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啊,皇权路!》
1. 生如蝼蚁
皇建十四年,冬。
风从柴房破了口的窗棂吹进来,带着檐上刚结的冰珠,滴溜溜滚了一地。
其中一粒磕磕绊绊滚向最里处的墙角,突然停了。
一只手拾起它。
正午稀薄的阳光立刻照透这枚冰珠子,映出中间那点微橙,外围迷迷胧胧一层几乎透明,沾着糖渣一般的灰。
好像一颗冰糖葫芦。
钟锦看了一会,随即意识到是饥饿和失血让自己出现了幻觉。把老天爷赏的珠子收进袖袋,她手脚并用着扯紧炉灶下头最后一个绳结,就听见“咔哒”一声。
她眼睛闭起,不动了。
锁开,呼啸的寒风吹进一个刻薄的声音:“六小姐待的地方,果然寒酸。”
钟锦被惊醒般猛得一缩,颤巍巍探出半个身子,然后被穿堂风一吹,惊天动地咳起来。
边咳边道:“姜姨娘安。”
按府里的规矩,小姐当直呼姨娘排位,钟锦这虚弱一声好像将敬重刻入骨子,姜姨娘的眼角明显一翘。
然后提起鎏银花绣的裙摆,避开一地馊饭,鄙夷道:“当初我把你和你那便宜娘捡回来的时候,怎么没瞧出六小姐这么能活。”
艳红唇峰和这枯黄色的柴房格格不入,她妆容精致,再瞧到六小姐那张没了血色的脸,竟发现衬托之下,这丫头姿色实在不差——可惜,这么一个野种的血,竟然是太子的药引。
她觉得荒唐,嗤笑起来。
钟锦扶墙,试了几次跌回地上,面容装得惶恐:“莫非,姨娘救了阿锦?”
这回她连姓都省了,那位肉眼可见被讨好到。这儿是钟飞令钟大将军府邸的最偏处,边上池塘还结着冰,连只活鱼都冒不了头,姜姨娘随即忽略自个儿只是监守自盗欺负人,抬手大赦天下。
“自然。”神色一飘,她不由自主又靠近几步,“太子殿下病已痊愈,要不是我每天命人给你送饭,又在老爷面前求情,哪还有你这废物半条活路。”
钟锦吓得埋头,嘴角却无奈一勾。
谢您“好意”,这具身体的原主子就是被太子抽干血,又吃了您送的馊饭,当天一命呜呼的。
不过没有这档子事儿,她也魂穿不了。哦,还附带替原主报仇协约一份和莫名其妙出现在脑子里的机械知识大全。
见上头这位眉飞色舞追忆起自个儿被老爷看重,秘密承担起替太子血包采血的重任还不知灭口将至,钟锦觉得她第一个死,不亏。
就听姜姨娘道:“咱家老爷可是三品怀化大将军,今天府里头来得都是贵客,要不是来看你这妮子,早去前面侍奉。”
钟锦了然,笼起身子,冰珠悄悄滚落。
低眉顺眼:“以姨娘的身份,何须侍奉,自是贵人们抢着来讨。”
姜姨娘果然又往前移了一步:“当然,我又不是没脑子的。再过半刻,便要去见那位三皇......”她突然发现自己离钟锦太近了,生怕沾味引贵人生厌,立刻后退,却脚底一滑——
精工的鞋底咕噜踩过珠子,一头金饰立刻压倒重心,姜姨娘倒地乱扒的瞬间不知道抓住了什么东西,两块碎瓷片忽得卡住手指,半句惊呼却随脖颈上的麻绳圈一道勒住,然后钟锦慢腾腾推开最里头的柴火堆。
呲!
茅草之下粗绳鹤起,姜姨娘竟被一股巨力猛抽,一头吊上房梁。
这丫头……疯了。
然而钟锦已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帕子,被姨娘双腿一蹬,直直摔倒在地。
这具身子耗尽了根骨,钟锦眼底发黑,再抬头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没了惶恐,没有快意,很平淡的笑。
上面莫姨娘目眦尽裂,保养得当的脖颈已累累血痕。钟锦攒了些气力,缓缓收拢起粗绳瓦片。
这是一个放大自捕鼠夹的机关,知识库说发明于诸葛老先生之手,简陋但管用。她自顾自踩碎薄冰,把沾血的罪证丢进池塘,直到那身体的挣扎几乎消失,才裹着寒气,慢慢移回来。
抬头对上姜姨娘涣散的瞳孔,张口:“皇建元年,下药花禾溪母女于逃命途中,至娘亲失忆疯傻,幼女沦为药引,欺辱十一载。”
回光返照,姜姨娘猛得睁大眼。
钟锦面上再瞧不出半点柔弱,异世界的花开在凌冽寒冬,沉淀出与年纪不相符合的坚毅盔甲。她神色淡淡。
“新的钟锦,为你送行。”
女子手指松软,咽了气。
雪又飘起来,呼啸得更狠了。
钟锦在原地站了一会,卸下尸体推进湖中,一切毁尸灭迹。足足五日不饮不食,她耳边骤然嗡鸣,半跪在湖边缓了片刻,余光一掠,却瞧见一角衣袍。
琥珀色的银竹暗纹爬满氅衣,在略偏暗紫的底色上显得瑰丽而妖冶。钟锦想起姜姨娘要见的那个人,心里微微一惊,然后转身。
目光顺衣角而上,瞧见一张堪称艳丽的脸,神情写满玩世不恭,羽睫之下赤黑的瞳孔却偏偏在看清她时极细微地一缩,好像看到什么奇异的东西。
钟锦站起身,偏过那道审视:“劳驾,让个路。”
大约从没有人对他这个态度,那人眉峰微挑,一丁点阴郁就随张扬五官烟消云散,声音含笑。
“抛尸湖中,浮起来怎么办?”
上来就像大考官一般给人出题,实在没什么礼貌。钟锦淡笑:“阁下若让个路,东窗事发之时,奴已经逍遥府外了。”
那人依旧未动,任雪粒一点点泅湿狐裘长袍。钟锦身上本就是单衣,唯有衣袖很长,腕间层层叠叠的刀痕在天寒地冻中隐隐作痛,她也没有动。
半晌,脚步声自外院纷来沓至,钟锦“如您所愿”般转了下眼,却被那厮向前一拽,直直跌入他怀中。
然后感觉到这人心跳悸了一下。
紧接着毛领将视线彻底封闭,一个让原主胆寒的声音钻进她耳鼓。
“宣……宣王爷。”
钟飞令撞见这等光景,有些尴尬地顿了顿,道:“王爷怎么在此?”
强占娘亲为妾的罪魁祸首,上赶着把钟锦献给太子的“父亲”。
电光火石间钟锦已经预估完此时出逃的路线,却感觉背上那力道一重,习武人指尖的茧摩擦在她脊柱,半分挣不得。
宣王莫上麟半侧过身,笑:“本王为何不能在此,钟将军府上难到还有什么禁地?”
……禁地就在您面前呢。太子以人血续命,这情报够掀翻朝堂么?
钟锦腹诽,感觉到莫上麟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彻底挡住了光。
钟飞令看不清她脸,讪讪缩回头:“哪有……”
“贵府有个妾,投怀送抱不得章法,本王杀了。”
钟锦和钟飞令同时一惊。
就见笑意浅浅从目光中流出,莫上麟睨向她。
-这个说法如何?
-……不如何。
-那便说是你杀的。
钟锦哑口,撇开视线。
钟飞令显然思略了一圈是否有消息暴露,继而觉得那姜氏没这个胆子,语气松快了些:“这一个贱婢,王爷杀便杀了……”
莫上麟再次打断:“那姨娘说柴房里有个丫头,本王放了。”
钟飞令猛得咳嗽起来。
钟锦倒很想劝慰这位三品将军保重身体留命待宰,可惜宣王故意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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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下去,她只要一偏头,准能和家父看一对眼。
那边钟飞令终于咳出几个字:“王爷……王爷为什么放了?”
莫上麟挑眉:“放了,又不是杀了。放人还需要理由么?”
放人需要理由么?
杀人,替人承担杀人……
不需要理由么?
钟锦把这车轱辘话盘了几遍,直到人各散去,在湖边和侍卫徘徊许久的莫上麟也回了前厅,才拖着步子往偏院挪——这回她是不得不留下了。
宣王爷金口玉言,说她在,那她只能在。不过好处是钟飞令暂时也不会再对她下手,甚至上不敢禀告太子,下不敢施压奴仆紧盯,毕竟唯一知道内情的姜姨娘已经死了。
僵硬手指在太阳穴上揉了揉,钟锦最后一点能思考的脑子被彻底冰住,吱呀推门——
灰扑头盖脸卷来。
“咳!咳咳……”
黑烟袭入胸肺,在彻底窒息前被风吹散,钟锦那具孱弱的躯体离再次与一命呜呼擦肩而过,终于朦朦胧胧看清一点屋内的轮廓。
“……这份是露白的,这份是小锦的。”一个妇人半倾在案几,薄衫自指尖滑落到小臂,好像丝毫不觉冷,突然顿了顿。“多了一个。”
钟锦看见她的目光在三堆黑炭上转了一圈,玉指勾起秃头笔杆,把最后一块炭拨到自己面前。
孩子般得逞一笑,才转头。
“回来了?”
钟锦微微皱了皱眉。
阖门。
“娘。”
花禾溪又去拨弄她的炭。
钟飞令从未怀疑过她们的身份,有些事情大约花禾溪也忘了,但原主记得清楚。皇建帝破旧都时曾有暗卫奉命来护,分明称她为华妃。
但花禾溪未应,也因此流亡得不着痕迹,大约真想替旧朝留下火种,却被姜氏一碗糖水下了药,倒地磕坏了头。
自此她便时傻时疯。
视线瞥过角落里燃尽的炭盆——若是她没有回来,花禾溪会窒息在这里么?
寒意淡淡流过僵硬躯体。
俯身替花禾溪拾掇起炭块,她鼻音越发重:“怎么不是白炭。”
花禾溪眼皮一撩。
有一瞬,钟锦恍惚觉得自己瞧见那位睥睨世人的妃子,可那华艳只维持了一刹,就消散了。
她拿炭灰当蔻丹,玩起手指:“管他呢,反正用不死。”
钟锦动作没停,刺道:“那您不煮水不领吃食,也是因为还活着?”
这话一点都不“钟锦”,花禾溪却没了任何反应,眸子清澈。
“活着?活着可废银子了。”手冻着要生疮,她终于又感觉到冷,拨弄起火,“你俩个吃例钱的,害得我好些东西买不到,南城新上了白茉莉的傅粉和螺子黛,听说面花也有鱼鳞做的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以前宫里头。”
顿住。她双手倏地抓进发。
“宫里……宫里是什么,面花,御供的……”
“娘!”门哗啦推开,少年卷风而入,“冷死我了……”
“闭嘴!”
极有朝气的朔风和新出生的雪一起静了。
花禾溪疯疯癫癫站起来,把三垛黑炭倾到一块,拖进里间。
回头瞪过二人:“禾溪的,都是禾溪的。”
钟露白一瞧娘又发病了,龇牙:“你的,都是你的!”
钟锦向后半步,借冒着寒气儿的墙支撑起沉重的脑袋,深深闭了下眼。
……杀人的爸,发疯的妈,神经的弟弟,破碎的她。
这天崩开局,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机械知识,果然是来扶贫的啊。
2. 生如蝼蚁
屋里没热闹多久。
后爹生的弟弟摸了一圈铜板银子,骂骂咧咧不知道去哪花天酒地。这里头没了声就越发冷,钟锦打了个哆嗦,再度踏进雪中。
身躯几乎要随风而逝。
她不是没想过要回份例的白炭,但钟锦现在就是钟飞令喉咙中的那根刺,稍一动弹,就要被老醋腐蚀干净。
也就喝口热水不犯罪。
府里有客,疱屋里汝窑成套御赐的“芝麻针钉”排满灶台,钟锦隐约感受到几点目光,自顾自寻到一个粗粝瓦罐,借黑色油纸里的余炭温起水来。
找个角落等。
小半个府的嬷嬷都来这儿帮忙了,一会道太子殿下吃不得寒凉,一会又说小公主就爱顶新鲜顶冰的金桔,这个季是没有了,钟锦的视线便随她们的话落到边上一盘金橙打糖。
滚烫糖汁给剔净经络的橙瓣浇出壳,在寒风中吹着,慢慢透亮起来。
真像冰糖葫芦。
腹中空无而阵痛,钟锦瞥开视线,思略着等会顺带去领中食,忽然听见“哎呦”一声。
声音耳熟。
钟锦暗呼不妙,余光就瞧见钟露白半条腿卡在围栏,唇角沾着什么金灿灿的东西,手拽住衣摆费劲一扯。
嘶啦——
立刻有人喊贼。
那黄色的东西实在眼熟,钟锦扫过空盘了的金橙,直觉今日五行缺命,也不管水堪堪烧个半热,捧起瓦罐就走,身后领事已把钟露白拎下来。
“七少爷?”那人拽她进来,项上人头都要被吓跑了,见是个滑头惯犯,突然柔声,“七少爷,您偷吃的那可以西域供果,一颗三千两啊。”
钟锦预感到什么,在门槛处堪堪止步。
锅灶熄火,她瞧见有人悄悄溜了出去,去叫夫人。
钟露白果然被吓住,忘了扯谎更忘了擦嘴,边上人拉了他一把,提醒:“七少爷可是被什么人哄了,不晓得那是公主殿下的御肴?”
钟露白反应过来。
“阿、阿姊!”他越过人群叫住她。“是……阿姊,她走了五天突然回来!我是、是怕她偷吃,才跟来的!”
钟锦抬眸,看到领事嬷嬷愣住。
这小子栽赃陷害全是漏洞,拆台卖队友倒满口实话,这下钟飞令都想不到,他的血权交易快包不住了。
好在嬷嬷是个明白人,眼前最大的祸事是餐食被毁,自动帮他圆了谎:“六小姐,这可是您亲弟弟啊,您看这……”
“定是有什么误会。”
钟锦还未说话,一道声儿凌厉而至。
“三姨娘的小姐怎么会偷呢?”庄夫人来得声势浩大,一溜婢女提溜着一个花禾溪,突然惊异,“七少爷,你这嘴边。”
钟锦冷笑。
是啊,钟露白吃了,她便会偷了。
花禾溪似乎还在犯病,挣开婢女朝疱屋里踮脚看:“今个儿热闹,闻到了,有糖焯的甜橘。”
众人皆是了然。看,娃儿随娘,又馋又贱。
庄夫人仍是笑,和声细语和花禾溪解释了一遍,三姨娘皱起眉。
钟锦心底升起一丁点隐秘的期待。
这般严肃的样子少见,大伙还以为这疯子要清醒一回坏事,就听花禾溪抬头,盯向钟锦:“你偷了橙,害得我吃不到。”
幻影碎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白白落到钟锦身上。有的事情无关真相,君恩求福泽蝼蚁,雷霆只劈死替罪羊。钟锦烧到泛红的脸给她镀上一层病态的气色,然后竟借着这股劲放下瓦罐,极缓极细地一张脸一张脸地看了过去。
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砧板上一把小刀,在未削皮的细笋上一刀刀划,看到钟露白偏头躲过她的视线,娘亲理所当然怨气,庄夫人笑意中折射出层层叠叠的怜悯,畅快和鄙夷。
她停下手,转向领事嬷嬷。
啪!
红印顷刻印出。嬷嬷竟然被病秧子一巴掌扇倒,刚要求夫人主持公道,就感受到冷冰冰的笋片贴上面颊。
“送你的礼物。”
在谁也看不见的角度,钟锦声音危险而带笑。
“下次见面的时候,给你,你们,一副真货。”
手松。
五根一样粗细长短的拶子,噼里啪啦掉落。
钟大将军还在前府陪客,太子殿下还在和三皇子上演兄友弟恭,阳光钻进云后躲懒的正午,钟锦迈出钟府偏门,深深呼吸了一口无有束缚的空气。
然后回头。
“三品怀化大将军,御赐侯府。”
她会回来的。
雪一直在下。
钟锦端着民间大师的架子,在皓京城里的木匠坊转了一圈儿,凭借偃师到钱学森的人类智慧,挑个落脚处绰绰有余。
而后病气就再也压不住了。
天昏得比往常都快,她拿着未来老板预支的工钱寻地儿落脚,路过平康里鱼龙满地,偏头,和湖边一个姑娘看对眼。
那姑娘大约觉得她快死了,身子略微动了动,又被男人压回怀里。
暗银竹纹很快占据了钟锦的视线。熟悉人影有一句没一句的亲昵,姑娘好几次去够主顾的唇,却被让开了。
没注意自个儿什么时候到了湖边。
她已然情动,男人突然松手。
惊呼出声,姑娘倒地中胡乱一抓,手指猛地见血,紧接着天昏地转间脖颈就被绸缎挂上枯枝。
钟锦叹了口气。
……都是疯子。
穿街走巷一天,连她都知晓了这位三皇子喜怒无常的名声,可世人瞧见那张脸的时候,总还是会不由自主陷进去,期冀自己与众不同。
她实在挪不快,雪压实到泥泞的踩轧声漫长而微弱,直到姑娘把绳结挣松了个口,莫上麟的眉头缓缓皱起,才勉强出声。
“王爷。”
那嗓子糊成一团,难为她如此还多管闲事:“天真冷啊。”
转头,鸦睫微动。
这点诧异让莫上麟的神色近乎无辜,好似他当真没察觉到钟锦的靠近。然而紧接着那艳丽容颜舒展开来,从恰到好处的惊喜过渡到好整以暇,扫了一遍她的落魄样子。
“但这湖也结不起冰,不是么?”
钟锦打了个寒颤:“您的手下身子骨真好。”
莫上麟点头:“不如六小姐手巧。”
两道目光交错。
这视线不是风月场上的拉扯诱惑,却比审度又多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玩味。边上鹤仙姑娘寻到一个喘气又觉暗潮汹涌,拼了命把自个儿吊回树上,绸缎却刺啦磨破。
——“哐当”。
诡异的对峙碎了。
钟锦先行收回视线。
她咳了几声,朝鹤仙伸出一只手:“起来吧,他不杀你。”
莫上麟的目光顺她的动作下落。钟锦察觉到了,不动声色遮住手腕,然后把姑娘拉起来。
“想不到六小姐竟然是个善人。”
那人道了谢,一路上桥又到对岸,落荒而逃。莫上麟的视线便从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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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身上流转到不成功的机关,漆黑瞳孔中的雪光灿而诡。
钟锦觉得冤,刚要张口,忽然被风灌注口鼻。
这一下终于彻底喘不过气,她连咳嗽都黏糊闷促,刚冒出破风箱般的两个音,忽然被拽住。
“够了。”
莫上麟的语气终于冷得鲜活:“风寒不治喝北风,想拿本王的耳朵下药么。”
钟锦只觉得莫名其妙,您老受不了不早说,非要装大尾巴狼。人就已经被这厮提溜着大步越过半条街,手上塞进金眩眩酒楼暖阁里的大半碗药粥。
她从善如流喝了个干净,还不忘把话抛回去:“王爷原来好心。”
莫上麟掠向她:“旁人这种时候,就该跪下来求本王留命。”
钟锦“唔”了一声。
炭火星子偶尔迸溅出一丁点花,和这一岔子打在一起,消得人暖骨卷。
钟锦略微闭了下眼,在困顿中想明白这厮定然瞧中了自个儿什么,生起别的主意。
要了她的第二碗粥。
莫上麟移开眼,状似无意:“那座桥以前叫‘云起’。”
“‘龙鳞生渊,王气云起’,”他说话间带着些追忆的味道,散漫而微讽,“前朝末帝在这座桥上拔剑自尽,那天当真云起风啸。”
“是么。”钟锦细细吹粥,“听起来悲壮。”
她的脸没有一丝异色,甚至如寻常人听野史,生了几分兴趣。
莫上麟却越瞧越像。
然而钟锦没有追问,他心口又如初次触碰到她那样开始发寒,陈年蛊毒隐隐叫嚣,头偏向窗棂外。
“后来,五皇子拥兵自重,”莫上麟当真想起来些旧事,“太子领御林军困其于云起桥,五弟不愿牵连侍从,饮鸩酒自尽。”
“真好笑。管他真龙潜龙,在这座桥上都得死。”
钟锦头一遭听到这些,没有接话。不知是银丝炭让人昏头,还是一些别的什么,她看到莫上麟把氅衣压紧了些,竟缓缓道:“……那杯酒,从五弟的奶娘递到本王手上,他就这么喝了。”
“你觉着他会恨我么?”
雪渐渐稀了。
风声中心绪半真半假,试探晦暗不明,钟锦眯眼从那闲散身形中看出丝丝缕缕的不适,好似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心神,吐出来了,听的人也该断灭在夜中。
她也是个病人,刚刚生离死别,往后孑然一身。便纯当这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忘川水边偶然相逢,等退了烧醒了神,各回人间。
天光微亮,她瞧见莫上麟额角的紧绷逐渐消散,晓得时候到了。
开口。
“……五王爷的奶娘,成您的人了吧。”
她太聪明了,聪明到得体忽略他极偶尔纷乱的情绪,大胆,理智而无情。
然后缓缓站起身:“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但您这条船,钟锦上不了。”
莫上麟回眸,周身冷艳便如朝霞凝身。钟锦分明在其间看到了杀意,却在这位公认太子党的皇子面前继续大逆不道。
轻声抬眸。
“不过还好,奴和王爷,走的是同一条屠龙道啊。”
目光倏地聚起。
半晌,钟锦笑了笑,主动避开了视线。在莫上麟注视中缓缓下了酒楼,走过那座云起桥,停在鹤仙进去的那座院。
-吉祥赌坊。
她在干净的晨风中等了一会,没等到莫上麟灭口的动作,于是随手挽起一个发髻,敲开门。
笑:“千门八将,您这儿还缺人么?”
3. 生如蝼蚁
雪息了一个月,春来的不紧不慢。
钟锦推开“吉祥赌坊”后院的木门,才发现杏花一夜开了,被风一吹,飘零满头。
花瓣上沾着晨露,在她眉角留下一点水痕。钟锦随手抹掉,然后用石黛补了几笔。
有人支起窗户:“锦子出门?替我带几只碧桃头花,要艳的。”
这一声儿把满院的姑娘们都吵醒了。
自那日乘莫上麟的风得鹤仙担保,扮男装扯了个风将的闲职,钟锦便渐渐担过赌坊采买的活计。
抬手接住那银子,她笑:“等铺子上了牡丹,定给杺姐抢头一枝,比碧桃衬。”又转向另一头。“芸娘要不要吃南街头那瘸子卖的芙蓉糕,二两,保证不会胖。”
众人哄笑。
几句话把姑娘们逗乐,钟锦记下要买的东西,临出门又被鹤仙拦了一下。
钟锦拍了拍她手。
“放心。”她声儿小了些,“去贺老板那儿取妆匣,我记着呢。”
托宣王的福,吉祥赌坊鱼龙混杂信息云集,比待在木匠铺子有前途。钟锦熟了事儿,渐渐从鹤仙的叮嘱中咂摸出些别的味道。
拐上街,她没瞧见莫上麟偶尔派来的盯梢,还是把赌坊置办的那身行头翻了个面,混进人堆采买完,才进了里巷。
手搭上门。
噌!
双目一凝,钟锦仰面去躲,箭矢堪堪擦鼻梁而过,半口气未及喘又听见咔嗒数声,立刻捻地旋身。
就听里头一声喝彩:“好!好玩意!”
箭矢停了,钟锦就着这个姿势喘了半晌,才捋着快呕出来的肺,缓缓起身。
“有您这样的么,拿我自个儿做的连弩折磨我。”
这弩劲道,把“贺氏木坊”靠柱支的牌打歪了,店里唯一的老板兼伙计干脆扯了牌坊歇店,大笑。
“你这手艺,在那劳什子赌坊呆着干什么!”
钟锦没辩,拉开帘卸下弩,打趣。“您嚷,这儿离吉祥可就一条街,等会把老主顾都嚷跑了。”
鹤仙当然想不到,钟锦投奔吉祥赌坊前挑的落脚处就是这儿,她拿着东家的工钱入西家,少不了要给贺老板打工还债。结果这位是个碎嘴的,多少前朝新朝的野史异闻跑马溜般往她倒,更别提一个妆匣。
贺连章顷刻就把这定制玩意的稀罕讲了一通,末了指着里衬一个花纹,突然“咂”了一声。
“瞧,这单是个小生意,木料图纸却早两个月就送过来,我当时就觉得奇怪。”
那衬板细看竟是由有几块碎木料拼成,自然肌理凑出个纹样,淡得几乎看不清。
钟锦仔细瞧:“水波纹?”
“是,但前朝尚水,你知道吧?”贺连章从桌案上翻出一本发黄册子,随便翻了一页,“看,官印。”
钟锦双目凝了一下,不动声色接过。
“这么多拓本,您祖上大官?”她仔细看,果然见那纹样与每个官印左下的饰印完全一致,手却忽然顿住。
“这你就别管了。”贺连章糊过去,看到她停住的地方,乐了,“这枚不一般是吧,听说是末帝用来哄哪个小孩的,前朝四百年,独此一个。”
小孩……
钟锦沉了下眉,手刮过印痕,那水波纹边只有一个字。
-麟。
外头突然“哐当”一声。
这册子和禁书也没什么区别,钟锦下意识拿手去挡,就瞧见什么花花绿绿的东西从赌坊院墙冒了个头。她愣了一瞬,迅速摸出一沓机械偶图纸“逼”贺连章忍痛割爱,就在一嗓子“瞎凑热闹”中疾步过街,身影入巷,立刻淡定下来。
仿佛真不是闻声而来。
那家伙又试着翻了一次墙,钟锦满手盒匣侧身避开,就见成功的狗啃泥从碎花布料中抬起头,被身后诡异的木翅膀沉得大喘,死死扯住她。
“救我,快!”
“……”您还真是自来熟。
钟锦上赶着被牵连,就听满楼的姐姐们笑声里蹿出一声梆子,有声喊:“别拦老子!老子今天不宰了这个败家子就不姓梁!”
地上那厮一个腿抖没起来,钟锦眼疾手快压住妆匣——其他玩意全掉了下去。
这就不太好了。
声儿越来越近,她在一地狼藉中叹了口气,拉起那公子推到墙角,脱掉外衫翻面给人一裹,然后拆了白玉冠木头家伙丢进角落,长发稀里哗啦乱捣,狠狠一压肩膀。
“喂……”一巴掌堵住嘴。
下一刻,梆子,不,足足三尺长的家棍从天而降,老爷子带着一群年轻小伙飓风而至,一双鹰眼倏地射来。
方才动作太快,钟锦正喘,肩膀起落间满不耐烦地回头一睨,身下小半张欲拒还休的脸,眼角猩红。
身后人集体沉默了。
半晌,老爷子大约觉得自家小子实在不至于变成女的,这才挤出一句“世风日下”,鼻腔里狠哼一声,浪一般杀过。
那厮眼珠子跟着转,转到看不见人的时候,颤巍巍推开钟锦,摸了把眼角的胭脂。
“还挺香……”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打翻了恩人东西,愣了一下,转身就跑。
钟锦手伸得比肺腑里的气儿还快。
“碧桃头花三支一两芙蓉糕二两五十文,其他林林总总给您抹个零再加精神损失费,笼统算十两吧。”她大缓一下,继续讨债,“现钱还是票据?”
那公子直觉见鬼。
“……这个比那什么什么哎呦你这人!”他生怕自家爹杀个回马枪,见溜不走,果断摸出块玉佩塞给她,“本公子输光了,输光了懂不懂。南凤门外冶阁,惹祸保你不死。”
然后呼啦啦跑了。
一地凌乱。
钟锦这具身子比八百米作弊的大学生还虚弱,面皮又太白,缓了许久才散去红晕,然后举起玉佩比光照了照,嘴角微微翘起。
梁来之,冶阁首府独子,嗜赌如命,不过赌运和钱囊一样空虚。
她等这号人物很久了。
当今天子是武将篡位,重兵重器,单开制科一路收揽器械上的人才,冶阁便是其下学堂。贺连章说里头全是疯子和走后门的官二代,不过钟锦专业对口,只差这么一个门路。
她不会一直在吉祥待着。
勉强收拢一下东西,钟锦把妆匣交给鹤仙,便去前门当值。
眼下刚及正午,来吉祥的都是无所事事末九流,风将混在客人里躲个懒,钟锦委实有些累。
她放任思绪自个儿打转,还未从莫上麟和前朝的关系中理出头绪,余光忽瞟见门楼。
那儿搭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视线下落,钟锦瞧见暗紫色衣摆被风吹入,习惯性要避,就听见声。
“怎得,这个点没人么?”
还真是念谁来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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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厮顿了顿,故意没理会迎过来的小厮,直弄得身后一群世家子不知所措,才刚瞧见钟锦一般看过来。
“这不是有么,还不迎客。”
钟锦叹了口气。
按吉祥的规矩,迎宾的带客。她把声势浩大的贵公子们领到雅间,招呼姐姐们来前楼陪客,又去安排了一通车马吃食,等到实在没什么好忙乎了,才转身回了二楼。
暖阁里熏香萦绕,开了两桌马吊牌,钟锦在最靠外头寻到了鹤仙,瞧她被朝请大夫二子魏威掐腰强灌入一杯烈酒,移开眼。
这些女子出入风尘,应付客人是她们的必修课,钟锦不该插手。她把自个儿当根桩子,感觉一道视线黏了上来。
宣王并没有上桌。他点了名要芸娘侍奉,此时正轻声细语哄着边上人,钟锦却感觉那道视线鱼网般笼着满场,然后分出极明显的一缕落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停在了后颈。
真阴啊。
她把心思放回局上。
世人都觉得三皇子是太子党,皇子里最没出息的浪荡子,除却天子强加在他身上的工部事宜,和朝堂的关系并不紧密。
故而这位的身边人杂而疯,只要别公开说扳倒太子,都能混到一起。
眼下这局半数是六部内阁重臣之后,夹在里头的几个散官就格外显眼,钟锦的视线不由得又落回魏威身上——再怎的无人理睬,这位的心思也太不在应酬上了。
她正思略,忽然一声惊呼。
众人回头的速度比不过蛋白质烫熟的气味蔓延,等看清楚,芸娘已淋成一个炭人。
她刚刚显然抬唇欲吻,滚烫炭火顷刻烧开肌肤,又被莫上麟的侍卫一把拎起,“啧”了一声。
“粉真厚。”
钟锦终于对上那道视线。
目光里说不上意外,却流淌着淡淡的谴责。
莫上麟掸了掸衫,若无其事转头。
“嗯?怎么不继续了。”
血一路烧到地上。
贵人们没敢动,芸娘也不敢动,钟锦瞧见鹤仙把自个儿缩成了一团,大概终于相信那日的莫上麟尚无杀心。
不过也快有了。
她收回视线,缓缓起身,行礼。
“王爷。”
目光一下子凝到她身上。钟锦低头道:“下人不懂规矩,多有得罪。”
莫上麟此时才光明正大把视线放到她身上,挑眉:“你管事?”
“不管。”她半跪起身,小指尖在案几下机关轻轻一勾,极细小的粉末自斟酒的动作落入杯中,抬起头,“但我可以陪您。”
满座抽了口气儿。
这小厮看起来再细皮,那着实也是个少年长相,大伙刚以为又一一个不要命的要见血,却见莫上麟的眸子缓缓自她脖颈流转到那只手,然后接过饮尽。
继而他站起身,似乎真不计较般突然对马吊牌起了兴趣,刚刚唤出一声“少恃”,话音突然停了。
一丢酒杯。
他道:“不玩了,陪本王听曲儿去。”
被点名的魏威一愣,手从鹤仙衣摆中伸出,就看见莫上麟半俯下身,似乎是极亲昵的动作。
声音落在钟锦耳廓。
“给本王下春药。”他的气息有些不易察觉的乱,唇几乎贴到钟锦脖颈。
语调拖沓而危险。
“讲义气啊,胆子真大。”
4. 生如蝼蚁
半边身子的热气散的很快。
莫上麟出去了,钟锦还跪在原地。屋子里的温度乍寒又暖,等门缝彻底阖上的时候,“七索”“二钱”的声儿又从牌桌上热闹起来。
也是,见点血而已,又不是死了人。和宣王混的心儿都不太白,钟锦告了歉,把芸娘拖出去。
金疮药好歹吊住一条命。
她把人推醒:“走吧。别去南街找那瘸子,回家。”
芸娘混沌的瞳孔骤缩,震了半晌:“你……”
钟锦比了个噤声。
“这世上没有锦子,也没有芸娘。”她摸出采买余下的一角碎银,和药一起放进她袖袋,然后顿了顿。
那目光有一瞬看起来遥远而荒芜,继而泛起一点点自嘲,吞下劝人的话头。
淡淡张口。
“走吧,先活下去。”
撺局的人离了席,世家子们便也没多留。
院里的杏花被这场犬马声色闹得有些蔫,钟锦遥遥瞧着,没骨头般一步一沓,眉心却渐渐皱起。
她闻着血腥味钻过花影。
是魏威。
心头一沉。钟锦紧接着就听见含混低语中爆出痛呼,四支木箭转瞬射出袖袋。
这连弩快且狠,但不伤人。魏威吃痛松手,带刺的花枝刚从鹤仙身上掉落,就捂住伤口拾箭反掷,力道竟然是个练家子!
钟锦没有暴露的打算,按弩迅速后撤,一道风却突然劈花而过。她立刻抬袖遮脸,忽听见一声惊叫——
那把飞刀竟堪堪擦过魏威头顶,削冠而落。
抬眼。
果见刚刚解完热潮的莫上麟遥遥举杯,比了个好戏开场。
当真低估了这厮。
然而宣王爷没有露面的意思,钟锦皮上也缓缓一笑,浮乱的气息支撑进躯干,入了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走出来,见长发断根飘落,黏进粘腻血痕,柔声,“魏公子这份礼重。”
魏家世代文臣,改朝后逐渐没落,君子六艺再如何讲究,也不过是吓唬病号的花架子。这会儿精/虫气节在脑子里挤成面饼,魏威竟眼睁睁放任钟锦拾起那断发,“啧”了一声。
“您还怎么见人啊。”
魏威心里头那根柱子,轰一下就塌了。
钟锦眼神间示意鹤仙离开。
她早听说魏家得了一门好姻缘,定亲的是江南皇商戚家之女,脾气爆又看脸蛋,不难解释魏威为何抢着时间如狼似虎。只是这人对残酷事实也并不很清晰,仍要强调。
“本公子先祖位列三公,父亲是五品……”
“抱歉,从的。”
钟锦笑得温和:“小的赤脚不怕穿鞋,要想此事人不知,别的没用,您给银子。”
“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不被!”
话音带怒,钟锦却再一次理所当然。
“您跑啊。”
她分明盯着眼前,余光的挑衅却明目张胆散出去,和楼角上的莫上麟交了个锋。
“跑,又不是逃。”
“离京游历,体恤民情。跑个一年半载,还怕没有头发么?”
宣王爷刷得冷了下来。
这位主子看起来着实怕寒,明明身上新换的氅衣厚而沉,面色却白的很,人冰溜子般风吹不动,丝毫不如他那刀利落。
钟锦瞧他走过来。
那声音也讽。
“讹他一千两,”他笑了一声,“不该有本王的一半?”
钟锦把刀矢拾回来:“王爷怎知小的没留。”
莫上麟没有接话。
吉祥赌坊的杏花开的很密,挡住了大半阳光,也遮掩住钟锦奇绝的才华。
她的家世很简单,可以说一无所有,却靠着赌坊里只言片语,迅速拼凑出了皓京云谲波诡的轮廓,她甚至能猜出宣王瞧中的不是魏威而是戚家,横刀掀桌,又顺水推舟。
毕竟出了城,再想对魏威做什么的确容易的多,自然值那五百两。
莫上麟背着光,神色幽沉。
他不说话,四周的空气便渐渐稀了,连带鸟兽虫鸣都好似感受到抽丝剥茧逝去的生机,被透骨的压迫逼得喘不过气,一齐噤声。
钟锦肌肤也有些发毛,冻煞天地的杀意似乎还刺激到了腕伤,她拿刀的手有些抖。
就见莫上麟又瞧上她腕。
那儿今天缠着帕子,结打得很丑,大约是脏了宣王爷高贵的眼,他凌厉中竟然流出一丝淡淡的嫌弃。
空气一下流转起来。
风重新吹过枝桠,粉蝶跃出蕊间。
她没注意到微红花瓣落进发冠,瞳孔中倒映出的流光溢彩却被眼前这厮分毫不落收进眼底,然后不知怎的,抬指抓住钟锦小臂,伸进袖袋。
“这瞧着有点意思。”
不等钟锦拒绝,他那把小刀已入鞘丢进钟锦怀中,把玩着连弩强买强卖。
“御赐的玩意,不想要就丢了。”然后半低下身,缓缓开口。
“但不是每次都有人像本王一样好心,明白么?”
钟锦一句话噎在喉咙,微微欠身,余光却跟着莫上麟的背影移向前楼。
突然笑了。
“我不好心么?”
“王爷多想。”
“好心下的通经散,不如春药劲道。”
那背影一滞,寒意冻住了大半个月的春天。
日子没起伏,转瞬到了清明。吉祥里有家的各自休了假,余下三三两两聚在院里喝茶,反正客不多。
钟锦没凑这热闹,揽过取新衣的活,顺道儿在裁缝铺后头一棵槐树下停了脚。
抬头瞧见宣王爷的盯梢大咧咧蹲枝杈,百无聊赖。
她朝那人点了点头。
一千两对于世家子来说不算多,刚好是手头有现钱,无需额外打点的数。但钟锦让魏威每隔七日送一百两埋在树下,账清之日,长发如数奉还。
这本是好事,可她每逢取钱便会有个见证——莫上麟当真不让她舒心。
被盯着把银子存进钱庄,那眼线就任务完成翻身上墙,显然觉得此事乏善可陈。
没瞧见一转身,新鲜银票就落到街角,被一只手捡走了。
钟锦淡淡一笑。
余下的事情寻常而轻松,她雇了辆车,悠悠哉哉把满赌坊春季的行头拉回后院巷子,耳边先炸了一响。
“你打发叫花子!”
这声儿显然是鹤仙。那丫头脾气出了名的好,钟锦刚升起些兴趣,就听她喊:“还三品大将军,将军家的狗!”
刚从狗变成人的钟锦“啧”了一声。
这热闹凑不得。
探出的头转身避进车内,一人骂骂咧咧就爬墙,紧接着上头“哐当”一声,直接砸出了个洞。
——钟露白,她菜都要靠偷吃的好阿弟,骨头真硬啊。
钟锦耳边“嗡”响,那厮半条腿再次卡住,手往下抓:“喂,快救个命啊老子是……”
“是什么啊?”
空气一下静了。
狭窄缝隙里细尘漫飞,钟锦缓过来,抬起头,露出衣衫上赌坊的画印。然后看钟露白的神色从“我去她竟然还没死”变化到“给吉祥干活真他娘的丢人”,侧耳听见喧闹。
钟家的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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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就不重要了。
钟露白一把提起她领子。
“银子,给我银子。”他抓向钟锦囊袋,压声威胁,“快点,你想被娘笑话吗!”
钟锦气力不够,推搡间却不望奇声:“笑话?笑话你偷娘的银子喝花酒,还玩上赌博了?”
人就被哗啦推下去。
院里嘻嘻哈哈传出公子哥戏弄的嗤笑,细听还有那日莫上麟的熟人,钟锦先一惊这厮竟然和他们混到一起,就见钟露白手上拿到个什么,面色骤变。
“别动它……”
心比天大的阿弟已手指一按。
院中应声惨叫。
他立的高,手中“千面莲”内十余片碎瓷片全部射向那群细皮嫩肉,钟锦额角跳了好几下,鲜血和惨白面色撞成一片,怀里猛地落入那竹筒。
上头那厮几乎是摔下马车,僵了几息,朝巷子口冲出去。
变故发生的太突然,钟锦见两个无伤的公子追出,第一反应竟是要给这暗器加保险栓,然后朝外头一指。
“他跑出去了,右边。”
众人将信将疑。
且不说没人看清凶器的样子,钟露白若是不跑,栽赃给钟锦都有人信。她没得一下缓,就被几个小厮左右一架,拖着去抓人。
这实在不太美妙。
长安大道鸡飞狗跳。
钟锦气儿一口一口到不了肺腑,眼前光圈四散。谁知贵人们追着追着突然停了,反应过来——不骑马不坐车,就这么撒丫子乱跑,形象呢,脸面呢?
钟锦腿千斤重,就这么一个急刹趔趄,直直栽向地面。
然后停了。
“三拜九叩?”
揪住自个儿脖颈的手冰冷,劲儿却险些捏破皮,笑:“吉祥的礼真大。”
满地鸡鸭唰一下呆住。
要说宣王爷实在是闲,哪儿出事了都有他。大伙伸长脖子一看,才发现祖宗身后巷子里停着一溜车马,最前面拿几块木板摆了张小桌,竟是要喝茶。
桌上赫然刻着“贺氏木坊”。
钟锦一愣,蓦地睨向他。
莫上麟就是这群二世祖里的大魔王,不消说话已被团团围住,招呼间听明白事儿,目光淡淡流向钟锦。
好整以暇。
-六姑娘又闯祸。
巷子里那木匠铺子很静,没有血腥。钟锦瞧不出莫上麟是刚来还是已动,再转回的眸子不由得带了些刺。
-那您闹啊。
那边陡然升出兴趣来。
先前钟锦插手闲事,一半是因为交情,另一半是不忍。能让她这般明晃晃有了恼的,倒真像是位极亲近的老友。
钟锦也发觉自己反应过度了,尚未把漫不经心捏回脸上,碎发先被惊风掠起。
铺子里跃出一道黑衣。
那人使剑,剑气极为突然,又极为张狂,明明锋刃对着莫上麟的暗卫,招式却敌我不分,劈头盖脸地拆家。
世家子们大嚎。
门折,钟锦刚从废墟中瞧见一眼贺连章,一截梁木就横冲直撞,直杀面门。
混乱中不知谁踩了钟锦一脚,她仰身后躲,竟撞到了莫上麟身上,手指下意识往革带串了根绳。回头间却见那道黑影越过阻拦,似要杀她!
腾空瞬间莫上麟抬手阻拦又骤然一滞,指尖刀片在钟锦眸底划伤他手背,继而血溅到她眉心。
人已被提溜上房。
风啸啸。
没有预料中刺杀,甚至飞檐走壁中自个儿都没出力。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个神秘人,和莫上麟。
好像都是要救她。
5. 入我阁来
南凤门外郊野,自古风水宝地。大户人家赶着日子在自个儿祖坟处扫墓,闲下来的公子小姐聚在山头道观,没人瞧见后面落下来两个带血的人。
正所谓灯下黑,这位黑衣兄台自称刺客,躲避追杀是家常便饭,硬是要在这儿落脚。
而后就一言不发,寻了块石头坐下。
像是在等人。
钟锦便也不着急。
贺连章有故事,有防备,应该不消她担心。既然阴差阳错跑出了莫上麟的视线,许多没做的事情,倒也可以推进起来。
她的思绪在风波中自有一串航迹,抓到了线头,神色便又万事如轻舟。低下身,刚想就着湖水洗一下衣上血迹,目光忽然顿了。
竟然对着湖面倒影里那凌厉眉眼,走了一下神。
-宣王爷到底为什么要护她?
几息,有鱼吐泡。
水波荡漾开那张脸。
这心思就跟着散了。
反正她先在莫上麟身上下了勾伤了人,王爷那点好心,大概也就到了头。
伸手,她抹掉眉心那点血迹。
身后一动不动的人突然站了起来。
“……过时间了。”
钟锦听到一句嘀咕,然后兄台似乎从衣袖里摸出了什么,噼里啪啦拨起来。
“贺老板没来,请我的酬金只能你出。”
他没什么语气。
“一百两,再加上预定的一年侍从,车马费,饭钱……”钟锦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那厮就一拨算珠抬头,“不多,一千两,只收银票。”
……这场景,真似曾相识。
然而讨债的和欠钱的换了位置,更何况官司一头雾水。她扯开嘴:“阁下是?”
“青影十三楼,简梨。”
“那贺老板是?”
“楼内规矩,”那厮面无表情,“不得出卖主顾消息。”
钟锦眉峰蹙了蹙。
然而她还没说什么,这人突然偏过头,盯向山峰。钟锦随视线望去,刚刚隐约瞧到崖壁上有东西在动,边上人已蓦地掠起。
身形竟快到无法辨认。
原来这厮先前还收着力。
她只觉得风去风来,等到站稳看清,简梨手里已多了只乌云盖雪的狸奴,然后埋头,狠狠地吸了一口。
……山头迟来一声惨叫。
钟锦原先看到的人影没抓牢山石,花孔雀一般,噼里啪啦滚了下来。
自打见过梁来之,钟锦就对这些奇装异服没了惊异,让简梨把狸奴还了,慢慢翻山去。
南郊寸坟寸金,绵延两个山头后是一小块平地,路还算齐整。待钟锦遥遥能看到那儿风格诡异的门楼,步子一顿,腿就几乎僵住了。
这具身子,怎得也养不好。
她缓了一会,步子就越发拖沓,速度对于寻常人来说尚且难受,更何况简梨这等轻功卓绝的侠客。然而这厮一路只顾拨弄他那算盘,偶尔出声,定是盘算账分几期。
然后新得出一个结论:“一个月六十两……其余,就按市价作抵,少补多退。”
他回头,发现主顾已落在好几步后了。
钟锦有些头晕。
迷糊中不知道自个儿是在大学交书费,还是在和匪盗强买强卖,只感觉自己好像点了下头,手印就摁上文书。
一张冰凉面具敷上脸。
简梨:“贺老板准备的,不用加钱。”
然后就提溜起自个儿宝贝的东家,流云踏步,跃到冶阁门口。
当真是快。
一个人就撞进钟锦视线。
……身披孔雀,头顶肥猫,似乎还张口到:“戚氏勃洋支,戚子夜,求入冶阁。”
门开了条缝。
“名帖?推荐信?”那人似乎是刚睡醒,蛮不耐烦,瞧见这一身打扮,“切”了一声,“又是疯子。”
门砸上的声儿掀起风,钟锦缓过劲,清醒了。
那人却已讪讪回头,看着钟锦愣了一下,笑:“好巧。”
钟锦点了点头。
那厮是个聪明人,没问她这张脸,她便也借坡下驴,才晓得冶阁招人规矩清奇,要么官居五品以上,要么真乃奇人异士。
大约是像戚子夜这般装神弄鬼的多了,看门的也没了耐心。
不过戚家是皇商,再旁门末节的子弟也不得入朝为官,这位来冶阁的目的,就有些怪了。
那人已摸向囊袋:“兄台可有法子进去,梦之只有金银俗物,愿全部相赠。”
钟锦淡淡笑了笑,走上前敲门。
里头:“有完没完……”
“梁大公子的玉佩。”她声音略高了一些,继而又温下来,“劳烦了。”
身后戚子夜的银子险些掉了地。
冶阁到底是皇家钦建,招收人才讲究不拘一格,施教选拔遵照制科,也算公平公正。虽说门头古怪了些,里头清一水的素白长衫倒很有学堂的意思——除却西边高塔上跳下的那个人。
钟锦随惊呼声转头。
花花绿绿的长衫再次糊了钟锦满眼,她瞧见那其中竟然冒出一股白烟,撑着人往上窜了几窜,眉角带了些惊。
领进门的小厮便笑:“咱梁公子琢磨这玩意大半年了,您瞧,多厉害——嘶!”
人打了个旋,掉地上了。
这事儿估计经常发生,围观的也不担心梁来之出事,各自散了。
钟锦偏过头,笑容温和:“的确厉害,不过今日看来,是不宜打扰好安了。”
小厮应声,领着她上绯艺楼。
日子赶巧,首府大人上朝未归。领事小厮们俱受了梁少爷不少看顾,办起登记来很是麻溜。
钟锦接过笔,在学子名录上写了两个字,“靳衷”。
章便盖上去了。
“您拿好,在阁内行走,切记带上腰牌。”钟锦接过,就见领事取了三身行头,目光在冷面的简梨身上转了一圈,果断递给戚子夜,“二舍松快,不过阁内规矩,几个小厮都是一间屋,您体谅。”
戚家公子很自然就适应了自个儿的新身份。
从绯艺楼往下望,能俯瞰冶阁全局。满地跑的跳的木头家伙一路蔓延到跑马场,变成了无所事事打马球的公子哥。
戚子夜和她打了个招呼,很快就混进人堆。
钟锦由着小厮介绍。
七舍八舍大多是寻常子弟,靠手艺考得入学资格,期冀一个入军器监的机会。再往前蹭学历的便多了,直到二舍,家世均为三品以上。
钟锦眯了眯眼,头一次觉得后爹的爵位如此好用。
什么东西就冲脑后砸来。
被简梨抬指捏住。
“喂,没长眼睛啊!”
这一声不是冲着她们,钟锦回头,就瞧见一个洒扫杂役放下箕帚,手叉腰,对着那边回骂过去。
冶阁里哪怕是杂役小厮,背景也不简单,但这等跨越阶级的对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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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锦还是头一回见,略微停了一会,边上人突然伸腿。
把水桶拨翻了。
青石板顷刻滑腻,那公子一个跳脚,人就刺啦滑出去——
衣裳被钟锦勉强提住。
边上简梨抱剑望天,揉了揉耳朵。
“你你你谁啊你!”
公子鼻尖都快碰地了,虽看着未及弱冠,骨头架子也实在重,钟锦手底力气一卸,脸就和洗地水凑到一起,一头水珠子的回身——
“本……公子。”
他嘴巴开合两下,本不出来了。
钟锦这才借着地上的水,瞧清自个儿那张脸。
人皮面具没什么通用尺码,贺老板准备的这张显然仔细估量了她的五官,瞧着各处改变都不大,聚拢起来,却成了一张清朗郎的少年面孔。
她面上习惯性含笑,中和了那一点眉眼的锋利,又因着身高竟显出一点乖巧来。
——当真是,她自己都愿意宠着的脸。
这位暴躁贵人的态度已经对着这身段来了个惊天动地变化。
抽气儿:“哎呦,疼死我了。”
手朝钟锦伸过去。
那永远迷迷胧胧的眸子难得放了放。
您……怕不是断袖?
那人已握住她手,借力站起来了。
好在这厮还有课业,只通了姓名住处,便急匆匆走了。钟锦往前多走了好几步,突然偏头瞧向小厮。
“一舍,住的都是哪些人?”
那小子一愣,才意识到了什么,一拍袖子。
“小的还以为您二人至少眼熟。”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袖子里险些掉出画本来,“那位可是……”
他压了下声。
“六殿下啊。”
钟锦了然。
所以白泽,是莫白泽。
当今天子有七位皇子,老五谋逆被诛,三皇子站了太子一党,老二出生卑贱在漠北领兵,小幺还在换牙。
余下四六两位,报团取暖。
莫白泽出现在这里,冶阁这传说中的天子利刃,当真只属于皇帝一人么?
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来的低调,二舍里的人早各自有伴,自然不怎么在意她这个新人。钟锦乐得清净,直到入夜,才等到戚子夜回来。
还是满袖袋玉佩名帖,如沐春风地回。
他累极了,人却兴奋,先给自个儿倒了杯茶饮尽,然后略略沉声。
“旁的不说,你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钟锦眨了下眼。
戚子夜就说下去:“绯艺楼边上那堵墙上跃下来一个人。”
“脸看不清楚,但锦袍上的银竹纹亮得很。”他顿了顿,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么正大光明闯冶阁,竟然也没人拦,靳兄觉得是谁?”
钟锦面上的笑已经淡了。
“他看见你了么?”
戚子夜摇头,突然看出她神色不对,面色竟跟着凉下来。
贴在右边小腿上的刀鞘骤然显得突兀,钟锦有些想把莫上麟的东西卸下来丢出去,好似这样他就不会阴魂不散。
继而就笑了。
“不是个好惹的主。”
语气并不很正经,却有一种面容无法遮掩的清冷气质从身形中散出,莫名让人把话听进去。
“以后有的相见呢。”
她懒懒站起身。
“还是把这份惊喜,拖久一点。”
6. 入我阁来
二舍的桐油纸很厚。
厚到哪怕不遮帘子,寅时的朝阳也照不进来。
钟锦被院里脚步吵醒的时候,眼皮儿微微挑起一条缝——窗棂上连橙色的光都没有。
她深深闭了下眼。
再抬眸,人皮面具已敷在脸上。
“靳小公子?”
一根手指戳破油纸,声儿从洞里冒出来,非常勉强地轻了些。紧接着六皇子便自觉尽到了温柔的义务,两手一撑,直接撕开。
偌大张脸挂在窗棂。
“早啊靳衷,”他伸手勾到她肩,推了两下,“以后本公子就住你隔壁,起来吃朝食。”
钟锦微微叹了口气,仰起的眸子里露出两汪月一样的水,莫白泽一愣。
紧接着泪珠子就淌出来。吓得六爷坏了心肝似的,关上窗蹿没影了。
钟锦翻了个身,保住简大侠、戚公子和她自个儿宝贵的睡眠,在塌上昏死过去。
再睁眼,便卯时过半。
其实天依旧蒙蒙,厚重云层将阳光挡了个干净,连带人也提不起精神。钟锦这觉被吵醒了就睡不安生,走进万业阁的时候,步子都混虚。
唯有腿侧莫上麟那匕首冰凉。
就听屋子里突然安静。
今儿是她第一次听课,虽说不懂规矩,但也没迟到。于是淡淡目光就在蒲垫里寻空位,意外地发现梁来之不在。
一水素衣里站起了个人。
果又是莫白泽。
钟锦有些头疼,余光瞧见大伙的视线在她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偌大间堂屋里唯一一张空席。
心里头笑了笑。
也就坐过去了。
方才那鸦雀无声中立刻响起簌簌拖拉,被迫藏起来的垫子重新见了光。偏偏莫白泽对此幼稚行为不羞不燥,还往她边上挪了点。
她微微横开肘。
“白泽兄,”钟锦眼尾朝门口掠了掠,乖声,“首府大人来了。”
六爷立刻吓得手是手脚是脚。
冶阁本专攻机械,不知道何年何月乱了套,收了这群二世祖。首府大人和逆子斗智斗勇二十载自有妙计,带三十余壮丁包圈一站,果然静了。
他就大马金刀跨上位,卷一扔,讲起来。
这一门叫“械道”。
编校书卷的估计是个老学究,反正不适合梁阎这种粗人。钟锦听他刚起了个头,就从经书串到国史,又跑马般溜到边境四军,思绪里随即填补起大应的全貌,余光一瞟。
起了个大早的莫白泽已经睡着了。
钟锦略微动了动胳膊。
这似乎是一个极不好的信号,梁老有意无意扫向她的视线蓦一下就收紧。
然后猛一声咳嗽。
“都给老夫醒过来!”
边上六爷的头差点震掉。
钟锦微微侧身,避开他哼哼唧唧的乱蹭,就听首府大人明察秋毫,把人点起。
“不成器的东西。”梁阎骂得不轻不重,“二殿下正与回纥鏖战,老夫且问你。你若为随军械师,不甚被俘,该当如何?”
“被俘……?”
白泽愣了一下:“二哥不会让我被俘。”
钟锦侧头笑了。
这一问效果很好,睡着的发呆的都上赶着胡诌。一会站起来一个“逃跑”,一会又是觉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要来个金蝉脱壳,都被梁阎骂了回去。
唯有一位,提到了圣上。
当今圣上筹谋天下时,部下最好的械师被俘,结果阵前自尽,大振军心。
梁阎对这个答案点了点头,没有多说。钟锦记住那人名叫盛悠,就听见首府叫她。
她呆得很自然,然后缓缓站起来。
“我么,”歪头想了想,“我会投降。”
举座哗然。
漠北与回纥久战不息,各有胜负,自建朝起此事便是大应喉中一刺。有人凌然之语刚刚出口,就被梁阎抬手压下。
沉面儿:“说说看。”
钟锦行了个礼。
缓缓开口:“我大应对械师的培养极其严苛。”
“能入军器监者万里挑一,又三年,方能入地方历练。二年一升,从州府到漠北,能入二殿下军中,已然是司业级别了。”
她顿了顿,语气儿寻常到似乎就是心中所想。
“吃了十余年朝廷俸禄,圣上未许臣死,臣又怎敢以死,彪炳自个儿的千秋。”
静默顺着她,一圈圈散出去。
钟锦的眼珠朦胧,但不浑浊,像是把什么东西收在了外表之下。隐约露出的神灵便明显缓下梁阎的面色,听见人道。
“那为何不逃?”
钟锦看过去,面儿上显而易见带了些惊异,继而转身,指了指后头一个壮汉。
“你打得过他么?”
“被俘,皮儿都扒了,撬锁的玩意儿都没有,怎么逃?”
梁阎笑起来。
年少又不肤浅,活络但不失天真。这样的人最讨长辈欢喜。
接下来钟锦就不消说了。起的头给首府大人铺好路,什么焦土之计、卧薪尝胆成串冒出,高谈阔论竟真给这群娃儿灌得热血上头,临散,还不忘叹首府布置的课业“真有大夫风范”。
然后钟锦就被堵在了门口。
无他,求代写。
钟锦把简梨推出去。
先收钱再领饭,上班的时候到了。
寻出缝隙脱身,钟锦瞧到被梁阎留住的六皇子磨靴着急,慢慢朝膳房走去。
戚子夜已在偏处等她。
“怎么样?”
坐下来。
她借抖弄身后长发微微伸展了一下臂,然后干脆拆了冠,把发都绾起。
闷的,雨怎么还不落。
戚子夜摇了摇头。
“绯艺楼下至小厮杂役,大到领事大人,谁每月去几趟平康里我都知道了,就是套不出关于,”钟锦撩了下眼,戚子夜就把那个名字咽下去,“那个人,半句。”
看来是真没见过莫上麟出现。
钟锦支起头。
要说起来,那厮确实只是表面疯癫,细数他没除干净的尾巴,好像都和自个儿有些关系。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钟锦想起贺连章那印册来。
抬手摁了摁眉心。
原主的记忆里搜不到半点和“麟”字有关的东西,甚至于连亲爹的面孔都模糊不清。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和末帝有几分相像。
而除却钟家,完完全全看见过她真容的,也就莫上麟一个。
天边遥遥一处闷雷。
耳边戚子夜还在絮叨她传遍冶阁的课中论辩,就瞧见一溜人就从手肘后的虚影里跑过。
回了下头。
“……那是简梨?”
“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魂已发散到代笔事业制度化的戚子夜懵懵抬头。
那边人头攒动。钟锦瞧不清,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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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上板凳,发现战局中心桌子腿人胳膊一个没缺,松了口气。
然后见简梨五指微转,铜板从指缝间飞过。
另一只手来抢。掌肥而大,却跟过油锅一般掠着铜钱跑。两人在方块大的连过几招,简大侠皱眉——
没耐心了。
钟锦委身抄起个竹筒。
竹筒的主子方才下了军械课,自称此乃捆仙绳,但是压根掷不出。钟锦瞅了一眼,抬脚挑起边上一个玩意拆碎加合,拨动机关。
一丈长的细绳就弹射出去,抡了个圈缠住简梨。
铜钱到了庖丁手上。
钟锦分开人,示意简大侠解释。
“束脩百两饭食占三,每顿五十二钱,昨日东市肉价一斤四十二水芹六钱一份肉四两水芹五两还余三十二。”他似乎还晓得钟锦是他东家,惜字如金。
“让他还钱。”
钟锦把简算盘拖了出去。
然后瞧见戚大商人亮了眼睛,举起捆仙绳的竹筒。
该死的军械课课业就哐当砸进各位公子的脑子,诸位愣了半晌,摸出袖袋里的碎银,一拥而上。
有钱挣的日子总是飞快。代笔文章、代做机械、代理小抄,钟锦莫名飞黄的事业被戚子夜扩散成了垄断性的组织,联合七八舍的平民子弟,一起赚少爷的钱。
好歹没让钟锦一个人劳累。
等她得闲从自个儿的木头屑里抬起头,把磨好的活扣安上千面莲,拨弄着试了几下,竟又遇上一个阴天。
她犹豫了一会,没取伞,上了马车。
今日是旬假。
大臣们不上朝,学生们归家,钟锦一进城便揭了面具,换上那张“锦子”的脸,把魏威的头发埋还槐树。
该来的银子却没出现。
她蹙了下眉,紧接着就听见车轱辘声靠近,起身欲避进小巷,突然撞到了人。
“抱……”
视线落入那漆黑瞳孔,她哑住。
那厮竟然笑。
“抱什么?”
他微微俯下身,钟锦后背贴到墙,被潮气沁湿。
那厮目光直落落散下来。
气氛有些紧。
快两月未见,宣王爷瞳孔里常含的戏谑和厚氅一道儿不见,薄衫将身形威压勾勒得愈发明显,连带身子上的温度一齐朝钟锦传过来。
她觉得有些热,在狭小空间里直了下身,莫上麟果然让开。
天开始刮风了。
钟锦撩了下粘住的发。
“抱奴的银子。王爷瞧见了么?”
那厮便抬起右手:“本王手上的伤,瞧见了么?”
钟锦看过去,对着那光洁手背点了点头。
“瞧见了,二殿下屡战大捷正是要紧时候,王爷不在工部待着。”她硬是从那血管上看出手相,抬头,“要出事儿啊。”
莫上麟不说话了。
钟锦这才发现,这厮寒人的本事又有了长进。冷气儿中开始夹杂着一些道不明的东西,竟隐隐驱着云和风,把天上最后一点太阳遮起来。
一上午难耐的湿闷散了,变换成一种更加难以忍受的萧瑟,风把身上那濡湿的衣衫一吹。
钟锦没耐住,瑟了下身。
莫上麟不见光的眸子似乎动了动。
然后把她骗进小巷的破烂马车就吱呀驶近,钟锦被一块湿帕子狠狠糊了脸塞进车,发现莫上麟似乎舒了口气。
就听他讽。
“妆真丑。”
7. 入我阁来
马车很宽,里外磕碰的痕迹不少,之前应该是用来送货的。
但宣王畏寒,这内壁铺了一层软布。钟锦还是能隐约听到一点灌风的声音,没瞧见孔,视线便已被莫上麟掰了回来。
然后似乎是瞧够了她这张干净的脸,从匣盒里取出一支螺子黛,蘸了水。
钟锦想让,被莫上麟摁住了。
“六小姐若想用自个儿的脸入工部地牢,本王也没意见。”
那千金贵的玩意就落到她眉峰上,钟锦眼睫挑起,扫到他手。
“奴这张脸宝贝?”
那厮停了。
明明是一句试探,她薄薄面皮儿却没有一点变化,在微仰间露出消瘦脖颈,白净纯粹的就像那双眸子。
让人几乎就信了。
莫上麟在她眼睑下的青印子上刮了一下。
“可不是。”他那语气也听不出真假,“成日里关心朝堂,怎么不晓得来问本王呢?”
钟锦“唔”了一声,随口接:“王爷明儿也带块湿帕子,指不定就碰见我了。”
一盖香煞人的粉扑到脸上。
她避不及,呛出了泪。还未想通哪儿又招惹了这厮,就见那张脸在泪光里倏地放大,冷面给她擦起来。
……真是。
她在心里骂了一声。
伴君如伴神经病。
那边莫上麟终于讲起正事。
漠北自三月开战,恰逢回纥老可汗病逝,二皇子趁隙与月狐部少主里应外合,连收三城。
陛下大喜,下旨自肃州、皓京两地调运粮马军械,誓要回纥称臣。
现下第一批辎重已运至前线,最后一车队刚要迈出京城,被梁小少爷飞半截摔了个正着,当即看出不对。
一个时辰前急报已快马加鞭,往漠北赶了。
钟锦眯了眯眼。
她出门时只听说梁来之终于养好了摔断的腿,就要回冶阁,这一遭倒是巧。
就被莫上麟按住眼角,在眉骨上贴了什么皮儿。
“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本王正在给陛下请安。”他大半心思都在钟锦上,漫不经心,“事关军情,知道这事儿的能死已经死了,梁来之被他爹关进府。”
他顿了顿,突然抬起她下颚。
“第二次。”手指顺大脉下滑,抵住她无意识的吞咽,压声,“六小姐对‘梁来之’三个字这么感兴趣。”
钟锦噎了一下。
紧接着莫上麟丢掉笔,仰身在这张精雕细琢的脸上瞧了一圈,下了车。
钟锦跟上,回手从匣子里顺了面铜镜,刚看清自个儿的脸,就听莫上麟淡淡。
“找到你藏身的地方,本王是不想,不是不能。”
钟锦目光还停在铜镜上,难得顺了他一句,然后状似无意。
“这易容像是练了十几年。”
“是么?”莫上麟走在前面,侍卫推开虞衡清吏司的偏门,他半侧过身。
钟锦看那眸子一狭。
“打小保命的本事,没见过?”
钟锦偏头,不与他猜哑谜。
这厮定然有怀疑她的身份,但也只是在猜,相比这些宣王爷似乎对“钟锦”本身更感兴趣。她跟着莫上麟入了堂屋,见他将紧急前来调查的官吏安排妥当,丝毫不像“突然”知晓此事。
然后转进再普通不过的一间耳房,下了地道。
里头有人:“宣王爷。”
那官行礼,抬头瞧见莫上麟身后的钟锦,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
“……就一个械师,这不合……”
“你还嫌一颗脑袋不够杀?”
声音裹着外面湿冷的风。
那人抱拳:“此事乃圣上亲自交托,不是王爷耍脾气的时候。”
莫上麟笑。
“那窦大人去,把军器监满司的械师都抓来,修完了连头带甲,给陛下交差。”
那干瘦面颊抽了抽,睨了钟锦一眼,没有再说。
大理卿窦岐,平民出生,坚定的天子纯臣。人称鬼郎中,曾靠一手银针放血罪犯七日不死,人人见之色变。
可惜莫上麟是位皇帝都怼的主。
钟锦便见窦大人抬手,典吏上前掰开她嘴,塞进一颗药。
人就被压着带进大牢,丢到血腥味冲鼻的刑架右边,修理被动手脚的械甲。
莫上麟擦肩而过。
牢房里很快响起审讯的声音。
“刘大郎,皓京西杏坊人,一年前就死了。”这很明显是个假身份,窦岐从桌上挑了一根针,放到火上拷。
“说说,你叫什么。”
钟锦把余光收回面前的机械甲。
这东西是军器监的新研究,自肩至膝布置十二处暗器机关,内里设计精巧,每三处为一组,零件互可替换。
也就是说,想不动外表破坏这样一件东西,是个大工程。
钟锦并不需真的全部修复,典吏在边上记下损毁原因和器件,只要把过程拆成几段,外人很难摸到出事的风声。
就见那执笔官忽然一梗,几息后掐住心吐出一口血,倒地不动了。
“哦,乞伏原,回纥的杂种。”窦岐的声音没有波澜,挥手让贴身小厮把尸体抬走,在后头旁听的莫上麟忽然挣开眼。
“啧”了一声。
“晦气。”
然后懒散挪身到钟锦边上,拾起地上的册子,睨了一圈。
挑眉:“窦大人继续。”
钟锦觉得窦岐那尖腮脸更阴了。
莫上麟没理,煞有介事翻了会册子,便好似真进角色一般,问起下一处。
钟锦刚张开嘴,手便一顿。
顿了大概有好几瞬,才偏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转回头时眸子亮得异常。
“王爷拿什么来换这情报呢。”
莫上麟离得很近,钟锦瞧出他闻见了血腥味,神色微微滞了滞。
笑:“看来毒未深。”
钟锦便去摸边上的器具。
是这厮把她卷进这浑水,她赔了本,这会儿老老实实修械甲,不,一边修一边毁了这证据,甚妙。
那手指就插了进来。
钟锦对上那双眼。
身后,窦岐的长针还在一根一根刺入,惨叫穿破他毫无波澜的问询,回荡成一种危险又艳丽的背景。
血腥空间里,毒在这具孱弱身子里肆意蔓延,钟锦能感觉到它一口一口驱着血,从肺腑蔓延到嗓子,将心跳声放大到能遮掩一切喧嚣。
莫上麟的瞳色太深了。
深到她看不清自己的影子,不知道脖颈已经因为极度的寒和热烧成一种病态的红,只发觉那厮终于退让般松开手指,后头突然疯喊。
“窦长生!是窦、窦长生……啊!”
窦岐最后一针扎偏了,扎到了自个儿手上。
钟锦嘴角溢出一口血来。
莫上麟立刻抓住她。
“本王欠你一次。”
钟锦看懂了口型,笑了,阖眼前倒在莫上麟胸口。
“螳、螂、捕、蝉。”
她一息间产生无数猜想,连带莫上麟也算了进去。“这一局的黄雀,有点多啊。”
有用字写在了莫上麟手心。
-刘大郎。
温热指腹垂下去了。
比魂先清醒过来的是味觉。
她隐约觉得有人掰开她嘴,非常强硬地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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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碗恶心的东西,然后那手封住了她唇。
正常人这时候都该呛得鼻耳满面,偏她不是,舌在这霸道桎梏中前后观望,自觉挣脱不过,果断选择了吞咽。
然后那手就松开她,身边静了大约半炷香,听见有人进来。
刻意放轻了声儿。
莫上麟:“大声说,她听得见。”
钟锦的魂:……
她觉得王爷的侍卫也无语了一下,然后道:“甲坊署丞窦长生入狱,窦岐因为叔侄关系自请禁足,陛下许了病假。”
这并不意外。正三品上二十余年不曾假公提携自己七品的侄子,皇帝的信任非一日可摧。
就听亥令继续说。
“梁小公子连夜被召入宫,已认定械甲毁坏经由前后两人之手,且前一人水平颇高。”
不知为何钟锦听他噎了一下,然后似乎跳开了一些,补道:“您没进宫面圣,陛下大斥您懒。”
“这案子,彻底归您了。”
莫上麟“唔”了一声。
他没什么喜怒,一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打发了人,给自己倒了半杯热茶。
热气晕开。
此时已是后半夜,外头不知何时终于落起雨,水汽和着泥土的味道自窗户缝攀进,一层层撬开钟锦封锁的五感。
她的确醒着,又很难说自己还在这世间,总归勉勉强强挣开眼的时候,那厮谪仙般的神情就很让人恼了。
她又把眼睛闭了回去。
“王爷,”肺里都在疼,“给奴上妆的时候,您想的是入殓么。”
窦岐什么手段,莫上麟当然清楚,无非觉得自个儿是一堆刀里稍微花哨些的,借窦大人的手,也给个俏些的结局。
可惜钟锦不是刀,也不受控。
那边神色却实在不好看。
“你的身子究竟怎么回事?”莫上麟竟反质问上她,“那个刀笔吏服药后活了三天。阁下一个时辰。”
他淡淡扫过钟锦毫无血色的脸。
“当真史无前例。”
钟锦偏头又咳了起来。
嗓子间还是有血,她对着御供的丝衾被忍了一下,然后摸到莫上麟丢过来的帕子,猛得吐了上去。
那厮身形紧绷了一息,钟锦怀疑他下一刻就要把自个儿丢进雨里,终于匀出一口气儿。
找到点声:“刘大郎。”
“且就叫前一个人这个吧。”她把帕子折了几折,料定莫上麟也不要了,“他只抽去了械甲机关中必要的配件,乞伏原出现后则是直接毁坏了结构。”
她在那厮注视中坐起来,发现缠布的手腕再次吸引了宣王爷的视线,就撑着沿,挡住了腕。
“但这些都不够。”莫上麟听懂了,“费尽心思只让一具械甲变成重甲,对于回纥来说,差得太远。”
在这些事上,两人的心思总是转的很快,只要把视线从漠北战事中择出,许多思路便活络开来。
钟锦自觉尽到了交情,随手捡起他屋里的竹伞。
莫上麟视线已落到屋外。
黑暗中,钟锦知道亥令早已备车,莫上麟的暗卫随时可以行动。宣王爷只消一个手势,就可以寻到她的藏身处,或者直接把她扣下。
她清楚自个儿的价值,对一些虚无不定的人情便随意许多。
打开门,等着命运决定这根线是断是连,忽想起王爷欠的一堆账,随口盯了一句。
那厮半张的手指竟然停了。
有什么黑影悄然散去。
她没有很明白,也没什么所谓。便稀里糊涂晃进雨中,人儿好像天际飘来的夜风,呼啸、短暂、脆弱。
仰头。
“京城要变天了。”
8. 甚嚣尘上
雨连着下。
从夜至清晨,又落过了一个白天。
天都没有变。
有什么声音和雷轰混在一起,很吵。
“嘘!”
一个尤为聒噪的斥了一声:“去,要闹到别的地方闹去。”
人进进出出,没安静。
半晌,这声加重了力道:“滚啊!盛盛盛,盛了一天了,人盛悠说话了吗,陛下说话了吗。”
很明显是六爷,他差点把“本王”二字脱口而出,噎了下,骂。
“老子让你们闭嘴!”
钟锦眼皮儿挣了挣,终于张开了。
瞳孔里就撞进一群七八舍的同窗,在莫白泽一声声“没醒”“晕着”“烧死了”里和她大眼瞪小眼。
大伙反应过来。
六皇子拦不住,人眼看就要挤到钟锦面上,房梁忽倒挂下来个人,手中竹筒一转。
钟锦双眼猛缩。
一息,两息……
简大侠打不开保险栓,把千面莲丢回榻上。
她咳出一口不知是血是气的东西,然后喘着,清醒了。
“靳公子。”
大家都知简梨脑子不正常,被这么一吓,竟然更恼:“靳公子智冠冶阁,盛家贪污辎重陛下举棋不定,多犹豫一分漠北便危险一分。”
为首的激愤,顶着头顶那杀气又往前走了一步,道:“我等愿以靳公子为首,跪促圣上决断!”
后面浪一般喊起来,风哐哐拍窗,把支窗棂的棍子都震下去。
“哎呦还逼宫,当本王不是王……”莫白泽抄家伙。
钟锦一把按住他那鞋拔子。
沉声:“哪位给个解释?”
她面色差,人皮就更透不出活气,微哑中拖着黏而慢的鼻音,竟生生唬了众人一下。
然后找到主心骨般爆发出怒斥。
缠着纱布的手就勉强摸到药碗,往下一拨。
碎裂声和着几近窒息的咳嗽,吓灭了这群小子。
没有人敢在说话,半晌想起来拿药倒水,钟锦才就着戚子夜手中的茶盏里抿了一口,把血腥咽下去。
然后抬眼。
“盛家,肃州幕。”她声儿实在不大,无波澜的语调却莫名骇人,好像一把刀在石头上日复一日地磨,终于露出锋,“供给漠北军、西府军十余载从未出错。皓京也前后运往漠北八十余车粮草军械,上头的战甲,诸位大多都见过。
“二殿下靠这些东西一路势如破竹。”她目光一个一个扫过去,被瞧到的人都思绪一滞,没发现她撒了谎,“你们谁来说说,天塌哪了。”
戚子夜很适时地把窗户都推开了,雨卷着落日时分没有温度的风,飘了进来。
凉气吹散屋里的闹意,钟锦偏头。她竟然昏睡了这么久。
这么久,足够肃州一路“突然”出事。
皇帝刚刚决计压下军器监细作,竟在此时成了风言风语里的定心丸。
谁能料到……
她心踩过圆木,咯哒了一声。
莫上麟真料不到么?
能让这帮学生闹成这样,冶阁众司业阁老果然都奉召入了宫,钟锦给出的法子也简单。
不听风是雨么,那就去京城里找当官的问。
六爷痛快地帮了这点小忙。
临走却被钟锦扯了一下,凑他耳边:“谁先在冶阁散的消息,莫兄能查么?”
莫白泽脑子轰了一声,点头就跟捣蒜似的。
六七舍自然不能放出去,不过他们点了西府军大将军的小爷许颂作证。谁都瞧得出来,这质子他当的憋屈,和皓京的世家貌合神离。
钟锦裹着披风打帘进酒楼,先被桌子的长度吓了一跳。
人就被莫白泽拉到主位摁下来。
“六部内阁军器监还有皇兄,能喊的都喊了,”他大咧咧在边上一座,原本估计是三皇子的位置,“你猜怎么着?除了军器监还有虾子,其他全他娘的给本王拒了。”
钟锦低头抿了口酒:“酉时末,圣上还没放人出宫。”
就听有人推门。
“出了也不敢来,风口浪尖,别人可没六殿下船硬。”
莫白泽生母是尹太傅之女,于陛下有救命之恩。他人往后一瘫,脸皮比墙厚:“怎了?本王就是混吃等死,荣爷不也来了。”
钟锦已朝那人看过去。
“军器监八个少监里的一个,”六皇子开了席,介绍,“什么少年神童,连中三元。跑出去游遍中原,回来非往打铁的地方钻。”
那厮眉眼流光:“关你屁事。”
钟锦呛了一下,对大应的未来深表怀疑。
“闹。”好好个打探消息变成了熟人局,许颂敲了敲桌子,也不拐弯,“西府军极有可能要支援漠北,肃州幕停职,到底有什么说法?”
荣澜接:“知道消息的还会在这儿?许小爷也太天真。”
话锋却一转丢向钟锦。
“生面孔,六爷介绍我不介绍他?”
大伙的视线终于敢大大方方,朝满座最俏的那张脸看过来了。
钟锦端坐着,轻轻笑:“靳衷,钟大将军堂亲,刚入冶阁不久。”
荣澜眼毒:“没听说过。”
“十年前江南大涝,靳家就剩我一个。”她说的跟真的似的,“年初入京,又偶遇了梁小少爷,这才有机会。”
那厮瞧了她一会,瞧得莫白泽都要骂了,才哼了一声。
“你有本事。”
这就过关了。
“靳衷”这个名字不假,是当初她在贺老板那里听到的。老头也参一手户籍买卖,这么好用又模糊的身份就到了她手上。
不过想让这两个字立住,还远着。
她又喝了口冷酒。
“要说消息。”荣澜转回许颂,大家也就不好再盯着钟锦,“你个出不了京的狼,该问盛公子。”
眼睛就一双双看向盛悠。
那厮规规矩矩,想了想,道:“其实肃州辎重,也不全由叔父做主。”
这就是要推。
忽然啪嗒一声。
一根筷子从桌尾掉下来,滴溜溜滚了好几圈,被钟锦摁住。
她眼尾翘了翘,眸子因病气更加润。
笑:“把鲍大人吓着了。”
桌上神色陡然精彩起来。
盛家不能全盘操控的只有军械。造什么,造多少,乃至用哪些械师,都得由皓京决定,甚至有些精工玩意核心都在军器监,肃州只负责组装。
这根筷子实在掉的巧,钟锦挑得看似无意,见汗从鲍四匡头上沁出来。
但那张脸很是让人记不住。
鲍大人赔笑:“咱,皓京,不也往漠北运了些,没听说没出事,应该……”
荣澜嗤得快。
“应该?现在出问题大监都担不起,更别说军器监这个头还在宫里。”
“许小爷,”他没理自己这个榆木下官,点了点桌子,“本官只能告诉你,放衙前监内上下已开始自查。至于你想借这个机会回西府。”
“做梦。”
许颂喝了口闷酒,鲍四匡一脑门的汗更湿了。
席间就冷下去。
此事已遍传皓京,前朝末年铁骑踏遍中原的噩梦又被唤醒,虽说当年圣上带人打了回去,又谁知不会再来一遭。
更何况皇帝老了,太子参政以来多少混事,天子闭眼,百姓就不知么。
下午皓京已乱了几回,没有宵禁,但她瞧见禁军上了街。
缓缓转那琉璃盏。
突然张口:“今儿原是为许小爷来。”
“什么意思?”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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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狭了狭眼。
钟锦就不说了,边上莫白泽猛得拍桌:“不对啊,这回冶阁了怎么说?哎呦细作,本王服了你了荣二,重点是细作!”
大伙又恍然大悟起来。
钟锦目光淡淡散着,像席间没什么度数的清酒,一口一口尝不出味道。等酒气上脸,才发觉自个儿被缠住。
临走的时候,好些人朝她深深看了几眼,钟锦一一笑了回去。
就被莫白泽扯住。
“看我爷的靳衷。”他喝多了,“多乖,多瘦,都别他娘的来拐!”
荣澜看傻子般骂了一句,走了。
雨竟然越下越大。
斜风将水粒往人身上吹,不湿透,却黏糊得难受。她按住抽疼的腕,隐约听见闷闷的声音,便去扶六爷。
来的却不是马车。
她只瞧见漆黑夜色中什么玩意一闪靠近,威压因不带杀意而凝成一团,把钟锦笼在身后。
然后稀里哗啦的脚步就明显起来。
眼皮一抽,钟锦下意识把盛悠推回酒楼,就听大喊:“盛贼谋反,辱我械道!”
“停职就是放虎归山,请陛下严查!”
“严查!”
玄武大道宽而长,尽头处便是宫门,钟锦一个缝都没瞧见它开过,这边城外的又知道什么了!
她心惊,自觉低估了幕后的推手,刚刚席间生起的猜疑才冒了个泡,就被这群学生一棍打散。
又朝着钟锦拜。
“漠北军大败,一帐械师被俘,”学生义愤填膺,“这是将我械道、将百姓至于何处。还请靳公子随我等前去朝天门,跪谏圣上!”
雨声吞灭钟锦心底那声斥。
然而已经疯了,龙王多少口水都浇不灭莫名燃起的那团火,钟锦混乱中被简梨一手提上房,下面学生就朝宫门冲去。
她朝许颂打手势,六皇子就被捞了上来。
风愈急,满京城的阎闾都闭门歇灯,她那双眸却在喧嚣中格外亮:“我记得六爷挂着锦衣卫的闲职?”她厉声。“进宫调人,学生一个都不能伤!”
把简梨推给他,钟锦腿上刚使了点劲,差点摔了,人就被六皇子拉住。
她蹙眉。
“奉乾。”许小爷久不听人叫字,钟锦看到他神色几变,推,“就说冶阁反了,把二舍的都叫出来。”
许颂了然,人在看不见的硝烟中顿了顿,跃下楼。
伞早已脱手,雨水顷刻把人淋了个透,钟锦强行把叫嚣的病痛压下去,带六爷取马驰到朝天门,走小道绕过一地学生,手竟然摸到一块还算干的帕子。
她瞧都没瞧,丢了腕上湿布重新勒紧,就要催六皇子进宫。
四周突然聚来人。
火把顷刻把周遭照亮,天鼓紫电青光中显出一水的禁军腰牌,钟锦方要斥各自停刀,忽然觉得人数不对。
就听马蹄自酒楼方向踏水而来,泅湿后的紫衫近乎墨色,嘶鸣中越入一二十个精兵将学生和宫门隔出的空地,猛得刹停。
他低下眸,眉眼在蓑帽帷幔中轻慢而冷淡,继而瞧清边上六弟,笑了一声。
钟锦躬身行礼,手腕因动作露出一截,冰雕似的脸就震住了。
然后出乎钟锦意料的没走,下颚已被剑柄抵住,强行抬起来。
就听那厮冷道:“这事儿又和你什么干系?”
钟锦奇,她分明已经换了脸,看莫上麟忽然俯身把她扯近,雨珠顺倾斜帽檐飞泄而下。
轻纱狂卷。
她被帷幔笼进,千人之中的天地骤然只剩眼前一人,然后被莫上麟抓住腕。
气儿落在她凉透的鼻尖。
“看仔细了。”
笑和恼都攒在那声儿里,钟锦只觉得他又疯了。
便听他说:“这是本王的帕子,湿透了。”
9. 甚嚣尘上
声音和冰凉凉的水渗过布料,刺着层层叠叠的疤痕。
这刺痛并不无法忍受,也不难堪。只是像风光霁月下生锈的一把锁,遮掩着,也警醒着一些东西。
然后莫上麟的玉扳指贴住帕子,锈便好像遇到火——猛地灼痛起来。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王爷厉害。”
莫上麟“唔”了一声。
钟锦有些看不懂了。明明是他小胜一局,这厮面上神色却只缓了一瞬,紧接着指尖贴到她下颚就要去拨。钟锦挣手要挡,竟被身后一力狠狠拽住,那厮也不捞人,就这么看她跌到地上。
下一刻,六爷已挤到她面前,对着三哥破口大骂。
后头学生倏地看过来。
冶阁位比太学,旁人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公然对学子下手。他们竟从靳公子吃痛仰头中看出“不畏权贵、铮铮傲骨”,火噌得升了一把,抄起东西就朝禁军砸。
偏六爷这个罪魁祸首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钟锦撑着地,回头愁了一眼,就察觉莫上麟的目光明晃晃越过来。
带着刺。
-这就是六小姐要保的人?
她无奈,眼尾却不可避免被这张扬无惧的少年意气烫出色,以致神色堪称明媚。
莫上麟突然就被灼到了,反应过来时手已抬起,兵痞子们刀刃出鞘。
钟锦哗得冷下来,挣扎起身的动作却因为撑地觉到了什么震动,凝神了几息,腰卸了劲。
那衣衫立刻紧贴在身,乱发一半没入积水之中,下颚却绷出一个极其锋利的弧度,笑意中耍着刀。
就见大道尽头,明灯车马急涌而至。
许小爷挨家挨户骗出来的纨绔们跃下马车,闹哄哄喊一句“反了好啊”,横插进两伙人中间。
禁军立刻乱了。
莫白泽来扶她,宣王的目光就从那笑转到被握住的腕。
指节不自觉蜷了蜷。
又摊开。
“里面有鱼。”他说的是细作,“你当真要拦?”
钟锦偏头咳,颈侧的泥点就随气息上下滚动,又被碎发遮住。
然后哑了半声:“拦?”
“殿下要抓的是……鱼,我要保的是同窗,怎么算拦?”
喧嚣卷天覆地。
火光中,莫上麟的目光好像带着铮铮剑鸣,分明神情是静的,却似乎有杀心和惋惜在钟锦的瞳孔里交错血战。
要放么?
要放她走进光里,潋滟才华成为皓京最快的刀,甚至刺到他身上……
然后突然瞧见她唇角若有若无的血丝,心里那根绷着寒意的弦,竟然又碎了。
声儿便诡得让人发毛。
“行。”
宫门半开,马车里簇拥着下来了个太监,他却没看到一般,提人跃马。
“同窗之谊,情深义重。”他一个字一个字咬过去,“阁下想担罪,本王成全你。”
风和雨呼啸在耳边。
崇德殿被推开的时候,疲了一天的文武百官头都没抬,就朝门口拜了声“宣王”,紧接着困顿的精神猛得一震,瞧见马背上竟下来了两个人。
王爷走在前头,进殿拜得敷衍,然后偏身露出身后那人——
众臣又惊,目光定得有些明显。
……实在是很可怜,又很顺眼的一张脸。
钟锦照例是要跪的,膝盖刚挨到地,塌上那位忽然摁着嗓子呕了好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
于是众臣眼观鼻鼻观心低头,觉着这与御医所说“有所好转”,实在相差太远。
皇建帝就摆了摆手。
“站着回吧。”
按报,来的学生都出生寒门,是皇帝未来手里自己的旗。他面容疲惫:“说说,闹什么?”
这儿离得远,其实并听不见朝天门外的声音,漠北战事和奸细已烧到众人心焦,这是要轻拿轻放。
她俯身:“不曾闹,冶阁众学子听到了些胡话,方才宣王爷已经带人拦了。”
左右倦怠的目光就都投过来。
今日的议事,太子都老老实实待着,他一个挂职工部的王爷竟然缺席。如此也就罢了,此时出现,也太巧。
“儿臣没那么大本事。”
莫上麟懒散,话对着皇帝,余光却睨着她。“冶阁里浑水的都来了,还不算闹?”
坐下半数官儿直起身。
世家门阀,改朝之后各有兴衰,谁家都有几个没出息的儿子在冶阁,莫上麟一句先不分人的啐了,然后大伙想明白。
这不是找死么!
怂恿这场“谋逆”的钟锦低着头,没有动。
就听门又开:“浑水?若是二舍不蹚这趟浑水,三哥早把学生丢大理狱!”
莫白泽疯,但是有规矩的疯。他一路跑进来,人还在喘,端坐在皇帝边上的太子就朝父王行了礼,然后张口:“六弟胡言了。”
他实在温润的很,除了那双眼睛不算干净:“宣王无兵无权,怎么会抓人呢。”
钟锦微微抬起眸,记住这具清瘦的身子,然后向上看到那张脸,和原主记忆中的完全重叠。
就是这个人,拿原主吊命了整整十一年。披着一张君子的狼皮,现在流过心脏的血,大约也和她一样吧。
她面上无悲无喜,听出太子挑事的意思。
心里笑了一声。
当真是谁也不傻。什么太子一党,只要流着皇家的血,不都互相埋着坑。
陛下像是累了,又像是真不清楚莫上麟为何出现,阖上眼。
他话里的怒意就和看白痴一般:“谁府上还没有个家丁侍卫?”然后连谦都不谦了,“本王睡一半嫌吵,不行么?”
六皇子哼得很大声。
要说陛下对莫上麟的纵容,实在没什么由来。他的生母是个域外人,去的早,几乎没人见过,连他自个儿都曾在战火里丢了一次,再寻回来,就是现在这幅性子。
可圣上不管,谁又能说什么。
塌上微微睁开眼:“够了,现下我大应,还不够乱吗?”
宣王应了一声,竟然接:“乱啊。诸位今日都讨论出什么来了?本王还不知道,冶阁倒清楚。”
心儿一紧。
钟锦缓缓抬眸,就听他补:“哦,忘了,梁大人还在漠北,填乱呢。”
刀子毫无预兆,朝冶阁抛了回来。
崇德殿很大,说话带着轻微的回声,又因为一时俱寂,连衣物的摩擦声都显得煎熬而心焦。
钟锦在他鬼魅一般的拖调中缓缓直起身,情绪被思考暂且压下,人先和座中众司业对了下神。
然后这位冶阁十年来最出众的学生,就带着先生们无处撒的火,朝前走了一步。
“陛下。”她声音很静,只隐约在呼吸间流露出些许愤懑,“我冶阁乃陛下亲建,众学子只做陛下纯臣。三殿下都不曾入过阁,怎知我们浑呢?”
立刻有司业接话:“近月众学子勤勉,课业皆在乙等之上,请陛下亲验,以证我大应械道。”
边上六皇子嘴角一抽,皇建帝老眼昏花没看见,沉默了片刻,挥手。
“取来看看。”
从朝天门到南凤门,快马也需一炷香。陛下乏了,如厕喝药,大臣们早就习惯这动不动的歇息,聚到偏殿。
钟锦也被带过去,只是一身泥水,不便污了皇家坐褥,便在槛外立着。
吹风。
宋司业走过她身边,压声:“到底什么情况?”
钟锦笑:“您放宽心。”
那边就真把心放下了,紧接着听钟锦喘了口气:“反正是完了。”
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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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松趔趄,被一只手扶住。
空气里立刻弥漫起淡淡的药味,那厮在这天气以药当酒,悠悠转着碗,也不知听了几句。
道:“大人别摔。”他似乎和宋涂松很熟,笑。“工部炼铁缺个跑马场,等着大人批呢。”
“你啊,还有你……!”宋大人半天说不出话,被其他几个大臣一拽,白着脸瞎扯去了。
这一角便静下来,钟锦侧头,才发现雨换了一种落法。
风小了,淅沥而绵长。
莫上麟已换了衣,干燥清爽的很,手指在她脏污面颊摁了一下,那因冷而咬紧的瑟缩就不差累黍,传了过去。
“你有本事,”钟锦竟又听见这话,“昨日快死的是谁?”
她张嘴有些不自在:“因谁死的,王爷清楚。”
那厮松开她:“这会儿不叫殿下了。”
莫上麟这位置站得好。钟锦瞧不见他身后的大臣,偏偏侧边就是道儿,木叶没完地响,像有人来似的。
她倾身上前,声儿用气叹出来:“多生分,显得您这杯药,奴也不该接了。”
莫上麟手没动:“本王欠你一个人情。”
那眼皮儿挑了一道,钟锦拽住他腕微微踮脚,就这么借着他手把药喝了,才抬起头。
“不消用这个。”
瞳孔因热汤敷上一层水汽:“陛下这秘案,不好查啊。”
“你又知道了。”
实在是太亲昵的动作,那声音不自觉黯下来,沾着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
钟锦就松开手,从这极近的距离里退开。
“猜的。”
冰凉指尖带着狠摁住那厮喉结,在微红脖颈上留下一个白印,话倒无辜,“去逗逗鲍四匡。”
莫上麟吞咽了一下。
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心绪荡漾就被这一指戳破,暧昧,又无情。她偏头看这高堂,淡道:“指不定两条鱼,就一起上钩了。”
去冶阁的人便回来了。
重新回了崇德殿,陛下的面色似乎比方才活了一点,接过冯大公公亲自取回的卷宗,当众翻起来。
神色果然稍霁。
宋涂松刚刚缓了口气,心道死孩子吓他,就听皇帝突然疑了一声。
手捻起下头另一本册子。
“这是什么?”
冯久跪下,似犹豫了一会,才顶着不耐烦回:“奴才方才进阁的时候,听见有人呼救。”
“这种时辰,奴才实在是担心有哪位学子出了岔子,便寻声去找,竟然是靳公子的小厮。”
钟锦被莫上麟看着,极自然地震震抬头。
就听他道:“在房里瞧见了这个。”
不知为何,宋大人眼皮突然开始乱跳,大伙只能看见陛下把册子拿到眼前,好像看不懂般一页纸反反复复看了几回。
然后掐住册子的手开始痉挛。
半张脸从嘴到眉抽搐,御医立刻冲上殿,司业们不知是该跪还是该死,就见皇帝突然从里头拾起张纸,人顿住了。
开国大帝戎马半身,一盏茶间这垂暮之人竟从气急变成难掩激越,紧接着人在怅惘和愤里倒了几轮,人都要以为失心疯了。
天子的面相就回光返照般泛起红光,压下纸狠狠合起册子,丢到堂下。
声儿沉:“你有本事。”
这是钟锦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她只是不卑不亢弯了下腰,听皇帝问。
“叫什么?”
“淮阴靳氏,靳衷。”
莫上麟已满无所谓上去捡起册子,略略翻了几页,竟然笑出声。
然后在高堂大殿上截了皇帝的话。
“父皇,我工部要不起这样的人才。”
“还是让这位,靳衷。”他熟悉了一下这个名字,“带着她的脑子,祸害军器监去。”
10. 甚嚣尘上
朝天门外到底过了整整一夜才安静。
陛下敲定肃州幕入狱待查,西府军支援漠北,余下的细节皆由阁臣和太子决定。
钟锦没那个权旁听,方悄摸着给冯久塞了银子,问出一道离宫的偏门。
身后阴魂不散的影子又缀了上来。
“王爷,”她声音因疲有些哑,回头淡淡,“现在满朝文武都觉得你我不对付,又跟着做什么?”
廊外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滴尽的灯油,捣肺的凉,把那话都加了一层霜。
莫上麟没听出来一般,哂笑:“本王停职一月,冶阁咽了哑巴亏还得把阁下捧手心里,半朝老臣都吃了挂落,六小姐威风。”
陛下很会先扬后抑。先夸赞众学子心系天下,唯行事有缺考量,然后话音一转,命所有人闹够了滚回冶阁,不考到乙等不许出来。
现下众臣都等着散会,出门打死自己作弊的小子。
她神色不虞:“不如王爷。”
那边却跟瞧见了什么稀罕似的,打花下过时扶了一枝,淋她满头水。
然后自顾自推:“这一手看着准备许久,六小姐图什么呢?似乎不只是有怨报怨。”
钟锦就止步。
眼睛泛着血丝,比平日锐利了许多:“图王爷的人头啊。”
她实在不欲继续纠缠:“好端端一个‘械道奇才显于科考天子门生’,被王爷闹没了。”
那声音轻了些,微勾唇线:“我、害、怕。”
宣王爷实实在在接了这一眼,然后抬步绕过她。守门的锦衣卫瞧见人,在积水上放了矮凳。
他迈出宫:“阁下又要给本王找麻烦。”
钟锦把几乎到地的衣摆提起来,踩上凳,和他快一般高。
睨着:“是啊,礼尚往来。”
便瞧见戚子夜的马车,只叫他伸出手,借那力攀了进去。
车轱辘碾过朝天门外的喧嚣。
她在轻微摇晃中闭上眼,抬手捏了捏眉心,然后接过戚子夜递来的药。
只抿了一口,就推开了。
找了一个简单些的口子:“陛下罚抄代笔全部收益,虽然账本上只是一半,余下的补给七八舍,也就没剩什么。”
前头驾车的简梨像没听见,反正他这月的酬金已经拿了。
朝夕相处,戚子夜多少知道她是女儿身,把壶塞回去。
“是一分未剩,”人倒没什么意外,“分到我账上的其实也还够在旧巷租一间宅,天气热了,靳兄之前说的那个什么……风扇,利润我算过,可以往皓京民间卖。”
她抿药的动作停了。
一口苦汤含在嘴里,和莫上麟那碗过分相似的味道蒙住本就僵硬的思绪,她竟然愣了好几响,才缓缓转头。
“你不留在冶阁?”
这人摇头,抛了抛他的钱袋子:“六大世家在衰落,这个靳兄比我清楚。”他话儿滑。“戚氏不认门第只认买卖,跟着你,我赚得多。”
钟锦提了提嘴角:“有些买卖,走的是刀刃。”
他叹了一声:“那怎么办呢?我戚子夜就是掉钱眼里的浮萍一个。”
钟锦没有接那声叹,只听了一会外头干噎的风,看见暴雨洗净这座城的浮华,露出嶙峋但不倒的骨,把药一口灌下去。
叫住简梨。
“把尾巴甩干净,去鲍宅。”
翌日。
路坑坑洼洼,直到军器监门口那一小节才平坦起来。
钟锦下了车,跟引路的进了,便知道监里对她这位空降的官儿风评极差,似乎有了靠脸贴钱的传闻。
和那小厮偷瞟的眼珠子对了下,她带着一层笑,颔首进了屋,就看见椅上那人大咧咧翘着腿,“啧”了一声。
“这见面也忒勤。”
钟锦端得乖:“荣大人指教。”
那厮玩着腰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似有些奇这样的身板真能锯木头,然后抛给她。
“既入了军器监,那就是一家子的兄弟。”他声儿响,明摆着是说给所有人听的,“本官不管大人和旁的怎么说,在我这儿,都给爷凭本事说话。”
这便算看六爷面子照拂一二,继而狠了声:“昨儿查出窦长生失踪,多少双眼睛盯着,都仔细着脑袋。”
钟锦没看牌,只行了礼,临走突然顿了顿,道:“不知鲍大人哪个署的,合该拜会。”
“出门右拐甲坊署。”荣澜瞧不上这种小聪明。
钟锦却怪了一声。
“就打那儿来的,怎没瞧见呢。”
出了帘,引路的不敢再怠慢。那屋里静了片刻,荣大人缓缓正了身形,招人进去。
问:“窦长生底下失踪的那个刘大郎,长什么样?”
军器监路铺的瓷实,没有积水,也溅不到衣摆。
越阶的时候,那小厮非要给她摆张矮凳,钟锦忽想起昨夜踩的凳子,面色滞了滞。
笑着称了谢。
那人儿就得了胆似的讲起来:“咱军器监,前朝压根没有,是从工部分出来的。您瞧,那边石砖上还刻着工部的字,他们为咱们移了窝,天天想把这儿铲了。”
钟锦点了点头:“挺好,让他们闹心。”
“是这个理。”军器监品级虽低,却抓着大应军工大脉,常年以拉踩六部为乐。他又叮嘱:“在监内行走,您这牌一定得带。咱虽只分甲坊署和弩防署二部,底下可掰得细。就您这‘缮甲司’,听起来像修缮,其实就是画图纸。”
许久没人这么认真听他唠,水开闸一般:“据说一半的少监都是从缮甲司升上去的,您……”
“喂!”
话就被急促脚步掐断了。
他刚要骂,见来人赫然是禁军的腰牌:“他还不能上任,军器监有细作,通通去前堂候审!”
这边兵荒马乱,朝天门外更热闹。
鲍四匡敲了小半刻的登闻鼓,心里正怵,就瞧见禁军来了。
再一瞧马背上那银竹衫,心道那靳衷真神。
先是预言宣王已有他的把柄,定会怂恿他击鼓投案攀咬正监,又料定拿他下狱的必是王爷——可他想不通,宣王不是停职了么?
莫上麟已骑马过来。
“闹得。”他转头看向禁军长史,“看来本王耽误了事儿。”
那官儿一头汗,还只能推不,绑了人直冲军器监去。
宣王爷没着急。
他晃得慢,听见亥令驭着笨重马车追到,抱怨:“主子,六殿下要骂死您了。”
莫上麟没什么意见:“人都要走了,还把手札这等容易抓辫子的东西留下,本王做的不对么?”
“对。”小侍卫阴阳怪气了一声,“夜也思,日也思,可算是把东西拐到……嘶主子!”
“你跟丢人,本王还没罚你。”
亥令刚要辩,就发现他主子那吓死人的眼珠子竟真沾上些亮,直到拐上军器监那条道,才缓缓收了神色。
他下马,颇为老沉地嘀咕了一句。
“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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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
莫上麟就这么走进钟锦视线里。
她那一掠平淡似水,然后偏过头,继续和太子寒暄:“长史大人既要去冶阁抄没微臣那脏钱,来的晚些,倒也不奇。”
莫瀚汐拧眉到一个刚刚好的弧度:“靳兄心善。只怕是禁军……不服本宫。”
钟锦便又柔声说了什么,太子愁云微展,才瞧见皇弟似的抬头,责到:“这儿不是吃酒的地方。”然后抄起长兄架子。“审讯之道三弟也合该学学,坐这儿听。”
钟锦在太子后头行礼,感觉到那厮的视线在她腕上烫了一下,扭头去了旁边。
唇角勾起。
指尖狠狠掐了一下帕子上的竹纹。
鲍四匡敲鼓时,太子恰在宫中,揽下此案似乎顺理成章。只是他接下来点禁军围锁军器监的速度也忒快。
谁急了,一目了然。
堂下人述罪得老实:“小的安排的人叫刘大郎,行事时用的窦丞名号,那个刘大郎……应该不知小的叫什么。”
钟锦瞧见莫上麟神色淡了。
就听太子问:“窦长生去哪了?”
鲍四匡摇头:“不知。”
“刘大郎去哪了?”
“也不知。”他磕了个头,心里觉得靳公子说的对,只有照实回答,才出不了纰漏。
上头又问:“谁指使你的?”
这回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在钟锦和莫上麟身上极短促地跳了两下,心一横。
“回……殿下,是小的的妹夫。”
宣王爷嗤出声儿。
太子便看过去,没等莫上麟讥讽完一句“大义灭亲”,先有个小厮打扮的人提着脚跟溜进来,直接进了屏风后。
钟锦也已凑到太子耳边。
“殿下,鲍四匡的妹夫好像叫郭源,工部侍郎郭愷的胞弟。”
也是您的插在工部的眼睛啊……
这样的距离下,一丁点情绪的波动都无可隐藏,钟锦果见他半眨的眼睫顿了一瞬,然后继续垂落下去。
身后屏风已响起声,不知何时来的冯久走出来。
“奴才代陛下传话。”他瞧二位皇子的眼神都不对,拖调,“此事牵连甚广,暂停工部诸事宜,保军器监供给漠北。”
口谕之下,满堂皆跪,唯有莫上麟冷笑着站起身,扯下工部那腰牌。
“革啊,本王不稀罕!”
那象牙雕的玩意就砸向地,却没出声。钟锦给捧在手心里捡了起来,好好演了一回满口仁义道德、满脑财权金银的俗人,递还给冯公公。
她觉着自个儿素白的衣染了色,洗不干净了。
这场混乱收拾得很快,钟锦的腰牌保了真,还是得往缮甲司去,就瞧见荣澜抱臂倚在拐角,朝她微微低下了颌。
“一箭三雕啊,靳公子。”
他开门见山。“鲍四匡改的这口供真毒,阁下厉害。”
日头升起来,她伸手去挡,然后干脆往前走进影子里。
“可他说的就是真的。”那皮儿上的笑不真,她分明有些倦,还是拖起音,“荣二,你慌了。窦长生才是你的人啊,可惜这俩安插个人,为了撇清自己都拿了旁的名,连上头也分不清。”
天井里的竹被风吹响,极燥的声音却蓦地摩擦出阴森来,荣澜觉得自个儿碰到鬼了。
往太阳下走:“你捞了我,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钟锦绕过他,转出去,“少监敞亮。”
“我喜欢敞亮的人。”
11. 谁是杯中酒
天逐渐暗下来。
缮甲司里的械师在院里点了灯,借着今晚还算舒服的风,必须把械甲的图纸定了。
“这个地方太厚,削薄一寸,可以减不少造价。”
说话的是个司中老人,他看大家没意见,刚要收拢图纸,忽然回头。
假咳一声:“靳公子怎么说?”
众人神色复杂,目光落到她身上。
钟锦直起身:“袁老说的是。”这幅甲的图纸本就是她提出,比军器监之前研究出来的轻便的多,也更加精密。
她极谦和,却没让:“下官不懂银子上的事儿,不过若在此处填上火药,以敲击点燃,定能杀敌军手措手不及。”
连着两个通宵为漠北寻出路,袁先生脑子已有点糊,摸了把面上的油:“这位置是脑后,火药也会冲击到……”
“脑后受击,不死也要晕。”她给老先生倒了杯茶,双目纯得吓人,“被踩成烂泥之前,再发挥一点作用罢了。”
袁先生一口茶呛到肺,黑夜里浊眼从她身上移到图纸,半晌,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
肃州一路的亏损是个大数目,旁的各郡匀一匀倒也还撑得过去,但军械不行。更何况皇帝还压着军器监的事儿没说,大家只能隐约从这批甲的数目上,察觉到些不对。
袁先生在司里很久了,看着小辈们挨个回了家,人在门槛上顿了顿,边上钟锦就停下来。
“您不舒服。”
他拍了拍心脏的位置:“老毛病。”
钟锦仍看着他,他只觉得这孩子眼睛忒毒,终是在微凉夜风中抬起手,摁了下她的肩:“老夫看过你在冶阁的课业。”他常年佝背,此时微微直起身,目光有些难言。
终是摇了摇头:“你心儿还干净,别弄脏它。”
手离开了。钟锦看着布衣背影攀上一辆极寻常的马车,没忍住,摸了摸肩头的残温。
一道儿声就落下来。
“入司九年不曾升官,只有袁老一个,是个好人。”
不待钟锦“啧”声,莫上麟握着酒壶悠然出现,显然专蹲她的:“阁下怎么还在用本王的帕子?”
她刚领牌就两日未歇,白日已头昏了几回,目光从马车上移下来,恹恹要解。拆到最后一圈突然顿住,抬起眸。
那厮眉目疏散,清冷里带着点坏。她又把帕子缠回去。
“平康里在那一头。”钟锦往西杏坊走,脚步未察觉有些晃,“深夜与臣幽会军器监门口,您不捅臣一刀子,都崩人设。”
“人设?”
眉峰上那筋在抽,连带外头的声音都好像糊了一层,她有些烦躁着把最后榨干的精力凝起来,省去面部表情,看起来处变不惊。
“您听错了,”她回头,“王爷还扣着窦长生。”
莫上麟跟着她走进小道,鞋尖拨开散落的藤筐:“本王找你,就不能是别的事儿么?”
四周都睡了,那竹藤摩擦过地并不刺耳,也可能是被她脑袋过滤了去,只道:“陛下多疑,鲍四匡这条线太顺了,他不会全信。王爷看似停职,背地里要查的一定没停。”
她说话不觉间吞掉了常有的拐弯抹角,平铺地有些僵:“郭愷受太子提携,这点连带开脱不掉。”她在戚子夜新租的宅院门前停下,总结。“王爷不亏。”
莫上麟拦住门:“本王以为你会关心真相。”
这动静早惊动简梨,漆黑中却突然跃出个亥令,上墙:“甩人有一手,比比?”
简大侠没兴趣,判断东家暂时死不了,打开门回了树上。
三皇子不请自进。
她慢吞吞入屋:“真相?窦长生嘴里的东西,王爷会白给么?”人已从袖袋里摸出千面莲,拧开活扣。
“出去。”
宣王神色果然正了正,退后到门边,突然道:“窦长生中毒已久,下狱当晚就哑了。”
钟锦抬眉。
“毒名‘乌喙’,来自域外,最早见载于肃州府志。”他已退出槛外,“盛家和要盛家命的血脉相通,有些东西,查到只需时间。”
钟锦还没明白这坦诚的意思,那厮竟真走了出去。半盏茶后估摸着水热,拿了衣推开偏屋的门,眼睛睁大了些。
就见汤盆里那厮扬起头,好整以暇:“六小姐,越界。”
一夜无眠。
天刚蒙蒙亮,钟锦就忍无可忍般从榻上轱辘坐起,然后因为起得太快,眼前猛得黑了一瞬。
胸口闷闷起伏,她掐着被把剧烈心悸压下去,几乎出了一层汗,然后回头。
不远处须弥榻,宣王爷金枝玉叶,竟然在粗布毡里睡得安稳。
这厮昨夜执意留下,钟锦不好大半夜让简梨揍人,只得忍了。起身在桌上摸到一把矬子,一刀一刀刻起来。
磨牙的声音就顺着房梁,一路传出去。
房顶上亥令咬着笔杆:“……记夜宿西杏坊?不行,改到平康里吧……也不好。”
那起居册突然一合,毛笔就朝门口梨树射过去。“你家主子大早上干……”
房门开了,一个木头玩意丢上去。
小侍卫到底不过十四五,当即发现那东西里头灌着水,左右两个拨片一摁,水里的细木圈就漂起来,擦过两根杆沉下去。
“什么东西……?”他一边如临大敌,一边手痒玩了两下,下头门就又开了。
一跃而下:“主子您瞧。”他刚一抬眼,人就愣住。猩红血丝几乎割裂莫上麟的瞳孔,眉目阴到滴水。
试探:“您又犯病了?”
那厮只是缓缓提起嘴角,眼珠子落到亥令手中的东西,立刻明白是什么玩意在梦里割他的喉,生生逼起蛊毒。
“人呢?”
“人……?”亥令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转了一圈,“拐了,人呢!”
发泄完脾气的钟锦已抓了药,一闪身,入了酒楼。
时辰还早,没什么别的客人,她一路上到二楼,听见里头女子男人调笑一片,掀了帘。
“让诸位久等。”
里头那胖子滞声,眼珠子在她身上滚了一圈,才转向荣澜。
“荣大人,这就是你说的贵客?”
荣澜没碰边上侍酒的女人。
懒散:“陛下亲点的缮甲司丞,三公都想替自家少爷送礼的冶阁天才,不贵?”
然后截住郭愷的话:“我只告诉你一句,鲍四匡把你胞弟供出来的时候,靳兄正与太子殿下私话。”
郭愷面上的桃色消了:“我已停职,随时会被大理寺传唤,和太子殿下没关系。”
钟锦坐下,身形温吞,却没有械师常带的粗糙,随意道:“大人一片忠心,怎知太子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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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了您?”
陪侍的丫头都停得明显,钟锦摆手,让人下去。
郭愷腰上肉多,和工部操劳营建的正务没半分关系,此时被这话挤得从心到身都不舒服,喝酒。
“帮我对靳大人有什么好处?”
钟锦笑得温和:“工部多为世家,清闲营生高,在下喜欢啊。”
这就是要攀路子。那边神色轻蔑起来。
不管天才蠢材,只消喜欢俗物,都是可以合作的人。郭愷果然放松了些,还是犹豫:“陛下虽然雷霆态度,倒不像要彻查到底。”
“不彻查,”她应了,继而话锋一转,“但借此机会打压六大家,可刚刚好。”
荣澜翘着腿看太阳,郭愷蓦地变了脸。
钟锦捉住席间的节奏,又缓声,在桌上画了个圈。“郭家近年不景气,但也是六大世家之一,您要是得了工部侍郎的位置,”她诱道,“家主之位,还怕不是您的么?”
席上山珍几乎未动,她说完了,就动筷吃起来,好似讨论的只是明儿去哪儿吃酒,而不是掀桌。
那细细咀嚼的动作实在是乖,乖得郭愷只觉得心痒,继而这痒转到了事儿上。
侍郎,家主……
胞弟是没了,如若他能力挽狂澜……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话已出口:“要我怎么做?”
钟锦沾了酒,把那圈里填满了。
“大敌当前,皇上缺钱啊。”她说得寻常,“工部这么多年烂账一翻,宣王爷就一张嘴,他解释的清么?”
屋里安静了一会,继而姑娘们复进去上酒加菜,气氛真热啊。
缮甲司白日还有公务,钟锦跟着袁老和冶炼、运输各路的人碰了面,商讨完造价工期诸多事宜,此事才算推上正轨。
午后早一个时辰放了衙,她去自个儿那案上取食盒,手刚拉开柜,就顿住了。
拾出一支玉管。
撵开字条:“豆。”
-窦长生。
她笑。太子殿下给她布置的投名状,真是高估靳衷了。
刚把玉管收进袖,钟锦就听见门口有声,荣澜转进来。
“郭愷有动作。”他不绕弯子,“剩下五家都找了,就在酒楼,你不去?”
钟锦面上没半分变化,拿起食盒:“不干我事。”
他哼了一声:“靳公子下得一手好棋。”他来了兴趣,没让门。
“宣王爷与你到底什么仇,要这般整他?”
“瞧您说的。”钟锦便抬头,声儿悠:“盛家又与您什么仇呢?”
荣澜惊了一下,继而大笑,又沉下声:“说来也怪,本官下的那毒,就是肃州名医也不知道。看来靳兄手上不仅有窦长生,还有用毒高手啊。”
她跟着笑了一声,出去了。
思绪却没停下。
脚下步子一拐,人在西杏坊兜兜转转一圈,寻到刘大郎的住处。
这里有被人搜过的痕迹,她没有很期待在宅院中新发现什么,却在井边停住脚,捡起一块榫卯状的东西。
然后把那木头塞进滚轴上一个细孔,水桶抛进水中,极细小的粉末就顺摩擦,从孔中落出。
她仔细看那机关,越看越觉得粗劣而眼熟。
“啧”了一声。
真没想到,下毒的人就藏在二舍呢。
12. 谁是杯中酒
回到自个儿院子的时候,晚霞艳艳如火,似乎要从天际把皓京包圆吞灭,再烫熟这贪心的五脏六腑。
她进门落锁,一枚铜板砸下树上的简梨,道:“给梦之递个信,在冶阁多留几日,盯着点盛悠。”
那厮就刷一下跃出去,寻筹备铺子的戚子夜吸猫去了。
她无声地笑了笑,竟抽动了濒临极限的心脏,只得一拖三慢移进屋,俯面将身子埋进被褥,低低呼了口气。
一夜。
这点火星子够折腾莫上麟一夜。
终于能歇息了。
然而一晚满皓京无眠。
丑时末,人们听到火把和锦衣卫刀剑摩擦的声音自朝天门卷至工部,又声势浩大压着个华服贵人,一路驱到宣王府。
门一开,恭恭敬敬比了个请。
王府就封住了。
钟锦眠浅,但这场面在梦里囫囵循环了好几遍,她嘴角竟然不觉间勾出一道笑,直到醒时都没消。
出了门。
陛下明令杜宣淫,她顺着楼梯攀上这座寻常茶坊,尚未推门,先被娇笑刺了一耳朵。
郭愷在温香软玉里抬起头:“好几座楼里最嫩的姑娘。”他拍了拍边上座。“听曲儿啊。”
钟锦把人驱那边去:“找这么个偏僻地方把我约出来,有事说事。”
那厮就哼唧:“和荣二一个脾气。”
他倒也没飘到昏头,言简意赅把弹劾宣王的事说了,红光满面:“嘿,闭府思过,还没说关多久,三皇子打娘胎里出来就没吃过这种罚。”
钟锦点了点头,指腹搓在那银竹纹上,玩帕子。
“大人动作也真快,早防着呢吧?”
郭愷自然不能说一切皆乃太子之前的布置,面上笑得高深莫测,心里虚,换了话头:“至多一旬,工部便可恢复常态,靳兄想要什么官儿,老哥我替你留意。”
钟锦便端起酒,分明是一个敬的动作,临碰上忽然一偏。
眸子黠得很:“我不做宣王手下的官。”
“那你还想怎样!”郭愷不乐意了,人却瞧着那张脸,突然回过味,惊,“你想把宣王爷做了?怎么可能!”
他也是瞧这小子合眼,压声多嘴:“我告诉你,陛下在一日,只要宣王不谋反,谁都做不了他。”
她也轻声:“为什么呢?”
那坨肉就又摊开了,喝酒:“谁知道,反正动过心思的全死了,我不干。”
钟锦“唔”了一声,似是歇了念头,随意吃了一会,像是有了主意:“快六月了,漠北乱不了多久,今年修缮宫殿的事儿定了么?”
“差不多。”这不是什么机密,郭愷把姑娘们喊回来,翘腿,“哎呀油水多还事少,你会挑。”
他肥手一挥:“等着吧,给老弟踢个营缮司的郎中腾位子。”
新敲定的械甲要在十日内锻造完毕,再送往漠北,故而多用普通铁甲改造,荣澜点她同去郊外打铁营盯班,待了不到半日,她就溜回来了。
只一句,太热。
众人瞧她的目光便更复杂了些。一个天才的滑头,不参大是大非、贪得小财小利,就像清水变成了油,一眨眼,就和老人们混到一起。
从军器监出去的时候,她步子有些晃,含含糊糊拐进巷子,再抬头,除却那双眸子被酒气熏得发红,没有半分醉意。
亥令撞上的就是这么一双眼,呆得他险些从屋檐上掉下去,抓着墙喃:“……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钟锦止了步,也没期待他答,“阁下出府靠的是贿赂、游墙还是密道?”
亥令:……?
面皮儿下的人却已经笑了一声,朝宣王府的方向走过去:“游墙不行,一条密道换我赴邀,算作三殿下的诚意。”
小侍卫没懂。
这人怎么就知道自个儿是来找她,又怎的就这么答应了呢,明明前两天还一副和主子水火不容的样子,他都准备动用武力了。
亥令腹诽了一路,边上钟锦却在地道里仰头,指尖擦过头顶的泥,凑到鼻尖。
腥的。
她皱了皱眉,刚想催促亥令走快一点,那人就停下来,推开头顶的遮板。
光一瞬刺得她眼睛疼,偏头眨了好几下,目光微滞。
这里是……
“主子的寝室。”亥令把她拉上去,“连挖三天赶出来的密道,原来是为了你。”
什么东西就弹到他脑袋。
小屁孩浑身是胆,朝他吃人的主子扯鬼脸,跑了。
钟锦才发现遮板外侧有桌腿长期压摁的痕迹,案几就在边上几寸。
人坐过去:“王爷算得远。”
“不如六小姐动作快。”他闻到酒味,眉心极细微的蹙了蹙,“怎么披了张皮,就这么讨人喜欢呢?太子找过你。”
她仰起头,情绪都掩藏在眸底,看不清:“王爷真是高估我了。”
三皇子不太信。
残阳很暖,照得轻尘都在静默的房间里悬空、静止,给那张脸打上极柔和的颜色。她就这么看着他,看得莫上麟突然很想把面具撕下来丢了,才朝案上锦盒点了点:“换张脸。”
那张面皮就褪下,露出一张画过男妆的脸,又被新皮覆盖。
他有些烦。
宣王府并不安静,上次是暴雨深夜瞧不清,现在跟着莫上麟走出去,停下行礼的侍女可以从寝室排到王府门口。
钟锦没察觉莫上麟的情绪,步子略大了些,几乎踩到宣王衣角,气儿落在他肩:“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王爷活着不容易。”
那厮偏下头。
半天前,六小姐那张面皮参照的主还在外门洒扫,和王爷没撞过一次正眼,更别说咬着耳根冷嘲。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怎的把提醒的话咽下去,手指刚动,就被另一只手攒住。
钟锦被那指尖冰了一下,面儿还是笑:“王爷又要杀谁?”
这实在是冤枉,莫上麟当真只是要把瞧见的人都丢去别庄,钟锦已掐了他的话。
“不消半月,陛下就会缓过神,发觉工部里六大世家风头太盛。王爷安生玩十几天,不好么?”
肌肤触碰的地方有隐隐刺痛,好像什么东西钻进了他血里,一路游龙而上,再一次掐住心脏。他罕见得滞了滞,等到那短暂毒发喧嚣又平息,被一种难言的安息抚平经络,才再次开口:“阁下会让本王安生么?”
钟锦没有辩,发觉他冰凉指尖有些湿,指腹不自觉蹭了一下,就被甩开。
“营缮司是个方便去处。”那睨下来的眸又媚艳而促狭,好像方才几息都是错觉。
“六小姐进去在各殿里埋颗钉子,六大世家大群傻子用脚一踩,照样要溅本王一身血。”
她接:“合着您是叫我来翘钉子的。”
转进前堂,钟锦尚未踏过那门槛,莫上麟突然停下了。
“那六小姐以为,本王找你做什么?”
这道月洞门极窄,嵌在三尺见方的天井里,钟锦推避的动作被这人提膝一卡,膈得抽疼。
她碾牙:“前日谁说有别的事情。”
那厮竟然思索了一下:“早上太吵,忘了,要不再……”
“一会避之不及一会投怀送抱。”钟锦挣不动,狠狠掐住他手,“闹够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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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了。
这声儿其实不响,只是恨意顺着指节渗入躯体,宣王爷就这么盯了她好几晌,瞳孔里有些抑制不住的东西打碎她的影子。
抽手,一步一步走了。
空气随人的离开冷下来。
钟锦站了几息,觉得他实在神经,便跟着前厅来的侍女走进膳房,刚刚被满桌山珍香满面,一溜人就无声无息走过来。
她们没有说话,只委身行了个礼,然后素手端起瓷盘子,一个一个端着菜跑了!
钟锦面上没变,只深深闭了下眼,拿出二十一世纪所有骂人词汇把“莫上麟”这三个字冲进下水道,才阔步揪住门外探头探脑的亥令。
“诶诶诶好汉不杀人,是主子让我跟着……!”
她斥:“闭嘴,取册子,往前十一年修缮记录都翻出来。
小屁孩委实会察言观色,难得闭着嘴翻出成盒的一大沓,老老实实把人送进客房,如蒙大赦就溜。
只叮嘱一句,这东西不能离开王府。
她皱了皱眉,随意翻了最旧的一本,冷笑。
真把王府的生门死门放给她看,什么意思?
她还是在这儿瞧到了子时。
可能是坐久了,也可能是饿,她起身时从胸口到双目旋着一晕,险些撞到桌角。
踉踉跄跄拉开门。
鬼戏步一样出现的侍女僵硬抬头,四目相对,刚往后吓栽两步,就被钟锦抓住。
然而她动作顿,奉茶盘上一口小蛊已然倾滑,那侍女竟条件反射般将身子折成一个诡异角度,硬是拿手接了滚烫瓷器,然后才轻声呼了口气,死成了活人。
奉:“主子让您喝。”
她实在无话可说,看着里头胶脂般的玩意冒出一头“毒不死你”,走出几步后又咬牙回头,捏住鼻子灌。
那玩意滚下食道,从身到心荼毒了她一整圈,钟锦只对着寝室方向浮起一道极浅的笑,转头,朝另一条地道走了下去。
没注意一道影子攀在墙头,盯了她半晌,翻进内院。
寝室里有血气,并不如死了人那般冲,却比往常发病时要浓得多。他抠开窗,听见主子一声咳,钻了进去。
榻上那人已扯了冠,乌发将面色衬得极白,唯有唇上颜色鲜活异常。
他没看来人,微微倾身,去够桌上茶壶。
探子终于反应过来,近乎抢着给他倒水掖了被,见茶盏边印下一个干枯的血痕,有些急:“您为什么把补药给了那个公子?”
宣王爷就抬起眼皮,依旧是凉薄的面孔,目光却并不骇人,探子竟莫名觉得主子心情好了一些,见他摆了摆手指:“说。”
他立刻想起正事:“按蜀中花氏族谱,前朝华妃有一个堂妹,卒于她入宫那年。但属下掘开了花氏的祖坟,发现棺木中并无尸体。”
“顺此再次排查了一遍华妃当年出逃之路,属下怀疑,当时出宫的本就不是华妃,而是她的堂妹花禾泠。”
莫上麟闭眼,揉着额角:“怀疑。”
探子赶紧补:“华妃纯良天真,独自带公主出宫不可能一路不露痕迹,但是有关花禾泠的消息很少,属下还在查。”
莫上麟没说话。
眼前因心脏绞痛而红白一片,他冷,却又莫名想起冬日初见的那张脸,一时间自己竟恍惚了。
这样一个危险的人,和身上蛊毒脱不开关系的家伙,该杀的,不是么
可为什么……下不去手。
莫上麟沉默了良久,久到探子以为他疼晕了,才缓缓开口。
声音像碾碎了什么东西。
“查,钟侯府。”
13. 谁是杯中酒
第一批械甲运至漠北,足够组织一支千人重骑,僵持月余后二皇子反击大捷,消息传回皓京,振奋朝堂上下。
钟锦带着一耳朵同僚议论,给袁老先生泡了药茶,拿起自个儿的食盒刚走到门口,就被荣澜拦住了。
“又早溜。”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只上上下下打量了钟锦一圈,“气色尚好,身体康健。去打铁营,别给本官扯什么病假。”
她苦笑,上车的时候余光不自觉掠了屋顶一圈,没瞧见亥令。
这倒是奇。
或许是宣王又病了吧。这阵子她日日去宣王府修补更改机关,莫上麟只偶尔出来招待一顿饭,便不见人。
瞧着面色确实不好。
边上荣澜手垫头,懒洋洋靠在车壁:“看什么?本官倒不知靳兄只去一次打铁营便能认路。”
“自然不认得。”她就当没听出话里的讽,当真仔仔细细瞧了一下,怪了一声,“但上次没经过这条街。”
荣澜扬眉,又从这摸不透的少年郎身上发现点新鲜玩意,钟锦没等到他的回答,只得将皓京的布局在头脑中展开,心儿却忽然一沉。
状似无意:“您甭告诉我,是在哪一处巷子里发现了什么机关密道,拉我去解谜。”
那人就长叹一声,马车混进香客拐到宝光寺后院,停在一口井边。
掀开隔板。
钟锦低头:“枯井?”
“是。”荣澜已动手去搬云梯,“不是靳兄提醒的么。盛家在肃州狱中,我管不了,但寻到窦长生还是容易。”
她捧了一句,面上露出几分好奇,那厮就抬手止住:“别套话。窦长生身上的毒可以靠秘法追踪。”继而声音微沉。“怎么,你查得出毒源,却不知道这个?”
井道狭窄而阴寒,她瞧见荣澜动作没停,目光却明晃晃射上来,尖锐而危险。
她顿了顿,继而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天真:“真有这种神奇的东西?”她继续往下爬。“青影十三楼阁下知道么?买消息可贵。下官又不要窦长生的命,问这么细做什么。”
荣二就兀自品了一下,觉得这话在理,没探究下去。
井下是一条密道,走了不多久就出现岔路。钟锦伸手捻了捻,两边土色一般陈:“大人,那个人,您是要留还是杀?”
她说话时打量的目光没停,人往左边那道偏了偏,荣澜袖中果隐隐露出一角测盘,晃了好几下,才对到钟锦的方向。
“留。”他似乎有些急,眉宇间带起厉色,走两步却发现钟锦没动,回过头。
她也蹙眉:“这种城中密道大多出口繁多,彼此相通,下官还是与大人各走一条,免得疏漏。”
荣澜没说什么,大概是看盘晃得乱,大步走出去。
潮湿的泥土气就顺鼻腔安抚到胸口,钟锦略微松了口气,把指缝间的磁石片收回袖袋,朝宣王府地牢的方向疾走而去。
这条密道她有在府册上见过,只是终点通往王府冰窖,更像是一条逃命的路子。现在想起来,冰窖怎么不算绝佳的关人地点。
至于未记录在册的岔路……
她眉心微蹙,手已从尽头处隔板缝隙里伸出,摸到锁。
这个角度委实不容易,她刚摸索着把铁锁撬开,忽听到“哗啦”一声,靴覆便盖到了指尖。
骨节骤痛,钟锦额头星星点点的汗刷一下冒出又泛凉,回头估略一眼逃跑速度,却感觉那只靴抬了起来。
走过了……?
她没敢动,等了足足小半截香,直到从缝隙里听见石门开启间摩擦的声音,才钻了上去。
入眼便是血淋淋吊着的人,半俱身子泡在温水,伤口糜烂。
她四周看了一圈,确认没旁人。
开口:“窦长生。”
许是声音新鲜,那人动了动,没有睁眼。
手便从边上满桌刑具虚滑过去,她也没有再次开口,只偶尔发出一二声脚步,还有铁器碰撞的声音。这伶仃声响在闭塞空间内回荡出磨牙的尖鸣,她却好像终于翻到了什么,步子靠近起来。
架上人抬起眼皮。
那是一把水瓢,并不很大,也没什么特别。钟锦只是拿它舀了点水,然后举到窦长生面前,指尖撵开黑色粉末。
那厮哐一下挣起来。
他发不出声,呜咽嘶哑含混,钟锦却抬眼:“他就在附近。”
声音盖过嘶吼,她语速猛得加快:“他在找你,你想让他被宣王抓住么?你的背景做的并不完美,稍一细查就能发现与盛家和他的关系,你要把他拉下水么!”
那双深陷眼窝血丝尽现,铺天敌意却渐渐变成不可置信,眼睁睁看着钟锦解开他半边镣铐,把那瓢参了毒的水递到嘴边。
“井口余下的药粉都在这里。”她盯着那张脸,语气中不动声色带上一丝悲悯,像经咒盘旋在无尽折磨的边缘。他已经快坚持不住了。
钟锦拉住那只失去知觉的手,强行压到瓢上,好像注入了什么似的:“把你安排的人写下来……余下恩恩怨怨,百年之后黄泉路,再和他算吧。”
呜咽破了口。
一盏茶后,她把血书折好封进胸口,最后朝窦长生看了一眼。
这个替盛家某个人报仇的家伙垂着头,嘴角是笑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
血腥与生命消散后的腐朽压得她有些呼吸不畅。但钟锦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仔仔细细研究了一下这座囚牢,发现内里构造与府册所记“冰窖”实在没有半分关系。
那目光掠了一圈,终于瞧到墙壁台柱间一只石壶,拿瓢往里头灌了一半水,便听“咔哒”一声,石壁向两侧分开。
露出一截青石板。
钟锦皱了皱眉峰。
她本以为这是出口,未料石板下泛起微热的水汽,细闻甚至有些甜。犹豫间有风骤然袭向后背,她闪身去躲,却被又一截飞矢击中膝窝,登时向后倒去。
手肘撑地的瞬间,石板骤然反转,钟锦只来得及将血书丢到板外,人已整个坠入水中。
视觉和双耳立刻被淹没。
她在混乱中触碰到底,继而意识到这大约是个类似温泉的地方,手抓住墙壁上一块凸起,勉强站直了身。
眼睛尚未能睁开,就听到另一道水声骤然靠近。她摸向脸的手被一把钳住,那人熟悉气息落到她头顶,几乎是叹了一声。
“六小姐好奇心太盛了。”
她挣不动,那人指尖已不由分说挑开逐渐位移的人皮面具,然后这汤池中不知加了什么溶解脂粉的东西,那手贴着面颊轻轻一刮,竟带去一手颜色。
他动作罕见给人一种轻柔的错觉,钟锦强忍涩疼睁开条缝,瞧见煞白面色。
下一瞬这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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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捻了捻手指,嗤:“质地真差。”
……她还是闭上眼算了。
此番是她大意,想来莫上麟应该从她撬锁便已知晓,混得多摸这一下。
就听他道:“手松开,不看看自己握的什么。”
她只能偏头去瞧,先借着极昏暗的光看清价值不菲的玉石质地,然后竹筒状的东西上上下下没认出个大概,被莫上麟扯下。
声儿竟有些忍无可忍。
“钟家究竟怎么养的你?”
她眨了下瞳,雾气当真氤氲些起无辜,继而道:“我让窦长生开了口,消息送给王爷。”
那厮没应,也没松。浸泡在药汤的身子便渐渐被热意攀爬,她终于适应了底下的光线,看清四周的东西来。
目光便多了几分无语。
啧声:“想不到王爷都病成这样了,还有心思跑这么隐蔽的地方寻欢。”
莫上麟眉心蹙了蹙,人却往前倾了一点,动唇:“还没无力到满足不了六小姐。”
钟锦懒与他说,扒开人自个儿寻路。
“水入口微苦,四周闻起来却甜腥,王爷也不怎么来吧。”她面儿上没有赧然,反倒认真思索起来。“这又是什么贵人间隐秘的买卖?”
水里行起来很难,她又瞧一眼满墙奇形怪状的器具,自觉不会比水更脏,于是又握上去了。
那厮跟在后面,伸出阻拦的手突然一顿,扭头掩唇咳了几下。
指节上粘了血。
钟锦没注意,闯都闯了,无所谓多问些:“王爷这病又怎么回事,若要博得陛下心疼,当病到崇德殿去,在府里算怎么回事。”
继而撩了些汤:“闻着……也只是寻常驱寒的药。”
后天好半晌没声。
她便回头,见那厮从水里提起手,看过来时漫不经心:“怎么,没别的问题了?”
钟锦没接,他却等了一二,然后神色如常走过来:“六小姐觉得自己拿到的消息够换多少。”
那眼神从容中混着一点点戏谑,钟锦瞧不出是什么勾起自个儿心里那点怪,淡淡:“看来是什么都不值了。”
他指尖就有意无意勾到她大袖,继而竟压了些重量上来,借着力走。
“为什么杀窦长生?”
她偏头,笑:“杀就杀了,还需要理由么?”
步子停了。
他面上刚刚被水汽蒸出的微末气色就消散,攒住她的手又绞了一圈。
道:“太子找过你。”
她想起太子的玉管还在袖中,回手去抽,没抽动。
缓缓抬眸:“怎可能呢。王爷想多了。”
三皇子罕见地没追问,只沉默了一下,继续走起来。
“窦长生安排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本王杀的。”他声儿很淡,有种道不明的味道,“你要保的人大可放心,不挡道,本王不会翻这笔账。”
然后突然问:“三日后陛下生辰,你有帖么?”
“嗯?”她没在袖袋中摸到玉管,眉心极细微地蹙了蹙,“没有。”
那厮就“唔”了一声,松开手从她另一侧经过,波动石壁机关。
“给六小姐弄一份。”
回眸,漆黑的眸说不出是什么神情,只有唇角微提。
瘆的。
“抗击回纥的功臣,怎么能不去呢?”
14. 暂寄梦中梦
从汤池出来,日头终于偏到了正经放衙的时候。
湿透的长衫紧贴在身,虽风还微热,但到底不太舒服。钟锦扯着布料,尽量用发遮住脸,继而想到一个问题。
——既是泡药汤,莫上麟怎么可能没准备干净衣裳。
人就被同样滴水的宽袖按住,推向寝室。
从檀香柜里翻出一叠衣,动作很重。
“换了,烘干再走。”
她没什么意见,刚刚解开缘带,顿了一下,侧转过身:“您就在这儿?”
那厮没瞧见自己身下满地水似的,慢慢挑眉:“不在这儿,莫非是要本王帮你?”
钟锦:“……”
思索着自个儿哪儿又得罪了人,她抬手将外衫褪下来,动作间在袖口抓了好几下,终于将玉管摸到手心。
继而一滞。
本该在左袖的东西,是从右边摸到的。
她没有回头,但听到身后宣王爷掷下袖,专等着似的水粒一路从脚下溅到那堆干衣裳,出门哐响。
齿尖便微微磨了下唇。
天昏又明。
窦长生从设局之初便是必死之棋,应付掉荣澜不消什么心思。至此盛家一案就是一笔活人说不明白的烂账。
烂有烂的好处。斑鸠分尸,谁都能溅一嘴腐肉。
钟锦在郭愷面前提了一句“撤幕改府兵”,将地广矿多的地儿彻底变成第二个军器监。这位爷得了荣宠能吞象,第一份奏折便是半成型的草案。
陛下允了。
高堂中铜管齐鸣,钟锦端坐在自己极偏的那张案几,目光从郭愷身上瞧到天。
眯眼。
陛下这生辰日,要下雨了呢。
她低头喝了口冷酒。
那日回去后又感风一场,钟锦到现在还有些头昏。却知自个儿那天没和莫上麟说实话,今日定是场鸿门。
她指尖有意无意揉过眉骨,因着面具不能太用力,肩忽被一拍。
“靳兄头疼啊?”那人揽上来,竟然是莫白泽,“官不好做吧,该!”
他由不得钟锦辩,抄起她的酒就往嘴里灌:“狗屁冶阁关死老子了。你那个小厮,姓戚的,我还六他大爷呢,再理一份小抄怎么了!”
边上人侧目,钟锦掩唇咳了一声:“殿下,微臣给您留了……”
“都被三哥抄走了!”
钟锦一愣,再低头的动作实在是乖,抬眼跟勾人似的,偏生她自个儿还意识不到。莫白泽好些日子没见到这张脸,就这么一瞥,火就消了。
嘟嘟囔囔:“你的人竟然没告诉你,三哥手段了得。”
钟锦眼皮跳了跳,紧接着就见六爷大咧咧给她塞了一杯酒:“来,靳兄,你刚入军器监,就助二哥打跑那群蛮子,真他娘的给咱冶阁长脸,本王敬你!”
那杯中酒猛得一抖。
莫白泽浑然未觉。上至三公阁老,下到五品小官,目光却全哗啦啦转过来。
这话说的太响了,连一个圆话的口子都没留,钟锦从嘴角抽出声儿,却觉得没自己心跳响。
“……您是宣王带来的吧?”
六爷就自己把敬酒喝了,不明所以:“是啊,三哥特意请奏捞的我。”
她抽了抽嘴角。
酒杯尚未放稳回桌,堂上响起一道浊咳,钟锦几乎是立刻就跪了出去。
吃完药的皇建帝扶着莫上麟出来。
睨:“冶阁好啊,亲如一家。”
这话还不明白么?六爷到底也是个皇子啊。他反应了一下,继而腿一软,噗通跪下了。
舞殿气氛骤冷,奏乐的噤了声,只有宣王替陛下铺了毯,支着人坐上。
道:“您慢着。”
众人便眼观鼻鼻观心。
闹啊。谁还记得这位爷正禁着足,才关了几天,荣宠就回来了。
莫上麟给陛下倒茶,回头嗤:“儿臣瞧着也不错,六弟都越长越回去了,干脆立个党,就叫冶派。”
这种话也就宣王敢说,钟锦隐隐感受到数道落在身上的视线。愁的,探究的——现在敢看她的,倒也大胆。
除却吓蒙的莫白泽。
她缓缓张口。
“一个月前,微臣给冶阁蒙了羞,司业大人们至今未与臣说过一句话,二舍全都因臣挨了板子。”
钟锦说话慢,听起来竟极真诚。紧接着顿了顿,没抬头,却似轻叹了一声。“更何况,臣搬离冶阁时,带走了全部文书记册,二舍至今无一人跨过乙等,大约都恨透微臣了吧。”
司业和众臣面色立刻难看起来,莫上麟已笑出声:“靳大人好口才,真真把冶阁师才和我大荣后生的脑子都骂了一遍,自个儿斤两足啊。”
想说话的又都不敢辩了。
这种宴荣澜一向不露面,正监告假,能替她说的够不上资格。也是,连她自己都是——
……她是怎么进的这宫宴呢?
郭愷坐的很上面,风大概凉爽吧,吹得冷汗都下来了。
皇建帝吃东西有些漏,宣王爷弯下腰,替皇帝仔仔细细擦掉,钟锦不知怎的竟想起莫上麟替她擦脸的动作来,可现在那面孔说出来的话实在是狠。
“听说工部瞧上了靳大人,真不错。细数起来靳大人也是钟大将军旁支,怎么不算高门……”
“陛下!”
“陛下啊!”
两道声同时响起,竟把皇帝吓到呛起来。钟锦余光分明瞧到莫上麟拨进茶水里的胡桃碎,钟大将军却没看见,和郭愷对视一眼,话生生卡住:“臣不知有……”
失了气势,那话就顺不下去,只能转了:“呃请陛下明鉴,臣从未向工部推举过人。”
从未,不是不认识。
“靳衷”二字的身份,竟就这样被认了。
甚至显贵门第认得比钟锦期待还高。
不知怎的,她扣在一起的手微动,掐过骨节。
陛下还在咳,钟飞令还在辩白,钟锦不能抬头明晃晃去看莫上麟,可一种难以言喻的怨竟被王爷顺手一助勾出,继而不可收拾。
就好像她能毫无负担与一个疯子拉扯推拒,就算玩翻了火丢了命,也只是化灰扬尘纷呈一场。
可他偏不止是疯。
一次欺骗,他能把自己推至刀尖风口,却又控着这场伐的刃,赔她的比割掉的都好。
哪怕自己一次一次把他交过来的踩烂了,丢泥里……
她险些控不住神情,只能闭了眼。
-莫上麟,我是因仇恨存在着的人啊……一个该被世界销灭的错误。
-你怎么就,不放过我呢。
郭愷是站了出来,却被钟飞令一打岔,一时竟失了言,有人就斟起盏。
“六弟又玩上了。”
一直瞧戏的太子终于出声,话却暧昧:“靳公子械道才绝有目共睹,本就是该赏的,何苦纠缠。”
这话就像温水,听着绵软,实则黏腻。边上鹌鹑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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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爷终于反应过来,又混账:“是了,儿臣就是喜欢靳衷,和旁的有什么关系!”
钟锦:“……”
震震偏头:这是能讲的吗?
那厮扬头,满无所谓。
莫白泽搅起事来的确有一手,当即又点了在座好几个老臣的小子,连带荣澜都被算进艳遇。老皇帝再不计较也不能看皇家脸面丢尽,当即把人骂出殿外吹风。
六爷光荣退场时还回头朝她眨眼,这光景。
众人“啧”了一声。
怎么不算富贵浪子逗佳人。
这事儿就这么混过去了。
皇建帝精神头不好,并未多待,莫上麟也跟着走,众臣却得把这一天过得热闹吉利。钟锦有些恹,撑着身子给太子敬了一杯酒,算作解围的答谢。
莫瀚汐便覆手来扶,接到她指缝中的玉管。
虚托了一下:“靳大人委屈。”
她低垂了下眼,余光掠过郭愷又收回,碰了盏:“哪里,谢殿下解围。”
太子就微微倾下身,儒雅面容上终于勾起一丝不太正的笑,轻声:“我东宫爱才。一块工部的腰牌,靳大人放心就是。”
钟锦谢过,乐得又无人敢搭讪,兀自散出殿外。
头顶的云越发密了,只是仍厚厚堆积,将下头蚂蚁大的人压得闷,恨不得脱了这厚重官服。
钟锦一口气透得并不舒服。
魂里把方才堂上的话翻来覆去,最后竟消去了一切声,只剩下莫上麟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那是一种虚无的感觉,散漫中似有一丁点恶意和危险,恰到好处吸引她的步子,稍一靠近,却散了。
人便不由得往偏处走,忽瞧见一道掉皮的门,才发现周边都荒了。
步子止住。
自打误闯了莫上麟的汤池,她行事便谨慎许多,先将双手背到身后控好,然后探了半个身。
荒草杂生之后,竟隐隐露出一个……塔尖?
她鞋尖微微碾了一下地,几息后拨去那淡淡痕迹,还是走了进去。
因为这儿并算不上真的破败。
地面干净,应该常有人洒扫,也就不是禁地。只是因着什么原因没有修缮,就废在这里。
怪的是塔门大敞,向下延伸的地道就这么大咧咧摆在光天化日,甚至倾身细听……还有极细微的喘息。
她心里竟然骤然空了一瞬。
人便迈进去,顺手拨动机关落了石墙,手指没注意被锈铁划出一道浅口,渍出一点血。
那道喘息骤然放大。
钟锦才发现这里面的结构可谓一个巨大的回音壁,借着火折子的光,她能看到四周壁画随着下降越发精细,起初还是正常的礼佛,渐渐画面就乱起来。
从第一张少女的面孔,到后面无数不同的身姿,淫/荡场面简直与那座地下汤池里的东西不相上下。直到最底部才骤然清净起来。
而那将疼痛隐忍到极致的喘息也彻底清晰。
她从阶梯上俯视,看到昭示犬马声色的荒唐木马之间画卷高悬,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暗紫华服蜷缩在地,煞白面孔被冷汗沾尽长发,一切极强烈又极分明的颜色都从这幅容颜中侵出,与画卷上衣衫半露的女子截然不同,又何其相似。
而他仍然感觉到了来人。
似乎是对谁有胆量出现毫无意外,那手青筋暴起掐在心脏,没有睁眼。
只微微张唇。
“闭上眼……出去。”
15. 暂寄梦中梦
话音消散在弥漫的尘埃中。
回音壁竭尽所能想把那声音存下来,可它依旧只如游丝,甚至于钟锦都没有听清。
扶着木梯的手指逐渐收紧了,面上常带的笑淡下去,绷成一道线。她只知道走与留,杀与放过就在这条线上来回转,拧到眉角都开始抽疼,才猛一松手。
——指尖那个伤口被磨痛,血印在陈木。
她心里就好像难受了一下,压抑在唇缝的呻吟趁势侵入,似乎顺着腕上的帕子把旧伤戳得酸涩,腿便已经迈出去。
人却又后知后觉的悔了。
她叹了口气。
慢慢蹲下身,就在这说不明白的后悔中拨开那面上的发,温热指尖刚刚触碰到他肌肤,竟一瞬被那厮抓住,极冰极抖。
莫上麟没有睁眼,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惑住,鼻尖贴到她的手背。
紧接着这厮微微抬颚,在钟锦骤然放大的瞳孔中含住血痕未干的指尖。
热气覆盖,包裹。
竟然……舔了一下。
火从心脏的最远端,轰然烧开。
但那滚烫的舌即刻就分开了,宣王爷像突然之间回过神,自己都惊了一息,抬起眼时墨色的瞳沾了水,但是清醒的。
“你……”
嗓子涩住,哑声。
钟锦被这个声音捞回神,将酥麻感扯出罪魁祸首的手心,几个动作间似乎人已没有异常,就要扶他。
那人寒霜似的病就好像从内里好回面皮。
掩唇咳:“……先出去,往左荒宅里有药。”
钟锦就偏头看他,抹去弧度的眼角显露出面具下本真的锋利和冷,还没开口,那厮先偏头扶梯:“谢了……本王再欠你一次。”
那勉强恢复常态的瞳孔又险些颤,她沉默了半晌,爬上大半层后才呼了口气。
破开这难言的氛围:“自己走不了就死在这,重。”
莫上麟抬起眸看她,不说话。
……真的是很诡,很脆弱,很适合亵玩的一张脸。
她狠狠磨唇。
这个人是醒了,但显然依旧在绞痛,人寒得不正常。钟锦感觉到他心口紧紧抵住自己的肩,推了几次,没推动,只能放任他去。
莫上麟贴得太近,喘息系数喷在钟锦脖颈,那视线却一直若睁若闭落在她指尖,然后移到腕。
钟锦就打开门,想把这厮的眼珠子丢出去。
被雨吹满头。
抬手拨开碎发,不知何时落下的暴雨竟密集到模糊视线。钟锦委实是不想淋湿,边上没骨头的人就已踉跄脱下黛紫官袍,兜头把她裹住。
“不能待在这里。”他心脏似乎又绞了一下,钟锦感觉到了,“走。”
她根本看不到路。
耳边被枝叶抽打的声音灌满,她被推进门时只觉得风呼啸满注,然后那吱呀的门就被莫上麟关上,“哐当”一声。
她立刻伸手去揽:“喂别!”
人已被他带到地上。
半晌,喃:“——要晕也别晕这里啊……”
她真的没力气了。
疲软从腿泛到腰。
半边手臂没来得及抽出,被莫上麟侧压在身下,她试了几下,干脆就算了。
人就着姿势倚门半跪,感觉到水汽从门缝里渗透进来,吹凉半边面颊。
剩下半边身子,似乎越来越热起来。
钟锦回头。
手摩挲开莫上麟的发,探到额头。
……一会冷一会热。
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响起一声叹,钟锦使劲抽出手,摩擦间腕上帕子松了一点,她没精神管。
给人拖到榻上,她发现那层软垫竟然并不灰,边上柜子里果然有药粉和碗,甚至还寻见一小盆炭。
这人常来。
可惜她没有接无根水煮药的心思,囫囵拆了药粉硬灌,继而才发觉这家伙一身湿。
良心揪着手打了一圈,她终还是蹲下身给他剥,及至触到亵衣一顿,想想算了。
再拿已然沾湿的薄毯一裹,爱活不活。
火生起来,按照这微弱热量大约能烘到天荒。钟锦从窗纸瞧雨,双目却渐渐下落,瞧到手。
那极小的划口已经几乎看不出了。
人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可以反反复复承受刀割再愈合,那要翻覆到怎样一种地步,才会留下无法消退的疤?
又需要多小的概率,会让她的血不仅是太子的药引,还对这厮……有作用?
她目光很平淡,是安静中迅速攀网的思绪将波澜和怀疑压下水底,死寂的淡。
继而在缚腿上摸了个空,想起来入宫不得佩刀,就从发冠中旋转出针,戳破指尖。
血滴到莫上麟唇上。
他好像没有反应。艳红滑过灰败唇缝漾成一线,然后被湿发遮挡大半的面颊动了动。
他舔掉了。
那唇没有再紧闭,而是能看出小股的气儿急促进出,裹起的躯体蜷缩更紧,像是昏睡之人浮近水面,感觉到氧气存在,却无法呼吸。
一个针眼太小了,她又扎了几次,直到血色的唇将那张脸重新点缀出艳丽,莫上麟才猛得睁眼。
急喘。
“……你在做什么?”
她平静的眸底暗了下去,只一瞬,就恢复如初。
起来摸那堆衣服:“王爷这病真奇怪,还会咬人。”
他如久溺之人气息凌乱,一时说不出话,钟锦从架上拨下一身半干的中衣,声儿忽然一转:“不会是莫家祖传?”
莫上麟怎么可能尝不出口中血腥,已然发觉自个儿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却松开被。
话寻常:“真如此,大应活不到现在。”
钟锦“哦”了一身,回身将衣服丢他满脸,瞧见半袒的身:“那微臣知道了,您这是毒啊。”她在莫上麟穿衣的动作里走近,不湿不干的布料显然让人不太舒服,但伤过的手还是搭到他肩上,压住那动作。
探:“吃血的毒,是蛊?”
他忽然咳起来。
钟锦没松手,瞧着这厮偏头咳出一口血,因为避无可避吐到了自己腕上的帕子,莫上麟竟然要来解。
钟锦立刻收回手。
然而那手追了过来,一转捂住她刚张的嘴,紧接着人从榻上站起来。
不知是药还是血的作用,他身形不慢,凝神:“有人来了。”
钟锦神色微变,人已回身扑灭炭火塞回柜中,莫上麟去穿衣。几息后两道脚步迅速清晰,其中夹杂几声低呵,宣王抓住了个什么东西,墙壁竟出现一个狭小内嵌,把钟锦拉进去。
门贴着机关闭合而开。
真险。
钟锦对王爷的耳力叹了一声,隔墙听清三个人的脚步,其中一人似乎是被拽着,步子拉蹭错乱。
他们似乎是想确定屋内无人,翻看中有听不清的说话,她不由得往前倾了一些。
腰被一只手抵住。
掌心凉的她一抖,钟锦疑惑抬眼,尚未从始终闷促的喘气中听出什么,先感觉到两人紧贴之处的变化。
身子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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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烫的,真是。
这里面实在暗,钟锦看不到莫上麟的神色,却能清晰想象出此时的姿势。她试着往边上挪动一点,只换来身下一声闷哼。
立刻不动了。
脚步声靠近。
那些人应该有些经验,手在四壁上敲击听声,查得很细。钟锦感觉到墙壁震动的靠近,手已摸向发冠,却听一声催。
“快点,差不多了。”
那震就停下,几息后门合人去,不远处复响起一声痛呼,一切就都混在雨声里。
杀人,抛尸?
钟锦呼出口气,身子松下来。
人在紧绷中忽略掉的触觉就逐渐清醒,因松散贴没掉的缝隙发觉时已来不及。
或者说,是那东西已经胀大到不能忽视的地步。
空气一时静极了,只有压抑不住的喘息,越来越促。
她声儿从气叹出来:“王爷,您真中毒了么?”
那厮咬牙:“……出去。”
她点了点头,想起来这里面看不见,就自己去摸机关,摩擦中避无可避的另一具身子紧绷到极致,终于按住她。
“够了。”
最重一道擦碰电花般钻过四肢百骸,莫上麟近乎是跨了出去,然后回手把她揪出,话锋突转:“有人设局。”
钟锦揶揄还未落下,就听见再次出现的杂乱脚步,神色一凛。
莫上麟已堵住她话,近乎无奈:“不是本王。本王什么都不知道。”他回过头,耳后的红在苍白面色上极其明显,偏生脸更冷了。“在这里杀人,然后引陛下过来,要栽赃什么?”
钟锦迅速接:“禁军,锦衣卫,来宫宴的每一个人,范围太大……不。”她从窗缝瞧到尸体一角,回身拽住莫上麟衣襟。“是箭!机关,皇宫修缮,目标是工部。”
莫上麟冷笑,反手去扯她腰带:“包饺子包到馅,怎么每次六小姐在,本王运气都这么好?”
她眯眼,一瞬中带了狭。
“何止是好,简直是,”缘带被抽出,钟锦啧声,“本色出演啊。”
外门被踹开的瞬间莫上麟扑上。
“逃什么!勾引莫白泽的时候不是挺会?倒是让本王见识见识。”
钟锦厉声:“胡言!微臣与六殿下同窗之谊,从未……嘶啊!”手一把揪住他衣领,莫上麟齿尖从她脖颈移开,轻声:“忍一下。”
就直直把人撞出窗棂!
门开的声音都淹过。
莫上麟瘆笑着抬起手背,瞧清方才擦出的血痕:“……好啊。”
回头,看到皇建帝被太子扶着急喘,眯眼。
“让开。”
皇建帝颤起手指:“混账!”
边上太子微愣。
然而莫上麟已经大步跨了出去,没人敢拦,眼睁睁瞧他拦腰扯住靳衷,那白面小生竟然低头去咬,一个趔趄中仰面滑倒,手臂喀嗒一声。
莫上麟神色都变了。
但钟锦没停,借暴雨湿滑往后一翻,竟滚下坡去!
“还不救人!”
莫瀚汐斥,打伞护皇建帝往这边走,边上锦衣卫已飞身而出,在钟锦滚落池塘时堪堪抓住。
然后她在呼救和剧痛中恍惚睁眼,先感觉到天旋地转,脚下地面刚刚踩实,又猛得向后一跌倒。
眼睛分明朝莫上麟睨了一瞬,面朝回池塘的时候磕裂的手臂又撞击到地。宣王居高临下的讽险些滞住,她却莫名感觉痛快,没感觉到痛似的。
演:“有、有人!死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