测是何等敏感,虽然大家心里都有怀疑,但除了谢易,敢直说的人到底不多。
然而,令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率先驳斥谢易的竟然是宗室一方。
“东郡公此言放肆!”
咸阳王高声呵斥,直接压下了沸腾的喧哗:“昨日噩耗传来后,内廷早就已经急召彻查。太医令亲口回禀,圣上北巡之时曾染上风寒,当时看似痊愈,却埋下了病根,迁延日久,以至于突发急症,这不过是天意难测,何来奸人所害之说?”
“诸公肃静!且听完旨意。”
中常侍刘韶适时展开了另一道帛书,这回是太后的懿旨。
皇帝驾崩突然,没有留下遗旨,自然还是由太后主持大局。太后召集几位侍中和宗室亲王连夜商议后,最终议定由年幼的太子即位,六人辅政。宗室为清河王、咸阳王、北海王,朝臣中则擢选了东郡公谢易、司徒崔循,还有不出所料的太傅苏儋。
这道旨意颁布,众人更是哗然,因为太后的制衡之策显露无疑。
东郡公是先帝肱骨,在禁军中影响深厚,司徒崔循为清流领袖,文臣中德高望重,宗室中最有权柄的清河王、咸阳王都在其列,北海王虽然权力稍逊,但胜在辈分较高,足以服众。和前面这些相比,在中间安排一个自家人苏儋,反倒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在充满争议的乱象之中,一直淡淡旁观的晏绝忽然抬眸望过去,和正看向他的咸阳王短暂对视了片刻。
咸阳王眼中掠过微不可察的锋芒,随后又归于深沉。
晏绝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冷静的微笑。
腹部的伤口还在疼痛,那是一道暗箭留下的,大约要归功于他这位叔父。
他在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之后,刚途径含章殿就遇到了伏兵。而在如今的宫中能这样快设好埋伏的,除了他的亲叔父,大概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昨夜宫中大变,听闻禁军中有人借机生乱,造成伤亡,所幸已经被平定。”
咸阳王踱步到晏绝身边,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清河王今天面色不佳,可要多加注意身体。”
晏绝脸上的笑容分毫不改:“好在侄儿无恙,劳烦叔父挂心了。”
冗长的举哀仪式终了,群臣从太极殿离开,人人面色凝重,各怀心思。
所有人都知道,太后重病难起,早已经无力掌控朝局,皇帝驾崩的余波恐怕还会绵延下去。
太后与皇帝固然是两败俱伤,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究竟谁才是那只黄雀,迄今犹未可知。
一切结束后,皇帝那曾经煊赫的躯体,冰冷地躺在显阳殿深处的梓宫里。
除了几位核心宗室和重臣以外,连遗体都没有太多人亲眼目睹。
晏绝看到那副僵硬的身体,和仿佛还残留着不甘和痛恨、却已经定格住一切表情的面孔,内心并没有多少伤感的情绪。
骨肉成仇,至亲相杀。
在这片庞大的宫城里,不过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地上演着罢了。
皇帝为什么死,是否被害死,事到如今都不再要关心,需要的是依旧活着的人。
直到他们也在同样的困局里迎来自己的死亡,因猜忌而被屠杀在某个血亲的利刃之下,兄弟,父子,叔侄。
多么无趣的重复。
不管他来当那把利刃,还是执刃的人,不管杀死别人,又或是被谁所杀,都没有什么不同,全部是些血腥无聊又乏味的终结。
正如同他这个滞留在人间只为了等待终结的,空洞的灵魂。
他在这种沉闷的寂静中,想起了傅苒。
那一天,在厚重的宫墙和大门前,她看起来那么单薄。
其实傅苒原本就不是那种光彩奕奕的艳丽美人,她清透又薄弱,像春林里洁白无瑕的梨花,寒雨中仿佛要簌簌坠落。
所以在听到羽林消息的刹那,他就不假思索地走向了她,甚至没有想过为什么。
她当时抱着他,惊慌失措地对他说:“越爱越要学会成全,殿下我跟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吧?”
他记得,但并不明白。
他只是觉得傅苒可能会受到伤害,却不情愿看到她受伤害,那么,即使再重来无数次,他还是会因为她而选择做同样的事情。
这样,或许能称之为爱吗?
可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
阿姊,母后,父皇,姑母……
这些人所说的爱,究竟是什么?
很多追求者声称过爱慕他的阿姊,就像过去的那些年里,同样有人声称爱慕他。但这些爱慕不过是因为虚有其表的美,从未有谁尝试过触碰,那画皮下隐藏着的,虚假可憎的魂灵和血肉。
他不懂得,人为何总是在不知疲倦地追求外表的美丽,然后把那叫做爱。
美丽往往趋向于毁灭,而爱永远意味着痛苦。
在他的生命中,尤其如此。
*
皇帝驾崩的影响从宫城漫延开来,在核心的波澜暂且归于平息后,傅苒又被召进了宫。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进宫了,一回生二回熟,傅苒看朱漆的宫墙都开始感觉习惯了起来。
她被引到太后的病榻前,帐幔间飘出苦涩的药味,太后半倚着,面色憔悴,全靠刘夫人从旁边支撑。太傅苏儋垂手侍立在侧面,殿内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寂静。
傅苒行礼后,太后缓缓开口道:“皎皎告诉我,是你送的那封信。”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份旨意,在场的人都明了,但太后没有直接说出来。
实际上,经过太后手中的有多重布置,苏家调兵是一重手段,通过内侍传递的毒药又是另外的手段,若两者都失败,便只有拼死一搏的最后安排了。但最后奏效的,却是最直接的那个。
杀死一个万人之上的人,这件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尤其是对于接近他的人而言。
真正困难的,是如何让染血的手不被清算。
所以,在皇帝驾崩后的混乱初起时,太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召集了内廷近侍、朝中重臣,还有在宫中的宗室亲王。
六辅同政,是她在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就立刻在脑海中规划出的格局。
给予合适的利益分配,才能堵住朝中那些王公的悠悠众口。
守在一旁的苏儋同样心知肚明,却不会提起,也颔首称赞道:“这位女郎很是聪慧,知晓正门附近必然有人监察,便绕道后方小门,经家仆传递到了我手里。”
“是啊,”苏琼月连忙开口,“真是多亏了苒苒,而且这件事情害得她也被卷进了危险中,我麻烦她太多了。”
“别着急,姑母还能亏待她不成?”太后的语气尚且平稳,笑容却已有些疲惫。
连日来召见群臣议事,颁布旨意,处理后续事宜,在如此险峻的局面下尽可能争取优势,已经让她耗尽了心力。
太后拍了拍苏琼月的手,强打起精神,对傅苒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老实说,傅苒还真没想到要什么赏赐,毕竟她单纯就只是为了帮苏琼月而已。
刘夫人见状温声道:“这么多人瞧着她,哪里好意思讨赏?真有什么,回头悄悄同我说就是了,还望姐姐赏我这点面子。”
“你向来是待人最体贴的。”
太后笑看着刘夫人,眼中难得露出一丝暖意,又转向傅苒。
“那便这样吧,你是个好孩子,皎皎这些日子照料我也劳累了。你若愿意,便在宫中陪她住些时日,散散心,解解乏吧。”
夏日渐长,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狭长的影子。
苏琼月魂不守舍地抚摸着自己最喜欢的一把琵琶,弦上仿佛载着美妙的音律,可她最后还是没有拨动。
姑母重病至此,她如何有心情弹奏乐曲。
“昨日遇见萧世子,才让我忽然想起了它。”
苏琼月轻叹了一声,重新合上了匣子,“可惜我那时候心乱如麻,实在无心于乐曲,倒是世子宽慰了我几句。”
她依然对萧徵心有愧疚,甚至觉得萧徵被革去太常少卿一职也有她的过错,每次在太后面前提起萧徵,往往都是美言。
皇帝驾崩后,萧徵的职位被暂且恢复,如今正在主持丧仪,所以才会和她相遇。
但没想到,事情变化如此之快,转眼间,在永宁寺论乐的日子已经显得那么遥远了。
“……苒苒?你怎么了,怎么没反应?”
本来两人好好地聊着天,苏琼月忽然发现傅苒又开始走神了。
傅苒一下回过神来:“啊?刚刚说了什么?”
如果是平时,她绝对不会这么心不在焉,但现在她的思维变得有点不太受控制,老是莫名其妙就想起了晏绝。
这好像也不能怪她,都是有原因的。
再怎么说……他的印信还在她这儿呢。
对,一定就是因为这个。
苏琼月发现她的目光时不时就不自觉飘向窗外,刚准备询问,傅苒忽然站起身来,对她留下一句:“苏姐姐,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话音刚落,她人就已经跑了出去,裙摆被风卷起,像只轻盈振翅的蝴蝶。
顺着她离去的方向,苏琼月看到窗外走过的少年身影,恍然明白,不由得失笑起来。
“殿下,等等!”
晏绝正从宣光殿昏暗的宫室间离开。
他本来已经走得很慢,等到眼前闪过一角素色的裙裾,脚步就彻底停顿了下来。
傅苒跑到了他面前,因为跑得太匆促,脸上都泛起了红晕,说话还带点喘息:“你……你今天怎么刚好过来了?”
晏绝的目光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会,才回答道:“我原本想来和母后商议储君继任的仪式,但母后精神不济,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歇下,所以没有其他要事了。”
“是吧,太后现在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常常都是在昏睡。”
傅苒理解地点点头,抚着胸口逐渐缓过气来,“要不,你下次可以先遣人来问问,免得白来一趟,浪费了时间。”
“不会的。”
晏绝对上她清澈的眼睛,柔声说:“只要是来这儿,都不会浪费时间。”
他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解释他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根本就不是这样。
他只是知道了她在这里,特意来见她,仅此而已。
50-60
第51章
傅苒急匆匆地拦住他,其实也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
只不过是刚才看到了晏绝的身影,心中一动,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跑出来了。
“对了。”她努力思索了半天,总算是想起了一个重要的话题,连忙小心地拿出晏绝在宫门那里给她的佩囊。
傅苒双手捧着把东西还给他,心情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殿下,这个我一直都好好收着,还好没有弄丢。”
虽然没用上,但她拿着这枚印章多少有点心理压力,生怕把这么重要的信物损坏或者遗失,好在终于可以还给他了。
本来,她以为归还应该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这样的重要物品放在别人手里,要多不放心有多不放心,早点自己拿回去最好。
结果晏绝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他的视线落在她托着锦囊的手心,然后上移到她的脸,却半天都没有要伸手接过去的意思,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苒苒,你对什么东西,都是这样用完就放弃的吗?”
傅苒:“……”
她真的经常搞不懂晏绝的脑回路。
什么神奇的说法。
这可是你的王印,受命于天子,丢了不说杀头也要谢罪的,我不赶紧还了难道等过年吗?
“嘶。”
她刚想要解释,晏绝忽然皱起眉,抬起的手轻轻按在腰腹处,面上流露出一丝轻微的痛楚。
在他手掌按下的地方,逐渐晕开了一小片血色。
因为皇帝驾崩,阖宫居丧,宫闱中满目缟素,那点血痕在素服上就变得格外刺眼,触目惊心。
“殿下,你怎么了?”
她被吓了一跳,顿时丢下了印章的事,情急之下又往荷包里塞了回去:“你受伤了?什么时候,难不成在我出宫之后?严重吗?太医看过了没有?”
晏绝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紧张兮兮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回答。
傅苒越发担心起来:“你不会还没包扎吧?”
以她对小病娇随意程度的了解,这绝对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这下她也顾不得方便不方便的,不由分说地扯开了他前面的衣襟,一眼望过去,底下只有一条单薄的纱布草草缠绕着,果然正在往外渗血。
晏绝一点也没有躲闪,任由她打量。
他看到她脸上有着真切的担忧,她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服,都不敢碰到他的伤口一下。
很奇妙。
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刺激。
她的目光落在上面,这种刺激还要更胜过伤势带来的痛楚,而且比那更强烈得多。
一种让人沉迷的愉悦感。
所以他也就没有告诉她,他原本没有必要受伤,至少不会伤得这么严重。
只是在本该要躲避箭矢的那一刻,他却忽然改变了想法。
就像在灯会上的那次一样。
他是故意在她面前受伤的,而且故意让她亲眼看到。
如果只是轻微的伤害,还不足以让她从此挂在心上的话,那么……更重的伤呢?
若是愿意受更深的创痛,她会为了他流泪吗?
她不是一向很容易可怜别人吗?
那就先可怜他吧。
傅苒看清楚他的伤,脸上的神色更纠结了:“你都没有包扎好,就这么裹在外面,是不是会很痛?”
这是他最想要得到的反应。
其实他不在乎这点疼痛。
但晏绝还是低下头,让阴影吞没他眸中暗涌的情绪,声音低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脆弱:“是啊,很痛。”
痛苦本身,就是他索取的代价。
所有他渴望的事情,往往都是伴随着痛的。
不够痛,怎么能得到?
许多年前,当他从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和黑暗中挣扎着苏醒过来的时候。
他的意识艰难地浮现,腹部还残留着灼烧般的剧痛,眼前的光影破碎重叠,模糊不清,无数个扭曲的幻象在视野里交织成一幕幕场景。
“你醒了?”
太后的声音突兀地穿透了这片混乱的幻境,好像非常遥远,又非常接近,就在他身边响起。
她的问话伴随着一声淡淡的冷笑:“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记得了。”
冬日没有燃炭,房间里的温度冰冷,男孩的额发却还是汗湿了,水涔涔地贴在皮肤上。他脸色苍白得厉害,目光落在虚空中,像在喃喃自语。
“我只记得,姑母给我喝了一杯酒,然后,身体里突然好疼……好疼……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在话语中下意识地回避了某个关键的部分,然而凭太后的敏锐,轻易便刺穿了这层掩饰:“你知道你为什么昏过去吗?”
男孩瑟缩了一下,仿佛在本能地寻求着不存在的庇护:“不知道。”
太后显然没有耐心继续兜圈子,索性直接挑明了原因:“是因为华阳给你喂的那杯酒里有剧毒,你已经昏迷了近三天,差点就要死了。”
“可是为什么……”他睁大了眼睛,茫然又不敢相信,就像个真正不懂事的孩童那样困惑,许久才慢慢地说出话,“我很喜欢姑母,也没有想要惹她生气,她明明……为什么姑母要给我下毒?”
“傻孩子。”太后凝眸望着他,以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眼神中半是厌恶,半是怜悯。
“因为她爱你啊。”
……
太阳彻底西沉下去,幢幢的烛光点亮了暗夜。
宣光殿的房间内,太医正在给晏绝检查伤口。
不管怎么说,他受了伤,总得先找个稳妥的地方来处理,但为了这个去打扰本来就心事重重的苏琼月好像也不太好,所以傅苒就把他带来了自己暂时住着的偏殿。
“殿下,你自己真的能解决吗?”
傅苒忧心忡忡地呆在旁边看着,虽然找来了太医,但晏绝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坚持,非不肯让人近身诊治,太医只好留下了药箱和工具。
说起来太医也是倒霉,本来就因为太后的病情焦头烂额,又撞上清河王*受了伤,来的时候满脸惶恐,冷汗都快要下来了。
然而等太医走后,晏绝还是没有要自己包扎的意思,她只好蹲在他面前道:“殿下?”
那道伤看起来挺吓人的,腰侧明显留下了箭矢的穿刺痕迹,虽然没到要害,箭簇也已经取出来了,但继续放任着肯定不行。
而且他现在还天天要参加丧礼,得不到休养,这样下去只会更严重。
晏绝无声望向她,女孩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映了灯光,像两点温暖的星子,里面盛着满满的关切。他神思不属,好半天才低声开口:“别叫我殿下了。”
“啊?”傅苒困惑地仰起脸,“那我应该要叫什么?”
“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说真的,此情此景,烛光和黑夜,总让人感觉有那么一些似曾相识。
傅苒顿时记起了当时那个想死就试试的称呼,大着胆子道:“真真?”
少年鸦羽般的长睫覆下来,遮住眼中闪过的光彩,轻柔地答应了一声。
“嗯。”
还真答应了啊?
她倒是有点不太好意思了:“算了,我还是叫你阿真吧。”
晏绝毫不犹豫道:“好。”
不知道是不是人受了伤就会变得虚弱,他坐在这里看着她忙来忙去的时候,一下子变得特别乖,不管她说什么,全都顺从地答应下来。
但说了半天,太医留下的药和纱布依然原封不动地摆在案几上,傅苒看他实在不像是准备自己动手,无奈地提议:“要不……我来帮你上药?”
主要是再这样拖下去,到深更半夜他的伤势也不会被处理好的。
晏绝唇角扬起一丝浅浅的弧度,曜石般的眸子里光泽潋滟,依然温驯地说:“好。”
他终于松开一直虚掩在伤口上的手,很自觉地解开了腰带,这次内里的中衣也被松开,衣服下的皮肤洁白,衬得暗红肿胀的伤痕越发触目惊心。
傅苒把东西都准备妥当,药粉和干净的纱布放在一边,再用烈酒给手消过毒。
然后她怀着上战场般的心态,深吸了一口气:“要是疼,你就马上跟我说。”
说到底她也就是刚穿过来的时候治过谢青行的伤,全是在系统的新手教程指导下,根本谈不上多有经验,只能说是有点心理准备吧。
而且殿外夜色已经黑下去,殿里面又主要靠几盏落地铜灯照明,光线昏沉,她不得不凑近了点才方便看清。
烛光勾勒出晏绝昳丽的轮廓,他安安静静地坐着,视线始终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好像不论她给予什么样的痛,他都会坦然接受。
可是到真正开始上药的时候,她都还没完全触上去,他就忽然绷紧了身体,轻轻喘息了一声,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傅苒飞快地缩回手:“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吗?”
其实这种伤哪怕不碰到,肯定也很疼,但她想到就更容易紧张。
“没有,不是你的原因。”
少年蹙着眉,那张面孔艳丽得让人心生怜惜,他语气无辜地说,“是因为药味很苦,太苦了。”
傅苒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他连血都习以为常,还在乎药味这点小问题?
“又不要你吃下去,”她松了口气,又费解地小声嘀咕,“闻起来苦一点没关系吧。”
但晏绝显然很抗拒,他固执地微微偏过头,低垂着眼睫,含着水光的眸子湿漉漉的,模样简直有点可怜。
傅苒没办法了,她转过头环顾四周,从案几、矮柜一路瞥过去,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中和一下。
这时候,晏绝的视线从她腰间掠过,不经意般道:“你的香囊很香。”
香囊?
对哦,傅苒忽然想起来,那天在宫道里面,他也同样提到了这件事。
看来晏绝还真是很喜欢这个气味啊。
既然如此,她利索地解开系在腰上的丝带,把香囊摘下来递到了他手上:“那你先闻一下这个吧,别闻药味了。”
第52章
有了香囊在手里,晏绝总算安分地让她上完了药。
烛火摇曳,映照出少年衣衫下敞开的部分,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有青涩却漂亮的弧度,白皙的肌肤透着温热。再往下,腰腹的曲线就隐没到了衣料投下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但傅苒就怕自己手一重给他弄疼了,目光专心地凝视在伤痕的位置,全程都没敢移开。
好不容易清理完创口,敷匀药粉,再包起纱布,她才发现准备的工具里缺了一样。
她停了下来,仰头看他:“药箱里面好像没有剪子……”
“这里有,”晏绝克制地攥紧了手,也许是因为忍痛,他声音微哑,“在那边的第二个立柜里,应该会有。”
傅苒打开那个漆木柜,随便一翻找,真的看到了一把交股剪刀。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这个念头在心中只是一闪而过,马上被更要紧的问题压了过去。
她先拿着剪刀回到榻边,剪断了那节纱布,帮他仔细地包扎好,最后满意地打了个结收尾。
“好啦,这几天小心点,千万别碰到水了。”
晏绝弯了弯嘴角,柔顺道:“嗯,我知道了。”
等彻底完成,傅苒心情放松下来,终于有闲工夫注意到了晏绝身上那些旧伤。
在永宁寺里,她就见过他的伤疤,但那时候,她以为是战事或者别的原因导致的。直到苏琼月向她提起晏绝的过去,她又想,这些伤疤,会不会源自于他在深宫中度过的幼年?
她犹豫了一下,不敢去碰,轻声问:“你这些……是被人伤到的吗?”
晏绝默然地凝望着她,乌黑的眼睛里不经意漾开一丝丝涟漪,仿佛盛放的流光。
傅苒说出口的时候,其实觉得他应该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也很正常,她原本不轻易探寻别人的秘密,但他很快就回答了:“不是。”
晏绝的目光回避了她充满惊讶的神色,落到交错的陈年伤痕上:“……这是我自己伤的。”
他清晰地看见,这一瞬间,女孩脸上浮现出柔软的怜惜。
她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想要探寻他为什么要自伤,或许是不想提起那些显而易见不怎么愉快的过往。
然而,只有他知道,太后是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来伤害他的。
他一直明白太后不喜欢他,但并非使用这种方式。
太后只是要他反省,要他思过,思过一切不合她心意的错处。
所以他幼年时,几乎每过几天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受罚。
因为太后有令,找不出理由,负责照看他的宫人就得自己挨板子,所以他们往往会自己想方设法去罗织各种罪名:性情阴沉,礼仪失端,功课错漏……反正只要存心挑剔,一个人身上总能找出数不清的罪状。
那些罪名里最严重的,却最不能提起的,其实是见到父亲。
太后不愿他与父亲碰面,只要知道了,他那天一定少不了杖笞和禁闭。虽然太后每次找的都是别的由头,但他很早就领悟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
实际上,他本来也很少见到父亲,哪怕先帝还活着的时候,他对于父亲的记忆,也只有暴戾的脾气、极端的嗜酒,以及醉后动辄杀戮的恐怖,御前近侍人人自危,在最后的那几年尤甚。
何况他不是长子,也不是受宠的孩子。
他的出生不被任何人期待,出生后,也没有多少被在意的价值,所以每当父亲来宫中探望当时还是太子的长兄时,太后常常会找缘由把他支开,只留长兄在场。
只有那么一回,他借故拖延得久了些,偏巧当天,向来对他视若无睹的父亲,居然破天荒地从太子身上分了个眼神给他,好像才惊觉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或许是喝醉了,又或许是对这个新发现很不满意,先帝对着他的胸口踢了一脚,见到他踉跄不稳,更是动了肝火,当场就竖起眉头,大发脾气。
“谁叫你低着脑袋畏畏缩缩的,看着像什么样子!我们晏家先祖,哪个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给我把头抬起来!再让朕看见一次这副丧气模样,当心打断你的腿!”
训斥、贬低和责罚,对他来说都是生活中的常态。
但过去的那些,却来自于母后,内容更是截然相反的。
从很小的时候,母后就一直严厉地告诫他,君威不可直视,禁止他仰面正视父亲。
尽管他那时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太子就可以,但孩童的早慧已经令他敏感地觉察到,自己不该在这时说什么。
因为凡先帝盛怒的时候,从宫婢到内侍,每个人都吓得面无人色,殿内马上乌泱泱跪了一地。
只有苏太后算是镇定,很快使了眼色,叫宫人奉上温热的解酒汤,又婉言劝慰道:“这孩子年纪小没经过事,怕是被陛下的威严吓着了,让他留在此处反倒扰了陛下与太子说话,还是让保母先领他下去歇息吧。”
很快,保母战战兢兢地上前,把他带离了风暴的中心。
除了这回短暂的,让他又被太后关了几天禁闭的见面以外,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父亲的面容了。
只有最后一次……他几乎差一点就见到了。
那是华阳长公主。
是姑母让他去见的。
他知道这会让太后震怒,然而他对姑母的话永远言听计从,不管姑母让他做什么,他只会心甘情愿地遵照她的指示。
杖笞也好,禁闭也好,都没有姑母多笑一笑重要。
“好孩子,听话的好孩子。”华阳长公主抚摸着他的脸,果真咯咯地笑起来,即便那笑容里带有一丝凄惘的寒意,“来吧,让他好好看清楚他的儿子生得是什么模样。”
可就在先帝仪仗将要到来的那一刻,华阳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忽然冻结了,仿佛精致的瓷器毫无预兆地碎裂。她眼神一冷,猛地把他狠狠向外推搡开去。
“滚出去!”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惹怒姑母的举动,也没有人给他解释,姑母一声令下,宫人们便已经纷纷上前把他架离。
太后责罚他,总要他一条条历数自己的罪状,而姑母不同。
她从不解释,她的喜怒无常如同夏日的骤雨,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就降下雷霆,变幻莫测,从不告诉他究竟错在了哪里。
可他还是最喜欢姑母,因为只有她看他的眼神里,才会于死寂中偶尔出现一种鲜活的感情。那种感情对他来说极为陌生,但却让人渴望。
就算他都已经想不起来,最初见到姑母的时候,她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回忆里只有一个怎么也追寻不到的,遥远而温柔,忧愁而冷漠的影子。
黏稠的黑暗一寸寸吞噬上来,他的思绪几乎又快要濒临失控。
然而就在到达失控边缘的那一瞬间,他的眼中清晰地映照出了傅苒的身影。
她是和所有痛苦都毫无关系的人。
那样纯粹皎洁,如同穿透迷雾而亮起的光彩。
“……怎么了?”
傅苒被他一动不动地盯得太久,意外地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不就是问了一个问题而已,他忽然这么看着她干什么?需要她提醒他现在还衣衫不整吗?
“殿下……不是,阿真,”她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上的跳跃,再次转换的时候险些咬了舌头,“你的伤包扎好了,可以穿好衣服了。”
也多亏了是在夏天,否则他这幅样子指定能冻感冒。
经过她提示,晏绝才总算迟缓地穿上了里衣,可能是因为牵动到伤处的原因,他进行得很慢,半天都没有整理好。
“哦还有,”傅苒忽然想起来,伸出手说,“把我的香囊先还给我吧。”
少年的动作一滞,仰头看向她,神情中莫名有几分委屈。
好像在谴责她小气到连这个也要收回似的。
傅苒被他看得心头一软,无端有些赧然:“我不是因为舍不得……但我当时不是答应重新送你一个新的吗?这个都用旧了。”
晏绝黑亮的眸子里有一丝不明由来的执拗:“没关系,我不介意。”
“可是我不行。”
虽然这样确实会比较省事吧,但傅苒还是立场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样太不好了。”
她觉得把自己旧的东西拿来送人有失礼貌,尤其是作为道谢的礼物,多少显得不够尊重。
所以她把香囊夺了回来,但也态度端正地保证:“我肯定会送你一个新的,绝对不骗人。”
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做而已。
这话一出,晏绝终于没有再表现出抗拒了。
但是本来就散开的外袍被一番动作彻底弄乱,大概是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狼狈,他站起身来,自觉地向角落里的屏风走去,隐没在素纱上一簇鲜艳浓烈的花影后。
傅苒看着那幅绘着红山茶的屏风,感觉更奇怪了。
他怎么对这间房特别熟悉的样子,比她这个住了好多天的人还要熟悉?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屏风后传来衣物窸窣的声音,灯光将少年挺拔的身形清清楚楚地投射在薄纱上,他似乎是把那件松垮的外袍直接褪了下来,正在重新穿上。
傅苒心一跳,有点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却听到他的回答:“你现在住的,是我从前的旧居。”
因为这句话,她愣住了。
“……可是,我听太后身边的司闱女官说,这之前是空着的啊。”
晏绝极轻地笑了一声:“她们自然要先问过我。”
他顿了顿,屏风上的影子已经整理好了衣襟,姿态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镇静,声音透过屏风传出。
“我答应了。”
纱屏上绘画的红山茶正在盛放的花期,热烈又美丽。
隔着两人之间影影绰绰的花朵,晏绝依然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
她大概是累着了,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坐在他刚刚坐过的矮塌上,下巴轻轻搁在膝头,看起来呆呆的,但是又那么乖。
他不喜欢别人占据他的位置,不喜欢和别人分享任何东西,不喜欢让别人进入他的领地。
但傅苒是这其中唯一的例外。
在他与世隔绝的领地里,她已经是全部的拥有者。
如果她能一直乖乖待在里面,那就更好了。
第53章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后,宫城迎来了新君的登基仪式。
礼乐庄严肃穆,旌旗仪仗如林,但剥开那一层精心织就的外衣,这场大典甚至显得有些儿戏。
因为太后已经卧床不起,即便是这样的大事也无法使她再强撑自己支离的病骨,所以接受群臣朝拜的新君,实际上是被皇后抱在怀里。
一群乌泱泱的衣冠王公,齐齐跪拜尚未满周岁的襁褓婴儿,严肃中又透着荒谬感。
而且就在正式登基仪式的前一天,傅苒还见到了这个即将御极的婴儿。
他有着新蒸的包子一样软软的小脸,手和脚都胖乎乎的,在襁褓里不安分地动弹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咿……呀……”
郑皇后看到她行礼,向她微笑颔首,随即从乳母手中亲手接过这个孩子,进入内室。
幽深的寝殿里,药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衰败气息。
郑皇后抱着襁褓,对着病榻上的身影行了跪拜大礼,恭敬地垂首道:“拜见母后。”
幼君登基,不论从孝道还是礼数而言,都应当谒见太后,但以苏太后如今的情态,显然不可能再去太极殿接受众人朝谒,因此仪式只好简化在北宫之内。
而由于卢充华被处死时,苏太后的病情已经逐渐加重,所以年幼的储君一直由皇后亲自抚育,此时自然也是皇后携子前来拜谒。
帐幔深处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太后支撑起精神,没什么力气地碰了碰婴儿软绵绵挥舞的小手:“看到他,倒是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先帝刚将太子托付于我的时候。”
太后口中的太子,自然是刚刚驾崩,灵柩还未葬下的皇帝。
皇后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一颤,立刻将头埋得更低:“太后与陛下……母子情深,天地可鉴。”
这话说得不免有一丝违心,但到了如今,太后见到她这样的反应,只是一笑而已。
“太子那时候也是多么信赖我啊,他幼时最爱缠人,对我的话句句都听从,可惜时过境迁,人心终究是易变的。”
苏太后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帷幔,看见了久远岁月之前的回忆,叹息道:“敏仪,但愿你不要重走我的路。”
敏仪是皇后的闺名,郑氏敏仪,郑家曾经备受宠爱的四娘子。
皇后听出了太后话语中沉甸甸的告诫,一时怔怔道:“妾谨遵母后教诲。”
她虽然难得皇帝宠爱,但太后待她素来不算苛责。深宫寂寥,她对苏太后多少也有着些许晚辈的依恋之情,见到这般情态,一股涩意直冲眼底,忍不住红了眼睛。
太后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言语,闭上眼道:“去吧,但愿你往后还记得,我从前是如何待你的。”
太极殿,登基大典。
殿前金钟玉磬齐鸣,皇后,或者说如今的郑太后托着襁褓拾阶而上。她穿着繁复厚重的翟衣,青纱内单,黼领罗縠,脊背挺得笔直,怀里依偎着还不能明白事理的幼主。
司礼官高唱:“跪拜天子——”
阶下百官俯身叩首,在这一片匍匐的身影中间,站得离丹陛最近的正是咸阳王。
与太皇太后苏氏摄政的时期不同,他这次把握住了先机,和刚初步掌握权柄的皇后母族郑氏达成了同盟,如今他俨然成了最重要的辅国大臣,而且有机会更进一步。
先帝,苏太后……所有过去可能限制他的人,如今一个个要么衰弱,要么已经死去。
只要掌握了幼君和新的太后,就再无阻碍,他将会彻底大权在握。
冗长的朝议终于结束,郑太后怀抱睡着的幼子,在宫人的簇拥下回到了嘉福殿。
踏进内室,把孩子交给乳母的一刻,她强撑出来的威仪像是被抽掉了筋骨,很快坍塌下去。
郑敏仪在入宫之前,原本也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女郎,学的是诗书礼仪、管家理事,却从不是为了当皇后,甚至是太后而受的教养。达到这个位置,是她自己也不曾想到的。
连日来的朝会议事,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早就已经把她累得筋疲力尽了。
不要说心思各异的群臣,就连名义上共同辅政的六位大臣之间,实际上都是矛盾重重。
譬如几日前,咸阳王的上表里就以“君王年幼,国事繁冗”作为理由,迂回地提出了由他总摄内外一切军国事的提议,甚至还想要赋予他紧急情况下便宜行事,等到事后再向太后和皇帝报备的权力。
司徒崔循当即就站出来反对:“咸阳王虽有辅政大权,却仍在君王之下,军国事体应当由太后与幼君授命,廷议共商后决定,怎么能任凭一人专断?此等行事实为僭越!”
咸阳王闻言勃然变色,厉声驳斥道:“本王不过是一心为国而已,何来僭越的说法?崔司徒休要以腐儒之见,误国误君!”
双方唇枪舌剑,彼此相持不下,这场廷议就这么不欢而散。
郑敏仪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脑袋里好像还嗡嗡作响,无力感在心中弥漫。
入宫的这几年里太后当权,她不过是个装饰品般的皇后。
谁知道时局剧变,她骤然被推上这样的风口浪尖,根本无力操控,遇事就下意识地想寻求别人的指引,自己总是下不了任何决断。
“陛下,”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趋近她,双手捧上一封信笺,“这是郑公遣人送来的家书。”
宫人口中的郑公,正是郑太后的亲生父亲。
郑敏仪无声地叹了口气,眉宇间倦色更浓,接过信笺随口道:“父亲还有何事?”
她展开信纸,目光扫过熟悉的字迹,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思绪便被打断。
“不、不好了!出大事了!”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声音因为恐惧和惊慌而变了调。
郑敏仪心头猛地一跳,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那小宦官咚地一声扑倒在地:“刚得的急报,咸阳王殿下在禁中以谋逆大罪锁拿了司徒崔公!崔司徒挣扎抗拒,捉拿的武士一时失手……”
他咽了口唾沫,语调颤抖,“崔司徒头触殿阶……当场薨逝了。”
“什么?!”
郑敏仪猛地站起身来,手一抖,那封信轻飘飘滑落到了地上。
*
宣光殿偏殿中,几缕明亮的日光穿过高窗,斜斜地洒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空气中微尘浮动,殿内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气息。
铜镜前,苏琼月正在给傅苒梳头发,她的动作轻柔,时不时就拿起一支簪子比划一下。
“这个式样你觉得好看吗?”她稍微侧过头问。
傅苒对这种复杂的发髻完全看不出好坏,但会熟练地夸夸:“苏姐姐手艺那么好,梳成什么样都好看的。”
苏琼月噗嗤一笑,指尖轻轻点了点傅苒的额角:“就你会捧场。”
傅苒端端正正地坐着,不敢随便乱动,只能对着镜子里的画面撒娇:“才没有,苏姐姐最好啦。”
镜子里的人也回了她一个弯弯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又或者这就是系统选中她的缘故,她和女配的长相本来就挺相似的,而且穿过来之后还越来越像了。
要是她现世的朋友在这里,对着现在镜子里的相貌,肯定都不会认错人。
但因为这样,她反而会觉得一切太过于真实了,完全不像穿书任务,甚至会想,既然她可以改变女配的人生,那女配是不是同样可以经历她的?
然而系统告诉她,原身的灵魂早就消亡了,只有碎片残留。
虽然站在男女主的立场上,女配的行径可恶,但原本也是个身世不幸的可怜人……而且,正因为女配带着悲伤结束一生,所以才会衍生出她的支线任务吧?
傅苒发了一会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立刻被苏琼月的高效率震惊了:“好厉害啊。”
这么短的一会功夫,镜子里的发髻竟然就快要完成了。
就是她发现,苏琼月自从知道她的属相之后,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执念,老是喜欢把她往兔子方向打扮。
比如现在,她的长发被精巧地分开梳在两侧,盘成了柔和的发髻,坠在脸颊边,就像兔子温顺垂下来的一双耳朵。
苏琼月最后拈起一支小巧精致的珠花簪子,轻轻点缀在上面,左看右看,对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端详了片刻,然后笑着推了一下傅苒的肩膀:“好了,别只顾着照镜子呀,今日阳光这么好,出去透透气,逛逛吧。”
傅苒顶着这个她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搞出来的复杂发型出门,没走几步远就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她几乎快要习惯成自然地脱口而出:“阿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住进这个故居之后,她总是能在各种意想不到的时候碰见晏绝。
明明以前完全不是这样。
就她的印象里,晏绝跟太后的关系很是疏远,太后根本不会见他,更别说主动提起他,他也几乎不来拜谒太后。但最近,他来得特别频繁,就差每天造访了。
而且他怎么知道她在苏琼月这里的?
不对不对,她为什么要觉得晏绝是来找她的,晏绝没理由会特意来找她,可能是碰巧吧。
“苒苒,这是……”晏绝转过身,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耳边别致的发髻上。
他看到这个新造型,显然也略微愣了一下。
既然他注意到了,傅苒觉得女主这么辛辛苦苦给她编的头发,得好好展示一番,索性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个小圈。
“好看吧?这是苏姐姐给我梳的。”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又怕弄乱了,把手放了下来:“我自己只会几种最简单的发式,平时都是随便绾起来的。要是有重要场合,就只能让别人帮忙了,其实也有点麻烦。”
晏绝眼底的怔忡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就收敛起来,只是视线还流连在她的发髻上。
“不会也没关系,”他的语气不以为意,“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他同样不会梳女子的发式。
但学习这个,想必是件令人愉悦的事,至少比看着一群板着脸的朝臣争论不休要愉快得多。
傅苒其实也没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是呀,我以后跟苏姐姐学一些就好了。”
晏绝没有继续说什么,目光转向殿外疏朗的庭院,自然地转了话题:“对了,你刚刚出门,是准备做什么吗?”
“没什么想做的……”
傅苒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也察觉到夏天的风景确实很不错:“唔,那可能就是去陵云台上面看看书?”
苏琼月要侍奉太后,她自己独处的时候,一般都是看书来打发时间。
不过,晏绝刚好也在的话……她倒是想到了一件东西:“阿真,你想玩游戏吗?”
可是刚提议就记起来,现在是皇帝丧礼期间,不能玩乐嬉戏。
晏绝看到她充满兴趣的眼神,却一脸坦然地应允了下来,好像并不怎么把服丧这件事放在心上。
“好啊。”
答应得这么痛快吗?她还没有说是什么呢。
第54章
最后他们也没去陵云台。
开玩笑,国丧期间违禁没人看见就算了,跑去大庭广众之下,那不是等着给人抓包嘛。
傅苒布置好案几,有点局促道:“阿真,你坐这吧。”
她本来想有点主人翁精神,结果想到这里就是晏绝小时候的旧居,又觉得明明他才应该更像是这片房间的主人。
但晏绝很心安理得地让她待客,表现得规规矩矩的,好像她就是这里的真正主宰一样。
只是在她找了半天没找到东西的时候,他才出声提醒了一句:“是想找胡床吗?那些应该收在侧间里。”
傅苒顺着找过去,总算翻出来了两张胡床,在桌案旁边摆好,和他对面坐下来。
晏绝看着她坐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中,眸中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柔软神色。
傅苒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没忍住在四周环视一圈,总觉得晏绝像是回忆旧时光来了:“阿真,老实说,你是不是来怀念过去啊?”
晏绝收回目光,指尖在案几边缘无意识地摩挲而过:“不是。”
他只是要找到一个来见她的理由而已。
“真的吗?”傅苒托着腮看他,眼神清清亮亮的,“但是这毕竟是你童年时候住过的地方,应该还是有很多回忆吧?”
他的唇角习惯性地上翘:“有一些,但不值得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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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应当怀念的东西,母后当初对待他,就像对待一只随时可能伤人的、需要警惕的恶兽,不曾给予过什么柔情,只是以鞭笞和桎梏来试图驯服。
然而说到底,太后也没有任何错处,她一直都是对的,也比其他人都看得更透彻,他本就是这样,不值得宽宥。
从始至终,背负着错误和罪孽的,都只是他本身罢了。
他顺势低下头,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晦暗情绪,流露出一种仿佛失落的沉默。
傅苒果然心软了,她用轻快的语气略过了这个问题:“好啦,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那我们今天还可以做一些好玩的事情呀。这样以后想起来,就有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了。”
她在桌上放下一堆丁零当啷的零碎物件,又郑重其事地在两人之间摆开棋盘。一切都准备好,她抬起脸,笑盈盈地叫他。
“阿真,我们来玩樗蒲吧!”
樗蒲是现在流行的一种游戏,有点类似于飞行棋的复杂版本,可以用来□□头,但她不喜欢赌,所以就是单纯玩游戏而已。
说起来她也很久没玩过了,是苏琼月之前教过几次,但刚学会,太后就病倒了,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碰过。
棋盘上马形的棋子错落排列,骰子摇得哗哗作响,傅苒把杯子里的掷具倒出来一看,苦恼地皱起脸:“我今天运气也太差了吧!”
她已经接连好几次投掷出很差的结果了,棋盘上的棋子离晏绝的越来越远。
晏绝凉凉瞥了眼那几颗不争气且不识相的骰子,像是在警告它们:“没事,你可以重新掷一次。”
“啊?”傅苒赶紧摇了摇头,“那怎么行,玩游戏不能…*…”不能随便耍赖的。
但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把骰子都装了回去,然后哗的一声重新掷了出来。
一步到位,直接掷出了最差的枭彩。
“……噗。”
傅苒忍不住笑出声,刚才的那点懊恼马上被抛在了脑后。
“算了算了,”她不在意地摆摆手,“看来我这局就是运气不好,没关系呀,玩游戏就是这样的,下局说不定我就赢了呢。”
她心态可好了,风水轮流转嘛。
果然,接下来重开一局之后,她运气一下子好转,直接连胜两次。
“我又赢了!”三局结算,她开开心心地抬起手给自己鼓掌,对今天的胜利心满意足。
晏绝仿佛也被她感染,难得浮现出真切的笑意,眼尾微弯,让他的面容呈现出一丝柔和的妩媚:“是啊,太好了。”
傅苒玩累了,准备休息一会,一边收棋盘一边问:“为什么殿下好像很擅长这个?”
虽然游戏是她拉着晏绝玩的,但晏绝貌似比她还了解规则,中间提醒了她好几次,可是他看起来也不像爱玩游戏的人啊。
这个问题让他顿了一下:“谈不上擅长,只不过以前在幽州的时候,见到官吏军士之中都盛行博戏,所以才学了些。”
“幽州?”傅苒收拾的动作慢了下来,仰起脸好奇地问,“你还在幽州呆过?”
晏绝迎上她的目光,轻声道:“我十二岁的时候,被任命为幽州刺史,呆了三年。”
但其实所谓的刺史,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一应事务都由长史处理,更多是个虚职。
长史希望他能沉浸于各种各样的玩乐,这是太后的安排之一。
年幼时,他若是在宫中玩游戏,太后见了会不满,不过即使没有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总归太后对他没有过满意的地方,他做得不好不满意,做得太好更不满意。
但是在幽州不同,太后给他打造了一个笼子,宽敞舒适,远比宫中自由,好让他永远心甘情愿地留在那里。
但他最终回来了,大约这是最令太后失望的事情。
不过这些事情,说出来只会打扰心情,他向满眼兴致勃勃的傅苒扬唇微笑:“无论如何,我今天都很高兴。”
“是吗?”傅苒一愣,然后立刻伸出手对着他:“那我们应该击个掌。”
晏绝有些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击掌?”
她拉过他的手,在上面轻轻碰了一下,笑得眉眼弯弯,像灿然的小月亮:“就是这样。”
“这是什么含义?”
“我家乡的一种传统吧,”傅苒一本正经地解释,“表示我们度过了值得纪念的一天。”
值得纪念么?
晏绝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是啊,他理所应当会记得这一天。
玩过游戏,就没有必要继续避着旁人了,傅苒去找了些点心和时令的新鲜水果,坐在廊下吹风。
风轻轻吹过来,拂动廊檐下垂挂的藤蔓,投下斑驳的光影。
因为没有人注意,所以不用坐得那么端正,傅苒抱膝坐在廊外的台阶上,浅色的裙裾花瓣般铺展开,罗袜有些松垮下去,露出下面白皙的一小节脚踝。
晏绝在她身边自然地坐下,看到了盘子里堆叠精致的点心,问她:“苒苒,你喜欢甜食吗?”
“喜欢啊。”傅苒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身心都放松下来,“除了这些点心,我也喜欢其他酸甜味的食物,唔,还有葡萄。”
她剥开一粒葡萄,咬下去之后尝到清甜的汁水,夹杂着微微的酸。
“我最喜欢葡萄了。”
吃完手里的两颗葡萄,傅苒正打算再拿一颗,刚转过头,一粒剥得干干净净水润润的葡萄,就已经递到了她唇边。
晏绝不知什么时候给她剥好了一粒,静静举着那颗剔透的果实,目光专注地凝望着她,好像在无声地等待。
傅苒愣了一下。
总觉得气氛……有点微妙。
但少年固执地举着手里的葡萄,修长的手指上还沾染着淡紫色的液体,大有她不吃就不收手的意思。
她只好乖乖咬了上去,小心不要碰到他的手指。
晏绝收回手。
一点点,她齿尖触碰到的感觉。
轻微的酥痒。
她的唇被葡萄的汁水润泽,看起来格外红润,就像甜蜜的果实,让人想要尝尝那是什么味道。
“阿真?”傅苒不解地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他刚刚忽然又开始魂飞天外了。
“……”晏绝忽然低低地咳了一声,然后才若无其事地接着问她,“甜吗?”
“有一点酸。”傅苒诚实地回答。
“那我再找一个。”
晏绝低下视线,想在那串葡萄里给她找到一颗看起来最甜的。
“不过我很喜欢。”
他听到女孩的声音,指尖微顿,抬起头。
傅苒朝他眨了眨眼笑起来:“其他东西我一般都喜欢甜的,但是葡萄的话,我会喜欢有点酸的,但只能一点点哦。”
虽然有淡淡酸涩的外皮,可是每次尝到里面的时候,还是充满甜味的。
所以,要先有足够的耐心,把那些酸涩的外皮剥下来才行。
晏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笑容,那样生动鲜活的眉眼,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在原地,一时间无法言语,甚至不能动弹。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鼓噪。
如同成千上万只蝴蝶从空洞的心口穿过,细小的蝶翼一层层重叠,终于卷起巨大的风暴。
他难以抗衡这样剧烈的冲动,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地亲吻她。
但就在他离得越来越近的时候,傅苒疑惑地歪头看他:“怎么了吗?”
晏绝猛然惊醒,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他极力将那种冲动压抑了回去。
不……不能吓到她。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还有别的什么喜欢的东西?”
至少,他可以多了解她一些,知道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事物,或者,什么样的人。
“啊?”这个问题实在也太广泛了,傅苒一时半会的哪里想得出来那么多。
她觉得晏绝大概是闲着无聊找点话题聊,所以也就顺着随口道:“总要给点具体的方向吧?”
“任何都可以。”晏绝看着她的侧脸,坚持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情。”
他渴望了解她的一切。
“那好吧。”
傅苒只能从旁边的东西一件件看过去,试图找点灵感。
“我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喜欢看到秋天凉凉的水,阳光照在上面的样子,还喜欢好吃的东西,啊……好像太多了。”
“其实要说出具体喜欢哪些真的很不容易,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是喜欢这个世间吧。”
虽然有很多不够好的方面,但也有数不清的令人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事物。
接受不好的那些,欣赏好的那些,活在人间不就是这样。
“你呢?”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说了太长的感想,转过头对问出这个问题的人莞尔一笑。
“阿真,在这个世界上,你喜欢什么?”
晏绝却短暂地沉默了一瞬间。
他一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什么也不喜欢。
对他而言,这个世界让人厌烦。
事实上,有一些事情,是他始终不敢对傅苒坦白的。
比如他常常在失控的时候弄伤自己,就像她所见过的那些伤口,他是故意的。
最开始,他会划开自己的皮肤,看到下面的鲜血一直淋漓涌出,把衣服染得同样鲜红。然后,当这也不能令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会刺进更深的地方,割开血肉。
痛是一种最好的刺激。
让他在令人窒息的幻象中,终于感到自己存在,也感到罪孽得到偿还。
即使只是轻微的一点,但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清白无辜的那天。
所以……他当时受的那点伤,对他来说,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她的触碰,所带来的刺激,远甚于痛本身。
他长久地凝望着她瓷器般洁白易碎的脸,春水般的眼眸,嘴角浅浅的美好笑意。
如果他在这个世上有什么称得上喜欢的存在。
那就只有,他眼前的这个人罢了。
第55章
殿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身着素色衣服的宫女低着头匆匆行来。
“傅娘子……”宫女刚要对傅苒说话,忽然见到清河王在这里,身形明显一滞,慌忙把头埋得更低了。
傅苒有点意外于这时候会有人来,但还是主动问:“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那个宫女这才怯怯地说:“是刘……刘夫人想请娘子移步一叙,就在那边的水阁相候。”不知道是不是被晏绝吓的,她声音发抖,说完就赶紧告退了。
既然是刘夫人找她有事,傅苒只好转过头说:“阿真,那你想坐就再坐一会,我先过去了。”
晏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人消失的方向:“你和那位夫人很亲近?”
“是啊,她待我很好,”傅苒回答得毫不犹豫,“谢府的其他人待我也很好,对我来说,不管是谢公子,还是刘夫人她们,都像家人一样。”
当然,如果要和她真正的亲人相比,是不可能放在一起并论的,因为她原本拥有的爱和馈赠实在太多,谁也不能比得上。但站在女配的角度来说,作为一个养女,谢家人对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从这一点来说,她总是很幸运,遇到善良友好的人。
晏绝默然看着她轻盈转身离去的背影,直到连影子也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他停留在廊下,眸光沉沉,若有所思。
傅苒到了水阁,却并没有见到刘夫人,阁内光线微暗,临窗的矮几旁边,端坐着一个她未曾料到的人。
萧徵闻声抬起头,噙着一丝浅笑,但温和的声音里依然难掩倦意:“长宁。”
“世子?”傅苒脚步顿住,有点莫名其妙地打量他,“你找我有什么事?”
而且还要借刘夫人的名头迂回传话,整得这么神秘,好像地下组织接头一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他们的关系……那也确实挺地下的。
萧徵却只是笑了笑道:“即便没有,我不能来看看你吗?”
他半边身子浸在窗格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有几分不同寻常的落寞。
见到这种情态,傅苒大概猜出了找她的原因。
因为苏琼月私下告诉她,南朝传来消息,萧徵的父亲,那位义阳王萧承业如今已经登基称帝,新宠的妃嫔又为他添一位皇子,为此阖宫庆贺了一番。
这件事在朝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大部分人都认为,萧徵这个滞留敌国多年的世子肯定会被父亲彻底放弃,毕竟有了新的储君人选,一个流落异国的儿子自然就无足轻重了。虽然说起来,这反而让他承受的敌意少了些许,但个中滋味显然并不好受。
她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来道:“那你想跟我说什么,还是想听我说什么,都说吧。”
萧徵这人就是心结太重,说是跟她相认,其实也没对她透露过几回重要信息,总是都憋在心里。
其实小病娇以前也是这样,不过最近……停,怎么又想起他了!
傅苒赶紧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专心起来。
萧徵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点小动作,沉吟良久后,他神色落寞地问道:“长宁,你还想念故乡吗?”
女配的故乡,也算不上她完全的故乡,傅苒代入思考了一会,坦诚回答:“想肯定是想的,但时间一长,什么地方都习惯了。”
何况萧徵是背井离乡,她直接换了个世界,谁也不比谁强,她还得重新适应一个新身份呢。
说起来也是应景,一阵幽咽的琵琶声正巧遥遥地传了进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楼阁间,更加增添了寂寥。
萧徵脸上掠过某种难以言喻的怅惘。
“长宁,你……”
他的眼神的语气都是前所未有的迷茫,那一瞬间,傅苒几乎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内心的话了,但他话音一顿,终究换成了叹息。
“你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
……
另一处宫室。
苏琼月拂过许久不曾触动的琵琶弦,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这些日子,因为太后生病,这把琵琶蒙尘已久,但今天,病榻上的太后却忽然用久病的沙哑声音道:“皎皎,弹一曲吧……就弹你幼时最常弹的那支曲子。”
哀婉的曲调从苏琼月指尖逐渐流泻而出,如同秋雨滴落在枯荷间,一声声地敲打着寂静的宫室。
太后半倚在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金线纹饰,思绪却沉甸甸地压在那个不得不做的决定上。
原本有更充裕的时间为皎皎细细筹谋婚姻,但病情恶化太快,已经不容她再等。
萧徵,变成了她此时权衡之下,最合适的人选。
皎皎对他印象尚可,但这并非主要的原因,太后的婚姻考量,从来都不是取决于儿女情长。
更重要的是,萧徵在北朝孤立无援,只能依附建兴长公主一脉,而建兴长公主的性情,太后再了解不过,柔和如水,即便对仆婢也鲜有厉色,绝非刻薄的人。所以皎皎嫁过去,至少不会受磋磨之苦。
琵琶声如泣如诉,依然在寝殿里久久地低回盘旋着。
那么,最后一步,是要说服苏琼月自己。
“皎皎,”她心思已定,缓缓开了口,“你对梁王世子有何看法?”
苏琼月拨弦的手停了下来,虽然不解姑母为什么忽然问起萧徵,但还是说:“世子待人谦和,是位端方君子,我想,不论是谁都会与他相处得来的。”
她的语气真诚,对萧徵的确只有欣赏和好感,毫无其他意念。
太后静静地听着,而后忽然道:“那若是他做你的夫婿呢?”
苏琼月立刻抬起头看向太后,手里的琵琶弦被无心拨动,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铮鸣:“什么?我……姑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姑母都知道,”太后摸了摸她柔顺的发顶,“连你心里想着谁,姑母也知道。”
苏琼月被说得脸和眼眶都发红,羞窘交加地重新低下头去,纤弱的肩头微微颤抖。
太后继续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谬真为什么还没有娶妻?”
提起这个名字,太后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厌恶,又克制地隐没下去。
苏琼月不懂为什么话题会转到晏绝身上,茫然摇了摇头:“不知。”
“那姑母给你讲一件旧事吧。”太后的语气无波无澜,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以前当宫女时,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永巷做杂役,那时我刚遭了难,和谁都不亲近,就自己悄悄种了一盆花苗藏在房里,眼前望见那点绿意,心里想着等它开花,才觉得日子有了些盼头。”
“后来,我碰巧认识了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姐妹,天天在一块干活,活计又累又多,慢慢就总忘了给它浇水。当时不常盯着,也没发觉到什么,怕是这么过了一两个月,叶子也还是那么郁郁葱葱的,虽然没开花,但乍一看好像还在长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我猛地发现本来极茂盛的绿叶凋落了不少,心里觉得不对,这才特意搬出来细看。原来绿叶底下,茎枝都已经全干枯了。再一看,根都早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我竟然一直不知道。”
太后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仿佛想到了少女时期的那个场面,不知为什么忽然笑了。像在自嘲,又像是话里有话。
“有些东西,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的……其实,都是从根子上开始烂的。”
太后说完这段故事,淡淡道:“至于谬真,他是真把你当作长姐对待,还是为了旁的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如果不在他做出错事之前,把你交付给一个值得的人,姑母不能放心他。”
苏琼月完全没有想到,太后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她在无法掩饰的震惊中慌忙否认:“怎么会!他绝不是……他已经有……”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啊!
“皎皎。”
然而太后打断了她的解释,“你从小到大,姑母有哪里不为你好吗?”
苏琼月一惊,连忙摇头否认:“不,没有!姑母是我在世上最亲最爱的人,我、我从来没有一刻这样想过!”
“我知道,姑母全都明白。”太后只是平静地安抚着她骤然激动起来的情绪。
“我活了这样久,人生大事,好的不好的,都已经见过了太多。我和你的昭姨,没有谁当年是为了情爱而成婚的,可你看我们现今过得如何。若说到情爱,真正因情……”
太后说到这里,竟迟缓了片刻,才继续道,“因情所困的华阳长公主,你想必已经清楚,她是什么样的结果?”
苏琼月被说得茫然垂头,自然,华阳长公主与驸马穆湛据说也曾是相爱过的,可婚姻崩溃得何其难堪,而姑母和昭姨,最后却活成了人人称道和羡慕的对象。
见她已经陷入了迷惑,太后接着道:“你从前属意谁,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如今,姑母只能告诉你,苏家和谢家,绝无余地了。”
谢易那个人,骨子里刻着对皇室的愚忠,在疑心她与先帝之死有关的情况下,能维持眼下这种微妙的平衡已经是极限,绝无可能接受与苏家结亲。或许还有别的险招可用,但那无异于将她和苏家仅存的体面撕下来任人践踏,事情终究还没到那一步。
但是、但是……苏琼月心乱如麻,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扣着衣袖的布料,攥得发了皱,可心中仿佛还存有一丝侥幸转圜的余地,嗫嚅着说不出答应的话来。
然而,长者的劝言早已经耗到了终点,如同乐至尾声,仅以最后的一记重鼓来穿透人心,太后意味深长道:“何况,你就是有意于谢家的那位,他便当真也有意于你吗?”
“……”苏琼月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怔怔出神。
这是让她真正感到惶惑的疑问。
她甚至没有信心给姑母一个哪怕自以为是的回答,因为连她自己,也始终无法确信谢青行当真对她有意,又如何能笃定地去回应姑母?
太后伸出无力的手,把她半揽在怀里,叹息道:“皎皎,姑母已经别无他求,只希望你能平安无恙,你能不能答应姑母,不要让姑母再日夜担忧?”
“是……”苏琼月终于被这句话击溃,落下泪来。
她像个无助的幼童一样紧紧依偎在已不再强健的姑母身边,彻底放下了绷紧的心神。
“一切,我都听姑母的安排。”
第56章
缕缕药气升腾而上,刘夫人小心地捧着一碗温热的汤药,递到苏太后唇边。
看着苏太后憔悴的病容,刘夫人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世子论为人的确是无可挑剔,只是这桩婚事……不知道究竟是福还是祸。”
苏太后就着她的手,勉强喝了一口浓黑的药汁,咽下了喉头的苦涩,才缓缓开口道:“世事难料,谁又能未卜先知不成?我也只是就着眼下的这盘残局,选一步最稳妥的棋罢了。”
刘夫人将药碗放回一旁的矮几上,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其实阿真那孩子,我想也未必当真那样不堪,姐姐对他或许是有所偏颇了。”
这句话,阖宫上下除了她这个和苏太后患难与共的结拜姐妹,其他人是连提都不敢提起半个字的。
苏太后虽没有生她的气,却也漠然道:“他明知背负着生母的血债,非但毫无悔改,到头来反倒处心积虑来对付我,便足以见他心性凉薄,不知感恩。”
更何况,许多年以来,她从来没有能真正掌控这个孩子。
她曾经驯服过很多人,首先用刑罚建立恐惧,再扭转他们原先的观念,让人为自己从前的错误得到足够的反省和教训,然后他们就会自觉服从于新的规矩。
实际上,驯服一个人的过程,远比旁人想象的要快。长一点的,也许几个月,短一些的,甚至只要几天。
但晏绝是个失败的例子,因为他既不肯驯服,也不对她恐惧。
他险而又险地残存下来,仍旧徘徊在这座宫里,是个活生生的幽魂。
刘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缭绕的药气仿佛越发苦涩起来。
她明白苏太后对晏绝厌恶的根源,不仅仅是因为华阳,也许更多是因为这种脱离掌控的挫败,却也只能无奈地低叹一声:“虽然这事到底不能归罪于一个孩子,但华阳长公主确是个可怜人。”
无论如何,谁会不可怜华阳呢?
那么美,又那么善良的一个女子。
华阳长公主还是公主的时候,便是阖宫上下皆知的心善。当年刘昭儿和苏太后同为宫女的时候,她并不出众,但苏太后从年幼时便早慧,极少犯错,唯一一次被顶头的大司当众罚跪,是华阳途经时给她求了情,叫这个小宫女帮自己做件事,无心让她有了在保苏太后面前露脸的机会。
苏太后仿佛也想起了这件旧事,声音低沉下去:“她去得太早,也过得太苦了。”
所以苏太后越是记得她,越是可怜她,就越是厌恶这个孩子。哪怕这罪孽发生在晏绝的生命之前,他也是罪孽本身的象征。
刘夫人也同样目露怜惜,看着苏太后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她怅然感叹:“可惜就可惜在,阿真这孩子生得不怎么像华阳长公主。”
细究起来,晏绝和华阳长公主只有神态和气质上的一点相似,五官并不相似,反而更像先帝。
这也正是太后厌恶的部分。
但凡他更像母亲一些,也许会得到更多怜爱,就像苏琼月,可他不是。
对苏太后而言,这是他与生俱来的错处。
*
“苏姐姐,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说吗?”
傅苒撑着下巴望向眼前的女主,苏琼月今天来找她,明显又是一副心神恍惚的状态。
苏琼月正要开口,却被门外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了。
两名宫婢低眉敛目,轻言细语地行过礼,然后捧着食箧依次进入,在她们面前的案桌上摆出了几个剔透的琉璃盘。
最中央的盘子里盛的是紫葡萄,色泽和形态都水润欲滴,旁边的几碟点心也散发出诱人的甜香,看起来完完全全是她会喜欢的那些。
傅苒马上被吸引住了:“这是苏姐姐吩咐的吗?”女主也太贴心了吧。
苏琼月眼中却掠过一丝讶异,转向宫人问道:“我并没有嘱咐过,这是谁让你们送的?”
“回娘子,”宫人的声音轻细恭谨,“清河王殿下说,这是今岁龟兹那边进贡的葡萄,与普通的品种有些不同,他不知道娘子是否喜欢,要是娘子喜欢,殿下便再命人多送些来,若不喜,弃之即可。”
“……是这样吗?”
傅苒一怔,目光落在那盘好像还带着晨露气息的葡萄上,心头忍不住泛起模模糊糊的异样感觉。
她忽然有个想法,想看看晏绝对她的好感度到底有多少。
苏琼月的好感是很明显的,但晏绝不是。他太能混淆人了,傅苒也说不好她那种感受到底是不是真的。
但她直接被系统拒绝了。
别说好感度,系统压根不给她提供任何形式的类似数据,原因还非常理直气壮。
【人的情感无法被量化,以过往宿主经验,提供此类数据反而可能造成误导,不利于任务,所以本项功能已删除。】
眼看没有商量余地,傅苒只能悻悻地关闭了无形的任务面板。
苏琼月见状,勉强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如果是往日,她肯定要打趣傅苒几句,可这时候满心郁结,实在提不起来精神。
“我其实是想说……”她深吸一口气,情绪低沉地说,“明光来见了我。”
傅苒闻言心头一紧,也顾不上葡萄的事情了,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原谅你了吗?”
“不,她说我们……以后不必再会了。”
苏琼月缓缓摇了摇头,眼中水光浮现,想起了晏明光站在她面前那种带着失望的疏离眼神。
这么久不见,晏明光对她的第一句就是质问:“你要嫁给萧徵?”
苏琼月努力维持着平静:“是啊,梁王世子是个好人,嫁给他……没什么不好的。”
她心中甚至抱着一丝卑微的期望,自己应允了与萧徵的婚事,彻底斩断了与崔林的可能,这不正是明光想看到的结果吗?误会消失,她们是不是就能重归于好?
然而晏明光并没有释然,脸上的郁色反而更深了:“那你从前告诉我你喜欢谢郎君,难道都是假的?”
苏琼月愕然抬起头,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这样揣测自己:“当然不是!明光,我有我的难处,可从小到大,我有什么事情对你撒过谎,只是因为崔郎君这一件事情,你就要这么想我吗?”
公主毫无动容,冷冷道:“你认为只是这一件事?”
原来,晏明光依然不是为和解而来,苏琼月忽然间有些心灰意冷,这么多天的各种剧变压在她身上,已经令她疲惫不堪。她声音低哑,带着哀求:“明光,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和你再争执了。”
“争执?”晏明光的声音越发冰冷,“我没有在争执,你说从小到大你没有对我撒过谎,是,我承认你没有,因为你总是什么都不说,让别人去猜测你的意思。”
她最后深深看了苏琼月一眼,眼神复杂地转身离去:“我只是累了,不愿意再猜了。”
苏琼月的思绪一团乱麻,根本想不出任何反驳的可能。晏明光说是她错了,她便也就认为必定都是她错了,但她不知道,她应该如何去挽回一个自己也不能理解的错误。
一直以来最知心的好友弃她而去,加上最依赖的亲人身体也越来越差,她无力地倚靠在傅苒身上,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傅苒轻轻拍着苏琼月颤抖的脊背,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现在苏琼月的样子,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崔府灵堂的一幕,那天,她去吊唁崔循的时候,肃穆的灵堂里素幡低垂,香烛明灭,哀歌回荡。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崔鸯身穿孝服,神色悲痛而麻木,红肿的眼眶中眼泪已经流干,见到她,只是用虚弱沙哑的声音艰难道:“苒苒。”
崔鸯身旁是新婚不久的夫婿钟期,傅苒在婚礼那天见过,在崔鸯身形一晃的时候,钟期立刻稳稳托住了她,轻声安慰。
可是对比如此鲜明,在不久之前,崔鸯还风风光光地出嫁,转眼间父亲已经躺在了灵柩里,世事是何其无常。
就像外公外婆相继离世的那两年,傅苒和妈妈一起收拾遗物,为他们守灵,举办葬礼,在最初的极度悲痛之后,如同激流冲过弯坎,重新回到平缓,好像一切都开始慢慢过去。
但当她升入大学,将要离开从小长大的房子的时候,还是忽然触动了某种强烈的情绪。
那感情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她坐了很远的车,去到墓地里,在那里靠着墓碑哭了一整个下午,边哭边告诉他们自己就要走了。
别离总是难以面对,却又常常不得不面对。
所以她渐渐能理解,为什么苏琼月在最后结局里会抑郁成疾了,人面对这样多的伤心离别,很难真正痊愈过来。
她抱着苏琼月,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后背:“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苏姐姐,但是不要自责,这些都不是你造成的,命运弄人罢了。”
“苒苒,我真的不明白……”
苏琼月却慢慢止住了颤抖,抬起脸,眼眶虽红,但泪意逐渐褪去,只是有种茫然的困惑:“明光究竟为什么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分明,我已经要和萧世子定亲了。”
“什……什么?”
傅苒不自觉松开了怀抱,难以置信地看向苏琼月。
这个消息太过于突然了,她简直完全没有料到。
原著里,苏琼月是在对谢青行彻底心死之后,才在和萧徵的相处中生出情愫,最后定下婚约,可是现在,苏琼月明明对萧徵只有正常朋友的好感而已啊!
“苏姐姐,这是太后的意愿吗?”
她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了:“那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去找刘……”
她还可以去找刘夫人谈谈,看是否有挽回*的余地,毕竟名义上苏太后还有一份未给的赏赐,虽然未必多么重要,但至少能让她去试试。
苏琼月却截断了她的话头:“我愿意的。”
“可是……为什么呢?”傅苒更不明白了,“你不是喜欢谢公子吗?”
苏琼月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眼神飘向窗外,含糊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我对世子的确心有好感,世子待我很好,建兴长公主也很好,嫁给他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话像是在说服傅苒,也像说服她自己。
确实,在原著里,苏琼月也不是完全不喜欢萧徵的,但是……
“但是,”傅苒语气急促,“如果世子他对你其实有所欺瞒呢?如果,如果你后面发现,他并不是他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你该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苏琼月反而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如同昙花在夜色间盛放,美丽得惊心,却透着怅惘。
“这世上,究竟谁对谁是没有欺瞒的?”
傅苒一时语塞,因为苏琼月平素从不会表现出这样的一面。
如刀刃般冰凉、锋利,有种剥离了自己,置身于事外的冷静。
苏琼月继续道:“即便是姑母、伯父,还有阿真,他们对我难道就没有欺瞒吗?他们在我面前,又何曾展现过所谓的真实?”
“所以啊,”她笑了笑,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对一切再也无所谓,“世子的表象是不是真实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57章
“苒苒,今天还玩樗蒲吗?”
晏绝习惯成自然般在偏殿的廊间坐下,目光落在抱膝发呆的女孩身上。
他现在来这里比进出太极殿还要随意,当然,也更放松得多。
但今天,傅苒却只是魂不守舍地下意识摇了摇头,语气也没有往常那样轻快:“不玩了吧……”
她把脸半埋在衣料里,颊边的软肉被压得微微嘟起来一点,像荔枝雪白而莹润的果肉,透着一点鲜活的粉色。
晏绝已经发现她很喜欢抱着膝盖这么坐,经常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就像他喜欢观察傅苒身上的这些小细节。
看到她这件事情本身,就会让人心情愉快,看不到她的时候,则让人烦躁和失落。不论他在做什么,似有若无的失落感缭绕在心头,昼夜难平。
他逐渐清晰地意识到,他必须要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这种困扰。
见她迟迟没有说下一句话,晏绝又问:“喜欢那些葡萄吗?”
“啊?”傅苒还在神游,眼神都有些空茫,“那个……我还没尝呢……”
刚刚苏琼月一番倾诉,两个人都没顾上吃东西,那盘新鲜的葡萄和其它精致的点心,基本都原封不动地搁在旁边的食案上。
甚至她本来在想着晏绝那捉摸不透的好感度,被苏琼月的婚事一打岔,就完全什么都忘了。
其实说起来,跟原著相比,她已经修改了很多内容。但苏琼月最终嫁给萧徵这件事,是主线的关键节点之一,按系统的说法,越核心的设定和剧情越容易自我修正,所以她很难去改变。
更何况连女主自己都心意坚决了,除非她这时候把女主给绑架,不然婚是怎么都要结的,但想来想去还是不太放心。
晏绝没有听到她往常那样轻松的回答。
而且她今天看起来格外怏怏不乐,整个人蔫蔫的,像株被太阳晒干了水分的牵牛花。
谁让她不高兴了?
他的视线无声滑落,停驻在她纤细的后颈上,那一段柔弱的弧线。
过去有许多次,他和她靠得这样近,在西山猎场,永宁寺,宫廷里,那时候晏绝不过是端详着她纤细的脖颈,觉得她是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就可以打碎。
然而这一刻在心口涌出的情绪,并不是那些长久存在的摧毁的欲望,只是有种,连他自己也不能全然明白的感受。
想让她重新雀跃起来。
傅苒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样心不在焉的有点失礼。
况且不管谁送东西,肯定心里都是期待有回应的,想到这个,她强打起精神,随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莲花酥,小口咬了下去。
味道的确还不错,就是以她的偏好来说,稍微太甜了。
她把剩余的另一半先放到了旁边,想着先试试别的再评价。
晏绝捕捉到了她这点细微的动作:“不喜欢莲花酥吗?”
“算不上难吃,就是有点过于甜了。”
傅苒解释了一句,刚想说放在那里我待会再吃,就眼睁睁看见晏绝无比自然地拿起来剩下的半块点心,咬了一口。
她震惊地睁圆了眼睛:“那、那是我咬过的,阿真。”
晏绝坦然地抬眸看她,眼神无辜,好像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问题。
他的态度太坦荡了,反而让她感觉自己是不是稍微有点大惊小怪。
他又低下头从容地咬了一口,三两下就把剩下的那边全都吃完了:“确实太甜了,下次让他们少放些糖。”
还有下次啊,怎么他说得这么理所当然的样子……
傅苒无端脸上发热,掩饰般地移开了视线。
目光一转,刚好看到食案下方,她吃的时候掉下去的碎屑引来了一只灰色的小鸟,正在叽叽喳喳地啄食着。
但连小鸟都很谨慎,只在她这边跳跃啄食,以晏绝为中心的范畴,它碰都不去碰一下。
傅苒看着觉得很有趣,心情略微松快起来,索性从盘子里拈起来一些酥皮,贴近地面逗那只小鸟:“要不要过来,这里还有很多呢。”
晏绝静静凝望着她逗鸟的动作,发觉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点弧度。
他不喜欢看到她的注意被其他东西吸引走,哪怕是只徒手就可以掐死的小鸟。
但无论如何,她好像因为这只鸟而变得高兴了一点。
那可以给它一些有限的容忍。
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旁边精巧的竹编食箧,看形状大小,用来捉鸟应该会很合适。
傅苒对此毫无所觉,只是觉得手指上不小心沾的糖屑变得有点黏腻,想起自己没拿上帕子,便对少年道:“等我一会,我去拿一下东西。”
她快步跑进内室,拿手帕擦干净手上的碎屑,等再走回廊下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愣住了。
晏绝好整以暇地坐在原位置,但手里已经捏着那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鸟。
他移开扣在地上的竹箧,把那只扑腾得得羽毛凌乱的鸟捧到她面前:“刚好捉到了。”
几分钟之前叽叽喳喳乱跳的小鸟现在比什么都安分,垂头丧气地被他捏在手里。
“这是……”傅苒没忍住惊讶,“你是想送给我吗?”
晏绝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傅苒坐回他身边,歪着头,仔细打量着那只可怜巴巴的小鸟。
它似乎没有料到为了一点食物就变成了阶下囚,丧失了最宝贵的自由,充满委屈,垂头丧气又不甘心地在他手上挣扎,细弱的脚爪徒劳地抓挠着空气,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掉。
傅苒最后确认了一遍:“送给我的话,就由我来决定对吧?”
晏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语气轻柔:“只要你高兴,随便怎么处理都可以。”
她小心地伸手接过来,指尖轻轻碰到他,像是蜻蜓点水,柔柔的一触而过,让晏绝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禁锢的力道。
毛绒绒的触感离开了他的控制,被她轻轻托在掌心,她的手温柔地慢慢张开,仿佛柔嫩的花苞渐次开放。
少年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胸腔里那点莫名的东西,忽然间加快了搏动。
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肋骨。
他看着傅苒对着外面的天空比划了几下,然后就完全松开了桎梏。
方才还蔫巴巴的小鸟扑腾了几下翅膀,惊喜发现自己重获自由,立刻扑棱棱几声,振翅高飞,飞向那片自由的晴空。
她逆着光仰起头,阳光落在她柔软的长发上,也把她的眸子映照得异常明亮,眼底倒映着澄澈广大的天空。
女孩收回视线,转过头来对他粲然一笑:“这样我就很高兴啦。”
“谢谢你,阿真。”
晏绝出神地凝望着她的笑容,一动也不动。
傅苒发觉他今天变得很不一样。
其实原本,她认识的晏绝也不是那种单纯喜欢伤害别人的人,他更多是不在乎,因为任何人的生命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所以为了寻求刺激,谁的死活都不用在意。
但这次他没有伤害那只小鸟。
虽然他算是囚禁了它的自由,但至少没有伤害它,对晏绝来说,已经是相当大的进步了。
“阿真,”傅苒满意地拍了拍手,充满期待地托腮望着他,眼神亮晶晶的,“不管怎么说,现在你也会珍惜生命了对不对?”
她看他的样子,好像他做了什么值得被郑重嘉奖的事情。
但……晏绝心中很明白。
不,不是这样。
只有她在意的东西,才是值得珍惜的。
如果她不在意这只小鸟,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或者会直接杀死它。
可是她很喜欢。
只要她喜欢,那么他的想法、他的欲望,甚至他的本性,都不算重要。
她喜欢这件事情最重要。
只要她露出笑容,他心中便不可思议地柔软下来,直到像融化的冰层那样软塌塌地陷下去。
“所以,”晏绝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再度寻找问题的症结,“你刚才为什么不高兴,谁惹你生气了?”
“也不是谁惹我生气……”
提到这件事,傅苒的烦恼重新涌了上来,她松开撑着脸颊的手,又想叹气了:“但是殿下你知不知道,世子和苏姐姐要成婚了?”
晏绝低下眼睫,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眸子里泛过一丝冷意。
她是因为萧徵成婚而难过吗?
他的语调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你很伤心?”
“是啊。”磕错了cp能不伤心嘛。
傅苒倒不至于说有那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毕竟萧徵各方面人都不差,但她还是觉得萧徵实在不适合苏琼月,至少他根本无法给女主需要的安全感。
晏绝闻言微微抿起唇,视线飘落到她发着呆,有一下没一下戳在食案边缘的指尖上。
他的脸色似乎还看不出变化,只是唇边的笑意消失,然而深黑的眼瞳中,却仿佛已经在酝酿着一场阴沉沉的暴风雨。
他好像比她还生气。
傅苒心头一跳,顿时回过神来,内心的警铃大作。
按照原著发展,到这个时候,晏绝差不多就跟女主走向了矛盾爆发点,他反对女主嫁给萧徵,两人发生争执,苏琼月由此发现他对自己怀有的阴暗占有欲,导致她原本就糟糕的处境和心情雪上加霜。
他不会马上就要去找苏琼月摊牌决裂了吧?
完了完了,那她岂不是还激化了矛盾。
“但是!话又说回来!”
傅苒一个激灵,靠着本能强行把话题往回扭转:“真爱就是贵在成全,所以我觉得还是要尊重苏姐姐的选择,千万不要去干涉她,她现在已经够难过的了。”
晏绝抬起眼,居然显得很镇静,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阿姊很难过吗?”
傅苒揣测着他的心情,忍不住连连点头:“是啊,苏姐姐昨天来找我,眼睛都哭肿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真的很难受。”
她顿了顿,语气犹豫起来,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而且,眼下太皇太后病势沉重,如果真有点什么,苏姐姐在世上能依靠的,也就只剩下家人了……”
原著里,苏琼月正是在眼睁睁看着苏家大厦倾覆,族人死的死散的散,远嫁到建康后,又在异国他乡接连收到噩耗,看到铁证如山,才终于一病不起。
如果晏绝不把那些关于她伯父惨死的,血淋淋的证据和消息传递给她……也许,她就不会被彻底击垮?
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出这些太过残酷的预言,只是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刚刚禁锢过小鸟,却又将它放回高天的手。
原本脸色沉郁的少年一瞬间愣住了。
“阿真,”傅苒迎着他怔忡的目光,认真地说,“你看,学会成全其实并不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对吧?”
她清亮的眸子里一点也没有强求或是说教,只有某种纯粹的期待。
那却像是最柔韧的丝线,无声无息地缠绕住他,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沦在其中,甘愿被束缚。
“……”
晏绝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
“我知道了。”
笼罩在他身上的寒意在她温暖的掌心融化,转化成一种近乎虔诚的柔和情绪。
她都用不着要求他。
不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要是她所期望,能让她高兴的事,他都会答应的。
第58章
宣光殿内,苏琼月独自坐在窗边,窗外夏景葱茏,日头却慢慢被云层遮蔽,天光一寸寸晦暗下去,压在她的心头。
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她缓缓回过头,看到了晏绝的身影,少年并未踏入室内,只是停在了门扉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疏离:“阿姊。”
晏绝幼时总喜欢缠着她,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两个人已经愈发疏远,经历最近的种种事端后,相处的机会更是越来越少。
何况她近来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之中,对这个名义上的弟弟确实疏于关怀。想到这里,一丝歉疚不由爬上心头。
苏琼月打起精神,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阿真,你今天怎么来了,进来坐坐吧?”
但晏绝没有要入内的意思,反而直接开门见山道:“阿姊要嫁给萧徵?”
苏琼月并不惊讶于他会得到这个消息,虽然没有正式公之于众,但她已经在太后病榻前答应下来,在这宫廷里,什么时候有过真正的秘密?
她垂下眼,轻轻颔首:“我与世子也许会在近期就成婚。”
这是太后期盼的归宿,只有亲眼见她找到托付,姑母才能安然合眼。苏琼月虽不愿深想,心底却一片冰凉,姑母未必能撑得了多久了,成婚的日子只能越早越好。
然而晏绝的反应全然出乎她的意料:“阿姊到底是自己想嫁,还是因为母后的意愿,所以不得不遵从?”
他看着苏琼月,冷淡地笑了一声:“母后是如何说服你的?她是不是说自己为你一片苦心,你不嫁,她便不能安心?”
“阿真!”苏琼月不敢置信地霍然起身,脸色瞬间苍白下来,“你……你怎么能如此看待姑母!”
晏绝见状勾起一丝笑意,语气却略带嘲讽:“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太后所言,确实句句都是他预料到的,苏琼月喉头哽住,竟然一时语塞,半晌才虚弱找出措辞来辩驳:“可,可是……姑母说的本来就都是实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算了。”晏绝似乎厌倦了在太后的话题上纠缠,语气一转,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冷静,“我只是来问问阿姊的意愿,如果阿姊原本不想嫁给他,只是因为母后才听从,那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苏琼月怔怔地望着他,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你要怎么解决?”
晏绝淡淡道:“成亲不是需要双方么?让萧徵成不了亲,事情就自然解决了。”
他的语气里含着森然的冷意,像是毒蛇已经选中了猎物,将要一击致命。
苏琼月乍然一惊:“不!”
她急切地阻止,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你不能这样……不能如此对待萧世子!”
“为什么不能?”晏绝步步紧逼,他言辞的锋利,远远比太后那些委婉的规劝更伤人,“阿姊是不是喜欢谢青行?既然喜欢,为什么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嫁给他?”
苏琼月几乎无法再支撑自己,踉跄后退两步,眼中满是惊愕与痛楚。
原来他早就洞悉了一切,她对谢青行的心意,他明明知道,却从不宣之于口,只是看着她徒劳追寻。
晏绝没有给她喘息的余地,继续道:“阿姊从来不面对自己的真心,谢侍中当然不会……”
“够了,不要再逼我了,阿真!”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苏琼月终于无法再承受,心底的最后一根弦仿佛彻底崩断了,她抬起已经哭得发红的眼睛,凄然反问。
“就算是又如何?你就没有不能面对的事情吗?你每次谈起我从前如何对待你的时候……心里真正想说的人又是谁呢?”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难道不就是在念着那个名字么?”
她看到少年的脸色骤然沉下,就像她提起了某种不可触碰的禁忌。
苏琼月心中一惊,猛地噤声。
殿外守候的小黄门,在这热意渐长的夏日时分,却忽然感到一种凛冽的寒意,他战战兢兢地垂着头,眼睁睁看着清河王脸色难看地一个人从宣光殿离开。
晏绝向他投来冷冷的一瞥:“她还在房间里?”
小黄门心中一颤,头垂得更低,心惊胆战地汇报:“回殿下,不是,傅姑娘她今日午后又去了水阁,应当是去见……萧世子了。”
晏绝脚步一顿,衣袖遮掩下的手掌攥得越来越紧。
苒苒并不知道,他总是能找到她,是因为他一直清楚她在哪里。
宫城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一张了如指掌的网络,她的一举一动,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会知道。
就像蜘蛛从网丝的震颤里,判断猎物的方向和状态。
但这些还是太少了,只是了解她的一部分而已。
他渴求于了解更多关于她别的东西,她想做的事,她谎言下的真实。
即使她不想说,那也无所谓,他都可以继续当作不知道。
然而他无法抑制这样的渴求。
想要更接近她。
水阁之中,水汽氤氲,带着湖面特有的清凉湿意。
其实这回傅苒是主动找的萧徵,因为她确实有些事情想问清楚。
“世子对于苏姐姐……”她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问题,“到底是如何看待的?”
她觉得萧徵对苏琼月的态度过于含糊了,似乎另有所求,却又不是真的一点情意也没有。
萧徵微微挑起眉,眼神莫测:“长宁,你特地来见我,就是想问我这个吗?”
傅苒不为所动:“我只想问世子一句话,你对苏姐姐,到底有几分的诚心?”
“人心无法如此衡量。”
萧徵终于叹了口气,没有再回避这个问题,但回答依然模糊不清:“但我保证,只要我还在一日,就必然不会去伤害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更不会伤害你。”
“你能再相信阿兄一次吗,长宁?”
俊秀温雅的青年轻轻按住她的肩头,神色里有专注的恳求。
傅苒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依然像笼罩在一层看不透的薄纱之后,但她能看出来,这已经是萧徵能给出的极限承诺了,再追问也不过是徒劳。
“好,我相信你,”她郑重道,“可是,希望世子以后不要辜负这个承诺。”
说完了要说的话,她正转身准备离开,却忽然感觉萧徵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把一件触手温润的玉佩放进她掌心。
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到萧徵低声道:“这是我的信物。”
“如果往后有什么事,到西市的青桐琴坊去找一个人,把这件东西给他,他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的。”
傅苒一怔,心想这个说法怎么听起来那么像触发线索的任务物品。
想到这可能会和她的支线任务有关系,她答应了下来。
良久,萧徵步出水阁,穿过长廊,却在转角处被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
阴沉的天色下,那道影子如同凝结的寒夜,裹挟着刺骨的冷意,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多长时间,像是专为这一刻的诘难而来。
萧徵脚步停顿下来,面上依旧维持着他一贯的温和态度,客气道:“清河王殿下有何要事?”
他面前的少年目光冰冷,毫不掩饰其中含着浓重警告意味的锋芒:“世子马上就要和我阿姊成婚,却在这里私见……你不担心阿姊知道吗?”
萧徵脸上的笑意依然温润:“苏娘子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即便知晓今日的事,想必也能够理解,倒是清河王殿下似乎对此太过于关切了。”
晏绝眸色更沉:“世子对阿姊也是这么说的?”
“纵然苏娘子在这里,我也会这样说。”萧徵依旧含笑,然而字字隐含锋芒,“可是,此事说到底和殿下并无关系,殿下究竟是以何立场与我对话,又是在为了什么而不满?”
为了什么?
晏绝视线下移,注意到他腰间无声无息消失的玉佩。
当然,他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包括萧徵给傅苒的那件信物,信物本身无关紧要,可是她收下了。
他给她的东西,她一见面就要还给他,但是萧徵给她的,她一点也没有推拒。
为什么?
萧徵又是凭什么?
她不想让他伤害谢青行,所以他忍住了。但她从没有因为萧徵说过这样的话,反而……她因为萧徵要和阿姊成婚很难过。
很好。
那么他已经可以决定,什么是该做的。
让傅苒伤心的事物,都不必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萧徵敏锐地捕捉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心念微动,若有所思。
清河王对他的计划来说太有威胁,他不会过度刺激对方。
但这个发现很重要,就像是从足以致命的利刃上,发现了一个弱点,一个软肋。
萧徵不露声色,维持着面上的笑意道:“既然殿下没有其他话要说,某便先告退了。”
他告别离去,衣袂翩然,很快消失在长廊深处,只留晏绝独自伫立在那片阴沉的天色下。
*
夜幕降临,沉沉笼罩着宫苑,窗外的风声呼啸,似乎酝酿着一场雨,却将落未落。
傅苒刚刚准备要歇息,主殿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慌乱脚步声和低语。
她马上披衣推门而出,只见到人影幢幢,提着灯笼在回廊间匆匆穿梭,光影摇曳不定。
“怎么了?”她匆匆进了主殿,发现殿内也有点混乱,“发生什么了?”
苏琼月见到她,脸上充满了焦急和无奈:“姑母前几天原本好转了许多,今天下午突然又咳血了……我想叫太医来,可不知为什么,姑母这次坚决不同意,让我把人叫回来……”
说到底,太后的病实在是拖得太久了,以至于连自己也已经放弃寻求起色。
傅苒犹豫了一瞬,暂且安慰道:“不管怎么样,我去请太医来看看吧。”
她转身就朝殿外跑出去,下阶梯时一个没留神,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
电光火石间,她本能地伸手想抓住旁边的栏杆,却在下一刻跌进了带着夜露凉意的怀抱。
“苒苒,小心台阶。”晏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是什么时候到的?也是被宣光殿的异动惊扰了吗?
傅苒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袖,担心道:“太后陛下身体状况很不好,今天又咳血了,恐怕要找太医再来看看才行。”
“没关系,”晏绝仍然抱着她,轻声说,“我先去看看母后,如果的确需要太医,我再命人传唤。”
傅苒这才发现自己还被他揽在怀里,脸颊微热,轻轻挣动了一下,晏绝感受到她的动作,缓慢而小心地松开。
就在她离开的瞬间,他终于得偿所愿,动作很轻地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声音笃定:“已经很晚了,你早点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我会解决的。”
毕竟她也不清楚太后的情况如何,这样好像确实比较妥当。
傅苒点了点头,看着他走进寝殿深处那片灯火摇曳的幽深之中。
第59章
寝殿内的陈设素净得如同水墨画,四处都是清淡的色彩,沉闷的空气凝滞不动,仿佛预示着一场将至的暴雨。
苏太后倚在床头,憔悴的面容在见到晏绝时波澜不惊,只对侍立一旁的刘夫人淡淡吩咐:“昭儿,你先出去吧。”
刘夫人深深望了晏绝一眼,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她悄然退了出去,门扉在身后无声地轻轻合拢。
晏绝逐渐走近,终于停在了苏太后的床头。
苏太后半合着眼漠然道:“该对付的都对付完了,如今终于腾出空来,有话要对我说了?”
“我没有与母后,也没有与苏家为敌过。”少年静静地站在她床前,神色很平淡,就像他们并没有把过往的所有难堪都赤裸裸地摊开在面前一样。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想要除去苏家的是谁,母后应当很清楚。我来这里,想要的只不过是回答而已。”
苏太后嗤笑一声,抬起眼帘,脸上带着讥诮:“若我不想说,你要如何?逼死我么?”
“母后于我有抚养之恩,我为什么会逼迫母后?”
晏绝笑了笑道:“我只是等母后说罢了。”
他看向侍奉着等候太后命令的宫婢,那女子瑟瑟发抖,立刻附身跪下,噤若寒蝉。
苏太后瞥了那宫婢一眼:“没事,下去吧,清河王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这一眼并不含有其他的任何意味,因为苏太后知道晏绝不会特意为了对付她而杀哪个宫人,这于她并无用处。
譬如晋朝旧年,有豪富石崇令美人劝酒,若客饮酒不尽,便当场斩杀美人。时大将军王敦固不肯饮,纵然面前连着三位美人被处死,他依然神色如故,毫不动容。
拿他人性命威胁这样的手段,原本就只有在心软的人那里才有效。
譬如先帝对待华阳,他先是杀了华阳身边的宫女、婢子,然后是她最亲近的保母,最后,害死了她的丈夫。
这个孩子,长成了与母亲极为相似的面貌,却偏偏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薄情和寡恩。
苏太后重新阖上眼睑,半晌,才冷冷吐出几个字:“你想问什么?”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即便有意强撑,说话也到底无法像过去那样威严庄重。
可就算到了这样的时候,苏太后依然维持着令人不敢看轻的姿态。
“第一个问题……”
晏绝在她身边坐下,伸手端起了旁边小几上早已经凉透的药汤,碗里的药汁散发着一股带有浓重苦涩的气息。
他拿起瓷勺,轻轻搅动着那碗粘稠的乌黑液体,勺沿碰在碗壁上,发出细微而清晰的轻响,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姑母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还是知道了,苏太后淡漠地想——即使没有人告诉他。
她缓缓睁开眼,看着晏绝专注搅动药碗的侧脸,扯动嘴角,说出口的时候,几乎带了一丝掩埋已久的恶意。
因为所谓真相,哪怕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辅佐,本身就已经是足够伤人的利刃。
“你不是总想着了解你的生母么?李姓的宫女,你是不是发现,内廷里几乎找不到关于她的记载?”
晏绝搅动药汁的手顿住了。
“因为你真正的生母不能被提起,那只是个幌子。”苏太后一字一顿,“华阳,她就是你的母亲,亲生母亲。”
华阳长公主为帝王所逼幸,这是先帝当朝的那些年里最需要掩埋的秘密。
苏太后,咸阳王,保太后,还有少数几个知情的人,都是为了掩盖这件事情本身。保太后是后宫之主,如果不是她默认,事情不会得以做成,而保太后的家族,常家人在这个过程里也大大得益,他们完成了一件皇帝期望,而太后又默许的事,自然从中得到了奖赏。
晏绝不自觉捏紧了瓷勺,指节泛白,他终究没能完整叫出那个称呼:“……那么姑……阿母她,为什么会去永宁寺?”
“为了生下你。”
苏太后的回答冷静而直接:“在华阳被囚禁于宫中的时候,她丈夫穆湛被害死,被囚禁宫中的华阳得知驸马死讯,悲痛欲绝,几乎陷入了疯癫。”
“先帝那时候还不见得愿意想放手,但华阳那副濒临崩溃的模样,留着又有什么用?所以在保太后的协调下,最后以长公主自请静心礼佛为名,将她送进了永宁寺,名义上修行,实际却是软禁。”
“可是那时还无人知晓,”她看着晏绝一寸寸褪去血色的脸,喑哑的声音带着怜悯和厌倦,“就连华阳自己也是后来才发觉,她那时腹中已有了骨肉,正是她最痛恨的那个人的孩子。”
晏绝僵坐在原地,脸色苍白,手中的瓷勺当啷一声掉回了碗里,连溅起的药汁落在衣襟上,他也浑然不觉。
窗外,一道*电光撕裂了昏暗的夜色,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惊雷炸响,像是天穹都被劈开。
滂沱大雨随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琉璃瓦和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把整个天地都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水幕里。
殿内的光线被雨水冲刷得越发昏沉,苏太后看着晏绝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在雷雨间显得格外寒凉:“你问了这么多,却不问我,当年那杯毒酒是怎么回事?”
然而她面前的少年陷在巨大的震惊与痛苦中,神色恍惚,没有回应。
苏太后却也不在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杯酒啊……”她说到此处,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亮光,“说起来,和你父皇驾崩前饮下的,其实是同一个方子。”
先帝的死,其中并非没有疑团。只是他死前几年暴虐嗜杀,而且种种行径毫无章法,弄得满朝人心惶惶,王公大臣人人自危,早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威信。
所以他的暴毙,对许多人而言反倒是种解脱,哪里有谁会再去深究他的死因。
晏绝好半天才重新开口,声音微弱:“父亲的死……也和阿母有关?”
“你说呢?”苏太后到了这一刻,说出秘密也不再有任何顾忌,“她当年给你那杯毒酒,大约是想让你这个孽种,也尝尝你那罪孽滔天的父亲,是怎么一步步走向地狱的滋味。”
她对先帝的死去早就知情,可提起这些隐秘,眼神中并无半分愧疚,总归瞒到了现在,已经不可能有人来清算她了。
更何况,她得来皇后的位置,更多还是靠着保太后的青眼和扶持,所以对待这个丈夫正如侍奉主上,表面妥帖讨好,但实际并无多少感情。
倒是华阳的痛苦……她算是其中的得利者。
苏太后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划动着,思绪仿佛飘回了十几年前:“永宁寺的清修,不过是又一座掩盖秘密的囚笼罢了,你阿母当年拖着病体,找上了我与她合作,在我遮掩下,她才得以生下你。”
“然后呢?”晏绝追问的语气绷得很紧,像被拉到极限的弓弦。
“然后?不就是你知道的那些?”
苏太后冷笑道:“你在被她秘密生下来之后就交给了我,华阳求我为你找一个生母,照顾你长大,让你到死为止,永远不要知道真相……说来,这倒也是她唯一称得上请求的请求了。”
但苏太后明白,华阳这么做,其实并不为了这个她早就准备亲手杀死的孩子。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是为了展现自己交易的诚心,主动献上人质而已。华阳在宫中势单力孤,需要帮助,而这个孩子,已经是她仅有的软肋,又或者说,能交出的筹码。
说到底,那时华阳下的决心,从来都不是因为在乎这孩子,或者别的什么。
恰恰相反,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一死而已,总归是个结束,她等待结束已经太久了。
殿外又是一道撕裂天幕的闪电,惨淡的光瞬间照亮了晏绝毫无血色的脸,紧接着的雷声隆隆滚过,震得人心头发颤。
唯有苏太后的声音依然平静:“她回到宫中忍辱负重的那最后几年,给你父皇下的,是慢性毒药,混在了御酒里。先帝那样健壮的成年男子,几年间寸积铢累,才逐渐性情大变,深陷谵妄,最后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刻,才淡淡道:“可你当时不过是个六岁稚童,所以那杯足量的毒酒,差不多能断送你的命,如果不是发现得早,我对她的承诺也就不必履行了。”
少年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后,持续的高热、濒死的挣扎、混乱破碎的记忆碎片……
那些年,他常常在虚妄与真实间挣扎,固执地在混乱的记忆里拼凑出一个温柔又慈爱的幻影。
他喃喃道:“可是姑母明明……”明明也曾经待他那么好过。
“你以为她曾悉心照料过你?”苏太后毫不留情地戳破这层虚幻,“那些你以为的,通通都是你高烧不退时,脑子烧糊涂了臆想出来的。”
在那场大火之后,他烧了很多天,几乎不能开口说话,记忆也变得混乱无章,后来的数年间,常常分不清幻想、梦境和真实。
他固执地认定华阳是小时候很喜欢他的善良的姑母,但没有人比苏太后更清楚,他以为华阳照顾过他的许多细节,其实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从一开始,都只是些臆想罢了。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窗外暴雨的喧嚣。
过了很久很久,苏太后才听到他问了最后一句。
“我阿母……她葬在哪里?”
她带着一丝疲惫的漠然道:“在她心心念念的驸马坟冢旁。”
一切结束后,苏太后依华阳的遗愿,没有把她的墓安排在皇家陵中,而是选择了当年驸马穆湛安葬的位置。
到她以长公主之礼下葬时,穆湛的坟冢附近,因为开掘墓室而荒芜过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又已经重新长满了青青葱葱的野草。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苏太后阖上了双眼,不再看他:“你去见见她……也好。”
如果不是因为华阳的哀求和交易,早在十几年之前,这个孩子就已经不存于世了。
他真正的母亲,是那么爱他,又那么恨他。
或者,恨自己的心软和懦弱。
而他自己,不论是留在幽州,抑或回京,一辈子当个无知无虑的富贵闲王,都比如今血淋淋地去重新撕开当年的陈伤要好得多。
愚钝是一层最坚实的盔甲,让人免于那些因过于清醒而生的创痛。
但可惜,他没有这样的福气。
殿外夜雨如织,敲打着琉璃瓦,汇成细流沿着飞檐潺潺而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殿内烛影摇曳,光芒明灭不定,弥漫着深宫中的沉寂和压抑。
晏绝从内室走出,身影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的眼神空洞,仿佛刚从一场沉重的梦魇里挣脱,魂魄还没有完全归位,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踏进外殿的昏光里。
傅苒正倚靠在凭几上,面前摆着一盘半天没动过的棋。
她在漫长的等待间打起了瞌睡,被他的脚步声一下惊醒,茫然地揉了揉眼睛:“阿真,你们说完了?”
第60章
一旁的刘夫人见状,目光从少年失魂落魄的脸上掠过,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不忍。
她无声地垂首敛目,悄悄退回了内室,把这片寂静的空间留给外面的两个人。
晏绝的声音透着异样的沙哑,好像他才是那个大病一场的人:“苒苒,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没有按他说的那样去休息。
傅苒刚从瞌睡里醒过来,思维还有点呆滞,半天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哦……因为苏姐姐最近太累了,我就先让她去睡觉了,我先在这里守一会,万一太皇太后有什么动静,也好来得及知会她。”
晏绝沉默地走近,在她面前站定,身后的烛火投下他的影子,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
傅苒懵懵地抬起头,仰望着他,仿佛还没能完全清醒过来。
她显然是刚刚沐浴过,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常服,因为已经夜深人静,不必再见外人,所以也就穿得很简单,一样装饰都没戴,身上衣衫是浅浅的竹青色,唯有腰间水红的双系带长长垂下,迤逦地落在裙裾边缘。
清新明快,如同盛在青瓷盘里鲜灵欲滴的梅子。
那些凋零的黑白和灰,在视线相触的一瞬间,仿佛从死寂中重新活了过来。
在他眼中,她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见他一直不说话,傅苒已经察觉现在的情况有点不对劲,推开凭几,转过身面朝着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你还好……唔!”
少年俯下身,半跪在地上,以一种近乎狼狈的急切,把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几乎是仓皇地将脸埋进她还沾着湿气的柔软发丝间,鼻尖萦绕着沐浴后清新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甜润气息。
让人清醒,却也让人沉迷。
她本就是这样矛盾又美好的人。
“阿真?到底是怎么了?”
傅苒没太明白发生了什么,被这个突然的拥抱弄得有点无措。
但是下意识地,她也轻轻抬起了手臂,回抱住了晏绝。
因为他在战栗着。
虚弱得战栗,似乎连这具躯体都无法再支撑。
可他还是紧紧抱着她,那么紧,那么用力,勒得人几乎发痛,就像只要松开手就有什么会崩碎和消失一样。
低哑的语声闷在她颈侧的发丝间,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别走。”
别再离开我了。
这是他此生中无数次想说,却常常没能说出来的话。
晏绝久久地环抱着这片唯一鲜活的暖色,仿佛溺水的人竭力抱紧了浮木,直到怀里的女孩轻微地挣扎起来。
他感受到了该要放开的信号,却不敢放开,混乱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他只要失去这唯一的支撑,便会彻底陷入到无法自拔的沼泽中。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困了。”
傅苒从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怀抱里挣出手,怀着安抚的意味,艰难地拍了拍他紧绷的后背:“有什么事情,你先陪我回房间再说,好不好?”
晏绝没有马上松开,但环抱的力道轻了一些,让她被禁锢的手臂获得了一点宝贵的活动空间。
她赶紧再接再厉,摸索着轻轻牵住了他冰凉僵硬的手指:“好了,我不会走的,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靠着半哄半劝,她总算是把明显状态不对的晏绝带回了自己住的偏殿。
刘夫人看样子已经回到太皇太后床前继续守夜,苏琼月累了那么多天应该早就入睡,傅苒自己其实也困得不行。
夜色浓稠,暴雨仍然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冲刷着宫殿楼阁和庭院里的草木,发出连绵不断的哗哗声响。
这样的深夜,这样的暴雨,如果还要让晏绝一个人回去,未免也冷酷无情了。
她找出干净的帨巾,擦了擦两个人衣服上沾染的雨水,可晏绝还是一言不发,只能由她主动提议:“你要不要留在这里?”
傅苒倒也没有男女授受不亲这种方面的介意,而且主要是,这片地方本来就是晏绝以前的居所,他现在留宿一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外间有榻,中间有屏风隔断,他完全可以睡在外间。
“……”晏绝依然没说话,可视线又始终跟着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缄默里透着某种偏执的依赖和迷恋。
傅苒就当他是默认了。
这个人比上药那天还安分,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漂亮人偶,除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死命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以外,不管是让他做什么,他都丝毫不反抗,温顺得难以置信。
她把晏绝拉到榻边坐下,没忍住戳了戳他精致的脸,像在安置自己心爱的洋娃娃:“那就直接说定了,你今天睡在这里。”
这回她早有心理准备,没期待听到回应,说完就站起来,准备去给他拿被子。
但刚一起身,晏绝就不假思索般地揽住了她的腰。
傅苒没反应过来,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带得向后倒回去,连带着把他也撞倒在狭窄的矮榻上,导致两个人滚成一团,跌落在柔软的锦垫间。
万幸,没有发生影视剧里那种两人不小心亲上了的俗套剧情。
她只是感觉撞在了他的胸口,脸埋在流云般绵软微凉的衣服里。布料下是少年温热的身体,带着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如同雪后初霁的松林,刹那间将她温柔地包裹在其中。
可是矮榻上的空间本来就有限,这样越发显得拥挤,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晏绝就着这个姿势,不管不顾地把她箍得更紧了。
他好像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给你拿被子啊,”傅苒挣扎了两下没爬起来,索性就放弃了,继续这么埋着头跟他说话,“还有枕头,这个榻我都没有睡过,得先整理一下,你跟我一起铺床行吗?”
她发现,目前只有跟他说“一起”这两个字才最有效。
果然,听到最后一句,晏绝的态度有所松动,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傅苒趁机从他臂弯里钻出来,又伸手把他也拉起来。
她纵容着晏绝继续紧紧牵她的手,十指固执地相扣,哪怕以这个姿势行动很不方便,顺带安慰似地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好啦,我不会走的,放心。”
主要是这时候,他看起来真的非常需要确切的安全感。
当然,很明显,晏绝现在的状态肯定有异样,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再多观察观察,旁敲侧击一下的。
毕竟他还不太愿意说话,也不好贸然开始谈心。
但等傅苒维持着这个困难的姿势收拾好东西,再铺好榻上的枕被,她实在是困得越来越厉害,就差当场倒地睡着,连脑袋都不太能转动了。
“你记得盖好被子……千万别着凉了……”
听到窗外哗哗的雨声,傅苒强撑着最后的精神叮嘱了一句,语调里都不受控制地带上了浓重的睡意,“还有……晚安。”
晏绝站在原地,看她打着瞌睡游魂似地飘进了内间。
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后,内室烛火熄灭,只留下了外间的灯。
然后,女孩的声音隔着屏风软绵绵传过来,仿佛刚坐上床沿。
“阿真……你睡着了吗?”
他神智清醒,甚至还没有解下外衣:“没有。”
屏风后传来床轻微的吱呀声,她大约是刚刚躺下去,声音越发含糊不清,就像漂浮在暖融融的雾气里,却还坚持传达着没说完的话。
“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要太责怪自己了,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反正……不是你的错误……不需要你自我责备……”
她似乎努力想表达得更清晰一些,可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最终被沉沉的睡梦彻底吞没了。
片刻后,一切宁静下去。
再也听不到人声,只有孤灯融在寂寥的夜色里。
这晚的风声呼啸,一年中的盛夏已经接近尾声,秋意的降临在不期而至的风雨中酝酿,雨声萧瑟,角落里的铜漏滴答作响。
晏绝熄灭了最后一点灯火,躺在榻上,却没有合上眼。
他隔着屏风和层层帷帐,静静地望着另一侧。
相隔太远,傅苒又太安静,他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小时候,他总在这样的夜里做噩梦。
他梦见姑母,或者应该说,他真正的阿母。
梦见那场焚烧一切的大火,炽热的火焰扭曲了空气,发出令人恐惧的噼啪声,梦见阿母质问他,为什么不陪她去死。
他在梦中感到窒息的痛苦,他恐惧极了,却如同陷入流沙,越陷越深,无论如何都不能挣脱。
第二天醒来,伺候的宫人总会惊恐万状地匍匐在地,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身体划得鲜血淋漓,血染红了床榻。
闭上眼睛的瞬间,幻象又开始浮现。
这次,那个妇人的身影更加清晰:“你终于知道阿母了吗?是你害死了阿母啊,你凭什么还能活下去?”
她一半面孔美艳无比,另一半是狰狞的枯骨,环绕在他身边,絮语喋喋不休。
“你的母后憎恨你,你的兄长猜疑你,你的叔父早就想让你死,他们都想把你杀掉,你就算不被杀死,最后也要杀了他们,手染至亲的血,这样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义?”
忽然间,那布满仇恨的面孔又扭曲成另一种诡异的温情,温柔低语中带着蛊惑:“人间苦海无边,有什么好留恋的,为何要继续执迷不悟?阿真,我的好孩子……来地狱陪阿母吧,这才是你永恒的归处啊……”
晏绝没有挣扎,任由带着火焰的焦黑手指掐住了他的脖颈。
在窒息和灼痛中,他透过那具在美人和骷髅之间切换的骨架,清晰地看到了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
回廊下,阳光正好。
傅苒小心翼翼地松开手,一只羽翼初丰的雀鸟振翅而起,欢鸣着冲向澄澈高远的蓝天。
“我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喜欢看到秋天凉凉的水,阳光照在上面的样子,还喜欢好吃的东西,啊……好像太多了。”
她眸子里映着明媚的光,纯粹而温暖。
“其实要说出具体喜欢哪些真的很不容易,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是喜欢这个世间吧。”
就在这片幻境与现实的重叠之间,晏绝第一次对着那个妇人的身影,露出平静得近乎解脱的笑容。
“人间或许的确没什么好的。”
“但苒苒喜欢的一切,都值得存在,只要她喜欢,人世间就还有可以留恋的地方。”
他睁开眼睛,站起身,穿过眼前徘徊不散的虚影,越过屏风。
黑暗里,他依然能够行走,甚至能看清。
他原本就习惯于黑暗。
走到床畔,垂落的帘幔隔绝了视线,看不到里面的人,但至少能听到她轻轻浅浅的呼吸。
晏绝没有去撩开帘子,只是无声地坐了下来,背脊轻轻倚靠在冰冷的床柱上。
他心中有种不可思议的宁静。
长夜漫漫,但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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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二天早晨,天光将亮未亮,蒙着一层薄薄的青色,傅苒从迷蒙中醒过来,听到外间有刻意压低的动静。
她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发了几秒呆,才想起来晏绝昨晚睡在这里的事情。
这个时候起床,他应该是准备要去早朝?
想到这回事,她从被窝挣扎起来,随手披上了搭在床边的外衣,大概收拾了一下,就绕过屏风走出去送他。
晏绝刚刚整理好衣服,转过身见到她的模样,微微一怔:“苒苒,我吵醒你了?”
“没关系呀,天都亮了。”傅苒犯困地打了个哈欠,眼里含着一丝朦胧的水光,“而且,我待会反正还可以接着睡觉。”
晏绝目光落在她脸上,唇角不自觉勾起:“好,那你再睡晚些。”
她早上刚起床,雪白的面颊上还留着被枕头压出来的轻微红痕,看起来很可爱。
他发现她身上真的很容易留下痕迹。
就像一件完美无瑕的瓷器,任何一点印记都被衬得那么明显。
“唔,你是不是要去朝会了?”
傅苒带着晨起的困倦,嗓音含混,说话还含了一点轻微的鼻音,就像蜜糖那样黏黏糊糊的。
她在送他离开,从他曾经住过的房间里。
如同某种亲密的关系一样。
这个事实让晏绝的心跳忽然变快。
之前那些无端的失落,此刻仿佛都找到了出口。
就连与太后的交谈,和阿姊的争吵……所有的事情,好像在这时候变得都明晰起来。
他找到了让傅苒留在他身边的方法。
他们可以成婚。
即使她现在还不喜欢他,也没有关系。
只要她能留下,他会慢慢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郑太后,幼君,或者宗正寺,还有一些麻烦的阻挠,但都不重要。
他很快就能解决。
在那之后,他应该像那个崔林一样,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
晏绝克制住这种剧烈的心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轻柔。
“是啊,等你睡醒,就可以再见到我了。”
*
苏太后和清河王的最后一席话,就像一种不祥的回光返照。
从那天起,她的病症如山崩般急剧恶化,仅仅两三日之后,就连药也不肯再喝了。
但她一直气息微弱地强撑着,竟然真的撑到了那场她早就安排好的婚礼。
在沉重的氛围里,苏琼月和萧徵被引入充满压抑感的内殿拜见太后。
苏琼月虽然是太后的侄女,但形同养女,所以这场大婚从规制上自然极尽尊荣,排场浩大,但因为太后的病体也处处透着仓促和草率,连拜见长辈的礼数,最后都只能在这张病榻前完成。
盛装的新娘望着锦帐中形容枯槁的姑母,不由得悲从中来,跪在榻前落下泪水:“姑母……”
“大喜的日子……别哭……”苏太后的视线艰难地聚在她身上,枯瘦的手指难以察觉地动了动,嗓音微弱至极,“见你终身有托……我也就……能放心了……”
苏琼月把那只手紧紧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哀哀哭泣:“不!姑母,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苏太后牵动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丝笑意,但终究只是疲惫地阖上了眼帘:“好孩子……不枉我……抚养你一场……”
翌日清晨,天光还未彻底亮起来,刘夫人从熬了一宿后短暂入眠的头痛欲裂中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苏太后紧闭着双眼,面容奇异地显出某种和谐的平静。
刘夫人心头猛地一沉,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太后枯瘦的手腕。
然而再也没有任何搏动的迹象。
生机已经从这具曾经野心勃勃的身体上彻底消失了。
“姐姐——!”刘夫人悲痛欲绝,整个人扑倒在太后还残留着温度的身体上,失声恸哭。
闻讯赶来的苏琼月脸上惨白一片,没有半分新婚的喜气,她扑到榻前,要不是被身旁的萧徵搀扶着,险些就要昏厥过去。
连日来的哀伤已经让她神思恍惚,为太后更换寿衣的时候,苏琼月强撑着起身,眼前发黑,身形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好在一只手臂及时从身后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萧徵支撑着她,在她耳边温柔道:“太皇太后若在天有灵,必然不愿见你如此摧残身体,节哀。”
一旁的刘夫人也勉强压下自己的心绪,哑声安慰苏琼月:“皎皎,姐姐最挂心的就是你,千万不要过度悲痛,伤了根本。”
大哭过一场后,刘夫人已经以惊人的意志力开始调度太后的丧仪。
她在嫁人之前,本就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女官,即便悲痛,也依然条理清晰,把一应事务安排得有条不紊,只是脸上的倦色和哀戚越来越浓。
一名宫人悄然上前,低声禀报道:“夫人,东郡公派人传话,说太后崩逝,夫人一定哀伤万分,无论如何,请您务必珍重身体。但凡有什么需要他效劳之处,尽管吩咐人知会他一声。”
刘夫人从连日操劳的疲倦中听见这几句话,不免愣了一下。
东郡公谢易是个死板的人,对自己的亲儿子尚且没有过嘘寒问暖之词,向来只有她关照谢易,没有谢易关照她这样的事。
她悲伤得几近于麻木的心微有触动,但也只是难以察觉的一点,倏忽就过去了。
她怔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疲惫而平静地对宫人道:“告诉他,我知道了,也叫他自己好生保重。”
和后宫的变动不同,皇帝驾崩带来的影响在朝中逐渐稳定下来。
时值入秋,华林园的草木依然繁茂,还没有显出凋敝的氛围,阳光透过枝叶洒下了斑驳的光影,鸟鸣婉转,一派安宁。
咸阳王独自站在园中一隅的水榭里,负手望着平静的湖面,身后,萧徵被引到这里和他相见。
两人自然素无交情,在这里见面,不过是寻个避人眼目的地方,来商议一件事。
咸阳王没有立刻转身,平淡的嗓音中透着压迫感:“你父亲已经对我提出了他的条件。”他侧过身,上下打量了几眼萧徵,“用你,换回我大齐被俘的将士。”
通过私下的渠道,他谈好了和萧承业做一次人质的交换,条件是把萧徵送回去。
萧徵面上掠过一丝难辨真假的惊讶,微微躬身道:“不知竟有此事,多谢咸阳王殿下告知。”
咸阳王打量了他一眼,嗤笑道:“别在我这里装不知道,你以为我没查过你们南梁在洛阳城里安插的探子和联络暗线?你怕是早就和你父亲商议过了吧?”
萧徵并未直接否认,但也没有承认,不卑不亢地微笑道:“殿下的确明察秋毫。”
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反应,即使知道这样大的消息,也并不显得过于激动,面上失色。
“你实在是个聪明人,若是等到你与我朝为敌的那天,未免有些棘手,还不如现在就加以裁决。”
咸阳王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些话,也毫无遮掩的意思:“若不是你父亲提的条件确实不错,能换回我以前的旧部,我还未必愿意做这个交易。”
“下此决心诚然不是易事,”萧徵并不因为他威胁要杀死自己就面露惧色,“殿下若有什么吩咐,但请直言。”
咸阳王的神色恢复了平淡,语气却不容置疑:“别在最近弄出什么动静就行了,要是你不识时务,惹出什么乱子,招致朝野反对之声,我可不能保证这个交易还能否作数。”
萧徵议毕离去,身影消失在葱茏的树影之后。
一直隐在廊柱阴影处的谋士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压低嗓音问道:“殿下,建兴长公主那边想必倒是无妨,可世子已经和苏氏女成婚,这桩婚事不知要如何处置?”
咸阳王轻轻叩击着石桌的手一顿,微眯起眼。
他记得那个女子,太后养在膝下的侄女,分明毫无亲缘,却偏偏有着和华阳几分相似的面孔。
太后之所以留她在宫中,也许正是因为这点相似,就像是一种命定的重复,令人厌恶的轮回。
许多年前,他奉从皇帝的意思,暗中害死华阳的驸马穆湛,坐视华阳被囚禁。那时候,华阳不是没有对他求救过,但他什么也没做。
微薄的亲情,最终还是无法与唾手可得的权力相比。
然而华阳就这么死了。
从她死去的那一刻起,她反而成为永恒,这个名字对他而言由此变成了一种诅咒。
他不愿见到那张相似的脸。
好在,太后终于丧了命,而他很快就不用再见到了。
咸阳王毫无犹豫,冷冽道:“妇人既嫁从夫,她已经和梁王世子定亲,便应当随世子离去,哪有和丈夫分开的道理。”
一桩交易,打发走两个不需要的人,合算的买卖。
萧徵独自步出了华林园。
咸阳王已经明确表现出了合作意向,这是个极佳的预兆。
以咸阳王在当下朝局中的分量,只要没有举足轻重的人物加以阻挠,这场交换大概率会成功。
然后……他可以返回建康,和苏琼月,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
至少,在这么多年的漂泊之后,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回去。
但思绪微转间,他耳边仿佛浮现出女孩的声音。
“我相信你……希望世子以后不要辜负这个承诺。”
他下意识抚摸腰间的玉佩,却摸了个空。
是啊,他已经把信物给长宁了,作为告别和补偿。
到最后,他依旧没能告诉长宁这件事,又终将离去的补偿。
他叹息一声,面上的镇静消弭下去,变成一种混杂着愧疚和决心的复杂情绪。
前方就是华林园和西游园间的宫墙夹道,经过这里,萧徵原本要返回南宫。
但迈进其中的一瞬间,他的脚步停住了。
视线之中,寒光凛然。
许多道冷森森的箭矢,已经对准了他的心口。
第62章
傅苒从西游园的小径上走过,面前草木清幽,安静而祥和,不远的楼观隐约传来比丘尼的诵经声,檀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里。
太后信佛,丧仪当然少不了这些,她算是作为刘夫人的助手,来这儿与主持法事的比丘尼沟通事项的。
忽然,一阵急促又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喘息,从假山石后面传来,打破了宁静。
傅苒停了下来,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一道踉跄的身影就猛地从树影里扑出来,差点撞到她身上。
她吓了一跳,然后才看清楚那个狼狈不堪的人影:“世子?!”
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萧徵。
他不复平日里的从容,身上那件锦袍到处是撕裂,洇开大片大片的血迹。左肩的位置,一只羽箭已经深深穿入皮肉下,流出的血染红了衣服。
萧徵抓住了她的手臂,艰难地抬起眼,眼神涣散失焦,视线似乎已经模糊:“长……宁?”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系统突然蹦出了尖锐的提示音:【警告!红色警告!关键剧情人物‘萧徵’生命体征急速下降,已陷入濒危状态,请宿主立刻采取救治措施,否则角色死亡可能导致后续发展出现重大偏离,造成剧情和世界线的崩溃。】
随即,萧徵仿佛彻底失去了意识,抓着她的手逐渐脱力,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傅苒本能地伸手接住了他,瞬间被浓重的血腥味包围。
他这是怎么了?谁下的手?
“何人在此拦*路?”一声厉喝紧接着响起。
伴随着脚步声,一队披坚执锐的甲士从萧徵奔来的方向冲出,立刻把小径围堵起来,为首的人脸色沉凝,目光扫过傅苒和她怀里昏迷的萧徵。
看清她的面容,那人眼中似乎掠过一丝讶异,随即顿住步伐,沉声道:“我等是奉命缉拿要犯而来,娘子身份贵重,烦请马上离开,以免被误伤。”
他手中的刀锋在透过枝叶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傅苒能认出来,这些人的外表和她离宫那天的宫门守卫差不多,这是羽林的甲胄样式。
可是羽林竟然在追杀萧徵……为什么会这样?
她尽可能冷静下来,看向对面的羽林:“可这位要犯是梁王世子,不管他犯了什么罪,至少应该由廷尉依律审讯后处置,为何要在宫中直接对他刀兵相向?”
当先的幢主与身边副手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随即冷然道:“此事与娘子无关,未免伤到娘子,还是避开为好。”
傅苒支撑着萧徵沉重的身体,流下的血已经濡湿了她搀扶的手掌,温热而粘腻。
她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气息已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同时,尖锐的系统警告像催命符一样再次在脑海里响起。
萧徵肯定不能死,这不是普通的世界,他是这篇小说的男二,如果他死了,主线垮掉,问题就严重了。
然而幢主显然失去了耐心,不再多说什么,大手一挥,示意身后士兵上前:“把他拿下!”
“等等!”
傅苒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因为紧张,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微微拔高了:“清河王殿下有令,让你们赦免此人。”
在羽林惊疑不定的目光里,傅苒飞快地从佩囊里掏出一枚印章,展现在他们面前。
就是当时在宫门前,晏绝给她的金印。
几个追兵望着那枚龟纽金印,面面相觑,显而易见地迟疑下来。
亲王金印是极为重要的身份信物,代表着被天子所赐予的地位和权力。如此重要的礼器,平日必然是贴身放置,不可能轻易弄丢,若非十分紧要的关头,也是绝不会交给他人代持的,能拿出这样的信物,确实有如若亲临的效力。
傅苒强装镇定:“这样可以了吗?”
她其实也不确定能不能行得通,毕竟她空口无凭,只有一枚印章而已。
但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的羽林军幢主见过她。
在那道封锁的宫门前,见到她在清河王身边。
幢主紧锁眉头,犹豫起来,他得到的命令只是截杀梁王世子,但至于为什么,罪名如何一概不知。这少女和清河王关系匪浅,想必身份也不凡,还能拿出他的王印,莫非是事情另有转机?
羽林虎贲是离皇权最近的禁军,在宫中当值,最重要的就是审时度势,揣摩清楚贵人的心思。
截杀的命令他已经执行了,梁王世子此时伤重,能不能活过这一遭还是个问题。就算这时候后撤,也是因为众人都见证了王印的确在对方手里,之后再如何论理,都并非他一个人的决策错误。
思及此处,幢主眼中的杀意终于缓缓褪去。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松了开来,沉声道:“既是清河王殿下的命令,末将自当遵从,只是今日的事,后果如何,还望娘子自行在殿下面前陈情。”
:=
……
黑暗漫长,仿佛沉重的泥沼。
萧徵从撕裂般的剧痛中苏醒,视线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正在低头忙碌的纤细身影。
他记忆的最后是追兵和寒光,但这里没有任何危险,鼻端能闻到淡淡的香气,是个温馨舒适的房间。
“你醒了?”
傅苒回头看到他睁开眼,松了口气,连忙上来观察了一下情况。
“我已经给你处理了一下其他的伤,但是那只箭太深了,我怕拔出来会造成大出血,暂时没敢动……你先缓一缓,再找人来处理吧。”
她说完,萧徵却迟迟没有回答。
他看了她很久,忽然笑了起来。
远不是平时那种温文尔雅的浅笑,笑得差点牵动伤口迸裂,好不容易包扎好的地方,血又开始往外渗。
莫名其妙的,傅苒都要以为他是不是伤到脑子了。
她满腹狐疑地直接问:“羽林为什么会忽然追捕你?你做了什么?”
虽然她是救了萧徵没错,但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万一他真搞了事呢。
萧徵的笑意渐渐敛去,开口时迟缓了一瞬:“我若说我并不知情,你会相信吗?”
他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看不出刚才的失控。
傅苒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坦白道:“说实话,这回我不信,你总是什么都不说。”
她又不是傻子,萧徵每次瞒着她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次次都说不知道谁还相信啊。
萧徵闻言竟然又轻轻笑了起来,发自内心的那种:“是啊,是我的过错。”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凝聚在她脸上,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傅苒直觉他有重要的消息要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等着他的话。
“……长宁。”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道:“若还能有回去的一天,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走?”傅苒一怔,下意识反问,“回到哪里?”
萧徵的视线穿过她,仿佛望向了遥远的南方,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态度道:“回到建康,我们的……家。”
傅苒没忍住震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说实话,从苏琼月与萧徵大婚的那时候起,她就隐隐担心着原著里苏琼月随他去往南朝的情节。
但现在她已经改变了很多,苏琼月没有对萧徵产生多深的感情,萧徵也没有因为这场婚姻从太后和苏家那里攫取到足够南归的资本,可是剧情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主线上面。
“所以说……”她一瞬间恍然大悟,“之前在水阁里见面的时候,你想告诉我的,其实是这件事吧?你一直和建康有联络?”
萧徵没有否认,只是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低声道:“我很抱歉。”
傅苒把所有线索串起来,顿时理解了。
那么,萧徵当时的那个信物,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帮助或者歉意,而是因为他要走了。
她在这一刻意识到,如果没有这次救命之恩,萧徵未必会提前告知她要离开的事。
他给她的那件信物,已经是临别的赠礼,在他走之后,她还可以拿信物去换一个要求。但对萧徵来说,归乡太过于重要,因此不能容许任何泄露和闪失,也就不会告诉她。
理所当然,他对萧长宁或许有着真实的愧疚,但这些愧疚终究没有达到胜过一切的程度。
傅苒的心头忽然涌出一股哀恸,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她依然能辨认出,那些情绪并不属于她自己。
而是属于萧徵真正的妹妹,已经不复存在的萧长宁。
她在哀恸什么呢?
为一个生命中渴求良久,却终究未能得到的,魂归故里的承诺吗?
不论如何,她这里肯定无法收留他太久,萧徵强撑着收拾好染血的衣袍,带着伤势悄然离去。
她一个人留在残余着淡淡血腥和药味的房间里,心情很复杂。
离她接下支线任务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后,系统的机械音久违地响了起来:【提醒宿主,当前支线任务进度达到50%,获得记忆碎片×1,已自动触发。】
傅苒连确认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觉得眼前场景一闪,然后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变了。
这破系统怎么连个读条时间都不给!
眩晕感还没完全褪去,感官已经回归。
她的视野中看到自己的手,那是双孩子的手,紧紧攥着一片粗糙的布料。
然后感觉到的是风,寒冷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颊生疼。
波涛起伏不定,水声汹涌,她好像是在船上。
有只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把她整个人更紧地裹进带着尘土气息的厚毯子里,密密实实地护在怀中。
一个温柔却遮掩不住疲惫的女声在她头顶响起:“别怕,再等等,渡过长江,我们就要找到家了。”
“……不是。”
她听见自己发出声音,带着哭泣后的沙哑:“这不是我的家。”
小小的身体在温暖的怀抱里剧烈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从环抱着她的臂膀里挣脱,然后脚下一轻。
带着水腥气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着弥漫上来。
江水冰冷,她沉坠了下去。
第63章
含章殿内,小黄门躬身立在阶下,胆战心惊地向面前的身影汇报:
“启禀殿下,羽林传回消息,截杀梁王世子……失手了。”
殿中一片沉寂,小黄门不敢抬头,低垂的视线里,只能瞥见桌案后,清河王正在审视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短刀。
晏绝修长的手指慢慢抚摸过刀脊,指腹最终停留在锋利的刃口上。
薄刃无声地触上他指腹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妙的刺痛和寒意。
这把刀是是象征皇子身份的佩刀,虽然不是先帝特意赠予给他,但也算是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唯一一件礼物。
听到这个消息,他脸上没有惊讶,也看不出情绪:“为什么?”
小黄门咽了下口水,愈发惶恐:“原本已经快要成功,但世子侥幸逃脱,撞到了在北宫的傅娘子,她用了殿下的王印,说是殿下要赦免世子。”
晏绝抚摸着刀锋的手指,忽然一顿。
“殿下,是……是否还需要再找机会?”
小黄门见状,壮着胆子提议,只是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世子后来应该是被傅娘子带回了住处,现在不知是何……”
“够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晏绝蓦然打断了这句。
小黄门身体一颤,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战战兢兢告退。
晏绝的目光依然凝固在桌面,久久没有动弹。
他攥紧了那把短刀,脸上一片冰封般的漠然,没有任何痛楚的神色。
直到刀刃陷进了他的血肉之间。
他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向虚空,鲜红的血开始沿着刀锋滴落下来。
应该感觉到疼痛,但他并没有,有更强烈的情绪压倒了一切。
嫉恨。
他感到强烈的嫉恨。
打断小黄门的话,是因为他不想知道,所以不准备听。
他甚至不愿思考,她为什么要救下萧徵。
心口处传来一阵钝痛,如同淬毒的藤蔓,缓慢而清晰地蔓延开。
如果那个答案注定让人痛苦,那么,他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去知道。
从十几岁之后,那些纠缠不休的幻象出现得越来越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在失控中自伤过。
何况过去那几次……有傅苒出现,她总会及时把他从那些光怪陆离的深渊边缘拉回来。
但如今,他宁愿坠入到另一种幻象当中去。
*
宣光殿里弥漫着博山炉中残留的冷香,丝丝缕缕,缠绕着物是人非的哀凉。
苏琼月跪坐在榻边,一件件地整理着太后姑母的遗物,她的动作很轻,拂过那些熟悉的锦缎钗环,泪水便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砸在木匣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
为姑母守完灵后,萧徵已经告知了她将要去往建康的事。这是她未曾想到的,应当也是太后未曾想到的,她不是嫁到建兴长公主府上,而是遥远的另一个京城。
但她心中有种久违的哀伤,源自于在宫中偶然碰面的时候,谢青行片刻的驻足。
他仿佛欲说还休,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说:“苏娘子,节哀。”
她如今已经是萧徵的夫人,但谢青行依然称呼她苏娘子。
其实那场宫变后,这不是苏琼月第一次在宫闱中遇到他,那个身影有时经过她会显得犹豫,似乎有什么未尽的话语,却无法言之于口,只能长久徘徊。
苏琼月的眼眶再次泛红,酸涩难当,却不再像往常那样轻易地掉下眼泪。这些日子里,她已经哭得太多,几乎没法再流出更多泪水了。
“太晚了。”
她喃喃自语,身边空无一人,没有倾听者,只有她在越来越坚定地用一遍遍的重复来说服自己。
“……太晚了,阿行。”
指尖在遗物中触到一件冰凉的事物,是姑母为她备下的新婚贺礼之一,一支镶满了明珠和翡翠的金步摇。
苏琼月紧紧握住那支步摇,尾端硌着掌心,带来轻微的疼痛感,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慢慢沉淀,逐渐变得决然起来。
姑母永远是为她着想的,世上她最信赖的人。
和萧徵的婚事,是姑母为她做的最后一个决定。
从今往后,无论前路如何,她都会沿着姑母为她指引的方向走下去。
进门收拾杂物的女官见她神色怔忡,以为是新嫁娘的忐忑不安,于是出声劝解道:
“娘子切莫忧心,梁王世子一表人才,建兴长公主也是出了名的慈和宽厚,这番亲上加亲,必然会善待娘子。只要与夫婿琴瑟相调,便是嫁人后日子也不难过的,何况……”
女官看着苏琼月绝美的侧脸,语气带着一股由衷的赞叹,“娘子这样的美貌,哪家儿郎会不喜欢呢。”
苏琼月唇角牵起一丝淡淡的苦笑,没有说什么。目光掠过殿门,看到一角裙裾翩然走入,她抬起微红的眼,轻声道:“苒苒,你回来了。”
傅苒也听到了女官刚才说的话,但她没有解释,只是走到榻边,安慰似地拍了拍苏琼月的后背。
她知道女主担忧的不是这些。
苏琼月一生中所得,往往都是因为美貌,可她真正求不得的,是一个不因为美貌而爱她的人。
等女官躬身退去之后,苏琼月拉着傅苒在自己身侧的锦垫坐下:“想必你已经从昭姨那里知晓了,与南朝的交换事宜定了下来,世子不日就要启程南归,到那时候,我也会和他一起离开。”
她眼底浮动着薄雾般的水光,充满了告别的伤感:“此去万里,相见无期,像这样和你相处的时候,过一天就少一天了。”
“呃,这个其实也不完全……”傅苒欲言又止。
但苏琼月沉浸在浓稠的离情别绪里,没有注意到这点异样。倾诉着,她不由得感慨起来:“你见证了我的新婚,我却见不到你的了,苒苒,等到你成婚的那天,你想寻个怎样的郎君呢?”
傅苒心想,其实她在书里不会嫁人,考虑这个问题纯属多余。
不过,她倒是想起来这次入宫之前,谢晞容也无意间提起过类似的话题,关于她的嫁妆。
傅苒当时一愣:“什么嫁妆?”
谢晞容以为她是在故作矜持,顿时没好气道:“你别装傻,你也是我们谢家的女郎,嫁妆不好看多丢面子,伯母肯定早给你准备起来了,肯定很丰厚的。”
说实话,她根本没有用得到嫁妆的可能。
等任务完成,女配的死亡节点大概也快到了,到时候系统直接安排一个死遁,功成身退,圆满结束。
但傅苒听到这些话,内心多少还是有点感动。
就算她本来是个过客,至少也在这里拥有过一些真实的感情和痕迹了。
傅苒在心里叹了口气,回答苏琼月:“那太远了,倒是现在……苏姐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关于萧徵答应她,带她离开的事。
女配心中的故乡,却是她还未曾见过的建康台城。
原著里,苏琼月的结局正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在台城宫中病逝,既然主线不可改变,那她就不得不去往那个女主的命定之地,去挽回一些将要发生的事情。
但她却在这个时候想到了晏绝。
他们短暂的相遇,也许晏绝并不觉得算什么,毕竟原著里,他根本就不在乎阿姊以外的任何其他人。
但对于她来说,还是会在别离的时候感到难过,尽管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情到底是为何而生。
苏琼月见她神情郑重,不禁追问:“是什么事?你直言无妨。”
傅苒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说出来:“就是,关于世子和你要去建康的事情……我会跟你们一起走,所以别害怕,我之后也会陪着你的。”
“什么??”
苏琼月闻言大吃一惊,连步摇都差点从手里滑落,她站起身来,在地砖上满脸不安地来回踱了几步,最后慌乱地转回身。
“苒苒,你……你难道是因为我吗?不,千万不要这样!”
她自然不会觉得傅苒的决定是围绕着她而做的,可是除此之外,她实在也想不到有别的理由了。
“不是这样,苏姐姐,不完全是因为你。”傅苒连忙解释。
但由于身世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了,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起,组织了好半天语言才重新开口。
“总而言之就是,我和世子,实际上……”
在她准备坦白之前,苏琼月的手却忽然覆上了她的手背,紧紧地握住了。她望着傅苒,恳切的眼神中带着一缕未知的忧惧。
“苒苒,如果这件事情让你为难,就可以不用对我说。”
傅苒懵了:“啊?”
/:.
看女主这个表情,是不是误会到了什么别的方向?
苏琼月继续正色道:“我不会猜疑你和世子有什么的,人与人之间的私交是常事,不必件件都让旁人知晓。何况明光已经因为这个误会过我了,我不想再犯一次这样的错误。”
这想得也太剑走偏锋了,傅苒有点哭笑不得:“不是那种情况……”
她怕不说清楚的话,苏琼月还要接着误会下去,决定快刀斩乱麻,直接阐明了关键:“世子他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生兄长,所以我本来就是南朝人。”
“……”
事实证明,真诚才是必杀技。
跟她最开始听到系统提示音的那次一样,苏琼月也呆住了。
第64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秋阳已经渐渐失去了燥热,却依然明朗,为雕花的窗棂镀上一层泛金的色彩。
偏殿的房间里,傅苒低着头坐在一张木制小几前,挑选桌上摆放的干花。
旁边还散落着针线和几缕素色的丝绦,缝起来的布料已经大概成形,只差最后的几步收口。
她在做一只香囊。
这种针线活对她来说是相当生疏的事情,具体步骤还是苏琼月手把手教她的。
当然,以傅苒一个纯新手的水平,什么华丽的刺绣肯定是指望不上,能针脚匀称地缝好就不错了。
“苒苒,你在房里吗?”
她刚拿起那个半成品准备缝完,就听到了晏绝的声音,手一抖,差点把针扎进自己的手指头。
“在的在的!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傅苒连忙答应着,飞快地把针线布料连同未完工的香囊一股脑塞进旁边的笸箩里,还做贼心虚似地在篓子上盖了块布。
她的心砰砰直跳,像是怕被人发现什么秘密。
打开门,晏绝的身影映入眼帘。
秋日的天光勾勒出他一如往常妍丽的面孔,只是眉眼间凝着一丝阴郁,脸色也略显苍白。
但在视线触及她的瞬间,那层沉郁就像被风吹散,他自然而然地露出平常的笑容。
那么平静,好像阴霾从未有过。
“你在休息?”他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几案,语气带着点无辜的探询,“我打扰你了吗?”
傅苒忙不迭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我刚刚只是在收拾东西。”
这回在宫里已经逗留得够久了,她倒是无所谓,但刘夫人作为一个当家夫人,能留这么久很不容易,主要都是因为太后病重的缘故。
但拖到这个时候,再怎么说也得准备走了。
少年的眸色难以察觉地暗了下去,他迟疑地问:“为什么……要收拾东西?”
“刘夫人身体本来就不好,自己也是在强撑着协理丧事。”她解释,“等为太后守完灵,她就得回去修养,所以我肯定也要随行。”
晏绝低声道:“所以,你要走了吗?”
傅苒差点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委屈的意味,就像被人遗弃的小动物。
“我总归是要回去的啊。”她轻轻回答,有种自己也没能察觉的飘忽。
这句话里其实藏着一丝小小的误导,她没有说回到谢府,因为她真正要回去的地方,不再是那里。
而是女配的故乡。
萧徵答应她,会给她在使团中安排一个掩饰的身份,让她能够借这个机会一同去往南朝,去到建康宫。
但这是无法在此刻说出口的话。
她迟疑了一会,抬头望向晏绝,努力用轻松的语气道:“天气这么好,我们再去陵云台那边逛逛吧。”
跟上次来这里的时候相比,陵云台没有多少显眼的变化。
碧海曲池的水依旧潋滟,波澜泛着熠熠金辉,微风拂过,吹动岸边的垂柳,细长的柳丝点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走到池边后,傅苒挑了块光滑的湖石坐下,面对眼前熟悉的景象,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童年时代的某些回忆。
“阿真,”她侧过脸,神色中浮现一丝追忆的柔软,“你会打水漂吗?”
晏绝低头看向她,竟然流露出在他身上很少见的茫然:“水漂?那是什么?”
“怎么说呢,是我以前经常玩的一种游戏。”
傅苒从脚边捡起一块薄薄的小石片,先掂量着找了找手感,然后手腕一扬,朝池水斜扔了过去。
几声哒哒碎响,石片飞旋着擦过水面,划出一串跳跃的银弧,激起了成片扩散的涟漪。
“你看,”她指着渐渐平复的水纹,眸子微亮,“像这样扔出去,石片在水上跳的次数越多,就是越厉害的意思。”
他依言俯下身,寻找合适的石片,傅苒也靠过去指导他挑选,突然发现他今天一直用的是右手,左手始终笼罩在衣袖里。
她心头微动,不由问:“你的左手受伤了吗?”
但晏绝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他不着痕迹地把左手藏在了身后,柔声应道:“没有,只是一点小问题,我已经让太医看过了。”
这个话题他貌似不愿意提起,不过确实也没怎么影响发挥。
他学得很快,没多久就掌握了技巧,能一次漂出七八个圈,水面上荡开的涟漪层层叠叠。
傅苒望着那串漂亮的水花,好像真的梦回了童年:“要是在我小时候,你就可以当上我们那边的孩子王了。”
在她小学的时候,还会和玩伴比赛谁扔得远,如果赢了,经常能得到一些零食之类的小奖品。
可惜她今天没有什么心情比赛,在晏绝尝试的时候,她就蹲在了岸边上看,不知不觉把手探进了池水里。
秋天的水已经有一丝凉意,是她喜欢的温度。
“好了吗?”
等她玩够了水,晏绝再自然不过地牵起她的手,他掌心温热,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然后用绢帕给她擦去手上的水珠。
傅苒抬起头看他,秋阳正好,碎金般的光跳跃在他浓密的眼睫上,把那双漆黑的眸子映得剔透明亮。
她感觉酝酿得差不多了,有些犹豫地开口,想说出真相:“阿真,关于你的那个印章,我……”
从刚刚起,她就准备告诉他救了萧徵的事情,只是后续萧徵告知的那些,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说,或者应该怎么说。
“印信我已经给你了,随便你怎么处理都可以,不需要告诉我。”
但晏绝截断了她的话头,仿佛对她言语中的挣扎毫无察觉,他仔细地擦干净她手上的水,唇角笑容的弧度不变:“就算丢了也无所谓,只要你没事就好。”
傅苒再也说不出口,怔怔望着他。
从到这个世界开始,她就获得了一个薄纸般的身份,而为了这个身份,她总是要不断地用各种各样的粉饰来遮掩。
就像一场短暂的梦境。
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到最后还是虚假的。
她眼眶发热,慌忙低下头,小声说:“明天我就要出宫了,阿真,那时候,你能不能来送我?”
晏绝依然握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答应道:“好。”
他视线垂落,看到她低下的,簌簌颤动的眼睫,那样纤细美丽,如同受惊震颤的蝶翼。
她像是偶然途经而过的蝴蝶。
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将这样脆弱又珍贵的生命留住。
晏绝眸子渐暗,缓缓扣紧了她的手腕。
如此柔弱,不费半点力气就能掌控。
好想把她关起来。
那么纤细美丽的脚腕上,如果戴上镣铐,被锁在小小的房间里……就算只是想象,都会让人感到难言的兴奋。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折断蝴蝶的双翼。
把她关在华美的牢笼里,不再给她逃出去的机会。
执念越来越深重,偏执的占有欲如藤蔓般疯长,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这一刻,傅苒已经整理好情绪,重新仰起脸,向他露出浅浅的笑:“今天的阳光,跟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好,可惜我得走了,之后就不能跟你一起来逛了。”
刹那间,沸腾的恶欲被他强行按捺回去,封锁到心底幽暗的角落。
他低下头,心甘情愿地顺从于她,把无形的镣铐和锁链都交到她手里。
“那等你回了谢府,我再去看你。”晏绝垂眸轻柔道,“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逛别的地方。”
她撒了很多谎,编织成一个巨大的梦境。
但他不愿意戳破这个谎言构成的美梦,反而希望它能永远存在下去,为此,他可以对一切的漏洞视而不见,对所有的疑点充耳不闻。
就像华阳长公主递给他那杯酒的时候,从她的异常的神色和态度中,他其实已经明白了,酒里有毒。
但他还是喝了下去。
纵然母后和阿姊自他幼年时起,便常常念诵着那些令人厌倦的经文。
人之爱欲,多生愚蔽,犹如执炬,逆风前行,有焚身之患。
但于他而言,只有一个念头是值得确信的。
为爱所受的愚蔽,比起爱本身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
夜幕降临,烛火摇曳,地面上投下傅苒伏在案边的影子。
她终于停下笔,目光落在桌面堆积的信笺上,很多页,很长,但似乎还不足够写得清楚。
这是她准备留给谢家人的信。
看着看着,她叹了口气,像是在遥遥对着那个人说话:“谢公子,抱歉。”
谢青行一直以来都对她很好,从穿到这个世界以来,始终尽可能地保护着她不受一点伤害。
可是她恐怕无法当面道别,只能用这种方式传达自己的歉意,也告诉他自己的去向,至少对于关心她的人而言,避免让人担心。
但还有一个人,是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道别的,原本想说的那些,明明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她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屏风上,热烈美丽的红山茶。
它们从被绘画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处在永恒不变的花期。
然而,山茶花其实是种很特别的花。
开到极盛的时候,就会整朵从枝上断开,猝然坠落,毫无预兆。
就像……这人世间的别离一样。
*
宫门巍峨,朱漆在渐渐西沉的日光中显得愈发深沉。
傅苒留在马车几步之远的地方,风拂动着她的裙裾。
刘夫人已经坐在车里,经过这么多天的操劳,除了太后给她留下的几件遗物以外,刘昭儿并没有带走别的东西。傅苒的行李也早就安置妥当,她迟迟没有上车,只是特意为了和晏绝告别而已。
晏绝正要送她登车,手里忽然被塞了一件东西。
布料很软,触感温凉,贴合着肌肤。
他还没低头查看,傅苒就飞快地伸手盖住了。
她把他的手掌合拢,没让他马上就看到东西的全貌:“这是我答应你的,香囊。”
“但是我第一次自己缝,做得不太好……”她说完又不好意思地小声补充,“你要是不太喜欢,觉得难看的话,也不是非用不可,反正是送给你了。”
“不会的。”晏绝异常笃定地回答,“我一定会很喜欢。”
傅苒低下头,心中漫上一阵酸楚。
其实还有一个事实,她没有说出来,就是她把晏绝一直没有收回去的王印放在里面了。
因为这已经是最后的告别。
就只能当是提前给他的生辰礼物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喉间的颤抖,轻声说:“好了,我是真的要走了,不能让刘夫人等我太久。”
傅苒说完就转过身,向马车走去。
明明距离很短,但对她来说,好像走得很漫长。
她不知不觉地想起了那个孩子,苏琼月描述里,在寒冷的深秋,穿着单衣忏悔的孩子。
他那么害怕被抛弃,最后还是要被抛弃。
伫立的千秋门依然是如此熟悉,眼前好像浮现出离宫的那天,慢慢闭合的厚重宫门后,她回首望见的*少年的影子。他站在那里,遥远而孤寂。
傅苒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涩意,让她呼吸困难,眼睛发热,有什么情绪在不断积蓄着。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回头道:“阿真。”
晏绝还站着原地,一点也没有动,仿佛只是在久久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怎么了?”
她内心出现一种不明来由的强烈冲动,蓦然朝着他跑了回去。
她跑过昏暗的宫道,裙摆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在晏绝来得及反应之前,她就跑到他身前,然后用力地抱住了他。
晏绝愣了片刻,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在如他幼时那样狭长幽深,看不到尽头的宫道之中,他得到一个温暖的、主动的拥抱。
“阿真,我要走了。”
傅苒把脸埋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看不见他这一刻的神情,只感到他胸口急促的心跳。
但她依然说完了转身那一刻最想说出来的话。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湿意:“下次……再会。”
*
洛水南郊,清晨的河风带上了渐入深秋的凛冽。
前往南方的使团已经整理好行装,在这里聚集等候出发,车马辚辚,人声喧嚣,空气中弥漫着远行的躁动与离别的沉重。
一辆不起眼的缁车内,苏琼月心神不宁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翻来覆去。她根本无法安心坐住,时不时就掀起帘子往外看一眼,在攒动的人头和飞扬的尘土间忐忑地搜寻。
连苏琼月自己也说不清,她到底是期望看到,还是不希望看到那个人。
萧徵走到了车窗边,帮她拂起了要落不落的车帘,温润道:“是不是紧张了?时候还早,若是还想再看看这些故土的风物,下车走走也无妨。”
他的眼神里盛满了怜惜和理解。
从这里去往建康,不只是千里之遥,对于苏琼月来说,几乎不可能再有见到故乡的机会,她已经为他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苏琼月心底涌起一股冲动,但目光一触及车外的使团仪仗,那种冲动又迅速地冷却了。
她摇了摇头,掩饰住自己的不舍:“看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印在心里,用不着再看了。”
她不想在新婚的夫君面前表露出这样不情不愿的态度,强撑着引开了话题:“说起来,我还从没有见过建康的风物,也没有见过长江,听说长江之水,远比我们这里的黄河要壮阔得多,是真的吗?”
萧徵隔着小小的车窗,温声道:“是啊,长江浪涛汹涌,我幼时曾经一度喜欢到江边听涛声,此去路程遥远,路上车队必然会经过江岸,到时候,我陪你一同去看。”
他细致的描述里,仿佛沾染了江风的湿润气息,让苏琼月盘绕在心头的离情不知不觉被遣散了些许。
她紧绷的肩头微微放松下来:“那再好不过了。”
虽然生在怀朔,长在洛阳,但她对江南水乡不能说没有向往之情,所以才会常常向萧徵学习吴地乐曲。
但最后见到那些向往的景色的方式,却是她自己完全没能想到的。
姑母和昭姨常在她面前感慨人世的无常,她们正是因此才笃信佛法,随着年岁渐长,苏琼月也越来越强烈地体会到了,长辈们的喟叹到底是因何而生。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出车窗,投向这片将要离别的洛水,忽然一凝,眼神既惊喜又复杂:“苒苒,你来了。”
萧徵顺着她看的方向回过头,视野中出现了他意料之中的身影。
傅苒朝他们走过来,打招呼道:“世子,苏姐姐。”
她虽然是要远行,但身上并没有带多少东西,只有一个很小的包裹。
苏琼月目光落在那个轻薄的包裹上,声音带着一丝讶异和疼惜:“你只带了这些吗?”
傅苒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本来是整理了一下的,但是我最后想想,感觉也没有那么多需要带走的,而且我算是偷偷溜出来,带那么多东西多明显。”
她把写好的长信放到了谢青行书房,然后找了个出门的借口,自己悄悄离开了。
在她登上车和苏琼月同坐之前,萧徵把一个密封的纸筒递给她,声音压得很低:“这是那位你要顶替的女子的信息。”
看来,里面装的应该就是身份文书之类的东西了。
这些当然不适合在外面打开,傅苒点了点头,刚准备登上车辕,又被一阵急促的唧唧鸣叫声吸引,不由得仰头望向高树。
在树梢枝头,几只燕子短暂地驻足在那里,歇了歇脚,很快又振翅,轻盈地掠过天空。
它们在飞往南方。
如同触景生情,她忽然就想起,在永宁寺后的竹林里,晏绝当时扯上《贤愚经》编的那一段话。
他说燕子年年南飞,还是会回到故巢。
而她在春天来到了繁华的洛阳城,又在寒冷的深秋到来前离去。
真是奇妙的印证。
因果循环,缘分轮回,因缘际会。
多么深刻的故事,最后都要迎来从最初就写好的结尾。
“还不上车么?”萧徵温润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他已经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显然是想扶她一把。
但傅苒没有去接,她从渐渐远去的燕子那里收回目光,自己爬上了车。
车轮即将转动,她背对着喧嚣的人群,几乎无声地承诺。
“我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或早或晚。
一定会的。
第65章
阳春三月,一场烟雨将整座台城笼罩在其中。
天空仿佛洗笔池中淡淡的墨色,自上而下地逐渐沉淀变深,而从视野中延伸出去的宫墙、屋瓦、芳树、城郭,全都在氤氲的烟雨里雾化得朦胧不清,像一幅不慎被水浸湿了的墨画。
傅苒从尚书内省的檐下走出来,想用手去接这些剔透如细丝的雨水,却只得到了绒羽般绵绵拂过的湿润触感。
萧徵给她在使团里安排了一个文书女官的身份,到了建康之后,她因为通晓文墨,便被安排到了尚书内省中继续担任女史。
现在离她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三年有余。
刚刚,掌事的女尚书吩咐她道:“今天需遣人往太后陛下处呈递封后妃的名册,你手中既无紧要的事体,便由你去吧。”
傅苒撑起一柄油伞,走进烟雨织成的帘幕,向着皇太后的宫殿走去。
在外面等了片刻,就有宫人出来传话:“太后陛下传唤。”
殿内檀香的气息沉静悠长,丝丝缕缕的烟从香炉中升起,缭绕在佛龛前。沈太后正跪坐于蒲团上,口中低低颂念着佛号,神情专注。太子妃苏琼月恭谨地侍立在太后的侧旁。
在太后面前,当然没有交流的空间。苏琼月和她视线在空中无声交汇了一瞬,随即傅苒低下头,屏息静立。
建康宫的皇太后沈氏,是当今皇帝萧承业的生母,萧徵的祖母。
这位沈太后先是目睹了宫闱血色,而后侥幸躲过了杀身之祸,却也不得不在尼寺中熬过了人生中的近十年,因此和她见过的北朝苏太后相比,外貌上不免显得苍老许多。
但也许是因为这些经历,沈太后有种恬淡平和的气质,不那么像是尊贵非凡的皇太后,而更像一位虔诚的比丘尼。
沈太后扶着苏琼月的手从蒲团起身,宫人连忙撤下蒲团,另外布置好舒适的坐具,太后落座,目光温和地投向阶下:“呈上来吧。”
傅苒作为女史,没太后的命令不能擅近御前,所以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态,把名册递给太后贴身宫人,让宫人拿上去。
沈太后翻动名册,纸页发出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她的目光落在了其中的一列字上。
“已故义阳王妃郗氏,追封为献皇后……”
看到这里,沈太后便没有再翻动名册,视线定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上,随后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了,册封便如此进行吧,不必改动了。”
沈太后说完,放下名册,看了傅苒一眼:“你是尚书内省的女史?我之前怎么未曾在宫中见过你?”
傅苒解释道:“启禀太后,我多在省中处理文书案牍,今日是初次为太后陛下呈送。”
“原来如此,”太后宽和地颔首,“瞧你年纪这样轻,应该是刚入宫不久,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傅苒依言抬起了头,谁知沈太后见到她的瞬间,身形一震,竟然控制不住地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反应不及,太后往前踉跄了半步,眼中蓦然浮现出惊愕,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云婉,是你?”
云婉又是谁?
傅苒也没有想到沈太后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有点茫然。
还好苏琼月很快上前一步,扶住身形微晃的太后,小心地把人搀回了座中。
沈太后被扶着坐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才慢慢恢复了之前的平和:“无妨……是我方才看错了。”
“不必惊慌,我如今年老了,但凡见到几个年轻人,就容易触目伤怀,想起些过去的旧事。”
沈太后看着她的脸,叹了口气道,“说白了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你长得和我以前见过的一个人有几分相似罢了。老昏眼花,到底是辨不清楚了。”
傅苒听到相似这几个字,心念一动。
沈太后见过的人,又和女配长相相似,而且听语气似乎不好如何提起。
莫非是……女配的母亲,那位义阳王妃?
来到建康的这几年,她借着职务的便利,一直在探寻女配身世相关的记录,想看看能不能继续唤醒原身留存的回忆。
关于义阳王妃,也就是萧承业原配妻子的记录,就是其中的一部分。王妃出身于江左名门郗家,随夫北上途中病逝于异乡……这些她在洛阳时就隐约听说过,建康这边的记录也能相互印证。
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即使已经补全了更多信息,她也还是一直没能再像上次那样触发记忆碎片。
从太后殿中告退后,傅苒没有马上离开,在殿外檐下沉思了一会。
不久,苏琼月出来,见到她还在,眼前一亮,加快几步走到了她身边:“苒苒,我今日也没有其他事可做了,不如我送你一程?”
作为宫中女史,傅苒去东宫并不如她来这里方便,所以点点头道:“好呀。”
空中还飘落着濛濛的轻雨,回廊下的地面也浸润了水汽,变得湿滑冰凉。
苏琼月挽着她的手,眼帘半垂,明艳的面容上仿佛都沾染上了这种朦胧的愁绪,像被冷雨浇过的牡丹花。
最初的时候,从洛阳宫来到建康宫,对苏琼月而言,不过是从一个囚笼到另一个囚笼罢了。
姑母或许想让她远离即将到来的风暴,可是人对于故土和亲人的精神依赖,并不是远离就可以割舍的。侍奉沈太后对有些后妃来说或许是件清苦的差事,但对她来说,反而是心灵的慰藉。
回到那些佛经之中,就像对现实的一种逃避。
“苒苒,你不厌倦宫廷吗?”
苏琼月问她,但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一般,带点儿自嘲意味地露出了笑容,“我忘了,不该问你的。”
“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你对什么都不会厌倦,在哪里都能找到乐趣。你和崔娘子,或许才是一样的人。”
“……是吗?”
傅苒怔了片刻。
本来她可以很容易接上这个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却迟疑了一瞬。
按理说,她对当女官的生活当然说不上特别满意,但也没有太反感,至少也是份有用的工作,所以不至于到厌倦的地步,毕竟她本身就非常随遇而安。
可是苏琼月这样问,又让她突然之间感到有点不确定起来。
对一切都坦然接受,究竟是因为崔鸯那样发自内心的豁达,还是因为,她始终把所有经历都当成一段短暂停留的旅途?
当这个任务结束的时候,她真的能够毫不动容地抽身而去,把途中的全部都抛之脑后吗?
她还无法真正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就没有回答,语调轻快地岔开了话题:“苏姐姐,你最近做操了吗?”
苏琼月一愣,然后扑哧笑了:“做了,你天天叮嘱我,我当然要照办了。”
傅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
按原著发展,苏琼月以前虽然经历过各种虐心,但身体还是很好的,只是来了建康之后,因为亲人去世的打击太大,加上可能的水土不服,身体状况才骤然恶化下去。
所以从一来这里,她就拉着苏琼月开始锻炼,注意饮食,经常散步疏解郁气。
经过一番努力,女主现在体质依旧倍儿棒,毫无生病的迹象。
说起来,也就是苏琼月容易精神内耗,经常伤心这一点改不了。但这是性格问题没办法,从虐身虐心到只有虐心……也算是进步吧。
到了尚书内省的附近,傅苒停下脚步道:“送到这里就行了,苏姐姐,你回去一定要保重身体。”
距离没多远,她就懒得另外撑伞了,朝苏琼月一笑,轻盈地从伞下跑了出去,没入濛濛的雨丝中。
苏琼月目送她冒着细雨跑到檐下。
背影纤秀,如同风中的青荷,却不受雨水阻碍,有种盎然的生命力。
看着那道身影,苏琼月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容。
*
“太子殿下找我有什么事?”
傅苒在萧徵面前坐了下来,来了建康,她对萧徵的称呼也就随着他的身份从世子变成了太子。
“长宁,”萧徵叹了口气,“你再也不肯唤我一声阿兄了吗?”
他说到此处,不免露出了怅然的神色:“你果真还是不能原谅阿兄。”
但可惜傅苒无法弥补他的遗憾,因为她实在不是萧长宁,对这种凭空冒出来的亲缘关系接受无能。
她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食案上精致的菜肴,试图扭转这种莫名抒情起来的气氛:“你是来邀请我一起吃饭的?”
萧徵没有否认,微微侧过脸,向她示意桌上那道看起来就很诱人的炙烤羊肉:“今日的羊炙,用了北朝使团新贡的茴香炮制,我想你也许会喜欢,便让人备下了。”
南北之间虽然对立,但不是完全没有交流,既有使节往来,也有商旅互通,可以说是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我刚刚得知了洛阳传回的情报,近日以来,北朝局势大变,咸阳王以谋逆罪伏诛。”
萧徵执起银箸,姿态文雅地夹起一片烤得香气扑鼻的羊肉,放到傅苒面前的餐碟上,语气如往常一样听不出情绪,好像只是在和她随意聊天。
“如今的那几个辅政之臣中,真正手握大权的是清河王。”
他稍稍停顿,状似不经意地看向傅苒,眼中带上了一丝探究。
在他离开北朝前的那一次刺杀,他没有再向长宁提起过,不论是过程、主使,还是可能的目的。
但萧徵心里一直明白。
这个人要在宫中有足够的地位,才能调得动羽林,才能以那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置他于死地。
然而君王年幼,太后无为,当权的咸阳王要拿他作为筹码,没有理由在交换到合适的利益之前就要翻脸,这不符合常理。
所以有理由,也有能力对他动手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清河王晏绝。
第66章
即便如此,萧徵的确想不通,清河王那时候为什么要这么做。
咸阳王当时已经和太后母族达成了同盟,气焰正盛,在这样大权空虚的时候,按照正常的思路,本来应该韬光养晦避一避风头,暗中积蓄力量,静待转机才是上策。
要是清河王真的在两国谈好的交换人质之前杀了他,相当于毫无遮掩地当众在咸阳王脸上扇了一巴掌,必然会迎来盛怒之下的报复。
这完全是没有理智的疯子行径。
他被羽林追杀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带着疑问不明不白地死去了。意识在冰冷的黑暗里浮沉挣扎,直到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帘,见到了长宁清丽的身影。
就在那场追杀之前,他跟清河王晏绝发生过最后的一场谈话,话题的核心,正是长宁。
那时他问过晏绝一句话。
“殿下究竟是以何立场与我对话,又是在为了什么而不满?”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萧徵像是明白了一个疯子的行为逻辑,几乎在剧痛之中笑了起来。
他于是知道,他马上就会完成报复的一部分。
长宁救了他,而且选择跟他离开,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复仇了。
清河王……
傅苒听到这个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她提起的称呼,不自觉抿起唇。
她在很多时候会想起晏绝,看到柳叶的时候,吃到葡萄的时候,或者只是单纯在廊下晒太阳,看到蓝天的时候。
没有什么缘由,人总是会自然地做一些没有理由的事,她记得很多次的交锋,和那下面隐藏的真心,包括她最后还是又骗了他一次。
但她在萧徵面前什么都不会说。
她隐隐觉得,萧徵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反应,但不确定他想看到什么样的反应。
傅苒没有对这个消息做什么评价,只是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忽然想起来,当时离开洛阳,因为时间匆忙,我只写了一封留给谢公子的信,也不知道他看了没有。”
萧徵并未表现出失望,神色如常,自然地接过了话头:“谢侍中应当待你很好,他向来对你关怀备至。”
“是啊。”傅苒就算当着他的面,也没有要避讳的意思,“一直以来,他对待我,就像真正的长兄一样。”
这句话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让空气凝滞了一刻。
萧徵握着食箸的手顿住,随后轻轻放了下来。
他抬起眼,眸色沉沉:“既然如此,那么,你又为什么依然选择南归?”
傅苒坦然迎视着他的目光:“苏姐姐也是一样相信你,你不还是骗了她吗?”
他可是把要回南朝这件事情对苏琼月隐瞒到了最后,直到快要离去的时候,才不得不开口相告。
严格来说,被隐瞒的还有建兴长公主,她心想。
萧徵沉默半晌,忽而笑了。
“长宁,”他的声音很轻,犹如低沉的叹息,“我们果然是一家人啊。”
*
洛阳城,皇家宗庙。
庄严肃穆的钟鼓声穿透晨雾,群臣依序列于庙前的广场上,身着朝服,神情肃穆。祭祀的幄帐已经设好,几案上陈列着太牢三牲、黍稷五谷、美酒和玉帛等祭品。
年仅四岁的皇帝在太后和众多礼官的簇拥下,缓缓向太祖神位的方向走去,立于阶前的太祝手持祝文,朗声宣读:“伏惟皇天眷命,肇我丕基……”
清河王晏绝身着冕服,伴随在皇帝身侧,一步步踏上高阶。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道旁一名低着头的侍从,猛地从怀中掏出了寒光凛冽的匕首,毫无征兆地朝着近在咫尺的清河王直扑过去。
晏绝的反应却比他更快,转瞬避过袭击,拔出腰间的短刀。
他手腕翻转间,一道冷冽的弧光抹过了刺客的咽喉。
噗嗤——
滚烫的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出来,溅在了旁边的青铜礼器上,留下一抹刺眼的猩红。
这场变故实在惊人,群臣一片瞠目结舌,连太祝也僵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念完卡壳的祝文:“伏……伏冀皇祖……在天之灵……”
清河王却是在场最平静的那个人。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剑身染的血,缓缓抬眼,看向人群簇拥中的郑太后。
郑太后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又来了……又是、又是这样的可怕感觉。
咸阳王被杀的时候,她就在那场血腥的盛宴上。
看着他被鸣镝箭射中,十数支箭将胸腹贯穿,从各处伤口中源源不断淌出来的血一直流到了脚面上,将氍毹染得鲜红。
而清河王静静看着死去的叔父,脸上没有表情,既没有高兴,也不显得难过,唯有一片空洞。
她正对着咸阳王至死都不能合上的怒睁双眼,双腿一软,几乎瘫软在地上,竟然全靠小皇帝的支撑才没有倒下。
当时,清河王就是这样提着剑,一步一步,踏着血泊,慢慢走向她,忽然笑了。
“嫂嫂,你觉得这场宴好看么?”
他那身华贵的锦衣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在血光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和后来给咸阳王定罪善后的冷静截然不同,那一刻,他真正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如今,郑太后当着众目睽睽,都抑制不了自己的恐惧,哆嗦着后退了一步:“不……”
晏绝的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再逼近。
他漠然地收回目光,将短刀入鞘,转向一旁的礼官道:“愣着干什么?继续啊。”
“殿、殿下……”
那年老的礼官被这血溅当场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好半天才抖抖瑟瑟地凑齐了一句话:“这……祀前见血,恐怕,恐怕……”
晏绝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恐怕怎么样?”
礼官左顾右盼也没找到旁人能顶锅,只好硬着头皮颤巍巍道:“恐怕……是不详之兆,不如还是改日再……”
“有哪里不详?为什么要改日?”晏绝敛起笑意,淡淡道,“就是今天,继续念吧。”
面对着刺目的日光,他抬眸望向前方,宗庙的建筑巍峨庄严。
可是那里面的孝景帝是他的父亲,而和孝景帝有着血亲关系的华阳长公主,是他真正的生母。
杀人也好,流血也好,相比起来,其实都不再算什么了。
他存在于世上,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不详。
祭拜宗庙的仪式,最终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晏绝回到清河王府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已经穿过了高窗,房间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他走到书案前,没有点灯,安静地坐了片刻,然后从暗格里拿出一枚印章。
这件东西,最后依然重新还到了他手上。
她什么也不肯留下。
甚至于连她离开,去往哪里这件事,他都要从谢青行那里知道,在他终于做好一切准备,想要告诉她成婚的事情后。
谢青行像是早有预料地告诉了他既定事实:“阿苒已经离开了。”
她写了一封完整的长信,告诉谢青行她要去往南朝,跟随梁王世子的使团。
晏绝当时看着那封信,看了不知道有多久。
直到谢青行不失礼数地提醒道:“殿下,已经很晚了。”
他有一种强烈的把它撕碎的冲动。
但傅苒留下的东西已经是如此之少,他不能让自己再破坏任何一件。
他紧紧攥着信纸,在几乎冻结的盛怒中,冰冷地问:“谢侍中到底是如何关照妹妹的,你就这么不闻不问地让她一个人走?”
一直平静的谢青行终于因为这句话微微皱了皱眉。
“她能够决定自己的人生,无论她想做什么,只要是她自愿为之,我都会尊重她的选择。”
谢青行收敛神色,不卑不亢道:“何况,殿下似乎并无立场来干预我的家事。”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晏绝的手指几乎已经触到了刀柄,下一步,必然要血溅当场。
他的愤怒到了极致,无法再压抑。
但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腰间的香囊。
傅苒送给他的香囊。
他不能做一件会让苒苒难过的事,哪怕此刻她或许已在千里之外,或许……根本不会再为他难过。
晏绝最终闭了闭眼,冷然道:“你没有资格留着这封信,这是她的东西。”
暮色一点点吞噬室内的光线。
一直到夜色彻底黑沉,他终于站起身,打开书房中的小木柜,把王印放进去。
柜子很空,只有几件零星的物品安静地躺着,他放下王印的时候,看到了最显眼的灯笼。
那是上元夜间,他送给她,又被她留在了他手上的。
他从那一天起就明白,她对世人抱有的全部善意,他所得到的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犹如明灯。
那光辉并不为他而亮,只是有些许时刻,也曾经短暂地照耀在他身上。
其实晏绝一直清楚,他不被期待,不被容许,不受喜爱,一生中也无法获得任何宽恕和原谅。
可他对此得到最深刻的领悟,往往是在产生被爱的幻觉之后。
他又下意识握住了那把短刀,在他遇见傅苒之前,每当陷入混乱的时候,他就会用刀割破皮肉的刺痛来让自己清醒,但现在,这个方法越来越无效。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刀刃已经没入了血肉中,鲜血淋漓。
晏绝看了眼血迹斑斑的伤口。
没什么大事。
只是暂时不能用这只手写文书罢了。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一直把手藏在袖子里,不想让她发现,但现在无所谓,他不在乎让别的什么人看到了。
可是血迹刺痛了双眼,让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廷杖带着风声落下,狠狠砸在他的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痛吗?阿真,痛就好,痛才能教你往后记得。”
那是他还是个孩子的时期里,苏太后唯一一次这么叫他。
她端坐在高台上,不染尘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中并无温情,只有驯服野兽的目标。
苏太后的话就像是盘桓不去的谶语。
“不痛……怎么能记住呢?”
第67章
台城的烟雨季漫长不歇。
这几年里傅苒借女史的身份,翻阅了宫中的很多宗卷,为了不引人怀疑,她是从最基础的文书工作做起的,后面才慢慢接触到那些更隐秘的内容。
断断续续累积,到最近,她的支线任务进度达成了80%左右,但还差最后一块关键的拼图。
翻了很多天,她终于从库房一份落了很多灰的案卷上找到了关于萧长宁的记载。
这片区域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人来翻过了,应该是废帝当政时期所录,上面是遣兵查抄义阳王府的结果,回报称义阳王携王妃及长子北遁,唯有幼女下落不明。
后来大火平息后,在王府的后花园发现了一具孩童的焦骨,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但身上的金玉饰品还在,因此被认为是郡主萧长宁的尸身。
后花园中的大火……
这几个字落在她心中,仿佛终于触动了被掩埋已久的记忆,傅苒忽然再一次有了那种久违的哀恸感。
与此同时,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响起:【宿主已触发大量回忆碎片,开始沉浸式体验。】
意识沉浮间,傅苒即刻跌进了一片温暖的小天地。
琴声淙淙,如同清泉般流淌,盈满了陈设华丽的内室。
光线透过精致的窗棂,洒在抚琴的少年身上,那是年少的萧徵,他坐在琴案后弹奏着,眉目沉静。
而她小小的身躯被一个女子温柔地拢在怀中,听到女子用带着玩笑的口吻道:“这首西洲曲可是心怀思慕之作,难道我们阿徵,如今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
一曲终了,少年萧徵笑着望了过来:“现在长宁长大些,不再那么闹腾,阿母就得了空闲,总爱拿我打趣了,是吧,莲衣夫人?”
旁边的侍立的女子,应该就是萧徵和她提起过的莲衣夫人,她回应道:“即便是婢子听着,也觉得世子的琴声仿佛脉脉含情,倒也怪不得王妃要打趣。”
萧徵摇了摇头,无奈道:“这么说起来,果真是我的错了。”
她在母亲怀里扭了扭,机灵地跟着见风使舵:“阿母说的都对,就是阿兄的错!”
王妃低下头,笑意盈满了眼睛,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我们家长宁呀,果然是天底下顶顶聪慧的小姑娘。”
萧徵也含笑走近,轻轻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顶。
她仰起小脸,咯咯笑着,又从母亲的怀抱里探出手去,亲昵地拽住了莲衣夫人的衣袂。
在萧长宁的记忆里,莲衣夫人是她除了兄长和母亲以外最亲近的人。
但莲衣夫人并非家奴,她来自蜀地,善辨药毒,因为仇杀失去了家人,流落到江南被王妃所救。为报恩情,她便留在了王妃身边。同样让萧长宁感到熟悉的,还有莲衣夫人的丈夫,被她称为杨叔的一位医师。
光影流转,场景倏变。
是熟悉的王府花园,萧长宁正与阿兄玩着捉迷藏,蜷缩在假山石洞的阴影里,屏气凝神,满心期待着阿兄找来的惊喜。
忽然间,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男子焦灼的喝问:“小女郎在何处?!”
守在外围的婢女声音惶恐:“女、女郎方才说要在园子里自己玩,把婢子们都遣开了……婢子实不知……”
“糊涂!”来人又急又怒,声音拔高,焦灼地呼唤着她,“郡主!郡主——!”
呼喊声在园中回荡,伴随着纷乱的脚步由近到远,最终消失在假*山另一侧。
石洞里的她困惑地眨了眨眼,心想明明是两个人的游戏,阿兄怎么能叫别人帮手?要是待会见到阿兄,一定要谴责他偷偷作弊。
但她等啊等,也没有等到阿兄来,过了一会,等到她都泛起困意,忽然听到又一个人同样着急地在叫她:“长宁,长宁!”
这次是莲衣夫人在叫她。
萧长宁虽然觉得这可能也是阿兄耍的小把戏,但莲衣夫人毕竟是她喜欢的人,正好她也等得不耐烦了,于是轻轻地出声回应:“我在这儿!”
莲衣这才发现了躲在石洞里的小女孩,霎时一把冲上来抱住她,如获至宝,神情激动不已,颤着声音道:“女郎,你没事就好!”
萧长宁迷迷糊糊地让对方抱起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个两个都看起来这样着急。
可莲衣夫人也来不及对孩童解释什么,连忙道:“好孩子,王妃……王妃要莲姨带你去个新地方玩。我们再玩个游戏,你待会乖乖的,千万不要出声,就像方才躲猫猫那样,好不好?”
“阿母要我回去?”她困惑极了,“但我在和阿兄玩捉迷藏,阿兄和阿母在一起吗?”
莲衣竟被这寻常的一问说得眼中含泪,不禁摸了摸她的发:“是,王妃……此时定然是和世子在一起的。”
转瞬间,整个世界开始剧烈晃动。
或许应该说是记忆碎片塑造的梦境开始晃动。
到处都是脚步声,到处都是重叠的人影,到处都是喊叫。
嘈杂、急切、紧迫、可怖。
但有个地方是安稳的,莲衣夫人始终牢牢抱着她,就像守护着最珍贵的宝贝,不敢放开一刻。
混乱中,杨叔的身影踉跄着冲破晃动的人影,与他们汇合。
他脸上沾着烟灰,气息急促不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感:“世子被殿下的人强行带走了!王妃……王妃跟着世子一起离开了。”
莲衣夫人闻言,身体一颤,抱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王妃终究是……”
杨叔似乎还抱着一丝侥幸:“王妃到底舍不下世子的,母子情深,如何能割舍?”
莲衣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悲哀:“是啊,母子情深,所以明知是死路,她也还是去了。”
“死路?”杨叔面上闪过一丝震惊,“怎么会是死路?”
莲衣道:“王爷北上,寄人篱下,若不想被轻贱打压,唯有攀附一条路可走。如何攀附,最直接的不就是与皇室联姻,可是公主下嫁,又怎么可能屈居侧室?到时候,王妃就是阻碍,早晚要被除掉。”
杨叔沉默了一会,似乎是惊得好半天没有说出话:“这是,这是你猜的?”
莲衣的声音冰冷:“这是王妃同我说的。”
“所以……王妃猜到了她要被……但还是……”
杨叔的声音被扭曲吞噬,眼前的景象迅速变得模糊起来。
四周陷入一片,没有点灯,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凉风穿进室内,透过单薄的覆盖物,吹得人骨头阵阵发冷。
小小的萧长宁在冰冷的黑暗中不安地动了动,睁开眼睛,迷糊地听见了对话。
是莲衣夫人和杨叔压低的嗓音。
“我们接下来要继续去青州?”
“嗯,我有位亲戚在那,虽然分开很多年了,但偶尔还有书信往来,应该至少能接济我们落脚。”
“果真不去王妃娘家看看?我想着,小郡主和郗家终究有亲缘在,不至于那样绝情。”
莲衣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小郡主不也是王爷的亲生女儿,难道和他没有情分?还不是说丢下便丢下了……王爷已经潜逃,府上能抓的都抓了,若是这时候把小郡主交给郗家,焉知他们不会交出去脱罪,还不如我们护着安全。”
“也是,罢了,小郡主如今平安就好,你和我也算没有辜负王妃的恩情了。”
“王妃……”说到这些字眼,莲衣不知为何忽而哽咽了。
“若不是为了世子,王妃也不会跟着走……这样一去,小郡主此生此世,可还能有再见到阿母的时候?”
杨叔干涩地开口道:“……这么多年夫妻了,王爷想必也不是那般薄情无义的人……”
“谁又知道呢?不是最好。”
莲衣的声音听起来疲倦又忧伤。
“王妃心意已决,不是我们能干涉的。只要保护好小郡主,让她好好长大,我这一辈子再没有其他念想了。”
水声慢慢变大,在她耳边响起,逐渐盖过了交谈声。
江水在脚下奔涌,拍打着湿滑的码头石阶,细雨如织,江风凛冽,吹得人衣衫下的皮肤生出寒意。
他们要从这里渡过长江。
萧长宁被莲衣夫人紧紧抱在怀里,坐上渡船,莲衣夫人拿毯子裹住瑟瑟发抖的她,不住低声安慰着。
“别怕,再等等……我们就要找到家了。”
可就在船头拴绳即将解开的那一刻,某种巨大的恐慌和依恋突然攫住了她。
“阿母,阿母!”她忽然受不了地大声哭泣起来,边哭边喊,“我不要走!阿母抱我!”
萧长宁挣扎得太过厉害,莲衣夫人一下子没能拉住,眼睁睁看着她脚下一滑,坠进了茫茫的江流之中。
冰冷的江水顷刻间包裹了她,猛然吞覆,直至没顶。
所有杂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波浪隆隆翻涌的声音。
她在寂静中下沉,将此生不可承受的痛苦尽数抛在脑后,彻底忘却了过往的一切。
……
黑暗和回忆一起湮没,傅苒睁开了眼睛,看见窗外的暮色已经昏暗下去,库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系统的声音同时响起,向来没什么感情的机械音里面居然难得带了点欢快。
【恭喜宿主,支线任务:揭开南梁郡主萧长宁身世线,进度100%,当前识别为完成。】
【积分奖励已发放,宿主可以选择兑换解蛊道具。】
傅苒一点都没有犹豫:“马上帮我兑换。”
【兑换完毕,是否需要立即使用?】
“是。”
第68章
冬去春来,又过去了一年。
尚书内省的值房里,微凉的春风从窗户的缝隙间渗入进来,裹挟着庭院里新泥和草木的清气。
傅苒坐在案前,拿到新呈上来的文书正准备誊录,看到其中蜀地两个字,她的笔停了下来。
“逆贼势败,亡奔洛阳……”
建康这边数次西征,成都王盘踞多年的势力彻底土崩瓦解,他本人携带家眷逃亡北朝,由此,北朝夺得汉中,进军包围涪城,益州各郡投降。
但她看了这么久文书,对大局已经有了更多认知,大概能明白,对皇帝萧承业来说,更重要的还是前一条。
南北对峙已经这么久,北朝就算暂居上风,一时半会也不会马上威胁到他的统治,而蜀地的心腹大患被除掉,萧承业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将注意放在淮河区域的防线上。
文书刚合上,廊庑间传来了几个当值女史的窃窃私语,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到她这里。
“听说了么?宫里怕是要进新人了?”一个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八卦意味。
“我看,应当不是陛下自己……”另一个声音谨慎地接口,“听说是给太子殿下选的。”
“哦?”先前的声音满是讶异,“可太子殿下不是早有正妃了?这些人家的金枝玉叶,难道会甘心只得到一个嫔妾的位置?不能吧?”
答话的女史声音更小了:“这可说不准,我偷偷说一句,咱们心里明白就好……我瞧着,陛下对那位太子妃,怕是不大满意。”
“这又是为什么?”
“你细想啊,”那个女史分析得头头是道,“太子殿下万一天命所归,太子妃便是日后的皇后,皇后纵使不是世家贵女,要么是平民出身也就算了,可偏偏太子妃是北边的人。这样一个皇后立在朝堂上,你让那些世家大族心里怎么想?他们到时候颜面何存?”
傅苒拿笔的手停顿了一下,还是先继续誊录完了手里的文书。
她的身份是经过萧徵那边安排的,宫中女官来源各异,这些女史们并不清楚她具体的来历。
起头议论的女史余光一扫,瞥见傅苒已经注意到了她们,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既然被发现,她干脆没有再遮掩,快步凑近了过来:“我们不过是私下里闲话两句,傅娘子可千万别传出去。”
“我知道的。”
傅苒抄完文书,放下笔,认真地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我不会牵涉到你们。”
反正是不能说出来消息的来源,这种在宫中传的流言,本来就很难找到来源。
至于具体内容,她肯定是可以告诉苏琼月的。
虽然不知道女主会不会因此伤心,但至少要有知情权吧,总不能像萧徵一样什么都瞒着。
其实在她看来,苏琼月如果能直接做个躺平的咸鱼,好好享受生活,不去为无法决定的那些人和事伤心自苦的话,应该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可是虐文女主这一点,就注定了苏琼月不会成为这样的人。
这并不是什么错,傅苒只是希望她能幸福。
东宫的暖阁内。
苏琼月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庭中刚刚绽开的几簇明黄的迎春花。
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却真的慢慢适应了建康的一切,那些曾让她夜不能寐的惶恐和格格不入,在时光的研磨下,已经一点点沉淀下来。
她开始习惯这里的晨钟暮鼓,如同初春的草木,在严寒的冬天过后扎下了根须。
身后传来了她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门外微寒的气息,萧徵走了进来,从身后轻柔地揽过她的肩:“阿月,怎么独自站在风口上?”
“郎君……”
苏琼月没有回头,轻声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萧徵揽在她肩头的手一僵,随后若无其事地收拢:“为什么忽然这样说?”
苏琼月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眸:“皇祖母告诉我,宫中已经进了新人,为东宫的位置而来。”
其实这是傅苒告知她的消息,但说是太后,便无从查证,萧徵不可能去和祖母对质。
可萧徵只是顿了一瞬间,而后目光不闪不避,还是像往常那么温柔地看着她:“嗯,她们不会影响你的。”
他的态度过于坦然,以至于苏琼月生出一丝荒谬感:“你要纳别的妃嫔,不是吗?”
他为什么可以这样理所当然?
“阿月,”萧徵终于叹了口气,“你得体谅我的难处,父亲向我提出了这个要求,我不能直接拒绝,他不是只有我一个继承人。”
他已经有个弟弟,尽管年幼,却并非毫无威胁。
这对他来说,是心照不宣的桎梏,从在洛阳的那些日子里,他就已经明白,他只有对父亲有足够的价值,才能不被放弃。
尽管他从未想过对不起苏琼月,但眼下的情况,他也必须要顾虑。
苏琼月眼中是深深的失望:“那你为什么不能一早就告诉我,要让我最后才听说,然后告诉我必须接受?”
她和谢青行的过往早已结束,她无意把萧徵和谢青行比较,可是两人终究有所不同。
过去,她从没有想过读懂谢青行,在宫中相识许多年里,她都只是像个小女孩一样率性撒娇,肆无忌惮地寻求自己被偏爱的迹象。
因为她总是相信谢青行不会伤害她,而且从未曾怀疑过这一点。
但萧徵是截然相反的。
他如同一场捉摸不定的春雾,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所有或许存在过的爱恋和亲昵,都隐藏在朦胧微凉的雾气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萧徵甚至连这个问题也没有正面回答她。
他只是说:“阿月,我很抱歉。”
苏琼月听他说过很多次,在他告诉她要来到建康的时候,要她好好侍奉太后的时候,要她忍受来自他父亲的不满的时候。
可这次她并不想再听到这句话。
他总是在道歉,那么温柔,也那么疏远。
苏琼月挣脱了他揽在肩上的手,走向内室,离他越来越远,俯身抱起她最珍爱的琵琶。
“郎君还是世子的时候,教会了我很多曲子。”
苏琼月背对着他叹息道:“真是奇妙,已经是这么久之前的事情,我都不太能想起来,郎君那时候是什么样了。”
萧徵停留了很久,缓缓道:“是啊。”
沉默如同帷幕般隔绝下来。
他望着苏琼月的背影,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想要上前,重新拥抱她。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
就像过往的很多次一样,他的声音平稳而温和:“那你好好歇息。”
萧徵推开门,不再回头。
穿过回廊,他在廊柱的阴影下脚步渐停。
因为傅苒抱着一份来东宫递送的文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面前。
“太子殿下,我能不能跟你说一些话?”
萧徵接过文书,找了处安静的私密空间坐下,与她相隔着琴案,态度依然温和:“长宁,你要对我说什么?”
傅苒看着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和她在回忆里看到的那个少年,分明长相几乎没变,但好像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
经过那么多年的漂泊和寄人篱下,人的确是不得不变的。
她轻声问:“我说什么,你都会听吗?”
萧徵微怔,然后扬起一抹平常的笑意:“当然会,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帮你的。”
“可是,我看到的不是这样。”傅苒继续说,“你说你当初想救我,但是没能做到,后来我们重逢,你说任何事都会帮我,也没有做到,还有,你答应我会好好照顾苏姐姐,依然没有做到。”
“你总是对别人承诺,等他们相信了你的承诺之后,又说你有这样或者那样的苦衷,所以你做不到,不是你不想做。”
傅苒直白地坦诚道:“既然你根本就无法守诺,为什么要对别人许诺呢?”
也许是她这番话说得略微太过了点,萧徵缄默下来,一言不发。
傅苒看到他放在琴上的手因为攥得太紧,甚至能看到浮出的青筋。
出于安全考虑,她有点怂怂地拽着坐垫往后面退了一些。
他不会被气得忽然拿琴揍人吧?
她可不想体会脑袋被琴砸破的感觉哈。
但萧徵只是默然无声地坐在那里,笼罩着一层沉沉的落寞。
傅苒于是叫了他一声:“阿兄。”
她第一次这么叫萧徵,因为这原本该是女配对他说的话。
“我只是想说,你明明有很多改变的机会,难道你要一生都为无法挽回的事情追悔吗?”
*
太子纳妃的事情,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知怎么就没了下文。
虽然没有听说太子本人对此有什么意见,但那些精心遴选入宫的女郎,结果不是染病就是找了由头告退还家,根本一个都没成。
这天,傅苒在省阁里整理案牍,耳边又飘来熟悉的议论声,她们讨论着东宫这桩无疾而终的选妃:“……可不是吗,悄没声息地就散了,连个水花都没见着。”
果然是萧徵的作风,计划只在暗地里进行。
她没参与议论,视线落在刚刚展开的一份情报上。
北朝的局势,萧徵有时候会对她提到,咸阳王死后,北海王整日沉迷酒中,再也不问政事。清河王主政时期,西拓疆土,在东边淮河流域步步紧逼,六镇防守严密,统治反而更为稳固了。
清河王已经彻底把握了权柄,许多人都认为,他或许会有僭越之心,但晏绝偏偏没有登基,仍旧是摄政王。
其实这和原著的进展不同,因为原著里,他这时已经是皇帝了。
但放在晏绝身上,什么样不可能的事情都是可能的。
所有人都觉得他要篡位,没准他反而不想篡位。
毕竟,他这个人就是很喜欢看到别人的期待落空,让他们的希望毁于一旦。
她正在对着纸笔发呆,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有内侍走了进来:“傅女史,陛下口谕,即刻宣召,请随奴婢前往御前觐见。”
傅苒一愣,茫然地抬起头:“陛下……召见我?”
萧承业居然要见她?
怎么会突然这样?明明她在建康宫的这几年没什么特殊动静,应该不至于引起皇帝的注意啊。
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她也没办法不去就是了。
外面的春光明亮,但一走进宫殿里,光线就显得有些幽深。
傅苒进去之后,先依礼敛衽跪拜,听见上方传来一个平缓的声音:“免礼,抬起头来。”
第69章
她依言抬起了头,座上的皇帝萧承业也正垂眸望向她。
他有双无情而凉薄的眼睛,隐含冷厉,不怒自威,这一点原本和萧徵很是相似,但萧徵其他地方的长相都太过柔和,所以相较而言便淡化了这样的感觉。
和沈太后一样,萧承业看清她面容的瞬间,露出了短暂的怔忪。
不过傅苒早就预料,因为她在女配的回忆碎片里面就发现了,她确实和先王妃颇为神似,也难怪沈太后见到她会那么失态。
但萧承业的反应远没有沈太后那么大,他马上就恢复了帝王的深不可测,那点异样完全消失不见。
傅苒只听到他轻轻冷笑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她不是很担心萧承业会猜出她的真实身份,因为他显然对这个女儿毫不关心,而宗卷上又记载她已经死了。
那他是想到了什么才会这么说?
但萧承业这时已经敛起表情,声音听不出波澜:“你是北朝人?”
看来是早就调查过她的,傅苒重新低下头,说起了早就背下来的套话:“是,臣女因为知书识礼,被遣入使团来到建康,后蒙恩典,调入了尚书内省担任女史一职。”
萧承业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到底是被派遣的,还是谁特意把你加入到使团的?”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傅苒心里猜测,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启禀陛下,使团的人员非我所能做主,至于当时选中我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我的确不知情。”
“你答话倒是滴水不漏。”
萧承业眯起眼,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抛出了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你认为,太子妃苏氏为人如何?”
问她苏琼月又是要干什么?
傅苒越来越不理解了,斟酌着言辞回答:“太子妃待人和煦,侍奉太后也孝心至诚,宫中上下都称颂贤德。”
想她当了这几年的女史,别的不说,官话是一句比一句顺溜了。
“是吗?”萧承业嗤笑一声,“苏氏身为储君的正妃,入主东宫后几年仍一无所出,又不知规劝自己的夫君广纳姬妾,开枝散叶,如何谈得上贤德?”
他顿了顿,忽然接着道:“而且朕听闻,你和太子经常在宫中相见,此言无误吧?”
傅苒本来跟他兜圈子这么久,已经兜得有点莫名其妙。
直到听见最后这句意味深长的点拨,她终于悟了。
这位南梁皇帝……他该不会是觉得她这个神似先王妃的北朝女史,与太子萧徵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吧?
现在已经很清楚,萧承业就是女配的父亲,但他显然完全没认出失散多年的女儿,还觉得她是在勾引自己的亲哥哥。
这下真的只有家庭伦理剧的狗血情节可以与之一比了。
萧承业的语气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循循善诱的意味:“说起来,朕也不是不能体谅人情,今日苏氏尚在,妇人善妒,东宫自然无你立足之地。但只要她不在了,你就迟早可以得到自己应得的位份。”
傅苒:“……?”
这是什么撺掇小三打正室的发言?想让她暗地里杀掉苏琼月?
她被这么一提醒,倒是想到了原著里,那个关于女主结局的关键伏笔。
女主最后病逝在建康,造成她抑郁成疾的原因有很多方面,姑母死去的打击,远嫁异国的孤苦无依,建康宫种种不适应之处。
但最后她疾病加重的契机,是看到北朝送来的东西。
她伯父,前太傅苏儋的人头。
按原文说法,苏琼月在病中看到这个血污狼藉的人头,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被告知,那是已经和她决裂的清河王晏绝,或者说如今的北朝皇帝,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这是送给阿姊的一个纪念。”宫人当时战战兢兢地传达了送礼者的原话。
长久的孤独、惶惑和愧疚积压在心里,苏琼月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听完就开始呕血不止,病情急速恶化下去。
但是,傅苒忽然意识到,要是没有皇帝的授意,这份大礼是无论如何不会被送到苏琼月面前的。
再结合萧承业特意找上来的这番话,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什么。
难道原著里,苏琼月也是这样被蓄意加害而死的?
她犹豫了一刻,低下头道:“陛下,可否容许我再考虑一下?”
萧承业挑了挑眉:“你还有什么要考虑的?”
傅苒倒不是真要考虑他的提议,只是把话说得委婉一点:“我在宫中听闻,太子妃素来无过,和太子感情甚笃,陛下固然可以除去太子妃,但太子殿下必然心中有不满。这样的筹划一旦败露,肯定牵一发而动全身,恐怕会伤害到父子之情。”
她微微抬起眼,飞快瞥了一眼萧承业的神色,看起来他应该还没有产生反感:“何况,若是只想处理嫔妾的问题,方法不至于这一种。”
“哦?”萧承业身体微微前倾,似乎真打算倾听一下,“那依你的见解,朕该用何种方法?”
傅苒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道:“我知道刑法中,罪不至死之人,便判决以流放,如果太子妃并未失德,与其除去,不如让太子妃回到自己的来处。如此行事,既成全了陛下的仁德,也可以解决东宫的困扰。”
回到来处,说白了就是让苏琼月回到她的故乡洛阳去。
她不知道萧徵怎么想,但是苏琼月,从她最近几次相见的时候来看,已经对萧徵有些失望了。
萧承业听完,坐回了原位置,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巧舌如簧,不枉他看中了你。”
误会越来越大了,偏偏她还没法纠正。
傅苒只能心情复杂地继续扮演这个地下情人角色:“只是因为太子殿下平易近人罢了。”
萧承业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她,带了点审视的意味。
当然,其实傅苒也没有指望他会直接答应。
要回去还是有其他方法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嘛,如果这么一劝说萧承业就立刻答应了,那他作为皇帝的面子往哪搁。
所以她对这事没报太大期望,就是试试而已。
没想到,萧承业最后却道:“好,那便如你所愿。”
傅苒一时愕然,没忍住又抬起了头。
他刚刚是不是答应了?
萧承业自然看清了她的惊讶,脸上浮现出一丝冷嘲:“近期,我将要向齐朝派出使者,遴选宫女随行,你和她会隐藏身份,被安排在这些人当中。”
他居然答应了?还一下子连方案都安排出来了!
这也太简单了吧?不可能吧?
但以萧承业的身份,无论如何,没有必要骗她。
傅苒走出气氛压抑的宫殿,总感觉有点不太真实。
微风拂面,她沿着宫墙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系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里又响了起来。
【任务节点“扭转女主死亡结局”取得重大进展,系统监测显示:女主苏琼月当前生命体征平稳,除了心情略有低落以外,健康状态良好,原著病逝建康的结局已经成功规避,恭喜宿主。】
傅苒直到现在还在不可置信,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运气大爆发了:“这么顺利?你是怎么判断的?”
系统:【本系统运作方式无可透露,但可以说明,是由于宿主在之前的任务过程中有良好积累,因此在本节点上产生了积极影响。】
傅苒抓了抓头发:“这样……吗?”
可她做什么良好积累了?她跟萧承业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啊?
萧承业不可能因为她长得像义阳王妃就放她一马吧?毕竟连王妃本人,他也没见得有留情。
她想不出答案,只好叹了口气:“你最近怎么忽然活跃起来了?”
明明之前都不怎么理会她来着。
【最初的交互频率较低,只是出于尽量减少对宿主决策干涉的原则,因为对故事走向的扭转主要依靠人的作用,本系统只能作为辅助。】
系统好像想为自己的消极怠工辩解,马上回答:【从主脑的记录来看,过往的成功案例都是由于宿主自发积极地投入到任务中,而不是靠系统督促。】
是因为这个原因?
傅苒思考了一下,觉得虽然系统还是很有消极怠工的嫌疑,但这话好像也不是没有那么一点道理。
因为她也慢慢发现,她所做的事情,一开始是为了任务,但是后来,只是因为她想。
想要帮助别人。
想要改变他们以悲剧收尾的命运。
她在这一刻意识到,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就不再是过客,而是……同样的局中人了。
*
咸阳王死去后,朝堂上对于前外戚家族的清剿并没有得到停息,反而陷入了墙倒众人推的境地,越演越烈。
相比起来,苏家的处境已经算得上仁慈了,至少苏府的门楣没有完全倒下,血脉也没有断绝。
与之相反的是,常家几乎彻底坠入了地狱。
“清河王!你这丧心病狂的疯子!你早晚会不得好死的!”
曾经煊赫过的府邸里现在只留下了一片哀声,环伺的兵卒将常震困在中央,这位昔日的权贵现在须发散乱,像牢笼中的困兽,死死盯着那个缓步走来的身影。
寒光逼近的一刻,常震怀着最后的恨意地厉声嘶吼:“等着看吧,你终有一日也会死在你最信任的人手里!”
剑尖穿透他的心脏,怨毒的面孔骤然凝固。
利刃抽出,还带出了一溜温热的血珠,落在了地砖上。
晏绝抽出染血的剑,低头看着剑尖上滴落的血线,又抬起眼,对上那张扭曲的脸,毫不在意地笑了。
“那就多谢你的祝福了。”
这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诅咒。
没有是什么比死在傅苒手上更好的结局了。
只要她愿意杀了他。
那至少……她还会回到他身边,即使是短暂的一段时间。
他从面目狰狞的尸体上抬起视线,看到远远的,永宁寺塔上金光流转的尖顶。
依然高耸庄严,就像他最初在永宁寺见到傅苒的那个夜晚。
他刚刚杀了两个人,被她不小心撞见。
那个时候,她提着灯,睁大了眼睛,充满震惊地望着他。
灯光照亮了她的面孔,那样一张面孔过分皎洁,让人觉得不应该沾染上任何驳杂的色彩。
她逆着渐暗的天光而来,仿佛浊水中照出了一袭雪白的鹤羽,在那昏沉之中,有种刺破天地混沌的素净。
过去种种,屠戮、背叛、鲜血……都与她无关。
像是做了一场最坏的噩梦,梦里却遇见最好的人。
第70章
从建康回去洛阳,和从洛阳来到建康的一路,见到的景象大不相同。
车轮碾过官道,卷起细尘,经过途中的几个州郡,风景从南方的郁郁葱葱,逐渐变成中原的一片广袤。
有天,马车行过辽阔的原野,田地里新发的麦苗连天接壤,嫩生生的青翠,在远方吹来的微风中漾起了细浪。
苏琼月掀开车帘,怔怔望了许久:“过了这么多年,人都已经不是旧时的模样了,可春日新生的绿意,每年间还是一样的。”
山河依旧在,草木岁岁同。
越接近洛阳,她越发显得坐立难安,在车厢里几次调整坐姿,有时候掀起帘子,远远眺望着那头越来越清晰的城郭轮廓,有时又匆匆放下帘子,颓然地倚靠在车厢上。
在建康的那五年间,苏琼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故乡。
可是忽然知晓自己能回来,甚至真正踏上了归途的时候,离得越近,她反而越是觉得惶然。
这或许就是一种近乡情怯吧。
傅苒当然注意到了苏琼月的不安,她毕竟在洛阳城呆了一两年时间,对这里多少肯定还是有感情,不过没有苏琼月那么深刻。
但苏琼月的心情,她也能理解,甚至感觉到有些相似。
只是缘由不一样罢了。
对她来说,*让她产生迟疑和忐忑的,不是这座城本身,而且其中的某些……还有某个人。
这日黄昏,从建康而来的使团在离洛阳城最近的驿站落了脚。
卸下行装,简单吃过晚饭,在驿站的小院子里休息的时候,苏琼月忍不住低声道:“入城之后,我们大概要先等待入宫觐见,到时候,这个假冒的宫女身份就没有用处了。”
幼君或许无所谓,但太后是不可能不认识她们的。
傅苒倒不是很担心这个问题:“那也没关系,反正都已经回来了。实在不行,我们进城之后联系认识的人,然后跟使团交涉清楚。”
说着说着,傅苒停顿了一下。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在看着她。
但是明明周围什么也没有。
她转过头,身后看不见几个人,也各自在做着自己手中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她。
但在她感觉到视线的方向,那里有一扇窗子,开着缝隙,只是里面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
“苏姐姐,”她压低了声音说,“你先和我一起往回走。”
苏琼月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怎么了?”
“没什么,”傅苒摇了摇头,自己也不太肯定,“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想确认一下。”
她们结伴走回驿站的位置,傅苒假装不经意地迈上台阶,到刚刚她察觉到视线的那个小房间前,推开了门。
屋子里光线昏暗,陈设也很简单,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在。
只有夕阳的余晖透过缝隙,在老旧的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影,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浮动。
苏琼月跟在她身后,见到这样的景象,疑惑道:“苒苒,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傅苒环视了一圈,更不确定了:“……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冒出一丝警觉。
很快,到夜幕降临,万籁俱寂,驿站内外的喧嚣都渐渐沉入了梦乡后,她莫名其妙又开始觉得,有人在看着她。
那种视线就像附骨的阴影,挥之不去。
好奇怪的感觉,跟被鬼缠上了似的。
难不成真的有人在暗地里观察她?可是,这么做到底能有什么用处?
无论如何,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主动提议道:“苏姐姐,我今天睡床外面吧。”
驿站的房间有限,她和苏琼月一般是睡在一间的,有时候会换内外。
苏琼月当然没有意见,卸下发钗柔声说:“好啊,那我就先上床了,你早点歇息。”
傅苒在熄灯之前,把一柄妆匮里的修眉刀放在了枕边,刀很小巧,适合藏在枕头下面。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保险起见,她还是应该提防一下。
然而,这个夜晚,她睡得很安全。
什么危险也没有感觉到,只有梦境中绵长的温柔和宁静感。
好像有人起身离开,又有人走近,坐在了床边。
那个人长久地凝望着她,但眼神中并没有让她感到威胁的恶意,只是一种难以说清楚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苒被亮起的天光照醒过来,摸了摸旁边的床位,意识到苏琼月已经起来了。
她迷迷糊糊揉了一下眼睛,隐约感觉床头有人在,转头望过去,一下呆住了。
逆着窗棂间透进来的朦胧晨光,坐在那里的是一个真正熟悉的,她一点也不会认错的身影。
晏绝坐在床边,微微低下头,拈起她的一缕发丝,亲吻了发尾。
见到她醒来,他抬起眼眸,和她视线相对。
傅苒呆呆地坐起身来,大脑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眼前的人明明还是过去的样子,又好像变得有些不同。
如果非要说出有什么不同的话,应该说,他少年时期那种锋利的美艳仍在,但多了一种阴郁清寒的气质,越发压抑,而且更显得沉重。
仿佛被朔风吹开的梅花枝,抖落了覆雪,露出下面冰冷的艳红。
晏绝一言不发地看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大清早出现在驿站,闯入了房间,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他在吻她的头发。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扯出一个线头:“苏、苏姐姐在哪儿?她怎么样了?”
晏绝幽深的黑眼睛静静直视着她,半晌道:“你为什么要问她?”
“我就在这里,为什么不问我?”
“……”
傅苒愣了一会。
“那,殿下你最近怎么样?”她干巴巴地挤出了回复。
其实刚刚,她单纯就是下意识问了一句,没有真觉得苏琼月会有事。
路上这么长都过来了,既然她们已经回到洛阳,那在这里肯定是相对安全的,何况系统也没提醒女主出了什么问题。
除此之外,可能就是因为……有点惊吓。
她还没做好马上见到晏绝的心理准备呢。
就像她在一片空白中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想不到自己期望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但晏绝更加不按常理出牌。
“你又开始叫我殿下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傅苒这才发现,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又换回了这个称呼,也可能是因为,她实际上也有点紧张。
“好吧,阿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晏绝这次回答得很直接:“来看你。”
“……”傅苒彻底词穷了。
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看到晏绝放下那一缕被他亲吻过的发丝,却没有远离,而是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那触碰中没有别的意味,仿佛只是想确认她的存在。
然后他又不动了,继续注视她。
傅苒感觉她要是不主动提醒的话,晏绝可以这么一直看着她看到天荒地老。
她脸上发热,憋了半天,总算忍不住问:“阿真,你能不能出去一会?”
晏绝维持着原姿势没动,语气淡淡:“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
傅苒抓起旁边的外衣给他看:“因为我要换衣服了,你难道要看着我换?”
这么多句话里,貌似就这句特别有效果。
虽然不是她想象的那种有效,但短暂地打破了晏绝那种从开始就绷在脸上的平静。
他怔了一下。
“那你自己换。”晏绝忽然站起身来,别过了脸。
可要转身离开的瞬间,他却再次顿住了脚步,回过头又看了她一眼。
傅苒迎上他的目光,他久久不动,直到她面露疑惑。
等到她都快要出声催促了,他总算是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在外面等你。”
就这样,在她的手举酸之前,晏绝终于肯走出了门,但好像没走远,依然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几年不见,他怎么一下变得这么粘人了?
傅苒满头雾水地换好衣服,推开门走出去,然后被一桌盛宴惊呆了。
驿站里略显粗糙的木桌上面,竟然不可思议地摆满了菜肴,有面点、炙肉、羹汤,还有几碟鲜果,把原本狭小的桌面挤得满满当当。
她迷茫地停下脚步:“这是什么?”
晏绝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后,脸上看不出喜怒,简洁地吐出两个字:“早餐。”
早餐需要吃这么丰盛吗……
傅苒更加忐忑地在他对面坐下,总觉得在这些表象,十有八九后还有一场风暴要等着她。
然而,晏绝已经迅速收敛起刚刚的阴沉感,没有流露出其他异样,动作自然地给她摆好了碗碟和竹箸。
离她不远的瓷盘里,饱满的紫葡萄和金黄圆润的橙子堆叠在一起,泛着诱人的色泽。
晏绝的目光掠过葡萄,手指在桌沿轻轻一点,抬眸看向她:“你想先吃葡萄吗?”
他依然没有表情,但大有开始给她剥葡萄的意思,傅苒顿时想起了上次类似的情况,在宫里,他是怎么喂她的。
她赶紧摇头:“不不不,我吃橙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要是她吃葡萄的话,晏绝又会像上次那样投喂。
放在这个气氛下面,也太怪了。
晏绝点了点头,也没有露出失望或者喜悦,拿起解手刀,平静地开始剥橙子。
他用刀的动作是显而易见的熟练,几个轻巧的旋转之后,橘色的外皮就如同莲花一样绽开,中心露出黄澄澄的果肉,清新的香气弥散开来。
傅苒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状况好像跟她开始想象的有点不一样啊。
晏绝折腾这么多,就为了……坐在面前给她剥橙子?
但什么都没发生,晏绝注意到她迟迟没动,眸光晦暗道:“你不喜欢吗?”
“没,没有,挺好的。”
她在这种如芒在背的目光下,只好迟疑地咬了一口剥好的橙子,发现很甜,所以又拿起了一瓣。
晏绝垂眸看她小口吃东西,唇角弯起一丝浅淡的弧度,在傅苒抬头看他之前,又很快敛去,如同不经意的姿态。
傅苒咽下果肉,试图挽救一下越来越凝固的氛围:“阿真,你自己不试试吗?”
晏绝毫无波澜道:“我刚刚吃过了。”
“哦……那好吧。”
气氛于是再次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凝滞。
而且接下来,傅苒全程都在尴尬地被投喂。
她有种怪怪的感觉,就像晏绝在观察她。
她只要表现出对什么有点喜欢,他就会马上准备好,比如她只是多看了羹汤一眼,再转过头,晏绝已经用小碗盛好,递到了她面前。
搞什么,他在练习条件反射吗?
但偏偏这种感受很微妙,无法直接描述出来,就算说出来,都像是她太过于敏感。
而且他确实又是在正常吃饭,所以指出这件事反而显得更奇怪,跟她在盯着他的行为似的。
傅苒又吃了一块被他投喂的羊肉。
好吧,抛去其他因素不谈,饭还是很香的。
总而言之,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吃了一顿远比平时漫长的早饭。
“你吃完了吗?”
听到他这么问,傅苒点了点头:“嗯。”
晏绝见状神色平静,好像说的是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
“那就回去吧。”
“……哦,好。”
他的语气太平常,傅苒差点没反应过来,顺着答应了下来,然后才忽然意识到问题。
“等等,回哪儿去?”
70-80
第71章
总而言之,傅苒万万没有想到,晏绝说的回去的地方,是回他的清河王府。
直到下了车,她还是有点这个世界好不对劲的感觉。
其实回想一下,她和晏绝认识的时间也不算很短,但可能是由于那时候基本都在走女主相关剧情的缘故,她貌似还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见识过清河王府。
不过他以前就经常留宿于宫中,没准自己也很少呆在王府,否则的话,这座府邸大概不会看起来如此华丽而空旷。
下车的时候,晏绝伸手扶了她一把,等她踩上地面后,他就顺势牵住了她的手,一直没有再放开。
傅苒就这么被他一路牢牢地握着手,穿过了前院。
她犹豫地看了眼晏绝沉默的侧脸:“我就这么走了,没关系吗?”
他从使团劫人也太光明正大了吧,一点遮掩都没有。
直到她出门的时候,几个同行的宫女和使团众人貌似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晏绝似乎不太满意她把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连回答也简短而冷硬:“我已经和他们的主事交代过了。”
“哦……”傅苒没忍住又问,“那苏姐姐呢?”
“阿姊自有她的去处,会被安置妥当的。”他的语调绷得更紧了。
庭院越来越幽深,晏绝终于在某处停下了脚步,抬手一推,门扉向内打开,露出里面陈设精雅的房间:“你暂且住这里。”
傅苒倒也不是忽然一下子变得这么多话。
是因为她真的有点紧张,而且越来越紧张了。
她觉得晏绝现在就像那种表面沉默的,实际上已经将要爆发的火山,总感觉他忍了一路像是准备要给她憋个大的。
“阿真!”
在进门之前,傅苒终于绷不住了,猛地转过身,紧紧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本来一路上都冷着脸的晏绝被她突如其来地一抱,在原地僵住了。
傅苒把脸埋在他温热的颈侧,靠在他耳边小声说:“我错了。”
虽然中间的种种事情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起,但不管怎么样,以她面对小病娇的经验,先滑跪总是有点用处的。
虽然她其实也不怎么真害怕,但好歹这么多年没见了,而且算起来,她当初还是跟着敌国质子暗地跑路的,所以再次面对他的时候,不免还是有那么一点心虚。
晏绝僵硬了很久,然后慢慢把手放在了她的背上。
起初只是犹豫的试探,在察觉到她并没有抗拒后,便缓缓收紧了,将她更深地按向自己。
他眷恋地低下头,呼吸她身上的气息。
“你没有任何错,”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是我的错。”
他把怀中的女孩抱起来,走进房间,放到矮榻上,在她面前半跪下来。
视线平齐,晏绝的语气一点点转为柔和,如同自发融化的坚冰。
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五年前,捧着小鸟送给她,想要讨她欢心的那个少年。
“今天的事情让你害怕了吗?对不起,苒苒,我没有想吓到你。”
只是他想立刻见到她,越早越好,他无法克制接近她的冲动。
在这么……这么漫长的分离之后。
他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了。
“也没有吓到,”傅苒没想到他会这么郑重其事地道歉,赶紧摇了摇头,“就是对我来说有点突然了而已。”
这样的姿势让她放松下来,双手无意识撑在榻上:“不过,这和我回来之前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晏绝轻声道:“那你本来想的,应该是怎么样?”
“我本来是考虑,回来之后先陪苏姐姐去找她的家人,因为她这几年很想家,也很想念自己的亲人。”
傅苒回想了一下她原先的计划:“然后……我应该会联络谢公子吧。”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想为自己的不告而别好好当面道歉,就算她有任务在身,这样也实在有点愧对谢青行。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晏绝眼底原本柔和的情绪重新凝结了一瞬间。
傅苒低头思索着,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说起来,谢公子这几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她大概是在去建康的第四年终于完成了支线,解开了忘忧蛊,当时她自己没有感觉到有哪里不舒服,也没有出现最开始被反噬造成的痛感。
所以,她感觉系统说的无副作用解除应该是可信的,那按理说,谢青行估计不会再出现原著那种呕血不止的情况了。
晏绝看到她不自觉透出关切的模样,眼神一寸寸冷下来。
他再次开口,语调中透着冰凉的危险,像是蛇露出浸着毒液的尖牙。
“如果我告诉你,他不在了呢?”
“……!!”傅苒震惊地抬起头望向他。
“不、不可能啊,他应该……我明明都已经……”
她骤然听到这句话,心里有点慌了。
原著里面,苏琼月病逝之后,谢青行基本相当于殉情死去。
但是前者已经被她改变了啊!
她让系统用过解蛊道具了!系统当时可没有提示目标死亡!
晏绝的声音更沉了:“你真的这么在乎他?”
傅苒情急之下,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了!”
这句话就像最锋利的刀刃。
晏绝的脸色苍白,却露出了她所见的第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有种嘲讽,但不是对于别人,而是他自己。
“……谢青行还活着,只是不在洛阳了而已。”
的确,杀一个人是最快的事情。
他可以这么做。
但是他不想让她恨他。
其他的所有事情,都可以接受,只有这一件不能。
“阿真,你为什么要这样?”傅苒从大起大落里勉强冷静下来。
晏绝当然不算骗了她,毕竟他说的是不在,不在京城里当然也可以算是这个范畴。
但他很明显在误导。这么显而易见的歧义,对他来说,不可能不是故意的。
他在试探,可是为了什么?
傅苒心里那种复杂的感受越来越重,她站起来,想要暂时逃离这种过于压抑的空气,出去喘息一下。
腰间猛然传来一股力道,把她向后拖了回去。
在她来得及出声之前,就被晏绝整个人控制在了怀抱里。
“你干嘛……唔!”
晏绝制住她的腰身,把她按在怀中,低头亲吻了她。
傅苒感觉到他含住她的唇瓣,轻柔地吮吸,唇上有鲜明的热意,还有一种麻麻痒痒的奇妙感觉。
这是她从不曾真正接触过的,根本没有经验的领域。
在她下意识开口想要说话的时候,便毫无防备地触到了舌尖的柔软。
还有他们交换的津液。
她身后的窗户是敞开的,春日的阳光笼罩在身上,风送来一阵阵的花香,光影缭乱交错,交缠的呼吸声混乱不堪。
晏绝抱得越来越紧,她腰间的衣服被揉皱,紧紧贴合在他怀里,一点缝隙也不能松开。
“嗯……等……”
傅苒推着他的肩头,微微用力,他终于退了几寸,稍微分开了一会。
她差点被亲晕了,捂着发烫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等一下……我……我得缓缓……”
因为被热得几乎有点呼吸不畅,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把他压倒在矮塌上,两人的衣衫重叠在一起,暧昧又凌乱。
天啊,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么羞耻的姿势的?她怎么完全没发现?
她本能起身,想往后躲开一些,可晏绝似乎以为她要就此逃走,握住了她的脚踝,把她拉回自己身上。
吻又重新落下来,室内响起轻微的水渍声,绵长未歇,偶然地间隔着令人遐想的低低喘息。
“停停停。”
傅苒在混乱的意识间自我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挣脱出来,抬起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他的嘴唇还是湿漉漉的,带着水光,想到那可能是什么液体,傅苒的脸腾地红了。
他好像察觉到了她在害羞,就这么再自然不过地轻舐了一下她的手心。
唇边潮润的热气,还有舌尖的触感,在手心的皮肤上。
让人想起……
刚刚发生在更亲密的地方的接触。
太羞耻了!!
傅苒像被烫到一样飞快抽回手。
他他他,他怎么忽然一下变成这样了!
“你、你先好好说话。”
唇齿间残留的感受还没完全平息,虽然对于这种接触,她也没有不情愿,但是忽然间的进度,可能,略微,大概,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太快了。
傅苒往矮榻里面又缩了一点:“我们能不能先正常沟通一下?”
刚才那场……那两场亲吻之后,晏绝似乎终于从异常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他一下子褪去了那种不管不顾的疯批劲头,僵硬着,几乎变得有点小心翼翼,惶然地观察着她细微的反应,仿佛在等待某种审判。
片刻,他试探般地牵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见到她没有挣扎,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恢复了温顺:“好。”
傅苒定了定神,总算想起来刚刚在说什么话题:“所以谢公子到底在哪里?”
“在怀朔镇。”
“怀朔?”她闻言先是一怔,然后灵光闪现般地记了起来,“那不是……苏姐姐的故乡吗?”
提起谢青行,晏绝的语调变得没什么波澜:“他自己请命去守边的。”
的确,在京城人眼中,北方的边疆都是苦寒之地,但凡能当京官,极少有人会愿意去那里,那么谢青行之所以主动去怀朔,是因为苏琼月吗?
傅苒确认道:“他是不是大概一两年前去的?”
晏绝顿了一下,不是太情愿地回答:“嗯。”
那就肯定是这样了,因为谢青行想起来一切之后,却都已经太晚,所有都错过了。
所以他去往苏琼月曾经的故乡,宁愿留在那个风沙漫天的怀朔镇度过余生。
但这样的错过不免让人遗憾,何况,他们如今还有挽回的机会。
她听完这个消息就陷入沉思,晏绝仿佛很不高兴,冷不丁问:“苒苒,你在想什么?”
傅苒不经意地顺着思绪道:“我在想,我得马上给他写一封信,告诉……”
告诉他苏琼月已经回来了。
但晏绝环在她腰上的手猛然收紧,把她抱得更近,傅苒整个人跌进了他怀里,坐在他腿上。
“阿真!”傅苒的脸又开始发热了。
晏绝俯身下去,在她衣衫间露出的锁骨上咬了一口。
他把她抱得很紧,但咬得其实不重,像是在能够造成痛楚之前,就已经收敛了怒气,以至于被舔舐过的温热触感更胜于任何感受。
也不疼,就是太羞耻了。
她想躲开,但晏绝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
因为这个姿势,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又咬牙切齿:“你如果这么想,我可以直接把他召回来。”
傅苒拽住了他的衣襟,让他抬起头和她对视:“真的?”
等谢青行收到信,再决定回来,再向京城提交报告,等待回复,然后启程,一趟流程下来不知道得等多久,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晏绝能直接这么做最好,但她觉得这好像有点太轻易了。
傅苒压下心头的雀跃,很识时务地主动问道:“那有什么我需要做的吗?”
晏绝微怔,他似乎迟疑了一下。
“做一个交换。”
傅苒现在对任何能帮到他的事情都充分乐意接受:“什么交换?”
这会晏绝迟疑得更久,他无意识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发,好半天才说:
“你嫁给我。”
“还有,以后不许再从这里离开。”
第72章
傅苒:“……啊??”
她这个反应绝对不是演的,是真以为自己听错了。
呆滞了可能足有一分钟,她才好不容易找回飘到天外的神智:“等等等一下,你说了什么,我是不是幻听了,你再说一遍?”
这次换晏绝沉默了片刻,他漆黑的眸子仿佛晕着溶溶的水泽,无声地凝视着她的脸。
“你嫁给我,我就答应……这个要求。”
傅苒已经被从天而降的震撼给砸懵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话语里的不对。
等一下,刚才不是听到有两个条件来着,怎么好像还少了一个?
她迟滞半晌,呆呆地蹦出几个字:“阿真,这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
眼下的状况完全让人措手不及。
一开始,连回来跟晏绝重逢这件事情,她都做了好久的自我酝酿和心理准备,才感觉能够面对,虽然最后的方式依然出乎意料就是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的任务期其实快要走到结束了。
现在原著的死亡结局已经被改变,等苏琼月找到幸福,她就应该被系统安排好死遁,离开这个世界。
听到这句反问,晏绝如同被冰水当头浇下,环在她腰上的手一颤,低声道:“你不愿意么?”
“或者,应该说……”
他的睫羽垂下去,在眼下投落一片浓重的阴影,眸子里混杂着暴戾的暗流,说出口时却依然维持着轻柔的语气:“你已经另外心有所属了?”
傅苒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否认了:“当然不是!”
可晏绝依然追问,那点极力克制的轻柔几乎快要绷断,阴暗的情绪不受控地隐隐透出来:“所以是因为,你讨厌我?”
她的思绪有点混乱,混沌中却还记得摇头:“没有的,我一点都没有讨厌你。”
“那么,”他的戾气因为这个回答而瞬间消减下去,只剩下一种哀求般的执着,“苒苒,为什么不行?”
安静开始弥漫开来。
傅苒在漫延的沉寂中意识到,他在固执地等待着她的回答,而这是个极其重要的回答。
嘴唇还残留着麻麻的感觉,可能是第一次就亲得太久,稍微有点肿了。
晏绝刚刚吻的时候其实毫无章法,带了点急切,但是落下来之后,又变得很小心,仿佛怕真正伤害到她。
从始至终,他一直很不安,甚至有点惶恐。
就像现在,傅苒能感觉出来,虽然他依旧牢牢地束缚着她,但其实只要她真的想要挣脱,他就会不敢再用力气了。
她第一次这样真切地察觉到,她轻而易举地拥有某种能够伤害别人的力量,如同握着一柄没有开刃却锋利无比的刀。
【警告!剧情人物已出现重大偏离,请宿主立刻拨回正轨。】
系统的警示忽然在她脑海中飞快刷屏。
【再次提醒,本世界仅为任务世界,宿主已经接近圆满完成,只要结束最后阶段即可,无需另外开启其他多余的支线内容。】
【在任务完成后,宿主将获得丰厚奖励,并可自由选择前往其他任务世界继续积攒分数,切勿沉迷于单个任务世界!】
系统一连发了很多条提示,显得前所未有的急躁,好像迫切地想要阻止她走出那一步。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它一直在告诉她哪些不能做,从来没有说过,她应该做什么。
但从很久之前,傅苒在碧海曲池边看到晏绝,送给他石榴花环的那天,她就在想一个问题。
尽管她还没能想得足够清楚,但已经可以得到现在的答案。
“好啊。”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晰,镇定。
她说:“我答应你,阿真。”
……
暮色还没有彻底沉落,庭院中已然点起了灯火,晕黄的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
傅苒走出门,看了看外面的将散未散的晚霞,发现晏绝还没有回来。
回想起来,从她答应下来那个交换的一刻起,他就变得有点难以言喻的异常。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晏绝忽然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傅苒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着。
他的声音也在发抖:“苒苒,我……”
但是当傅苒想问怎么了的时候,他已经从这种虚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晏绝再抬起头,眼尾泛着近于艳丽的绯红,几乎像是哭过后残留的颜色,可是他唇角却带着笑意,仿佛陷入了一种神经质的过度亢奋,眼底燃烧着炽烈到让人惊讶的光芒。
“你喜欢哪一天?”他的问题流畅得像是早就思考过,说出来的时候不带丝毫迟钝。
“接下来的一个月,七天,十天,或者十五天后,都是适合成婚的吉日,如果要最快,可以选择在七天之后。”
“……七天后?”
傅苒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她对结婚日期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意见,不管是定在哪天,对她来说好像都差不多,只是她被这几条选择意外到了。
“那个,一般准备婚礼不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吗?”她茫然开口,“而且事先,还得先纳采和纳征什么的,日子这么近的话,真的能办下来吗?”
她就算自己没结过婚,也全程旁观了崔鸯和苏琼月那两次盛大的婚礼,知道相应的礼仪和流程都相当繁琐。
尤其是苏琼月那次,因为太后病重的缘故,所有事项是尽可能从快完成的,但也紧赶慢赶地花了至少大半个月,而且可以说是很匆忙了。
晏绝的语气却异常笃定:“没关系,我早就已经……”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会准备好的,我保证,任何事情都不会有缺憾。”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捏着她的指尖,声音里带了点恳求:“那你安心在这里等我几天,好不好?”
回忆的涟漪散去,傅苒走到廊外,看了眼傍晚的天色,猜测晏绝这个下午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婚礼的那一大摊事情,她光是想想就感觉很头痛,完全懒得去考虑。
何况亲王娶妃,跟普通的婚礼还不完全一样,要走的流程和仪式应该比她见过的那两场更多得多,她都不太清楚具体有哪些细节。
但晏绝看起来毫无担心,反而愉快地带着笑容,眸中有种如愿以偿的明亮光彩。
直到离开之前,他再度眷恋地亲了一下她的手指:“你好好休息,睡一觉也好,我晚上就会回来了。”
鉴于傅苒昨夜已经睡得很不错,实在没有能入睡的困意,所以她只好在这片空荡荡的王府里开始了闲逛。
刚刚进来的时候,她光顾着紧张,没顾上仔细打量四周,再出来才发现了特别之处。
从她住的地方,推开雕花木门,迎面就是精心打理过的一大片花圃,里面开着雪白的栀子,以及各种各样颜色的茉莉花。
雪海之中,香气浓郁,还有架做工精巧的秋千,在花丛的深处晃晃悠悠。
她走过去,坐在秋千上,脚尖轻轻点着地面,漫无目的地荡了一会。
暖融融的风拂过,浓得化不开的花香扑面而来,傅苒总算知道窗边那个吻的间隙里,她闻到的香味是从哪儿来的了。
晏绝把她带回来的时候,那样的态度和语气,总让她有种自己要被扔进昭狱严刑拷打的奇怪想象。
也不能怪她胡思乱想,主要原著里他黑化后确实是这个作风*,那叫一个可止小儿夜啼。
但其实傅苒实际的待遇比她一开始猜到的好了很多。
在偌大的王府里她完全是自由活动,也没有什么严密的监管,或者说根本没有监管。
从梦幻般的花海里出来,不知不觉,她走到一扇门前,这里有人守着,从格局来看好像是书房。
书房通常是机密的地方,在没有经过允许的情况下,她也没有要窥探隐私的意思,准备去别处逛。
“女郎请留步。”
守候在廊下的侍从却恭敬地垂首道:“殿下临行前吩咐,书房准备了一些卷籍,若是女郎闲暇时无聊,可以在里面随意翻阅。”
见到她停住了脚步,侍从又及时从旁补充道:“里面的每处地方都是对女郎敞开的,一切都可供查看,绝无任何忌讳。”
傅苒:“……”
该怎么说呢,他还挺贴心。
就是这个叮嘱,怎么感觉那么似曾相识?
既然人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到底不好继续转身就走,开门进了屋里,闻见一股沉静的书墨气息。
傅苒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列整齐排放的书架,忽然间,其中的某个角落吸引了她的注意。
跟谢青行书房里那些清一色的实用书籍很不一样,这里居然有一整架的书,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志怪传奇、稗官野史、地理杂谈和风物笔记。
傅苒随手抽出来一本志怪,打开翻了几页,确认里面写的大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故事,什么神神鬼鬼之类的,一看就知道里面有大量夸大事实的成分。
她看着看着,有点疑惑起来。
他到底是从哪搜集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笔记……不对,晏绝是会看这种东西的人吗?她从来就没有听他或者苏琼月说起过啊?
天光昏暗了下来,她拿着那本书,正想要走到灯下面再去仔细读读看。
“苒苒。”
一道声音从她身边传来,隐约带着某种风尘仆仆的气息。
她转过头,晏绝站在敞开的书房门口,逆着天边一抹渐渐黯淡下来的橘红霞光,向她微微笑了。
在他手中,竟然提着一对羽毛还带着湿气的活雁,看样子是不久前才猎到的。
那很明显是纳采提亲的时候,程序上应该要送的吉礼。
“今天早上太匆忙了,该备的礼我还没有备好,”他轻声解释,“从现在开始……重新补偿给你。”
第73章
春日的晴光延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第二天,傅苒起床,梳洗后推开门,晨间的风吹拂到脸上,带着让人心旷神怡的清新和花香。
虽然晏绝说婚礼最快可以安排在七日之后,但她觉得确实太匆忙了点,最后还是改成了二十多天后,拖延到了下个月的月初。
对于这个主张,他虽然显得不是那么愿意,但因为她坚持,就还是答应了。
傅苒起床一向比较晚,出门没看到晏绝的身影,心想他是不是去早朝还没有回来,结果刚要转身,就有婢女趋步上前道:“殿下问女郎是否要立刻用早膳?如果需要,殿下愿陪同。”
她有点意外:“他现在在家吗?人在哪里?”
“殿下正在书房中。”婢女回答。
既然还是书房,那就用不着带路了,她跟昨天一样熟门熟路地走了过去。
晨露未晞,轻微打湿了廊下的青砖,几只小麻雀在檐角叽叽喳喳,昨天带回来的那对大雁不久就被侍从安置好,不知道放去哪里了。
她敲了敲门,晏绝的声音立刻响起:“苒苒,你直接进来就好,不用先问过。”
推开门,他正在书案前,眼前摆着一大堆东西。
那张桌上放满了精细的信笺纸和绢帛,上面墨迹未干,一看就是刚写出来的,还没有加盖印章。
看到他这一幅有事要忙的景象,傅苒停下了脚步:“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晏绝不假思索地否认,“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在她进门的时候,他就放下了笔,此时向她伸出手。
傅苒不明所以地牵住了他的手,晏绝轻轻一拉,让她坐在了自己身侧,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整个抱在怀中。
晏绝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势,方便她更轻松地看到那些文书。
“……我们一定要这么看吗?”她小声嘟囔。
“怎么了?”晏绝的气息从她耳边拂过,语气又柔软又耐心,“坐着不舒服吗?我可以让人再拿来软垫。”
重点不在于这个吧……
傅苒相当于靠在了他身上,坐着倒还是挺舒服的,就是她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她已经在慢慢让自己习惯跟他这样亲近了,毕竟,他们都快要成婚了,她自己答应的。
“别,那太麻烦了。”
傅苒怕他真要叫人来,拉住了他的手,为了转移注意,她随便指了指桌上的一张金笺:“这个是什么?”
见她好奇,晏绝便直接拿了起来,把内容呈现在她面前。
上面写着长长的正文,从年月时间开头,然后是一连串精心组织过的求婚言辞,以及漫长的聘礼名单,最后是“永结秦晋之好,伏惟鉴纳”,以及他的落款。
即便用她读过很多公文的眼光来看,这份文书也写得极其端正,内容一字一句都没有可挑剔之处,连书写笔画都很完善,显然是字斟句酌过后,已经熟稔于心的成果。
“这是聘书的草稿,还需要制成玉版。”他柔声道。
傅苒大概了解一些情况,知道这种亲王娶妃的聘书,不止要誊抄在绢帛上,最后成品也得用玉版来呈送,所以当前只是初步的草稿阶段。
她点了点头,自己拿起了另一张纸:“这个呢?”
“是请期书,”他继续回答,“用来约定我们的婚期。”
“那旁边的那个呢?”
晏绝就像在和她玩一个永远不会厌倦的游戏,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充满耐心地一遍遍回复:“那是写给皇帝的奏婚表。”
“……”傅苒看得眼花缭乱,熟悉的记忆又翻腾上来。
还好她做了几年女官后,勉强能理清这些不同的格式和规范,不然怕是都分不清楚。
但就算能弄清,也不代表她就很有写这个的热情,繁琐重复的文书实在太烦人了。
她忍不住侧过脸,疑惑地睨了他一眼:“这些东西,就不能让别人代你写吗?”
据她所知,这种要走流程的琐事,通常王府会有专职的文学侍从来干,像他这样自己写的,肯定是少数。不然一份份公文亲手写下来,别的事情都压根没空再做了。
“可以的。”晏绝声音低柔,却有种理所当然的固执,“但我想自己写,没关系,只有这么一些而已,今天很快就可以处理完了。”
傅苒只好问:“那你接下来还有什么要写的?”
“应当还有告庙祭文。”
说到这个,晏绝的语气多了一丝漫不经心:“不过这个,可以让太常来代笔,我只加盖印章即可。”
祭告宗庙,对他来说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宗庙里就没有他放在心上的人。
若说血亲中有什么例外,也许就是他的阿母,可华阳长公主即便泉下有知,大概也并不愿意见到他,更不关心他的婚事。
念头涌起,他黑沉沉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光,随后又很快消弭于无形。
女孩轻快的声音响在耳边,驱散了他内心一闪而过的阴晦:“阿真,那你得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啊?”
“呆在这里让你觉得无聊了吗?”
晏绝把手中的文书放回了案上,垂眸望向她,曜石般的黑眼睛专注地倒映着她的影子:“白日里我先陪着你,这些都可以晚上再处理。”
“不是这个意思。”傅苒连忙摇头,“我是想说,要是你还有很多要写的,那我帮你写吧?我在建康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不会弄错的。”
晏绝微愣,指尖无意识滑下,缓缓摩挲着她轻软的衣料:“可是请求婚事的书信……本应该由我亲手来写。”
傅苒完全不在意这个问题,理直气壮道:“这有什么,反正我们都要成婚了,那句话怎么说的,夫妻本来就是一体的,你写跟我写有什么区别。”
她这个说法,严格来说其实略微有点狡辩了,但晏绝一听到夫妻这两个字,整个人就柔和得不可思议,半点都不否认。
他嘴角弯了起来,眼神和语气都温柔得像在哄诱:“的确有一份需要你写的,苒苒。”
傅苒一下来了精神:“是什么?”
“你的庚帖。”他说。
按照正常的礼节,议亲的时候,应该由男方家的长辈把家中儿郎的庚帖送到女方家,女方家长辈再回以自己女儿的庚帖。
但是对他们来说,倒是没太多必要走这种流程。
因为晏绝早已经无父无母,根本没有长辈来为他操持婚事。而傅苒,不说她所有的亲人实际上都不在这个世界,就单从明面上的身世来看,也是父母俱丧,找不到一个有血缘的亲眷了。
世间的规矩,于他们并无束缚,傅苒听他解释了一番,最后道:“所以,我们直接交换就可以。”
她当然没有意见,应了声好,拿过了纸和笔。
可是,真到要落笔的时候,她心中却不禁浮现出一丝犹豫。
写庚帖,无非是要写自己的户籍何在,出生年号如何,祖辈的来源。
可是无论哪一条,对傅苒来说,都不是能够真正让别人理解的。
如果是从前,她可以根据女配的身世来编造,但她已经掩饰得太久,不愿意再继续编织这个早晚要破灭的谎言。
她提笔写下。
“无州无郡之人傅苒,生于元月十五,先祖不在此间……”
她的笔顿住,难以再写下去。
因为她不是此世之人,在这样的寥寥数语之后,似乎就没有更多可以写出来的东西了。
晏绝看到了她短暂的迟滞,无声地覆上她的手,把她手里的那只笔接了过去。
“没关系,苒苒。”他说,“如果为难,就不要再写,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就好了。”
他主动合上了笺纸,没有去看那列刺眼的墨字。
傅苒的身份和来历,只要她不想说,他就可以不必知道。
从始至终,他在乎的,一直只是她本身罢了。
察觉到她现在情绪低落,晏绝抿了抿唇,岔开话题道:“这些文书,会和聘礼一起被送到谢府。”
傅苒微微一怔。
是哦,她在洛阳的身份还是谢家的养女,办婚事当然和他们离不开关系。
可是刚回来两天,她都还没来得及和谢府的人见个面,一下子就开始准备婚事,就算对见多识广的谢家人而言,肯定也是过于突兀了点。
她不由得担心起来:“这也太麻烦他们了,连当时匆匆离开的事情,我都还没来得及和他们道歉……”
“和他们没有太大关系。”晏绝很快补充,“只是宗正寺那边有些程序要走。”
如果她名义上是谢家的女郎,出身上比较容易说得通。
但其实就算没有,那也无所谓,他完全可以安排一个其他官宦家庭的身份,为了清河王妃这个位置,会有许多人愿意的。
傅苒还是有些迟疑。
对她回来要成婚这件事,谢家人这么快就知道而且接受了吗?
她捧起他的脸,确认道:“阿真,你没有偷偷做什么坏事吧?”
比如对谢府的人言辞威胁,甚至于做出实质胁迫举动……之类的。
晏绝和她对上视线,眼神澄澈无辜,满脸坦然地答道:“没有。”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
无论如何,她一定会光明正大的,毫无芥蒂地嫁给他。
“好吧,”傅苒放下了手,“我相信你。”
她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她说出的每句话都常常让人悸动。
晏绝不由自主般地低下头,轻轻含住了她粉润的唇,气息交缠。
又是一个绵长而潮湿的吻。
没有昨天那样强烈,却越发缠绵,透着每时每刻都无法抑止的迷恋。
这个吻结束,晏绝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腰间挂着的丝绦,流苏缠绕在他的指尖,姿态慵懒又亲昵。
“对了,苒苒,除了这些和聘礼以外,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吗?”
可能是因为慢慢适应了亲吻的过程,傅苒这次的情况好了很多,没有再喘不过气来。
闻言,她迷茫地眨了眨眼:“什么?”
晏绝现在说话总是含着轻微的笑意,仿佛一切事情都足够遂心:“府上如果有你不满意的地方,都可以随你的心意再改过来。”
“嗯……”她思考了一下,“不满意的没有,倒是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
他玩着丝绦的动作一顿:“是什么?”
“那个秋千,我很喜欢。”
第74章
马车在谢府那两张熟悉的门扉前稳稳地停了下来,面前铜兽衔环的大门泛着朱色的漆光。
傅苒扶着车辕,自己踩着脚凳下了车,晏绝在她身侧,许久才终于缓慢地松开手。
“那我先回去了?”她跟他挥了挥手告别。
这二十多天以来,她感觉议婚的程序简直走得飞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在后面推着,慢几个时辰就要来不及一样。
眨眼间,只剩两天就要到婚礼了。
傅苒本来还想着,这么大的事情,她应该和苏琼月说一声。
但晏绝似乎能看穿她的心思,在她开口前就先解释:“阿姊此时应当在她家城外的庄子上,正与家人团聚。”
傅苒想起回洛阳的路途上,苏琼月一直心心念念着家人,就先打消了这个念头。
人家好不容易合家团聚,她确实没有必要跑过去打扰,反正早说晚说都差不多,不管她决定什么,苏琼月向来是支持她的。
所以在婚礼前的两天,她先回到了谢府这片熟悉的地方,准备按照流程走完那套迎亲的步骤。
原本是回来道歉的,可是晏绝似乎早就跟谢家人交涉过,刘夫人一见到她,便温柔而怜爱道:“好孩子,这几年来,你在外面过得如何?”
对于她离开又回来这件事,刘夫人也没有过问原因,就像她只是短暂出门了一趟。
“不论如何,回来了就好。”
几年分隔,刘夫人比最初见到的那年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角的细纹越来越深,鬓角也染上了显而易见的霜色。
仿佛从太后薨逝的那天起,她生命中的精气神便如同沙漏般流逝消失,迅速苍老了下去。
因此看到傅苒的时候,不再有任何利益上的考量,只是一种单纯的,长者的包容。
出嫁的当天,铜镜被擦得锃亮,映照着妆台前的人影。
同在府中,谢晞容当然也来参加了添妆的环节,她长大了几岁,不再是以前稚童的模样,已经是袅袅婷婷的少女了。
但今天,她的表情有点不知由来的沉重,皱着眉头,一脸复杂地盯着镜子里盛装的傅苒。
“清河王那样的,说不准有人喜欢吧,但是我觉得你……唉。”
谢晞容莫名其妙沉痛地拍了拍她的肩,那力道和眼神,好像她不是要成亲,而是要去奔赴什么刀山火海。
傅苒:“……”
晏绝到底把自己的名声搞得有多让人闻风丧胆啊。
哦对,原著里,他确实杀得满京城腥风血雨,一度让高门人人自危,但现在看起来,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吧?
嗯,应该吧。
就目前的观察来看,傅苒觉得很有必要挽救一下他在外的颜面:“其实清河王也没有传言里那么过分,他人挺好的。”
她没看出来晏绝最近干了什么坏事,跟女主的决裂也没发生,说不定原著里的黑化早就被避免了呢。
谢晞容看她的眼神顿时又变得充满了同情,有种看失心疯的怜悯:“你能想得通就好。”
……好吧。
看起来是救不回来了。
经过一番旁敲侧击的追问,傅苒终于弄清楚了这种恶名的来龙去脉。
简单来说,虽然清河王杀了亲叔父这一点,足以证明他为人冷酷薄情,让大部分想要结亲的家族熄了心思,但富贵险中求,多少还是有那么几个想攀附的。
比如一位郎中就动过心思,借着清河王去衙署的时候,找了个由头,让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去送东西偶遇,结果事情没成不说,没过几天这家就因为贪污被抄家了。
尽管贪污是罪有应得,表面上没有显示这两者之间有必然联系,但从时间点的前后来看,大家都认为有。
所以经此一战,原本考虑的人这下就彻底消失了。
见镜前的两位女郎交谈,侍女捧着妆奁走上前,正准备要为新娘敷粉上妆。
然而,刘夫人却轻轻地抬手止住了。
“你等候在一旁,”她的声音温和,“我来吧。”
走到傅苒身后,刘夫人拿起了妆台上的玉梳,铜镜的光晕里,她的动作轻柔而庄重,梳齿缓缓地滑过傅苒垂下的长发。
傅苒坐在镜子面前,从倒影里都能看出来身后的人脸上带着郁色。
好像从回来的那天起,这位夫人就一直藏着心事。
刘夫人望着镜面中新嫁娘的面容,手上熟稔地为她挽起发髻,神色却越来越陷入了怅惘。
“十数年前,我才嫁到这座府上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她沉默着梳好发,终于眼神黯然地开口道,“可惜,那孩子福薄,胎里带来的弱症,终究没能留住。”
“后来,医者说她是个女孩儿,若能活下来,如今也该到了出嫁的那天。”
原来刘夫人还有过这样的往事?
那么她看到年纪相仿的女子出嫁,肯定不免有些触景生情,也怪不得会显得这样伤感。
傅苒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只好轻声道:“夫人节哀。”
“我并非特意谈起这些,徒然在喜日惹人厌烦。”刘夫人却摇了摇头,站得更近了些许,低下声音,“只是我想问一句,与清河王的婚事,你自己是否真的情愿?”
此时,其他人都已经和妆台相隔着距离,她俯下身,带着暗示意味捏了捏傅苒的肩头:“如果非你所愿,那此时此刻,还有最后反悔的时机。”
傅苒闻言一愣,从镜子里看到刘夫人严肃的脸,一时间哭笑不得里带了点感动。
怎么好像大家都觉得她是被强迫的。
“我愿意的。”
傅苒不想让她们继续担心,她直视着镜子里映出的充满关切的眼睛,态度认真地澄清:“夫人,谢谢你,可是阿真没有伤害过我,所有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答应的。”
刘夫人凝视着她,眼神中的情绪复杂,一度欲言又止,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没事就好。”
梳妆完毕,傅苒换上了层层叠叠的玄纁色婚服,身上环佩叮当。
她也终于感受到了每次宫宴的时候看到命妇们身穿礼服的不便,因为衣服又重又复杂,只能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步步慢慢走向门口。
门外,晏绝已经在那里等待她。
府门外人声鼎沸,处处都可见彩幡招展,鼓乐喧天,但傅苒远远地,一眼就看见了他的身影。
他穿着龙山九章的冕服,风采灼灼,一如五年前的模样。但在陵云台初次见到他穿这身衣服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想到,再见到会是因为成婚。
越过遥遥的人群,晏绝依然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向她露出毫不掩饰的笑意,她也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
最后这段出府的路程,由刘夫人亲自送嫁。
按照礼仪,到送新娘上车前,长辈会加以训诫,无非是教一些传统的为妇之道,“戒之敬之,夙夜勿违命”之类的。
但刘夫人没有说这些,她只是停下了脚步,牵着傅苒的手叮嘱道:“往后不要委屈了自己,人生一世,若是从开始就忍耐,便常常是一忍再忍……”
她絮絮地说了很长,很久,似乎不想放开手。
傅苒察觉到刘夫人有些神思不属,仿佛是自己心有感触,所以没有打断她,继续倾听。
但也许是时间确实拖延得太久了些,晏绝走上前,语气克制道:“夫人,请留步吧。”
“……”刘夫人闻声抬首,看到晏绝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清河王。
在咸阳王死后的这几年里,但凡提起他,就只有那些让人心惶惶的血腥传闻。
但刘夫人记得,在清河王小时候,他曾经和生母并不相像。
如今越来越像,却不是像她和太后最初见到的,年少美好,明媚灿烂的少女华阳。
而是像那个受尽了痛苦和折磨之后,极度憔悴的华阳。
一个阴冷的、鬼气森森的美人。
她打了个寒战,微微战栗。
刘昭儿忽然觉得,今天把新娘交给他会是件极其错误的事,她更紧地攥住了傅苒的手,将女孩掩在身后。
晏绝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表情称得上平静,但眼神里已经有浓重的警告意味。
他的语气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冰冷:“时辰已经到了,应当松手了。”
傅苒没看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到刘夫人的手在轻微发抖,她轻轻地抽出被紧攥的手,安抚般地摸了摸那只手背。
“我该要去了,夫人。”
衣袂擦过,刘夫人怔怔望着两人的背影。
登上婚车之前,有侍女为傅苒在礼服外披上了御尘的景衣,从谢府到清河王府,路上仪仗更为盛大,鼓乐齐鸣,婚车一路走过去,甚至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
进行完之前的迎亲,到了王府后,还要进行一场婚宴,晏绝牵着她在主位坐下。
因为清河王这个身份的原因,倒是不需要傅苒想象里那种挨桌敬酒的步骤,但要接受宾客一轮轮的拜贺,这个过程实在有点无聊。
进行了一段后,晏绝已经发现她并不太感兴趣。
他侧身靠近,气息亲昵地拂过她耳畔,低声道:“苒苒,你先回婚房,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回来。”
眼看该拜的差不多已经拜过了,后面的流程应该可以简化一下,而且从清早到晚上,这一天的日程也的确够满的。
傅苒于是点点头:“那你别太累了,早点结束吧。”
进入婚房,红烛高烧。
她独自坐在床沿上休息了片刻,可没有见人来,反而隐约听到外面传出喧闹声。
傅苒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直接出了门,揪住一个路过的人:“发生什么了?”
“王、王妃,”那个家奴看到是她出门,顿时战战兢兢,“听说出现了刺客!混在……混在贺喜的人堆里,殿下险些遭遇不测!”
她心中一紧,正要去前面找人,家奴当场扑通一声跪下:“殿下!”
回过头,晏绝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廊道的尽头,正在朝她走过来。
他一个眼神,那个家奴就忙不迭地跑远了。
她立马跑过去,揽住了他的腰,心情紧张兮兮的:“阿真,你没事吧?”
刚才那个人说得很严重,但她乍一看,好像没看出来晏绝身上的婚服有哪里破损,不知道是不是内伤。
“……”
晏绝下意识要回答,却在将出口的一瞬间把没事两个字咽了回去,伸出手给她看。
“我被刀刃划伤了一点。”
一个几乎不太能注意到的小口子,如果不提起,可能明天就愈合了。
但傅苒还是认真起来,一脸郑重地握着他的手左看右看:“没有创可贴真是麻烦啊……你小心一点,不要沾到水了,否则会疼的。”
她好像觉得他被刺杀这件事特别可怜似的,安慰般地亲了他一下。
虽然很短暂,但也让晏绝摸着自己的脸,出了一会神。
傅苒一边拉着他回房间,一边问:“那个刺客是不是特别危险?你都受伤了。”
也不算特别危险,连危险都不太谈得上,他心想。
毕竟刺客已经被他一刀割开了脖颈,血溅得有点厉害。
直到他丢下刀的时候,死者的喉咙处还在汩汩地淌出鲜红的液体,甚至把他的靴子弄脏了一点。
不过那点血迹没有让她注意到,这很好。
那个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第75章
门扉合上,最后,这片婚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跳动的烛火在四壁投下光影,把一重重的锦帐映照得朦胧而旖旎,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熏香气息。
傅苒本来经过冗长的婚礼之后,人都已经有点累麻了,可是对上晏绝无时无刻不跟着她的视线,迟来的羞涩感又涌了上来。
正好在这时候,晏绝还问她:“苒苒,你自己更衣,还是需要我帮你?”
傅苒愣了:“为、为什么就要更衣。”
他眼底盛着清浅的笑意,如若融化的春水,几乎要满溢出来:“因为要沐浴。”
“对哦……”傅苒红着脸扯了扯婚服的袖子,“那我自己来吧。”
还好沐浴的浴房和正屋是隔开的,不然她一时半会还没这么好接受。
等到他们两个人都沐浴过,换下那些沉重的婚服之后,就要完成最后的婚礼步骤。
其实按正常的流程,应该是先进行完仪式再更衣的,不过婚服确实又复杂又不方便,所以她倒更愿意接受这种换过来的顺序。
傅苒被他牵着手,走到婚房正中间的朱漆桌案前面落座。
案上同样点着红烛,映照着精心摆放过的祭品,几碟祭祀用的大块肉食,还有由一整只葫芦剖成的两个瓢,由一根红线牵住,里面盛满了清澈的酒液。
这应该就算同牢礼和合卺礼的内容了。
仪式比较简单,差不多就是夫妻各自吃几口食物,再一起饮尽各自的瓢中酒,象征从今往后一起同甘共苦。
不过傅苒倒没有很在乎象征意义,她主要是因为没吃晚饭,所以这会开始饿了。
但因为这些肉不是平时用餐的那种,都烹饪得很大块,晏绝又要拿解手刀给她切肉。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傅苒这回实在忍不住,阻止了他。
她又没有弱到连这个都需要别人帮忙,一次就算了,老这样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而且虽然她没结过婚,但是从身边的例子来说,就算是夫妻之间,貌似也没有这种件件都代劳的情况。
晏绝执刀的手一顿,悬在半空。
傅苒见状,只好用筷子把他切好放进自己餐碟里的肉,小心地夹起了几片,放回他的碟子里。
“你也吃呀,不用一直守着我。”她试图解释,“我不是非要人照顾……吃饭这种事情自己来就可以了。”
然而晏绝好像没有理解,她单纯是想表示双方应该一起用餐这个点。
他放下了解手刀,眼眸低垂,烛光在睫下投落一片浓密的暗影,令他的眸色随着黯淡了下去。
其实从回来后的那天开始,傅苒就时不时会感觉到,他身上总是萦绕着一种阴郁的底色。
只是有些片刻,当他们相互亲昵的时候,或者当她表现出容纳和接受的态度的时候,他会暂时褪去这层郁色,在她面前展露出轻松的笑意。
可是一旦她稍微退却一点,他就会重新被不安的阴影所覆盖。
傅苒看着他眼下的阴影,心中浮现出一阵酸软的不忍。
她思考着该怎么哄人比较合适,最后给自己鼓了鼓劲,忍着害羞拿起筷子。
“同、同牢礼是不是要吃三口来着?”她鼓起勇气,夹起了一片肉,递到他唇边,“咳……我喂你吧。”
这已经是她能想得到的最直接的安抚了。
看在他刚刚切了肉的份上,也不算太肉麻吧,应该可以算是礼尚往来。
晏绝眼睫一颤,倏然抬起视线。
眼前的女孩双颊绯红,眼神紧张里又带着几分强装出来的镇定,连握着筷子的指尖,都在不自觉微微发抖。
做这样的事情,对她来说似乎很勉强。
她为什么要如此勉强自己?
是因为他太明显地表现出了自己过度强烈的占有欲,让她开始感觉到畏惧了吗?
毕竟这场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他强求来的结果。
“……你不吃吗?”傅苒见他迟迟不动,疑惑地歪了歪头。
晏绝就像被这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来。
他终于顺从地张开唇,咬住了那片肉。
魂不守舍中,没有尝出任何味道,唯有心底挥之不去的苦涩。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顿气氛微妙的晚饭,傅苒的目光落在旁边那对红线牵连的瓢上,重新犯起了难。
她倒没有不愿意完成婚礼步骤的意思,但以这具身体的酒量,喝完这杯酒,她估计会神志不清到明天天亮,那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何况话说回来,她记得晏绝是从来不喝酒的。
“那个……”她斟酌着开口提议,“反正同牢礼已经完成了,我们要不就别喝合卺酒了吧。”
她自认为这是个贴心*的建议,因为他显然很讨厌酒,而她过去的实践已经充分验证了自己一杯倒的水平。
所以说,略过这个环节对两个人都好。
晏绝却仿佛怔住了。
他不说话,也没再动,房间里只有烛火柔和地闪烁着,照得他的脸半明半暗,看不清神色。
半晌,他干涩地出声道:“苒苒,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
怎么话题忽然又变成送礼物了?
傅苒虽然没懂这个跳跃的脑回路,但还是好奇地附和:“是什么?”
他起身,走向铺陈着锦被的婚床,从枕头边取出一样物件,半跪在她身前,把那个物件郑重地放进了她的掌心里。
她低下头,发现那是一把镶嵌着宝石的精美短刀。
傅苒不明就里:“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皇子的时候,一件用来象征身份的东西。”他轻轻回答。
傅苒心念一动,无意识地抚过了冰凉的鞘身:“所以,你现在要送给我。”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晏绝忽然抽出利刃,朝着自己的胸口捅过去。
“你可以用它杀了我。”
他的话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谈论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如果哪天,你不再想留下,就像这样杀了我。”
她根本反应不及,转眼间,锋利如霜的刀刃就没入血肉中。
这柄刀果然是削铁如泥的好刀,轻而易举地割开了薄弱的血管,刺进他的心口。
“你,你干什么!快松开!”
傅苒完全没想到是这个发展,震惊得大脑差点空白。
她下意识就想要抽回手,却偏偏被握着不得挣脱。好在刀尖还没有深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勉强撑住了两边僵持的态势。
然而血已经从伤处细细流下,直到渗进松开的衣襟里。
“从今往后,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这么做,苒苒,只要你想。”
晏绝把她的手腕牢牢攥在掌心,但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股力量其实也在极其轻微地颤抖着。
甚至制约着她的人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缓慢地把话说出口:“但是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先不要恨我,好不好?”
他半跪在床边,就这样仰视着她的脸,一动也不动。
如同驯服的脆弱,可又像是异常执拗的祈求。
伤口毫不遮掩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但无人去管,悄然淌下的鲜血很快染红了他胸口的皮肤,让那苍白与殷红的映衬中,透着一种森然的哀艳。
“……”
傅苒懵了。
老实说,她好像是最搞不清楚状况的那个。
主要是事情发生得太快,小病娇掏刀子掏得更快,让人完全措手不及。
她甚至没明白为什么只是提了个认真为两边考虑的建议,就发展成了现在的情况。
但这不妨碍追溯到问题最开始的源头。
想起这场争议的起因,傅苒虽然不太理解,但是深表尊重地软下了声音解释:“你,你别生气啊,酒的事情我就是随便一说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要是你想的话,我们一起喝合卺酒就好了。”
不过她承诺完后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在事前发表一下免责声明:“可是先说好,万一我喝完酒之后又倒头就睡了,那可不能怪我,是你非要喝的。”
她试探着,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捉住他的手,往远离要害的方向移动了几寸。
“没问题了吧?那你把刀放下来再说。”
总而言之,又到了熟悉的包扎伤口环节,但她完全没能想到,是重演在结婚这天。
小病娇也真是怪能折腾的。
“我真的没有不愿意和你成婚……”
傅苒终于拿细白布小心翼翼地擦掉他胸口染上的血,看着那道包好的伤口,她有点儿无奈:“怎么你自己也这么想?”
结合晏绝这些天种种反常的患得患失,还有谢家人讳莫如深的态度,她只能得出这个看起来很荒谬,但又最贴近真相的结论了。
难不成,他也以为,她是因为谢青行才会答应婚事的?
晏绝异常顺从地任由她处置伤势,视线始终无言地追随着她,烛火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艰涩。
“那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
傅苒微怔,擦拭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
其实她早就隐隐明白,这件事是一根会深埋在心底的刺。
但她没有想到,这根刺已经在他的血肉里扎根得如此之深,让他因此而刺痛到了这个地步。
她深吸一口气,态度郑重地道歉。
“……对不起。”
放下了布巾,傅苒困难地组织着语言,却很难说清楚她那些复杂的任务和考量。
“我那时候因为某些原因,必须得去建康一趟,可无论如何,我的确不应该瞒着你。只是当时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慢慢忘记我,然后,我们就不需要有别的交集了。”
回想起来,她最开始的计划其实那么简单。
改变苏琼月的命运,促成男女主角的重逢,然后自己在系统的帮助下功成身退,很快就能死遁了。
说到底,她依然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所以这是她不得不做的告别,一个终究要迎来的结局。
但是后面的事情,完全出乎了预料。
从她没有听系统劝阻开始,可以说是彻底失控了。
“对不起,阿真。”她无法解释,只能再一次真心实意地重复。
“不要道歉。”
晏绝却忽而握紧了她垂下的手。
他抬起眼,深深望进她的眸子里:“苒苒,此生此世,你永远不会有需要向我道歉的一天。”
傅苒永远都是最好的,她不会有错,如果结果非他所愿,那只会是因为他的过错,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好。
没有好到,让月亮能够为他而停留。
第76章
红线相牵,指尖缠绵,青色的匏瓢里荡漾着洁白剔透的酒光。
到最后,他们还是完成了合卺的仪式。
“唔,还挺好喝的?”
傅苒咽下凉凉的酒液,内心只有一个感想,就是这酒的味道比她想象的好多了。
一般合卺酒为了强调共苦的属性,会用普通没什么味道的水酒,盛在味苦的匏瓜里,泡出加倍的苦味。
但她一点苦味也没有尝到,只有她喜欢的白醪酒甜甜的味道。
喝完瓢中的酒后,晏绝郑重地将两半匏瓜用红线重新缠在了一起,见状,他松开指间缠绕的红线,轻声道:“还想要再喝点吗?”
“不,不用了。”她连忙摇头。
虽然她是很喜欢没错,但再来两瓢酒下去,她没准要断片到明天晚上,那这个婚礼就完完全全是睡过去了。
说到睡的问题,他们好像还没来得及商量……
傅苒的目光不自觉飘向了布置得华丽又喜庆的婚床,上面锦被堆叠着,绣帐层层低垂。
此情此景,让她脑子里浮现出无数先婚后爱文的片段,再闪过那些关于谁睡床、谁睡榻,还是干脆分房睡的车轱辘对话。
她不知怎么地脑子一抽,脱口而出道:“别纠结了,我们一起睡床吧。”
……啊啊啊她在说什么。
果然还是不应该喝那杯酒的!
但晏绝微微一怔,然后唇角弯起,竟然柔和地笑了。
说来也奇怪,好像喝完合卺酒之后,他整个人就重新温驯下来,就像孩童得到一件梦寐以求的事物而心满意足那样,突然变得很好说话。
“苒苒,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对啊,好歹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结婚,紧张是人之常情好不好。
傅苒觉得这也没什么丢脸的,诚实地承认了:“有、有一点点。”
“别怕,我不会……”
晏绝顿了顿,却终究没有说完这句话,只是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侧腕。
他垂下的发丝从她手腕间扫过,带来微弱的痒意。
这个吻停留了片刻,从她的手腕,缓缓游移到掌心,温热的气息留下烙印。
清夜寂寂,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前院的喧嚣已经彻底沉默下去,婚房里只余下红烛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在静谧中清晰可闻。
熟悉的困意,或者应该说是酒意,如同潮水般温柔地漫涌上来。
傅苒开始不受控制地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起,视野逐渐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
“要睡了吗?”晏绝见状摸了摸她泛红的脸颊,柔声道,“我抱你去床上?”
人的习惯养成速度简直是非常可怕。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坚持自己走回去,但这么短短的大半个月以来,她已经完全习惯了随时被晏绝揽在怀里。
加上脑子晕晕的,她索性不加思考地点了点头:“好呀。”
说完,她自觉地抬起手臂,环住了晏绝的肩,让他能抱得更稳。
迷蒙间,傅苒只感觉身体一轻,随后陷入了一片绵软,大概是坐到了床上。浓稠的困倦感瞬间席卷上来,她直接栽进了柔软的被子间,再也不想爬起来。
晏绝被她无意识地一拽,就这么顺势倒在了她身边。
他小心地避免压到她散落的发丝,手臂却情不自禁地收紧,把她更紧地抱进怀中。
在软塌塌的丝棉被褥间,他们相互亲近,旖旎纠缠,再次尝到了刚才喝下去的酒液的微甜。
交缠中,晏绝几乎亲吻遍了她裸露出来的每一寸肌肤。
她乖乖地迎合,因为醉意而被浸润得更加柔软,像新蒸出来的云朵一样蓬松的糖糕,轻轻咬上去,就能尝到里面甜蜜的内馅。
“啊,还有一个问题……”
亲吻与喘息的间隙中,女孩的呢喃带着微微的醉意,是白醪酒香甜馥郁的气味,几乎让人想要溺毙在其中。
“什么问题?”晏绝的声音微微喑哑,低得几乎听不见。
傅苒含含糊糊地咕哝着,更像是醉梦间的呓语:“我想想……对了,谢公子……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如同猝然一脚踏空,坠进寒冷的冰窟里,整个人都陷入了怔忡。
但傅苒眼前模糊,意识也像湍流一样混乱,其实只是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面,随手抓出了一个线头来问而已。
从那天起,她一直没有再问过谢青行的事情,因为她相信晏绝一定会做,他在所有答应了她的事情上,都有百分之百的信誉。
更何况,当时就是在提到了这个话题后,他才忽然变得异常,所以后来,她都尽可能避免再扯到这件事。
然而不幸的是,在喝醉之后,她完全忘记了这是要回避的问题。
晏绝久久靠在她的颈窝间,温软的情绪从他心中焚毁,又从灰烬中滋长,变成一种摧毁一切的欲望。
可傅苒在酒醉的迷蒙中毫无所觉,依然任由他亲吻身体,小声问他:“阿真,你说……我什么时候能去问候谢公子我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不可能,你再也不能想着任何人。”
晏绝沉默了许久,而后,慢慢把她搭在床沿的手指拢在掌心里,从指缝间穿过,十指交扣。
他痴迷地俯身吻过她光洁的锁骨,看那上面浮出淡红色的印痕。
贪念越来越重,越来越嫉妒。
如同缠绕成结的蝮蛇,将心淹没在潮涌黏沉的黑暗之中。
他声音平静,那种平静像是遮掩在沸腾的熔岩上,一层已经脆弱至极的薄冰。
“苒苒,在我死去之前,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傅苒感觉到他散落的发拂过肩头,带来细微的痒,她毫无防备,也不抗拒,只是有点迷糊地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
意识混沌不清,她含糊地低声呢喃:“可是,我总是要走的呀……”
“这里只是一个任务而已,任务结束之后……之后,我就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晏绝的动作彻底僵住。
婚房中陷入寂静,只有她软绵绵的呼吸声,和红烛燃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带了点哄诱,小心翼翼地,祈求着她那个真实的答案。
“那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你都不知道,可长可麻烦了……”傅苒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带着点委屈,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把发烫的脸颊贴在他颈侧撒娇。
“我要让苏姐姐得到幸福啊,她太不幸福了……唉,要是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被拆散该多好……”
晏绝眼睫一颤,茫然道:“所以,你只是为了阿姊,才会留在这里?”
“如果是说任务的话,好像也可以这么说吧……”
傅苒在喝醉的坦诚里,回答没有任何遮掩:“但是其实……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做任务,不知道结束后到底怎么样……可能一结算,我会突然就离开呢……”
她似乎也难过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被烛光照的,眼皮泛起一层红晕:“所以说,我们本来是不应该结婚的……要是我走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啊,阿真。”
晏绝沉默不言。
心口处的刺伤开始后知后觉地作痛。
分明一开始并不难忍受,到此刻,却突然变得剧烈起来。
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愚人,绝望又徒劳地握紧了手中无瑕的白雪,可是握得越紧,雪就越快融化,终将逝去,连痕迹也不会留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一下。
晏绝把那把她没有收下的短刀放进枕边,那很方便,是她伸手就可以摸索到的地方。
他俯身靠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苒苒,如果你一定要走,就在走之前杀了我,好不好?”
其实杀死一个人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比拂去衣服上的尘埃还要更容易。
轻便,急促。
死去时的痛苦,比活着的时候,漫长无望的痛苦短暂得多。
他绝不能在活着的时候再一次看到她离开,所以只要死去,仅此而已,多么简单。
可是这次,傅苒没有再回答他。
床帐间陷入绵长的沉静。
她已经睡着了。
……
晨光亮起,透过窗棂间的薄纱,照在重叠的锦帐上。
没有任何人声的侵扰,只有鸟雀的几声鸣叫遥遥传来,室内一片安宁,金狻猊里飘荡出降真的香气。
床上的人还没有醒来。
晏绝习惯性地早早更衣,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径直走出房门。
他毫无声息地拂起帘帐,坐在床边,凝望着丝棉被褥里静静沉眠的女孩。
她有张天生乖巧的脸,安分下来尤其能迷惑人,睡着的模样看起来是那么温顺,像只蜷缩起柔软肚皮的小动物。
可她也只有在短暂的一些片刻里,才会偶然地眷顾他。
而离去的时候从不回头。
他无法自制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上她雪白的面颊。
睡梦中的傅苒完全没有躲避,反而像是觉得他的手很暖和似地,贴在他掌心蹭了蹭,仿佛在寻求可靠的热源。
她还不太清醒,睫毛颤动了一下,却睁不开眼睛,梦呓般问:“要……起床了吗……”
晏绝轻柔地吻她的发:“不用,你继续睡吧。”
即便知道她要离开,心底漫延的眷恋依旧是如此明显,如此不可阻止。
可既然无论她表现得如何乖巧,如何依赖,最后都会毫无音讯地离开。
那么他也就不再期待蝴蝶永恒的停留。
因为他并没有奢求爱的勇气。
自始至终,他所求的,都只是一点怜悯而已。
“笃、笃。”
雕花的木门前光影一晃,随后,有人迟疑地,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叩了两下门。
晏绝皱了皱眉,站起身,把床帐重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然后无声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人垂手侍立,见到他出来,立刻将自己的头埋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喘。
他反手轻轻合上门扉,往外走了几步,才终于开口,语气冷淡。
“我说过,无论是什么要事,都不要过来打扰。”
那人不敢抬起头,飞快道:“禀、禀报殿下,一位姓苏的女郎执意要请见殿下,她自称和殿下有旧,府上管事不敢擅专,所以才贸然前来询问殿下,可要见她?”
第77章
回到洛阳这么多天,苏琼月终于第一次再见了晏绝。
在王府的厅堂中等候了许久,她才见到晏绝身穿常服,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五年不见,他的面容依然熟悉,可气质却截然不同,连少年时期常常挂在脸上掩饰性的笑意也消失不见,更多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漠然。
遥远的生疏感忽然从心底浮现,苏琼月一瞬间发现,他已经变得如此陌生。
“阿真!”刚一相见,她积压在心头的疑问就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和苒苒成婚了?这样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瞒着我?”
晏绝在和她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姿态透着疏离。
对苏琼月而言,他们一生中最亲近的时候,就是幼时在宫中,晏绝把她当成姑母一样依赖的时候。
随着年岁渐长,中间几经分离,到了她嫁去建康之前,其实两人就已经渐行渐远。可到了好不容易再次重逢的时刻,这种生疏的感觉越发变得明显。
面对她的质问,晏绝连目光也没有落在她身上,淡淡反问:“阿姊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苏琼月一愣:“自然不全是……我既然回了洛阳,总该来看看你。”
“阿姊和家人呆在一处,有什么不好吗?”晏绝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当然没什么不好。”苏琼月下意识回答,“他们都安好。”
只是和太后在世时的煊赫相比,显然是远远不如,但在苏琼月看来,苏家能保有现在平平安安的日子,就已经是幸运的了。
她听说了常家的下场,几乎满门倾覆。
相较而言,她的伯父苏儋只是被褫夺了太傅的职位,连曾经获封的爵位也没有被完全剥夺,还享有一些食禄,产业仍在,能够维持家族中人的生活。纵然不复从前地位,也全然足够了。
“那么……”晏绝抬眼看她,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阿姊来找我,是还想要些什么?”
苏琼月原本积攒了一腔疑问,结果被这几句不咸不淡的回应岔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原本酝酿的质问不知不觉间竟然消弭了大半。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我没有更多要求了。”
能够看到家人平安,已经是最大的福运,她不敢于奢求更多。
纵然她少女时期,对人生有过更多的浪漫幻想,但到了现在,那些幻想早已平息下去,不再受到期待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琼月尽力让语气显得云淡风轻,似乎真的没有更多遗憾。
这样看起来……就能够称得上幸福么?
晏绝凝视着眼前这张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冷静地想:让阿姊得到幸福,就是傅苒要完成的任务。
如果是这样,他有数不清的方法,来阻止这件事。
然后呢?她会因此而永远留在这里吗?
但是那样,苒苒会恨他的。
所以他终究不能这么做。
他最后道:“既然如此,那阿姊就请回吧。”
“等等!”
苏琼月差点被他绕了过去,眼看他要转身离开,才猛然想起了最初的来意。
“苒苒在哪里?我想要见她。”她急切道。
晏绝脚步一滞,侧过身,眸色转冷。
“她还在歇息,阿姊难道不知道,昨天就是婚礼?”
“……”苏琼月哑口无言,半晌才说,“可是,我先前根本毫不知情,直到昨日有家仆入城时,方才听说此事。”
晏绝的语调里已经带了些讥诮:“苒苒自然有她的决定,难道件件事情都要先禀报阿姊才行?这不过是她自己的事,与阿姊有什么关系。”
如果是别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没准已经要打起退堂鼓。然而苏琼月认识他十几年,如此轻飘飘的几句话,并不能完全打消她心头的疑虑。
回京以来,她耳闻的那些传言,已经让她彻底意识到,晏绝不再是她幼时认识的那个孤单的孩子。
他现在能轻易地决定许多人的生死,用最严酷的后果,让他们恐惧,再让他们顺从。
就像当年的苏太后那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苏琼月在远离城中的庄园里听到下人谈论,他们说的都是清河王妃必然是个有胆色的女子,否则如何会愿意为了荣华富贵,嫁给这样一个屠戮亲族的冷血之人。
可是最近的种种异样,以及见到晏绝的时候,他刻意而明显的回避,无一不显示出这桩婚事的反常之处,让她无法完全相信,傅苒是纯粹出于自愿而嫁人的。
“是,你说的没错,我不能为了私心而干涉她的决定,但是你呢?”
她严肃起来,挺直了背脊,深吸一口气:“我只想问你,她到底是否自愿这么做,你敢不敢跟我说,你一点也没有逼迫她?”
“我们已经成婚了,就在昨天。”
晏绝答非所问,平静地宣告了这个事实,而后淡漠地笑了笑。
“就算我逼迫了,那又能怎么样,事到如今,阿姊莫非还准备阻止我吗?”
“……阿真!”
苏琼月不敢置信,晏绝居然真的在她面前,以这样全然无所谓的态度,丝毫不加掩饰地说出自己的恶劣行径。
诚然,她在内心一直知道,他并不是什么太善良的人。
事实上,晏绝的遮掩也算不上多么完美,只不过她从前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会去触碰那些敏感的部分,就像她对姑母的所有情人一样。
但是他对傅苒……这太过分了!
苏琼月几乎是恍然间明白了真相:“所以,你遣人送我回伯父那里,也不让她见我,就为了让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
“知道又如何?”他眸色沉沉,“就算知道了,阿姊以为,你就能拦住我么?”
苏琼月胸口一阵起伏,气愤道:“她当然应该有选择,选择一个她真心爱慕的人来相伴度过此生,你得放手让她自己……”
“不可能!”
晏绝的声音斩钉截铁,透出刺骨的冷意:“除了我,她谁也不能选。”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琼月几乎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戾气。
一股寒意蓦然窜上了脊背,她感到某种不明由来的恐惧,从未有过,就像她从来没能真正认识过晏绝一样。
他语带疏离,更像是在警告:“阿姊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无论如何,我会让她选我的。”
说完,他不再回头,转身离去。
*
傅苒醒来的时候,晏绝不在她身边。
因为她一般都醒得很晚,所以猜测,他应该是先起床了。
望着绣满缠枝纹的床帐,她走了半天神,也没能确切回想起来昨天酒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回忆到晏绝把她抱上床,就开始变成一些暧昧难明的纠缠,但都是零星的片段,总觉得后面有点不可描述,可惜她根本记不起来。
可除了睡太久的慵懒感以外,身上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傅苒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自言自语:“应该……没发生什么吧……”
她随便披上衣服,趿着丝履准备出门看看,刚打开门,就迎面碰见了正要进来的晏绝。
他的神色原本显得有些晦暗,但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如同春冰消融,立刻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微笑。
“睡醒了吗?时间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
“不……不用了。”
傅苒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加上一见到他就要想起昨天的那些不可描述,说话都有点干巴巴的。
可是,明明他们都成婚了……所以很正常,这是正常夫妻行为……
她在脑海中自我说服,而晏绝已经上前一步,再自然不过地把她横抱了起来。
带着暖意的唇在她额间轻轻一触,又眷恋地停留了片刻。
“要起床的话,还没有梳妆。”他低下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我帮你梳头发,好不好?”
“好吧。”她小声说。
主要是他看起来太渴望了,导致傅苒都不太好意思拒绝。
室内的熏香淡淡的,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很好闻,和他衣服上的香气是一样的。
傅苒坐在镜子前,眼里还含着晨起的朦胧水光,说话也带了点鼻音,慢吞吞的。
“阿真,你今天没有事情要处理吗?”
晏绝的手指穿梭在她柔顺的长发间,动作轻柔地梳理着,语气是全然的不以为意:“没什么重要的。”
只是得去处理一些策划在婚礼上行刺的人而已。
刺杀本身对他来说是常态,但他们不应该选在成婚的这一天,以至于差点让她见到了那样的场面,不可原宥。
不过迟早要死的人,早杀或者晚杀都一样,无需太着急。
反正到底哪天上路,他们自己想必也不会介意。
相比起来,给苒苒梳头发更有意义得多。
傅苒安安分分地坐着,任由身后的人给她一遍遍梳顺散开的发丝。
虽然据她的观察,他梳了半天都没见编出什么发髻,跟苏琼月那种熟能生巧的水平有明显区别,不过问题不大,她全当没发现。
“那我今天有什么要做的吗?”她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
晏绝动作微顿,从镜子里看她:“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苒卡了一下,“我是说,清河王妃有什么,呃,义务吗?”
一般来说,迎亲和册封之后,刚入门的新妇好像是要先拜见公婆,然后接管家事……诸如此类的吧?反正她看的古言小说里面都是这么写的。
但晏绝这里显然没有前半部分,因为他没几岁就父母双亡,其他的亲戚关系更是淡薄,没有拔剑相杀就不错了。
至于家事,看他这个空空荡荡的王府,也不像有什么需要她处理的家事的样子。
她困惑地提问:“就是当王妃的话,一般要走的流程是什么?”
理论上,宫廷中好歹应该要派几个人来指导,但不知道晏绝具体是怎么处理的,反正她从头到尾连个礼官的人影都没见到。
“如果是说这个……”晏绝恋恋不舍地放下玉梳,又挽起她垂落在肩头的一缕黑发,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按宗正寺那边的流程,王妃成婚第二天朝见帝后,第三日行庙见礼,第四日归宁。”
傅苒明白了:“那我岂不是今天要去见太后?”
晏绝迎上她好奇的目光,神色越发柔下来:“你想进宫看看?”
“嗯!”她眸子亮亮地点头。
虽然她多数时候很宅没错,但眼看都快宅了一个月了。
而且在建康宫转来转去都是那么点地方,回了洛阳又直接呆在王府准备婚礼,现在能去皇宫和太庙转一圈也好。
她好像还没见过太庙长什么样呢。
第78章
婚后的第二天,依然是个晴朗的日子,金灿灿的日头泼洒在巍峨高耸的宫墙上,映出耀眼的辉光。
显阳殿内,气氛庄重。
年幼的皇帝身穿衮服,被宽大的御座衬得略显单薄,在他的侧后方,郑太后的身影维持着笔挺端坐的仪态。
傅苒再一次见到了幼君,感受稍微有些奇妙。
上次见的时候,是五年之前,那时他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现在虽然还是年幼,但至少有了孩童的模样,绷着一张小脸,在众人面前端出皇帝的气势。
在做出跪拜的姿势之前,皇帝就已经在太后的眼色下,用稚嫩的嗓音道:“叔父免礼,赐座。”
按君臣之礼,此时应该跪拜,可是他们毕竟又有一层长辈和晚辈的关系,所以界限就变得相对含糊。再加上清河王如今大权在握,皇帝年幼,太后又稍显软弱,没人敢强行让他行此大礼,只好找由头轻轻带过。
见人落座,郑太后脸上浮起一抹刻意的笑容,开口寒暄道:“想我从前初见傅娘子,还是当年文德太后的寿宴上,一别经年,我们竟成了同宗娣姒,世事的变化,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她随即吩咐身旁的女官:“将我为清河王妃备下的礼呈上来。”
宫人端来檀木的托盘,覆盖在上方的锦缎一揭开,内里就隐隐透出珠光。
里面有一串金丝穿系的羊脂玉组佩,几匹流光溢彩的五色锦,还有数件镶嵌宝石的金玉首饰。
郑太后赏赐时,并没有摆出太后的架子,反而如妯娌般叮嘱道:“新妇持家不易,清河王府本是贵重门第,更需要用心经营。我素闻傅娘子聪慧毓秀,望你往后能与清河王琴瑟和鸣,为皇家分忧。”
傅苒刚要接过,晏绝却已经先一步拿起了那串组佩,避免了她行礼。
他含笑道谢:“那便多谢嫂嫂的用心了。”
郑太后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说话也不像方才那样平稳:“分内之事而已,都是……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
傅苒忍*不住看了郑太后一眼。
她总觉得,郑太后好像有点害怕晏绝。
虽然太后极力掩饰,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和威仪,但每次有交流的时候,总会难以掩饰地表现得格外不自然。
好在宫中的觐见基本是走个过场,第二天去宗庙的时候,他们还停留得更久一些。
宗庙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幽深和肃穆感,连光线都仿佛被某种存在侵蚀,显得格外昏暗。一排排黑漆描金的神龛,供奉着历代帝王的神主牌位,从其中走过,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有种寒冷的感受。
等到庙见礼结束,走出大门的一刻,眼前的阳光突然亮了起来,刺得她抬手挡了一下。
晏绝牵住她的手,发现掌心的温度很凉:“冷吗?”
“刚刚在里面有点。”傅苒坦诚地回答。
她回过头,看到未合拢的门内环境幽黑,和外面明灿灿的阳光形成了显而易见的分界。
“这个地方……”她回想了一下,“老是让我想起来,以前和刘夫人去寺里为太后点长明灯祈福的时候。”
虽然摆设不那么像,但这种气氛非常类似,而且跟寺院比起来,宗庙还要更凝重,好像阳光都照不进来。
她之前没有来过,现在才发现,她确实不怎么喜欢这种氛围。
晏绝握住她的手,慢慢给她重新捂热,他垂下眼,轻柔道:“那以后就不过来了。”
今天来,也只不过是为了傅苒想来看看,实际上,他没有见先帝灵位的兴趣。
他对这个生身父亲并无感情,知道对方死亡的真相后,也没有激起丝毫波澜。先帝造成了华阳长公主半生的不幸,最后死在她手里,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这个结局对罪人而言,甚至太过于幸福了。
如果苒苒在离开之前还愿意这样骗他,然后杀死他……
那就应当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美满的结局了。
*
书房里,降真香在鎏金的博山炉中静静熏燃,散发出袅袅的草木香气。
傅苒单手托腮,打量着桌案上刚送来的文牍。
她发现晏绝只是草草查看了一遍,然后就从里面抽出一份卷宗给她。
“这是什么?”傅苒不明就里地靠了过去,低下头细看。
“调令的副本。”他眸色漆黑,但语气中尽力克制住了情绪,“经过敕准,原件已经传递去六镇,所以……谢青行不久就会动身回来。”
乍然听到这个好消息,傅苒先是惊喜,而后又不由得生出一点疑惑。
她这些天都没有提这件事了,晏绝怎么忽然给她看这个?他不是很讨厌提起谢青行的吗?
……等等,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脑子里划过一些破碎的记忆。
那是新婚那天,在亲昵的吻和让人眩晕的迷蒙之外,她不太清醒的时候,似乎问起过这件事情。
但她现在只留有一星半点的印象,甚至想不起来她当时问了什么了。
傅苒心中一紧,惴惴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但是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出来什么明显的异样。
而且晏绝察觉到她的目光,便自然地把她抱进怀里,揉了揉她微凉的耳垂,嘴角翘起,好像心情还不错,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
“怎么了?”他看起来很镇定地问。
傅苒心想,继续隐瞒下去不是办法,总归她都已经决定结婚了,其他问题算什么,都可以解决的。
所以,从现在起,她决定有话直说:“阿真,我前两天,是不是问了你关于谢公子的事情?”
晏绝唇边的笑意难以察觉地凝滞了一瞬间。
捏住她耳垂的手无意识地垂下,掩在了宽大的衣袖间,看不出颤抖,片刻,他缓缓道:“……嗯。”
“我当时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傅苒认真起来,在他怀里坐直了,摆出端端正正澄清事实的态度。
“你肯定也知道,我曾经救过谢公子一次,后来为了报答恩情,他就认我当义妹。但是除了这层义兄妹的关系以外,我们从来没有过其他感情,他一直爱慕苏姐姐,我也知道这件事情。”
她原原本本地说清楚了这些事情,最后总结:“反正,不管怎么说,谢公子对我就像兄长一样,别的什么都没有。”
傅苒长篇大论说完,有点忐忑地盯着他看,试图揣测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可是晏绝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表面上更加看不出情绪。
过了一会,他状似平静地问,“苒苒,那萧徵呢?你为什么要和他走?”
“……”
完了,光记着谢青行的事情,差点忘记还有过这一茬了。
傅苒再一次认识到系统到底给她挖了多大的坑。
反正已经做好彻底坦白的准备了,她心一横,弱弱地举起三根手指,“你别误会,萧徵也是……是我亲兄长,我发誓,真的。”
晏绝漫无目的玩弄着她头发的动作忽然一停,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相当难以言喻。
“咳。”傅苒对这种反应只能说是意料之中,赧然放下了手。
“你相信了吧?我是因为小时候脑子受过伤,忘了过去的事情,又被他认出来,为了找回关于我身世的记忆,所以才去了建康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沉默弥漫开来。
“所以……”
晏绝一直凝滞了好半晌,才终于缓慢开口,语气显而易见地不稳,像是带着荒谬的自嘲:“其实,你不喜欢他?”
“我怎么可能喜欢萧徵!”她想都没想,诧异地否认。
本来,傅苒觉得被萧承业误会成地下情人就够离谱的了,没想到居然还有后续,只好接着解释:“我只是想从他那里找回一些记忆而已,等到找回来,我就走了。”
在建康宫的生活,那简直是一场大型家庭伦理剧,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既不慈也不孝但两方都挺能装的一对父子,还有女主这个无辜被卷进去的儿媳。
她想到离开的时候,萧承业出乎意料顺利的承诺,还觉得有点不太真实。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她忍不住跟晏绝复述了一遍经过:“虽然我好像算是他的女儿,但他又不知道我的身世,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痛快?”
可是晏绝静静地听完,居然在这一点上格外平静,丝毫没有流露出意外:“也许是,他有其他值得答应的原因。”
傅苒总觉得他对此的反应太平淡了,像是背后还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阿真,”她仿佛灵光一现,抓住他的衣襟,目光灼灼,“说实话,这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顿了顿,没有否认:“我帮了他一个小忙。”
傅苒顿时恍然大悟,她就说,萧承业怎么会因为听了几句劝告,那么容易就答应让她和苏琼月回来,果然,其中主要是这个原因。
她想到了一开始决定下来婚事,也是类似的情况:“这么说起来,原来是因为,你也正巧和他做了个交换?”
晏绝好像很不喜欢这个也字,特意纠正:“不是,我只是还给了他一件东西而已。”
“什么东西?”她疑惑地问。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本来不太想说,但对上她清亮的眼睛,还是低声道:“他弟弟的人头。”
“……”傅苒这下彻底明白了。
在建康的军报里面,她读到过成都王逃奔北朝的消息,这么说起来,绝对就是那个成都王的吧。
原著里,晏绝因为送了太傅苏儋的人头,直接把女主吓成了重病,这次他没送苏家人的人头,就改成了送成都王的人头。
难道这就是剧情的修正,他不管怎么样都非得要千里送人头?
到底是什么顽固的恶趣味啊。
可能是她的表情太微妙,晏绝又轻轻蹭靠过来,刚才提起南朝时的那种冷冽感一下消散开,他变得委委屈屈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冷落。
“对不起。”他的声音里有种小心翼翼的脆弱,“说这些吓到你了吗?”
那双黑眼睛失落地垂下来,长睫像被碎雨打得颤动的花枝,眼尾泛着微微的红,浮在他洁白如冷玉的皮肤上,秾丽而惹人怜惜。
他几乎是转眼间就切换过来,立刻变回人畜无害,像小动物一样自发地讨取人的欢心和怜爱。
“……没有。”
因为刚才所知道的那些,傅苒的念头确实有点复杂,可是视线一落到他脸上,又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
她抬起手触上他的面颊,轻柔地抚过眼尾的那一抹红色,然后,她微微仰起身体,主动吻了他的唇。
晏绝似乎没有料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吻,一时间竟然怔在了原地。
这个吻如同蜻蜓点水,她很快松开,语气却很认真,如同承诺。
“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害怕阿真的。”
第79章
天光已然大亮,透过重重叠叠的纱幔后,被筛落成一片昏朦的光晕,铺陈在锦衾间。
空气里浮动着昨夜残存的,若有若无的暖香。
傅苒醒过来,刚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正被一具温热的身体牢牢箍在怀里。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在睡梦中都有种被蛇缠缚的感觉,明明感觉不到攻击性,可就是无法挣脱。
更重要的是,他们两个倒是都穿着里衣,但都穿得不太端正,也可能是睡着的时候蹭来蹭去,导致衣服已经完全松松垮垮的,连衣带都解开了一半。
比如现在,她的侧脸就直接贴在晏绝赤裸的胸口上。
热的,细腻的,覆盖在薄薄肌肉上的皮肤触感,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苒苒,你醒了?”
他的呼吸更近,嗓音有些初醒的沙哑。
能感觉到略带潮湿的气息拂过她的额角,随之响起的声音散漫而缱绻,近在咫尺。
其实他们是明媒正娶的合法夫妻,睡在一起醒来也是正常的事情,可是傅苒却无端生出一丝心虚。
或许是因为成婚才几天,她还没能完全适应同床共枕这件事情。
而且,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后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昨天晚上也没做什么,呃,没做太多事情。
只是稍微在彼此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以及,她的手现在还在他的衣服里面,搭在他的腰窝上,而他们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就是这样……而已。
傅苒小心翼翼地抽出手,却听见他不满地低哼了一声,听起来甚至有点难受,好像她打扰了他睡觉。
她马上停住,不敢再动了:“还要再睡一会吗?”
“不用了。”
晏绝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她,动作克制而忍耐,仿佛在尽力避免更多失控的触碰。
但还没完全放开,他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她泛红发热的耳垂,在她耳边低声道:“苒苒,你的耳朵好红。”
“……”傅苒的脸也快憋红了。
在她要彻底红温前,晏绝总算放开了怀抱,坐起身来,垂下的黑发扫过她被捂得温热的肩头,传来微微的凉。
但很快,他就把那角被子给她掖好,盖住了热意。
她原本搭在他腰侧的手滑落下来,被他继续握在掌心,摸了摸温度:“昨天晚上还冷吗?”
虽然是春天,但天气有些反复无常,连续晴了一段时间后,从昨天傍晚时分开始就下起了雨,夜间的风也变得很冷。
傅苒早就发现这具身体有严重畏寒的毛病,根据她找回来的记忆,估摸着应该是曾经大冷天落到江水里导致的寒症。
不过晏绝体温很热,所以从跟他一起睡觉开始,就再也不会担心温度的问题了。
她抬起头,轻软地回答:“不冷,很暖和。”
晏绝嘴角勾起,把她被捂热的手指放到唇边轻轻碰了一下:“那就好。”
他也是晨起还未收拾好的模样,黑发松散着,柔柔地垂落下来,寻常深得不见底的眸子里映了一点透亮的晨光,少有地显现出一种收敛了所有威胁性的,柔和又纯粹的美感。
傅苒看着他,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们现在这样,应该可以算是在谈恋爱吧?
可她其实连恋爱的经验也没有过,所以不知道哪些是需要先做的,或者该怎么循序渐进地增加感情。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晏绝比她还要更不擅长。
他对待她总是非常小心,好像她碰一下就会碎了。
就像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块珍贵的糖,只敢时不时舔一下,甚至不敢真的咬上去。
“好了阿真,快起床了。”傅苒压下乱七八糟的思绪,掀开被子坐起来,顺便拽起来了难得赖床不想起的晏绝,“我们要去回门宴了。”
回门的礼物和聘礼一样,是早就准备好的,礼箱朱漆描金,被仆役们一箱箱地抬进谢府。
府上的正厅里,菜肴罗列,丝竹隐隐,一派精心准备过的富贵气象。
但盛情之下,依然难免透出一股无形的凝滞感,因为主位上,东郡公谢易面沉如水,几乎全程一言不发。
众所周知,东郡公和清河王的关系素来不佳,在朝堂上就是针锋相对,以至于连养女的送亲仪式也未曾参加。
但晏绝对他同样视若无睹,在谢易冷冰冰的视线中,他若无其事地舀起一勺乳白的鱼羹,放到傅苒的碗里。
“苒苒,你要不要试试这个鱼羹?我刚刚尝过,应该是洛河新捕的鲤鱼所制,味道还不错。”
傅苒尝了一小口,鲜甜滑嫩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唔,确实挺好吃的。”
见东郡公夫妇目光投来,她很给面子地抬起头夸奖:“还是府上庖厨的手艺精湛,这鱼羹做得真好。”
其实这句纯属没话找话,因为席间的气氛太沉闷了,完全是勉强维系着表面的平和。
刘夫人闻言,脸上挂起一丝得体的笑意,不动声色地略过东郡公板着的脸:“你喜欢就好,总归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只能琢磨这些吃食,往后得闲的时候,不妨常回来走动。”
傅苒当然也注意到了东郡公脸色不太好这个问题。
但其实,就算她以前在谢府的时候,东郡公脸色也没有怎么好过,他对亲儿子谢青行尚且天天板着脸,也不太能指望对其他人有什么好脸色。
好在这种宴会上,刘夫人一般会从旁婉言化解尴尬。
不过今天,她发现刘夫人也多少有点儿不在状态。
到了宴后更衣的时候,只有她们两人在室内,刘夫人替她整理着衣襟,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清河王他,有没有……苛待于你?”
刘夫人眉头不自觉蹙着,其实更不忍心说出口的是,她有没有受到任何折磨。
婚礼那天,清河王的样子让人心惊。
傅苒一愣,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种问题,有点哭笑不得。
但她看到刘夫人饱含忧愁的眼神,想到谢晞容也觉得她的婚后生活肯定会水深火热,无奈的同时也一阵心软。
不管怎么样,至少谢家人确实是在关心着她的。
怕她们继续乱想,傅苒态度认真地又澄清了一回:“不会啊,阿真对我特别好的,今天连头发都是他帮我梳的。”
虽然跟前几天的一样,他恋恋不舍地梳了半天也没能完全梳好,最后还是靠她自己收尾的。
不过这种小细节,就没必要说出来了,她在刘夫人面前再三保证,她绝对一点委屈都没有受到。
等到归宁礼毕,天边又飘起了细雨。
登上回王府的车的时候,傅苒正要自己上去,腰间却忽然一紧,被晏绝稳稳抱了起来,轻轻放在踏板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脸上发热:“阿真,我自己可以上去的,你不用这样。”
虽然在家总是黏在一起,但是当着别人的面,她还是没有那么好意思,更何况是在熟悉的人面前。
晏绝随着她上车,借着衣袖的遮掩勾了一下她的尾指,语气带着无辜:“下次不会了。”
刘夫人立在阶上,看着两人相携登车的背影,怔怔出神。
风骤起,吹斜雨丝,竟然一时迷了眼,眼前霎时模糊一片,也模糊了时间。
最初,刘夫人见到傅苒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个秀气柔弱的小姑娘,从未想到过,她拥有着能改变什么事情的力量。
然而清河王此生薄情寡幸,视礼法纲常如无物,却心甘情愿臣服于她。
在宫中的那几年,她见过晏绝的幼年,那时候,他还不像后来常常挂着笑容,只是个阴郁寡言、又有着冷漠眼神,不会如何讨人喜爱的孩子。
太后厌恶他,就像对一头长着尖利獠牙的野兽一样对待他,对他施加了许多鞭笞和镣铐。
但他从来没有被真正驯服。
到最后驯服他的,竟然是这样脆弱的生命。
见刘夫人站在原地久久不动,一直沉默伫立的东郡公谢易走上前,清了清嗓子。
分明是关怀的话,却总是被他说得硬邦邦的:“雨越落越大了,你身体不好,别在风口站太久。”
刘昭儿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郎主怎么也出来了?快进去吧。”
“咳。”谢易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向来严肃的语气竟然罕见地放软了些,仿佛想安慰她。
“我看,你也不必为这桩婚事太过担心,命里的因缘际会,本就是玄之又玄的东西,当年……”
他顿了顿,视线掠过她鬓角一丝被风吹乱的白发,声音更低了些,“当年在宫中,你不也未曾料到,羽林郎谢易……终有一日会与你结为夫妻么?”
刘昭儿沉默良久,望着远处宫阙般重叠的屋宇飞檐,轻轻应了一声:“是啊。”
她和东郡公谢易,其实相遇得很早,但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相识,说来的确是太晚的事了。
最初的相遇,其实不过是在深宫重重殿宇的回廊下,她偶然路过,为那个被训斥的羽林郎编织了一个借口,免了他将会得到的责罚而已。
皇宫是个性质特殊的地方,宫中的很多职位,实际上都属于位卑而权重,譬如她这个皇后身边的女官。
虽然罪奴出身的宫女,可能在律法上地位还不如普通平民,但能接触到的权力是远胜于一般人的。不然,也不会有保太后作为一介保母却获太后尊荣的例子。
后来她有段时日都没有再去过他当值的那片地方,直到又一次有事,从宫道经过,被突然出现拦住路的人吓了一跳。
一个年轻男人正正经经地站在她面前,不知为何表情很严肃,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刘昭儿心生疑惑,把近期宫中的传闻回忆了一遍,还没想到此人出现的可能原因,就听他自己开口说了。
“抱歉惊扰娘子,上次娘子施以援手的恩情,我还没有道谢。”
她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帮过的羽林,在脑海中把人对上了号,于是不失礼节地客气答了一句:“当时举手之劳而已,我并未在意,不必挂在心上。”
“对娘子而言或许是举手之劳,但于我并非如此。”
对方却没有真的作罢,正色道,“承人恩情,不敢或忘。我不知娘子名姓,也无需相询,只是想知会一声,我姓谢名易,如今为羽林郎,幢主许狄所率,常在禁中当值。但凡以后,娘子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都可以找我,一定倾力相助,绝不推辞。”
刘昭儿还未曾碰见过这样的人,本来只是想敷衍两句,但听了他这一番话后,禁不住微笑起来。
“那便谢过郎君的好意了,我自当铭记于心。”
铭记于心几个字,听起来够真诚,不过对她来说通常等于往后不会再提。
她不到十岁就进了掖庭当最卑微的宫女,早就磨练一套熟稔的生存之道。
在于己无损的情况下,刘昭儿不介意帮助别人,算是一种广结善缘的方式。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因此轻易地对姐姐以外的人交付信任——得了恩惠后反咬一口,在她们生活的环境里是太过常见的事情。
当然,如果真有得到报偿的机会,她自然也不会傻得去推拒。但谢易是良家子里优中选优挑出来的羽林郎,她是家人尽丧的罪奴,心里想的,是能不能和姐姐一起在宫廷倾轧中间活下去。
尽管两人都在宫中任职,却实在不是同个世界的人,于公于私都不应该有什么交集,更谈不上谢易说的帮助。
显然,他压根没有领会到这一层意思,再次严肃道谢之后,就不引人注意地离去了。
刘昭儿也没有留在原地,继续去做完了手头的事情,因为忙碌,总是无瑕思索太多。
直到几天后偶然记起这件事,她才忽然想到,那个羽林郎分明既不知她的姓名,也不知身份。
他大概是在同一条道上等了很多天,才等到她再次经过的时机。
但这点小事不值得和姐姐提起,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毕竟那时候,她才十几岁,深宫里的日子过得诚惶诚恐。
而谢易是同样的年轻,甚至尚未娶妻。
他们相遇的两面就像是蜻蜓点过水波,一触之后,了无痕迹。
可是年华如流,世事难料。
如此遥远的时光,让她回想起来,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第80章
傍晚时分,苏琼月走出庄园的门,看到眼前的田野风光,不由得生出一丝感慨。
她一生中,从离开怀朔镇那一年起,多数时候都困在宫廷,从洛阳宫,到建康宫,辗转流离。
回到洛阳,最值得庆幸的,就是亲人还安全,可她的旧友晏明光,据说在咸阳王被杀后下落不明,再也没有人见过。
物是人非,事事皆改,如今的洛阳城,反而成了见之伤怀的地方,以至于她宁愿留在城外的田园间。
她信步走到了田边,不远处,一个农妇正弯着腰,把沉甸甸的竹篮从垄沟里往上提。汗水浸湿了衣衫,顺着鬓角滑落,农妇用手背胡乱抹了抹,却因为手滑,篮子险些要掉回去。
苏琼月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下意识地伸出手帮忙。
那个农妇见一只白皙细腻的手帮她提住了竹篮,不由得一愣,回过头看到这样一位衣着精致,容貌非凡的贵族女郎,更是吃了一惊。
农妇忙把东西扯回来,连连摆手:“我们农家的东西做得糙,不敢劳烦娘子,怕伤了娘子的手。”
“不妨事的。”苏琼月连忙道,“春耕秋收,最是辛苦,能搭把手也是好的。”
然而农妇依旧推拒着,抱起自家的竹篮,匆匆地快步走远了。
苏琼月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羞愧。
刚才沉浸在那些自怜自艾的愁绪里,竟然忘了,这世间的芸芸众生,谁不是在尘土间挣扎,她的那些愁绪,在生活的重担面前显得多么轻飘。
她就这样独自伫立在空旷的田野上,任由思绪翻涌,直到最后一抹残霞被浓重的灰蓝色吞噬。
这几天阴雨连绵,连天色也黑得更早。阴云如同浸透的棉絮,沉沉地压着远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雨似乎马上就要落下。
该是要回去的时候了。她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脚步却忽然顿住,整个人都凝滞了。
“皎皎。”
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暮色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是多年未见的谢青行。
暌违经年,他瘦了许多,皮肤变成了麦色,面容依然那么俊美而英气,却仿佛染上了边塞风沙的色彩,不再像当年那个京华富贵烟云中的贵公子。
他似乎想扯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可最终却无法做到:“……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苏琼月喉头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所有声音都哽在胸腔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眼中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水雾,定定地望着他。
谢青行下意识地想向前走近她,脚步一动,却又落回了原地。
静默在暮色里流淌,只有风拂过田野的簌簌声。
半晌,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手,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件东西。
目光触及到那个熟悉的物件,苏琼月僵住了:“这……这是……”
是她曾经送给他的生辰礼,那面铜镜。
她甚至还记得少女时期,她满怀恋慕之心,让匠人铭刻的文字,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然而到这一刻,苏琼月忽而发觉,岁月的确是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送给他的那一天,对她来说已经变得如此遥远。
如同银河分割了天穹,以至于眼前短暂的几步路,就隔开了他们。
这中间相隔着姑母的溘然长逝、她的匆促远嫁、和萧徵那段徒有虚名的婚姻……想起萧徵,她心中忽然生出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楚。就连隐姓埋名地离开建康,结束这段婚姻时,她也不曾这样难过。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句话似乎早该对你说的。”谢青行凝视着她渐渐湿红的眼眶,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浸满了苦涩,“可那时……竟然忘了。”
夜色彻底吞没了天光,但酝酿了许久的雨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庄园里,屋舍一片昏暝,家具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若不点灯,几乎看不见任何事物。
苏琼月拒绝了要上前帮忙的婢子,自己点起烛火,明明是简单的动作,她却做得很缓慢,过了很久,才坐在谢青行面前。
从田间回到斗室的短短路途中,夜风终于让她翻腾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最初的震惊、刺痛、汹涌的回忆,都慢慢变回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让她终于能稳住心神,听他把话说完。
“我在青州那次受伤很重,也许伤到了头颅深处,醒来后,看似已经恢复正常,和你经历过的那些过往却都成了空白……”谢青行从头道来,首先解释了自己当初的失忆和疏远。
他的话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他垂着眼,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那段时间,我全然忘记了与你有关的一切,只要一想起来,触及到相关的东西,就会头痛欲裂。”
如果是曾经的苏琼月听闻这样的缘由,一定会心痛如绞,恨不能以身代之。
然而此刻的她,连自己都无法预料到,竟然还能这么镇定地坐着,只有声音微微发紧:“那你后来,又是如何想起来的?”
“那天……”谢青行在昏黄的灯火下望向她,“也许是天意,那只装旧物的木箱原本已经被我收起来,可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里面也许装着什么重要之物,想打开它看看。于是,便看见了这面镜子。”
“……”
苏琼月嘴唇一颤,许多种滋味浮现在心头,酸涩、迷惘、一丝释然,可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不再有耿耿于怀的遗憾,而是清风拂过的释然。
“可是,阿行,即便知晓了这些,我如今也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谢青行闻言,眸光逐渐黯然下来:“这是自然,皎皎,我不是来要求你如何,更无其他目的,只想亲口告诉你……”
但苏琼月打断了他:“我也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谢青行话语一顿,静静听她说完。
她继续道:“我从前以为,我是真心倾慕你,除了你,我再没有这样爱慕过任何人,但回想那时候,也许还是想要寻找一个依靠吧。”
除了姑母以外,最能让她依靠的人。
见谢青行怔怔无言,眼底翻涌着复杂的痛楚,她带着歉意,却又出乎意料地坚定道:“其实,如今说这些也许不公平,可是经过这么多,我已经明白,我是不能永远依靠谁的。”
这句话并不是在搪塞谢青行,而是因为,从建康的五年,再回到洛阳的这段时间,苏琼月想了很多,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
不管是姑母也好,谢青行也好,还是她曾经的丈夫萧徵,她无法真的只依靠他们。
她终究要自己度过一些岁月,走过更多路途,不再试图抓住一段依附的浮木。
谢青行长久地沉默着,身影被灯火映得萧索。
半晌,他抬起眼,目光沉静而执着:“我明白了,无论何时,我都会赞成你的想法,只是,能不能让我再陪你同行一程?”
苏琼月望着他眼里如少*年时一样熟悉的赤诚,心尖微微一颤,说不出拒绝的话,良久道:“……好。”
他们再也没有说话。
两个人相对而坐,似乎都有许多想说的事情堵在胸口,但又找不到一个最合适的话题。
在难言的沉默中,苏琼月记起了一件她连日来担忧着的事。
她开口道:“你入城时……有没有听到苒苒的婚事?”
*
晏绝的婚假只有七天,虽然他本人表示可以再拖延几天,但傅苒一知道这个消息,就自觉表示她绝对不耽误公务。
他顿时像被戳了一下,纤长的睫都耷拉下来,含着几分委屈:“我没有耽误……”
但傅苒义正词严地表示,按正常秩序处理公务还是很有必要的,要是连摄政王都天天只顾着度假,那这个王朝肯定迟早要走向完蛋。
当然,另一个重要原因她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他在家的时候简直太粘人了,恨不得她出门每一步都要跟着,随时一抬眼他都在,跟背后灵似的。
傅苒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觉得从理论上来说,夫妻应该有一些各自的时间才对。
“苒苒,”晏绝微微低下头,春水般润泽的黑眸里满映了她的影子,语气带着复杂的留恋,“你真的不想和我多呆一会吗?”
这几天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粘着她,她感觉自己都没有好端端走过几次路,总是坐着坐着就被他抱在怀里。
傅苒被他看得心一软,但还是回过神来,坚定摇了摇头:“不是呀,我也会想你的,但是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我不能干涉你要做的事情啊。”
总而言之,在他不怎么情愿的情况下,晏绝被催去台省处理公务了。
但结果,这样的平静也没有维持太久。
这天傍晚,晏绝回来的时候,傅苒正趴在书房的案桌上,门扉轻响,她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触及到他的身影,顿时一惊。
他衣服的前襟上,洇开了一片暗沉的血迹,衣袖处也被利器划开两道破口,边缘还沾着尘土。
“怎么了?”她赶紧一推书案站起来,飞快地朝他跑过去,紧张地左看右看。
晏绝任由她查看,不紧不慢道:“没什么,只是出宫回来的路上,有人刻意拦车,借机刺杀罢了。”
傅苒不太确定那道血迹到底是不是他的,把他的衣服拽得乱七八糟,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才确定没有什么新的伤口。
他全程都异常顺从,甚至微微张开手臂配合她的检查,低垂的眼帘下,目光落在她担心又认真的侧脸上,唇角似乎还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不对,他还挺喜欢的样子。
傅苒动作一顿,从他衣服里面抽回手。
他故意的吧?
这么频繁受伤,就算她再怎么宽容,也真的要开始怀疑了。
即便他确实树敌太多,但也不能回回刺杀都成功的啊?
“阿真。”傅苒认真地捧着他的脸,让视线刚好相对,“我跟你说要注意别受伤,不然我会很担心的,你还记得吧?”
晏绝迎着她的目光,眸色微暗下来,沉默了片刻道:“……我记得了。”
“所以以后都会小心?”她继续追问。
他回答得专注而诚心:“嗯,会的。”
认错态度还是非常良好的。
好吧,那她再宽容一次,假装没注意到问题好了。
傅苒转身回去,把书案上堆叠的书卷笔墨向一边挪开,给他清出一片位置。
她本来想自己另准备一张桌案,但是晏绝坚持表示她可以就用这个,在他坚持之下,最后就没有再放了。
想想也还是很合理的,毕竟他们是夫妻嘛,虽然不知道其他夫妻会不会共用一张书桌,但晏绝反正一向是需要顺毛哄的。
“苒苒,你在做什么?”
晏绝很快回房间换好衣服,走到她身边坐下,视线落在她铺开的信笺上。
傅苒忙着落笔,连头也没抬:“写回信呀。”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收到了崔姐姐寄给我的信,她从外地转托谢府寄过来的。崔姐姐说她夫君被调去了益州外任,现在在那边过得很好,问我怎么样。”
晏绝的脸色忽然有些僵硬:“……你已经知道她去了那里?”
“当然知道啊。”傅苒终于搁下了笔,侧过头看他,满脸理所当然,“我回谢府的时候就问了刘夫人,她早就告诉我了。”
他眸光一动,小心道:“那你会想见她吗?”
“这个,还好吧。”她想了想回答。
要是能见到崔鸯,当然会很好,但是见不到也没关系,只要知道对方过得幸福就好了。
傅苒想起刚刚在信上看到的内容,语气轻快:“崔姐姐在信里说,那边山很多,风景也特别好,她夫君每逢休沐就陪她去游山玩水,她很喜欢那边的生活。”
崔鸯本来就喜欢山,而且父亲故去之后,洛阳虽然是家乡,但对她来说也是伤心之地,何况还有那么多免不了的纷扰,能够到山水之间改换一下心情,也算是相对好的安排了。
她由衷感慨:“这个调动可真不错,正合崔姐姐的心意。”
晏绝慢慢放松下来,低声道:“那便好。”
那个崔氏女已经占据了她太多时间,所以他才会把人调走。
现在看来,走得越远越好。
在外地的朋友是暂时见不到了,但傅苒自从回来洛阳城,就没再和近在咫尺的苏琼月见过面。虽然系统并没有催促她,应该没有大事发生,但她还是很关心女主的情况的。
她考虑了一会,提议道:“过两天,我去城外看看苏姐姐吧?她回京之后,我们就一直分开,这会应该和家人也叙得差不多了,我可以去拜访她。”
晏绝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好,我陪你去。”
80-90
第81章
苏家在城西的庄子,平日里一向幽静,从没有来过如此多的贵客。
门上的阍者忙得直冒汗,盯着眼前清河王的车架,更是发怵,连脊背都绷直了,生怕自己忙中有丝毫怠慢,惹来贵人的不快。
但和门庭的局促不同,内室的气氛倒是显得很宁静,轩窗半启,只有微风拂过廊下的竹帘,发出细碎的轻响。
“苒苒,你婚后过得如何?身体怎么样?阿真他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受伤?”
傅苒刚见到苏琼月,还没来得及问她的近况,就被她急切地抓住了手,跳过寒暄直入主题,好像早就知道了结婚的事情。
她被这一连串的追问砸懵了:“没……没有啊,他为什么要欺负我,而且我怎么可能受伤啊。”
结个婚而已,哪里有那么夸张。
不过,没想到苏琼月原来已经听说了婚事,那她就正好不用解释了。
苏琼月似乎不可置信,紧紧盯着她的脸,仿佛在辨认她的表情里是不是带着勉强:“是吗?当真如此?”
“真的啊。”傅苒纳闷地再三保证,“我现在挺好的,一天能吃三碗饭呢。”
苏琼月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扑哧笑了出来:“果然还是你,一点没变。”
因为这一笑,她紧绷着的神情终于松了下来,眼角眉梢染上了几分温柔之意。
眼见气氛舒缓,傅苒试探着问:“苏姐姐,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有欺负我啊?”
这些天见到其他人,没有一个不是带着那种欲言又止的同情,她感觉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经快变成忍气吞声的悲惨受害者形象了。
天知道晏绝每天在她这里都是怎么装可怜的!
苏琼月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她迟缓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道:“只是因为我这些天一直没能见到你,所以容易胡思乱想,没有什么要紧的。”
原本要说出先前去见她时发生的事,可是话到了嘴边,苏琼月又还是放弃了。
她早已经不是天真的孩童,明白人与人之间,有时需要保持一些善意的距离,既然傅苒没有受到伤害,那她宁愿把晏绝那些令人不安的话埋在心底。
有些可提可不提的东西,说得太过于赤裸,反而会影响夫妻的感情,譬如……她与萧徵之间,不就常常如此。
失望,总是在清醒中累积的,越清醒,反而越痛苦。
“苏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傅苒能看出来她的犹豫,不免心生疑惑。
但经过这些天的铺垫,她貌似已经被锻炼出心理接受能力了。
就算苏琼月现在告诉她,晏绝其实在别人眼里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反派形象,她估计也不会觉得太惊讶。
因为好像,她所认识的晏绝,并不是原著里,或者传言里的那个人。
他就是他自己而已。
可苏琼月却并没有回答,反而脸色一变,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紧要的事,一下子站起身来,面露慌张。
“糟了!景逸他……他肯定是因为我的话也误会了,既然是这样,得赶紧去找他说清楚才行!”
傅苒被突然切换的话题绕晕,一时愣住:“……谢公子?他也在这里?他回来了?”
她都还不知道谢青行已经回到了洛阳呢,居然一转眼就到了苏家。
不过仔细想想,站在谢青行的角度,倒也可以理解他刚回来就马上找苏琼月的举动。
可是这和她跟晏绝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但来不及解释,苏琼月牵着她匆匆往前院奔去,越靠近前院,空气中越是弥漫着无形的紧张,隐隐传来骚动。
下人们屏息低头,大气不敢出,几个苏家人正围在庭院中央,尴尬地劝说着:“误会,肯定都是误会,谢郎君千万别冲动啊!”
傅苒被苏琼月拉着从人群缝隙中穿了进去,才看清楚是怎么回事。
本来应该好端端被宴请的晏绝,竟然半倚在一张翻倒的矮几旁边,显然被人刺伤了。
他左手正按在了肩头上,见到她的瞬间,他捂着伤口的手背浮现出青筋的痕迹,鲜红刺眼的血从指缝里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傅苒心中一紧,毫不犹豫地就要朝他跑过去。
但有个人扑过来抱住了她,苏琼月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克制的担忧:“苒苒!”
这熟悉的声音和动作制止了傅苒,让她冷静了一点。
她看到这里没有刺客,也没有激烈打斗过的痕迹,而手里握着染血长剑,神色中压抑着隐隐怒火的人……
是谢青行。
阔别好几年,比从前显得更成熟的谢青行。
谢青行变了很多,但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如同兄长一样带着担忧的包容,毫无责怪的意味。
“阿苒,关于这桩婚事,清河王是否真的强迫于你?”他看到两人进来,神色肃然地转向傅苒。
“如果你不愿意,无论什么时候,谢家都不会低头。”
说到这里,谢青行向她伸出那只未持剑的手,语气坚决道:“我只问你这一句,只要你说不是,就跟我回去,我会带你走。”
苏琼月迟疑了一瞬,抱着她的手臂忽然也更紧了几分:“不必有其他的顾虑,你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决定,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苒苒。”
一声低唤从身后传来,带着明显的虚弱气音。
晏绝半倚在狼藉中,定定地看着她,他的脸色在日光下愈发苍白,黑发微乱,衣襟染血,因为这份少有的狼狈,竟然莫名显得有点可怜。
他没有为自己辩驳,只是重复地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尾音甚至有一丝轻微的颤抖:“我的伤……很疼。”
“……”傅苒人傻了。
就算在最中二的少年时期,她也绝对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类似漫画或者小说里面那样两个男生为她打起来这种事情。
单是看到这样的情节,她都会觉得想想就很社死,然后快速掠过,就像看原著修罗场的时候一样。
但很不幸,她有生之年居然真的会撞见这种场面。
救大命。
她能不能重新进门啊。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宴会的人群很快被屏退。
内室重回寂静,只剩下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里。
晏绝低垂着眼睫,安静地坐在榻边,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傅苒拿来包扎伤口的药粉和纱布,在他面前坐下,开始清理他肩头的伤口,她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唤她:“苒苒。”
傅苒手上的动作没停,甚至没有抬头看他:“殿下,你……”
“别这样。”晏绝睫羽一颤,眸中瞬间漫上真实的恐慌。
他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放得很低,几乎有点哀求的意味:“别这样叫我,苒苒,求你了。”
傅苒抽出手腕,继续给他上药,她的动作很轻,感觉到他的身体紧绷着,却不敢再碰她。
“那你就可以不在乎我的感觉了吗?”等到裹好了纱布,她才终于抬起头,“今天的伤,你是故意受的,对吧?”
谢青行在苏家找他算账,就算再怎么有理由,顾及苏家的颜面和苏琼月的处境,也不可能不留余地,肯定没有那么冲动。
而且晏绝的身手她又不是没见过,当年在书坊,那个细作猝不及防地突然袭击,他都能躲过去,她不太相信这次就不行。
她想说很多,但是看到他因为失血而过分苍白的唇色,只好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不能相信,看到你受伤,我会很难过?”
晏绝怔住了,几乎有些茫然,满脸无措地望着她。
傅苒不再看他,把药粉和纱布放在了旁边,转过身离开:“我去找谢公子和苏姐姐了。”
*
“……呃,所以说,”她清了清嗓子,干巴巴道,“事情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了。”
坐在谢青行和苏琼月之间,傅苒感觉如坐针毡,硬着头皮解释:“阿真他……真的没有伤害我,一点都没有,你们千万别误会。”
她略带尴尬地说明了一下婚事的前因后果,当然,略过了交换条件的那段。
现在这个古怪的情况是她完全没能料到的,此时,谢青行和苏琼月一个坐在她左边,一个坐在她右边,无端有种多方会审的架势。
但很显然,在跟女主无关的问题上,谢青行没有那么好糊弄。
他听完她的解释,沉默片刻,抛出了最直接的疑问:“阿苒,就在你与清河王成婚的日子不远,我收到了调回洛阳的敕令,这和你有关系吗?”
男主的思路也太敏锐了吧。
傅苒肯定不能说完全没关系,但也没法承认,她选择了一个真假参半的说法:“我是担心谢公子,所以问了阿真关于你的事情,还想写信告诉你苏……告诉你我已经回京了,可能阿真觉得我会想见你,所以顺水推舟促成了调动呢?”
她虽然心虚,但对着男主,还是得强装镇定。
以现在误会的情况,她要是说出最开始的交换,那更要完蛋了,她怕两边在这里就打起来。
跟谢青行的询问比起来,苏琼月要柔和得多,尽管眼神中全是忧心,却关切道:“苒苒,不论其他因素,你是真的愿意嫁给阿真吗?”
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
“当然是真的了!”傅苒忙不迭点头,“我绝对自愿的,一点都没有被迫,千万别担心这个。”
苏琼月和谢青行对视一眼,然后给了傅苒一个安慰的眼神,表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随后,她伸出手,拉起了谢青行。
“阿行,我有话要和你说……你过来一下。”
第82章
直到回王府的路上,傅苒还是生着气,一句话也没有和晏绝说。
到了房间,她直接把人关在了门外,自己收拾了一些东西,准备回谢府。直到重新拉开门,她发现晏绝依然在原地没动。
他被关在外面,就真的不敢推门,只是固执地守在那里,充满委屈地等待可能的眷顾。
一见到她开门,就像下雨天好不容易被捡回家的小狗,期盼地盯着她。
傅苒被这个眼神看得心软了一瞬间,但是看到他衣服上的血迹,怒火又重新冒了上来。
“你让开,不要拦着我。”
“苒苒……”他却寸步不让,在她要走出去的瞬间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气息拂过她耳边,“你要去哪里?”
傅苒心里还憋着气,努力装出风轻云淡的语气:“我去找谢公子了。”
她感觉到环抱着她的手臂僵住了。
“我错了,别这样对我。”
“好啊,”她用力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直视着他,“你错在哪了?”
晏绝顿住,似乎想要辩解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怕惹她更加生气,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傅苒不会因为这点表现就心软,继续道:“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还不如去跟谢……”
她脚下一空,直接被打横抱了起来。
“……你干嘛!”
被放到了床上,陷入柔软的被褥间,傅苒挣扎着坐起身来,更生气了:“你耍赖!”
“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晏绝半跪在床前,低头将温热的唇印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傅苒把手抽出来,他不知所措又委屈地抬眼看着她:“我错在……不应该惹你生气。”
傅苒被气得脑仁疼,她经常因为不理解晏绝的思路而很困惑:“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生气?”
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偏执的冷意,如同浓墨滴入潭水,一瞬间晕染开最深沉的暗色。
但在她面前,晏绝小心地隐藏着,分毫不敢暴露出来:“因为谢青行。”
“跟他有什么关!系!”
傅苒抓住他的衣襟,弯下腰,自己凑近,跟晏绝脸对着脸,努力让他看清她眼里闪闪发亮的怒火:“是因为你啊!我怎么可能因为他生气!”
她就算在现世,也是个公认好脾气的人,从来没有对哪个亲近的人真正发过火,还是第一次被气成这样。
当然,她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毫无疑问都是精神状态相对稳定正常的人,跟晏绝这种疯批脑回路不能比。
可是就算她知道晏绝的童年成长环境比较恶劣,依然不懂,他这种喜欢伤害自己的思路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他不是会黑化吗?不是杀得腥风血雨吗?
结果回回把自己搞得一身血算怎么回事?自己捅刀子算怎么回事?
晏绝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竟然像是不理解她的话:“因为……我吗?”
“不然呢?”傅苒松开了手,结果又被他本能般地握住,她索性不挣扎了,把这个问题说清楚,“阿真,你到底为什么要故意受伤?”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不敢于说出那个答案。
傅苒经过一番折腾,心情比最开始回来的时候平静了一点,她意识到,这个问题一定得解决,不然他还会这样折腾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你告诉我什么,我今天都不会走的。”
这应该是最有效果的保证了。
晏绝握着她的手慢慢攥紧,低声道:“我没有故意……我只是想让你多在意我一些。”
“……”傅苒觉得她好像听到一个很荒唐,但对晏绝来说,又好像很合理的答案,“因为这个?”
她平时难道有不在意他吗?
她这么想的时候,也就真的困惑地问了出来:“我明明一直都在意你啊?”
晏绝没有回答,可是他的眼睛里像是写着答案。
不够,那还远远不够。
他贪恋她身上的一切,她的拥抱,她的亲吻,她的思索,她的见解,她对世人的善意,她笑起来的时候弯着的眉眼,她因为生气而微微皱起眉头的样子……任何的部分,他都不愿与别人分享。
他不敢说出这些,然而眼神里却无法抑制那些缱绻的迷恋,就像无药可救的愚人迷恋刀刃上的蜜糖。
就算那一点甜的代价是永久的伤痛,也全然无所谓。
只要能让她多注视他片刻,再多的伤,或者痛楚,都是不需要在乎的。
傅苒隐约明白了,可她却难以真正理解。
“阿真,不是只有这种办法,让我在意你啊。”她努力去想,“比如说,你以前送给我葡萄的时候,我就很在意……”
说出这些话,其实有点害羞,但气氛到了这里,她还是坦诚地说了,言语涌出来的时候,甚至顺畅得不需要经过思考。
“……说不定我那时候,就喜欢你了,但我自己不知道。”
竟然真的说出了这句话。
傅苒自己也没有想到,表白发生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口之后,她自己都忍不住愣了一下。
但一旦确认心意,她就很快明白过来:“嗯,我一直都喜欢阿真,所以,我才会想要回来见到你。”
在别离的那一天,她对晏绝说下次再见。
那其实不是一句道别,那是个承诺。
她没有违背这个承诺。
晏绝怔怔地看着她,完全陷入了魂飞天外的状态。
仿佛他听到了一个最不可思议,从来没有想到会得到的消息。
见他半天都不说话,傅苒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忍着赧然道:“你、你不给点回答吗?我都已经说,我喜欢你了……”
话音还没有落下,他忽然倾身向前,吻住了她。
这次的吻和之前的都不相同,格外暴烈,又格外温柔。
傅苒很快接受了这个吻,在她能够做到的时候,她也会迎合他,顺从地容纳他的气息。
许久,晏绝才不舍地松开,唇瓣依然厮磨着,不肯彻底放开,一下一下地啄吻着她的唇角。
他的眼底有炽烈的光彩,语气郑重而坚决,仿佛向神明献上自我一样虔诚:“苒苒,我爱你,我永远都爱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始终会如此。”
傅苒抱住了他的后颈,不敢再看他,小声说:“我知道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像是预感到了接下来的事情,但又不想要逃避。
很喜欢……很喜欢他。
缠绵的吻无法自控地继续下去,慢慢变化。
窗外,酝酿许久的阴云终于压下来,下起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雨滴一声声敲打着屋檐和窗棂。
不知不觉间,他单膝跪在床沿上,解开了她的系带,由于这些天的熟悉,动作已经变得顺畅自然,没有遇到一点阻碍。
柔顺的料子滑下去,素纱单衣却还散乱地挂着,若隐若现地露出下面细腻的肌肤,雪白的脖颈上,因为牵连不断的吻而留下发烫的痕迹。
他的亲吻带来混杂着濡湿和热烈的鲜明感觉,一直触到柔软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流连着。
(我写的已经全是脖子以上了,没道理亲都不能亲了吧QWQ)
傅苒有种悬空的不安感,无意识抓住他的手,有点磕磕绊绊地叫他:“阿、阿真……”
“不要乱动,苒苒。”
他的声音有点发闷,还很哑,几乎是气音,伴随着轻微的水声。
她的衣服被细汗沾湿,透过贴在肌肤的纱料后,残余的水渍显得又潮又黏,湿哒哒地粘在上面,有些难耐的不适。
(女主是被热得出汗了,初夏了气温高正常的啊)
“唔……”
她害羞起来,本能地想往后躲避,但晏绝把她搂得太紧,她稍微一动,就怕撞到他还没好的伤口。
他抬起头,鼻尖沾着一点湿意,一双眼睛却显得更加湿润,仿佛湖泽中荡漾的水光。
“苒苒,我好疼。”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放在她的腰上,把她拉近,身体的弧度相贴,傅苒感觉到异常的热度,因为布料已经湿润,感受格外鲜明。
她的脸彻底红了,都不好意思瞥过去。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疼。
“那、那你……知道要……怎么……吗?”
她简直用了豁出去的勇气,才磕磕绊绊地问出来这句话。
对于这件事情,傅苒的实践经验是零,但理论经验,貌似也不能说不丰富,可是方向比较奇怪。
因为除了正常途径尺度的那些以外,她的了解大部分都来自于大学室友强烈推荐的学习资料,而她对此最精通的两个大黄丫头室友,一个是资深人外爱好者,另一个是重度二次元福瑞控。
所以尴尬的是她对小众知识点知道得不少,但大众的反而不是特别熟悉。
这种感觉有点像还没有小学毕业,就已经提前读完了大学预科班,偏偏预科班的知识对她现在的实践毫无帮助。
听到她这么问,连向来对任何事情从容不迫的晏绝也迟疑了一刻。
他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唇角:“……我会很注意,不让你疼的。”
开始的过程漫长又混沌,时间好像被拉长,她原本偏凉的体温都随着升高,晏绝的呼吸越发灼热,连白皙的皮肤上也泛起了惑人的粉红色。
起初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疼,但太缓慢了,几乎没有让人注意到,反而其他的感受更强烈,盖了过去。
因为越来越深入的感觉,她的身体忍不住绷紧,忽然间感到慌张,下意识去牵他的手。
“没关系,没事的,别怕。”晏绝立刻反握住她,十指紧扣,吻上她微微张开的唇。
她在混乱的意识里察觉到,他其实也是一样的紧张,却极力忍耐着。
亲吻是最温柔的抚慰,也让一切变得更浓稠。
傅苒的大脑快被这种无处不在的热意彻底烧成一锅浆糊了,好半天,才听到晏绝黏黏糊糊地亲着她,声音闷闷地问她:“苒苒,还难受吗?”
“不……不是特别……”她动了一下手指,软绵绵地呢喃,“就是太……了……”
她隐隐感觉到传来热量的轮廓,下意识伸手,小心地碰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却感觉他身体微僵,发出一声低低的喘息。
(女主就单纯碰了自己的肚子而已真的没干什么555,已老实求放过)
是她从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仿佛无措,又仿佛有些难受,但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很……诱人。
他又疼了吗?
傅苒在一片混乱中,居然还挣扎着想起他肩上的伤势:“阿真,你的伤会不会……”
“不疼,没关系。”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气息,却不由分说,执拗地贴得更近,也就因此在从未探索过的海域中,沉溺得越来越深。
外面的雨变得更大了,雨声潺潺地流动在耳边,掩盖了室内的声音。
第83章
傅苒从来没有哪个晚上睡得这么暖和过。
像是有个火炉暖暖地烘烤着,从她的脸颊,脖颈,到其他每一寸的皮肤,她甚至感觉小腹处都有满涨的热意。
很暖和,可是,好像有些太热了。
在颠倒的睡梦中,她混沌地动了一下,试图降低一点周围的温度,但刚一动,很快又被牢牢地抱住,和热源没有丝毫空隙。
因为太困,不想再费力气挣扎,所以她慢慢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又逐渐睡了过去。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就是一个鲜明的红痕,在晏绝的锁骨上。
很显然,是她昨天晚上弄出来的。
“……”傅苒不好意思再看了,耳根一阵阵发烧。
昨天做的时候没有太大感觉,因为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脑子被热得不清醒了,好像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表达出来。
她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发现晏绝肩上的剑伤还没有愈合,一定是因为动作太剧烈而崩裂了,纱布上渗出一些红色的痕迹。
但是他还是执意把她拖入黏稠的状态里,一寸也不肯放开。
现在肯定还疼,她不敢去碰那里。
她的手指向下摸索,摸到了他心口的伤疤。
是新婚那天留下的,一条细长的痕迹,和他身上其他的伤痕一起。
她因为这些伤而感到难过。
没有一个正常的,健康的人会这样伤害自己,她并不赞同这样的做法,可是,因为这是她喜欢的人,所以才格外让人难过。
就算知道他一部分的童年,傅苒也很难想象到,什么样扭曲的成长环境,才会让他形成这样自我厌弃的认知。
“阿真。”她伸手抱住他的肩,在闭着眼的人耳边小声承诺,“我也会努力对你很好的。”
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她不可能改变的,但是还未到来的那些,仍然值得期望。
在所有痛苦的废墟上,可以用新的美好回忆来覆盖陈伤。
“……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放在她腰上的手忽然动了一下,昨夜留下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消失,残留的感受让她不由得一颤。
晏绝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半点也没有刚睡醒的迷蒙。
他仿佛完整听到了她刚才说的话,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轻轻地吻着她散在枕边的发丝:“苒苒,这样就很好……不能更好了。”
太过于好的话,他就会越来越舍不得她离开,舍不得结束,他会重新开始留恋人间,直到在那美好的顶端,彻底坠入深渊。
不如她对他坏一些,好让他能够习惯于承受最后失去的痛苦。
最好,就像姑母一样。
她对谁都温柔,即便待宫人奴婢也轻声细语,从不轻贱,哪怕离世多年之后,当初服侍过她的宫女里也依然有人念着她的好。
可是姑母唯独厌恶他。
应该让她对他坏一些,再坏一些……如果他对苒苒来说还能有些许利用的价值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晏绝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情绪,却不受控地延续着亲吻,含住了她柔嫩的肌肤。
晨起的身体如此敏感,他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用微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地唤她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让情绪平息下来:“苒苒……”
感觉到再度攀升的热度,傅苒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你……你是不是错过了早朝……”
“我今天休沐。”他语调含混,不由分说地低语。
很快,她就说不出更多话来了。
等一切结束的时候,傅苒的衣服和床一样,都已经有点不堪入目。
原本素洁的布料被反复揉过,弄得皱巴巴的,藕合色的素纱禅衣更是直接被弄破了,上面沾着污浊,散乱地堆在床尾。
晏绝一向很爱干净,连刀剑上沾染的血也会毫不怜惜地用昂贵的布料擦掉,平时哪怕是外袍上染了一点酒气,他都要特意换下来。
但在某些时候,比如现在这种时候,就变得没有那么在乎。
他好像还有点喜欢把她的衣服用这种方式弄脏,当然,其实一起被弄脏的也有他自己的。
傅苒把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试图那被子盖住发红的脸,结果闻到被子上也有一些微妙的气味。
她捂不捂都觉得怪怪的,只好小声说:“……我的衣服脏了。”
在她窝在被子里不想动弹的时候,晏绝起身下床,从衣柜里给她拿了一套新的衣服。
从成婚之后,或者应该说,从她回到洛阳之后,她的衣服全都是由他准备的,每一件都是。
连同熏香,梳妆用品,身上穿戴的饰品,所有相关的一切,他也都筛选过。
她没有表现出特别偏爱的东西,过几天就不会再出现,全部换成她喜欢的那些。
傅苒其实觉得这稍微有点没必要,但是为了不伤害他比玻璃还脆弱敏感的心,仅仅非常迂回地问了一次。
而晏绝满脸无辜地回答她:“我只是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东西。”
实际上,他早就想这样做,却等到现在才付之于现实。
但对于傅苒来说,她觉得晏绝像在铺一张给豌豆公主提供的床,过分小心翼翼,哪怕一点点硌人的事物都不能存在。
就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的古董珍宝似的。
怪让人发愁的。
比如说现在,他正拿了一条裙子给她。
打开衣柜之后,她还什么都没有说,晏绝就挑出了合适的颜色。
他怎么知道她今天会想穿木槿色的衣裙呢?
但她还没有问,晏绝就勾起唇角,很愉快似地问她:“这个样式喜欢吗?”
她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她说不喜欢的话,他就会拿走,而且记住,下次再也不会做这个花纹和颜色的衣服。
傅苒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诚实地回答:“喜欢的。”
在这种时候,她常常会发现晏绝对她的了解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好像他比她自己都还要更了解她。
话又说回来,虽然昨天晚上已经很亲密了,但在白天对着彼此换衣服这件事情上,她还是有点别扭的感觉。
傅苒先把床帐拉起来,然后才一件件地穿好衣服,系上裙带,把被弄出斑驳痕迹的部位都藏进衣料下面,又重新把床帐拉开。
这时候,晏绝也把衣服穿好了,他在她面前整理仪表的速度向来很快,只有在他不想那么高效率的时候除外。
可是房间里还弥漫着那种让她很想捂脸的味道。
傅苒憋了半天,终于红着脸道:“能不能把窗户打开一会?”
晏绝依言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涌进来,有下过雨之后那种潮湿的凉意,还有淡淡的花香。
雨水没能完全冲走花圃里盛放的香气,只是让它变得更湿润,越发沁人心脾。
就像她发间和身上的香气。
他一边在镜子前给她梳头发,一边心情很好地这么想。
傅苒自觉地坐在妆台前面,已经完全习惯了每天早上走一遍梳头的流程。
虽然晏绝一开始很生疏,但没过多久,他的水平就有了明显进步,现在已经不需要她自己来收尾了。
包括跟晏绝一起生活这件事,她适应得也比想象中快,因为她不习惯被人伺候,而他根本不愿意外人随意进入他的地方。
所以,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两个人独处。
但她很快就发现,经过昨晚之后,平常的行为也会变得有些不同。
也不好怎么形容,大概就是,气氛变得更加黏糊了。
比如,她只是正常地等着他梳头发,在镜子前开始发呆,眼神越来越飘忽,然后就飘到了镜面里,晏绝被映出来的身影上。
他看起来好像处在一种很愉悦的状态,嘴角自然地翘起,唇色嫣红,黑眸里含着潋滟的光泽,连脸上也有明亮的神色,不再是昨天回来的时候那种苍白又惶然的样子。
但是那张面孔无论在笑着的时候,还是不笑的时候,一直都是那么艳丽而惑人。
于是她就这么被诱惑,视线久久流连在镜子里的人脸上,没注意到,他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别这么看我了,苒苒。”
晏绝无声无息地看了她半晌,忽然俯下身,托着她的下颔,转过来,轻柔吻了一下她的眼尾。
傅苒还没回过神来,呆呆道:“为什么?”
他的语气带着笑意,又像叹息:“这样的话,我会……想把你弄哭。”
傅苒:“……”
她刚刚升起来半截的心动感一下子被按了回去。
本来氛围好好的,他的思路怎么又变态起来了。
但是他貌似是真的这么想,鉴于他难得说出真心的想法,所以她也就没有打断。
“其实,有时候,很多时候,我曾经都以为你要哭了。”
晏绝抚摸着她的脸颊,眼神渐渐空茫,他继续道,“可你总是比我想的要坚强得多。”
以至于他偶尔会产生一丝冲动,想要褪下伪装,把他的一切阴暗、困惑、憎恨、痛苦给她看。
却又总是害怕她退缩和离开。
他小心地问,带着一点不抱希望的祈求意味:“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到这个问题上,傅苒犹豫了一下。
她不是不想答应,而是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可以兑现此时的承诺。
“我……”她艰难地开口,却又低下头,“我尽量。”
晏绝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指腹下细腻的肌肤有着雪白的底色,又因为连续的缠绵和热意,泛出淡淡的绯红。
在这样全然无心的引诱下,他又把她抱起,放在腿上,揽住她的腰,勾弄着还没有梳好的柔软长发,无比自然地亲了亲她的脸。
他的神情里没有意外,因为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原本就不敢期望,所以也并不感到失望。
在分离的五年,一千多个日夜里,他一度无药可救地沉迷于和她有关的梦,如同饮鸩止渴。
她对他撒过那么多谎,其中最动人的那个,就是她喜欢他,所以,即便永远沉溺于这样的谎言中死去,也是能够称之为幸运的结局,再没有更多缺憾。
但傅苒并没有意识到,他甚至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最后的收尾。
她就算被圈在怀里,还是显而易见地失落起来,怔怔地问他:“阿真,假设一下,只是假设,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知道了我骗过你很多次,你会怎么样?”
玩弄她散落长发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但很快泰然自若,仿佛在专注地缠绕着她细羽般柔软的发尾。
“那就不必让我知道。”
他的声音似乎还很镇静,听不出什么异样,然而过了一会,傅苒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箍在她腰上的手越来越用力。
身后的人长久没有说话,出乎寻常的静默之后,晏绝才低声道:“苒苒。”
“嗯?”傅苒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对什么事情都很有耐心,只有在……”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把这句话完整说出来。
只有在骗人上面,她从来都不能好好骗到底。
但偏偏,他在自己心甘情愿的时候,一向长于粉饰太平。
第84章
从苏家回来之后,晏绝以养伤为理由,直接开始了病休。
因为和谢青行的冲突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本来就难以掩口,更何况,他对这件事也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
傅苒感觉用不了多久,朝中那些人就要知道,刚从六镇调回来的谢将军和清河王发生冲突,导致清河王伤重告假的事情。简直难以想象谢家人要对此如何想,没准她的受害者形象又要加深了。
不管怎么说,需要晏绝处理的文书案牍最近都送到了王府,多数来自六曹,已经被初步审理过,只等录尚书事的最终决策。
但可能是由于肩上的伤,他写字的时候常常露出忍痛的神色。
傅苒看着心一软,就主动接过了处理文书的事。
事实证明,晏绝并没有太高的自我控制力,严格来说,他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打算重拾起自制意识。
所以经常是她做着做着,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总之就发展到其他方向去了。
而且很快傅苒就发现,他这种行动不能自理完全是选择性的。
每次她不在的时候,他什么都挺好,没看见需要别人帮忙,也从来不叫侍从进书房的门,但她只要在,他就样样都不能自己干了。
她想起了上次被中断没能进行完的谈话。
“你不能总是靠受伤来让我帮你,阿真。”
傅苒考虑了一会,放下手里的纸,转过身,认真跟他沟通。
“这种不好的事情只要变成习惯,就会愈演愈烈的,你得学会制止自己的想法。”
如同人一旦沾染了某些带来刺激的劣习,就会容易沉迷其中,导致阈值越来越高。
晏绝现在从来不会反驳她,每次在被她提醒的时候,他都会直接认错,几乎是百依百顺。
但至于事后改不改,那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但是傅苒觉得这样下去,他会越来越过分的:“你只是为了让我帮你换药,就要故意在肩上被捅一刀,那之后要是我不帮你换药了,你要怎么样?把自己腿打折,然后再来一次吗?”
“那也还是太短暂了。”晏绝轻声答,眸中掠过一丝晦暗的执拗。
他顺势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呼吸着她身上的气息,那么甜蜜的香气,仿佛贫瘠的荒原里忽然开满了清新美丽的栀子花。
在这样心神全然松弛的时候,他那些刻意伪装的克制也会偶然地剥落,露出底下最真实的念头:“……也许,我把自己弄瞎会更好。”
断腿的伤害迟早会痊愈,所以还不足够,不够永久。
盲眼更好……或者他还考虑过,要不要失去一只手。
这样,在她离开他之前,或许会因为心软而留得更久一些,至少,她会有些可怜他吧。
“……”你居然还真的就这么计划上了!
傅苒真的要被他气笑了,有种鸡同鸭讲的挫败感。
冷静,冷静。
她不能和一个脑回路本来就很扭曲的病娇计较。
眼看这个话题是继续不下去了,她从晏绝不知不觉又搂过来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从旁边抄起一沓公文,往他面前重重一放,没好气道:“先看完了再说。”
“哦。”他果真乖顺地垂下眼睫,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继续审阅。
傅苒一开始还很认真地帮他检视那些文书,拿朱笔一列列圈点和批注,后面就不由自主地开始犯困。
字影在她面前闪来闪去,如同花丛里嗡嗡乱窜的蜜蜂,渐渐变得一片模糊。
虽然她是能简单处理公文,但这种事情就像上班,一开始还有意思,太多重复之后就变得有点琐碎了。
另一个主要因素是,她昨晚实在太累了。
仿佛沉浮在潮水飘飘荡荡,时而涌起,时而又落下,虽然在过程中,她其实也没怎么消耗力气,但持续了太久,最后还是累得眼睛都睁不开,直接睡过去了。
“苒苒?”
一只手托了托她的脸,迟疑了一会,又趁机捏了一下她脸颊上的软肉。然后他干咳一声,若无其事道:“你困了吗?要不要回房间睡觉?”
“……”傅苒猛然惊醒,闻言下意识拒绝,“不要!”
好不容易才从床上起来,再接着睡下去,白天转眼间都要过了。
她打起精神,发现案头那块墨锭很快就要耗尽了,马上起身道:“我去找块墨。”
晏绝差点又要跟着她站起,傅苒赶紧按在他没有受伤的那边肩上,把他压回去:“你别动,我自己去就好。”
这个人的不安全感,在那天之后,就像变成了皮肤饥渴症,恨不得一步也离不开,都快成她身上的挂件了。
她揉了揉眼睛,绕过书房中间那座描绘着云山雾海的巨大屏风。
书房空间很大,所以也像卧室那样,用屏风分隔成了两部分,后面除了书架还有一些箱柜,笔墨纸砚什么的都在里面。
这里大部分她都已经看过,但记不清楚墨锭具体是在哪里,凭着印象找了找,也暂时没能找到,最后只好打开了一个眼生的柜子。
看到眼前的景象,傅苒愣住了。
最开始,侍从确实跟她说过,这里的一切都是对她敞开的,没有不能看的东西。
但这个箱子一直摆在很靠里的位置,几乎是被藏起来的,如果不是因为特意翻找,她肯定不会注意到。
她慢慢伸出手,碰到了那些被精心封存着的旧物。
已经彻底干枯的柳枝编环,一盏平平无奇的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绢帕,依稀残留着一点没能完全洗去的污迹。
她先拿起了最上面的东西。
那是离宫的最后一天送给他的香囊。
好好保存着,连丝线的色泽都鲜亮如初,没有任何褪色的迹象。
傅苒忽然发现,其实她留给晏绝的东西,跟他为她准备的那许多比起来,好像只是很少的一小部分。
少到装不满柜子的一格。
但他还是把它们都好好地存放着,藏在不能为人窥见的秘密角落。
“苒苒,你找到了……”
晏绝的话从屏风一侧传来,还没有说完,忽然被扑了个满怀。
他几乎是受宠若惊地立刻回抱住她,下颌蹭着她柔软的发顶,眸子里染上了一点不明显的紧张:“怎么了?”
“阿真。”傅苒埋在他颈侧,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好喜欢你啊。”
“……”
晏绝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明白今天为何有这样的好运气。
但他不需要思考,便无法抑制内心的雀跃,本能地收紧手臂,把她更深地嵌入怀中:“我也是。”
傅苒抱了他一会,然后略微退后了些,仰起脸,凝视着他的眼睛。
她举起了手里的那个旧香囊:“我都没有想到,原来这些东西,你还留着啊。”
就连最初送给他的那个花环也是。
柜子里面有两个柳环,往昔鲜艳漂亮的叶和花都已经枯萎坠下,只剩下干枯的藤蔓。更小的那个,应该是相逢的第一个上巳日,她硬给他套上的。
傅苒有点难以形容她看到这件东西的心情。
还以为,他应该早就丢了呢。
晏绝看到她手里的香囊,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
秘密被猝不及防地摊开在阳光下,他没有话可以辩驳,只能干巴巴道:“……你看见了。”
这就像是他的罪证,本应该好好保管在不能见到的地方,可是,既然他不愿意对傅苒隐藏和回避任何东西,也就无法藏起来。
因为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属于她,本来就应该毫无保留地呈奉于她面前。
然而,他曾经畏惧的,那些震惊或者厌恶的反应都并未出现。
傅苒只是微微仰起头,带着无限的怜惜,在他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得像是羽毛的吻。
“阿真,”她在他耳边说,“别的东西你都留下来了,那还有一件呢?”
晏绝因为这个主动的亲吻,彻底变得魂不守舍起来:“还有……什么?”
所有她送给他的东西,他怎么会还有遗漏?
傅苒朝他眉眼弯弯地笑了:“当然是我的愿望呀。”
晏绝猛然一怔。
记忆仿佛在这瞬间被拉回,如同潮水汹涌倒流,将他带回一个灯火如昼的夜晚。
那年上元,明烛煊照。
喧嚣的人群,璀璨的星河,和灿烂的光火,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眼前只有她虔诚地闭着眼对花灯许愿:“我祝殿下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朝朝如愿,岁岁无忧。”
而同样美好的声音,他曾经以为,再也无法听到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畔响起。
“那时候,我希望阿真往后顺遂无忧。”
傅苒望着他,眼底漾开浅浅的爱怜,“所以,你也要记得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吧?”
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上他怔忪的脸。
有时候,她会觉得晏绝常常表现出来的对生命的漠视,本质上是因为,他内心那种强烈的自毁倾向。
这是一种自然的共通之处。
他都不在乎自己的命,当然也就更不在乎别人的。
所以,她希望他首先学会珍惜自己。
箍在她腰上的力道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温热的唇就覆了上来,含住了她的尾音。
他的舌尖柔软而炽热,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然后得到许可,渐渐变成缠绵悱恻的吮吻。
书房的窗户是开着的,时不时有微风吹进来。
断断续续的阴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风显得微凉,吹得后颈上泛起凉意。
傅苒下意识往他怀里躲了一下,感觉到唇齿间的纠缠略微退开,然后她被抱了起来。
晏绝把他早就批阅完的公文挪开,把她放到书案上,身体贴近,刚好挡住了窗外吹来的凉风。
他借这个姿势偷偷亲了亲她的耳垂,像是找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完全心满意足。
傅苒坐在案桌边缘,双膝自然地搭在他腰侧,小腿悬垂下来,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晃悠,带来一丝令人心悸的悬空感。
气氛有些微妙起来,她忍不住小声说:“那个,你的公文还没有看完。”
晏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很快了,我待会就可以签署完剩下的那些。”
她感受到某种滚烫的热意,指尖蜷缩,声音更小了:“那我们……要不要回房间去……”
“没事。”他的声音已经略带低喘,越来越诱人,“这里不会有人来的,没有人敢进来。”
于是吻逐渐下移。
傅苒无意识地抬手,掌心刚好贴上他的皮肤,她摸到了他身上的伤疤。
之前的几次,都是在房间里,因为她害羞,总是先把灯都熄灭掉。
这还是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她这样近地摸索着他身上的伤,还一边继续。
可是,她的触摸好像让他更兴奋了。
“苒苒……你可以……再往里面一点……”
他发出的声音带着颤,像是难以忍耐时的低吟,因为过于强烈的刺激而无法再抑制下去。
窗外的雨珠在滴滴答答地落下,把园圃里盛放的栀子花淋得湿漉漉的,微凉的雨水渗进了花瓣间,浸出甜甜的香气。
香气遮挡不住地从半掩的窗飘进来,萦绕在呼吸和亲吻间。
她含糊地想。
这场阴雨持续得真久啊。
今年夏天的雨,好像没有尽头了。
第85章
“太后……邀我们入宫赴宴?”
傅苒接到那份还带着宫廷熏香的请帖,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是今天由宫里的尚仪女官送来的,附了一份礼单,基本上是些常见的皇室赐物,锦缎香料之类的。
帖子的内容她也刚刚看了,说是太后准备设一场小型的家宴,听说清河王伤势终于痊愈,邀请他和王妃一起去。
晏绝从她身后接过那份帛书,不以为意地扫了一遍,就不再看,随意揉捏成一团。
“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他的声音散漫,好像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傅苒顿时警觉地睨了他一眼:“我要是不想去,你要怎么样,不会再把自己弄伤,然后继续病休吧。”
其实用不着这么复杂,只要遣人去宫里告个病就行。
但主要是她对晏绝先前的行为还心有余悸,总是担心他时不时又给自己来一下子。
晏绝不吭声了,刚才那股漫不经心的气势如同戳破的气囊一样泄了下去。
他不反驳,只是更紧地环住她的腰,像个被训斥也依然固执黏人的孩子,下颔搭在她肩上,半分也不肯松开。
“好了。”傅苒见到他这样,很快就生不起气来,把旧账翻了过去,“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别再故意受伤,我就最喜欢阿真了。”
她捧着他的脸,轻轻浅浅地亲了一下,几乎是立刻被热烈地回吻。
从成婚第二天的觐见后,傅苒就再也没有进过宫,太后这回用家宴的名头来邀请,也算是合情合理的理由。
但是回想起来,她最开始见到郑太后的时候,只记得对方是崔鸯从小的好友,刚刚当上皇后,现在都变成太后了,想想也有种时光匆匆的感觉。
这天因为是家宴的缘故,出席的都是皇室宗亲。
在京城的几位亲王携着家眷依次入座,衣香鬓影闪动,殿内弥漫着清雅的龙涎香气。
郑太后端坐在主位,身边侍奉着的是她的父亲,安定郡公。
这场家宴,明面上只宴请了皇家血脉,但又夹带了皇后的母族郑家,里面抬举的意味不言而喻,不过在座的人大都心里清楚,就算知晓,也不会有人特意点出来。
太后先是笑着寒暄了几句,瞥向殿宇的雕梁画栋,不经意般叹了口气道:“先帝崩逝,转眼已过数载,这宫苑历经岁月,免不了有些地方年久失修,尤其是东边的几处楼阁,梁柱朽坏,早晚是要动工的,不若今年便拆了重建。”
晏绝坐在傅苒身边,把她垂下来的衣料搭在指尖,随意把玩,听到这些,他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
太后仿佛未曾在意,语气带着哀戚继续道:“说来惭愧,先帝去后,我这未亡人日夜思念,近来更是噩梦频频,总在梦中见到亡夫身影……想是他泉下仍有心愿未了,我便想着,在永宁寺为他做一场盛大的法会,也好稍慰其灵。”
说着说着,郑太后眼圈竟然微微泛红,显出几分真切的悲容来。
在座不少人知道,太后当年并不得宠,而皇帝真正的宠妃早已经在他之前就命丧黄泉,是以太后说这番话,其中真假难说。
但法会是冠冕堂皇的事,于情于理,自然都要附和,所以一时间,附和声此起彼伏,气氛带着恰到好处的感伤。
晏绝的视线终于从傅苒身上短暂地移开了片刻,似笑非笑地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回他勉强一笑,居然比平时要镇定几分,似乎是提前演练过。
这一番作态,从特意为之的家宴,到另有意图的话锋,都是在各个不同方面来试探他。
其实这些试探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最真实的目的,无非是试探他是否真有僭越之心,如果有,又打算如何为之,是否真有能力为之。
但郑太后比不上苏太后和保太后中的任何一位,她生性畏怯,从咸阳王身陨的那场血宴后,就怕他怕得要死,哪里有这样的胆量来计划这些。
他的目光从座间其他人那里扫过。
是郑太后的父亲,还是宣称避世的北海王,或者是他其余的亲人?
那也无所谓了。
他原本不在乎危险和死亡,但现在,他已经有一个确凿无疑的活下去的目的。
在苒苒想要杀了他之前。
他不会死在别人手里。
开筵时,男女宾席之间用许多扇精美的云母连屏相隔,透出对面模糊的人声和光影,宫女手持拂尘侍立在连屏两侧,银丝在灯光下微微闪烁。
傅苒坐得离郑太后很近,对方也似乎对她格外留意。
等到布菜完毕,太后便侧过身,脸上堆起亲切的笑意,柔声提起了话头:“我仿佛记得,昔日在宫中时,清河王妃与苏家的三娘子很是亲近?”
傅苒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还是坦然道:“是啊,我和苏姐姐相识很久了。”
太后发出一声叹息:“听闻苏娘子已经平安归来,实乃幸事,近来南朝那边,颇不太平,听闻是出了些不小的变故。”
傅苒闻言一愣,下意识追问:“什么变故?”
她和苏琼月离开这才几个月吧,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完全没听说过?
“哦?王妃竟不知晓吗?”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讶异,她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如同分享一个不便张扬的秘密:“南边的消息传到这北地,未免也不太确切。但我依稀听闻,建康宫发生了一场不小的动荡……具体经过不甚清楚,只知道事后,那位皇帝便宣称退了位,成了太上皇,而太子已然登基为帝了。”
傅苒端着的杯子放了下去,有些茫然。
太子……萧徵?
太后的言辞相当含蓄和隐晦,但其中的意思是很明确的,她很容易解读出来。
是兵变?宫闱倾轧?萧徵逼迫他的父亲退位了?
在建康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萧承业一方面不得不承认萧徵是他最优秀的继承人,一方面却又对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儿子充满了忌惮与猜疑。再加上他还有两个幼子,过几年也未必不会再有后,因此一直对太子萧徵处在一种既防备又控制的状态。
而萧徵,据她所见,对于自己曾经被父亲留在北方的事情,和后来的种种提防,也不见得心无芥蒂,只不过他向来隐忍,从不表现出来而已。
太后捕捉到她神色中的轻微怔忡,眼底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傅苒很快回过神来道:“建康的事情,只是南人的内务而已,太后何必为这些而多虑。”
不管怎么说,太后提起这件事肯定是带着探究的意味,所以她装作不关心就是了。
她曾经离开过洛阳的事情,不可能完全得到隐瞒,而且苏琼月回来,晏绝又光明正大去了驿站见她,肯定会有很多人知道。
虽然不太清楚晏绝到底是怎么搞定这些事情的,但相关的痕迹,太后肯定是了解了一些,所以才想试探她和建康的关系。
郑太后也没有继续下去,顺势笑道:“正是,这些南边的消息,不过是供人茶余饭后闲谈一番罢了。”
整场家宴维持了一种虚有其表的其乐融融,觥筹交错,一直到夜幕降临时结束。
回府的马车在夜色里辘辘前行,傅苒还想着刚才的事情,顺便对晏绝说起了太后和她聊的话题。
“萧徵也太能隐瞒了吧?我觉得,当时我和苏姐姐还在建康的时候,他应该就快策划好这场政变了。”
不得不说,萧徵这几年作为太子很有建树,在打败成都王的战役中也立过功劳,因此逐步建立起了威望。但萧承业提防他,一直把禁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做到的。
但她思考了一会后,发现身边的人陷入了异常的沉默。
他一直都没有回答。
平常晏绝是不会这样不回答她的,只要她和他说话,就算是没什么意义的闲话,每句也都一定会有回应。
但他此时抿起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缠绕整理着腰上的丝绦,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显而易见,他的情绪变得有点低落。
车厢里的琉璃灯映在他脸上,光影明明灭灭,侧颜依然那么精致柔和,但又仿佛藏在了阴影里,无法看清。
傅苒马上意识到,那个可能的导致他闷闷不乐的源头。
她提到了萧徵。
可是她说的这些其实只是就事论事,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和讨*论八卦没有任何区别,跟是不是萧徵也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真,我不是对萧徵有什么格外的关注,只是因为……”
傅苒原本下意识就要解释,但将出口的瞬间,有个念头使她顿住了。
她想看看,如果她放任误会的话,晏绝对此会怎么反应。
他压抑得太久了。
她能看出,他很在意当年她和萧徵离开的事情,时至如今还是在意。但除了那次,看不出来他有没有完全相信的解释以外,他从来没有问过哪怕她一句。
这很不正常,很不合理,很不对劲。
就像把气球压缩到不能再压缩的地步,它就会忽然爆裂开来,造成伤害一样。
她需要知道,晏绝忍耐的限度到底在哪里。
只有当她触碰到那个界限的时候,才会真正触碰到他不肯轻易暴露的内心。
第86章
永宁寺内,梵音低回,檀香袅袅。
为先帝启建的法会庄严而肃穆,僧众合十低诵,金身佛像在缭绕的香烟间俯视着众生,显得宝相庄严。
太后当时提起这回事的时候,晏绝本来没有多大热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回去之后,他好像忽然想到了某个念头,结果最后又还是和她一起来了。
为了彰显法会的重要,永宁寺特意请出了藏在地宫的舍利子,放在铺着锦缎的莲台上,供人参拜。
住持讲述了它的来历:“此乃前任住持妙空大师所遗,大师离世前云游弘法,圆寂于异乡,其舍利辗转千里,方得归寺供奉。”
傅苒听了一会讲经,好奇地望着莲座上方:“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啊,我只是听说过,从来没有看过。”
晏绝勾着她的手指一动,转过脸道:“你想看看长什么样吗?我可以去和维那僧说……”
“别别别。”傅苒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赶紧摇头。
她不想添那么多麻烦,而且也没有真的很想去观察人家的遗物:“我只是觉得,死后作为骨殖留存在世上,还常常被请出来给别人瞻仰,感觉好奇妙啊。”
晏绝并不相信这些所谓的佛性,对参拜什么舍利子更没有兴趣。
“如果骨灰对活着的人还有意义,那就已经很好了。”他凝视着她的侧脸,轻声道。
他漫不经心地想,如果他哪天死了,烧成骨灰,也可以送给她吧?
那么她余生就能够带着他身体的一部分,继续生活在这人世上。
这样的话,想想真是让人期待啊。
晏绝勾起嘴角,紧紧抓住她的手。
前面人头攒动,诵经声,低语声和脚步声混成了嗡嗡的声浪。
傅苒很快就有点受不了吵闹,拉着他去后面。
她和苏琼月之前在永宁寺住过一段时间,虽然过去了几年,但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景致依然是一样的。
尤其是到了客舍区,她发现每个地方都似曾相识。
“这里是我和苏姐姐之前住的那一片,穿过去的竹林也还在,银杏树又青了……”
傅苒仰起头,高高的树上,枝叶透着新绿,叶片被西斜的日头镀上了一层薄金,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着,沙沙作响。
晏绝给她捻下一片落在发间的银杏叶,见她望得很久,眸光微闪道:“你喜欢银杏?要不要在王府里也种一棵?”
“啊?”傅苒转过头看看他,又看向那棵高树,“但是长成这么大,需要很长时间吧?就算现在种,等我们看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晏绝低笑一声,语气轻松:“我们可以把这棵树直接移栽过去。”
“……”
傅苒没好气地拍了他的肩头一下。
“你够了,我可不想祸害人家植物,它长得好好的,干嘛要到处挪动,挪开挪去很容易枯死的。”
她发现,现在只要是她多看了两眼的东西,晏绝都想给她安回家。
但其实她只是单纯好奇,或者表现对美的欣赏而已,完全没有要占有的念头。
为了及时掐灭他这种危险的想法,傅苒牵着他离开了树荫下,走到院墙边,她目光一转,刚好看见墙角下有个毛茸茸的影子闪过。
一团体态丰腴的橘猫悠闲地从他们眼前走过去,肚子圆滚滚的,步伐不紧不慢,有种寺中岁月静好的清闲感。
永宁寺有猫,而且多数很亲人,傅苒记得,她和苏琼月住在这边的时候,经常拿没吃的斋饭或者糕点来喂它们。
可惜今天她找了找,身上没有食物,干脆蹲下去,学猫叫的声音哄它:“喵——”
她其实很少在别人面前这么逗小动物,因为总觉得有点害羞,但是现在越来越习惯和晏绝在一起,导致她经常就忘记这种边界了。
随着她蹲下的晏绝长睫一颤,几乎是有点惊慌地看着她,面上泛起一丝绯红。
橘猫闻声停了下来,圆溜溜的眼珠转向她,歪了歪脑袋,好像很惊奇她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傅苒见到有希望,顿时受到鼓舞,又学了两声猫叫:“喵喵?过来呀。”
橘猫似乎有些意动,试探性地朝她挪了两小步。
它逐渐走近,完全吸引了傅苒的关注,她光顾着看猫,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其他。
晏绝转过头,目光凉凉地扫过那只猫,眼底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敌意,无声无息地拿起一粒小石子。
猫仿佛感觉到了这种近在咫尺的威胁,警惕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再也不肯向前了。
傅苒狐疑回头:“你刚刚怎么了吗?”
晏绝无辜地对她一笑,艳丽又温柔:“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的袖袍垂下,遮挡了手,连同盖住了藏在手心里的小石子,硬物硌在掌心,尖处带来刺痛感。
但他依然紧紧地藏起,把一切痕迹都掩埋得密不透风,连指缝间的一丝空隙也没有显露出来。
“……”傅苒默默回过头。
她明白他肯定做了什么,但如果她现在问,晏绝也只会认错,然后继续装下去。
他这种死忍着不说的性格真是让人头疼。
橘猫后退两步,敏捷地一转身,拖着蓬松的大尾巴,飞快地溜走,消失在了通往佛塔的方向。
傅苒感觉它多半是被晏绝吓跑的。
但鉴于他确实也没伤害猫,唔,还是不要随便指责他了。
她家一向奉行鼓励式教育,更何况晏绝在她的夸夸下已经有了巨大进步,显然这种相处方式是很有成效的。
她拍拍灰尘,站起身,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撸不到猫咪了。”
晏绝见她还念念不忘地盯着猫消失的方向,迟疑了一瞬,攥紧了她的手:“待会……有个惊喜。”
“惊喜?”傅苒马上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盯着他,“是什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微微俯下身,停在她面前,一副讨吻的姿态。
傅苒很自然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得偿所愿,带着眷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这句话说得没错,傅苒确实很快就知道惊喜是什么了。
用过斋饭,暮色已经沉下,霞光的另一边,天边渐渐染上墨蓝色。
今夜是上弦月,光辉黯淡,衬得漫天的星辰更加璀璨夺目,银河从浩瀚的天穹上垂落,笼罩着下方的洛阳城。
傅苒爬了好几层楼,累得有点喘气,但看到这样的景色,还是惊喜地跑上前。
“居然能进来!”
她上一次登上九层浮屠,还是苏太后寿辰的时候,当时因为随行的人太多,也没到塔顶上来看。
而且后来,苏太后认为佛塔太高,可以窥见皇宫内部,所以就一直把这个地方关闭了。
她忍不住回头看晏绝:“说起来,你怎么拿到的进来的钥匙?”
晏绝迎上她的目光,轻轻一笑:“住持给我的。”
他说得简单,省去了交涉的过程,但傅苒感觉这事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也不再追问,踮起脚尖抱了他一下,真心实意道:“我很喜欢这个惊喜,阿真最好了。”
晏绝沿着她的脚步走上前,给她挡住吹来的夜风,眼底泛起柔软的涟漪:“不近点看看吗?这里不会有别人来打扰,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傅苒点了点头,拉着他一起伏在边缘的栏杆上。
视野中,在高塔下方,城里的屋楼房舍如同画卷一样铺陈开来,笼罩在朦胧的晦暗间。
只有零零星星的灯火,渐次亮在无边的夜色里,或黯淡,或璀璨,断续相连,勾勒出一个偌大城池的轮廓,仿佛湖水里映照出天上星河的影子。
自北向南,从邙山到洛水,她曾经记忆中的那些街巷坊市,此刻都历历在目。
她出神地感叹:“真漂亮啊……”
晏绝伸出手,帮她勾起鬓边被夜风拂乱的发丝。
她的裙裳素洁,被风吹起翩跹,在这高高的浮屠上,如同降临尘世的菩萨,怜悯地俯视着脚下苦海挣扎的众生。
然而越是美好,就越是容易逝去,越是难以挽留。
他甚至没有看底下的景色一眼,继续贪婪地凝视着她,如同信徒仰望唯一的神祇,一刻也不想移开。
再如何恢弘的景色,对他来说,都只是景色罢了。
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他难以辨识美丽与否的区别。
只有引起她注目的那些,才有所特别。
如果这些足够美,或许能让她在这里多停留一刻吗?
那就多陪他一会吧,哪怕是多一刻也好,不要马上离开。
“阿真!”傅苒忽然兴奋起来,一只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指向城池里的某个位置让他看,“从这里可以认出来,那里是我们的家欸。”
晏绝微微一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在无数明明灭灭的灯火中,的确有一片区域,或许不算最明亮,落在眼中却最清晰,让人一眼就可以辨识出来。
他们的……家?
这个音节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令人心动。
原本那里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空荡荡的王府而已,一具毫无生气的华丽空壳,别无他物,放在哪里都没有区别。
但现在,这个词,和这片地方,都因为她而开始变得特殊。
“对了,还有那边,好像是谢府的方……”
傅苒话音一顿,撑在栏杆上的手忽然被握紧,同时,唇上覆上一片温热。
过了短暂的片刻,晏绝放开了她。
他现在常常这样,时不时就会突然凑上来亲她,但也不会像刚开始纠缠那么久,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她还存在,确认她在他可以接触到的位置。
只要她一会不给他回应,他就会开始用这种方式寻求存在感。
傅苒越来越习惯了,甚至被亲完后,有时候还能想起刚刚在说的话题。
“我刚才看到谢府了,说起来,从谢公子回来,我一直没回去看过……啊!”
这回她话还没说完,就猝不及防地被他在手腕上咬了一口。
咬得倒是没多重,但留下了一个齿痕,可以感受到咬她的人的微微怒气。
“你……”她又羞又气又不好意思,飞快地抽回手,“你有话就好好说,不许、不许老是咬我。”
晏绝抬起头,润泽的眸子在星光下显得异常明亮,完全没有愧色,反而隐隐含着兴奋的笑意:“你也可以咬我,苒苒……”
他伸出自己的手腕,递到她唇边,带着蛊惑的意味:“想咬哪里,怎么咬都可以。”
傅苒:“……”
他的语气听起来怎么还怪期待的。
变态啊!
她才不要做这种鼓励他的事情!
还没反应过来,晏绝忽然捏住她的耳垂,轻轻揉了一下。
不疼,但是让她不自觉一颤。
如果是平时也就算了,在这种情况下,实在太敏感了。
傅苒真要炸毛了:“你又干嘛啊!”
他满脸无辜,一副纯属不经意的样子:“苒苒,你耳朵红了。”
傅苒不想再理会他了,飞快捂住自己的耳朵,转过身去,像受惊钻回窝里的兔子,只留给他一个炸起毛的背影。
他去摸她的头发,被不轻不重地反手拍了一下。
晏绝收回手,乖乖跟在她身后,继续陪她看着浮屠下的那片城池,唇边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很好。
经过刚才那一番搅扰,她彻底忘记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注意重新完完整整地回到了他身上。
本来就应该这样,她不需要在乎别的任何人。
只要看着他就好,只要在乎他就好。
菩萨度化世人,可他并不想成为这微尘众生的一部分,他宁愿是恶鬼,在她面前,心甘情愿披上画皮的恶鬼。
所有人都拥有的,那便如同什么也没有。
他只是想从她那里……得到哪怕一点点的特别。
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
即使是怜悯也好。
第87章
初夏连续的阴雨后,是连续的晴天。
寺院里的早晨格外宁静,隔着窗棂,依稀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时不时参杂着几声鸟鸣。
檐角的铎铃偶然被吹动,叮咚声清脆而悠远。
傅苒还没有梳洗,先随便拢了拢单薄的寝衣,走到窗台边推开了窗户。
天边已经升起了太阳,微暖的风立刻吹了进来,拂在脸上,勾缠着她散下来的头发,让脸颊边微微发痒,却也令人不由得感到心情开朗。
她眯起眼,惬意地感受着这份愉悦,由衷道:“好久没有在寺院里休息过了,没想到也睡得挺好的。”
晏绝走过来,给她披上外衣,顺手把被吹乱的头发挽起来。
他环着她的腰,把下颔搭在她肩头上,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一片葱茸的绿意,懒洋洋地轻笑了一声:“这个位置的确很不错。”
昨天夜里,因为在塔上耽搁得太晚,他们最后就没有再回府,直接在寺院的客舍中安顿了一晚。
傅苒不算认床的人,所以睡哪都行,对她没有多大影响。
但顶着夜色,她一踏进这间客房,就发现这地方看着好眼熟。
她视线扫过屋内略旧但整洁的布置,疑惑地睨了一眼后面的晏绝:“阿真,这是我之前住过的房间吧。”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她第二次来永宁寺找苏琼月的时候,曾经呆的地方。
说起来,当时秋天,有一次碰上大雨,她撞到了独自站在雨里的晏绝,收留了他一会,给他讲了农夫与蛇的故事。
嗯……其实还刚好看到了他衣冠不整的样子。
好在她现在已经看过无数遍了,想起来不再会觉得那么害羞,只是有种奇妙的重温旧梦的感觉。
晏绝若无其事地在她身后把房门关上,门栓一锁,里面彻底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是吗?也许是巧合吧,说不定知客僧刚好又安排到了这里。”
“……”说实话,傅苒不是很相信这个巧合。
不过话说回来,他是真的好像故事里的那条蛇。
狡黠,敏锐,很会装可怜,善于捕捉猎物的弱点,在床上还缠得她根本透不过气来。
暖风吹在脸上,她回过神来,耳根微热,听到了晏绝闷在胸膛里的笑声。
他丝毫不在乎自己乱糟糟的里衣下露出的痕迹,只是觉得很可爱似地,亲着她发红的耳朵。
总而言之,从醒来到完全能出门,中间又花了好一阵功夫。
等到终于收拾好,离开永宁寺的时候,在石阶前,却不巧迎面遇上了一个很久没见的故人。
是崔林。
崔林见到她一怔,视线落到晏绝牵着她的手上,稍显迟疑地敛衽行礼:“清河王殿下,还有……王妃?”
傅苒认出人后,也对他打了个招呼:“崔郎君。”
她和崔林本人没有什么交情,但因为崔鸯的缘故,总归算是认识,而且崔鸯现在不在京中,她见到人免不了想寒暄两句。
崔林似乎也有话想对她说,嘴唇翕动了一下,但眼神在她和晏绝之间游移片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傅苒察觉了他的踌躇,轻轻扯了扯晏绝的衣袖。
她勾着袖口,声音轻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小声说:“阿真,你能不能稍微等一下?就一会,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行。”
可能因为今天早上心情好,也可能是因为她再三保证,晏绝总算不情不愿地呆在了原地:“……那我在这里等你,不要走远了。”
傅苒这才向前走了几步,特意跟崔林保持了一段距离。
主要是她太清楚晏绝的性格了,如果凑太近的话,她估计晏绝能直接上来把人从她面前扯开。
“我收到崔姐姐从益州寄给我的信了。”
傅苒不太了解崔林的近况,索性就直接说起了崔鸯的事情:“看起来,她在那里过得很开心,我也为她高兴,她有没有和你提到过自己的生活?”
“自然是有的,我与阿鸯常常书信来往。”提到妹妹,本来也略显局促的崔林放松了下来,语气感慨,“不过,论起这件事,王妃也许是为数不多这样想的人了。”
他这话好像别有含义,傅苒微微偏头道:“为什么?”
崔林的措辞还有所克制,但语气变得有些无奈:“钟允贤是我之友,我知他人品才气都绝佳,可惜此番起始官职不高,且非京官,而是外任。是以即使在崔家内,不免也有人对他心存看轻之意。”
傅苒顿时理解了,毕竟按世俗眼光来看,这样一桩婚姻,虽然说下嫁也不至于,但在崔家其他人看来,多少有点屈就。
“所以,王妃看的是我妹妹是否高兴,而不是她的夫君官职高低,可见是真正的挚友。”
崔林说着,不由露出一丝笑容:“高山流水遇知音,对阿鸯来说,允贤是她的知音,王妃也是。”
傅苒又感觉到了崔家兄妹熟悉的高情商,搞得她都忍不住谦虚起来:“……崔郎君谬赞了。”
说完这些,崔林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踌躇。
“还有一事……说来冒昧,我或许不该向王妃来问……”
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压低声音,欲言又止道:“只是不知苏娘子,她如今可还安好?”
交谈间,后面的低气压越来越明显。
晏绝早就已经等得难以忍耐,眼见两人悄声说了几句,他脚下一动,刚要走过去,傅苒已经结束了对话,向他跑回来。
晏绝立即揽住她,不悦地看了崔林一眼:“他为什么要找你。”
傅苒怕他又整什么幺蛾子,连忙按住他的手臂:“没什么的,只是想找我问苏姐姐的事情而已,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
她本来以为提到苏琼月,晏绝多少会有那么点转移注意。
但他完全不为所动,眼底的敌意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烈:“那他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来找你问?”
傅苒:“……”
她跟崔林能有什么关系,一共没说超过十句话的关系,而且还都是因为崔鸯。
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他也要给自己找醋吃啊?
不对,等等,他是不是吃醋了?
傅苒一下子想起了她的观察计划。
晏绝总是在她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几乎从不直接暴露他的心思。
但她还是感觉到,他存在着很强的竞争心理,或者应该说,有那么一些活跃的嫉妒心,并且是无差别对于接近她的所有人。
本来她以为女主应该算是例外的,毕竟从小到大真正亲近过他的人里面,已经只剩下了这一个,而在他的少年时代里,苏琼月应该也占据了一段重要位置。
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个平安符不再有效果,也就说明,他貌似还是黑化了。
而且跟原著比起来,方向上不知道怎么偏成了这样,黑化得别出心裁。
所以她作为读者的经验也就不再有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心念一转,傅苒忽然踮起脚,双手捧住了晏绝的脸颊,迫使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
晏绝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但很快顺从地垂下眼,水润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你在意他的事情干什么,只要在意我就好啦,我不是说完就马上回来找你了嘛。”她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顺便比划了一个抹除的姿势,“把这个人从你脑子里忘掉,完全忘掉。”
没错,这是她最新想出来的解决方案。
对付病娇就是也要用病娇的思路!以毒攻毒!
这一套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效果。
晏绝紧绷的情绪竟然被安抚了下来,如同春水漫流,露出温柔而无害的模样。
“好。”他低低应了一声,果然没有给行礼告退的崔林半分注意,“我只看着你。”
傅苒用余光瞥见崔林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内心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
她松开捧着他脸的手,声音低了下去,略显迟疑:“崔郎君问起这回事,也不算全无来由,我前些日子的确去城西庄园见过苏姐姐。”
说到这里,她垂下头,脚下无意识地踩住了一颗碎石子。
石头边缘锋利,而鞋底又很软,有轻微的疼。但现在她确实需要一点这样的感觉,来转移注意力。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道是被晏绝影响,还是人原本就有这样的本能,她也学会了用一种疼来掩饰另一种。
傅苒定了定神,继续道:“苏姐姐比在建康时好太多了,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整个人都像被阳光晒透了。”
让她意外的是,苏琼月兴致勃勃地和她聊起了田间地头的琐事,从春耕夏锄到秋收冬藏,她说自己经常在庄园附近走动,看农人劳作,有时候还会挽起袖子搭把手。
曾经的苏琼月,对他人不能说不善良,但无论如何,总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因为民生疾苦对她来说,已经是太久远的记忆,在太后宫苑的锦绣堆里,她只需要当一个天真无忧的贵女,思考着风花雪月的轻愁。
但住在城西庄园的这些时日,似乎在让她重新回到那个更本真的,也许属于她遥远童年时代的自己。
傅苒能感觉到苏琼月心态越来越好,越来越阳光,尽管晒黑了一些,可整个人反而更有生命力了。
虽然和谢青行依然没有完全和好,但这样下去,离她的任务目标肯定不会太远。
可是……她不知道该不该对晏绝说这些。
她在离完成任务越近的时候,离不可确定的未来也就越近。
而那个未来,对他来说或许是残酷的。
第88章
“我的任务为什么还没有完成?”傅苒在脑海中问系统。
苏琼月的命运轨迹早就已经改变,偏离了原定的悲剧结局,在她离开建康的时候,系统说过,她的任务很快就会完成。
但不知为什么,现在还没有结束的迹象,系统也迟迟没有提示她。
尽管,到了这个时候,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到底是希望那道提示音响起,还是更希望它不要到来。
因为一旦完成,离别的选择就近在眼前了。
系统很快回应:【根据实时情感波动分析,宿主当前距离任务的核心目标已经非常接近,成功在望。】
傅苒追问了一句:“具体差在哪里?”
【该问题涉及更复杂的分析,考虑到宿主主观能动性,本系统无法提供具体指向性解答。】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她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晏绝察觉了她的心不在焉,眸色微沉,语气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哄诱:“苒苒,你在想什么?”
“唔……”傅苒沉浸在思绪里,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我在想苏姐姐的事情。”
“不许想她。”他语气陡冷,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执拗,把她的脸转过来,让她直视自己的眸子,“只能想我。”
好吧,果然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风味。
每次她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病态的占有欲之后,晏绝总是能变本加厉,更加刷新她对病娇的认知。
傅苒拍了拍他的手,无奈道:“好了,只想你只想你。”
一登上回府的车,晏绝马上把她整个人拢在怀里,无缝切换成另一种模式,像只受了冷落的猫,下颌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
“我只是想和你多呆一会,不想别人来打扰而已。”
他真的越来越会撒娇了。
傅苒侧过身,回抱住他的腰:“我知道呀,所以我没有不高兴。”
一定程度上,她能理解晏绝的感受。
因为连她自己,有时候也会有种行走在薄冰上的感觉,一旦那脆弱的冰层碎裂,迎来的就是无法预计深浅的未知空洞。
晏绝微微退开些许,又刚好停在她面前。
他温热的气息浅浅拂过,绯红的唇近在咫尺,却不再靠近,仿佛在无声地向她索求一个吻。
傅苒没有犹豫,仰起脸,主动迎上他。
车厢内有些昏暗,四周密闭,和外界隔绝,他们在其中紧密相拥,依恋着对方,汲取着彼此的气息和温度,就像两只在寒冷的冬日里拥抱取暖的小动物。
缠绵的亲吻过后,晏绝的情绪就像被某种温柔的力量抚平了。
像一只被顺毛捋过的野兽,重新变得温顺下来,他无意识地玩弄着她腰间的丝绦和衣带,气流拂过她耳廓:“苒苒,好喜欢你。”
他其实是不常说这些话的。
晏绝不是个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多数时候,他总是极力克制真实的自己,等到克制不住的时候,就会猛然爆发出来。
傅苒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那阿真,你可以告诉我,你对萧徵和谢公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晏绝缠绕着丝绦的指尖蓦然收紧,把柔软的细丝弄得一团糟,半晌,他慢慢放开。
在听到这些名字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涌出妒忌的杀意,如同一种令人切齿的惯性。
即便理智告诉他这些人不值一提,但他无法抑制这种本能的阴暗念头。
“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一次了,我和他们没有其他关系,你还在乎吗?”
傅苒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声音轻轻,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如果还有什么让你介意的,你都可以问我。”
晏绝的语气有些僵硬:“苒苒,我……”
“我知道。”她把额头抵在他肩头上,试图缓解他的不安,“我明白的,但是,如果你有什么担心的,为什么不能问我呢。”
有时候似乎真的很奇怪。
明明所有人都认为,是她被枷锁束缚,但是晏绝却是那个最患得患失的人。
他太不安了。
好像只要她离开,他就会重新失去一切似的。
回到永宁寺的时候,她会想起最开始她所遇见的,那个危险、多疑又充满攻击性的漂亮少年。
和那时候的情况相比,如今所有事情都颠倒了过来。
当时他那么阴晴不定,对一切充满怀疑和戒备,觉得她说的都是谎言,但现在,变成了他努力掩饰自己的真实。
他就像在扮演一个虚构的形象,希望事事都符合她的心意,不敢逾越一步,打破这个虚假但平静的梦境。
但傅苒不想让他总是处在这样惊弓之鸟般的境地里,她需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点。
“阿真,你听我说,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清楚。”
回到王府的庭院里,傅苒拉着他在宽大的花架秋千上面坐下来。
她之前就发现,这个秋千造得特别宽,感觉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坐两个人而设的。
“其实,我本来就有很多对不起谢公子的地方,因为我的原因,他被种了一种蛊,所以才导致后来……”她从头解释了最开始的忘忧蛊问题,以及这个蛊造成的效果。
只是没提系统的部分,把原因改成了她一时不小心的失误。
现在因为情蛊解除,不会再被反噬,她终于可以说出这件事了。
好不容易解释完前面的一大堆事情,傅苒总结道:“总而言之,当初确实是有我的原因,造成了谢公子和苏姐姐之间的误会,不然,他们可能更早就在一起了。”
晏绝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语气微冷。
“是谢青行自己不够谨慎,被人重伤,才会导致后来的事,分明都是他的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正常逻辑吧?
他这很明显已经偏心得有点是非不分,连道理都不讲了。
鉴于之前的经验教训,傅苒选择放弃追究这个小细节,回归主要问题:“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弥补当初的事情啊。”
可惜,晏绝的注意依然完全没有放在她想说的重点上。
他把她垂在膝上的手牢牢握在掌心,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所以说,情蛊只有一份?”
这有什么很重要的影响吗?难不成这种东西还得备份?
傅苒不明所以,但还是确定道:“嗯,是啊。”
他蝶翼般的长睫覆下,敛在沉沉的阴影中,语气平静*得近乎有些淡漠。
“那我若杀了谢青行呢?蛊还能活吗?”
“……”
怎么又走到这一套了?!
看样子晏绝还不是随口一说,好像真较上劲了:“你都没有对我种过蛊,凭什么他可以?”
他怎么一副充满遗憾的样子,难道这是什么很值得体验的好事吗!
“阿真!”她要被气笑了。
但当事人浑然不觉,顺从地应声:“嗯。”
傅苒从他怀里撑起来,坐直身体,双手认认真真捧住他的脸,澄澈的杏眼一眨不眨地对上了他的眸子,表情严肃。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晏绝轻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清凌凌的眼底。
他从来善为说辞,分明有无数种技巧,无数种言语来应对这句简单的问话。可是一对上眼前的这个人,千头万绪的思路顿时不受控地陷入了瞬间的空茫。
像是枝头压满落雪的繁花般,挣扎着簌簌低垂,却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心甘情愿地坠进尘网。
“……是。”
“你这算正常喜欢人的方式吗!”傅苒立刻松开了手,恨铁不成钢似地攥住他的衣襟。
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试图纠正他这种过时的古早病娇强制爱思维:“你喜欢我就喜欢我,需要我就需要我,想让我留下来就要直接说出来,动不动拿别人来威胁算怎么回事?”
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小说里霸总搞追妻火葬场,病娇玩强取豪夺的都容易精神不正常。
她可不想最后发展成小黑屋什么的。
虽然现在的状况,在别人看起来,貌似也已经跟小黑屋很接近了。
晏绝低下眼,脸上的戾气一瞬间收敛,变成克制的委屈:“我不是想威胁……我已经……”
已经没有杀他了。
傅苒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又软又涩,松开了手,抚平他衣襟的褶皱:“阿真,我从来没有和他们有过什么关系,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你以前喜欢苏姐姐,我也没有生气啊。”
“……我没有!”
晏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兽,立刻抬起头,脱口而出反驳。
他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惶恐,急急辩白:“苒苒,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阿姊!”
傅苒不是很相信:“以前西山打猎的时候,是谁故意害我受伤来着?你不是想拆散苏姐姐和谢公子?”
别的或许无所谓,可这件事……的确是他不敢在她面前提及的。
晏绝脸色微白,喉间一阵干涩,挣扎着竭力挽回:“那只是……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在一起……不是因为阿姊……”
“哦。”傅苒依然不信地睨他,“可是当时如果不是因为苏姐姐,你根本就不会管我吧。”
明明最开始认识的时候,都是因为女主才产生的联系,虽然后来……确实就慢慢变了。
晏绝眸中划过一丝幽暗的晦色,如同无法平息的暗潮,他不由分说地吻了吻她的唇角,语气笃定。
“没有别的如果。”
在千万种纠缠的因果里,只要傅苒出现在他面前,他最后总会无法自拔、不可救药地爱上她。
这并非什么讨好的情话,只是出于一个清醒的疯子,对自我恶劣本性的了解罢了。
第89章
车轮碾过沙石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细碎响声。
傅苒掀开帘子,看到苏家庄园的轮廓越来越近,刚放下,晏绝就问她:“我什么时候来接你?”
她想了想,不确定道:“我也不好说,大概过四五个时辰?”
晏绝平静地点了点头:“那就三个时辰后。”
“……”傅苒一时语塞,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我只是去见苏姐姐而已,没必要卡这么严吧。”
他以为这是什么幼儿园托管吗?还得家长赶着时间来接人?
眼看着到了目的地,她没等他起身,果断自己跳下了马车。
落地站稳后,傅苒回过头,隔着还没落下的帘子,对车里的人一本正经道:“那你好好去台省处理公务,不许早来。”
等到马车辘辘远去,她才舒了口气,转身走向苏琼月的住处。
一踏进熟悉的小院,她就停住了脚步,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本来略显空旷的庭院,居然被大大小小的花盆和精心打理过的花圃占据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在阳光下舒展枝叶,虽然还没有到盛放期,但已经显露出勃勃的生机。
傅苒难以置信地望向正在侍弄花草的苏琼月:“苏姐姐,你什么时候开始养花了?”
庭院中的女子闻声抬头,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在日照下闪着微光。
看清楚是她,苏琼月莞尔一笑,随意用手背擦了擦汗:“前些日子,忽然想起姑母以前同我说过的话,便起了心思,试着养养看。”
苏琼月放下手中的小铲,目光掠过那些青翠的枝叶。
她一直记得,姑母临走前对她说的话,那些表面繁盛葱郁的草木,往往是从最不起眼的根部开始腐烂,最终走向凋败。
实际上,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她在宫廷中的十几年,就像一种慢性的腐蚀,让人越来越压抑,越来越小心翼翼。
在这段来之不易的自由岁月里,苏琼月想做点什么,来让自己找到活着的价值。
伯父自然是不愿见她抛头露面做些不合身份的事,偌大的家族也不缺供养她这一份的用度,情愿继续像收藏名贵的瓷器那样收藏着她。
但她不想这样下去,她开始逐渐了解家族名下佃户的收成,学着看些账册,重拾那些管理庶务的门道。
经过这么多事情后,苏琼月不愿意再活在旁人织就的锦绣混沌里,对世事一无所知。
傅苒好奇地凑了过去,裙摆从新翻的泥土上拂过,粘了湿润的气息。
她蹲下身,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一片嫩叶:“这些花都是什么?”
苏琼月的视线落在那株刚刚显出形态的花苗上,语气不自觉地轻柔下来:“是景逸……送我的芍药。”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赧然,“种下的时候,他也帮了我许多。”
不仅仅是种花,还有她去田间了解农事时,那些无声的陪伴和关心。
除了这一棵,院子里还有很多花苗,都是谢青行带来的。
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却一直默默照料着,就像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傅苒闻言松了口气:“这么说,你们现在已经和好了?”
苏琼月的神情有些复杂,她望向那些努力生长的芍药,摇了摇头,又像是点了点头:“也许吧。”
当这些花重新开好的时候,或许他们能真正平静看待彼此吗?她还不能知道。
傅苒明白这不是马上能解决的心结,所以也没有继续追问,摸了摸芍药刚打上的花苞。
“……”苏琼月望着她专注的脸,唇微微一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最近几个月以来,她时不时会听到家里其他人议论,清河王的手段愈发酷烈,牵连越来越广。
与刺杀相关的人或许可以理解,但他掀起的波澜实在太大了些。
她从家仆口中听闻,西市处刑之地,那些青石板的缝隙里,血色已经深深浸透,呈现出洗刷不去的红褐色,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简直难以想象面前这样柔软的人,是怎么和她这个越来越疯狂的弟弟生活下去的。
“日头太晒了,我们进去说话吧。”苏琼月敛去眼底的忧思,伸手轻轻拉过傅苒,引着她走进阴凉的内室。
清凉的阴影笼罩下来,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熏香。
傅苒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稍微酝酿了一会,因为她今天来找女主,主要是为了坦白事实的。
“苏姐姐,”她终于深吸一口气,带着歉意看向苏琼月,“其实谢公子当年会忘记那些事,也是因为我的错。”
苏琼月一脸疑惑,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傅苒继续把蛊的事情说了一遍,她已经和晏绝解释了一次,所以再对苏琼月说的时候,措辞都酝酿过了。
苏琼月听着面露惊讶,傅苒最后道:“……就是这样,真的很对不起,你和谢公子错过,我觉得也有我的原……”
“苒苒!”苏琼月先前沉默,听到这一句,却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神色严肃起来,“你千万别这么想!”
她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带了几分坚定的认真:“关于景逸的事,我独自想了很久很久,从建康那五年,到如今重逢。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在我自己身上。”
傅苒愣住了,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说出了好不容易坦白的心事,苏琼月声音渐轻:“过去,是我太怯懦了,我害怕面对他的拒绝,所以总是不敢靠近,习惯性地选择回避。那时候萧郎君待我极好,我对他……也并非全无动心。”
“何况,即使没有这些,我也不可能嫁给景逸。”她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姑母不愿意我嫁到谢家,她与东郡公兄弟都关系不睦,怕的是刘姨一走,我在谢家的日子不会好过。对我来说,如果是姑母反对的,我便没有办法心安理得接受。”
傅苒没想到她心里已经想了这么多,茫然地攥紧了袖子:“那现在,苏姐姐又是因为什么依然不能接受呢?”
苏琼月低下头,苦涩地笑了。
“世上这样多的遗憾,哪里是说补全就能补全的,时过境迁,景逸不再是从前的模样,而我,到底也不是从前的我了。”
……
日头渐渐西斜,眼看待的时间差不多了,苏琼月把她送到小院的门口。
傅苒刚迈过门槛,几个侍卫就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垂首对她行礼道:“王妃。”
这些基本上都是晏绝的近卫,被派来保护她,或者说跟随她。
多数时候,不管做什么事情,晏绝都会自己陪着她,偶尔没有的时候,也一定会派人保护。
虽然傅苒也不知道在苏家庄园里她会有什么危险,但为了让他减缓一点不安,她还是没有拒绝。
在重重保护下,她终于到主道入口的时候,一辆车早已经等在那里。
傅苒看了一下日头,心想他果然还是早来了。
算了,早来就早来吧,她都习惯了。
她习以为常地进了车厢,在晏绝身边坐下,跟他说了今天看见和发生的事情。
想到满院漂亮的花草,傅苒有些感叹:“苏姐姐现在,应该是越来越接近她想要的那种安稳幸福了吧?”
晏绝牵住她的手,低低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是么?”
她的目标越近,离去的日子也就越近。
不管他如何试图拖延,那一天终究会到来,如同一种漫长的煎熬,逐渐侵蚀着心肺的毒药。
思绪涌起的瞬间,他心中忽而涌出一丝难言的躁戾。
分明只要杀了苏琼月,她的任务就不可能完成了。
她会留下来,但也因此而会讨厌他……可是无论如何,她会留下来。
这个带着血腥味的念头一闪而过,带来心头尖锐的刺痛。
他最终只是闭上眼,静静地吻上她的侧脸。
*
夜色降临。
书房的烛火跳跃着,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傅苒安静地靠在软榻上,翻着自己手里的书,晏绝坐在书案后,批阅堆积的奏章。
他在她面前向来毫无保留,奏章就那样摊开着,她偶尔抬眼,就能瞥见上面的字句。
很多奏章措辞激烈,依稀可以看出,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攻讦的意味。
傅苒看着看着放下书:“这上面写的……”
“都是胡说的。”他一顿,用手覆盖了那些不太好的字样,“别相信他们。”
傅苒当然不会为了别人的指责就说什么,只不过有点担心他。
见她已经合上了书,晏绝索性推开奏章,把她拉过去,依恋地环在她腰身上。
“对了,苒苒。”
他忽然想到似的,像黏人的小动物似地蹭了蹭她的发丝,仿佛在谈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你想做皇帝试试吗?或者太后?若只是皇后……似乎还不太够,但若你喜欢,也不是不行。”
“……”本来以为他要说什么正经事的傅苒沉默了。
这几个职位难不成是可以随便挑选的?
而且像这样僭越大位的事情,你就直接在日常聊天里面随随便便说出来吗!
搞阴谋也是要注重保密的,这完全没有一举一动都会受人关注的忧患意识啊。
她无语道:“你这样会被别人举报谋反的。”
晏绝听到这句话,反而笑了。
他把脸埋在她颈窝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她的锁骨,弄得她有点痒。
傅苒想要退开一点,却被搂得更紧了,他痴迷而眷恋地低声道:“你是在担心我吗?”
……这根本不是重点吧。
他的发丝随着动作扫过,带来更强的痒意,傅苒躲开,又很快被他缠上,最后彻底乱成一团。
“别,别闹……痒……”
她笑着挣扎,不知道怎么的,把他压在了地上,手一时没撑稳,弄翻了旁边矮几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箱子。
哐当一声轻响,箱盖掀开,里面散落出几卷泛黄的纸张。
傅苒刚准备去关箱子,却无意间瞥到里面有件眼熟的东西,她顺手捡了起来,看到上面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和内容,微微一怔。
竟然是她当时留给谢青行的那封信。
可是,这封信怎么会到了晏绝手里?
第90章
烛火在落地连枝灯上微微跳跃,空气里浮动着相拥的暖意。
傅苒放下手里的信纸,心情有点复杂,既意外又不意外:“阿真,你去找谢公子拿了我的信?”
晏绝略微松开她,转头看到那封已经发黄的旧信,顿了顿道:“嗯。”
他不知道又较什么劲,忽然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有些紧,闷闷不乐道:“你走的时候只给他留了信,都没给我写。”
面对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送命题,傅苒已经熟练掌握了回答技巧。
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语气带着安抚的轻快:“因为你比较特别啊,我不是送了你香囊嘛,那可是我亲手做的,别人都没有送过。”
晏绝闻言沉默下来,屋内一时只有灯花燃烧的轻微声音。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腰间隐约可见的香囊上,忽然道:“苒苒,在你的家乡,写信比较重要,还是送香囊比较重要?”
“……我的家乡?”傅苒一怔。
她感觉到了什么,却像踩在流水封冻的冰层上,不敢用力确认。
晏绝声音很低,却有种确认般的笃定:“你真正的家乡。”
这一瞬间的语气,让傅苒完全明白了过来。
她还在心里反复推敲着要怎么坦白这回事,没想到,他竟然已经猜出来她是异乡人了啊。
她定了定神,犹豫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的故事。”晏绝下意识把她搂得更紧,仿佛害怕一松手就要失去,“我找了很多书,哪怕是南方的孤本野史,上面也没有那样的故事。”
即使一点点相似的痕迹,他都没能找到。
她留下的痕迹是如此渺茫和遥远,好像他终其一生,永远都不可能抓住。
傅苒想起她在书房里见到的那些杂谈笔记,恍然理解了某些事情,她心中漫上一丝酸涩,几乎能想象到他翻阅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那种上涌的涩意。
“我的家乡,确实和这里很不一样。”她努力组织着合适的语言,“该怎么形容呢……大概,你可以理解为,是这个世界一千多年以后的样子?”
原本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个故事而已,就像她对他说过的那些故事一样。
可是现在,她已经不觉得这是一个书中世界了。
所有人,所有事物,世界上的运转,都是完整存在的。
晏绝把她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抚过她的长发:“那你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不是会很难习惯?”
傅苒还从来没有跟人谈起过这个问题。
但说实在的,不管谁突然穿到另一个世界,还空降一个连指导都没有的任务,肯定是难免有点慌的。
虽然她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可最开始要适应这里的一切,确实不是个简单的过程。
她抓着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口上面:“是啊,不过到这时候再回想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了。”
不过说起来,除了开始那几次以外,她后来都没有再给晏绝讲过类似的童话或者传说。
“我当时到底为什么会开始给你讲故事来着?”傅苒认真地回想了一下。
晏绝抚摸着她头发的手微顿,心虚般地干咳了一声。
她马上就想了起来:“是因为我晚上碰到你杀了人,而且你杀了人之后还要故意吓唬我!你……气死我了!”
永宁寺的那场夜遇,他就像聊斋里披着绝艳画皮的鬼魅,从满地的血迹间向她走来,那一刻的确让人畏惧。
虽然到现在,即便是想起来,她也不会再感觉害怕。
“对不起,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晏绝认错态度良好,任由她恨恨地在他胸口捶了两拳,不闪也不躲避。
“可是……”他柔软的唇贴上她的眼尾,气息如同轻叹,“如果我是鬼怪的话,那么,你是那个小鲛人吗?”
第一个故事关于他,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她自己么?
在成全了一切后,就化为泡沫,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
他惧怕那是一个将要实现的谶言。
“你为什么不觉得我是救你的公主呢?”傅苒心头一紧,故意反驳,“结局之后,公主不就和王子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吗?”
晏绝无声地笑了笑,亲了一下她的眼睛。
昏黄的烛火下,他眸中水泽潋滟,仿佛落满了细碎的星光。
傅苒不想继续沉浸在这种感伤的气氛里,从他怀里退开,目光一转,顺手拿起桌上的笔。
她努力语气轻快地提议:“别想那些了,要是你对我的家乡好奇的话,我教你一些属于那里的东西吧?”
那是她真正故乡带来的,还没有真正在晏绝面前展现过的事物。
他握住她的手,语气含着缱绻的依恋:“好。”
*
傅苒最近明显感觉到,晏绝变得越来越忙了。
虽然他每次还是一回来就要和她贴贴,但是在外的时间略微变长了一些。
这天直到太阳已经沉下,他才在若隐若现的夜色里归来,径直走向了后室的浴房。
这是比较少见的事情,因为他平时总会先来亲亲抱抱,直到她催促,才依依不舍地去做其他事。
里面很快传来水声,温热的雾气氤氲开来,带着皂角和某种清冽松木的淡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里,模糊了屏风上绘制的山水景象。
隔着朦胧的屏纱,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浸在浴池的水光里。
片刻,水声稍歇,屏风后传来他刻意显得自然的声音:“苒苒,我忘记拿衣服了,你能帮我拿过来吗?”
傅苒站起身,从旁边的衣桁上面取下了叠放整齐的中衣和外袍,从屏风后绕过去。
热气扑面而来,她动作飞快地把衣物放在池边,转身就要走。
右腕蓦然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攥住。
“我就知道……”傅苒无奈地叹口气,有种果然如此的套路感,“你是不是又想让我一起洗?”
池水氤氲如雾,晏绝坦然地伏在池壁上,墨黑的长发如海藻般散浮在水中,水珠顺着他线条分明的颈项滑落。
他毫不掩饰地面对她的目光,漂亮的眼眸在雾气中亮得惊人。
她身上还穿着月白色的衣裙。
但他是全然赤裸的。
“所以,这次的回答是要不要?”他无辜地抬起眼,由下而上地仰望着她,带着点蛊惑人心的撒娇意味。
“……”在答应和拒绝之间,傅苒小声说,“我不想脱衣服。”
虽然他们已经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了,但是在浴池那什么,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笑,胸膛微微震动:“那就不用脱下来。”
话音还没落下,傅苒就觉得腕上一紧,整个人跌进了浴池的水里,水花四溅。
后背撞上他坚实的胸口,温度比池里的水还要更高。
他的唇很快就准确捕捉到她敏感的耳垂,细致地吮吻,然后沿着颈线蜿蜒而下,流连到后颈,再缓缓往下探索。
到了这里,衣服开始变成了阻碍。
但他说不用脱下来,就真的没有试图解开。
她的衣裙在水中散开,层层叠叠的月白轻纱逐渐舒展,随着水波轻柔地荡漾,晕染开深浅不一的颜色,如同清夜间缓缓盛开的莲花。
而他埋首在其间,姿态虔诚而炽烈,仿佛莲座下最狂热的信徒,一寸寸顶礼膜拜他唯一的神女。
“阿……阿真……”
不知过了多久,傅苒彻底失去了力气,软绵绵趴在他胸前,连手指都懒得动了。
她湿透的衣裙黏在两人紧贴的皮肤上,裙带要散不散,随着水波摇曳,不经意间缠绕上了他的腰和手臂,像柔韧的藤蔓。
晏绝一边揽着她,一边轻轻梳理着她贴在脸颊的湿发:“想问什么吗?”
他的心情似乎很愉快,刚才回来时的沉凝感一扫而空,整个人温软得不可思议。
傅苒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声音还是软软的:“你最近……”
她想问他最近到底在做什么。
因为苏琼月和其他人的态度,她心里确实有一些疑虑。
“只是一些必要的扫清。”晏绝很快回答,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苒苒,我保证,我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情。”
他指尖带着水光,轻缓地抚过她微烫的肌肤,就像在描摹一件珍贵瓷器的轮廓。
傅苒发现他很喜欢这样做,尤其是在她睡觉的时候。
她经常一醒来,就发现他早已经清醒,在晨光间安静地凝望着她,不知道已经凝望了多久。
因为未来是不可确定的……当下的每一刻都变得那么值得珍惜,那么值得确信。
所以她默默点了点头,选择不再追问了。
傅苒休息了一会,好不容易恢复了点力气,准备从池水里起来,手肘一动,好像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回过头,看到池边上放着一件东西,是个锦袋。
他的外袍脱在别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带了这个。
晏绝的目光随着她瞥过去,低声哄诱:“打开看看吧?”
傅苒有点疑惑,但还是伸手拿过来,解开系带,里面是很多大小不一的印章。
有玉的,石质的,也有金印,但这倒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举起来仔细一看,上面刻的居然全是她教他的那些简笔画!
什么小鸭子,小房子,小草莓,总之都不是很正经,谁看了都得说句童心未泯的那种。
她说要教他一些属于自己家乡的东西,最后教的是简笔画,其实只是想让他开心而已,可是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刻成了印章。
傅苒看了半天,忍不住笑了:“这么多章,你要用来干嘛啊?总不能真的给别人展示吧?”
这些最多能充当玩具,肯定没法拿来盖文书,不然在正正经经的奏章末尾出现一颗小草莓,那就太奇怪了。
“不会给别人看的。”晏绝拢起她的手指,眼神偏执而专注,“我会把它们都藏起来。”
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能见到,更不能拥有她留下的东西。
只是……这样似乎还不足够。
明明以为,只要接近她,只要留下她在身边,即便只是短暂的片刻,也足以平息他的恶欲。
可是,内心的空洞却变得越来越大,无论如何都不能填满。
仿佛在寻求着更强烈的刺激,唯有更深刻的占有和标记,才能够暂且带来平静。
傅苒察觉到了他隐约的低落情绪,下意识转过头道:“怎么了?”
他低下眼睫,轻轻触碰着她身上的吻痕,声音居然有点失落:“为什么,每次你都没有在我身上留下印记。”
……亏她还以为是什么严肃的问题呢。
何况她明明就有,只不过就是,没有那么明显而已。
傅苒放下那些印章,没好气道:“你这么想留点印记,要不我也直接给你盖个章?”
“好啊。”晏绝居然真的在考虑这个提议,看样子好像还很期待,“可以刻一个私物章,署上你的名字,不过印在哪里好呢?身上会被衣服盖住,还不够明显……脸上如何?你喜欢左边还是右边?”
“……”她被这个逆天的构想震惊了。
以晏绝的疯批程度,但凡能说出来的话,他绝对都是做得出来的,她只要表现出一点这个意思,明天早上没准就会在床头见到这个章。
但她真的没这么变态啊!
他不要脸她还要的!
“你少想点这种东西——”
傅苒气鼓鼓地捏住他的脸,含恨搓了搓,结果发现手感还挺好:“我不会配合的,你给我正常点。”
90-97
第91章
烛影摇曳,床帐间暖意融融,蒸腾着浴后的微微水汽和淡雅的熏香。
傅苒躺进被子里就完全不想再起来,等晏绝坐在床沿上,拿着细软的帨巾,给她一缕缕地擦干濡湿的发尾。
他动作轻柔,偶尔擦过肌肤,带来湿润的触感,擦干之后,还用手指轻轻梳理过,避免长发打成结,直到发丝重新变得蓬松干燥,散落在枕边。
做完这些,晏绝起身,准备给她拉上床帐。
“阿真……你还不睡觉吗?”
她一下牵住了他的袖子,眼皮发沉,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睡意。
晏绝停了下来,抬起手碰了碰她微颤的睫毛,让她痒得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他俯下身,给她掖上被子,低柔道:“再过一会,你先睡吧。”
烛光透过若隐若现的薄纱,从他身后勾勒出轮廓。逆光下,那张艳丽的面孔如同朦胧夜间盛放的优昙花,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他今天总是显得难以捉摸。
浴房里残余的馥郁香气丝丝缕缕地飘过来,仿佛在掩盖一缕难以察觉的,铁锈般的腥气。
但她刚刚去送衣服的时候,其实还是看到了他脱下来的外袍,上面有明显的血迹。
只是她愿意相信他。
傅苒蹭过去,贴在他腰腹处,声音含糊地嘟囔:“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晏绝顺着她的牵引重新坐下来,慢慢抚摸上她的脸颊。
指尖触到细腻的皮肤,已经被蒸腾的热气熏红了,像白瓷上一层浅淡的薄釉。
她很乖地窝在他怀里,像只自投罗网的小兽,眼睛半阖着,是全然信任和依赖的姿态,一点也没有要逃走的迹象。
枕头下是他留给她的那把短刀,触手冰冷,在这温暖柔软的地方,像是一种格格不入的警示。
他的掌心触上刀柄,无声无息地摩挲过去。
在这样无防备的时候,他常常会产生一种冲动。
想要割开脉络,让他那些肮脏的血液全部流出来,想要把血淋淋的痕迹涂抹在她雪白的身体上,像奉上神圣的祭品,看着她水雾氤氲的、脆弱的眼睛……
想把她弄脏。
但他永远也不会这么做,所有人都该死,包括他在内,只有苒苒不是。
她应该纯粹明亮地活着。
他放开手里湿润的素巾,慢慢俯下身,极轻地在她唇上亲吻了一下。
“没什么,那就睡吧,我陪你。”
*
傅苒醒来的时候,天光刚亮,晏绝依偎着她,呼吸轻轻拂过她的发间,能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热意。
他闭着眼,发丝垂在白如冷玉的脸上,显得很安静。
最近他大概并没有怎么睡好,因为傅苒总是一睁眼就发现他醒着,但今天,他睡得很沉,似乎感到安定。
室内有些沉闷的燥热,混合着昨夜残留的熏香。
傅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爬起来,避免惊醒他。她赤脚踩在了冰凉光滑的地板上,悄声走到窗边,想推开一点透透气。
但可能是刚起来,动作稍微急了点,抬头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窗框的棱角。
吱呀一声,刚打开的窗扇又弹回了窗台上。
“嘶。”还是失策了。
傅苒被撞得有点晕,下意识揉了揉额头。
“……苒苒?你怎么了?”
几乎在听到声音的同时,晏绝就惊醒了过来,立刻起身到她旁边,小心地想要拨开她捂住额头的手。
他神色紧绷着:“撞到哪里了?还疼吗?要不要看看太医?”
傅苒差点被噎住:“一点小伤而已……这就不用太医了吧。”
她觉得晏绝实在过度紧张她了。
应该说从建康回来开始,他对待她就一直非常小心。
食物,熏香,衣服,小到一针一线,大到陈设家具,任何她不喜欢的都不能有,差不多连十八层的床垫下的一粒豌豆他也要去掉。
但其*实傅苒并没有敏感到这个地步。
她试图把他过于绷着的神经往回拉:“就只有撞到的时候疼了一下,马上就不疼了,还没你切到手严重呢,别管它了,真的没事。”
晏绝却置若罔闻,瞥了一眼刚才肇事的窗框尖角。
“这种锐利的棱角太危险了,我今天让人开始拆掉王府里的窗户,换成圆窗。”
他顿了顿,皱起眉:“不,除了窗户以外,其他的也应该更换,比如柜子和桌子……”
“阿真!”傅苒忍无可忍地打断,“我又不是婴儿,这就是个意外而已,哪用得着这么夸张。”
她是活生生的人,日常稍微有点磕碰肯定是难免的,何况就疼了一下,也没破皮,淤青都不见得会有,完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难不成他还真要把她当成豌豆公主啊。
晏绝转头看向她,眸子被晨光照得清如秋水,慢慢染上一丝缠绵的执拗:“苒苒,我不想任何事情伤害到你。”
这下傅苒也不能再和平常一样说她知道了。
她挣开了他的手,态度认真起来:“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不需要这样。”
晏绝被她扯开,落寞地垂下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她说的没错,但其实他不是想象,而是渴望。
在一些短暂的片刻里,他会渴望着她能更脆弱,更依赖他,哪怕像菟丝子那样靠缠附来汲取养分。
但她永远不会成为这样的人,因为傅苒就是傅苒。
她看起来那么柔弱单薄,可是从最初的那一面起,就是个意想不到的坚强而有主见的人。
所以他不知道用什么才能留下她。
傅苒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抱起来,放回了铺着软绵丝絮的床榻间。
他跪坐在床边,抱着她的腰,脸贴在她的小腹上。
散开的黑发垂在他肩头,再从后背蜿蜒垂落,映衬着雪白的中衣,如同春水边柔弱的柳丝。
明明是束缚,却不像掌控,更像依赖的姿态。
她隐约察觉到了他这一刻的虚弱,犹豫片刻,手指轻轻落在他紧绷的背上,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真,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担心我?”
“我不是……”晏绝的声音闷在她的衣料间,掩盖了其中的颤抖,“我只是想知道……”
我用什么才能挽留你?
让你留在一个罪恶的,不值一提的,空洞苍白的灵魂身边?
他不是在打造一个牢笼,而是一个安全无害的巢穴。
牢笼是困不住鸟儿的,只会伤害它,他想要让这个巢穴足够美好,才能让人心甘情愿留在其中。
晏绝跪在她面前,仰起的脸在晨光中显得异常苍白,他如同信徒祈求神明,无措地发问:“苒苒,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谢府,我会给你留着谢府,你想要苏家,我会给你留着苏家,你想要崔氏女平安,我会保证她夫君顺遂活着。”
“你还有什么想要得到的?”
傅苒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完全怔住了,茫然地低头望着跪在身前的人。
他牵起她的手,吻落在她微凉的掌心,然后抬眸望向她,郑重而认真,仿佛信徒等待着至高无上的旨意。
凡是她喜欢的一切,全都有意义。
唯有她在乎的事情,才有存在的价值。
他也是一样。
如果她恨他了,他就不必要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不管明面上或是暗地里,想杀他的人多得是,但他只愿意死在她手里,死在他此生唯一深爱的人手里。
对于他这样彻底无药可救的罪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了。
半晌,傅苒才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在一起。
她缓慢地找回声音:“为什么,你想要知道这个?”
晏绝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我……做得还不够好,我不知道,还有哪些我能为你做的。”
傅苒心上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泛起绵密的疼。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他苍白的脸:“你已经很好了啊,阿真,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他沉默片刻,把脸更深地埋进她的掌心,依恋又胆怯地汲取着暖意:“我怕你讨厌我。”
这一刻,傅苒像是忽然明白了,她经常觉得晏绝在她面前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原因。
她想对他露出笑容,但几乎要叹息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讨厌你的。”
因为她在意的是他全部的一切。
无论是那个渴望爱又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孩子,还是后来习惯用笑容伪装自己的少年,或者是现在常常患得患失的,她最心爱的人。
傅苒可以接受所有,因为爱就是这样,她会爱完整的,任何的他。
她只是有些无奈,为他这样惴惴不安而难过。
一种从未有过的遗憾感浮上心头,她终于叹了口气:“说真的,要是我们是青梅竹马就好了。”
就像苏琼月和谢青行一样。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一定能理解他的不安,理解他为什么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
不,应该说,如果是那样,她早就会安慰他,告诉他,什么样是健康的爱。
“……”晏绝贴在她的手心,眼睫颤动着,如同濒死挣扎的蝶翼。
这仿佛为他勾勒出一个美好的梦境,又让他更为惶恐。
如果她从小就认识他的话……那么她会看到他所有丑陋的,不能为人所知的一面。
然而,就像恶鬼无法脱离开自己的画皮,他从来都不敢在她面前失去伪装。
即便如今他暴露出来过的那些,都已经糟糕透顶了,可是,她偏爱什么样的人,他如今至少可以为了她而变成那样。
到那个时候,她或许也会有点喜欢他吧?
第92章
傅苒再次接到郑太后邀宴的旨意,完全没有感觉到意外。
不久前郑太后又邀请了她一次,被以生病的理由推拒了。这次没有邀请其他人,只是她而已,再拒绝的话,面子上有点不太过得去。
车驾辚辚,从平整的宫道上碾过,发出沉闷规律的声响。
傅苒被引进嘉福殿的时候,殿里已经布置好了一席精致的小宴,银烛高烧,映着满案的肴馔。
郑太后一身常服,眉眼间含着笑容,并没有对她特意摆出太后的威仪,反而像个亲热的妯娌。
她挽起傅苒的手臂,引到席间坐下,拉着她话了一会家常,从时令瓜果说到宫里新制的胭脂,言语温软,仿佛只是寻常姊妹间的叙旧。
丝竹声细细流淌,殿内表演的伶人身姿曼妙,舞袖翩跹。
郑太后不动声色地觑着她的侧脸,见傅苒对这些舞乐不是太感兴趣,她眼中掠过一丝隐晦的思量。
片刻,太后放下了手里的玉箸,温声道:“这些歌舞想来也入不得王妃的眼,不如随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傅苒确实看得很无聊,只好礼貌地说:“那就多谢太后的好意了。”
上次家宴,她没有怎么逛宫廷,今天才真正仔细回顾了一遍,其实和永宁寺一样,这里也没有多大变化,五年的时光还不足以刻下深刻的痕迹。
经过碧海曲池,晚风带着水汽拂面而来,池水间漾起了浅浅的波澜,里面倒映着渐暗的天光。
傅苒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这里和从前还是一样啊。”
陵云台也没有变,池水碧绿,年年岁岁,似乎完全凝固了时光。
太后也停在她身侧,目光投向远处水边的垂柳,柳丝低垂,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着。
郑太后不由得轻声喟叹:“还记得我初登后位时,宫中便是这般光景了,如今人已经不复青春年华,朱颜易逝,宫墙却年年都是这样鲜红。”
傅苒侧过头,灯火映照下,太后的面庞虽然敷着薄粉,但仔细看过去,眼角眉梢间却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
她忍不住道:“太后分明还很年轻,为什么会这样感叹?”
太后唇边挂着笑意,怅然地摇了摇头:“和我最初见到王妃相比,早已经老去许多了。”
在一群宫人的跟随下,她们绕过回廊,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略微偏僻的宫苑。
曾经卢充华的住处,现在门窗紧闭着,一片寂静。
傅苒抬起头,就看到了不远处另一座同样沉寂的楼阁,那是以前的宫廷禁地,在华阳长公主住着的时候,被称做椒兰阁。
那里已经解禁,但依旧荒芜着,没有人打理,在夜色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郑太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片地方,今年大约就要拆去了。”
风穿过空寂的庭院,带来一丝凉意,傅苒收回目光,准备有话直说:“太后今日邀我前来,又特意引我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郑太后微微一怔,随即展颜微笑着,眼神里充满恳切:“王妃实在多虑了,我只是许久未见王妃,心中挂念故人,所以想同王妃说说话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我绝无恶意,王妃不必如此戒备。”
傅苒没有拒绝:“所以,太后想聊什么呢?”
“没有大不了的,只是关于王妃的来处,我隐约有所听闻。”
郑太后握住她的手,神色说不出的诚恳,“就算我无意深究,可只想问一句,王妃终究是异国之人,即便清河王如今不怀疑你,以后难道不怀疑吗?我想,王妃还该早做打算才好。”
原来是这件事。
傅苒心想,说得是很对,她听起来也觉得好有道理。
但这就是不了解晏绝了。
他是会考虑这种事情的人吗?别说这种关系,只要他想,就算她真是细作也会解决的。
看到旁边没有人,宫人都离得很远,傅苒叹了口气:“谢太后关心,不过,我其实想问太后,你这几年,真的过得舒心吗?”
郑太后脸色微变,握着她的手下意识一紧:“王妃何出此言?”
傅苒被握得有点疼,把手抽了出来:“我只是觉得,和五六年前见面相比,太后有些憔悴了。”
她觉得郑太后和苏太后很不同,苏太后喜欢权势,也能够把握它们,但是郑太后,更像个被架在了上面,不得不继续下去的普通人。
如同一张绷得太紧的弦,并没有真的多享受这个尊位带来的权势,反而是因此被囚禁着。
郑太后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眼神却下意识避开了她:“近来天气反复无常,或许染了些风寒,让王妃见笑了。”
傅苒没有揭穿这个理由,只是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前段时间收到了崔姐姐的信,她现在和夫君同在益州,过得很舒心,每天都流连在山水间。”
她看向太后,试探道:“太后……是否也曾经想过那样的生活?”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郑太后依然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
她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她过得顺心就好了。”
郑太后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把话岔了过去。
傅苒也就不再追问,和她一起逛了逛,走回了嘉福殿。
殿内的丝竹管弦声,隔着一重重的殿宇,悠扬地飘散在空旷的宫闱夜色里。
几名奉命值守的宫人眼看着清河王走进了北宫,慌忙迎了上去。
为首的女官敛衽行礼,恭敬道:“见过殿下,殿下可是来接王妃的?”
晏绝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重重宫殿:“她去了哪里?”
女官垂首答道:“回殿下,王妃方才随太后陛下往……椒兰阁方向去了。”
他停下脚步,语气淡淡:“她去那里做什么?”
女官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隐隐的紧张:“奴婢不知,也许是听闻太后陛下有意在今年拆去椒兰阁,王妃念旧,想去……再看一眼?”
晏绝唇角勾起,笑容里意味难测:“是吗?”
女官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强自镇定道:“太后陛下所言,奴婢不敢妄传。”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看到眼前的清河王站在夜风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应了一声:“嗯,那就好。”
*
傅苒往外看了一眼,心想晏绝今天居然还没来找她。
他平时约定多久,都只有早来,绝不会迟到的。
郑太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瞥,唇角依旧噙着温婉的笑意,声音柔和:“王妃在等待清河王?”
傅苒也没有掩饰,坦然回答:“是啊,我等他来找我。”
太后见状,随意般地玩笑道:“莫非是我这里准备不周,让王妃思家心切了?”
“当然不是。”傅苒还维持着场面上的礼仪,“太后已经盛情款待了。”
其实晚来些也没什么,说不定是公务太多没有处理完,她又不是非要时时刻刻都和晏绝呆在一起。
只是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不安感,她还是有点想走。
太后看出了她的不安,叹息道:“为了王妃的安全,还是留在我这儿为好。”
这句话明明很正常,却说得仿佛另有它意,让傅苒端着杯子的手顿住了。
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动作不小心弄倒了玉杯,琥珀色的酒液泼洒了在茵席上,如同洇开的血痕。
“太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异常,和禁地的种种情况在她脑海里飞速闪过。
傅苒顾不上礼仪,立刻就要往外跑去。
“拦住王妃!”郑太后的声音瞬间褪去了温软,吩咐宫人,“请她回来,不要伤到她。”
几名女官应声,连忙快步上前挡住了去路。
还没碰到傅苒,旁边跪地侍奉的两名普通宫人忽然挺身而起,拦在了她们面前。
这两名宫女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动作利落,轻易制住了听从太后吩咐的女官。
郑太后脸色一变,眼中流露出惊骇:“这宫中……竟有武婢?”
她对后宫的掌控远不如当年的苏太后,这几年也不过聚拢了一批心腹在自己的殿内,但像这样普通的宫人,很多还是苏太后时期入宫的,她并没有那么清楚。
想到这里,她后背顿时一阵发凉。
清河王竟然连这些人也能影响到,他从苏太后那里知道的,到底有多少?
傅苒没在意郑太后的脸色,看到两名武婢,她就猜出来是晏绝安排保护她的人。
就像那些藏着阴影里的侍卫一样,她只要离开他的视线,就都会有人保护。
也许这像是一种监视,她知道,但没有抗拒过。
其中的一名武婢迅速对她低声道:“王妃请稍安勿躁,殿下已经有安排,只需在此安心等候……”
但是傅苒没有听她们的话。
趁着宫人都被拦住的时候,她提起裙摆,飞快地转身跑出了大殿,跑向刚刚经过的椒兰阁的方向。
还没有到达东边,一股浓烟就扑面袭来。
她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那片被火光照亮的混乱区域。
木料燃烧的黑烟不断从荒芜的楼阁间冒出来,地上有横七竖八的尸体。
在庭院中间,晏绝手握着剑,身上有明显的伤痕,手里的剑尖刚刚穿过一具身体的胸口。
她连喘息都还没有平复下来,急切地叫他:“阿真!”
晏绝回过头,眸中映出她的身影,他愣住了。
如同宿命的轮回,十六年前,他昏迷于一场大火,在这片被烧成废墟的不祥之地。
十六年后,在又一场大火中,却有一个人为他而来。
第93章
数刻之前,椒兰阁。
晏绝走进这片荒疏的旧地。
从苏太后死后,这里不再是禁地,但依然无人看管和打理。
在锦绣繁华的宫廷里,它如同一个陈旧的疮疤,荒草蔓延,檐角倾颓,显现出异常的荒僻感。
他以前不经常敢于进来这里。
母亲的幻象如同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一进来,就好像被那种阴冷的气息缠绕,重新坠回永无止境的噩梦中。
他仰头看了一眼暗淡的夜空,和长着莠草的屋顶。
但是现在看到这里,他只会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见傅苒的时候,她捧着他的脸,把他从梦魇中唤醒。
女孩的指腹柔软,一遍又一遍地说:“殿下,看我。”
那双眼睛含着水乡朦朦的雾气,脆弱又美丽,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任何一场陈年的噩梦。
晏绝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容,随后淡淡道:“我已经来了,你还不打算出来?”
话音刚落下,身后那扇门发出一声吱呀低响,随即被合拢关上,光线骤然暗沉下来,庭院里阴影更浓。
一个因为激动而显得嘶哑的声音从阴影的深处响起:“畜生!你杀我父亲,屠我满门,今日便是你血债血偿之时!”
“常震的儿子?”晏绝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处,语气平淡。
他说出了来人父亲的名字,却不甚在意道:“你叫什么?常震有好几个儿子,被杀的时候,他倒是没有提起过你们,大概是怕我发现,那些人里还有漏网之鱼吧。”
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笑:“如今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寻仇了,是谁帮的你?郑太后的族人?”
阴影中的人似乎被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嘶吼一声,手中的环首刀寒光一闪,带着破风声,凶狠地从背后劈向他。
晏绝手腕微扬,腰间的长剑出鞘,精准地格挡住了那一刀。
他忽然脚步一动,向旁边偏移开。
几乎就在他移开的瞬间,几道蛰伏在更深暗处的人影猛地扑了出来,手中的武器寒光凛冽,从不同的方位向他袭来。
方才出声的男子见状,脸上露出快意,冷笑道:“清河王,你作恶多端,天理难容!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晏绝看了眼手中的长剑,指尖拂过冰冷的刃口,轻轻嗤笑一声。
“就只是用这样一个粗陋的圈套来对付我,看来太后这些年,实在过得太安稳了。”
……
庭院内再度归于死寂,浓重的血腥味逐渐弥漫开来,压过了腐朽的尘埃气息。
最后仅存的男子跪倒在地上,肩头的一个血洞正在汩汩地涌出暗红,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痉挛,连支撑身体都做不到。
他的一只手徒劳地撑在地砖上,随后被沾着血污的靴子踩住。
“——啊!”
一声惨叫,他的骨头断了,发出明显的响声。
晏绝垂眸俯视着他,神色淡漠:“你自寻死路,就怪不得我了。”
傅苒不在这里,他不需要顾忌什么。
在她面前,他从来不杀人,甚至不动手,哪怕是谢青行对他质问的时候,他也一直克制着。
他扮演着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的形象,害怕真实的样子会吓到她。
男子因为剧痛而面孔扭曲,却依然挣扎着抬起头,嘶声道:“你以为这就完了?这座楼阁里面早就被泼满了桐油,一烧起来,必将成为你的葬身之地!”
晏绝不为所动道:“是么?”
男子见他没有反应,咬牙道:“清河王,你就不想想,你为何被引到这里,为什么不猜测是王妃背叛了你?”
一道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他另一只手的骨头也断了。
晏绝眸中划过一丝冷意:“死到临头,胡言乱语。”
“哈、哈哈哈——”
男子已经知道自己要死,却大笑起来,故意放话挑衅。
“太后可是亲口告诉我,她已经背叛过你一次,清河王怎么知道,她不会再次背叛你?”
这一刻,他的心口猛然被刺穿。
晏绝手腕一旋,锋利的剑刃在血肉间绞动,瞬间把伤口撕裂得血肉模糊。
他漠然看着对方眼中的光芒熄灭:“她从来就没有背叛过我。”
傅苒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但那永远不能称之为背叛。
因为只要是她期望的事情,他都会心甘情愿去遵从。
如果他愿意,又怎么能算得上是背叛?
她只是在做最好的选择罢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阿真?”
晏绝抽出长剑的动作一凝,僵硬在了原地。
他缓缓回过头,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道缝隙,微光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傅苒就站在门边,震惊地望着他。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晏绝脸上那层坚冰般的漠然骤然碎裂开,露出底下的慌乱和无措。
他的语气显而易见地不稳:“苒苒,你怎么……”
怎么没有在嘉福殿好好等待?
他原本已经预料到了这个计划,也安排好了保护她的人。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傅苒会来找他。
她总是他唯一的例外。
可是他怎么能让傅苒卷入这样的危险之中。
他一直守在她身边,即使偶然不在的时候,也都留下了充足的人手保护她,没有留下任何可趁的机会。
即使这一次,本来也该万无一失才对。
浓烟开始从楼阁的缝隙中钻出,裹着桐油燃烧的刺鼻气味和木材爆裂的噼啪声,火光在窗棂后跳跃。
“快走,从这里出去。”傅苒顾不上扑面而来的热浪,提着裙摆冲进去,把他拉出火场。
他就像被魇住的人,再也无法自主,一举一动都任由她牵引,直到离开浓烟滚滚的地方。
旁边有发现火势的宫人大声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清凉的空气重新涌入肺腑,晏绝依然一动不动,直到她抱住了他。
他猛然惊醒,下意识挡住自己手臂上被环首刀划开的伤口,又努力遮掩起染血的衣袖。
没有带侍卫,多人袭击之下,他身上不可避免受了伤。
但是他记得她不愿意看到他受伤。
晏绝喉头滚动了一下,干涩道道:“对不起,我……”
“没关系。”傅苒却把他抱得更紧,“没关系,阿真,我不怪你。”
她不想要强迫他去适应做一个正常人了。
晏绝骨子里的偏执、自厌,这些都来自于他的过去,是她不可改变的,所以,只能慢慢让他习惯。
如果她只是让他变得正常,那他就会在她面前把不好的一面都藏起来,就像遮掩他的伤痕一样。
可是那样不会帮助伤痕愈合,只会让它在暗处继续无声溃烂。
她靠在他心口,轻声说:“阿真,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你,我相信你。”
即使他做了再多的事,也绝不会伤害她,不会让她失望,她一直相信这件事。
从她知道他喜欢她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怀疑过。
晏绝怔怔地回抱她,动作缓慢,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仿佛信徒得到了神女的赦免,他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不会讨厌我了吗?”
“不会的。”傅苒毫不犹豫地再一次重复,“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阿真了。”
如果他还不能安心,那她就再说一次。
她可以把这句话说很多遍,直到他确信为止。
“苒苒……”晏绝慢慢地把脸埋在她肩头。
傅苒感觉到了湿意。
*
郑太后在嘉福殿里,保养得宜的手不住发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佛珠。
两个武婢已经被拿下,可外面毫无动静,预想中的喧嚣、混乱、或者……成功的信号,迟迟没有传来,让她的心越来越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个瞬间都变得极度煎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殿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郑太后悬着的心坠地,却不是尘埃落定的放松,而是猝不及防地重重下落。
她看见了最畏惧的人。
是清河王,牵着王妃的手,两人并肩而立,身上还带着烟雾的痕迹和淡淡的血腥气。
“你……你没有……”
她眸中倒映的景象里,清河王眼尾泛着不正常的薄红,嘴角却挂着淡淡的笑:“没有被杀?看样子令太后失望了。”
那笑意比最锋利的刀刃更让人毛骨悚然。
郑太后狼狈地瘫软在地上,嘴唇颤抖,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句了。
她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对付清河王的勇气。
这场所谓的策划,不过是郑家那些不甘沉寂的族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她顶着太后的名头,被父亲和族兄说服后,在巨大的恐惧和一丝侥幸中,成了名义上的主导者。
可是一切都失败了。
而失败的后果,她不敢想象,清河王的报复,必然伴随着腥风血雨,她的下场,郑氏全族的下场……会像当年的常家一样吗?
不,或许会更惨烈。
就像是陈年的噩梦,再一次卷土重来。
她那几年日日夜夜,眼前都漂浮着咸阳王死去的惨状,恐惧到不能入眠。
现在清河王也要来杀她了。
她彻底崩溃,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慌乱中撞翻了矮几:“不、不……”
恐惧之中,太后听到一个声音轻轻道:“阿真,你别吓她了,她也没有真的想伤害我。”
傅苒轻轻扯了扯晏绝的衣袖,让他停下脚步。
他平淡地瞥了太后一眼,丢下剑。
当啷一声。
郑敏仪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来,彻底昏死过去。
第94章
宫城之内,一夕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郑太后忽然间开始称病不出,深锁于宫闱,再也没有临朝,与此同时,郑氏一族多人以谋反罪锒铛入狱,昔日煊赫的门庭眼看着走向了倾颓。
在连接南北两宫的的永巷间,那道沉重的门又一次被封锁,只留下年幼的皇帝独居于南宫的显阳殿内。
这些变化让朝臣议论纷纷,也有人大着胆子讨论,清河王是否真要迈出最后的那一步。
甚至开始有人眼见局势不可阻挡,贪图从龙的功绩,已经在暗地里酝酿奏章,准备为清河王助势,恳请天子加赐九锡之礼了。
但在清河王府里,依然是一派与外界隔绝的平静和安宁。
阳光正好,秋千摇曳,花圃里缭绕着清新的香气,清河王本人正在被王妃拉着看新送来的盆栽。
“这是……芍药?”傅苒不太确定地上下打量。
她蹲在花丛边,手里拿着一封散发着淡香的短笺,低头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又看向刚被下人送进来的花,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
“是苏姐姐遣人送来的,信上说,她园子里种的芍药好不容易养开花了,特意送给我一株看看。”
这些日子,她只有有空就常常去看望苏琼月,还会和她一起松土种花,以及看账册,讨论田耕农桑,顺便时不时就会遇见谢青行。
值得欣慰的是,苏琼月不管是身体气色,还是谈吐间的神采,都显得越来越健康了。
晏绝的目光扫过那株亭亭的芍药,沉默了片刻,唇角牵起一丝浅淡的弧度:“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他转过头看向傅苒,眼珠黑漆漆的,深不见底,衬得嫣红的唇色越发秾丽。
在阳光下,他整个人美得如同开到极盛的桃花,艳色灼灼,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惊的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凋零。
傅苒心头莫名一紧,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她仰着脸,满是担忧:“阿真,你还好吗?”
她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着某种压抑的情绪,只要她转身离去,那些强撑出来的笑容就会碎裂,滚烫的泪珠将要坠落下来。
似乎如果她不接住这朵摇摇欲坠的花,他会无声无息地坠进尘土里,即刻走向颓败。
“我没事。”他微微摇头,那抹笑意依然分毫不动地挂在唇边,“苒苒,我很高兴。”
这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可不像是高兴啊。
傅苒想了想,试图寻找原因:“难道你还在为苏姐姐担心吗?但她已经在一天天好起来了。”
晏绝的声音低沉下去:“和她无关。”
傅苒更困惑了:“那这有什么不值得高兴的?”
虽然她确实有时候会很担心未来,但该面对的事情迟早是会到来的,更何况,除了她自己以外,晏绝又不知道这件事。
“等她好了之后……”晏绝一顿,轻声道,“你的任务呢?”
傅苒一呆。
他漆黑的眸子凝视她:“完成之后,你不就要离开了吗?”
她有种被雷劈的震撼感,本来摸着芍药的手一抖,差点把柔嫩的花瓣捏变形。
他他他……他怎么居然已经知道了!
傅苒下意识捏住了手里的花笺:“阿真,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婚礼那天夜里,你告诉了我。”晏绝的笑意带着苦涩,低声答。
他微微倾身,在她脸上柔软地亲了一下,并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只是爱怜到了极点的无可奈何。
“苒苒,你知不知道你酒量真的很不好?”
傅苒悟了。
果然,喝酒害人啊。
不对,系统呢?系统怎么没有及时阻止她?不是说一般在任务世界里不能提起任务本身吗?
她之前最开始想要提醒谢青行的时候,不是明明被阻止了?
想起这个,她马上就质问了系统。
冷冰冰的机械音在她意识里回答:【那是因为忘忧蛊的反噬效果,与本系统无关,系统还为宿主提供了最大限度的疼痛减免。】
说到这回事,系统好像对她的冤枉还颇有怨念:【至于宿主提到的信息泄露事件,系统的任务守则里并无此要求,只有不能提及本系统存在,是宿主自己没有查阅任务手册导致的。】*
……原来如此。
可这也不能怪她吧,任务手册里少说有几千条说明和免责条款,比手机软件的用户须知还长,谁会无聊到一一去看啊。
“阿真,那个,你听我解释。”
傅苒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试图组织语言。
但是话一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干巴巴的,有种“你听我狡辩”的心虚感。
“我之前确实有很多事情瞒着你……”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睫,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也很抱歉,但是……”
“不用道歉,苒苒。”
晏绝再一次认真地说:“永远不需要对我道歉。”
对于他来说,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她最终选择离开,也没有任何错处。
只是他在如此自私地、绝望地,祈求着她能留下。
爱而不得最是痛苦,然而,在他眼中,爱本来就是与痛相伴的。
他并不把这种痛视作什么外由的事物,而是伴随着他生命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晏绝漆黑的眼眸专注地望着她,眸中是无药可救的缱绻和迷恋:“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此生此世,任何时候,他绝不会违逆她的心意,这是无比确定的事。
傅苒呆呆地看着他。
就像在这一刻,她终于看穿了那些粉饰的伪装,触碰到了始终在不安颤栗的灵魂深处。
她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那样恐慌地挽留她,一刻也不肯放开。
因为他相信她是总会离开的。
每过一刻,就会减少一刻。
所有的时光,越是弥足珍贵,就越是美好得让人心碎。
“阿真……”
她语调不由自主地发颤,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紧紧抱住他。
但还没来得及碰到,眼前就忽然陷入一片黑暗。
思绪抽离,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
房间里闷着,空气仿佛都是热的。
傅苒从昏沉中睁开眼,眼前的景象模糊得让人难受,像水波一样不停得晃动着,半天都看不清楚。
不知道她已经睡了多久,床帐外隐约传来压抑而焦躁的对话声。
像隔着厚厚的棉絮,断断续续地钻进脑海。
“她中了什么毒?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殿下息怒,依王妃的症状来看,脉象虽乱,但恐怕不像是中毒……”
“那还能是为什么?她好端端地怎么会无缘无故晕倒?”
“这……臣才疏学浅,确实看不出王妃所患到底是何症……”
傅苒缓慢地转头望过去,隔着床帐,依稀能看到床边跪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手指搭在她的腕间。
医官还在断断续续地解释道:“王妃的脉象确有寒气攻心,气血逆乱之兆……可是来得太过猝然,又毫无征兆,实在是蹊跷难辨……”
中毒吗?
傅苒艰难地挣扎出思绪。
她的确在郑太后那里呆过,有下毒的可能,但她感觉似乎不像是这个原因。
一个念头从昏沉中闪过……原著?
她记得原著里,女配到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该迎来结束了。
苏琼月病逝后,消息很久才传回北朝,男主知道后蛊解除殉情,女配万念俱灰,也跟着自杀。
但所有人的轨迹现在都已经完全被她改变,为什么还会这样?
她在意识深处呼唤系统:“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会这样吗?”
【据自动检查,应该是修改剧情的反噬作用。】
系统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如同宿主试图违背忘忧蛊的效果会被反噬一样,大幅改变原剧情也会导致宿主本人受到反作用。】
【简而言之,宿主修改了女主的病逝结局,在当时没有立刻显现,和女配的原结局产生了叠加效应,所以导致了现在发作的重病。】
果然是这样。
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傅苒已经没有觉得意外了。
她只是继续追问:“可是如果我死遁了,女主的任务还没完成怎么办?”
系统:【任务状态检测中……】
【检测到关键人物苏琼月身心状态已稳定,关键人物关系修复并确立。核心目标已判定为达成,只剩余收尾进程,预计在宿主脱离本世界后,任务将自行结算完成。】
【结论:宿主可进行脱离操作,不影响最终任务结算及奖励获取。】
傅苒想了想又问:“结算了之后,我有哪些奖励可以兑换,能兑换回来的道具吗?”
系统这次的回复有所延迟:【取决于结算后获得的任务积分,此问题暂时无法确切回答。】
虽然说得不清不楚,但至少,它没有完全否认这个可能。
也就是说,结算了她还有概率能回来。
这个认知让她稍微放松了一点,傅苒轻轻动了动手指。
晏绝立刻发现她已经醒来,拨开床帐,小心翼翼地捧起她放在被子外的手:“苒苒,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
她的声音比平时微弱,因为生病,还带着点沙哑:“阿真,我不是中毒,不需要医生看。”
晏绝一怔:“可是你今天突然晕倒,已经昏睡了一整天……”
傅苒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她用被握住的手勾了勾他的小指,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只是大概显得有些勉强。
晏绝视线一凝,定定地看着她。
他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出去吧。”他对医官道。
第95章
烛影在墙壁上摇曳,把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医官悄无声息地带着东西退了出去,带走了人声,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阿真,你听我说……我现在确实遇到了一个难题,未必能立刻解决。”
傅苒牵着他的手,态度郑重地保证,“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努力解决它的。”
室内空空荡荡,只有她发哑的声音在响起,更显得飘忽和虚弱。
她只能轻轻收紧了手指的力道,试图把内心的感受传递给他,让这些话显得更可靠一些:“你答应我,无论暂且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好不好?”
系统始终含糊其辞,没有确切告诉过她,任务完成后具体能得到哪些选择。
也就是说,她可能真的会死遁,也可能直接回到现世,考虑到未知的时间差问题,即使能选择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很担心晏绝,担心他会因此做出某些不可挽回的事。
所以,她必须要得到一个承诺。
晏绝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等到她的话音落下,房间里只剩下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恍然般地轻声道:“你要走了吗?”
在这个华丽的王府里,他明明轻易拥有着一切,却如同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孩子,显得那样绝望又可怜。
“我不一定会走,我也不想走,我不会主动离开你的。”傅苒马上把话说清楚。
到了这样的时候,她不再需要用任何话来掩饰她的身份,只是听凭内心的想法:“但是,如果,万一,真的发生了这件事的话,你能等着我吗?”
晏绝鸦羽般的长睫低垂,投下一小片黯然的阴影:“等多久?”
傅苒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我不知道。”
对这个问题,她保证不了确定的期限,要是死遁完,系统那里重新找个新身份,又得过个三年五年的怎么办?
他闻言不再追问,只是缓缓低下头,重新握紧了她冰凉的手。
他对这个说法没有那么确信,傅苒能看出来。
但即使在她自己看来,这确实也像个美好的谎言。就像故事里,妈妈告诉孩子,死去的父亲只是出门去了很远的地方,只要等得够久,他就会回来。
然而没有尽头又心怀希望的等待,何尝不是一种残忍的事情?
傅苒想起他说要弄瞎眼睛的事情,心猛地一跳。
他不会真要实行吧?!
“你不许再弄伤自己。”
她抓住他的手,因为说了太长一段话,气息越来越虚弱,却还坚持道,“你要是这么做的话,我会生气的,就算不在这里,我也会生气的。”
晏绝抬起眼眸看着她,终于承诺:“我不会再那样了。”
这句承诺的语气异常笃定。
他痴痴地凝望着她,眉目艳丽又阴郁,眼尾泛着红,鲜明到近乎凋败的颜色。
因为若她离去,他不必再靠受伤来获得怜惜。
那很简单。
他只要杀了自己就好了。
傅苒低声喃喃:“好,那不管怎么样,你要等我。”
一股刺骨的寒意席卷上来,她感到越来越加重的寒冷。
明明已经裹在厚重的被子里,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好像掉进了冰窟里。
仿佛是身体里积蓄了很久的寒意,从这一刻起忽然爆发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他,想汲取一点温暖,不小心触到他衣襟下的肌肤,热意更甚,几乎被烫了一下。
就像碰到了一块烙铁,无法取暖,只会灼伤。
晏绝愣住,不知所措般地看着她。
她脸色苍白,唇上也缺乏血色,本来红润的唇几乎褪成了粉白色,好像碰一下就要破碎。
仿佛蝴蝶坠落到尘土中,美丽的翅膀慢慢褪去了颜色,生机逝去,变得黯淡无光。
他所恐惧的事情,终有一天变成了现实。
他颤抖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怕伤害到她。
“没关系……”
傅苒再次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还是觉得有些烫,但她想碰到他。
“阿真,”她嗓音细弱,“你抱着我好不好?”
晏绝僵硬地被她拉着,小心翼翼地环住了她。
他比对待稀世珍宝还要小心,手臂都只是虚虚地搭在她身上,好像害怕一用力就把她弄碎了。
傅苒现在每一寸皮肤都是冷的,就算捂在被子里也没用,被子下依然冷得像冰。
但晏绝碰到她的地方都无比灼热,如同有火在烧。
体温透过柔滑的衣料传来,连衣服的摩擦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但她依然用力地抱住他。
晏绝看出来她的难受,无措道:“苒苒,让我起来一会好不好?我去找刚才的太医,再开些驱寒的药……或者,我让人给你熬碗热汤……”
“没有用的。”傅苒把脸埋在他灼热的颈窝,声音闷闷的,“不是普通的病症,这些都没有用。”
按系统的说法,苏琼月的重病和女配本来的死亡结局同时作用在了她身上,才会导致如此突然又严重的疾病。
这是单纯的剧情杀,喝药没意义,还得多受点罪,不如不喝。
傅苒还有话要说,但昏沉感再一次涌了上来,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
她的手指无力地松开,整个人软软地沉入了昏睡中。
这几天,她一直这样,时睡时醒。
但是昏睡的时间变得无限漫长,清醒的时候逐渐变少。
像一个溺水的人,每次挣扎着浮出水面,喘息的时间都越来越短,下一次的沉没却越发深不见底。
不变的是,每次她醒来,晏绝都守在她身边。
见她醒来,他立刻俯身试了试她脸颊的温度:“苒苒,你要不要喝点鱼羹?或者吃点别的食物?”
她平时很喜欢鱼羹,但现在喝下去,只会觉得像岩浆流过。
傅苒摇了摇头。
他卑微而小心地说:“我让太医开了些药,我帮你熬的,你喝一点好不好?”
傅苒看到他眼底的微红。
他已经守了她很久,每次她一睁眼,他都会马上惊醒,好像没有从来睡着过。
其实吃东西也好,喝药也好,对她都没有效果。
但她这次点了点头。
因为徒劳的努力,至少也是一种安慰,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她喝了半碗药,轻轻道:“这是……你帮我熬的药吗?”
有不散的药味从外面飘过来,离这里很近。
晏绝似乎难以回答,只是把额头靠在她肩上,掩盖住那些太过令人心碎的情绪。
傅苒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听到了一阵喧哗。
外间传来苏琼月急切的声音,少见地有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让我进去!我要见苒苒!”
晏绝的回答冷清,像是拒绝融化的寒冰:“她病着,需要静养。”
苏琼月的语调愈发焦急:“就是因为她生病了,我才要见她!”
“她已经睡着了,”他仍然不为所动,“你不该在这时候去打扰她。”
“阿真,苏姐姐。”
傅苒出声唤了他们。
她现在感觉身体很虚,能造成的动静也不大。
但即使在更高的声音中,晏绝还是马上就听到了她的话,立刻从外间进来。
他到床边,小心地掀起一角帘子,避免暖意散开:“你醒了?有没有什么想……”
“苒苒!”苏琼月比他慢一步,见到这样的情况,猛然扑到她床前,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傅苒努力让声音平稳:“苏姐姐。”
晏绝似乎并不高兴苏琼月这样打扰她,原本要阻拦,但她很快接着说:“阿真,能不能让我和苏姐姐单独待一会?”
他们视线相对,傅苒弯起嘴角,缓慢地笑了笑。
“……”他顿了顿,低下眼道,“那你有事就叫我,我就在外面,不会走开。”
等晏绝一离开,苏琼月尽量拉起床帘,看着她苍白的脸,止不住担忧地问:“苒苒,你怎么会忽然生病?怎么会这么严重?”
傅苒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含糊道:“也许是……之前的旧疾没有完全好吧。”
苏琼月难过地哽咽着:“都怪我没有注意到你生病,我本来应该……”
她靠在床边落泪,仿佛回到了当年守在姑母病榻前,那些无助又绝望的时刻。
“这怎么能怪你。”傅苒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涩痛感。
“我是想说,就算我……有什么可能的不测,苏姐姐,你也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这不是为了完成那个冷冰冰的任务目标,而是她希望,在经过了这么多以后,苏琼月真的能安稳地度过余生。
即使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苏琼月仍有许多充实的岁月,还有无限的美好可以去经历。
“不,你千万不要这么说!”苏琼月惶然地不断摇头,“肯定会好起来的,你绝对不会有什么事。”
但傅苒依然坚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幸福生活下去。”
她的神色很认真,前所未有的认真。
苏琼月和她对视了一会,意识到了这句话里的重量,颓然低头,肩膀微微颤抖。
“好……我会的,我向你保证,苒苒。”
她明了地抬起泪眼,虽然悲伤依旧浓重,但眼底却有另一种情绪在缓缓凝聚。
“其实,你从前对我说过的那些,如今我已经逐渐懂了,我不能依赖任何人,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要好好生活下去。”
苏琼月终究还是不再像曾经那个无助的少女。
比起姑母去世的时候,她慢慢变得更坚定,也更能负担自己的承诺。
傅苒看到她眼底的光,那些东西,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一瞬间,某种难以言喻的,尘埃落定的感觉从她心中漫过,仿佛经过了不知道多久的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抵达了预期的终点。
与此同时,一个她已经无比熟悉的机械音毫无预兆地在意识深处响起。
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就像做好了从悬崖坠落的准备,却又突然间柳暗花明。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积分奖励即将发放。】
第96章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积分奖励即将发放。】
在这道最重要的消息后,系统接连不断地发了很多条提示。
一连串几乎重叠,字符在意识深处飞速地滚动,看都看不过来,傅苒只大概捕捉到了积分、计算之类的字样。
她本来就难受,一下子被爆炸的消息轰得脑袋发晕,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旁边的苏琼月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见状连忙道:“苒苒,你先好好休息,千万别撑着精神说话了,我先出去一会,等你好一些再进来看你。”
在她要起身告别前,傅苒拉住了她的手:“苏姐姐。”
“怎么了?”苏琼月被她牵住,不由得俯下身,满脸担忧地注视着她。
傅苒不知道怎么说,也无法在这个当下解释系统和任务的存在,只能道:“……谢谢你。”
苏琼月闻言一怔,长长的眼睫仍然濡湿着,眼眶里又晃漾出晶莹的泪光。
“是我应该谢谢你,苒苒,过去所有的事情,都多亏有你。”
话音落下,苏琼月无法再遮掩落下的泪,哽咽着匆匆松开手,拉上帘子,让她好好安静休息。
等到床帘合拢,傅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系统:“现在积分可以结算了吧?有多少积分?能不能马上治好我?”
在得到这个完成提示前,她都已经在想,要不要再写一封信留给晏绝了。
如果万不得已,也许只能这么做。
但她其实并不想再用这种方法来告别。
留下一份最后的信物,然后就离去,可能会回来,也可能再也不回来。
通过死遁的方式离开,是万不得已才会做的选择,只要能选,她绝不会选的。
因为她害怕,当她死去的时候,晏绝或许也会结束他自己的生命。
不……不是或许,她事实上清楚。
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系统陷入了片刻的静默,那种沉默在紧绷的神经上显得格外漫长。
过了一会,机械音终于再响起:【任务完成后,无需积分结算,系统便可自动开通回到现实世界的通道,宿主马上就可以回家,确认选择保留这个身体?】
傅苒毫不犹豫地回应:“保留。”
系统想阻止她的时候,话都一下子变得特别多:【宿主的积分奖励有限,一旦兑换保持这个身体的道具,便无法再开启下一个任务。本世界只是新手任务世界,宿主表现很好,如果愿意,后续还可以从新的任务中获得更多积分,甚至可以积攒财富和能力,回馈现实世界。】
傅苒:“谢谢,不用了。”
系统还不死心:【宿主是否是留恋这个世界的恋爱对象?到其他世界,你还可以有更多更丰富的恋爱经历,何况在获得世界穿梭通道后,即使你想同时进行多段恋爱也不违反规则。】
傅苒:“……”
她终于受不了了:“你别拖延了!我要谈那么多对象干嘛!”
现在晏绝一个人都快占据她全部的时间了,再多谈几个那还得了。
系统对她到底有什么误会,她看起来像是那么高精力的人吗?
见她意志坚决,系统总算不疯狂输出了。
她终于找到机会问:“如果我保留这个身份,是不是之后还可以再打开回去的通道?可以带其他人一起吗?”
系统大概是放弃挣扎,恢复了平板的陈述:【宿主获得空间通道授权后,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开启,进行双向往返,但该通道仅限于宿主本人使用,不被允许通过其他生命体。】
傅苒无声地松了口气。
能在其他时间开启就好,她肯定还是需要回到现实的,不可能抛下她的家人和朋友。
但是不能和其他人一起的话……她就得花更多时间,想办法安抚晏绝脆弱的心灵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她都可以陪他更久。
她果断道:“那我先留着这个权限,需要的时候再找你开。”
一切都说清楚后,系统给出了最终象征性的确认提示。
【宿主是否要选择留在本世界?如果确认,将立刻进行任务结算。】
“确认。”傅苒不假思索。
系统:【结算进行中……预计耗时未知。期间附赠疾病减免功能,宿主会陷入深度沉睡状态,等醒来时,当前的所有疾病将得到治愈。】
一股温和的暖流席卷身体,仿佛无形的手抚平了她深入骨髓的寒冷感。
困倦涌了上来,傅苒忍不住闭上眼睛,坠入了无梦的安眠。
……
再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被人轻轻地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还是很酸软,像是高烧过后没能完全恢复的状态,不是太舒服。
但好好睡了一觉之后,那种让人瑟瑟发抖的寒冷已经消退,她又开始感受到正常的温度。
他的怀抱是暖的,安全的,平定的。
傅苒挣扎着略微抬起头,看到晏绝闭着眼的模样。
他已经守了她不知道多少天,大概一直没有好好睡过,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在白皙妍丽的脸上,有种近乎单薄的憔悴感。
她心头酸软,缓慢从他的怀抱中抽出手,一点点地回抱住了他。
晏绝仿佛被这点细微的触动惊醒,倏然睁开眼。
他眼中涌起本能的惊惶,直到看清她的样子,惊惶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再开口,声音沙哑,比她这个病人听起来还严重:“……苒苒,抱歉,我睡着了一会。”
傅苒内心的情绪复杂,却忍不住对他笑起来:“没关系。”
他愣了两秒,看着她脸上重新出现的血色和笑容,小心翼翼道:“你有没有……感觉好了一些?”
“不是一些,我已经完全好了,而且,我不会走了。”
傅苒迎上他的目光,终于可以说出这个她想要说的承诺,清晰而郑重。
“我再也不会突然离开你,阿真,相信我。”
“……”晏绝的眸子蓦地睁大了,仿佛完全无法理解她话语中的意思一样。
他似乎想撑起身体,更仔细地端详她,确认她的存在,但手臂刚一动,又猛地顿住,怕牵扯到她酸痛未愈的身体。
傅苒心中的涩意更加浓烈,她忽然按住他的肩头,用力推了他一下。
晏绝对她从不设防,也不反抗,顺从地被她推倒在柔软的锦褥上。
就像发泄情绪似地,她低下头在他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的衣襟敞开,下面露出的皮肤很白,被咬了之后,红得格外明显。
虽然她没咬破皮,但还是留下来一个显眼的印子,看起来充满被凌虐过的古怪美感,就像在无暇的瓷器上造成的裂痕。
“你看,”傅苒抬起头,故意板起脸,装作凶巴巴的样子,“现在我也咬过你了,你想要的印记也有了。”
她凑近他,鼻尖几乎相触,第一次用这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听到没有!”
晏绝依然发懵地望着她。
他躺在她身下,锁骨上留着牙印,被咬过的地方迅速泛起了一片秾丽的红痕。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水光氤氲,眼尾泛着脆弱的薄红,整个人都怔怔的,好像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
傅苒只看了短暂的片刻,就顺从她此刻的心意,低下头吻了他。
起初只是轻柔的触碰,带着安抚和确认的意味,但很快,这个吻就变得缠绵、潮湿,令人心痒。
交缠的舌尖温软,是正常的体温,只是对她来说,他的身体总有些略微偏热,不管是哪里。
床帐间弥漫着暖香。
呼吸声混乱,她身上甜润的香味几乎变得有侵略性,他吞咽着,喉结滚动,白皙的脖颈因为亲昵而绷紧了,显出几分脆弱。
过了一会,傅苒开始有点喘不过气,从他身上撑起来,胸口微微起伏。
果然身体还是没有完全好,可能需要修养一段时间。
晏绝因为她的抽身而怅然若失,艳色的唇还留恋地张着,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仿佛从太过美好的幻梦中苏醒,艰难地挣扎出意识:“苒苒,你……还在生病……”
说得好像她要对他做什么坏事似的。
傅苒平时也没这么主动,只是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一时冲动才会这样做的。
等回过神来,她脸上后知后觉开始发热。
但她当然不会承认,嘴硬道:“我的病早就好了,这点小事,才不用担心。”
晏绝抬起手抚摸上她的脸,手指还略微发颤。
良久,他才能确认,她的体温真的已经恢复了正常,连同突然而来的重病,也突然地消失了。
“那……先起来吃早饭好不好?”
他慢慢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随即顿了顿,脸上还染着缠绵后的颜色,语调温柔微妙:“如果后面你要继续的话,我们还有时间。”
这个过于直白的暗示让傅苒羞恼起来:“谁要那个了!你不许乱说!”
晏绝的手臂虚虚护着她,语气是全然无条件的顺从:“好,都怪我。”
傅苒脸一红,松开了按着他的力道,试图翻身下来。
但她现在动作还不太灵活,一个没注意,不小心掀起了旁边的床帘。
她下意识抬起头,就看到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一碗熬得浓稠的鱼羹,都已经完全冷掉了,旁边堆着糖糕和葡萄。
葡萄甚至还很新鲜,带着水露,显然是时时更换的。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什么时候会想吃点东西,所以每天都准备着。
傅苒的眼睛也开始发热,却不想被他看见这么失态的样子。
她回过身,一头扎进他怀里,抓住胸前的衣襟,把脸埋在里面。
“阿真……”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哑,“你有时候真的好笨啊。”
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晏绝就总是出乎于常理和意料。
就像他知道她喜欢的颜色,喜欢的衣服,喜欢的花,喜欢的食物,喜欢的风景,喜欢的天气,喜欢看的书……
但他却不敢相信她其实不会抛下他。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
她的确在爱着这样的一个人。
第97章
显阳殿内,气氛安静得近乎异常,连宫灯吞吐的火焰都悄无声息。
所有侍奉的宫人已经被屏退,空旷的大殿深处,只留下了年幼的皇帝。
皇帝还是个孩童,因为身量未足,又裹在宽大厚重的衣服里,坐下只显得身影更小。
他微仰着头,看向眼前的清河王。
清河王名义上是他的叔父,但他和这位叔父并不亲近,他自幼丧父,从记事起,就只有一个母亲在悉心照顾他。
皇帝吸了口气,稚嫩的嗓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叔父,我能见一见母后吗?”
从永巷门关闭后,他就没有再见过自己的母亲,郑太后。
宫人告诉他郑太后生了一场大病,不能见人,但他并不完全相信。
因为在突然被宣布重病的几天前,郑太后还很健康,经常来显阳殿陪伴他读书习字。
晏绝并没有搬出那套重病静养的说辞,只是问:“陛下为什么想见太后?”
他虽然还称呼陛下,但一直不如何恭敬,就像今天,他也没有行真正的跪拜之礼。
皇帝沉默了片刻,小小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宽大的袍袖边缘。
他努力回忆着太傅教导的圣贤之言,一字一句复述道:“子……子思其母,乃人伦大道。”
晏绝闻言,反而笑了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荡开,有种说不出的冷峭。
“人伦大道么?”
他脸上的笑意就像画出来的,美得不像真实,提起这几个字,他忽而抬起眼,遥遥望了一眼北宫的方向。
小皇帝茫然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并不理解这位心思莫测的叔父究竟在看什么。
晏绝收回目光道:“说起来,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和你一样。”
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生母,不知道自己如何出生,被所有人隐瞒,在层层谎言和刻意的遗忘中被抚养长大。
他不需要知晓曾经的华阳长公主,就像小皇帝不需要知晓有卢充华这个人存在过。
而皇帝或许比他更幸运,因为尚有作为皇帝的价值。
小皇帝此时已经感觉到,自己见到太后的这个要求大约是不可能被满足了。
皇帝低下头,视线落在身前的御案上。
名义上是他召见叔父的赐宴,但叔父面前的酒樽空空如也,只有他面前那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幽幽晃动,映出他苍白的小脸。
虽然贵为皇帝,但他其实也只有六岁,对很多事情的感知都是混沌的,要靠太后和老师来教导他,告诉他怎么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
但孩子对危险的感知却同样敏锐,他知道自己并不真正无所顾忌,更不是无所不能。
小皇帝盯着那杯晃动的酒液看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直白道:“所以,叔父今天是来杀我的吗?”
他稚嫩的面孔上有紧张、轻微的恐惧,但竭力挺直了脊背,让自己显得镇静和威严。
“不是。”
晏绝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波澜。
原本这个流程可以更简单,他今天出现在显阳殿,更多是因为傅苒才来的,当然,并不是因为*她要求他来。
他知道苒苒从来不会因为她觉得正确,就随便要求他做这些事情。
所以傅苒就是傅苒,独一无二的。
事实上,他不会因为杀死一个孩子而产生什么无谓的同情心。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没有人对他抱有这样的同情。
他在兄长和太后面前都需要伪装,他要做得好,但不能太好,要善于理解人意,但又不能太过聪明。
他在这个过程里学会用面具来掩饰自己。
因为他不能暴露本性,一旦让别人看到那面具下的真实,他们就会恨他、厌恶他、想要杀死他。
他是不能脱离画皮的恶鬼。
直到现在,他可以轻易杀掉所有会伤害他的人。
但他不再想这么做了。
苒苒会爱他一切的样子,所以……他更不能把那些丑陋的部分给她看。
他想要成为一个她喜欢的人。
殿外的回廊间,侍立的内侍宫人们个个屏息凝神,尽管天气寒冷,不少人额角还是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殿内长久无声,寂静让人更加心慌。
直到那扇沉重的门被拉开,清河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众人才战战兢兢地行礼:“殿下。”
一个胆大的内侍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殿下,里面可需要……派人进去……收拾?”
短短的一句话,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但意外的是,晏绝的脚步没有停顿:“不必,等陛下传唤,方可入内。”
内侍一愣,没有想到皇帝还好端端的:“那杯酒没有……”
晏绝不再理会,转过身离去。
显阳殿里,皇帝看着清河王身影消失的殿门方向。
良久,皇帝才慢慢地伸出手,把酒杯推翻在地上,拿起他留下的东西。
卷起的帛书,上面的字样依稀可辨。
那是一份禅让诏书。
*
时已入秋,寒意渐浓。
秋风卷着冰冷的雨丝,密密匝匝地织成一张网,笼罩着整座宫苑。
天空灰蒙蒙的,雨水敲打着宫殿的屋檐,积累成珠,沿着典雅的瓦当和滴水,串成一条一条的银线坠下。
傅苒从永巷门里面出来,就看到一个在等待她的身影。
他撑着伞,看到她出来,抬高了伞沿道:“苒苒……”
话音未落,傅苒就已经朝他跑过去,轻盈地跃起,手臂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
她眼中有明亮的笑意,声音雀跃:“阿真!”
晏绝立刻松开手,扶着她的腰,稳稳地接住她。
他手中的伞失去了支撑,轻轻滑落,伞面盖在他们身上。
伞下的空间顿时和外界隔绝开,仿佛自成一方小小的天地,雨水敲打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傅苒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有些得意地在他耳边说:“怎么样?这感觉很熟悉吧?”
在永宁寺秋天的一个雨夜,他失魂落魄地独自站在雨里发呆,她就是这么把他捡回去的。
晏绝似乎一怔,随后低声笑了起来。
他紧贴着她的胸腔震动,笑声透着止不住的愉悦:“熟悉,但还少了些什么。”
“怎么可能?”傅苒马上松开了手,从他身上滑下来,双脚踩回湿漉漉的地面。
“你少套路我,那次明明就跟这差不多,只不过是我朝你跑过去,你拉了我一把,然后才差点抱上的。”
晏绝带着笑,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轻柔又格外珍惜:“所以,是我当时少做了这件事,我那时候就该这样做的。”
“……”傅苒呆了几秒,飞快捂住脸,不敢置信地控诉,“你果然还是学会套路了!”
长长的宫道在雨雾中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两侧是朱漆的威严宫墙,沉默地矗立着,远处,千秋门巨大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晏绝重新握住刚刚松开的伞柄,一只手撑起伞,将伞面偏向她的方向,另一只手牵着她,十指自然地紧密交扣。
傅苒一边走一边跟他说在北宫干了什么:“我刚刚去看望郑太后了,她的状态还是很不好,整个人都缩在角落里不敢见人,大概是怕你杀她……因为她实在太害怕了,我连你的名字都不敢提。”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侧过头,狐疑地打量着晏绝平静的侧脸:“阿真,你应该没伤害过她吧?到底为什么会让她怕成这样?”
他却若无其事道:“也许,某些人就是天生胆子小了些也说不定。”
傅苒无语地睨了他一眼,表示不是很相信。
“我怎么感觉是因为你太会吓人了?”
晏绝满脸无辜地垂下眼睫看她:“我有那么可怕吗?可我从来没有特意吓唬过她啊。”
“哼,”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你不特意的时候更可怕。”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带着心照不宣的亲密。
晏绝为她撑着伞,伞面大半都倾在她这一侧,遮挡住宫道间不断飘落的细雨。
走着走着,傅苒感觉到他牵着她的手,忽然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她微微一怔,脚步慢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转头看向旁边。
平整的青石板路,朱红肃穆的宫墙,两旁的守卫,都是宫里熟悉的景象,其他没见有什么很特别的。
但在这一瞥之间,忽然有幕场景灵光般划过脑海。
等等,她想起来了。
在五年多以前,他们曾经在这里告别过,她送了最后的临别礼物,然后……就是五年间的分离。
傅苒有些心虚起来,悄悄抬眼觑着他的侧脸,思考要不要再给个安慰的亲亲抱抱之类的。
但还没等她行动,晏绝沉默了一会,忽然转过头问她:“苒苒,你喜欢我,对吧?”
傅苒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的问题问得一呆。
然后她顿时醒悟过来,心中涌上一股混杂着酸楚和喜悦的复杂情绪。
“对啊对啊!”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地点头,“我喜欢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阿真了。”
这一次,晏绝勾起她的尾指,笑着说:“我知道了。”
雨丝依然缠绵,宫道依然漫长。
他牵紧了她的手,稳稳地为她撑着伞,两人依偎着,身影在雨幕中渐渐融为一体。
就像世界任何一对彼此相爱的夫妻一样,穿过这场深秋的寒雨,走向属于他们的归途。
【全文完结】
第98章
这年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很冷。
宫城内外都已经是银装素裹,连绵的殿宇飞檐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兽吻隐没在积雪间,朱墙下也堆着白,掉光叶片的树上结了霜,枝干都像是玉雕出来的。
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纯净无垠的颜色,仿佛无暇的琉璃世界。
傅苒虽然怕冷,但又实在很想玩雪,所以在院子里直接拿支架摆上了好几个火盆,炭火噼啪轻响,一下增添了不少温度。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庭院里细碎的雪霰现在还没有完全停下,天空泛着铅灰色,薄薄的雪片断断续续地打着旋落下来。
她抬起手去抓住零星飘散的雪花,左手和右手各接到了几片。
“阿真,你快看,”她兴冲冲地捧到晏绝面前给他展示,“这片雪和那片的形状是不一样的,这个是柱子形状的,那个像枝桠一样。”
她以前在学校上科学课的时候,很喜欢拿放大镜观察雪花的不同形态。
虽然都是六角的冰晶,每一片却拥有着完全不同的样子,总是会产生细微的差别,仔细看就能辨别出来。
晏绝依言低下头,望向她的手心。
但大概是他的体温比较高,一凑得太近,热意很快就让小小的雪花融化了,化成几点微不可察的湿润留在她掌心。
他的动作一顿,像犯了错似地,一脸委屈地抬眼望着她:“看不到了。”
不论是转瞬消融的雪、容易催折的花朵还是单薄如纸的蝴蝶。
就像一种命中注定的诅咒,他总是留不住这样短暂而脆弱的东西。
“这有什么关系?”
傅苒一点也不在意,随便捻了捻手里湿润的痕迹,就伸手继续去追逐新的飘雪,语气愉悦又轻快。
“化掉的雪就让它化掉嘛,反正还可以找到新的,可能下一片,下下片会更好看也说不定呢。”
她裹在厚重的氅衣里,领子上缀着一圈白绒绒的毛,贴在粉润的脸颊上,衬得眼睛亮亮的,像只在雪地里兴奋打滚的兔子。
晏绝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身上,深黑的眼眸中落了微光,仿佛是雪映出的,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半晌,他抬起手给她拢了拢氅衣,眸子里不自觉划过一丝柔软的情愫:“是啊,总还会再有的。”
虽然夜里的风已经停了,但站在外面太久,还是免不了有寒意丝丝缕缕地侵入皮肤。
就算有火盆,傅苒的手依然冻得发红,被他握在掌中捂暖。
进了避风的宫殿里,暖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寒冷,四周的宫人见状纷纷无声地避让开。
他捧着她的手,低下头,亲吻她微红的指尖,将自己身上的暖意一点点渡过去。
“好啦好啦,我已经不冷了。”傅苒觉得有些痒,没一会就笑着把手抽出来。
他很怕她冻着,到了冬天,从衣服鞋子外套,到烤火的熏炉和火盆样样齐备,就这样还时不时要给她捂手。
晏绝却不肯马上放开,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你的手好像还有点不够暖。”
“那是因为你太热了呀。”傅苒仰起脸去亲了一下他露出的脖颈处。
微凉的唇落在他温暖的皮肤上,就像掉进来的一小片雪花,在融融的热意间化开。
她本来只是打算亲一下,结果玩心起来,就开始故意在颈侧磨蹭,若即若离又不靠近,感觉到他的喉结克制地滚动。
晏绝的气息急促起来,眸色暗沉,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湖。
等她终于玩够了,准备退开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扣住她的后腰,不让她轻易逃走。
他低声恳求:“……再亲一次吧,苒苒。”
时间如若流水而过,转眼间又到了辞旧迎新的年节。
作为皇后,需要忙碌的事情就太多了,从祈福布施到率众祭祀,还有宫廷里需要管理的一些琐事,占用了她大部分的时间。
等到上元夜的时候,傅苒就完全懒得再特意出门了。
她对灯会其实本来也没有那么向往,灯楼虽然漂亮,但看过一次,就没有非要看第二次的执念。
何况之前她去的那一次,因为人太多,街市上很混乱,一有动静就会推来挤去的,不如自己在宫里做花灯玩,还清静得多。
她本来准备了竹篾、彩纸、绢纱和各色颜料,想拉着晏绝一起做,却见他满是期望地拿出一条绸带。
“苒苒,你能不能戴一下这个?”
傅苒以为他又要玩什么奇怪的play,犹豫了一下:“呃……能不能等我沐浴完再说?”
鉴于他过去的种种事迹,哄她蒙着眼睛去沐浴之类的事情,他是很有可能做得出来的。
晏绝一怔,随后眼底漫上笑意:“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如果你愿意,也不是不可以。”
“……”傅苒瞬间明白过来,肯定是有惊喜在等着她。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明明是你自己前科太多了。”才不是因为她乱想呢。
接过了那条柔滑的绸带,她自己覆上双眼,让他在后面帮忙系好。
视线被温柔地剥夺,周围陷入一片朦胧的暖红,只有他的气息和温度近在咫尺。
傅苒伸出手,被温热的掌心牢牢包裹住,他就这么牵着她,一步步地从殿门走出去。
视线被挡住的感觉有些陌生,但她不觉得害怕,因为晏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受伤的。
傅苒一边走一边和他说话:“现在在宫城里,要见苏姐姐和谢公子他们变得好麻烦啊,出宫又远,让他们进来还得召见,都不如在王府的时候方便了。”
本来她是想过年的时候和熟人聚一下的,但年节期间太忙,加上见面麻烦,所以就没顾上。
晏绝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如果你想见他们,那过几天我就安排。”
“唔……也不太着急。”
傅苒微微摇了摇头,系在脑后的绸带随着轻晃:“到时候再说吧,等找个他们都有空闲的时候。对了,你知道谢公子向苏家正式议婚了吗?”
从理论上说,苏琼月算是已经嫁过人,并且没有走过和离手续。但首先,那段婚姻从开始到结束都很复杂,另外,反正南朝的皇帝也管不到北朝事。
虽然后来有使者表示抗议,但晏绝统统无视了。
他闻言果然不太在意:“不知道,那是谢青行自己的事情。”
傅苒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只是随口提一句而已。
他们聊天就是这样,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们从覆盖着薄雪的石板路上走过,弯弯绕绕,走了不知道多远的一段路,然后晏绝停了下来:“到了。”
“这是哪里啊?”傅苒已经弄不太清方向了,只感觉到,鼻尖仿佛萦绕着淡淡的梅花冷香。
他没有马上回答,轻柔地解开了她蒙眼的绸带。
束缚退去,视线重新变得清明。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大片流光溢彩的灯海。
竟然是西游园深处的梅花林,她最近太忙没有来逛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树梢间挂上了各种各样的花灯。
光华如同流金泻玉,柔柔穿透疏影,让清冷的花瓣一层层染上了迷离的暖色。
在梅林环绕的中央,伫立着一座小型的灯楼,灯楼上缀满了兔子灯,有抱耳坐着的,仰头追逐月亮的,栩栩如生。
傅苒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这些……都是你准备的?”
明明每天都待在一起,他居然还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布置这么多东西。
晏绝专注地看着她被流光映亮的眸子:“你喜欢吗?”
她停顿了一会,好半天才想起回答:“喜欢的。”
傅苒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手,拉着他走近那座光华夺目的灯楼。
上面的兔子有不同的神态,但都做得很精致,琉璃或者绢纱的灯身里透出柔暖的光芒。
她被那片耀眼璀璨的灯光环绕,就像置身于流淌的星河中。
这样华丽的满林灯火,丝毫不逊色于当年见到的九重灯楼,但却是独属于她的。
晏绝低下头,看到了她泛红的眼,和眼底闪烁的微微水光。
他意外地愣住了。
“苒苒……”他不知所措地去抚摸她的眼尾,“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让你伤心了吗?”
这么久以来,傅苒从来没有真正在他面前哭过。
也许曾经,或者到现在,他时不时会有一些想看她哭的恶劣念头。
可是当目光真正触及到那样盈盈的泪水,心脏却不由自主地传来一阵绵密的痛楚。
“不是的,阿真。”
傅苒马上摇了摇头,飞快地否认了。
一滴眼泪因为摇头的动作而从她颊边坠落下来,被他慌乱地接在了手心,触感温凉,却像火灼烧。
晏绝的声音微微发颤:“那你为什么会哭呢?”
“因为……感到幸福的时候,也会流泪的啊。”
傅苒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她一双眼睛红红的,鼻子也被风吹得发红,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阿真!”
她用力抱着晏绝,无比清晰,无比郑重地重申了一遍。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最喜欢阿真了。”
晏绝怔了好半晌。
他本能地收紧了手指,把那滴泪水攥在掌心,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接到了这个拥抱。
张开双臂的瞬间,就像是拥住了跳跃不定的灯火。
他心满意足地想。
抓到你了。
再也……
再也不会放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