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楚》
1. 一 死生封印
天色阴暗,浓雾飘荡。山葛的藤蔓缠绕着乱石枯木,开出的花红如血滴。
腐土下几根细长的银丝“嗖嗖”破土而出,在雾里抖动两下,渐渐变粗变长,快速向乱石后蔓延。
很快,那些银丝接近乱石,那里有微弱的喘息声。
那些银丝循着声音爬上蜷缩着的身体,钻进那个人的衣内,迅速缠上了那人的四肢,越缠越紧,最后嵌进肉里。
那人因此反而有了力气,慢慢抬起头,是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她虽虚弱,目光却清明机警。她看了看四周,小心地托起怀内的布包看了看,又理理凌乱的头发和已近碎片的衣服,靠在树干上静静等待着。
白雾中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脚步匆忙而姿态优雅。他看到女人的样子时一惊,急步过去托住她:“瑶!”
那女人露出一丝笑容,轻道:“小心……”一边艰难地托起布包。
男人接过来,布包松开一道缝隙,里面竟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儿!
男人神色复杂地看看睡着的孩子,道:“你怎会弄到如此境地?是我来晚了!”
“不,不晚,正好……”
“可是你已经……”他一手抱着她,就已明白她只剩最后一点时间了,若不是他动用澌蚓及时找到她,灌输了一点力量,只怕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男人环顾四周,显然之前这里经历了不止一场激烈的战斗。
“那些杀你的人有这么强大的能力吗?竟令你倾尽全力?”
“不是他们……我中毒了。”瑶闭了闭眼睛,虚弱地抬起手臂,只见小臂以上一片乌青,有的地方已呈黑色。
男人脸色一暗,看向她的脖子,那里从下往上已由黑转成灰色。
“很快就会蔓延到脸上,我不想就这样耗下去……所以……”瑶说着,费力地拿开遮在孩子脸上的布块,轻轻撩起细软黑亮的头发,孩子的小脸完全露了出来。
因为触摸和凉意,孩子咂了咂红润的小嘴,依旧睡得香甜,瑶不由一笑。可是男人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孩子的眉宇间有一道拉长的水滴浅印——她替孩子施了死生封!
“瑶,你明知这孩子非同寻常,怎么能……”
“因为我是他的母亲,我不能让他死!在生下他时我就想过了,我不是称职的巫师,我宁可他成恶灵,也不要他死去!”
瑶打断了男人的质问,她一口气说完,手已软软地垂了下去。
“我答应过你,我会用我的生命好好保护他,你不相信我么?”男人眼中满是悲痛。她居然施出以生命与化生力为代价的死生封印!
“我相信……可是,对大楚第一巫师——灵均你而言,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太多了……而现在,你不得不把他放在第一位,对不对?”瑶苦笑着,声音越来越小,嵌进手臂的澌蚓浮了出来,落在地上弹跳几下,转瞬不见。
“原谅我的自私……我要你保护好他……”
男人手臂上的重量渐渐消失,他低下头去听她最后的话语。
几滴泪落在瑶灰白的脸上,那张脸越来越模糊,渐渐在滴落的泪珠里化成烟,从男人垂下的发丝间升上去,无声无息。
孩子额上的印迹霎时变色,宛如裂开的伤口般鲜明起来。
“嗷!”
“吼!”
一前一后凭空出现两个巨大的身影,在空中激烈碰撞,一时岩裂石飞,雾散烟起。“砰”地一声,地上被撞出一个大坑,坑里两头怪兽犹在撕咬。
男人抱紧孩子退后几步,又一个巨大的身影落下,护在男子面前,人面马身,蛇尾鸟翼,双翼张开如同屏障。这是灵兽孰湖。
一旦巫师死亡或灵力消失,守护兽摆脱束缚,必会妖性大增,嗜血成狂。眼前这只守护兽竟敢袭击巫师,并不是它自己能控制的。
发起攻击的妖兽很快被灵均的守护兽制伏。
灵均上前,道:“伏满,放开它。”
那名叫伏满的守护兽松开獠牙,退在一边。身下怪兽翻过身来,伏在地上喘息。血大股大股涌出,渗进土里,伏满贪婪地看着,喉内吞咽有声。
灵均用瑶遗下的长袍小心裹住孩子,交给人面马身兽蓬岚,走到被咬开咽喉的野兽面前蹲下,察看伤势。
“扑啦啦”一声,一只当扈鸟落了下来,人面长尾,只是羽毛残损,俯首:“灵均大人。”当扈鸟是灵禽。
他们都是瑶的守护兽,瑶身中剧毒,难以支撑。看满地厮杀碎片,也知道妖兽恶灵的攻击何等频繁,她的守护兽也是竭尽所能了。瑶倾尽法力而丧生,它们如果就此沦为妖兽,实在可惜。
灵均想了想,道:“你们做得很好。巫瑶大人不得已背弃契约,作为补偿,我不杀你们,可以收你们做我的守护;若不愿意,我也可送你们回上申山。总之,绝不能流窜于民间行凶作恶。”
当扈鸟带头俯首下拜。巫师收服妖兽作为守护,同时也能提升守护兽的能力。
灵均点点头,为受伤的怪兽涂上药膏,又轻轻抚摸伤处,低声吟唱起来。声音缓和低旋,清如钟磬。不一会,那受了重伤的怪兽站了起来,退后两步,既而屈前膝跪下。
灵均正色,站在两头怪兽面前,刺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在左手的白玉戒指上,仔细观察血在白玉上流动扩散的纹路,接受神旨,为他们重新命名。
“当扈,赐你以速风之名。”
“是。”一股无形的力量自白玉冲向当扈,为它注入新的使命。
“驳,赐你以继机之名。”
同样的力量给与了驳。
以灵的血作为约束的仪式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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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约成立。
灵均叹了一口气,问道:“应该还有一个守护兽,他是……”
速风迟疑了一下,道:“是狰,大人。”
灵均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伏满……去吧。”
“是!”
伏满得了指令,咆哮一声,飞身跃起,腾跳几步,很快消失不见。
灵均抱过孩子,蓬岚屈膝跪下,待灵均坐稳便展翼飞向高空,速风、继机紧紧跟上。
山中,伏满的嘶吼与狰的惨叫声,在谷间激荡回响。
暮色冥冥。
楚宫巍峨。宫殿中灯火荧荧,一片安静。
灵均看着受伤的女子,面有不忍却又隐隐有怒:“……我劝过你,瑶的事你不该插手,何况又有了身孕……”
“那么,你是在怪我自作自受么?”女子唇色苍白,美目幽含凄凉,“师兄,我的孩子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如果大王知道,我一定会被打入冷宫。”
“我也是巫师对吗?我想帮你,也想为瑶做一点事,谁能料到我还没找到瑶,却遇到了凶残的巴巫,我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她捂住了脸,一手扶着小腹,柔顺的长发自肩上滑下,全身颤抖。
灵均心有不忍,叹道:“大王知道必定也会伤心,可是你说的办法不可以,不能欺骗大王。”
“大王不会放过这个孩子,即使瑶死了!那个卦象是你卜的,你说这个孩子会带来灾难,你不肯隐瞒大王,结果呢?”女人放下手,泪珠簌簌滑落,泪光掩不住怨恨,“如果大王没有下令追杀,瑶怎会走投无路而被恶灵害死!”
灵均心头一阵刺痛,良久说道:“我会想出办法的,我答应了瑶,一定会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但是你能确定别有企图的人会放过这个孩子吗?就算有死生封咒,大王一样可以逼你找到杀死他的办法!如果把这个孩子交给我,代替我失去的孩儿,那样我的地位保住了,而他能以我孩子的身份活下去!你也守住了对瑶的承诺,不是吗?”女人因激动而站起身,双眼在暗处熠熠生光。
灵均眼中交织着矛盾犹疑。
“师兄,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瑶的孩子也拥有芈氏血统,这么做并不会玷污王室。而我保证,我会让他拥有最好的一切,只要是他想要的,可以得到的,我能给他的,我一定做到。”她带着恳求,眼中混含着惶遽与期待,像灼热的火慢慢逼近灵均。
“不……我只希望,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活着,这也是瑶的希望,好好活下去,这就够了。”灵均还在犹豫。
“……那好,我也能保证,我会是个好母亲,让他平平安安,好好活着。那么,你答应我了,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孩子,是吗?”
那美丽而憔悴的脸含着迫切。
灵均沉默着,却也没有反对。
2. 二 异地少年
十三年后。
郢都。
“他要回来了。”
三个身影,正在山林间穿行,最后面的一名男子,身形修长高挑,步态从容端雅。
这幅景象浮现在青铜盆里的水镜上,跪坐在盆前的女人绛唇微启,口中吟唱有声,显现的景象渐渐模糊,三个人影消失在涟漪中。
水面恢复澄澈,盆底赫然一个赤玉指环。美人皙润的手伸进铜盆内,拿出戒指戴回手上。
她转过身来,看向殿外兀自站立的少年,重复道:“他该回来了。”
少年静默不语,章台之上,他的长发和玄衣偶尔在风中轻扬,似一只大鸟振翅又歇。身后青铜粗火盆里火焰熊熊,他火光中脸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
“张仪竟敢如此愚弄你父王,明明说六百里献与楚国,让我楚与齐国断交之后,又改口说是六里,实在胆大妄为,欺人太甚!也许当初你要杀他,我不该拦你。如今,大王大动干戈,欲发兵雪耻。可这样仓促发兵只怕会失败,那样,你父王的怒火恐怕是轻易平息不了的。”
少年依旧不语,紧抿嘴角。
女人移步坐下,徐徐端起漆杯喝了几口醴浆,观察着他的反应,又道:
“当初,陈轸也竭力阻止大王答应张仪的要求,可惜劝谏无果,他们看到这个结果只怕是暗自得意。若再兵败,国中就无人可与他们的势力抗衡了……当初你先生主动要求离开都城外放,如今形势一一被他说中,你认为你父王会怎么做?”
少年终于开口:“那么,由我亲自去接他吧。”
女人一笑,红唇明艳。
“兰,自己路上多小心。”她放下酒杯,走近少年,眼中满含温柔,“你与先生之间虽有不和,但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朝廷内分裂争斗,自会帮我们。你也不要太过忤逆他。还有,他现在身边那个孩子,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他名义上还是你的师兄,先生最恨兄弟阋墙,你应该很明白,对吗?”
子兰沉默良久,轻道:“是,母亲。”
“那好,你去吧,好好准备。此番出门,不必来宫中辞行了,我自会替你向你父王和南夫人说明。”
子兰再未说话,行礼退出,走下台阶。
月刀高悬,银光清冷,玄色深衣融进黑夜里,唯有他腰间宝铗与眼中更冰冷的光芒闪动。
苍山郁郁,一条碧水曲曲折折,沿途是大大小小的村落。有铺着雪白茅草的草屋,也有墨绿棕黄的竹楼。
辛村邻近水畔,背后正是神秘莫测的崇南山。
一处简陋平常的院子伫在村子的高处,恰如村子的守护一般。
院子围着短篱笆,篱笆爬满藤蔓。
院子的空地和屋顶上,晒着许多香气浓郁的草药。药香弥漫,几十丈外也闻得到;另一边种了几丛花树,白兰红菊月桂,煞是烂漫。
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女从竹棚中出来,身穿素衣翠裳,脑后两个发辫挽起垂于肩上,发辫上缀几朵小小淡菊,她穿过院子,端着正在冒着热气的药进了左边的屋子。
屋内一几一榻,几上一个陶瓶内插着一束白玉簪花,陈设简单而洁净
。
一个少年昏沉沉睡在床榻上。少女在榻旁放下药碗,将木盆内的纱布拧得半干,轻轻替他擦脸。少年迷迷糊糊睁眼看了看她,嘟囔了一句:“……神女……”
少女没听清,凑近了问道:“你说什么?”
“郁姝,郁姝!”窗外有人悄悄喊。郁姝放下纱巾,走到窗前,隔了几丛娇艳的美人蕉,看着俊眉大眼的少年借花草遮挡半蹲着,怪道:“乌曜,你怎么过来了?先生罚你抄的祭词都抄完了?”
观乌曜是先生的大弟子,她的师兄。昨日不听郁姝劝阻,趁先生不在偷偷入山,碰巧救了被妖兽袭击的少年。
他本来自恃救人有功,直接把人带了回来。哪知先生称他救人可嘉,可一事归一事,仍旧要罚,而且孤身如山如此危险,更要重罚。
乌曜一撇嘴:“多事!我抄完了还会这么偷偷摸摸过来?”
郁姝哭笑不得,道:“那你没抄完还不快去抄啊,一会先生看到了可不是又要说你?”
“慌个什么!师父和山鬼大人会面,一时半会也不会来管我。你让开一点,我进来了!”乌曜说着,毫不怜惜花草,两腿一跨手一撑,郁姝根本来不及阻拦,他已跳进窗子进来了,“那个家伙怎么样了,还不醒?”
“你不会走门啊,你!嘘,轻声一点,他还没醒呢。”郁姝埋怨着,跟他到了床前。
乌曜摸摸他的手,道:“没有发热啊,不过是手臂受了点伤,也该醒了。”
“昨夜里他一直都在说胡话,大概是吓得不轻呢。你想,差点就被妖兽吃了。”郁姝叹气。
“啧,所以说多亏了我吧,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他就没命了。”乌曜趁机又开始吹嘘,洋洋自得,“你可不知当时多惊险。那头土蝼,估计是从崇南山跑下来的,这个人十几个同伴没命了,他也……”
“我已经听你说了好几遍了!明明是先生的守护及时赶到……”郁姝懒得听,端起药碗,已经不烫了,她示意乌曜扶少年略略坐起来一点,好给他喂药。
乌曜扶起少年,不小心扯痛他受伤的手臂,那少年一声呻吟,睁开了眼。眉目清俊,只是因为刚刚醒来,目光有点涣散。
他瞧瞧眼前两个人,稍一愣怔,认出了乌曜,连忙道谢。又将目光转向郁姝,有些疑惑。
乌曜道:“这是我师妹,你昏睡了一天多了,是她在照顾你。”少年忙称谢。
郁姝笑着摇摇头,把药递给他,让他趁热喝。
她听乌曜说背着少年回来时他人还清醒了一会,说自己是赵国人,叫尹苴,来楚国游历见识。他的衣着虽平常,看这举止,倒不像寻常人家。
尹苴谢了接过碗,慢慢喝。
乌曜靠着床榻笑道:“你昨日说来我们楚做什么的?怎么跑进山里去了?这深山,连我们都不敢随便去呢。”
尹苴有些不好意思,看了郁姝一眼,道:“我听闻楚国山中有山鬼神女,便想来寻一寻。”
乌曜哈哈笑道:“哪里的山中没有鬼神地祇?只是不轻易见得到罢了;你很幸运哦,没见到鬼神,见到我们了。”
尹苴问:“为什么?”
“因为你可以见到楚国最伟大的巫师灵均大人!”
尹苴张大了眼睛:“灵均大人?你说的可是楚二十二岁就做了左徒大夫的屈氏灵均大人?”
郁姝和乌曜会心一笑,一起点头。
先生在楚国地位仅次于令尹,而名望无人能及。即使是商客侠士,乡民野人,也对先生尊敬有加。只是楚国之外,也许是和中原摈弃巫道,排斥“怪、力、乱、神”有关,很少有人知道先生在楚国最高贵的地位,是灵巫国师。
“郁姝,客人可醒了?”
屋外有人轻轻叩门,低声问道,声音柔和。
乌曜暗叫声“不好”,跳起往床榻栏板后一躲。郁姝瞧他一眼,抿嘴笑着起身开了门。
先生对她悄声吩咐了几句,郁姝点点头。
尹苴好奇地看过去,灵均大人修身鹤姿,丝带松松束着整齐的长发,浅紫长衣,腰系白组。只是普通装束,却光华照人,神色随和又让人不敢亵近。
尹苴欲下榻行礼,灵均止住他,和善道:“我是这里的巫师,你手臂伤口虽深,所幸未伤到骨头,没有大碍,将养几日就好了。”
尹苴呆呆的,点点头,道:“多谢灵均大人相救。”
灵均一笑,又道:“不必多礼,只是我还有一些事情相询,不知现下可否方便?”尹苴忙点点头。
郁姝端着空碗转身出去,灵均忽道:“乌曜,你也去给郁姝帮忙。”
就听栏板“咚”一声响,郁姝“哧”地笑起来,尹苴也忍不住想笑。大家一起看向榻后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乌曜。
“你的祭词可写好了……你脸上怎么这么脏?”灵均本要责问他,看他灰头土脸,皱眉道,“一身的灰垢,快去洗洗,最好换身干净衣服。”
郁姝和尹苴才留意到,乌曜满身满脸全是灰土,身上也有,刚才还不是这样的,这榻下地上有这么脏么?
乌曜偷偷冲郁姝扮个鬼脸,得意地要跑,没几步又听灵均道:“要用热水好好洗,好了将罚抄的祭词带过来,否则晚上不许吃饭。”
乌曜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蔫了。
郁姝跟着出来,看他那副样子,拍手笑道:“诡计不好使了吧?只会这一招!”
乌曜没好气瞪她一眼,郁姝歪头一笑,道:“先生吩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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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服侍烨罗大人,尹苴这里交给你了,一会你带祭词时端桂酒过去。”
这时,半空跃出一个兽影,原来是先生的守护兽之一蓬岚。
乌曜道:“蓬岚,你此时出来做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嘛,你又要来说我的坏话?”
乌曜本身灵力太强,出师之前不能自我收敛灵气,所以极易引来妖兽恶灵。灵均不让他乱跑,还让自己的守护兽随时保护他。
蓬岚落地,将衔着的一把宝剑递给乌曜,道:“大人命我到昨日出事的地方,看看有什么遗漏,我找到这把剑,上面有救下来那个人的气息。”
“尹苴的宝剑?”
郁姝在都城也见识过许多镶金带玉的配剑,而这把宝剑,单看这黑檀木剑鞘,饕餮纹铜装,嵌黑玉和绿松石,做工已委实精良,尹苴难道是贵族子弟?可若是他国贵族这样进入楚地,就不寻常了。
郁姝不好多猜测,自有乌曜去交给灵均大人判断。乌曜收好剑,愁眉苦脸老大不情愿地去烧水洗脸。
郁姝则按领军的吩咐来到西屋。西屋在堂屋一侧,后面紧靠山壁,比较清静。脱扈山山鬼烨罗大人私来人间,不想被打扰。
郁姝推开竹门,烨罗正坐在窗前,黑发如瀑,花簪绾髻,素手扶颔,不时隔了疏落的蔷薇刺蔓往正屋方向张望。听到声响转过头,娥眉杏眼脉脉生辉,一见却是郁姝,立刻变了脸色。
郁姝行礼,道:“大人,先生叫我过来侍奉大人,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烨罗笑了笑,细细打量她一番:“你就是郁姝,怎么之前来时没见过你?”
郁姝放下茶酒,道:“我去年秋分后才从都邑过来,今年春日祀神祭礼时,先生说我礼仪还不熟,要我留下看家,因此未能拜见大人。”
烨罗轻笑一声,起身走近,一身银丝草编织的衣裙流光熠熠,她细细打量一番郁姝,叹道:“难为他找到你了……只是一番苦心,未必有人领情呢……唉。”
郁姝不不知她在说什么,只记着先生的嘱咐,麻利地布置起来,将带过来的艾蒿捻成几段,点着放进榻边陶罐,慢慢一缕缕艾香便从陶罐镂空的盖子和四壁涌出来,整个屋子里香气缭绕。
“怎么不用香炉?”
“乡间野地,湿气重,孽虫多,香炉不好用,陶罐是乌曜专门设计的,大人若不喜欢我去换香炉来。”
“不必了。”烨罗若有所思,看着郁姝左右张罗,端起桂酒喝了一口,皱眉放下,“你们先生到这汉北也有三年了,你呢,刚来,恐怕不习惯吧?”
郁姝浅浅一笑,继续忙碌:“郁姝觉着还好,只要跟着先生,没什么不习惯的。”
烨罗冷笑:“你倒赤诚忠心,你们先生也是一心忠于那个楚王!”
别的还罢了,郁姝听她似乎对先生有微词,忍不住道:“……忠诚不好么?”
烨罗没料到郁姝会这么问,一怔。
郁姝虽然声音低柔,可是眼中并无惧意。烨罗盯着她瞧了瞧,看向窗外,缓缓说道:“总要看值不值得罢?”
若在心里权衡值不值得,就已经不是忠心了吧?郁姝心里说着。看着烨罗那绝艳的面孔,突然眼前浮现另一张面容,也是那般好看,又也是那般疏淡而落寞,她心里像被刺了一下。
郁姝不愿再想,勉强笑道:“大人想吃些什么,郁姝托阿婶为大人准备。对了,村里又送来许多兰草与菊花,还有桂子,都是新从山上采的,大人可喜欢?”
“花?都是村里女子送给你们先生的?”
“……是。”
楚地百姓爽直,女子也大方,四季花盛,因而只要是喜欢什么人,都会投之以花。乌曜告诉过她这烨罗大人爱慕先生,这次来就是为了阻止先生回都城的。
烨罗一笑:“也好,那就都拿过来吧!一枝也不许剩。”
郁姝看大人笑了自己也轻松不少,赶忙去拿,那烨罗又叫住她,递给她一只白玉小瓶,道:“这是用玉膏酿的金翎玉露酒。今日你们先生有事要忙,明日我再和他谈正事,记得不必上桂酒了,你就拿这个来,和上一些花露清泉就够了。”又吩咐了吃的用的,郁姝一一应下。
出了门来,郁姝耐不住好奇,拔出玉塞,一股奇香扑鼻而来,那酒色莹莹翠,水光金色,真是人间绝品,郁姝赶紧收好。
3. 三 山鬼烨罗
高天流云,熏风徐徐。
一阵阵欢笑声里,雪白的山兽那父载着三个少年人轻快地跃上土坡。坐在那父身上的便是郁姝、尹苴和乌曜。
那父本不是和人亲近的山兽,被乌曜在山中救了,这那父便与乌曜渐渐熟了。乌曜偷偷出村时它常常就在村边等着。它长得像牛,身形更庞大强壮,性子却温顺,坐在上面很是稳当。
尹苴坐在中间,手中一直捧着鲜花,是一路出村时那些提着衣物木杵或背着竹篓的女子与小孩儿送的。
这儿的人爱花,虽葛衣粗布,或垂髫或绾发,都是一脸笑意。尹苴看着手上的花,沾着露水雾气,花香混着清晨草木的清香,眼前闪现那些朴实娇俏的笑脸,和自己一向遇到的面孔都不一样。
郁姝回头道:“伤没颠得疼吧?”尹苴笑笑,道:“这点伤,不妨。”
其实郁姝有些奇怪,之前先生还要尹苴好生休养几日,哪知昨日傍晚吃饭时,却请了族长来安排起尹苴回家的事;那尹苴明明说过想多在楚地游历一番,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想回去,莫不是被妖兽给吓怕了?
后来乌曜提议,自己也帮着说话,先生才允许今日两人带着尹苴到附近村寨转转。
郁姝转念一想,是了,先生没有挽留尹苴,是因为山鬼大人还在呢,先生也怕照应不周吧?
这么一想,就想起早上去见烨罗大人的情景。
当时开了房门不见人,却听后院有人唤她,她去到后院,院中也空空无人。
“郁姝,我在这呢。”
一抬头,那烨罗远远坐在院角的赤棠树上,朝着她笑。山风吹来,她的黑发如云卷舒,银丝裙在空中翻舞,露出纤足,脚踝上的铃铛随风叮当。
郁姝一时看呆了。那烨罗大人很是得意,咯咯笑着,细腰一摇,轻盈地落在她身边,玉手拈弄着摘下的赤棠果,娇笑道:“我是不是很美?”
“是,大人真是……”郁姝本欲说美如神女,才想起烨罗本来就是山鬼。令她不安的是,那时烨罗大人还问她了一句:“郁姝,在你心里,是楚王重要还是你们先生重要?”
她当时毫不犹豫说道“当然是先生重要”,此时想来好像有些不妥。
“郁姝,你发什么呆?”乌曜瞧她忽然半天不说话,问道。
郁姝摇摇头,许是她多想了,便道:“不知道先生现在在做什么?他嘱咐了我们不能跑得太远,一会早些回去吧。”
乌曜哼了一声:“你出来就啰嗦个没完!我们楚人最好客啦,你别丢脸。今天啊,就听我的!”
尹苴笑了笑,道:“郁姝,太远我也去不了呢,只去乌曜说的好地方便回。”
郁姝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不知如何解释。
“行了,我知道你是怕先生担心,放心吧!”乌曜拍拍郁姝的肩,表示明白她担心什么,道,“我们去后山玩玩,上次摘的林檎果多好吃,一会去摘上一大袋子!”
。郁姝笑着点头。
后院。
“占卜如何?”
灵均苦笑:“大人早就知道战事不利吧?何必再问。”
“我不关心那个楚王,我只要你想得清楚,这天地生灵,并不一定要你那个楚王,也不怕少了一个楚国。”
“……可在正则心中,只有这个楚王,这个楚国!”
烨罗一顿,缓缓走到他面前,一双美目直视着他,凄然一笑,道:“在我心里,也只有一个灵均!”
微风送来草药的香气,幽凉细薄,含着些冷意。
灵均微微转开脸。他明知道她是这么想,偏偏不能回应。无情似多情,他不过是这样的人。
烨罗看着他隐忍矛盾的表情,眸光闪动,唇角轻咬,复又笑了,走到桌边,倒两杯玉露酒,无事一般换了个话题:“那个郁姝,很乖巧伶俐呢。”
“是。多谢大人。”灵均迟疑了一下,接过酒杯坐下。
“懂事又细心,乌曜就调皮多了。”
“我在这里,幸亏有她照顾。”
“你不是将她留在都城么?怎么又带过来了?”烨罗随手摆弄桌上的花,花香馥郁,萦绕不绝。
“一年前她自己要来,依着她的意思也好,我更放心。”灵均见她不再逼问,略略释然。烨罗敢爱敢恨,也许放下也容易,他宁可他无情,也不愿欺骗她,误了她。
“将来,灵均也会对郁姝说那样的话么?”
“什么?”
“在灵均心里,只在乎一个楚王一个楚国!”
灵均手一抖,无语相对,端起酒来默默喝下。
烨罗看他久久不语,探身过来按住酒杯,抓起他的手,幽幽说道:“灵均,你要回都城我可以不拦你,只要你……留给我一句话。我,还可以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
灵均凝视着烨罗,她细腻柔嫩的手紧紧抓住他,还有她那情切欲绝的眼神。
他挣出手站起来,退得远一些。
“不,我不能连累大人。”他顿一顿,说得更绝情一些,“大人提醒灵均不要忘了巫师不能干预战事的原则;也请大人不要忘了,神灵不得干涉人事。这里不适宜大人久留,请早早回去吧!正则与村人备好秋祭祠礼再来拜迎大人。”
说罢,举起酒杯:“灵均无礼,就以此酒恭送大人了。”
烨罗听他这一番话,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冷冷端起酒。
灵均仰头喝下,喉中心中苦涩无比。
放下酒杯,隐隐觉得不对,再看烨罗冷冷含笑,反手倾了杯中酒,那酒划出一道金弧洒在地上,香气甘冽,迎风扬起。
灵均大惊失色,道:“这酒是……怎么会……”
烨罗冷笑一声,道:“灵均也会有疏忽的时候?你料不到郁姝送来的酒会有问题,却该想到我山鬼烨罗不会善罢甘休!”
灵均知道大事不好,忙道:“不,不是……”然而目眩身软,欲要扶桌已撑不住,一时栽在地上。
烨罗快步上前抱住他,凝视着他的脸,温柔地摘下他束髻的云冠,丢在一边,抚顺他的长衣,将头伏在他怀里,低声说道:“我不在乎你恨不恨我,即便你不是灵均了,我也要留住你。”
那父甩甩尾巴,喘口粗气,三人在半山歇息。这里正是山腰的开阔处。天气晴好,可以望得很远,山谷苍翠,天高而云淡,耳边听得见风吹水流,很是惬意。
郁姝拿出水筒和椒饼,递给尹苴;又递了一块椒饼给乌曜,乌曜吃着,撕下一半喂给那父。
尹苴问道:“那父它叫什么名字?”
“我还未给他起名呢。”
“昨日救我的守护兽不是有名字么?他们是当扈鸟和……”
“和狡。他们是先生收服的妖兽,他们的名字是用灵巫的血占卜赐予的,是神圣的约束。那父只是朋友,不过乌曜,还是给那父起个名字吧!”
“哎呀,叫什么呢?”乌曜搔搔耳朵。
“……叫苇那怎么样?不是说乌曜你在一片芦苇荡里救的它吗?”
“嗯……苇那,这个名字不错。苇那,你自己觉得呢?”
那父低鸣了一声,白色的尾巴左右摇摇,像是应答。
尹苴到处张望,看看那父,看看四周。
“你在看什么?”乌曜问道。
“你不是说守护兽在保护我们吗?在哪?可惜那日救我时我没好好欣赏它们的厉害。”
“他们隐着轻易不会出来,嗳,最好别指望他们出来,一出来都没有好事!”
尹苴羡慕道:“可惜我没有你的天生灵力,不然倒是很想做个巫师。”
郁姝道:“若是巫祝就不一定要有灵力,行巫法须天赋灵力,巫技却是可以学到的。不过,先生说现在周王以下的中原诸国远鬼神轻五灵,只重人事和武力,祭祀也只重人宗。你学了也用不上。”
“五灵?”
“就是兽、禽、草、木、流啊。”郁姝答道。
乌曜几步站到高处,望望远山,长吸一口气,道:“等我出师收服了妖兽,便想去哪里就是哪里。嘿嘿,到那时,尹苴你若再来,我带你去遨游山川!”
“真的?”尹苴问。
“别乱说。”郁姝嗔乌曜一眼。
乌曜道:“若是楚国要效仿那中原,我也就不如做个主司山祭的巫师,阿母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觉得不错。”
郁姝无语,尹苴也不作声,似乎在想些什么。
“你们呢?你们以后想做什么?”乌曜问。
尹苴笑笑,道:“我……我还不曾想过呢,我说想做巫师可惜又不行。”
“我就跟着先生,还有……先生说我可以成为一名巫祝……”郁姝犹犹豫豫。
乌曜手一挥,道:“好啦,不必想那么多,苇那,出发吧!”
三个人恢复了欢声笑语,那父步伐轻捷,风一阵阵拂过,山路延绵,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平原上一条细线。
“那里,就是我们回都城的路。”乌曜指指。
“嗯,要走好多天呢,穿过前面那座山容易迷路,很危险,多亏先生派守护兽过来救我。”郁姝想起一年前的经历,心有余悸。
“你们坐上守护兽应该很快啊。”
“哈哈,守护兽怎么可以随意驱遣当坐骑,通常只有他的巫师才能驾驭。”
“难怪你这么急着出师。”尹苴笑道。
突然眼前半空中出现一头妖兽,尹苴吓得一声大叫,一把抱住郁姝,快速向旁边一倒,两个人滚落在山崖旁。
乌曜跳下来,一边安抚那父一边对空中出现的守护兽道:“叠涂,你怎么突然跳出来?你们两个没事吧?”
郁姝扶起尹苴,两人摇摇头。
叠涂落在山岩上,道:“你们快回去!灵均大人昏迷不醒,乌曜的灵力掩盖不住,很快就会有妖兽被吸引过来!”
“师父昏迷?”“先生怎么了?”
乌曜郁姝大惊,一起开口。
尹苴看看叠涂,比犬高大,威猛强壮,头上牛角粗大,额上朱刺,身上有斑斓豹纹,正是乌曜之前描述的大狡的样子。
“不要多说了,快跟我走!”
那父似乎也预感到了危险,载着三人跑得飞快,叠涂在前面飞驰。
风在耳边呼啸,天色浑然暗下来。
乌曜朝西边望去,就见乌云翻涌,一群大鸟向这边飞过来,不由暗道:“糟了!”
他大喊道:“叠涂,不能回村子!我们回头!”脚下一踢那父,令他转向。
那父踢踢踏踏不肯挪步,乌曜抓出一个药丸递给郁姝,道:“快,把芑服喂它吃下去!”郁姝弯腰将药塞入那父口中,乌曜和尹苴一起抓住它的角用力转向,郁姝口里叫着:“好苇那,快回头,不然妖兽要祸害村子了!”
那父挣扎了几下,芑服药力发作,它掉头冲着回头路狂奔,叠涂在他们身后护卫。
一群鸟已越来越近,翼如垂天之云,赤爪利喙,黄瞳幽光,翅膀扇起一股腥恶之风,令人作呕。
尹苴面色发白,郁姝也担忧恐惧地回头对乌曜道:“怎么办?”乌曜紧绷着脸,没有吭声。
这条路再走就进入深山了,妖兽会越来越多,那父不可能坚持多久,最糟的是先生不知怎样了,不能来救他们的话……
一只多罗罗鸟飞在最前面,利齿毕露,欲要俯冲,“吼”的一声,继机现身,一口咬住鸟的喉咙,血在空中飞溅,乱羽纷扬。
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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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再看,转头向前。沿途有妖兽闪现,身量较小,叠涂厮杀扑咬,速度不减,时时有血珠飘过眼前。
郁姝忍不住喊道:“伏满!伏满!蓬岚!还有速风,在哪里?快出来啊!”
乌曜道:“没有用,师父只叫了继机和叠涂专门保护我们,除非境况危急;现在师父有事,他们必须守在师父身边!”
尹苴道:“那怎么办?必须想办法啊!”
前方密林深处又闯出一个巨大黑影,不等他们看清模样,叠涂一声咆哮扑了上去,双方厮杀起来。
“是彘!”那妖兽虎身牛尾,凶悍无比,看它撞倒树干冲出来的力量,叠涂必有一番苦战。
那父拐进一条岔道,继续向前跑,这里灌木低矮枝条错密,速度慢下来。
郁姝忽觉身后一晃,有人纵身下跃,她猛回头,发现乌曜从那父身上跳下来,抓着树枝稳住身子。
“乌曜,你干什么?”郁姝惊叫,那父也停下来。
乌曜一笑,道:“再这么跑下去就都完了,我可是巫师呢!”
郁姝急得也要下来:“你别胡闹,你出事了我怎么向先生交代!”
“尹苴拉住她!我不会有事的,说不定正好显显本事呢。”尹苴一顿,拦住郁姝。
郁姝还要挣扎,乌曜收了笑脸,沉声说:“郁姝,你带尹苴走,这里和他无关!你放心,我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郁姝一愣,泪珠滚落,咽下了后面的话。
乌曜用力一拍那父,大声喊道:“苇那好样的!快跑啊!”
那父跑起来,郁姝泪流满面,不住回头,尹苴咬牙立眉,死死将郁姝搂在怀里,任树枝草刺肆意从脸上身上刮过去。
乌曜顶风而立,远处的山头上,望得到继机在拦截厮杀怪鸟猛兽,然而妖兽数量太大,有几只趁着继机被围已冲过来;近处,听得到叠涂的吼叫,厮斗激烈。
乌曜笑一笑,自语道:“好!这样的机会还真是难得呐,乌曜!”他将松散的发带扯下来,解下脖上带的玉玦,缠在左腕上系紧。这玉玦约拇指粗细,翠碧光华,阴暗中微光跳动,就像在应和他激烈的心跳一般。
深呼吸几下,乌曜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
天色越来越暗,那父狂奔力尽,汗涔涔大口喘气。
郁姝抬头,发现来到丛林边缘,忙调转方向,绕过土丘。尹苴看向林中,发现竟有黑影跳动,渐渐过来,隐隐听得见“磁磁”的声音,尖细刺耳。“那是什么?”
郁姝定定神,道:“孟蜥。”
“是妖兽么?”
那父走得越来越慢,郁姝观察着环境,安慰道:“应该不是跟着我们,也许是……乌曜……“她忽然说不下去,忍泪低下头,顿时一惊,尹苴手臂的血渗出来,还在往下滴。
“你的伤!”
尹苴这才觉得疼,之前被石块撞裂伤口,加上奔跑颠簸;他一手执角,一手护着郁姝,衣袖和纱布都被树枝刮破了,看来伤重了。
那“磁磁”声逼近,郁姝明白是血的气味吸引妖兽跟了过来,她俯身从挂在那父身上的皮囊里找出西穹膏,不由分说扯下尹苴的外衣,尹苴吃惊地看她动作。
郁姝将香膏涂在他伤口上,连带整个手臂衣上都涂上,解释道:“这药膏能止痛,也能盖住血的气味。囊里有水和吃的,你记得骑着苇那从这条路回去,万一迷路,也一定不要离开它。”说完抓起沾血的外衣跳下那父。
尹苴忙抓住她的衣袖,怒道:“你干什么!我再无用,难道还要一个女人来保护么?”说了也要下来,郁姝制止他,急道:“你下来也没有用,我和你不同,我并不是人!”
尹苴惊讶,定睛看她。郁姝低眉,笑了笑,道:“我不会有事的。记得我说的话。”一转身,尹苴没抓住,郁姝已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尹苴直直看着她的背影,娇小纤弱,消失在灌木丛中。
树林里黑影停了停,也转了方向,“磁磁”声渐渐没了。手臂上药膏的气味刺鼻,刺得尹苴眼眶发热,他闭了闭眼睛,抓稳牛角,踢踢那父,发狠说道:“走!”
一道朱红光芒从手腕上发出,掀起一股大风,近前的两只邾枭被掀翻旋了几旋,待要稳住,早被赶来的继机一爪拍成两截,转头咬中另一只的翅膀,一下撕扯,那邾枭生生被扯断翅膀,快速坠下山谷去了。
乌曜抓住机会,意念转动,更强烈的光芒从他全身迸发上升汇成一束聚集于他抬起的左臂,他大喝一声,光束猛烈冲向前方,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被击中的怪鸟受到重创,急速下落,后面的几只见势不对,勉强逃了。
继机落在岩石上,看来对他这次的表现比较满意。
“哼,我练习的时候力量更强,刚才那几次是没适应。”乌曜喘口气,正得意,身后传来惨叫,乌曜回头,一只孟蜥被咬掉了脑袋,犹在抽搐,赤豪抖动伸缩,蛇尾扭曲。
叠涂甩掉一身血污,跃到他右边,斜睨着他。
乌曜气哼哼。他知道自己还要努力,要是先生在,根本不会有妖兽敢偷袭他。更要紧的是,这里血气太重,会引来更多强大的妖兽,要真正驱散它们,必须安抚死灵消弭杀气。
乌曜呼了一口气,气息凝成白烟,天色将晚,气温降下来了。
乌曜心里清楚,夜晚妖兽的攻击会更疯狂;而且师父不知怎样了,必须快点回去;郁姝带着尹苴,不知道有没有脱离危险。
只好试一试了,他略一提气,肚子咕咕叫起来。乌曜尴尬地看看两只守护兽。跑了近半天,只啃过两口椒饼,刚才凝聚灵力又费了许多精神体力,筋疲力尽。
若是能吃些什么就好了,乌曜想。把玉玦戴回项上,无奈地摇摇头,他闭上眼睛努力聚精会神。
4. 四 不速之客
浓雾升起来了,山中阴冷幽暗。
枝条蔓藤错密,不断绊着人的手脚;怪影重重,似乎有许多声响包围过来,郁姝顾不得细细辨识,只能高一脚低一脚挣扎向前。
她本来是想回头找乌曜,谁知慌不择路,最后自己也不知到了哪里。
前方怪石兀然,草木稀疏起来,眼前越来越开阔,终于走出来了!郁姝心上一喜,拼了最后的力气奔出去,忽的脚下一空,整个身子往下坠去。
郁姝下意识去抓身旁的树,手上一滑没抓住,人已经滑下山坡,幸而下面草木密集,把她托住了,没有继续下跌。
郁姝定神看看周围,身下远处,树冠枝叶在雾中浮现,看不见谷底。她打了个冷战,看来只有爬回去了。
也不知多久,她小心地攀上山崖,倚着一块岩石,只觉腿软,背后汗湿了几重,一片冰凉。
“磁磁”“咕咕”几个黑影跳到了面前,眼中磷光幽幽。借着身后的光亮,郁姝看清是孟蜥,硬豪如火,蛇尾摇摆;还有雍赫,猿一般站立起来,尖喙血嘴,咂咂有声。
她移移步子,发现自己空着手,尹苴的外衣掉下山崖方才忘了带上来。
应该没事吧?
郁姝退两步,它们逼近两步。
“普擦普擦”,郁姝转头看上方,一条肥遗从崖下蜿蜒上来,长躯盘在树上,张开血口,利牙黏涎,四只灰绒绒的肉翼前后张收,跃跃欲扑。
郁姝退无可退,逃也来不及,她真的没有办法了。然而绝望之际,心中却涌起无限不甘。
我会被吃掉吗?
我还能回得来吗?
想起先生的同时,一双黑如幽夜的眼睛浮现眼前,她心头的懊悔霎时如洪河泛滥,不能自抑。
当初一气之下离开都城,不肯见他一面,是从来也不认为真的就再也不能相见了啊……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他了吗,几万年几百万年黑暗之后,睁开眼看到的那个人?
不,不能,郁姝踉跄转身,做最后一搏——如果我能被找到的话,她想。
她纵身跳下悬崖,冷风驰掠过耳旁。
“扑扑扑”,身侧紧跟着响起肥遗的嘶叫,那长着肉翅的妖兽穷追不舍。
完了!郁姝满心黑暗。
突然,急速下坠的身子一顿。紧接着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她不可置信地睁开眼,抬起头,额正抵着那个人略过秀气的下巴。
是他!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子兰!
他的目光直视前方,威严冰冷,喝道:“退下!”
肥遗扇动着薄膜般的肉翼,硕长的身体在空中兜转,不肯游走又不敢靠前。最终摄于他目光的威势,还是扭动长身飞走了。
郁姝傻傻看着他,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你竟然就这么跳下去……”这次他开口是对着自己,声音里满是怒意。
郁姝被他的声音唤醒,一接触他愠怒的目光,忍不住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兰!”
子兰的话被截住,竟没有再吭声。只是双手搂着她腰,一动不动。
“呜吼”,听到身下有不耐的低吼,郁姝这才意识到两人坐着穷奇停在空中。那穷奇虎身壮猛,身上花纹鲜亮,两只羽翼伸展开来有三四丈,坐在上面甚是平稳。
他何时出师收服守护兽了?
想到这里,郁姝猛然记起大事,急忙道:“先生……先生出事了!”
子兰听她提到“先生”眼神一冷,又听到“出事”,脸色一变,道:“怎么了?”
“不知道!守护说先生昏迷不醒,乌曜的灵力掩盖不了……啊,快!先去救乌曜,他被妖兽围困也不知道怎样了!”
郁姝语无伦次,也顾不上考虑别的,一心要子兰快去救人。
子兰看她一眼,顿了顿,沉声道:“阖乱!”
“是!”
穷奇应了一声,一拍双翼,便掠上山顶,循着搜到的气息快速飞去。
未即一会,就见前方山中红光万丈,映着天空,宛若淡淡云霞。再进前一些,他们听到了歌声。
郁姝喜道:“是乌曜,他没事,他在施法!”心里一块大石落下,高兴地抬头,看见子兰一脸冷漠,心里一醒,想起自己的身份,又想起许多的事,默默缩回攀着他手臂的手。
子兰的手臂一僵,她听他寒声命令道:“阖乱,下去!”
阖乱停在了最近处的山崖,斜对着那山头上昂首而立的人。
那人正是乌曜,意气英发,额上勒一条皮绳,一头黑发飞扬,玉玦微微浮于胸前,五彩光华罩着他的脸,浓眉英挺,星眸烁光。
灵音响亮而舒悦,如暖阳和煦,溪水欢流。
天空褪去了阴戾之气,沉淀出湛蓝,天边夕阳流霞,宁静安谧。
郁姝心里欢喜,忍不住又看向子兰,发现他看得比自己还专注,长眉微蹙。
子兰盯着乌曜,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尽管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他的存在……讨厌的存在。
这个人短衣草鞋,乱发蓬飞,随性放旷地站着,可是整个人神采奕奕,有一种掩不住的豁朗大气——由不得他不承认。
他不自主攥紧了拳头,问郁姝:“你……见过他额上的封印么?”
郁姝摇摇头,小心地看着子兰,迟疑了一下,说:“也许你猜错了,先生从来没有说过,有封印的是他。”
“他的灵力居然能引来妖兽。”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灵力强大而不会控制的话都会如此。先生说过,还说会带他回都城,这样也许可以远离恶灵……”
“先生当然会这样说,可是哪个灵巫像他这样吸引恶灵?”子兰听到带他回去,语气尖锐起来。
“我,我试着问过,乌曜说那个孩子早被先生带入昆仑地界交给神灵了……而且,乌曜的母亲是女媭大人。”
“他是罪神之子,先生会把他交给神吗!女媭大人的孩子那时已经死了,怎么又突然复生?”
郁姝想起两人多次的争吵皆由此开始,不再接话,子兰也沉默。
唱完最后一句,光芒回聚,璎脰落下,乌曜收音,呼一口气,竟一屁股坐到地上。
“累死我了!怎么样我厉害吧?”乌曜对两只守护兽说。
那两只守护兽压根不等乌曜炫耀完,看危机已除,直接消失离开了。
乌曜想痛骂几句,可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算了先休息一会吧——可恶,我一定要有自己的守护!
“乌曜!”
他抬头,郁姝飞快地跑过来。乌曜咧嘴笑笑,眉色飞舞起来:“你看到我的本事没有?你们怎么样了?哎?”
他发现跟在郁姝身后的不是尹苴,是一个陌生的少年,一头长发整齐束着,紫锦深衣,腰配宝剑,眉若清山,秀眼深长,眼睫斜飞,玉姿卓立——倒是个美少年,可惜脸色难看,眼神不善。
“他谁啊?”乌曜问道,猜到了几分。
“他就是子兰……公子,先生的第二弟子,你的师弟。”郁姝不知如何介绍才好。
“哦——”乌曜懒洋洋心想,他怎么来了?他收回目光,慢慢站起来,问郁姝:“尹苴呢?”
子兰皱皱眉,也不看他。
这二人初次见面就敌意非常,郁姝暂时顾不上细究,将之前的事大略说一遍,道:“也许苇那已送他回去了,妖兽散尽,我们快回去找先生吧!”
“怎么回去啊,继机叠涂太可恶了!”不提还好,一提乌曜气不打一处来。
郁姝看看子兰。
子兰横她一眼,唤道:“阖乱!”
一只守护兽跃然出现。
乌曜瞪大了眼:“穷奇?你,你怎么会有守护?好啊,你敢背着师父偷偷收服守护兽?”
子兰懒得理他,将郁姝抱上去,自己坐在她身后,又不耐烦道:“你上不上来?”
乌曜心里斗争几下,还是坐到他身后,抓住他的腰带,子兰扭身甩开,道:“别碰我。”
“那我抓哪啊?”
男人长这么细的腰,越看他越不顺眼!
郁姝忙道:“不然我坐中间?”
子兰脸一沉,冷笑一声,道:“掉不下去!”说罢阖乱飞起,果然稳当。
守护兽非同一般,三人很快回到了村子。
乌曜当先冲向后院,只见杯盘倾倒,空无一人,心里一紧。
子兰跑在后面,听到屋内响动,转身冲进西屋,果然看见烨罗坐在床沿,床上昏迷不醒的正是先生。
“大胆!什么人?”烨罗站起身来,呵斥道。
子兰几步过去,看灵均气息和缓,这才转过身,默默向烨罗行礼,一语不发。
乌曜赶过来,忙向烨罗道:“惊扰烨罗大人,只是我师父……”
烨罗冷眼看看子兰,不和他计较,道:“你先生没事。看来你们小小年纪倒颇有能耐,妖兽竟被制住了。既然无事,我也正好回去了。”烨罗抱起昏迷不醒的灵均,欲出门。
“恭送大人,大人我们自会照顾好师父。”乌曜拦住她,脸上越发恭敬。
“我要带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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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昏迷不醒,你们帮不上忙。”
“请大人明示,我师父为何会昏迷不醒?”乌曜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只酒壶。
郁姝正好赶进来,听见乌曜的话,看见酒壶,失声道:“那是,那是烨罗大人命我备好的金翎玉露酒!”
“其实是忘忧金涎,我将它融在碧玉膏里裹住了气味。即便我告诉你是什么,你也没有能力找到解药。”烨罗不慌不忙,莞尔一笑,“乌曜,你看似散漫倒也有几分精明,将来会是个好巫师,今日我便不和你计较。”
“若只是忘忧涎,先生怎么会一直昏迷不醒?”子兰冷冷问道。
乌曜犹豫了一下,推测着,慢道:“我早上给了师父几个林檎果……”
烨罗一点头,道:“这就是了,林檎热性,促发了药力,催弱百脉。我也奇怪怎么灵均一直不醒,想回去之后再做打算,如此我就放心了。”
乌曜道:“烨罗大人,还是让我们自己照顾师父吧!”
郁姝也道:“师父一心想回都城,请烨罗大人成全他吧!”
烨罗脸色一沉,唤道:“汩华!”
一头赤豹破门而入,体型巨大,将郁姝乌曜带倒在地,子兰身形一闪,看那赤豹载上烨罗灵均窜出了门,忙唤出阖乱追了上去。
烨罗停在空中,冷笑道:“你竟敢未出师就收服守护?”
“过错自然比山神随意降临人界,掳走巫师要轻微得多!”
“上古以来本就是民神杂糅,合一相亲,你们偏要学那中原周礼,近人宗祭祖事,对我们却敬而远之!”
“正应该敬而远之,这样你就掳不走先生了!”
烨罗大怒:“子兰!你敢对神灵不敬!是你和郑袖逼走灵均,流放在此三年,现在我带他走岂不正何你心意,还要惺惺作态!”
玉指一弹,一阵狂风卷起,裹住子兰将他卷离穷奇,重重摔在地上。
子兰睁不开眼,摔得又痛。耳边听到烨罗肆意的笑声渐渐远了,这才能起身,又闻到一股香气,叫人身热心虚,只好扶住阖乱勉强站稳。
乌曜和郁姝循着声音赶了过来。
“你没事吧?”郁姝担心他,又担心先生。
子兰低头未说话。
乌曜安慰郁姝:“不要紧,师父倒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我们要找到她很费事。先回去再慢慢想办法吧。”
乌曜并不热心回郢都,所以也不着慌。转头看子兰还是一语不发,面色潮红,走过去从他衣袖上拈下一朵花来。
“啊哟,这是姑媱花啊!”那花澄黄六瓣,转动间流泻金泽,浓香飘溢,乌曜忙捏住鼻子,一把丢开。郁姝好奇,想过去看一眼,乌曜拉住她说:“别过去,那是媚草!”
“媚草?”郁姝奇道。
子兰听到脸色一变。
乌曜看看他,对郁姝道:“估计是烨罗大人掉的,她是想用它来迷惑师父啊,凡是受这花香蛊惑的人,必定咳咳……心猿意马不能自拔……”
子兰迅速转身离开。郁姝明白过来,脸一红。
子兰只顾往前走,左转右转都是树林,刚才被风卷落下来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现在想回到屋子一时又找不到方向,看右侧一条小道,便奔了过去。
郁姝正怕他不知道路,追了上来,跟在后面,一看他往那边去,情急忙抱住他叫道:“不要去那边,那里是村子人最多的地方!”
子兰站住了。
郁姝不知如何是好,退后两步。子兰转过身,看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恼怒,两步过来,一下抬手捧住了她的脸。
郁姝慌地“呀”了一声,欲躲又躲不开,低下头不敢看他,觉着火热的气息萦绕在脸上,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脸被子兰强行抬了起来,正对上他那双秀气的眼睛。
那眼神幽深挚烈,像冰冷到极点,冰得人全身发麻;又像火,炽热发烫,灼得人要溶化消散。冰火一冷一热的煎熬,郁姝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了。
温暖的手揽住郁姝的肩,叫她后退不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越来越近,郁姝不知所措,她小声唤道:“子兰……”
滚烫的呼吸扑上她的唇,她哆嗦了一下,猛地把头埋进子兰怀里。
咚咚,咚咚,她听见更强烈的心跳声,是他的。是他,在跳下山崖的一刹那,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瞬间,她放松下来,任由熟悉的气息包围着自己。
那时,是神灵听到她心里的哀求了吗?那一种再也见不到面的痛苦,值得此时用忘却一切束缚和阻碍来补偿。
5. 五 子兰占窥
“咳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传来,郁姝一慌,将子兰一推,子兰也是一怔,看她差点站立不稳,不由去抓她的手,郁姝红着脸躲开。
两人一起看向旁边。
乌曜倚着一棵树,也不知站了多久,笑得双肩耸动,半天抬起头来,强绷着脸说:“其实,咳咳,我是想来提醒一下,那个魅香……只要闻不到就没什么,想不到效果这么好……”
两人僵在原地。
“咳咳,不过,也许烨罗大人的花就是不同寻常……”
子兰扭头便走,快走几步又停下来,幽幽问道:“……往哪边走?”
郁姝不敢抬头。
乌曜再忍不住,“噗嗤”笑了,手指指方向。子兰恨恨看他一眼,向屋子走去。
“走咯。”见郁姝不动,乌曜催她,继而问道:“哎呀,看你平时最不愿提这个人,原来你喜欢他啊?”
“你……是你说他中了魅香……”
“咦,他嗅了魅香,可你没有啊,怎么抱他抱得那么紧!”
郁姝大窘,赶紧跑开去。谁知乌曜几步追上来,扯她:“别害羞啊,喜欢又如何?我只是觉得你眼光太差!”
郁姝有点恼怒,偏偏刚才被他撞见,心虚发不得脾气,只好继续往前走。
“男人不能光看脸,还是要看性情。你看他太爱生气,生气了撇身就走,毫无气度;对人倨傲,自以为是,相处下去……”
“你不过刚刚见到他,怎么这么了解?你讨厌他?”
“是!”
“为什么?”
乌曜拖长音调:“这还用说吗?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讨厌之气~~~”
郁姝白他一眼,不再和他争。
“咦,尹苴怎么还没回来?”乌曜突然停下脚步,左右望望。两人方想起来尹苴和苇那不见踪影。
已是晚上,荒山野岭两人如何去找,看来只好请子兰帮忙了。
子兰并没有推诿,唤出守护兽阖乱便出门去了。
郁姝道:“看见么?他不是你说的小心眼。”
“我看啊,他是因为刚才的事心虚,顾不上摆臭架子!”
郁姝不和他争,眼下最担心的是灵君大人:“先生真的没事么?我们该怎么办?”
乌曜帮忙烧水,往土灶里填柴,思忖道:“人自然是没事,不过烨罗大人为何做出这样的事来?”
郁姝道:“烨罗大人对先生实在一往情深,她还曾问我是楚王重要还是先生重要,也许我当时不该应她。”郁姝为自己糊里糊涂把酒给了先生而懊恼。
乌曜听她说了当时情形,皱眉道:“莫非她知道了什么,所以阻止师父回都城?”
“不如你占卜一番?”
“你知道我最不善占卜,起错卦可不好。”乌曜搔搔头,直起身,“对了,师父说,这次我们去都城一时不会回来,叫我明日去向阿母辞行,我们去问阿母,一定有办法!”
乌曜想起师父几次叮嘱他向阿母辞行,他当时以为师父意在不让他跑得太远,现在看来是师父已有不好的预感,不知他今天一早用蓍草卜了什么卦。
外面有动静,是子兰回来了,只淡淡道一句:“他在后面。”自己径直进屋去了。
乌曜哼道:“你知道我最讨厌这种人什么吗?”
“什么?”
乌曜指指草棚,里面传来水声。
“他是不是每天洗澡?”
“是。”
“每天换衣服?”
“是,只有你……”
“所以,我就是讨厌他!他以为跟师父一样,每天洗澡每天换衣服头发一丝不乱身上一尘不染,就能学到师夫的本事?东施效颦!邯郸学步!”
郁姝哭笑不得。
两人迎出门,正看见尹苴和那父上坡,尹苴一脸疲惫,除了手臂的伤,并无大碍。
乌曜牵着那父去找族长,他们明日要去见阿母,家中无人,总要交代一下。
郁姝替尹苴洗伤换药,一边想着心事,尹苴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
“……我只想问问你……可有遇到危险,我不该让你独自面对妖兽。”尹苴想问她说自己“不是人”的意思,张了张口,却换了话题。
“还好,子兰救了我。”郁姝笑笑,脸上手上脚上难免有些划伤,子兰带着药膏,已经涂了药。
“对了,子兰在哪里找到你们的?”
“山脚。子兰大人……气度不凡,他也是灵均大人的弟子?也会巫术?”
“嗯。”郁姝发现尹苴对巫灵之事格外有兴趣。
尹苴又道:“灵均大人对我有恩,他出事了我不可一走了之。我愿和你们一起去救灵均大人。”
郁姝和乌曜商量好,只说灵均大人有危险,并未说被山神掳走;而对村子里的人,就连灵均大人有危险这种事都需瞒着,以免人心惶惶。
尹苴一片诚意,郁姝不知该如何拒绝,正在犹豫,院中传来喧响。
原来是乌曜回了,身后跟了一群人,拿着火把,族长也来了,五六个壮年人皆拿着棍棒,锄头。
自从灵均大人到此,这归乡几个村子一向平安无事。
中午有人在田里看见天边有一群怪鸟出现,族长忙派人来找灵均大人,却没见到。一时人心惶惶,大家躲在家中不敢出来。
正好乌曜来找族长,于是大家全都跟来了,求卜吉凶。
乌曜苦着脸道:“我都说了,今日清晨我师父已卜过一卦,没说有什么不好的事,那些怪鸟就是路过而已。”
族长几个人对望一眼,坚持道:“乌曜啊,你是大人的弟子,你先为我们占卜一卦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乌曜头疼,郁姝道:“乌曜不善占卦。老伯您……”
“乌曜,莫非你又在骗人?灵君大人到底在不在家?”族长急了,和众人吵闹不休。
乌曜无法,看看草棚那边悄无声息,心想,我不害你害谁,便叉腰道:“你们不要吵闹!大王幼子子兰公子在沐浴更衣呢,都安静些,得空了叫他给你们占卜吧!”
族长气得要拧乌曜的耳朵,道:“你又在骗人!公子贵人怎么会突然到此?我看灵均大人面上不教训你,你还什么话都敢说!”
乌曜躲开,道:“你不信我的话,你自己去看!”示意他们去推门,心里暗笑,子兰,就看大家有没有“眼福”了。
郁姝忙要阻拦。
忽听一个声音道:“什么人在此吵嚷?”
一个长衣男子走出黑暗,借着火光看去,白衣华彩,金钩玉带,气宇不凡,恍如神子,翩翩行来,村民立刻安静下来。
“这位客人是……”族长惶恐。
“他就是大王幼子子兰公子,灵均大人的弟子。”郁姝赶紧介绍。
“哗啦”一群人全跪下来叩头行礼。
子兰面色淡然,叫他们起了身,说道:“我来接灵均大人回宫。你们有事此刻便与大人弟子乌曜交代清楚。明日一早启程,你们不必来送。”
族长哪见过这等气势,头也不敢抬,连连称是;可听子兰说完,又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郁姝看着不忍心,道:“您还有什么事么?灵均大人此时不便出来,您向子兰公子说也是一样的。”
族长感激地看一眼郁姝,战战兢兢道:“小民禀公子,如今虽秋祭未到,我等本求灵均大人为村子占来岁丰俭,如今大人要回朝中去了,临行可否请大人占卜一卦?”
乌曜抢先说道:“占年岁丰俭宜在秋分,须要拜过神灵,现在时间紧急,我们请师父秋分占得了卦,再派人来转告,你看怎么样?”
族长看看子兰,子兰没反对,他只好点头,又说:“那今日这异象……”边说边觑着乌曜,乌曜装作没看见。
子兰长袖舒展,拿出一节竹片,道:“我已占得了,天边确实有怪鸟袭过,如今已返还,不会再来,占此卦问事吉凶,亦是说有人离开,正应了灵均大人返回都城一事。”
族长等人再不敢多说,一脸不舍,也只得离去。
呼!乌曜松口气,瞅一眼子兰,悄悄对郁姝道:“这人说起谎话来也不逊于我啊!”
郁姝抿嘴笑:“他以筳竹占卦总不是假的吧?”
“哼!逞能显摆什么!”乌曜不忿。
郁姝笑。
子兰扭头看他俩窃窃私语,甚为亲昵,脸一沉:“郁姝,进来。”自己进了先生房间。
郁姝习惯了他的态度,只是摇摇头。
乌曜呵道:“什么架势?师父都不这么使唤人……哎,谁让你进先生房间的?”
郁姝怕他们吵起来,道:“你先帮尹苴提水吧,一会我们赶紧商量正事。”
乌曜气咻咻忙去了。
尹苴却对着子兰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二日一早,四人收拾停当,决定就按照子兰说的启程,却不回都城,而是去汉寿见乌曜的母亲大巫观氏女嬃。
乌曜巴不得尹苴同去,不用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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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子兰的冷脸。
尹苴早早起来,绕着屋子转两圈,发现手臂不疼了,这里的草药就是好啊。
已近秋时,山村中凉意已胜,尹苴信步走走,听到屋侧有私语声,寻声过去。
子兰站在竹林间,尹苴走过去,踩着落叶发出声响,子兰转头,尹苴见识过他的脾气,忙行礼道:“抱歉,打扰了。昨夜蒙公子相助,实在多谢。”
子兰淡淡看他一眼,道:“不必客气。”再无话说,自顾持弄手上枝条。
一时冷场。
尹苴正尴尬间,子兰突然开口问:“你是赵人?”
尹苴一顿,道:“是。我仰慕贵国富丽强盛,又听说神灵聚集,巫法强大,特到此,想亲历一番,想不到就遇到了灵均大人与乌曜郁姝,多亏他们相救。更有幸见到公子。”
子兰道:“你叫我子兰就是了,在外不必拘礼。”
尹苴笑笑。
子兰放下竹枝,道:“方才我正在起占,不想你过来了,这一卦不成,被踏断了。不如……替你占卜一次?”
尹苴一愣,忙道:“好啊,怎么占?”
“我们楚人,最郑重的是龟卜壁卜,繁复的是蓍占,皆为数往知来,决疑解惑,之前须沐浴斋戒,焚香祈祷;最多用的则是茅筮竹占。前三种此时不宜,方才我用的正是竹占,现在用琼茅为你占一卦吧?琼茅又称灵草,占流年吉凶、出门、寿夭最是灵验。”
尹苴点头。
楚地草木繁盛,琼茅处处皆是。子兰环顾一番,领尹苴到竹林边上,几丛琼茅修长茂盛,叶宽而长,如披白霜。
尹苴按子兰说的,随手选了一根,比着子兰左手,自肘量至中指尖而掐断它,再交给子兰。
子兰问他想占什么,尹苴道:“就占此次我们行程是否顺利,我……能否顺利回国吧。”
子兰看他一眼,将琼茅从中间摺之,口念祝辞,声音低轻,依稀听得见“东皇太一河伯山神”之名,随后一边祈祷,一边用手自茅之中掐至尾,又自茅中掐至首,乃各以四数之。
此时茂竹苍绿,雾气缭绕,子兰站在那里,秀颜微垂,手轻移,缓舞之,那玄紫衣上赤章凤纹,隐隐闪现。
尹苴暗暗感叹。当初他见识过灵均的优雅,欣赏乌曜的大气,据闻这位楚王幼子出生便腿有疾患,可看他步态翩然,竟轻灵如神子,不见丝毫异样——楚地确实地灵人秀啊。
子兰卜毕,道:“已占得了,茅首余二,为料贯伤,也即是说,此番出行,总归顺畅。只是你要多耽误时辰,恐怕归途时日难料。”
尹苴一愣,道:“可知为何耽误,是吉是凶?”
子兰淡淡道:“摺痕微张,委曲为单,不是凶兆,并不要紧;此为辰时,龙起雾中,你一番耽搁,竟有意料不到的收获。至于为何耽误,占卦不能将天数预测尽竟,随遇而安即可。”
尹苴放心了。
乌曜和郁姝出去一趟回来,手中拿了许多东西,皆是村人送的食物、香囊与鲜花。食物有苇叶包的角黍,豆糕,荷饼;那香囊有各式形状的,鸡心、菱形、荷苞,刺绣花纹,色泽鲜丽,内中俱填了蕙根、薰草、白芷、丁香、秋兰等物,香气扑鼻。
尹苴初时以为只有灵均大人讲究衣饰,是以熏香佩戴香缨。后来发现这楚地男女老幼都配用香草插山花。
郁姝递给他两个,他也入乡随俗,接过来配在腰上。
郁姝看他系不好,过来替他挽了个双鱼结,一边道:“虽然秋日清爽,还是要小心恶浊侵蚀,香草可祛除不祥。”
尹苴张开两袖,低头看郁姝替他挽结。
子兰走过来,郁姝抬一下头,笑道:“子兰,你也挑两个吧,听族长老伯说,昨夜里阿婶他们忙了半夜,为我们准备东西。直说公子有令不能相送,总要表示一点心意,不然心里难安。”
子兰未答话,捧起花束看看,从中挑出浅紫色的小菊,一朵朵碎如米粒,清香幽雅,他选了两枝开得最好的,摘了枝叶别在郁姝发髻上。
郁姝立起身等他插好,回首一笑。子兰并不看她,扫尹苴一眼,随手拿了一对荷苞香囊回屋。
郁姝转头看尹苴瞧着自己,忽而有些脸红,解释道:“这是秋兰,我向来戴惯了这种花。”
尹苴笑笑:“很好看。”
乌曜一阵风进来,道:“快点,收拾好了就出门吧!此时正是顺风。族长提醒了,再不走那些小丫头嫂子们知道了肯定要赶来相送。她们可不理会什么王命公子令!”
6. 六 峡谷险滩
四人登上筏子时,晨雾已散尽,四周山色明亮起来。水浪轻轻拍打着河岸,江水缓流向南流入山间。
乌曜解缆拔篙起行。因为风较大,又是顺流而下,并不费力,很快驶离岸边,向峡谷而去。
郁姝与子兰、尹苴坐在筏子前段,乌曜站在筏尾看着前方。
郁姝对这住了一年的村子有几分依依之情,回过头,看着坡上那小院子渐渐不见。
筏上那用麻与苇叶制成的硬帆,在风里“飒飒”作响。
“哞——”传来牛鸣,郁姝忙站起身喊道:“苇那!”
乌曜回头,一起望向岸上高处踟蹰的一个影子。
郁姝有些难过,禁不住鼻子发酸。她和乌曜以为它回山中了,没想到它来送他们,此时孤零零站在那里望来,叫声凄婉。
乌曜安慰郁姝道:“我们以后还会回来,它若留在村子里,族长会照顾它。”
郁姝点点头。
进了山谷,两岸山色如黛,河道宽阔,河水深了,乌曜也省力,便和尹苴郁姝聊起天来。
尹苴从未坐过船,也不善水,心里紧张。
乌曜见尹苴身子紧紧靠着桅杆坐在筏子中间,一动也不敢动,忍不住吓他,描述水里的怪兽。
说到一种天牛鱼,身子方圆三丈,眼如斗大,嘴在两肋下面,无唇,牙齿外露,看着就凶恶;还生有双翅,长六尺,可在水面滑翔,掀起浪来能打翻渔船。若惹怒了它肉角击碎船板,打裂礁石,人落了水便活吞下去,无能幸存。
尹苴瞟瞟水下,又转头看看乌曜一脸坏笑,故作轻松道:“这江水尚浅,应该没有这种鱼吧?再说,有你们两位巫师,我和郁姝何需害怕?”
“可在这江上,无立足之地,你和郁姝两个都不会水,若是遇到水怪侵袭,也来不及施法。”乌曜继续吓唬,自己说着说着,停篙迟疑道,“两位巫师灵力更强,更易招来妖兽,之前是我疏忽了,不该贪快走这水路!”
说完左右张望,紧张起来。
子兰背对着他们坐在最前面,突然开口道:“我刚才听见奇怪的声音……”
“卡塔”
“啊!”尹苴吓得向前一冲,人几乎扑在郁姝身上。
“哈哈哈!”
乌曜笑得前仰后合,郁姝一边笑一边推尹苴。只有子兰皱眉扯起尹苴,又将郁姝扶坐好。
尹苴被戏弄,顿时有些作恼,忽而又笑了,道:“乌曜你别得意,若说起来,是子兰那句话把我吓着了,而且我正巧听到一声响声。”
“你听到的是这个吧?”乌曜扬扬长篙。
子兰蹙了蹙眉,依旧转头面无表情看着前方。
尹苴似乎轻松许多,问子兰道:“你有几只守护了?”
“……一个。”子兰并没回头。
“为什么不多收服一些?这样不是可以帮你做更多事么?”
子兰未说话,郁姝替他道:“一个巫师的灵力有限,守护兽的数量必须在他能够控制之内,否则守护兽会反噬。”
“而且巫师也不可以借助灵力为所欲为,巫师最大的职责是沟通天地神灵与人的联系,向人传达神谕,运用巫技治病救人。”乌曜接着说道,“若是滥用巫术灵力,逆天背道,灵力会减退以致消失。”
“灵力会消失?巫师会死吗?”
“灵力消失,不一定会死。但若是有守护兽的话,守护兽挣脱了束缚,有的只是逃逸,有的就会反噬主人,把主人吃掉,这和驾驭不了守护兽是一样的结果。”
“竟然会这样!”尹苴没想到,震惊之余,差点被低垂的枝条打中脸面,忙一缩头。
两岸峰峦挺秀,飞瀑泫泉悬泻于峭壁;古树青藤,繁生于石缝岩间。有时河道急窄,枝叶便垂在水面上,船行其间,人需小心。
子兰一脸平静,伸手拨开两边低垂的枝叶,继续望着江面。
乌曜继续说道:“巫师也是人啊,当然会死,除非你得到神的召唤,成为神巫,可以长生,比如巫咸大人。巫师死去的话,守护兽也会死,这是灵血的束缚。所以呢,一般的巫师,在死的时候——只要来得及,都会释放灵力,让守护兽解脱,也可以交给自己的弟子继续签订契约。”
竹筏又转了一道弯,进入更狭窄的河道,慢慢水流更急了,水中礁石渐渐增多,乌曜停止说话,留心江面。
由于山高树密,遮住了一半天空,天色也阴暗下来。
前面左边出现一条宽阔的支流,拐过山岩,消失在山后。
乌曜指着那边道:“这条流向丹水,若我们楚与秦国在丹阳开战,那边丹阳靠近汉中郡。若有不利,汉中郡百姓恐怕也会受苦。”
提及此,大家都沉默下来。
水流湍急,水声格外响亮。
子兰突然站起身,压低声音:“我确实听到奇怪的声音,就在水下,一直跟过来!”
“你别又……”尹苴无奈笑着欲开口,乌曜突然按住了他,侧耳细听了听,也轻声问道:“你刚才从哪里开始听到的?”
子兰想了想,道:“进了峡谷,第一个支流之后……我本来以为是错觉。”
郁姝见尹苴紧张得想站起来,忙摇摇头,示意他别动。
“就算有妖兽,怎么可能这么快寻过来?”乌曜皱眉,山谷中支流很多,但是第一处支流那里离村子很近,附近也住着负责祠堂的巫祝,一般妖兽是不会轻易靠近村子的,若是凶猛的妖兽,不会潜伏这么久。
“不是妖兽。”子兰很肯定,又踌躇了一下才说,“其实,昨夜我也听到屋后有动静,去察看又并没有什么,当时也好像听到这种声音。”
尹苴忍不住问道:“是……什么样的声音?”
乌曜持篙,和子兰都没有回答,静静站立,望着后面的水流。
筏子上下起伏,被水流带向前。有许多礁岩黑色圆滑,伏在水下或突出水上,看去像潜伏的怪兽,参差错落;水流不断撞击岩石回流,激起细碎的白色浪花,看不清水下情况。
过了一会,乌曜说:“没有了。”
子兰静立一会,点点头,默默坐下。郁姝什么也没听到看到,担心地看着二人。
尹苴问:“到底怎么了?虚惊一场?”
乌曜摇头。
子兰说:“是不是巴人?”
“……大概是。不然妖兽不会这么久无动静。师父不在我身边,走水路是因为山谷中水域广,万物灵气充沛,多少可以混淆迷惑妖兽。可是明明潜在水下却不攻击,又是为什么?”
“巴人?”尹苴疑惑,“巴国不是已经被……我听说,被秦国灭掉了。”
“巴国是不在了,不过巴人部族还在这里啊。他们一直都在夷水流域生活,他们善水,剽勇好战。先代楚巴交战,我们楚师吃过很多苦头。可惜他们族群分散,有濮、卢、共三支,其中濮势力最大,号称百濮。先王楚师不断溯江西上,加上秦军夹击,巴人才退到了丹水。”
“那么,他们为什么跟踪我们?”郁姝问,神色惴惴,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难免更多猜想,“是想报复楚人?”
子兰道:“若要动手,这峡谷里正是他们的有利之处,他们知道我们觉察便退去了,可见不会轻易再来,不必担心。”
乌曜也说:“别怕,前面不远就出了峡谷,再往前经过巴岩,就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应该无事。”郁姝点点头。
水流曲折,前面右侧山岩映出亮光,乌曜道:“要出峡谷了。”
竹筏一拐,果然看到了峡谷尽头,流变宽,水加深,显得平缓许多。竹筏两相摇晃一下,也慢下来。
乌曜不敢放松警惕,出行之前就想到过许多危险,因而筏子用野藤、草绳捆扎后,还在其下缚上皮囊与葫芦;筏上树了几根横杆,立上桅杆,还特地在尾部设了一根短橹。
他欲放下竹篙,去解桅上绳索,以便出了峡谷升起小帆。郁姝忙要起身帮忙,子兰按住她,过去接过竹篙,站到后面。
乌曜解开绳缆这一下时间,峡谷尽头已尽现眼前,水流似乎又加快了。原来前方左侧有一条岔道,水流在这里分作两支,一支左走,一支向前。
远远可见那岔道口一片开阔,乌曜一惊!
他记得这里本来镇有大石,水流只能从几处缝隙过去,所以岩石上草木长得茂盛,现在大石竟不见了!
他一把抢过竹篙欲抵住石壁,那篙长约十尺,分几处安了铁箍,下端箍上绑了铁钩。水流甚急,眼看抵不住,乌曜忙用铁钩钩住一棵树。
“轰隆隆”,前方谷口传来巨大声响,四人抬头望去,只见无数大石块和长树干从山上滚落,瞬间在水上横竖错乱堆叠,阻挡了竹筏去路。
子兰一蹙眉,迅速拔出剑贴着竹筏的缝隙刺下去,剑抽上来,刃上鲜血混着江水流下来。他沉声道:“水下有人!”
尹苴也忙把剑抽出来,但他不知道敌人在水下什么位置,无从下手。
“卡啦啦”被钩住的树受不住力,铁钩刮落枝条,脱了下来,竹筏立刻冲出去。
乌曜瞅准岩缝将竹篙插进去,另一边架住桅杆,竹筏慢慢前斜,暂时缓解危险。
“阖乱!”子兰看情势危急,连忙唤出穷奇。
然而谷内狭窄,阖乱停在上空,双翼拍打,不能下来。子兰托起郁姝,令她爬上去。
一支手忽然从水下抓住他的脚!
那手骨节粗大,指间生蹼,手背上覆盖硬甲,有如鳞片。
尹苴看得真切,立刻持剑便刺,哪知震得虎口发麻,鲜血迸出,那手却不退缩,又用力一拉,子兰站不住,眼看要被拖下水去。
乌曜推开尹苴,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急喊道:“一定不能下水,不然就完了!”
可是那水下力量极大,乌曜差点被带下去,尹苴学着乌曜抱住他的腰,双方僵持一阵。
“啪”竹篙一下折断了。
郁姝拼力攀上阖乱的背,子兰半身已在水里,见郁姝坐稳了,叫道:“阖乱!”
那阖乱护主心切,双翅一弹,两边树木岩石被震得碎裂飞散,它伸头一口咬住尹苴的衣服,仰头冲向空中。
握着子兰脚的人一下露出了水面,和三人一起悬在空中。
那人没有眉毛,水从他窄额和两只细长的眼睛往下流,目光透着凶悍,脸面黝黑,头发粗硬如鬃;肩极宽,布满黥纹,左肩上依稀有血渗出。
子兰见他又伸出左手抓过来,一剑挥出,生生将他右臂砍断,那人竟一声不吭坠了下去。
“咚!”
乌曜三人看着他沉进水里,水上溅起红波白浪。竹筏已如离弦之箭拐过左边消失得无踪无影。
阖乱飞过峡谷口。
“那里站着一个人!”郁姝惊叫,就在左边岔口的山岩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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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正把头从同伴落水的地方转向他们。
披发,项上金饰闪闪发光,身裹粗葛,腰间围着短裙,显然等了很久。他此时不急着救同伴,却撮口吹个口哨,拿出一个陶罐,往那水中倾倒红色粉末,又抓了一把扬向空中。
阖乱飞出峡谷,落在附近山顶一块石岩上,四人喘息甫定。
“已经没事了吧?”尹苴惊魂未定。
不待众人回答,天上传来如婴儿般的啼哭,另有刺耳的鸣叫,紧接着是翅膀扇动的声音。大家抬头看,三只大鸟飞来。
“蛊雕!鬿雀还有酸蝓!”乌曜一看清楚,不由叫道。
这三种鸟比昨日攻击他们的鸟还要凶恶。那蛊雕头上有角,鸣声似婴儿迷惑人,善用利爪挠瞎猎物的眼睛;鬿(音同奇)雀头上白豪森森,虎爪遒劲;酸蝓体型虽不大,然而长如大蛇,长着四翼六足,善于将人盘卷上高空活活摔死。
就算有穷奇,被缠上也难以脱身。
不等子兰发出指令,阖乱已飞起迎战,然而三只鸟并不急于进攻,只是兜转来回,令阖乱不能有效攻击。
“是那个人唤来的妖兽,你们不是有灵力么,杀了他!”尹苴大叫。
乌曜摇头,用灵力伤害人是禁忌。
连郁姝也明白了,看来这人知道他们要走水路,之前河流水浅岔道多易于逃脱,他们专选了这里凿开巨石,早早等着。
若不是乌曜对这一带熟悉,恐怕竹筏已被推入岔道。
他们一招不成,又把谷口堵上,断绝他们的退路。现在招来了妖兽,就算乌曜子兰使用灵力,也不能对他怎样,他有恃无恐。
“这般细密计划,绝不是仅仅出于一般的报复之心。”子兰皱眉冷道。
尹苴一路惊险,心里恨极此人,可自己的剑已掉在水中,干脆解下剑鞘掷了过去,那人一躲,脸上隐有轻蔑之色。
乌曜思忖片刻,道:“不如进山林借着树丛的掩盖逃跑?如果那人追来,我们也好下手……”
不等他说完,子兰脸色一变,指向水面:“那是什么?”
三人再看,一只猪婆龙从水里露出头,狰狞丑恶的长脸,眼如铜铃,腭裂绽开,白牙森然,皮甲粗厚。它受了指引,移动沉重的身体,往岩上攀来,身躯庞大却很敏捷。
“这下,不跑也得跑了!”
子兰不肯退,道:“从这里跑入林中会引来更多妖兽!不能拖延下去,何况他们也许还有同伴。”
乌曜听他一说,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摘下璎脰握在手中。
子兰喝一声:“郁姝,你们站远点!”
他举起左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黑玉,红色丝绦缀连,炫光流离。凝神之间,光芒已化作一股旋风卷向那只猪婆龙。
猪婆龙被卷上高空,厚重的尾巴犹在甩动,风突然消失,它重重地跌在对岸岩石上,岩石被砸得粉碎。
“好厉害!”尹苴是第一次见到灵的力量,禁不住赞叹。
那个巴人敏捷躲到一边,看了子兰一眼,哈哈一笑,忽然腾跳起舞,唱起歌来,声音粗狂响亮,浑厚有力,盖住了水流声,在山谷里回响,震荡不绝。
“他在唱什么?”尹苴有点受不了,捂住耳朵。
郁姝拉着他退后。
只见天上,三只鸟听到歌声,疯狂起来,不再闪避穷奇。酸蝓扭动身体,六足张开,一下扣住阖乱,身体很快卷了上去,另两只鸟竟如离弦之箭,冲向四人。
乌曜专注意念,抬手一挥,两只鸟被无形屏障弹开,挣扎着还要飞向前。子兰再抬手,白光犹如一只利剑,直刺蛊雕。两人暂时压制妖禽的攻击。
空中一声惨叫,是阖乱挣开酸蝓,反口将其咬成两截。又猛地扑向鬿雀,那鬿雀翅膀一偏,欲绕开虎爪,还是躲不及,被阖乱铜头撞得翎毛四散,紧接着一口咬断翅膀,跌落江中。
危机化解,四人松了口气。子兰脸色有些发白,左腿疼得厉害,身子歪了一下。
乌曜抬手扶他,子兰后退一步,避开。
乌曜嘀咕道:“你现在比我还糟糕,计较什么啊!”
子兰半身泥水,还溅了血,虽是黑色衣衫看不分明,但已着实狼狈。
郁姝急忙过来要替他擦拭,子兰摇手,独自走到崖边去看动静。
那个巴人舞动愈发激烈,弹跳扭腰甩头,拍腿锤身啪啪作响,歌声越来越高亢。远处更多怪鸟飞来了。
“快走!”子兰当机立断吩咐大家。
阖乱落到岩上,乌曜先拉着郁姝坐上去,尹苴跟着,子兰脚步有些踉跄,慢在后面。
待乌曜坐定一转头,大叫:“小心后面!”
子兰没来得及回头,已被人从后背抱住!
那人右边赫然只有半臂,骨头刺出,血肉模糊,然而左手铁铸一般有力扣着子兰,怎么也挣不开。
尹苴在他前面,此时一看,扑上来欲扯开那人,又哪里扯得动?
阖乱载着乌曜和郁姝,冲过来要救子兰,那人冷冷一笑,拖着子兰猛向后退,仰身一倒坠下山崖。
尹苴控制不住身子,跟着也跌了下去。阖乱往崖下追去,虽然动作极快,竟还是慢了一步。
子兰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喊了声:“带他们快走!”
话音未落,瞬间没入水中。衣角卷动处,但见浪花飞溅,涡旋涌流,人没了踪影!
7. 七 观氏女媭
阖乱陡然停在水面,郁姝差点掉下去,乌曜抱住她。水面上激起的浪花溅了他俩一身。
郁姝哭道:“怎么办?”
乌曜甩掉一脸的水,看看江面,只见波浪翻涌,混浊不堪。别说子兰,尹苴也不见人影。
峡谷那边,乱石浮木一片狼藉。
抬头看上面,那个巴巫站在崖边俯视着他们,眼中有得意之色。
阖乱飞起,却是往相反的方向。郁姝哽咽着,抓住阖乱的皮毛,道:“不能走,乌曜,快想办法!他们会不会……”
乌曜比她冷静:“子兰给他下的命令是大人把我们带到平安的地方。”
“不能丢下子兰!”郁姝急道。
乌曜握紧拳头,按下满腔怒火,严肃道:“郁姝,怪鸟已飞过来,情况紧急。我们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回去找阿母商量。现在阖乱依令而行,说明子兰暂时也应该没有危险。”
郁姝望向江面,咬唇不语。
阖乱快速向巴岩飞去,怪鸟穷追不舍,叫声和翅膀的拍打声高一阵低一阵充斥耳中。
郁姝突然想到乌曜的身份——也许那些人本来的目标就是乌曜。自己刚才意气用事差点误了大事,而子兰虽对乌曜有敌意和他心,关键之时终究比她明白许多。
想到这里,郁姝回头对乌曜说道:“如果他们追上来了,你就一个人走,不要管我!”
乌曜一怔,立刻笑道:“哇,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留下你有什么用,难道他们就追不过来了?你不会是提醒我,要我舍生取义救你吧?”
郁姝顾不上理会他的玩笑,一脸郑重地说:“先生叮嘱过我,要我看着你,你是楚国的灵巫,我不过是……”
乌曜不让她说下去,将她两肩板正看着前面,轻轻说:“子兰不会有事,你,我,子兰,还有尹苴,我们都会活着!以后不许看轻自己,不许说这类话!”
风迎面而来,吹乱了头发,郁姝觉得颈后发痒,是乌曜的气息,热乎乎的。她何尝愿意去死,然而自己总觉得,若是面临选择,舍弃她不正是应当的吗?
她忽然想起自己跳崖时子兰的一脸怒气,听着乌曜轻声而郑重的话,这才明白他不是生自己的气,是怪她轻生妄为啊。
她想笑又笑不出,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又流下来。深呼吸几下,冷风呛人而清爽,郁姝说:“好!”声音发颤。
乌曜“哧”一笑,道:“不好也不行,我要对付妖兽,你自己坐稳!”
郁姝赶紧伏低抓牢阖乱。乌曜反过来坐着,又紧握玉玦,后悔身上不曾配一把刀。
那巴巫也乘了妖兽,一路操纵追赶而来,渐渐逼近,看得清模样。
乌曜盯着他,不能确定这个人到底什么来路,看他更像个武将,长得魁梧高大,项上是虎形金项圈,腰上还配着一圈拳头大小的陶罐,都套一层竹笼以防碎裂,看来这是他行巫法的主要用具。
长相与之前挟走子兰的人并不相近,眉毛粗长,眼神犀利,高鼻丰唇,从右眼角到额上有红垩、石青与涅土刺成的黥纹,显得神秘不可侵犯。
乌曜猜想他能操纵妖兽,应该是巫师,可他使的巫法也诡异,叫人不能轻易下判断。
那人乘的是獙比,形状如狐,生有双翼,格外灵巧敏捷。叫声像鸿雁一样,此时双眼发红,冲在了最前面。
乌曜举起玉玦,激发灵力,先对准獙比,就算不能一举击落,至少可以阻碍他前行。
那人却早有准备,一声厉呵,獙比后退,两只怪鸟飞上来阻挡,立刻被乌曜召唤的风旋翻。再看那人,手上竟持了一支短弩,对准乌曜。
乌曜忙呼阖乱飞低,渐渐贴近江面,巨翼扇动,激起江上丈高水浪。
獙比紧跟而来,毕竟身形小些,掀起的风浪令它慢下来,也阻住那人的视线。那人很快令獙比飞高,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怪鸟也赶上来了,欲成包围之势。
乌曜知道不好,然而一时想不到办法。。
忽然灵音长啸划破天际,如万道金光劈开云层,又如清霜剑气直上九霄,混沌大开,霎时清醒。
獙比一震,眼中红光收起,将身一掀,转头逃走了。那巴巫没有提防,翻跌入江中。
怪鸟乱飞,像无数碎片,纷纷逃窜。
空中出现一匹守护兽,白首马身,形如大犬,鸣声悠扬如天籁,驱赶怪鸟消失无踪。
乌曜兴奋地指给她看:“那是我阿母!她来救我们了!”
情势转变,那巴人落入水中,仰首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脸色阴沉,往水里一钻,游走了。
郁姝抬头,看那天马缓缓过来,背上铺一块深褐坐毡,座上人身穿黄衣,长发挽髻垂在身后,娥眉入鬓,凤目秀鼻;长衣广袖,随风蓬张摇荡,犹如神君降临。
这就是楚国最了不起的女巫、巫山十峰的主祭女媭大人吗?郁姝第一次见到,仰望时眼中全是敬慕。
天马停在他们面前,女媭含笑看着他们。乌曜大叫一声:“阿母,你总算来得及时!”
郁姝跟着叫了声“女媭大人”,乌曜一推她:“叫阿婶就行了,客气什么!”郁姝脸涨得通红。
女媭微微一笑,说道:“你要不肯叫阿婶,也叫阿母吧,我正希望有个女儿。”
郁姝想不到端庄的女媭大人如此随和,一时愣着不知如何应答。
乌曜还记得正事:“阿母,师父被烨罗大人掳走了,公子子兰被巴人抓走了,必须快去救人!”
女媭大人收了笑容,说:“先回去再说吧。事情大致我已知道了,灵均占卦,早就知道回都城有大曲折,我们都没想到竟是烨罗大人从中作梗。今天久候你们不来,我知必然有变。”
轻唤一声:“宜由。”一匹鹿蜀现身。
就是方才与天马一道驱走怪鸟的守护兽,身上有斑斓虎文,赤尾白蹄。女媭要他俩换乘,让阖乱离开了。
一路上乌曜把从昨日到今天的事情整个经过说了一遍,又想起一事,忙问:“阿母,师父一向让继机和叠涂保护我,可是今天他们没有出现,会不会是师父出了什么事?”
女媭看看两人关切担忧的眼神,摇摇头,凤眼一黯,道:“有烨罗大人在,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灵均喝了忘忧金涎,……很可能已经不记得之前的事,因而召回了守护。”
两人不知是喜是忧。
乌曜又问:“那个巴人,他的巫术很奇怪,我在这儿也从没见过,可是他似乎对我们很了解。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女媭苦笑,指挥守护兽飞低。此时已经来到陆地,山峦起伏,丛林密集,看得到树间零零星星的草屋竹楼。
她叹一口气,说:“这恐怕说来话长。提到巫师,当年最优秀的巫师就有我们楚巫与巴巫。可是,当初,文王盟会诸侯,尽管我们为周立下枕戈汗马之功,只因楚巴皆是南蛮,受到轻视,根本不得入诸侯之列参与会盟。”
到了村寨附近,三人从守护上下来。女媭大人的家也是座落在比村寨地势稍高的坡上,守护可以直接现身,不会惊扰村民。
郁姝看看周围民居。这里的村子与灵均所居的辛村相似,不过傍水而居的更多。为了避免虫蛇侵扰和湿气,有许多一半靠山一半悬水的吊脚楼。木梁门楣喜用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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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靠近村子便能闻到辛夷的香气。
走了几步,乌曜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们会不会是因为巴国亡于三国相争,所以来报复楚人?”
女媭摇头。
“很难说。巴国会灭亡,不仅仅因楚秦夹击。当初周王为了控制濮人各个部族。以他们助伐商纣有功为理由,建立了巴国,却让自己的后裔为王室来统治。“
“其实百濮并不甘愿受到控制,他们多不承认姬姓巴国,有许多部落自立首领,不依赖土地,依水而生,以渔盐为业,奉白虎黑蛇为守护,至今依然。”
这样说来,巴人的举动就实在费解了,郁姝道:“我们之前不曾与巴人打过交道,子兰刚来接先生,就碰上了巴人,若不是国仇,他们为何要抓走子兰?”
女媭道:“进屋慢慢说吧。”
乌曜抬头看已到家门口。门前两个人迎上来,向女媭行礼,一个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络腮胡,紫红脸膛,显得精悍强干,是这里的渔船主掌。
女媭令他立刻派人去峡谷口附近搜寻。子兰被抓,找到的希望渺茫;尹苴不是他们的目标,也许只是落水失踪,还能得救。
拜托了渔人寻找,总比自己乱闯好,乌曜和郁姝只得将担忧暂时放下,静候消息。
站在一边的年轻人迎上来,引他们进门。这是一处小院,要比灵均的草屋齐整而端正,更加宽敞。院前有一棵枫树一棵桂树,屋后屋侧是竹林掩映,简洁大气。
桌上早备好了菊茶,温热适中,乌曜一口气喝了三杯,这才同端来酥饼和水果的年轻人道:“多谢大师兄,还是这么周到,阿母有你这个弟子实在省心多了!”
那年轻人身穿棕色长衣,头上没有戴冠,简单扎了发,眉眼俊秀,透着灵气。听乌曜这句话,没好气道:“乌曜,跟了灵均大人这么些年,怎么还是这样散漫。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要紧,别人因为你而误会了灵均大人可就糟糕了!”
乌曜嘿嘿一笑,向郁姝说:“这是阿母唯一的弟子,叫芦呈,已经出师了,还赖在这里不走。”
女媭在旁听他们斗嘴,也不阻止,只是抿嘴喝茶。
芦呈一脸和气,眼睛笑成两道弯弯,看向郁姝:“这就是郁姝么?难怪乌曜出去了不肯回来呢!”
郁姝脸一红。
女媭说:“芦呈。”
那人似乎也发觉了她的局促,忙补充道:“我和乌曜从小这样,你也算得我的师妹了,你叫我芦呈便可,你师兄别的不会,要想吃什么只管说,我做给你。”
说得亲切而自然,让郁姝觉得心里一暖,也笑笑,点点头。
芦呈回她一笑,轻轻带上门出去了,留下若有若无的香气。
女媭放下茶杯,郁姝留意到她手上那枚黄玉指环,又提出刚才的问题:“阿婶,照你所说,如果不是为了报亡国之仇,他们为什么要抓子兰乌曜?”
“现在还不清楚。也许,是受人指使。”
“谁会指使?”“灵力不是有禁忌吗?怎么可以随意使用呢?”
乌曜郁姝一起开口。
女媭抬起手,手上黄玉指环光华润泽,她问:“你们知道为何巫师运用灵力要借助指环?”
这个问题当然由乌曜来回答:“玉吸收日月精华,具有灵性,这样能够净化灵力,有助于与天地沟通,神灵交汇。”
乌曜庆幸这一点还是认真听了的,他一心想早点出师,灵均强调了使用灵力时玉的意义,他才难得仔细保管。
女媭摇摇头,道:“你先生说得对,也不对。玉,能净化灵力,最重要的是束缚灵力!”
两人吃惊。
8. 八 各述心事
女媭一番追述,乌曜和郁姝才知道,灵巫子担负秉守神意,与天地沟通之责,最初并没有那么多禁忌。在能力之内,只要需要可以任意使用灵力,由此保护指引部族繁衍生息。
“其后巫师灵启建立大夏,成开国君主,他承继其父大禹的超然灵力,得以上天拜见天神,谁知他的子孙,后来的桀自恃灵力觊觎神位,自比太阳,暴虐无常。神帝乃令大巫伊尹辅佐商汤,灭夏立商;谁知商纣又重蹈覆辙,竟与狐妖雉精勾结,想要一举统治人界与灵界。”
“灵界?”
“是。”女媭看了郁姝一眼,“人被取消了与万灵沟通的能力,除非化生为其他形态,否则不能进入灵界。而其他生物只要灵力足够,便可化成人形,自如往来两处。”
“那我……”郁姝满怀不解,欲言又止。
“你又有不同。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女媭拉起她的手,眼中泛起怜爱,郁姝总在先生的眼中看到同样的目光,那双柔软温厚的手传递的温暖让她安心。
商亡周立。
神帝也因此明白人的贪婪与野性不能改变,进一步削弱了人的灵力,灵巫必须借助集天地灵气的玉石传导,才可以释放灵力。
于是以玉作为约束,巫师使用灵力的范围受到限制。一旦有灵巫滥用灵力,灵玉碎裂,巫师就再没有使用灵力的可能了。
“巴巫却不肯受这样的限制,他们自动放弃天赐的神性,用他们自己的方式驯服妖兽,使用惑术行法。这通常被称作‘蛊’。也因为这一种放弃,他们不能与其他部族的巫师同享神祭,日渐疏远,加上神秘莫测,渐渐断绝来往。”
“难怪那个人的巫术奇特……”
“什么人能指使他们呢?”郁姝紧问道。
女媭苦笑道:“巫师使用灵力禁忌太多,而诸侯称霸争锋,更不愿受天道的约束,于是中原国家“敬鬼神而行人事”,神谕反被利用,巫师得不到尊重。而用常规方法解决不了的事,就会找巴巫来解决。能够交换满意的条件,他们往往是接受的。”
满意的条件……
如果不是为了报复,什么人开出的条件能够让他们来抓楚王的公子或者灵均的弟子?
乌曜问:“阿母,难道烨罗大人不放人,师父就一直回不来?”
女媭道:“烨罗大人是想替灵均阻挡祸患,如果事情已经过去,应该不会为难他。我会向山神请求的,这件事你们不必担心。”继而又道:“今天你们很累了,先去休息吧,有了消息我自会告诉你们。”
女媭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乌曜和郁姝还有疑问,也只能先放下。但两人出来,哪里能安心休息,乌曜便领着郁姝在村里走走。
村里壮年人都不在家。坐在门前的老人小孩看到乌曜,都很高兴,纷纷和他打招呼说话。若是往日,乌曜少不得多玩闹一会,可是今天这两日发生的事多,实在没有心情,打个招呼就离开了。
两人各怀心事,慢慢到了村口。
村口那一棵古枫树,郁姝早就注意到。乌曜提过,说这棵树是村子的守护神,据说枫香村的名字正由此来。
此时近看,树干要两人伸长手方能合围,三根主枝遒劲舒展,还未入秋,天气已转凉,叶子有绿有橙有黄,灿如烟霞。
秋水澄澈,枫树倒映其中宛若彩锦绵延飘动。楚之南许多村子都爱种枫树,但这是郁姝第一次见到这样壮观的美丽。
“真美!”
乌曜看到此树,也提起了精神,笑道:“我和你说过么,我小时候还得这棵树救过命。”
郁姝点头。
乌曜过去,抚摸树干,树皮坚硬光滑,也不似一般的树有太多树瘤,根部隆起,有如卧虬。风吹来时枝叶婆娑,如手掌大小的叶子翩翩起舞如彩蝶。
他仰头静看,沉默一会说:“小时候,没有人愿意和我玩。”郁姝有些不信,说:“乌曜,从来你到了哪里哪里都热闹。我看大家都很喜欢你呢。”
“我从小就容易招来妖兽,阿母和师父,总要有一个留在我身边才行,而我总想跑出去玩。有几次遇到危险,幸亏阿母及时赶来……后来,就再没有人肯和我玩了。我的母亲是大家尊敬的巫师,她的孩子却会带来灾祸,你说,我可不可怜?”
乌曜笑着说,带一丝戏谑的口气,然而眼睛里的寂寞也是真的。郁姝低下头,她懂得他的心情。
“阿母安慰我说,因为我有最了不起的能力,将来会是比先祖更了不起的巫师。所以啊,我就一直想长大,这样我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不用担心连累别人了。可是将来要多久才到呢?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小孩,他不像别人惧怕我,肯和我玩。”乌曜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随即暗淡,“我呢,又忘记阿母的叮嘱,趁阿母主持龟卜礼祭时,第二次和他在山脚约着,往山上跑。”
“可是你不怕……”
“不怕有危险害了他么?”乌曜接过话,“我那时在村里没见过他,所以想着也许没事,就算出了事也没有人知道……我那是太想有人陪着我玩了。”
“走了很远,我才知道那是一只九尾狐,借了变化骗我到山上,离了阿母能预知的范围,不知施了什么法,守护兽也无法现身。然后要吃我。”
“后来呢?后来他就来救你了么?”郁姝急忙问,抬头望望枫树。
乌曜一笑:“是,正是秋时,她穿一身红衣,就是枫叶转红的颜色,后来我没有觉得有谁能那么漂亮过……可惜我被救下来之后挨了狠狠一顿打!”
“啊?”
“她说是我阿母占卦卜出我有极大的危险难以化解,只好拜托村子的守护神帮忙,不然她是不会轻易现身的。而且我以前啊不像其他村人尊重她,总是偷偷在她树下挖蚯蚓啦,埋偷来的东西啦还有……撒尿……她一直恨死我了,正好借此机会把我好一番教训。”
“……”
“我第一次离死那么近,以前无论怎样,我都深知有人会来救我,所以并不会多么害怕,有时还故意戏弄守护兽惹事生非……而那一次真的害怕……但是一点也不想死。”
乌曜转过脸来,郁姝瞧着他一脸的坦率平静,“我忽然也明白了那些阿婶姑姨的心情,她们不肯让孩子和我玩,也不过是因为我这样的害怕啊,有什么不对呢?”
郁姝很少见到乌曜今天这样的神情,他是在自责吧?以为子兰和尹苴是被自己连累的。
“你后来还见到她么?”
乌曜听她问,想起小时候,又笑了:“……见过一次。那时我也不乱跑了,天天围着树转,要她出来,她也不理我。我要烧树,被阿母关起来痛打,三天下不了床。”
“你,你要烧树……”这样对村子的守护神,郁姝终于知道他有多胆大妄为了,难怪师父怎么也管束不了他。
“我躺了三天,做了个梦,梦见她,就是那个样子,竖眉傲然站在那里,红裙漫天。我醒来也想明白了,如果我成了灵巫,有了与神灵沟通的资格,就能自由和她说话,就能常见到她……那个时候,我才认真开始学习巫技。”
一阵风过,枝叶“飒飒”作响,郁姝想,枫神应该能听到乌曜的话吧?
“不过后来啊,我最希望的是能有自己的守护,那多威风!如果她再不肯见我,我就叫他们咬她,敢瞧不起我!哼!”乌曜背对着树看着远山江流,叉腰大声说。
还、还是不要听到吧,郁姝心虚地看看枫树。
江风微凉,乌曜与郁姝靠着树坐下。村口在一个土坡上,有两条路延伸向西,一条通向北边山里,一条向下靠近江边。
隔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岸滩,江水缓缓流淌,偶尔漂过几条小船,更远处是山峦叠嶂。好像所有的岁月都是如此平和,谁会想到就在这之前发生过惊心动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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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呢?
乌曜恢复了原来的轻松,说:“后来阿母为我找来了一个朋友,他不害怕妖兽,你猜是谁?”
郁姝犹疑地看看枫树,摇摇头。
“当然是芦呈啊!”
“芦呈?他……他为什么不怕?”
“他是桂树精!”
郁姝吃惊,难怪他身上的香气隐约熟悉。
“阿母说他很有灵气,破例收了他做徒弟,可惜因为不是人,不能主掌祭礼。还好他自己明白,心性也淡薄,出师了也不肯去都城任事,宁可呆在这里陪着阿母。”
郁姝想了一想,道:“收芦呈做弟子,你阿母也是为了你吧?”
“是啊,我也不老往外跑了,即便出去,有他在,恶灵多不敢近身。”
郁姝不由叹一口气,说:“子兰……就没有你这么幸福。”
她听乌曜提起小时候,触动心事,不仅为自己,也是想起了子兰。
“他么?哼!他还有什么不好的?无非脾气太怪吧?”
“他若是有你的开朗也许就好了。他性子冷,不爱说话,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可是也不能怪他。你知道么,他虽是楚王的小儿子,大王并不喜欢他;夫人也常常不能在他身边。”
“因为不讨大王喜欢,连宫人们也不肯好好对他,他小的时候只能一个人呆在宫里,那样一个空落的地方。只有先生来了才有人与他说话。先生后来收他做弟子,便让他住到自己家里,那时我才认得他。”郁姝望着江水,淡淡眉毛蹙着,眼中的忧伤亦如水波流转。
“楚王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儿子?”
“不知道……有人说,因为他出生后腿有残疾,大王认为不祥,便疏远他。他格外好强,为了像常人一样行走,吃了很多苦。炎夏不说,就是冬天里也练得身上出几层汗,晚上疼得睡不了觉,又不愿叫苦,嘴都咬破了……当初连站也站不稳,你看他现在走路,不知道的人哪里相信他腿不好呢?”
郁姝想起子兰那时的样子,瘦弱而倔强,忍不住又要流泪——她没说,子兰流了多少汗,她也偷偷流了多少泪。
乌曜瞧着郁姝眼眶红了,这次没有笑她,有点理解郁姝总是护着子兰的心情了。
他未出生时,父亲已为国战亡,阿母以前经常讲起父亲的事情,他知道,如果父亲在,自己会更受疼爱。
他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父亲。这么说起来,那个一脸冷傲,脾气古怪的子兰也不容易。
“先生知道他孤僻,临来汉北时给外叮嘱我留下照顾他。我偷听了他和夫人说话,以为真的是他赶走了先生,去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
“……我一赌气就撇了他来找先生。现在先生出了事,他那样着急,细想想事情未必如我所闻。”郁姝越说越伤心。
她憋了一年多,不敢跟先生说出实情。她自己受的委屈不要紧,她怕先生对子兰失望,只说子兰觉得先生偏心乌曜,所以她生气离开了都城。
这时想着子兰下落不明,生死难卜,眼前闪现他被巴人挟持落入水时决然的眼神,她心如刀绞,不由埋头伏膝大哭:“我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还是生他的气,原来是我不信任他!”
乌曜一下也不知怎么劝解,无法,起身蹲在她面前,说:“郁姝,你不要哭,我刚才就想好啦,我去和阿母说,提前让我出师,我立刻去找子兰!”
郁姝猛地抬头,脸上都是泪:“出师?不,不行,师父不在,太危险了!”
“有我阿母是一样的。子兰不也偷偷收服守护兽了?我怎会比他差,我可是观氏后人呢!”
不等郁姝再说,乌曜扬扬下巴,眼中满是自信,继续说道:“别急,郁姝,没什么可担心的。等曹大伯——哦,就是刚才的主掌——打听到了消息,我们就去救他们!既然是活捉,总不会那么快有生命危险吧?我一定会找到他!”
9. 九 别离之歌
茫茫无尽的黑暗,悬浮,冰凉,死寂。
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无数贪婪目光的重重包围。
嘀嗒。
嘀嗒。
看不见的怪物蠢蠢欲动,随时会扑上来,撕咬,吞噬。想大叫,发不出声音;想挣扎,完全不能动弹。
吱呀。
柴门被推开了。
一个孩子蹒跚而入。
“你是谁?”
角落里传出小心翼翼的声音。
孩子看不清问话的人,大声反问道:“你是谁!”
滴嗒。
滴嗒。
这是什么声音?
子兰只觉眼皮沉重,费力睁开,恍恍惚惚中一双眼睛印入眼帘,忧郁而关注的眼神,带一点畏怯。
“郁姝……”
有人喂他吃东西。
困倦与黑暗又一次同时袭来,扑天盖地。
吱呀。郁姝轻轻推开院门,走了出去。她很疲倦,然而根本睡不着。
第三天了。没有任何消息。
淡淡的月光,将安静的村寨笼在空寂之中,偶尔听得到狗吠。夜里沁寒,郁姝摸摸身上,忘了多披件衣服。她也懒得再回头了,在小路上缓步走着。
乌曜当晚就由女媭大人主持出师血玉仪式,正式成为巫师。
巫师独立之后,只能由自己的守护兽保护,这也是为了避免巫师扩张势力。
这样女媭大人就无法派守护兽保护他,乌曜不顾郁姝劝阻,昨天清早坚持独自去了深山险川。他要熟练控制灵力,最好能够收服至少一个守护,向山神河神证明自己的身份,还要登上昆仑山,得到帝江神的赐福。
完成这些事情,据说有的巫师甚至要几年时间。女媭大人如此放心地让他去,郁姝也只好相信乌曜能平安顺利。
感到欣慰的是,昨天将近傍晚时,曹大伯派出去的又一批渔民带回了尹苴。
他在离峡谷不远的河滩上昏迷不醒,手上腿上都有被岩石撞破的伤口。因为周围树丛碎岩密布覆盖,许多树冠一半延伸在水面,不好搜寻,差点就错过去了。
他伤势不重,女媭大人建议他还是尽快回赵,尹苴犹豫后同意了。
只有子兰毫无音讯。
女媭大人派出去的守护兽找不到任何线索。看来巴巫对此做了防范。
四周的景物在黑暗里静默。窄窄的石土路带着更添凉意的白,蜿蜒向前,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寂寥落。
郁姝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到了村口。枫树高大蓊郁屹立于坡上,月光为她罩上一层银纱,黑白之中所有的美丽收敛,素静而圣洁。
走到前天的位置坐下,郁姝想起了那天乌曜说过的话。乌曜在经历艰险,为了先生和子兰;而自己呢,不知道能够做些什么。
郁结满怀,难以排遣,郁姝启唇轻轻唱到: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我在那幽深浓密的竹林里啊,望不见天空;路途是如此的艰难啊,我姗姗来迟。
这是先生写的《山鬼》祭词中的句子。他让郁姝练习祭歌与祝舞,郁姝很刻苦认真,然而竟没有一次练习能像今日在心中真切感到词中的酸楚。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我孤独一人伫立于山之颠啊,只看得到云雾茫茫忽卷忽舒;山色阴郁啊昼如黑夜,东风飘拂处神灵降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我痴痴等着你的到来啊忘记了归去,你可知道岁月流逝啊芳华怎能永驻?
且唱且舞,眼泪又扑扑落下来。那天哭起来吓着了乌曜,害得他急着去救子兰。现在是一个人,应该没关系吧?
泪如堤决,哭得歌也唱不下去了;翻飞起舞,而影子虽无声,落寞痛苦同样无处掩藏。
郁姝停下,失神默立半晌。徐徐转身,脚下不远处,有一道长长的人影。
“是我,别怕!”不待郁姝惊叫出声,尹苴忙说。
“是你!”郁姝松了口气,忙低头遮掩,擦擦脸上的泪,“……你怎么来了?”
“睡不着……听见你开门的声音,不放心,跟过来了。”尹苴装做没看到,笑笑,走近。
郁姝心里感动,觅了一处干净地方让他坐下,道:“这里不用担心,有女媭大人在,妖兽也不敢来。”
“世上的危险不只是妖兽吧。”尹苴说。
郁姝一愣,他背对月光而坐,表情看得不太真切,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便低头一笑,未作声。
“乌曜……他出师了?是去救子兰?”尹苴打破沉默。
“嗯。只是收服守护兽也并非易事,还要登上昆仑山……”郁姝并不是不相信乌曜,可是她不愿他过于急切也陷入危险中。也许他去完成出师任务比救子兰要安全一些——找到和救出子兰只能靠女媭大人了。
“你说出师要完成血玉仪式……是怎么样的呢?”尹苴不愿郁姝又陷入忧伤,继续问道。
郁姝解释道:“血玉仪式就是祷告上苍,表示愿意遵循神灵的意旨,接受灵玉的束缚,成为一名灵巫。”
“是这样啊……子兰和乌曜用的玉好像不一样啊。他们没有出师不是也可以使用灵玉吗?”
郁姝想了想,只是简单说明:“灵巫在出生时就拥有自己的玉,是神灵赋予其灵力的传递,不是依着自己的喜好来选的。拥有灵力当然可以使用,但是只有使灵玉与神意相连,才能够让灵巫的灵力真正得到保护和释放——你看乌曜和子兰灵力强大,可是只能勉强遏制妖兽的攻击,如果妖兽数量多,他们便束手无策了。”
“出生就有玉吗?那么一个灵巫只有一块灵玉?如果玉损坏或者丢了呢?”
郁姝听到这样的问题,不禁莞尔,又一想尹苴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于是说得详细一些:“灵力虽由神赐,但巫师多出自巫师世家。由大巫师为孕者以龟卜占得其详,若是确定为灵巫者,就要积极做准备,出生时再占得与其相应之灵玉所在,由家族中最长者取回妥善保管或随身附带。到了出师时,会将玉融成指环,从此不再分离。指环为圆,是最高神祗东皇太一的象征,借此得神灵的庇佑。玉有灵性,除非人为,轻易不会丢失或损坏。”
尹苴又问:“难道只能有一块玉么?若是人为损坏了怎么办?”
郁姝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这种情况似乎还没有发生过:“这个我也不清楚,灵玉一定是要好好保管的,也许问问女媭大人比较好——就连乌曜这么粗心重手重脚的人也没有出现过这般情况。”
“是吗?女媭大人……乌曜说他是观氏后人,他的母亲是灵均大人的姐姐对吗?”
女媭大人为芈姓,灵均是楚先武王熊通之子屈瑕之后,也为芈姓,因封到屈地而以屈为氏。
郁姝点点头,说:“嗯。观氏是我们楚国最大的巫师世家,世职为巫官,封到观水而为观氏。当年观射父大人任卜尹之职,被誉为楚国之国宝。虽然乌曜的父亲没有成为巫师,但女媭大人说乌曜的灵力可与其祖射父大人媲美。”
“那,子兰呢?”尹苴沉默了一会,问道,“是他厉害还是乌曜呢?”
“……不知道,不能比较……”郁姝又黯然了。
尹苴连忙换一个话题:“你如何与他一起成为灵均大人的弟子呢?你说过你不是人……”他一下顿住,这样问出来实在失礼。
郁姝却料到了,知道他终会问的,回他一笑,说:“我,是一株茜草,也就是茹藘(驴)。”
尹苴的眼睛瞪大,目光闪动。
“是先生发现了我,带我回来。先生说我原只是一株普通植物,有幸长在了昆仑西极一棵若木下。若木千万万年汲取的日月星云精华,我在树下只得了小小的一滴,灵性就足以让我修成人形。”
尹苴未曾见过,却也知道,若木是古老而有灵性的神树,据说东君神每日便是从东方极地的若木登天临地。若木树身赤色,叶如碧玉花如赤霞,光辉耀撼天地。
“可惜我脱出草本之后,还不能行动。先生是左徒大夫,就是国师,事务繁忙,他虽有心也不能总是照顾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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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是先生的弟子,他见我害怕寂寞,常常跑来陪我,后来又搬来园中。所以我和他一起长大。
“我能走路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要看,都要问,他从头到尾陪着我……我那时还不知道他腿上不好,害他吃了不少苦呢。”
郁姝的脸映在月光里,盈润洁白。回忆时嘴角浅笑,不自觉便低下头,只看得到淡眉微蹙,眸中泪光莹莹。
尹苴心里感到一种未有过的失落,忽然不想再听,道:“坐着冷么?不如走一走吧,慢慢回去。”
郁姝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忙点点头,跟着起身。
走了几步,尹苴找了话说:“你刚才跳的舞很好看,歌却有些哀婉。”
“是先生编写的,祭礼上献给山鬼大人的祝舞。”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自己都能感到歌词中那种守望等待的痛苦,先生是能够体察烨罗大人的情意的,对她也许并非无情。
“可惜我要走了,想看也看不到。”在辛村时三人曾说好一起去都城,尹苴可以欣赏祭礼仪式。
在楚国,祭祀神灵时全城百姓可以观赏,甚至同歌同舞,极为隆重热闹。
郁姝安慰他:“以后你可以再来啊,还有机会。”
尹苴一笑,是的,他还可以再来。只是,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就怕我再来时,你们不记得我了,或者,不肯理我了。”
“怎么会?你记得来了找我们。这些日子连累你,如果你下次去都城玩,一定要来找我们啊!”
尹苴微微一笑:“你真的希望我再来?”
郁姝用力点头。
尹苴久久看着她。
“郁姝,其实,那时,你为了我引开妖兽,我心里很后悔,我刚一离开就觉得应该回去找你……从来没有人,像你和乌曜这样,真心真意为了我要牺牲自己……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子兰救了你,我什么也没做。”
尹苴低低说着,慢慢向前走,郁姝看着他的背影,单薄而带点萧索。
尹苴停了下来。
“怎么?”
尹苴转身面对着她,定定看了一会,鼓起勇气说:“其实我……我真正的名字叫做……稷。”
“稷?”郁姝未反应过来,他不叫尹苴?为什么撒谎?
尹苴拉起她的手,慢慢把字写在她手心上。他写完缓缓抬头,看着郁姝。宽阔的额头,剑眉微微皱着,高挺秀气的鼻子,嘴唇张了张,什么也没说。
那带些悲哀绝望又带些留恋期许的眼神让郁姝心里一跳,忙缩回手转开脸。觉得自己这样不好,急忙解释:“我……我知道了,我记得的。这些天里我们都觉得你,你很好,和你在一起很快乐。”
尹苴幽幽看着她,说:“我也是,很快乐。”
真的很快乐,有真诚相待的朋友,虽然经历了许多危险,还是觉得这是一次愉快的旅程——只可惜,这么快就结束了。
他转身向前,郁姝没动。
“……郁姝,可以把刚才唱的那首歌再唱给我听么?”
“好啊。”郁姝忙答应。尹苴回头伸手牵她的手,郁姝犹豫了一下,没有挣开。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向来路走去。
整个山村沉静安详。月光虽皎洁,然而蓊蓊郁郁的树木遮着,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郁姝的歌声隐隐约约传来,清幽委婉,袅袅如缕。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有人穿过那深山的谷地角落,以美丽的木莲为衣啊腰上束着柔软的女萝。含情顾盼啊那灿烂的一笑,令你喜欢的正是我的娇好窈窕。
——在山间采撷灵芝啊,岩石堆积啊葛藤弯延缠绕。抱怨公子未到啊怅然忘记归去,想着是你思念我啊却没空来到。
——山中人儿就像杜若般美好,啜饮石泉啊在松柏下歇息。心中想念公子啊,你对我的思念啊我相信又怀疑……
10. 十 身陷囹圄
嘀嗒。
嘀嗒。
先生又出远门了,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嗯。
你孤单么?
滴嗒。
你怎么不回答?有你陪着我,我不孤单——你呢?
滴嗒。
你再不说话,我、我也不说话,不理你了!
……如果,我说我很孤单……你会一直陪着我,不会像先生一样离开么?
滴嗒……滴嗒……
你怎么不回答我?你也离开了吗?
子兰用力扭头,想大声问话,可是嘴唇干裂,粘住了一般,什么也喊不出来。
想爬起来寻找,可是全身无力,根本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我怎么了?
耳边有很多声音,像是争吵,却听不懂。
哐当!
紧接着是锁链摇动的声音。
有人过来了,扶起他,清凉的液体灌入口中,是水。
子兰猛喝了几口。
又有东西塞进嘴里,要他吃。
子兰想起来了,下意识闭紧嘴。
“他不吃……”一个纤细的声音。
“逼他吃下去,不能让他醒过来,他会召唤守护兽!”
扶着他的人被拉开,一双强有力的手粗鲁地抓着他的肩,将食物硬塞入口中,戳进喉咙里,要他吞下去。
“好了!这寐鱼的肉可以让他再多睡两天,只等那个人过来,我们就不用操心了。”
“你真相信他有那件宝物?他说知道真相,会不会说谎……”
“到时候就知道了!姬琰,看好他!只抓到这一个,现在还不能让他死了!”
“是。”
那个细细的声音回答。
门关上了,脚步声走远,极轻的脚步声靠近,在他身边停了停,轻呼了一声,立刻跑出去了。
子兰等四周再无声音,用力睁开眼,眼前模模糊糊。他想坐起来,身子一软,又倒下去。
一阵疼痛袭来,这痛倒让他真的清醒了。然而光线昏暗,他依旧什么也看不清。顺着墙壁坐起来,摸一摸,是石壁,原来是在山洞里。
手上所触是粘滑冰凉的石垢。
他勉强呼吸几下,抑不住恶心,就势一阵呕吐,索性把堵在喉咙里的鱼肉吐了出来。然而人完全没了力气,又栽倒在地。
子兰没有挣扎,竭力伸手把吐出来的东西推到了角落。
洞外又有脚步声,很快进来了。是最后出去的人。
那人将子兰的手拉开,解开他的衣服,肩上一阵刺痛,原来自己受伤了。
是个女人?动作很轻,似乎并不想伤害他。
包扎好了伤口,女人扶起子兰,将热乎乎的羹汤灌入他口中,子兰微微将头一偏。碗移动了一下,又靠过来。
子兰闭着眼睛,张口喝下。既然刚才已经逼他吃下鱼肉,这应该没有毒,他们说过要自己活着。
身子被放平。
门响。
再无声息。
刚才喝下的热汤迅速让自己有了些力气。他微微睁开眼睛。
洞顶很高,微弱的光线下看得到钟乳石湿漉漉的光,隔了一会就有一道亮光直线滑落,随即“滴嗒”一声。此起彼伏。
原来一直听到的是水滴声。
洞很大,黑暗看不到尽头。但是下面山壁曲折连接,把洞隔成了很多空间。
子兰向刚才门响的地方看去,果然,天成的两处石壁约七八丈高,没有顶,中间一道铁门,上面还串有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在自己脚上。门边挂了个火盆,火光摇动。铁门外边一片昏暗,地面坑坑洼洼,有些地方隐隐透出火光,看来聚集在洞里的人不少。
子兰收回视线,看向洞里,地上靠里都铺着茅草,对面的草上居然还垫了一块厚厚的毛毡。
一双脚进入眼帘,毛毡上坐着一个人,正惊愕地看着自己!
被发现了!
子兰猛地扑过去,一下卡住了她的脖子。锁链被带动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在整个安静的洞里显得格外明显。立刻有人大声询问起来。
子兰看看她,是个孩子,喉咙被卡,小脸涨得通红,一双大眼睛蓄满了泪水和惊恐,紧盯着他,小手抓着他的袖子,却没有使力。
她的脖子很纤细,人在发抖。她比郁姝还小吧?
外面的人不耐烦了,继续询问着,走过来了。
子兰恶恨恨小声威胁:“你叫他离开,我就不杀你!不然,我们同归于尽!”
孩子眨了眨眼睛,忍着泪点点头。
子兰只能赌一把,他微微松开手。孩子咳了一下,立刻说了句什么,子兰正欲再掐住她,黑影停住了脚步,又问了一句,孩子定神答他。
那人顿了顿,骂了一句话走回去了。
子兰松一口气。手却没有放开。他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孩子。
头上梳着两髻,稀疏的刘海下,小动物般的眼睛,纯净幽黑,小嘴紧紧抿着,身子还在发抖。她的打扮和那些巴人不太相同,发髻上的嵌玉金饰也不是一般人能戴的。
毕竟是孩子,她信了他的话,以为帮了他就不会被杀么?
他必须逃出去,放了这个孩子她会立刻报信。子兰踌躇着。
女孩忽然开口了,声音极轻:“你逃不出去的。”
子兰一愣,她是对自己提出警告?
“昌……就是我大哥不在洞里,你的灵玉在他手上。他不打算杀你,可是,你要是杀了我的话,大哥不会放过你的。”
她依然害怕,可是说的话条理很清晰。她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子兰看看周围,脚被锁住了。就算唤来阖乱,打破洞窟,那些人唤来妖兽,自己又受了伤,未必逃得出去。何况刚才他还听到他们说的话,那个人是谁?谁要抓他们?
子兰放开她,孩子脖子上赫然几个指印红痕。他有些愧意,低下头,看到肩上的包扎好的伤,应该是这个女孩。
子兰说:“谢谢。”
孩子沉默,慢慢坐起来。
洞里一阵寂静。
过了一会,她小声问:“你……饿不饿?”
子兰没吭声。
“你昏睡五天了,只喝过一些汤……还有寐鱼肉。既然醒了,我给你拿吃的来。”
子兰盯着她。她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分明,星耀碎粼,他刚才就觉得了,那双眼睛,那种神情,像极了他昏睡中梦里不断出现的人。
“好,多谢你。”
他又坐回去,靠在石壁上。刚才的紧张,把最后一点体力也耗尽了。
女孩转身,轻手轻脚地出去。
五天!他一直在昏睡中,先生回来没有?郁姝他们应该在找他吧?找不到他,郁姝她这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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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兰闭上眼睛,握紧手,让自己不要多想。
没多久孩子端了一碗刚才的热汤又拿了两块角黍过来。
“只有这些是热的。”她将东西递过来。
子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知道如今也不能讲究什么,方才闭着眼什么也喝下去了。剥开角黍的苇叶,那糯米没煮透,但是好歹温热,子兰吃着,这才觉出之前是饿得虚脱了,伤其实不重。
孩子慢慢退回毡上,静静观察着他。
“你……叫姬琰?”子兰刚才依稀听到这个名字时心里一动:姬姓是周的宗室。
姬琰眼中闪过诧异,点点头。
“姬是宗姓,你是巴王后人?”
琰低头未答,小手在毡上抚摸。
“这里是哪里?怎么叫你来看守?”只是一个孩子,他们未免太笃定了。
“这里是朝那湫!”姬琰回答,还瞟了一眼他的伤,忙又低下头,“你……你砍了弓卢的手,他们都要杀你,被大哥阻止了,所以要我来看着。”
原来他肩上的伤是这么来的。
更让子兰心惊的是,这里已进入秦的境内。那些巴人竟然如此迅速,在几日之内循汉水上行到了这里。
“为什么抓我?为了给巴国报仇么?”
姬琰点头,又摇头。
“你大哥是……巴王之子?”
姬琰忙摇头。
子兰不再问了,转过脸。也许先考虑如何逃脱更重要。
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子兰连忙躺下去。
姬琰站了起来。
“阿琰,我回来了!”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阿则,这么快?大哥呢?”
“那个人说对方答应了,今晚就可以在湫边举行祭礼,大哥在做准备。要我们待会把这个家伙也带过去,很快就能知道那个家伙说的是不是真的了!”说话的人把门打开,声音满是兴奋。
“可……可是……”
她要说出来了?子兰暗暗捏拳。
“怎么了?”
“……没有。”
“走!我带你去看看。那些粗野的家伙就是会欺负你,你可是公主啊。不用一直守着,他醒不了。走吧!”
姬琰没再说什么,被来人拉着跑了出去。子兰马上坐起来。
唯一的机会!
可是灵玉不在手上。如果等下去会怎样?
又有脚步声,子兰再次躺下。那人在门外察看了一番,检查门锁,扯扯锁链,带动坚硬的铁箍勒得脚生痛。子兰忍着不动。
那人回头大声说了什么,慢慢走开。继而不断有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洞里一片死寂。
子兰睁眼,不能等了。他坐起来轻声叫道:“阖乱!”
穷奇巨大的身影出现在山洞上空。
“轻一点。帮我咬开锁链。”
阖乱试着落下,但是洞窟太小,连下降都不可能,无法靠近。
子兰看了看,道:“你到外面去,先把铁门弄开。一定要轻。”那些人离山洞不会太远,必须小心。
阖乱微微拍拍翅膀,飞到门边,外边的空间大得多,阖乱屈前足低头,獠牙勾住铁栏,轻轻一拉扯,“匡拉”门离了石壁,声音在洞里回响。
“谁?”
子兰一惊,居然还有人在洞内!
11. 十一诅楚血祭(上)
一个赤着上身的巴人从不知哪个洞口快速往这边跑来,跑近了,看到倒在一旁的铁门一怔。继而发现子兰仍坐在洞里,脚依然被铁链锁着,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脸上换了狂喜的表情,嘿嘿一笑,抽出了刀。
刚靠近洞口,头上有细微的风,巴人赶忙抬头,眼睛瞪大,没等叫出内心的恐惧,阖乱血盆大口已将他的头咬下来。
子兰侧过脸去。
石壁上暗影憧憧,黑暗里传来咀嚼血肉和骨头的声音。
穷奇本是食人的妖兽,食人喜欢从头开始。食人兽成为守护之后除非巫师命令或者为了保护巫师,不能再伤人吃人。
很快,难以忍受的声音没有了,除了几处血迹和倒在地上的门,没有其它异样。
穷奇咬开子兰脚上的锁链,载着他直接向山洞外飞去。
很快看到外面的亮光,子兰看看地面,朝外渐渐向下倾斜,地上有清晰的水渍分界线。
出了洞,子兰才发现这是一处悬崖下的洞穴。现在是傍晚,江水已退潮,洞口下面几乎和水平齐;若在白天,这洞口就被淹没了,除非凫水,否则不能进入。
巴人居然隐藏在这里,就算乌曜他们想找他,恐怕不容易吧?
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
子兰暗自思忖,就算要阖乱回去报信,女媭大人他们也不可能越境帮忙。自己回去找到郁姝他们不难,但是灵玉在巴人手上,必须拿回来。还有他们是他们方才的话——他们要做什么祭礼?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
阖乱出了那狭小空间,格外有劲。灵巧地从水面上滑过,向欢呼声处飞去,飞得比岸边的树木还略低一些。
夕阳沉下去了,天边隐隐几缕流霞,点缀着飞鸟划过的影子。
左侧是黑压压的湫头山,危立高耸。他们出来的山洞便在此山崖下。
朝那湫由两湫组成,在湫头山前后相连,眼前就是前湫。其广30余亩,形状如同卧蚕。水深莫测,无论风高雨急皆平静无波,冬夏旱涝也无所增损,为水神大沈厥湫之所在。
前面左边依山傍水突出一块陆地,树丛茂密,篝火燃烧,光亮在水上都看得清楚。喊声正是出自那里。
阖乱贴近山崖飞到岸边,子兰下来迅速选了隐蔽处蹲在树丛间。幸好天色已暗,不然难保不被发现。
这才看得清楚。山下这块河岸上筑起社祭高台,台两侧各有一人高的铜铸火盆,烈火熊熊,正是远处看到的火光。台下石阶拼连,下面平地也使用石块砌成一个圆形广场,一直接到水边。
巴人在台下围成很大的圈子,圈子中间也有一堆篝火,一群赤身男子在火光中欢快起舞。他们的舞蹈和楚舞相似,披发偃仰,旋转连蜷,显得更激烈粗犷。而他们身上多有黥文,有的甚至覆盖全身,神秘妖异。
子兰看向圈子外面,距离社台更近的地方,当初操纵妖兽的男人独自端坐在铺着熊皮的高椅上,面无表情,偶尔扫视众人和身旁紧挨他而坐的姬琰。
姬琰旁边是一个少年,黑皮肤,细长眼睛,兴高采烈地同姬琰说着话。两边还有一些巴人守卫,手持青铜长戈,直立不动。
姬琰脸上微微含笑与少年说话,眼睛却不时偷偷看向高台上的男人。她身边这两个人应该就是务昌和务则了。
姬琰说过子兰的灵玉就在务昌手上。
子兰低头,想着如何接近务昌拿回灵玉,忽听一声大喝,那个务昌开口说了一句话,六个巴人壮汉抬来一块圆柱形大碣石,正面看去长有一丈,宽约两米。
这碣石重量惊人,而那六个壮汉力气更惊人,似乎不甚费力地将碣石抬上了社台,立在青铜祭鼎之前。
子兰忙凝神看去,碣石上下两端镌刻兽纹,中间为籀文,结体方正,光洁劲挺,隐然浑成。
虽然光线太暗,要细细分辨才看得清一些字,然而看了几行,已经大骇!
原来这是一篇诅楚文!
子兰这才知道为什么巴巫要溯水而上。
秦国当初建于东夷之地,本与楚国一样敬神崇巫,后来孝公雄心称霸图强,重用商鞅变法。
商鞅力革旧俗,重视以法治民,摒斥巫师礼祭,甚至为了摆脱旧传统的束缚,迁都咸阳,政治上的许多大典不再在宗庙举行,而是移到朝廷上。
而旧都雍城的宗庙主要用来举行君主宗族中的礼仪以及祭祀天神的典礼。至此灵巫隐没,多数不再参与政事。
惠文王即位后承袭了商鞅变革法治,却又将其处以车裂极刑,转为恢复了对鬼神宗祝祭祀的重视。现在秦人想要在朝那湫祭祀大厥湫神,在神前咒诅楚王而祈求打败楚军,不得不拜请巫师。
能有这种资格的巫师,如今除了楚巫恐怕只有巴巫。
而真正让子兰惊心的是,这种为战事所做的祈求,不能仅仅献上圭玉和牺牲,最关键的是要用血祭!
通常用敌方俘虏,最好是王公士族之人的血祭祀;若要表示心诚乞灵,用己方王室之人的血更好,当初七年大旱商汤就曾剪发断甲,用血祭为国祈雨。
巴人为什么肯替秦人行巫法?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
务昌突然站起来,望着江面满脸喜色,众人皆转头看去。子兰也忙转头,发现斜对面方向水上过来几艘船,船上火光闪耀。
务昌指挥一队巴人过去,在水边等着。那船越来越近,驶过子兰藏身的树丛,距离岸边有大约二十米远时停住了。
船舷边士兵整齐列队守卫,铠甲铜戈,站得满满的,果然是秦兵打扮。最前面一排弓箭手持弓弩,张弦待发。
水边四个巴人跳入水中,很快游到船边,托起第一只船上的两个人,让他们稳稳站在自己背上,游回岸边,竟比渡船还快!
子兰看着那两个人越来越近,一人蒙着面,另一个人十分眼熟!
子兰再要细看,小腿传来一阵刺痛。
子兰摸摸腿,心里奇怪,除了小时候练习走路,他的腿只有使用灵力时才会疼痛,现在无缘无故痛起来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很快上岸。
子兰猜测,他们是要拿自己血祭大沈厥湫,这比杀了他还要糟糕。现在逃跑也不是不可以,又怎样能接近务昌拿回灵玉呢?
子兰思虑之间,那两个人已经来到社台旁。务昌同为首那个人说了几句话,务则便领着人向子兰被关押的地方走去。
子兰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逃了,心里一下做了决定。
这时那些人有的和那些秦兵相持,有的紧张注视着社台,没有人望向这里。
他赶紧轻唤阖乱现身。
“哐当!”门倒了下来。
“怎么回事?”
有人顺着锁链扯扯,看锁链依旧在子兰脚上,又过来踢了子兰两脚,子兰一动不动。
“肯定又有哪个家伙推倒门想杀他,哼!带他过去吧。”
正如子兰所料,他们是来带子兰上祭台的。子兰匆匆回来,叫阖乱勉强把门安上,又自己系上锁链。这确实是冒险,可是也不能不试一试。
“我,我来吧。”跟着务则过来的姬琰结结巴巴,抢上前,小心替子兰除下铁链。
子兰不敢睁眼,任由其中一个巴人扛着出洞上了竹筏,又被扛到岸上。他感到进入了广场,穿过人群。
小腿上的疼痛剧烈起来,子兰脸朝下,咬紧牙关,手紧紧攥着袖子里的短刀,这是被阖乱吃掉的巴人遗下的。
到了地方,那人把子兰往地上一丢,亏得他一直咬牙忍耐,不然要疼得叫起来。这时也不能睁眼。子兰听周围脚步声凌乱,似乎众人退到了一边。
有人过来了。将他翻转过来脸朝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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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么?”务昌的声音。
“是他。”这个声音在哪里听到过?子兰忽然想起来了,是张仪!他心里一紧。
“他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说胡话……”是姬琰插话。
“你让开!”务昌拉开姬琰,抓起子兰的头发,跟对方确认道,“你自己看清楚,他是你说的那个人?”
“就算不相信我的话,你们也没有抓住另外那个孩子吧!至少宝物你亲见过,是真的吧?要想我帮你们的忙,不如先举行祭礼!”
“你不如现在把东西给我,我们的太子在你们手中,还要怎样?”
“等今日祭礼完成,你随我们去雍城祈年宫祭祀大神巫咸与亚驼,我自然会送回太子,再帮你们找到那个人!这件宝物只有巫师会用,我用不了,到时候当然就是你的。”
“哼!跟我过来。”务昌并不完全相信,却也没有异议,带着一群人离开。
继而巴人集体唱歌起舞,嘹亮激昂,苍劲雄壮。
与灵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骖螭兮光翔;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声音在群山大川回响,震得躺在地上的子兰都感到大地的震荡。而腿上剧痛无比,像无数绳索越勒越紧,整条腿要爆裂一样。他担心自己会忍耐不住。
灵何惟兮水中;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这时群声已落,那务昌独唱的三句气势冲天,比群声更加肃穆庄严。
“告大沈厥湫文!”务昌开始向水神祷告。祷告之文如下:
又(有)秦嗣王,敢用吉玉宣璧,使其宗祝邵鼛,布愍告于丕显大沈厥湫,以诋楚王熊相之多罪。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是缪力同心,两邦有壹。绊以婚姻,祀以齐盟,曰告万子孙,毋相为不利,亲仰丕显大沈厥湫而质焉。今楚王熊相,康回无道,淫失甚乱,宣竞从变输盟制,内之则虢虐不辜,刑戮孕妇,幽刺亲戚,拘圉其叔父,置诸冥室椟棺之中;外之则冒改久心,不畏皇天上帝及不显大沈厥湫之光列威神,而兼倍十八世之诅盟,卫诸侯之兵以临加我,欲划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求蔑法废皇天上帝及不显大沈厥湫之恤,祠之以圭玉牺牲,求取吾边城新郭及郡、长、教,吾不敢曰可。今又悉兴其众,张矜意怒,饰甲利兵,奋士盛师,以逼吾边竞,将欲复其故迹。唯是秦邦之羸众敝赋,敬享栈舆,礼使介老将之,以自救医殳,亦应受皇天上帝及丕显大沈厥湫之几,灵德赐克剂楚师,且复略我边城。敢数楚王熊相之倍盟犯诅,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
子兰忍得满口血甜腥味,以为自己会受不了,而现在听得清楚,暗暗心惊,把痛也忘在一边。
这篇祷文先是指责楚王违背了十八世的“诅盟”。一开始就说秦穆公和楚成王既通婚姻,又订了万世子孙毋相为不利的盟约。
然后把楚王咒诅成如同殷纣王一样的暴君,说他亵渎神灵。
又提到十一年楚王为纵长,协同山东六国共攻秦的事。指责楚背信弃义,兵戈相向。
最后才说起此次战争起因,说是楚狂妄求取秦边城新郭及郡、长、教而不得,于是兴兵向商于之地进攻。
子兰听得心里愤怒不已。
且不说把纣王残暴的罪恶强加到楚王的头上,只说此次开战起因。本来是张仪欺骗父王,说楚国与齐国断交的话,秦王就会赠楚边城六百里地。谁知楚如约断交后,张仪却说楚王听错了,并非六百里而是六里。楚王之前轻信张仪,之后仍旧不听臣子劝阻,一气之下兴兵讨伐雪耻。
这一战役,是建国以来秦楚之间的首次大战,楚王下令悉兴国众,秦亦全力以赴。可以说关系到两国今后的兴衰。秦王因此要使巫祝在神前咒诅楚王而祈求克胜楚师。
如果血祭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12. 十二诅楚血祭(下)
子兰正在揣想,忽然有人偷偷把一块温良之物塞到他手中,子兰一惊,是灵玉!
“他们说你是楚王幼子兰,是灵巫对么?你能帮我救我弟弟么?”
是姬琰的声音。
他微微睁眼,自己躺在祭台一侧台阶旁,周围的人高高站立围着祭台,只有姬琰弯腰蹲在他身旁,用袖子挡着他的脸和半身。她眼睛没有看他,而是仰头紧盯着台上行巫法的务昌。
“我是巴王之女,我弟弟叫姬垠,是巴国储君,三年前秦军攻入都城,父王要我和弟弟拜大将军务昌为兄长,希望他保护我们。谁知……”
姬琰眼中涌出泪来,语带哽咽。
“谁知务昌借我弟弟的名义打着复国旗号,想要自己称王……如果他得逞的话,一定会杀了我弟弟。现在我弟弟被送到秦国做人质,你若肯救我弟弟,让他好好活下去,我愿意帮你逃走。”
姬琰始终抬着头,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在火光中一闪,瞬间消失。
她替自己隐瞒实情,冒险为他偷回灵玉——寄希望于一个陌生人,是实在孤立无援,走投无路了吧?
有人过来了,那姬琰不等他回答,忙起身离开,子兰立刻被两名巴人抬上祭台。
只听务昌冷笑着说:“哼,你可要想清楚,这可要整整一碗血啊!”
这番话不是对着自己说的。子兰偷偷睁开眼,正好看到整个祭台与台下。祭台很高,众人在台下仰望着,和张仪一道来的蒙面人站在最前面。
蒙面的人听了话没有吭声,只点一点头。务则上前替他挽起宽松的袖子,露出整条手臂。
务昌迅速举起刀。那刀用碧玉制成,薄如苇叶,玉色透亮,锋利无比。朝着手臂中间只轻轻一划,血如泉涌。务则用一只大铜碗接着。
他们不只是要拿他祭祀,而是要用双方血祭!
子兰心里一缩。这个献血的人应该是秦王子嗣!
这是最隆重的血祭。一旦用己方和敌方王公家室之人的血同时祭祀,神灵接受献礼,必然应允请求,决定了战争的结局不可改变!
子兰抓紧短刀,心里紧张盘算着,如今就算自己逃出去,血祭也能完成。必须杀了务昌才能阻止一切!
务则捧着大碗走下祭台,一群人跟在后面。那个蒙面的秦王子嗣被人抬下祭台,回到船上。
务昌则转过身,朝自己走来。子兰不等台下两个欲帮忙的巴人上来,猛地弹跳起身,一刀刺向正欲蹲下的务昌。
务昌没料到子兰没有昏睡,躲闪不及,胸前一下被刺中。子兰腿上剧痛,此时跳起来,拼尽全力刺上一刀。
而务昌健壮魁梧,那刀刺在心口下面,他竟没有倒下。子兰拔出刀想再刺,早被务昌抓住两肩,狠狠一拧,甩得飞了出去,跌到祭台下。
众人惊呼之后奔拥过来要杀子兰,阖乱受子兰的呼唤现身拦住他们。
那些人知道守护兽的厉害,也颇有经验,分作几处散开迂回向前。他们没有逼近子兰,阖乱也就只有驱散他们而已。
务昌跳下祭台直奔子兰。一个娇小的身影扑了过来扶住他:“大哥,你、你不要紧吧?”
务昌停下脚步看看胸前,血流如注,血已浸染到腰腹,还好自己动作快,只是刺中近肋骨的地方。他眼中闪过血光,冷笑道:“你好胆量,想阻止血祭么?我就让你看看!”
他竭力站稳,一边取出小罐涂药,一边大声命人抬起诅文碣石。
子兰忙挣扎着跳起来举刀又扑向他,务昌一躲,姬琰一个踉跄,扫了子兰一眼。子兰心念转动,反手扭过姬琰来,拿刀抵住她的喉咙。
“啊!”
务昌看姬琰被挟持,手上一停。子兰心里有数了,忙拖着姬琰后退,口中唤道:“阖乱!”
阖乱飞回,落在子兰身边。子兰腿上疼得无力,又抓着姬琰,无法上去。
巴人跟着全围了过来,务昌拦住大家,冷冷一笑:“不用慌,把碣石抬到水边去!”
“立刻停下来,不然我杀了她!”子兰叫道。
“大哥,救救我!”姬琰不等务昌开口,尖声大叫。
务昌脸上抽动一下,眼神更冷。务则分开人群冲进来扶住他。
“大哥!”
“血祭之礼献上了?”务昌顿一顿,额上出现冷汗。尽管伤口抹了药,随着胸脯起伏血还在不断往外流。
“献上了。”
务昌又道:“好!大神即将现身,现在不能招来妖兽,等祭礼完成,他逃不了!”
“大哥,阿琰在他手上……”务则看看姬琰,一脸不忍。
“闭嘴!子兰,你若杀了公主,我巴濮八族决不会放过你,一定叫你生不如死!务则,还等什么!”
务则无奈,扶着务昌后退,喝令祭礼继续。
务昌唇色发白,盯着子兰冷笑:“你以为我会受你要挟?我死不了,这个祭礼必定完成!”
子兰眼看六名大汉去搬碣石,想起灵玉,顾不了许多,掏出来,想要毁掉碣石诅文。他一举起灵玉,只觉腿上爆炸般疼,人差点瘫坐在地。
那灵光倒比平素更迅速的凝聚起来向碣石射去,可惜因为子兰摇晃,擦中碣石一角,险些射在一名大汉身上。
务昌一怔,摸摸身上,变了脸色,狠狠瞪着姬琰,子兰明显感到姬琰颤抖了一下。
“子兰,你是楚巫,在他国使用灵力可是禁止的!你不在乎就尽管使用,若果射不中诅文石,你就把他们杀了吧!哈哈哈!”务昌口角流血,脸笑得变形扭曲,分外狰狞。
虽然山川神灵所在,不受国家管辖,但是灵巫不可以越境使用灵力,这是各国的协定;而灵力不能用来杀人,则是禁忌。
子兰答不出话来,忍疼站着。眼睁睁看那六人抬动碣石走向河岸,只要将碣石沉入水中,仪式最重要的部分就完成了。他后悔刚才太自信能杀务昌,没有叫阖乱先毁了碣石。
不过只要自己能逃走,这祭礼也不过勉强完成。看务昌已是重伤,渐渐昏迷,他们要再祷告大神巫咸亚陀是办不到了。
“你……你快走吧。我弟弟……求你以后一定救他!”姬琰轻声说着,声音颤抖。
“我带你走。”刚才逼不得已使用灵力,子兰就知道会泄露姬琰帮助自己的事,只有带她离开。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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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似乎在涌动,隐隐有光芒透上来。那些船纷纷避让,向远方驶去。
子兰带姬琰挣扎着攀上阖乱的背,还没坐稳,阖乱一声低吼,已急得飞了起来。
务则早令人扶着务昌到水边去完成祭礼。这时旁边有人递上武器,他抢先抓起一把强弓,对准子兰怒道:“你休想逃掉,竟敢伤了我大哥!快把姬琰放了,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一支箭射过来,阖乱侧身闪开。那弓约一人高,是把硬弓,箭有一指粗,铜箭头尖利铮亮。这么近的距离,犹如闪电劈过,子兰没想到貌不惊人的务则有这么强悍,护着姬琰,差点栽下来。
务则看一次不中,转眼搭了两枝箭对准子兰。
姬琰知道务则的厉害,转头道:“你快走吧!”一下从阖乱背上跳下来。
阖乱已离地有四五米,她一跳下来就扑倒在了地上,务则忙收手,惊慌地奔上前:“姬琰!”
子兰无奈,阖乱已飞上半空,只看前面务昌半身血污,在水边跪地张开双臂起法,嘴里沉声吟哦。
碣石已被投入水中,水面血气弥漫,湖水翻腾,金色的光芒由水底向上升腾,水色似乎变得透明,却深不见底,一圈一圈金色的波纹向八方扩散,变淡,化成黑色漾开。
子兰本想冲向务昌作个彻底了结,身后凌厉夺命的箭又过来了,这次射箭的不止务则,巴人善于左右开弓,一下子乱箭纷纷。阖乱拍打翅膀,不断闪避,也扇落不少竹箭。
远远听到务则怒吼:“换弓!”
阖乱趁箭稀少的空隙掉转头沿山边朝楚国的方向飞去。
子兰转头想看看姬琰如何了,这一回身就见无数箭向自己飞来,其中两枝已到眼前,他还来不及伏低,其中一箭正中左肩,几乎贯穿,差点把子兰带翻下去。
子兰仰身倒在阖乱背上,疼得喘不过气。
再看血祭献礼的水边,务昌昏过去了,与此同时,水面掀起万丈水浪,直冲云霄,久久不落。
在那高高的水柱中,隐约可见一道长长的金光慢慢游动上升,将天空也照亮了,星月无光。
子兰看着那盘旋矫游的金光越来越高越来越亮,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耳边除了风的呼啸,再没有声音。
子兰提醒自己不能昏过去,不能睡着。
神灵降临再离开不会要太久时间,巴人很快就会招来妖兽追赶他。进入楚国境内,女媭大人应该可以找到自己,那时才真正脱离危险。
不知道过了多久,子兰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又开始做梦,可是这回梦见的情景和前几日不一样。他想自己没有睡着,只是出现了幻觉而已。
他看见无数妖兽从空中从山林里袭来,远处是务则与其他巴人拉弓待射的身影。
阖乱左扑右挡,招架不住。忽然半空跃出一个灵巫,指挥守护兽加入战斗,有孛马,白虎,好像还有一匹鹿蜀。
那个灵巫一边运用灵力击退妖兽一边大步向自己跑来,英姿勃然,意气风发。他额上有一滴赤红的水滴印子,在飞起的黑发间格外显眼。
一时间,不知怎么,子兰心里一下放松,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13. 十三深谷养伤
细长的叶子微微摇动,阳光丝丝缕缕,穿过树叶间的缝隙飘到脸上,带着暖意。
子兰意识到自己睁着眼。
是清悦的鸟鸣声,潺潺的溪流声,将他唤醒。这是哪里?看看四周,山石树林环绕的一处低谷。阖乱不在,说明没有危险。
昨晚……
他猛地想起朝那湫的祭礼,欲坐起身。
“哎哟!”肩上伤口一扯,疼得自己不禁叫出声,无力躺着不动。
“你醒了?”
子兰转头,一个短衣粗服的少年穿过树林从水边走过来,头上脸上滴着水珠。他甩甩头,提着收拾好的野兔,走到子兰脚边火堆旁,往火里添了几块木头,微弱的火苗一下腾地老高。
他没再和子兰说话,自顾串好兔肉放在火上烤。人似乎瘦了一圈,衣衫也又脏又破。
子兰不由自主看向他的额头,什么也没有,脸上倒有几块没洗干净的污渍。
浓眉舒展,还是一副满不在乎随意的表情;头发也照旧蓬乱一团,胡乱束着。眼睛里好像多了疲惫,更加显得人懒洋洋的。
那是幻觉?是他救了自己吗?
目光放远,自己穿在外面的深衣冲洗了搭在旁边的树上晾着。身上盖的是件半旧大袍子。
肥肥的野味烤得冒油,吱吱作响,香气四溢。
“啪!”
“我憋不住了!”乌曜气恼地放下烤肉,搁在火堆上架着,走到子兰面前,蹲下,“我等了半天,你怎么还不说话啊?你就不想问问我出了什么事啊?”
乌曜的头发快要垂到子兰脸上了,脸就在自己头上放大,他脸上左一块右一块的污渍也放大。子兰想往边上移一移,可是不能动。
子兰终于开口:“……你的脸没洗干净。”
乌曜恨不得往他伤口上戳几下,看他嫌恶又无法避开的样子,咧嘴笑道:“我好几天没洗澡了,脸好歹刚才抹了两下。你要不要起来坐一会?我扶你起来啊。”说着凑近点。
“啊!”子兰慌不迭要躲,这下用了力,牵动全身,疼得只抽冷气。
乌曜报了仇,哼哼笑笑缩手蹲回去。子兰瞪一眼,注意到他手上的玉指环。
“你……”
乌曜低头看看他目光所在,得意一笑,举起手,拇指朝上,指环五彩流光:“对,我出师啦!别看你先收服守护兽,还是我先出师!而且我也有守护兽了,怎么样呀?”
子兰抿抿嘴,偏过脸去。
他失踪也就是五六天,乌曜居然有这么大的变化,他的能力是不一般。可是他额上什么也没有,那么昨晚看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曜起身,走回火堆旁:“你不服气也不行,我救了你,你总归欠我个人情。不过啊,你别以为我救你是自己愿意的,要不是看郁姝急得哭,我巴不得你被妖兽吃掉!”
子兰一听这话,挣扎着忍痛起来了。
“你干什么?”乌曜给烤肉翻个面,“想打我啊?还是躺着吧!最好别乱动,能动一早我们就回去了。”
“郁姝……我要见女媭大人。”子兰坚持坐起来。
“你慌什么,我阿母知道你的事,还有秦人祭礼的事,所以她不能亲自过来。是她派守护兽找到你,芦呈还通知了我,我们合力反击,不然那些巴人不会轻易撤退!不过,郁姝啊,她知道你受了伤……”乌曜慢悠悠说了一半,不说了,拿起烤肉用小刀削下一条尝尝。
子兰知道乌曜故意卖关子,咬咬牙想站起来,却身虚腿软,头晕目眩支撑不住,伤口处好像又流血了。
乌曜叹口气,拿了烤肉过来,道:“你怎么像个女人小心眼?好歹是我救了你,你谢谢也不说就算了,我也不稀罕。何必拿自己的性命赌气?”
子兰听他这么一说,也没反驳,沉默一会说:“郁姝怎样了?
乌曜笑起来:“好吧,不枉郁姝为你担心。放心吧,我跟芦呈说了,叫他先瞒着郁姝,她就喜欢瞎想,如果知道你重伤说不定当场昏倒!”
“嗯。”这句话子兰颇有同感,点点头。
乌曜把烤肉分了一半递给子兰,子兰不想接,可香味飘散,肚子“咕噜噜”一阵叫唤。
乌曜想笑,怕他又会别扭,只好忍住装没听见,将肉塞到他右手上,自己到一边去坐下大口啃肉。
子兰一脸尴尬拿着烤肉,那肉烤得外面焦黄里面肥嫩,油厚肉香,他也实在饿了,不再顾虑什么形象,学着乌曜吃起来。
吃完东西人总算有了精神。
乌曜抹抹嘴上的油,道:“哎呀,你该换药了。”说着掏出药包走过来,子兰本想自己换,奈何左边手根本抬不了,只好让乌曜帮忙。
乌曜先用葫芦里装的泉水,将紫色的药粉调成膏状,揭开纱布一层一层涂上,之前的药吸收的很好,伤口从中箭处发散几条红肿,虽因子兰挣扎坐起有点渗血,基本上粘合了。
药膏香气淡雅若无,子兰知道这是用最好的天名精果实制成,最有奇效,止血生骨长肉,伤愈无痕。
那天名精草长在深山峡谷内,本可治断折之伤,伤者半日可以行走;七年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再过三年果实才成熟,所以极其珍贵。乌曜涂上去却没有一点不舍得。
乌曜难得专心做事,仔仔细细涂药,毕竟这药珍贵,用了总要物有所值。
忽然听见子兰嘟囔了两个字,他转头:“你说什么?”
子兰一顿,脸上微讪,道:“……我说秦人用的是血祭……”
“你是说这个?不是说多谢?”
“……我没能阻止他们。先生不在,女媭大人怎么看?”子兰绷着脸坚持道。
“这个祭礼,已成事实,也未必就会得到神助。回去再说吧,看你的伤口,明天应该可以走了,这种地方少待为妙。”乌曜包好伤口,从一边拿起了一个箭头,“看,这就是从你伤口上弄下来的箭头,都快从背后露出来了,费了好多功夫。你看这,凸脊三棱带翼,还有六个血槽!见到你的时候,你这衣服就跟在水里泡过一样,都是血!”
箭头带翼,上面的倒刺会使箭难以拔出来,还会让伤口撕裂难以愈合,难怪伤口形状有点狰狞;血槽是箭头上的扁形凹洞,血槽越多,抽出的血就越多。
“那箭杆就有两指粗,半个人长啊,射箭的家伙够厉害!你能逃出来就不错啦!”乌曜拿着箭头感慨一番。
子兰想到务则,当时只顾着杀务昌,小觑了他。
这人臂力惊人,箭法了得,在巴人中应该也颇有地位,看他对姬琰的态度,也许能护着她;姬琰是公主,务昌还没实现野心,应该还不会杀害姬琰。
乌曜看他对自己的话没兴趣,也没了意思,把箭头一丢,说:“你有精神了,就换你守一会吧,我先睡一觉。”他躺到子兰旁边的干草堆上,一会就睡着了。
子兰坐久了也撑不住,又怕伤真加重,也躺下。乌曜开始打鼾,子兰有点想笑。侧头一看,乌曜鼻翼一张一缩,嘴巴微张,睡得很沉,像很久没休息了。
几天里他就出师收服守护兽了,登上昆仑了吗?他为什么这时候急着做这件事?为了先生?
然后赶来救了自己。有女媭大人和她的弟子,他不一定要来吧?
再留意看看乌曜的脸,眼皮浮肿,下巴有划痕结了痂,污渍红红黑黑,黑的灰渍,淡红的血迹——真的是他救了自己。
子兰心里说不清感觉。转正脸看天,自己睡了半天,现在已是下午。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天蓝纯澈,阳光和煦,绿叶间流云如丝,白鸟高飞带起和鸣。
子兰平静了,安然躺在乌曜身边,把这几天的事在心里思虑一遍。前思后想,不知不觉,一个下午过去。
山中天色暗得早些,薄雾起来,虽然下午岩上晒得暖洋洋的,此时慢慢有些阴冷之气。子兰试了试,慢慢起身。
乌曜醒时,看见子兰已把晾干的衣服披在身上,独自静静立在降露后湿漉漉的岩石上,垂手拎一枝白翎般的灵茅。
黑衣曳地,黑发如瀑倾泻,垂到腰下,玉颈修长,脸微微抬起,专注看着暮霭沉沉的天空。
他本来就白,受伤失血过多,脸便有些苍白,剑眉微蹙,浓而长的睫毛掩映着秀长的眼睛,看不出心情。
“难怪郁姝总不忘他……”乌曜想,连我是个男人都觉得他美,可怎么得了。摇摇头,掀了盖着的袄子,起来把火堆生旺了,问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我占了一卦。先生来不及回都城阻止,这丹阳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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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败了。”
“师父早就算过,这仗不能打,不然不会急着回都城。”
“这件事之后,父王会再次重用先生吧?”子兰低头自己缠紧纱布。
乌曜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他是为此高兴还是不高兴,郁姝说得对,这个子兰对师父的态度真是奇怪。
“尹苴……他落到水里怎样了?”子兰忽又问道。
“他?找到了,还好没什么事。”子兰主动提起话题,叫乌曜很意外,“他已经回赵国去了,总算没被我们连累。”
“回去了?什么时候?”子兰眼里寒光一闪。
“芦呈说三四天前吧。希望以后还会来,当时我上山了,也没能送送他。如今多事之秋,他回去也好。”乌曜道。
子兰皱眉,半晌道:“若无事自然好。”
第二日,一头马身牛尾的守护兽出现在半空。
“孛马!是乌曜的守护吗?”郁姝立在高坡上,惊喜地叫道。
芦呈点点头。
芦呈说子兰乌曜二人今日会平安回来,她一夜未安睡,早早起来忙里忙外,心神不定。一直等到晌午。天朦朦亮时,郁姝已在院子里守望。只见子兰与乌曜同乘着灵兽回来。
孛马缓缓降落,四蹄一圈白毛,如踏在云上。身上的颜色由靠近树林时的绿色转成浅褐,最后褪成乳白出现,她转动长颈,雪鬃飘拂,额前那根细长的玉角光泽剔透。
不待那灵兽站定,郁姝提裙飞奔向二人。
芦呈在她身后大声笑道:“喂乌曜,我就知道你有点宝贝藏不住,你又让白夜吃了龙刍草的吧?”
乌曜嘿嘿一笑,道:“那是自然,有了龙刍草,可日行千里啊,不然哪能这么快?再碰到巴人也不怕了!”
芦呈得知巴人用药蛊驭妖兽追踪极快,他就找来了龙刍草。郁姝已听芦呈说到,这一次,乌曜能赶得及搭救子兰,也是得了此珍草帮忙。
“郁姝,看见我的守护了吗?比起子兰的穷奇决不逊色吧?”乌曜喜滋滋,又大声道,“白夜可是灵兽啊,我记得师父说过灵兽是祥瑞之兆。”
子兰睨了乌曜一眼,没有说话。
郁姝跑向二人,笑靥如花,盈盈含泪看着子兰,喜极欲泣。
乌曜突然抢先一步迎上郁姝,伸开双手道:“郁姝,你怎么瘦了?想我了吧?来来来,拥抱一个!”
子兰脸立时黑了。
郁姝停下步子,看看乌曜戏谑的眼神,伸手也不是,后退也不是,便笑着不动。
一只手突伸过来将乌曜耳朵一拧,乌曜头一歪,早被芦呈搂住肩拖到一边:“乌曜,一天不见,想我了吧?来来来,我们到那边增进一下感情!”
任他张牙舞爪最终还是无可奈何被芦呈拉走,郁姝看着乌曜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拍手大笑。
芦呈挤挤眼睛,一指她身后。
郁姝回头,子兰慢慢走到了她面前。
他身上的玄色深衣有些凌乱褶皱,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脸色不好,嘴唇发白。
她细细看着他的样子,眼中涌出泪来。
芦呈说找到子兰了,然而没有立刻回家,她总担心有事瞒她,悬着心等了两天。看见他们自然高兴,可只过了六七天,子兰瘦成这样,如此不修边幅也是没有过的,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他与乌曜同乘一骑,恐怕也是他受了伤不能独自驾驭阖乱的缘故。
“怎么瘦得厉害?胡乱担心!”子兰皱眉,语气生硬。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郁姝再忍不住,哭着迎上去。子兰微微退开两步,郁姝一愣。她顾忌身份时子兰总是会生气,这时候她不在意了,子兰却……
“身上……脏。”
这样狼狈见人,实非子兰愿意。
郁姝心里一酸,双手一下搂住了子兰的肩。子兰疼得一吸气。
“怎么了?”郁姝觉得异样,抬头发现玄衣上有破损,赶紧问道,“……你的伤,重不重?”
子兰连忙摇头,幸好黑色衣服看不出什么,右手一拉她:“还好,走。”
芳草萋萋,经霜后也未倒伏,擦着衣裾“沙沙”响。两人都不再说话,子兰的手指微凉,而手心温暖,郁姝跟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往院子走去。
14. 十四张仪窃宝
芦呈与乌曜先进了院子。
乌曜问:“我阿母呢?”
“还在内室呢。昨天请了神。”
乌曜一惊:“怎么,阿母这两天都在内室祈神?真要打仗了?”
“是啊,其他事情都交给我了,不然还可以去接你们。秦人居然请出血祭,唉。”芦呈叹气,神色随即一变,“先生与南后联系,送信给令尹,要他极力和陈轸劝诫大王收兵。”
两人到了门口,芦呈道:“你们先沐浴更衣吧,你身上这个味道啊……”
乌曜皱起的眉头一展,哈哈笑:“你说我?子兰更糟,他一身汗臭加血臭,亏我在他昏迷时勉强替他擦了一下。”
“人家比你强多了,困窘不减风度,你就别指望跟他比。我要是女人,也喜欢他。”
两人说不了几句正经话又开始斗嘴。
“他那人没意思,伤成那样还要臭讲究,我就自告奋勇,说你要去水中沐浴的话我来帮你搓背,他才算作罢,唉!”
院门开了,子兰郁姝进来,乌曜芦呈一起大笑。
子兰未理会。郁姝红了脸,以为刚才被两人看见,忙转身张罗子兰乌曜的换洗衣物。
等一切收拾停当,四人吃过东西。芦呈已把情况说了一遍,四人都觉事态严重。芦呈看看时辰,一起在客厅里等候。
一会女媭大人出来了,一脸严肃。
子兰恭敬行礼。
女媭简单寒暄几句,道:“你多休息几日,身子无碍的话我替你举行出师仪式如何?”
“是,子兰正想麻烦大人。”子兰道。
女媭又对乌曜道:“乌曜,你还没去昆仑山就跑回来了,看你是为了救人,我饶你一次。子兰出师以后你们一起上山拜见神帝,然后去接你们的先生。”
“先生可以回来了?”“烨罗肯放了师父?”
郁姝和乌曜惊喜,一起问道。
“不错,”女媭看见大家高兴的样子,也微微一笑点头,“我拜请青要山山神武罗大人出面,她得知灵均之事也深感不安。虽然灵均不可能阻止楚秦之战,但烨罗大人此举也是干涉世事,她愿意帮忙解决。”
子兰问道:“我们能赶得及在战争前回都城吗?”
女媭摇头叹息道:“你与乌曜先完成升山面神仪式,就去接了你先生回来吧。这场战事,已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风雨欲来,大家都心里沉重。
且不说楚国这一战败了后果不堪设想,只要开战,难免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灵巫将为天地人灵祈福祷愿为职责,更不想看到这样的惨烈。
一时厅堂中俱沉默。
子兰没能阻止祭礼,心里暗恨。他把祭礼上所见详细讲述一遍。
女媭神色一凛:“你真的看清楚,那个带宝物来的人是张仪?”
“是!”子兰点头,问道:“大人,请问张仪偷窃玉璧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昨夜他和乌曜聊起此人。
张仪曾在郢都游说大王,却不得赏识,后来偷了令尹子椒的玉璧,被重杖后赶走。这事在张仪得势后人尽皆知。
有人说此事是冤枉了张仪,他在秦还致信令尹,扬言总有一日报仇。乌曜却说,他听阿母说,并没有冤枉张仪,而且他偷去的也不是普通玉璧,可惜他只知大概,不知详情。
子兰这么一问,女媭大人沉吟半晌,对芦呈交代了几句,芦呈点头出去了。
女媭才慢慢说道:“天下动荡,诸侯相争已有几百年,今后楚国也难能独自保全,风云变幻,吉凶难测。有些事情,本来想等时机成熟再说,如今也等不得了,国家安危与百姓福祸息息相关,神灵恐怕也不能安宁。你们都是灵巫,希望你们秉承圣职,能够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吧。”
女媭说得郑重,大家都面色凝重起来。乌曜也正经坐好,不再嬉皮笑脸。
“张仪在令尹子椒大人那里,确实偷了一样东西,不过不是玉璧,而是一枚玉指环!”
此话一出,大家心里讶异。指环乃是巫师专属。如果巫师丧失了灵力或者死去,这指环就算还在,也是空有外形,灵性消失了。张仪亦不是巫师,他偷这个做什么?
子兰想起张仪那时的确说过他自己“用不了”,看来真是玉指环了。只是令尹子椒并不是灵巫,他怎么会有玉指环?张仪又如何知道他有这样东西?”
“说起这枚指环,”女媭顿了一顿,欲言先叹气,苦笑这对子兰说,“你们听说过灵瑶大人的事吧?”
子兰面上一凛,眼神很快扫过乌曜,发觉女媭大人看了自己一眼,忙收回目光,说:“只是有所耳闻……”
“女瑶身为灵巫,竟然生下罪神之子,这孩子出生在恶日五月初五,乃是极阳之日。他灵性非同寻常,本就易招来恶灵,何况身份特殊,于是楚王接受一些灵巫的建议,下令将孩子连同违犯禁忌的女瑶一起处死。女瑶拼死逃出,迫不得已向灵均求救。可惜灵均赶去已经晚了。女瑶走投无路,耗尽灵力给孩子下了死生封咒。
“只要这孩子被杀,很快会转生化为恶灵,那样人界灵界都将面临灭顶之灾。女瑶舍了性命,甘愿不得化生,就是想以此保住孩子。”女媭说得动容,眼眶微红。
人为万灵之一,虽然生命短暂,但是死而化生为其他万物之一,可以归入灵界,生命依旧轮转。放弃化生,只能灰飞烟灭,沦为尘埃。
郁姝也落下泪来,这位女瑶大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舍弃一切,再有不对,也不能不令人感动佩服;这孩子有这样的母亲,即使不能守在身边陪他长大,心里也该感到温暖吧?
悄悄转头看看,乌曜不以为意的样子,似乎早已听过此事。
再看子兰,低头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瑶虽然这般妄为,她也明白如此带来的祸患有多大,成为恶灵也绝非幸事。所以她让灵均将自己一腔魂魄锁在指环里,如果真有一天孩子化为恶灵,灵力撼动两界时,这个指环能与恶灵同归于尽。
“这本来是个秘密,灵均承诺一定保护孩子好好活着。谁知竟被楚王知道,怀疑灵均想借此操控楚国,逼迫灵均以交出指环为条件,允许孩子光明正大地在楚国活下去。
“那挑拨离间的人便是子椒,楚王知道他没有灵力,也很放心,就令他保管指环,岂知他酒醉后向宾客炫耀恩宠,搬出楚王赏赐的珠宝玉器,竟不知为何将指环也混同其中。最后单单丢失了指环。
“此事非同小可,也不能声张,所以对外说的是玉璧遭窃。子椒并不全知其中利害,当时怀疑张仪,又找不到实物,只好暂且放他回去。张仪立刻靠他师兄苏秦的帮助逃到了赵国,后来辗转至秦。”
乌曜也听得专注,插话道:“怎么确定是张仪偷的呢?他不是巫师,怎么知道指环的秘密?”
女媭道:“你们可知他和他师兄是谁的弟子?”
子兰一顿,答道:“据说是鬼谷先生传授他们纵横之术。”
“不错,鬼谷先生传授纵横之术,而张仪天资聪颖,更得到鬼谷先生天地阴阳合一之学真传!”
天地阴阳之学?三人不太明白。
子兰乌曜只听说鬼谷先生来历不凡,亦人亦神。本名王栩,他的母亲梦中吞食昆仑之丘鬼赐奇谷而有孕,三年后生下他,居云梦山泽。他后来自名鬼谷,隐居深山,人们只闻其名难见其人。
芦呈轻轻推门进来,向女媭大人点点头,示意诸事皆已办妥。
女媭微笑,道:“正好,芦呈,你来给他们讲讲鬼谷先生的事吧。”自己踱到一边喝茶。
大家焦虑不安,芦呈知道女媭大人是要自己转换一下气氛,所以往那椅上一靠,笑着说道:“这位鬼谷先生出身来历你们也听说过了,他住在云梦清溪幽谷中,不能计其年数。收的弟子和学者不知有多少,先生是来者不推拒,去者不强求。通天彻地,最精于术卜,日星象纬如运于掌中,占往察来无所不验;又晓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列阵行兵连鬼神也难测;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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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善于游学,也就是纵横之术,博知广记,明理审势,若出词吐辩,万口莫当……”
子兰听了这样一番夸赞,不禁冷冷说道:“这鬼谷先生有这么样的本事,为什么辨不清人心,收了张仪这样的弟子,总不会是有心扰乱天下吧?”
郁姝听他说话语气不好,深怕女媭芦呈会生气,慌张制止他,芦呈倒笑了起来:“我也这么觉得来着。”
女媭大人竟也没有不悦之色,只静静品茶。
乌曜也附和道:“不是说魏国庞涓齐之孙膑也是他的弟子么?两人斗得你死我活,这鬼谷先生为什么不早加干涉,弄得师兄弟相残?”
芦呈说:“这话我倒不赞同,他两个人为了功名利禄,不顾同门恩情自相残杀,就算鬼谷先生插手,两人面和心不和又有何益?还是之前不该滥收弟子才是。”
乌曜一记白眼,还要反驳,女媭大人不紧不慢开了口:“鬼谷先生随性情收弟子,不仅不看重天赋,甚至故意摈弃有灵力者做弟子,你们知道为什么?”
四人一起摇头。
“鬼谷先生虽不是凡人,但他遍历人世沧桑,更希望常人不依赖神意,靠自己决定世事,因而他顺应弟子特质和意愿传授本领,百年前的文种、后来的商鞅,都是他的弟子,只求人意不由天,事在人为而不悔。”
女媭说了这番话,正巧看到子兰剑眉英立,左手支在几上握紧拳头,像是说中内心感触,不由暗暗一叹。
转而说道:“天地阴阳,乾坤轮序,自有定数,而是要人力来达到改变或操纵万物的目的。鬼谷先生是想借助操纵合一之学,影响天地阴阳自然变化,让世人主宰自己的命运,明了生死大义,不执着生,不轻易死。可惜,有些事非能如其所愿,那孙膑残废,庞涓横死;而苏秦张仪,只肯学下乘纵横之术,二人争相驰骋诸侯之国,以智诈相倾夺。”
“鬼谷先生本来对张仪寄予厚望,所以欲将天地阴阳学说授给他,他一心求取浮名,半信半疑,只得一点皮毛。但是也正因这点知识,他一眼就看出玉指环不是寻常宝贝,居然冒死偷了去。等灵均得到消息,他已离开了楚国,鞭长莫及。这次巴人肯替秦行巫法,我觉得多少和这样东西有关。”
“为什么?这枚指环不过是能够克制恶灵力量罢了,难道还有其它作用?”子兰得知有“影响改变天地阴阳”之术,自然联想到祭礼上自己腿痛的异况,心里一紧,直觉指环的意义非同小可。当时如果不是腿疼,灵力一击也许能毁了碣石,就算再铸刻,秦楚已开战,哪里还有现在的严峻局面。
“这件事情我和灵均也不能明白,当时只希望张仪只是一时起贪念。可是这次张仪与巴人联合,我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如果连巴人也认可玉指环,恐怕更有其它秘密。这个秘密,自然与内中女瑶一腔戾魂有关!”
女媭话音落下,大家又是静默。
没料到一场楚秦之战竟扯出这么多疑问与难题,即便如郁姝,也清楚认识到,楚秦的战争,已不是限于疆场剑戟厮杀,更有巫灵神鬼牵涉其中的纠葛;不仅百姓民生会受到影响,而且关系到人界灵界的安宁。
“女媭大人,请尽快替我举行出师仪式,我想早点登上昆仑山,再接回先生。”子兰站起身,朝女媭深深一揖。
女媭微微点头,看了芦呈一眼。
芦呈忙起身说:“我已经按照先生的吩咐准备好了,算过日子,明日子时与三日后申时皆是吉时。”
女媭想了想,道:“你在这里多休息些日子,总不差这几天,就选在三日后申时吧。子兰常在都城,这几日让芦呈多告诉你一些山中宜忌。乌曜,你不要自恃常在山中来回就大意,论起细心谨慎,你要多向子兰学习。”
乌曜扯扯嘴角,眼睛一翻算是回答。
子兰默默点头,他本来想把腿疾发作的事说出来,至少女媭大人可以据此有些线索;转念一想,又怕他们多生担忧,改变主意不让他出师登山,不如按下此事,接了先生回来再说。
15. 十五子兰出师
第四天,申时一刻。
时间宽裕,子兰郑重沐发浴身,所用香汤以兰草熬煮而成,还加了郁姝去山上采回的新鲜菊花、白芷和冬葵。
身上那些衣服也穿不得了,他换了芦呈的一套白色内衬,外套浅蓝棉麻深衣,用白组缠束起一头黑发,顺长垂在身后。
他人本就沉默,穿黑衣多少显得阴郁;现在换成这样一套常服,虽不是华锦丽纨,而淡雅的颜色衬出他的玉面秀俊,多了清逸之气,走起路来兰香萦绕,久久不散;回眸转袖,姿态翩翩。
女媭都看得连连赞叹:“楚国美男子飘逸轻放,在中原都有盛誉,你先生灵均更是闻名七国,想不到子兰你如今已有这样的气派,灵均真是应该为你骄傲!”
子兰听着,默默净手,并不言语。
这三天子兰养伤,乌曜被罚禁足,不能和芦呈郁姝上山,心里很不高兴。再看阿母这样夸他,郁姝也目不转睛盯着子兰,一脸说不尽的柔情悦意,更是气恼,不由“哼“了一声。
“乌曜,你就不要不服气,我原也没指望你有这样的风度,能维持如今这个样子就算不错了。”女媭闻声,扭头瞪他,眼里却俱是笑意,“吉时已至,你们出去吧。”
乌曜被郁姝推着,不甘不愿地出去了。
子兰跪下,面前是四方青铜香炉,芦呈点燃桂木,阳火的暖意和桂木气即刻充满内室。
女媭面朝东叩拜过众神,轻声吟唱祭神词。
唱罢,对子兰说:“昨日我已启告上神,今日为你举行出师仪式,卦象为吉。从今日起,你担负着为天地神灵祭享,为万物苍生执言护导的重任,不可滥用灵力,不可妄生恶念,否则神鬼共弃。”
“是,灵兰领命。”子兰伏身答应。
芦呈捧上陶盆,内中盛着灵木白檺的汁液,色如脂玉,浓炼如油,香熏宛如烟雾燎浮。
子兰取下灵玉,下了丝绦,这是一块黑色瑾玉,半掌大小,子兰将玉小心放入盆中。瑾玉无声没入脂乳里,渐渐溶化成玉膏,丝丝缕缕滑散。芦呈捧着陶盆退到一旁。
女媭庄重取出一块千年白龟的龟腹甲,那龟甲天然中线上已钻了一个小孔。
女媭将龟甲至于火焰之上,缓慢由西向东绕圈炙烤。龟甲被灼烤发出噼啪响声,如珍珠滚落。
一会忽然爆出大些声音,似玉器裂碎,子兰心里一跳,直起身忙看,龟甲上沿小孔向上炸出一条曲线细纹,不是恶裂。女媭对他微微一笑,子兰松开眉头,俯首静候。
时有细珠滚落轻响,间杂玉裂之声。
最后女媭将龟甲从火上移开,缓缓起身站立,严肃察看裂纹,久久没有说话。
子兰再次忍不住抬头,看到女媭大人神色虽平和,然而娥眉轻蹙,斜长凤眼中隐含忧虑。
良久女媭大人开口:“灵兰,是瑞兆。”
子兰微蹙眉,似是不信。
女媭知道他有疑虑,蹲下身来看着他,眼神声音都轻柔:“子兰,如今楚国多有磨难,你身负神灵职责,要做好一切不是易事,急于求成,难免有阻遏迷茫。你只要记得,遵从自己真心所想,不要被杂虑左右就是了——这是我想说的,不是卦象所喻。”
子兰不知道她这番话究竟什么意思,她洞悉他的心事,还是警告自己不要乱生别念?
子兰停了一停,简洁应道:“弟子谨记,多谢女媭大人。”
起身回至芦呈面前,行礼跪下,芦呈捧盆伸到他面前,那黑色玉膏早已与乳融合,不见踪影。子兰把左手放进乳中,芳香流溢,脂腻温热。
芦呈秀目一弯,嘴角上扬,轻道:“好了。”
子兰抬起左手,修长食指上赫然多了一枚黑玉指环,幽雅古郁,一缕幽光划过戒面。
仪式完成,子兰由衷一笑:“谢过女媭大人,芦呈师兄。”
郁姝把采回的白菊□□红菊分类铺晒。太阳正好,花香都被阳光蒸了出来,院里暖香融融。
乌曜在一旁百无聊赖走来走去,,顺手扯了几朵红菊在手上捻玩。
“你若无事,就帮我把花插入瓶中嘛,走来走去晃得人眼花。那里还有几束秋兰和菊花,阿婶、芦呈还有子兰的房间都要。”
乌曜哼一声,抓起一把菊朵撒进簸箕:“你少使唤人,我看你瞧着子兰的样子就不痛快,重色亲友!我好心救了他,你也不帮我说话,害我在家憋闷这么些天!”
郁姝微微一笑,嗔他:“你过几天就要入山了,还不知多久回来呢,这几天也呆不住?你和我们上山去,万一闯祸岂不是不好?将要出远门了,叫阿婶罚你呢还是不罚?”
“切!假惺惺,你是觉得子兰一个人在家没意思吧?”
“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郁姝秀眉弯弯一笑,“最近你和子兰处得不错呢,怎么,知道他人好了吧?我就觉得你们应该合得来。”
“什么叫不错,你会看人么?他受伤那两天倒还装乖。一回来伤好了,呵!又是一副爱理不理的冷脸了,还动不动嘲讽两句。我那时偏怎么那么好心呢,就该让他尝尝苦头,多躺几天!”
郁姝莞尔,她心里清楚,子兰对人,总是敬而远之的客气,把礼节做到最好;对自己亲近信任的人,在面上也许不亲近,心里却是在意的,所以会百般计较,从不掩饰真实心情,比如对她,对先生。
乌曜个性爽直开朗,很有亲和力,子兰初始也许是心有芥蒂,所以不搭理他;而之后二人回枫香村后,虽还是没有好脸色,那就与之前截然不同了,她感觉得出来。
郁姝最近心情极好,看乌曜气咻咻地抱怨,也不多说,进屋拿了一样东西递过去,说:“给!你不喜欢子兰,倒把他爱计较的毛病学到了。”
“什么?”乌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菱形香袋,比一般所见的精巧,用的双层绨布,厚实光滑,黑色为底,红线金线绣的灵禽凤鸟,缀红色丝组。
握在手里暗香盈盈,以松木香配菊香为主,隐隐含有桂香的甜味。
“如何?我费了多少功夫啊,专门替你配的香气,入山林后防虫孽驱邪煞,这还不叫看重你?”郁姝本来想等临走再给,不过此时哄哄乌曜高兴也好。
乌曜翻看一下,也承认这个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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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费心思,仰头想想,问:“不会只给我准备了吧?子兰呢?”
“他?当然有啊,不过……”
郁姝话没说完,乌曜抢着进了她房间:“把他的拿给我看!”
“哎,你!”
郁姝气笑,奈不过乌曜乱翻,自己找出来给他看,一样的材料,荷包样子,选的颜色为鹅黄,黑线蓝线紫线绣的灵兽麒麟,衬得底色多了浑厚大气,香气是荷香兰香加熏草。
荷香极难存蓄,乌曜嗅了出来,斜眼瞧着郁姝。
郁姝道:“子兰喜欢荷花与兰花,你一向不爱这些东西,我为你调配味道自然、你能接受的香,不是更难?”
“那好,我和他换!”乌曜说完就把荷包往怀里揣。
“哎哎,你,你不适合!你平时的衣服颜色粗混,配这个黑色红色才好,又耐脏;子兰总喜欢黑色,难得换了其他的衣色,我刚替他做个淡色的,快给我!”
乌曜逗她玩,围着满院子跑,一直把她惹急了才作罢,将香袋丢还她,郁姝拂拂香袋,瞪他一眼。
乌曜做个鬼脸,忽然换了一副表情,作语重心长状:“你不觉得累么,老要哄着他,男人是不能娇惯滴,懂不懂?”
郁姝脸上一涨,抿了抿嘴:“乌曜,我不和你胡说。”
她收好香袋,转头继续整理草药,把细草叶棍一一拣出来。
乌曜可不管她是不是害羞了,直话直说:“我怎么胡说?你的心思还有什么好瞒的?子兰也不像你遮遮掩掩!”
“你哪里知道……我,我只想……只希望他们一切都好……你心里若惦着一个人,自然希望他都好……”郁姝想解释又说不清楚,不解释又怕乌曜还要再说,吞吞吐吐。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想……噗~!”乌曜学着她说话,忍不住笑起来,看她慌得不行,手搭着她的肩,大叹一口气,忽然眉一皱:“完了,我现在心里面就惦着一个人,可怎么办才好?”
“谁啊?我怎么没听你说起?”郁姝又好奇又诧异,忘了刚才还被捉弄。
“子兰罗!”
郁姝差点把簸箕弄撒了。她还没开口,后面一个声音冷冷响起:“把手拿开!”
与此同时,乌曜搭在郁姝肩上的手被人强行扯下来。子兰站在两人身旁,那张脸阴云密布,声音里俱是恼怒:“你刚才胡说什么?”
乌曜已经看惯了他这样的表情,故作愁态幽幽道:“你没听见么?我说我现在心里就想着你啊,大美人!”
子兰大怒,挥拳欲打,乌曜早有准备,迅速跳开,一边躲一边大笑:“我每天闷在这屋里,只有逗你能给我解闷啊,叫我怎么不时时把你放在心上呐,大美人!哈哈哈!”
“喂!小心,别把草药打翻了!乌曜!子兰!”郁姝护着这边的簸箕就顾不上那边,只好跺脚。
两人都不理会,在院子里窜来跳去,你追我打。
郁姝无奈摇头,子兰还真没有被这么戏弄过,如此的怒气冲天,更是少见。
既然女媭大人和芦呈也不出来干涉,便暂且由他们闹吧。
16. 十六旅途伊始
江上晨雾弥漫,渔夫的吆喝声偶尔传来,站在坡上看得到枫树那一色霜红摇曳。
乌曜不耐烦地摸摸白夜的长鬃,瞟瞟子兰和他身后的阖乱。子兰出师后,转眼又过去了三天,子兰再三要求,芦呈也确定他的伤早已无碍,女媭同意他们今日出发。
临行众人自然对他们两个千叮咛万嘱咐,芦呈比女媭大人还唠叨。
乌曜早已不耐烦,他奇怪的是那个子兰,被自己捉弄几下就满脸冰霜或者怒气冲冲的,亏着这么些听了无数遍的废话,他还低头一副虚心虔诚状,似乎极有耐心。
虚伪!乌曜嘀咕着,紧一紧挂在白夜背上的行囊。沉默着的郁姝早瞧见他的神色,拉一拉他,小声加了一句:“你们……互相照应。”
乌曜撇撇嘴,这话三个人加起来说了几十遍了吧?
听到阿母终于说了句:“时候不早,去吧!”乌曜松口气,赶紧喊一声:“我们走啦!”率先骑上白夜。
守护兽展开翅膀,升上天空。郁姝跟上几步,看着他二人向西行去。
灵巫要得到众神的认可,必须徒步上昆仑,不能借助灵力或守护兽飞行穿越。因此子兰与乌曜须从不周山徒步入山。
沿途向西经过不周山、峚(密)山、钟山、泰器山和槐江山到达昆仑之丘。
昆仑之丘在槐江山西南四百里,亦称昆仑山,正是神帝江在下界的都邑,由山神陆吾掌管。
通常灵巫到此即可得到面见帝江的机会。在诸山中穿行,是灵巫学习实践和认识灵界的好机会,更能提升灵力,根据自己的灵力相应收服守护兽。
乌曜上一次只到达崇吾山和长沙山,居然很快收服了白夜。他还没向西北行,就得到芦呈的消息,往秦楚边界赶去搭救子兰。
因此,他们二人都是初次赴不周山。其中凶险,不难想象。至今郁姝不曾听过有十三岁的灵巫,连先生,也是十五岁出师的。
一只秋雁从塘洼斜窜飞出,“嘎嘎”叫着飞上树梢,霜露簌簌惊落,郁姝的眼泪跟着流了下来。
“吱呀”。
竹门扭动两下倒在竹制地板上,没有灰尘扬起,却掀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子兰退开,乌曜后退几步,捂着鼻子还是进去了,四处查看一番。
这是一座年月久远的竹棚,立在溪边,藤蔓覆盖了朝向山地的一半,老旧而稳固,许是以前的灵巫修建。
棚子下面悬空,以四块大石为底桩,与村寨中的吊脚楼颇相似,为的是隔绝湿气,提防蛇虫侵袭。
已到黄昏,两人便在山下溪边歇息。
这溪水来自东边的泑泽,泑泽是黄河的水潜入地下流至处形成的。这儿是灵巫进山必经之路,从不周山开始,是妖兽的领域,平常人不会进入此山。
屋内空间不大,东边角落放了几个陶罐陶碗,对面有个火盆,厚厚的灰烬中,露出零星几块残留的木炭。
乌曜掏出火石和棉絮,子兰在门外说:“出来,先用艾草熏了再进去。”这屋子常年浸于湿气霉毒中,对人有害。
乌曜嘀咕:“那也要有人在里面熏啊!”
打了几下火石没打着,门口亮光闪动,子兰举着火把进来,将干艾草往火盆里一放,点燃了迅速退出去。乌曜慢腾腾跟出来。
子兰拂拂袖子,检查身上有没有沾上灰垢。
乌曜道:“你就别讲究了,这往上一路过去,你还想跟在宫里那样一尘不染啊,说不定衣服都只剩残片了。”子兰白他一眼:“你不在乎,那就多捡些木柴过来,光用艾蒿驱不了湿气。”
屋内艾香飘了出来,白烟袅袅。看看艾草已熏完了,乌曜抱了一大捆树枝进去点燃两个火盆,阴暗潮湿的屋子充满光明和暖意。
子兰将行囊提进来,又掏出一包香木放入其中一个火盆中。除了食物,郁姝特意为他们准备了不少香草香木。
乌曜趁天还亮去对面竹林砍了几根青竹,踩扁了扭成股,和上麻绳,重新把竹门固定在门柱上。
他满意地坐到火盆旁,子兰已扒开灰烬,把几个角黍和红薯埋进木炭中。
乌曜奇道:“咦,你怎么懂这样做?在宫里你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吧?”
“芦呈教的,比你花无用功修门有用些。”
这门随便用绳子固定一下即可。有白夜在外面巡视,明日还要爬山,他把力气花在这上面。
乌曜拨弄着没有埋好的红薯,道:“这样保持得久一点,以后再有人来,就省去麻烦了。”
子兰看他一眼,没说话。
乌曜明白了:“哦,以后还不知道还有没有灵巫登山呐,楚国已经多少年没有诞生有灵力的人了?我们不会是最后的登山巫师吧?”
子兰不答。
乌曜自语道说:“最好不是。不然那么多祭典都要我们来完成,那不是累死了?而且,以后我的孩子肯定会继承我超强灵力,观氏家族与众不同啊!”
火光摇动,子兰看他一眼,淡淡道:“说起灵巫世家,何止观氏?现在有几人还是巫师?先生的屈氏,到现在不是只有他和女媭大人两个巫师了么,那丐也是武将。”
“那又怎么样?我当然不同!”乌曜哼一下,说,“阿母说了,我的灵力当然不同一般,别的就算了,多生几个灵巫不在话下!哈哈!”
子兰无语。
乌曜忽然想起来,叫道:“啊,楚王之下,竟也只有你是灵巫,你那个太子兄长,没有丝毫灵力,以后恐怕要由你来担任国师吧?郁姝一心想当巫祝,原来还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啊!”
“……我当不了国师,何况国师不过是空虚名号,没有实权又有何益?先生还不是轻易就被排挤出了朝廷。”子兰漠然说。
乌曜感叹一句:“其实师父离开那种地方也好。巫师地位衰落,将来不止都城宫内,恐怕整个楚国都会同中原一样歧视灵异。我不忍心师父回去为难。还有郁姝,离开都城,也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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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受那些白眼看待的气了。”
他将火里烤热的角黍挑出来,粽香扑鼻,红薯甜丝丝的香气也随之漫上来。
子兰接过乌曜递来的角黍,剥开烤得略焦黑的苇叶,里面是白白软软的糯米,中间掺了些黑豆红豆。沉默半晌,忽开口道:“你以为躲在这里就一切安稳了吗?先生一味忍让妥协有何用?有人对你的能力顾忌排挤,自然只有反击才有胜算……”说到这里,子兰一顿,默默吃东西。
乌曜果然多看了他两眼:“看你不爱做声,心里想的东西还真不少。”
“你为何总是叫先生‘师父’?”子兰忽然换了个话题。
“叫得顺口些,再说我自小父亲不在,阿母说这也应当,既为师又为父。我可让师父操了不少心呐,嘿嘿!”
子兰略有犹豫,还是问道:“你可知……那位女瑶大人的孩子的下落?”
“啊?师父送他到幽都的玄民之丘去了,你不知道吗?”
“先生对人向来仁慈,会把孩子送到那里吗,你不觉得奇怪?”子兰盯着乌曜的眼睛,“我听说是被人收养了。”
“那孩子身份太特别,幽都玄丘所居之人来历各异,反而适合他吧?”
幽都山是灵界与人界的连接处,玄水长流,树木幽郁,兽禽生灵皆为黑色,一般人无法找到入口。
不过,自从不周山被共工族反抗神帝时毁了山西北一角,凭空生出一个大洞,没来得及化生的灵、魂会被吸进去,不能出来,阴气煞煞,所以叫幽冥。
这洞又靠近幽都山,所以把幽都和这不周山连了起来,于是从空洞传出来的阴气和了幽都山的灵气化成大风,每年秋冬从不周山吹到人界,寒冷逼人。
乌曜吃饱了,伸伸懒腰站起来,在屋角铺开大袍子准备休息。
子兰起身踱到窗边。夜幕早已降下,山高树密,遮住了月色星光,只看得到黑森森的影子压在山谷上方。
溪水潺潺,只闻其声。然而在溪水的那边,乌曜砍竹子的附近,宵明草星光点点,零零散散的,随风左右闪动。
清晨醒来,烧旺火盆。推开门,雾潜进来,带了凉意,很快消融在暖气里。溪水泠泠流过去,冰冷刺骨。竹林前面的草丛倒伏枯黄,没有子兰夜里看到的美丽。
子兰乌曜在溪边简单洗漱一番,绑好行囊。
乌曜忽道:“昨晚你有没有感到异常?”
“你也感到了?”子兰有些诧异,他一夜睡不安稳,听乌曜睡得打呼噜,以为就是自己敏感而已。
“你翻过来翻过去的,竹板乱响,我能不醒么?一醒我就觉得有人在外面看着我们。”
子兰皱眉:“我也有这个感觉,为何白夜没有觉察?”
乌曜道:“我也奇怪,不过我只叫白夜防御危险,这山上什么生物都有,也许是路过好奇看看,大概不算危险吧?”
子兰也不想再多说,背上行囊出门。希望是自己多疑吧。
17. 十七幽都来客(1)
说归说,两个人还是提高了警惕,一路无话,匆匆前行。
他们记得女媭大人的叮嘱,走的近路,虽然年月久远标记模糊了,总还能找到痕迹;他们还佩了迷谷木,不会迷失方向。
这一日过了月牙峰,走在山边,旁边是草丛枝叶覆盖的深壑。
乌曜眼尖,看见对面山崖斜伸出一株果树,树木秀气,叶子与枣叶相近,细碎成簇,果实粉白如鸽蛋大小。
“胜桃!”乌曜大喜。
最好的野果就是是胜桃,不周山所特有,多长在悬崖边,香甜无比,吃了可以解除疲劳。如今正好是果实成熟季节,只要碰到了,乌曜子兰会尽可能多摘一些带上,节省干粮。
乌曜放下背囊,几步拐到前面,攀上一棵大栎树,那树粗大的枝干正好与胜桃树平行。乌曜上了树,开始摘桃子。怀里装满了,他便往子兰这里丢,子兰一颗颗接住,灵巧敏捷。
乌曜起了玩心,有意刁难子兰,瞄着他身上丢,或者丢偏开去。子兰一下应接不暇,有几个“嗖嗖”擦过子兰的耳朵丢到后面去了。
“乌曜!”
乌曜笑得树枝乱颤。
子兰瞪他一眼,冷冷道:“你仔细摔下树去,这沟壑狭窄,守护想救你也难!”说着转身去捡果子。
他捡起脚下两个,再往前走,不由一皱眉。
丛林里落叶堆积,朽枝横错,一览无余。子兰记得漏掉了五六个果子没接着,然而除了脚下一个破皮淌水的,手上两个刚捡的,地上没有胜桃的影子。
掉到腐叶下面去了?子兰留意找找,没有。
“喂!你干什么哪?快点帮我拿果子。”
“来了。”
子兰匆匆回头,手上的果子掉了下去。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他身后一闪。子兰早有准备,飞速转回身,右手已同时拔出短刀,然而那黑影一阵风窜过眼前,果子不见了,影子也消失不见。
子兰皱起双眉,这么快的动作,不可能是人。是小动物?这样的轻捷依然少见。
乌曜怀里一包果子,他费劲地爬下来:“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子兰摇摇头:“没什么,走吧。”若是为了几个果子,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没什么你不过来帮忙?”乌曜把胜桃装好,一棵树上的果子被他摘得差不多了,除了最外面伸手够不到的几个。
吃了胜桃,人的精力倍增,走得轻快。
中午两人坐在山边一处树根旁休息。这棵老树被雷劈倒,树干横跨两崖成一座桥梁,可以直接到对面山崖不用绕行。乌曜把背囊往边上一放,掏出果子递给子兰。子兰先不接,不停整理衣衫拍掉泥土,乌曜嫌他麻烦,便把其余的往树桩上一放,自己大吃起来。子兰将脚上泥水弄干净了,擦了擦手,再来拿果子。
“给我。”
“树桩上,自己拿。”乌曜歪歪头。
树桩上空空如也,子兰立刻明白他们果然是被什么动物跟上了。乌曜听他一说,倒觉得有趣,这一路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出乎意料,虽然庆幸,又有些无聊。他试着往旁边丢了一个胜桃,那果子滚了两滚,落在一丛无条草间。他亲眼见着一只小爪子从草丛后抓住桃子,人还没起身,黑爪子和桃子都消失了。
这是什么怪物?
乌曜看看子兰,他本来想笑子兰大惊小怪,此时一看,是非同寻常。
他不服气。要子兰留在这边守着,自己拿出好几个果子,走上树干,倒退着隔一段放一颗,一直过了桥站在对面,叉腰牢牢看住。
子兰也想知道是何方来客,站正了专注看住树干。
就见靠近子兰这边的胜桃上方,凭空出现一绺黑色小旋风,“嗖”地将果子一卷,紧接着是下一颗又一颗,眨眼都卷走了!
乌曜这回是等它一出现就扑过去,差点没站稳落下山崖。那旋风看不清,可是一堆粉嫩嫩的果子在眼前一晃,已到他身后。他暗道不好,忽听细细的一声“呀”,果子噗噜噜滚落在地上,黑影一晃,又不见了。
原来子兰见识过它的速度,也知它身量不大,偷偷握了个石子在手上,就在果子被卷时朝那堆果子掷过去,那家伙贪心胜桃不放,又防着乌曜,没顾上后边子兰的暗算,被打中栽在地上,果子散了一地。
“是什么?”乌曜惊魂甫定走回来。刚才脚下一歪,就看面前万丈深渊忽远忽近的,饶是乌曜天不怕地不怕,这一下也吓出一身汗。
“像是一只狐狸。”子兰踌躇一下说道,当时也只看清它有个大尾巴,好像四肢细小,嘴很尖。
“黑色的狐狸?那恐怕只有……”乌曜有点不信。
子兰点点头:“只可能是这样。他能凭空出现又消失,除了守护兽,一般妖兽做不到,它这种样子不会是守护兽,又是黑色,那就只有来自幽都山了!”
幽都山没有入口,如果有生物能出来,谁也不知道幽冥之门是不是也开了,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两人连忙收拾好东西,过了桥。乌曜看看地上的胜桃,犹豫一下,说:“这果子就留给它吧,不是因为这,它还不会被我们发现呢,它如果不是动作快,在桥上被你打中就摔下去了。”
子兰说:“那样它也死不了,快走吧!”
他们已走了六天。很快第七天过去,他们走了四百里,顺利过了不周山,来到峚山脚下。两人松口气,担心似乎多余,那家伙估计被算计一次怕了,没在跟着。两人赶路赶得也疲倦了,于是放慢步子,权当休息。
这条路是缓坡,两旁多生构木榛树,又有竹林密布,钩端相连,间杂杜衡,石上攀生薜荔,参差错落,隐约可见溪流如眸光闪烁点缀,空中有鸟鸣清脆,微风和畅,心里都舒爽许多。乌曜还哼起了歌。
子兰拨开桃枝,不甚清晰的一条山路伸向前。
不远处竹林间的石堆上坐着一个小孩,披着头发,穿件墨绿短襦袄,小手捉根竹枝舞来挥去,悬着小腿晃悠。下巴尖尖,粉脸红唇,长得可是漂亮。偏偏眼睛滴溜溜乱转,瞧着过来的两人,一副不安分的神情生生将眉清目秀弄成贼眉贼眼。
这深山中当然不会有平常小孩,子兰斜了一眼,眉一皱,懒得搭理,径直走了过去。乌曜吃着果子慢悠悠跟上来,转头看了一眼,“扑哧”笑了。
“喂,子兰!”乌曜抛了果核追上子兰正要开口,子兰毒针一样地目光就刺了过来,他只好嘿嘿笑两声作罢。回头再看,小孩已不见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拐过一道弯,右侧是流水淙淙,回环于平滑大小不一的石间,涌起细碎的水花。两人走得离溪水近了,见那低矮些的平坦大石上又坐着个小孩。这个和前一个却不一样,长得虎头虎脑,大眼睛浓眉毛,穿件粗布大袄,盘着腿,胖乎乎小手捧了个鲜果子啃得不亦乐乎,汁水淋淋,沾了满头满脸。
乌曜一见,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上看子兰的反应,跨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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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就去抓那孩子。
小家伙吓得丢了果子蹦起来就跑,一转身袍子里甩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乌曜眼疾手快一把揪着,太滑溜没抓住,小家伙闪身就到了对岸。
再一看,哪是孩子,分明是只黑色小狐狸!身上还挂着几条变作衣裳的薯蓣藤子。它看乌曜没追过来,也不跑了,站在对岸得意地眨着一双乌溜溜的斜尖大眼睛,小尖鼻子耸动,比身子还粗还长的尾巴左右摇摇,黑油油发亮。
“你敢学我,看我逮着怎么治你!”乌曜要跳过对岸去。小狐狸向后蹦两步,歪头看他,嘴里冒出细细的声音,像是在笑。
“乌曜,少多事!天要晚了。”子兰回头制止。乌曜也明白这样抓不住他,可是从来都是他耍别人呢,这小妖怪!
“乌曜!”子兰又喊,脸上已有不耐。乌曜气哼哼地回到岸边,欲走又回身举起拳头晃晃:“你别跟来啊!不然小心!”
他们走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细细又清亮的声音:“喔——要!喔——要!喔要!”
乌曜转头,看那个小狐狸居然在对岸一步一步远远跟着,边蹦跶边冲着这边喊,他才明白了:“什么我要我要的,我叫乌曜!乌——曜!真笨!”
转回头继续走路,又停住想了想,摸摸身上还有两个林檎果,拿出来放在地上,瞧那小家伙举着两小爪子还在望着呢,也不管它了,赶紧追赶子兰。
天色暗了,他们沿着丹溪走着,阖乱出现在他们面前,对子兰道:“大人,前面有个大山洞。”
一路上白夜负责寻找食物;阖乱则探查道路,选择适合休息的地方,有很久以前灵巫住过的棚子,找到能躲藏的洞穴更好,再不行就只有和白夜阖乱在树下挤上一夜了。
山洞在山腰处,上去一看,如一个半圆凹入山间,难得干爽空阔,没有延伸向里的幽深。两人决定不再往前赶,好好歇歇。
夜来得越来越早,等子兰匆匆洗浴一番回到洞前,天已昏黑,洞里火光摇曳。借着微弱的余光,子兰忽看见洞旁灌木丛里一个黑影,正往洞里窥探,见他来到一闪溜走了。
他唤阖乱追过去,然而阖乱冲入丛林没有一会就回来了,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乌曜听到响动出洞来,见子兰一脸不悦:阖乱竟追不上,无论那是什么,抓不到也不会什么也不知道吧?
“白夜!”乌曜唤出守护来,问他,“你没有发觉异常吗?”
“大人,没有危险。”白夜简短说道。灵巫虽可以使唤守护兽攻击妖兽,但是除非自己或他人面临生命危险,否则也不会随意滥杀,一般都是驱逐而已。
子兰依然皱着眉。
“算了,你看白夜也不清楚,只要不是危险就好了。”乌曜息事宁人,如果没错,就是那小妖怪又跟来了,“不要多想啦,巫师本来就是来修炼的,遇到妖兽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们走了七八天,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子兰跟着进入洞内,若有所思。是妖兽还无所谓,可是阖乱白夜没有感觉,这就不是妖兽这么简单。那只玄狐来自幽都山,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妖怪也在周围?
乌曜将烤好的食物递给他,说:“那只玄狐还小呢,话都不会说。”
幽都山连接人界灵界,生物和一般妖兽不同,本身就拥有不同寻常的灵力,九尾白狐最善魅惑,当年闹得商亡的妲己便是;而幽都玄狐最擅长变化。这只玄狐小小一个,估计连人形本相都还没长好,不知怎么会到人界来。
18. 十八幽都来客(2)
天未亮,乌曜恍惚一惊,就看子兰沉着脸坐在一边,他赶紧申明:“我没抢你的袍子……”欲扯身上的袍子以示无辜。
山中太冷,乌曜提议挨着睡暖和,子兰开始还不肯,后来也没办法,能够找到有限的地方有限的干草铺垫极不容易。可是乌曜睡相不好,不是踢袍子就是滚来滚去;子兰也不客气,靠过来就踢,扯回袍子来让乌曜冻着,绝不退让姑息。乌曜好梦中常被冷醒踢醒,真是怕了子兰。
他可怜兮兮地扯起袍子,这一扯吓一跳!才发现怀里黑乎乎毛茸茸一团,两个小小的耳朵尖尖露在外面,感到凉气还抽动两下。
乌曜“刷”坐起来,靠着石壁,人还没彻底清醒。小家伙觉得温暖跑了,往乌曜这边蹭,小嘴里咕咕哝哝。
“算了,你就陪它睡吧。”
子兰无可奈何,已经过了不周山,暂时让它跟着也没关系。
妖兽也害怕幽冥的吞噬,使上古时妖兽聚集的不周山变得冷冷清清。而几天来也许是有这只小狐跟着他们,因为害怕幽都的生灵会惊动幽冥之门的开启,一般妖兽便没有出现。
于是,乌曜终于感到旅行的生趣了。子兰不爱说话,乌曜自说自话郁闷不已,恨不得来几头妖兽热闹一点。现在这个小狐狸比他还闹腾,一路是欢笑不断,乐趣尽生。
再摘野果子兰只能叹气。子兰乌曜这边摘,小狐狸在另一边动作快如风卷残云,捧不住掉得一地,说是帮忙其实添乱;有时难免卡在密密的枝条间,明明可以散形脱身,它还撒娇瞎叫唤,要乌曜去解它下来。
不过猎捕野兔山鸡,乌曜子兰倒省力不少,它不敢撕咬抓扑,却懂得把猎物往陷阱里驱赶。
不知不觉又是七天,四百六十里峚山就快翻过去了。一路走来,顺利得难以想象。
小狐狸对山里这一切比他们还觉得新鲜,上窜下跳。喜欢吃果子,尤其是饴果。吃了爪子粘得张不开,脸上的毛也一团一团粘满灰土草叶,于是它成功解救乌曜,成了最要子兰督促清洁的一个。
饴果结在丹树上,丹树是低矮灌木。峚山草木繁盛,丹树颇多。茎干红色,圆叶子,四季开一簇一簇的黄花,结出一串串红嘟嘟的果实,甜如饴糖,吃了不容易饿。他们尽量少吃储粮,以防万一。
天虽阴晴不定,时有丝丝细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一阵风就吹过去,很快转晴,不妨碍行路,比起烈日干燥倒还好些。山间乌曜和小狐狸的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子兰懒懒两句呵斥。对他们的胡闹,子兰已经由恼怒沦为麻木了。
小狐狸听得懂却口齿不清,乌曜最乐于教它说话,省得它“喔要喔要”乱叫。
“他叫子兰。”
“几南。”
“子兰!”
“几南!”
小狐在他腿上用力蹦跶,扯着嗓子叫。乌曜摇头,点点它的尖鼻子。别的学得不错就是乌曜子兰的名字总是叫得不清楚。而子兰发现小家伙为雌狐后,乌曜就没好敲它的脑袋踢它的屁股了。
“你这么笨,又不会说话,不知道以后长得怎么样?不是美人的话就更难办了——会变化也没用,老顶着别人的脸怎么行?”
“美银!”小狐狸斩钉截铁,“我七美银!”
“你能有当年人家九尾狐妲己美么?根据我的猜测,你只要不长得太差就万幸了。我们楚国可专门出美男子啊,什么样的是美男子,知道么?”
小狐狸手向前一指,乌曜大乐。小爪子推推他的肩,要他偏开,然后直指子兰:“他!”
“啪!”乌曜把它的爪子拍落,怒:“会不会看啊!说你笨你就是笨,我才是!看清楚,我这样的才叫美男子!”
小狐狸歪头瞧瞧,眼睛弯弯成两条弧线:“美男几,喔要!”
“对啦,不错,再叫一次,是乌曜!”
“喔要,是美男几!”小家伙得了夸奖兴奋了,“喔要,美男几,我七美银!”
子兰受不了了,斜一眼两个自我陶醉的家伙,离他们远点。难怪这两个家伙合得来,真是臭味相投。小狐狸就算了,这个乌曜,自恋加无耻。
他们在丹溪旁歇息,溪水从山涧流出,流向西南,汇入稷泽。
坐在水边,可见溪水中有莹白或黑亮的微芒闪现,是水底积淀的白色和黑色玉石,还有不少透明的水玉;隐约还见得到一股股细腻温润的透明玉膏在水下奔涌急流,据说神帝江就常来品尝这源头处的玉膏,并用玉膏浇灌玄圃的花木。
山风携着湿气轻吟拂面,撩动鬓发。子兰望向远处,茫茫云海中青黛绵延,下一座山就是钟山了。他伸手看看自己的指环,玄光炫彩,润厚细致,隐有微鸣。神帝江曾采来峚山中玉石的精华投种在钟山南山,生成了瑾和瑜两种上等美玉。先生说他的这枚黑瑾灵玉就是出自钟山,此玉最是坚硬细致,刚柔相济。
他缓缓握紧拳头。能想到的第二件与钟山有关的事是,钟山山神之子鼓与神钦狉就是死在那里。
钦狉与鼓合谋要在昆仑之南弑杀神帝江,阴谋失败,反被神帝江处死于钟山东面一个叫崾崖的地方。钦狉死后化生为大鹗,鼓化生为了鵕(俊)鸟。
子兰有不好的预感,越是平静的水面越潜伏着可怕地暗流。
曾经的那次入山,他险遭妖兽重伤,历尽艰难才收服了穷奇。这里比起那座山凶险增加无数倍,虽说已出师,又有玄狐同行,这样的平和还是过于反常了。接下来,到底会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
“喔要,去都城,郢都!”小狐狸叫嚷。
乌曜跟她说了很多楚国的事情,小家伙喜欢热闹,又好吃,听得两眼莹莹绿光直冒,知道乌曜他们回去以后要去都城,也要跟去。
“等我们上了昆仑再说吧!珞珞,你能去吗?”
小狐狸说她叫若若,或者是珞珞吧,她自己说得含糊,乌曜就选了喜欢的叫;问她怎么来的,她也说不清楚;问她家人在哪,她就说都死光了——拿她没办法。
“不去!喔们去都城!”珞珞这几天三番五次地闹着去郢都。乌曜拎拎她的耳朵尖说:“等你是美女了再带你去,我们楚国不要丑狐狸!”三人也休息够了,他奈不过珞珞没完没了吵闹,冲还在沉思的子兰喊一声:“走吧!”背起行囊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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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珞珞看看子兰,一溜烟紧跟在乌曜后面。
下了峚山,雨多起来,已近冬季,寒气日增,一下雨就更添几分冷意。从峚山到钟山,传说中的奇花异草纷呈,珍禽异兽遍布,他们都没能看到;蓊郁的草木,在雨的笼罩下有些萧瑟凄清。而前方巍峨高大的钟山自云中黑压压倾下来盖住人的视线,令人望而畏惧前行。
沿路多沼泽湿地,川纵横流,路极为泥泞难走,一不小心就滑倒,弄得身上泥水淋漓,又不易干;最后不得不使用灵力烘干衣服。珞珞倒想自己走,她觉得好玩,只是小爪子一落地半截都埋进泥里,子兰乌曜只能轮流让她坐在肩上。
走走停停,第三日才到了钟山脚下。天竟放晴了。几天不见的阳光格外亲切。
“风飘飘兮神灵雨,雷填填兮雨冥冥。风飒飒兮木萧萧,猨啾啾兮又夜鸣!”
珞珞高兴地唱起歌来,声音细嫩嫩脆生生煞是好听,乌曜却听得好笑:如果师父听到自己写的这首形容风雨凄迷心情低沉的歌被她唱得如此欢快,不知作何感想。
这几天她被拘着不能到处跑,乌曜便教她唱歌,她坐在子兰肩上时也要子兰教她,子兰怕她乱动跌下去,只好敷衍一下。珞珞学得很快,就是全不懂意思。
“子兰,你教她什么歌啊,惨兮兮的!珞珞,跟我唱别的!”
东君出兮东方,照吾身兮暖洋洋。
珞珞唱兮且舞,欣欣兮乐康!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又恢复了之前的活力,你追我赶,你蹦我跳,踩得泥水四溅,道路一片狼藉。这次子兰没有阻止,几天的阴雨低迷,连他都觉得难受,这两人的嬉闹也不那么碍眼了。
子兰与乌曜决定在山脚好好休整一夜再上山,因为下雨这几天连觉也睡不好。幸运的是他们还找到一个山洞,洞口被塌下的土块石块遮了一半,防止雨水渗入,还挺干燥。乌曜一口气升起三堆火,把身上的襦袄,大袍子烤得暖呼呼的,晚上睡得很香。
一丝细微的风掠过脸颊,子兰立刻睁开眼睛。他的睡眠一向很轻,惯于在黑暗里呆着,他很快适应了眼前的漆黑。
三堆火都只剩火星闪动,什么时候熄灭的?应该没有一会,洞里依然很暖和。子兰环视一圈,迅速起身轻轻出去。
竟然有月光。
紫蓝色的天幽深空远,崇山密树黑幽幽寂然伫立,那一轮残月便插在最高的树梢上,素冷孑然。没有风,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冷气里飘过几声呜咽,断断续续,似有似无。
向前,右边,山洞的背后,灌木丛下的斜坡,他很快找到方向。声音越来越清晰,是珞珞,却不见踪迹。
子兰站了很久,才确定杵在前方的山岩是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宽阔端直,抬手时手背的鳞片利甲折射幽幽银光,披风下长发曳地,刮动枯草沙沙作响。
子兰未来得及后退,那身影猛地转过来正面对他,一半脸暴露在月光下。
毛发掩额,眉棱突出;鼻峰兀挺,眼窝深陷,眼中青蓝锐光森森;薄唇微露獠牙。
而珞珞,正在他怀里挣扎。
19. 十九幽都来客(3)
第二天,乌曜醒来,子兰正在往火里加柴烤食物。
乌曜打个哈欠:“又这么早,你每天睡多久啊?咦,珞珞呢?”珞珞总是最贪睡,每次赖着不起来,有时直接由乌曜背着上路。
“走了。”
“什么?”乌曜揉眼的手一停,“哈,你也会开玩笑了?和珞珞合谋?”
子兰没搭理他。乌曜四周一看,听得到洞外风声呼呼,敛起笑:“她惹你生气了?”
“山神崆夺带她回幽都山了。”子兰横他一眼:生气就赶人,他们这样看他?
“幽都山山神崆夺?”
子兰不看乌曜瞪圆的眼睛,懒得兜圈子,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
“你见到我一点也不意外啊?”山神崆夺看子兰脸色平静,不卑不亢上前行礼,眸中幽光一闪,微有讶意,“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这几天我并没有惊扰你们吧?”
说这话时眼底一丝戏谑瞬即闪没,嘴角略略上扬,獠牙分明。
“在峚山时,白夜阖乱没有任何警示,今晚也是;而且珞珞是自己出来的。”子兰简单说道。亲眼见到了山神,他才确定自己之前的判断没错,那个躲在洞前偷窥的身影就是山神大人,而且显然他故意要他们发现。
“几……南……几……南,喔要……”珞珞抽抽噎噎,向子兰求救。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四只小爪子空挠了半天已经无力了,身子依旧无法动弹。崆夺含笑看看怀里哭闹不休的珞珞,道:“一路上你们对珞珞倒是真好。即使有身份不明之人跟踪也不排斥她,我以为你们太大意,看来是我低估你们了。”
子兰没有说话。
“喔……要……喔要……”珞珞小脸上哭湿了一片,哀求凄婉的眼神叫人看了不忍,小鼻尖上挂两条清亮的鼻涕,随着她的挣扎晃来晃去。
“啧啧,珞珞,你太丢脸了。你父母把你交给我,这副样子不是叫楚国的公子笑话我管教无力?”崆夺顺手替她抹去鼻涕,自然随意,“你可不是小孩子了,这么多天还没玩够么?也该回去了,后面的事我可不想再插手。”
乌曜听到此插话道:“这么说来,不周山和峚山一路顺利没有妖兽袭击是山神崆夺大人在暗地里帮忙。”
“不错。”子兰早已猜到了。
“那,他说的后面的事……又是什么意思?你问他没有?”
子兰摇头。他问了另一个问题:灵均大人是否到过幽都。而得到的回答是“去过”。
“大概就是说会有许多危险吧?”乌曜自言自语,“算了,珞珞回去也好,免得出事,也省去我们的麻烦。”
虽是如此说,路上少了珞珞的热闹,两人都觉得少了点什么。子兰比平日更少言寡语。乌曜有点无精打采,不时唉声叹气两下,埋头跟着子兰往前走。
钟山的石壁巨岩极多,树木多在石罅、岩缝里生出,倚斜弯曲,枝态各异,尤多松柏榛木,遒劲盘桓向上。路当然不好走,攀爬为主。不像平时玩玩闹闹,速度倒是快,走了半日,已经过了两座山峰。
“休息一下吧。”子兰建议,乌曜点头,懒懒坐下。
这里已近峰顶,崖边有棵山柿树,树干细瘦,椭圆的叶子经冻转成了红棕色,厚实发亮。柿子刚熟,没有被风雨打落,橙色与火红错杂,艳色喜人。子兰瞧瞧一动不动的乌曜,皱皱眉,自己过去摘,掀起衣角兜住柿子。和这些人在一起久了也不甚讲究了,真是近墨者黑。子兰叹叹气,一边想着一边走回来。
拿一个简单擦擦,递给乌曜。乌曜失神地瞧瞧柿子,缓缓伸手,兀地一把抱住子兰的腰:“几南,我好无聊啊!”
子兰吓了一跳,随即大怒,一脚踢开他:“你又骗人!”柿子滚了一地,子兰也不管了,坐到一边,偏头不理。乌曜捡了柿子堆在石上,爬回来学珞珞的憨顽之态,锲而不舍缠着子兰:“几~南,几~南~陪我玩嘛!”
子兰这次是真有点后悔让珞珞走了,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正经的时候啊,也不嫌地上脏,他以为他和珞珞一样小啊?子兰抬脚抵住乌曜的肩,拉开两人的距离,怒目而视道:“你很无聊是不是?这之后可没人帮我们驱妖兽,妖兽来了都有你负责!”
乌曜蹲着,上身前倾抵着子兰的脚,两手上举作抓挠状,满脸凄楚:“几~南,我~也想有点事做啊,可是哪里有妖兽啊?不~如你……”
“那不就是么?”子兰打断他的话,朝他身后一指,脸色一凛。
乌曜忙站起转身,子兰一脚狠狠蹬过去,直把乌曜蹬了个嘴啃泥,差点翻个筋斗。
等乌曜稳住身子坐起来,那子兰已经越过大岩石,站在峰顶,嘴角少有地噙了一丝笑意,道:“叫你也知道被耍弄的滋味!你自己慢慢玩吧,我可先走了!”
“喂!”
没等乌曜再说话,子兰自顾走了,消失在山后。乌曜有点愣怔。
刚才子兰高高站在山顶,玉姿灵英,一阵风过去,吹动他的襦衣,挑起一绺长发在脸前旋舞,飘然欲飞,然后他就整个人消失了。
这……不是好兆头啊。
乌曜忙跳起来:“喂,等等我!”收拾了东西拼命赶上去。
远远看见子兰的身影了,身后却袭来一股腥气,乌曜心知有异,迅速转身,白夜已先护在了前面。
峰顶到山下层层灌木密织,岩石错杂,零星几棵大树分布,所以看得分明,木石被拱动,一头闻獜出现在眼前。猪身壮硕,四肢强有力,涎水从长长的嘴里拖到地上,两只小眼睛闪着贪婪的光。
乌曜松一口气,不过如此,自己白白那么担心。
“交给你了。”
乌曜出师了摆起架子,不屑于为这样等级的妖兽使用灵力。他继续追赶子兰,这时还是一起走比较好。
到了前面,子兰正等在那里,看着白夜与闻獜所在方向。
乌曜一笑:“不过是一头闻獜。”
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走去。他们心里都清楚,真正艰险的历程开始了。
子兰走着,看看乌曜的背影,他之所以会停下来等乌曜,是因为崆夺大人提醒他们小心时还加了一句话:“你最好提醒乌曜,钟山很危险啊。”
为什么要特意提醒乌曜?子兰早就知道,乌曜比别的灵巫更易招来恶灵妖兽,是这个原因吗?
子兰独自入山,也会碰到妖兽袭击,而与乌曜在一起时,通常最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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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攻击的都是乌曜。比如刚才的闻獜,绝对是伺机已久。这山上只有灵巫会来,所以妖兽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为什么乌曜更容易受妖兽袭击?
如果以灵力强弱判断,子兰不认为自己的能力低于乌曜,那么,是因为他不同的身份?
乌曜站住了。慢慢转头:“这次,恐怕是来真的了。”子兰不用他说,也明白不好。
前方所有树木无论倒伏枯立,皆似被雷电劈过,有的全树焦黑如木炭;碎岩嶙峋,妖兽的尸体散在其间,白骨森然。半空里青烟漂荡,犹如幽咽呻吟,带来丝丝臭气。
“扑啦!”
在他们忽略的左前方,一只怪鸟立在一棵枯树上,展了展翅膀。
灰白色的天空下,那棵树濯濯秃兀,扎根一块巨石内,扭曲延伸的枝条僵硬灰黑,像无数干瘪的手臂举向高空,想要挣扎,想要攫取;又似包围了这只怪鸟,蠢蠢欲动,要撕碎它。
如果不是它的动作,子兰和乌曜会以为那是一个巨大的树结。然后怪鸟耸身飞起,平展两翼悬在枯树上空。
两人终于看清楚它的全貌。
身形如鹞鹰,更大上数倍,头部生白豪,直喙尖锐犹如利箭,硬爪血红色;深褐翅膀上覆有黄色条纹,拍打时锐光流动,阴风煞煞。
如果没有看错,这就是鵕(俊)鸟。钟山山神之子鼓的化生。
难道这里已是崾崖?
“我来。”乌曜抢着到了前面。
子兰本欲反对,心念一转,没有阻拦。
白夜护在身侧,跳腾欲跃。
乌曜知道鵕(俊)鸟不是白夜可以轻易对付的,率先抬起左手,指环刹那生出光华,比起往日快了许多,灵光闪耀,赤色升腾,蓄足了力量,抡起手臂画一个圈:“去!”
红彤彤的火圈罩住了俯冲而来的鵕鸟,随着鵕鸟两翼的伸展收敛而扩大缩小,始终紧紧箍着它。火焰的炙烤逼得鵕鸟上下盘旋,粗哑而凄厉的叫声响彻天地。
乌曜见子兰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微微蹙眉,便冲他得意地一笑,再次抬手,打算彻底压制鵕鸟的挣扎。
然而不等他有所行动,鵕鸟停止了嘶鸣,两只翅膀上的火焰刹那吞噬了全身,红光满身,只剩得两只眼睛的荧荧黄光闪烁。
“咦?”乌曜不知道是自己的灵力太过厉害,还是鵕鸟不堪一击,停住了动作。
子兰不由大喊:“小心!”连忙举起指环。
与此同时,鵕鸟(俊)身上所有的红光像被吸收了一般,黄色光芒瞬间浮现蔓延,身躯竟扩张了一倍,翎羽锐光刺目,一展双翅就冲向乌曜,急如闪电,迅若流星。
一道白影迎上去阻挡,瞬间被反弹回来,“嘭!”撞在地上还刹不住,灌木岩石间“咔咔轰轰”声响不断。
乌曜顾不上细看,鵕鸟已势不可挡,他孤注一掷,凝神反击,彩玉激起一道无形光盾,就在光盾形成的同时鵕鸟也袭到面前。
乌曜只见鵕鸟幽幽瞳光扑在眼前,自己身体一轻,嘴里一股热意,视线两边快速掠过参差怪异的枯树乱石,尽头的黑雾,白夜受伤的挣扎,还有子兰冲过来的身影。
子兰……
20. 二十山神崆夺
“扑!”乌曜自白夜身上翻落。过了许久,才睁开眼。
“咳咳”,他并没有完全昏迷。摸摸嘴角,黏黏的凉意,是血。
他记得自己情急之下拼尽全力爆出灵光,灵力迸发击得鵕鸟血肉横飞,羽翎四散,虽然人被反撞飞开,不过应该没有其他危险了吧?
仰头望去,钟山岩壁崚嶒裸露,一层一层叠立递增,自己被鵕鸟撞落山崖,白夜在最后一刻托住他,缓冲落在下面一层山崖边。
身上虽疼痛无力,总算没伤到筋骨,亦无大碍,还算幸运。
方才是自己大意了,没想到鵕鸟能吸取灵力变身。它的前身是鼓啊,龙身人面的神,虽然没有了前世记忆,一直执着盘踞在钟山,岂可是平常妖兽能比。
子兰呢?
天空阴霾不改,黑云翻滚积聚向天边,隐约还有诡异的光芒闪过。
鵕鸟应经死了吧?难道又出现了妖兽?
“白夜……”乌曜开口,声音有气无力,他觉得自己很疲累。
白夜伏在一旁,听到呼唤爬起到他面前,动作迟缓,嘴角血迹斑斑。躯体上没有明显伤痕,但乌曜清楚,白夜伤得不轻。
如果没有他倾力先阻挡了一下又托住他的话,最少自己也会摔下悬崖而死。
乌曜勉强坐起来,想用灵力替他疗伤。
“哇哇……”
身后传来一声似小婴儿的尖利的啼哭。在朔风峻崖上听到这样的声音叫人心里一缩。
回头看,一张丑陋的人脸从崖下一点一点伸上来,那口里喷出的腥气在冷风里结成一团团白烟。
那张僵化的脸不带任何表情,浮肿粗厚的眼皮,豆大的眼睛中有着和那头闻獜一样的兴奋贪婪。
“哇!”
和啼音完全不相称的庞大身体一跃,妖兽登上山崖,周身乌红近黑,毛皮粗糙,壮硕的四肢覆有硬鬃,脚蹄粗厚。
这头食人兽窥寙,闻到血的腥味不知从何处攀寻而来。
窥寙虽然凶悍,若是平日也不在话下,然而现在乌曜灵力没有恢复,白夜受了重伤,更受乌曜影响而实力降低,难以轻松应对。
两相僵持,乌曜担心是否还有什么妖兽将闻风而来。
那窥寙生得愚笨,倒也知道乘虚而入,不让乌曜多做休息,张开乌盆大口就奔了过来,震得地面轻微颤动,铜蹄一掀,想踩死乌曜。
白夜赶上前,埋首亮出利角,俯身猛冲摆出了同归于尽的姿态。
乌曜不肯白夜再受重创,对准窥寙的前蹄,咬牙使出残余的力量,一道赤色带状灵光倏地缠住了窥寙的脚,那妖兽一个踉跄,速度太快,后半身翻转起来。白夜趁势用锋利的长角刺入他的背部。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厉啼叫,窥寙庞大的身躯压下来,白夜欲拔角脱身,略微慢了半步,窥寙山崩一样倒塌,白夜亦被带倒。
“轰隆轰隆!”
两头猛兽坠地,犹如两记重锤落下,乌曜觉得山崖都在晃动。他竭力稳住身子。
震耳欲聋的回声渐渐平息,白夜费力拔出长角,口吐鲜血,再难支持摇摇欲倒;而窥窳伤口血如喷泉,它粗喘着气,挣扎几下血喷得更厉害,也停止了动作。
陡然“嘎呀嘎呀”的鸣叫又在山间激荡起来,对面山头飞来数十只鸱枭,乌首黑羽,如夜的碎片纷乱扑扬,气势汹汹劈头盖脸。
这些鸟体型虽小牙爪却利,最善群而攻之。白夜不顾重伤,忙载着乌曜,要离开这一是非之地。
一群鸱枭受血腥味吸引,包围窥窳。窥窳那般强壮皮厚,受鸱枭攻击竟也是哀鸣不断,仓皇逃走,一路血污蜿蜒。
另一群恃着乌曜灵力衰微,追逐乌曜白夜不放。它们身形灵巧,利爪专挑白夜柔软的鼻子眼睛部位下手,白夜攻击不得防守也难;除了利爪抓挠,尖喙直戳乌曜的眼睛,乌曜护住头脸,手上俱被抓啄出不少伤口。
白夜躲避不得,想往上峰跑,鸱枭知道峰顶有变,阻住去路,攻击更加猛烈。白夜不复往日敏捷灵活,只能左突右窜,乌曜挡避攻击一时没坐稳,从白夜身上跌落下去,直坠深渊。
钟山高耸于云层上,半山之中云烟悬浮,雾气蒸腾,乌曜转瞬便被云雾吞没。
不知坠了多久,他干脆集中最后的意念凝聚灵力,指环和光微微,身体的下坠渐渐慢下来,可是他已没有余力操控上升,眼前一片白茫茫,哪里辨得清状况。
也亏了云层厚,那群鸟有所惧忌,没有再穷追不舍。
乌曜等了许久,发现雾气淡了,四周境景有了朦胧轮廓,斜伸的树木,突兀的岩石,稀疏凌乱的草丛,影影绰绰,自己落入数山包围的山谷里。
这一处深谷不知底在哪里,得想办法靠近山崖。乌曜左右向下留意有没有靠得更近的攀援物,他不敢妄动。
“喔要!”
乌曜怀疑自己幻听,突然后颈衣领被勾住,身子一顿,接着慢慢上升,他抬头欲看个究竟。
“别……动……”
那细细的声音像是咬牙使了所有的力气,勉强把他拉向附近山岩。乌曜忙屏着呼吸,深怕增加一点重量。然而没过一会,虽在不断靠近岩石,乌曜身子已慢慢呈下降趋势。
情势不妙,乌曜瞅准离自己最近的树丛,暗运灵力辅助,一点一点,手碰到了伸在最外面的树枝。心里刚有一丝松懈,拉住自己的力气突然消失,身体一坠,乌曜急忙抓住到手的枝条。
“哗啦”树枝被乌曜拖得向下一垮,人一下贴在冰冷的石壁上,悬空了。
“喔要!”
乌曜转头,看着一团小旋风在身边兜转,停在脸旁,“嗖”抱着他的脖子:“喔要,你好肥啊,那么重!”
一双小胖爪爪抱着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怀里拱来拱去,凉凉的小鼻头在脖子上蹭啊蹭,乌曜很怕痒,偏偏腾不出手,拼命大叫:“重你还不快放手!树要压断了!”
像是印证似的,枝条“卡卡”作响。珞珞哪里理会,细声细气撒娇:“抱着多夺没有喔要舒服。喔要,几南不救我……”
小肥身子还在扭,扭得枝条终于“啪”地断了!
乌曜心如死灰,赶忙托高珞珞。就在一瞬间,“咚!”脚没站稳,摔得屁股一阵痛,痛得叫不出声来。
原来他离一块突起的大石只有几米距离!珞珞真可恶,也不说明,白白叫人虚惊一场。
珞珞四肢紧紧巴住乌曜:“喔要,多夺不舒服,喔要……”
“喔要喔要,你要我的命啊!”
珞珞的毛绒大尾巴跟着身子扭,擦着乌曜的鼻子,乌曜打个喷嚏,一把抓住祸首的尾巴,把珞珞倒提起来:“你不是回去了?又跑出来了?”
珞珞伸着小爪子,可惜够不着乌曜,斜尖尖的大眼睛眨两下,立刻眼泪汪汪了。
忽然手一指他身后:“喔要……你看……”
“你骗我……”乌曜本来要发脾气,听到响动一回头,一块大石头迎面掷来,乌曜抱住珞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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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低身子闪躲,紧接着又来一块,乌曜只觉后背重重一击,短暂麻木后一阵剧痛,眼冒金星。
有谁比我惨啊!一个接一个的怎么遇上这么多妖兽?
外面是悬崖,后面有妖兽伏击,乌曜只能以自己为掩体,护着珞珞,尽量减少伤害。珞珞抬头张望,大叫:“多夺,多夺,救命啊!”
“咻——”又一块大石头来势迅猛,乌曜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石头已到了面前,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化为烟尘,无声吹散。
妖兽的哀乞声响起又消失。一道蓝光裹着乌曜,他和珞珞漂浮起来,穿过雾气来到山崖开阔地,缓缓落在一块巨石前。
“这个时侯想起我了?白白养你几百年,为了一个臭小子就不要你义父了,哼!”声音沉稳,语气幽幽然满是不悦。
黑色披风一展,迷雾俱散,乌曜抬头一看,站在面前如巨岩伫立的正是山神崆夺,神俊英武,凛然莫测。
微微泛着蓝紫色光泽的长发披覆全背,长脸修眉,一双目光深幽的狭长眼睛,鼻子高挺,唇线分明,下巴硬朗,嘴角扬起时,左边会露出一颗獠牙牙尖来。身形高大魁梧,外罩披风,内里一件软豪编织的短袖黑甲,露出的肌肤俱覆有指甲大小的银色鳞片,幽然寒光一直延伸至颈上。
“哼!”珞珞翘翘鼻子,扭头死死抱着乌曜,不看她义父。
乌曜终于懂了她说的“舒服”何意,敢情是嫌山神大人身上长的那鳞甲硌人!小狐狸你把我当什么,抱枕啊?难怪不怕人,对着如此威武的山神大人都敢使小性子!
“乌曜见过山神大人,多谢大人救命。”乌曜扯下珞珞,上前行礼。
“哎哟!”
珞珞还往他身上扑,碰到他的伤口,乌曜恨不得拧她的耳朵!
“多夺,给乌曜治伤!”珞珞见乌曜背后血肉模糊,皱着小脸抬眼嘟嘴说道。
“你叫谁?”崆夺冷着脸。
“………阿爹~~”小狐狸三步两蹦窜上崆夺的手。
那一瞬间,乌曜好像看到一张粉红水嫩的小脸对着崆夺娇滴滴的笑,再眨眼细看,还是那黑绒绒的小尖脸。乌曜翻个白眼,想,完了,我都伤出幻觉了。
崆夺一步跨到乌曜面前,手掌一拍他的背,乌曜几乎惨叫,有其女必有其父,这对父女都是虐待狂啊!
紧接着一股暖流自背注入全身,不仅伤不疼了,无力感也消失,精力倍增,灵气自如在体内流转,指环光润斐然。
珞珞高兴了,正欲抱住乌曜,崆夺拎起她来:“现在该跟我回去了吧?还有什么借口?”
“我不回去!我要去郢都!”珞珞耍无赖。
崆夺冷笑道:“那是人聚集的地方,你这次是碰上这两个人,若是那些不知利害的愚蠢家伙,你会吃什么亏还不知道呢!”
也不再多说,大手在珞珞脸前一悠,珞珞头一歪,睡着了。
早点这样不就结了?乌曜心里嘀咕。
“你比我想象的有本事啊,鵕鸟变身连一般山神都不敢小觑,你竟能将它碎灭。将来你也是影响天地之变的人,我救你也不浪费。”崆夺用披风裹紧珞珞,转头凝视着他,目光复杂,“灵巫后人难继,总算现有的两个不是太差,不过……”
乌曜不知道这番话是赞扬还是挖苦。刚要接口,崆夺嘴角一牵,笑得诡异,近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也不看他反应,飘然而去,隐入雾山中。
乌曜站着没动。
他说,小心子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