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辛弃疾义女后》 1、武宁1(1) 秋日,胭脂林障,翡翠山屏。赣江两侧山嶂被久违的暴雨冲洗得黑油油,在云雾深处岿然不动,仿若镇守的巨兽。 雪涛拍岸的潮汐声中,本就不结实的茅草屋被震得直抖。屋顶的秸秆掉落不少,重重拍在了小心翼翼藏在角落的小娘子头上。 小娘子却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只竖耳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虞莲心,你藏到哪里去了?我告诉你,你躲也无用,父债女偿,你爹爹当了叛国贼,那就得你来替他还那些人命!” 瓷器碎裂声夹杂着怒骂、痛哭不断从外面传来。 拿着斧头的男男女女从今晨开始一路搜寻,几乎耗了整整两日,终于靠众多的人数将莲心逼进了这里。 莲心努力抑制住飞快的心跳,小心地透过小窗,向外瞧了一眼。 一个月前,她的生活还完全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爹爹尚是小村的大英雄、一个从白手起家直至定远将军的传奇。而她则是村民们爱屋及乌、怜惜呵护的将军女儿。 ——直到上月,爹爹连带整支西北军在抵御金人来犯的边疆战场上全军覆没,致使大宋再失一块版图。 而据前来通传的宦官透露,他的罪名是——叛国通敌,私吞军费。 据传,在大战来临前,虞将军突兀为全体士兵更换了一批一砍即断的刀剑。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拿劣等武器替换原本武器,从而倒卖精钢,攫取利润。 官家震怒,虽未定罪,却已怒骂他为“卖国耻贼”,不肯予其哀荣。 对这些传闻,莲心一个字都不信。但没人由得她不信。 那一战,憧憬跟随他的不仅是普通士兵,还有许多村民的儿子。他的失败,不光使莲心失去了父亲,更葬送了小村几乎全部的年轻生命。 现在,一夜白发的父母们来要她血债血偿了。 思绪纷飞间,难免走神。 一声枯枝折断声从脚下传来。 莲心猛地惊出一身冷汗,一低头——她方才没注意,踩到了地上的树枝! 背对正屋的一个横肉男子几乎立刻回了头,四下搜寻着声音源头。 莲心连呼吸都不敢,躲在距男子不过一丈的窗后,战战兢兢僵着。 就在千钧一发的此时,又是一阵枯枝折断声。 莲心与横肉男子都一愣,随后看向墙后。 一柄支在墙角的长剑大约是由于受声响所振,正沿着墙壁慢慢滑倒。 正巧,它压在了枯枝上,发出与方才别无二致的声响。 男子失望地咒骂一声,一脚踢开长剑,去下一处搜寻。 莲心看着他远去,心下复杂地舒了口气。 方才被男子踢过的墙边地上,鞘上布满裂痕的长剑轻轻嗡鸣一声。 【小莲心,他没走。你别动。】 听到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嗡鸣声,莲心并不惊讶,反而赶紧依言紧贴墙壁。 而果然,在她冷汗直流的余光中,那横肉男子方走开几步,又突然迈一大步回来,杀了个回马枪。 直到盯了半天,小窗中仍无任何声响,他才奇怪地挠挠头,终于离去了。 长剑有些得意地嗡鸣:【我果然是逃命利器吧?】 脱了险,莲心的心下也放松了些,也有心思逗闷子了。 她逗它:“吴钩,你是爹爹的故剑,就没有高些的追求么,只晓得逃命?...” 惹得这名为“吴钩”的长剑气得直哼哼,又嗡鸣起来。 如果现下有人在一旁,可能会觉得莲心是个疯子:明明四处无声,哪里有剑在说话? 但事实上,这并非幻听,而是莲心独有的能听懂武器言语的能力所致。 只不过,这能力也不能让她救回爹爹,不过聊胜于无,能与爹爹的这柄故剑交谈,略作慰藉罢了。 和吴钩斗了两句嘴,莲心心下才微微放松了些。 这时,她的手脚一阵发软,头传来发昏的感觉。 她心里晓得这是为什么,赶紧抖着手从一旁的缸中扒拉些稻米出来,一边往衣袖里塞,一边往口中送,甚至不顾那米是生的。 吃了三四把,莲心胸中发慌的饥饿感才略有缓解,总不至于到晕倒的地步了。 莲心舒了口气。 ——她已两日未进食了。 父亲战死,罪名未下,私产已被赶着体察上意的县丞抄了个干净,除了一把名为“吴钩”的长剑,什么都没剩下。 在武宁县中,一个县丞,几乎就与土皇帝别无二致。就是富商都要讨好他,更别说莲心一个孤女了,她连村民都对付不了。 那些爹爹生前的荣誉、赏赐,什么都没剩下,莲心眼睁睁看着爹爹曾用过的物件像他一样离开了她。 他的东西,就像他本人的气息一样,消失在了莲心的世界中。 整个县也因县丞的禁令,不敢再提虞将军半个字。 莲心甚至怀疑过,一合上眼来到大宋这件事,会不会只是她的一场梦而已? 她真的曾有过爹爹么? 见风使舵的县丞禁止了人们的议论,抄走了遗物,管控住了爹爹遗体,莲心甚至无法亲见他最后一面。 更可恶的是,他将莲心的户籍也收到了手里。这代表着,莲心根本无法出县,她在武宁县中就像只笼中黄雀一般。 只要县丞想捉住她,全县搜捕下,不出半日即可捕获她... 莲心深吸口气,将爹爹的面孔、县丞查抄遗物那日嚣张的嘴脸暂时从脑中甩出去,只憋着劲从米缸中舀米。 宋孝宗在位,淳熙七年。江西大旱,灾民遍野,饿的这两日只是个开始。 她必须得想些法子,先来摆脱现下的境地,然后才有资格从长计议。 至于拿村中粮仓的米当屯粮么...就当是他们追杀她的利息吧! 莲心“嘿”了一声,抬头,透过槛窗观察片刻聚集在偏院的村民,掂了掂手里举起的巨石——这石头与她娇小的体型形成极大反差,叫人见到,只怕会惊掉下巴——随后,猛地向门外扔了过去。 村民与莲心你追我逃了两日一夜,脑子早就有些混沌了,一闻声,也没来得及在后门留人,便一窝蜂朝门口喊打喊杀涌去。 莲心扑哧一笑。 在远处村民恍然惊怒回头的视线里,她两手支在耳边,吐着舌头“略略”两声:“一群傻子,只会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随后,她灵巧一闪,避开村民被说中而恼火扔来的斧子,才趁乱跑了。 借着滔滔江声遮掩,她的脚踪一闪就没。 村民们再抓不到她,只得愤愤将武器往地上一掷,喘着粗气,在原地咒骂起来。 ... 虽说逃了出来,但拿生米顶饥到底不是事。 逃出了十里地走在街上,莲心仍不敢去路边的铺子买个炊饼解解饥——大白天遮面,相当于罪犯不打自招;但她也不敢不遮,虞将军事波及甚广,若不谨慎些,方才村子中的场景,怕是会再重演。 莲心想着,便折了个中,将交领提高了些,遮住个下巴,低着头,沿路边阴影走。 酒楼窗内,有人正在议论隆兴府此处新上任的“辛太守”,说他“文采飞扬,简在帝心”,必能将这次饥荒好好整治一番。 有人则反驳,会写诗词又如何,你看那李太白,也没有很会做官啊? 讲话的人嘿一声,李太白还不会,难道你会? 两拨人都觉得对方在胡言,不肯相让地吵起来。 莲心一怔。 辛太守是谁? 倒是耳熟...爹爹生前,好像说过有位好友也姓辛? 这个疑惑只在莲心的脑中划过一下,便溜走了。 那都不重要,反正眼下爹爹冤屈尚未被洗刷,再是生前好友,也不可能愿意沾手此事的。她想起来了,也没有用。 酒楼里的香气传到莲心鼻间。莲心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她已许久未吃过煮熟的饭了。 吴钩在莲心腰间嗡鸣了一下。 它不忍见她如此:【小莲心,好歹我也是官家御赐之物,不然,你将我卖了,换作盘缠,去投奔老虞生前好友...】 “不可能。”都不用它讲完,莲心就晓得它要说什么,断然拒绝,“你是爹爹留下的唯一物件了,我不会卖掉你的。” 她安慰:“我迟早找个养活自己的活计,到时就能吃饱了。” 在这饿殍遍野的旱年,除了权贵和依附于权贵的人,谁又能吃上饱饱的两餐? 吴钩叹口气。 一墙之隔,在莲心还在饿得发昏吞口水时,酒楼中,另一对吃饱了的人在谈风论雅。 “...龙川先生之词,豪迈过甚,细腻却不足。我看不如辛公。” 他同伴明显是龙川先生的拥趸,对此嗤之以鼻,“细腻婉约,何不择易安之作?龙川先生心怀国事,较之易安,词格更高。” “嘿!”讲话人也怒了,“若论音律之协,易安比东坡还高出半分呢!她是词中女进士,就是寻常将军,气概也不能与之相比...” 二人你说龙川先生是词中将军,我说易安是词中君子,争执不休起来。 莲心被二人的什么“音律”“词格”之论吵得头晕,又因为听不懂,所以更嫌他们掉书袋。 她“啧啧”两声,转身要挪窝。 天际含着潮湿水气的乌云翻滚着。 要下雨了? 莲心仰头,因天色而却步一瞬。 正在这时,像无声流淌的寒泉似的,一道声音在靠窗的位置被风送至莲心耳边。 “吵什么。若如此比较,虞将军连词作都极少,更遑论词格,但难道能因此忽视他的赫赫战功么。” 附近一静。 不是亲耳听到,很难真正理解古人形容声音之美为何要用“玉石相击”四字。 连耳朵都像是被洗涤了一遍似的,听到的人只觉心下飘然。 但声音的源头显然并非仅有动听。 因为,两个本正在争执不休的侍从几乎立刻收了声,忙忙朝出声之人认错:“抱歉,惊扰了三郎君。” 冻泉似的声音却没回应。 莲心忍不住,悄悄转头看过去。 她先看见角落的阴影,随后,看见肤色玉曜之极,近乎映亮阴影的人。 那是个十五岁上下的郎君,着暗纹青色大袖袍,面颊隐在角落阴影中,仅露出持杯的手指可窥出肌肤雪白。 周围百姓因听到被县丞明令禁止的“虞将军”三字而退避三舍,侍从也停顿了片刻。 但那年纪不过十五六的郎君却神色安静。 似乎提了就是提了,这对他没有任何困扰和需要惧怕的地方。 两人既因这郎君的话安分下来,酒楼也慢慢恢复喧嚣。 莲心嘴角忍不住抿起来,压住了满脸的笑意。 这位郎君,倒是很会讲话嘛。 难得见到容色和正义集于一身的美人,莲心是很愿意和人交流一番心得的。 没有人,剑也勉强吧。她悄悄拍拍吴钩,作出她对一个人的最高级别评价:“此等姿容,我可以当饭吃。” 另一边,谈话还在继续。 “三郎君,辛公让我们来找虞将军的遗孤。可那位虞小娘子同村的人说她不孝不悌,一听闻虞将军恐被降罪就自己先逃跑了。这下子该从何找起呢?” 另一人还理智些:“那村民只怕恨她入骨,未必说的实话。” 他同伴却笑:“那些村民见过什么世面?他们见了三郎君的脸,连讲话都打磕巴了,还能有心思撒谎...” 话音未落,他就意识到失言。 他一结巴,立刻欠身道歉:“三郎君,我...” 看着三郎君垂下眼的神情,他忍不住都想自己扇自己。 叫你嘴贱! 明明晓得三郎君长就一副与辛公迥异的秀美面孔,最讨厌别人提他的容貌,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好在三郎君虽冷清,又是辛公最疼爱的儿子,却并不跋扈。 果然,那美丽郎君妙目一动,眉心微敛了起来。最终却只闭了闭眼,道:“起来。大庭广众,像什么样子。”便不再讲了。 侍从应是,直起腰来。 他心下庆幸,还好这话是在三郎君面前说的,而非辛公。 以辛公那个护犊子的脾气... ——辛公辛弃疾,他那“青兕”之名,可不是白叫的! 他和另一人互心有戚戚地看了一眼。 真要叫他听着了,他们估计又要在操练场上练个一日一夜呀! 还是这样好。 就在这一小段短暂的、充满庆幸的安静中,窗外传来一道喜气洋洋的感叹:“...容貌之美丽,胜于行首甚多!” 外头,莲心正一心拉出自己见过的最美的人与窗内的郎君作对比:“若有这哥哥在,狄行首怕是也要将美名拱手让人啦。” 吴钩半天没反应。 莲心催促它:“你说是不是?”一边又向窗里看去。 然后,正和窗内的两个侍从对上了眼睛。 六目相对,六目都惊慌。 那衣着气派的侍从黑着脸:“你在说什么?...狄行首是谁?” 一边却不知为何,频频向身边查看眼色。 莲心有些尴尬,又不好讲谎话,只好犹犹豫豫:“嗯...那个...” 是瓦舍里的美色状元呀。 她看着对面人的脸色,咳了一声。 可这话,让她怎么说出口承认呢? 2、武宁1(2) 唉,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莲心不再接话,也不辩解,只欠身笑道:“官人,对不住。是我嘴欠了,我这就走!” 里面的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她可不敢与人硬杠。她有几个脑袋? 何况她也不敢闹大,街上总有能认出来她的武宁人,真被认出来,那才是群情激愤呢。 她踏出一步,又停下,看了看天色。 不巧,天色阴沉,闷雷滚滚。连日干旱的武宁不偏不倚,偏此时显示出了将要降雨的预兆。 莲心犹豫片刻。 她就这一身衣裳,离开檐下,若淋湿了,可没法子换... 而身后的侍从也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背后说了话,就想跑是什么意思?”站起身要喝住莲心的是方才“龙川先生”的拥趸,脾气明显暴躁些,“说‘对不住’就行么...” 要衣裳,留在这里避雨,难免要被这人揭穿、训斥一通她的好色之语;要脸跑走,那衣裳就会被打湿。 “——你二人坐下。” 就在莲心思索究竟是要衣裳还是要脸时,窗内始终未发一言的郎君终于开口了,他对一旁质问莲心的侍从道,“头疼。不要吵。” 侍从闻言立刻紧张起来,也没空再怒视莲心了。 都赶紧围拢起来,给那面色似有不足的郎君递手炉的递手炉,披大氅的披大氅。 莲心想了想,悄摸摸地回头。 看着不再盯着她的侍从,她又试探地看了那青衣郎君一会。 片刻,见他只垂脸看着手中茶盏,并不回视,也未出言驱赶她,莲心心下一喜,赶紧撤回了离开的脚步,将手揣在袖子里,继续在檐下猫了起来。 不用淋雨了,太好了。 唉,能同时保全衣裳和脸面,真是太好了呀。 吴钩悄悄敬佩:【你能将“要脸”和“要衣裳”二事并放在一起考虑,还犹豫,就已十分不要脸了...】 莲心:“...呸!”她有些羞恼,强制叫吴钩住口,“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吴钩不满嗡鸣,但还是迫于莲心威胁地握于剑鞘上的巨力,为她实时复述起几人声音极小的议论来。 他们似乎在谈什么“米行”“囤米”。 “...贪银案事大,他敢吞赈灾银,却没那个胆量敢对我动手。不必担忧。”青衣郎君的声音。 方才争执的两人应是,但仍道:“郎君,虞将军掺进贪银案,就有他一份推波助澜。武宁是他的治下,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对我动手么。”郎君似乎笑了下,只说,“若他能应对父亲的怒火,那就尽管来吧...” 他们交谈声音极低,莲心绞尽脑汁地思考,也没想出来能说得上“武宁是他治下”的,除了县令、县丞还能有谁。 至于囤米? 米商囤米,不是很正常吗? 莲心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商人自然要备货呀。 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了。 雨势片刻后稍止,莲心从内兜里搜集出剩余的钱,准备去米行买些米充作干粮。 县丞既扣下她的户籍,明摆着有朝一日要对虞将军之后赶尽杀绝的意思,那她就得先下手为强。 没有户籍,寸步难行,连酒楼都难进,她得囤些干粮,吃饱储备力气。不然莲心虽有天生大力,却也难在饥饿时做些什么。 正在这时,莲心耳朵一动,听见里面的人讨论狄行首的声音:“...竟敢将三郎君与那种人作比较?” 狄行首才不是“那种人”呢,狄行首是看莲心可怜,还会给莲心点心吃的好心姐姐! 莲心停脚,转身,探脖进窗! “‘那种人’,是指比你两个好看无数倍的美人么?” 她笑嘻嘻盯着两个面容朴素的侍从,眨眨眼,“你们在羡慕?” 两个侍从自然摇头:“大丈夫,岂在容貌上矫饰!” 莲心一拍手,摊开:“对呀!那你们为何要生我的气呀!我也只不过在容貌上评价了一句,为何你们要放在心上?” 那二人捋起袖子和她辩论:“行首卖色为生,已非容貌之论,是你在诋毁郎君品格!” “容貌既不值什么,如何能被借来诋毁?” 莲心大摇其头,还要再分说,发现她站于窗下,高度实在不占气势之优,索性沿着墙根,朝上爬到窗沿,要骑在上头给两人评讲一番。 莲心翻墙爬窗,在家野惯了,是从无失手的。 她本以为这次也一样。 但翻到窗框上方时,一阵突兀的胸闷心慌袭来。 吃不饱带来的感觉令莲心眼前发黑,手脚一软,向下栽去。 莲心挣扎一下,维持不住平衡,只能尽量乍开双手,想要摸到些什么来阻止住栽倒的势头。 还好,运气尚可。 在栽倒之前,莲心抓住了件固定可借力的什么物件,终于止住了朝地上栽。 她松了口气,借着力,站直。 模糊的视野里有一片莹白的影子。 咦,那是什么? 莲心下意识去抓。 那感觉触手微凉,却又细腻柔润。人所说“凝脂”,不外如是。 但这到底是什么呢? 莲心思索着。 一阵微潮的风挟着秋雨丝丝落在莲心面上。 视野渐渐恢复。 莲心睁开双眼,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一只漂亮的手。 而这样的手...嗯? 仿佛晓得莲心正在想什么,一道冰泉似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小娘子。” 原本坐于角落的青衣郎君唇红齿白,人正被莲心压在墙角里,手被攥出了红印子。 他的衣领有些乱了,眼神却冷静如冰。他的视线落在莲心攥着他手腕的手指上。 原来她方才,抓住的是这位哥哥的手! 莲心有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 而这个位置... 莲心去看他的神色。 这个位置,他方才其实只要横挪一小步就可以避开。只是若避开,只怕莲心就要结结实实摔个狗啃泥了。 倒是运气不错。 莲心松开手,吐了吐舌头,笑嘻嘻:“谢谢哥哥方才救我。” 又小声奇道:“哥哥的手真容易有印子,比狄行首还皮肤好呀。” 两个侍卫给莲心打眼色都快打抽筋了:能不能忘掉狄行首!你是来给狄行首打广告的啊! 莲心也意识到问题,赶紧往回拽:“不不,哥哥的皮肤,没有狄行首的好。” 青衣郎君沉默了。莲心也沉默了。 大家都沉默了。 两个侍卫谴责的愤怒目光看向莲心:你果然是给狄行首打广告来的!!! ... 方才之事,只是个插曲。 青衣郎君穿戴像权贵,性子却不骄横;人很冷淡,却不像冷情。 就算被莲心当面议论了那些话,也没见他眉毛动一下,只请她自便离去便罢。 今日的她,比往日的运道倒要好得多呢。 莲心哼着小曲,半遮着脸,蹦蹦跳跳进了米行。 一盏茶后,她像流浪猫狗一样被赶了出来。 米行的伙计还笑呢:“你是几十天没出门了不成?武宁的米一日一个价,你这些银子要买米,都不够一碗的!” 怎么可能? 莲心试图讲理:“可明明之前没涨这么快...” 伙计的笑声更大了:“武宁只有我们这几家米行,价格当然由我们定。你那么想替我们做主,那倒是也早早囤上米啊!” ——囤米。 莲心愣愣的,站在原地。 她这才明白这两个字里隐含的真正含义。 囤积之后,就是垄断,就是商人独有。 如此,才能坐地起价,把百姓敲骨吸髓啊。 莲心气道:“你这是发饥荒的财,挣黑心钱!...” 周围深受其苦的百姓也不禁点头:“说得对!”“是啊。”直把伙计指点得面色涨红。 伙计便叉住了腰,冷笑:“说这些也没用,你不就是想骗些米吃么?讨饭的穷鬼!” 莲心回敬:“莫非米价贵,你便觉得你自己也跟着贵了?我要是真想要骗米吃,哪还有拿钱来的道理。直接找个偏僻地方,将你家抢劫了就是了,用得着现下浪费口水么!” 说着,莲心走到酒楼门口,提起一个条凳,用单手就生生拎着挥舞了起来。 拿那条凳舞完一套剑法,莲心才将那条凳重重一放,哼了一声。 周围的百姓的表情已不仅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他们的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 ——那条凳是用最坚硬、致密的铁梨木所制,一个条凳,足有近百斤了,这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小娘子,她是如何举起来的? 甚至她不光举起来,还挥舞着这条凳耍剑法!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叫好,笑话那伙计有眼不识泰山。 直到一道疑惑的声音从百姓堆里传出来:“你...这小娘子的神力,倒是与那位将军很像啊。” 他不敢说出虞将军大名,便只怀疑地不断扫视,“听说他是有骨血尚存,你的年纪也对得上...” 莲心悚然一惊。 经历了村民两日一夜的追杀,她已经一听别人提到“虞将军”三字就开始脚抖了。 她踌躇片刻,还是敌不过内心的恐惧。 米也不要了,她猛地调转方向,朝人群另一头冲了出去。 “虞将军”三字对人冲击是巨大的。 百姓中一阵哗然,有一根筋的已跟了上去:“那是虞将军的女儿!通敌叛国杀人犯的女儿!抓住她!别叫她跑了——” ... 辛三郎今日很烦。 清晨,父亲和母亲又因父亲的前夫人大吵一架,各拉他诉苦半时辰...好在没多久就又和好如初; 晌午,父亲喝酒一坛,带醉作词后打拳,劈碎了他养在府内湖畔的兰花...无妨,他早有准备,换个盆养就是; 而到了下午,韩公寄信来与父亲谈天。韩公性洒脱不羁,言谈之间却又拿辛三郎的样貌开玩笑,说他是父亲的“三女”,还亲切呼他为辛府上“病西施”。 当时,辛三郎的脸色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 就是霉运也该有个数,今日是不是太过甚了? 心下烦恼,应又不能应,骂又不能骂,便只好避开。 ——要说被讲“三女”恼不恼火,那肯定是恼火的。 但韩公韩元吉一是他的老师,他一个晚辈不能驳斥,二是其文名甚高,词风与父亲相近,雄浑高迈、忧国忧民,令辛三郎敬重,便更不好为了这点事就发作。 故而,他将父亲去找虞公甫遗孤之事揽了下来,也是为了离家略作平复,散散心。 再加上虞将军虽战败,却是为大宋而死,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杀敌。这样的人,对他的骨血宽容,本就是应有之义。 因此说实话,辛三郎其实并没将今日连续扑空的事放在心上。 虞小娘子去了别处,他就再找就是。 若真要比较的话,这些挫折还没有他听见街上的小娘子拿他和什么“行首”之事糟心。 但她看起来年纪太小了。辛三郎不晓得她父母在哪里,不过想也明白,江西旱灾严重,她又这么小就这样孤身出来,父母怕是难说。 他便吞回本欲问她父母何在的话,只垂下脸,请她自去便罢了。 想毕了,便不再纠结于此事。 就在辛三郎睁开眼,长吐一口气时,远处人群突传来一阵骚动。 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做派。 方才那位将他与瓦舍花魁作比的小娘子正从街东跑到街西,身后坠着一串气喘吁吁的百姓,带起一片呼啦啦的声响,动静颇有父亲喝醉酒祸害全家花草器皿和狸奴的风范。 令人惊异的是,闹出这样大阵仗,她仍尚有余力,一边跑,一边还喊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姓虞,那又怎么了!有本事你们追到我,将我送去县丞官邸呀!”蹭蹭溜走了。 这话宛如惊雷,令青衣郎君的两个侍从呆立在原地。 “姓虞?虞小娘子?莫非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是虞将军的女儿...?” 一侍从又惊讶,又有些不自觉的怀疑,“她不会是在胡捏造身世吧?哪来的如此巧合?” 他此言也不是凭空污蔑,灾年间,人为食而争,不择手段。 从潭州过来,就是在路上拦下辛公车驾、声称自己是遗失民间的皇子的人都不只一个。 他有心说算了,“我看她说话也不太靠谱,虞将军之女怎可能是这样...” “不。” 他的话却被霍然起身的辛三郎打断,“不论是不是真的,都确认一下。何况她有没有骗人也未可知。” 郎君眉清目朗,仪容秀丽,即便是起身疾走也不显狼狈,只觉衣袂飘飞,有风流之姿,他回头看愣住的侍从,催促,“快去啊。那小孩子撑不了多久,她应已饿了很久了。” 3、武宁1(3) 最后还是被逮了住,押送去了官府。 莲心是没想到会如此的。 她自小肖父,有神力,武功好,从没被人撵着跑过。 奈何饿了两日的胃袋咕咕作响,她手脚发软,口中也渐觉有酸汁上涌,只跑了不一会儿就没了力气。 “县丞,这就是那罪犯之女!虞公甫的女儿!” 百姓七嘴八舌地说,“将她下大狱吧!” “下狱!”“杀了她!” 人们用语言审判着莲心。 莲心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县丞府邸的门口。 她阴沉着脸,悄悄“呸”了一口,却一句也不再辩驳了,瞧也不瞧县丞一眼。 她没空和他们辩论。 因为她根本不寄希望于那位将她爹爹所有遗物都搜刮了个干净的县丞。 能做出那种事的小人,还能对她网开一面么! 她的手在背后专心致志地抠着绳索——还是寄希望于她自己的力气比较好。 这样大的喊声下,县丞很快就出来了。 他面露愧疚,朝众人拱手:“诸位大义,令我敬佩。”随后果然唤侍从过来拿人:“还不将她拿下!” 莲心轻蔑地看了县丞一眼,冷笑一声,任人将她押走。 ... 正是十月里,满目秋光,芙蓉映水菊花黄。 游廊中的贝母座灯两步一盏,照出湖面粼粼如白昼,花影攒动。 满园异香扑鼻,引路女使站定等待莲心跟上,欠身道:“小娘子小心,这湖泊很深。” 莲心收回视线:“县丞府上富丽雅致,叫我看住了。”光是湖泊周围的奇花异草,就不下千金之数。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县丞的官做得,倒是比爹爹这将军都多挣许多... 就是不晓得,他将她松绑,又请去会客厅招待,究竟是想做什么? 方才群情激愤下,他先将莲心带入府中,一关上门,却又立马变了脸,笑呵呵地给她松了绑,不光慈和地垂询她生活,还顺带问了亲戚。 就是莲心都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多出了名叫“辛帅”的亲戚。 “辛帅是谁...”会客厅里还没来人,莲心一边回忆,一边直挠头,自言自语。 一道嗡鸣声响起。 这回却不是吴钩的碎嘴,而是由会客厅门口把守的侍卫处传来的。 侍卫的腰间,一柄兰草纹长刀正轻轻震动。 【你连辛帅都不晓得,还是不是大宋的人?】 那长刀似乎因听到了莲心的自语而很不忿,话痨起来,【辛帅,辛弃疾么!年少曾独身闯敌营、擒金贼。是大英雄!能文能武,可比我们县丞那鸟文人要厉害得多。唉,马上他将上任江西安抚使,是县丞的顶头上司啦,县丞那打点上下、连他儿子都要讨好一番的狗腿子样,真是叫人没法子看...】 辛弃疾——? 倒是不巧,她正晓得有一个辛弃疾... 莲心眨眨眼,张大了口,正想说什么,县丞已到了会客厅。 “不必多礼,小娘子。”他十分热情,亲手扶了她起来。 那手是烫的,热的,与白日里冷得像冰的郎君一比,本该显得温暖许多,莲心不知为何却有些不适应,抽回了手。 “呵呵,看我,唐突了。” 县丞面不改色也收了手,他面上慈爱,只问她些生活上的事,不时叫女使添茶。 “不知,三郎君可曾提到过我?”添到一杯奇香的茶时,县丞垂眼抚摸手指,状似不经意道。 莲心一头雾水,刚问过一个她不晓得的“辛帅”,怎么又来一个“三郎君”? 怪不得县丞突对她如此礼遇,感情他是找错了人吧! 她谨慎后退一步:“官人可能问错了人。” 县丞微皱了皱眉,“没有问错,你今日不还...”还扑在了辛三郎身上么! 但话不好说破,说破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县丞心里认定了莲心认识辛三郎,只是在拿乔罢了,便愈发热情款待,试图从莲心口中问出想知道的信息。 莲心却除了变得更加疑惑外,什么都说不出。 最后县丞打起了感情牌:“唉,你的户籍还在官邸扣押着吧?明日我帮你疏通疏通,你赶紧拿回去,也好寻个亲戚投奔。可怜见的,我真不忍见你这虞将军之女如此啊...” 没有户籍,寸步难行。有了户籍,才是天高任鸟飞。 莲心这下精神了,大喜:“真的?” 县丞面露感慨:“当然。虞将军是我颇为敬佩之人,若不是世事无常,战场意外,怎么会叫他平白丢了性命...” 莲心想到白日里听到的那郎君与侍从的对话,也没想太多,便顺口问了一句:“难道不是因为搅进了什么囤米的贪银案么?” 县丞视线本正散漫着,闻言却一怔,神色突变警觉。 “何出此言?” “啊?我...我在街上听到的。” 莲心磕巴一下,坐直了。 “贪银案”一事是她从青衣郎君处偷听所得,自然不能外道。 县丞神色却已变了,“辛三郎果然与你透露过内情。”他撒开手,猛地伸手,扼住了莲心的脖颈! “呵,枉我想出那些借口,本还想着留你一命,你却自投罗网,那也就别怪我心狠了——” 虽早预料县丞所言虚实交织,必定并非真心款待。但她只是一提贪银案,怎就使他大发狂性了! 莲心吓了一跳,去扳县丞勒住她脖子的手腕。 可素日能拎起大块钢料的力气却像遇到水的糖粉一样,渐渐消融了个干净。 怎么回事? 莲心的手指渐渐无力,她心下惊慌,捂着脖子,腿脚乱踢。 混乱间,她摸到吴钩的剑柄。 视野已因窒息慢慢模糊,莲心勉力握紧吴钩,随后,持剑用力向面前一击! 莲心脖颈处一松,她摇晃几下,弓着腰,大口呼吸着难得的空气。 她的心难以言喻地紧缩着,因为她模糊地摸到了吴钩凹凸粗糙的剑身截面。 吴钩本就年久失于保养,刀鞘早有碎裂,又经她三番两次的使用。 它怕是断了... 莲心心下多复杂自不必说。 同时面前,额侧淌血的县丞痛呼一声,捂住脑袋。 他怒向门外:“侍卫呢,你们要等我死了才进来?”随着刀剑碰撞的声音,看着从屋外匆忙鱼贯而入的府上侍卫,他才捂着头,朝莲心一笑。 “本给你准备了好路,你却不走。那就拿命来吧!” 侍卫围拢而上。 莲心艰难呼吸着。她的脑袋比方才愈加昏沉,折了武器,还想靠自己反抗这么多人,无异痴人说梦。 她盯着前方一个侍卫腰间眼熟的兰草纹长刀。 猛地一下,她朝那侍卫撞过去,无视其余人刺来的刀锋,劈手夺过那兰草纹刀。 肩上、背上都剧痛,想来是被刀刺穿了,但莲心也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朝门外跑去。 一个侍卫如梦方醒:“拦住她,别叫她跑了!” 但已晚了,以硬扛攻击为代价,莲心在人群中突破了一个缺口,已灵猴般逃窜去。 “废物,这么多人还能叫一个小娘子逃掉!”县丞气急败坏,捂着额头道,“封锁武宁县,全县排查,不能叫她逃走!” 她知道的,已经太多了! ... “之后往哪边走?”莲心躲在县丞府门口的灌木后,小心地瞧着侍卫们涌出府门,开始四下里搜寻。 【出了府,去哪边都一样了。】被莲心临走前捎走当作司南的长刀懒洋洋地说,【看在你是第一个能听懂我们讲话的人的份上,告诉你,看样子县丞很有可能已经凭权职开始全县搜查你了。你家那间小草屋是回不去了,还是快找个大人物,求他收留你一下吧!】 “我怎么认得大人物?就是我真认得他们,他们也不认得我。” 莲心郁闷,“再说现下吴钩也断了,我也没钱了,明日的饭都不知上哪里去挣,真是我和剑都活不下去了...唉。” 她索性跌坐在草地上。 所有事——爹爹的冤屈,她的饥饿,吴钩的断裂——都没有任何解决的头绪,而县丞还在没命地追捕她,这真是... 莲心头痛不已,发起了呆。 直到远处的火光逐渐逼近,她才从出神中惊恐地回复过来。 ——就在她自怜自哀的空儿,侍卫已找过来了! 她就说,她这大老粗的性子,果然和伤春悲秋这种事犯冲! 莲心欲哭无泪,方才有再多的难受也全放下了,只赶忙躲藏,欲隐去自己的身形。 可一片草丛全是平地,除了不远处几辆马车,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 不论如何,能逃一刻是一刻。 莲心忙忙向背对侍卫的方向跑去。 可那些火把却越逼越近,莲心逐渐无所遁形。 就在她心生绝望,眼睁睁看着那些侍卫越追越近时,一股仿佛挟冰含雪般的冷香拂面而来。 接着,一双手捂住了莲心的嘴,另外两双手则由后面托举起莲心,将她送上了车。 莲心差点要喊出声,但嘴碰到了一片冷冰冰的皮肤,口鼻处萦绕着的不知何名的幽香使她莫名觉得熟悉,竟由着人将她塞进了车中。 月光如水,莲心的脚落在车中。 她挣脱开束缚着她的手,睁开眼,看见仿佛月中仙子化形而来的郎君。 车上有不止一个人。两个侍卫左右拱卫着中心的人,两个在车下警惕守护。 而郎君脸颊胜玉,眼珠清亮乌黑,他向她轻轻竖起食指示意,比一个“嘘”的动作,一边将帘子撩起一条缝儿,看着外面的情形。 “...”莲心迟疑地点点头。 县丞府上的侍卫追了上来,四处寻而不得,便盯上了这里的车驾。 外面嘈杂着,郎君松开捂着莲心嘴的手,却靠回身后的车壁,轻轻舒了口气。 而果然,只外面侍卫说两句话的功夫,那找人的侍卫便立刻恭敬了起来,隐约能听见他说些什么“辛郎君”“给辛帅问好”类的话,很快就放了行。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 莲心眨眨眼睛,一骨碌爬起来,直起身子。 她好奇地看向面前的人。 “你救了我。你是谁?” 青衣郎君长睫轻一动,转目向她。 他坐正了,垂着眼向她一揖,“辛家,行三。奉父辛弃疾之命,接小娘子离开。” 莲心又眨眨眼,陷入沉思。 方才产生过的疑问又来了。 这个辛弃疾...不会就是她晓得的那个辛弃疾吧? 事实上,莲心原本并非宋代人。 她是从现代穿来的。 一梦睡去,她就从一名材料专业的学生变成了一个宋代的小娘子。 坏消息是,她作为物化生考生,除金人伐宋的“靖康之耻”之外,对宋代历史一无所知; 好消息则是,至少她所居的隆兴府尚未被金人攻陷。 一开始,她在村中发现第一个名叫“岳飞”的人时,心情堪称欣喜若狂——战神竟在我身边!穿越女的运道果然不同寻常! 而后来,当她发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岳飞时... 咳,她才意识到,原来宋代也是有“追星”一说的啊。 总而言之,经历了这些,在县丞府上听见“辛弃疾”三字时,她本是并未放在心上的。 大约又是重名吧。在她记忆中,辛弃疾只是个词人,怎么会位居如此高官,是一府长官呢?这听起来的感觉就像前世她最爱的小说作者成为首都市长一样荒谬。 莲心在心中将“辛弃疾”打上了“重名”的戳子,转头去看因垂眼而愈显睫毛长长的辛三郎。 看见他的长相,她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辛弃疾是以豪放派词人身份著称的,若真是那位辛弃疾,长相不说英武吧,必定也是粗犷魁梧的,怎可能会有子如此! 她还是失望了一下。 前世她还是辛弃疾的诗词粉呢。 不过这不重要,眼下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抱紧怀里的吴钩,抬头看向辛三郎:“郎君,我有一事相求。” “我爹爹的故剑,在方才的追杀中断掉了。郎君既奉你爹爹之命来搭救我,是不是也能帮我修修呢?” 莲心已感觉到脸上一片红,是自己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得寸进尺。 但她并不后悔说出来。 人情不用,过期作废。虽不知这位名为辛三郎为何会奉命解救她出府、他们想利用她什么,但这都没有吴钩重要。 名声是最不要紧的东西。索性她就将个市井小娘子的贪婪坐实了,至少能换回吴钩,“若不给我修,我就立刻大喊下车,状告到县丞那里,说你强抢民女!” 一旁的侍从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他们看着莲心。 背后乱点评,给狄行首打广告,这些都算了,但救了你,你还能如此倒打一耙,是不是有些过分啊? 莲心注意到了,但她尽力忽视那几道鄙视的眼神,只看着辛三郎。 他才是能答应此事的人。 郎君并未立刻言语。 4、庐山1(1) 与周围侍卫的愤慨不同,辛三郎安静的目光落在莲心手中的吴钩上。 “这剑对你很重要么?脱险后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反而考虑它。” 他问。 莲心防备地抱紧了吴钩,朝角落里缩了缩:“当然,它是我爹爹的遗物。所有爹爹遗物中,我就只剩了这一个,我绝不能看它有任何差池...” 辛三郎默默点头。 莲心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了和一旁侍从的大眼瞪小眼。 她忍不住伸了伸脖子,道:“你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夜色奔流如潮水。 江南西道的气候多雨而潮湿,民居山临水,春夏时湍洑沸涌,临江一观,可见行舟如墨点,人小而浪巨。 马蹄达达声,也盖不住那滔天的水浪声。 辛三郎由跪坐半起,低眉慢慢卷起帘子,让那潮气进来涤荡车内的气味:“答应了。” 莲心心满意足了,又缩了回去。 不顾一旁愈加怒视的侍从,她朝面前这位惜字如金,但似乎颇好说话的哥哥笑道:“那么,我们现下是去哪里?” 方才光顾着逃命,都没来得及问。 “南康军1。” 莲心不得不再挤牙膏,“去那里做什么?是去找你爹爹么?我是不是没必要跟着去?” 听见莲心满口“我”“你”之词,对面的郎君才终于似是微敛了敛眉,但还是较为温和地回答了她:“武宁界内,县丞已下通缉。我尚非官身,无法护住小娘子,故先带小娘子前去父亲好友处暂避。待父亲将武宁之事理毕,彼时小娘子可自行离去。” 讲话很含蓄,但莲心给他的话意思翻译一下,就是:我千辛万苦救了你,后续收尾本来就很麻烦,少废话,别添乱,跟我走。 虽说自穿来这里后,心智也随着这具身体的激素水平而逐日变为了十三岁小娘子,莲心前世也确实大半时间在医院度过,没什么社会经验,但她也不是傻子。 看了看辛三郎眼观鼻鼻观口的模样,莲心也猜到她现下是人家的累赘。 不论如何,吴钩已有救了,当累赘也就当累赘了,她不放心地提醒:“答应我的修剑你别忘了啊。” 辛三郎仍跪坐在车厢对侧的阴影中,略一颔首。 莲心放了心,便将头一倒,向后仰头睡去了。 连番奔波逃命,她也是累了。 一炷香的时间,莲心就微微打起了小呼噜。 辛三郎身边的侍从自然没睡,他担忧的目光投向也一样没睡的辛三郎。 “三郎君,这小娘子...”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也太不见外了?” 郎君身子弱,为了虞将军之事连夜奔波,叫女使侍从都担忧得坐立不安,可这小娘子却连句道谢都并未说过,甚至还趁机敲竹杠,这心安理得,简直是他平生所见之最... 辛三郎摇摇头,侍从才闭上了嘴。 “方才交代了你,本就预备帮她修的。她提出来也一样。”他说。 “这怎么能一样!”侍从反驳,“别人提是好心,可她自己要,那不是得寸...”得寸进尺么。 “人死之早晚,剑修之晨昏,结果都是相同的...”辛三郎说了半刻的话,似乎已有些后力不继了,他低低咳嗽起来,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掩住了口。 侍从不敢说话了,一旁女使也瞪那人一眼,递过药来,转开了话题:“郎君,该喝药了。” 喝毕药,马车仍在行驶着。 辛三郎闭目养神。 他有不寐之症2,医师多认为他是气血不足,伤心脾,耗阴血所致,故而建议他就是不能入眠,最好也平心静气,闭目静躺。 眼下躺是不可能了,虞小娘子能肆无忌惮躺倒睡着,是孩童内心天真澄澈,尚未解教条礼仪,他比她年长,总要顾忌多些。 只好静坐。 辛三郎静静闭目盘坐,思索着方才侍从被他叫停的话。 说实话,他其实也疑惑这虞小娘子为何会是这样一副脾气。 要说他生气,那倒不至于。他还没小气到和一个小孩子较真的地步。 但虞将军究竟是如何教导他的子女,养出虞小娘子这样一副脾气的? 听说她尚有兄嫂——也是为了这个,父亲才只叫他来看望一二,并没想到她会已是居无定所——又是如何沦落到现下的境地... 罢了,罢了,这些都是人家的私事,不去窥探它。 这虞小娘子也不过被他护送一程,往后也没什么交集。 辛三郎拂散此事,思绪里牵起别的事。 马上要去的地方是南康军的白鹿洞书院,父亲的好友同甫叔父正在那里停留,他性情豪迈,不必担心他接纳与否。 需要担心的是另一位,朱公朱晦庵。 只他一人前去倒没什么,但此行是他携虞小娘子前去躲避武宁追捕。 以朱公性格... 辛三郎凝神思索起来。 待回神时,窗外的天边已又快破晓。 江水的潮气扑到人面上,车下运送物什的家仆额发被拂动,就连袍角也被吹得猎猎作响。 侍从见他睁眼,才小声问:“郎君,该换水路了。但这虞小娘子睡得可真熟啊...”侍从们搬东西时着意加重了些步伐,以作无言的提醒,不想她却是丝毫没有察觉。 辛三郎一怔。 这才转头,果然看见莲心歪倒在车角落里呼呼大睡的脸颊。 他问:“可曾生病?” 侍从摇头,没有任何起热的症状,睡得香得很! 不是生病就好。 辛三郎便道,“不碍事。将她抱到船上就是了。” 船公的船头点一盏灯,清濛濛抓不住的烟雨下,那灯光像能烫穿不散的雾气一样,泛着热乎的暖气儿。 他的媳妇坐在船尾编竹鞋,闻言起身,“可要我帮忙?” 辛三郎摇了摇头,转头问身旁女使:“你能么?” 女使晓得他在说抱莲心上船的事,赶忙道,“能,我能。” 她明白。怎么说莲心也算是贵女了,若叫民妇抱,只怕堕了身份。 她便有些吃力地扶起莲心,一步步朝船上走去。 但莲心也有十三,重量不轻了。 女使扶她一会儿还好,半抱着走是真有些吃不消,到了船头时,女使已手软了,有些支撑不住,略朝一侧歪倒:“呀...!” 辛三郎立于一侧,看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扶了一把。 女使顿觉轻松不少,也不敢多说,半抱半拽地带着莲心进了船舱。 看着大家都进去了,辛三郎叫来大力侍从,“你帮船家着些,轮流着驶船。” 方才亲眼所见,船公的媳妇手上已被竹篾划出了不少伤口,再用那手撑竹竿,一来耽误行程,二来带伤使力,于伤口无益,也会留下后遗症。 侍从“嗳”一声,领命离去。 众人这回是真称得上是舟车劳顿了,坐于船中,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辛三郎面色静静,看着一轮红日渐从群山掩映中跳出来。 一霎那,江面铺满橙红倒影,众船仿佛划于金箔之间,粼粼细浪相互撞击,又消弭于无形。 一旁行舟人轻声惊呼,笑闹起来。 辛三郎已见过这场景不止一次,不觉惊奇,只复合上眼,略深呼吸,试图入睡。 可天色已亮,一旁船舟只愈发嘈杂,人声喧哗,不绝于耳。 辛三郎越想入睡,就越难入睡。 就在他开始头痛时,一道声音传进他耳畔:“呼...吁...呼...吁...” 辛三郎一愣,坐直了身体,睁开眼睛。 他看向声音来源的左侧。 左侧,莲心正睡得香甜,四仰八叉,肚皮起伏,还打起了小呼噜! 辛三郎为她这不为所动的意志愣了一会儿,才想起避嫌,又移开视线,闭眼。 也是不知为何,这次反倒觉耳边清净不少。 快到庐山脚下时,辛三郎终于入眠了。 ... 到了庐山后,一行人下船,再转山路。 山间陡峭,又下着小雨,道路泥泞湿滑。 山石被打得黑亮油滑,抬头望去,视线竟几乎全被山体遮挡住,像望不到天似的。 好在大约是辛三郎提前送过信,刚入山不久,就有人来接应他们。 “三郎啊,你爹爹把你宝贝成那个样子,怎么这次竟舍得让你亲自进山了?” 来者声如洪钟,人未到,大笑声已震得一行人所在的山洞石壁轻微震动。 少许,一块小石从头顶上掉落下来。 莲心目瞪口呆,看看石头,又看看外面。 ...哇,声波攻击。 在她愣神的功夫,辛三郎已迎了出去。 他仍着来时的青色大袖袍,两日劳顿未曾更衣,但除面色不好外,他腰背仍挺直,仪态端庄,看不出委顿。 他向山洞外来人行礼:“同甫叔父。” “行了,别整日那么多礼了,看得我累得慌。你可一点不像你爹爹。你爹爹那家伙自我来江西,从未来我这里做客,也不见他少托我办这办那的。” 陈同甫一拍辛三郎的后背,虽是在抱怨,脸上和眼中却是笑哈哈的,“来,在你同甫叔父这里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走...” 同甫? 莲心在一旁看着,心下却若有所思。 为何陈同甫这三字如此耳熟? 可她又确信,她从未在任何语文课本上学过关于他的生平。 可能还是因为南宋重名太多吧... 最终,莲心也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这时,辛三郎侧过身站定,回头看她。 山洞洞口风大,挟雨的大风将他衣袂吹得飘飞,青色混作一处,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似的。 莲心和他对视,见他还不撤开视线,也大感疑惑。 咦,他干嘛盯着我? 那我也盯。 莲心专心盯起他来。 见她仍不走过去,辛三郎平静无波的面色终于变为无奈。 他不得不出声:“虞小娘子,你同我一起来拜见同甫叔父吧。”他终于完全回过身,“同甫叔父这几日暂时收留我们。” 莲心这才明白过来,赶忙“哦哦”两声,打算上前拜见,却听陈同甫由笑转为惊怒的一声暴喝。 “她姓虞?...虞公甫的女儿?害大宋败于金人之手的虞公甫的女儿?” 陈同甫之前根本没问辛三郎来人是谁,只听说要收留个被武宁追捕的罪犯就手一挥,叫辛三郎尽管来——好友辛弃疾之子要带人,必定不是什么坏人,这点事算什么! 但他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人。 莲心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仰头问陈同甫:“陈官人也觉得我父罪大恶极,并且该株连亲眷,是么?” 5、庐山1(2) “不必我觉得,将领在外,功绩不靠嘴说,战场胜负了然。”陈同甫不意莲心会突然插嘴,但他恼,并不是为了这个。 他冷冷瞧着莲心,“若早知是你,我可不会包庇罪人之女...” “那么,且不论我爹爹之事是否有隐情,我只问,陈公是觉得战败则当为耻,该被千刀万剐么?” 陈同甫一愣,旋即大怒:“难道战败还当为荣么?” 莲心摇头:“并非如此,我只是想知道,陈公觉得,若所有战败将领都该千刀万剐,那么这样下去,以后还有人敢当武将,敢为国出征么?” 她道:“战场千变万化,陈公也为武将,应当明白其中道理。何况战场、官场又不是泾渭分明的,监军众多,我父也未必真是不敌...” 陈同甫一怔。 陈同甫大名陈亮。 从理论上,陈亮是事功学派的代表人物,他倡导从客观主义角度看问题,反对当世理学大家的观点,认为“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也就是坚持了“义”即道德,和“利”即物欲,此二者并用方可治国的观点。 而从实际上,他的观点简单点说人话就是:出兵!北伐!杀贼! 他是坚定的主战派,但屡见大员败北,自己偏又无报国之道,面见孝宗后也只被施以虚官敷衍,无做实事之门,屡屡愤懑气馁。 故而他最不愿意见到尸位素餐的人。 譬如,明明有机会,却仍惨败于金人之手的虞公甫。 可虞公甫女儿的这一番话,倒似另有隐情... 他也并非纯然是外表的大老粗样。 听见莲心的话,他慢慢环视四周,没有立刻问莲心最后那话的意思。 片刻后,他用平静了许多的声音问:“你为何认为,我是武将?” ...难道不是么? 莲心也不知为何她方才会说陈同甫是武将,只是为爹爹不平,辩驳时顺嘴就说了这一句。 细想想,她确实也不知道陈同甫是谁,更别提是文是武。 可说到“陈同甫”这个名字,她总觉得和“剑”这些字有着莫名熟悉的联系。 这是怎么回事呢... 面前人还在看着她。 莲心只得道:“陈公和我爹爹一样壮如牛。我猜的。” 轻轻的笑音。 辛三郎袖手立于一旁半晌,此时终于弯了弯唇角,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陈同甫也失笑,轻嗤了一声。 “罢了,你也跟着三郎叫‘叔父’就是了。‘陈公’?呵,我可称不上‘陈公’。” 似乎想到什么,他面色略低沉了些。 走到山洞外时,他才回复了来时的状态。 他看着侍从给辛三郎拿着伞,便一手拽着辛三郎胳臂,一手拽着莲心,帮着借力给他们上山。 一左一右的,反倒是有巨力的莲心上山上得轻轻松松,而辛三郎则需他多加照料。 “好!有力气。”他看着莲心已登到其余人上头的一个平坡处还活蹦乱跳的样子,不禁赞道,“虞公甫的女儿,果然不是庸人!” 莲心嘻嘻一笑,紧抱着怀里的吴钩,接下了这个夸奖。 陈同甫才注意到她怀里的断剑。 “这就是你与我说让我帮忙修的断剑?” 他转头向辛三郎问道。 莲心愣愣的:“啊...?” “是。” 辛三郎登山疲累,一番攀登之后,但见脖颈微汗,面如桃花,他略平一平气,先答陈同甫疑问,又向莲心解释,“我在县丞府门口听见小娘子剑折断的消息,便传信于同甫叔父,请他费心。” 莲心这才:“哦...” 她一边将吴钩放到陈同甫伸来的手里,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瞄了辛三郎一眼。 也就是说,其实,在她撒泼威胁之前,他就已与陈同甫提过了这件事了? “能修,我想想法子。” 一边,陈同甫也看完了剑,他点点头,将断剑收起来,“是把好剑,多亏三郎你提前告诉我准备好御赐剑的钢料,不然一时半会,还真找不见能修理的钢材。” 辛三郎低低道:“偏劳叔父了。” 莲心察言观色,也学舌:“偏劳叔父。” 陈同甫摇头,率先登上几阶台阶,抵达了他暂时居住的地方。 潮湿浓郁的雾气中,人走十步开外便已难见踪影。 陈同甫的话也随着他的脚踪,越到末尾越逐渐消散,直到最终化作一道叹息似的轻呼。 “人可以不用武器,但绝不可以荒废它啊。”他道。 ... 陈同甫家中不算奢华,仅两进院落,寥寥陈设。 “与你爹爹家比不了,你撑不住,就尽早回去。这小丫头我自能照料着。” 陈同甫嘱咐,“你爹爹知道你护送小丫头到这里的消息,八尺的汉子,吓得了不得,絮絮叨叨给我发了有三封信了,全在叮嘱你的事,生怕你出什么闪失。你得珍重自己,这才是孝道,知道么?” 辛三郎垂着眼睛,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见那长长的柔顺睫毛:“是。” 陈同甫又交代了不少,莲心在一旁听着,揉了揉肚子。 好饿... 但人家两人说着话,她也不好上前打断,只得多喝茶水,试图将肚子里的“咕咕”声压下去。 但怕什么来什么。 喝到第五杯茶时,喝的速度没赶上消化的速度,肚子到底还是大叫着抗议了起来。 一时间,周围的女使动作都僵住了。 莲心试图解释:“我是累得饿了...” 却也只得到女使客气的微笑和颔首,没人多问一句话,很快退下。 莲心有些郁闷。 果然当时冲动之下一威胁,将人家的人得罪狠了。 她倒不后悔,但这也太记仇了。 正苦恼着,另一边,本正在寒暄的陈同甫似乎听辛三郎说了什么,站了起来。 “不早了,带你们尝尝山里的野菜素斋。这样才不虚此行嘛!” 他笑道,旋即看见莲心如丧考妣的脸色,才赶紧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呵呵,有肉,有肉。” ... 用毕了饭,莲心才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生米不是人吃的东西,她装满砂石和米混杂物的肚子,此时终于迎来了一顿饕餮盛宴。 饿汉吃饱饭,其满足,真是不亚于“金榜题名时”和“洞房花烛夜”呀。 她将这话也学给辛三郎当笑话听了,奈何他只刚听到时呛到似的咳了两声,之后却不回应她。 暮色四起,黑夜漫涌,古代的山里不是现代,再一下起雨来,不点灯,什么都一片漆黑。 她瞧不清他的表情,倒也不觉尴尬,只抱着自己的肚子悠哉游哉回房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下半夜,陈同甫就一边盛赞“好剑!好剑!”,一边热情地将修好的吴钩送了回来。 莲心表情扭曲。 不答应吧,没礼貌;答应吧,又太吃亏。 ...最后还是答应了。抱着失而复得的吴钩,莲心教导了它一晚上“我为你付出太多”,直把吴钩说成了个哑巴剑,最后索性装死不答了。 一夜无梦。 待到天色昏暗时,莲心被一阵腹痛疼醒。 “好饿...” 她额头满是汗,腰弓成虾米似的。大约是饮食不规律,胃出了些问题。这是从前世带来的老毛病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饿起来钻心的疼。 她朝门外值守的女使喊,“劳驾,劳驾,我肚子饿得直疼,姐姐能给我带些吃的么!” 门外聚在一起说小话的女使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声音,但一想,屋里的人白日里才刚敲诈过他们郎君,便一时都有些面面相觑。 想躲,但又怕屋里的人真有什么要紧事。 一个侍从也是犹豫半晌,朝分派到莲心屋中的女使使了个眼色:“没见她白日里有那爬山的牛劲?她能出什么事,咱们躲个懒儿,待会再过去,说不定她就忘了呢。” 谁也不是天生喜欢干活的。 闻言,女使们也深觉有理,见那被叫的女使还略有犹豫歉疚,便索性拉着她一起打起了叶子牌:“夜深露重,少有人醒。明日郎君追责,你只推说自己睡着了不就行了?没人能挑你的毛病...”又笑谈起了天来。 莲心在屋中,听着一阵阵的欢笑,只觉腹痛如绞。 她心下慌张,胡思乱想着。 总不会没死在县丞手下,却死在逃出来后的饱餐一顿后吧?真是乐极生悲,唉,早知会如此,方才的饭,就不添第四碗了,真是后悔... 吴钩也急得直叫:【小莲心,小莲心,你叫辛三郎来!】 但满头大汗间,莲心已无力支撑。 痛意愈重,她的额头一歪,弓起身子,难受地抵在了枕上。 ... 辛三郎在枕上睁开眼睛。 已是三更,他仍未入睡。方才似隐约听见欢笑声。 不知为何,枕下父亲所赠的匕首也在轻微嗡鸣震动。 常见鬼怪神志中记载入山遇见的异闻,原以为多为后人牵强附会,现下看来,莫非山中确有奇异之处? 辛三郎长发拢于右肩,那一把黑鸦鸦的秀发几乎像要将他的脸也掩埋似的。 未多思索,他披上外裳,起身向外走去。 他是不信鬼神之说的。 沿院门方向走去,定睛一看,才发现声音的来源竟是一群女使在玩花绳。 他轻轻皱起眉。 手中的提灯摇曳,火光也摇曳。光映照得那眉心蹙起了一道极浅的褶皱。 他不光不信鬼神,更不信反常。 “原来是你们。”辛三郎问,“发生了什么?” 这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使们一静,面面相觑。 而没有喧哗声遮掩,屋里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好饿,我要吃一头牛两头牛!我拳打镇关西!脚踢武宁县丞!”莲心在尖叫,“有没有人送吃的啊!” 辛三郎不意会听到这些。 绝望至此,凄厉至此,而屋外的人却还毫无反应... 他面目一凛,冷冷扫视周围女使一眼。 事出紧急,也顾不得别的了,他步近,隔着窗子道:“虞小娘子,是你在喊?你可还好么?” 屋里的莲心一顿,方才她怎么都喊不来人,腹内虽自己缓过来了,心里却有气,索性开始发疯。 没想到,好的不灵坏的灵,方才喊天喊地也没人理,一发疯,反倒被人听见了... 说都说了,也没法子不承认,莲心只好道:“是我...那个,我饿了。” 夜色安静。只闻幽微鸟鸣。 窗外郎君也沉默了。 片刻,外面传来他转头吩咐仆从的声音:“给虞小娘子拣些点心来。”又问,“小娘子还有事么?” 莲心讷讷:“...没有了。” 屋外“嗯”一声。 窗外又隐约有些女使的嘈杂动静,小半刻,声音才远去。窗外彻底安静了。 辛三郎冷清的声音:“点心很快送来。女使再有今日疏忽,小娘子随时找我。山中寒冷,小娘子早些安寝吧。” 想想,应该没什么遗漏了,“过阵子,父亲就能处理好武宁之事,小娘子不必着急。”就要离去。 “还要用‘阵子’?” 莲心心里是不好意思和感谢均有的,但又不太说得出口谢字,便玩笑,叹息似的摇头,“唉,这破‘阵子’。” 直到感觉到辛三郎因这烂笑话而停滞的脚步,她才哈哈笑了起来,“开个玩笑么。” 一边说,却又有一阵莫名的熟悉漫上心头。 破阵子...这词牌名,也如此熟悉。 直到辛三郎早已离去,女使重新回来,小心递上点心,甚至要侍候莲心吃东西时,莲心也仍抛不下那奇怪的熟悉感,仍细想着。 女使提醒:“...小娘子...” “哦,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莲心没打算那样折腾下人,朝她笑笑,“你快去休息吧,我就是饿的,吃些东西就好了。” 闻言,那女使面上也露出半是羞涩,半是歉疚的笑。 “小娘子果然心胸开阔,是我所不及。”她道,“辛公眼光,从未出错过。” 电光火石间,莲心眨眨眼。 她突然想起来了。 破阵子,辛弃疾,陈同甫... 对了,辛弃疾不就有一篇《破阵子1》是写给一个叫做陈同甫的友人的嘛! ——醉里挑灯看剑? 6、庐山1(3) 直到第二日晨起,莲心一边拿着刷牙子,一边仍在想这件事。 那么,她说不定能见到辛弃疾? ——写出“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宋代著名的那位名人辛弃疾?与苏轼统称“苏辛”的豪放派词人辛弃疾? 而救下她的美貌郎君,其实就是辛弃疾的儿子? 莲心都不晓得该如何对待辛三郎了,只好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小声:“哇...” 活的历史人物! 辛三郎已被看了一顿饭的时间了。 用食不言,就寝不语。 他不好立刻讲话,只好拿眼神示意这位不太拘于礼节的虞小娘子:别再看了。 当然,这眼神示意自然是没用的。 因为饭桌上另一位也在讲话。 陈同甫拍桌子:“你说!朱晦庵只称‘王道’,将治国囿于文人嘴皮子间,是不是可笑之极!可笑,太可笑了!官家若听信这种学说,怎能励精图治!...是不是?” 他的筷子被倒握在手里,都要被撅折了,左右环视,试图找到一个支持者。 但在场被问的二人,一个虽想应和,却实在听不懂什么是“王道”;一个听得懂什么叫“王道”,却实在不想在饭桌上议论。 一时之间,厅内冷落,无人应答。 最后还是辛三郎不得不撂下碗,“叔父教诲得是。据我所知,晦庵先生近年正在翻修庐山脚下的白鹿洞书院,眼下应也在此处。叔父何不与晦庵先生面谈一番?” 陈同甫的夫人闻言,也连连点头赞同。 陈同甫却气道:“他又没给我下过帖子!”埋头苦吃起饭,不再提起此事。 “晦庵先生脾气与同甫叔父不同,若讲了不好听的话,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陈同甫可以晃过白鹿洞书院而不入,辛三郎却是不行的,他一是晚辈,二是受辛弃疾嘱咐,有物转交于人,便携莲心前往山脚下书院前去拜见。 山中雨脚如麻,好在雨势只密而不大,打在伞面上有如沸声,并不重,冒雨前行便也不算什么负担了。 他看莲心仍是似懂非懂的样子,只好说得更直白些,“晦庵先生为南康知军,兼管内劝农事,即掌军、民调动职权。” 莲心明白了。 这个晦庵先生是南康军这片地方的老大,有了老大罩她,就算她是隔壁武宁的逃犯,也能在南康军混日子,直到辛弃疾把隆兴府搞定,她再正大光明回去! ——她是来拜山头的! 弄懂了这个,她就不再疑惑了。高高兴兴跟着辛三郎走了。 却忽略了辛三郎说的前一句话——这位晦庵先生,脾气与陈同甫不一样。 ... “抱歉,先生今日出门访友,不能见客。” 小童立于书院门口,含蓄一笑,左臂一引,“恕不远送。” 辛三郎:“无妨,晚辈可等候。” 小童眨眨眼。 他不晓得这位戴着帏帽的郎君是谁。 但他晓得,当他报上郎君名字时,先生尚默许,而他一报上这位郎君同行的小娘子的名号,先生却立刻回了屋,叫他传话说不在。 他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一行人,郎君遮面,小娘子反不遮面,倒是倒转了个个儿,真是奇哉怪也。 反正这也不关他的事,他笑道:“郎君别等了,我们先生访友没有定时,明日都不一定回。” 山中寒冷,他手臂上也不禁起了些细细的鸡皮,他搓搓胳臂,看着因听到他的话而缓缓掀起帏帽下轻纱的郎君。 搓动的手慢慢停下,他愣住了。 云在青天,水在青天。 人在青天,心在青天。 眼前的垂目郎君朱唇皓齿,风姿不似凡间人,仿若山中神仙现世,轩如朝霞举。 小童张大嘴巴,看得神思飘忽,目不转睛。 而郎君的视线略过了他,望向不远处书院的内室,侧耳凝神。 幽微琴声随风送至门口。 琴声古朴,所弹正是晦庵先生从《古冈遗谱》中选修编纂的《碧涧流泉》,与《月坡》《水清吟》同因先生而闻名。 这... 不会这么巧吧,先生琴曲,多为私下传阅,眼前这位郎君也能这么快就辨认出这首琴曲? 小童的目光由惊艳转为紧张。 辛三郎听着那琴声,默默片刻。 既然晦庵先生在,却又不愿见他,还不偏不倚特在此时奏此曲,想必是在向他表达不满了。 来时便已有猜测,却不想晦庵先生比他料想的还决绝。 倒也不影响。 父亲知隆兴府,是武宁县丞的顶头上司,要替虞小娘子拿回户籍、废止通缉令并不难。 他也是为防县丞急中出下计,保险起见,才护送虞小娘子来到南康军。 若说武宁县丞真会追杀到南康军?他并不这么认为。县丞不至于胆大到直与父亲顶上。 故而晦庵先生不见也无妨,只需在同甫叔父家稍等几日,待父亲处理好武宁事宜即可。 正斟酌如何与虞小娘子言明,她已转过来:“三郎君,那要不我们再等等?” 辛三郎沉默片刻。 据他猜测,对于晦庵先生的性格,等待是没有什么用的。 父亲曾在醉后拍着桌子大叫“朱熹就是性格太过迂腐,叫人受不了!”,辛三郎不好评价此言正误,但朱熹性格与辛弃疾、陈同甫等截然不同,这确实不假。 这种情形下,她其实越等,依晦庵先生的脾气,反会觉被逼迫,便会越恼,越不出来相见。 辛三郎尽量委婉道:“晦庵先生事忙,恐难立时回书院。你我可留下便条,约定下次拜访。” “不不不。” 莲心神情坚毅地摇头。亏他还是古代人,难道不晓得那些程门立雪的典故么?越是大佬,越看重来访人的韧性。反正她在教科书上都是这样看的,只有经受住了品质考察的人,才是真能被古人认可的! “我的品质,一定经得住考验!我们再等等吧!” ...如果现下告诉她,是晦庵先生不愿见她,她怕是会不舒服吧。 辛三郎默默舒了口气,道:“亦可。” 讲话时,他面色似乎比来时更加苍白了。 眉头微蹙间,虽有股不胜忧愁的病美人态,却到底不是健康之兆。 莲心关心道:“你无事吧?”实际上却并未多想。 说不定,辛三郎只是同时拥有了“肤白”和“貌美”两项属性呢? 美的品质都是成双成对出现,正如丑恶小人也是三两成群。 莲心并不觉得意外。 辛三郎低垂着头,颈侧略有汗。听见莲心的话,只略一摇头,未再言语。 ... 最后当然还是没有等到。 直到天色擦黑,莲心才与辛三郎回家。 她心里没什么负担,虽不知这晦庵先生是谁,但能当南康军老大,想必是大人物,那派头自然大。 她只用将他当成一个大boss,每天固定时间刷刷就好了。 辛三郎回去后就回了房,一直没再出来。 莲心也不知去哪里找人玩,只好百无聊赖与女使翻花绳。 她还逗她:“昨日夜里你们都玩,我看着心里也怪痒痒的。你教教我,下回我夜里也和你们一起玩!” 唬得女使直笑:“小娘子日后就是贵女了,哪能和我们玩这个!” “我算哪门子贵女?”莲心纳罕,见女使翻了个“莲花”出来,注意力被转移,“咦,这就是你要教我的?” 女使嘻嘻笑:“‘莲花’配‘莲心’小娘子,刚刚好么!” 一下子她的名字就变高雅了! 莲心大喜,笑得就像猪悟能娶到了嫦娥仙子一样:“好,好,刚好!” 另一边,辛三郎不太好。 陈同甫夫人也在榻边,看着女使进进出出,忙碌不已。 “这...”她看着辛三郎打从白鹿洞书院回来就病倒在床的样子,不禁又推了推夫婿,“你快定个主意啊,三郎君已起热了,病势这么急,恐怕...” 恐怕是不太好。 面前的辛三郎面色雪白,秀眉紧锁。 明明满面是汗,可这种狼狈虚弱却无损于辛三郎的外貌,反使他显得更加神清骨秀,眉目出尘。 陈同甫夫人攥紧了手中帕子,看一眼辛三郎,又瞪一眼夫婿。 一来,她是个女人,很难眼睁睁瞧着这样美丽的郎君病势倾颓,使人也萎靡下去; 二来,她更怕辛弃疾会因此追责。 夫婿胸中有大志,脑里有大才,但千万才志也抵不过权。 她不像陈同甫与辛弃疾还有过书信交流,她从未见过辛家人,不晓得他们的脾性。却先见了辛家三郎病倒在她家。 说不害怕退缩是假的,她催了陈同甫一路,心里也急:“赶紧去信请辛公来吧!三郎君病成这样子,山里没什么好医师。辛公携常用的医师而来,也好对症下药,否则治得坏了,你对得起人家夫妻信任么!” ... “快,快,将医师送进去!不行,这样慢,背他进去...算了,老子来!” 马车在陈同甫门前停下,一条洪亮的嗓音由远及近像条鞭一样抽打过来。 随即,一道高大健硕的身影从车上跳下,挥退上前的仆从,亲自趋至车厢边俯下腰,将一个瘦小的老头挪到了自己的背上,随后龙行虎步,连跨近百级台阶,像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府中。 “郎主与范娘子带着医师到了。” 莲心身边的女使提示她,示意她去看门口的一行人,“方才背着医师进去的是郎主辛公。”又悄悄指一下车,“娘子在里头。” 是辛弃疾到了吧? 莲心乍手乍脚,一时有些讷讷。 虽不知三郎君为何突病,但他在武宁还好好的,未见如何,来这里没多久就病这样厉害,岂不正是水土不服所害么。 而令辛弃疾这位三儿子不得不易地而暂居的,正是她的事情... 莲心在前院转来转去,有心想找位女使问问情况,但人人都忙着进出端水端药,没一个人有空睬她。 一时倒是茫然起来,不知所措时,一女使从车上下来,随手按住一个认识的,焦心问道:“三郎君如何了?只叫人带着医师过来,却不说是为何病倒,到底是为了什么?娘子急得了不得,你们还和我打马虎眼呢!” 被拉住的女使手中还端着药盅,无手可摆脱,无奈地跺一下脚,“哎呀,你问我,我问谁去?正主儿在那边呢,你找错了人呢。”说着,向莲心那边努了努嘴儿,趁她不备,旋身走了。 找人的女使思忖片刻,试探地朝莲心看来:“小娘子倒眼生,想来就是郎主叮嘱三郎君去接的虞小娘子吧?...小娘子可晓得我们三郎君是为了什么才旧疾发作的么?” 见莲心第一反应不是茫然,而是犹豫,那女使心中便有数了,再加上本也对莲心面颊消瘦的样子心生怜悯,便笑着过来拉她:“不急,小娘子忙乱整日,还没用饭吧?小娘子来先填填肚子,再与我说也不迟...” 正要领着一转身,正撞上打车上下来,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女使对上一双威严美丽的妙目,一惊,结巴道:“娘、娘子...娘子怎么来了!” 再看看范娘子左右的女使,都是如出一辙的无奈面色。 可见,是谁都没劝住家里这位说一不二的娘子。 女使心里深叹,朝来人低下头,只好垂手站着。 来者是位挽泥金披帛,着翠羽裙的贵夫人。 她长相是冷美人一挂的,说话也冷冰冰:“我怎么来了?我的儿子,莫名其妙突然病倒了,我还不能来问问缘由么!” 女使试图找些事情拖住忧子心切的当家夫人:“娘子,这位就是虞小娘子,她肯定晓得郎君病情反复的缘由...”一边向莲心使个眼色。 莲心能看懂她这个眼神的意思。 便上前一礼:“娘子好,娘子不妨稍坐,我为娘子道来。” 眼前这位娘子相当美貌,即便形容因赶路有些狼狈,也叫人一看就晓得,她必是辛三郎的生母,辛弃疾的夫人。 而直到这娘子开口,莲心才意识到,与冷冰冰的美貌一样,似乎辛三郎那副冷冰冰的性子,也是来自他的生母。 娘子面带不虞,但到底听完了莲心的一篇话。 待莲心终于说完了,她才道:“知道。我儿就是为了接你,才不得不来这偏僻地方,最终病倒了么。” 说完,挥开左右女使,大步走进了里屋,将莲心撂在了地心里。 7、庐山1(4) 当家夫人大步走了,方才询问莲心的女使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莲心:“娘子她就是有些着急了,不是要怪你...” 就是要怪她,她也实在不能说自己是无辜的呀。 莲心摇摇头,笑道:“怪我也没错么。” 女使被她的笑带得情不自禁也一笑,想了想,仍朝莲心做个引路的手势:“小娘子随我歇歇脚,略用些点心饮子吧。三郎君这一病,还且要忙乱几日呢。” 辛家夫妇自然不能一窝蜂全扎在陈同甫家中。恰逢陈同甫有事外出几日,便议定了,辛家女眷暂借住在陈家,而辛家郎君租住在隔壁民居中。 莲心跟着自称“田田”的女使去了隔壁房中。 冷糟肉,烧风鱼,并玉兰片,冬笋干,一旁还放了两碟调味的乌梅酱。 各色美食分列案上,哪里是女使口中的“略用些”! 莲心瞪大了双眼,腹中只觉鸣叫如鼓,一筷一个往下吞之余,还有空嘴里塞着果子,问道:“你说还得忙乱几日,是什么意思?” “三郎君身有不足,弱云不禁风,每次病势反复,都是要高烧不退几日的...嗳,小娘子吃慢些。” 田田约莫十七八,看着莲心,愈发觉得像看自己的妹妹,不自禁上手为她卷起了袖子,又垂着头为她理着衣裳,柔声道,“娘子虽因焦心而言语冲动了些,却从不会驳郎主的意思,小娘子不必担忧。现下你就好好沐浴一番,换件衣裳,安心住下来。” 换件衣裳?她的衣裳好好的啊。 莲心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自己身上简朴的粗布衣裳,又看看田田身上的浅黄绸子上襦、灰紫罗裙。 哦,她明白过来了。 田田以为她还未换下逃难的衣裳。 而事实上,这就是莲心素日所穿。 不得不说,虽是在近千年之前,宋代的人也绝非人们想象中的老古董,这名为“田田”的温柔女使虽属于富贵之家的奴婢,穿着打扮却只见清雅,不见流俗。一身衣裙袅袅婷婷,宛如方破土的嫩芽,见之可亲。 身上的料子更是绝非莲心身上可比。 莲心便笑道:“那我也就厚着脸皮沾沾光了。” 田田道:“这算什么?”又思索着,“府上姑娘前些年有许多未上过身的衣裳,还是织金彩绘的呢,给虞小娘子穿正合适。日后再出去见人,别人一看就晓得身份贵重...” 合计着,转头就要帮莲心去取,却被莲心叫住。 “不不,姐姐为我找来件寻常衣裳就是了。我整日拿剑持刃的,也不好穿那种漂亮衣裳么。” 莲心笑嘻嘻的,给田田展示了一下拿剑劈砍的动作,“万一衣裳撕了怎么办?” 田田以为她只是客气:“你只要别拿剑,不就行了?小娘子,权贵娘子之间,攀比之风颇重,隆兴府权贵云集,此风更甚。若你到了那边,再穿这身衣裳,是要被耻笑的。到时候贵妇都不会尊敬你!” 莲心被这么说,也不生气,只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糟肉,囫囵道:“可是若我放下了剑,我就连拳头都没了呀。没有拳头,上哪里谈尊不尊敬?” 田田这才一愣。 莲心此言大胆,但却颇有道理。 方才以为莲心粗莽,倒是她狭隘得可笑了。 田田思索片刻,朝莲心郑重一揖,“小娘子心胸,过我远矣。是我见识浅了。” 莲心笑嘻嘻一摆手,“好说,好说...所以,我还能再来两盘么?” 田田端庄颔首:“自然。” ——随后躲了片刻莲心紧盯着打量她面庞的视线,最终还是“扑哧”一声,掌不住歪头儿笑了。 ... 跟着田田行至正院时,雨势稍歇,一轮红日从山巅缓缓亮出身形。 庭院中绿意匝地,花影浮动。石板路被晒得烫脚,热意直透过鞋底渗进来。 正院门前只栽种奇花,并未植树,石板被酷烈的日头一照,反射一片水淋淋的光。 莲心不确定地眯着眼睛:“前头的是不是...” “郎主!” 比莲心更早,田田已惊呼上前几步。 闻声,一浓眉利眼的中年郎君回首。他面上略带胡茬,鬓发微散,却难掩锐利的眼光,见到莲心,他略一笑,朝她点点头,随后才缓缓扫视过庭院中的众人,“何事?” 莲心第一回晓得什么是书上说的“威棱四射”。 她甚至被惊得略退一步。 这就是辛弃疾么? 田田却面露无奈:“...郎主又被范娘子赶出来了么?” 下一刻,辛弃疾转回头,背起了手,板起脸:“去!谁敢把我赶出来?我就只是喜欢晒太阳!” 屋内随之传来女声:“辛公所言甚是,那么辛公好好晒上一日就是了,别再胡乱派遣孩子出门与你一起晒。三郎可不比辛公那样耐摔打!小时候就总是这样,给你带出去时好好的,晒上一日,又给躺着送了回来...杀才泼皮,该死的老贼!”说完,还愤怒地啐了一口。 原来那样的冰山美人也会骂街啊... 莲心偷偷瞧屋里。屋中无疑正是忧子心切的范娘子。 而这样一听,范娘子恼似乎也不是针对莲心一人,而是朝着所有害辛三郎出门的人去,倒也算得上公平呀。 在莲心和田田偷眼看去的视线里,被骂了的五大三粗的高大武夫却只背了手,咳两声,倒腾几步,并不敢回嘴,也没有偷挪到阴凉处。 他站在地心里,转圈拉起了磨。 田田窃笑起来。 莲心自觉是外人,便不好真的笑,只能也咳两声,拼命忍住了。 在众人的等待中,许久,医师才终于从室内步出。 辛弃疾几乎立时便迎了上去:“我儿如何?” “三郎君应无大碍了,只是要静养才好。” 医师似与辛弃疾颇为熟识,朝他摇头叹气,“辛公,我与你说了,要让令郎少费些心神,怎么他仍是老样子呢?气血两亏,才会容易惊厥,日夜难眠。这样下去,绝非健康之兆啊。” 辛弃疾一听也急了:“我也试过许多法子了,变着法地补,怎会仍亏气血!” 他转而怒视着一旁的仆从:“三郎在南康军这几日,又是夜晚难眠?怎么不报给我?”旋即提脚要踹。 仆从赶忙跪地禀报:“郎主明鉴!我们夜间都派人盯守着,从未见到过郎君醒转或起夜。” 辛弃疾怒道:“那只能说明他是在装睡!你这废物!” 怒上加怒,他要踹出的脚都伸了一半了,似是想起什么,又生生收回脚。 “罢了,看在还要侍奉三郎的份上,我先不罚你们。待他好了再说,省的他还要再为你们这些废物点心费神求情,哼。” 虽这么说着收回了脚,辛弃疾却仍满面的火急火燎,在地心一通乱走,他的郁闷才稍平息了一些,站住脚,仰面朝天,长长叹一口气,“晚间提神看着他些...” 不知是否是错觉,莲心似乎在那双虎目里看见了亮晶晶的反光。 “——有人一直盯着,才会睡不着觉吧。” 莲心实在忍不住,出言道,“辛公可晓得气血亏的人,往往本身就是眠浅易醒的么?若这人本身又是不愿与人太亲密的性子,晓得有人盯着,只会更难入眠...” 就是放到现代的隔音条件,她住了单人病房,都常常半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就是因为知道有机器正监测她的生理指标,浑身别扭。 而放到辛三郎身上,晚上睡觉时还要被多个活生生的人盯着——这谁能睡得好! 一番话下来,辛弃疾先是一怔,旋即思索片刻。 他一拍掌,简短道:“有理。”提脚就向屋内走去。 第二日,当莲心再来探病时,来时的路上便能从来往女使的神色上感觉出不同。 看见一路上清扫女使的神色都是轻松带笑的,沿路更有叽叽喳喳的小女使三两成伴,谈笑着走过,莲心便猜得出辛三郎的病情必有好转。 还没等莲心再想下去,正院内的一双父母听着了禀报,已亲自走了出来。 “三郎夜间好多了,多亏你昨日的提议,我们才想到撤去守夜的仆从。” 范如玉人如其名,面色白皙剔透得像上好的白玉,只两句话的功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就从耳根开始,十分明显地漫上绯红,“昨日...小娘子,昨日...昨日,你睡在了哪里?是我没照料好你。过几日你随我们回隆兴府,到时你搬来我的院子里住吧!” “昨日”一次在口中转了几回,最后道歉还是吞了回去。 范娘子到底是位贵妇,是有些拉不下脸来为昨日的怠慢道歉的。 而莲心对此接受良好。 ——别说古代了,就是在现代,肯在做错事后朝小孩子道歉的家长也并不多呀! 范娘子能这样诚恳,已远超于莲心来到这里后见到的大多数人了。 不愧是历史名人的亲眷。 莲心嘿嘿一笑,“真的么?我吃饭可多了。” 范娘子见她淳朴可爱,竟是丝毫不记恨的样子,也不由唇角一翘。 “去了辛府上,还能叫你吃不饱?” 范娘子哼笑一声,颇为豪迈地一招手,“田田,来,给虞小娘子上饭!” 莲心也哼笑,伸出手指摇摇,面露骄傲。 “娘子不晓得吧,我在我们村里比着吃菜粥,曾赢过了杀猪的屠户呢!” 她挺起胸膛,翘着鼻子道,“娘子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哦!” ... “——嗝。” 莲心捂着嘴,有点不好意思地左右环视。 她在村子里野惯了,依稀记得权贵人家是有许多规矩的。 虽不知规矩是什么,但估摸着怎么也不能允许打嗝。 她想解释一二,范娘子却并不说什么,反像没听着似的,朝她笑道:“如何?这回饱了吧?这点饭量,哪够吃垮我们家?你且放一百个心好了。” 被她一激,莲心那点好胜心又跃跃欲试了起来:“谁说我饱了...” 田田本侍奉在莲心身侧,细细为她布菜,闻言收回了筷子站直,无奈看着范娘子:“娘子,你别逗虞小娘子了。小孩子爱积食,撑坏了肚皮怎么办?” 范娘子这才咳一声,“也是...好了,好了,你吃得已不少了。挺了不得的。”却仍难掩笑意。 倒是许久没这么高兴了。 她就说么,寻常十二三的小孩子都是最好逗的时候,偏三郎是个冷淡脾气,真不知随了谁?她与相公谁都不是如此啊... 她这边出神,莲心见她微笑,便试着道:“娘子,不知武宁现下是什么状况?我逃来南康军也有几日了,想回去看看。” 人是逃出来了,但县丞的通缉应仍在持续。 不解决这件事,她就永远没名没姓的是个犯人,更无法为爹爹正名,这怎么能忍受! 范娘子闻言,笑意略收,犹豫了一下。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 “外面局势不好,三郎好不容易将你带回来,我不想你这时候再出岔子。” 却不说究竟是如何不好。 这偏远的山中,没有任何邸报可看,莲心也不晓得任何武宁县丞的举动。 这种感觉,就像一把长刀悬在脖子上一样,绝不好受。 莲心一急,忍不住凑前了些,想再争辩。 一旁架上的细刀声援范娘子,打断了她:【就是,三郎为了带你走都病倒了,娘子心疼得眼泪流干都未如何怪你,你还往回自投罗网啊?】 这话锋利,吴钩也不干了:【若不是你家三郎要找的白鹿洞那老头儿始终不见人,莲心哪至于要在外头僵站那么久?再说,最后还不是小莲心将三郎扶回来的?小莲心也有恩于他呢...】 莲心被吵得头痛,连连摆手:“罢了,不要吵了。一点恩情,不足挂齿。” 却忘了她方才所听到的是武器间的对话,并非旁人能听见的。 于是,听起来,这话就像是在回应范娘子一般。 范娘子、田田、莲心,以及方听到爱子病势好转的喜讯而兴冲冲回到后院的辛弃疾,四个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起来:“...啊?” 8、庐山1(5) 莲心的脸立刻涨红了,她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解释声却被辛弃疾的笑声淹没。 “她说得也对。你我总对三郎说,见死不救非君子,救人本是理所应当,何必纠结在此事上?” 辛弃疾对着范娘子说完,又朝莲心道,“不过武宁现下是乱,我们不说,也是不知从何说起。县内灾民骚乱,为了你别被逮走,也还是待在这里的好。” 莲心眨眨眼。 看来,辛公绝非面上看上去那样,是个莽撞武夫。 相反,他是很细心的。 说起话来两面圆场,还叫人说不出不好。 一府长官,果然不是好当的啊。 莲心再晓得他是在安抚,也不自禁心下安定了些:“...哦,那好吧。” 范如玉放下筷箸,慢条斯理擦擦嘴,问她的夫婿:“郎主忙碌,今日怎么来了?” 辛弃疾搓搓手,干笑一下,试探地:“...来看咱们三郎...?” 随即被范如玉无情地拒绝:“不许。” 辛弃疾面色一怒,然后又转为无奈。 他无奈“嘿”一声,挠了挠头皮:“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留啊...” 范如玉俏脸冰寒。 “现在想起儿子了,遣他出去跑腿时,怎么不想想他的身子受不受得了?...” 田田察言观色,轻轻碰一下莲心的手。 莲心心领神会。 咳,就算是词中之龙,怕娘子也是人之常情嘛。 不丢人,不丢人。 二人正要悄悄撤出去,范如玉就发觉了:“走什么?辛公大驾,非你我一同侍奉,不显隆重。” 以辛弃疾一言不合就拎人上背的脾气,忍到现在,还能扛着范娘子的暗暗讥讽继续对话,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他继续忍气吞声:“尽日说些酸话,我何曾要人侍奉了?要骂我没照料好三郎也就罢了,说这些是做什么!” 范如玉火了,“你不知道为什么?三郎现下都病了,你还非带着你的二郎过来,现在好了,他又与三郎讲话,又拿书让他劳神!这就是你娘子生的好二郎?” 田田又悄悄给莲心使个眼色。 辛三郎的大哥、二哥都是辛弃疾的先头娘子所生。 辛弃疾忙申明,“我现在的娘子是你么。至于二郎,是我让他带书进来的。三郎整日卧病在床多没意思...” 范如玉抓住重点:“好啊。就知道你只会包庇你先头娘子的儿子,折磨我的儿子!...” 夫妻二人闹别扭,外人夹在中间,个中酸苦,如何道来! 莲心和田田灰溜溜又站回来,仰头望着远处隐在云雾深处的庐山,假作赏景,力图二人忽视她们。 田田有感而叹:“唉。闲愁最苦1。” 莲心舔舔嘴唇上的盐粒,这是方才席上吃了太多肉而留下的——她为了证明自己的食量,光顾着吃咸肉,忘记了用饮子,现在连嘴唇都是干的,没有一点唾液。 她点点头,忧郁赞同:“咸愁最苦。” 好想喝水... 然而奇异的是,待吵完了一刻的架,也许是因为话说开了,辛弃疾夫妇二人的脸色反好了不少。 “到底来做什么?有屁快放。” 得到范娘子这样一句骂,辛弃疾反露出了舒坦放心的神色。 他嘿嘿一笑,把鞋一脱,往榻上一歪,“还是范娘子这样,我更习惯。” 同时,像侧面长了眼睛似的,他连头都没歪,手一伸,就接住了向他飞来的茶杯。 莲心:“哇...”这都能接住? 能文能武,也怪不得辛弃疾尚比她爹爹小一些的年纪,却能走到隆兴府知府这样的高位——放到现代,这就是四十岁的江西省省长呀。 范如玉偷袭不成,也被夫婿的举动惹笑了。 加之他又屡屡说些笑话儿来逗她,也只笑骂句“猴儿崽子”就揭过不提,一啐,“行了,到底何事?” “也不是大事,”辛弃疾从怀中掏出几封信笺,放在案上,推向范娘子,“陆公听闻我到了南康军的地域,便下了帖子给我。他去年就已调任江西常平提举,对流民、赈灾粮安置颇有心得。再加上他也听闻了武宁的囤米贪银案,想问问相关事宜,你若有功夫,便招待招待他家眷吧。” 说正事就是说正事。范娘子自从做了辛弃疾继室,已与辛弃疾夫妻多年,子嗣上也许是有些心结,但若真不投脾性,早就心死如灰了,怎可能还有精力与他吵架。 故而范娘子细看了信笺,便干脆点头:“郎主放一百个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莲心听得入了神。 囤米贪银案,这不就是之前在武宁时,辛三郎所提到的事么? 那日从白鹿洞书院回来时,辛三郎就拦下了她。 “还望小娘子不必与父亲母亲提起武宁县丞府上涉及我之事。”他道。 莲心虽不知辛三郎究竟参与了什么,但县丞确实当时试图从她嘴里问出辛三郎的事。莲心猜得出,他大约是不愿让家人知道他曾调查贪银案,还因此涉险,所以才如此。 说来那时他已面如桃花,神情有些不对劲了。她太迟钝,竟丝毫未察觉。 莲心轻叹口气。 恩情本就是小事,短短两日接触,辛弃疾和范如玉都是品行颇为端正的好人。 在连陈同甫那样的正派人都难免对莲心有先入为主的偏见时,他们就果断派了儿子过来解救莲心,也并未因儿子病倒而迁怒苛待她什么,只凭这个,她也不该私自透漏辛三郎想隐瞒的事。 莲心下了决定,便收回了目光。 但许是方才盯得久了,辛弃疾很快就回视了过来。 莲心一吓,垂下视线。 辛弃疾却对她颇为温和,朝她招招手。 “小娃娃,你有何不懂的?” 莲心迟疑一下。 她道:“辛公,‘常平提举’是什么?” “这是官名,掌常平仓、免役、水利等事。小娃娃,江西大旱,这位陆公来此,与我差不多,也是来救灾的。” 辛弃疾一手拍拍莲心脑袋,一手将信笺归成一沓,叹道,“我素不识他,却也从晦庵处听闻陆公脾性。能高性直,未必是做官良才啊...” 后面那句慨叹是与范娘子说的,却被范娘子的咳嗽声打断。 莲心余光里,看见范娘子朝辛弃疾打了个眼色,示意一下莲心,明显是顾忌莲心在此,怕他再多言招祸。 这顾忌无可厚非,莲心为虞将军之女,可能已招了官家不喜,身份本就尴尬。辛弃疾方才所言又涉及贪银案,不好为外人知。 只是,这被视作外人的感觉,果然还是不好啊。 好在莲心心思豁达,虽有点难受,但饮一盏茶的时间里也就忘了。 她探过头问田田:“这是什么?” 就在方才莲心低头借饮茶避开的功夫,三人已收拢了谈话,又展开了一封信笺,细细看着,不时商量。 范娘子这回没再打眼色,听见莲心的疑问,便招手让莲心来:“你爹爹与陆公也是相识的,你来看看他的信。之后也回他一封,叫他安心。” 莲心还没看,就被这话吓了一跳:“我?回信?” “虞将军战死后,陆公就为他上书求情过。那时候人死灯灭,墙倒人推,他是少有敢出头的人了。”辛弃疾看着信,叹道。 他将信递给她。 莲心还是第一回听见“陆公”这位好友。 满怀着感激和崇敬,她展开了信件。 ——然后不出意外的,没看懂。 字是好字,笔力雄健的行草。但莲心除了“之”和“于”,竟难以认出连绵难分中的任一个单字。 这个认不出,下一个;那个也认不出,再下一个... 最终,在屋内三人的殷殷鼓励注视中,莲心来到了最后一句。 “这个,这个...”她只得硬着头皮,勉强辨认:“...热乎...是蒸果也?” 室内一片寂静。 范娘子:“噗...” 辛弃疾:“哈哈哈哈哈!” 屋内外一时充满了欢脱的气息。 还是田田从目瞪口呆中反应过来,忍着笑,给她一个一个字指,“这最后一句是‘信乎,其似巢也2’。不过你倒别说,还真确实很像‘蒸果’,噗...”她也终于绷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 莲心突然成了文盲,羞愤交加。 “我看是这字太乱,写得这样,才叫我看不清。” 她原先也是大学生的好么!只不过到了古代都是繁体字,又是竖排,才看不习惯! 范如玉揩掉眼角笑出的眼泪,道:“真的?陆务观书法遒劲,虽是毁誉参半吧,但说他写行草乱的,你倒还是第一个。” 这回轮到莲心目瞪口呆了。 “啊?” 什么? 眼前这封书信,来自于陆务观? ...陆游?! ... 大约是莲心因又遇见一位文学巨擘而露出的震惊神情使范娘子误解为莲心连“行草”都不晓得是什么,在莲心还没反应过来时,范娘子就雷厉风行以“闲着也是闲着”的万能家长语录给莲心布置了“亲笔给陆务观回信”的任务。 “左右武宁事未平,我们近日也不好回去,你便先安心在这里住下,我将你的手书随信附给陆务观,也安安他的心。毕竟他也颇关心你爹爹的身后事。” 范娘子说,“所以,你要好好回信,晓得么?小娘子是要有一笔好字的。” 一笔好字... 她连毛笔都不太会使呢,更别说写清楚繁体字了! 莲心想想就要抓狂了。 糊弄一下,倒也不是不行...可偏偏要寄信的对象还是陆游,那可是宋代有名的大文豪!莲心脸皮再厚也总感觉有种难言的羞耻扭捏,糊弄的手便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咳。” 病榻前,站立的青年握拳在唇边,示意一声,试图召回莲心的注意力。 他看着在三弟榻前兀自出神,一会笑,一会又哭丧着脸的小娘子,“小娘子若不愿探望了,离去便是。虽说是三郎救了小娘子,但他已无大碍了,你不必如此日日前来。” 辛二郎身着石蓝衫子,看起来是已加冠的年纪,比之莲心稳重不少。 他是笑着说的,但莲心也晓得,他一方面很是礼貌,一方面,也是对莲心和辛三郎二人的恩情颇有误解。 被人按着脖子承认恩情,怎么就这么不舒服呢! 别说吴钩了,这下连莲心都有些不爽:“我二人一命救一命,抵平了。” 在辛三郎面前,她愿意忍受女使的排揎,是因为她确实对三郎君心怀强烈的愧疚。 但这不代表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她也愿意伏低作小呀! 辛二郎一愣。 他脾气倒不像辛弃疾那么急,只有些惊讶,才摇头道:“...是么?抱歉,小娘子。倒是我先入为主了,还以为只是三郎救了你...” “什么‘救命’?” 莲心正后悔于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实情而干笑时,一道极轻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面白如雪的郎君醒转过来,缓缓睁开双眼,他视线先是没什么定点,半晌才轻轻舒了口气,看向榻边闲谈的二人。 莲心一怔。 他一病几日,怎么突转了个样子似的? 前两日相处时,她虽感觉辛三郎性情冷淡,但他只是冷淡,并非冷情。 尤其女使偷偷告诉过她辛三郎曾特叮嘱厨房“为虞小娘子备下点心”,她便更如此觉得了。 可现下,他病得憔悴的眼中的光都暗淡了似的,不复前几日温和,反透出冷冰冰的模样。 他的目光转一圈,停在辛二郎身上。 他道,“你怎么又来了?说了不用你给我念书...” 辛二郎很惊喜地:“你在关心二哥?二哥不累,不累。” 辛三郎道:“只是没有必要...” “怎么不必要?你不是素喜看游记么,卧床无趣,听我念书解闷多好。”辛二郎摇摇手里的书,笑道。 冷若冰霜的三弟开始关心人了! 等会回去他就要和爹爹与四弟炫耀! 辛三郎闭一闭眼,又睁开。 “陆务观的这本游记,我三年前读过一遍,现下每个字都记得。不用你读,我也晓得。” 他色若冰雪,面无表情,“我的记性可不像你那么坏,连首诗都背不住。何况你读字总读错音,我受不了不识字的人。” 被骑脸羞辱的辛二郎:“...” 无辜被误伤到的莲心:“...” 每个字都记得? 莲心看着辛二郎手里的书:“呵呵,真的么?我不信。” 9、庐山1(6) “你想考我。” 一个陈述句,甚至不是疑问句。 也多亏了这几个月在愤怒的村民唾骂中锻炼出的脸皮,被辛三郎道破,莲心也不觉羞赧,反嘻嘻笑道:“对呀。如何,你敢应么?” 辛三郎未置可否,眼睫微垂着,看向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似在发呆。 辛二郎围观片刻,见辛三郎不语,约莫是误以为其弟不愿,便转向莲心笑道:“小娘子不是还要给陆公回信?我看爹爹马上要寄信了,你也快回去写吧...” 莲心却依照对辛三郎浅浅的了解,觉得他倒并非是那样冷淡的人。 她看着辛三郎,想了一会儿。 趁着辛二郎说话的空儿,她一下子抽来书,随意翻开一页,念道:“嗯...乾道六年,七月十一日?” 辛二郎被抢了书,“嘿”了一声,乐道:“你个小丫头,还会抢人东西呢!” 又过来阻拦,“别叫他费神了,走走,我陪你玩...” “行经三山矶、烈洲、慈姥矶、采石镇,泊太平州江口。” 轻声的,是辛三郎如水的声音。莲心和辛二郎都停了追逐打架的手,回头听他道,“‘得风者矜,而阻风者怒1’,由山水之中得处世警言,陆公倒是能高之人。” 莲心一字字核对地点,惊讶道:“还真是对的!” 辛二郎则笑道:“爹爹方才也是如此评价他。”是回应“能高之人”那一句。 “这不是父亲的话,是朱晦庵所言。父亲若再问二哥的书,二哥害怕答不上,就常翻翻朱晦庵的集子,略得其真义,便可应付一二了。” 说了这句,辛三郎仿佛不胜疲乏似的,又咳嗽了起来。 那阵咳嗽让他面上浮起一层不自然的绯红。辛二郎忙上前按他几个穴位。 半晌,待稍平息些,辛三郎才仰头靠在引枕上,又道,“虞小娘子要练字回信,我这里有本《增广贤文》,你拿去用吧。” 回信不成,还又来一事? 莲心的脸拉长了,变成苦瓜。 虽不知什么是《增广贤文》,但古人学书早,十五岁上约莫都开始学大部头书了,她哪会看那么复杂的文章... 待接过女使依言递来的字帖,莲心翻开一看,却是大字字帖,并非什么复杂文体。 莲心眨眨眼,心落回了肚子里。 有了这个,她打好了底稿,再挨个找好了字临摹上去,就能回信了! 她笑嘻嘻将字帖收进袖里,打拱道:“多谢,多谢。我这是把三郎君弟弟们的字帖给吞走了。” 女使上来给辛三郎加了层被子。 许是因为温度得到了保障,辛三郎脸色才慢慢好起来,他唇色终于慢慢转红,一抿:“四弟六岁就已学过了《增广贤文》了,你不必挂怀。” 真是奇哉怪也,他一生病,怎么嘴巴突变得如此犀利了? 莲心心里悄悄翻个白眼,视线落在他身上的被子上。 好罢,看在辛三郎确是她救命恩人的份上,莲心不和他计较。 明明是十月份的天,江西尚是秋末,还并未到冷下去的时候... 莲心看着辛三郎柔软苍白的脸,心里慢慢也变得酸酸的。 虽总说她也救了他,扶他从白鹿洞书院回了家,但那点疲累,对她来说不过洒洒水,没一刻钟就缓过来了,照样活蹦乱跳的。 而他虽连扶她都没有扶过,却本就是羸弱之躯,为了带她安全离开,亲自奔波,险些高烧入险境... 一个人有多少,和一个人付出多少,这两件事,是从不能分开视之的。 莲心愧疚了。 她感激道:“三郎君,我也来给你念书吧!” 一盏茶后,被赶出来的莲心与辛二郎在院子门口面面相觑。 “你看,我就说我将你弟弟的字帖抢了。三郎君果然恼了。”莲心虽有些无措,但还是更先回复过来,朝辛二郎玩笑道。 “我弟弟?...哦,四弟。”辛二郎的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在家里,是很少有人会顶着范娘子明显的不喜,真将四郎称为他的弟弟的。 但是... 他叹了口气,“是啊,他们都是我的弟弟。” 只不过,同父异母之下,范娘子也很难真的将他看作三郎、四郎的哥哥吧。 他不欲与莲心多言,只微笑着,“说什么呢?一本启蒙字帖而已,三郎要收回去,我那里也有的是,尽可给你拿着...好好收着吧,若有不懂处,可以随时来找我。”他还是客气了一下,“三郎既救下了你,我这当哥哥的照料你也是应该的。你不必太客气、太将这恩放在心上。” 吴钩又不满地嗡鸣起来。 莲心纠正:“——我也救过他。” “哦,对,对。”辛二郎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天色将晚,辛二郎遣了身边女使同莲心一同回后院,“你送虞小娘子到正院门口。”之后又与莲心闲谈几句虞将军,便告别离去了。 “辛三郎说他的记性差到‘背不住诗’,我以为是骂人,不想竟是写实啊...” 沉默片刻,望着辛二郎的背影,莲心喃喃。 ... 竹叶噼啪,水气弥漫。 入夜,雨又降临在深山之中。 辛家人带来了不少奴从,其中守夜的披着蓑衣,敲梆子打更:“子时三更——”慢慢绕行过了院门口,在山中各家门口走去。 听说是因为他在辛府时每日步数一万二,换了工作地点来到山里,每日只走三千步,脚底板闲得痒痒,所以才如此的。 辛府很大。由大门而入,先是假山石堆砌成的小山峰遮挡住视线,待转过去,才可见一片宽阔的水榭,而极目远眺而去,只见其尽头的湖岸线处有一排黑压压的房屋,却看不清房屋具体,足可见其湖面之广阔了。 湖面上,仅有细细栈道连接出行走通道。府内养着的一班乐师便常沿此栈道徐行,移步至湖心藕榭缓舞、奏乐。 此栈道虽不便行动,但人步于其上,却有身形不稳、细柳款摆之美,故而留存至今——这些,都是田田告诉莲心的。 “郎主前月与洪丞相2游于豫章东湖,回来后,醉倒了躺在栈桥上,便吟出了那半阕《满庭芳》。彼时水天一色,星子四散,我与其余姐妹真不知是我们在地呢,还是在天,才能闻此仙乐。” 田田躺在莲心身旁的脚踏上——这还是莲心强烈要求下,她才躺下,不然她甚至要为莲心坐着守整夜——她望着帐子的顶上,唇角有笑,打着拍子,和《满庭芳》的调子吟,“‘只今江海上,钧天梦觉,清泪如丝3’...” 雨打山岩,回声嘈切。 山中像有一面回音壁一般,将原本细细雨声放大了几倍,使人能听见波涛声洗刷一般。 田田的嘴半张着,人在水声中慢慢睡去了。 莲心默默在心里数了三百个数,待见田田果然完全睡熟了,便翻身下床,悄悄摸出门去。 白日里从辛三郎处得来的字帖尚被放在案上,一旁纸笺上浓墨斑驳,是莲心用不惯毛笔,写坏的大字。 字帖下,压着莲心手书。 范娘子是个好人,即便晓得莲心正被武宁县丞通缉着,自己的儿子还为救莲心而病倒,她也只开头有些心结,之后就全心体贴地对待莲心,甚至专给她拨了个屋子住。 白日里,两个正屋里分出来的女使就侍候着莲心写字喝茶。 莲心穿到封建王朝这么久,也是第一回体会到什么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温柔的女使陪着她说话、拿着衣裳给她更衣,甚至试图拿筷箸将饭喂到她口中! 莲心吓坏了,连声拒绝,这才罢了。 可这种日子虽好,却不是她沉湎的理由。 莲心低声与吴钩说:“趁大雨,县中必大乱。你我配合,逼杀县丞,给爹爹的仇人能杀一个是一个。” 吴钩沉默片刻:【小莲心...】 “别劝我再躲了。今日我被劝得还不够?” 莲心打断它,“我晓得范娘子有收留我的意思,你也在后院中听见了。但就是这样,我才不能留在这里连累他们。” 他们只是想收留她,并不是要为爹爹平反。 这两件事,差得可太多了。 当然,莲心不是不知感激的人,肯收留她,肯为她冒这样触怒官家的风险,绝对堪称一句大义之士。 但莲心想要的,并非只是平静的、忘却前尘的生活。 穿来宋代时,原本的虞莲心只有十岁,一病横死,睁开眼,就成了前世十八岁的莲心被虞公甫抱在怀里,悲泣着“我的儿”。 莲心前世做了十八年孤儿,其中一半时间还是在病床上蹉跎的。一朝穿越,虽穿到了小村子,却从没想到会能突然感受到有爹爹的感觉。 所以虞将军战死之后,不管是为了让她短暂体味到父亲感受的虞将军,还是为了令她重获新生的原主小娘子,她都得为虞将军讨个公道。 而公道,往往需要人付出巨大代价。 南宋有哪些皇帝,她不晓得,但她晓得陆秀夫负少帝投海自尽的结局。 作为历史上以“弱”冠名的朝代,莲心不能对其体制有太多希望。 古代没有网络,没有曝光,想伸冤,先拿九族来。 莲心今日要逼问县丞,明日就可能去临安府逼问知府,闯出了祸,会殃及身边人。 范娘子直率温柔,辛弃疾仗义爽朗,辛二郎温和礼貌,辛三郎...辛三郎,更是面冷心热,即便带着病,都不忘关照亲人与她。 正是因为他们如此好,所以她才必须孑然一身上路。 吴钩微微嗡鸣:【小莲心...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帮你。只是你别冲动,想想虞将军。】 “正因想着虞将军,我才不能再贪图自己安逸,就将他的冤屈抛掷脑后。” 莲心脸上满是雨水,看着如墨的黑夜,“能全心将我当作家人,不把我当外人的...只有爹爹。可他也没了。” 莲心身形如电,几个起落,就携着吴钩掠到了府墙边。 高而错落的马头墙檐角飞翘,雨水滴落,仿佛乱珠。 莲心停了停,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屋内灯火。 田田睡着前,还与她说过府中女使喜爱在湖边的墙角养青苔的趣事。 养好的一片青苔,青翠可爱,润泽葱茏。 当时,二人说到兴处,已约好了,等此间事了,回到辛府上就一同去看。 甚至她晚间去看望辛三郎时,向他求证此事,他还推却不过她旺盛的好奇,与她说了些养青苔的法子,赠她个火折子,教她烧一烧才帮助青苔长得好... 可惜,莲心注定是要对他们都食言了。 片刻,莲心咬咬嘴唇,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强力转过头,腾身离去。 暴雨如注。 灯火摇曳,一室晕然。 范娘子问:“还是走了?” 得到女使肯定答复,她叹了口气。片刻,又露出欣慰表情。 “确是个孝顺孩子。”她先肯定,又催促,“还愣着做什么?雨天难行,万一真出了事,再救可晚了。快去叫起你们郎主啊。” 10、武宁2(1) 天地间白雨滂沱,雾霭沉沉。 出来后,莲心一路疾驰,好在此时正是夜半,山中又没有人巡夜,故而她只需谨慎地靠在阴影中行走即可。 吴钩:【小莲心,你这方向好像不是直奔县丞府上的?】 雨越来越大,让视野都有些不清晰了。 莲心低声道:“嗯,我先去哥哥家一趟。此次若真能刺杀县丞,县中必得大乱,我短时间内很难回了。得先把爹爹生前的手稿信件之类取走。” 现下爹爹虽蒙上“叛国”传言,却也只是传言,官家一直撂着他的追封不办,态度暧昧,日后未必没有转圜空间。 现下她该做的,就是先斩除隐患,然后前往临安府,伺机为爹爹平反。 首先该解决的最大隐患,就是爹爹的字词信件。 字词给人污蔑定罪,是最简单的法子。之前苏东坡就曾受其害,有此前鉴,她不能不做好防备——县丞在武宁县像地头蛇,难保不会做出些狗急跳墙的举动。 她虽还有个哥哥,但哥哥也不是权贵,只以父荫入仕,做了个九品官,哪里有力气与县丞对抗。 思来想去,都是将信拿走最为稳妥。 趁着夜色,莲心先疾奔,辗转多次,包括搭车、偷藏板车等方法,在天亮前终于抵达兄嫂所居之处。 兄嫂的居所并不奢华,好在他二人也只得一子,三口之家,倒也住得开。 深掩的门扉透出一点柔和的暖黄光芒,莲心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抬手欲叩门。 吴钩突然的嗡鸣打断了莲心的手:【别!小莲心,里头有不认识的人!】 莲心的手顿住了。 因为她也略微听到屋内的动静。 那是人耳所听不到的武器交谈声。 一武器抱怨:【金人真鲁莽!县丞把咱们分给金人侍卫用,一点都不爱惜武器。】 别的宽慰:【谁叫县丞急了,不得不求助金人呢?若那虞家人逃去临安府,真向官家伸冤,到时候真相一败露,整个县丞府都得被查抄,我们岂能作完卵?】 【说来那虞家兄妹果然是兄妹,一个二个都溜得快啊。才几日,就拖家带口全跑了。】 【嘻嘻,咱们县丞的恶名,虞小娘子不晓得,虞郎君还能不晓得么?虞小娘子逃了好几日都没下落,他再不逃,下一个就是他!】 【咱们县丞只是贪婪了些,不至于要人命吧?】 【你晓得什么?上回县丞本以为能靠虞小娘子搭上辛帅,正要拍那小娘子马屁呢,结果小娘子理都没理他,直接在他眼皮子底下溜了!县丞恼坏了,若今日虞郎君未逃,我看难保不死在县丞手下——毕竟,县丞是要拿虞将军的字纸伪造通敌假象的。】 其它武器都咂舌,【从前没听说过虞将军得罪过县丞啊?】 知道内情的武器也咂舌,【哪是人得罪的事,是朋党之命呀!咱们县丞,听的是那位大人物的命令。】 莲心和吴钩都屏气凝神,等着它的下一句说出“大人物”是谁。 可不如人意的是,这回其它武器明显也都晓得是谁,不再问下去了,【哦,也是。】 莲心的嘴张大了,心嗵嗵地跳。 从武器的对话中,她已可知:其一,兄嫂已走;其二,他们遗留下虞将军遗物若干,其中包括可被栽赃的字纸。 而其三,试图污蔑虞将军的县丞、背后有大人物的县丞,此刻...他已将金人引进武宁,为他所用。 隆兴和议后,宋割地赔款,甚至与金国侄叔相称,已是极大的屈辱,县丞身上流着大宋血脉,享着大宋禄米,陷害同僚是一码事,引金人入宋又是另一码事。 ——他怎能只为一己私利,就引来与大宋有血海深仇的金人! 莲心浑身寒冷,眼神慢慢变化了。 她只冲着刺杀县丞来,这是不够的。她还得斩除后患,将可能的信纸也一并销毁... 直到吴钩的惶乱叫喊突打断莲心的思索:【小莲心,退开!里面武器有异!】 莲心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也没法思考什么叫“武器有异”,下意识依言急退。 两柄泛着寒光的长刀由门内刺出。 刀尖落空,里面才传出一道微含疑惑的蹩脚汉话:“咦?” “以往刀身嗡鸣就是有敌人靠近,从未出错过啊...” 莲心全身突地一顿。 她屏住呼吸,控制住低头询问吴钩的冲动。 ——这柄刀是宝刀,同吴钩一样,有部分自主行动的能力! 想想也是,吴钩是御赐之物不错,但宝剑也不是独它一份。 越是精美的宝剑,越有灵气。 金人尚武,侍卫中,有人能拥有一把较有灵气的宝刀,也并非匪夷所思之事。 倒霉就倒霉在,携带宝刀的至少两个侍卫正把守在门口... 莲心思索片刻,面上露出犹豫挣扎之色。 直到屋内传来熟悉的县丞声音,他招呼金人侍卫进去,“我找到信了!”莲心脸色才猛地一动。 她的眼神逐渐透出慑人的光亮。 她左右瞧瞧,踏墙弓身一跃,攀爬上了墙头。 马头墙错落,她尽力趴平,伏于其上,像道黑色的阴影。 一边紧盯着四处巡视的高大金人,莲心一边从身上摸出一管竹管样的东西来。 巧了,火折子崭新,只一揭开,就窜起了摇曳的火苗。 莲心长吁一口气,紧盯着屋内的县丞。 几日不见,他照旧是那副样子,只面上添了些阴郁。 莲心瞧了一会儿,将手中点起的火折子松开,任其落在了柴房处。 没过多久,在县丞还在惊喜他找到的一封虞将军与友人书信时,忽然有人发觉火势窜天。 一瞬间,院子里满是惊慌震怒声。 趁此机会,莲心溜到了后院花圃。 揭开一块颜色略深的砖石,她取出底下的厚厚一沓信件。 这里其实才是收藏信件的位置。 爹爹为官清廉,连书房都只狭小一斗室,没有放大量信件的地方,故而特在花圃中辟一小块地方存放信件。 昔日的贫穷,却在此时成了值得庆幸的巧合。 吴钩笑:【穷也成好处了么?】 莲心不以为然:“为官本就该清廉,那些贪官才该反省自己呢...” 一边将所剩的信件一摞摞塞进衣襟里,不多时,便衣裳鼓鼓囊囊的了。 衣袖均无任何空隙剩余。 正在她苦恼着最后几封该往哪里放时,一道刀的清光横劈而来。 莲心立刻朝地上栽倒,向旁边一滚。 但这也不够远,刀风仍横切过来。吴钩微动,上前一挡,才勉强挡下了这场危机。 莲心连看都不用看,就晓得来者是谁——那柄宝刀之主。 可他是如何发觉她在这里的? 她心里沉重,左闪右避间回头一看,除了看见那沉默金人黑压压的脸部阴影,还看见了后院里一片熔岩似的火光。 ——后院成功起火了! 莲心心里一阵宽慰。至少,县丞不会再获得更多爹爹可能的把柄。 而金人的刀风再度袭来,他力气比普通侍卫要大了太多,莲心不得不回神,狼狈迎战。 ... 一双沉重疲惫的脚陷进污泥中。 正是夕阳西下时,辉煌的日光照亮了深林中的小溪。溪水潺潺,绿意幽幽,鸟鸣声不断。 莲心轻声道:“终于...该没有人了吧?” 吴钩没有应声。 打从半夜被那金人发现后,莲心便带吴钩踏上了狼狈逃窜的旅程。 偏莲心只要和它一讲话,那邪门的宝刀就能循声立刻追击过来,直到现下才勉强摆脱。 因为这个,莲心本也是自语,她循着溪水声走去,直到看见水流,才轻呼口气。 她放下吴钩,蹲下掬一捧水在手里。 水在指间荡漾,因为林木森森翠绿,仿佛连那水都是碧绿如玉的。 莲心感叹:“绿水青山,人间仙境啊。诗词诚不欺我...”她想说句古诗,看着溪水憋了半天,才终于道,“...真绿。” 想到和水一样绿的胡人眼睛,再随之想到金人,然后想到县丞和金人的勾结,莲心就又忍不住心中一沉,口中的话也难以为继了。 幽静得只闻清脆鸟鸣的林间,忽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 莲心吓了一大跳,立刻持起吴钩,左右环视,以为是金人追击而来。 却见林中并无士兵,只一月白衣裳的郎君坐在溪边。 他坐得临近林木阴翳处,身形被遮掩,所以方才莲心才未能发觉。 莲心拿着吴钩,警惕地看着他。 那郎君却并不紧张的样子,反笑道:“我只是个观水人,你不必如此紧张。” 莲心一愣:“观水人?那是什么?” “就是去有水的地方,观察它的走势、性态、道理。” “可是,水有什么好观察的?”莲心还是不懂。 “万物源于水。” 莲心又一愣。水本原说? 古代人原来从这个时候就已经晓得生物起源了么? 显然,是她误解了这郎君的意思,因为郎君继续道,“人性习于水,不及水。水者,势也。因势利导,先后上下,心随意动。” 莲心琢磨了一会儿,才勉强听明白郎君的意思。 水是柔软的,随局势而随时变动的,因为柔软,所以往往能借力打力,达到想去的地方。 她觉得他说话很有意思,便放下了吴钩,在他身边蹲下,“那你又为什么说‘人不及水’呢?” 这次,郎君却不再长篇大论了。 他只一笑:“你能做到‘因势利导’么?” ——自然是不能的。 爹爹死于与金人的战场之上,显然,战败的背后,有着朝中多个大人物的身影。县丞不过是台前的小卒子,若莲心只为了他一个,就搭上自己的命,那才是让幕后之人真正毫无后顾之忧了——她是最后一个能为爹爹平反的人。 那么依照当下的“势”,她其实根本不该贸然出头。她应该忍耐,直到拥有报仇能力,找出所有真相。 莲心本只与他闲话,不想思索片刻,却觉大脑明澄,灵台一片释然。 她朝月白郎君作揖:“多谢郎君,我明白啦!”拿起剑,转身要走时,想到什么,又转回身,“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那郎君一怔,似不意她会问到姓名。 他略一想,才道,“姓名都是俗世之物。叫我涧泉吧。” 莲心笑着挥手,“好,涧泉,有缘再见!” 看着莲心倒退着摆手的样子,涧泉也失笑,学着她挥了挥手。 “不必有缘,也很快就会再见。”他自语,“毕竟是受辛公所托,我父才遣我来此地等候啊。” 不论如何,辛公托付之事算是完成了。 摇了摇头,涧泉将这格外活泼的小娘子抛到脑后,又静坐观起水来。 11、武宁2(2) “小娘子,奴婢送姜汤进来了?” “...小娘子?” 外面的叫声从含笑变为疑惑时,莲心才轻舒口气,从出神中回转过来,“进来吧。” 笑容可掬的女使推开门,小心将姜汤端至莲心面前,“小娘子离府后淋了雨,喝些姜汤好发热。” 莲心欲言又止,最终,只端起碗,一气喝干了,才借着这股劲鼓足勇气道:“你方才说...范娘子,也来了?” “是。自小娘子晕倒在咱们韩府门前,我们郎主认出了你,就给辛公送了信儿,现下辛公和范娘子都从府上赶来了。” 陌生的女使不知内情,大约以为莲心是辛府的亲戚,鼓励道,“辛公与范娘子都是宽和的人呀。” 莲心却只面颊愈红,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她私下跑出来不要紧,却相当于将辛家夫妇来回遛了个够。 从豫章赶赴南康军,再从南康军追回武宁... 他们都是宽和的人,可她一意孤行地跑了出来,她自己也清楚,她是给他们添了多少麻烦。 她放下碗,朝女使道了句“多谢”,便在女使惊讶喊“小娘子小心”的话里跑了出去。 既然做错了事,她必须得越早认错越好! 一口气冲到前院时,范娘子还在与韩府上的人寒暄。 见到莲心狼狈冲来,她一愣。 不等范娘子开口说什么,莲心就先一口气道:“娘子,是我错了!对不住,你骂我吧!” 范娘子先是又一怔,片刻后,目光变得柔柔的。 在她的眼神里,莲心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都怪我钻进了牛角尖,以为自己能做成事,就不告而别去做了,却毫不管娘子和辛公担不担心...娘子骂我吧,我晓得错了!” 范娘子没有立刻讲话。 莲心心里砰砰乱跳。 片刻,范娘子伸出一只手来。 莲心试探地也伸出一只手,却还不敢碰上去。 范娘子笑了。 她一把握住莲心的手,将她整个都搂进了怀里。 “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三郎像你这样大时,让我们操心得更多。虽然你让我与郎主着急,但也不至于到骂你的地步。” 范娘子温柔地拍拍莲心的狗头,话锋一转,“不过,莲心,你知道你更让我生气的是什么吗?” 她说,“不是不告而别,也不是不信任我们,而是...” 莲心肃容,正襟危坐,等着范娘子可能说出的品行教诲。 “——而是,那封告别书的字写得太丑了。” 范娘子呵呵一笑,“莲心啊,这笔字还想给陆务观回信,我实在是替你不好意思啊!” 她说:“三郎赠你的字帖还是太宽容了些。回府之后,我再多给你几本字帖,你好好练练字,如何?” 莲心:... 莲心:qaq!!!! 韩府坐落于深山之中,古代的山与现代商业化的山差远了,不可能有平整大路以供车马行驶,只能凭双脚来走。 雨后淤泥多,一走就容易陷进去。 辛弃疾看着莲心一走一歪倒的样子都看笑了:“莲心啊,你这是柳腰轻摆呢,还是流星摆锤啊?” 莲心今年才十二三,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样,所以他说起“柳腰”并非夸奖,纯然的是调侃,却还是没躲过来自范娘子在胳膊上的一下子。 辛弃疾“哎唷”一声,长吁短叹。 直到惹得范娘子和莲心都投过不确定的目光来,担忧是否有伤时,他才嘿嘿一笑:“一点不疼。” ——随即,脚步一错,由与范娘子并行的位置大跨一步,跨到了莲心的前头。 中间隔着一个莲心,范娘子闻言又伸出的拳头是打不着他了,直接打在了莲心下巴边。 莲心捂住了下半张脸,连声哀叫:“哎哟...” 辛弃疾心大得很,将莲心的手拉下来一瞧,打量两眼就不在意地:“没事。” 莲心不禁抗议:“‘没事’应该是我来说吧!” 辛弃疾严肃道:“有理。” 他长就一副武人样,一虎起脸,看起来还是很有威慑和说服力的,颇有一府长官的威严。 面色端严的隆兴府知府道,“说吧。” ? 不让他讲,不代表她要讲啊! 莲心被气得跳脚,辛弃疾背着手,在一旁哈哈大笑。 最后连范娘子都看不过去了,上手揍了一顿夫婿:“别耍弄小孩子!”转过来与莲心说,“莲心,过来。我按住你叔父,你来挠他痒痒!” 莲心反应了一下子才明白过来这“叔父”指的是辛弃疾。 历史名人到底是历史名人。 莲心前世再是理科生,也晓得辛弃疾的大名,自穿来寄居在辛弃疾府上,莲心能和范娘子、辛三郎大大咧咧地讲话,却总难免在面临要与辛弃疾、陆游等文豪面谈、笔谈的境况时心怀怯意。 莲心犹豫着,两只脚搓来搓去,蹭掉鞋帮上的淤泥,就是不敢真上去动手。 直到她听见被制住的辛弃疾毫不在意地转头与范娘子说“她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力气”。 莲心双眼瞪大,转向范娘子。 “娘子,叔父是在看不起小孩子,你听见了吧!” 得到范娘子一脸严肃的肯定后,莲心举起手,喊着“哇呀呀”,一闭眼,勇猛冲了上去,“为了所有小孩子的尊严,辛帅,吃我小将一拳!” 从日出到近日落,森林幽静,群鸟栖息。 直到日暮时分,林中传来一阵声音,开始随着到来的人嘈杂起来。 “你非要闹她,现在好了吧,给她闹累了,还不是得你自己背?” 范娘子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一边看着辛弃疾背上的莲心,一边声音不自觉放轻了,“这孩子真不愧是她爹爹的血脉...”这样有孝心。 在辛府上的奴婢侍奉、豪奢吃喝也不能动摇她的意志。还是个十三的孩子,就能为父勇闯县丞把守的屋子。 不自觉地,又想到了逝去的虞将军,范娘子心下酸涩,叹了口气。 辛弃疾直男的时候也是真直男,他完全没跟上娘子的思路,赞同道:“是啊,不愧是虞公甫之后,手劲还真不小。” 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日后让她学学武,是块好材料。” 范娘子一噎,白他一眼:“真是跟你说不通。” 另一边,莲心觉已慢慢醒了,五感渐渐恢复,从颠簸中半直起身,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腿不动,人也在前进:“...咦?” 她眨眨眼,糊里糊涂地自语,“...高铁?” 再定睛一看:“...辛叔父?!” 她有些不好意思,慌忙挣扎着想下去,“叔父,我自己走就行...” 辛弃疾“唔”一声,上半身突然下压,带得他背上的莲心也像坐滑梯一样,向下“哧溜”一下,差点滑倒。 莲心被吓得赶紧抱紧了他强壮的脖子——四脚并用,像只淋湿的鹌鹑。 辛弃疾:“哈哈哈哈哈!” 一边又掂了掂背上的莲心,将她扶得更稳一些。他太强壮了,摆弄莲心轻松得就像莲心摆弄狸奴一样,还逗她:“哪里来一只猴子啊?” 发现自己正手脚齐用攀在辛弃疾身上的莲心:“...” 她丢了大脸,气得一个劲儿盯着辛弃疾的胡子瞧。 哼,总有一天,她要狠狠揪这欺负小孩的人的胡子! 至于现在为甚么不揪...反正绝对不是因为害怕了!绝对不是! 范如玉看着得意大笑的辛弃疾:“...” 呵呵,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三郎小时候每次被他爹爹带出去玩,回来都要生病了。 范如玉清清嗓子,打断了辛弃疾的狂笑和莲心的盯视。 迎着两人的视线,她又轻咳一声,然后,看向了莲心。 “莲心,县丞现下在出武宁的城门设了更严格的关卡。若你不离去,自然最好;但你若执意离开,那么离去的法子可要好好商量了——今日以后,你是如何打算呢?” 莲心一怔。 她脸上的笑还没收干净,慢慢变为无措:“我...” 她承认:“是我之前想错了,总以为县丞就是我的仇人,可今日我在县丞府上看见了...我才晓得爹爹的事,背后其实另有主使。”只是她没有找到罢了。 范娘子笑着,背着手,一边踢腿舒展,一边迎着日落的辉光向前走去。 她转头看着莲心,面庞上覆上一层闪亮的轻纱似的:“那就慢慢来,慢慢找。在找到之前,你先住在我们府上,如何呢?” “放心,你可不是白住的。我要收租金。” 范娘子迎着日光,掰着手指头数,“你要每日交三篇大字,一句短诗,...这些都是我要查的。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得答应。” 她猛地转过脸,老虎一样威严的美目盯了莲心一会儿,突在莲心额上弹了一指头,“不许再私下乱跑,知道吗?...我和你叔父都很担心你。” 莲心被那一个笑感染。 情不自禁,她也傻傻笑了起来。 “好...” 辛弃疾怪声怪气学她的话:“好...” 莲心突想起有件重要的事。 她赶紧低头看他,“对了,辛叔父,县丞引来了金人进来!就在他去我兄嫂府上搜查时,他带的都是金人。私引金人入境是死罪,他们应还没离去,我们现在去抓他们行不行?” 但与她的激动不同,辛弃疾面上却并不惊讶。 只有一道轻轻的叹息。 辛弃疾背着莲心,朝路的尽头走去,“抓他简单,揍他也简单,但他背后有人,坐不了几天大牢就能出来。一双拳头,去打无数双,又该如何?” 这位年少时就曾以数十人生生闯入几万大军之中、斩获叛徒首级的武将的面庞上已隐约可见岁月的痕迹了,那些纹路浅浅汇在他眉头,在唇角。 “小娃娃,你爹爹之死,与朝局有关。主和派与主战派的争斗,将你爹爹卷了进去,使他成了牺牲品。” 莲心:“...那究竟是主和派,还是主战派害的他呢?” “皆有,两派争斗起来,被误伤的不止平民百姓,也会有朝臣。” 辛弃疾平静道,“这就是战争,莲心。金人一日不灭,北伐一日不成,主和与主战之争便一日不能停息!” 像前几年龚茂良被罢免,就引起了主和派的动荡。 而眼下官家意在支持出兵,却不知朝堂之势能否支持这一决定... 辛弃疾想着过去的官家决定,想起过去的自己,渐渐出神了。 直到莲心半是童稚,半是成熟的发问传至耳边。 “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将军,为国效力呢?” “哈哈哈!” 辛弃疾大笑,因眉头紧皱的纹路淡了,唇边的皱纹却深而明显起来,“你么?至少...掰腕子先掰得过你伯父我吧!” 掰过辛弃疾?! 莲心大惊失色:“啊?!” 随后又是哈哈大笑,间杂着声如寒泉的恼怒女声“辛弃疾!不许逗小孩!”。 一行人的影子在满带夕阳的林中越拉越长,直至没有。 12、庐山2(1) 第二日抵达时天色昏沉,山浸在浓如墨的黑夜中,与一日之前莲心离去的样子别无二致,但莲心心中的感受却变了个样子。 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青草味道,一位藕衣女使在院子门口打瞌睡,赫然正是对莲心最开始敲竹杠举动十分不满,夜里不理不睬的那个。 莲心试着唤她一声:“姐姐?” 那女使一激灵,睁眼。 看见是莲心,她双眼瞪大,吓得蹿起来:“你回来了?” 莲心谨慎道:“对。” 藕衣女使欲言又止,看着莲心湿漉漉、沾满泥巴的身上。 她伸出手,也没管莲心袖上的二斤老黄泥,先摸了莲心的手,然后是额头,一通下来,才微松口气:“没烧。” 莲心眨巴眼睛。 打从她被辛弃疾夫妻带回来后,本以为的其余人因她不告而别而产生的冷淡、不快都没发生,反而辛二郎又送来了不少字帖,未曾谋面的辛大娘、二娘也送来了些什么腰带、书籍,倒叫莲心有些摸不着头脑。 藕衣女使引着路,片刻才终于组织好语言似的,谨慎道,“...对了,我听说,我们从前以为的只有三郎君救了小娘子,其实并不全是。小娘子也救了三郎君,是么?” 莲心一愣:“你如何晓得?” 她就说,怪不得大家突然都对她面含感激了起来,原是此事传了出去! “不,不是真的。” 莲心磕巴一下,撒谎道。 她答应了辛三郎保守秘密,那就不能将此事说出去。从白鹿洞回来的这一路,都得是保密内容呀。 藕衣女使:“哦...” 她面上说不出是信还是没信,只将莲心送至榻边,道,“不早了,小娘子早些休息吧。” ——随后,第二日起来,“虞小娘子不肯承认曾救过三郎君”的传闻就传了开来。 身着浅紫缎衫子的辛二娘手里拿着果脯,好奇地趴在莲心门口看她:“你就是嫌弃三哥的那个姐姐呀。” 嫌弃? 莲心呛了口气,手一抖,墨痕晕开,悬腕而书的大字也毁了。 她总算明白为何流言能三人成虎了,捋起了袖子四处张望:“谁讲的?谁讲的?万一三郎君听着了,把我骂成猴子,他负责么!” 辛二娘觉得好玩,嘻嘻笑:“为甚么会骂成猴子?” 莲心:“三郎君一张嘴,还能有别人还嘴的份?有人形,不能言,可不就是猴子!”她越想越手痒痒,扔下笔过来,“是谁讲的谣言,别让我揪出来...” 三郎君自打病倒,被迫卧床之后,脾性就变了不少。她自己再撞上去,那不是自讨苦吃么! 辛二娘不过七八岁上下,已是古灵精怪的样子了。 她终于敏锐地发觉了面前姐姐的恼火:“这个...虞姐姐说得对,虞姐姐慢慢找,我有事,先走了!”识趣地一溜烟跑了。 一口气直跑回正院,正撞上范娘子正与不知何时已回来的辛弃疾正说着些什么。 见了范娘子,辛二娘才拘谨起来,束手束脚地给父母行礼:“爹爹,母亲。” 范娘子微微皱了下眉,放下方才的话题,对辛弃疾道:“我记得二娘仿佛是乾道九年生的?算来今年也有八岁了,到处乱跑的毛病也该管管。” 辛弃疾倒不在意这些小节:“皮一些也不是坏事。” 有爹爹的支持,辛二娘也有胆子嘟囔了:“就是。虞姐姐也到处乱跑,都跑出家门了,你们还不是要收她作义女!” 声音再小,范娘子也听着了。 她眯起了漂亮的眼睛:“二娘,义女之事,是谁告诉你的?”此事是接莲心回家后,郎主才刚与她私下商量过的想法,只告诉了大郎、二郎,以作商讨之意。 小的几个里,连三郎都不晓得,二娘是如何听说的? 辛二娘不知其中关窍,理所当然道:“大哥呀。”然后又道,“母亲,我去偷偷看了虞姐姐,她讲话真有意思。让她做你们的义女吧,好么?大哥说他不想,但是我想呀!” 虞莲心那“骂成猴子”之论,她还是第一回听说,别说大姐姐了,就是哥哥们也没她那么有趣! 她想要她成为家里的一份子! 此言一出,她却见到范娘子面上现出一种奇异的面色。 她年纪还小,想不到太多,只怕父母像大哥一样,不愿意收讲话有趣的陌生姐姐进府,便问方走进来的辛三郎:“三哥,你想吗?你想吧!好不好!” 辛三郎躲过二娘张开双臂扑过来的身子,声音冷清清的,掩口侧身,比了个手势:“二娘离我远些,我身上还有病气。” 二娘讪讪收手:“我哪有那么沉,会让你病势加重?”到底有求于新来的同盟,她便也不伸手了,只重复一遍方才原委,期盼看他,“三哥,你也叫她留下来吧!” 辛三郎并不言语,在辛弃疾、范如玉殷勤惊喜的热情中略一笑,摇了摇头,只择了把靠边的椅子坐了。 他的脸儿冲着外头,咳嗽也冲着外头。 听见二娘说完,他才道:“...我叫不叫都不影响。大哥不是不愿意么。” 二娘:“所以才求三哥你答应嘛。三哥若答应了,大哥的反对也就不重要了!” 别以为她没发现,爹爹母亲最关心在意的就是三哥,其余的孩子,就是长子大哥也要退一射之地! 辛三郎道:“不要乱讲。”见二娘面露失望,他才想了想,看一眼面色微窘的辛弃疾,道,“你去和大哥讲,父亲母亲收了虞小娘子做义女,开支不走公中,都走他二人私账。这样大哥就能答应了。” 二娘不解其意,但也念叨一遍,“我记下了。”随后一溜烟又跑去找辛大郎了。 仅剩的三人中,两人看起来都有些尴尬。 唯有辛三郎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表情,与范娘子神似的雪白面孔动也不动,“既要认义女,该挑个好日子才是。父亲母亲预备挑什么时候?” 大约是因为莲心不是辛弃疾任一位夫人所生,所以反而不让人为难,与他方才提到大郎不同,辛三郎一提到莲心,辛氏夫妇二人神色反终于自然了些。 两人也不再大眼瞪小眼。范如玉笑道:“那个不急,到时候要请客,赴宴名单我还得拟一拟。倒是有件事,我要问一问你。你来。” 她看着面色平静,上前行礼的儿子,“不是这个。我问你,你——莲心为何会嫌弃你啊?” 辛弃疾也端着茶碗凑过来,一边点头一边补充:“府中都传开了,说她不愿意承认之前救过你。为何?你得罪过她?” 范如玉对生辰八字颇有研究:“说来你与莲心属相对冲,属于‘狗拿耗子’。若你二人不和,倒也正常。果然生辰算一算还是很准的!” 辛弃疾惊叫:“那你我一个属猴,一个属鸡,岂非‘杀鸡儆猴’?” 范如玉语塞,狠狠瞪一眼辛弃疾。 辛弃疾咳一声,缩回脖子。随即,二人默契地抛下现下的话题,转头,用发亮的眼光盯住了辛三郎。 辛三郎:“...” 即便面对着父母,辛三郎的眼神也是静静的、凉凉的。 他道:“听说袁可久尝教其弟以宝楼阁咒1,若有受邪祟侵体、口出胡言者,书此咒贴子柱,即可晏然而眠。” 随后看着面露茫然的父母,“此事为洪公编纂《夷坚志》所记。父亲母亲若需宝楼阁咒,我身为人子,去向洪公求赐,义不容辞。” 范如玉:“...” 辛弃疾:“...” ... “——所以爹爹和母亲也被骂成猴子了!” 辛二娘趴在莲心写字的案边,一边描述当时的场景,一边咯咯笑,“莲心姐姐,你说得可真准!” 莲心被吹捧得很得意,嘴上还是谦虚:“哪里,哪里。我只使了一分力,一分。” 正与二人一同写字的辛三郎方才听了半天都没什么反应,此时目光才略一偏。 ——随后,眼神下移,落在莲心写字的纸上。 纸面上墨迹淋漓,斗大的字也盖不住滴上的墨点。 而那墨点,看上去像是因为用力甩笔才溅上去的污迹。 莲心赶紧偷偷去拽纸的边缘,试图毁纸灭迹,奈何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辛二娘“嘿嘿”笑,一边后缩,一边狗腿地面向辛三郎,朝莲心做一个“请”的手势。 辛三郎果然没让辛二娘失望。 他静静看了那纸片刻,指着其上的墨渍,问:“这是剩下的九分力么?” 莲心:“...” 辛二娘:“啊哈哈哈哈哈!” 第三只猴子,出现了! 莲心灰溜溜收起纸。 片刻,她偷偷觑一眼自说了方才那句话后就脸色一白,闭一闭眼就又回去写字,不肯再张口的辛三郎的脸色。 如果在漫画里,他身边已是笼罩满了乌云了呀。 ...为何心情会这样不好呢? 莫非是有朝局大事? 莲心完全没将他的脸色与方才几人的玩闹联系起来。 既猜他是在思考大事,她便决定给他留出独立静静的空间,便离他又远了些,也不敢再找他讲话了。 辛三郎当然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他笔尖未停,鼻尖微微出了细汗。睫毛垂了下去。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13、庐山2(2) 以莲心的心性,也实在很难闹清辛三郎看起来不太高兴的原因。 罢了,先抛开辛三郎不提。现下摆在莲心面前的,有更严峻的问题。 “小娘子,你这是想赖账了,是不是?” 范如玉似笑非笑,拿着莲心今日交上来的大字卷成一个筒,以一个特定的节奏拍着手心,“说好了每日交租金,你只写了一张大字,还写成这个样子...” 她又打开纸卷一看,虽方才已被震惊过了一回,她仍是忍不住血压有点上涌,指着墨字怒道,“丢字也就罢了,每一遍的‘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1’少一个‘于’,我也只当你背忘了,但后面的断句都是怎么断的!” 她又看一遍,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告诉我,什么叫‘鱼憋不?可生食也’?!” 范娘子发起火来连“词中之龙”都要退避三舍,正院中的小孩子都很识相,此时齐齐装起了鹌鹑。 莲心浑然不知何处犯错,摸不着头脑,指着书道:“...就、就这么断的呀。《孟子》上的。” 要说古代的书,“没有断句”绝对是阻碍人知识进步的最大因素,没有之一。 一长段话,说下来跟说rap似的,她只能连蒙带猜,实在不晓得讲了些什么呀。 范娘子跟着看过去:“...” “那是‘数罟不入池,鱼鳖不可胜食也’,不是‘鱼憋不?可生食也’。”范娘子以关爱绝望的文盲的眼神看向莲心。 “...罢了。” 不能和文盲较真。 范娘子被打败了,摸着莲心的狗头,面庞扭曲地慈爱道,“退一步讲,莲心也是有进步的。” 其实,她本也不是真的生气。 再加上一想到莲心可能是因为虞将军常年征战在外,只能孤零零养在家里没人教,她就又心软得一塌糊涂。 辛大娘是个文静的小娘子,闻言端坐在一旁微笑不语。 辛二娘则嘀咕:“退得也太多了...” 范娘子被戳破,有点恼羞成怒:“我教你和四郎时,退得比这还多呢!对了,”她想起什么,“四郎呢?” 女使赶紧:“娘子,四郎君留在隆兴府,你忘了?” “哦,对。” 范娘子揉揉额头,把小儿子扔回脑后,“没关系,不重要。”转头又开始进行“母慈女孝-以理服人-虎视眈眈”的教莲心练字的循环了。 屋外雨势缠绵,陈同甫的夫人也来范娘子所居屋中拜访,看书看得入迷,鼻子尖儿都凑到了书页上。 外面阴云翻滚。 直到光线渐暗,她才放下书,取了枚紫苏梅纳入口中,道:“范娘子一家人都来南康军了,府上会不会无人照料?” 莲心悄悄竖起耳朵。 说实话,莲心也很好奇为何辛家几乎全部成员都来了庐山。 探病用得着这么多人么? 便听范娘子道:“哦,我们府上本就每年都要一同出行游玩一趟,以犒劳众人。” 陈同甫夫人、莲心都朝后一仰,“啊”了一声,明白了。 感情辛府就是出来团建的!探病为辅,顺便游山玩水逛庐山才是主要的吧! 心可真大啊! 莲心大笔一挥,评之为:来都来了。 范娘子悦纳了这一称号。 随后,当日,她教莲心将“来都来了”书写三十遍,充作当日租金交了上去。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写得最好的一条还被范娘子裁了下来,预备到时候加在给陆游的回信中。 吓得莲心左磨右磨,求范娘子给她在大诗人面前留点脸。 ——当然目前是未成功的。 ...莲心决定继续努力。 山中无事,辛弃疾听说是去拜访隐居的老友了。 范娘子闲得发慌,捏开一个纸皮核桃,剥了壳儿,一半喂给哼哼唧唧磨了她一下午的莲心,堵住她的嘴,一半喂给辛三郎,问辛三郎道:“你爹爹出门拜访那人叫什么来着?是大儒不?能请人来给莲心教教吗?” 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再教下去文盲,她自己也要变文盲。 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干。 莲心写着字,满心悲愤,一口把核桃仁叨进了嘴里。 辛三郎则略欠身,双手接过,慢慢掰了一块,送入口中。 他道:“庐山脚下,应只有白鹿洞书院。” “好!”范娘子一喝,“白鹿洞书院也不错,莲心去旁听,我也放心。” 莲心想到上回去时她“程门立雪”的优秀品质,也不禁骄傲微笑:“我觉得那里的先生也会喜欢我的。” 收下她只是时间问题。 莲心、范娘子两人互相对视,一个不用再教,一个不用再学,都觉得重新拾回了初恋般的感觉。 辛三郎侧过头,略抿一口参枣茶,有些头疼地用两指暗自按住了额头。 莲心还在一边自我吹嘘,顺带扯上了辛三郎给她证明:“说时迟那时快,我就...三郎君,对吧?那日我是表现得很好吧?” 抬起头,一屋人目光灼灼,都盯着他。 莲心满面骄傲,范娘子满面期待。 辛三郎只好放下手,直起身:“...嗯。” 他的头更疼了。 ... 除了辛弃疾拜访好友的劲头甚足,其余没人愿意冒着山间大雨外出。 两家人并在一起,吃了些零零碎碎的果子茶水,一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大家各自离开时,范娘子还记得叮嘱辛三郎:“别忘了明日带莲心去白鹿洞书院问问啊。” 辛二郎随口道:“三郎身子恢复了么?明日就出门,会不会再生病?” ...等等,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诅咒! 辛二郎嘴唇回收,因后悔变成了没牙瘪嘴的模样。 他眼巴巴看向范娘子。 范娘子也一愣。 她很少与辛二郎讲话,所以斟酌片刻,想尽量客气地回答:“你上次去看了他好几个时辰,他都没病势加重,应是已好得差不多了。” 话说出口,范娘子也觉不对。 ...等等,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抱怨! 范娘子看向辛二郎,希望他说出些打破僵局的话:“呵呵...” 辛二郎抬头望向天,他果然打扰三弟休息养病了:“呵呵...” 最后还是辛三郎出来道:“母亲与二哥不必担心,我已无碍了。” 范娘子和辛二郎互相躲避着眼神,干笑离开。 辛三郎看了会两人的背影,便静静朝众人礼貌地略一颔首,旋即也转身离去。 莲心追了上去。 “三郎君!” 雨雾霏霏,辛三郎在雨中回转过头来。 莲心站住了,喘了口气,才道:“三郎君,去白鹿洞书院,其实不用你送的,我自己也可以过去...或者,让二郎君送我也行。” 她直觉自己说出的好像不是什么好话。一般情况下,你对任何一个人说“不要你送”,人家都只会觉得“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而不是“她一定是在关心我!”。 但辛三郎不是一般情况啊! 她总觉得辛三郎这几日的面色仍很不好。 或者也可以说是被上回拜访白鹿洞书院的事吓怕了吧,她真怕三郎君又病倒一回。 所以她试探着说:“...行吗...?” 她看着眼前的郎君。 莲心前世身体不好,虽然追星,但也只在电视、手机里见过自己偶像。 不得不说,隔着屏幕看帅哥,和肉眼看,真不是一个量级的震撼。 郎君乌发束起,身披鸦色氅衣,因声音而回头望向她。 怎么说呢...就是,她突然觉得自己前世的所有墙头都弱爆了! 听完莲心的话,辛三郎顿了顿,叫身边的侍从给莲心去撑伞。 见她有了伞,才语气很温和地回答:“小娘子随意即可。”并没介意她的话。 他面上也看不出任何不虞,还叮嘱:“山中湿寒,小娘子明日注意添衣。” 莲心感觉有些不对,但又察觉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干笑:“三郎君怎么不多穿些?” 辛三郎简单答:“明日不送你,我就在屋中写字。”自然不必穿太多。 他道:“小娘子与二哥注意即可。” 说完,他才转身离去。 莲心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莲心猛女抬头。 莲心觉得她发现了华点! 她猛地蹿起来,跟着辛三郎,“三郎君!你明日既然在家,能帮我写大字么!我就差三张了,求求你了!” 她今日眼看着辛三郎在另一张案上写着什么东西。 虽不知笔迹如何,但显然他这个古人写大字比她轻松多了! 辛三郎的身形似乎停顿了一下。 有戏! 莲心双眼一亮,蛇随棍上,抓住这个时机不停骚扰辛三郎:“三郎君,你不给我写,我就完啦!租金交不够,范娘子就要把我赶出去了!我就会流落街头,无处可住,你也就白费心思救我出来了...” 当然最后一句是夸张,但适当的文学加工有益于身心——名言来自理科生联盟。 所以莲心祈求:“三郎君,你就给我当枪手吧,求你啦!” 方才说了那么多,都没见辛三郎不耐烦。 他静静低头听着莲心的胡言乱语,面上露出认真听的表情。 直到莲心说出最后一句,辛三郎才怔了一下。 他略垂了眼睫,看着莲心:“我无法做‘枪手’。持枪者需大力,先天不足者,无力可用。” 他说,“抱歉,虞小娘子。让你失望了。” 嗯? 莲心眨巴眨巴眼睛。 她陷入严肃的思考。 “持枪者需大理”? 他去不了大理,和当不了枪手,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莲心觉得这担心很没有必要,拽着他的袖子,一本正经地安慰:“三郎君,你这么想就太悲观啦。” 她说:“你看,你已经来过庐山了,是不是?” 辛三郎不知她想说什么。 但见她一脸认真,他还是点了点头。 确实来庐山了。 莲心大力拍他手臂:“既然来过庐山,大理还远吗?” 辛三郎:“...” 侍从:“...” 女使:“...” 依他们看,范娘子不必急着给小娘子找先生,而是该赶紧找治眼睛和耳朵的医师才是!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14、庐山2(3) 辛三郎并不是个爱生气的人。 病得厉害的时候,他只觉世界颠倒,脸热头昏,连一个字都不想吐露,又如何会有多余精力散给别人? 但卧病确实是件折磨人的事。 病得久了,感觉人会与世界产生一层薄薄的屏障。 对于辛三郎而言,这种屏障使他长久困扰,难免令他心烦。 譬如,他很难理解为何许多人见到他,都一窝蜂凑到他身边,从头到脚夸奖他的任何行为,而换到辛四郎身上,便褒贬交加,不尽如此。 若说是畏于父亲官位,他与四弟都是父亲所出;若说为安慰病人,其余病弱权贵子弟也未见得如此对待。 父亲与朱晦庵先生相识已久。虽与同甫叔父不同,朱晦庵先生与父亲多为日常交流,探讨道理之时不算多,但也足以对辛三郎产生影响。 和永康学派的陈同甫几乎可以算是站在对立面,朱熹是理学大师。 他将《大学》加以重新阐释、提炼,最有名的观点无疑正是“格物致知”——从身边随处可见的每一件事中探究、穷尽其蕴含的道理,从而从中获得体悟,获得知识。 近日来,辛三郎只想要探究清楚一件事。 如果说权势、健康等等因素对于人的喜恶共同起到好或坏的作用,那么孰轻孰重呢? 轻重,又该如何评判? 这日,霪雨辄停,水雾略散,钟梵声隐约。 辛弃疾照旧出门访友,莲心照旧去白鹿洞书院门口蹲守。 用莲心的话来说,就是他二人“日程都排得很紧张”。 庐山是宋代名人打卡地,前朝有李白、王维、孟浩然等等大诗人作出绝世名篇,本朝也有苏轼、王安石等。 既然庐山是文人墨客如此喜爱的地方,自然,除了朱熹这种知军,还有许多隐士大儒居于此。辛弃疾交游广泛,一日之内少则两人,多时可与四人依次同游,一日下来不光不累,反而还能继续与范娘子登山散步。 而莲心为表诚恳,在天明之时赶到白鹿洞书院外等候,天黑后方离开。行程和辛弃疾相差无多。 故而如此几日下来,辛弃疾和莲心两人便开始比起了“谁更能压着点等天明”。 更晚起床却能刚好赶上日出者,获胜。 可惜的是,当比赛方进行到两胜两负的胶着局面时,第二日的比赛受到检举,被范如玉叫停。 叫停方法:一顿鞋底。 ——莲心严重怀疑是辛叔父本人私下举报的。 今晨,辛三郎因收到莲心的恳求,并未出行,用过了饭,就在室内翻了翻《大学章句》,看着山腰上一段江水被两侧狭窄石壁所夹,呼啸冲撞而形成的涧。 不多时,慢一步用完饭的莲心从正院里急急忙忙冲过来。 “三郎君,范娘子今日叫我抄梁惠王章句,还是得请你先帮帮我啦!” 莲心的直觉很敏锐,她能感觉到,自打上回说过关于“枪手”的话之后,辛三郎待她又回复了从前的样子。 于是现在莲心没做当日作业,实在追赶不及时,都是请辛三郎来救她狗命的。 她双手合十,眼睛亮亮的,在辛三郎案前磨:“我回来前你帮我交一张就行!剩下的我自己写。” 做得不过分,范娘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默许了。 这几日下来,辛三郎也没说什么。 只代写一张,倒是不碍事。 今日也如此,他看了看她写的大字,便将字纸收起来:“虞小娘子这几日在白鹿洞书院见到晦庵先生了么?” “没有。想是等的时候还不够长、不显诚心吧?” 这... 辛三郎深觉不妙,赶紧转弯:“若他连月仍不见呢?” 莲心拍胸脯:“那等我真见到了他的面,以后一定会有人记录下我连等多月的诚心事迹!” 历史书和语文书教会她的是:人的名声,就是用无数的诚心事迹、孝顺事迹和忠心事迹累积堆叠起来的呀! 辛三郎问:“若最终你也无缘见他呢?” “那就绑走他的白鹿当人质,让他不得不见我!” 出乎意料,莲心做一个鬼脸,嘻嘻一笑,抱着她昨日求他给她写的两张字帖连跑带跳走了。 辛三郎身旁的女使看了看辛三郎。 “这...郎君,我们忘了告诉虞小娘子,白鹿洞书院,其实没有白鹿?应该不影响什么吧?” 辛三郎看起来倒并未因此感到困扰。 他又去翻方才莲心进门之前他在翻的厚厚一摞书籍,似乎在翻找什么,道:“没有白鹿,不是正好么?” 女使不明白。 辛三郎:“如此,虞小娘子就是想绑,也无处去绑了。” 女使:“...” 总之,这些都是小节,暂且按下不表。 翻着翻着,因为莲心方才的话,辛三郎陷入了方才未竟的沉思。 ——人该由什么衡量好坏? 他师承韩无咎1先生,韩先生性情豪迈,不拘一格,常教诲他广纳百家所长,鼓励他学习朱子学说,也从不制止他向陈亮请教。 学生随师长,他对学问也有比一般人更胆大的探究方法。 为了弄清楚“人的态度由哪些缘故决定”,辛三郎曾尝试过收到节礼后不道谢、见到同窗忘带东西后不帮忙、在别人向他诉苦后不安慰,等等等等。 一月为期,每月保持一种无礼的方法,一月一轮换,并记录效果。 ——均无收获。 反而大家开始用更关爱的眼神、更周到的态度与他交友。 辛三郎觉得十分困惑。 世界与他学到的道理不一样。 人不是应该见义则亲近,见不义则远离么? 他行不义之举,反使人愈加亲近。这是为了什么? 而不光此疑问未解,在这之上,他又产生了新的困惑。 譬如他所见到的虞小娘子也礼节粗陋,说话使用“你”“我”,少有尊敬客气之言,并不符合礼节要求,但她只是个孩童,这难道能说是她的错么? 盖生长环境所致耳。 如果只用一套标准定下全部好的“人”,那么,这套标准究竟包括了什么? ... 离开一个时辰左右,莲心托一位小沙弥给家中所有人各送了一个新编的杜鹃花环。 范娘子:“...谁让她在那边一边等一边编的?” 小沙弥点头:“小娘子说,‘闲着也是闲着’。” 离开两个时辰,莲心托小沙弥给每人各送来草编风车一个。辛三郎端详片刻,默默递给侍从,让人在架子上放好。 离开三个时辰,小沙弥牵了一头小鹿过来... 范娘子怒了:“这也是她等在门口的时候顺便牵的?” 沙弥摇头,“小娘子有些事情,需要娘子过去一趟。”在范娘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范娘子听毕,客客气气道:“突觉不适,请移步妾三子居室,令他代为答复。”关上了门,溜为上计。 一盏茶后,内室中。辛三郎叹了口气,打断对面自进了屋就张大嘴、瞧着他看个不住的小沙弥视线:“小师傅是为何事前来?” 小沙弥早已维持不住方才的淡定样子,不好意思地挪开眼睛,结巴道:“府上的虞、虞小娘子,为她的事而来。” 辛三郎因心中疑问未解而苦闷,更不愿意说话,便比一个礼貌“请”的手势,等他继续说下去。 小沙弥鼓足勇气,看着辛三郎的脸孔一口气说了出来:“小娘子从山间牵来了一头鹿,不小心将它放进了书院里,结果那头鹿撞翻了刷墙的腻子,顶着浑身白雪在书院里疯跑,引得学生们以为白鹿显灵,直惊到了晦庵先生。晦庵先生要去逮它,但小娘子没认出晦庵先生,所以...” 说到这里,小沙弥面露绝望,他闭着眼睛,一口气说完,“所以小娘子把晦庵先生给打了。现下晦庵先生请郎君过去,领小娘子回家。” 嗯? 什么? 这是什么操作? 辛三郎惊呆了。 这下子也没空思考人由何构成的宇宙级别问题了,他站起来:“请小师傅引路。”急匆匆赶去捞莲心去了。 ... 莲心觉得白鹿洞书院里定有邪祟。 不然鹿怎么会突然像鬼上身了似的到处乱冲乱跑!明明在山野中它还很乖巧平静,和她玩了一路的! 若不是因为当时它那么温柔可亲,莲心也不会将它带到白鹿洞书院门口,试图同它一起玩来解闷。 她朝面前面色略黑的五十上下老者尴尬地笑,“老先生,实在抱歉,方才我见你要驱赶、抓走白鹿,便以为你是鹿贩子,所以才...” 此言一出,面前的老先生脸更黑了。 他怀疑:“鹿贩子?” 莲心解释:“就是抓活鹿,吃鹿肉,剥鹿皮的人...” 周围学生发出一阵恍然、惊讶和厌恶均有的声音。 老先生更是震惊:“还有这种人?”这震惊的表情使他面上的一块青都跟着飞扬起来。 须臾,他想起什么,沉下脸,那块青便又掉下去:“不对。这种事不仁不义,怎可宣之于口?” 莲心一怔:“不宣之于口,难道它就不存在了么?” 老先生抱住了胳膊:“不宣之于口,便少有人知;少有人知,便可少有人犯。” 莲心忍不住道:“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周围学生也跟着议论纷纷起来。老先生的脸色又变得更差了。 他其实并没有为莲心失手打了他的事而恼火,不然方才也不会那样心平气和地同莲心讲话。 但现下,他是真的对这毫无灵性的小娘子丧失了所有兴趣。 他缩紧了眉头,冷冷道:“小娘子需要有人教导了,你父母何在?赶紧回家吧...” 这时,不远处学生人群仿佛被一刀劈开一样。 莲心估摸着可能是范娘子来了,便朝后一指:“我远房婶婶这不就来了?”一边转过头去看来人。 她愣了一下。 ... 方才听到书院里突然喧闹起来的声音时,辛三郎便知约莫是有变故了。 他轻舒口气,拍拍前面人的肩膀:“劳驾,我进去一下。” 看热闹的位置寸土寸金,怎么能给你让! 被拍的人刚想回头这样大骂,转过脸,却看见辛三郎的面庞。 “...” 学生说,“请。请上前。” 15、庐山2(4) 辛三郎不是一个人来的。 范娘子躲了,但辛弃疾还在这附近访友。辛三郎在出发时就叫上了辛二郎同他一起,并在进书院之前请辛二郎去找辛弃疾过来。 大人之间的事,光小辈是解决不了的。 莲心正在朱熹面前挠头,看着人群如摩西分海一样劈开,露出熟悉的身影。 辛三郎在众人的注视下走来,向朱熹行礼,低声讲了几句话。随后朱熹露出惊讶的神色,又打量了他一会儿,看向莲心,“原来你就是虞...” 辛三郎低声阻止:“晦庵先生。” 朱熹便冷笑一声。 但至少,他确实不再提莲心的身份了,转而指着书院地上的一片狼藉质问:“不论她是谁,她那头畜牲把书院弄得这么乱,该怎么办?” 莲心忍不住嘟囔:“白鹿不是这书院的起源么,它怎么也该算自家人。自家人这么见外...” 辛三郎没理她的话,与朱熹道:“先生,不如我们进屋稍坐?晚辈再与先生议定赔偿。” 外面人多口杂,不是讲话的地方。 朱熹却道:“可以,但是,”他看向莲心,“她不行。让她出院门等。” 莲心愣了。 周围的视线一瞬间都投了过来。 大家打量的目光像箭一样。 莲心深吸口气,缓一缓自己因这句话猛然一僵的身子,然后又将这口气吐出来。 其实这话也并没有什么太多羞辱的内涵。 她得罪了人,那人家不想见她,这都是情理之中。又没有逼人道歉逼人下跪之类,有什么好难受的? 但莫名有种脸像火烧的感觉,那种感觉淤积在她胸口。 她故作轻松:“好吧,反正晓得先生不是鹿贩子,那就是我误会了,真抱歉。正好方才白鹿跑出去了,我得追追它...”说着转身要走出去。 一只手按在她肩上。 “先生。”辛三郎说,他的表情变也没变:“父亲托我照顾她,这是家里共同决定的。我不能把人撂下。” 局面僵持了起来。 就在朱熹沉默许久,说出“你应该知道,我绝不赞同你父亲将虞...”时,远处传来一阵笑声和喧哗声。 莲心、辛三郎和朱熹转头,然后和带领着两个青袍文士、手中提着两桶腻子的辛弃疾对上了视线。 “听说我家小娘子把墙毁了?...是吧?” 辛弃疾看着眼前对立的局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无人解答他的问题,他也不多纠结,把疑惑抛至脑后,爽朗道,“我来替她刷墙的。” ...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个局面的? 莲心站在被刷新了一半的墙面前,看着辛弃疾和他两个今日本是一同出游却临时被抓来的朋友刷墙的背影,发出了疑问。 辛三郎淡定:“这样一来,放鹿进书院的事情不就刚好能被弥补了么。” 莲心:好像也很合理的样子。 她还是挣扎了一下:“我以为,你们名人...你们权贵之间,遇到矛盾,交涉的方法会更...”更高端一点,比如展开一场理论的辩论,或者辛弃疾拿金钱或者什么把柄威胁。 古装电视剧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莲心前世几乎把所有有名的古装电视剧都看过一遍,尤其某权谋电视剧。 别说皇子了,就是大臣私下见面,遇到些冲突也喜欢阴恻恻交涉一番,顺便说些够被诛九族的夺位暗语,最终两人说些关乎利益博弈的狠话,再各自退场。 辛三郎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没有那回事。把简单的事变复杂不是父亲的作风。” 莲心问:“那他的作风是?” “——是抓走不干活的小孩,让她和我一起干活。” 辛弃疾出现在两人背后,他嘿嘿嘿地拖着莲心的腋窝,直接拎起来一甩,像荡秋千似的将她悠起,“哪有老子一个人刷墙,你这个罪魁祸首在那边站干岸的道理!” 不知为何,被辛弃疾这样一说,莲心反而有种脚终于踏在实地上了的感觉。 但还没来得及思索这种心安从何而来,她就已被武力镇压得嗷嗷直叫:“叔父,白鹿才是罪魁祸首...” “那我还能打白鹿吗!人家在山野里乱跑是回家,你算什么,返祖啊?” 莲心见道理说不通,挣脱了辛弃疾就开始跑。 奈何辛弃疾反应很快,跑起来根本不像个已有四十的中年人,倒像头猎豹。 他带来的两个朋友也看热闹不嫌事大,扔下了刷子抚掌观战,一个建议“小虞攻他肋下”,一个赞叹“老辛武功不减当年”,毫无劝诫之意。 莲心只能凭瘦小体型躲过辛弃疾蒲扇似的手,却仍不得不被他手里拿着墙刷子撵得四处乱跑,只好向仅剩的自己人求助:“三郎君,救我!——啊啊你不要过来啊,那上面都是腻子!” 辛弃疾怪笑一声,追:“叫你哥也没用!老子要把你两个都刷成白鹿!...” 莲心被转得头昏,一时也没注意“哥”的称呼,继续逃命了。 辛三郎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直到莲心被越撵越笑得厉害,把对辛弃疾的称呼从“辛帅”变成“叔父”,最后变成了“老辛”,面上打从被晦庵先生说“出去”之后就没有散去的红眼圈也终于褪去,变成了哈哈大笑。 他才转开眼神,朝右看了下。 朱熹还没走,也在悠悠闲闲地看着一行人刷墙。 他提前预判了辛三郎看过来的意图:“觉得我是个迂腐的老头子,是么?” 辛三郎被点了名,并不惊慌。他上前来施一礼,低声:“只是觉得虞小娘子何其无辜。” 他道破:“先生恼虞小娘子,不是因为她带进来白鹿,而是因为她是虞将军之女。” “好吧,我就知道你已察觉。放下今日之事不提,你觉得若虞小娘子被你家收养的事传出去会如何?” 朱熹并不掩饰他的喜好,就像莲心第一次登门时他也没有掩饰自己在书院内的琴声一样,他说,“叛国将领之女,不光不被惩罚,反而一跃成为贵女。难道只是因为她可怜,叛国就变成毫无代价的了吗?” “叛国之事尚无定论。仅流言所致。” 辛三郎忽略了“贵女”二字,尽管他不认同辛家是权贵,但这不是重点,“令为国献身的将领子女无依无靠,只更令人心寒。” “百姓听到的正是流言。” “人生而静,感于物而动1。错在于流言,而不在于本质。纠正流言,去伪存真,才是解决办法。” 朱熹半晌不语。 “百姓有多少,权贵又有多少?”他说。 “所以我说不必约束百姓,应该约束权贵们‘存天理,灭人欲’,如此能将伤害降到最低。但你们听进去的有多少?因为你们约束不了自己。” 朱熹这话不光冲着辛三郎去的,更看了眼辛弃疾。 他冷淡地说:“三郎,人欲过重,这不一定是你和你父亲最大的优点,但一定是最大的缺点。” ... 连绵多日的雨催开了花树,杜鹃在路边开得蓬勃繁盛,沿石径而上,仿佛悬挂的红粉瀑布,遮蔽天日。 露水摇曳,不住地从花苞里滑落,掉在过路人的头上。 “别将朱熹的话太放在心上。”辛弃疾一把擦掉脑门上的雨水,往莲心肩膀上拍拍,“他脾气就那样,急起来连着我也一齐骂。” 方才他们说出“晦庵”这个称呼时,莲心就隐约猜到了那面上有痣老头的大名,但真听到这位名震几个王朝的思想家,还是心里一阵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又敬又畏,“哇...” 辛弃疾啧啧:“怎么你见到三郎和听说朱熹的表情是一样的呢?他们两个很像吗?一样着急的时候能将人训成猴子?” 说着又自我纠正,“不对,三郎不用急的时候。只要生病喝药之后,他就能连着我和二郎一起骂成猴子。” 辛三郎抬手挡开压低的花枝,面无表情,似乎不是很想和猴子讲话的样子。 周围辛弃疾带来的朋友都笑了。 其中一位叫范成大,他眉眼间有股不羁之色,目若寒星,“空谈之人,喜爱凭空索敌。你确实不必太过在意。” 他看向莲心。这话是对莲心说的。 辛三郎知道莲心不认得许多人,轻声介绍:“范成大叔父是上过大场面的人。曾立言‘臣已立后,为不还计2’后,出使金国,夺回钦宗梓宫。” 哪个范成大?写出“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3”的范成大? 莲心看着他,也:“哇...” 范成大点点头,跟辛弃疾说:“我也和三郎、老朱一个待遇了。” 笑过了,他还是嘱咐莲心,“你三哥告诉你这个可不是叫你‘哇’的。我们几个,没谁不被老朱骂过,今日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连几个大人——能有出使金国的勇气的地位的大人——都被骂过,莲心一个小孩子争不过朱熹,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莲心诚实地说:“其实我方才是在想,要是三郎君还能保持生病卧床时的脾气和口才,今日何愁辩不过晦庵先生?” 三人闻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辛弃疾和另一位都点头说“很是”,范成大还笑道:“你家三郎不是老韩的关门弟子?老朱真训了,那老韩可就算和老朱对上了。” 辛弃疾站在中间“嘿嘿”一笑:“你小子,唯恐天下不乱。不过想看他两个打架,我有个更好的方法...”转头和范成大邪恶地低语起来。 辛三郎问莲心:“吓到你了么?” 莲心嘻嘻笑:“三郎君怎么会吓到我?” 这是还惦记着他卧床时坏脾气的笑话呢。 辛三郎只好重问:“晦庵先生,吓到你了么?” 莲心撅了下嘴,手在背后握住,用力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会有人未曾谋面就这样不喜欢我。” “他不了解你。” “了解也没用。我这种平民丫头,越了解只会越懒得理我吧?”莲心自嘲。 “不会。” 莲心看了眼讲话愈发干巴巴的辛三郎:“三郎君,你想问我,我知不知道朱先生是故意不见我的,是不是?” 辛三郎确实想了一路应该怎么开口,只是没想到会被莲心看出来,卡了壳:“...是。” 莲心说:“我知道啊。但没办法,不争取,哪有认识的机会嘛。” 不说,不代表她猜不到。 何况,“你不是也见了第一面,心里就觉得我言行粗俗么?他见一面就不喜欢我也很正常,对吧。” 辛三郎怔了。 他和莲心停在浮动的花影下。 16、庐山2(5) “哎呀没事没事,你不要不好意思。” 莲心发现他停下脚步,才感觉到不对,她反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手,“我就是这么一说...” 说着自己也嘿嘿一笑,“我就爱瞎说。你看我这张嘴,都把朱先生惹成什么样了,也多亏三郎君脾气好,才一直能忍耐我...” 她自己絮絮叨叨起来也是很了不得的,一个人说起来没完没了。 辛三郎并未打断她。 他站在海一样翻涌的杜鹃花下,就那样站着,安静听她说。 花影在他眼中摇曳。 莲心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是在胡言乱语。 她收束了声音,空气里的声响渐渐变为无声,只剩下鸟鸣啁啾。 雨水把花树打得很湿,山间空间香而清新,莲心踢着脚、低着头迈开步子:“...总之,总之,三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说着,一边盯起了肩上一块不知何时沾上的湿痕。 ...这是什么时候沾上的来着? 莲心尽力想去回想,但思绪并不受她控制。没多久,还是没忍住抬头向侧面的辛三郎看了一眼。 她的本意其实并不是要指责辛三郎,必定是方才辛叔父给她闹的,才令她精神一松懈,就不小心把这几日盘旋在心里的不快说了出来。 当然,这不快并不是因为辛三郎本人有什么不对。 相反,辛三郎一切都很礼貌,他还是救她出来的人。 这几日下来,莲心也打听出来了,当初辛弃疾遣辛三郎去寻她,其实只是让他稍作慰问,因为没预料到莲心会被为难成那样子,甚至都并没说过一定要将她救出来。 但辛三郎见到莲心被困于县丞府上,家里也兄嫂不管、无粮下锅的境况时,便临时做了决定,去救下了莲心。 他本是可以放手不管的。 他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莲心只是,从没有感受过有兄长的感受。 穿来时,唯一的兄长已成婚,他与嫂嫂一起,用看拖油瓶的眼神看着她。 虞将军常年在外征战,莲心相当于寄人篱下,不得不帮他们做饭、洗衣、带小孩,可他们自己就是美满的一家,哪里加得进莲心一个单独的人? 莲心看着辛三郎。渐渐的,她的头低下去。 她方才说出那些话...那些话,只是因为想起第一次来庐山时的经历。不论上船还是下船,辛三郎都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礼貌距离,讲话时也不愿闲谈的样子。 她从中恍惚感受到了熟悉的对于拖油瓶的嫌弃,那种感觉憋在心里。 但不管怎样,辛三郎又没有做错什么。辛叔父是大官,家中孩子自小受到礼仪熏陶教育,嫌弃她粗野也很正常嘛,不是吗?她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就已足够了。 再说了,想要哥哥,以后天长日久,慢慢相处就是了,干嘛对人家这么着急地质问?反叫人更厌烦。 莲心想通了这点,心下一松,振作起来,释然笑道:“算了,咱们走吧!范娘子应该在家里等好久了,今日还要吃炙肉呢...” “我只是,不太习惯。”在莲心说出这句后,辛三郎回答道。 他挑开挡在两人面前的花枝,示意莲心先走,“习惯了礼节,所以见到不用拘泥于礼节的人,反而不习惯。” 一个权贵子弟,被当面指责后还肯解释,就已是脾气很好了。 莲心有点不好意思,疯狂点头:“嗯嗯!” 看起来,辛三郎其实不是习惯撒谎的性格。 就在莲心以为他会敷衍客气而过时,他反而没有敷衍她,而是犹豫了一下,又道,“虞小娘子,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没什么问题。我与周围的人习惯如此礼节,但习惯只是习惯,并不一定是对的...”说完自己渐渐陷入沉吟似的,许久才道,“并不一定是对的。” 这下莲心是真的有点糊涂了:“为什么?”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1? 古代对礼仪的重视,连她一个现代人都有心理预期。但他怎么会能说出这样的想法... 莲心反驳:“这种礼节,它既然有,那就是有道理的。” 说完自己也一愣。 ——她在劝一个封建王朝的古代人继续保持礼仪吗? 就在莲心纠结“劝古代人守礼是不是相当于劝猴别进化”时,辛三郎已摇头:“我总觉得有些问题。比如说,一个人如何评定好坏?” 他与她并肩走着,和她探讨:“礼节、地位、健康,孰轻孰重,只凭一句‘都重要’,如何得出最终的好坏评定?这都是问题。” 他露出思索的神情。 而莲心已经惊呆了。 古代就有社交量化指标了? ——到底是她对宋朝认识太浅薄,还是辛三郎思想太超前? 她脱口而出:“你这不就是把人的喜恶分为各个因素算百分比吗?...说来你这样挑战礼教真的好吗?辛叔父不会发火吗?” 她实在没憋住疑惑。辛三郎这番话属实颠覆她对古人礼仪的认知。 说好的封建礼教呢? 百分比? 辛三郎闻言若有所思:“虞小娘子所言新奇,倒是有理。” 至于莲心的后一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学者先会疑2,这没什么。” “何况,礼教并不一定全然对人有益。比如在家中,你就不必太过客气拘束。父亲本身也不是大宋...” 辛三郎似乎想说什么,但略一停顿,后面的话也就化入空气中了。 他略抿唇,微一笑,不再提。 莲心关注点不在那个。 她侧头看着和她并肩行走的辛三郎,试探着道:“你说要不那么客气,可你还在叫我‘虞小娘子’呀...” 辛三郎微垂下眼。 莲心忍不住视线粘在他的侧脸上。 古人早熟。有时,因为他的镇静自持,她常忽略了他的年纪。 他也只有十五,身姿宛如春日柳,面上尚存少年的痕迹,莞尔一笑时,颊边一派雪白柔软。 他是笑了,对吧? 莲心有点气,拽他的袖子:“哎呀,三郎君,叫我名字啦!别笑了呀!”她看着辛三郎微笑的眼睛,越发觉得他是在笑话她,忍不住又拽着他的袖子泄愤式的摇晃。 拽了半天也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她才跳脚了,一边转头喊辛弃疾,“叔父!”一路叫着跑走告状去了。 另一边,辛弃疾正在和两位友人说话,没注意到两个孩子的交谈。 他按住跑来的莲心的头顶,“怎么了?” 找到辛弃疾,莲心又有点不好意思把方才的那点小事说出口了。 她打了个哈哈,好奇地看向辛弃疾手里的那把玉雕柄的匕首:“叔父,这是做什么的?” “哦,这个啊。” 辛弃疾随着看向那柄匕首,沉吟片刻,才笑道,“——日常所用。山上这么多树枝挡路,可以用它开路。” 莲心赞叹,视线挪不开:“它可真是把宝刀。” 奇怪的是,一般宝刀都能嗡鸣,与她说话的,为什么这一把却不能呢? 它沉静着,毫无一丝声响。 辛弃疾又拿它砍下一株挡路的枝条。 “是啊,是把宝刀。”许久,他才道。 ... 回到家中,莲心看见一个她没想过会见到的东西。 “莲心姐姐,你太厉害了!” 辛二娘双眼放光地蹲在那头撞翻了腻子桶的白鹿面前,“你怎么说服它回咱们家的呀?” 白鹿两眼看着围拢过来的一群人类,双眼水润,并不躲避,头朝辛二娘的掌心拱了拱,成功得到一串少女的笑声,以及一枚鲜果子。 它立马撤开了头,头低下去,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看起来,这是一头很有灵气的鹿。 “听说有的山中,鹿是土地守护神。说不定这处屋子原本是它的家?” 莲心:“那它吃什么呢?” “草和果子应该就行吧?”范娘子也蹲在一边看新鲜,她倒不是不敢摸,主要是不想手上沾到腻子,她往几个女孩脑袋上巡视一圈,最终敲了敲莲心的头顶,“吃饭了。走。” 今日辛弃疾携几位好友一同来家里做客,在庭院里吃炙肉——其实就是自助烧烤——几个小孩子也被允许在一旁跟着玩。 莲心求范娘子:“今晚可以不吃鹿肉吗?” 范娘子笑骂:“山鹿有灵,不许在人家面前说这些话!...家里本来也不吃鹿肉。” 说完在白鹿面前虔诚双手合十,强压着莲心和辛三郎两个人都冲着白鹿拜了拜,喃喃了些什么“山神勿怪”。 辛三郎像已经习惯了,摸了一下白鹿的鼻尖,起身,提示几人“早些过来”,便跟着范娘子走了。 辛二娘似乎想说什么,但范娘子始终没注意过她,也就没与她递过话头。 她朝右看了看辛大娘,只收获了一个后脑勺,又朝左看向辛二郎,也只收获低垂的眼神。 她撅了撅嘴,又看看范娘子的背影,到底还是没有追上去的勇气。 她有点无奈地蹲下来,跟其余兄弟姐妹一起看着白鹿吃播。 “唉。” 她重重叹口气,拿肩膀推推莲心,“有的时候,还怪羡慕你的呀。” 17、庐山2(6) 天色蒙昧,一片青灰。空气中湿度很大,将白鹿的毛都打得软塌塌的。 几个去过白鹿洞书院一趟回来的人,除了三郎君,脸上都有些油汗,就连莲心也不例外。 庭前炙肉和烤胡饼那股油滋滋脂肪和碳水化合物的香味已经远远飘过来了。 莲心回屋洗了把脸,头发抿了抿,也没重梳,只花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就收拾好了,朝正院一道旋风似的跑去。 就是这样,她也不是第一个到的。 辛大郎、四郎不在庐山,剩下的孩子中除了三郎君和莲心已全到了,给范娘子请了安,正到处跑着玩耍。 范成大那两家的家眷也被带来一齐用晡食,庭院中孩子乱跑、笑嚷的声音交杂,热闹得整个山头都能听见。 奴仆在庭中烤肉、试炭火,那火舌扭动着,像在逐渐昏暗下来的山里烧破出了个洞似的。 范娘子招手让莲心坐到她身边,叮嘱,“看一会儿火,就挪开眼睛看看别的,仔细别闪坏了。” 莲心屁股下像放了钉子似的,看着远处围着火已经玩起来的一群孩子,一刻都坐不住了,“好,我记下啦。” 范娘子好笑地拍了下她:“看你那样子?去玩吧。” 莲心嘻嘻一笑,雀跃着跑了过去。 此时,那一群孩子正围着火看个不住。 范成大带来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的那位郎君至少得有二十多,明显和莲心这群小孩子不是一个年龄段的玩伴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坐在火堆旁,应付来自弟弟妹妹们的问题。 “范大哥,这是什么酱?闻着真刺鼻!” “范大哥,那是什么?爹爹待会要喝那个么?...” “这个是‘芥辣’,这个是‘姜辣’,是佐味的重口味东西,你们少吃为妙,尝个味儿就行了...那个是酒,一口都不许碰,小孩不能喝。” 范大郎看起来是位很会关照人的哥哥,但大约是许久没有和年龄小的弟弟妹妹相处过的缘故,他已忘了,对于十二三大的孩子,每一个“不许”都等同于一次伟大的冒险。 故而等范大郎过去给收拾好来到庭前的范成大见礼时,范二郎、辛二娘、莲心等人对了个眼神,脑袋迅速凑到了一起。 “嘶——” 这是大家每人都偷偷尝了口奴仆准备的小碟中芥辣后发出的声音。 “噫——” 这是大家每人尝了一口酒瓮中的醇酒后发出的声音。 “这么难喝?” 范二郎在家里被范成大管得严,来辛家是头一回偷偷犯戒,当下就一脸没趣,“这也值得爹爹三天两头地喝?” “就是,就是。辛叔父也总喝个没完。”莲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没撒谎。在辛家住着几日,辛弃疾就喝了几日的酒,他酒量倒相当可观,少有大醉的时候,就是实在不晓得酒有什么那么叫人着迷的。 她前世总算下来也就喝过一回酒,那回喝了,就彻底对酒丧失了兴趣——一点也不好喝,苦的。 范二郎见莲心插话,便笑问:“这位姐姐是...?”他不晓得莲心是什么人物,若不是听她口称辛弃疾“叔父”,看她与辛二娘等人相处熟稔,还以为也是辛弃疾的孩子呢。 该说出身世吗? 莲心“呃”了声。 她晓得,不是所有人都同辛弃疾一样对虞将军抱有敬佩。就是主战派中,痛骂虞将军为“叛国贼”的也大有人在。 正张了张口,打算报上虞将军大名时,莲心腿上被辛二娘踹了一脚。 辛二娘抢白:“莲心是爹爹收下的义女!” 莲心瞪大眼睛,看向辛二娘——我什么时候成辛叔父义女了?! 辛二娘也回视莲心...回视到一半才想起来,对了,好像爹爹母亲还没和莲心说过要收她做义女的事? 不管了,反正不能告诉别人莲心的真实身份,今日在朱先生那边闹得还不够么。 待范二郎被敷衍走了,迎着莲心质疑的眼神,她干笑:“随便找个借口一说么。真解释起来,说个没完,肉都烧糊了。” 倒也是。 莲心没想太多,接受了这个解释,拉过辛二娘的手,“那就快走吧,我们去吃炙獐子肉!”一齐朝辛、范二人跑去。 ... 菜未过五味,酒已过三巡,辛、范二人在上首勾肩搭背、高谈阔论。 女眷在廊下坐着聊天,小孩子们聚在火堆边。 莲心拿一支小木棍插着烤好的獐子肉,一边往上抹盐,一边小声和辛二娘说:“辛叔父可真能喝啊。” 辛二娘骄傲:“那是,爹爹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外征战,与兵卒将领连夜痛饮,最后能熬到只剩三人呢!爹爹的酒量和饭量一样大,比所有人都厉害!” 范二郎听了不乐意了,“胡说,我爹爹酒量才是最大的!” 辛二娘才不可能认输:“呸,是我爹爹!” 两个孩子就此事吵了起来,声音大得连上首几人都听到了。 范成大脸一黑,辛弃疾则笑了,招手让他们过去说话。 莲心趁火打劫,捡漏走了火上烤得正好的獐豝肉——方才范二郎放上去的,现下正滋滋冒油,已翘起了色泽发深的脆边儿。 再不吃,就该糊喽。 正在她嘶嘶吸着被热油烫到的舌头时,辛三郎才姗姗来迟,周身泛着水气落座,大概是洗了澡才过来。 他坐在辛二郎身边,和莲心之间隔了一个范大郎。 方才范二郎和辛二娘争执时,范大郎脸都黑了,一直低声咳嗽提醒,奈何范二郎争上头了,根本没给亲哥面子,闹得范大郎脸越来越不好看。倒是辛三郎拿了个茶盏,安安静静坐在原位,跟没听见似的神游。 看着范二郎和辛二娘都被叫过去,将此事捅到了大人面前,范大郎才慌了。 他靠近辛三郎,急得直催促:“三郎,咱们不管管?我先和你透个底子,我爹爹那脾气可受不得激。若他当了真,说不准真要和辛叔父又拼酒了。” 辛三郎淡定喝水:“闹不闹起来,反正他们都要拼...” 范大郎噎了下,觉得有点对,但好像又不太对的样子,“但拼酒是不好的!” 辛三郎继续喝水:“不管好不好,反正他们都要拼...” 他放下杯子,将水也倒了一盏给范大郎,以示安慰。 但范大郎听了这番话,可一点都不觉得安慰。 ——辛弃疾他不知道如何,但他那老父亲可比辛弃疾足大了十四岁!都老头子了,还这么拼酒是要闹哪样! 最后辛三郎和莲心一左一右夹着他,都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座位上有钉子似的样,各给他出了个主意。 辛三郎道:“若怕他们拼酒,那就换个雅致些的饮酒法子吧。唐时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几位的比诗游戏1,范大郎君可还记得?以此法代替,座上歌伎唱出一首谁的大作,哪位相公就自饮一杯。一支歌一杯,便不会多饮了。” 莲心思路则简单多了:“把酒兑淡了不就得了?不论酒是什么比例,兑多少水,只要有一滴酒,它就永远算酒,而不是水呀。” 范大郎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拍腿叫绝。 他朝两人比个手势,就立刻飞奔上前,去辛、范二人面前献言了。 ——他决定两套方案并行。 莲心有点无语地看着上前跪地哭求范成大“珍重身体”的范大郎,隔着一个空座位,探过身问辛三郎:“他这样真的能说动辛叔父他们吗?要是说不动呢?” 辛三郎那一杯水现在还没喝完。 他自莲心说出兑水的话之后,似乎就若有所思的样子。此时听她问,便道:“我看都一样。” 莲心闭嘴了。 不知范大郎是不是真有些口才在身上,或者也许上首两人拼酒也拼得无聊,还真点头答应了。 辛弃疾还笑说:“此山2兄,我先提前说声承让了!” 辛弃疾少时受蔡光先生指点,得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3”的评点后就舍诗而多攻词,至今也有许多年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像写文章一样填词的风格开创了“以文为词”的风格,在词坛已名声斐然,传唱民间。范成大则多精于田园诗,在这种游戏下,却是不占便宜了。 范成大哪能不知道自己要吃亏,瞪了眼自己不省心的大儿子——这小子,净出坑爹的损招! 好在他本就是脾性相投才与辛弃疾私交甚好,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就朝辛弃疾笑骂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你就准备好酒吧,省的我把你家的酒喝干!” “尽管喝,尽管喝,只要你有本事,酒还能不够?”辛弃疾哈哈笑,招呼乐伎上来。 第一支歌乐声悠扬,乐伎们琵琶声宛转柔润,奏乐许久,才听得身姿袅娜的歌伎柔声唱:“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4...” 婉转凄恻,自怜自伤,确实是辛弃疾词中常被歌伎所喜爱的一支。 范成大笑了,摇摇头,爽快地斟了酒,双手递给辛弃疾:“辛公,请吧。” 辛弃疾给范成大杯中也倒上一半:“独酌无趣,范公一起。” 范成大也禁不住一笑,脸上肌肉放松下来,这才把悄悄瞪儿子的眼神也收回来了,痛快一仰头,将酒饮干。 歌伎又唱第二支曲:“...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5。” 这下连席上的范大郎也闻声抬头,惊了:“呀,竟然是我爹爹的?还以为一首都没有他的呢?” 莲心和辛三郎不约而同默默转头看向他:你也知道你爹这游戏容易输啊? ...那还劝他二人作此游戏? 孝子·范大郎咳一声:“那不是想让他们少喝些酒么。” 行吧,也是一种孝法。 莲心和辛三郎接受了这个说法,转回了头。 另一头,范成大能听见自己的作品被歌唱,自然也觉面上有光,他笑着执起辛弃疾为他斟满的杯子:“没想到啊,也能有我的...” 尝了一口,却一皱眉,“唔?这什么味?淡出鸟了。” 他咂了咂,怀疑:“...辣姜水?”他怒视辛弃疾,“好啊你老辛,拿这个敷衍我?” 莲心:“............” 她默默收起刚被她放回来的水壶。 兑水,好像不小心、兑多了呢。 18、庐山2(7) 辛弃疾不信范成大说酒淡的话,第一杯他又不是没喝过:“你这老头子,开始装海量了是不是?” 范成大气笑了:“这酒这么淡,谁喝都是千杯不醉!” 辛弃疾点头:“那就是来骗酒喝了。” 范成大:“都说了这酒醉不了,喝它干什么。” 辛弃疾:“那就是在装海量了喽?” 范成大怒喝:“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 两个人就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辛三郎朝左看了眼。 他和莲心两张淡定的脸之间,夹着一个满面慌张,脸上写满“我有问题”四个大字的范大郎。 莲心朝右捅了下范大郎的腰。 范大郎痛呼:“嘶——”刚要朝右倒,右肩又被一只手抵住。 他向右歪的身子被扶正。 见他坐住了,不再向右边倒去,辛三郎才收回手,又默默喝了口水。 范大郎扶着腰和肩,委屈地左右看看,又看看上首争吵不休的两位相公,最后还是转向莲心,低声:“我说,你方才给酒瓮里到底兑了多少水?” “也没多少。”莲心比了三根指头。 范大郎:“三比一?三份酒,一份水?” 倒也还好。虽然水多了些,但也不至于影响口感,为何爹爹会那么快就察觉出来呢:“咦,那奇怪了。酒里掺少量的水,并不那么容易尝出来啊...” 莲心打断他的思绪,“不是。”她说,“是三份水,一份酒。” 范大郎:“......” 持杯的手,微微颤抖。 范大郎沉默许久,也放下酒杯,加入了辛三郎喝水的队伍里。 怪不得打断尝一口就觉出了不对。 ——什么酒里掺水,她这分明是水里掺了少量的酒吧? ... 重新换酒上桌,在范大郎幽怨的眼神里,范成大又和辛弃疾推杯换盏起来。 丝竹声细细,歌伎重开嗓献唱。 辛弃疾取下腰间匕首,打算削下一片炙肉来。 不知怎的,那匕首轻微在肉皮上滑了一下,没碰到肉,反割伤了辛弃疾的手指头。 辛弃疾把流血的大拇指在口中吮了吮,“咦,奇怪...”却没放在心上,吮完指头,又拿匕首去切炙肉。 奇怪的是,刀刃又滑动了一下,给辛弃疾的手添上了又一道更深的口子。 “你这玉柄匕首还是年轻时上沙场随身携带的吧?” 范成大将自己腰间的刀取下来,抛给辛弃疾,“跟着你有许多年头,也到了锈的时候了。赶紧换把新的吧。” 辛弃疾一手接住飞来的刀,一边纳闷地打量着自己近日常有异动的匕首:“不应该啊,可能是我年纪大了,不会使匕首了吧...” 他摇摇头:“也是有二十年没上过战场了。” 靡靡歌乐声中,范成大似想到了什么,靠近了些问辛弃疾:“对了,等江南西道的旱灾平定了些,你想调任去哪里?该活动的得赶紧活动了。” 辛弃疾看了会儿歌舞,片刻才摩挲着腰间的匕首,笑答:“范公,这些年下来,我也看清了,去哪里都一样,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喽。” 范成大一默。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拍了拍辛弃疾的肩,陪饮一杯。 从年龄上来说,其实辛弃疾只有四十,比他还要小上十多岁。连范成大都没到完全退隐的年纪,辛弃疾本应更不该萌生退念。 但辛弃疾的身份有些尴尬。 详细来说,他是被朝廷划在“归正人”范畴内的官员。 所谓归正人,多指中原人。 靖康之变后,高宗领子民南渡,一路丢失大片北方领土,使原本的国土沦陷于金人铁蹄之下,也使其上的百姓不得不在金人统治下生活。这其中,就包括了辛弃疾的故土济南府。 丢失土地容易,收复土地很难。因为丢失土地只需狼狈逃窜,脸面都不必顾忌,而收复土地需要捡回脸面,端起架子。 朝中官员大多没有收复土地之能,但却有空谈国威之口——他们对归正人往往又用又防,有用时利用,没用时,则不遗余力地出言打压,将“邪”施加于归正人头上。 譬如辛弃疾,他自小受长辈教诲,在沦陷区心怀复国壮志,二十一岁时就从金人领土带兵造反抗金,冲杀回了大宋,甚至得高宗亲自接见,赞叹感慨。 可惜身份始终是座不能逾越的高山。归正人是朝廷最忌惮的群体,辛弃疾带兵打仗、以数十人深入万人敌营并斩获叛徒首级的惊人战绩注定只能成为流星一样的少年记忆。 直至如今,辛弃疾才四十一岁,已分别担任过湖北、湖南、江西道安抚使,也做过多处的一府之长,这样的频繁调动,既是信任,也是忌惮。 他的官位在不同的文职之间辗转,官越做越大,却与沙场再无干系。 若辛弃疾年少时起义只是为了做官,倒也正好,可他偏偏从未放弃过北伐的梦想,不停给官家上书,献兵书《美芹十论》、《九议》,请求朝廷派兵出征。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辛弃疾此类上书从未被采用。他和辛弃疾自己都明白,他以后恐怕最高成就也就尽于此,不可能再作为武将,为国上阵杀敌了... 国事只能越谈越难受。他们喝酒不就是为了忘记失意的吗? 范成大心里苦闷,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不说了,不说了。” 他用力拍拍辛弃疾的肩膀,提起精神:“咱们来看看,接下来又是谁的诗词会被唱到?” 辛弃疾一笑,和他碰杯。 歌伎朝两位相公欠身,开始唱新的歌。那曲子高亢时激昂,低沉时幽微,令人心下怅然。 “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1...” 歌并没让两人的愁绪有所缓解,反而神情愈低落,各自持杯默默不语。 直唱到“谁劝杯中绿”时,范成大才勉强打起精神,和辛弃疾碰了碰杯:“你的词。” 酒喝到这里,再烈也失了味道了。 两人不再多说,只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最后辛二郎扶着辛弃疾,范大郎扶着范成大,才将烂醉如泥的二人送回了房中。 莲心有样学样地比着辛三郎,二人一同帮范娘子一起收拾完宴后残局,才道别分开。 莲心踢踢踏踏地甩着胳膊,朝屋里往回走。 她想着今日辛弃疾席上虽未失态、却难掩失神的样子。 他喝酒那个架势,莲心太熟悉了。 她前世唯一一次喝酒,也是这样的神情。 莲心前世病体羸弱,磕磕绊绊活到十四岁,因为时不时的常规检查,基本上一半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 青春期是最容易想不开的年龄,她那时候也就是个初二学生,除了脑子好使些、成绩格外好些,没什么特别的,一样会犯蠢。 一个电闪雷鸣的晚上,她从童年想到病情,从病情想到人生,觉得生活果然是越想越不能细想,不禁悲从中来,买来零零碎碎一大包医生从她记事起就不让她碰的吃的——其中就包括了啤酒——自己缩在天台发了个“生亦何欢?”的朋友圈,一边大哭,一边把包里的食物每样都尝了一点。 生命打小起就是一根悬在她头顶上的细线。一头是命运,一头拉着的是人力。莲心累了,绝望了。 但绝望了那么多回,在她终于忍不住吃了那些该忌口的东西,满心以为自己马上要暴毙时,她的心里还是涌上许多情绪。 一是害怕,二是不甘。 她很多事情都还没做过。没有恋爱,没有高考,什么都没试过,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她不想死。她想脚踏实地地活着。 出乎意料的是,也许是天公眷顾,也许是情绪宣泄后反心无挂碍。那天晚上,在医生火急火燎把她拎下天台,一通检查和一个月静养之后,莲心的病况反好转不少。 当然,那之后她受到启发,索性时不时骑个摩托、调戏帅哥,甚至怕死前赶不上高考而十四岁就去参加了个高考还真的擦边考上了某优秀院校的事就不必提了——反正最后也没毕业,她在毕业前夕一病而倒,就来到了这个朝代。 莲心想着,自己也笑了。 穿来这里,虽然生活条件变了许多,大脑也受年纪所限,明显能感觉到不如前世一样灵活、常有滞涩的感觉,但岂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至少,她拥有了前世从没拥有过的健康身体,还有一个新的家庭呀。 莲心走着走着就笑起来,雀跃地一蹦两步,正朝回房的路走去时,前方转角处传来小声的争执。 “二哥,我明日也想同范伯父他们一起去看庐山瀑布么,你为何要拦着我?母亲刚刚心情还好,说不定我求一求,她就能答应呢!” “二娘,母亲不说,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个数。我们又不是她所出,肯因面子情儿照料我们已很不容易了,别得寸进尺。” “胡说,二哥你就是被大哥带偏了。莲心甚至连爹爹的血脉都不是,母亲不是一样对她关怀备至?” “嘘,这么大声做什么,你想要所有人都听见?” 那边的辛二郎也有些恼了,讲话直接起来:“夫君和别人诞下的子嗣,和外面抱养的孤儿,你说哪个更不碍眼?” 这话掷地有声,山间一时静得像坟地一样。 再开口时,辛二娘的声音已哽咽了:“谁说我‘碍眼’?你敢骂我‘碍眼’...” 这场争吵最终引来了女使。 一片草丛的簌簌声,随即是田田的声音:“郎君娘子,夜深露重,怎么在外面讲话?快回房吧...” 莲心一惊,意识到自己最好不要在此刻出现,便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她转过身,一抬头,刚好和方支起木窗子的辛三郎对上眼睛。 薄雾浓云,黑夜湿重,光容玉曜的少年仿佛照亮了这一片黑暗。 辛三郎也很惊讶,他看了眼自己因方搬来而简单的屋内陈设,又看了看窗下一副鬼祟模样的莲心,最后看了眼自己屋子隔壁的茶室。 他沉默片刻,猜测:“...茶也要兑水?” 莲心:“?” ...这事怎么还没完了! 19、庐山2(8) 身后脚步声愈近,莲心没空解释,朝辛三郎挥一下手:“后退,后退点。” 接着就单手一撑窗沿,侧身轻松翻进了辛三郎的屋子里。 一墙之隔,辛二郎和辛二娘没发现已敏捷避开的莲心,各自气呼呼地走远了。 晚风里还夹杂着田田不明所以劝解辛二娘的声音:“二娘子与二郎君是兄妹,有什么好值得吵的呀,闹得这样?二娘子随奴婢一起去范娘子院中梳洗梳洗吧,娘子还没睡...” 空气中静了一下。 这回,辛二娘却不复平日的活泼,只闷闷道:“不敢搅扰母亲。”便离去了。 人影在窗上晃动。 一道影子先离去,接着,剩下一道停留片刻,也慢慢走了。 莲心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和这几人撞上。背后被人提到,还迎面碰上的感觉可太尴尬了。 此时,灯盏中的光影微微浮动了一下。 莲心眨动的眼皮停住。 室内幽香隐隐。 莲心这时候才意识到不对。 方才私闯人屋子的行为,似乎,不太妥当? 她回身,看向辛三郎。 年轻的郎君站得离她稍远,没有立刻讲话。 莲心左瞧瞧,右瞧瞧,没事忙地打量着四周,干笑一声,“方才事出紧急,我才翻窗进来...” 之后编不出了,声音渐低。她最终道:“...抱歉。” 黑夜寂静。 月光一寸寸从窗边挪到地板上。 三郎君轻轻叹了口气:“不要从那里。从正门回吧。”走过去将门打开,示意莲心从那里离开。 本已经打算照着原路,再从窗户翻出去的莲心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下。 待小跑到门口时,莲心观察一会儿三郎君的神色,并未从他面上看出任何听到今晚之事的端倪。 便小声问:“明日,你可以带辛二娘一起去瀑布么?” 他一定听到了方才辛二娘和辛二郎的对话。 辛二娘两人明显和范娘子有心结,又想亲近,又心怀畏惧,反倒叫莲心一个外人捡了漏...这让莲心有种鸠占鹊巢的微妙愧疚感。 今晚用晡食时,范娘子确实直接叫了她明日一同去看瀑布,当时她只顾着兴奋,却未曾从未考虑到辛二郎兄妹是否被问过。 辛三郎问:“你要去叫二娘么?”而并未正面回答。 莲心没察觉这其中的微妙差别:“啊?我叫也不管用,还得范娘子同意才行吧...” “你若能叫上二娘,我可以去与母亲说。” 莲心仍未感觉到这句话和她的要求的差别,欣喜着欢呼雀跃:“谢谢三郎君!” ——然而,最终第二天清晨,仍只有莲心装束整齐,跟着辛弃疾、范成大一同前往秀峰观瀑布去了。 出发前,百思不得其解的莲心实在想不明白,又去敲三郎君的门:“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二娘不会跟我出来?” 清晨的天际呈幽兰色,白鹿似乎喜欢上了来蹭果子,又跑来了前院,在莲心身边转来转去,拿头拱着她,似在求吃的。 那一身雪白的皮毛,在晦暗天色下就像昨夜三郎君的面色一样,在暗处几要发光一样。 屋中未曾传来声响。莲心还要再敲,门才被拉开。 长发披肩的三郎君趿着鞋,倚在门边,抱臂看着她。 他眼中困倦和疑惑均有,但也不讲话,就那么抱臂看着她,静静等她讲话。 随着莲心安静的时间越长,他眼中的疑惑愈重。 而莲心也不是刻意要静默的。 只是觉得,一大早接受这种颜值暴击... 唉,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可真大啊。 莲心甩甩头,把多余感觉甩出去,问他:“你是不是昨晚就晓得二娘不会出来了?” 三郎君“嗯”一声:“她昨日闹得累了,今日肯定起不来。” “只是因为这个?” “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莲心被反问,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能问出这个问题,自然是因为听到了昨日墙角,觉得二娘是因范娘子的心结或什么缘故,才被莲心方才叫了好多下都不肯出门随她一起。但她也摸不准,便不能断言。 偏偏三郎君也不愿说似的。 莲心眼珠转了转,计上心来:“我不觉得怎么。不过,既然二娘不去,三郎君就陪我一起去吧!” 路上再多磨一磨,说不定能从三郎君口中套出来呢。 莲心期待地看着他。 见三郎君似乎张嘴要拒绝,她又赶紧道:“我一个人和好几位相公一起,会无聊没话说的!” 三郎君未置可否:“你可以不去。” 莲心失望:“可是,我还从没去看过庐山瀑布啊...” 这可是李白诗中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她前世也只在教科书上看过照片,因为身体,从没亲身去过。 被莲心拿那种眼神看着,三郎君想了想,微叹了口气。 “太早了...” 他面容有些困倦,又有些好笑似的,抹了一把脸,“罢了,你叫一声‘三哥’,我就陪你一起去。” 三哥? 莲心结巴:“不、不好吧...” “你原先说我太客气的。你也在管我叫‘三郎君’。” 三郎君只道出如此事实。 莲心张了张嘴。 这时,辛弃疾过来了:“莲心啊,收拾好了没?”看见三儿子也起了,“铁柱啊,你也去么?你身子可以吧?” 一瞬间,什么三哥、什么二娘,全被莲心忘在了脑后。 她目瞪口呆、忍俊不禁、喜形于色:“铁柱?!” ... “所以,三郎君的名字真的叫‘铁柱’?一直这么叫?” 莲心看看身边仿若玉山上行的辛三郎,再看看辛弃疾:“叔父的起名风格真是...别具一格啊。” “嗯,这是我的小名。不过我五年前才方有的大名,从前一直被这么叫,说‘铁柱’算名字,倒也不算错。” 辛三郎相当淡定,向莲心解释,“听久了,倒也觉得习惯。” 莲心才不信青春期男生能忍住“铁柱”这大名的羞耻呢:“别装。你脸都红了。” 静了一秒。 两秒。 三秒。 辛三郎闭上眼睛,禁不住笑了。他捂住脸,低头转向一边。 莲心也嘿嘿笑了。那笑从微笑逐渐变为大笑,再到狂笑得喘不上气。 “哈哈,铁柱...”莲心腰都弯了,她“哎唷”着,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泪,“叫‘三哥’怪怪的,我感觉‘铁柱哥’倒很顺口...” 唉,这就是他自己的名字,还能怎么办呢? 辛三郎也算是看开了,听莲心这样叫也不多羞恼,洒脱地接受了:“也罢了。总比‘三郎君’好听些。” 莲心更笑得东倒西歪,得拉着三郎君的衣袖才能继续有力气爬山。 不怪她觉得奇怪。若是辛二郎的小名叫“铁柱”,她都不会觉得如此好笑,偏偏是玉肌雪容的辛三郎叫这个贱名...虽说民间相传贱名好养活吧,但辛叔父也不至于取这个名儿吧! 莲心越想越好笑,还要再揶揄几句时,突听见一道陌生的嗡鸣。 【哼,人们虽说着“万物有灵”,却不信名字也有灵么?贱名才压得住命格。三郎小时候身子极弱,辛弃疾不给他取这名字,只怕人早就没了。】 声音无疑来自于一柄武器。 莲心四处环视。 她将吴钩放在了家中,这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莲心循着声音寻去,走着走着,她撞上一道铁塔似的身影。 抬头,是辛弃疾。 低头,是辛弃疾腰上的玉柄匕首传来的声音。 辛弃疾拍拍她脑袋,好笑道:“探头探脑的做什么?方才我都听着了,终于肯喊三郎叫哥哥了?” 一旁的范成大不明所以:“你收她做义女了?” “咳。”辛弃疾给范成大使个眼色。 虽然自从武宁接回莲心后,他与范如玉就有收莲心为义女的想法,但收义女可不是简单的想收就收,想丢就丢的。若收了义女之后,才发现莲心还有哪里心思不正之处,他们也没法硬下心丢弃她,那岂不是对谁都没好处? 故而两人仍在观察莲心的品行,不好现下就说开。 范成大心领神会,没继续方才的问题,只道:“莲心啊,听老辛说,你在给陆务观写信?” 莲心:“...” 她狗腿地给谈笑聊天了一路的辛弃疾、范成大二人递上水壶,“两位相公,还是喝水吧,喝水!” 知道莲心练字惨状的辛弃疾不太厚道地笑了起来。另一边,辛三郎也不禁莞尔。 趁着几人休整时,莲心才找到了机会,左右瞧瞧,小声把嘴凑到匕首柄旁:“原来你会讲话啊?” 【那当然,我是辛帅当年带上战场的神兵利器!】武器也有不同的脾气,眼前这匕首明显就是跟着辛弃疾的脾气来的,【我可不是没有灵性的普通武器能比的。】 莲心故意:“可我记得昨日宴席上,你还‘不小心’割伤了辛叔父的手两次,你...” 匕首却承认得痛快:【我故意的。】 “为什么?” 【为什么?呵,若你曾为战场上的利器,现下却沦落到砍树、切肉,你能愿意么。】 莲心追问:“那你想怎样呢?辛叔父现在上不了战场,也不是他能选的呀。” 【他既心已不在为国杀敌上,就该放我自由,让我去到需要我的地方,而不是霸着我不放!】 莲心讷讷,只能看着匕首滑回了刀鞘,不再和她讲话了。 辛弃疾远远喊:“莲心,用好了么?我还没给它保养上油呢。” 莲心赶紧抬头应一声:“叔父,我给它上。” 夹着水流声,远远传来辛弃疾的笑声:“算了,玩吧。小孩子上个什么油,你别划着手就行...” 一旁范成大揶揄:“你以为人家和你一样?” 辛弃疾羞恼反击:“去!老子玩刀的时候,你这酸儒还在读圣贤书呢!” 范成大:“咦?三郎,你看看你爹爹,亏他是个官,竟对圣贤大不敬啊?怪道会被朱晦庵打出了门...” 三郎君清凌凌若泉水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他好笑地揭短:“父亲能说出‘粪船亦插德寿宫旗2’的人,伯父还说这些...” 直惹得范成大失声大笑,辛弃疾也喷了水,笑骂一声“臭小子”,臂弯里把辛三郎揽过去,整治儿子去了。 莲心捧着匕首,看着一行人谈笑的背影。 前世曾背过的“醉里挑灯看剑”,学的时候只是干巴巴的词,可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活生生憋屈了近二十年的天纵将才。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1。 他的每一份郁闷,每一份壮志未酬,都从他脸上的皱纹里流露出来。 莲心心下酸酸的。 她低声问手中捧着的匕首:“真的不能留在叔父身边吗?你离开,他肯定会难过的。” 匕首不吭声了。 它不用开口,莲心也晓得,那是个倔强的“不”。 20、庐山2(9) 山间的风雨没有什么预兆。 似乎只是一个霎眼,方才还湿漉漉的和风就突然猛烈了不少,水雾过重,扑到人面上,叫人连呼吸都有些不自在。 去瀑布的路途还没有走到一半,雨只会越下越大。 若只有辛弃疾自己,就是天上下冰雹他都要去把原定要去的景色看了。但今日是带着体弱的儿子来的。 他停下脚步,忙招呼众人:“回吧,回吧。” 辛三郎袖着手,抬头看了看天色。 “我自己回去就是了。”他道,“父亲与诸公继续即可。不必为我耽搁。” 辛弃疾:“三郎,爹爹不是说你身子不好的意思...” 他面上有些后悔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想碰辛三郎的肩,又收了回去。 “父亲又想多了。” 辛三郎只摇了摇头,就微笑行礼离去。 莲心眨眨眼,眼珠转了一下。 ... “今日,二娘到底为何不跟咱们一起出门呢?” 莲心死缠烂打,终于跟着辛三郎一路回来,好不容易逮到了他落单的机会,赶紧问,“她明明想来的呀。” 辛三郎按了下被湿风吹乱的鬓发,“不晓得。” 他说:“回去后,你自己去问问她好了。” 莲心失望:“啊...” 就是不敢问她,才来问三郎君的嘛。 二人步于山间小路上。 辛三郎:“为了这个才与我一同回去的么?”他停下脚步,轻轻指了下相反的方向,“好了,快回去吧,还不晚。父亲他们尚未走远。” 莲心说不要,笑嘻嘻的,“我是来陪铁柱哥一起的么。铁柱哥一个人走路多没趣儿。” 闻言,辛三郎抬起手,作势要朝指节上呵气的样子。 这能干站着让人打么? 当然不能啊! 莲心抱住头,大叫:“不许欺负小孩!谁打我谁就是不要脸!” 辛三郎一怔,手停在空中,莲心这操作看得他一愣一愣的:“...小孩子?你只比我小两岁。而且...” 而且真不晓得该说莲心直爽呢,还是说她说话太不讲究。 被说这话倒不要紧,辛三郎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严格来说,“不要脸”也不算腌臜话,但就这么嚷嚷出来... 这话从莲心口中说出,总觉不大合适。 辛三郎收回手,轻声道:“而且这话也太不好听了。以后和别人可别说,人家要生气的。” 莲心悄悄打量他,“你生气了么?” 辛三郎发现她那躲闪的眼神,不禁好笑,再多的其它情绪也散了。 他悠悠:“你铁柱哥气量没那么小。” 莲心嘻嘻笑起来,嘴甜地叫起了“铁柱哥”,直把辛三郎叫得头痛不已,终于叫了停:“...好,好,不许喊了,快走。马上要下雨了。” ... “三哥,瀑布好玩么?” 莲心与辛三郎一回家,就碰上了辛二娘。清晨时的昏睡不醒似乎没存在过似的,她仿佛在家中早已收拾齐整了许久,一见有人回来,就扑了过来,眼神期待。 三郎道:“不晓得。今日大雨,没有看到瀑布。” 说完看了眼莲心。 莲心知道他看她是什么意思。 虽然二娘自她回来后就一直不看她,但也不影响她要问二娘的问题。 莲心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嘴张了张。 辛三郎默默递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莲心开口:“二娘,今晨我叫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应声呢?女使说你已醒了的。” 辛二娘一时没有立刻讲话。 莲心又补充:“我是想叫你一起出门看瀑布的。你不是想看瀑布么?” 仍没有回答。 莲心的脸慢慢开始温度上升。 她的脚趾在鞋面上凸起一道印子。 气氛有些尴尬。 她又道:“不是怪你,只是,总得告诉我一声你在不在嘛...”清晨时,她等得很着急啊! 辛二娘却这时才道:“反正我就是任性,行了吧?哼,我承认就是了,用不着你拉上三哥一起来朝我兴师问罪!”说完转身就跑,钻进了屋子里,再也不出来了。 ... 夜晚像墨锭被研磨后从山的另一头蔓延过来一样,转眼,山中暗沉下来。 “笃笃。” 几下敲门声从门口传来。 随后是莲心的声音:“二娘?我能进来么?” 辛二娘像弹射一样,从床上躺着的姿势跳起来:“请、请进吧。” 莲心闪身进来。 对上辛二娘欲言又止的眼神,她狡黠一笑,展示背后拎着的食盒:“今晚怎么没出来吃饭?三郎君让我给你捎些点心,吃不吃?” 辛二娘本来就因为下午那通火心虚害怕了好久。此时见莲心不光不避,反自己找上门来,更是难受羞愧。 她脸垂得很低,“我...下午的话,对不住...”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么!”辛二娘嘟嘟囔囔的,又偷觑莲心一眼,“你一来,就把爹爹和哥哥的注意都抢走了,我不高兴呢!” 莲心把食盒放下:“照这么说,范伯父是唯一幸免遇难的人啦?” “范伯父我也不喜欢!”莲心是在玩笑,不料辛二娘却像找到了知己,“每次范伯父一来,爹爹就不陪我玩,也不陪三哥了!” 莲心真是哭笑不得:“你连范伯父的醋也要吃的呀?” 辛二娘玩手指:“范伯父也是人,我为什么不能吃...” “行了,又没有说要怪你。” 莲心捅了一下她的腰,挤着她向床榻里侧滚了一圈,“往里边让让...我有事求你帮忙。” 辛二娘口吻酸酸的:“我有什么能帮你?你求范娘子或者爹爹就是了,反正他们对你那么好,比对我还好...” 莲心又捅她一下:“还想不想和我好了?别说酸话了。” “噗。” 这是辛二娘没喝水也喷出来的声音,她的脸在黑暗中也红得明显,结巴,“什、什么好...你讲话就不能讲究些么!” 莲心:“你就说帮不帮嘛。” 摊上这混不吝,辛二娘是没法子了,只好问,“帮什么?你说。” 莲心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惹得辛二娘轻叫一声:“什么?偷爹爹的匕首?!” 她慌得直摆手:“我不敢,那是他最宝贝的匕首,我不能...”她一骨碌坐起来,眼神清亮亮的,“你也不行。就算我今日对不住你,也不能帮你偷、偷...” 她卡了壳,连“偷”这个字眼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但仍坚定道,“不可以。爹爹会伤心的。” “不是真要偷。而是匕首已染上邪祟了。” 莲心一本正经,也一骨碌爬起来,“你没发现那匕首时不时割伤了辛叔父的手么?它有异动。” ... “什么?” 范娘子看着莲心和被莲心拉着、躲躲闪闪的辛二娘,心里觉得有些荒谬,“你说,郎主的匕首上有邪祟?” “不然为何叔父的手会总被割伤呢?” 范娘子:“他明明说是因为离开战场太久,他已不会使匕首了。” 莲心反问:“娘子相信么?” 范娘子声音一顿。 说心里话,不信。 即便已离开沙场二十年之久,辛弃疾仍留有每日练武的习惯,风雨无阻,怎会被匕首轻易割了手? 何况... 范娘子看着自己被莲心抱住的右手臂,哭笑不得道,“哎唷,行,行,我知道了...”果然看见莲心因遂愿而绽开的笑脸。 她心下一软,摸摸莲心的头发。 她自己没有亲生的女孩儿,若莲心被他们收为义女,她就有了女儿了,想到这个,心下就已软成一片,更别提这点小要求。 她警告:“只一点,我将匕首偷给你后,你去藏匕首时不许淘气,小心着些。” 第二日雨意转为濛濛,山谷间只见一片天青色,两米之外难见人物。 辛弃疾腰间匕首消失了踪影,打早上起来之后,他虽照常领着一群孩子往山上走,神色却不复昨日的轻松愉悦了。 范如玉在门口叮嘱:“看紧了孩子,别叫莲心和二娘走丢了。” 辛二娘拉着莲心的手,有些激动又小心地四处打量着,似不敢相信自己也出来玩了。 辛弃疾颔首,用力握了下范娘子的手就要走了。 辛二娘犹豫一下,还是转过身,朝范如玉叉手行礼:“多谢娘子,我这就去了。” 还是范娘子向辛弃疾又开了口,她才能和莲心等人一起去的。 范娘子也略一怔,没说什么,点点头:“去吧。” 几人走在小路上,云雾愈重,因为这个,也因为辛弃疾少见的寡言,气氛像晨雾一样,有些冷冰冰的。 素日都有辛弃疾的大笑,今日突然没有了,还叫人很不习惯。 辛二娘笑道:“爹爹腰间的匕首呢?” 辛弃疾的眉头没有放松,听见辛二娘发问,才摇了摇头:“找不见了,昨日还放在枕边的。” 莲心悄悄踢了辛二娘一脚。 辛弃疾没在意小孩之间的小动作,轻呼了口气,见前方水声愈大,挥了挥手,“别说话了,快要到了,前方路陡峭,你说太多话,待会说不定没劲了。” 事实证明,路陡确实费体力。 山路曲折,方才听到的水声不多时又弱下去。一行人绕来绕去,始终没能抵达想要看的瀑布处,肚子却已饿了。 坐到热气腾腾的铺子门口,辛弃疾高喊:“来四碗臊子米粉!” 辛二娘欢呼,莲心则仍试图将话题拽回匕首上头。 她试探着:“听范娘子说,那匕首原来总在夜晚嗡鸣?这有些怪吧?” 辛弃疾想了想:“好像是吧?”挥了挥手,“我喝了酒睡觉死,听不见那些噪音。” 莲心有点傻眼。 她本想看靠那嗡鸣声能不能直接劝服辛弃疾扔掉匕首,却没料到辛弃疾这头出了岔子——他根本没听见! 无奈,莲心只好迂回委婉问:“叔父,它总是嗡鸣,说不准是坏了呢。你有没有想过将匕首扔掉或者转赠给别人呢?” 方才还笑呵呵的高大武夫脸色沉下来时,威慑力一下子令山巅的气温都下降了似的。 “这是我斩杀金国叛徒所用的匕首,谁敢抢走它?” 辛弃疾把筷箸重重拍在小摊的桌面上,眼如铜铃,声若洪钟,“让我发现是谁偷的,我就和谁没完!” 藏在莲心衣袖内兜的匕首轻微动了一下。 【他要和你没完了。】匕首幸灾乐祸地和莲心道,【告诉你这招没用了吧。】 21、庐山2(10) 青绿苍翠的是麻菇丝笋燥子,红艳艳的是衬肠血筒燥子,雪白热腾腾的是沙鱼丝燥子。 不同燥子被浇到新鲜出炉的米粉上,香气飘得满山巅都是。 米粉铺子建在山巅,坐在铺子旁,甚至可见云雾徘徊于周身一般。 莲心还没放弃方才的意图,一边揉着指尖的筷子,一边小心试探:“各物件都有各物件的归处嘛。比如这银丝米粉么,就最好配衬肠血筒燥子,而不能配麻菇丝笋燥子,盖因笋粗而粉细,口感不均匀。叔父那柄匕首年久失修,配不得叔父的身份,也该换啦。” 说着说着,视线不自觉就被辛弃疾一口小半碗米粉的架势给吸走了:“...叔父?你别噎到了...” 三两口就解决掉一碗燥子米粉的辛弃疾抹了抹嘴,满不在乎:“这算什么?我打仗的时候,吃得比这还快呢。” 他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战场上时间不等人啊。” “好了,小莲心,别劝了,那匕首就是我在战场上的兄弟。我不能丢掉它。” 辛弃疾把最后一口汤倒进嘴里,放下碗,才说,“我肯定得将它找到。” 莲心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只好:“...叔父说得也是。”埋头吃起米粉来。 第一次,她觉得食物在口中索然无味起来。 吃完之后,一行人又要向目的地出发了。 莲心也摸着肚子跟着众人站起来。 怀里沉沉的感觉突然滑了一下,当莲心意识到不对,试图伸手去按住时,已经来不及了。 玉柄匕首“当啷”一声,从莲心怀里掉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那是...”辛弃疾一愣,旋即浓眉皱起来。他没有急着去捡,而是缓缓看向莲心,“这是我的匕首。小家伙,原来在你这里。” 莲心的脸一下子红了,方才种种贬低匕首的话似乎瞬间变成了为自己私心、私藏而冠冕堂皇的借口。 “叔父,对不住,我不是想私占它...”她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向辛弃疾解释自己能听懂匕首之言的事实,“我只是觉得,它既然在叔父身边总是嗡鸣伤人,那么或许它只是与叔父八字不合、不愿待在叔父身边,将它送给别人说不定就好了呢?” 辛弃疾道:“所以你就要将它直接拿走,看着我这么着急?” 他看着莲心垂下的头,似乎想训斥,但又看了看周围的人,将怒色咽了回去,只沉声道,“不问自取,你知道是什么。” 莲心眼眶酸酸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深深低下头去。 辛弃疾看了片刻莲心的脸,面上掠过一丝蹙眉的不忍,但还是虎着脸,朝她伸出手。 莲心没办法,只能慢吞吞将匕首捡起来,递给辛弃疾。 这时,方才一路上都没再动作过的匕首突然又剧烈颤抖起来。吓得莲心手一抖,便将匕首脱手而去。 匕首嗡鸣:【我不!我不要再去削肉砍树!我要去战场上!】 它在岩石之间剧烈颤动着,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这柄武器的嗡鸣。 辛三郎这时才道:“父亲,莲心说得也没错。这匕首不动自颤,确实有些异常。” 辛弃疾沉吟片刻:“也许是因为瀑布将地面震得动了。” 辛三郎看了莲心一眼,出乎所有人意料,竟直接蹲了下去,用手要去拿起那匕首。 辛弃疾和莲心要出言阻止已来不及了:“别...!”“不要!” 匕首又是在拿起它的辛三郎手里一滑,直直在辛三郎手上划出一个长达三寸的印子! 一痕血线立刻越扩越大,直变成一道伤口。 辛弃疾也顾不上训孩子了,他双眉皱成了一个死结,立刻蹲下,从里衣撕下一块布料,一圈圈缠在辛三郎腕上,“三郎,深呼吸...现在开始头晕了么?” 莲心赶紧:“叔父,让三郎君坐下吧。” 辛弃疾拍了下脑门,“对。”赶紧把辛三郎摁在一块黑岩上,“现在疼么?” 直到被摁坐下,辛三郎才在两个慌里慌张的人之中找到插嘴的空:“无妨。只是皮肉伤,你看。”就要揭开布条给二人看。 被辛弃疾连忙阻止了:“罢了,罢了。” 辛三郎道:“父亲,这匕首确实有异常。” 辛弃疾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一叹:“都伤到你了,肯定是不能留了。不过你也不该问也不问我就偷走...”后面那句话是对着莲心说的。他轻轻瞪了一眼莲心。 莲心看出来辛弃疾已经没有太怪罪她的意思了。 但还是没控制住,抽噎了一下,点头:“我、我本是想为它找一位将士当新主人,然后问过叔父再送出去的。叔父,对不住,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 辛三郎轻声:“父亲。她也是好心。” 风声呼啸。 瀑布砸在岩石上,溅起跃得足有两人高的水珠子。 辛弃疾长叹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罢了,罢了。万物都有它们的寿数和灵气啊。”他说,“我答应你了。等到回了隆兴府,我就将它找个在前线拼杀的将士主人。” 他拍拍面前的栏杆,像在说服自己似的,喃喃:“跟着我没用,它就是该跟着得用的主人才是...对,对,正该如此。” 明明莲心最初的目的已达到了,她不知为何,却只觉心下酸楚,感受不到快乐。 她走近一些,轻声:“辛叔父,是我不好,非要这么逼你...” “莲心,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个胸怀广阔的孩子...胸怀广阔,也许会给我们带来一时的痛苦挣扎,但这是正确的,你不用怀疑自己。叔父只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过得太久了,熟悉了,对自己太宽宥了。但这并不是对的。” 莲心莫名觉得这话耳熟。再想想,这话好像三郎君也说过? 这时,由远及近的范如玉的声音打断了几人之间的沉默:“愣着做什么?” 她在家中等了许久,未见众人回来,便带着几个女使一同寻了过来:“还不吃饭?都多晚了。” ... “今天是个好日子,事情都解决了。老辛的匕首有去处了,武宁县丞那边的关系也打通了,咱们终于能回隆兴府了...” 范娘子和辛弃疾对视着,目光柔和,率先举起杯盏:“我先敬辛帅一杯。” 莲心第一个响应,也举起杯子:“我也敬叔父一杯!” 辛三郎亦微笑斟满杯盏,朝辛弃疾一致意。 “我也敬...”一旁辛二娘说了这句话,才发现自己的饮子找不见了,赶紧晕头转向找杯子,“咦?我的杯子呢...” 莲心想帮辛二娘去够远处的铜壶,奈何她个头矮,胳膊也不够长,离铜壶仍差上几寸,怎么也够不到。 最终,范娘子目不斜视,一手仍举着杯盏,另一只手轻轻一推,将壶推到了莲心面前。 莲心羡慕地“哇”一声:“娘子手臂真修长!”惹得范娘子虽仍未转头,唇角却轻轻弯了起来:“嘴甜的小鬼。” 莲心才拿过铜壶,帮辛二娘满上:“喏。” 辛二娘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范娘子,视线转回来,捏捏莲心的手,“多谢。” 辛三郎也将近旁的杯子默默递给辛二郎。 辛二郎则没说什么,只垂脸饮酒不语。 辛弃疾被桌上所有人这么一敬,素日常挂在脸上的笑这才终于慢慢回复了过来似的。 他不禁笑道:“好,好。”先与范娘子碰杯,随即一杯杯将孩子们的敬酒都一口干掉。 喝到最后,莲心本有的拘谨和害怕都散了,只顾着抬头:“哇...” 叔父究竟喝了多少了?他不会酒精中毒吧? ...这也太能喝了! 暮色四起,彩霞漫天,辛弃疾靠在窗边又喝净了杯中的酒。 回转过头,刚好对上莲心的眼神。 他不禁笑了。 他摸摸她的头:“莲心啊...” 莲心胆战心惊,摸了摸怀里放着的匕首,以为他或许又要反悔:“哎,叔父。” 辛弃疾说:“你以后就管叔父叫爹爹,如何?” ... 清晨,一道若有若无的乐声惊醒了莲心。 她披衣出门,循着声音踏进山中,走到悬崖边。 出乎意料,在吹笛人身后,还有另一道身影,一样也是她所熟悉的。 “你也醒了?”莲心走到辛三郎身边,低声问。 辛三郎没说他的不寐之症又连着好几日的事,“嗯。” 他月白衣袂被吹拂着,不断翻涌,像天际云彩一样,几欲随风云飘飞而去似的。 见他不欲多说,莲心便也不再多问。 两人一同看着坐在悬崖边巨石上健壮的身影。 那身影在这样一个清晨,像是疲倦了,不复往日活力。 莲心低声道:“叔父这是吹了一晚上的笛子?” 一曲终了,辛弃疾放下笛子,没回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笑道:“你们两个偷听的小家伙,过来吧。” 莲心与辛三郎走过去,一左一右坐于辛弃疾身旁。 两人悄悄对视两眼,辛三郎道:“父亲加些衣裳。” 辛弃疾笑,“你别管你爹爹了,你爹爹好得很。若能将爹爹身子的一半健康转给你,爹爹可真要求神拜佛感谢了!” 辛三郎叹了口气。辛弃疾醉了。 他由跪坐而起,直起身帮辛弃疾披上了大氅。 辛弃疾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身子好着呢,用不着,用不着...” 但就像辛三郎察觉到的那样,他已醉得快不省人事了,连辛三郎的手都没能挥开。 他到底还是由着辛三郎为他系好了大氅:“三郎啊...” 他闭了闭眼。 “三郎啊。”他轻声说,“爹爹失去了太多了,你别再撒手抛下爹爹。” 莲心轻轻一怔。 辛弃疾所说的,似乎已不仅是白日里匕首的事情了。 而另一边,辛三郎却并不是多意外的样子。 他轻声应:“爹爹不必担心。” 辛弃疾仍闭着眼睛:“有位医士从临安府过来...” 辛三郎跪坐着:“我会好好喝药。” 辛弃疾点点头,不说话了。他的面容似乎比方才又苍老许多一样。 莲心眨眨眼。 她学着辛三郎,也直起身,越过辛弃疾,给辛三郎系上松散的斗篷带子。 “多穿衣裳身体好,这么说衣裳也能当药了。”她眉眼弯弯,笑着说,“三哥好好穿衣裳,就和好好喝药是一样的喽?” 辛弃疾被逗得“哈哈”直笑,下狠手揉揉莲心的脑袋,“小丫头,什么歪理...” 辛三郎却微一怔。 他将头略低下去,以便莲心更好地为他扣上系带。 莲心腰间一松。 她方才是费力仰着头扣的。有辛三郎低头,她就不用抻着那股劲儿了。 待莲心撒开手,扣好之后,辛三郎摸摸她的头。 他鼻骨右侧、靠近内眼角的地方有一颗小痣,微笑时,那颗痣让人不由自主想起“长眉连娟,微睇绵邈”两句话。倒也说不出是哪里符合,但若不用这句话,再往后想,更多的形容也逊色了。 辛三郎的眼帘垂下来,那颗小痣像睫毛的影子。 他说:“谢谢莲心。三哥会多喝药,多加衣。” 莲心不禁扬起脸,粲然一笑。 风在山谷之间渐缓了。 稍许,辛弃疾寻一峭壁之间的平台略坐,面对着山谷之间的茫茫林海,默默吹《水调歌头》。 三峡涧白浪冲天,轰振山谷,水声大得人心脏咚咚直跳。仿佛浪从左耳打进来,又从右耳涤荡出去一样。 莲心在心里慢慢和:“...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瀑布像是从天际之中裂开一道缝隙浇灌下来一样,看不清源头。只能看见缭绕的雾气之中跃出一道咆哮的奔流,那水击打在巨岩上,激起濛濛水气。 崖上风极大,卷着瀑布的水气,叫人衣裳潮潮的。 莲心、辛三郎都坐在辛弃疾身边,默默听着那笛声。 笛声吹了一夜。直到天明方尽。 三日后,辛弃疾、范如玉携家眷抵达隆兴府辛宅,虞莲心正式成为辛家义女。 【虞莲心,南宋虞公甫之女,乾道四年生人。其力大,幼时已见端倪。淳熙七年秋,江西大旱,时辛幼安知隆兴府,见而异之,赞其“固公甫女”,收为义女。 ——节选于《‘拔山女’词牌新考》,2137年,武宁大学出版社】 22、隆兴1(1) 一场淋漓的大雨缓解了江南西道半年来的旱情,也浇灭了隆兴府的灼热暴晒。 莲心举着扇子充作眼前凉棚,瞧着支摘窗外绿濛濛的一片:“今个总算凉快些了,前几日热得都吃不下饭。” 范如玉也正倚着窗户向外看。 她收回身子:“在府中能吃的比在庐山多了去了,你想吃什么?告诉府里的小厨房,叫他们给你做。” 莲心试探着瞧范如玉:“荔枝膏?” 果然被范如玉严词拒绝:“不行。” 不仅如此,范如玉还伸手弹了莲心一个脑瓜蹦儿,恐吓:“你路上每日一碗甜水也就罢了,自打到了隆兴府,我看田田也被你哄了去,三郎也不给我报信,你竟一个人偷偷吃了那些甜点心!不怕牙叫虫子蛀了去?这个月能吃的糖已吃尽了,想吃糖,等下个月吧!” 田田有些局促地站在范娘子身后。 莲心哀叹。 辛家豪富,自打前几日从庐山来到隆兴府之后,吃住别说和在小村子里比了,就是比在庐山都好上不少。 只一样,就是这辈子降生在小村子里的莲心已经想糖想了很久,终于能在辛府吃上,一时不备就吃得没有节制了些。 唉,这也罢了,她确实有些失去自控力了。宋代不比现代,还能有牙科,如果牙真的吃坏了,那她找谁治去? 倒是有另一件事更麻烦。 事实上,搬到辛府,成为辛弃疾的义女后,她毕竟是要融入新的一家人,大大小小的摩擦和磨合都是不可能没有的。 比如,她进府之后赶上的第一顿饭—— 问题来了,粽子,你是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呢? 辛弃疾举起一根手指头:“甜的。” 辛大郎、辛大娘和辛二娘立刻站在了辛弃疾的背后。 范如玉举起两根手指头:“咸的。” 辛二郎、辛四郎磨磨蹭蹭站到了范娘子背后。 辛二郎碰了下辛三郎。 辛三郎回神,道:“咸的。” 四对四,平票。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莲心。 莲心:“...” 也是赶了巧,在莲心进府之前,辛家一共不多不少正是八口人,偶数。 故而每次有了口味上的分歧之后,大家有时就会走到两方各执一词,人数相当的地步。 但在莲心成为辛家的一份子之后,这个局面即将迎来史诗性的变化! 莲心成为第九人,那么她的一票,将会成为关键。 紧绷的气氛下,辛弃疾眼珠一转,率先出招:“莲心,若你愿意吃甜粽子,爹爹就允你吃一块糖。” 莲心倒吸一口气,口舌生津,糖是范娘子不让吃的。 竟能出此贿赂之策! 范娘子与身后阵容露出鄙视的眼神。 范娘子也转过来:“莲心,若你愿意吃咸粽子,阿娘就允你吃一整个鹅腿。” 莲心又倒吸一口气,口水泛滥,肉也是辛弃疾不许她多吃的,怕她坏了胃口。 糖,她所欲也;肉,亦她所欲也。 两相比较之下... 辛四郎今年只有九岁,等得已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选什么呀?”有些不满地看着她。 莲心一字一顿,面容严肃道:“就不能,都吃么?” ... “你这下子可吃高兴了?” 辛三郎穿过长长的游廊而来,落坐于莲心身边,看着她一手糖果子一手鹅腿,吃得满嘴是油的样子,哭笑不得,“慢些吃,没人与你抢。” 莲心把嘴里的鹅肉吞下去,扬起脸问他:“三哥,我聪不聪明?” 辛三郎实在看不过眼,索性整整袖子,伸手过来,拿帕子帮莲心擦掉嘴角的油。 一边擦,他一边好笑道:“你说你方才献言,叫厨房直接呈一盆糯米饭上来,大家自己选盖肉还是盖糖的事?” 莲心露出骄傲表情:“嗯!” “聪明,聪明。”只当哄孩子了。 这法子也确实有效,方才在莲心说完这句话之后,辛弃疾、范如玉夫妇面上都露出“好有道理无法反驳”的表情,终于也算解决了多年来二人之间的一个大问题。 不过,辛三郎确实有好奇的地方:“你没有口味上的偏好么?甜或者咸只能选一个时,你会选哪个?” 莲心再次露出严肃的凝重表情。 “选贵的。” ——随后满意地看到原本因她严肃表情而也变严肃的辛三郎面色一寸寸崩裂。 她哈哈哈:“你问我的哦,我说实话而已嘛!”就带着耍人成功的快乐跑远了,独留辛三郎略有迟疑地坐在原地。 “她家之前困苦至此么?”他抬头,有些不解地问随他一起去过武宁的侍从,“连吃饭也要算价格?” 侍从大概了解过虞将军的家庭,心里有数,弯下腰,低声与辛三郎道:“毕竟虞将军搅进那件事里了,散尽家财才得以脱身...” 辛三郎也迅速意识到问题所在,立刻止住了侍从后话:“这件事在外面万不可提起。” 侍从:“是。郎君,我省得,外面不好说这些...” 话被打断。辛四郎从走廊另一头蹿过来,蹿进辛三郎怀里:“什么醒面?醒上面了?可以吃酸馅儿面茧了?” 辛三郎想撒开手,但辛四郎正是粘人的时候,扭股糖似的往辛三郎腿上钻,一旁侍从怎么劝也没用。 只得罢了。 “什么醒面...”辛三郎觉得好笑,揪起辛四郎的一只耳朵看了看,微微摇头:“你们这耳朵都是怎么了?” 辛四郎警觉:“你‘们’?” 侍从笑提醒:“莲心小娘子也是常闹这个笑话呢。” 他说这个本是为了给未曾与莲心谋面的辛四郎增添些对莲心的亲近之心,不想辛四郎闻言却脸色大变:“三哥,你、你竟然拿她当我的替身!透过我的皮囊,你在看的是谁呢?” 说着眼圈儿一红,悲不自胜,捂着脸就跑远了。 辛三郎:“......” 他转头问辛四郎的侍从:“他最近又看了什么话本子?” 侍从也一脸“完了”的哭丧表情,磕巴道:“霸道官、官家宣入宫,我与姐夫二三事。”说完眼睛卡巴卡巴,看向辛三郎。 辛三郎:“............” ... 莲心总感觉有双眼睛在饭桌上一直盯着她。 她也找到了源头。 但她没想明白缘故。 “你想吃盖红糖的糯米饭?”她将面前的红糖瓷碟子递给虎头虎脑的辛四郎。 这小孩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浓眉大眼,脸和嘴巴都肉嘟嘟。和辛三郎不同,他长得极像辛弃疾,并不太像范如玉。 辛四郎露出介于愤愤和幽怨之间的眼神,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你想吃这碟羊头签?” 宋代羊肉价贵,若说肉食,必定是这道菜最珍贵了。 但辛四郎继续坚决摇头。 “这个也不吃?莫非你喜欢吃便宜的?”莲心惊讶,干脆把面前的一碗蝌蚪粉推到了辛四郎面前,“那你吃这个吧。还省钱了呢。” 蝌蚪粉才多少文一碗?比羊肉便宜得多。她还在小村子里时,手头宽裕时都能去食铺中点上一碗,可见其价贱了。 但关于食物价格的问题无疑触碰到了辛四郎的知识盲区:“...价格?什么价格?它们还有贵贱之分么?” “对啊。我没被收为爹爹阿娘的义女时,每次吃饭都要一边吃,一边估算价格呢!而且每次都估得八九不离十。” “一口十文,一口十文...”莲心示范着,得意洋洋,“欸,小口八文,大口十五文!” 奇怪的是辛四郎明明因为莲心编出的顺口溜嘴角立刻上扬了一下,却又马上拼命压了回去,扭开头故意不看她:“...哼,不好笑。” 旋即想起什么,又道:“你怎么能如此市侩,连饭都要锱铢计较?果然是小地方...” 这话没说完,本还含笑看着孩子们交谈的范如玉便已柳眉倒竖,喝了声“辛四郎!”,而辛弃疾更是直接,他直接“咦”了一声,撂下筷子,抹抹嘴上的油,撸胳膊挽袖子:“老子还没说你看那个话本子,怎能如此像个娇滴滴小娘子呢!过来,来,老子是多日没给你松松筋骨了,才叫你连这样混账话都能说出来!” 说着就操起不知哪里来的笤帚撵了过去。 辛四郎赶紧一跃而起,一边躲笤帚,一边撒谎:“我没在看了!” 最先撂筷子的辛三郎悠悠拆台:“他看了《霸道官家宣入宫》。” 辛二娘也揭穿:“他还看了《全家宠爱在一身》!” 辛弃疾大怒,去追不成器的四儿子了。 辛三郎才回过头,奇道:“《全家宠爱在一身》是什么话本子?” 辛二娘没看过,也只能纳闷地摇头:“只是在他床头见过...” 莲心却心领神会。 这不就是团宠嘛! 缺什么,补什么。 啧啧,辛四郎。 啧啧。 大宋书籍业还是很发达的嘛。 见桌上一圈人都拿疑惑和求知的眼神望住她,莲心招招手,笑嘿嘿地将范娘子、辛三郎、辛二娘等人聚在一起,头碰头说起了悄悄话。 但就如正在被辛弃疾像追狗一样追着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辛四郎不会想到饭桌上突然爆发出的狂笑声(附注:范娘子声最大)是为什么一样,莲心也不会想到第二日她将迎来的是什么。 “作诗?” 莲心站在书房中,目瞪口呆地看着辛弃疾,以及他背后正在朝她志得意满做鬼脸的辛四郎,“我不会啊?” 辛弃疾痛心疾首:“那就慢慢学嘛!我的女儿,怎么能连作诗都不会!这叫我怎么好跟别人说!” 莲心绝望地回头,只看见辛三郎露出无能为力的笑,辛四郎得意的笑,以及辛二娘物伤其类的哭丧脸。 在她的盯视下,大家纷纷开始抬头望天。 辛三郎:“...阿弥陀佛。” 辛四郎:“善哉善哉。” 辛三郎:“别接我话。” 辛四郎跑出去,略略吐舌头:“活该活该!” 23、隆兴1(2) 大雨瓢泼,莲心在屋子里头一边挠头,一边咬毛笔杆。 这是她被关在家中学诗的第五天了。 莲心现在对正院布局有多熟悉呢? ——这么说吧,她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把正院的路走通。 但她仍然很难集中精力在作诗上。 甚至短短几日内,她已经开始深深理解了古往今来那么多闺怨词的创作情感——她被暂时限足了五天都有些受不了了,那些深闺小姐被一年一年地关在这划定大小的宅院里,真的很难不幽怨! 值得庆幸的是,这种事态在辛弃疾再次过来检查作业时,发生了转机。 ——他亲耳听见莲心在吟诵“凄凄惨惨戚戚”之后,吓了一跳。 也不怪他惊奇,莲心打从生下来之后,就没有文艺过的时候,怎么竟突然吟起了易安居士的词! 辛弃疾立刻悄悄招来了范如玉,两人又趴在门口听了一盏茶的“寂寞空庭春欲晚”,面面相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赶紧叫停了这个过程。 莲心愣愣的:“我背得不对么?” 这... 莲心的诗词储备量确实远比辛范二人以为的要丰富,但这种储备量,他们宁愿没有。 “儿啊,为何你会口出如此悲愁之词啊?” 辛弃疾面色凝重,他似乎有些谨慎地怕触及到莲心的什么伤心事,招手让莲心坐到他身边,“易安的词虽音律最协,晚年之作却未免悲苦太过了些,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读过这些呢?” 当然是因为九年义务教育呀! 莲心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句话显然是不能真的说出口的,她被辛弃疾提到李清照时所说的“协音律”一词吸引了注意力:“音律,这是什么意思?” “词而能唱,却不够雅。能同时做到‘唱’和‘诵’的,李易安才认为是好词。你看啊,” 辛弃疾举例,他清清嗓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1...” 他看莲心:“是不是朗朗上口,颇有韵律?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音律了。不协音律者,阅之优美,却不能堪读,这就是缘故了。” 莲心好像有些懂了,又没全懂:“那么,不协音律是有哪些呢?” 还不待辛弃疾略作思考,范如玉就笑了。 “比如你方才作的那首‘一片两片三四片’就不行。” 莲心偷偷带一点小不服地看面带揶揄的范娘子。 哼,这可是乾隆的诗,范娘子,你过分! ...不过话说回来,她连做文抄公都鉴赏水平欠佳,她不会真的完全没有作诗天赋吧?! 范如玉看她脸上那不服气的小表情,还能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大度地没搭理她,挥了挥手:“行了,虽说音律不协,但勉强也算你通了些吧。出门吧,出门吧。” 辛弃疾也:“出门吧,去玩玩。” 反正,可不能再让莲心闷在家里了。 可了不得,再闷下去,不是又要出一个朱淑真? 一想到这个可能,辛范夫妇就对视一眼,齐齐打了个哆嗦。 孩子皮点就皮点吧,可千万不能那样啊! ... 出门的机会来之不易,即便是跟在辛二郎身边去街上买东西,莲心也珍惜得看个不停。 豫章毕竟是隆兴府的中心,比武宁要繁华得多。街道两侧茶肆酒肆各挂旗幡,上绣店铺大名、售卖饮食种类,店内张挂名人画、插四时花,店外吹奏敲鼓,不停向路人散发着“快进店来”的诱引。 小雨未停,但担着扁担的贩夫走卒已然出门四处贩售小食了,随着叫卖香辣灌肺、姜虾、海蜇和素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铺子的伙计们都有些不乐意地悄悄嘀咕:“把我们的声响都盖过去了。” 卖花的小娘子羞他们小气:“我还没说他盖过了我的花香味儿呢!”说完也不管他们,扯开嗓子吆喝,“带朵茉莉花、荷花哟——” 嘹亮清脆的声音一时间把所有人的嗓子都盖住了。 就连方才叫卖香辣灌肺的贩夫也悚然一惊,赶快走到远些的地方,没有与她硬拼。 莲心“哇”一声,看向辛二郎。 原来大佬深藏在这里呀! 辛二郎接收到莲心似乎很想和他讨论一番的目光,却显得有些局促。 他目不斜视,但这无法减弱打从走到街上就开始东摸摸西看看的莲心的兴致。 踌躇半晌,他才低声提醒:“你...注意些行为举止。” 莲心只看着街上的茶肆酒肆,就已觉得眼睛要看不过来了。 被辛二郎提醒后,她才意识到他话里隐藏的意思。 莲心:“二郎君也觉得贩夫走卒一定全是品德低下之人么?” 那倒不是。 辛二郎摇头:“只是沾满铜臭,士大夫多不愿与之为伍。” 家教严的,甚至不许子孙出入酒肆。甚至吕公著在家中还曾要求子孙“行步出入,无得入茶肆、酒肆、市井里巷之语2”,连市井都不许踏入,不得不说一声家教严苛过头。 就是这样,还有不少人赞他教子有方的,可见本朝风气了。 莲心却道:“那为何要与他们拉开距离呢?你我吃穿住行,哪一样都离不开银钱呀。” 莲心背着手,探头去看辛二郎的表情,狡黠笑道,“莫非,二郎君也觉得钱乃‘阿堵物’么?” 西晋名士王夷甫因其清高而在历史中出名,因其所娶的妻子过于爱财,他的清高愈发极端,甚至到了不能听见人说“钱”字的地步。 他妻子好奇又好笑,想试探他能做到何种地步,便将钱大量堆积在他床榻四周,想逼他说出“钱”字,但最后,她的计划还是失败了。因为王夷甫憋了许久,也只能说出“举却阿堵物”(拿走这些挡路的东西)来! 这则轶闻在后世逐渐成为清高过甚的反面教材,辛二郎也自然晓得这一点。 他想说什么,但一时找不出反驳之语。 还好他占了个优势。那就是他的五官疏阔,故而总显得像是时时刻刻都在凝神细思一般。 此刻,他也用这副表情指着远处的一家店铺,转移话题道:“看。” 莲心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一时抛下了方才的笑话,跟着看去:“啊?” 辛二郎回视莲心,点点头。 “糖霜玉蜂儿。”他一脸严肃地说。 ... “真好吃!”许久没吃到糖的莲心在美食的诱惑下果断地忘记了方才的辩论,全心投入到了食物之中,“原来这就是糖霜玉蜂儿呀。里面全是糖吗?口感软软的。” 她前世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呢。 纯正的宋朝人显然不能理解她所感慨的涵义。 “你不知道糖霜玉蜂儿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方才丢了脸,此时辛二郎听到莲心不知道糖霜玉蜂儿是什么之后,反而先笑了,嘲了一句,“这都没吃过?” 随后才介绍,“杨万里曾作诗《食莲子》:绿玉蜂房白玉蜂,折来带露复含风。玻璃盆面水浆底,醉嚼新莲一百蓬。将莲蓬比作‘蜂房’,而莲子比作‘蜂儿’,这种习惯早已有之。” 所以,所谓“糖霜玉蜂儿”,其实就是糖渍莲子而已。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莲心想了一会儿,却面露苦色。 辛二郎有些措手不及:“怎么了?” 莲心道:“莲子是玉蜂,那我岂不是蜂针?” 辛二郎愣愣的没反应过来:“为何?” 莲心说:“因为我乃莲心嘛。” “噗...哈哈哈!” 辛二郎尚满脸“你就说这个?”的无语表情时,一旁茶肆中传来一道忍俊不禁的笑声。 莲心和辛二郎应声看去,笑声来自一位面色温和苍白的中年郎君。 那中年郎君身后没有什么仆从女使,衣着也朴素,但他独占一方茶案,神情之间自有股从容之色,令人不可小觑。 “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他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前仰后合,“听你二人谈论,倒比我看一日书还收获更多。” 他放下手里的糖霜玉蜂儿,笑着朝莲心二人揖手,“后生可畏啊,真是后生可畏。” 在他说话时,莲心就打量了他半天。此时见他说完,她便嘿嘿笑道:“相公身居高位,何必谦虚至此?不过些小儿之言罢了。” 辛二郎似乎想说什么,但被那白衣相公止住了。 白衣相公笑道:“你为何觉得我身居高位?” “相公虽衣着简朴,却手持《皇朝文鉴》之册,此非高官而不得。”莲心指指他案上的书籍,正是这书籍暴露了他的身份。 白衣相公似乎也有些惊讶:“哦?但你应该知道,本朝官员不能进酒肆吃喝。而我可是在茶肆之中。” “是呀。但相公进的是茶肆,也许无妨...?” 莲心摸着自己的下巴。这也是她方才的疑惑所在,为何白衣相公能大摇大摆进来茶肆呢? 就像方才辛二郎与她所耳提面命的那样,北宋的吕公著别说酒肆茶肆了,连市井都不许孩子迈入,怎么反而这位相公倒毫不在意似的? 果然,官员与官员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呀。 不是所有人都是老古板! 莲心连连点头,“说明相公不为世俗所拘!若所有人都像吕公著一般,岂不是茶肆酒肆都要倒闭了...” 身后辛二郎的咳嗽声前所未有的响亮起来:“咳咳!!” 白衣相公笑眯眯:“你说得有些道理。” 辛二郎见暗示不通,此时终于不得不上前来问好了。 “辛家二郎,见过吕相公。”他上前一揖,恭敬道。 “你认出我来了?也对,毕竟是辛家儿郎。我叫吕祖谦,” 身份还是被道破,吕祖谦无奈地笑了笑,看了两人一圈,特地悄悄笑着对莲心说,“叫我吕叔父就好了。” 24、隆兴1(3) 吕祖谦? 莲心的双眼慢慢睁大。 辛二郎点头。 对,就是和吕公著一样的那个吕。 吕祖谦也笑着介绍:“你说的吕公著呢,是吕夷简之子。而我乃吕夷简六世孙。” 他哈哈一笑:“你所说的,正是我的堂天祖父啊!” 临走前,他嘱咐辛二郎:“替我向你三弟带个好。许久未见他,请他照料好身子。” 语罢余光扫到莲心,“至于你么...我想,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辛家的小娘子。”说完朝她一笑,告辞离去。 ... “吕祖谦,小东莱先生?” 被莲心问到时,辛三郎正披着衣裳在湖边看侍从钓鱼。 忽略掉辛四郎带着侍从“哈哈哈”跑过来跑过去的背景声音,辛三郎简单解释两句:“吕相公出生高门,但人很随和。不必担心。” 莲心点头,其实她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可我听说,官员是不能进出酒肆的呀。他为何偏要去那里?” 辛三郎指了指府中的小湖。辛四郎正挽起裤腿在湖里捞啊捞。 莲心不解其意。 “蟹脚痒,到了吃蟹的时候啊。”他悠悠道,“瓦子茶坊,点茶并不一定好,但河鲜点心各有奇美处。吕公是能吃会赏之人。” 莲心还是有些不能理解:“就为了这一口吃的,就值得冒如此风险么?” “朝闻蟹,夕死可矣。”辛三郎说,“你若不信,下次出门去吴六娘茶坊中买两只蟹回来,三哥与你一同品鉴。” 莲心迟疑地发出一个“哦...”。 朝闻蟹,夕死可矣? 这句话听起来倒是很有道理,很耳熟。 莫非是什么大文人曾说出过的名言? 就在莲心若有所思,有些羞愧地忏悔自己前世在语文课上的不学无术时,辛四郎拎着一个网兜,从水里湿漉漉地爬了上来。 他绕过了莲心,噔噔噔跑到辛三郎面前:“三哥,看我厉不厉害!我捞上来三只小螃蟹了!” 辛三郎难得微笑,摸摸辛四郎狗头:“不错。送去厨房吧。” 辛四郎干劲十足,又噔噔噔跑远了。 莲心眨眨眼,和辛三郎对视了会。 她看着辛三郎严肃地说出不太严肃内容的表情。 她幡然醒悟:“所以其实只是你自己想吃蟹对吧?!” ... 最终,湖里刚放进去维持生态平衡的螃蟹被辛四郎全捞走的事情还是被辛弃疾发现了。 ——也很难不被发现。毕竟任谁见到鸡汤炖白菜里突然出现小螃蟹,都是会发现不对的。 也因此,今日的晚饭消食节目由前两日的“莲心作诗”变成了“四郎挨打”。 大家看着四郎“啊啊啊”从左跑到右。 大家看着四郎“呜呜呜”从右逃到左。 “四郎似青蛙,”莲心作诗,“一戳一蹦跶。” 辛三郎抚掌:“好诗,好诗。” 范如玉赞叹:“好学,好学。” 辛二娘偷问辛二郎:“四郎是母亲的亲生孩子没错吧?” 辛二郎复杂:“好说,好说。” 当然,最终,螃蟹自然是没法吃掉的。 “湖里水不干净,下回去别处买来蟹再吃吧。” 辛弃疾把辛四郎拍了一顿,气也终于散了,看着哭兮兮的儿子,嘿嘿笑着开始往回找补。 他揽住辛四郎的肩膀:“还想买什么?都告诉爹爹。” 辛四郎双眼一亮。 他虔诚道:“话本子也可以么?” 辛弃疾颇沉得住气:“什么话本子?说来。” 辛四郎试探:“宫嫔与官家二三事?” 辛家其余人低头喝起了茶。 节目“四郎挨打”的第二场,开始了。 ... 雨不下的时候,能连着几个月干旱;一下起来,真像天漏了个洞似的。 檐下落雨如珠帘,房屋外墙都覆盖上了一层绿意。 田田领着好奇的莲心来墙角下看青苔。 “这片是我养的,那片是其他人养的。莲小娘子小心些,别踩到滑倒了。” 田田紧紧挽着莲心,神情紧张得都绷住了。 被莲心笑着推开了,“别管我,我走得好好的。你管二娘就行。” 田田见莲心果然走在湿滑青苔路上如履平地,这才松了口气,去搀后头也闻声跟来的辛二娘了。 莲心绕着石头走得稳当,她自有了个好身体之后就闲不住,自小习武,连拿着重剑在平衡木上走都是常事,更别提区区苔藓了。 不得不说,女使们在庭前养的这青苔真是可爱别致。 茸茸绿意覆盖了树下的土地,就像一层小绿毯一样。微型的水车辘轳转动,纤细水流浇灌在青苔上,拂动着每一片绿苔。 放到后世,莲心只能在几千一盆的微缩盆景里见到这么漂亮的青苔,而在辛府,却有整个庭院这么大! “莲小娘子,你若想自己也养出一片来,那么就拿这个饭食的汤汁...这样,在想养出绿苔的空地上浇上一些,不用多久就会长出来青苔的。” 田田被莲心求着领她来之前,就已备好了一小碗汤汁,递给莲心,手把手教她,“小娘子试试?” 浇好之后,再等几日就可得了。 田田领着莲心回屋,还不忘问辛二娘:“二娘子,大娘子不来么?” “大姐你还不知道?从来不出屋的。” 辛二娘摆摆手,又抓住了莲心的手臂,“莲心姐姐,你下回出府,也带上我吧!” 今日不过一个疏忽,就错过了莲心和辛二郎出府游玩的机会,悔得她真是捶胸顿足,下回她是绝对不能再错过了的,“好么,好么——” 莲心道:“爹爹阿娘不叫你出去么?” “他们嫌我年纪小么。” “那我有一个法子,能叫他们允你出府。”莲心招手,辛二娘赶紧凑耳朵过来。 听完,她神色颇有怀疑,“这真的管用么?” 莲心:“试试不就得了?” ... “这一个二个的,作的都是什么狗屁诗!” 范如玉连教了好几日,本以为能将莲心的诗不说染上江西诗派的风格吧,至少教出个稍有进步,不想近墨者黑,文盲具有传染性,连会作诗的辛二娘都成了打油诗派。 这下子范如玉终于扛不住了,喊辛弃疾:“老辛,该你来教她了!” 田田打帘,辛弃疾弯腰进了屋子。 他由田田服侍着擦了擦湿漉漉的脸,脸闷在热腾腾的巾子里,笑道:“我们莲心又犯什么错了,叫你阿娘这么生气?来来,爹爹想个法子教你。” 他搔了搔头,思考片刻:“有了。”他指着窗外的夕阳,“莲心啊,作诗对你来说大约还是太早了,隐括却不难。不若以李易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永遇乐》,略改之,赋诗一首。” 范如玉在一旁佩服地笑了,点头:“还是郎主有高招啊。” 辛弃疾颇为得意:“我这是屡败屡战,屡战屡熟。” 田田适时笑捧了一句:“郎主与娘子对莲小娘子可真用心呀。” 莲心:“......” 她觉得她不能在此时破坏气氛。 但她不得不如此。 她得有自打穿来后就变成了文盲的自觉。 她问:“何为‘隐括’?” 辛家夫妇倒并不因为这个意外,给她解释:“这是东坡开始的作词方法,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将前人诗作稍加改动,变为词体,此为‘隐括’。例如东坡曾将韩昌黎的《听颖师琴》之诗改作词体《水调歌头》,由此原诗可就声律,如‘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2’‘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两句,现下在市井中也多有传唱啊。” 辛弃疾前两年路过采石矶时看到了落日的恢弘景象,以“西江月”词牌戏作渔父词,写出了“千丈悬崖削翠,一川落日熔金1”,也是化用了廖世美的《好事近》和李清照的《永遇乐》,放到莲心身上,隐括就更不难了。 这确实不难,莲心信心大增,拍拍胸脯:“爹爹阿娘请听我作来!” 找好了方法,连血压都开始正常了呢。 范如玉、辛弃疾立刻找了位置坐下,心满意足地端起来茶杯,等莲心大展诗才。 人一旦十拿九稳了,就喜欢开始说些废话。 莲心先彬彬有礼地:“我要隐括的句子是李易安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 范如玉、辛弃疾满足点头:“作来,作来。” 莲心清清嗓子:“落日熔金银。” 两人评价:“虽不见巧,岂知诗以平处起?继续,继续。” 莲心继续:“沐熨何必钱。” 两人一愣,似在思索含义。 但莲心得到鼓励,方才便已信心大增。 此时灵感上来,说起来更是如黄河奔流一般顺畅,直把后两句全作了出来:“落日熔金银,沐熨何必钱。人在何处洗?燃柳烟太浓。” 刚好隐括了李清照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她可真是个才女呀。 范如玉、辛弃疾都定在了原地。 哦,没听懂啊。不要紧。 莲心贴心地串起来解释前因后果:“赶在落日之前把家里的金银都融了,好换钱去洗澡。唉,沐浴熨衣何必要钱呢?长此以往,没钱的人该去哪里洗澡?若自己拿柳条烧热水,烟又太浓了呀。” 逻辑合理,毫无缺点。 莲心期盼地看向二人。 范如玉、辛弃疾:“......” 田田默默闭上了眼睛。 莲小娘子这诗才,真是没眼看啊。 25-30 第25章 韩淲,葫芦娃和抚州灾情。 辛弃疾、范如玉觉不觉得没眼看,不好说,但范如玉和辛弃疾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确实压着莲心去沐浴去了。 “阿娘,我作诗作得不好么?”一边被范如玉提着胳膊往浴房走,莲心还一边问。 “好,好。” 范如玉拎着她,穿过长长的游廊。 浴房在后罩房,范如玉给莲心领过去摁在澡盆里,就让女使给她搓洗。 热水哗哗,香胰子味道馥郁,范如玉在满室水气里问莲心:“你怎么想的?好好的雅致词,被你改成了洗澡诗。” 莲心还摸不着头脑呢:“可是我在村子里的时候,许多百姓就是这样的呀。” “嗬,莫非你之前在村子里,都过的是没法子洗澡的日子?” 莲心听着女使的指挥,抬起胳膊叫女使搓洗肋下。 她很奇怪,不晓得这为何会叫范娘子这么惊讶,“是呀,是呀。还是村里的老婆婆教我如何挑烟少的柴来烧火,我才学会的呢。”她笑眯眯,“我自己烧火烧得可不好啦,幸亏那时候我爹爹虞将军还没有出事,总有好心娘子来帮我。” 范娘子本来方才听了莲心那首隐括诗,进了浴房想收拾这调皮孩子一番,不想莲心竟不是有意捣乱,说的全是真的。 当下范娘子眼圈儿便忍不住红了。 她忍不住走上前去,在莲心身边弯下腰,摸了摸这孩子搓洗干净后滑嫩的小脸。 “莲心啊,以后有阿娘在,绝不再叫你过那种苦日子!”说着吩咐女使,“好好给莲心洗,不必可惜什么胰子。” 莲心眨眨眼,还没说什么,女使已依着范娘子的吩咐,就着莲心头发上的泡沫又大力揉搓起来。 晃动的视野里,莲心脑壳被晃得张不开嘴讲话。 她心里仍有些不解。 她她虽不会烧柴,但过的不算苦日子呀。 村里的百姓,过的那才叫苦日子呢。 而且,他们不像她有如此幸运机遇。 旱灾持续,江西街上繁华有之,卖儿鬻女有之。 她知道,历史的车轮正在碾压着。 村里的人们将会继续、永远在苦日子里挣扎着 雨天吃热汤最舒服。 洗完澡,莲心又回了正院,跟着辛弃疾蹭了一碗梅血细粉,稀哩呼噜吃上热腾腾的一肚子,连脚趾头都暖呼呼的不想动弹了。 辛二娘给莲心使眼色,莲心也没办法,找个空隙,拉了她悄悄说:“别瞪眼了,咱们的法子没用啊。” “你看,我方才隐括的诗都被骂成那样子了,娘子也没叫我出府去。上回大约只是凑了巧,才叫我跟着二郎君出府。” 辛二娘不服,磨蹭着想了一会儿,也仿着莲心的文采,交了篇诗作上去。 双面夹击,辛弃疾也遭不住这攻势。 看着二女儿少见的诗作,他先是略有惊喜,随后凝神细看,最后神色逐渐凝固。 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严肃地:“闺女啊,爹爹错了,不该叫你们俩这么早学诗,要不,咱还是出去练练拳法吧?”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辛二娘惊恐地看向莲心。 她只想借机出府玩,可不想练武! 莲心却激动之下,摩拳擦掌:“好啊!” 可惜,此事最终被范如玉无情地制止了。 最后换成了辛三郎充满疑问地掀开门帘子,“父亲母亲叫我来么?”只收获了空荡荡的门厅和女使们怜悯的眼神。 莲心心里评之:葫芦娃救爷爷。 ——一个接一个地送呀。 没得到任何人的回音,辛三郎心里就有数了。他也擦了手,一边拣了莲心案上的诗作看着,一边道:“他们人呢?” 半天没得到回音,抬头一看,正对上莲心偷笑的表情,便好笑地敲一下她额头:“机灵鬼儿,笑什么呀。” “笑你被爹爹阿娘拉来当冤大头了么。”莲心道,“他俩躲我跟躲洪水猛兽似的。” 辛三郎已经将薄薄几张纸翻到最后一页了,表情倒看不出波动,平静得像在看什么古籍:“为什么?” “因为我这首诗隐括得不好?”莲心猜。 辛三郎已经看完所有了,他将纸整理好,轻轻“嗯”了一声:“也许吧。” 他将纸页压在镇纸下:“主要是来客人了,他们出去见客人。客人你约莫还认识。走吧,带你去见见他。” 莲心发出充满疑问的:“——我认识?” 她怎么会认识?她在隆兴府,除了那一个小村子之外,从没见过其余人呀。 怀着满腹疑问,莲心跟在辛三郎身后。 随后,果然见到了一张她从没想过会遇见的人。 “涧泉?” 她惊讶地看着站在车前朝辛弃疾、辛三郎行礼的微笑青年,张大了嘴,“你怎么在这里?” 涧泉仍是讲话慢悠悠的调子,与莲心前段时间从武宁县丞追杀中逃出后,所遇到的自称“观水人”的样子没什么变化。 他不太正经地一本正经道:“素来听闻辛公俊名,特来拜见一番。” 莲心眨眨眼。 辛三郎莞尔。 “这是韩公之子,韩淲。” 辛三郎轻声与莲心介绍,“你要叫他哥哥。” 莲心崇拜地看着辛三郎。 辛三郎压一下她快要仰倒的脑袋。 莲心这才不满地甩甩头,挣开辛三郎的手。 但好歹有求于他,所以即便甩开,她表情也带上了些谄媚,“三哥,原来涧泉哥哥是你的朋友呀!” 辛三郎捋捋她的脑袋毛,学她的讲话方式:“是呀。” 莲心倒抽一口气,喜形于色。 童话竟在我身边! 谁没在读初中的时候幻想过一个白马王子突然降临教室,高贵冷艳地向她伸出手说“你是我遗失多年的妹妹”,然后在全教室同学羡慕嫉妒的眼神里将她带走,从此自己就能过上被他四五六七八个同样又帅又有钱的朋友追求的故事呢! 莲心和辛三郎咬耳朵确认:“你的朋友都长得像涧泉哥哥一样好看,对吧?” 辛三郎就是没往那边想,看到莲心色迷迷的神情,也晓得她在想什么了。 他有心想逗她,便道:“是啊。” 莲心面露惊喜,神思荡漾。 老天,你待我不薄 下一句,辛三郎道:“他们的儿女也长得好看。” 他说:“随他们。” 莲心:“” 莲心:“哈哈,这样啊。” 好。忘了这是在早婚的古代。 “三郎,不为我介绍一下么?几日不见,你怎么突然多出位妹妹?” 涧泉耳聪目明,一瞬就察觉到了辛三郎和莲心的耳语,“诗会在即,你还开小灶?” 莲心好奇:“什么诗会?” 涧泉没在意她的插嘴,清秀的面庞上露出笑意:“江西诗会么,自然是曲水流觞,以文会友。一年一度,群英荟萃。至于今日赴宴的,”他摇了摇手中的请帖,“是要参加诗会的文人。大家私下里小聚一下。” 莲心双眼亮亮的,“哇”一声。 等涧泉去前院了,她立刻蹬腿,转身,伸手。 她牢牢攀住辛三郎的胳膊,好话一箩筐地往外冒,使劲求他:“三哥,铁柱哥,最好看的三郎君,你带我去吧!我想看看文人小聚是什么样子!” 辛三郎差点没忍住笑,故意道:“既然我最好看,莲心也要去那边看么?” 容貌秀丽的郎君笑吟吟站在风里,朝她说出这句话。 莲心险些被迷了眼,说:“不”说到一半,想起来面前的人是三哥,又生生收了声。 他虽好看,却也只能限于好看了呀。 “三哥他们哪能和三哥比?”她谄媚道,挤眉弄眼,“我是替三哥打探打探前路!一定不叫人把三哥比下去!” 也许是因为今日都是小辈,辛弃疾和辛大郎、二郎都未应下涧泉的邀约,辛三郎也以“身子不好”的理由婉拒了。全家竟只剩下莲心一个人过去。 出发之前,莲心悄悄拽拽拉着的辛三郎的手:“三哥,三哥。我有个事问你。” 美丽的少年郎君蹲下,到与她平齐的高度。 他帮她理一理大氅,额发在风中吹拂着,鼻尖被冷得微红,“不必担心。今日你只当去玩的,不用你作诗。” 随后摸了下莲心的脑袋。 莲心笑眯眯。 她猛地“切”一声,抬头,顶了下辛三郎还未撤开的手心,“三哥,别以为我没发现你们都在躲涧泉哥哥哦!” 辛三郎忍俊不禁:“看不出来,你还蛮敏锐的。”他收回手。 近来武宁所在的隆兴府灾情尚可,但抚州已爆发饥荒。 去年,陆游出任江西常平提举,此官位正管江西一片的灾情,其中自然也包括隆兴府与抚州。 常平仓粮价低,专为救济灾民。灾年少粮,朝廷所备“常平仓”就派上了用场。 但据来报信的陆游下属所言,抚州长官却不许开仓放粮。 耽搁一日,就有数以百计的灾民活活饿死。陆伯父只是常平提举,严格算起来不太有实权,父亲才是掌管隆兴府一切事宜的人。故而陆伯父急得火烧眉毛,特写了信,请父亲前去略作帮助。 父亲多日没有回复,他便又请了别人来做说客。 什么文人小聚,那都只是借口而已。这一回,应该是陆伯父请动了师父韩元吉,才有其子韩淲亲自上门求见父亲的事。 师父韩元吉掌一方文坛,是这边举足轻重的人物,能请到他,就是父亲也只能靠避而不见才躲得过去。 莲心的声音使辛三郎从思绪中回神:“那我去那边,会不会叫你们不好做?若是的话,我就不去了。” 辛三郎道:“不会。你一个小孩子,和你计较,这算什么呢。” 莲心撅起了嘴,看着辛三郎的背影。 什么意思呀。 她还没说什么呢,他就觉得她会在外头讲话开罪人。 明明就是嫌她不会讲话么,当她看不出来? 哼 心里恼了,莲心也不像原先那样目送他了,转身,直接爬上韩淲的车,撂下了帘子。 第26章 朱在,“面若寒瓜”和田园诗比赛。 说实话,叫莲心一个人前去赴诗会,辛三郎还确实是不太放心。 以她在家用饭都能说出“一口饭十文钱”的性子,到了诗会,那得口出多少狂言? 韩淲从正院里出来,看见辛三郎的身影,便走近。 辛三郎察觉到了,旋过身来略一颔首,轻声道:“还要劳烦韩大哥照看家妹了。” 韩淲笑道:“你是在嘱托我吗?” 辛三郎知道他想说什么,便一笑。 “是在求韩大哥办事啊。”说着真要叉手作礼。 唇红齿白的郎君这样笑着,坦坦荡荡的姿态,很少有人会真的拒绝。 韩淲也本就是玩笑,卡着辛三郎的肘弯让他停下:“那就等你身子好些的时候给我弹一曲吧,叫我也听听百金都难买到的‘辛郎奏琴’究竟是什么样?” 辛三郎微微一怔,旋即微笑:“临安府旧闻,韩大哥竟然也晓得。物以稀为贵,我的琴声却全贵在‘稀’上了。” 既然韩淲这么说了,他也没什么好扭捏的,“那就这样说定了。改日,我给韩大哥下帖子。” 韩淲“嗯”一声,按住辛三郎,靠近了些:“不说那些闲话了。三郎,我为了什么来的,你应该也清楚” 他看着辛三郎眼睫低垂的侧脸,“你只救下一个虞将军的女儿就满足了,就不管江西数以万计的百姓了么?江西灾情过重,再不开仓就来不及了。陆叔父上折要求开仓放粮却屡遭阻挠。官员们都怕惹事上身,所以不肯自己做这个出头鸟,只勉强支应着罢了。但若多州长官一同上折,官家也不能责众” 他紧紧盯着辛三郎。 但辛三郎的回答明显还是叫他失望了:“韩大哥,我们都只能管力所及的地方。” 力所及? 韩淲看着他,双眉微蹙 韩淲还是个青年的样子,但明显和莲心这种小孩子的模样已有了很大差别。 莲心好奇地看着韩淲自上了车之后就兀自沉思的侧脸,一心一意盯起他来。 马车遇到一个沟堑,趔趄了一下。 车中连垫子带人都跟着颠了一下。 托腮凝视韩淲的莲心也跟着栽了个措手不及,咬了舌头:“哎哟!” 韩淲回神,“小娘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在猜涧泉哥哥你多大了呀。你比我和三哥看起来要大好多呀。”莲心夸张地拿手比划,“有这——么多!” 韩淲笑,“有那么多吗?我可不是爬藤呀。” 借这两句对话,他才从沉思状态中缓过来,撩起帘子看看外头,伸个懒腰,一边思索着:“我应该是比三郎大七岁?”他回头打量莲心,微笑,“比你么,大概得大上个十来岁吧。” 莲心捧场地“哇”一声:“好大啊!涧泉哥哥是个大人了!”她羡慕地,“二十二岁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真想快些长到二十二。” 就算是前世,她也没有长到二十多岁过呀。 韩淲却没有笑话她天真的童言童语,而是认真地回答:“变成大人,好处有很多,烦恼也有很多。” 莲心狡黠一笑:“变成大人的烦恼,包括今日来找爹爹他们帮忙的事么?” 韩淲显然很是意外,意外于莲心小孩子式的敏锐。 尽管如此,他也并没有将碰壁的苦恼与她多说,只笑着敲敲她的脑袋,便缄口不语了 说是曲水流觞,但若冒着雨曲水流觞,显然只会得到旁人“蠢”的评价,而非“风雅”。 故而到了之后,莲心见到的是一群在廊下或坐或立的少年郎君们,以及零星几个小娘子。 一人正在讲话:“抚州旱灾四起,百姓生活困苦。今日我们不谈风雅之事,只谈‘民’。不若每人各作一首田园风光之诗,以示激励民生之意。” 莲心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听错。 她实在是太疑惑了,所以抬头向韩淲求证:“他说的是‘作诗激励民生’对吧?可百姓大多不识字吧?” 而且拿什么激励不好,拿诗激励?他们在开玩笑吧?前世连反诈宣传都发鸡蛋呢! 她是绝对不会承认她曾为了鸡蛋乖乖听完了反诈教育的! 韩淲拉着她站在不远不近的树下,笑比了个“嘘”:“别吵。让我们先听听,他们要作什么激励的好诗。” 提议的人自己先道声“献丑”,吟道:“卖鱼得酒又得钱,归来醉倒地上眠。小儿啾啾问煮米,白鸥飞去芦花烟。①” 人群中已有人在响应方才人的提议,略想片刻便道:“农家不厌一冬晴,岁事春来渐有形。昨夜新雷催好雨,蔬畦麦垅最先青。②” 一位笑眼儿郎君似乎没怎么想,顺口接道:“了了晴山见,纷纷宿雾空。樵归妇腰斧,渔罢叟收筒。③” 一位沉吟片刻,道:“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④” 众人不禁都喝道:“好!虽不够引经据典,却天然可爱,这首一出,我们的竟都成了废纸了。”“当为魁首,当为魁首。” “怎么你们都是作关于‘水’啊‘雨’啊的?”互相追捧之声不断,有人此时提出疑问,“作些别的吧!” 这时,韩淲才出声笑道:“那我可算来着了。” 韩淲在众人中约莫有些名气,他携莲心到了之后,众人纷纷停止了作诗,笑着上前见礼。 见了礼,又纷纷叫韩淲也作来。 韩淲也不推脱,想了片刻,便道:“收息卧晓枕,鸦声报天明。一檐隔市尘,便有嘈杂声” 周围人点头道:“这是市井中声。嘈杂扰人,但也是百姓生活之苦啊。” 韩淲笑了下,继续吟:“今晨雪如何,云何蝗不生。且顾蝗不生,明年榖价平⑤。” 他道:“百姓生活有什么好风雅吟诗的?连谷价都计较不完,还能有闲趣呢。”说着也不看众人脸色,自顾自往廊下走去了。 众人被说得面面相觑,有些不知答什么似的。 还是一位站于最后方的泪痣郎君笑道:“韩大哥从辛公府上来么?你们都不许淘气,韩大哥从辛公处回来,必定领了辛公给陆公的书信,咱们先叫韩大哥去忙。旱灾可不等人。” 他在郎君里也有些威望。闻言,一众人也纷纷点头,预备着给韩淲让出路。 韩淲摇摇头,没再往里头走,择了个位置坐下来:“没成。” 周围一片寂静。 泪痣郎君:“没成?韩大哥指的是?” 见韩淲自顾自斟茶不答,那郎君便心里有了猜想:“辛公不愿为民张目?” 这话可就说严重了。 不用韩淲说什么,一旁的郎君已纷纷笑着替他描补:“辛公曾平定茶寇,倒不能说是着意为之。” 韩淲本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奈何莲心到底是来了,总不能不介绍。 眼看着话题走向尴尬,他便停了停,指着莲心,道:“这位是辛公的义女,莲心小娘子。” 那泪痣郎君顿了一下。 他自知失言,颔首认错,认同方才说“茶寇”的人:“说得是。”又向着莲心道:“莲心小娘子,辛公一家忠勇,还请受我一拜。” 说着向她一揖,是个道歉的意思。 韩淲便又指那泪痣郎君,介绍,“这位是朱在你在庐山应当也拜访过晦庵先生吧?”他向莲心示意,“朱在是晦庵先生的第三子,你也可叫他朱三郎。” 原来是朱熹的儿子啊。 但朱熹不论对莲心如何,对辛弃疾都是礼貌尊重的。在庐山上,莲心也曾听到过朱熹私下叮嘱辛弃疾“以往祸乱多出于言,日后言行谨慎”的劝谏——结合辛弃疾本人的脾气,朱熹能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劝到这份上,实在不能说用心不良苦。 但到了他儿子这里,就如此 莲心气呼呼地想。 就这样的人,也配让她叫“三郎”? 三郎君是从险境中救出她的人,他这种背地里讥嘲别人险境的才不配同享此名! 她不满地悄悄瞪泪痣郎君一眼,嘟嘟囔囔:“我爹爹愿不愿意为民张目不晓得,但你的双目,我看想张也张不成。” 到底攻击别人外貌不是什么磊落事,到最后几个字时,莲心还是有些心虚,所以声音渐低下去,近乎嗫嚅着了。 泪痣郎君明显一顿。 他直起腰,拿奇异的眼神看了眼莲心。 那眼神里面写满了“我都道歉了,你还要我怎样?”。 大人的事,大人之间解决。 泪痣郎君没有因此向莲心撒气,但人却静了静,随即冷淡一笑,明显那面上的神情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果然没多久,待众人都朝屋内走去时,他找了空隙停在莲心身边,笑道:“辛公是为自己中秋赏月的雅兴便能在城中每户赁瓦二十片来建楼的人。我狭小的双眼,确实看不见这其中的爱民之心啊。” 他上下打量莲心一番,微笑着添上最后一击:“小娘子不愧乃父之女。确实颇像辛公。” 莲心心里一突。 她不晓得这郎君所说的什么“二十片瓦”是何事,但她晓得吵架的秘诀就是理不直气也壮! 他在同时骂她父女二人,她绝不能在此时落下气势来! 于是她一下子像充满斗志的公鸡似的,“嘎”一下挺起了胸膛。 “你的痣也跟你爹爹的一样多!” 朱熹眼角就有七颗黑痣,有人私下议论,拥趸自然说他那是“北斗七星”,有孔圣人之姿;也有促狭的说他“面若寒瓜”(长得像西瓜)——意思是痣是瓜瓤里的黑籽。 总之不论说好还是说坏,因外貌被议论至此,本身已经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了。不想他的儿子也把痣给遗传了下来,长在了眼角边。 要么说古代是继承制呢,原来这也要继承呀! 莲心盯着他的泪痣,以牙还牙,大声宣布:“你也像你爹!多痣!近妖!” 周围一静。 泪痣郎君条件反射似的,立刻捂住了自己有泪痣的那边眼睛。 第27章 赵蕃,家族企业和拳头的道理。 他脸色哐当一下没绷住,左右瞧瞧,小声怒道:“不许点评我的痣!也不许点评我爹爹!” 敌方的怒火,我方的兴奋剂。 莲心开始像斗胜了的公鸡一样,绕着泪痣郎君周围跑,一边“略略略”吐舌头,一边快乐大喊:“多痣近妖生气了!多痣近妖生气了!”一直跑到了远处。 别说自穿来后,智商和情绪都随身体的软硬件而无法自控地变成了小孩子,就是前世,莲心整日待在医院里,也实在很难成为一个多成熟的人。 只不过那时候身体不好,心里想调皮,身子也没力气,这才罢了。林黛玉身娇体弱未必是性格所致,纯粹是病的。莲心作为一个病了十多年的人可太懂了。 现下穿来,有了健康的身体,那还怕什么! 有心参加诗会一展才华的大多是青年,故而今日来小聚的人也多为二十上下,整个庭院中只有莲心和朱在看起来十二三的样子,还是个小孩。 没人会计较一个小孩子的话。 方才被莲心一起悄悄瞪了的几个人也没放在心上,反笑着三三两两闲谈,一边有的给朱在加油,有的给莲心助威:“好,再追快些!”“快躲,躲到树后头!打他头!” 有人甚至摇头感慨:“不愧是辛公之女。有武学渊源啊。” 莲心“哈哈哈”地像接受颁奖一样穿过看着两个小孩子打闹的人群,一边又逗朱在:“你来打我呀,不来就是默认了哦?” 朱在哪见过这种不按常理的套路! 愤怒之下,他想跟她对着“略略略”吧,难免太有失身份;但要按照平日里唾沫横飞那样论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伸头傻瓜,缩头傻瓜。 他终于下定决心,大喝一声:“你别跑!我们好好讲一讲道理!”加力追了上去。 韩淲在一旁啧啧,撩开衣摆坐下,一边品茶一边摇头。 一旁长了双笑眼的韩淲好友笑道:“朱在这小子,读书是有些读迂了啊?你说他跟辛帅的义女计较什么,真闹急了,吃亏的可不是武人之后。” 韩淲也笑了:“赵蕃,你就留些口德吧。他也就是个小孩子,脾气摆在那里,焉能遮掩住的。” 他悄悄拿茶碗盖挡着嘴,和友人道,“辛家小娘子说得有道理,他是像朱晦庵。” 赵蕃:“你要死了!敢对朱先生这么背地里不敬,看你爹不骂你。” 韩淲才道:“别叫我爹知道背地里的事不就得了?” 说完这句,两人相视一笑。韩淲又懒洋洋倚在了庭柱边。 莲心这时也遛了半天的朱在,遛没趣儿了。 她“哐哐哐”跑回朱在身边,好奇地看着他已追得半蹲下、气喘吁吁的样子,故意歪头:“这样短的路,跑上三倍也不费什么力气,你一个郎君喘成这样干嘛,总不会是累的。想来应是气的喽?” 朱在已经认识到方才和莲心这种人拼体力的深刻错误——不能以己之短,攻敌所长啊! 他赶紧调整道路,也不追了,抓紧时机开喷:“没错,是被你对灾民冷血的态度气的!只为了自身一点名声,就置身事外!” 首先,那是辛爹爹的决定,她也是现下才了解,干嘛把这事怪到她脑袋上? 其次么 莲心毫不客气地说:“帮灾民的法子多的是,你们非要上书求官家做什么呢?官家是君,又不是靠你们人多就能压服的,折子就算递到了临安,若官家不允,那你们待如何呢?真的什么也不做了?” 还不是也不愿担“妄动”的名头吗?帮忙打击囤粮商户、修建难民屋舍,件件都是可做的,他们做哪样了?她在小村子里吃生米的时候,可从没收到过任何文人的救济。 莲心想说出这句话,但忍下了没说,只道:“我看你们现在也只写了诗,百姓受了激励又能怎样呢?激励又不能顶饭吃。” 韩淲在微笑,一旁的赵蕃等人也愣神了。 朱在神情也有一瞬间的凝滞,但他到底不如周围郎君年岁大些,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一边还有些不服地抗辩:“上行下效,自然才是根治的好法子。” 莲心点点头:“好,有理。”一边起身,朝朱在走过去。 朱在疑惑,下意识后退一步:“怎么?” 莲心沉住气,朝他认真道:“我给你举例示范啊。”说完,一拳抡了过去。 这一拳可够扎实的,朱在毫无防备,被打了个头脑混沌,眼冒金星。 她哪来这么大劲?这甚至是他的第一个想法,之后才是——她干嘛要打他? 他也真的问出了这个问题,本以为不管有无诚意,莲心至少会道个歉,不想她竟道:“帮你说通道理啊。” 她说:“现在我打了你一拳。你不要立刻还手,去告给官家吧。让官家来惩戒我。上行下效,如此才是根治我这种恶霸的方法么。” 只是,她可不能保证在官家接见他前,她会不会已经跑路了哦。 朱在先是疑惑,听了莲心一半的话又露出因离谱而觉出的恼火。 直到最后,他神色转为怔忡,似有所悟。 “说得好!”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韩淲,他喝了声彩,击节赞叹,笑看向莲心,“莲心,你比我们都要智慧啊!我们久埋书中,却尚未学会将书用在实处。你正是一言之师才对。” 他的神色之中没有被小孩子揭破短处的不忿,只有赞赏、鼓励和笑意。 他今年二十二岁,已经是个大人的样子了,但又没完全脱去少年的轮廓,笑起来意气飞扬,眼睛明亮湛然,就那么笑看着莲心。 莲心被他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把头扭开了:“涧泉哥哥也说得好。” 这孩子,夸她竟也不推辞客气一下啊? 赵蕃等人都笑了。韩淲也笑咳了声,但还是朝围拢着他的人群道:“快别愣着了,给朱三郎弄点药来敷敷” 他起身走过去,扳着朱在的脸观察了一会儿他的面部状况,“啧啧”两声:“莲心,你可是女中豪杰啊。辛公家中想必武学之风甚旺。” 一旁赵蕃也啧啧称奇:“瞧瞧这眼眶,都乌了莲心啊,”他也跟着韩淲叫“莲心”,“辛大哥也是从武的对吧?你们这一家子,真是绝了。” 莲心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方才下手好像是太重了啊。 她小心翼翼走过来到韩淲身边,廊下铺陈的木地板被她踩得嘎吱直响。 随后乖乖蹭坐在韩淲身边,一起看朱在的面庞:“谁叫他称呼我‘小贼’的嘛。” 这不过随口提起,不意韩淲听闻,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散了。 他方才懒洋洋的样子*变了,直起身来,“莲心,你说什么?他说你‘小贼’?” 莲心说是。 她慑于韩淲此时的表情,不讲话了。她咬住嘴唇,有些犹豫地退后一步。 韩淲的脸色简直称得上可怕,他吐纳一次,平心静气道:“朱在?” 朱在转过脸来:“韩大哥何事?”他方才还在涂药,并没注意到几人在说什么。 接着,他还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韩淲捉住了双手。 “‘小贼’?” 韩淲恼了,“谁教你说出这种话?”一把将大惊失色的朱在放倒在腿上,一手已经拍上屁股了,“能为国打仗的良将,你管人叫‘贼’!说,是谁教你的!” 朱在连方才一本正经的样子都维持不住了,脸颊爆红,高呼:“韩大哥,这在外面,别拍我屁股!” 韩淲怒笑:“你还晓得要面子呢?那你还敢讲那种话?”又拍了起来。 莲心颇为不好意思。 哎呀,看见别人私下打孩子的场面,真是不好意思呀。 但不好意思是并不会影响幸灾乐祸的。 莲心不好意思地看得全神贯注。 打得好!再打得响些! 韩淲的笑眼友人也坐在身边,一同与她看得津津有味。 什么诗会,也不准备了,赵蕃一边看还一边点评:“你涧泉哥哥手无缚鸡之力,手上没劲,所以朱在没事的,你放心吧。” 这话是给莲心说的。 莲心不好意思说她根本没想到担心,便道:“手无缚鸡之力?” “是啊,所以每次他家里、他姐夫家里打孩子,都是他上。” 赵蕃道,“他已是个中熟手了,嗯那话怎么讲?惟手熟耳。” 莲心:“打出了风采,打出了水平?” “欸对对,你说得真准确!”赵蕃转过头,大笑,直到听见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的笑声才戛然而止,“——打他姐夫家的孩子?” 赵蕃:“”他抬头,震惊,“吕公?” 这不是前几日在街上见到的吕祖谦吗? 莲心惊喜:“吕公?” 韩淲停下打孩子的手,惊讶道:“姐夫?” 赵蕃咧了咧嘴,给莲心小声解释:“朱在认了吕公为师。” 也就是朱在其实是韩淲姐夫的徒弟。 而远处那位甲是韩元吉也就是韩淲父亲的徒弟,再远处乙是韩淲表姨女儿,更远处则是韩淲老师的侄子的妻弟 莲心听得惊呆了:你们江西诗盟,搞家族企业啊? 她嘿嘿嘿:“莫非诗盟里按亲缘排辈?” 大表弟,二堂哥?平时诗盟里问候不是甲公乙公,而是“姐夫,你的诗作好了没?”“爸,快给二堂哥改改字句”? 这么一幻想,真是忍不住想笑呀! 莲心兀自乐起来。 赵蕃笑眯眯:“说什么呢,你三哥也是韩公的学生,还是里面最小的。” 所以真算起来 莲心的笑一滞,不敢置信地和赵蕃对上眼睛。 赵蕃点头,仍然笑眯眯。 是啊,你也是家族企业的一员。惊不惊喜? 第28章 改字令,米铺和哲学家。 小聚确实是“小”聚,众人大约忙于举办诗会,只是喝喝茶、谈谈文章、几人略作诗作切磋。 莲心很想加入他们,奈何扎在这群文人堆里,她自己也不得不十分不情愿地承认,她已察觉出来了她那首隐括大作和好诗的区别。 她无法加入进去,也无法将那些满口生香的句子全记住。这倒是一大憾事。只好傻笑着看几个文人联句,满心憧憬。 联句这种事,多看一会儿就能看出谁参与创作的诗句最多、谁最不怕人考验了。 韩淲是当之无愧的联句句数之首,朱在则令人惊异地位列第二——他作诗颇有哲理,倒叫莲心有了一分二分的改观:就算是寒瓜,也是个有些才思的寒瓜! 第三是韩淲身旁那位笑眯眯的好友。 赵蕃收笔,将写完的最后一首折起来,就发现了莲心盯着他的目光:“小莲心,盯着我做什么?” “觉得几位哥哥都文采飞扬,想看看你们的脑子是怎么做的么。” 赵蕃被这话逗得笑了一回,便从怀里掏出个帖子,扔到了莲心怀里。 “‘秋蟹诗会’?” 聚会没多久就散了,莲心一边往外走,一边细看帖子上的字,读出来:“‘改字令,不可不作。’” 她有些疑惑,捅捅身边的女使:“‘改字令’是什么?” 女使虽有些见识,但也不可能通晓读书人的所有言语,挠头:“奴婢不知。” 莲心只好自己分析起来:“不论这‘令’是什么令,后头跟着一句‘不可不作’,想来是指去诗会的人必须要跟着这令作诗。但是” 但是,不管他是什么要求,她只要去了那诗会,就得作诗。而只要作诗,那么她作出来的诗怕都是叫人当笑话下饭的命运呀! 女使劝:“小娘子不乐意去就不去,又不算什么。要我看,方才那位赵郎君从头到尾笑嘻嘻的,看着就不像憋着什么正经主意的。” 莲心听乐了:“他笑还不好,莫非你还要叫人家哭呀。” 女使却自有一套判别人好坏的标准:“小娘子想左了。在你出风头的时候笑,和在你出丑的时候笑,这二者岂能混为一谈?” 莲心一顿,对女使刮目相看:不想身边的女使中,还有位哲学家嘛! 她赶紧用上她方从文人聚会上学到的打拱作揖之礼:“失敬失敬。” 女使笑嘻嘻摆手,也学着刚才看到那些文人的动作:“客气客气。” 二人你让我我让你了一番,都心满意足了,才又继续向外走去。 莲心仍在想那诗会帖子的事。 想到今日见到众人的文采,还有那股因为听不懂而愈发吸引人的风雅劲,还有韩淲站在莲心身前时的那种安全感 莲心两腮鼓了下,又重重吐出来气。 ——还是想去。 罢了,作诗下饭就下饭吧。蟹酱下饭,她的诗下饭,那么她的诗等于蟹酱! 莲心自己给自己的逻辑捋通了,又喜滋滋背着手走远了。 一道声音叫住了莲心的脚踪。 莲心回头去看。是韩淲。 他高高的,面孔清俊,穿一件银灰色直裰,在阴雨连绵的天气下显得皮肤愈白。 人如其号,他像一股泉眼似的,清澈,流动,平缓。 “看你今日很喜欢他们几个的联句,我便将今日的联句抄录了一份。” 韩淲走路的姿势也很特别,似乎有些懒懒的,但又不松垮,只觉意态风流。眨眼间,他已走来,将一张叠起来的纸用两指夹着送到莲心面前,“如此,就不遗憾了吧?” 莲心愣愣的,只看着韩淲。 雨滴落在墙边的青苔上,声音很小,却又很明显。 那种沙沙的、毛茸茸的声音。 莲心的耳朵边因为那种声音也痒痒的。 韩淲等久了,眨眨眼,要试图收回纸的样子:“既然你不要,也罢,那我就” “要的,我要!”莲心赶忙去夺,跳着把那张纸抽了回来,“涧泉哥哥真是的,拿走的东西怎么还收回去!” 韩淲被她逼得一个趔趄,却大笑。 笑够了,他才趴在车窗上,对将离去的莲心说:“莲心,朱在那小子,纯是被他爹影响了,吕公已教训他去了。大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不用管,他不是针对你的。” 莲心笑道:“好的。” 韩淲又从怀里拿出张纸:“朱在自己也晓得自己做错了。喏,这是他被拎走前作的诗,他自己抄了一份,不好意思找你,便托我带给你。” 莲心仍笑:“好的。”见韩淲颔首,才随车离开。 随她而来的女使轻声问她:“小娘子,韩郎君说的‘大人的事’,是郎主在家不肯出去见他的那件事没错吧?” 是啊,大人的事。旱灾是大人的事。 可莲心想了又想,还是不能自顾自装不晓得。 就在一个月前,她也是饥民中的一个呀。 到了辛府,她进了正院,转头就问:“三郎君呢?我想找他有些急事!” 田田听到了动静,正整着衣裳从门里出来,见莲心在问,才有些惊讶道:“莲小娘子?” “三郎君在书房与人讲事情呢,里面守得可严,不叫人进。听说是郎主派下来的事情。”田田不明所以,温柔道,“莲小娘子有什么事,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呢?” 辛弃疾派给他的事情? 田田道:“是呀。就像之前三郎君去接小娘子你一样。现下小娘子你接回来了,但新的事又来了,一样半分都耽搁不得,所以才不叫人搅扰的。” 莲心“哦”了声,糊里糊涂地被田田推进了院里,接住她递来的茶盏。 其实,她只是旧的任务。现在旧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开始接下新的任务了,对吧? 莲心捧着热乎乎的姜茶,心中不自觉像池塘里冒气泡一样,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原来你找我是为了这事啊。” 昨日方见过的灰袍郎君坐在临街的铺子中,笑着质问莲心,“亏我忙忙赶过来,舍了昨日方下过雨的溪水都不看了,特意带来了一本古籍给你讲解各诗令的典故呢。” 就是在外头,韩淲也并不好好坐着,支起一条腿,一手支下巴,一手拿着本典籍,朝莲心摇了摇。 莲心看见那密密麻麻的竖排字就头痛,只得战战兢兢地:“涧泉哥哥人真好!只是我不是来问诗令的,我另有别事想求哥哥帮忙”一边陪着笑,自以为隐蔽地赶紧伸过手去,把他的书给卸掉了。 韩淲好笑,一边心想辛家真是捡着个活宝啊,一边道:“你真想叫我给你讲讲抚州灾情的事?” 莲心连忙点头。 虽知道昨日那些文人是纸上谈兵,但令她奇怪的是,为何州级官员也对旱灾毫无动作呢? 眼看着灾情一日日严重,就算不递折子,也总该有些动作。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 “灾年间,粮价疯涨。咱们这种人,想要得知全貌很难,但想知道其中一部分,倒不至于那么难。” 韩淲拿筷子一指案上青玉小碗里的米,“你去米铺问问行情,就能解一半的疑惑了。” 说完拿着菜单子点起菜来,一边道:“等会用了饭就去问问”说了一半一抬头,发现莲心早不见了。 韩淲一愣,腿也放下来了,手也不支着下巴了,茫然环顾,半晌才终于发现目标。 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拔腿追向已经火急火燎朝对面一家米铺冲过去的莲心:“哎哎,往哪里跑呢?” 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得看看嘴长什么样”,但按她这样看,必是长了张铁嘴! ——这心也太急了吧! 等他赶到时,莲心已连珠炮似的问了米铺老板不少问题了:“老板,为何说没米了呀?明明我看见你铺子里还有麻袋。”“老板,你是想囤粮么?”“老板,你怎么一直流汗?” 老板结巴:“我说没米,就是没米了!”一边四处扫视着,似在怀疑是谁将这孩子带了过来。 韩淲哭笑不得,赶紧将她挡在身后,朝米铺老板略一颔首:“小孩子好奇心重,叫老板见笑了。” 可算来了大人了,快把熊孩子带走吧! 老板气呼呼,半是下不来台,半是不欲闹起来,勉强笑着支应了两句,才旋身回店里去了。 韩淲低头看着尚不明所以的莲心:“灾年粮价贵。昨日的粮价是每石三贯,今日就已涨到了三贯十文,而非灾年的时候,一石精粮也至多不过两贯罢了。粮价涨得像潮水一样,他们米商焉能不动心?” 一边讲,他一边拉着莲心,将她牵离米铺附近,“我说叫你去米铺周围,也不是叫你这样毫无言语规划就闯过去么。你直通通问人家,人家会讲实话才怪。” 莲心吐吐舌头,不得不跟着离开。 这时,一道熟悉的冷淡少年声音隐约从身后传来:“粮食囤积” 莲心机警回头,果然看见想找的人。 “——三哥?”她惊讶地喊出,“你为何在这里?” 远处,被叫了的辛三郎也转过脸儿,待注意到声音来源,略张大了双眼。 那双眼睛轮廓秀丽,眼皮泛着自然的微红,就是做出这样有点呆呆的表情,也不影响它像花瓣的样子。 辛三郎的惊讶只维持了没多久。 他走过来和韩淲行了礼,随后,半蹲在莲心面前,“我有父亲嘱托给我的事要办,莲心。至于你你怎么会在外面呢?” 灾情愈重,街上已是不适合乱跑了。这件事,辛弃疾、范如玉确实已与莲心讲过。 两人虽没差几岁,但所差的正是生长最快的几年,何况郎君本就长得更高,故而莲心比辛三郎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辛三郎蹲下来,倒才能和莲心四目相对。 借着地理优势,莲心没有错过他在问出问题后还慢悠悠抬眼,和韩淲对了下的眼神。 怕他误会,莲心赶紧解释:“是我请涧泉哥哥出门,有事情要请教他的!” 辛三郎的双眼微笑着,在莲心和韩淲之间打了个来回。 第29章 流民和“鱼煮糊了”。 三哥还是很给人留面子的。 他没再讲什么,反倒朝莲心好笑地摇了摇头。 只是,那浅淡的微笑里,莫名就透出一股“原来是这样啊”的意思来。 莲心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嘿嘿笑着,过来扯了扯辛三郎的袖子,转移话题:“既然三哥来了,我就跟三哥回去了。今日多谢涧泉哥哥,不如” 话没说完,肩上被辛三郎按了按。 莲心卡了壳。 辛三郎按着莲心的肩膀由蹲着站起来,接上她未尽的话:“不如我请韩大哥一起用顿饭吧?小孩子给韩大哥添麻烦了。” 莲心由韩淲先带着回了食铺中。 铺子以木槅扇相间隔,临街屋檐下垂着丝丝缕缕的彩绦,在风中飘飘然地次第摇摆。 风雨欲来,韩淲在临窗的位置翻菜单子。 他和辛三郎没必要客气,落座才没几息,便刷刷点了煨胖鱼头、藜蒿炒腊肉与一提瓦罐母鸡汤好几样菜。 莲心听这报菜名没完没了,收回勾着看向米铺的脑袋——辛三郎仍留在米铺那边,与紧锁眉头的老板交谈。 回头笑道:“涧泉哥哥,你要拿母鸡汤补身子么?” 尽管江南西道常有喝汤的风俗,但一般多听到的也是女子用此汤,倒少有郎君点这样的菜。 “这你就不懂了。” 韩淲翻着菜单子,煞有其事,“涧泉哥哥是观水人,你还记得么?” 莲心赶紧说记得。这可是她来到南宋之后,第一回意识到“雅宋”名不虚传的人——连水都能“观”,可真是风雅! 韩淲便颔首,兀自继续翻着菜单子。 直到店家将一黝黑的瓦罐呈上来,韩淲才一指瓦罐:“看。” 汤色澄黄,因为炖得浓浓的,故而香味全飘了出来,灵蛇似的,直往人鼻子里头钻。 莲心看。 莲心再看。 莲心什么都没看出来,一头雾水,看向韩淲。 韩淲露出“朽木不可雕”的表情:“理孕于物中。观天然之水,即从中得灵气;观经人手之沸水,也从中得人世真意。” 莲心心说照你这么说,莫非观鸡汤还能得鸡蛋? 但到底不好意思真对韩淲说出这种煞风景的话,便只好一边一本正经看着瓦罐中的沸水面,一边绞尽脑汁,颇有高人风范地沉吟:“嗯,我也略有体会” 直到远处辛三郎终于交谈完,与脸色不太好看的米铺老板道别后,朝莲心二人所在处走来,莲心才赶紧收回自己勾着的头,脸也转回了案边。 这时,韩淲正在满面严肃地看着最后呈上的煨胖鱼头。 这鱼头怎么了? 莲心跟着看。 所谓煨鱼头,凉了就口感全没了。故而盛着鱼头的锅子底下,小火慢慢继续煨着,保证食客不会吃到凉东西。 汤汁在小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涌冒泡,锅里头配的辣椒、豆豉、野菜干和豆腐皮丝被顶得也不断滚动。 轻轻的“啵”一声,锅子里的豆豉煮破了皮。香味窜出来。 莲心一边咽了口口水,一边使出了上辈子写议论文的力气,玩命地猜韩淲在想什么。 涧泉哥哥盯着这个,难道是因为从这锅水中体悟了什么道理么?比如万事有主次?过犹不及?常立志不如立长志? 想了这好些,莲心自觉总有一个能碰上,便十分胸有成竹了,开始进行思想品德课展示汇报:“涧泉哥哥,我懂你,人生正像沸水一样,要持之以恒,才能更长久地精彩” 韩淲出着神,只叹了口气,又更近距离地、仔细地开始注视这锅鱼头。 还有更深一层的其它意思? 莲心收了声,心下颇为敬畏,小心翼翼道:“此时观水,还要有更多体悟,是么?我再想想” 一定是她想得还不够! 韩淲从锅子边撤开,又坐直了身子,轻轻叹气,摇头。 莲心屏气凝神。 “不是。” 韩淲说,“鱼煮糊了。” 最后还是辛三郎过来了解了事情始末,彬彬有礼地请二位风雅的观水人稍候片刻,他叫人来换道新的供二位再继续观,此事才算了结。 “囤米,隆兴府至少有半数的米铺都在着意囤米,等待后续抛出。” 笑过一回后,辛三郎也晓得两个人都在等他的回答,落座后动手为韩淲点了盏茶,便垂着脸轻声道,“剩下的一半也不一定是不囤,也许他们是想等更好的时机” 这更好的时机,自然指的是等到米价更高、甚至是官家也都没有粮的时候。 韩淲面色都有些急了,连锅子里的鱼都不顾了,身子半是前倾过来与辛三郎道:“所以就更该赶紧一同上折子请上头下令才行!我真弄不懂辛公是怎么想的!” 说完严厉地盯着辛三郎。 辛三郎却不惊慌,也不反驳。 他仍半垂着脸儿,讲话调子静静的:“韩大哥,莲心昨日在你们那边讲的话,我以为你很认可。” 她昨日讲的话 “上折子没用”那句? 莲心吃茶吃到一半,没意料到这其中还能有她的事。 茶噎到嗓子眼里一半:“嗯,嗯?” 一顿饭,最后三人都是安静用完的。 分别时,韩淲神色复杂地拍了拍辛三郎的胳膊,转身走了。 风愈大了,辛三郎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呼呼直响。他就站在原地,那么目送着韩淲离去,直至化作一个小黑点。 莲心站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斗篷飘动的顶峰处。 随着风不断吹拂,斗篷不断拂动,轻拍她的手,好像就能在手心里感受到海浪的感觉。 莲心悄悄道:“三哥,你怎么晓得我昨日在外头说的话?” 她一时间真想不起来昨日说了多少点评局势的大话这到底是怎么传到三哥耳边的?! 辛三郎闻言回头。 他看起来有点想笑,但没笑,忍住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昨日一回家就收了那些的信,还都是来和我说你脚步矫健,望我劝你日后手下留情、别揍他们的?” 他道:“——他们怎么晓得的?” 莲心:“” 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她心虚笑:“是呀,真是奇怪,我也不晓得呢”就要溜走,直到脚步被一个街上的小童拦下:“姐姐,好心的善人姐姐,赏我些吃食吧!” 莲心一怔。 小童看上去不过七八岁大,身子却瘦得像柴,显得脑袋奇大、身子奇小,手上紧紧拉着莲心的裙角,怎么也不放。 手心沉得坠了一下,莲心低头一看,手里多出了一个油纸包。 她感激地看了眼神色平静的辛三郎,弯腰和小童说:“这个给你吃。”便将油纸包塞给了她。 辛三郎未发一言,只在小童磕磕巴巴说了“谢谢贵人”后就要跪下磕头时才叫人扶起来,提醒了句“收好,避开流民走”。 那小孩子身上的衣裳都污糟得不像样了,仍喜滋滋把纸包小心收进了袖筒里头,随后才躬了个身,在其它地痞来之前揣着吃的飞速溜走了。 风吹得人后脖颈都发冷,一场秋雨一场凉,近日来气温逐渐下滑,秋末的温度已近入冬。 莲心感受着空气里的湿度,突然道:“为何隆兴府也会有灾民呢?” “灾民外流。抚州的形势,只怕比我方才在城中问到的还糟。” 辛三郎面色严肃。车外已经招来了几个闲汉的打量垂涎,他护在莲心外面,示意她上车,“我们先回府,请父亲定夺。” 不必两人报信,身为江西安抚使的辛弃疾自然比两人得到更多消息。 待莲心、辛三郎找到辛弃疾书房处时,辛弃疾正逼问手下的人:“进来了数千流民,官中的粮还能撑多久?你倒是给我报个数!” 隆兴府通判陪着小心:“呵呵” 他本身掌钱谷、户口等事多年,报个数自然是小事,算个半日就能报出来,但这数可不大好看。 ——他真报出来,上峰拿住了他、叫他负责到底可怎么好! 所以只能推脱:“辛公,这”一边给同僚打眼色,快出个主意给他解解围! 都是做人手下的,谁不懂敷衍推搪这种官场基本功!他真被分摊上这棘手的灾民问题,底下谁都别想清闲了! 奈何这位武人起家的辛太守①虽刚来江南西道任职没多久,官场手段倒是玩得溜,把原先的官吏倒收买了个遍,此时竟无一人敢声援通判,都低下了头装哑巴。 于是通判又支吾了起来:“这件事吧,不太、不太” 奈何辛弃疾最不耐烦有人半藏半露地讲话——看着人打磕巴他急啊! 之前知潭州兼任湖南安抚使时,他已是前呼后拥的大员了,路过街坊看着有位瘸腿老伯费劲满头是汗地朝家门挪,他都会看着浑身刺挠,最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举直接过去把那老伯背起来送到了家门口,这才舒服了。 所以,辛弃疾当下就是一声喝:“有屁就放!老子没给你吃饱饭吗!” 通判被吓得一弹,屈于辛弃疾瞪得铜铃大的虎目,不得不:“至多半月。官仓中的粮食还是太少,大部分都被米商握在手中,官仓的粮用尽了,就必须得高价购入了” 那点粮食只能顶半个月,够做什么的?灾荒已持续了好几个月了,仍没有打住的架势。 通判战战兢兢等着辛弃疾的怒火。 但出乎意料,辛弃疾却并未发作。 他只“嗯”了声,点了点头。比起愤怒,他面上的表情更像思索着什么。 挥手叫人都走之后,他叫:“三郎呢?” “抚州灾情过重,流民已由抚州进了隆兴府,现下进贤形势已与抚州所差无几了。” 进贤属隆兴府治下,也是辛弃疾该负责的区域。将几个孩子都叫进书房后,辛弃疾看着莲心,郑重道,“爹爹和你三哥必须得亲去进贤一回,这些日子,你与你阿娘他们都好好待在家中,千万小心” 莲心心中焦急:她也是亲看着局势一点点变糟的,怎么会愿意干待在家中,不尽一点力? 她祈求:“爹爹,我也能帮上忙,带我去吧!” 辛弃疾明显一怔,断然拒绝:“流民为争食不择手段,你一个小娘子,去那边太危险,绝对不行!别说你,就是你三哥,我本来都没打算带去。” 他看了眼辛三郎:“只是有你三哥在,才好算清楚隆兴府的储粮,不得不带上他奔波。”他拍拍莲心的脑袋:“你就好好待在家里。” 说完,抬脚就要走。 能算清全隆兴府的储粮,那得跑过多少地方,算过多少数据? 莲心这才晓得,原来辛三郎没空管她的日子里,竟是把全豫章的米铺都跑遍了! 怪不得脸色疲倦得都成那样子。 但她也想尽自己的力气 莲心想了半刻,突福至心灵,叫:“爹爹,我也有用!” 她认真道:“我也有像三哥一样有用的本事。爹爹能否听我一言?” 第30章 鹧鸪,县令和行不得也。 “爹爹,只要有饥荒,必有流寇,是不是?”莲心认真道,“我曾跟随我父亲治流寇,对流寇的武器熟悉。” 一是她曾跟随虞公甫整治流寇,二来,不能与辛弃疾说的则是——她还能听见流寇的武器交谈。 当时在虞公甫身边,莲心就是靠着这项本事提前示警、省去了许多虞公甫麾下将士不必要的伤亡。 辛弃疾闻言若有所思,但仍未松口,只摇了摇头,“太危险”就要离开。 莲心心下一急,追上去半步,左右看看,拽拽一旁辛三郎的袖边。 “三哥”她小声道。 还是走晚了。 辛三郎维持着朝外走的姿势,暗叫不好。 但没法子,现在他的手腕也从莲心手里抽不出来了。 他试着扭了两下,没扭动,也就放弃了无谓的挣扎:“闹饥荒的地界乱,父亲也是为你好。” “可是我真的可以帮忙么!” 又被缠了半天,辛三郎是想走也走不了,最终只得给她指了条明路:“你去求母亲。若她也说不动父亲,你也不必再试了。” 好在,范如玉的话还是足够有分量的。 半日后,莲心以“大字翻倍”、“重新学诗”和“绝不再胡作隐括诗”等等多条屈辱代价换来了范如玉的出手相助,辛弃疾也最终点了头,答应带莲心前去进贤。 车马备齐,莲心抱着吴钩,同辛三郎和辛大郎一起跟在辛弃疾身后,准备前往进贤。 ——车旁边,还站着搭车的韩淲,他将和辛家几人一同前去。 “我们在隆兴府收了不少人的折子,我这次将它们一同去进贤带给陆叔父,免得路上丢失损坏。毕竟是要进给官家的,脏污了也不美。” 韩淲微笑朝辛大郎颔首,“搅扰诸位了。” 这话主要是朝着辛大郎讲的。 所有人里,韩淲连和莲心都讲过话,唯与辛大郎是毫无交情。 辛大郎是个颇为寡言的人,闻言也只向韩淲一点头,没说话。 莲心和辛三郎都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韩淲带着一众热心官员写的折子,搭乘唯一没上折的官员的车 虽说是因为去进贤的人不多,他想必也是迫不得已,但双方难免都有些尴尬。 辛三郎方才自韩淲来后便若有所思。 莲心看他好久,也不见他如往常那样回视。 “三哥。”她有些不满,拽拽他袖子。 辛三郎:“?” 莲心不高兴:“你怎么不理我?” “你是小孩子么”辛三郎从出神中回复过来,有些无奈,但还是依言握了下她的手,“怎么了?” “我本来就是。”莲心悄悄朝韩淲那边努嘴儿:“涧泉哥哥与大郎君不熟么?” “大约不比你熟吧。” “我与他哪里熟了?” 辛三郎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你今日何必费大力气也要去进贤?” 但莲心也不是傻子,一下子明白辛三郎的弦外之音了。 他觉得她是奔着韩淲才要去进贤的! 她双眼一下子瞪大,“啊,你坏三哥!”她推了一把辛三郎,羞恼得直跺脚,指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话未尽,脸蛋已红了。 很快马车备齐,几人上路。之后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讲话。 倒不是因为生气——莲心气性大,忘性也大,不一会儿就将方才的话忘在了脑后,又蹭到三郎身边卷着他袖子边儿玩了——而是因为马车疾行,十分颠簸。 快到进贤时,莲心感觉她的脑仁都已经遗失在了路过的某个驿站处。 仿佛一整个乐部在莲心大脑里面开宴会似的,莲心眼冒金星,晕眩不已。 要进进贤的马车堆积在城门口,都缓下步伐。 过了已有一炷香的时间,莲心的晕眩仍不见缓解。 辛三郎不在,车中只剩辛弃疾几个糙汉。 糙汉带孩子的辛弃疾不光没发现异常,还有心思调侃脖颈低垂的莲心:“淋雨鹧鸪,若有思乎?” 孩子啊,快别低着头了,可真像一只正在思考的淋了雨的鹧鸪啊! 韩淲倚窗摇扇,笑着闲闲接上:“遇水呆怯,行不得也。” 我看她是因为下雨堵车了才郁闷,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呸!什么东西! 莲心差点被这两个闲得长毛的人气乐了,她黑着脸:“燕雀鹧鸪,群聚一处。”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只是在晕车,晕车懂不懂!就算她真是叫声像“行不得也哥哥”的鹧鸪,那和她聚在一起的他们又是什么呢?最多是燕雀,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莲心还是太高估这两头燕雀好汉的脸皮了。 韩淲轻笑,辛弃疾哈哈大笑,开始拍莲心背。 “儿啊,你居然会对对子了!” 他甚至还颇为骄傲,捋须自得,“果然还是要寓教于乐啊。” 呸,谁乐了,全是你乐! 莲心气呼呼挪了个座儿,扭过脑袋,任辛弃疾怎么逗,都不肯回头看这不正经的爹了。 “能不能有个做长辈的样子远远都听得到动静。” 随着帘子掀开,一道清淡的无语声从门口传来,新鲜的风蹿进车厢中。 见着辛三郎回车上,莲心才像见着了救星似的,猛地抬头,一扑:“三哥!你终于回来了!” 她怒指向身后,“爹爹他们欺负我!” 辛弃疾嘿嘿一笑,装聋。 他问正事:“进贤县令呢?这挫鸟怎么还不来?三催四请,一会说在处理公事,一会说在赈灾,他是迁徙么,有那些工夫跑来跑去?” 辛三郎“哦”了一声。 方才在热闹的斗嘴笑话中缺席的辛三郎:“燕雀鹧鸪,岂知鸿鹄之志?” 端着茶杯的辛弃疾、韩淲:“噗——” 莲心:“噗哈哈——” 她不自觉伸出了大拇指。 还得是你们文人自己骂人狠呀! 笑过了,还是要说正事。 方才辛三郎下车就是去找进贤县令的人的。辛弃*疾可以算是进贤的直属上司了,别说派人接了,绝大部分县令都是赶出二里地亲自来迎的:毕竟直属上司影响他的考评升迁。 但这进贤县令却怪,虽然他本身是个年轻进士,来进贤可以说只是长资历来的,之后必会再升迁,但眼下再怎么也不该如此怠慢上司。 辛三郎:“据县令的手下所言,县令正忙于公事,要请我们再稍候半日” 辛弃疾等得早就不耐烦了:“再等半日?按他的安排来,等老子进城了,旱灾都闹完了!” “时间耽搁不起。他不肯来见我们,我们自有其它法子!” 辛弃疾若有所思,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心中。 辛三郎看着辛弃疾那明显没憋着什么好主意的表情,摇摇头,顺着莲心的意,落座在她身边。 还不待莲心竖着大拇指,要夸他方才讲话解气,他已牵过莲心的手,将大拇指外其余几根手指也捋开。 莲心的手展平成摊开状,他取出袖中的薄荷香囊,放在她手心里,再一根根认真将她手指合拢:“拿着吧。” 清凉的味道冲散久在车上的晕眩,莲心笑嘻嘻接过,瞧着他,嗅了起来。 这香囊除了里面填充的薄荷味,还带着三哥身上的幽香呢 茶香袅袅,莺声隐隐。 进贤县令衣领不整,倚在榻上,懒洋洋笑道:“唱得好,赏。” 榻下的乐伎忙跪下谢恩。 进贤县令道:“上前来。”拿手挑起乐伎的下巴,露出一缕笑。 他年少即中进士,如今不到三十就做上了县令,真是觉得人生一片坦途,万事得意。 ——除了今年运道不好,赶上了天灾。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江南西道多州大旱,眼前的隔壁抚州就是更严重的例子。有抚州比着,官家怎么震怒也怒不到他身上来。 更别说他本身也并非贫家子,父亲和叔伯们在临安颇有人脉,自然会帮他打点好关系。 像那任抚州常平提举的陆游,写诗又怎么样?忧国忧民又怎么样?还不是不会做官。 在临安时,他就颇爱“直言进谏”。 一回孝宗举办内宴,宴上君臣皆有,得宠的宫人便趁此机会捧着帕子,殷切请曾觌为其作诗。虽然曾觌因“宫规不许”的理由拒绝了,但也没想传开——他不愿轻易得罪官家近侍。 不想事情传到陆游耳边,这可坏了,当即他便辗转托人奏到官家面前:“陛下初嗣服,岂宜与臣下燕狎如此?①”——陛下,你消停点,不能这么惯着你手下啊。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陆游招致了孝宗的厌恶,也因此被外放。 因此,进贤县令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因进贤的灾情被发落:旁边明摆着一个更坏的例子,那人还不会做官,说话太直,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正当他坐在原地,美滋滋想着自己任期一过就可调回临安的前程时,一侍从跑进来:“相公,相公!” 进贤县令有些烦侍从打扰他幻想:“做什么,火急火燎的!” 侍从站住了,喘匀了气道:“相公,辛公有话传来” 进贤县令不耐地打断:“我晓得,刚才不是说了吗?就说我亲自赈灾,忙得赶不过去。” 辛弃疾确是位人物,若只是平常巡视的,那他肯定早就撒着欢儿地办宴迎接了。 但辛弃疾这次明显是为旱灾来的,肯定又是要进贤县令开仓放粮——他也不想想,若是灾情还没怎么就将常平仓开了全放出去,那日后灾情更重,官家下旨时,仓里已没粮了,那该怎么办?不是给官家脸上抹黑吗? 一个自作主张放粮导致官家无恩可施的下属,和一个虽牺牲些百姓但能听从官家命令、使官家旨意必达的下属,谁都知道该怎么选吧? 侍从却摇头:“相公,辛公是要你去付账的。他们一行人先进来在酒楼大吃二喝了,却忘了银子还在城外的车上,不得不找上相公” 一旁乐伎一惊:这侍从怎么能将这种敲诈话也讲给县令,不是纯等着吃县令的怒火么! 然而与她以为的不同,侍从并不胆怯于此事,县令也坐直了身子,不怒反喜。 不怕官贪,就怕官清。 贪官有所求,自然也能有所付出;而清官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什么民生,说不通道理似的,又怎么互惠互利呢? ——求帮付账好啊,这才能说明,辛弃疾其实自己也不干净!也不是来逼他开仓放粮的! 县令又不是想得罪人,方才若不是实在不想沾粮仓之事,他也不愿意躲着直属上司呀。 听到这消息,简直比玩个把乐伎还高兴,赶紧起身:“那还等什么?走啊!” 侍从陪笑,“哎,哎!”一溜烟跟着主人走去了 酒楼里,莲心吃完最后一只炸鹌鹑,酒足饭饱,瘫在椅子上,悄悄问辛三郎:“我们待会要做的事,会不会不太好?” 韩淲耳朵极灵,听到这话,也凑过来:“是啊,是不是有点有损德行?” 莲心还没忘韩淲方才笑话她的过节:“哼,以涧泉哥哥的良心,不必担心此事。” 韩淲见她生气,更加故意逗她,做个鬼脸,就要讲话。 这时,辛三郎道:“县令来了,噤声。”轻踢了身旁的莲心一脚。 莲心有仇必报,踢了韩淲一脚。 韩淲韩淲对上辛三郎静如冬雪的双眼,默默收回伸向辛三郎的脚。 辛三郎将两人都扫视一遍,才略一颔首,收回了视线。 莲心和韩淲默默掰直自己的身子,像两只鹌鹑一样,不敢再说话了。 30-40 第31章 为官,八万缗和江湖骗子。 进贤县令姓李,祖先是抗金名臣,族人又繁盛,在临安很有背景,即便比不上士族,也算名门。 族中做官的人多了,小孩从落地就有官气。别家小孩张嘴说的第一句话是“阿娘”和“爹爹”,小李县令说的第一句是“恭喜”,第二句是“升官”。 一项技艺练久了,再难也熟练了。医师能把人的脉,他就能把上司的脉。 小李县令就是这样做上了官。 此刻,他停在门口,笑得亲热又不谄媚,行了个恭恭敬敬拜见的礼:“见过辛帅!” 不称官职,对许多人来说是怠慢,但显然小李县令把脉精准,面前这位出名的主战派脸上露出得意又谦虚的笑,扶他起来:“李县令客气了。快请进。” 李县令忙道不敢:“都是为辛帅分忧罢了,也是为民筹划。”他要了块巾子,开始擦手上的老河泥,“这不也是刚去被水淹了的百姓家里送物件回来,仪容不整,叫辛帅笑话了。” 莲心坐在屏风后当花瓶,默默低下头:真拼啊 花瓶二号辛三郎喝茶:真假啊 花瓶三号韩淲也扭开脸:不要以为大家看不出那是酒楼下现挖的烂泥!谁家水边的泥还夹着烧肉味! 但辛弃疾却大赞:“好!大宋有小李县令,真是幸事!”拉着他推杯换盏,大聊起金银、升迁、女人来。 酒酣耳热,酩酊大醉时,正事聊完,到了闲谈环节,两人终于开始谈公事。 “辛帅,不是我不愿为民,实是粮仓告急,今日开了,日后官家下令开仓,我不好交代。” 小李县令觉得辛弃疾果然是位可与他同道而行的官员,吐露了实话,嘿嘿一笑,“反正到时候可推脱是米商奸猾,把控粮价,你我又能有什么罪责?” 辛弃疾呵呵笑,朝屏风后看了一眼。 屏风后传出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片刻,才静下来。 辛弃疾伸手拍拍小李县令的肩:“你说得有理。” 见他果不追究,小李县令心下大定,更卖力拍起马屁来:“对了,辛帅此次可携家眷前来?我来帮辛帅安置妥当。” 辛弃疾笑呵呵:“不急,不急。” 二人又勾肩搭背,喝起酒来。 这时,一道笃笃叩门声从门外传来。 辛弃疾喊:“进。”转头向小李县令笑,“你太客气了。你我吃得差不多,不必再加菜。” 小李县令喝酒喝得头晕,脑子也有些转不动:他也没加菜啊? 辛弃疾一口气能吃五盘羊舌签,小李县令再大方,在一旁看着也心头滴血——羊肉是真贵啊!若不是不上这个怕辛弃疾觉得他怠慢,他宁愿辛弃疾吃他的肉! 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头雾水地望着门口。 门被推开。 一大一小两位官人从门外走来。 两人都服饰华丽,小李县令打量第一眼,还没看见脸,就将重视程度往上提了提:这必是富家子弟。 而再往上看,大的眉眼含笑,面庞白皙,确实一看就是好出身的郎君,而小的那位更是 小李县令大脑嗡一声,定睛去看那小官人。 小官人表情冷淡,却更容貌惊人,一笑不笑时,仿若冰山雪莲,冷艳不可逼视。 怕也只有临安的大族,才有可能养出此般的后辈。 小李县令不禁整整衣裳,殷勤笑问:“二位是何方”却被辛弃疾打断。 辛弃疾哪还有方才洋洋自得、和小李县令指点江山的豪迈:“你通判?你们兄弟两个怎么会追到这里?”声音都颤抖起来。 大的那位官人仍是笑眯眯的模样:“辛公来得,我也来得。只是不想辛公会来这种地界。” 他看看四周,“官员不准踏入妓乐筵席,辛公为官多年,应当晓得规矩吧?” 方才自打听见了从辛弃疾口中说出的“通判”二字时,小李县令的神情就僵硬了下来。 通判又有“监州”的称号,顾名思义,就是用来监督知州①,避免知州“一言堂”情况存在。朝廷设下了不少规矩,都是挑起知州、通判互相监督的,故而对于知州而言,通判并不好拉拢。 而眼前这位隆兴府的通判,想必就是来逮辛太守的现行的啊! 难办了。 当然,他从没想过面前的人是否会是假冒的问题。 连辛弃疾都一口道破身份,又怎么可能是其他人呢? 小李县令额头出汗,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但来人显然不会因为他向后缩就忽视他。 小官人转过眼,盯了他片刻,微微一笑:“李县令也在此,莫非与辛公不光是召乐伎作陪,还有什么私事要谈么?” 小李县令结巴:“这、这个” 辛弃疾也大惊失色,对着容貌美丽的年轻郎君道:“小官人,你可别胡说呀!你与你哥哥监察了我半年多了,我什么时候开罪过你?” 小官人摇头叹气:“晚辈也不想。实在是辛公作风太不讲究” 后退一步,让出身后的人来。 一头扎青绿绦带的小娘子可怜巴巴从小官人身后探出脑袋来:“爹爹,我娘在外宅待了那么多年,生了我之后,为何你还是不能带我们两个回府呢?是怕范娘子生气么” 小官人撤回脚步又将那孩子挡在了身后,脸上的表情写着“你看吧”。 以官身召乐伎作陪,收贿赂,还和乐伎私授有了孩子几桩事压下来,写了折子,能参他个血本无归! 小李县令噤若寒蝉。辛弃疾本人也瑟瑟发抖,面色灰败,片刻,才道:“罢了,总是我被逮到了。小官人,开个价吧。” 小官人踩住大官人的脚,堵回他张口说的“两万”,平静道:“五万缗。” 辛弃疾一愣,拍桌大怒:“你这就有些过分了吧!老子哪有那么多钱?” 小官人:“辛公不妨拿住宅抵扣。” 辛弃疾绝望跌在椅上。 韩大官人忍不住以目示意辛三郎:你别玩过了火。 辛小官人小幅度点下巴:不必担心,县令富得很。 果然,小李县令虽因辛弃疾被逼问的情形而也脸色青白,却远不到绝望的地步。 待辛三郎转向他时,他还颇为上道地祈求:“小官人,我也抵扣,我抵扣!” 小官人却道:“辛公与我平日尚有往来,”他用神色表明,这“往来”显然指的是钱财往来,“李县令却没有。” 李县令脸色不大好,陪着笑:“那么小官人想” 小官人:“凑个吉利数,李县令就八万缗吧。” 吉利个鬼!今日碰上这胃口比牛还大的通判就是最不吉利的事了! 小李县令心里大骂,面上却不敢得罪这位连辛公都害怕的通判,只得苦着脸:“通判容我筹措筹措” 这时,小官人面上才略露出一个笑:“李县令自便。我与哥哥都不是性急的人。” 这笑如春风化雨,李县令的心一边滴血,一边因此一抽动,个中滋味,真是难与人说。 遇上这事,饭也很难有心思吃下去了。 辛弃疾和小李县令放了大血,都有气无力的,很快就散了筵席,在酒楼门口道别。 辛弃疾一边耷拉着眉毛,一边叹气:“唉,回去得被我娘子骂个狗血喷头了,外宅怕也留不住了” 小李县令本觉得自己够惨了,听辛弃疾这样说,倒颇有安慰之意。 他也叹口气,摇摇头。随后却难掩脚步轻松地回了。 辛弃疾看着他的背影。 黑夜愈深了,伸手不见五指,连下着的丝雨都看不见。只有灯盏映亮了一片空气,将雨丝也照得明明白白。 三个孩子突从他背后跳出来:“爹爹!”“父亲。”“辛公。” 绿色绦带的莲心笑嘻嘻道:“爹爹,你骗术了得嘛。等以后不当官了,也可以游走江湖。” 小官人辛三郎颔首:“父亲从容镇定。” 大官人韩淲则擦擦汗:“真怕方才漏了馅” 孩子们站在灯笼下头,叽叽喳喳你一嘴我一嘴地讲话。 他们的小脸都被映得金黄金黄的,颊侧还有些细细的绒毛,也是金色的。 辛弃疾的身躯像也被那金黄的光照得暖洋洋的,他怪笑一声,突然出手,掳走了莲心,卡着她肋下,举着她跑起来:“敢编排你爹?老子现在就叫你体会下什么叫‘游走’!” 莲心又笑又叫,疯玩得头发乱得不成样子。 就在她和辛弃疾大打出手时,一旁马车传出道声音:“可是辛幼安?” 辛弃疾停下脚步。 他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来人叫的正是他没错。 而在他刚敲诈完李县令一笔之后的这个节骨眼 辛弃疾豪爽笑道:“正是我,阁下是?”手臂却挡住了要往他身边再走的莲心,将她拦在身后。 辛大郎站在辛弃疾身旁,没说什么。 站在几人身后的辛三郎无声走近了,拉住莲心的手。 直到车里再次传来方才那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一个人影下车,拱了拱手:“山阴,陆游。自抚州来。” 我的娘,我的爹,我的哥! 陆游? 莲心张大了嘴。 她看见一旁,别说韩淲了,就连三哥都微睁大了双眼。 这就是教科书里的陆游! 她现在的心情仅次于发现爹爹是辛弃疾那日的激动! 第32章 陆游,薰笼和“板荡识诚臣”。 陆游虽有盛名,但人倒很随和,除了来接辛弃疾,还叫几个孩子都上了他的车,甚至想得到叫车上女使拿薰笼捂着莲心的脚:“小孩子,不能受冻。” 陆游不提,莲心都没注意。 被女使按住了脚,她才感受到一股寒冰解冻般的温暖。 她朝陆游咧嘴笑:“谢谢伯父!” 陆游微一笑,看着那薰笼,有些感慨地叹道:“这是我妻子想出来的法子。她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最会体贴人。” 莲心捧脸,双眼发光,捧场地“哇——”:“怎么体贴的呢?” 她晓得,这是狗粮专场! 请展开讲讲! 还不待她再说什么,辛弃疾便已撩开帘子上车来了。 他颇为好笑,还没坐稳就按住了莲心的脑门,调侃:“你个小孩子,学体贴做什么?还是先学会写诗作文吧!” 莲心很不服气:“我已是大孩子了!我会作诗!”转头问辛三郎,“三哥你说是不是?” 哪首诗?“人在何处洗”么? 辛三郎:“呃”面色为难,看向窗外。 辛弃疾和周围几个孩子见状,都哈哈哈笑。 莲心气得冒烟,左右环视,只有陆游面上未显笑意,便宣布:“只有陆伯父是好人!你们!”她着重瞪着辛弃疾和辛三郎,“都是大大的坏人!” 辛弃疾嘿嘿一笑:“等你举得动你老子的故剑,再说你是个大孩子吧。” 随后也不管莲心像愤怒的小狗一样的表情,转头去和陆游说起灾情了。 莲心“哼”一声,她不和他一般见识。 坐了一会儿,还是闲不住。 莲心转头,拿肩膀推推与陆游有七分像的少年郎君,十分自来熟地搭话:“你母亲想出的这薰笼法子可真厉害!我浑身都暖呼呼的呢!” 那随陆游跟来接人的小陆郎君也笑了笑:“我母亲姓王,并非父亲所言的唐娘子。” 莲心:“” 这误入了别人家事的感受,尴尬中又带有一丝丝诡异的熟悉感。 熟悉来自哪里呢? 几息后,莲心的目光从陆游身上,转到小陆郎君身上,再转回陆游身上。 她好像,依稀,想起来了一首流传古今的词。 ——他说的“唐娘子”不会就是大名鼎鼎的《钗头凤》女主角唐琬吧! 莲心也是专在语文课上摸鱼,不看语文书正文看注释的人,立刻想到成婚一年就因婆媳矛盾被休弃的唐琬,随后跟着想到陆(防)四郎的年龄—— ——陆(防)四郎看着可都有二十多了,这说明陆游的第二任妻子王娘子至少已进门二十年,而这时候陆游还能将唐琬挂在嘴边,称其为“妻子”,这 莲心明智地装起了哑巴。 但她知道这些后世八卦,其余人可不知道。 他们只会越听越糊涂:既然如此,哪里来的两个妻子? 辛三郎这种本身就话少的倒还好,他搭都没有搭一句话。 辛大郎却先问出了口:“唐娘子是陆公发妻?如此深情,想必陆公必是长情之人。唐娘子仙逝,真令人遗憾。” 韩淲和辛三郎面无表情,一左一右踢了辛大郎一脚。 莲心人小小的,腿也短短的,踢不到辛大郎,便用正直的眼光谴责着大哥。 大哥你的话很有道理,但这不是该在陆(防)四郎面前说的吧! 在第二任妻子的孩子面前夸发妻,她方才不晓得也就罢了,现下你晓得了,怎么还往上凑! 辛大郎突逢三重夹击,露出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直到陆(防)四郎微笑:“唐氏被父亲休弃,是为下堂妇。”双眼看着辛大郎,眼中显然写着:“还有什么事?”。 四个人这才都安静了。 韩淲干笑:“无事,呵呵。” 谁要听他们家的这种秘辛! 另一边,陆游已没再纠结于哪位妻子,而是与辛弃疾谈起了灾情。 韩淲费劲奔波而来,正是为了此事,当即取出自己行囊中的多封折子:“陆叔父,我父亲已纠集多位忧心国事之人,共同上折请开粮仓。折子均在此处,还请叔父一同递至官家案上。” 陆游闻言,立刻停下话头,转向韩淲。 他双手接过包裹,手指微微颤抖:“有志之士如此多,叫人老怀甚慰” 韩淲的父亲韩元吉本身致仕前是龙图阁学士,与陆游多年前就是至交好友,韩淲自然也与陆游并不陌生,笑着安慰:“正是如此,大宋兴盛,才指日可待啊!” 随后又是一番问候。 韩淲分别从袖中掏出韩元吉给陆游送来的唱和诗一首、书信一封、昔日同书“死生毋相忘”作品一卷 陆游一边翻看,一边老泪纵横,击节赞叹:“板荡识诚臣,我与韩公同为诚臣,惺惺相惜!” 莲心和其余辛家几人作陪了半日,坐得有些无聊,偷偷看一眼辛弃疾。 爹爹,人家在那里说写了折子的才是诚臣,在点你这个唯一没写折子的人呢! 就这么忽略你,你尴尬不? 被忽略已久的辛弃疾一点都不尴尬,还很热情地提醒:“老陆啊,你这折子既然收到了,就快往上递吧!别叙旧啦!” 一边指着他脸上的泪痕,呵呵笑:“看看你,像个小儿似的。”拿熊掌似的大手刷刷两下给他擦了个干净,“瞧,这样多好?” 而他没说出口的话是:有叙旧这空,你那信使都跑了五里地了! 哎哟哎哟,看得人可真着急啊! 辛弃疾挪着屁股,他这暴脾气!他都快坐不住了,恨不得自己去送信! 陆游:“” 眼看着这位口碑颇好的武将实在油盐不进,陆游也放弃了。 他不好直接道破不满,只委婉劝:“幼安,听闻你今日与进贤县令宴饮整日?这进贤县令不是什么为民谋利的好人。只说他收的贿赂银子,就能堆成山成海了。你我这等有志向的人,实在不必和他混在一起。” 韩淲似乎想说些话解围,但也被辛弃疾拍了拍,就又坐了回去。 辛弃疾笑着应:“务观所言有理。”并不解释什么。 到了陆游暂住的地方,几人下车,放眼望去,只能看去几点破败的茅屋。 莲心尚心下咂舌,辛弃疾眼神都直接越过了那茅屋,还在找别的房屋:“务观的屋舍在哪里?”完全没想到眼前的破屋就是陆游下榻之地。 几个孩子零零落落的咳嗽声中,辛弃疾僵硬转回头。 陆游则坦然笑道:“寒舍正在此地。” 辛弃疾:“此等驿舍,怎堪配务观的身份!我来出银子,务观随我们换个好地方住吧!” 陆游却只含笑摇头。 “百姓困苦,独我一人享受,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他一引,“幼安初到此地,想必还没有住处,不如先在寒舍略住。拙荆略做了一些饭食,幼安稍用些,也好果腹。” 辛弃疾干笑一声,“大善,大善。”跟了进去。 后面几个孩子自然也要跟着进屋。 一边走进去,莲心一边竖起一只手掌,悄悄在辛三郎耳边问:“三哥,爹爹是被噎了一下,对吧?” 不管有没有被噎,几个大人总的来说还是相谈甚欢的。 尤其陆游与辛弃疾一谈到“北伐”,那简直好像方才还礼貌微笑的老头只是莲心等人的错觉一般。 陆游满面通红,推开上前搀扶的夫人王娘子,大声喝道:“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①!” 他老泪纵横:“胡儿未灭,何以家为?” “好!必不会如此!” 辛弃疾暴喝一声,好像年纪大了一轮多的人不是陆游,反是他似的,搂住陆游的肩膀,相和,“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②唉,归难得,归难得!我只求上阵杀敌,一雪前耻!” 陆游晕头晕脑地在他肩头随声叹息,“唉,老辛,此前你我只在纸上对话,从未对面谈过,我还怕你是那等贪生怕死的小人,不想你竟是如此英雄!好!我陆游再敬你一杯!” 好,真是一对酒鬼兄弟啊。 莲心默默从韩淲手中接过清水壶,将酒杯中泼掉一半,再拿清水斟满,才将杯子递给右侧辛三郎。辛三郎再默默将酒杯递给辛弃疾。 完整的流水线下来,叫对面的陆(防)四郎张大嘴巴,若有所思。 稍许,陆(防)四郎悄悄模仿起来,试图也将水、酒混合。 但陆游可不像正大谈救国方针、根本无从关注杯中酒浓淡的辛弃疾那样万事不留心,他喝了一口就发现了不对,瞪一眼儿子,陆(防)四郎才不得不灰溜溜缩回了试图兑水的手。 他羡慕地看着莲心:还是你们好啊。 被他羡慕着的莲心则在想另一件事。 她看着正毫无所觉地将淡酒倒进嘴里的辛弃疾。 这才不到一个时辰,有辛弃疾喝酒作陪,陆游就从方才似笑非笑、略含讥嘲的样子变成眼下激动得老脸通红、仿佛遇见第二春的模样,真是叫人不服辛弃疾的人缘都不行呀。 辛三郎轻咳一声:快不要再瞎说了,那举的都是些什么例子! 莲心赶忙纠正:“第三春,第三春。” 不好意思,忘了王娘子才是第二春了。 第33章 夫妻,二十片瓦和“失物复还之兆”。 辛三郎见提醒也没用了,只好换个法子,引开她的注意力。 他摸了下莲心的头,轻声道:“你晓得陆伯父与父亲现下在谈论的是什么吗?” 莲心竖起耳朵,听见一旁陆游在叹:“唉,官家只知复得扇坠之喜,不解百姓失故土之痛,哀哉!” 辛弃疾摇摇头,沉默地听陆游悲叹,垂脸喝起了茶。 复得扇坠?那是什么? 辛三郎见莲心满面疑惑,轻声给她翻译。 陆伯父正说的是宋高宗赵构,也即如今的太上皇在位时的事情。 宴请大臣时,高宗看见臣下所持折扇下挂有一枚玉婴扇坠,正巧是高宗十年前去四明时失手掉进水里却始终搜寻不到的那一枚。 高宗派人去打听。问臣下,臣下说从铺家处买来;问铺家,铺家说从提篮人处得来;问提篮人,提篮人说从一厨娘处买来;再问厨娘,厨娘说是做菜时将一条黄花鱼破腹所得。 如果只是到此为止还好,只是阴差阳错,帝王重得心爱之物的轶事。 但重点来了——因为这个问讯过程,高宗狂喜,认为这是“失物复还之兆”,当即将此过程中所有人进行封赏,提篮人补校尉,铺家补校尉,厨娘封孺人。 注:此时靖康之变已发生,高宗已携全国南徙,杀岳飞,割让大片北方土地,龟缩临安,整日宴饮作乐。 然后,在已经做出这些事之后,他认为上天降给了他“失物复还之兆”。 “陆伯父与父亲所感慨的正是这件事。莲心,” 辛三郎翻译毕了,看着她面上的表情,轻声道:“你能懂么?” 莲心懂。 她前世考试毫无准备但又不想复习时,也喜欢花上三个小时刷手机,挨个给首页所有“逢考必过”视频点赞。 不同的是,她的考试成绩只需自己承担。 而高宗的自欺欺人是否需要更多人的血泪来承担这就不是能宣之于口来议论的事情了。 辛三郎眼睛弯了一下。他点点头,便比一个“嘘”的手势。两人不再讲话了。 与此同时,辛弃疾一边听着陆游义愤填膺地数落官家错处,偶尔“嗯”两声作应答,一边不禁出神了。 往近了说,高宗随心意封官,代表着皇权已越过寻常规矩;往远了说,日后会不会有更多人以此图富贵? 而再深思些,这扇坠子真的是几位宠臣偶然带去的吗?还是为讨高宗开心而着意为之呢? 如果近臣都已开始以此手段才能得重用、得晋升,那么大宋的未来,真的还有蓬勃的希望么? 思及此处,再好的饭菜也觉无味了。 当然,不是说陆游家的饭菜好吃的意思。 辛弃疾放下调羹,不再去盛餐桌上糖水煮的羊肠莲子汤,对不断发表意见“我们得上书劝谏!”的陆游微笑点头,保持着状似赞同但又没有说出什么话的状态:“呵呵嗯。” 这汤真不是人喝的啊。 王娘子注意到了辛弃疾略有扭曲的面部表情,作为女主人,关心道:“辛帅吃着不合胃口吗?” 辛弃疾条件反射般:“当然不是!” 就是在自己府中,辛弃疾也是只要有娘子劝酒劝饭——别管是中年妻子、年轻女使还是清扫老妈妈——他通通来者不拒,绝不会对女子说一个“不”字。 这缺点不止家里人晓得,不少同僚也晓得。 像之前就有官员参辛弃疾,斥责他“好酒色”,试图将他弹劾罢官。好在这也不算致命缺点,最终辛弃疾在官家面前自辩成功,幸免于难。 为此,范娘子还颇为好笑地借用隐士杨朴之妻的劝诫诗一首评之:“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①”。 借用后虽并非杨朴之妻原意,但内涵也差不多少,总的意思就是,老辛啊老辛,别禁不住劝总喝酒了!再喝酒发狂作个什么诗,看别人不参你个三本五本,将你捉进牢狱里,丢掉你那颗大脑袋! 当然,范娘子也晓得辛弃疾并无他心,不过不经女子劝罢了,便也只是玩笑般开导。 这之后,辛弃疾遇上人劝酒,虽仍不经劝,却记着会少喝些。 但这情况显然不包括劝饭。 此时,辛弃疾对上王娘子的眼神,也仍然说不出个“不”字,大义凛然又拿起调羹:“当然不是!糖水羊肠炖莲子乃是辛某所尝过最别出心裁的菜品!” 他又舀一大口,嚼嚼吃了,连连点头,朝王娘子赞道:“美味!” 莲心、辛三郎一行人都朝辛弃疾投去敬佩的眼神。 两刻钟后,在众人敬佩的眼光中,辛弃疾开始往返于宴席与茅厕之间。 陆游眉头一皱,肃容问王娘子:“这菜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如此搭配?做饭菜,也该讲求食性和谐才是。” 王娘子忙碌着,叫女使翻出了治腹泻的药草,吩咐她给辛弃疾送去。 随后,她转回身,朝陆游一笑:“相公教训得是。” 陆游这才颔首:“你多与别人学学” 王娘子“嗯”一声,道:“相公要不要再赋诗一首,回忆唐娘子的厨艺?” 方才还咧着嘴笑看辛弃疾在茅厕、宴席两头跑的几个孩子的笑都略含尴尬地融化在了脸上。 笑慢慢淌干净。 大家都抠着手,装起了聋子 十月秋高风怒号。 空气静静的,夹杂着湿润的风,不时透过屋舍的缝隙吹到人们的脸上。 陆游家别说与辛家比了,就是和莲心家原先的茅草屋比,都只在伯仲之间,甚至略逊莲心家一筹。 整个家只有一条大通铺,不得已,陆游夫妇睡在中间为界,男、女各往两边排开。 莲心还好,尚是个小孩子。其余半大*的少年就有些尴尬别扭了,都在铺边磨磨蹭蹭的,突然发愤读书起来。 辛弃疾才懒得管那群小孩子,反正困了总要支撑不住上来睡觉的。 他拿胳膊当枕头,躺在陆游身边,说着米铺的事情:“如今进贤县内,米价比豫章还要贵。一石要花上三贯二百六十文,真是天价,百姓怎么活下去?” 陆游试图说服辛弃疾:“所以我才想着给官家上折子” 可等了半天,只等到辛弃疾答非所问的一声:“嗯,明日去看看米价吧。”便听得呼噜声撼山动水地响起了。 陆游:“” 左右瞧瞧,月光下,左边的辛弃疾已扯起了呼噜,右边的王娘子正缝补着陆游破旧的外袍。 能谈国事的已睡着了,没睡着的也谈不来国事。 陆游没人可说话,便半阖上眼,思考起了为民请开粮仓的折子。 他朝右翻个身,就翻到了草席的扎肉处,浑身发痒,只好又翻回来。 身下的草席已用了近十年,十分破旧,但他舍不得换。 若少用一个草席,就能再省出为百姓购置半袋子米的银钱,又能解决一家子半月的口粮。 陆游慢慢盘算着,在微冷的秋风中睡着了。 翌日难得停了雨,天际只阴阴的,凉爽宜人。 辛弃疾身壮体强,走路爱出汗,便拿了把折扇在手里,说是要扇,其实也懒得扇,只一边走着,一边不时拿扇子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金镶玉的扇坠子不停摇晃。 “大官人,你可是要买米?这边的米铺都已喊到了四贯一石的价钱,存心就是不想让人买,你也别费那个银子了!” 灾年间,米铺都关上了门,卖纸钱的铺子却还门庭冷落地开着。 大约是见辛弃疾在街上从头走到了尾,纸钱铺子老板都认识几人了,便开口劝阻,“他们黑心着呢!你的家底子又有多少好耗?” 辛弃疾面上不见喜怒,只略一笑:“真的?上头也不管管?” “是呀!进贤的县令就是位来享清福的郎君,哪管我们死活?前日还听说他方设宴,好酒好菜、香车美女地宴请了隆兴府的上司,怕是上下早就打点好了。我们说什么也没用!” 韩淲送完了折子没有立刻返家,也留了下来。 闻言,他捻了捻米铺老板放在袋子里的米粒,若有所思。 辛弃疾笑道:“这么说,那上司必是个贪官了?” 纸钱铺老板神色高深地捋须:“不是贪官,也是个敛财的。” 谢过纸钱铺老板的提醒之后,辛弃疾又带着众人将进贤三条街上的米铺都逛了一遍。 逛完一条街,辛弃疾都会问辛三郎一句:“记下了吗?” 辛三郎面色白皙,肩上披一领狐裘,手中握暖炉。除此之外,双手空空,无任何纸笔。 奇异的是,每次辛弃疾问他时,他略一思索,就能精准地报出一串数字,大多都在“四贯一石”上下浮动。 莲心不语。 那是街上每一家米铺的价格。 第三条街的末尾有个糖人铺子。 莲心看见铺子里金澄澄的糖人,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 但她晓得还有许多人都还吃不上饭,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奢求。 便咽回口水,强行扭开了自己的头。 她个头矮,之前一直抓着辛三郎的袖边。此时一扭头,几乎都要扎到辛三郎的斗篷里头了。 辛三郎身子被她撞了一下,伸手揽了一下,搭在莲心肩膀边。 “想吃么?” 他问,抬头看了眼辛弃疾,“父亲,大家也都走了很久了。” 辛弃疾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闻言停步,四处摸摸身上,摸出一锭银子,再摸摸,又摸出一串大钱,塞到辛三郎手里:“你也吃一个。剩下的银子也都自己拿着。” 多出太多了。 这些银子都能买下整个摊子。 辛三郎无奈地略弯了下唇角。 父亲这是将他也当孩子了。 摇摇头,他将钱串子上捋下来几个,对老板说:“来一个鼠,一个狗。再来一个”他转头看一眼韩淲。 辛弃疾指着韩淲,跟店铺内老板交代:“给他也来一个,他属兔的,就吹个兔子。” 却被阻止:“辛公不必破费。” 韩淲在众人身后委婉地微笑:“有这些钱,还是换作米更实惠些吧?” 话里有话啊。 莲心眨眨眼。 涧泉哥哥的话中意,就像那日在文人聚会中朱在口中的“二十片瓦”一样,似乎还有别的含义。 他实际上想说的,是什么呢? 二十片瓦,他们究竟暗指的是爹爹的什么过往? “原是这事。”莲心身边的女使原本名叫“荷叶”,被范娘子分过来前才改了个新名字,叫做叶叶。 叶叶原先尚有对莲心一分的不满,现在也早已转为对这小姑娘十分的爱护了,她一边帮着莲心梳头,一边满不在乎地道:“那个么,是郎主在潭州时的事了。” “当时郎主八月时想出了个雅意,打算建座楼用来赏月,但时间紧,建楼又费工夫,尤其墙还好,那瓦一时半会赶不出来。下面的人便出了个招,出钱从百姓家中每户赁二十片瓦,暂时当作楼的顶棚。就这些,外头传得什么样!” 镜子里叶叶的脸带着些恼,手下倒没忘了一刻不停地又轻又柔给莲心通着头发,愤愤道:“说得像咱们没给赁金似的!又不是抢人家的瓦,就赁走了一日,就还了回去,这不就是白得的钱?好些人家抢着要把瓦片赁给咱们呢!” 之后又絮絮讲了些外头人多无理取闹的坏话,莲心被通头通得要睡着了,只能嗯嗯啊啊地附和。 “只会看人出身,狗眼看人低的酸儒!” 以最后一句做了个结尾,叶叶才“呀”一声,发现莲心的瞌睡:“我的小娘子,在哪里睡呢?快快,回去睡,在这里睡也不怕把腰闪了!”给莲心送回了驿馆松软的床榻上。 辛家众人只在陆游家借住了一日,辛弃疾就火速以“不敢搅扰”的理由搬到了县中最好的驿馆中。 换了这里,莲心终于有功夫好好洗个头发。 趴在床上的时候,这几日的疲惫才真正卸下。 她舒坦地晃着脑袋,几乎要睡着。 在入睡前的一刻,她还有心在心里赞同叶叶的话:别人她不敢打包票,但辛爹爹可是历史上形象正面的大名人,别人的诋毁绝对都是编造! 只是 在入睡前的最后一刻。莲心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赁百姓瓦片,是救济民生,那么赁瓦片的赁金,又是谁出的呢? 从官中出吗? ——只是用来修建一座赏月的楼? 那么,这样的爹爹,与进贤县令的区别又何在呢? 第34章 辞行,敛财和“发粮!” 翌日,阴天又转为了淅沥的小雨。 莲心、辛三郎和韩淲都被留在了驿站中。 辛弃疾今日巡视救灾情况,要接见进贤县令。为了那位小李县令别吓破胆,三人也还是别出去叫他看见的好。 昨夜琢磨心事琢磨到半夜,莲心少见地失眠了半个时辰。 清晨时,又被巷中叫卖茉莉花的小娘子声音吵醒。莲心走下楼来时,眼下都是带着深深的黑眼圈。 虽说从陆游家搬到驿馆,条件好了许多,也能自己住一张床了,但凡事有好有坏,住在驿馆的坏处,就是楼下巷子都是富贵人家所居。 灾年间百姓没钱,小贩全聚在此处附近叫卖。 帘外雨潺潺。 桂花开得正好,被雨打了满地,沿着窗边,袅袅透出一溜粉身碎骨的浓香。 店家做了桂花圆子汤送到窗边。 热气升腾着,模糊着暖化了微寒的清晨。 莲心捧着杯热水,倚在楼梯边,隔着热气,远远看着坐在窗边面色淡淡如玉的郎君,真是无一处颜色不好。 三哥如花,隔云端呐。 正欣赏着,一只手在莲心肩上拍了下。 “谁?!”字还没出口,莲心就对上了来自头顶的韩淲的双眼。 “偷看你哥呢?”韩淲笑道。 莲心对上他的双眼,脸突然发起了热,支吾两声。 “对了,你哥有空吧?”韩淲眯着眼睛观察辛三郎周围片刻,见应该不是在办公事,便拔腿朝那边走去。 莲心好奇,小碎步跟上:“涧泉哥哥,大清早的你就从陆伯父家过来,是找三哥有什么事呀?” 韩淲:“我要先走了,不在进贤待着了。来辞行的。” 当一阵熟悉声音的喧哗声传来时,辛三郎才将抵着额头处的手指拿开,从许多卷账册里抬起头。 抬头,看见自家义妹和师兄对峙的场景。 他本不想管,又要低下头看账册去,但莲心的调门太大,让他不想听都不行。 “涧泉哥哥,你不要走!”莲心拖住韩淲的袖子,大眼睛不断眨动,面色惶然,“为何这么快就要走?” 韩淲笑道:“为何不能?”拿臂弯夹着莲心的脖子,带着“哎哟哎哟”踉跄着的莲心一路走到辛三郎坐着的案边。 探头去看,只看见几大本册子,还有三郎指尖搭着的算盘。 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打算盘,都是好看的。 莲心忘记了方才的争端和涧泉哥哥为何要急着离去的疑惑,托着下巴,专心看着三哥。 韩淲把莲心的脑袋当作放手的支架,没正形地玩笑:“三郎这是转做帐房先生了。” 辛三郎将最后一本算完,才舒了口气,阖上账册,面上现出一点疲倦。 他将莲心从韩淲手底下解救出来,“韩大哥,我已升官了,现在是通判。”一边实在看不过眼,上手给莲心整理了下凌乱的领子,无语又谴责地看了眼韩淲。 听他所言,莲心和韩淲都不禁嘿嘿笑了。 昨日辛三郎都没假称自己是通判,进贤县令就已被狠狠敲了一笔。 若辛三郎日后真成了通判,进贤县令不得哭死? 言归正传。 韩淲也落座,问辛三郎:“辛公何时回来?我向辛公辞行。” 辛三郎倒不像莲心方才那么惊讶。 “下午。” “韩大哥其实不必辞行,直接离去就是了。” 说了几句话,三郎面色愈加疲倦,拿关节抵着太阳穴,才轻声道,“我和父亲提了,他便不会苛责你什么。这样的把握,我还是有的。” “提前离去,总是我这个晚辈先无礼。不能连辞都不辞,那成什么了?”韩淲并不讳言此事,坦荡讲开,往椅背上一靠,笑道,“既如此,我就等到晚上。” 趁着韩淲去店外寻觅朝食买来吃的空档,莲心悄悄凑到又开始写东西的辛三郎胳膊一侧。 她小声道:“三哥?涧泉哥哥要先走?你不管管?” 毛笔尖端在纸上顿出柔软的弧度,墨痕宛然。 辛三郎轻轻“嗯”一声,并未因此停笔。 他的睫毛长而柔软,因写字而略低垂,在洁白肌肤上成一对浅灰色的影子。 他不讲什么,莲心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涧泉哥哥是想和我们划清界限没错吧?他也觉得爹爹贪拿走了官府的银子?他不想和我们同流合污?” 她紧紧盯着三哥的侧脸。 别说韩淲了,就是她昨日听到街上百姓说“贪官”,也忍不住想起辛弃疾敲诈进贤县令的那种熟练劲,再加上昨晚打听到的“二十片瓦”之事,真是辗转反侧。 韩淲又怎么会不多想呢? 辛三郎把笔从纸面上拿开,想了想,才告诉她:“每人都有每人的角度,无需因此困扰。譬如你看一只瓷碗,从侧边看是漏斗状,从上面看却是圆满的。莫非碗也要时刻四周旋转,叫别人看清自己的形状么?” 莲心呆呆接过辛三郎微微一笑,递给她的青玉小碗 后来她才意识到不对!碗转不转都不影响别人,人澄不澄清却会影响自己的口碑形象! 但辛三郎明显不甚在意的样子。 想到他与韩淲相识更久的年头,莲心心中有些失落。只好趴在桌上,无聊地看着辛三郎继续写东西了。 三人并没像韩淲所说的那样等到晚上。 尚未到中午,韩淲还在研究菜单子,莲心乖乖坐在他身边,听韩淲讲解赣菜有什么做法,一开始还说得正常,你说街上的江鱼夹儿做得鲜美,我说白鱼辣羹饭能拿辣吊出鲜味,更是一绝。 后来就慢慢偏移,韩淲说你肯定没听过比赤白腰子更恶心的东西,莲心说不然,大肠呈上桌之前里头装的东西是什么你晓得不? 战况愈演愈烈,最后无辜遭殃的辛三郎差点被这两个人恶心吐了,叫人从外头买来两只冻姜豉蹄子,一人分了一只,随后将他们通通驱赶到了另一张桌子上。 ——吃吧,这个费嘴,别讲话了。 这时,外面一阵嘈杂。 辛三郎等人朝外看去。 “是领救济粮的百姓闹事。” 知道内情的人说,“说是官仓中的粮都是发霉的,但县令又不肯开常平仓,百姓已没粮下锅啦!” 他唏嘘,“那些囤粮的商贩可该得意了。” 是啊,这消息传出去,商贩又该涨价了。 辛三郎开始收拾桌面上的几页纸,其余侍从帮着他收拾厚厚的账册。 莲心疑惑:“三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她猜,“要去帮助那些百姓么?” 她忍不住也跃跃欲试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也想帮帮忙!” “只是去看看。我手里也没有粮,帮不到百姓。”辛三郎摇摇头,“你们也不必出门,休息休息吧。” 说罢,便要出门。 韩淲叫住他:“三郎。” 他披上大氅,走到辛三郎身边,“一起。我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莲心跟着起身出门的韩淲一路小跑着走了出去,一边不住地仰头打量着他。 走出了一条街了,韩淲也有些扛不住。 他抱起了胳膊,停下脚,莲心哐当撞在了他后背上。 “哎哟!” 鼻端一酸,莲心揉着鼻子,抬头看韩淲,“涧泉哥哥,怎么突然停步了?” “我还要问你为何一直瞧着我呢。” 莲心嘻嘻笑。 她的神情比方才早上听了韩淲告辞的话之后的样子终于生动自然多了:“我还以为涧泉哥哥不会愿意随我们一起呢。” “你又有什么错呢?”韩淲晓得莲心的意思,好笑地敲敲她的脑袋,牵着她大步向喧闹处走去。 聚在官邸门口闹事的百姓实在太多,三人分作两路,辛家那古灵精怪的小娘子跟着她哥去了前门,韩淲自己去了后门看情况。 四处环视一圈,倒看见个熟悉的脸孔。 韩淲向陆游行礼:“陆叔父。” 陆游点点头。 陆游表情焦急,省去了寒暄:“你我取些发霉的粮,赶紧发加急,传信给官家。” 陆叔父这意思是要将霉粮之事上报给官家,倒是应该的。 但 就是加急,送到临安,也得要好几日了。 而进贤现有的官粮,甚至撑不过半日。 韩淲略作沉吟。 罢了,总归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 他去问一旁的百姓:“老伯,你手中的霉粮,能否给我一把?” 却被面黄肌瘦的老伯呸了一口:“骗粮吃的都这么明目张胆了?谁家吃得饱,还分你!” 韩淲:“我不是要吃,是取一些米,报给上头” 老伯冷笑:“小子,你当我等不晓得进贤县令是什么样?你报给他,我都嫌晦气!”说完就转身不再理他了。 他们所认知的“上头”,也就仅止于县令了,并不晓得他是要报给官家。 韩淲哭笑不得。 陆游过来,对老伯一拱手:“我是江西常平提举,陆游。这位小郎君是我世侄。我二人此次前来是为了解民情,呈给官家,并不是要偷粮。” 老伯这才露出明悟的表情,侧脸:“陆游不不,陆提举?你是那个临安的文人?写诗的?” 陆游并不介意老伯这样说他,反而笑了:“是,我是那个写诗的。” 这么大的官,应该确实不会来骗他一个小民的。 老伯就有些犹豫,不再骂人“偷粮”了,但也不觉得一个官的名声就值得他将手里的口粮送出去:“那我的粮也不能白送给你我全家都等着吃呢。” 韩淲一怔。 这粮是霉粮,怎么能入口呢? 但他虽出身优渥,也不是会说出“何不食肉糜”的傻子。 霉粮吃了不一定会死,但没粮吃,一定会饿死。 韩淲这才意识到问题,赶紧摸向袖中。 不巧,方才出来得匆忙,他又没有在身上带钱的习惯,全身上下,现在一个大子都没有。 陆游:“我来。” 他从洗得发白的袖中摸出稀稀拉拉的小半串钱,慢慢捋下相应的数目。 老伯拿了钱,就爽快地将霉米交给了陆游。 陆游叮嘱:“拿了钱就去买米吧,别再省着了,粮价只会越来越贵。” “那也得我买得起啊。那群米贩,不到一石不肯卖,明摆着是只供给有钱人家的”老伯数着钱,恨恨地絮絮叨叨。 陆游哑然,无言以对。 与预计的不同。事实摆在眼前,显然,只靠他二人,是无力拯救进贤的局面的 他背着手,在地心里走了两回,转头问韩淲:“辛公呢?还在进贤么?” 韩淲不晓得,摇了摇头。 陆游想到进贤县令素日的风评,再想想辛弃疾曾被弹劾的“贪财嗜杀”的话。 他并不全信那些话,但显然那指责也并非全然是污蔑。 “罢了。”他摇头,有些失望地喃喃:“指望他本也是不行的” 可进贤官中无粮,折子一时半会也得不到回复。这样下去,又该怎么办呢? 两人都一筹莫展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辛弃疾问拿着单子正在核对的辛三郎:“没错吧?” 辛三郎放下粮食账单,“嗯”了声:“父亲,城中米商已履约将粮食送到。” 不远处,运来的车上都是成山购入的米。 “那还等什么?” 在跟过来的莲心已惊呆了的眼神中,辛弃疾哈哈一笑,一挥手,“发粮!” 第35章 正直,老子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陆游和韩淲之父韩元吉早有交情。 早年在镇江时,陆游回到镇江探亲,二人还曾一同出行游山玩水,共同起居两月之久。 那时韩淲也就七岁,正是好动闹人的年龄。而韩元吉时任鄱阳守,公事繁忙,有时便由有闲暇的陆游带小韩淲出门交际。 虽然陆叔父常常面色严肃,但对韩淲和对其它高官的孩子从无任何差别。 只要有了疑问,去问他,他都会细细为韩淲解答,有时甚至和韩淲比起来,连陆游自己的孩子都要退一射之地。 现在想到那时候的日子,韩淲仍会会心一笑。 这些年间,即便爹爹和陆叔父见不到面,也常有信件往来。韩淲见到陆游,也并不觉陌生。 陆叔父仍和旧时一样正直。 陆游正负手思索如何调粮,余光注意到他的笑,回神,也微微一笑:“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成家了吗? 想到自己年轻时,新婚燕尔,也常有如此不言自笑的时候。 回忆起来,像是上辈子的吉光片羽。 陆游道:“你父亲为你择妻了么?说来他最近身子如何?可还康健?” 韩淲从回忆中抽身,赶紧垂手,一一答起陆游详细的发问来。 不多时,在二人闲谈之时,远处人群突拥挤着涌动起来。 陆游微凝眉看过去。 韩淲站起来,遥遥注视着远方的骚动。 远处风起云涌,铅黑的云像影子一样,笼罩在虫蚁一样攒动的、渺小的每个人身上。 空气里湿润的气味越发浓郁,远远的呐喊声像沉鼓一般,缓慢地,稳健地,在每个人耳膜边震动。 由远及近,海浪推挤着般翻涌过来的,是渐强的人们的喊声:“放粮了!” “有饭吃了!” “不会饿死了!” 声音像是划破黑夜的惊雷一样,当传到韩淲周围一圈人耳边的一瞬间,附近百姓们麻木黑瘦的脸上像是呆住了一样。 随后,树皮似的一张张脸皮上,麻木的外壳开裂,人们渐渐从眼中、口中绽出不敢置信的光芒来。 人群一个个抬起头。 像雨前蔓延的乌云一般,人们朝喊声来源疯狂地涌去。 韩淲和陆游二人也欣喜若狂,站起了身。 不管是官仓终于开放,还是哪位富商肯放粮,都是天大的好事! 陆游嘴唇都颤抖了:“太好了,这太好了!这是谁在施粮?” 韩淲双眼明亮,拉了陆游,往侧边让:“叔父,你我往高处走去看看,高处看得清楚,也不会挡百姓的路。” “对对,高处去,高处去。”陆游深觉有理,赶紧拎了袍角也朝侧面让去。 这时,一道熟悉的嘹亮大嗓门就像闷雷一般,响彻人群上空。 “不许挤,不许推搡,列队领粮喝糜粥!” 那男人冲百姓训话起来,简直像整治兵士纪律,“违者得从头排队啊!” 大多官员惜名,在人前多为春风化雨的和善模样,倒少有这位这么狂野的。 但也是奇了,在这声恐吓下,原本躁动的百姓反而很快胆怯地安静下来。 见状,那人才满意点点头,又细细讲了些“不许一人冒领多次”的老生常谈的规矩,便大手一挥:“开始!” 胆怯像冰遇沸水一样消融。 当人群热情高涨地冲上去排队之时,韩淲已沉思许久。 他缓缓看陆游:“叔父,施粥人这声音可真是熟悉。” 这时,一急匆匆赶去排队的黧黑枯瘦老翁步履蹒跚着,急于上前领粮,一头撞在沉思的陆游身上,手上的泥巴弄脏了陆游的袍子。 老翁惧于二人,连连赔罪,陆游只微笑摇头,道“不必如此”,便摆摆手叫老翁离去了。 事实上,陆游的心思并没有放在外物上。 他知道韩淲想说的是谁。但思考了半晌,还是捋着须,朝韩淲摇了摇头:“我看,未必是幼安。他与进贤县令只有酒场往来,如何能说动那县令开仓放粮?” 韩淲道:“可进贤县内,还有几个能有财力至此的?” 这倒也是。 陆游正思索着,便见辛弃疾所收的那养女在人群中左躲右闪,挤了出来。 从她挤出来的空隙中向里一瞧,正在发粮的,不是辛弃疾又是谁。 远远的,辛弃疾正穿着一身锦袍在那里施粥。 但他虽穿着富贵,姿势却实在和那身衣裳不匹配。 因为要给人分发糜粥,他袖子也捋上去了,袍角也搭了起来,就连一条腿都岔着,踩在石阶上,一手拿勺一手叉腰,实在略辱斯文。 就连他腰间别的那把扇子也跑到他那站在一旁的三儿子手中去了。 别说,在他三子手里,倒比在辛弃疾手里看着匹配很多 见韩淲从莲心身边又回来,陆游甩掉杂念,赶紧虚心求问:“他们是如何说服县令开仓的?” 韩淲方才过去给莲心帮了把手,问清了原委。 他道:“官仓没有开。是辛叔父自己拿了一万缗,在米商手中共收购得近三百五十石粮食,足以供进贤百姓熬过眼下的难关。” 陆游捋须的手一顿,有些高兴,又有些复杂地无声叹了口气。 片刻,他悬着的手才放了下来。 韩淲却没有那样多的顾虑。 方才还想着若是富商发粮,只怕对官府有所求,现在一看,竟是辛叔父,那么也就毫无后顾之忧了! 他喜气盈腮,索性也捋起袖子过去帮忙去了。 不想挤到了辛弃疾身边,却被几人都拿嫌弃的眼神望了过来。 韩淲缩了下手,讷讷:“不用我帮忙么?” 辛弃疾啧啧,摇了摇头。却不说话,只看着韩淲脚下的位置。 在韩淲呆立的空档,辛三郎也递过来一个无奈的眼神,朝他脚下的位置看一眼。 韩淲摸不着头脑,思索片刻,觉得大约还是自己提前辞行的事令辛弃疾寒了心:“对不住”是晚辈不该胡乱疑辛叔父贪污。 却被莲心掩在掌心里忍不住的一声“扑哧”打断了。 “涧泉哥哥,你在对你的衣裳道歉么?别道歉了,快给它缝起来吧,那么一个大口子呢。” 小娘子拿双手像模像样地遮着眼,指缝却漏得有眼睛那么大,光明正大地偷看韩淲,笑嘻嘻地刮脸颊,“爹爹和三哥的眼珠子都要瞧掉出来了。涧泉哥哥羞不羞!” 她笑得直捧肚子。 怎么回事,古代还有燕尾服呀? 嗯? 嗯??? 韩淲低头一看,差点背过气去。 谁能告诉他,人群拥挤中,为何会将他下裳的后襟撕走!现在他身后直接能看见里裤! 再摸摸身上,大约是因为拥挤,原本佩着的香囊也不知被谁顺走了。 韩淲都被气乐了。思索片刻,索性把腿学着辛弃疾,也朝石阶上一岔,义正词严道:“我也是来干活的!特意将衣裳弄成这样!怎么了!” 反正怎么也不能承认是被撕的! 别的不说,若真承认了,还不得被一群好友笑到入土? 直到发完粮食,在百姓的欢送下,几人都坐上离去的车,仍在车中就“干活用不用扯开后襟”进行辩论。 韩淲——作为众矢之的——坚持观点不动摇,为自己抗辩:“不扯后襟,迈不开腿!我是着意如此,自己扯开的!” “嘁莫非涧泉哥哥写字时,还要将袖子一劈作两半?” 坐在辛三郎身旁的莲心尚略给他留了些面子,辛弃疾却哈哈一笑,毫不留情揭露,“算了吧,仲止,还‘自己扯开’?你那点手劲,也就和我家三郎打个平手,根本没有扯开衣裳的力气!” 无辜遭殃的辛三郎:“” 被好友赵蕃认证‘手无缚鸡之力’的韩淲:“” 真是有理有据,无法反驳啊。 就连一旁的陆游都不禁笑了。 莲心也幸灾乐祸地咧嘴笑着,一边撩开帘子。 看了会外面,她悄悄凑到正翘着二郎腿、拿牙签剔牙的辛弃疾耳边:“爹爹,外头好多百姓都捧着你买来的粮在朝官邸磕头——他们以为是官粮呢。他们也不想想,县令哪有这么大方?” 当然,至于买粮的钱实际上是从进贤县令手里敲诈出来的,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怎么不算另一种方式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 辛弃疾一边剔牙,一边“嘘”了声,在莲心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别声张。就叫他们以为是官粮,那才好呢。” 莲心捂着脑袋,盯着辛弃疾那只手,面露痛苦。 爹爹,你刚剔过牙 一旁陆游看了眼莲心的表情,犹豫了下,出言劝:“幼安,女孩子应该好好养着。你别轻易打吧?” 辛弃疾:“多情何似无情①?孩子不打不成器。” 莲心怒:“那我还‘相见争如不见’呢!爹爹你不要欺负我没读过司马光的词!” 辛弃疾:“你这不是读过?” 莲心嘿嘿:“因为我又作了首隐括诗” 辛弃疾大惊,连牙签都扔了:“不许念出来!” 最后,还是陆游出言将这重点偏到十万八千里的父女拽回来:“幼安,若你叫百姓以为这粮是官粮,银子可就白花了。” 辛弃疾叼着牙签,含含糊糊道:“老子稀罕他们知道?” 陆游咳了一声。 这天真是没法聊了。 说来辛弃疾明明已经归正多年,怎么讲话仍是北地的习惯,倒叫人不知如何应对。 就比如现下的局面。 ——他到底是该应了辛弃疾这句“老子”,还是不应呢! 辛弃疾早发现陆游的纠结了,好笑地在一旁看了半天。 他终于把牙签拿下来,看着陆游:“老陆,你就吃亏在你这脾气上了。板正成这样,怎么做官?” 陆游面容一板:“幼安此言差矣。为官正是该做到正直清白。” “不不不。”辛弃疾大摇其头,他问,“比如这次赈灾。按你的法子,得等到什么时候?真等到了官家发粮,今日那群百姓都该过了头七了。你不会真的觉得这次赈灾的钱,是从我私库里出的吧?” 这话相当糙,但陆游已无暇计较了。 他一愣:“——难道不是么?” 说实话,他这一路上,在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 辛弃疾是他赞许推崇的有血气的官员没错,但一码归一码,辛弃疾的俸禄绝不可能到能轻松拿出一万缗来购置粮食的地步。 除了贪污,他根本想不出辛弃疾私库钱财的来源啊。 第36章 魔羯座,枯鱼之肆和“奴仆宫陷落”。 辛弃疾哈哈大笑:“老陆,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啊?” 他可才知隆兴府几个月!几个月就贪出来一万缗甚至更多,那整个国库都不够他贪的吧! 他也没明说,只将手肘放在膝盖上,轻轻搓了下手指:“官库中的银子,总数是定的。总不过一处挪到另一处。咱们要做的,就是将被人把住的闲钱,挪到有利于百姓的地方。” 语毕,看着面色仍有些怔忡的陆游,辛弃疾也言尽于此,不再多说了。 他真心敬佩陆务观是真的,但陆务观秉性正直却不太懂得变通,这也是真的。 若陆务观真绕不过这个弯,辛弃疾不能把自己赔进去。 莲心也在听着二人对话。 她凑到辛弃疾耳边,小声问:“正是如此,爹爹才说‘若百姓以为是官粮是最好的’吗?” “是啊。若把这事闹大了,叫官家知道了我挪用银子,你爹爹我可就完喽。” 似乎是察觉出来了莲心未说出口的话,辛弃疾搂着莲心,鼓励地拍拍她,“你想到什么了?” 莲心愣愣的,“灾年,无粮。这好像是出现流寇的前兆呀” “小丫头,我一直居于进贤。进贤县内可没有寇贼。” 陆游好笑地摇摇头,没将这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随口一答,便和辛弃疾继续道,“——幼安,若你提前与官家上折请开粮仓,何至于此?” 何至于,现下还得费尽心力将功劳送给别人呢? 闻言,车中一静。 本还想辩驳流寇之事的莲心一顿,闭上嘴。 大家齐齐看向*辛弃疾。 辛弃疾一笑,放下了腿。 他摇了摇头:“陆公啊” 他撩开帘子,给陆游看外面的百姓:“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矣①!” 听闻这话,陆游将手肘放在膝盖上,也低头沉默了。 这是《庄子》中的话。 被困在干涸的车辙印中的一条鱼向路人求助,说请给我一桶水,让我不要因干涸而死去。 人说,我去面见国君,请他引来西江之水救你吧! 鱼闻言大怒,只需一桶水,我就可以暂时活下去,而你却要说那遥远的江水?如果真按你所说,到了你引来江水的时候,你得到去卖鱼干的铺子里才能找到我呢! 天灾下的百姓,正如那车辙中的枯鱼。就算他将折子写得再情真意切、再打动了官家,那所调来的粮也只能提供给活到了一月之后的百姓,不过是遥远的江水罢了,对于马上要饿死的人们来说毫无意义。 而辛弃疾所为,正是那能解燃眉之急的、百姓所需的一桶水啊。 马车继续行驶着,几人都听辛弃疾的指挥,将粮食分发完后,就连夜离开了进贤。 毕竟陆游与江西多位官员所撰的折子虽不能救急,却也是有相当分量的。等到那折子被递到御前,只需等上一个月,进贤就又能回复原本的样子。 进贤已脱离危机。 但其余地方的困难可没解决。 譬如豫章,方才就传来了粮食告急的急信。 ——豫章不光是辛弃疾所居之处,更是隆兴府的中心。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豫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此处面积大,百姓多,更是江南西道核心地域。或者残忍一些说,一个进贤的百姓在灾荒下死伤惨重,可能还不至于令辛弃疾如何,但若豫章百姓也出现大型饿死的情况,辛弃疾的官位都可能不保。 而说到豫章的饥荒不论出于哪方面考虑,辛弃疾都不可能再像在进贤一样,拿钱去买恶意叫高价的囤米。 不说别的,若是其余米商得了鼓励,就此每年都囤米,日后江南西道的风气只怕都要坏了。 韩淲朝浓眉皱起的辛弃疾笑道:“辛叔父,我们倒像是和洪州犯冲一样。莫非子卯相刑也?” 闻言,瘫在座位中的辛弃疾一对浓眉还拧着,腿还翘着,人已笑了:“你小子你又不是磨蝎宫?” 磨蝎宫?什么东西?邪派宗门? 莲心一头雾水。 左右瞧瞧,身边这几个看起来也不像能给她解答的人。 于是莲心越过身边的辛弃疾,从辛弃疾身后伸了只手,扯扯辛三郎的袖子。 辛三郎方才半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此刻睁开眼睛,有些疲倦地舒口气。 他乌沉沉的发堆在颊边,显得那面孔愈白,冰雪似的一个人。 辛弃疾和韩淲的话,他也听了个尾音。 不用莲心说,他就已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按下莲心的手,轻声给她翻译:“朝中近来风靡‘十二星宫’之说。由人的生辰八字可得所在星宫,磨蝎宫正是其中之一。命属磨蝎宫者,时人认为其命格不好,一生多得谤誉②。” 莲心:“啊?” 磨蝎宫?十二星宫? 他说的不会就是现代的魔羯座吧? 莲心面无表情,陷入沉思。 到底是她老土,还是宋代的人都这么潮? 其实她穿的就不是历史上的南宋,而是哪个语文零分的小学生写的南宋小说吧! 当然,辛弃疾是正牌的辛弃疾,这里自然也是正牌的南宋。 辛南宋潮流达人弃疾得意洋洋地向莲心介绍:“磨蝎宫之说早已有之。比如唐代的韩愈就属磨蝎宫,他曾有一首《三星行》,里面说道他出生时‘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③’。也就是他出生时,因为只有箕宿显灵,从而才有了他颠簸的一生。” “而近一些,苏东坡也属磨蝎宫。在他的《东坡志林》中,他曾将自身与韩愈作比,言‘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说着,辛弃疾想起来:“这么说来,好像周必大也属磨蝎宫。我们认识的这些人中,最信命理星宫的当属周必大。” 听辛弃疾提到此人,陆游明显有些吃惊地看过来一眼。 辛弃疾“哈哈哈”地拍陆游的肩,笑他的眼神:“老陆和周必大往来颇多,应当比我更了解此事。” 又叹,“我看,是老陆和周必大的关系更好啊。” 陆游心说这不是废话吗!你和周必大关系如何,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在临安时,周必大和辛弃疾有许多共同好友,都是当时名流。 按理来说,两人早该熟悉了。可生生的,周必大就是绕着辛弃疾走,一点都不愿意沾边似的。 又比如丞相王淮一次计划提拔辛弃疾为帅,就被周必大坚决反对。 王淮很惊讶,辛弃疾是大宋公认的将才,为何不能用他呢? 连连追问之下,周必大迫不得已,祭出了一句金句:“凡幼安所杀人命,在吾辈当执笔者当之④!” ——辛弃疾那小子太嗜杀,他搞出来的人命官司,最后都得被史官记到咱俩这提拔他的人的头上啊! 其忌惮不喜,可见一斑。 陆游瞧着辛弃疾:哼,我不信你自己心里没数? 辛弃疾心里确实没什么数。 他还在遗憾:“可惜我无缘与他交际。但却听说过他曾慨叹自身‘亦知磨蝎直身宫,懒访星官与历翁⑤’,唉,真该开解他一番啊。” 怎么能只算出自己是磨蝎宫,就心灰意懒,自认倒霉,连去算命都不愿意了呢! 辛弃疾摇头啧啧。 “命理之说,不过供人消遣罢了,人不能全信那个。” 辛弃疾拍拍莲心,又拍拍韩淲,最后拍拍陆游,“你们也别太相信命理,啊。” 陆游看着一旁乖乖点头的韩淲和莲心:“” 又来了,方才那种“到底要不要应下他自称‘老子’之语”的困境又来了! ——辛弃疾你拍完孩子,拍我干什么!你干什么! 我比你小子大了十五岁,不管我叫“陆公”就算了,叫我“老陆”也忍了,怎么现在还降辈了呢! 陆游实在忍不住了。 他面无表情:“高宗亦常自推演星命,幼安不曾听闻吗?高宗之‘奴仆宫陷落’,正是推演星宫的成果啊。” 这也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了。 高宗时,每有臣下不能体会他的意思时,高宗往往一番长叹,一番推演,便能得出自己“奴仆宫陷落”的结论。 当然,这推来推去为何总只能推出“奴仆宫”先不论,反正这是高宗金口玉言所出,他就不信辛弃疾敢驳斥! 他哼哼一笑,看向辛弃疾。 怎么,你想和太上皇对着干?就连当今官家孝宗都不敢公然反驳高宗之语呢。 果然,一听到陆游搬出了高宗这尊大佛。就轮到辛弃疾麻溜地闭嘴了。 当然,嘴闭上了,眼睛可还是自由的。 辛弃疾拿目光谴责:你无理取闹,不讲道理! 陆游轻咳避开目光:跟你怎么讲道理!别闹! 就像上回抗议辛弃疾自称“老子”之后的二人私下口角,现在还叫陆游十分后悔——谁要跟他进行“你是不是我老子”的辩论啊?! 哼!反正这一轮是他陆游赢了! 陆游转过身去。 拍马!逢迎!果然不敢和官家对着来了吧! 辛、陆二人在车厢中各据一方,开始用眼神对弈。 其他人也累了,懒得理这二位加起来近一百岁的中年男人,在车上昏昏沉沉睡去。 直到马蹄声清脆,渐渐收为无声。车停在豫章外的一处院子里。 “这是我的一处私宅。”在一众睡眼惺忪,懒散不愿下车的人大人小孩中,辛弃疾是最先跳下车的。 他跳下了车,甚至还虎虎生风地打了套拳,拳风呼啸,力道十足。 随后,拍着车壁,给车上的人来了套叫醒服务:“哎哎,都醒醒!醒醒!” 拍击咣咣声不绝于耳,每个被迫从睡梦中醒来的人的表情都五颜六色、充满凌乱。 莲心偷偷看一眼身披厚厚裘衣、病美人似的辛三郎:你爹都四十了,比你还有劲呢。 辛三郎不明所以,朝她疑惑地浅浅一笑。 这让莲心本来到嘴边的想吐槽的话一顿。 她咬咬嘴唇,把话吞了回去。 这时,辛弃疾开始招呼人下车:“我们就住这里吧。” 莲心愣了,也顾不上想辛三郎方才的笑了:“爹爹,我们不回家么?” 辛府正是在隆兴府的豫章。之前听辛弃疾说回豫章,她还以为要回家呢。 第37章 德宫,纨绔和“一十二桥口月夜”。 辛三郎和韩淲一左一右走在莲心身边。 辛三郎静了片刻。 两息之后,韩淲仍未说话,辛三郎才向莲心解释道:“豫章灾情愈重,妄图牟利的米商愈多。父亲若出现在家门,反会被堵截,那就不好了。” 莲心一头雾水:米商想牟利,和爹爹回家,这两件事能有什么联系? 正在莲心还在埋头苦想时,几人走到了庭院中点起了“气死风”灯的光亮地方。 韩淲转头随意看了眼莲心,就这一眼,还没说话,倒先扑哧笑了。 就连辛三郎也忍不住略一弯唇,脸偏向了一边。 莲心眨眨眼,“怎么了” 辛三郎拉着花脸小狗似的莲心进屋,“先擦擦脸吧。我与你细说。” 待女使拿了湿帕子给莲心擦去脸上一路的尘土时,辛三郎才轻轻松了口气。 莲心面无表情:她就知道,他肯定有洁癖! 他确定他是巨蟹宫(巨蟹座)而非室女宫(处女座)吗! 闲话少叙,擦完了脸,辛三郎终于不再用那种饱含“我眼里见不得脏东西”的痛苦眼神看着莲心了。 他一边也由着侍从给他擦手,一边问她:“你觉得进贤之事传到豫章后,那些米商会如何?” 那还用说吗!这些人费劲囤米,就是为了高价售出。 连辛弃疾这一府长官都肯拿大量金钱购入这些人的米了,他们肯定会更加将米提价! 莲心愤愤:“囤粮,提价!” 辛三郎“嗯”一声:“若官商勾结,还能将价提得更高呢?” 莲心脸色忽一扭曲,转为惊怒。 是啊。只看着辛弃疾处事,她却忘了还有许多根本懒得管百姓死活的官儿,比如进贤县令。 当他们面前摆着勾结的捷径,又怎么会乖乖不收贿赂? 这时,在莲心面色逐渐变凝重时,辛三郎却微微一笑:“这是一节。但若父亲抓到他们现形,将官商勾结的证据呈上官府呢?” 莲心一愣。 旋即,她眼神大亮! 那么,这些人都会踏入辛弃疾的陷阱! 帘外绵绵下着细雨,雨丝在灯盏下清晰可见。 灯火飘摇,映照得辛三郎肌肤明净,笑起来秀丽无双。 他指向外头,轻声道:“或者再略过这一节在他们已拿银子交易完之后,将二者私下交易的赃银、粮食全部充公呢?” 莲心的眼睛亮得像一百瓦大灯泡似的。 她拉着辛三郎的手蹦蹦跳跳,控制不住地掩口“嘿嘿”笑起来。 米商都听到了辛弃疾在进贤的举措,所以都聚到通判等人所在的地方送礼求好处。 那么,等到通判被磨得答应下来,收了贿赂钱,辛弃疾再一回去,一抓现行。这不又是一笔现成的赈灾钱嘛! 想通了这些,一边往饭厅走,莲心一边评价:“三哥,你和爹爹也有一宫陷落。” 辛三郎:“什么宫?” 莲心说:“德宫。” 你俩可真缺德呀! ——她喜欢! 辛三郎所言不虚。待到众人休整一夜过后,辛弃疾就将大家召集到庭院里,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背后阴同僚这事说出去不好听,所以辛弃疾说了一通,叫莲心私底下提炼了下中心思想,就是:装纨绔,让米商放松警惕,多多的给留在豫章的通判那群人贿赂送钱,然后再一举将这几人都逮住!赃物都充公! 辛弃疾竖起一根手指,朝众人环视一圈:“都懂了吗?”视线落在年纪最小的莲心身上,询问似的看她。 莲心懂:钓鱼执法嘛。 至于装纨绔,别说她本来就挺学术宫陷落,就是她真是个天才,装纨绔也太简单了好吗! 华服,美食,一掷千金,真纨绔来了也不过就这几样。 辛三郎有点忍不了了:“没有‘学术宫’这个宫” 莲心啧啧:“三哥的幽默宫也有些陷落。” 辛三郎觉得他出言阻止她的行为果然是错的 好吧,还是略过这个话题不讲。他道:“正巧今日午后就有个宴,既依你所说,你替我前去可好?” 哦,就是顶着他的名字,替他去装一下纨绔嘛。 莲心表示这都是小问题,接过帖子,雄赳赳气昂昂答应了:“三哥,等我的好消息吧!” 马上,豫章的流言中,就会出现一个全新的、纨绔版本的辛三郎! 说到装纨绔,对于一个纨绔来说,最爱进行的活动无疑是——举办诗会。 是的,举办诗会也是要大量银子的。 比如说来的都是各方文学名流,你在诗会上吃的喝的肯定不能是炊饼配白水,没错吧? 而除了吃的,诗会环境也不能差,总得有个名贵的熏香,方显氛围,是不是? 等吃的喝的、熏香都配齐了,诗会上演奏乐器、清扫侍奉哪一样不需要请人来?哪一样不需要银钱? 不一一数来,也足可窥得一场诗会所需的耗费了。 故而,举办一场诗会,就是财力的象征! 赵蕃说:“也不全是。”他说,“比如我这种只给你们吃些螃蟹,主要作诗的,就不耗费什么。” 韩淲笑着啐他:“你自己也知道啊?” 他拿起赵蕃案上那一只可怜的螃蟹,“瞧瞧,说办什么‘秋蟹宴’,我将辛叔父家的小莲心都带过来了,还以为你有什么新奇东西叫我们开开眼,不想却是只叫我们做个‘大卸八块’的活儿。” 周围人都笑了,纷纷叫赵蕃言归正传:“你的请帖上写了‘改字令’,是要如何来呢?” 赵蕃道:“就照平常的‘改字令’规则来。” 显然这“改字令”在文人中是常见的玩法,不然众人不会在赵蕃如此简略地说出“改字令”三字之后一句不问,就纷纷答应下来:“好!”“没问题!” 莲心有些心虚:改字令是什么来的? 但这关头要承认自己不会,那可就太丢脸了。故而莲心挺起胸膛:“好!大善!尽管出题吧!” 赵蕃是东道主,由他先说一句。 他看着门窗,笑道:“我先献丑,拿一句引出大家好的。” 众人不许他谦虚,催他快说。 赵蕃便拿手指着窗上糊的绿纱道:“床后明月光。” 这是李太白的名句,无人不知。却被他将“床前明月光①”改为了“床后明月光”。 众人都笑了,问:“何来?” 赵蕃道:“背窗灯半明②。” 这是从温庭筠的《菩萨蛮》中截出的一句。单看没什么,但若和前句连在一起看,那就是——因为窗是背着窗户放的,灯就和月光一起照在了床的里侧,而不再是床前! 十分合理! 大家轰然笑了,击节赞好,众人陪饮一杯。 一人便也道:“千山鸟未绝。” 众人都“咦”一声。柳宗元在《江雪》中只有“千山鸟飞绝③”之句,以示空山之寒、之冷,如何会如他所说“未绝”呢? 那人便接下一句:“黄鸟枝上鸣④。” 还不待大家反应过来,他就一笑,问闲坐在一旁的韩淲:“我说的对否?” 韩淲笑回:“搬我的句子来填补,你也不怕柳公从地底下爬出来骂你?” 众人这才恍然:方才这人是拿韩淲的一句接上了柳宗元这句!这小子明显就是在拍韩淲马屁呀! ——山中的鸟并没有完全飞走,因为还有韩淲诗中的“黄鸟”在枝头鸣叫呢。 这巧讨的! 众人又是笑,又是骂,不许他取巧。 但那人怎么也不肯改,只说此二句相配最宜。 众人也不好追着不放,只得罢了。 韩淲席地而坐,一只腿弯着,一只腿伸展开,斜靠着柱子,笑道:“你们说的都是好诗,那我也跟一句杜子美的吧。” 众人道好,李杜齐名,杜甫的诗也一样好。 韩淲便道:“万里喜秋常作客。”随后自己又接道:“轻寒正是可人天⑤。” 众人略有茫然,杜甫原诗说“万里悲秋常作客⑥”,韩淲将“悲”字改作“喜”,这倒是能看出来,但后面那句诗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是如何接上的呢? 正在大家都一筹莫展时,赵蕃想了一想,面上却露出忍俊不禁之色,“扑哧”一声笑了。 “涧泉啊涧泉,”他笑得茶碗都拿不住了,呛了水,咳嗽着,拍拍韩淲的肩,“你拿杨诚斋的名字说笑话儿,看韩公不打你!” 杨诚斋,大名杨万里。 后面那句“轻寒”,正是杨万里的《秋凉晚步》中的句子。 前头一句带着杨万里的名字,后面一句接杨万里的诗,两两一对应,那就是 万里这个人很喜欢秋天,因为他作诗称赞过秋天! ——韩淲将杨万里的名字作成了“改字令”的一部分! 大家一听懂,就全都掌不住了,笑的笑,捶地的捶地,呛水的呛水,一派乱象。 莲心挠挠头,他们在笑什么? 处于一众欢笑的人之间,不笑就变成了鹤立鸡立鹤群的一件事,莲心只好跟着捧腹而笑。 就在她笑得脸都有些发僵时,身后突有人叫她:“莲心?” 莲心回过头,看见韩淲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边,在她座位旁蹲了下来。 莲心歪头:“涧泉哥哥?” 这是怎么了? 韩淲将手肘压在膝盖上,双手交握,看了莲心一会儿。 观察到她面上残存的尴尬,他微笑道:“要不要涧泉哥哥给你两个句子?” 莲心这才恍然他的意思。 周围再环视一圈,都是众人善意的笑。大家笑着指指韩淲,只纷纷打趣:“开小灶”“涧泉过分了啊!”却并不阻拦,显然是也放过莲心的意思。 但莲心不想这样。 他们说的多简单呀! 就连她这只敷衍地背过义务教育课本上诗词的人都能听懂,莲心早已信心大增! “不要不要,我能说。”莲心摆手,“涧泉哥哥看我的!” 韩淲有些意外,也不坚持,一笑,道:“你说。”又拍了下周围几个划拳的人:“别吵闹,听小莲心行令!” 周围便安静下来,大家纷纷笑道:“洗耳恭听,快来。” 莲心矜持:“我的上句是杜牧诗。” 众人都道好:“不想莲心也是熟读小李杜之人。” 莲心沉吟:“嗯,二十四桥明月夜⑦” 众人颔首。此句为关怀友人之名句。 莲心点头:“一十二桥口月夜。” 众人面面相觑,面露茫然。 一时间没人言语,都在思考。 什么意思?“二十四”劈一半变“十二”,“明月”劈一半变“口月”? 见没人回答,莲心便又继续:“六桥一点五口夜,三桥零七五口夜” 她后续能说的还多着呢! 数学,终于到你发挥专业知识的时候了! 赵蕃打断:“等等,这就是你的改字令?” 莲心:“嗯!” 怎么了,没改吗?不是令吗? 赵蕃:“” 大家目光交流着。庭中落针可闻。 ——你当是拨弄算筹呢! 第38章 西施,碧纱橱和驭夫高手。 哼。一群不会欣赏数学之美的人。 莲心憋着满肚子的气回家了。 什么呀,他们那种眼神,不就是瞧不起她,觉得她接的词令粗俗嘛! 回到豫章外的宅子时,辛三郎正在临湖的一间轩室的棋盘面前与人对弈。 不用女使指引,莲心都听见了屋内人声笑语,便直接循着声响一路找了过去。 绕着湖走过半圈,呵气都有淡淡的白气痕迹。 十一月份,秋日的尾巴都要过了,冬日的低温逐日降临。 莲心身上暖和,就是手露在外头有些冷,便一边搓着手,一边踏入轩室。 一进屋,扑面便觉温暖如春,炭盆和薰笼里夹着细细香风而来。 这种香气,倒不是熏香或三哥身上冷香的任一种,更像是女子的胭脂香 莲心正纳闷着,两个没见过的漂亮女使便撩开了棉帘子,朝她笑:“莲小娘子来啦。” “啊,对。来了,来了。”莲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打高的帘子底下穿过去,“三哥,你这里何时进了新的女使姐姐” 语声止于看见室内景象的一刻。 室内左侧靠窗是一方木榻,案上摆小几,上有各色鲜果,如玉消梨、蜜明李,更犹以柿子为多,不光有方顶柿、牛心柿,更有火珠柿、水柿但这不是重点! 榻上,辛三郎正在和一貌美小娘子对弈! 莲心张大了嘴,看看坐在辛三郎一侧的辛弃疾,再看看那小娘子。 几人都全神贯注在棋盘之上。 棋局不知已进行了多久,棋盘上并没有多少黑白子。 片刻,那小娘子放下手中黑玉棋子,笑道:“是我输了。” 辛三郎默默颔首,比一个“请”的手势:“承让了。” 他的表情在礼貌微笑,但看起来却几乎毫无波动,漂亮的眼睛在榻边扫视一圈,便落在了辛弃疾身上。 他起身,要给辛弃疾让位子的样子,“父亲,我已分别胜过你二人。该父亲了。” 却被在一旁磕着瓜子观战的辛弃疾按住:“哎,别,别。” “爹爹又不爱下这玩意,你俩下吧,啊。”辛弃疾说着就要起身,“好像莲心被韩家的小子带着出门赴宴了?我去接她回家” 呸!她早回来了! 莲心在一旁围观许久,一直没被几人发现,此时颇有种被爹爹和三哥都抛弃的委屈感。 她小声嘟囔:“三哥” 辛三郎便发现了趴在门边,一直没进屋的莲心。 他朝她招招手。 待莲心蹭过来,他便问:“宴上好玩么?” “哼,他们笑话我呢!” 他一问到这个,莲心便将方才的疑惑全抛到了脑后。 她告状起来毫不客气,抱住三哥的手臂,生气地嚷嚷,“他们行令,大家都叫好。到了我行令,大家就都笑话我” 一边碎碎抱怨着,直到一炷香燃尽,棋盘边那位漂亮的姐姐卷起袖子,换了炷香,莲心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絮絮叨叨了一刻钟。 : 莲心止住了口,偷偷看着辛三郎。 他是不是会怪她打断了对弈呢? 这没见过的、和三哥对弈的漂亮姐姐,虽因为似乎比三哥还要大上几岁而显得有些不匹配,但她举止娴雅、容貌姣好,看起来真有点像相亲呀。 而出乎莲心意料,听了莲心这样久的抱怨,辛三郎不光不烦,反而看起来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道:“什么令?走,三哥帮你看看。”说着就要起身,往里间的书房走。 莲心转头看一眼棋盘边的姐姐:“嗯其实我自己也可以的。” 三哥的鼻尖皱了一下。 莲心一愣,眨眨眼。 三哥鼻尖又皱了一下,挤出漂亮的纹路。 莲心好像,感受到了一点他的暗示。 她试探着:“也,也不是不行?” “嗯,改字令的规矩,是择一句诗词,加以改动。再另择一句他人之作,用以解释前句的改动。” 内室中的书房里,辛三郎择出一本册子,读出上面的附注。 见莲心仍满面不解,索性现想了一个给莲心示范,“比如,改句的上句是‘晴空一雀排云上’。” 将“晴空一鹤排云上①”改成这样是为什么呢? 因为,“黄鹤一去不复返②。” 所以,你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并不符合“改字”的规则,是不行的哦。 莲心怀疑:“只是因为这个,才不行吗?” 明明他们的笑里面,好像有更多含义呀。 辛三郎微笑不语,徐行至身后的书架,找起了什么。 莲心只以为他在找他需要的书,故而缀在他身后,像条小尾巴一样,缠磨道:“三哥,帮帮我嘛。” 三郎轻轻“嗯”一声,仍在架上找着什么:“三哥帮你。” 那你快说说怎么帮呀。 怎么就光顾着翻书! 莲心哼哼着说不要,从后头一下一下地拽他袖子:“三哥” “三哥晓得了。”辛三郎人都给拽歪了,叫她缠得没法子。 只好加快了速度,迅速拣出几本要找的册子,才怀抱着行至案边,将书一放,朝莲心招手。 诗词册子? 这能帮她什么?现在再学,她可没法速成呀。 莲心囫囵看了一圈,心下很是失望,撅着嘴,趴在案边看三郎,又喊他:“三哥”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三哥”,但辛三郎好像晓得她要说什么似的,引着她到案前坐下:“你看。” 莲心坐在座位上也不老实,头跟着辛三郎走动的身影乱转。 看什么呀? 辛三郎不得不轻轻按住她的脑袋:“不是看我,是看诗词集子。” 诗词集子有什么好看? 今日听他们说了一脑袋的诗词,就是再听李白杜甫,她也不会收到启发了,更别提眼前的韩淲、赵蕃、徐照的集子等等。 莲心好像反应过来了。 这些集子,是涧泉哥哥他们的诗词集子? 辛三郎斜倚在案边,一手按在案面上。 转头,那张漂亮的脸孔和莲心对上。 他微微一笑。 莲心眨眨眼。 她好像,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等她学了涧泉哥哥他们的诗词,若再玩什么令,只要拿他们的原诗作改动,那他们岂不是都不好开口了? ——就如今日拿涧泉哥哥的“黄鸟枝上鸣”去接“千山鸟未绝”的徐照,他虽接得牵强,但也没人好意思苛责他呀! 再看三哥的表情。 还是微笑。 但他眼底含笑,明显就是在向莲心说——“懂了不?” 莲心懂了。 她朝辛三郎“嘿嘿嘿”起来。 三哥,你可真是德宫落陷呀 咦,为何这话这么熟悉? 在两人暗号对接成功,互相心领神会之后,辛三郎又与莲心问了些问题,都是文会上的人可能会刁难到的。 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为何要用他们的诗呀,必须用名家之作来行令呀,等等等等。 到了最后,莲心的信心简直都被三哥这短期训练营增强得觉得自己能立马加入大宋女子辩论队! “放心吧,三哥!我这回一定不会再输给他们!” 莲心解决了自己的困难,才想起外间的漂亮姐姐。 因为她自己一点事,就把三哥扯出来如果外面的真的是相亲来的,人家被晾在那里,她岂不是酿成大祸? 她赶紧补充:“你快去外面看看你那个相看的姐姐吧。” “我的什么?” 辛三郎指尖一停,视线含着惊讶转过来,落在莲心皱成一团的小脸上。 他像听到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似的,眼睛都罕见地弯了。 不是吗? 莲心看着他的笑脸,也有点傻了。 除了相看,还能是什么? 三哥在充满馨香的暖风里摇头,失笑的样子。 莲心感受到他因动作而拂到面上的香气,指尖的感触,轻轻落在莲心脑袋上敲了两下的感觉。 “那是母亲给父亲送来的女使。”三郎微笑道。 莲心和他对视。 啊? 再看他好笑的眼神,方才顺水推舟被她扯走的样子,还有辛弃疾如坐针毡的样子 莲心“哦——”一声,恍然大悟。 辛弃疾停步在豫章之外,离家不过几里却不回,这事早就传遍了豫章。 范娘子与辛弃疾夫妻多年,和辛弃疾感情甚笃,在他们出门前就知道了辛弃疾此行的目的,自然也了解辛弃疾此时停在豫章私宅中是为了放长线,钓出米商这条大鱼。 可辛家人知道,不代表其余人知道。 再加上辛弃疾这几日着意表现纨绔,又住在私宅里,又把孩子们撒出去到处宴饮,还香车宝马不断,想必有不少人都会向留守在辛府中的范娘子打探:你家老辛是不是搞外遇啦?! 被问烦了的范娘子索性就将几个美貌女使一挥手全送来:外头不是猜她会嫉妒吗?那她就贤惠给大家看!让他们再挑不出嘴! 顺便,也给辛弃疾提个醒:亲,我给你带了女使来了。这么贤惠了,你可就不要再瞎找外头的妾室了哦。 只不过 莲心看着外间正盯着棋盘,浑身写着“独美”的辛弃疾。 爹爹似乎也对这份贤惠敬谢不敏呐。 范娘子真是有大智慧的娘子呀。 莲心和辛三郎一起偷笑起来。 与此同时,在外间的辛弃疾正盯着棋盘,心里破口大骂。 他敬谢不敏个屁!他要是连范如玉看似大度实则隐含不满的举动都看不出来,他也枉做了这么多年体察上意的官了!连老婆话里话都听不出来的人,算什么大丈夫! 他身心俱疲,朝对面的小月挥了挥手:“行了,下去吧!我这里用不着你侍候,你在这里歇两日,等此间事了,回府的时候,我再给你捎回去你范娘子身边。” 小月白生生的手里仍抓着棋子,撑着下巴笑嘻嘻道:“郎主真不考虑收下我么?方才为了躲我,连三郎君都能推出来作挡箭牌,真让人家伤心呢。” 辛弃疾也笑了,骂道:“屁!你范娘子日日离不得你,收了你,我都不知道她到时候是会为了我吃你的醋,还是为了你吃我的醋!” 说完,看着她都嫌眼睛疼,蒲扇似的手挥挥,“滚滚,什么细作西施,快滚!” 细作西施,听起来难听,似乎是取西施被勾践送给夫差使美人计的典故,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夸奖呢! 小月咯咯笑,三步并作两步地逃了。 扒在碧纱橱中的莲心:目瞪狗呆.jpg 还有这种解决方式?! 范娘子真乃驭夫高手呀! “看见了么?” 三郎也默默和她一同扒在橱*边偷看了会,此刻见辛弃疾将小月赶走了,他才没事人似的直起了腰,“不必担心。母亲与父亲感情甚笃。” 就好像他方才没有担心似的。 莲心觉得她应该和辛三郎好好掰扯掰扯,到底是谁更紧张! 莲心一五一十:“方才三哥若不告诉我从这里能看见外头,我才不会偷看” 两人一边掰扯,一边没再留在书房中,走到了外面。 三郎袖手徐行,只是无奈微笑,莲心叽叽喳喳、手舞足蹈在他周身绕来绕去。 这本是一幅温馨的场景。 如果两人没看见陆游匆匆向外赶去的话。 辛三郎带着莲心上前,和陆游问了好:“陆伯父这是要向哪里出门去?晚辈送伯父吧。” 陆游摇头:“不是出门,是回抚州。这几日赴宴,遇上了不少虚与委蛇的权色生意,虽则幼安与我说了这是为了做样子给那群米商们看,但我还是应对不来这些事啊。”他也有些羞愧,下意识摸了下脖颈处一道伤痕,“唉,不好再去那些宴了。我还是先回抚州了。” 辛三郎略一怔。 他和莲心对了下眼神。 最近这几日,倒确实听说陆伯父常与娘子争吵,怕也是因为辛弃疾的“装纨绔”之举,导致二人因宴上的如云美人起了争执。 他是个年轻郎君,不好再劝陆游家事,闻言便只好浅浅微笑,闭口不言。 ——但莲心还是个小孩子模样,所以没关系。 莲心被辛三郎牵着,身子努力前倾,劝:“伯父,王娘子与你的矛盾,只在于你二人未将话讲清楚。你若不告诉她缘由,只任她从外头听回来你‘宴上携美姬’的流言,又叫她怎么能不担忧着恼呢?” 照陆游这寡言的性格,她简直不用问都能猜出来他二人吵架的原因呀! 第39章 漏勺,河东狮和“情孝难全”。 莲心狡黠道:“陆伯父亦畏惧于‘河东狮吼’乎?” 河东狮吼正是本朝的典故。苏东坡的一位朋友陈慥之妻十分生猛,一旦听见陈慥在外宴饮,便会愤怒地摔打起来,吓得陈慥连连认错。 为此,苏东坡还特赋诗一首,赶来嘲笑:“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①。” “河东狮吼”也就从原本的佛教中用于形容佛祖威严的词汇变为了“惧内”的代表。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此叫法在现代已成为常用语,但在南宋也只是少数人晓得的轶事。 不过,虽不晓得内情,光看莲心的表情,也能猜出莲心的言下之意了。 陆游叹口气,摇摇头。 这叹气不是因为被莲心一个小孩子像模像样地教训,觉得面上无光,而只是叹自身际遇罢了。 他是回想起来,他和妻子之间的事,总要一吵架就牵涉到表妹。 每一次起了矛盾,每一次争执,最后都要以王娘子将唐琬拉出来,嘲讽他“你就是还想着你的那表妹吧!”作为结尾。 久而久之,他也懒怠与王娘子再交待些什么了。 她非要误会,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摆了摆手,“小丫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去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说着方要走,腿却不知为何像陷进了泥地里一样,拔不出来。 陆游的目光,疑惑地下移。 莲心正抱着他的腿! 陆游目瞪口呆:这孩子怎么还随意抱人呢! 但见一旁连她三哥都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多管闲事去教训辛弃疾家的孩子。 便只板起脸,想要去搀着莲心胳膊,叫她起来:“在地上打滚,成什么样子?没有小娘子的娴静。”最后还是没忍住,教育了一句。 莲心却笑嘻嘻:“陆伯父不答应我留下来,我就不撒手!” 一边和辛三郎对了下眼神。 陆伯父的嘴,不说严不严吧,反正是挺像漏勺的。前日他和王娘子吵架,气冲冲和几个侍从诉苦,门都忘了掩。 随后,不出一炷香,连这处宅子的看门狗都晓得了陆伯父还在用着一个发黄包浆的菊花枕这件事了呢 总之,只看陆伯父这嘴,也绝不能叫他先走! 到时候等他将辛弃疾的谋划说漏了嘴,再去补救,那可就晚了! 莲心抱住陆游的腿,嗷嗷叫唤起来。 引得门口的狗也不甘示弱地直嗥叫。 辛三郎则在一边平静地劝:“罢了,不要无礼,伤嗓子。你喊一会,让它替你喊一会就是了。” 陆游:“” 倒是挺有理有据,但你这是劝吗?! 陆游哪见过这么赖皮的路数,一时间真有种狗咬刺猬,无从下手的困窘——这词还是从辛弃疾那里学的——陆游也生了不少儿子,但那些儿子都被他教得规规矩矩,见了他都要恭敬行礼听训,谁知道辛弃疾养孩子是这样的! 就在陆游大为困扰时,莲心突歪了下头,疑惑道:“陆伯父连与王娘子解释一番都不肯,便执意要走。难道是因为不喜欢王娘子么?” 喜欢? 这种情爱之词,也是能宣之于口的吗? 陆游简直从没这样大窘过:“什么喜欢不喜欢!不可胡言!” 本来不打算挨上辛弃疾管教儿女之事的心思也抛到了脑后,转身斥责辛三郎:“你就是这么任你妹妹口出狂言的!” 辛三郎认错态度很良好,应道:“是。” 转身对莲心:“怎么可以说陆伯父不喜欢王娘子?他二人夫妻伉俪,情比金坚。” 莲心赶紧“哦哦”,给陆游赔礼:“陆伯父,是我说错了,您不要和我计较呀!” 陆游眨眨眼,有些晕:“” 嗯?他是这个意思吗? 他好像也不是想叫人议论他喜不喜欢王娘子的事来着? 最后还是莲心机灵有眼色,嘿嘿笑着拉住陆游手臂:“陆伯父,我人在隆兴府,都听说过你所写的‘钗头凤’。你就教导教导我嘛!” 宋人内敛,哪有与人公然在外议论自己写的情诗的? 何况,面前的可不仅是这尚懵懂的小孩子,还有个已近成年的郎君呢 陆游下意识朝辛三郎看去一眼。 莲心也随之看去。 另一旁,不知说是巧合还是心有灵犀,辛三郎早已袖手走到了另一边,突然对一棵秃柳树赏入了迷。 也许是察觉了莲心看来的视线,他还笑了下,随即又很快微抿了唇角,继续赏起了结冰的湖面。 看来她要速战速决了。 不然,再叫三哥继续去赏这光秃秃的园子,真该叫侍从们怀疑三哥审美了。 莲心也在心里偷偷一笑,转头看向陆游:我三哥都快躲到湖的另一头了,你还不肯和我这个小孩子说说实话? 陆游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莲心赶紧保证:“我绝不会将陆伯父与我讲的话与任何人说。” 想了想,又补充:“三哥也不说。” 陆游无奈摇头:“你三哥是你爹爹最宠爱的儿子,他什么不知道?我这老头子那点事,早就叫人知道了个底儿掉啦。” 说完,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终于坐了下来,道:“你想知道,告诉你就是了。” 钗头凤的故事在现代早就被大家叹惋过无数回了,莲心听陆游简略地自述了一遍,除了陆游只道自己休弃唐琬而不提他母亲喜恶之外,倒没听出什么不一样。 莲心便好奇问:“那陆伯父为何要娶王娘子呢?” 这样多年深情,诗诗泣血,何必为难自己呢? 陆游道:“情和孝,两难全啊。” 说完,便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袍角的灰,“我与你说,你现在肯定也听不懂。只要以后记着这话就是了。” 莲心没起身,仍抱着膝弯,抬头看他。 “我确实听不懂。”她笑嘻嘻问他:“那看来,‘孝’是要比‘情’重的喽?” 陆游叹道:“也许是吧。你要说我无情吗?” “不是的。我是在想,陆伯父若真择‘孝’而舍‘情’,那么为何要对王娘子也如此冷淡呢?” 莲心小声道,“陆伯父的母亲为伯父择了王娘子作妻子,伯父都没有对王娘子推心置腹的好,又怎么能算是‘孝’?” 这是“情”和“孝”两头牵挂,却两头都没占上呀。 陆游愣在原地。 冷风盘旋,吹得他的面色也有些受寒似的发白。 直到辛三郎从一旁转了出来,“说什么呢?远处就能听见你们论‘孝’。莲心要与陆伯父学孝道么?” 他看着莲心给他使的眼色,略一颔首,转向陆游,微笑:“那莲心是找对了人了。” 莲心挺起胸膛,骄傲:“那是!陆伯父还要留下来教我何为孝道呢!” 陆游默然无语,也是被缠得无力反驳了,只得叹了口气:“只要你们不嫌我几个整日吵闹,那我也就搅扰了。” 辛三郎不接这话,只微笑:“父亲必得高兴得拉着陆伯父痛饮一场。”便将陆游又请回了轩室中。 不管怎么说,也不管陆游之后是不是要依言改善和王娘子之间的僵局,反正莲心该说的都说了,也暂且算劝住了要离去的陆游。 辛三郎轻轻摇了下袖子。 一直拽着他袖子的莲心感受到袖子上传来的力道,心领神会。 再往后,也不是他们两人该管的地方啦。 她便笑道:“陆伯父,我们走!” 纨绔出门必备:豪奴,银子,以及一双扬到脑袋顶上的眼睛。 辛三郎在府中没出来,他不在,莲心自觉需要担起纨绔的带头作用,便倒背着手,迈着外八字大摇大摆地走着。 看见走在她身后的韩淲、陆游等人掩面的掩面,扭头的扭头,莲心还噔噔跑过去一一纠正:“不对,涧泉哥哥,纨绔要这么走路!”“陆伯父,你得学学我!不要那么板正啦。” 街上的百姓看见小大人一样的莲心,都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韩淲的脸都难得被笑红了一回。 这是前几日作恶多端,上天才赐下莲心来折磨他啊。 他无奈按住莲心还要摆弄他的手:“别弄涧泉哥哥了。”他蹲下,“你想要什么?不如这样,只要你放过涧泉哥哥,哥哥就给你买糖人如何?” 咦,他嫌丢人了? 这是莲心的第一个想法。 因为他嫌丢人,所以她还能交换到别的条件? 这是莲心的第二个想法。 随即,莲心狂喜! 她矜持了片刻,颇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便飞快嗫嚅了句什么。 韩淲都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莲心清清嗓子,有点扭捏道,“涧泉哥哥背我,我就不这么走路了!” 韩淲好笑道:“闹了半天,你是为了这个啊?” 莲心把手背在身后,朝他嘿嘿嘿。 韩淲啧啧两声:“过来吧。”便蹲下来。 这小莲心不过还是个孩子,背一背倒没什么。等她再长大两岁,就该避嫌了。 也罢,只当带孩子了。 看见韩淲妥协的点头,莲心赶紧朝他身边一扑。 就是这时,当她即将被韩淲抱在怀里时,余光里,她看见一群拿着账目在米店前记录的人。 随后,是熟悉的武器嗡鸣声。 莲心一个激灵。 她立马收回手,两三下跑到那些人身后,仗着自己体型瘦小,隐在一旁偷听着几人对话。 人讲话的声音很小,但武器的嗡鸣声可藏不住。 在辛府中、文人里交游多日,莲心已许久不曾接触过除吴钩之外的宝剑了。 直到眼下这群人的出现。 而究竟是什么样的百姓,才会随身携带这样珍贵的宝剑呢? 【近日城中求购米的百姓愈多,米价再涨两分也使得。到时候主子手头宽裕了,我就又能做保养啦】 【你别急着高兴,就怕官府的人会伸手过来,调控米价。】 【那就打点好官府不就行了?】 【还是得将弟兄们纠集起来才稳妥】 好也不好的是,这些武器大约是因为没有吴钩那样的灵智,所以对话也模模糊糊的,街上又嘈杂,莲心只能隐约听见几句话。 还想再听,那武器的对话声却渐渐模糊,不清晰了。 这时,韩淲等人也追了过来。 “乱跑什么?”陆游被吓得不轻,虎着脸,拉住了莲心的手,“你若跑丢了,我们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韩淲在一旁笑着摇头,“陆伯父,罢了。我来背着她就是了”以为她在闹脾气。 莲心却摇摇头,认真地看着陆游:“陆伯父,涧泉哥哥,我不是在胡闹,那边,”她指向方才聊着“涨两分”的人所在的方位,“我听到了勾结流寇的一群人在说话!” 陆游不惊不怒,平静地“哦”了一声:“你听到他们对话了?” “没有。可是” 可是她听见武器对话了! “小孩子就爱胡言。” 陆游摇摇头,将手放在莲心的头上摸了下,“罢了,我背你。别闹脾气了。”说着,这已有些白发的诗人将莲心背了起来,负在背上。 莲心想说她不是为了叫人背,可陆游已和韩淲说起来话了。 她只好委委屈屈地闭上嘴,抱住陆游的脖子:“哦。” 气温变化起来都是一瞬间的事。 只是几日的工夫,突然外头就开始变得天寒地冻了。 季节更替,辛三郎身子不爽快,待在屋子里看书。 莲心这两日天天跟着辛弃疾出去赴宴,吃得有些营养过剩,便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溜达进辛三郎的书房中,想蹭碗茶喝,再蹭些山楂丸子吃。 辛三郎颇为疑惑:“吃积食了,应当少食才好吧?” 莲心说非也非也:“我这是‘食疗’!用饮食治病。” 用“食疗”治积食?好吧 辛三郎只好请这位华佗再世上座,用茶。 第二日,辛弃疾做东的宴会即将开场。 莲心拿着一叠纸张,蓄势待发。 辛三郎难得今日气色好了些,也来了。 应付了一圈热情过头的同龄人和大他七八九十岁的人,他落座于莲心身旁。 他的呼吸声让莲心正对对面聚在一起谈笑的赵蕃、韩淲、徐照等人摆出的呲牙咧嘴表情略收敛了些。 “准备好了么?”他抱着热饮子,在她身边轻声问。 “我现在能一人打十个文人!”莲心答。 拿着在场所有人的文集的她,现在强得可怕! 第40章 姜夔,颜控和“闻蛙初此时”。 辛三郎是辛弃疾的儿子,又是韩元吉的闭门学生,素日里又少见出席这种宴会,难得出来一回,大家都过来友好地打招呼。 前一轮人过去之后,赵蕃也过来和辛三郎说话。 两人互相见了礼,赵蕃便笑看向莲心:“小莲心今日可还要作‘一十二桥’之语?若要作的话,可得提前给我们个提醒,让我们有个准备呀。” 这话一听就没安好心,纯是戏弄人的话。 莲心啐了一口:“我那是算术学得好,你才不懂呢!再说,我早就会对诗,只不过苦于没有好句子来对罢了。” 赵蕃笑了。 几日不见,莲心文学功底见长,倒是突然有了许多话来反驳呢。 “真的会对了?光是说可没人信。”他露出经典的“我不信”表情,“那我说一句,看你可能对上。” 莲心经不得激,挥手:“说来,说来。”她已经不是原先的她了! 赵蕃沉吟片刻,便道:“柴门鸟雀噪①。”随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本来正竖着耳朵听赵蕃出上句的莲心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他笑她是“鸟雀”!还讽刺她聒噪! 莲心怒向胆边生,瞪大双眼,“呼”一下站起来看着赵蕃。 同时,她悄悄在背后搓着手。 手又开始痒痒了,她剑呢? 莲心左右看看。 ——哦,在家里。 文人出没的场合中,她不好带着剑出现。 莲心只好又坐回去。 没有办法用武力,只好想个别的法子。 正在这时,莲心的视线落在案下卷着的、她带来的几人文集。 紧接着,她又想起了上回三哥给她出的主意。 计上心来。 赵蕃 莲心盯着面前已因她的动作面露疑惑的人,拼命回想,赵蕃有什么诗来的? 而对面,见莲心不回嘴了,赵蕃也挪开了视线,朝辛三郎问:“三郎的身子还是不好吗?穿得这么厚。” 他年纪比韩淲还大些,约和辛大郎的年岁差不多了,对着辛三郎,不自觉就摆出了哥哥的姿态语气。 辛三郎没对此作出什么抗拒或高兴的反应,安静地嗯了声,“夏日已过,寒气甚重。” 赵蕃点头:“夏日早过了,穿厚些也是应该的” 莲心插嘴:“未必。” 赵蕃好笑:“为何?” 看着莲心脸上的愤愤之色,他猜也猜得到她这是复仇呢,但他嘴炮打遍上饶无敌手,连韩元吉都曾评过他“刁钻”,还能怕区区一个小丫头? 不论她说什么,他可都有反驳的话等着。 他带着好笑的表情,等着莲心讲话。 放马过来! 莲心道:“闻蛙初此时②。”然后一指赵蕃,嘿嘿一笑。 还有(你这个)青蛙在叫呢,算不上夏日已过的呀。 赵蕃把水喷了。 这不是他写的诗吗! 喷完了因震惊而呛到的水,赵蕃一时都不晓得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莲心了。 说她文采斐然吧,她分明是不会背诗的;说她毫无文采吧,偏偏她引的是赵蕃自己写的诗句! 这叫他怎么办,骂她就相当于骂自己啊! 赵蕃在原地纠结一会,也不禁笑了。 “唉,赵哥哥错了。对不住,对不住。” 他朝莲心揖手,不得不认输。 一片空间安静片刻,赵蕃“嘶”一声,回过味来,撸胳膊挽袖子地朝眼神交汇的辛三郎、莲心兄妹二人扑去:“笑什么!你两个串通好的,是吧!” 开宴约有半个时辰时,厅外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一拨白而体胖,明显是富人家,却只身穿黑白二色簇新布衣,朝上首的隆兴太守辛弃疾行大礼参拜。 而在后的一拨人明明大多面黄肌瘦,看起来衣裳也洗得发白,却只向辛弃疾作揖便罢,还被侍从引到了景致更好的、靠近鄱阳湖的临水位置。 像是听到了莲心疑惑的心声似的,那白胖几人朝上首拱了拱手,觍着脸道:“我等座次甚远,无缘亲近辛太守,真是遗憾啊。” 这话说得不留面子,引得周围官员面上都不大好看:座次按官位排列,辛弃疾的下首由近及远,是按官位由高到低这般排的,他们一群隆兴的米商说出这话,莫非还想与其余官员并列不成? 一时间,官员们的眼刀纷纷飞向出言的米商。 辛弃疾却无甚反应,懒洋洋坐在上首,笑道:“你说得有理。”朝他招手,“来,坐到这边,你我痛饮一杯!” 随后,在满场官员含恨的眼神里,几位米商的位子被排到了不少隆兴官员之前,整整衣裳,面带着得色落座了。 辛弃疾大约半醉了,还搂着离他最近的米商笑:“没有你,我隆兴官库何来的官银?你正是隆兴的‘忠商’!” 米商大约也没见过贪银子贪得如此磊落的大员,一时间脸上又是偷笑又是作出的谄媚,像朵盛放的胖菊花,叫人颇不忍直视。 爹爹装起奸佞来真是得心应手啊 莲心左右看看。众人饮茶的饮茶,夹菜的夹菜,都在拼命压下因听到辛弃疾赞扬米商“忠商”而上扬的嘴角。 ——在辛弃疾嘴里,这些人都能是“忠商”,那他是不是还能说高宗是求贤若渴的明主啊! 罢了,米商迟早要被整治,先不去管他。今日这些人来,也是必要的环节,倒是后面的那一群衣着简朴的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位次为何还那么好? 莲心转头悄悄问辛三郎:“这些人都是谁?” “商人,和文人。”辛三郎讲到一类,便将视线投向哪一类,从前往后看过去,他知道莲心想问的是什么,便不介绍行为举止猖狂的商人,只道,“后面文人有些也是官身,只不在父亲治下,见父亲也不必参拜。” 莲心奇怪:“既然是不相干的官员,何必来参加爹爹的宴会呢?” 辛三郎道:“你看他们的手中。” 莲心依言看去。 只见这群人手中多拿着纸卷、文集似的东西,竟是惊人的相似。 她再低头看看让她得以在和赵蕃的辩论中得胜的集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辛三郎颔首:“向官员递诗词文,是他们求得文坛认可的机遇。”他指了下辛弃疾的方向,“给父亲递了文章,若能得其青眼,即可一步踏入文坛。有如此便捷,他们自然携自己作品赴宴。” 辛三郎说的确实没错。 但他大概没想到,连他和莲心这边,都会有人引荐而来。 韩淲带着一人走来,远远的,先朝莲心笑道:“小莲心,听说你将赵蕃驳倒了?” 这话不算好听,旁边还有人在。 辛三郎便收了和莲心闲谈的话头,转向韩淲,摇了摇头道:“只是用了句章泉的句子。” 韩淲也意识到自己身后还有外人在呢,赶紧道:“对。是这样。” 随后,转移话题,身子一让,让出身后的人来:“三郎,这是姜夔,姜郎君。特带他来叫你认识一下,他的词风清丽,我看实是个有才之人。” 这是在引荐呀。 莲心心下了然。 而涧泉哥哥所介绍出的这人的名字 等等。 莲心顿了一下。 姜夔? 莲心又看了眼眼前的人。 姜夔大名,她在后世就听说过。 虽不知他具体的作品,但也没想到会是现下这种样子。 她悄悄看着面前瘦得连衣裳都像是挂在骨头架子上的郎君。 虽整日说三哥“面带不足”,说三哥“体弱”,但和真正的弱质之人放在一起对比,就能看出来区别了。 辛三郎面颊精巧,脸上还是有少年特有的颊肉,笑起来时虽下颌线清晰,却也面上一片雪白,不至于没有肉,顶多只能说一句看起来“身带不足”罢了; 而姜夔的瘦弱法,却叫人怀疑他过两日会不会饿死呀! 不过嘛。 在他们讲话的时候,莲心左打量一眼,右打量一眼。 她发现,这位姜夔哥哥外貌也是个中翘楚呀。 若说能与辛三郎这种精致帅哥一挂相匹敌,倒也不至于。 但姜夔身着墨蓝布衣,腰间带一管竹箫,通身气质自有一段洒脱的风流,这点风流掩盖了他的瑕疵和贫穷,七分的容貌,也成了十分。 这一点,只看周围郎君看他的慈祥眼神就能知道了——谁还不是个颜控呢! 就在莲心好奇地打量姜夔时,赵蕃见韩淲在此,也溜达了过来。 他好了伤疤忘了疼,见了莲心就忍不住要调笑:“小莲心不知道吧,这位姜郎君也有‘二十四桥’之句。既如此,你不再算一算‘一十二桥’了么?” 莲心对他没有什么好气,重重“哼”了声:“二十四桥既仍在,一十二桥自然也在,这哪还用我算来呢?” 她打击报复:“章泉哥哥问的话正如那人之赘肉——都是不必言之言呀。” 不必言之言,翻译一下,就是废话的意思喽。 听见莲心这力道十足的反击,辛三郎托着雪白的下巴,眉眼轻轻弯了一下。 而姜夔虽没回应莲心的盯视,视线投向窗外,却也唇角动了下,露出好笑的神情。 赵蕃被气得直笑,又是猜莲心为何突然有这么多话可说,又是觉得可乐,自己最后也止不住笑了,指着莲心问辛三郎:“你也不管管你妹妹?就看着她这么讲话?” 40-50 第41章 慈道,《扬州慢》和小抄父子兵。 辛三郎回道:“莲心肖父。” 这里的肖父,自然是像辛弃疾的意思。 而辛弃疾可绝不光是隆兴的太守。 他以词闻名,更是蜚声文坛的词作大家,别说姜夔这种布衣百姓了,就是赵蕃也绝不愿意张这个嘴得罪辛弃疾。 就这样,这简单的几个字一时竟是把众人的嘴都给堵上了。 韩淲看赵蕃倒霉就想笑,幸灾乐祸地拍了下他肩膀。 而赵蕃眼看着辛三郎并没有教训妹妹的意图,虽有万千捉弄之言欲说,却也只得带着“恶作剧失败”的意味,磨着牙笑笑。 他和韩淲齐齐对辛三郎做出了“佩服”的手势:“还是你更胜一筹啊。” 这口才!真是叫人拳头痒痒啊! ——还好他俩都手无缚鸡之力。 斗过了嘴,还是要说正事。 辛三郎看一眼韩淲。 韩淲拍拍姜夔的肩,将方才因赵蕃挑起斗嘴之事而被暂时忽略到一边的姜夔再给大家介绍一遍:“姜夔,文采斐然。” 姜夔被忽视半晌,也不见窘迫,仍是不急不躁的模样,朝莲心、辛三郎二人微笑着抱拳:“某字尧章,正是鄱阳人士。听闻辛帅宴众人,特来唐突拜见。” 辛三郎避开他的礼。 他比姜夔小上不少,不避开就太轻狂了,“尧章大哥客气了。” 姜夔道:“我有一词,可否请三郎君点评一番?” 辛三郎:“尧章大哥过谦。请。” 就在莲心以为姜夔要开始当场进行诗朗诵的时候,姜夔将腰间的竹箫取下。 他没回应莲心惊讶好奇的盯视,微垂眼,唇抵到箫管边。 箫声宛转,是他开始吹奏曲子的声音。 伴着乐声,韩淲在一旁轻声介绍:“姜尧章擅词曲,音律相协,自成词牌。这首就是他写的《扬州慢》,是他当时路过扬州,见其战乱遗址,心下恻然,故作此词曲。” 辛三郎默默点头,随周围一小片的人群一起,听着竹箫幽幽,如泣如诉。 韩淲递来的纸笺上,正是姜夔这一阕词。 其中颇有“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①”这样的佳句,令人闻之怆然。 一曲毕,周围的一片小娘子都在轻轻发出惊声:“哇——” 辛三郎也礼貌微笑,随之抚掌。 能写出这样的词,不管是才华,还是与人相处的眼力,都是足以打动人的——辛弃疾在朝中是主战派的代表,听到如此词意,怎会不感慨欣喜,生出爱才之心? 辛三郎无意阻拦人求得赏识,便叫来身边的侍从,叫他亲自带着姜夔去见辛弃疾,别叫姜夔被人挤开了机遇。 莲心随着周围不少官员家含羞带怯的小娘子一起,怔怔地看着姜夔离去。 而方才始终半垂脸的姜夔临走前,终于朝一直盯着他看的莲心回视而去。 片刻,才收回目光,随侍从离去。 被他这么一看,莲心一激灵。 她收回目光。 讲实话,她并不是因为姜夔本人的什么而一直盯着他的。 她只是在想借助关系,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吧。 现代如此,原来古代也如此。 就算古代人如此,原来爹爹三哥他们不能免俗,也是如此 站在一旁的辛三郎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我不引荐,姜尧章有如此才华,一样能受人赏识。听说他前段时间已受千岩老人所荐。千岩老人也是蜚声文坛,有他赏识,父亲本也会见的。” 莲心抬头笑道:“我又没说什么嘛。”心里却不知怎的,奇异地感到了一阵轻松。 辛三郎垂脸,饮茶微笑。 另一边,韩淲和赵蕃没有像莲心二人一样在议论姜夔。 他们在低声谈论被辛弃疾叫去身边的米商们。 “行商者,倒如此猖狂而不知天高地厚。”赵蕃道,皱着眉看向米商处。 那一处,米商们正四处找官员陪笑说话,而官员则摆着架子,偶尔回上一两句。 即便如此,官商混在一起,看着也着实不像话。 韩淲倒是发现了一些端倪,“你看周围官员只是沉默,最多不附和,却没有公然反对的。可见米商早已见过他们,将他们的钱囊喂饱了啊” 他看一眼赵蕃,吞下后面的话。 ——官员均已受贿严重,为一己私利就罔顾百姓死活。 如此看来,现下他们所受到的超出身份的礼遇愈重,只怕辛叔父的翻脸算账之日,也会来得愈快啊。 韩淲摇了摇头。 就在韩淲低头沉思时,赵蕃看见莲心始终盯着姜夔离去方向的视线,嘴又痒痒起来,朝她笑:“这位姜郎君才华横溢,叫小莲心也如此崇拜么?” 他故意朝一边也聚在一起的小娘子们一示意,朝莲心挤眉弄眼,言下之意明显。 因这句话,韩淲从沉思中醒过来,“啧”一声。 方才还能说是开玩笑,怎么现下越说越过分了? 他拿胳膊肘捅赵蕃一下子,瞪他。 莲心还是个小孩子,拿这种话逗她做什么? 赵蕃被捅了一下,也自觉失言,咳了一下:“我就是说说” 莲心不明所以看他:“啊?” 在赵蕃说出那句话时,莲心根本也没往别处想。 她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笑嘻嘻道:“是啊,姜郎君这样年少英才,文采飞扬,叫我羡慕。还好我还没到他的年纪,以后到了他的年纪,说不定还有机会赶上他呢。” 以己度人,她小大人似的看向赵蕃,怜悯地拍拍他,“章泉哥哥,你也羡慕吗?唉,没关系,年纪大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以后再多多努力就是了。” 赵蕃:“” 韩淲:“” 韩淲又开始沉思了。 不过这次换了个问题思考。 赵蕃这家伙好像格外喜欢自己找骂啊。 ——这是什么顽疾? 今日的宴席是辛太守知隆兴府之后的第一次大宴,不论有空没空,众人都来了。 就算是之前不肯向辛弃疾服软的隆兴府通判,也不敢在此事上张狂。 隆兴府本就是辛弃疾就任过的地方,有不少官员就曾是他手下的人,辛弃疾回来隆兴府,简直就像回到半个大本营一样自在。 通判想到这个,再一想到之前对辛弃疾的顶撞,如今隆兴府官员对辛弃疾的俯首帖耳,还有这几日各色的身穿黑、白二色的富态却刻意衣着简朴的人们送上他府中来的东西——那些精美箱子揭开来,里面的东西简直都要让他顾不上欣喜,先觉心惊 通判下定了决心,刻意放低了*姿态,朝辛弃疾弯腰敬酒:“辛帅,之前晚辈多有得罪,还请辛帅不计小人之过” 说到一半,却见这位在临安府都颇有名声威望的辛太守在持着酒杯,朝宴上某一处望去。 没理会他,也没理会旁边拍马的米商 他是在给他下马威吗? 通判有点犹豫。 他倒不是怕辛弃疾在为难人。官场上混,要什么脸?别说脸了,要不是没人要,他身子都能给卖喽。 就是吧,他现在有些揣摩不清辛弃疾到底是为难他呢,还是在给那些言行无状的米商脸子看,还是什么别的事。 别看这问题小,其实也很关键——马屁拍到马腿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仁宗时候张贵妃争宠,求着仁宗得来番商上贡的珍珠,之后将珍珠制成了首饰,本意是将珍珠戴给官家看,以示谢恩邀宠之意。 奈何当时珍珠价被贵妇们抬高,仁宗正头疼着,见着张贵妃头戴珍珠的奢靡样子,当即发作,斥她“满头白纷纷,更没些忌讳②”,直把贵妃斥责得掩面脱簪告罪。 故而通判此时被落了脸,也不敢直撄其锋,只陪着笑,随辛弃疾视线看去。 ——然后看见了他的那养女。 嗯? 通判有些不解。 就是辛弃疾在看他的三子,他都能理解,那是个身子骨不好的主。但看这上蹿下跳的养女? 他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辛弃疾正在细细打量莲心和赵蕃两人面上的表情变化。 他看到赵蕃面上“不怀好意”的笑,莲心缩着手待在一旁,拿着一卷文集,“毕恭毕敬”在研读的样子。 辛弃疾横眉立目。 哼!赵蕃这小子不想活了! 敢欺负老子女儿! 周围都是人,辛弃疾没傻到直接将那小子拎来训斥的地步。真要那样,那才是白白给那毛头小子扬名呢。 略作思考,辛弃疾心生一计。 他招招手,叫侍从上前,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侍从先还微笑听命,到最后表情都崩了,嘴张成个圆,“太守,这是不是”太以大欺小了啊?? 辛弃疾却已觉得他领会了他的意思,满意地拍拍侍从的肩:“对,就是这样简单地解决问题,多好!” 通判被冷落多时,终于找到插话的空隙,赶紧拍马:“太守说得对!大道至简,正是如此!” 侍从面上陪笑,心说呸,大道至简个屁啊! 谁家“大道”是偷偷拿自己诗作给女儿当小抄的!这要算“大道”,莫非秦桧为了给孙子争状元而在科举中排挤陆游的举动还能算是“慈道”不成? 而且这让他怎么走过去!难道要他在众目睽睽下和莲小娘子直接说,你爹爹方才紧急填了首词给你打小抄,就为了给你撑腰吗! 侍从左右看看,看见三郎君咳了两声,正在一边列席。 他赶紧急趋过去,跪坐下来,帮着三郎君整理了裘衣,一边整理,一边悄悄将辛弃疾方才的吩咐与他说了。 唉,莲小娘子被人逗弄为难,侍从看着当然也气,但也只是气那赵郎君不给面子,没想过用郎主的那法子。 堂堂太守打小抄,这传出去可怎么好! 面前的三郎君向来是府中郎君最镇静平和的一位,有他劝着,郎主应当不会再这么一意孤行了吧? 侍从如此这般地与三郎君说了一通,期待地看着三郎君。 辛三郎哦了声。 待侍从说完,他略略颔首,将方才就放在案上的几张纸递给侍从。 “既然父亲都写了,那就把我写的这几张揉了扔掉吧。” 辛三郎道,“有父亲的,也尽够了。” 侍从:“” 侍从表情都麻木了。 三郎君。 不要告诉我,你这几张纸,也是你写的小抄 你们父子俩全都是一个德行! 打小抄有必要也上阵父子兵吗! 第42章 《南乡子》,“有肉则隆”和爱豆大点兵。 最后还是送了去。 莲心接过侍从的纸条,还好奇呢:“伯伯,爹爹怎么叫你来给我送这个?” 侍从笑着弯腰:“莲小娘子折煞奴婢了。”他轻咳一声,阻止莲心将纸条打开的动作,“莲小娘子,此物只可在急迫时用,有人在时,最好不要打开。”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智计锦囊? 她可是看过《三国演义》的人! 莲心凝重地点点头,将纸条收到袖中,答应下来 菜品上到大菜时,辛三郎就因“身子不爽快”的缘故先告退了。 这没什么,辛家三郎本就体弱,不来宴会都是常有的事。 大家顶着辛弃疾“再和我儿子废话耽搁他休息就拽掉你们的头”的眼神下简洁关心一番,就没人敢再多问了。 菜品果子上到酥山时,辛弃疾放下酒杯,去更衣。 这本也没什么。 如果米商中为首的那个没隔多久就也假托更衣出去了的话。 席上气氛微微一顿,微妙了起来。 赵蕃拿酒杯挡住下半张脸,说出了众人的心声:“那米商出去送礼了?” 只听说辛公在豫章外待了不少天,米商们在官邸绕来绕去,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快口称“爷爷”送过礼了,也没蹲着过辛弃疾,今日好不容易逮到这宴会的机会,还能放过? 大家明显也都是这么想的,但没人立刻开口。 最后还是韩淲面色冷凝地直起了身。他看了看左右。 大家会意凑到了一起。 韩淲将因个头矮而费力挤在众郎君腿外头的莲心拉进众人环起的中心,没看她,环视一圈,朝众人道:“你们晓得吗?那群米商为了获得官府的许可,几乎给每位官人都送了重礼!”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韩淲回头看看,又道:“辛叔父此时被他们跟着出去,想必正是米商找准的机会!” 众人更倒吸一口气。 韩淲接着道:“他们要借此机会,要诱引辛叔父也允许他们私自囤米的举动” 正在众人又要倒吸口气的时候,赵蕃有些紧张地小声:“那么辛公若不肯答应那米商的要求,岂不是会有危险?” 众人倒吸众人都泄了气。 众人用关爱的眼神看向赵蕃。 听听你在说什么话。 辛弃疾,遇上几个养尊处优的商人,会有人身危险? 这话叫义端和尚听了,义端和尚都是大写的不服! ——当时那习武的义端和尚因叛变而被辛弃疾孤身追回斩首,临死前还知道说“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①”来求饶呢。 惨状若此,你还担心辛弃疾的安全? 应该担心的是那几个米商才是吧! 赵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咳一声,责怪韩淲:“既然没有危险,那你这么忧愁做什么?” 韩淲反驳:“你我没有危险,是因为你我衣食富足。那百姓呢?” 众人沉默下来。 是啊,若米商能说动大部分官员,那么就是辛弃疾再不答应,也难以完全阻止。 岂不闻曾有胥吏私下猖狂感叹,说顶头大官来了又走,来来往往,只有小吏才是驻扎在一地,有真正权力,还说,若拿车打个比方,那么大员是骡子,小吏才是赶车的人呢②! 是不是只有这个小吏张狂胆大,这不好说。但大员与小吏的关系可见一斑。 官高一级压死人,却并不一定能压弯人。 就是辛弃疾,在面对所有官员都收受贿赂的情况下,又如何独善其身,制止米商们的行为呢? 这时,米商们陆陆续续从外头回来,面带淡淡微笑。 而这笑落在大家眼里,明显就是已完成目标的胜利微笑。 见着位于窗边的姜夔,还有个得意的米商甚至张口调侃:“小郎君这样骨瘦如柴,可见读书也不能使人吃饱饭啊。” 商人里一阵轻轻的笑,士农工商,他们居于末次,被读书人轻视的次数太多,难得碰上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读书人,德宫难免陷落如泥石流。 这一番乱糟糟的谈笑下,连莲心都没幸免,也被一个米商以长辈的口吻说了句“丫头片子不长肉,浪费粮食”。 莲心利索回敬:“你倒是不浪费。”看向那米商怀胎九月似的肚皮。 随后,见他要生气,又嘿嘿笑道:“岂不闻‘山不在高,有肉则隆’之句?”指着鼓起如山峦的肚皮道,“丈人正是如此呀。” 米商没读过书,没听懂,但想想也知道“有肉则隆”不会是什么好话。 脸上有些挂不住,想发火,但辛弃疾还在上头坐着装聋呢。 这么明显的偏袒,他也不敢真说什么,只压下火气,呵呵笑道:“小娘子口才甚佳。”便坐下了。 但他虽不敢反驳,却和身旁米商谈天时漏了两句出来:“有才,又有什么用呢?顶了天也就是个朱淑真,那不还是个弃妇?” 声音不大,却足以叫莲心和坐于她身边的一群郎君都听见了。 一句话,骂两个人。倒没看出,这米商还是个喜欢背地里贬损的人呢! 一时间,就连赵蕃都恼了。大家都忍不住愤愤起来,眼刀子一把又一把地飞过去。 莲心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韩淲注意到了。 他问莲心:“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大家都看过来。 赵蕃也无暇卖弄嘴皮子捉弄莲心,赶紧点头:“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这小莲心鬼点子和嘴皮子都相当有实力,想必能有好主意。 莲心招招手。 一群郎君便头碰头凑到了一起,听她说起了话。 名叫徐照的郎君与莲心不过几面之缘,不算很熟,此时听完了,声气轻弱地朝赵蕃怀疑:“赵大哥,这真能管用?” 赵蕃犹豫了一下。 他看了眼韩淲。 韩淲心里也有些奇怪为何要用牛乳、茶和冰混在一起,给米商喝下,就能捉弄到他们。 这不是正常的饮子吗? 但不论如何,就算不起作用,这也都是无害的,别人谁都挑不出错。 便把手一挥:“我相信小莲心的主意!就这么办!” 莲心也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他们个教训!” 众人这才半信半疑地各自去帮忙准备了 宴席过半,辛弃疾换了烈酒上桌。 辛大郎今日也随他赴宴,面色严肃恭敬地劝辛弃疾:“父亲还请珍重身体,务少饮酒。” 却被辛弃疾挥开:“大郎啊,别婆婆妈妈的。郎君喝些酒,才能有词兴!你又不作词,不懂这些,乱嚷嚷什么?” 辛大郎年纪不小了,还被父亲当众下了脸,面色微窘,只得坐回去又饮起茶。 为首的米商着蓝衣,在一众人中明显是打头的。 此时也是他笑着上前对辛弃疾道:“太守曾有词言‘今夜酒肠难道窄③’,莫非正该用于眼下?” 这话本是拍马,想夸辛弃疾作词高超的。 但此言一出,一旁别说辛大郎了,就连通判的脸色都变了。 站在一旁的姜夔把竹箫换了只手,通判才回神,咳一声,自拿起酒杯。 方才还说马屁拍马腿上,这不就来了个现成的例子? 辛太守这词吧,不过是前两年宴时随意所作,不比其余词作有名。 倒是难为这米商挑了这首,约莫也是想显示自己通览辛弃疾词作。 但他唯一疏漏的一点是——这是辛弃疾为歌姬所作。 基本上翻译一下,就是辛弃疾在外赴宴,看到个漂亮小姐姐。 小姐姐美啊,小姐姐唱歌好听啊,看着小姐姐,老子酒都顾不上喝了。大概就这些意思。 而这私底下作的词被米商在此种场面上拎出来 这和公开处刑有什么区别! 眼看着方才连被辛弃疾训斥都没生气的辛大郎俨然脸都黑了,通判心下暗叹了口气。 赶紧开口往回拽:“郑丈人通晓诗词,快快来叫我们讨教讨教。”便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讲话去了。 为首的米商正是姓郑。因为他能坐到辛弃疾身边的位置,众人察言观色,都半含笑意地称呼他为“郑丈人”。 郑丈人平日里再怎么是弯腰笑脸迎人,今日难得被平日里都不正眼瞧他的官员如此对待,也难免骨头都轻了两分。 还好的地方是,至少他还记得维持住该有的尊敬,笑着欠身,对通判道:“辛公大才,我岂敢比肩。” 而剩下的小商人则没有他那么警醒了,也许是吃醉了酒,竟七嘴八舌朝莲心建议:“听说辛太守有家学,那这位小娘子能否作诗作词?叫我们也看看?” 莲心:“” 米商又拿和席上歌女说话的架势朝莲心笑道:“小娘子就随意作一首嘛,叫我等小民开开眼!” 韩淲开口解围,想将莲心护到身后去:“她不”却被莲心摇头的动作制止。 莲心打个眼色:爹爹马上就到收网的时候了,先叫这群米商得意一阵子,不必和他们较真! 拿眼神按住韩淲,莲心才转过脸,朝米商一笑,道:“行啊,我作词,你来给我伴曲。” 那说话的米商“啊?”一声,左右看看,指向自己:“我?” 莲心点头:“对,就是你。” 一旁另一个米商试图解围:“他到底是位郎君,如何能奏乐”却被莲心打断。 “你也别闲着。”莲心颇为自来熟,拎起这声援的米商,就把他按在一位乐师旁边,“不会奏乐,会打拍子不?拿手给我拍木案。” 一时间米商之间人人自危,都缩成了鹌鹑。 但鹌鹑也有鹌鹑的用处。 莲心上辈子也是追星的行家,男女爱豆的业务范围,尽在她掌握。 不会唱歌,可以跳舞;不会跳舞,可以说唱;不会说唱,可以唱歌。 完美的闭环! 你舞手,你舞足,你舞扇。 莲心大点兵完毕,手一挥,“好了,开始吧!” 不是喊我作词吗?你们也通通别想逃! 第43章 冰奶茶,丑奴儿和“我儿永不识愁滋味”。 当然,既有了伴舞和伴唱,词也不得不作了。 在米商们顶着发苦的脸色,试图商量“我看还是不必劳动”中,莲心使用万能词汇“来都来了”截住他们的话:“莫非诸位丈人不肯叫我开开眼界?” 米商:“” 看郎君跳舞打拍子算什么见鬼的“眼界”,莫非是瓦舍的“眼界”么! 米商心里大骂,面上却不敢露出不满,只得陪着笑:“不敢,不敢。”怨气十足地准备起唱跳来。 另一头,莲心也面对着一个难题。 她不会作词。 就在莲心苦思冥想,准备搬出她的隐括诗大作时,她听见上首的辛弃疾咳了一声。 莲心抬起头,看见这位太守正在朝她挤眉弄眼,往衣角处示意。 什么意思,把裤腿扎好,避免被米商群魔乱舞时踩到吗? 莲心觉得有理,弯下腰去挽裤腿。 辛弃疾略微摇头,远远拿两根手指头一搓:纸条,打开爹爹给你的纸条! 莲心恍然大悟:拿钱贿赂姜夔帮忙伴奏!这样就没人能注意到她的烂诗了! 莲心赶紧去找姜夔。 姜夔本被两个小娘子围着,见莲心过来,便停了本正含笑着的交谈,微弯下腰:“莲心,你找我有何事?” 莲心先看看姜夔身边的年轻小娘子,朝他嘿嘿嘿:“好多姐姐呀。” 姜夔微微一笑,并不以为耻。花丛中行走,只要不随意采撷,就不是什么罪过。 他秀气的面孔低下来,等着莲心讲到正题。 莲心也不废话,指着姜夔腰间的竹箫,问:“姜哥哥,请你奏曲要什么报酬呢?” 姜夔反应得很快:“你要让我给那群人伴奏?” 莲心拍马:“姜哥哥不愧是才子,就是脑子好使呀!” 姜夔似笑非笑:“姜哥哥不要。”他看了眼那边的米商,“志同道合者,才一同鼓瑟吹箫。给这种人伴奏,岂不是我自己也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了?” 莲心对此颇有见解,说不不,“岂不闻驯兽人?驯兽人,都有各自曲调,以此约束豢养的牲畜。姜哥哥不觉得给禽兽不如的人伴奏,更得有指定曲目么?” 周围娇滴滴的小娘子们听了都忍不住掩口笑了,还有一个身上格外香的姐姐摸了摸莲心的头。 姜夔也觉得好笑:“这是辛太守告诉你的法子么?叫我来帮你?”这样讲着,面上本因提到米商而显出的轻蔑也渐渐散去,“好罢,那我也就义不容辞了。” 莲心二人就在辛弃疾不过五步的距离,辛弃疾耳聪目明,把对话听了个全,气得鬼火直冒,直在座位上运气。 忍了半天,直到听见莲心的一番“驯兽”高论,终于忍不住了。 辛弃疾转头,怒道:“你爹是让你打开给你的纸条!” 哦,对,她还有他给的锦囊! 莲心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掏出纸条,走到没人的小角落,悄悄展开。 她本以为会是什么插科打诨、蒙混过关的俏皮话,却不想,会见到她没想到过的字词。 莲心逐字去读那其上的字。 随即,一股滚水似的暖意像从头顶流淌过一样, 就像跳进温泉里一样,暖和的感觉瞬间包围了她。 她回头去看辛弃疾,只看到辛弃疾大大咧咧又和人拼上酒的背影。 中年男人的背脊宽厚、雄壮,山岳一样。 莲心忍不住傻笑起来。 辛弃疾是她的爹爹呀。 她又一次更深地意识到这件事。 没多久,姜夔不知为何也不再和漂亮姐姐讲话了,跟了过来。 待看完了莲心手上的词,他才道:“看来是没有用到我的时候了。” 莲心将纸条收起来:“为何?” 姜夔也奇道:“有你爹爹,哪里用我再作曲?” 辛弃疾是词坛代表性的人物,别说姜夔了,就是引荐姜夔来的萧德藻,在辛弃疾面前也只有以长辈的年纪屈居其下的份。 盖因文人以文会友、以词论高低,显然,辛弃疾正是其中的翘楚。 有他给女儿在背后塞纸条,剩下的人里,可没人能与他比肩的。 就算是他的大儿子,似乎也没有沾染上辛弃疾半分的文采,倒是令人惋惜 姜夔看了眼远处坐在辛弃疾身边的辛大郎,心中遗憾地摇摇头。 莲心笑道:“爹爹的词,加上姜哥哥的曲,这才是驯兽正好呢。”拉着他向宴席中心走去 万事俱备,只欠歌舞。 莲心在案上笔走龙蛇。 有好事的小吏还在底下喝彩呢:“小娘子快请吟出词作吧!歌舞我们都看腻烦了!” 手戴金铃的米商:“” 手持彩扇的米商:“” 手拿竹笛的米商:“” 好气哦。 感情不是你跳的对吧! 米商微笑:“莲小娘子快作吧。” “好的呢,”莲心答应一声,拿毛笔杆在下巴上挠了挠,若有所思道:“丑奴儿——”随后,笑瞥他一眼。 米商一愣。 什么意思,她骂我丑? 直到米商被气得有些跳脚的趋势,莲心才话音一转,“哎”一声,伸出一根手指,续上:“——是我要作词的词牌名。” 她笑道:“丈人别气,我只是说个词牌名。不是说你。”说着请他饮酒,“丈人喝两口米酒压压惊,听说这是用丈人米行里卖的上好米酿的,怪道不肯卖给平民百姓,就是味道不一样呀。” “是么?那希望小娘子作起词来,能有小娘子对我们生意那样关心的熟练劲。” 莲心快人快语:“我倒是想只有我一人写得出词呢,却是怎么也学不来丈人不肯卖米给百姓、只留给出高价的贵人的举措呀!” 她说太快,米商听得有些心慌。 正好侍从送上饮子来,米商下意识端起那泛着浓浓奶香的饮子用了一口,才道:“什么?” 站在莲心身边,姜夔轻轻咳一声。 别光顾着和人打嘴仗了,你的小抄背下来了没啊? 莲心也意识到有些失言,住了嘴,不再说米的事,笑嘻嘻:“放心,放心。都在我脑子里呢,一个字都不差。” 姜夔点点头。 果然不愧是辛太守的女儿,记忆力这么好,堪称过目不忘。 莲心深藏功与名,袖手站着。 这首词她为何会背得那么快? 无他,唯义务教育耳。 众人的注视中,和着姜夔的箫声,莲心轻轻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①!” 事实上,她也没有意料到,辛弃疾给她的小抄竟然会是这一阕词。 在后世被称为“言愁之极致”的作品,竟然是在这时候的一场宴席上创作出来的。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而辛弃疾和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可他是在想什么呢? 在想那一点贿赂,别人的奉承,还是自己被连年调任,没有实权,就连整治个把黑心商人都得如此隐忍迂回的憋闷呢? 莲心又去看那阕词。 这首词中的忧愁几要破纸而出了。 不过,与她曾学过的课本上不同的是,辛弃疾在其上书了序。 匆匆一瞥,莲心没能认清上面全部的繁体字。但也能见到上面的内容——“愿我儿永不识愁滋味”。 因为莲心的存在,这首词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它被加上了一个父亲对一个孩子的祝愿,而不再只是惆怅的感叹。 念完词时,席上四处安静。 辛弃疾是第一个响应的。 他拼命鼓掌叫好:“作得好!作得真好!我儿才华横溢啊!”骄傲地看着莲心,一边笑。 通判等人笑起来,也鼓起了掌。 只有米商等人处安静。 有个米商甚至凑到坐在远处的韩淲身边,有些怀疑地道:“郎君,莲小娘子这词真是这么日有进益?” ——真是莲小娘子作的? 听米商复述完整首词的韩淲:“” 辛公词作水准,确实日有进益啊,呵呵。 而至于为何他们能认出来这是辛弃疾之作而非莲心你在小学生一众“下雨了妈妈背我去医院”、“小芳的脸像苹果一样红扑扑”和“快乐的秋游一日”的作文里突然看到一篇“论地缘政治对国家史观影响”的时候,还能看不出来有问题吗! 但韩淲沉默着。 众多文采斐然的郎君也都不是傻子,大家都看出了其中蹊跷,但众人互相交流着眼神,却竟也无一人指出,只互相看着。 寂静片刻,韩淲突站起来,也抚掌大喝:“好!真是年少英才啊!” 众米商不禁一怔,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而更令他们意料不到的是,其余郎君仅在略微犹豫后,便也站了起来,大声喝彩:“好!”“莲小娘子有咏絮之才!”“好词!” 满座喝彩声和笑声,米商们的声音也就被压下去了。 莲心在众人包围里甜甜笑成了一朵花。 注意到辛弃疾看过来,莲心得意洋洋给辛弃疾打眼色,爹爹,我这波抄袭做得如何? 辛弃疾笑咧了嘴,随后一本正经地竖起大拇指,我女儿,记性就是好!嘴刀也利! ——像娘! 不多时,就在大家笑过了,四处打量时,发现米商一片的座位全空荡荡的了。 这场暗暗的争斗,确实是米商一派输了没错。 但也不至于羞愧得跑到茅厕里去躲羞吧? 众人摇头,对米商们的心理承受程度打上了差评。 与此同时,姓郑的米商从茅厕扶着墙出来。 方才他不欲掺和众人与莲小娘子针尖对麦芒的争斗,又不好做出头鸟,只好拼命喝杯里冰凉的甜饮子。别说,又有点茶味,又有奶味,倒很好喝。 就是吧,对茅厕负担有些大。 ——这饮子是怎么回事! 腹部又在隐隐作痛,郑丈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茅厕二进宫,一旁来了个侍从。 侍从微笑:“太守让奴婢来的,丈人歇歇脚,不必急着离去。若走不动路,在太守宅子里歇一晚上也不碍事。” 米商表情呆呆的,手里拿着侍从送上来的巾子。 嗯? 这是何意? 片刻,米商一拍手,大喜! 辛太守和莲小娘子这是不记恨他们的意思!他又可以继续舔辛弃疾了! 当然,这回连莲小娘子也要一起舔! 去安抚慰问完米商的侍从回来报信,莲心听毕了,笑着说:“我晓得啦,多谢伯伯。” 侍从只笑着摆手。周围郎君听见他描述的米商惨状,也不禁上来问情况。 更有不明所以的人疑惑道:“是啊,我们按小莲心说的,只给他上了些加冰加奶的茶,何至于闹肚子!”他自己点点头,“想必还是心里有鬼,做了亏心事,报应来了!” 莲心露出神秘的微笑。 报应不报应,这不好说。 但她可是有现代窜稀套餐经验的人。 奶茶加冰,窜稀不停;乳糖不耐,勤换铺盖。 米商们,你们的德宫还是不够陷落呀! 至少没她陷落! 米商们捂着肚子结伴被送回辛弃疾宅子里歇息了,周围剩下的文人官员们过来和辛弃疾敬酒的,十个里有五六个都要和辛弃疾抱怨一遍那米商的嚣张态度。 辛弃疾一一安抚了,笑呵呵的,引得不少人都私下里嘀咕,说这辛太守果然收了足够的银子,连这态度都能不生气? 财帛动人心啊。 辛弃疾知道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什么。 但他并不甚在意。 他身形雄伟,坐在首位上饮酒时,仿佛沉默的山岳一般。 转头问侍从:“证据都取全了?” 侍从轻声:“除了证明他们不肯放粮的人证,其余全都齐了。” 辛弃疾问:“城外有无寇贼踪迹?” 侍从犹豫片刻,只听说有些饥民聚在一起呼喝,倒尚未形成规模 便道:“尚无明显趋势。” 辛弃疾“嗯”了声。 已经不能再等了。缺一样,就缺一样吧。 反正他辛弃疾没证据就动手的事也不是第一回了。 辛弃疾不在意地将擦手的巾子往铜盆里一扔,笑道:“缺人证就缺人证,我还怕人弹劾?莲心这一把火烧得好,趁着他们被拘在宅子里,索性老子就趁他们病,要他们命!” 说到最后,他的表情已转为冷笑:“吃的百姓血,发的国难财,这些狗贼也该给我吐出来了!” 第44章 弹劾,打屁股和“闭籴者配,强籴者斩。” 黑云像棉花一样在天空上堆积着。空气潮湿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街边的张二狗已经分不清是天气如此,还是他已经饿到出虚汗了。 他拖着自己的小身子,披着破破烂烂的小袄,趴在墙头看远处。 远处,鄱阳湖边的小楼上传来隐约丝竹声和脂粉香味。 听说隆兴府新上任的辛弃疾辛太守,正在那里宴客。 张二狗不晓得太守是多大的官,但想必是能吃上大米饭的那种官吧? 那么如果是太守来买米,是不是被米商驱赶时,挨的也是轻一些的笤帚把? 张二狗畅想着。 米行驱赶买米的百姓,这件事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最开始,还只是拿笤帚拍开堆在米行门口求米商放粮的百姓。 而到了后来,也许是因为百姓过多,影响了他们接待权贵,他们开始找来身强力壮的带刀侍卫守在门口。 张二狗和他爹爹的袄子就是那时候被刀划伤的。 噢,对了,他爹爹没有袄子穿,所以被划伤的是肉皮。现下,他还动弹不得,躺在床上。 张二狗请不来医师,只能弄来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给爹爹敷在伤口上。 爹爹疼得额头满是汗,还安慰他没事,叫他安心看书。 张二狗避出来之后,蹲在廊下,哭着给了自己两个巴掌。 穷人的命,不值一碗米汤贵。 他可真羡慕那姓辛的大官。 如果这种贵人能从手指头缝里漏一些、施舍一点给他们就好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 黑云仍像张二狗袄子里的破棉絮一样翻滚,到了下午时,云层深处隐隐传来闷雷的声音。 可天际明明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街坊都探出来头,充满疑惑地互相询问:“你听着了吗?”“好像是有人来了?”“是吧” 自打不用给百姓卖米,米行的伙计省去了不少琐碎活儿——米现在是天价,百姓买米都一小碗一小碗的买,给他们忙活一整天,都不如给一位贵人家服务一刻钟卖出去的多。 故而伙计清闲下来,是很愿意在此时嘲讽他看不起的穷鬼一番的:“你们的穷耳朵,听到的那也是穷动静,有什么好新奇的,哈。” 张二狗没理伙计。 他的眼睛读书读得有些不好了,所以耳朵反而灵,他趴在地上细听。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这条破败的街上,连米行都只有一家。哪里来的马匹呢? 他没想明白,反应了一会。 而就在这时,黑鸦鸦宛如乌云的一队人也闯入了众人的视野。 是官府的人! 街坊们四下逃窜,米行伙计本来因听到马匹声而悬起的心却放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 官吏好相处也不好相处。只要给够了银子,就不会为难人。 他们米行有钱,而像这条街上的人,自然没有那些钱去打点,便只能尽量避着走了。 伙计依着米行店面,还有心思笑着看众人一哄而散,笑他们蠢笨呢:“逃得像兔子样的快” 话说到一半,却见那一队铁骑的影子像墨汁一样,从远处,蔓延到了他米行的面前。 今日的官吏,怎么比往日肃杀了许多? 伙计还没来得及想这些,刚要陪笑:“官人”就被打断了。 为首的带刀者从马上翻身下来。他面容板正,只是表情就与素日里喜欢来米行里打打牙祭、收收孝敬的小吏不同,伙计不禁畏缩一下,站正了身子。 那为首的人见他如此,轻轻冷笑了一声。 现在见了他们倒晓得老实了。真是好笑。 他也懒得管这伙计,从怀中取出一卷纸。 环视一圈围拢着、隐在墙后偷偷看着他们的百姓,为首侍卫面色微柔和了些,展开纸卷。 他大声宣读:“辛太守有令,豫章各米行,开仓卖粮,可按素日价格两成上下浮动,不可趁灾发财,” 一整篇公文读完,他念出最后一行字,“闭籴者配,强籴者斩。当日施行!” 念完之后,整条*街一片寂静,甚至都能听见隔壁街喧天的吵闹哭喊声。 大家都呆了。 有通些文墨的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抓住张家识字的二狗,颤巍巍问:“这官人是什么意思?是那个意思吗?” 张二狗也眼前一阵阵晕,但这晕已不再是饿,而是被巨大喜悦所冲击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是破了音的:“是,是辛太守说,不许百姓买米的商户,发配充军;趁机囤积米粮的商户,砍头!” 身后,披着他的破袄的爹爹也被阿娘扶着出来了,张二狗回头,带着哭腔问:“爹爹,你听到了吗?咱们能有粮吃了!” 瘦弱的中年郎君摸着他的头,也是面上又哭又笑。 良久,他才抹抹脸:“辛太守,是个好人啊。” 从前江南西道不是没有饥荒,但从没遇见有哪个大官肯为了百姓,对投机的商人施以如此狠绝的手段的。 就是爱民如子的大员,也至多是为民请命,给远在临安府的官家递折子罢了。 但那折子往往会变成褒奖官员的政绩。随后,官员因这政绩而调往下一处富庶地方,继续收受商人的贿赂,歌舞升平。 那他们呢?他们的粮,他们的命呢? 这么多年了,阴魂不散的恐惧淤积起来。 张二狗的爹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张二狗一愣。 再看看周围的街坊,不少人也牵家带口的,有的挤在米行门口叫喊,有的扯着孩子,一家子给侍卫磕头,随后再给辛太守所在的鄱阳湖边方向流着泪磕头。 张二狗的父母也磕了头起身,一边商量着家里余钱买多少粮,一边扯着张二狗,让他别不小心冲撞了侍卫,再像爹爹那样惹来毒打。 张二狗被拉扯得跌跌撞撞的,没讲话。 跟着父母回家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因被人跪拜而忙不迭侧身避过的侍卫。 他倒觉得,侍卫和辛太守一样,说不定是面孔粗放、内心怜悯的好人呢 百姓跪拜之事也传到了辛弃疾耳边。 彼时他在外宅待了好几日,好不容易终于回到家,还没来得及享受下家里的小菜,听见这要命的消息,立刻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 莲心正蹲在庭院里和田田一起看多日未见的青苔长势,辛三郎歪在暖阁里,叫人出去给几人打伞。 从宴席上跟过来的郎君中,小的和四郎玩到一起,大的在和三郎讲话,不大不小的年轻郎君则好几个都冒着雨大剌剌蹲在莲心旁边,好奇地问东问西。 听见辛弃疾撂了筷子就朝书房跑的动静,庭院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莲心看田田面色担忧,便拉拉田田的手,安慰:“姐姐别怕,我去问问呢。” 便拍拍手上的泥屑,往暖阁子里走。 进了屋,一股炭火的馨香扑面而来。 辛三郎看见她走来,先叫女使过去给她擦手,一边轻声道:“估计是外头百姓有些动静。” 莲心吓了一跳:“暴动?” “不是。”三郎说,“只怕比暴动还难压下去我猜,是在聚众磕头谢恩。” 莲心擦着巾子的手一顿。 她和三哥对视一会。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进贤时,爹爹就要大家最好别知道米是他买下来的。到了豫章,也是一样的道理。 ——送米送粮,向来是“邀买人心”的代表性动作啊。 何况现下百姓们还真的开始给辛弃疾磕头了。 莲心觉得,这是她前世看过的宫斗电视剧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她一屁股坐到三郎身边,很有奸臣相地小声道:“此事若传到官家耳中,官家当真了,那么爹爹会被如何责罚?” 被百姓跪拜的消息被人通过巧妙的不经意透漏给官家,爹爹被官家厌弃,政敌将联合宫妃、文臣一同攻讦爹爹? 然后爹爹置之死地而后生,联合皇子、太后和百姓一同在即将被罢官的前一秒挽回官家的心? 最后,鎏金的大字打在每一个人定格的脸上,某位常见的片尾曲歌手悲壮声音缓缓流出? 莲心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都快要眼泪涟涟了。 忠臣人生,如此多艰!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看着莲心的表情,三郎挠挠额角。 他皮肤白,被按了两下就显出了红痕,他自己也意识到,便收了手。 他放下书,示意莲心靠近。 待莲心满面凝重、任重道远地凑过来,他便与莲心道:“大概,会受杖数下吧。”当今官家用人大胆,又励精图治,可没空理会这些闲事,最多意思一下。 见莲心的视线挪向了父亲的尊臀,他清清嗓子提醒:“咳嗯。”对,是打屁股没错,不要看了。 莲心:“” 三哥,你总是这么戳破我的幻想真的好吗! 言归正传,虽然说是那么说,这种类似于私下拉拢人心的举动到底还是不好的,尤其是辛弃疾身份敏感、还因为飞虎军而被弹劾过的情形下。 百姓都跪拜了,谁知道你下一步是不是招兵买马,自立为王啊! 误会要解开,就得越快越好。 辛弃疾收拾了些东西,就准备出门去求人一同上折子了。 不过光他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得找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帮他一起表白自己的闲淡心性、不慕名利的品质 辛弃疾心里已有了主意,进了暖阁,来找辛三郎。 “三郎,莲心。” 辛弃疾一手拽一个,一边将他们按上车,一边问,“韩淲那小子呢?已回上饶了?” 有韩淲和三郎一同帮忙敲边鼓,他今日必能请来韩元吉帮忙讲话! 他的虎臀才不要吃廷杖! 一盏茶后,表情茫然的韩淲和一众郎君都被辛弃疾抓小鸡似的塞到了车里。 大家开始对“韩公会不会同意辛公请求之事”下注。 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横飞,言辞逐渐激烈。 “你们都别吵啦。” 莲心劝阻,“这样,不如我们都来为今日之成功作诗一首,以表庆贺,如何?” 她善解人意:“我先来!” 大多郎君不晓得内情,真以为莲心是少年天才,赶紧啪啪鼓掌:“好!”就期待地看着莲心。 同时,韩淲和辛三郎面无表情,坐于车帘边。 一人捂嘴,一人扶头。左看右看,就是不看莲心。 求,放,过。 第45章 马屁,父爱如山和“涧泉溅后见泉涧”。 放过是不可能的,但好在不想听莲心作词的,并不止知道内情的韩淲、辛三郎二人,还有真以为莲心是作出“却道天凉好个秋”的词作天才的人。 那人指着外头,“哎呀”一声:“那是谁?” 大家随声看去,注意力立刻都转到了车外的辛大郎身上。 出声之人便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也跟着看向窗外,没敢看“词作天才”莲心。 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韩淲也暗暗替莲心松了口气。 看一眼毫无反应的辛三郎,韩淲偷偷比了个大拇指:沉得住气,你真是这个。 辛三郎浅浅一笑,从袖中拈出一个锦囊。 见韩淲还在不明所以地注视,三郎的视线微微一转,从锦囊上往莲心身上流去。 随后又转回来,看回韩淲。 这锦囊是范如玉在莲心出门前悄悄塞给他的,叫他见机行事。 辛三郎镇定回视韩淲,严肃地点点头。 所以,不必担忧。 韩淲:“” 韩淲几乎要绝倒了。 你们打小抄,怎么还搞成家学渊源了啊! 车外头,辛大郎是过来请示辛弃疾主意的。 他请辛弃疾留步:“父亲,米商们还在豫章外的宅子中等候着,如何安置他们?” 辛弃疾现在哪有工夫去管那群东西,一边急急火火朝外走,一边骂辛大郎:“这点小事都来问我做什么?让这群畜牲在宅子里拉死也死不足惜!” 辛大郎一愣,话哪是这么说的?商人虽无官身,看起来可以被随意对待,但早已凭借钱财在官员中结起了关系网。 父亲今日这样的做法,有想过日后还如何在隆兴府立足吗? 他劝:“儿子懂得父亲爱护百姓之心。只是商人拉帮结派,势力颇大,对他们缓和些也未尝不可” 辛弃疾却没等他后面说完,好笑地直接打断了:“你这叫懂?你若真懂,就该知道现下豫章是什么险境了。我问你,”他摁着辛大郎的肩膀,将他调转了个个儿,让他看向外面的街道,“你觉得缓和一日,就能多一日的人情,那么有没有想过,缓和一日,就有一日数目的百姓会饿死?” 辛弃疾紧紧盯着大儿子。 他又道:“或者,你想没想过现在各个米行能听令放米出来,一是因为飞虎军由湖南暂援于我,他们不敢反抗,但更重要的是,米商全都不见踪影,留守在米行里的伙计管事无人可请示,这才只好开仓放粮。” 辛弃疾平日里的笑意和戏谑都消失了,他扳正了辛大郎逐渐低下去的脑袋,喝一声,“别总低头!米商被放出来的后果,你想明白了吗?” 这话问得辛大郎脸都红了,头从深深低着变为抬起来,赶忙点头。 他听懂了辛弃疾的言下之意。 辛弃疾见大儿子已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说。 许多事,等他自己明白过来更好。 对这大儿子,他一直是这样期盼的。 只是他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这样不灵透呢? 辛弃疾心里还有事,想要多点他几句,却也没那么多时间费这个口舌,便拍拍他肩膀,“你好好在家,照顾好弟弟妹妹。有事找你阿娘。”便急匆匆上车了。 辛大郎只能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垂头行礼恭送。 待辛弃疾走远了,他才又抬起头来,无言注视着这个从他小时候记事起就必须和异母弟弟同享的父亲的背影。 父亲像山一样 让他觉得遥远、冷峻。 让他需要攀登,需要不停地向上,才能得以亲近。 所有人的父亲都是这样的吗? 辛大郎不明白。 辛大郎站在原地不回去,侍从也没有先走的道理,只得垂手在他身边站着。 侍从偷偷打量着辛大郎的侧脸,心里猜测着。 大郎君是在羡慕三郎君能做韩元吉韩公的学生吗? 还是在羡慕韩郎君等人年少便已颇有文名,眼看就能出仕? 或者是羡慕莲小娘子后来居上,也突然有了文采? 唉,这么一想,富家子要忧愁的事,也是不少呢。 侍从同情地看着辛大郎。 “不行,叫我们看看!” 与此同时,已动起来的车里爆发出一阵争抢笑闹声。 赵蕃笑呵呵揪着莲心不放,作势要去抢她手里的纸:“你在鄱阳湖宴席上‘写’的那首词可真不错,姜夔说你还‘写’了序。既有序,那就是给我们大家看的么!” 呸,那是爹爹写给她的,才不是给你看的呢! 莲心挺起胸膛:“我的真迹,怎么能这么轻松给你看!” 赵蕃和一众心里有数的人都笑了,又说话去逗她:“噢,你写的就开始叫‘真迹’了?那辛公手书,莫非得算是碑文才行?” “一群猢狲崽子,闹什么?” 辛弃疾正坐在对面,搂着三郎在说什么,见众人为难莲心也不干了,直起身来,两眼一瞪,“再闹,把你们送进韩公的茅草屋里,不作上十首诗不让出来!” 众人笑闹一停,惊恐地互相看看,都默默坐直了。 韩元吉性情洒脱不羁,没什么架子,但唯有一点——他极好诗词,几近于痴迷的程度。 每次他过寿,不要钱、不要礼品,只要人作了精妙的诗词贺寿。 听说前几年,正是辛弃疾雪片似的贺寿诗词打动了韩元吉,二人成为忘年交,辛三郎也随之成为韩元吉年纪最小的学生。 辛弃疾文采飞扬,底蕴深厚,挥毫即兴写上十首词还是能做到的,但这事若放到这一群年轻郎君身上 大家齐齐低头,对马车上的地衣看入了迷。 求,放,过。 辛弃疾一句话就吓住了一群年轻郎君,也自觉十分满意。 点了点头,就又揽着三郎,悄悄问他:“三郎,今日去求韩公,你爹爹我怕是又要作上十首八首的词。你老师最近喜欢谁的词,说给我听听?” 拍马屁之前也要闻着屁味儿看看风向,要不然马屁股都找不到在哪里,岂不是白拍一通嘛。 想到这里,辛弃疾还是有点自得——他辛某人做官多年,少有失手的时候,靠的可不是一身武艺啊。 辛三郎因为这话糙理不糙的笑话停顿了一秒。 莲心在一旁替他配音:“呕。” 辛三郎看过来一眼。 明明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但莲心莫名就从其中看出一点谴责来。 莲心转开头,偷笑。 莲心只看热闹,半点没有援助的意思,辛三郎只得硬着头皮赞道:“父亲所言甚是。” 又道,“老师近日喜读陆象山之作,诗词倒不见多读。” “好,三郎果然是爹爹的贴心孩子!” 辛弃疾听后,心下有了数,嘿嘿一笑,面上威严如残雪遇沸水一般消融,一把将辛三郎搂在了怀里揉搓,开始“我的儿”地叫,“儿啊,近日颠簸疲累否?你今日喝药了否?难受否?想爹爹否?” 一边揉搓,一边满脸沉醉,仿佛不见他的儿正面无表情推开他满是胡茬的脸一般。 莲心咋舌。 三哥的面色都要掉冰碴了呀。 一旁观之,三哥腰若束素,身若春柳,与已近中年的辛弃疾一比,再被他用劲一抱,简直就像是石块之间的蒲草一般,真是叫人见之叹息怜悯。 莲心不忍直视,只好把十指张开放在眼前,透过指缝去看。 “行了,父亲晓得此事,便作些诗词,以备不时之需好了。” 三郎似乎早已晓得他二人力气之悬殊,并未做无谓挣扎,待辛弃疾一番亲昵完,才安静道,“老师近日门扉都设下了关卡,不作出他所要求的诗作者不得入内。父亲也该打算一番。” 说毕,见辛弃疾陷入沉思的样子,辛三郎才不着痕迹地,慢吞吞从辛弃疾怀抱里挣出来。 见对面的莲心正挨着韩淲右侧坐,他抬眼看了一眼,起身。 过来时,他拍了拍莲心的肩膀,示意她给他挤出个位置。 莲心立刻朝左蹭蹭,给辛三郎留出个座儿。 三郎落座。 见莲心还是一脸偷笑地看着他,他只好道:“想问什么?讲吧。” 三哥猜她心思的能力,怎么突然准起来了呀! 莲心赶紧收起了偷笑的表情。 她看一眼旁边一直没讲话的韩淲,悄悄问三郎:“要想知道韩公的喜好,爹爹为何不直接问涧泉哥哥,却要问你呢?”明明韩淲才是韩元吉的儿子呀。 三郎轻声:“师长如父。” 韩元吉是他的老师,求学时,他吃住都在韩元吉家中,甚至有段时间和韩元吉更亲近,而非辛弃疾 当然,那之后辛弃疾争风吃醋、不甘落后,开始和老师互相比着写词,试图力证且死缠烂打要求辛三郎说出他才是“世上最好的爹爹”这事,就不必多提了。 原来如此。 莲心“噢”一声。 ——但她没想到,“师长如父”中的“父”是指辛弃疾这种“父”。 ——比狗还狗! 车马到了韩元吉家门口,莲心目瞪口呆地站在韩元吉门口,看了看已作好诗的其余人,再看看门内笑呵呵的韩元吉,最后,拿手指指向自己:“我?我也要作诗,才能进门?” 韩淲觉得有趣,故意戏弄,一本正经地点头:“小莲心能作出好词,必也能作出‘回文诗’。你那阕词又不是小抄,怕什么呀。” 他故意的! 莲心先是心虚一下,随即意识到话里意思,气得冒烟,恶向胆边生,“哼”一声。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她指着韩淲,清清嗓子:“大家请听我以涧泉哥哥为题,作首回文诗。” 大家都应是,竖起了耳朵。 莲心背起了手。 白云朵朵,鸟鸣声声。山泉未冻,桂花未落,正是人间好时节呀。 莲心吟诵:“涧泉溅,溅泉涧,涧泉溅后见泉涧。” 吟毕,朝大家露出得意的笑容。 空地上一静。 确实是首回文诗。 但是。 大家纷纷露出沉思状。 ——问题来了,“涧泉溅”的“溅”,到底是“溅”,还是“贱”呢? 韩淲也陷入了沉思。 这骂人的方式,怎么如此耳熟呢? 两息后,他谴责地看向辛弃疾。 上梁不正,下梁歪。 狗爹养出,狗女孩。 第46章 韩元吉,天地之心和《沁园春》。 因为不少百姓追辛弃疾的车追到了韩元吉家门口,赶着磕头,不光辛弃疾被吓得够呛,就是屋里的韩元吉也面色有些凝重。 就是作出了“涧泉溅”的莲心,最后也还是被大家赶紧拉进屋去了。 莲心拽着辛三郎的右边衣角,躲避着辛三郎左侧的韩淲的目光,一路走进了韩元吉家里。 三郎:“你这样怕他,何必拿他当筏子?” 莲心乖乖牵住三郎伸来的手,贴在他身边走着。 有三哥当墙壁遮挡着,莲心那种心虚的感觉终于消退,也有心思拿手比比划划了,笑嘻嘻:“什么怕?他才有多大的力气。我不是怕涧泉哥哥,我是怕涧泉哥哥生气么。” 她小大人似的摇摇三郎的手,“这两件事,可不一样哦。” 三郎:“母亲也生过你的气,我也生过你的气。那时候你为何不害怕?” 莲心歪头想了想。 “你看。”莲心的左手还在三郎手里,她左右手带着三郎的手一起举起来。 三只手举到平齐的高度,随后开始同频上下摆动,“这是阿娘和三哥生气时的感觉。” 随后,莲心的左手和右手一停,变为一上一下的交叉摆动,“这样呢,是涧泉哥哥生气时的感觉。” “不晓得为何,反正后一种就是让我觉得更害怕一些呢。”莲心放下了手,如实道。 三郎侧脸,看了她两息。 他的表情认真,似乎想要从莲心的面上找出些什么。 但莲心也不知道她面上有什么。 三郎转回目光。 他微笑,只安静道了一句:“莲心动之端,也乃天地之心么?①”便牵着莲心入室内了。 韩元吉出身书香名门,乃北宋名臣韩亿的五世孙,是位德高望重的文坛前辈,算起年龄来,其实他已是辛弃疾的父辈年纪。 他的头发已近全白了,精神却矍铄,走来时不需人搀扶,步伐稳健。 辛弃疾脚下急搓两步,上前拱手,高声贺道:“前阵子就听闻韩公又得佳句,晚辈学习观之,倒觉有陆象山之风。”他表情转为严肃,“可见韩公之集纳百家,学问宽广啊。” 莲心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韩元吉的脸色从本来是应对“学生家长来家访”的客气笑意,一下子变成了带着热乎气儿的、见牙不见眼的、“哎妈我遇到了知音!”的大笑。 “哎呀,辛公之词,亦有杜子美之风气啊!”韩元吉拉着辛弃疾的手,将一众人让进来。 除了辛三郎是自己学生不用客气、被他赶去干活之外,其余年轻郎君都被他含笑垂询过一遍,就连年纪最小的莲心也被他慈蔼笑问了两句。 待从其余人七嘴八舌的讲述中,韩元吉听到莲心“写”出的“却道天凉好个秋”,也只笑笑,神色不动。 他道:“此句是精美之极,若将其题于山壁上,只怕风雨鸟雀能受天地之心所感,亦不忍侵蚀啊。” 言尽于此,并不拆穿,转而和辛弃疾互相你请来我请去地走向内室了。 不愧是位文学家,说一句话,都能带好几个比喻! 不过,他们口中的“天地之心”,又是什么呢? 莲心不禁摸起下巴来。 理学家讲话,总是让她忍不住有种“米商照镜子”——“里外皆文盲”——的感觉呀。 仿佛感受到莲心的疑惑一般,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盖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也’,这是伊川先生对《复卦》内容的讲评。” “‘天地之心’,意为‘天地之间运转的法则规律’。这句话的意思是,过往的大儒们认为‘静止’是天地间运转的内涵原则,却不知道‘运动’、‘变化’的开始,才是真正主宰世界的运转原则。” 面色微白,双眼温和的郎君从屋中走出来,见到莲心的脸,微微一笑,“莲心小娘子,又见面了。” “幼安,你这次的阵仗够大。” 屋里,韩元吉和辛弃疾哥俩好地喝了两盏酒,不自觉地就和这差他不少岁的晚辈亲近起来。 他摇头啧啧,一边手指在两人拟了个初稿的请罪折子上点点,“你要只是将米商绑了,这折子都没那么难写。但你颁出那条禁令,还想请罪叫官家不责罚你,那可真是难上加难啊。” 辛弃疾也是汗颜,连连拱手:“事急从权,事急从权了。” 韩元吉哈哈笑。 闭粜者配,强籴者斩。 一想到辛弃疾所颁布的禁令,虽则两人眼下正为此焦头烂额着,虽则口中道难,韩元吉心里也忍不住要叫好。 米商屯粮,这是每个地方一旦有饥荒都会出现的事情。大大小小的官员里,浑水摸鱼者有之,爱民上折者有之,整顿经济者有之。 但只有辛弃疾这种雷厉风行的武人,才会有如此魄力。 而细想想,要救灾民,必须要快才行。其余方法不是不行,但哪有这样快见效? 故而辛弃疾跑到他家来,韩元吉也只因绞尽脑汁而烦恼,却并不觉负累。 韩元吉低头拿起支笔,又和辛弃疾反复讨论打磨起请罪折子了。 陆游近日正来韩元吉家中拜访,辛弃疾来的时候他刚巧去官邸了,但陆家四郎跟着韩元吉习书,所以现下也在。 看见辛弃疾这一府太守都为此事弄得头痛不已的样子,他实在疑惑,便左右看看,最后靠近辛三郎,悄悄问:“商贾位卑,就是太守得罪了他们,又能如何呢?” 正写字的辛弃疾有所察觉,看过去一眼,才收回来。 怕就怕的是将那些人得罪狠了。 商人逐利,攀起关系来如蛇随棍上,又快又好。 不起眼的商人背后也可能有大人物,甚至有的别说拍马屁了,龙屁也不是拍不得。 当今官家也许不至于受此裹挟,但别忘了,官家可不止这一位。 太上皇虽说早已退位让贤,但也就只是说说而已。这位的禅让,可不是打着就此养老的目的,而是要在不承担天子责任的同时,还要要求天子的待遇。 不见当今官家就曾十分不情愿地释放一个堪称“赃污狼藉”的贪官吗? 那贪官本是一地郡守,贪得都被贬为庶人,要到灵隐寺做侍候人的活了,却只是因为太上皇对官家的一句吩咐,便又一跃前往大郡任职。不光不贬,反而复升。 官家当时与宰相说的原话是——“太上盛怒,纵大逆谋反,也得放他②”。 太上皇因为你我阻拦而大发雷霆,现在就是这贪官做过谋反的事,咱们也必须得放了他! 这对皇帝父子关系之微妙,可见一斑。 辛弃疾和韩元吉对视一眼,都苦笑着呵呵了。 一般别朝的官员给百姓施个米也要怕官家不快,也就罢了,现下他们这是有两个官家要应付。 更令人不得不考虑的是,若两位官家意见冲突了,他们又该听谁的呢? 辛弃疾在来的路上看着是在逗孩子玩,实际上在心里颠来倒去地将此事思量了几番,已下定了主意。 ——官家怎么斗,那是他们的事。隆兴北伐的草草收场之后,明摆着官家就此就开始对武将冷了下来,也不喜欢用他们武人了。 辛弃疾在官场上尚是能逢迎的材料,都不得不几乎隔半年就换个任职,十几年,一半时间都耗在奔波赴任的路上。其他的武将,只有比他更受冷落的。 从官家的角度,这当然无可厚非。叫一个从武的人在地方长期驻扎,渐渐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官家就算不是宫廷中长大的,也不至于连这事都肯默许。 只是说着有道理,放在自己身上,真是很难不憋闷。 说实在的,要不是还有那一口没收复故乡的闷气憋在辛弃疾喉头,他已有心隐退田园了 唉,那些都先不去说它。 眼下没空伤春悲秋,辛弃疾朝韩元吉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韩公知道我的,打从近几年起,我就着意于农桑。种豆理田,这才是惠民的正事。” 韩元吉人老成精,和辛弃疾对一个眼神,捋须一笑,便建议:“何不作词呈与官家,以此明志?” 辛弃疾略一思索,点点头:“恰好晚辈在带湖所设陋舍新成,便以此为题,略作一首吧。” 他饮茶一盏,略坐沉吟,便笔走龙蛇,挥笔写下: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③ 待看到“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时,韩元吉便已微笑点头了,看到最后,有“君恩未许,此意徘徊”时,更呵呵笑起来。 他拿手虚点辛弃疾,笑道:“幼安啊” 这无疑是首佳作,通篇灵动可爱,开门见山。 开篇就描述一番新居建成,新居中的仙鹤猿猴都在埋怨他,这里这么好的家,你竟都舍得不早来?随后笔锋自自然然一转,臣欲告老,想要辞官退隐了。 但官家啊,我虽告老,却并不只是因“鲈鱼堪脍”的思乡之情才告。 为什么呢?是因为“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有人要排挤、陷害臣,臣不得不退。 唉,真要退隐,也行吧,庄园中春日有香兰,秋日有茂菊,我应该是享受的。不是吗? 韩元吉略过下半阕的开头,跳到最后一句。 最后一笔,才是最妙之处。 是啊,我应该享受。 可是,就算我已说服了自己,我可以对别人的排挤忍让,我可以高高兴兴地索性退隐,但官家,你是不是也会不舍得我呢? 就像我也不舍得离开您一样? 韩元吉默默点头,不时抬眼看辛弃疾。 ——认为武人出身的官员不如文人心思玲珑,一定是所有人最大的误会啊。 大人在一边轻声商量斟酌着,年轻的郎君小娘子在另一边半走神地玩叶子戏。 陆家四郎心思没在这个上头,偷听了韩、辛二人谈话半天,才意识到轮到他了,赶紧扔出一张“索子”,小声感慨:“这么肉麻”话没说完,就被韩淲、莲心和三郎一人瞪了一眼。 陆家三郎赶紧下手拍了这不省心的弟弟一把。 在孩子面前说爹,你能不能长点心? 四郎还不服气呢:“我说实话而已。” “是啊,是实话。” 陆三郎冷笑:“爹爹给先头的唐娘子所作的《钗头凤》也是属实的。但若是他们在咱们面前吟《钗头凤》,你说你想不想拍他们?再或者,有人在你我面前问爹爹的‘菊枕’之事呢?” 陆家四郎被哥哥这么一说,也明白过来了。 陆家四郎闭嘴了。 莲心则张开了嘴。 她的视线悄悄溜过去。 哦? 有内幕? 陆游对唐琬的悼念,别说作为南宋中心的临安府了,就是消息略晚一步的江南西道,也早就有许多内宅妇人都听闻过。 白月光和现任之争的情节,简直像小说一样引人入胜呀。 大家互相瞧瞧,都凑了过来。 展开讲讲? 第47章 张鎡,菊枕和“典了襏裤”。 当着这几个人的面,都是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方才他又不小心嘴欠了下,将爹爹的事说一下当补偿,应该也没什么吧? 毕竟,爹爹自己写了诗流传出去,本就是所有人都能看的嘛。 陆子坦自我安慰一番,便拿肩膀推推扭头不看他的莲心,笑嘻嘻地道:“别生气嘛,我与你们说我爹爹的事。” 虽然陆游现在不在场,但陆子坦还是压低了声音,朝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朝他靠拢。 才道:“我可不是要针对你,我爹爹也有不少被人议论的肉麻词呢!我爹爹早年娶过唐娘子,后来休弃,两人各自嫁娶。但是呢,这位唐娘子是位才女,正是我爹爹最喜欢的类型,所以休弃之后,他也照旧爱在家里怀念唐娘子,你说是不是挺” 正说到一半,陆子坦一偏头,躲过陆三郎伸手朝他脑袋上打来的手,不干了,喊起来:“三哥,你干什么!” 陆子修:“要说就好好说!不许妄议那些有的没的。” 什么“最喜欢的类型”,那是做儿子的该说的吗?他还是要入仕的,这些话真流到了外头,看日后会不会有人翻出来这个攻讦他。 陆子坦小声嘀咕:“那是有的没的吗?爹爹爱才女,那是真得不能再真了。他见着个有才气的歌女,都能为人作诗,却什么时候给阿娘作过” 被陆子修瞪着,他的声音才越来越弱,直至没有了。 他赶紧缩了缩脖子,又转回去,和众人继续。 被陆子修教训过后,他老实了不少,在话里省去了其余本想说的花边绯闻,直入重点:“家里有个唐娘子手做的菊枕,就是在枕头里面塞上菊花作枕芯,听说可以明目,还能让人安静入眠。所以呢,爹爹就” 见莲心睁大双眼,正听得入神的样子,他卖了个关子,“你猜怎么样?” 莲心撸胳膊挽袖子,作势要朝辛弃疾喊:“爹爹” “哎哎,别!” 陆子坦脑袋上又被陆子修来了一下子,赶紧按住要请外援的莲心:“我说,我说*。”辛叔父惹不起啊,那浑身的肌肉,看起来别说打他了,就是打他们爹爹,那都轻轻松松! 他收回试探的脚,“所以爹爹就叫阿娘不能扔掉旧日的菊枕。他现在还是每年都枕着那个旧枕头呢。” 莲心忍不住提问:“同一个枕头皮,用了几十年?” 距离唐琬被休,陆游再娶应也有三十多年了,别说现下的布料了,就是现代的一个枕头皮用到现在,也都该没眼看了呀! 陆子坦沉痛地朝她点点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不过,好在还有王娘子:“幸亏阿娘有双巧手。她每旬拿清水洗濯,又佐以些清洁的香料,所以枕头尚可继续用。” “不过,最近那枕头可又不行啦!”陆子坦凑过来,悄悄和莲心说,“爹爹和阿娘因为家里桌椅摆放的布局吵了架,爹爹的枕头已经两个月没被洗过了。” 他嘿嘿笑。 莲心也忍不住终于扭过来了因方才陆子坦卖关子而赌气的头。 她和陆子坦对视。 两个月没洗的枕头那味道那形容 莲心小声问:“就为了家具摆放的事?” 陆子坦点头,又摇头。 是,又不全是:“因为爹爹不许我们打乱唐娘子在时给家具摆放的位置。所以两人吵了起来。” 这下子,就连辛三郎和韩淲都忍不住默默转过来了脸。 什么意思? ——所以,自和继室成婚以来,陆游的家中,其实始终都保持着前妻摆放的布局吗? 在一旁始终未出言的陆子修见弟弟越说越起劲,实在没法子,又拍他一下,赶紧出来描补:“我们爹爹也是因为上了年纪,又常有失眠,不好换掉常用的寝具,这才如此的。” 什么因为失眠,分明是因为人罢了! 陆子坦被兄长这样一拍,有些愤愤,又悻悻收回了视线。 哼,哥哥就爱粉饰太平。爹爹对唐娘子的缅怀,连他有时候看到那些诗句,都有些心惊肉跳,更遑论与爹爹同床共枕的阿娘? 阿娘得有多伤心啊? 屋舍外竹影深深,随风摇动。 莲心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莲心思索着,笑道:“陆伯父真对那枕头那样熟悉,连一个枕头里的菊花都能识出品种,换一换都能认出来?” 陆子坦:“想必是吧。” 莲心却眼珠一转,不说话了。 韩淲探过身来:“小莲心又有什么坏主意了?与我们讲来听听?” 莲心嘿嘿笑。涧泉哥哥现在也颇为了解她嘛。 “陆伯父说,若王娘子换掉他的枕头,他便难以入眠。但若我们悄悄将枕头换上一换呢?” 莲心看着陆子坦逐渐从阴云密布缓缓变为阳光灿烂的表情。 两人心照不宣,对了个“你可真是坏水直冒啊”的眼神。 若是偷偷将陆游的枕头换掉,但他却毫无所觉,继续枕着它睡着。 那么,待此事被众人指出,他“不换枕头睡不着”的原因也就不成立了。 到时候,想必他就不能再为此与王娘子争执僵持了吧? 孩子们所在的小阁子里传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声。 韩元吉闻声抬头,转头对辛弃疾笑呵呵道:“这群孩子倒是合得来。” 辛弃疾看破不说破,只笔走龙蛇写着自己的折子,心说你也不看看他们笑得那缺德样儿,就算合得来,明显合的也不像什么好事么! 也罢了,反正孩子就是摔打才能养出来,辛弃疾也不管他们,只管自己继续写着东西。 惹了祸,他这个当爹的总能保着他们至少别把自己玩死。至于剩下的,还是该叫他们自己背着,才总有一日能吃到教训。 再说了,若说到惹祸,那在他辛弃疾面前,这群毛头小孩算个球? 辛弃疾写着自己的请罪折子,颇为得意地想道。 韩元吉咳一声,“我再给你添个序,这就差不多了。请罪折就贵在精简动人,何况还是你这个状况。”接过辛弃疾的笔,给墨痕未干的词添起字句来。 ——我看你,也没比那群孩子好多少。 “对了,替你上书的请罪折,叫伯恭也拟一份。” 想到了什么,韩元吉拍了下方才给莲心解答什么是“自然之心”的白面男子,朝辛弃疾道,“有伯恭在,咱们几个一起的分量也重些。” 吕祖谦顺着老岳丈的话,朝辛弃疾笑了笑:“幼安,你这回的事可不小。若传到朱晦庵耳中,他怕是又要骂你一通‘无德’之类的话了。” 辛弃疾一边下笔,一边不自然地咳了声。 别说区区米商了,就是五年前在打杀茶寇时,辛弃疾也是先对茶寇头目诱以“招安”之名,待头目耐不住投降后,再一举杀之。 这行为出尔反尔,不道德吗?是不道德的。 但道德,比得上他手下将士的性命贵重吗?若不诱降,以他麾下那些将士,即便胜,也是惨胜。 至于之后朱熹对此大加批评的事嘛辛弃疾一笑。 批了就批了,他还能掉块肉不成? 辛弃疾朝吕祖谦挤眉弄眼:“到时候,还得劳烦伯恭替我在朱晦庵面前周全啊。” 吕祖谦无奈地摇了摇头。 朱熹和吕祖谦是学术上的密友。 严格来说,朱熹性格板正,说话有时颇得罪人,他和陆九龄、陆九渊兄弟之间常年的隔阂,都是在吕祖谦极力促成淳熙三年的“鹅湖之会”后,才开始融解的。 算下来,吕祖谦和辛弃疾倒是少有的、能没什么矛盾地和朱熹相处下去的人。 吕祖谦是继承了岳父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而辛弃疾则是靠玲珑、迟钝并重——他的朋友遍布大宋土地,转回来一圈,突然发现,咦,他莫名其妙就成了朱熹的挚友。 就比如原先二人还不熟悉时,朱熹曾暗暗讥讽辛弃疾不够“克己复礼”,辛弃疾从好友处听闻此事,却大手一挥,以为这是朱熹对他的担忧劝告,还上门带了坛好酒,拉着古板守礼的朱熹一同宴饮整夜,直逼得朱熹脸都是黑的,那之后一个月都避着辛弃疾走 辛弃疾深觉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停了笔,转头对一旁形容标致的少年郎君道:“儿啊,你累不累?别弄你那茶末子了,爹爹不渴,啊?” 茶香袅袅,水声淅沥。 辛三郎方才被韩元吉支使来给众人点茶。 他垂着眼,双袖挽起,手持竹制茶筅,在已用沸水冲过的茶盏中有节奏地击拂,直至茶盏中的水面上覆盖上了一层细腻雪白的泡沫,才慢下动作,开始分茶。 分茶,又名茶百戏。 茶百戏之于宋人,相当于油盐酱醋之于老饕——前者都是后者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和明清之后直接冲泡散茶叶的简单喝茶法不同,宋人点茶后,茶末混于开水,调作膏状,随后少量多次加入沸水,直至在杯盏茶面上形成一层雪乳似的浮沫后,便可使用器具在茶面上进行作画。 以宋人之风雅精致,在临安府,甚至有点茶高手能在不足一掌大的茶面上作山川溪流、花鸟鱼虫。万般世界,尽集于一茶之间,令人不得不叹服。 待三郎朝辛弃疾十分礼貌地道:“儿子不累。”又继续点茶后,莲心悄悄蹭过去,问三郎:“三哥,你能在茶面作出你我的肖像画吗?” 三郎摇头,如实以答:“不能。” 他确实没有谦虚。江南西道在风雅一道上的追求和习气,较之临安府,还是稍弱不少。 莲心有些失望地:“哦” 是真的不行吗?还是三哥嫌麻烦呢? 就在莲心笑笑,要直起身时,三郎接上方才没讲完的话,继续平静地下汤运匕进行作画:“之后去临安府时,我再学一学。” 莲心双眼猛地一亮! 她在三郎身边蹭来蹭去,嘿嘿傻笑起来。 有三哥可真好呀。 辛三郎点好了茶,给韩元吉和方才出声的吕祖谦分别点一盏“文”字、一盏“粹”字,欠身而呈上。 随后,他由跪坐起身,朝韩淲略颔首致意。 韩淲认命去接替他的位置:“来了。” 点出一盏带“屹”字样的茶,韩淲呈给辛弃疾,才坐回来。 两人一左一右夹着莲心,坐在她两侧。 在韩元吉、吕祖谦和辛弃疾的交谈旁,是一群小孩子目光灼灼的围观。 不像辛弃疾的放养,韩元吉操心之事颇多。 自打察觉到一群孩子似乎要搞事的兆头,他就面上呵呵笑着,一边毫不手软地将几人都拎到了内室。 美其名曰,是叫大家学着大人的处事风范,而实际上么 莲心错失了现下就去把陆游的菊花枕头掉包的机会,也闲不住,见韩淲也在绕着腰间的穗子神游,便又蹭到韩淲身边,悄悄告状道:“涧泉哥哥,你看你爹爹。他绝对把咱们当炸药了!” 渣药? 药渣? 韩淲若有所思,停下无聊地搅弄衣角的手。 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捕捉到其中真意,便虚心求问:“为何我们会是药渣?” 因为药渣性烈,叫人闻之觉苦?因为闻之觉苦,所以叫人避之不及? 莲心摇了摇头:“我们怎么会是‘尧章’?涧泉哥哥,你不要仗着姜夔哥哥不在就乱点他的名哦。” 她一本正经地教训韩淲,“涧泉哥哥的耳力,还有待加强呀。” 韩淲愣住。陆子坦愣住。陆子修愣住。 方进了门回到韩元吉家的陆游也愣住。 好。 辛三郎闭上双眼,静静装起了聋子。 又,来,了。 韩淲是个具有越挫越勇的好品质的人。 待到反应过一会,他便又笑起来:“若是尧章真来了此处,怕是也会因为莲心的耳朵,而不肯奏曲给我们听了呀。” 就你这孩子的耳力,他那词曲再精妙又有什么用! 莲心被说中了短处,点点头。 行。你等着。 茶盏就在面前,莲心看着自己手中这盏上有“心”字样的茶杯,朝三郎借来一支细竹篾,开始在茶面上点点画画。 片刻后,莲心完成大作,将改动后的茶盏端起来,请韩淲看。 韩淲好奇地看过去。 淡淡幽绿的茶汤面上,新的字浮现出来。 ——她点了个“涧”字。 至于这个“涧”,到底是“涧泉”的“涧”,还是“涧泉溅”的“涧”那就见仁见智了,对吧? 莲心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韩淲。 韩淲气得直笑,抬头看一眼坐在一旁似在走神的辛三郎,却被辛三郎看了回来。 韩淲只好默默收回朝莲心伸出的手,改用语言攻击,凶神恶煞地呲着牙、搓着手道:“骂我是不是?” 他抄起自己的茶盏,朝莲心示威般地一指:“看我的。” 片刻,韩淲将自己茶盏上的字一改。 莲心探头过去。 茶面上,是他点的一个“良”字。 这是什么意思?好像不是什么坏寓意呀。 韩淲看着目露疑惑的莲心,坏笑着欣赏了一会,才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是去掉犬字旁的‘狼’。” 似狼,而非野兽,那不就是狗嘛! 莲心恍然大悟、急转直下、恼羞成怒。 她怒哼一声,决定采取武力。 在两人掐来捅去、鸡飞狗跳的战况下,辛三郎终于有些受不了了。 他面无表情,卷起袖子,也分别给二人点了盏茶。一看,上头是个大大的“静”字。 ——别吵吵了,安静些,行吗? 莲心和韩淲对视一眼。 就在两人都捋起了袖子,准备狼狈为奸、对辛三郎干一票大的时候,韩元吉回头。 他惊呆了,发出一个老头能发出的最愤怒的怒吼,“你们这群死孩子!我的好茶!” 最后,还是专业捞人的吕祖谦从韩元吉手下救下了三个熊孩子。 “他们俩也就罢了,都是小孩子。” 吕祖谦无奈地斥了韩淲一句,“你都多大了,还和人家混迹在一起闹腾?” 骂也骂了,到最后,吕祖谦还是朝着走出来看几个小孩思过情况的韩元吉求了情:“表叔,我看他们也知错了,不如就让他们进去吃饭吧。小孩子,饿不得的。” 表叔?不应该是岳父吗? 本正低头认错的莲心一个没忍住,抬头看去。 辛三郎和韩淲几乎异口同声地咳了下。 待莲心收回脖子,韩淲看了看没再有反应的三郎,才朝莲心无奈地瞪了一眼,收回了视线。 事实上,他父亲和姐夫这翁婿二人深有渊源,确实可称一声表叔侄。 北宋嘉祐年间,韩、吕二家便有韩维、吕公著,二人和名臣王安石、司马光同被并称为“嘉祐四友”。 韩维是韩亿五子,吕公著是吕夷简三子。 韩元吉是韩亿五世孙,吕祖谦是吕夷简的六世孙。 韩元吉的祖宗韩亿在北宋年间,就交游极其广泛,不光与吕氏深有交情,更与苏家子弟频频唱和——对的,就是苏轼、苏辙的苏家。 这样一看,韩元吉的交游习惯从他的表现上也能观察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韩元吉也是个社交达人! 韩社交达人元吉自然是不会因为一点茶叶而冷落别人太久的。 故而虽然心头滴血,吕祖谦一求情,他还是摇摇头,抬手放过了:“罢了,罢了,都快进来吃饭吧。” 韩元吉抚抚肚子,和另一个熊孩子家长朝饭厅走去。 他左手揽着辛弃疾,还劝右边的吕祖谦呢,“伯恭啊,你就是操心太过。这么大的孩子,叫他们在外头站站,他们能玩出来花呢。” 韩元吉养孩子宽松,韩淲也不将韩元吉的训斥当一回事。 他一边朝莲心、三郎使个眼色,一边大大咧咧地就揽着吕祖谦的肩膀朝里走,“是啊,爹爹说得有理。姐夫,你说你最近是不是又操心去了?你看你这头发白的” 他说,“都能和我爹爹比了。” 迎着光看,吕祖谦的头发确实白得叫人心惊。 明明看长相,他面白文弱,不过三十许人,但只看头发,却很难不觉得他像是六旬老翁一样,几乎要和韩元吉一辈了。 韩元吉责怪一句:“别没大没小的,戳你姐夫肺管子。” 但随即,他也有些忍不住道:“伯恭,你近日可别太劳神了。忧思过甚,现于发间。这是你心血耗损的体现啊。” 吕祖谦笑笑,只答应着韩元吉“多吃饭”“早睡觉”“勿多思”的絮絮叮咛,引着韩元吉向厅内走去了。 莲心盯着留下的辛弃疾,朝他头上也看去。 辛弃疾问:“这是怎么了?” 莲心指着辛弃疾的头发:“爹爹头上,好像也有白发了。” 她道:“莫非也是忧思所致?” 辛弃疾却不以为意地摇头:“不然。” 莲心和辛三郎都奇怪地停下脚步,想听听辛弃疾是要如何解释这个“不然”。 辛弃疾笑呵呵:“真是有了白发就算忧愁过甚,莫非沙鸥还是浑身都是愁绪不成?” 说着哈哈笑起来,推搡着两个孩子,一起进屋去了。 莲心和辛三郎对了个眼神。 又都转开。 爹爹这心态,为他担忧白发,确实纯属自寻烦恼呀! 之后宴上,几人毫不意外地又喝上了酒。 这回,莲心也没空去往里头兑水了。 不是因为爹爹靠量取胜而导致兑水没用,而是因为,她另有要事在身。 看了眼上首已醉得互称兄弟的差了辈的辛、韩二人,莲心拉了下身边扭头不看她的辛三郎:“三哥,你给我望个风啊。爹爹问我,你只说我出去解手了。” 辛三郎方才扭开头不看她,本就是睁一眼闭一眼,给她留出溜走空间的。 现下莲心非得拉他,那之后如果陆伯父发现菊枕之事,上来逼问他,他可就不能坦然误导陆游“我从未发现莲心离席”,从而包庇莲心了。 三郎有些无奈地依着她力道转回脸。 他看着她,无奈地轻声责备:“你就是个呆子。” 被三哥骂,几乎等于挠痒痒。 莲心没多想,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求了几句“好三哥”“铁柱哥”就求得了辛三郎捂着额头让她赶紧走的示意。 莲心嘿嘿一笑,收拾起东西,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月黑风高,不此时偷换陆伯父的菊枕,更待何时? 第二日起来后,韩元吉与辛弃疾要寻个人将折子递上去——别看众臣均有上折的权利,但折子是三日内被递到官家案上,还是一日内就被递到案上,这之间的区别可就大了。 实际上,只有有门路的宠臣,才能帮忙活动,帮着将折子往前塞。 故而听说临安府的张鎡近日来江南西道访友,几人便打算前去请他帮忙。 张鎡出身高门,是张俊的曾孙,既富且贵,别说在很少居住的江南西道有套宅子了,就是在房价奇高的临安府,他都有不止一处的豪奢园林。 接到韩元吉送去的信,张鎡赶紧就送来了帖子,恭恭敬敬请众人前去他在江南西道的一处园子作客,并且“晚辈不胜惶恐”,将“扫榻以待”。 被派来接待韩元吉、辛弃疾一行人的侍从也是一样十分恭敬。 坐在会客厅中,莲心好奇:“为何他们会都认识韩公,还如此敬畏呢?” 三郎道:“老师曾任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主管官员升迁调动。就算是改制之后,也一样是朝中不可或缺的大员。 而吏部相当于现代一个国家的组织部。 那么,吏部尚书,就相当于整个大宋的组织部部长喽! 莲心双眼放光地看向韩元吉:“哇” 好厉害! 怪不得韩伯父是个交际花!这种位置,非八面玲珑者不得胜任呀。 韩元吉被这么个小娘子这样盯着,也不禁笑了。 他戏谑道:“是吗?你觉得做吏部尚书的人厉害吗?你陆伯父可不是这么说的。” 莲心尚不解其意,其余人都已笑了。 辛弃疾“噗”一口喷出了茶,三郎和韩淲都忍笑,就连吕祖谦都乐了。 陆游老脸一红,有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陆游曾著笔记,并在笔记中不满地认为六部中的吏、户、刑三部“人人富饶”,好吃好喝,余钱多到要纳三妻四妾,而剩下不那么幸运的礼、兵、工三部,则是“日夜穷忙”,以至于有时还要“典了襏裤①”——穷得叮当响,连裤衩都要典当才能过日子! 所以,问题来了。 莲心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往陆游裤子上瞟去的眼神。 ——陆伯父,你是哪一部的呢? 陆游感觉到莲心的视线,颇为奇怪。 “莲心,你盯着我,是怎么了?”他问,将面前的假煎白肠挪到莲心面前,“吃吧。” 所谓“假”煎白肠,自然是假作荤菜的素食。实际上这盘菜就是拿瓠(葫芦)和麸(面筋)煎成的肠状素食。 虽是用作待客的素食,但用了油,香飘十里,莲心口水流下三千尺,伸出筷子,险些把话溜了出去:“我在想伯父的裤” 陆子坦在桌子底下踩莲心一脚:不许盯着我爹的裤衩子! 莲心恍然,咳一声,赶紧直身:一定不再盯你爹裤衩子! 她放下筷子,问陆游:“我是在想,陆伯父昨夜可有入睡?睡眠可好?昨夜我听见”她环视一圈,“三哥在外头读书!还唱歌!吵得我睡不着!” 三郎:“” 没有半途给妹妹拆台的道理,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这飞来一锅,面无表情:“突觉学有遗漏,夜起读书,吟咏醒神。” 辛三郎,半夜读书,还唱歌? 大家的手,突然都不经意间粘在了嘴上。 陆游也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看了眼辛三郎:“未曾听见。” 那就是睡得很好了! 莲心朝陆子坦使个眼色。 果然,陆子坦的眼睛在笑,嘴也咧开了。就是他白日里颇为稳重的三哥陆子修,此时也抿起了嘴唇,好像在笑似的。 他们都朝莲心投来了感激的眼神。 莲心挠挠头。 也是,就算此时以孝为天,但礼教是一回事,人心又是一回事。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心甘情愿做样板孝子的。 眼看着父亲日日夜夜怀念前妻,还要他们没有一丝怨气,跟着叫好? 怎么可能。 他们的心,难道不是血肉做的吗? 莲心赶紧点头,笑道:“我就知道。陆伯父,其实你的枕头”已经被我们换过了,你也就不要再总拿那个旧人做的枕头戳新妻的心了嘛! 然而她还没说完,就又听陆游续道:“——我同韩公一同看书、同床而眠,都未听见什么异常动静。” 啊? 与韩公一同? 大家面面相觑。萎靡下来。 搞了半天,昨天晚上,陆游根本没在后院啊! 直到从会客厅出来,众人跟着张鎡走到赏歌赏舞的小楼,都还是有些蔫答答的。 白折腾一回,很难不沮丧。 还是莲心振作起来,劝道:“迟早等到陆伯父回屋的一日么。” 那倒也是,只是,“我们换了整个枕头,昨日是借着爹爹醉酒,才有机会蒙混过关的。下回可不一定有这种机会了。” 众人闻陆子坦所言,都以为然,又有些低落。 莲心却道不然:“将枕头的菊花芯换掉,不就发现不了了?到时候陆伯父睡在其上能入眠,一样能说明伯父可以换掉枕头。” 众人又被说服了,纷纷向莲心投来“原来如此”的目光,聚在一起,商量起来。 另一边,大人们还在讨论辛弃疾的那本折子。 “治饥荒,速请罪,这两样足以使幼安免于受罚了。” 韩元吉叹道:“只是算下来,还是在功劳上差了一点。” 功过相抵,说是相抵,但要想官家对你完全消除芥蒂,这“功”该大于“过”才是。 可惜,解决饥荒虽做起来利国利民,说起来却到底没有那么响亮,也就缺了些其余人帮忙斡旋的理由。 辛弃疾摇头:“再晚就该来不及了。” 张鎡也颔首,觉得辛弃疾所说有理:“商人的关系找得快着呢,现在不递折子,等弹劾来了,就已失之被动了。” 说着收起折子,吩咐侍从收好:“今日出不了城了。等到明日一早,立刻发走。” 侍从应是离去。 事情终于讲好,席上的气氛也松了许多。 张鎡笑道:“家中近日养了一班歌姬,诸公何不与我一同品美?” 他拍拍掌,随即便有一列窈窕少女应声从对面小楼下走上楼去。 隔着水,清凌凌的歌声雾一样蔓延到众人的脚下。 辛弃疾是词中的行家,立刻听出了特别:“这不是现有的词牌?” 张鎡就等着辛弃疾问出这句话呢,得意炫耀道:“这是我府上名为‘新桃’的歌姬所作。她自作词曲而歌之。辛公觉得如何?” 辛弃疾自然笑着点头说好,顺带帮张鎡问了问陆游:“陆公也是功甫的半个老师,你觉得你学生所养歌姬如何?” 陆游正因张鎡所说的“自作词曲”而惊讶:“府上倒是多有扫眉才子。” 张鎡连忙笑着与陆游客气起来。 一曲毕,张鎡拍掌叫歌姬前来。 他引来一个打头的歌姬。 名为“新桃”的歌姬面容美丽,身形窈窕,盛妆而来,柔顺地朝众人行礼。 随后,她取出一柄空白无字的绢扇,朝几位郎君娇声道:“奴愿请来诸公墨宝,不知可有官人愿意赏脸?” 这话朝着韩元吉、辛弃疾和陆游去的。 张鎡便先欠身过来,朝辛弃疾笑了笑:“素来听闻辛公擅词,不知听闻新桃之歌,可有作一首的心情?” 辛弃疾觉得这名为新桃的歌姬虽歌喉动听,音律却颇有可进益之处,便摇了摇头,笑拒了:“歌声柔美,实乃仙音。凭我之笔,难以描绘啊。” 她唱得还不如老子自己唱得好听呢。 老子虽好色,但也不是没有审美的! 要说到自制词曲,还得是那姜夔最为才华横溢。 自打上回姜夔在宴席上给辛弃疾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后,辛弃疾就总是时不时想到姜夔一回。 和姜夔一比,就是对着美人,辛弃疾也实在很难违心夸出个“好”字来,便手一引,笑呵呵请新桃另择他人。 新桃目光盈盈如水,转到陆游身上,屈膝一礼,相求:“但求陆公一诗。” 陆游并未回视,也没回复。 张鎡便劝道:“我家这位新桃最是个才女,平日里又孤高自许,难得见到诸公,忍不住想求些墨宝也是难免的。陆公是我半个老师,教她也就当教我,何不胡乱作一首,也就罢了?” 莲心偷眼去看随众人而来的王娘子,却见她的表情并不紧绷,仍饮食如常,便又将目光转了回来。 这边,陆游想了一想,慢慢吟道:“寒食清明数日了,西园春事又匆匆。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②。”随后持笔,将其一气写于扇上。 张鎡点头微笑,又有些疑惑:“眼下可是已近冬日?” 陆游看一眼新桃,淡淡道:“功甫你的歌姬歌喉宛转,叫人想到春日罢了。” 张鎡抚掌微笑。 他请新桃去为陆游斟酒作谢。 新桃先按着顺序,给离她更近的辛弃疾斟酒。 辛弃疾笑容满面,拿杯子接了后先朝新桃一致意,仰首喝净,再由新桃斟上第二杯,朝张鎡敬酒,“多谢小张官人仗义相助。”第三杯则向着韩元吉:“韩公救我于水火之中,这份爱护之情,辛某难以为报。” 三杯酒下肚,张鎡受宠若惊,韩元吉连连推辞,三人谈笑之间,明显更加亲近了。 新桃见辛弃疾对她挥手,便屈屈膝,走到了陆游的身旁。 陆游略一颔首,并不直视她。 新桃只好开口轻声问:“相公可还要奴倒酒?” 陆游道:“你将酒壶放在桌上吧。” 新桃笑一下,点点头,将手中所持的酒壶放在了陆游的案上。 她也随之站在了陆游的身后。 坐于一旁的王娘子这时才略一笑,朝两人这边的方位“我就知道”地点点头。 王娘子起身,离去了。 宴上觥筹交错,侍从往来。一个王娘子的离去,并没有叫众人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坐于莲心身边的辛三郎却略一偏脸儿,朝王娘子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眼 “你的意思是,王娘子直接离开了?”韩淲有些惊讶,看了眼因收到莲心示意的暗号而也从席间偷溜出来的陆家兄弟两个,“你确定?” 莲心走在辛三郎身边,对韩淲怀疑的眼神十分不满,“我和三哥亲眼看见的。” 王娘子的座位在屏风之后,其他人看不见,刚好从莲心的角度能看见。 “好吧,莫非是因为陆伯父给歌姬写词的事?” 韩淲猜测,向面色不太好的陆家兄弟提议,“不如你二人也为王娘子写首词?” 莲心拍了下韩淲的胳膊:“涧泉哥哥,你傻啊,王娘子肯定是气陆伯父不肯给她写词,却要给歌姬写词的事,所以才离席的。你找大家一起给她写,王娘子也不会高兴的。” 韩淲都没顾得上反驳,就“哎哟”一声捂住了胳膊被拍的地方。 半晌,等那片因莲心巨力而发麻的皮肤缓过来时,韩淲才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有理。” 随后,他一巴掌拍向陆子修的脑袋:“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追你阿娘!”他指着陆子修,义正词严地对莲心道:“你看,确实该教训教训他。”所以你打他,以后就别打我了吧! ——对不住了,子修!死道友不死贫道,就选你当这个背锅的吧! 陆子修捂着脑袋,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哦。” 韩淲干嘛突然这样? 陆子修心里委屈,顺手也给了站在他身边的陆子坦一下子,才跑去跟上买菊花众人的大队伍了。 第48章 王娘子,令牌和“一个半诗人”。 宋代经济十分发达,不光没有宵禁,就连清晨都有集市。 在外头卖东西的小娘子和郎君们站在饮食摊子前,笑着吆喝:“吃些栗糕,热乎乎的栗糕呀!”“鱼肉馒头”“卖头花,卖发油,瞧一瞧!” 更有心思巧的商家举着名人的旗号卖自己的东西,“来看一看,陆龟蒙的甫里鸭羹!大诗人皮日休吃了都说好!”“官家赞过的兽糖!”,也吸引了不少过路的百姓。 上饶虽不像豫章一样繁华,但饥荒之后,恢复却是更快呢。 近日气温愈发低了,呵气会有淡淡的白雾。 莲心下意识搓搓手,一边看着前方的人影,一边分出精力、见缝插针地参观路边叫人眼花缭乱的各式摊贩,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冷?” 前头陆子坦、陆子修正追着王娘子,追出了张鎡家的大门,韩淲带着莲心在两人后面帮忙瞧着情况,不时小声叫两人朝左躲躲,朝右避避,正指挥得起劲,就瞧见莲心的样子。 他按住莲心瘦弱的肩膀,扳过来看了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将怀里揣着的手炉塞给莲心,“拿着吧。冻成这样子,怎么不喊?” 莲心老实接过,“哦”了声。 她是真没留意自己,她的注意力,全用在跟紧前头的王娘子上了。 她抱着手炉,悄悄和韩淲汇报:“涧泉哥哥,你看王娘子走的那样子,好像是出城的方向呀。” 韩淲眯着眼。 “还真是。”他和莲心对视一眼。 王娘子真的一气之下要离开? 同时,前头的陆子坦、陆子修也感觉出了王娘子的意图。 他们都急了。 他们的阿娘肯定是为了爹爹给歌姬写诗的事生气了! 陆子坦这时候觉得韩淲的提议也未尝不可,悄悄拿手肘碰碰陆子修:“阿娘因为没有爹爹的诗伤心了,不如你我现写首诗送给阿娘?” 陆子修觉得颇为头疼:“你我写的能比得上爹爹的吗?” 陆子坦“呃”一声,一咧嘴,不说话了。 十分惭愧,陆家的兄弟几个都没有继承陆游的诗才。在作诗一道上,他们除了白描,实在不会别的。 打个形象的比方,如果把他们的诗和陆游放在一起,他们就是最多只能憋出“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①”的水准,而陆游*却是随手就能写下“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的才华。 就算是两人想作弊,像莲心在鄱阳湖宴那日找来别人代笔,都不太成。 因为现下只有莲心等四人,而这四个人凑在一起,只能勉强凑出一个半会写诗的——说到这里时,莲心和陆家兄弟心有灵犀,都十分敏感地立刻逼问韩淲:“谁是那半个?” 韩淲:“” 韩淲微笑:“你们各是半个,就我不是,行了吗?” 半瓶水,爱咣当;半个会写诗的,爱嚷嚷。 这群心里没点数的家伙! 说回正事,韩淲一边掏出怀里一个锦囊,一边道:“别看我,我也不会写那种表情达意的诗。还是得借用婉约大家的才好啊。” 莲心觉得莫名眼熟:“咦,和三哥有一只锦囊好像。” 韩淲说对:“就是那只。” 他将锦囊放在莲心手里。 在众人期盼的注视中,莲心只好将锦囊的系带解开,取出里面的纸条。 “就用这个。” 陆家兄弟方才就猜到莲心能拿到的肯定是和辛弃疾有关的作品,但也没想到会全是辛弃疾亲笔的闺阁词。 闺阁词,怎么形容呢——就是随便从其中择一首,都能用作年轻男女的定情之作呀。 众人在锦囊里翻翻找找,见到“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②”时都不禁啧啧赞叹,见到“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时,更是齐声叹惋。 陆子坦喜气洋洋:“就用这个!”便将纸条折了起来。 莲心没说话,半晌才闷闷地“哦”了声。 她劈手夺回了几人手中所拿着的锦囊。 她想起来了,这锦囊是阿娘怕她没词可用,才给她的。 想来,这其中不少都是爹爹写给阿娘的私语吧? 可王娘子伤心至此,她好像又不好这样小气。 偏陆子坦又来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了:“咦,这词写得如此哀婉,莫非是辛太守在外面有牵挂的人了么?”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莲心大怒,抬手伸出拳头:“放屁,我看你确实是不晓得外面的人有多大的劲!”说着就要上手。 韩淲在一旁抱着胳膊,幸灾乐祸。 陆子坦一想,就意识到莲心不乐的来源,赶紧认错:“对不住,是我嘴贱了。这次是我们沾了你的光,才能用到这词。莲心,之后我们两个再给你补上,好不好?” 韩淲插着袖子,在一旁笑着火上浇油:“你们那词作,还能用来补辛太守的?” 陆子修面色发窘。 陆子坦则在一旁求爷爷告奶奶,许下不少例如偷陆游诗、给莲心多打十倍的小抄、之后帮忙暗绑嘲笑莲心的文人偷揍一顿之类的承诺。 莲心这才“扑哧”笑了。 就在几人说好了准备着要将诗作献给王娘子来请她不要离开时,前方的王娘子突转了个头,和众人对上了视线。 视线下移,众人以为要离开的王娘子正伸着手,朝地上招呼着一只三花猫。 几目相对,默然无言。 莲心扭头:“你娘在外头有猫了耶。” “是啊,我只是出来追家里狸奴的,你们着什么急呀。” 王娘子怀里抱着只虎纹猫,又惊讶又好笑地看着众人。她从腰间取下帕子,给几个孩子温柔地擦掉汗,“大冬天的跑出来,也不怕生病?” 她先给莲心擦的,手很轻,擦完还拍了下莲心的额头,“你一个小娘子,更要注意身子,晓得么?” 莲心脸有点红,低下头,应下来。 如果非要找个人来类比一下王娘子给莲心的感觉,莲心只能说,王娘子给她的印象,就像是大家认知中的女版的赵士程一样。 王娘子长就一张圆脸蛋,笑眼,讲话轻声细语的,看起来没什么脾气。 就是被儿子在背后拆了夫妻感情的台,她也没对几人以为她负气离开的事责备什么,反笑揽着莲心:“我才不生气呢,我两个都是老头子老太太了,还生这个气、吃这个醋?小莲心,你吃不吃糖炒栗子?”她说毕了,指着路边的小贩,问年纪最小的莲心。 商贩插着手笑:“娘子,你算找对地方了,我家的栗子可是秘方。味儿和原先汴京的李和栗子一个样!” 说着,热情地邀请其他几个孩子也来品尝:“好吃着呢!” 软糯甘甜,丝丝流蜜似的,确实好吃。 莲心尝得口舌生津。 不过,“李和”又是谁? 王娘子笑了,一边从买来的小纸包里掏出一把栗子,一边给莲心讲:“他说的是原先汴京的名厨李和,他做这个糖炒栗最有名。后来逢战乱,李和的子孙逃去了燕山一带,遇见来的使者,便将糖炒栗和炒栗方子都给了使者。因为他们自己回不去了,便想着叫咱们这些迁徙来的人还能吃上故土的味道。” 确实不愧于“秘方”二字。 陆子坦兄弟也连连赞好吃。陆子坦说话直接些,好奇问王娘子:“阿娘,你如何知道这事的?” “都是听你爹爹说的。他这个人,小事上常不留心,但在风土轶闻上,还是见识渊博的。” 王娘子笑着说,“你们也该和爹爹学,知道吗?”一边下意识地抚着莲心的背脊。 莲心在一旁听了会,见王娘子强调的一口一个“你们爹爹”。 她想了一会,就懂了。 莲心拉着韩淲悄悄溜到一边。 她对他说:“涧泉哥哥,待会回去之后,你有没有什么好借口能解释咱们这么多人都出来的事?” 本来王娘子一个人悄悄出来,是谁也惊动不了的。但被这一群也离席的小孩子一追上,她的离席之事就难被盖住了。 话说回来,谁又没有突然恼火难以忍耐、想离开散散的时候呢?回去后生活还是要继续,她这样为难,一定是并不想闹大。 莲心陷入沉思。 片刻后,王娘子听着莲心转回来,和大家所说的“回去后就说娘子是带几个哥哥来找我,是我出去撒欢玩的”,一笑。 她看着莲心的脸,怜惜地看了会,伸手,将莲心抱进了怀里。 “真是个聪慧的孩子。”王娘子叹道。 陆子坦没太明白阿娘为何要突然称赞莲心,但还是抓住了重点,喜笑颜开,“那么阿娘不会走了吧?” 王娘子笑了:“傻孩子,阿娘有了你们,怎么还会走?” 听到这句话,陆子修、陆子坦只像做错了事一样,在王娘子面前低下了头,站着。 王娘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挎着两个儿子,笑道:“有你们,阿娘好着呢。” 莲心明明没做错什么事,却也有些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 韩淲咳一声。 莲心看他。 “涧泉哥哥,王娘子说的是真的吗?”莲心仰头看他,“因为有了陆家两位哥哥,所以她毫不觉得难受?” 韩淲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含糊道:“也许吧。” 他又能评价些什么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河流,每个人的生活。 有的人波涛汹涌,有的人暗流涌动,有的人平静无波。 暗流涌动的,也一样是河流。 他们这些局外人可以在河流中制造波涛,但却没有能力以肉掌压下滚动的暗流。 不是吗? 众人正吃着栗子闲聊,路边传来一声唿哨。 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脸色突变,也不和几人闲谈了,面色慌张地收拾起摊子,就要离开。 陆子坦满面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想拉住人问。 但小贩人跑得比风还快,转眼间,方才还一片繁荣的街上只剩满地残羹。 陆子坦“哎呀”一声,问拉着他衣角的莲心,“你抓着我做什么!” “你问了是解惑了,但人家摊贩还要生活呢。既然现下街上只有商贩逃,而没有行人逃,那肯定是来纠察商贩的官员要来了,这还用问吗?” 莲心喷了陆子坦一顿,又看着街上喃喃,“不过,现下纠察就查得这么严么?” 众人都茫然摇头。 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时,一列五大三粗的男子从街另一头晃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收拾完东西走的商贩便被他们逮了住,又是恐吓又是勒索,被迫十分不情愿地苦着脸,从内兜里掏出了银钱。 之后,下一家,再下一家。 这群勒索的人动作十分迅速,拿拳头威胁着抢完钱,就又飞也似地离去了。 莲心大吃一惊,条件反射般的就朝他们离去的方向迈去了步子。 韩淲也很惊讶,他拦住莲心的脚步:“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莲心指着那群人:“他们是专发灾年财的寇贼,不抓他们,这里一定会大乱的!” 韩淲:“那也不该你一个小孩子来。你等等,回去后,请辛叔父他们下令” 莲心截住韩淲的话,“涧泉哥哥,下回抓的,那是下回的坏人。这回作奸犯科的小人,我们应该要现在抓才行。不然,方才的百姓不就白受苦了么!” 莲心平日里爱说爱笑,到了这时候,却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韩淲看了莲心片刻。 最后,他“哎”地叹了口气,“罢了!” 拿手在莲心头上呼噜呼噜,韩淲揽着她的脖子,朝城外走去:“走吧,涧泉哥哥和你一起!” 莲心一愣,跟着他走几步,随后才想起来正事,停下脚步:“涧泉哥哥,我们得先想法子弄到个出城的牌子” 话音未落,莲心因察觉韩淲面上的微笑而停住了话。 她怪道:“你有?” 韩淲从袖中取出一物,笑吟吟看着莲心 韩元吉在身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宴已散,辛弃疾剔着牙,一边朝外走,一边问他:“怎么了?” “出城的令牌找不见了。”韩元吉大为纳闷,虽然他现在也没有要出门的意思吧,但那令牌意义颇重,不光能出城,更能请动上饶的护卫,若丢失了也不是小事。 他回想着:“我记得方才在宴上那牌子还在的。那时候我右边是仲止,再右边是三郎三郎啊,”眼下韩淲不在,他就问辛三郎,“你方才在宴上有留意过令牌踪迹吗?” 辛三郎平静地微笑:“学生没有见到令牌被谁取走过。” “那可能是被我落在家里了吧”韩元吉拍拍脑袋,他这破记性。 也不再纠结,招呼大家向外走了。 这时候,辛弃疾也终于从热情的张鎡和几个小吏中脱身,走过来。 他将辛三郎揽了一把,搓搓他的手和胳膊,叫他赶紧上车:“在风口里吹什么呢!赶紧走。” 三郎摇摇头,“只是在想韩大哥何时回来。” “莲心有韩仲止带着,无妨的。他是个稳重人。” 辛弃疾看了眼三郎,直接道破了他未出口的话。见三郎略一笑,他也一笑,“行了,不担心了吧?” 又随口道:“不过我看莲心这孩子也太喜欢粘着仲止不放了。要不是仲止比莲心大太多,老子真得好好开导开导他一顿” 才背着手,哼哼着走去了。 在他身后,辛三郎顿住脚。 他一双姣好的眉毛忽然微微拧了一下,显出一点惊讶的疑惑。 湖水荡漾,水声哗哗。 一双翠羽鸟从树上滑翔至岸边,跳了两下。 它们啁啾两声,不解地看着这个突然静止住的面露茫然的人类,跳了两下,才蹦远了,互相梳理起羽毛来。 第49章 抗韩,菩萨蛮和词牌骂战。 出了城,跟上那一群人,这对莲心并不算什么难事。 但是当看见他们拿着破破烂烂的刀挨家挨户地勒索,甚至催逼到了耄耋老人的家里,莲心还是有些忍不住了。 “涧泉哥哥,我要过去打他们,你别拉着我!” 莲心用力去挣韩淲拦住她的手。手是挣开了,但韩淲的后一句话又使她停下了脚步:“莲心,你就是去了,一个人也难敌那么多双手,反会叫之后来的人难以施展手脚。” 韩淲示意一下手中令牌,“方才我们不是已请了上饶内驻守的侍卫吗?他们片刻就来,我们现下掺和进去,他们来了,不好分辨处理。” 不是不信任莲心,正是因为太信任莲心的武力,所以韩淲才怕坏了事。 到时候万一侍卫一来,看见莲心和几人缠斗,流寇一声称几人只是在斗殴,并非勒索老人,不就又能白白逃过一劫? 莲心也明白过来了:这不就是现代被打也不能还手,因为怕被算“互殴”的道理嘛! 倒不想古代也是如此。 她只好将怒火忍了下来,继续和韩淲躲在墙角后,看着几人朝老人逼问着银钱的藏处。 “藏到哪里了,老不死的” 莲心咬咬牙,忍住。 “打,不说出来藏钱的地方,就不要停!” 莲心的手指抠在墙缝里,再忍。 就在莲心快要忍不住的时候,一个闹事的小贼腰间的长刀突然自顾自嗡鸣一声:【反正都是要死了,他们怎么不像之前那样掳走个美貌村姑?这老头家里就藏着个漂亮女儿呢,嘻嘻。】 应声而来的,那为首的流寇头子果然如长刀所说,任手下打骂门口的老人,自己却背着手,开始向屋里搜寻去。 直到一声尖叫,莲心眼睁睁看着一位妙龄小娘子被反剪双手,被那流寇头子压着拎了出来。 那小娘子哭得满面是泪,绝望凄厉。 莲心莲心觉得她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了! 她怒火熊熊,已听不下去韩淲的阻拦,捋起袖子,左右瞧瞧,在地上寻了块砖石,瞄准了那一群人的脑袋。 蓄力,投掷,手臂舒展。 打头为难的流寇手中的刀落地,发出一声“啊!”的惨呼,捂着额头,四处寻找:“是谁!” 而一旁的老人见状,赶紧匆忙带着自己的女儿溜走了。 莲心在墙后冷笑。 韩淲也松了口气,松开抓着莲心后脖领的手。 莲心做事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顾后果,还好,还好。 只要再坚持一会,马上侍卫援军就能到,他们就也算完成了任务 正在韩淲和莲心相视一笑,在墙角后沉默着时,莲心的耳中突传来一阵尖利的武器嗡鸣。 【对对,那小娘子就在这里,方才我听见她的动静了!】 随之而来的,是因长刀的嗡鸣而发觉异常、寻找过来的愤怒流寇的脚步声:“原来是你!敢砸我们!”冲了过来。 韩淲面容一肃,要带着莲心离远些。 莲心却嘿嘿一笑,压下韩淲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她一转头,招呼一下。 方才她偷偷嘱咐藏在另一重墙后的陆家兄弟等几人也探出头来,“嘿嘿嘿”地一踩早就准备好的简陋的投石装置,石块纷纷劈头盖脸地朝流寇们砸去。 就在流寇们抱头躲避的空档,莲心和其余人都在捧腹大笑的时候,大家没有注意,一个小贼正从后面绕过来,握着不断嗡鸣的一柄武器,靠近莲心的位置。 直到韩淲急促的一声“小心!”,莲心才意识到不对。 现在回头已来不及了,想到平日里清晨见到的辛弃疾练武的样式,莲心沉住气,腰腹不动,下腿朝后舒展,猛然一踢! 一切都像被放慢了一样。 流寇的恼火的脸,韩淲旋身拦在莲心身前的样子,远处同伴的惊喊。 是辘轳车马声,侍卫带刀冲来的声响。 最后,是熟悉的爹爹“把孩子抱上车”的怒声,还有一道流水似的安抚声。 莲心双眼发黑,浑浑噩噩的,被一双微凉的手牵着,带上了车。 车向返程走去 方才在牵制流寇时,莲心朝后的那一踢,踢飞了现下已被捕的流寇的刀,拯救了几人的性命。 但那飞起的刀落回来时,正朝着莲心等人所处的地方。 若没有韩淲挡了一下,只怕莲心就要被插中了。 不幸中的万幸,韩淲只是被划伤了肩膀,并没有太重的伤。 而他的伤势究竟有多轻这一点,莲心在下午去探病韩淲时,得到了充分明确的答案。 彼时众人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病榻上的韩淲眉飞色舞、生龙活虎地吹嘘:“说时迟,那时快!我飞起一脚,就将流寇踹飞!随后又带领着侍卫,将他们通通擒拿!” 韩淲的吹嘘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辰,这点从室内众人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大家的脸色,明显都是介于“有完没完我要抗韩”和“不行不行不打神经”的灰败。 莲心小声和三郎道:“三哥,踹飞流寇的是我,带领侍卫来的是你,涧泉哥哥在吹牛皮啊?” 看不出来,涧泉哥哥还是个融梗高手呀。 三郎赶紧咳一声,按按莲心的肩膀。 他都受伤了,就让让他吧。 莲心会意闭了嘴,鹌鹑似的缩了起来。 众人眼神注视着,三郎替韩淲找补,赞道:“涧泉哥哥说得对” 但韩淲还是面色有些红了,清了清嗓子,停下吹嘘。 半晌,在大家不怀好意的注视里,他还是没忍住,气笑了。 随后,他撸起袖子,凶神恶煞地开始找藏在辛三郎背后的莲心:“小莲心,拆我台?” 莲心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反驳他。 韩淲本就是已做好了开莲心玩笑、逗她的准备,却不想只收获了沉默。 小小一个的莲心缩在三郎身后,抓着他背后的衣裳,朝榻上的韩淲小声认错:“涧泉哥哥,对不住。” 又害你受了伤,方才还戳破了你,对不住。 被她这么一说,韩淲反倒被搞得也不知所措了。 他爱逗莲心,就是因为莲心熟起来不拘礼,总有妙语连珠。 现下突变羞涩,倒是叫他有种狗咬惯了刺猬,突然不会咬骨头的感觉。 他略作沉吟,捧心叹气:“唉小莲心有菩萨心肠,又颇有大力,这叫涧泉哥哥怎么生你的气” 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莲心是个不太禁得住夸的人,被这么一夸,又有点飘飘然,翘着鼻子道:“那是,我力能扛鼎,是虞霸王转世” 这时,韩淲却笑着说完后半句话:“莫非‘菩萨蛮’在此?” ——一身蛮力的菩萨,也是菩萨呀。 莲心惊呆,开始仔细思考,韩淲究竟是在骂她,还是夸。 但她岂不知最高明的骂人法子,就是骂中有夸,夸中有骂么? 大家做出“哇”和“学到了”的口型,看着韩淲,抚掌大叹。 竟然还有这种骂人的巧宗! 事实上,方才韩淲所说的,是一种诗令。 先说一句诗词,再后接一个词牌名。这句诗词和词牌名形成因果解释关系,则算是成功完成了一次诗令。 因为是以曲牌名破前句的诗,故而此种诗令被人称为“曲牌名破句令”。 陆子坦原先也是临安人士,在诗令酒令方面颇为灵通,立刻就学会了。 他指着陆子修道:“短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①” 在陆子修看过来之前,他就嘿嘿嘿地搂住了兄长的肩膀:“——丑奴儿。” 哥,你近来脱发太严重,弟弟我没眼看啊! 陆子修大怒。 当着和尚面不骂秃驴,你小子敢揭我短? 陆子修也以牙还牙:“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在围观陆家兄弟内斗的莲心等人面上露出疑惑时,陆子修卖足了关子,才呵呵一笑,道,“——‘唐’多令。” 嘿嘿,傻孩子。近日因为老揪着唐娘子过去的事不放,受了阿娘一顿锤吧? 陆子修看着陆子坦被噎到的表情,心里那叫一个暗爽! 他洋洋得意地抱头鼠窜,和陆子坦追打着跑远了。 读书人的骂人,怎么能叫骂人! 莲心也有些技痒,摩拳擦掌也要来:“那我就以今日流寇之事为题,也来一句诗令。” 此言一出。 赵蕃和辛三郎,下意识后退半步。 病榻上的韩淲,屁股不自禁后挪。 听过莲心作诗的人闻之色变,而没听过的陆家兄弟自然不晓得其中关窍,都拍手道好:“快快作来!” 在众人紧张和期待的目光中,莲心微微一笑:“为报倾城随太守——好事近。” 今日大家随辛太守出游,收获大大的有。既请来了张鎡小官人作保,来帮辛弃疾递折子,还抓住了流寇,为爹爹的请罪折更添一分功绩,可不就是“好事”即将到来么? 嗯?赛道突然从创造性改为了马屁精? 大家撤回了方才后退的半步,面上露出惊讶。 看来莲心的文采,近日还是有所进益的嘛。 不说好不好,光是不搞骚操作,就值得赞许嘛。 韩淲赞道:“知我者,二三子②。” 后接:“——浪淘沙。” 莲心啊莲心,果然知道我韩淲在今天的事里贡献的人,也就是你和我嘛。 剩下敢笑话我的,那都是被浪淘去的细沙,不值一提! 韩淲说得很得意,但这下子可惹了众怒。 大家纷纷动起手来。 还是三郎比较理智:“诸位停一停。韩大哥尚在病中,医师药费未结。” 打坏了再请医师,前面治伤的银子,就也得你们来结清了哟。 大家如梦方醒。 大家缩回手。 陆子坦碰碰三郎:“三郎,你有什么好法子整治整治涧泉?” 看他那嘴脸,真是叫人生气啊! 辛三郎微微一笑:“我也为韩大哥略作一句。” 众人纷纷道好,期待地看着辛三郎。 辛三郎先道一句:“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③” 这引来了大家纷纷怒视的目光。 众人苦涧泉吹嘘已久,你怎么还更要夸他! 你这叛徒! 不行不行,陆子坦以眼睛示意莲心,你,去弄他。 莲心以鼻孔回视陆子坦,你怎么不去? 谁不晓得三郎不爱叫人碰的毛病儿? 陆子坦才不犯傻去顶雷呢。你不去,我也不去。 制止辛三郎这引起众怒的行为最终因内斗而终止,而另一个原因,也是辛三郎又开口了。 三郎悠悠接,“——如梦令。” ——想要做到上述夸赞,你怕不是在做梦哦? 大家齐齐后仰,发出“啊——”的一声长叹。 每个人都敬佩地打量着辛三郎、莲心和韩淲。 原来是这么玩的! ——今天也是学骂人方法学得收获满满的一天呢! 第50章 小於菟,诗社和“是风动吗?”。 这天,自打莲心带领着一众郎君将流寇头子抓到后,别说韩元吉、陆游等人了,就连陆游家名叫“小於菟”的猫都被辛弃疾抱着,被迫听了一通辛弃疾得意洋洋道来的莲心英勇事迹。 ——辛弃疾的文学加工能力,和韩淲一个水准。 陆游像众人忍韩淲一样地忍了一天。 然而到了晚上,当他听到“——接着,我家莲心拿着老陆的菊花枕头猛地打倒了寇贼!把他们闷晕!”的时候,最终还是忍不住了。 他从辛弃疾怀里救回名为“小於菟”的虎纹猫,恶狠狠道:“你上次和它说的还是拿长矛挑开贼首!” 小於菟在主人怀里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对,就他,这个坏人! 他和你一样话多! 辛弃疾惊讶:“哎唷,这只已经说过了吗?” 低头看看猫的毛色,想了想,实在没想起来,便索性任猫逃开,过来搂住陆游,“那不重要!说来你那枕头的事到底是怎么了?上回我就在豫章外的宅子里听见你和嫂夫人‘商讨’的声音老陆,我和你说,缅怀是一回事,戳人心又是一回事。没人拦着你缅怀,但你既然娶了你娘子,还总是这么大张旗鼓怀念前人,那就有些不够大丈夫了。要我是你娘子,我都要怀疑你是故意的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再说了,就算是先头的那小唐娘子在世时,也未见得愿意被人这么议论牵连进来嘛 看着陆游黑如锅底的脸色,辛弃疾很有眼色地没继续说下去。 他咳一声,“对了,听说你最近都在找枕头?枕头丢了?用不用我给你一个?”他又吹嘘起来,“我那枕头,用的可是玉枕芯,上头的雕工了不得”长篇大论起来。 辛弃疾生活确实不算节俭。 别说他给范如玉的屋子装饰了,就是莲心屋前的一只小花盆,上头都描金绘玉,上面细细刻着小儿抱鲤,并贴螺钿。 奢华习气,可见一斑。 但东西再好,也不是将枕头分享给陆游的原因呀! 大家目瞪口呆,听着辛弃疾的口风从“借你枕头”,到“你我同睡一榻”,最后到“不若你我兄弟同盆沐浴、同被而寝”! 大家的视线,纷纷落在辛三郎身上。 谪仙似的三郎,你也曾被你这不讲究的爹扔进盆里一起洗澡吗? 三郎面无表情:“若谁现下进屋,相信父亲也不会介意再多一个” 那倒也是。 大家咳一声,收回了视线。 屋内,陆游也很无语,只道:“不必,我只想找回原物。” 辛弃疾便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叫莲心他们几个去帮你找找,说不定被谁捡走玩了呢” 这时候,在屋外偷听的几人才一凛,像被踩到尾巴的小於菟一样,突然都跳了起来。 再叫辛弃疾说下去,他们藏起陆游菊枕的行为就要暴露了呀!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必须得有人打断这两个人的危险谈话,牵制住陆、辛二人,然后其它人才能放心大胆地去将刚替换好枕芯的菊枕放回原位。 可是,进屋之后的借口太难找,由谁来进去踩这个雷呢?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最后还是辛三郎舍生取义,道:“我进去。” 众人纷纷笑开了花,一个个上去要拍辛三郎肩膀,又因为辛三郎的目光而退却,咳一声,悄摸摸溜走去放回枕头了 近日传来的全是好消息。 昨日更换枕头后,几个孩子悄悄问了王娘子,得到了“相公睡眠甚好”的回答。 今日一早起来,更是有官府上门报告“流寇已被擒住”的消息。 而更令人振奋的,除了官府将开始治理流寇,还有—— “——老子终于有功劳可写了!” 辛弃疾狂笑的声音从内室中传来,莲心目瞪口呆,看看自打辛三郎进屋,接过辛三郎呈上的折子后就开始像见到雪的哈士奇一样笑着拍桌的辛弃疾,再看看一旁雪一样的三哥。 发生了什么? 辛弃疾仍在大喜着赞许:“好,好!” 他又将奏折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笑着注视片刻三郎,又俯下了身,一把将莲心从地上直直抱了起来。 辛弃疾喜滋滋地说:“三郎和莲心这次真是帮了你们爹爹一个大忙!” 昨日,在莲心与韩淲带着人去追那一群流寇时,辛三郎立刻联系官府,请来了最快的援军,并和之后来迟的侍卫组成一股力量,剿灭了流寇。 流寇看起来事小,实际上发展壮大后,对百姓困扰极大。 故而辛三郎给辛弃疾的折子就是将“剿灭流寇”之事添于请罪折中的拟稿。 辛弃疾也是因为这个才欣喜若狂。 有了这多出的功劳,何愁再受问罪? 而这还没完,三郎又道:“何不将莲心帮忙擒住流寇首领的事情,也添于奏折中。” 三郎轻声:“如此裨益颇多” 写清是莲心发现的,不光能避免官家认为辛弃疾激进揽功的嫌疑,也没将功劳落在别人手上,还能为请罪折增添功劳,盖住过失。 而更重要的是。 莲心站在一旁,心跳突然加快了。 更重要的是,虞公甫现下的罪名还没有定论,她总是想着,若她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是不是也能令虞公甫洗刷掉冤屈呢? 她没有一刻忘记虞公甫的仇恨。 每个清晨,她醒来趴在窗边,看着辛弃疾在外练武,那并不只是好奇。 她总觉得,她说不定有一日会有帮助虞公甫洗刷罪名的能力。 而现在,这个机遇,似乎来了。 如果在官家面前挂上了名,她就是会逐渐有自己的名气了呀! 不过这件事不能着急。 尤其是莲心这个状况。 辛弃疾转向莲心:“莲心啊,秉清当时状况,需要你亲笔手书。不过你别急,爹爹给你” 给你打个底稿,省的你又野马脱缰地吟诗啊。 但听到辛弃疾应允的莲心已经欢呼一声,朝屋外的韩淲去分享快乐去了。 辛弃疾也顾不上说诗的事了。 他指着莲心的背影,朝辛三郎焦急地鬼鬼祟祟道:“你看!你看!” 我就说她有些太依赖韩淲那小子了吧! 三郎:“父亲。” 辛弃疾看着三郎的脸色,咳一声,慢吞吞直起腰,背起手。 该说不说,看着三儿子明显示意他噤声的样子,他也有些怵。 这是为什么呢? 辛弃疾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一拍手。 儿子面前抬不起头,乃血缘所致。 之后女儿嫁了人,在女婿面前挣回他的面子不就得了? 反正女婿就是要好好摔打,免得他苛待女儿的么! 辛弃疾想通了这点,只觉被儿子训斥的憋屈又消失了。 在家能打四郎,在外能打女婿,生活还是可以继续的啊。 辛弃疾念头通达,甩手一笑,就又“嘿嘿嘿”地去搂三郎了:“儿子,儿子啊,爹爹不说了,等等爹爹啊——” 自打莲心从城外抓住了流寇之后,一切事情都迎来了新的篇章。 卖栗子的小贩卖给莲心栗子时,不光不缺斤短两了,反而开始买一斤送半斤; 陆子坦不光不再怀疑莲心的决策了,反而开始唯莲心马首是瞻; 就连韩淲都开始不再在莲心作诗的时候避着她走了,反而向她取经。 等等。 向莲心取经? 听到韩淲的话,莲心自己都有些呆愣,嘴里的栗子要吃不吃,停在嘴里,“涧泉哥哥,你想学什么?” 和她学作诗? 这和向陆子坦学烧火有什么区别? 竹风细细,竹露清香,几个年轻孩子在竹林边架起了炉子烤栗子、蘑菇,三郎在一旁翻书。 炉子里燃的炭不算太好,陆子坦灰头土脸的,一边捏着鼻子,一边口水直滴地坚守在炉火前。 三郎便放下了书过去,也半跪在地上看了看炭火,与他们说了句什么。 不一会儿,那边几人便找到了窍门,果然烟少了不少。 韩淲也看着远处一群孩子欢呼的样*子,转回头,笑道:“学学你的马屁是怎么拍那么好的。” 拍马屁? 莲心眨眨眼:“你最近找到马了?” 韩淲纠正:“不是找到,是每年都要拍上这么一次。”他看莲心愈加疑惑的脸,笑了,“我爹爹马上要过寿了。要请你们一起在冬至那日来家里作客,我们几家聚一聚,玩一玩。” 但是呢,“我爹爹那个人,你应该也晓得。他是最爱诗词的,就是对小辈也不会放松要求,所以不光来贺寿的宾客要献词,我们也得备下贺寿的诗词。” 韩元吉其人,对过生日的场面有超高的标准,超强悍的排场。 如果放到现代,那他大概就是会在生日当月连开三十天派对并请来摇滚乐团、当红明星、文化大佬都来撑场的那种人! 莲心翻翻给韩元吉曾写过贺寿词的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深觉压力。 该说果然是曾任不用典当裤衩的吏部尚书的人吗? 给韩伯父贺寿的人中,真是大佬云集呀。 这叫她怎么好意思再拿自己的诗作当贺礼呢! 韩淲笑她:“你方才不是还很会拍你爹爹马屁?” 会拍马屁,不代表同样会写词呀。 莲心转转眼珠,想了一想,笑道:“涧泉哥哥既有技巧想从我处学,那想必其他哥哥也未必没有。何不结诗社,我们切磋下诗词技巧?” 个人力量不行,那就从别人那处借一借。 到时候偷个别人不要的废稿子纸团,呈上去,不也是一样么! 天晓得,她在看《红楼梦》的时候就一边看不懂,一边深深被宝黛钗作诗的场景所震撼! 英雄爱美人,文盲爱拽文,这是她也不能避免的道理! 她期待地看着众人。 众人似乎也颇觉有理,纷纷点头。 莲心套用风雅公式:“既然这样,何不为诗社起个雅名?” 陆子坦:“马屁社?” 莲心嫌他恶心:“五谷精华社。” 韩淲惊呆了,看向莲心:你也没比他好多少! 韩淲责备:“粗陋。”又提议:“寿比庐山社?” 反正这诗社是为了韩元吉寿宴而存在的,那照着寿词来,总不会出错。 不想却引来大家的一致反对:难道他不晓得前两日庐山崩塌成泥石流了么! 提出又否决,几番讨论后,竟仍是一个可用的名儿都没得着。 最后,还是被大家从辛弃疾书房抓来当裁判的辛三郎说了句公道话:“何不请老师取名?” 大家的眼光通通从“三郎评评理”变为了“你小子个马屁精”。 韩淲紧紧握住了三郎的手,颇为后悔地对莲心说:“早知道就该拜三郎为师了!” ——不显山不露水,三郎才是最强的马屁能手呀! 短暂的讨论会后,一群孩子约定了明日请韩元吉赶赴诗社第一次集会,请他来起名的马屁大计,便各走各的离开了。 莲心和三郎一路,讲了很多话。 大部分,都是莲心在讲,三郎在听。 莲心抓着辛三郎笑着,一直不停地笑,和三郎商量要送什么礼物给韩元吉,和韩淲讲什么话。 “三哥,你说我明日把菊枕里未用完的菊花戴在头上,好不好?” “色泽可爱,好。” “三哥三哥,我到时候写出一首惊世骇俗的贺寿诗,韩公和涧泉哥哥说不定还会收我作闭门弟子呢!到时候我就是年纪比你更小的韩公学生,你我就是同窗了!” “好。韩公弟子皆渊博,与他们同窗多有裨益。” “三哥!今日涧泉哥哥特意来问我,是不是也对我的诗有那么一点点的欣赏呢?” “有。莲心的诗天质自然,澄然通明,是他喜爱的诗风。” 莲心的嘴角因为三郎这句话忍不住不停地翘起来:“就想听三哥说这句话呢。那我要好好写诗,就是为了涧泉哥哥,我也得” 说到这里,莲心突然不说了,卡壳了一下。 她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两人不知何时已停步了。 韩公居处在竹林掩映的深处。两人越走越深,已走到了一棵参天古树面前。 一旁遍植桂花,香气浓而醉人。 辛三郎微微垂脸去看她,因她面上显出的呆怔而莞尔,“莲心要三哥做‘枪手’吗?” 莲心也茫然看着辛三郎:“我” 她无措地抓住他的袖子。 我需要吗? 我为什么需要呢?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说出“需要”的感觉呢? 这种疑惑十分的陌生。 莲心说不出话,只能下意识的,呆呆的,看着三郎。 她好像,很希望涧泉哥哥赞许她。 是这样吗? 三郎牵着莲心的手,往竹林边的石凳走。 天色渐晚,檐角下一盏盏点起了琉璃灯。 风将竹林摇来摇去,万竿翠竹在那风里摇头摆尾、毫发无伤,唯有对面的桂花因风飘洒,纷纷脱离枝头。 满地鹅黄,落花混着冷露溅了一地。 檐角处的光芒一时亮,一时暗。被风鼓起的衣袍似的,明明灭灭的,呼吸仿佛的,叫人的心也跟着轻飘飘颤动。 这时,辛三郎终于笑道:“莲心,你是不是” 莲心似有所感,半晌才悄悄抬头。 她的心咚咚跳着,不敢看见三郎眼里“原来是这样呀”的神情。 她磕巴起来,“三哥,我” 我什么呢? 莲心也说不出来了,她只是又小小叫了声“三哥”,声音渐渐弱下去。 她的手拧在一起。 一只手在发顶上触碰的感觉。 莲心没想到没迎来任何斥责,反而是这样温柔的抚摸。 她惊讶地抬起头。 小嘴微微张开了,她歪着头,也看着三郎。 桂花不停,不停地摇动下香气。 树下,是容色胜花的郎君,和花骨朵一样的小娘子。 莲心很少见到三哥这样眼波盈盈含笑的样子。 她看他看得不错眼。 而眼前的三郎半蹲下来,和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的莲心对视。 他说:“你怕三哥告诉爹爹么。” 莲心摇头。 三郎:“那么,能和三哥说说么?” 莲心又脸红了。 她不讲话。 桂花不停地掉在两人肩上、发间。 秋日的香气弥漫在发肤之间。 是风在动吗? 莲心也不晓得了。 50-60 第51章 去知社,《庄子》和“大哥不说二哥”。 三郎并不急着问什么,在莲心一路垂着头不语时,也并不催她。 直到竹林里风起得大了些,他看了眼天色:“天阴欲雨,我们回屋内吧。” 莲心点点头,攥着三郎的衣袖,跟他往回走。一路无话。 快到屋子门口时,莲心像是也被这种奇妙的氛围传染了似的,有些不安似的,一会儿拿脚掌搓着地面,一会儿东张西望的,就是不敢看辛三郎。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莲心几乎是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要往里蹿。 她就要跑进去时,辛三郎在风中轻声道:“莲心。” 只这一声,莲心条件反射般地把脚缩了回来。 三郎:“三哥有两句话交代你。” 糟糕。 莲心直觉不好,便抢先一步道:“我累了!”就要掀了帘子进去。 她手劲大,辛三郎才不去做硬杠的事,也不拦她,却只扬声道:“我不说,就得是父亲来说了!” 年轻尚小的三哥声音还是少年的清澈,而非韩淲的成年人嗓音,扬声起来也像含着笑似的。 这声音却叫莲心身子一僵。 她在帘子处停顿了约有一盏茶的时候,才愤愤摔了帘子,到底没进去,转回身瞪着辛三郎:“三哥,你干嘛这么”这么小题大做呀! 三郎却不硬接她的恼火,反道:“若你听我讲过了,父亲那边之后就由我去说,不用你再担心。” 他笑笑:“如何?” 嗯? 莲心一愣。 她思索起来。 三哥这条件提的,倒还让人有些无法拒绝呀。 在家长面前接受早恋教育,和在哥哥面前接受,这两件虽然她都不想要,但显然被家长教育是更不行的。 不过,“你怎么晓得爹爹会说我什么?” 就辛弃疾能把陆游的虎纹猫“小於菟”认成另一只白猫“雪儿”的眼神,又怎么会发觉她那一点点的心思呢! 莲心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自己的反问十分有道理,心里有了底,也不躲了,“嘿嘿”一下,趴在门边,朝三郎得意洋洋地笑一下。 三郎也被逗笑了。 “父亲的眼睛可不花。” 莲心真的以为父亲会是那种粗心的人吗?若真是那么粗心,不用说现下做到隆兴太守,早在二十出头归于朝廷时就会被主和派挤走了。 朝中的争斗环环相扣,稍有不慎,一个折子参下去,沟里翻船的大员不在少数。而能以归正人的身份做到太守,父亲的眼睛比她想的还要利得多。 眼下就有个现成的例子:“过去,父亲连府中妾室与人少有言语却两心暗许的事都能发现,更不要说”你的事了。 三郎看着莲心。 何况过去那件事,妾室既与外人暗许,自然是极力遮掩,又最多一旬见着父亲一次。 就是这样,都叫父亲发觉了,更别说每日都见面的莲心了。 等等。 莲心惊呆了。 还有这种事? 她赶紧问:“那妾室之后如何了?” 三郎也有些意外,像不知她为何会问这问题。 “你说整整姐姐?” “整整”是那侍妾的名字,他道,“与她相悦的是来府上的医师,父亲只好将她送给医师,叫两人离开,日后不许再在府内做活。” 就这样? 莲心眨眨眼睛。 前世看过的电视剧深入灵魂,莲心还是有些怀疑地追问:“爹爹没有生气?” 不是她坏心眼,实在是听说过的故事里,都是当家主母或者男主人将人打死的版本,从没听过这种版本呀! 三郎不明白她想问什么,只颔首:“自然是很生气。” 所以,“晡食都少用了一碗饭。” 不光如此,辛弃疾还因此事深觉没面子,就连给整整践行的盘缠都想削去一半。 但范如玉劝他,你都能有好几个小老婆,凭什么人家不能有好几个小相公? 这么一说,辛弃疾觉得这话实在很有道理。豁然开朗,包了双倍的盘缠,将人放走了。 当然,后面的话还不适宜与小孩子说,所以三郎省去了这些细节,绕回重点:“总之,父亲眼力了得。” 你的心思,是不可能瞒过他的。 方才交谈这几句话下来,莲心也没一开始时那么应激了。 她权衡一会,看三郎没太当一回事的态度,便也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真说起来,她也确实什么都没做呀! 涧泉哥哥全将她当个小孩子,哪里有做什么的余地呢。 这么一想,又有些失落了。莲心揪着三郎的袖边,垂着脸:“那,三哥到时候帮我在爹爹面前周旋。” 三郎道好。 他伸出手,和她拉钩。 莲心嘿嘿笑,手指勾上三郎的。 两人盖章后,她已不觉害羞了,还主动凑过去耳朵,叫三郎说来:“三哥,你要嘱咐我什么?” 三郎都被她这样子弄无语了。 他轻轻揪一下莲心的耳朵:“你都不会不好意思的么。” 莲心催促:“三哥话真多,快说,快说。我待会还要准备教涧泉哥哥的马屁法子呢” 话音未落,就被终于忍无可忍的三郎在脑门上拍了一下。 “你还得寸进尺了呀。” 教训过翘尾巴的莲心,三郎言归正传,“我说替你在父亲面前周全,但有些事可不包括。你真做了,我就不管了。” 他离莲心耳朵近些,慢慢说了几句话。 漆黑一片里,莲心闻见桂花香气,那香沾在衣裳间、发肤间,幽幽不散。 莲心听毕了:“嗯。” 三郎便也点点头,要起身。 就在这时,借着月光的映照,莲心突然小小声地道:“三哥,你是不是也脸红了?” 装什么大人嘛!方才被他像模像样塞了不少早恋道理,但仔细想想,他其实也就只是比她大两岁!连定亲都没到年纪的初中生! 莲心嘿嘿嘿,拿胳膊肘挤三郎的腰。 三郎被她挤得没法子,弯下腰来,捏住她的脸,也小声:“你也别说我。” 看看这红脸蛋。 而就算现下顶着张红脸蛋,莲心也忘不了占便宜。 她都顾不得别的了,赶紧点头:“好,那我就‘大哥不说二哥’。” 真不讲究 三郎不和她计较,“好,大哥,回屋吧。”挥手示意她进去,他要走了。 一边向外走,他一边摇摇头。 做莲心的哥哥,就是不得不接受时常有被她突袭的情况呀。 当揍不揍,反受其哥。 唉 第二日,外头下起了雨。 莲心所住的屋舍窗子就开在桂花树边。 桂花树并不高,刚好是花枝能探进窗牖的高度。 花香浓得扰醒了莲心。 “薄雾浓云愁永昼”莲心裹着丝被,在榻上瞧着外头簌簌抖雨的花树,忍不住伸着懒腰打了个滚。 叶叶进来收拾被褥,好笑道:“莲小娘子,范娘子可不许你吟这样的怨词。” 一边拿掸子拍床上堆着的被褥,“小娘子快起床,今日下雨了,但你们不是还要在今日结社?韩公都来了。” 确实如此。 昨日韩淲要和莲心学“马屁”之术,莲心又提出几人不若共同结社,之后,在三郎的建议下,众人就议定了请韩元吉来为诗社起名。 唉,还是得起床。 可惜了这绝佳的阴雨补眠日。 莲心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 叶叶在一旁掸被子,又嘻嘻一笑,玩笑道:“小娘子岂不知有‘《黍离①》之悲’?” 莲心又跌回床上,压在叶叶刚叠好的被子上,像蚕蛹一样扭动来扭动去,“叶叶姐姐,你也读姜尧章的词呀?爹爹好像也很喜欢他呢” 叶叶看着又把她掸过的被子弄乱的莲心,脸慢慢地,黑了。 她呲牙咧嘴地一笑,“非也。” 她盯着莲心。 鼠,离,床。 莲心:“” 顶不住叶叶幽怨的目光,莲心到底还是灰溜溜穿戴好,从屋里溜了出来。 因为雨太大了,所以雨珠子夹着被砸落的桂花一起在伞面上琳琅滚动。 摸到三郎房中时,伞尖抵在地砖上,洇湿了一小片。 内室中,辛弃疾正在和韩元吉说话。 仔细一听,“我家莲心力能拔山气盖世,勇猛!我家三郎小小年纪上折遣词就如此严密老道,聪慧!” 韩元吉脾气比陆游好不少,鲜少给人没脸,所以还时不时喝两口茶,附和一声。 因为这个,辛弃疾说得更是神采飞扬,颇为得意。 注意到门口陆子坦的目光,莲心脱了外头的氅衣,朝陆子坦挤眉弄眼:“我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虞美人。” 谁还不会个“曲牌名破句令”了! 陆子坦:“” 呸! 虞美人要知道她在后世成了这样形象,怕不是会被气活过来! 人齐了,逗闷子的话都就要往后稍稍了。 大家收拾起东西,笑着请韩元吉赐社名。 韩元吉笑笑,转头与辛弃疾略作商讨。 两人说了一会的话,辛弃疾哈哈一笑,靠着桌角,朝韩元吉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元吉便上前,大笔一挥,在纸上笔走龙蛇,写下“去知”两个大字。 莲心看看左右,发现大家的表情都介于恍然和感激之间,只有她一个一头雾水。 去知? 去除知识? 这听起来和大脑摘除术有什么本质区别? 韩淲站在她左侧,莲心看了看他,看见他含笑颔首的样子。 涧泉哥哥已经是个大哥哥了呀。 莲心不好意思像之前那样拿自己乱讲的话再去问他,左右瞧瞧,“噔噔”朝三郎跑去。 她冲过去有股大劲,撞在三郎腰上,逼得三郎后退了小半步。 “三哥,韩伯父说的,是什么意思?” 三郎也在看着韩元吉的字,他倒并不意外莲心的问题,理一下她的额发,轻声给她解释:“老师用的是《庄子》中的话。” “‘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②’。舍弃小聪明,选择大智慧;舍弃细枝末节的施舍,选择自然的大善行。”他静静道,“老师希望我们切忌自作聪明,少作机巧之作。这也是他向来的主张。” 莲心:“哦——”恍然大悟。 短短两个字,还有这么大学问呀。 这时,三郎看了眼不远处,脸上显出一种又不想逼问,又实在挺好奇的神态来。 他颇为克制,只悄悄问了两个字:“涧泉?” 你方才不是站在韩淲身边,怎么不去问他? 莲心:“呃——” 短短两个字,还有这么大威力呀! 不用她再讲,三郎又不是傻子,见她脸都红了,还能不知道她害羞了吗? 他便没再问。 但三郎有眼色,可不代表其他人也是一样。 陆子坦就伸了脑袋过来,奇道:“小莲心,你的脸蛋红扑扑的,好像猴屁股呀。” 这是什么破比喻! 莲心气得悄悄踩他一脚,小声侮辱:“因为觉得你‘去知’过甚,笑红的。” 陆子坦思索片刻,恍然大悟。 “去知”过甚,她这是骂他傻子啊! 他反击:“你聪明,你作首诗来我听听?” 闻声而来的韩淲:“不,等等” 但别人说都行,唯独韩淲这样一说,莲心就更得证明下自己了! 莲心挺起了胸膛,又准备开始创作。 三郎清了下嗓子,片刻,见莲心毫无反应,只得转过头,默默按住了太阳穴。 “比如我来作一首赞颂爹爹和韩伯父为我们诗社起名的诗。” 莲心开始教学示范,“不是不写诗,自是心情懒。试扯小纸条,与写去知乐。韩辛一声喊,楼下鸡犬钻③” 第一次见识到这场面的陆家兄弟惊呆了。 而韩元吉和辛弃疾坐在几个孩子身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盲刺背”。 ——文盲的盲 【七年冬,稼轩、放翁携家眷会于信州韩南涧舍,组建“去知社”,此即“去知大学”前身。 ——节选自《‘拔山女’词牌新考》,2137年,武宁大学出版社】 【是日雨,定名“去知社”。莲心自赋诗一首,有“不是不写诗,自是心情懒”之句,作社开山之语也。 ——(宋)陆游,2999年版《老学庵笔记》佚失页】 第52章 新桃,“渔家草草”和语言的艺术。 秋日最末尾的雨势凶。 雨下得大,几人便在韩元吉家多停留了几日。 在韩元吉家的日子颇为惬意。 隆兴府内的饥荒已经基本被平定,请罪折子也已经托张鎡递了上去,时间到了年末,从商的三天两头回家歇歇,官员三不五时摸摸鱼翘班,百姓和大小官员都处于喜气洋洋坐等冬至的状态,官邸里整日里没什么紧急事。 辛弃疾也便放松了两日,整日带着陆家兄弟(三郎不肯挽裤腿下水,差评!)在韩元吉家的池子里捞鱼抓小虾。 靠着他抓鱼如同探囊取物般的技术,辛弃疾把陆家兄弟哄得双眼都直了,直崇拜辛弃疾就像雏鸟仰望带食回家的大鸟一样,一口一个“辛帅”地喊,就连饭桌上都一左一右挨着辛弃疾坐,求他讲战场上的故事给他们听。 对此,莲心曾十分好奇地私下问过三郎:“你不嫉妒?” 他们抢你爹爹耶。 三郎道:“要嫉妒,不是该先嫉妒莲心吗?” 而且 三郎默默看向饭厅外正从河里爬出来,还一嗓子哈哈大笑震起了一树寒鸦的、两手都提着鱼的、正喊着“三郎,看爹给你炖鱼吃!”的辛弃疾。 而且,在辛弃疾这样如同山体滑坡般的父爱下,也是很难有胡思乱想的空间呀。 桌上的年轻孩子都因为三郎方才的回答嘎嘎笑起来。 是啊,莲心才是进了辛家之后天天搞事,叫辛弃疾操心过三郎的那个人呀。 赵蕃说莲心:“你看你给你哥带的。” 原先的三郎,那是多淡定平和的郎君。 小小年纪就姿容惊人,一坐在韩元吉内室中,大家就都受其风度所感,深觉自己不能输给年纪最小的师弟,内卷起来。 胡子一旬一刮的师兄开始日日修面,枕巾一个月不换的郎君开始每天熏香沐浴,就连韩元吉本人都在见到大家面貌后开始自我怀疑“为师是否该端正仪态”,改原先唾沫横飞强降水的讲评方式,变得优雅,且几乎零降水起来。 总而言之,三郎在韩元吉师门下,那几乎是审美吉祥物的存在。私下里,大家对他还有“美三郎”的叫法。 结果现在呢。 他都学会阴阳怪气了! 坐在一旁的韩淲在外头替韩元吉跑了一天的腿,现下方回来,坐在饭桌边大吃大喝。 吃了不少了,他才有空注意到几人的谈话。一边往嘴里塞菜,他一边抽空插话道:“就是,三郎,咱们哪有那么小气!你都快成我爹爹的小儿子了,我也没嫉妒过你啊。” 他扳着在一旁默默喝水的辛三郎的肩膀,还问:“你说是不是?” 三郎:“是,是。”拿起筷箸,给韩淲挟了一筷子五色板肚。 那是用猪肉、皮蛋切成细丁后灌入猪肚,卤后再切作蝉翼似的薄片的一道菜。入口极滑,要想嚼碎了咽下去,舌头需要在嘴里头跳一场胡旋舞——总的来说,就是吃它,都顾不上说话。 三郎微笑。 ——快吃吧,别说话了。 当年因为听到辛三郎要被韩元吉收为小弟子而大哭,觉得自己不会再受师兄们爱护的人是谁来着? 莲心接收到辛三郎的眼神,和辛三郎、赵蕃齐齐默默看向咳了一声就埋头大吃起来的韩淲。 涧泉哥哥,对这个问题,你有什么想法吗? 最终,辛弃疾和一群新鲜出炉的捕鱼达人以被陆游黑着脸全部拎走教育了一通为结局,结束了捕鱼期。 三郎评之为:“渔家草草。” 怎么还带口音呢。 韩淲只好接:“鱼塘哗哗。” 莲心略迟疑:“榆叶簌簌?” 赵蕃:“” 呸!都什么玩意! 让你们“去知”,也没叫你们去成这样吧! 时人有谚语曰“肥冬瘦年”,也正是重视冬至,甚至多于重视除夕的意思。 到了冬至,宋人时兴互赠节礼的风气。 这是件讲究事。 那位曾为岳飞定谥上奏的颜度侍郎就曾经点评:“至节家家讲物仪,迎来送去费心机。脚钱尽处浑闲事,原物多时却再归。①” 可见冬至互相送礼之耗费钱财,之考究了。 譬如为上峰送的礼,就不能和送下属的一样吧? 而送直属上峰的,又不能和非直属上峰一样吧? 至于在临安府有人的、是外戚的、抱了宰相大腿的,这些上峰,送礼又都各有区别。 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容易带来误解。其中所耗费的神思,一句两句都无法完全描述全。 马上到了该准备起节礼的时候,范娘子每到这个时候都忙得昏头转向,脾气暴得很。 所以辛弃疾没待几日,还是向韩元吉辞行了:“家内马上要到忙的时候了,辛某不敢再厚颜在韩公家中徒添麻烦,这就走了。” 韩元吉还没完全明白辛弃疾的意思:“你家中想必也正是忙乱的时候,你在我这里待些时候,待家里忙过了再回不是更好?” 辛弃疾说不不:“我娘子这时候忙过了头,就爱骂我发火解闷儿。”他呵呵一笑,“这就到时候了。” 韩元吉懵了:“那你就别回去叫她骂么。” 辛弃疾也摸不着头脑:范如玉到这个时候就爱发火,他不回家,她不就没了可发火的人了? 这也是娘子需要他的表现嘛。 总之,他回去将玩得乐不思蜀的莲心从孩子堆里拎出来,再叫三郎将东西收拾好,这就到了要走的时候了。 陆游一家也和他们一起离开了。陆游之前解决抚州的饥荒时,曾联合韩元吉等人朝临安府上折请开粮仓,但结果不尽如意——官家始终未对此进行答复,大家猜不出这是官家没看到,还是一个沉默的拒绝,在等待回复中就又耗费了不少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时,抚州的灾情已经到了不容乐观的时候。 此时辛弃疾已做出了强扣米商、逼迫卖粮的事。 但陆游一不像辛弃疾那样有人手和湖南的飞虎军前来援助,并无力量能逼迫米商就范; 二来,米商也是百姓,他实在做不出米商杀鸡儆猴的事——辛弃疾在政策施行的最开始,就逮住了几个反抗激烈的米行管事祭过刀,虽颇有效果,却也在百姓中实在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和恶评。 故而,眼见着百姓饥尸横野,陆游心焦如焚,最终强开了官仓,用官粮为百姓开出了一条活路。 眼下外头就有一片百姓不知怎么又摸到了韩元吉家门口,逮到在这里的要离去的陆游,朝他面含热泪地磕头。 辛弃疾缩在车里,一边掀着帘子偷看,一边呵呵笑:“老陆这下子也得头疼了啊。” 三郎正坐在辛弃疾身边,拿钳子慢吞吞剥一个核桃。闻言,也没对辛弃疾的话附和,只继续剥着。 那动作太慢,辛弃疾都看不下去了,夺过核桃:“爹来!”也不拿钳子,直接把核桃往手心里一放,五指用力一拢。 随着一道清脆的裂声,辛弃疾摊开手,漂漂亮亮碎成两半的核桃躺在他手心。 三郎好笑地看着满脸“爹帅吧”的辛弃疾,很上道地拍马:“父亲勇猛。” 随后果然收获了辛弃疾“嗐”一声挥了挥手的不以为意:“这算什么!” 三郎略笑了下,又看一眼窗外,摇摇头,终于将车帘子闭紧。 与此同时,莲心也正在想关于陆游家的问题。 她问韩淲:“陆子坦他们去哪里了?昨日一整日都没见到他们啊?” 现下就只能见到陆伯父含着热泪不停地扶百姓起身,陆子坦等人却闷在车里不出来? 这一点都不符合他们这几日捕鱼达人的习性呀。 韩淲一笑。 他虽笑了,却不说什么,只把手放在莲心头上:“别东张西望了,陆伯父家里就要走了,快朝他们车中挥挥手呀。” 莲心不满地甩头:“不许碰我脑袋!” 虽是这么说,但她也没大力甩脑袋,只不高兴地摇摇头,就朝陆家车上跳着摆手告别了:“王娘子,陆家哥哥,再见呀!冬至时见!” 车边掀开帘子,王娘子带着新桃朝莲心等人笑着颔首,这才撂下帘子,离去了。 韩淲按回莲心情不自禁跟着那扇窗户走去而探长的脖子,前后左右地故意揉莲心的头发逗她:“行了,别看了。他们都走了,小莲心,这次你回去,可要好好学诗了哟。” 莲心回了回神,才把眼珠子从陆家马车上收回来。 她偷眼看韩淲:“我就是不学,涧泉哥哥也没法子查我的功课呀。” 韩淲觉得她说得在理。 想了想,他道:“这样好了,过几日冬至时你们不是还要来我家作客吗?到时候你不带一首新写好的词,我可不让你进门哦。” “而且,”韩淲捏着她的脸蛋,笑眯眯道,“你三哥作词风格如何,没有比我更能清楚的了。” 所以,如果你找他代作,他是能发现的哦。 至于如果辛弃疾看不下去,帮莲心代作 韩淲微笑。 那都不用他看,瞎子才看不出来呢! 莲心在他手底下哀嚎。 韩淲无情镇压:“记得回去好好和你爹学哦。” 莲心挣扎了一会,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最后,她又从韩淲手掌下偷眼看了看他,“那,我要用什么词牌呢。” “随意即可。” 听见韩淲这么说,莲心“哦”一声。 “涧泉哥哥觉得《浪淘沙》,或《浣溪沙》如何?” 韩淲自然没有异议,反正只是个词牌,都是一样的么:“可以啊。那涧泉哥哥就等着你的大作了。” 随后,笑着拍拍莲心的脑瓜,叫她自去,自己走到韩元吉身边,和几位叔父告别去了。 莲心站在原地,撅了撅嘴。 片刻,她的嘴角又忍不住扬上去。 细细的挟雨微风吹起了莲心肩上的乌发。 飘飘扬扬。 手指搅在一起,莲心“嘿嘿”笑起来。 辛弃疾看着莲心在车外挥手的样子,悄悄搂三郎一下,下巴直扬,示意他朝外头看。 三郎:“父亲。” 自从上回想清楚之后,这回辛弃疾可不被儿子吓到了,他挺起胸膛,顶着三郎谴责的目光,小声指指点点:“韩淲这小子,年纪还是太大了点!我看他俩不行,不行!就是不知道莲心到底是什么想法?”他又拿肩膀推推三郎,“莲心天天跟着你和跟屁虫似的,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三郎:“莲心并未与儿子说过喜爱涧泉的话。” 辛弃疾这才舒了口气。用饱含“还是儿子好”的感情喜气洋洋拍了拍他。 三郎颔首,恭敬地回辛弃疾一个微笑。 他也确实没有说谎话。 一旁的侍从安详地烧水。 要说语言的艺术,除了三郎君,谁还能与之争锋呢! 第53章 大郎,辰砂和《碾玉观音》。 回到家里,正如辛弃疾所预料的那样,范娘子已经在喷火的边缘了。 不用几人进屋,就已经能听见屋里头怒喝的斥责:“放屁!亲贤酒前两日还有,今日我来要,怎的就没有了?想要趁时节加价就大大方方加,说个一口价就完了,再磨磨唧唧的,拿这种借口搪塞我,仔细老娘剥你的皮,砸你的店!”直骂得来府上的酒坊管事两股战战,筛糠似的直颤。 大约也是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隆兴太守的夫人脾气如此火暴,从外头听起来,管事连背诵店家的常用话术时,声音都有些抖了:“娘子息怒,娘子息怒,想来应是下头人做事不得力,点错了数目,我这就让他们再去找找!快去,再找找!” 得了他的吩咐,一旁跟着来的伙计立马“哎哎”两声,夺门而出,飞也似的跑走了。 一盏茶后,他冲回来,点头哈腰的,向两人汇报酒坊中意外又寻到两坛亲贤酒的事情。 范娘子听毕了两人的汇报,这才“嗯”一声,一边*叫人开钱箱一边斥:“原价上头,我再给你加两成。年节涨价无可厚非,只下次别再跟我说废话,听明白了?” 那屋内的管事劫后余生,甚至卖出了更好的价格,忍不住感激涕零、死心塌地、极尽谄媚之能事地朝范如玉喊起“青天夫人”来。 门外的莲心几人“哇”一声,脖子齐齐向后仰去。 范娘子的威势竟至此呀! 辛弃疾赶紧在门口给大家动员打气:“待会我进了屋,你们给我支援。能制止阿娘扔东西的,受下赏;能说服阿娘坐下的,受中赏;能” “能面刺阿娘之过的,受上赏?”莲心接嘴。 辛弃疾指着莲心,点头:“对对,就按莲心说的算。” 开玩笑,火上浇油,能独自承受范如玉的怒火倾泻的人,这不是敢死队这是什么!上赏,必须上赏! 莲心身后的三郎和二郎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半步。 两人谴责的目光默默投来。 莲心,你不道德。 这次回家,不论跟没跟去信州的孩子都跟着辛弃疾来给范如玉请安来了。辛大郎也不例外,站在众人的最前头。 但辛大郎虽只比一群年岁相近的孩子大了几岁,却已成家娶妻。一旦娶了妻,一个人就会自动脱离孩子行列,成为孩子们眼中的“大人”。 故而莲心也只咳一声,略过辛大郎的背影。 大郎不行,二郎、三哥不愿意。 那么就只剩下 大家的目光,慢慢地、默默地汇集在了辛四郎的身上 一盏茶后,辛四郎哭爹喊娘地从屋里逃到屋外,开始绕着庭前的古树转圈圈。 范如玉拿着鸡毛掸子,气都不带喘,仍一边追一边喝:“再敢和我说一句你那破话本子试试呢!” 辛四郎一边狼狈逃窜,一边委屈:阿娘方才收拾酒行管事的英姿,就是很像他前几日偷偷看过的名为《碾玉观音》的话本子里的女主角璩秀秀一样利索干脆么!这么明显的夸赞之语,方才哥哥爹爹也都赞许了他的,怎么阿娘反倒生气了! 辛弃疾抱着胳膊,在屋里淡定喝茶:那璩秀秀最后殉情,都成了孤魂野鬼,你阿娘能欣赏你这份孝心才怪呢。 “所以,”莲心观察一会,悄悄问身边也在淡定喝水的三郎,“爹爹也看过这本《碾玉观音》喽?” 三郎:“” 莲心,你发现了盲点。 总之,最后一家人总算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开始闲聊近日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宜了。 辛弃疾仍对韩元吉在他临走前炫耀的一句“姜夔给我递了帖子,你不会没有吧?”耿耿于怀,坐在上首,吃了几块鹌鹑肉,就开始拍大腿:“哼,这不懂事的小子,怎么就不给我递帖子!难道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把他拍趴下了,他就此记恨上我了?” 但他也打心眼里欣赏这年轻人啊! 范如玉:“老郎主别怕,我哥要来隆兴府顺道看我了。正好叫他捎来些好东西,我在冬至节礼里加厚几分,到时候给姜尧章一送,他必要来上门致谢的。这不就得了?” 辛弃疾“哟”了声:“大舅哥要来了!”他放下拿来解咸意的茶盏,朝范如玉作揖,“大舅哥是个勇猛之士,若他见到娘子如此劳累,怕是会收拾我,到时候还要娘子多多救我啊!” 这作态直把范如玉逗得咯咯直笑,侧过身去,大发慈悲道:“也罢,那我就勉强答应了吧。” 把辛弃疾拍开,又朝莲心招手,“莲心,舅舅要打荆湖北路过来看咱们了。往年他给大娘二娘带的都是衣料子,但我想你不一定喜欢这个,你喜欢什么,阿娘和他说了,叫他给你带来啊?” 莲心思索片刻:“《浣溪沙》《浪淘沙》的词集?” 范如玉说不行:“这个叫你爹爹教就是了。说个值钱些的,叫你舅舅出回血。” 莲心努力想了一会,还是没想出来。最后还是三郎提议:“听说辰州盛产朱砂中的极品辰砂。近日老师和不少师兄都对《丹房》有所钻研,”他没看面露疑惑的莲心,只对范如玉微笑道,“涧泉大哥亦如此。” “《丹房》中就常用到辰砂。”三郎道,“何不叫舅舅捎些来?” 《丹房》是什么? 莲心眨眨眼睛 古代建筑手册? 莲心没想明白。 但不管它,反正三哥都说了,内部消息,涧泉哥哥也在钻研这些,她也对此研究一番,之后不就有共同语言了吗! 她朝三郎抛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便朝范如玉使劲点头:“我要这个!” 朱砂虽用多不行,少用些,倒也是味名贵的药材。 范如玉一思忖,便答应下来。 辛、范夫妻二人又商量了两句范如山何日到、去哪里接应他的事情,便敲定了。 鲜少能出府玩的孩子们自然也没有异议。 莲心都和三郎、二娘商量起了接范如山的道上有何美食的问题。 三人里一个想吃韩元吉家里的拿手菜五色板肚,一个想吃韩元吉家里的另一道拿手菜河蟹小白菜,剩下的一个觉得这二人在炫耀他们去了韩元吉家,愤怒地开始左啃啃右啃啃。 正在几个孩子乱糟糟地兴奋着时,辛大郎的声音打断了这一片嘈杂。 “儿子就不去了。两日后,是儿子就任隆兴府吏的日子,怕是抽不出空来”他抱歉地一笑,眼睛看向辛弃疾。 辛弃疾却挥挥手,直接打断了:“那有什么?你爹我是隆兴府的头,谁敢揪你的错?你就告假吧,他们不会为难你。” 气氛有些微妙。 辛大郎没有立时回复,也不答应,只在原地沉默着。 莲心悄悄看了眼三郎。 三郎把手伸了一只过去。 莲心赶紧抓住了他的三根手指。 心下安稳了不少,莲心握着这几根手指,继续看向辛大郎几人。 范如玉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她推了下辛弃疾:“我哥抵达的那地方狭小,本也停不下咱们家那么多人。大郎不去也是正好,罢了。到时候他拉来的礼,我就叫人直接送到你们院子里了啊。”最后那句显然是对大郎说的。 范如玉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样子,起了身,还朝二郎也挥挥手,“后日,你也随你哥去就任吧。嗯,不用随我们去接人。” 莲心小心翼翼:“阿娘,那地方既然那么小,我们还能吃上五色板肚吗?” 范如玉拍她脑袋:“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莲心捂着脑袋,虚心求教:“应该怎么出息呢?” 范如玉教:“到时候敲诈你舅,叫他请你吃席面嘛。”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都忍不住笑了。 二郎也跟着“扑哧”笑了。 但笑了一回,他才意识到方才范如玉的话,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迟疑着看向大哥的背影,又看看聚在范如玉身边的一群孩子。 可是,他其实没说不想去。 他也想去见范如山啊。 大郎并未受这一屋子的快乐感染,见二郎没有跟上,转身,催促他:“跟哥走啊。” 二郎左瞧瞧、右瞧瞧。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小跑着,跟了上去。 大郎、二郎走了没多久,其余孩子也没有再多留。 出了正院的门,女孩子走一道,男孩子走一路,各自回了房。 外出不短的时间,三郎也颇为疲惫,他身边的侍从都紧张地围着他打转。 一个给他擦手的侍从是随他一路行经信州的,看到过莲心对韩淲超乎寻常的热情,自然也能感觉到方才莲心在辰砂之事上的不对劲。 就在三郎站着叫人擦手、擦脸,因为头有些疼而神游天外时。 侍从问他:“三郎君,莲小娘子好像” 有些明显呀。 “噤声!” 三郎虽头疼,但反应还是很敏捷,立刻喝止侍从未尽的话。 他环视一圈,眉尖微蹙。 他的眉毛淡淡的,即便蹙起来也显得闲愁隐约,不像辛弃疾一样不怒自威。 但看周围侍从立刻闭嘴低头听训的样子,显然这样的外貌并不影响他所有的威势。 “不论是我的屋子里,还是府中,都不可议论此事。小娘子的事情关乎名声,不可随意揣测。” 三郎将擦手的热巾子轻轻放回铜盆,那水面漾出一道波纹,轻盈得就像他的声音一样。 “——若我在别处听见了这样的话,我就晓得一定是你们传出去的。” 三郎看着指尖,“明白了么?” 众侍从赶紧应是。 但众人想不到的是,这句话在第二日,三郎被四郎拉来莲心屋子时就被推翻得彻彻底底。 “——莲心姐姐应该在韩哥哥读书时‘不小心’撞过去,撞翻他的砚台,之后帮他洗掉衣裳上的墨渍,随后有一来一回的接触!” 四郎唾沫横飞,“我是话本高手,听我的!” 二娘激烈反对:“错了错了,应该叫韩哥哥带莲心出行时,莲心不小心摔断了脚,随后韩哥哥就会出于愧疚心,多番照顾莲心,然后自然就嘿嘿!”她朝莲心抛个“你懂我懂”的眼神。 莲心左看看,右看看,好像觉得左边右边说得都很有道理的样子,但又不知道该听谁的,一脸纠结。 这时,大娘文静地笑,献出了重磅的一计:“何不先为韩哥哥来个出其不意的表白心意,随后再快速撤开,叫他寤寐思服,自己就说服了自己呢?” 大家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大家都朝大娘投去敬佩的眼神:你说得最对! 众人开始列起计划表来。 三郎站在门口半晌。 三郎陷入了沉思。 第54章 桂花,西施和定制词。(100票双更) 江南西道种桂花的人家很多,一到秋日的末尾,桂花的香能涤荡整座城,连青砖路缝儿中都透出浓浓的香来。 今晨,帘外雨潺潺。 寒意愈发透骨了。 几个孩子不穿鞋子,纷纷坐在靠窗小榻上,一边将脚放在薰笼上头暖着,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计划表,不时激起一场辩论。 二娘说古早话本《卧薪尝胆》里越王勾践就是靠苦肉计打败了夫差,西施才得以回到故国,所以莲心姐姐也该使用苦肉计! 四郎反驳说这苦肉计和西施有一文钱的关系吗!西施只是《卧薪尝胆》里的添头,而莲心姐姐的事里,她才是主角呢! 二娘“不然不然”地反驳,四郎再“非也非也”反驳,到了最后两人都说急了,屋里乱糟糟吵闹得像一锅粥。 这段辩论持续了太久,辛大娘有些烦了,一口气吃完了碟子里的点心,便拍拍手,微笑道:“莲心姐姐现在连韩哥哥的面都见不着,遑论‘苦肉计’与否?我看,我们应当先找机会叫莲心姐姐与韩哥哥见上面。” ——此言有理。 二娘和四郎闻言,这才终于停下从嘴仗逐渐蔓延到手仗脚仗的趋势,又出谋划策起来。 女使叶叶端着热腾腾的藕粉,打外面沿着廊下走进来。 芭蕉被雨拍打声、女使掀帘子声、小娘子写字时腕间的镯子叮当声混在一起,连叶叶的脚步声都快盖过了。 怕吓到屋里的众人,叶叶特地一路过来笑着道:“郎君娘子,藕粉来啦——”一边将手中的托盘放于案上,并一碟鹅黄可爱的桂花,专备着在诸位小郎君小娘子喝之前往藕粉里面加桂花。 可惜,这碟桂花似乎并不太受众人欢迎。 “姐姐,我不要桂花。要加蜜。” “姐姐,我什么都不加,多谢。” 四郎更是道:“姐姐,你不用放轻脚步。方才你来,不用进门我们就闻着桂花那股浓得呛鼻子的味道了” 闻言,正在藕粉里搅着刚加进去的满满一羹匙的桂花的莲心可不乐意了:“什么呀,怎么能这么说桂花!人家就爱这么浓,碍着你什么事了。” 四郎说“是是”,“过两日去信州韩伯父家时,你就从头到尾都披挂上桂花,保准能叫你念叨了一下午的韩哥哥也念叨你一下午。” 莲心喜滋滋:“那是!” 还过去拍他肩膀:“四郎,你还怪会说话的呢。” 空气寂静。只有密密的雨丝敲窗声。 大娘默默低下头,喝起藕粉。 二娘也低下头,对着已喝完的空碗看入了迷。 叶叶没有碗可拿,只好低下头,研究起了自己绣鞋上的样式。 见到众人的反应,莲心这才缓缓意识到什么。她回视四郎,两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你在笑话我啊?”莲心惊讶,和四郎你看我,我看你。 对话的另一方领会不到自己的意思,这是件令人很不爽快的事。 莲心和四郎两两相望,都很挫败。 两人两败俱伤地坐在一起,垂头丧气。 一旁,大娘、二娘还在叽叽喳喳商量冬至前能否用“请韩哥哥帮忙带莲心去买笔墨”的借口叫莲心见到韩淲,说得正火热时,莲心突然问:“三哥怎么还不来呢?” 四郎说不是啊:“方才我都将他拉到门口了啊。” 众人“啊?”一声。 大家起身趿鞋的趿鞋,拢头发的拢头发,都急急跑到门口去张望。 但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大家互相瞧着,都十分疑惑时,远处湖边显出两道身影。 再仔细去看,不远处的身影,不是范如玉又是谁! 大家挤成一团,大惊,且瑟瑟发抖。 范如玉在的话,他们方才在屋里大声密谋的计划,不就全都被她听清了么!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好歹众人能看清楚陪着范如玉赏园子的是三郎,他们也只在二十步外的湖边慢慢散步,讲着什么话。 这个距离,倒不一定能听得见方才莲心等人的对话。 终于找见了三哥,莲心差点一蹦三尺高:“我去找他们!”便急匆匆赶过去了。 四郎等人看着莲心的背影,互相瞧瞧。 “要不是晓得在府里,我还以为莲心见着追上去的是韩哥哥呢。” 二娘讷讷,说出来大家的心声。 换句话讲,莲心对三哥尚且黏得这么厉害,那她见着韩淲得是什么样呀! 就算范娘子现下发现不了莲心的事,到时候在信州也得发现了吧? 三人面面相觑。 不久,刚放松下来的几人缩手缩脚,抱成一团,再次瑟瑟发抖起来 外面雨下得大,范娘子只是去湖边赏景,又难得遇上儿子,便没忍住按在原地逗了一会儿,就说几句话这么短的时间,她的额发便全湿了。 三郎是更受不得淋雨的身子,回去换衣裳去了。 范如玉自觉尚可,便只钻进莲心的房中,擦干头发、甩了鞋子,也倚在了榻上,朝几人笑道:“你们玩什么呢,这么热闹?” 最终的质问,果然还是来了! 莲心和四郎对视一眼。 两人十分默契地互相点了点头。 随后,屋子里响起两道声音。 “看话本!”“学作词!” 两人俱大惊,互相对视,打一遍眉眼官司,这才各自都觉得表达出了自己想表达的话。 于是,两息后。 “学作词!”“看话本!” 屋中开始蔓延尴尬的寂静。 莲心绝望地看向四郎,算了,咱们俩没默契,还是我说,你闭嘴吧,如何? 四郎朝她点点头,明白了,我说,你不说。 于是—— “看话本!”“学作词!” ——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辛二娘盯着地面上的一条缝儿,看起来很想从缝里钻进去。 辛大娘则面无表情做着手上的针线活。 要她说,该被缝的,可不止是这一条帕子。 看着大家紧张的面孔,范如玉倒是嘎嘎笑了,指着莲心:“阿娘到底该听你们两个谁的?” 莲心这回学乖了,两人总是意见不统一,那我不说话,全让给你说总行了吧? 她闭紧嘴,看向四郎。 四郎也很无辜啊,他看着莲心:对啊,我不说话,全让你说,还瞪我干嘛? 哑剧演到了一盏茶的时候,三郎终于换好了衣裳,朝屋里过来。 他腰上的带子似乎系得不太好,所以一边垂脸解了自己系,一边走着。 一旁女使要拂开伞,伸手帮他,被他摇头挡开了。 他示意一下女使的伞,让她自己好好打着伞不用管他,便兀自弄起系带来。 廊下也不过几米,众人注视之下,三郎几步之内就到了众人身边。 他仍低头研究着,一边却道:“母亲不必问了,他们都没说实话。” 一石惊起千层浪。 大家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张嘴的张嘴,比手势的比手势,摆手的摆手。 一时之间,倒像是踏入了街上的杂戏班子似的,每个人都忙乱得五花八门。 到这时候了,三郎仍在和他腰间的带子较劲,双眉微微不解地蹙着,将带子反过来反复瞧了两眼,才呼了口气,终于找着了窍门似的将带子系起来,一边继续方才的话,道:“方才就听见他们在研究话本子里的闺怨词” 说着,抬头,看了莲心等人一眼。 莲心等人无声做出“啊”的口型,心领神会,赶紧低头,作惊恐忏悔状。 范娘子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方才几人口供对不上的原因:“好哇,四郎又偷看话本子,还将你姐姐也带坏了,是吧!”揪着四郎教训起来。 被训的间隙,三郎给莲心使个眼色,莲心便赶紧点点头,趁着这时候悄摸摸溜进屋里,将计划表赶紧收起来。 大娘、二娘都哆哆嗦嗦贴到三郎身边,三郎一边给一只手,又看了四郎一眼。 四郎也给三郎打个眼色:放心吧哥,背锅,我已是行业顶尖! 直到外面的声音终于平缓下去了,莲心才长舒口气,将计划表揣在怀里,溜达出来。 面容似玉的郎君袖手,悠然立在靠近树的窗下。 花影在他面上拂动,光和影,呼吸着。莲心一时有些发怔,便轻轻“哇”一声,瞧着三哥下颌清冷的侧面。 范娘子已经没收了四郎贡献出的一本话本子,不带怀疑地离开了。 四郎过来和莲心吹嘘:“舍小节而就大义,莲心姐姐,我够意思吧?” 莲心赶紧拍马:“够,够,都要溢出来了!” 四郎便得意地笑。 三郎真是觉得没话好讲了,他还在这里等着,本就是还有事想叮嘱莲心,不想她比他以为的还心大。 便拍一下也在傻笑的莲心的脑袋:“还笑呢,事态若闹大了,你待如何?” 莲心不解:“怎么闹大?家里就这么多人呀。” 就晓得她可能根本没想那么多。 一件事,晓得的人越多,再闹大的危险就越大。 像当初的陈同甫叔父,也一样交游甚广,友人皆是豪气义士,没有品德败坏者。 但只是宴饮时的玩笑话,同甫叔父一时轻狂,将宴饮时的一个乐伎笑称作“爱妃”,而两位客人一个问“既然有了妃子,谁来做宰相呢?”,另一个答“自然是陈亮做宰相”。 前一个再问“陈亮做宰相,那我如何呢?”,另一个便借着酒意,叫这人为右相,他自己坐于高座上,佯作皇帝。 结果这私下的笑话不知怎的被与陈亮有私仇的何澹晓得了,甚至他连当时的场景“二相奏事讫,降阶拜①”和妃子捧着酒觞庆寿,对自称为皇帝的客人拜呼“万岁”的场景都说得栩栩如生,直接以“不轨”的罪名将陈亮下了大狱。 最后,反而还是官家晓得了此事,啼笑皆非用一句“秀才醉了,胡说乱道”就挥挥手放过了,同甫叔父才得以脱罪。 当时的事里,难道在场的人不是同甫叔父信任的人吗? 不是的,那都是同甫叔父信任的人。但信任不代表嘴严。 自从靖康之变之后,本朝对小娘子的拘束就在隐隐加大。 没人明确说过什么,但就像春日向夏日滑去的温度一样,这种拘束在逐渐加大。 若有了这样暧昧不清的传言,名声一不好,莲心之后想要做出什么事业,就要艰难得多了。 三郎心下想了这样多,其实也只是两三息的时间。 他面色未变,换了个委婉的讲法,“闹得这么大,万一韩哥哥知道此事,你想如何与他相处呢?” 莲心还不知三郎心里想的事,还以为三郎只是像在韩元吉家一样提醒她,便笑嘻嘻的不当回事道:“三哥又不会背后出卖我?” 竟是丝毫没意识到不好。 三郎这回是真的要叹气了。 他之前不反对莲心,盖因他自己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也能管住身边人的嘴,不会叫人漏出消息去。 可弟弟妹妹年纪小,知道的人又这么多,叫他来管也管不过来,若是谁的侍从一个心大,将此事说了出去,最后再提前就叫韩淲听闻,那莲心该如何面对所有人都知晓心意的局面? 三郎按着额角,头疼不已。 他看着因劫后余生而摊在榻上成大字形的莲心。 他没再犹豫,走到莲心身边,半蹲下来,拍拍她肩膀:“莲心。”打算认真与她说说此事。 但是原本瘫倒在榻上的莲心见他过来,又突然一下弹起来,在小案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到藏起来的一盘果脯,这才高高托举起来,朝三郎笑得亮晶晶:“三哥,来吃呀!我给你留的!” 三郎和她倒过来的脸对视三秒。 他的脸由安静变为无奈的忍俊不禁。 唉。 算了,算了。 三郎妥协了。 反正之前将自己身边的人也紧过一回弦了,再多添几个弟弟妹妹身边的人,也不差多少。 至于莲心对韩淲的心思,他倒是不甚在意,韩哥哥品行是无可置疑的,就是要拒绝,也会管好身边人的嘴,那么三郎也没有什么担心的了。 好吧,那么,“计划表叫我看看吧。” 四郎举手:“在我这里。” 闻声,三郎便点点头,从莲心身边站起来,寻着四郎身边的一块地方坐下,要去看那计划表。 莲心却一骨碌爬起来,蹭过来,挨在三郎身边坐下。 三郎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把计划表递给她。 “要看这个?” 方才不是看过了吗? 莲心也奇怪看他:“不是啊,只是要挨着你坐而已。” 嗯? 大家疑惑地看向她。 还是四郎先反应过来,“嘿嘿”一笑,作惊叹状:“早就听说陆伯父家有虎纹狸奴‘小於菟’,十分聪慧,又通人性,喜欢亲近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呀。” 这回轮到莲心疑惑地看向他了。 她四处打量。 小於菟?哪里有?明明是陆家的猫,又怎么会在辛家呢? 半晌,她对上有些挫败的四郎的视线。 她的视线,缓缓落回自己身上。 屋里传出一阵惊笑追打声。 来小郎君小娘子屋子里送枣儿和汤团的田田将目光从屋里收回来,问叶叶:“你方才送过藕粉了?那这碟枣儿就晚些再拿进去吧,不然积食了。” 叶叶接过来:“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数呢。”又拿肩膀推推田田,“娘子现下没生气吧?” 田田低下头,把帕子收回腰间:“没生气。生什么气?大郎君多年如一日的,再和他生气,也不值当。再说了,还有郎主在呢,郎主不会叫娘子一直生气的。” 也不再多闲聊,拉拉叶叶的手,便道:“我先走了啊,娘子那边忙着呢。” 背后,叶叶“哎”了声,目送田田的背影离去,才自己也回到屋子里 范如玉听毕了田田的话,陷入了沉思。 半晌,她拿肘弯推推辛弃疾:“老辛,你觉不觉得这有点不对劲啊?” 范如玉扳着手指头数:“看话本子,看闺怨词,这简直就是”就是咱们俩当时瞒着我哥那段日子的翻版嘛! 辛弃疾躺在榻上,举起一条胳膊垫在脑袋后头,正看着手里的书。 闻言,他分出一半心神来,接话:“简直是才女的范本?” 呸! 范如玉踹他一脚:“我可不想养出来个朱淑真似的女孩儿!” 朱淑真可够才女了吧,结果现下在临安府的境遇如何? 那些才气横溢但却过于大胆的词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②”“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③”之句,到现下仍是被不少老古板认为是“淫词”。 朱淑真本人现下在临安府的生活也十分拮据潦倒,一代才女,沦落到如此境况,倒叫人叹息。 若莲心也要被世人如此不容,她宁愿莲心仍是现在作诗都不通的小丫头! 她不满地又踹了辛弃疾一脚。 “——哎哟,哎哟。别踹了,娘子。” 范如玉也不是吃素的,辛弃疾也不是铁打的,他在榻上翻个身,大声宣布,“娘子啊,你这腿脚,可一点都不像个老太婆啊!” 老太婆——? 本在一旁给辛弃疾捶腿的田田瞪大了双眼。 她看看辛弃疾,再看看面上表情已转为端庄微笑的范如玉。 很快,田田便以前所未有的、极灵敏的脚步,三两步就撤了出去,不再在屋中侍候了。 咳,暴风雨将至啊。 “——所以,就是如此。爹爹我决定给你教授些词中佳作,以此为你树立起好的词作榜样,匡正赘余浮丽的习气!” 辛弃疾在书房中大声宣布。 莲心背着手,端正站在辛弃疾的书房里。 一炷香前,她方被范娘子派来的田田从房中三郎身边拎过来。但直到现在,她也硬是没搞清楚被拎来的缘故。 莲心一边有些莫名地听着辛弃疾煞有其事的教授,一边忍不住打量的目光,看向辛弃疾颧骨上那一处青紫。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被辛弃疾打断:“各个词牌,都有其格式、韵律,讲究平仄、对仗。词中的一阕可称作一‘段’,一段中的每一个乐句可称为一‘均’,而每一个短乐句叫做一‘拍’。” “譬如你之前说想学‘浣溪沙’这个词牌名,这个词牌有多种变格,可在押韵、字数、平仄上略有改动。而其正格也即最常用的,便是一首四十二字。” 辛弃疾拿一首最脍炙人口的词举例,“‘一曲新词酒一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④’这便是在前一段有二均、二韵、三拍的正格之词,后一段亦如是。” “不过呢,一个词牌固定平仄韵律,也只是为了歌者更方便唱出来。若意蕴达到,在词牌上略作增减,不遵平仄或不押韵律,那也没有什么。或者像姜尧章那小子一样,能自作词牌,那就没有什么能束缚你的词牌规则了,想怎么作词,全都随你心意。” 辛弃疾翻起一本书,指着上头署名为“姜夔”的字,笑道:“不过他在词作上颇有天分,你还是不必急着学他,免得反走入歧途。” 莲心终于找到空隙插话:“爹爹,姜哥哥这是终于肯给你递帖子啦?” 辛弃疾立刻得意起来,谦虚道:“还好,还好。” 莲心上道,立刻拍马屁:“爹爹果然文名远扬!” 范娘子果然送了重礼! 两人借此话题,论起了明日去街上要采购哪些物品作为给韩元吉冬至节礼、如何在送给姜夔在冬至当日的节礼上压过韩元吉等等的事情。 等到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离题万里了。 这半天的闲聊中,辛弃疾被拍得很爽,哈哈大笑。 他拍一下莲心的脑袋:“行了,看在你这么有眼光的份上,爹给你写一首浪淘沙作例。” 嗯? 莲心本因马屁耗尽而呆滞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 穿越女的终极福利,定制词,终于要来了呀! 第55章 杨炎正,射覆和虞美人草。 雨声琳琅,窗外玉兰花还没到开放的季节,米粒似的小花骨朵在吹淋下瑟瑟颤抖。 室内燃着松柏香气,青翠凛冽。 拂开雾似的烟气,莲心凑近些,去看辛弃疾案上的纸。 “‘赋虞美人草’?”莲心疑惑,“这是什么草?” 辛弃疾一边落笔一边介绍:“听闻有这种草,一旁有人奏《虞美人曲》,则它的叶片也将随之起舞,奏它曲则不然。盖思念吴音之故。①” 见莲心仍目露不解,辛弃疾也拍拍脑门。 瞧他。 他撂下笔,解释:“西楚霸王项羽为刘邦所败时,逃至乌江边,却因败绩无颜见江东父老而不肯过江,自刎而死” 她还不至于这么文盲吧! 莲心感觉自己被看轻了,颇为不满地抗议,“爹爹,我晓得此典故!我是在好奇,为何你要为此草赋词呢?” 这草能体现什么中心思想? 闻声而动?听声识人?见利眼开? 怎么想,这也不算什么好话呀。 辛弃疾闻言却并不纠正,从落笔的间隙里抬眼瞧了莲心一眼。 他笑道:“莲心,你觉得‘闻声而动’不好么?” 当然不好啦。 莲心现在也会举例了,头头是道的:“譬如墙头草,就是随风而动。不可一受外界变动便随之易志,有如此品德之草,才堪吟咏呀。” 辛弃疾哈哈笑了。 但他并没有对莲心的发言作出赞许或反驳的任何动作。 他继续下笔,写着什么。 半晌,香烟袅袅飘散尽,辛弃疾收笔。 莲心探头过去,看那纸上的字。 她轻声读出来。 “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至今草木忆英雄。唱著虞兮当日曲,便舞春风。 儿女此情同。往事朦胧。湘娥竹上泪痕浓。舜盖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②” 莲心拿着纸,说她明白了:“爹爹押韵在‘东’字,且都是一、二、三、五拍是平声,四拍是仄声,对不对?” 辛弃疾笑说对:“在词牌叶韵之外呢?” “此外” 还能有什么呢? 莲心看着下半阕的“羽又重瞳”,有些不确定地思索着。 生就一双重瞳的舜曾留下娥皇、女英日哭夜哭,同样重瞳的项羽也教虞姬殉情而死。 爹爹是想要赞颂女子的忠贞不屈吗?或者,痛恨造化的弄人?歌咏爱情的壮烈永恒? “爹爹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们这些小儿女像虞姬一样殉情自刎而死,死后得到的,就只会是像我这样在吟咏霸王时顺带的一点添头。如果*你真有那一日,倒不如做随风而动的虞美人草,谁奏你喜欢的曲子,谁能对你有裨益,谁能叫你过得好,你才赏脸,如此,便能一辈子快乐。” 辛弃疾的声音打断莲心的胡思乱想。他难得面容严肃,将写着词的纸折了几折,随意塞在莲心袖袋中。 他那双明光四射的虎目注视着她,“莲心,要记住这一点。” 莲心愣了。 她好像,明白了辛弃疾话里的意思,但又怀疑这是否真的是辛弃疾会说出的话。 良久,她才讷讷:“晓得了,爹爹。” 可他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呢? 直到第二日跟着范如玉等人来豫章界边等待范如山到来时,莲心才晓得辛弃疾突教育一通这段话的缘故。 “临安府内都传开了,那朱娘子的夫君尚在病中呢,她便被人逮到与一外男幽会!人赃俱获,证据确凿,兼之她从前便有‘月上柳梢头’之句,偌大临安府内,竟遍街都是唾骂者。” 面容黧黑,身材雄壮如小山一样的男子盘腿坐于车中,却正在唾沫横飞地讲述临安府的这则八卦,“真是愚人!愚人啊!” 范如玉在一旁脸都黑了,四郎却毫无所觉,还双眼亮晶晶凑在男子身边问呢:“舅舅,临安有时新话本否?” 范如山赶紧笑道:“有,有!”就要拿出兜里的书本。 有屁! 范如玉气涌如山,也要被如山气死了,伸手就是往舅甥两个一人脑袋来了一巴掌:“不许看话本!” 范如山搂着四郎抗议:“四郎开蒙这么久,大字还不识几个,叫他看看话本当学字怎么了!到时候他真成了个不识字的傻子,你能高兴啊?” 四郎力挺:“就是,就是!” 嗯? 等等。 周围哥哥姐姐都在“嘎嘎嘎”,四郎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瞪了眼笑得最凶的莲心几个,狠狠挣脱开范如山的胳膊,挤进莲心和三哥之间,扭开头不和坏舅舅说话了。 “你别管他。” 坐在范如山身边的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蓄须男子朝四郎笑道,“你舅舅还说我是‘文罐子’,讥讽我读书多呢。可见识字太少,和识字太多,对他范南伯来说都是错。但凡爱说‘太’字者,均为求全责备之人,不必管他。” 范如山高呼抗议:“岂不闻‘天下太平’之言?此‘太’字算求全责备,天下还有宁日吗?” 蓄须男子一噎。 很快,他就想出了反驳之语:“放到天下尚可,‘太’字放到人上就不行。譬如国之太子,岂有不求全责备之时?” 范如山振振有词,说“不不不”:“殊不知隆兴尚有‘太守’,正在我们车上?你可对太守求全责备过?” 带“太”字的还有太守呢,就是我妹夫,当着他的面,你还敢反驳我? 蓄须男子这回确实反驳不了了。 他思索,挣扎,坐立不安许久,就连莲心都有些防备地盯着他,觉得他要做出恼羞成怒的行为时,他才终于停下了动作。 随后,他一拍手,哈哈大笑了。 “如山啊如山,这次是你赢了!” 蓄须男子过去和范如山一拍肩膀,两人又笑成了一处。 辛弃疾方才亲自喊着叫外头侍从将范如山和随范如山来作客的杨炎正的行李都仔细收好,现下才得空上车。 见几人的样子,他就猜着始末了,嫌弃:“你两个可真是” “啧啧”两声,辛弃疾在范如玉身边落座,和范如山打招呼:“大哥。” 范如山和辛弃疾勾肩搭背说起话来。 杨炎正则和辛弃疾这一家人都颇为熟悉的样子,在一旁笑吟吟和范如玉寒暄。 三郎跟在辛弃疾身后上车。 他一边要落座在莲心对面,一边极轻声解释:“杨叔父乃杨公杨万里的族弟,素来爱戏谑” 杨炎正和范如山是对极投脾气的好友,讲话也都是这样,不必担忧。 莲心这才赶紧点头。 杨万里的族弟? 她悄悄打量着面色白净的杨炎正。 又是个大佬身边的名人出现了呀! 正是这时候,杨炎正奇怪道:“辛大哥,你家那个行武的儿子呢?上回见他,便觉十分英雄少年,这次怎的没来?” 范如山也跟着看过来。 而不等辛弃疾和范如玉笑着回答“任职冲突”,车外头突传来熟悉的声音:“夫君,你等等我呀。好不容易咱们出趟府玩耍,也不用和一大家子人闹腾,咱们就慢慢地逛么!” 赫然正是辛大郎之妻的声音。 辛弃疾掀开帘子,和外面街上的辛大郎一家对上了眼 尴尬弥漫的氛围中,大家沉默地回了府,围坐于庭前参天巨树下,等着开宴。 因为方才的尴尬,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没有谁好先开口。 最后,还是杨炎正先笑着朝年纪较小的莲心关心道:“此前范大哥接到范娘子的信,信上就提到过这位小娘子。听说你近日在学词,还颇得你爹爹的风气,可是真的?” 莲心笑:“爹爹风气不好说有没有,但爹爹的诗作倒叫我得到不少。” 杨炎正闻言大笑。 范如玉兄妹也莞尔,除了街上被撞了个现行的大郎夫妻,其余人都放松了些。 杨炎正便提议:“何不行令,叫我们看看辛大哥如何教女有方的?” 气氛太尴尬,需要些游戏来缓缓。 众人都没有异议,点头道好。 侍从拿来签筒。 就在大家要叫侍从从签筒中摇出一签,宣读行令规则时,三郎突道:“且慢。” 三郎道:“我做令官。” 这下子,众人都哄笑起来。 莲心不解。 三郎将签筒接过来,查验一番,才微微颔首,又朝面露疑惑的莲心道:“我若不查,不够他们作弊的。” 每次行令行到最后,那都不是比诗词了,直接变成作弊技巧职业联赛,其为老不尊、罄竹难书,他都懒得说。 莲心若有所感,随之看向席上的众人。 因三郎之言而面露心虚的人,从辛弃疾,再到范如玉,再到范如山 嗯,确实看起来个个都是作弊高手呀! 若真比上作弊手段,莲心一个人确实比不过这么些行家,便赶紧请三郎开始:“三哥说得对。” 三郎不急开始,先环视一圈,拿着签筒给众人看过一遍:“签筒没问题,诸位都查验过的。之后行令不可再疑签筒之事。” 范如山咳一声,点头道好。 众人的注视中,三郎仍未碰那签筒,而是又扫视一圈,静静道:“身上夹带典籍的,都请拿下去。” 四郎讪讪从衣裳里摸出本书,交给侍从。 莲心看着三郎,这回终于能开始了吧? 三郎却仍不碰签筒,又微微一笑,一边洗签、打乱顺序,一边道:“打汉时起就有的规矩,酒令胜于军令。抢签筒者,劫令官者,藏人筹者,打进旁席,今日不许再行令,如何?” 范如玉抗议:“此乃行令之乐!” 三郎微笑不语。 范如玉只好勉勉强强、委委屈屈:“哦。”交出了袖中的几枚筹码,若干令签。 莲心:“” 好家伙,感情你们家之前每次行令不光是作弊技术职业联赛,而且还分成年赛道和青年赛道是吧! 三哥能总结出这么多规矩,这是过去走了多少弯路啊! 诸事已毕了,三郎这才微微一笑,卷起衣袖,摇匀签筒后,择出一签。 他念出行令规则:“人名令。得令官一字后,开始行令。前者吟一句词,含另一人名。被唤名者需接令。不接者自败。” 简单来说,就是前一个人说出一句含在场任意一个人名字的词,被喊名字的人就要立马再找另一个人,说出下一句含那个人名字的词,谁先断谁输。 大家都道“晓得了”。 三郎拈出一根竹令签,远处隐约可见上书红字。 三郎拈着签令,沉吟几息未语。 莲心耐不住好奇,心急着要悄悄去看,却被大家纷纷拉住。 大家笑着不叫她看:“词令还没开,被你看去了,我们还猜什么?” 莲心疑惑:“词令怎么才算‘开’?” “令官拈着了签子,大家得先‘射覆’一番,猜出这字是什么。之后才算令局开始,不然不能继续。” 范如玉很不给大哥面子,“比如你舅舅,他于此道可十分不精。好几次令局险些开不起来呢。咱们家里,没谁擅长的,你不必不好意思。” 莲心仍是不解。 四郎看出莲心的窘态,便给莲心解释:“哎呀,‘射覆’就是比如三哥现在是令官,那么三哥拈着了一个字比如‘雨’,要让我们猜到是‘雨’字,他却不能直说,而是要给出一句带‘雨’的诗中的句子。例如‘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③’中带‘雨’,他就该说出‘天气晚来秋’,叫别人去猜出那没说出来一句中的‘雨’字。” 四郎比比划划,“随后呢,别人若猜出来了,也不能直接报名。而是该再说一句带‘雨’诗中的不含‘雨’句。例如‘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④’中含‘雨’,那此人便该答‘春水碧于天’,两人互相确认,‘射覆’便成啦!” 四郎讲完了,又回应方才范如玉的话:“那倒也不是。大哥就颇擅此道。” 却没意料到莲心也在此时说了话:“这岂非心思敏感多思者,才可擅长?” 两声相重叠,两人都一顿。 随后,两人面面相觑,如出一辙,露出痛苦神情。 怎么又是你? 人有对不对眼之说,嘴巴看来也有犯不犯冲的说法。 莲心和四郎偷偷看了眼面色不太好的大郎,不敢说话。 只好又不约而同,求救似的看一眼上首的三郎。 三郎不着痕迹,微微点点下巴。 这两人才放心缩了回去。 “三郎不才,正是射覆令官。敏感多思,也便勉强算是吧。” 三郎一笑,“你都说出口了,之后行令中,可别怪我小心眼。” 酒令大过军令,莲心这相当于得罪军中将领了呀! 大家哄笑,戏谑之间,终于冲淡了方才自在外看见辛大郎之后就产生的尴尬。 莲心和四郎都挠头讪笑,晓得三郎是在为他们方才的话收尾,便都不敢多言了。 随后笑毕了,才是行令开始。 三郎略一笑:“人生自是有情痴。⑤” 众人陷入沉思。 之后的句子倒是明了,但句中可猜的字却不少。 三郎覆的,究竟是哪个字呢? 最后还是辛弃疾看一眼莲心,若有所悟。 他笑道:“楼头残梦五更钟?⑥” 三郎莞尔一笑,颔首。 莲心恍然大悟。 四郎也在一旁笑道:“原来所覆字为‘月’字呀。” 三哥之前所说全句为“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是欧阳修的《玉楼春》,而爹爹行令十分讲究,也拿晏殊的一阕《玉楼春》射“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之句,如此才可得到,三哥所覆之字,正是“月”无疑。 有意思! 莲心跟着拍手。 但不知为何,众人好笑的目光逐渐都停在她身上。 莲心疑惑回视。 嗯?这是怎么了? 第56章 金狻猊,道德绑架和“那一招!” 还能怎么了,当然是因为你被选中了呀。 大家都“嘿嘿嘿”:“轮到你了。” 莲心这才恍然大悟。 方才爹爹所射“花底离愁三月雨”的末尾是个“雨”字,正好是她的姓氏。 没有办法,只好绞尽脑汁。 她拈着杯盏,踌躇着一边扫视席上众人,一边道:“嗯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①”一边朝范如山“嘿嘿”笑一声,拿饮子当酒,赔罪似的饮一杯。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咳嗽。 词是好词,人名也确实带,只是敢提李后主,你的脑袋和脖子怕不是互相看久了嫌腻歪,所以想分开一阵子? 大家都纷纷放了酒杯,不约而同掩起口来。 只有范如山没当回事的样子。 他接下了莲心的指派,随后,对着席上众人露出神秘的微笑。 “辛夷花尽杏花飞。②”说完自饮一杯,指向辛弃疾、辛大郎到辛四郎,再一拐,指向莲心。 “心”与“辛”,是同音的呀。 这么大面积的杀伤武器! 莲心惊呆了。 这也有她?! 如果这么算的话,这相当于只要家里姓辛的几人被唤到,她就不得不陪饮一盅呀! 不行,得想个法子叫爹爹他们被叫名,而不能叫姓。 而直到想到这里,莲心才突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她根本不晓得几个兄弟姐妹的名字。 二娘的名字叫什么,四郎的名字叫什么,以及三哥的名字,叫什么呢?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莲心尚未想出如何逃脱在辛家几个人被罚酒时能成功保全自身不被牵连的方法,但周围的几人都已半醉,实际上并不在检查周围人饮酒与否。 比如一旁大郎只倒酒意思了一下,并没喝,也没见三哥抓他呀。 莲心放了心,也偷偷装作若无其事,将酒杯藏进了盘碟底下。 中间和三哥对上了眼神,他倒是看了她两眼,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莲心像偷到腥的猫一样,嘿嘿笑了。 作为一对心大的父母,辛弃疾和范如玉都没有管束孩子喝酒的行为。 很快,这就导致四郎喝了两盅淡酒,走路已经成了“z”字步。 他指着重叠在香炉后的辛弃疾的脑袋,惊恐:“爹爹,你的脑袋在冒烟!”一边“啊啊”着要冲过去要拿酒杯给他灭火。 范如玉半醉,放下手里的杯子,一本正经地阻止:“不许!你娘刚在你爹脑袋上上的香。香火是什么你懂不懂?香火不能断!” 辛弃疾也很骄傲,大着舌头神神秘秘地笑:“别告诉她,爹是转世金狻猊,生来统率万兽的头!”说着还朝唯一清醒的三郎那边公事公办地喊,“九尾狐,你说是不是?” 莲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魔乱舞的一家子,转头看向三哥。 她猫着腰溜过去,悄悄小声道:“他们都醉成妖魔鬼怪了,咱们快溜吧。” 这几个醉出了幻觉的醉鬼,咱们可解决不了呀。 不料三哥却默默摇了摇头,递了一个介于“好无奈我身边都是神经病”和“是神经病也没关系看我大展神威!”之间的眼神给莲心。 随后,他收起令签,先拍拍身边的四郎,面色冷淡严肃:“父亲的脑袋太热才会冒烟,你去打些水给他浇浇。” 四郎恍然大悟,赶紧跟着侍从左右脚拌蒜着小跑离开打水去了。 随后,他又转向范如玉:“父亲脑袋上的香要燃尽了,母亲快去拿些新的吧。香火要断了。” 范如玉惊叫一声,扶着女使的手,东倒西歪地去屋里取香。 最后,是最难被人糊弄走的、两个侍从也扶不起的辛弃疾——他正朝左边侍从喊着“青龙”,右边侍从喊着“白虎”,一边喊“驾”,一边叫他们拉车。 三郎走过去,严肃地说:“狻猊,商羊要来了,这里马上降雨,你我先埋伏起来,待会再打个回头仗!” 辛弃疾这才思索片刻,连连说对:“兵者,诡道也!九尾狐,你是大才啊!”随后嘟嘟囔囔着,终于顺利被侍从扶走了。 看着这群人都醉回了屋子,三郎才回去,将案上的签筒中令签一个个顺着整理好。 注意到还呆愣愣站在原地的莲心,他还有些奇怪:“怎么不回屋子?他们都已回了,不必担心。” 莲心目瞪口呆,心说见鬼啊!你当然不担心!怪不得你能如此顺利地整治这群妖魔鬼怪!因为你自己就是妖魔鬼怪的一员! 倒是宴席另一边,从头到尾基本没被点过的辛大郎一家都尚清醒着。 几人走路正常,纷纷离席了 昨日的宿醉过后,一群人都成了雨地里的鹌鹑,昏着脑袋一个个爬上车,打算用睡觉度过去往韩元吉家里的漫漫旅途。 过几日就是冬至,姜夔、杨炎正等人都是前去韩元吉家赴宴的新面孔,辛弃疾在和范如玉议论怎么才能在礼物上压过韩元吉一头。 讨论到香炉时,正聚精会神偷看话本子的四郎闻声抬头,十分神往地偷偷问三郎:“你觉得爹爹有可能要送姜尧章香炉么?” ——他有可能蹭到那座炉身雕刻“红拂夜奔”的香炉一用吗? “不好说,”对此,坐在一旁的三郎还是保持了较为客观的态度,实事求是道,“毕竟他昨日还以为自己是只狻猊。” 是啊,许多香炉就是狻猊兽状的呀。 四郎“噗”一声笑了,随后赶紧拿手把嘴捂住,左右瞧瞧没人看见,才放下心来。 对面,已闭着双眼沉入睡梦中的大郎无意识动了下嘴唇。 四郎便放下话本子,捅捅莲心,大大咧咧问:“对了,你要送给韩哥哥的东西准备好了没?” 被问到时,莲心正倚着车窗发呆,手里慢慢揉着辛弃疾写给她的纸团子。 《浪淘沙》她留下了,《浣溪沙》也已作出了一半,但辛弃疾留给她的一番话始终叫她不停回想,无法抛开。 爹爹是想要警示她关于韩淲的事么?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不应该引来他们的注意呀。 三郎自上车之后就依着车壁养神,见莲心纠结到现在,窸窸窣窣了半路,终于无奈睁开了双眼。 随后,他拍拍四郎:“我们换个位置。” 四郎不明所以,赶紧“哦哦”两声,起身换到莲心身边,变成了三郎和莲心之间,一边还问呢:“准备好了没?” “没有。今日突然提前去韩伯父家,我的词都没写好,只填了一半。怎么办?涧泉哥哥还要查的。”莲心苦恼,转过头问三郎:“三哥知不知道浣溪沙怎么填?” 三郎常年一个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难色。 讲实话,他不太想知道。 因为他已经猜出来了莲心的下一句话—— “三哥帮帮我填完吧!”正如三郎所猜想的那样,莲心双眼放光,恳求他道。 到底是你想嫁给韩哥哥,还是我想嫁给韩哥哥 一想到韩淲那张可能继承了韩元吉的嘴,到时候再将他也扯进他和莲心的这点事中,三郎就头皮发麻,试图劝解:“不如另想方法,送些别的也好。就不要送韩大哥诗词了。” 莲心却道不行:“非诗词,不能表达我的心意。再说我也答应过涧泉哥哥了。” 又还不等三郎疑惑她的心意和他有什么关系,她就又道德绑架道:“三哥不帮我,就是不管爱弟妹,歧视不识字的百姓!” 她嗷嗷假哭起来。 金钱都是身外之物,但知识不一样,拥有了,就是永远拥有。 ——比如道德绑架的知识,莲心就从初见一直用到现在。 看来是不得不掺和进这档事里了。 三郎面无表情。 天际乌云翻滚,像要下一场暴雨一般。 没有办法,只好用出那一招。 隆隆雷声中,三郎慢吞吞地说:“我有一法” 两盏茶后,四郎和莲心目瞪口呆地看着三郎的脸。 莲心缓缓:“啊?” 四郎也:“真的能行?” 叫姜夔来帮忙唱莲心所作出的诗词,并且请他故意将诗词唱得每个字之间含混模糊,从而营造出“我真的写了词只是你们没听清!”的效果? 莲心不敢置信地看着三郎。 三哥,你无耻。 不过倒是个挺有效的方法。 就是这个演唱风格,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莲心陷入了沉思。 四郎也勉强接受了这个方法,还拿肩膀去推莲心的,嘿嘿地笑:“韩哥哥听到了,必会十分感动,随后立刻带着人来娶你呀” 即便是三郎几乎立刻睁开双眼,按住四郎肩膀来止住他的话音也没有用,坐在一旁的辛大郎本也在车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双眼,看了四郎片刻。 随后,他的眼神移到了莲心身上。 四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惊恐的视线在莲心、三哥和大哥之间转了个圈,随后默默垂下了头。 大家看着大郎若有所思的神情。 寂静的氛围中,大郎回视几人凑在一起警惕看着他的眼神,没说什么。 他只道:“韩淲这个年纪了,你们都不问过他有无婚约么?说笑话也顾着些别人家吧。” 说完,便又闭上了眼睛,靠回车壁。 莲心几人只得面面相觑,不再说话。 不多时,在一片持续的寂静中,马车抵达韩元吉家大门。 外面是熟悉的含笑声音。 “三郎,莲心?”是韩淲在笑,“又见面了,进门诗,准备好了吗?” 莲心咳一声,又看一眼三郎。 三郎默默点头。 莲心只好深呼口气。 准备好了吗?来吧,姜杰伦! 第57章 《浣溪沙》,理学生和非礼勿视。 “这就是你想要我帮忙的?” 细雨绵绵,竹林边成了雾样的世界。姜夔被莲心拉到一边听完了她全部的话,直起腰,好笑地问她,“你一天到晚,哪里来的这么多作弄人的法子?” 姜夔又问:“你是差了多少句,才非要用这个‘含糊唱法’?” 莲心:“一共六句,已填了四句了,只差前半阕的后两句。” 她抬头,嘿嘿笑。 所以姜夔哥哥,你只要模糊唱过那两句,就可以了呀。 姜夔道罢了:“差的两句,还不如我给你填上就是了。”说着就要莲心说来。 却被莲心摇着头拒绝了,“答应了涧泉哥哥我要自己写,不能让姜哥哥代作呀。再说了,姜哥哥水准,谁会看不出这词非我所作呢!” 姜夔不禁笑了:“你还真是会说话。”便道:“好吧,勉强帮你一次。词呢?说来。” 莲心便悄悄附于姜夔耳边说了。 除此之外,她又悄悄道:“姜哥哥,《浣溪沙》词牌曲目固定,没有什么新意。你我何不共谱它曲?” 姜夔一愣。 说来话长,他的目标理想,也始终是创造出新的词牌,像他几年前曾作出的《扬州慢》就是他得意的作品之一。 可惜的是灵感常有,被神仙抚顶而得的好灵感不常有。到现在为止,他也只不过有《扬州慢》这一首满意的作品罢了。 说到新词牌,必定是也要有新曲谱的。 正是因为作不出好的新曲谱。他的词才一直囿于现状,不得寸进。 姜夔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若是姜哥哥最近得了好曲子,借你用用倒无妨。但近日实在没有什么能用的。” 却被莲心截住:“姜哥哥听听我的曲子呢?” 姜夔可不信一个小孩子能唱出什么,无非就是那些童谣吧? 他屈起指节,在她脑袋顶敲了一记:“别瞎说了,还是照原先的调子来吧” 然而莲心扒着他的袖口不放,已经乌哩哇啦自顾自唱起了一首歌。 姜夔初时听得耳朵嗡嗡,简直想给莲心一个完整的童年。 但越往后听,反听下了手。 最后,他甚至忽视了莲心粗陋的歌唱技巧和大白嗓,惊喜蹲下,抓住莲心的胳膊:“这是谁教给你的?确是好曲!” 莲心却不答,只笑嘻嘻:“姜哥哥能帮我了吗?” 姜夔也笑了:“能,这有什么不能的?” 眼见着莲心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索性就答应了,等糊弄过了韩淲,他就把这小丫头逮住了好好盘问一番,他也好和作出这曲的乐师好好交流一番。 姜夔挥手,豪气干云:“《浣溪沙》,我们走!” 韩元吉和辛弃疾虽前几日方见过,两个半大老头私底下还频频因为节礼明争暗斗,但见了面又是对谈笑风生、颇为投缘的忘年交了。 竹林中隔水传来丝竹声,韩淲坐在韩元吉身侧,隔着一条宴席上的过道逗弄莲心:“小莲心,你的词作如何了?涧泉哥哥可等了好久。” 门口下着雨,韩元吉“不作诗不让进门”的规矩只是想结交朋友,又不是养仇人,便将大家都让了进来,设宴接风洗尘。 韩淲正是作为主人坐在对侧。 然而,问的是一个人,紧张的却是一群人。 四郎的目光悄悄移向了莲心的位置,姜夔则面部肌肉僵硬,视线挪开。 唯有始作俑者颇有大将之风,挥挥手,豪气干云:“涧泉哥哥就等着仔细听我的词吧!” 韩淲好笑道:“小莲心果然是言而有信之人,对吧?我就知道。”随口这么一句,便转开头和韩元吉说话了。 方才还能言善辩的莲心现下却脸蛋一红,突说不出话了。 她张口结舌:“嗯,嗯对。”懊恼地低头,捋顺舌头。 姜夔在一旁捅她一下,低声:“你还敢叫韩大哥‘仔细听’?你那‘模糊唱法’真被戳破了,丢人的可不是我。” 莲心也凑到姜夔耳边,小声道:“不怕,真被发现了,就告诉他们这是临安府的时兴唱法。” 她说得太笃定,连通晓歌乐的姜夔都有些被蒙住了。 一时自我怀疑起来,难道真有这个唱法? 便拍拍身边的三郎:“你听说过么?这个唱法?”难道真是他自己落伍了? 三郎面不改色:“近日有所耳闻。” 只不过比他想的更近。 ——就是方才车上现想出来的。 到了酒过三巡的时候,对面的韩淲也想起莲心的事了,便笑着叫莲心将词作说来听听。 莲心点头。 姜夔站起来。 韩淲一愣:“你这是还请到了尧章给你唱曲?” 莲心神秘:“不光有姜哥哥帮我,还有更新的好东西,涧泉哥哥肯定猜不到呢!” 韩淲笑:“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做一个“请”和“我看看你能搞出什么幺蛾子”的意味并有的手势。 但他显然还是低估了莲心的脑回路威力。 当姜夔唱出第一句“泉心涨溺求永昼”时,韩淲尚点评“虽无深意却也算通”,而到了下一句和下下句时,姜夔却一个大转弯,改变了唱法。 什么什么? 韩淲满脸茫然地感受着像一锅粥滑过大脑却毫不留下任何印象的感觉,问旁边的侍从:“你听清什么了吗?” 侍从茫然摇头。 而这还没完。 唱到下半阕时,姜夔曲调又一转,变为并非《浣溪沙》的调子来。 虽然调不对,但是挺好听 虽然挺好听,但是调不对啊! 待听完“渔添泼溅人添笑。水阔鱼沉何处亲?清溪流渚聊此心”唱完之后,韩淲终于忍不住出声问:“这是何曲啊?” 姜夔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莲心微笑。 你们在和饱览现代音乐曲库的人说什么? 原先她在现代时所待的医院附近要求安静,一方水土一方人,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的风格也随之文质彬彬起来。 每当清晨,都能听见大家秩序井然,在楼下缓缓唱着“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①”翩翩起舞,其缠绵悱恻,拳打故事会,脚踢文学城。 所以,如果她借用一下这七字歌词的曲,也不算很过分吧? 就在莲心心下暗自得意时,韩淲玩笑道:“我看,这是莲心又找人代作的吧?” 此言一出,莲心一行人都沉默了。 就连姜夔立刻都不再讨债似的踩莲心,示意她给他乐师消息了。 他冲韩淲道:“韩大哥,这可不是。莲心都是自己作的词,我看见的。” 韩淲隔得远些,也没太注意到莲心神情上的不对劲处,还以为莲心和姜夔都是在开玩笑,照旧毫无所觉,哈哈直笑:“看来是尧章你代作的?” 姜夔还要再说话。 莲心扯扯姜夔的袖口:“姜哥哥,算啦。” 一旁还在举办宴会,怎么也不是理论的时候。 只是可惜了她的《浣溪沙》,本来还想送给涧泉哥哥的,可惜现在也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 涧泉哥哥不觉得那是她写的呀。 莲心拿筷子拨弄小瓷碟中的茭白块,看着它在碟中咕噜噜打转的模样。 莲心叹了口气,食欲也消退了不少。 但她还是将碗碟中的饭菜都扫了个干净,随后起身,离席向外溜了。 姜夔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莲心挤挤眼睛。 姜夔便又默默转回了眼神,没再说什么 空濛世界中,一片湿润气息。 竹林随风哆嗦着倾倒,甩了过路的莲心满头满脸。 在竹林一旁转悠的莲心躲闪不及,只能“哎哟”一声跳开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她站到一旁,像小狗一样地甩脸甩脑袋,最后,手从上往下在脸上一抹,擦去了大部分水珠子,这才罢了。 还挺凉快的嘛。 莲心有点想笑起来。 但很快,她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莲心不高兴。 她走在竹林夹道之间,听见风在夹道间形成的“呜呜”声,便更觉烦躁,左转右转,像头困兽。 这竹林广袤,直到绕了不少远路,却仍然没有摆脱竹林,仍不得不听着刺耳哀怨的风声,莲心终于恼了。 她一脚踹在向她弯曲而来的竹竿上:让你们也欺负我! 竹竿因莲心力量而立刻歪向反方向。 莲心心中得意,正想着“果然还是武力才压倒一切”时,那竹竿又回弹过来,兜头又洒下了满脸的水。 “哎哟!”“哎呀!” 而这回,却不只是莲心在惊叫了。 莲心一惊,立刻回头,仰头去看来人。 看清楚面容,莲心有些惊讶:“大娘?” 辛大娘拈着条帕子,无奈摇摇头,慢条斯理将脸上溅上的水擦了。 才问:“你怎么出来这样久呢?我还以为你更衣去了,所以出来找你。”又看看两人身上的水痕,叹口气,“这回也不用以为了,确实得更衣了,走吧。正好我带了多余衣裳。” 莲心没当回事,拍拍衣裳,摇头:“一点水而已,哪用换衣裳?再说你的衣裳我也穿不上呀。” 辛大娘是典型的娇小女孩子,肌肤莹白,眉若翠羽,个头只到莲心鼻尖。 辛大娘闻言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似乎是看出了莲心的回避,她才上前一步,抓住了莲心的胳膊:“你难过了,是不是?” 莲心没说话,垂下眼帘。 大娘催她:“你不说,我们怎么帮你?” 莲心这才*恹恹道:“说了也帮不上么。罢了,我就是难过一小会儿,到了明日,我就忘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道理,朝大娘呲牙一笑:“我的性子,你还不晓得?记吃不记打。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却被大娘狡黠笑笑的神情打断了。 “你猜待会我们帮你喊了谁来呢?”大娘一笑,刮了下莲心的鼻尖,随后在莲心懵懵“啊?”的声音中就三步并作两步地撤走了。 别看大娘举止优雅文静,实际上走起路来也堪比竞走呀。 莲心挠挠头,这么想道。 而就在她想过了这一茬,拔腿要往回去的路上走时,一道熟悉的、含有微微惊讶的笑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小莲心,在这里拉磨呢?” 莲心惊讶回头:“涧泉哥哥?” 她疑惑:“涧泉哥哥是怎么知道‘拉磨’这个词的?” 韩淲从她背后走到面前,直发笑:“这也值得奇怪?我怎么不知道?姜尧章都亲自拉过磨呢。” 莲心讶异:“姜哥哥知道又不奇怪,涧泉哥哥你知道才奇怪。” 姜夔年幼丧失双亲,小时候就在姐姐家寄养,寄人篱下,自然要做许多苦活计。但韩淲可是韩元吉的老来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韩淲笑道:“我家可不像你家一样豪富呀。” 湿风盘旋,将空气都染得青翠。 韩淲的脸在风中很完美,让人甚至无法直视。 莲心有些无言,便只好低下了头,轻轻地“哦”了一声,左脚踢着右脚的脚尖。 韩淲突然半蹲下来,凑近看莲心的脸。 他已经是个成年的郎君了,肩膀宽阔,身姿挺拔,笑起来时的脸不是莲心的天真幼稚,也不是三哥那样属于少年的秀丽。 他的轮廓,已经显出郎君的成熟来。 莲心想后退半步,但最终还是没有。 她心跳得砰砰,笑道:“涧泉哥哥,你这是在看什么” 韩淲单手搭在膝头,看着莲心,笑着说:“小莲心,你生气了?” 他说:“为什么?” 不远处覆满青苔的墙角,四郎远远盯着那两人的动作,面色沉痛。 韩哥哥,你说你,过去给莲心姐姐道歉就道歉,不会正常说话吗,笑什么笑! 还有你的腿,站着是不能讲话还是怎样,蹲什么蹲! 尤其是那摸头的动作,啊呀啊呀简直闪瞎他的幼年狗眼! 他问三哥:“哥,你看他们,实在是非礼勿视对吧?” 三哥你以后娶了老婆可不能这样! 也在墙角后看了一会、此时已经露出放心神情的三郎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 随后,他默默点头,手伸过来,叫人猝不及防地捂住了四郎的双眼。 四郎一愣,像被蒙住眼的狸奴一样左转右转:“哥,你这是干嘛?” 上方传来的三郎声音:“非礼勿视,所以不视。” 四郎惊呆。 真是没谁了呀。 三哥这逻辑这逻辑简直就像太祖因为听见蜀中百姓吟咏朱长文的诗句“烦暑郁蒸无处避,凉风清冷几时来②”来抱怨天热就自信认为百姓是希望他来把蜀中打下一样,令人毫无防备、一头雾水嘛! 四郎的表情转为悲愤。 真是受不了你们理(学)科生了! 第58章 风筝线,朝霞和“一语成谶”大调查。 三郎说:“倒不是理学学生。” 四郎也意识到话说得有些不对,赶紧左右瞅瞅,看见没人在四周,才缩了回来,朝三郎心有余悸地吐吐舌头:“是我失言了,好险,好险。” 三郎说:“不要在人前这么说就是了。” 四郎这才连连点头。挤在三哥身边,继续偷看起了莲心和韩哥哥。 方才他们两个心有灵犀般这样代指,倒不是喜欢打哑谜,而是因为韩元吉家近日就因“理学”之事爆发过不止一次争执。 韩元吉交游广泛,对曾因学问产生过矛盾的理学家朱熹和心学家陆九渊,他都能做到同时与二人建立较好的关系,并邀请二人门生前来作客。 但问题也正出在这里。 韩元吉能与这些人各自相处愉快,一是他本身长袖善舞,二是他身为文坛前辈,后辈轻易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而一旦他不在 ——直至今日,就连朱熹和陆九渊都还在你一封信我一封书地辩论得不亦乐乎呢,就更别提年轻的理、心两学派的文人了。 三郎作为韩元吉的学生,有时路过难免被拉住请去评判,但三郎随韩元吉学习,本就是纳百家之学,又怎么可能只倒向一边。 时日一久,冷淡如三郎都开始一见着两派人就避着走,也就不怪他叫四郎将“你是理学生”的话小声些了。 四郎觉得这事还挺好玩,一边远远看着莲心和韩淲,一边小大人似的叹气,踮起脚,费劲够着三郎的肩膀,拍拍。 “唉,都是儿女债呀!”他正是爱占便宜的年纪,说出这话,颇为得意。 而就像天边逐渐荡漾出的水波似的金粉色朝霞一般,三郎转头看四郎,冷淡的脸上慢慢露出一点诧异。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三哥没什么表情,四郎却莫名能从那张面孔上看出“无语”“好笑”和“你是不是屁股痒”的混杂。 四郎还不想自己的屁股再被辛弃疾踢烂,毕竟三哥在爹爹那里说话的分量比大郎、二郎加上他掺点水再打包都重——在辛弃疾那里,四郎自己甚至都掌控不了的自己的屁股,却能被三郎掌控! 四郎赶紧转移话题,拿肩膀推推三郎,说回正事:“哎呀,我也是替你担心么。毕竟你也不能永远躲着他们那群理学、心学的家伙走,对吧?” “怎么不能?” 竹林边,莲心道,“我就能呢!” 她小狗似的,呲着牙,因为被韩淲一直拿“难道你要一直不理涧泉哥哥”的话逗了半天,终于转过身来,说了沉默许久后的第一段话:“不光不理涧泉哥哥,我还要告诉爹爹,告诉哥哥!” 韩淲惊叫:“小莲心的爹爹和哥哥都那么强壮,涧泉哥哥要完啦!” 他笑着整个人折叠着蹲下,双手抱腿,视线与莲心平齐,一边刻意作出“牙齿打颤”的“格格”声,一边求她:“小莲心,涧泉哥哥错了,你可别和你爹爹三哥告状!” 郎君年轻飞扬的面孔在莲心面前,天边朝霞已经一跃而起,喷红了两人的头顶。 那晨曦的光映得韩淲瞳孔一片潋滟,眼睛是弯着的,有时未束紧的额发落进他眼睛里,让莲心有种冲动,想伸手帮他拂开。 韩淲蹲久了有些麻,他看莲心呆愣愣的样子,便换了条腿蹲着,一边朝莲心挑下眉,得意道:“小莲心也会看我看呆了啊?涧泉哥哥是不是很俊朗?” 莲心:“” 这都是什么嘛! 莲心使劲儿往下按着嘴角,眼珠滴溜溜转,最终移向左边。 但那双乌黑的、水洗过似的眼瞳都不自禁弯了。 笑意像四月份吹绿赣江两岸的薰风一样,明明没什么征兆,却漫溢生动了她的整副五官。 韩淲自然也发现了。 他提着莲心的耳垂,往回拽拽,直笑:“小丫头,笑都藏不住,还能指望你藏什么呀?” 莲心抗议:“我要是有能藏住的东西,涧泉哥哥也知道不了呀!”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韩淲一噎,想到方才已经粗心说话惹了这小莲心生气了,便不再出言驳斥,只笑道:“好吧,你说得对。” 又可怜道:“小莲心,这次总不生涧泉哥哥的气了吧?” 莲心两手在身后交扣,踢着脚尖,随韩淲顺着隆起的小山坡而上。 江南西道温度较高,每年的春色常比临安府来得早,绿意却能比临安府留得更久。 此时已近冬至,小草坡上却仍有朦胧苍翠之色,雨丝斜飞,像踏青时常刮到面上的风筝线一样恼人。 唯一不同在于这雨丝抓也抓不住,只觉颊侧微微的轻痒,睫毛被打动,却无法把握住始作俑者的踪迹。 莲心背着手,倒着走,笑得眼睛弯弯,看着韩淲:“如果我说生气,涧泉哥哥待如何呢?” 韩淲叹道:“只好给辛叔父当牛做马,以偿过错了。” 莲心眨眨眼,站住了脚。 她脸上现出一点有些迷茫的神情,迟疑道出一声“啊?”,而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迷茫,她随后方说出“那对我”三字,脚下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好在她平衡尚可,上身摇晃几下,险险站稳。 韩淲收回惊讶下伸出相扶的手,垂脸去看地面。 原来是块突起的石堆。 该修整屋舍庄园了。 他摇摇头,没在意,又问莲心:“方才你说什么?” 莲心“噢”一声,又笑了:“也没什么,只是方才想到不如这样,”她指着地面上那小石块垒起的突起,也不晓得这是哪个小孩子的杰作,“我们随意拿一块石块,正反面做记号。将它抛起落地后,若是正面呢,我就原谅涧泉哥哥,若是反面呢,涧泉哥哥得亲自教我作完《浣溪沙》,我才肯再和涧泉哥哥重新建起友谊的桥梁!” 莲心不怀好意,斜眼瞧着韩淲:“涧泉哥哥,你认不认罚呀?” 莲心身世虽苦,性情却是鲜少自苦的。 韩淲便用力揉揉莲心的脑瓜,笑道:“行,谁叫涧泉哥哥惹了我们莲心呢?认罚,认罚,就按这样来。” 说来就来。 两人议定了,莲心便也蹲下,在小石堆里择了块有漂亮虎纹的,给韩淲展示:“红黑纹多的是正面,黄黑纹多的,是反面。” 韩淲点头,说记住了,想起什么,“哎”一声拦住要开始抛石的莲心:“若是不正不反,恰以侧面落地呢?” 莲心故作高冷,摇摇手指:“那就说明不该原谅涧泉哥哥喽。” 涧泉哥哥真是个傻子,这石块侧面圆滑,怎么可能立得住?她说了两个选项,可都没有“不原谅”的选项,就他还非要问。 真笨呀。 莲心看着背对着朝霞的韩淲。 他的轮廓在发粉的霞光中隐约,空气中的雨丝简直像在漂浮一样了,在视线中游弋,在呼吸里流窜。 淋雨的草坪散发出清新欲醉的气息,早起的鸟宛转唱歌,这一小片世界像是因为晨雨而早醒了一刻的小娘子一样,趴在窗台,晃着脚在看着莲心和韩淲,明媚可爱—— ——但这都不能影响她鹰隼般女人钢铁一样的意志! 莲心从晃神里回转过来,坚定地盯着韩淲:涧泉哥哥,你笨。 韩淲被莲心的表情逗乐了。 他摇摇头:“好吧,别拿眼睛骂我了,快开始吧。” 莲心这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将手中石块朝空中一扔。 两人伸着脖子,跟着石块往上伸长。 再随着石块往下延展。 直到石块落地。 石块被夹在两块假山石的缝隙之间。 ——正面贴左边,反面贴右边。 石块侧着立住了。 一时间,莲心和韩淲凑在一起,竟然凑不出任何一片上嘴唇或下嘴唇。 两人都变成了震惊的没牙老太太脸 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 既然人都穿越了,莲心打从来到宋代的那天起就一改原先的无神论调,转而变成在“如果没有神我怎么可能穿越?”和“说不定是相对论显灵!”的两种观点之间摇摆的状态。 虽说是摇摆,但她已经不敢轻视自然所给预兆的心态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万一呢?万物皆有灵,这也许正是上天给莲心所降下的启示。 莲心悄悄拉住在路上偶然遇见的四郎:“四郎,你觉得‘一语成谶’可有道理没有?” 被莲心拉住,四郎先露出了不知为何颇为心虚的表情,待莲心说出问题后,才松了口气。 “当然有道理!”四郎道,“你没听《碾玉观音》里吟么,说了‘无限园林转首空’,最后果然人人殉情,尽没了命,唉。”嗟叹起来,“我的秀秀!我的崔宁!” 因为震惊,莲心失去上下嘴唇。 阿娘不让她和看话本子的人玩 莲心心有余悸地溜走,去问下一个。 “一语成谶?有道理。”被莲心找上门的姜夔放下手中的竹箫,温柔一笑,“比如我帮你之前就觉得你会赖账,现下你果然赖了。那乐师到底是谁?不许再说是你自己谱的,你连宫商角徵羽都数不全!” 好吧,阿娘也不让她和债主玩。 趁着姜夔愤慨地长篇大论时,莲心溜走,再找下一个。 “没道理。” 大娘绣着一对鸳鸯,头都没抬,“我小时候还说想嫁给皇子呢,也不见应验哪。没听说过‘一语成谶’还要见人下菜,好的不灵坏的灵呢。” 阿娘没有不让她和大娘几个玩,所以这个可信! 莲心笑逐颜开。 而这时坐在一旁因被针扎了手而吮着手指的二娘却含含糊糊地反驳道:“不对,不见曾断言太祖‘金猴虎头四,真龙得其位’的‘真无’道士一句话就说中了太祖的兴衰么,可见‘一语成谶’还是有道理” 大胆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大娘捂住了。 大娘朝莲心点点头:“别跟信传言的傻子玩儿。” 莲心:“” 总之,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莲心踢着脚尖走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韩元吉家的会客厅。 近日理学家来了不少,韩元吉家总体可以分为读书区(理学心学弟子常相遇并产生争执)、饮食区(范如玉、莲心和四郎在夜晚碰头地点)、练武区(因辛弃疾去过一趟而现下无人敢踏足)、K歌区(当然已被姜夔霸占),以及最后的棋牌区。 找了一路,在最没想到的地方找到三郎时,莲心都没话可说了,她一屁股坐在拈着黑棋的三郎边上,抱怨道:“三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害她找了好久好久。 三郎也奇怪,放下棋子,和对面的年轻郎君道声抱歉,转手将手边的茶盏递过来,看着她:“没喝过的我在下棋,你又为何来这里?” 大娘没将韩淲给莲心带过去吗? 方才看,不是已经带过去了吗? 第59章 头疼,格物和“心即宇宙”。 莲心一屁股坐下,挤在三郎身边,舒了口气。 她接过三郎递来的茶盏,先“咕咚咕咚”喝净了,才抹抹嘴巴,一股脑儿把方才的巧合全与三郎倾倒出来,末了拽着他的袖子,满怀希望道:“三哥,你觉得呢?” 你相信,一语成谶吗? 三郎垂头听毕了,便嗯了声,道:“稍等。”先朝对面的人略一颔首,“今日棋局我认输了,先到这里吧。” 对面看起来也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年郎君。 那人倒还挺好说话的,闻言只耸了耸肩,一边和三郎一起收拾棋盘,一边随口笑道:“你就要赢了,这么退出认输,可是亏了。” 三郎一粒粒拣起黑玉似的棋子放回瓮中,眼睫垂着,抿唇一笑,轻摇摇头:“早输晚输的区别而已。头疼得很,下不完一盘。” 那人便一笑,用力握了握直起身要送他的三郎的手腕:“我看你是一半病,一半懒吧?” 见三郎只是微笑,他便也不放在心上,挥挥手,走了。 莲心方才就一直竖着耳朵听二人对话呢,此时听到这话,跟着拣棋子的动作顿了下。 偷听也做不到了,她猛地直起身,盯着三郎侧脸:病?什么病? 三哥又要生病了?! 正在震惊时,一边的三郎伸手过来,展开莲心紧握的拳头,将她拣起的一把黑子轻轻取走。 那棋子腻上了莲心掌心微微的汗,有些滑,但被他拿得很稳。棋子一枚枚清脆撞击的声音悦耳。 他再将方才被对面那人粗心混入白子中的黑子一粒粒拣出来。 这样一套流程下来,莲心也不自禁随着这过程平静了不少。 但该担心的还是担心,她凑在三郎身边:“三哥,你到底怎么了嘛。” 就知道莲心不会放过方才那句话。 三郎叹气:“不是要说你的事么” 老问他的事做什么? 但见莲心还固执地盯着他,他无奈,只能简单低声道,“弈棋费神,有时候会头疼,所以下到一半就不想下了。” 本以为这就足以令莲心满意了,三郎便想问莲心关于方才的事。 不想莲心却歪着头看他,狡黠道:“是赢棋费神,还是想着恰到好处地赢几子、输几子,所以才费神呢?” 三郎的手指一停。 见状,莲心得意地笑起来。 能看出来这一点,也是凑巧她原先就是这样的人。 前世她的脑袋可比现在好使,但也正是因为好使,所以反而比寻常人思绪多得多。 聪明有时候也是种别样的负累。 和朋友打游戏时,明明大部分人都只要尽全力去打就好了,但人一多起来,莲心就忍不住去注意新来的朋友,又关注旧时的朋友。 玩游戏便不只是自己的游戏了,她还要给新朋友往前走的机会,再顺水推舟让旧朋友与新朋友一起。 长此以往,打一局游戏,比自己打十场还累。 倒是来到这里之后,她反倒觉得天性复归自然呀。 莲心笑眯眯托腮,看三哥轮廓秀气的侧脸。 现在看三哥,就好像看见另一个版本的自己。 只是她那时是因为想要照顾到所有朋友的心情才如此,三哥和方才那郎君却也不过是普通朋友,却又是因为什么才这样照顾呢? 她小声猜测:“方才的哥哥比三哥年纪大,所以三哥下棋也要让着他?” 三郎没法子接这话,只好微微笑着不讲话。 他摇摇头,阖上藤编瓮的盖子,略过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你怎么还是没和你韩哥哥和好呀,我以为早就和好了。” 说到这个,莲心果然被引开注意,又将方才的事如此这般地复述一遍:“三哥你说,‘一语成谶’这种话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还是很值得考虑的?” 三郎想了想,抿唇一笑,突问道:“若我劝你不要与韩哥哥和好,你会答应吗?” 从没想到三哥会说出这样直白的话。 莲心“啊”了声,不禁愣了,人也僵在了原地。 她看着三郎。 从发现她心思的那一天起,三哥就基本没有说过反对的话。 一方面,似乎是三哥与涧泉哥哥少时即相识,情谊颇深,对涧泉哥哥的人品并无怀疑;而另一方面,三哥向来是这样不爱对别人的事多有置喙的性子。 虽然像看起来过于精致而有距离感的相貌一样,三哥仿佛有着难以接近的脾性。 但实际上,三哥从不是爱为难人的性格。 如果他真是那样动辄讥讽为难别人的人,也不会在弟弟妹妹、师门、好友间都有人牵挂喜爱了 也就不会让她这样依赖了。 可是这一回,他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呢? 莲心手足无措地看着三郎。 直到三郎面孔上浮现出淡淡的笑,莲心才意识到三郎似乎并非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他只是换个法子来讲清道理而已:“你看,你心里这么想要和好,连我的话都未见得理会,又何必理会一点‘石头侧立’的念头?” 莲心哑口无言,踌躇一会,才低声:“这个不一样么” 三郎:“你觉得事情发生太过巧合,所以是上天为你降下的预兆?比人言更加可畏?” 莲心低头抠着棋盘。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就是说出来,好像很看轻三哥的话一样 三郎倒并不纠结在这种小事上。 他似乎将这件事看作了一个辩题,神情颇为认真:“你的心在动,所以宇宙随之而动。所以,将正常的现象也看作了凶兆。” “比如同一个月亮,到了夜晚便会印映在任意一片水面。印映在波涛上,则月色诡谲;印映在无波湖面上,则月色平静。但我们却不能因此而说月亮本身波荡或安静,盖水面异也。” “这些发生的事,都是你心所致。” 怎么还搞起唯心主义了! 莲心争辩,说不不不:“可是我的心也不会叫石块立起来呀。” 三郎嗯一声,“石块侧立,平时未必没有,只不过你没放在心上。何况你投石时手抖,反而将它扔作你心里想着的样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的手臂弯起来,托着脸,侧看着莲心,眼睛在微笑:“事物的‘理’就是这样分析出来的,你说有没有道理?” 莲心若有所思:“这就是‘格物’么?对每一件事,都要研究分析,穷尽其中蕴含的道理?” 三郎说:“算是吧。要‘格物’,首先不能为物所役。你被一块石头圈住了,这算什么?也许只是你越怕它侧立,反而脑子里想着这样,所以将它扔成了侧立。” 莲心的眉眼已经放松下来了,听到最后一句话,更不禁“扑哧”一笑:“三哥以为我的手有那么准吗?我只是力气大,可不是神弓手呀。” 心中却不自禁有些高兴,唇角也扬了起来。 三郎也笑了笑。 “力气大就足以杀敌了,再配上目力,你就该是叫父亲都嫉妒的将军了。” 说完见莲心笑了,他便也双眼微微弯起来。 说了这样一篇话,事情便算差不多解决了,他可算能得空闲再想想方才的棋谱了。 这之后,三郎便心分两用,一边视线落在棋盘上思索,一边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着莲心放下心来就开始抱怨韩淲的话,不时“嗯”一声答应。 正在两人都各想各的,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局面时,一道声音打破了局面。 “——三郎,又是‘格物’,又是‘吾心即宇宙’,你这可是犯了同时为理学和心学辩经、自相矛盾的大罪呀。” 姜夔抱着胳膊,出现在两人面前,看样子他方才在一旁听了不短的时间了,竟是将三郎用来安慰莲心的两套观点听了个全。 而听全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他问:“三郎,你也不想同时得罪理学和心学的学生吧?” 姜夔坐地起价,奸诈道:“叫你妹妹把她那乐曲再给我听一首,我就保守秘密。否则的话哼哼!” 他朝外头一指,“我就将这事告诉他们,叫他们来和你论辩!” 闻言,莲心惊呆了,指着姜夔,愤慨抗议:“姜哥哥,你无耻!” 就是方才脸色始终没变过的三郎,神情也略一僵。 厅外,现下正是理、心学学生论辩的地方。 论辩的特点是什么? 朱熹和陆九渊打从五年之前的“鹅湖之会”一直吵到现在的事例就可以告诉我们,论辩的特点是——长。 别说莲心了,就是三郎都干过在两拨人辩到一半就找个借口开溜的事。 无他,实在是——他们辩论起来太没完没了! 而若被这群人逮到他试图将心学和理学混在一起发言的话 三郎无言地望向了莲心。 莲心感觉自己不知为何,已经无师自通,看懂了三哥眼中的意思。 ——就是你把鬼子引进村的啊? 近日,不知为何,性情冷淡、就算对着韩元吉辛弃疾两大巨头的示好都不怎么动摇的姜夔,突然开始跟在莲心身后小意殷勤了起来! 对此,辛弃疾接受良好:佩服他女儿,就相当于佩服他嘛,这局算他胜! 便美滋滋拿着本要给姜夔买大件冬至节礼的银子买酒去了。 但韩元吉打幼时起就是和同窗潇洒摆手说哎哟哎哟我没怎么学啦但私底下看书看到子时三刻的人,面上自然笑着说“年轻人这样真好啊”,私底下夜晚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第二日起来,想了又想,仍是想不通姜夔为何突然和莲心关系好起来了。 天边泛着青蒙蒙的将明未明,像在鱼篓里活奔乱跳的鲜虾一样。 作为醒得比鸡还早、藏腹中心事的能力还不如被火烤时的虾、心眼比鱼篓的孔洞还小一点点的老年人,韩元吉索性起了床,将儿子从床上拎起来,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 韩淲困意朦胧,倚在床头,奇道:“爹,你能不能干些正事?” 老来子真是被他宠惯了,跟爹也没大没小。 偏偏韩元吉又狠不下心去教训,只能当没听见,清清嗓子:“总之,这事你帮爹去打探清楚,晓得了吗?” 韩淲摇头,倒回床上:“不晓得”却抗议无效,还是被韩元吉踢出了屋子:“去吧你!”而被迫踏上了探子的征程。 从哪里入手呢? 韩淲思考了一番,决定从昨日刚和好的小莲心那里入手。 “——就是这样!” 用一首《北京欢迎你》的曲谱迅速征服了姜夔,莲心一边不时纠正在一旁兴奋地练声歌唱的姜夔的曲调,一边神神秘秘地和旁边几个人分享,“涧泉哥哥最近总来找我闲聊,还问我近日在做什么,有什么喜好,我觉得他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冬至节礼要送给我!” 大娘出了张牌,漫不经心道:“先不说你这结论是如何得出来的你怎么不晓得他不是有求于你?” “不不,涧泉哥哥最近被韩伯父揍得可惨了,我又帮不上他,他求我也没用呀。” 莲心补充:“比爹爹昨日在练武场揍大哥传来的声音都凄惨!” 这不就是为了找她玩而反抗父母的表现嘛! 那确实很能说明问题。 大家都露出了“啊”的表情,纷纷后仰。 发言代表姜夔替大家问道:“那你觉得他要送你什么呢?” “不知道。” 莲心嘿嘿嘿,转身,抓住三郎的胳膊:“所以,就得要三哥帮我从涧泉哥哥那里刺探一番了呀!” 在角落和二娘说话的三郎:“” 他方才好像也没发言啊? 怎么又是他? 第60章 满脸花,玄色和高山流水。 韩元吉家所在的屋舍中,众人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冬至节礼中。 所谓节礼,自然还是要有些神秘感的。 躲着辛弃疾等长辈,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商量着,给他们准备节礼。 一是互相出出主意,二来也是防止孩子和孩子之间撞礼物。 能送长辈的礼物就那么几样,小娘子送手帕鞋袜,郎君送文章书画。 你送了绣松竹的帕子,那我就送绣雄鹰的;我送了赞美文采的,那你就送祝愿长寿的。 这样错开来,互相参考又互相避让,十分方便。 “二娘,你将品红色的线给我用用。” 莲心正在和手中的一条幞头较劲,大部分人裹头发的幞头都是纯黑色的,没有任何花样,她便打算缝一条里侧有牡丹的幞头送给辛弃疾——莲心坚称这叫“腹中有锦绣”,但二娘私下偷偷给这条幞头起名为“满脸花”——同时,她也没忘记和三郎较劲,一边接过二娘递过来的线,一边继续已经磨了一天的话术,“三哥,你就去帮我打听打听涧泉哥哥的节礼单子嘛。” “过几日就是冬至,若有节礼,到时候你会晓得的。” “我等不到那时候。知道涧泉哥哥要送我什么,我才好准备给他的回礼呀。”莲心故意激将,“莫非三哥打听不到?” 孰料三郎并不接招。 “若韩哥哥不送你节礼,你打算也不送他吗?”他问,“我以为你仍要按最好的送他呢。” 不得不说,这话着实精妙拿捏住了小娘子的心理。 姜夔都投来佩服的眼光。 莲心也沉思了。 是呀,这么一想,似乎是这样。 就算韩哥哥真的不送她什么特别的节礼,她也打算送给他最特别的礼物呀。 好吧。 莲心接受了这一说法,和三郎笑嘻嘻,“三哥真了解我!”再最后不死心地确认一遍,“三哥真的不去帮我问?” 三郎说:“不要。”他眼神好得不像个头疼的人,提醒她手里的活计,“针错了。” “谁错了?我就是想这样” 莲心下意识反驳,低头看见自己手里的东西,语声却卡了壳。 早就发现了不对、此刻终于能捧腹大笑的姜夔擦着自己忍笑忍出内伤的眼泪,不怀好意地替她接上:“——就是想这样缝一条交叉垂脚的幞头!好别致呀!” 三郎踢了他一下。 但大家闻声都已转过头,看见了莲心手里本该拥有两根自然垂下垂脚的幞头现状。 ——它的两根垂脚被互相交叉着缝住,因莲心的走神而可怜巴巴地成了对兔子耳朵,垂在佩戴人的后脑勺部位。 屋子里头爆发出一片大笑声,连外头走到门口的人的脚步声都盖住了。 莲心还在榻上揪着三郎不放,怨她哥不给留面子,事情若传到别人耳边怎么办。 她哥也是,顶着一张清秀正直的脸,却仿佛不懂似的又问“什么事情不晓得”,又问“别人是谁不晓得”,给莲心问得又不好意思又怀疑,最后仍羞于直接说出来韩淲的名字,只能无能狂怒,抓着三郎的袖子哼哼唧唧耍赖。 门口的姜夔看过了热闹,这才收回视线,“嘘”了声:“都别吵,人来了。” 三郎闭上嘴,莲心张开嘴,两人都转头向窗外看去。 窗纸外朦胧透出来人的轮廓,半支起来的窗下,能清楚看见来人的袍角。 玄色衣角,正是韩淲没错。 苦海无边,到此为止。 三郎明显松了口气,赶紧彬彬有礼地请莲心冤有头债有主地去折腾正主,他被莲心缠了一天,刚得的棋谱一页没看成呢:“去问韩哥哥吧。” 莲心收回迈出去的脚,朝三郎皱了皱鼻子。 什么呀,赶她走! 虽然她本来是要走的,但不知为什么,却觉得三哥不可以主动开口叫她走。 便又蹭回三郎身边,拿头不停在三郎手里的棋谱两侧来回晃:“三哥赶我走?三哥真过分!三哥真过分!”无限循环起来。 三郎点点头,拿起莲心手里的兔耳朵幞头,作势要喊韩淲过来看:“仲止” 这才吓退了莲心,慌慌张张一溜烟跑了。 这真是当妹妹的最有法子整哥哥,当哥的也最有法子治妹妹。 姜夔好笑地围*观完了全程。 见莲心随声跑去韩淲身边,三郎果然竟拦也不拦,姜夔便收了箫管,抱着胳膊倚在门边,好奇看三郎:“咦,你真叫她去?” 近年来,本朝风气确实已不像靖康之变刚发生时一样对女子约束极紧,但也绝不能说松。 辛弃疾行事毫无忌讳,这他们已快习惯,但也实在不明白为何辛家人对莲心这样的行为丝毫不约束。 他们就不怕莲心是下一个朱淑真? 三郎摇头。 “她力气大着呢。”三郎说,“不怕人非议。” 这是什么逻辑? 非议者都会被她武力镇压了是吧? 姜夔惊呆了。直到和三郎面面相觑半晌,才“哧”一声笑了。 “都说你们大哥勇武,有辛太守当年之风。我倒觉得,你和莲心反更像他。” 姜夔闲闲地,“明明是看起来最不像的,心里却最像。你们家人可真有意思。” 说罢也不再多说,又在附近找了块地方坐下,“呜呜”地吹起了竹箫来。 总说箫声不同于笛声,常令人心中愀然,如今一听,确实不是虚言。 韩淲问伸着脑袋朝外看的莲心,好奇道:“小莲心,你也喜欢竹箫啊?” 为何要一直朝姜夔那边看? 总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和姜夔熟起来的? 就算根本没把韩元吉交给他的任务放在心上,韩淲也禁不住有些好奇。 ——莲心何时会赏这些乐曲了? 同时,莲心也若有所思,看着韩淲。 涧泉哥哥难道在略微吃醋吗? 这样的话,就更不能告诉涧泉哥哥实情了吧? 她也是饱览各大偶像剧的人! 莲心狡黠地歪头,“这都被涧泉哥哥发现了。”她自吹自擂起来,“我和姜哥哥一见如故!高山流水!相见恨晚!”一边悄悄斜着眼观察韩淲的反应,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点的不高兴。 可惜韩淲的表情还是叫她失望了。 那脸上只有纯然的好笑和疑惑。 他连作为哥哥的争风之意都没有,甚至听了莲心的话,还嘎嘎直乐,拿肩膀去撞莲心的肩膀,“这么说,如果我弹琴,也能加入你们两箫合奏了?快加我一个!”完全没注意到莲心因为他的举动而露出的沮丧失望。 旁边不知内情的人也跟着傻乐,看破不说破的姜夔则小声和三郎:“仲止可真是根木头啊。” 三郎说没事,“我妹妹也没好多少。”都是迟钝得可以的人。 姜夔心说这倒也没说错,就是,“你好像也差不多吧?”姜夔请他低头看看他踩了姜夔近一刻钟的脚,“你就不觉得地面格外柔软吗?” 真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说别人迟钝的! ——哎哟,他的脚! 另一边,韩淲和莲心的博弈仍在继续。实际上,韩淲虽是木头,却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莲心在瞎说。 便又心生一计,看了眼一旁正和三郎窃窃私语的姜夔,故意道:“可是看来姜尧章的知音,并不止你一个呀。” 他套话:“三郎何时会吹箫了,我怎么不晓得?姜尧章教的吗?” 莲心虽还没从沮丧中回复过来,也仍保持着警惕,不上当,坚决不肯告诉韩淲她和姜夔之间的交易:“也许和涧泉哥哥一样,都是方才说话之间速成的吧!” 说完,朝他做个鬼脸。 想套我的话,没门! 韩淲被逗得哈哈大笑。 莲心这小丫头真是说话做事都有意思,叫他真恨不得她是自己家里的妹妹才好! 便笑赞道:“瞧咱们莲心,就是警觉!”说着,趁莲心因为这话面露骄傲时,猛地从她手里头抽出一条缝到一半的玄色条状物,撤后一大步,抖着手里的东西,做鬼脸:“这是什么?” 从来没见过莲心露出这样惊慌的表情。 听见莲心喊出的“还给我!”,韩淲却反更觉有趣,一边笑着说“不给”,一边拿着玄色布条就往另一头跑,“不还,不还。除非你告诉我你和你姜哥哥在做什么?” 莲心又惊又羞恼,嗷嗷冲上去,就要挠韩淲痒痒,夺回韩淲手里的东西。 韩淲“啊啊啊”地躲避:“莲心女侠,放过哥哥吧!”却死不悔改,仍将玄色布条藏在袖子里,兜着圈子跑。 虽然力气比不过莲心——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但好歹比莲心高那么多,腿也长不少,所以至少跑得快些。 追击战到最后,韩淲绕了一大圈,直接绕到了莲心身后。 在莲心茫然四处寻找时,他从桌椅后猛然冒出来,“吼!”一声,看到被吓得像只鹌鹑一样的莲心,捧腹大笑。 笑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怒视着他的莲心的走路姿势,他才微微一愣。 “怎么了,磕到腿了吗?” 韩淲从桌椅后面走出来,有些惊讶,伸手要扶住莲心,“涧泉哥哥看看” 却衣袖一轻,猝不及防,被伤了腿仍不忘自己东西的莲心劈手夺回了那玄色布条。 看着气哼哼将玄色布条攥在手心里的莲心,韩淲也不阻拦了,只笑眯眯看着她。 “还疼吗?”他蹲下问,歪头看莲心的侧脸,“小莲心?别不理哥哥呀。” 另一头,三郎也不和姜夔说话了,两人循声走过来。 走到两人面前,三郎半跪下,看一眼面露痛色的莲心,没有立刻讲话,挽起袖子,伸手在莲心膝盖处轻轻按了一下。 莲心因痛而一缩。 三郎:“当没伤到骨头。” 莲心看着三郎的发顶,小声道:“三哥” 也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就是想叫一叫他。 “三哥在这里。” 三郎检查完了伤势,没发现什么严重地方,便起身,坐在了莲心身边,轻声问,“怎么了?还有哪里痛?” 莲心不说话。 怕被人发现的害怕和害羞都有,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想要什么,只觉心跳重如擂鼓,面上如火烧。 就这么低着头,片刻莲心才又哼哼:“三哥” 三郎好笑,又没办法。 他看了莲心片刻,伸出手,慢吞吞摸摸莲心的后脑勺。 半晌,他将莲心抱进了怀里。 莲心的额头,压在他的肩上。 那是很轻、很浅的一个拥抱。 但直到莲心被三郎半抱在怀里,才终于意识到她发慌的心跳有了平定下去的趋势。 那种难言的心慌逐渐消退,开始变慢、变缓,逆流的血液从脸颊上消退。 心安了,也就有空抱怨了。 莲心在三郎肩头哼哼唧唧:“三哥,你看他” 韩淲笑着接话:“看涧泉哥哥怎么啦?” 莲心又羞又恼,把脸转到另一侧。 韩淲便也转到那一侧,又去看莲心。 莲心将脸再转回方才那一边。 韩淲却也跟着转到那一边。 莲心这下子生气了,将脸埋在了三郎肩膀上,谁也不给看。 一片黑暗里,只能听见布料的摩擦声,还有三郎的声音:“都是你总逗她” 还有韩淲连连的认错声。 鼻间只有三哥身上的幽香。 莲心在三哥怀里蹭来蹭去。 唉。 放在以前,她是从不会因为一点这样的小伤就如此兴师动众的。 就连三哥接到她的那天,她身上有些被百姓误伤的地方,被三哥的女使处理时,她也根本没当回事的呀。 现在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有些哀愁,又有些委屈地想。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多余的情绪呢? 这是正常的吗? 60-70 第61章 小柳,仙气和“不能‘长相思’”。 三哥的皮肤是温热的,气息有微微的淡香。 莲心思绪还是乱的,人却已不自禁开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拿鼻子去嗅他衣裳间的味道。 三郎并未察觉,以为她更难受,摸摸她后背:“很痛?很痛就请医师来。”便要起身。 莲心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拉住三郎。 “不痛啦。就是有一丢丢的,”莲心拿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一点点距离,“不开心。” “不过确实也有一点痛吧”抬头对上三郎的视线,莲心又怂了,视线移到一边,悄悄道,“撞到腿了嘛。痛也不能一下子像仙术一样消失。” 恰巧碰上韩淲在一旁的眼神,莲心又像触电似的,飞一样挪开。 三郎若有所思,看了眼韩淲。 “那怎么办才好?”再看向莲心时,三郎是往自己肩上垂脸看的,因为离得很近,所以眼睫垂得近乎合拢,明明是个仿佛困倦的样子,却只令人觉美丽庄严。 他轻声:“哥哥们每人给你吹一口仙气,帮帮你康复,好不好?” 莲心转着眼珠,想了片刻,答应下来。 三郎便果真垂着眼,轻轻朝莲心膝盖上吹了一口气。 那双妙目垂下来时,睫毛长长的,翘翘的,简直像现代的洋娃娃一样。 莲心没穿来之前身体不好,一半时间在病床上度过,只有一个被她起名为“小柳”的洋娃娃,陪她度过每一个白天黑夜。 她熟悉小柳的每一寸,就像熟悉自己一样。 三哥的眼睛,长得就像小柳一样美丽,睫毛纤长,眼角微翘。 三郎不知莲心所想,吹完了便撤开,朝其他人笑笑。 韩淲便笑嘻嘻的也要过来吹,被姜夔挡开了:“你算了吧,仲止,可别再将小莲心惹哭了。” 说完了,姜夔自己过来给莲心吹了口气。 ——那口气极长,三郎在一旁愣了一会儿后,开始给姜夔打拍子。 足足打了五十多个一拍(四分音符为一拍!),姜夔才停止吹气。 停止后,他还仰脸朝莲心得意地使个眼色:“姜哥哥多年吹箫,是不是气息绵长?” 如果放到现代,姜哥哥就是实打实的肺活量测试之神呀! 莲心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姜哥哥好厉害!” 大娘、二娘和四郎也纷纷过来给莲心吹吹。 最后才到了韩淲。 姜夔还和他确认:“别胡闹了啊。” 韩淲严肃地点点头:“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一定好好吹” 随后,他卯足了劲儿,用力朝莲心一吹—— “呼!” 小案上本摞得整整齐齐的纸张都被吹得四处歪斜起来,莲心的头发也被吹得乱糟糟。 她刚被吹完,甚至还有些懵头懵脑的没反应过来:“啊?” 韩淲才补上没说完的最后半句话:“一定好好像你姜哥哥一样吹!” 他的肺活量也不遑多让哟。 意识到又被韩淲耍了一遭的莲心这才跳起来:“你!涧泉哥哥!”又“啊啊啊”地追打韩淲去了。 辛大娘都无奈了,放下绣品,忍不住对二娘道:“韩哥哥干嘛总是逗她” 青春期的男生!人嫌狗憎! 大娘摇摇头,又自顾自缝起了绣品。 门里一阵打闹时,门外一阵脚步,随之是女使们行礼问安声。 韩元吉和辛弃疾的身形从窗纸后面透出来。 闻声,厅内的孩子们架也不打了,绣品也不缝了。 大些的往前迎,小些的在后头抓紧时间藏起众人都做了一半的节礼——大家可没忘来到这里的目的,他们都是来悄悄瞒着长辈,给长辈们做节礼的。 像三郎、韩淲等人都是在作书画,大娘、莲心等人都是在做手工,这些一旦被看到,就再也没有惊喜了,他们不就又得重做?那工作量也太大了。 好在两个大人已被大些的孩子挡住视线,并没注意到后头的动静,才叫众人都松了口气。 两个大人确实没注意到后头人的动静。 辛弃疾进门之后直奔自家孩子,开始亲亲(被三郎拒绝)、抱抱(被四郎拒绝)、举高高(也被莲心拒绝)。 而韩元吉则先笑着和厅里的孩子们都寒暄了几句,问过“玩得好吗”“睡得好吗”这几句话后,终于鬼鬼祟祟靠近了莲心。 莲心刚挣脱辛弃疾的魔爪,一抬头,又看见一张脸,吓了一跳。 “韩伯父。”她侧移一步,抓住三郎的袖子,抬头看他,“你这是” 三郎提醒地:“老师。” 韩元吉接收到心爱学生的眼神,支吾一声:“我就是来问问这小丫头适不适应嘛。” 就是除此之外,还想再问问关于她是怎么和姜夔套到近乎的细节。 姜夔对他这文坛前辈可都是平淡礼貌得很哪,凭什么和辛弃疾一家关系那么好? 他不服! 韩元吉便又笑呵呵拍莲心脑瓜,引诱道:“和伯父说说?” 这时候,韩淲注意到这边的情形,“哎哟”一声拍了拍脑门。 他也不躲莲心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站在莲心两人身前,和韩元吉对视,清清嗓子:“爹爹。” ——爹,你干嘛呢? 朝一个小孩套话,真有你的啊! 韩淲用正直又谴责的眼神看着韩元吉。 韩元吉被看得老脸一红,转开视线:“我就是来和辛太守家的小丫头说说话而已,你喊什么喊?” 他数落:“一点都不信任爹!” 韩淲抱着胳膊,好笑:“爹,我对你的认识,都是从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中积累而形成的。” 换句话说,爹你对你平日里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吗? “再说了,有问题你直接问姜尧章不就得了?” 说着韩淲就远远喊一声姜夔,“尧章,你过来一下!” 姜夔便走过来,疑惑:“这是在?” 韩元吉气得直噎:就是因为不愿意拉下作为文坛前辈的面子询问姜夔,他才来问莲心的,现在姜夔来了,他还能问什么! 计划流产,他瞪着眼睛,手偷偷在背后揍韩淲屁股一下:“臭小子,就显着你会说话?” 但也不知是因为韩元吉方才在屋里吃的六个肘子稍显多了些,还是因为昨晚夜宵的两碗汤团太黏不好消化,又或者是因为饭后运动会产生气体,韩元吉气势汹汹赶着不肯闭嘴还捂着屁股直叫“哎哟”的不孝子追打了半晌,突然控制不住地“呃”了一声。 随后,又是“呃”一声。 韩元吉赶紧捂住嘴巴。 半晌。 一声惊天动地的:“呃!!!” ——韩元吉打起了停不下来的嗝。 会客厅一片死寂。 众人的表情都变为茫然,再到扭曲。 此时说话固然不好,但不说话似乎更不好。 最后还是韩淲打破了寂静。 韩淲悠悠的,捏着调子唱:“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①” 尾音甚至还带点荡漾,朝莲心挤挤眼睛。 什么?平地一声雷? 你别说,还怪贴切的呢。 莲心:“噗!”却想起方才还在和他生气,便赶紧刹住笑音,抿了嘴唇,头朝向另一边。 她才不会现在就原谅涧泉哥哥! 韩淲见没逗笑这个,只好再杀向下一个。 他朝三郎挤眉弄眼:“三郎,你可闻平地惊雷声?” 三郎:“不曾。” 韩淲默契:“为何?” 三郎合着拍子:“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音。②”富有节奏感地念词,叹道,“耳聋,叹也。” 韩淲反应半秒,反应过来,差点笑得满地打滚:“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人想笑不敢笑,开始拿牙齿咬住两唇,面色愈加扭曲。 韩元吉则:“” 合着他打个嗝,就非得是“雷霆”不可了呗! 韩元吉气笑了,被儿子和弟子联手挤兑一番,真是丢脸丢大了,偏偏他哪个都不舍得骂,一时骑虎难下。 只好转头怒而低声喷辛弃疾:“你看看,你看看,瞧你把你孩子教成什么样子了!” 和孩子套近乎未果的辛弃疾没反应过来,一愣。 这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老子刚刚也没说话啊? 不过没关系,只要心理够强大,坏话都听作好话! 辛弃疾想通了这件事,便展开眉头,一挺胸膛,豪爽:“你非把仲止说成我孩子,我也没办法!” 他也就勉为其难答应了吧!在座的各位都别客气,都是他辛弃疾的孩子! 韩元吉惊呆了,眼睛直突:你把我儿子说成自己孩子就算了,还想独占姜夔? 他绝对不允许!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中年郎君对喷起来。 莲心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倒在三郎身边。 韩淲抱着胳膊,啧啧咂舌。 莲心这时候也想不起来生气了,至少方才韩淲还帮她挡了下韩伯父嘛:“涧泉哥哥,在场的孩子都成了爹爹的,那你就要变成我二哥哥啦!” 韩淲:“是是。我以后就是‘辛淲’。” 莲心惋惜:“那今日我们都不能吃饭了。” 韩淲奇怪:“为何?” 莲心:“因为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嘛!” 好你个谐音梗啊。 姜夔和三郎都悄悄向莲心送来了敬佩的拇指,大娘也在一旁默默抚掌:“聪慧,聪慧。” 这回便轮到韩淲被气笑了,喊着“三郎还不能‘长相思’呢!”和几人混战起来。 就在莲心疑惑为何韩淲会有此言时,旁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跟在辛弃疾身边始终一言未发的大郎淡淡看了眼莲心,又看了眼韩淲。 看到他们二人站得很近的位置时,他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众人和他面面相觑,都琢磨不出他想说什么,但又不好扭开头,只好齐齐乖巧坐着,等大郎说话。 大郎见自己拿眼神示意这么半天,都没人反应过来,只得转移开话题。 他指着三郎书下压着的一页纸,笑道:“三弟,那是什么?” 三郎在面对大郎时就没那么随意了,爱犯懒的性子也收了收,直起身微笑叫了声“大哥”,“是我在抄录的书。” 方才韩、辛二人来得匆忙,他起身也匆忙,没来得及藏好正在抄录的、要送辛弃疾的兵书,四郎方才工作量颇大(也因此在方才的混战中被姜夔戏称为“藏书郎”),没法将众人节礼挨个细致藏起,索性将三郎抄录的书盖在莲心所做的幞头和玄色布条上,再将另一本普通书盖在三郎抄录的书上。 做得匆忙,三郎的抄录便露出了个书页的角。 本以为没人会注意这一点细节,却不想还是露了些端倪。 四郎在一旁有些愧疚不安,三郎朝他摇摇头。 而大郎已经走到了那一堆的旁边,伸手要去揭那一小堆上盖着的书。 大哥性格和韩哥哥不一样,若不叫韩淲看,韩淲只会百般耍赖弄到,倒不会生气,但若不让大郎看,大郎倒不会死缠烂打,但他藏不住心思,只怕当场就得脸色不好,叫所有人都尴尬。 三郎心下舒了口气,只得收回要去阻止大郎的手,抬头看大郎,“大哥,那是我为父亲准备的冬至节礼。” 短暂的寂静中,莲心冷汗直流。 三哥的书底下,压着的就是她绣好的“满脸花”幞头和那条绝不愿意叫韩淲看见的玄色布条呀! 被韩淲提前看见,她都害羞得直恼,若在众目睽睽下被大郎翻出来 她连想都不愿意想这种场景! 她紧张地握紧了手指。 三郎还在介绍:“抄录了部分父亲的《美芹十论》,用图画出书中所示场景” 幸运的是,大郎听到三郎的话便没再继续翻了,只惊讶一笑:“三郎这节礼选得不错。” 莲心松了口气。 她赶紧点头,以示对辛大郎所说话的同意。 平心而论,确实不错,又有巧思,又用心。 三郎给大家展示这份半成品节礼时,就迎来了众人一多半的惊呼(莲心、四郎、大娘)和一小半的羡慕嫉妒恨(姜夔、二娘),以及一个喊着“给我抄抄!”未果而退而求其次诈骗走三郎一本参考书的人(不用说也知道是韩淲)。 大家都喜欢三郎做出的这份节礼。 大郎说:“我也想做一本这个。三郎,下午你来教教我,行不行呢?” ——但这也不是给别人复制一份的理由啊。 莲心眨眨眼,韩淲也眨眨眼。 几个正在吵嚷的小伙伴打架都暂停了,互相一对视,都使劲朝三郎悄悄使眼色:快拒绝他! 每个人都不愿意和别人准备的节礼撞上,可大郎却要三郎手把手教他再抄一份? 虽然时人看重长幼,认为“长兄”有与父亲比肩的权威,也不能这样行事呀! 只是,随着三郎沉吟着收回目光,大家也意识到了什么,又互相对视。 若是为了保下盖在他的书底下的众人礼物,只怕三郎也不好拒绝。 ——毕竟,谁知道大郎遭到拒绝后,会不会又继续翻出下面的节礼呢? 就在莲心犹豫片刻,终于直起身时,三郎也按住了她的肩膀。 “小事而已。下午我就去教大哥。” 他略一颔首,对大郎这样说道。 大郎这才“哦”了声,拍拍三郎肩膀:“谢了,三弟。”便转身去厅另一头找辛弃疾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莲心小声和韩淲道:“你看大哥” 他怎么能这样啊! 莲心咬住了嘴唇,不安又恼火地在座位上挪来挪去。 又是替三哥生气,又是恼大郎。 拿别人的创意,自己复制一个,这放到现代就是抄袭呀!可偏偏这是在古代,所以大郎可以理直气壮地问而自取,丝毫没想到三哥的节礼也是他自己的创意。 莲心开始用愤怒的正义眼神盯视大郎的背影。 韩淲也在一旁有些无言,他看着三郎片刻,又看看莲心。 过了一会,他突然想到什么,一合掌。 “我有个法子。” 他扯一下莲心,让她把耳朵挪过去:“虽然三郎答应了,但也只答应今日下午过去教大郎。可如果大郎本身下午没有时间了呢?——我们背后做些手脚,叫你大哥的时间都被别的事占上,这样” 他和莲心对了个默契的眼神。 这样,大郎不就没有时间去找三郎,模仿三郎的节礼了吗? 第62章 发散,耗子追猫和“人好肘子多”。 今天早晨开始,辛弃疾发现一群孩子有些不对。 回到屋子,他摇醒昨日和范如山拼酒结果日上三竿还睡着的范如玉,小声和她分享:“他们一定是在谋划什么事情!” 昨日的酒还没代谢完成,范如玉只觉得满脑子糨糊,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帐子顶,半天才:“啊?” “你看啊,” 辛弃疾脱了鞋钻进被范如玉暖得热热的被窝,灵敏地躲过范如玉因醉酒而不太有准头的飞来一脚,气定神闲靠在床头,翘起脚,和她分析,“首先,姜夔那小子今日都不吹他的那首‘信州欢迎你’了,是不是挺奇怪?” 这 范如玉回想一番。姜夔这几天确实老是乌哩哇啦地在那里吹一首叫什么《信州欢迎你》的曲子,好听倒是好听,但你试试连续三天都听? 一天三顿饭只吃肘子,大家都受不了,更别说只听同一首曲了。 范如玉敢怒不敢言,只好转而抽刀向更弱者,这几日夜里都在辛弃疾快睡着的时候在他耳边悄悄唱《信州欢迎你》,引起了多次榻上打架。 但回想一下,好像今日确实没听见姜夔再吹? 见范如玉因这话陷入沉思,辛弃疾便又添了把火,朝范如玉凑近了些,又道:“其次,莲心今晨都不作词了!” 范如玉一想,不禁深吸口气。 确实。 以莲心前一天能在给范如玉交上来的作业中写出“未须愁菊尽,相次有梅来①”,后一天就能给姜夔的曲配词“信州地方阔,人好肘子多”这种忽上忽下的水平,她的每一首词都曾给范如玉在清晨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如果说姜夔是肘子,那莲心就是油。二者中任缺哪一位都不会有如此让人绝望的效果。 而今天早上莲心确实没再送词过来——这可能也是范如玉睡得如此安稳的原因——这着实是个有些反常的现象。 见范如玉终于相信了,开始疑惑地思索原因,辛弃疾一合掌,激动拍她肩膀:“对吧?是这样没错吧?” 辛弃疾神秘道:“玉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是啊,因为什么呢? 范如玉好奇心彻底被挑起来。 看见辛弃疾意味深长的表情,范如玉赶紧“哎哟”一声,半跪起来,给辛弃疾捏肩捶背,“郎主,跟我说说吧?郎主文武全才,人也勇猛,肯定愿意将见闻分享给我” 如此殷勤小意了半日,辛弃疾才说完后半句。 “——我也不知道。” 他嘿嘿一笑,翘着脚,快乐道。 守在门口的女使听见屋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时,忍不住抬头,迟疑地望向屋里。 见范娘子的贴身女使田田姐姐也闻声而走来查看情况,女使赶紧询问:“姐姐,你看这” 里面没事吧? 田田站定,犹豫了一下,想了半晌,还是朝她摇摇头,“没事,正常。”随后拉着其余女使都站在门口守着,不叫任何人进去。 几人继续站桩,站了约莫一刻钟时,屋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是辛四郎朝这边跑来。 他来得莽撞,又是个小孩子,女使们怎么也不敢叫他进屋,只能将他拦在外头,好言好语地请他稍候,问他是什么事。 四郎的面色惊慌,见女使这里说不通道理,急得只能在屋外叫唤:“爹爹,阿娘,快来呀!莲心姐姐要和韩哥哥比试武艺!要出人命啦!” 声音传到屋里,范如玉和辛弃疾都愣了一下。 辛弃疾放开范如玉的手,掀起被子,推开窗子和外头的四郎说话:“讲清楚些!” 寒风吹到人面上,像能冻掉一层皮似的。 莲心将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韩淲则袖着手,十分敷衍地和莲心对打,形容颇像只要冬眠的猴子。 韩淲不得不为自己申明:“首先,猴子不冬眠。” 莲心为他补齐:“其次,你是只不冬眠的猴子。” 片刻,练武场上出现一双仿佛在为一串香蕉而进行殊死决斗的猴子。 练武场上有些冷清,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还没到冬至前一日,“去知社”的小伙伴一半没到韩元吉家,剩下的一半中,三郎已经被大郎请去为他的照搬节礼作指导,姜夔和众人商量一番,也跟了过去见机行事。 四郎和二娘则去辛弃疾那边作通讯小兵。 这么一算,场上只剩下莲心、韩淲、大娘和一个不太熟悉的曾与三郎对弈的郎君。 武力太过悬殊,打架也有些打不起来。 打了一会,莲心也有些无聊了。 她放下拳头,有些怀疑地问气喘吁吁的韩淲:“你说,咱们这样真的能行?” 只靠他们计划的法子,就能叫辛弃疾将辛大郎从屋里拽出来,不再在屋子里追着三哥抄袭? 她怎么觉得有些不靠谱呢! 韩淲喘着气,说:“这你就不晓得了吧?你大哥素来总被人说是要接下你爹爹的衣钵,这件事总听说过吧?” 见莲心缓缓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韩淲点点头:“有印象,是不是?那就对喽。” 他平下来气,才指着练武场上的兵器靶子,闲闲道:“辛叔父从小行武,也是靠着一身武艺才立下战功,得以归复,受官家信任重用。再加上国土沦丧的深仇大恨未雪,便格外珍重武艺。” “别说对儿子了,就是对不认得的人,若能遇到个身怀武学的人,他都能与其痛饮一场,甚至赠送行路银钱,只为欣赏,不为其它——说来辛叔父和陈同甫还是谁好像就是这么认识的,不过这不重要——你可以想到了吧,辛叔父对你大哥必定期盼甚重。” 韩淲和三郎同窗日久,对他家熟悉得就像自己家一样,不自觉就说远了,赶紧扯回来:“在湖南时,辛叔父凭一人之力创建、训练出过‘飞虎军’,你晓得吧?那是平盗的一支强军,多是能以一当十的好兵。辛叔父将他们训练出来之后,就让你大哥进入‘飞虎军’,也与众人同吃同睡,一旦他有想退却之意,辛叔父便以军法责之。” “过了不久,因为身为太守之子还能如此亲近军民,军中众人便对大郎颇为亲近爱护了,近乎将其视作小头领。说来若不是大郎最后受不得严苛训练而执意离去,辛叔父也因为调令而离开潭州,说不定现下飞虎军也不会完全为李太守所用。” 韩淲朝满面惊讶的莲心点了点头,“依我看,辛叔父是将你大哥视作武艺的接班人的。自然,对他期望也格外重。所以今日之事,你却不必担心,咱们必能借这个办成该办的事。” 也必能借此将辛大郎从屋中拉出来,不叫他再去烦三郎。 莲心仍没有收起惊讶的表情。 她顿了一顿,有些迷茫:“只叫大哥去帮忙吗?其余哥哥都不去?” “嗯。这件事,我之前也问过三郎。”韩淲沉吟,“范娘子好像没什么反应大概是默许了吧。” 说着,拍拍莲心的脑袋,“你也不必太替三郎生气。三郎身子本就不好。”去了飞虎军,也是受苦的。 莲心却道:“我为何要替三哥生气?” 韩淲一愣,他也被问糊涂了:“你不会因为三郎没机会像你大哥一样进入飞虎军而觉得不公平吗?” 反正韩淲当时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里便替三郎生了好大一场闷气。 用三郎和韩元吉的话说,那时候他“连吃肘子都是嚼碎了骨头吃的”,脸上阴云密布了半个月,后来被三郎专门设宴反过来开导了他一番,才渐渐放下忘记了这件事。 莲心这样一个小孩子,不可能不生气。除非,她根本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她没意识到进入飞虎军的人,其实就是辛叔父择定的继承人么? 韩淲眉目舒展开。自觉明白了莲心的心理活动。 莲心却又笑着说话了。 “明明自己不需要,却因为意气之争就非要圈进怀里。那才是大大的害了自己呢。” 莲心说的是真心话,“涧泉哥哥你不是也说了,三哥身子又不好,去了做什么?三哥不会非要去占他本就不想要的东西,我也不可能多管闲事呀。” 抬起头,莲心捅捅表情有些呆愣的韩淲:“涧泉哥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韩淲被捅得一缩,虾米似的弓起腰,“嘶”了声,才道:“有*理。” 倒不想,莲心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小丫头呀。 不过,“你是不是伺机报复?”韩淲吸着气,捂住腰腹的位置,痛苦指向莲心,“涧泉哥哥的腰,要被你捅对穿了” 莲心这才大惊,喊着“你不能碰瓷啊!”,惊恐地跑远了。 辛弃疾到演武场时,看见的就是这番景象。 范如玉以“一看见莲心就会脑壳痛容姐歇歇”的借口,只嘱咐了一句“请务必给姜夔套上麻袋揍上一顿叫他体验下脑袋冒星星的感觉”便留在屋里,没跟来。 三郎也不在,莲心正在演武场中翻滚。 辛弃疾左右找找,发现常用的吐槽搭档竟然一个不在,只好背起手,寂寞如雪地自叹:“耗子追猫,倒反天罡(gng)。” 唉。 “我这都是有原因的!” 听到“耗子追猫”的评价,莲心一蹦三尺高,反抗,“爹爹,你想啊,我整日没个陪我练武艺的人。爹爹你又那么忙,公务好多,我总不能日日去烦你呀。迫不得已,这才叫涧泉哥哥陪我练习武艺!” “正如我的诗才,每日不发散出来就难受。”莲心作出形象的类比。 韩淲捂着被踹到的腰腹,还忍不住插嘴:“要‘发散’的,那是五石散的药力吧?”被莲心一个眼神瞪回去,不得不闭上了要说话的嘴巴。 辛弃疾也瞪了一眼莲心:“那你就能随便打人家了?”手去拍莲心脑袋,“还不给你韩哥哥道歉?” 但快拍到莲心脑袋时,手又有些不忍心,便一转方向,拍在她肩膀,“快去。” 确实方才失了些手。 莲心也不好意思,乖乖对韩淲道:“涧泉哥哥,对不住。” 韩淲捂着腹部:“一万缗。”他面露痛苦,“不给我一万缗,我就要暴毙而亡了,哎哟” 莲心:“” 辛弃疾:“” 最后,还是以辛弃疾又给了韩淲一个价值一万缗的出拳,才暂时制止了这场闹剧。 辛弃疾左手和韩淲勾肩搭背,右手勾着莲心的脖子,奇怪道:“怎么突来练武场了,素日没见你来?” “我生而有大力,这些日子却荒废了,细想一想,觉得很是浪费,所以来操练一番呀。” 莲心道,“爹爹不觉得吗?” 那倒也是。 但是,“你和谁操练不好,非要和仲止操练?”他可是有名的手难缚鸡啊。 莲心眨着眼睛:“除了韩哥哥,也没人愿意陪我呀。” 辛弃疾:“你大哥呢,我记得之前叫他日日来练武,没空陪你练几招?” 莲心一合掌,嘻嘻笑了:“就是等着爹爹这句话呢!” 她扒住辛弃疾的手臂:“爹爹,我能不能叫大哥来陪我练武呀!我盼了好久了!但就是瞧不见大哥的身影呀!” 辛弃疾突然不笑了。 他的头像锈住了一样,慢慢地转过来。 “他一直没来过练武场?” 辛弃疾素日的嬉笑之色都消退下去,露出来的,是他深刻的五官,沉沉的眼色,“从来没有?” 莲心点头。 她确实也没有说谎。 只是,爹爹这脸色,怎么比她想象的还要难看呢? 莲心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确认道:“是。” 辛弃疾点点头,叫他们跟他来:“走。” “老子倒要看看,家国沦丧,他不练武,不从军,忙的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辛弃疾走路带风,声音带着冷笑,一路刮向了远处。 第63章 山岳,大实话和大拳头。 香炉中,逸出一缕白发似的轻烟。 一只手伸出来,去抓那无形的烟,却只叫烟飘散愈快,愈弥于湿润空气中。 姜夔百无聊赖地放下手,幽幽叹了口气。 三郎过来开笔,连手带着笔都泡在铜盆所盛的温水里。 见状,他轻声道:“姜哥哥累了就去歇着吧。要等我,还得很久。” 轻轻的水波声传来,姜夔啧啧一声,没循声侧过脸去,只是摇头。 “然后任你真将你的节礼做法告诉你大哥?”不等三郎再说话,姜夔就摆摆手,“别想了,你妹妹听着这话得气死。她真要揍我,你能替我拦住啊?” 一想到莲心和韩淲闹别扭时,将韩淲一拳捶得捂着腰面色扭曲的样子,姜夔就忍不住也要面容扭曲了。 ——这小丫头不能惹啊! 不过嘛,还好莲心也要马上失去自由了,“你也别急。等今日事毕了,莲心就要跟着辛太守去练武了,到时候我就逍遥了,不必受她钳制。” 姜夔畅想着威胁,“到时候,你就等着我将这几日在你大哥这里受的憋屈报复回来吧。” 三郎乌发雪肤,脸上含着一点困倦,将手从水中抽出来,甩了甩水珠。 他神色仍然淡淡的,水波的光在他面上颤颤滚动:“那么如此算来,我也算体味过虞姬之苦的人了。” 姜夔一愣。 虞姬之苦? 指因为身家性命依附于西楚霸王,而荣辱随之的虞姬吗? 那么,莲心就是西楚霸王,而三郎自己,是受莲心武力庇护而在有她时安全,无她时羸弱到不得不自刎的虞姬? 这比喻 姜夔本来还想维持多一会的严肃,结果还是没忍住,“噗”一声笑了。 他捂着脸,肩膀抽动着。 该说真不愧是兄妹吗? 三郎你的比喻一定是跟着莲心进修过呀! 直到看见因为这边动静而转脸看来的大郎,姜夔才又收了笑,拍了下三郎的胳膊:“行了,快去吧。慢慢教,左右我也没事情做,只等莲心他们来了。” 还没等三郎说什么,大郎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弟弟,果然已按捺不住,疑惑地探头过来:“三郎,你们今日是有事商议吗?” 他和善地笑了笑,“早知道你们之前有约,我就不来搅扰了” 姜夔为何会不请自来,在书房中赖着不走就不说了,为何三郎也频频离开案前,教两句图画的作法就去弄一次笔? 这样下去,图画何时才能教完? 再说了,他也是体贴弟弟,才在来前当众问过了三郎是否有空闲、方不方便抽时间教他,三郎也是亲口微笑答了“有空”和“无妨”的。 若是有事,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呢? 听见大郎问出这话后,三郎没有立刻讲话。 姜夔则更是面上虽还带着微笑,身子已随意懒懒歪倒了。 他托着下巴,看向大郎。 姜夔比大郎没小几岁,不是三郎这种因为年纪小太多而不得不对大郎恭敬的少年。 所以他对大郎开起玩笑来也很随意:“果真?若我们有事,大郎还要待在这里吗?” 问出这话,莫非若我们真有事,你也真会走? 另一头的大郎果然因为这话顿了一下。 冬至没几日了,他一直没准备好节礼,好不容易找到弟弟做的好例子,他再不学会开始着手准备,就要来不及了 故而他有些尴尬,嗫嚅片刻,也只道:“我倒不着急可以等。”却绝口不提离开的事。 闻言,姜夔耸肩,不再说话。 三郎更是早猜到了,便也不觉惊讶,只略挽着袖子,为姜夔指清书房里侧的位置:“我这就去了。书房里有一管箫,放于姜哥哥嫌没意思,只管取用就是。” 姜夔说:“知道了,知道了。”叫他快去。 三郎“嗯”一声,又说了几本曲谱的位置,才朝姜夔一礼,舒口气,朝大郎处走去了 三郎所藏的曲谱确实有几分意思。 姜夔歪在榻边,翻了一回,不时扬声打断三郎那边的教授过程,在大郎越来越忍耐的眼神里一句句问曲谱来处、所购店铺、收藏年份,以似乎要将这曲谱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出来的发问方式,成功收获了三郎面露无奈送来的“你可真棒棒”手势,和大郎无言露出的“你该治病病”眼神。 好在之后,似乎也察觉了两人之间越来越紧绷的气氛,三郎不动声色改变了教学方式,开始从调色开始,进行书画教学。 听到三郎说出“研磨二十圈”,再“加水,再研磨二十圈”的教学方式,姜夔才放了心,忍下笑,不再插嘴帮忙,自顾自看起曲谱来。 太安静的时候,人有时反而难静下心。 姜夔盯着曲谱,只觉字谱都在眼前滑过,却并不进到脑子里。 沉吟片刻,姜夔抬头,见三郎正在把着大郎的手教他画一幅万马奔腾中为首之马的马鬃,两人都集中注意,没空注意一旁,便收回眼神,从袖中掏出个信封。 信中的字词明明都快能背出来了,但姜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去看它。 “尧章贤侄,年岁方好吾家侄女,可堪相配”姜夔闭上双眼,兀自喃喃,“然,家嫂有托,诚盼贤侄收敛浮丽习气,才宜成家,随后立业” 萧公萧德藻,这是赏识他的贵人,他万分感谢的人。 萧公要将侄女嫁给他,将他变为自家人,他能懂得萧公的好意。 岳家要求他洁身自好,扫清后院,这他都能理解。 唯有这最后一条 姜夔看着手里的信,看着手里的曲谱,看着自己方才刚写出的词作草稿。 明明肩上是空荡荡的,但姜夔觉得好似被人搬来了一座山岳一样。 他素日似笑非笑的嘴角压下去,张开来,艰难地呼吸着。 他应该如何做?为了岳家的指导,就要依言连所倚仗的词风都改去吗?这和他们豢养的门客有何区别呢? 这就是吃白食的代价,是吗? 发出最后一声出神的长叹时,姜夔已经全然忘记了旁边两人在凝神屏气悬腕作画。 这一声长叹在寂静的室内也宛如平地惊雷,三郎的手虽没动,但大郎却因之一抖,笔下一洇,将墨痕铺开了,覆盖住了方才特意换了小笔、细细用心画出的马鬃。 还好三郎眼疾手快,拿手捏住了大郎的笔尖,制止住了笔尖更进一步的颤抖毁坏,总算不至于叫旁边的画都被毁掉。 但眼下这幅小画也已经算是毁了。 松开手,拿帕子擦了手上墨渍时,三郎还在挺淡定地说无妨:“再来一张”都去挑纸了,不防大郎却发出了声冷笑。 等其余两人意识到不对,三郎惊讶回身、姜夔一愣抬头时,大郎已将笔摔了,发出一声“砰”的声响。 “故意的,是吧?” 大郎面无表情,看向姜夔,“方才就是这样,现下又来这套。找我弟弟到底有何事,你倒是说啊?若是要请教如何应对你丈母娘,那可真是可惜,我家里没人知道该怎么帮靠岳家拉扯却仍屡屡落第的人上进” 最后一句话可就太过分了,姜夔家境贫困不假,寻找有力妻族不假,三次科举均落第也不假,但这都不是被人拿来嘲讽的理由。 三郎清灵的声音都变成断喝了:“大哥!” “——大哥所言,就是父亲怕也要被囊括。” 三郎道,“口出怨言前,还请大哥三思。” 大郎一愣。 事实上,辛弃疾确实曾两度落第,但那是在金国时,在他加入起义军之前的事。 换句话说,辛弃疾去金国都城是正经科举还是勘察地形的都说不好呢,谁没事会想起来那时候的两次科举? 再加上在那之后,辛弃疾一举立下的战功又像太阳一样耀眼,令人完全忽视了其它,大家便很少能想起辛弃疾科举的过往。 但偏偏事实又确实存在着,这时候被三郎一提出来,各方面都凑巧和姜夔的现状对上了! 被三郎噎得说不出话,大郎又是惊怒又是害怕,还对这个弟弟有些陌生。 素日,他自认对弟弟并无不好。知道这弟弟生来不足,他便随着爹爹一样,对三郎格外和气,甚至于他对同母兄弟二郎都比对三郎更严厉! 眼下他却不得不承认,果然并非一母同胞,就不是一条心。到了要选择的时候,他竟向着外人说话。 大郎真的觉得自己一颗心被错付。 他被惹恼了,便忍不住冷笑,连姜夔都忘记了,直将目标转向三郎,“怎么,这么说,你也要学姜尧章?” 他略一沉吟,“素日对你宽和,不想你却如此大胆。现下看来,我这做大哥的,却是该代爹爹好好教训教训你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沉若闷雷的声音:“是么?代我,教训三郎?” 在屋里众人都随声惊讶转过身来的景象里,辛弃疾缓缓步入室内,看向惊讶行礼的辛大郎:“方才听你骂了这个骂那个,现下我倒要问问你,你的家教何在?你不在外面练武,在屋子里为难弟弟和宾客,这就是你的家教?一无为国之心,二无爱护兄弟之情,身无功名,文不成武不就,自己一样落第过却嘲笑别人,好逸恶劳,毫无友爱——” 最后一声,几乎是咆哮了:“——老子是这么教你的?!” 随后鱼贯而入的,是神色担忧的莲心、韩淲等人。 莲心赶紧朝三郎跑去,“三哥!” 她跑到三郎身边,抓住他的衣摆,上下扫视检查着:“三哥,我们在门外都听着你们的声音了!” 三郎轻轻摇头,摸了下莲心手的温度,便把自己的手炉给她拿好。 辛弃疾仍在狂风暴雨般的训话。 “明日开始,练武场,我必须见到你每日去的身影。不必想着再欺瞒敷衍我,因为你妹妹也会每日前去。说起来,你哪怕肩负过一次做哥哥的责任吗?” 辛弃疾将手搭在莲心和三郎的肩上,最后深深看了大郎一眼,“莲心这么小,晓得谁会向着她,才会跑向谁。” 而方才莲心甚至想也没想大郎是否会照顾她,直接只奔向了三郎,可见平日里与大郎的生疏。 看着眼前的大儿子,辛弃疾叹了口气。 周围都是人,所以辛弃疾吞回了那句在舌尖滚动的“你让我失望”。 最终,辛弃疾也只面无表情道:“我倒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你这个样子,真的能接过我肩上的担子?” 说完,也不再听大郎不住的认错,谁也没再管,转身离开。 辛大郎站在原地。 明明眼睛只是一块曲面而已,大郎却感觉到父亲的双眼像钉子一样,将他钉在墙壁上。 众人的视线更像浇在伤口上的酒一样,教他几乎窒息,几乎无法忍受。 他转过身,有些尴尬,但还是朝莲心、三郎等人试探地笑笑:“今日这误会闹得可真大啊哈哈。” 屋子中安静着。 莲心等人都没有立刻回应,反而惊讶地看着他 都到了这个地步,大郎的心态倒是颇好,还能如此自自然然地与他们讲话么? 可谁都知道今日之事明明就不是误会,大郎方才拿那样不好听的话讲人,也绝非幻觉。 最后,众人互相看看,还是莲心干笑一下:“大哥说得是。” 罢了。 她在心中说服自己。 到底辛大郎是大哥,是辛弃疾的大儿子,日后她还要跟随他一同向爹爹学武,天天相见,不好撕破脸—— ——但怎么越说越觉得她是自讨苦吃呢? 莲心尚在怀疑地自我反思,辛大郎得了莲心这一个台阶,已赶紧笑着最后客气几句,溜了。 周围几个郎君也耸肩的耸肩,摊手的摊手,前前后后包围着莲心,向外走去。 “马上你每日面对、一同练武的就是阎罗王一样的大郎了。” 只有韩淲叹气,说出了大实话,“小莲心,你自求多福吧,啊。” 大家都叹气了。 韩淲又添:“见不到俊朗的哥哥们,真是要替你惋惜啊。” 莲心也叹气。 ——并赠送给韩淲大实话所对应的大拳头作为礼物。 大家都在哈哈哈。 武力压迫下,韩淲只好赶紧认输:“哎哟,哥哥错了。这样,今日莲心随机应变,智勇双全,叫大家甚是敬佩。我们‘去知社’又许久未曾聚会,正好明日陆家兄弟到,我们便在明日以‘女侠’为题,各作诗一首,如何?” 大家:“?” 大家哈不起来了。 大家的目光,谴责地投向韩淲。 ——叛徒!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第64章 湖,母老虎和“争风吃醋”。 总之,为了鼓励今日莲心的勇气,众人难逃各赋诗一首的结局。 主要是也逃不了——莲心的拳头在那里举着,韩淲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杵着呢! 大家垂头丧气,绞尽脑汁地一同往回走去。 范如玉在屋里托腮看外面水鸭似的一排孩子,还转头和田田说呢:“你看,果然咱们莲心讨人喜欢。” 田田手里的盘碟摆到一半:“娘子这话是从何说来?” 范如玉:“外头几个孩子全都躲着莲心走,这不是崇敬是什么?” 田田:“” 田田:“是是,娘子说的都是。” 她就当没看见其余孩子防备的眼神好了! 范如玉消息很灵通,不多时,就也听到了方才在三郎书房中发生的事情。 她叫人喊莲心过去正屋。 莲心到时,还以为范如玉也要像方才的三哥一样夸她聪明,便没什么防备地蹦蹦跳跳来了。 却不想迎接她的,是范如玉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听说你出了主意,要与大郎一起去练武场,向你爹爹习武?” 坏了。 莲心看着范如玉的表情,心觉不妙,赶紧嘴甜道:“阿娘这样面无表情真好看!三哥就像阿娘一样,都像母大虫一样漂亮!” 这个嘛 范如玉一愣,和一旁的田田齐齐陷入了沉思。 母老虎倒确实漂亮,只是用来比喻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呀。 罢了。 范如玉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已经跑偏,从沉思中挣脱出来,叹了口气。 被莲心这么一闹,就是想严肃,也有些严肃不起来了。 范如玉只得无奈地看着莲心:“你这丫头,还是不觉得你自己今日莽撞,是不是?你大哥是什么人?随你爹爹学了那么多年武,长得像铁塔似的壮,真叫他在练习时给你使些绊子” 范如玉自己说着,眉头都皱得愈发紧了:“我觉得还是不行,你不能去。我得去想想法子。”说着就起身要去朝着外头走。 莲心眨眨眼,上前一步,牵住了范如玉的手。 范如玉的动作被莲心按住,脸上还是没什么好气:“怎么?你愿意挨打?” 莲心:“不愿意。” 紧接着,她又笑嘻嘻道:“那我就努力锻炼,不要叫自己有挨打的可能不就好了?” 范如玉柳眉倒竖:“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有用的话呢?挨打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吗?”要挣开莲心的手。 孰料莲心虽然头顶还没范娘子肩膀高,手劲却大,握着范如玉的手怎么都不放,只喊着“阿娘叫我试试嘛”,竟叫范如玉一步都没迈动。 范如玉都不禁小声恼道:“你是泥猴子转世吗?” 莲心不解,也小声:“为什么是‘泥猴子’?” “滑不溜手,还叫人退避三舍。”范如玉如实道。 话音一落,莲心便果真像泥猴子一样攀了上来,“那阿娘就更不用替我担心了呀!我也会像泥猴子一样对待大哥的!” 范如玉气乐了,莲心又“啊呀呀”地攀着她不放手,她就是有天大的怒气,此时也不禁散了大半。 唉,罢了。 莲心倒是不像她想的那样完全没力气,总归是有自保的能力,也能叫人放下些心了。 嘱咐完那些“注意安全”的话,再看着莲心仰起脸乖乖看她的样子,范如玉终于忍不住了。 她将莲心的身子扯到身边,将小小一个小娘子按坐在自己腿上,搂着她,手指在莲心鼻尖儿上点了一下,笑道:“你是哪里钻出来的鬼灵精儿,叫人这么挂心呢?” 莲心今日是为了三郎才出头,范如玉都知道。 只是一方面欣慰,她另一方面又觉得担忧——得罪了大郎,现下家里还是她做主倒还好,但莲心日后出嫁了,她和老辛也老了,家里就要长子做主。 到时候在不知是谁的家里,莲心没个娘家人撑腰,可该怎么办呢? 除非从娘家想法子,找个品行端正的侄子 范如玉拧眉,思绪飘飞远了。 而莲心果然是孩子心性,见范如玉不再发难,便也毫无担忧了,思绪直接跳到了明日的练武:“阿娘,明日练武需要用到武器。我那柄名叫‘吴钩’的刀呢?是不是放在你这里了?” 范如玉回神,想了想,“哟”了一声。 莲心所说的,她倒是有印象。 刚到辛府上时,莲心几乎连夜晚睡觉都要抱着那柄弯刀睡觉。 她还和女使们笑了一回,给莲心专门做了个装刀的刀套,叫莲心晚上能暖暖和和抱着刀睡。 只是之后,因为忙于写字、练诗,又跑去进贤等地帮忙救灾,莲心怕自己那把老刀受意外折断,便托付给了范娘子。 算起来,倒是许久未见她拿着那柄刀了。 范娘子叫田田:“我记着将刀收在我放好衣料子箱子的中间了,你去找一找,是哪个箱子?” 田田应是。范娘子的衣箱有许多,光是冬日大毛衣裳就得一件占一箱,只这个便怎么也有十箱。 好在只是来韩元吉家作客,便没全带上。兼之这刀当初必定是被收在最金贵柔软的衣料中以防颠簸折断,田田循着这规矩,也好找许多。 范如玉又叫人拿来件护心衣,叫莲心明日穿上:“这本是你三哥出生前,你爹爹做的。但三郎用不上,这衣裳也小了,刚好给你。” “剩下的,还该带些什么?”范如玉一边想着,一边叫人来收拾明日给莲心带去练武场的东西。说实话,她真没什么给孩子准备练武物件的经验,只能猜着准备。 准备得差不多,她便拍拍莲心脑瓜:“这些就差不多了,待会你再去你哥那里一趟。叫他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再给你补齐吧。” 三儿子比她和老辛都要更心细,再说今日莲心也半是为了他的事才招来了练武的差事,叫他出出血,也是理所应当么。 莲心笑嘻嘻,背起了手。 阿娘不晓得的是,三哥已私底下给她了件好东西。 不过,她是不会和范娘子这么说的。 她在范如玉的怀里蹭来蹭去。阿娘多说一会儿话,她就能多在阿娘怀里赖一会儿。 这就是阿娘的怀抱呀。真想永远扎在里面不出来。 范如玉先是摸摸莲心的脑袋,之后忍不住抱住了她的头。 “小丫头,”她小声道,“你和三郎,都是上天赐给阿娘最好的礼物。” 快走前,莲心想起什么,问:“阿娘,你为什么不叫三哥也去飞虎军呢?” 范如玉还拿着那件护心衣,检查上面有无孔洞,没抬头,奇道:“这是什么话。你三哥去那里做什么?太耗神,只怕他撑不住。” 莲心见她没生气,便又壮着胆子,小声道:“可是,我看阿娘对爹爹先头那位娘子很在意的样子呀。” 或者换句话说,若范娘子真那么在乎辛弃疾先头的娘子,怎么会不争这口气? 莲心不是觉得这样对,只是太好奇了。 在现代时,莲心就总听说继母叫孩子去公司和前妻孩子争职位之类的八卦。 阿娘这样在乎先头的娘子,为何会不叫三哥进去做个文职和士兵打打好关系,那又不影响三哥身子,又能做到不落于大哥之下么。 范如玉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护心衣,道:“莲心,你知道吗?‘争风’和‘吃醋’,其实它们是两码事。” 就像她和辛弃疾之间的“吃醋”,其实只是他二人之间的事而已。别说和大郎无关,就是和先头的赵娘子也没有关系。 她就是有气,向来也是朝辛弃疾撒的。 感情是两个人内部的事。两人都没原则问题的情况下,谁非要争风,非要将事情闹出两人之外、牵扯上不相干的人,谁就是上不得高台盘的懦者、蠢人,是要给人背地里笑话的。 莲心说:“没听懂。” “没听懂没关系,之后你会懂的。”范如玉摸摸莲心的头,“只要记好这句话,以后就能少走许多弯路,避免许多伤害。” 感情的路不是一条坦途。 不论是别人为你的“争风”被你误认为“吃醋”,还是你自己的“吃醋”被自己误以为是“争风”,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人对感情的探索,就像不断拂开湖面上迷雾的过程。 好的感情是一片澄澈的水面,待到波澜过了,你对影自照,会逐渐看清自己。 范如玉看着莲心,想起她从田田、叶叶那里都听到的,对于莲心跟在韩家那郎君身后之事的禀报和担忧。 这就是小娘子的小时候啊。 她搂住莲心,将下巴放在莲心头顶上,轻声道:“阿娘只盼你能永远别受到伤害。” 田田的记性确实好,没过多久,在莲心被范娘子投喂到两碟樱桃煎、三块豆儿糕以及数杯橘子酒时,她就翻出了那柄被金丝锦包裹着的刀,双手呈给了莲心:“莲小娘子,刀找着了。” 屋内半晌没人说话回答。 田田疑惑地抬起头。 莲心:“” 田田:“” 看着被灌得两眼直发晕的莲心,田田温柔的面颊都僵了,她缓缓转头看向范娘子。 范娘子咳嗽一声,慢慢地,挪开视线。 娘子是好人倒是没错,就是不靠谱! 和郎主一样! 赶紧去给莲小娘子拿山楂茶时,田田一路沉着脸,一路愤愤地想。 给翻过年才十四的小娘子白日就喝酒,哪有这样行事的呢! 如果感情真像娘子所说的那样是片湖,那么,娘子和郎主一定是会在湖边打水仗的那种人吧? “吴钩?吴钩?” 莲心不知道第多少次轻声呼唤。 方才在范娘子屋外,她不好光明正大和一柄武器讲话,脑袋又昏沉沉的,回屋后便一觉睡到了天黑。 现下正是夜半无人时,适合和吴钩联络联络感情——明日她就要上练武场了,临阵磨刀,不快也光嘛。 可惜不晓得怎么回事,吴钩却一直毫无反应。 就在莲心逐渐焦躁,开始喃喃“难道又折断了”“还是送走请同甫叔父再修一回”的话时,一声绷得紧紧的声音才伴着嗡鸣传出来。 “哼,还以为你将我抛在脑后了呢!” 所以,果然是生气了呀。 莲心的猜想成真,但不好明目张胆地笑,只赶紧亲热拍拍吴钩:“哪能呢?不能,不能。只是总在练习诗词,没时间陪你了嘛。” 吴钩:“这么说,你就是默认那什么诗词比我重要了喽!” 莲心嘟囔:“我难得见到这么多大佬,忙着围观,不过分吧?” 她说得很有道理,吴钩有些无言以对。 噎了噎,才骄傲道:“嘁,他们算什么?我也是有大诗人为我作过诗的呢!比如李长吉就为我写过‘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①’,你肯定听说过!” 那是为你哪个重名的祖宗作的吧? “吴钩”在刀界的起名思路,基本就相当于现代的“李明”和“王红”呀。 明天还有要求到这位“刀界李明”的地方,莲心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口,只好拍马道:“真是深有底蕴!” 吴钩微微一笑,矜持轻咳。 这还差不多。 第65章 花觚,啦啦队和四元一次方程组。 之后,莲心又殷勤拍了好多句,吴钩才勉勉强强道:“算你有眼光。就勉强相信你这几日都是真的有事吧。” 莲心干笑一声。 说实话,许久不曾碰吴钩,也不完全是因为忙。 不见她都有时间追着韩淲不停跑,也没有去练武场过吗?就像辛大郎一样。 只是,自打上回擒住流寇,被他们的武器反过来锁定位置后,她才意识到一个她在武宁就该意识到的问题,那就是——凭借能听见武器说话的特异能力,来无条件相信武器的行为,实在天真得过了头。 不是所有武器都是好心的。 就像人一样,它们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私心。 只是没想到这醒悟的过程被她拖着,反倒伤害到了亲近的、身边的刀。 莲心磨道:“好吴钩,我知道错了。明日我要跟爹爹去练武了,你会和我一起的,对吧?” 吴钩似乎也被莲心磨得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只哼哼唧唧地扔下了句“看情况吧”,便缩了起来,不讲话了 阴云翻滚下,辛弃疾双脚分立,抱着胳膊,站在猎猎拂动的旗帜下。 在他身后,站着昨日方惹恼辛弃疾,所以今日照着军营习惯特地早早前来的辛大郎。 而果然,见到早早前来的辛大郎,辛弃疾紧皱的眉头不说松开,倒是确实没有更难看。 辛大郎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父亲是喜欢这样的。 他沉声向辛弃疾抱拳问好:“父亲,今日练武,我会好好照料莲心妹妹的。” 辛弃疾没有立刻表现出高兴或不高兴,只是看着远方,道:“不要太早说这种话。待会看看是谁能照顾谁再说吧。” 辛大郎应了声是。 辛弃疾看着这个儿子,见他没往心里去的样子,只得说得更清楚些:“和上司、下属说话,没有把握的话也都不要太早说。” 辛大郎再一抱拳,笑道:“是。” 他知道父亲这是在提点他官场处事准则。 按常理来说,他有一个做太守的父亲,官场上的人也会看着情况照顾他的,到了明年,他就该能去富庶地方任职了。 心下感激,大郎便想投桃报李,认真与辛弃疾道:“爹爹放心,我还带了护腕,等会我的这双护腕先给莲心戴,免得她受伤。” 辛弃疾不再说什么,只道:“站好,等她来吧。” 大郎温和地笑了下,颔首。 晦暗的天际下,风从林木的高梢吹来。 远远的,莲心正从练武场的一边跑过来。 就在大郎思索着等会该如何帮助辛弃疾一同教导莲心的武艺时,随着莲心的到来,一旁传来一阵喧哗。 一条横幅在练武场的一边拉开。 大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能愣愣转头,看去。 不知何时,三郎*、四郎、韩淲、姜夔等乌泱泱一帮人已经全部到场,就是陆家兄弟也已经到了。 众人群魔乱舞,将写有“莲心女侠”的横幅展开后,便开始一边喊着莲心的名字,一边拿着斗篷、风帽等保暖物直挥手仿佛韦庄的某句五字词成精。 三郎面色虽一副“我与这些神经病不认得”的表情,但也站在了众人的前头,朝莲心点点头,摆明了也是啦啦队的一员。 见状,莲心便急拐了个弯,将本向着辛弃疾二人跑去的步伐撤回。 她笑嘻嘻地朝场边几人跑过去,伸出手,像风次第拂动柳条一样,和几人一一击拳。 和三郎击拳时,莲心撅起嘴,将他要退缩的手抓住,强迫他将手伸出来与她碰上; 到了韩淲时,莲心将拳头往回缩了半寸,垂下脸,只蜻蜓点水般地沾了一下,便抿下含着笑的嘴角,迅速略过了; 到了姜夔和陆家兄弟,她的拳头才又伸出去,与几人用力撞上。 忽略身后正在抱着手哀呼的姜夔和陆家兄弟几人,回到辛弃疾身边时,莲心已在手里拿到了提前对她英姿进行歌咏的诗词数张、刀套两条、抹额若干。 她得意道:“爹爹,分你——们两个一些不?” 辛弃疾眼睛都瞪圆了,拎起她怀中的一张纸,回看莲心:“其它的也就罢了,这是能做什么?” 莲心理直气壮:“能增进我的士气啊!” 辛弃疾:“今日又不要你打仗,增进士气做什么用?” 莲心:“养气千日,排气一时。人非萝卜,一泻千里。” 辛弃疾:“” 辛大郎:“” 大郎看看莲心手中的数张纸页,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护腕,最后再看看场外的人群。 他第一次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 抬眼望去,里里外外,神经病尽茫茫。 有这群神经病在一旁衬托,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就算他有再多爱护妹妹的举动,也都有种矫揉造作的感觉啊! 今日天阴,好歹没有下了雨来,辛弃疾便叫两人都先打一套拳作为热身。 围观的几人便也窝在练武场一旁,看着辛大郎和莲心两人打拳。 不得不说,辛大郎不愧是曾在军营中待过近半年的人,一拳一招都带着力道。 反正至少,他们这几个拿惯了笔的人是招架不住的。 几人看着在一旁照猫画虎的莲心,便都有些担忧。 她能和辛大郎比肩吗? 韩淲便问三郎:“你觉得大郎的力气如何?” “能举起一个韩哥哥。”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韩淲便又问:“莲心力气如何?” “能举起一个我。” 众人便又吐出一口气。 韩淲有些不干了:“为何你是被莲心举起来,我就得是被大郎举起?” 三郎倒不在意这些小节,依言改正:“两个莲心能举起一个韩哥哥,大哥能举起两个我。” 四元一次方程组来了! 大家奇异的目光投向了韩淲。 已知: 一莲,等于一辛;一大,等于一韩。 同时,又有: 二莲,等于一韩;一大,等于二辛。 试问,韩、辛谁胖? 韩淲:“” 场外传来一阵大笑声。 听见辛弃疾咳了下,莲心才赶紧收回探出去的脖子,看回辛弃疾。 大郎慢了半拍,也意识到莲心的走神,咳一声,提醒道:“妹妹。” 迎着辛弃疾和大郎两人的目光,莲心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辛弃疾只能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 到了练武场上,辛弃疾已不是平日里嬉笑戏谑的爹爹,而是长官一样的人物。 他的眼神威严,并不再与二人玩笑。 见面前的两人都回转了视线,辛弃疾才道:“第一节课,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才能继续接下来的教授。” 辛弃疾道:“那就是,何为‘破’?” 两个侍从随声搬来两只花觚,其中不时传来活物翻腾的声音。 辛弃疾道:“仓库中硕鼠颇多,两只花觚中各逃进了一只。我要你们想个法子,将其中的鼠杀死。” 莲心和辛大郎都愣了。 那是尊大肚小口的花觚,本是用来插花的花器,觚口或许能通过几条花枝,却绝不可能放进一只拳头。 现下,辛弃疾要求他们打碎花觚中的老鼠——如果不击碎花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辛大郎便皱起了眉头,先上前一步。 他侧首朝莲心一点头,“我的力气大,先探探路,若我也击不碎,你就不必试了,也省得父亲责备你。” 随即便大步朝花觚走去。 莲心蹙了蹙眉,默认了,便站在原地,看着辛大郎的动作。 他明显是学过武的架势。 从脚,再到身上,再到脖颈,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 他牢牢地站在地上,全身力量绷紧,宛如怒张的弓。 随即,他后撤一步,拳头猛地后撤,蓄力,随后,抡出带有破风声的一拳! 缸随之碎裂。 一只惊慌的老鼠在满地碎瓷片中窜出。 辛大郎追逐一番,终于将老鼠掐在手中,扼死了。 辛大郎拳上鲜血淋漓,但他并未露出痛色,只朝辛弃疾一抱拳:“请父亲检查。” 辛弃疾检查后,点头:“确实死了。” 于是场上的两人,目光又转向了莲心。 莲心抿了下嘴唇。 场下的大家也都看着了方才的一幕,此时不禁担忧,看辛三郎:“这” 和大郎的力气比起来,你妹妹,怕是危险呀。 辛三郎披着斗篷站在竹下的阴影中。 风将竹竿拂动得像很柔软一样,他的额发也随着风柔软地飘动。 他看着远处招呼人再拿来只缸的莲心,笑了下。 他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场上,莲心只沉吟了片刻。 她先去外面蓄水的大缸中灌满半只花觚,随后,她悄悄捏捏手中的吴钩。 “吴钩。”她小声道,“你准备好了么?” 吴钩在她手中,轻声地嗡鸣。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莲心将那柄弯刀向上空一抛。 刀破空,发出泛着寒意的“咻”一声。 随后,在过了最高点的坠落过程中,那刀像有灵性一样,竟疾速而精准地对着花觚口落去。 因为下坠时加快的速度,弯刀带着极大的力度,刀尖撞进了花觚口。 随着“嗡——”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场外的众人发出惊呼声。 辛弃疾笑了。 辛大郎则露出惊讶表情,看向莲心的手和刀,又去看缸,反复在二者之间来回。 最终,还是辛弃疾打破了场上的寂静,笑道:“以点化面,这是你的回答。是么?” 莲心点头。 辛弃疾朝她微笑,拍拍她的肩膀:“莲心,你是个有悟性的孩子。” 他看着不远处的大儿子,再看回眼前的养女。 他的思绪渐渐飞远了。 一个月前他请人多方辗转递至官家案上的请罪折,官家至今仍未回复。 入仕多年,别看在江南西道他尚是如鱼得水、与军民打成一片,他心里清楚,在更加繁华、更加靠近政治中心的临安府,那锦绣之下的斗争有多么激烈,他就算有再多军功,也难敌过党争。 甚至官家都未必能在重臣党争和太上皇的两重夹击下事事遂愿,就更不要提为人臣的辛弃疾了。 前段时间为解困境,动用私兵羁押米商,他从不后悔。 但如果阴差阳错之下,他真的栽在了这件事上,那么他至少要有一个能接过他身上担子的人,至少,要留有一簇火苗,才能保留之后一个重燃的可能。 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两人身上。 他应该如何选择呢? “是谁是‘有悟性的孩子’呀?” 一阵嬉笑声从庭中传来,韩淲正拿指头去刮莲心的鼻尖,哈哈直笑,“原来是我们小莲心!” 大家都笑了,看着韩淲拿辛弃疾的话逗弄莲心。 不想,从前被韩淲笑了多回也只嘿嘿笑着的莲心却恼了,拂开他的手:“涧泉哥哥做什么总随便摸我的脸呀!” ——难道他就一直只将她看作小妹妹、小宠物那样的角色吗? 总是这样逗弄的态度,韩淲的笑话也总是令她多思多想,无法心静。 莲心鼓起双腮,怒瞪着韩淲。 被莲心这样连拍带骂的,韩淲也一愣。 他的手停在原地,显出些茫然:可是方才姜夔还刮过莲心的鼻尖啊,为什么就他不行? 他想着莲心近日总对他大呼小叫、动辄翻脸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收了手。 “小莲心是长大了,涧泉哥哥莽撞了。”他有些无奈地道,手拐个弯,去拿起了茶盏,不再多说了。 受火的人不反驳,发火的人也难堪。 莲心被说得脸涨红,一时也答不上来原因,又恼韩淲不懂人心里的意思,便愤愤跺了下脚,左看看,右看看,扭开头坐在榻上,也不说话了。 三郎方才本在与几个莲心不认得的人讲话,此时见局势如此,远远抬了下下巴。 他起身,走了过来。 第66章 丹药,心血不足和“不讲理”“没有心”。 三郎走来,握了莲心的手。 他观察了一会儿莲心的面色。 他松开莲心的手。 “手都攥红了,方才磨得不舒服了么?” 三郎的声音使大家的视线都落在了莲心泛红的手心上。 摊开的掌心中,一片绯红。 惊讶的不止在场的众人。莲心懵懵的,自己也凑近了些被三郎松开的那只手,仔细观察了一番,见没观察出来什么结果,甚至还拿到鼻下闻了闻、嗅了嗅。 却仍是没想起来为何会如此。 方才这么久,她自己竟丝毫没意识到手心被磨红了? 那么,也许是许久不曾用过吴钩,所以才会到如此境地 怎么也想不通,她便挠了挠头,不再纠结手红的原因,只笑道:“不晓得怎么弄的。” 三郎道:“血聚于掌,脉不通,则心血不足。” 他又端详了片刻莲心的手掌:“心血不足则易怒,还是养好手吧。小心些。” 莲心似懂非懂,韩淲则若有所思。 他朝莲心笑道:“这么说,你方才发怒还挺有道理呢。” 因为血都汇聚于末梢,心血就不够了,所以就暴躁易怒?倒没看出来,三郎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医师呢。 莲心的思绪被牵回了方才与韩淲发脾气的事,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承认方才冲动的怒火,便只嘴硬:“我方才哪有发怒?” 韩淲便又就“方才有没有撒脾气”与莲心逗弄争论起来。 三郎拣起方才没看完的书,心分两用地围观。 坐在一旁看完了全部过程的姜夔悄悄:“这也行?” 三郎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强了啊。 三郎的手冷得像冰,方才被三郎握之前,莲心的手明明毫无异常。 想也知道,莲心的手应是被三郎冻红了。 姜夔看三郎一眼:“你是想帮莲心向韩淲解释,才去握莲心的手的。” 如此,韩淲以为莲心真是因为身体缘故才容易发怒,也就不会因此责怪、疏远莲心,莲心也就不会因此而难过了。 三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客观来说,姜夔说得着实没什么错。唯有一点,他说话太直白。 对直白的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往往具有不确定性。 对听的人来说,直白这种十分不确定的因素,有时会促成很好的好事,有时又会促成很坏的坏事。 谁也不晓得姜夔会不会当着众人面就开始抖搂莲心对韩淲的那一点情愫。 所以三郎也不好反驳,面无表情,假装没听见。 姜夔“嘿”一声。 这就有些掩耳盗铃了吧,兄妹两个怎么还一个做派呢! 姜夔便转头,故意扬声:“三郎,没想到你也深纠事物运转机理,这么喜欢‘格物’啊?” 一旁,一个理学弟子已闻声而动,看过来,笑道:“三郎也‘格物’么?由小节寻得莲心妹妹脾性变化之缘故,可见道理不变,不过表现出的现象不同罢了。” 心学弟子则说“不不不”:“所谓‘物’,应是人的意志所指向的,怎能是这种外在事物!” 理学弟子惊道:“你不讲理!” 心学弟子怒道:“你没有心!” 两方便就此争执起来。 夹在中间不时被要求担任辩论裁判的三郎:“” 莲心溜过来,悄悄给他配音:“毁灭吧,赶紧的。” 三郎一手堵着耳朵,一手伸过来,默默按住放下这一句幸灾乐祸的话就想溜走的莲心脑瓜。 莲心见势不妙,赶紧卖萌:“三哥,姜哥哥欺人太甚,我这就帮你去骂姜哥哥!” 三郎静静:“还以为你要去骂韩哥哥。” 这句话一落下,莲心的脸红扑扑,手指绞起来,不讲话了,只眼巴巴看着三郎。 半晌,她悄悄拽一下三郎的袖子,期期艾艾道:“三哥、三哥晓得我方才为什么和韩哥哥生气吗?” 三郎心知今日怕是要又耗在解决莲心冒出来的这个问题了,便附和:“为什么?” 莲心:“——我也不晓得。” 三郎:“” 他知道莲心想说什么了:“你想叫我帮你找找缘故?” 莲心赶紧点头。 但这次与之前都不同,三郎第一回摇了头。 “我也不晓得你生气的缘故。” 见莲心不走,他索性半躺倒在榻上,后背靠在壁角,将书扣在面上,遮住了那一张绮丽面孔,像是要入睡的样子,“你问别人吧。” 他从前帮她解决了不少的感情疑惑,明明就很懂的样子,怎么会不晓得嘛! 莲心心里猜测三郎是故意这么说,只是在卖关子,便膝行过去,拉住他的手不停求:“三哥告诉我嘛。我真的不知道!” 见三郎许久不讲话,莲心便不求了,松开手,一把揭开了三郎面上盖着的书,凶道:“三哥告诉我!” 书被拿走了,三郎的另一只手便拿上来,盖在眼睛上,很不愿意见到光的样子。 他还是不讲话。 莲心的手扒在他肩膀上:“三哥” 熏香幽微。 三郎衣领处传来淡淡的香,因为混合着冷的温度,所以更显吸引。 莲心情不自禁随着那缕香气前倾,去闻三郎脖颈处的香气。 吐息细细的,喷到人脖子上,三郎觉得痒,拿莲心没办法,终于起身,推开她,道:“不是不告诉你,是真的不晓得。” 他又没有这样的经验,上哪里去给她解惑? 莲心简直像牛皮糖,都快扒在他身上了,形势迫在眉睫,三郎赶紧朝后退,难得语速都加快了,开始祸水东引:“不如你找更有经验的哥哥问的好。” 更有经验? 莲心的动作顿住,若有所思。 若说这间屋子里有情窦初开的经验的人 那么除了马上要成婚的姜夔,还能有谁呢! “嘘,你方才与他说那个做什么?” 韩淲将方才自被莲心笑嘻嘻问了“哥哥何时成亲”后就神情僵硬的姜夔拉开,回来对莲心奇道,“你不晓得姜尧章因为岳家要求他在婚前改换词风、不许再写原先的词作而郁闷多日的事吗?” 莲心震惊:“什么?他岳家竟这么说?怎么能这样对人呢?” 韩淲附和:“是吧!” 莲心又道:“不过姜哥哥是高娶,受些委屈,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韩淲也觉有理:“这倒也是。” 莲心又不满了:“涧泉哥哥你怎么什么都说好呀!” 说完这句,见韩淲面上露出惊讶表情,莲心自己也顿了下。 涧泉哥哥其实也只是鼓励她,才会这样讲话吧? 可她都做了什么呢?这也挑,那也挑,总是这样讲话。总有压不住的火似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莲心有些不安地望着韩淲。 韩淲张开嘴。 莲心惊恐地咬住嘴唇。 韩淲伸出手。 莲心倒抽一口凉气。 韩淲哈哈笑着,揉乱了莲心的头发。 他一边笑,一边道:“三郎这不是说得挺对的?果然心血不足易怒呀!” 莲心瞪着眼睛看韩淲。 半晌,她也禁不住,“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 两人对视,方才的怒火又都消失了。 莲心问韩淲关于姜夔岳家事的其余细节。 这时候韩淲却摇头了:“背后还是不议论了。背后说人坏话,总感觉不太道德,没素质。” 莲心“哦”了声,咬了咬嘴唇。 韩淲逗她:“小莲心又要生气了吗?” 莲心这回却“嘁”了声,将头一扬,骄傲道:“我才不生气,我自有人选去问!” 一炷香后,门口,女使、侍从静立。 三郎垂下眼看莲心:“所以,这就是你来问我的缘故?” 他的手指还拢着衣领。洁白的手指尖,洁白的露出的脖颈。 方才莲心来得急匆匆,女使来通传时,他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衣裳也没换完。 不想人来了,却又是这种问题。 三郎叹口气。 若只是问问题也就罢了,虽然他因答得太多已觉有些烦恼,但也不是不能勉强答上一答 但因为韩淲说“背后说人没素质”,她就告别韩淲,来找上他在背后开始议论是怎么回事? 没素质的原来是他吗? 莲心却觉得他的反问很没有道理:“没见哥哥将理学、心学的弟子耍弄得团团转的时候多有素质。” 三郎前几日躲两方弟子时,是在莲心屋子里躲过一回。 而有那之后气定神闲找了个法子叫两方人吵起来后自己撤离的举动在,好像确实也没法子反驳莲心的话 人一旦被捉住了短处,便只好认输。 三郎也没有办法,回转过身:“先进来吧。” 这是答应了! 莲心喜滋滋,跟着三郎的脚踪进屋了 日子在吵吵闹闹中飞也似地过去了。 大郎对三郎节礼的抄袭事件基本上算是告一段落了,有莲心这混世魔王(去知社小伙伴内部权威评选)的干扰下,每次大郎在练武后放松的间隙中打算去回房作画时,都会被莲心缠上对打一番。 而大郎往往都会被莲心飞速进益的招数和力气震惊,选择加练。 节礼的事,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耽搁下来。 直到冬至前一日,大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一点点的不对,但也有些晚了。所以他去了陆游家住的屋子里拜访,并请求书法大家陆游的指导去了。 只要不搞别的,莲心一众人才没无聊到去干涉他送什么,便都不再管了。 而辛弃疾对大郎和莲心在练武场上的态度也令人奇怪的淡定。 冬至将至,来韩元吉这文坛前辈住处拜访的人愈发多了,莲心、三郎等人有时也由韩淲领着,去和外面来的人交际。 听见莲心和大郎一同练武时,来人大多会露出“你?”这种疑惑又尽力不失礼貌的表情。 只有这种时候,莲心才会像冬眠中突然被惊醒的小松鼠一样,会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她是在南宋呀,她是在古代。 一个小娘子和郎君一同练武,算是颇为出格的事了。 但辛弃疾和韩元吉并非一个作风的人物。 进贤县令当初被敲走几万缗的事在私底下已经传开,辛弃疾又是武将出身,天然就叫只舞弄过笔墨而没弄过刀剑的文人有些望而却步。尤其是当辛弃疾被人隐晦询问后,微笑着一边说“你说什么方才没听清”一边不小心捏碎了只茶盏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多嘴了。 故而总的来说,虽拜访的人多,到底最后也没有谁真明面上问出了口。 去知社的一众小伙伴就在四处作歪诗并被韩元吉打、跟着辛弃疾骚扰陆游家名叫“小於菟”的猫并被陆游追出来打、调解莲心和韩淲吵架并被莲心暴打的日子中,日益亲近起来。 人高兴时,会弄不清今夕何年。 当冬至前一日的中午,陆游家所住的院子中传来一声惊天的爆炸声时,众人甚至以为是爆竹声。 大家呆愣愣地看着陆游咳嗽着,从冒着黑烟的屋子里走出来。 “炼丹出了些差错。” 陆游头发散乱,脸上略有污渍,见众人盯视,也颇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拱手,“待丹成后,我分与大家一些,略表一些心意。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莲心莲心虎躯一震。 她看看左右,陷入了沉默,悄悄向后退了半步。 好家伙! 传说中的快速投胎套餐之超浓缩金属、硫磺、水银混合物竟在我身边! 第67章 双鹤,德行和美人脾气。 莲心捂住了鼻子。 而看其余人中,除了素来性情冷淡的三郎,以及郁闷多日、一直没什么精神的姜夔没什么动作,剩下的大家都似乎颇有兴趣。 他们一边议论着什么“养生”,一边纷纷包围起来陆游,和他讨论起来。 莲心目瞪口呆。 养生是这么养的吗?转生还差不多吧! 但以现下人将朱砂都能当礼物送来送去的风气,想也知道化学老师是没有就业空间的。 莲心只能咽回了劝阻的话。 她问姜夔:“姜哥哥怎么不去求一颗。” 姜夔没什么兴致,只应了一声:“长生也不能解忧愁啊。” 莲心和三郎对视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上回,她在三哥那里就听到了些关于姜夔岳家的消息。 姜夔自小丧母,十四岁丧父,打小在已出嫁的姐姐家生活。长日寄人篱下,他憋着劲想要考出一番成绩,偏偏三次科举均落第,其不得志,简直令人叹息。 好在幸运的是,前两年,姜夔终于作出了一篇传唱颇广的《扬州慢》,开始逐渐在文人中打出自己的一番风格,被人赞为“清空”,也受了萧德藻的赏识。 萧德藻和姜夔的父亲当年曾是同科进士,也算有同年之谊。 兼之萧德藻极欣赏姜夔之才华,故而才能做出要将侄女嫁给姜夔的举动。 萧德藻在文坛中的地位,几乎与陆游相当,甚至是杨万里极为敬仰的前辈。 然而,文坛中的地位并不代表权势,兄长家的想法与萧德藻也并不一定相同。 虽然萧小娘子的长辈同意了这门婚事,却并不全然满意,备婚过程中,屡屡对萧德藻和姜夔提出多条意见,甚至包括要求姜夔改变词风。 这种要求对一个文人来说,确实有些少见。 众人循声而来,你一言我一语安慰劝解了半晌,多是责怪萧家过分的。 三郎却道:“萧小娘子十分美貌。矜贵些也正常。” 莲心不禁笑道:“三哥,你站在谁那边呢?” 要说心里话,她没觉得萧小娘子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不过是来自岳家的下马威嘛,看韩淲等人的表情,也未必真觉得姜夔的郁闷有道理。 但心里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何况还是在朋友本人面前,他就这么说出大实话,真的好吗?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不知为何,听了三郎的话,另一边的姜夔脸色却好看了不少。 在莲心疑惑的眼神中,众人也笑了。 最后一个过来、只听到了个尾巴的韩淲笑着敲了下莲心的额头。 你自己想呀,在姜尧章面前,说所有人里面只有他被未来妻子嫌弃,或者说他未来妻子因为美貌而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看不上,这两样,哪样能叫他好受些呢? 韩淲叹了口气。 唉,美貌就是最大的武器。 不见三郎小时候来到韩元吉家,脾气比现在还冷淡,年纪又小,一到了生病的时候心情烦闷,情绪极不稳定,来一个瞪走一个。 就是这样,照旧有大把大把来韩元吉家拜访作客的小郎君小娘子看过三郎之后,悄悄来朝韩淲打听病榻上的美貌郎君是谁,却丝毫不记得韩淲本人叫什么 韩淲收起思绪——不能再想了,好酸。 好歹他也是个清秀郎君吧,怎么屡屡沦落到这种境地? 要是他议亲的时候能有三郎这种待遇,那该多好啊。 韩淲畅想起来。 另一边,其余人自然不晓得韩淲在想什么。 方才被三郎一打岔,连着姜夔,大家都又笑了一场,反而不烦闷了。 同样,萧小娘子为难的那些事,也都并不算什么了。 还是那句话——谁还不是个颜控呢! 萧小娘子那叫过分吗?那叫美人脾气! 听到三郎的话,不论别人怎么想,莲心抬起头,小声问三郎:“三哥,你的‘社交量化指标’又有新发现了?” 之前在庐山上时,三哥就十分纠结的社交印象由什么因素构成的问题,现在他终于想通了吗? ——你终于发现“美貌”二字在指标中所占的比重有多大啦? 三郎说是:“虽然大家都说以德行交友,能做到的却寥寥可数” 莲心从这句话里微妙地感受到一点不满。 她眨眨眼。 看来三哥对这件事,仍是似懂非懂呀。 三哥难得这么迟钝呢。 她抬头看三郎。 三郎也疑惑地回视她。 而另一边,听到这兄妹二人的对话,姜夔难得一扫多日以来的沮丧,“扑”的笑了。 众人也忍俊不禁。 名叫翁卷的年轻郎君连茶都笑得吐了出来,指着三郎道:“三郎,莫非你以后娶媳妇,也要靠德行折服么!” 韩淲也摇头,笑着去拍三郎的肩膀。 三郎:“若有德行,自然靠德行。” 你们这群没有德行的,才会想到靠脸! 冷漠如雪的人一说起笑话来,威力比常说笑话的人还要大得多。 大家都被难得愤怒的三郎逗得笑成了傻子,只有莲心没听懂。 见大家笑成了这样,虽不知他们在笑什么,但按他们往日的德行,想必不会是什么好话,便立刻仗义站在三郎身边,举起拳头,不许他们笑:“谁敢笑我哥!” 大家继续嘎嘎嘎。 就在莲心恼火得直搓拳头,要检验下自己练武的成果时,屋里传来声:“笑什么!你还笑得出来?” 众人闻声转头过去。 方才讲话的王娘子从陆游的炼丹小室中走出来,脸上也有些狼狈的灰渍。 王娘子正对着陆游恼火:“陆游,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看来,方才陆游炼丹炸炉时,王娘子也在屋子里 这次莲心连着众人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陆伯父啊陆伯父,同甘不一定有媳妇,共苦倒是想起媳妇了,你这简直是作大死呀! 王娘子连素日的温柔都不见了,仪态全无,不停数落着陆游炼丹的行为:“连月来炼丹炸了几回炉子?又炼出了什么?你连小节都不记得,还得我给你收拾残局,连随身东西都险些被炸了” 说着将手中的一物含怒抛给了陆游,瞪着他。 陆游却始终未动怒,接过王娘子扔来的东西后就爱惜地抚了抚那长条状的东西,微微一笑,颔首:“多谢娘子将我的枕头从丹室中救出。”说着朝王娘子深深一揖。 王娘子一愣。 她的怒火似乎也被一捧水浇灭了似的,停了半晌。 许久,她才又找回方才的声音。 就像是打定了主意重振旗鼓一般,王娘子改变策略,盯着陆游,浅浅笑一笑:“若不救出来,只怕你又要日日哭着喊你的心肝呢!”又问周围的人,“你们也是见到过你们陆伯父宝贝他那菊枕的样子的,你们说是不是?” 她讲话带上了其他人,大家都有些尴尬。 陆游却仍未恼怒,而是道:“是我欠娘子的情。” 大家仍然尴尬,想走的不敢走,不想走的也面露肉麻,闭了闭双眼。 倒是王娘子,这时候却手足无措起来了。 她顿一顿,神情还是僵硬的:“不过顺手的事” 直到陆游又反复道谢后,王娘子终于渐渐消去方才的阴霾,面露喜悦,甚至殷勤道:“说了别和我客气了,这又不费事下回我再给你的枕头做个套子吧。”絮絮说了起来。 莲心站在一旁,有些无言。 她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再看看,周围的人都在笑,甚至方才还怒气冲冲的王娘子也在笑。 那么,她似乎也没有不笑的理由。 可是,她又觉得嘴角沉重。 左右看看,在一众微笑的脸中,她只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三哥。 莲心心下稍有安慰,凑近了,小声问:“三哥,你也觉得”也觉得这几人挺没法评价的吗? 三郎轻轻说不是:“方才想起你冬至节礼想送韩哥哥朱砂。” 见莲心的慌乱样子,他补充:“我看这样子,你还是少送点吧。” 莲心仍是没弄懂三郎话里的意思,却先看着三郎的鼻血缓缓流了下来:“” 再一摸自己的鼻下,一抹一片湿滑,手拿下来展开一看,也是一片鼻血:“” 莲心陷入了沉默。 啊啊啊啊! 忘了这是水银桑拿房了! 陆伯父,你造孽不浅啊! 另一头,陆游和王娘子一群人不知为何却是没什么事的样子。 甚至王娘子要替陆游搬走丹炉时,丹炉一歪,两股浓烟又冒了出来,也只呛得她连连咳嗽,脸上花了一片。 见状,陆游一愣,难忍笑意,咳了一声。 见陆游这样,王娘子的脸色立刻又转为尴尬,有些僵了。 眼看着第二次水银大战即将打响,莲心生无可恋,只想赶紧走,忙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笑道:“此等浓烟,好像仙鹤飞出丹炉之中,真是仙气飘飘呀!” 三郎也没好多少,掩着下半张脸,微笑,语速加快,接上:“仙姝出于仙境,今夕何夕,却能得一见。” 辛太守家的这一双兄妹,倒是会讲话。 王娘子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这才被哄高兴,与兄妹二人寒暄两句,拎起方才被炸出来的丹炉,喊陆游:“郎主,我们走吧。”就要离去了。 临走前,她不忘朝莲心笑道:“小丫头,你嘴这样甜,日后也会和我一样,遇见如意的夫婿的。” 她怜惜地摸摸莲心的脑袋,“一辈子都要高高兴兴的。” 说完,王娘子这才真的离去了,只留下一个脸色复杂的莲心。 遇见一个陆伯父这样的丈夫 莲心目送着王娘子的背影离开,嘴角微微抽搐。 王娘子,你这话,到底是祝愿人,还是诅咒人呀! 【依照旧版《耆旧续闻》存本记录,陆游高祖陆轸晚年时*“专意炉鼎”,一回丹药将成,却因某事触怒夫人,而被击破丹炉,其中丹药化为双鹤飞去①。学术界公认,此为后人凭幻想杜撰,绝非可靠史料。然而,依据3139年新发掘出的辛赣著作,此观点的可信性具有了新的思考必要。 由于年份久远,古籍仍在复原中。然而值得一提的是,从现有复原出的资料已可知,“丹药化为双鹤”事件在纸面上可考的最早记录应为出自辛赣、虞莲心伉俪笔下,且其主角也非陆轸,而是陆游本人。众所周知,二人少年时曾与陆家交游,因此,“双鹤”传闻可信性将得到极大提升。 关于“双鹤”问题的真实性与主角,由于可考史料不足,相关人员仍在进行进一步考证。 ——节选自《耆旧续闻新考》,3141年增补版】 第68章 小狗和占理。 明日冬至,今日到韩元吉家来拜访的客人源源不断。 ——拜访韩元吉,顺便还能顺带着见到辛太守,甚至也有陆游、姜夔等人,这种买一送多的大促销活动千载难逢呀! 因为这个缘故,来的客人实在太多,家里的孩子也不得不被拎出来见客人,分担下客流。 送走第六位官员时,莲心呼了口气,悄悄探脖子,去看隔壁被更加密集的人群包围的韩淲、三郎两人。 姜夔也在舒展肩膀,笑道:“如何?和他们比,我们还是挺好的吧。” 好歹不用因为和韩元吉关系太近,所以需要替他招呼那些轻不得重不得的客人,而只用意思着招待一下不太重要的就好了呀。 来人太多,男客两个屋子,女客两个屋子。 方才姜夔在不太重要的男客屋子和女客屋子各走了一遍,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将大家都哄得哈哈大笑,这才志得意满地有空和莲心吹牛。 莲心懒得理他:“是是,姜哥哥,你比我家乡的狄行首还受欢迎。” 姜夔还得意呢:“那当然,我是谁?”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我和行首比?” 莲心说对。 姜夔便又很高兴,瘫倒:“我也有那样讨人喜欢的本事么?”喜滋滋自得其乐起来。 莲心很无语,只得不理他,一气向外走。 就在走到屋门口时,莲心突有所感。 窗外头传来一阵熟悉的人声,笑声、恭维客气声和私语声混杂在一起,无端有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感觉。 “等等” 莲心停下脚步。她看向屋外。 屋外走来的,正是一张熟悉的脸孔。 看见那一张面孔的那一刻起,屋内炭盆送来的暖风熏得莲心的耳朵发热,大脑也开始发热。但这绝不是像面对韩淲一样时的含羞或者什么别的。 而是愤怒。 莲心握紧了拳头。 屋外的人因为察觉到目光,回转过身子,和屋内的莲心对视。 看见满面恼怒和恨意的莲心,他先是惊讶,随后略一笑。 “好久不见。”他笑道,甚至有种彬彬有礼的错觉,“你逃到这里,过得如何?” 面前的人,正是曾因套话不成,就要将莲心灭口的那位武宁县丞。 只要长了眼睛,应该都能看出县丞的不善。 姜夔惊讶地看向莲心,从榻上起来,坐直了,小声问:“这是谁?别理他。” 但莲心不肯被姜夔拉走,仍瞪着县丞,冷笑:“你敢走近一步?这里都是我家的人,你敢做什么,全是自寻死路!” 县丞不由得笑了,他叫周围面露好奇的同僚都先离去,自己走过来:“你的家人?哥哥?那个带着妻儿远走高飞的逃兵吗?” 他说的是莲心的同父异母哥哥,也正是莲心曾从庐山逃走去投奔却发现他早已溜走的那位哥哥。 真说有多深的感情,那着实不至于。 莲心与这位哥哥并不熟悉,他跑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并不难过。 但这也不代表她能任由别人拿这个来刺她。 莲心眯起了眼睛,从屋内转向屋外,朝县丞身边走去。 “小丫头,怎么叫你混进韩公的家了?”县丞还在说话。 就在说话的空档,他左右查看一番,没看见她的哪位长辈随行,心下便放松了不少。 他这么半老的男人,见到莲心这样大的小娘子,恩怨都是其次了。有着轻视做助力,最先起的是色心。 越是食腐肉的秃鹫,越喜饮清澈甘泉,以此洗濯自身肮脏的羽毛。 他也不是例外,见到莲心身边没有个长辈,言语也随便了起来,“听说韩公家美姬众多,莫非你也是其中一员” 一旁姜夔惊怒,莲心也冷笑。 方才本还犹豫,想着是否该在这时候、这地方给主家惹麻烦,但县丞嚣张至此,再不出手,以她的脾气,憋下去,她爆发的时候就会成为最大的麻烦! 莲心掏出袖中的朱砂盒子,两眼在他身子上下逡巡着,思考着该往他鼻孔塞好呢,还是耳孔里塞好。 唉,都怪当时没好好学化学,早知道有今日,她必得问清楚,人是被朱砂堵住鼻孔中毒更深,还是耳朵,或者其实口服效果最好? 就在县丞因莲心这上下打量、一时阴狠一时冷笑的表情而莫名其妙时,一道窈窕身影像一阵风似的,从几人身后刮过来。 赶到的范如玉脚步生风,大步赶来了。 她按住了莲心的手,身形一动,挡在莲心前面。 “何方贵客,在这里吵嚷。” 范如玉面上是微笑的,眼中却冷冰冰,因为美丽,所以愈加锋利不可逼视,“怎么回事?” 县丞看见范如玉,莫名一笑。 原来是找了个人家寄养啊。 也是,看她亲哥那样子,根本没个担当,怎么可能管她。只怕她现下就在别人家寄人篱下,日子且艰难着呢。 老男人记起仇来像反刍,是最爱念念不忘的。县丞先前被莲心下了面子,隔了几个月,仍然如鲠在喉,见着莲心过得仿佛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他便朝眼前这位仿佛脾气不大好的美貌夫人意味深长道:“这位娘子,我与虞小娘子此前见过,她的品性脾气可不大好,娘子真是辛苦” 但范如玉哪有耐心和人弯弯绕绕,忍过了两句话,一听:怎么还不到正题? 便压不住不耐烦,直接打断了去:“这位官人,你讲话简单些!” 县丞一愣。 不对啊,这是家中长辈该有的态度吗? 她不应该先训自家孩子吗? 他便又笑道:“这位娘子可能误会了” “停。” 范如玉最受不了有人啰啰嗦嗦,见他一叙三千里的长舌架势,头都大了,喝住了他的话头,又提示:“简单些!” 县丞完全没意料到范如玉这样的态度。 他脸上下不来台,想再迂回几句,又怕范如玉又下他面子,只得道:“也没什么,只是方才与娘子家的小娘子有些口角。” 范如玉看了眼莲心,也不笑,只问她:“你占理还是他占理?” 莲心:“我占理!他先言语不尊重人的。” 县丞忍不住好笑地插话:“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尊不尊重?” 话未说完,却被忍无可忍扭过头来的范如玉打断:“叫你不要啰嗦,三番两次的,听不懂人话么!” 好一只母老虎! 县丞话头屡屡被截,脸色也不好看。 但范如玉气势惊人,美丽兼具威势,那种睥睨的神情,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能有这种气势,显然不是出自什么平民家。他在武宁县内的追捕令,也就在县内撒撒威风,真出了自己地界,还是在貌似是大人物家眷的范如玉面前,不可能拿出来耍威风。 只得自己吃了这个亏。 最后,县丞也只皮笑肉不笑一下。 看着眼前莲心被这美貌娘子半搂在怀里,并不像会被人苛待的样子,他心中不满,又无计可施,只得甩甩袖子,“哼,没教养的野丫头。”便走了。 而就在他离开的间隙,莲心的视线停顿在了县丞身边的那侍卫身上。 他的衣裳纹路,如此眼熟 那正是当初曾追捕她的侍卫。 那个金人侍卫! 莲心几乎立刻就想冲出去。 可范如玉的手拉住了她,制止住了她冲出去的动作。 莲心急切道:“阿娘,那是”那是个金人! 范如玉见莲心吞吞吐吐,再一想她上回从县丞追捕中逃出的样子,还能不知她想做什么? 她立刻道:“不许再提上回的事。爹爹与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 莲心一急,又一顿。 她当然记得。 那时候辛弃疾听过她向他告状的话,不但不依言追捕县丞的外族侍卫,反而摇头,令她不要声张。 爹爹看起来粗疏,实际心细如发,也许爹爹有他自己的考量,但要叫莲心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侍卫在大宋境内大摇大摆地走着,又哪有那么容易? 正在莲心悄悄盘算时,范如玉想起方才的事,又忍不住回身教训莲心:“这种老贼,嘴脏成那样子,和他废什么话?只要揍上一顿就老实了嘛。” 莲心提醒:“阿娘,你现在是在教训我。” 范如玉拍了下额头,说“对”,又回到正题:“总之,之后不要再去自找危险了。” 她紧紧盯着莲心,“金人身强力壮,你虽有武艺傍身,却到底年岁尚小,绝不许私下里轻举妄动。你听懂阿娘说的了吗?” 以辛弃疾的脾气,别说他现下是一府太守,就算他只是个县令,一样敢下黑手整治狗胆包天敢打他女儿主意的人。 之所以对这武宁县丞这样保守,是因为武宁县丞虽位卑,背后却有尊临安府的大人物。 虞公甫死前曾留下过线索,从莲心拼命抢回的书信中,夫妻二人拼凑出一些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的信息。 在武宁县丞背后支撑的,极有可能是一位素有贤名的宗室甚至就在前不久,他还大败羌人,深受官家信重赞赏。 几条信息一综合,夫妻二人早已有怀疑的人选。但那怀疑人选却不敢真的说出来。 那一位,也会逼迫虞公甫将武器以次充好、犯下勾结金人入境这种大罪吗? 而这样怀疑的话语,要么永远不说,要么就是收集好足够的证据,一击致命,否则以那人的宗室身份,全家都将惹来杀身之祸。 而这些,都不是莲心一个小孩子能承受的。 想到这里,范如玉的声音又压低了:“不许再去追县丞,记住了吧?” 莲心不知内情,只不满地撅了撅嘴。 明明就是不许她因为今日吃瘪而再私下伺机报复嘛。 见范如玉逐渐瞪起来的双眼,莲心只好举起右手,向范如玉信誓旦旦:“阿娘,若我再去想那个奸细那个侍卫的事,我就是小狗!” 范如玉这才放下了心,拍拍莲心脑袋,离去了。 莲心留在原地,面露神秘的微笑。 第69章 汪,乔相扑和“知识就是财富”。 这天下午开始,莲心迷上了用“汪”来代替说话的生活习惯。 范如玉说:“莲心来吃饭。”莲心回复“汪”。 三郎叫她:“莲心来包节礼。”莲心回复“汪”。 韩淲逗弄:“莲心要送我什么?”莲心也回复“汪”。 人的生命,“汪”里来,“汪”里去。一切皆可汪。 对此,辛弃疾大为不解,试图学着用“喵”来和莲心进行交流,未果。 后来范如山试图加入,学了老虎叫,来和莲心和辛弃疾讲话,却反促成了莲心和辛弃疾的猫狗内部团结,最终被二人联手吼退。 韩元吉跃跃欲试,综合了成功的经验(辛弃疾)和失败的学习经验(范如山),却因犹豫苦恼于该学什么动物叫而失了先机,叫杨炎正抢了鹅叫的主意,最终不得不转而向陆游求计。 陆游:“” 陆游实在耻于与这几个不靠谱又为老不尊的家伙为伍,理都没理,叫上了几个孩子,带着他们外出去了 冬至前一日,街上人群密密麻麻,攒动如菊,仿佛再加进去一个人,街两旁的屋舍就要被挤塌了似的。 莲心跟在陆游身后,只觉眼睛都要不够用了。 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挂上了色泽鲜亮的旗帜,上绣各式各样的字和图样。其遮天蔽日,走在街道上,根本看不见天空,而只能看见各色旗帜猎猎交错拂动。 空气中有股新出炉糕饼和桂花混杂的好闻味道。 已是一年冬日了,桂花开到尽头,香也到了尽头,叫郎君们如释重负——“衣裳上终于不会再有刺鼻浓香了!”。 这叫韩元吉的小女儿很不高兴:“桂花香着呢,是你们不懂欣赏!” 莲心也声援:“就是,就是!” 韩元吉家中种植许多桂花,待得久了,香气几乎渗入骨,这大约也是许多郎君不喜欢的原因——堂堂男子汉,浑身香气是怎么回事! 但人家香人家的,关他们什么事。平白散香还会招骂,这上哪里说理去? 想起现代有位作家还为香得浓烈的花伸张正义,莲心方才的不爽快也散了。 她偷偷笑起来,不期然,视线碰上了韩小娘子的。 四目相对,莲心对她颇有些亲近了不少的战友情谊,便连连拱手:“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小娘子也朝莲心拱手:“那当然,我姐姐原先就可喜欢桂花啦。” 莲心想问问为何会有“原先”之词,但街上好玩的东西样儿实在太多,只稍稍瞥了眼左手边精致华丽的纸画摊子,神思和口水便都一齐飞了过去,也无暇纠结于小娘子口中所说的用词了。 待到韩淲过去将扒在纸画摊子前的莲心拎走时,还笑话她呢:“要不冬至节礼涧泉哥哥送你这个得了。” 莲心一愣。 她试探道:“若要了这个,还有其它的吗?” 韩淲奇怪:“自然只能要一个。” 莲心便摇头,笑着道:“那我还是不要这个啦。” 开玩笑,韩淲给她亲自准备的礼物,和街上随便选择的一个物件,心意轻重,显而易见,谁都知道怎么选择呀! 当然,虽然韩淲不能求,但是另一个哥就不一样了。 莲心转而去骚扰躲闪不及的三郎,一会“汪汪”,一会“喵喵”,抱着他的胳膊,在纸画摊子前不肯走。 三郎被她闹得头晕。 他扛不住了,和她谈条件:“若我挑一个送你,你待会就不许再扒在摊子前不走了,行不行?” 他也是要脸的,偏偏被莲心八爪鱼似的抱住了,一步都挪动不得——他就是答应了要掏钱,也得能动一动胳膊才行啊。 脸丢多了,人就会习惯。 力量太过悬殊,三郎索性也放弃挣扎了,就这么任莲心抱着他的胳膊发出一声欢呼似的“汪”,脱缰似的狂奔过去,牵着他到了摊子面前。 他拿着荷包,问她:“哪个?” 莲心“汪”一声,指向摊子上一个。 摊主惊疑不定,看看面前仪容整洁的笑眼小娘子,又看看更加整洁的少年郎君。 ——外表看起来,这两人也不像傻子啊? ——果然人不可貌相! 做生意的,最讲究来者是客、童叟无欺。自然,傻子就更不能欺了。 他便好心提醒:“小娘子,小郎君,我们这纸画,是不能退换的。” 三郎嗯一声,看莲心,提醒她:“之后不能换的。” 莲心又“汪”一声。 三郎便点点头,与摊主道:“晓得了。”将钱给他,“劳驾,包起来吧。” 在摊主见了鬼的眼神中,三郎带着莲心离开了纸画摊子。 方才溜走的辛弃疾这时候才姗姗来迟。 辛弃疾是回来笑儿子的,勾上三郎的肩膀,挤眉弄眼:“儿啊,你怎么就不晓得跑呢?” 莲心听了这话还不平呢:“爹爹你什么意思,都拿我当包袱啦?这算什么呢!”便和辛弃疾又汪汪对吵起来。 三郎面带微笑围观:跟你们出来,算我倒霉。 这一通下来,他被这二人折腾得受不了,身子也倦了,又懒怠与他们讲话,与身边侍卫打了个招呼,便去街边寻了个茶铺歇着去了。 华灯初上,路边的铺子逐渐点上了各式的小灯,明暗不一,光影都在风中飘摇。 身后,莲心和辛弃疾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争吵,默默望着三郎裹着斗篷远去的背影。 莲心小声问辛弃疾:“爹爹,三哥的身子打小就这样吗?医师也都没有什么方法吗?” “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病,就是先天体弱,没有法子。” 辛弃疾叹了口气,也不闹了,揉揉莲心的脑袋,“上个月信州来了位有名的医师,本以为会有用,请了来,还是没有什么起色。唉,这样下去,我都不忍心叫医师来了,只会叫三郎一次又一次失望” 辛弃疾望着天边的月色,沉默下来。 这个时候,他已不再是一方太守。 他只是一个父亲,因为孩子体弱而担忧的父亲。 莲心也低下了头,心里难过。 三哥什么都好,偏却有这样的遗憾,又算什么呢?人无完人? 她小声道:“爹爹,那我们走吧,别再叫三哥费神了。临走前再叫他,让他好好歇歇。” 辛弃疾便答应了。 他点点头:“喵。” 时人重视冬至,甚于过年。 家中就不说了,韩元吉家眷早已在其余客人的帮助下囤积好了各色食物,小孩子隔一刻就要到会客厅煞有其事地转一圈,漫不经心地顺走案上的几样糖果点心。 官府更是在冬至这一日放松了平日里本就不怎么严的管制,允许百姓上街玩赌博之戏,以庆贺年节。 韩元吉所居住的信州在秋日时灾情甚重,彼时管着隔壁隆兴府的辛弃疾却已大刀阔斧整治完了米商,百姓的饥荒迎刃而解,而信州太守焦头烂额,实在走投无路之下,求到了辛弃疾官邸处,请求借粮。 他来时就是抱着不行也不损失什么的念头来的,毕竟江南西道都在灾荒中水深火热,救灾情况都是政绩,叫辛弃疾借粮,基本等于妄想。 当时隆兴府的上下官员听到信州太守来意后,也大多先露出个瞠目结舌的表情,随后面露愤慨,一柄又一柄的眼刀朝他飞来。 那时候,他本都不抱希望了,辛弃疾的口碑说坏不坏,但说好也有些勉强——在临安府,辛弃疾贪财好色的名声就像他年少时的战功一样远扬。 但没想到的是,辛弃疾却龙行虎步而来,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说一句“均为赤子,皆王民也①”,就挥挥手,将粮借给了信州。 那个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感想:传言果然不尽真实啊。 辛弃疾本人绝非被一些人传得嗜杀暴戾的什么贪官,相反,他是个心中有百姓的好官;而除此之外,辛弃疾也绝不可能是因为武力减退才转而做文官的辛弃疾掐着他胳膊拎起来的动作,叫他白白贴了近十天的膏药! 以后谁再说辛弃疾已非良将,他就和谁急! 总之,有这一重借粮情谊在,自打辛弃疾来了之后,信州太守就对辛弃疾一切做事大开绿灯。 擅离职守?哎呀没事啦。 在韩元吉家天天搞爆炸?哎呀没事啦。 在街上学狸奴叫,在百姓中有了“狸奴神附身”的传说? 没事,没事,通通都没事,和借粮之恩比起来,这算什么! 但有一件事—— 侍从偷偷和谢太守道:“辛太守在街上连赌十轮,次次赢钱,招的众怒不小呢!” “次次赢钱?” 谢太守惊呆了,震撼了。 他猛地从卧榻上坐直身子。 他打小就有逢赌必输的毛病,哪见过这种场面! 坐立不安了一会儿,谢太守犹豫片刻,还是敌不过内心的崇敬和不信,决定去看看。 不说别的,要是真是赌神现世,那他去沾沾光,不也挺好吗? 世界上其实没有赌神。 走回街上后,被不太正的上梁辛弃疾偷偷摸摸教了两招法子,莲心的面部表情从“爹你真不要脸”缓缓变为了“知识就是财富诚不我欺啊”。 ——咳,数学知识,和体育知识,也算是知识嘛。 根据骰子在竹筒里的声音辨认点数,这是体育课程中的灵敏度训练; 根据庄家比的手势中破译作弊言语,这是小学数学课程中的“你也来找规律吧”课后奥数题。 靠着好学的态度和速度,莲心一路从街头赢到了街中。 和辛弃疾勾肩搭背着,两人走到了街中心最热闹的一处摊子。 摊主热情地请二人来看他们表演:“来看看‘乔相扑’吧!” 莲心好奇地探头探脑,看过去。 所谓“乔相扑”,其实就是相扑的变化版。 和普通相扑之戏不同的是,“乔相扑”是一人穿上各色鲜艳戏装和道具,打扮成喜庆好笑的样子,操控着木偶人,为观众作出一套排演好的相扑表演。 周围百姓不断叫好,莲心被韩淲扯着站好,专心致志看起来。 场上,一个戴着只画得有些呆板的鱼头头套的人操控的是红色木偶,另一个和他对打的则是个戴着猫头头套的操控蓝色木偶的人。 猫头的木偶正对鱼头的木偶拳打脚踢,鱼头的木偶蜷缩成一团,眼看着就要不敌。 一旁的人指点:“还是猫头的厉害,他马上就要赢了!” 众人多是附和。 韩淲也赞道:“编排得真是精心。就是武力有些悬殊,一边倒就没有意思了。” 莲心却道:“未必。” 她紧紧盯着鱼头的木偶,轻声道:“你看那鱼头人的木偶,虽不断腾挪躲闪,却都是往着小河边躲的,他马上就要” 韩淲笑道:“是吗?”有些不信,但也没有说什么,只盯着场上,关注着后续发展。 周围人却不愿意了。 他们纷纷为输赢与莲心争论起来——“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没见识就不要瞎说!” 莲心也不急,只撂下一句“谁说错了谁才没见识”,便理也不理几人,只自己趴在围栏边继续看起打斗。 直到鼓点逐渐密集,鱼头、猫头逐渐斗成一团,鱼头才往旁边一滚——这动作却使猫头扑了个空,直扑向了小河中,掉了进去! 人群中发出一阵“啊”的且惊且失望的声音。 韩淲也惊讶地看了一眼莲心。 第70章 梅花句,甘露浆和“此心非彼心”。 韩淲由衷地面露赞叹,看向莲心。 他朝她比了个“厉害”的手势,低声说:“还是你懂行。” 莲心心下得意,忍不住要翘尾巴。 但又想表现得稳重些,便咳了一声,矜持地点点头。 见韩淲不再看她,而是看向了场上的拼斗,莲心才转头,飞速朝一旁笑话过她“没见识”的那人做了个鬼脸。 那人抽了抽嘴角,知道是自己理亏,到底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方才,也是他失言了。 失言了不说,就连方才押下的赌注都输了,这真是倒霉。 那人叹着气摇头,将兜里的钱扔给拿着铜盘求打赏的伶人,又将剩下的一半给了庄家——方才许多人在一旁开了赌局,赌两方谁会赢。 就在莲心好奇打量着赌局现场的时候,方才场上操控木偶的鱼头、猫头端着求打赏的铜盘转了一圈,转到了这里。 韩淲替他和莲心给了打赏。 鱼头却没立刻走,而是笑道:“这位小娘子,你年纪这么小,却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女儿了。美人要不要投一注?押我,我一定能赢。”朝她眨了眨眼。 另一个猫头却“呀”一声,打他道:“你要死了,脸皮还要不要?小娘子衣着简朴,想来家里未必富裕,你这不是为难人?” 鱼头便有些生气的样子,跺了跺脚,看向莲心:“小娘子你别生气,他眼睛一点不好使,我的眼睛才好使,你必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我不可能看错的!” 一唱一和之间,确实是赌坊做派,紧赶着就要将莲心架起来。 韩淲一愣,就要按住莲心,省得她踩中陷阱,如了这几人的意。 意料之外的是,莲心并不接招。 莲心只是现下年纪小,心智随身体稍变小了些,又不是傻子,连这点陷阱都看不出来,也枉活过一遭了。 便只把臂膀搭在围栏边,眼睛眨着,去看里头新开始一轮的乔相扑,不光不理两人的拱火,还笑嘻嘻看也不看地朝二人做了个“请继续你们的表演”手势,竟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这反应惹得鱼头、猫头动作滞住。 他们确实在表演的同时还收了些赌坊庄家的钱,在收赏钱的同时,引着小孩子赌钱。 往常也能引得几个小孩子上钩,不想今日却翻了船。 把戏被看破,也就没有玩下去的必要了。 他们有些灰溜溜的,不再一唱一和,打算离开去激下一个人。 这时候,一旁另一个围观的百姓打扮的人笑了。 “你们果然都是白费劲吧?”他摇头,“这小娘子长就一副咱们的百姓样,又不是富贵人家,哪掏得出那么多钱” 韩淲方才还能忍了,现下却不得不开口打断了。 他拧眉看着几人,将莲心拉着,按到了身后,独自看向几人,“拿话激人,有意思吗?” 那百姓便道:“谁激你了,我又没说错?只是看不惯他们总是一唱一和骗穷人钱罢了。”他仿佛也看出来那两人的把戏了,“你也看起来颇穷的样儿,怕是也没有多少钱能押呢,叫他们骗去了多不好。” 韩淲冷笑。 “你不就是又一个托儿吗?” 他指了下那百姓,“当面议论一个小娘子穷富,只是和那两个一伙的罢了,又算什么好汉?” 莲心轻轻“啊”一声。 她悄悄看韩淲。 涧泉哥哥果然心下通透,将这三人里应外合的事实都看了出来。 只是,他既然看了出来,却为什么还要继续和他们纠缠下去呢? 他是在为她出头吗? 因为方才那鱼头调戏了她? 涧泉哥哥是不是,也终于懂得她的心意,懂得吃醋了呢? 就算莲心还在为着白日的金国侍卫之事烦恼不已,见韩淲这样,心下也禁不住一甜。 她笑起来,眼睛都弯弯的:“涧泉哥哥,你别生气呀。我没关系的。” 你也不要平白为我出头,和别人争吵了呀。 生气? 韩淲也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生气了吗? 没搞懂莲心的意思,韩淲一时半会也顾不上这妹妹,他咽不下这口被人呛的气,道:“我押二两。” 韩淲脸色不好看。 他其实一共并没带多少钱。但就这么被这几个托儿笑话,那怎么可以呢?他无所谓,身边还带着个孩子,叫孩子被这么当面笑话,心里总是会留下阴影的。 就在他想着这些,伸手去摸钱袋子时,身子却一僵。 他的钱袋空空,想来方才是中了不知是那里的扒手的招了。 早不偷,晚不偷,偏偏这时候没了! 这可要了命了。 那人见状,立刻懂了,见缝插针:“没钱了?”他哈哈一笑,和鱼头、猫头挤眉弄眼起来。 就在韩淲心下踌躇烦闷的这时候,一只手将他的手拉过去。 韩淲的掌心中,多出了只钱袋子。 回头,是三郎找来了。 韩淲道:“多”却被那只手在肩上按了下。 三郎平静道:“你放在我这里的。” 一旁供火的那人本噎了下,因为三郎的到来而脸色不好看。 而因为韩淲的迟疑停顿,他又睁大了眼睛,打量似的看过来。 韩淲这才明白三郎的意思,赶紧接过钱袋子,冷笑:“不是要押?来吧!” 他们是不是太小瞧他们这些人了?想找个富家子弟当冤大头,那也得分是哪家才对。 像韩家这种连几岁小童都已开始学着交际的家风,不夸张地说,什么靠庄家的手势判断他们即将操控出的输赢这种事,这都是他们玩剩下的! 最后赌约自然是赢了。 虽说遇上个扫兴的人,但也不太影响,大家都玩得额间出汗,神采飞扬。 莲心有些口渴,嚷着要喝水。 众人一合计,便朝着三郎送了钱来就回去歇脚的茶铺去了。 但三郎休息的茶铺中,此时却并不太平。 铺中人堆成一团,挤来挤去,外头行人来来往往,也不算消停,往店铺里头瞧。 铺子里的几个小娘子都聚在一起,面颊红红的,悄悄打量三郎。 从前三郎也不是没有随同伴一同出行过,从没有引起这么大的阵仗。 盖因三郎出门常戴帏帽,便自然而然地隐入了人流中,但今日韩小娘子出门匆忙,将自己素日要戴的帏帽忘在了家里。 韩家对小娘子的教育还是颇严格的,见没有帏帽,韩小娘子虽面露极失望的表情,却还是坚持不敢下车,要在车中等着众人,请众人不用管她,自放心玩去。 三郎见状,便将帏帽取了,给韩小娘子用了。 而这行为果然也带来了相应的后果。 ——就算三郎特地挑了茶铺中靠里的位置,也仍然造成不少行人来来回回在茶铺面前走过的情形。 谁都不喜欢被人盯着看不放,更不要提从小被人看到大的三郎。 偏偏没人做什么,他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叫别人不许看。 三郎舒了口气,只能尽量转脸向墙壁。 但这不过聊胜于无。 外头的人走两步,一样能看得见三郎的面庞。 人群挤在外面,不时小声议论。 好在三郎没有烦恼多久。很快,赌场得意的几人满载而归,吵吵闹闹来这处寻到了三郎,团团将他包围了起来。 外面的人一波过去就换了新的一波,根本见不到里头人的样子,便也不再朝里看、赖在门口不走了。 韩淲得意一笑,朝莲心使个眼色:涧泉哥哥是不是业务很熟练? 莲心无奈地摇摇头:涧泉哥哥的心是真大呀 不过,想必韩家也正是有这样很少妒忌朋友的家风,才能结交如此多的好友吧。 已是冬日了,众人都换上了厚厚的棉袄,讲话时口中呵出淡淡白气。 大家聚起来坐下,互相看看方才的战利品,又聊起来明日冬*至的布置。 三郎被众人围在里头,终于能放松了些,不时和众人讲两句话,脸色也被聚起来的暖意熏得红润不少。 莲心见了,忍不住想捉弄他的心思,便故意道:“哎呀,坐得怪累的。我想站起来散散”说着真作出要站起来的样子,满脸憋不住坏水的样,笑瞧着三郎。 她坐的位置,正背对着外头街上。若她站起来,相当于是把三郎又暴露在了外头的视野里了。 坐在楼上包间里和陆游饮酒谈天的辛弃疾都忍不住笑了,他朝楼下几人所坐的位置扬声笑道:“你这丫头,我看日后不能叫你守要塞啊!” 她本来又没有守要塞的机会。 莲心才不受辛弃疾这话的激,一扭头,照旧挤眉弄眼的,戏弄着三郎似的,慢慢起身。 三郎也知道莲心是故意作弄他,好笑道:“那你过来呀。” 说着指了个他旁边但正好远离韩淲的座位,“来。” 什么呀,她方才好不容易才蹭到涧泉哥哥身边的么。 莲心这才咳了一声。 也不敢逗三哥玩了,赶紧转移话题,拿方在外头折下的一支红梅作赔礼:“方才替三哥折的,三哥收好,收好。” 韩淲看着那红梅,突发奇想:“今日正好我们‘去知社’的人都在,何不起一个题,联句以作庆贺?” 众人都笑问他想作什么。 韩淲指着三郎怀里的梅花,道:“以此为题,各自联句。年节上头,咱们又是出来玩的,便不那么严格,不要限韵了,只以好句为先,如何?” 这就是要听听众人各自以诗词赋梅花的作品而已嘛。 梅花秉性高洁,是文人墨客常吟咏的主题,随口拈来两句,对大家都是不费事的。 今日来的不光有韩淲、莲心、姜夔等熟识的几人,也有来韩元吉家作客的年轻郎君、娘子,此时见去知社的几人议论得热烈,几人难免因生疏而略有少言,有些淡淡的尴尬,也不好直接插进讨论之中。 见状,三郎便道:“不如韩哥哥先为我们作个示范吧。” 三郎说了话,众人觉得有理,便都说很是。 见众人同意,韩淲便停下和熟识几人大聊特聊的话头,笑道:“那我就先献回丑,抛砖引玉了。” 想了想,他便吟道:“春未到,人已至。风前觅得梅花句,香来自是相分付。①” 吟罢,笑道:“我不过平平起一句凑数罢了,接下来,还是要看大家的‘梅花句’如何么。” 徐照、翁卷几人诗风独特,不常与韩淲等人一派,便只笑而不语,作壁上观; 陆家兄弟、莲心都差不多只有打油诗的水平,自然照着旧例装起了聋子; 去知社之外的人与韩淲等人不熟,也不敢贸然开口。 一时之间,一群人面面相觑,没人率先出头。 气氛有些干了,姜夔笑着出声:“红梅未到时节,连拿梅枝簪发的人都不忍心摘下来,你们却将人家折下来赋词,这是什么狠心道理?” 姜夔是爱花惜花之人,其余的却不是。 熟识的几人都笑了,叫他不要拽文,不要发酸,赶紧说来。 姜夔只得举杯,吟道:“池冰胶,墙雪老。云意还又有沉沉,虬枝何曾见青青?②” 将冰冻的池面比作凝胶,将快化的雪说作要变老,又比喻空灵,又能工整对仗,果然是姜夔的风格呀。 韩淲道:“此句对仗极工,爱花惜花也。就是悲了些。” 连云都有浓淡变化的时候,梅花的虬枝却从没有变青葱的时候倒好像也没问题,只是 年节将至,他何必如此悲戚呢? 莲心好奇地看了姜夔一眼。 姜哥哥今日的状态,和在春晚开场节目上唱《分手快乐》有什么区别呀! 周围人都投过目光来了。韩淲几人对视两眼,都觉方才失言。 三郎便微笑解围:“姜哥哥前阵子不是有新曲么,可否演奏?” 姜夔笑道:“近日受小莲心启发,倒确实颇有几首新曲,方好作冬日咏梅。只未谱就,今日却是没法子献丑了。” 韩淲“哦?”一声,好奇:“曲名叫什么?” 姜夔:“《暗香》和《疏影》。” 韩淲便笑:“你今日吟得好句,要拔得头筹不够,还要再来两曲?快罢了,我们的脸不够丢的。”便将这事揭过了。 三郎见众人都有些窘迫,便笑问对面一个年轻的郎君:“刘郎才气甚佳,方才却未听闻张口,想来和姜哥哥是一个路数了。” 三郎解围解得恰到好处,大家不禁都“哄”一声大笑起来了。 姜夔不满抗议:“三郎你个叛徒,这是说我写得不好了?” 见姜夔找三郎碴,三郎还未有什么反应呢,莲心第一个奋起不干,故意挤眼睛:“姜哥哥你非要心虚,我哥也没办法么” 引起姜夔“嘶”的一声,撸胳膊挽袖子,开始和莲心追打起来。 大家都笑开了,坐姿也终于随意起来。 那着香色袍子的“刘郎”便笑了,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也不过比三郎大上个三两岁的样子,讲话却稳重,想了片刻,便缓缓接道:“寒相催,暖相催。催了开时催谢时,丁宁肯教花放迟。③” 不论是寒是暖,梅花早开就会早谢,我这个爱花人,宁肯叫花晚一些开放呀。 大家“哇”一声,都赞许起来,又问他名字。 那少年笑道:“刘灼。” 莲心笑道:“我晓得,刘哥哥曾上家里来过。我见过你。” 刘灼便笑道:“是啊,我曾受辛伯父指教。” 今日来的,都是家中长辈认可过的后辈。 除了刘灼,又有位姓戴的郎君、赵蕃几人分别吟了几句。 最终众人纠结于姜夔和刘灼之作谁的更好,争执起来。 由于楼下要么是自家小辈,要么是教过的别家晚辈,辛弃疾、陆游便都没有亲自下场评判,只在楼上看热闹。 不同的是辛弃疾的“看热闹”是真看得兴头十足,虽不参与评判,却不时两头附和,那挥舞拳头、屁股离席的样子,简直想看两边打起来似的。 陆游却被闹得头疼,不时皱着眉头,身子前倾,朝楼下看看有无人真闹急了。 天色渐晚,底下的孩子们仍打嘴仗个没完。 陆游按捺不住,不得不屡屡暗示着瞪向辛弃疾:你到底还管不管了?就这么任他们吵起来? 辛弃疾呵呵一笑,装聋。 要拉架,往往得自己写一首压住群雄。 老子给韩元吉那老家伙写贺寿诗,把库存都耗干净了,明日还要用呢,你别想骗出我的库存! 也许是相处久了,不知为何,陆游竟奇异地从辛弃疾眼中看出了他未出口的意思。 陆游:“” 谁稀罕你那溜须拍马的库存! 在场唯一的大人还是个不靠谱的,陆游很无奈,略一思索,叫来侍从:“给我张纸。” 楼下的孩子们还在争执。 你说姜夔的宛如“少陵野老再世!”,我就说刘灼的好像“太白复生!”; 你说姜夔深受陆游赏识,我就说刘灼还请教过辛弃疾; 你再说姜夔作词之外还能作曲,十分全才,我就说刘灼甚至敢写诗讽刺官家,你敢吗! 总之,夸耀的程度逐渐内卷起来。 莲心看这么吹嘘下去不是个事,再斗下去,眼看着战争就要光速快进到“我爸敢吃屎你爸敢不敢”的地步了,四下瞧瞧,看见楼上垂下一条细线,上挂一个竹筒。 她若有所思,上前将竹筒打开后,取出里头的一张纸条。 莲心先露出一个极为震惊的表情,随后,缓缓看向众人。 有我和我手中的纸条在,不是我夸海口,在座诸位,都是弟弟! 这可不得了了。 弟弟们赶紧请她说——除非莲心想遭到群殴,不然能说出这样张狂的话,想来心中必定是得了绝世的佳句呀。 莲心便拿着扔下来的竹筒,替陆游念这一首为平息争斗而写出的咏梅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④” 念毕了,她抬头笑看向众人:“如何?你们还争不争魁首?” 唉。 谁会晓得千古名篇竟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作出的呢! 见众人都摇头了,她谴责地看向罪魁祸首韩淲。 涧泉哥哥,你打碎了我的多少滤镜呀! 陆游这一阕词出来,大家全成了雨地里的鹌鹑,自然没人敢再争魁首了。 最终,还是韩淲整理了下大家的句子,以最后两句结尾:“一梅放,千句得。联句莫负此诗家,从来将心吟好花。②” 莲心听见这句,倒是愣了一下。 嗯? 怎么句子里好像有熟悉的名字? 见莲心的呆愣样,众人都笑了。 姜夔在对面,拿着酒杯,笑着替莲心补上:“‘联’句不要‘莲’,此‘心’非彼‘心’。” 什么,谁不要脸? 大家又“哄”地笑了。 听了这话,韩淲“啊”一声,故作惶恐:“你这可是借刀杀人啊。”他方才没想那么多,就直接作了,不想却会被姜夔取了句来笑话莲心。 心眼真多,知道莲心最近练武多,就叫莲心来打他,是不是? 韩淲摩拳擦掌地盯住姜夔。 莲心也磨牙,看着姜夔。他这是在笑话她不参与诗会吗? 虽然近日她确实因为练武之事意识到自己过于疏忽武艺,而没再纠结于作诗作词了,但这也不代表她愿意接受文盲称号呀! 韩淲和莲心通力合作下,将姜夔好好修理了一番。 修理完了,两人合作成功,都很是得意。 莲心正好说得口渴,拿起杯子要喝水,抵到唇边,却才发现杯盏空了。 她仰起头,费劲地去舔杯盏底残余的一滴水。 三郎看得头疼,将手放在莲心胳膊上搭一下,很轻的力道,见她放下手来不再去舔杯子,他便也松了手:“那一点怎么够解渴?再来一杯就是了。” 说完这句,他方要叫人,面前却追来一片阴影。 包括三郎在内,大家都露出惊讶的神情,看向面前连叫都不用叫就直接飞速前来的茶铺小娘子。 想一想,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莲心笑一下:“三哥,看来你遮了脸,也是没有什么用呀。” 三郎轻嘘一声:“不要乱讲。” 他垂眼看着单子,并不与那小娘子目光接触。 见店内这从未见过的美貌郎君似乎真要就这么一句话不说地点完饮子,那小娘子也有些急了。 她小声道:“郎君,你” 三郎心中暗叹口气,一阵烦闷。 已有不止一次是这样了,他再不愿意,也总要预备出一套章程。 三郎便垂头点了饮子,只略一颔首,也不看她,将单子递给莲心:“你继续点吧。” 如此,三郎根本没有与那小娘子正面讲话的时候。 那小娘子虽大胆,但到底也只是一阵冲动,不敢再凑上前来,只好听几人点了单,收回单子,失望地三步一回头,抱着单子离开了。 外面有人在叫卖一种叫“甘露浆”的饮料,卖的人在叫卖时就十分矜持,拿描金盒子装了,好几个人现场制作,闹出了很大的阵仗,卖得很贵。 莲心听得口舌生津,馋得几乎要掉口水。 韩淲在屋里听着了那叫声,又看了眼莲心的馋样,支着下巴笑道:“这倒是个巧宗儿,在街上卖贵物,有三两个好奇买了的,他也算开张了。” 韩淲问莲心:“小莲心,你想不想喝?涧泉哥哥买给你尝尝。” 莲心咂舌:“太贵了,不喝。” 虽然方才点单后,只有她点的饮子没有了,她现在渴得不得了。但涧泉哥哥也不是多富裕的人,轻易不会当作平常饮料喝这个,她不能真像个小孩子那样任性呀。 不过虽然不喝,也不影响莲心心里甜甜的。 韩哥哥真好。她笑眯眯歪头看着韩淲,手在袖中搅着一条织物,想拿出去,停了停,还是将那织物收了回去。 罢了。有些东西,还是要等冬至送呀。 韩淲却道:“有什么?当成给小莲心的冬至节礼就是了。” 说着便叫了那人来,要他来上一杯。 大家都在嘻嘻哈哈,怪韩淲偏心。韩淲起初还挣扎,说“给你们的节礼是别的”,最后被闹得没法子,嚷嚷着“三郎更偏心,打我做什么”便逃了出来,和那卖“甘露浆”的人买卖起来。 听着这几句话,莲心却愣在了原地。 她看着茶铺檐下的灯影拂动。 她觉得面上仿佛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铁板一片,连扯动一下嘴角都难。 心跳得叫人难受。 轻一下,重一下,叫人毫无办法的,就那样沉沉跳着。 她的喉头甚至都有些发酸了。 很不好的预感弥漫在心头,这种感觉几乎叫她想要逃走,想要不再问出那个她心中已有答案的问题。 但她还是勉力转过头,用尽量轻松随意的声音问韩淲:“咦,涧泉哥哥,我还没问过,你你原本冬至节礼,是要送我什么呢?” 韩淲正拈着钱,数出来数,闻言便如实道:“本想在今日街边找家店铺给你买的,但是既然街上遇到你想要的了,我就直接买给你。省得我乱猜,还符合你喜好了,这样多好?” 他说完这一句的时候,从背对她的前方转过来,眼中被远处一小簇燃放的烟火照亮,甚至还是亮亮的、快乐的,带着少年郎君的狡黠。 不少郎君都是这么前一日临时抱佛脚地准备冬至节礼的,丝毫没觉得不对,反而笑韩淲要大出血了。 然而,看见莲心面上的表情后,韩淲面孔上的笑却顿了一下。 他微怔:“小莲心,你这是怎么啦。”尾音,他放得很轻。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莲心想要的东西吗? 既然是她想要的,那么他当作冬至节礼送给她了,她又为什么要露出这样失望、难过并有的眼神呢? 坐在一旁的三郎方才隔得远和人讲话,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听到这里,他才一怔。 片刻,那张漂亮的面孔上露出震惊与担忧俱有的神情,又很快收回去。 他皱起了眉。 70-80 第71章 痛意,爱意和“蛮生气的”。 莲心感觉到韩淲有些奇怪、惊讶的眼神了。 她也知道,如果她继续僵坐下去,将会有更多的同伴发现不对,他们都会看到她僵硬的脸,僵硬的眼神,僵硬的笑。 然后,发现她僵硬的心。 可是她根本控制不住,“我” 声音是抖的,莲心抿住嘴巴,闭了闭眼。 舌根酸酸的,像是肌肉都很紧绷。 莲心清清嗓子,想要若无其事地笑着道谢。可声音仍是哑的。 她只能又清下嗓子,勉强笑道:“那我可得好好叫涧泉哥哥出回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莲心心里也很不想这样小题大做。 可是,心里就是难受得厉害。越是忍耐,越是告诉自己,涧泉哥哥并不是不上心,只是将她当个小孩子才这样随意,她就越发觉得有种几乎难以忍受的委屈。 莲心低着头,拿手去抠桌面的边缘,状似认真地研究起桌侧的雕花图案,还有杯盘碗碟,都被她拿了起来,似乎细致地赏玩。可她连自己现下在拿的是个什么器皿一时都有些想不起来。 众人见无事发生,都将目光移走了。 几张小案拼起来的这处,空气里众人的声音闹哄哄的,一时说你方才作的诗不好,一时说他作的也有哪里能改。 姜夔得了同辈中的魁首还不饶人,笑话韩淲:“开头末尾两句都是什么?还不如我替莲心说的那句‘此心非彼心’啊” 韩淲不服气,又笑了,在一旁拉其他人下水。 乱糟糟的一片。 莲心始终半垂着头,看桌面上众人的手。白一些的,黑一些的。 桌面上的手,她一双都认不出来是谁的。 其实本也从来没认出过。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仿佛浮萍一样的无助感觉了。 过了半晌,喉咙里的硬块并不消减,仿佛越来越沉重,堵住莲心的呼吸似的。 莲心不得不张开嘴,叫自己呼吸畅快些。 她努力地闭上又睁开眼睛,想叫自己想些别的来分分神。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转,落在一双仿若削葱根的玉白手上。 莲心无声地笑笑。 只看肤色,也一看即知是三哥的,这样子,不怪在外头有那么多人一找就能找见他。 她的视线随意地四处乱转,又随着那双手上移。 天色已渐渐昏暗了些,光线不像下午那时候的盛了。 气温渐渐落低了些,街上的人讲话间口鼻会逸出白气,茶铺里的小娘子也点起了更多的炭盆。含着一缕香风的暖气从炭盆边悠悠吹来。 外面有人在叫卖捧灯球和玉栅小球灯,光影浮动。 那光从竹编小球里透出来,落在屋里的人皮肤上,仿佛也要将人画花了脸。 莲心无意识地顺着那一双手上的光影向上看去。 漫长的寂静和短暂的嘈杂交错在一起。 时间在光影中,随着心一起颤动。 那双雪白的手指尖动了下。 莲心忽然回神。 她下意识抬头。 她猛地和三郎对上了双眼。 呼吸轻轻的。 周围的人还在嘈杂他们的。 韩淲见莲心没什么异常,将甘露浆买给了她就又投身进了众人议论的行列中,人太多了,众人时而争执时而大笑; 韩小娘子在和同行的人讲笑话儿,有的时候很大声,将茶铺小娘子的目光都引了过来,略显期盼地投向他们一行人,又有些失望地收回去。 莲心捧着甘露浆,呆呆地看着三郎投向她的视线,他轮廓优美的双眼,他雪白的下颌,手中的杯子停在那里,也忘了喝。 只有他们两个不讲话。 隔在人群中的上升的袅袅热气忽然扭曲了一下似的。 三哥精致的面孔很轻地动了一下。 他看着莲心发呆的样子,露出了一个近乎有些小心的表情。 询问一般,他看着她。好像在问“你还好吗”。 莲心脸上刚挤出的笑忽然掉下去了一瞬。 唇角忽然有些自己完全控制不住的,下撇了一下。 随后,嘴角轻轻颤抖起来。 她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但有人明白她感受的这种感觉,又比一个人难过要好受很多。 在莲心失态之前,隔着人群,三郎先轻声道:“现在得闲吗?” 莲心:“啊?有空。” 她不知三郎要说什么,便懵懂地看向他。 “你买一顶帏帽回来吧。” 在韩淲等人因为说话声而关注过来之前,三郎便十分自然道。他将荷包递给莲心,“行人越来越多了,等会还要出去,没有帏帽,不知道怎样才好。” 莲心明白了,赶紧答应着说“好好”,急急忙忙接了荷包,站起身来。 一边起来,她还没忘问三郎:“三哥要什么样式的?” 三郎不在意这些,叫她去问韩小娘子,莲心便去问清楚了,这才匆匆离去。 韩淲毫无所觉,看着莲心离去的背影,还笑话道:“三郎买帏帽像进货似的。不如明日的冬至节礼,我送你十顶帏帽算了” 三郎未置可否,只微笑道:“你送礼也太敷衍了” 那笑很漂亮,却又很淡,不多久,就像江岸边的泡沫一样消退了。 众人没发觉什么,照旧拿三郎这事就着旧话题戏谑。 三郎只不时搭上几句,便不起话头了,低下头,拿巾子擦手。 半晌,他看了眼外边。 天空介于夕阳与黑夜之间的界限,大片粉紫色烟霞像海水一样在天边涌动,将人的面色也映得很绮丽。 就在一旁按捺不住的小娘子即将小心翼翼地上前来,询问他需要什么时,他起身。 因为身带不足,不光面色洁白,他体态也比其余健壮郎君更显风流些。 弯腰起身时,那腰窄如束素,叫人担心大带像能将其折断了似的。 旁边同伴扶了他一把,关心地问他做什么。 三郎温和回:“去看看买到了没有。” 韩淲点头:“没有帏帽,是够寸步难行的。” 众人便并不起疑,任他去了 顺着人流,四周的人疏落了不少,却仍未见莲心的身影。 找到一刻钟时,方才本还觉得没什么的侍从们都开始皱起眉头了,打头的忍不住焦急,与三郎道:“三郎君,莲小娘子应当已是买完了,却根本没回茶铺啊。” 他没说出的话是,现下年节鱼龙混杂,若是小娘子遇上了讹诈的都是好的,万一碰上拐子 打头的闭了闭眼,嘴唇都白了。 莲小娘子再有力气,也是个小娘子。万一丢了,郎主说不得真得亲自动手活剐了他! 三郎面上未见什么变化。 他见侍从都面露惶然一般,便按了下打头的肩膀,低声道:“冷静些。” 见侍从深呼吸强迫着自己冷静了,他只道:“从这里分开,你向东,我带人向西,将街上所有卖帏帽的摊子一个个问过去。” 侍从“啊”了声,连声说对:“倒忘了这一茬!”便赶忙去了。 街上卖帏帽的实在太多,问了好几家都没什么结果。 直到快到街尾的地方,有一位摊主才沉吟:“小娘子?方才倒确实有一位,挑剔得很呢,我记得。” 三郎:“可记得她去哪边了么?” 自打看见三郎的面庞,卖帏帽人的眼神便不自觉跟着停在他脸上,结巴了一下,才奇怪道:“郎、郎君说方才穿朱红衣裳的小娘子?她买了帏帽就朝着河边走啦。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接着,他眼看着这长相惊人的郎君略一怔,匆匆道了谢,便拔腿大步离去了。 他身边的侍从也面含急色,一阵风似的离开。 “来得怪,去得急”卖帏帽的摸不着头脑,只能自己挠脑袋,“真是奇怪” 莲心坐在河边,看着许多小孩子放着河灯。 那灯盏烛火悠悠,叫小孩子一阵拍手大笑,尖叫地跳起来拍掌。 莲心情不自禁也随着那幅场景露出一个笑。 片刻,笑又落下去。 那场景叫她想起来三郎的手。 三郎的手,叫她想起方才的场景。 又停留了一会,脚边的泥地都快被她的脚挖出一个洞了。 莲心便蹲下,将新买到的帏帽收在肚子和大腿之中夹着,又玩了一会泥巴。 她画出一个郎君,然后愤愤在那张脸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子。 莲心又努力笑了。 可只是片刻,那笑再一次落了回去。 莲心叹口气。 可能她确实是个小孩子吧。 这根本无法改变,对不对? 莲心任自己失落了一会。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不晓得几时几刻了,但看昏沉的天色,想必已经不早。 她猜着茶铺中的人也该着急了,心中虽不愿,也仍是起身,拂拂衣摆和帏帽,打算照原路回去。 河边许多点着灯玩耍的一家人,他们手中的灯盏将河面照得粼粼闪光,仿佛碎金飘荡。 而河边高大樟树旁,灯火幽微处,莲心看见一道身姿若春柳的熟悉身影。 莲心惊讶地站起身 虽然是找上门来了,但三郎过来后并没说什么话,只将莲心手中的东西一样样接过来,他来拿着。 还是莲心先耐不住这种寂静,问:“三哥,你是不是,”她犹豫了下,小声道,“生气了?” 三郎:“蛮生气的。” 莲心有些不晓得该说什么。 她想叫他不要生气了,但也知道自己方才叫人很担心,他找了这么久,肯定很着急。 莲心便捏着手指,嘴唇颤了下。 三郎继续说:“也蛮难过的。” “他那样对你讲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方才,你的感觉就像在我身上一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轻声说,看着天空,“我想不出来。” 他的眼睛也像天空。 莲心几乎被他的眼睛刺伤,她下意识般地转回了脸,也没能阻挡住口腔里传来的一点酸酸的感觉。 自己待着的时候明明没什么,但被三哥这样讲,被他说他能感同身受到的难过,方才那种快要哽咽的感觉又来了。 莲心剧烈地喘息,她嗓子里像堵着什么硬块一样,憋得她很想哭,很想大叫,或者很想在大街上摔些东西或什么。 三郎看着她。 “这样难过呀” 他仿佛有些无奈地小声叹了下,半蹲了下来,手肘也压在膝盖上,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莲心赶紧道:“我可没哭!” 方才她好不容易忍住的,很厉害的!不能叫三哥误会了呀! 三郎道好,站直身子,伸出手。 莲心看了看他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 莲心自己的手指缝里都是泥巴。 她的鞋上、袖子边也都是。 莲心伸出手去,却有些不好意思搭上三郎的手。 三哥的手干净雪白,半隐于袖后,仿佛雪山莲花一样洁白,而她 没有莲心再多想的时间。 三郎顺着莲心的目光,看向了她的手。 就在莲心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要收回手时,三郎看她一眼,静静将手掌也覆盖在了泥地上。 大概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他还有些不熟练,在泥地上留了个清晰的掌印。 当他收回手自看时,他自己都无奈了,摇了摇头。 莲心也不禁“噗嗤”笑了。 她这回终于不再迟疑,也握住了三郎的手:“三哥。” 三郎答应一声。 莲心又叫:“三哥三哥三哥!” 三郎再答应。 莲心抱着他的胳膊,小声嘟囔:“三哥,三哥。还好你来接我了。方才我真难过呀,差点都要掉小珍珠了,自打被你接回来后,我还没有这样难过过呢,真过分”絮絮地抱怨起来。 三郎听着,面上很平静,没什么表情,不时“嗯”一声表示在听。 而他的手却在胸口的位置,莫名轻按了下。 就在方才,一点难言的痛楚。就像牛毛细的针在人的心口上轻轻扎了一下,那样的感觉。 没有见血,没有伤口,没有任何。 只有感觉,还有那种残留的痛意。 但是这种微微的痛来得无形,去得无踪。 三郎寻不到任何头绪,也不明白。 他只能任它离去。 第72章 谢太守,发带和金人。 走到接近茶铺的时候,两人本要回去,却看见韩淲因耐不住疑惑而出来寻找的身影。 “怎么一个接一个的,出去了就不见影子了呢” 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带两个朋友出来找。 与他同行的朋友还玩笑道:“怕不是你方才说了什么将人家惹恼了?” 韩淲哈哈笑着去拍他:“小孩子一个,那么容易恼还得了?”丝毫不觉得异常。 莲心的手下意识一紧,袖子中的手揉了又揉,抓住了什么,忍了一会,才没将袖中的东西松开。 “别叫住他”她轻声喃喃。 身边的三郎本也没有要张口叫住韩淲的样子。 他面色安静,转脸看她一下。 莲心的腮帮子鼓了鼓,呼了口气,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直到眼看着韩淲一行人因没发现两人行踪而转向另一边寻找去了,她才闷闷道:“三哥,我现在不想回去你叫我自己一个人逛逛,好不好?” 怕他不同意似的,莲心还要捋起来袖子给他看自己的手臂肌肉:“我这几日比原先还有劲,一个人能打四个壮汉,不用担心我,没关系的” 三郎的手本拉着她的指尖。 闻言,他仿佛笑了一下。 脚步停下,他伸出手来,轻按住了莲心要挽起袖子证明的举动。 莲心眨眨眼,手停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他。 面前人的肌肤被灯火照亮,显出白玉般的色泽。 和仿若冰雪般的皮肤不一样,他的眼神像融化的水一样。 他看她片刻,朝她伸出手:“好。给我吧。” “什么?” “发带。”他说:“我怕你寻个机会,就将那条发带扔掉。” 莲心一愣。不讲话。 三郎仍伸展开手掌,等着莲心的发带。 莲心没办法,低头又想了会儿。 最终,她才从袖子里掏出那条曾用了她许多个夜晚才缝制而成的玄色发带。 那本是她想在明日送给韩淲的。而现在好吧,叫三哥猜中了,她确实有些不想再看见它了。 她将发带慢吞吞捋好,又整齐地卷成小卷。 在这个过程中,三郎一直伸着手,并不着急,也不催她。 远处有人在抡起器具打铁花,光耀耀的,火花照亮了河边的一片空间。 灯火轮转着,两人的眼神,都定在三郎的手掌上。 当光转过十圈时,莲心终于喘了口气,将手心里的发带小卷轻轻放在三郎手心里。 “我要去人少的那一边转转了。” 莲心低着头,轻声说,“你帮我看着韩哥哥。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三郎“嗯”一声,很温和地:“注意安全。” 莲心说好。 她最后才抬头,望了三郎一眼。 随后,她才垂着头,带着女使、侍从朝街上人群疏落的另一边走去了 行走在街上,人流交错,谢太守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袋糖炒栗子。 他还和身后的侍从说呢:“方才买的这林檎(苹果)挺好吃,就是酸了些,有些像红果啊。” 侍从整理着怀里的袋子:“郎主,那是糖葫芦,你看错了!” 方才那摊主就是见郎主眼神不好,将这随处可见的糖葫芦认成了林檎串子,所以童叟无欺专欺太守地多收了一倍的钱!杀千刀的! 谢太守“哟”一声拍了下脑门,他想起来了:“对了,对了。” 过了会,左右找不到想找的地方,他便又从袋子里摸出个黄澄澄的东西吃了,又和身后另一个侍从赞道:“这枇杷沙沙的,十分甜啊!” 那侍从有气无力:“郎主,这是糖炒栗”这个更过分!冬日枇杷难得,摊主多收了两倍的钱呢! 谢太守又想起来这事,只好又道:“对,对。我也想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方才连连认错两件买过的东西,谢太守也颇觉不好意思,便不再开口了。 他身后抱着*钱袋子拿警惕眼神瞪过街上每一个摊主的侍从才略微松了口气。 直到路过一个挂着圆圆幡旗的铺子门前。 谢太守不禁停下了脚。 他有些惊喜地对身后的侍从道:“哟,赌坊!” 这里面再找找,说不定能找见辛帅辛弃疾呢! 身后侍从深呼吸一下,才能勉强平心静气地礼貌微笑道:“郎主,那不是赌坊标志,那是卖胡饼的!” 谢太守有些失望地“哦”了声,“差不多,差不多么。都是圆的。” 侍从实在受不了了,“唉哟”一声,上手推着谢太守,请他老赶紧回家:“快别眯着眼睛四处瞧啦!这地方是您该来的么?您是什么身份,这街上的人都是什么身份,叫那些言官见了您流连赌坊,不得参您满头包?” 谢太守人清瘦,骨架也轻,被推着走,只得连连抗议:“辛帅不也一样去了?你们年轻人就是胆小,知道什么?看看辛帅写的什么‘老子当年’,那词才叫带劲呢!” 侍从照旧推,一边“哎哟哎哟”地絮叨抱怨:“您也知道那是辛太守啊?他带劲是带劲了,后果还不是要自己兜着?不见辛太守等官家的回复等不到,着急上火到都要找您帮忙,我看他真是走投无路,都病急乱投医了” 他家太守又管不到这摊子事,求情也没用。都能求到他家太守这里,辛太守可不就是已经有些慌乱了么! 谢太守想了想,一时没想出来侍从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想不出来,只好先放下这茬,只制止侍从:“这话不要乱讲。” 辛弃疾情况不太好,递了折子,许久没有回音。 辛弃疾曾帮过他大忙,这回辛弃疾遭了麻烦,他人微言轻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却决不能叫消息从自己这里漏出去,叫别人也晓得了。 到时候辛弃疾的政敌抓住这点纠集蓄力起来,那可不是他愿意看见的。 侍从也晓得些轻重,“哎”一声,扶着自家太守向前走去。 这些话不说也罢,今日本就是来看街头街尾传得神乎其神的辛太守么。 可惜谢太守四处寻找了半日,还是没有找到侍从口中连赢数场新鲜出炉的赌神辛弃疾。 侍从走得都累了,朝谢太守求饶:“郎主,我错了,想必辛太守赢了不少,就觉得没意思走了。咱们再找也只会扑个空呀。” 谢太守手臭得连家里侍从都不愿意跟他一起打牌,闻言不愿意,非要见着辛弃疾,蹭蹭他的鸿运,便不肯走。 主仆双方僵持时,却见前方有个小娘子蹲在博戏摊子前。 有人在窃窃私语:“她已连赢多场了,真是了不得呀!” “是啊,是啊。” “半条街都被她赢过了呢!” “唉呀,真是厉害” 谢太守的目光转过去,落在那少女的背影看去。 看身子,还是个瘦瘦的小孩子,仿佛营养不良似的。倒是看脸,颊上有些肉,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 而那侧脸 谢太守神情突一变。他盯着那小娘子,陷入了沉思 当莲心连赢数场,心下的沮丧还是难以消磨掉时,她也觉得有些无趣了。 赢了又能怎样呢? 她怔怔看了会场内的热闹场景。心里觉得没意思。 还是回去吧。 打定这个主意时,莲心抬起头,要起身,正对上个中年郎君的双眼。 她惊了一跳,就是蹲着呢,都赶紧朝后一蹦,跳出了三尺远:“呀,这是做什么?” 面前的是个中年郎君,他仿佛有些看不清似的,眯着眼,凑近莲心的脸:“你” 莲心警惕后撤,再看眼前还在靠近的人。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明白了,右手拳头击在掌心:果然街上好色之徒不少! 怪不得三哥叫她注意安全!果然没错! 莲心便撸胳膊挽袖子,预备大喝:“色鬼,吃你奶奶一拳” 同时,那中年男人眯着眼睛,开口道:“你看着真眼熟。你父亲是不是虞” 音色重叠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愣。 莲心一愣,想问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但到底这些日子下来跟着辛弃疾一家上上下下学了不少,她克制了一会,还是将话忍了回去:“你在说谁?” 同时,双眼紧紧盯住了这人。 细细打量来,面前的人年纪其实也不算很大,只是穿着灰色衣裳,又瘦得厉害,无端显得人也灰扑扑的,没什么精神,才叫她以为是位上了年纪的人。 他没说什么,他身后的侍从先“唉”一声,有些想提醒,又有些不好意思直说的样子:“怎么这么说话,不说尊称‘太守’了,怎么也要叫长辈吧”语声因被莲心盯着产生的紧张而越来越弱。 莲心又是一愣。 她看向面前相貌平平、衣着平平的中年人。 ——他竟然是太守? 信州太守? 一番相认之后,谢太守也才晓得莲心就是辛弃疾的养女,不由得“哎呀”一声,拍掌:“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我的眼睛利了!”看向身后的侍从颇为得意。 他身后的侍从晓得主子是在点自己呢,笑着垂手认了。 但又忍不住揶揄自己主子:“怪道郎主认得出来,人家家里鸿运一个接一个的,可教郎主好羡慕” 赌运烂自己家知道就算了,怎么还将这话给外人说呢! 太守面上颇不好意思,咳了咳,挥手叫侍从退后,自己对莲心笑了笑,道:“你现下在辛太守家中,这可太好了。我也替你爹爹放心了。” 莲心一下子抿起了嘴唇。 方才有多少因为私情难过的感觉倒是都散了,她浑身都警惕起来,绷起了劲,软软的脸颊倒是笑起来,有些惆怅似的:“叔父认识我爹爹?叔父与我说说爹爹的事吧,爹爹常年在外,我都没有他身边的物件,也无从回忆他呢。” 谢太守“哎”了声。 “是啊,我先前也与虞将军共事过。”他负起手,叹了口气,喃喃,“真是个好人啊,和军士同吃同住的。可惜,好人不长命” 莲心:“爹爹可不是到了寿命离去的。” 谢太守叹息:“是啊,你爹爹若没有拒绝赵”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模糊了一瞬间,“的威胁,现下大约还好好活着吧” 赵? 赵,可是国姓啊。 莲心一愣。绷了这么久,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急切道:“太守,赵什么?” 什么意思?爹爹生前果然是受了威胁才在战场上出了纰漏的吗? 谢太守也愣了一下:“你不晓得?” 他面上像吃到了酸杏子似的,皱了一下。 倒不是后悔,只是若晓得莲心不知道虞公甫被害的一点内情,他不会这么直白在街上就说出来。 现下倒是有些招人眼了。 就连四周的百姓,也因为二人连番的惊叫声转了头来看。 这里绝不是个谈此事的好地方。 就在谢太守摇了摇头,打算叫莲心去一旁茶铺坐着说事情时,他发现莲心的鼻子突然动了一下。 随后,莲心的脊背弓了一下,很明显的一个防御姿势。 谢太守疑惑:“怎么了?” 莲心慢慢扭过脸环视,轻声道:“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熟悉的异域香料的味道,这会是哪个摊子上售卖商品的味道吗? 还是,是哪个异域的人身上的味道呢? 谢太守晓得轻重,没有立刻讲话。 就在两人警惕地四处环视时,一道闪光似的身影掠过了莲心的眼前。 莲心看清那人袖子上的金色刺绣,不合时宜的亮光。 视野突然旋转了一下,又转回来。 谢太守踉跄一下,惊讶地看向将他扯倒的莲心。 随后,顺着莲心的目光,他又看向自己方才所站的地方。 他低声去问莲心:“方才被你推开的人,是想撞我,是吗?” 或者,他撞上之后,又是要做什么呢? 身体比大脑行动得更快。 莲心盯着那道见突击未成功就立刻撤退走的身影,只来得及朝谢太守点了点头儿,将他一把推给身边的侍从,便追了上去,跟上了白日见到的那位武宁县丞身边的侍卫。 见到她和信州太守讲上话就过来试图阻止。 毫无疑问,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偏偏那人左闪右避,一路逃窜。 这样下去不行。 莲心追在后头,眼看着越追越落后。 前面的人不怕撞到百姓、撞翻摊子,她却有所顾忌,这样下去,距离只会越拉越大。 这时,一旁“叮”一声,传来击打的声音。 莲心侧目过去,看见打铁花的摊子。 她若有所思 鱼龙灯照亮了河畔的身影。 灯火映照下,众人都到要回去的时候,三郎等在车边,问侍从:“你说莲心追着韩哥哥的方向跑走了?” 侍从颔首。 三郎没有说话。 他偏过头,不再看侍从,只静静注视着明亮如昼的江面。 半晌,他轻轻“哦”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就随他们去吧。”他实在无可奈何,敛好袖子,轻声道。 路旁桂花开到末尾,不用人碰,风一吹就纷纷落了下来,堆积在他肩上。 他伸手,将它们拂掉,徐行离去。 第73章 打铁花,光和烫伤。 昏暗的小巷子中,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剧烈喘气的莲心警惕回头,看见是韩淲的面庞,才想了一下,放松下来,笑笑朝他打招呼:“涧泉哥哥。” 韩淲打天色没暗下来就开始转,在外头一直转到了天黑,找莲心找得焦灼。 此时终于找到了人,终于大松了口气,拍了下莲心的脑袋:“你这小孩,找得涧泉哥哥吓死了坐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该回家了。” 方才在韩淲没来之前,在离开谢太守后,那一段谁都没发觉的惊心动魄的追击战,莲心又何尝不害怕呢。 但不论怎么说,虽方才叫人逃走了,莲心却也不是没有收获。 莲心按下这段思绪不想,只握紧了袖中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什。 追了太久,现下,她身上懒懒的没有力气,便朝韩淲扬起脸笑:“涧泉哥哥,我歇歇。你也别急么。” 算起来也不知是好还是坏,她见到韩淲,反倒是不觉得难受了,满心只有从她指缝间溜走的那个金人。 不知道方才被她伤到后,他逃去了哪里呢? 他身上带着的已经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恩怨了,他甚至胆大到出手伤一州太守,再下去,是不是就要对辛弃疾下手 莲心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她深呼口气,问韩淲:“涧泉哥哥,我三哥呢?” 当务之急,得是赶紧请来辛弃疾帮忙。 而虽然辛弃疾没开口说过,莲心却早发现了,只要出门,三哥在哪里,爹爹就很少离开他几米之外。 这里光线昏暗,韩淲只找到了人,没发觉出来人的不对之处,还好笑着,要拽她起来:“你就知道找你三哥包庇你。不过也是呀,在我爹爹那里,大家犯了事也爱去怂恿三郎给说情,把他烦的真奇怪,难道他看起来是很好讲话的人么” 说着话,侍从已提着灯笼跟上来,昏暗的巷角一下子光明起来。韩淲还要说下去的话猛然顿住。 他按住莲心,皱眉看她身上衣裳挂的小洞,浑身凌乱的样子。 作为一个兄长,很难不想到这是有什么意外,他不禁沉下声来,问:“这是怎么了” 莲心握紧袖中的一块硬牌似的东西,仰起头,又重复一遍:“涧泉哥哥,我想找三哥。” “不和我说,是吧?”韩淲自己想的已经有些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他有些不太好的猜想,顺着这个想法,也不敢再乱调侃。 他呼了口气,“那待会叫你哥来问你,这可不是小事。” 韩淲一行人护着莲心回到了车驾旁边,还帮她叫了声“三郎”:“你妹妹找你。” 车中的帘子微动了下。 半晌,三郎的脸出现在车帘之后,他垂着脸下了车,一抬眼,视线停在莲心身上。 莲心提着心,虽然不晓得他能不能看懂自己的示意,但还是拼命使眼色。 趁着明亮的火光,莲心晓得他看见了她满是小洞的衣裳,散乱的头发,还有颊侧的一抹红肿。 只顿了一瞬间,那一瞬间莲心很怕他说出什么,精神紧绷着,她就要伸手去够他的手。 这是她方才的负伤,但因为涉及到了金人,现下不好在街上嚷出来,该回去先私下细细查了才好。 但见到她的伤情,谁的第一反应都难免是惊讶关心。 莲心提着心,马上要握到三郎的手臂,提示他,此时不要声张。 然而,下一个瞬间,三郎便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道:“回来了?” 说出这话的同时,空气里传来一道气声,眼睛中灯笼的光暗下去。 是三郎直接吹灭了车中的灯。 这一片黑下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车里的翁卷问他怎么了,一片漆黑里,三郎自然答道:“无妨车里挤得很,我叫莲心去别处坐” 他看她一眼。 莲心赶紧点头,小声:“找爹爹。” 三郎轻点了点下巴,叫人去问辛弃疾的行踪。 韩淲也有些琢磨过味来了,看来这事完全不是他以为的什么流氓地痞欺负小娘子,而是更重的事在里头。 他低声:“我们去后头那辆车上说,待会直接叫辛叔父上来。” 三郎点头,没说话,带着几人一同朝后头走去。 韩淲第一个上车,三郎是第二个上的。 待三郎上去后,车中的灯盏被吹灭,莲心才上了车。 直到坐下来,莲心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她才有空整理方才的思绪。 方才突然被偷袭,她和谢太守都反应得快,谢太守无事,她也立刻追了上去。因为那人逃得快,她想得实在没办法,怎么都追不上。 最后索性绕到了打铁花的摊子旁边,拿了人家的东西,先低低打了个铁花——打得低,铁水与空气接触时间短,落在人身上都仿佛要烫伤似的。 也是幸亏她这招出其不意,反倒将那金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先因火花而吓到错了脚步,之后因这停顿而被莲心追赶上,被烫着伤了脖颈处的一片皮肤。 因为痛和慌乱,挣扎时,他身上的一块铭牌掉了下来,被莲心拣了走。 想到方才接触时那种高温,莲心还是颤了一下。 打铁花,首先需要将高温融化所得的液态铁盛在容器中,通过击打容器使铁水分散成小液滴,飞起与空气接触。小液滴与空气发生化学反应而产生大量一氧化碳,最终产生漫天金色烟花一样的效果。 而能达到铁的熔点,就算不知道确切数字,她也知道那一定是相当高的温度。 打第一下的时候,她的手还不利索,那么小的一片,烫在臂弯里,简直像是遭受过烙铁酷刑似的。 ——或者说,就是遭受了烙铁酷刑。 莲心难以忍受地动了下胳膊。 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其实是很明显的。 莲心闭了下眼睛,停下动作。 外面很嘈杂。车里安静。 呼吸声中,三郎看了她一眼,眼睫又垂下去看了下她的手。 他将手肘压在膝盖上,那道轻轻的声音便离莲心近了些:“伤在哪里?” 莲心安静许久,道:“臂弯。” 三郎将手细细用酒擦干净了,试探着,轻轻按了两指在她伤口处。 极冰的温度。伤口处几乎要叫人昏厥的痛意终于缓了下来。 莲心忍不住叹息似的,长长舒了口气。 她脱力般的,终于靠在了车壁上。 三郎没说什么,手指一直按在莲心臂弯里,任她东倒西歪的快要睡着。 几人又等了会,侍从过来禀报,说辛太守和信州太守遇上,正在叙旧,暂时不回了,叫几人自己回家。 这样也行。谢太守来说,和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莲心闻声睁开眼睛,心下思忖一番,倒也放了心。 而她还没讲话,对面,三郎已开口问:“要带你去找父亲吗?” 事情有了解决,莲心心下放松了不少,也有心思玩笑了:“爹爹做正事呢,三哥带我过去,不怕爹爹发火啊?” 三郎看她好得差不多了,最后按了下她红肿的地方冰了下,便松开莲心的手臂,人也退开了:“父亲不爱发火。” 韩淲觉得好笑:“是不爱对你发火吧?从没见过辛叔父对你生气的。” 辛叔父将三郎看得和眼珠子似的,生怕体弱的三儿子有个好歹,说话都不敢大声。 三郎道:“生气不代表要发火。父亲该生气的也生气,只是少有乱发火的时候。” 他不欲在这事上多解释,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多说了。 莲心也不多纠结于这件事,辛弃疾在她面前也耳提面命生气过,但她从不害怕辛弃疾。 真说起来,可能是因为辛弃疾每次生气前都会与她明说缘故吧。 她不再多说,只与三郎道:“不必了,今日的事,和谢太守也有些关系。他说了也一样。” “这样啊。” 三郎点了下头,也没再问是什么。 只安安稳稳坐在车上,叫人启程后,便靠在壁上,面露微微的倦色,眼看着要闭上双眼了。 莲心犹豫一下,想着还是好好措辞一下和三哥讲一下比较好:“方才我是” 三郎仍微闭着双眼,轻轻制止了:“不方便就不讲了。回去和父亲从速禀报。” 莲心不禁松了口气,笑了。 街上四处有耳朵,车壁又不隔音,讲话确实不安全。若能不说,最好是不说,这也是她心里想的。 她小声:“谢谢三哥。” 三郎像在想着什么,半晌才分出神:“没关系。” 韩淲识趣,见兄妹二人达成共识,便也不出言问,只笑着学莲心的语气:“谢谢三哥” 莲心虽然方才难过,但脑袋里素来只能盛得住一件事。 方才擒着了奸细,拿到了他的身份铭牌,现下满心都在想着那奸细的事,关于韩淲反倒是想的少了。 听见韩淲又逗弄人,她“嘿”一声,伸脚过去,恨恨踩住,一碾—— 不管背景中痛呼声、得意大笑声、车马辘轳声夹杂在一起有多乱,三郎都没再讲话。 他坐在车上,又睁开了双眼,像在出神。 这条街仍没走出去,车外打铁花的汉子仍在不知疲倦似的抡着胳膊。 三郎伸出手掌,看见光斑落在他掌心。 他舒了口气,收回手 见到辛弃疾已是第二日清晨的事了。 “我晓得了,这事之后我会查的。” 接过范如玉递来的冰帕子,辛弃疾将帕子往脸上使劲抹了两下,在帕子里长长呼了口气,对起了个大早来找他说昨日之事的莲心道,“此事水深,你一个小孩子,之后不要再涉险了。” 范如玉早起,也有些困倦,见辛弃疾呲牙咧嘴的这样,自己倒反醒过来了,不禁朝莲心笑道:“看你爹爹,现下可才算清醒了。” 辛弃疾的脸还闷在冰帕子里,瓮声瓮气:“你这什么‘去皱’法子真是邪了门了。这么些年,老子脸上的褶子也没见被冻平,倒是每每被冻僵得快说不了话。你可真是我亲娘子” 范如玉:“你自己脸上有褶子,还不兴人说了?快保养保养吧,要么出了门人家以为你是我爹呢。” 辛弃疾乐了,“哟”一声,脸从帕子里抬起来:“这么着说,我管南伯就得叫‘儿子’了?或者你叫声‘爹爹’来我听听?” 这两位一斗起嘴来停不下来就算了,怎么还说起这种话了呢! 莲心等得脚酸,叉着腰“哎哎”两声:“二位,你们干嘛呢?这还有小孩子呢!”她指着自己,“你们没忘吧?” 范如玉道:“那不怪我。你看你爹老不要脸的。” 辛弃疾也不甘示弱:“也不怪我。你阿娘先提的话头。” 莲心:“——停!” 她一手支开一个,挡在中间,像天平中间的小柱似的,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不是说今日带我去带湖新建的家开眼界,顺便在那边僻静地方说说昨日之事的内情么?” 照这两人的速度耗下去,那得耗到什么时候? 两人这才老实,哄了莲心去拿里屋的信件,待会给她讲内情时要用。 待莲心离开,两人互相看看,都抹把汗,舒了口气。 一边更衣,范如玉一边纳闷道:“怎么感觉在三郎和莲心面前,咱们两个都越来越没威严了呢” 对这个问题,辛弃疾早有想法,此时和范如玉分享:“等三郎娶了媳妇,莲心嫁了夫君,咱们和外人撒气去。” 范如玉鄙视地看了眼辛弃疾:“不要脸。”便带头要往莲心所在的里屋走。 辛弃疾愤愤“嘿”了声。 他追上去,拉住范如玉:“别走,你听我说完啊。这些天我也想了,韩淲那小子脾气也是不错,又是三郎的师兄,日后嫁过去,孩子有她三哥照拂,日子不会差。” 范如玉犹豫一下,她其实也不讨厌韩淲。 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仲止太大了些,孩子还小” 辛弃疾:“哪里小了?她生辰早,翻过年她就十四了,再到明年这时候就该十五啦。再说了,孩子喜欢么。” 范如玉还是犹豫。 最后,她只道:“我看还是先从三郎那里打听打听韩淲为人如何。再说吧。” 第74章 带湖,化学系和“放长线钓大鱼”。 韩元吉家与带湖距离不远,没过多久,一行人就到了地方。 清晨的气息凛冽,太阳尚未出来,江南西道的冬日湿漉漉的。 空气中弥漫着刚割过的草的香味,湿润的气息带着冰渣一样侵入肺部,叫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辛弃疾将缰绳下半段握在手里,慢慢和莲心讲话:“昨日与用光说话说到子时,从他那里知道不少你父亲的事。”用光是谢太守的字。 “之前你拿回了你父亲的信件,因为发现其中用了密语便将信件给我了,叫我找人帮忙,还记得这件事么?我找了可靠的人,一直没能解出来。昨日从用光那里,我又得了几封信,放到一处,方才终于解出来了——你父亲死之前,确实是受到了一个人的威胁。” 辛弃疾说,“那人威胁他,若你父亲不将武器换为他提供的一批,他就要叫军中的自己人打开城门,直接叫你父亲手下的士兵后方失守。” 莲心停住脚步。 她抬头看向辛弃疾,说不出话来,只有双眼大张着,微微颤抖,等着辛弃疾继续说完。 说到这里,辛弃疾的拳头也握紧了。 对于一个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人,任谁听到这样的威胁都得恨得双目赤红,恨不能生啖威胁者的肉。 士兵与将军同吃同住,情分非比寻常,却被人当作筹码来这样威胁! 穿着银红小袄的范如玉走过去,轻握了握辛弃疾的手。 半晌,辛弃疾才回握了下范如玉的手,朝莲心继续道:“我想你一定很奇怪昨日谢太守为什么那么小心,在街上都不敢说出那人的名字吧?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从信件上,可供猜测的人只有一个,而那个人,是宗室子弟。” 辛弃疾看向远方,话锋一转,淡淡讲起了另一个人:“太宗八世孙,赵汝愚,二十六岁就擢为进士第一,是个难得才华横溢的宗室子弟。在此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宗室状元,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所以刚高中没有多久,他就知信州,就是这片地界的太守了。”辛弃疾叹口气,踩踩地上的泥土,“之后循着这路子,他又去了台州两年,随即立刻调回临安府。现下,他和我一般大,已回了临安府,升作吏部侍郎了。” 好个典型的升官路线! 莲心在心里也不禁暗叹。 吏部是六部之首,侍郎又是仅次于尚书的位置。相当于这位宗室子弟不过四十岁,就已经是国家组织部副部长了。 再往上升,根本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爹爹现下突然提起这个人,莫非 莲心低声问:“爹爹觉得,给我父亲写信威胁的人是他?这是真的吗?” 辛弃疾:“从信上来看是这样,但究竟真假,我也不知道。” 没有说的话是,他虽不认识赵汝愚,却也听说过此人的主张和行事风格。 听起来,他并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罢了,总归现下不能轻易行动,我已派人去跟武宁县丞了,若能跟着他找到他真正的主子,那就是最好了。” 辛弃疾按了按莲心的脑瓜顶,盯着她,“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莲心明白辛弃疾的意思。 就是不能打草惊蛇嘛。 罢了。 父亲含冤死去那样久,她经过最初的极致愤怒,也吃过了许多强硬反驳的亏,现下已经成长了许多。 报仇,需要隐忍、冷静,二者缺一不可。 就算她现在再想直接将那怀疑的人拖出来暴打一顿,但就算成功了,之后呢? 被打的人转手将她往大牢里一送,照旧做他的大官? 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 此事急不得,来之前莲心也是想过这个可能,便朝辛弃疾点点头道:“我省得的。也不在这几日了等过了这个冬至,武宁县丞回来之后再抓他的行踪。” 冬至时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很难立刻辨清谁是和他真正有联系交易的人。 放长线钓大鱼,等到过了冬至再议不迟。 而今日 莲心看着布满云层的天空。 今日正是冬至呀。 也正是这特殊的日子,辛弃疾才得了空闲,带几人来到他所建的庄园游览一番。 三人走在细细石径上,身侧竹林外传来淅沥水声,一条玉带似的小溪弯曲穿过小径。 面前被溪水挡住时,辛弃疾左手臂带着范如玉,右手臂带着莲心,肌肉隆起,一使劲,将扒在他手臂上的两个人带离了地面,飞一般越过他两只脚之间的小溪。 落在对岸时,莲心和范如玉笑成了一团,都觉得很好玩。 带湖风景秀异,古木深深。 辛弃疾家底甚厚,购置了这片庄园。从进来时,莲心甚至都没意识到她已经踏足了辛弃疾购置的新居。 天气阴阴的,却只是清凉,不显寒冷。 从门口一路走进来,先是走过一条竹影重重的小径,随后再走几十步,隔着浓密竹林,便可听见水流哗哗声。 人走在石径上,都感觉地上有些打滑,皮肤也一下子滋润了许多,可见空气之湿润。 再走十步,竹林渐疏,便可见东边一道壮观的瀑布,垂下的水帘仿佛一面流动的琉璃屏风,哗哗击打在茫茫湖面上。 几人眼前一阔,都不自禁呼了口气。 这简直像是走进了绝俗的世外仙境一样。 辛弃疾叫两人随他上到瀑布后的一栋小楼去:“来。这边登高望得远。” 瀑布再东边是一座山冈,几人顺着山脚慢慢向上爬了一会,没多久就到了建在山上不太高位置的雪楼。 范如玉被辛弃疾牵着上楼,莲心不用人扶,坠在后头,噔噔噔几步上去。 登到雪楼的最高层时,远眺而去,整座庄园,几乎尽收眼底。 由楼下水雾冲天的瀑布,再向西望去,可见来时的竹林小径。 方才上山时渐下起了小雨,竹海在雨中微微摇摆抖擞,再往西又是一座小山,隔开了居住的地方和最西边的田园。 而北面的远处则仍望不到边,数十排华美的屋舍渐渐隐在云雾之中,仿佛一片世外仙境一样。 仙鹤在湖边走来走去,悠悠闲闲。 范如玉搂紧了莲心,见她终于展露笑颜,眉眼弯弯伸手去摸仙鹤的样子,捏捏她脸颊:“这么喜欢呀?” 莲心“嗯!”一声,“喜欢!” 范如玉便笑道:“那以后咱们住在这里,好不好呀?” ——什么? 莲心愣了。 她左右打量打量。 带湖确实风景优美,仿佛仙境。可这也不是现下就住进来的理由呀。 莲心思绪有点乱,一时都磕巴起来了:“可是爹爹还得去官邸,是、是太守太守怎么在这里住啊” 辛、范夫妇不由得都笑了。 “你还不知道吧?” 辛弃疾背起了手,平静道:“我猜,官家约莫是想罢免我的职务了。” 一句话,就将莲心直震成了傻子。 她愣住:“啊?” “自打我南归之后,行事便多有放纵之时,屡屡受人弹劾,官家虽有心回护,却到底忧心之事众多,无暇顾及。” 这一番话讲完,莲心的双眼不禁紧盯在辛弃疾面上。她晓得,前面这一番话都不是重点,后面的才是真正的原因。 真要说行事放纵,昨日竟敢指使手下当街冲撞信州太守的武宁县丞不是更放纵?也没见他如何。 而临安府沉迷歌舞的高官就更不用提了,听说太上皇后母家一个姓韩的侄儿都能作出公然侮辱朝廷命官的事,甚至还任自己一个绰号叫作“满头花”的爱妾收受贿赂,不可不说一句肆意妄为。 两相对比之下,辛弃疾就算行事再粗暴,至少也是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怎么就至于要罢官了? “此外么,前个月剿了米商的事,到底还是急躁了些,没占住理。官家就算想保我,也不能真的作出要保我的意思。不然人人循了这个例子,一上任就都去打着为民赈灾的旗号将米商剿了,然后再一番运作收进自己腰包,那又该怎么办?” 辛弃疾背着手,看向远处的竹林,漠然道,“我不这么做,不代表那群蛀虫不这么做。拿民脂民膏贴补自己,他们做得熟练着呢哼!” 一生气就说远了,他又拽回来:“总之,对于官家来说,此事没理由轻轻放下。这样拖延下去不是个事,这个亏我是必要吃了,不如趁早自己提出来的好。升迁都在官家一念之间,若能体察好上意,这个亏吃了,也未必不行”便陷入了沉思。 见辛弃疾并非是真*的心灰意冷真的要退隐,只是在权衡,莲心才大松了口气。 方才可把她吓了一跳。 不过想想也是。 辛弃疾若这么轻松就有了退意,他也不可能以归正人的身份坐到眼下这独一份的高位。 不是真的要退就好。 莲心也跟着陷入了思考。 爹爹的意思,她也听明白了。 不就是官家觉得辛弃疾之前的行为虽有效但太张狂,不利于封建统治吗?故而他不能明面上赞赏,怕其它臣下一窝蜂地学。 那么想要破局,唯一的方法或许就得是在“成功赈灾”这件事之外,再立一大功,这才有可能求得官家谅解。 大功之首,必是战功无疑。 但如今朝廷偏安一隅,又哪里有战功来给他们立? 莲心抓耳挠腮。 范如玉见这父女二人都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好笑,也不打扰他们,兀自为莲心整理起衣裳和胳膊上的烫伤纱布来。 “昨日穿着那一件全是破洞的衣裳回来,真给我吓了个半死。你这丫头也是的,鬼点子倒是多,怎么想出拿打铁花吓唬那人的?” 想起来昨日的情景,范如玉还是没忍住笑,片刻觉得不好,又努力收回来,摸了下莲心脸颊上红肿的烫伤,心疼嗔道,“下回可不许轻易碰那个了,火花一炸,就伤一片。别人伤了我是不在意的,但你伤了可怎么好?这次伤了脸,难道下回伤脑袋?” 莲心笑道:“伤了脑袋,我直接就完了。也是不用受现下伤口的难受啦” 这话自然引来范如玉连连呸声,又气得直骂莲心不避口谶。 莲心被范如玉拎着一齐呸呸呸。 就在莲心被按着后背时,她一面笑,另一面,脑中却在电光火石间,突然划过一个想法。 打铁花一炸,就炸伤一片? 那么,如果是火药呢? 现下是南宋,四大发明中的火药应该已经被研制出来了。但威力尚且有限。 如果有人对它进行改良,会怎么样呢? 而这个人 莲心陷入沉吟。 区区不才,之前(如果没死的话本该)正是材料专业和化学专业的双学位持有者呀。 辛弃疾方才半晌没说话,此时见莲心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回过身,朝她笑道:“莲心,若你在爹爹的位置,你会如何做呢?” 莲心抬起头,看见辛弃疾温和鼓励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爹爹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期盼呀。 为什么他会对她一个女儿有这样的期盼眼神呢? 第75章 冰雪心和“折残犹有高枝”。 辛弃疾循循善诱:“你想一想,只当与爹爹闲话。” 莲心看着他,想了想。 她其实还没有太具体的想法,并没打算说出来。 但是,爹爹好像是要考验她?还是在观察她的品行? 她不晓得为什么辛弃疾眼中会出现那种含笑的期待和鼓励并有的神情。 但她知道,她不愿意在辛弃疾眼中看到失望的神情。就像她刚来到这个朝代时,对虞公甫那样。 辛弃疾方才进门后就牵着骑来的马慢悠悠地走,见莲心不立刻讲话,难免有些失望,但也只笑了笑,又转回了头。 他不急着再提方才的问题,倒是见莲心打量了马一眼又一眼的样子,便笑道:“想骑吗?” 莲心学过一点骑马,却不敢真的去骑辛弃疾这匹高头大马,便摇了摇头。 辛弃疾没撂下这话头,又问:“害怕不会骑?怕摔下来?” 莲心只好点头:“一点点吧。” 辛弃疾笑了。 他两步就走过来,手伸出来,从背后卡住莲心的腋窝,将她直接举了起来! 莲心吓了一跳,范如玉在旁边倒是不惊讶,揣着手炉,笑道:“老辛,仔细些,别摔着了莲心。她到底是个小孩子。” 辛弃疾不以为然,“有我在,还能叫我闺女摔了?”说着将莲心一甩,直接按在了马背上。 他在马旁边跟着,一直扶着莲心的背,不叫她跌下来。 莲心一开始还有些小心害怕,但几次歪倒后都被辛弃疾牢牢护住后,便也不再害怕了。 辛弃疾自然能发觉:“你比你阿娘学得还快。之前我还没娶你阿娘时,只和你舅舅有些来往,你舅舅托我教你阿娘骑马,结果她光上马就学了五六次还要摔,我每次都得小心扶着,唉,真是费神” 他面露感慨,拍拍莲心的后背,“还好你要好一些。” 莲心噎了一下。 她看向旁边头扭向另一侧,但也没压下嘴角神秘微笑的范如玉。 爹爹为什么总是会在别人感慨他的细心时,不经意露出他钢铁直男的一面呢! 虽然这么想,莲心却不自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范如玉也笑道:“老辛,你就是个呆子。小莲心都发现的事,你也发现不了。” 辛弃疾一愣,旋即也明白过来了。 他咳一声。 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在孩子面前丢大脸了! 他面子上有些抹不开,见莲心自己已顺顺当当下了马,站在地上捂着肚子笑,他也有些气笑了,拍了下莲心的后脑勺,就松了手,背着手朝前头走去。 莲心折了支梅花,用来将辛弃疾的马系在篱笆边上,急急跟上去。 篱笆被她那么大力气一系,下面的竹条都倒了一片。 辛弃疾闻声回头,脸色倏然一变,心疼得直跳脚,嚷嚷:“小心些!” 范如玉看热闹不嫌事大,揶揄:“你爹爹的下‘笆’!” 莲心和身后侍从都:“噗” 辛弃疾乍着手,回过头,“啧”一声。 被范如玉这么一打岔,他方才积攒起来的怒气也尴尬地消下去了一半。 莲心拽拽辛弃疾的袖子,方才的紧张也没了,只笑:“爹爹还听不听我对爹爹这事的想法呢?” 辛弃疾无奈地舒了口气,用力揉揉她的脑袋。 “爹什么时候不听过?”他揉过了,又将手按在莲心的肩膀上,温和道,“你说。” “我想火药。” 莲心看着辛弃疾,心怦怦跳,慢慢道,“爹爹曾说过‘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而中国之忧方大’①。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并不只是金人,还有其它虎视眈眈的外族。而面对着这么多敌人,除了练兵,还要有更具杀伤力的武器。若能利用好火药,说不定能在此事上大有进展。” 除了武将,只怕没有哪个文臣能比辛弃疾更了解现有的武器了。 “利用火药——竹火枪?” 他一口道破,略摇了摇头,“倒是新,可惜威力有限,并不如刀剑。” 莲心:“现有的是威力有限。但若我们想个法子,叫竹火枪能击出更远,准头更好,轰炸杀伤更强呢?” 北宋时对火药的开发还不够彻底,想要改进,从哪个方向来说都是大有余地的。 枪管的射程,火枪的弹道,**,甚至其它应用方向,都可以用于战场。 说实话,其实这不太涉及到莲心前世的专业,毕竟没有哪个大学一上来就教人配炸药和组装枪支。 莲心也并没背过什么一献出就能拳打金国脚踢蒙古的神奇炸药方子。 但她穿来之后作为倚仗的,本也不是照搬的现代知识,而是她学了现代知识后的大脑,和现代的心。 有了现代成功经验作为道路指引,按现代的实验方法研制下去,她不信她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不知何时,三人的脚步都已停了。 远远的,能看见悬崖边了。 风愈发大,空气愈发冷,但辛弃疾仿佛感受不到似的。 因为莲心的回答,他虎目转为明亮,就那么笑看着莲心。 “莲心,做这些,你不怕会有危险吗?” 虽然他在笑,但想了想,还是又蹲下来,看着莲心,温和道,“你应该知道,火药中配方稍有差错,效果可能就会不一样。一旦有个万一,你就会处于险地。” “就像我如果站在悬崖上,只要我自己不摇摆,保护好自己,那么我也不会摔下去呀。” 莲心回视辛弃疾,眨眨眼,“爹爹,我晓得我在做什么。” 做这个,不光是为了辛弃疾,更是为了她自己。 敌人强大,目标高远,那又如何?她只需看准一个目标。 封建时代,皇权高于一切。尽量快地在官家面前露脸,取得信任,之后,她就有了转圜的空间。 辛弃疾看起来在微笑,眼睛又在叹息。 “如果我们真能有好的火药用在战场”辛弃疾慢慢道。 他不再继续说,想得仿佛出了神。 风将三人的衣摆都吹得直飘飞。 辛弃疾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拉着女儿,往山上攀爬而去。 快到了山巅时,他一手抱起一个,大笑出声,带着两人朝上大步而去。 他走得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大,仿佛要飞驰起来一样。 日头升起来,已近中午,山巅的风仍然湿润得叫人有些发抖。 而辛弃疾的体温消解了这一点冰冷。 辛弃疾的头发在大风中被吹得紧紧贴在头皮上。 迎着风,他的大笑声、喝声却仿佛无风一样清晰。 “莲心,如果你说的事真的能成,那这将是爹爹收到最好的冬至节礼!” 他带着两个人转起来,眼中放出明亮的光彩 直到辛弃疾兴奋过了,三人笑着兴奋构想了一阵,才又朝悬崖边走了几步赏景。 太阳打湖畔升起来,仿佛能放出无限的热量。 方才没注意过的一列侍从在悬崖边不知正做着什么。 范如玉看见,有些奇怪:“哎,你们在做什么呢?” 侍从方才没敢过来打扰,听范如玉叫了,赶紧过来笑着叉手:“是梅树到了养护的时候,我们几个来除除虫,理理根——这梅树长的地方怪,底下的根系又太强,若将立足的石头绞碎了,它自己最先掉下去。从前倒有人说这树‘力能拔山’,倒也不是夸张呢。” 三人随声看向他指着的地方。 那山崖边有株梅树,不知是怎么栽种的,或者是它本身就在那处地方,位置叫人看着都心惊胆颤——它就位于悬崖的边缘,树的重心只要再稍稍向悬崖一侧偏移一些,莲心敢确定,它一定会迅速倾倒,翻转后受重力连根拔起,最终坠落。 一旁侍从笑道:“那是在建这里前就有的。它是棵老树了,别看那位置仿佛危险,实际上底下的根子盘根错节,将那石头抓得牢牢的。我们也只是养护一番,郎主和娘子不必多虑!” 说着,侍从带着几人朝那边走去。 确实如他所言,走近了看,才看见梅树的侧面。 与几人想象的岌岌可危完全不同,走近看,首先的感受就是那梅树极粗壮,极茂密。 而第二眼再看,却能在园中正侍弄树侍从们在根系边挖出的洞中看出,梅树的根系极其发达,甚至能一直蔓延到几人的脚下。 有这样结实广袤的根系,也怪不得侍从会半点不担心了。 三人都不是怕冷的人,立于悬崖边,任寒风吹拂,默默看着远方。 已经是梅花开放的季节,满树的花怒放,清幽的香气盈满鼻间。 莲心想起什么,笑道:“昨日我们还联句赋梅花呢,不想园子中就有这样一棵老梅,日后可有福了。” 范如玉笑道:“这我倒不知道,快给我讲讲,你们联了什么句?” 范如玉一喝起酒来就落下了好多出去玩的时候,莲心赶忙给她一句句复述。 范如玉听着了好的,便击节赞叹;听着了坏的,便大笑。 直到听到最后,范如玉也没听着辛弃疾的,奇道:“老辛,你当时也没听着他们的联句?” 辛弃疾“哦”了声,笑着摇摇头,“我听着了。” 莲心眨眨眼。 爹爹果然听着昨日他们咏梅联句了,但他并没像陆伯父一样当场也作出来给众人看。 从某些方面来看,爹爹其实反而比很多看起来谨小慎微的人更谨慎呢。 莲心满脸写着“我懂了”,朝辛弃疾挤眼睛:“爹爹现下要作么?” 辛弃疾不禁又笑了。 他没有回答莲心的话,而是将莲心抱起来,略沉吟一番,便慢慢吟出两句:“断崖修竹,竹里藏冰玉。②” 莲心愣了下,“什么?” 范如玉倒是好像明白了,笑拍拍辛弃疾的肩膀,和他一左一右,将莲心抱在了中间。 两个人像抬花轿一样,将莲心抱起来坐在两人胳膊上,将她抬到了三人肩膀平齐的高度,一边一个,都拿脑袋逗小狗似的,蹭莲心茫然无措的小脸。 莲心的脸颊都被蹭变形了,一头雾水,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嗯嗯?” 而两人也不解释。 辛弃疾走一两步,便吟出一句,从走出小楼,一直到竹林边,他便已吟出了一阕词。 “断崖修竹,竹里藏冰玉。路转清溪三百曲,香满黄昏雪屋。 行人系马疏篱,折残犹有高枝。留得东风数点,只随拔山意时。” 生长在悬崖竹林边的梅花,栖身于竹,有着冰雪般澄澈的心,即便路途再远也能将美好品德的香气散播遍大地。 就算被人折断了拿去系马,梅花也永远有着不屈的更高枝留存。即便到了季节也绝不凋落,它在枝头坚强着,等待下一次拔山的力量。 夫妻二人各在莲心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范如玉笑着揉莲心的脑袋,又轻轻捏她茫然的软软脸蛋:“我们家莲心,有一颗冰雪一样的心呀。” 【《拔山女断崖修竹》为现存可考使用《拔山女》词牌的词作中最早的一阕,为辛弃疾于淳熙七年冬所作。 据学者推测,此词牌是辛弃疾舐犊情深,为爱女莲心所创,在后世经多次演变,又有变体名《捧灵心》、《祝东风》等。词牌前半阕为二均、四仄韵、四拍,后半阕为二均、三平韵、四拍。 辛贛、姜夔、杨万里、朱淑真等人使用“拔山女”词牌的作品均遵守此调规则。具体内容、介绍及注释详见下一章节。 ——节选于《‘拔山女’词牌新考》,2137年,武宁大学出版社】 【全国升学考试在即,学子们都在寒冷中坚持早来晚走,为自己的未来而拼搏。就像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为养女莲心所写的名句“留得东风数点,只随拔山意时”一样,我们也相信,只要坚持努力下去,一定能度过艰难的“拔山”时刻,迎来收获的“东风” ——上饶第一中学广播站新闻快讯,2081年元旦祝福】 “都喝了吧。一人一碗。” 外头毕竟寒风凛冽,莲心几人很快回了韩元吉家。 厨房里做了小老鼠样的冬至团,在外头走了一遭的三人回来后先去瞧了眼三郎,结果就被惊讶不已的三郎喊了人来,咕咚咕咚,一人给灌了一碗。 “你两个越发胡来了,年纪也不小了,不晓得保养么。” 三郎看着喝了一碗冬至团汤后便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瘫在椅子上摸肚皮的三个人,觉得有些好笑,但忍住了,还是道,“那么冷,不该穿这么少出门。” 范如玉清清嗓子。 她心里有事压不住,方才说到有些关于韩淲的话想问三郎,便想现下就解决。 但莲心还在,她不好张口,便拿眼神示意辛弃疾,叫他将莲心带走。 辛弃疾也拿眼神示意范如玉:莲心就是个小祖宗,你怎么不上? 范如玉又拿眼神瞪回辛弃疾:我要进行情感咨询,你来你能行? 两人互不相让,打起了眼神仗。 第76章 滴水不漏,桥梁和郎君们。 三郎还披着氅衣,看了眼二人跑神跑到八百里去的表情,好笑道:“你们?” 辛弃疾火速认错:“爹错了。” 范如玉紧跟脚步:“娘错了。” 而莲心没心没肺,丝毫没感觉到不对,已经“嘿嘿嘿”地跑去翻三郎的书桌,一边发出惊奇的声音:“三哥,你又在打棋谱啊。” “只看了两眼。” 三郎往后避了下,没接往他怀里钻的莲心,只温和道,“冷吗?” “不冷,不冷。三哥,你要和谁下啊,还是和上次的翁哥哥吗?” 见莲心果然脸蛋都红扑扑的,三郎便将手炉放在案上,先笑着将莲心往他怀里头蹭的头推开了一下:“这是要做什么,人蛮平整的,却总做这样耍赖的事。” 然后才正经答莲心方才的问题:“有人在就和谁下,没人就自己下罢了。” 往日朝三郎怀里靠从来没被推开,今日突然被挡开,莲心先是不解,随后开始闹腾:“三哥干嘛推开我!三哥嫌弃我!三哥过分!”怎么也不依。 本来也没有很想,但三哥这么一推,她就非得刨根究底一下不可了呀! 莲心“嗷嗷”闹腾了起来。 范如玉叫她闹得头疼,又狠狠给辛弃疾使个眼色,辛弃疾无奈,只得不情不愿出手,拎着莲心走远了。 直到二人走远了,三郎仍能听见莲心嘹亮嗓门喊着“三哥过分!”的声音。 他好笑,将窗子阖上了一些,转回来。 他扶着范如玉坐下,“母亲留下,是有什么事吩咐我么?”他看出范如玉心里有事了。 范如玉没急着进入正题,先将三郎的面颊扳过来,细细看了一会,皱眉:“三郎,你这脸色看着怪疲倦的。昨夜又没睡好么?” 三郎任范如玉扳着,没动,就着这个动作笑了下,道:“总是这样罢了。不碍事。” 范如玉叹了口气,“这样子下去,以后娶妻了,不是更睡不好?” 这话听得一旁的田田直咳嗽,范如玉才意识到此话略有不妥,松开他的下巴,解释:“有人吵你,本来能睡半晚上,日后怕是半晚也睡不成了。” 三郎眉宇之间看不出什么情绪,也没看出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思索了下,手指抚过脸颊,笑道:“若到时身子还好不了,那么,该担心的是被我娶了的小娘子吧。” 这些也不过都是提前的担忧罢了。 范如玉叹了口气。 田田不由得责怪地嗔:“三郎君。” 三郎也顾及范如玉在一旁,便不讲了,手撑住脸颊,微笑:“母亲特意留下,有何事吩咐我?” 甚至简直猜都不用猜,他也晓得缘故,“和莲心有关系?” 范如玉被看穿了,有些恼怒。 她跟着田田拍了下三郎,瞪了他一会,还是道:“不是。我是想问问你觉得韩淲怎么样?” “文采斐然。” 范如玉道:“我说的是人品。” 空气中升腾着暖暖的果香,是女使们将橘子皮放到炭盆上烤,门口的厚帘子放了下来,空气没有空隙出去,香气便在屋子里堆积起来,越发的浓了。 三郎十指对点,似未发觉范如玉的言下之意。 他只想了有一阵,迟疑片刻,才轻声道:“韩哥哥为人坦荡,可靠风趣,蛮好的。” 范如玉想问问他说的“蛮好”是指做朋友,还是做丈夫。 但想想,又觉得这事到底太早,若提前知道难免会在脸上带出来,那就不好了。 她不欲令几个孩子关系变尴尬,便也罢了,得了这个答案,就不再提。 只收回到嘴边的话,拍拍三郎肩膀,起了身:“好,阿娘知道了。你别多想,我就随口一问。” 三郎“嗯”了声:“没有多想。”起身送范如玉。 范如玉听见这话,却停下脚步。 “就敷衍我吧,你这孩子。你就是因为思虑过重,才有了这一身的病。也怪我怀你的时候不小心” 范如玉有些难过,看着身旁已长成少年的三郎。 正是长肉的年纪,他的肩宽起来,个子像树一样向上拔,面孔却消瘦,下巴尖尖,腰身宛若女孩一般纤细。 只要是个人来,看见他雪白的面颊,便能知道这是个身弱的郎君。 按理来说,范如玉和辛弃疾都身体比一般人还要强壮不少,是不该生出病弱的孩子的。 但她嫁给辛弃疾后怀着三郎时也是第一次生育,难免诸事不小心,今日不小心滑了一跤,明日又没留心吃了些容易对胎儿不好的食材。 回想起来,大约就是桩桩件件加在一起,才叫生出来的三郎一出世就那样呼吸微弱,体质极弱。 后背传来轻轻拍抚的感觉。 是三郎在拍范如玉的后背,将她从难过中唤醒。 他看着范如玉,温和道:“怀四郎时,母亲用冰,也没有如何。想来我的身子只是命里带的吧,母亲不必自责。” 范如玉笑了:“我信命,你又不信命,现下和我讲这个”也只不过纯粹是安慰她的话罢了。 三郎便笑了下,没再讲话。 范如玉看着儿子的侧脸,心下复杂,轻声道:“三郎,你长大了。” “是。我大了,母亲不必再总为我提着心了。” 三郎扶住范如玉的手肘,温和地提醒:“母亲,小心脚下。” 范如玉应一声,说“没事”,手却还是搭在三郎手臂上。 直到一级级下了台阶,范如玉也不想再讲方才令人沮丧的话题,打起精神,想起什么,回过身来拍拍他:“对了,方才好好的,怎么要推开莲心?别看她年纪小,其实心思也很细的,说不得现下也伤心了呢。” 三郎没有停下脚步,只面上闪过一瞬间的失语。 但也只是一瞬间,那种情绪就像划过湖面的水鸟痕迹一样,又了无痕迹。 “她也大了。”他简单回复。 范如玉一想,他二人整日和韩淲这群郎君在一起玩耍,彼此有个分寸也好,毕竟韩淲等人又不是三郎这样的哥哥,能避免他们有样学样,也好。 便点点头,“你的思虑,总是最周全的你自己有数就好。” 莲心确实长大了一些。 一段时间没见的陆子坦都围着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转了两圈:“小莲心,你这是长高了吧?” 莲心得意:“是吧?” 又道,“我的头顶都能到”四下环视一圈,想找个能突显她自己身高的参照物。 找了一圈,大家却都晓得她是什么德性,全已忙不迭坐下,不给她参照了。 最后,唯有方进门没搞清楚状况的韩淲被逮了住,被莲心指着大声宣布:“我的头顶都已经到涧泉哥哥的肩膀了!” 大家都笑了。 韩淲也觉得好笑,在莲心脑袋上拍了下:“行啦,别老拿我玩笑了。还是快想法子给谢太守准备东西吧。” 大家又都转回了脑袋。 韩淲说的这话确实有理。 不知为什么,昨日信州太守跟随辛弃疾一起来了韩元吉家,说是过来一起过年节。 可是他家人都在家里,一个人过来过什么节? 摆明了里面有事,大家不是没眼色的人,不好问,也没人多嘴去问。 但随之而来的是——谢太守是冬至前一日来的,可大家没有提前给他准备过冬至节礼呀! 姜夔先打定了主意,“我将我给萧家小娘子的节礼送给谢太守吧,总归是个扇面,男女皆宜。” 莲心“啊?”了一声,拿过姜夔手中绘着绿水青山的扇面看了两眼,又递还给他。 这倒确实是男女皆宜,稳不出错。但是,“那萧家姐姐的节礼怎么办呢?” “反正她离这里路途遥远,我明日再画一幅与她,就说路上耽搁了就是了。”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都不太赞同,但也不好在这件事上置喙,只好都闭了嘴。 陆子坦倒是神情轻松:“我们的好办,爹爹每年都要给唐娘子做好些泥人再烧掉,我们拣两个偷走当礼物。” 三郎:“陆伯父捏的应当都是成双成对的?” 陆子坦挥挥手:“哎呀没事的,将娘子的那个丢了,只留郎君的就是了!” 三郎也没话好讲了,只得点了点头。 最后,韩淲受这两人启发,也想出个法子:“我姐姐留在姐夫那里还有不少物件,我去借两件过来救救急,姐夫必不会介意的。” 嗯? 大家都看向他。 吕祖谦倒是确实看着十分温和的样子,不过韩淲姐姐的东西,又为何要吕祖谦来介意呢? 韩小娘子在一旁解释:“姐姐去了许多年了。” ——韩元吉嫁给吕祖谦的女儿,甚至不止一个。 第一个嫁给吕祖谦几年后便一病而去。 韩元吉便很快将第二个女儿嫁过去,两年后又死。 之后,吕祖谦娶了第三个妻子。 若不是没有适龄的女儿,只怕吕祖谦娶的第三任也是韩元吉的女儿。 韩小娘子朝目瞪口呆的莲心摊摊手。 这就是两个家族的联姻。女儿,是维系情谊的桥梁。 而一座桥,只要能走过人,那么它本身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式,其实是并没有人在意的呀。 是不是? 莲心抿了抿嘴唇,捏紧了袖中的纸条。 她只能浅浅笑了下。 辛家二娘听到这里则“唉”了一声,小声和大娘叹道:“郎君!” 郎君都是这样! 辛大娘拍了她一下,不讲话。 辛二娘便转而与三郎道:“三哥,你以后娶妻,不会也这样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被这么问了,三郎也没见恼,只一边等着翁卷落子,一边耐心等她说出理由:“我怎样?” “娶了一个,心里还想着另一个;或者娶了下一个,就将前一个忘得干干净净呀。” 二娘道,偷偷摸摸自认为隐蔽地示意一下陆子坦兄弟和姜夔两个方向,“这可不好!若真那样,我们都会说你的!” 三郎好笑,真是都不晓得她在问些什么:“我心里想着谁,我怎么不晓得。”一边将手指放进装着棋子的瓮中搅了两下。 黑子被他从瓮中拈出来,却不落下,只在他指尖滑来滑去,黑与白,对比成极为强烈的双色。 二娘:“是说你不能娶了一个之后,心里还想着另一个。我哪里说过你现下心里想着谁?”便朝三郎做出鬼脸,“三哥现下和莲心姐姐一样,听不懂人讲话呢。” 三郎忍俊不禁,支着头,没再回什么。 这时候,翁卷在对面“唉”地叹了口气。 他放了白子,投子认负,又忍不住瞪了眼在一旁说话没有一刻停的二娘:“就听你讲话了,我们干脆不要下棋了。” 嗡嗡个不停,给他烦得腾不出脑子来,棋路没想出来,倒是满脑袋都是什么“三哥心里想着人”的什么话! 二娘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了下。 翁卷见讲不出什么,便也认了倒霉,索性转向三郎,正襟危坐,严肃问:“所以,三郎心里想着什么人?” 方才翁卷话音落下,叫周围的人听见了,也转过身来跟着笑。七嘴八舌的,反倒叫三郎找准空隙,脱了身。 他静静走到了屋子门口。 屋外空气凛冽,只听得见远远有人燃放爆竹的声音,却闻不见硝烟味。 身后有人在问:“你受不得那个味道吧?幸亏韩伯父家没有放呢。” 三郎身子被裹在宽大的玄色斗篷里,衬得下巴像荷花尖一样,轻轻一点。 他有些出神的样子,也没注意来人是谁,一边神游天外,一边答:“老师简朴。就是放了也不多,不影响我” 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轻轻笑声,三郎才略停了话音,回头看去。 他斗篷的衣摆也随之飘起弧度。 莲心抱着手炉,歪头朝三郎笑:“三哥,是我呀。” 见三郎没讲什么,莲心便一步步走来,狡黠笑道:“三哥就是想得多。方才将我当外人了,是不是?我猜就知道呢。” 她早发现了,三哥和外人讲话时话少,其实每个字都是先在心里转一圈才讲出来的。 方才的话也是滴水不漏,任谁来都挑不出毛病。 果真像阿娘所说的一样,他的脾气对家人来说是可靠了,叫人能放心倚靠他,有他在不怕出错。 可对他自己,这样思虑,身子又怎么好得起来呢? 看着莲心盯着他滴溜溜直转的眼神,三郎莞尔。 莲心就是这么机灵的小娘子。有时候讲话直白,虽有人会觉得太直接,其实只是机灵的体现,她不屑于和人绕弯子罢了。 但正像他对莲心的评价“直白”一样。 莲心的直白,从不分对象。 “三哥,你今日为什么不肯叫我碰了呀。” 就在三郎想毕方才的想法时,莲心拉住了三郎的手,将心中疑问直接问了出来,撅起嘴,“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样子,瞒别人还差不多,骗我,做梦呢?” 第77章 分寸,大孩子和点心渣。 三郎看着她。 “什么不肯?”他轻声问。 莲心再说一遍:“不肯叫我碰了。” 不叫她碰? 三郎忍俊不禁:“这都是些什么话,和谁学来的” 莲心也意识到一点不对,这听起来怎么这么像花街柳巷的客人对姐儿讲话的调调? 但话已经放了出去,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莲心便拉着他的手,一边摇着一边“嘿嘿”笑着撒娇,想将这事盖过去。 她笑着提起方才三郎出来的事:“我还道三哥是身子又不爽快了呢,吓我一跳,不是就好。” 她伸手过去,想去跳着碰三郎的脸颊和眼下,“三哥,你看你的眼睛下面,都是黑眼圈,肯定昨日没有睡好” 可惜被接到辛家后这几个月,她虽脸颊长了肉,身高也朝上蹿了一些,却到底头顶也只有三郎的胸口高,怎么跳也跳不上去,也摸不到三郎的脸。 莲心跳了一会儿,便渐渐停了下来,没有再跳。 她默默下来,倔强地盯着三郎。 三哥为什么不叫她碰了呀 明明平常好好的,被她抓住的时候,往往也只是面露无奈,便任她抓着了,今日起,忽然就若有若无地避开她。 她前世就没有亲人,朋友再多,他们也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不能弥补那种家人的感觉。 而穿到这个朝代后,异母哥哥不管事,生父常年在外,后又亡故,她也只能觉得感谢,却仍没有朝夕相处的情分。 唯有来到辛家之后,时不时有辛弃疾和范如玉的关爱,有姐妹陪伴,她才觉得浑身的血都热起来。 有人陪,和没人陪,这之间的区*别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成长轨迹。 而除父母和姐妹之外,三郎,又和他们有不一样的意义。 三哥,是将她从武宁险境中救出又一路护送的人。 比起莽撞的其他人,三哥就像一棵冷静的树,少有随风摇摆的时候,所以总叫人信赖,叫人全心全意地依靠。 在他身边,莲心感到安全。 可是,他现下为何会开始躲避她呢? 或者也不能说躲避,他仍然是个细心的兄长,但从他推开她的动作起,莲心有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她好像变成了和二娘他们一样的妹妹。 明明这很正常,不是吗? 可是心里一阵难受,莲心抓着三郎的衣裳下摆,倔强地看着他。 伸着手,怎么也碰不到。 只差一点指尖的距离,但就是碰不到。 莲心不再跳了,也不闹,只是眼睛瞪着三郎,手不住地朝他伸去。 天空中下着小雨,天际晦暗。 三郎的面孔洁白,双唇红润,颜色美丽得不真实。他眼神落在别处,没有看她,但仿佛也没有看什么别的,只有轻轻的叹息声。 莲心持续地仰头,感觉后颈发酸,手指朝三郎固执地伸着。 空气凉凉的。雨丝丝落在莲心面上。 三郎看着她的双眼。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蹲下来,脸颊往前略送了下。 莲心的手指软软点到了三郎的面孔上。 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而莲心的心下却一阵酸涩。 浑身一松,她抱住了三郎的脖颈。 被莲心抱住,三郎仿佛有些意外,略挣了下,但被莲心用了更大力气箍住后,仿佛意识到了莲心的紧张和难过,动作停了下来。 三郎不再挣脱,手在莲心背后轻轻试探着,安抚地拍了下。 莲心抱着三郎的脖子:“三哥,你这样真讨厌” 不能不理她。不能不要她。 她看不见三郎,只能感受到三郎身上的香气,感觉到他的手拍在她后背的触感。 她的额头抵在三郎肩胛,近乎屏息等着他的回答。 寂静过后。 “三哥做过的讨厌事很多么。” 三哥的肩线笔直纤细,莲心在上面眷恋地蹭着脸。 “不多,今日这一件就够了。”莲心抱怨,“三哥都不抱我了” 什么都不让碰,可吓了她一跳。 只有能碰到脸,碰到肩膀,被拉着手走,莲心才会感觉到很安心。 被她摸着脸,三郎便又轻轻摸了下莲心的后背:“莲心,你是大孩子了。” 莲心说:“不要,不要。我就不要!” 她很害怕他的下一句话又是叫她不能再抱他或被他抱之类的内容,因为害怕,所以将他的脖子勒得更紧了:“三哥,不要。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三郎动了动脖子,顺着她的话,随意道:“你很快就要十四岁了” 莲心忙不迭反驳:“可是我的生日在晚春,还早呢!” 三郎的脖子又略不适地动了下。 莲心低头一瞧,这才发现三郎的脖子都被她勒红了。 他洁白如霜的皮肤上浮起一道勒痕,十分显眼,也十分吓人。 莲心赶紧松开,又拿手摸了摸,“呼呼”地帮他吹起来。 三郎笑着躲了。 “你还是个小孩子,但三哥是大孩子了。过了明年晚春,三哥就十六了,不好总是抱你。” 三郎并没有再因为莲心的耍赖撒娇而退让,拍了拍她的后背,就要起身,“你长大了,今年多送你一份冬至节礼,好不好?” 而语声止于看见莲心垂着脸站在原地的样子。 为什么要这么不开心呢? 三郎能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却猜不明白莲心难过的理由。 他便没有离开,陪着莲心在寒风中立着,轻轻摸她的头。 直到莲心小声地:“可是,没过冬至之前,我还是只有十三的小孩子呀” 三郎道:“你总要长大的。等到长大了” 莲心接:“就要嫁人了?” 因为这个,所以三哥才怕人议论,叫她名声不好? 莲心觉得她已经明白了三郎的思路,立刻声明:“什么名声,我才不听那些人的话,也不在意呢!” 三郎说:“不是‘要嫁人’。是你长大了,就会变聪明了。” 他微笑:“等到你长大了,想起小时候还被哥哥抱着,是要责备哥哥不知分寸的。” 莲心仍觉得三郎是为了她长大以后嫁人的事,便又绕回来劝:“我不会怪哥哥的呀!我和其他人都不会怪哥哥的!” 三郎的鼻尖有些红了,他在风里浅浅笑着,没奈何地蹲着,手肘压在膝盖上,双手握起来。 他问她:“其他人是谁?” 莲心笑道:“等我结婚了之后的夫君呀。夫君哪里比得上三哥重要?” 丈夫换一个也能叫丈夫,但哥哥是不能换的。 这一点,她还是很有数的呀。 但听了这话,三郎却只笑了下。 莲心拉拉他的手,三郎才又睁开眼睛,抬起脸,和莲心对上。 他又轻轻舒了口气。 三哥在今天一天叹的气,比莲心认识他这几个月全部叹气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莲心的手收在背后。 她感觉仿佛她的心也跟着叹了口气似的。 眼前,三哥的眼睛看着她的。 太漂亮了,叫莲心张了又张嘴,却说不出满腔的不满。 “好,晓得了。冬至过完之前,莲心还是小孩子,三哥再抱你一日。冬至过完之后,就不抱了。好吗?”三郎最终还是讲话了,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他帮她将散乱的头发别在耳后,眼神温柔,水一样地看着莲心,“我们说好了?” 莲心想说“不要”,可她确实在一日一日地长大。 她知道三郎在为她好,可是她不想呀。 最后,她也只一头扎进了三郎的怀抱里。 有一天,算一天。哥哥的怀抱,她只有扎进去才会觉得安心。 至于承诺—— 她想,没有答应过的承诺,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兑现呢? 莲心今天黏她哥哥黏得厉害。 小小一个人,坐在三郎腿上,一见有人要过来和三郎讲话就打起精神盯着。 若是来人有要叫三郎去别处的意思,那就更完了,莲心会一直盯到来人认输退后,直说出“不找了”才肯罢休。 大家又在议论该送谢太守什么冬至节礼。 有胆像姜夔那样能将送未婚妻的节礼挪过来用的人还是少数,突然要在已定好的礼物中生生挤出来另一份,大家都挠破了头皮。 这时,三郎动了下腿,莲心也随之颠了一下。 她坐在三郎腿上,正专心地看一本四郎强推的名为《全家宠爱在一身》的话本,因这动作而晃了一下,眨眨眼,看向三郎。 “三哥,你做什么呀。” 想起什么,莲心警惕地抱紧了三郎的脖子,“我不下去!不能把我赶下去!” “没有让你下去。” 三郎扶正了莲心的身子,他是想起事情与莲心讲,“你想好送谢太守什么了么?” 莲心犹豫了下。 三郎轻声道:“怎么了?有难处就罢了,我替你补上。” 莲心只好承认,低下了头,吞咽了一下,道:“确实还没有想好。不过不用三哥补我想着将那个——我自己缝的那个——送给谢太守反正缝得很精心,花了我许多个时辰呢,也不算薄礼了” 她没明说,但三郎明显晓得她在说什么。 他抿了下嘴唇。 离近了看,才能发现其实三郎嘴唇饱满,上唇还有唇珠,所以一抿起嘴来,不像辛弃疾那样容易显得不耐烦,而是看起来颇好讲话的样子。 “你还是留着吧,我给你另外寻一份礼。”他道。 “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三哥不用替我可惜。” 莲心倒是很看得开,“嘿嘿”一笑,“日后再缝就是了。” “那么或者,不必送我了,将原本送我的东西送给谢太守呢?”想了想,三郎又提议。 莲心吮着糖,还是摇头:“不行的,不行的。给涧泉哥哥尚可转赠,给三哥的却不行。” 三郎见她一边吃糖,一边讲话,有些看不过眼,将她腰间别的帕子取下来,在她嘴角将污渍一点点擦干净了。 才将帕子放下了,将她坐的位置微挪了下:“为什么?” 莲心拍拍手,将手上的糕点碎渣拍干净,撂下一句“我去拿来给你看,三哥别趁机溜走!”就跑去拿东西了。 独留下三郎看着衣裳下摆和满地的碎渣,捂着脸,叹了口气。 一旁女使都在偷笑。 三郎身边侍候的女使兰婀要上前替他收拾。 三郎脸色还是有点痛苦的,但摇摇头,叫人歇着:“不必收拾了,就这样吧。” 兰婀和叶叶都从三郎君的话里听出了言外之意。 反正莲小娘子就是这样子的,收拾一回之后,再回来,还是要掉糕点渣子的呀 女使们都偷偷笑起来。 第78章 古画,千金琴和“双双金鹧鸪”。 莲心抱着画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女使们握着小扫帚严阵以待、虎视眈眈盯着她的样子。 莲心抱紧了怀里的画轴,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们也想要这个画?不行不行,这是我给三哥画的呀。” 莲心自觉明白了女使们的想法,赶紧警惕道,“下回,下回我给你们画仕女图,好不好?” 叶叶疑惑:“侍女图?” 莲心赶紧“哎”一声:“就像《汉宫春晓》那样的!” 大家互相看看,方才对点心渣大王莲心的警惕也消退了些,又是搓着手激动于莲心所说要给她们作的“侍女图”,又是开始思索起莲心所指的“汉宫春晓”究竟是什么。 三郎也不解:“那是什么画?” 他们连这幅名画都不晓得么? 莲心丝毫没觉得异常,反而心下颇为得意:三哥也是有远不如她博学的地方呀! 她给三郎细细描述起来:“就是那个古代人画的古画呀。长卷,绢本,细细画的都是宫廷仕女的生活细节,用色典雅”将画中细节都讲一遍,力求给三郎提醒起来。 三郎听得很认真,但任莲心唾沫横飞描述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莲心说的究竟是哪幅画。 到了最后,三郎都放下了支着下巴的手,人也坐直了。 他的表情甚至都开始有些迷茫了。 “前阵子病了太久,我也有些不学无术了”三郎认识到问题后倒是很好学,还虚心求教着问呢,“这是幅什么画?” 莲心露出睥睨群雄的表情,竖起一根手指,准备给三郎讲解。 而这时,从门口打帘子,飘进来一道声音。 “你就糊弄你哥吧。” 韩淲啧啧,一边走进来,一边弹了莲心一个脑崩儿,“这是哪朝哪代的画儿,风格是现下的时兴,怎么也该有些名气,我怎么却没听说过?” 他转头朝三郎道,“我看,她是又编了个朝代糊弄人。你也信呢?” 三郎“啊?”了声,又露出了一种思索和“你怕不是在逗我?”交杂的神色。 那种表情上的迷茫冲淡了他本身相貌中的绮丽,显出符合他年龄的少年模样来。 不过莲心的愣神不是因为这个。 莲心顿在原地。 方才韩淲讲的话,从某种角度来讲,确实敲响了一记警钟似的。 她倒忘了,现在是宋代,韩淲哥哥他们本身就是偏早的古人呀。 按《汉宫春晓》的风格来讲,说是明代,或是清代,倒也说得通 想到这里,莲心都觉得冷汗直流。 她意识到,自从她来到这里之后,似乎从没有真正确实地将这里看作古代她只是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第二个人生,好像其余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仍是原来那样。 但她是第二次人生,不代表其余人都是她转生的背景板。 这个朝代,这些人们他们都是处于另一个时代的土地中孕育出的生灵。 他们的见闻,他们的习俗,他们的思想,全都该是这个朝代的影响结果才对。 仿佛电光照亮溪水,一个始终没想明白的问题突然闯进莲心的脑海。 直到现在,莲心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明明对她颇为关心照料的陆游感觉到难受,尤其是在看到王娘子对陆游的体贴时,她更总会下意识避开。 正像莲心甚至对素未谋面的两个韩娘子、萧小娘子,都要感觉替她们难过一样。 那种微妙的违和的悲伤,也正是来源于朝代之间的隔阂。一个现代人,又怎么能要求一个古代人和她有着一样的思想和观念呢? 好在虽想到了这些,但莲心是个乐观的小娘子,只默默片刻,便又振作起精神来。 ——不论如何,她已来到了这里,再想这些,也是自寻烦恼,不是吗? 何况身边的哥哥妹妹们也都是好人。就像韩淲哥哥一样,他虽也有些古人的影子,但他身上带着的,更多却是开明和善的风采呀。 想通了这一点,莲心便又笑了,歪头看韩淲:“涧泉哥哥怎么晓得我是编的?”默认了韩淲所说她是“编朝代糊弄人”的说法。 韩淲便也学三郎,将手支着脸颊,笑道:“因为你哥太相信你讲话了,而我不会呀。” 莲心“啊”了一声。 她转头,猛然扑到三郎腿边,仔细观察他的神情。 “三哥,你真的有那么相信我?”莲心不觉不好意思,反而颇为得意,挤眉弄眼,“所以才被我骗到了?” 三郎:“嗯之前不晓得,但现在开始不信了。”就要半开玩笑地将他腿上的莲心推下去。 莲心赶紧说“别别别”,一边将三郎的胳膊抱紧,先发制人,将她取来的画轴拿来,展示给三郎看:“三哥看,我都画好了给你的节礼,你收了我的礼,可不能将我推下去了呀!” 莲心拿来的是幅肖像画,画中人轮廓磕磕绊绊,头发飞飘了一半,似乎是画师画了一半发现实在画不出纹理感,索性直接拿墨汁在上头涂了一涂,当作纯色填涂。 若真的全是纯色填涂也就算了,但除了这些,她又在嘴唇上涂了渐变的石榴红,真叫人不晓得该说是抽象画,还是写实派 三郎看了整幅画,忍俊不禁。 “这是什么呀”他看着画,道,“人在棋盘边坐着?” 莲心举起那幅画,另一只手在画上指指点点:“是三哥,三哥在对弈!” 所以是不能转赠的,三哥,你懂了没? 三哥懂了。 但画中的三哥可能没懂。 大家都凑了过来,又是笑三郎在画里的样子满脸迷茫,像只淋雨鹧鸪,又是说什么果然鹧鸪画师画的都是鹧鸪,盖“双双金鹧鸪”也 莲心气坏了。 但也是托这几个人的福,莲心第一次意识到武力的最大作用是镇压。 她收回拳头,阴笑道:“谁再说我不会画画?来,来,报上名来,我向来以力服人。” 重拳之下,大家唯有诺诺。 三郎没被莲心威胁,也安抚:“没有,没有。” 见莲心耳朵都红了,虽努力在玩笑似的晃拳头,实际上却已是有些急了。 他便还是将口中“反正看不出来画的是谁换个人送也不影响”收回去,将画轴接过来卷起,道:“看来是不能给别人了。画得这么好,我都不会愿意叫你转送了。” 见莲心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轻颠了下腿,微笑对腿上的莲心道:“真好看,谢谢莲心。三哥一定收好。” 大家方才本因为莲心的威胁还在瑟瑟发抖,但一听三郎的偏袒,立刻群情激愤起来——你这个叛徒! 便都不许三郎讲话,说他是个只有“千金琴”称号的花瓶,懂什么书画,不许代表他们乱夸! 千金琴? 莲心“咦”一声,奇道:“这是什么说法?” 三哥得到的评价,怎么倒和她大差不差呢? 韩淲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 三郎在临安府时,跟随奏琴大家学习。据三郎来到江西之后回想,那时候他琴技实在平平,奈何那位大家明明有众多琴技高超的学生,却总有人有意无意,偏偏就要过来瞧三郎奏琴。 被人偷看奏琴是一码事,弹得很一般还总被人偷看是另一码事。 三郎脸长得好,所以比一般人还要脸一些,琴也弹不下去了,开始躲着人们走。 但声势一传出去就很难再停止,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想知道“风姿卓然但奏琴如号”的美貌郎君究竟是什么样子,来看的人反倒比原先更多。 听到这里,莲心偷看三郎一眼,心说对喽,她前世在旅游攻略上看见照骗拿修图出的“出片圣地”骗游客过去时,她出现的第一个想法也往往是“真的吗?我看看”,而不是“好的相信你”呀! 可真不是一般的丢脸啊。 三郎没法子再任韩淲讲下去了,再说下去,真不知道他还要给莲心抖出什么秘辛来,索性自己接过来话头:“为了叫他们收敛些,我就请人和来看热闹的人讲,听我奏琴,要花费千金才行。有了这样的借口,之后总算清净了。” 莲心恍然,“哦”了一声。 就在三郎拍拍莲心的肩膀,似乎以为这件事已经揭过去了的时候,莲心露出了然的表情,继续接上了下一句:“——所以三哥确实是花瓶喽?” 莲心今日的求抱抱计划最终败在了自己的嘴巴上。 到了大人们来叫小孩子开饭的时候,莲心还是痛失了三郎大腿的最后半时辰所有权,被迫被分配到了冬至宴席的边角处。 天色已近全黑了,空气里弥漫着肉、米混合在一起的奇异香味。 侍从来来往往,一道道地上菜。莲心的肚子咕咕叫,忍不住在座位上左挪右挪,等得有些耐不住了。 上首,辛弃疾正在和韩元吉大聊特聊,没空管孩子。 姜夔看了会莲心的做派,实在有些受不了,左右看看,她哥也不在身边,没人能管她,只能他挺身而出了,便笑着探过身去,“哎”了一声。 “小莲心,你这是在找下一幅画作的姿势感觉么?” 他笑道,“只是我可没有你哥那样的好心态,你可千万别画了我,当作冬至节礼送给我呀,安静坐一会吧。” 莲心这两天本就有些不爽姜夔,便反驳姜夔:“至少我准备节礼了,你给萧小娘子的新礼物准备好了吗,就说我。” “怎么没准备?我写词了。” 莲心“咦”了声,赶紧坐正,请姜夔说来。 姜夔哥哥人虽不靠谱了些,但作词水准还是很高超的嘛。 姜夔便打着拍子,慢慢道出他所作的词:“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零落江南不自由。两绸缪,料得吟鸾夜夜愁。①” 我是个漂泊在外的游子,原先在江南辗转着,现下在家乡江西失意着,你我二人分隔两地,我猜想萧小娘子你一定是在每夜每夜地思念我,是吗? 这,这说得也太直白了!和姜哥哥往日的风格也不一样呀! 莲心虽是现代人,见到姜夔这样的做派,难免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刮着脸颊,笑道:“姜哥哥,你羞不羞呀。” 就这么给萧小娘子写情诗,避都不避人一下的? 姜夔笑道:“我可不羞。” 他指着上头辛弃疾和韩元吉的方向:“你看那二位,提前半年开始互念贺寿词,那遣词,那造句,才叫羞人呢。” 嗯? 有内情? 莲心眼睛一眨,和姜夔一起猫着腰,偷偷溜到三郎作为后头作掩护,开始凝神细听辛、韩二人互吹彩虹屁的过程。 第79章 一橛,寿词和“琴剑箫”三人组。 辛弃疾现在确实没有时间管一两个孩子拌嘴的事情。 他饭还没怎么吃,先喝上了酒。 更过分的是他自己喝酒就罢了,还揽着韩元吉、陆游几人灌酒,最后搞得好几个人都没怎么开宴吃菜,舌头先拌起了蒜。 像韩元吉这种久经酒场的还好些,早早就垫了些吃的、喝了解酒药,现下悠悠喝着茶观战; 吕祖谦前月大病过一场,身子亏得厉害——如果说三郎尚是有病弱之色,那么吕祖谦的脸色就是明显能叫人看出“他有重病”的模样——所以更是在一旁披衣围观,不必加入酒局; 至于陆游和谢太守这种的,那就有些惨了。 辛弃疾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堆劝酒口诀,一杯又一杯地给陆游灌了个晕头。 甚至口诀说完了,他还开始赋诗赋词,以此劝酒。如果说今日冬至之宴是“一曲新词酒一杯”的规矩的话,那么几人的新词不说质量,只说数量,怕已经能集满一整本册子了。 莲心甚至都忘了和姜夔来三郎案旁的原本目的,转而偷偷和姜夔议论:“爹爹可真是酒场恶霸啊。” 姜夔略有心虚地咳了声,不看她。 她以为在私底下,他们就没有给她起过“练武场恶霸”的称号吗? 从某种角度来讲,莲心也真不愧是辛太守家的孩子呢。 总之,随着大恶霸肆意横行,场上已经演变成了陆游略醉,也向王娘子和范如玉发出“一起加入酒局吗”的邀请且王娘子依言向范如玉发起挑战却立刻被辛弃疾撸胳膊挽袖子禁止的局面。 辛弃疾豪迈,朝陆游夫妇摆手:“别动我媳妇,老子一个人喝倒你们两个!” 却直把范如玉气得给三个人一人脑袋上来了一下:“败家玩意儿,主家都没醉,你们喝什么喝!就不能拼点别的?” 大家恍然。 对哦。 拼点别的不就行了? 韩元吉见范如玉反应过来了,也不好在一旁当壁花了,只好笑呵呵叫侍从拿上笔墨来:“二位不必送我别的,只送我墨宝,就是我的荣幸。”请在场的人都给他写诗词来。 陆游醉得双颊有些红了,但酒品颇好,即便醉了也不乱叫乱嚷,反而更沉默,只坐在席间捂着额头。 看这样子,范如玉忍不住又给了辛弃疾一下子。 辛弃疾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莲心说的话,他高兴过了头,确实灌人灌早了些。 便笑呵呵扶着陆游当作赔罪:“老陆啊,你要写什么?你说就是了,我给你代笔啊。” 陆游的脸色显示,他脑袋的声势几乎和屋子里开一场重金属派对、花园里工人开十台割草机、车库里二十辆跑车起步叠加起来一样。 见了这发黑的面色,辛弃疾和面露好笑神情的范如玉对了个眼神,朝她皱了下五官,同时,伸出的手便自自然然转了个弯,从陆游肩膀边撤开,哈哈一笑:“那我先来,我先来!” 他沉吟片刻,先笑着吟:“上界足官府,公是地行仙。①” 大家都哈哈笑了。 就算是上界神仙也有着等级秩序,韩元吉却是不受约束的地行散仙,在许多人都只会祝人是老神仙的陈词滥调中,这怎么不算一股清流呢! 就着这个开头,辛弃疾继续吟完:“歌秦缶,宝康瓠,世皆然。不知清庙钟磬,零落有谁编?再拜荷公赐,双鹤一千年。” 他笑道:“我与韩公生辰只差一日,如何不是缘法?今日便以词作礼,提前庆贺韩公生辰,惟愿韩公年年寿若今朝。”说毕满饮一杯,朝韩元吉一致意,才坐了。 韩元吉不禁开怀大笑。 不怪人人都说辛弃疾作寿词颇有章法,他连给岳母祝寿写要写词,虽也总用“仙家”“千岁酒”之类的词,却立意颇新,并不流俗。 甚至他写了祝寿词的岳母——也就是范家兄妹的生母——还是宗室赵士经之女,是宗室女中的一位。 而韩元吉也与这些宗室并列,都得到了辛弃疾的祝寿词,这也是叫人颇为得意的呀。 他笑着举起杯:“世人皆爱敲击秦缶、宝瓠而歌,你我只作钟磬,也不必和他们同流合污啊。”便与辛弃疾相视了然而笑,各自心会了。 品过这一段,众人又各自歌舞,窗外的天色已黯沉下去了,一轮皎月高悬天中,映衬得林色如水。 辛弃疾、韩元吉等人在讲话,吕祖谦带来了朱在却不怎么管他,似笑非笑的,只垂脸品茶,当作没看见少年老成端着架子了一晚上的徒弟被陆家兄弟满脸坏水地拿“我爹有本古籍”骗去竹林。 韩淲、赵蕃在凑作一处在给理学、心学弟子拉架,见拉不开,便到处找外援想缓和气氛,一会叫三郎去奏琴,一会叫姜夔去吹箫,一会又叫莲心耍剑看看,却都被远处的三人不约而同装聋忽视了。最后,还是来做客的一位晁姓郎君吹了会笛子解围,陪一群人聊起了天。 人们都在喧闹着,所以空气中浮着淡淡的酒气。 三郎闻了一会,略拿袖子掩住了鼻间。 莲心和姜夔早已各拉了把椅子坐在三郎旁边,和他说些闲话,并不时反抗一番远处韩淲和赵蕃的骚扰。 虽然不想给人当伴奏,但也不影响姜夔略有些得意的心中感觉:“看来我们三人是今日宴上琴、剑、箫三绝,才叫他们如此推崇呀。” 莲心给他竖个大拇指,她就佩服姜夔的好心态:“姜哥哥,以我们的水准,怕说是‘三橛’还差不多。” 涧泉哥哥叫咱们去伴奏,怕是和在班级联欢晚会上起哄给同学报名《青藏高原》一个性质,你连这都看不出呀! “橛”这个量词,之后还有什么别的名词能接吗? 三郎因为被酒气冲得不适的头,更痛了。 ——这话也太糙了吧! 奈何反过来,他自己反省一番,确实琴技几年间也都没有什么进益,加上之前“千金琴”的事,一想到琴就烦恼,弹得就更不怎么样了。 所以莲心这话,倒也很难反驳呀。 三郎只好给两人各递上饮子:“哥哥妹妹,饮茶吧。” ——有了这个,把嘴就都闭上吧。 妹妹是家中的妹妹,所以乖乖抱住他的脖子,嘿嘿笑着叫了声“三哥”就不讲恶心话了,但哥哥却不是家中的哥哥。 姜夔才不放过这个能和莲心一唱一和被打嘴的机会,立刻接上:“是你和你哥两橛,我可不是。” 莲心反应奇快,立刻反唇相讥:“姜哥哥给萧小娘子的词,也不是一阕,是一橛!” 姜夔一愣,又一怒。 但最终张口结舌,嘶嘶直搓手,也没讲出什么反驳的话。 论诗词,他确实没写出什么好的;论心意,他也确实敷衍搪塞了些。要说他给萧小娘子的只是“一橛”,好像倒也没什么错… 莲心观察出了姜夔一时窘迫着干搓手的样子,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姜哥哥,因为萧伯父的赏识,你想娶没见过面的萧小娘子,那没什么错;他们家中轮番为难你,你心里有气,那也是应该的。但你什么都要,却又只朝着萧小娘子表示不满,那就有些问题了呀。” 就像姜夔又要与萧家成为姻亲,又想留有自己的文风、不受人插手干扰,这都是正常的,可以靠商量来解决。 但他心里难过,所以就给未婚妻送去的冬至节礼敷衍了事…萧小娘子也是无辜的呀。 郎君、家族之间的姻亲,又有她什么挑选左右的份呢? 姜夔不是韩淲那样连“莲心在因为他没送特殊节礼的敷衍而难过”都发现不了的粗心郎君,因为少年成名,又是作词天才,他在花丛中走过,懂得小娘子的心。 而也正是因为懂得,所以他也立刻听明白了莲心的话。 “…唉,你说的也是。倒是我不妥当了。” 姜夔终于不得不承认,有些垂头丧气,“等到今日的宴散了,再备些别的吧。” 三郎见他沮丧低落,和莲心对了个眼神,都笑了。 两人劝他:“罢了,你也不想成家后像陆伯父一样吧?这都是为了你家里好。” 就算是方才还沮丧着,现下听到这话,姜夔也忍不住被逗笑出了声。 “什么怪话,看陆伯父不打你们…” 姜夔怪莲心,“你看你哥,好好的花瓶,被你带成食人花了。” 莲心说“呸呸呸”:“萧小娘子好好的冬至节礼,还被姜哥哥给带成‘一橛’了呢。” 这话题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姜夔虽然心下觉得有理,但脸上过不去,给自己暗搓搓挽回形象:“两心相通时,就算物件不到,她的心意也能与我相通,这就叫神仙托梦。”顺带着还逗了莲心一道,“你这小孩子是不会懂的,到你三哥那个年纪还差不多。” 莲心才不上当,“咦”一声,做出嫌弃表情:“姜哥哥,你才多大,怎么这么迷信神佛呀。” 姜夔笑吟吟:“不要说的好像你的涧泉哥哥不是似的” 涧泉哥哥迷信神佛? 莲心才不信。 虽然韩淲哥哥有时候讲话直白,又没有细腻心思来体贴人,但他的身上可没有那么多旧时代的影子。 而这,也是她虽然屡次心灰意冷,但最后视线还是忍不住跟着韩淲哥哥跑的原因。 他是个思想开放又包涵的哥哥呀,就像三哥一样。 莲心这么想着,得意洋洋朝姜夔抬了抬下巴。 姜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终于安静了下来,也就不再深究,摇了摇头,说起来另一件事,“你给谢太守的节礼准备好了吗?” “我将原本要送涧泉哥哥的节礼转送给谢太守了,就是给涧泉哥哥的还没有着落” 被姜夔一提醒,莲心才想起来这严峻的问题,她和姜夔对了下双眼。 怎么办? 得赶紧找个人想想办法! “怎么办?舅舅给你从辰州带来的朱砂还放在我那里,你将那个拿去吧。” 三郎方才在二人又开始拿“一橛”斗嘴时就终于受不了,离席散散去了。不想没走两步就又会被莲心两人找过来,他回过身来,手指按在莲心方才送来的画上,想了想,“韩哥哥正需要这些。” 莲心好笑:“他需要朱砂做什么,做手串子呀” 顿了下,因为周围跟来看热闹众人面上的表情,莲心眨眨眼睛。 “他真的需要朱砂?他要拿来做什么啊?” 莲心的眼睛*瞪大了,向其余人问。 大家便又看向三郎。 三郎罕见地迟疑了下。 同时眼疾脚快,踢了下对面要说出回答的翁卷。 每个人都和别人互相打了场眼神官司。 翁卷低声:“什么大不了的,怎么都不说?” 姜夔小声:“她和仲止刚吵过架,就别”别把这种可能引起吵架的事叫她知道了吧? 钢铁直男翁卷奇怪:“这有什么好引起吵架的?” 少女之友姜夔微笑:“不信你将仲止那事告诉莲心看看。” 三郎轻声:“你们再讲,不用我们告诉,她也晓得了” 几人看看莲心,又看看三郎。 大家只好都委屈地闭上了嘴。 第80章 丹,古人和“多情却被无情恼”。 莲心不是傻子。 几个人都在私底下偷偷交流,明显就是有什么事的样子,她自然是能看出来的。 她推姜夔:“什么事呀,你们说的这样?如果你们再推推挤挤不告诉我,将我排除在外的话哼!”举起了拳头。 姜夔才不敢直撄其锋——更不敢直撄其拳——便话音一转,丝滑地甩开了锅:“你问你哥。” 三郎也不傻,微微一笑:“韩哥哥不见得叫我们讲。” 只这一言,便果然立刻叫莲心好奇起来,跑去找韩淲了。 只留剩下的人在庭中面面相觑,只能与夜晚潮湿冰冷的空气作伴,立在了原地。 姜夔还有些奇怪地推了下三郎:“你叫她过去做什么?故意叫她对仲止死心啊?…仲止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真将他那件事告诉给了小莲心虽然不算什么,但小莲心看起来好像觉得那种事很是不好啊。不见她对陆公见天的担忧,每日不是叫陆家兄弟多喝羊奶,就是叫王娘子遮掩口鼻的,她能受得了仲止也干这个?” 说出这话时,姜夔其实本并没有期盼三郎能回答他什么。 一群郎君中,三郎和韩淲不光少时就结识,关系要好,他二人的行事作风也像,都不管闲事,更潇洒些,而姜夔自己则对诸事都向来多有操心。 像多日以来理学、心学弟子打架之事,韩淲和三郎能躲则躲,躲不了就看热闹,甚至三郎还做出过被逮住了就立刻一捂额头不胜病弱的样子离席,随后逃出生天就又没事人一样的行为; 而姜夔本人则从来没有过清闲的时候——他一个写词曲的,日日给人拉架,左劝右劝,生生都要叫人逼成理、心学弟子了! ——总之,从许多小事上就能看出,姜夔自己本身心细又爱操心,难免会担忧莲心去问了韩淲,会不会因为看见韩淲更真实的一角面目而难过伤心,但三郎向来心大,能说出叫莲心自去问韩淲的话,倒也毫不叫姜夔意外。 但这次,明明是并不令人意外的一件事,姜夔也得了这句回答就笑着摇头,打算叫上人一起回屋时,三郎却露出了一种莫名复杂的表情。 姜夔一怔。 他感觉有些奇怪,停住脚步,看一眼三郎秀丽的面孔。 那张面孔在灯火下显得光洁玉曜,几乎令人不可逼视。 丑陋是经不起细看的,而美丽也常常叫人无法细看。因为那种光辉令人羡慕,也令人心下恻然。 姜夔得承认,他其实嫉妒过三郎。 姜夔自己身负才华,却身世飘零,从小看着人家的脸色讨生活,靠着与人周旋,才渐渐攒起了名气,有了和人做姻亲的机遇。 而三郎,他好像生来什么都有。 他有优渥的出身,爱护尊重他的父母,和他好成一个人的妹妹,甚至,甚至他要连容貌都如此美丽惊人。他还有什么是没有的呢? 姜夔以为,难过的、自我厌恶的神情,从来不会在三郎面上出现。 他总是只需要冷淡着,安静着,伸手接过别人的好意就好了。 可是,现在他的脸上露出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呢? 姜夔看着近乎失神着立在廊外的三郎。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表情,仿佛又是怀疑,又是在厌恶自己。 但三郎并不是那样的人,姜夔又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反而更加奇怪。 他只能默默看着三郎面上的表情变换。 冬夜的地面寒冷如冰,光滑如镜,仿佛从来没有温暖过一样,仿佛从来没有不平过一样。 远处的人家嬉闹的声音隐约传来,不远处的屋里又笑又叫,一会叫着“辛叔父教我功夫”传来噼里啪啦的瓶罐被碰碎声,一会又有人吟出了好的坏的词曲受人欢呼或倒彩,还有些是打牌到忘情的几人,在那里吵吵嚷嚷。 而三郎却就这么站在风口里,露出有些失神,又有些厌恶的神色。 三郎其实也没有在想什么深奥的问题。 只有一件事看不清,让他十分困惑 方才叫莲心直接去找韩淲问朱砂,这件事,是他故意为之的吗? 三郎静静站在风里,看着远处随风摇摆的竹林。 不,虽然有些问题他仍然没有看清楚、想明白,但有一件事他可以十分肯定。 那就是,他绝不可能,也绝不会因为这一点捉摸不透的情绪而变得卑鄙。 夜色宛然,三郎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明灭的星子。 这个时候,他知道不该这么想但他甚至开始希望韩哥哥和莲心和好如初了。 如果他们和好如初,就至少能证明他自己是没有私心的了 是吗? 莲心发现三哥今日格外喜欢将她和韩淲往一处赶。 这是怎么回事呢? 莲心捏住下巴,五官皱成一团,盯着三郎。 有问题。 让她来思考一番。 往日里,虽然三郎晓得莲心对韩淲的心意,也并不阻拦,但却鲜少出手撮合。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好笑地在一旁围观的。 而今日却这样积极。 那么,从常理来推断—— ——三哥应该是也想要她给涧泉哥哥的那种朱砂吧! 辛弃疾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怎么通过这些不正常的推理,得到一个这么正常的结果的?” 莲心“啊呀啊呀”地扭动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是有灵性的人呀,说不定我也是‘地行仙’的一位呢!” 辛弃疾和范如玉都对此报以冷笑。 被他二人盯了一会,莲心最先败下阵来,不得不承认:“好嘛,应该是三哥见我前几日和韩哥哥生了气,想帮我们和好些吧。” 她尚不知辛、范夫妇早已发现她的心思,还努力用话遮掩,试图证明清白:“三哥肯定只是好心!只是这样而已啦!” 范如玉又冷笑一下,和辛弃疾对视一眼。 两人都互相知道对方想说的和自己一样,但偏偏又不敢说,生怕说出来反叫莲心情窦初开,便只好生生硬忍回去,一人塞了个柑子团进莲心嘴里,悻悻放她走了。 临走前,辛弃疾到底不放心,还是嘱咐莲心一句:“去找韩仲止的时候,别赶上他开炉炼丹的时候啊。捂好鼻子,他炼丹好几年,但也未必就次次不炸炉” 又颇有些酸酸的,嘟囔:“就怕凭你的心思,就算闻那炸炉的烟气都觉得香呢,哎哟” 范如玉一想,也觉得发酸,跟着闭眼捂胸口“哎哟”了两声。 然而他们却始终没得到莲心同意或反驳的回音。 她有些奇怪,将眼睛悄悄挑开一条缝,去看莲心的神色。 出乎意料,莲心并没有再继续向前走,也没有说对或不对。 相反的,她只是站在了那里,张大嘴巴,愣住了。 “炼丹?” 莲心的音量不大,但透出一股难以置信的声调,“涧泉哥哥,他炼丹?” “对呀,怎么?小莲心,你也想要一粒来吃吗?” 韩淲被莲心找上来时,还以为了解了莲心的想法,笑着逗她,“再叫声涧泉哥哥,就给你一粒” 却被莲心轻声打断了:“涧泉哥哥也觉得这丹药能延年益寿,多有裨益,是吗?” 韩淲不晓得这还有什么好争论的,便放下手中的丹瓶,耸耸肩膀,笑了:“历代帝王追求之物,自然是有神效的。”他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尚未晓得其中的关窍,唉,怕是丹中精华不得,难有长生之效啊”说着,又自己思索起来。 莲心呆呆地看着他。 “原来涧泉哥哥果然是个古代人呀。”没头没脑的,她忽然这样飞来一句。 韩淲露出好笑的神色。 这算什么话呢。 他以为她还在开方才辛弃疾给韩元吉所作寿词的玩笑,便配合:“是呀,我是从小地行仙到这里来过段日子,你可别向三郎戳穿我呀” 玩笑开得很有意思,莲心也不禁浅浅笑了。 满面的烟花在她眼中亮着,将她的眼睛也照得如同白昼。 “涧泉哥哥就是个古代人呀,我就说么。”最终,她只是拿肩膀推了推韩淲的,这样眯着眼睛,笑了。 … 回到屋中时,莲心并未露出什么异常,仍保持着原先到处招猫逗狗的风格,一会抱着席上的肘子四处乱跑,引得韩元吉都维持不住笑容怒号“耗子精,肘子贼!”追赶而去,一会拿姜夔的竹箫当作打狗棒追着小於菟疯跑,引来了姜夔和陆游的男子混合双打,一会又从外头摘来许多野花一朵朵往三郎发上簪。 待莲心装扮爽了,撒了手,三郎才按了她的手,不太在意地顶着满头的花,淡定叫她坐在身边:“玩耍够了,歇歇吧。玩累了太耗精力,明日早起也要难过的。” 莲心笑嘻嘻:“没有难过,我方才刚抢了涧泉哥哥的一粒丹药走,高兴着呢,又有什么时候难过了?” 三郎静了会,才微一笑:“是么?” 空气中热闹着。 辛弃疾已经开始带着一帮无比崇拜他的小孩子去外面试探着捂着耳朵去放烟花鞭炮了。 其实和后世许多人以为的落后不同,在宋代,就已经有各式烟花可供人燃放观赏了。 像科学发明之类,更是数不胜数。 而大约也是因为大宋在物质上的现代水准,叫莲心忘记了它在思想上的古代水平。 在三郎的注视下,莲心撇了撇嘴,蹭了两下,蹭着挪动到了三郎的身边。 “…是有点难过。我连朱砂都不想送了。” 莲心说。 过了片刻,没听到三郎的回答,莲心又有些迷茫地道:“我也不晓得我现下是个什么感觉。好像也没有很难过,也不是失望,就是…”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将手轻轻放在胸口,有些懵懂地抬头看三郎,“三哥,你昨日说过,我难过的时候,你也会感到难过。那么现在你是什么感觉呢?” 三郎没有看她。 他学着莲心,也将手轻轻放在胸口的地方,轻按了按。 “感觉我自己仿佛真是个古人了。” 三郎看着她,只是这样道。 他想起少年时和韩淲一同在韩元吉书房中翻到的东坡词集。 那时候正是个春日,和风哗啦啦翻动了书页,空气里弥漫着刚割过的青草味道。 湘竹帘子卷了一半,密密布着未干的宿雨,刮到人面上,仿佛又一场细雨。 风略停,书页也停在其中一页上。 那时候,三郎清楚地看见,上面写着“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1)”。 三郎看着莲心。 那时候,他会想到有如今这一日吗? 80-90 第81章 节礼,水仙和“伤心桥下春波绿”。 三郎没有再多说什么,莲心也没有。 已过了桂花的时节,地面上满是被雨打得嵌进了泥地中的桂花,莲心拿脚去将它们一下下围拢起来,却到底没有那么细腻的惜花心肠,只拢了几下,便失去了兴趣,任落花堆成一小堆了。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事,在寒风中立了片刻。 最后,还是辛弃疾在屋中笑吼着“打架不许扯老子裤子!”和陆游气到昏头训斥儿子“辛叔父说和你们打架玩你们就真的玩?”的声音将两人拉回了脚踏实地的现实。 莲心摸索着握了下三郎的手。 “怎么了?”三郎以为莲心要抱,回了神便半蹲下来,卡住莲心的腋下,要将她抱起。 “不用三哥抱。”莲心却摇摇头,将手回压在三郎的肩上,制止住了他的动作。 就这么看了一会三郎的面孔,莲心的五指便逐渐像小猫爪子开花一样,伸开了,小小一只手,放到了三郎的脸颊上,嘻嘻笑了,“我只是试试三哥有没有起烧罢了。”又十分不忿地为自己抗争,“我是那样舍得叫三哥抱我一路的狠心人嘛!” 三郎被逗笑了,雪白的下巴略偏了偏:“不是狠心人吗?” 莲心赌咒发誓:“真的不是!不信你待会等着看吧,我可不会叫别人灌三哥酒的哦!” 三郎便又莞尔。 他说:“无妨的。不用你帮三哥挡酒。只要你” 他像是在想什么,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眼神。 “只要你以后也对三哥像方才这样,不要狠心。”他想好了,转回了眼神,微笑着,轻轻说,“那就很好了。” 回到屋子里,迎面就是一股澎湃的热气,细密扑到了人的面上。 韩淲和韩元吉一个在大人堆里,一个在孩子堆里,都在做庄家。 见辛家两兄妹进了屋,韩淲便按住了桌上的骰筒,先不许人揭开,只笑着招呼两人过去:“你们来晚了,都得罚三杯酒啊!” 莲心正在靠屋门口的薰笼上烤火,没听清楚韩淲的话,奇怪地回问:“你说什么?” 姜夔扬声道:“叫你俩罚酒啊!”转头和韩淲抱怨,“你说你又招惹她做什么,惹恼了,她三哥、大哥全在这里,要一起打我二人,你我躲都躲不及!” 辛大郎方才一直没出门,就在榻上案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围观打牌掷骰子。 现下突然被姜夔提到了,他顿了下,张了张嘴,似乎不晓得该不该回应的样子。 但就在这犹豫的空档,远处烤手的莲心已经终于听清楚了话,咋呼着一蹦三尺高了起来。 “敢叫我三哥喝酒,我看你们是包藏祸心!”她咣咣咣跑过来,一把抱住三郎的手臂,警惕地看着姜夔几人,“不许灌我哥酒!” 辛大郎失去了讲话的机会,便又清了下嗓子,收回了探向几人的身子,假装若无其事地看起手上的牌来。 三郎则斜坐在韩淲身边,把跑来的莲心抱在腿上,一边翻看了眼几人的牌面,一边应方才莲心的话道:“就是这样。将我灌病了,你们怕也要成陆家两位哥哥一样的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听到这话,包括莲心在内,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 现下正和辛弃疾摔跤似的打斗的,正是陆家兄弟两人。 嗯,为什么要特地介绍一下呢? ——因为如果不特意介绍,只怕其余人都根本看不出和辛弃疾缠成一团、头发蓬乱衣裳破口的两个野人是谁呀! 韩淲心有余悸,咳了两声,拍拍三郎。 倒忘了辛叔父的存在。 ——有他在,三郎不成为像小莲心一样的恶霸都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了呀! 快到宴饮结束的时候了,几人不敢再叫三郎喝酒,只骗莲心喝了几杯(却被不知是真微醺还是假微醺的莲心发酒疯搜身顺走了好几份节礼),便不再喝。 大家围着薰笼拆节礼,韩小娘子收到了莲心和三郎不约而同送出的桂花甜点,将包裹抱在怀里,笑得比桂花蜜还甜; 谢太守没想到会收到那么多份礼物,又有些惊讶,又开怀大笑着,捧着发带、叆叇和布面鞋等物向众人一一道谢; 莲心则收到好几份拳套、刀剑养护套餐之类的东西。辛弃疾和范如玉明显是商量好的,辛弃疾送她一把小匕首,范如玉送她了一只匕首套,大郎不必多提,大娘、二娘各送莲心一条新发带,这样莲心就可以练武打拳的时候束起头发来,而三郎则送了莲心一件看不出是什么的手套。 “不是拳套,是防护的手套。用手去摸朱砂、硫磺久了对手心手背都不好,戴上还是好些。” 三郎见莲心拆开了礼物,便给她讲,“这是临安府一位伯父送给我的,本来是琴中大师用来保护手指的,给你用来配火药也是一样的。” 二娘学着莲心,也爬上了三郎的腿,抱着他的肩膀,仰头问:“三哥,是因为你实在常年技艺疏松不弹琴,所以才要将这手套转送么?” 不然,她根本想不到莲心姐姐为何会用到这种手套呀。 三郎眼也不眨,淡定:“被你发现了” 大家便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了。 莲心也在笑。 她看了看对面的二娘,想了一会,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捏着的三哥送给她的手套。 她眨眨眼睛,嘴巴边的弧度越扬越高。 她嘿嘿傻笑起来。 待二娘因为莲心指着远处喊出的“烟花!”而跳下三郎的腿跑去看热闹后,莲心才抱着三郎的脖子,小声问:“三哥是为了怕我研制不出来火药,之后下不来台,所以才不告诉他们这手套是为了研制火药准备的吗?” 三郎将莲心膝盖上的毯子拢了拢:“莲心是因为怕韩哥哥再用朱砂炼丹,所以方才并没将朱砂送给他当作冬至节礼的吗?” 莲心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是。” 她是为了自己呀。 她怕自己对韩淲的形象彻底崩塌,所以宁愿不将这个送给他 莲心意识到三郎想说什么,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三郎便说:“我也不是。” 莲心似有所悟。 她轻声道:“三哥” 她想说,三哥,我想明白一件事了。 不管身处于哪个朝代,身边人的想法如何,习俗如何,我们都是在为了自己而活呀。 但她不知为何,这话却又盘旋在嘴边,无法说出口。 最终,她也只是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尖,跳下三郎的腿,笑着道:“我知道啦!”便噌噌跑开,去辛弃疾几人身边了 辛弃疾这一群中年人一到了宴会上,除了喝酒,基本上也就是吟诗作画了。 辛弃疾方才随手写的已轻松压群雄,所以之后也没再多卖弄,只笑呵呵喝着酒品评别人的词作。 一场热闹的宴会已到尽头了,韩元吉慢慢吟一阕《好事近》:“华屋翠云深,云外晚山千叠老来沈醉为花狂,霜鬓未须镊。几许夜阑清梦,任翻成胡蝶。①” 吟毕,他笑道:“我不像幼安功底深厚,底蕴无限,能给他女儿专创个词牌‘拔山女’,也不像姜尧章一样,自写词曲而浑然天成,叫人羡慕。唯有最后献丑一阕,聊以作个今日的结尾吧!” 辛弃疾、姜夔和大家一同,都捧场地说“不会不会”,纷纷抚掌大赞起来。 不多时,屋外放起了烟花,大家像潮水一样向外面涌去,仰头看着无垠的天际。 辛弃疾左手牵着莲心,右手牵着三郎,看着带湖上方被群山围拢起来的一方天空。 天际被数不尽的山巅围起来,就像一幅画框似的,将烟花框成了一片紧贴在天幕上的、静止的小景。 陆游的醉意仍未消去,在几人身边,裹着斗篷看天上。 他轻轻地自言自语:“那时候,她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日子” 莲心不自觉地转头看了眼王娘子。 王娘子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仍微微笑着,看向天际。 陆游醉了,毫无闹腾的样子,连声音都小小的:“灯怎么都关了,什么屋子,这么黑” 王娘子这才转回来,扶着他柔声道:“郎主,是我们走到了外头。外面是黑夜了。” 陆游醉得声音有些迟疑,“是吗?”想了一会,又问他的妻子,“我想回去,为什么不回去?” “郎主,马上要有烟花了。我们都是出来看烟花的。” 陆游仍不停地密密说着:“不回去吗?不回屋吗?” 王娘子见与醉鬼说不通,便换了个方法,笑着劝道:“冬至宴饮快乐至此,郎主何不作诗一首呢?待诗作完,烟花也将放过,我们就可以回屋中了。” 陆游想了会,才轻轻“哦”了声。 许久,就在莲心以为他不会再说些什么时,陆游慢慢的、迟疑的声音送至耳边:“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唤回三十五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②” 没说完,又半醉着,自语:“不好,不好。第三句,音律不协” 一旁,王娘子的神情隐在黑夜中,看不清表情。 声音倒还是平静含笑的:“好。郎主真是文采过人。”也再不说别的了。 莲心静静站在原地。 只是一瞬间,她仿佛想了又有很多似的。 从之前对姜夔的责备,再到对韩淲的失望,再到方才与三哥的一番谈话。 手上传来不轻不重的辛弃疾的温度。 她闭了闭双眼,终于转过身,朝隔了几个人的陆游笑道:“明明是缅怀之作,只是不协音律,陆伯父也要扔掉吗?” 陆游头晕着,“嗯”了下:“还是要再改的” “伯父的诗作——即便是悼亡诗——难道平日里也是要反复推敲用字,之后才要传阅给别人看的吗?” 陆游醉得头都有些晕了,他不晓得莲心说的有什么问题。 说来他平时写了悼亡诗,也是难过占一半,检查声韵、推敲用字占另一半的时间。 他按着额头,随口道:“我写得声韵最佳的一首倒不是这个,是另一首,推敲了许多次用词,才成了诗,你听我吟啊。” 他回想了片刻,慢慢地,带着郁气:“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③” 他说:“这首才是我写得最好的。” 大家都没立刻讲话。 陆游追问:“用词如何?” 众人只好道:“极工。” 陆游“噢”了声,也点点头。 他便又有些悲伤地沉默了。 大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纷纷看向天上的烟火。 句自然是好句。陆游一个根本不专于词却都能写出“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之句的人,才华毋庸置疑。 但这是悼亡词啊。 莲心盯着陆游的脸,有些不敢置信,但又感到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并不该意外似的。 她甚至怀疑起唐琬当初是否真的能毫无委屈地、像后世传颂的那样开始第一段婚姻。 ——当一个人过于顾影自怜,那么,他真的还有全心全意以奉献精神爱着别人的能力吗?而别人又真的能感受到他的爱意,从而也像他诗中所歌颂的那样爱着他吗? 莲心甚至感到胸口中有团火焰似的,她有种冲动,想跑去临安府,问问唐琬的亲眷——她真的像流传到后世的诗作那样,仿佛飞蛾扑火一样地爱着陆游吗? 顾影自怜的水仙,往往说出口的爱比做出的还要更多。当一株水仙拥有绝世的才华,这将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莲心不禁怀疑,和一株水仙度过了短短两年的婚姻生活,就足以叫唐琬在日后的生活中为了这一点失去的甜蜜而放弃全部生活吗? 还是说,因为人们对于完美爱情的追求,所以叫她成为了一个戴上面具的固定角色呢? 莲心想问这些话,但三郎轻轻探过身来,握了下她的手。 莲心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王娘子 是啊,还有王娘子在,她不能这样不顾她的颜面。 莲心只能紧紧回握三郎的手,站住脚,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三郎仿佛没有感觉到她紧握他胳膊的力度似的,轻拍了拍莲心的肩膀。 一下下,他将莲心漂浮的心拍回了地面。 莲心舒了口气,慢慢的,将头靠在了三郎的手臂边。 没有多久,陆游借酒消愁,愁上加愁,烟花也看不下去了,慢慢走回了屋子里。 倒是王娘子仍留在外头。 三郎见王娘子一直不停地搓着手臂却仍不离去的样子,探过身问:“伯母不打算进屋么。” 王娘子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吧?在外头待久了,再冷也都习惯了。再说了,外头的世界这么漂亮,我还要看烟花呢,可不愿意回去。” 范如玉说:“王姐姐是说得对。” 她走过来,一手一个,搂住了三郎和王娘子。 很快,莲心也挤进了三人之中。大家并不互相对视,不约而同,抬头望着绚烂的烟花。 只片刻,大家便都会心微笑起来了。 第82章 病和“你就是个呆子”。 冬至一晚上闹到天将破晓,大家才带拖着欢喜笑闹过后充满疲倦的步伐,向各自屋中走回。 叶叶提前回了屋子,帮莲心放好了洗澡水。 莲心身子再好,被冻得也有些牙齿“格格”打颤,直嚷着冷,一路抱着胳膊撞进了屋子:“叶叶姐姐,屋子里有热酒没有?好冷,好冷啊!” “方才喝了那么多还嫌不足?没有热酒了,小娘子,你就抱着这热茶暖暖手吧!” 叶叶将一杯准备好的热茶塞到莲心手里,又催其余人,“薰笼怎么还没热起来?方才就点起来了呀!” “天冷得很呢,门窗还漏风。你想啊,你往一个破盆里面加水,那可不是一边加一边漏吗?这不管用。” 另一个在屋子里侍候的女使瞧了眼薰笼,摇摇头,又往里头加炭,又道,“韩大官人家里还是旧了些,也疏于修整。等咱们搬到了郎主建好的带湖园子里就好了,那里头都是簇新的,听说郎主还给娘子修了一排的暖炉,就是在三九严冬,踏进正屋也能温暖如春,小娘子晓得不晓得?” 叶叶拿大毛衣裳裹着不住打颤的莲心,哪有心思说什么带湖:“哎呀,小娘子这脸都冻青了,还有心思和你这小蹄子说什么?快别废话了,催催他们拿手炉来呀!” 闻言,薰笼前的女使看了眼莲心的面色,这才“哎呀”一声,说“对”,忙不迭跑去里屋了。 在外面还不觉得怎样,结果进了屋子中,反倒觉得屋中的阴寒更甚,叫人哆嗦起来。 莲心受不了了,想着找些事分散注意力,便转身,打着哆嗦和叶叶聊天:“也不知道三哥如何了,他身子弱,冻个好歹的还了得。” 叶叶将莲心身上的衣裳裹得更紧了,也小小哆嗦了下,口中逸出白气:“小娘子还是管好你自己别生病吧,咱们家府上有郎主专为了三郎君请来的医师,只等着给他治病抓药的,不会有什么事,倒是小娘子你,再裹紧些” 莲心有些惊讶:“专等着给他治病?可我也没见到三哥病到那样的地步啊。” “三郎君早些年的时候病得厉害,今年倒好了些别说了,水好了,快走,快走。” 叶叶推着莲心往浴室走,一边将莲心方才收到的礼物都打了个包裹,一起给她带到了浴室中,哄着叫她入浴去了。 莲心光顾着去瞧三郎送的手套和其余人送的东西,倒也顾不上其它的,很快就被叶叶剥了丢进了水里,不多时,就将方才还在疑惑的事扔到了脑后,咯咯笑着,和一群女使玩起了打水仗来。 第二日起来时,并不意外的,莲心果然开始觉得头痛,身上有些酸了。 好在她身子骨强健,此次也只是有一点不适,不至于卧床。 故而虽有些难受鼻塞,莲心也还是勉强爬了起来,噔噔跑去戴上三郎送她的手套,去玩硫磺、硝石去了。 真不晓得莲小娘子一个小孩子,为何郎主和娘子敢叫她碰这些东西这有什么好玩的? 叶叶心里无奈,但也还是侍立在一旁,不时给莲心擦擦鼻涕,换换手炉。 到了中午时,外头有人来报了些什么,叶叶才终于上前,柔声和莲心道:“小娘子,范娘子叫人来喊你,说外头几家客人都要辞行了,你们玩耍多日的情谊,你也去送送” 莲心这才恍然,嘴张成一个圆:“对,对,今日是姜哥哥他们离开的日子,我怎么给忘了!” 她赶紧放下方才勾走了她全部心思的几样配方,匆匆忙忙打理自己换衣裳去了。 一边换衣裳,她还不忘带着鼻音问:“对了,上午我还没有顾得上问,三哥如何了?没有不舒服吧?” “没听到消息啊。待会问问好了,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叶叶也不晓得,踮着脚给莲心整理好了衣领子,忙着催她赶紧出门,“快快,他们都快出门啦!” “小莲心,明年我还会来拜访韩公的,到时候你可就是大孩子了,可不能像今日这样胡闹了呀!” 姜夔坐在车上,撩起了帘子,哭笑不得地朝叫闹不止的莲心安慰,“好了好了,我快要成婚了,要去临安府见萧家亲眷,说不定我们在临安府就能提前见着了呢,别难过了,啊。” 见莲心还是撇着嘴,不开心的样子,姜夔便最后加了句,“再闹我就叫你三哥来了啊。” 这才叫莲心安静下来,方才的不舍也不见了,只回瞪姜夔:“我三哥身子不舒服,姜哥哥你方才没听见呀。将他闹病了,看你经不经得起爹爹的捶” 直把姜夔气得直说“好好好”:“方才还叫我‘好哥哥’,让我不要走呢,现下挡了你三哥的路,果然就分出亲疏远近了是不是!” 人比人,气死人。最后两人都互相十分嫌弃起来,敷衍摆摆手,便别过了。 送走了姜夔,看着他的车逐渐消失成一个细细的小点,莲心才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 韩元吉家的客人不少都选在今日离开,空地上都是车驾。 一旁,陆游一家也到了要离去的时候。 陆游本就不算富裕——他在任上颇为清廉,唯一一点留下的积蓄也在此次灾情中为援助灾民而捐赠出去买了粮。 所以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全家之中,倒是只有陆游穿着件还算完整的布衫,剩下的王娘子、新桃、陆子坦几人都难免要在肘*弯处打几块补丁。 ——听说在冬至前几日有外人来韩元吉家中拜访时,偶然碰到陆游家眷,甚至还误认为王娘子是家中仆从、陆子坦兄弟几个是侍从。唯有新桃年轻貌美,勉强逃过一劫。 好在大家将这事看在眼里,在范如玉的带动下,纷纷将冬至节礼换成了大大小小的厚衣物。就是没意会到这层意思的辛二娘,也收到了田田送去的范如玉旧衣物,这才恍然大悟,将节礼换成了衣物。 今日,王娘子便高高兴兴穿上了大家送她的节礼。她身上衣裳的袖子终于长度能优雅盖住手腕,她轻轻将袖子卷了两下,坐在车上,朝来送行的大家笑着挥手:“快回去吧!外面冷得很,别冻到了。日后有缘,我们在临安府再见” 范如玉叹了口气,带着鼻音“嗯”了声,握握王娘子的手。 一段时间之前,在灾情到了尾声却尚未平定时,陆游因“发粟赈灾”受人弹劾。私开官仓,从律法上来讲,是违反规定的。但谁也不认为陆游真的会被惩罚——毕竟,陆游开官仓虽时机不对,却也是救了部分百姓的。 然而就在前日,陆游收到了旨意。 他在江西常平提举之职被罢免,不日即可返乡。 在外漂泊赴任多年,不想到了晚年,竟迎来这样一个跌成白身的结局。 得到这个消息后,陆游全家都默默了。 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离开。 “陆叔父为人是板正了些。这样对他而言,未必是好事。” 屋内,韩淲送过了人,回到三郎屋子里,一边翻着他的字帖,一边还问,“你说是不是?” 三郎今晨天还没亮时便起了热,现下面若桃花,头发也没束,只乌黑的一把披在肩上,双眼都烧得含水了,哪有心思评价陆游为人如何。 他仰头看着帐子顶,觉得有点昏昏沉沉,便将胳膊放在眼睛上,道:“你与人打交道多,自然你更晓得陆伯父为人如何” 韩淲“哎”了声,说“对了”:“我就像爹爹,看人可准了。” 三郎也真有心思一句句搭他的话,听见这话,便侧躺着,将脸压在右手臂弯里侧,问他:“那你看莲心是个什么人?” 韩淲应一声,将三郎的书拿在手上,沉吟了会:“叫我想想啊。” 三郎:“想吧。好好想想。” 炭盆中爆出毕剥声,暖意和香气一同脉脉送到帐子里。 室内温暖如春,仿佛已到了能撼动破冰的春日。 韩淲轻声咂了咂嘴。 “是个大方的小娘子啊。” 他真心实意地道,“之前听说她要送我朱砂,我就觉得够贵重的了,不想昨日收到的竟直接是银子,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他搓着手,嘿嘿笑了,“下次再多来点。” 三郎露出看不过眼的神色。 他没有立刻讲话。 韩淲自己说完了,还想叫三郎评价评价他:“不过三郎,以你看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郎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口气。 “你就是个呆子。”他躺了会,轻声责备韩淲,道。 他将书扣在面上,不讲话了 因为三郎和莲心的病,辛弃疾一家倒是没有着急离开。 莲心的病没有两三天就好得干干净净了,整日里开始戴着手套在各处地方窜来窜去,不时在角落里传来爆炸声,伴随着“还是不对”的叹息,以及辛弃疾满面肉疼地从荷包里掏出银子交给冷笑的韩元吉的场面。 而三郎还是没有从病榻中起身。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都以为三郎的病只是一点小波折而已。 但十日过去,半个月过去,三郎缠绵病榻,逐渐沉疴难起,竟至时常陷入昏迷之中的地步。 每个来的新面孔医生来了后,看见病榻上病容如雪般的三郎,大多先是顿住脚,轻“嘶”一声。 随后,当他们摸到三郎的手腕,面上表情却又渐渐收了惊艳的样子,沉重下来,开始凝思。 就在莲心的爆炸声逐渐频率降低而声音越来越大,辛弃疾、范如玉面上的愁容也越来越浓时,出乎大家意料,又有一个不知该说是好还是坏的消息传来。 压着辛弃疾的请罪折子许久未回复的官家终于传来了回音和旨意。 好消息是,官家并没有像对陆游一样直接罢免辛弃疾的官职; 而坏消息则是,官家召辛弃疾即刻可携全家赴临安府,详细述职,复述灾情及擒寇细节。 第83章 太上忘情和“人间没个安排处”。 临安的消息传来时,是个风和日丽的天气。 彼时距离三郎受了风吹倒,已有近一月的时间。在这一月的时间里,众人的态度也经历了山峰到山谷般的转变。 三郎病倒的第一日,众人尚未觉得如何严重——三郎身有不足,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发现他病因的那时候,三郎才五六岁,辛弃疾与范如玉夫妇发现他几乎能过目不忘,正在欣喜,感叹自家即将出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时,第二日,三郎便一病不起。 好了之后一段时间,再费神、耗心血,又是病倒。 反复几次,大家才都意识到,天分才智,果然并非毫无代价的馈赠。 依照医嘱,三郎天资聪颖,却身带不足之症,为了保存精神,须忌剧烈情绪波动,也即不能太过分地用脑、动情、耗神。 从现有的医学角度来看,这是十分有道理的。人的心血有限,耗尽了,也就好不起来了。能不动心耗神,也是保养自身的妙计。 许多乾道、坤道都是领悟了“太上忘情”,对世间万事万物保有克制的怜悯,不为外物所动,自己才修炼成了个八风不动的仙人,活得又长又好——这一点,就是推崇佛学的当今官家也不能否认的。 可是,说再多这样的好处,道士们也大多是及冠后才逐渐如此保养。三郎却是要从小就克制自己,保持着如此冷淡而尽量平和的心态。 事实上,对于三郎来说,这更像是残忍的惩罚——他明明有才智,却并不敢耗神耗力分毫,只能做一个冷淡、从不多想多做什么的雪人。 就连曾不满于三郎疏于练习琴艺的琴技大家,当年在送别辛弃疾一家离开临安府时,都终于难忍遗憾,抚摸着三郎的肩膀,哀叹“何此宁馨儿,生于多病身!”过。 也是因为这个,这些年下来,大家都小心地不叫三郎费神费力,暂时维持住了三郎几年的健康——虽然病怏怏的,但到底还是活下来了。 在三郎小时候,辛弃疾为了不叫他再病下去,从不信神佛的武将竟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民间“将孩童引至花树下能避免惊厥”的方子,现移到院子中一棵花树,将三郎拉去了树下,想要以此帮助三郎病势好转。 后来多次调任,有花树在的院子早已经成为故园,辛弃疾一家再没有回去的日子,但栽种花树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直到今日,三郎已有十五岁了,辛弃疾仍在新建成的带湖庄园中一进门走过曲径就能看到的大瀑布边,栽种了一棵玉兰树。其芳香至此,每年一开放时便盈满空气,令人喜欢。 可显然现下的花树也没有用了,三郎的病势,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只要像之前那样少思少动,便可再度痊愈。 在榻上躺到快一个月时,三郎第一次开始咳血。 医师忙乱了整晚,到了天色将破晓时,才满面疲倦地出来,朝辛弃疾点点头:“无妨,之后再细细养护着就是了。三郎君这病啊,唉,难就难在病本是因忧思而生,可越病就越是抑郁难乐,病就又重下去三郎君近日可有什么苦恼的事没法解决吗?” 辛弃疾一愣。 竹林摇动,将风送到屋外几人的面颊上。 江南西道冬日短暂,现下十二月刚过完,温度已迫不及待地回升了。瀑布声哗哗,浓浓的湿气和暖气催发了玉兰树,树枝上开始长出小米粒似的白色花苞。 而他已经不能再用老旧的民间习俗安慰三儿子、安慰自己。 辛弃疾扶住窗框,面上露出了几乎惊痛的神情。 如果说入冬以来令三郎跟着帮忙而耗神的事情,除了之前调查、整治米商的事,又能有什么别的呢? 因为隆兴府内没完全收拢好的势力,掌管钱粮的通判私心重于人命,不肯将隆兴府官仓中的粮食实数告诉给辛弃疾。彼时一炷香都是无数人的生命流逝,辛弃疾受了掣肘,只将这笔帐记下来,干脆舍了通判不问,直接叫了三郎来帮他核算账目。 而三郎应声而来,默默帮辛弃疾在两日内算好了全部的账目,又安静而去,没有说一个“不”字,也没有揽过一分功劳。 可来到一个月后的现在,辛弃疾才想起来,那样的耗神耗力,对于素来病弱的三儿子来说,是多大的负担 而就在辛弃疾自责不已,心下恻然时,就是这个时候,官家的口谕抵达了这座庄园。 … “我估摸着,幼安想要不走,怕是难了。官家虽只是传了个口谕过来说幼安受了弹劾,叫幼安‘可赴临安府自辩’,也并没下明旨。但这是官家的天下,自辩不一定能成,不去自辩却一定不成。幼安没事去得罪官家,又是何必呢?” 杨炎正嗑着瓜子,这瓜子是桂花味的,散发着过于甜腻的香味。但也没办法,韩元吉家中种了一小片桂花,香气却压过了在数量上十倍于它的竹子。韩元吉便与儿子一起将桂花扫了,和蜜一起炒了瓜子。 韩元吉家和辛弃疾的带湖庄园毗邻,往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赶上辛弃疾一家留住在此地,韩元吉正愁吃不完瓜子,便赶紧送来了一大半。辛弃疾夫妇没心思吃,这些瓜子便全便宜了杨炎正、范如山等人。 “那么难吃,你吃它做什么?…这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范如山也不耐烦吃那甜腻的东西,打掉了杨炎正的手,眉头不禁紧锁着。 杨炎正又不是这家庭中的一员,自然一些事是他所想不到的。 只说方才官家召辛弃疾赴临安府这件事,如果是一个没有家庭的人,自然说去就去了,甚至还巴不得在临安府多待些日子,好好与官家表一表忠心、拍一拍马屁。 可问题是,辛弃疾最珍爱的儿子正在重病之中啊。 这段日子,辛弃疾可能要被官家再度调任的事悄悄在江南西道已经传开,他之前整治的米商因为在灾情中没赚到原本想赚的不义之财,憋着许久的气终于有了个撒的地方,便在这事上推波助澜,给江南西道的好医师都搜罗起来,偏不叫辛弃疾请到。 再加上三郎之前也在调查米商价格的事中加了把火,现下便被米商们记恨得不得了,卯足了劲报复。 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辛弃疾尚在上饶的任上,医师都是勉强被辛弃疾压着才能来帮三郎看诊,若辛弃疾现下抬腿离去,去了临安,那么这群见风使舵的人,又该如何作为呢? 或者,情况走到了更坏。辛弃疾在临安府就惹怒了官家,也像陆游一样,被官家直接罢免了官职呢?到时候辛弃疾还没来得及赶回来,罢免的消息已经抵达江南西道,那么彼时,作为前任长官的家眷,妹妹和三郎又该如何自处? 三郎的病,到了那个时候,真的还有能医治的希望吗? 三郎不光是辛弃疾的儿子,也是范如山的外甥。 范如山本只是来看妹妹的,冬至过了就打算走,没想到会遇上这件事,这几日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晚上睡不着,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小撮。 左思右想,两个人商量许久,也仍是想不出什么解决问题的法子。 没有办法,只能相对着叹气。 最后,这叹气还是叹到了当事人那里。 “舅舅怎么又叹上气了。” 枕上的少年从昏睡中慢慢醒来,双眼看着帐子顶,也不看一旁,只听着了声音,便道破了来人的身份,“实在不必如此。” “在想你的事啊,我怎么能不叹气。”范如山闷声道,伸手过去,给三郎掖了掖被角。 看了会三郎洁白消瘦的病容,他还是忍不住道:“三郎,你心里到底有什么忧思,这样的重病?从小到大,你爹爹阿娘哪里舍得苛责过你”说着就忍不住带上了些责怪的意思。 在他这粗糙生长起来的人眼中看来,三郎这样的生活条件,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是从没吃过一点苦头的,到底有什么需要烦恼的? 那医师不都说了么,三郎的病多为忧思引起。 那么这解决方法多简单。他只要别忧别思不就得了? 范如山真是怎么都想不通,看着妹妹范如玉这一月为此事担忧消瘦的样子也心疼,不自觉就给三郎训话起来:“唉,你也要体谅下你爹娘啊” 就别再病了,这样大家都好过啊。 “——好啊你,我说怎么找你不见,原来是跑到这里来装蒜了!” 就在范如山还在絮絮抱怨,三郎也没反驳,只静静听着未语时,一声断喝从门口传来。 范如玉一手拿着正裁剪衣料的小剪子指向范如山,一手叉腰,气势凌云,眼梢都吊了起来:“不懂就别瞎说,在这里给病人添堵!三郎病着这么久本来就够难受了,你还往上添!”说着就来拽范如山离开,一边拽,一边还不忘回头安慰三郎,“没事,我俩从小打到大的,你别管,啊。好好休息。” 范如山被拽着耳朵,心有不服,却不敢大声反抗妹妹,只好小声嘟囔:“你将三郎当小娘子养了?这么小心,还怕吓着” 奈何范如玉的气势能横扫千军万马,劈头盖脸喷来,“放你爹的屁!你个糙汉懂什么?你家的孩子,见着三郎比见着你还亲,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三郎细心又考虑得多,能将他们照顾得妥帖,知道他们没人给梳头发,还叫人帮他们梳,你个当爹的却连孩子头发没梳好都没发现过!” “或者嫂子上次扭了脚,落在咱们之后,是三郎发现了,叫人去扶的!还有你前些年嫌朝廷给的官小,迟迟不肯去赴任,也是孩子发现了,和老辛提了这事,老辛才专门请了人一同设宴为你打了关系,你之后才官运好起来,这事你知道一点吗?” 范如玉喷得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可见这些话也憋了不短的时间了,“你白受着这些体贴,到头来,还能说出方才那些话,怪人想得多、想得细,呀,我真是替你臊得慌!”又喷起来。 一桩桩,一件件,毫无任何反驳的余地,范如山没话来反驳,只好诺诺:“我的爹难道不是你的爹?”却不敢再说三郎的事了。 三郎连日高烧,陷在枕头里的脸颊半是醉了般的酡红。 方才两人的声音已渐渐远去。就着这个姿势,他便静静停了很久。 虽然他许久没有亲身出去看,但想必窗外气温是在回升了。江南西道的气候宜人,春日来得早,窗外的鸟已经在试探着轻轻柔柔地叫了起来。 这样一个季节,是个适合睡眠的时候。 如果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在这个季节就此沉眠下去,也会比冬日少去一些悲伤。 十五年了,每一年,他的魂魄都在这样的病体中挣扎着。 不要说别人,只说三郎自己,也实在忍受够了,厌倦彻底。 由远及近,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三郎晓得这是从外归来的女使。 脑袋里昏沉不已,一睁眼就天旋地转,他半阖着眼,轻声问:“母亲和舅舅都走了?” 答话的确实是女使兰婀的声音,伴着一阵拧帕子的水声:“是,三郎君。门外头来了官家派来的天使,但方才那人好像出了些什么岔子,所以娘子急着去处理三郎君,我听说官家急着召郎主去临安府,这是真的吗?若是今日那天使出了事,郎主是不是就不用去临安府了?” 三郎倒不这么觉得:“官家之命,何来有意外的余地。父亲顾虑我,才没有即刻启程,这样下去,不是个长久的事”说着难免又思索起来。 兰婀怕他又费神,便玩笑着打岔道:“三郎君,这种愁绪就叫‘人间没个安排处①’,是不是?” 三郎无奈笑了下。 “只怕我才是‘人间没个安排处’吧。”高烧几乎要摧毁他的一切,他的意志,他的理智,与这些比起来,眼睛上的灼热剧痛甚至都只算是小事了。 此时眼前没有长辈,没有亲友,三郎不必再担心消沉之语会叫人难过。 他捂着眼睛,第一次说出了他一直想叮嘱人的话,声音轻轻的:“兰婀姐姐,若我熬不过今年春天,就把我留在这里吧。” 顿了下,他又说:“江南西道是个好地方。我很喜欢…这里的玉兰开得这样好。” 正是春日最美好的时候,鸟雀啁啾,草木萌发,他的心也在生长。 江南西道有许多令他快乐的事情,许多感情不像在之前的每个地方,留下的全都只有缠绵不断的病势。 生命是痛苦,是挣扎,是生长。 今年的冬日,他先体验到了生长,所以作为代价,要经受更多的痛苦。 长眠就是痛苦的一种。 而紧跟在体验过生长后的长眠,想来则是最大的痛苦了吧。 兰婀哽咽,不忍着:“三郎君” 而她的声音是远的。 可三郎却感觉到一点微凉的、水样的触感落在他的面上。 若有所感,三郎眼睫微错,先轻微地皱了下,随后,缓缓张开。 很奇怪,明明头和双眼都被烧得模糊昏沉,三郎在一片白茫茫的视野里,却能愈发清晰地看见特定的人。 鸟在轻轻鸣叫,春日的空气浮动着。鸟越叫越生长,风越吹越渴望。 三郎睁开眼,看见脸庞上稚气未脱的妹妹坐在榻边。 因为听见他的话,她眼里含着一包泪,正瞧着他。 第84章 气,生死和借还。 莲心并不是随便走走才来的。 方才,她方从官家派来的天使处回来。 两炷香前,身披大氅的天使面含得体的微笑,来到带湖庄园门前。 “虽则太守怜子心切,为人父母的,官家也能明白,但到底正事要紧,太守还是早些收拾好吧。官家叫太守不用着急,但咱们做奴婢的,看不下去官家那样的为民心焦呀还请太守谅解则个” 说着,面容慈和的天使就要弯腰揖下去。 辛弃疾自然不能叫官家面前侍候的人真的没脸,立刻笑着将他扶起,“中贵人这是折杀我啊!官家若需要臣,别说只是去个地方,就是提刀下火海,臣也万死不辞。” 天使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辛弃疾心中便明白了,官家仍没有要用他的意思。 他心中有了数,面色不变,呵呵笑着,迎着人,一同进了内屋。 天使既然不远万里来了这里,自然不会轻易被辛弃疾敷衍了去,进了屋,耐着性子和装傻充愣的辛弃疾七拐八拐地聊了半天,终于还是绕回了原本的话题。 “太守打算何日启程呢?” 辛弃疾放下茶盏,严肃地“哎呀”了一声,正襟危坐回答:“自然是越早越好。” 天使也一愣。 反应了一会,他才点头:“好,那好啊那么,太守是打算明日就走?” 辛弃疾却说“不不不”:“和官家之命比起来,家下犬子又算什么?哪能等到明日?现下就走!行李之类,都留到后头送去就是了!”说着就拉着天使,朝屋外的马厩走去。 直到走到马厩前,从临安府来的天使就尚沉在一种奇异的不解的惊喜之中。 简单一点来说,就是——有这么容易?他真要跟我走了? 看来临安府中,那位的嘱托,他也能完成了?到时候又收官家的嘉奖,又收那位的东西,倒是桩绝好的生意 而这种想法终止于他看见辛弃疾带他所来的马厩时。 天使目瞪口呆地看着辛弃疾翻身跨上一匹光是完成“驮人”就已开始粗喘气的老马:“” 他不可置信地质问辛弃疾:“辛太守,这就是你对官家召你去临安府的态度吗?” 骑这匹马去临安,要多久都先放在一边,光看这匹马的样子,只怕是根本都坚持不到一路走到临安府啊! 辛弃疾却满面严肃:“此马正是臣归正那一年,官家的御赐之物。它随我四处征战,与我情谊深厚,正所谓‘老骥伏枥’,臣与它心灵相契。此次有了再度得见官家的福气,便想叫它也参与一番,中贵人是不喜欢么?” 他陷入了思考,“中贵人若真是那么不喜欢,要不,我便试试看,能不能换一匹?” 中贵人哪敢不喜欢! 御赐之物,就是片马肉,他也得给夸出花来。当下赶紧说“不不不”:“只是瞧着它颇为疲累,不忍心叫它长途跋涉啊。” 在后边偷听的莲心心说那就对喽,就像叫一台老电脑跑大模型一样——就是它再怎么努力,也没那个硬件啊! 但话虽说对了,电脑是电脑,天使却是人。 只要是人,就都有弱点,有着七情六欲,所畏惧的东西。 天使也不敢顶着御赐之物的压力,硬说这马不行,只得按捺下方才急言催逼辛弃疾启程的意图,和辛弃疾打起了“走呗”“不走”的太极,也没法急着逼人走了。 见辛弃疾朝她眨了眨眼,方才一直藏在马厩背后的莲心便也会心一笑,将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 ——三哥卧病在床的这段日子里,辛弃疾、范如玉轮班在他榻边守着,并不叫孩子们去看守。 就是三哥自己,在病势稍有起色。他有精神讲话时,也笑着劝走了趴在他榻边不走的莲心,叫她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莲心想说她没有什么事,她担心三哥,正事就是想在三哥身边盯着。 但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她该晓得轻重。 便只好早晚在屋外眼巴巴地看一眼,便打起精神,朝带湖庄园中的空地走去,继续她在韩元吉家已完成了一半的爆炸试验起来。 而现在么,就到了检验的时候了! 莲心将怀中的札子取出来,翻了翻,最后确认了一遍配方和火器都是刚好的度——这是来到带湖做研究,没日没夜研究到了第十八日后所研制出的版本,不会伤到人,又能给人以刚好的威慑作用。 虽然因为不满足莲心原本要做出有强杀伤力武器的目的而被舍弃,但放到现在,却刚刚好。 确认好这些,莲心才满意地点点头,将札子合上,收回怀里。 随即,她吹着了火折子,往引线上轻轻一点—— “然后,莲小娘子你就将天使的里裤都烧干净了?” 兰婀目瞪口呆,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磕巴了一下,“那、那天使怎么办?他说什么?生气了吗?会不会要责怪于郎主?” 三郎方才始终没出言,此时才道:“只要父亲不立即走,怎么都会得罪。倒也不差一两件事了。” 莲心知道三哥是在安慰她,但她抿了抿嘴唇,扭开了头。 她垂着脸,不讲话。 三郎有些头晕,微闭上双眼,轻声道:“莲心。” 因为听见了三郎方才的话,莲心都不想说话,但还是看不得他躺在榻上病容憔悴,那样静静等着的样子,只能继续僵硬地扭着脸,小声:“干嘛。” 三郎并不避讳谈到方才的事:“我讲的话,吓到你了吗?” 明明从第一次见面时,三哥就是这样冷淡又平静的样子,莲心也晓得自己早已习惯,可现下见到他这样,莲心却难以自控地感觉到莫名的悲哀。 暗自生气了这样久,她还是说不出责难的话。 最后也只能一边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认了输,小声道,“没有。这也想吓到我?” 半晌,还是忍不住嘟囔:“反正生病了,难受了,怎么样了也、也是你自己受着,和我有什么关系?吓到我什么?” 到底还是不忍心说出具体“怎么样”,莲心跳过了最终的那个词,扭开头,嘟囔起了别的。 就在方才,那个不能说出的词像火苗一样,烫在莲心的嘴唇上。 三哥也会死吗? 莲心不敢去想这个可能,只要一想,她马上就能感觉到胸口堵上了一团蘸水的棉花,叫她几乎窒息。 她只能停在原地,垂头丧气的,不讲话了。 “站在死亡的面前,却蒙上双眼,不敢直面它的存在。如果这样做了,我们又和懦夫有什么区别?” 明明在说的是自己的生死,三郎的神情却仍旧安静,他合拢手指,轻轻握了下莲心见到他伸来手就下意识放上去的手腕。 那是很轻,又很坚定的一点力道。 “人之生,是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①” 三郎的声音淡淡,情绪也平和,“我们都是气所聚成的,就算散作气,也一样留有生存过的痕迹,你不觉得吗?” 莲心的脸僵着。 其实她也不愿意这样一直讨论这么叫人难受的话题。 可是,可是。 “可是,我不想叫三哥散成气,散成烟”莲心忍着喉头有个硬块的感觉,近乎惶恐地回答。 她其实有很多俏皮话可说。 她想说你读老庄读多了那是唯心主义,也想说你如果死了不知道有没有工作分配志愿啊,如果被分到一千年后做车尾气风看你还能不能这么从容,还想说,三哥平常又不生气怎么会变成气?怕是她自己才会变成气 她想说的很多。 但如果以后没有了三哥在,这些话又该去向谁说呢? “没有三哥,确实不会怎样。但就像即便站在有光的地方,也没有影子一样。那是只有孤魂野鬼的样子呀。” 最终,莲心只是抠着榻边的一条木缝,很小声地说,“三哥,三哥你别留下我一个人我不想这样” 孤独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头顶。 就像初次来到这个朝代的时候,就像第一次失去虞公甫的时候,就像被三郎接走时的那样。 当莲心发现自己在哭的时候,眼泪已经爬满了整张脸。 自打冬至过后,三郎病倒之后,他就没再提起过之前教育莲心“是个大孩子”的话了。 他默默看着莲心的样子,舒了口气,半坐起来,招手叫莲心坐过去。 看着莲心,稚气未脱的莲心,乖乖挪来将小小一颗头依在他肩上的莲心,手一边搂着他的脖子,一边还不停啜泣的莲心,三郎为她理理头发,轻声道:“莲心,好孩子。” 他的下巴放在莲心的头顶心,静静地道:“就算三哥真的化作风,也会陪伴在你身边。等到你研制出了火器,等你婚嫁,等你报得大仇,三哥放了心,才肯离去。好吗?” “我不要,我要三哥就这样,一直陪在我身边嘛” 莲心的眼泪已经要打湿三郎薄薄的寝衣了。 浸了水的缎子,将香气泡出来,扑满莲心的面颊。 她听见三哥的沉默。 是啊。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三哥,也从来不是自己想化作气化作风的。 但那又能怎么样。该分离的就要分离,就像树叶会自然而然离开树干。 莲心喃喃:“三哥,我知道”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就算此刻再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祈求也没有用。我们只是自然界的两只蜉蝣,我们做不了自己的主。没有人为我们做主。 想到这句话时,莲心靠在三郎的身边。 因为在三郎身边,所以她感到悲伤,但也因为靠在三郎身边,所以她感到重新获得了勇气。 她开始慢慢思索着,脑筋动起来 如果天命不能更改,那么,至少人事是可以尽力的。 比如,官家的宣召,和隆兴府中医师的调动 “什么?你想代替我去临安府面见官家?绝对不行!” 听了莲心的想法,辛弃疾断然道,又重申一遍,“绝对不行!” 一个多月的担忧辛苦下来,今日又敷衍招待了一整天的天使,他的脸上也有了些疲倦苍老的痕迹,看着莲心,没什么表情,道:“莲心,你知道你父亲的事还没有查清楚吧?幕后真凶未明,但我可以肯定,那人就在临安府之中。现下家中的事是很紧急没错,但我也不能叫你白白去送死。” 前阵子灾情之后的流寇,是莲心所擒,辛弃疾瞒报也不好,如实说明也不好,便在奏报中刻意做了个文字游戏,写清时间地点,却将其和后文携家眷为皇帝捐香油祈福的事混在一起写,半隐去了莲心的痕迹。 而现下,莲心作为虞公甫的遗孤,本就是招人瞩目的中心,若是再添上这一条功劳,能有面圣的机会,换位思考下,若辛弃疾是幕后真凶,都绝不可能放过莲心! 这几条想下来,辛弃疾斩钉截铁地拒绝:“此事不必再议!你回去吧,老子派你哥去将你远远接回来,可不是叫你再去找死的!”便一甩袖子,大步离开了。 莲心站在原地,跺了跺脚。 什么派哥哥将她接了回来。 人生中,来往皆有定数,亦有借与还。 从前,莲心不相信这种说法。但现在却觉得总是有些道理了。 现下,不就是她偿还三哥救命之恩的好时候吗? 只要她能替辛弃疾去往临安府,那么辛弃疾就能守在这里,三哥也就有了生的希望! 至于她怎么能在临安府求得生存下来的希望…方才赶走天使的事情,难道还不够给她以足够的启发吗? 第85章 保命符和“全明星旅程”。 事情一旦决定起来,进展得就很快了。 范如山找上了范如玉和辛弃疾的门。 听完了范如山一*番劝解,夫妇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虽然他们知道,莲心的提议才被拒绝不到一日,范如山就找上了门来为她说话,必然是莲心私下里拿什么有理有据的理由劝动了范如山,但事实摆在眼前,还是令人没法子接受。 只是随着三郎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辛弃疾、范如玉也很难再拿之前“会好”的理由安慰自己。 他们必须做出抉择。 “是我对不起莲心。接她回来,却要她受这样的危险。” 最终,在范如山不断的劝说下,两人终于认清了现实,艰难地点了头。 一边收拾东西,范如玉一边深吸口气,忍回方才哽咽的声气,“我带着你的官印,跟着她一同去临安吧。有你的官印,官家不会再计较你本人去不去的问题了。而要是官家真的发难,若只是要收回官印就罢了,若是要对她怎么样,大不了我跟着她一起罢了。” 怎么说,范如玉也算是宗室的后代,真被逼急了,找上母家的哪位长辈,就是那位姓赵的正经宗室子弟,也不能罔顾亲戚情面,毫无顾忌地行事。 “别说傻话,都好好回来。莲心能说动你哥,我猜应该是有个别的缘故在。你想想她最近做的那些试验,都记录出了一本札子了。炸的声响越来越大,破坏东西的威力也越来越强,如果我给她写一封保荐的信,她再将那些东西献给官家” 辛弃疾将范如玉的肩膀扳过来,看了看她的面颊,大手两下擦净了她面上的眼泪,才看着范如玉的眼睛,道,“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到了那里,你们唯一的危险,就是从抵达临安府,到见到官家前的那一段时间。你们要小心防着害死虞公甫的凶手杀人灭口。” 在江南西道,辛弃疾牢牢把握着局面,不然当初也不会对米商说拘起来就拘起来,甚至都没有一个下属敢反对。 虽然这种大权在握的局面难免引起了官家的警惕和不喜,才导致了如今被催促宣召到临安的事情,但这种权力至少能保证辛弃疾在江南西道的领域牢牢保护好妻子。 一把匕首无声滑到辛弃疾手中,他将刀鞘收紧,帮着塞进范如玉的腰间,“还有,你们去了临安府,不要立马住到亲戚家里。我托付了杨炎正随行,他的族兄杨万里近日方从吏部郎中擢为太子侍读,又在御前行走,有些人脉脸面。我这次没法陪你们去了,你们到了那里,就住在杨家,在大内行走,也跟紧他。” “千万小心。”嘱托完了,辛弃疾才紧紧握了下范如玉的肩膀,平静道,“去吧,我等着你们回来。我一定会保住我们的儿子。我们的骨肉,不会就这么离开我们。” 方才还坚强着,能安排收拾好所有行李,此刻被辛弃疾这样一说,范如玉终于忍不住眼泪,又哭着软倒在辛弃疾怀里。 虽说是这样,但病这事,怎么可能有一定的把握?如果真有个意外,范如玉身在临安,甚至可能都没有见到儿子最后一面 不能再想了。 再想,就真的迈不动离开的步子了。 何况接下来还要带着养女,路上一样危险,需要她这个大人打点起精神。 这次,不用辛弃疾安慰,范如玉只哭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很快振作起来。 声音还是带着鼻音的,但她已不再迟疑,直起身,擦擦眼角,“我这就去带着莲心收拾东西。” “阿娘你说谁?杨万里?” 莲心之前拿足够有说服力的东西请了范如山帮她当说客,并不意外爹爹阿娘会同意她去临安,但范如玉口中的人名还是叫她目瞪口呆,僵立在了原地,“哪个杨万里?” 写出“小荷才露尖尖角①”的那个杨万里吗? 范如玉正站在屋子的另一头,风风火火指挥人收拾东西,闻言头也没回,只远远喊了声“对”:“近年不少人都调任回了临安府,你晓得心学名家陆九渊么?前阵子方除国子正。还有和你爹不大对付的那位周必大,今年方从礼部尚书调为吏部尚书,就在临安府啊对了,还有你见过的范成大范伯父,他调任参知政事,还有你吕祖谦吕叔父,冬至过了后,才去的临安府接了著作佐郎的任命呢” Top2高校教授,国家组织部部长,副总理,以及在古代皇权下有不言而喻重要性的帮修国史的官员 这一串串闪着金光的官职和人名成功闪瞎了莲心的狗眼。 想着这些官职对应的位置,莲心陷入了沉思。 这算什么? ——大宋全明星旅程,即将开始了呀! 离开的东西收拾得很快,因为不过是去一趟,所以也不需要什么特别多的行李。 辛大郎没露面,倒是辛二郎过来很郑重地朝她道了谢,将一张大面额的交子塞给了莲心,“勉强当作我的心意,多谢你。” 莲心其实无可无不可,但想着不收下他也不会心安,便收下了。 之后就是大娘、二娘过来和她道别,她们倒没塞交子,只塞了不少日用的手套给莲心:“都是我们这段时间做的!肯定厚实,莲心姐姐只放心吧!” 这也是她们特地考虑到她的试验才这样送的,莲心感念她们的心意,道谢后也收下来。 甚至韩淲都溜溜达达地过来了,帮着将行李装箱装了一日,才背着手,走到了莲心的窗外,隔一道窗,笑瞧着她。 莲心还在推敲札子上的配方,所以没注意外头的人物。 待偶然抬头,对上韩淲含笑的眼睛时,莲心才一愣,转而也一笑:“涧泉哥哥?你怎么来了?” 一个月之前,还是冬日的江南西道到了现下已是具有初春的端倪了。 庭中栽种的一株梅花已经半开,满园清幽香气,沾连在人的发肤表面。 莲心觉得心下轻松,合上札子,跳下榻来,“涧泉哥哥是来看望三哥的么?朝这边走”就要引着他出门。 韩淲拦住了她:“不是。我是来看你的。” 莲心停住脚,在屋门口回望他。 心下疑惑着,和韩淲对视半晌,她若有所感,“涧泉哥哥是不是晓得什么了?” 韩淲“嗯”了声。 两个人都没有立刻说什么。 莲心望着远处的竹林,耸了耸肩,静静等着。 清晨还有些寒意,薄薄的雾气在林间徘徊。远处有一双燕子从廊下优雅飞过,影子一样,划过天际。 黄莺轻轻鸣叫着,却并不急,有一下没一下的,天际像浸泡在幽蓝的水里。 啁啾,林木摇动,流水声,一切都混杂在水面之下。 还是韩淲先开了口:“我们出去说吧。” 莲心“唔”了声,点点头。因为晓得韩淲不是来着急看三郎的,所以便也不急着跟出去。 她先回屋将札子收到怀里随身带着,然后才迈步,带着韩淲往竹林中走去。 带湖庄园中,花卉虽有却不多,唯有竹林如海,浩渺望不到边。 满目尽是绿意,韩淲收回视线,先玩笑道:“小莲心随身带着这本札子,这么宝贝么?” 莲心“哎呀”一声:“这是我的保命符嘛。” 是保证她在临安,能不被官家暴怒下拉出去当炮灰的保命符呀。 韩淲看着她。 许久,也没等到她说出下一句的解释。于是韩淲虽满眼好奇,便却也不问,拍拍她的脑袋,进入了正题:“听说你真要替辛叔父去临安府面见官家?你晓得这其中的危险之处吗?” 莲心还是个孩子,直接替父亲述职,简直是件异想天开的事。听起来十分像是养父母为了延缓死刑而推出来的替罪羊。 韩淲就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想到这里,这才赶紧跑来,要问一问莲心的想法。 不论如何,莲心都是他看着从无家可归的小娘子一日日变成现下的活泼开朗的样子的,他不能叫她做了别人的棋子。 可是,见到她的人,韩淲才感觉到,也许这里面,还有些什么他所不晓得的内情。 他便问:“罢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去临安府,可有没有不被暗害死的把握?” 临安府权贵云集,是朝廷核心所在,偏偏权贵拉帮结派,势力杂乱,叫人一不小心就会站错队,吃了大亏。 就连当今官家本人都未必能事事顺心遂意,莲心一个小娘子,又怎么敢独自前去的? 莲心默默摸摸怀里的札子,笑了:“涧泉哥哥,我只能说,只要我能见到官家,我就有一些把握,能叫他原谅爹爹和我的怠慢之罪吧。” 何况她去做的,本身也只是拖延的活计,又不是真的要代辛弃疾述职。 靠着这东西,她只需要再将辛弃疾抵达临安的日子拖延上一两个月,等到那时候,三哥的病情不论是好是坏,也该见分晓了辛弃疾自然能前去临安,将功折罪。 见莲心说得这么笃定,韩淲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坚持劝告了:“是么,那我也就不多说了,你自己有把握就是了。” 正是初春的光景,到处有花苞盛开,满地的露水,他和莲心走到了湖边站定,另择了个话题玩笑:“对了,听三郎说,你上个月冬至本有其它东西送我的,怎么最后却直接送了银子?涧泉哥哥在你心里就是那样的俗人呀,真叫人伤心” 冬至节礼? 莲心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韩淲所说的是什么。 其实一共并没有过去多久,也不过一个月,但在意识中,却好像过了已有一年那样的久。 之前确实要送韩淲朱砂,但后来莲心想着韩淲炼丹的事,怎么都觉得不高兴,便赌着气,不肯再送朱砂,只故意送了银子,想看看韩淲会不会问她,她也好顺理成章地表达下她对韩淲炼丹的不满。 到了一个月后的现在,韩淲倒是想起来问了,但莲心却早已失去了当时的心境。现下想起来,也不过一笑罢了。 不过到底还是不喜欢听见“炼丹”二字,莲心便仍不肯松口,朝笑盯着她的韩淲皱了皱鼻子,做个鬼脸:“涧泉哥哥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晓得?古有‘助纣为虐’,若我要送涧泉哥哥朱砂,不就成了杀人帮凶?不成,不成,这绝对不行。” 说完,还自我肯定般的向自己点点头。 韩淲哈哈大笑。 “说的这是什么话呢。方才我还赠给辛叔父几丸我新制的丹药,莫非你是咒你家里人?” 韩淲嘿嘿笑着,揉起了莲心的头发,随口道。 莲心对此十分不满:“啊真讨厌,你不许给我爹爹吃那个!” 虽然爹爹身子强健,但也不能随便吃汞化合物啊!当他身体是什么反应炉么! 化学老师教的课都没有白费,莲心“哼哼”着使劲瞪了韩淲两眼,就要转身回家,劝辛弃疾不要吃丹药。 韩淲却笑道:“谁说我是赠给辛叔父吃的?这丹药是御赐之物,有延年益寿之效,我从我爹爹那里拿来,叫辛叔父给三郎含上一丸,还能起到些治病的作用,那不是更好?” 他还要再说,但却因莲心的表情而顿了下。 “你怎么了?” 韩淲惊讶地扶着莲心的肩,想要将满面僵硬的莲心摇醒。 但被他扶住肩膀的小娘子这次没有脸红,没有笑容,也没有消去面上的惊恐。 她只是张开了嘴巴,以一种近乎惊恐的表情看了看他。随后,手一拂开他的手,拔腿朝来处跑回去了。 第86章 辛赣,露水和“万里今日到”。 带湖正在一月中,鸟长新羽,柳发新芽。 沿途的一切都是鲜嫩的,勃发的,向上生长着的,透出一股蓬勃的生机。 莲心却没有时间去留意这些。 她深一脚浅一脚,跨过辛弃疾安排工匠精心栽好的青苔小径,抿住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向一个方向奔跑。 茶花未谢,桃花未开,朵朵瓣瓣缀在枝头,粉粉白白的,像梦一样,试图用美丽挽留住莲心。 莲心没空去睬。 黄莺在枝头婉转惬意地鸣叫,拿声音当网,试图拿力气一头兜住小兽般横冲直撞的莲心。 莲心一头撞开。 春天的一切被她落在了身后,花簌簌掉落,鸟扑棱棱四散飞开。 一路过来,莲心生生走出了浩大的声势。 直到她终于跑到屋子门口。 屋中的人因为听见了这动静,不知道怎么了,有些惊讶地半抬起身,要起来看。 呼。呼。 莲心疯跑进屋子里,飞到三郎榻前,按住了他的身子。 “三哥,不、不用…起来、来。” 莲心气喘吁吁,叉着腰,制止榻上面露惊讶的三郎。 她去掰三郎的手:“你吃了丹药了?快吐出来,你身子弱,不能吃那个!…” 语声止于看见三郎微笑时。 莲心眨眨眼。 三郎轻按了下她的肩膀,“我没吃。”叫她坐下缓缓气,慢慢说,“这么着急来,只是要说这个么。” 没吃啊。 虽然还有些搞不清情况,但得了这一句就也足够了。莲心大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露出个笑来:“我怕三哥抵抗不了许多位官家都没抵抗住的长生诱惑嘛。” 有了之前韩淲的教训,想着三哥到底是古代人,莲心便没有直说什么水银,换了个法子来劝:“那丹药那么好,若三哥真的长生不老了,只剩我一个,我该多孤单啊?所以我不想叫三哥一个人吃掉了。” 三郎闻言莞尔。 莲心想着索性一步到位,便又催促他附和:“三哥你说,是不是?” 三郎道:“真有那么好?” 莲心怕他在她走以后再吃,那时候她又不在,该怎么管住? 便赶紧点头:“是啊,吃了一粒,就能飞升。以后就永无下凡之日啦!三哥你到时候就再也见不到爹爹阿娘和我,是不是很可怕?” 三郎却摇头:“真有那样好,从前那些官家怎么还没长生不老呢?” 又道:“死在丹药上的人多了去了,日后你也小心些,保养自己身子为好。” 说完了,因为这么一长篇话,这才又歇了歇气,轻握了下莲心的手。 这话说的,好像他日后就见不到她了似的… 莲心心下觉得不详,但不肯露出来,便更笑道:“三哥这话是说着了。我还以为三哥和涧泉哥哥是一边的。不想却是和我一边的。” 三郎说:“清晨露重。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只为了这个,又是何苦来…我自然和你是一边的。” 莲心便伸出小指和他拉勾。 三郎的手指很烫。 莲心甚至恍惚间有被那温度灼伤了的错觉。 她看着那手,还有眼前的人,情不自禁地轻声道:“…我怕哥哥的承诺像露水一样短暂。” 三郎想了一会儿,才说:“那么,如果我违背了誓言,就让我像露水一样消散吧。” 莲心抬头看他。 三郎半躺着,她蹲在榻前。 春日的露水在林间漂浮,也在她的心上流淌。 她小小的手轻按在三郎的胸口处,她轻声说:“因为相信三哥不会违背誓言,所以我相信三哥不会像露水一样消散,三哥会答应我吗?” 鸟雀又脆又柔地叫着,三郎秀气的眼皮因为这句话微微垂下。睫毛的影子覆盖住了他面上仅有的一颗在鼻梁侧面的小痣。 他没有立刻讲话。 莲心有些着急,心里又有些沮丧。她咬咬嘴唇,勉强笑笑,还是退让了:“…罢了,我浑说的呢…” 三郎用一种很温柔的眼神看着她。 他笑了笑。 莲心从来没有注意过三哥的眼睛会这么漂亮…每一寸轮廓,莲心都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记清楚。 这一去,再回来,也许还能见得到,也许,会再也见不到… 不能想下去了。 莲心换了个话题,笑道:“我这一趟得去一个月,有空了就给三哥写信,好不好?三哥无聊了还能读我的信,只是不要太费神,叫爹爹读给你就是了。” 给他写信? “你晓得三哥的名字怎么写吗。” 莲心摇头。 从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很快就也撂下了。 因为,她以为她会永远和三哥在一起呀。 三哥就是三哥,根本不需要其它的什么名字。她的嘴唇闭一下,再张一下,就能叫来三哥在身边。 这样的好日子,拥有的时候不觉得,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发现它的珍贵… 感觉到眼眶又在发热,莲心赶紧掩饰地低了头,清清嗓子。 待缓过了劲,她才又抬头,朝三郎笑了笑:“那三哥快告诉我呀。我会把三哥的名字记在心里的。” 就算以后有了什么意外,就算再不能见到他,她也会记在心里… 莲心吞了吞口水,咬住舌头,深吸口气,又笑着催道:“快告诉我呀。” 三郎揭了被子,起身,带莲心走到一旁小案边。 三哥这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行走也没什么,不好的时候也是突如其来,要是每时每刻都像现在一样好,那就好了… 莲心跟着三郎走去,心里一边莫名地渴望着。 三郎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现下手没力气,拿不动笔了。” 他是走到案前才发现的,所以放下笔,无奈笑了下。 大概他连招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只肩上披着外裳坐下,拿话叫莲心到他身边去,“我写给你。” 莲心赶紧飞到他怀里,卡进他的双腿之间,像幼鸟眷恋雄鹰一样地偎在他胸口。 一边伸出手给他,莲心一边看着他的脸。 手心里传来轻轻的一笔一划的触感。 莲心才垂下脸去看。 “…赣?”她慢慢地辨认出来。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忍不住玩笑道:“‘辛赣’,心肝?三哥原来叫‘心肝’呀…” “这个字念‘共’,不念‘干’。在‘赣’外面,还有个包围它的‘匚’。看。” 三郎又在她手心里写了一次,见莲心默默点头,才又一笑,像卷起纸一样,又作势将她的手指弯着拢起来,“晓得了就行了,不必费力去记。是个生僻的字,日后也不一定用得到,记下来也没有什么…” 这无意间寓意不详的话却被莲心立刻打断:“以后一定有用!” 她忍了许久的眼睛还是红了,像小兽似的,清凌凌地瞪视着他:“三哥不许胡说,以后一定用得到!” 三郎说好好好。 莲心抱住他的胳膊:“三哥可别敷衍我。” 而这个问题让两人都沉默了。 寂静的清晨,分别的味道流淌在空气里。 就在莲心受不了这种气氛,终于要说些别的什么转移开话题时,三郎终于开了口。 “我一定会…尽量…答应你。” 三郎慢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讲话,他看着她的脸,时间在视线里凝固。 莲心的视线被他吸住了。 良久,她抽噎一下,从嗓子里发出“嚇嚇”的抽泣声。 她再也忍不住,扑到了三郎的怀里,哭着说:“三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等她回来,做什么呢? 莲心头昏脑胀,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 她只能坚持着对三郎说:“相信我。我会找到出路。等我回来。” 三郎像之前每一次莲心难过的时候那样,拿手指轻轻摸莲心的鼻梁,擦掉她滑到鼻梁的眼泪。 “好,我会相信你,我会等你回来。” 他终于说,抱紧莲心的身子。 一切的渴望和失望汇于一身,他轻轻闭上了双眼。 “一路平安,莲心。”他轻轻地说。 而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一生平安,莲心。 … 从信州驾车到临安府,不算是很远的路程,毕竟自从太上皇带人龟缩一隅之后大宋版图本也没有剩余多少。何况辛弃疾选择带湖庄园时本就是瞧中了信州距离临安府的地理优势,自然不会过于远。 但就是这样,因为坐的是马车,陪伴之人众多,宫中所来天使又受不了颠簸,莲心一行人竟还是花费了约有二十日才抵达临安府。 彼时已是近二月份,春日即将到来了。 踏上临安府的土地,风尘仆仆的几人被徐徐春风拂面,都不禁轻轻舒了口气,远望着一派车水马龙的明快市井景象。 莲心都不禁看住了,瞧着绵延攒动至天尽头的人头,轻轻地:“哇” 展现在眼前的,正是繁荣时的南宋,一条街上人们气色红润,来来往往,面上带着笑。 天色始亮,五鼓方鸣,临安就已经允许百姓们开始早市了。街边林立着各色幡旗,商贩各自叫卖,热闹非凡。 按先前辛弃疾所嘱托的话,几人在快到临安府之前便已给时任太子侍读的杨万里送去了信件。 若无意外的话,杨万里此时应该正在等着接他们。 ——但若没有意外的话,“意外”这个词就白发明了。 门房听见几人报的名字时,还有些惊讶,“你们找我们家杨郎中?听内院的人说,府上的宴连办了三日,郎中现下应还在宴客啊?还有人来他家借住?没听说啊!” 现下还在宴客?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面上都难免露出一点惴惴。 他们远远地过来,确实有些打扰人了,若杨万里本人不当回事,倒也是有些道理 几个人都在迟疑,没有人率先说出进门的话。好在门房热情,虽没有主人出来,到底还是将几人引进了府内。 跨过了一道门,已能隐隐看见府中的景象了。 门里隐隐传来宴会的歌舞声,歌女唱着“万里云帆何日到”,在湖心之中摇摆舞动,零零星星几个人在湖边饮酒,低声闲谈。 就是这样一幅百分百符合“雅宋”的典型画面,众人也不好只因为受了怠慢就发作,便都入乡随俗,虽都因为无人引荐而心下尴尬,但到底维持住了体面,纷纷有姿仪地私语。 就在这时,一旁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点了点头儿。 场上众人因为他忽然的动作而转过头来。 小老头朝湖心的歌女举杯一致意,一本正经地默默道:“万里今日到。” 莲心奇怪,笑着和他搭话:“为何‘今日到’?” 小老头也不在意和他搭话的是个没多大的小娘子,反而很热情地拍拍莲心的肩,哈哈笑了。 “因为我杨万里就是今日方回的临安啊!” 他捋着胡须,似乎因为说出的话,正十分得意着。 而湖边的几位风雅文人、周围的侍从小童,就连刚到此地的范家兄妹一行人都沉默了。 “万里云帆何日到”的答案是“万里今日到”? 大家看着杨万里。 这都什么烂梗啊! 第87章 杨万里,尤袤和烂梗大集合。 当然,大家第一回见面,要紧的是寒暄。烂梗不烂梗,都先放到一边。 范如玉端庄大方,先带着众人与主家杨万里打招呼行礼:“我们一行人这段时间要给杨大哥添麻烦了。” 杨万里赶紧扶起:“娘子客气。幼安所托,不敢不放在心上。” 杨万里和范如玉寒暄着,一旁站在杨万里身边的老头儿也朝莲心身边的杨炎正点点头,笑呵呵的:“来了?” 杨炎正和此人颇为熟悉的样子,翻了个白眼,说“对啊”:“炎正也是今日到。” 说完,见杨万里身边的那人只得意大笑,竟丝毫不以杨万里那句“万里今日到”的破句子为耻的样子,杨炎正一噎,还是没忍住抱怨:“尤大哥,你们两个讲话越发不讲究了!” 听到这话,正在和范如玉笑呵呵寒暄的杨万里耳朵一动,转头过来,“咦”了一声:“谁有大哥?” 尤袤插着袖子,老神在在,和杨万里默契对一眼:“杨有大哥。” 周围的宾客有听到了这段对话的,嘎嘎笑起来。 杨炎正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杨有大哥”?这说的不就是他自己的大哥是杨万里? 靠近大哥和尤袤,就会成为他们开涮的对象!他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杨炎正气呼呼甩袖子走了。 杨万里回头,朝目瞪口呆的莲心等人笑着安慰:“没事,没事。他小时候就这样,爱生气呢。别管他,一会自就好了,呵呵” 莲心:“…” 莲心心说,你也不看看到底是谁惹他生气的! 总之,杨万里和身边叫尤袤的人领着初来乍到的一行人朝席上一一落座了。 “我不在家几日,这群人就在我家闹成这样” 杨万里一边瞧着人,一边摇头道。但他责备起人来也不算严厉,是故周围客人、仆从都笑着,认错倒是一个比一个快,但显然脸上没有什么惶恐,都写着“下次还敢”。 范如玉一边头也不回地抓回险些被女使端着的托盘里的香味吸着走了的莲心,一边笑着冲杨万里客气道:“都是杨大哥朋友众多。” 杨万里笑道:“幼安正是我的朋友之一啊。” 范如玉预判了杨万里的话,断然:“幼安今日到不了。” 除了杨炎正脸色黑如锅底,其余人都笑了。 就连尤袤都伸着脖子探过身来,和杨万里一起嘎嘎笑起来。 还是尤袤又想起正事,问范如玉:“范娘子,你们来这里一趟,是不是尽早入宫些的好?” 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替辛弃疾争取时间。之前辛弃疾已经拖了不少时间了,现下自然是尽快入宫向官家陈情的好。 按理来说,范如玉是该着急的。 但她不知怎的,却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了眼莲心,犹豫了片刻,没有说什么话。 莲心眨眨眼。 她以为自己猜到了范如玉的心思,便笑道:“莫非官家很凶么?阿娘怕我进宫丢脸?” 大家都噎了一下。 这问题很棘手,也扎嘴,没人立刻想出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还是杨万里笑容不变,眨了眨眼:“官家在位多年,励精图治,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你又不是太子殿下,对你一个臣子家的小孩子要求那么多做什么?所以,不必紧张。来,”他拿起一小碟子菊花酥,笑着拿哄小孩子的语气哄莲心,“小肚肚饿不饿呀?吃一块,垫一垫” 临安府多高官,讲话也比他们这群从外地过来的人讲究许多 范如玉面上笑着颔首,一边给莲心使了个眼色。 听到没?临安府的人讲话是这个风格的,咱们都学着点呀。 莲心点点头,听见了,杨伯父叫我多吃点! 另一旁,听见杨万里回应了,尤袤便也松了口气。 他放心地将面前的碟子拖到自己面前,大嚼起来。 杨万里也一边让着莲心:“来,来,吃些羊头签”一边奇怪地四处翻找:“咦,案上的羊头签呢?” 尤袤默默咽下口中的最后一块羊肉,和大家对视。 半晌,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和杨万里谴责的眼神:“杨氏为我。” 我的杨啊,羊肉在我肚子里。你就别问了! 范如玉“扑哧”笑了。 杨万里也笑了,被气笑的。 ——能把道家代表性“人人自治”观点的人名扣到他头上,还盖了个“羊肉”的“羊”的谐音梗,尤袤这人,可真是欠揍啊! 他略作思考:“尤物移人。” 尤物袤:“” 什么意思,是说他是“尤物”? 大家:“哈哈哈哈哈哈!” 总之,再略过这一段,有各色玩笑开着,众人在席上还是颇为其乐融融的。 在范如玉的不断暗示下,莲心终于新长出来了半个心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端着杯子敬杨万里:“多谢杨伯父肯叫我们借住。” 莲心的身份尴尬,说是辛弃疾的养女,实际上临安府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们稍打探一下就能晓得她的真实来处。 而虞公甫的最终论断仍没下来,杨万里肯收留她,也是担了不小的风险的。 杨万里呵呵一笑,摇摇头,捻须道:“算来你堂祖父生前赏识提携我,我不过略作报答一二罢了,你不必如此客气,不必,啊。” 杨万里上了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本该是已能显出老态的年纪。但和辛弃疾壮如小山的模样不同,他仍有副清瘦面白的皮囊,脸上时刻带着笑,虽有皱纹,也只显笑纹,不显沧桑。 所以相比起来,杨伯父倒是比爹爹更显和气呢。 莲心想着想着就兀自“噗嗤”一声笑了。 她捂着嘴儿,“嘿嘿嘿”起来。 杨万里不以为忤,反而也学着莲心的动作“嘿嘿嘿”,随后才笑呵呵点评道:“小莲心可真爱笑啊爱笑好,爱笑好。” 范如玉清清嗓子。 莲心这才闻弦知雅意,赶紧收起了皮猴子似的笑,又规规矩矩答复杨万里的话:“我父亲与虞太师算是远房堂叔侄,关系也远了,还是杨伯父心善的缘故” 杨万里一愣。 他又呵呵呵笑起来。 周围的人则轻笑着摇头,视线落在莲心身上。 莲心不解其意,左右环视,也没看出自己哪里错了。 范如玉看不过眼,低声提醒:“是虞太师与你父亲是堂叔侄!” 叫莲心那先后顺序一说,虞公甫倒成了虞太师的叔叔了,这还了得! 莲心这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举手更正:“对不住,我嘴瓢了。是‘虞太师与我父亲’,对不住。” 尤袤解围:“左右都姓虞,就是一家子么,不碍事的。” 那倒是的。 大家都纷纷点头。 而说到这里,杨万里倒是想起来了件重要的事。 这才是到了今日的正题呢。 朝宾客们告了声暂时失陪,杨万里带着莲心一行人到了花厅中。 府中女使秩序井然,四处静悄悄的,香气袅袅。 从嘈杂热闹的外头进入这里,一下子像是耳朵都跟着一轻了似的,几人都松了口气。 “大家不必客气,都请坐,请坐吧。” 说正题之前,杨万里还是笑眯眯的,关心了下范如玉,“弟妹和幼安一切可好?家中无事?” 想到现下家里的境况,范如玉方才紧绷的弦儿轻颤了下,但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娘子,不管在家里多哀痛难受,在外头,她向来撑得住场面。 便大大方方朝杨万里抿嘴*儿一笑:“他好着呢,就是挂念在临安府的老相识,一直和我念叨着。若不是我家三郎现下实在病重,他必定要赶在我前头来的。可惜现下还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状况了。” 杨万里“唉呀唉呀”地惋惜了一番,安慰她没事,“方才家下仆从说有封打信州寄来的信,想来就是幼安紧跟着你们的脚踪寄来的,到时候我叫人给你送过去,你们就晓得那边如何了。” 范如玉自然笑着道谢。 待又和众人一一都寒暄过,杨万里才终于看向年纪最小的莲心,拈着胡须,笑道:“这里还有位小客人。” 莲心赶紧道:“我是小虞呢!” 杨万里“噢”了声,点点头:“那我就是老‘羊’喽?” 在莲心又被他的话逗得直笑时,杨万里慈爱地看着莲心,“你是要与官家自报家门的。到时候,你打算做小虞呢,还是小辛呢?” 莲心的笑在这句话中愣了下。 她下意识看向范如玉。 但范如玉也只鼓励地笑看着莲心,眼中的意思只是叫她自己选择,毫无出主意的样子。 莲心不禁犹豫住了。 杨万里说中了关窍。 莲心现下正是不尴不尬的身份。 要和官家自报家门的时候,若是说自己姓“虞”呢,自然是会叫官家想起虞公甫的,到时候,说不定连火药配方都还没来得及献出去就给拖出去了; 可是若说自己姓“辛”,那就相当于和虞公甫彻底割了席。莲心本就是为了给虞公甫报仇才一路坚持到这里,又怎么能半途放弃… 就在莲心为难时,尤袤道:“做‘小虞’轻松些,做‘小辛’周全些。各有各的好么。” 嗯? 何来此言? 莲心颇为纳闷。若说轻松,难道不是更名改姓,做了爹爹的女儿改姓“辛”更轻松吗?为何尤袤却说做“小虞”更轻松? 杨万里也笑问:“这是何来?” 尤袤答:“盖‘小辛驶得万年船’也。” 杨万里悟了:“那么‘做小虞轻松些’,莫非是为了‘自觉此心无一事,小鱼跳出绿萍中①’?” 尤袤说“对对对”,和杨万里紧紧握起来手:“幼安与韩公力荐的姜夔,果然你也看了这年轻人的集子啊!” 屋内一片突兀的吵闹。 除了尤袤和杨万里都哈哈大笑,互相你一句我一句商量起“他啥时候来临安”“转了年就要来我们快准备下招待他”和“果然小‘姜’风月佳时②”之外,其余人都:“” 真是够了! ——这都是些什么破烂谐音梗大集合啊! 第88章 字迹,情种和贵妇八卦。 宴散得七七八八,湖边一片杯盘碗碟。 已经脱下小袄换上单衫子的女使们迤逦走过来,收拾宴后的残局。 一个女使得了杨万里的示意,捧着个托盘朝几人走来。 虽然都是第一次见,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认出众人谁是谁的,就那么袅袅婷婷朝范如玉一屈膝,抿嘴儿笑道:“范娘子,这是今日方从信州寄到我们临安府这里的一封信,郎主叫我来呈给娘子。” 范如玉赶紧接过了信,莲心也心痒难耐,几乎一刻都等不了了,立即探着脖子看了过来。 上面的字迹清丽娟秀。 “是你爹爹的字。” 范如玉打断莲心“三哥能写字了-三哥有力气了-三哥病好了?!”的“疑惑-思索-狂喜”过程,一边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信件,一边知道莲心在想什么似的,道,“他写字向来清秀,想不到吧。” 这… 莲心看着纸上的字,再看看范如玉。 范如玉再次无情点头:你爹的字,就是这么清秀得和外表严重不符。 莲心失去了方才的推理依据,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只好看起纸上的字来。 而不消片刻,她又找到了新的喜讯。 “…春日渐暖,三郎亦可暂作外出行走,宿疾渐好…附信为三郎笔墨。” 莲心读出这段,又赶紧趁着范如玉还在看辛弃疾下面字句的时候,从信封里翻出了附信。 和外表粗犷结果字迹反而清秀的辛弃疾写字习惯不同,三哥还是颇为字如其人的。 因为在病中,他的字迹不算十分有力,但依然不难看出原本的秀气笔风,笔画疏落清晰。 就算有一点无力,字尾略拖沓,却反更在原本的清丽中添上了华美,更显得缠绵。 大约也是因为无力吧,他并没有多谢,只寥寥几句,多是请众人不必为他担心,他身子尚好之类的话。唯有结尾添了句“渐暖,慎减衣”几个字。 莲心反复品嚼着,感觉似乎不像给范如玉的嘱咐,因为范如玉早已是成熟知冷热的大人;也不像给范如山的,因为范如山皮糙肉厚,根本不用怕因为天暖着急减衣物而被冻着凉 那么,这句话是给谁的呢? 莲心将这句话嚼来嚼去,颠来倒去地想。 其实她已经有了答案了,但不知为何,就是停不住又反复地回想。 范如玉也凑过来把三郎的信件看了,叹息:“看来这病还是没什么起色,这样下去可不行” 也是因为范如玉这句话,莲心刚扬上去一些的心忍不住又落回去。 “阿娘说这些三哥那病,本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好的么说不定咱们在临安府,就能给他找到个好医师呢?” 莲心只能强压下心里面涌出的失落,朝范如玉笑道,“他能写来信,想来现下身子已经好了不少了吧!” 杨万里在一旁听了一会儿,此时见莲心误会了,才笑道:“你以为这信是现写现发的么?这是写家信的常用法子了,从你们出发那天就开始写,之后信才能随着你们的脚踪,用差不多的日子到这边。等到你们到了临安府,家里一个月前的信便才送到了这里。” 所以,你们现在收到的,其实是一个月之前的信啊。 不过虽然是一个月前的信,这写信的孩子倒是细心,还能考虑到一个月之后的气温,照着一个月后的时节写来不能不称一句仔细。 只是做哥哥,就能这么仔细。等到辛弃疾这儿子成婚,做了丈夫,怕不是又一个情种? 想起辛弃疾年轻时候的样子,杨万里不禁呵呵笑了。 他去逗莲心:“你哥哥现下还能这么细心,日后成婚了,可就不好说了。你就抓紧时间有什么东西想要的,赶紧朝他要吧!” 什么呀,她有那么不懂事么! 莲心先是下意识要反驳:“我才不要呢!”说完,才意识到杨万里说的前半句话,说出口的话头停顿了一下,“啊?” 范如玉还在看信,没分出来神。 被莲心捅了下,她也只心不在焉:“啊?”才反应过来,“噢。” 她将信纸慢慢折起来,只随意道:“三郎不是那样的孩子。不会娶了老婆,就忘了娘和妹妹。” 杨万里赞许道:“幼安倒确实是这样的情义之士。” 辛弃疾就是不光对江湖上遇到的豪杰人士都能慷慨解囊,同时也从不薄待自己妻子一家的人啊。 甚至妻兄范如山,也是有了辛弃疾的提携才能登至如今位置 罢了,那些都是人家家里的闲话,也不必多去拿到嘴上窥探。 杨万里一笑,只撂下了这个话题,转头去问莲心,说回了正题:“那么,你想好你要做哪一个了吗?是小辛,还是小虞呢?” 莲心咬着嘴唇,没立刻讲话。 范如玉见她为难也不催,转头和杨万里谈起另一桩事:“来了临安府,我看街上的人胆子真是大得很,什么都敢议论。议论些什么贵妇婚嫁前情郎名字、官家私访乐师类的话也就罢了,我还听着个熟人的事。” 范如玉看杨万里一眼,“有人在传陆大哥的旧事,说什么他当初有意叫大儿子随唐娘子的姓,你说说,这市井里头的传言,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杨万里和陆游是好友,也知道不少陆游家的旧事。 闻言,杨万里却只捻须微笑,却不说什么。 范如玉见状,便不继续说下去了。 转而自自然然拍拍莲心:“行了,去玩吧。晚上好好想想面圣的事。杨伯父已经将你爹爹的官印的折子递上去了,我猜宫中宣召不会再要很久了。” 虽然说是预计没有多久了,但也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大内宣召的消息传来时,莲心还在往嘴里塞第五个春饼卷儿,闻言,连嘴都忘了继续嚼动:“啊?” “啊什么啊,赶紧的,收拾一下子,接旨入宫吧!” 还是见过大世面的范如玉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拎起莲心的胳膊,叫女使给她打扮起来,自己也急匆匆回屋子换大衣裳去了。 杨万里和尤袤赶紧也撂了筷子,一边一个,像立体环绕声音响似的,朝急得团团转找要带的东西的莲心絮絮叮嘱:“入宫最重要的是不能得罪官家眼前的红人” “宫中的嫔御、内侍、女使,都是红人” “所以讲话务必注意些”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尤袤还是不自觉看了眼莲心。 而莲心刚好因为在拿放在柜子中的记录手札,所以和尤袤对上了双眼。 四目相对,心领神会。 好嘛,说了一圈,原来还是在怕她说错话嘛! 莲心一蹦三尺高,瞬间领会了尤袤的未尽之意,她撅起了嘴,想要为自己抗辩,可被范如玉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老实点,今天见的可不是叫你随意置气的人!”后却怔了一下,倒少见地略一偏头儿,咬了咬嘴唇,偃旗息鼓了。 ——此行的重心是带着爹爹的请罪折子,在皇后面前说好话,然后才能见到官家,从而为爹爹不受传召而来的大逆不道行为找出能被原谅的理由,才能为三哥的疗愈争取出更多的时间。 三哥,辛贛 想到三郎,莲心方才满心的不忿就像遇见了沸水的残雪一样,消退了个干净。 临行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记得。 绝望的告别,“化成风”的话,不知道有没有的明日。 她究竟是该怎样做,怎样努力,才能阻止不好的预感变作现实? 三哥这样不知是何钟灵毓秀之物才孕育出的人物,现下却命悬一线,上天是何其的不公呢? 莲心垂下双眼,又摸摸怀里那本厚厚的手札。 “我一定不会再乱讲话,阿娘可以相信我的。” 莲心轻声道,“口舌之利,比起性命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性命有时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东西。 她一个人的性命,可以轻若鸿毛;而变作两个人的性命,又可以重若泰山。 而这中间所差的数值,究竟是什么呢? 世界上无形却有如此重量的东西,真的存在么? 远远的,已经收拾好、快步上车的范如玉回了头,在喊:“快来,我们准备走了!” “——来了!” 莲心甩开方才所有杂乱的思绪,在怀里揣好手札,迈开双腿,迎着春风,奋力朝着门外已备好的马车跑去。 人群、宴席、花草,还有一切无形却有重量的东西,全部被她甩在身后,看着她像阵风,即将刮过临安 “年轻女孩子作情诗,是亮烈落拓;可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纪,面额上都满是皱纹了,还要作些为个郎君要死要活的艳词,那就是矫揉造作了。” “倒也是,她多少是个有身份的娘子,做这种事也真是” “是呀,甚至连和情郎见面都敢写出来,还有没有礼法了?” 上次来皇宫还是在来到宋朝之前,因为短期旅行而买了门票参观的。自打来到宋朝之后,没想到有进到皇宫的机会竟然是因为要给爹爹作一番狡辩来的。 女眷入宫先要拜见圣人,也就是皇后。 由宫中内侍引着走进圣人所在的宫殿大门,莲心一边偷偷拿眼角余光难忍好奇地打量着谢皇后宫中的摆设,心下正感慨着世事变迁,却不想还未来得及跪下行礼参拜,就听到了兜头盖脸的这样一番话。 殿内叽叽喳喳的,想来应是来给圣人请安的妃嫔们都聚于此处,正聊得起劲,倒被范如玉母女两个听着了现场。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妃嫔们敢在皇后面前这么放松自在,莲心的心神已经被方才他们说的话吸引了过去。 半老徐娘?作艳词?还是个有身份的贵妇? 这是哪门子八卦? 莲心一怔,眼睛下意识朝出声的地方悄摸摸飘去。 你们宫里的八卦,果然够野啊! 第89章 艳词,贤惠和“娇痴不怕人猜”。 如今的圣人是谢皇后,原先是太上皇后的宫女,后来到官家宫中侍奉,一步步从侍女册封为郡夫人,又到贵妃,直至五年前由太上皇下旨,做了皇后。 来临安的路上,范如玉就给莲心耳提面命过,要她对这位出身寒微的国母小心再小心。 能从奴婢做到皇后的,人是疯了傻了才会轻易小瞧她。 莲心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打定了主意不去招惹谢皇后分毫。 忽略方才听到的不知是屋中哪位娘娘爆出来的猛料,莲心跟着范如玉行礼参拜。 听见头顶上传来含笑的“两位娘子快请起”,莲心才跟着范娘子站起身来,得以抬头看见皇后的模样。 眼前的谢皇后却并不是莲心以为的精明强干样子。 相反,谢皇后脸盘饱满,鼻头圆润,除了双眼注视着两人时显得仿佛盈盈有水而叫人多留意片刻外,外貌并无突出之处。 谢皇后轻轻咳了一声。 “范娘子,百闻不如一见。女中豪杰,我这等深宫妇人只有钦佩。” 谢皇后请范如玉和莲心坐到她身边去,“说来娘子也算宗室之后,你我之间互称姑嫂也无不可。” 范如玉的母亲是宗女没错,但那都是多远的血缘了,谢皇后能说是亲戚,范如玉可不能应:“君臣有别,妾不敢逾越。” 谢皇后见状一笑,拐回正题:“方才她们说笑之间没有个顾忌,没吓到娘子吧?”是在说方才宫中妃嫔八卦的事。 范如玉:“一些闲谈罢了,却并没有听清楚。” 确实无愧于“女中豪杰”的赞誉,范如玉对着皇后也没什么拘束的样子,心知肚明地迅速给了台阶揭过这一茬便罢,与谢皇后问起了面圣的事宜。 皇帝处理国家大事,公务繁忙,当然不是什么时候求见什么时候就能见到的。对走正常程序的人来说,等上一天都是有的,更别提辛弃疾家眷这样本人未到、只有妻女前来的了。 谢皇后大约也知道这一点,便笑着令女使摆上新的茶点,摆出了要和范如玉畅谈一番的架势:“范娘子离开临安已久,许多人事久不走动,想必也生疏了。娘子莫急,我先与娘子说说面圣时要小心的一些事吧。” 谢皇后是个聪明人,知道把话引开了还不能算完,要拿话描补上才算,便微笑着徐徐讲起来:“要说近日临安闹得最大的事,非朱淑真朱娘子的词作莫属了。朱娘子么,本身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小就有才女的名号。她偏好作些什么词啊句的,我们不通文墨的辨不出好坏,但识文断字的人多有说她词风俗艳露骨。偏偏近些年来,她的词作之中男女私会之事愈发多。” 谢皇后摇摇头:“你也晓得,市井之人,最爱夸大其词。她的词作,她的夫家容不下,便一状告到了上面来,事情现下是越闹越大了。官家近日因为这事着实烦恼,娘子可不要” 可注意着不要踩这个雷区,不然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啊。 可惜话说到一半,却被人截去了。 “——可不是夸大其词。朱娘子本身也是位高门出生的娘子,嫁了人之后却日日写些‘人约黄昏后’类放浪形骸的艳词,叫市井中传来传去,你们说,市井里谈论她的时候,能不一并将她做过的那些事扣一两桩到其余贵女头上么?” 打从方才范如玉母女进门之后,其余人都收了口,揭过了方才的谈话内容,只有谢皇后身边的一位红唇美人欲言又止,明显没有议论尽兴的样子,来回扫着身边人的神情。 而现下谢皇后都开了个头,她明显也忍不住了:“她的‘桑濮之行’,殃及的可是其余所有的安分人呀。” “桑濮之行”形容的是男女之间缠绵悱恻的私情交往之事。 沾上这个词的女人,没有一个下场是好的。人的唾沫,有时比泰山还要重。 莲心拿余光飞快看了眼出声的美丽娘子,又飞快转开视线。 她抿住嘴,知道这是谁的地盘,知道她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所以没有张口,只挨得范如玉更近了些。 可惜她躲别人,别人却不愿意叫她躲。 漂亮娘子见无人理会,便找上明显比成人好糊弄多了的小孩子:“莲小娘子,你瞧我说的对不对呢?你也不会愿意还没出嫁,就被市井中人评头论足,捏造些风流的下饭轶闻吧?” 莲心看看谢皇后,又看看漂亮娘子。 此时说也不是,不说更不是,左右为难,只好使出那一招。 “什么是‘出嫁’?我还不懂呀” 人的潜力果然无穷。就像人的嗓子能夹起来多少,全要看使用场景。到了这种不装傻就是真傻的场合,莲心别无选择,声音捏得像韩小娘子,抬头甜甜问谢皇后:“娘娘,‘下饭轶闻’又是什么呢?” “这” 谢皇后又咳一声,“婉容。” 那漂亮娘子面色转为悻悻。 她既已被点名,自然也没傻到真的去给莲心解释一番什么叫“下饭轶闻”,只好咳一声,解释句“不过玩笑话罢了”,便欠身一下,不讲话了。 谢皇后叫女使继续上些点心给这位蔡婉容来,又引着众人闲谈,才总算将这事揭过。 莲心悄悄和范如玉对视一眼。 看这红唇娘子嚣张的样子,还以为是宫中那位大名在外的贵妃娘娘呢,原来只是一位后宫中品级在中间位置的婉容。 那她对这事这么义愤填膺做什么? 而这个问题在几个时辰后,就得到了答案。 “此事牵连众多,妾的父亲也上了年纪,官家就当偏心妾一些,别叫他去管这件事了,好不好嘛!” 等到晚上,终于到了能面圣的时候。莲心、范如玉紧跟着前面引路的内侍,刚拐过一道弯,就听见庭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俨然正是白日里对什么“朱娘子写艳词”意见最大的那位蔡婉容的调门。 “那朱淑真不守妇道,‘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之类的艳词都写得出来,必是与人有染无疑。可是她与多位高门贵妇来往甚密,若叫爹爹亲去查验此事,难保不会被朱淑真怀恨在心,之后纠集起友人伺机报复呀!” 那道声音还在撒着娇恳求,“求官家可怜妾一家,叫更合适的人选去为此事做主吧!” 范如玉和莲心都垂首候在殿外,假装自己耳聋眼花。 但声音做不得假,顺着半敞着的殿门,随风轻轻传到一众人耳边。 “都怪那朱淑真” “官家,求求你了” “妾这里就有个好人选举荐” 莲心没忍住,抬头瞧了眼范如玉,果然撞进一双也是满脸无语的双眼。 “都是给人做娘子的,居然一点后路都不给留呢。”范如玉听了这么一会,眉心都皱起来了,“她举荐的那个可是有名的老学究,真叫那人去了,朱娘子最轻也得被逐出家门。” “没听说过写一阕词就得被扣上‘私通’罪名的说法。” 莲心低声道,“爹爹还写过‘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①’呢。真这么算来,莫非也得算是淫词了?” 范如玉还反应了一会儿,随后才“噗”一声,憋着笑了。 “好呀你,跟着韩仲止,成天的就不学好!”范如玉又是想笑,又是要摆出架子教训莲心,一时间脸部表情很忙,“咳咳。” 可惜莲心一席话杀伤力太大,最后范如玉还是没忍住,又怕被离两人有七八步远的内侍发现笑声,便偷偷从鼻孔里面慢慢出着气笑:“不许拿话招你老娘了!噗安静等着,等会婉容出来,你我就能进殿面圣了。噗。” 憋笑的时候不能看熟人,莲心和范如玉也不敢互看,简略聊了这两句便各自挪开视线,平复笑意去了。 直到蔡婉容的脸从殿门边探出来。 “两位娘子,原来你们还在这里候见。” 真见着了蔡婉容,莲心才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古人笔下的“弱柳扶风”,蔡婉容行走之间自有一股风流袅娜,叫每个人都见之心怜。 ——如果她讲话好听些的话。 “千里迢迢来了临安,只为了给辛太守述职,范娘子才是可堪作榜样的妇人,比什么朱淑真之流好了太多!女子舞文弄墨,说到底又有什么用处?又读不出个女状元,不过受些垂涎她的郎君吹捧罢了。一身的荣辱,还是要系在咱们自己郎君身上的。” 蔡婉容一边说着,一边还自己给自己点头儿,“范娘子,你才是妇人的贤惠之首。真该叫朱淑真进宫来学学你才是。” 骂得挺脏啊。 范如玉噎了半天,笑都开始勉强了:“娘娘谬赞。呵呵。” 蔡婉容说“不不不”,“可不是谬赞!辛太守是大宋良臣,我爹爹早就教导我要结识辛太守的家眷!”和范如玉互相谦虚起来。 夸到最后,站在一旁看了多时的莲心实在忍不住了,朝殿内瞧了一眼。 她们该入殿面圣了。 可蔡婉容拿她自己的方式夸人夸个没完。好歹她又算个宠妃,范如玉也不能真表现出不耐烦。 可官家传召,哪有叫官家干等着的道理? 一旁殿中的内侍屡屡拿眼神催促莲心:赶紧进去啊,怎么还在门口聊上了呢!你当宫中是你家呀! 莲心也想炸毛。 是她不知道现下情况不对吗!关键在于谁都不愿意做得罪蔡婉容的人才是。 你要愿意,你怎么不去打断呢! 内侍回以微笑。 ——你们见官家着急,又管我什么事? 时间一点点推移,蔡婉容还是没有放范如玉离开,没有说出那一句“赶紧进殿吧”。 除了莲心尚能仗着是小孩子冒犯一二,已经没有旁的人选了。 莲心犹豫一下。 眼下的情况,也只能她顶着得罪人的风险来打断二人谈话了。 第90章 赵汝愚,面圣和“宁可抱香枝上老”。 可到底还是心下纠结。 天边的霞光愈发铺陈开来了,像锦鲤尾鳞一样,粉橘色的云满布天际。 已是一日之中的末尾,一切都在走向尾声。 这时候,一道身影从殿中缓缓步出。 “几位娘子可以进殿了,不必紧张。官家对下向来慈蔼。” 来人是位高挑挺拔的郎君。在粼粼的霞光下,他衫子上的纹绣像水波一般闪光,连带着衣衫本身的紫也泛起朦胧的光晕。 他朝范如玉微微颔首:“幼安一向可好?赵某已许久未见他,甚是挂怀。” 服紫,又是国姓赵,来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大宋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宗室状元,也是现任吏部侍郎、临安府中炙手可热的新星,赵汝愚。 可是。 莲心的脸都僵硬了。 就在她找出的父亲死前的往来信件中,她曾发现父亲被威胁偷换粮草。 而根据其中的只言片语,威胁的人中,不是就有这赵汝愚吗! “幼安常将‘子直’挂在嘴边,他也甚是挂念你。” 范如玉捏捏莲心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仍挂着笑容和赵汝愚寒暄,“可惜他出了些意外,现下卧病在床,不能来与赵公相见了。” “万不可如此称我。我与幼安曾有一面之缘,范娘子若遇困难,随时寻我便是” 莲心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着赵汝愚朝范如玉拱手,不知为何,却感觉他的视线也在她身上扫过一圈,随后才说完后半句,“带着孩童多有不便,范娘子也随时可将女儿托付在我府中。” 等等。 他什么意思? 莲心一怔,差点一蹦三尺高。 爹爹的死因都还没查清楚,这人便已按捺不住,自己蹦出来了! 果然有人说“杀人犯喜欢回顾现场”的话没有错,看他的这样子,莫非他就是想要回顾从前暗害爹爹的现场还不够,还要再拿她这个爹爹的家眷开刀吗! 不行,绝不能让自己落入魔掌。 莲心赶紧死死抱住范如玉的腿,两眼瞪住赵汝愚,誓要拿眼回击这个已经有了八成嫌疑的杀人犯。 范如玉自然也知道莲心在想什么。 不论赵汝愚是不是幕后真凶,就算莲心平日里再聪慧机敏,她本也不可能放心将莲心一个小孩子放在陌生人家中。 当下便只笑着避过了话题:“你客气了待回府后写信,我一定与幼安提及你方才说的话。” 赵汝愚将投在莲心身上的视线收回,只好有些失望地笑了下。 待到赵汝愚和蔡婉容都悻悻离去后,在一旁的内侍上前来,朝两人手掌一引:“二位,请吧。” “这位赵汝愚赵侍郎,今年刚升任作吏部侍郎,真是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 范如玉早早塞的荷包还是起作用,在赵汝愚离开后,引着二人前往皇帝所在殿中的内侍一边走着,一边朝二人最后提点了一句,“到了近日官家厌恶心机深沉之辈,你们若被问到问题,万不可推搪,只实话作答便是。” 近日厌恶?心机深沉之辈? 近日出的事,除了朱淑真之事,难道还有别的吗? 没有时间给莲心多想,内侍已经领着她们走进大殿。 莲心赶紧收束起思绪,随范如玉走入。 进了大殿,行礼参拜之后,范如玉便开门见山,直道来意,“妾本不该搅扰官家,但此行是为了郎主而来。” “郎主受到官家宣召,正要尽快前来,但此前与小女玩闹时不慎受了火药的伤,伤势颇重,实在不能立时赶赴临安,便令我们二人先一步来向官家、圣人面陈请罪,他一旦能起来榻,便立刻赶来,为官家效犬马之劳” 说着,范如玉还颇为忧心地叹了口气。 莲心赶紧上前请罪:“不是的,原本那火药是城中的商贩调配好卖给家中奴婢的,没什么问题。是我贪玩,重新调配了那其中的比例,结果作死作过了头,不知为何火药炸得那么大,爹爹心急上前来救我,才受了伤!” 她朝皇帝请罪:“还请官家责罚我吧!” “唔。” 莲心本都准备好了怀里的火药手札,只等着官家询问了,可官家看起来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并不太在意两个人说的是什么一样,只应了一声,便兀自思索起来。 “二位自上饶而来。上饶市井之中,可有关于朱娘子家事之类的风言风语呢?” 范如玉:“妾也算消息灵通,却未曾耳闻。” 官家便舒展了片刻眉头,缓缓一点下巴。 “那还罢了。这事若真传到上饶,才真是贻笑大方” 他看起来脸庞放松了些,这才抬眼看到莲心,一怔:“好小的孩子,怎么竟随着你母亲千里迢迢来了这里?” 他上身前倾,朝莲心笑着招招手:“来。” 原来他根本没仔细听,那么方才她话语里提到的火药,想来也是过耳即忘了 莲心有些失望,但不敢耽搁,连忙走上前去。 官家面容不改,如逗弄着小孩随意闲话一般,和蔼问莲心:“你来了临安几日,想必也听说过朱淑真朱娘子的事了。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如果她有尾巴,现在一定已经警惕地全部炸了毛竖起来了。 莲心谨慎:“回官家,小女愚钝,不懂这些大人的事。”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略带疲倦,不怒不笑,只是淡淡的,“这算大人的事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我朝的小娘子从小学到大,学得满口都是规矩,你竟没有学过么?” 莲心琢磨着官家的语气,知道这问题是不能不答了。 只好想了片刻,轻声答:“小女只有一点疑惑,朱娘子之事本该只在她家中吵闹,为何会传到满临安皆知呢?而说到她‘与人私通’的传言若她真的私通了,她的夫家必不会容忍郎君丢脸,只会关起门来处置;若她未私通,才会如现下这般只有流言而没有实据。” 莲心垂着眼,轻声道:“人言可畏,有甚于打骂。朱娘子受了这样大的侮辱还能生活如常,不轻易寻死觅活,我倒觉得朱娘子是女中豪杰。” “不轻易寻死觅活” 官家似乎在品嚼着这几个字,“你觉得‘活着’比‘守贞’重要吗?岂不闻‘舍生取义’之言?” “舍弃了生的机会,何来往后的‘义’?坚强地活下去,比一头寻死要难多了。” 听到了这离经叛道的一句话,官家并不发怒,却反而被引出了更多的问题似的:“既然你这样赞扬朱娘子,那么你没有听过她的一首诗么?‘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①’,这说的可是绝不‘同流合污’了,岂不与你方才所言自相矛盾?” 莲心道:“若非‘抱香枝上老’,如何等到秋风停止之时?” 没有死死坚持,一到困难的地方就要退避,就要寻死觅活,是永远不可能等到春暖花开、等到事情有起色的呀。 殿中因为官家和莲心的对话而寂静着。 内侍们都不敢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两侧。 范如玉拉过莲心的手。 她不觉得莲心的话有什么错误,但场面上的话总要说。 她先轻捏了下莲心的手,随后才斥责:“怎可在官家面前大放厥词!快请罪!” 而请罪的动作却被官家轻轻的一抬手动作制止了。 “不必*,她小小年纪便颇有见地,实在难得。” 官家沉默片刻,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起居郎很懂得体察上意,躬身上前两步,从袖中摸出纸卷。 “这是御前侍奉的起居郎,记录官家的日常言行。譬如遇见了良言劝谏,也会记录在册。娘子爱女机敏伶俐,想来她的大名是要在起居注上留下一笔了。” 内侍轻声给范如玉介绍毕了,笑呵呵朝她贺喜,“恭喜,恭喜。小娘子年少有才。” 但不知为什么,范如玉听见这话却没有露出骄傲高兴的表情,相反,她的脸色甚至在听到“留名”的一瞬间紧绷了一下。 内侍不明所以,顺着范如玉的视线朝站在官家面前的小娘子望去。 所有人的注视下,莲心眨了眨眼。 她面上尚有稚气,但行礼已很有模有样,向皇帝一拜,洪亮道:“小女所知,尽由父母所授,不敢以小女之名顶替爹爹的所思所想。官家只管我叫莲心就是了。” “还真是一片孝心。” 皇帝“噢”了声,略一笑,道了声“好吧”,“那么,小娘子,若我只是想与你谈天,我又该怎么叫你呢?你总要有个名字吧。” 闻言,范如玉刚略放松了的唇角又不自觉绷紧。 她的视线飘到莲心身上。 这一个姓氏的问题,莲心究竟该怎么说才好? 同时,莲心已经没什么犹豫地笑着回答:“回官家,小女的小名儿叫做‘莲心’。官家想与我谈天,就叫我的小名吧。不过官家可别告诉别人我的全名呀!” 第一次被人这么要求,官家倒没动怒,只显得颇为新奇:“怎么,方才你还赞扬朱淑真的大胆潇洒、不为世俗所拘,但到了你自己身上,你还是也怕闺名为人所知吗?” 莲心摇头:“回官家,不是的。我是怕人吃醋呀。” 官家闻言更是好奇:“为你吃醋?谁?” 莲心嘻嘻一笑:“我的生父与养父呀!我是爹爹的养女,每次别人叫我的全名,听见我姓什么,他就吃醋好几天,叫人不许再说呢。” 又换了副可怜的表情,乞求官家:“还得求官家不要告诉别人我的大名呀!不然爹爹吃醋起来不得了,又要连夜作词如‘生查子’‘虞美人’数十首了。” 见官家迷惑不解的表情,莲心解释:“小女生父姓虞。” 所以才一吃醋就拿“虞美人”酸她的嘛。 一个疑惑解开了,但另一个还没有。 官家满身心都被疑惑占据了,摸不着头脑:“那么‘生查子’是?” 范如玉模仿辛弃疾的声线:“‘生你还不如生块猪油渣子’!” 生渣子,生查子。望文生义嘛。 这都是什么东西,望文生义是这么用的么! 官家一碗茶险些扣在衣裳上,被呛得直咳嗽。 内侍们赶紧一窝蜂上前来救驾,顺便瞪一眼奋笔疾书的起居郎。 记记记,就知道记,这些文人,全都是惯会耍弄嘴皮子和笔杆子的家伙。 就像这叫“莲心”的小孩一样,文人往往只靠着三两句话,不知为何就能引得官家大笑。他们这些日日侍奉的人都没能逗得官家大笑过,她是凭什么呢! 哼! 90-100 第91章 朱淑真,阻碍和软硬都吃。 落日即将隐没在群山之后的时候,莲心抓着范如玉的手,二人由内侍在前引着,走出官家的宫殿。 夕阳像海一样翻涌,莲心一路走,一边捏捏袖中的的手札,踮了下脚尖,一会看一眼范如玉。 范如玉始终没有回视,所以莲心又咽下了嘴边的话,继续跟在内侍和范如玉身后,向外走去。 “范娘子,这就是了。” 内侍停了步,朝范如玉略略颔首,手臂一引。 在他手指尖所指的方向,就是通往宫外的路。 莲心不禁又看了眼范如玉,嘴唇抿成一道线,小声:“阿娘” 话音再一次被范如玉目不斜视的隐晦摇头所截止。 莲心只好不满地从鼻子里呼了口气。 她转开头,垂头丧气,不再去看左侧牵着她的范如玉了。 宫中的天空只有上半截,一迈出这道宫门,便能看见自上而下渐浓如彩墨研磨的粉紫色天空。 临送走范如玉母女前,内侍最后还是没有高冷到底,给二人指点了一番:“赵官人的府邸在那边。”指指左边,“二位去找赵官人,去那条街上打听即可。” 范如玉恍然大悟似的:“啊”并眼疾脚快,给瞪大了眼、脱口而出“我才不去”的莲心了一脚。 而不光脚上动作快,范如玉手上动作也快。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面上笑眯眯的仿若无事,大袖遮掩间,已给内侍掌中塞好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多谢内人提点。” 内侍捏捏荷包,立刻眉眼舒展了,将手收回袖中,躬身一笑,“范娘子客气。临安府权贵云集,没有些根底,难以立足。赵官人是新上任的吏部侍郎,又如此年轻,往后在临安府的官运必定亨通,娘子有此人脉,那对娘子是再好不过的了。” 想想,靠近了些,又轻轻添上一句,“何况,赵官人与时任带御器械的韩官人颇为熟识——韩官人,那可是太上皇后的亲外甥!” 太上皇后姓吴,和太上皇一样,吴太后虽身已退出了权力核心,心却没有。 当今官家自继位后,除常需要应对太上皇各种有些过度的索要要求,还不时被吴太后催着提拔她娘家。到如今,吴家在临安府颇为势大,连吴太后妹妹一家也鸡犬升天,她妹妹的儿子韩侂胄年纪轻轻便当上了皇城司的亲事官带御器械,跻身宫中内部亲信集团。 这些信息是从外界难以很快获取的,既得知,范如玉自然道谢。 一番客气后,她才领着莲心向外,提裙上了车。 “想说什么,说吧。” 直到上了车,范如玉才看向莲心,捏住她的脸蛋,如此道。 莲心确实憋了个问题憋了很久。 “——宫中的内侍是怎么做到一捏荷包就知道里面东西是否贵重的?” 有这水准,去珠宝铺子当鉴宝人不比在宫中当公公滋润多了? 珠宝可是暴利行业,别说天子脚下的临安府这么繁华的地方,就是在江南西道的隆兴府,珠宝铺子的老板也赚得盆满钵满,养的外室足有八个,都要摆成八卦阵了呢 范如玉:“” “停停停停停!” 再不喊停,谁知道这熊孩子还要再说出些什么。 再说了,范如玉也实在是觉得莲心所说的话匪夷所思:“你我从宫中出来,你想问的事就只有这个?”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与莲心只面圣了一炷香,官家方叫人记录下莲心的言行以作警醒世人用,她二人还没来得及乐,就因为没离开的蔡婉容在殿外持续撒娇撒痴、官家要哄心肝宠妃而不得不提前避嫌出来,过于迅速地结束了这次大内之行。 方才莲心一路上的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就是因为这件事——她们只来得及给官家介绍了个火药手札的开头,就被门外蔡婉容大声嚷嚷的“官家妾心好痛”给打断了。 之后官家黑着脸手忙脚乱去处理后宫撒野的事,两人自然也不敢再上前多嘴,更别说询问官家是否听清楚莲心开了个头的“此物能用作军中制敌利器”的一句话了。 范如玉看莲心。 方才在宫中是不方便多说,且说了也没用,所以她不许莲心说。 但此事到底关系重大,直接关乎老辛能否重受官家重用、三郎能否重搏一线生机。对于她们一家来说,这事就是目前最紧要的任务。 而出了宫,莲心还真的就全然将此事抛到脑后,完全不问了吗? 范如玉胸膛起伏,久久沉默。 一时间,车中只闻车轮辘轳、马蹄哒哒声。 就在莲心因为这长久的沉默而若有所觉,转头看向范如玉时,范如玉猛地由倚窗的姿势一跃而起。 她张牙舞爪,扑向莲心:“儿啊!” 她捧住莲心的小脸,不可思议地左看看右看看,上摸摸下摸摸:“不是说‘老来多健忘’么,怎的你才十三,记性就差成这样!完了,我的儿!你不中用啦!”随即呜呜哭起来。 “哎呀,不许随地唱戏,阿娘!” 到底你是小孩我是小孩?莲心真是没话好讲了,拍开假哭的范如玉,“我是真不晓得为什么他们一摸就能摸出来荷包中是什么嘛。” 她好奇这个问题很久了! 古装剧里动不动就出现捏捏荷包然后行贿人受贿人对视阴险一笑的情节,她从前总以为是导演瞎拍,现在看来也不尽如此。 方才的内侍一捏荷包,就晓得是范如玉给了贵重物品,这才有了后续信息的告知。 可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当然是因为金银软硬不同么。” 隔日,完完整整听完了两人入宫的经历,杨万里和众人议论商量一番,决定叫范如玉二人先在宫外等几日,看官家是否还会再想起来莲心的手札而宣召,处理了这些事,回过头来才想起莲心的这个问题,给她解惑,“金软,银硬,他们一捏是软的,就晓得你阿娘给的是金锭子,岂有不收之理?” 尤袤点评:“宫中皆‘吃软不吃硬’人等也。” 杨万里:“那么你我二人就是‘软硬都吃’喽?” 尤袤与杨万里两个人互相一对视,嘎嘎笑起来。 范如玉摇头,像模像样地啧啧感叹:“天下人如此多,竟只有我是‘软硬不吃’了,悲哉!” 一旁府中的几个家眷本就对范如玉颇为崇拜,闻言更加围着范如玉开始嘘寒问暖。 “还是玉娘厉害!” “要是郎主有玉娘一半飒爽就好了!” “就是就是,学着点!” 突然被点名的杨万里和尤袤停了嘎嘎笑,谴责看向范如玉。 叛徒,你搞内卷? 莲心也侧目。 ——软硬不吃? 前阵子在上饶过年时,爹爹殷勤送上了一套赤金嵌红宝的簪、钗、冠、项圈、手镯并臂钏的六件一整套首饰给阿娘作为新春礼物,当时把阿娘高兴得抱着首饰团团转,将这套首饰连着从初一戴到了初七。 最后,还是因为冠子太沉,戴得范如玉脖子有些颈椎病前兆,换了爹爹又送上的另一套银鎏金首饰,才罢了。 莲心“切”了声,两手揣袖,斜眼看范如玉。 还软硬不吃呢,你说你自己是荤素搭配还差不多吧! “有的人就是吃硬不吃软。” 在另一边正在聊天的客人中,一位皮肤洁白的贵夫人也听见了几人的话音,便以极小的气声与身边人道,“最近朱娘子那事,要我说,赶紧找个人潜入她家中,将她那叫什么‘断肠集’的诗集烧了,一切不就了结了?她总写些什么在茶楼、泛舟时遇见郎君,然后和他” 说到这里,贵夫人的皮肤因为过于洁白,颊侧迅速飞起胭脂似的殷红色,“的那种诗词。结果害得你我其余娘子都平白无故被郎君怀疑,现下连平日去的茶楼都不好多去了,真是可恨。待到我们烧了诗集,想必此事风波便能消退,过不了几时,郎君们也会忘掉这些事。” “李娘子,我听见了。” 小声说话,那都是有原因的。眼下,近日在临安府引起了众人口诛笔伐大战的主角正端坐在杨府所举办的宴会之中,抱着胳膊,眼尾往方才出声的人这边扫。 “我写我的,碍不到你什么。你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你郎君自然过阵子就想通了不会再约束你,想不通的,只能说他原本就是个所思所想皆龌龊的胚子。再说了,” 被人们的言语描摹成妖成魔的朱淑真本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大约二十多岁的模样,肌肤明净,唇色嫣红,最特别的是她那一双妙目,亮得简直像有把火在燃烧一样,“你郎君怀疑你,你不骂他,来骂我做什么?一退再退,总有退到悬崖边的时候。要是一直他说什么你听什么,那么到了你老的时候,若他有了外室,随便他编个你不守妇德的借口就能将你逐出家门到那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哈。” 这是何等的口才! 莲心和范如玉都忍不住脑袋后仰,颇为敬佩地左看看一人舌战群儒的朱淑真,右看看脸色气得发白的李娘子。 “不愧是才女。能被叫‘才女’,都是有道理的。”范如玉拿手作遮挡,悄悄和莲心道。 一场口角,最终以李娘子的愤愤离席为收尾。 莲心和范如玉虽有心支持朱淑真,但到底自家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尚未解决——辛弃疾和辛三郎还在隆兴府等着她们赚来官家的信任和豁免呢。故而两人除了在席上不做落井下石的举动,也并没有多余的精力管朱淑真的事。 一回到房中,两人便合计起来,开始给家中辛弃疾写信。 “面圣已过一日,仍无再宣召旨意。天公不作美,我二人蒲草之质,无处受春风感召” 肉麻什么! 莲心反对:“你与爹爹讲话,何时这么文绉绉过了?” 范如玉将被抢走的信纸再次从莲心手里拿回来,说“不不不”:“你不懂,这是书信的写法。” 她低声道:“真大张旗鼓地在信上写你我着急等着官家召见,被见风使舵的小人看到书信后欺负都是小事,若因此被参个大不敬,我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原来这种小节中都有如此的学问啊。 莲心恍然。 原先总以为阿娘只是平日里展现出来的火爆脾气,不想到了真正的大场面,她也是能撑起一片天的人。 爹爹阿娘二人,倒真不愧是一对伉俪,都是如此粗中有细,十分可靠。 若是她和她以后的郎君也能像爹爹阿娘一样就好了。 莲心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范如玉,脑中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个这样的想法。 意识到自己想法的一刻,莲心一怔,旋即座席着火了似的,从位子上弹跳了起来。 她怔忪立于原地,一时惶然,心动如雷。 片刻,她才慢慢从这突如其来的幻想中自拔,不禁自己打了自己的手臂一下,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丢人。 在这个古老的朝代,找到满足她要求的人,这怎么可能呢。 她都在想些什么呀? 就在莲心一会偷笑,一会扭捏,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变换表情时,另一边,范如玉也对着信纸陷入了沉思。 方才并未与莲心说完的话是,明明老辛拒来临安府之事并不算轻,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际,莲心所提出的火药手札也颇具分量,官家怎么也该多问几句。 就算今日是因为蔡婉容而提前终止了谈话,所以官家没有问几句话,但怎么算,她们已经到家许久,官家早该将再次进宫详谈的旨意颁来了。 可现在,没有一点来自宫中的动静。 范如玉轻吐出口气,写下最后一个字后收笔,看着纸上的墨色,陷入沉思。 ——既然从官家的角度推断,他不应该如此,那么在这中间,是否还有别人阻碍她们的入宫呢? 这个人是谁? 她又该怎么解决眼下的困境? 第92章 唐琬,牡丹词和黄縢酒。 如果在离宫的第二日,莲心和范如玉还能拿官家忙碌的理由互相安慰“明日一定宣”时,那么直到明日的明日,明日的明日的明日,三日过去了,官家仍然没有宣召,这代表着事态已经不如人意到了一定地步。 “官家贵人事忙”的理由已经不够有说服力了。 莲心和范如玉急得团团转,但这也无济于事。 唯一可以稍作安慰的是辛弃疾来信中提到三郎的病情并未进一步恶化,以及他随信附来的一首词。 以爹爹的脾气,还有心作词,想必三哥的病确实并未严重。 莲心放了一半的心,低头去看手中辛弃疾寄来的信纸,轻轻念出内容。 “占断雕栏只一株,春风费尽几工夫。天香夜染衣犹湿,国色朝酣酒未苏。 娇欲语,巧相扶,不妨老斡自扶疏。恰如翠幕高堂上,来看红衫百子图①” 国色般的牡丹,它的美丽独占鳌头。到夜间,香气浓得几乎扑湿人的衣服;在白日里,仿佛醉酒未醒的美人。枝干颇有年头也不妨碍它的美丽,富贵热闹如同一幅红衫百子图。 一首赞美牡丹的词。 什么意思? 莲心挠挠头,和范如玉对视。 词颇为华丽,但他想说什么? “我最喜欢的不是牡丹花,所以他并非要将词赠我啊。”这是范如玉纳闷。 “爹爹从前拿我比作梅花,所以这词也不是夸我的啊。”这是莲心的愤愤。 两个人商讨一番,都没领会到辛弃疾寄来这首词究竟是什么用意。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正好有人送来尚书左仆射夫人举办的“品春宴”帖子,范如玉看了两眼帖子,都并未如何细看,便大手一挥,招呼着莲心出门去赴宴:“我们走。” 莲心的脚在地面上搓了几下,站住了:“阿娘,这时候你真有心思赴宴呀。” “越是这时候,越要去赴宴。” 莲心不说,范如玉也晓得她想说什么,回转过头上下检查一遍莲心的衣着,伸出手拍打了几下灰尘,便兴冲冲扯着她向外走去,“出去能见到多少人,得到多少消息?总比闷在后宅里好多啦。” “闷在后宅,总比出去丢人现眼的好!” 也不知是后宅中的贵妇可聊的话题实在匮乏,还是难得找到个攻击了也不影响所有人利益的人,一去赴宴,席上所有人没有不在谈论朱淑真的。 如果说南宋也有热搜的话,想必朱淑真就是眼下的当红明星吧!被人们所议论的才女明星,和李清照也没什么本质区别嘛。 在沉默着坐立不安的间隙,莲心只能拿这种说法安慰自己。 但人们的声音只是继续着,在他们嗡嗡的声音里,话题的主角朱淑真也在席上。 她在宴席的一角正自斟自饮。 “若非她是好些夫人贵女的好友,她早没资格进来咱们的宴席了。” “是啊,听说她夫君恼得了不得,要将她赶出家门” “她爹爹阿娘也发愁,有个这样的女孩儿,真个家门不幸。” “唉,就是她真爱舞文弄墨些,何必非要写那么露骨呢?写些花花草草的伤春词,一样能展露才华,也不至于到如今被人人追着骂的地步啊。” 一位长脸贵妇和一位圆脸盘娘子轻声议论,声线顺着逐日变暖的春风送到莲心耳边。 “创作的真谛,就是能自由表达所想,可不是沽名钓誉。你们还点评上靠自己才华吃饭的人了呢” 莲心实在听不过耳,压低了声音,不满地自言自语。 话没说一半,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老实点!” 范如玉一边和今日宴上遇见的第不知多少个娘子笑着客气完,一边耳听八方,截住了莲心后续可能口出的狂言,“要背后说别人坏话,就要背得足够后,要不然还不如当面骂呢,懂不懂?” 她嫌弃地捏捏莲心的脸蛋:“以你的嗓门,方才那句话,估计连走远的蔡娘子都听到了!” 莲心被范如玉扯着脸,连讲话都含糊了:“不冗” “不懂!我只懂一件事,就是你方才认识了不少人,都快将宴上所有人都聊过一遍啦。” 摆脱了范如玉的手,莲心跳出一臂开外的安全距离,才有些期盼地推推范如玉的手臂,“阿娘,战果如何?” ——有关于官家态度的新进展吗? 但范如玉的表情还是令她失望了。 范如玉摇了摇头,叹口气:“哪有那么容易。这种宴会上,单是能接触到宫人的贵夫人就少,更遑论她们能否与我说实话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喃喃完半晌,回过神,她拍拍莲心脑瓜:“你去玩,一切有阿娘呢。就是情况再坏,总归也不过是咱们在临安府多留一两个月的事,也算不得什么” 范如玉与她在临安府多留两个月,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若加上还有爹爹和三哥在上饶等待的事呢? 莲心无法将这个疑问说出口。 因为她看见范如玉满面的风尘仆仆,难掩的疲倦,以及手背上的一串燎泡——一旦人上火着急,就容易起这些。 而万事不进心里的莲心能知道这一点,还是因为临行前看见的三哥手腕。 那时候只是燎泡。但如果她和阿娘没能及时达到临行做的保证,三哥又会变得怎么样呢? 莲心没法再将这后果继续想下去,只能双手用力交握着,勉强笑笑,看着范如玉振作起精神,拉下衣袖,继续投入到下一场寒暄客气中。 在上饶研制火药期间,莲心大大小小也受伤了不少次。每次受伤时,医师都会叮嘱莲心,伤到其它处尚可,却绝不要再伤到旧伤处新生长出的皮肤。 莲心猜,大概是因为失去新生长出的骨肉,会比失去原有的骨肉更痛吧。 一样的,她不能失去三哥。 失去手足的痛苦,哪怕一点点,她也不想承受。 “小娘子,你敢不敢喝酒呀。” 快乐和悲伤在一具身体里都可以对冲,更别提在不同的身体里。一旁的人群正嬉闹着,有权贵家的小娘子不忍看莲心落单,笑着将她揽到身边,逗着她喝酒,“李娘子带来的黄封美酒,我们常叫它‘黄縢酒’,你不尝尝可是来得不值啦。” 莲心赶紧甩甩脑袋,摇掉脸上的沮丧神情。 “‘红酥手,黄縢酒’,原来是这种酒呀。” 莲心接过与她说话的黄衫娘子递来的酒盏,小抿了一口,随即五官都紧皱在了一起,“嘶——好辣呀!” 周围几个小娘子都捂嘴笑起来。 仗着自己年纪尚小还能装可爱,莲心索性往黄衫小娘子怀里一扎,抱了她的胳膊,带着醉意撒娇道:“哎呀,姐姐。错、错、错!我是不能喝酒的” “小小年纪,《钗头凤》倒是背得清楚嘛。” 周围一圈小娘子都笑得东倒西歪的,黄衫娘子还刮了刮莲心的鼻尖,“听说令尊与陆务观颇为熟识,不想你也喜爱陆务观的词。” 莲心笑道:“陆伯父作诗,那才叫个‘信手拈来’呢。” “陆公确实文采斐然。” “每每读到此词,我都潸然泪下呢。” 大家纷纷赞同,七嘴八舌和莲心交谈起来。 没有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是个熟面孔。 “李娘子,你说呢?”有人问她。 莲心随着众人眼光看向那唯一未出言赞同的娘子,一双眼睛眨了眨。 这不发一言的人,正是上次宴席上出言建议直接一把火烧掉朱淑真的《断肠集》的娘子。 莲心上下打量她一番,挪开目光,专心致志去喝手里捧着的瓷盏中的冰雪冷元子,只可惜喝了两口就被自觉肩负起莲心长辈角色的黄衫姐姐拿了走:“多喝坏肚子,别喝啦!” 你自己还在喝荔枝膏水呢! 莲心十分不服,“哎呀哎呀”地抱着黄衫小娘子胳膊,和她歪缠起来。 与此同时,李娘子答:“陆游?作诗自然忧国忧民、感人至深,但我却不喜欢那词。” 她双手虚拢杯盏,指尖仿若无意识轻摩挲其上花纹:“全词尽是情爱别离词自李后主起才眼界渐大,写‘愁’如‘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写‘恨’如‘流水落花春去也’,皆为词中佳句,陆游却又将眼光只放在情爱小节上,实在逊色许多。” 这位李娘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思想保守。 提到情爱就退避三舍,这就是古代女人的标准模板吗? 席对面的朱淑真轻轻“嘁”了一声。 她又饮了杯酒,兀自轻轻道:“若人活成你这样的死水一潭,那才真是没趣儿。” 几人离得不远,朱淑真能听见这边的议论,莲心这边的人自然也能听见朱淑真的话。 一时大家面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莲心也心下好笑,但到底有所顾忌,仍保持着沉默,没有出言。 黄衫小娘子则专心和莲心进行着冰雪冷元子的拉锯战,更没心神分给朱淑真和李娘子火药味十足的对话上。 直到席上几人搭讪着聊了几句,话题渐渐转到了新的人身上。 “月仙说得对,”看来‘月仙’就是那位李娘子的小字,“那唐娘子也是的,一个女孩子家,明明改嫁了,还要和别人眉来眼去、寄词传情的,算怎么回事嘛” 莲心没忍住,探出半截身子,怀疑:“那首词真的是唐娘子所作?” 就是在后世,唐琬给陆游相和的那首“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也未定论究竟是为她所作,还是后人牵强附会。而在眼下的南宋,她们就能如此笃定那首词就是唐琬所作? 被问到的人也不太确定:“应该吧?反正像是。” 莲心目瞪口呆:“你连那首词是否为唐娘子所作都不确定,又如何能晓得唐娘子再嫁后的所作所为呢?” 这回的问题就好回答多了。 被莲心问的娘子大手一挥,“嗨”了一声:“她能引得陆公写出《钗头凤》来,之后又陆陆续续给她写许多诗,谁猜不出来嘛。她必是在再嫁后还不懂避嫌,整日写这写那,所以才” “不,我觉得” “未必。” “还不住口!” 话讲到一半,却竟被三道声音前后截住。 莲心的“我觉得”说了一半,若有所感,抬头看向朱淑真的方向。 朱淑真果然正抱着胳膊,看着这边。 方才说“未必”的,正是她。 而如果说朱淑真会为同为才女的唐琬挺身而出还算在莲心的预料之内的话,另一个人则完全出乎了莲心的想象。 李娘子站起身来,看着方才出声的娘子,叱道:“你与她素未谋面,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如此揣测她?” 她同伴完全呆了,结结巴巴:“我、我那也是听说”俨然已被李娘子的突然发作弄晕了。 莲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喃喃:“太阳打西边出了,李娘子原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呀” “噗嗤。” 随着这忍俊不禁的笑声一起,莲心闻到身旁刮来一阵隐约香风。 朱淑真在一旁落座,手指伸来,轻点了下莲心的额头。 “不是‘心在汉’,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朱淑真抱着胳膊,看着李娘子和同伴对峙的样子,似笑非笑的,“你不晓得李月仙是唐琬的外甥女吗?” 莲心轻“啊”一声,随即意识到关键问题:“可她是唐娘子的外甥女,都知道唐娘子当时的事了,为什么还要对你” 李娘子既然知道唐琬死时因“才女”身份蒙受了许多不该有的世人指责,为什么还要用同样的话来责备朱淑真呢? 朱淑真又轻轻笑了。 这一次,她点点莲心的鼻尖。 “好个聪明的小娘子呀。”她眨眨眼,道。 第93章 情窍,暗示和哥哥。 在来到临安府的短短不到半月内,莲心对朱淑真的全部认识就只是远远看见朱淑真、远远听朱淑真讲话,或者远远听见别人对朱淑真的评价,却没仔细打量过她。 今次终于有机会近距离看她,莲心才发现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来。 和多数力求妆扮淡雅的大宋少女不一样,朱淑真嘴唇饱满榴红,颊上粉光致致,就连衣裳领口都向下开着,直到纤纤锁骨之下一掌宽处才收束。 若真要类比,她的服饰放在现代的晚宴上倒是合适,因为它有个更恰当的名字:改良汉服之露肩裙。 或者再退一步,放到武皇执政期间的大唐也不算太过突兀。 但朱淑真这番装束放在了对女子约束颇多的南宋,显然与周围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不论如何,莲心晓得不能乱点评别人衣着的道理,便将下意识的目光从朱淑真肩颈处拔回来。 她朝朱淑真笑道:“那是,我爹爹阿娘没有一个不说我聪明的呢。”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家中打小儿聪慧的三哥,也是这么夸过我的。” 朱淑真眼看着面前这小娘子将眼神从她身上的衣裳扫过,却又故作镇定地收回,不说一句多余话的样子,不禁掩口笑了。 便玩笑似的:“哥哥?是真哥哥,还是情哥哥啊?” 莲心眨眨眼,骄傲的笑还停在面上,化作呆呆的表情:“啊?”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哥哥就是哥哥,怎么会变成情哥哥呢?” “未必。唐琬原先叫陆务观也一样是‘表哥’呢,最后还不是嫁给他做了媳妇。” 说完了,朱淑真才意识到不妥处,“咦,说他两个的事有些晦气,是不是?那就不说远的,光说我,我原先叫哥哥的人,也足有两个最后都做了我相好的。只不过,原先做哥哥时看着千好万好,到了做相好的时候,才能发现他们的坏处” 说着也有些神伤的样子,叹气摆摆手,“罢了,不说了。” 这么看来,说你的事仿佛也不算很吉利啊! 槽点太多,莲心一时都不知该先说朱淑真博爱,还是该说她足够敢于挑战伦理纲常——哥哥是手足,哪有变作情人的道理? 一想到会和辛二郎或者辛四郎变为夫妻的场景,莲心浑身便不禁一阵发寒:谁要和那两个死鱼脸、活猴子做相好的! 朱淑真看见莲心的表情就晓得莲心的态度了,捂着肚子直笑:“唉哟,这么嫌弃你哥哥啊?” “不应该啊。” 趁莲心放松警惕的一瞬间,她若有所思地接近莲心,笑眯眯的,“据我所知,辛家的三郎君曾在临安府学琴,容色秀异,有‘千金琴’之美名——外人想去听他一曲,难度不亚于挣得千金哦?” “什么、什么三哥!” 莲心不想会被朱淑真突然提到自*己方才刻意避开想到的名字,吓了一大跳,随即赶紧一本正经,“不要乱讲。这和三哥有什么关系!” 朱淑真看见莲心的表情,却不发一言,只将手肘放在案上,支着脸颊,看着莲心嘻嘻笑起来。 莲心被她笑得一头雾水。 许久,见朱淑真仍没有讲话的意思,莲心只好指指一旁还在争执的李月仙两人:“李小娘子连你一个都吵不过,更别提那一群人了。你我不去帮帮她?” 朱淑真却仍不动。 “李月仙一碰到唐琬的事,火气大着呢,用不着你我帮忙。” 半晌,在莲心的催促下,她才笑嘻嘻道:“不过我倒有一事要问——小丫头,你竟是真的未开情窍啊?” “吵架的事,与情窍何关?”莲心不解,“何况情爱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呀。不值得因为有而被人苛责,也不值得因为没有而惋惜。” 在这点上,显然朱淑真是十分不认同莲心的:“情之一字,好玩得很呢。待你懂了,便能领会其中趣味了。” “可我看你写的词中,因情伤怀之时颇多,却是少有快乐的时候。” “不不,那只是因为情到浓处时,我少有提笔;而到了临别分手之际,苦痛才能激发我的灵光和创作罢了。” 这话不得了,朱淑真一改方才说什么都笑眯眯懒洋洋的样子,一蹦三尺高,被踩了痛脚似的,一叠声为自己辩护,“那都是我自己故意如此的。你没听临安府的人都说我水性杨花么,我和小郎君大多好上几个月就会腻烦,然后和他们分开。真说起来,我才是薄情寡义的那一方呢!” 莲心目瞪口呆地看着朱淑真的一番作态。 她是怎么做到将自我贬低说成像自我辩护一般的呢? “嗳,罢了,罢了。朱姐姐,你冷静些,我也没有说什么嘛。” 莲心赶紧将朱淑真从站上小案的姿势拉下来,安慰,“再说了,上次面圣时,就是官家都没有责备你什么,临安府这群嚼舌根的人自然更没资格说你,对不对?” 听到这一番话,本来被莲心按在座位上还有些不安分、想证明自己才是每次先提“分开”的朱淑真才终于安分下来。 她的表情有些定住了。 许久,像所有动作都被施了慢动作一样,朱淑真才有些惊讶地睁大了迷蒙的漂亮双眼:“真的?” 莲心使劲点了下头。 见朱淑真愣愣半晌,以手掩口,缓缓露出不可思议和快乐神情的样子,莲心“扑哧”笑了。 她拿肩膀推推朱淑真的。 挤挤眼睛,她悄悄笑话朱淑真:“继续与我说你先前的相好呀?” 莲心露出沉吟状,面露悲戚,假作一边拭泪,一边举着酒盏缓缓吟词:“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①。唉——” 朱淑真被逗笑了,从愣神中缓过来,伸手去打:“小学人精,真烦人,念我的词做什么!” 莲心灵活闪开,一边略略吐舌头,“你伤怀分手的词那么多,叫我念几首怎么啦?你那词多的,就是分给在座各位每人一首都能有余裕呢!” 朱淑真笑道:“在座的除你我都是俗人,若不是我有几位嫁入高门的闺中密友,只怕我连今日宴会的门都进不来呢。我才不分给她们。” 嫁入高门? 这临安府中,各个贵夫人都心性高傲,本以为今日宴席上所见便可称作临安府中的顶端贵妇了,不想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还有更权贵的人家在别处呢。 莲心轻“啊”一声,过来抱住朱淑真的胳膊,眼巴巴瞧着朱淑真:“什么高门?教我也辨认辨认吧?” 朱淑真未立刻出声。 她看了莲心许久,直到莲心的表情变得讷讷,她才突然使劲揉了一通莲心尚有婴儿肥的稚气小脸。 看着莲心露出茫然的脸颊,朱淑真不禁噗嗤一笑,贴到莲心耳朵边,轻声道:“你和你阿娘还在等着官家宣召呢?” 莲心吓了一跳,本是抱着朱淑真胳膊撒娇的姿势都顿住,手松了些,看向朱淑真的脸。 “你” 你如何知道这件事? 而朱淑真知道的,甚至不止这件事。 “你们入宫时也见过皇后与蔡婉容了吧?” 朱淑真竟对宫中情况十分清楚,“官家迟迟不宣召,和你可没关系。你也不想想,世上最厉害的风,是什么风?” 莲心傻傻不解:“飓风?” “是‘枕边风’呀,小笨猪!” 朱淑真捏捏莲心的脸蛋,凑在她耳边,悄声提示,“你们去找官家之后,受到影响最大的是谁?” 上次去找官家,除了些有关朱淑真在市井中传闻的闲话,什么都没说成,能影响到谁? 要说影响,也至多就影响朱淑真本人吧,有了官家的默许,也能叫她不被评头论足一段日子 “是蔡婉容和皇后。” 朱淑真一看莲心的目光就晓得她误会了,“看来你不晓得宫中的纠葛呢,真是奇怪,难道你爹爹没有对你们说过么?坐下,坐下。” 朱淑真将莲心按在座席上,做出了长篇大论的架势,“且听朱姐姐为你细细道来。” “所以朱小娘子你的意思是,莲心的话说服了官家,打消了官家对你的恼火愤怒,从而蔡婉容的爹爹也不用再去查你的事,免于得罪人,规避了风险。但蔡婉容爹爹来查你的这事是皇后一力促成的,就是为了削弱蔡婉容在宫中的地位。” “此事泡了汤,皇后恼怒不已,才阻拦着不叫我二人入宫,以免我们又为蔡婉容做助力?” 小轩中,范如玉略一思索,联系今日在宴席上零零散散得到的“蔡婉容与皇后不睦”的消息,终于若有所悟。 朱淑真右手握拳,砸在左手心里,笑嘻嘻:“对喽!” “竟是如此” 范如玉有些惭愧:“枉我也是四十许人,竟是痴长了这些岁数,现在才明白这里面的天大误会。” “阿娘,你我之前不晓得蔡婉容与皇后之间还有纠葛,哪里算得出这些事。” 朱淑真半倚在榻上,摸摸莲心的头,也颔首赞同:“是啊,你们家之中,应当就属辛叔父与辛三郎君曾在临安府中略有交际,就是这样,他二人也难猜出内情。话又说回来,就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叫他们猜出了,相隔甚远,他们又如何写信暗示给你们呢?你们不晓得再正常不过了。” 等等。 书信。暗示。内情? 嘶。 莲心和范如玉对视两眼,突有所悟。 要说暗示,倒好像真有一段颇为符合朱淑真所说的内容。 半炷香后,几人看着辛弃疾之前寄来的书信思索。 “牡丹,符合描述的只有皇后。” “‘占断雕栏只一株’皇后是中宫,自然说一不二。” “‘不妨老斡自扶疏’。就是年老色衰了,皇后也曾是太上皇后的心腹侍女,故而她的话照样在官家处有极重的份量。” “而‘恰如翠幕高堂上,来看红衫百子图’” 莲心念出最后一句,小声猜测,“我们二人亲去给皇后送百子图?赔礼道歉?” 朱淑真沉吟:“嗯谢皇后被册封不过四年,根基不稳,官家之子又全为元后所出。若按常情推断,眼下倒确实是着急求子的时候” 一切零碎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莲心和朱淑真面面相觑。 该说果然紧急关头激发人的智谋吗? 辛弃疾往常就足够心细了,现下竟比往常还要翻了倍的细致机敏,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猜到事情原委,并将解决方案以这样暗示的方式寄来。 若不是晓得信是由可信的人寄来,莲心都要怀疑这内容是有心人调换来暗示的了。 最后还是范如玉振奋起来,给莲心和朱淑真一人脑袋来了一下子,“既然如此,那咱们还等什么?” 范如玉干劲十足:“找礼物!找到礼物就进宫!” 进了宫,秉清缘由,再求见官家,再为莲心手札推销一番,此行的目的不就达到了么! 第94章 福帖,砝码和“譬如琼林宴”。 要送礼,就得要送到收礼人的心坎上。 像辛弃疾所说的“百子图”,就是个不错的选项。 但百子图多的是,该如何找到且贵且重到能被送给皇后的那一幅呢? 辛家豪富,范如玉私库中自然也宝贝众多。 思索了一会,她一捶拳头:“有了!我有一尊翡翠像,上雕百个小儿,形态各异,十分可爱,寓意又好。当作礼物,足可见我心意了。” 莲心问:“那它在哪里呢?” “应当在江陵府的宅子里?”范如玉陷入思索,“淳熙四年老辛差知江陵府,以为要久留,便在那处购置了宅子,之后调任匆忙,许多物件也留在了那里。” 江陵府属荆湖北路,在现代的湖北省。 若现在范如玉从临安府遣人过去取物,按现代的省市划分来说,就相当于从浙江杭州到湖北江陵打个来回,光是单程就要近十天。而她们耗得起,家中的爹爹和三哥还耗得起吗? 马上就要到官家面见各路安抚使的时候了,现下爹爹不来只是拖延,无人知晓,若到那时候再不出现,无异于公然抗旨; 而另一方面,三哥只在爹爹的信中出现而无亲笔信的情况也已持续好几日了,在这背后所透露出的、爹爹不可能与她言明的消息 莲心心中沉重,但她不愿意也不能将这不好的预感说出口,便摇了摇头。 是啊,不行。现取是绝对来不及的。 范如玉心算一番也知道来不及,便吸口气,坐下,又皱眉沉思起来。 送礼不难,难的是送得刚刚好到人心坎上,又符合她们所求事的档次。 朱淑真跟着思索了一会儿,见莲心紧锁双眉的样子,想了想:“这样吧,我有一个前朝百福老人留下的玉枕头,听说用了这个枕头的人都在两三年内就能得子,意头极好。就当我与你投缘,借给你了,你们以后还我个别的就是。” 枕头当作好友间的普通礼物还好,若送给皇后,却又怕不够庄重。 范如玉感念朱淑真的心意,思忖片刻,看了眼莲心,回脸向朱淑真笑道:“你还年轻,以后又不是用不到,就这样送给她,以后一时半会怕找不到合心意的替代。”摇摇头,拒绝了这份好意。 朱淑真笑:“我有什么好着急的,给我枕边那个蠢物生孩子,还是给其他薄情的相好?我都不乐意呢。不如先找到个最俊最聪慧的,再说生儿育女的事罢。” 话是这么说,见范如玉拒绝,朱淑真也没再多客气,趴倒在窗边,思索,“嗯,那你们怎么办呢短时间要找到合心意的贵重礼物,可不那么简单” 几人各想各的,一时间空气安静了。 直到朱淑真突然:“——我想到一个人,她有件最合适送的礼物。” 莲心和范如玉都赶紧看向她 “我觉得,我们,去借唐娘子的,遗物,好像不太好吧” 直到被范如玉和朱淑真拖到了花园中,莲心负隅顽抗不成,仍试图以理说服二人,“唐娘子毕竟已去,我们去找李娘子借算怎么回事呀。” 更别提李娘子和朱淑真颇有些龃龉,就更不可能借了! 范如玉却道:“未必。” 朱淑真也咯咯笑:“说反了。你信不信,我与李月仙说几句话,她反会迫不及待送给你唐琬所藏的那幅蔡襄所书、赠予友人喜得麟儿的‘福帖’。” 莲心:“不信。” 朱淑真像猫一样狡黠眨眼:“我若做到了,你怎么谢我?” 这还用说? 莲心拍着胸脯:“我库中的好东西,不拘什么,都随你挑” 话却被朱淑真的摇头截止。 “那些都是你的爱物。我可不夺人所爱。” 朱淑真笑眯眯地说,“若我真说动李月仙了,我要听你那位有‘千金琴’名号的哥哥弹琴。” 莲心嘴边的一个“好”字突然噎住。 她张大了双眼,和朱淑真对视。 安静的时间长到范如玉回头来看时,莲心仍微张着嘴,未说服自己将那一个字说出口。 范如玉纳闷地拍了下莲心的脑袋。 怎么了? 这孩子犯什么轴。 三郎自己都未曾将给人弹琴当回事,她替他谨慎个什么劲? 别说莲心在背后替他答应个“弹琴”的事,就是她在上饶时不小心拿新研制的火药炸了陆游的菊枕结果叫他顶锅,也没见三郎恼呀。 范如玉便一口替三郎答应下来:“没问题。”并一巴掌将试图阻止,刚说出一个“不”的莲心按回了原位。 “你做什么?你三哥弹琴就弹么,又怎么啦。”范如玉小声,“别闹,等会李娘子就到了。” 什么叫“三哥弹就弹”呀! 三哥怎么能随随便便给别人弹琴! ——连她都还没听过呢! 莲心脑中思绪滚滚而过。 她有很多理由想说,很多的话,很多的不愿意。但不知为何,没一个能被说出口。 于是她一时竟只能憋着气,和范如玉对视半天,才一转身,气呼呼抱着胳膊坐了下来。 答应是答应了,但想要李娘子允诺给东西的难度必定极大,她倒要看看,这件事怎么办成! “你想要我,送给你,我姨母的遗物?” 李小娘子听了朱淑真请她来的意图,果然别说考虑了,简直都快冷笑起来,“朱娘子,你是白日梦酣呢,还是发了癔症呀?我凭什么要送出我姨母那么喜爱的故物?还是为了你这么一个败坏女子名声的人?” 范如玉和莲心在背后面面相觑。 李娘子这态度一点也不出乎她们意料。 而以现在这情形,她们实在是想不出朱淑真还能用什么法子来劝服她。 就在范如玉摸出身上的银票,打算还是以重利许诺时,朱淑真又讲话了。 朱淑真面上毫无一丝被拒绝的不悦,她上身向李娘子靠近些,微笑:“我知道,唐琬的故物,现在还有一半在陆游那里。李月仙,你试了许多次想将剩余的故物取回,却都失败了,我说的是也不是?” 李月仙一怔,片刻,又恢复冷笑的表情:“是又如何?换了你,也一样拿不” “而此外,你更在意的,是唐琬被和陆游放在一起,被所有人传颂慨叹。” 朱淑真打断,“实际上,我听说,唐琬只是个遵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贤淑娘子哦?不论是第一次嫁给陆游,还是第二次嫁给赵官人,都不过循着例听人介绍罢了,并没有那么多外人以为的爱恨纠葛。” 说了这些,朱淑真才慢悠悠:“我听说得对么?——李月仙?” 李娘子沉默许久。 就在范如玉感觉有些不对,开口想要解围,说出“李小娘子”时,李娘子终于冷笑了一声。 “提到姨母,就要提到陆游;但提到陆游,却绝不仅仅提到姨母。不论是姨母在时还是离去后,人们都是这样。就好像姨母成了他陆游附属的玩意儿一样,就好像她非陆游不可一样。” 李娘子低声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也听说过姨母和陆游的故事。你们就没觉得奇怪过么?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姨母去后,她的故物好像不是故物,而变成了另一种地方。” 说到前面时,莲心尚默默,越到后面,走向愈发不对。 莲心几乎有些警惕地反问:“——另一种,地方?” “嗯。譬如琼林宴,譬如赤壁,譬如庐山。” 李娘子上身离几人更近,双眼紧盯住对面同为女子的几人,“换作你们,你们甘心自己的姐姐妹妹、阿娘姨母变成供人时不时缅怀感叹的景点?” 没人回答得出来这个问题。 所以三人都沉默了。 “你们为何来找我,我明白了。要叫我答应帮你么,也不是不行。我知道你是隆兴府来的那位莲心小娘子,少年英才,颇有敏捷急智” 李娘子双眼视线的焦点,落在了莲心脸上,“何况看你们行色匆匆,想来时间并不充裕。送礼是经不起耽搁的事” 莲心情不自禁坐端正了身子。 “李娘子,你请说。”她甚至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了,“有什么事,若我能办到,我绝不说一句推辞的话。” 李娘子微微颔首:“我确实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只要你能做到,我立刻将那件蔡襄真迹‘福帖’赠予你。” 莲心轻声:“李娘子不妨直言。” “我要你从陆游家里拿走我姨母的全部遗物,并且替她洗清身上的坏名声。或者换句话说,” 李月仙直视莲心,冷冷道,“我不想再听见临安府中,任何人说出‘唐琬因思念陆游而死’这句话不,哪怕一个字!” 这 逝者已逝,就算有天大的能耐,莲心也做不到将死人唤醒,让她自己解释清楚呀! 莲心双眉紧蹙,陷入思考。 这太难了,她应该怎么做? 朱淑真见了,不禁不满瞪李娘子一眼。 她来时只以为李月仙会叫莲心拿回遗物,哪想得到她会这么狮子大张口? “这么为难一个小孩子,你有意思吗?你费劲了几年都做不成的事,让莲心人家还急着解决家事的一个人,在几日之内做成?” 朱淑真不理解,“再说了,那名声能当金子花呀?非要抱着那名声,对你来说有用么?真是奇怪了,争那一口气,叫人说你是个清白人,那又能怎么呢?” 李娘子也被朱淑真不客气的态度惹恼了。 她用力拍掉朱淑真欲拉住她袖子诘问的手,“你的名声都污糟成那样子了,自然不在乎一点污点了!”随即背对着几人,愤愤置气坐下。 “女人的仰慕是砝码。” 许久,她的手握紧帕子,略略平复语气,道,“当一个女人将它给出去,就一定会下牌桌;而男人得到了,却能借此赢得更多的砝码。枉你也算流连花丛,难道竟不明白吗?” “最多我允你先拿了书帖,先去解决你自己的急事。之后,再来管顾我姨母这件事,期限宽宥到半年之内。” 庭中一片寂静,没人能说得出别的话。许久,李娘子彻底平静下语气,才道,“莲心小娘子,这就是我的诚心,只看你答应不答应。若还是不行,我也没有法子了。” 就算不行,她也必须让这件事变成行的。 时间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莲心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所以,她看向李娘子的背影,“一言为定。” 李娘子没回转过头。 许久,那道背影微微颔首。 “一个时辰内,书帖自会送到府上。” 第95章 信,昏愦和“要君不作诗难”。 “浑厚圆融,不失跌宕嗯,看这笔迹,确是蔡襄真迹无疑。” 范如玉细细看过后,将手中的书帖递给一旁好奇的杨万里,“杨公也看看。” 杨万里看过了,也点头,“确是,确是。” 将书帖仔细合拢递还给范如玉,叹了口气,“今日还不入宫么?” 他道,“书帖前几日就送来了,你眼下还在等什么?事不宜迟啊。” 范如玉也不是不着急,“听见是我求见,皇后娘娘身边的宫人屡次说忙。前日我已去信将欲入宫之事告知老辛,看看他有无熟识之人能为我们引见吧。何况,” 见杨万里要说“我可”的话,范如玉赶紧加上后面的重点,“何况,入宫也许简单,把握好态度却难。我想先听听家中三子如何,然后再作打算。” 杨万里恍然。 一旁尤袤没控制住,露出了个震惊的表情,“这范娘子,你可别冲动。就算情况不好”对皇后迁怒也绝不是明智之举啊。 话说一半,被杨万里一胳膊肘制止住。 “只是在想,若家中三子身子撑不住的话,我便想求皇后娘娘为我们指点一个好医师罢了。”范如玉摇摇头,“你们想哪里去了?我是那种听了坏消息就对所有人发疯的人吗?” 杨万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抚了下额头。 “幼安的信,眼下尚未送回到府上。”他道,“那么,我们都只能再等等了。” 范如玉笑笑:“不着急的。” 虽然范如玉说是那么说,但是到了夜晚入睡的时候,莲心偷偷看着她的侧脸,还是看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莲心侧卧着,轻声唤:“阿娘” 范如玉的手覆在面上,许久未答。 片刻,她才声线沙哑回:“怎么了?突然到我房中来睡,认床了么?” 莲心抿着嘴,手指突然在范如玉面上拂了一下。 感觉到手指尖的触感,她没有说什么,在衣服上擦了擦,只玩笑道:“拂了一身还满①” 范如玉仰躺着没动,发出两声带着气音的笑:“咱们在临安府呢,别胡乱念他的词。叫有心人听到了,纠你的错怎么办?” 被太/祖封为“违命侯”的南唐亡国之君,虽文采风流,但作为宋人,吟诵他的词无疑是自讨苦吃。 莲心轻声:“我也没法子,若论悲戚伤痛,也唯李后主的词可堪一念了。当然啦,”她停一会,又道,“在阿娘心里,若将爹爹的词也算进去,就是后主也要退一射,是不是?” “傻话。”范如玉说,“在我心里,我宁可希望你爹爹永远不要写悲戚的词。” 月色像纸上的泪痕一样模糊。 莲心说不出其余话。 慢慢的,她将她的手也放在面上。 爹爹写了那么多流传至后世的悲壮之词他会经历什么痛苦呢? 人的幸福只有一种,而痛苦有许多种。 来到南宋朝廷的离乡之痛?战场上刀枪侵体的血肉之痛?神兵蒙尘的不甘之痛?日子在官场上消磨的麻木之痛? 还是,骨肉分离的丧子之痛呢? 已是春日最盛的时候了。 窗户大敞着,天色蒙昧将明,暖风像轻纱,一层层堆叠在两人身上。 那种轻微的重量,逐渐让人喘不过气来。 云层里零星飘下细细的雨丝。 远处传来晨起的杨万里慢慢吟着作诗的声音:“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②” ——雨一直下个不停,不肯下多也不肯下少,真像是嫉妒远山能被诗人我一直看着,所以才故意在我与山峰之间隔作了一道珠帘呀。 尤袤在笑杨万里:“老不要脸的,‘佯’装诗人,可恨也。” 杨万里点头赞同,随后熟练反击:“是也,‘尤’其不要脸。” 两人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莲心远远听着他们的声响,像在井底听雨声。 她问范如玉:“杨伯父可有子女?可有” 可有夭折的? “多着呢,杨家人虽多高寿,又有子孙缘,但也不可能不生病出意外的。” 范如玉都不用问,就知道莲心的言下之意,因为整个晚上,两人心知肚明,对方在想和自己相同的事情。 又是一段沉默。 莲心还是没忍住,轻声问:“我在想,好像好久没有三哥的消息了最近的两封信,都没再有他的亲笔” 范如玉不讲话。 莲心道:“阿娘,我怕” 范如玉还是不说话,只是手臂伸过来,揽住了她。 莲心扎在范如玉怀里,看见惨淡的天色。 世界也是惨淡的,“阿娘你说,三哥会不会也很害怕?他可能病得重,却没有我们在身边陪着” 他会有多难过呢? 剩下的话再说不出口。 因为范如玉突然收紧了手臂,将莲心紧紧勒在怀里。 “别再说些会叫阿娘变成疯女人的话了。” 范如玉有些绝望地轻声说 当日早晨,辛弃疾的信被送到。 范如玉在一页页从头开始读辛弃疾寄来的词:“姚魏名流,年年揽断,雨恨风愁天香未休。今夜簪花,他年第一,玉殿东头。③” “红牙签上群仙格,翠罗盖底倾城色试问赏花人,晓妆匀未匀。④” “风斜画烛天香夜,凉生翠盖酒酣时。待重寻,居士谱,谪仙诗如斗大,只花痴。汉妃翠被娇无奈,吴娃粉阵恨谁知⑤” “与春约束分明。要花开定准,又更与花盟鞓红似向舞腰横。风流人不见,锦绣夜间行。⑥” 篇篇句句,全是咏牡丹的。 范如玉面上露出了然之色,无奈读到一句“欲笑还愁羞不语,惟有倾城娇韵⑦”时,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让我拿这个去捧她臭脚,真够恶心人”自语一句,范如玉才注意到歪着头看信纸背面的莲心,疑惑,“你看背面做什么呢?来,想看就看么,看正面呀。”说着要将信给她。 莲心却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嗫嚅:“我是想看看,后面还有没有别人的” 还有没有三哥附来的信呀。 当然是没有的,就像前两封信一样。 范如玉在信到的第一时刻就查看过,所以知道,但看见莲心的期盼,还是不忍打破。 “那我们一页一页看,说不定有信附在后头呢。”她强作雀跃,道。 这也不过是安慰罢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但谁也没想到,信的末尾竟真会有另一道笔迹。 那是一首词牌名为“拔山女”的词。 莲心一怔。 拔山女? 这不是爹爹之前在上饶时为她戏作新创的词牌吗? 她着急去辨认写下这词牌之人的笔迹,却越辨越认不出。 她看不见词的内容,只能看见熟悉的清秀墨迹。 字纸在视线里模糊。 莲心视线下移,轻声念出:“云烟草树,山北山南雨。溪上行人相背去。惟有啼鸦一处” 喉咙像肿胀起来一样发着痛,停顿片刻,她才继续念下去,“门前万斛春寒,梅花可煞摧残。” 最后一句,“使我长忘寝易,要君不作诗难⑧。” 最后,她读出落款:“辛贛。” 就算范如玉声音略有沙哑,也不禁被逗笑。 “原先你在上饶时就总作诗,现下你爹爹也一日作十数首词,你们两个被你三哥逮着了,果然一齐被嘲笑了吧真是的,促狭郎君。” 是啊。 莲心满心的复杂感情,不禁也笑出来。一边又擦着眼睛。 可手不听使唤,眼睛也不听使唤,眼泪越擦越多。 “哭什么。你三哥这不是还能握笔写字,好着呢么。” 范如玉眼眶泛着红,笑着翻过了这一页。 然而当她看到最后一页时,笑容却渐渐凝在了脸上。 揩去了眼泪的双眼,视物变得格外清晰。而她现在几乎痛恨这一点。 纸上是辛弃疾的寥寥几句叮嘱。 “牡丹词可赠圣人‘拔山女’为三郎午间戏作,作后稍安丑时一刻,突感不适,昏愦至今。” 莲心在一旁看清了全部。 她突然感到世界天旋地转。 【5.赏析题(难度:) 《拔山女云烟草树》是南宋政治家辛贛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其与发妻青梅竹马期间的作品。对这首词的赏析,下列说法不正确的一项是() (小贴士:结合高一语文必修二中的《拔山女断崖修竹》做题哦!) A.词的开篇“云烟草树,山北山南雨”描绘出一幅烟雨朦胧的画面,营造出一种清幽、迷离的氛围,通过描述词人与对方明明天气相同却人各一方的现状,奠定了全词低沉、惆怅的情感基调。 B.“溪上行人相背去,惟有啼鸦一处”运用了对比手法,溪上行人各奔东西,与孤独的啼鸦形成鲜明对照,更突出了词人内心的孤寂之感,也暗示了人间聚散无常。 C.从创作感情角度看,“门前万斛春寒,梅花可煞摧残”一句,词人以梅花比喻自己而非他人,借梅花被春寒摧残的景象,流露出对自己遭受磨难的怜惜、感慨之情,并蕴含着词人自身在困境中的无奈与惆怅。 D.“使我长忘寝易,要君不作诗难”通过描写词人舍弃睡眠的难度,侧面烘托出对方在作诗一事上的热情、勤勉,表达了词人对对方的赞美,也暗示了思念之情。 ——节选于《高一语文新课标阅读材料:连押3年真题》,2280年版】 天光未曾大亮时,一道急匆匆的身影便由皇后寝殿外赶来。 “圣人,殿外有人求见。” 女使附在刚开始梳妆的谢皇后耳边,“仍是辛太守的夫人,范娘子。这一次,她携了重礼前来,是蔡襄的真迹”轻声仔细介绍了一遍蔡襄的《福帖》。 而没有说的,是范如玉母女来时冷冽远超前几次求见的脸色,以及给看门数个女使送上的重礼。 女使收好袖中沉重得惊人的荷包,一边轻声劝:“辛太守毕竟是官家十分看重的将领。如今局势不稳定,上头有太上皇尚在,下头有太子年轻力壮,与官家常剑拔弩张的,圣人实在该与各方都打好了关系,才好放下心来,安心孕育小皇子啊。” 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谢皇后也微微动容。 思索片刻,谢皇后点了头:“罢了,今日有空。就见见她们罢。不过” 到底上回费尽心思想整治蔡婉容一番的计划落空,谢皇后仍咽不下这口气,“先等太子来请了安,我见过了,再见她们。” 涉及一国储君,再劝就过头了。 女使见好就收,应是,服侍皇后梳起头来。 殿外的雨淋漓不尽,却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殿内馥郁的香钻进后脖领,潮湿的风吹拂到面上,令人心生烦躁。 莲心看着天际,拳头越捏越紧。 “已经等到午后了,究竟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莲心低声道。 范如玉轻声:“晾着人,有什么办法?” 她提醒,“方才叫你送给看门内侍的金坠子,送过去了吗?” “送去了。还*不是没用?照旧说‘圣人在忙’,说要见人。” 总之就是敷衍着,已经不是礼物轻重的问题了。 两人都无心再谈。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蠕动。 直到一道着蜻蜓蓝袍的身影从殿外匆匆赶来,越过范如玉母女,即将迈步入内。 一边问,还一边问宫人道:“在等着我么?来晚了,来晚了一个时辰,多谢你们替我支应着” 而宫人毫无阻拦之意,竟就要让他进殿。 什么意思? 因为来人的迟到,所以她们才一直被拦在殿外?而里面其实也一直没有人? 真是欺人太甚! 看着连范如玉都在焦躁、痛苦之下露出了想要爆发的样子,莲心更快一步,站起了身。 “这是何意?” 莲心简直无法忍耐冷笑,拦下了那道身影。 第96章 赵惇,懿旨和分手八卦。 蓝袍郎君回转过身来。 他垂头回看莲心,露出了正脸。 在古代要辨认权贵,除去天生皮肤洁白的人,最快捷的方法就是看其肤色了。 唯有养尊处优的人,才有细腻光洁的皮肤。 而莲心面前的人身着宫装,脸颊并脖颈皆白皙,手指上还有一枚价值不可估量的幽绿戒子,都无声地表明了他的身份——不是皇子,就是诸王。 唯一稍显突兀的,是他面色缺些血色,看上去少了些亲和,多些距离感。 而他开口,就又打破了莲心先入为主的印象。 “没有何意,我只是来给圣人请安然后起晚了,这才迟了一个时辰。” 他站定了,被莲心理直气壮的态度给震住了似的,一五一十地道。 回答毕了,他刚转身要走,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犹豫片刻,“那么你们来这里又是何事可是有事要找圣人?” 莲心道:“是。清晨时就来了,只不过因圣人还在等着见客,所以我们一直等到了午后。” 心里略烦躁,莲心也懒得客套,弯下了身,手一引,恭恭敬敬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翻白眼,“阁下快请进!我们在等圣人,圣人在等你,这么算来,我们也算是在等阁下这位贵客,万不敢耽搁你的时间。” 蓝衣郎君被她噎得一顿,随即面上显出好奇,似乎想问她是谁,但张张口,又吞回了话。 他面上浮起一阵红,腼腆道:“那么劳二位久等了。嬢嬢应当是在等我我进去请了安就回,这样你们很快就能进去了。” 嬢嬢? 这是皇子称呼皇后的叫法啊。 莲心微张了嘴,和范如玉对一下眼神。 二人赶紧朝蓝衣郎君行礼:“多谢殿下。” 蓝衣郎君连连摆手:“不算什么,别这样。”他欲走,但两步后又回转了身子,定住脚,露出又好奇又不好意思的神情,“还未请教小娘子的大名?” 莲心如实以答:“莲心。” 蓝衣郎君恍然“啊”一声,一时仿佛有些忙乱似的,竟也回了作揖,“原来你是辛公家的女孩子。我是赵惇。幸会。” 报毕了家门,见莲心抬头儿朝他一笑,他才回以一笑,俯身上下拍拍袍角,整理好仪容,快步进殿了。 “原来是位皇子。” 人走出一段距离,范如玉从原本行礼的姿势慢慢起来,抬头看那郎君的背影,轻声,“而这个时候来请安还能无所畏惧的,大约只有当今的太子了吧。” 莲心已经站直了,任风将衣袖吹得猎猎拂动。 她也看着远处。 “应当是吧。只是脾气甚好的样子,倒不似高门子弟的跋扈样。” “若真跋扈了,当年怎么可能越过行二的魏王,以行三的排位被官家封为太子?” 范如玉嘴唇不动,声音像道线一样,“咱们家的势头如今尚在,所以你方才态度急些也不算大事。但日后面对太子时,万不可因他看起来好相处就真没有讳言。真要那样,才是犯傻了,懂么?” 莲心在最后一件事上却有不同的意见:“你没看见他说话时都不好意思直接看我?我觉得他是个内向的人,还挺有意思呢。” 宫人来去,范如玉不敢再多言,只“嘘”一声,“宫中人多口杂,要讲话也压低些声音!” 也不欲唠叨,只道,“腼腆的人未必无害,你以后就懂得了。”便不讲话了 从前只知道请安繁琐,现下才是真见识到了有多繁琐。 距离名为赵惇的蓝衣皇子进殿过了半个时辰,殿中仍然没有宣召的动静。 眼看着再等下去,要不了多久,宫门就要落钥了。 莲心和范如玉等得疲倦心焦,默然不语。 不想一天的等待,竟又是要白费了。 这时候,一道含着疑惑的声音传来:“二位为何在此处等待?” 抬头,却是张熟面孔。 莲心没出言,只站了起来。 范如玉揽着莲心的肩膀,朝来人客气行礼:“赵相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赵汝愚笑笑:“我尚可,倒是范娘子,近日仿佛颇有不如意。” 自从打辛弃疾、范如玉处听说从生父的信件中辨认出过有封信似乎是以赵汝愚的名义威胁生父以公谋私的后,可想而知,莲心对赵汝愚简直恨不能拳脚相向。 就算他现下仿佛道貌岸然、毫无破绽的样子,莲心也没有消去丝毫的警戒心,只肃着脸,看向别处,一言不发。 范如玉毕竟是大人,倒还稳得住,笑盈盈和赵汝愚过着表面功夫:“言行不谨慎,开罪了圣人,如今我携莲心,带着礼物来向圣人请罪来。” 赵汝愚又问了几句,露出了然的表情。 “圣人有时确实是这样,现下里面未必是真有事,可能只是想冷冷你们。只是现下天色已晚,怎么也该晾够了罢。” 他想了想,“不如这样,我替二位进去探一探,通报一声。好教二位别再在冷风里头干等着。” 范如玉客气:“这怎么好给你添麻烦?” “真论起来,范娘子也算我的表妹。一家人,说两家话就生疏了。” 赵汝愚略微颔首,“别急,我去和熟识的宫人说说。”便转身去了。 莲心不屑轻声:“包藏祸心” 被范如玉在肩上拍了下,才止住了话音。 “你看脸啊?方才不是对太子很好声好气的么,怎么现下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莲心“啊?”一声,怪道:“先不说我有没有对太子好声好气吧‘我看脸’这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难道阿娘觉得赵汝愚长得丑?” 据她观察,赵家人似乎都有皮肤白皙的遗传基因,见到的没一个皮肤不好的,都长得很顺眼。 到了范如玉这张嘴里,怎么就变了个样? “自然,远没有你爹爹一般有大丈夫气概。所以叫人不信赖。”范如玉却很理直气壮。 还说我看脸呢,我看你才是真看脸 莲心翻个白眼。 不料白眼被眼尖的范如玉发现,两人就又对此开启了新一轮“你无理!”“你取闹!”的战争 皇后殿中安静至极。 当莲心、范如玉步入时,只能听得见滴漏的滴答声,而听不见任何人语声。 “既然从前都是误会,那就不必再提。范娘子,” 皇后满面笑容得止都止不住,一边叫人将那寓意极佳又价值千金的书帖收进内室,一边请范如玉起身,“快快来我身边坐。” “你说的事,我都清楚。我知道辛太守身子不好,但辛太守明明接了旨,却又没立即赶来,只叫家眷来敷衍,你说官家能高兴么?” 谢皇后收了礼就干事,推心置腹地给范如玉分析,连讲话都开始用上“你我”了,“所以只你求见,再多次也不好使。你想再见官家,实在是难啊。” 谢皇后拍拍她手臂:“这样吧,只要你家辛太守来了,我一定打点好,叫他尽快能进宫。只是” 只是,这得要辛弃疾亲自来才行啊。 范如玉又哪里不想辛弃疾来,只是,“家中三子病重,已到沉疴难起的地步隆兴府的匪徒和商人睚眦必报,若无幼安看守,只怕早已请不到医师” 范如玉的低声逐渐到难闻的音量,趋于叹息了。 莲心也觉喉咙酸胀。 今日收到的那封信上,爹爹所写的“昏愦至今”,说明三哥病到神志不清、昏迷的状态,这种状态只会比高烧严重,不会比高烧轻。 而再算上信传递的时间他已持续这个状态多久了呢? 就算是高烧,烧上两天也会要了人半条命,莲心简直不敢想象三哥现下的情况。 莲心跪在皇后脚下,反握住皇后为显亲近而握住她的手,仰着脸,轻轻道:“圣人,我哥哥是苦于没有好医师,这才病重的。若三哥身子好起来,爹爹立刻就能来临安从前便听爹爹说他感念圣人母仪天下,常为圣人作词赋、赞美功德,待他有空闲来临安府,才真该叫圣人看看呢。” 听见莲心这句话,谢皇后才略一笑,随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官家的想法,我不敢左右。” 许久,谢皇后道,“但我倒认识一位神医。不如我手书一封,令他持我懿旨,至上饶为你三子治疗,如何?” 这一次入宫的目的,总算是达成了一半。 范如玉领着莲心走出宫殿时,只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回到府中时,宫中内侍来报:“范娘子,圣人懿旨已发出。” 范如玉客气道谢,“到我家郎主抵达临安府之前,我们始终在这宅子住着,圣人有何吩咐,召我们入宫即可。” 之后封了重礼,才再将人送走。 莲心看了全程,拽拽她衣角,小声:“阿娘,我们真不能立即回上饶?” ——就在出宫后,范如玉明明也归心似箭,想要立刻回到辛弃疾和三郎身边,看着医师给人诊治,但却仍坚持留在了临安府,任莲心怎么说也不走。 过程中,她倒是不约束莲心回上饶的意图,还已经开始着手为莲心回上饶找车马人手。 若不是莲心死缠着范如玉要知道为什么,只怕现下便已坐上回去的车了。 见范如玉默然不语,莲心招招小手。 待范如玉赶紧低下头,附耳过去,莲心才神神秘秘地道:“阿娘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害怕官家仍对我们家有忌惮,所以要自己当这个家眷人质,好叫他们放心等着爹爹、不催他,是不是?” 说罢,狡黠地眨眨眼,看着范如玉的侧脸。 范如玉绷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还是“哧”一声笑了。 她拿指头推了推莲心脑袋,“小鬼灵精” “罢了,你既猜到了,我也不瞒你。这样吧,仍是我留在这里,待我找好了车马,你就启程回上饶待在你爹爹身边。临安府到底人多口杂,你的身份,不太适合在这里,明白么?” 范如玉看着莲心,见她知道她指的是莲心的生父之事,才收回视线,继续轻声道,“还有,这期间,你我都安分些,说不准就会有人要考看我们的言行品性,以此评价你爹爹的忠心。譬如上回你吟的什么词,都不许再乱说了” 莲心明白范如玉话中隐含的意思。 明有锦衣卫,宋有皇城司。对于一个统御整个国家的帝王而言,要掌握他有所怀疑忌惮的人的动态,特务机构是必须的。 而十分不幸,作为归正人、曾领兵作战的爹爹始终属于帝王忌惮的范围之内。 这么说,现下是她们一家的考察期? 莲心四周环视。 而周围,大概就正埋伏着皇城司的轻功高手? “太帅了” 莲心喃喃,随后向范如玉递去一个“你放心”的眼神,“我一定好好表现。” 别说她本身也没有反心,就是她真有反心,想让周围的人埋伏着听见忠君的话,也不过是装几日的事。 不光不费劲,还有种谍战剧的刺激感,又有什么呢! 范如玉点点头,肃容:“言行谨慎,以达上听,记住了?” 莲心和她拍掌,一言为定:“记住了!” 两人彼此点头,都觉任务重大。 这时候,潮水似的夜幕边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朱淑真的嗓音从门边扬过来。 “今日和个薄情的相好分了手,不想回家,你们收留我一晚罢!” 说句话的时间,朱淑真就卷到了两人身边,一左一右挽起来二人胳膊,振臂一呼,“你们今日可得好好听听我的事!真个气煞人!”便拖着两人朝屋内走去。 只有莲心和范如玉面面相觑,被拖着一路往屋里走,一路朝屋顶上看。 朱娘子,你也太会挑时间了吧! 莲心呲牙咧嘴,不知所措,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来阻止她。 ——朱淑真若真一五一十说了和所有相好分手的过程,那么,这和在朋友圈发出自己的pdf版黑料小作文有什么区别啊? 第97章 三季,满头花和“无事过这一夏”。 失恋的人就像泄洪时的大坝口,堵不如疏,主要也堵不住。 故而对于朱淑真也是同样的道理,劝是劝不住的,只好坐着听她倾诉。 “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有家室,但他骗你没有?骗了你整整五个月?” 范如玉坐在榻上,一边翻着新收到的信件,一边听朱淑真说着她这段感情故事的发展,不时义愤填膺:“这盲贼!坏了心肝的下流胚子,我呸!” 朱淑真果然愈加激动了,将拳头砸在手心里,赞同:“下流胚子!我非将这事宣扬出去,要他身败名裂不可!” 范如玉分了九成心神在信件上,剩下的一成显然不够理智:“宣扬出去!” 莲心不得不开口:“咳咳。” “若真宣扬出去,第一个身败名裂的怕不是他。”她说,一边轻轻松松将支起身子的朱淑真按倒在榻上,“歇歇吧,从昨晚开始你就没停过说话,再熬伤身。怎么处理这事,等你醒来再议也不迟嘛。” 自打昨晚朱淑真来到府上,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朱淑真因为出离的愤怒,根本没睡着觉,一直在府中宣告她的报复计划。 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熬夜,故而被莲心按倒没多久,朱淑真就迷迷糊糊合上了双眼,陷入了梦乡。 “梦中还不忘骂那人呢,真不愧是才女啊。骂人的话也文采风流” 范如玉将信件放下,附耳听了听朱淑真的梦呓。 “要么说‘人善被人欺,人烂被作诗’呢。” 莲心和范如玉分享她新编的口诀,“盖因充满伤痛的感情是朱姐姐的灵感来源耳。再说了,她那相好也确实烂人一个,说什么有家室,我看主要是因为朱姐姐最近在临安府的风评不好,所以他扛不住和朱姐姐一同面对风言风语,所以才要分手的吧。哼,郎君真是不可靠。哎,对了。” 她问拆信拆出好几封的范如玉,“这都是爹爹来的信么?他怎么发来这么多?都说了些什么?” 范如玉将信纸原样折回去,“哦”了声。 “给我作的诗。”她微笑 “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 剩向空山餐秀色,为渠著句清新。竹根流水带溪云。醉中浑不记,归路月黄昏。①” “空灵清新,不失精神,好词。唉,不愧是辛公之作。就是其中意态不似一方太守,倒像个将要复归田园的老翁呢,辛公难道想要退隐?” 朱淑真读毕了,将信纸递还给身边正在拿柳条编花环的莲心,感慨,“何时我能写出这等好词?” 春日正到盛处,四处青草柔软、莺啭清脆,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芳香。 莲心抠破柳枝的皮,扎到了手,嘶嘶抽气,将手指含在口中,建议:“何不先效仿李易安?你二人词风有相似之处,看你平日的词又多有模仿李易安。正如‘娇痴不怕人猜’是与‘眼波才动被人猜②’相对嘛。” 朱淑真:“现下却怕人猜了。” 站在窗前正写回信的范如玉闻声回头,与莲心对视一眼,再不约而同地小心看了看房梁,随后又对视一眼。 “何出此言?” “盖因负心薄幸郎君。若被人猜透我是在想着他们,何异于将我爱吃臭冬瓜下饭之事告知于众呀?” 朱淑真竖起一根手指,“——别人会觉得我品位低俗,差‘雅’字远矣的。” “雅致倒是雅致,用词也极尽哀婉,只一件事——阿娘,这首词是爹爹想你啦?” 莲心走在街上,一边拿小木匙舀起在茶坊中买来的酥山,一边嘶嘶吐着被凉到的舌头,摇着手指,含糊念道:“‘春带愁来’,又‘不解带将愁去’,好个闺中怨爹爹呀。” 她念:“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③” 念毕了,唉声叹气地摇头。 范如玉拿着信纸,一边目不斜视掏了银子,在茶坊里又买一碗酥山,塞到朱淑真手里,一边朝莲心笑骂“去”:“你爹是‘闺中怨爹爹’,你哥是什么?” “‘榻上病哥哥’。”莲心答。 引来朱淑真“啊”的一声感叹:“对仗极工,妙也。” 以及范如玉“嘶”的一声感慨:“词学不传,叹也。” 日子开始从暮春过渡到初夏,温度渐渐升起来,人们的衣着也明显开始变轻薄,鹅黄、茜粉的衫子色像花一样从街上渐渐钻出来。 朱淑真点评辛弃疾寄来的词:“要是我和一个相好分手之后就能写出这种好词就好了。” “莫非你与他分了手,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这个写词?” 朱淑真拿手当凉棚遮挡阳光,说不是的:“伤心也真伤心,但作词也真要作词。再说若不作好词,怎么吸引下一个相好的呢!” 范如玉若有所思:“词人真是读不懂!” 莲心自叹弗如:“感情真是难以捉摸!” “谁说不是呢?” 朱淑真跟着两人穿过被烤得发烫的大街青石板路,拐进太傅夫人办宴的宅院,“就像不知为何临安府突然都盛传我喜欢吃臭冬瓜一样,简直莫名其妙!” “你才真是莫名其妙呢,赴宴十数场,见了这么多郎君,难道你就没有一丝喜欢的苗头?” 夏日到了正浓处,朱淑真迈进自己的厢房,找到方洗了头、倒躺在榻上晾头发的莲心。 莲心嘴上涂一点石榴唇脂,像枝倒悬的花儿似的,朱淑真伸手去捏她粉白粉白的脸蛋,“一定有,说与我听听吧!” 蝉鸣阵阵,窗外的女使出了一脑门子汗,拿着粘杆四处找寻,莲心的视线跟着她们转:“我年纪还小——” “你也有十四了,我阿娘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定下人家了。我么,也已经喜欢过好友家哥哥了。你不可能没有喜欢的。” 朱淑真不许莲心敷衍她,抱住她的腿,嘴唇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潋滟的光,“分离的痛,会激发诗词上的得意,你懂不懂,懂不懂!” 莲心一边说“是是是”,一边扑腾开腿,四脚朝天倒在榻上,拿胳膊举着信纸念:“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④” “看来爹爹是颇受分离之痛了词中尽是归隐之意,十足的恬淡。” 莲心将词念完后投到案上的木匣子里,读完的信件一叠,已有一指厚,而宫中仍未传来宣召旨意,上饶亦仍未传来痊愈的消息,“你也作你的词吧,最近连李月仙李娘子都来问我你那新相好的传闻是否属实,说要帮你。没听说过没有相好的,就不能写词的呢。可真是麻烦。” 朱淑真不服气,侧过头来看着莲心,伸手去打她:“你不懂,这种事,会让人心甘情愿,连麻烦都觉得甜蜜的!” “唷唷唷,有人恼了要打人啦!” 莲心反应快,一溜烟直跑出水汽闷闷的房中,才灵巧笑着回答道:“我却不自找麻烦呀!” “麻烦?倒不麻烦,只是听说神医治疗病人向来作长久之计,不急于一时。” “是呀,是呀。” “有圣人帮助,怕什么的。” “” 宫中女使来来回回走进走出,带着香料味、瓜果香和热气绞缠在一起,扑得人人汗透背心。 皇后开始叫人用冰,“倒忘了天气热了。” 贵妇们与范如玉交谈着,莲心站在殿外离冰山近的地方,享受微寒的风拂面。 本以为只留几天一个月,没想到在临安府一直待到了夏日,她留起来的额发日益长了,变得柔软。 便又低下头去,静静读手心里新送到的一封信。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⑤” 檐角一道黑影带着武器嗡鸣声拂过。 莲心眯起眼睛看向远方。 而这些人已经越来越难逃出她的视线察觉了。 太子经过她身边,笑问:“又是你爹爹写的信?端午的日子,竟作此归隐之语啊。” 莲心收回视线,“殿下今日得闲。” 她略一笑,答话:“爹爹在家中也向来如此。想来也是人渐老,力不从心所致。” 太子便松了口气一样,“官家与圣人前几日都问过你母女的事,晓得你们在临安少有亲眷,正巧尚食局制了金铤裹蒸茭粽,就请你们来宫中尝尝。不过,你怎么还不回上饶你家?” “最开始是因为神医住在深山里,和我不顺路,我家车夫先将神医送到了上饶,本打算折返回来再接我过去的。但后来不知怎的,车夫屡次来接我,屡次被各式的山匪、歹徒劫道;我另雇车,也屡屡被人爽约。后来想想我若真回了上饶,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打扰病人静养,便索性留在临安罢了。” 太子这才恍然“噢”一声,看着莲心侧脸,没有立刻走,想说什么的样子。 但始终没说出来。 一旁走来熟识的杨万里家儿子,笑着打趣:“小莲心,你一直闲待在临安府不回家,就不怕耽搁了姻缘?” 也许是因为她慢慢长高也长开了,最近打趣她姻缘的愈发的多。 莲心也总结出应对的法门,一边提脚向隔壁侧殿开溜,一边走着路还不忘转头笑道:“都是你这样的姻缘,不要也罢!” 引来一阵哄笑,便趁乱遁走。 只留太子停在原地,若有所失,仰头饮尽杯中茶 “真的?” 李月仙轻轻“砰”一声将茶杯放回案上,瞪大双眼,身子前倾,望住莲心,“你确定你方才说的都是实情?” “是。陆伯父有妾室。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证明他的感情归处绝非专一的呢?” 莲心说,“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去告诉其他人,事情很快能被澄清。我也算完成你交代的任务啦。” 李月仙接过莲心递来的扇子,看了眼上面题诗的扇面,念出“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不禁笑笑,才不紧不慢拿折扇给自己扇起了风:“好一个‘不为高楼一笛风’。为什么文人总是如此道貌岸然?” “且清且贵且地位超然,所以清高。也又不是个例。” 到了三伏天,莲心换上藕荷色纱衫,袖子挽到了肘弯上,在一片咔嚓咔嚓啃寒瓜的声音里眯着眼睛拈起信纸,对着阳光读信。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⑥” 脖子热出了汗,她拿冰帕子去擦。 李月仙:“辛太守还不够高官厚禄么?为何说什么‘儒冠多误身’?” 莲心瞧瞧门口又瞧瞧窗外,回头笑道:“说明爹爹总有归退田园之意嘛。” 李月仙不以为然:“一退再退,常被人要求继续后退,而无前进之日。譬如姨母,譬如你家。” 莲心不明白:“你以这张嘴在临安府生活,到底是怎么与别人和谐共处十几年的?” “靠容貌美丽啊。”李月仙点点自己的脸颊,“喀嚓”咬下一大口冰镇得表面覆盖上一层小水珠的寒瓜,“譬如你也是因为这个,所以近日被许多位郎君邀请共度乞巧嘛。” “乞巧有什么好过的,他们都无聊死了。” 人来人往的宴席上,莲心侧一半脸,斜睨着不停叫她过段时间找人出门的范如玉,“阿娘别问了,我对那群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子没兴趣。” 范如玉将案上放置已久没人动的寒瓜拿起来,“那你对谁有兴趣?总是挑一个么。” 身边许久没有声音。 范如玉推推莲心。 “若非要选的话,成熟些的哥哥那种吧。” 莲心只好拿起新到的信转移范如玉的注意力。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⑦” “看看,要像爹一样的志向,才叫大丈夫!” 莲心这么宣告,随后狡黠躲过范如玉打来的手,“我要以爹爹、阿娘和三哥作榜样,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起身疯跑去了。 范如玉没话可说,只好任莲心像滑不溜手的鱼一样,再一次躲过这个话题。 在临安府的日子已过许久,户部尚书的夫人早与范如玉熟悉起来,闻言坐过来打趣:“挑花眼了吧?莲心越发有女郎样子了。果真一天一个样,越变越美。” 这话引得最近新认识的一位外号“满头花”的高官侧室也笑吟吟赞同:“令爱兼具辛太守之勇、范姐姐之淑女风仪,叫人喜欢呢。” 范如玉谦虚:“各位又是过誉了。一个小娘子,因外貌自满怎么可以,还是品德才能为先才好” 名为“满头花”的夫人眼型妩媚,眼波如丝,朝范如玉一笑:“我家郎主认得颇多才俊,何不由我为你们引荐?还是说令爱已有?”试探地望着范如玉。 范如玉若有所思,片刻笑叹:“儿女的事,再由不得我啦”随即推杯换盏起来,酒液在杯盏中晶莹欲滴 秋雨从柳梢断断续续滴落,被风吹到窗牖上,连绵不断有沙沙声。 莲心从梦里睡到一半惊起。 第一眼先看窗外有无黑影,再看身边榻上有无人,最后看案边木匣中是否有新的信件。 什么都没有,只有天地幽蓝,细雨不绝。 所以莲心才放下支着身子的胳膊,慢慢躺回去。 临安府的日子,在不间断的词、无尽的宴会和从不懈怠的警惕之中度过。 说是等待上饶传来痊愈的消息,实际上更像是等待宫中下发赦免的命令。 而现在,官家似乎仍没有放心到能赦免辛弃疾的份上。 暗中隐藏着这么多的人考察她与范如玉,爹爹送来了那么多身段柔软求饶的词作,神医也一样拿捏着哥哥的性命,但宫中还是不能放开手去,叫她和爹爹去做他们想做的吗? 莲心不明白。 而或许因为热闹,所以临安府的日子过得更快,转眼间一年四季中的三季已过,她们已在临安府等待了许多个日夜。 距离中秋节还有一个月的一个清晨,院子中一阵喧闹,吵醒了陷在沉沉睡梦里的莲心。 噩梦做得人厌倦。 莲心披上了衣裳,到院子里去看。 人群泱泱,中间簇拥着一个范如玉,不时有“恭喜恭喜”“苦尽甘来”与“又能办宴席啦”的声音。 而范如玉最先发现莲心的身影。 她几乎双眼含泪,笑着朝莲心招手。 莲心有种奇异的预感。 她的胸膛中有“怦怦”的声音,跳得极快。 莲心飞奔去范如玉身边,看着她拆开手里的信。 而范如玉胸口起伏,回视莲心。 “官家派人来要你的手札,你可以将它交上去了。此外,圣人传来口谕,你三哥病愈,你爹爹蒙恩旨,可携子前来面圣。” 她的眼睛弯起来,像月牙,“你爹爹不日将启程,前来临安府。” 第98章 长大和“偏到鸳鸯两字冰”。 事情真的筹备起来是很快的,尤其是对于辛弃疾这样性格的人而言。 在当日收到宫中口谕的五日后,范如玉和莲心就收到了辛弃疾已收拾好行囊即刻出发的口信。 而在再十五日后的今日,辛弃疾便已要到了。 “好了,别板着脸硬撑了,再只穿一件衫子,你该被冻坏了。” 范如玉搓了搓莲心的胳膊,一摸就看穿她只是努力叫自己不要打颤的伪装,好笑地给她裹上条红绫斗篷,“你裹上斗篷一样好看,这色儿多亮堂!不比你那件绿衫子难看何况你爹爹估摸着要中午才能经过这儿,甚至晚上才能和咱们说上话,你要是一直等到那时候,不得被冻成鹌鹑?本来这阵子一场又一场秋雨的下,人就愈发爱病了。” 莲心拗不过范如玉,只好失望地撇了撇嘴。 范如玉说的确实也没错。 离爹爹和三哥能回府的时候还早。 ——今日是辛弃疾预计抵达临安府的时间没错,然而辛弃疾并不能先见范如玉等人。 因为他来临安府面圣,需要向官家述职、解释迟来的原因,再兼感谢皇后赏赐、展示神医半年治疗成果等事,所以要先携三郎一同去入宫面见官家,在经历过上述事情后,再得到官家的新指令,随后才能回府。 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恐怕回府都要到晚饭后*了。 范如玉等不到那时候,所以掐好了他们朝宫中走的车驾会经过的时间,拉上了莲心一起特地到美政桥边来等着看他们一眼。 不过当然,以范如玉爱热闹的性格,今日是不可能只有她和莲心两个人来这里等待的。 “今日待辛公回府,你们给他的接风宴上准备了什么临安特色的美味佳肴呢?有没有西湖醋鱼?” “你那是什么口味!要我说,宋嫂鱼羹才是临安的佳肴。” “非也,你们说的都过时了。难道不晓得东坡所创的东坡肉是近日临安的新潮吃食?还是吃东坡肉吧,入口即化!” “皆为鱼肉之食,俗气!范娘子家眷车马劳顿的,未必会有胃口,何不煮一锅莼菜汤,暖胃暖心呢?” “——停停,停一下。” 范如玉也不晓得为何她们在身后就开始争论起做什么菜了,明明她根本就不下厨的,“我愚钝,什么菜都不会做。却是府上的厨子料理接风宴的事。” 片刻寂静。 随即,范如玉被一群争着上前来各说各的、要求她令家中厨子精进厨艺而展示临安风味的贵妇们淹没了。 莲心捂着嘴吃吃地笑。 朱淑真坐在莲心身边,托着下巴,撅着嘴巴,两眼放空瞧着这茶楼中的某一处,没有去理会一旁人们的喧闹。 莲心拿肩膀撞撞她:“朱姐姐,又忙着作词呢?前段日子你有个相好的将你抛弃了,不是刚被你写了首词讥讽得都不敢抛头露面了吗?还要继续写?” 上个月朱淑真刚发现相好的郎君去瓦子中另有新欢,虽果决分了手,结果自己也因此伤了心。 后来情场失意文场得意,写出了首绝佳的妙词,在市井中被大量的歌妓传唱。 而据说她那前相好还在一次去找新欢时,不得不听沿途歌妓唱了一路朱淑真骂他的词,面色黑得像锅底,偏偏怕被人落实这词是给他的还不能发作,忍耐之态被歌妓好友告诉给朱淑真,叫朱淑真笑了半个月。 “当然了。他留给我一身的病还有一个月的伤心,我就留给他十首词和坏名声,有什么不公平的?” 朱淑真拿帕子擦擦这沉思的一炷香时间内腮边共流下来的两滴眼泪,将手里拿着的方写好的两页纸递给莲心看,“你看,如何?” “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①” 莲心拿着纸,念出声,“嗯颇有意趣,尤其‘月在梧桐缺处明’句格外哀婉。梧桐缺处,本为伤心残余处,却被照之于众,又有圆月相衬,叫人难过。” “看了你的诗,倒叫我想起一句词。‘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②’,那词人用呵气暖手来封好家书,偏偏封到‘鸳鸯’二字的时候,呵气的热劲过了,手也冰,心里头也冰。因为看到‘鸳鸯’这样圆满的词,所以心里头反而更难过,就是和你这诗一样的意思。内容不同,情思类似” 莲心被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本只是安慰附和朱淑真的话,一讲起来旁征博引,宛如江水一样滔滔不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行骑马的人带着马车已经慢慢放低了速度,向她们这边茶楼驶来。 就在朱淑真一边“嗯嗯”应着,一边自己有些不自信地问范如玉“我怎么从没听过这句带‘鸳鸯’的好词”,范如玉则更不解地嘟囔“莲心何时开始一到情爱的诗词上就格外爱长篇大论”时,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有人在大笑着,声音极洪亮,穿透了茶楼下一整条繁华长街上商户、百姓喧哗的声音,直叫响了整座茶楼:“玉娘!” 范如玉若有所感,猛地站起了身。 她跑向窗边。 莲心认出来这熟悉的声音,也赶紧住了口,跑到窗边,扒着窗框望去。 魁梧强壮的义父就站在楼下,头发高束,嘴角含笑,看向楼上他的妻子。 那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除了鬓边泛起的花白颜色,依稀仍是离别前的神态。 莲心捂住嘴巴,咽下到喉头的哽咽。 而范如玉在楼上,长久地凝视辛弃疾的模样。 时间和喧哗在四目相对里退潮。 直到秋风把一切都吹得哗哗作响,也将久别重逢的两人吹清醒。 辛弃疾才咧嘴笑起来,仰着头,直视太阳和范如玉,张开了双臂。 范如玉提着裙子转身下楼,一路小跑,像乳燕投林般,冲进了辛弃疾的怀抱。 分别已久的两人终于算是见上了面。 莲心摇摇头,又是打趣又是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偷笑。 “没想到多日不见,你爹爹阿娘还是能这么要好。” 朱淑真第一回见辛弃疾,半是惊异、半是羡慕,摇头叹息,“真是罕见。若我家郎君能有你爹爹的一半好我就知足了。不过世上真的还有多出来的这样的郎君匀给我么?唉。” 爹爹阿娘因为感情好被夸了,莲心也与有荣焉,更觉得意:“怎么没有。你听没听说过‘言传身教’?既然爹爹如此,自然我哥哥也是如此呀。” “你哥哥?” 一旁的朱淑真不知怎的,声音忽然变了调,“莫非你哥哥不光长得好,性子也好?” “那是自然!” 莲心刚想吹三哥有多好,转瞬又想起爹爹的儿子还有四郎,赶紧转口,“——除了极个别的人,其余的都性子很好的。不过,”说完了,她才突然意识到奇怪的地方,“你是怎么晓得我哥哥长得好看的啊?” 朱淑真没讲话,只有些看怔了似的,瞧着不远处。 莲心不明所以,随着朱淑真看去。 她的视线挪到辛弃疾身后马车中掀帘下车的身影。 莲心的笑定住了。 她的嘴巴张开,形成了一个“O”形 “当时饥荒时,飞虎军从荆湖南路到江南西路救援,到底还是埋下隐患了。此次进宫,我还是要小心此事嗯,无事,不必担心,我晚饭后就会回府陪你和孩子的。嗳,莲心啊。” 也不知怎么做到的,辛弃疾和范如玉小声交代的同时,还能眼观六路,手一伸就将莲心从旁边静得没有一个人讲话的案边揪了过来,坏笑着捋乱莲心的头发,“怎么这么半天都不说话?离开不到一年,却不认识爹爹了?不能啊,爹爹可是会伤心的!” 范如玉在一旁哈哈笑。 莲心就知道指望范如玉将她从辛弃疾的魔掌下解救出来是不可能的了,赶紧从辛弃疾的熊掌底下费劲钻出来:“才不是!我记性才没有那么差呢。爹爹我是记得的。不记得的嘛,”莲心煞有其事,“另有其人。” “——三哥!他怎么能,怎么能” 眼看着在这一番暗示下一旁仍未显出自觉的人,莲心终于抓狂地爆发了,她指着唇红齿白、眉眼秾艳的少年郎君,几乎崩溃地朝辛弃疾控诉道,“怎么能偷偷长个儿,不告诉我啊——!” 莲心的身高在这一年内像春韭似的长起来,眼下不过十四岁,身高也都与范如玉大差不差了——范如玉本在女人里也算较高的一拨人。 但就是如此速度长高,本以为能一甩之前比三郎矮半个身子的窘境了,不想她长了,三郎也一样长。这么一来,莲心的头顶仍是只到他的肩膀处,真叫她一万分的恼火。 “病好了大半,营养补上,自然就长高了。你哥和你这年纪本就长个长得快。别说他了,你不也窜高了一截子吗,嘿,这一年里究竟是吃了些什么?” 辛弃疾掂了掂怀里的莲心,上下估量了一会,“不过,你为何不自己和他说话?总不能是见到他,所以不好意思了嗳,别抠,别抠你爹衣襟啊!那是你娘给我绣的花儿!” 就是万事尽在掌握如辛弃疾,也没料到一句大实话会叫莲心这么闹,赶紧松了莲心,手忙脚乱检查自己的衣襟去了。 只留莲心偷偷摸摸,若有似无地打量邻座的三郎。 正如辛弃疾所说,身高的问题只是不说话理由的其中一个。 而另一个么 许久未见,本就容色出众的哥哥在原本的基础上愈发脱胎换骨了,简直宛如劈开冰雪生出的一个人。 这样的光彩照人,让她不知道为何,难得忸怩起来,怯于与他讲话。 “莲心是个大孩子了。” 在他们方才交谈的过程中,三郎并没有移开视线,始终看着这边。 直至听见莲心是因为身高抓狂,才终于失笑,走过来蹲下,仰脸笑看着莲心,“已经长到三哥肩膀了,看。所以不必因为这个不高兴。” 他比一比自己的肩膀,“莲心敢与阿娘两个人闯荡临安,这么勇敢,已经能说明你长大了。” 他的眼睛比莲心上一次离开他时要明亮了许多。肌肤也一样。 或者说,他整个人都像在散发着光芒一样。 而这一双明亮的眼睛微笑着,看向莲心。 在这样的光芒下,产生自惭形秽的想法似乎是很正常的事。 在莲心的沉默里,三郎秀美双眼里的波光渐渐安静。 他的笑也渐渐变得无奈。 “还是说,你已经长大到忘记三哥了呢?”在这样的寂静里,三郎轻声问。 莲心赶紧摇头。 但她还是感到难言的羞怯,所以说不出话。 三郎的眼帘便渐渐垂下去了些。 第99章 秋雨,白马和海棠花。 到了最后,直到三郎笑了笑,起身随辛弃疾上马向宫中进发时,莲心也没能再张口说出些什么。 只有范如玉追上去两步,叮嘱他二人为莲心的手札提上两句、看看官家对莲心的态度,便放走了几人。 “本以为只有我见着这样的人物不好意思讲话,不想你是他妹妹,也一样会不好意思那我就放心了。方才你在躲你哥哥吗?” 朱淑真看新鲜似的,看着莲心,嘻嘻笑了,“原来他就是被人称呼作‘千金琴’的郎君呀,倒是秀异非常。嗳,”她捅捅莲心,“他可娶妻了没有?” “娶、娶、娶什么娶妻!不要乱讲!” 莲心被吓得蹦起三尺高,“三哥哪有娶妻,你不要乱猜呀!” “没有就没有么,你那么激动做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 朱淑真挽住莲心,“嗳”的一声,斜眼看她,“我记得有人还答应过我,若我办成了事,就叫她的‘千金琴’哥哥为我弹奏一曲,确有此事吧?” 莲心撅起了嘴,眼神挪向一边。 唉,真是讨厌。 那是她的哥哥呀。 回来之后还没有和他讲上话,怎么就被别人打上主意了 “自然有此事。” 莲心一边答应,一边自己生起自己的气来,抱着胳膊看向另一边,“我会和他说这事的,你就等着听吧!” 到底气不过,她还是朝朱淑真愤愤吐了吐舌头,道:“不过你又不弹琴,就是听了也不一定听得懂么!”随即转身,一溜烟跑了 之后的一天里,几个来府上凑热闹帮忙准备接风宴的人都像找到了乐子似的,开始轮流逗弄起莲心来。 “听说莲心因为身高长得不如哥哥,就和哥哥闹起了别扭。可有没有这事呀?” “我听说的缘故怎么是她因为见哥哥长得变了个样子,所以不好意思,这才逃走了呢?” 辛家、杨家加起来就有十几个女孩子,再加上几位贵妇带来的女孩,小小一方水榭,聚集得满是人,叽叽喳喳打趣的声音就没停过。 弄得莲心都不像往日那样喜欢坐在人群之间左牵一个、右抱一个地兀自出神想自己的火药配方了,赶紧挣脱了一众人,去了后厨里头帮着厨娘一起择菜,这才躲过了被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嘲笑一轮的命运。 厨娘给她一盆子蘑菇,叫她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样子:“莲心小娘子,我们听说你总在后院做什么‘火药’试验。有没有什么火药,能将冬瓜的皮什么的都炸掉,只留里面的瓤?这样我们多省劲哪!也不用使劲拿大刀去剁它啦。” “没有。我那火药是炸人用的,又不是炸菜的。” 莲心没精打采,“再说了,宫中也不待见我那火药,拿了我的手札,许久也没有回音。说不定哪天就下旨禁止我继续研究这东西了呢。” “那你就日日请了人进宫,去说服官家和圣人么。” “唉呀,我家又不像杨伯父,能总有出入宫禁的机会。被召见一回都得等好几个月呢,我哪有那时间去等撕成这样可以吗?” “嗯,还行,还行。” 厨娘手一挥,叫人撤去这盆撕好的,又端来一盆未削皮的冬瓜,“将它的皮削了吧。” 莲心唉声叹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削起了皮,“冬瓜有什么好吃的?水太多,又没味。” “请客煲汤要用的么。听说你家的来人已从宫中出来,到了会客厅啦。” 消息颇为灵通的厨娘道,“就是外头下起了雨,不知道他们被淋得怎样秋雨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冻到受了风寒,在冬日来之前不痊愈,生重病的不在少数。” 一旁方洗毕了菘菜的厨娘不以为然,将菜用力甩甩,放在案上,两刀齐出剁馅,笑话她危言耸听:“你怎么不说咱们在后厨的也有危险,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刀剁掉了手指头呢?门口动不动就说人‘血光之灾’的算命摊子合该卖给你” 厨娘们便一阵哄笑,互相打趣起来了。 只有莲心咬住了嘴唇。 她们都是在开玩笑。 可是,她的家里,是真的有重病方愈的人呀。 踌躇再三,她放下手中的冬瓜,将手一擦,起身朝马厩飞奔而去 马身起伏,狂风挟着雨刮过人面,莲心跟着它一起颠簸。 她伏在白马强壮的脖子上,感觉到面颊痒痒的,知道这是马鬃在抚摸她的脸; 她一路经过许多棵饱满繁复的花树,感觉到头发被扯得乱了,知道那是斜出的花枝勾起了她的头发; 而她的心也随着一路上的风雨颤抖,感觉到心下有种几乎翻搅起来的焦灼感,她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将要到府中侧门门口时,莲心渐渐放慢了脚步。 正是秋海棠开放的季节,门前一片汪洋似的花海。 两侧的花朵都喷薄欲出,雾似的,弥漫了整片空间,只有中间留有一条指缝般的小路。 莲心放慢了脚步,驾马从其中近乎无声地走过。 一开始的小路极窄,马匹虽是前进着,有时却都不高兴地摆摆头、甩甩尾,表示自己的身子屡被花枝阻拦划到的不满; 到了中间,马匹便能自由行走了; 而到了海棠花路的末尾,花朵渐稀,不时有粉瓣飘落在一人一马头顶上时,连马匹都快乐地竖起了耳朵。 花瓣不停地被风斜吹到莲心衣襟上。 她的额发也被吹得不停飘拂。 在一众谈笑着朝府中走来的人群之中,少年郎君的背影被落花所遮得模糊。 但莲心知道那是谁。 她握紧了缰绳,骑在高头大马上,向下看着。 “三哥” 她轻声叫。 那道身影转过来。 而他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带着微笑回望她。 他只是和马背上的莲心久久对望着。 好像在看她已经长大了很多的脸,也好像是在看他们在一年之前曾一起度过的快乐回忆。 马蹄踩了一路花瓣而来,泛着消弭不开的香气,染了人一头一脸的味道。 三郎虽站在檐下,眼睫仍被极细的雨丝打湿了一点点,黑而浓郁。 他仰起头,对莲心说:“‘踏花归去马蹄香’,莲心今日有如此诗兴吗?” 很多的花落下来,香味越来越浓。 莲心看着他。知道他们两人想说的话都抵在口中,比落花还多,几乎要淌成海。 只是近一年没见,她不敢贸然迈进海里。 她仍高骑在马背上。 直到三郎略一笑,走进了雨中。 莲心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三哥,你淋不了” 他身子不好,淋不了雨! 但转瞬她又想起,三哥已并非原先模样的现实。 三哥的病,在神医的调养下,已经痊愈了大半呀。 心急之下,她竟连这一点都忘记了。 莲心抿了抿嘴,牵住白马的缰绳来叫它不要前扑伤到三郎,自己仍停在原地,骑在马上,看着三郎一步步走来。 而三郎在她所骑马的身边停下脚。 他将莲心臂弯中挽着的斗篷取下来,展开抖了抖,压在了莲心的肩上。 随后,见莲心已经自己系好了斗篷的丝绳,便将手递给了莲心,微微一笑。 天地间一片馥郁,只余雨的沙沙声。 许久,莲心翻身下马,终于握住三郎的手。 “三哥。” 她轻轻说,看着三郎的五官、面颊,近乎有些看怔了。 寂静蔓延着。 直到马发出一道响亮的喷鼻声。 莲心的手才宛如闪电一样,飞快从三郎手里抽了回去。 “三哥这几个月一定是和韩伯父学了妖术呢!” 莲心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尴尬地跺脚,避开三郎的目光,嘴硬地控诉,“长成这样子,要叫四郎和我怎么活呀!” 三郎“噗嗤”一笑。 “妖术没有学,其它东西倒是想通了不少。” 三郎问她,“你想知道我这几个月想明白了什么吗?” 莲心有些心跳加快。 她近乎小心地问:“什么?” “大病一场之后,我想明白了。有很多事情,我都不会、也不能再谦让下去。” “我懂了。是因为病愈,所以有心力去争夺了吗?” “不是,是知道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以我想要的方式活下去究竟有多好了。” 说出“想要的方式”时,他一直看着莲心。 莲心挪开了视线:“那、那太好了” “莲心。”三郎轻声提醒她。 “三哥” 莲心只好转回头。她压住了自己下意识想要躲闪开他目光的意图,她挽着三郎的胳膊,轻声说,“三哥,你知道很久不见,我有点怕和你对视吧?你肯定看出来了。” “嗯。”三郎说,“但你还能与我直说出来。万幸。” 他的潜台词无疑是——既然如此,他便并不将这当作一回事。 莲心被惹得不禁一笑。 莲心和他保证:“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但我会、我会很快就好的!三哥就是三哥呀,我不会用太久时间才能习惯的” 说到最后,声音愈小,几乎像是在说服自己。 而即便是这时候,她朝着三郎的脸,眼睛仍有些慌乱地看着三郎的耳后,并不敢直视。 辛弃疾在方才走远的人群中,这一会儿,见三郎没有跟上,已派人回来催了:“三郎君,郎主请你至会客厅中呢。” 三郎颔首,将莲心拂到面上的乱发别到耳后。 八月,海棠花脉脉。 海棠花那柔软、不断向下洒落花瓣的枝头不时碰到三郎的脸颊、嘴唇。 他将枝干挑起,好令莲心先过。 两人向会客厅走去,断断续续说些别后的事情。 大多是三郎说辛弃疾,莲心说范如玉。 话题像海棠花瓣一样,围着他们两个打转,而很少有停留在两人自己身上的时候。 “对了,此次面圣虽中间有些波折,但除了官家仍未对你的火药手札表明态度之外,其余之事都已解决,父亲禀明了迟来的缘由,也并未受责罚。此事就算了结了,官家留了我们在临安府游玩过年,之后再回上饶即可。倒是这次来,老师家不放心,所以,” 走到了花树最浓密的地方,三郎随意拂开面前的又几片花瓣,道,“韩哥哥和姜哥哥都跟着来了。眼下应当已到会客厅了。” 韩哥哥? 韩淲也来了? 莲心有些惊讶,又兼一时觉得仍转不过思想,仍不好意思直面三郎漂亮过甚的脸,便加快了脚步,想要赶快到会客厅去:“那我们快去看看韩哥哥他们吧。” “我以为你会纠结于手札的事呢。” 闻言,三郎没有立刻跟上莲心的脚步,反而走得慢了,安安静静地一笑,眼中的波光像湖面似的,“卧病这段时间,我倒想出一个法子,说不定能帮你的手札受到重用。” 看着莲心终于停下去往会客厅的脚步,眼睛发亮地转头拉住他胳膊喊“快说”的样子,他才袖着手,略含笑意道:“说来话长。晚上吃宴的时候你坐到三哥身边来,我们慢慢讲吧。” 第100章 蛇,风月场和指手画脚。 辛弃疾一家时隔几个月终于聚齐,自然是有说不尽的话。 这个朱淑真能理解 但他们也不能太过分吧! 朱淑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扔了手里的“马”,朝对面打个双陆还要讲小话的辛、范夫妻两个抗议:“你两个说什么呢!新婚燕尔也没这么多话好说吧!” 辛弃疾只好承认:“我是话痨。” 范如玉权威认证:“不说会死。” 跟来的韩淲震惊:“我咋不知?” 莲心觉得他愚钝:“娘在胡吣。” 姜夔也赶来嘲笑:“你可真笨。” 韩淲咂了咂嘴,回转过头,看向莲心。 愚钝不愚钝,先放到一边。许久不见,莲心这小丫头怎么样貌长大了这么多? “哎哟,都快长到我鼻子一样高了。你这小娘子,之后不怕嫁不出去啊?” 韩淲哈哈笑,按住了莲心的脑瓜顶逗她,“到时候你难道还要和朱娘子一样,夜夜笙歌地活?那可是会很寂寞的哦?” 姜夔自斟自饮,不时与宴中弹奏琵琶阮筝的几个乐姬对上眼神,正自得其乐着,听到韩淲的一番话,才道:“韩大哥,日日有新人陪着,才不会寂寞。你可不懂。” 一旁被点名的朱淑真掩口一笑,眼神在姜夔脸上绕了一圈:“郎君就是作出‘小鱼跳出绿萍中’的姜夔,姜尧章么?” 她轻眨一下眼,“文采如此,不想洞察人心也如此通透呀。” 姜夔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听朱淑真说第一句话的语气就明白意思。 他上下扫了眼朱淑真的模样,两眼一亮,将手搭在膝盖上注视着她,懒懒笑了:“你怎么晓得我能洞察?你的心叫我洞察洞察,看我能不能猜对” 还要再说,却被一旁韩淲明显不耐烦的一声“啧”给截止。 姜夔扫一眼韩淲的神情,再一看身边的莲心,便明白了韩淲的意思。 ——小孩在场。 小孩既在场,小孩不宜的话,自然也不能说了。 便收了方才的风流模样,回到平素面对孩子的哥哥样,转而笑着去逗莲心:“小莲心,你说是不是?姜哥哥还是很懂的吧。” 莲心却翻了个白眼:“姜哥哥,你懂也没用上头还有老泰山,你老毛病儿却莫非是又犯了么,还是收敛些吧。色字头上一把刀呢。” 姜夔的表情这才变为有些悻悻的样子,放下酒盏,叹了口气。 莲心倒也没说错。 不像韩淲此次来临安府纯是为了陪伴三郎一起,姜夔此次来临安府,主要是来拜见萧府中的未来岳父岳母的。 然而人虽拜见到了,结果却并不太如意。 姜夔素来秉性是容易与各色小娘子夹缠不清的,虽然吸引小娘子,却没有哪个岳父母看得过去这一点。 故而虽然萧小娘子芳心托付、已非姜夔不可,但萧家的岳父母为了给自己女儿扫清日后障碍,提供婚后幸福生活的保障,却耳提面命,要求姜夔不许再与乐伎、琴师类的人有所交往。 “但我写词,本就以‘曲调’为依托,不与乐姬交谈,如何作得出来?”姜夔抱怨,“真是一群不通文墨的人,倒朝我指手画脚。若不是看在她父亲是千岩老人的兄长的份上,我是不会如此忍耐这一家人的。” “这” 莲心迟疑一瞬。 平心而论,姜夔作词确实是必须和乐姬交流,盖因这正是他的词音律变为极谐的打磨过程。若他的岳父母这么要求,相当于断掉姜夔的前途,确实让人没法接受。 可为什么,总感觉这事听起来有种莫名逻辑不通的地方呢? 一阵幽幽冷香靠近,打断了莲心后续的话。 闻见这缕香气,她连想也没想,便回头叫:“三哥。” 三郎更衣回来,才刚刚踏入这间会客厅。 便一边挽袖口,一边安静朝几人的位置走过去。 大概是莲心几人方才讨论姜夔之事的声音不小,他也听到了个尾巴:“姜哥哥,你岳父岳母与你说的话,你有所保留吧。” 咦? 看着姜夔被说中而下意识心虚的表情,莲心这才恍然大悟。 她就说有哪里不对劲么! 方才她就在想,萧家岳父这么要求准女婿,难道他不知道这会断绝准女婿的前程,也将让女儿过不上富足的生活吗? 现下看来,却果然是姜夔在过程中省略了一些。 莲心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起来了,柳眉倒竖,一捅姜夔:“姜哥哥——你居然还有话没告诉我们。还够不够义气了!” “不是‘我们’,是‘你’。” 韩淲这下子却和姜夔一个战线,转头对捅出这一事实的罪魁祸首责备,“三郎,那事可不能告诉小莲心,她耳朵哪能听这个。” 姜夔更是连连摆手:“你是个小娘子,不能听那话!” 却只引得莲心跳脚,大为光火:“瞧不起谁呢!排挤我!” 韩淲和姜夔仍是千阻万拦、不许三郎说话的态度,但坐在两人中间的三郎却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明明没怎么动作,但只是几下,他就按住了来自一左一右的四只手,身子后仰,朝莲心叫了一声:“莲心。” 莲心呆呆看了会:“啊?”才反应过来三郎是在叫她,赶紧靠近,将耳朵凑到三郎嘴边:“三哥?” “萧伯父他们是要姜哥哥不许再碰乐伎,不是让他和她们绝交。” 三郎用两句话就利索概括完了几人纠结了半天的内容,随后利落松手,往后一撤,左边的韩淲和右边的姜夔反应不过来,头碰头撞了个正着。 三郎躲得快,所以已经起身,看着两人头昏眼花揉额头的样子,一边轻声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的吧。” 这自然是知道的。 凡是大家遮遮掩掩、但一谈到又都会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笑意的——就像方才韩淲和姜夔所露出的那样——都只会指向一件事。 莲心悄悄问三郎:“难道姜哥哥之前经常‘碰’乐姬?” 三郎的表情明显是默许的。 莲心啧啧。 怪不得,之前听萧伯父这样要求,还以为是多过分的岳父呢,原来人家只是要求准女婿不许借文学创作之名来花天酒地地乱搞。 倒是姜哥哥自己,打她第一面见他时就知道他游戏花丛的秉性,方才竟也被他那春秋笔法蒙蔽,真是惭愧呀。 就在莲心兀自思索时,三郎示意一下因为撞得头晕而正互相倚靠着缓劲的韩淲、姜夔两人:“此处杂乱,我们换个地方,给他们留出位置吧。” 说完,垂头看着莲心。 他那张已经成熟了些的面庞似乎只在五官上成熟,而在肤色上没有改变。 那张脸仍然像玉一样白,他半垂着脸,灯笼的光从上往下打,照得他秀气精致的唇角被罩在眉眼压下来的阴影之中。 莲心顿了下。 那种微微有些晕眩的感觉又来了。 周围没有人。 三郎靠近一些,轻声:“方才与你提到过,我想到的令你的手札受重用的方法我们去边上说。” 那气息的靠近带来隐约一阵寒冷得令人颤抖的香,叫人不自觉靠近。 而直到听见“手札”二字,莲心浑身一震,这才赶紧醒过神,点点头,反手拉住三郎的胳膊:“那我们去角上,我知道有一处人最少” 三郎仿佛对她方才的晃神什么都没察觉似的,如常点点头,就要跟着她走。 另一头,却有人不满意了:“姜郎君与乐姬交往,那可不叫‘乱搞’!” 莲心“哎呀”一声,将将收回下意识差点打到朱淑真面门的拳头:“朱姐姐,你怎么还偷听呀。差点打到你,真吓人。” 朱淑真嘻嘻一笑,给莲心揉了揉手。 她方才是在一旁偷听了半天,眼下终于没压住好奇心,还是冒出了头:“你们刚刚说的话,我听到了,但我可不认同噢。要写出好词,不体味多几种情感,怎么能行呢?与许多人交往、纠葛,正是产生丰沛感情的源头呢。” 开始说这话的时候,她看着莲心。 待莲心露出有些不明所以的表情时,她将要说完了,才将视线的末尾停在了三郎的面上。 就像蛇的末尾是它身上最妖娆多变的部位一样,朱淑真这讲完话的最后一眼,才是最含情欲诉、脉脉无言。 莲心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朱淑真。 之前她只知道朱淑真手好看,嘴唇好看,身子好看,连声音都要能滴出水似的,娇媚得临安府的郎君一边诋毁,一边又无法自控追逐她。 但朱淑真现下所流露出的样子,却比莲心平素见到的还要妖娆百倍。 毫无疑问,现在的她是莲心见过最美丽的女人。 就像一条危险却美丽的蛇一样,她的眼神像软箭般钉向三郎。 而在莲心心神发昏的同时,三郎那张精致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额外的惊艳情绪。 接收到朱淑真有如实质的眼神,他便朝朱淑真礼貌地轻点了点头。 “如果足够记挂一个人,在一个人身上就能够体会到许多种情感了。快乐,心痛,祝愿,想念大概如此。” 明显朱淑真方才是在问他,三郎也没回避问题,这样礼貌回答了,便最后朝远处看了眼,笑着提示莲心,“远处仿佛有空位。” 三郎因为长开了,所以也开始有了大人的样子。玉面朱唇,在秀气之中渐有了俊朗的风姿。 他和朱淑真站在一起,倒像是可堪配对的两个大人,而莲心自己站在两人之间,反像两*人邻家的小妹妹似的。 莲心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三郎一直看着莲心的表情。 见她怔怔出神,又自顾自叹起气来,他也没叫她、没有打断她的思路,只是无奈笑了一下。 “噢,对,对。找位置。” 被三郎的笑激一下,莲心才反应过来,赶紧带着三郎朝人群稀少处走去,还不忘回头与朱淑真道别,“朱姐姐,你多吃些,千万别客气呀!” 朱淑真“噢”了声,抱着胳膊,右手伸出来,手指像花瓣颤抖一样,笑眯眯和两人挥手道别。 那一张漂亮妖媚的脸上,她的眼尾弯得像一把展开折扇的扇缘一样。 “我没打算客气呀。”她的眼神停留在那道即便是走远了也出众得能在人群中被一眼认出的郎君身影上,以一种奇异的、水一样的声音说道。 100-110 第101章 中秋,棋待诏和“歌且从容”。 “你我眼下最大的难题,就是无法入宫,不能知道官家对你火药手札的态度,自然也就无从对症下药了。” 人们大多忽略的边角里,三郎指尖把玩着琉璃酒盏,看着人群,轻声与身边的莲心说,“若能有个借口能时不时进宫,在官家耳边提醒,观察他对你的态度,情况会好很多。” “问题就是找不到借口。而若是次次都送上重礼,请皇后出马,她要价又有些太高” 莲心瞟一眼三郎手中的酒盏,见他半晌未动,才放心地移开眼神,盯向他的脸,“三哥,莫非你想请其余宫妃吹枕头风?那可千万别请蔡婉容,她心思细密得很,嘴巴也可坏了!在宫里当着众人面儿,她就在说朱姐姐的坏话”与他一一讲起来初次进宫时与蔡婉容的过节。 “我晓得了。不请她。” 三郎时不时点头,听完了莲心的一车抱怨,才为两人杯中斟上酒,垂眼轻声道,“我说的方法,本也与后妃无关。” “那就行。” 莲心心分两用,一边讲话,一边将三郎斟好酒的两只杯盏都拿走到自己面前,“是什么?” 三郎看莲心一眼。 他笑笑,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话锋一转,说起了宫中的一个职位:“棋待诏,是宫中专为入宫陪伴官家的擅弈者所设立的官职。棋待诏定期入宫值班,能自由出入宫禁,又常有面圣机会。” 最后,才说出他的打算,“若要探得官家口风,是没有比我去应选‘棋待诏’更合适的了。” “可是你若进去了,就要常常伴圣驾那到底是费心费神的陪侍活儿。” 听到一半,莲心就简直有如天打五雷轰,连大脑都嗡嗡作响,“你是科举出身的人,不能做这个。我们还是给后妃送礼吧?送谁都行,送蔡婉容也行三哥,你别拿这个吓唬我。你不能进宫的呀!” “莲心,你听我说。” 三郎低声道,按了按她肩膀。他并不因为这句话而意外,显然莲心的话也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妃嫔在后宫,官家对她们的印象只在闺阁之间。就算买通了后妃,就算我们的话能借此上达天听,不能保证那些话能被当真,也不能保证日后没有波折。只有我亲自入宫,你方能确定是有人为你尽心尽力,为此事保驾护航的。” “何况莲心,你此次本想回上饶,路途却屡次被歹人阻断的事,你忘记了么?你生父死因与真凶都未明,而显然现下阻拦你回上饶,此人才能在临安府中对你施以加害。” 三郎明明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话中之意却坚定足以斩断钢铁,“这样的事,今后绝不能再发生。我们必须入宫查明真凶,才能安全地在临安府待下去。” 直到听到这里,莲心才终于愣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三郎,呼吸轻轻颤抖着,连带眼睫也蝴蝶似的颤。 “你觉得是凶手想阻拦我离开临安府?那么他这么阻拦,岂不是因为他自己就” 他自己眼下就在临安府! ——还有什么是比发现警惕了许久的凶手此刻可能就潜伏在自己方圆几里之内更可怕的事吗? “一定是那个叫赵汝愚的人我和阿娘之前在宫中见过他,他整个人都阴森森的,就是他”莲心几乎六神无主,朝三郎急迫地喃喃。 “嘘。别怕,莲心。嘘。听我说完。” 莲心的惊恐太过明显,三郎不得不轻声示意她。 他半蹲下来,手轻轻按住莲心的肩膀两侧,眼睛很耐心,与她对视,“——但只要我进宫,有了定期面圣的机会,那么借助这机遇,我便不光可以帮你探听圣意,更能寻找一些你的杀父仇人的线索——他如此张狂,必是临安府有名姓的人,一个个排除,总能找到他。” 可是,“太危险了三哥,在宫中探听线索犹如火中取栗,一个不小心被人发现,就会有杀身之祸。我不能让你去,”莲心反握住三郎的手臂,“我更合适。我有力气在身,我去当‘棋待诏’” 可惜,三郎用简单的一句话就断绝了这个可能:“一局对弈下来,你能做到让官家输赢子数与你预料之数相同么?” 而莲心果然立刻萎靡下来。 弈之一道,在于算;莲心所长,在于力。 用自己的短处去竞争,输都是其次的,只怕她到时候在人人恨不得长九个心眼的宫中都未必能活下去。 “可是,宫中人心险恶,你身子又不好啊。怎么好去” 最终,莲心还是轻声道出了她最开始拒绝的原因。 她对于宫廷的认识,早已不仅限于小时候看过的后人杜撰的宫斗戏码。 斗争源于权力,而宫禁中汇集了临安府的权力核心,明刀暗箭,她与范如玉已领教一回,最终都还是以她们送礼求和结束。 换作三哥一个人在宫中,又该如何独自承受? 而他所面临的风险,也将成倍地增长。 三郎垂下眼:“那就只当我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帮父亲能消除官家的考验,帮助父亲一展宏图吧。” 而那个“别的”,莲心却清楚地知道他在指什么。 莲心抿起嘴。 口是心非,他们两人都清楚。 和三哥口中说出的话相反,他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她。 三哥的爱护和照料,她以后究竟怎样才能还清 莲心看着他:“三哥,三哥我”声音哽塞住了。 她不想要他冒这么大的风险,但她也真的想解决这件事,把一切终结。 三郎没有看她,只支着下巴,将酒盏拿在手里把玩。 “别在脸上露出来。今日是中秋,大家好不容易团聚,你若真成花脸猫了,可就丢大人了。” 三郎轻声提醒,眼睛仍垂着,玩笑般的,“你也不愿意被你韩淲哥哥写一首‘浣溪沙哭鼻子’留作纪念吧。” 什么浣溪沙! 莲心破涕而笑,方才的事被这新鲜出炉的嘲笑压过,被她暂时抛到一边。 她忍不住去和三郎打闹起来。 “不过,三哥,我早就想说了。” 一番追打后,事情议定了,莲心心里有些话也终于忍不住了。 她扳着三郎的肩膀,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盏,“——你能不能不要再玩这个了!自己身子如何,自己不清楚么!真是,总拿着这个,看得我多担心你呢” 说着将盏中的酒一泼,“啪”一声放回案上。 随后也不待三郎回答什么,莲心又急急忙忙转向一旁在和别人玩双陆的辛弃疾和范如玉,叉着腰让他们将手里的双陆棋交给她查看。 惯爱使诈的两个人苦不堪言,只得和她打哈哈。 奈何莲心长大了,威势和脾气都大起来,最后两人还是不得不老实听话,心有戚戚地换回了普通的棋子。 三郎静静看一会不远处慷慨发表长长的“诚信赌/博”演讲的莲心,低头看一会莲心夺走后放在案上的酒盏。 许久,他极轻地:“你到底”便想到什么,声音渐轻,住了口,阖上双眼。 只有三个字,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 “三哥,你真过分。” 莲心在场上四处跑了一圈,最终又绕回了原处,在三郎肩膀边突然冒出一个头。 明亮的眼睛,紧盯着他的脸,露出谴责。 “从前你还记得在爹爹阿娘那几个耍赖的积年惯犯之中纠察呢,现下却成了无动于衷、尸位素餐的人了。” 莲心对不远处挽起了袖子和杨万里、尤袤几人划拳的辛、范二人指指点点。 这两人靠着自己拳脚上有些功夫,又有多年使诈配合的默契,把骨牌在桌下递来递去,眉飞色舞的,就差个铜锣一敲就能唱戏了,“瞧他们俩,把杨伯父都给耍成了个猴子!” 三郎顺着莲心的手指看过去一眼,弄不明白一点:“怎么就这样喜欢猴子?” 原先莲心刚被他接到辛家时刚好遇上他抱病,他病中素来容易心情郁闷,嘴上也不留情,莲心便偷偷形容撞上他枪口的人都是被“骂成了猴子”; 后来到了豫章,她在家中庭院偷偷养青苔和蘑菇,常冒雨看望其长势,私下里与他形容自己“颇像猴子”; 到了上饶作客,她与韩淲为了给大哥设套而对打,当时更用“冬眠猴子”类的话笑话韩淲。 三郎的眼神轻轻偏转一下。 那时候的事,回想起来真宛如隔了层毛琉璃一样,记忆已渐渐模糊。 但不想莲心对于“猴子”的热爱却一如以往。 三郎侧过脸,看着莲心。 ——猴子之说,究竟是从何而起啊? 韩淲爱凑热闹,听着了两人对话,身子从前排往后倾,仰着脸倒瞧着他们:“莫非小莲心也自认为是‘难化之人,心如猿猴①’,所以若干种法,制御其心,乃可调伏?” “倒不想你还颇有佛缘嘛!”韩淲哈哈笑,手要去摸她的脑袋,同时,另一只脚随时准备着往右撤。 触及身旁姜夔鄙视看着他脚的眼神,韩淲毫不心虚地一挺胸:开玩笑!谁敢和莲心那小丫头比力气!何况现在还是火药加强版的莲心!自然是跑为上计! 而他伸出去的手却并没有触碰到莲心的脑袋顶。 他的手被另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了。 “若真是难化之人,那更要小心了。” 三郎一手支着头,一手从莲心面前越过,轻轻将韩淲的手拨开,“韩哥哥,你也注意些。” 这是在外面,人们不知道辛、韩二家熟识,又对无亲无故的男女交往十分在意。 就算辛、范夫妇二人并无约束,但人言可畏,在莲心着急等着进宫得到官家认可的紧要关头,没必要闹出些流言。 韩淲知道三郎的意思,但看着逗弄惯了的小妹妹,又实在嘴痒,便笑道:“哪里就有那么人盯着?三郎,你也忒小心啦” 说着又想去刮莲心的鼻子:“你说是不是” 这一个小动作,却又被三郎伸手拦住:“韩哥哥。” 韩淲被反驳阻拦到第二次,人有些愣了,也露出了惊讶表情。 他看着三郎:“三郎?” 说这句话时,韩淲并没有放下手。 从记事起,他就在三郎这一辈孩子里是最年长的大哥。 其他韩元吉门下的学生不必多说,都对他颇为客气; 而三郎虽然有时常与他玩笑谐谑,却将分寸把控得很好,从未令他真的难堪过,反而两人在玩笑间愈加亲密。 而现在 韩淲看着三郎,手仍停留在莲心面前,维持着一个马上将触碰的姿势。 他有些疑惑地盯着三郎。 而周围的人已渐渐投过来眼神。 朱淑真更是猫似的小步走来,将下巴放在莲心肩膀上,笑道:“这是在闹什么呢?” 众目睽睽。 三郎朝左右扫视一圈,看清了周围都是人的样子,浅浅露出了一个笑。 他雪白的下巴弧线绷紧了,自自然然玩笑道:“韩哥哥,我们都是比你小的弟弟妹妹。你真要为日后与老师给你择定的小娘子议亲而试手,还不如来摸我脸。” 一石惊起千层浪。 一时间,周围众人则都喷茶的喷茶,掉筷子的掉筷子:“哈哈哈哈哈——” 韩淲更是:“噗——” 才放下手,转头去捶笑得最大声的姜夔的肩膀了 笑闹过了一场,到吃月饼的时候了。 韩淲走到庭中的一处,撩起袍角,坐在正一坐一立于石阶上的三郎和莲心身边:“方才是我有些过分,对不住了。” 一直以来,他都忽略了莲心这个小妹妹已经渐渐长成大孩子了的事实,没有顾及到小妹妹的声誉,只顾着自己好玩。 他这样的作风,确实欠考虑了。 莲心一笑:“韩哥哥,许久不见,你倒客气起来啦。” 三郎也只轻松带过,“现下后悔了,想再摸我的脸也来不及了。” “噗——嘁!” 韩淲被逗乐了,忍不住用力责怪地拍拍三郎的肩。 “大哥给你们两个赔礼道歉,来吃月饼吧。要什么馅?” 他不再多说,将从厅中偷偷带出来的玉碟所盛的月饼递到两人面前,“五仁,红豆,桂圆,火腿快选吧!” 争执后的尴尬是最难消解的。 此时说什么都不好,莲心便拿了红豆的,三郎拿了块火腿的,只埋头吃起来,没再说话。 一时间,庭中竟然只余咀嚼声。 最终,还是莲心先开了口,岔到另一个话题:“对了,方才听三哥说的韩哥哥,你要议亲了?” “有几位人选吧。” 出乎意料,韩淲没有立刻回答,出神了半晌,看一眼三郎,才模糊地回答,“还八字没有一撇呢。” 三郎道:“韩哥哥害羞了?” 莲心闻言推三郎一下子。 而三郎只是任她上手,也不反抗,只由手肘支在膝盖上的坐姿变为更加舒展的姿势,向后靠在了庭柱上。 韩淲先是斥责:“干什么呢。别动手。” 随即有些发愁地仰头看向天空,缓缓吐出口气:“倒不是害羞,是你老师和师娘看中的人,没有一个我认得的。既不知道她样貌如何,更不知道是什么脾性,想到要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可真是害怕万一她不是我喜欢的性格呢?” 莲心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也坐了下来,隔着三郎问韩淲。 “韩哥哥,你说怕她不是你喜欢的性格,这话可有些武断噢你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性格?” 三郎的十指对点,安静听着二人对话,视线微垂,略笑了笑,没有讲话。 “每个人大多喜欢与自己相反的脾性啊,这很好猜。据我猜,姜夔必定喜欢活泼奔放的,陆家兄弟喜欢安静乖巧的,三郎么,谨慎冷静太过,日后喜欢上的肯定是哪个热烈大胆的小娘子,你信不信?” 韩淲煞有其事地分析,“至于我么,我” 一时间,他竟然迟疑了,“我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呢?” 分析了别人这么多,结果自己的反而想不清楚了? 三郎好笑道:“是什么样呢?” 不知为何,韩淲却三缄其口,仿佛颇受此事困扰似的。 想不清楚的,便暂时不去想。 韩淲叹了口气,摇摇头。 “大家都长大了啊” 他跳过这个问题,一边啃下一口月饼,一边躺倒在台阶上,幽幽道:“过了今年,说不定姜夔也要成婚,我也要成婚。到时候,大家怕是再没有这样快乐聚在一起的时候了” 三郎没有讲话,略低了下头。 看了韩淲一眼。 大家都长大了。这话倒是没错。 每个人都到了迈入人生下一个阶段的时候了,从指缝里无可奈何流逝走的,是东流水一样的少年时光。 就算日后再有权有势,也没有人可以再复制出那一个冬天的少年心性和快乐。 一时间,三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直到莲心实在憋不住的纳闷不解打破了这莫名伤感的氛围:“韩哥哥,你是不是没数清节日呀。过了中秋,还有冬至;冬至之后,还有元宵。那么多节日,怎么就是最后一次了呢!” 私自取消公共节假日,别说是封建王朝,就是放在现代,她也得给他判个死罪! 大大的死罪! 三郎拉住莲心呲牙咧嘴扑向韩淲的去势。 “好了,别咬。小心咬掉你的牙。上次来信还说你掉了一颗。” 三郎的手指往旁边一指,好笑,“与其咱们吵,不如看看那边的偷听贼” 韩淲和莲心依言,缓缓转头。 四目相对无数目相对。 “嗳呀,他们咋发现的?”这是范如玉的惊声。 “我就说老杨太高,得往下蹲蹲吧”这是来自辛弃疾的甩锅。 “此乃‘杨’长避短也!”尤袤的谐音梗展示。 “嘘,赶紧想想拿什么借口掩饰咱们想听韩淲娶媳妇的八卦意图。”姜夔是个务实派。 “意图已经被你说出来了啊!”可惜清醒的只有朱淑真一个。 韩淲也确实听得清清楚楚,“听什么?听我娶媳妇?” 他都气乐了,“谁说我要娶媳妇了,我出来是给三郎和莲心两个送月饼的。你们能不能正经些!写写诗,作作词,那才是正经文人过中秋该做的么。瞧瞧你们,哪有个文人的样子!” 被揪住了错处,有理也要亏三分,更何况他们本就也没理。 一众文人都被训成了缩手缩脚的猴子。 没有办法,为了挽救些形象,只好做些正经事 “那么,以‘中秋’为题作诗词。限时一炷香,胜者得杨伯父家中所藏的御赐月饼一盒、我父亲腕上翡翠十八子一串、张伯父所藏上品松烟墨一锭” 三郎一一念罢,点燃手中的香,轻轻一甩,插在靠窗的青釉龙耳香炉中。 轻烟飘散,聚在府上的歌楼二层的人们便一边就着皎洁月色,一边三三两两苦思构想起来。 蟋蟀声声,姜夔先作完,收了笔。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②。” 但听毕了,众人却无一不摇头晃脑:“不好,不好。虽用词精妙,意却太悲。偏题了。” 韩淲说“就是”:“听我的。” 便念:“一年明月在中秋,数日阴云不奈愁。忽喜新晴转书室,极知清夜照歌楼。 醉当弄影如坡老,诗就撞钟忆贯休。千里故人应若此,吾生常好更何求③。” 这 偏题倒是不偏题,意头也十分圆满,但却到底富贵过甚,少了些清丽风雅。 就在大家连连摇头,又在苦思冥想时,一位面生的官人在一旁冒了头,笑道:“我已得了一首。可否叫我一试?” 此人笑起来时飞扬洒脱,明明面上略见皱纹,却无一丝老态,眼神炯炯。 “这是张孝祥,张公。他和杨万里杨伯父、你的伯祖父虞允文是同年的一榜进士,不过他却不仅是进士。当时,他以二十三岁之身即被擢为第一,是为当年状元。” 三郎轻声给莲心介绍,“他当是我朝最年轻的几位状元之一了。” 莲心猜测:“既然如此,想必文采过人,必能给出‘中秋’佳作吧?” 三郎笑笑:“有可能,我们听听看。”又低声问,“每人一首,你可得了句子没有?” 莲心只会赏词,不会写词,憋了半天也就得了一句:“喏。就这些了。” 三郎也猜到了,接过她手中的纸,也不看,只收在手里:“无妨,剩下的我帮你补上。” 都是两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习惯,无需多言,只简单两句,就交谈毕了。 两人便继续看着发出声音的中心。 此时,张孝祥微笑着,慢慢默背他方写出的中秋之词。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④。” 好个状元之才,真不愧是古代的全国第一,确实力压众人,毋庸置疑呀。 莲心和三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意思。 唉,和这群靠文采吃饭的人一起比诗词,何异于与千里马比速度呢? 想到这里,莲心只觉被三郎拿在手里的纸也突然碍眼起来,便不禁想伸手去拿:“罢了,我的就不拿出来丢人了” 话却被一旁不知何时过来的朱淑真阻断:“嗳,别。” 她方收了笔,显然是已经写好的样子,抬脸儿冲莲心一笑:“方才你与你哥哥的话,我也听着了。既然你们能写完,那干嘛要退缩呢?怕别人指指点点?反正我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的。就算你再无法与别人相比,有,却总是比没有要好的,是不是?就像有的东西,你伸手不一定能要到;但不伸手,是一定无法得到的呀。” 说完,她也不再看莲心的神情,自顾自扬声念写好的诗:“秋来长是病,不易到中秋。欲赏今宵夜,须登昨夜楼。露浓梧云淡,风细桂香浮。莫做寻常看,嫦娥也解愁⑤。” 与张孝祥的相比,确要逊色许多。 周围人的反应冷淡不少,但莲心若有所思,拼命为朱淑真鼓掌、捧起场来:“朱姐姐,你真厉害。” 朱淑真笑笑,摸一下莲心的脑袋。 转身看一会三郎。 她将诗稿递给他,问:“辛三郎君觉得呢?” 三郎偏过脸,礼貌看着她答道:“好诗。”便低头将她的诗稿收好在方才统一收纳众人手稿的木匣子里。 朱淑真便笑笑,收回视线。 站在一旁的莲心的视线在朱淑真和三郎之间打转。 她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咬了咬嘴唇,转头朝杨万里一笑,问:“杨伯父,还没有写完哪?” “嗳,催什么,这孩子这才刚写完,瞧,墨还没干呢。” 杨万里一头雾水,“哎哎”喊着,却还是没能阻止莲心将他的诗稿取走,替他念道: “西山走下丹砂丸,东山飞上黄金盘。径从碧海升青天,半湿尚带波涛痕月下醒眼搔白首,明年月似今宵否⑥?” 听毕了,大家又是一阵夸赞。但到底没有方才对张孝祥的那阵赞誉声大。 莲心心下有些难言的失望。 片刻,三郎走过来,轻轻接过她手里的纸张,帮她将诗稿收好。 中秋的夜晚很长,人们的诗一句句讲着,月亮、桂树一次次被提起。 到最后,所有美好的祝愿似乎都要被说完了,大家也倦了,倚在小楼的窗边齐看月色。 无边无际的明亮,铺满整个世界。 三郎沐浴在月色下,转头对莲心轻声说:“你那位朱姐姐说得也很有理。就算你不想将作的句子公之于众,至少也叫我来接上吧。完整有个结尾,总是比无疾而终要好的。” 水榭边,蛙声阵阵。 湖面倒映着一个月亮,莲心的眼睛中也映出一个。 她拿着月饼,想了片刻,笑着轻声说:“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 她拿肩膀推推三郎,“三哥帮我接。” 三郎将空酒盏握在手里,半倚在栏杆边,看着小楼外的一轮圆月,“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范如玉不知何时走到二人的身后:“好呀你们,背着我们,独自胡乱作诗呢。” 莲心转脸笑:“阿娘,你就说三哥的句子中说的是不是实话吧。” 范如玉不禁一乐,伸手摸了摸楼上窗的位置,果然纱窗触手湿凉,是宿雨未干,仍残存着痕迹。 想到这几个月辗转反侧的纠结痛苦,现下终于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家人。昨日之痛,宛如昨日死;而今日的一切快乐至此,真宛如今日方生。 范如玉摸摸莲心和三郎的脸颊,回头挽住辛弃疾的臂膀,与他对视一笑:“那我也来给你们接上一句——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 辛弃疾哈哈一笑。 与他们几个不同,他只略一思索,便轻松道出一句。 远处开始有人放起来烟火,不断有砰砰的爆炸声,火药的燃烧声,随后是人群的欢呼声,叫人辨不清任何语句。 三郎和莲心站得远,什么都没有听清楚:“什么?” 辛弃疾只是笑。 辛弃疾的文采大名在外,别说在上饶,就是在临安府,也少有人能以词与他比肩。 故而围过来的人群越来越多。 辛弃疾从杨万里手中接过笔墨,挽起袖子,笔下如走龙蛇,在纸上誊写。 直到收了笔,众人探脖过去,终于看见全部。 辛弃疾是众人里面唯一认真一笔一划写了序的:“淳熙辛丑,客居临安府,同妻如玉,子赣、莲心同度月夕,共作此词身安且健,妻贤子孝,此乃人生至乐之境,虽千金亦不可易也。” 手心里传来令人安心的温暖,莲心仰头看着三郎,偏头看看范如玉,向前看又能看见辛弃疾。 左看右看,只觉怎样都好,无限的快乐。 周围的惊哗声越来越高,莲心轻轻默背着,随众人一起念出正文: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唯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⑦。” 回想起去年中秋,我们置身于桂花丛中充满欢乐地饮酒,桂花倒映在杯盏之中,月色也倒映在杯盏之中。而今夜我们登上小楼,仍旧与去年一样拿着酒盏,人却换了一批。云和雨打湿了纱窗,将月色也掩埋了一半。 简直恨不能乘着长风去问问上天,为何要安排我们经历过去那些苦难。但我们与上天相隔如此遥远,又哪里有通信的方法?眼前,唯有小楼之中的烛影摇曳、月色流淌。既然我们已经经历过这些苦难,坚强地走到现在,那么索性就让我们忘掉前尘,从容举杯,为今夜高歌一曲吧! 莲心念毕了,看向周围静悄悄的一圈人。 不知为何,从此篇起,她过去所不能理解的什么“画龙点睛”、“孤篇压全唐”类的夸大词语,突然都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场景。 莲心将纸卷了几卷,揣进自己怀里。 脸庞笑眯眯,视线也笑眯眯。 原来这就是被大佬带飞的快乐呀。 ——果然够爽! 第102章 雨,言出法随和“用钱如泥沙”。 “如何?” 三郎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庭中正在鼓捣什么东西的莲心,回头问辛弃疾和范如玉。 辛弃疾和范如玉脸上表情一反素日的嬉笑之色,有些凝重。 辛弃疾欲言又止:“唉。” 范如玉倒是没有叹气,但神色也不算轻松。 她只看着三郎,静静不语。 良久,才转开脸,看着庭中突然一簇一簇爆发起的绚丽火焰,轻声道:“三郎,那太危险了。” 离中秋已过去了半个月,按理来说,除了中秋夜官府特赦,其余时间是没有人突兀放烟花的。 显然,中秋之夜临安府中的烟花齐放是官府所为,今天白日中的燃烧火焰却并非如此。 ——在中秋夜的谈话后,莲心和三郎议定了入宫做“棋待诏”的方案,去向辛弃疾、范如玉二人禀明,却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为说服二人,三郎特地令莲心给两人展示她最新的火药研制成果。 “莲心将火药手札交与宫中内侍的时间,与官家给我与父亲发出宣召旨意时相差不多。如今已到了十月份,我们抵达临安已有近一月,莲心的手札也交上去月余了,却始终没有消息。” 三郎回答范如玉,“再拖延下去,不得到官家的认可,我们仍没有自保的手段,只怕临安府中的真凶就要等不及了。” 原先不着急,是因为几人从没有遭受到过凶手的任何截击。 然而当莲心落单,总在暗中有股力量阻止她离开临安,这样的事实便很能说明问题了——她正在被真凶密切注意着。 辛弃疾摇头,不赞同三郎的观点,“保护莲心的方法多的是,不说家中的护卫了,单是你爹我一个,临安府敢与我叫板的就只有一手之数。三郎,爹爹能保护好莲心。你们还是孩子,用不着你们来操心这些事。” “那么,莲心的事先放到其次。还有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有此事在,我们本也不可能在临安府安稳度日。” 三郎面色未变,走近些做个手势请辛弃疾坐下后,卷起袖子,垂眼为他倒茶。 茶香袅袅,在清神的香气里,他轻声道:“父亲,据可靠的宫中消息,御史王蔺已书奏章,以当年先斩后奏创办飞虎军、私自调动官兵为己所用等缘由弹劾你,其中不乏多处挑拨、污蔑、以父亲的归正身份大作文章之语。眼下奏章只递到了通进司,尚未到官家案头,但等官家真的看到,也不会太久了。” 而这话是莲心也没有想到的。 她一惊,抬头去看辛弃疾的面色。 因为去年秋日整治饥荒的事,爹爹为民着想,用了雷霆手段威慑趁天灾哄抬粮价的米商。而也正是因为手段如雷霆,所以留下了不少能被抓的小辫子。 现下,果然要被人逮到弹劾了么? 在一家人都骤然变色的情况下,辛弃疾没立刻讲话。 他拿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 年逾四十,曾做过将领的男人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情。他并不显出特别惊讶,只幽幽叹息:“做下这些事,就料到会有今日。不过早晚的区别罢了。” 不过,“三郎,你又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也不是他怀疑,实在是三*郎并未入仕,又抱病许久,他又是哪里结交的人,哪里来的消息呢? “近日常在外奏琴,认识了一些人。他们听琴时说的话,许多是无心的,但即可猜测其爱好何物。之后分别就此稍加攀谈,再辅以厚礼,便能认识想认识的人,得到想得到的消息。” 只看三郎的表情甚至看不出他在说出的是这样令人有些后背出冷汗的话,他看起来仍是那么秀异舒展,与俗世之事无关似的,“我陆续接触了些人,他们说的不算有出入。想来弹劾的事也是属实了。” 范如玉和辛弃疾对视一眼。 若是辛弃疾被弹劾的事是真的,倒也确实合理。官家以述职的名义将辛弃疾召来临安府,却只见了一面就将他撂在一旁,根本未过问职务情况。 而临安府有官家的亲军殿前司,是对于官家最好施为的地方,一旦想罢免辛弃疾的职位,根本不需要考虑辛弃疾恼而翻脸反扑的风险。 而此时再考虑之前所说的莲心之事——若辛弃疾真的被罢免了,那么,他又该怎么保护住莲心呢? 甚至,他们一家人回到上饶,怕都难逃被商人趁机报复的局面。 辛弃疾将手肘放在案上,沉默着,陷入沉思。 范如玉凝眉,亦没有想出任何可行的结果。 她无声呼了口气。 “那份奏章,有多严重?” “‘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此语在奏章中随处可见。” 范如玉轻抽一口气。 在御史的弹劾里,这已算是相当严重的指控了。 若官家听信了此言,那么老辛的职务恐怕真的有被罢免的风险。 这样看来,令三子入宫搏一份前程倒却也是一条出路 辛弃疾又“啧”了一声。 两手互相搓一搓,随即变为无奈垂下的姿态。 “不行。爹不允许。宫中不是一般人能待下去的地方。” 出乎意料,就在莲心以为他要点头的时候,辛弃疾却道,“你才从死里逃生多久?爹和你娘的心,在细丝上悬了十六年,好不容易前阵子你身子好转了,你却又要将我们的心放在油锅里煎么?” “宫中凶险,绝对不成!”他斩钉截铁,如此宣布 “没想到爹爹态度如此坚决。” 马车的颠簸中,莲心一边剥着栗子,一边道,“这样的话,此事也只能算了。” 三郎赞同,“嗯,只能算了,我再另自己找人引荐我去做棋待诏吧。” 莲心剥栗子的手一顿。 另找他人? 看来三哥说的‘算了’,其实指的就只是从爹爹这里走通门路‘算了’吧? 莲心“唉”了一声,没有立刻说话。 直到她见车一直往前驾,才顾不得别的,赶紧挑了帘子探头:“老伯,你先送我,是去李月仙李娘子府上,别走错了啊!不是先去三哥说的御史府上!” 听车夫爽快地“哎”一声,莲心又转头与三郎嘱咐,“李娘子被唐琬的家里人找上门来,递信的时候听起来那些人是来势汹汹,口信里却也没说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我怕出意外,若你见完御史我还没出来,你就派护卫进来府里吧!” 方才与辛弃疾、范如玉如此这般地辩论一番,最终也没说动他们同意三郎入宫的事。 倒是朱淑真忽然派了侍从来府上,说是她见着李月仙被唐琬家人找上门来大骂,剑拔弩张的,估计与唐琬有关。 因此,莲心才赶紧火急火燎地出了府。三郎要去的地方与她顺路,便一道来了这边。 “紧急成这样子,我也不可能放心叫你孤身进去。” 三郎一边整理坐乱的衣袖,一边道,“我与你一起进府吧。” “不用,你不是要去见御史么。怎么,就这么怕他叫你弹琴?莫非之前发誓说再也不弹琴的话竟是真的呀?” 莲心玩笑毕了,摆手,“没事,你先忙你的。我只是去劝个架,就算拉架挨了打,也不会重。你见御史的事才是不能耽搁。” “——你若出事了,我去找御史还有什么意义呢?” 三郎这一句话落下,莲心的手停住了。 她慢慢抬脸看向三郎。 而三郎并没有看她,只是挑了帘子向外看去,轻声道:“外面又还下着雨” 道路上不停有因忙着赶路而滑倒摔跤的人,路上凹处积满了水,摔倒的人都沾了一身的泥。 他看着街上的人。 天光将他的脸颊轮廓打得羊脂玉似的美丽。 那种眉清目朗,因为在陌生和熟悉之间,所以让莲心满心茫然。 手里莫名的慌乱,有种想要拿点什么的冲动,但又不知道该拿什么,只好转而轻摸摸自己的脸颊,反手按在后脖颈上,不知所措地挠了挠。 触手一片柔软。 然后莲心将眼帘垂下去。 车外有沙沙的轻响,人们的脚步像鼓点一样。 每当皮肤有莫名湿润的触感时,莲心就知道是外面下雨了。 雨像能涤荡一切似的下起来。 雨脚如麻,击打在车顶,震得马车都怦然作响。 莲心摸了摸耳朵边的脉搏,小声道:“三哥言出法随啊。”随后不自觉笑了下。 三郎便也靠在窗边,看着天地间的雨势。 过了会,三郎才道:“你最了解三哥。三哥顶多是言出必践。” 莲心的语气很轻快:“我知道。我当然了解。”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车轮辘轳滚动而过。 莲心放下在耳边的手,低头继续去剥方才剥到一半的栗子最后一层皮,也继续方才的话题:“我还了解,你是咱们家里最倔的一个你一打定了主意,谁都说服不了你。我说的对不对?” 说话间,已到了地方。莲心将手里的栗子塞到三郎嘴里,也不等他回答什么,便拍拍手,跳下了车,拉着他一起向李月仙的府中走去。 车夫身边的侍从见家中的郎君和小娘子都进去了,便打了个呵欠,问车夫:“这地方可不近,赶一路的车,累人得很。咱们也找个地方歇歇脚?” “歇什么!郎君肯定过一会就出来了,他之前说的那御史的府邸在那一边,要过去还得走回头路,远着呢。” 车夫指指来时的路,“最多一炷香他就得出来,那才能在天黑之前赶上呢。你还是别做梦,咱们闭眼坐片刻,就当歇歇算啦。” 听车夫这么说,一旁侍从才恍然,只好听令,收回脚复又坐下了 “你还敢犟嘴?你看看你找的什么人,做的什么事,近日临安府中盛传陆游新收了貌美姬妾,还颇为宠爱的事,是不是你找人传的?” 一声厉喝在院中响起。 视线所及处,是位体态颇为丰润的贵妇。 她看起来已有半老徐娘的年岁,却样貌极美,让人根本记不起她的皱纹,只能在心里感叹其美丽带来的威势。 不过眼下,显然她眼下的呵斥是更叫莲心等人感叹的——其声量之大,简直能越过府中大片的花园,穿透墙,传到邻居家去,不得不赞一声中气十足,老当益壮:“你想做什么?啊?告诉老娘,你究竟想做什么?现下临安府中盛传你姨母成了明日黄花,被你姨父忘到了脑后,这好听吗?你高兴了吗?回答我的话啊!” 这肺活量 莲心都忍不住揉了下自己的耳朵。 而一旁的朱淑真忍不住出言:“唐二娘子,虽则我只是经过,不该插手你们的家事,但李月仙你女儿也是好心。唐大娘子已去了这么多年,临安府中关于她死因的话,除了‘思念前夫婿而死’之外,基本就没别的。这好听么?” “何况,据我所知,为着唐大娘子这事,陆官人在郎君堆里交际时,常被人追捧,说他‘尽享齐人之福’,随后像淌海一样地往他府里送姬妾。这像话吗?李月仙李娘子看不过眼,也是她的孝道。” 唐二娘子上扬的凤眼一挑,却“嗤”一声,“你个小孩子懂什么?陆官人再不好,也终究对我姐姐一往情深,为了她写了那样多悼亡诗。这还不能说明他喜欢姐姐吗?” 然而,这一句话彻底叫庭中炸开了锅。 李月仙连素日里娴静高雅的模样都端不住了,难得不和朱淑真针尖对麦芒似的对骂,转而朝她母亲跺着脚嚷:“一往情深?真是好笑!连朱淑真这种离了郎君活不了的人都看得清的事,你竟看不清?悼亡诗写了,到底是谁受益啊?反正没人将那诗烧给姨母,倒是‘深情’的陆官人,每写一首悼亡诗,临安府都有数不尽的怀春少女指望着嫁给他做续弦,往他身上生扑呢!” 朱淑真没反应过来:“哎,不是”说的话却被李月仙径直忽略过去。 李月仙仿佛怨气终于找到个宣泄口子似的,手含怒一伸,指向莲心的方向,“莲心告诉咱们的,你没听见?他一个又一个地往府里又娶又纳的,最近还刚从张鎡手里纳回家一个叫‘新桃’的妓子,还给人家写诗!狗屁的深情,他要是那么深情,怎么不去净身房一趟?人家热心着呢,给他断了子孙缘,不过顺手的事么!” 被说到这事,唐二娘子脸色也不好看:“是啊,真是可恶” 她自动当没听到李月仙那句“净身房”的话,思索一会,竟然提脚就要走:“姐姐才去多久,他就纳新的?看我去他府中将那妓子打出来!” “嗳呀阿娘,事情根本与什么续弦什么姬妾没关系,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李月仙气坏了,“我要所有人都不要再觉得姨母是因为陆游才含恨离去的!陆游靠着给姨母写悼亡诗,结果引来了大房二房姬妾,这是正常人做的事吗?我只是不想姨母死了还不安生,还要被人利用!” 指名道姓的怒骂,这对母女的对话已经不适合外人再听下去了。 莲心瞧朱淑真,朱淑真瞧三郎,三郎瞧莲心。 虽然视线落处不同,但三人想的显然是一件事。 ——再不撤退,就要被灭口了啊! 几个人像蚂蚁搬家似的,一步步后撤。 而就在他们无声接近门口时,另一边的母女对话还在继续。 “是啊,所以呢?你倒是证明你姨母不是为了被陆游休弃才忧悒而死的啊。现下全临安府都在说她被忘在脑后了,相当于她原本的名声上又添一重不好听的话。你到底帮到她哪里了?” “现在没帮上,不一定以后也帮不上啊。” 李月仙却胸有成竹,朝正在撤退的莲心所在的方向一指,“莲心小娘子之前能帮我证明他移情别恋,自然也有法子证明姨母不是因为他才悲伤而亡的!” 唐二娘子和她击拳:“行,那我给你一个月。若到时候临安府的风言风语还没有好转的势头,你就乖乖跟我去他府中把那个叫‘新桃’的妓子拎出去;若是你真做成了,那么我最盈利的那五间铺子都送你。” 李月仙信心满满:“不信任我,你也得信任莲心小娘子吧?——一言为定!” 莲心顿住脚,三郎也跟着停下,回转过身,看向唐二娘子母女。 全场死寂,视线全部汇集在莲心一个人身上。 莲心颤颤巍巍抬起手,礼貌不失尴尬地指向自己:“我?” 她忍不住嘴角都开始抽搐了。 见鬼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之前是受人所托,现下银货两讫,她为什么要去管一个男性长辈因为给亡妻写悼亡诗而纳到小妾的事! ——这都算什么事啊! 第103章 读心,情圣和一厢情愿。 “——事已至此,先用饭吧。” 回到府里,范如玉听了莲心的一车抱怨,也听得耳朵发疼,按按眉心,叫身边的女使田田将给莲心和三郎留的晚饭端上来。 “总归也不是没有好处。” 田田“哎”一声,一边端饭,一边道,“那位李娘子不是答应了,若莲小娘子做成了,便将她母亲输给她的五间铺子分莲小娘子一间么?甚至若那五间里头没有满意的,还可以随意更换她其它铺子中的任意一间。临安府的铺子,多值钱呢!” 范如玉“啧”一声,反手就做一个要打她的动作:“你个掉进钱眼儿里的!也不看看这事有多难!” 田田笑着躲了下,将饭菜端来,站在坐着的一家人身边,一边布菜,才一边垂着眼轻声道:“娘子,郎主职位不一定什么时候被罢免,你们总要为日后的生活早做打算啊。坐吃山空,不是长久打算。多挣几个有收入的铺面才保险。” 田田在辛家侍奉的时间有很久了,身份又是半主半仆,范如玉有事也不避着她。 所以她早就跟着听说了辛弃疾被弹劾的消息,“府里这么多人,像婢子这些下人,倒是给口饭吃就能活了;但像娘子,像郎主,像小郎君小娘子,你们要过得好,非得有固定的大笔进项才行。只靠郎主从前的积蓄,虽多,但也有用尽的一日呀。” “再说,还有大郎君他们” 说到这里,田田自知失言,开了个头就收回了话音,只推了推范如玉,言语中的意思不言而明。 今年上半年,打三郎君陷入重病,郎主护子心切,留在上饶专心为他调养后,大郎君就时不时有微词,不乏偶尔冒出一句怕被官家迁怒于他的抱怨。 虽然后来莲小娘子求来皇后懿旨与神医后他便不再说此话,但依田田看,照着这个架势,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大郎君就会分走一大笔郎主的家产,自辟别院住去了呢。 田田看了眼范如玉。 今年上半年,田田一直留在上饶操持,跟着郎主来到临安府后,又将这一年的家中事都一五一十报给了范如玉。 但知道是一回事,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听了大郎君的举动,范如玉虽脸色不好看,却也并没说什么。 她和辛大郎到底隔了一层,而辛大郎又不像辛二娘等人年纪小好亲近。 就连之前她和辛弃疾要收养莲心,都是照着三郎出的主意,告诉大郎,莲心的一应开销都从二人私账走,不走公中,才压下了他的反对意见。 范如玉拧眉看着莲心,陷入沉思。 所以,田田所说也是有理。 若老辛真的被罢免,这大郎会做什么,也是说不好还是趁早想出些生财之道比较好。 只是,“这事很不好办。”范如玉转向莲心,“一来牵涉到你陆伯父,若做成了,难免日后他记恨你,你会不好面对他但这却还算小事,二来,你要证明一个已离世了许多年的人的心,这却要怎么做到?” “一来,陆伯父不是小心眼儿的人,阿娘你也知道。若‘唐大娘子并非因他而死’之事为假,那么我是不会捏造证据的;而若此事为真,那我还替他摒弃了个道德包袱呢。他感谢我都来不及,恨我做什么。” “二来么” 莲心吃得满嘴流油,抬起脸儿,冲范如玉一笑,“若此事是人人都办得成的,还怎么显示出我的本领呢!” 这话才彻底将愁眉不展的范如玉逗笑了。 她面上的表情略有松动。 一旁的三郎早就撂了筷子。他正喝了口水,见状便适时劝道:“妹妹总有各式的法子,能将棘手的事做成,母亲就叫她去吧。何况我看李娘子手底下有一家香药铺,其中售卖临安府中名列前茅的上佳硫磺、硝石。虽则家里也有香药铺,但品质到底不如临安府的,妹妹从前调配火药时,屡屡苦恼于材料不够好而火药威力不足。若能赢得那间铺子,也就能请其中的老师傅一同帮忙了” 他朝因为听到这话而脸颊突然放出狂喜光芒的莲心笑笑,“到时候说不定你火药的效力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依三哥看,等你做成了此事,就要那间铺子正适宜。” 范如玉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莲心已经像只山野间的猴子似的到处乱叫乱窜了。 “我要铺子!我要师傅!明日就干!” 她跳回来抓住范如玉的胳膊,“阿娘,我要!我要!我要嘛!” 见状,范如玉也忍俊不禁,无奈摇了摇头。 “好罢,你就去吧。只是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到了问别人消息的时候,别不舍得花钱。” 范如玉叫田田从妆奁里取出银票,给莲心塞到了腰包里。 随后想起什么,又叫田田端着小厨房方焖好的酒煎羊去给书房中刚见完客人的辛弃疾送去。 “你不必急着回来,老辛连日见客,肯定喝了酒,叫他醒醒酒再用饭。” 范如玉叮嘱田田,“他脸色要是不好看,你就别多问了。知道了么?” 这几日他见了不少旧时好友,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和三郎所得到的没什么出入。 虽然仍不知是因为老辛的归正人身份还是他习惯先斩后奏的风格叫官家早已产生不满,但官家想要免他职的心思已经不难猜测。 在这种情况下,他再怎么照旧在妻子儿女面前表现得笑嘻嘻的乐天态度,范如玉也知道,他心中不可能对此事毫无波澜。 范如玉叹口气。 夫妻多年,她了解辛弃疾的脾气。 就像莲心有时候喜欢在嘴里嘟囔的什么“大男子主义”一样,老辛确实不折不扣是个能顶起一片天的那种男人。他喜欢将家中的一切都顶在自己肩上,为妻儿安排好一切。 而这样的他,对于这一次的失意,是绝不想被她察觉、令她担忧的。 范如玉能做的,就是短时间内先留给他一片独自思考、冷静、放松的空间。 田田听了一耳朵范如玉的嘱托,不停点头:“是、是。婢子一定记得。” 又想了想,看一眼外面的天色,轻声道:“娘子别心焦,天冷起来了,你一受冻就容易起疹子。现下天色还早,你不必急着入睡,只等着婢子回来给你热被窝再睡吧。” 范如玉却摇摇头,抚抚田田的肩头,“着什么急?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身份又不同于其余人,这些侍奉我的杂活你不必做。夜寒露重,路上小心,不用急着回来。” 田田这才面含感激地朝范如玉一礼。 之后便披上斗篷,由小女使在前头提着风灯,迤逦去了。 又是个雨夜。 临安府已连下了十几日的雨未曾停歇了。 而这场雨的绿意仿佛也蔓延到了室内一样。 莲心瞧瞧范如玉,转头朝三郎使了个眼色。 “听说田田姐姐原先与那位整整姐姐关系很好?” 整整就是之前身为辛弃疾侍妾却芳心暗许给来府上行医的医师的那一位。 最后她的事还是由辛弃疾发现了不对,虽然当时辛弃疾气得跳脚,但到底做不出不留情面将人光杆一个赶出去的事,再加上范如玉从旁劝说,也只能给整整备足了盘缠,叫她与那医师自行婚嫁去了。 而莲心近日与田田玩耍,却听说了不少她和整整之间要好的话。 “嗯。原先很要好,后来整整和医师私通事发,田田就与她决裂了。我记得当时田田连月都打不起精神来,还总是训斥整整‘身在福中不知福’。” 三郎像是知道莲心想问什么似的,轻描淡写说出了句关键的话。 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话意味深长啊。 莲心品嚼着,品出来点味,偷眼去瞧三郎。 “爹爹是情圣啊?” 见三郎面上不动如山,莲心就知道他那拿冷静表情压下心中笑意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禁狗狗祟祟的,拿肩膀去撞他,“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又拿下巴朝门外那道离开的背影扬一下示意。 而果然三郎只被撞一下就浅浅笑了。 他躲开肩膀,反按住莲心的肩头,红润的嘴唇张开,想要说什么。 “你想说,爹爹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田田姐姐一厢情愿,所以你想叫我别操心,是不是?” 莲心现下简直像能读心似的,眼睛里看见的是三郎几乎毫无动容的表情,心里面却能听见他的声音波动,“嗨呀三哥,你总是多虑。我向来不操多余的心。爹爹自己都承认自己‘好色如好山’,不是这个,也总有那个,你我再担忧,又有什么用!总归阿娘也不计较,天天都左被爹爹捏肩,右收爹爹礼物的,她过得高兴就行了。” 想的全被说中,三郎也不推搪装样,只是无可奈何,轻声道:“你一天的精力就放在读我的心上么?” “三哥的心,就像一本借阅来的书,我还是趁能读的时候多读读吧。” 莲心狡黠笑笑,“之后怕不能读了,那可就晚了。” 两人便又在窗边,靠着肩膀窸窸窣窣说笑起来 雨下个不住,丝丝缕缕从檐角往下漫。 端着托盘在廊下走来走去的女使都不约而同沿着墙根走,生怕这大得过分的雨飞溅起来,溅脏了她们的衫子。 在莲心与三郎的一番话后,田田没过多久就回来了,算起来离开的时间,也不过是走了个往返的路。 回来之后,她的神色虽然勉力如常,但对于屋中几个都对情况心知肚明的人而言,都不难看出她脸颊下的失落和强颜欢笑。 见状,范如玉叹了口气。 莲心和三郎却松了口气。 和三郎对视一眼,两人又都知道对方在想和自己一样的事。 现在不转移话题,什么时候转移? 三郎便挪开了目光,朝田田道:“姐姐可知道我和姜夔姜郎君的来往信件被放在哪里了?上回拿过来,这次就找不见了。” 闻声,田田才从背对着众人侍弄了约有一炷香的兰花面前转过来,赶紧道:“三郎君,我这就给你找去!”满面的如释重负,立刻转过身,几乎像道影子似的冲出门去了。 范如玉也不去拦她,只看着她伸手抹脸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莲心想逗她笑:“阿娘别叹气,总叹气要长皱纹的。” “到了我这岁数,许多事都看淡啦。人的精华在魂魄,肉身反是其次。长不长皱纹都无所谓,反正美貌是最没用的东西。” 范如玉摇摇头,斜倚在榻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感慨,“你看唐大娘子,活着的时候在临安府可是鼎鼎有名的才女、美人,嫁给你陆伯父之后又怎么样了?只一年,就被休弃,现下落得个这样的名声。我真替她不值。” 莲心也跟着点头,“那倒是。满打满算,唐大娘子和陆伯父只结婚了一年。哪来的那么多非君不可?李娘子总为了这个愤愤不平,我也能理解她。” “嘿,你这小丫头,倒是也有人生感悟了?” 窗外头传来一道忍俊不禁的笑声,仿佛在笑话煞有其事的莲心。 第104章 落潮,兄妹和“剔尽寒灯梦不成”。 莲心差点从榻上原地蹦起来。 回头看见突然出声的始作俑者,才又委顿在榻上,怒喊:“爹爹!在人背后吓唬人,晚上要尿床的!” “那我不怕,今晚我睡你娘的位置,她睡我的位置。就算尿床也不是我自己的位置,岂不妙哉?” “呸!” 范如玉头也没抬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一边拿了瓜子壳去丢直接从窗户翻身进来的辛弃疾,一边忍不住笑,“你个老不正经的泼皮,真尿床了,就给你送到养济院去。” “那也行啊。不过我不能一个人去。你陪我,我就去。” 辛弃疾的身手很利落,从窗外单手翻进来,直接干净利索地盘腿坐到了榻上,连一点儿案上的东西都没碰掉,只一伸手,搂住了范如玉的肩膀嬉皮笑脸,“再说了,你我儿女尚在,说什么‘养济院’?难道你信不过他们会给我们养老?” 三郎清了下嗓子。 莲心条件反射般转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如出一辙的神情。 莲心便转回辛弃疾和范如玉,好心地替他们翻译:“三哥现在在想,若你们再继续这么不正经,我们两个现在就给你们送到养济院。” 三郎点头:“嗯。” 辛弃疾:“” 范如玉:“” 这威慑很有效果,两个人该松怀抱的松怀抱,该肃容的肃容,均灰溜溜直起了身。 见大家都正常了,三郎才终于说起正事。 “明日妹妹就要去唐二娘子处取唐琬生前的诗稿了。若不能知道逝者生前的想法,至少从她生前的作品中可以窥得些片段。” 三郎道,“你们可有什么要叮嘱她的?” 辛弃疾摸摸下巴,思索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儿啊,临安的人都难缠得很。说不过,你就打” 却被三郎无语截断:“此行需智取。” 辛弃疾摊摊手。 那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范如玉也狐疑地看看三郎。 不过是出门翻个诗稿,这有什么好嘱托的? 就是三郎第一次跟着韩元吉上学,她和老辛也就送到了地方就没再多担心——他二人回家了之后还欢呼雀跃,放开胃口吃了顿因为油烟味大而在三郎在家时不能吃的烤肉呢。 所以她也只道:“和唐二娘子讲话礼貌些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她“咔咔”嗑着瓜子,好奇道,“你说唐二娘子和李小娘子说的是实话吗?陆务观和唐大娘子到底是表兄妹,日久生情的,说不定唐大娘子确实情根深种,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若真是如此,咱们家莲心就是把唐大娘子的诗稿从头翻到尾也证明不了什么呀。” 范如玉意识到不对,自己越说越脸色越不好看,瓜子都不嗑了,直起身来,“那不是捏造证据吗?”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眼下既然被赶鸭子上架,那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唉——” 莲心趴在榻上,像条死鱼,长长地叹气,“唐大娘子这事,一切的根源就怪她和陆伯父是表兄妹。你说你都和他是表兄妹了,他家中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吗,嫁过去就是吃苦的,干嘛非得嫁过去?” 三郎倒有不同意见:“日日相见,难免情不自禁。” 范如玉质疑:“不能这么说吧,那我年少时还与倒夜香的日日相见呢,也没见我情不自禁。” “志趣相投,又兄妹相称,情分与寻常人自然不同了。” “那这么说的话,日后世上的表兄妹相处可都得注意着些了。本身就是表兄妹,朝夕相处,更该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莲心晚饭吃得太饱,有些犯困了,随口道,“若我是她,我就不会和表哥在一起。得不偿失,怎么都不划算。” 这一句话说出口,满室之中忽然没有人答话了,只有丝丝雨声,和辛弃疾因觉得几人谈论内容无聊而不受自控睡过去的阵阵鼾声。 夜晚太寂静了,一瞬间,天地仿佛都静止。 而莲心却并没有弄清楚这静止的缘由。 她只能顶着三郎和范如玉的目光,继续说完。 “兄妹情深,已经足够难得了。日后真结了婚,日常相处间难免有龃龉,难免落得一对怨侣的结局。那不就连兄妹情都没有了?” 莲心说到一半,视线不知怎的,开始往地面上瞧,做不到再看着两人说话了。 “兄妹情也是很珍贵的,要是我,就不敢轻易丢掉这情分最后万一落得夫君、哥哥都没有,那才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呢。” 她轻声说出心里话。 很奇怪,明明是心里话,说出去的话不是应该像斩钉截铁一样坚决吗? 但她不知为何却感觉到一种渐渐被水漫过脖颈的错觉。 真心话要说出,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吗? 心里突然有种强烈的想和三郎说说话的欲望。 莲心大口呼吸着。 那种强烈到几乎心虚的感觉非常奇怪,好像如果得不到三郎态度如常回应她的话,就要窒息了似的。 所以莲心急迫地转过头,想和三郎说话。 但不知何时,三郎已转开了头,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注视着她讲话时的脸了。 “三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三哥?” 心里面有种难以忍受的焦灼,还有简直不知道为何而来的恼火,莲心近乎不耐烦地维持着笑,伸手用力去抓三郎的胳膊,想把他的身子扳过来,让她看清楚表情。 她不依不饶的,一定要他给予反应和答复,“三哥,你发什么呆?你听到我方才的话了吗?你别装听不懂似的呀。” 这句话问毕,方才久唤不动的三郎终于转过了脸来。 “听到了。明白了。” 三郎面上维持着一种近乎艳丽的微笑,“你说的也在理,那么就这样和你的好友们说罢,我想,唐大娘子听到这话也是不会有异议的。毕竟她与陆伯父的结局也确实不算美满。” 说完这话,他停了一会,终于还是轻推开莲心握着他袖子不放的手,起了身下榻。 随后一边垂脸整理自己乱了的衣衫,一边与众人道:“明日我要去御史府上,前几日一直耽搁着,明日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那么,今日我就早回去就寝了?” 他回过头,见范如玉和略作迟疑的莲心都点了头,才浅浅一笑,回以颔首,随后转身利落地踏进了黑夜里。 几步之后,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范如玉和田田都没敢说话。 两人偷觑着莲心。 莲心则像是想给自己找些事似的,埋头整理范如玉嗑剩下的瓜子壳,脸上有种固执的神态。 哗哗的瓜子壳声像海水落潮似的,响了约有一炷香,仍不见停息的趋势。 范如玉听不下去了。 她和田田又对视一眼,才小心翼翼对专心垂着脸,誓要把瓜子壳扫成尖塔的莲心道:“儿啊你、你没事吧?要不你也早些就寝?跟阿娘一块睡?” 田田也拼命点头:“莲小娘子,婢子将被窝已拿炉子暖好了,现下热热的,正适宜躺下呢。快来洗洗睡吧!” 但莲心却仍专注于手下的活,头也没抬,只撅起了嘴,“不要*。” 夜雨像潮水一样涤荡。 涤荡,能改变一切。 带来从前没有的事物,带走从前已有的事物。 而人的心,也会忍受不了落潮时的反差吗? 人又究竟有多少东西是可以承受失去的呢? 莲心不知道。 该说的话,她已说出口,她从不为此后悔。 只是。 她只是想着方才辛贛像面具一样覆在面上的微笑。她看不懂他那时候的任何想法。 莲心握紧了手心,咬住嘴唇。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弄清楚一件事。 她对辛贛的读心特权,原来只是在他愿意叫她读的时候才能拥有的呀 ——莲心那位容色惊人的哥哥最近不跟着她来了。 这是最近贵女们私下议论的热点话题。 与以往聊天时多少会各有争执不同,这一次,大家齐齐都在叹惋失望。 辛家这位小娘子的三哥哥,来了临安府一个月,就接送了一个月的妹妹。 原先不论莲心出入大小宴会,都常有他护送,赴宴中想吃什么玩什么类的大事小事,根本都不必让她亲口要求,全都有哥哥操心,只需她哥哥一来,她便一张嘴就是喜欢吃的剥好的坚果,一走过来就是爱玩的游戏。 而其余旁观的别人呢,也并不吃亏。 辛家三郎看起来因为容貌出众而显得有些距离感,让不明内情的人敬而远之,实际上真人进退有度,有良好的教养和礼貌,除了有时候因为被许多小娘子轮番搭话而不得不找个地方躲清静外,也从不做叫人难堪的事。 现下他不来了,无疑叫大家损失了一道养眼的风景线。 就连李月仙都幽幽叹了口气,“你与你哥哥吵架了,怎么还波及别人呢?” 她倒不是像朱淑真一样,喜欢缠着莲心三哥说个不停,而是因为原先有莲心三哥的存在,不少小娘子都跑来她们聚会所在的茶坊中三三两两地买饮子,顺带偷瞟。她的茶坊在短短半个月内进账都涨了八成。 而眼下莲心那位漂亮哥哥不来了,茶坊中便又渐渐恢复了冷清,只剩下她们几个拿此处当筛查诗稿的办公地点的人,以及不死心的零星几个小娘子在此处徘徊。 “我再说一遍,我没和我三哥吵架!他只是最近忙罢了。你们一个个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莲心将手里的一篇诗稿看完了,放到一边,又抽出另一张,念道,“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①。” “不对,这是朱姐姐的。”她不耐烦地将这张诗稿抽出来,动作有些粗暴地塞到朱淑真怀里,头也不抬,“你自己写完就收好了,别总往这堆纸里头乱放,我在看唐大娘子的诗稿呢!” 李月仙咳一声,自觉地起了身,往门口迈步。 最近的莲心脾气暴躁得吓人,不过想到是她的请托才叫莲心有了这么大的工作量,她便也不好意思再多抱怨了,只得假作无事,慢慢溜向门口。 正巧门外面经过熟悉的贵夫人,是个姓韩的高官侧室,因为喜欢缀满头的珠翠和鲜花而被人半嘲半恭维地称为“满头花”。 满头花与李月仙笑问:“今日还在忙?铺子的事这样多么?” 李月仙便摇头,笑答:“不是铺子,是家中姨母的一些事罢了”因为一时半会不想卷进里头两个人的争执里,便索性站在原地,与她闲聊起来。 而茶坊之中,朱淑真也不是轻易忍气吞声的性子。 被莲心吃了火药似的排揎了好几日,她也忍耐不了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做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好心来帮你整理诗稿的,谁活该被你这样三挑四拣的呢。” 莲心半点没给她留情面:“你帮到什么了?说是来帮我,还不是一直在与人讲话?我三哥来的时候,你就一直追着他讲话;三哥不来了,你就自顾自写词。是来帮我,还是来看别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完句句针尖一样利的一番话,莲心才觉得多日以来积压在胸中的块垒稍抒发了些。 她冷冷扫朱淑真一眼,低下头舒口气,继续翻阅起诗稿来。 莲心的话确实不给人留面子。 朱淑真也是在原地站了许久,平复了羞恼的表情,才露出一个冷笑:“诗稿你当时能找上李月仙,还不是我给你引线的?没有我,你现下能看什么诗稿呢!” 说到这里,也是真恼了,索性道:“当时你不是还答应叫你三哥给我弹琴,以作报答么?既然如此,我现下就要听他弹!弹完,你我两清,我也不再在这里碍你的眼,如何?” “什么?前段日子我三哥来此处接送我,你明明都点了曲目,听过他弹琴了!” 朱淑真坚持:“那不能算。我要的,是他单单给我一个人弹琴,方才符合之前你我的约定。” “或者说,莫非你二人真的闹翻了,所以你才不能答应我的要求?” 忽然朱淑真靠近了莲心,故意嘲笑般地轻轻笑一声,“是你自己说没有闹翻的噢。” 莲心咬住嘴唇。 “弹就弹。你等着吧。”她抬头看朱淑真,倔强地和她对视,连眼都不眨,直到眼眶泛红,也不肯收回怒视的视线,“真不知道你一个不明情况的人,在自以为是乱猜什么等我哥哥弹完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叫他和你见面。” 朱淑真嗤笑一声:“别把你哥哥当成你自己所有物似的。” 她将手指在案上唐琬的诗稿上点了点,讥笑,“以免重蹈覆辙,哈?”说完转身便走了。 只留下莲心,明明腔中满是怒火,却又不自觉地感到落潮般的失落感。 她摸摸自己的脸。 脸颊的皮肤不知从何时开始又变得干燥了。 是因为什么? 因为落潮带走了所有湿润的空气?因为说真心话得到了惩罚?还是因为长久没有眼泪的滋润呢? 莲心不知道。 浑身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样,她轻轻地、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 第105章 坏女人和“春从春游夜专夜”。 天边的朝霞轰轰烈烈,映得池塘中的水像块流光四溢的锦缎。 莲心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抱着膝盖,往池塘里扔小石子。 第一个扔时,她冷得发抖,还没有舒展开手脚,所以不能算; 之后扔的是枚兔子样的石球,和她的属相相刑,所以不能算; 至于方才扔的石块——那块石头边角尖锐,扔出去时划伤了她的手。而她素来是个受到一点伤害就会因杯弓蛇影而退缩不前的脾性,石块脱手的那一瞬间,下意识的反应就让她松开了五指,石块掉落在地上,所以更不能算。 露水摇曳的清晨。 昨晚又是一场夜雨,浇透了整个临安府,也浇透了整个府邸。 在府中还没有人醒来的时候,莲心就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三郎屋子外,瞧着他檐下的雨被风吹得垂落如丝,瞧着这座仿若水帘一般的房屋了。 而那么早就到来,却到现下仍在继续徘徊的现状,也是有原因的。 莲心放下抱着膝盖的手,改为盘腿坐。 她将手里的石头拢了又拢,拣了又拣,从中挑出一个最像有两只耳朵一条尾巴的,才仰头,对站在一旁的田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说话算话,如果能打六个水漂,就立刻进去找三哥!” 田田身着一件杨妃色的衫子,领口那一圈柔软雪白的风毛遮住了她的下巴,也遮住她轻轻叹气的声音。 “行。莲小娘子,婢子陪你一起。来,小心手冷,婢子给你拿着。” 田田蹲下去,想从莲心手里接过那一堆各色的石头,可莲心的手明明已经冻得发红发干,却飞快地一躲,抱着石头,避开了田田的手。 “再叫我试几次,万一这次又出意外呢?…我再多试几次。” 最开始还是固执的神情,到了最后,声音渐渐低如自语,莲心的神情也近于低落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何必为难自己呢? 田田想这么说。 不要再扔石头,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了。 因为没有任何话,没有任何人要求你需要打满六个水漂才能进去找三郎君呀。 可是想一想,在一生之中,庸人自扰的事又哪里因为这一件嫌多,画地为牢的又何止是她一个人? 田田便又收回口中欲说的话。 最后到底还是没有扔够六个水漂。 但莲心还是起身朝三郎的屋子里走去了。 然而,莲心在含着警惕的预想中演练的一番问答、纠缠并没有出现。 在她们接近三郎的屋子时,门口的侍卫看见了,朝二人笑着行了一礼。 “莲小娘子要找三郎君么?不巧,三郎君已经出门了。他忙着为了郎主的事去联系御史,这几日都在外面见人,恐怕今日也早回不了。” 他并不知三郎与莲心近日来的不自然和别扭的样子,仍对莲心十分热情,说着话就叫人要给莲心搬坐垫,“莲小娘子先稍坐坐,想玩到什么时候都不要紧,我们左右也没有别的差事,一直在这里候着。” 莲心推开他的手:“不不,我不坐。既然三哥不在,我就不叨扰,你们忙你们的去。” 只是口中虽然如此说,眼神却还不自禁地朝屋内望去。 思绪像奔腾的潮水一样,根本无法被控制住。 见御史? 这样的早,这样的日子,他不在屋子里,又真的会在那里吗? 他有这么忙吗? 而这么忙的三哥,其实并没有像她一样,囿于二人之间的争执,是这样吗? 明明在来之前,莲心已经祈祷了千万次,只希望三郎不要因为她无声的抵抗而与她疏远,可眼下祈祷真的起作用了,不知为何,莲心却无法感觉到那么轻松。 在她煎熬的同一时刻,三郎并没有和她一样煎熬,而是将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别的事上。 不知为何,这个事实像刀一样,在一瞬间,仿佛一剑封喉,割伤了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待啦。只麻烦你记得我要与三哥说的事,我有几个姐姐想听三哥弹琴,请他三日后找个时间去一趟。” 好在许多情绪来得快,强压下去也快。莲心笑了一笑,咽下喉中的硬块,用轻快的语气朝侍卫道了别,“那我就走啦。” 侍卫抱拳,答应下来,“莲小娘子放心,待三郎君回府,我一定与三郎君禀报。” 而莲心已经走远,只朝后摆摆手,便离开了 子时二刻的时候,三郎屋中的侍卫终于来回禀,告诉莲心,三郎已应下此事,请她放心。 “看吧,我就说我和三哥没有吵架。他这不还是答应了我要去吗。” 一直等消息等到现在,莲心早已披散了头发,只裹在被子里,坐得身子僵硬了。 她想笑一笑,“朱姐姐才是真的会误会人呢” 但心里又有个声音清楚地提醒她,海洋表面的安静和缓,从不代表海面下没有波涛汹涌。 “唉。” 叹一声,瞧一会夜色。 随后,又是几声长长的叹气。 但莲心却说不出什么来。隐隐约约的痛苦,像无形的冷风一样,感受得到,却描述不出。 她趴倒在被衾上,一下又一下地叹气,好像胸腔中满是空气,誓要将它们全都呕出去一样。 叹到第十几声时,来她屋中守夜的田田终于忍不住了。 “莲小娘子,你在因为什么发愁呀。说与婢子听听,说不定婢子能帮你出谋划策呢?” 她蹲在莲心榻边,温柔道,“与婢子说说吧?” 莲心点点头。 就在田田以为莲心要说些见不到三郎君、和三郎君置气、苦恼于之后如何像往常一样对待三郎君之类的抱怨时,莲心道:“我觉得我是个坏女人。你觉得我是不是?” 而还不待田田反应过来,回答些什么,莲心却又用被子忽然裹住了自己的脑袋,缠成一个蚕蛹,朝一旁一倒,“别回答!我瞎说的,方才不是在想这个。” 便缩进了被子里,紧紧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 田田用极轻的声音唤她:“小娘子,小娘子?”她也没有丝毫反应,只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见状,田田也只好又替她掖好被子,才转身,坐在了榻下。 “唉小娘子,人这一辈子可能会做的坏事太多了。只要你没有做下一个郎君做了会被叫‘贼子’的事,那你就不是一个坏女人。” 潮湿的夜晚,田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而她的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竟也毫不惊讶,只继续道:“小娘子,你没有做错什么,当然三郎君也没有只是人的心有太多种样子,你们刚好不一样罢了。这怎么能是个错误呢?” 长长的、轻轻的话像云雾一样。 不知何时开始,莲心陷入沉睡的鼻息早已经均匀地响起了。 田田回身,看了会她的睡颜。 良久,田田的神情变得很温柔。 “傻孩子。” 她倚靠在榻边,像看一个摇车里的婴儿一样看着莲心尚且稚嫩的脸庞,“就算‘坏’,那又能怎么样呢?人的心只要能不痛苦,就比什么都强。被追求,总比求而不得要好得多吧?”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①” 高高的楼阁之中,轻纱浮动,朱淑真坐在那层层叠叠雾似的轻纱之后,以手轻轻抚过案上的琴弦,含笑赞道,“真个一床好琴。让见者倾心,不是虚言。” “——我不是在说你哥哥,我只是感慨这琴甚好,值得被名家弹奏罢了。你干嘛这样的谨慎,将他的人看得严就算了,连他的琴也不许人碰?” 抬头,见到一旁莲心的神情,朱淑真才觉得有趣儿似的,掩口笑一声,朝她摇摇手指,“罢了,我不与你这丫头计较。你家哥哥人呢?说好了要给我弹琴,不会又被你私藏起来了吧?” 明明方才说着话还好好的,说着说着,又变成了满口什么“夜专夜”、“私藏”这种带着颜色的揶揄话了! 莲心气得小脸发白:“我说他会来,自然就会来!眼下还没到时间,你究竟急什么。别说你对我哥哥有心思,就是没心思,这话你自己听听,合不合适呢?” 朱淑真却兀自挂着娇媚的笑,在送到楼中的辛贛的琴四周绕来绕去,好奇地不停拿手去抚摩琴身、琴弦。 那样的缠绵动作,连一旁的李月仙都觉得实在不合适,出言阻止了:“朱淑真,你别太过分。莫非你真的想变成传言里的那种人?” 莲心的面色又是一变,明明脸还气得发白,却在听见李月仙的话后,下意识朝朱淑真瞟去了一眼。 方才她和朱淑真虽然吵个不休,斗嘴其实也只是不痛不痒,连朱淑真面上的表情都没有改变。 而李月仙不愧是和朱淑真多年的对头,一出口就是朱淑真最讨厌听的话。 依她所看,朱淑真却是不能再像方才和她拌嘴那样善罢甘休了。 而果然,就在莲心暗暗猜测,想要出言岔过话题时,朱淑真已经变了表情。 “传言里那样?我在传言里哪样?”朱淑真冷笑着,手从琴身上收回来,朝楼外一指,“像娼妇一样?像贱/人一样?或者换句话说,像临安府所有的男人一样?” “真不知道触到你哪根筋了,我不过有一些男人,那又能怎么样呢?又碍到你什么了?” “就是你,”她指李月仙,又指莲心,指得腕上细细的五六个金镯碰在一起叮当作响,“还有你,你们两个的夫婿,日后也一定会做和我一样的事。妻妾齐全,等到你们哭的时候,真希望你们还能有现下指责我的力气来指责他!” 说完,也动了肝火,一屁股坐在榻上,胸口起伏,不住地喘气。 “你那漂亮哥哥到底去哪儿了?弹毕了此曲,你守着你的哥哥,我见我的万花丛,你不必提心吊胆了!” 最后,朱淑真眼圈儿一红,自暴自弃似的嚷嚷,“人呢?不会你果真与他吵架了,今日也请不来,根本是耍我玩的吧?” 谁和三哥吵架了? 莲心不禁上前,要张嘴反驳。 但朱淑真却破罐子破摔似的,只朝莲心点着脸颊喊羞:“说大话,被我逮到了吧!就知道你不会和郎君相处,果然和这么一个人物处在一个屋檐下,你也把握不了机会,白白浪费了天赐的机遇么!还不如叫我来,保准叫你哥哥快活” 人在红尘里打滚打得久了,讲话也一概荤素不忌。 莲心勃然大怒——朱淑真可以放肆,但她不能拿莲心的家人说这种话! 她抓住朱淑真的胳膊,正要和她理论,楼阁之中悬挂的珠帘忽然轻轻传来碰撞的连绵声响。 那声响柔和连绵,仿佛细雪簌簌。 莲心若有所感,回头望向门口。 宛如玉山上行,肌肤莹白的郎君挑起珠帘,走进来。 那样的容色,令人惊异,几乎映亮了整间楼阁。 “你们在谈论我?”他面色如常,问众人道。 第106章 手,私藏和“恩怨尔汝来去”。 夕阳的光胀满了整座小楼。 那种辉煌、明亮,看起来根本不像一种事物即将消亡前的场景。 “或许是因为夕阳西下本来也不代表消亡吧。” 三郎眼睫低垂,调着琴弦,那夕阳的光照在他面上,把睫毛打出一片裙边似的阴影,那种精致,几乎不像真人,“夕阳过去后,说明到了夜晚到来的时刻。你说对吗?” 讲这几句话的时间里,他心分两用,一边半跪在琴下调弦,一边与莲心讲话。 过了一会,没听见莲心的回应。 他便抬头,朝正有一幅出神样子的莲心笑笑,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前几日忙,倒忘了问你,你是怎么想到叫我弹琴来抵扣的?” 莲心方才故作若无其事和他闲聊的心情立刻没了。 就像野生动物嗅见天敌味道一样,莲心如果有耳朵,恐怕早已竖了起来,她警觉地小心道:“三哥,我搅扰到你出去见客了?” “没有。何出此言?” 辛贛一边整理琴身下的络子,一边道,“我是说,你还挺聪明的。此举与空手套白狼何异呢?” 说罢,露出一种忍俊不禁的神情来,笑着摇了摇头,又垂下脸去调琴了。 莲心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三郎这句简单的话。 不像那些充满艺术气息的琴中大家,三哥弹琴,确实不费心也不费力,只是因为容色过人才误打误撞有一个“千金琴”的名号。 只靠弹一曲就能换来别人帮助,他觉得颇为划算,倒也不难理解。 她便笑笑:“噢我是当时什么都给不了她,所以才只好想到三哥你了么。” 三郎便也不奇怪了,点了点头。 只是,莲心站在一旁,有些迷茫地挠挠额角。 三哥对她的态度,为什么会像之前一样,像二人完全没有发生过那一场暗流涌动的对话一样呢? 在场的人不止他们两个,莲心并不能问出口。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辛贛已经将琴弦调好了。他最后拨弄了两下琴,确认了音准,便站起身,拂了拂琴弦挑动时掉落在衣裳上的浮土。 这来回的几句对话间,莲心也琢磨出了一点味。 此时再看一眼,仍见他颇为放松、似乎并无尴尬难过的神情,便也松了口气,一边看着他的神色,一边有些小心地与他玩笑:“三哥,你这琴也太旧了。果然琴艺不精,都是没有苦练的缘故,瞧瞧,这上面都是土呢。” 说完,狡黠朝他一笑。 三郎被揭了老底,轻拍了一下莲心的脑袋。 两人的脑袋又凑到一块。 他低声苦笑:“饶了我吧。大庭广众,说这个做什么。” 不知为何,莲心敏捷更胜往日,立刻反问:“三哥就这么怕李娘子和朱娘子听见么?” 她笑道:“不像三哥往日作风么。” 这和那两个人有何关系?人多口杂,临安府的流言又是传得最快的,他不练琴这事若是传到他老师耳边,只怕以后会被老人家追上门来也说不准。 到时候,他的好日子可就过到头了。 一想到那场面,就是性格淡如三郎,也忍不住想要流汗——他在琴艺上的老师,是临安府出了名的琴痴,那逼人练琴的法子层出不穷、前无古人,是个人都不想被他盯住。 所以,不练琴这事,着实不能叫人传出去。 想着这件事,三郎低头,要与莲心说什么。 而莲心面上的表情却令他微微一愣。 “怎么了?” 辛贛半蹲下来,与她视线平齐,手指轻轻按一下她的眉心,目光很温柔,“缘何皱眉呢?” 莲心卡壳:“我” 她皱眉了吗? 她也不知道了。 根本不该有的憋闷莫名在胸腔里不停挣扎着。 更奇怪的是看见辛贛对她态度如常时,心中产生的轻快和憋闷混杂在一起,令她摸不着头脑,又像一拳打进了棉花一样,没处撒气。 所以最终也只是摇摇头,“三哥,我没事既然你已调好了,那么我就去叫她们进来了。” 辛贛点点头。 莲心便转身,要朝门口走。 而就在她转身的一个瞬间,手腕处却传来被牵扯住的触感。 心在腔子里忽然蹦了一下,莲心回过头,看见拉住她手腕的辛贛。 “怎么了”莲心喃喃,视线转到一边,又转回辛贛面上,“三哥还有话说?” “方才我说的话,我的语气,叫你不高兴吗?” 他问,“现在这样,叫你不满意吗?” 现在这样,还该有什么不满意呢? 莲心停在原地,咬一下嘴唇,瞧着他的脸。 只是偏离轨道的一瞬间,接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态度和相处模式上来。 莲心知道,自己想要的,应该是走在正轨上的生活。 没有偏位,没有游移,没有任何不确定的、将要失去的风险。 所以她点点头,“我喜欢这样三哥。” 话语在小楼的风里变得很模糊,模糊掉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停顿。 到底是“喜欢这样,三哥”,还是“喜欢这样的三哥”呢? 辛贛并没有出言来问。 所以莲心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撩起珠帘出去叫人了 “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①。三郎君的‘千金琴’之美名,果然名不虚传呀。” 一曲毕了,朱淑真不禁抚掌,轻声道。 李月仙也难得赞同地点头。 不愧是琴中名家苏竺的亲传弟子,确实不俗。 之前在临安府隐约听见他“华而不实”的琴师中的名声,倒果然是流言了。 “流言不能轻信啊。” 李月仙自言自语,瞧一眼朱淑真。 而对于朱淑真,虽然流言也不是完全造谣,但只怕流言中也有不少虚构的成分。倒是叫人有些愧疚,从前她还那样的误会她。 可惜,这想法刚冒出没多久,就又被朱淑真的行为给扼杀在了摇篮里。 “三郎君,琴者用手勤。你的手却皎然如玉,却是如何做到的呢?” 她趴在琴桌上,笑眯眯瞧着他,身子不自觉前倾,“看着你,叫我想起来‘新声慢奏移纤玉②’那一句词。莫非词中之手与你的手正是同一种,才叫南唐后主写下如此绮丽香艳之词?我无缘得见后主眼中所见,今日却有缘见三郎君。三郎君,你的手,我想摸一下看看,可以么?” 这话相当露骨。挑逗之意,溢于言表。 就是市井之中,大胆的民妇与人调情也不过如此了。 听到这里,站在两人身后面的莲心嘴唇一抿,又想说话,又怯于说话。 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怯于什么。 是怯于朱淑真的大胆,还是怯于三哥可能会在朱淑真面前对她的阻拦无甚反应的这一种可能呢? 莲心犹豫着。 到底看着辛贛始终没有朝她这边瞥来一眼,便还是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心下焦灼地停留在了原地。 另一边,辛贛倒没有显出被当面说了这种混不吝的话而不愉的神情。 久不弹琴,他的手指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力度,一片发红,他将保护手指的绷带缠好了,手腕轻轻一翻,就避过了朱淑真伸来的手。 “若世间一切真如诗中词中所述,那么朱娘子的‘十二阑干闲倚遍③’岂非与我父亲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④’也是同一道阑干了?” 他轻轻微笑,避让开朱淑真贴过来的身子,“朱娘子好听琴,不如待我的师长苏公苏竺在西湖边奏琴时前去。老师珍藏有家传的雷琴,是他祖父苏东坡的爱物,弹奏起来‘声欲出而隘,徘回不去⑤’,绝非我粗浅琴音可比。” 说罢了,将琴收好,一旁已有侍从跟来,帮他接过了。 倒是油盐不进 朱淑真向来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临安府有风流文采的郎君拜倒在她的裙下了。 得了辛贛不软不硬一个钉子,她却愈发饶有兴致,“三郎,你这样冷冰冰,真是叫人伤心呢。莫非” 她笑意盈盈睨一眼旁边的莲心,再看回辛贛,“莫非你与小莲心闹别扭,也是因为你这脾性的缘故?” 这都算是些什么话,白瞎了她方才给她在心里辩解的那一番了! 李月仙差点没被朱淑真气得一口气背过去,几步上去就要过去拉住朱淑真。 人家自己家中的兄妹,要你乱问做什么! 可惜她身边还有个力能拔山的莲心。 莲心一把捉住了李月仙,不令她前进:“没事,李姐姐。你叫他说。” “叫她说?她再说下去,你哥哥都不好脱身了。你想叫你哥哥也变成临安府流言的一部分吗?” 李月仙简直不懂莲心是怎么想的,“再说了,你都没说过你和你哥哥吵架什么的话,朱淑真如何能知道?她那是在诈你哥呢!朱淑真心地虽不算太坏,嘴巴却毒。你哥真承认了,看以后咱们再聚在一起时,你会不会被朱淑真抓着了短处笑话死!” 说完,趁莲心因为她的话愣神的一瞬间,她将莲心的手推开,要去拉朱淑真的胳膊。 然而另一边,三郎却已经开了口。 “我与莲心,何曾有过龃龉。” 在女孩子互相推的推,挤的挤,打眼色的打眼色这样的背景下,辛贛的表情仍然淡淡的,没有什么波动一般,“可以商榷的,就没必要别扭;不能商榷的,别扭也是无用。万事强求,都会有大代价,你说是吗,朱娘子?” 最后一句,他的眼风扫过朱淑真,像一道清光。 从方才弹完琴开始,他话里话的意思就层层叠叠透出来。 朱淑真难得哑然。 半晌,朱淑真摊摊手,让开了原本挡在他面前的路。 父亲、师长都是临安府数得上名号的权贵,她再惹,确实是会危及自身了。 美色虽好,却也不能伤身呀。 直到这里,小楼上的一番热闹都逐渐走向了平静。 大家走的走,说话的说话。 朱淑真面上一片绯红,也有些悻悻地打算离开这里。 ——直到看见不远处莲心想要翘尾巴,又尽力想要显得不那么得意的小表情。 “你个讨厌鬼,早说这‘哥哥’并非亲哥哥,而是情哥哥呀,枉费我一番心意呢。我看你就是想要自己私藏,今日才叫我来耍弄的吧!” 朱淑真半是恼,半是求和,一边嚷嚷,朝莲心扑过去,“行啦,这回我在你哥面前碰钉子了,你总该消气了吧?” 然而这话却没有得到什么响应。 半晌,朱淑真抬起头来,看见莲心慌张的一张面庞。 而不远处,是辛三郎君如出一辙的愕然表情。 “不——我没说过那种话!” 来不及责怪朱淑真胡编乱造的行径,莲心慌得口不择言,手忙脚乱地朝辛贛解释,“三哥,你相信我,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有谎话,我即刻挨上天打雷劈——我怎么可能对你有那种心思、那种话呢!” 第107章 自然,入宫和“世上最坚固的堡垒”。 气氛微妙,莲心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话,立刻闭紧了嘴,转而小心又隐蔽地去观察辛贛的神情。 而辛贛却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 ——该知道的事实,从莲心那一晚说出的话中,他早就知道了。 眼下能又用如常的态度面对莲心,自然是已经逼迫自己接受了该接受的事情。 “日落西山,该回家了。” 辛贛将东西收好,叫莲心一起回家,“正好回家我有事与你说。” 莲心本正看着辛贛手上的绷带,听到这话却是一凛,随即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他:“何事?” 辛贛随意道:“此处人多口杂,回去再说吧。” 说着就要接过莲心手里的诗稿——方才她又与李月仙意外从诗稿里挑出了几首唐琬写给第二位丈夫赵士程的情诗,其情意绵绵,叫两个力图证明唐琬的情感归属并非陆游的小娘子万分惊喜,当下将诗稿宝贝地夹在几块信纸大的练字石板上,生怕信纸被弄皱了去。 而莲心却忽而心生警惕。 这样含笑的眼神,这样多情的注视三哥是想做什么呢? 他想将此事向辛弃疾和范如玉禀明吗? 那么,到时候她若拒绝,她和辛家的情分又该如何才能延续下去呢? 千防万防,最害怕的事还是要发生了。 莲心满后背都是冷汗,大脑飞速运转。 她伸手抓住了即将离去的辛贛的衣袖。 “——三哥,此次弹琴,是我之前情况紧急,答应了朱娘子。我知道你前段时间说的话,你轻易不愿意总像街头卖艺的一样在那里召之即来,给人弹琴。日后,我不会再这样把你弹琴当作筹码许诺给别人。” 听了莲心的话,三郎怀抱着琴,抿了一下唇。 他看向她,摇了摇头。 即便神色略有些憔悴,仍不掩他光彩照人,讲起话来照旧有种不疾不徐的*调子,玉石相撞一样,柔润动听,仿佛没有经历过这几日的劳顿一般:“你我之间,何必分彼此。我去御史府上,本也是为了你的事。” “我就怕是这样。” 三郎的善解人意不光没有令莲心放松,反而令她愈发不安。 方才在心里预演的不好的预感成了真,她心下焦躁难言,语速都跟着变快了,“三哥,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可以与人交际,但不能是为了我呀。就像是湖面上的浮萍。如果没有自己扎根的根系,又如何能生长存活得长久呢?何况” 说出的一个瞬间,莲心仍犹豫了片刻,可到底失去一些东西的恐惧感压过了那种莫名不好的预感,她仍继续了下去,“何况你应该知道的,我们之后也不是永远在一块的,我还是希望你能多为你自己考虑一些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看长远一些。” 她说完了,双眼立刻紧盯着三郎。 就像上一次说出“朝夕相处的表兄妹更不该在一起”的真心话一样,莲心又感觉到喉咙里出现了那种莫名的焦灼干渴的感觉,还有那种必须在三郎脸上看见他没有任何波动才肯罢休的急躁。 她仍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为什么出现。 但至少这一回,她知道那种急躁没有被满足后的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三郎脸上的表情在听见她所说话的那一瞬变得很陌生。 那种陌生,甚至不是悲伤、愤怒或痛苦,不是五官的变化,不是脸色的变化,不是任何,而是他的面上逐渐笼罩上的一种神态。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消失,天地之间只剩下呼吸声。 阴云一样的轻蔑,逐渐漫溢上他美丽的五官。 “莲心”他轻声说,狭长漂亮的眼睛轻微地眯起来,眼睫处聚集,像一笔浓墨。 三郎的那双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而锐利过。 或者说,明明第一次见面时,他尚有如此冰雪般的高洁姿态,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莲心再没有见到过他面上的这种神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莲心大口呼吸着,望着他。 是打那次共同抵抗米商奸计后?是从上饶朝夕相见,共度了几个月开始? 还是他在生死攸关之际,他们的那一番长谈开始呢? 时间和呼吸在对峙中冷凝。 “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看我的。” 三郎这次的声音甚至都没有像上次一样变化了,他只是用往常的声音,非同寻常的神色,看着她,询问她,“我是会像你所害怕的那样想、那样做的人吗?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莲心被他了然的视线逼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像她害怕的一样那样想,那样做? 怎样想,怎样做? ——挟恩图报,以恩求情? 而她所害怕的,只是三哥因为她而错失人生中的一些机遇,还是三哥的心意会让她失去家人呢? 莲心不敢去想他说的是哪一个。 焦躁不安的心情压抑在阴云下,在空气里沸腾。 远处的天边堆积着大片大片的乌云,沉沉向人群的头顶上几欲倾倒。 闷雷翻滚,将要落雨了。 今时不同往日,秋日到尽头,雨夹着细细的雹子下起来。 街上的人们少见这怪景象,急着跑来跑去地避雨、避雹,凌乱得不成样子。 莲心的心也凌乱脆弱得不成样子。 “我只是说说,我怕最坏的情况发生,三哥。如果不是的话,那就太好了” 莲心轻声说。 不知为何,她像做错了事似的,微垂着脸,在三郎面前垂手站着,“不,也不是‘太好了’。就是” 三郎忽然朝她的脸伸手。 莲心下意识地躲开了。 随后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又将脸凑到三郎手边。 但三郎已经停住了动作。 雷不断地滚着,简直像是积攒了一个夏天的雷电都要在今天打完似的。 那样压在人心上的沉重声音,撼得莲心的心脏不住打寒噤。 短暂的静默之后,三郎还是伸手,揩去了莲心额角的一滴汗。 “我让你这么紧张吗?” 他以一种轻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问她,或者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莲心赶紧解释:“不是的,三哥。是天太热,我爱出汗” 然后呢?还能有什么借口呢? 莲心解释的话逐渐低下去,像她的人一样,逐渐恨不能垂到地底下去,最终消弭于无声。 没有多余的话要说,没有可用的借口要讲。 事实胜于雄辩,她的一切下意识反应,如此残忍,如此可笑。 以三哥的冰雪聪明,又怎么会看不穿、看不透呢? 三郎也没有立刻讲话,只是倚着窗,发了一会的怔。 “是啊许多事情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他道,“就像天然的雨雹,这是自然所化,顺应自然的温度、节气、精华,自然而然落下。但是落在人间,因为会破坏人们的衣裳、庄稼,就会被人们躲避。” 三郎将手伸出窗外,看着漫天的雨,轻声道,“这就是自然。我们不能阻挡不能改变这样的存在。自然化出了我们人,化出了人间庄稼,又因此化出了人对自然的恐惧。这一切都是自然。” “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他没看莲心,温柔地说,只是眼神一直看着窗外,“你害怕的事,不会发生的罢了,既然你这样害怕,正好我现下就将方才要说的事告诉你吧。” 顿了顿,他又说话了。 这一次,说话的速度变慢了很多,不知道是因为他明显一边思考一边说出的状态,还是因为情感上的迟疑不舍。 莲心不知道她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但她知道,辛贛要说出口的话,和她喜欢前者还是后者没有一丝关联。 “今日清晨时,宫中有人已经给了准话,能助我一臂之力,举荐我入宫求得‘棋待诏’一职。莲心,我们此前商量过此事,眼下临安府暗流涌动,只凭与权贵泛泛之交已经不能解决你与父亲的燃眉之急了我听说,当络子打成死结,越用力去解它,反而越解不开。不如将它浸泡在冷油中,先放置一段时日,而后方可解结。” 和辛贛互通念头的读心天赋又不合时宜地恢复了,莲心不知为何,仿佛能听得出辛贛的弦外之音一样。 她的脸悄悄白了些:“三哥,你、我”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左右看看,不知何时,今日前来听琴作客的两个娘子已经离去。 小楼之上,只有她和辛贛。 明明没有任何人看着、听着,她却忽然觉得无地自容,双唇像被封锁住了一样,说不出一个字。 “对不起,我”她只能喃喃。 但究竟是对不起什么,她却也无法说出口。 辛贛摇了摇头。 “道歉做什么?又不是你要把我赶走的,是我自己本来也要走。” 辛贛的脸在余晖下完美,到了这个时候,他甚至还能自然地微笑出来,但这微笑也只维持了一会,他便又转头看向楼外绚烂到刺眼的太阳了,“莲心,如今局势不算好,你我再在临安府的外围挣扎,不过也是苟延残喘罢了。倒不如拼力一搏,入宫搏一个出路。” 而明明说的是临安府局势,莲心却感觉到他仿佛在说他们之间一样。 “事不宜迟,我打算明日入宫。父亲、母亲那边,我已找机会与他们说清楚,你放心,他们不会为难你。” 辛贛面上露出一点茫然,但很快又收回去,只他的眼睛仍看着楼外,没有直视莲心,“我知道你一直介意自己并非父亲、母亲亲生骨肉的身份,不敢在他们面前太过放肆;更怕他们介意我因为你入宫,所以迁怒疏远你。” “我已与他们言明,此次是为了父亲罢免之事,意欲查明官家意图而入宫,你不必担心他们会为此而疏远你了。但其实你担心的事本来也并不会发生。” 辛贛说了这些,神色还是淡淡的,像即将沉入群山之中的夕阳一样,只在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点情绪的残余,其余并无异处。 他将手撑在阑干上,看着海一样翻涌的夕阳,“莲心,亲缘不止在骨肉,也在我们心里。人的心,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 莲心哽咽了一下。 离别的情绪冲刷着她的身体,令她喉头发肿。 庞杂、凌乱、不知所谓的感情像垃圾一样混杂着,剐得人心头发颤。 “你是在怪我的心固若金汤、不叫人攻破吗?”她用哭腔问他。 而辛贛转过身来,用讶异的眼光看向莲心。 “不是那样别哭。” 语言在口中陌生,而他还有多少时间剩下,能在莲心有了真的钟情的人之前,能再像今天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帮她擦干净眼泪呢? “我离开,是想让你的心轻松,不是想叫你哭的。” 他仿佛想逗她笑似的,着意语气轻松,与她笑着说话,指尖拂过她的眼下,像空气,“心才是一个人最珍贵的宝物,对不对?” 在泪眼模糊中,莲心抬眼看他。 “那么三哥,我的心轻松了,你却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从理智上,她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少年人的感情,来得快,去得快。 情热是朝夕相处所致,而情淡往往也不过需要分离数日。 陪伴在身边的,天长日久变成了爱情; 而分离开的,时间久了,只会变成年长之后的一段笑谈,不足挂齿,也不伤情分。 可辛贛这一次又要离开多久呢? 莲心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像等待一场一定会被判为无罪的裁决。 辛贛看着阑干外没入地平线以下的金乌,直至最后一点余晖消失。 他的眼睫很长,在晚风里拂动。 “等到我忘记自己的心,就是我回来的日子。”他说,一笑,温柔平静,就像莲心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莲心怔怔地望着他,就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仿若有天然之姿的哥哥时一样。 心口莫名的阵阵滚烫,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捂住那一处,茫然无措。 ——真是切肤之痛啊。 第108章 越童,高丽和着绿待诏。 “你说此乃唐大娘子所作?不看,不信。她都离世多少年了,又是闺阁女子,哪里来的词作,哪里能叫咱们看!” “咦,杨老头,何时你也变作如此迂腐之人了?好词共赏,方为词道真义嘛” 外面淋漓下着雨,辛弃疾和杨万里在半敞着窗的厅中正在进行着追逐战。 一个跑得飞快,口中喊着“不看不看”; 另一个则不依不饶,拿着手中的几页纸追个不住。 奈何杨万里虽跑得快,体力却有限,到范如玉用了两盏茶的时候,到底还是被辛弃疾给逮到,一把锁住了脖子。 “跟我比力气,老杨你脑袋是被羊给撞傻了吧?” 脸不红气不喘地搂着杨万里的脖子,辛弃疾嘿嘿怪笑一声,甚至单臂一使劲,直接将杨万里从地上仿佛旱地拔葱一样地拎了起来,朝案边走去,“来来来,来看我儿好不容易搜集到的唐琬故作。其情思动人,作为深闺女子而言,不可不称一句才女啦!” 杨万里还想挣扎,“唉哟,唉哟,老辛,你个莽夫等等,不对啊。” 他想起什么,挣扎的动作都停住了,只抬头看他,“你儿?你儿不是已被擢为棋待诏,入宫伴驾半月有余了吗?这半个月里,我都没见三郎回过府,你哪来的‘我儿寻来的诗稿’?” 辛弃疾觉得杨万里果然像个傻子:“老子的儿又不是只有三郎一个。眼下这不就还有一个么。” 他一边哥俩好地勾着杨万里的肩膀,一边拿下巴示意,“就是莲心搜集到的诗稿。真是少年英才,令人惊讶呀!是吧?”说完也不待杨万里客气,自己就十分陶醉地吹嘘起来,“不是我自夸啊,老杨,你看我这儿女,入宫的入宫,研制火药的研制火药,都因此颇受官家赞誉,都是有出息的孩子!随他们爹爹阿娘!” 便滔滔不绝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大吹特吹起来。 来作客的范成大颇受震撼,和杨万里对了个眼神,“老辛这毛病儿,是有几时了?” “怕是从他家三子降生之后,便生出了这毛病吧。” 杨万里嘴唇微动,一边保持着面上微笑,间或对辛弃疾略略点头以示赞同,一边和范成大小声嘀咕,“如今又添了个女儿。他日日如此夸奖,也真不嫌累” 范成大“噗”一声笑出来。 怕被正和范如玉关于儿女有多优秀相谈甚欢的辛弃疾发现,范成大才赶紧深吸一口气,吞回笑意。 “不过老辛也不算说大话,虽然我现下不能常常入宫候见,但确实也听说过不少老辛这一双儿女受官家赏识的事。” 范成大今年方从礼部尚书的高位上退下来,官家令他提举洞霄宫,算是给了这位高官一个作为中转的虚衔,再过几年就能彻底退下来了。 须知洞霄宫虽听起来只是一处不问世事的道观,但其历史悠久,最初是为汉武帝祈福之处,许多道家名士如葛洪、孙思邈等人均曾在此修炼。 到了如今,洞霄宫便是多位宰相、尚书在退下位置后的休养之所。风景宜人,林木葱郁,是最宜调养人身体的好去处。 而有多养人,只看一年未见的范成大白里透红的面色便不难猜出了。 范成大颇有谈兴:“半月之前,幼安的第三子赣入宫,两日之内,连败两位赐绯待诏,一位赐紫待诏——正是那位有名的国手‘越童’——技惊四座。甚至连在书房中的官家都被惊动了,看见了这三郎和越童的最后一局棋局,颇为震动,当下破格将三郎擢为‘着绿待诏’。” 着绿待诏,位同正式官职。 相当于官家直接赐予辛贛官身,这是何等惊艳的棋艺才能得到如此厚待。 不过,“虽然越过祇候、艺学,直接赐着绿的官身是十分荣宠。但‘着绿待诏’之上,还有‘赐绯待诏’,再之上还有‘赐紫待诏’。三郎既能连胜三场,胜过赐绯和赐紫,怎的只是个‘着绿’呢?” 范成大“啧”一声,怪杨万里问的问题傻:“你是真被羊撞傻了不成?越级拔擢,已是破格,哪有越那么多级直接封赏的道理。再说了,以老辛近日的情形,官家肯不因此波及三郎已算万幸了。” 近日,辛弃疾被御史王蔺弹劾在隆兴府为官时先斩后奏行为的折子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众人倒是对辛弃疾的胆色颇为佩服——以辛弃疾到一府长官的高位,却还能大胆不留退路地为百姓张目,只这一点,就不由得人不油然起敬了。 但同样,王蔺也列举出了不少辛弃疾挪用公财为私用的奢靡花费,例如他曾在一年中秋因时间急迫来不及烧瓦,而花费公钱在城中每家每户租赁来数十片瓦,从而在几天之内就建成了一座供自己赏月的小楼,奢侈至极。 再加上弹劾折子在临安府闹得人尽皆知至今,官家却仍然将其压着,并无赞同之意,却也无反对之意,人群中为辛弃疾响应的声音便也一日日地消减下去了——毕竟除了陈亮,可没有多少人正义到能为了旁人置一家安危于不顾。 毕竟那是官家,一言九鼎、唯我独尊啊。 杨万里露出了然神色。 也确实,这么一想,有幼安之事在前,这三郎却还敢孤身入宫,也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小辈啊。 ——他就不怕在宫中被辛弃疾往日的仇家无声无息地了结了? 叫杨万里说,眼下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若他是辛弃疾的仇家,他都不能放过这个能叫辛弃疾痛彻心扉的机会! 他感叹:“倒也是。还好老辛在宫中应当还有些旧识,也能暗中帮扶些他。” 范成大却摇头,“三郎说眼下刚入宫,一切低调行事为宜。还请你我也都不必着急为他联系宫中人脉,只等他先站稳脚跟,一切等他来信再说” 说到一半,范成大忽然若有所感,缓缓向左转头。 杨万里也不明所以,跟着向左看去。 “——唉哟!” 任是谁来,突然在和友人聊到一半时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正贴在离你不足三寸的地方,都是免不了惊悸惶恐的。 杨万里揉着一把摔得快散架的老腰,无奈地从地上爬起来,“莲心啊,你突然凑这么近做什么?” 差点将他两个吓成了两只抓耳挠腮吱吱叫的猴子! 当然,顾及到莲心这小丫头平素常不饶人的嘴巴,杨万里是万万不肯承认这句话的,只腿一边在袍子下哆嗦,一边缓缓坐下,呷一口清茶,故作镇静道:“何事啊?” 一边又拿眼睛朝莲心挤挤,是他们平日里逗趣常用的表情。 可这一回,这活泼的小娘子却没有回应他的笑话。 “范伯父,杨伯父,你们见着我三哥了?” 方才在辛弃疾那样的吹捧之下,她的表情都没有如何变化,只是兀自沉思,并不如何回应,眼下却堪称失态,追问,“范伯父,他他如何啦?” 范成大颇为好奇:“你是他最挂心的妹妹,怎么如今竟不知道他的动向了?” 又回头和杨万里解释:“原先我与三郎、莲心在庐山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三郎就对他这妹妹颇多照顾,连朱晦庵的白鹿洞都肯带着她去求见来着。就是可惜朱晦庵到底不待见这丫头,到了最后,三郎还白落了场病”絮絮抱怨起来。 最挂心的妹妹? 莲心在一旁听着,只能支应,“是啊。这不是我忽然想起来要将唐大娘子的诗稿传阅给众人看么,可惜他看不到,才问问罢了” 最后的尾音,也渐渐弱下去了。 听范伯父口中所说的事,真仿佛上辈子发生的,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情节,令她没有一点心肠触动,只觉今是昨非。 那时候她还小,三哥也还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走偏了的情意,而只有从陌生人渐渐走向熟悉的温情。 多么令人怀念啊,每一天都在向更多的亲情走近。 每一日的清晨,在那时候都令她期盼无比。因为她总能获得比预计更多的亲情关照。 哪像现在,每一日都在期盼中醒来,却日益要在失望中睡去。 范成大点点头,“嗯”了一声,“你不必担忧。你哥哥出身高,虽入宫突然,易因此遭嫉恨,但也就是因为出身太高,没人敢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就轻易动他。之后若他能抓住棋待诏轮值的机会,在官家面前留下名,他之后的路,并不会难,反而会比许多循规蹈矩埋头苦干的科举的人更有机会呢。” 莲心勉强笑了下:“看来范伯父这是觉得我哥哥是个机灵人了其实我也不担心他,只是随便问问。” 可辛贛只是聪敏,并不算机灵。 莲心了解他。和看起来高华如雪山一样不可攀的外貌不同,他的心肠柔软,连那时候为了她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小娘子都愿意陪着去闯朱熹的白鹿洞,到了天底下有最多郁郁不得自由的人的宫中,又该为了多少宫女内侍、多少嫔御侍卫出头呢? 想到这里,莲心只觉心下惨然,没有一丝力气来回应范成大的玩笑了。 所幸这时候辛弃疾和范如玉也终于结束了方才你一句“你儿子真是姿容绝世”、我一句“你女儿真是聪慧机敏”的互相吹嘘进程,过来摸不着头脑地与三人询问:“你们还在说唐大娘子的诗稿么?我怎么仿佛听见了我儿的名字?” 三个人没一个愿意理他俩的。 还是杨万里叹口气,摇摇头,起了身,又上前与他二人论起儿女经来。 另一头的范成大却是琢磨出点味来。 他看了神色落寞的莲心一会,叹息道:“孩子,你若是想见你哥哥,两日后有高丽使节抵达临安。使节入宫,但随他们而来的高丽学生将在临安最好的一处棋馆‘无妙馆’与市井中人对弈。你也知道,若叫外邦人大败我朝的弈棋高手,那将是大失颜面的事,故而翰林院定会派人随行,以防弈局出现意外时应变救场” 他看着莲心猛然一亮的双眼,话语卡了下壳,打量了莲心的脸一番,才又若有所思着,继续道:“我猜,你哥哥也会在其中。既然你本来就要将你新发现的唐大娘子诗稿传阅与众人看,到时候你去那里,想来也是一样的。” 莲心握紧了手里的纸,越来越紧,直到意识到自己要将它捏皱了,才又赶忙松开手。 “我一定会去的。” 她低声道,“本来也要去,因为我要将唐大娘子的诗稿传阅给别人看而且我也得提醒三哥,叫他在宫中小心,不要滥施予别人好心。” 第109章 荣光,内应和欲言又止。 秋日将尽,阴雨连绵,别说各家洗衣裳了,就是街上两侧的铺子,店里面拿湿帕子擦过的桌案上的水迹都一时半会干不了,还得人再擦第二遍,弄得铺子里的伙计有时怨声载道的,咒骂这潮湿的天气。 好在到底已是十一月份,马上要到年关了。 年节将至的喜气冲散了湿寒天气带来的不愉快,一家家铺子都开始置上了炭炉,进些锅子、炙肉、烈酒,供随着接近年关越来越多在街上游玩、购置东西的人们歇脚吃喝。 而自然,人多的地方,正是适合聊八卦的好去处。 “嗳,你听说过没有?陆游陆大人那位亡妻,最近好似有不少诗稿被找出,其文采风流,见到的人都赞叹不已呢!” 总吃锅子也是无聊,总得拿些轶闻当下酒菜才够有趣。 临窗的一个郎君便咽下口中最后一口羊肉,一边去剥花生,一边笑着和同伴随口聊,“从前总听人说这位唐大娘子痴情,苦恋陆大人一生,被休弃了之后还肯做他的外室,被养在外头,最后虽嫁了赵士程,但心还仍记挂着陆大人,是一个为情枉死的苦命女子。” “也没错啊。唐大娘子改嫁多年后与陆游再见,受陆游一句‘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所感,回赠‘怕人寻问,咽泪装欢’,随后捱不过思念之苦、求而不得之痛,郁郁而终。” 那人的同伴的一身装束看起来都造价不菲,明显是权贵子弟,所以知道更多百姓不知道的内情,“怎么,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既然与你说了,自然是的么。唐大娘子被找出来的旧诗词,是与赵大人婚后所作。但与之前市井里风言风语所传的、回赠陆大人的那一首《钗头凤》不同,新找到的词,却十分浓情蜜意,都是写给她夫君赵士程的。所以依我看,唐大娘子倒真未必是因为思念陆大人而死。” 最开始说话的蓝衣郎君靠隐囊一腿屈起来、一腿放平坐着,双眼灵动,长得一脸狡黠。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将手中的荷包游戏似的抛起,随后又接住,“倒是陆大人,之前听着市井中疯传唐大娘子因他而死的流言,却从不否认,倒是颇为有趣莫非他还将此事当作旌表、牌匾,当作他自己的荣光吗?” 说完,便嘻嘻笑起来。 他对面的郎君“嘶”一声,又是好笑,又是咳嗽。 半晌,他才道:“罢了,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不过唐大娘子那首词里到底写了什么,有多浓情蜜意,能叫你这愤世嫉俗的泼皮都肯承认是真迹?万一这也是后人牵强附会的伪作呢?” “什么泼皮,你才是泼皮!嘁,你既这么说我了,我还非不告诉你那词是什么呢!” 两个人斗起嘴来。 但两人斗嘴,波及的却并不只两人。 就在蓝衣小郎君开始说出唐琬之名开始,这间本就颇为华丽高雅的幽静茶楼中忽然变得更加落针可闻了。 炙肉的放下了筷子和炭块,喝酒的停下了呼喝声,就连走来走去的伙计都放轻了脚步,忍不住在附近将桌子来回擦了五六遍。 ——有八卦不听是傻瓜! 在这情形下,蓝衣郎君和同伴越吵,一旁的人越坐不住凳子。 好歹这座茶楼非权贵不能入,众人都要面子,故而一时还没有人好意思为了听八卦而上前阻止两人的争执。 但大家也都坐立不安,明显期盼两人别再为了什么泼皮不泼皮争吵。 ——不要再打了,在座的你们两个,全都是讲八卦讲一半的可恶泼皮! 总之,好歹最后两人争出了个结果,又继续说话了。 蓝衣郎君整整有些皱了的衣裳,笑道:“你既这么好奇,那我就告诉你” 扫一圈周围悄悄探过脖子来的人,蓝衣郎君嘿嘿一笑,“在下不才,没背住。” 嘶。 周围一群人倒抽一口气,就连不同桌都开始视线互相碰撞,火花四溅——真巧,你也想拿他练拳击? 好在蓝衣郎君又继续说话了,才拯救了自己将要被当拳击沙包的命运,“不过我知道,唐大娘子的诗稿是被辛家的那个莲心小娘子找到的。而过几日,莲心小娘子和李月仙将要举办炙肉宴。你若真想知道,那就赶紧找人去要帖子好了。” 不提周围的人是如何露出暗自记下的表情,蓝衣郎君对面的同伴倒奇道:“你如何知道莲心小娘子的动向的?她虽好友不少,但也不包括你吧?再说了,她那整日和火药作伴的样子,你敢和她说话玩耍,不怕一言不合就给你从这条街炸到那条街?” 蓝衣郎君听了,先是嘎嘎笑。 随后,见邻座两个戴着帏帽的娘子中较瘦一点的那个一拳将案上的一枚福橘“扑哧”一声在掌心捏成了泥,蓝衣郎君才呛到了一下似的,赶紧收回暗瞟的视线,改口:“——怎么说话呢?莲心小娘子为人核善,就连我的就连辛公都常常夸赞她,说她‘少年英才’呢。你可不许造谣诽谤。” “也是,也是。她和她哥哥,简直是辛家的一双明珠似的兄妹啊。” 像被感染了似的,同伴不知为何,也突然连连咳嗽起来,下意识摸摸自己腰间所别着的竹箫,随即话锋一转,一本正经感慨,“真叫人羡慕” 到这里,八卦终于有头有尾结束了。 周围几桌也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正常交谈声,只不过交谈的内容,想也知道是什么。 见状,李月仙在帏帽的纱下偷偷瞄莲心。 “嘶,给他脸了。” 在她视线的落点,一不小心成了这场八卦第四大主角的小娘子正泄愤似的喃喃,“回家看我不收拾这狗四郎一通,熊孩子,真不该叫他来临安,纯给我添堵的么” 但不论如何,到底事是做成了。 莲心便压下怒气,还是朝李月仙点了点头儿。 李月仙忍着笑,要拉起莲心,“走吧。” 散布宴会消息的任务已经完成,她们两个也没必要再留,府中给宴会做准备的事还有一堆呢。 然而,莲心却没有顺着她的力气起身。 李月仙有些奇怪,顺着莲心的视线,朝楼下瞧去。 “那是你哥哥啊?” 她微微掩住了嘴,视线来回在莲心和楼下被宫中侍卫与百姓隔绝开的青衣郎君之间打转。 莲心的三哥哥那种姿容,即便对于她这种只与他有一面之缘的人而言也很难认错。 可是辛三郎君不是进宫伴驾了吗? 她也听说过他那一日震动宫中诸人的连败三位国手的战绩,可现下,他却来到了这里难道他是偷偷出宫来见他的妹妹的? 这两人真的只是单纯的兄妹吗? 这样真的好吗? 就在李月仙思索着自己姨母所蹈过的错路会不会在莲心身上重演时,莲心却并未给她留下多想的时间,一溜烟朝着楼下跑去了。 周围都是方才被两人找来的内应骗过的人,李月仙呼喊不及,也不敢高声呼喊:“嗳”便只好眼睁睁看着,任莲心飞也似地离去了。 然而,就在莲心气喘吁吁跑到了写着“无妙馆”牌匾的华丽馆阁之前时,明显着宫中服色的侍卫脚步一移,拦住了她的去路。 “小娘子,贵人在内,烦请绕行吧。” 时间紧迫,辛贛不一定什么时候有空,留下能和莲心说话的时间就更少了。 莲心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侍卫废话上,只拿出辛弃疾方被官家赏赐下来的一枚玉佩,“拦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辛弃疾女儿!” 纨绔子弟,就是好当。 当侍卫商量一番,最终果然令她进入无妙馆内时,莲心一边跟着女使走过长长的弯曲回廊,一边看着庭中所植的万竿翠竹,心下悄悄感慨。 许多衣着华贵的人也被拦在了外面,只有她能进。看来爹爹虽近日受了弹劾又只有陈亮叔父等寥寥几人声援,在临安府却还是有往日的能量在的嘛。 而这一想法在看见长廊尽头的身影停止。 “三哥?” 莲心轻轻说,看一眼庭中聚成一个圆圈正静悄悄观棋的人们,再看看站于回廊中远离人群、明显是在等人模样的辛贛,“你怎么你是特地等我的?” “知道是你来访,他们卖我一个面子罢了。” 辛贛似乎有些误会了,引着莲心在幽幽回廊边的座上坐了,自己半蹲下,仰面看着莲心,“莲心,发生什么了?别怕,与三哥说。” 近一月未见,较之从前,他眉心多出了一种难以化开的疲倦。 那种忧郁,令行经此处的女使们和人群中的一位女棋手连连面红,自以为隐蔽地暗中看来,却令莲心感到愧疚和心虚。 “没有发生什么,是我想” 莲心知道辛贛是误会家中出事了,只好鼓足了勇气,看着辛贛笔挺*延展的肩线,从左肩看到右肩,又从右肩看到左肩,却就是不敢看他的脸,“我想” 只是想见你啊。 “啊。” 而辛贛一直有这种能阅读莲心未说出口的话的能力,他轻轻地应了声,面上的紧张之色融化而去,只留下了然,和原本有的浅淡的忧郁。 “原来是想看对弈么。来,我带你去能看清楚些的位置。” 他放松之后的神情像花舒展了瓣叶一样,只点点头,站起身来,就要带着莲心向人群中走去。 可他们都知道,莲心并不是想看对弈。 她又有什么时候对弈棋感兴趣了呢? 在上饶的朝夕相对,她一半时间都是靠在辛贛身边看着他和一个叫翁卷的郎君对弈,可从没有想要自己下过。 ——明明,他应该是最清楚的啊。 莲心的双脚想要跟着辛贛离开,但心却黏在原地,迈不开步子。 发现了不对,辛贛轮廓优美的双眼微张大,疑惑回视她。 “我不是来看对弈的。我是想,想问问三哥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莲心轻吸口气,“最近临安不太平,我怕三哥也受了波及。” 辛贛摇了摇头,一笑:“我还以为范伯父会告诉你们我的近况呢我很好,你转告父亲母亲,我在宫中并无不顺利处,请他们不必担忧。” 他们当然不担心,因为范伯父确实已经与他们所有人转告了辛贛在宫中惊艳全场的胜绩。 担心他的别的事的人,是她呀。 可想说的话并不能说出口。 辛贛的神情,又明显是在等待她之后的问题。 而她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她嘴上虽然说着“临安府现状”,可心里却只担心辛贛的现状。 她是为了他来的啊。 莲心看着他,在原地踌躇,不明白为何明明在十三岁时尚能轻易说出口的话,现下却令十五岁的她如此欲言又止。 第110章 着相,情人和火烧身。 既然想说的话说不出口,那么就只有拿更多别的话来填补空白。 莲心搜肠刮肚,努力笑着,找出个话题,“——哦,对了。眼下那个害了我父亲的真凶不是在临安吗,我不晓得他是谁,但按年龄来说应当已经成家,这段日子我便先大范围四处打听了打听,不想却顺带着听见了不少关于宫中太子惧内的风言风语。想起来原先去宫中作客,的确曾见太子有事十分畏惧于太子妃,真是有趣。三哥,进宫这么久,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见过太子,就像我曾经见到的一样? 我们能见到的人和物一直都是一样的呀,原先的无话不谈,为什么到现下竟会到没有话可讲,只能沉默的地步呢? 但这话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辛贛浅浅笑了一下,看了眼前面已经排成长队等着新一局对弈的人群,见无人注意这边,才回过头,将食指轻轻抵在殷红柔软的双唇上,比了个“嘘”的动作。 莲心像被按下了静音键一样,瞬间变得无声。 三哥是嫌她吵了吗? 嫌她八卦,嫌她事多?还是,仍在在意从前她那伤人心的拒绝呢? 而辛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莲心,我想你不必再四处排查了手。” “啊?” 莲心愣了一愣。 辛贛没再说话,看了眼表情呆呆的莲心,又看了一眼四周的人,伸出手,快而敏捷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莲心的肌肉很僵硬,但并未挣扎,也没有问是做什么,只看着辛贛的脸。 “凝神。”辛贛没有因为她的注视而变化脸色,只道。 随后,他的指尖轻点在她手心上,停顿一息,见她神色变了下、依言将心神放在了手心,便才开始写字。 莲心看着掌心,尽量摒弃杂念。 但很难,她的注意力从三哥的手指温度终于不像原先那么冰凉了,窜到三哥为什么身在对面却还能写出对她而言是正向的字,最终流窜到了他身上的衣裳色儿真衬脸色,显人白得发光,果然时尚的完成度靠脸这句话不是虚言 而在这些像海一样澎湃翻涌而来的思绪的罅隙,莲心只能分出一缕心神,才勉强辨认出辛贛在她手中快速写完的一个字。 ——韩。 莲心微怔。 什么意思? 韩淲吗? 他想说韩淲的什么事? 莲心想问,可囿于一个月前暗中争执的伤害,她竟一时像个旧伤未愈的战士一样,畏于开口、畏于作战。 如果提到韩淲,他们是不是又要不可避免地提到之前的话题呢? 最终,莲心还是没能在辛贛的眼神中问出什么问题。 她只是轻轻蠕动了下嘴唇,便又抿起来,垂下了头。 周围的人声嘈杂。 辛贛见她神色变幻,却始终不说话,便神色更加凝重,轻声催促她:“莲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什么?不能再喜欢韩哥哥,他才肯回到家中来,不再离开她? 莲心不知为何,竟有种立刻点头的冲动。 可明明她知道,这两件事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它们根本没有任何因果性。 明明她也知道,她自己最讨厌被胁迫,被威胁。 可为什么,她在此刻还会有拼命点头的冲动呢? “哦。” 莲心最后还是像一个即将投降前的软弱将领一样,虽然在意志上竖起了白旗,嘴巴上的城墙仍勉强坚守住了最后一片底线,“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辛贛仿佛舒了口气。 “好。事关重大,我在宫中会小心,你也千万珍重。” 停留的时间短暂,远处的宫人已在呼唤,周围的女使更将眼睛黏在他身上不放。 人多眼杂,辛贛没有多说,最后微笑着看了一眼莲心,便转身离去了。 独留莲心站在原地,握着仿佛被火燎过一样的掌心,怅然所失 “好你个莲心!给我过来!” 当来杨万里府上作客的姜夔走到堂屋前想要朝两个小娘子讨要当托儿的佣金时,是没有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一声怒喝的。 他“嘶”一声,闪身躲过从屋中飞出来的镇纸。 随后,看着那一方镇纸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直砸在了辛弃疾十分珍爱的那盆名贵的“鱼魫兰”上,压折了它细细的、价值千金的枝干。 而尽管屋里明显传来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喊着“你敢在我誊抄佛经的字纸背后写字”,但显然,不论是扔掷东西的力度还是这句喊话的内容都万分不可小觑。 姜夔在一旁都听愣了,“在佛经背后写字?” 谁这么大胆,敢如此不敬佛祖? 他又看看窗中隐约映出的像灵猴一样四处腾挪,冤枉喊着“谁知道那是你抄佛经的纸”的身影。 唉,他还能说什么呢? 答案昭然若揭。 姜夔瞧着那身影,喃喃:“不愧是你。” 不愧是莲心这个当年曾将上饶掀了个底朝天的霸王!哪里闯祸都有你! 不过既然此事牵涉到莲心,显然他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姜夔大步迈进屋子里头,先一臂挡住了满面含怒的李月仙,“李娘子,你先冷静冷静。打了莲心,此事也不能挽回了。还不如先想想怎么让她赔偿,之后再教训她。” 待到因为他这句话犹豫了片刻的李月仙终于一撒手,气呼呼地转开了脸,他才也坐下来。 “别急,用盏茶,先喘匀了气,再慢慢说。” 姜夔一边安抚李月仙,一边挽起袖子,亲为她斟茶,笑意在那一双桃花眼中淡淡的,却像把钩子,仿佛要直望进人腔子里去似的。 李月仙心下一突,有些慌张,也顾不得寻仇了,赶紧垂下脸,四处找起了茶杯。 而见李月仙果然喝起了茶,平静下来,姜夔才松了口气。 也是终于找着了机会,他“呼”地一转身,一把逮住背后正探着脖子瞧他面上表情的莲心,压低声音怒道:“你看什么?瞧你惹的这好些事,我都懒得说你,还好意思笑!” 莲心才不怕他,一把摘开姜夔的手,照旧嘻嘻笑:“你都用上美人计了,还不许我笑一笑?” 方才发生的事,她又不是瞎子。 姜夔哥哥那下意识的海王做派,将脾气冷硬的李月仙都能蒙住,还不许人笑啦! 姜夔虽然确实理亏于自己的反应,但他也有办法治莲心:“美人计?你说的是我和三郎学的这一招吗?” 瞧着莲心一瞬间变恼怒的脸色,姜夔学着莲心“嘻嘻”一笑,甚至为了恶心莲心,还故意反手看起了自己的指甲,捏着嗓子,“哎呀,三哥的手在宫中做活都做粗糙了,莲心来给三哥吹吹” 随后媚眼如丝,朝莲心翻了个白眼。 莲心忍无可忍,一拳捣了过去 一炷香后,姜夔一手捂着仍在疼痛的腹部,一手拿着引起二人争执的字纸,读出佛经背面的字迹,“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①” “成何体统啊你?” 还没念完,姜夔就忍不住又想打莲心后脑勺,想到悬殊的武力,才一个拐弯收回了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你这里没有问题吧?佛经肃穆,你竟在人家背面写情诗?!” “我那不是看李姐姐纸上写的东西也差不多么!那佛经上又有‘爱欲’,又有‘火’的,怎的她就能写,我就不能写!” 辛弃疾、范如玉和杨万里等不少大人因为刚才姜夔惨嚎的动静而被引过来围观,莲心被这么多人瞧着,难得闹得脸红脖子粗,为自己据理力争,“我两个的句子都没有差别,你别只冤枉我!” 然而出乎意料,姜夔嗤笑一声。 范如玉捂住了脸。 杨万里的视线转到了一边。 就连方才还气冲冲的李月仙也露出好笑的表情。 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只是在隐隐笑着。 就在莲心的怒火随他们的表情越涨越高时,辛弃疾终于出声了。 他在一旁翘着二郎腿,拣起案上的纸,翻到有着细密小字的正面。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犹如野火焚毀山林,愚痴凡夫,恩爱聚会,当知此苦,犹为小苦②。” 辛弃疾念出这句佛经,好笑地抬眼看了看莲心,“小莲心啊,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人生遇到的苦患之强烈,之痛苦,往往犹如野火焚毁山林一般来势汹汹,令人无从抵抗。而愚痴的凡人沉湎于爱欲团聚,却不知这种因爱欲执着带来的苦,相比于生死、宿命的苦痛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辛弃疾将纸扔回案上,看着它轻飘飘落下,在案面上滑行,神情淡淡的,“孩子,你着相了。” 因为辛弃疾这一句“着相”,直到炙肉宴当日,莲心仍恍恍惚惚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样子。 李月仙实在看不过眼了,“啧”一声,放下手里正在收拾的诗稿,伸过手去,在莲心面前用力晃了一晃。 “不过点你两句,你就受不了了?” 她故意激莲心,斜眼看她道,“你有这么脆弱么?我都不信。还以为你能是又一个朱淑真式的人物呢,没想到你却根本没她那本事。” 这句话倒是真叫莲心打起了精神,不过引起她兴趣的却并不是激将,而是朱淑真那一句。 她奇道:“奇哉怪也,李姐姐,你什么时候这么欣赏朱姐姐了?从前不是还和她打得不可开交么。” “我和她打得不可开交,那是因为我与她观念不同。但按她自己的那一套法则逻辑,她却是个从未动摇怀疑自己的人。锐意进取,这才是女人该学的呢。”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李月仙叹口气,放下来手,又整理起诗稿,“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原先你不也是个很坚定的人吗?怎么现下却整日忧郁幽怨起来,真看得人心烦。” 莲心倚在桌边,一边瞧着李月仙的手,一边轻声道:“我也想果断。只是我怕果断的后果,我无法承受。” “人这一辈子会做出的错事多了去了,多一桩不多,少一桩不少。朱淑真做了那么多错事,你看她死掉了吗?” 李月仙收拾好了,重重将镇纸压在诗稿上,那是预备着等会给来到炙肉宴上的客人们看的唐琬真迹,从而来证明唐琬对赵士程的一片真心,而非对陆游苦恋,“而你再看我姨母,她哪怕行差踏错过一点吗?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死字,连名声都成了别人的踏脚石。” 李月仙冷笑一声,终于抬头,看向莲心,“这段日子里我与你朝夕相对,你在犹豫什么,我大致也猜得出。你在害怕什么,我也猜得出。我姨母的事把你吓坏了,是不是?你怕你像我姨母和陆游一样,和三郎君最终也会变成一双怨侣,害得你可能不光没有了丈夫,还连家人也一起没有了。” 莫名叫人发颤的火是一瞬间烧遍全身的。 莲心几乎感觉身上一下子变得冰火两重天。 身体里的一半是火一样在燃烧,而另一半是结冰般的刺骨。 她又想抖,又想哭。 说话说出声的时候,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她自己的音色:“你在说什么,根本没有这回事” 说出口的一瞬间,莲心几乎连牙齿都打着颤。 对于未知未来的恐惧感,莫名有悖人伦的愧疚感,还有一丝极细微的心动如雷的预感交加,五味杂陈,冲刷着她身体的每一寸。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辛贛就已然是秀丽的少年了,而她尚是个孩童模样。 所以,即便是在几个月前就察觉到了辛贛无法掩饰的端倪,她也从不敢想象她和辛贛像情人一样相处的场面。 而李月仙的话,却像是猛地揭开来一层遮蔽一样,将她全部的心思都暴露于天光之下,“我和他,只是我们、我,没有” 而话语却已然凌乱得像心情一样了。 “这样吧,我告诉你个好主意。” 李月仙看看莲心满面潮红的茫然模样,略一笑,也不再揭穿了,只靠近了些,轻声道,“你独自一个人睡倒的时候,想一想你那三哥哥抱你、亲你的样子。” “若你能接受,还觉得心跳加快,那么你就是喜欢他;若是没有呢,那就痛快些,和他明明白白说清楚了,从此你们做回规规矩矩的兄妹。如何?” 李月仙说完就直起腰,也不管莲心反应没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将诗稿一摞,推着莲心往门外走了,“行啦,今日是我给姨母澄清名声的重要日子,你别耽误我的事。左右你哥哥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你先帮我办完了宴会,之后等到晚上嘛,随你怎么想去!” 说着,便将人一路拉出了屋子,风风火火朝大门走去。 110-120 第111章 莲鹤,脱胎换骨和“绿野烟愁露泣”。 在眼下办宴只是为了结交人脉,并像孔雀一样挨个展示自己所有的财力、品味和文化底蕴的当下,若说临安府中还能有谁是一万个真心实意想请人来鉴赏自家的书画珍藏的话,那么这个人非李月仙莫属。 为了给唐琬澄清名声的这场炙肉宴,李月仙放下手里十数家铺子的经营,一心扑在了这场宴会的造势上。 像之前被莲心带着去权贵出没的茶楼四处找内应做宣传也就算了,她还想尽了办法,请来了几乎全部能请的贵夫人。 就是和素来关系不好的朱淑真,考虑到朱淑真认识的诸多贵妇好友,李月仙也不愧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女人,竟真亲自前去朱淑真府上与她当面送礼求见,很受了番排揎也一点儿不受打击,照旧求朱淑真帮忙邀请临安府有名有姓的小娘子都来赴宴,才好将唐琬的澄清之事散布得更广。 当然,有如此恒心,就是朱淑真也是无法再屡屡拒绝了。 在宴会举办前的五天,朱淑真终于点了头。 随后,邀请来了比莲心和李月仙最乐观的预料还要多的权贵。 “魏王妃,兵部侍郎夫人” 李月仙强压着满脸震惊,一边微笑如常和来客一一打招呼寒暄,一边在回去拿诗稿时像个拿到桃子的猕猴一样吱哇乱叫,低声和莲心扳着指头数,“有名的画出《水图》的画师马远的夫人,先谢皇后族妹全是临安府的名流贵女呢,这下子我不信还有人听不见姨母当年之事的真相” 莲心虽与朱淑真仍在置着气,但也不能反驳这句话。 她还是很客观地点头赞同:“她那脾气,是容易四处认识人。” 李月仙好笑:“这就是还是在闹脾气的话了呢好歹她今日因为有事未来,下次见面,你们不会又打起来吧?真奇了,你们不就是拌了两句嘴么,现下却都死撑着不肯认错,到底是有什么过不去的矛盾?” 抱怨完了,便不再说这事,和莲心一路走到了存放诗稿的地方,去拿东西了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①。” “遣词风雅,情真意切,不愧是才女所作。” “是啊,是啊。这离别之苦,若非真与赵郎依依不舍,又如何能写得出来呢?” “” 能被请来的,除了贵女就是书画大家。 每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也每个人都不缺眼色。 李月仙费了这么大劲才翻到唐琬的故作,又费了更大的劲请来所有人,就算心里不信的人也不会说出些不好的话来煞风景。 何况大家又都是女人,谁是天生的奴才秧子,愿意看见另一个女人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名声风评给一个早已琵琶别抱的男人做踏脚石、青云梯? 李月仙给出的证据明明白白摆在面上,大家便都只是寥寥翻阅,见这诗作果然差不多像是个女人所作的,又用词美丽柔婉,便都众口一词夸赞起来。 就算有个别脑子一根筋、没想清楚的人还真在仔细研读李月仙摆在小案上的几篇诗作,试图赏析:“‘自入春来日日愁,惜花翻作为花羞。呢喃飞过双双燕,嗔我垂帘不上钩②’倒是柔情一片,只是亮烈大胆,倒不像我往日听说过的唐大娘子的诗风。原来唐大娘子与赵郎竟如此情深” 而这也只是小节了,被人揣测,总比被人可怜要好。 何况那脑子一根筋的人是李月仙家中的小姑,李月仙没把这当回事,正要笑着伸手敲她脑袋,说她“小小年纪懂什么”,她的下一句却令她脸色瞬间一变:“咦,不对呀,这字纸也色泽颇新。唐大娘子已去多年,她的故作,再怎么保存,也不至于如此完好。这” 且想且说,说到最后,这年纪尚轻的小姑才意识到果真有不对之处,四下里瞧瞧,脸上不自禁露出一丝后悔自己嘴快的绝望表情。 她咽了下口水,赶紧试图找补:“不过旧稿珍贵,想来这新稿是誊抄所得,倒也不算奇怪” 但质疑就像墨水一样,就算倒进更多的清水入瓮,只要不将源头抑制住,墨痕就永远无法澄清。 李月仙微微皱眉,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又深觉自己张口反会坐实这种墨迹。 进退两难之下,她踌躇不前,一时失语住了。 而天意却像体察到了她的不安一样,送来了位刚好路过的贵妇。 “以新稿誊抄故人旧稿,是愿其‘遗忘前尘,脱胎换骨’之意。扳指一算,唐大娘子早也该到了转世投胎的时候,若她有知,想来也会感念李小娘子你的孝心吧。” 远处的桂花丛后转出一位身形婀娜的美人,而她满头所簪的珠翠、宝石雕花竟罕见地压过了背后的一墙桂花秋色,叫人将目光情不自禁聚集在她的脑袋上。 她微微一笑,问背后:“大郎,你是素来最饱读诗书的,又有家学渊源,你说方才我说的对吗?” 她身后那位落后她半步的青年闻言,上前看了看诗稿,便微笑答是:“送别离者,祈福祝愿,正是此意。三夫人渊博,非我可及。” 眼看着随着被称为“三夫人”的女子笑得花枝乱颤,周围的人群也逐渐解冻,露出恍然表情,李月仙这才松了口气。 她满面感激,上前拉了“三夫人”的手要请她进屋说话:“花夫人,你来啦!快快请进,现下天寒地冻,你又有着身孕,若是冻到了你,韩大人非要拿我问罪不可!” 说着一边与这位贵妇交谈,一边还不忘与莲心见缝插针地普及派系知识:“这个是在临安府有名的贵妇,‘满头花’。虽为韩大人韩侂胄的第三房侧室,但其受宠爱之盛,风头有甚于正室,平素与命妇结交的事,都是她来,正室反退了一射之地。” “听说太子一派手下的夫人们有时还颇为不满,嫌韩大人常在太子宴请门客时放侧室出来与她们平起平坐,害她们掉脸面。不过她素来与我没有交集,怎么今日却突然肯替我出头,真是奇哉怪也” 说话说了一半,李月仙才发现莲心的心不在焉,不禁推她:“发什么怔呢?和你介绍人呢。临安府关系复杂,日后你要闯出番名堂,必得认认全各个派系,你竟不明白么?” 然而与她以为的莲心会认错或找借口不同,莲心一言不发,只瞧着“满头花”。 ——或者说,她瞧着的是“满头花”身边的那位挺拔的青年。 李月仙满心的纳闷,随着视线看去。 那青年一身玄衣,身姿挺拔,明明是这样低调的打扮,眉眼之间却有种熟悉的桀骜神情。 而这一种桀骜,是为什么如此熟悉呢? 李月仙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她的眼神落在了静静站在原地的莲心面上。 而莲心正看着不远处的青年。 风把湿漉漉的枯叶吹乱,把残余的桂花香味吹得满园子都是,把所有茫然的人也吹得滴溜溜乱转。 而人的分散聚合,也是这样全随命运,万般不由人吗? 想见的,挖空心思找机会也见不到; 想找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找不到。 那么,是不是只有过了相思之意的时候,想见的才能见到呢? 就像只有当她放弃了寻找,想找的人才终于被她找到一样? “哥哥” 莲心轻声道,“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啊。” 而随着李月仙惊讶地掩住嘴,视线开始在青年和莲心之间打转时,那青年也终于转过了头,随声回视莲心。 “哥哥?你的哥哥不是在宫中那一位吗?” 虞莲鹤的双眼盯视着莲心,像黝黑的潭水,眼神不像见到数年不见的妹妹,倒像是在见叛徒,“虞莲心,分开的这些日子里,你过得倒真是滋润啊。多出来个哥哥就算了,我是不在意;但你连爹爹都多出来了一个。怎么,已经重新给自己找好了新的衣食父母了?” “我可没必要向你证明什么,我记挂父亲,不是靠将他放在嘴边。” 莲心蹙了蹙眉,“何况,先前像丧家之犬一样狼狈弃家而逃的人又不是我” 既然上来就是刀枪相对,那么,本想维持的体面也没必要维持了。 真好笑。他是在说她被爹爹收养的事吗? 他在责怪她仿佛忘记了前尘,只一心玩乐交友,在临安府打出了一片名声,却也没有为虞公甫说一句话的事吗? 可不提她与这同父异母哥哥的亲缘本就淡薄,她根本没必要向他解释的事,光是他当时在武宁县丞的追捕下扔下年幼的莲心独自逃跑的事,就足够莲心将他恨个千遍万遍了。 “——多不多出个哥哥,本也和你没关系。我现在的哥哥,可不是你那种遇到事情就只会逃跑的小人。你怎么会以为你能和他相提并论的?” 虞莲鹤被莲心这么激也不怒,只眯起眼睛,冷笑愈浓,“相不相提并论,那也得我们见到面再说。你的三哥哥在宫中,连命能不能捞回来都是两说,而你亲哥我至少还活着。” 此言一落,莲心也眯起双眼。 最不想听的话还是被人当面说出来了。 一股自打辛贛离家后就一直积攒的怒火突然腾起来,烧得她几乎想立刻堵住这个名义上虽为她哥哥,却从未尽过哥哥义务的人的嘴巴。 然而在怒火之下,一丝理智仍在维系着大脑,令她灵光闪现间,察觉出一点奇怪之处,“你怎么敢不,不对,以你那点本事,是如何知道我三哥就在宫中的?” 远离权力核心的人,知道消息往往比如日中天的人慢上许多。 辛贛入宫做棋待诏并没有多久,此事应当只被和宫中来往密切的人群所知。 而以虞莲鹤当年从武宁一路狼狈逃窜到临安的样子,想来他为官的这些年里,也没有找到什么靠山。 现下,他是如何突然钻进了临安的权贵圈中的呢? 第112章 清客,沉香和“一点心意”。 “我怎么不知” 虞莲鹤明显不喜欢被她如此看轻,被激之下,方要张口,却被一道柔美的女声截断了:“唉,大郎。” “不要吵闹,今日毕竟是李娘子的宴会,你不要搅乱了这里。” 说话的正是“满头花”,她的微笑有种奇异的魔力,能叫人一瞬间因为怒火而自惭形秽,也叫正要冲动争执的虞莲鹤立即收了声音,“你们又是手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呢?当时郎主叮嘱我好生照顾虞将军的遗孤,可不是为了今日的局面啊。” 而方才虞莲鹤没有说清楚的话被满头花寥寥几句就解释得清清楚楚。 莲心瞧着她,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也是,父亲死时明显蹊跷有冤情,官家却断言他叛国,朝中众人岂有不觉物伤其类、唇亡齿寒的,自然也有大胆的人愿意出手相救。 她自己不就也是因为父亲的事才被爹爹派辛贛前来相救,从而成了爹爹的义女的么。 那么这样说,虞莲鹤是被满头花的夫家收养了的,倒也算合理 而在莲心尚还在反复思考这一番话的合理性时,虞莲鹤却已经脸色发红,低了头去,回复了第一面见到时的风度翩翩,朝满头花抱拳,“三夫人教训得是,方才是我口出不逊了。” “嗳,这就对了么。你们兄妹好好的,才是郎主愿意看见的呀。” 满头花笑眯眯瞥了一眼莲鹤,一合掌,又朝莲心笑道,“郎主当时也想要将你收养到家中,可惜当时去了武宁,你父亲的宅子中却已人去楼空。亭台楼阁都搜遍了,却也再没有你的踪迹了。你说,要是你们兄妹能一起在临安住着,那该多好?也不至于有今日的隔阂了。我倒是还想请莲心小娘子到府上一聚呢,也不知莲心小娘子肯不肯赏脸?” 说着还不待莲心说什么,又先向李月仙盈盈欠身,“今日真是失礼了,本是李娘子你的宴会,却叫大郎搅扰成了这样。” 说着,她少女般的面庞露出一点微赧的神情,望着李月仙,诚恳道,“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还请你不必客气,一定要与我说,才好叫我心安些。” “花夫人方才为我仗义执言,已是再好不过的了,哪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呢?” 李月仙一边朝发怔的莲心使了个眼色,令她醒醒神,一边微笑,“至于莲心” 韩侂胄在临安府的风评不算好,大多是作为太子赵惇的一员大将出谋献策的角色,自然也做过好些为人所不齿的事,像揽财牟利等都是寻常,他甚至还与宫中宦官称兄道弟,攀附权贵的急迫,可见一斑。 因为这个,虽然因为他是太子最倚重的臣下而无人敢对他表现出不满,但私底下常有伶人讥讽他,也算是另一种的风评不好了。 莲心接收到了李月仙拼命打的眼色,心中也明白了意思。 但心下又实在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大有隐情,不能置之不理。 她便踌躇了片刻。 “今日不巧,要给宫中的哥哥写信,急着寄给他。” 莲心笑道,“若夫人不嫌我叨扰,可否待几日之后,我再去府上麻烦一番?” “这有什么?是我们想请你,自然要照着你怎么方便怎么来。” 满头花柔弱的眉目间露出喜意和笑意,抚抚莲心的肩膀,“那么,我就扫榻以待了。” 莲心颔首,送她离去。 直到一幅清客打扮却毫无清客自觉、前后小心随护做派的虞莲鹤跟随满头花离去后,莲心才收了面上的笑,露出了沉思表情。 “我做清客,可不是这样的噢。” 一道声音响起,姜夔倚着门框,抱着双臂,朝莲心两人闲闲笑道。 莲心问:“你是什么样?他又是什么样?” 虞莲鹤在满头花府上做清客,姜夔眼下也在临安府的权贵名流张鎡、张鉴兄弟门下做清客。 清客,顾名思义,便是像客人一样长期寄居在别人府上,一应吃喝住行都由府上主人承担开销,但又不只是陪主人吃喝玩乐,而常常伴于席侧,以极高的文采和艺术鉴赏水平与主人诗歌唱和、品画品茶品古玩。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格调颇高的陪玩。 而姜夔哥哥素日里品行高洁,与张鎡、张鉴兄弟你作一首词、我和一支曲地来回唱和,好不快活,虞莲鹤又会与他有多么大的差异呢? 莲心不解地望着姜夔。 “清客不就是寄人篱下么,难道带个‘客’字,你还真以为是去作客的?寻常的时候,我可从不会对府上的夫人这么热情。日常唱和就算了,总是留了些颜面清骨,不必奴颜婢膝,而到了夫人们那边么谁知道夫人们又总有什么歌功颂德、争宠比美的诗词叫我写?逃还来不及呢。” 姜夔仰起脖子,对着壶嘴喝干壶里最后一滴酒,随后才望向两人*,笑着抛了抛手中小壶,“罢了,不说那个了。我是来结清上回给你们当内应的工钱的。李娘子,你今日大喜,可有没有额外的赏钱给我呀?” 说着话,他就浑身没有骨头似的,倚在门框上,仍在抛着手里的壶玩儿。 对着李月仙说话的神情也是一副玩笑的口气,像漫不经心的逗趣。 而直到李月仙回话,他才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闻声看来。 ——方才听姜夔的话,李月仙都听笑了,又有谁没看出来虞莲鹤的不对劲呢,“自然不是每个人做清客都是一个样的。清客不过一个叫法,做什么,那都是人自己决定的。” 姜夔和谁都能开玩笑,所以她也不怕他,“至于你的工钱么,那都好说。你随我来。” 姜夔的神色停顿了一瞬,才“噢”了声,耸耸肩膀,朝莲心一招手,便懒洋洋搭着她的肩要进屋去。 莲心却烦他近日那放浪形骸的样子,轻轻一摆身子就挣开了:“人家办宴,你喝得烂醉,这算是怎么回事呢!走开。” “上回韩哥哥私下里说你长大了,我们该与你注意些举止,我还道他是胡言乱语,不想你还真是长大了。” 听见莲心的话,姜夔颇有种老父亲的口气,并不夹缠,爽快撒开了手,“嗳,我们的小莲心!”假哭起来。 “我就说喝多了酒人会变傻吧” 莲心才懒得理姜夔,一边走进屋中,小声嘀咕,“还好给爹爹的每坛酒中都灌了水” 姜夔落在后面,好笑地懒洋洋跟上:“暴殄天物。” 莲心叉腰:“为之奈何?” 姜夔举手:“都给我喝。” 莲心:“呸!” 原来你说我给爹爹的酒中掺水是“暴殄天物”,就是为了叫我把酒给你呀! 好你个心机男! 两人又追打起来。 直到坐在榻上闲闲观战的李月仙开口:“打吧,打吧。再打,我库中还有陈年的好酒,其性烈,足能放倒一匹马。姜郎君真喜欢那个,我将那好酒抵作工钱给你。” 姜夔才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第一次正经打量了李月仙一眼。 “原来李小娘子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姜夔闪开莲心打来的一拳,和她拱拱手当作休战旗帜,便放下了手里的酒壶,踱步到李月仙坐着的榻前。 也没有多问,他就拿起了榻上小案上放置着的荷包,掂了掂重量。 “小李娘子好大方。” 他面上那一层本来有着的些微的生疏便又像遇到热风的薄冰一样化去了,朝李月仙一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李月仙没有看他,只兀自看着手头的诗稿,轻轻“嗯”一声:“今日事情办成了,我心情好,所以佣金都多给些。噢,对了,莲心。” 她越过姜夔,转头叫莲心:“香药铺子的事,我已经和管事说了,但现下正是要到年关了,他们的账没有清完,不一定能很快转交给你。我这里有找出来的一两沉香。正好最近临安府贵女圈子里头又时兴起来‘斗香’,先给你拿去玩吧,好叫你出去的时候也不差她们什么。” 说着,将一个瓷盒伸手递给莲心。 莲心愣了一下,脚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下。 这份报酬,为什么似乎比姜夔哥哥的还要贵重呢? 沉香素有“一两沉香一两金”的名号,可见其价高。而李月仙现下却随手就给她。 虽然李月仙家中豪富,但她也不能占她的便宜呀。 莲心犹豫:“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李月仙:“给你你就收着,我的一点心意罢了。莫非你是瞧不起我的财力不成?” 说到最后,俨然已有点生气的样子。 一时之间,收也不好,不收倒是也不好了。 莲心停在原地,进退两难。 而就在莲心踌躇不前了小半刻,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姜夔终于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出他真的比莲心年长,又有在市井中摔打过的痕迹,“既然李娘子这么说了,你就收下吧。” 而他则抬头冲李月仙一笑,“多谢你的心意。之后有词要作,有曲要听,随时找我,尧章绝不推辞。” 李月仙仍埋首于案上的账本,“之前你不是还说躲想要找你写词的夫人们像躲洪水猛兽一样吗?” “美夫人,和爱美的夫人,这两者,尧章还是分得清楚的。” 姜夔露齿一笑,一抱拳,便带着莲心转身离去了 离府的时候,莲心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姜夔,还不忘半是不懂半是故意地问姜夔:“你方才,为什么要对李姐姐说那样的话?” “我说什么了我?” 姜夔哈哈笑,却捂住了莲心的嘴,将莲心夹在臂弯里,不许莲心再多嘴,“闻你的沉香去吧。我也是不懂你,就那么想念三郎?他只是入宫伴驾,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什么想念!” 辛贛的名字屡屡被提起,神经粗如莲心,也有些跳脚了,“怎么什么事都能提到他!沉香就沉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姜夔笑她装傻,“三郎屋中常年熏沉香,你别和我说你不知道。难道你没闻到过他身上的香气?李月仙给你这香料,可不就是叫你想他的?” 原来辛贛身上那一种寒香,就是沉香的味道。 而再联想到之前李月仙曾叫她想象“被你那三哥哥抱一抱、亲一亲”来测试她的心意的话 就像在庐山上第一次知道救她之人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辛弃疾一样,莲心再一次恍然。 “沉香,一两香值一两金果然名不虚传。” 一边笑着,莲心一边轻声道。 在姜夔看疯子一样的眼神里,莲心面上的笑自顾自地越扩越大。 “回去我就点上。不信今天想象不出来那个场面” 说着说着,却把自己都说害羞了。莲心“嗳呀”一声,捂住了脸,不禁又像扭麻花一样,扭起了身子。 而很快,在姜夔愈发目瞪口呆的眼神里,莲心越想越害羞,很快就夺路而逃,跳上马车,朝所住的府中卧室一路狂奔而去了。 第113章 梦,软枕和隔岸观火。 夜色像香气,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弥漫遍了。 夜晚流淌过亭台楼阁,笼罩在府邸上方,遮住光亮,遮住白日里不敢去想的心思。 ——如果要从现在开始起,尝试着想象辛贛和她在一起的场面,那么她该从哪里开始想象呢? 莲心早早换好了寝衣,打算跳进床帐之内,做一场不知会被引向何处的、不知是令人春心浮动还是感到畏惧的梦。 “我要一个大些的软枕,点上李姐姐送我的沉香,然后你们都不要说话,见到我做什么都不要惊讶。” 莲心对奇怪地过来摸她额头的田田这样道,“我要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 田田以为她又是在作怪,先是“好好好”应下来,将东西给她备好了,便又坐到莲心的榻沿上,笑道:“莲小娘子,你又要做什么好事,能带婢子一个么?”以为她要去谁家捣乱。 “我要做一件大事,天大的事!这关系到我的人生大事。” 莲心比划过了,见田田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说,只一把抱住田田送来的这个几乎和她本人一样长的软枕,在床上打滚,开始想象它是一个人。 想象一个人,该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象呢? 当莲心滚到上面的时候,枕头被压在身下,她想象它是初春时柔软的草坪; 当她滚到下面时,软缎枕头轻飘飘贴在她的身上,她想象它是桂花落在她额头。 而田田点起的沉香又已经开始袅袅逸散出味道了,虽然与辛贛身上的味道不完全相同,但莲心却能闻出熟悉的味道。 有哥哥,有美景,有记忆,什么都有。 这样一个世界很美好,没有抉择,也没有**和悲伤容身的地方。 莲心几乎沉迷,没有空暇分给更进一步的什么。 可这不能继续下去,这不是她的本意。 所以莲心甩甩脑袋,首先从一个拥抱开始想象。 三哥的身上总有种干净清凉的、几乎令人醉倒的香气,莲心想,自打他抵达临安之后,其实她常常会有靠近去闻一闻的冲动。 对,没错,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莲心闭着双眼,双手抱着软枕,用鼻尖去触摸它。 鼻端传来柔软的质感,这是什么呢? 是脸颊。 雪白柔软的脸颊,未长开的清丽少年模样,在十三岁的莲心眼里,那就像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仙一样。 而她会在什么样的时机里对这样一尊神仙似的哥哥做出拥抱的动作呢? 莲心紧紧闭上眼睛,想起辛弃疾在豫章的府邸。 从大门到内宅,是一片广而看不见边际的湖泊,上有细细栈桥。 她每次从那上面走过,都要心惊胆战。 而如果辛贛在她身边,她现在又不再把他当作一个不可侵犯的哥哥,而是随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话 那么,先抱住他的腰吧! 莲心忍不住抿住嘴微笑,她情不自禁睁开双眼,在新的世界里看见辛贛。 “站不住了么。三哥拉着你。” 他那张美丽的脸垂下来。他一定会这么说。 “三哥抱着我,我就不怕啦。” 她用两手去抱住他的腰。 然后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到薄薄丝缎下的热意,肌理在侧脸下坚硬。 接着呢? 莲心翻个身,思考她的姿势。 在她的脑子做出想象这个动作的时候,其实脑子里面却早早就有画面了。 她想把右侧脸贴在辛贛的胸口,听他的心跳。 很早就在疑惑了,他的心跳和旁人究竟有什么不同,让他这个人也如此的独特,让她将这个世界上只能分出辛贛和其他人这两类? 栈桥会因为她的动作而摇晃,那么就把他的腰勒得更近一点。 近到莲心的脸要嵌进他的身体里,让他们血脉相融,成为骨肉手足,成为根本不必犹豫、回避、挣扎的兄妹。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她会做什么? 莲心以为她会犹豫于做什么,但心比大脑在摇晃中更先做出抉择; 莲心也一直以为自己恨上天不叫她和辛贛生作真正的兄妹,但真到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摇晃的小世界,她发现她想要的和她以为的并不一样。 那么就这样吧,这个动作是不会改的。 莲心决定了,思绪像水跟随重力似的继续往下流,身体也随之摇晃。 然后抱紧他,把脸慢慢向右转。 亲吻辛贛胸膛的首先是右侧脸,现在她觉得不够了,所以变成鼻尖,又变成左侧脸。 她紧紧依偎在辛贛的胸膛上,不论听没听见心跳声,都用话去挑逗他。 “三哥,你的心跳好快。” 莲心用梦呓一样的声音去询问,“是觉得我会做什么吗?” 因为她早已经知道辛贛的答案,所以她稳妥地明知故问。 没有什么是会被拒绝的,所以莲心要得寸进尺。 “你的胸口真舒服,之后是会只给我一个人倚靠的吗?” 然后不论他作什么反应,都仰头扳住他的脸。 先看他的神情,然后踮脚,再看他的神情。 “还是觉得我会做什么吗?” 接着,她会这么问。 这就是她想要的。 在等待自己想出他反应的漫长时间里,莲心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 她像疯了一样的想看到辛贛失去理智的样子,而不是清醒克制,被隐晦拒绝了,就轻松退开。 他可真冷静啊,他想显示自己格外懂得分寸、体贴她心意、不叫她为难吗? 他以为他很成熟吗?他现在已经开始要背叛她,去做一个大人了吗? ——那么为这件事坐立不安、辗转反侧的她又算什么呢? 数不清的意识像因为地下树根掀起而暴露翻卷出的草皮一样,零散,晦暗,猛然见光。 很多个平日里从没发现过的、隐藏在她念头深处的想法气泡一样浮到水面上。 如果辛贛像疯了一样地向她乞求爱情,那么她会觉得这就是爱情的开端,她不会犹豫拒绝。 是这样吗? 她想要看到辛贛对所有人冷淡,只有在见到她的时候冰消雪融。 这就是她突然萌发的无耻的下流的独占念头。 不是像少女时候对韩淲一样的憧憬,莲心也说不清她对辛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除了小时候就有的孺慕、依赖,她还能体味出一点辣到舌根般的苦意,而在真实世界里,莲心猜想那就是恨。 一点些微的恨,穿过莲心的大脑。 莲心只是开始不停地在摇晃的世界里朝辛贛发问。 你的理智,为什么好像从不能被打破? 她不是那个特例吗? 欲望像火一样,烧遍全身。 莲心想要盘腿而坐但她不能。 坐立不安,难言的欲望像烈火,在四肢里乱窜,炙烤得她口干舌燥。 三界如火宅。欲望之火,名不虚传,烧遍了她的全身。 可是为什么即便在这个想象的世界里,仍然是她方寸大乱,是她**焚身呢? 不公平。 事态进行到这里,莫名其妙的狂怒和羞耻忽然席卷了莲心的意识。 所以她再等不了自己去填补出辛贛的回应,她直起身,踮起脚尖,去够那个面目模糊的辛贛的双唇。 柔软的嘴唇,饱满的唇珠,微微抿起的唇角,莲心想把辛贛的嘴唇咬伤。 感情里该挣扎的并不该只是她一个。辛贛是她的哥哥,他怎么可以隔岸观火。 “你是我哥哥,你知道吗!” 莲心发狠般的,用力去咬辛贛的嘴唇,知道自己是可以做出这件事的,但是又恨他,所以用恨的方式去表达爱,不停捏住他的下巴,用嘴唇去严刑拷打他,“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 可辛贛只是个影子。 莲心的喉咙里发出呜咽声,因为知道是由于自己没有经历过接吻所以才会想象不出来辛贛接吻的样子,所以感到更加愤怒。 世界变得很大,大得莲心深深一吸气,就能将春天湿润的草坪、秋天满坡的桂花都吸进肺腑; 世界又变得很小,小到莲心想象不出他填满她的世界。 “你怎么能就这么看着我难过恨你。” 恍惚间又不在栈道上了,他们又回到小楼上,夕阳流血,莲心知道那是告别,双手穿过辛贛的臂弯,抱紧他的肩背,埋在他怀里,“好恨你。” 真令人沮丧啊。 莲心听见耳边隐约传来呼唤的声音,知道到了想象结束的时候。 她将下巴放在辛贛的肩上,看着自己在他背后的手。 就是在梦里,她也知道,一切都没有什么进展。 意识渐渐回笼。所以莲心明白,理想世界离她愈来愈远,而现实离她愈来愈近。 她想要的,辛贛给不了她。 这就是这一场春梦的结论 “终于醒了,方才梦着什么了?样子很吓人呢。” 灯火照到眼皮上,莲心睁开眼睛。 被田田和范如玉唤醒的一瞬间,她满身大汗,从梦里醒来。 残余的一点失望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而来。是因为美梦被打断,还是因为发现自己真的有一件做不到的事? 莲心不敢去想。 所以她只好又闭上眼睛,强作笑意,问:“怎么了,都这样看着我?莫非我尿床了么。” 说着手往被子里摸,没摸到什么,心里才松一口气。 “不是尿床,是走水了。李娘子家中‘后院起火’,出大事了。” 范如玉道,坐在莲心床头,轻摸了下她的额头,“她和她夫君闹矛盾,结果夫妻之间争吵的话不知为什么传到了外头,说是李娘子给大家传阅的唐大娘子的诗稿其实是伪造的,唐大娘子根本没有写过那些诗。现在,全临安府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范如玉没说后面如何,但莲心也几乎立刻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月仙的全部寄托,几乎全在为唐琬平反这一件事上。 好不容易做成了这件事,若是刚有了希望却又落空,不知她该有多疯狂。 而和看似不羁的莲心和朱淑真相比,实际上往往是李月仙这样的淑女反而有时更容易做出惊世骇俗的大动作。 莲心不敢再耽搁,立刻撒开了怀里的软枕,起身找鞋下床。 范如玉仿佛也预料到了莲心会着急,便也不阻拦,只在她背后轻声道:“知道你会去,我就先给三郎送了个信。他的老师苏竺琴、棋、书无一不通,又是东坡子孙,是临安府有名的书法大家,认人的字迹,也是一绝。” 后面的话,莲心也都听明白了,便赶紧朝范如玉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之后,只要她将这消息告诉给李月仙,再有辛贛能帮忙将此事牵上线,此事便能被按下来了。 至于会不会因此和方才梦到的辛贛见面火烧眉毛,眼下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莲心披好了衣裳,跳上马车,朝门外狂奔而去。 第114章 李氏,靠山和花枝乱颤。 现实和梦最大的差距,就是无法随心而动。 莲心跑在夜晚空旷的大街上时,感受到穿过肺腑、几乎寒气能凝结成冰的风,却只能蹙眉忍受,继续更有力地朝府门奔去,而不能用意念叫它停下、叫它回暖。 就像即便在梦中,她做出了那么多逾越兄妹身份约束的事情,明白了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也清楚她想要的东西由天塌了都能保持镇静自若的辛贛提供不了,可到了有可能即将见到辛贛的当下,她还是下意识感觉到喉咙酸软,有一种莫名的依赖和缴械投降的冲动。 好在即便是在现实,一个人不能凭空将没有的东西变成有,却仍可以靠着倔强让有的东西变为没有。 莲心深深喘息几下,慢下脚步,接近了李府。 她站定在大大的牌匾下,缓了缓,随着呼吸声渐变为悠长,静静思索了片刻。 待想好了进去之后的几种场景和应答,她才又抬起头,叩了一叩门环。 李府是李月仙的娘家,其雕梁画栋,恐怕是莲心自来到临安后所见府邸豪华之最。 而李氏也确实不是一般的权贵人家。 从姓氏也能大略猜出一些,李月仙一家实乃大唐皇室之后。 据她家族谱所载,李月仙的祖父李纲不光自己是本朝的抗金名臣,更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第二十世孙,属于唐睿宗李旦的那一支血脉。 除开血缘上的遗传,李氏家中子弟世代做官,又好交游,故而在各地皆有李氏子弟的官宦人脉网络。 这也导致每处地界若新迎来了李姓官,原先的上级便要打起精神来,在背后查验一番。 ——若此人是真的李氏子弟,那就敲锣打鼓,之后的任期里屡屡照拂他;若不是,便也松了口气,一切只公事公办即可,不必再提着心怕开罪了这盘根错节的一家子了。可见李家势力之大。 也是为了这个,李氏子女往往只会与早已有过姻亲关系的人家再度联姻,缔结权力网络,加固人脉。 眼下当家的是李月仙的父亲,李钰。而他所娶的,就是他的表妹,李月仙的母亲。 对于这样权力至上的人家,若非她家中也颇有势力,怕是连大门都进不来 莲心被女使引着,一边脑中一刻不停地盘算,一边一路走进这座园子中。 不提一路上所见到的各种珍稀花草,光是这座地段极佳的园林,其造价怕就已是个天文数字。 莲心只将一旁的陈设瞧了两眼,知道了李家的大致情况就作罢,继续冷静地向前走。 天色已经将要由晦暗转为明亮起来。 一层薄如蝉翼的黑夜将被它所覆盖的灼热的火球所烧化。 在竹露摇曳滴下的小路上,莲心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一点声音。 “外人你姨母全完了!” 随后又是熟悉的倔强声音。 李月仙在模模糊糊地反驳。 想来马上就要到李月仙的屋子了。 她们在争吵,倒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兹事体大,不动怒才是不正常 而如果这些都还算在莲心预料之内的话,接下来的一个声音却叫她大吃一惊。 “——唐二娘子,你眼下责备李月仙也没有用,还是赶快想个法子堵住临安中的悠悠之口吧!真叫临安府的人以为李月仙是故意弄虚作假,到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那贵妇声音却并不对这个中肯建议买账:“朱娘子,我还没有怪你,你倒先跳出来了吗?若不是你将你自己的词混进诗稿中,我儿怎会误将你的词当作她姨母的?我没苛责你为了用自己的词扬名,已够留情面了吧!” 听到这里,屋中发生了什么已一目了然。 莲心简直大惊失色。 糟了,朱淑真怎么孤身一人跑到李府来了? 朱淑真本身在临安府风评不好,又是一副吟风弄月的文人脾气,受了些气就爱写词抒发出来,有时候甚至为了写些好词还特意在相好面前自哀自叹,搞出一些矛盾之后体味着痛苦顺势写出好句。 这样的她,真要是和脾气高傲的唐二娘子对上,日后再因此写上些抱怨影射的什么词,简直不敢想会是什么世界末日的场面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莲心在门外听着她们争吵,呼了口气。 来的路上,她就已了解了在她睡梦中时发生的事和眼下的状况。 她和李月仙拿到炙肉宴上给众人传阅的,确实不是唐琬所作,而是朱淑真一次来旁观她们整理诗稿而不小心放进去的自己的作品。 而在莲心等人对此事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对这几首词大加宣传,露出纰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昨夜一场达官显贵的宴上,朱淑真往日分手分得难看的一个权贵相好认出了朱淑真的笔迹,将此事揭露了出来。 而昨夜此事发生后,宴上众人虽均讷讷不语,但想也知道,权贵之间没有秘密,此事想来不过三日就会再次像刚散布出去的“唐琬与赵郎君婚后感情甚笃,并非因为陆游才郁郁而死”一样广为人知,甚至传得更快、更广。 可朱淑真也实在少有被人这样怀疑的时候,一听唐二娘子的话,实在勃然大怒,顾不上考虑更多便嚷起来:“我没有!” 话只说了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辩解,却被唐二娘子忍无可忍地打断:“不必再多言!朱娘子,实话告诉你吧,我是看在魏王与你曾的面上才对你客气的。今日家中本就忙乱,真个没空与你这位客人再啰嗦了。你再夹缠,我与魏王家中也有些交际,到时候将你这一年的相好名字都报给他们,如何呢?” 这话一出,素日洒脱不羁的朱淑真却僵住了。 许久,她惊喘一声,腿失了力气似的,身子都摇晃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声音渐消弭于无声。 方才的神气样子一瞬间都没了,她连嘴唇都颤抖,像乱颤的花枝一样,除了美,更是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与之相反的是唐二娘子。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朱淑真,以一种知情人独有的缄默特权,就那么略夹冷笑地看着朱淑真。 而朱淑真几乎委顿在地上。 半晌,才生生咽下了一口气,垂下头,低声求:“唐二娘子,方才是我不好,不该插手你的家中事。还请你不要” 虽然不知其中的内情到底是什么,唐二娘子又为什么能拿一个名字就这么轻松地拿捏住肆意自由了多少年的朱淑真,但即便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莲心三步并作两步踏进屋里,把朱淑真挡在身后,朝唐二娘子行礼,“唐娘子,此事因我疏忽而起,便由我担责。还请你不必再与朱娘子争吵了,我一定想出办法解决此事。” 和朱淑真不一样,这莲心小娘子是真的能办事的人,身后又有辛家这一尊靠山,就是心里真生气,也不能摆到脸上。 唐二娘子冷冷睨一眼被莲心护在身后、缩成一团的朱淑真,只好收了面上的轻蔑,朝莲心点点头,“既然莲心小娘子这样说了,我也就算了莲心小娘子,你打算?” “家兄曾师从苏竺。我打算趁着事态还没扩散得太开时找到苏老先生,请他为这诗稿正名。” 这几乎是明着撒谎了。 但此事来得紧急,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只有尽量多做后备的预案,“此外,我还想请唐二娘子先模仿朱淑真的笔迹写出数封书信,以防有人再度怀疑。” 唐二娘子瞧朱淑真一眼,有些瞧不上她,又挪开了眼神,“你叫我去学她这样一个人的字?她的字在欢场中怕都流转了许多家了吧,真有人从此以后以为那就是我的字,我当如何自处?” “月仙也不行。她有夫君,是好人家的女孩子。”见莲心的视线看向女儿,唐二娘子立即将犹豫着想要出声的李月仙的意图截断,“我家哪个女孩儿都不行。” 她会这么说,也不叫人意外。 莲心便“嗯”一声,又翻了两下诗稿。 想了片刻,她看着窗外,慢慢道:“若我没有猜错,唐娘子家中是有儿子的。何不令他写来?” 唐二娘子顺着莲心看向廊下一处搁着护臂的坐席。 她神色微妙地出现一丝不悦。 但掂量一会莲心的身份,还有她曾面圣对答的经历,进而想到她未来的潜力唐二娘子只好不情不愿地微笑着点了头。 但大约谁都没有想到,莲心的身份会在唐二娘子点了头之后的一炷香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即便是母亲呼唤,在李府中这深宅大院里,李郎君也是很花了一段时间才过来。 抵达众人所在处时,天边晨光已经铺满了整个天空,仿佛橙橘色的锦缎一样粼粼闪光。 微喘着气的郎君声音从门边传来,气息有些凌乱,但好在因为含着笑,所以并不令人生厌:“母亲,儿子来迟了。” 唐二娘子“嗯”一声,也不多废话就令他进门,正事耽搁不起,“我要你模仿这张诗稿上的字迹,写一些信件” 声音却罕见地被她素日进退有度、最知礼仪的儿子打断了。 “你辛帅的女” 李郎君面上那种轻松戏谑的风流表情都被惊掉了,只来回扫视着她。 “私生女”三个字被吞回去,眼神却收不回去,只用八卦的眼神朝她看着。 虽然他刚因在饥荒中政绩表现尚可而从进贤调回了临安府,但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他已听说过不少这位莲心小娘子的事迹了。 不想她竟然就是莲心小娘子! 真是无处不相逢啊。 在被李郎君——或者也可称呼他为小李县令——围绕着新奇地转来转去的时间里,莲心脸色一僵,随即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转为木然,最终变为绝望。 爹爹,哥哥 我说你们在为了买米而诈骗了这小李县令十几万缗的时候,也没说利息要我来还啊! 第115章 李时盈,刺股和十二花神。 车轮辘轳,车身不时颠簸,发出木架轻快的嘎吱声。 而车中却静如坟地。 “你,我,唉我居然都不知道此事” 李月仙左看看哥哥,右看看莲心,心下难过,便又揽过莲心的肩膀,愤愤不平,“从前以为辛公即便在女色上流连,至少是个敢作敢当、不搞外室那些害人事的大丈夫,不想世上的郎君,竟然都是一个样子!” “别怕。即便你是私生女,常被世人所不容,但没关系!不论如何,以后有我李月仙的一口饭,就有你的一口饭!” 李月仙越想越气,开始拍起了大腿,“嗳!真是!”嗟叹了一会,又忽然转头看向李时盈,“在外这段时间,哥哥可没有做过这种养外室之类的事吧?” 李时盈哪敢在妹妹面前承认自己在进贤时的风流债,连忙否认:“怎么会!我在进贤那地界缺衣少食的,银子都没多少,哪来的钱养外室” “这么说,若你有钱,你就要养外室了?” 这问题掰扯久了,就是李时盈也招架不了。自小认死理的妹妹又偏偏是个经商奇才,是李氏这一辈掌管财政的人。 李时盈不敢得罪她,连忙义正词严挺起了胸膛:“你哥自然不是那种人!当时在进贤见到了莲心小娘子,即便莲心小娘子已初现国色天香之貌,我可却从没说过一句越界的话。莲心小娘子,”他赶忙拉人证,一边朝莲心挤眼睛,“你说是不是?” 莲心移开了眼神。 以她那时候刚到人腰的小学生模样,李时盈若是说了越界的话,只怕立时就会被大怒的辛弃疾一拳击飞吧 似乎也察觉到了莲心眼中的鄙视之意,李时盈想起自己那时候搂着歌姬被敲诈了几万缗的狼狈样,似乎确实是够不体面的。 好在素来身段柔软,也不以为忤,立时转变了策略,又叙起家常来,“对了,近日临安府英才济济,辛帅也到了临安府,是不是?回到临安府前就听说了你和你家中三哥双双入宫面圣,还颇受官家赞赏的事,真叫人羡慕神往呀。” “你们一个做火药,受到官家垂询;一个做棋待诏伴驾,深得圣心,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辛帅果真好布置。此外还有曾任吏部尚书的韩公韩元吉家中幼子淲,以‘水’入诗之名,我听闻已久,可惜从前无缘,眼下既来了临安府,拜见倒是方便了许多” 好个傻缺李时盈,哪里越怕点哪里。 莲心的表情随着他所数出的人名而一点点变僵。听见他将她和辛贛的事情摸得如此清楚尚可忍受,而直到他提到韩淲,莲心的后背心上终于缓缓滑过几道冷汗。 韩淲行踪你都知道? 你小子今天不会就是特地来砸场子的吧! 辛弃疾,辛贛,她和韩淲,他们这四个大聪明不就是当初合伙诈骗出李时盈全部*私房钱的全部作案人员吗! 但凡李时盈多关心一下范如玉也不至于到莲心现下一句“那改日咱们见见”的客气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啊! 四目相对,一双满眼疑惑,一双冷汗直冒。 就在李时盈移开了眼神,开始暗自琢磨着他何时开罪过辛弃疾,是不是该给送点礼的时候,莲心终于撑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 睁开眼时,她的眼神由犹豫转变为坚定。 是时候使出那一招了! ——栽赃大法! “什么!辛帅竟心胸狭隘,为保守外室秘密,便拘束你于院中,发现你私见外人就要对外人斩尽杀绝!韩淲竟贪财赖皮,结识了富于他的人家,便死皮赖脸留在该处,蹭吃蹭喝蹭银子!而辛三郎君,他居然” 李时盈目瞪口呆,三观尽碎,崩溃倒在马车中的坐席上,“他居然一切行为看脸,只结交美貌男女,见到容貌丑于他的人,就立刻追杀不休!” 李时盈抱住头。 这与他听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本来想得好好的,正好他之前与辛帅也算是有着几万缗交情的患难之交,最近在临安府出风头的人都和辛弃疾有关系,那么他回到临安便正好借着辛弃疾的关系网,结交一番这些风流人物,顺便也扩展扩展扩展人脉。 不想这几个在临安府风头初现的人却全是些此类的品行卑鄙小人! 一旁的李月仙听完全程,也张大了嘴,看着莲心。 另外两个人就不提了,只说辛三郎君,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有这毛病儿?明明那次听琴,她和他偶尔闲聊两句,他都礼貌如常啊。 当时,在场的当时除去他也就三个人。 朱淑真和莲心都不必提了,能满足他的要求也正常。可她是怎么满足“容貌不丑于辛三郎君”的这一条条件的? 莫非她前二十多年全是自误了,她其实是和辛三郎君那种美人一个档次的容貌? 李月仙经过一番严谨推理,终于得到了这个结论,登时心花怒放,自顾自拿出镜子欣赏了起来。 莲心见这李氏兄妹一个崩溃,一个喜不自胜,显然她方才说出的话已卓有成效。 但李时盈毕竟心眼和朋友都忒多,今日虽信了,若是日后见到别人,和别人交际,难保他不会察觉出她这一套糊弄人说辞的纰漏啊! 骗人固然可耻,骗不全套则更可笑,这是辛弃疾悄摸摸教过她的道理。 莲心思索一番,下定了决心,便又观察了李时盈一番,终于开口了。 “你只知道这些,但却不知道这其中更多的内情。” 她朝李时盈勾了勾指头,嘴角挑起一个梨涡似的纹路,眼神明亮,悄声道,“他们本性虽如此,在临安府却并没有什么人敢揭露他们的真面貌。你知道为甚么?” 也是啊。 比如他就从没听说过此事,方才还在暗自怀疑莲心所言真实性来着。 李时盈凑到莲心嘴边,下意识追问:“为甚么?” “因为他们三人在庐山跟随陈亮陈叔父学习武艺,学成了一种奇特的独门功夫。” 莲心神秘道,声轻如吐气,“——刺股指!” 风格突然从商界大佬会面变成了武术交流,李时盈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还有点不习惯,重复陌生的招式:“刺股指?” 他试图以自己从武侠话本子里看到的知识为参考,“我懂了!头悬梁,锥刺股,此招即为以速度和力道取胜,在别人没反应过来时便刺向他们的大腿,以此逼迫别人听从他们的指令!” “啊?什么大腿?” 莲心直起腰来,莫名:“是‘屁股’啊!哪来的‘大腿’?” 李时盈也懵了,跟着直起身来,讷讷,“‘股’不就是‘大腿’么?” 糟了,忘了自己是文盲的事实了。 莲心赶紧找补,脸色转为严肃沉痛,“确实‘股’是指大腿没错。但你说,这指法若叫‘刺屁指’,那好听么?” 那确实是不太好听。 见李时盈表情在稀里糊涂中露出赞同意思,莲心才赞许“这就对了嘛”。 随后乘胜追击,介绍:“此指法因所突袭部位而得名。方才也与你说了,我爹爹、我三哥和韩哥哥各有怪癖,当别人违逆他们心意时,他们因师出同门,便不约而同使出此法,从而起到震慑惩罚违者的作用。” “此招极阴险。若被他们刺过一次,轻则腹泻卧床一月,重则自此痔漏,其痛苦,真是不能为外人道也。啧啧。” 莲心咂嘴,露出同情的表情,接着又义正词严,朝李时盈循循善诱起来,“李郎君,你想想,谁被使了这招能好呢?既疼,又丢脸,自此怕是会彻底成为临安府的笑柄。” “嗳呀,说来像李姐姐这样的深闺女子还好,没什么机会惹怒他们。但像你这种整日抛头露面、交际在外的郎君,只要一不小心惹了他们几人中的一个,被使了此招,那么你以后就别想和人正常交际啦,人人都得或当面或背后地谈论你的那件事” 瞧着李时盈倒抽一口气后由白转青的脸色,莲心觉得差不多到了收网的时候了,终于莞尔一笑,体贴道:“李郎君,我有一招,能使你免于此难。你听一听,如何呢?” 茶楼今日迎来了不止一位奇奇怪怪的客人。 早前来了一个身着宫中服色、有多个侍卫围绕左右的、令人猜不出身份的美丽郎君,方才又来了一个浑身衣裳破破烂烂、口中嘟囔着“火药劲挺大”的魁梧中年郎君。 而至此,饶是自诩今日已见过不少大阵仗了,见到马车上走下来一个拿兜帽遮住了脸、腰带及其上香囊尽解,还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同行另一个小娘子的人朝店内走来,身着锦缎站在门口的美人还是忍不住一边笑脸迎客,一边眼神悄悄朝那一边飘过去。 哪来的乞儿? “你说的叫我从此对你爹爹、你哥和韩淲避而不见的这招真能有用?” 眼睛被遮挡在兜帽下,李时盈仍自有些不放心,一边由李月仙牵着跌跌撞撞地摸索进茶楼,一边低声确认,“若我不小心真触怒了他们,你会替我求情的吧?” 莲心安慰:“那自然!只要我的手速能比得过他们的手速,我就在他们使出刺股指之前,先对他们使出刺股指。这样你就安全了。” 李时盈:“” 听起来更不靠谱了啊! “罢了,不论如何,我都点头说‘是’就算了,这样他们总不能生气了。唉,今日也是情况紧急,被母亲托付了这事,我便不得不在茶楼见苏竺老先生。” 李时盈咳嗽一声,悄悄道,“那么莲心小娘子,等我拜会完就不多留了,直接将苏竺老先生的亲笔信带回家了啊。” 莲心巴不得他现下就走,只受限于临行前不放心令女儿和莲心再单独行动、怕她们自作主张所以才硬将李时盈塞进出发队伍作监工的唐二娘子,所以才不得不带他一起。 眼下有甩脱定时炸弹的机会,怎么会阻拦,“自然,自然。给李郎君添麻烦了。” 李时盈这才呵呵一笑。 左右莲心那个看脸的哥哥还没来,他便有心思掀起兜帽,左右打量小楼中来往奉茶的美貌女使。 别说,这座李月仙所建的以“十二花神”为主题的茶楼中,小桥流水、鲜花美人俱全,真是仙境一般的好地方。 只坐下来的一炷香时间内,他便看到不止一个清丽不下临安府中风头最盛的朱淑真容色的女使了。 “哥哥,这是我的女使。收回你的心思。” 李月仙眼观六路,一边趁着等苏竺和辛家剩余人到,一边盘账,还有心思注意李时盈的动向,“别想动她们。” “瞧你这话说的。哥哥从来又没做过强迫人的事。从前只有小娘子往我屋里扑,什么时候见我上蹿下跳逐美呢?” 除去眼周淡淡的青意,以及流动无定、有些轻佻的眼神,李时盈长相也算俊朗,这话倒也并不算虚言。 而见李月仙默然不语,他便又话锋一转,“再说了,这些女使离开了茶楼,那就是普通百姓。我与普通百姓交谈,与妹妹你可无关噢。” 话中风流之意昭然若揭。 李月仙也听懂了,“你!” 茶楼以“雅”取胜,生意人更靠诚信过活。 招揽来这些女使之前,她可是签了契向女使保证绝无暗门交易的,绝不能被李时盈毁了承诺。 她且怒且急,便扔了账册,和李时盈掰扯起来。 李氏兄妹的争执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 直到门口珠帘轻动,碰撞的声音碎冰似的,由远及近而来。 莲心由方才暗自出神想着前夜梦中事的思绪中摆脱而出,方要坐直了身子整理衣裳,不想一抬头,看到了来人。 一时间简直大惊失色,“你、你怎么来了!不是三哥来么!” “你三哥在宫中事忙,还在推演残谱。所以我先来载着你苏伯父来么。” 方才在莲心编排的“刺股指”谣言里首当其冲的辛弃疾丝毫不知内情,大摇大摆地撩开珠帘走了进来,“怎么,不欢迎爹爹?” 爹爹? 隐藏在兜帽下的李时盈一抖。 莲心小娘子的爹爹,除了辛弃疾,还能有谁! 而在那“刺股三杰”里,辛弃疾和宗师陈亮最熟,自然指法也更纯熟! 不可大意的强敌竟然就这样来袭了。 他必须有所防备! 李时盈条件反射般,捂住了屁股。 第116章 恩情,自讨苦吃和“一日如千里”。 极安静的室内,除了熏香被燃起时的轻如风的一声“嗤”外,再无一点声响。 这是莲心以“先请父亲和哥哥商量一番怎么与苏老先生交代此事”的借口,将辛弃疾和辛贛叫到和李家兄妹相隔几间屋子处,并向他们交代她方才在车上对李时盈诈骗内容的一炷香后。 而辛弃疾、辛贛和莲心大眼瞪小眼,也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出来时间不短了,再拖下去,保不齐李时盈真会发现什么不对劲。 万一他真出来寻找一番,撞见辛贛的脸,那么到时候她这一番苦心布置可就白白浪费了。 莲心动了动腿,朝辛弃疾挤眉弄眼了下。 爹爹,震惊了这么久也该差不多啦。 你又不是言情小说女主角,别有偶像包袱嘛。 而辛弃疾这时候才从目瞪口呆的沉默中微微一动,挣脱出来。 “莲心,你再说一遍?” 莲心便又说一遍方才的话,“现在李家兄妹都知道你们怪癖颇多,还爱使‘刺股指’,所以” 所以你们不用怕会被他发现咱们当时在进贤时的诈骗行为啦! 可惜,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辛弃疾打断了。 在莲心口中再次确认到的事实简直像当头一棒,辛弃疾倒抽一口冷气,抄起手边辛贛带来的琴就追起了莲心:“让你说你还真说啊!老子是在阴阳你,在骂人懂不懂!你口口!口口!口口口!” “唉哟,唉哟,爹爹,文雅文雅!叫李郎君听着了,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再说了你骂人也别老骂这么脏啊。至于么,不文明呀,都违禁了,要被和谐的” 当然,后面那句话莲心是不敢大声说出来的,只能一边玩命闪躲,一边小声嘟囔抱怨。 而辛弃疾这回也真是气晕头了,不顾李家兄妹就在茶楼里,非要就现下教训莲心一通不可:“闭嘴,小兔崽子!给你爹我站住!‘刺股指’!什么东西,亏你想得出!那一招老子虽然用过,但也只朝熟人用,什么时候朝陌生人用过!” 说着猿臂一伸,眼看着就要探到莲心的肩膀处,将她捉住。 还来不及在心里抱怨辛弃疾这老不正经的爹敢做不敢当,他的招数就来了。 莲心眼睛瞪大,看着越来越近的拳头,倒吸一口气。 唉,爹爹的功夫实在不虚,她脚踪没那么快,看来,也只好靠智取了。 ——莲心下定了决心,就地一滑,正好滑到了盘坐于地上的辛贛身后,紧紧扒住了他的肩膀,就是不撒手。 这时候,辛弃疾才不得不猛然一个停顿,刹住了车。 拳风撼动了辛赣的一缕额发,那只拳头险险停在了离他脸只有两寸的地方。 在辛赣好笑的注视下,辛弃疾赶忙收回了拳头。 “你还敢躲你哥身后头?你哥被你说成什么‘见着比他丑的人就要追杀’,你还真觉得他不会打你?” 辛弃疾且惊且后怕,气得直跳脚,一边越发恼怒地找着突破口,一边鼓动辛贛,“三郎,把你妹妹捉住,咱们上阵父子兵,一块教训教训这口无遮拦的猴儿崽子!” 辛贛支着下巴,听得要笑,“她是猴崽子,你我是什么?” 辛弃疾下意识解答:“傻问题。龙生龙,凤生凤,我们自然是嗳,三郎,你到底哪边的?” 他反应过来,“嘶”一声,停了试探的脚踪,瞧着辛贛,指指他背后那缩成一团的罪人,“她可将咱们几人的名声都坏了个遍!要我说,我都还好了,反正人老脸皮厚么,干的缺德事多了,不缺这一盆脏水。可你之后还要回宫,宫外的传言传进宫里,到时候你待如何?那名声可不好听。” 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辛贛还没作什么反应,莲心这时候却立时从好笑的心态中略一顿,冷静下来。 是啊,辛贛在宫中全靠在官家心中地位行事,若她真将辛贛的名声搞坏了,招致官家的厌恶,那么辛贛会不会不光没有探听到消息的机会,反而因为再无机缘得见官家,而被永远留在宫中,没有出宫回家的机会了呢? 只是想到这一个可能,莲心就忍不住心下乱跳,发慌起来。 几年过去了,她在其余事上自认谨慎冷静了许多,可怎么偏偏在此事上又莽撞了呢? 辛弃疾也看见莲心的脸色,神色略软化,心中却仍觉得他必须要好好敲打一番这因能靠着急智屡屡脱困而总是忘记全盘思考的孩子,“现在知道害怕了吧?哼,知道也晚了,万一你哥回不来” “父亲” 语声止于辛贛轻声的打断。 辛贛扫一眼背后眼眶发湿、几乎要哭出来的莲心,又与辛弃疾对视一息,朝他摇了摇头,“罢了。” 他轻声道:“不论怎样,这样说出去,也算是逃过小李县令的怀疑了,妹妹做的事算不得胡闹。总归我是无妨的” 但说着说着,辛贛与辛弃疾原本还是心平气和地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对视着讲话。 随着一个一个字说出来,辛贛却因被辛弃疾始终沉默的注视而盯得逐渐垂下了眼帘,声音愈轻,逐渐至没有,“我是没关系的。” 话音落下许久,辛弃疾都没有讲话。 他久久凝视着辛贛,像要看进他的身体里、他的灵魂里一样。 “哦,原来如此。” 辛弃疾若有所思,低头看着他这个最是心思缜密,但也是最为心性纯净的儿子。 他咂了下嘴。 “孩子,没想到你喜欢自讨苦吃啊!” 辛弃疾拍拍辛贛的肩膀,又看一眼他背后的莲心,哈哈大笑起来 苏老先生到后,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 定时炸弹李时盈盖着兜帽商量完了全场谈判,现下刚刚拿着苏竺的亲笔信就脚底板抹油般地先撤了; 苏竺老先生年迈乏力,谈好事情后考校了一番弟子辛贛的琴技,便罕见地满意留下一句“曲中情意进益,一日如千里”便离去了; 至此,茶室中只剩下李月仙、辛家三人和怕几人说服不了苏竺而振作起来匆匆赶来的朱淑真。 “有了这信,便可骗过世人,告诉他们那一封诗稿就是姨母的了。哼,还说我有心伪造真是好笑,他们也不想想,若我真着意伪造,自然会做到天衣无缝,怎么可能拿朱淑真的笔迹来写姨母的诗呢?” 李月仙犹自不平,愤愤说了许久,直到看见对面今日格外沉默的朱淑真才渐渐住了口,“朱淑真朱娘子,今日我阿娘对你态度很不好,我替她向你道歉。我虽然讨厌你,却从没觉得你是故意将诗稿塞进我们桌上的,我知道你只是有些邋遢、爱随手乱扔东西而已。” 哎这怎么回事,怎么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然后还又给一巴掌呢! 莲心和辛弃疾等人都听懵了,不禁视线悄摸摸跟着挪到朱淑真脸上。 少见地,朱淑真今日并没跟李月仙针锋相对。 她的神色仍然不好看,往日里娇艳的唇色都变白了,“我不在意那个,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娘拿魏王威胁我,你听见了,对吧。” 没听到现场的辛弃疾表情一变,收敛了气息,静悄悄找了个贴近辛贛的位置坐下。 他竖起了耳朵。 不过朱淑真似乎本也没有避着人的意思,甚至还朝辛弃疾父子这边扫了一眼。 “不用露出那种表情。魏王殿下与我,并不是你们以为的男女关系。而是魏王殿下曾将我从夫家的生死攸关之际救出,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曾立誓,要报答他这大恩。可他眼下遭逢大难,我却因怕名声不好而连累他在市井中的威名,不敢探听他的任何消息,又担心他,所以难受。” 也不管其余人露出什么各异的表情,朱淑真自顾自地往下讲:“当今官家立储时,有二子、三子作为待选。祖宗的规矩,有嫡立嫡,有长立长,那么二子本该是天然的太子人选。可一番风云变幻后,做了太子的是三子,二子却不得不远远封王也就是现在的魏王,赵恺。” 朱淑真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讲完了宫廷内这件本该是秘密的事情,随后抬头看向众人,“我现在得不到一点儿他的消息。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阿娘居然还拿这个来刺我!这才是叫我难受的地方我…” 说到这里,朱淑真终于禁不住,将脸埋在手里,呜呜哭了。 李月仙哑口无言,难得伸出手来,慢慢拍拍朱淑真,“这你想知道魏王的动向,左不过我到时候帮你打听打听就是了,哭什么嘛。” 朱淑真却摇头,“魏王之事乃宫闱秘辛,寻常人哪里打探得到?哪怕你家势大,到底非宫中人,得不到消息。” 说着她扫视众人一圈。 因为大家都听见了不得了的八卦,又见朱淑真哭得伤心,所以没人再嬉笑玩闹,都在垂头默默饮茶的饮茶,看手的看手。 只有一对亮若水面粼粼的眼睛和她对视上。 辛贛秀丽面上并无多余的神情,正一边把玩着茶盏,一边若有所思,视线直投在她的脸上。 朱淑真朝他迈了一步,婀娜走去。 “你可怜我?” “被大义所感。敬佩魏王扶危济贫,朱娘子投桃报李。” “可这扶危济贫的,现下未必能好人有好报;而这投桃报李的,眼下也做不到报恩。” 朱淑真的双眼像是一对美丽的宝石,不知为何,在暗处也粼粼闪着光,“说不定,他们只需要一个契机,才好完成这一场施恩、报恩,才能叫看客看得痛快。” 而在这一双几乎能叫所有男人心肠发软的眼睛的盯视里,辛贛却并未有过多动容的样子。 而是浅笑了下,没有搭话,只垂下了眼,专心看着右手中的茶盏。 朱淑真便又轻轻道:“三郎君,你可知道,有些事对有些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花费一年、两年也难以办到的吗?” “朱姐姐说得很是。每个人都想有人举手之劳,帮一帮自己。” 辛贛洁白消瘦的下巴轻点了点,赞同朱淑真的观点,视线却仍停留在杯盏上,轻声,“我也很想来个人以举手之劳帮我摆脱官家对父亲的忌惮可惜四两拨千斤只是武学,不是我能做到的。” 求人做事,从来不是靠摇尾乞怜、当众威逼就能得到的,人们需要的是利益。 四两拨千斤,那只是武学里的力量。而在真实的生活里,给不出重如千斤的利益来打动人心,只凭轻如四两的地位,永远不可能请到人出手。 辛弃疾和李月仙略一琢磨,对两人的谈话内容回过点味,脸色便都微微变了变。 莲心则默然不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辛贛和朱淑真。 朱淑真顿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变得有些不好。 “你猜到今日我是冲着你来的了。” 她用了笃定的语气,也不笑了,“原来你知道。” 阳光打在辛贛玉样的手指上,显得他的皮肤几乎透亮。 他仍持着杯盏,轻声答:“我知道。” “那么既然如此,三郎君,你既已知道我来的目的,却仍没有避开我,想来也不算讨厌我吧?能不能就满足我这一点点的愿望,帮我在宫中问问魏王的处境如何呢?” 朱淑真方才的神情终于维持不住,又哽咽一声,面色转为泫然欲泣,眼皮上红红的,几乎马上有眼泪要淌成海一样。 那种我见犹怜,别说男人了,就是莲心一个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懂的女孩子都不禁心中一动,心跳如雷。 而小案对面的辛贛却仍未有什么神色变化。 他只轻重复了一遍“没有避开”四个字,片刻,笑了笑。 “没有避开我也很想避开,但我做不到。这件事不会因为你来去而改变,也不能被我自己的意志决定。” 他仍然看着手里的茶盏,在那一泓反光的液面上,倒映出身边莲心的脸,明明已经扭曲了,但他仍能在其中看见完好的面容,根本不需要多考虑,根本不能被打乱。 “是由心决定的。” 他近乎痛苦地喃喃,“一个人的心。” 第117章 刮风,露水和“故使见辛郎”。 辛赣没有想让任何人听到那句话,所以没有人听到。 不论对谁来说,今日一行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他便也不打算再多留。 “今日之事虽惊险,好在莲心唤我及时,李姐姐也果断,也算将风波平息于未起之时了。” 辛贛道,朝李月仙和莲心分别点了点头,“李姐姐再有事,随时传信与我到宫中,千万不必客气。莲心” 他朝莲心笑了下。 那一个笑——不知是否是莲心的心理作用,那个笑几乎照亮了因霪雨连绵而昏暗的茶室,叫路过侍奉的美丽女使们都不停面色泛红,暗自打量着他,“莲心就不必多说了,晓得你不会客气的。但还是白嘱咐你一句,行事时一切小心,遇到人为难不必害怕,有事就唤三哥。” 说完,见李月仙和莲心都颔首,便也点了点头,按着小案起了身。 而莲心看着辛贛的背影,忽然发现她很讨厌看这个。 她讨厌看见他的背影。 这种舌根发麻的感觉,之前从没有过 因为之前她总是一路疯跑在前面的那一个。 像自由的风一样,她刮过辛贛的脸颊、身体,不用怕他被人卷跑,因为她自己就是因毫无负累而刮得最迅猛的那阵风。 可就像露水叫风变湿润,叫风变成云一样,她的身体因为容纳了太多的露水变得越来越沉重。 冬日将至,她却快要刮不动风了。 莲心的身体像要凝固住了似的。 而比起看辛贛的背影,她更讨厌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离开她。 可脚步泥浇的一般,莲心做不到迈开步伐去叫他。 一时站在原地,又有些想念昨夜那个美妙的梦了。 而李月仙站在一旁纵览全局,看看莲心的脸色,又看看辛赣的脚步。 观察了一会,见该说再见的都始终不说再见,便不禁眨了眨眼。 “三郎君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我不送你一送怎么行,回去后怕要被我阿娘打手板的。” 李月仙微笑,转头拉住莲心的手,把她往门外头辛赣离去的方向拽,“我不想一个人去,莲心陪我一起送送吧!” … 小小的楼梯上,几乎被欢声笑语的人声填满。 朱淑真抓住最后机会试图说服辛赣替她做事的尝试还是没能成功,只刚提个头,就都被辛赣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挡开了。 而至于朱淑真素日里常用的那种靠着娇嗔恳求来求得想要之物的法子,看着辛赣一张平静微笑的美丽脸庞,她也怎么都使不出来。 最终只能作罢。好在她人长得美,所以连责怪都显得娇俏,不算幽怨:“辛郎…人说‘相由心生’,从前我信。现下见了你,我却非要将说这话的人揪出来拍一顿不可了。” 这样长相的一个少年,偏偏配一副硬心肠,真是叫人生气。 楼梯层层,一行人队伍颇长,铺开就散了不少。 朱淑真说话到了一半的时候,辛赣便朝一行人的末尾连连暗瞥了几眼,随后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有些失神,便没有立时反应过来朱淑真的意思。 冰雪打就般的一张面庞,因为心不在焉,所以只礼貌笑了笑。 随后所答非所问,“…嗯?…哦,也许是杜撰的吧。” 李月仙上下看看,再左右看看。 因为看着这一行人,实在叫人觉得有趣,便忍不住一笑,“不对哦。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大概因为事情终于解决,以她平日里那规行矩步的脾气,难得也开起了玩笑,伸出了一根手指,摇了摇,轻声背道:“‘香草生玉山,飘然若神仙;天不绝人愿,故使见辛郎。’” 她笑道:“这从宫中传出到民间的歌谣,莫非也是我杜撰的不成?” 听到这里,辛贛才意识到她们方才说的是什么,“听着不像李姐姐你杜撰的,反像是我自己着意杜撰的,命人传出去唱的吧。” 听了这出人意料的一句话,李月仙和走在几人前头的辛弃疾都弯腰的弯腰,咳嗽的咳嗽,笑得前仰后合,也没人再提方才的那句歌谣了。 只有莲心有些不高兴。 见众人都笑个不停,没有批评的意思,她又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出头说,便只好背过了半个身子,抱臂瞪着墙壁。 片刻,见众人竟还没有停下笑意的样子,她便实在忍不了了,终于撅起了嘴,小声嘟囔:“什么破诗,没听出来音律不协么。再说了,谁说见到辛郎就是‘天不绝人愿’了,他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和你们没关系呢,懂不懂呀,真烦人”悄悄抱怨起来。 嘟囔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持续了在大家顺着楼梯往下走的一路。 直到几人走到了楼下,莲心故意维持着的和辛赣之间始终隔两三个人的距离不得不在平地上拉近,她才不情不愿地停住了口。 但眼神却又不愿看他了,只看着与他相反的另一边。 她一直没过去和他说话呀…莫非他什么端倪都没有发现吗? 他怎么不和她说话? 难耐的疑惑像小虫,一口口蛀她的衣裳。 直到莲心的衣裳都要给蛀得四面漏风,叫寒风直往她腔子里吹时,辛赣还是没有什么话与她说。 更可恨的是他竟然又和李月仙说起了什么。莲心从来不知道全神贯注是一个这么叫人讨厌的优点。 昨夜的梦又开始叫莲心想念了。 虽然梦里的那个辛赣没有回应,可那个梦里至少没有任何其他人,也没有叫她计较的得与失。 不像在现实世界里的满心复杂,考虑整个世界的后果,考虑她的付出,她只要给予就可以。 莲心莫名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眼辛赣和李月仙说话的地方。 可这回视线里忽然没有了辛赣的身影。 咦? 莲心一激灵,不再维持方才故意背对着他们的位置了,整个身子转过去寻找。 可仍是没有收获。 辛赣呢? “莲心。” 辛赣在她背后出现。 莲心吓了一跳。但不知为何,惊喜大过惊吓。 她便将眼瞧着地面,只故意板了脸,想叫自己看起来无情无觉,“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在谈事情?” 方才不是还和李月仙谈得不觉时间飞逝,不觉外人在侧? 莲心想说这个但又靠意志力努力吞了回去。 她知道说出这种话会像什么。 “我现在是来和你谈事情。” 辛赣看一眼莲心,“上次与你说的事情,你查得如何?” 辛贛没再多关注于方才的交谈,站在一株枯柳下,垂脸看她,“今日本不必我自己出宫的,就是为了问你才出来的。我想着还是你我当面讲话好些,之后才好回宫做决定…毕竟我之后在宫中的动作都与你的话有关。” 莲心“啊”了声,转身离开的动作停顿片刻。 随后,才慢吞吞扭回腰来,有些不情愿地回转身,面向他。 只是视线仍然不往辛贛的脸上移,仍低低的,只瞧着他的脚面和膝盖。 辛贛悦耳如寒泉流过的声音含着疑惑,提示莲心:“莲心?” 而就像被泉水浇灌流淌而过的发黄发枯的兰草一样,莲心的念头,从听到话后麻痹无觉的十几秒,慢慢像被水滋润过了似的,灵动活泛起来。 莲心眨眨眼,眼神从辛贛的脚面,悄悄慢慢挪到了他的腰身。 查? 他说的明明应该是问她是否能忘掉韩哥哥的事情,明明是该问她“想”得如何,怎么还用“查”这个字呢 而他说到“我的动作都与你有关”这句话时,那种极其专注而不自知地散发出漩涡一般的吸引力的眼神 他在因为韩哥哥吃醋吗? 他想叫她快些做出决定,随后若她真的应允他,他便会答应她,离开大内,回到家中! 念头忽然仿若由衰败之地死而复生一样通达。 水一样的快乐充满了她的全身。 莲心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有点想笑。 之前心下因为他的镇静而产生的些微不满,不知为何也奇异地散去了。 三哥吃醋,这还不算是与他往日大*相径庭的事么? 或许,事情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不能满足她的要求。 三哥可以吃醋,那么为她做出些为情所困、浑然不似往常的事,不也是可能的吗? 莲心便终于将眼神放到辛贛的脸上。 她打量着这张令许多人见过一面就难以忘记的脸。 天不绝人愿,故使见辛郎… 到底是谁说的呢? 为什么会叫人心里如此沉重,又如此轻快? …这是可能的吗? “韩关于他的事,我考虑了你之前的话,我觉得,我已经将那件事忘了。未来的事,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以前的事,我可以确定三哥,我知道,我已经在向前看了。” 莲心心下怦怦乱跳,看着辛贛,道:“我不会再继续困于从前。这么说,你觉得” 你觉得如何呢? 你觉得满意吗? …你会因为这个回心转意,再次焕发希望吗? 你会放弃“放弃莲心”这个念头吗? 莲心瞧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又含住嘴唇,住了口。 她又道:“三哥,我” 或许是因为一种难言的害羞,她并不想将话说得那么清楚明白。 她只是看着他,将手握在背后,瞧着他的脸。 熟悉的脸,在视线里远远近近。 这样的摇晃,格外熟悉,仿佛在昨夜的梦里见过。 那时候,她在做一些什么呢? 莲心瞧着他。 梦里怎么会那么愤怒呢。 一种难言的狂怒,令她在梦里不禁咬住了一切。 愤怒使咬合力格外强大。 她咬住他的嘴唇,像愤怒的小狮子咬住猎物的喉咙。 而辛贛在梦里的模样那么模糊,因为莲心想象不出来他的反应、表情而摇晃着模糊,只是脸颊清晰。 那令人格外的索然无味。 而眼前的辛贛是真正的一个人。 一个和她从小到大、两小无猜的人。 莲心忍不住往他的脸上瞥去一个不敢直视的眼神。 如果她现在做出像在梦里那种的动作,辛贛会作如何反应呢? 而在莲心感到浑身发热的时候,时间并没有停止。 辛贛被莲心一会喜悦、一会紧张的眼神看得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此外,他面上更有些困惑。 “已忘了?你从前不是说” 辛贛双眉微蹙,面上有种在雨丝斜飞里找不见自己表情的神态,“你从前不是这么想的。怎么会忽然转变主意?” 莲心觉得他大约是在客气,好叫她对于放弃韩淲这件事考虑得更清楚,以后也更不会反悔,“我这段日子在临安府也不是白过的呀。我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了。我想要的不是他。” “总之你别问了。再问,我就真要再考虑啦。” 莲心越说越心下害羞,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够明白了,足够叫向来聪明的辛赣领会,便跳着脚,不许他再提,“别说了!” 辛赣蹙眉,“莲心,你还是再想想。此事非同小可…” 都什么时候,她都说出什么话了,他还在为韩淲和她的心意考虑,还不为他自己考虑考虑? 多日以来的辗转反侧在此刻积成一团,叫莲心不满起来。 可不知为何,对着现在的辛赣,她却发不起小时候那样的脾气,只肯哼哼唧唧,半学着朱淑真撒娇。 “哎呀三哥,你知道叫我前几日生气的是什么么。就是你这冷静脾气呀!” 莲心跺起了脚,也不管不顾了,只靠着胸中一股莽气,就将淤积在心里许多日的心里话冲了出来,“三哥,你就不能为了我不冷静一次么!” 第118章 你要,我有和飞蛾扑火。 从来没见过辛贛表情这么茫然的时刻。 方才和大人们交谈、和小娘子们周旋的冰雪似的冷静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皮相,眼前在莲心面前的,只是一个被说得茫然不知何处的辛贛。 莲心在一旁看见他难得露出的无措。 他有一张秀致的面皮,鼻尖微有一点小痣,这令他的容貌在冰冷美丽之外更添一层柔和。 而这张洁白的面上终年仿佛覆盖着不化积雪,现下那一层积雪却静悄悄融化了。 心下一阵难言的轻快。 想叫他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样子,只有见到她的时候才欢欣鼓舞,莲心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 “三哥,我也不是怪你。只是最近看了话本子,有感而发。” 莲心将话绕回来,不敢去继续方才因一腔热血而不小心说出的真心话,“话本子里,郎君总是做些‘飞蛾扑火’的事情,最后才能和小娘子终成眷属我不是说你和我终成眷属啊,我的意思就是” 她磕巴一下,“就是,我想你也变得不那么冷静些,说不定对你、对我都更好呢。” 辛贛明显被她云山雾绕的一通闲扯给弄晕了。 “飞蛾扑火。” 他品味一下这几个字,实在没弄明白,“扑火?这是好话吗” “飞蛾扑火,人们总是用错了词。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嘲笑、给人警戒的。” 莲心方才挣扎了许久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没有法子,辛贛今日不知怎的,仿佛失去了往日与她的心有灵犀似的,怎么也没和她的思维走在一条路上。 心里的话像涌泉似的分毫都忍不住,只能自己说破,“谁说飞蛾本性就是苟且偷生的呢?就算是在暗处担惊受怕一辈子,或许也不如扑到火上活几息快乐。” 话音落下,辛贛脸色才变了。 那一张玉面上的神态连连变化,又是迷茫,又是惊讶。 现下莲心说得这么明白,他不是傻子。 闻弦知雅意,听见比喻,也知道其中的隐藏之意。 可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这是第一反应。 但方才听到的她转变心意的话是真的么,怎么又和从前大相径庭? 这是冒出来的第二个念头。 在这之后,每次“但时间紧迫,还要不要继续谈论正事”的疑惑浮现时,便总是又被“此言究竟几分真假”的下意识所思掩埋。 两个念头往复循环,仿佛没有尽时。 而这念头也叫辛贛面色怔怔,难得地露出了局促呆愣之态。 “说的” 方才的一番挣扎纠结以“谈论正事”的念头落败为结局。 何况被莲心这番话一冲,就是想说多少正事也一时间提不起来心力了。 辛贛淡淡的眉蹙起,只能勉力维持着自己思绪不飞远。 他尚能支撑着与莲心如常讲话,思路却像根断了的弦一样,只能断断续续思考,想要像平素那样冷静却是不能了,“你你说的有理。” 而他的眼神因为思绪没能很好地立刻连接上,所以还维持着方才的方向,定在莲心脸上。 莲心被他看得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扭脸,看向了别处。 但想想又觉得辛贛现在的模样实在世所罕见,十年未必能见一回,便又不舍得错过。 莲心赶紧又将脑袋转了回来,死死盯住辛贛的脸颊。 莲心的盯视威力非同寻常,辛贛扛得住所有,扛不过这个。 他便也挪开了眼神。 莲心看见他因扭头的动作而露出护领下的一截修长脖颈。 脖颈还是洁白的,但耳廓却已红了。 “嗳呀,三哥,你的耳朵红了!” 看见这一处,莲心的喜悦大于害羞,忍不住嚷嚷,又捂着嘴偷笑,“三哥,你你怎么不好意思了?你怎么了嘛” 而她越是装傻地汪汪乱嚷,辛贛脸上无所适从的迷茫、赧意蔓延越广。 “只是说你说得对” 就算从一开始,辛贛也做不出假作无意的样子,眼下神思飘散,更说不出口假话,也只能倚在车边,看着莲心,轻轻重复:“飞蛾扑火你喜欢这样子么。” 莲心被瞧得躲开了视线,“只是在想,若有飞蛾意志坚定若此,那才是世人口中所说的情火焚天。非奋不顾身,不能称情,不是么。” 说完,莲心虽始终拿侧脸对着辛贛,余光却控制不住地朝他那边望去。 直到旁边传来声音:“我知道。” 莲心飞快瞥他一眼。 心痒难耐得像有千万只小虫爬过,莲心也拿肩膀靠在车壁边上,手交握着背在身后,双腿相绞,明明面对着辛贛,眼帘却也垂了下去,“你知道什么了啊” 辛贛说:“你知道我知道。” 莲心便不自觉翘起了嘴角。 随后又压下。 “那你…” 那你之前干嘛从来不会像话本子上所写的那样,对我飞蛾扑火呢? 莲心想问他,又一时羞耻,问不出口。 脸上的热气一阵阵的。 她赶紧转了身,背对辛贛,去瞧在茶楼门口告别寒暄多时、终于鱼贯而出的人们。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我是知道。不过你真明白我的每一个字了吗?” “我明白啊。” 辛贛的视线也跟随着莲心一息之间能不自在地变两三个姿势的手脚而动,“你在家时就喜欢看的话本子《碾玉观音》续作,一月一卖,最新的一本写了崔宁受郡王驱赶,旁人劝他不值为了一个小娘子与郡王相争,但他素来谨慎,这次仍决意飞蛾扑火,带璩秀秀私奔。” 辛贛看着莲心,语声轻,又慢慢的,“飞蛾扑火,是这样是吗?” “话本子一月一卖,你入宫却不止一个月了。你怎么知道这一本的内容的?” 辛贛没说话。 所以莲心也没再说话。 每个人都垂头。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每个人都两心相知,相对而立。 冬日已至,风刮个不住,将两个人的头发都吹很乱,脸颊吹得红扑扑。 李月仙按着自己帏帽的边缘,轻纱扬起一片梦似的雾,从两人身边走过; 朱淑真握着自己发尾所系的大红绦带,不叫它飘飞,目不斜视经过两人; 辛弃疾则鹰一般身子动而视线不动,一路走来都盯着两人,笑而不语,大步迈上了马车。 每一个人也几乎都知道风里在发生的事情。 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在默然生长。 等到所有人都有眼色地钻进了车中而没有催促一字时,辛贛倚在车边,低声问束手束脚站在他面前的莲心:“冷么?” 莲心忸怩着,双手交握,互相捏着指尖,声如蚊蚋,“还好三哥。” 而在莲心尚暗自害羞时,一只手极轻地用手背触碰了下她的脸颊。 莲心惊讶抬头。 辛贛收回手。 “脸冷冰冰的。进车里回家吧。”辛贛望着她,漂亮的眼睛终于弯起来。 简直像有一泓水在他眼睛里存着似的莲心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噢。好、好。” 被长大了的辛贛这样瞧着,她不知为什么就手足无措起来。 听了他的话,就要同手同脚往车上爬。 却因为太慌里慌张,上车的时候趔趄了下,若不是被身后的辛贛扶了一把,怕是险些掉下车去。 “小心。” 辛贛扶着她的胳膊,没有立时松开。 莲心便在狭窄的车厢里转身去看他。 车外冰寒刺骨,已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了。 而在茫茫一片凛冬之相中,辛贛却像一株春日柳一样,夷然立于车外。 他的手传来燃烧般的温度。 那一点热,烙在莲心的皮肤上。 “我会让你看到‘飞蛾扑火’。” 辛贛仰头看着车上被他扶住身子的莲心,双眼里也像有两簇火苗一样,“不论你想要什么,莲心。只要你想要,我就一定有。” 车门口的一双少男少女年纪尚小,整颗心的血液都是烧着火的,所以还不懂留余地,也不懂避人。 李月仙在一旁,脸扭到另一边的窗外,耳朵却竖着听。 听见这句话,人家两人还没怎么,她却先脸红着不好意思起来。 视线乱窜,在车里几个人里转一圈,和恰巧也瞧过来的朱淑真对上了双眼。 你也这么觉得吗? 李月仙和朱淑真对视一眼,就从她不情愿承认而挪开的神态里看出了显而易见的真相。 ——只看现在在莲心面前的辛贛,哪里想象得出他是民谣里赞美的“飘然若神仙”,哪里想得起他是那个静如冰雪般的辛郎呀。 第119章 饵,德寿和金童玉女。 回宫时,天色未晚。 宫中仍旧是以德寿宫处为心,向周边一层层扩散般,慢慢点起了宫灯。 辛贛与在他身边随行的侍卫贴着右侧宫墙而行,身姿半掩在光影下,不去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忽略。 但路过的女使、内侍却纷纷朝辛贛无声地行礼。 辛贛垂着眼帘,一一礼貌回礼。 只脚步更加快了。 “三郎君,你回来啦。在路上听说了没?东宫今日的侍膳内人又歇班了,真是叫他日日闲着,侍奉主子够不勤快的。” 辛贛方踏入福宁殿,一位面白无须的内侍便迎上来,亲热不失尊敬地朝他躬身,一手伸开,迎他向里屋走,“我师傅说了,这事得告诉告诉三郎君。三郎君你品行太正,从不偷奸耍滑,次次都正经当值,得累个好歹的。学一学这些滑头鬼,也无不可嘛。” 窄窄的游廊中,迎面走来替换晚膳盘碟的人。 辛贛侧身在原地站定,“内人说得是。只是怕下定决心简单,却总是过不得自己心里那关。” 小内侍只是笑,说些客气话:“三郎君这话说着了” 错身经过四五个端着碟子鱼贯而出的女使,游廊中小范围里又只有他二人往前行进,小内侍才又道:“可怜韩侂胄韩大人今日白白入了宫,想来也是为太子殿下献策的吧,却也吃了挂落,没落着顿宫中膳食吃吃。” “韩大人府上有临安四大名厨之一,回去能吃好。内人别担心了。” “也是。官家前几日下发的‘社仓’赈粮之法,就是由韩大人领命去分发给下头人执行的。既然晓得赈粮法,想来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肚皮吧?” 说着说着话,当今官家所在的书房也要到了,小内侍便手一引,笑盈盈请辛贛稍候,“我这就去通报我师傅,三郎君还请等等。” 辛贛轻轻道有劳,垂下眼帘,“辛公七日后入宫朝见,届时将在翠光亭赏景。他近来心情颇好,等闲一喝了酒就上脸,爱赠人宅子、店铺的。我也不想便宜旁的人,内人想找进项,不妨前去。” 小内侍收住脸上露出的一个笑,左右看看,朝辛贛作揖,“那我就代师傅收下了。” 拿金银换消息,是世上最划算的买卖。 从辛贛小的时候,辛弃疾就是这么教他的。 世上的任何东西——人情,感情,心——都要比金银贵重得多,每个人都只有一点点。 所以能用金银解决的事情,就都尽量用金银解决。 而自打入宫以来,辛贛也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实践里真正懂得了这个道理。 到底御前人多眼杂,辛贛没有再多说,只轻微颔一下首,眼帘仍垂着。 小内侍心领神会,赶紧收了声,蹑手蹑脚却仍难掩轻快地朝屋中走去了。 片刻,一道苍老些的声音响起。 “见过三郎君了。” 身着御前内侍服色的王德谦朝辛贛一笑,由躬身的姿态直起腰来,“三郎君,今日你来得可不巧。方才晚膳换了三回,人来来往往的拥挤,你进去之后要小心些。” 御前的人嘴都严,不能透露天子的行踪、心情、饮食,只能靠只言片语暗示。 刚入宫时辛贛尚需多番猜测,如今已能快速领会、整合这师徒二人的言下之意了。 ——官家的心情很不好,不好到饭都吃不下的地步,而太子更是被关禁闭停了饮食。 可以想见,必是这对天家父子起了争执。 而以官家的城府,又和太子相关,那么能令他如此暴怒的事,似乎也不过三两件 这些纷杂的想法只是一瞬间从脑中掠过,辛贛便道:“父子连心,看来不是虚言。太子殿下宫中停膳,官家这么巧也碰上偷奸耍滑的侍膳内侍了。” 说完神情淡淡,只安然盘坐,脸上没露出任何睁眼说瞎话的动摇心虚之色,反而显得诚恳。 这辛弃疾家的三郎君刚入宫时还明显是个一片涉世未深的纯净郎君样子,没想到啊 没想到,现下却领会人心如此之快,用“一日千里”来说都嫌不足。 说是被宫中把心涂黑了不恰当。 他几乎是纵身一跳进了大染缸,随后就染了个浑身黑。 王德谦心中啧啧叹服,面上仍未动分毫,只和辛贛闲聊似的,“可不是?好歹有韩大人为官家、太上皇和太子分忧。韩大人又懂政事,又通风流,又会玩耍,真是找不见这么好的人了。若不是身在宫中,你我真该去见识见识韩大人今日家中的小雪宴哪。” 王德谦笑:“听说府上又是请了‘十二花神’的歌姬,又是请了各色行首,莺燕环绕,岂不是人生美事?” 说毕了,兀自出神幻想着,呵呵笑起来。 这话辛贛却不接了。 屋内传来官家的声音,很快有女使前来宣召,辛贛便朝王德谦略一颔首,随她进屋了。 只留王德谦微笑点头送辛贛入内。 随后,王德谦面上的笑一点点变淡,最终化为一点叹息。 倒忘了,眼前这位是近日被市井里编起了歌谣的“辛郎”。 以这年轻人的出身和姿容,只怕打小就有无数的狂蜂浪蝶扑来,寻常的歌姬美人自然是引不起他的兴趣,倒是他王德谦方才以己度人、自顾自说话了。 人和人的命,真是天差地别。 未入宫时,他王德谦连乞儿都讨不来当媳妇,穷得没法了才不得不净身入宫; 而辛三就是在辛弃疾那老家伙被人弹劾得满城风雨的当口入宫,宫中的女使姑姑见了他的脸,却也没有一个说重话的,真不知道日后究竟是何等贵女,才能叫这年轻人拜倒在石榴裙下 惆怅过了,王德谦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方才辛贛话语之间就向他师徒二人许诺下重礼的果断利落劲,还是暗暗点了点头。 不愧是入宫七日之内就能得到官家青眼的郎君。 当初进宫时,谁都以为他不会是个混日子的,没想到真人不露相啊。 入宫第一日,辛贛就击败了“越童”诸人,夜里又亲去逐一拜访白日被他击败的人并帮助复盘,得到翰林院书艺局上下的认同。 入宫第三日,又因解决宫妃争端而在皇后面前崭露头角——当时蔡婉容被疑在面脂中动手脚而导致贵妃害了针眼而仪容不雅。 按理说来宫中的事要么是雷霆手段解决,要么大多都是和稀泥,只要没有确凿证据就不会定罪,偏偏蔡婉容非要伪造自己不在场和别人说了一整日话的证明,叫辛贛觉察出了自相矛盾处,随后蔡婉容果被禁足。 到了入宫第七日,官家被辛贛的举动引起好奇,终于召他面圣。 两人面谈了些什么,众人不得而知。 但自此,辛贛便被官家愈发赏识,慢慢地成为了书艺局中的核心人物 正出神着,王德谦的徒弟从内室出来了,见师傅难得发愣,不禁笑嘻嘻,“怎么,师傅也跟越童似的,钻研棋谱钻研迷了?” “乱嚼什么舌根子,看我不打你皮痒了是不是?” 王德谦回了神,毫不客气,在徒弟背上来了一掌。 徒弟嘿嘿笑,生受了一掌,立马觍着脸蹿过来给王德谦捏肩,“师傅,我也是好奇么。这书艺局都是一生执于一事的痴人,只有辛三郎君一个机灵的,懂得借棋谋自家的事” 他又琢磨,“说来这辛三郎君往上升得也是够快的,入宫才几日啊,官家就叫他自由出入东宫了,就是韩大人也花了数年才被官家允许——等等,难道官家想叫辛三郎君给太子做事?” 他以为自己福至心灵,悟出了真相,“师傅,那咱们可得早作打算。太子的近臣,那日后” 日后不就成了天子近臣了吗? 奈何他师傅听了这话,却头也不抬一下,根本当耳旁风, “哼,傻子。这可是那位辛公的儿子,以辛公那八面玲珑的作风,他儿子能这么早就给自己画地为牢?” “这,东宫怎么能算、算‘牢’呢。” 他听了王德谦犯忌讳的话,不禁结巴,“这几日太子被关禁闭只是人家父子闹了矛盾,肯定过不了几日就放出来,怎么可能关到地老天荒呢!” 王德谦哼笑一声,却不说话了。 真是个傻小子,跟了他这么久,却不懂联系旧事,一并看宫中局势。 太子近日被发现私吞灾粮之事可以是小节,但顺带着揭发出的太子谋害二哥魏王恺的旧事,却是无异于地龙翻身——将有巨变啊。 而以辛家一家人的作风,辛三郎君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来趟这个浑水。 他的滑不溜手,和他那个妹妹是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妹妹思维敏捷、身段灵活,哥哥则更偏于心思缜密、下手利落。 这样的一双花似的兄妹,叫他看来,与其说是看小辈的爱护慈爱,不如说是叫他忌惮 王德谦看着屋里相对的两道身影,心下又是叹息。 摇了摇头,便继续恭敬垂手守在殿外了 青瓷三足香炉中袅袅升起一缕香烟。 那烟绞缠着,半晌才散去。 辛赣看着那烟飘散,耐心等着。 一炷香后,官家终于写好了手头的折子,抬头看向三郎,“三郎,你今日回宫后去德寿宫走了一趟,是么?” 见辛贛默默点头,只自顾自走到他身边,帮他磨起墨来,官家不光未因臣下不出声应答而恼怒,反而大笑起来。 “你是我见过最灵醒的孩子,又这么年轻。” 他陷入了思绪中,“明明都是行三,要是惇儿能有你的一半,我都要烧高香了。哼,他那麾下的韩侂胄,行事多有狠辣不留余地,在临安府已有恶名。那一笔笔烂账,都是我不得不为了惇儿的名声去亲手收拾的。惇儿的看人眼光,真是不及我远矣” 说毕了,看辛贛一眼,微微叹气。 太子是储君,身边的臣下品行格外重要。 要是赵惇麾下的人能有辛贛这样的,他才算能放心。 辛贛却惜字如金,垂了脸,略一笑:“不敢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 官家本也是轻轻地试一下,见碰了壁,便摇了摇头,又说回了正事。 “来。” 官家左右看看,见没什么可疑的人影,便将辛贛拉至身边,以毛笔在纸上书写。 ——德寿? 德寿宫为太上皇赵构所居住的宫殿,赵构不喜欢被人口称“太上皇”,宫人又不好直呼其名,便有时以“德寿”二字代称这位在“靖康之难”后带着子民一路仓皇南渡的德也不太德、寿倒是非常寿的太上皇。 辛贛微微摇头,另执一管笔,在纸上书写。 ——无异状,只延请十二道士入宫斋醮、炼丹。 斋醮?炼丹? 官家眼睛都要突出来了。 这都什么玩意,而且太上皇怎么又开始吃丹药了!古往今来因为吃丹药吃死的帝王有多少个,他不知道吗! 恼了半晌,官家冷静了些,实在无奈,长长吐了口气。 唉,劝也劝不动,管也管不住。 他在太上皇面前,一直都是如此。从被收养为皇子的那一刻,直到现在,每一刻。他一直知道。 眼前还有个少年等着他吩咐,官家便打起精神,露出些轻松的表情。 “嗨,老人家么,上年纪了,开始笃信三清,执着于金童玉女那一套了,也是正常。说来也是多亏你进了宫,不然我真是不知道去哪里给他找什么‘眼长髮黑莲花脸①’‘皓齿偏着白玉霜②’咳,真是有损斯文。” 自己说服着自己到这里,还是破功了,太上皇荒唐至此,就是官家再逆来顺受的好脾气也忍不住私下抱怨了一句。 不怪他说,实在是太上皇这些年是愈发的不着调了。 敛财也就罢了,不顾职位是否适合而只凭收银子多少来干涉官员升迁也勉强忍了,现下竟整日寻求长生法子,要将身边侍奉的人全部换用童男童女,说这是叫他“吸天地灵气” 说真的,官家真不是没想过大骂他一顿:什么童男童女,这是正经人说得出的话吗,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恶心方子! 但没办法,他本就不是太上皇的亲子,所以只有更努力地侍奉、顺从,才能避免在史书上落得一个“翻脸不认人”“养不熟的白眼狼”之类的身后名。 好在三郎是辛弃疾的儿子,辛弃疾那家伙不是宫禁中人,武力超群,一个大内高手都未必拦得住他,又一怒之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多少还是叫太上皇忌讳。 所以官家派去三郎身边的一众侍卫回来禀报时,都说官家怕的那些什么“太上皇剪辛郎头发炼丹”啦、“太上皇喝辛郎的血”啦这些都是没有发生的。 太上皇对这位辛郎别说打骂了,就是手谈时都谨慎得过分,生怕辛贛从他这里窥探出什么。 也是,也是。 当年辛弃疾对金人穷追猛打时,官家还记得那时的赵构在寝殿中反复踱步的样子。 说是恼火,其中还有一丝兴奋; 而说是兴奋,其中又还有一阵畏惧。 总结起来,意思就是——若辛弃疾不光没能力挫金人,反而又惹恼了金人,到时候又也把他老人家掳走可怎么办? 官家回忆到这里,忽然卡了个壳。 ——咦,他为什么要用“又”字? …总之先跳过这一段,太上皇明显是对辛弃疾十分警惕的,那么自然也对他的孩子有所忌惮。 这样,他便更能放心地叫三郎去替他在德寿宫与他之间斡旋、查探了。 官家放心了不少,便继续在纸上运笔。 ——社仓? 今年冬日又有多处灾荒,朝中大臣商讨多日,最后由朱熹列出了个“社仓”的法子。 官家当时便龙颜大悦,立刻允准。 眼下,他可指着这社仓法解决灾荒呢。 可惜,辛贛略摇摇头,另持一管笔,在纸上答。 ——太上皇、韩大人等亲信派富户接收、主持“社仓赈灾”济粮,济粮泰半被富户私吞。 官家脸色剧变,良久,又变为颓然。 “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够恭敬的了,只要德寿宫要,哪次的银子少给了?但偏偏我每次想要做些利民的事,就要出这样的” 他情绪返上来,几乎脱口而出,“既是这样,真不如我也早早退位就罢了!” 辛贛:“官家年富力强,在位越久,才越能利国利民。为了百姓安康,还是请官家多担些这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磨炼吧。” 官家闻言转怒为喜,不禁大笑。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 但宦官的逢迎虽谄媚,却有时过于粗浅直白,叫人听了腻烦; 而辛家三郎乃名门之后,学问非一般人能比较,说出的话也和父亲一样,分寸刚好,叫人听了心里熨帖。 倒是他那个妹妹,行事风格与他不太一样,要直白得多,但奇异的是也一样叫人喜欢。 这莫非是辛家的家学渊源么? 想到这里时,官家不由得再一次微笑。 他看着仍在持笔书写有关德寿宫之事的辛贛,忽然轻声问:“你那妹妹,是虞公甫之女?” 早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辛贛的下颌处咬紧了,面上却一派冷淡,连眼也没眨:“是。在武宁时,她被欲报私仇的县丞所捕,父亲怜其年幼,带回家中教养。” 官家长长“噢”了声。 随后,闲谈似的,“当时虞公甫可是被我斥责为‘通敌’的,你们父子两个,倒是胆大心细。” 胆大心细。 这本是个夸赞人的词语,放到眼下的场景里,却变了些味道。 辛贛的心思在腔子里转了上百个来回,最终还是没跪,只一派坦然,继续运着笔,应答如常。 “是。一来当时县丞追捕,是为私仇。臣若坐视不理,心中总是会有心病。” 他写毕了一列,继续下一列,运笔流畅,并无滞涩,便继续以平和语气娓娓道,“二来,莲心父亲一案当时未明,又与金人、奸细有关,若大宋疆域内仍有余孽潜伏,官家想要追查,必要耗神。” 官家的视线从纸面上移到他的脸上,慢慢打量着,不说话。 辛贛继续,“所以,将莲心留在府内,当作一块能牵境外余孽的鱼饵,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闻言,官家终于扬了扬眉毛。 那么,这三郎是想说,他父亲当年的选择也绝非是要忤逆上意,是么? 话说得很好听,这是辛弃疾他们一家的独特天赋。 他也每次在召见这一家的每个人时都放松了警惕,但每每他们这几个在言语上多有矫饰的人一离开眼前,他冷静下来,便又回复原先的怀疑。 ——说是当作鱼饵,但据辛弃疾在上饶陪辛贛治病那段时候他对莲心几人的监视,这一家对莲心呵护备至,哪里有利用的意思。 是不是鱼饵,也不过眼前这少年的一张嘴罢了。 官家笑一声,支撑在案上的手离开边沿,慢慢道:“那么,你们用这一块鱼饵,又引出了什么么?” 本以为这个问题能堵住辛贛的嘴,让他们从此能收敛些,别再叫莲心顶着虞公甫遗孤的名头在临安府闯荡来闯荡去,叫越来越多的人愈发回想起虞公甫的事。 然而出乎意料。 辛贛点了点头。 “在上饶时,莲心曾抓捕住武宁县丞,明确得到了他与金人有私下交易的证据” 辛贛在官家耳边轻轻叙述一遍。 而说毕了,官家原本考量的神色终于变为凝重。 “嗯,晓得了。你这妹妹,还真是了不得啊。” 听完了从前一直未曾得知的一些事情,最后,他终于放松了眉毛,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方才的一番问讯到这里也算结束了。 他上下看了看辛贛,拍拍他的肩,玩笑地随意道,“行了,你也做你的事去吧,别忘了我嘱咐你的去德寿宫不过你说,你这妹妹*这么有主意,之后你爹爹得将她嫁给谁,才能如她的意啊?要不然这样,若她真能引出金人奸细,立下功劳,我就为她指一个侄儿吧,如何?我的侄儿配她,必不算辱没了她了” 而听到这里,方才就算被面沉如水的官家质疑忠心时都面不改色的辛贛,此时平稳的手终于停顿了下。 纸面上留下宛然一点拖长的墨痕。 第120章 韩侂胄,香粉和无孔不入。 “先这样吧。” 与辛贛此时波涛起伏的内心不同,官家没注意到辛贛双眉蹙起的样子,也根本没将方才的话放心上,大手一挥,总算放过了辛贛。 “三郎啊,你也回去好好歇歇。听说今日你直接就冒领了‘越童’的腰牌出宫?日后行事万不可鲁莽了,出宫可得和我报备啊。行了,去吧。” 今日小雪。 空气里涌动着一种清新的凛冽气息,将一切涤荡得干净好闻。 此次该处理的事已经完成,该说的话、该防备的疑心都被完成。 终于不用再面对那些人了,辛贛便开始任自己的思绪回到默认返航的地方。 他一身青袍,走在宫道上,漫无边际,开始想莲心。 ——今日在宫外时莲心的一番话,几乎颠覆他入宫以来的全部认知。 所有隐晦的拒绝变成了索求,所有刻骨的仇恨变成了无谓,一切仿佛都忽然调转了个个儿,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似的。 辛贛能理清宫中庞杂诡谲的一团乱麻般的人心,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而如果说由“不愿意嫁哥哥”到“飞蛾扑火”的态度转变是由于两地分离而使她认识到之前未曾发现过的情愫还勉强算说得过去的话——尽管对此辛贛仍不敢苟同——那么,由力求寻找杀父仇人到现下竟会说出“我已全忘了”的话,却是为什么呢? 韩侂胄,当初在莲心生父虞公甫的故信中所找出的交往之人中的一位。 但因为他的来信回信内容都并无不妥,甚至客气得有些疏远了,所以并不像真的留下了威胁字纸的赵汝愚被他们所怀疑追查。 但入宫短短月余,宫廷之中的风波诡谲,与其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已令辛贛学到了从前所未曾习得的。 会做出威逼一国将领之事的人,是不会疏忽到留下明文证据的。 而格外被保存起来的信件中,其余的都是友人亲属的信件,为什么偏偏会有一封韩侂胄这个不远不近之人的问询信件呢? 在宫妃打闹一事结束后,辛贛开始将精力放在对韩侂胄的调查上。 而这位太上皇后的亲外甥大概是因为事发许久仍未被人问责,所以逐步放松了警惕。 在这一点松懈下,果然叫辛贛查到了一些东西。 那次在宫外棋馆的一次见面,周围全是耳聪目明、心思百转的棋道国手,辛贛不能将话说得明白,便将“韩”字写于莲心掌中。 他的未尽之意,是韩侂胄此人需要严查——所有和虞公甫有往来信件的人里,只有一个韩姓的韩侂胄。 那时候莲心说自己明白了。 那么有了目标可警惕,辛贛也就放心了。 他在宫中借地势之利,已尽力挖出了一半的真相,之后就是莲心在宫外施展计谋的时候。 可等到今日这一次见面,莲心为何会忽然反悔,决定放弃他们一起调查了这么久的真凶? 明明她对杀害虞公甫的真凶恨之入骨。 在上饶剿灭流匪、研制火药,在临安府费尽心思在官家面前露脸 这些无一不是为了令她自己强大,以便有一日能令她的杀父仇人毙命。 而辛弃疾、范如玉明明知晓这一点,也都装作看不见,其实就是默许。 在她身边的几个家人都不光不阻拦、甚至辛贛还在帮她的同时,她怎么会忽然打退堂鼓? 被人威胁了? 韩侂胄与太子赵惇、太子妃母家都关系密切,这一年来势力扩张飞速,前不久还背地里打伤了一个公开弹劾太子妃妇人干政的命官,倒是也有可能背地里使些阴招 辛贛略蹙起来眉,脚步行经池塘,拂乱了几只水鸭的行迹。 但不可能是因为这个。 别说有辛弃疾这一个轻功高手在家中镇守,只莲心也绝不是受到威胁就肯停手的性子。 她的倔强脾气,辛贛比谁都清楚。 辛贛仰面看天,衣袖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使得他的身形也像被柳条掩映一般,在衣料之间隐隐现现。 长长吐出一口气。 辛贛面无表情。 莲心,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一边继续沿着芙蓉池走,辛贛一边心神放空,漫无边际猜想着。 前不久听说她的异母哥哥虞莲鹤找上了她,也有可能是因为见到了亲哥哥才对韩侂胄有所改观… 说来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意识到亲哥哥和他的不同,莲心才改变心意的吗 ——不对,他现在不是要想这个。 自打从宫外回来,不论是在熙攘人群中,还是在独自一人时,只要思绪一放松,这个问题就会像鸠毒一样无孔不入。 辛贛不禁闭了闭眼,用尽全力清空自己走偏的思维。 猜莲心为什么不继续追究韩侂胄。 对,韩侂胄 也许是韩侂胄在她身边也放了眼线,所以叫她也像有宫中侍卫在侧的他一样,不敢将话明说出口? 不可能。 辛贛思索着。 父亲看起来粗疏,实际上对家中仆从的审查极尽谨慎,根本不可能放进漏网之鱼。 如果要让辛贛作比较的话,父亲那一具豪迈皮囊下掩藏的行事之缜密,与官家比起来可能都远超出去。 那么,也不是因为这个。 外人、内鬼都不是,难道是熟人? 来到临安府的熟人一共也没有几个。 除了姜夔,也就只剩韩淲。 韩淲倒是与莲心关系最密切的人,莲心从前也对他芳心暗许。 眼下虽然莲心已非孩童一样孺慕韩淲,而有像是要将对待当年韩淲的那种占有欲转移到他辛贛身上的趋势,但到底不像爱欲,今日怎么会 又走神了。 辛贛截停自己的思绪,眼角眉梢之间露出一点近乎绝望的神态。 总有人说有情饮水饱,听起来爱恋每分每秒都是快乐。 可事实上真到体会才能明白,这种每时每刻都能从各种事上不自控地想到另一个人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不能再想了,韩淲和莲心如何,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和韩侂胄没有关系,眼下要紧的还是弄清莲心为什么要放过韩侂胄等等。 辛贛终于停住了因心焦而四处漫步的脚步。 等等,韩? 韩淲?韩侂胄? 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为韩姓。 而之前他与莲心暗示时,限于身边的人,只写了一个“韩”字。 辛贛冷静的脸上露出一点悚然。 这让他的脸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忧悒的美丽,但与之相反,他的眼神里放出一种几可被称为暴怒的情绪。 如果之前莲心一直以为的,都是他在和她说关于韩淲的事情。 那么这就相当于她对于韩侂胄仍然是毫无设防的状态! 而韩侂胄今日就在府上大宴宾客。 已经在手中握住了虞莲鹤这个莲心的亲哥哥,他又怎么会不尽力将莲心骗去府中呢? 辛贛从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变成这样过。 他道:“我要出宫,立刻。” 那一张玉面已经完全被阴云所覆盖。 他转身,看着面面相觑、张口七嘴八舌劝阻他“官家方劝诫过郎君”“不宜鲁莽”的侍卫。 明明人群纷杂,但他一个人,却令嘈杂的乱糟糟声音不知为何慢慢低了下去,直至无声。 “我说,我要出宫。” 他冷冰冰道,“别让我发现你们中的任何一人去通风报信。被我发现者” 看着噤若寒蝉,等着他下一句的众人,辛贛略一笑,收住了未尽之言。 随后,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人们,便动身离去 回程的车上,莲心被李月仙附在她耳边的几个问题问得脸颊泛红,嚷着耍赖。 “装什么呀,我都瞧出来了。看不出来,小娘子,独占的心思还挺强。我不过说一句宫中有歌谣唱‘天不绝人愿,故使见辛郎’,你就开始一个人在那里嘟囔什么‘他已有喜欢的人’…” 李月仙坏笑着捏莲心的脸颊,“是谁呀?啊?你怎么知道?辛郎喜欢的人是谁?告诉我呀…” “走开走开!那是我哥的秘密,我怎么能轻易告诉你!” 莲心满面潮红,只去低头喝手里的茶,强作镇定,“反正等我哥结婚,你总会知道那人是谁的。” “我怎么就总会知道了。喜欢的人不一定能娶,说不定最后范娘子只会允许他娶她中意的小娘子呢。” 李月仙剔着指甲,余光一边偷偷瞅莲心,“到时候还不知道你和你嫂嫂能不能相处好呢。唉,真替你担心。” 说完李月仙又想笑,又极力忍住,只板了脸,煞有其事地看着莲心。 而莲心也有些愣了,“谁说我会有嫂…谁说我和嫂嫂相处不好了!” 虽然嘴上转过了弯,但显然心里过不去“嫂嫂”这个想象人物的坎,她眼神移到窗外,犹自有些不服气,小声抱怨,“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挑剔…寻常贵女,他肯点头吗!” 李月仙“噢”一声,作出“明白了”的样子,“他想娶公主啊?” “你哥才娶公主!讨厌鬼,你和你哥哥一模一样的!” 莲心跳脚,和也被说中最不愿意听的话、此时一蹦三尺高开始嚷嚷着“我才不像李时盈那无赖”的李月仙打了起来。 和莲心比打架水平,等同于和辛公比词、和辛贛比美貌、和陆游比悼亡作品持续产出时长。 李月仙颇有自知之明,过了两招就利索认了输,“我错了!我不故意激你了!” 反正你也已经被激起来了。 李月仙的手终于感觉到桎梏松开,赶紧揉揉自己的手腕,在心中补全后半句。 瞧瞧今日对你哥那个要独占的黏糊劲吧,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你的私有物呢。 总而言之,李月仙除了暗地里偷笑之外,还是对现状乐见其成的,便赶紧求和,给莲心递上辛贛离去时帮莲心点好的茶。 “行啦,你哥哥费尽心思为你点了这么一盏精巧的茶,你再不喝它,它也要被晃散了。到时候,你哥作出这么栩栩如生的脸也要白费了。” 她看着那盏茶,摇了摇头,不禁叹息,“能作出这样的茶百戏,也真不知他需要私下练过多久” 什么脸? 哪样的茶百戏? 莲心什么都没注意到,正好口渴了,接过茶盏就要喝。 听见李月仙的感慨,她眼睛往下瞟了一眼,注意到什么,才烫了嘴似的,又赶紧将嘴撤离开杯盏的边沿。 点好的茶面上,浮着雪白如乳的泡沫,而上面是一张眼熟的脸。 正是莲心自己的模样。 莲心呆呆看着茶盏。 过一会,又看看大内的方向 她记起来了。 以她的面容,在茶面上作茶百戏,这是她在上饶时曾随口要辛贛为她做的事。 辛赣到底还是实现了他在上饶时的承诺。 之后一路无话。 将莲心从怔怔望着茶盏兀自出神的状态中转移开的,是车身的停顿,以及车外的马夫吆喝。 “莲小娘子,咱们到啦!” 他笑着,为车中的几人掀开车帘,露出外面府邸的牌匾,“这就是韩府,韩侂胄大人所举办‘小雪宴’的园子。” 李月仙率先下车,瞧着站在府墙外都能闻见的阵阵香粉,不禁连连打起了喷嚏。 她有些嫌弃,拿帕子掩住了口鼻,“只听说韩大人好美色,却不想连举办个小雪宴都请来如此多的莺莺燕燕连这里都闻得到香气了,真是俗。” “反正你是为了‘满头花’的面子才来玩的嘛。” 莲心倒不怕这个,她从小没怎么接触过漂亮衣裳、香粉之类,分不出什么过艳、过浓,只要有个颜色香味她就喜欢。 她跃跃欲试,招呼李月仙往里走,“来来,咱们进去吧!” 120-130 第121章 溪水,明神香和“留在你身边”。 夜色如浓墨。 辛家诸人所居之处却传来许多急促的进进出出的脚步声。 田田方从外院回来,不知情况,被来来往往的人吓坏了,拽住神情焦灼的叶叶便赶紧问:“这是怎么了?娘子有什么事?” 叶叶急着进里屋,使了劲甩开她。 田田心里更是紧张,立刻快步跟上叶叶,一边跟一边小声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我也赶紧能去外面求医师!” “不行,不能求医师!因为今日是小娘子出了事。” 叶叶不能眼睁睁看着田田出府,万一她一个不小心将府中的情况说漏了出去呢? 莲小娘子这情况非同一般,郎主娘子都说了,不到商量出对策的时候,不能惊动外头。 叶叶便只好停下脚步,将装了滚水的铜盆双臂抱着支在腰边,与田田说了实话,“小娘子在韩府中了迷香,现下正在解毒唉,你来了也好,娘子陪在榻边,心情很不好,正好你来劝劝她。” 便拉着田田,随她一起迈进里屋。 莲心从昏沉的意识里醒转过来时,许多双眼睛一同敏捷地瞧了过来。 “你们别吓人一起扭头,跟木偶戏似的。” 莲心身上还没劲着,所以起不来身,试了下也就不再挣扎,只勉力靠在枕上,面色苍白,对几人笑道,“爹爹阿娘,三哥做什么这么看着我呀,我没事,只不过有些疲倦,想来歇歇就好啦。” “嗯,你是没事。这次韩侂胄没敢对你下重手。我猜他那叫‘满头花’的侧室将你迷晕之后本是想将你扣在厢房,待韩侂胄来了,便将你唤醒,询问你些关于你爹爹的事的。只是三郎从宫中疾赶过去,才在你完全被迷晕之前将你接走。” 辛弃疾的侧脸在烛火下半明半暗,只一双眼,闪着冷冷的光芒,他叹息,“孩子,今日的事,你知道若你三哥晚去一小会便得有多危险么。韩侂胄,我们找了那么久的幕后真凶竟然是他从前倒是我忽略了他,这杀才倒很会装么,下次叫我见到,非得将他扯成两半不可” 范如玉:“老辛。”截断了他的话。 辛弃疾便收了声。 范如玉怕他吓到莲心,他知道。他自知失言,便也去看莲心的神情。 而眼前,莲心面色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怒火更多。 “在进会客厅前,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却没细想。下回叫我碰上这种事,必不会这么草率。” 莲心面色还虚弱着,却忽然浮上一阵异样的潮红,牙关处的下颌皮肤绷紧,“要是我早些能知道三哥是在警告我韩侂胄的话就好了,白白浪费了你们的一番苦心” 哪个为人父母的看得了孩子受了伤还自责的模样,尤其莲心对于他们而言早就不是一般的孩子。她给他们带来了无数的欢乐。 而当时带来了多少欢乐,现在这个时刻,就让他和范如玉感觉到千万倍的痛苦。 “别说这样的话。我们的心,你不知道吗?只要你别受到一丝伤害,我和你阿娘才心满意足。” 辛弃疾眉毛都皱成了一团,半跪在莲心的榻边,按住她的肩膀。 一个强壮的男人,难得露出这样仰脸看孩子的期期艾艾的样子,“爹爹会替你找回来这场子的。一切都交给爹爹,好吗?” “可这是” 可这是我自己的仇,我应该自己报啊! 莲心想这么说,可看见辛弃疾满脸后怕憔悴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又不忍说出这样的话。 空气里静静的。 雪密密的,像棋子敲棋盘,闲闲把弄着窗牖。 和范如玉、辛弃疾比起来,辛贛坐的位置是离莲心最远的一个。 范、辛二人在榻边,而他坐在一边的一把椅子上,身上披着青灰色的外衣,长头发松松挽着。 很轻淡的颜色,在夜里。 今夜,他的人像画里淡淡的一笔墨痕一样,轻易就能化掉、淌进黑夜里。 但莲心是住在白昼里的人。 所以明明他的声音也很轻,但莲心就是能听见。 她的耳朵立起来,身子不自禁朝辛贛的方向倾斜,听见他讲话。 “莲心今天好聪明。如果不是你觉出不对,始终在会客厅中留着,怕早就被他们扣押起来了,那么我要接走你就要难得多了。” 因为他在好奇一样地闲聊,声音听起来像是笑了,“这临场发挥的聪明劲是随了谁呢?” 别的还可以商量,一提到“聪明”二字,范如玉和辛弃疾的争夺斗志甚至能强过带湖庄园里养着的、要开饭时的看家大型犬。 范如玉赶紧认领,“自然是我喽!见着你爹爹的第一眼,要不是我急中生智骗他我骑马崴了脚,哪还有之后的我们和你们!” 辛弃疾也不服气,“胡说,明明是我更机智!若不是我找了理由,假托你家的马身子弱叫你来我家,你能那么快就喜欢上我吗!” 两人争论起来,忘记了方才的话题。 辛贛便施施然将二位请出了莲心的寝房,叫他们回自己卧房吵去。 其余的人终于离去了。 眼下,房中只余辛贛一人。 水仙在案上散发出幽幽的香,波纹在水面上轻轻摇曳。 莲心闻见今夜的风。 是清寒之香。 “当时我没有防备。” 辛贛探身过来,将她的被角掖好时,那一阵寒香愈发好闻,莲心胸中淤堵的那一团泥似的难受终于仿佛消散了些。 她看着辛贛,轻声道,“若是下次,我一定能有防备,不会这么轻易中招。” “我们都知道。”辛贛颔了下首,轻声说。 他没再多接这句话,将被子掖好,又收拾起手炉,擦干净了,递给莲心,“手冷就拿上这个。” 莲心便接过来。 指尖一边描摹着纹路,她一边仍在喃喃:“但此招防不胜防。为了重蹈覆辙,我得好好想法子。” 辛贛仍坐回了方才所坐的椅子上,没有顺势坐在榻边。 但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看着莲心,那么明显,像在白昼里忽然出现黑夜的罅隙一样明显。 “想来你已有决断了。临安府内大家都知道,辛家的莲心小娘子最狡黠多谋,有难办的事,可以去一求。” 他十指对点,眼帘微微垂着,很平静,“就连深宫之中都已有这样的传言…你的决断,是什么?” 莲心看着辛贛轮廓秀美的眼睛。 他不过说了几句话,她胸中的块垒不知为何就消减了许多。她感觉好多了。 她是韩侂胄的敌人。 而不论是挑战还是被挑战的角色,她需要的并不是安慰和精神上的按摩。 每一次失败,只会让她看见自己的弱点,更加冷静,然后致力于寻找方法,来击破这一弱点。 如果能选的话,即便选择当老鼠,一只能在失败、被人追捕中逐渐变得机敏的老鼠,她也不会是一尊受到一点挫折就会碎裂的花瓠。 “这种事以后恐怕不会少,我需要明神香。但临安府内有所售卖的明神香都需要点燃;而无需点燃的又味道不重。” 从李月仙手里接过香药铺不过几日,莲心显然已经将其中的商品种类摸了个大概清楚了。 很难说这到底是由于超群的记忆力,还是太强的执着心,又或者是二者兼有? 辛贛看着莲心目光灼灼的样子,听她说,“怎么令明神香又不需点燃,又能有上好的效果我一时半会想不出。但我一定会想出来。” “你想做的事,从没有做不成的。” 说完了这些事,辛贛看了眼莲心的面色,“难受么。” 并不思索或犹豫,他便将手背覆在莲心额上,试了试温度,“还好没有起烧。想吐么?有哪里不舒服?” 莲心说没有。 她又躺倒了,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辛贛,嘻嘻笑:“就是好饿呀”拖了长声,去向他撒娇。 而在辛贛的眼神里,她不知为何感觉到一阵战栗。 明明之前说不需要别人安慰。 可为什么辛贛一这样问,她竟又感觉到无法言说的心软呢? 天地间白茫茫的,正下着小雪。 窗纸不断传来簌簌颤抖声,偶尔大些的雪块敲打声,以及油纸的振动声。 屋内偶尔有炭火毕剥的声音。 听见莲心的话,辛贛便起了身,去拿食物。 而就在辛贛起身离开的前一刻,莲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忍耐不住的情绪冲到头顶。 “你什么时候回宫?” 是不是这一次又是匆匆的相聚,短短的几句话呢? 莲心小声说:“是不是天亮之前又要回去了?三哥” 她心里难受,巴望着辛贛的背影。 背影。又是背影。 她恨透了背影。 明明辛贛已经答应她,让她看见他的义无反顾的,可她为什么仍然需要忍耐分离? 就在莲心胡思乱想的时候,辛贛背对着她,放下筷箸,“我还有件事情没有告诉你,莲心。” 他走回来,终于坐到莲心榻边。 他的手指轻轻拢住她的耳发,向后顺了顺。 明明是很轻微的动作,莲心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忽然觉得颤抖。 “官家已被我说动,相信你曾抓到的武宁县丞与金人勾结的事情。待此事查清,连带着将韩侂胄之事揭发想来不算太难。只可惜韩侂胄应当也能猜到后果,约莫是不会令此事顺利吧。” 辛贛贴近她的耳边,轻声说话,“若我们能找到机会,随官家派去的人一同查案,随时为他们保驾护航,不叫韩侂胄找到空子,那么” 莲心不禁追问:“我们?” 辛贛被这问题问得方才那股忽然间闪过的若有若无的蛊惑之态都没有了,神色转为无奈,笑了下:“这不是重点吧?” 哦对。 重点在于,他们是因为官家宣召才来了临安府,该用什么方法,才能离开呢? 辛贛显然眼下也没想到什么好方法,尤其他自己为了查清真相还进宫当值的情况下。 宫中职位不是儿戏,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脱身的法子,“等这两日,我们好好想想方法吧。之后再说。” 说毕了,他本想再一次起身去拿饭食。 但已被又一次发现他话中重点的莲心拽住了衣角,“我们——?” 莲心拉着他的衣角,逐渐变为靠在他的腰边,仰脸看着他,“你不回宫里了吗?” 辛贛克制着理智,说:“是。” 莲心忽然就像个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人一样,想要推开一点这快乐,看看它的全貌,“那样不好吧?万一官家责备呢你还是回宫吧?” 扬起的脸白生生的,像月亮。 辛贛看着她的脸。 这张脸鬓发都散乱了。却看得人的视线像是被凝固了一样,令人不自觉想微笑。 香炉里逸散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辛贛身体向前微倾了倾。 他用指尖轻轻碰住了她的鬓发。 像按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莲心的双眼亮得像溪底被冲刷了千万遍的黑石头一样,乌油油的,看着他,没有挣脱。 忽然就想起从前和莲心一群孩子在上饶,大家光脚踩着溪水玩耍的样子。 纤细的一条溪,只有流过的竖纹,连波浪都没有,但迈脚进去,站上一个时辰,脚腕却都要被冲得麻木了。 和缓的水,绵密地绞杀。 发丝在辛贛指下蔓延了满手。 月色如水。 好安静的良夜啊 真心话也像水一样,管也管不住,从月亮里咆哮着冲出来,击打在地面上。 辛贛说:“可是我想留在你身边。” 第122章 海,醋和心跳如雷。 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明白为什么人们管“脑海”叫海。 大脑里一片波涛汹涌,翻腾着。 莲心看着辛赣的脸,然后又避开他。 叫你‘飞蛾扑火’,不是这么个扑法啊。 她心动如雷,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话语。迫切地想为自己压一压过于雀跃的心脏。 她说:“我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人,有什么可叫你留恋的啊。再说了,我们现在也不是什么很特别的关系,看来你对我和对韩哥哥一样,都是舍不得我们呀,哈哈” 莲心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故意拿这种话讲出来。 在这个时候对着他讲韩淲,和激怒他何异呢? 但奇怪的是不得不承认,当看见辛赣像被绣针扎了一下手指一样,面上闪过一丝刺痛的模样,她的心却落回了肚子。 辛赣还是很在乎她,她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 这时候辛贛不说话了。 莲心心里又有点失落。 但窃喜盖过了这一点失落,她又笑嘻嘻挽住了辛赣的胳膊,仰头看他,“不过我知道,我在三哥心里才和韩哥哥不一样呢。我在三哥心里是第一位,比他跟你可亲近多了,对吧?” 这个夜晚的一切仿佛都因为莲心而存在似的。 因为她安全,所以夜晚变成了安全港; 因为她难过,所以夜晚变得波涛汹涌,有危险海物出没; 因为她快乐,所以夜晚最终成为了灼热的蜜糖,能抵过一切苦涩。 而因为被她抱住了,所以方才闪过的一点难过仿佛也不存在似的,看不见,摸不着,很快消散于辛赣的眼角眉梢之间。 他沉默片刻,蹲下来,握住莲心的肩膀。 “当然了。” 他很温柔,又有一点心碎似的,两眼看着莲心的肩膀,没有和她对视。 只笑着说,“原来你才发现啊。” … 辛贛说留在府中,就是真的留在了府中。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第二日的中午,众人睡懒觉的睡懒觉,补眠的补眠,还没来得及聚在一起商量出个能名正言顺离开临安府一二三条计策,就被从上饶传来的一条消息冲昏了头脑。 事实上,他们也不需要再商量计策了。 ——吕祖谦病危,至多就是这个月末的事情了,韩元吉急召韩淲返程,见最后一面。 “三郎,此次虽是姐夫病重,确实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但你和莲心与我同行也就算了,辛叔父、范娘子等人也跟着一同回上饶,这样真的好吗?你知不知道,临安府里有传言说…” 回程路,颠簸的车上,韩淲忍耐了一会,见对面的辛家几人简直像毫无反应似的,还是忍不住问,“都说辛叔父…” “说父亲触怒了官家,马上要被剥去官职。是么?” 这话从辛赣口中说出来,更令人无所适从。 韩淲咳一声,赶紧把话往回拽:“我知道那都是些市井传闻,他们就喜欢乱说。” 辛赣却摇头,“不是传闻,大概确实是那样吧。” “父亲自被弹劾以后,始终没有得一个结果。我入宫后,明里暗里也试探了官家的意思,基本上是没有给父亲再为自己辩解的余地。想来官家削职之意已决,只不过顾忌父亲在江南西道的好名声,打算缓一阵子再下旨。现下自己辞官回上饶,应当是最好的选择了。” 说完侧脸看去。 看见韩淲震惊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辛赣只好将方才一直被撩起以便他朝马车的窗外看去的车帘放下,回过身,用更直白的语言道:“早晚结果都一样,还不如自请离去,至少还留些情分在官家那里,免得再受排揎。” 韩淲又看了看辛赣,和他身边的莲心。 “可你们一个在宫中做事,一个本该接手香药铺子,你们这样一走了之…” 在官家那里,究竟是怎么解决的啊? 问到这里,辛赣和听见二人对话而瞧过来的莲心却都笑而不语了。 韩侂胄之事,实在危险。 能不令韩淲卷进来,也是保护他。 两人便没说这两日辛赣回宫向官家所叙述的、他们分别找的“前去平定社仓灾粮被韩侂胄手下私吞之事”和“找一块人烟稀少的地方为官家研制出爆炸时会有迷药雾气的火药”的去上饶的借口,只开始拉着韩淲要打叶子牌。 “韩哥哥别劳神,咱们来打牌!然后过一阵子就能到上饶啦。” “你们是不是怕我因为姐夫的事难受?” 韩淲脾性是很好的,两人拖着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只是打了几局,他才忽然道,看着手里的牌,扔出一张“空汤”,“其实还好。姐夫的病势拖了多久啊,打从我小时候第一回见到姐夫他就是病怏怏的样子,流水似的药喝了一片海去了唉,生死在天,若真捱不过去,也算是免于再受病痛折磨了。” 莲心随意出了张杂牌,怪道:“那伯父伯母还愿意把你姐姐嫁给他?” 别说在医疗水平低下的现在了,就是在现代也没有父母愿意要一个身体有基础病的女婿呀。 韩元吉还放心地把女儿嫁给吕祖谦?嫁了一个病逝后,还又继续嫁第二个? “阿娘不愿意,但最后还不是被爹爹说动了。姐夫那个人么,从年轻的时候就看得出通身气度绝非凡人,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恨不能是自己的儿子——这是爹爹的原话。” 韩淲专心看着自己的牌,随口道,“他惜才之心大起,一定要把他弄到自己家来不可,自然要把姐姐嫁给他了。” 这话听得辛贛叹了口气。 他是韩元吉的关门学生,早就对这件事的内情知道得不能更清楚。 随便出了一张“枝花”,便将手里剩余的牌都收拢起来握在右手,靠回了厢壁,“惜才之心大起,那就收他为学生好了。何必如此费神。” 韩淲话里的漏洞被辛贛挑了出来,哈哈笑了。 “少年大才,见之心喜,想留作接任人哪。” 他说出大家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实,“一般的学生留不住,只有做了女婿才能名正言顺接他的班。三郎你是有辛叔父给你看着,要不然,估计也早就被我爹盯上啦。当了我妹夫,到时候得叫我哥” 听了*这话,辛贛面上先是淡淡的不愿多费口舌纠缠的样子,根本没有回复韩淲的话,也没有辩驳。 随后,似乎想到什么,忽然流露出一点警觉的神色。 他迅速看了眼莲心。 然后又撤回视线。 可看的这眼也已经晚了,莲心的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 辛贛看得清清楚楚。 便将身体坐正了,拂开韩淲的手,道:“我是不会与你做亲戚的,你就别想了。” 韩淲十分不满:“怎么,嫌弃我家的女孩子?我妹妹也是上饶有名的美丽才女呢” 倒是莲心,这时候因为方才辛贛说出的那句话,脸色已经由海面上风雨欲来的阴沉迅速转为春风化雨,全然满意,没事了。 辛贛便不着痕迹松了口气,一边应付着韩淲的演讲介绍,一边活动了下肩背。 然而韩淲的灵感有时总是突如其来。 介绍家中妹妹的话到了一半,想了想辛贛方才的话,他忽然福至心灵,“噢。莫非你还真是不喜欢才女,也不喜欢美人?” 话音一落,笑闹喧哗了一路的车厢内难得地终于转为死寂。 就是在宫中斡旋时,也实在少有这样想冒冷汗的时刻。 辛贛活动了一半的肩背停住,慢慢回头看韩淲。 怎么就这么会问问题呢? 说他自己喜欢才女显然不对,他后背上现下还有方才被莲心目光烫出来的两个洞; 但要说他不喜欢才女别说能不能叫人信服吧,如果他这么说出口了,真的不会被恼怒的作词天才莲心杀人灭口吗? 莲心早非原先那个刚来到辛府之中的懵懂孩童了,自然看得出两人对话间的大问题。 打人别打脸,骂人不揭短。 真可恶啊。 ——谁再敢提她的作词水平一个试试呢! 莲心摩拳擦掌,“韩哥哥,背后乱猜别人未来媳妇的人将来是要娶悍妇的,你知道吗!” 韩淲笑呵呵,“不知道。反正我娶媳妇,我爹总得问过我的意思,是不可能强塞给我一个悍妇的。” “那不好说。万一韩伯父听说过我在临安府的大名,觉得我是可造之才,然后为了将我变成你们家人,也要将你嫁到我家里来呢!” 莲心打嘴仗胜率百分百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她这狂起来什么都敢打比方的胆量,在临安府的多次胜利使她更加坚定了这一作战方式,并十分为之骄傲,“到时候咱们两个成了亲,我非得将你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韩淲被噎了个倒仰,没话可说,只得朝莲心拱手。 而莲心得意洋洋,翘起了鼻子。 然而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到底还是牵制住了她,叫她没有全然得意,而是又在示威之余,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朝辛贛瞄去。 然后和辛贛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近在咫尺,辛贛轻轻看了莲心一眼。 简直不知为何。虽然她马上就撇开了视线,没有和辛贛目光长时间接触,但莲心却忽然像是一只后颈皮被捉住的狸奴一般,不受自控地缩头缩脑了起来。 而也是因为这个,更加不敢回视他。 目光究竟是什么? 简直比海还咸,比云还淡,比读不懂的古籍书页还锋利,比送完信的千里马还心跳如雷。 莲心咳了又咳,但一时间又不愿意觉得自己有错,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尝试着转移话题。 她指着外面,“那个,这个…咦,外面怎么好像有笛声?” 第123章 生气,好哥哥和《暗香》。 辛贛没说话,只拄着下巴,又看她一眼。 而他的一张脸上明明含笑,那种神态为何却令莲心不敢直视、只能连连干咳 这就是莲心眼下不敢细想的了。 因为不敢想,所以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该说的“我只是在和韩哥哥玩笑”的话便堵在嘴边,怎么也没能宣之于口。 而莲心想和辛贛没话找话说些别的,最终也因为自己没说出的这句话而又被咽回了自己的口中。 莲心在车厢角落缩成一团,又是苦恼,又是莫名有点喜滋滋的味道。 她长长地、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唉。 左拥右抱,也是有苦恼的嘛! 小时候第一回正式认识韩淲哥哥时,她还是小孩子心态。 那时候觉得从此以后就能过上电影一样的“我的哥哥和他的三个帅哥朋友”的团宠故事,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现在正在上演的可不是她和什么帅哥朋友的爱情电影,而是变成了她和哥哥本人的感情纠缠 如果她的生活真的是一部以那样的标题为名的电影,那么现在观众一定在愤怒地要求退钱了吧? 不过等等。 莲心正浑身不自在,扭来扭去、胡思乱想,其异状奇怪得招来了韩淲疑惑的一句“她身上长虱子了?三郎怎么不带她洗洗”后又恼羞成怒暴揍了韩淲一顿之后,忽然浑身动作顿住了。 等等。 外面是什么声音? 莲心竖起耳朵,去听车外面一缕缭绕不绝的声音。 方才是为了转移辛贛的注意力,她才谎称听见了外面的笛声。 眼下,外面却竟然真的开始有了笛声。 而显然听见这声音的并不只莲心一个人。 韩淲转头侧脸,不自觉将耳朵贴在车窗边。 而辛贛略一蹙眉,也终于从方才暗恼得连笑都维持不住的样子中挣出来。 他面上露出思索,“这笛声倒是熟悉” 随后视线在莲心身上扫过,却不期然和她隐含期待的视线交织了一下。 辛贛飞快移开了视线。 而只是不到一息的对视,不知为什么,莲心的心里便痒得像有猫在挠一样。 她忍不住面上的笑,膝盖轻轻碰了下他的。 辛贛不搭理莲心,也不再看她,只叩了两下车壁,叫车夫:“请停一下。” 韩淲疑惑:“你听出来外面是谁了?”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①’。能吹出这两句的情致的,也就只有一人了。” 韩淲这才恍然:“原来是尧章。” 便从缓缓停下的车中跳下去,看向了远处的山尖。山上所立着的那身影轮廓,果然正像是姜夔。 他转身笑道:“果然三郎耳力过人” 正夸着,直到几息过去,眼前竟仍空无一人,莲心、辛贛没有一个跟着他跳下来。 嗯?? 韩淲看着不断晃动的车帘,陷入了沉思。 ——这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车中有的人的本意并不是想留下来的。 ——至少辛贛眼下不是自愿留在车上的。 他想要拨开莲心死死按在他膝盖上、阻止他离去的手,“放开,莲心。我要下车。” 莲心却不肯松手,反愈发在手上用了劲,直按得辛贛都双眉微蹙了,才朝他笑道:“你逃什么?” “我没有逃。尧章在外面,在给我们送行。我们” 我们得下去和他说两句话。 但后半句才说了一半,就被辛贛吞回了口中。 因为莲心笑盈盈的脸又向前招摇地凑了凑,离他愈发近了,“我们什么?从前没见你这么殷勤,甚至对我都没有这样子过。你倒是对他挂念得很呢。我可要嫉妒啦!” 但她有心思玩笑,辛贛却不想和她玩笑下去了。 听见已经互通了一半心意的心上人朝别人说要嫁给他,放在谁身上都是诛心之言,都是无法忍受的折磨。 他不再去接莲心装糊涂的调戏之语,看向她,说:“你知道我在生气的吧。” 莲心朝他凑得更近了。 而离得越近,越能发现他面容净白几近无瑕,那种色若春花的美,叫人不知为何,就是有种想要蹂躏一番的冲动。 莲心便果真伸出一只手,捏向了辛贛的脸颊。 而他抬眼看来,除了一点讶然和烦闷的情绪,却没有躲避开她。 手掐住了辛贛的脸颊,满手的触感比看起来的、想象中的还要好。 心里简直是志得意满了。 莲心一时心念电转,无所顾忌地产生许多讨打的心思。 但不过碍于车外还有人,才没真的付诸实践。 而这时候,她的眼睛、嘴巴离辛贛的脸颊只有两寸,再近一点,便能被他的睫毛刷到脸颊了。 她又嘻嘻笑,捏着辛贛的脸颊肉,心满意足,忍不住地调戏他:“什么,你生气了?好哥哥,我现在不就是在哄你么。” “——哎唷!” 一声叫唤截断了韩淲在车外怀疑人生的沉思。 韩淲抬头看去,正好和趔趄着从车中爬出来的莲心对上了视线。 “你你扶着腰干什么?” 韩淲颤颤巍巍的,不敢置信看着莲心。 方才在车外这么半天,他都没顾得上和姜夔打招呼,就是因为眼前的事太过匪夷所思。 莲心在一两年前还是个孩子,他好不容易开始接受了她已是一个长成少女的事实,为何眼下这么快就又来了新的能惊掉人下巴的新闻 还好没叫韩淲惊讶太久,莲心也还没来得及再次朝韩淲动手,辛贛就也撩了帘子下车来了。 “站在这里瞧我做什么?” 对上两人的视线,辛贛指着一旁的山峰,那里是姜夔笛音传来的方向,“尧章特地送行,我们去与他道别吧。” 韩淲赶紧“噢”了两声。 但这回他留了个心眼,虽走在前头,却是斜前方。 一边走路,一边朝后瞟,还是可以看到后方两人的全部动作。 而果然不负他苦心安排走位,莲心在后面大概是以为没人看得到,手竟搭上了辛贛朝她伸去的袖子! 然后! 韩淲独自走在前方,张大了嘴巴,暗自心情地震。 ——然后他们的袖子竟然悄悄遮掩着连在了一起! 他们在偷偷拉着手! 韩淲且行且观察,并不时忽然切换到左视角,又切换右视角,经过长达一炷香的观察,他终于推理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们俩偷偷在袖子藏了吃的不告诉他! 把他当外人! 韩淲十分愤怒,又拉不下脸真去质问,便只好生着一肚子气,背着手越发加快脚步了 “你是不是真的该成亲了?” 山顶的小亭里,因为韩淲的一席话,姜夔终于放下唇边的那管玉笛,用关爱傻子、无奈至极的眼神看向韩淲,“谁告诉你是这样的?你推理半天,就推理出来这个?” 韩淲很不服气,“你说你是受李月仙李娘子所托,将信件来送给莲心的。那么不就是说明你近日与李月仙很熟吗?” “虽然李月仙的夫君确实配不上她这样胸襟的女人,但人家到底是夫妻。你这么揣测,我一个男人倒无所谓,人家是个女孩子,还要不要名声了?” 莲心便接过姜夔递来的信件,一边拆封看起来,一边头也不抬地同意:“就是,就是。” 完全忽略了韩淲在一旁摸不着头脑的“我也没说你们有什么啊”的抱怨。 然而信看个开头尚还正常,越看到后头,莲心面上的表情越奇怪。 到了最后,她不禁抬头看了看姜夔,又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辛贛。 辛贛从莲心背后伸来手按住信纸被风吹起的一角,低头去读。 只看了几息,便也忍不住笑了。 随后,他与莲心一同看向了姜夔。 两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了然。 “你们怎么也” 姜夔一抬头,看见的就是这两人的目光,“做什么这样盯着我啊?” “也没什么。就是看李姐姐一封明明给我的信中,却要多次提到姜哥哥你,难免有些吃醋呢。” 莲心朝姜夔挑挑眉,将信纸折起来,字迹都包在里面,施施然扇起风来,“姜哥哥,你说有没有道理?” 听见莲心的话,姜夔明显有些意外。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闪过的神情。 和韩淲不同,听见这种话,他根本没有露出什么异色。 只笑道:“有没有道理,那也不凭你、凭我说了算。” 山上风大,他被吹得衣袂飘扬,配一管玉笛,看起来确实人才风流,有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道理是由世上的流言说了算,由权势说了算。”说完,也不再看着几人,只倚着亭柱,安静看起了群山 直到几人离去了,下山走到了山脚,仍能听见山巅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越笛声。 以及顺着山雾盘旋缭绕而下,穿梭在山林中的飘渺的歌声。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②” “他的《暗香》作了许久,今日才算完成,我们倒有耳福,第一个听着了。” 握着莲心的手,辛贛一边朝车边走去,一边道。 韩淲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今日方完成?” 莲心扬扬手里的信纸,“李姐姐昨日方写的信里还说姜哥哥昨日与她告别的时候还尚未完成这一阙《暗香》呢,自然是今日刚写好的。” 说完,自己却愣了下,下意识看一眼辛贛。 “何况看他痴迷之态,也不难猜到。” 辛贛和莲心对上视线,一笑,接过这个话题,“诗词一道,愈是悲伤失意,愈有造化。看尧章的样子,怕是隔两日连《疏影》都能一气作出来。” 韩淲被说服了。 外面也冷,他没有姜夔那种在冰天雪地里还能吹笛子的雅兴,摇了摇头,便一步迈上了车。 韩淲坐进了最里面。 而往日只要莲心出行,大家一行人的排列基本全是“女男男男”或者“男男男女”,也算是个男女有别的意思。 所以见韩淲率先上车,进了最里边,莲心便一点儿不着急,只等着辛贛上车,然后她最后上去。 可辛贛这次却没有动。 冬日的风盘旋不断。 几息过后,莲心发现了不对,奇怪地“唔?”一声,抬头去看身边的辛贛。 “好哥哥,你怎么不上去呢。” 她还残留在方才逗弄辛贛成功的快感中,也没多想,便笑着朝他挤眼睛,“难道在等我呀。” 辛赣“噢”了一声,面上维持着浅浅的笑。 “你先进去吧。”他说。 莲心一愣。 她先进去?她先进去,紧挨着的就是韩淲。 这么狭小的空间,别说辛贛肯定得不高兴,就是她自己也觉得似乎有些不合适呀。 莲心一时便有些晕头转脑的,闹不清辛赣的意思。 但左右是不好上车的,只扒着车门框,小声:“啊…?” “你不是要嫁给人家么。怎的现下连车都不敢上” 辛贛靠在车壁边,抱着胳膊。 他的睫毛长长的,垂下来,视线和莲心相织,眼睛弯弯的,“你去呀” 噢——原来如此。 莲心眨眨眼睛,也笑了。 这么明显的气话,她要是还听不出来,那她也枉当了辛弃疾和范如玉的多年电灯泡了! ——但是她要是不作妖,那她就更枉为一代混世魔王了! 莲心便作势就要往车上迈步:“好好!既然好哥哥都这么帮我,那我就不辜负你的美意,真去挨着他坐啦!多谢,多谢啊!” 第124章 日光,浓雾和“泥爹掌”。 多谢? 辛贛:“你” 他好气又好笑,面上虽仍然有些冰凉凉的,却已融化了少许似的,拉住了莲心的胳膊,便令她不能离开:“不要。别上去。” 明明知道是她着意逗他的玩笑话,但他也就是听不得这个。 谁要她“多谢”? 她要是真因为能接近韩淲而谢他,那么他辛贛又算什么? 辛贛握住莲心大臂的手沿着她胳膊的线条,轻滑下去,松松环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颤抖着交织。 莲心的心脏跳得一时快一时慢。 明明辛贛拉着她的手那么松,但她就是没有挣脱的意图。 而她闻见辛贛身上那股如兰似麝的幽幽香气,几乎有如实质,在她面上抚过。 但他的气味又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只能让她愈加渴望。 莲心看着他在领口露出的一点皮肤,忽然眨眨眼,一笑,道:“你求我呀。你求我,我就不上去。” 辛贛的视线,在莲心面上逡巡。 他轻扯动了下莲心的手。 做了她几年的哥哥,他比谁都知道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他思索了一会儿。 而这思索似乎只存在了须臾。 他便放弃了所谓的抵抗,声音很轻,倚在了车边,柔和看向她:“求你了。” 笑意像春风掠过干涸的土地一样,迅速丰润了莲心的脸庞。 想笑又不愿意笑。莲心拿乔起来,脚在车边踏上去一半,却背着手,扬着鼻子。 但到底还是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就故意拉长了声音,问他:“哦?不是你叫我上车的么。” 她洋洋得意,斜睨着辛贛,非要他承认,“三哥怎么说话不算话呀。唉,可怜我又要忍气吞声、受你指派,又要闻这股酸味。今个的风,是醋味的风呢” 可惜过犹不及,莲心今日的暴行到这里也真有些过分了——话说到一半,她终于被忍无可忍的辛贛在鼻尖上轻捏了住。 莲心“嗷嗷”乱叫,手乱扑腾,瓮声瓮气,利落又不失谄媚地滑跪,“三哥,唉哟人家开个玩笑嘛嘿嘿,别说你玩不起?” “真个小恶霸,怎么这么可恶” 辛贛都忍不住要叹气了。 他看一眼车内,又看一眼这个虽然行动上霸道却颇识时务的恶霸正亮晶晶眨着眼睛笑、几乎趴在他胸膛前的样子。 而到了和莲心的双眼对上时,辛贛真的叹了口气。 唉,这么近地看她,就是有天大的气、天大的委屈,也实在不忍苛责了。 辛贛到口的话便又全说不出,气也尽数消了。 想严肃也严肃不起来。 他只情不自禁看着莲心的眼睛,便也跟着笑起来。 “你故意的” 他想要抱怨,却到底还是收了这个意思,只收敛起心情,垂脸看着她,轻声质问,“到底想要我怎样?” 莲心嘻嘻笑,扳过辛贛的脸,试图细细观察出他面上残余的一点醋意。 但是似乎找不出。 辛贛显露在外的不高兴,就算被她方才那么逼迫,也只出现了一瞬。 可他是不是不知道? 她想要的,一直是那个一瞬间。 那个让他脱下冷静的外衣,和她坦诚相见的瞬间。 莲心叹一口气。 随即她想到什么,自己又振作起来。 至少现在和之前已有了区别,不是吗? 放在以前,她哪敢想象冰雪似的辛贛会露出这种火焰一样的灼烧端倪呢? 莲心便又高兴起来,嘿嘿笑着,推着辛贛上了马车,自己才随之跳了上去。 辛贛没得到回答,也不再问,只支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路倒退,将几人推着,一路到了上饶 上饶气候宜人,最是修养的好去处。 但这处盘踞着许多隐退高官的宝地,却并不能救回吕祖谦风烛般的性命。 从吕祖谦的病榻前退出来,几人都沉默了。 在这个季节里,上饶的空气比临安要湿润得多。 走在雨雾似的空气里,含氧量逐步下降。仿佛光是正常呼吸,就要比别人用掉更多的力气才行了。 大家便都安静着,披挂了满身的朝露,在空气里跋涉。 莲心左看看,右看看。 左边韩淲的表情痛苦,右边辛贛的神态凝重。 韩元吉与吕祖谦交往甚密,作为儿子、学生的两人自然随之也与吕祖谦都有多年的情谊,亦师亦友的关系下,见到吕祖谦日薄西山,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她便不敢多嘴与他们玩笑。 只是自己思索着方才的场景。 病榻上的吕祖谦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 只有见到过真正病危至此的人,才能明白为什么人们管病入膏肓的人叫做“行将就木”。 不光像是下一刻就要躺进棺木,他的脸色灰败得简直像自己也要变成一块木头一样。 那样的惨然,叫莲心这个与他没见过几面的人都忍不住哽咽。 不过。 莲心的思绪飘散着,想起方才的屋中。 除了神色担忧、凝重的韩淲、辛贛、韩元吉等人,屋中的另一个人却面色麻木,并不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波动。 ——彼时韩元吉的妻子坐在另一边的榻上,冷眼瞧着众人,并不发一言。 而由于她向来是个闭门不出的性子,故而就算莲心曾在上饶韩元吉家很借住过有一阵子,却也并没与她打过几次照面,更不要提与她相熟了。 心里疑惑着,莲心看看身边人的神色,还是再次吞下了想问的问题。 她捏了捏辛贛的手,担忧地看着他的神色,又转头看看韩淲。 韩淲没有什么反应,兀自出神; 辛贛则对莲心的目光有像被暴烈日光照到似的反应。他从方才的状态里挣出来,回看莲心。 莲心握紧他的手。双眉蹙起,仰脸看着他。 空气太湿润了。 满地的青苔,满眼的雨,满脸的汗和水。 辛贛看着莲心,站住了脚,伸出手。 手指尖的雪白色只是一道晃神的亮光。 而他慢吞吞的,开始拿衣袖给莲心擦脸。 莲心闭上眼睛。 被水气凌乱黏在脸上的碎发被一一理好,收拢到鬓角。 被遮挡了的视野逐渐回复清晰。 莲心再次睁开眼时,看着平静的辛贛,嘴唇不禁动了动。 良久,她轻声说:“三哥,我就在这里呢。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辛贛的手指擦过她的眼下。 半晌,他轻轻“嗯”了一声。 莲心看着他,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只是为了这一刻辛贛微笑的脸,她就愿意永远留在他身边 然而莲心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二日的眼下,她会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从没说过这句话。 “不不,我不在这里!我要回临安府啊!” 被举着一把铁耙的辛弃疾穷追不舍了小一刻,莲心又累又恐惧,别说声音喊劈了,就连魂都快吓飞了,“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你的手,刚刚摸过农肥啊! 也不知怎么回事,昨日看望过了吕祖谦,大家颇为伤感地各自作诗作词,回去便文雅地各自睡下了。 可就在今日,在辛弃疾修建好又修过一番的山清水秀、景色堪称壮丽的带湖庄园中,连鸡都刚叫了个开头,辛弃疾便兴冲冲来到各个孩子的房间,像拎鸡崽似的将众人拎了起来。 ——随后,他要求众人随他一起在带湖庄园中的农田里耕地劳作,锻炼身体,以防久坐使身体积下病根,最终到药石无医、不可挽回的地步。 ——但是他们那群郎君文弱,关她什么事啊! 怎么就被卷进这无妄之灾中了呢! 莲心满脸崩溃,欲哭无泪,唯有逃为上计。 奈何辛弃疾施行霸政,又身手实在敏捷,到底莲心还是被捉了住,不得不拿起手里的铁耙,开始清理农田边沟渠里所淤积的杂草和烂泥。 “你说爹爹之前就有这说一不二的毛病吗?” 沟渠边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杂草和泥,积攒到现在,重量可观,臭味也非凡人能应对的。 莲心忍不下去了,瞧着辛弃疾不在,便不再干活,而和一旁也因气味而双眉紧蹙的辛贛说起了闲话。 她一脚踩在田埂上,一手捏鼻子,另一手将钉耙扛在肩上。 但很快自觉像头名声十分不好的猪,便又无事发生般,将其拿下去,“这回别又是一时兴起,像之前督促着大哥早起练武一样,一开始穷凶极恶,非要大哥每日风雨无阻前去不可,而过了一阵子便一句不提了” 莲心嘟嘟囔囔:“要是这回也是的话,那么依照之前大哥被折磨成说话不阴不阳的样子,咱们怕也难逃一劫吧!都不知道他的兴头几时会消退,这可怎么好呢。唉” 说着说着将自己说服了,兀自一声声叹起气来。 辛贛擦了擦流到下颌边的汗。 他也停下了手里的农具,看了自顾自嘟囔着,偶尔砸拳于手心、偶尔又憾然长叹的莲心一眼。 首先,父亲可不是因为一时之兴消退了才不再坚持令大哥练武的。 其次,“——你没发现父亲现在开始转而督促你每日练武了么。” 只不过莲心大多数时间不用人叫就能自己爬起来,所以才叫辛弃疾积攒多年的缺德叫起床方法没处可用,屡屡对着范如玉嗟叹“神兵蒙尘”(并往往以被范如玉嘲笑“老头缺德”,随后两个人打起架来为结尾)。 莲心“嗯?”了声,思索片刻。 随后,她又不禁“嗯——”着换了个站姿,拿右手虎口夹着下巴,再次深思起来。 原本督促大郎练武,现下却转而开始督促她练武? 爹爹这是什么意思? 左右瞧瞧,四处雾气甚重,远一些只看得见农田青青和人影朦胧,却看不清人脸和动作。 莲心心下像有了倚仗似的,一块大石头沉沉落了地。 她站到和辛贛并肩的一条水平线上,趁辛贛还没明白过来,忽然疾如闪电般出手—— 她挽住了辛贛的胳膊以免他逃开,随后身子一歪,拿腰和盆骨朝右撞了撞辛贛。 “你想提醒我,爹爹要招我当带湖园子的守卫呀?” 在辛贛的脸因恼羞成怒而一下涨红之前,莲心便像灵活的猴子一样飞快地躲开、退到了离辛贛足有八丈远的地方,笑着嚷嚷,“多谢你啊小郎君,等姐姐当上守卫,挣了大钱,一定对你好,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听莲心说话经常有这样的效果,该生的气也不生了,该笑的嘴角也不笑了——只想立时追上去,给她的嘴捏住! 辛贛又是好笑,又是想问个究竟,也放下手里的农具,迈步朝莲心追去,“你是我的什么?你说清楚啊,不然我怎么知道管谁叫‘姐姐’” 而莲心早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不上当,只敏捷跑远了。 追逐了一会,辛贛都拉住莲心手腕了,两人还没对“叫姐姐”这件事讨论个清楚的时候,韩淲的身影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你爹来啦!” 他满手满脸的泥,一边朝两人扬扬下巴致意,一边支着双手,风一样跑过两人,转瞬间就消失了身影。 只留下莲心和辛贛满头雾水,不知该先叫辛贛争辩“谁是姐姐”,还是叫莲心争辩“谁是我爹”好。 而这疑惑直到两人看见远处浓雾之中,渐渐由远及近,现出一道愈发清晰、熟悉的高大身影时,才终于消退了。 辛弃疾桀桀怪笑,张着沾满河泥的手,朝两人奔来:“都来尝尝老子的催活第一招——泥爹掌!” 莲心终于反应过来方才韩淲话中的意思,赶紧拉上尚对着辛弃疾浑身散发臭味的样子大皱眉头而丝毫没意识到危险将至的辛贛,转身就跑。 她大惊失色,且跑且慌张回头,“怎么还真迷上谐音梗了!” 被杨万里上身了吧你! ——真是够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第125章 雀跃,擦手和“放马过来”。 和辛弃疾一番追打毕了,莲心的腿也酸了,手也抖了,就连脸都成了花的。 结果最后还是被辛弃疾捉住,押送到了田边,继续干活。 偏偏辛弃疾这糙汉作风从来没有变过,没注意到莲心脸上的泥道道就算了,还颇为洋洋得意:“你爹我对你够好的吧!见你逃干活都不肯说你,真个慈悲人!” 呸,好什么好! 莲心弯着腰,一边捞杂草,一边背着辛弃疾翻白眼。 糙汉如你,真想不清楚你是怎么能有三哥这种齐整儿子的 ——叫人脸上带着泥巴干活,这是人做的事么! 既然辛弃疾逮着莲心一个人不放,一旁本就是来作客的韩淲、赵蕃、翁卷等人便都正大光明扔了农具偷起了懒,在一旁一边围观,一边嘎嘎嘎。 最后还是辛贛看不下去了,摸遍全身,终于找到一方干净的帕子。 他找来清水,将帕子打湿。 随后,半蹲在莲心身侧,按住她的下巴,帮她把脸擦了干净。 脸上的皮肤一点一点能呼吸。 那种干涸覆盖的感觉终于消失时,莲心也重重呼出一口气。 舒服了。 辛贛帮她把最后的脖颈也简略擦了擦,但没太往里面,只止于下巴下方一指宽的范围,“感觉好些了?” “好多了。” 岂止好多了,现在莲心才终于从方才因为被泥巴糊住而心情烦躁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身体上的脏污叫人不安,常常也影响着本人的状态。 能细致若此观察到这一点的,也就是辛贛而已了。 莲心又悄摸摸瞪一眼不远处背着手开始对韩淲、辛大郎等一众人监工、不时发出“歇得差不多了吧”“挑些水来”“犁一犁吧”的辛弃疾。 就爹爹这样,就是给他十个百个时辰,也发现不了! ——活该你昨日被阿娘赶去了书房睡觉!哼! 手指间一凉。 莲心从方才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低头,看向正认真帮她擦干净手指缝里脏污之物的辛贛。 带湖庄园占地极广。茫茫的田野,放眼望去都看不见这一片农田的边际。 在一众因被辛弃疾拉来做苦力而灰头土脸、面色黑红焦黄什么颜色都有的人中,只有辛贛依旧肌肤莹白的,站在一片阴沉天际下,格外打眼。 莲心忽然就有种莫名满足的雀跃感。 她看看站在农田一边的韩小娘子。 又看看农田里的一群汗流浃背的狼狈郎君们。 真的到她和辛贛在一起的那一天,谁都得羡慕坏她了吧? 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莲心甩甩脑袋,又赶紧挥散它。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她不愿再沿着这个思路想去,便也在田埂上蹲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歪头看着辛贛的脸。 她的右手被辛贛握住,正在清理。 便拿左手按住了辛贛和她交握在一起的右手。 “三哥。别忙了。” 她轻声道,“我也给你擦。你看你的手、脸,也都脏了都没原先那么白了。” 辛贛没有立刻松手上的劲,仍专心于手上的工作,以为莲心是耐不住性子,又在拿他开玩笑解闷,“莲心,再等片刻,很快就好*了。” 莲心便又故意道:“真的,不骗你。你脸上都是土,可黄了,都不好看了呢。” “我可看不下去。让我来给我家美名远扬的三哥恢复原貌” 莲心笑嘻嘻的,又反握住那方帕子,从辛贛手里用力抽了一下。 而这一回仿若顺水行舟,指间再无阻碍。 莲心顺利地将帕子从辛贛手里抽了出来。 她看着辛贛停在原地的手,一边拿帕子再擦,一边用指腹好奇地去按他手背上微微看得见轮廓的紫色血管。 很纤长。 很有弹性。 仿佛再按用力一些,就能截断他的血流一样。 莲心现在仿佛就掌握着这样的权力。 而这危险的想法只出现了一瞬,莲心便又回过神来,朝神色有着一些怔忡的辛贛抱歉笑笑。 随后两人都不说话了。 像是在柔软地斗法一样,辛赣的手指隔着湿润的帕子虚虚反握住莲心的,轻轻再擦,随后莲心再次反握,用力地捏回去。 手指不停交缠着。 水气和空气交缠着。 心也交缠得不成样子、一塌糊涂。 自我陶醉没人理,辛弃疾这时候才终于醒了醒神,正眼一看,视线停在了辛贛和莲心交握的手。 莲心五感敏锐,被辛弃疾盯住了,即便半侧身没正对着他,也浑身立刻一僵。 一息,两息。 莲心赶紧抽出来手,一瞬间鲤鱼打挺似的跳起来。 “我我们刚刚没做什么,只是在想” 她没顾得上别人,只顾着看辛弃疾的眼神,“想想怎么一起” 一起什么呢? 其实不就是一起拉手吗! 莲心编不出来瞎话了,勉强撑着磕磕巴巴:“一起”卡住了壳。 罢了,这些掩饰都没用,还是先发制人算了! 便跳起脚,抱怨:“哎呀,不是我说,实在是爹爹你的要求太离谱了!我们为什么非要做农活呀!提前说也没说,上来就叫人干,凭什么不干不行!我要回临安,我还得回去报仇呢,没有心思和你胡闹!” “噢?一起——你们还想一起联手反抗?太低估你们爹了吧。” 看见莲心的表情,辛弃疾却露出了恍然神态,哈哈一笑,一掌劈来,“小莲心,说什么报不报仇的居于带湖期间,哪一日你能不被我打败,你就可以不再继续做农活。谨记,不必留手,也不要畏惧,待你同时做到这两点,就是你出上饶、回临安的日子!” 掌风极快,以莲心现下的水准,是根本避也避不开的。 她被一掌劈得歪歪斜斜,连退十数步,终于身子一歪,倒在了辛贛的臂膀里,“啊?” 莲心仰头,看着远处的辛弃疾身影。 真是疼啊,也真是不理解辛弃疾自打他们回了上饶之后就开始的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 做农活是什么意思? 他卸了任,不再有官职在身,但其他人还年轻,正是闯的时候,把时间都浪费在种地上算怎么回事呢。 就像辛大郎,要想继承辛弃疾的衣钵,必须得入仕培养人脉,但辛弃疾将他和她一起拘在庄园里做农活,入仕从何提起啊? 等等。 除非 就在莲心胡思乱想的时候,辛贛扶着莲心的肩,令她站好了,“父亲。” 辛弃疾本要离去的身影停住,回身。 辛贛看着他的身影,起身淡淡道:“你已经决定了。何必还要费劲搞这一出?” 辛弃疾严肃的面颊便忽而转为得意。 他哈哈大笑起来,遥遥一指辛贛和莲心两人。 随后不再说一字,洒脱离去了。 看着辛弃疾,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直到身边的众人也摸不着头脑地四散而去,莲心才转了下脖颈。 她慢慢把脸转正了,仔细观察一番身边人的面孔。 “噢。原来如此。” “看来你也发现了。” 她的身体忽而放松下来,瘫在辛贛臂膀上,哼哼笑,“原来如此呀。我还以为爹爹是真要把我扔在这农田里呢原来如此。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爹爹动了要将衣钵传给我的心思的?” 四下万籁俱寂。 没有人听见莲心惊世骇俗的这一句,除了辛赣。 但他并没有表示出惊讶。 “我想,他去年冬日在上饶时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未必坚定,毕竟大哥是他多年以来属意的继承人。” 根本不用多说,辛贛就知道莲心想问什么似的,讲话慢慢的,也很平静,“但是方才,大概想法才终于成了型嗯,非方才所见,不能下定决心…也在我意料之内。” 说到这里,看莲心对最后一句话露出了不解的神情,辛贛不解释,只问:“你呢?你什么时候感觉出的。” 莲心老老实实:“就刚刚。我哪敢想过爹爹会想拿我当传承人啊!” 传承,可不光是指什么家学秘技,金银财宝,一个贵胄,所能传承的最有价值的就是他的人脉。 比如能帮莲心复仇的多位临安府大人物,比如飞虎军的认同。 这种东西,传给血脉子嗣都需要慎重选择哪一个,更别提传给外姓人了。 而要说到传给一个外姓的女孩子,则需要史无前例的决心。 她此前只是看着大郎接受辛弃疾的严苛教育,从没将自己代入这个角色,所以自然无法想到这一层。 但就是在栽进那个香气馥郁的怀抱的一刻,一道忽然的明悟在她脑海中乍现。 从前的犹豫,和现在的决心,是什么改变了辛弃疾的想法呢? “原来如此” 莲心看着辛贛的耳廓,嘻嘻笑起来。 她的嘴唇贴近了,在他通红的耳边说话:“三哥,原来我借了你的光呢?借了和你在一块的光,所以爹爹才下定了决心。是这样吗?” 皮肤白也有不好的地方。 脸红起来格外明显。 那一种绯红色简直像一把火,不光烧红了辛贛的耳朵,也开始逐渐蔓延上了他的眼角。 好在虽面颊绯红,辛贛说话好歹不结巴,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又为莲心镇定擦起手来:“和我只有很小一部分关系。父亲还是因为你本身才下决心的。” 一小部分原因? 那爹爹还是因为看见他和她确认了她会彻底成为辛家人,所以才决心传给她的嘛。 莲心觉得有趣,离他的耳朵更近了,几乎要碰到似的。 火烧得烈,直烧到脖颈。但烧到多下面却不知道,皮肤全被缎子给遮挡住了。 莲心心里好奇,下手又快,像道影子一样伸手,将辛贛的领子向下剥。 虽然立刻被辛贛清清淡淡横过来的一眼给顿住了手,但到底该看的已经看到了。 莲心窃笑起来。 “整个脖子都红了,还装呢” 莲心盘踞在辛贛身边,手从他的衣领上收回来,转而搭着他的肩。 仗着带湖边雾气浓重、十步以内便不能见人而放肆,轻轻朝辛贛耳中吹一口气,“三哥,你说你也不警示爹爹一下子。万一我收了爹爹的人脉衣钵,结果最后得了手就把你给甩了、就跑,那可怎么办?你就这么放心我?” “那就是我该费心思的事了。” 辛贛微微偏转过头。 而他一张面庞明明还是明净清淡的模样,那静静的一双眼中却日益像生出了一片海一样。 这种海,深而惊涛骇浪,其中存在着的漩涡,仿佛真能将人吸进去一样。 “方才父亲令你不要留手、也不要害怕他,到了我这里也是一样的话。” 辛贛将莲心的最后一根手指擦干净,轻声说完,抬眼,那双眼将莲心吸到另一个世界,“——放马过来。” 风声呼啸,雾气缭绕。 在带湖波浪起伏的水波声中,莲心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随后,那个笑越来越大,逐渐蔓延了整张脸颊。 她不答,只低头,又捏捏掐掐手中辛贛的五指,又兀自拿帕子轻轻擦了起来。 明日,以及很多个明日,就是在这样的擦来擦去之中溜了过去。 第126章 痴儿,默契和心口耳。 转眼间,韩淲一行人回到上饶已有许久。 日子在去带湖作客、被辛弃疾逮住做农活、使尽手段溜走、被莲心辛贛逮回、大家一同在农田中聊天干活的状态中不停切换着,也飞速流动着,眼看着就到了除夕夜的前一天。 临安府近日乱糟糟的,好似传来了不少大人物斗法的消息,只是余波就足够惊骇人。 好在韩淲只一心管顾自己的事,上饶又离临安府有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使他既能听得见消息,又不至于被风波波及。 何况他除了自己要做的诗书功课之外,还要日日自找苦吃似的去带湖进行一番“去做客-被逼迫干活-逃走-被捉回来继续干活”的流程。 身体上的累使得他每日回到家倒头就睡,根本没空去多想朝局如何。 但就是这样,在这读书、侍疾、做农活的平静得近乎盲目的日子里,他最近还是发现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 ——辛贛和莲心的状态不对劲。 长时间的二人独处,私语,仿佛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的眼睛。 从辛贛的眼睛里,似乎已经再装不下莲心之外的女孩子。 而莲心么,和从前也有些不一样。 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对他身上。 “就算是,那又关你什么事?” 赵蕃紧皱眉头,撂下指尖夹着的黑子,头也不抬,“仲止,别做多余的事。” 韩淲没怎么看棋盘,注意力也不在棋上,随意扔下了一子,笑道:“哎,你这话可就伤我的心了啊。我关心一起长大的弟弟妹妹,怎么就算‘多余’呢。” “妹妹”赵蕃将棋子夹着,仍在斟酌,久久不落子,“你确定你是把人家当作妹妹没错,对吧?” 片刻,赵蕃终于想出了下一步棋,落子,又一次开口,“你这个‘妹妹’,小时候是黏你黏得厉害,但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你别粘连不清,明摆着人家和三郎走上正路了,还去搅扰人家。” 韩淲仍维持着赵蕃一落子就立刻跟上的胡搅蛮缠棋风,而口风也没好多少,“我哪里胡搅蛮缠,只不过招人爱了些,也不能叫我因此避着人走吧。作为哥哥关心都成‘搅扰’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自己说着也觉得可乐,便捧着肚子笑。 赵蕃今日讲话却不留情面,“揣着明白装糊涂。不适应小莲心长大了和三郎更亲近,你可以做些事情没问题,但别给人错觉、别耍弄人家真心。” “你真此心澄澈的话,下次小聚,把你和晁家女孩子的事告诉所有人。” 韩淲没答“晁家女孩子”的话,只道:“无缘无故,我为何要这样?好你个昌父呀,就会向着三郎说话,揣测我。我多大的人了,和一个妹妹年纪的小娘子能耍弄什么?” 能耍弄什么你和三郎两个人,脾性从小就有显现,一个万事不过心口耳,一个执着之心几能穿石。 但谁也没想到,人长大了,自诩洒脱的人有时对自己不诚实,执着的人反而看得清内心。 思考的间隙,赵蕃看了一眼满面不在乎的韩淲。 像你,打小的脾气就是追求洒脱过了头,想要的从不说想要,失去的反觉得珍贵,我还能不知道? 你们两个若因此对上,真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灾难 棋盘上黑色蔓延,韩淲已显颓势,赵蕃便也懒得和这极少认真的好友对弈下去,将手中的黑子扔回瓷瓮,另择了个话题,“罢了,反正我知道你已听懂我的话了,自己好好想想吧。对了,你知道三郎最近在忙些什么吗?看他房中的人进进出出的。” “确实。常常有外客到访。” 韩淲沉默片刻,忽略了赵蕃前半句话,只摸着下巴,用惯常的表情思索,“但三郎离开临安府后,是不该有这么多外客的呀” 韩家和辛弃疾的带湖庄园离得近,近日,他日日去带湖园子里作客,十次里总能遇见两三次辛贛与操着一口并非本地人口音的人交谈。 上饶讲吴语,与他讲话不同,只有临安府的人才有那种口音。 而在这临安府不太平的关头,辛贛为什么会和临安府的人交往如此密切呢? 唉,罢了罢了,总归三郎在大内行走一趟,已经在官家面前挂了名号,大约不得不用公干的名头才能出来,也能理解。 想不通便不想了,想想最近更大的一桩新闻。 ——因为听说了辛弃疾被迫辞官隐居的事情,陈亮、陆游和朱熹即将来到上饶作客,与众人一同度过除夕。 “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①” 事实上,和“陆游到来”这件事比起来,可能还是“陆游作诗”对于莲心更有震撼力一些,她扔了笔,连信都不写了,只在榻上直起身子,“陆伯父又开始写悼亡诗了?!” “本来也没停呀。谁不知道,陆公辞官隐居这一年里,又有不少佳作。文坛众人都对他颇有褒扬呢。” 外面下着雪,噼噼啪啪有竹子被压弯的声音。 风也从窗缝里漏进来,叶叶灌好汤婆子,往坐在被衾堆里的莲心怀里塞,“莲小娘子,你又生气啦?不至于吧,反正在临安,你不是已给唐大娘子洗清了名声,叫大家知道她不是因为陆公才郁郁而终的么。这就差不多了,总不能真连悼亡诗都不让人家写吧。” 好歹人家也是一对真心实意过的鸳鸯,咱们外人何必如此义愤填膺呢? 叶叶小心地打量莲心,试图用眼神传递出不好说出口的意思。 是啊,过去确实是真心实意。 可真心实意不代表真的是好事。有的人的真心实意,更像爱怜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而不是爱怜一个真实的人。 你见过顾影自怜的人,会真的伸出手去触碰水中影吗? 陆伯父为唐大娘子如此神伤,可他真的为唐大娘子做出过什么呢。 莲心看着案上茶盏中升起的袅袅水雾,默然不语。 想到临行前曾去到李月仙母家的一番长谈。 那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李月仙缄口不言却满面焦急,一定要把她拉到李家中。 本以为最多是事情终于解决后的轻松告别,但却没想到会听见从未意料到过的陈年往事。 “——唐琬和唐二娘子你竟根本不是亲姐妹?” 莲心大惊,“看之前你们母女为了唐琬之事来回奔走的样子,就是亲姐妹怕也难做到这样,现在你却说你们根本不是?” “唐琬的母亲也姓李,但却并非我李氏,而只是寻常百姓家。我与她都有李氏女作母亲,又有唐氏郎君作父亲,当下结拜为同姓姐妹,以我二人的排序作新的排行,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那时候,唐二娘子满面的颓色,骨瘦如柴,几乎和上回所见的贵妇样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叫莲心格外的疑惑——明明事情已经解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令她如此悲伤? 同样,她也不能理解为何她会忽然转而讲起古来。 “我家中以旧朝血缘为傲,轻易不肯与外人缔结婚约,只与祖上就曾多次联姻的表家定婚约。月仙、我,乃至我母亲、外祖母,全都嫁给了表哥或表弟。而也许和这个有关家中有时便会生出畸形儿。” “大约二十年前,也是当今官家被封皇太子那一年,临安府之中暗流涌动,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就连小儿啼哭都少了——太上皇笃信吉凶之兆,谁都害怕成为被太上皇迁怒的那个‘凶兆’。而那个时候,我怀胎九月,即将生产。” 说到这里,莲心和其余人已经猜出了大概的故事走向。 她面上已经显出不忍的神色。 但唐二娘子仍继续讲下去,一口气连贯着,像是不一鼓作气就无法继续了一样。 “对,就像我家中的有些长辈一样,我最终也生下了一个痴儿。婆家怕被她牵连,紧紧相逼,要我将她扼死在襁褓之中,以免受到宫中诘问。月仙的父亲那时候已有外室,不会帮我,可她到底不是畸形儿,那是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啊!唉那个时候,在我将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是唐琬帮了我。” “她把我生下的痴儿抱回了家。也因为这个,唐琬与陆游的母亲爆发了自嫁进家门里的最大一场争吵。当我斡旋过身,带上经营出的产业要去陆家将孩子接回家时,却才获得消息,她已经被陆游休弃那个时候,就算我把再多的家产赠给她,又能挽回什么呢?” 唐二娘子满脸都是眼泪,“她是被我害的啊!” “现在好了,上天也可怜我,叫我遇见你这个肯帮忙的孩子,叫唐琬的名声终于洗清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这么多年的悔过,我已经没法继续骗自己我就是害死唐琬的帮凶。只有到地下偿还罪孽” 唐二娘子喃喃,看着自己的手,几乎有些魔怔的样子了,“谁都别拦着我。谁都拦不住我。” 莲心这才明白李月仙为何要将她拉来李家。 在这真相终于大白的时候后,唐二娘子放下了心里的担子,竟已有死志! 莲心不敢看李月仙的脸色,因为她已看到了唐二娘子脖颈中的那一道发紫的勒痕。 她背后冷汗直冒,连重话都不敢说,只委婉:“那么,那时候陆伯父没有说任何话吗?” “他说话了,他作出了七八首传世名作,句句凄婉怀念。他只是没有动作” 唐二娘子的眼睛涨红了,语声凄厉,“好深情啊,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肯为姐姐抗争,姐姐就不会被休弃!” 李月仙低声道,“阿娘,到了如今,你还没有看明白么。能作为而不作为,害死姨母的明明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你不去惩罚他,为何要惩罚自己?” 唐二娘子那时候尚怔忡着:“事情已经解决了,该惩罚的已惩罚了” “但你若死了,陆公仍能源源不断地写悼亡诗,今时今日我们所做的澄清,过不了三年就会被忘掉。你能看着这种事发生吗?” “这莲心小娘子会继续帮忙澄清的” “唐二娘子,我不能。银货两讫,李姐姐已将香药铺子给我,她托付的事情我也已做完。” 莲心接收到李月仙打的眼色,赶紧收回到嘴边的话,转而换上冷淡面色,“剩下的都是娘子的事了。” 唐二娘子的面色便终于由惶惶变了色。 而之后的事,李月仙也通过信告诉莲心了。 ——唐二娘子已经振作起来,培养人脉,开始致力于找陆游的碴。 唉,过去的事,都是债啊 而到了眼下,当时的随口一言,也真成了现实。陆伯父再作悼亡诗的事若传回了临安府的李家,不知道要闹起多大的风波呢 莲心叹口气。 而接下去的思路因为打帘子的声音和吹进门挟雪的一阵冷风而中止。 “听见了。” 不待莲心将焦灼的目光投来、开口说话,辛贛便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道,“我在门外听见你方才的话了何不询问李娘子,由他们家给些建议?” 也有理。 莲心松了口气。 论理来说,陆游写一写悼亡诗,并没有什么错,因为除了李家人,已经不剩谁知道他当年休弃唐琬的内情。 再闹下去,全是家事。 而眼下对于这家事,她已不宜再插手。 还是叫李月仙自己来处理吧。 莲心一边拿起笔,一边含着笑睇了辛贛一眼。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他会这么懂她呢? 从前没细细想过,但好像总是这样的——辛贛总是适时知道她想要什么,然后出现,帮助她。 但想一想他就算在宫中时也有空了就看她在家时爱看的《碾玉观音》,这种爱好脾性几乎交融的默契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要和三哥在一起,她好像就变成这一片领域的帝王。 一切的目光、话题、时间,全部围绕着她转 是这样吗? 莲心贴着他坐下,眼睛紧紧盯着他。 大腿紧贴大腿,这样的亲密,简直有些过了头,但自制力很难在独处的时候冒头。 她便愈加过分,连手臂也紧贴起来。 “对了,你对官家的说辞,不是说来上饶是来查证‘社仓’贪污之事的么。你是怎么打算的?知道你一定是找了临安的人做内应,但真是猜不到你找了谁。好好奇呀。” 辛贛不着急说,先轻推了一下莲心:“别这么”近。 “我们还是这样坐吧。”他撤开了一点距离。 莲心一愣,旋即大怒。就连方才好奇了许久的“临安府内应”都抛到了脑后。 好啊你辛贛!果然男人都是不禁夸的! 他竟敢推开她! 第127章 悔意,登徒子和梅开三度。 “嘶…” 辛贛想到莲心也许会发脾气,但想不到她真会上手挠人。 他在颈侧抹了一下,看看指尖的血痕,面上闪过一丝忍俊不禁的表情。 随后也不挣扎,叹口气,就任莲心那么掐着他的脖子,人也卸了力,脸偏向窗外,有些失落地讲话,“非打即骂,你的意思,我明白。原来是讨厌三哥了啊…” 哎呀,这… 莲心哪见过这阵仗,看到辛赣美丽的一张玉面上露出神伤的忧郁气息,心下简直像油煎似的难以忍受。 她赶紧放了手,“不是,不是那样的…” “我没想伤你,方才纯是意外!” 莲心着急慌乱地和他解释,“三哥,你别难过嘛你想也知道,我怎么可能莫名舍得去打你嘛。” 说完,看着辛贛面上难掩痛楚的神色,莲心便又离他近了许多。 身子和身子又紧贴起来,手臂也挨着,能感觉到他的脉搏一样。 莲心半倚在辛贛身上,仰头瞧着他脖颈处被误伤的一痕血印,手轻轻按了一下那处,“我痛吗?要不要我找爹爹要一管药膏来?” “还好,流血不多。没有父亲前日因为偷袭你时被火药炸伤的伤口严重。” 被莲心挽住了胳膊,辛贛本就已想笑了。 再一想到前几日辛弃疾偷袭不成反被烧了头发的狼狈样,就更没忍住,双眼弯起,“倒是这两日父亲都不来田间偷袭你,转而只在高处的植杖亭远远监工了,我看你还是别去找他为好噗。” 说罢,还是笑了。 虽然很快就又将笑意收了回去,但到底笑意无法隐藏,已淌了满脸。 “你、三哥你讨厌啊!辛贛!” 一瞥见辛贛脸上的样子,莲心也不是傻子,几乎瞬间就明了了方才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一把撒开辛贛的胳膊,恼怒着跳脚起来,闹腾得简直像冷水进了油锅一样,“辛贛你耍我是不是!越来越和爹爹学坏了!” 说着这回动了真格,饿虎扑食一般朝辛贛扑去。 辛贛倒是想躲,奈何莲心在辛弃疾连月的督促和偷袭里愈发练出来矫健敏捷的身手,根本没有给他闪躲的余地。 只消两三下,洋洋得意的莲心便整个人扑坐在辛贛腰上,将他整个人都压倒,一双腕子也被莲心牢牢卡住着举起过头顶而制住了。 真不知父亲教莲心武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被她这武功占便宜的会是他自己儿子。 辛贛心下无奈。 眼下两人的姿势实在不合适,但他又深知莲心越被阻拦越起劲的牛脾气,便也不挣扎,只任莲心掐着双手手腕,一笑。 “随便你怎么样吧。左右我也见了一整日的人,正困着,在这里睡一觉也就罢了。” 说完将两眼一阖,便真要睡觉了。 也正如他所料,莲心的脾气向来只会硬碰硬,不会斡旋。 碰了个软钉子,便有些讪讪的,不像方才恼火了,只仍试探了一句:“你敢睡觉,那我可就看你的信件了” “我有什么不能叫你看的。” 辛贛仍闭着眼睛,略挪了下腰,但因被莲心紧紧按着不许动,便也又罢了,“莲心,你压着我,我跑不了你且松些手腕吧,写了一日的字,哥哥手腕很痛。” 手腕处传来因酸疼而抽搐的肌肉不似作伪,莲心便也对辛贛下不去手了,乖乖松开手。 但辛贛还没松一口气,刚要起身,莲心却又将上身也压了下来。 重量猛然一增。 辛贛不得不又回到方才受压迫而平躺的姿势。 他睁开眼,询问般回视莲心。 “你狡猾得很,好不容易逮到你对不起我,我可不能叫你跑了。” 莲心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辛贛身躯上,笑嘻嘻地趴着,只有脸和脸之间距离两拳距离。 太近了,近得呼吸可闻,就连莲心讲话时的气息都一阵阵轻快又柔软地拂到辛贛的面上,“到底给我不给我?把信给我,或者你快直接告诉我,你究竟选了谁做你的内应!” 明明是很霸道的话,但辛贛却没法说一点反抗的话。 在宫中灵活斡旋的心气怎么也提不起来,他真是怕了她了,拿她简直没有一点办法。 “好,我告诉你那你先起来,我才能去拿信。” 莲心果然便放了他,令他起身拿了案上的信来。 直到看到信时,才不禁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就连本有的调戏之意都淡了许多去。 “——什么,竟然是他?他和你,不是应该有仇吗?你们很熟?” “不熟。但他应该是最不希望我死的人。由他帮我在临安府盯着社仓之事的进展,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辛贛被莲心松开了,人却没起来,只长发披散着,在榻上半支着身子,一边垂脸整理自己散乱的衣襟,“熟与不熟,无足轻重。因势利导,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 莲心听了这话却不高兴了,侧过身子不看他,觉得他讨厌,“错了,待诏郎君。最不希望你死的,另有其人。” 辛贛一怔。 “我说的是外人。”他对莲心一丝一毫的情绪都很敏感,所以根本不用多费心思就能猜出她在想什么,身子前倾一些,将手支在身前,歪头去看莲心低垂的脸,“莲心?我当然知道是你最不希望我死。” 去年的重病,让他看清的并不只是心意,还有许多别的。 就像浪潮退去后才会显现的贝壳一样,外人和自家人,在患难的时候才能显出分别。 莲心便笑了。 但就在辛贛也因为莲心面色的改变而双眼弯起来时,莲心却又忽然脸色一变。 随即,又是一股猛虎下山的巨力。 ——梅开三度,又是一股重力压了来,将刚起来身的辛贛半压在榻上,只有手肘半撑着身子。 反复这么几次下来,辛贛倒也算习惯了。 所以莲心又来一次,他也不算太惊讶,只耳朵有些发红,好笑看着莲心,“你说话不算话。” 莲心嘿嘿怪笑:“恭喜你,咱们认识这些年,终于发现我的真面貌啦。” 便又鼻息嗅嗅,埋头在辛贛的颈窝里,闻起了味道,一边小声抱怨:“谁是你内人,你个登徒子” 也不看看现下究竟谁更像登徒子 辛贛叹了口气,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有所觉,眉心微微一蹙。 他推着莲心的肩膀,令她起来。 随后转头,看向半启了一条缝的窗子。 月光像水波一样,慢慢荡进来。 而目光也像水波。 辛贛和莲心互相对视一眼。他们都发现了不对。 窗子原本是紧紧关着的。 ——有人看到他们了 但嫌疑人倒是出乎意料的好锁定。 除夕当日,辛弃疾在带湖招待各方来客,尤其是包含陈亮在内、许久未见的密友们时,因嫌小孩子们碍事,便先一人发了个荷包,叫他们去大街上玩,不许再去烦他。 其它的年轻郎君娘子在一旁玩了几局双陆等着,莲心飞快练完了武、做完了当日的农活,便与大家一起出门去了。 当年创下的“去知社”,除了姜夔不在,再度聚齐。 陆子坦仍是旧年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只面色因为长途跋涉而看起来疲惫了些,眼睛却照样亮得惊人,笑起来牙齿洁白,“莲心,三郎,许久不见,你们家中可有什么新消息、好消息?” 这个嘛。 除了辛弃疾被除了官职,辛家是没什么新消息了。 看着辛贛和莲心面上的表情都转为“呵呵”,韩淲赶紧及时出来打断。 “对了,子坦,我倒是听说你爹爹明年要给你哥和你一块定下亲事。看来家中最近宽裕不少吧?” 本朝娶亲耗资甚巨,陆家郎君生得多,花费也大,两人哥哥娶亲时,陆游借遍了包含韩元吉在内的一众好友,最后才凑够了钱。 今次一看,显然是家境富裕了。 “爹爹卖了几幅画和真迹。” 陆子坦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有瞒大家,只赧然笑了笑,“日后等我和我娘子挣了钱,跟她商量下,看看能不能把画买回来吧。” 赵蕃起哄:“还没过门呢,就喊上娘子了!我们是不是该提前祝你喜得麟儿呢?…” 大家便哄地笑了。 其中数莲心笑得最大声,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东倒西歪,连人都快挂在辛赣身上了,眼泪都笑了出来。 莲心笑声太猖狂,陆子坦被笑得满面通红,便连羞赧也没有了,忍不住朝着她追打起来:“笑什么!我不叫‘娘子’,难道叫‘夫君’啊!你个吃了笑豆的!…” 但在混不吝这方面,却没有人比得过莲心,“你非要叫人家‘夫君’,那我也不意外。毕竟是你嘛!…” 便坏笑着躲过陆子坦的一掌,跑远了。 陆子坦自然不依,就和莲心拉扯起来。 偏偏辛赣也不管,好笑地端坐原处,除了偶尔给莲心扔个趁手的杯盏啦盘碟啦之类的凶器,也不出手阻拦。 这都是什么当哥的! 最后还是韩淲看不过眼,清清嗓子,暂停了这场打闹。 “就是定了亲,也要注意些,别轻易就对小娘子不尊重*,做些逾矩的事啊…” 然而这话虽是韩淲对着陆子坦说的,眼睛不知为何却看着辛赣和莲心,话带着深意,“知道么?” 陆子坦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这话也没错,便连连点头,应下来:“我知道,我知道。” 直到韩淲的视线又挪到莲心身上。 莲心更是摸不着头脑了,只能呆呆回视韩淲。 ——啊? 这事和她还能有关? “唉,你别多管闲事。小陆郎君又不是姜尧章,你至于么。喝了点酒就发狂了,你个泼皮。” 今天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韩淲说话怪怪的,赵蕃说话也怪,两个人明明是在和陆子坦交待事情,眼睛却在不经意间都朝莲心这边扫视。 最后还是赵蕃又勉强生硬地拐开话题,“对了,子坦,你定下亲事的是哪家的小娘子啊?要是名门闺秀,那可是委屈人家,便宜你个泥猴了,可得对人家好啊…” 可不待陆子坦回答,韩淲却嘿嘿一笑,自斟自饮,“和闺秀不闺秀没有关系,就是个孤女,也不能不尊重人啊。人家嫁进来之前,万万不可侵犯人家,知道么?” 因为韩淲的一番话,心里不藏事的陆子坦问的“韩哥哥什么意思”直叫赵蕃后背冒汗。 而更叫赵蕃脑门上的汗直往下淌的,还是对面辛赣投来的目光。 辛赣看了赵蕃和醉醺醺的韩淲一会儿。 片刻,他似有所悟,手指中夹着的酒盏一停。 他轻轻“哦”了一声。 有心的人多观察一会也能发现韩淲的不对了,更何况以辛赣的敏锐,发觉端倪,不过两句话的事。 眼看着辛赣在对面的目光渐渐变得冷冰冰的,赵蕃愈发心虚。 虽然不知道韩淲心里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这事不论怎么说,都是韩淲理亏。 实在是太不地道了。没见过谁这么行事。 如果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既然不喜欢就不要招惹; 而后悔也就是后悔,承认就是了,干嘛还要拿话来酸人家现在的情郎?而且这情郎还是你自幼的好友… 唉,这事没法理论,外人本是不该掺合的。 但左边是多年好友,右边也是相交已久的弟弟,面对的还是熟悉的莲心。 赵蕃便没法对此视而不见。 他思索片刻,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对韩淲笑道:“你也别说人家,你和晁家的小娘子不是也要定亲了么。我看你还是先修修自身,再来指教人家子坦吧!” 此言一出,别说韩淲的酒醒了,就是莲心、辛赣、陆子坦等人也像向日葵一样,忽然一个猛回头。 “什么——定亲?!” 韩淲醉了酒,舌头不太清楚,便含糊应了一声:“…唔。” “晁家和我们家…世交。父亲便为我、我和晁小娘子定下了婚约。” 韩淲长得像母亲,眉眼深刻,天生有一种落拓的风仪。 占了皮相的便宜,即便他醉了酒,说话不清楚,因为那种口角含笑的习惯表情,所以只会叫人觉得潇洒,而不觉失礼。 他拿一只手掌支颐,笑看莲心,“怎么,小莲心为何如此惊讶?” 莲心长长“唔”了一声,没想出来合适的回答。 便清了下嗓子,视线转向了一边,尴尬地挠挠脸。 韩淲便好笑似的,问辛贛:“原来你也没告诉她,我家和晁家有婚约啊。” 除了情郎以外,谁没事私底下会问别家郎君的婚嫁情况啊! 莲心感觉出有点不对劲,便在桌下偷偷踩住了辛贛的脚。 说来辛贛也是稳得住脾气,被猛然踩住脚,面上也没有显出任何异色。 只慢慢将手上茶壶中的茶水倒进盏中。 淅沥的声音,和外面撼天动地的雨声交错在一起,却盖过自然的声音。 直到幽绿的茶汤像无数只泉眼一样,涌满了寥寥几只青瓷盏,辛贛才放下茶壶。 他将茶壶归位,收拢好袖口。 第128章 心口,水字旁和古代男人。 此时,才慢悠悠道:“因为莲心从来没问过。” 莲心呼了口气,看一眼辛贛脸上的表情。 随后将脚撤开。 她在在座众人的脸上都逡巡了一圈,低下头,抠一会桌子上的螺钿边角,过一会,又抬头朝外,看一会外面的雨势。 但眼睛所捕捉到的这些无足轻重的画面,根本不是什么良药,无法缓解她控制不住的、不停用脚敲击地面的动作。 最后,莲心还是循着内心的病根,又迫切地转回头,又去看辛贛的面色。 可她也知道,辛贛不想叫人看出心情的时候,就会在面容神态上下很大的苦功。 就是莲心,也只能捕捉到一点掠过的影子,而无从判断他的心情如何。 真是钝刀子杀人一样的折磨啊。 莲心实在忍耐不住,踢了下他的脚。 辛贛随动作侧过头,看着她。 他轻声问:“怎么了?” 咦? 好像没生气? 莲心忽然就放心了。 便嘻嘻一笑,也不说是什么事,只敷衍:“就叫叫你。”便转开了头,继续投身于对陆子坦未过门妻子的追查中。 大家分为两队,问韩淲的问韩淲,打听陆子坦的打听陆子坦。 辛贛本处于陆子坦身边,见状,便起了身,走向韩淲周围的一圈人。 “早就听说老师有意为你和晁小娘子再续通家之好,现下终于定了下来,恭喜了,仲止。” 他微微笑着,坐在韩淲身边。 周围人知道韩淲、辛贛两人关系向来要好,见辛贛走过来,早就为他腾出来了一条通过的空隙以及韩淲身边的位置。 而辛贛也知道这一点似的,道一声谢,便并无推辞,坐了下来。 他朝韩淲笑一下:“喝多了?” 韩淲便沉默片刻。 他拨弄着指尖的瓷盏。 酒也醒了,微醺时一不小心轻狂的话也都回过了味。 在雨吹风打的此刻,翻上来的醉后症简直叫人头昏。 韩淲漏了个话音:“嗯,我”便又不知说什么,只能转为苦笑。 “是我醉酒迷了脑子,说的话,你别放心上。” 韩淲拍拍辛贛的肩膀,犹豫一会,又挂上往日潇洒的笑,“方才脑袋一走偏,便说瓢了嘴,那些话可不是我的本意。” 辛贛本正看向窗外,闻言支着下巴,浅浅笑了下。 他的目光和从陆子坦那里挖出了所有信息所以又溜到这边试图听听八卦的莲心对上,微微交织了一会。 直到韩淲有些疑惑地喊了他一声“三郎?”后,辛贛才收回在莲心身上不停流连的视线。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露出一个几乎令人挪不开眼的笑。 是啊微微的一偏移。 所有人都能有微微的一偏移。 就连他能得到的莲心的亲近机会,也只是她因为他忽然离开而产生的不适应。 就像一个健康的人忽然失去扶着走路的拐杖,平衡失去的那一瞬间,她会慌张,会有微微的不适应。 可之后呢。 如果他失去了这次机会,还有谁会叫她拿来维持平衡呢。 她还会给谁机会去帮她维持平衡呢 是真的残忍。 那种从最坏的梦境里终于挣脱出来的庆幸,后怕,还有随之而来、如影随形的恐惧。 ——好了,到此为止,不必再回味没必要重来的幻想了。 辛贛不愿意再设想下去。 便向韩淲笑了笑:“仲止,待你娶亲,千万记得给我递帖子。我一定给你与晁小娘子随礼。” 韩淲打点起精神开玩笑:“三郎这是要拿重礼向我学习夫妻之道了。可惜我也不懂得个中关窍,还要向你父母请教呢。” “你要学夫妻之道,自有你姐姐姐夫教导。” 辛贛说到这里,又给韩淲添上茶,“你之前不是总说羡慕他们么。” “唉,话是那么说。” 被辛贛提到这个,韩淲便皱起眉,按住案上的茶盏,叹一口气,“这件事我倒确实是想了好久了,也不知和谁说,正好今日你问了,我也算有个人能倾诉一番——虽然姐姐姐夫婚后那几年尚可,但有一件事也叫我担忧” 辛贛:“什么?” “我在想,若我婚后像姐夫的生活一样,我又该怎么办呢?” 韩淲面露愁容,“姐姐去世得早,姐夫也孤单。如果到时候我也是如此的话,这样的日子,要怎么过、怎么熬才好呢” 周围的众人都在乱糟糟打趣韩淲。 有人笑话他杞人忧天,觉得他忧思过甚; 有人拍打他的肩膀,说他果然和姐姐妹妹玩的多了,顾念小娘子; 也有人带着一点揶揄,问他和晁小娘子是否婚前就见过面,不然怎么会如此为未来的妻子着想呢,以后千万不要太惯着生下来的小侄子啊 而在这一片嬉笑谈天的嘈杂中,却少了两个人的声音。 辛贛支颐,静静的眼神像河流,不说话,只看着人们和韩淲。 而莲心 莲心呆呆地站在原地,揪着自己的袖子,看着韩淲和辛贛所在的方向。 很奇怪,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事实——每一分每一秒都存在着的事实——但她还是感觉到一种灼心的痛。 好在这种痛意似乎日益减退。经过了四季,像水冲淡的茶一样,越来越稀薄了。 姐姐去世得早,姐夫孤单… 莲心不去管心里的感觉,只看着韩淲,品嚼着这一句话。 绵绵细雨簌簌地下着。 屋里一片潮湿,混着泥土的味道,万物已经到了新生的时候。 她看着他,这个她小时候曾经视作最倾慕的大哥哥的人。 原来如此啊。 她从没这样清醒地意识到,涧泉哥哥也是个古代男人。 他是个有名的古代男文学家。在文学家之前,他先是古代男人。 清澈得像露水一样的遗憾漫上心头。 莲心笑嘻嘻地加入众人的声音,和大家一起起哄:“那涧泉哥哥,以后你有了小侄子,我也想玩!” 大家便又哄地笑起来了。 空气之中的湿润潮气几乎要叫人呛到打喷嚏了。 香气扑鼻,莲心知道这是谁身上的味道。 但几月以来的第一次,莲心不想靠在辛赣身边舔舐伤口,也不想做什么、说什么来让他安慰。 她只想回到带湖的园子里,一个人走一走。 人们的笑声、话语和视线像海浪,总有退潮的一刻。 在浪头过了最高点,慢慢滑向低谷的时刻,莲心终于慢慢褪净了面上的笑。 她看准了机会,便悄悄地、毫不引人注目地钻出人群,朝外面走去。 莲心的身影经过方才一段时间的挪动,终于消失在了人海中。 辛贛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杯盏。 身旁人断断续续和他说着话,但简直全凭本能回答,连自己说出了些什么都无法感觉到。 而当意识到自己竟然开始要花掉一盏茶的时间才能勉强辨认出手中杯盏颜色的时候,辛贛知道他的心飞去了哪里。 他吐了口气。 随后他霍然起身,向外大步走去。 一众人看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赵蕃看一眼韩淲,想了想,笑着道:“他们兄妹两个,关系倒确实好得像一个人啊。你定亲再不急,说不定过不久就能听见他们两个谁的好消息比你更早了。” 韩淲笑着说:“那是…不和小孩子比。” 却不再继续积极接话,只慢慢喝一口方才辛贛给他斟好的茶,渐渐沉默下去 雨丝乱飞。 辛赣什么也不说,只坐在一路跑回带湖庄园的莲心身边,帮她一起整理起了书信文章。 这些都是莲心当年刚被辛家收养,辛弃疾逼着她学诗学词时的游戏之作。 现在翻来,倒是觉得用词虽幼稚天真,音律也不谐,却别有一番意趣。 故纸堆里,积了不少的灰尘。 上饶又潮湿,这间小轩还临着瀑布,不少字纸都被潮气洇了一片,有些模糊了。 “谁放在这里的?在瀑布旁的轩室,根本不是存放字纸的地方。” 辛赣蹙着眉,简直有些焦头烂额了,一边将纸张揭开,小心复原,一边抽空看一眼莲心的神情,“不过你不必担忧,要将它们复原,也不过多耗些心思罢了,不会叫它们真的损坏的。” 莲心面上没什么表情,摇了摇头。 “算了,反正也只是些过去的诗词。什么水平,我也知道。坏了就坏了吧。” 仿佛是本来就少的耐心又一次耗尽了似的,她也不再像方才那样学着辛贛小心翼翼地揭开粘连在一起的纸张了。 只脸色阴沉下来,忽然一握拳,将手里好不容易分离开的纸张又揉作了一团。 墨痕宛然。 满手的墨色便洇开来。 辛赣不语,看了莲心一眼。 他放下手里的纸张,伸过手来,擦掉莲心脸上鬓发所沾连的水珠,拇指慢慢停在她的脸蛋上。 方才,经过他处理过的那些字纸已从一开始浓墨氤氲的样子恢复了许多,能看得见其上字迹了。 辛贛看清了上面的所有词句。 很多首浣溪沙。 很多首浪淘沙。 很多仿写,少有原创。但它们字字句句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 ——都是水字旁的词牌名,都是水字旁的句子。 这代表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涧泉,观水。 那个时候,你就这么想要他看见你吗? 辛贛的指尖停在莲心的眼下。 “我知道,我明白” 他轻声说,看着莲心渐渐把脸埋进了他的手掌里,那种难过的样子,让他根本无暇管顾自己的心痛,只能看见她的心痛。 他抱住莲心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脑袋。 莲心颤抖的声音从他怀抱里传来:“你真的明白?你懂?” “我真的明白。我真的懂。” 辛贛说。 他紧紧抱住莲心打颤的身躯。 小小的一个,柔软、温热,他亲眼看着这副身躯一点点长大。 看到她难过,他怎么会不感同身受。 这就是少年时的爱恋啊。 喜欢一个人,就会踩着他的影子走。他都懂。 莲心在他无声的温和注视里,眼眶慢慢红了。 在辛三郎牵着她的手里,她跟着他,一路从东边山林里走过,哭了一场。 直到往年积压的不敢开诚布公说的话都说尽了,眼泪流干了,鸟都婉转鸣叫得累了,他们仍然没有离开这片山林。 莲心停下脚步,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身上。 而今日也许是看出了莲心的难过,辛赣没再推开她有些过分的举动。 莲心感觉出来,便看他许久。 她伸出手,去摸着他的耳朵。 首先是耳廓,然后是耳垂。 最后,她的上身向前倾倒,想要把嘴凑近他。 也许是故技重施,谁知道呢? 心里的痛苦难以用身体来缓解,莲心知道。但不对的药也是药,吃些药总比滴水不进要好。 莲心觉得自己像个背着登山装备走进沙漠中央,以为会看见绿洲,却只看见已经被渴死的原始部落居民的探险家一样。 简直无法忍受了。 莲心张嘴,想要含住辛贛的耳垂。 而手指却在他的脖颈边流连,慢慢的,开始往衣领里面钻去。 要碰到皮肤前的一瞬间,手指被人轻轻握住。 这么近的距离,莲心很少用来观看辛贛的双眼。 而她现在正在看着这双眼睛。 他的双眼就像两丸水银一样,乌黑澄净,被溪水濯洗过一样。 就在此刻,就在这里,温柔地注视于她。 感觉到本想摸向辛赣领口的手被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握住了她的整只手,很轻的力道,带着她移动。 顺着颈线,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他的心口。 莲心看着他的眼睛,手按在他的心口,闻见他的气味。 心跳在两个人交叠的手下加快。 手被夹在两个人的身体之间,护在心上,辛赣慢慢抱紧了莲心,轻轻摇晃。 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去含住耳垂的嘴不再有知觉,想要去摸领口的手也无以为继。 莲心深深吸气,又呼气。 天地幽蓝,大雨滂沱。 潮湿的雨气无孔不入,钻进她的肺腑、心脏。 没有解药,没有缓释,但她第一次感到从喜欢一个人的雨季里脱身、那种轻松自由呼吸的感觉。 她慢慢地,将脸靠在了辛赣的臂膀上。 “不论什么时候…” 辛赣的侧脸压着莲心的耳朵和头发,他抱紧了莲心,慢慢地说,“…我都会在你身边。” 第129章 心香,过招和“为我守寡”。 夕阳以一种浩大的方式缓缓落入地平线下时,两人便到了回家的时候。 带湖庄园东南边是山麓,北边是屋舍。 两人便行经雪楼,从山脚下的瀑布手牵手穿过,沿着带湖的东边,一路向北走去。 正是一年的除夕夜,已从外面回来聚齐的各家人正在乱糟糟拆礼物。 陆游打开行囊,从中发现辛家所赠的枕套三对,以及韩家所赠的益寿丹两枚,当即服用了一枚,微微颔首道谢; 韩淲收到辛家所赠的朱砂、陆子坦提来的陈酿一瓮,以及韩元吉送来的字帖十本,从韩元吉手里接过礼物时,面上的笑不由得从期待变为了白眼; 而范如玉收到了王娘子所赠的姚黄一盆,二娘、二郎、四郎所赠的玉簪,以及莲心、辛贛一同为她求来的祈福平安琉璃手串,喜得直抱着莲心、辛贛一人亲了一口,并被辛弃疾暗自大声自言自语的“我才不会羡慕你”惹恼了,跑去和他打架。 直到辛贛开始拆自己的礼物时,大家才从辛、范夫妇两个那里收回眼神,悄悄探头朝辛贛看过去。 当他拆到远在临安府的姜夔与李月仙共同送来的名琴一床时,大家纷纷点头,赞其雅致; 到了辛弃疾送他的纯金小箜篌时,大家则张大了嘴巴,口水直流,直赞“富贵逼人”——莲心立刻估算出以黄金的密度这纯金箜篌估计得值一万缗,便利索跃起去抱住他的腿喊“求管饭”,把路过的朱熹吓得喷了茶,直念“有辱斯文”; 而到了拆莲心送给他的礼物时,大家刚要准备好张了嘴,去赞叹一番时,辛贛却一笑,将那小小一包礼物放进了袖子里。 这就是不给大家看的意思了。 大家都很义愤填膺,七嘴八舌:“三郎藏私!”“我们也要看!” 辛贛却只袖手微笑,并不反驳,也不改口。 莲心也嘻嘻笑,并不帮着他们说话,溜到一边装没事人,又一次引起公愤。 最后还是辛弃疾和陈亮站出来,赶小狗似的将围住辛贛不放的众人驱赶开:“去去去!别抓着三郎不放,去找你们晦庵先生玩!” ——谁没事会找晦庵先生玩啊! 大家都觉得被敷衍了,十分愤慨。 陆子坦甚至还跳着脚要和辛弃疾过两招:“若我能打得过你,辛叔父,你就得让我过去找三郎!” ——最终也以三招之内落败于辛弃疾为结果,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奇思妙想。 唉,有辛弃疾、陈亮和莲心这三座令人畏惧的武之高山在,也确实没人敢轻易和辛贛叫板。 便只好勉强放过了辛贛这一个礼物,坐回了原位,继续督促他拆剩下的礼物了。 赵蕃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好事,最终都不死心,斜眼拿话激莲心:“哎,哎,莲心——你三哥可是只送了你一匹金丝锦,虽贵重,却不用心。就是这样,你还肯为他说话?” 那可不是一般的锦缎,那是织了千里江山图的一整匹锦缎! 收到时,莲心甚至都不敢轻易将它用力打开,唯恐会将其上精美的纹理勾了丝。 莲心朝赵蕃略略吐舌头,不理他的挑拨之法:“不要以小人之心,度莲心之腹!” 再说了,他怎么知道她真的只收了辛贛明面上的这一件礼物呢? 莲心看着被人们簇拥着的辛贛,摸摸藏在袖子里的一个瓷罐,悄悄笑了。 这里面,是辛贛在拆礼物之前就私下送给她的礼物。 很小的一个瓷罐,几乎没有掌心大,但里面的东西足足花了辛贛自来到上饶以后的全部时间才做成。 ——这是他调配出的明神清心之香。 每个人对不同的味道都有不同的反应,比如辛贛自己闻到玫瑰、丁香的味道久会觉晕眩,而莲心闻这些什么事没有,反而闻见金银花之类的清淡香气容易觉得不适。 这段日子里,本就和莲心日日相处,辛贛便拿全部的香料一样样给莲心试了过来。 很难想象怎么会有人能耐住了性子,把那么多的味道一一试过、记录、整理好。就算莲心被试得恼了,都从没见辛贛急躁过。 每一天,他确保记完了今日用在莲心身上的配方,随后才再抽了空一一去回复临安府来的信件。 而到了今天,这香料终于试出了最能抵御迷香的一版配方。 因为是专门给莲心量身打造的,所以命名也跟随着莲心的名字而得——心香。 “心香” 乱糟糟的人群之外,莲心反复品味着这个名字。 心香。 被人时刻放在心上的感觉美妙得超出想象,身体都似乎要飘飘然了。 莲心远远看着人群攒动,明明是凛冬,却不觉得寒冷。 她浑身都像有火在烧一样,兴奋着。 如果回到临安府,大家看到她和辛贛在一起,一定会很惊讶的吧? 朱淑真,李月仙,还有无数个曾因为辛贛秀丽外表而不自禁在他身上停留目光的人。 他们每一个,都将因为莲心而认识到自己的失败。 不知为什么,莲心极度渴望见到这一个画面。 想着这个良久,莲心才又将瓷罐收回怀里,轻轻笑了。 直到远处的人叫她:“莲心,快来收拾你的礼物!我们来数数究竟是你还是三郎收到的礼物最多!” 她才从幻想里整理起思绪,应一声:“哎!”跑了过去。 不过出人意料,虽然辛贛收到的礼物多,莲心也多,但收到礼物最多的,不是哪个年轻郎君,也不是哪个小娘子,而是—— 辛弃疾满脸问号,看着从纸包里取出的梨花香面脂(来自范如玉)、剃须胰子(来自辛贛)、刮胡刀片(来自莲心)、迷魂香(来自辛二郎)、新制丹药九丸(来自韩家)、雕青松打虎棍一根(来自陆家)、刻有“克己复礼,夙兴夜寐”的砚台一方(来自朱熹),以及兵书一叠(来自陈亮)。 “老陆,你最近又有什么新作?快快叫我们瞻仰!” 被促狭的一众送礼人弄得实在是焦头烂额。 于是忽略了家里几个嫌弃他脸上胡子多的小家伙,也假装听不见韩淲挤上来想要宣传自己丹药功效的话,辛弃疾上来就在人群里精准地逮住了最好惹的一个。 他一边借着酒劲耍赖,一边偷偷往陆游那边挪,揽着他脖子不让走,“老陆啊,老陆!快给我看看你的新诗!不给我讲我就要闹了!” 到了大年三十的夜晚,辛弃疾终于肯放孩子们休息,让他们不用再去做农活,可以在屋中点了炭盆,怀里轮流抱着小於菟取暖,并同时以仿佛誓要令自己一夜之间增重十斤般地大吃大嚼了。 只有莲心不行。 ——因为辛弃疾对莲心的偷袭已经从在农田中渐渐蔓延到了每时每刻。 ——比如此刻。 “嗯?武宁县丞真的被捉住了?倒是个好消息,他也是早被韩侂胄收买的人。但这消息属实么?我觉得你也不必太相信‘他’,毕竟他虽按情理来说确实必要帮你,但万一他来这封信时,被谁逮了住呢,我怕咦?” 屋角光线昏暗一些,但也僻静许多。 方才的年夜饭席上,好几个人轮番灌辛贛酒,又是问有无心仪小娘子,又是问前几日和临安府的谁一直通信的。奈何辛贛虽守口如瓶,只答与“临安府书信”无关的内容,莲心却不行。 她的口风是松如豆腐丝,都不用人抻,时间一长,自己就断弦了。 此外,众人揪着莲心不放之余,倒也也间或问问身为辛家长子的辛大郎,只是辛大郎脸色不好看,被问到了也只简短敷衍几句,众人便都知道了——他和大家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便更加集中火力骚扰莲心去了。 莲心烦不胜烦,像赶苍蝇一样赶他们,气得跳脚。 辛贛见了,拉着她朝屋角躲来。 此时,她正和辛贛一同倚靠在桌子边,本看着辛贛将今日的信写完,一边说着只有两人知道的话,却忽然若有所觉,浑身一凛,横在辛贛身前,一手截住黑暗里劈来的掌。 而那只手又一转手势,柔若无骨,从莲心手中滑出,再次推掌而来。 莲心跟上,又劈回。 两人无声过招半晌,莲心面上表情才由凝重转为无奈的白眼,收了掌力:“爹爹,你无不无聊?今日可是除夕夜,你还来试我” “嘿,小莲心,这就不懂了吧,练武不能懈怠么。不过你这段日子是越发有进益了,都能扛过我的十招。方才最后一招很好,你竟然能想到在袖中藏以迷香来令我乏力。攻其不备,出乎意料,真是不错。” 被莲心一语叫破,辛弃疾便也卸了劲,大剌剌走过来一屁股坐在莲心和辛贛身边,一边颇为好奇地将二人手中的字纸一把拿过来看,“你们二人在这里偷偷摸摸搞什么呢?唷,手还碰着,怎么,怕我将里头的秘密都看着?” 和伸手要夺的莲心面上的紧张面色不同,辛弃疾却颇为放松。 出招拿到纸之前,他没有显出任何起势的动作,动起来却奔若雷霆; 出手毕了拿到字纸,他反却不着急看了,只将纸张夹在手指间,一招躲过着急来抢的莲心,盘腿笑瞧着对面身体尚维持着他来之前的挨得紧紧的二人。 范如玉看不过眼他以大欺小的样子。 正在辛弃疾一边观察着对面一双儿女是否露出羞恼神情,一边夸张地使用慢动作将要打开折起来的信件时,突如其来,范如玉的手“擦”一下劈手夺走了他手里的信。 “欺负小孩,你个老不要脸的娘的心肝,你两个好好玩,不用担心你爹偷看啊。阿娘替你们看着呢。” 随后将信纸塞回莲心手里,便揪着不住喊“疼疼疼!”的辛弃疾的耳朵杀气腾腾走远了。 莲心这才松了口气。 幸亏没叫辛弃疾看见信的内容,不然他不知道得多反对呢。 “你也是的,刚刚也不提醒我下,干嘛在这里写呀,人来人往的,多危险方才若不是爹爹偷袭,是别的人,我光顾着护住你,不一定有空能护住信呀。” 回过味来,莲心不禁瞪一眼辛贛,小声埋怨,拧了下他的腰,“辛贛,你今天还喝酒了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 辛贛确实喝了酒,还喝了不少。他倒没有醉态上脸。全部的醉意,只在那一双眼睛里。 就连眼神都迷离了,只将双手放在莲心肩上,轻轻压了一压。 随后抚了下她的面颊。 “怕什么现下就是我死了,你也不到需要为我守寡的时候么” 真是喝醉了,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莲心被自己呛到,咳嗽起来。 说出这种话来,他想说什么? “现在”没到需要为他守寡的关系,那么再进一步呢? 到真的有亲密举动之后?到被父母认可之后? 还是,到有夫妻之名,有夫妻之实之后呢? 莲心脸和脖颈都红透了,假装没听见,清清嗓子。 半晌,她才勉强续上方才的话:“所以,之后写信时要注意,知道么?” 第130章 流水落花,《最高楼》和“一生散关兵”。 看着莲心提到方才的话题便装聋的样子,辛赣“哦”了声,面上看不出什么波动的样子,只笑一下,随即回望她。 他指了下莲心手中的信纸。 “你说得很有理,不如你打开它看看好了。” 莲心愣了愣。 旋即真的依言,展开手里折成两指宽小条的纸。 纸张一层层展开。 最终被展开,落在手里的,是一张无字的白纸。 原来辛贛早就在被偷袭的时候,便已暗中替换好了信纸。 莲心默然片刻。 只有到这个时候,才能明白为何辛弃疾在之前有几次偷袭二人失败后,会朝范如玉感慨叹出一句“莲心擅局中周旋,三郎擅布局前后”。 不远处,辛弃疾早已经将方才偷袭失败反被媳妇制裁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又开始纠缠陆游,叫他念新作的诗来听听。 范如玉面露嫌弃,走过来,一手一个,捂着辛贛、莲心的耳朵,将两个心肝由屋角拽到屋中心,直到看不见辛弃疾那打滚撒泼的样子才撒了手。 倒是莲心竖起耳朵听了会远处陆游也带醉吟咏的声音。 随后,她笑了,朝隔着范如玉的辛贛挤眉弄眼起来。 这次却不是因为什么悼亡诗——莲心自打去信问了李月仙并得到“得罪人的事我们自己来你别管”的回信和隔了几日传来的姜夔“留三分余地为自己考虑”的劝诫后,便决定不再纠结于陆游写悼亡诗的事,只将其留给李月仙一家自己解决了。 方才的笑,是因为陆游正吟咏的、他前阵子方作出的诗——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①” 陆伯父只要作个豪迈的诗就要带“散关”两个字,她都快能猜出来了呀。 莲心的身子便越过范如玉的腿,朝辛贛倾去,嘿嘿笑:“陆伯父可真是,一年幕僚情,一生散关兵啊” 嗯? 范如玉美丽的脸庞上显出一个惊讶的神情。 随后妙目一瞪,看向腿边这口出狂言、对作为长辈的陆务观评价得着实不算客气的小家伙。 她倒是要听听她为何要这么说话了。 若是有理还罢了,若是没理的话么。 范如玉搓搓手指,呲牙咧嘴地朝莲心一笑。 不才在下,偏偏在拎耳朵神技上,可也算是国手呢! “咳咳” 在范如玉怒目圆瞪的注视下,莲心不敢造次,只好一五一十交代了。 之前听孩子们私下八卦,陆游乾道八年在前线时,也不过于宣抚幕府中做*过不到一年的文职人员。 但就是这短短一年的当兵经历,陆游追忆战场的口风便从最开始回来时的“我当时是个为国奋战的士兵”,变为了“我勇猛杀敌为大宋斩下敌将首级”,并到现在最终变成了“我雪中刺虎的英勇事迹在军中无人不知人人视我为楷模”! 而同样的,他诗文创作的内容也从无尽的思念悼亡之作画风一转,变为了把“散关”这个关键词当水印一样的写诗风格。 到了如今,光是他带有“散关”之词的诗就有二十余首。 “在散关待了八个月,一共二百多天。陆伯父再努把力,带‘散关’的诗就能算得上是行军时期隔天作一首啦” 还记得当莲心偷偷这么说时,周围一圈孩子都咳嗽的咳嗽,躲避视线的躲避视线,没人有胆量真的附和,韩淲还劝她积些口德,别被陆游哪一日收拾起菊枕把她砸个头破血流。 只有辛贛没有开口劝阻。 而在陆游作出的诗刚刚获得满堂喝彩的当下,范如玉虽没再提要拎莲心耳朵的事,却也不禁拍了下她的脑袋:“这种话要私下里说啊,小笨蛋!” 当着人面议论,是不是脑子缺根弦啊? 神经大条如范如玉都能说出这种话,而辛贛却仍旧是没有因为这个而忌惮过多的样子,只笑了笑。 “你笑陆伯父么,难道若你有机会能上战场,也不作诗?” 他也越过身子来,在莲心耳边轻轻说话,“我不信” 不同于和大家闲聊时被劝阻“少编排陆伯父吧”,辛贛的话像缕风似的,不声不响、无色无味,但就是叫人跟着迷了心窍。 那倒也是。 回到上饶,大约是因为湿润的气候,辛贛愈发唇红齿白,与她讲起话来眼睛含着一泓西湖的水一样。 有这样的一个他轻声讲话,耳朵边上痒痒的,莲心心下便也微微的一麻,不禁笑而缄口,不说话了。 想想也确实。 作诗于古人而言,如同写日记,倒也确实没必要拿现代人的标准来揪着这一点不放。 她仿佛确乎是有些嘴巴太毒了呀。 便不再提起这个,只嘿嘿一笑,在范如玉腿上躺平了,长发也蜿蜒。 天旋地转的视野里,看着辛贛的面庞,如果眯起眼,简直像看到了一片洁白的天空,云水一色般。 莲心拿手遮着眼,微微地笑了 云和水确实在天际的尽头相交,这一点在上饶得到印证。 春日在年后不久就降临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上饶的长官谢太守。 只不过这次他不是冲着辛弃疾而来。 他是来找辛赣的。 彼时莲心正和辛弃疾下棋下输了,耍赖不愿意履行“输的人作词”的赌约。 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后退一步,几乎要吵起来,辛贛一边摁住一个,却按下葫芦起了瓢,最后两个人闹得几乎掀翻屋顶,比檐下辛弃疾送给莲心的鹦鹉还吵。 最后发现夹在两个炮仗之间斡旋实在没什么用,整个轩室中唯一没输过棋的辛贛终于不得不说出他从没想过今日会说出的一句话,朝莲心认输:“那我写如何?” 那——自然是没事了。 莲心和辛弃疾吵半天,也只不过为了逃惩罚而已。 便殷勤为辛贛磨好了墨,请他上座代写:“三哥,三哥。快坐。” 辛贛被她推着后背一路走过去,明明是背对着她的,可自己也控制不住,直到落了座,眼神也仍若有若无停在她的身上。 那种绵绵,满心只有逃惩罚的莲心没有注意到,而一旁的谢太守却发觉了。 先是目露震惊,看了辛贛许久,直到看着素日敏捷的辛贛直到眼下仍未发觉他的注视,不禁心领神会,微微一笑; 而转过头去,看见满脸天真的莲心,又观察了一会莲心不停往辛弃疾、女使甚至他谢太守身上放却就是没转向辛赣的视线落处,便又摇了摇头。 虽然此事与他完全无关,但他还是不禁暗叹一声。 流水落花…果真是春天,果真是人间啊。 同时另一边,莲心满耳朵只听得见辛贛答应她“代写”的话,怕辛弃疾反悔,一个劲催促辛贛:“三哥,快写快写!爹爹要求的是输家作一首赋物之词,取今日我们在雪楼上游玩相聚的意头,作‘最高楼’词牌。” 辛贛被催也不着急,只朝她一笑:“晓得了。”便提了笔。 很令人意外,他一个素日不怎么专精于诗词的人,落笔却十分快速。 几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完成了纸上的一首词作。 辛弃疾拿起纸,慢慢读。 “花知否,花一似何郎,又似沈东阳山下路,水边墙。风流怕有人知处,影儿守定竹旁厢。且饶他,桃李趁,少年场②。” “原来是赋梅花。” 就连来作客的谢太守都不禁眯了眼睛,探了脑袋过来,去看纸上的字。 看毕了,笑呵呵的,暗自点头赞许:不愧是辛弃疾的孩子,就算不以文采闻名,只一首词,便已胜过市井词人许多。 而想到辛家这位三郎君是以什么闻名的,谢太守便又想起来了他此行的目的。 “三郎君,听说你自宫中而来。我也得到了官家要我协助你彻查社仓的消息,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在临安府有没有可信的人?” 谢太守回到正事上,随着辛贛和莲心,坐到一旁的竹凳上,眉心皱成一个川字,“我知道你在宫中有认识的人,所以并不担心。但我远离临安久矣,没有可信的人,这心里真是没底,你总得给我个准话。” 辛贛没立刻说话。 莲心摆弄着袖里的心香盒子,暗笑了一下。 别说谢太守这不了解辛家人脉的,就是除夕夜来往的韩家、陆家以及辛家自己人,所有人都猜过几个人名,但也没有一个猜中得了的。 ——辛贛请来帮忙的那一位,只怕任谁都猜不出。而也正是因为其出人意料,才具有隐蔽性,有能帮忙刺探圣意的余地。 若真是谁都能想到的人,宫中的人怎可能不有所防备? 在这条件下,辛贛自然是不可能告诉他的了。 就连帮打探莲心火药手札的事时,辛贛都极尽谨慎,更别说是区区一个谢太守的请求了,怎么可能答应呢。 暗自分析了一通,待听到辛贛听了他的话,放下棋子打量他片刻后,果然慢慢说:“太守不闻事以密成么,此事若传六耳,必将功亏一篑。”拒绝了他。 莲心便有种做对了题目的成就感,抬头一看,和辛贛对上了视线,不禁笑了。 初春的风凉凉的,嫩生生,像小孩子的手抚在人面上。 带湖西边广袤的一片田野已经变为青青之色,再往西边,是当年茶圣陆羽曾隐居的茶山寺。 那宽阔展开的檐角隐藏在层林之中,莲心由雪楼朝西望去,深深吸一下,只觉满肺腑都是那股清气,叫她几乎想将整个世界都吸进身体里。 春色如许,令她无法再安坐在席上,为未知的未来再去想东想西、忧虑过甚。 便忽然一把握了辛贛的腕子,将他从坐席那块方寸之地拽了出来。 “大好的春日,说什么正事我们一起去踏青呀!”奔跑之间,风声呼啸。 顾不得只被他匆匆示意一下的谢太守和辛弃疾,也顾不得衣襟散乱,辛贛不得不被莲心拉着,一头撞进了绿茸茸的春色里。 130-140 第131章 揶揄和“事无两样人心别”。 莲心“啊啊啊”地推开茅草小屋的门。 她大声宣布“爹爹又写词了!” 春日正浓,辛家众人都在带湖一旁做农活。 就是从临安府过来安慰看望被削职老友的杨万里,都十分惊讶地赞叹:“老辛啊,你是要归隐田园了!” 每到这时候,辛弃疾便会严肃认真地一挺胸,说些“感念圣恩使我有如此机缘亲近自然”的话。 同时,莲心大多抓紧两人交谈的间隙偷偷躲懒,辛贛大多被她拽着帮忙按手指按胳膊,范如玉大多不受影响继续对着未开垦空地指点江山,而辛大郎则大多神色不好看,却凑近辛弃疾加入对话,说些“官家必是还要重用父亲,令父亲回临安”之类的话。 今日又有客来访,辛弃疾高兴之下,挥毫作词。 又因为莲心在一旁好奇地围观,辛弃疾便大笔一挥,择定“拔山女”词牌,写下一首送给她。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①。” “讨厌啦!谁剥莲蓬了,爹爹愈发有颗顽童心。” 莲心脸红红的,拿着字纸就去追打辛弃疾。 一番打闹后,范如玉见差不多了,才不禁上前去打掉了莲心又朝辛贛伸去,叫他帮忙按揉的手。 “管不住手,成什么样子呀。不怪你爹爹总拿你开涮。” 她好笑,又觉得颇为有趣似的,一边锄草,一边随口道,“你不想当‘小儿’,正好我也不缺小儿。唉,说来现下家中只缺个小儿媳了,到底该选谁来当呢,真是愁人” 说完便将手一甩,忧虑地叹着气走远了。 只留竖起来耳朵,又强作无事的莲心停在原地。 “——看、看什么,你们看什么啊!” 强作无事了半晌,回头一看,田野上仅有的在干活的几个人也都悄悄转过视线来看向了她,探究之意明显。 莲心一时大窘。 一时连和辛贛说话都不敢了。 只结巴一下,推开了辛贛失笑后伸过来要扶她的手,自己先跑远去躲羞了 堪堪步入夏日,人身上的衣裳都轻了七八分。辛弃疾步态轻盈,大步迈入雪楼中。 见到远路而来的陈亮,他便大笑起来,手握住陈亮的,紧紧抱住陈亮肩膀,在他后背捶了两拳:“终于来了。” 两人饮酒谈天,十分快活。 直到陈亮问起辛弃疾的义女,辛弃疾便着人去请莲心。 等到莲心来时,却还拉拉扯扯带来了另一个附赠。 在经过“这孩子虎虎有神必成大器”“哪里哪里同甫你的儿子才是文武全才”的一番醉醺醺吹捧后,两人勾肩搭背便聊起了大天。 原本就在雪楼上作陪的辛大郎对陈亮不像对杨万里热情,在一旁陪坐也本就疲倦,此时见两人已喝高了,便转身就走了; 莲心则稳稳坐着,分毫未动,但也分毫不往辛弃疾那边瞧一眼,只顾着和辛贛开始了拉扯的大戏。 “三哥,三哥你看看我嘛。将近六七天没理我了,好过分呀。” “莫非你真的要和我绝交?嗳呀,不可能吧,我家三哥怎么可能会狠心至此呢?” “又转过脸去了。这么讨厌我呀,看一眼都不肯?” “” 纠缠了半天,莲心仿佛终于意识到了辛贛生了大气的事实,小心看他,肩膀轻轻去撞他却被避开。 “到底怎么了嘛,我不明白。” 她抠抠手指,看一眼旁边的辛弃疾,又看回辛贛。满脸的可怜,但因为有些笑意,所以可怜也透出些狡黠的意味。 “三哥真的生气,也得告诉我原因,我才好更好地悔过呀。” 最终见辛贛怎么逗弄都是一副冷淡的表情,莲心不得已,认了怂,从他的胳膊边上仰头去看他,小小声地磨:“三哥,三哥告诉我,三哥” 声音越来越赖皮,直到磨得辛弃疾若有所觉,停下了正写着字词的笔看来,辛贛终于将脸转了过来。 而那张脸神色冷着,明明他的五官光彩照人,视线却像条海蛇一样,从她面上拂过,只留下寒气。 他投来的视线比最深的溪水还清凉:“你自己清楚为什么。” ——自打上个月在田野边被大家跟着范如玉的话揶揄“你是你三哥的小媳妇吗,黏他黏这么紧”后,莲心不论在人前还是人后就都不肯再拉辛赣的手走路,甚至都开始有些故意躲着他。 不再和他站在一起,家里吃饭时特意避开有他在的饭点,孩子出去游山时只要听见有他就闭门不出就连去田里劳作,都特地选和他离最远的一块地。 辛赣一开始只是担忧。 后来听说原委之后,解决了揶揄嘴碎的人,以为事情解决了,屡次三番上门堵莲心,却被躲了又躲,直到上周都没说得上完整的一句话——而莲心从前又有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风言风语呢。 没有伤害的流言如果能影响到人,那么说明流言本就存在于人的心里。 就是蠢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就是再粗心的人都莲心此时是故意的,更别提辛赣。 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辛贛只淡漠地看着神色滑过一丝心虚的莲心。 他想叹气但忍住了。 他轻轻说:“你应该和我讲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声音渐渐淡了,没有说完。 只有喉结轻轻滑动一下。像是吞下什么东西似的。 而只有近距离看,才能看清他的下巴弧度究竟有多美丽。 站在辛赣对面,莲心眼神几乎移不开,离他近了一点,悄悄嗅他身上的味道。 而见他恍若未觉、只冷冷站着垂脸看她的样子,她便轻轻“嗳呀”了一声,又得寸进尺,试探般去够一下他的手:“三哥” 但辛赣的手轻飘飘的,不动声色就从她手里滑了出来。 “有不高兴的可以和我讲,躲着不见我算什么?” 辛赣问,“莲心,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莲心的手被躲开,只好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看着脚尖,“我就是前段时间看吕叔父病入膏肓,想到了我家里人。我阿娘当时就是因病早死的,我想起来,心情不好嘛。三哥,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呀” 她一边说,一边偷觑辛贛的神色。 见辛贛面上果然有一点动容,她便又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头,去搭在他的手掌上。 而这次没再被拒绝。 直到天色渐晚,在莲心乘胜追击的甜言蜜语保证没有下次的攻击下,辛贛冷如冰雪的脸色终于软化了些,又化出原本的模样。 他不冷脸对人的时候,简直称得上容光四射,教人只看上一眼,心都嗵嗵直跳:“晓得了,不怪你了。别再哭了。” 他拿了帕子给莲心去擦面上硬挤出来的一滴泪,轻轻地叹气:“你到底” 他沉默了会,丝帕被风拂动的触感碰在她的眼下,“莲心,叫我怎么对你才好” 其实是假的。 莲心嘿嘿笑着去抱住辛贛的胳膊时,这么想道。 她揉揉干涩的眼睛。那里因为方才没眼泪却被她硬挤所以有些泛红。 但想不到三哥长成这样子,却连应对女孩子的经验都没有,连假哭都分辨不出来。 幸亏是遇上了她,若遇到了别人,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 又好看又好骗的三哥,她真是积攒了两辈子的运气才遇到呀! 莲心便更加将脑袋蹭在他身上,像小猫一样用力拱他。 而辛贛看着莲心的五官,看着她的每一个小表情。 快乐,难过,粘缠,闪躲。 其实他知道是假的。 如果说是因为看见吕祖谦的病势想起家人所以才悲伤,那么她第一次见吕祖谦时就早该有端倪了。 可她当时没有一点反应。 何况,莲心的母亲虽与吕祖谦一样是病逝,却早在莲心五岁时就撒手人寰,莲心也根本很少提到她。 平日里从不提到的人,又怎么会是在此时想到的人呢。 或许她方才找的借口有真心话吧。可她在意他虽是真的,但疏远也是真的。 但更令辛赣不明白的是,在莫名其妙疏远他那么多天之后,为什么又忽然变好了呢? 那么多天的刻意闪躲,在让辛贛成为一个被她在临安就推开过一次还不吃教训仍往上凑的蠢货之后,当韩小娘子开始有意无意总向他询书问字、缠着他玩,在韩淲开始由韩元吉带领着去向晁家提亲后,事情就又发生了变化。 ——莲心又来找他玩了,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她知道感情是一生的事情吗? 辛赣不知道她如此随意的态度从何来,也不知自己是难过还是愤怒多些。 好像一切只能怪他自己似的。 因为滞销所以开始打折;因为打折了一次,所以人更不着急买它。 是这样吗? “你到底” 其实这句话犹豫了那么久,不是在犹豫是否合适。他只是在说出的时候感到一阵心口剧痛。 无法说出的话,像火焰烫着他的嘴唇。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辛贛看着她。 微笑像胶水一样,固定在那里钉住他的皮肤,将每一颗碎片维持出完好的假象。 这是因为他说过会永远在她身边所以才会吃到的教训吗? 听有人说,一生中遇到的所有困难都是试炼般的考验,那么当他克服这一次,又能学会什么呢? 他真的能克服吗? 他真的想克服吗? 雪楼的另一旁,像另一个世界似的。 辛弃疾还在和陈亮醉醺醺大谈大笑,现下铺开了纸,又写作一首词,拿筷子敲着桌沿唱着。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②!” 男儿到死心如铁? 辛赣支颐听着,看着辛弃疾脸上那种坚毅的神情。 再看向身旁莲心像小猫一样不住地用手去轻轻抓他发梢的专注样子。 辛贛将头转向另一边,假装没看见,头却向莲心倾斜。 未束的长发也带着寒香,像缎子一样滑动。 莲心没发觉,只以为发尾被风吹过,便更欣喜,去抓他的头发了。 风把头发吹得猎猎飘拂,把人的心也吹得浮荡。 辛贛用余光轻轻看一会莲心,又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挪开看向远方。 唉。 …终归还是罢了。 第132章 把柄,虎狼之词和“色衰而爱弛”。 一点嫌隙,对于情热时的少年而言,有时很大,有时很小。 放到短短的生命里,闹出嫌隙的时间似乎占了其中一大段,显得格外长; 而将这一点不愉快放到海一样涌动澎湃的情意里,又显得极为渺小。 春日在手指间滑了过去。 之前的疏远仿佛从没存在过一样,莲心与辛贛的关系愈加亲密。 爱拿话揶揄的青年少女们逐个与辛贛聊过后,便保守了秘密; 喜欢打趣的小孩子挨了莲心的拳头、火药之后,也都灰溜溜闭上了嘴巴,没人再敢回去和家里人多嘴。 莲心二人每每在大人面前规行矩步,兄友妹恭,便能掩饰过去; 而当大人离开之后,两人便装也懒得再装,开始同进同出,在年轻人相聚的聚会里默认坐到了一处。 暮春的时候,风里已经散尽了梅花的味道,开始产生一股蒸得热腾腾的馥郁香气。 春雨绵绵,连日地下。 空气里有股浓浓的潮气,天地泡在雾里。 大家坐在韩家园子外边的小亭中,看着新溪从脚下流过。 “今备下聘礼:绸缎,陈酿盼复——我看这句话写得不妥,不像给小娘子的聘礼之语,倒像公文。你再斟酌斟酌。” 赵蕃看毕了手中的纸张,碰一下韩淲,将几个字指给他看,“什么叫‘盼复’啊?你应该写‘望君应允,淲必不负’之类的才行,这才是求娶人家掌上明珠的正确态度!你说是不是?” 韩淲看一眼,露出恍然神情,连连点头:“有理。” 却不立刻改,而将纸递给莲心身边的辛二娘,“潭娘看如何呢?” 潭娘脾性比莲心内敛许多,与“去知社”的一群人也不算熟。 方才在一群郎君中很少说话,本正百无聊赖踢着腿看向外边,眼下被韩淲问到,终于觉得有事可做,便高兴起来,接过他手中的纸看起来,并不时指指点点,给出一些小娘子角度的建议。 韩淲和潭娘你来我往的,谈论得热火朝天。 周围的人也都被韩淲问过一圈,加入了讨论,只有正坐在韩淲身旁的莲心未被问过。 时间一点点推移,就在赵蕃都不禁屡屡投来视线,明显犹豫着要起身,坐到莲心身边,以解困窘时,莲心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 甚至也不朝身边任何人搭讪,仍然抱着胳膊,稳稳地坐一边,任大家都和身边的韩淲讨论得热火朝天,不发一词。 而再看看旁边,也只有辛贛面上正和她有相同的神色。 两人都怔怔出着神的模样,一动不动。 事实上,辛贛和莲心也无所谓被不被问到,两个人满心想的都是临安府的事。 ——就在来韩家作客的前一天,辛赣刚刚收到从临安递来的消息,韩侂胄又有起势了。 每年十月有会庆节,是官家的生辰,举朝同庆。而在这个节日,自然少不了各方人马挖空心思送礼。 据可靠消息,韩侂胄就准备给官家进献一尊由珍珠、翡翠雕刻而成的麒麟,其价值几乎连城; 此外,分量更加重的是,他还将在他的先祖名臣韩琦所建造的“阅古堂”的墙壁上,将当今官家的画像、事迹绘制上去,与古往今来的几位明主并肩。 是真不要脸啊。 刚听到这消息时,辛赣便叫莲心过去说了这事。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说不出话,只能心里冒出同一句话——是真不要脸啊。 ——但也是真管用啊。 近日太子不得圣心,连韩侂胄仿佛也受冷落了许多。 而个中缘由,辛贛二人也十分清楚——近日曝出的韩侂胄利用“社仓”中饱私囊之事被宣扬得满城都是。 眼下大约他焦头烂额着,根本顾不上其他人。 就连莲心在上饶都少有再感受到窥探目光的时候,便也就省下了还要拿火药炸人的力气。 但这种局面若被他送了礼打破,那么很快等他腾出手来,便又能来对付远在上饶的莲心几人了,这样的平静怕是也维持不了多久。 周围人仍在七嘴八舌议论韩淲的聘书。 辛赣的心思纷杂,顾不上那些事,只与莲心轻声商量着对策。 “…出手阻拦是不可能的,但与他真要在寿礼上争斗也不理智。” 辛赣弯了腰,手肘支在膝盖上,将莲心的指尖握在手里,下意识轻轻按捏着,一边凝神思索,“最好有个法子,又能显示我们的忠心,又能表现我们的能力。” 莲心被他按得挺舒服,便往他身边凑了凑,肩膀贴着肩膀,“我有办法了。我们也送寿礼呗。” “在贵重物件上和他比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怕有打擂台的嫌疑,倒显得我们有异心。” 莲心摇摇头,狡黠朝他一挤眼睛,“三哥说什么呢,我有多节俭你不知道么。我可不会白白地送那些贵东西。再说了,贵东西人人都送,怎么显得出我的能耐?” “比如吧,就像人人都顺着你,你不喜欢。结果莲心小娘子我活泼可爱又大胆,你反而被我吸引了目光,从此情迷意乱,为我神魂颠倒、不能自拔、灵肉合…唔!” 莲心带着坏笑的补充说了一半,终于在说出那句虎狼之词前,还是被辛赣给捂回了嘴里。 而显然,从辛赣脸上还没从方才的认真凝重转过味来的神色就能看出,他是有些被莲心的话吓到了。 “你…” 不是辛赣乱吹,被莲心调戏了几个月,他自认为心性(主要是脸皮)与几个月前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已可以抵抗素日里莲心当作喝水吃饭一般说出的“三哥脸好嫩”“三哥皮肤好滑”“三哥嘴巴好软”之类的调戏了。 就是这样,本以为自己已然非吴下阿蒙,不想遇到莲心这种天生的此道大师,还是无法招架啊… 辛赣皮肤太白,一红就连着耳朵一起全都红起来。好在神态还算自然,不至于显出窘迫。 他便看着莲心,捂着她的嘴,轻声道:“喜欢你?知道这件事,就捏到我的把柄了是不是…谁许你总揭我的短的?” 莲心嗷嗷乱叫,拉下来辛赣的手。 看着辛赣疑惑的面色,又嘿嘿笑一声,“我是小人得志——小‘心’得‘辛’——辛哥哥别和我计较嘛。” 莲心总是有这种能耐,想把谁逗笑哄好,都只消几句话就能做到 辛赣果然也被逗笑了:“什么话呀。都和杨伯父学坏了,是不是。难道你我一同盖个章,还算得上是‘心’‘辛’相印么…好了,说正事,说你方才想到的对韩…的法子。” 他不再和莲心废话,要继续和她说临安府的事。 用词虽因防备隔墙有耳而着意含糊了些,没有明说韩侂胄的名字,但莲心与他所想之事相同,不需明言也清楚。 而就在莲心点点头,凑到他耳边说了两句话,辛赣也因此露出由思索转为颔首的神态时,韩淲忽然从一旁钻出个头来。 “——韩什么?你们在说我?” 他笑笑的,从一群围着他的人中脱身而出,视线停在莲心身上,挑了下眉毛,“小莲心,不想你还是对我贼心不死嘛。但韩哥哥可是要娶亲的人了噢。” 说完,一偏脸,躲开赵蕃打来嚷着“你乱说什么”的手,细细观察起来两人的神情。 但令他失望的是,莲心脸上根本没有除了好笑之外的神色,只朝他翻白眼。 “韩哥哥,攒些口德吧。你再这么老顽童下去,看晁娘子踹不踹你的” 好吧,莲心还是一如既往的二月嘴巴似剪刀。 韩淲便将视线充满希望地看向辛贛。 辛贛的情意,他就算从前在临安府没发现,眼下在上饶的几个月里也早就在日夜相处中发觉了端倪。 那种专注的注视,没有原则的退让,还有眼中只容得下一人的样子,如果不是爱上了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辛贛这样骄傲的郎君身上。 这样的感情,辛贛又能不能容得下他方才那句话呢? 可辛贛的神色还是令韩淲又一次失望了。 和莲心一样,辛贛更是面色并无不虞。 甚至他连往日的淡淡神色都去了,笑吟吟的,一手支着脸,看韩淲,回答方才的问题:“我是由莲心高兴的,都看莲心喜欢。只要她喜欢,怎么都行…” 说完和满面怀疑的莲心对了下视线。 一片死寂。 片刻,莲心福至心灵,一回头,便果然不辜负他的期望,开始朝韩淲口出狂言:“我三哥虽这么说,却恕我不能从命噢。要说我是否‘贼心不死’,韩哥哥往前倒两年的模样还差不多,虽然容貌不足,年轻却能相抵。而现在嘛…” 莲心拖长了声音,看一眼身边的辛赣,又看一眼韩淲。 随后仿佛受到了惊吓般,赶紧又回来抱紧了辛赣的胳膊,头也靠在他身边,像门前的细犬一样,朝韩淲略略吐舌头:“韩哥哥,你还是祸害晁小娘子去吧!” 韩淲给她说得脸都红了,呆了几秒,才赶紧挥走身边爆笑的赵蕃:“哎,我…嘶,你笑什么,走开走开!到底是哪一边的你!” 随后见赵蕃终于依言笑着走开了,他才摇摇头,高深道:“三郎,你妹妹这可是纯以貌取人啊。你也不教导劝解一下么?” 辛赣仍然坐在原地,托着下巴,笑看着韩淲的动作:“韩哥哥还是先担心自己色衰而爱弛于晁小娘子吧。” 那种气定神闲、自自然然之态,看得韩淲都呆了。 色衰?爱弛? 三郎在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嘲讽他! 但这句话好像竟然还没法反驳! ——更生气了! “好,好…”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终于淡去了方才面上的不自然和些微的尴尬,故作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嚎叫起来,“嗳呀,老夫是又中了他这以貌取人二人组的连环计啊!” 远远传来赵蕃的疑惑声:“何来的‘又’字?” 随后是更远处飘来潭娘的笑声:“以韩哥哥的姿容,只要韩哥哥站在三哥和莲心身边,就是一直在中计喽” 之后又是更大的笑声与追打声。 辛赣听着那动静,一笑,没说话,脸转向了另一边。 他的指尖轻轻握住了亭边一株怒放的杜鹃,随后顺着花枝摸下去,一直摸到它的根,再到它所扎根的土地。 是漫无目的地出神模样。 在这样的情形下,本是没人会上前搅扰的。 但今日辛弃疾的学生范开也跟随大家来了此处。 范开是个实心眼的人,虽然有时有些不懂变通了些,心地却好,大家便没多久就接纳了他进入“去知社”。 他便因此更为感激谨慎。 又因为长辛赣几岁,他便常自诩为辛赣、莲心的哥哥,对二人十分关心。 见辛赣叹气,不禁关心地拍拍他:“三郎啊,仲止兄是玩笑罢了,你别当真。莲心哪会只看脸喜欢人呢,再说了你年纪这么小,远没到色衰的时候么。” 他和韩淲认识这么多年,当然不会把韩淲的话当真。若要当真,早气死了… 辛赣笑了一下:“知道了,表哥说得很是。” 说毕了,便又垂下脸,将手中方才捏住的沙子松开,看着它们从指尖飘飞而走。 色衰而爱弛…他担心的又哪里是色衰。 就算他的容色一直不衰老,难道爱就不会先而一步消失么。 爱是那么无形的东西啊。就在不久前,他刚刚领教到它的威力。 想到这里,真是更加心烦。 辛赣便用了些力,闭上双眼,不说话了。 第133章 雨岩,失落和“非鬼亦非仙”。 夏日到来,日光强烈。 林间倒因为临水而吹来湿润的风。 一行人与辛弃疾共同穿过大片森林,行到湖泊中心的雨岩。 雨岩极尽巍峨高耸,而与其它怪石不同的是,其顶上有流泉飞泻,击于雨岩上,水雾飞溅,落到下面,如同一场雨,“雨岩”也正是因此得名*。 莲心随众人向雨岩脚下走去,越走近,越感到绵绵有雨斜吹至面上。 因为水雾太细,所以不像雨,倒像是凉爽的湿风。 辛弃疾很有兴致,还在前头一边拨开挡路的枝条一边放声高歌他刚写就的《生查子》。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①” “爹爹唱歌还挺好听…” 最近范开看莲心和辛贛的眼神屡屡不对劲,偏偏他还是个不懂得掩饰的人,莲心被瞧得不好意思,便又不敢在众人面前总拉着辛赣的手了,只和他并肩走着,不时看他一眼,“真想不到。” 辛赣倒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没抬头,一边看着手中拿着的地图,一边跨过面前的一块巨石,“是啊…” 他的心思没在方才的问题上,转脸便问莲心,“安全吗?你说的法子确实有理,但今日之事,一旦火药出现差错,首先便会伤到你。有一点风险,我们也冒不起。” “没问题,没问题。” 莲心虽然有点心不在焉,视线总往辛赣身上逡巡,但说到正事还是不含糊的,“我仔细测算过火药威力和距离,又多次试验过。今日之事听起来难以实现,其实没什么问题。矿石一定能被安全开采出来的,三哥,你放心吧。” 辛赣便才点点头。 与莲心一同跨过脚下横亘的溪水后,他示意一下远处的山涧,“眼下还有一段路程才能到。你昨日练武伤到了胳膊,走路走得不舒服了,记得说出来,别硬撑着。” “知道。” 莲心嬉皮笑脸,“再说了,我抻到了胳膊,三哥也不帮我按上一按,说不定是因为这个所以到现在才没有好么…回带湖之后三哥帮我按摩一下,没准我就好啦。” 说完朝他亮晶晶眨眨眼,挑了下眉毛,意味深长。 孰料几月下来,辛赣抗调戏的功力大涨,已经不再会轻易因为这个变脸色。 他只看着前方,脸都没偏,微笑了一下,“伤筋动骨需静养,岂是外行人能治好的…小心,慢慢走路吧。” 便轻松地躲了开,对此避而不谈了。 莲心只好又凑近了,杵了下他的腰:“那今日回了家,帮我按按手指好吗?早上爹爹非要我拿刀练习,拿得我手都痛了…” 没有立刻回答的话音。 林间只有轰然水声,以及隐约的鸟类啁啾声穿插其中。 两人走过一片被阳光照得莹然发光的林间时,莲心忍耐不住,转头去看他。 辛赣的脸在阳光下有种金色的光辉,其光彩照人,简直到了叫人心惊的地步。 她便用很轻很轻的力道去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而辛贛仍没立刻说话,也没去看周围不自觉暗投来的惊艳目光。 等到莲心又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喊了一声“三哥”之后,他才微微低了头,看一眼莲心,终于道:“不好吧只怕会影响你名声。” 果然还是在生气呀。 莲心看着辛赣拢在袖中的手指,纠结了一会,终于不再兜圈子了,切入了他二人方才一直刻意回避开的话题:“三哥…前阵子有从家中发现的韩侂胄派来的探子踪迹,我真是有些怕了,所以最近才不和你凑在一起了嘛…你不会生气怪我吧?” “不会。你也有你的考量。不说这个了。” 轻声说完,辛贛也不再和莲心在这个问题上夹缠,略一笑,“——既然是你选的方法,今日采石的地点,也该由你决定。我想你现下最好去前方看看,若方向偏了还来得及纠正。” 说完,也不待莲心发表什么意见,便叫了辛弃疾一声“父亲,让莲心在前面带路吧”。 随即便得到了像虎豹一样立刻敏捷回头并跑过来的辛弃疾一个。 “——怎么啦,我儿!” 辛弃疾的精力极其旺盛,这一路上又和武人过招,又和文人吟诗作对,间或还能穿插在莲心、辛贛二人之间歪眉斜眼“哟哟哟”着问“怎么不拉着手啦”。 所以到此时,他能有精力来到二人之间,倒也不算非常令莲心惊讶。 唉,四十多退休,想想也确实没有理由没干劲啊。 莲心只好胡思乱想着,一边被辛弃疾拉着胳膊带走,一边最后转头看了辛赣一眼。 每一次。 自从莲心和他互相通晓心意后的每一次,只要莲心疏远他,就算他再怎么掩饰,那种失落还是会从他的眼角眉梢里流露出来。 而每一次看见辛赣因为她的远离而露出转瞬而逝的失落,莲心才由衷觉得安心。 可日子渐渐过去,他已经很少会露出这种表情了。 就像莲心之前所说的——他心情不好时,会在掩饰表情这件事上格外下苦功。 而这让莲心在此刻格外失望。 这一回,也仍没能从他脸上看出原先常出现的那种难过神情。 莲心便只能满心的遗憾,叹一口气,垂着肩膀,拖着脚步,跟随辛弃疾离去。 而就在走远的一个瞬间,莲心忽然一顿。 等等。 心情不好? 莲心脚步停住,回头看向辛赣。 众人都因为她突然的停驻而转脸看来:“莲心?” “怎么停住了?” “不会忘带东西了吧…” 而辛赣明明向来应该是对她一举一动最敏锐的,却稍晚一步偏过头来,才看向她。 他也不多说,直接走过来,先检查莲心的手,再看她脚下的石块,最后确认了一下她腰间的小木盒。 ——莲心懒得收拾,东西都是他给准备好的,甚至他比莲心自己都更清楚各个东西放置的位置。 都检查过一遍,确认无虞后,他才又抬起头,问莲心:“发生什么了?” 各处都好,并无不妥啊。 而莲心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忽然自己浅浅笑了。 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才会勉强维持着冷静过头的表情。 那么他又是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呢?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在乎她呀。 莲心看着辛贛的脸,一反方才的不愉,笑眯眯地歪头看他:“三哥,你的心,还是和原来一样的,是不是?” 这问题真是再好回答不过了,一个人的心怎么可能轻易变化? 辛贛回视她。 周围都是人,他有很多话想说,都停在喉头。 便转开了视线,轻点了点下巴。 莲心又追问:“那么待我之心呢?” 周围的一小圈人既然能被带来与他们一起进行矿石开采,当然都是熟识的,也没有嘴松的人。 但辛贛仍然不明白莲心在众人面前问出这句话的原因。 但他还是看着她。 炽烈的日光让人的五官扭曲,让一切变形,他却不能一样将心里的话变形再说出。 他的说话声很冷淡,但再冷淡,终究还是说了:“是。” 莲心便笑了。 “我知道呀。”她说。 便潇洒地甩甩身后的长发,蹦跳着离去了。 没有得到同样回答的示爱,就像赤足走在碎石滩上一样。 痛吗?痛的。但没人会选择却足不前。 这种奋不顾身的痛感,辛贛已经快要习惯了。 便连叹气都没有,神色如常,侧过头将有些乱了的长发握在手里,梳了梳。 在他整理好头发准备跟上前方的人时,抬头,才看见范开就站在前面,一直盯着他。 模样倒像是在等他。 辛贛便放下方才越整理越成一团乱麻的思绪,向范开点了点头:“范哥哥。” “怎么了。听父亲说你准备秋试,今年很有把握取得名次。” 辛贛上前与他并肩而行,“先祝哥哥一帆风顺了。” “咳,确实有些把握,只希望别出意外吧。” 被说到心坎里,范开便不好意思地收下了祝福,咳嗽一声,随后才拿眼神示意一下前面,又瞧瞧辛贛,“你和莲心,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而且我早就觉得你们不对劲了,你们明明有时整日里凑在一起,偶尔却又忽然开始谁也不理谁,都话里有话、阴阳怪气的。到底怎么” 话说一半,被辛贛截断了。 很少见到辛贛脸上出现这种着意展示美丽的笑容:“范哥哥,你说对了——果然敏锐,连我们的这件事都发现了。但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这个神情,这个口风这是要说秘密了呀! 范开一惊,赶紧把耳朵凑到辛贛脸旁边:“一定,一定!若我说了,就叫我秋试永远不中!” 发誓大多走个过场的眼下,竟还有如此实心眼,拿自己前程发誓的人么。父亲还真是会挑学生 辛贛一时失笑,一时竟连盘桓在心头连月的阴云都散去了些。 但话还是要继续说的。 辛贛便一本正经,笑道:“实话告诉哥哥吧,我与莲心正在谋划着给官家献上一份大礼。而这份大礼,就是今日要开采的矿石。其上有祥瑞之纹,若献上去,必能力压其余人。” “可是官家过寿,各方人马都挖空了心思送礼。你们的矿石,真的能算出类拔萃吗?” 范开不解,也不懂客气,一股脑把心里的话都说了,“甚至都不能算非常贵重谁都知道,咱们这里的矿石,虽然花纹美丽,却质地疏松,稍一用力便易碎,根本不算什么名贵材料啊。” 孰料听了这话,辛贛面上的笑意却仍未消去。 “是啊,石质疏松。那么我们又是如何通过一次火药爆破,就能将它从矿中毫发无损地取出来的呢?” 他看着前方莲心的身影,“这就是莲心送给官家的真正礼物了。范哥哥,这是我们最大的秘密,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以防被别人抄了去,我们才不得不时常聚在一处商量;又怕别人发觉端倪,所以偶尔也停了讨论,不在一处…” ——火药的妙用技术。 这才是莲心真正提出的方法,她真正要送的礼物不是矿石,而是这个火药技术。 将所献之术,藏于所献之礼下面。 如果说之前莲心和他怀疑官家已然忘记了莲心献上去的火药手札,才会叫莲心白白等着,却苦于无法真的前去找官家询问验证,那么眼下就是解决这个疑惑的法子。 若官家没有忘掉莲心曾递上去的那本手札,那么又能知道一种火药的妙用,便是锦上添花; 而若他果真公务繁忙,忘记了之前莲心献上的火药手札,这份微薄得格格不入的礼物也将能提醒他。 范开只是直率了些,不是傻子。 被辛贛告知了此事,一时又是惊讶佩服,一时又是因为被信任而高兴感激,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辛贛要他保守秘密:“你放心,放心!此事重要,绝不可能从我这里泄露出去。” 却全然忘了方才本想要询问的是什么,“你和你妹妹果然都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真不知道什么人才能和你们两个并肩…”自言自语起来。 辛贛便弯了弯唇,半晌,从投向人群前方的视线转开来。 听说人的心在红尘里打滚磨炼久了,只有成鬼或是成仙两条道路。 他的心这样整日地煎熬着,究竟又是个什么归处呢? 雨岩之上的水雾将山林之间笼罩得蒙蒙一片,前方走远的人影便只能看见一半。 辛赣从光影间慢慢走过。 日子也在朦胧和不停被分割成两半的模样里滚滚而过。 第134章 荷花,鲛绡和夏日。 时间在上饶过得飞快,风从春日吹到夏日,渐渐吹开了嫩芽,吹成满园的花。 风里送来婀娜清新的气味。 鬓边都是汗。 莲心慢慢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身前,习习凉风从他那一边吹来。 刚睡醒,眼睛里还像蒙着层雾气似的,看不清楚世界,只看得见大块大块的绿色。 莲心深深吸口气,一时间,满肺腑都是清新的异香。 皮肤上的暑热忽然便就降下去了许多。 “哪里来的荷花” 莲心含糊地喃喃,翻了个身,由侧躺变为仰躺,只眼睛还是睁不开,对着日光,半眯着,“之前不是还没开么。” “昨夜乍暖。今日清晨时,荷花便全开了。” 辛贛的声音像叶上的露珠,香的,轻的,从花瓣上骨碌碌滑下来,冰凉的一滴,滴在莲心的面颊上。 他看着躺在躺椅上睡个没完的莲心,停下给她扇风的手,笑了:“做了什么好梦,这样留恋着不肯起身?” 莲心摸摸脸上的水珠,终于勉力睁开了眼睛。 “梦见有人给我打扇。夏日炎炎,难得那么凉快,舍不得醒。” 莲心的觉醒了大半,人还半躺在躺椅上歪着,手已经朝辛贛伸出了,“再说反正整日也无事。尽人事,听天命,我连最好的火药都研制好了,官家收走的手札还是没有动静,除了睡觉,我也没事可做了呀三哥,要抱。” 辛贛好像在笑。到底也没逆着她的意思,还是低下了身子,将莲心软软的两条胳膊挂在自己脖颈上,轻声嘱咐一句:“抱紧了。”便将她半抱了起来。 随后将她放在腿上,半倚在自己的肩头,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给她打扇子。 挟着香气的风,和梦里一模一样的感觉。 莲心靠在辛贛怀里,一边将那支荷花擎在手里,眼睛半阖着,还是困。 便将鼻子也凑到荷花心里,想拿那种清新之气帮助自己醒醒觉。 但今年是真个酷暑。 前个月开采矿石没能一次做成,反复修改了许多次配方,莲心作为主力在其中是最忙的,不得不日日夜夜地调制配方,前日才刚将矿石开采好,只等着呈递上去。 而终于结束了这一切,眼下难免有刚完成阶段性目标的松弛,昨日便熬夜看话本子去了。 缺乏睡眠,现下又热,便实在招架不住困意,又一次想陷入酣沉美梦之中。 白日里莲心已睡了一个多时辰了,再睡下去,晚上又要难入眠。 辛贛伸长手,将稍远处冰在铜盆里的帕子够过来。 随后用一只手将那帕子展开了,在手心里捂暖到了不冻人的温度,便将它轻轻覆在了莲心的面上。 夏日的帕子都薄,鲛绡质地极细而轻,盖在脸上,反像一片湿润冰凉的云雾。 寒气和香气一起将莲心催醒。 阳光把身下的桃枝竹席都晒得烫人,一个人躺着反复翻身,怎么都是燥热。现下坐在辛贛腿上,脸上也盖了冰帕子,那股邪火终于减退了去。 但到底还是困意上涌,心里也烦得慌。 “嗳呀好烦呀。” 莲心这回彻底睁开眼睛了,一抬头,就看见辛贛雪白的下巴。 满鼻都是寒香,本要发的起床气便不知不觉消融了大半,只好又低下了头,揪着他的衣襟哼哼唧唧:“而且、而且也困啊” “我知道。” 辛贛温柔道,将盖在莲心面上的帕子从唇边掀起来一角。 就在莲心微微张开了嘴唇,等得都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甚至开始脸颊泛红时,嘴唇触碰到一块冰凉的方块般的东西。 “吃吧。咽下去。” 耳边传来银匙搅在瓷碗壁上的清脆声、蜜糖流动的汩汩声,以及辛贛轻轻的声音。 莲心大脑还没从昏沉里挣出来,仍懒洋洋的不使劲,维持着脑袋略后仰的姿势,赖在辛贛身上,没骨头一样。 而就在她懒懒嚼着,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时,精神终于灵醒了许多。 “冰藕碗啊?” 莲心又张嘴,得到第二块后也不再像方才那样懒了,合上嘴将浸了冰水、糖水的藕块咬得“咔嚓咔嚓”响,“哪来的?这个做得真好吃。” “老师送来的,说是伯母做多了。” 隔着一层象牙白色的鲛绡看,也能看见辛贛的手指都被藕碗冰得红了。 莲心又是看得眼馋,脑袋偏又昏沉,没法同时想到多件事,便“噢”了一声,咬着藕块含糊不清地说:“那…家里前几日得的冰荔枝,要不要拿去给他们一些?韩伯父家里近日要娶儿媳妇,难免拮据些,不如咱们的冰也送去一些吧。” 辛贛说“行”,将碗里最后一块送到莲心嘴里:“今年他家用冰没有往年多,所以有多余的。不过送些也好,总归能省出些余银。” 莲心终于解决了连月以来压在心头上的火药之事,所以眼下很有闲心讨论些八卦。 闻言便一个激灵,在辛贛腿上扭动起来,“怎么!莫非韩哥哥娶亲是要大办了么!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去闹新郎啦!” 说完,激动得侧脸直在辛贛肩膀上蹭来蹭去,“太好了,我非得要韩哥哥连作十首词!还要给我包上一两金当红封!以报我当年之仇!” “十首词还行,一两金还是罢了。” “为什么?为了娶亲,莫非韩伯父真的将家底掏空啦?” 辛赣放下手中的冰碗,抬了下腿,将莲心抱稳些,“也不是因为娶亲,是吕叔父的病情花费了不少。再加上老师家中本就不算富裕” “噢” 辛家的富裕在这个时代其实是个特例,只是辛弃疾格外会打理产业才积累而成的。 大部分文臣,在告老回乡之后,少有能富足过完老年时光的,大多都很贫寒。 韩元吉在任时廉洁,更不例外。 所以韩家向来比不得辛家豪富,这是事实。 而吕叔父的病势一路下滑,也是每个人都已接受的事实。 或者甚至可以说,还好病势长而慢,反而叫大家都有了直面病情后果的勇气,像韩淲都曾和吕祖谦玩笑“你死了之后我可要独占你的典籍啊”,得到了吕祖谦大笑回复“有这话却不敢早死,以免古书落入你这小贼手中”之语。 当然,这种病势唯一不友好的,就是对韩家的钱囊了。 莲心轻轻问:“韩伯父家里还剩多少金银,还能不能叫韩哥哥娶媳妇啦?” 辛赣与韩家关系匪浅,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淡淡回答:“只是勉强能娶的程度吧。” 莲心听出来辛贛的语气,便摸着他的脸,故意逗他笑:“你也小心些吧,万一哪天把咱们家不小心搞没钱了,我可不会轻易答应”话语渐渐变为无声,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后面是什么话。 辛贛便轻轻地笑。 他抱着莲心的肩,将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如果还有钱呢?是不是就可以” 话也只说一半。 两个人却还是知道后面的意思。 覆在面上的牙白鲛绡像梦似的,隔着它,莲心看见美梦般的场景。 想起来很久之前,像是上辈子时,当她还整日整日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总看到书里的情节写男女之间的爱情。 初遇之后,悲欢离合,和好之后,又是拥抱亲吻和下一步。 每本书都是这样,看到最后,她嫌弃他们没有新意,渐渐就扔下了那些书。 可直到自己亲身经历了,才能知道这其中百变莫测的妙处。 莲心的手没有从辛贛脸上拿下来,轻轻地抚摸他的眉、眼、鼻尖,最后到嘴唇。 有种无法忍耐的感觉。 她的手臂用力,勾着辛贛的脖子。 而辛贛的力气仿佛不存在了似的。 莲心一时不知道是她的力气真的日益大到能视别人的反抗于无物,还是辛贛本就也在朝她靠近 但那都不重要了。 夏天的雨常忽如其来,下得迅疾。 只是说话间,窗外便阴云翻滚,打起了闷雷。 凉风猛烈地从窗外的池塘吹进来。 满屋子都是莲花、莲叶的香气。 ——这是今年回到上饶后范如玉的主意,请来了人在湖中遍植荷花,以求为莲心祈福之意。 而直到那时,莲心才知道荷花和莲花竟然是同一种花。 亏她前世也是上过新闻的“病房里学出的大学生”呢,竟然缺乏文学常识至此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来到这里,她已经拥有了两个最好的代写枪手。 满脑子胡思乱想,莲心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飞。 被发梢不停地敲打面庞的时候,她闻见窗外凉爽湿润的清香。 凑近了闻,那股香气沁入心脾,连发肤都是芬芳的。 但莲心还是最喜欢辛赣身上那股香气。 她倒回辛贛的怀里,环着他的脖颈,用鼻子深深地嗅。 莫名想起来苏东坡作出的回文诗里说,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①。 又想起来另一句,说是“水殿风来暗香满②”。 后来,又漫无目的地乱想,想到远在临安的朱淑真寄来的信中的话——雪压庭春,香浮花月③ 好一个香而清凉的夏日午后。 窗外的风挟着雨丝往里刮,酷热一下子消减了许多。 那种清凉的感觉,和辛贛的味道何其相似。 而当莲心的脑中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辛贛的面颊已经离她很近了。 滴答。 浸满了冰水的鲛绡边角上,滴落下一滴水,从莲心的颧骨边滑下,紧贴着辛贛的手指尖,滑进了他的袖子。 莲心看着他殷红饱满的嘴唇,明明在靠近,但她却感觉到等待不及的焦渴。 “三哥…” 她扬着脸,小声催他,手伸过去,捧住他的脸,轻轻摩挲着耳朵。 那一副柔和美丽的五官,像荷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 水波荡漾的一瞬间,水中的花影向花香的源头寻觅着靠近。 慢慢地,终于贴近。 隔着轻薄的鲛绡,辛赣的嘴唇触感也隐约,仿佛一片花瓣落下似的。 而花瓣轻轻落在莲心的左眼皮上。 浑身传来一阵过电般的感觉。 莲心像一个干渴已久的人,喝到一口水,不觉解渴,反觉得更加焦灼。 “叫你亲,不是光叫你亲眼睛的啊” 莲心终于忍耐不了这种钝刀子割肉的等待了,一把将辛贛的脖子拉近,就要冲着他的嘴唇霸王硬上弓。 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如果是和三哥,那么她就算能明白为什么能叫人们如此憧憬地称其为“初吻”了 莲心揭下了面上的帕子,凑过去,辛贛没有躲避。 当嘴唇和嘴唇之间只剩一寸距离时,辛赣按着莲心的下巴,停住了她的动作。 微微思索、迟疑的一下。 两人便对视了一会。 足有近一盏茶的时间,辛贛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莲心便闭上了眼睛。 而就在两人即将碰上时,熟悉的辛大郎声音从门外传来。 “下大雨了,都关上窗户。木材保养不好,受损发霉,可卖不出好价钱” 偏偏是辛大郎不论方才传来的是去知社的谁,都没有眼下这么强的阻遏效果。 偏偏是他。 而他的声音又近在咫尺。 莲心二人睁开了眼睛,对视一眼。 只有嘴唇移开了距离,交叠的手臂却来不及移开。 也不想移开。 莲心坐在辛贛腿上,朝外看。 正好和满脸震惊的辛大郎对上了视线。 半晌,看着亲密已越过了兄妹界限太多的两人,辛大郎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由纯然的惊讶渐渐变沉、变冷。 他浓眉皱起,声音滚滚,像天边闷雷:“原以为是兄妹情谊,不想底下竟有如此龌龊你们竟然敢私相授受?” 第135章 错处,家产和“同气乱性”。 山火在初起时,也少有人想到会燎原。 就像谁也没想到午后的一件小事会将整个带湖庄园都闹成了翻天覆地的模样。 太阳快落山时,辛大郎正襟危坐于屋西侧,辛贛和莲心则姿态放松许多,并肩坐在东侧。 事实上,情况并不像他两人所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无虞。 此时已不是他二人刚被这位来往不多的大哥发现时的情形了。 发现辛贛和莲心有私情后,辛大郎几乎立刻反应过来,首先便以身拦住了房门不令二人离开,接着,便令下人去找人来此处裁定此事。 一通作为下来,显然他将此事看得重,不光是不可能让辛贛二人离开,甚至还将家中全部兄弟姐妹,甚至韩淲、来带湖玩的去知社几人都喊了过来,要一同评判此事。 不过除了辛二郎默然不语坐于两方人之间,其余常来往的年轻郎君、娘子人来了,却在问清楚形势后思索片刻,便落座于辛贛和莲心身后。 虽没有明言说什么,显然,大家的坐位已经表明出了立场。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辛大郎的神情愈发不好看,也愈发作出了严肃的表情,像颗钉在墙壁上的钉子,只端坐着,动也不动分毫。 等的时间实在太长。 而这对峙的场景又怎么看怎么眼熟 莲心翘起了二郎腿,身子滑下去一点,悄悄问身边的辛贛:“我们现在在打群架吗?” 群体嘴架也算群架。 他们这边人这么多,对面只有一个半人,大哥是怎么敢那么着急就召集了全部人,把她和三哥困在这里的? ——明摆着客人们都和她跟辛贛更熟悉,大哥就没想过这件事吗? “人数无所谓,大哥在等父亲来。” 辛贛显然也知道莲心未尽的话,心有灵犀般,头一动不动,只嘴唇轻动,回答:“有许多外人在,父亲不会太偏向哪一方,而我们的错处又明显到父亲很难包庇大哥是想拿其余人当保证。” 原来如此啊。 辛大郎是想趁着人多,逼辛弃疾罚他们啊。 “那咱们能叫他就这么算计咱们吗?” 莲心嘿嘿一笑,将桌上的一盘荷花酥吃净了,拍拍手,斜眼看向辛贛,“他今天挺会挑时间出现的呀” 特意挑人家两个要亲上嘴儿的时候出现,又坏了好事,又抓了现行。 真是世上少有的两全法 莲心忍不住磨牙,齿根痒痒着,怎么也消不下去。 早不进来晚不进来,非得挑她差点亲到三哥的时候进来!不知道初吻对一个人有多重要,能在方才那么天时地利人和的梦幻场景发生是多难得吗! 莲心怨念的表情实在太明显,辛贛好笑,视线转过来,和她对了下眼神。 两个人谁也不笨,谁也不软弱。 所以没人打算善罢甘休,任他坑害。 辛赣看着自己的手指,笑了一下,随意道:“前阵子大哥与父亲曾有过争执,正是为了父亲辞官后的财产经营…大哥怕辞官后父亲的财产支撑不起一家人开销。” 莲心便也一笑:“懂了。” 懂了也不多说,只闲闲的,又拣了一盘子枣泥酥来吃。 片刻,她嘴里含含糊糊的,对一直瞥来视线的韩淲怪道:“韩哥哥,你看什么?你的眼睛都要把我盯出了洞了。” 而闻言,辛赣也跟着看了韩淲一眼,眼神疑惑,似是在问相同的问题。 嘶 一口血差点憋在心里。 韩淲不明白两人为何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不得不开口提醒道:“…今日之事已经闹大了,不可能轻易收场。等会辛叔父来了,你们想好怎么交代了没有?” 养兄妹也是兄妹,真叫人认定了,这闲言碎语可不是好承受的啊! 而被韩淲忧虑的眼神盯着,莲心却露出混不吝似的笑,身子又往下滑了滑,是个懒洋洋没骨头的坐姿,“这话说的。他又没看见我俩亲嘴,凭什么说我们有私情?” 这都是些什么糙话!三郎平日里和莲心相处莫非也是这个风格? 听说夫妻之间相处日久,脾气会向彼此靠拢,那么三郎日后总不会也会变成另一个莲心吧! 一想到将来会看见一个满嘴“亲嘴”“涧泉溅”的辛赣,韩淲整个人都不好了。 连被当面提到“亲嘴”而闹了个大红脸的赧意都顾不上,失魂落魄地落败于莲心,坐回了原位。 他就不该和莲心比嘴皮子… 另一头,莲心没再纠结于韩淲的反应,而是和辛贛又对了一次眼神。 见辛贛微不可察地略一颔首,莲心便一起身,慢悠悠向门口走去。 果然很快,辛大郎便起身要拦:“父亲抵达此处之前,你和三郎都不可离开此处!” “大哥,你别说得好像你已经成为带湖的主人似的嘛。明明应该是爹爹才有资格说这话才对,或者要么是阿娘,要么是三哥。毕竟爹爹好像要将房屋传给他,对吧。” 莲心想离开,哪里是辛大郎拦得住的,草草交手几下,她就架住了辛大郎的手,歪头,一笑,“大哥,近日你是真的没怎么和爹爹一同去练武呀” 一旁传来熟悉的冷淡声音:“没必要告诉大哥这些事,他之前不知道父亲总私下与你过招,多番考校你的事。” 莲心这才“嗳呀”一声,拍拍自己的嘴:“那可就失言了,唉,失言。” 而辛大郎看着她,心里的火简直难以熄灭。 他听到了什么? 不光果然父亲要将带湖和财产都要给范如玉所生下的儿子,就连虞莲心这个外人都被他纳入了继承人的考量之中,而他——作为最该被器重、最有理由继承全部财产的长子,却竟什么都没有? “你果然有这个意图。” 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挑明这件事,对莲心自己可没有好处——除了“作为义女还居心叵测谋图义父家财产”的话,辛大郎甚至都想不出别的。 而再另外的,辛大郎也懒得去想。 私通兄长,再加上觊觎家产,已经足够叫两人在家内家外的待遇、名声都遭受重创了。 自觉此事已成定局,他便神色和缓下来,也不再面沉如水了,反而显出放松,有心与莲心聊起天来:“好了,既然如此,也无需再说了。你知道你被收为义女,是父亲亲口说了抚养你的钱由他自己出的吧?今日你却犯下和兄长有私情的大错,等父亲到来后我必禀明你的行为,令父亲裁决!家产,你也不必再去想和我争!” 众人听了这话,被激起一小片的惊哗。 而与众人不同,不知为什么,莲心却轻一笑:“嘿嘿” 她不说话了,抱住胳膊,方才故意为之的嘴脸都消退,只剩下淡淡的冷静,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沙砾一样,猛然刺痛了辛大郎的眼睛。 她是故意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莲心的身后已经盖过来另一道影*子。 辛大郎几乎不敢抬头。 但他还是不得不抬头。 逆着夕阳的光,那道熟悉的、他在幼时曾日夜仰望过最后却归于怨怪的魁梧身影显现出来。 辛大郎听见自己喉咙干涩:“父亲,方才的话不是我本意,你听我解释” 意料之内。 辛弃疾到了 辛弃疾风一样匆匆刮进屋里时,甚至带得女使因夕阳西下而在屋内点起的连枝灯都忽闪摇摆起来。 辛大郎看准了来人,不敢再去想自己方才说了多少真心话,只能立刻去引别的话题,脱口而出:“父亲,今日之事,三郎悖逆人伦,同气乱性,竟” 竟会犯下与义妹私相授受的大错! 虽则大家都知道莲心并非辛弃疾的亲生女儿,但到底是有人作过见证的义女,在礼法上,和正经女儿也没什么两样了。 辛贛和她的关系甚至比堂妹更近。 在这种背景下,能喜欢上她,与她在了一处,在眼下绝对算是大胆忤逆的悖德行为。 而只要在辛弃疾这里打散了他们在一起的可能,那么以辛弃疾独断的脾气,他们之后也绝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可惜辛大郎这边想得有理,另一边,话却没说完就被辛弃疾截住了。 “孽障!拘着客人,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不管今日之事如何,辛大郎千不该万不该将外人卷进来。 家里的事是关起门来论的,是好是歹都是自家决断,而牵扯上外人,别说利益相关了,只是流言,怕就够莲心和辛贛喝一壶的。 更何况这一双小儿女都是在官家面前露过脸的,若是名声有损,以后谋划都要再搁置 辛弃疾火自心中起。 左右环视,想到方才在房外站着时听到的那些话,他只权衡片刻便下了决断,前迈一步,断喝一声:“为了我不肯分给你田地,你便如此记恨,要到栽赃你弟弟妹妹的地步么?” 此言一出,其余几个客人面上怀疑猜测的表情便略略一变,转为了然。 听方才莲心和辛大郎的对话便可知,辛弃疾家中的情况是典型的异母孩子之间的矛盾,而这种家庭里,钱财的分配不均常常是孩子们发生矛盾的根本原因。 早就听说辛家的辛贛和莲心因为是眼下当家娘子的心肝,所以也跟着更受辛弃疾宠爱,甚至风头早早就压过了原配娘子留下的孩子。 看来流言确实不只是流言,也是很有依据的,没看辛弃疾眼下就明明白白承认了偏爱么? 辛家豪富,却连土地都不肯分给大儿子,这样的偏心,确实容易引来孩子的怨恨,进而坑害弟妹的私相授受的指责,听起来更像是恼羞成怒下的栽赃。 跟着韩淲等人而来的外客暗自分析一通。 不过,虽觉得辛弃疾偏心过甚了,但比起来到底还是辛大郎更过分些。 指责弟弟妹妹有私情,别说眼看着这两人面色冷淡的模样根本不像,就是他们真的是,那也犯不上被他宣扬出来在所有人面前认错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也都不是傻子,被当枪使这么明显,发现不了才奇怪。 第136章 婉约,豪放和“积极认错,坚决不改”。 而另一重,从外面来作客的除了韩淲、赵蕃、翁卷等人,剩余的也常与莲心、辛贛二人接触。 两人都不是小气的做派,虽然两人关系更好些,常行色匆匆地结伴而行,没什么时间与他们一同厮混,但见到他们来也从来是欢迎的态度,从无高傲之态。 而辛家的大郎嘛,倒也没有傲慢对待过他们。 但偶尔遇上交谈几句,言语之中对于自己是辛家长子、因为自家豪富而生的那股优越着实难以掩饰。 这种情况下,就是辛贛和莲心之事是真的,只怕大家也不会乱宣扬的呀。 众人便暗自摇头,将方才辛大郎口中所嚷出的“三郎同气乱性”忘到了脑后。 拿一个错处来掩盖另一个错处,怪不得是古往今来洗白的常用手法。 莲心和辛贛都悄悄对视一眼。 ——果然好用。 两人的感情是真,也是世人眼中的大错,这无从辩驳,那么就用辛大郎疑似因为失去家产继承权而心生怨怼的更大错处来盖住它。 两错对冲,人们的视线便只会盯在双方的矛盾,而非事情本身上了。 就像近日韩家传出韩元吉常被夫人怒骂“将女儿看成棵草”,之后因为那位当家夫人幼时即有精神不济、胡言乱语的不足之症的往事飞遍了上饶,忙乱之下,也就没人再去多想之前传出来的关于韩元吉女儿的什么话了 这边莲心还在漫无边际地神游,另一边,辛赣轻踩她脚跟一下,看了眼旁边的外客。 莲心回神,点点头。 确实…以现在的状况,再往下进展下去,内容已经不适合外客再听了。 便和辛赣都站起来,一个去安慰被辛弃疾怒斥而震惊恐惧、一时委顿在原座位上的大郎“大哥别生气,大不了我的田地分你一半”,另一个与周围众人笑着抱拳致歉,一一送人出去。 当两人送完全部外客离去之后,回到屋中时,辛弃疾对辛大郎的训诫也到了末尾:“今日被你叫过来,本来我还高兴,觉得你终于有血性了。不想顾头不顾尾,你连算计你弟妹都只有这点技俩,却没有半点谋划,真是丢我的脸。” 辛弃疾居高临下地看着辛大郎。 辛大郎牙齿咬得格格响。 辛弃疾偏心实在太过,一露面就是替三郎他们说话,那时候他就灰了一半的心,知道今天的谋划大概是不成了,多余的话也懒怠再说。 而他明明知道,这时候他本该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神色自然地接受,再找些借口求和,可多年的积累下来,心里边却愈发的难受,难以将息。 光是三郎也就罢了,他可以告诉自己,是因为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所以他才会像许多同病相怜的长子一样失去父亲的心——史书上的李承乾莫非是真的“败德日增”么,他却不信——都是因为后娘的枕头风所导致。 可现在呢。 就连莲心这个养女都能来分他的一杯羹了。 就算只是养女也勉强可以罢了,可她现下甚至还勾上弟弟,以后眼看着就要嫁进辛家。 嫁进辛家是什么意思? ——是从此就能作为家中的一份子,名正言顺地分走父亲手中产业的意思啊。 想到这里,方才终于忍下的胸腔中那股气不禁再次翻山倒海般袭来。 气血都几乎要逆行了,辛大郎再也忍不住,看着辛弃疾,目眦欲裂,咆哮一般质问:“父亲,我也是你的孩子,你哪怕有一天记得这一点吗?我只问你,虞莲心嫁进我们家,你难道不会因为这个分给三弟更多的田地家产么,别自欺欺人了…你只管想他们两个人日后的出路,甚至肯将他们送进宫中,却有为我想过吗?” 一语宛如惊雷,响彻整个空荡荡的屋子。 别说本就对辛赣入宫日夜担忧的辛弃疾了,就连方才还淡定的莲心都有些恼了。 辛赣入宫,哪里是辛弃疾的意思,分明是辛赣为了家中安全而前去风波源头探路,以免辛家一家错过最新的变动。 而在宫中,也许消息是最新的,但若辛家人在宫外有什么动作让官家不满意了,那么最先代为受过的,也是辛赣。 而辛大郎只享受了在辛家庇佑下的安稳,这一点,他却想到过吗? 莲心张嘴就想骂,但手指尖感觉到一点轻轻的力道。 她知道那是辛赣无声的提示,回头看一眼他。 两个人都没说话,莲心思索片刻,收了欲出口的话,坐回了原位。只有手指轻轻勾着。 这副样子落在辛大郎眼中,却是十足的挑衅了:“父亲,何况今日之事,他们两个的私情,你完全当做看不到。这样的偏爱,你和我说公平,和我说一视同仁?你看谁会信?” 然而他却低估了辛弃疾的眼光。 数年官场沉浮,辛弃疾绝非表面上的粗放,即便眼下也十分冷静,根本不被辛大郎牵着鼻子走:“好啊,说这么大义凛然,真是好个少年英雄啊。那么老子问你,你下一句话是不是为了公平,老子现在就得把钱分给你一半,让你带着钱滚?” 辛大郎一怔。 心事虽早被看破,但被说出来还是让他感到有些羞耻:“我不是…” 但只看神色便可知他口中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了。 辛弃疾微微冷笑。 “你是我的孩子,我就必须把财产全保留着,动也不能动,只等着交给你?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说是我儿子,我可没有整日只知道怨愤的儿子。左不过你就是担心你老子日后没钱,所以现在就想知道家产如何分配,对吧?行,满足你。省得你总是对三郎和莲心猜东猜西的。” ——不是不愿意他把家产分给三郎和莲心吗,那好,他现在就要告诉这冥顽不灵的大儿子,全部家产,现在开始起就没有他的份! 辛弃疾说到这里,面上的神情已化为冷笑。 他喊人:“拿纸来!” 随后提笔便写:“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接着,辛弃疾笔走龙蛇,以草书写就一阕词。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待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①!” 写完将笔一扔,也不再管因为被他明摆着训诫斥骂而神色灰败、跌坐在原地的辛大郎,只叫上莲心、辛贛,让两人跟他走:“行了,此事这边已算了结,下面该解决你们二人的事了!跟我来。” 说着一边环视四周,见人都已离去,便微不可察地露出一点满意神色。 辛弃疾是何等人物,方才观察众人神情片刻,便知今日之事大概是虚惊一场,他有能力将流言控制住,不向外流一丝一句。 所以之后的事,也不过考验三人各自的应对而已。 太早就胸有成竹地把自己内心计算都说了出来的辛大郎是不必多提的了——他资质如何,把他当接班人狠狠锻炼过几年但最终还是悻悻放弃的辛弃疾最有发言权; 倒不想他这一双儿女,平日里以为只是爱淘气主意大,没想到不光聪明可爱,狡诈多变,人缘也是很好的嘛 辛弃疾想着想着便不自觉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笑到一半,待到他亲自将这两人领出了门口,他才猛然一顿。 不对! 眼下可不是夸奖这两人的时候! 他们私下里到底什么关系,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大胆了,以及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这都是应该仔细拷问的! 而转头再想想这无意间导致今日翻天覆地闹剧的一双小儿女方才的作态。 ——就在方才,即便被辛大郎逼到面上骂“悖德”,辛贛和莲心也照样一个支颐瞧着众人,一个懒懒剔指甲。 二人那没放在心上的轻蔑之意,都快要溢于言表了。 这双小儿女倒是冷静得如出一辙。也不枉他用心栽培偏爱了多年。 辛弃疾便又是好气好笑,又是觉得骄傲。 冷静,高傲,有手段,这才是堪做他的继任的孩子。 ——不过还是不能因为他们聪明就万事惯着这二人,否则他们愈发大胆,日后得做出些什么大事,酿成什么大祸? 辛弃疾一想,立刻神情一肃,也顾不得说什么,先拎上两人,直接奔范如玉所在的正房而去了。 而奔去的路上,莲心和辛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 爹爹/父亲是真的爱作词啊。 骂大哥都要专门作一首词,那要劝解、拆开他们两个的话得写多少首啊? 等等,那么辛弃疾在历史上有名的几首婉约闺怨词,不会都是现下这个情形下创作出来的吧? 莲心两眼一黑,不知为何,体会到了比刚被打断了亲嘴更绝望的感觉。 这有辱斯文的如果真有机会穿回现代,她都要没脸见人了! …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开始的,发展到哪一步了,还有日后打算怎么办…全都不可有一丝隐瞒!” 范如玉虽猜到了些端倪,却没想到自己会被瞒成这样,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你们啊你们,偷偷摸摸地办事也罢了,怎么笨成这样,还能被人发现呢?想当年我和你们爹爹,就是瞒着兄长父母私会都没…” 辛弃疾站在一旁大声地清嗓子:“咳咳!” “——噢,噢。哎哟。” 一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范如玉赶紧改口,“总之,你们今日的错可大了,知道吗?婚前私定终身,传到外头那都叫私相授受。你们大哥把你们今日偷偷亲嘴儿的事传出去也便罢了,若他再传你们已把肚子搞大了,可没人会来一一验证,到时候就算你们没做也…” 辛弃疾咳得几乎要把肺吐出来:“啊咳——!!” “——哎,老辛。” 范如玉不乐意了,“你总在那里咳嗽什么,痨鬼啊?总归就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呗,来来来,有什么话你自己和他们交代,不用听着我说话烦心了…” “那哪能呢,不敢,不敢…” 辛弃疾赶紧认输,手上比一个手势,“我就是想说,咱们的用词,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婉约一点? 玉娘你太豪放我禁受不住啊! 何况想到儿子有女人了,心里是颇觉欣慰;但想到女儿从此要和郎君真的在一起了,后半生皆系挂于一个郎君,他又难受得直想跳脚。 这心里百转千回的,范如玉用词太直白,他的心脏实在受不了! 范如玉却没有那许多细腻心思,怪道:“实话实说也不行?俩人都有熊心豹子胆!再耽搁下去不和他们训诫一番,他们真做出什么傻事,你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该满月了!…” 这话却直把在场其余所有人闹成了张大红脸。 眼看着父母两个又像之前许多次一样闹起了内讧,不知道还要爆出多少虎狼之词,辛赣再看一眼满面红得滴血的莲心,觉得此事不能继续下去了。 辛赣打断两人的争吵,淡淡道:“今年初开始,儿子明晓自己的心意,开始纠缠莲心。但这几个月里我与莲心绝无出格举动,是我先起心思。” 是他先起心思? 看着拿着这一句话挡全部问题的辛赣,辛弃疾和范如玉眼神一对,随后交织片刻,又若无其事移开。 ——这里面有事! ——审他! 可惜两人的心有灵犀没什么用。 经过一场从头到脚的审问,两人各自对答如流,却基本没有什么有效信息。 总结下来就八个字——“积极认错,坚决不改”。 “嘴挺严啊…”辛弃疾十指交织,自言自语。 “逐个击破…”范如玉也翘起二郎腿,嘴唇微动。 余光一瞥,看见辛弃疾虽不偏脸过来却些微点了点头的样子,范如玉又问:“俩人肯定对过口供,咱们怎么确保供词真实?” 辛弃疾嘿嘿一笑:“挑拨离间…” 自打莲心来了家里,便和三郎好得一个人一样,两个人分别跟他的关系都没那么亲了,实在可恶。 正好也趁这个机会偷偷内卷,赶超玉娘在孩子们心里的地位。 辛弃疾搓搓手,想好了,便自我肯定般点了点头。 ——正好也趁这个机会偷偷内卷,赶超老辛在孩子们心里的地位。 在辛弃疾偷偷谋划的同时,范如玉也心下怪笑一声,做出了决定。 范如玉在背后伸出手掌。 啪。 辛弃疾伸手过来,和她击掌。 “说定了。”他嘴唇微动,和范如玉约定。 然而两个人没想到的是,他们挑拨离间的策略却并没有如何派上用场。 只是一个问题,就叫座下原本还眼神甜蜜的一双小儿女忽然神色一变,莲心先躲开了目光,随后是辛赣感觉到莲心的躲闪,脸色也一僵,全身都跟着僵了。 而范如玉的问题其实也不是什么刁难的问题,只是随口的一句话。 非常普通,非常正常。 就像每一个在这个朝代的、两情相悦的少男少女都会被问到的一句话。 ——“好吧,那么你们原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 只是这一个问题。 范如玉不明白为什么这会让莲心神色为难; 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三郎会如此迅捷地对莲心的作出反应,脸色也随之变得很难看——简直,简直像是提前就预料到了莲心会感到为难一样。 这对孩子是怎么回事? 第137章 手心,山鬼和“流也流到伊边”。 什么是爱情? 莲心从来不是去仔细思考这些事情的人,只能去听别的名人作出的论断。 “鸿雁在云鱼在水①”是爱,“丁香枝上,豆蔻梢头②”是爱,“断尽金炉小篆香③”是爱, 辛弃疾所作出新的《拔山女》中的“却把泪来作水,流也流到伊边④”也是爱。 而在莲心原先的世界里,有人说,在原定好的轨道上恍惚摇摆的一瞬间,那一瞬间才是爱。 莲心不懂,如果他们说的真的属实,那么她在被问到“何时成婚”时所恍惚犹豫的一瞬间又算什么呢? 距离上次被辛大郎发现和辛贛感情的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因为她在被范如玉问到那个问题时所流露出的犹豫和抗拒,辛、范夫妇两个仿佛觉出不对,不再像开始那样逼问、审讯她。 但情况变得更糟。 莲心觉得,辛贛好像察觉出来了什么。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在这几个月里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往往是两人正在情热之时,莲心从某日开始忽然后撤,变得躲避冷淡些。 辛贛常被打个措手不及,因为她的行为而不解难过。 而在那之后,往往就在他的痛苦因为时间减淡之后,莲心便又以比之前还要更热情甜蜜的态度回来找他,又与他亲密无间了。 如此几月,他们就是这样在时间里游过。 像块刚出炉就被放置在空气里的蜜糖一样,感情在冷淡里渐被压扁、延展。 就像辛贛素来做的那样,莲心也开始什么都不说出口,只张开眼睛,看着辛贛在被她避开手时失落、在她又凑上前时无奈,最后这样来回久了,他便人也变得冷冷淡淡的,偶尔在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还会发怔。 很多很多的无奈心酸,像海一样深。莲心看得出来。 而这种心酸,让她在感同身受着心酸的同时,感觉到踏实的雀跃。 ——三哥还是像原先一样对她好着。 莲心也不是不知道这样做似乎不对。 可她实在太喜欢看辛贛强忍耐着吃醋、难过、失落而对她仍笑脸相待的样子了。 那种隐忍,令他格外具有矛盾的吸引力,也让她不再因为在这个未知的朝代、有未知的未来而害怕,拥有了继续和辛贛携手走下去的勇气。 从唐琬身上,她学到了不要轻易相信郎君的情意; 从朱淑真身上,她学到了不要轻易相信郎君的人品诺言; 从韩淲身上,她则学到了不要轻易再认为古代男人拥有和她一样的思想的道理。 陌生的朝代,陌生的一切,要让她不管不顾地迈进感情里,和看着雾气茫茫的悬崖向下一跃而下有何区别,又谈何容易。 她做不到昏然失去理智,但理智又大声叫嚷着告诉她,她不能离开辛贛。 所以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拿疏远和冷落为自己鼓气。 每一次疏远,都只会叫他难过。 ——他只要难过了,那就说明他还是很在乎她的,不是吗? 莲心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看着辛贛。在人群中看着,在他独处时偷跟去看着。 但她只是沉默着看,却无法说出道歉的字眼。 从不敢对人承认的事实是,她知道她在伤辛贛的心,她是屠宰手,她在拿着刀。 但没有人告诉过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竟是如此艰难。 佛门偈语,竟如此举重若轻么? 可人生和情意的重量仿若千钧,压在莲心的脊梁上,叫她手心里渐渐写不动轻盈二字。 勘破红尘的事,究竟是谁在做?谁的责任?谁的大才? 山间的夏日比城中幽静得多,泉水冰凉,飞溅出的水沫不断冲击着手、脚和脸。 辛弃疾新近找到了一处避暑的好去处,叫做“瓢泉”,领着一众人来到这里游玩。 水声将世界上的一切都掩盖住,也淹没了辛弃疾问莲心的话。 “你跟你哥闹别扭了?” “就是你们审问我和三哥的那时候嘛我当时多想了些事,他不知怎么的,好像就不高兴了。” 实在是憋闷,莲心和二娘说过却仍不觉纾解,没有法子,只好没太抱希望地与辛弃疾交代了,一路踢着石子出神,一路走,“爹爹,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 “当然没有!你本身来到家里也没有几年,有顾虑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再说了,你小心谨慎,还不是太过害怕失去我、你阿娘和三郎的缘故么,对吧。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虽然莲心说得云山雾罩很隐晦,但以辛弃疾的灵醒,早就拼凑出了全部真相,闻言却也不生气,只笑嘻嘻地拍莲心肩膀,“用不着非顺着他走不可。你又没错。” ——什么意思,爹爹竟不怪她叫三哥难受? 听到这话,莲心灰暗多日的双眼终于一亮,抬了头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 人声嘈杂,莲心和辛弃疾的对话混在其中,非得凝神细听才能听全不可。 范如玉终于听完了二人对话,收回探向前的脖颈,这才想起来身旁的辛贛,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飞蛾扑火,你已经做到足够了。不可能一个人一直逃,还非要另一个人一直追不可吧。人人都有尊严的,再继续下去,还要怎么样呢?” 辛贛说:“总怕是我做得不够,所以才没有结果。” “要是必须做到一定数才有结果,这样的感情,也长久不了。你们又不是在考科举。” 范如玉道,心疼地按按他的手臂,“何况,难道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瓢泉不算太大,四人两两凑在一起,绕着泉水轻声说话,没多久走着走着便狭路相逢。 两两相对,莲心垂下脸不看辛贛,辛贛也挪开了视线不看莲心。 倒是对面辛弃疾怒瞪着辛贛,有些不满的样子,范如玉便也拿眼刀一阵阵往莲心身上飞。 一时泉边寂静无声,只有目光交锋碰出的火花仿佛呲呲作响。 ——谁的孩子谁心疼,这两个小祖宗到底在闹什么? 当然,因为旁边尚有客人,眼神战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有客人问,辛弃疾来到带湖就是为了幽静,但眼下水声滔天,哪里能得到清静,辛弃疾被问住了,辛赣代他答以“蝉噪林逾静”,辛弃疾哈哈笑,十分高兴; 一旁家眷则跟过来,和范如玉打听近日疯传的有关韩侂胄和莲心父亲往日恩怨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被莲心以一句“相由心生,你心里是什么就只看得到什么”震退,范如玉大为叹服,不禁眉眼弯弯起来,撞撞莲心的肩膀,搂着她朝前走去。 泉水汩汩从脚下流过,四个人也像水流一样,聚在一起,打散打乱了,又纷纷两两分开。 “你说得有理啊,若不经火炼,怎知是真金?若是真金,也必定不畏惧火炼!” 话题拐到方才的事上,本是想说服莲心的,没想到却反被她说服了。 范如玉大彻大悟,把拳头击在手心里,坚定不移,“真是险些被三郎骗过去莲心,阿娘支持你!别听你哥瞎说,你就是该多考虑考虑,才好做决定。不然万一日后出了岔子,他一个郎君好脱身,又本就是和兄弟姐妹有血缘关系,你却怎么和家里其他人相处?” 莲心便赶紧抱住范如玉的腰,甜甜卖乖道:“阿娘真的不怪我?” 看着莲心这么乖巧的模样,范如玉难得慈母心大涨,与莲心同仇敌忾,气涌如山:“说的什么话,就是责怪,也应该责怪他才对吧!他难受归难受,难道不知道你的顾虑?就这样露出来是什么意思,故意的么!叫我的心肝多为难,多委屈啊。” 说着心疼地抱住了莲心,好一顿揉搓。 而同时的另一边—— “——是啊,你也是爹爹的心肝啊!爹方才不好,鬼迷了心窍,你千万别把话当真。” 辛弃疾听完辛贛的一番陈述,几乎要痛哭流涕了,搂着辛贛,一边走,一边赌咒发誓,“爹再也不会替她说话了!她也是的,明明自己开口说的要人喜欢她,真被追逐了却又躲闪不及,有多伤人心难道不知道吗!三郎,爹日后一定站在你这边” 随后一抬头,正好又一次和熟悉的两张面孔碰上面。 泉声哗哗,人声却慢慢减弱,直至无声。 莲心不可思议看着辛弃疾:“爹爹?” 辛贛平静如水反问范如玉:“母亲?” 哎呀,这 辛弃疾和范如玉面面相觑。 左手心,右手心,都是手心。 两人一个挠脸,一个挠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碰上儿女齐在的情况,不约而同装起了哑。 玉簪草,虎耳草,皆墙头草。 ——两个祖宗,他们谁都不忍心训斥,谁都不能轻易得罪呀! 果然情侣吵架,别人就不该在其中调解! “祖宗,姐姐小将军?” 试了无数个称呼,终于将前面的莲心叫住,辛四郎松口气之余,还是没忍住嘴贱了一下,“你还真想当将军啊?一叫你就回头,不见三哥平常叫你你答应这么爽快呢嘿嘿,莲心姐姐就是会做梦…” 语声止于看见莲心脸色的瞬间。 四郎从没有见到莲心这么难看的表情,一时间都语塞了,玩笑都不敢再开,结巴:“…我就、就是想说,爹爹新开了个池子,现下池中花开得正好,他叫人冰了李子和寒瓜,叫咱们一起去吃,你也来吧!” “别再躲三哥了。他托我传话给你,若你今次还是因为怕见他而不愿意出来和我们一起玩,那么他今日正要出门访友,你尽管放心来,不用怕和他见面。” 辛四郎机灵,看莲心说出个“不”的口型便堵上她的话,“如何?来吧!总不能你连我们都不想见了吧?” 莲心便只是笑。 “访什么友,我看见你前日房中灯火一直亮到了半夜三更,仍在和临安府的人联络么?” 荷花开遍的池边,莲心坐下来,抱着膝盖,另一只手却按住了起身要走的辛贛,“若不是我去你房中拉着你过来,你还真要一直闭门不出躲着我,直到我今日和他们玩闹完了呀?三哥,不就是我前几日忙,没怎么见到你么,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呀…”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三哥陪着我。” 莲心笑嘻嘻的,去逗身旁因为被她强留住而面色淡淡的辛贛。 这是她最喜欢辛贛露出的表情。 冷静,克制,不因她的话而产生任何波动,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仿佛还是不识情事的哥哥一样。 “三哥讨厌我了?” 辛贛却没有看她,只将身子前倾了,手肘停在膝盖上,看着池水尽头的波光,轻声说:“我讨厌你” 很短的时间,又好像过了很久,他用尽了力气,才用那种淡得如同无味无色的药剂的语气说完:“折磨我。” 是不是真的已经过了很久? 莲心也搞不懂了。 她靠在辛贛的手臂上,心跳在一瞬间的静止之后恢复,比之前跳得更快。 她笑嘻嘻地去撒娇:“才没有呢,我才舍不得。” 带着惶恐去撒娇,感觉就像躺在鹅卵石铺作的地面。 肌肉放松了,但心却时刻吊着。 莲心仔细地逡巡着,在辛贛脸上检索,生怕他露出一点冷笑。 好消息是他没有冷笑,而坏消息是,他也没有笑。 只有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表情,还有那种说话的调子,不紧不慢,径直忽视了她的话,跳回方才的话题:“我是在和临安的人联络,但临安仍没有传来确切消息。你想什么时候回临安,我来想法子。” “你又打算何时回临安?” “官家并未回复我们所献上的怪石‘山鬼’。可见还没有心神管顾我们家的事情。” 那块由精密的火药排布而炸出的怪石被辛弃疾命名为“山鬼”,甚至还专门写了“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⑤”来极言“山鬼”出世时的阵仗,好教官家重视。 但礼品刚送出去没多久,现在回临安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回到韩侂胄的势力范围,危险会更大,“总归官家没有催我,我是不着急回去。回到临安,我就又要入宫,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借口回家了” 莲心便卡壳了一会,想了又想,才道:“可是许久没有见到我家里的那位哥哥,我总是放心不下,怕他作死,牵连了你我何况还有朱姐姐,李姐姐。李姐姐近日有些不对劲,你知道的吧,就是和那个谁,哎呀真是叫人操心得很呢” 说了一大通,莲心终于绕回原处,看看远处的辛、范夫妇,又看看辛贛,最终还是开口道:“所以…我还是想回临安看看,你觉得如何?” 辛贛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像莲心所说,他的神色就像初见时那样的,平静得像湖面一样,仿佛连天塌了都不能叫他动一下眉毛。 “你决定了就不必问我若要问我,我自然还是觉得不必这么早回的。” 那种冷淡,叫人心下火烧似的。 又是*痒,又是疼。 可想起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算莲心的良心稀薄至此,也不敢再在这个关头再去说什么戏弄之语了。 那种害怕他被戏弄够了终于转身离去的恐惧,不会因为他的痛苦而减轻,只会在莲心身上与日俱增。 莲心恐惧于这种恐惧,便只好点点头。 “哥哥说得对。还是你周到,多谢那我就先不回了。” 她着意这么说,说完又立刻去看他是什么神情。 而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辛赣仍然面色如常,也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掩盖住了心理波动,只道:“与我何必客气…妹妹。”最后还是回应了这一句意味深长的“哥哥”。 莲心便只好轻轻“哦”了一声,托着下巴,转开了头。 两个人并肩坐着,却继续默然不语了下去。 第138章 风,夏梅和“缘太早,却成迟”。 池子不仅是观赏用的,还能纳凉泡澡,所以池壁不是一挖到底,而是由岸边有玉白色的台阶一步步向下而去。 眼下辛四郎不停在岸边踢水玩儿,水被踢得受不住,荡漾起波纹。 也因为他的熊孩子举动,池水一波波往台阶上漫,打湿了大家的脚。 周围的人都就着水玩笑打闹起来,只有莲心和辛赣各自看着自己的脚陷在浅浅一层水里,坐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 当辛四郎被人捶够了,也玩够了水,这才有心注意到没参与的两人。 远远看着,叫他觉得十分不解:“明明坐在一起却不说话,这是在做什么。两个怪人,真怪” 范如玉这几日方和辛弃疾因为两个孩子的事吵了几架,心情不好,难得今日不吵了,靠在辛弃疾肩膀上乘凉闲话。 就是听见了四郎这样的话,也不生气,反笑着掬来一捧水,逗弄地泼到四郎脸上:“哪里怪了。” 见四郎“嗳呀”一蹿,像条狗一样立刻甩起脸和头发来,范如玉才收回手,背靠着雕梁画栋,又掬起水,静静看着,任它自指间流过,“喜欢一个人,为他甘愿委屈自己,这难道不本就很怪么…违背天性,你以为是说着玩的呢。” 辛四郎立马道:“世上竟有如此稳赔不赚的事?那我可不会喜欢上谁。” 范如玉说:“傻子。你哥不比你聪明?” 是啊,三哥比家里所有孩子都聪明得多,这是大家所公认的。 四郎如今尚属于在巷子里疯跑玩耍、懵懂不知世事的年纪,而在他这个年岁时的三哥就早已在临安府声名鹊起,让大家惊异,让他羡慕。 那么这么聪慧的三哥,为什么会… 辛四郎看看范如玉的神情,又看看远处莲心和辛贛的模样。 片刻,他看着莲心在那边兀自玩水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再看着她身旁辛赣久久凝视她笑脸、出神到甚至连别人在看都没发觉的样子,不禁眨了下眼睛。 随后,他挠挠额角,转开头,不再去窥视两人,也不说话了。 芙蕖血一样红,伏倒在岸边。 夏日在一日日的心知肚明里倾倒着,摇晃着,就这样从手指间流了过去 雪楼是带湖庄园里最僻静的角落。虽然辛大郎自辛弃疾明言“家产你也不必再想”之后便彻底闭门不出,消沉萎靡下去,没空来盯着辛赣和莲心,但到底临安府之事当以密成,为避人口舌,二人大多选在雪楼见面。 今日赶巧,两人刚踏进雪楼不久,不远处便传来了歌声。 辛弃疾身着薄衣,正绕着雪楼下的瀑布高歌:“藕花雨湿前湖夜,桂枝风澹小山时。怎消除①?…” 明明没有闪躲的理由。 但莲心与辛赣商议在临安的策略的话讲到一半,还是渐渐停住了声音。 她没抬头,只低头看着阑干,不自觉抠起它的边缘; 辛赣看着远方,也不讲话,任楼上的风兜来满头满脸。 不巧的是辛弃疾在瀑布下停留了许久。 期间,他背着手转来转去,斟酌着又打算写一首词,拿《江神子》的词牌反复揣摩。 到最后写好了半首,得了下阕,上阕冥思苦想半天却想不出合适的,便也放弃了,甩甩袖子,拍拍衣裳上的土,终于才又唱着歌离去:“未应全是雪霜姿。欲开时,未开时。粉面朱唇,一半点胭脂。醉里谤花花莫恨,浑冷淡,有谁知②?” 这走路发呆就能写词的这本事,真是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不过说来倒也是奇怪,连带着三哥在内的其余儿子,怎么都没继承这种天赋呢? “穷者而后工③。心里有苦难言,才会不平则鸣。父亲的心,哪里是我能比的。” 辛赣听见莲心的问题,也不忸怩,自然地承认了,“我远不如他。” 莲心向来反应快,人又狡黠:“这么说你老师写的词多富贵之象,其实是因为生活十分顺遂美满喽?” 辛贛听出莲心的潜台词,不禁失笑。 “老师是一方文坛翘楚,自有独到之处。” 莲心笑他不肯承认韩元吉的诗文就是有不足,竟开始和她打上了官腔:“看来三哥在宫中受益颇多,连讲话都学成了这样太上皇这么好相处么?” 莲心分不清南宋和北宋具体的政权变化、有什么区别,但她再怎么不了解历史,也听过赵构的大名。 那南渡的赫赫功绩,那独占国库金银的胸怀,分摊到全部百姓头上,现下是个人都想进宫和他进行一番亲切交谈。 而辛贛也与她交待过,他在宫中有时随侍官家手谈,有时则在官家授意下前去德寿宫,与太上皇手谈。 他是与太上皇有面对面过的人,他自然该知道许多内情吧? 辛贛的回答也果然没令她失望:“与师母一样好相处。” 莲心“噗”地一声笑出来。 辛贛的师母脾气素来不好,最近旧疾发作,身上不舒服,偏偏又赶上韩淲娶妻和吕祖谦重病卧床两件大事,忙得分身乏术。 眼下每日都形容憔悴,沉着脸,走在路上,一旦逮着个人的错处,就会像狂风暴雨袭来一般地骂人。 韩淲苦不堪言,只好去吕祖谦处躲风波,每每被辛贛师母逮到后却被骂得更狠。 而和师母一样…那么太上皇的脾性也不难猜测了。 “我在宫中多月,每每涉及太上皇的事,官家总是态度暧昧。在他们之间斡旋是自寻死路,所以上回你说要回临安” 说到一半,辛赣的语声止于莲心的手指下。 他垂眼看着莲心将手捂住他嘴的样子,以眼神询问。 怎么了? 莲心不语,捂着他的嘴,只嘴朝楼下努了努。 大概是因为带湖中的雪楼因为被辛弃疾写了不止一首词,此处在上饶已成了口耳相传的景点一样。 眼下辛弃疾刚走没多久,楼下便又来了位熟悉的夫人。 “说谁谁到。你师母倒是稀客,今日怎么来作客了。” 莲心嘴唇几乎不动,近乎无声地凑在辛赣耳边,道,“韩伯父今日有说要来吗?” “没有。应该是来找母亲的。师母近日有心事。” 辛赣没有再多说,莲心便也只当是韩家的琐事,失去兴趣,不去多问了。 韩家夫人在瀑布边久久盘桓不去,莲心等得无聊,又见瀑布水声震天,想来她也没有辛弃疾那样敏锐的耳朵,便也不注意着声音了,转头看一眼辛赣。 方才两人想说的事,两人自己都心知是什么。 她想回临安是在逃避谁,而辛贛不想回临安又是在留恋谁 心里话若摆放在台面上,没有谁能承受得起。 莲心且心虚且羞愧,不敢直说,只悄悄靠在他手臂上,小心道:“三哥,上回的事,你怪我么…” 辛赣回答:“哪件事?” “哎呀,就是就是我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回临安?” 莲心咬了下嘴唇,两脚换了次重心,因为难言的愧怍,语气急躁快速很多,“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的呀你竟不知道么。” “我从没有不让你回临安。莲心,你回不回去,都没有人能改变阻拦。” 听了这话,辛贛沉默片刻,才笑一笑,“我不回去,是因为官家与太上皇关系复杂,又有陈年旧怨,叫人满脑子的官司,所以我还没有作好回宫的准备。等我们准备齐全了再回宫不好么?” 莲心一时语塞,想了想,又轻声说:“可是我想,韩侂胄在临安,万一他有什么动作,若我们在临安,也能动作快些” 语声越来越轻,头也垂了下去。但莲心到底还是坚持着说完了这句话,“三哥,我们就回去吧。” 辛贛看着莲心很久。 带湖南边遍种一种名叫夏蜡梅的花。这种梅花十分奇特,只在夏天开放,香气不浓,却幽幽沾衣,只消从花丛中走过,身上沾染的香味便几乎能维持淡淡的一整日。 辛贛身上的夏蜡梅香在空气里弥散。 谁都闻得见,谁都不说话。 良久,辛贛才收回放在莲心身上的视线,冷静道:“莲心,这完全是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吧。”便慢慢挣开了莲心抱住他的手。 虽然说是“你自己决定”,但这不还是不愿意让她回去嘛… 莲心没立刻反应过来的样子,看着空落落的手,怔了一会,才蹙起了眉。 胸腔中气涌如山,有些话一时关不住闸,水似的淌了出来。 “你别睁眼说瞎话!什么‘你决定’,什么‘太上皇’,这都是借口吧!你明明就只是想叫我也一起陪你留在” 但到底从小被辛贛照顾的依赖犹在,莲心说到一半,到底还是做不到不顾及辛贛的感受,在说完那句最伤人的话之前,还是生生忍回了话。 但到底脸色还是不好,便看看自己被辛贛甩开的手,气呼呼又一甩手。 也不打招呼,也不叫上辛贛,便转身自己离去了。 夏天到了末尾,令人醉醺醺的风也渐冷了下去。 辛贛看着莲心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呼吸。 雪楼上风大,他的额发被吹得不停拂动。 人究竟要被伤多少次心,才能体味到迷途知返的感觉? 空气里有种离别前兆的冰冷味道,他静静低下头,张开手掌想去抓它,却只抓到空气,越握紧,空气也越溜走。 想起来宫中嫔御争宠的样子。 每人能指使的资源有限,能结交的人也有限。所以在新受宠爱的一批人里,越是对人热情殷勤的妃嫔,越是大家排在最末位考虑的对象,因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官家从不喜欢主动的女子。 她们只是冷眼看着,作壁上观,等着这些人失去官家的新鲜感,等着这些人必将迎来的没落。 而她们从没有一次失手,从未判断错误。 道理是那么清楚明白。 就像去围猎时,当猎物不需你勾一勾手指头,便直接跳进了你的背篓,你的目光还会停在它身上吗? 辛贛面色冷冷淡淡的,仍是八风不动的镇静样子,低头整理被莲心握皱的袖子。 远处的楼下,莲心正一步步走远。 他一边整理着从小开始就从未乱过的袖子,一边想着《江神子》的韵,试图补齐辛弃疾空缺的上半阙,漫不经心地和着词牌的调子,唱:“暗香横路雪垂垂。晚风吹,晓风吹” 风把瀑布的水雾吹到人面上,辛贛闭上眼,感受那一阵湿润的风涤荡他面庞的感觉。 片刻后,风向变了。 再吹过来的,挟着青草香。 这时候辛贛知道,再吹过来的,不会是从前的风了。 他便放下袖子,仰脖将案上的残茶喝净了,慢慢地把上半阕作到末尾:“花意争春,先出岁寒枝毕竟一年春事了,缘太早,却成迟。” 一切都开始很早… 一切都已经太迟。 第139章 挽联,《鹧鸪天》和“朱丝弦断知音少”。 “‘已经太迟’?什么太迟?他在说什么啊?” 莲心看着手里的信,目瞪口呆,“姜夔这家伙是真敢干啊…等等,不对啊,李姐姐不是有夫君吗?” 秋日已至,带湖来了大风,把园子里的东西刮得到处乱跑。 大家都在忙着把东西往屋里搬,莲心的瓶瓶罐罐之前就放在屋里,所以不着急,忙着帮二娘追赶她被吹飞的一件碧色衫子。 衫子轻飘飘,风却很猛烈,莲心追了两炷香,终于抓住了衫子的袖边。 随后她抬起头,看见辛贛立在湖边的身影。 莲心双眼火焰似的,猛然一亮。 自打上回不欢而散后,回到屋子里她就开始后悔了。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后悔越来越重,像牙疼似的,逐渐由末梢侵占到了大脑。 可不巧的是,当她游逛在带湖庄园里试图巧遇辛赣时,每次他身边都有人。 在众目睽睽下,莲心怎么也说不出道歉的话,便每每只能作罢,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问候、玩笑话,便又分开。 约又约不到,撞也撞不见,莲心现在每日想的就是如何围追堵截明显想要避开她的辛赣,大脑里的计划甚至已经进展到了给他骗出来制服的阶段。 就是这时候,终于叫她逮到了辛赣落单的机会。 这不是上天的恩赐是什么? 莲心激动得连到手的衫子都不管了,上去就扑:“三哥!我有事和你说,你别走!” 却没注意到,她手中已抓到的那件衫子因为失去了拉力,便自由自在地忽啦一飞,像片碧影,飘飘然远去了。 若不是惊讶回头的辛赣反应敏捷,又正好站在下风处,一把将其抓住,怕是这件衫子就要成了树枝上的旗幡了。 抓到衣裳的辛赣没有因莲心的出现而特别惊讶,也没有多看她,打量一眼手中的物件,先认出来了主人:“二妹妹的衫子?” “对。” 莲心前扑的脚步便停下来,她语声也顿了一下,但按住了没表示出来,笑道,“…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来追?” “你先回答” 莲心心里着急,不想和辛贛绕来绕去,但话说到一半又想起来她本来的目的。 对啊,不能被他带偏了,她是来道歉的。 便赶紧收起自己的急躁脾气,又扬起笑道:“好,我先说——我不是故意追来跟着你的,我是路过,见到二娘的衣裳被吹飞了不少,这才帮她一起找衣裳。不过我有话想和你说” 说到最后,莲心难得露出赧然表情。 左右看看,似乎没有什么人迹,便呼一口气,又看向辛贛:“我” 我想和你道歉。 但这句需要太多勇气的话,在历经这段时间的压抑,刚要爆发出来时,却被辛贛静静从袖中取出的一物所截断。 莲心看着辛贛夹在指间的信件——那上面有落款,明显是姜夔的字迹——疑惑着,住了口。 她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试探地伸出手。 见辛贛没有阻止她的行为,莲心终于放心,用了力气,将信件拿到手里,展开。 这时候,就是因为这封信,才出现了方才莲心惊叫的场景。 “早知道离开临安之前应该提醒他们一番了。” 听见莲心的惊声,辛贛也摇头,将信纸拿回,折起来。 ——近日,姜夔所作的一首词被人指责是通奸之作。 一位不知名的知情人指责张鎡门下的清客姜夔与一位有夫之妇有染,之后才有感而发,作出了那首《鹧鸪天》。 其行为风俗败坏,建议官府对其施以惩戒,以正不良风气。 而这个消息引得临安震动。 虽然检举之人的意图昭然若揭,明摆着是被姜夔挡了路的小肚鸡肠之人,但这香艳无比的流言中的另一位主角却身份不明。 想着这样有趣的话本一样的故事主角,众人猜测着,不知怎的就猜到了和姜夔相识的李月仙身上。 眼下临安本就暗流涌动,各家之间不知为什么总是起摩擦。 这流言一传出,可想而知,和李月仙家、李月仙夫家素来不对付的人家便宛如野兽出洞一般,蜂拥而来,根本不必管它是真是假,只一股脑往里面添油加醋。 到了现下,临安中的传言已经由“姜夔因为情伤而作词”变成了“姜夔和李月仙有私情”,最终演变成了“张鎡、唐二娘子为维护各家孩子名声大打出手”。 ——不说别的,最后一条传言听起来倒不像传言,还真挺像作为李月仙坚定拥护者的唐二娘子和作为姜夔挚友兼狂热粉丝的张鎡能做出来的事 莲心想着想着就意识到自己想远了,赶紧回神,咳嗽两声。 闲话先不说,她确实替李月仙担心,便捏紧了手,问辛贛:“眼下临安中局势如何呢?” “尚可。但毕竟姜哥哥的词传唱颇广,去年父亲和萧家人帮他引荐人后,认识、赏识他的人变得更多。眼下他那首词,怕是大半的临安人都听说过了。” 莲心闻言便叹口气。 这也不令人意外。临安中人多口杂,消息一出,总像长了脚似的传播。 但仍难掩心绪繁杂,想起方才看到的姜夔那首词。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①” 寥寥几眼,莲心就差不多将词句记了下来。 无他,只是因为词中伤心之意已要破纸面而出了。 “可怜的李姐姐,可怜的姜哥哥,被人这样误会。这时候才是我该在临安帮他们忙的时候呢,可惜却不在” 话开始的时候还是纯然的有感而发,说到后头,心头忽然灵感出现,莲心便一边轻声说,一边眼睛不自禁转过去,拿余光看了一眼辛贛的反应。 视野中没出现明显的动静。 莲心觉得大约是自己声音还不够大,便又清清嗓子,大声自嗟:“唉,这两个人被误会,不知道都伤心成了什么样子!要知道情伤可是最难疗愈的,无形无色,见血封喉,真个需要人去安慰才是”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莲心矜持地抻了一会,终究还是没忍住,又悄悄回头张望一眼。 但辛贛的神色还是叫她失望了。 那张随着年纪增长而愈发精美不似凡人的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动容,只静静等着莲心说出口,而没有主动提出的意思。 莲心便只好悻悻收回了眼神,连原本是要来道歉的目的都忘在了脑后。 她向前弯下了腰,手也泄气地垂在身前,一边远走,一边唉声叹气着,随口唱起来辛弃疾新作的词:“宝瑟泠泠千古调,朱丝弦断知音少水满汀洲,何处寻芳草?唤起湘累歌未了。石龙舞罢松风晓②” 只有辛贛留在原地,停了一会。 片刻,当莲心因为久久不见辛贛跟来而又笑嘻嘻跑回来,与他撒娇“三哥我是开玩笑的你别生气”,辛贛才轻摇了摇头。 他任莲心在他胳膊上攀着,没有拂开。 但也没有再去揽她的肩膀或任何。他只是看着这一切。一切都在发生 世上各处,悲欢都在一刻不停地进行、运转着。 吕祖谦的病势在勉强撑过了去年年末后,终于在今年的秋日来到了一溃千里的末尾。 在完成他最后的编书愿望后,午后,他手持《皇朝文鉴》,临窗读书时,忽然旧疾复发,死在一个晴朗的秋天。 眼睁睁看到在病榻上断绝了气息的亦子亦友的他那一刻,韩淲、韩元吉都眼含热泪,簌簌而下。 韩家上下举办了隆重的丧事,韩元吉悲痛欲绝,短短几日内,那种富态消失,形容憔悴,显出了他原本的、被满面红光所遮住的枯槁老人模样。 大概是由于实在遗憾痛苦,韩元吉不顾众人劝阻,执意为吕祖谦服“斩衰”——这往往是亲生父母为嫡长子寄哀思的礼制。 而在此之外,作为文坛巨擘,韩元吉甚至不惜亲自为吕祖谦作挽词,并请来多位高官在吕祖谦停灵时前来吊唁。 “青云涂路本青毡,圣愿相期四十年。台阁久嗟君卧疾,山森空叹我华颠。 伤心二女同新穴,拭目诸生续旧编。斗酒无因相活酹,朔风东望涕潸然③。” 莲心一身素服,站在灵堂前,读出挽词。 “韩伯父与吕叔父真是情深意重啊。”她实心实意地感叹。 “他将他看作亲生儿子。”辛贛淡淡说,往前面一指,示意莲心跟上,“老师在后院,我们去那里吧。” 说来他现在倒是确实很注意避嫌了,从不在有人的地方与她有任何身体接触。 可不知为何,这种守礼却令莲心心下有种难言的酸涩。 那种酸像细细密密的雨一样,不停腐蚀心口。 但到底这里是吕祖谦的灵堂,想法只是在脑中掠过了一点,便很快消散。 莲心甩甩脑袋,跟上辛贛的脚步,往前走 庭院深深处,与大家以为的悲戚不同,韩元吉家中的后院里,外面所来的人正在相互应酬。 你赞我为吕祖谦所设立书院捐献的金银够多,我夸你给吕祖谦所写的挽联文采飞扬,几乎仅次于韩公啦! “不不,真要比起来,还是大娘子一家文采斐然。就是大娘子养的女孩儿也比一般的女孩儿福泽深厚,又能姐妹接连嫁给吕公这样的才俊,又有韩公这当父亲的为她们作身后挽联。” 夸人的来客被夸得有些自得,又不好意思一直承受,看见一旁韩元吉的夫人在坐着歇息,便连忙恭维,背起手,复述韩元吉方才的挽联,“‘伤心二女同新穴,拭目诸生续旧编’能以女子之身跻身挽联,与吕公一同受各方高官巨擘悼念、拜见,这是何等的荣耀!前所未有,大娘子养出了些好女儿啊。” 被叫做“大娘子”的韩元吉夫人闻声转过来头。 她已是脸上皱纹横生的年纪,但神态平和,看起来倒不显年纪。 “李公、张公客气了。” 她微笑,得体回答,“诸公不过体恤郎主痛失得意学生之苦,才好意拨冗前来,怎能算是‘拜见’。倒叫二位笑话了。说来倒是听郎主提到二位近日也屡得重用” 说着便大方笑着,和众人逐个攀谈起来。 那两位被叫做“李公”“张公”的人也被恭维得大笑,带着周围几人都纷纷攀谈起来。 而大娘子的神情在一场又一场的交谈中并不见消沉,面上的微笑仿佛固定着一样。 丝毫看不出疲倦,也丝毫看不出前段时间里还在家中心绪烦乱,甚至每日能把家中所有人都怒斥数遍的模样。 吊唁终究是有时间的。 过了时间,来人像潮水一样,都渐渐散了。 最后送走一对来吊唁的年轻夫妇,大娘子点头微笑,接受这对男女劝解她“节哀”之后又恭喜她得到韩元吉亲自作出悼念诗的两个女儿“福慧无量”“转世富贵长生”的话。 之后,她亲自将这对夫妇送到门口,才站住了脚。 正是一年秋日最美丽的时候。 院墙外的溪流像透亮的碧玉一样,从西流向东。 她送毕了所有客人,站在庭院里,听着空气里的一切声音。 随后闭上眼睛,展开双臂,听着自然里的鸟鸣、虫叫、风刮树叶沙沙响,还有悠长不绝的哀乐。 “他们都走了吗?”她问女使。 “还有几个没走,是郎主的那几个最亲近的学生几人,辛家三郎他们。” 大娘子便点点头:“他们也还罢了。若方才那两人之类只会说下流话的贱种还不走,我真不知道我能忍到几时。真要到时候忍不住了发泄出来,他韩无咎也没理由怪我” 说到一半,房后传来一道枯叶碎裂的声音。 主仆两个都非习武之人,耳力不足,便没当回事,只奇怪地回头看了眼,便又继续说话了。 女使竟也丝毫不为气度高雅的大娘子口中能说出如此刻薄之语而惊讶,只劝她:“娘子不值得为了外人生气。” “是啊。都是外人。” 大娘子轻声说,“我和我的女孩儿,在他们翁婿两个眼里其实也是外人,对吧?” 女使满面是泪,却还强忍着呜咽,带着哭腔劝大娘子:“好不容易娘子熬到了这时候,才等到姓吕的终于死了,难道现下却要自暴自弃了吗!就是从现在开始,咱们才要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为自己,才能胜过那些拿咱们当桥梁的郎君呢。” 听到这里,大娘子被女使扶着的、因为悲痛甚至几欲软倒的身子终于站定了些。 她闭上眼睛,渐渐身子颤抖起来,仿佛秋日在枝头将落未落的枯叶。 良久,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 方才每一个人都在恭喜她。 恭喜她的女儿,在死去多年后,终于因为夫婿也死了而顺带着在自己亲生父亲写就的挽词里蹭上了一边半角。 世界因为晕厥摇晃着。 大娘子被满面担忧的女使搀扶着,腿脚纠缠着,走回房屋,倒在座椅上。 手里却仍紧紧攥着韩元吉写就的那首诗,直到将墨迹都攥得看不清,才放松了颊边紧张的肌肉,轻轻笑了。 女儿死了多年,没有一句问候。 女婿死了,哭得像死了亲爹 谁的施舍? 谁稀罕? 第140章 月白,茶山寺和“做不到”。 安静的茶山寺中,守门的小沙弥正昏昏欲睡,忽然被一道疯跑进门的身影惊醒。 看见打头的是辛家的那位小娘子,他这才舒了口气,也不阻拦,就坐回了原处,任两道身影跑进了寺中。 带湖庄园和这里毗邻,常来茶山寺的除了僧人就只有辛弃疾一家。 茶山寺的香火,也一半都是辛家供奉的。 寺中每个人便都对辛家人看熟了脸,既然是他们,也就不必阻拦了。 “不过她来这里做什么,他们不会对佛祖不敬吧” 虽然说是熟悉,但听见寺中古树摇曳的声音时,小沙弥还是没忍住,半睁开了眼睛,心里有些忐忑。 但想了想,他按下半起来的身子,还是犹豫着坐了回去。 算了,算了,修心之路,不宜妄自揣测。 何况莲心小娘子的哥哥也在,两人一动一静,互相约束下,别说不敬佛祖,就是打碎东西之类的岔子也从没出过的,没必要紧张。 自我安慰一番,小沙弥又打坐起来,不再张望。 古寺之中,辛赣像一阵风似的,紧紧跟随着莲心,进了屋中。 “莲心,怎么了。” 在一处佛堂的墙边,辛赣终于按住了莲心。 他看着她焦躁不安的样子,不由蹙起双眉,握住了她的手指,尽力安抚:“你害怕吗?我们已经出来了,不在老师家中了” 但其实莲心的一切反应并不是因为那个。 “三哥…” 莲心摇摇头,小声又急促地说,“大娘子是什么意思…她是那个意思吗?她恨吕叔父?” “我想是。” 没想到他会这么就承认,莲心甚至语塞了片刻。 “那么,你”她停顿片刻,“你早就知道?” “不知道。不过吕叔父接连娶了三个妻子,三个妻子却都因为怀着身弱的孩子而母体受牵连而死,他自己和岳家的联结却愈发紧密。我猜师母是恨这种不公吧。” 辛赣见莲心终于平静下来的样子,也很快就松开了握着的手,不再看她,转而站去香案前,慢慢整理起来案上的棋子。 不知是谁将棋子落在了这里。 要说这人也是奇怪,说他不喜欢下棋,却能连棋子都带到了寺庙中; 但要说他喜欢下棋,为何又会连棋子都能忘在寺庙里? “师母的女儿像一道桥梁一样,架在老师和吕叔父之间。她们流干了自己的血,叫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成了亲属,自己却没有留下一丝印迹。这种恨” 辛赣的手指很柔软,将黑白棋子一粒粒拣起,无声放回罐子里,“莲心,你能理解吗?” 莲心反问:“你能理解吗?” “或者说,你觉得,如果我结婚了” 莲心看着辛贛的脸,艰难地说,“之后,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样?” “变得像师母一样眼光尖锐,能勘破世间利益?” “不是。是变成两个家的桥梁,当两家联结之后就会坍塌。” 她害怕的,他真的明白吗? 满屋子都是莲心衣裳上被熏透了的心香味道。 辛赣没有回答。 但他抬起了头,终于回看莲心的脸。 片刻,他放下手里所持的棋子,走到莲心面前,看了她一会儿。 那种眼神像海,像山,像一些存在了千百年的东西,因为知道之后要发生什么,所以淡然。 伤心也淡,明悟也淡,什么都是淡淡的。 许久,见莲心还不说话,他轻声提醒她:“你有话要说?” 伤人伤己的话,即便是实情,也绝不能说出口。 这是个不变的真理。 莲心知道,却无法做到。 大脑会成熟而心不会。几年过去,她仍然是当年那个刚刚来到南宋的小女孩,格格不入,坚持着脆弱。 可从前尚能坚持,眼下大娘子却击碎了她的坚持。 莲心从没有这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她和这个时代的人,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 一步,两步。 一步走出去的时候,莲心尚能勉强维持清醒,到第二步,她已经压不住喉咙里的声音。 莲心将头靠在辛赣腰边,哽咽不停,浑然像是痉挛抽搐了一样。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对不起…”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居然能做到埋在辛赣怀里,却不敢看他一眼的,可没顶的恐惧冲刷着她的身体,让她做不出任何勇敢之举,“三哥,你敢相信吗?其实我甚至都不该在这个世界上,我是…” 我是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这是自从来到这里,她所保守的最大秘密。 日子推移,本是越过越快乐的,可莲心已经守不下去这个秘密了。 因为人们在这个时代的绝望有千百种,像海一般*,而她的心只是其中的一颗沙粒,根本无力去承受海的汹涌。 她想说出真相:“我根本…” 但话说到一半,便被辛赣用指尖按住了嘴唇。 “别说这样的话。不必你用这样的话来咒自己。” 辛赣看着她,又看着窗外,“只要你别说这样的话,什么话我都能接受。” “…噢。” 莲心这才听出来辛赣是误会了。 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实情,而不是别的怨愤、轻生之语。 不过想想,若她真的有能以死换取回到原先世界的机会她会回去吗? 莲心一时怔住了,只看着辛赣出神。 是啊,原先的世界无一不好,除了她只是个孤家寡人。 只要能忍受没有家人的寂寞,就像她现在致力于说服辛赣让她去临安一样 跳过这些思绪,莲心还是摇摇头,道:“…三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并不是要死的意思,只是想说,我和大家都不一样…” “不过,既然三哥这么说了,只要我不说‘死’,你就什么都能接受,那么…” 莲心不再继续说方才的事,又灵机一动,忽然发现了新的缺口,眼珠一转,斜睨着辛赣,玩笑道,“三哥就让我回临安吧?” 听见莲心的话,辛赣方才眼中的担忧才像潮水一样,慢慢消减下去。 “你吓坏我了,还以为是什么,原来只是这件事。” 说完,他不禁自顾自笑了一下。 那个笑实在越来越稀有、濒危,因为在这半冷不热的几个月里出现得太少,所以叫莲心格外喜欢。 她看他看得不错眼,连话都说不出。 神清骨秀的少年脸庞,在夕阳将尽的蒙昧幽蓝时分下显得比往常更加有种沉静的意味。 莲心甚至不敢高声呼唤,生怕会惊破这一片被幽幽蓝色湖水浸泡住一样的静谧。 只小声叫他,想让他回答:“三哥” 你就让我回临安吧。 辛赣没有应这一声,只轻声道:“因为你要去帮姜哥哥、李姐姐?” 其实不是,但比真实理由体面的借口多得是,莲心随口就能说出很多个。 便随口就来:“不只是,还有多方原因共同作用啦” “还有什么理由?都说出来吧。” 莲心看着他的神情,一时没猜出来是动摇还是赌气的话。 想着不管怎么,就算他不答应她也没损失,说出来就当赌个运气,便赶紧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道:“金人作乱,边疆不稳?虞莲鹤唯恐天下不乱,我要回去教训他?还有就是,韩侂胄杀害我爹的真相,我必须要去查清?三哥你不知道,对我来说,虽然报仇最重要,但查清当时的真相也是很重要的呀” 虽然在上饶也可以查吧,但是和辛贛在一起,让她总是每时每刻都心绪被他牵动,甚至有时无法专注于调查的事,只想停留在家里,度过时间。 这感觉太过陌生,莲心无法忍受。 辛贛点了点头。 半晌,才轻声说:“这么多啊。” 原来你想了这么多原因来说服我啊。 真相如此重要。 可是偏偏关于你想出这样多理由来说服我的目的,这个真相,却叫我难以面对 是直到这个时候,莲心这才注意到辛赣神情不对的。 她心下一凉。 完了。 当她站在原地,冷静下因为意外之喜而发昏的头脑,当她看着辛赣半闭上双眼、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能感觉出他内心里几乎要到崩溃边缘的模样,才想清楚自己方才说出的究竟是什么话。 都说几十天就能形成一个人一生的习惯,那么诛心是不是也会逐渐变成人的习惯呢? 因为天真,所以诛心;因为天真,所以被辛赣包容无数次,所以从学不会改变。 她就是这样不停地做着刽子手。 莲心不知自己的心下为何会忽然出现这种焦灼若焚的痛楚,也想不清楚,只知道赶忙伸手去拉辛赣的胳膊,“不是的,三哥,我不是”想解释。 手却被他向右边一避,躲开了。 “原来飞蛾扑火,是这样一个扑法。” 辛赣甚至已经不会露出伤痛的表情了,他只是平静着,甚至觉得有些有趣,浅浅笑了一下。 柔软的嘴唇,柔软的心意,像牛皮一样弯折,起了皱褶。 辛赣连眨了几下眼睛,他的眼睛对着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也明亮得宛如有火光在内一般。 随后他仰起头,手要往额头上抚。 就在他要碰到额头上时,手上忽然传来被人捉住的触感。 辛赣没挣扎,也没抬头。 只轻声问:“怎么了。” “我” 莲心紧紧抓着他的小臂,想说什么又没说。 她只是不停看着他。 天际幽蓝,所以莲心和辛贛身上一色的月白衫子更显得发出浓蓝。 相交叠的衣袖,几乎混为一色。 莲心也想和辛赣贴得更近、更紧,恨不能合成一个人,才好叫他知道她从没有故意想伤他的意图。 可叫人惘然的是,这永远都只是她固执的一意孤行。 她永远是孩子,永远以为自己的话只是对话,交流的媒介,而不会进到人的心里。 可在不知不觉间,她的话早就成了刀,叫人遍体鳞伤,杀得人片甲不留。 辛赣垂着眼睛,没有看莲心。 “莲心,到了现在,我们不应该” 同时,他的手想把莲心推下他的腿。 而不知为什么,这个推开拒绝的动作比方才他的神情还更叫莲心满心焦急、五内俱焚。 “别再说了,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我只是想,要是我们能一直停在现在就好了。” 莲心愈发努力地顶着辛赣推开的力气,去将膝盖压在他的腿上,想要抱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她不能永世做他的妹妹吗? 没有争执,没有流泪,没有失去的危险——让恐惧是一柄剑吊在丝线上,永远悬在她的头顶。 “是吗?” 辛赣躲开她的手臂和嘴唇。 莲心简直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时候,他还能冷静地反问她,“所以,你想要一边拒绝我,一边还希望我能不要娶妻,一直待在你身边,是这个意思么?” 脖颈歪了歪,又再次避开莲心的嘴唇,“莲心,你别这样。回答我。” 莲心触碰不到他任何一片皮肤,也被这样的推拒弄出了火气。 也不知哪里来的理直气壮,索性放弃了强装出来的平和,大声答他:“是!” 她眼睛大睁着,瞪着他,强忍着不叫眼泪掉出来,只倔强道:“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行么?你还记得么,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 当时在临安做的那个梦至今仍有余威,叫莲心不自觉说出了和那时一般无二的话来。 她抽噎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外涌,但仍然固执地瞪着辛赣的后背,唯有声气断断续续,弱了下来:“你是我哥哥。你哪怕还记得一点么?” “我记得。在这之外,我还记得我不是你亲哥哥。” 听完莲心的话的下一刻,辛赣没有防备的一瞬间,还是被莲心紧紧抱住了脖子。 大约是知道没必要,他也没再去挣扎。只是任莲心抱着他。 脖颈上传来温热的感觉,而他的话语却像冰一样,“我也不是天生给你做哥哥的,总有娶别人的自由。” “你放开我。叫我冷静一段日子,我会喜欢上别人的,只要你给我独自的一段时间” 辛赣用像正常吃饭喝水的语气说出这些话语时,感觉脖颈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力气。 但即便被莲心忽然加大力度搂住了脖子,叫他有些呼吸困难,他甚至仍连眼都没眨一下,那样安静的神色,说出的话却几乎叫莲心窒息,“我就会忘掉你。” 头昏脑胀。 他在对她说话么? 即便重病之中也会写给她家信的三哥,只为了她的一个愿望就涉险孤身进宫的三哥,在她身后从不抱怨恼火、就连她对韩淲的情意都愿意理解的三哥。 这个三哥,竟然有一天也要离她而去了吗? 难言的狂怒席卷莲心大脑的每一寸。 那种怒火控制她的理智,叫她抛却得体,忘情地含怒大喊:“不行,我不允许!你不会的——” 辛赣冷静道:“我会。” 莲心便浑身一僵。 她放松方才几乎将辛赣的肩骨都捏碎的力气,不再紧紧搂他的脖颈,身子后退些。 转而按住辛赣的双肩,细细打量辛赣的神色。 “说方才的话都是假的,说你是开玩笑的,今日的事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过,也不回临安了。” 他的表情叫莲心害怕,她深深呼吸,牙齿都在打颤,小心地看着辛赣,恳求,“说啊,只要你说。” “不是假的。你究竟以为我是什么?是没有心的草木吗?哥哥也不是这样当的。我做不到,我不能每天看着你,然后叫你不停地拒绝我。” 可辛赣的话还是叫莲心失望了,他微微仰头,和跪在他腿上的莲心对上视线,却毫无再后退之意,“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不会令你为难,一定会尽早喜欢上别人,叫你卸下我这个” 语声停止。 莲心无法再忍受他说出的任何一个字,按着他的下巴,用嘴唇堵住了他的所有话。 140-150 第141章 嘴唇,飞鸟和“若教眼底无离恨”。 莲心按住了辛赣的肩和脸,压在他腿上去亲他。 但不知道怎么亲,只能双唇压着双唇,不停去加大力度,却做不出进一步。 古寺之中,香气隐隐。 天地已陷入了介于夕阳和黑夜之间的一种朦胧的幽兰颜色,一切都是蓝色的。 天际是蓝色的,空气是蓝色的,远处的群山幽蓝,群鸟无声飞过,尾羽淬着剧毒般的亮兰。 想起来小时候曾经去博物馆看一场宋代文物的展览,里面有一个官窑粉青釉贯耳瓶,美丽得几乎叫人心醉。 而那样一个瓷瓶被拘在玻璃罩子里,叫莲心明明很想凑近,却不知如何触碰,只能将脸贴在玻璃去看,去抚摸,却不得进入的法门。 所有的感觉,被隔绝在屏障之外。 莲心也正是这样亲吻着辛赣的嘴唇。 因为隔着玻璃,触碰不到里面的瓶子,所以人只能更进一步将眼睛贴在玻璃上。 她也是这样,更加用力地在他的嘴唇上碾压。 但许久过去,她仍感觉不到嘴唇下任何力道——回应,或者反抗,什么都没有。 莲心感受一会,才慢慢将嘴唇撤开。 她咬紧了牙关,心脏跳得满耳朵听不见别的声音,小心翼翼,看向辛赣的脸。 而眼前的场景和莲心以为的却并不一样。 没有快乐,没有羞怯,没有愤怒,也没有莲心以为会有的躲避。 辛赣只是微皱着眉,神色即便到这个时候都是让人想为此发疯的毫无波澜。 他仿佛也一点都不惊讶似的,方才在莲心强要亲他的嘴时停在原地没有多反抗,在莲心终于松了力气的此刻,才一脸冷淡地轻轻推开了莲心。 “以后不要这样了。”他轻声说,仿佛莲心方才不是亲他,只是摸了他一下或是什么,“我要的不是这个。” 莲心怔然看着他。 他没有愤怒或责备她,她不是应该高兴吗? 可不知为何,就是因为这样,莲心才更加害怕。 甚至他暴怒、大骂都不会让莲心有如此慌张的感觉。 可是他太冷静了。 那么他不要她做什么,她便偏要去做。 心里面煎熬得不成样子,莲心又一次火从心头起,一把按住了辛赣整理衣襟的手,猛地侧头,又将嘴唇碰到他的嘴上。 柔软的触感,温热的感觉,衣领里透出的脉脉冷香。 想起过去见过的寥寥几次别人接吻的样子,除了嘴唇相碰,还应该怎么样呢? 莲心不禁停顿片刻,努力去想一想。 仍没有想出来。 因为她不知道啊,因为没有人教过她。 就像看了那么多偶像剧,她没学会怎么接吻,也没学会怎么去爱一样。 她只是在病房里度过十几年的时光,和窗外的飞鸟作伴。 她对爱情的理解,除了像飞鸟一样互相梳理羽毛,在季节到来时自然而然地迁徙,顺着各自的风向离开之外,不再知道其他。 不得其门。 莲心的鼻尖停在辛赣脸颊上,轻轻喘气,侧过脸。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 不懂伸舌头,不懂说软话,不懂如何挽留。 也不懂爱。 所以她只能又一次次地去拿嘴唇按在辛赣嘴唇上。 很多次。 很多次,直到辛赣都不再说一句话,莲心才慢慢停下自己的动作。 “三哥” 她轻声喊他,满心的难过。 想求他和她一起,别离开她。 可这样的话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风里传来群鸟归巢的鸣叫,翅膀扇动了柳条,送来摩挲沙沙声。 想起陆子坦兄弟跟着辛弃疾在上饶学武时,曾被他随手摘叶便伤到,至今仍在手臂上留有三寸长的伤疤。 不亲身经历,谁都不会知道柳叶的边缘有多锋利,多容易割伤血肉。 就像人也永远不会知道,在伤人心的事上,语言究竟有多么无穷的威力。 辛赣在原地,静静看着莲心的纠结。 ——就算到了如此不舍的地步,直到最后,莲心也没有说出他想要听到的那句话。 “你不是不懂爱,你是害怕爱。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见莲心到最后也什么都说不出,辛赣像是终于对自己认输了,笑了笑,说,“回临安吧。我回宫,你回府,就这样办。” 她无比希望的,被辛赣拒绝过无数次的,私下想了那么多办法都没有成功过的,在当下,终于被辛赣应允出口。 莲心人怔怔的,手也不知道在哪里放了。 和想象中的惊喜不同,为什么她会在此刻感觉到一种莫名煎熬的预感呢? 而辛赣的话语还在继续。 “如果你想的话。如果你真的觉得离开我就能远离你所有痛苦的话。” 嘴唇离开莲心的时候,辛贛仿佛也把心或者什么东西永久地留在莲心的嘴唇上了一样。 他向后倾倒,靠在墙壁上,捂住了眼睛,声音轻得像每年第一场雪落在梅梢,“莲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你,我就变成了一个罪人?” 而这个问题仿佛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似的。 莲心从没有见过辛赣如此表情。 那种表情她无法形容这一种表情。但她知道,就在看见他表情的一瞬间,她忽然有种大脑灼痛,想要大声喊叫,大力捶打自己,甚至冲到外面疯跑十圈的冲动。 莲心想叫:“三哥。”却说不出来。 只好等着时间流过,叫它像熔铁一样,沿着人的脚脖子往上蠕动着攀爬。 但辛贛显然根本没在等她的回答。 因为他看也没看她,只是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你躲避我、冷落我,偶尔靠近我、拉回我,像在调配一个香料方子一样维持与我亲近或疏远的平衡。每个人都以为我们是在闹别扭,但我们都知道不是你认为你擅于应变,游刃有余,对我无往而不利,是感情里的将军,有没有想过其实只是我自甘做败俘?” 辛贛的手盖在脸上,从未说出过的话像雨季时漫出岸边的水,潮起潮落,不断呕吐出来,“事到如今,我已无意再求败因。你走吧,我不会再妨碍你,你也不必再提醒我这个事实。” “叫你担惊受怕躲我,叫你殚精竭虑提醒我,叫你费尽口舌说服我,岂止是我最后失败了,更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做出的事,原来叫你如此勉强为难。” 湖泊中传出的涛声阵阵,雨大得令整个世界停转。 “我不挣扎了,也不自作主张了,你想要如何就如何,这样行了吗?既然你说要走,那就走吧。错误本就应该被阻止,是不是。” 而辛贛的手掌下也蔓延出不断的水痕。 流过辛贛的脸,从他精致的下巴尖凝成水珠,大滴大滴地落在衣领上。 “我们就到此为止。” 眼眶里淤积的水像雨,不停地往下掉。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莲心的心意的? 很早以前。 不是方才,不是刚回到上饶的时候,甚至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莲心说出“表兄妹不该在一起”的时候。 更早以前。 世界上的所有事物,生来就是为了死去。 从初生,到结束的时刻,过程中的一切都是对人们的提醒。 早就在莲心身边陪伴,目睹过莲心的处事原则,知道她只会一意朝前跑的性格,辛赣知道自己早该清楚他会被她抛开的结局,他只是不愿去想。 棋道最忌急于求成,不合其势。没有取舍而一意求圆满,最终只有落败一条路可走。 譬如当初入宫时,名声斐然的“越童”正是因为这个才败于辛赣手下。 而到了如今,辛赣自己却也吃到了同样的苦果。 对面的莲心无措着,想攀他的脖子,再来亲他,被他轻轻一偏头,躲过了。 真是折磨啊。 爱上一个人,就像开了窍一样,忽然就能读懂所有肝肠寸断的相思之词。 就是那样的一个瞬间,明白所有真相。 你仇恨的真相,你离开的真相,你不爱我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飞鸟缄默,世界缄默,眼前人缄默。 无人应答。 于是辛赣便知道,今夜注定是个缄默的夜晚。并且将永生缄默下去 “所以,这就是你所求到的真相?没有别的了吗?” 辛弃疾站在带湖南边的雪楼之上,站在辛赣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大门处正在往去临安府的马车上搬运行李的莲心和范如玉二人。 他看看辛赣,又看看远处的两人,心里叹气,脸上却在笑。 他拍拍辛赣的肩:“哎呀,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不行就罢了,等过几日你再回到临安,仍是官家信重的年少有为的郎君,到时候” 辛弃疾本想说“到时候再追”,但看看辛赣冷淡如冰的脸色,想到三子和自己浑然不同的脾性。 ——打稚童时候起,三郎就是他所见过的最骄傲的孩子。 那种骄傲不是傲慢,而是一个人的品格。 他的儿子三郎,自小被称作“千金琴”的三郎,从不肯对人摧眉折腰的三郎就连他都想不到他会能做到现在的地步。 辛弃疾便只笑道:“到时候,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左右她们收拾东西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我来替你作词吧,如何?” 辛弃疾想逗辛赣开心,虽然与辛赣并肩站着,余光却一直瞟着他,故意掐着嗓子,拿最近写出来的玩笑词背,“溪边白鹭,来吾告汝。溪里鱼儿堪数青泥别渚,剩有虾跳鳅舞。听君飞去饱时来①” 可恶的白鹭,我写一首词来警告你:溪水里的鱼儿数量越来越少,你喜欢鱼,可也得有节制呀。与其在溪水里吃鱼,不如去旁边的青泥小洲里吃些虾和泥鳅,只要你真能听话做到,下次我还是会一如既往热情迎接你的! 他可真是个爱护动物的好人! 辛弃疾自己背一遍,自觉得意。 但回头看见辛赣毫无波动,只是微笑颔首的脸色,便又有些失望下来。 “那再来一首。” 辛弃疾只沮丧一会就又振作,想起另一首,嘿嘿笑着,搓了搓手,大声朗读自己一个月前的得意之作:“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②” 昨天晚上,我醉倒在松树边上,问松树“我醉到什么程度”。是夜,松枝摆动,我猜想它也许是要搀扶我,连忙用手一推说:“去!” 说完,辛弃疾再次期待地看向辛赣。 咋样?爹爹喝醉了酒都这么有礼貌,很值得表扬吧? 但辛赣仍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辛弃疾思索半天,恍然大悟。 他明白了! ——一定是儿子在生气他总是喝酒的举动! 而辛弃疾再看看三子满面平静,令人看着心疼的样子,想了想,一咬牙,做了个决定。 他思索片刻,现作出一首词,慢慢吟道:“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③!” 酒杯,你给我过来!老子我今天要和你进行一番自我反省! 常年以来,我喝酒许多,喉咙干得像焦釜;现在我因此患病而嗜睡,一躺下便鼾声如雷。 ——就像我对酒杯你一样,怨恨不管是大是小,都产生于人们过分的钟爱;事物无论多么美好,喜爱过度也会变成灾害。 所以现在我和你约定:你赶紧离开我的世界,否则我的力气尚在,仍然有劲将你摔得粉碎! 如何,爹其实也知道你们总给我杯中兑水,也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我一直从未斥责过你们,假装不知道。 这回我下了大决心,终于肯戒酒,是不是能叫你高兴一些呢? 辛弃疾又去看辛赣的表情。 但这次也不令人意外,辛赣仍然只是笑着。 而那双静如湖泊的眼睛,却没有一丝涟漪。 也是啊,年少情热,过则为灾。 原先的火焰有多炽热耀眼,在离场的时候就会留给被灼伤双眼的人多少黑暗折磨。又哪里是一时半会能消解的呢。 辛弃疾便只好微微地笑了。 半晌,他终于揽着辛赣的肩膀,决定祭出最后一招。 “那么,我再说一句,你听听这句如何呢?” 他拿余光偷觑着辛赣的脸色,一边露出和方才的戏弄完全不同的表情,慢慢地,轻声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④” 而这一回的词终于起了效果。 辛赣反应敏捷,几乎立刻便转过了头。 他面色上的惊讶、痛苦混杂在一起,虽然像浪花一样,立刻消失在冲刷变化中,但却没有逃过辛弃疾的双眼。 “哎,哎,先说好,我知道这是你写的,但我可没有故意偷看你这首词啊。是你写好的词放在桌上,被风吹到窗外,我经过想帮你捡起来,不经意就看见了上面的字。” 虽然辛赣没有说话,但辛弃疾哪能看不出他眼神里的意思,赶紧解释一番,拿肩膀去撞辛赣的,“三郎啊爹爹真不是故意的嘛。” 辛赣看起来不像高兴,但也不像很生气。 他现下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就是这一点——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这个习惯——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不愿表现于面上。 只能听见他平静答复的声音:“看来当时的风很愿意助父亲一臂之力啊。” 辛弃疾说话没过脑子:“那也没上次把你卷到潭娘屋子附近的那阵风得力嘛” 随后见辛赣露出近乎无语的表情,辛弃疾才猛然一咳:“咳咳我是说,你这首词写得真不错,有爹爹我的七八分了,真叫爹爹骄傲!” 说完赶紧笑哈哈地搂着辛赣肩膀不放,把他拐到另一个话题上去,“还有后面那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更是凄美清绝,不愧是我家三郎,不光睿智聪颖,还有过人容色,更有你爹我的八分文采!” 说着说着,倒把自己给说高兴了,辛弃疾便背着手、哼着歌,跑到阑干前去朝即将出发的莲心一行人挥手致意,向她们道别了。 “莲心,玉娘——在临安好好的啊!” 而辛赣在原地停了片刻,才半蹲下,将方才从辛弃疾袖中掉出到地上的字纸捡起,安静看了一会儿。 这确实是他所写的词。 而将它揉了扔出窗外的理由 很难理解吗? 看到它的每一刻,他都感觉回到了当时那幽蓝的茶山寺禅房中。 每一刻都如此煎熬,如此肝肠寸断。 他将纸上的褶皱抹平了,慢慢去重读上面的字。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傍晚寒鸦归巢,一片愁绪,塘边柳却绿意萌发,显出温柔。 如果不是当下我的心正在经受如此离别之痛苦,我是不可能相信世上有人会因为伤心而白头的。 肝肠已然寸断,别泪却难停止,思念着你的我一次次重登上我们旧日的小楼。 明明知道你的身影已经被山脉遮断,却仍然控制不住我自己不停倚阑远眺的视线… 每一字,每一句,几乎都像是呕出了心、沥出了血才写下的一样。 痛苦简直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了。 他不得不深深呼吸几次,走到桌案旁,随手将纸稿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苗吞噬,直至化作一捧灰烬才松手。 他的手按在案上,脊背因为难以缓解的痛而弓起,头却抬起,瞧着远处的山峰。 尽管明明晓得莲心已经离开,但他已没办法压抑住自己望着远山的欲望。 在临安时,步步维艰,那么多的心思揣摩、殚精竭虑,但在深宫中的每一刻,只要朝莲心的方向看去,就像获得了勇气一样。 一份感情让人格外勇敢,也让人格外怯懦。更多的,让人格外委屈。 所以当她那么多次和他恳求,试图说服他时,虽然知道她只是想逃开,但他还是无法拒绝任何。 ——他还能说什么,还能拒绝什么呢。 一份感情到了没有尊严的地步,是可悲的。但似乎没人能避免如此。 总听见人说肠断,说心碎。原先总以为是文学上的修辞,甚至觉得人矫饰过多。 但到了自己体味时才能明白,明明理智上晓得不可能肠断,却仍然五内如焚到频频去抚摸腹部,确认安好的时候,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断肠”。 辛赣的手按在腹部,近于无一丝表情,只是不着边际地想着。 造化钟神秀。 可一个人的血肉之躯究竟是有多强的自愈能力,才能叫断肠再续,才能叫他能爱上另一个人呢? 第142章 濠州,“美人刀”和“鬼灵心”。 然而就像事态的发展总是未必如人意一样,辛家这一场风暴,也没有完全朝着他们所预料的方向发展。 莲心离开上饶的十日之后,濠州被犯,官家得到枢密院禀来的消息后立刻召集各朝臣进行御前会议。 而之所以辛弃疾能知道这些消息,也并非是靠莲心传递,而是因为 ——急脚递将军情文书递到临安府后,官家当即传谕,急召辛家人返回临安。 宫禁深深。 明亮如水的烛光中,女使、内侍的身影交织,带起光影一阵颤动。 人影交错,隐约的轻语像微风拂过。 “娘子,宫外这次打仗,真有这么厉害吗?” 王德谦见官家身边最得力的女史终于拿着空了的托盘从书房里出来了,赶紧上前,将她拉到一边,小声紧张道,“官家一口气召集来这么多尊大佛,我这在外面伺候的我真是心惊胆战呀。” “放心做你的事,他们这些大人现在没心思为难咱们做奴婢的。” 估计都脑子转得飞快,想着怎么在濠州之事里给自己保全或者谋利呢,又怎么会注意身边伺候的人。 后面那一句,女史兰且没有说出来。 只是见王德谦和其余内侍都满面畏惧的样子,她才不得不左右看看,语气安抚,又额外提点了他一句:“而且现下还没说要打仗,只是濠州被犯,你们可不要出去乱说。” 王德谦咂舌:“都这阵仗了,还不打仗?别说魏王、恭王、庆王等宗室主子了,还有诸位将军、殿前司统制、水军统领就是辛家那几位都来了” 他声音降得更低,咳一声,示意兰且看对面的一双年轻得在一众武夫中格格不入的年轻少男少女,“还有那两个小孩子,怎么也来这里凑热闹?这形势,我是真看不懂了。” 兰且被逗笑了:“令他们来,自然是有事要吩咐。别小看人家两个孩子,不说他们父亲是辛帅,光是他们自己就是官家的宠臣。那莲小娘子送进宫中来的礼你没看到?虽然官家并未答复,但却特别将它收进了匣子里,明摆着是看重莲小娘子,却碍于她的出身才刻意冷着她。” “而辛待诏么,就更不用你我说了。” 说毕,便凑到王德谦耳边,以极小的声音低低道:“这少年倒不是将才,但人家会玩弄人心呐。你见过哪个人能在德寿那里坚持过三天的?” 偏偏这位辛郎就能。 而且王德谦这老家伙不知道的是,和官家从前试图安插在德寿宫暗中潜伏却每每失败的皇城司人员不同,每次辛郎去德寿宫不过对弈一个时辰的工夫。 临水小轩,四面开敞,任何人都能听见其中的对话,没有秘密的藏身之处。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环境,每一次辛待诏从德寿宫离开时,都能调查出官家想要的东西,将消息呈递到官家案头。 兰且失笑,自顾自摇了摇头。 辛郎明明是个在临安府有着“香草生玉山”之美名的少年,可以在家里安享顺遂人生的。 不想人不如其名,却是把锋利的美人刀呢 而正值用人之际,多事之秋,官家留着他,怕也是早已不打算将他当棋待诏用。 ——既然他能助官家在一国的疆域上谋划布局,又何必还要将他囿于那一方小小的棋盘呢? 这一双兄妹,可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当然,这些兰且自己心里想的话就没必要和王德谦多说了。 她只朝满面陷入思索的王德谦一点头儿,便施施然笑着离开了。 眼看着濠州将要起乱子,宫中也安宁不了几天了。 上有太上皇,下有太子,三位各有各的主意,又都是宫中最尊贵的人物,官家不论是想打还是想求和,都*且有的磨呢。她得提前安排好人手才是 想着这些,兰且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离开了。 只有她方才和王德谦说话间带到的人们留在原地,各怀心思,面面相觑。 而在这些心思各异的人里,要属莲心最为紧张。 ——不光是因为她是唯一没有任何名正言顺官职在身的人,更是因为辛赣的存在。 造化弄人。 在那样一场撕心裂肺、双唇紧贴的决裂之后,谁又能想到他们会在不到半个月之内就再一次见面,甚至可能还得开始共事呢? 唯一能叫莲心心中还有些慰藉的,大概就是辛赣面上露出的那种和她一样的,明显也有些尴尬的神色了。 “没想到圣人会提前召你入宫,比我们抵达临安还早上好几日。你在临安如何?” 沉默许久,辛赣略偏过脸,还是以从前问妹妹的态度问莲心,“饮食能不能吃饱?宫中人有没有为难你的?现下入夜已经寒凉起来,你的住处够暖和么?” “没有。多亏三哥之前与我所说的‘越童’,我前几日来时住所风大,手冻出了疮,便找上他门去,他人很好,立刻给我找来了药膏。” 莲心无意识地抠一下尚有些麻痒的手,“涂上就好多了。现在么,基本已经好了。” 辛赣的视线一顿,移到她手上,仿佛要去找她的手指来握住似的,“你的手” 手都伸出去一半,才想起来什么一般,便又收回去。 只视线还停留在莲心露出袖子一半的指尖上盘桓了片刻,才收回去。 他垂着眼,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道:“既然如此,之前的住所不能再住了。也无妨,我会找人帮你换一处地方” 莲心笑了,凑到辛赣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三哥心疼我了?” 辛赣的头顿住。 长长的睫毛也静止了似的,没有眨动下去,停留住。 但他也只顿了一眨眼的瞬间,便继续说:“还是更加温暖些好。” 对莲心方才的话恍若未闻。 莲心便大剌剌将手直接放在了辛赣的手上,嘿嘿一笑。 她歪头儿观察着辛赣的表情:“那三哥给我暖暖手吧?” 辛赣反应很敏捷,手背刚被莲心碰到就从她手下抽出了自己的手。 “自己找手炉暖。” 他神情仍旧淡淡。 但如果这种淡淡不能被莲心打破,那么莲心也枉对自她因解决唐琬之事一战成名后被越来越多的人称为“鬼灵心”的名号了。 莲心看着辛赣,眨了眨眼。 随后抿嘴儿一笑。 就在辛赣以为方才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又轻声说回方才的话:“对了,今日之事,你们”时,他却忽然神色一僵。 莲心朝他扬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嘿”地一笑。 ——她方才因为被辛赣躲避而落空的手,此时往下一压,直接压在了他的大腿上。 而在此时辛赣震惊看过来的视线里,她不仅不畏惧,反而得寸进尺。 ——莲心挤眉弄眼着,手指上用力,故意在辛赣大腿上抓了一把。 众目睽睽下,辛赣反而不能挣扎。因为一旦挣扎了,便是大动作,反而会引来众人瞩目。 他无法避让,只能强作镇定朝左右看看,见没人发现,才转回头来,含着薄怒:“莲心,我们在说正事!” “所以我只摸了下你大腿啊!” 莲心理直气壮,示意一下自己停在他膝盖附近的手,“等没人了,我碰的可不是这处。” 辛赣难得被噎成这样哑口无言:“你” 莲心便摇着脸凑上来:“我怎么?我怎么?不会吧,三哥要说我‘不要脸’的话,我可是会很伤心的,三哥” 说着假哭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噢,那就是能让我继续摸的意思喽?” “” 眼瞧着这两人的对话越来越不像话,辛弃疾看不过眼,终于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咳——你们爹还在呢啊。忍着点,回家再闹,啊。这么一会都忍不了么,年轻人,就是火气旺盛” 说着自顾自嘟囔起来。 辛赣要解释:“我没” 却被莲心给截断:“爹爹说得对。我就是好久没见到三哥,太激动了么嘿嘿,三哥,等会散了之后,你等我去你在宫中的屋舍找你啊。” “我什么时候答应” 可惜莲心再次发挥了她的暴君气度,根本听也不听辛赣的反驳,只拿“你要大声我就比你更大声”的土匪态度加大了声音:“哎呀,三哥,我们先说正事。你我的事,等到晚上再说么。” 而一旁的都统制已经因为这声音而奇怪地偏过了脸,要看过来。 要比底线,辛赣自然是拼不过莲心的,她可以不要面子,他却要,而且远比旁人要得多。 不得不止了话音。 只一张雪**致的面颊愈发冷冰冰的,看莲心一眼,也不再和她纠缠多说,转向辛弃疾:“父亲,濠州之事,你有什么思绪?” 辛弃疾一边想着方才辛赣吃瘪的隐忍表情,一边满面严肃:“嗯,为父觉得吧噗。” 忍了半天没忍住,还是漏出来个笑音。 辛赣的表情又是一顿。 方才再次维持好的平静也有点要维持不住的趋势。 眼看着辛赣的脸就要黑了,辛弃疾很识时务地赶紧收拾表情,肩膀一边发抖,一边背对着两人,深深呼吸两下,使劲把唇角往下捺了捺,才终于忍回了笑意,转回身。 “以你们爹爹这人品,这能力,这心性,官家召我进宫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要委任我个与此次濠州受犯事宜有关的实职喽!” 辛弃疾拍着胸脯,对面前表情各异的两个孩子吹嘘,回答辛赣方才的问题,“你们两个应当只是陪我一起来,走个过场的!” 可惜,辛弃疾的猜测并不是正确的。 莲心站在书房里,因为惊讶,所以下意识重复一遍官家方才的话:“官家的意思是,三哥和我,我们两人,从今日起在宫中潜伏,作为侍卫保护官家安危?” 官家“嗯”一声。 他似乎是在微笑:“怎么,小娘子?我不是勉强别人的人,若你不愿意的话,就说出来” “不不,我愿意的,我是受宠若惊!” 莲心冷汗差点下来,赶紧找补,一不留神,不太讲究的话也顺带着溜了出来,“别人千辛万苦才考得上个九品官,我都不必学书就能当上,实在应当叩谢官家隆恩才是,哪会不愿意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辛赣实在忍不住,在一旁用力咳嗽一声。 莲心看看辛赣的脸色,才收了声,赶紧跪下:“是我出言不逊,还请官家责罚我!” 辛赣便也到她身边,向官家轻声道:“家里不怎么管束,害得家妹言行无忌,冒犯官家了,还请官家先责罚臣的不教之罪。” 莲心听了便急了,也不顾面前的是皇上,头一转,朝辛赣道:“你冒领什么责任?是我说错了话,自然也是我自己承担” 御前没有两人交流的份。 辛赣想提醒她,但又有所顾忌,倒一时拿莲心没了法子,只能焦头烂额地摁住了她的肩膀,轻嘘一声:“莲心。别说了。听官家吩咐。” 莲心便才收了声,和辛赣一起看向前面的地面。 辛赣朝官家长揖:“还请官家责罚。” 而官家方才一直并未出言,这时候才终于笑着开了口:“罢了,莲心也是心性纯然,你何必如此责备她。” 他没再多说,直奔主题:“小莲心,你方才的话,我听到了。不错,我是打算授予你宫中亲从官的官职,但这官职并非像你以为的一样,不需就任的条件。” “太上皇上了年纪,对宫中一些变革并不喜欢。虽然你有奇技在身,我是很愿意叫你来做我的亲从官的,但太上皇随时有可能——也有理由——干涉。我却没有时间随时随地来处理我的亲从官和父皇之间的龃龉。” 官家微笑,垂眼看着莲心,鼓励道,“那么,若你能解决这一个问题,我便可以放心叫你就任了。如何?” 片刻的寂静。 就在官家以为莲心要因为害怕而退却,心下有些感叹时,他却看见不远处跪伏在地的小娘子缓缓抬起头来。 那张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狂热和兴奋。 “莲心领命,必不叫官家所托非人!” 莲心又一次开始乱用词语,但这一次,难得辛赣没有纠正她。 他只是看着莲心的样子,不禁在一旁微笑起来。 因为莲心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也被点亮起来。 那样的一双眼睛,出现在他冷静素淡的一张面庞上,简直像是雪地里的火光一样。 官家不期然从奏折里抬起眼皮,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一顿,心里啧啧了一声。 随后,又抬头,朝两人看了一眼。 这才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了,“行了,就这些事,你们自去吧。” 这时候,见官家似乎是要送客的样子,一旁的辛弃疾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地出声:“官家,那臣呢?臣未老,力尚健,此次前来,还专门带来了旧时的甲胄” 你叫我们家的人来到临安,我的儿子、女儿都有了任务,那么我的任务是什么呢? 我的全部前半生时光,在等的就是再次出征的这一刻啊! 而官家这时候才想起辛弃疾似的,“噢”一声,不得不再次抬起头,“幼安,对。” “召你前来,是为了韩侂胄曾禀报太子缺一位教导他诗词老师的事。” 谈到这个,就远没有战事那么紧急了,官家便一边在奏折上批示字句,一边头也不抬,随意道,“幼安,你不日收拾收拾东西,便可就任了。有劳了。” 莲心和辛赣面上原本的神情都一僵。 两人不禁对视一眼。 濠州战事在即,辛弃疾这样的将才在前,官家竟仍是丝毫没有要用他的意思么? 而和两个孩子不同,辛弃疾倒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面上的神色从期待渐渐凝固成了无奈的失望。 “是。臣遵旨。” 最后,他也只能弯下腰,这样答应道。 第143章 害臊,亲从官和“从心所欲”。 “不行,我决不允许!” 富丽堂皇得叫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的宫室里,上首一身红袍的面白老人大怒,指着门口所站着的一行人里唯一窈窕的身影道,“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你什么莲心,一个女的,还是罪臣之后,竟敢妄想做一国之主的侍卫?谁知道你会不会对他暗中下手!” “滚出去,谁都别来烦我,不可能!” 赵构即便已退位于德寿宫多年,面上也没有寻常老翁屈服于时间和失去的权力的驯服模样,照样爱俏,喜欢戴一朵绿菊在鬓边。 满面红光的样子,简直叫人以为他是个和辛弃疾一样的习武之人,才能精力充沛至此。 七十多的高龄,即便放在后世也算长寿了。 而古人曾说过“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么看来,“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句话,他倒是只做到了“从心所欲”。 瞧着像个小儿一样蛮横大叫的太上皇,莲心不忧反喜,和辛赣的视线微微交织片刻,随后各自挪开。 小儿和老谋深算的狐狸不一样,虽顽劣,却不一定有多少算计,若掌握对了方法,不一定不能说服他。 唯一令人头痛的就是,脾性如同家中顽劣小儿的太上皇,却是最终能拿决定压制官家、太子的关键人物。 要如何才能破局呢? “寿皇所言极是。” 太上皇不喜欢被人叫“太上皇”,所以大家大多当面叫“寿皇”,背地里一致叫他“太上皇”,“只是莲心入宫,实则另有隐情。” “噢?” 太上皇皱着眉,看着棋盘对面的辛赣将自己又一颗棋子吃掉,轻轻拈走了那一粒棋,“嗒”一声,放到一旁的案上,语气也不禁烦乱了起来,“啧什么隐情?” “濠州之事到如今已传遍了朝中各官员之间,有许多好事的人不断上书,请求官家出兵回击金人。” 辛赣没有抬头,只盘着腿,随意下了一子,声气淡淡的,“臣斗胆,寿皇可是也觉得此时应当出兵?” “自然不觉得!” 棋局变幻,恰逢吃掉了辛赣两枚白子,太上皇面上表情转为畅快的睥睨之色,语气也稍缓,却掷地有声,“我告诉你啊,想当年,我的国土面积那么辽阔,四海尽在我掌控,什么能逃得出我的眼睛?就连你那爹,我也知道什么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么!咱们大宋是以‘文’传承的,珍重些自身的修养吧,做什么和那些蛮夷一样,不害臊!” “是挺不害臊的” 辛赣好笑,又吃了太上皇一颗棋,没管他又耷拉下来的脸,垂着眼,静静道,“但我也劝不动我父亲,更别说劝动朝中其余将军大人了。但是职位空缺,众人追逐,和职位上坐了人,大家去将上面的人拉下来,这两件事可不一样。” 语罢,见太上皇不语,便轻声提醒一句,“寿皇?这么浅显的道理,想必寿皇比我一个无名小卒要清楚得多。” 太上皇肉痛着看辛赣吃掉他棋子的手,脸色都快挂不住想要生气了,自然也没多少脑容量留给国家大事,“啊?啊,噢。” 但不巧的是虽然前头没听清楚,后头那一句“浅显”之言却听了个全。 他不得不作出思考的表情,半晌,缓缓点头:“嗯” “寿皇果然英明。” 见他点头,辛赣便继续,“眼下人们只顾着争吵要不要出征的问题,若莲心上任成为亲从官,到时候自然引起轩然大波,没人会再争论出征之事,只会抨击莲心,要将她从位置上拽下来。到时寿皇出手,暗中将濠州之事盖过,大宋不就又能复归平和了么。” 说这一篇话的空,辛赣的棋路七零八落,不成体系,露出了不少寻常人难以发现的漏洞,棋盘上的势头也大片溃败。 赵构满心的劫后余生,兴奋得像当年即将南渡成功的那一刻,快速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拣起来,生怕辛赣耍赖似的,一边随口答应:“嗯也有些道理。” “寿皇果然与眼界粗浅的人不同,更能见到事物全真本貌。” 辛赣说完这一句,朝莲心略一示意,“莲心。” 莲心便立马跳上前来,满面悲戚:“臣见过寿皇!实不相瞒,臣早已苦父亲执意出战的念头久矣!一根筋似的,非得要打金人!现下天天在家里一个人能打十个,练武练个没完!可是我不想打架啊,我就想嫁个长得好看的权贵人家,日后专心相夫教子,对我的眼睛多好啊” 辛赣在一旁:“咳。” 做戏也没必要做得这么具体,没用的细节就不要多说了吧 莲心会意,便赶紧话音一转:“但是,他却非要把我送进宫里。却不知道我也是很想早日出宫的么。” 太上皇手下动作一停。 这么一想,他二人的目标倒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两人都不好直接跟辛弃疾和官家反对——这叫莲心的小娘子是因为父君在上,而他么 一想到辛弃疾的样子,太上皇忍不住咳了一声。 咳,他也实在不愿意沾上辛弃疾这莽夫的怒火啊! 而有了莲心,还能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一些,从而避免众人都揪着濠州出兵不放。 太上皇便犹豫了片刻。 见状,辛赣看了他面色一眼,又垂下视线,吃掉他一子,轻声道:“寿皇,其实莲心在市井间早已有名声,因为研制火药受到许多贵妇的欢迎。官家想着请她进宫,也是因为这个。” “一来是为寿皇演些不同的烟花戏码,二来,火药营生其利甚巨,若直说请她来进宫是玩耍的,难免招来临安富贵人家的不满。倒不如给她个侍卫的衔儿当幌子,也便罢了。实际上,还是要给寿皇做事的。” “富贵人家的不满?” “李家李月仙姐姐,颇为倚重我。”莲心补充。 “噢,李家。” 太上皇也知道这从前朝就传下来的宗室一支,便闭上了嘴,只下嘴唇包着上嘴唇,支吾,“嗯果然是个刺头家。噢对了,倒是听说这李家的女的,和谁家里的清客私通呢,可有这事没有?哎哟,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莲心的手在背后握紧了。 转头看见辛赣的脸,却又平静下来。 “还是寿皇通透!张鎡大人还非说不是,骂我们信了的人只能活到八十岁呢。” 莲心翻脸如翻书,愤愤不平,“真个没口德。” 太上皇“啊?”一声,一愣。 再并上自己手指头和其余女使手指头一数,他老人家不就也快到八十大寿了么! 这他可不能忍,立刻义愤填膺骂了起来。 辛赣见差不多了,便朝莲心身边一个紫衣待诏微点了点下巴。 那紫衣待诏身量很高,皮肤呈小麦色,神情淡淡的,说起话来却含着微笑似的。 他朝辛赣微不可察地颔首,随即道:“寿皇,既然三郎说了实情,这位莲小娘子实际上是进宫为寿皇做事的。那么何不就令这位莲小娘子当一当侍卫?莲小娘子一心向寿皇,在官家处若有什么事宜,也能随时禀报寿皇。” 这么多好处集合在了一起,倒是真叫人不心动都不行了。 太上皇思索片刻。 棋盘上的棋势胶着,但到底他略胜一筹,便心下也轻松了许多,慢慢点了点头,“那好吧。不过你们说了要放烟花,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只要寿皇有心想看,我们自然义不容辞。” 辛赣轻声道,抱拳后,又做一个认输的手势,“寿皇棋艺妙绝,果然非我能敌。” 太上皇便终于开怀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赢棋上瘾,太上皇下棋下出了乐趣,叫上辛赣和一众侍卫宫女陪着他在湖边小轩上挨着冻下棋。 只有莲心和其余人没事可干,便告退离开了。 天色将晚,温度也大幅往下滑,莲心担心还留在德寿宫的辛赣,便问那位被人称为“越童”的紫衣棋待诏辛赣住在哪里,有没有饭吃,不想却被在前面为她引路的越童“噗嗤”一声笑话了。 莲心倒不觉羞怯,只觉得他动不动就笑有些烦,所以面色不善,又问了一遍,“我哥到底有没有饭吃?” “宫里消息很灵通的。现下谁不知道你们兄妹今日受了官家和太上皇两人的赏识,上赶着巴结的人多了去了,你竟还怕他没饭吃?” 越童忍笑忍得肩膀都在抖,“他一出德寿宫,怕是就又有不少女使拿着点心饭菜对他围追堵截的噗,他能不能做到别吃吐都不好说呢。” “又?” 莲心有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之前就有女使给他送东西?” “嗯。在临安都有怀春少女为他编出来歌谣了,有些女使献殷勤很难理解吗?” 越童看了一眼莲心,有些纳闷,“哎,喜欢你哥的人多,不应该是好事么。你黑的是哪门子的脸?” “我红着脸呢。替他高兴的。” 莲心呲牙咧嘴地一笑,切着齿,阴森森道,“带你的路,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越童便摊摊手,继续将莲心带往今日新给她找的住处,一边走一边嘴还没闲下来,“高兴吧?说来三郎也到年纪了,以他这样的人才、样貌和脾气,大把的贵女喜欢。你也不用急,估计他很快就能娶妻,到时候你就有嫂子了,不得更高兴坏了?” 呸,谁想要嫂子! 凭你这眼力见儿,活该只能当棋待诏,当不了御前的人 莲心心里恼得直想骂,但到底忍下来,半晌才平复。 而心境平息了些许,她才想起另一件事。 “你为什么这么向着他?” 被越童拉着一路走,莲心觉得有意思,便朝前面心无旁骛走路的年轻待诏道,“我哥能进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时打败了你,你不是应该恨他才对么。” “用不着替他拿话来试我。若我心不实不诚,是无法在棋之一道上走下去的。何况你哥有多聪明,你自己清楚,他不相信我,能把你托付给我么。” 小麦色皮肤的年轻郎君方才还活跃打着趣,但被问到这个问题,两眼一眨,却宛然鹰隼似的明亮,弯了一下。 一边向前走,他一边又道,“至于为什么帮他他若死了,我就再没有击败他的机会了。那是不行的。” “果然是为了这个。” 莲心笑,“你们这些会下棋的人,满心只有一个目标,打定了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样的专注纯粹,有时候倒也叫我佩服。” 越童不回答了,眼前已经到了地方。 便手一引,“就是这里,你放下东西吧。你哥还在德寿宫,再一局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莲心便放下东西,随口答应:“行,那他待会儿就来了是吧?” 孰料后面却没有应答的声音。 莲心奇怪,转过身,和大睁着眼睛的越童面面相觑。 “他为什么要过你这里来?” 越童满心的疑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问题。 他家境清寒,家里的孩子有的甚至要挤在一间房里。 半个月回家一趟,他每次回去,都要和家里的弟弟妹妹在口味、房间布置上连吵带打的。 我说你动了我的东西,你说我反正也不用,进宫的哥哥泼出去的水,凭什么挑这拣那! 就是这样打得不可开交,平白根本懒得搭理对方。 而三郎和他妹妹的关系却为何好成这样子? 哥哥妹妹原来应该是这样的么?一路保驾护航不说,连妹妹晚上睡觉都要过来看一眼? 这么说,难道他越童才是那个例外?因为他家太穷才没什么亲情? 越童颇为羞愧地陷入了沉思。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这话也可以用到自己身上。 想不到我自己是这样缺乏兄妹友爱的人啊。 该打,该打。 第144章 烟花,贵女和“江边潮已平”。 “嘶” 一道身影由门口步来,原本平静缓和、一步不乱的步调却被另一道飞扑过来的身影打乱成了一团糟。 “莲心,你把手放在哪里拿开!” 辛赣被弄得头都大了,打开门发现莲心潜伏在门后就等着扑他时,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就将缠在他身上的妹妹扯了开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只要沾到他的皮肤,莲心就不可能被轻易推开。 她的手臂软软地挂在他脖颈上,声音也软软的,像是化掉的蜜糖一样,“三哥,干嘛总是推开我,明明在茶山寺那天还亲过我的嘴呢,现下翻脸就不认人了” 那种甜蜜,灼热,黏稠,是真的像滚热的糖浆,叫人几乎难以躲避。 但辛赣并不算一般的人。 和她脸贴着脸的辛赣声音明明很近,却半丝没有被那温度暖热似的,冷得像零下二十度一样:“我没有。” 他从没有主动去亲过她。他要的从不只是那个。 莲心便听懂了,将脑袋扎进辛赣怀里,一边悄悄摸摸地摸着他胸口占便宜,一边像模像样地慨叹:“翻脸不认人呢唉,果然郎君都是这样,提了衣裳就走。” “你说什么莲心,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辛赣真是开始头疼了,想用力推开她。 但莲心察言观色,将脸直接凑到了他手掌的旁边:“三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要不你打我两下,好不好?怎么出气都由得你,想扇我都行,只求你别生气了嘛。” 说完,将脸颊又靠近他了些,完全贴合在了他手心,随后脸扬起来,狡黠地朝他笑了一下,眼睛闪亮亮的。 辛赣要抽开手,却发现一下没有抽回去。 因为莲心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动作,也早早地就捏住了他的手腕。 见他果然躲不开,莲心便嘻嘻一笑,“三哥,别生气嘛。” 而眼前的辛赣面色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眼中不光有愤怒、痛心,甚至还能看出一点莫名的难过。 “我没生气,妹妹。” 他轻声说,被她捏着手腕的同时,眼睛也看着她,“但我当时说的话,你真的有听进耳朵里吗?” 而这句话好像又把她带回当时叫人心痛的幽蓝里,那种痛,甚至不像真实存在的。 莲心晃神了一瞬间。 当时的话,哪一句,最诛心的那一句吗? “放开我一段时间,我会变心意的。用不着你道歉或帮忙。” 辛赣冷冷地重复出来。 随后在莲心怔然的空隙里,一下拂开了她的手,退后到离她两臂远的地方。 纯然的、亮银般的月光下,辛赣的脸像镀了一层金属一样。 坚硬,冰凉,冷淡。 “我以为至少我们的心是一边的——我们都想回到原先的兄妹关系。那不是你想要的么。” 辛赣慢慢说,打量着莲心面上的表情,“说出口的话,你知道不能反悔的。” 她不知道! 莲心撅起嘴,又想去抱辛赣。 但也许很多事情真的遵循着事不过三的定律吧,辛赣这一次轻松躲过了她的手臂。 “听越童说你着急叫我来有事说,我才过来的。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事,那么我就先走了。” 辛赣拢齐整衣襟,又看了会莲心的脸,微点了点头,“早些睡吧。” 说完,便也并不留恋,转身径直离开了 “对吧,他很过分吧!” 莲心忿忿不平,义愤填膺地控诉,“我没有见过这么行事的人!” 杨万里一个年纪能当莲心爷爷的人,之前在她上回来临安的时候就被迫目睹了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青涩戏码,不是不尴尬的。 所以眼下也十分警觉,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要在老朋友的儿子和女儿这种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两难情况之下站出不对的站位:“你说的‘他’是” “——韩侂胄!” 而莲心要说的却并不是杨万里以为的感情问题,“前几日官家遭逢刺客,我护驾后受到官家嘉奖,回到房中心情好,便收拾了下物件。结果你猜叫我发现了什么?” 莲心举起手,露出被纱布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手,“我的火药被人动过手脚!要不是我躲闪得快,恐怕人都要去掉一半呢。” 这下子,连一旁躲着不敢听莲心可能会说出的感情问题的赵汝愚都神色一肃,凑了过来:“——什么?是谁做的?” 莲心:“我查清楚了,是韩侂胄。” 杨万里捻了捻胡须,不禁疑惑:“韩家小儿虽出身外戚,却何来如此嚣张行事的底气?他不过是东宫之臣,怎会敢对天子亲从官下手的?” “他另有依仗。” 莲心看一眼大殿外,在官家常停留的地方,周围是几乎没有宫人敢于乱走动的,便放心做了个口型。 ——德寿。 是太上皇在韩侂胄背后支撑着,才叫他有如此底气来对莲心下黑手。 杨万里和赵汝愚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如果是那位的话,那么做出什么事都不出乎人意料了。 “我们会帮你将此事告诉给老辛的。我们回去也一起想想法子。” 杨万里应允下来,看着莲心的样子,不禁暗叹口气,还是忍不住道,“孩子,好好养伤。国恨家仇,这本不该叫你一个小孩子的肩膀来承担的” “我亦有匹夫之勇嘛。” 莲心嘻嘻笑,“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承担。” 杨万里若有所感,顺着莲心的视线,抬头看向殿外:“噢,原来是三郎来了。” “是,杨伯父。” 辛赣向杨万里礼貌作了揖,“方才你们讲话我听见了。家中的事,叫杨伯父劳神了。” 杨万里便和赵汝愚都摇了摇头,叹气。 “客气什么。这是国家之难。这并不是你们一家的责任。” 唉,官家是个好官家,尚有收复失地、勤政爱民之心,却耐不住一个“孝”字。 ——再英明的决定,一旦被太上皇干涉了,官家介于自己并非太上皇亲子的身份,便不得不比亲生子更百倍地百依百顺。 可太上皇和奸臣勾结,一同搜刮民脂民膏,再叫他们继续下去,都不用濠州的事商量出个结果,大宋就可能要因为亏空而不攻自破了。 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 杨万里满心的愁绪,和赵汝愚小声商量起来。 而在他们两个的忧虑之外,莲心却不是为问题一直担忧的脾气。 她站在两人对面,倚靠着庭柱,正朝辛赣展示她自己受伤的手:“三哥,我好痛那火药炸开的时候吓坏我了呢。你都不管我。” 辛赣看着她伸来的雪白的裹满纱布的手。 片刻,他抿了下嘴唇,伸出手,轻轻托在她手的下方。 “用药了么?” 他的眉间有一个极快的微蹙动作,虽然极短暂,但还是叫莲心捕捉到了,那种忧虑,就连他的话语都显得温情了许多,“手上本就有伤,愈合怕是更难了。我带了药来。” 便将一个瓷盒放到莲心身边的小案上。 莲心微微愣了一下。 她没想过辛赣原来早已听说了此事的经过。 便压下手上传来的剧痛,转为嬉皮笑脸的,只说没事,随后凑到辛赣耳边,“不过,若三哥能亲我一下,我就更没事啦!” 语声止于被辛赣看过来一眼的瞬间。 听见她的话,他的神色便从方才不自觉流淌出的忧心便又变淡,变回了刚过来时的镇静无波。 唉哟。 莲心暗叫不好。 叫你嘴欠!叫你嘴欠! 方才还好好的呢,若继续悄摸摸令他握着,说不定最后也能摸到脸摸到手。现在好了吧,又给人惹恼了。 “哎呀,开玩笑的么” 莲心记得他之前要求她*遵守约定不再调戏人的话,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三哥给我吹吹。” “缠了这么厚的纱布,吹你也感觉不到。” 辛赣不和她多纠缠,也不再看自己方才放在案上的瓷盒,只说完了事,径直就起身走了,“看你精神尚可,那便好好养伤吧。” 莲心便只好委委屈屈地应一声:“哦” 随后看着辛赣的背影离开,离她越来越远 “哎,哎。人都走远了,你还看什么呢?” 一只手在莲心面前晃动,挡住了视线。 莲心这才不得不将自己粘在宫道上走远的那个背影上的视线挪开,转而看向来人:“真是稀客,姜哥哥你进宫做什么?” 姜夔好笑:“我怎么就不能进宫了?你这话很过分,知道吗。” “我是提醒你,宫里见不得穷人。你打点好上下了没?” 莲心收好腰间下意识出鞘的武器,“没打点好的话,我和三哥去帮你找人。” “无妨的。此次入宫,是和萧家有亲缘关系的太妃说要听我的词,所以才入宫一次。又不是上御前奏对去,无所谓的。” 姜夔整理自己的袖口,轻声道。 听见“萧家”两个字,莲心停了一瞬,欲言又止,看了姜夔一眼。 姜夔也不是傻子,一看就知道她想问什么:“别听太多,别想太多。” 不听,不想,那满临安都忽然传起来他和李月仙的新闻,总得有个缘故吧? 没道理忽然就传起来他们两个的事啊! 莲心还在苦思冥想,姜夔已继续道:“月仙有夫君,真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些什么。” 可是 莲心非但没有被说服,面上反而因为不好的预感而显出一种讪笑的神色。 只说李月仙,不说自己; 只说事实,不说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 莲心不敢继续想下去,甚至都有些后悔方才问了这个问题。 只好赶紧换个话题:“对了,姜哥哥,你在宫外消息灵通,可有没有听说过什么新鲜消息?” “有些关于濠州兵马的消息,我方才与你哥已经交待过一回了,晚上你们自己对帐吧。” 姜夔偷懒,不想一套话说两遍,“反正你两个整日在御前朝夕相对,能说话的时候多的是呢。” 说完了这句话,假装当没看见莲心面上忽然飞起来的不自然的红晕,姜夔想起另一件事,“哎”了一声,“不过除了那些事,我在宫外倒是听说了一些有关你的流言。” “冬至当日,你燃放所制成的烟花呈‘菊花’、‘神龟’和‘松鹤’的图案,令官家龙颜大悦,对你大加赏赐。结果当时不知怎么的,韩侂胄似乎是因为嫉妒你受到官家宠信,为了压过你一头,便为了搏得太上皇欢心,亲自侍奉着他去了宫外找乐子。结果” 姜夔不禁一笑,“结果太上皇他老人家没被人认出来,也没人保护,一不小心就被路边的烟花炸伤了腿脚。现下韩侂胄也受了责罚,太上皇也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啧啧,真是大宋之失,我都不敢想,若没有他两个,会对百姓生活产生多大的影响!” 姜夔痛心疾首,冲着莲心拱手:“还请你和你哥千万要守护好太上皇的安危!太上皇就是我大宋的灵魂,大宋的英雄啊!” 阴阳怪气,姜夔向来是一把好手。 他的这几句话,直到莲心回到御前也忍不住一想就“噗嗤”笑出来。 “笑什么呢?” 红锦地衣蔓延,香烟细细,辛赣坐在天子对面与他对弈,纱帏后的歌姬则轻声唱林逋的《长相思》,声音温柔如水。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①” 在这种闲适的气氛下,官家还是很愿意关心一番身边新近得力的小侍卫的。 他便好奇,从棋盘边上转过脸,看侍立在一旁的莲心,“小莲心,你在笑什么?是在笑我或者你哥哥的棋局么?” 莲心说当然不是了:“我都看不懂你们的棋局,怎么可能嘲笑。官家,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个新的能尝试的烟花火药方子,打算下了值就去试试,所以心里高兴激动罢了。” 而说到烟花 屋中除官家外剩下的两人视线交织片刻,随后都若无其事移了开来。 辛赣收回视线,落回棋盘上。 不必再多说,他都知道莲心在想的是什么了。 一定是太上皇被炸伤腿的事。 而要说到缘故,也不是因为什么“心有灵犀”之类的,而是因为 莲心立在屋门口,视线又转过去瞥了一眼跪坐在官家对面的辛赣。 直到见辛赣的唇角因为弯起而显出柔软的感觉,莲心便也禁不住弯起了眼睛。 ——而是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太上皇被炸伤腿,根本就不是意外。 那是莲心出的主意,人造出的事故。 在冬至前几日,莲心故意挑衅韩侂胄,辛赣则在同时请人暗地里散布他近日所发觉的太上皇的喜好——他想出宫寻欢。 而韩侂胄本就因为官家近日多召辛家兄妹伴驾而甚至冷落了太子着急,一受激,虽当时没有表现出来,回去却立刻找人着手安排带太上皇出宫游玩的事宜。 而有莲心认得虞莲鹤身边的虞家老奴,刺探出韩侂胄所规划的行经路线简直轻而易举。 之后的事,便水到渠成了。 布置下烟火,叫太上皇踩上时,远远控制着它,令它爆炸。 太上皇当即受伤,不得不回宫休养身体,再没有插手宫中事宜的力气。 韩侂胄也受官家斥责,在家禁闭反省,暂时失去了和众人一起议论出征人选的资格。 整件事办得之出其不意,就连莲心和辛赣自己都没想过会这么顺利。 但想想以她的思路,确实是常人难以预料防备到的,便又不觉得奇怪了。 而要说这事是否有失磊落,那确实是的。 但非常时期,办非常之事,也没有错嘛。 莲心抿嘴儿一笑,低下了头。 另一边,官家也因为莲心的话而大笑:“莲心啊莲心,你和你哥哥,还真是我的两个开心果、左右手!” “近日你们也不必起早贪黑地来当值了,该休息就好好休息,都还是孩子,长身体。主要也是因为太上皇卧病,所以我这里事情少” 说到这里,官家意识到说了些什么,便又丝滑地拐了个弯,“——真是令我担忧得日夜难安,也没心思做别的了。” 是终于没有不明情况还指手画脚捣乱的老头,所以原本的效率又回来了吧 莲心看破不说破,应了是,一路退到门外,和辛赣对了下眼神。 看来,对太上皇下手这个计策还是很起效的嘛。 莲心眼睛弯弯的,笑起来唇边还有笑涡,用黏糊糊的目光看着辛赣。 面对着这样的场景,就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也不会忍心不回应的。 辛赣便不禁也露出一个转瞬即逝,却美丽得几乎令人心跳停拍的浅浅的笑来。 而那个笑令人心痒难耐。 莲心侧移一步,肩膀挨着他手臂,一边轻轻地磨蹭,一边甜甜问:“三哥,你怎么不说话。你说呀。我是不是很厉害嘛” 脸也扬起来,几乎渴求地看着辛赣。 辛赣没发觉莲心的小动作,听见她的话,陷在思绪里犹豫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 一瞬间的迟疑后,他便没有再缄默,颔首,一笑,“你做得很好。比我们最开始预料的还要好得多。” “我们——?” 不知为何,莲心却格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字眼,声音立刻不娇滴滴了,脸也忽然就拉了下来,“你和谁‘我们’?你已经找到了什么喜欢的人?——你甚至还把我们的计划和她说了?辛赣,你!” 莲心翻脸如翻书,就连人都不再站在辛赣侧边了,直接前跨一步,先堵死辛赣可能离开的全部角度,接着立刻质问:“——是谁?” 辛赣:“什么?” 还要说话,下一句话就被莲心闷回了手掌心:“好啊,我竟不知道,你和什么负心薄幸之辈竟然也是一样的!才刚过去多久呀,你就看上别人啦。辛赣,你讨厌死了” 说着踮起脚尖,一口咬在他下巴上,像只小兽一样,开始发泄不满。 辛赣从最开始的疑惑,到后来的劝阻,再到最后的无可奈何,最终也没能阻止住莲心的任何话语和举动。 甚至到了眼下,莲心都在他脸上使劲印自己的牙印了,他还是推不开人似的。 只箍着莲心的肩膀,脸偏向离莲心远的那一端。 可惜他的躲闪没能成功,反而将雪白的脖颈也暴露在了莲心面前。 而以莲心总是高于辛赣所以为她会做出行为的无所顾忌程度的脾性,她又怎么会放过这一大好机会。 便把嘴一张,不顾辛赣的避让,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 “嘶” 辛赣露出痛极的神色,“莲心,你疯了?” 他用了些力,将莲心从他身上扯了下来,一路握着她的手腕牵到了这处园子里的一处假山中,将莲心按在旁边,叫两个人都藏进了阴影里,才带了些火,道,“人来人往,万一被人看见了,你我的名声还能洗清楚么。” “洗不清更好。免得你还想着这个娘子那个郡主的,哼。” 莲心背靠着假山石壁,气鼓鼓的,推了辛赣一下,“走啊,拉着我做什么,去找你的郡主啊!” 从辛赣面上的样子看来,他是真的快要被闹崩溃了:“你到底在说什么?首先,我没有喜欢的人,也不认识什么娘子郡主;其次” 他的神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冷淡下来,“我以后会喜欢谁,你都无权干涉我和她。还记得之前我们说的话吗。” 嗯?没有什么娘子郡主? 那方才姜夔干嘛要和她说近日有一位贵女追着辛赣跑不放,想要他做夫君的事情? 又不是空穴来风。既然能传出这种流言,难道辛赣自己竟从来没听过吗? 莲心半信半疑。 但到底辛赣已经给出了准话,她便也没有理由继续兴师问罪下去了。 只嘿嘿一笑,又将推开他肩膀的手收回来。 ——随后向下滑,在辛赣胸口上飞速按了两下,随后才又若无其事,闲闲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莲心翻脸又翻回了最开始晴空万里的样子,自顾自搂着辛赣脖子,靠在他怀里,撒娇地笑:“三哥,我就只是说一说而已嘛三哥的身上可真暖和,真香唔。” 接着,把脸也扎进了辛赣的胸口。 连月以来,莲心没事就喜欢对他动手动脚的。 辛赣就算最开始再不适应,但莲心的毛病又多又根深蒂固,他也没心力和时间去每次都一一纠正。 只得看她做得不过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眼下也是如此。 辛赣感觉着莲心在他后背上不老实地摸来摸去的触感,除了冷着脸摘掉几次——但都又被莲心如同跗骨之蛆般再次跟上来——之后,也不得不先说正事,忽略莲心的手了。 “什么贵女?你说清楚。是谁告诉你的。” “哎呀,那不重要。我要是现在供出来人,那我多没义气啊。” “为了义气,你就能骗哥哥,是么。”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莲心“哎哎”两声,对上辛赣安静的双眼,到底还是犯了些怵,“好嘛。三哥,若你肯叫我亲一下,我就告诉你是谁说的。” 姜哥哥,对不起了! 美色当前,没有道德这种东西!你应该是临安府里最能理解我这句话的人吧! 莲心看着辛赣因为她的话而愣怔一下,之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而停在远处的样子,心里痒痒的,不禁上去就要亲他。 她撅起嘴唇,朝辛赣袭去。 而一道柔和动听的女子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动作。 “——三郎君?我想求见官家,不知可否帮忙通传一声呢?” 柔和美丽的女子站在离位于园子边角的假山不远处的房门口,朝空无一人的房中轻声问:“辛三郎君,可以吗?我知道我这个要求为难你了,但我没有人可以求,只好冒昧来求你,能不能叫我进去” 莲心看着远处那道熟悉的背影,脑子一时都愣住了。 怎么是她? 她是和姜夔口中的那些什么贵女一样的来意吗? ——不,怎么可能,连她都来在此事上参与一脚? 而还没等莲心捋清楚事情的本质,甚至醋意和不悦都开始往上涌时,忽然感觉到手一松。 她的手被辛赣松开了。 辛赣只朝莲心低声叮嘱一句“别出来”,随后按了一下莲心的肩头,便只身走出了假山的山洞。 莲心一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看着他的背影。 他行动之间广袖舒展,被风吹得有种极风流的姿采。 只有面容是平静的。 而这种平静,反而却令人更生出满心的征服欲望。 如果让这样的一个郎君,为了她而失去冷静,落泪、喊叫,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风徐徐吹过半人高的月季丛,吹得人满脚面的残花瓣。 气度高贵的女子缓缓从花丛中转过身来,朝走来的辛赣微笑示意。 她听见辛赣朝她行礼之后,平静的声音:“太子妃。” 第145章 舌战,“行也思量,坐也思量”。 “太子妃是为了太子受韩侂胄之事牵连来求情的。” 屋内香气袅袅,越童将瓜子放在香炉上热,一边盘着腿坐一边说,“所以你就不必担心了。她谈的是正事,又是来求人的,没对你哥怎么样。” “救太子?要救太子去求官家啊,求我哥做什么。”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仁善” 越童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看一眼莲心的反应,确认她听出来自己的弦外之音,才继续道,“太子妃却野心不小,自打嫁给太子后,在背后总是指挥太子在书房里的处世、对官家的相处,都比得上第二个武皇了。” “偏偏太子还言听计从的,你说官家能待见她么,不废掉她就不错了。韩侂胄不太受官家喜欢,都是受了太子妃一部分的牵连。” “既然如此,那她来求三哥就更没道理了。爹爹眼下还在东宫当着职呢,何必舍近求远?” 被她这么一说,越童也有点回过味来:“你说的也是啊。” “对啊。有辛公在,明摆着辛公是官家请去给太子坐镇,避免市井中人总传他‘怯懦’的,他们又何必跑到御前来找三郎?” “——你们想知道太子妃为什么来找我?就这么好奇么” 被满心好奇、一拍即合决定冲到辛赣住处来问细节的莲心和越童扒着窗子问到面前,辛赣虽面色略有疲倦,但也还是停下卸发带的手,又合拢衣襟。 他倚靠在窗棂边,看着扒窗框眼巴巴看着他的两个人,沉吟片刻,“确实和太子受冷落有关,但此事也并非如你们所言,由父亲便可办到——他们想求官家应允,让韩侂胄随军出征,前往濠州。” 莲心和越童面面相觑。 “这这倒也不算坏事。现在朝中许多声音都是主张求和,说要休养生息、不再打仗的,可现下大宋哪里还有那么多国土可以退让。” 莲心仰头看辛赣,轻声道,“若韩侂胄也是主战一方的,对我们而言倒是好事。” 辛赣却摇头。 他满面疲倦,连嗓子都是哑的,一边拿着杯盏喝水,一边开了门叫两人进屋说话。 “韩侂胄的作风,你我都清楚。没道理他到了军队就会忽然变得两袖清风。” 莲心第一回进辛赣在宫中的住所,有些紧张地坐在他的榻上,而辛赣仍半坐半靠在窗边,抱着胳膊,面对着她。 他的嘴唇因为喝了热水而终于恢复原先的血色,自己下意识抿了一下,“韩侂胄虽说自己是主战派,甚至这段日子里极力想要说服父亲加入他们的势力。但是么” 他很短暂地笑了一下。 而那个笑没有丝毫温度。 “依我看,他不过是拿‘主战’当幌子罢了。” 莲心思索一番:“可是不论心里怎么想,到底能出征就比不出征好。” “出征了却被主将把国库拨来的银子贪空而败和不出征,这两种你又觉得哪个好呢?” 辛赣说到这里,嗓子越来越哑,便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莲心便也不再说这件事,只起身,取来杯盏,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她递给他,轻声问:“你到底和太子妃舌战了多久啊?” 被问了这句话后,不知怎么,辛赣喝水喝到一半却忽然呛到,又咳嗽起来。 一旁的越童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听了她的话,连连发出忍不住的“噗嗤”笑声,到了最后,几乎是捂着肚子在榻上打起滚来:“哈哈哈哈——!” 莲心不明所以,觉得越童是在犯病:“没事就常回太医局看看。” 越童道:“我无妨的,还是叫你哥常回太医局看看吧,毕竟他还要经常和太子妃‘舌战’呢,唉哟——哈哈哈哈哈!” 看到越童这么大有深意的表情,莲心好像隐隐约约能猜到他在笑什么了。 眼前这两个人,剥去了宫中服制,其实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正是对男女之事敏感的时候,一个有关的词就能引起无尽的联想。 所以,她那“舌战”两个字便也叫越童如此兴奋,也叫辛赣如此尴尬。 不过她唯一有个问题不解的就是,“你是想说‘舌战’就是亲嘴儿么。可是亲嘴儿是‘打嘴战’,和舌头有什么关系你笑话错了人了吧?” 越童闻言上下打量莲心几眼。 随即,不光没有像莲心以为的那样停止笑声,反而变得更加大声起来:“哈哈哈哈哈——” 这一回,他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抹着自己的眼角,一边捂肚子:“唉哟,我不行了——小莲心,你还真的以为亲嘴只是嘴唇碰一下么?看来你还没体会过舌” 说到一半,他就预感到辛赣的动作,所以赶紧加快了语速,想在被辛赣阻拦住之前说完。 奈何辛赣早有准备,几乎和他同时说出话:“——再乱说这些污糟事,就将你的事说给你家里也听听。” 威胁的内容其实不重要,但既然辛赣的话赶在他之前说出来了,越童也就不能假托“你说晚了”而装傻了。 只好颇有怨念地瞧辛赣一眼,收回未尽之语,摇头叹气地起身离开了。 解决了一个,还有另一个。 辛赣送越童出门后,一回身,正好对上屋里莲心正襟危坐,眼神却根本掩饰不住的亮晶晶的样子。 “什么‘舌战’?” 她果然不愧是辛赣的克星,上来问的就是辛赣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三哥,现下只有我们两个,你就告诉我为什么方才越童要说亲嘴儿也要用舌头嘛!” “等你等你结婚之后,就晓得了。” 逃也逃不过,辛赣硬着头皮,只能如此解释,“现下没有嫁娶的人,还做不到用舌头。” 寥寥几句话,辛赣的脸侧已经红得很混乱,一切都不成样子。 莲心若有所思,上下打量辛赣一番。 几乎同时,两人都开口。 辛赣说:“好了,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莲心说:“那么,你过来,我们亲舌头” 一段磨人的死寂。 莲心说:“我不回去!” 辛赣说:“我不过去。” 随后,又是长长的对视。 这回终于只剩莲心在说话,“三哥,我真的很好奇嘛。反正之前都亲过嘴了,现下多一次又能怎么样呀” 她的眼中有一种日益加深的柔和笑意,不再像孩提时代的纯净,却比原先更加具有吸引力。 而趁辛赣蹙眉的空档,莲心一边说着,人已经一边朝辛赣倾过身子,腿桎梏住他的行动,脸也慢慢凑近了他。 辛赣的脸近在眼前,身上散发出一种熟悉安心的香味。 莲心按捺不住心痒,先在辛赣的脸上用力亲了一下。 “那不叫‘怎么样’,那叫‘一错再错’。” 辛赣偏过脸,语声淡淡的,“莲心,我们之前说过、彼此应允的话,竟全是白废么。” “我应允了离你远点,可没应允在爹爹来信的时候也不闻不问呀。” 莲心拿胳膊攀着他的脖子,身子也紧紧贴着他,小声轻轻笑,和他的脸几乎只有一寸的距离,说话时的风都吹拂到彼此面上,“今日爹爹寄信来了,对吧?他说什么了,你给我念念呀。我也要听。爹爹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爹爹。” 说完,见辛赣面上表情露出一点思索的样子,莲心猛地像兔子一样跃起,铁索一样箍住了辛赣的脖子,就要往他嘴唇上亲去。 兵不厌诈,三哥,你着道了吧! 莲心浑身都发热,想着上回禅房里的那唯一一次亲吻,心里只觉得砰砰乱跳,不由得自己都笑了,盯着辛赣的嘴唇,脸压下去 “绿涨连云翠拂空。十分风月处,著衰翁。垂杨影断岸西东。君恩重,教且种芙蓉①嗳,爹爹这是闲得难受了啊。” 莲心读毕了辛弃疾新作的词,啧啧感叹,“‘君恩重,教且种芙蓉’这种话真的没问题么。” “以他的脾气,几近赋闲在家,整日无事,若连抱怨之词还不能写,那就真要憋坏了。” “行吧,那也是哎唷。” 莲心刚要举起自己的手,就被一阵痛处给阻止了动作,她一边有些抱怨地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偏头看一眼坐在一旁的辛赣,“我肩膀现下还在疼呢,你至于这么狠吗?” 就在方才,莲心亲辛赣即将得手的一瞬间,却被早有防备的辛赣侧身一避,人就没刹住,一头撞在了榻沿上,现下肩膀还是青的。 “不就亲你一下么,干嘛这么大反应。若我们两人互换一下,你要亲的话,我可不会总躲着你。” “哥哥要是像你方才那样,在街上看到个女孩子就强要亲,早被左右军巡院押走了。” 谁说让他亲别人了? 莲心不高兴了:“谁说见到个女孩就可以亲了?你不许亲别的女孩子!” 辛赣累了,也不想多说,人懒懒的,撑不住身子,便向后仰倒,躺在了榻上。 只回了一句:“不用你管。” 莲心反唇相讥:“那我亲谁也不用你管。方才还反抗那么厉害做什么?” 辛赣却点头:“是不用我管。所以只要别亲我,随便你爱亲谁亲谁去。” “你!” 莲心被噎得无话可说,兼之明明她只和他尝试过那种事,现下却被他这么说,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酸涩,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将信纸往他身上一扔,便大步跑走了。 生了气的脚步比往常要重许多。 辛赣仰躺在榻上,双手摊开,静静望着昏暗的屋顶,听着那阵声音逐渐远去,直至无声。 半晌,他的左手屈起,摸索着。 指尖轻轻按在嘴唇上。 他出神了许久,久到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才慢慢合上了眼睛。 空气里满是熟悉的熏香味道,那种味道弥漫在莲心身上,有她的名字,叫他每时每刻想起她,几乎像是一种自我折磨。 他以为点起这种熏香,就能让他逐渐习惯这种折磨,但可笑的是,他习惯的似乎却只有这种香味的陪伴。 不远处,有人在吹一首《一剪梅》。 辛赣和着调子,轻轻地吟:“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而今独自睚昏黄,行也思量,坐也思量” 到了下阕,他人也累了,便将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声音逐渐变慢了,渐渐地陷入梦境:“锦字都来三两行,千断人肠,万断人肠。雁儿何处是仙乡?来也恓惶,去也恓惶②。” 梦里大多还是些熟悉的坏事,总是噩梦。 很奇怪,一个人在现实生活里总做出坏选择,人们会说他是重蹈覆辙; 而重复做一个噩梦,人们却不当回事。 重蹈覆辙? 辛赣在半梦半醒中,略微挣扎着,却醒不过来,不知为何,感觉眼皮似有千钧重似的。 梦也做旧的,人也爱旧的。 真是够了。 明明已经吃够了亏,明明已经清楚结局会是什么样子的苦果,为什么现在却又要去吃呢? 第146章 世界,元夕夜和《青玉案》。 时间有时在无意义的忙碌里过得格外快,几乎叫人疑心各人的时间流速是否不同。 转眼间冬至已过,临安进入了深冬。 宫中人多,心思又多细密,平和下暗流涌动是常有的事。 但像辛家三人这样,各自都和韩侂胄闹出了些大大小小的矛盾这种事也实在并不多见。 辛家当父亲的、当女儿的、当哥哥的三人脾性、长相都各长各的,偏偏各自都不怎么遵守俗世的规矩,独特得令人探究。 偶尔,宫人便私底下也会议论他们所遇见的辛家几人的行为。 在宫禁中最常遇见韩侂胄的当属辛赣,但辛赣每每遇到韩侂胄只有三言两语,爱答不理是常有的,神色也颇为冷淡; 辛弃疾因为常教导太子教导到一半被韩侂胄进宫禀报事宜打断,故而随手将韩侂胄打了一顿,最终结了怨,甚至闹到了官家面前; 莲心更是因为和在韩侂胄家做清客的虞莲鹤总见面就对骂,从而顺带着对韩侂胄也十分不满,明里暗里和宫人说他“狗拿耗子”,插手别人家闲事。 甚至莲心着实不愧于自己“鬼灵心”的诨名,聪明得滑不溜手——她自己从不确切说出关于韩侂胄任何实质上的谣言,却总在宫中传播韩侂胄在民间的轶事。 关于百官前去为韩侂胄贺寿,纷纷送上重礼、珍宝,甚至为他献上暗含“九锡”之意的诗篇这种都算是小事了。 倒是有一次,莲心说出的另一件轶事在宫中几乎传播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民间盛传,一次韩侂胄因小事将爱妾遣走,钱塘县令程松寿便花了重金将她买回家,却不碰她一根指头,只和妻子一同像对待上宾一样地侍奉她,待韩侂胄又想找回该姬妾时,便又为小妾命名为和自己同名的“松寿”,殷勤献回去。 韩侂胄自然奇怪,不解问其缘由,钱塘县令便答以“欲使贱名常达钧听耳”——想要您时时刻刻都能在家里听见我的名字呀。 韩侂胄听了,甚为喜欢怜惜他,果然收下这个名为“松寿”的姬妾不日程松寿即被提拔为同知枢密院事。 这故事实在太炸裂三观,每讲到最后,莲心都能看见一排排皱成杏核的许多张脸,以及许多个紧紧抠起的脚趾头。 没人甘心只有自己被恶心到而别人却没有,所以此事越传越广。 传到最后,甚至“侂胄和松寿”的故事在女使、内侍之间都编成了歌谣,传到官家耳边最终以韩侂胄又被大怒的官家责骂禁足为收场,气得韩侂胄连素来笑脸迎人的样子都端不住了,被人听见在家中愤愤诅咒莲心。 一叶知秋,只从这一件小事上,也不难看出莲心几人和韩侂胄的矛盾已经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月余过去,几人之间的矛盾有时候强些,有时候弱些;有时候一方占上风,有时候另一方得意些。 而时间就在这样的纠缠中滚滚而过。 元夕的前一晚,莲心、辛赣和几个约定了明日要一同出宫去看灯会的人聚在辛赣房中一起打叶子牌。 “明日你盯紧爹爹,我盯紧阿娘,务必不能再叫他们偷跑出去自己玩了!去年就是的,他们倒是过二人世界去了,我们过的都是悲惨世界!” ——爹娘出去玩乐就玩乐,结果忘记给孩子们留银子买东西算怎么回事! 去年辛弃疾和范如玉为了甩掉几个拖油瓶自己过二人世界,悄悄摸摸就携手溜走了,只留身上没带钱却刚进上饶最贵的点心铺点了一桌子食物的莲心原地发懵。 到最后,还是大家掏遍了身上的兜才付清莲心吃的无数碟滴酥鲍螺的钱。 ——若没有其余人在,险些莲心就要留在点心铺里做小工抵饭钱了! 莲心和辛赣咬耳朵说小话,一边回忆着往事咬牙切齿,一边眼睛顺带着往下瞄一眼他的牌面,心分两用道,“嗯三哥,我说的你听到了没?” 前一回两人闹别扭的余威尚在,但谁都撑不住超过两天不说话,眼下两人便像康复期的病人一样,心里急,身体上却紧绷绷。这种状态已持续了小一个月了。 “我们盯父亲母亲,谁来盯姜哥哥他们?” 辛赣仿佛没发现莲心瞄他牌面的视线似的,只看着自己的牌,拿莲心之前宣称过的话来回答她,“你之前不是说他们‘郎情妾意’,有些问题,要盯着他们不放么。” 莲心便看辛赣的脸一眼,又收回视线,酸溜溜道:“郎有情妾有意,那才叫‘郎情妾意’。他们两个,我看也是未必算不盯了。” 也是? 辛赣看她话里有话,便问:“你有话想说么。” 莲心撅了撅嘴,手臂和辛赣贴着,却不再看他了,只依在他身边,摆弄自己的牌。 脉脉不语。 辛赣似乎还有话想说,但见莲心这副表情,到嘴边的话便又在唇边滚动一下,被吞回去。 半晌,他也摆弄了一会儿手里的牌,心思却其实全然不在那上面。 他看着牌,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一共有几张牌了,但还是看着它们,轻声说:“莲心,我们不能这么下去了。这算什么。” 偶尔能亲一亲,还会因为对方而吃醋的兄妹关系? 世上没有这样的事。 他也不想那样。 莲心嗫嚅片刻,说不出话来。 几个月的相处,辛赣的决心比她预料的还要坚定。 莲心以为*自己能用来自千年之后的、现代的吻打动他,但却并没有。 她就算再怎么亲他、抱他,在他那里得到的待遇甚至还不如初吻之前的温柔。 他是个在严格的诗书礼教下长大的郎君,只能接受婚嫁后的亲密,而没有模糊的中间地带。 如果事态再发展,她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吃醋吃得没资格、没立场,反而更加酸到心里面。 莲心理亏,声音便也小小的:“知道了明天是元夕呢,先高兴些,过了元夕再说,好吗?” 她低着头,去抠自己的手指,声气都越来越低、越来越小:“三哥,你别再这么冷淡对我了。我也是会难受的呀” 因为她的话,辛赣转过了脸,静静看向她。 他的视线像条溪流一样,不断地、绵绵地冲刷莲心身体上的一切沟壑。 半晌,他的眼神慢慢低下去,睫毛也低垂,像拂过水面的嫩柳。 他的手放在莲心的后颈,力度几近于无地摸了摸。 莲心高兴了一会,又莫名有些难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想了,只能转过脸,一头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尧章啊,你们这些孩子都怎么了,今日这么消沉?” 辛弃疾“啪啪”地拍着离他最近的姜夔的肩膀,“今天可是元夕!赶紧睁大眼睛,别看脚底看头顶。只要往前走,一切都能好,前头才是路呢!” 姜夔“嗯嗯”应和。 抬起头,却才发现一旁莲心、辛赣、李月仙还有陆游家、杨万里家的一群孩子因为早早就领教过辛弃疾的手劲和说话密度,躲到了一边。 好啊他们,他就说怎么走着走着旁边仿佛就没声音了,原来是被他们给当祭品了! 姜夔恍然,不禁抬起手,朝他们威胁地指了指。 见对面众人都纷纷作出忏悔抹泪状,姜夔才失笑,归置下表情,严肃了些,回答辛弃疾的话:“唉,辛公,我连月来没有哪一件事是顺的,正该好好想想出路、想想怎么迷途知返,哪里能总是自我安慰。” “人生若已经不顺遂了,还学不会消解,那不是只会叫自己越过越往低谷里走?” 辛弃疾一路走,一路随着街边唱词歌姬的调子哼哼,“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①” 身边第一回和众人见面的岳珂年纪尚小,又颇为崇拜辛弃疾,便也笑着跟着接上这首词:“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辛伯父,虽然我是不该说这话,但眼下你唱这词,也没见有多适合元夕啊!” 辛弃疾便哈哈大笑,搂住了岳珂的脖子,和他角起力来,“你这口无忌讳的小子!这可是你爷爷岳飞的词!” “那么看在我爷爷的份上,辛伯父,你就收我作弟子跟你学武吧!” 岳珂毫无少年人常有的别扭,被辛弃疾一说,索性顺杆爬,对着辛弃疾继续像连月以来所做的那样缠磨起来。 正是一年花灯最漂亮炫目的一个夜晚——元夕夜。 仰头看去,整座城市都像天上的星子倒扣过来一样,闪着五彩的焰火,不时有装扮成鲤鱼和火龙的由十余个人共同举起的长灯在这片银河般的街上游来游去。 走在街上,甚至几人还需要不时躲避这过多的火龙。 因为这种灯下常常会不慎爆出些灯花,看着美丽,仿佛一场金光闪闪的雨幕飘洒,但燎到衣服上,却会变成好多个小洞,叫人烦恼。 莲心抱着辛赣的胳膊,一路躲避火龙灯。 和众人一道的岳珂虽与大部分人都没什么交情,但为人热情,说话多,不多时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 方才他刚刚终于成功说服了辛弃疾,眼下便更加有功夫到处活泼与人说话了。 就凑过来,没什么顾忌地问:“莲心姐姐,你为什么要一直躲在三郎君身后?你要是怕被火点子燎到衣裳,应该往路边沿站呀。快来,快来,我这边好,没有火龙经过!” 好什么好,你个钢铁直男,看不出别人是故意的么! 莲心咬牙切齿。 方才磨蹭半天,终于把辛赣磨得无可奈何,默许她一直挽着他了,结果胳膊还没摸热乎呢,就被岳珂给搅了局! ——唉,罢了,看在这没眼力劲的小屁孩是岳飞孙子的份上,就是她亲辛赣被打断了,她也不好意思对他发一点火啊。 莲心便只好道:“多谢!我来了。”松了手,随即就要过去。 然而她迈了一步,想起什么,停住脚。 她回头,看向被她松了手而仍站在原地没有动的辛赣。 她盯视他起来。 众人不明所以,“噢?”一声,以为被火燎到会有什么不对劲,便跟着互相盯视起来。却没发现有什么门道。 有什么好盯的? 几息后,辛赣做了个妥协的手势。 他迈步,朝莲心所在的街边沿走去,最终站定在她身边。 大家便又都:“噢”松了互相盯视的劲,纷纷翻起白眼。 原来又是你们两个的小秘密。 浪费我们感情!差评! 众人玩众人的,莲心和辛赣玩自己的。 莲心一边转着手里面的鲤鱼灯,一边轻声问:“我听说爹爹前几日又给官家上书,请求出征,结果仍是压下来,没有答复?” “是。之前也递过,中间都是等了许久,最后无一例外都是拒绝。” 本来说到这里就该停了,但辛赣不知为何,陷入了思索,“但我总觉得这次有些怪” “怪?” “嗯,官家将父亲调回临安这事本身就与从前不一样。之前是从没有过的事,大多官家都会放父亲去别处做安抚使之类,这一回却就在临安。” 莲心想了想:“可临安这里做的是个闲职啊。原先在外面虽也无实权,却至少有钱有闲,现下完全是个清水衙门。我看倒像是往下调。” “将他放到韩侂胄的势力范围里,根本不像官家素日会做的事。天子最忌官官相护。” 辛赣还是觉得不对,“这倒像是” ——这倒像是把肉放进家养猛虎的笼中,以此来测试它是否已然戒掉了爱吃活物的天性一样。 莲心神奇地从他脸色中读出了这个,便也面色一变。 “嘘。” 方才没明白的时候着急得上蹿下跳,现下明白了辛赣的话中之意,却不敢再高声嚷出来了。 莲心拿手指竖起来,比在嘴唇前。 细细的手指,陷进饱满嫣红的嘴唇上。 辛赣看了一眼,应一声:“晓得了。”轻轻伸出手,将莲心的手指从她的嘴唇上拨了下来。 而和莲心皮肤的触感分开时,他却又微微一怔,手指蜷缩一下。 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一样,辛赣闭一下眼睛,又睁开。便又将莲心的手放回原位,“方才是出神了” 莲心便“噗嗤”笑了。 周围人流如织,她走在辛赣身边,袖子总是互相擦着。 时不时地,甚至手指也会互相擦过。 她便侧过脸去看辛赣的神情。 和第一面相比,他的样貌已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许久不见他的杨万里这么说,一年未见他的陈亮这么说,就是几乎月月相见的韩淲也是这么说。 随着年岁增长,他的样貌从少年时的旖丽,逐渐转变为精致的风流。 从侧面看过去,额头、鼻尖、下巴,无一不美。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在大宋,他这副柔和漂亮的五官简直要叫莲心怀疑是否是纯天然的。 这么想着,莲心也这么说了。 “如果不是在这个世界,我肯定会觉得三哥你是个假人的你真好看。” 莲心总是像高温一样,蒸走他生命里的一切水气。 方才心下还在巨浪翻涌,现下听见莲心的话,辛赣一时都忘了方才的苦痛,不禁莞尔,笑了。 “这个世界?‘三千大千世界,依于水轮风轮空轮②’,莲心你又在哪个世界,依托于什么呢。” 辛赣看起来是以为莲心在开玩笑,回视扒在他胳膊边上的莲心,回答得也很轻松,“近来也要研习佛法了么?” 但其实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莲心看着辛赣。 她来自于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所以和大部分这里的人有不一样的观念,也因为这种不一样而时常感觉到疼痛 从前,她从不敢细想这种疼痛,所以她选择缄口不言,让辛赣疼痛。 眼下事实告诉她,她不能再继续这样行事。 莲心看着辛赣的脸,犹豫踌躇着。 但想到要说出实情,还是叫她有种忍不住的害怕。 “不属于这个时代”这种事太过反自然,是个人听见了都得恐惧。 想一想,就算是在原先的生活里,若有人跟她忽然说自己来自公元3000年,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国家之分,所有人都乘着太空飞船出行,五一假期的规划是去水星玩一圈 那她肯定也会觉得这人该常回精神病医院看看。 这事根本说不出口啊! 莲心都快疯了,浑身出汗,手也开始发抖。 只能轻轻拉着辛赣的手,犹豫再三:“三哥,我” “怎么了。” 辛赣不知道她心里的风暴,只以为她纠结于方才的佛法之语,便侧过脸,用指尖轻轻抹去了她额角的汗,声音很温柔,“我玩笑的,别当真还要吃滴酥鲍螺么,我去买。” 却被莲心一把抓住了袖子。 她不要那个。 她需要勇气。 她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便终于下定了决心,捏着辛赣的下巴,在他嘴唇上快速亲了一下。 离开的时候,莲心头上佩戴的雪柳因为动作摇晃,慢一拍离去,掀起一阵馥郁的香风。 “好了,现在感觉好多了” 而莲心自言自语着喃喃,深呼吸几下,在辛赣因为她的突然袭击而发怔,还没来得及恼火之前,便一鼓作气,将话一股脑都倾泻似的说了出来。 “我原本在的世界,是千年后的世界。它依托于这里而存在,却和这里并不一样。” 莲心深深呼吸一下,才艰难地继续道,“方才你说我研读佛法,确实不算全错。在来这里之前,我从不笃信佛祖,但来到这里,得到这些,我不能不相信一切有为法,就是这样神奇。” 话音落下。 明明身旁都是人们嘈杂的笑吵声、火花呲呲声,以及摇着铃铛跳舞击鼓的喧闹声,可两个人之间却如此安静。 莲心熬不住,忍不住抬头去看辛赣的神情。 辛赣也看着她。 半晌,他面上的神色说不清是信了还是没信,只将莲心乱了的额发别到耳后,轻声问:“那么,你来到这里是自己的意愿还是被迫。” 安静了许久,莲心才艰难地张开干涩的嘴唇:“被迫。” 辛赣的神情不像意外的样子,“那你还能回去么。” 莲心说:“不能。” “还想回去么。” “” 于是辛赣就懂了。 “这个。” 他轻轻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嘴唇,“也是因为你的世界和这里不一样么。” 莲心便低了头,心虚又小声着:“算是吧。三哥,我” “我很想留在你身边。但我害怕啊,在我的世界里,我不需要依托于什么水轮、风轮、空轮,我依托于我自己。但在这里” 莲心向四周看看,视线扫过的全是一家家的男女。 贫家女人左抱稚子,右牵女儿,跟着前面一身轻松的夫君而去; 满身绫罗绸缎的娘子戴着帏帽左闪右躲,避开人们的胳膊和手的触碰,小心紧随前面的郎君; 而街边的歌姬则卖力地展现歌喉,起舞时一边护着自己腰间装满赏钱的钱囊,一边转着圈避过无数只手,穿过无数人的指点语言。 “但在这里,我如果嫁给一个人,我就不得不依托于另一个人而存在。” 莲心着急地握住他的手臂,“我从没有把你当作‘别人’,但这不是心里如何想的问题,而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存在” 辛赣说:“我明白。” 看见莲心有些惶惑探究的眼神,他又重复一遍,“真的明白。” 又是许久的沉默。 莲心抱着辛赣的手臂开始发抖时,辛赣也侧过身来,另一只手按在莲心背上,轻拍了拍。 几乎像是个拥抱了。他的脸贴在莲心的头发上,闻到幽幽的香气。 他低了头,轻轻去闻莲心头发间的香气。 就在这一个瞬间,一切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啊。 人们的狂欢初歇,与他们同来的一行人坐在街边小铺中观景。 姜夔闲倚在铺子门边,低低吹箫,看着街上的如织人流,有人将壶灯高高悬起,挂到谁也碰不到的地方,叫它被吹得滴溜溜转,水似的光泼洒遍了整条街。 风将一切都吹得寒冷湿润。 “我舍不得你” 莲心的鼻尖都被冻红了,将头靠在辛赣的胳膊上,心里有种撕裂般的痛苦,小声祈求他,“能不能不要放弃我,我也在试着克服呢” 辛赣沉默着,用手指擦净她脸上的眼泪。 “哥哥也舍不得你。” 他说,“你一直以来,都知道的吧。” 莲心抽噎得说不出话,只能靠在他手臂上颤抖着用力点头。 “那就没事了。” 辛赣叹了口气,收紧了怀抱,他的下巴抵在莲心头顶,淡淡道,“你对抗不了世界,我也不行。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这个夜晚很长很长。 当莲心收拾好心情,和辛赣找到众人所在的位置时,大家正在茶铺里,齐齐看着辛弃疾在大街上的样子。 ——辛弃疾人已经彻底玩开了,跟着路边的舞姬跳起舞来。 他哈哈大笑,且舞且吟,放声歌唱一首词牌的调子。 因为人传人说出“辛帅正在此地作词!”的消息越传越广,围拢在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也许是因为舞蹈是最原始的语言,所以随着时间推移,最开始还只有辛弃疾和寥寥几个舞姬的身影在灯下光影忽闪,到了两盏茶后,里圈离辛弃疾近的人也跳起胡旋舞来。 直至花灯越点越多,起舞的范围也越扩越大。 从一处摊子前,到三家酒楼,再到一条街,能听见辛弃疾穿云裂石的高歌声的人都情不自禁随众人而动。 辛弃疾放声大笑,击鼓歌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③” 莲心也跟着人群,围着辛弃疾转圈跳。 就像太阳周围的月亮一样,她绕着辛弃疾轮转着,大约隔一炷香经过辛赣一次。 每次经过,她都笑着和他对视。 那种笑盈盈的、露水一样清澈的快乐,叫辛赣也情不自禁笑起来,托着下巴,回看向她。 一切都忽然顺心遂意了起来。 莲心满心的快乐,随着震撼天地的鼓声、乐声、歌唱声愈发卖力地转动起身子来。 方才有人发现李月仙出去许久还没有回来,姜夔怕是她被人流挡住了,便与众人说一声,起身去寻。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当他寻遍了小巷子,终于在最后一条能避开欢乐的人群而不受挤的暗巷里见到李月仙头上所戴的那只显眼的金蛾时,便不禁笑了:“知道你有钱,也不必这么怕我们给挤掉吧?好了,你出来这么久,大家都很担心你。我给你保管着头饰,咱们从小路回茶铺。” 李月仙也看见他了,唉声叹气地起身:“生意最近不好做嘛我夫君亏了多少钱了,节约些首饰钱总没有错”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便不再继续说了。 只挥手:“走,走,多亏有你呀,尧章。” 姜夔便只笑了笑,没再多说,提着她的胳膊将她拎起来,便并肩向暗巷外走去。 暗巷里没什么光,和外面璀璨辉煌的样子几乎是两个世界。 李月仙仿佛有些害怕黑,胳膊在抖,姜夔离得近,贴着胳膊感觉到了。 想了想,便继续方才的话题,笑道:“你也该学学辛公。人家陷入低谷里,照旧有出来玩的心情。你赔了多少钱,日后又不是赚不回来了,这么颓丧是做什么呢。” 李月仙果然笑了,笑啐一口:“谁颓丧了。” “辛公和莲心他们想的是国家大事,我那点愁绪确实是不敢比。顶多也就和姜郎君你差不多吧!” “近墨者黑”这话再对没有了,李月仙原本规行矩步的脾气,和莲心待得久了,都学会了挤兑人。 姜夔无奈而笑,听李月仙说完:“不信你自己想想,尧章,你方才的愁绪是什么?” “我方才的愁绪,是李家姐姐怎么去得这么久,还是不回来,叫大家挂心。” 巷子里路不平整,又常有贫寒人家在这里堆垃圾。 李月仙出身高不知道,姜夔却很清楚,在黑暗中一直注意着,随口和李月仙斗一句嘴后,此时见前面有块挡路的箱子,便拉一下她袖子,便叫她走在自己身后,“你前头有东西,走这边。留神别撞了脚。” 李月仙被他扯到了身后,也许是专心看路,便没再说话。 许久,在姜夔左顾右盼朝巷子口外瞧去:“三郎方才说给我挂一盏蛙灯在茶铺门口的旗幡上当作标识,怎么现下却找不见了呢”时,李月仙终于说话了。 “说是挂蛙灯,你却是个坐井观天的青蛙——这里太暗,视角又小,得出去才好看清楚。快走,快走。” 前面马上要到巷子口了,李月仙在后头推着姜夔,两人便都笑了。 就在姜夔还要再说些别的玩笑时,身后的李月仙又说话了。 她的语气很轻松,“方才我没回去,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太漂亮了,我一时贪看住了,所以才迷了眼么。眼下看得眼睛都花了,自然总归是要回去的。你急什么。” 远处,辛弃疾的歌声像高飞的鸟一样腾空,就连这里都能听得清楚。“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姜夔沉默片刻,笑道:“好吧,知道了。” 又道:“这是辛公的声音,你听到了吧。我们循着这声音,就能把你送回去。” 李月仙“哎”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之后几步,两人都没再说话。 在走出巷子口的一刹那,外面一切的璀璨灯火跳进人的眼里。 姜夔的脚步停住了一瞬,仰头看向层层叠叠的、星子般的连天灯火。 那种景象,叫人无心去想自己,只能去看整个世界。 世界像海一样,倒映在眼睛这一方湖泊之中,大千世界,无尽遨游。 ——好一个辉煌世界啊 玩到尽兴时,月亮已经渐渐落下去,天边开始翻起鱼肚白。 一行人也在这时才准备回家。 姜夔站在最前面,拿新换的笛子吹一首轻快的曲子; 辛弃疾和范如玉跟在他身后,仍在跟着唱歌,兴致高时,甚至拿起鼓且走且击起来; 莲心缀在最后头,拖着脚步精疲力尽,却一边拉着辛赣的手,另一只手还在不停跟着音乐舞动,舞姿变换莫测,叫路边的一种舞姬眼神更加警惕——这路数,又像是前朝的异域舞蹈,又像是战舞,甚至还有些像肚皮舞,她们竟不知临安府内何时出现了此等劲敌! 李月仙看不过眼,过来拉住莲心的另一只手:“好了,别动了。” 莲心受制于强权,不得不放下手。 便侧过脸,问她:“你在担心什么?” 李月仙道:“担心别人的眼光。” 莲心便摇头:“世上各人眼光不尽相同,要满足所有人的眼光,那是不可能的。” “满足所有人自然不可能,那也不是我想要的。能满足大部分的眼光就够用。” “这却有什么用呢?” “满足俗世的规矩约束,你就有资格从俗世里得到更多。我是个生意人,我是要看投入与回报,还有它们的风险大小的呀。” 李月仙取了旁边摊位上的一只蛾儿,只是粗布的料子,并不值钱,但还是拿来在头上比了比,笑道,“我可没有你和朱淑真那样的勇气,有什么担心的事就能马上去办。这种利落,我是做不来。” 朱淑真笑:“我现下也没有担心的事。魏王来临安了,他过得好,我就没有什么忧愁了。” “诸王回临安,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莲心看一眼李月仙,又一起去看朱淑真,“魏王有没有和你说些战事的事?” “他没有和我说。他怎么会和我说。” 朱淑真只笑。 而直到女孩子们走过半条街时,她才终于又道:“但我认识的一位高官夫人与我透露过一些。” “此次太子和太上皇受挫,他们的人手都掺合不进来濠州之事了。” 朱淑真垂着脸,以极轻的声音道,“你们与宫中来往密切,应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宫中一共就只有三方势力,剩余两方都出局了,由官家作主,想来是将要出兵无疑了。 莲心将手放在心口,轻轻呼吸片刻。 “而且,魏王已经被秘密召进宫中,开始御前会议,商讨调兵、主帅人选等。” 朱淑真凑在李月仙和莲心中间,靠着她们的耳朵,轻声道。 莲心便一惊,瞪大了眼睛,回看朱淑真。 风把声音都吹到人耳边。 散场的人们还在唱辛弃疾昨夜作出的《青玉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沉默了一瞬,没有说话。 他遥望天际。 连魏王都被召至宫中,他却没有任何的消息。 难道连月以来,他与两个孩子的谋划竟然是估计错了么。 官家难道并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是在考验他? 辛弃疾把玩着袖里的匕首。 现下随身携带的,是年少时祖父所赠与他的生辰礼物,虽然早已缺了口,但他仍未将它扔掉。所幸他现在整日赋闲在家,也根本没有会用到武器的场合 就在辛弃疾不自禁皱起眉时,路的尽头传来达达马蹄声。 清晨的露水从路边的梅花上滚落下来,刚巧掉进辛弃疾的脖领里。 耳边的声音,还有脖颈中冰凉的感觉加在一起,恍惚间竟以为还是少年时打马行经繁华的大街,被路边人家栽种的杏枝打了脸。 那时候他志比天高,祖父尚在,常带他出行游遍附近的山水。 他疯跑于山岳之间,玩石戏水,呼朋引伴,好不快活。 待他玩够了,祖父便会携他爬到群山之巅。 那样的年轻,让他就连喊声都雄心万丈,仿佛能上达天际; 那样的高山,连飞鸟都罕至,只能见云雾缥缈,一声咆哮高喊,能震得岳麓层层叠叠返回来无数声回音。 每到这时候,祖父便会指着远处,告诉他:“这里本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土地。” 有家不能回,能回的也不是家。 年少时,哪里懂此恨绵绵,只知道壮心不已,失去的,立下壮志便一定能夺回来。 高山之巅,年轻的辛弃疾热血沸腾,向世界立下誓言:夺回故土! 而今屈指算来,距离那时已过去了半生。 时光流不断,山石皆不变。 而他 就连他从前随身携带了十多年的匕首都已经闲不住了。 所以在庐山上,他听从莲心的建议,将它送给了陆家的子坦,期盼他们这些年轻的生命能接过他未完的责任。 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离开角声悠长的战场,半夜醒来,总是将仅剩的宝剑擦了又擦,只等着再有一天上阵杀敌。 事实是,他自己清楚,就算到了死的那天都没完成年少时的期待,他也会抱着这个期待死去。 到死都没完成愿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没走到生命尽头,就提前放弃了愿望,放弃了自己! 跟着路边形形色色的人,辛弃疾也提起气来,大声歌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④” 年少时的露水停留在他脖颈上,不一会儿就干了。 而他也必须继续向前走。 辛弃疾将袖里的旧匕首收好,不去管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继续且走且歌。 直到马蹄声停在他的身边。 露水仍在不停摇曳着,甩在地面上,有湿漉漉的水痕。 辛弃疾微微皱了眉,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站住了,昂首挺胸,看着眼前一片欢乐过后的街景。 半晌,风声约住。 背后传来侍卫含笑的声音。 “辛大人,官家宣你、辛待诏、莲小娘子入宫,商讨发兵濠州事宜。” 他深深一揖,“还请辛大人与我同去。” 第147章 周必大,锦囊和出征。 濠州正是当年虞公甫最后一战的地方。 在那里,虞公甫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场战役,也在那最后一场中身败名裂。 故而现下即便莲心在宫中议事大殿中抿着嘴,一时沉默着一句话不说,大家也都能理解她的心情。 但此刻大殿中剩下几人的心思,就没那么好理解了。 “幼安,我知你好战,但这也不是玩闹的事!” 韩侂胄赶在最后关头不知怎么拍好了官家的马屁,终于被解了闭门思过,赶着就来给人找不痛快了,“不妨与你直言吧,虽然官家此次召集会议,决定令你参与出征,但太上皇是不会允准此事的。宫中的主子,可不止一位,你以为你光给官家上书、得了官家的应允就行吗?” 方才从大街上赶到这里的时间里,大殿中大部分高官都已经聚齐在此了。 仔细看看,甚至有不少还是辛弃疾年轻时认识的朋友——这些人里,到现下能坐到这里的御前会议的也多是国家的肱骨之臣了。 辛弃疾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 差不多。少数几个关系很好的,大部分吃过几次饭的点头之交,极少数关系不好的。 那么他需要解决的就只有 辛弃疾的视线扫过安坐于众人最中心的周必大,掠过。 停在韩侂胄身上。 “留着你这话给官家说吧” 辛弃疾没生气,也没把心神多留给韩侂胄,只草草回了句,“你猜官家听见你的话,是先解决我,还是先解决你。”便转开了头。 到了这时候,他冷静得反而没有一点平日里的样子。 只有一边一搭没一搭听着韩侂胄慷慨激昂讨伐他又是“奸贪凶暴”又是“肆厥贪求”的话,一边拉来莲心,低声交待她:“先去找官家身边的王德谦。之后找周必大落单的机会,将我来时教你的话给他学一遍。快去。” 辛赣和两人站在一起,也听清了这句话。 他蹙了下眉,看一眼左右虎视眈眈的人。 现下宫中的氛围,已经远非没有战事时候的平和了,有时隔四五日就会有宫人因为莫名其妙的争斗而被打入最苦累的杂役。何况现下诸王、朝臣入宫,手段只会更狠。 莲心在宫中认识的人少,走在路上,就算被人敲一闷棍带走都不是不可能。 他阻止辛弃疾:“父亲,我去。” 就要走时,衣袖却传来被人牵住的力气。 垂脸去看,却是一左一右,辛弃疾和莲心都拉住了他。 “莲心能做的,你做不了。”辛弃疾笑道。 一旁莲心也使劲点头,“三哥,你就等着瞧吧!” 说完,莲心便像轻快的小鹿一样,几步之前,便轻盈溜出了大殿。 只留辛赣面色担忧,却又被辛弃疾按下去,低声在耳边说了些什么,才慢慢展开了眉头 争论从天亮一直到天黑,又从天黑慢慢捱到天边微亮。 其中,以韩侂胄为一方,极力反对辛弃疾随军出征:“绝不行!他曾为归正人,自小生长于金人土地上,一旦背叛,对我们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 另一边,兵部诸人中为首的陈俊卿则明确站在辛弃疾一边:“那不是金人国土,是大宋曾经的疆域!何况辛幼安用兵如神,曾闯入万人敌军之中,生擒张安国,绝非庸才将军可比!” 争论不停。 而剩下的不少人不像陈俊卿一样立场鲜明,所以说话也不多,大多在互相私语。 “魏国公倒是一边倒向了辛幼安,他二人早年便私交甚笃,不想到了此时,还是如此要好。” 陈俊卿前月方以朝臣身份受封魏国公,此时正是话语分量极重的时候,“不然魏国公肯趟这浑水?” “未必,未必。现下的辛幼安一方可不止他一人,他的儿女都长大了,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连官家身边的位置都占住了,不容小觑啊。” 众人的目光便都悄悄挪到莲心和辛三郎君的身上。 也是。 不过这么一说,这亲从官莲心倒好像是曾经的叛将虞公甫的女儿? 唉,这身份对辛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或助力啊 官家来到大殿有一个时辰了,听了众人仿佛无穷无尽般的议论,表情还是颇为温和。 他没笑,也没生气,只平静地问四周:“诸位觉得呢?” 韩侂胄不是省油的灯,辛弃疾更不是。 两方之间争斗,一旦卷进去,只怕自己也未必能保全。 大家便都尴尬地沉默了下去。 直到不发声的周必大坐了许久,这时候终于开口:“官家,臣听闻辛家有女,擅火药奇技。此等奇技,若放到对敌之中,想来是威力无穷。” 周围忽然一静。 大家的目光都或惊或奇,停留在方才始终并未发言的周必大身上。 他怎么会忽然下场? 枢密院负责军国要政,是朝廷的最高军事决策机构,可以说,这次濠州出兵相关的决策,最终都要由枢密院最终拍板。 身为知枢密院事,周必大职权仅次于身为枢密院最高长官的枢密使。 而此时大殿中并无枢密使亲至的身影。 那么可以说,周必大一个人,就代表了枢密院的决定。 就是官*家也必须要认真对待周必大的建议。 而官家听了,果然十指对点,沉吟片刻,懒懒道:“嗯,也有理” 说着,眼神却没放在周必大身上,而是扫过诸人,最终停留在莲心脸上。 莲心站在一旁,垂下的面庞上,瞳孔不受控制地微缩。 周必大身为知枢密院事,确实权力惊人。 也不枉她蹲守在更衣地方的旁边许久,待到日落西山,等到周必大来到这边时,一把从背后箍住周必大,直逼得大惊失色的周必大为令她小声点,而不得不答应听她说话。 而之后的事,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叫周必大变了主意,这也就不必多言了。 ——爹爹说这种事“只有莲心能做”,确实精准。 若换作三哥那脾气,别说能不能拉得下这个脸,就是下决心拉下来脸,估计箍住周必大之前还得做好久的心理建设。真那样,周必大早跑了,还轮得到他说话么。 而在莲心思索的同时,时间还在往前走着。 官家却仍在思索,视线并未移去。 半晌,当莲心脑中滚过万千道思绪,几乎要滴下冷汗,觉得官家发现了什么时,官家终于说话了。 “嗯,果然不错。‘鬼灵心’,多谋莫测,通权达变,就是我也听说过你的大名啊。” 官家含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对着莲心说话,“从前就听三郎说,你曾逃生于金人手下,又是虞公甫的女儿,想来在金人中也挂上了号,必然更加了解他们的行军方式。现在,到你践行诺言的时候了。” 他转向辛弃疾,笑道:“幼安,从前你总三催四催,让我出兵抗金,又抱怨副手不听调度之类的话那么我现下就叫你的义女给你做副手,你可不能有异议了吧?” 辛弃疾赶紧嘿嘿笑:“不敢,不敢,官家实在英明!” 说完也不待别人再说什么,干脆利落跪下,大声道:“臣领旨!” 莲心也不傻,现下赶紧敲定了,任是还有人有异议,都算直接违逆官家,那么再狂妄的人都得掂量掂量。 便也毫不犹豫,利索跪下,“臣领” 但此时,一旁却传来一道冷笑的声音。 “官家,请容臣禀明,太上皇有旨,辛弃疾不遵圣意,自行其是,不堪为一军之首!” 韩侂胄双指之间夹着一封薄薄的信,大声宣告,“虞莲心,更是从祖辈起便罪行累累,绝不能让这种叛徒的后代再次作乱!” ——韩侂胄竟然搬来了太上皇这尊大佛!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官家的脸色明明尚不变,眼神中却逐渐渗出一种极其慑人的光芒来。 大家便都心里吸冷气,看向韩侂胄。 你糊涂啊,哪个天子能忍受被别人始终压一头? 太上皇是不一样,官家不能违抗,但等以后腾出了手,要收拾你这中间传话的泄气,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你图什么啊? 这边,果然官家身体前倾,声音森寒:“韩侂胄,我再问一遍,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但韩侂胄的眼神动也不动,仿佛没听出来官家话中的威胁似的,只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大声道:“请官家收回成命。” 这就不好办了。 大家都面面相觑。 就在官家闭上眼,紧紧皱了眉,要说些什么时,一个众人没预料到的人出列。 一身青衣潇潇的辛赣横跨一步,站于官家面前。 他轻声道:“臣愿留在宫中。一旦辛帅与亲从官有不臣之心、不轨之行,请以臣祭铡刀,以儆效尤。” 殿中瞬间一片死寂。 辛弃疾握紧了拳头。 莲心也浑身一抖,脑中如受雷击。 随后,她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辛赣。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行! 但辛赣淡淡看过来一眼。 那眼神中的神情几乎逼人,让莲心满嘴的苦涩。 要阻拦,现下已经晚了。 在说出要以人为质的话,却被自己又收回,那么落在官家眼里又算什么? 不正是她确实有叛变异心,所以才不敢令兄长做担保的表现吗? 可莲心还是不自觉感觉到天旋地转。 后面还有人在说话吗? 莲心也不知道了。 之后又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岳珂、越童进殿,又说了些什么,是帮上了忙,还是没帮上忙,她也已无从分辨。 她只是看着辛赣。 难道是因为我曾经离开你,所以你在报复吗? 要让我一定体会到一遍当初你看着我离开你时的痛苦才肯罢休吗? “不是的。” 仿佛也知道大军即将出征,大风了肆虐一夜。 此刻到了送别的时候,辛赣左右站了严阵以待的侍卫,说话声音便没有提高,声音在风里半隐半现,“莲心,我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而那些侍卫站在潇洒卓然而立的辛赣身边,看起来像是在拱卫主人一样,但莲心却知道他们究竟是做什么的。 ——监守。 辛赣现在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那个被人笑称作“飘然若神仙”的辛郎,他变成了一个罪名待定的阶下囚。 简直要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莲心轻声说:“等我回来。” 因为她已经无力再说出些任何别的告别之语。 历史上那些在离别之际作诗、作词的文学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分离的恐惧不会像幽灵一样缠绞住他们的大脑吗?痛苦不会像蜡封一样倒灌进他们的嘴巴吗? 莲心说不出话,只能伸手,去拉住辛赣的袖子。 辛赣温柔地看着她,没有再像之前纠缠的一年以来的那样再闪避。 他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握住了莲心的手。 “不用害怕。官家是信守承诺的天子。” 辛赣将莲心的手指拢在手心里,暖了一会儿。 半晌,面上那种平静的神态似乎开始有些维持不住了似的,闭一闭眼睛,将莲心的手提起。 他把莲心的手按在他的脸上。 而他一张雪似的面庞上,睫毛颤抖,像一场雪崩。 当他手指逐渐失去力气的时候,就是莲心情绪开始决堤的时候。 她忍住眼泪,指尖在辛赣的面上轻轻滑去。 随后越来越用力,最终捧住他的脸。 “我不能生活在没有你的世界。所以我一定会回来。你一定要让我回来。” 说完这句话,莲心知道,她的情绪再忍耐下去就几乎要涌出来了。 就像七窍流血那样——人们只知道剧毒能有此功效,却不知情毒一样如此。 毒性酷烈。莲心不想去顾及身边的侍卫,踮起脚,轻轻亲在辛赣的下巴上。 辛赣第一次没有躲避。 他的眼睛清亮得像湖水,嘴唇轮廓美好得像片花瓣。 莲心看着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跟着辛弃疾去到上饶,一个普通的午后,躺在带湖园中那棵古树下昏昏欲睡,耳边满是流水潺潺声,她就那么百无聊赖地看着花瓣飘落,落在她的嘴唇上。 辛赣行经那一处,失笑不已,坐在她身边扇风。 现在,花瓣又一次飘落。 莲心抱住他的脖子,感觉到辛赣的味道,辛赣的呼吸。 还有,辛赣的嘴唇。 辛赣吮着莲心的嘴唇,慢慢亲吻她。 在这之前,莲心从来不知道亲吻并不只是两对嘴唇相碰而已。 原来还可以这样。 莲心不停无意识地摩挲着辛赣的后脖颈。 光滑,细腻。 她微偏过头,手臂用力,将他们之间的空隙进一步减小,学着用辛赣对待她的方式对待他。 “其实你很喜欢这个吧,那为什么之前每次我这样你都要推开。” 因为含着辛赣的嘴唇,所以莲心说话也模模糊糊的,但却宁愿这样讲话也不肯分开,“这样是越童之前说的那么亲么?” “不是我会等你回来” 辛赣说话也更加模糊,他顺着莲心的手臂,向下摸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片刻,他带着手腕,将莲心的手按在了心口。 “到时候。好么。” 他双手握住莲心按在他心口的手,眼神像海一样温柔。 半晌,见莲心点头,他便浅浅笑了下,垂了脸,和她对视一小会,最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去吧。”他说。 莲心便又一次像风一样离开了他。 而和风唯一不同的是,风是没有隐藏东西的能力的。 直到骑在马上,出了临安府,天色将晚,众人到了驻扎的时候,莲心才终于松了手,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手心里的东西。 那是个极小的锦囊。 就在方才,在辛赣亲她的时候,被无声塞进她手里。 第148章 人质,傻事和“代人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李白的诗这样描述战场。 一部分是真实的。 战场上事务繁杂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莲心从没有这样昼夜颠倒地忙碌过,若不是辛弃疾赋闲于上饶时曾以那种神出鬼没的方法锻炼出了莲心夜里随时随地能陷入浅眠,又随时随地能醒来的本领,只怕莲心进入军营的第八九天就要累倒,当然现在她虽没有累倒,但也没好多少; 而另一部分—— 莲心看着眼前的破铜烂铁,冷静问眼前的士兵:“这就是此次交战收回的全部盔甲?” 士兵嘿嘿一笑,却并不紧张:“是,莲娘子。” 他嬉皮笑脸,“我们是士兵,有武器就够了,哪用像个从没进过军营的人一样日日龟缩在盔甲壳子里呢!” ——不像李白诗里所说的什么金和玉,在战场上,军队只会越来越穷,别说金玉,就是铜铁都会随着战争进展而越来越少。 盔甲减少本是正常现象,但眼前的队将明明率领一整个约五十人的小队,却只收上来这些东西,明显是不合理的。 莲心心念电转,却不在脸上表现出来。 反而嘿嘿一笑,凑近了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叫什么‘娘子’,叫我‘部将’啊。谁都知道,战场上,你的部下就是你的第二条命。你这种不管部下死活、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管的蠢蛋,也配跟我套近乎,管我叫‘莲娘子’?” 说完也不待脸色大变的这人再说什么,将他一推,扬声朝帐外等待着的小队里的众人喊:“你们队将为你们争取来了新的武器,进来取吧!” 队将又是一愣。 ——这莲心是屈服了吗? 可是方才,她似乎已经看出来他私下里不满莲心这空降成为军队里一整个“火药部”的部将,所以鼓动里自己小队里的成员偷藏盔甲来为难她、多拿物资的事实了啊? 也许还是怕了他吧! 也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娘子,没有任何战争的经验,此时想必还天真地以为军营是什么能用温情、妥协就能拉拢来人心的地方吧? 队将便有些不屑地笑了。 军营里,不行仁道,只认拳头。谁拳头大,谁就能说话管用。 而她这样退让认输的行为,除了叫他们打定了以后可以更加过分的主意外,不会有任何其它效果 就在他想着这些,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时,莲心的一句话忽然令他面上的神情停顿了。 “——这些就是你们的‘武器’。” 莲心将地面上仅有的火药推向他,“毕竟我们是火药部,武器也自然是火药,对吧。” 前段时间,辛弃疾临危受命,被封为濠州制置使,平定叛乱,掌控濠州的军事调度权和指挥权。 而因莲心所掌握的奇技,官家特设“火药部”,封其为该部部将,直接受辛弃疾调动。 面前的小队也是从属于火药部下的。 ——但就是因为是“火药部”,所以绝不能缺失盔甲啊! 别人没见过莲心进军队时展示的火药威力,队将可是见识过的。 若是不用盔甲,别说能不能活下来了,就是全尸都不会有! 火药调配本就困难,她前几日也没说要用火药,他们便以为她不过是顶着火药部做噱头,之后等着回去升官的,这才想着耍弄她一番。 但现下她却竟然真的能拿出这么多的火药! 冷汗从额头边流下来。 而在队将进退两难时,其余士兵也骚动起来,隐约有了些质疑声音。 “说了部将就是部将,军中事务,却被你当作儿戏。你想死不要紧,拉你队里的士兵做陪葬,是什么意思。” 长刀“铮”一声出鞘,莲心问他,“那么——你想死么?” 队将哆嗦,头都不敢摇:“不、不” 莲心便微笑了一下:“那太好了。” 将刀锋往回收了收,“这样我们两个想的就是一样的。” 而就在队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时,莲心忽然又轻声问他:“以为我要放过你了,对吧?” 下一刻,就在队将觉出不对,瞳孔紧缩,甚至凄厉求着“我认”、尿了裤子时,莲心手中的长刀贯穿他的脖颈。 “军中规矩森严,我向来又是个守规矩的人。再有如此人者,照样杀。” 莲心抬起的脸上,小半张都布满了被队将溅上的血点,而那张脸平静得不可思议,简直像地底爬出的什么鬼神。 她将队将像一块布一样,扔了开来,“还有人要继续么?” 帐篷外等着回收盔甲的小队听见动静不对,纷纷一层层围拢过来。 而当他们看见此时的景象时,有些人神色露出不赞同,但大部分人则互相对视两眼便面色发白,立刻转身,飞跑去取什么东西的样子了。 莲心没有让人拦他们,也没有露出高兴的样子。 只一边擦刀,一边问静得像坟地一样的人群:“还有不怕死的人吗?” 半晌,没有人答话的寂静终于被一个年轻的郎君打破。 看起来很有些文气的士兵从小队里跑出来,大声喊:“莲部将,我想活着!” “听我的话,能活下来的人就会比你们各行其是多得多。这场战争,不是本就为了让更多的大宋子民活下来么?” 莲心冷冷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文气的士兵便答:“二狗!” 莲心问他:“好,二狗。现在说出来,你应该听从谁的指令?” 最开始,场中还只有二狗大声呐喊着回答的声音:“莲部将!属下愿追随你与辛帅!” 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回荡在这一片空地上。 “莲部将,属下亦是。” “莲部将” “莲部将!” 莲心听着这荡满天地间的声音,才终于点头,“很好。到战争结束前,都记牢你们的话。这是对你们的命最好的选择。” 随后淡淡道:“战后的盔甲回收,继续。” 说完,利落转身,离去了 辛弃疾方议事毕了,从帐篷里出来。 见莲心奔跑而来,他冲抱拳的莲心点点头,只简短道:“你方才的事,爹爹已听说了。来,进来说。”说着撩起帘子,让莲心进去。 “你也发现不对了吧。这些人的武器减少,并不是个例。而他们的情绪过于逆反,这背后有些蹊跷。” 辛弃疾将手指按在两人计算出来的数字里,“看。几乎每三个小队里,就会出现队将大幅私藏盔甲的事情。这事并不只是出现在你的火药部里。” 而火药部毕竟是新设立的部,三分之一的小队弄鬼,他们也许还能承受这种损失。 但若这个损耗的比例和速度放在人数更多的步兵部、骑兵部中,军队恐怕在打败金人之前,就要在物资上承受不住,不得不撤军了 辛弃疾看着莲心的眼睛,慢慢说:“莲心,我想你父亲当年的事情,又重演了。” 莲心的大脑甚至僵住了一瞬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随后,巨大的、洪水一样的愤怒冲毁了她的平静的面色。 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据眼下的求证的推测,当时在韩侂胄使用了政斗手段的坑害下,虞公甫不得不由曾被他得罪过的监军太监监督着出兵。 而战时虞公甫被人威胁必须拿武器变卖抵钱,很有可能正是那监军所为! 监军的权力极大,抵达濠州后,还会定期对临安进行奏报,并依据临安的命令对主将进行监督。 而放到眼下的情景,若他秘密下达了什么命令,各部是不能不遵守的。 身后,传来辛弃疾幽幽的声音:“莲心,我们兼顾了官家的心意、太上皇的想法,也有了重要的武器,不想还是忘记了一件事啊” ——小人。 韩侂胄只是在明面上被他们所阻拦而没能来到战场,但因为他私下在人员调动上做的小动作就摆在眼下。 甚至这种小动作比他本人来到此处还要麻烦——甚至,他可能根本最开始的目的就是使这些小动作,只不过用想来军中的意愿掩埋掉了而已。 现在小人临时发难,他们又该怎么办? 如果答应他,那么不得不变卖原有的武器,为将士们换上劣等武器的虞公甫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如果不答应,那么 “索性我去找那监军!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杀了他!” 过往的仇恨像火焰一样,几乎冲昏了莲心方才还有的理智,她就要起身,“一切罪责,等到我回临安之后来担!” 而走到门口时,莲心都开始抽刀时,手指忽然碰到一件柔软的物什,灼热的大脑才像是被浇了一勺冷水一样,忽然冷了下来。 而连带着冰寒下来的,还有她的心。 莲心从袖中将东西拿出来,看着它。 那枚辛赣在临别时塞进她手里的锦囊。 ——辛赣。 临安还有辛赣在。 人质就是这样的作用,限制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情况。 而如果她真的杀了监军,只怕临安不出一天就能收到消息。 而那时候,临安被严格看管的辛赣也将会被当即处决。 一想到辛赣的脸,辛赣的味道,莲心甚至都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绝不能 “你知道上回,你从上饶回到临安时,三郎是怎么说的吗?” 方才莲心昏头时,辛弃疾没拦莲心的动作,而莲心冷静下来停住脚步,他也没有舒口气的样子,反而忽然提起一个与战场完全不相关的事情,“那时候,他不是没有来送你。他是在雪楼上看着你走的。” 莲心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那时候确实因为辛赣没去送她而满心难受,回去的路上甚至还偷偷掉过眼泪,但现在提起这个,是要说什么? “他还作了词。虽然他写完就烧了,既不署名,也不许任何人将他作出的这首词给别人——尤其是你——看到,但我还是记下来了。” 辛弃疾将袖中一张纸拿出来,慢慢展开了,递给她,“只当是我代人赋之作吧。但我觉得,你应该看一看。” 莲心愣了下,下意识接过信纸。 很奇怪,每一次接过信纸,都给她一张胃里不断痉挛的感觉。 从辛赣第一次重病开始,到现在。 每一次都和辛赣有关,每一次都心跳如雷。 她和辛赣的生命线,已经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仿佛这种纠缠至死方休。 她垂下眼,轻声去读那首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明明早就知道辛赣对她的感情,但看到这首词时,莲心还是忍不住浑身传来颤抖的感觉。 无尽的愁绪和心痛折磨,像潮水一样涌来。 “三郎是个重感情的人。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缺点” 辛弃疾将信纸从莲心手中抽出,叹息,“因为他会因为感情做傻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临行时,他给了你一个什么东西吧。” 他脸色静静的,将纸张一下下折好,“我想,里面的东西就是叫你现在看的。现在打开吧。” 第149章 宫变,气味和“志不可夺”。 锦囊打开时,里面其实也不过只有一张信笺而已。 莲心的双眼却渐渐模糊着。 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识字。 宁愿她看不懂文字,宁愿她看不懂诗词之意。 这样,她就不必体会所有见到的信纸上的痛苦,还有冰冷的话语和现实。 “…休怀吾虑,任心而往;余怀良策,志不可夺。” 辛弃疾读出锦囊中信笺的最后一句话,看向莲心,“你看,我说吧。” ——不要担心我的安危,只随着你的心行走吧;我自有好方法来解决我的困境,不会受到影响。 有了这句话,他是希望莲心不要再被束手束脚啊。 辛弃疾便又将信笺折叠几下,递还给了莲心。 而莲心拿着那小小一张纸,却感到上面有千钧之重。 可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的沉重,让她毫无办法摆脱? 想念,爱恋,关心,是这些吗? 想起来那时候她离开上饶,头也不回,把辛赣甩在身后,独留他一人站在雪楼上。 而那首词呢,他也是一个人留在昏暗的房屋里,扳指数着她离去的日子,就那样作出来的么? 只要稍稍一想到那个场景,莲心便忍不住有一种从胃里开始作呕的冲动。 她哽咽得几乎抽搐,逐渐狼狈地双手撑在地面上,痛哭失声。 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她哭得喘不上气来,委顿着,浑身冰凉。 茶山寺禅房里,辛赣那时候的眼泪,她现在才明白。 他那时候,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态,抱着可能永远都看不见她的念头,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笑着送人离去的呢? 而如果真的像他那首词中所描述的那样,每一次想念他,都会让他感觉到断肠般的痛苦的话,他又是怎么度过独自一人的每一分、每一秒的呢? 因为他的心、灵魂都被莲心握在了手里,所以她将它们捏碎了一次又一次。 而她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世上根本不该有如此浓烈的痛苦啊。 眼泪的间隙里,莲心模模糊糊的,忽然想道。 因为她竟然一瞬间有种想要死掉的锥心之痛。 可世上的人们,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吗? 此时,临安却并不像莲心两人以为的那样平静。 太子赵惇,不堪忍受多日幽禁以及没有实权的储君生涯,由太子妃李凤娘的母家支持,由李道带兵打入宫禁,预备篡位。 而太子党领头的人正是韩侂胄。 当太子一党带兵打入临安府时,官家正在和身边的内侍王德谦闲聊起辛赣。 “三郎现下还被关在屋里,一步都没有往外走过?” “是啊,官家。一步都不出门,奴婢都觉得有些吓人了,着人去宫外那套宅子里看望了一眼。除了不多话,精神看着倒是尚可,没什么事。” 官家笑:“是个稳得住的郎君,还这么年轻,真是难得。说来他要是不这样,也求不到他那妹妹。” 王德谦心知肚明官家说的是什么事,也笑了。 “也就只有在他那妹妹面前,三郎君才像个真人儿。倒是宫中现下在笑话他,说他本来人生好好的,眼下却是为了个无父无母的乡野女孩子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又是为她进了宫,又是为她当阶下囚的,看着聪明,却是个蠢货” “世人像墙头草一样,这些话,连多听都是费时间。” 官家便摇了摇头:“若这些人知道前几日我们真正商量出来的事,这些宫女内侍不得又换套说辞?” 他纯把此事当闲话讲,并不在乎,所以说过了就罢了。 相比起来,他更关心自己的孩子:“惇儿这几日如何了?自上次禁足之后,他一直也不闹腾了,我也反而不习惯了。” “前阵子没什么,就是偶尔和太子妃一起读书” 王德谦看到官家听到李凤娘就皱起的眉毛,赶紧换到下一句,“不过,这几日太子殿下一直在书房里不见人呢。应当是在读书。” 他知情识趣,猛烈拍马:“不愧是太子殿下。临安府那好些什么李郎、辛郎的,奴婢看全然都不如太子殿下一半的文采和好学!” 但官家面上此时并不像高兴,反而有些怔然。 而就是在这时,殿外传来了殿前司指挥使紧急求见的声音。 “官家!紧急军情!” 指挥使的声音震得窗子都在簌簌颤抖,“——太子谋反了!” “这就是辛弃疾最宝贝的那儿子所关押的地方?” 一身甲衣的韩侂胄停在一处门前,轻声问。 守门的侍卫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抱拳道:“韩大人,此处无诏不得探视。” 韩侂胄露出了些好笑的表情:“无诏?新的一朝了,谁还认前朝的约定?” 随即,也不再去管门前侍卫所露出的悚然、匪夷所思的表情,一挥手,冷冷道:“给我杀了辛赣。” 辛赣,这个官家所器重的年轻人,和莲心联起手来让他吃了无数暗亏的人——若不是他们两个的阻拦,他现下早就该在濠州的战场上,直接得到巨利,而不是还要和那监军太监平分了! 还好太子虽没血性,但他那太子妃却是个莽撞、经不得激的蠢货,只消他煽动一二,以做了皇后的荣华引诱之,再用赵惇曾对莲心颇为欣赏的蛛丝马迹刺激之,她便答应下来要用他为他们筹集兵马,准备篡位。 而这也是他眼下还没闯进宫禁内,就先要来杀掉并非皇室血裔的辛赣的原因。 ——据他情报所知,和明面上的棋待诏不同,辛赣极受官家器重,甚至参与了在战时藏匿玉玺的计划。 而因为是篡位,所以玉玺更是太子继位必不可少的东西。 打开门,韩侂胄抽出刀,还没张口令人开始找人,便已看见正对着门的榻上,一个盘腿静坐的人影。 辛赣正在闭眼静坐。 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韩侂胄无声冷笑,对身后的人做一个手势,身子压低,和身后的人一起慢慢移动过去,准备趁辛赣不备,直接不花一分一毫擒住他。 脚步一点点靠近。 韩侂胄终于离辛赣只有半丈的距离了。 孰料,就在韩侂胄伸出手、提起心、准备去抓时,面前玉人似的郎君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而他看见众人,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反而露出一个近乎失笑的表情。 “韩大人,你人都敢于做背信弃义的事,何必行动还要鬼鬼祟祟?” 他道,“我还以为小人都是纯然的呢。不想韩大人的壳子倒还是个君子。” 韩侂胄不禁勃然大怒。 也许是因为胜利在望,所以他更加急切的缘故,被戳破的羞恼和烦躁混合在一起,叫他比往日更加没有耐心,也无暇多去思考为何辛赣如此冷静,只一招手,令身边的人全部过来帮忙:“给我杀了他!” “杀了我,你也得不到玉玺了。不妨告诉你,其余知道玉玺在哪里的人,早已经被官家拘起来,方便他随时在叛军打进宫时灭口。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做了人质所以流落在外。所以我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但就在这时,辛赣只用了寥寥几句话,就将韩侂胄冻在了原地,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来的,对吧。” 韩侂胄气喘如牛,半晌,才问:“你想要什么?” 辛赣不回答:“先屏退左右。” 韩侂胄皱一下眉,想了片刻,才做一个手势,众人便退下。 但他也后退了几步,谨慎地维持着辛赣即便暴起也无法伤到他的距离。 “何至于这么谨慎,你把我当我妹妹了么。我可没有那武力,你不必防备我。” 辛赣好笑,但见韩侂胄愈来愈暴躁的样子,还是道,“我要的很简单,让太子和太上皇亲来求我,我就告诉你们玉玺的地方。别说太上皇不会来,我知道他是你的靠山。” “不可能。太上皇是何等人物,怎可能以身涉险!” “那就屏退左右,里面穿上护心甲,像你现下做的那样。” 辛赣懒懒道,甚至都懒得看韩侂胄一眼,“这下安全了吧。” 韩侂胄皱着眉,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最后到底还是妥协了。 但赵惇和赵构都是来了,才知道辛赣的原话——韩侂胄自己不愿意做平白拿那种话得罪人的角色,便只说辛赣有要求,不敢擅自决定,便请来太子和太上皇来。 “好大的口气。” 赵构嗤笑,此刻周围已经被屏退了侍卫,只有他、太子、韩侂胄和辛赣,“黄口小儿,也敢大放厥词?你就不怕你父亲、妹妹回来时被清算么。” “若我没猜错,他们现下正经历当年虞将军经历的事吧。变卖武器,本来也走投无路了,回来也没什么好结果,无所谓了。” 这话说得被猜中的韩侂胄和太子脸色一变,隐隐现出惶惑的阴郁。 但赵构却大笑起来:“枉你也叫‘辛赣’,却真是个没有心肝的东西!父亲家人都要死了,你还没事人似的?” “和太上皇辜负官家一片孝顺真心的冷血之举比起来,我只是没有多伸手去管父亲,又算什么呢。” 辛赣眼也不眨,平静回答,“至于辜负个把个小娘子,更是小事了。” 太子的眼睛涨红了:“你果然是如此!就是你,侵占了莲心,骗她做出了乱/伦的丑事,眼下竟还打算置身事外抛弃她么?” 而辛赣甚至都懒得将视线转过来,只随意回答:“看来你也知道我和她出征那日的事了啊。你在羡慕我么?” 说完,终于扭过脸,朝太子笑了一下:“我和她之间,没有你的事。” 太子一愣,随即甚至自胸腔中燃烧起一股连自己的理智都控制不住的燎原怒火。 他猛地站起来,拔出袖中剑。 赵构也吓了一跳,阻止太子:“惇儿,现在还不能杀他!冷静些!” 赵惇却不管不顾,要朝辛赣扑去。 赵构伸手去按他的肩膀,呵斥:“你父亲把规矩都给你教到狗肚子里了么!我的话,你也敢不听?给我停手” 一语未毕,见到赵惇在自己手下不听劝地还在挣扎着往前跑的样子,不知为何,却感觉到自己大脑中也烧起一把冲动的火似的*。 他怒火上头,不假思索便给赵惇了一巴掌:“坐下,小贱种!我是太上皇,敢忤逆我,老子甚至能废掉你爹,更别提废掉你!” 而赵惇已经打红了眼,又年轻力壮,一把掀翻赵构,骑在赵构的身上,照着他面上就来了一拳。 一时间屋内只余拳拳到肉的闷响声。 韩侂胄看着这祖孙两个忽然开始内斗的样子,一时都愣住了。 半晌,他方伸手去拉开两人,却受了两记重得简直不像正常打架的拳头,才明白过来什么,一边想要松手,把自己拉远,一边大喊:“冷静些,你们都冷静些!这屋子里气味不对劲,是辛赣搞了鬼!他是故意把我们聚到一起的!” 【正文完】 第150章 拔山女和“人间直恁芬芳”。 但打架一旦加入,便不是那么好退出的。 何况更令韩侂胄直冒冷汗的是他此时才想起来,他才是在这间屋子里停留最久的。 而如果真的有什么味道,他也是闻得最久的那个。 他便赶紧朝外面自己布置好待命的侍卫喊:“快进来,里面不对劲!” 可奇怪的是,半晌都没任何人回应。 韩侂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便又叫:“王德谦,好哥哥,我从前就认你作了义兄,殷勤孝敬,到如今也有许多年了。你我兄弟情深,你不能对弟弟见死不救吧!” 可门外,本跟随太子而来的王德谦竟也一声不吭,完全没有了回应。 半晌,见赵惇、赵构祖孙两个打得不可开交,完全没有管顾他的话的模样,韩侂胄终于忍不住脑中极力压抑的暴虐,伸手,出拳。 “姨母对我呼来喝去,赵昚瞧不起我,小娘只当我是金山银山,现下就连你们也忽视我的话!从小到大,就这样忽视我的话!” 他嘶声道,见到一旁地面上正好滚来一把开了刃的匕首,便不假思索拾了起来。 随即,他顺着自己的心意,用力往下一刺。 半晌,当手上淌满了鲜血,韩侂胄愣了足足一刻钟,才忽然意识到什么。 大脑天旋地转,他用力想睁开眼,却最终眼皮越来越沉。 昏倒前的一刻,他只看见一道挺拔的身影。 没有任何暴躁易怒的样子,半蹲下来,侧过头,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君臣交杀,祖孙相搏你们做出的丑事,可比我的要青史留名多了。” “行了,官家听闻了此事,宣我带你走一趟。但我看他也不太有责怪的意思。嘿,若我是官家,我也不会多难受的,反而私底下还会喝两盏庆祝呢。” 宫道上,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陆子坦走在中间,一身亲从官服饰,从辛赣手上接过匕首,“这次宫变平息得快,死人也快,而且还挺会挑着死人,简直像是官家自己谋划的似的——始作俑者太子没死,韩侂胄和太上皇却因为内斗而死,真个好笑这就是当时韩侂胄用来杀死太上皇的那柄匕首吧?有这段故事在,我这匕首也算是珍贵了。” 辛赣好笑:“说不定还能成为你家的传家宝呢。” 陆子坦便哈哈大笑:“你别说。我还就这么觉得的!等千年以后,后人看咱们的手稿之外,还能这么介绍这柄匕首——初为名将辛弃疾所有,后被转赠将军陆子坦,曾杀赵构于宫外,为珍贵出土文物” “你何时与莲心有一样的将军名号了?” 陆子坦便打哈哈:“哎呀,你别管,我就这样说说还不行么!” 说完,又闻了闻匕首的柄,“你洗过它了?” 辛赣说是:“你鼻子真灵。” “你身上那股和莲心一样的味儿都快冲到我鼻子了。这匕首上的味道和你一样,还用问么。” 陆子坦毫无一个来押解人的亲从官的自觉,只草草用铁梏将辛赣的双手制住,便亲热地和他聊起天来,胳膊肘还不停地去捣辛赣的胳膊:“哎,我前几日才从韩哥哥那里知道你和莲心的事。行啊你三郎,瞒我们瞒得死死的,我一点都没发觉!要不是韩哥哥说出来,你还想和莲心私下来往多久” 一旁的宫人实在看不过眼:“唉,陆郎君,阖宫里,怕是也只有你没看出来辛待诏和莲亲从官——噢,我忘了,她大战告捷,官家大喜过望,已封她为将军,现下该叫莲将军了——他们两个之间的事了。” 她摇头,对陆子坦露出“怒其不争”的神情——枉你长了张精明脸,不想却是块木头! 陆子坦震惊,辛赣也没好多少,只勉强维持住了表情,人却忍不住咳嗽起来:“——你们都知道?你们怎么知道?” “哎呀,莲将军没出征时,不是在宫里做亲从官吗?御前可没有傻子。大家都看得出来,辛待诏你一看见莲将军就神色黯然,偏偏声音却温柔,这谁能看不出来!” 陆子坦便陷入了沉思,怀疑起自己的脑子是不是真的被莲心那“去知社”害得没多少知识剩余了:“神色黯然声音温柔?这有什么?为什么能看出来?” “由爱故生忧嘛。再说了,就算莲将军出征之前的行为不明显,陆郎君,你还没见过出征那天他们两个的样子?” 辛赣意识到了什么:“等等” 但宫人已然双颊嫣红,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浑然不胜羞般道:“辛待诏,倒看不出来你是那种人呢!当着许多侍卫宫人的面儿就去亲莲将军的嘴,真个比纨绔还荒唐,也不顾及些!” 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又捂脸“哎呀”起来。 成串的市井粗话不要钱一样从陆子坦嘴里淌出来。 他五官乱飞,表情凌乱,缓缓转过头来看辛赣:“三郎,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悲愤:“当年说好了以后都是最好的朋友,结果你们两个竟然暗通款曲?还干这种事?” 宫人便安慰他:“他两个成了亲,比现在会更要好。陆郎君你生气早啦。” 陆子坦不信,“就算成了亲,莲心也不过是多和三郎亲个嘴,怎么就比我更亲近了!” 他向辛赣求证,“三郎,我说的对吧!” 宫人自然不服,“说你傻还真傻啊,成亲之后哪只亲嘴。人家两个到时候财产、父母都是一样的,那才是一家子呢。” 说完也想得到辛赣支援,便自信朝辛赣使个眼色,“辛待诏,我说的才是对的,是不是?” 两双眼睛,火苗似的盯着他。 辛赣不得不投降:“你们还是把我当犯人押解吧” 他只算到了此次押解的结局不可能被严究,但却没算到这押解的过程会令他如此坐立难安啊! “莲心怎么还不出来?” “今日不是给你办庆祝你被封为‘莲心将军’的宴会的时候么?有什么好磨蹭的?你躲什么呀!” “哎,莲心,莲心!快下楼了,别睡觉了!我们给你办宴,端上来的都是好菜呢,蟹酿橙、凤凰蛋,还有葱包烩!” 底下开始报菜名,引起大家的一片哄笑。 “葱包烩是民间痛恨秦桧才做出的菜,又不珍贵,有什么好说的!之前也没见你怎么骂他,现下莲心成了将军,你倒是狐假虎威敢骂了!现在战事已了,莲心手里没兵了,护不住你,你就不怕秦桧后人报复?” “哎哟,你不知道啊?还不是因为战事未休,莲心之后还要执掌军权去别处打仗,子坦这家伙才有恃无恐的!” “就是。要我说,子坦,连三郎都没因为这个猖狂,你就跳上了,也太轻狂了吧” 楼下便传来一阵畅快的笑谑打闹声。 那笑声飞扬快乐,像阳光一样,寸寸在地面上移动。 阳光形成的光斑也因为这种震动而在小案上轻轻挪动了一下。 屋里正一片热潮。 莲心把手指插进辛赣的头发里,用力把他贴向自己。 她就跨坐在辛赣腿上,浑身上下都要软倒在辛赣身上了一样。 只有手腕像钢铁浇筑而成般,钳着辛赣的下巴。 她垂下脸,避开他的鼻子,微微歪了头,去吻他。 空气里浮动着春日到来的微微发燥的热意。 出了一点汗,所以后脖颈有点麻痒。 莲心在辛赣腿上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 辛赣的脸被莲心压得后仰,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见她挪动,手才伸过来,揉了揉她的脖颈,含糊问:“又脖子疼了么。” 从战场上回来,莲心身上有不少伤口,其中因为跌到脖子而受伤的一处是留下的病痛里最折磨人的。 回到临安,有了更好的按摩人选辛赣,莲心便利索舍弃了手法暴力过头的军医,彻底缠上了辛赣,几乎每日都催着辛赣赶紧学习按摩,来给她缓解病痛。 现下,不是她吹,辛赣的按摩手法已经远超临安中大部分按摩师了! 所以莲心也不和他客气。 “嗯,今日腰还有点疼。之前被刺过。” 莲心带着辛赣的手放在腰上,说完需求,便一句也不多说,嘴上又干起正事来。 楼下却总有些没有眼力见儿、不干正事的家伙。 “哎呀,小莲心,现在民间都有拿辛叔父所创的‘拔山女’词牌作词,来赞颂你的战功的人了。你看百姓这么崇敬你,你私底下却这么不守时,还晾着我们在大太阳地里干晒着,多不合适呀!” 旁边有人附和,“就是,就是。” 甚至还随着拍子唱起了那首流传于民间的词来。 “风消云缕,一碧无今古。欲坏上元天不许,晴了晚来些雨。 莫言冷落山家,山翁本厌繁华。试看莲灯千炬,胜过月上梅花①” “人家说‘莲灯千炬’,是夸你像灯火一样明亮可亲,教大家依赖呢!还不赶紧下楼来?” 众人都说是。 而过了会,见莲心还不应答,不知哪个天才忽然灵机一动。 “——莫非小莲心是嫌一首《拔山女》不够,所以要我们大家也为她作几首?” 作个屁,不知道别人忙着呢么! 莲心想挪开嘴,揭开窗子去骂楼下的人,叫他们别来烦她。 但辛赣方才亲她亲得衣襟半开,眼下眼角、双颊皆飞红。 现下见她移开了,竟拿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用力呼吸几下后,控制不住般,轻轻发出一声几近不可闻的呻吟。 “嗯” 莲心浑身上下如有火焰焚烧一样,嘴唇便离不开他一点,又和他黏在了一起。 而楼底下那群大脑真的做到了“去知”字面意思的诗词旅行团还真的信了韩淲的话,开始创作《拔山女》。 远远的,张鎡笑着扬声的声音传来:“诸位都是文采斐然,我虽是个不学无术、只会坐在家产上空挥霍的人,却也有向往文雅的心,那不如就由我来先抛砖引玉吧。” 说完,便吟。 “苍崖叠嶂。有将军云上。忽见地平方数丈。坐石风林相向。凤膺时作龙声。夜深惊动寒星。几点光芒欲下,傍人头上来听③。” 大家便笑着拉来姜夔,嚷:“怪不得你近日功力降了,小张官人却进益了,原是你的水准移到他身上了啊!” 姜夔不服:“谁跟他比那拍莲心马屁的功力” 张鎡对着姜夔是一点都不客气的,对着大家笑脸相对拱手抱拳“客气客气”“见笑见笑”半天,听着了姜夔这话,转身就换了张脸喷他:“姜尧章,玩不起别玩啊!不和我比这个,那你和我比伤怀词好了,你伤怀词倒是多,首首精美,但你敢拿出来么!” 姜夔被喷得晕头转向,不得不认输:“行,行。今日起,我真不再写那些了,行不行?” 张鎡勉强满意。 半晌,他看一眼在旁边等着吃宴的莲心的小娘子朋友们那一堆,回过头来,才拍拍姜夔的肩膀:“这就对了嘛。” 韩淲闻声看去,给张鎡竖了个大拇指。 随即又转回头,朝着楼上大声喊:“莲心,韩哥哥的来了啊!” 然后拿起案上墨痕未干的纸,开始念自己刚作完的词。 “萧然在涧,景色秋来冠。几缕明霞红未断,矫首时时遐观。 回思五马清游,分明前辈风流。留作山间佳话,更谁愁上眉头②?” 大家便如同群猴拥护猴王般欢呼起来:“就是!现下万事俱足,咱没有愁!不上眉头!也不上楼!” 但静下来等待片刻,见楼上还没有动静,翻脸如翻书的一群人便又七嘴八舌把韩淲推远了。 “哎呀,不上眉头也不好使。韩哥哥老这样,抢先作出来词,却派不上用场,让开,让开!” 屋里,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 莲心感觉到嘴唇被轻轻咬了下。 辛赣的睫毛上几乎发潮,黑而亮。 他收回舌尖,只嘴唇抵着莲心的,笑着轻声问:“韩哥哥作得好么。” “好我也不下去。”亲到一半被收回,世上没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事了。 莲心一心看着辛赣的脸,用几乎迷恋的语气催促他,“你干什么嘛坏人。张嘴。” 说完,也不等辛赣再回话,脸便又用力压了下去。 很快,她便感觉到辛赣笑了的形状。 他又开始回应她了。 朱淑真方才一直坐在小娘子的那一堆里,和大家说说话、品品茶,只看着郎君们闹闹嚷嚷在楼下呼喊的样子。 但方才被张鎡扫过一眼,兼之耐着性子在这里坐了半天,现下她也实在撑不住了。 便不顾身旁李月仙的阻拦,跳出来到郎君之中:“既然如此,我也要和词一首!不过诸位大才,我也不敢献丑,就叫我偷个懒吧。” 说完,她一笑,吟:“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④。” 陆子坦啧啧称奇:“朱娘子果然还是谦虚了,这样的文采,哪里是我们可比的?快写,快写,多写几首,咱们总能给莲心叫下来。” 说完想起什么,又催人去找辛赣:“这莲心不出来,三郎怎么也不来?管他在做什么,先拉来赶紧作首词顶上,要不然等会就没人了!” 姜夔嫌他没有眼力见儿,赶紧拉住了陆子坦身边的侍从不叫人走:“谁说没人了,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不学无术,瞧着莲心被人赞颂的诗上斗大个‘戍边’的‘戍’字,结果念成‘戊边’?真丢人死了…你不行别人行,张公啊,你快来,快来。” 顺着姜夔的力道,被拉出来的是一个眼熟的人。 “哎,尧章,别拉…好,好,行,那我就献丑一首。” 张孝祥面带无奈,正拿在手上吃的滴酥鲍螺也只能放在案上,思索片刻,慢慢吟出句子。“英姿慷慨,独立风尘外。湖海平生豪气在,行矣云龙际会。充庭兰玉森森,一觞共祝妙龄。此地去天尺五,明年持橐西清⑤。” 大家都纷纷哗然,赞叹“果然不错”。 之后楼下又陆陆续续说了几首,声音不知怎的也渐渐淡下去了。 一听就知道是他们肚里的存货都没有了,没法再烦她了。 莲心便终于松了口气,脸往前凑,身子也更贴紧了些。 她抱紧辛赣的脖子。 辛赣的舌头被占用,说话只能模模糊糊的:“你冷…了?” 莲心装模作样说是:“所以你搂我紧一点嘛”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春雨落在窗棂上的声音柔柔的,全然不似秋日的萧瑟猛烈。 伤心的秋天终于过去了,剩余给他们的,只剩下无尽春日。 莲心又和辛赣亲了会儿,终于觉得连月以来喉咙里那种焦渴的感觉消退下去一些。 她便终于直起身,分开了两人的嘴唇。 她无意识般摸了一会辛赣的脸,一边任他的吻像春雨一样,密密落在自己的脸上,一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越童说他是为了有一日能打败你才答应帮咱们做事情的。我想着当时在上饶时的信件、之后在宫里的消息,都有他帮忙。那下回你下棋要不要刻意让着他?” “不好吧。”辛赣还真思考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算了,“着意谦让,反而侮辱人。” 也是。 莲心看着辛赣因认真思考而显得格外好看清爽的脸,便情不自禁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三哥,你人真好,对身边的人考虑真周全。就是有时候会怕你思虑过多,耗费心血。长相思,摧心肝嘛。心肝,你出事了我怎么办?” “不会,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还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不信。” 莲心捏住辛赣的上下嘴唇,让他做出鸭嘴的造型,“你在锦囊里藏的那封信,不就是想牺牲自己换来我的功绩的意思?” “——当时若不是宫变,你是不是还真的打算死在宫里?” “傻话。” 屋里响起一阵重些的呼吸声,一盏茶的时间内没人说话。 半晌,嘴唇分离开后,屋内才有声音响起。 “宫变在官家意料之内。既然如此,我自有自保手段。”辛赣说。 “好吧。不过我可不是担心别的,我是怕你累死了,我要守寡。我说你,等我们成婚之后不会被榨干吧?” 莲心把嘴离开了就翻脸不认人,想起来那时候在军营里的难受感觉,实在咽不下一口气,故意想激怒辛赣,便违着心,轻浮道,“那可不行。” “有可能。”辛赣淡淡的声音,“那你先来榨干一下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接吻的水声。 这一次比刚才更久得多,夹杂的其它令人遐想的声音也多得多。 “那么…” 等到水声终于停止时,辛赣低下了头,弯腰去看满脸通红、把头低到下巴紧紧贴脖子程度的莲心。 看着她一会儿,他便情不自禁笑了。 简直自从两人情窦初开后,便再没见过他这样眉眼弯弯的笑法。 “那么莲心,你什么时候能和我成亲?”他忽然说出石破天惊的这样一句话,又情不自禁亲一下莲心的鬓发,“我想越快越好。你呢?” 结婚还需要什么准备呀,最爱的时候就是要结婚的时候才对。 莲心不好意思直接说她明天就想,脸红了,便低了头,手指在辛赣胸口画圈圈,暗示:“我喜欢春天…” 辛赣明白了 可惜只明白了一半。 “明年春天?有点赶了,但也好,我也想早些…” 话说到一半,被莲心不敢置信的目光截住。 “爱娶不娶,这么晚才来,黄花菜都凉了…” 莲心因为自己将婚期说早了而觉得羞耻,便生了气,咕哝着一推辛赣的胸膛,自己起身,走了。 走到门口,莲心正低头收拾出门的荷包里要装的东西时,肩上传来轻轻的按压感觉。 “如果我说今年春天,你会生气么。” 身后传来辛赣柔和的声音。腰被他抱住了。 莲心唇角弯起来,随即又用力捺下。 “你傻了么,越早越说明你喜欢我,我做什么要生气。” 她用力给荷包捆紧,一边故意酸溜溜道,“明年春天…哼,知道的说你喜欢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赖账呢!” “在我的世界里,越晚越说明我在意你,愿意等你。不过既然你不是这里的人” 辛赣在她耳边轻轻说,“我是不是可以不用遵守这里的规矩,而按你世界里的规矩走?” 莲心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背对着辛赣,笑意像涨起的湖水,管也管不住,就那么溢了出来:“我觉得可以。” 说完了,转头想去看他。 嘴唇上一麻,却是又被捉住了。 莲心调转过身,抱住辛赣的脖子,沉迷进去。 雨绵绵不断地从窗外飘到他们脸上,飘得人浑然欲醉。 好漫长的雨,好漫长的吻。 好漫长的宇宙,好漫长的爱情。 其实每个世界都有每个世界的坏规矩。 就像莲心在从前的世界里,总见到一些忽视个体而只看得见宏观的人。 感情渺小,物质永恒。这是他们所说的话吗? 可莲心不喜欢那样做。 如果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两个人的爱情在宇宙里不过沧海一粟、蜉蝣般的存在,那么整个宇宙在两个爱人的眼里,也像窗上滑过的一滴春雨一样。 它只是滑过去,不值一提。 这一次直到吻得气喘吁吁了,谁都也仍然移不开脚步。 而就在莲心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提示辛赣些别的事情时,楼下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韩淲拿手作纸筒形状,拢住声音,“莲心——你爹爹来了——让他作词总行了吧——” 满脑子的思绪顿时消失。 莲心一顿,发出“啊——?”的一声。 什么意思。 辛弃疾来了?! 楼下闹哄哄的,果然传来大笑若雷霆的声音,以及姜夔夹杂在其中怒斥韩淲“你没长脑子不知道谁在楼上啊”的诘问。 莲心和辛赣都不禁失笑。 两人对视片刻。 “走吗?和我一起走。” 辛赣在问。 “走啊。就这样下去。” 莲心在答。 辛赣便拉过莲心的手,带着她一起向楼下跑去。 楼下传来的确实是辛弃疾的声音。 他被大家拉了来,被催促着救场,笑着作词的声音悠长传来。 “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明月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⑥——” 风不断摇摆着香气,雨把临安浇透了,把一切都打得光辉熠熠。 莲心和辛赣并肩跑下去,一头撞进春日里。 宇宙没有人们口中那么大。 爱情也非他们所说那么小。 更重要的是,她还年轻,还有无数的未来,能容得下爱情,也容纳得下宇宙,以及几十个四季轮转。 莲心知道,在她余下的生命里,还会有无数个这样快乐、轻松、无忧无虑的春日。 ——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