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来的种田小废物》
1. 捡来的女子
额头上的痛有些烈,血涌出滑过额头时的温热,示意她还活着。蜷倒在地,四肢尚在,腹背无明显痛感,手指脚尖能动,说明这具身子应无大碍。
秋风瑟瑟,带着几分冷意与寂寥。
如老僧入定般依旧闭着眼,白一一脑中正迅速梳理眼前的局面。
穿了,她一个现代社会正靠咖啡续命加班的29岁公司企业高管,一个打盹的瞬息,被风尘仆仆地送上了千年之路,来到了不知具体什么时间的古代雍朝,变成一个十四岁的傻妮。
比较棘手的是,此刻,她正在犯罪现场。
原主记忆中,年近三十的白老三,一直精于游手好闲小偷小摸,热衷招猫逗狗,威名远播十里八乡,近两年在外人看来,颇有些浪子回头金盆洗手的意味。时不时外出打个短工,每隔十天半月还总能拿回些银钱或银饰,一半儿孝敬他娘做家用,一半儿宠媳妇。
每当这时候,他娘王氏和媳妇杨氏先是扯着恨不得全村通报的大嗓门到处炫耀,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顺便再明里暗里冷嘲热讽拉踩几脚另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妯娌。
得益于原身痴傻的身份,村里无人在她面前设防,无论是村口大槐树下情报基地多人热切讨论,还是偏僻旮旯处偶然间撞破的私下算计,白一一的情报收集能力向来比村里大多数人都更迅捷强大。
她比这个家里人谁都清楚,这些都是白老三和几个狐朋狗友周边乡镇四处盗坟得来的。
王氏和杨氏要是知道自己心肝儿一样宝贝,恨不得每天掏出来亲亲摸摸的东西是从腐臭的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不知道夜里还能不能睡地安稳。
眼下的情况有点麻烦,白老三两个月前一次外出归来,捡回来了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受了重伤,昏迷未醒。
许是怕那女子醒来后哭闹惊动家里其他人,白老三向曾在铁铺里当过学徒的大哥讨了闲置的铁链和锁头,他和他黑心娘一起悄悄地将人用烂布团堵了嘴,把不知能否自己挨过去的可怜女子拴在了后院的猪圈。
自那日第二天,后院门就上了把锁。说是后院,实际就是一排篱笆墙加一个篱笆门,把鸡鸭窝猪圈菜园子,单独圈起来。
以前黑心婆防二房防得紧,严防原主和原主爹娘靠近鸡鸭窝摸蛋藏蛋,只因原主爹并非亲生,防贼一样盯着二房不能靠近她的财产。现在看似连大房一家也都不能轻易靠近后院门。
前些日子,那女子稍有身体好转,黑心婆和白老三就迫不及待干起了皮|肉生意。
进后院的,除了村里臭名昭著的二盲流子、还有一把年纪平时看着人模狗样实则背地里一样好色下|流的坏胚们,母子俩一个吊着三角眼乐呵呵收钱一个卑劣下|贱揽客。借着夜幕遮掩,恬不知耻地在自家中行此龌龊勾当敛财。
这些人中有些嘴上没把门的,以此为茶余饭后谈资向其他兄弟或炫耀或推荐光顾生意时的猥|琐嘴脸,让白一一想起就要干呕。
刚才,正是因为起夜,在院中与着急往后院赶的白老三撞了一下。
被嫌弃她挡路碍事的白老三猛推了一把,脑袋磕在院中的石凳上,晕了。
不,原主死了,十四岁的生命就此终结。
磕破流血的脑袋事轻,怎么忍着心里的憎恶制止白老三继续行凶事大。
前后约莫就一息功夫。白一一缓缓从地上爬起,晕着脑袋,跌跌撞撞着走到了后院门。
夜凉如水,皎洁明亮的月光铺洒在这片土地上,如银河倾泻,一切都那么清晰。
本应暗黑一片的猪圈里,因一盏被微风四起时欲灭不灭的油灯,光线变得鬼魅而陆离。
一道麻木中隐着怨毒的眼神袭来,冷冽如毒蛇般的孤绝与嗜血一闪而过,转瞬又恢复迷离木然,月光下清晰刺目。
只一眼,二人视线匆匆交汇,又移开。
白一一不显声色收回目光,心中思忖,这可与瞒不过家里人时,三叔嘴里嘟囔念叨的“捡来的疯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忍着身体的不适,尽全力减轻动静摸到近处,白一一提起刚从院里顺来的铁锹,没有半丝犹豫,用力朝恶心男人的后脑壳砸去。
男人被狠砸了一下,没死也没晕。回了会儿神,才恶狠狠撇过头,气急败坏低吼:“天杀的蠢猪,早该死的臭傻子,敢打你爷爷,老子今天就杀了你……”说着就要从地上起来。
“砰!”白一一面无表情又给他迎面一击,男人似忘了动作,还能怒瞪着眼,不可置信般瞪大着眼睛看向她,头上有血慢慢滑下,“你……”
还能说话,看来还不够。
“咚!”第三下,白一一力竭。
白老三瞪大眼,歪倒在一边,不知生死。
白一一这才撑着铁锹,大口踹起气来,这具身子有些弱。
地上的女子,就这么一直淡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的眼神清明敏锐,冷静漠然,还有一丝玩味和探究,一直默默打量着白一一。
神态疏离淡然,仿佛并未察觉自己仍深陷吃人的囚笼,而这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女子开口,低柔的嗓音在夜晚显得格外轻灵,语气是毫不犹豫的肯定。
是的,原身之前因为偶然间发现后院猪圈锁了个人后,悄悄来给她送过几次吃食和水。
白一一看了女子一眼,并没有搭话。
似是歇够了,上前弯腰试探白老三的鼻息,还有气,扔下铁锹出去。
来到灶屋门前,小心翼翼将灶屋门虚抬起,防止木头摩擦时发出的刺耳声响。开门,摸了把条凳,在梁上吊起的一个竹篮里,摸到半块吃剩的杂粮窝头。
似想起什么,提起菜刀,来到老太婆门前,并没直接喊门,而是用菜刀轻轻别开里面的门闩。进屋后,不知鼓捣了什么,没一会儿就又去了杂物房。
从杂物房抄起一捆粗麻绳,返回灶屋。拿土陶碗舀了半瓢水,捏了一点盐罐里的盐撒进去,这才回后院。
将白老三手脚捆结实,嘴巴用散落在猪圈里的破布团塞住,才又向那女子走去。
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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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蹲下身,看得更仔细一些。
这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很瘦。因时常面有脏污、头发蓬乱,不甚辨得清容貌。只觉大体五官比例姣好,原也应是容颜娇丽的女子。衣衫褴褛,掩不住身上大大小小的青紫瘢痕,手腕被铁链磨得青紫破损,血色斑驳。没有穿鞋,短了半截裤腿的脏旧裤子,在女子总是蜷缩着的身体上,也不甚明显。女子右脚脚踝依然肿胀不堪,与左脚形成鲜明对比,应是当时断掉的骨头没愈合好。
白一一将冷硬的杂粮窝头递过去,女子的手冰凉又细腻。
只是这一次,这女子接过窝头,却并没有吃,一直捏在手里把玩,带豁口的土陶碗也静静站在地上。
嗓音婉转温柔,慢条斯理再一次开口:“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半张脸被笼在乱糟糟的头发里,显得从发绺里露出的凤眼格外生动敏锐。
白一一不置可否,用极无所谓的口吻开口回:“我去找钥匙”。
女子淡淡道:“不用了。你不想先和我谈谈条件吗?你救了我,想要我怎么报答你?”
白一一眼神清正明亮,不染一丝尘埃:“我要,你就会答应吗?”
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女子笑了。
笑容很美,只是没有一丝温度:“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双带着些许蛊惑、些许玩味、些许狠厉的凤眸,对上一副清澈、坚定、坦然的晶莹杏眼,两人谁也没有错开对方的视线。
今夜的风,似格外凛冽。
阵阵寒风如急弦般掠过,携着未知疾驰。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白一一缓缓开口道:“罪不及家人”。
女子又是莞尔一笑,凤眸里尽然是未达眼底的笑意与玩味:“哦?那你觉得我会吗?”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似是等够了,女子有些累了,抬了抬手。自院中暗黑角落处立即围上来十几个劲装玄衣人,每人脸上都覆着青面獠牙面具,手持银剑,刃如寒星。
齐刷刷上前,屈膝跪地。
领头之人是位身材娇小、并未掩饰身形的女子,嗓音清脆如冰:“我等来迟,望…恕罪!”
说完,拔剑出鞘,一道银光闪烁间,女子身上的铁链应声而落。
X,早说啊,累了,下局重开吧。
白一一转身就走,回到院中角落,一屁股随意坐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把现场舞台交给他们。
不是没想过趁机逃跑的可能性。
此地高手如云,面对绝对的武力压制,就算逃出去,原身根本没出过村子,逃都不知道往哪里逃。钻山林,山林里有自己最怕的动物,且那动物在山林里数量种类之庞杂,想想就头皮发麻。去其他有人聚居的地方,单身未婚女性没户籍没路引没钱…
哦,不对,有钱,原身娘在原身每件上衣衣襟处都缝有三个铜板应急用,以防原主走失时饿肚。三文,都能买三个炊饼了……
逃跑,想想就好。
能多活一刻多活一刻,谁会嫌自己活得久呢。
2. 猎杀时刻1
转眼间,除了白老三已被白一一五花大绑,是直接从后院提过来的。黑心婆、白老三媳妇、老三两个儿子、白老大、白老大媳妇、老大家一双儿女,被另一群同样打扮的玄衣人如入无人之境般,从各处手提肩扛,死猪肉一样,随意丢在了地上。加上二房的自己,现在一家人整整齐齐。
哦,不对,原身父母和弟弟不在。
原身父母这两年农闲时会为了全家生计在外谋短工,这几天刚好在临县一个相熟的老主顾家上工。这次老主顾特意通融才得以带年幼的弟弟一起过去,今晚正好躲过一劫。
还没庆幸太久,只见又有两大一小被丢在地上,不是原身父母和弟弟是谁。
现在一家人才算是整整齐齐。
这还没完,村里几个来过后院的色胚们,也一个都没跑。村里人口中的大善人老李头、李老头长孙李大郎、村痞赖子头、鳏夫徐猎户、村里有名的妻管严王二郎、陈家当家的、当曾爷爷的施老头……十几号人乌乌泱泱,叠罗汉一样堆在院中……
夜凉如水,凛冬将至……
几列火把把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玄衣人面覆青面獠牙面具整齐列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姿挺拔宽肩窄腰的玄衣人,背着一位银色劲装女子走进院子。
白一一不由得站在纯粹欣赏人类健康美的角度上,在心中为这副好身材吹了声口哨。啧啧,步态轻盈矫健,是个习武高手。
那玄衣人扶着女子落座在院中不知从哪里搬来的椅子上之后,稍退半步,贴身守护在侧。坐着的女子秀眉凤目,气质脱俗,眼神淡然中带着一丝凛冽。夜风中,高高束起的发丝在男子身前轻扬乱舞。关系有点不一般啊。倒也是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是的,白一一现在很有闲情逸致想东想西。
不然现在就要开始哭吗,哭又没p用。
白一一想得很开:过程。能做的,自己都尽力做了。结果。在这个普通百姓无半点扛风险能力的封建社会,这根本不是老百姓能凭一己之力转圜的。
遇上天灾人祸粮食减产得等死,遇上打家劫舍武力压制得等死,生病救医不及时得等死,以下犯上得等死……
遇上白老三、黑心婆这种又主意大又恶又蠢,执行力还高的标准四件套的猪队友,不趁早剥离,还是得等死。是的,这四项技能,只要不是四项buff叠满,单项技能或任意组合使用,都有救。四项同时点满,天王老子来了也难救。
哦,对了,女性还得再加一条,遇人不淑嫁错郎也得死。
人生自古谁不死,早死晚死都得死。担心实在无用,今朝有酒今朝醉,且行且珍惜吧。
白一一内心无比确定要用这不多的弥留时间好好欣赏这人类健康美。
只见那位宽肩窄腰身姿挺拔的玄衣人,轻展修长手指。
一旁提着水桶的众人上前,给满院子提来的人浇了个痛快。
原本落针可闻的院子里,霎时,哀嚎声哭闹声叫喊声求饶声四起。
小孩子自顾自哭爹喊娘,大人们边虚张声势边顾目四盼,各自心中思量着被抓至此的原因。人声鼎沸,双耳嗡嗡作响,让人头疼欲裂。
白一一很讨厌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秩序混乱的、人多的地方,眼下这种情况就算,默默在不被看见的角落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急切的叫喊声,“一一”,一个面容姣好的丰腴温婉女人来至她身边,身边带着个胖乎乎的小团子,相貌周正气质忠厚的男人紧随其后。
在原主娘焦急询问她额头伤势的关心声中,白一一心中也不知是为原主还是为自己叹了一声,示意自己很好,让他们稍安坐下。
一家人整整齐齐坐着,原主爹端坐在前,宽厚的背脊似是要凭一己之力为家人挡住凛冽的寒风。
“一一,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原主娘一只手拉住白一一的手臂,一只手紧紧环住坐在自己腿上的四岁儿子,凤眸含愁,眼中噙泪。
白一一拍拍她的手,安抚她,“不要怕,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似是欣赏够了众人大难临头时的张皇失措、担惊受怕,那女子压了压手。
列阵中,一个身材魁梧的玄衣侍卫出列。
“安静!”随着吼喝声,“铮—”地一声剑鸣起。
银光闪烁间,众人噤若寒蝉。
年纪太小不知事的孩子,则被爹娘连忙捂住嘴巴。
“你们想怎么死,挑一个死法吧。”女子缓慢空灵的声音仿佛淬上了一层冰霜。
人群中有胆子大的,比如大善人老李头。就算此刻两股战战斗若筛糠,也要为大家冒死一问:“敢问姑娘,我们并不相识,一无仇二无怨,姑娘为何如此草菅我等性命,视我大雍朝律法于不顾,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砍了,剁了”,女子淡淡道。
随着夜空划过一道凄唳的惨叫,剑光在空中挽成花。
老李头倒地,惨叫声连天,满头冷汗直流,双手紧紧捂着下身,身子蜷缩在一起,止不住地颤抖。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大人们还来不及捂住孩子的眼睛和耳朵。
白一一一边赶忙去捂紧紧趴在原身娘怀里小崽子的耳朵,一边心疼那位身材魁梧的侍卫哥哥——
心疼他的剑,回去就该扔了吧?暴殄天物,看着就是好材料。
众人间不知是谁先带头,细碎的抽噎声纷纭。“女侠饶命,小人知错了,小人实在知错了…”
“姑娘饶命,小的知错,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望姑娘大人有大量,网开一面,饶小人一命,小人愿来生做牛做马侍奉姑娘…”
“大人饶命,姑娘饶命,女侠饶命,都是白老三和王婆子,是他们逼我……”
……
遮天蔽日一片卖力求饶声。人群中那些个色中饿鬼,仿若现在才知晓自己为何在此,纷纷忙不迭跪好,卖力向那女子磕头认错。胆子小的,身下早已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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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黑心婆,最为心诚,力度大且频率高,额头瞬间被鲜血染红,边磕头边涕泪横流哀嚎。
白老三想磕头,但身子被五花大绑绑住,只能蜷缩在地嘴上求饶。
“好,既知错认错,那就饶了你们,饶你们死个痛快。”
女子话音刚落,寒芒四起,十几颗头颅空中齐飞,喷溅出的鲜血,把院中众人浇淋地面目全非。
一时之间,人鬼莫辨。
地上仿佛缓缓开出一片片血红的鲜花,随后又汇流成河,满目鲜红,刺痛每个人的神经。
四周瞬时静谧,所有人都呆了一瞬。
有脑袋跌落在身上的,一时间都忘了害怕。等反应过来时,噌地从地上弹起,将没来得及冥目的头颅甩在一旁。旁边的人刚丢完烫手的头颅,又飞过来一个,再丢。一时之间,好几只还没来得及闭眼的头颅在满身鲜血的众人之间弹跳穿梭,全场鸦雀无声,画面诡异至极。
白一一抽出一只手,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上沾染的些许血迹,又换另一只袖子去擦原身娘的脸,虞氏脸上止不住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
刚刚十头齐飞时,第一时间转身环抱起娘仨,将娘仨紧紧护在自己怀里的原身爹。此刻,鲜血自头顶缓缓滴落。虞氏再也止不住大声惊呼,眼泪喷涌而出:“铁牛!”
铁牛环着媳妇连声安慰:“莫怕莫怕,这不是我的血,一一和浩文也莫怕,有爹在,都莫怕”。
老实的汉子言语质朴,不是豪言壮语,却重似千斤。一字字砸在白一一的心上,原来这就是一家人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感觉。
逐渐地,场上再次人声四起,只是这一次,声量小了许多。
是啊,次要矛盾都收工了,该主要矛盾登场了。
黑心婆,磕起头再没停下过,动作却因长时间发力而渐渐变形,双腿双臂抖得厉害,也不曾停下,额头上脸上的血混着眼泪和地上的血泥。大半张脸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嘴上的讨饶声也不曾断更层出不穷。
“女侠,女侠,你饶了我这次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我是被逼的,是我家这不争气的老三,还有吴氏,对是她给我出的主意,都是她逼我,我才这么做的啊,是他们俩!你找他们俩……”
白老三闻言,蜷着的身子猛然蹬直,不敢置信地看了亲娘一眼,目眦欲裂:“女侠女侠,你别听她的,她胡说!我原是想请镇上的大夫把你治好就送你回去的,是真的!
是她,是我娘说,你年轻貌美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就是治好了,也回不去家了,回家不是要被浸猪笼就是被送佛堂,所以我才同意留下你。女侠女侠,是她!真的是她!不然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
黑心婆此时头也不磕了,强稳住身形站起来。
扑向白老三,手脚并用,边厮打边哀嚎:“你个杀千刀的白眼狼,满嘴胡噙什么?!是吴氏跟我这么说的啊,都是吴氏害的我,是她出的主意。天老爷,还有没有王法了……”
3. 猎杀时刻2
说罢,黑心婆一屁股跪坐在地上,放手嚎哭:“女侠,是我没养好孩子,他小时候就不学好,长大以后更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看上什么都往家拿。是我把他养歪了,我把他交给你,任由你处置。
还有吴氏,都是她出的主意,她说没人知道,而且赚来的银钱能补贴家用,你饶了我好不好,我本也没几天活了,再也不敢了啊……”
女子看够了这出母子假意反目的闹剧,嘴角弯起语气冰冷至极道:“行了,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加快一点速度。不如说点别的吧。就说说如何处置对方好不好?”
黑心婆听罢,脸上的泪也忘了落,跪着的身子抖了又抖。费了好大的心神,堪堪稳住没倒下,嗓音因一直哀嚎而有些嘶哑道:“打断老三一条…不,两条腿,两条腿,让他长长记性,也记住贵人网开一面的恩情。至于吴氏,这么蛇蝎心肠的恶毒女人,不配为人,应该千刀万剐。”
白老三因为被绑,只能蠕动身体,开口道:“娘,我是你亲儿,我可是你亲儿,大哥已经断了腿,我腿不能断,我要是腿断了,咱老白家可就真的振兴无望了啊,娘!”
“哼—”,女子听闻此言,露出一个嗤笑,“蠢钝无知冥顽不灵,好了,给他们一个痛快吧,这次真是便宜你们了。”
话音刚落,又两颗冒着热气的头颅滚落在地。
白家众人似被吓习惯了一般,眼神空洞麻木,脸上涕泪横流,身体僵直,竟无一人发出动静。好几个人刚回过神来,看向白老大。
白老大失去双腿多年,两条裤管空荡荡胡乱叠在一起,上半身靠着媳妇吴氏和大儿子才能勉强维持住身体平衡。此时,他眉头紧锁,躬身磕头:“他们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有今日的结果是他们咎由自取,死有余辜。请贵人开恩!饶恕我等性命。”
一旁的吴氏刚才被黑心婆点名,双手搂紧女儿在怀,抖着身子默默哭泣道:“这老婆子胡说八道胡乱攀扯,她说的那些我根本没做过,她死到临头还要陷害我。”
女子莞尔一笑:“是吗?那需不需要我帮你们回忆回忆你们到底干了哪些坏事?”
两人脸变得刷白,一时语塞,直愣愣跪坐在地。
女子对着刚死了相公的白老三媳妇杨氏,淡淡开口道:“还有你,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良心的坏事呀?”
杨氏顿时皮一紧,立刻磕起头来,连声求饶:“贵人贵人,你听我说,我都是被逼的,我都是被那个黑心的老妖婆逼的,是她说,只要每天清洗下猪圈就行。
是她说,不用每天给你喂饭,否则你有力气了,说不定会想办法逃跑,你要是跑了,我们全家就完了。是她说,隔两天喂一次饭就行,我才这么做的。
女侠、贵人,真的不是我想克扣你的饭食,不是我想每天用冷水泼你,不是我想打你,真的是那个老妖婆,都是她让我这么做的,求求你,饶了我吧……”
两个半大的孩子,再不知事,经历这一晚上的热闹,也看得清眼下的形势。噙着惊恐不安的眼泪,跟着娘亲有样学样磕起头来:“求贵人,饶了我娘这一次吧,她再也不敢了”。
女子不耐烦地挥手,一双漂亮的凤眸不怒自威:“我的耐心是有限的,白大山、吴氏、杨氏,像你们这样死到临头还满口狡辩、不知悔改的贱民,按你们的罪责,早该像他们一样被斩首。不,他们已知错认错,心甘情愿认诛伏法。
而你们现在还能活着强词夺理满口胡言,应该被处以极刑,要你们亲眼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被一刀刀割下来,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是本…人宽厚仁慈,本念你等贱民因民智未开,所以行事无度、冥顽不灵,想网开一面让你们悔过自新。如今看来,你们却是不想要?”
这女子口中的“本…人”有一闪而逝、非常轻微的停顿。白一一默默思忖着以本字自称的女人身份有哪些,本宫、本妃、本公主、本郡主、本县主?本王?也不知道这时代有没有女性“王”?不过,现在不论是哪一个“本”,此刻碾死蝼蚁一样的普通百姓都易如拾芥,不费吹灰之力。
“那就先一人一只手吧。”女子薄唇轻启,话语滴水成冰砭人肌骨。
又是一片哭天抢地地哀嚎声,三只手自腕处齐根斩下,喷出的鲜血,眨眼间融入地上的血河。
杨氏披头散发匍匐在前,捂着断手处,声泪俱下:“贵人饶命,女侠饶命,我说,我都说,都是我的错,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以性命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发誓我发誓!”
说着举起另一只完好手掌的三指,抖抖索索起誓,“我发誓,我不该冒犯贵人,我真的知道错了,从今以后改过自新,绝不再犯,若违此誓不得好死,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那女子似是很满意,转向另两人,白老大和吴氏互看一眼,匍匐在地。吴氏双目通红,不只是疼的还是急的,忙道:“女侠贵人仙姑饶命!我的命给你,求你放过我家人。求求你大人大量大发慈悲,网开一面放过我女儿!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我认错,是我的错,我不该给老妖婆出馊主意,让他们把你绑到后院猪圈,不该……”
话音未毕,阵列中魁梧男侍卫得女子眼神示意。
剑出,两股鲜血喷涌而出。
“砰—砰—”两声,吴氏、杨氏二人人头接连落地。
“看来她们已真心实意知错悔改了,那就给她们一个痛快。只是我看你等贱民似乎不太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若有不清楚的,就现在问,我很仁慈,很乐意教化你等这些冥顽不灵的贱民。”
女子环视院内或跪或趴或坐形容狼狈的众人,他们脸上身上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血,眼神麻木精神萎靡,强稳着身体,但仍止不住一直不停颤抖。
女子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嘴角带起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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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白一一这时松了松一直被原主爹箍住的肩膀。轻微的异动,让原主爹娘瞬间紧张起来,盯着白一一满脸紧张,连忙摇头示意她不是说话的时机,拉着她臂膀的手愈发用力。白一一拍了拍二人的手臂,示意二人放松,缓缓站起身。
身形挺拔如玉,上前站定,不卑不亢道:“这位贵人,民女有一事不知,想请贵人赐教”。
“放肆!大胆刁民,见…贵人为何不跪?!”女侍卫身形一动,冷声怒喝。
那女子凤眸轻抬,像是有什么终于引起了兴趣,玩味地看了白一一一眼,嘴角弯了一下,“哦?你且说来”。
“这些人中,有人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万死不足惜。诚如贵人所言,贵人仁慈,才给他们痛快,让他们免受极刑折磨而死。而为什么有些人先受断掌之刑,最后一样被斩首,那比起那些罪大恶极之人,他们岂不是刑罚更甚。民女愚钝,不知为何,请贵人赐教。”白一一杏眸璀璨,明亮而清澈,透出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纯净美感。
如果不是蓬头垢面形容狼狈,勉强算得上清秀佳人,女子心中感叹,眼底的嫉妒与怨恨终是藏不住。那眼神太亮了,亮得不自知,亮得不知天高地厚、人间愁苦,亮得仿若坐拥全天下,亮得刺目扎心。不知死活的贱民可不配拥有这般好东西,不过,很快就不会亮了。
想了想,女子面上松了松,恢复淡然神色:“哦,那你认为为何呢?”
“民女认为,贵人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们任何人。”
“放肆!不得妄自揣测贵人行事!”女侍卫剑出直抵白一一心脏。
女子示意那女侍卫收剑退下,冲白一一颔首示意继续说下去。
白一一眼神从容,语气不缓不急:“贵人途经此地遭逢意外,严惩凶手理所应当。今晚这些院中之人,有人主谋、有人合谋、有人从犯,也有稚子尚幼,更有人根本不知情,而我们都在这里,那只能说明一个原因,今夜无人生还。”
女子眼中玩味更甚,嘴角勾起的弧度又大了些。环视众人,朱唇轻启:“你们听到了,冤有头债有主,先前惩治恶人是他们罪有应得,我向来与人为善,本不想牵连无辜之人。是她不想让我放过你们,你们要怨,将来就去地下怨她好了。”
没有双腿,刚又断了一掌、一直半躺在儿子身上的白老大,原本双目紧闭奄奄一息,闻言双目怒撑,开口骂道:“你这个傻子,想死自己赶紧死,不要连累我们!”
转头又对儿子急令道:“修儿,快,先不用管为父,快去把这傻子擒了,听候贵人发落,快,快去!”
白修文闻言,身子抖了抖,缓缓起身,还没走出两步。
一直在后排,从未有过动作的原身爹,上白修文身前,怒道:“今天我在这里,我看看谁敢动我女儿!”
白一一心头一暖,被人护着的感觉真挺不赖……
4. 猎杀时刻3
二人对峙不到片刻,即以白修文败阵仓皇逃回人群中而落幕。
白修文心中有鬼,根本不想要这在女子面前献宝的机会,他今晚只一心想在女子面前隐身。
女子似乎才刚想起什么,勾唇轻笑,对白修文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把你忘了?读书人。”
白修文脸色大变,磕头道:“求贵人开恩!草民知罪,求贵人恩典网开一面。草民学业尚可,愿为贵人效力,待他日学有所成金榜题名,但凭贵人差遣,唯贵人马首是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求贵人开恩!”
白一一心中感叹,还是读书好啊,还得是读书,求饶的时候多一种策略也多一个技能,知道去抓对方的需求点,不试怎能知道结果呢。
女子闻言,莞尔开口道:“是十五岁童生、院试三次不中的学业尚可吗?想投效我?你觉得你配吗?”
白修文面露赧然,虽是跪着,但上半身挺拔,口中坚持:“草民少时顽劣,昔日荒废光阴,未克勤学,今幡然醒悟,誓当奋发图强,日夜不辍。他日若得金榜题名,必不负此志,以报贵人恩德。”
怕是觉得不够,白修文正了正神色,继续开口道:“若蒙贵人垂青,不弃鄙陋,草民愿随身侍奉贵人左右。虽才疏学浅,但愿竭尽驽钝,以效犬马之劳。他日若得寸进,必当肝脑涂地。”
白一一心中再叹,谁说读书无用,读书可真特娘地太有用了。自荐枕席的舔狗之言都能如此有文采,这货可真特娘是个人才。
女子闻言,多看了白修文两眼,似乎认真在考虑白修文的建议。
白一一也认真地看了看这位接触不多的便宜堂哥。凭良心讲,这家伙长得凑合,肤色偏白,五官端正。不算特别好看,但绝不难看。一身白衣被血污染得斑驳,发丝微乱,平添了几分落魄书生的破碎感。人不能只看五官外貌,重要的是气质。眼前十五岁少年面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临危不惧。面对权贵亦能坦然表达心中所想,神态从容镇定。
哪怕是装的,这份镇定,再加上惟命是从的态度,就够给对方喝一壶迷魂汤了。只是有人吃这套有人不吃这套,不是所有权贵都热衷养狗,不知眼前这位贵人会不会买账了。
几息之间,那女子轻柔开口,眼神不带一丝温度:“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但机会只会留给真心实意的人。你知道你和你爹做了什么,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做了,来我身后站好,不做,就继续跪好。”
说罢示意身侧女侍卫,女侍卫上前递给他一把镶着彩色宝石的匕首。
白一一挺拔站着,内心再起波澜。舔狗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权贵就是权贵,唯爱人间纲常伦理大戏,视众生为蝼蚁,谈笑间玩弄人性于股掌之上,且乐此不疲。累了,真的累了,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老百姓真的太难了。
就让这大雨全都落下,快点落下,老娘等着开下一把。
镶彩色宝石的匕首,落入骨节分明的手中,只见那人轻轻抽出刀柄。
寒光似雪,锋芒毕露,血腥的审判之刃,不知会插向哪里。
今夜一直贴在他身旁的白老大,此刻趴在地上渐挪渐远,背对众人,不知表情。
因为只有臂膀使力,他挪动得并不快。
没犹豫太久,那匕首追上,一下,两下,三下…一次次刺入腰间,直到被刺之人,不再挣扎。
鲜血喷了持刀之人满脸,那张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只有狠戾与决绝。
被刺之人趴倒在地上,终再没有半点生气。
不知过了多久,持刀之人将人翻转过来,那人双目圆睁,脸侧有泪。
匕首“哐啷”落地,有一瞬的怔楞失神,持刀之人伸手将那人双眼闭合。
随后,又将匕首拾起,用衣摆小心擦拭干净,收刀入鞘。
起身,还刀,归位。
白一一此刻内心是平静的,不是结果早预见,而是觉得他人根本用不着评。他真心依附狠心弑父也好,假意投靠徐徐图之也罢,时间会给众人答案。可惜这里很多人都等不到那时候,包括她自己。
至于那时,结果是不是他本人想要的,不是他一人说了算,这里是权贵有特权的封建社会。权贵爱养听话的狗,若这狗不通人性,将来某日连自己也会咬,狗会有何好下场。若这狗依附于人姿态过低,遭人厌弃只是时间早晚。所以,怎么在权贵身边做条进退得宜的狗,是个精细的技术活。
整体来说,这个便宜堂哥,选了条难走的路暂保性命,至于初衷是什么、目的是什么、以后的路如何,他人难以言说,也不必言说。私心希望他这一路成长得快些,期待早日实现狗咬狗,而不是单方面被碾压吊打。
夜更深,雾更寒。
山里的夜静谧沉重,如果此时院里没有亮如白昼的冲天火把,今夜会是一个好眠夜。
身是身首是首,残臂断肢东倒西歪四处散落。不小的院子,一片红海。
院中仅剩的还喘气的正等待上位者的结算通知。
人数并不多,白老大媳妇吴氏带来的与原配的七岁女儿,白老二一家两大两小,白老三家两个儿子,一个九岁,一个六岁。
除了白一一只身在前,白浩文始终在虞氏怀里,其他三个孩子不知何时都聚拢到了白老二夫妇俩周围。无一例外,小脸上红肿的双眼中,是对女子手段残忍的惊惧,是想哭不能哭的隐忍,是对接下来的迷惘……
那银色劲装女子凤眸流转,眉梢带霜。嘴角弯起,眼中并不带笑意:“好了,今夜大家都累了,早点结束吧。”
白一一声音清亮,掷地有声:“不知贵人要如何处置我等?”
女子语气冰冷,似是不耐烦再多做纠缠:“依你所言,如你所愿。”
白一一莞尔,笑容如晨曦之光绽放:“贵人的意思是,你行事听我令?所以贵人要听我令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激将法对我无用,你们的命都在我手上。”女子面容微动,蹙眉不喜道。
白一一豁出去了,反正要死了,能给对方找点不痛快非常划算:“所以我说对了,贵人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们任何人,本就要杀我们所有人灭口。
贵人当然手握生杀大权,只是贵人这样以势压人、行事无度,和以蛮力逼人就范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又置我朝律法人伦纲常于何地?”
女子眉眼冷峻:“尔等贱民配提什么律法纲常,本人念及上苍有好生之德,念在尔等或年幼或不知情或混沌,本想留尔等一命,谁料你等贱民不思悔过,竟敢言语挑衅,饶是本人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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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世间也容尔等不得。”
白一一轻嗤一声:“贵人何必自欺欺人多此一举。贵人口口声声自称仁善,若真的仁善,我等为何在此?若真的仁善,为何不像那些人一样,给我等一个痛快,而是折磨我等弱小无辜听你审案?陪你看戏?
我等原本不知情,被你抓来,听的多了,贵人反而要放过我们?!
陪你看戏,是啊,贵人喜欢看戏。贵人乐见弱小惊慌失措孤立无援,贵人喜观弱小卑躬屈膝摇尾乞怜,贵人更爱看弱小互相攀咬内讧人伦惨剧,是否只有看到这些,才能让你重温权柄在握时的快意和满足?!才能让你一时忘记失势时被贱民踩在脚下的苦楚?!
而贵人如今要杀我等,贵人自己心里比我等更知道我等有多无辜,只是贵人自己无法面对过去,所以要杀我等灭口,这实在是自欺欺人。”
白一一一口气说了很多话,用词之大胆言语之通达,让所有人瞠目。而她傲立在风中,有种奇妙的魔力让人移不开眼。
“放肆!”女侍卫,拔剑相向。
寒光闪烁间,剑已架在脖颈上。
白一一纹丝未动,用全场都能听到的音量,诛心道:“这位侍卫姐姐,在贵人手下干活不容易吧,你一定很优秀。
而且,你也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吧?不然怎会在我说完之后,才拔剑。”
脖颈上的剑轻微一颤,白一一脖颈一凉。破皮出血了,但还不致死,白一一心道。
这回,那女子彻底不装了。
似是从没想过有人能当着手下众人把她的伪装和脸面撕碎踩在脚下,自小以来的教养与涵养统统抛之脑后。横眉冷对怒道:“大胆刁民,口出狂言,目无尊卑!尔等区区贱民,竟敢多次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今日若不严惩,何以正纲纪!”
她纤手一挥,声如寒霜:“杀了他们。”
言罢,目光如刀,直直刺向白一一。
四周众人皆屏息凝神,不敢稍动。
白一一无所谓,必死之局,非一己之力能逆转也,就是死也要诛心:“贵人急了,贵人在急什么?被我说中了什么?我说贵人实则胆小无能。权柄在握,不过权柄之奴仆,一朝失势,便如丧家之犬,对吗?今虽生杀在握,天下逆耳之人,岂能尽诛?
今日你在上,我在下,你以权势压我欺我杀我,我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已将你被困清源村两月有余的消息传出。他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就是你今天要杀我等灭口的代价。
若能承受这滔天非议,那么请赐我一死。”
她眼神坚定,神情自若,如同烈日骄阳,不畏漫漫前路任何艰难险阻。
那女子腾地起身,稳住身形,眼神中无尽的狠戾:“杀了她!立即杀了她!还有他们!”
霎时,院中喧闹再起。止不住的哭喊声、刀剑出鞘声、呼啸的风声…混杂在一起,那名一直贴身护于女子身侧的玄衣人箭步而来,优雅矫健,犹如一头猎豹。
寒风携着“青面獠牙”愈近,骇人的压迫感愈足。
锋利的匕首没入白一一腰腹时,白一一疼得没忍住,骂了句脏话:“M的,狗男人。”
要不是来杀我的就好了——这是倒地前白一一唯一的内心独白。
5. 又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从一间草屋的木板床上醒来。身上搭着有阳光晒过的味道的薄被,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不是自己那套。屋内家具物什简单,收拾得很整洁,门虚掩着。
白一一不知今夕是何夕,照例闭着眼整理信息。腰腹间的剧痛传来,她这是没死。没死好,能活谁想死。
只是这里,脑袋里实在是没有任何信息,能辨出是何地。
正想要看看腰上的伤势,“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待来人近些,看清是个约莫六七岁的男童。他身形单薄得像棵初春的嫩柳,身上套着件小了一些的粗布衣衫,袖口和裤腿短了约莫一寸。
衣裳虽打满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泛白的衣料透着一股清爽。小男孩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粗瓷碗,清水在碗中微微荡漾。
见白一一睁开双眼,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嘴角绽开一抹纯真的笑容:“姐姐,你醒啦?”
白一一撑起身子,腰间的伤处传来隐隐刺痛。她望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却整洁的小人儿,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嗯,这是哪里?是你家大人救了我吗?”顿了顿,又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将碗递到她跟前,碗沿还冒着丝丝热气:“姐姐先喝点水吧,阿娘说受伤的人要多喝水。”他的手指关节处还沾着些灶灰,显然是刚烧好水就急着端来了。
白一一莞尔照做。
“这里是我家,我叫铁牛——”
噗—,白一一一口气没顺好,呛得一连串干咳。
嗯,和原身爹重名,这奇妙的缘分。
小男孩见她呛到,连忙踮起脚尖,小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你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喝口水还能被呛到。”他皱着眉头,学着大人惯常的语气,可稚嫩的童声让这番说教显得格外可爱。
白一一被这模样逗得想笑,又怕伤了孩子的自尊,只得抿着嘴点头:“是姐姐不小心了。”
“铁牛,是你家大人救了我?”
“是你晕倒在我家门口,我阿奶捡你回来的。”小男孩闪着黑葡萄样的大眼睛,像两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你阿奶在家吗?我去谢谢她。”白一一说着就要起身。
“我奶正在村里和人干架,还得晚点儿才能回来。”铁牛神色如常说着。
白一一听得稀里糊涂:“你阿奶在干架,你为何不去?你不怕你阿奶吃亏吗?”
铁牛嘿嘿灿然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笃定道:“姐姐,你放心吧,我阿奶是绝不会吃亏的。”
“我睡了多久了?”
“姐姐你睡了三天了,李大夫说你伤得有点重,至少需要卧床休养一旬。姐姐,你不知道,前几日半夜里你总是发高烧,我娘和阿奶都担心你挺不过来……”
铁牛性子阳光活泼,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白一一整理了一下目前的信息。
这里是一个叫天水村的地方,和原身所在清源村同属邺州。这个村子不大,大约三四十户人家,他们一家人口简单,一家五口。
现在家里只铁牛一个人留家照看她,阿奶和她五岁妹妹金花,此刻正在和村里一家欺负金花的人家干架。
干架是口头之争,并不是真的打架。
铁牛爹服役参军四年未归,铁牛娘今天去县里卖家里攒了一段时间的鸡鸭蛋和菌菇。
白一一怎么来的这里,小家伙并不知情。
……
小家伙突然想起来什么,懊恼道:“姐姐,你饿了吗?都怪我一时高兴,把娘临走时交待的事情都忘了。我这就去给姐姐端饭来。”
白一一:“不用了,我跟你一起去,我想站起来走走。”
铁牛小心扶着白一一起身,白一一疼得直冒冷汗,但她不语,只是一味起身,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要让大脑知道谁才是这具身子的主人。
前世白一一未婚未育,也不曾做过任何开刀的手术,无从对比痛感,只是前世骨过折的脚踝好像也没这么疼。
M的,狗男人。白一一心中又暗骂一句。
也不知道那位残暴的贵女怎么样了,有没有被她气死。
还有原身爹娘弟弟和那几个小孩不知道怎么样了,是和她一样得幸被救……
还是消散在那夜的风中……
救她的是谁?应该不是残暴贵女,贵女应该恨不得马上将自己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或者将她囚禁起来日夜折磨,看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苟延残喘。
贵女不可能用这种迂回手段——救她给她时间让她发育,等着有朝一日在她最快乐的时候大嘴巴抽她,长线钓鱼收获延迟满足的极致快感。时间久且效益不明,贵女不会等。
再说这世道本就对女子苛刻,她身为从小金尊玉贵的人上人,此番遭此横祸,自己马上或是已经身陷囹圄,应无暇顾及其他,所以不是她。
也不知是哪位有眼光的好心人,慧眼识珠救了她这个人间明珠。
遇上她可是千里马遇上了伯乐,不过,她才是伯乐。
重活一世,这次我一定要把失去的都夺回来——哦,不是,是这次,我特么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白一一一边在院中踱步,一边心中暗暗发誓。
成年人的接受适应能力很快,人一旦适应了疼痛,疼痛阈值一下子就高了,俗话说的,疼着疼着就不疼了。
痛感渐缓,白一一和铁牛来到灶屋端饭,铁牛掀开煨着饭的陶锅,粟米粥,上面用三根筷子架着一个野菜窝头。
小米粥好啊,还刚好是稀的,她的最爱。白一一不爱喝稠粥,米是米汤是汤的喝,她才觉得舒服。干就是干,稀就是稀,不干不稀,黏黏糊糊,混混沌沌,秩序紊乱的,她不喜。
野菜团子是干的,吃起来是苋菜、灰灰菜加杂粮面,蔬菜也是白一一的最爱。她很喜欢吃菜,只要不是过于剌嗓子难下咽的纯粗粮,素食比肉食吃得欢,吃肉总让她觉得腻。
不过那是前世。
这一顿白一一吃地心满意足,打了水,顺手把锅碗刷了,铁牛像只着急的小狗似的围着她打转:“放着我来!姐姐你歇着!”
白一一突然狡黠一笑,沾水的指尖“啪”地一弹,晶莹的水珠在夕阳下划出弧线,正中铁牛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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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小孩儿炸了毛,抄起水瓢就要反击。白一一边笑着躲闪,边示弱讨饶:“我有伤我有伤。”
二人一顿嬉闹,惊得院角的母鸡“咯咯”飞上草垛。
活着真好——白一一心中感叹。
像晒透的被单裹住身子,像第一口米汤滑下喉咙,像这满院鸡飞狗跳的热闹,实实在在硌着指尖。
陈阿奶牵着金花的小手,跟从县里回来的王氏一脚跨进院门,正瞧见——
白一一挽着裤腿坐在矮凳上,手里攥着把篾条,跟小孙子头碰头地较劲。那小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脑门上还粘着片竹叶。
“哎哟我的祖宗!”陈阿奶嗓门顿时拔高了八度,“让你躺着养伤,倒在这儿教起小猴崽子糟蹋好材料了?”手里的包袱皮一抖,刚买的蜜枣滚出来两颗。金花“哧溜”从她胳膊底下钻过去,捡了枣子就往嘴里塞。
白一一张了张嘴,“阿奶”这个称呼到底没能叫出口。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一头乌发用木簪利落地绾在脑后,两颊红润得像个年轻媳妇。她腰板挺得笔直,青灰色短打裹着丰腴的身材,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爽朗干练。
在乡下,做农活儿的女性也都穿短打,窄袖窄裤干活方便。精致裙装只在出门或需要会客的特殊日子,比如逢年过节,会亲访友,上香赶集等,不需要干活儿的时候穿。
“怎么?嫌我当不起你这声‘阿奶’?”陈阿奶眉毛一挑,她双手一叉,嗓门亮得像打锣:“咱们庄稼人不论虚岁,我大孙子都会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鱼了,叫你个黄毛丫头喊声阿奶还委屈你了?”
白一一还没答话,陈阿奶已经风风火火上前,粗糙的手指按在绷带位置上却意外地轻柔:“大夫说你这伤得半月才能好,要敢偷偷下床——”
“我就把桂香刚买的蜜枣全喂了后山的麻雀!”
“阿奶,别啊。”白一一忍俊不禁。陈阿奶这才露出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好喝药好好卧床,不然明天就给你换黄连!”
白一一笑着颔首。她这下知道为何刚才铁牛那么笃定,一点儿也不担心阿奶和人干架了。
王氏身形娇小,低着头,浅褐色的麻布衣领洗得发白,肩头一块青布补丁针脚细密得几乎隐入布料。“这是县里回来的铁牛他娘。”陈阿奶嗓门一亮,那妇人顿时像受惊的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
抬起头的瞬间,日影恰好掠过她光洁的额头——二十五六的年纪,眉眼生得极周正,只是被局促的神情压了些光彩。她嘴唇动了动,白一一才听见蚊子哼似的“姑娘好”。话音未落,耳根已红得透亮,连带着补丁间露出的那截后颈都泛起薄粉。
白一一灿然一笑:“婶子好。”
听见人声,王氏下意识把磨出毛边的袖口往掌心攥了攥,“我去熬药。”说完就贴墙往灶间走。
秋阳透过窗棂,在灶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氏正蹲在土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浅褐衣襟上细密的针脚。
听见脚步声,她慌忙起身,袖子蹭了蹭额角的汗,朝白一一腼腆一笑:“你怎么来了...这儿烟大...”
6. 洗头
“姐姐坐这儿!”金花拽来个树墩凳,红头绳扎的双丫髻随着动作一蹦一跳。
她突然伸手小心翼翼碰了碰白一一腰间,圆眼睛忽闪忽闪:“阿娘说伤口结痂时会痒,我给你吹吹?”说着鼓起腮帮子,小脸憋得通红。
铁牛闷头在角落捣药,闻言突然插嘴:“你上回给鸭子吹气,把菜叶渣子喷它一脸!”药钵被他捣得咚咚响,震得灶台上的陶碗轻轻颤动。
“臭小子!”陈阿奶撩开布帘进来,手里攥着把刚摘的紫苏叶,“昨儿是谁把老娘的艾绒当柴火烧了?”
她作势要敲铁牛脑袋,落手时却把紫苏叶塞进药罐,顺势揉了揉孙子的乱发。
白一一看着药罐里翻腾的雾气,嘴里忽然被塞了块芝麻糖。金花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阿奶藏糖的瓦罐,就在杂间破水缸后头…”
话音未落,陈阿奶的扫帚柄已精准戳到小姑娘脚边:“当我耳背是吧?”
“哈哈哈…”金花银铃一般的笑声响起,紧接着一道稚嫩的童音从耳边传来,“姐姐,甜不甜?”
白一一笑道:“甜!”真甜!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将白一一的脸映得通红。那股萦绕多时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她真的十分、特别、非常想洗头。
于是,白一一可怜样儿地说:“婶子,我想洗头,头发都馊了,我想请你帮我……”
“……可是你腰伤还没好,不能弯腰……”,王氏温声打断。
“不是,我想请你帮我洗,我躺在条凳上,你帮我洗可以吗?”白一一凑上来,闪着亮晶晶的眸子哀求。
王氏“腾”地脸又爆红,原来是自己会错意了。她局促地擦了擦手:“这样成。”
“我也要帮姐姐洗!”铁牛一个箭步冲过来,金花也蹦跳着围上来,“我还没见过躺着洗头呢!”
不多时,院子里已摆好阵仗。盛着草木灰水的木盆稳稳架在木墩上,条凳一头正对着盆沿。
白一一利落地跨上条凳,后仰时估了估距离,顺势躺下,乌黑的发梢恰好没入水中。
王氏坐在矮凳上,手指在灰水中快速搅动。待水面泛起细密泡沫,她舀起一捧,轻轻浇在白一一额前。“这法子倒是巧。”她笑道。
“都是婶子疼我。”温热的水流滑过发丝,白一一惬意地眯起眼。金花趴在旁边看得入神:“我以后也要这样洗!”“你还不够长呢。”铁牛故意扯了扯妹妹的小辫子。
王氏的手法细腻温柔。指腹在发间穿梭,时而按压,时而揉搓。正当她要重点清理头皮时,忽然察觉掌下的脑袋绷得紧紧的。
“放松些。”她轻拍白一一的肩,“脖子这般僵着,伤口要疼的。”
“哎,习惯了。”白一一不好意思地笑笑,却仍控制不住地绷着后颈。
王氏只得加快动作。她太了解这种下意识的防备——就像受惊的刺猬,即便知道安全,也要竖起尖刺。
直到开始冲洗发尾,白一一才彻底松懈下来。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这是她来这儿之后,第一次洗头。睁眼就能看到蓝天,晴空如洗,白云悠扬,宁静又惬意。
换好第三道清水,王氏先轻轻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小心避开额头上的伤口。洗完头发,王氏拿过金花递给的帕子,要帮她擦拭。
“婶子,这个我可以自己来,站着擦头发不影响的。”白一一忙拒绝。王氏便只好作罢,转身去收拾东西。
阳光下,白一一随意地用帕子大力绞着头发,胡乱搓揉,让金花看着头皮一紧,嘴上一抽,却道:“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哦,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那我有你这么好看吗?”白一一逗弄小朋友。
“你很好看,但是没我好看,我娘和我阿奶都说我最好看。”小姑娘撅起小嘴,神色认真道。
“哦?那让我来仔细瞧瞧我们天下第一好看的小金花究竟有多好看”,白一一手上擦头发动作未停,向金花而来。
“不信你自己看。”金花说着指了指身旁还没倒掉水的水盆。
“比就比。”白一一乐了,她也想知道自己现在长什么样子。是的,她来到这里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最后一道洗头水很清,并不浑浊。水盆里映出一大一小两颗头,小的圆润,脸肉乎乎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灿若星辰,红润小巧的嘴巴,显得灵动可爱。
大的鹅蛋型脸,只是有些瘦,脸色也有些营养不良的微黄。杏眼圆目,清眸璀璨,鼻梁高挺,鼻头微翘,唇不点而红…
手上擦头发的动作此时一顿,脸一狰,龇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白一一佯怒,瞪着大眼睛,转头看向金花:“为何你比我好看,我不服气,我要吃了你,嗷呜……”金花立即发出一串银铃笑声,哈哈大笑着跑开。
这张脸有点好看,不,应该是很漂亮。她现在明白为何原身没有太多关于自己容貌的记忆了,她也明白为何原身娘虞氏不怎么给她洗脸,也不教她洗脸了。
以前虞氏帮她洗澡洗得勤,洗手洗得勤,但很少拿帕子给她洗脸。村里总有人骂她脏丫头臭丫头,以前原身经常跑回家哭。每当虞氏在家,会问清楚缘由。也总只给她仔细洗手,拿帕子假意在脸上虚擦一下,然后抱在怀里安慰,最后领着她出门找元凶理论。
虞氏是对的,一样好东西,可以是攀云梯,也可以是催命符,没有能力护住的时候,展示出来就是献祭。
只是这张好看的脸,目前的白一一也驾不住。现在的她也太弱,暂时还是藏起来的好。
日幕四合,晚风拂过,小村庄也逐渐走入宁静。
“来吧,动手吧。”白一一一副大义凛然似要慷慨就义的模样。逗得王氏轻蹙的眉头舒展了几分,眼里的担忧却不减分毫。
最里面一层皮肉和裹帘(纱布)黏连严重,疼得白一一无声吸了好几口气。等要去揭开紧贴着皮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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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成块状的纱布时,王氏还是有些犹豫。
“婶子,快一点和慢一点,都是一样疼的,狠下心早点弄完早点结束,我行的,你揭吧。”
王氏咬咬牙,轻快地揭下最后一层连着肉的纱布。
撕扯间,渗出了不少血,许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白一一并没有觉得很疼,还能忍。
倒上白瓷瓶里的药粉,王氏一手把拿来的块状纱布轻轻按上,另一只手配合缠固定用的纱布,纤细手指带着白色纱布围着白一一翻飞。
没多时,药换好,两人都轻轻舒了口气。
“婶子,手真巧,一点儿也不疼。”白一一眯眼笑道。
王氏红着脸抬眼,嗔了她一下:“你也不错,嘴真甜。”
白一一大笑,当然,还是不敢太用力。
等王氏归置好药瓶,要拿着旧纱布离开。这些纱布洗干净用开水烫煮了,下次还要用。
白一一喊住她:“婶子,您先别着急走,在我屋坐会儿,我有话想对你和阿奶说。”
王氏把陈阿奶请来,三人在桌前坐定。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白一一正斟酌着怎么开口,只听陈阿奶一拍大腿干脆道:“丫头,有啥想问的就直说!咱庄稼人最烦的就是弯弯绕绕,知道啥说啥!”
白一一会意点头道:“阿奶和婶子都是明白人。我确实遭了难,家里人都……如今就我一个了。要不是您家收留,这条命早就交待了。这份恩情……”
“哎呦!”陈阿奶一摆手打断她,“说什么恩不恩的!你这丫头就是太见外。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你瞧瞧你这小身板,啧啧......”她心疼地摇头,“先安心把伤养好是正经!
“可是......”
“没啥可是的!”陈阿奶眼睛一瞪,“救你的可不是我们,是送你来的好心人。喏,还留了银子和伤药呢!”说着朝桌上的白瓷瓶努了努嘴,“就是那个!”紧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帕子,“十两银子花剩六两四钱五十八文,数数。”
白一一没接银子,追问道:“阿奶可知道是谁......”
“这我哪知道?”陈阿奶嗓门洪亮,“半夜听见敲门,出去就看见你躺在门口,手里攥着药瓶和一锭银子。要我说啊,准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
见白一一神色黯然,陈阿奶把银子往桌上一拍:“丫头别多想!先把身子养好。老婆子我活这么大岁数,什么风浪没见过?记住喽,只要人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白一一颔首,把手帕推回去:“阿奶,这钱还是放您这里,后面寻医吃药还得接着花,家中多一人,就多份开销,吃喝拉撒哪样都离不开银子。我日后若有需用时,再找您拿,您看这样可好?”
她起身时故意板着脸:“这银子我替你收着,可不许再说什么搬走的话!再让我听见,看我不拿笤帚疙瘩揍你!”说完风风火火地拽着王氏出了门,留下白一一望着那瓶金疮药出神…
7. 落户
天不亮,王氏就要起床忙活,打扫院落挑水砍柴做饭,因为个子小力气不大,要七八趟,才能把水缸挑满。这村子只有一口公用水井,等天亮,排队打水的人渐多。不爱凑热闹的,都喜欢错峰打水。
还有两户家中有自家打的水井,吃水方便。一户是张秀才家,张秀才家祖上出过入朝为官的官老爷,后因家族人丁不兴仕途没落,移居此地。
另一户是周里正家,周家出过两任里正。因家族风气好,上一任老里正为人正派、处事公允,在附近十里八乡都颇具声望,因身体渐弱两年前传儿子衣钵。
当然,也是因为现任里正年纪轻轻就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平时没少帮乡里乡亲办事,所以积累出了自己的名气,以破竹之势从这届里正选拔中胜出。
这一任里正年纪不大,四十多岁,行事颇有乃父之风,手段更为老练果断,治下井井有条。
此刻,白一一需要找的就是里正。
白一一听完陈阿奶的介绍,若有所思道:“那照您这么说来,在村里落户容易,只是落主户和客户的立户条件不一样,落主户需要有田地,需要交税赋役。而客户是佃户,需要佃地主的田,除了不用交田赋,劳役、丁赋、兵役这些一样需要承担。”
“那这样岂不是富的越来越富,穷的会越来越穷”,白一一攥紧手里的水杯叹道。
“可不就是!”陈阿奶一拍大腿,嗓门洪亮:“丫头啊,天上那些神仙老爷哪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阿奶晓得你现在难,但再难也不能落客户佃田过活!宁可苦些累些,也得想法子立个自己的门户!”
她掰着粗糙的手指头给白一一算账:“早些年啊,上等田二两银子一亩,下等田一两银子就能拿下。最划算的是荒地,”她眼睛一亮,“三百文一亩!不过都这些年了…”她摇摇头,“怕是又涨喽!”
一口水喷出,白一一呆住:“这么贵?田赋转嫁到佃户身上,天灾虫害人祸的风险也全都佃户受着,大地主一年到头什么都不用干,粮食有了,多的还能卖钱,已经是稳赚不赔了,手上的田地还能持续增值……
那些有三五十亩地的,才勉强算个四等户!人少的还能攒下点余粮,人多的连糊口都难。田赋、丁税、劳役、兵役…这层层盘剥下来,再遇上个天灾虫害…老百姓累死累活,到头来一阵风就能把家吹散了。这TM……”什么万恶的封建社会,后面的话,白一一没说出口。
“呸!”陈阿奶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把白一一没说完的话堵了回去。铁钳一样的大掌抓住她的手:“傻丫头,老百姓的苦日子啊,就跟老驴拉磨似的——转着转着就熬出头喽!”
她突然凑近,压低声音:“听阿奶的,宁可吃糠咽菜也不能当客户!万不能佃田过活!下等田掺着荒地买,日子总能…”
话没说完突然拍腿大叫:“哎呦!瞧我这榆木脑袋!”
白一一被她吓得一激灵:“阿奶?”
“你这样的孤女,说不定能立女户呢!”陈阿奶眼睛亮得吓人,边说边琢磨,“周里正管着咱们这片户籍,我一会儿就去问问他。”
白一一追问:“那需要我跟您一起去吗?”
“现在不用,我先去打听。”
“那辛苦阿奶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白一一卖乖道。陈阿奶笑得见眉不见眼,嗔道:“你这丫头……”
撂下碗筷,碗都还没站稳,陈阿奶抬脚就出了院子。王氏正在给铁牛整理上山装备,他们不往深山里走,只在靠外围的地方转,铁牛主要负责捡柴火,王氏负责捡吃食类,野菜、野果、菌子之类。
金花则负责留守在家照顾白一一。
在这个家中,病号不被允许做任何事。金花双臂大开,拦在白一一床边,拧着眉毛一脸认真道:“姐姐,阿娘说了,不许你做任何事,你只能躺着,可以上茅房,但是也得我陪着。”
白一一语气温柔笑道:“那我请问这位世上最好看的女孩子,你娘有没有说过,我可以站起来走走呀?”紧接着装可怜拉长音调一声哀怨,“我已经又躺了四天了,我快要发霉枯萎了~~”
金花转了转大眼睛,认真回想,道:“没、说、过。”
白一一委屈的声音似能掐出水来:“婶子~~~”
王氏正在屋外给铁牛腿上撒防虫蛇的药粉,把一大一小的对话听了个正着,开口道:“可以出来晒晒太阳,慢点走,不能出院门。”二人连忙乖巧应下。
快晌午,暖阳给小院披上一层金光。白一一正坐在屋檐下,教金花玩儿抓石子。
“姐姐,金花~”铁牛人还没到,兴奋地声音先从院外传来。
院门外传来窸窣脚步声,只见铁牛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小背篓,像只满载而归的小松鼠似的蹦进来。额头上晶莹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光,他却顾不上擦,一进门就雀跃道:“快看!我和娘今日在山里找到宝贝啦!”
白一一眼前一亮,忙上前帮他卸下背篓:“这么多柿子!”指尖碰到背带时,才发现已被汗水浸得微湿,“快去擦擦汗,仔细别着凉。”
正说着,王氏也跨进门来。她背上那个大背篓压得腰都弯了几分,底下还捆着一大捆柴火,走起路来咯吱作响。白一一刚要伸手帮忙,就被王氏侧身避开:“你别沾手。”说着先解了柴捆,又指挥铁牛取出些柿子,这才让背篓落了地。她利落地挽起袖子,“让铁牛洗几个柿子给你们尝鲜,今年的柿子甜着呢。”
铁牛手脚快,金黄橙红的柿子洗好,一人手里塞一个。还滴着水珠的柿子,果香扑鼻,咬一口,脆生生的。等入口,果肉厚实,口感酥脆中带着一丝韧性,甜而不腻,回味甘甜,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
陈阿奶刚进院门,手里就被铁牛塞进了一个大柿子,“阿奶,可甜了,你快尝尝。”陈阿奶眉眼带笑,摸了摸铁牛的头,夸道:“我们铁牛大了,知道疼人了。我和你姐说会儿话,你带金花去玩儿会儿。”
等铁牛和金花走远,陈阿奶眸子一闪,笑道:“有戏,立女户有戏。”
白一一也有些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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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奶,快详细说说。”
陈阿奶眯着眼咬了口熟透的柿子,甜得直咂嘴:“周里正那老小子说啊...”她抹了抹嘴角的汁水,“前年他帮邻村一个寡妇办过女户。那家男人上山打猎,哎呦喂...”
她突然压低声音,“被熊瞎子拍得都没个人样了!”
陈阿奶说着还比划起来,带着厚茧的手指在空中划拉:“留下四个娃娃,可怜见的!周里正想起他爹说过女户这事,跑去县衙一问...”她突然拍桌,“巧了不是?有田产又没男丁,立马就给办成了!”
白一一眼睛一亮,陈阿奶却皱起眉头:“不过你这情况...”她掰着沾满柿子汁的手指,“得先有田产。外来户要落户,没田只能当客户,有田才能立主户。眼下就是去村里问问谁家想卖田的。”
白一一了然,开口问:“那荒地呢?不是有荒地也可行?”
“你这傻丫头!”陈阿奶急得直拍大腿,“只荒地肯定不行!荒地养三年都未必能种粮!”
白一一劝道:“阿奶,依我眼下的情况,下等田也买不了几亩,干脆就别等了,直接买荒地吧。荒地开荒、养地是难,但养出来了,一样可以种庄稼养活我自己。像您说的,慢慢来总会有办法。”
“再说,我也不信阿奶和婶子能看着我活活饿死,真到了一口吃的都没有时,阿奶和婶子也能缓我一口不是?”白一一眨着眼睛,促狭笑着。
陈阿奶手指虚虚点了点她的脑门,笑嗔,“你这机灵丫头”。后又一拍大腿,突然瞪大眼睛:“哎呀!荒地价忘问了!听周里正说女户有戏,就喜昏头了,我这就再去问。”
“我和阿奶一起去吧,直接买了,落户也能快些。只是不知道村里有没有要卖的房屋,有了田,屋也得有。一直住在您家里,那我脸皮也太厚了。”白一一笑道。
这时柿子汁滴到衣襟上,陈阿奶边擦边念叨:“村里空屋子倒是有几间,这两年王老三、牛老二家都新起了瓦房,那土坯房...”她突然伸出三根手指,“二、三两银子就能拿下!就是多少得修修屋顶和院墙。”
“也有些是早年搬走,村里收回来的。村里老早定下的规矩,举家搬走,房屋无人托付照管的,村里只留十五年,十五年后就收回。”陈阿奶拧了拧眉毛,嗓门洪亮道,“但那些不能要!一个屁都能嘣倒!”
陈阿奶拽过白一一的手,用长满老茧的手心“啪啪”拍着传授经验:“丫头这做法是对的,女人就是要心底有谋划,要手里有屋有田又有钱,日子慢慢就好起来了。”
“不过阿奶可不是着急赶你走,你要乐意,可以住一辈子。”紧接着脸一板,话锋一转:“只不过伤好以后要给咱家干活,你可不能吃白食!”
白一一调皮笑道:“那敢情好,等我伤好了就跑路,白吃白喝还不用干活儿~”
“小没良心的!”陈阿奶作势要打,手里的柿子却转了个弯到自己嘴里,“明天就让你去地里拉犁!”
两人笑作一团,惊得院里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跑开了。
8. 买房置地
陈阿奶回屋翻出那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帕子,她将帕子层层展开,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碎银和铜钱,轻轻拍了拍白一一的手背:“喏,还是上回那些,六两四钱五十八文,你点点数儿。”
白一一眉眼弯弯地应了声“好嘞”,顺手就把帕子一裹,直接塞进了衣襟里。
“你这丫头…”陈阿奶见她连数都不数,无奈地摇摇头,又凑近些压低声音道:“我跟周里正那儿啊,说你是我的远房侄孙女,家里遭了变故来投奔的。一会儿见着人,可别说岔了。”
“阿奶放心,”白一一俏皮地眨眨眼,“我记性可好着呢!”陈阿奶这才转身往灶屋去,竹篮在她手里晃悠着发出嘎吱声。
她麻利地装了几把晒得黑褐的菌子,又抓了两把干笋片。临出门前还特意绕到菜园子,弯腰摘了个油光水滑的紫茄(茄子),拔了个沾着泥土的芦菔(萝卜),顺手掐了把嫩生生的芫荽(香菜)。
最后扯过块靛蓝粗布往篮子上严严实实一盖。
二人踏进周里正家的小院时,正撞见邹氏坐在老槐树荫下飞针走线。
这位里正娘子今日着了件紫绡长裙,衣袂间隐约透着几分水乡韵味。虽已年过四十,那敷了薄胭脂的面容仍透着白玉般的光泽,倒像是从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画中人。
“哎哟,玉琴嫂子来了?”邹氏眼尖,老远就瞧见陈阿奶臂弯里的竹篮,手中针线不停,笑吟吟地招呼道,“是来找里正说事,还是单来找我唠嗑?”
陈阿奶顺势将盖着蓝布的竹篮往前一递:“还不是为俺家这侄孙女的事儿。自家地里长的,吃不完糟践了,想着你们家小子多,正好...”
邹氏接过篮子时,指尖不经意触到那片还沾着泥土的芦菔,顿时笑出了两个酒窝:“若是山珍海味,我倒要推辞一番。既是自家种的,那我可就厚着脸皮收下啦!”
正说着,堂屋门帘一挑,周里正背着双手踱了出来。
他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个来回,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等邹氏提着篮子进了里屋,周里正这才开口道:“这位想必就是玉琴的侄孙女吧?你们可商量妥当了?”
白一一上前一步,盈盈施礼:“周里正安好,小女的事劳您费心了。”
“分内之事,落户本就是村里该管的。”周里正捋了捋胡须,“我与玉琴说过,依你的情况,需先置办田产,便可直接立女户。我已嘱咐下去,若村里有人要卖田,定会先知会你们。”
“阿奶都已告知。今日前来,正是想请教田产之事,不知现今荒地的价格几何?”
周里正闻言略显诧异:“丫头,荒地虽价廉且首年免赋,但头几年收成有限,需费时养地。况且你一个姑娘家,开荒的活计怕是…”
听到“价廉”二字,白一一眸中闪过一丝亮色,温言道:“里正大人仁厚,为小女这般周全思量,实在感激。百户乡里有您这样的父母官,真是百姓之福。”
话锋一转,面露愁容:“只是小女孑然一身,家道中落,积蓄有限。纵有好田,也无力购置,能凑足一两亩已是勉强,还需另置房屋。思来想去,横竖前几年都要吃苦,不如直接置办荒地。”
周里正不由重新打量她:“你读过书?”
“略识得几个字,是跟着家中大伯学的。”
周里正颔首:“如此说来,置荒确实更适合你。正巧三个月前朝廷颁了新令,鼓励垦荒。”
他捋须缓声道:“现今荒地一亩仅需五十文,首年免田赋、徭役、兵役,只纳丁赋,次年方照常征收。垦成之田归为私产,给予田契,日后买卖与常田无异。”
白一一与陈阿婆交换了个眼神:“这可真是托了阿奶和里正的福。不知现有村民可否同样置荒?”
“自然可以,端看各家劳力。不过…”周里正正色道,“一年内需垦荒成田,方可领取正式田契。若逾期未垦或未垦完,不仅收回荒地,钱银也不退还。”
陈阿婆当即拍板:“那老身也要置几亩荒地。”
白一一略作思量,又道:“里正大人,小女还想打听村里可有闲置的房屋?既置了荒地,总得有个落脚处,看了屋子才好盘算置多少荒地。”
周里正点头应下,为二人细说了村里几处在售的老屋:一户是王老三家的,另一户是牛老二家的,还有几处被村里收回的闲置空屋。
说完,便亲自领着她们在村里转了一圈,一一查看。
王、牛两家的老屋格局相似,皆是三间正屋加一间灶房,茅厕设于屋后,附带一个小菜园。王老三家的屋子空置不过两月,虽略显陈旧,但收拾一番便可入住。
而牛老二家的老屋已荒废三年,虽勉强用作堆放杂物的仓库,但院内杂草丛生,屋顶漏雨,墙壁斑驳,处处透着破败。
价钱上,王家的要价三两银子,牛家的则便宜些,二两五钱便可买下。
至于村里收回的那几处空屋,年久失修,院墙倾颓,屋舍摇摇欲坠,怕是风一吹便要塌了半边。
周里正倒也实在,直言这些屋子只算宅地钱,五百文至八百文不等,买下后需得推倒重建。
回到周里正家中,白一一在二人再三劝阻下,仍坚定道:“阿奶、周里正,您二位的关心,小女心里明白。可山脚下那间老屋虽破,位置却不算偏僻,拐个弯便是村道,日后养条狗、喂几只鹅,也能看家护院。再者,离山泉近,取水方便,待手头宽裕了,再慢慢修葺,总能住人的。”
她面上不显,心中狂喜——远离人群,近水源,上山方便,地方宽敞,价钱又低,再难找到比这更合适的了!
周里正见她主意已定,便不再多劝,只点头道:“既如此,丫头你心中有数便好。”
白一一恭敬应道:“多谢里正指点,小女都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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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她看着周里正提笔拟写白契,缴清了田房款、税金及各项手续费用,一并托他代为办理。
和陈阿奶出门时,两人收获满满,白一一收获周里正打的两张凭条,陈阿奶挽着盖着蓝布的空篮,收获一张凭条。
买了四十亩荒地、一个靠山脚的老房子。老房子因占地面积大,所以即便破损严重,也要八百文。一共花了二两九钱,置了房田,白一一很开心。
陈阿奶置了十亩荒地,也很开心。但一看白一一开心的样子,就又不怎么开心了,欲言又止。
白一一见状噗嗤笑道:“阿奶,您就放心吧,我这不是乱花钱,我心里真的有数。您看着那个房子偏,但我那房子和您家屋子中间其实只有一片土坡,那可不就是挨着么……”
回到家,院子里两个大圆簸箕上满当当去了皮的柿子,正享受着日光浴,角落里又堆了两筐新鲜柿子。王氏刚做好夕食,正喊了铁牛帮忙端盘子端碗。
这时代的普通百姓,一天只吃两餐。农忙时会加餐,体力活重,不加餐撑不下来。其他时间为了节省粮食,只吃朝食和夕食。
夕食是粟米粥、野菜团子和一碟蒸茄子,茄子因为拌了蒜泥和盐。终于不是只有盐味了,好吃到想让白一一流眼泪,陈阿奶也吃得眼含笑意。
“这也太好吃了,婶子,您做饭真好吃。”,嘴里还含着饭,白一一忍不住瓮声道。两只小的闻言,也抬起头亮闪着眼睛,冲王氏点点头表示同意,顾不上说话,继续闷头吃…
日暮四合时,白一一刚擦洗完身子,王氏如常来换药,臂弯里挽着叠得整齐的衣物,手里还攥着一串铜钱。
换完药,王氏递过钱串子,声音温软:“这是娘让我给你的,说是荒地钱和税钱,你数数。我娘说多亏了你,我们才能趁这个机会,又置了这么些地。”
白一一哭笑不得,“婶子,您这么说就见外了。是阿奶贴东西帮我跑前跑后,让我有机会置田置房,是我得好好感谢你们。”
王氏面颊微红,细声道:“总之娘说得在理,你就是咱家的福星。”话锋一转,她捧起那叠衣物:“这是你来时穿的衣裳,我都洗净了,破损的地方也擅自补了补,我针线活儿粗陋,你可别笑话。”
白一一接过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嘿,婶子,我完全看不出哪里被补过,跟新的一样,你这手艺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仙女下凡也不会比你更厉害。”
王氏羞地涨红了脸:“你又打趣我。那三个铜板,我看有些开线,也重新缝了一下,这下洗衣服也不会掉。”
白一一摸着铜板,眼眶不由得一热:“这是我…我娘给我缝的应急钱…”
“还有这个,”王氏又递过来一个打着结的帕子,“给你换衣裳时,掉出来的。帕子我没打开过,你瞧瞧可少了什么没有?”
白一一凝神望去,心头一颤——怎会是这?怎会是他?
9. 金玉虽险
夜色如墨,屋里没有点灯。
白一一指尖触到那支金簪时,心头猛地一沉——
不曾见过那女子被白老三刚带回来时的模样,可骨子里的气度和眼里的光彩骗不了人,黑心婆贪财如命,怎可能放过这些值钱物件?!
那晚当她真在黑心婆屋里翻出这些物件时,还是气得笑出了声。
猪队友!到底怎么敢的啊?!
一支累丝花鸟纹金簪,一对翡翠坠金丝的耳铛,还有一枚温润如脂的白玉佩……每一件都是能买下整条村子的货色,件件都写着“速来灭口”四个血字。
那一刻,她真的想把睡得流涎的黑心婆脑袋砍了。
有些人蠢死,真的不冤。
可她不甘心。
不甘心被这种蠢货拖累,不甘心就这么被逼到悬崖边上。
她白一一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坏事?当然可以做。但得看对谁做,更要看怎么做。
那夜她对那女子说“消息已传出去”,只不过是必死之局下的勉力一抗,只是虚张声势的谎话。
若对方真要灭门,这或许会让她迟疑——灭口是为了封口,可若风声早已走漏,再杀人,反倒是欲盖弥彰。
当然,对方若铁了心斩草除根…
那她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倒地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这些烫手的物件塞进那玄衣人的衣襟里。
白一一摩挲着金簪的暗纹,思绪翻涌——自己没死,东西却回来了。
是他手下留情?还是……另有深意?
她低头看着掌心完好的翡翠耳铛,忽然扯了扯嘴角。
既然还活着,就说明对方至少不是敌人。
——无论如何,活着,已是万幸。
可这些烫手的物件,绝不能留。
金饰得熔了,换成银两;玉佩和翡翠也得处理,不能直接卖——万一被人认出来,怕是真要再死一回。
得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等风头过了再说。
暗夜中的眸子闪了闪,又忽然有些懊恼。这年头要是有土豆就好了,挖空做个简易坩埚,再烧些木炭,至少能把金子熔得面目全非……
指尖无意识敲着桌沿,她盘算着接下来的路——得尽快出去看看,摸清这地方的市集、百姓的需求,找到自己能做的营生。
这些金玉虽险,却也是翻身的本钱。
想到这里,白一一眯起眼,心底那簇微弱的希望之火,第一次烧得如此灼热。
鸡叫三遍时,村里人已窸窸窣窣动了起来。
王氏天没亮就蹲在灶前,昨日的野菜团子架在粥上馏着,蒸汽一熏,满屋都是苦麦菜的清苦味。
萝卜干过水拌盐,“咔嚓”一咬,脆生生的。两个小的被这声音勾醒,难得没赖床,套上簇新的麻布衣裳,袖口蹭得发亮也不在意。碗底最后一口粥被刮得“呲啦”响,金花舔着嘴角的米浆,人已经蹦到了门槛外。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
陈阿奶的扁担上捆着竹编——原本能挑两担,但白一一硬是截下大半,说要留着搬家用。剩下的簸箕竹篓零零散散,倒也堆得满满当当。
王氏本想带鸡鸭蛋去卖,白一一却往脸上抹了把墙灰,拦道:“婶子,先不急,等我今日去集上看看。如果可以的话,这些鸡鸭蛋我有用,如果不行,改日我再陪你到集上或县里卖。”
王氏不多问,转头去摘了些家里种的紫茄(茄子)、芦菔(萝卜)、芫荽(香菜),又包了一捆晒得干香的菌子。
白一一盯着那些水灵的菜,脑子里闪过鱼香茄子、蒜香茄子、擂辣椒皮蛋茄子、萝卜炖排骨、萝卜丝饼、萝卜干炒腊肉、萝卜干炒鸡蛋、香菜牛肉、各种凉拌香菜、菌菇汤……仿佛无数个模样好身材绝气质佳的渣男站在她面前,等着跟她打招呼,然后就…挥手告辞。
白一一想了想这个只有一个陶锅、唯一调味料是盐的家里,再想想自己塌了半边——连老鼠路过都得叹气调头走的老屋。慢慢来吧。
“走吧。”她拍拍脸,灰扑扑的,倒衬得眼睛格外亮。
陈阿奶的竹扁担在晨雾里一甩,活像赶鹅的竹竿。
“磨蹭啥?等日头晒屁股,好位置都让隔壁李婆子占了!”她扭头吼完,突然从袖口摸出块芝麻糖,掰两半塞给俩小的,“含住了!省得路上吵得我脑仁疼!”
牛老二刚说要收钱,妇人眼一斜:“上回你媳妇拿我笸箩晒萝卜干还没给租金呢!”转头却把三文钱拍在车板上,“拿着!省得你说我老妇人欺负晚辈!”
小妹爬车时蹭脏新衣,陈阿奶一边骂“死丫头片子败家”,一边扯过衣角用唾沫蘸了蘸使劲擦:“呸!这破布还不如老娘编的竹篾结实!”
牛车一动,她突然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块芝麻糖,往白一一手里一塞:“喏!别饿得眼冒金星给我丢人!”
直到牛车拐弯,还能听见她骂骂咧咧指挥牛老二:“走西边!东头老刘家的疯狗专咬我裤脚!”
一路上,听着王氏的介绍,白一一对即将要去的地方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是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自发形成的交易场所,每逢五天一集,热闹得紧。
比起去县城买卖要缴纳的入城费和集市费,这里不仅省去了这些开销,离家也更近。因此每逢集日,村民们都会早早过来。这两年,集市的名声越传越远。不光附近村落的百姓,就连县城里的小商贩和手艺人也会特地赶来。
只要想得到的,都可以拿来卖,说不定就会有人买。更妙的是,这里不仅能用铜钱买卖,还能以物易物。常常能看到村民们用一筐鸡蛋换块花布,或用两只山鸡换把锄头的场景。
集上还有各类吃食、饮品,现吃现卖。逛累了随便找个摊位坐下,花上几文钱就能尝个新鲜,图的就是热闹劲儿。
三小只听得很是入迷,特别是金花,她这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来集市,心中很是期待。
望山村离天水村不过四五里路,山路平坦,牛车慢悠悠地晃着,一路闲谈间,不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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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就到了。
还未进村口,远远就听见人声浮动,空气中飘来阵阵食物的香气——炊饼蒸腾的热气、肉汤咕嘟翻滚的浓郁、烧饼刚出炉的焦香……
村口的大片空地上,村民们早已占好位置,正忙着卸货摆摊。有人铺开粗布,将新鲜的蔬菜码得整整齐齐;有人支起木架,挂上各式竹编筐篓;还有卖吃食的摊贩手脚麻利,炉火生得旺旺的…引得早起赶集的人频频侧目。
这天还没大亮,集市就已经热闹起来了,看来规模确实不小。白一一一家也赶紧找了个空地,把带来的竹器、菜干一一摆好,再抬头时,集市上的人竟比刚才又多了一倍不止。
尽管人来人往,现场却忙而不乱。商贩们默契地留出一条供人行走的通道,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牛车轱辘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却不嘈杂。
白一一眼睛忙得转不过来,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卖铁器的、卖木器的、卖药材的、卖米的……她想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待到天光大亮,集市已完全活络起来。摊位排列得整整齐齐,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白一一从未想过能见到如此丰富的乡间市集:米面粮油、蔬菜瓜果、肉蛋鱼虾、干菜菌菇、盐酒茶叶、农具铁器、锅碗瓢盆、布料衣裳、笔墨纸砚、首饰胭脂、古玩书画、药材补品……虽然有些物件做工不甚精细,大类下的小类细分也不多,但这可是手工业时代!种类之繁多,已经远超她的想象……
“走好!这筐子要散架了,你尽管来拆我祖坟!”陈阿奶笑骂着,又甩给那汉子一截青翠的竹枝,“拿回家插灶台上!灶王爷保你明年就抱上大胖孙子!”那汉子连声道谢,喜滋滋提着筐走了。
陈阿奶眯着眼又数了数手心里叮咣作响的铜板,顺手塞进腰间的布包,“今儿个开张吉利,转眼功夫,就卖了三个!”
“阿奶,您可真能耐!”
“那可不!咱阿奶不光竹器编得精巧,骂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我就没见过谁能……”金花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氏往嘴里塞了颗芝麻糖。
“甜不甜?”王氏一边问女儿,一边手脚麻利地整理着摊位上水灵灵的青菜。
“甜!”金花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应道。
集市上熙熙攘攘,摊主们多是附近的农户,卖的都是自家地里刚采收的新鲜菜蔬。因不是专业商贩,各家都不备秤,买卖全凭眼力——萝卜论个,青菜成把,菌菇堆卖,价钱也都相仿。左邻右舍的摊位间,价格相差不过几文,谁也不会刻意抬价或压价,端看买菜的更中意谁家的品相。
王氏的摊前,带着晨露的紫茄、沾着泥土的芦菔、香气扑鼻的芫荽,新鲜水灵,精心晒制的菌子一堆堆码得齐整,干爽洁净,转眼就卖出去不少。
集市上人潮渐密,喧嚣愈盛。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熟人偶遇的寒暄声、孩子挨骂的哭闹声、远处寻人的高呼声,还有案板上“咚咚”的剁肉声…种种声响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热腾腾的市井烟火气……
10. 那是铁锅吗?
白一一和两个孩子眼里闪着藏不住的兴奋,东张西望,恨不得把整个集市的热闹都装进眼里。
陈阿奶见状,对王氏道:“桂香,你带丫头和两个小的去转转吧,我在这儿守着摊子。”说罢,又转头对三个小的板起脸,半哄半吓唬道:“都给我跟紧了,要是敢乱跑,下回甭想再来!”三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
果然,没走几步,两个孩子就被街边红艳艳的糖葫芦和亮晶晶的糖人勾住了魂。他们不吵不闹,可脚底像生了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喉咙不自觉地吞咽着。白一一瞧见,乐道:“婶子,我要吃糖葫芦!你等我一下。”话音未落,人已经窜了出去。王氏没拦住,白一一麻利地付了十五文钱,转眼举着五串糖葫芦凯旋而归。
“就这一回,下不为例。”王氏接住塞来的糖葫芦。白一一笑嘻嘻地点头:“好嘞婶子,是我嘴馋,又不好意思吃独食,这才拉着大家一起解馋。”铁牛和金花眼巴巴地望着王氏,见她终于松口,立刻欢天喜地道谢,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白一一见状,赶紧提醒:“这种串在竹签上的吃食,走路时不能咬着吃,得站定了慢慢嚼。而且吃的时候要留神四周,别被人撞到,知道吗?”
铁牛满嘴糖渣,含混地应着,此刻天大的道理也比不上他手里的糖葫芦。金花却舔着嘴角的糖渍,不服气地反问:“那你怎么边走边吃?”
白一一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因为我是大人,这条规矩——小孩专用!”
很快,她就忘记得意了,双眼放光直勾勾盯着某处,心中在尖叫,那、是、铁、锅、吗?
她牵着金花,往铁器摊位上走。摊上摆着各式铁器,菜刀、剪刀、铁锹、斧头、镰刀、锄头……有的配着木柄,有的光秃秃的,等着买主自己回去装。角落里还堆着些奇形怪状的铁件,有的像钩子,有的像夹子,白一一甚至瞧见一个弯弯曲曲的铁条,愣是没想明白能用来干嘛。
白一一觉得什么都比不上那口大黑锅耀眼——乌黑锃亮,圆润厚实,在一堆小巧的农具里显得格外扎眼。按耐住内心的激动,蹲下身,指尖轻轻敲了敲锅沿,发出沉闷的“咚”声。
“这是……铁锅?”她抬头,明知故问。
铁匠是个三四十岁的壮实汉子,皮肤黝黑,短须浓密,一笑就露出两排白牙:“哟,姑娘有眼力!这可是京城才时兴的好东西,没想到咱这小地方也有人认得!”
白一一眨了眨眼,张口就来:“我有个远房表姐,以前在大户人家当厨娘,说贵人家里都用这种锅,比陶锅结实,不怕炸。”
铁匠一拍大腿:“对喽!这玩意儿经折腾,热锅凉水随便招呼,不像陶锅,稍不留神就裂了。”他顿了顿,又叹气,“就是贵,寻常人家买不起,富户许是都有或是还没发现这铁锅的精妙,摆两年了……”
白一一心里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多少钱?”
“八百六十文。”
饶是平时再不多言的王氏,此时也倒吸一口凉气:“陶锅带盖的才几十文,这锅是金子打的?”
铁匠嘿嘿一笑:“大妹子,这锅用料足,十八斤呢!再说工艺也难,整个邺州,就没人能打出来!”
白一一挑眉:“这么稀罕,怎么不摆在城里卖?”
铁匠挠挠头,有点尴尬:“咳,我爹和我哥在邺城试了两年,愣是没人要,我就想着,没准乡下有人识货……”
白一一心里想的却是,这铁锅不算太大,直径目测五十多厘米,以后做吃食怕是不够,她可以有更大的,可这个她必须先拿下。
她快被陶锅做的吃食逼疯了,虽然粥和野菜团子不难吃,就食物原味,绿色健康,但谁能吃惯了炒爆熘炸煎炖焖蒸之后,甘心只吃煮、蒸,她现在嘴里味淡的能吞下一吨火锅底料。
白一一回神,又指着一把镢头问:“那这个多少钱?”
“一百文给你。”
开荒地,她肯定要雇人来帮忙,可以让人自带农具,但她也得了解物价,以后这些物件也得有,都是钱。
只是,温饱问题是首要民生大事。
白一一思量后,干脆道:“这个铁锅我要了,”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要是以后锅有问题,我得找你修。”
铁匠眼睛一亮,拍着胸脯保证:“姑娘放心!我铺子在平宁县城西永安大街,打听‘铁汉王’,没人不知道!”
白一一眯眼一笑:“行,要是不好用,我就去砸你招牌。”铁匠哈哈大笑:“尽管来砸!”
接下来是一场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以八百零五文成交。铁匠一边数钱一边摇头:“姑娘,你这砍价的功夫,比我打铁还狠。”
白一一笑眯眯地递过去三个铜板:“八百零八,你发我也发。”
铁匠哭笑不得,接过钱,在登记册上记下交易。白一一歪歪扭扭地签了名,铁匠盯着那团墨迹,眉头微皱:“姑娘这字……”
“嫌丑?”白一一挑眉。
“不敢不敢!”铁匠赶紧摆手,紧接着说,“你这丫头,以后需要什么常来,得让我多少赚点,我也要养活全家呢。”
白一一和王氏合力抬起铁锅,回头冲铁匠一笑:“你放心,我日后定去找你。”
王氏和白一一在前,铁牛和金花像两只小尾巴似的缀在后头,手里的糖葫芦在夕阳下亮晶晶的,像裹了层蜜的琉璃。金花蹦蹦跳跳,糖渣子沾了满脸,谨记着走路的时候不能吃。铁牛则时不时偷偷舔一口,又赶紧板起脸装正经。
陈阿奶正弯腰拾掇竹器,一抬头就瞧见几人回来,眯眼瞅了瞅白一一手里那口黑铁锅:“哟,这是打哪儿捡了块盾牌回来?”
白一一哈哈一笑:“阿奶,这是锅,能煮热汤、炒菜,还能烙饼呢!”陈阿奶“哦”了一声,拿篾条敲了敲锅底,铛铛响:“挺结实,挨两棍子都不带变形的。”嘴上嫌弃,眼睛却亮了一下。
铁牛突然窜过来,把最大那串糖葫芦往阿奶手里塞:“阿奶快尝尝!姐姐买的,这串特地给你留的!”
陈阿奶接过来,糖衣咔嚓一声脆响。她瞅瞅白一一,又瞅瞅糖葫芦,突然笑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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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丫头,我算是看透了!越不让你花钱,你越变着法儿往外掏!”咬了一口,酸甜的糖渣沾在嘴角,“得,往后老婆子我也学乖了——该闭嘴闭嘴,该吃糖吃糖!”
白一一眼睛弯成月牙:“对嘛阿奶!你们供我吃穿用度,我要是光受着不回报,那不成白眼狼了?”她指尖轻轻点着锅沿,“人跟人呐,就像这锅和灶——总得你添把柴,我加瓢水,日子才能咕嘟咕嘟滚出滋味来……”
陈阿奶伸手戳她脑门:“就你歪理多!”戳完却把最后两颗糖葫芦偷偷塞回铁牛手里。
白一一和王氏商量着再出去一趟,就把自己带来的背篓带上,这趟专门买东西,不带两只小的,也没有什么大件要买,只有一些零零碎碎。
白一一边逛心里边盘账,原余额六两四钱五十八文,买房置地二两九钱,买铁锅八钱八文,共花三两七钱八文,现余二两七钱五十文。
风一吹就能倒的老屋,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明年春天。四十亩荒地嗷嗷待哺,得在金饰脱手前找个营生。
时间在追我,白一一心中在呐喊。
二人逛到哪儿,白一一买到哪儿。
在肉摊上买了一斤猪板油,四十文。
在药材摊上如愿买到了一斤白垩,就是生石灰,还有八角、花椒、青椒、桂皮、小茴香、香叶、胡椒、丁香等调料,花了一百五十文。
路过布摊时,买了二尺纱布,十六文。
遇到卖陶器,锅碗盆罐,买了两个带盖的小罐子,一个中号陶瓮,四十文。
又茶叶摊上花出二百文换回四两茶叶时,白一一心头滴出血来:九亩荒地在向我挥手告别。安慰自己都会回来的,心里才又阳光起来。
米面摊上,她又买了一斗糯米,五十文,本还想买麦子,但王氏说家里有,这个不用买。
还买了一小坛散酒十五文、一斤盐五十文、一只大木碗十五文、一罐麦芽糖四十文。
路过首饰胭脂水粉摊子时,白一一大概看了看,大多是银饰,银簪银镯银耳铛,样式简洁素雅,也有木簪、珠花、头绳、发带。对胭脂水粉暂时不感兴趣,就没打开。
路过笔墨纸砚和书画摊子时,白一一特意留意了一下书籍封面的文字,大多是楷体及类似字体,细分她分不出来。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楷体、繁体,她能看懂。昨日在周里正家看周里正拟契书时,她已为此开心过一次了,只是当时被买田置地的喜悦冲淡了不少。加上刚得的铁锅,她再次感觉一道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向自己缓缓打开。
“老姐姐,这竹篮装豆腐都不渗水——”说完,陈阿奶凑到妇人跟前,压低嗓门:“回家要是老头问价,你就说赶集捡的!”悄悄又往竹篮里塞了两片青翠的竹叶,“垫蒸屉!炊饼比胖大孙儿的腚还白嫩!”最终,那两鬓花白的妇人笑得满脸喜悦,递上铜板提篮走了。
等二人回到自家摊位前,这单生意也圆满完成。东西已经卖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鱼篓和两个笊篱,一家人笑盈盈收摊…
11. 甜的?还是咸的?
“咯吱——咯吱——”,牛车一路晃晃悠悠载着众人,日头正毒时,总算瞧见天水村那棵歪脖子枣树。树底下几只芦花鸡被车轱辘惊得扑棱棱飞起,落下一地鸡毛。
“晒柿子的好天时!”陈阿奶利索地跳下车,衣摆带起一阵风,惊得路边觅食的麻雀“呼啦”散开。她和王氏麻利地搬出昨日晒到半软的柿子,给它们接着晒日光浴。
“丫头老实待着!”临出门前陈阿奶的篾刀精准点在白一一鼻尖前三寸,“敢碰灶台——”话没说完就被金花拽着衣角拖走了,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阿奶快看!山那边有朵云像糖葫芦!”
铁牛撅着屁股吹火绒和稻草的模样,活像只护食的小狗崽。白一一第十七次打火失败时,金花已经笑得快要倒地打滚,小辫子上不知何时沾满了草屑。
“姐姐,放下吧!我来!”铁牛终于看不下去,黑乎乎的小手“啪”地一擦火石,火星迅速窜出,落在火绒上变成点点繁星。铁牛小心翼翼捧着火绒和稻草,深呼一口气,又快速吐出,不断对着那团繁星煽风点火。在点点繁星越燃越密,烟气愈浓时,铁牛再一次驭风,火苗“腾”地窜起,那点点繁星终成火焰,映得他脏兮兮的小脸亮堂堂的。快速把火护送进灶膛,铁牛又反手加了几枝细枝,整个灶膛被映得通红,火,终于成了。
白一一拧着的眉毛,也被熨开了。内心不能说不挫败,只是她深知,唯熟手也,她坚信若今后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她必行!嗯,必须行!
冷水下锅的板油块像云朵般舒展开来。白酒“滋啦”一声,惊得金花往后蹦了三步。八角花椒在奶白的汤里跳着圆舞曲,肉香顺着炊烟爬上屋檐,把隔壁家的二蛋都快馋哭了。
肉香愈浓,肉块染黄,油开始变得清亮时,白一一指挥铁牛撤了两根柴火,改成中火。待肉块慢慢开始变得金黄,满院关不住肉香四溢,白一一捞出葱白,再改小火慢熬。
陈阿奶和王氏背着满筐柿子进院时,那香气简直像是有形质般扑上来拽人衣裳。王氏兜里还兜着几个野山梨,此刻被熏得直往外冒甜汁儿。
“我就知道!”陈阿奶把筐子往地上一墩,震得几个柿子滚到白一一脚边。小娘子举起油勺直往铁牛身后躲:“不是我干的!都是他俩干的!我就动了动嘴皮子!”
油渣在碗里“滋滋”唱着歌,金花眼巴巴望着,手指头在衣角上绞啊绞。铁牛倒是勤快,小大人似的去搬柿子,就是一步三回头,脖子都快扭成麻花了。
那碗金灿灿的油渣摆在桌上时,连陈阿奶都咽了咽口水。白一一对上四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所以——”
“甜的?”
“还是咸的?”
不过这个亘古以来的世纪难题,没绊住白一一太久,因为她忘记家里没有白糖了。集市上,一斤白糖抵六斤麦芽糖,咬了咬牙,最后,到底还是没买。
“兔崽子!先洗手!”陈阿奶正坐在树荫下编竹箅,灶屋里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她的法眼,“谁不洗就舔盐罐子去!”
白一一夹着金黄油亮的油渣过来时,额角染上零星白霜的妇人头也不抬,“吹啥吹?老娘当年吃那烤羊腿都不怕——”话没说完就被塞了满嘴,嘎嘣脆响炸在齿间。
“……”陈阿奶手上的活儿停了,“老、老天爷开荤了?”她鼓着腮帮子瞪眼,油渣的香气从鼻孔里往外冒,“这他娘的是把云彩炼出油了吧?”
白一一刚把油渣递过去,这个平日说话像蚊子哼的妇人腾地眼睛一亮,“铛啷—”削柿子的刀落地。
两小只早就等不及了,铁牛捏着油渣的手直抖,“隔壁二蛋他爷当过货郎都没吃过这…”话没说完就被烫得直哈气。金花小脸憋得通红,突然一把抱住白一一的腿:“姐姐教我!我以后天天给你编蚂蚱换油渣!”
“是不是只这铁锅能做的出来?”王氏削柿子的手上沾满了汁水。白一一想了想,只得实话实说:“婶子,陶锅我没做过,只是这陶锅本就容易炸,里面又是滚烫的油,灶屋又有火,所以自是比不得铁锅安全。”王氏点点头,思考着什么。
两小只吃完,开始眼巴巴地盯着盛油渣的碗瞧,白一一一人又分了三块。两小只揣着油渣跑出门时,陈阿奶的骂声追着屁股撵:“跑慢点!摔了把油渣喂狗!”
喊得这样急,陈阿奶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丫头,看看这个?”白一一蹲下身,指尖抚过那张新编的竹箅。十六根青竹为骨,细篾如蛛网般从中心辐射开来,每根交接处都平整丝滑,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的光泽。“阿奶!”她眼睛亮得像捡了宝,“这怕是比鲁班祖师家的竹箅还精巧!”
陈阿奶鼻子里哼出一声,手里的篾刀转了个花:“县太爷家的金丝雀关在俺编的笼里,都舍不得叫唤!”刀尖挑起根细篾,在指间翻飞如蝶,“要蒸屉还是蒸盖?说!”
白一一掰着手指头数:“要两层蒸屉,带凹槽的,上下层能严丝合缝卡在一起,每层都得配一个这个,还有蒸盖…”话没说完,就见陈阿奶“啪”地撂下篾刀。
“梯子!”陈阿奶突然伸手。
“啊?”白一一愣住。
“不是要蒸盖?”陈阿奶眯着眼指向房梁,“顺道把月亮给你捎下来当锅盖!”手指往她脑门上一戳,“真当老娘是鲁班娘子转世?”
陈阿奶骂归骂,手里的竹条却又舞成了风,细篾翻飞间,分明已经盘算起蒸屉的尺寸。檐下晒着的竹篾随风轻晃,像是在给这祖孙斗法打着节拍。
……
夕食时分,灶房里热闹得像过年。
王氏抡着新得的铁锅,锅铲与铁壁碰撞出铛铛脆响。茄子裹着油渣在锅里翻飞,腾起的香气勾得铁牛扒着门框直咽口水。王氏额头沁着汗珠,锅铲一挑,金黄的茄块在空中翻了个跟头。
铁牛捧着碗的手都在抖:“阿奶!咱买口铁锅吧!”小崽子眼睛亮得能当油灯使,“这味儿比祭祖的肉还香!”
陈阿奶筷子啪地拍在桌上:“买!怎么不买!”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房梁落灰,“这铁锅啊——”她掰着油乎乎的手指头算账,“传三代不亏!烂了能打锄头!实在不行…”突然压低嗓门,“等铁牛娶媳妇时熔了打首饰!”
王氏和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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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的眼神在空中碰了碰。王氏叹了口气:“那摊主说…”话没说完就被金花打断,小丫头满嘴油光:“他说这是京城流行货!”模仿商贩的样子挺起胸膛,“邺州只此一家!”
白一一夹了块茄子到陈阿奶碗里,“婶子别急。”她筷子尖在桌上画了个圈,“既然京城都流行这么久了,说不定下个月就有商队拉着十口八口的来呢……”
王氏眼睛突然亮了:"你要做吃食买卖?"手里的碗差点捧不住,“那得…”掰着手指数,“至少三口锅。”
“可不是!”白一一往两小只碗里分油渣,“一口炒,一口炖,还有一口…”她突然冲陈阿奶眨眨眼,“专门给阿奶摔着玩!”
铁牛和金花为最后一块油渣差点打起来时,陈阿奶的骂声混着油香飘出老远:
“抢什么抢!明儿就买锅!”
“买它个七八口!”
“垒起来给铁牛当媳妇本!也给金花攒嫁妆!”
夕阳斜照,田野镀金。白一一舀了碗麦子,清水漫过麦粒,在陶罐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院里,陈阿奶的小竹凳吱呀作响,王氏手里的针线活停了,三人围着一筐鸡鸭蛋,话头在“钱”字上卡了壳。
“阿奶,婶子——”白一一指尖敲了敲蛋壳,清脆一响,“这蛋往后不止进自家肚子,还得替我挣铜板呢。”她眼睛弯成月牙,“家里吃不完的,我全收。眼下虽只能日收一二十个,等腌足了日子,保准让你们都馋得跺脚!”
陈阿奶和王氏对视一眼,突然“啪”地拍腿:“成!你这丫头脑瓜灵光!”转头对王氏压低嗓门,“先找淑娘家——她男人身子差,五个娃娃张着嘴等饭吃。”又眯眼一笑,“小花儿那儿我去说,那老货养的鸭子肥,下蛋跟撒豆子似的!”
晚风忽然带了笑——三十年前两个姑娘的影子仿佛还在院里晃悠。十四岁的陈阿奶叉腰站在田埂上,二十四岁的小花儿卷着裤腿在溪里摸鱼,溅起的水花惊飞了蜻蜓。时光的锤炼中,一个成了雷厉风行的陈阿奶,一个成了村里最泼辣的养鸭婆,这份交情,比陈年的腌菜坛子还经得住岁月。
“鸡蛋一文,鸭蛋两文!”陈阿奶一锤定音,“淑娘家鸡蛋多,小花儿鸭蛋肥,正好凑个圆满!”忽然揪住白一一耳朵,“可记住了——”声音陡然放轻,“头几坛得给老婆子我留几个…当年小花儿就馋我腌的咸蛋…”
暮色渐沉,麦子在墙角悄悄饮个水饱。第一颗星星跳出来时,三人已商量妥帖——明日收蛋…或许就是新生活的开端。
看着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王氏嗓音轻柔道:“看来这金疮药真是不错,原本李大夫说要至少卧床一旬,还要小心伤口红肿。你这几日连日折腾,也愈合地这样好。”
白一一笑:“不不不,我愈合地好都是因为婶子你好,你太好,会心疼人,把我照顾地好。”
“又打趣我。”王氏佯怒,随后话锋一转,“李大夫说只要伤口开始结痂了,就基本无大碍了,只是药必须喝满十五日。”
“啊?药不是快喝没了吗?怎么还要喝?”白一一皱起脸……
12. 田契房契
“你莫想耍赖,药必须喝满十五日。”王氏语气轻柔,态度坚定。
白一一心中苦涩,没被人捅死,但,可能马上就要穷死。
“我明日去县里把药抓回来。你那腌蛋,等我回来帮你做准备。”
白一一一听去县里,眼神一亮:“婶子,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县里,咱们不还要去问问铁锅吗?”
王氏摇头:“去县里要过所牌,你的过所牌还没办下来吧?”
“我把这事给忘了…”白一一蔫了…
白一一在深山里狂奔,身后黑影举着的不是刀——而是她赊药的账单,越变越长,像索命白绫般缠住她的脚踝。
她扑向热腾腾的野菜团子,咬下去的瞬间,嘴里“咔嚓”一声——
树皮里竟夹着陈阿奶的骂声:“败家玩意!这是老身编筐的竹篾!”
“白记皮蛋”摊前突然天降金雨,砸在地上的金锭全都变成了竞争对手的皮蛋,咕噜噜滚到她脚下,每个蛋壳上都刻着“一文钱”的血字。
正当她绝望时,天空突然裂开——
陈阿奶骑着竹编巨龙俯冲而下,龙头还挂着没编完的簸箕:“死丫头!用这个接金子!”
“接个屁!”
她一头撞醒,发现怀里紧抱着的是——
昨晚泡着麦子的陶罐。
生活不易,一一努力!
“铛——”
一声清响在灶屋荡开,木勺擦过铁锅的边沿。天光尚未破晓,窗纸外仍浸着靛青的夜色,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却已将王氏的身影投在土墙上,忽长忽短地摇晃。
“咔哧—”
白一一咬下半截腌得脆亮的萝卜干,咸鲜的汁水在齿间迸开。她捧着粗陶碗,让粟米粥的热气扑在鼻尖——那粥汤裹着碎米粒滑入喉咙,连同掌心杂粮饼的温度,终于将噩梦残留的寒意一寸寸熨平…
王氏麻利地用荷叶包起晾晒好的干货,平日里山里采来的松蕈(松茸)、杏菌(鸡油菌)、天精(枸杞)、玄及(五味子)…这些珍贵的山货在县里的集市才能卖上更好价钱。
王氏背着竹篓去找淑娘汇合,陈阿奶也披着晨雾摸去了小花儿家。
“——你给我!”
“——我不给,谁让你起得这么晚?!”
两位小饲养员,又在争抢“将军”每日第一口吃食的投喂权,即将上演的是你打我闪、你追我逃的追逐角力战。
“啪塔—啪嗒—”金花顶着一头细软的炸毛飞奔而过,突然急刹,毛茸茸的几根毛差点戳白一一嘴里。
“姐姐你在吃手指吗?”
——只见白一一正把食指在嘴里捣鼓得“咕叽咕叽”响。
“错,这是人工牙刷。”
她吐出半口盐沫子,在晨光里亮晶晶地闪。
铁牛提着掉了一半的布鞋蹦过来:“盐是拌菜的!柳枝才是刷牙的!”
“那…用柳枝蘸盐呢?”白一一突然掏出杀手锏。
两小只顿时瞳孔地震,CPU过载的“滋滋”声几乎肉眼可见。
“柳枝优点是能把牙缝里的菜叶捅去喂鸡,盐巴优点是咸得舌头能腌出二两腊肉。”
“嘘——”白一一突然压低声音,“这是我们舌尖上的秘密。”
三颗脑袋凑在盐罐前,宛如地下党交接情报。
“噗——!”
“呸呸呸!”
两张小脸瞬间皱成陈阿奶晒的萝卜干,铁牛甚至咸出了眼泪花花。
金花突然眼睛一亮:“那……猪油渣能刷牙吗?”
空气突然安静,连院子里的“将军”都停止了啄米。
白一一抹了把笑出的眼泪:“你要是能用油渣刷出沫来……明天姐姐给你编个蚂蚱笼!”
远处传来脚步声,三双手同时疯狂抹嘴,盐罐子“咻”地被藏进了柴堆。
“记住!”白一一竖起沾满盐粒的手指,“真正的战士,要面不改色吞下谎言!”
话落,院中进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长相清秀,身着藕荷色细棉布长裙,落落大方开口道:“陈婶在家吗?”
铁牛迎上前:“腊梅姑姑,我阿奶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你找我阿奶有事吗?”
腊梅点点头:“是我爹让我来告诉你阿奶一声,让她闲了去我家取文书。”
白一一心中大喜,正要点头——
“腊梅——!”
陈阿奶这一嗓子,惊得院里啄食的“将军”和母鸡们都扑棱着翅膀跳开了两步。她胳膊上挎的竹篮里,粗布底下隐约露出几枚圆润的轮廓,随着她激动的步伐一颠一颠。
“喜鹊叫,贵客到!”陈阿奶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挤成了菊花纹,“跟你爹说,老婆子我收拾收拾就来!”
等腊梅的身影转过大门口的槐树,陈阿奶那铁钳似的手便一把将白一一拽到了墙角。
“听着——”她声音压得极低,另一只手却利落地掀开篮子上盖着的粗布。鸭蛋个个圆润饱满,在阳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像是随时能孵出一窝小鸭子似的。
“小花儿家应了,”眼里闪着精明的光,“一日十个,雷打不动。”带着厚茧的指尖在蛋壳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响声,“喏,家里现成的都在这儿了,隔两日送一次…”
白一一从灶屋捧出个小陶罐,正是昨日买的麦芽糖。
她本想着尝尝这市面上麦芽糖的滋味,好日后自己做时做个对比,谁承想周里正办事这般利索,倒让她措手不及。横竖这糖下次还能再买,眼下先拿来应急。
“哎哟,我的祖宗!”陈阿奶一瞧见那罐子就炸了毛,巴掌“啪”地拍在罐盖上,“你当咱们里正是县太爷呢?村里人找他办事,左不过捎把青菜、装碗腊肉,最阔气的也就是提条咸鱼!哪儿有直接送糖的!”
白一一眨了眨眼。廉洁到这份上的里正?这天水村还真是有福了。她故意把糖罐往怀里搂了搂:“阿奶,这回咱们都别急着劝对方。您也正好帮我琢磨琢磨——我一个外乡人要在这儿扎根,往后少不了麻烦里正。这礼该不该送?该送多少?我心里确实也没数。”
陈阿奶抄起扫帚佯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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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扫帚苗却在半空拐了个弯,轻轻落在白一一脚边。“死丫头,倒学会拿话堵我了。”
她叉着腰叹气,“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落户是大事,正是大事才不能开这个头!”
扫帚在地上划出一道痕,“头回送糖,二回就得送肉,三回…”扫帚把突然指向隔壁,“王婆子家女婿当差那会儿,生生被要走了半扇猪!”突然压低嗓门,“里正家那婆娘,给根针能顺走线的主儿!可别惯出毛病来。”
“就知道阿奶最疼我!”白一一顺势把脑袋往陈阿奶肩窝里钻,活像只撒娇的猫崽,“您这一席话,简直比那观音菩萨的甘露还——”
“少给我灌迷魂汤!”陈阿奶嘴上骂着,手却诚实地替她理了理鬓角碎发。转身翻箱倒柜时,嘴里还絮絮叨叨:“二尺细棉布...反正留着也是招老鼠...”
白一一瞅着阿奶把布料往篮子里塞,憋笑憋得肩膀直抖。陈阿奶回头瞪眼:“笑屁!这是给里正家小孙子包尿布的!”
说完自己先破了功,“噗嗤”笑出声来。
晨露未干时,陈阿奶和白一一的布鞋已踏进里正家院子。院中空荡,院墙上几只麻雀在嬉戏。
“周里正在家不?”陈阿奶嗓门亮得惊飞了雀儿。
堂屋帘子一掀,邹氏笑吟吟走出来,腕间银镯叮当作响:“哎哟玉琴嫂子!”眼睛往竹篮瞟了三回,笑纹又深了几分。
陈阿奶脚跟钉在原地,篮子往身后一藏:“带丫头找里正说点事。”竹篮随动作发出窸窣声响。
邹氏笑颜不改,转身时裙摆扫过门槛:“阿正他爹——”尾音拖得比晒衣绳还长,“玉琴嫂子找。”转身掀帘子时,眼睛还黏在篮子上。
陈阿奶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竹篮牢牢搁在脚边。白一一乖巧地给里正续茶,眼角余光瞥见门帘后邹氏的裙角转了三圈才悻悻离去。
周里正家的青砖瓦房虽比寻常农户宽敞,但因家中人口众多,正经书房自然也腾不出来。此刻堂屋条案上堆着公文匣子,八仙桌上摊着几本文册,砚台里的墨汁还未干透。
“哗啦”一声,周里正从樟木匣子里取出两卷文书,抽出几张官契:
“玉琴的田契。”
“丫头的田契房契。”
白一一双手接过,泛黄的契纸上朱砂似血,只见契纸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细则上“天水村云岭山东侧山脚旧屋三间”的字样旁,还粘着粒未碾净的谷壳——想必是县衙书吏用镇纸压契时落下的饭粒。
房契四角盖着“平宁县印”、“都税司印”、“天水村印”,田契备注栏里“一年垦荒”四字格外粗重,两份契纸的见证人处,陈阿奶的指印比官印还鲜红。这纸轻飘飘的文书,却承载着她在这异世安身立命的根基——三间土屋带个小院,连墙角那棵桂花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一式四份的规矩可明白?”周里正屈指数道,“你留一份,村里存一份,县衙和都商税院各备案一份。”见白一一盯着房契出神,里正敲了敲桌沿提醒:“这上头没有买方名姓,若弄丢了...”
13. 水晶松花蛋
“我晓得。”白一一指尖拂过官契上的大红官印,“好在是经您手办的,又有阿奶作见证。”她忽然鼻尖发酸——从此再不是无根浮萍了。
陈阿奶笑着戳她额头,白一一这才发现周里正递来块巴掌大的木牌,姓名一栏“伊壹”两个刻字深深凹陷,白一一直勾勾盯着,木牌突然被陈阿奶夺去:“魂儿都被官契勾走啦?”过所牌在手心中拍得啪啪作响,“瞧瞧!身长四尺八寸——还没咱家腌菜缸高呢!”
白一一起身行礼,恭谨道:“蒙周里正不辞辛劳,为小女子奔走周全。里正仁德治村,必能……”
“每月五文钱换新牌。”周里正捋着胡须打断道,“不过你既落了女户…”突然板起脸,“那些漂亮话省省,老夫最烦虚头巴脑的腔调!”
白一一忙正襟危坐,却听里正话锋一转:“但女户的优待你须记牢,”手指在案上画出三道痕,“一不缴绢,二不纳丁,三不抽壮。荒地垦熟前连田赋都免了。”
说着忽然压低声音,“若招赘婿…”,指节叩击桌面“咚咚”直响,“可得擦亮眼,甭管他姓张姓李,田契房契永远姓伊!”
待白一一收好两文手续费找零,正欲起身时,里正突然往她手里塞了把炒豆:“县衙师爷给的,甜得很。”
豆子在掌心滚出个笑脸:
“记住,天水村的豆子——”
“生根发芽时最怕谎话浇。”
“阿正他爹——”邹氏恰巧端着果盘进来,“王家老三来了。”
“今儿真是麻烦里正了,我们刚好也要走了。”陈阿奶这才拎起篮子,一把塞进邹氏手里:“海棠啊,一一丫头特意备的认门礼。这孩子无亲无故的…”
“玉琴嫂子见外了不是?”邹氏接篮子的手比燕子还快,掀开布角又迅速合上,亲热地拉住白一一:“我们家腊梅绣的帕子可好,明儿让她给你送两条去……”
怀里揣着田契地契,白一一心里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手心里捏着二个铜板,盘了盘自己的余额,自由飞翔的意识瞬间又落地了。
昨天买完锅,手上余二两七钱五十文。
买零碎物件支出共六百三十一文,加上阿奶的鸡鸭蛋,十二个鸡蛋,八个鸭蛋,二十八文。
叮咚,您的余额是二两零九十三文。
昨天给了王氏一两请她今天抓药用,不知道够不够。她跟王氏耍赖说,她在药上只有这些了,不够就少抓一两副,她一定会小心,会注意着些,所以少喝一两副药没事…
五副药,一两已是她的极限。
时间在追我,白一一内心在咆哮。
到家,众人各自散开忙碌开来。陈阿奶提着镰刀往后山去,不多时就砍回了几枝青翠的侧柏枝,又在院角架起火堆,取了一捆豆秸,开始烧制草木灰。
铁牛和金花一个提簸箕、一个背背篓,说说笑笑去挖黄土。
白一一则独自钻进柴火杂物间,在昏暗的光线中仔细翻找着。杂物间里积着厚厚的灰尘,白一一踮着脚尖,从一堆破旧家什中挑出几件可用的:一个豁了口的大陶盆,一个带着细纹的稍小陶盆,还有几块碎裂的大缸残片——最难得的是缸底那块竟完好无损。
当然,她还瞧见了水缸后头陈阿奶藏芝麻糖的小罐。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这些笨重的物件,刚搬到院中没几步,就被从灶房回来的陈阿奶撞见。
“放着!”陈阿奶二话不说就抢过了活儿计:“身子还没好就要搬重物,棺材铺给你发请帖了啊?!”
白一一乐得直笑。
陈阿麻利地清洗着大陶盆,舀了满满一盆清水。
白一一从灶间转出来时,手里捧着集市上新买的木碗和盐罐。她将空木碗轻轻放入水中,待它稳稳浮起后取出,在碗壁的水痕处刻下一道印记。
接着把盐罐里的粗盐全部倒入木碗,仔细摇平表面,再次将碗放入水中。待木碗第二次平衡后,她又在水痕上方刻下第二道印记,还在两道刻痕之间加了一道短痕。
“成了。”白一一满意地看着这个简易的称重碗,心里盘算着:只要那盐贩没克扣太多,这个法子应该能估摸个大概。眼下做吃食有个参考就够用了,等日后宽裕了,定要置办杆正经的秤。
白一一又又又没打着火,最后还是铁牛拿细木枝借的院里的火。将陈阿奶砍回的两小枝侧柏枝放进锅中,丢入一把花椒和一把茶叶,加水煮沸。
本应熬煮二十分钟,但具体煮了多久,白一一不知道。只能从水位、香气、料水颜色来大致判断,白一一心中苦涩,做吃食计时也是个大问题,不然只能全靠经验累积。不知道这时代日晷被发明出来没有?白一一心思又飘远……
白一一舀起最后一勺料水,琥珀色的汁液在笊篱上淅淅沥沥。
端着陶盆出来时,筛好的草木灰和黄土堆成个两个小丘。院里空无一人,静得出奇,只有一个新添的鸡蛋篮子在晒太阳,里头十来个蛋还沾着鸡窝里的草屑。
院门“吱呀”一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铁牛和金花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从树后探出头来。
“姐姐!”金花扑过来时,辫梢还粘着几根鸡毛,“我们没偷看!真的!”小丫头眼睛瞪得圆溜溜,活像篮子里那些鸡蛋。
铁牛搓着衣角支吾:“阿奶说…说…”男孩突然挺直腰板,学起陈阿奶的腔调:““吃食方子比祖坟还金贵!””
白一一蹲下身,平视着两个孩子:“那阿奶有没有说——”突然从袖中变出两枚竹戒指,“帮工的人能分糖吃?”
两小只的眼睛顿时比糖还亮。
铁牛咽着口水挣扎:“可...可阿娘...”
“你阿娘只说不让偷看,”白一一眨眨眼,“没说不能正大光明地学呀!”
金花突然扯下头绳,小脸绷得严肃:“我们发誓!”红头绳在门环上绕了三圈,“要是说出去,就...就让村东头刘爷爷家的黄狗叼走我的新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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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牛更狠:“说出去我这辈子只能吃阿奶做的猪下水!”说完突然捂住嘴,惊恐地望向灶屋方向——阿奶做的猪下水可是能当毒器使的。
“那这个先收好,”白一一在每人手心里放了一枚竹戒指,“这是契,等过几天我有糖了,你们可以拿这个契找我换糖吃。”
两小只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点头。栓门闩的架势,活像在关城门。铁牛甚至搬来磨刀石抵住门板:“这样连阿奶都进不来!”金花已经撸起袖子,露出藕节似的小胳膊:“姐姐快教我!”
大缸底部先倒入料水,白一一手腕一翻,二两生石灰簌簌落入。霎时间,水面翻腾如沸,气泡咕嘟咕嘟地炸开,蒸腾起白茫茫的热雾。两小只瞪大了眼睛,踮着脚想凑近看,被她一把拦住:“现在可不能靠近,这热气能烫掉皮哩!”
她抄起两根木枝,缓缓搅动缸中浑水。待那股灼人的热气渐渐散去,再撒入两勺粗盐,舀上满满几瓢草木灰,搅和成浓稠的泥浆。鸡鸭蛋不必洗,直接往泥里一滚,再搁到垫着草木灰的破缸碎片上。两小只得了差事,忙不迭地帮忙滚蛋,不一会儿便沾了满手灰泥,倒像两只小花猫,乐得咯咯直笑。
黄泥版的另有一番讲究——料泥里掺了细黄土,外层再裹上金灿灿的谷壳。二十八个鸡蛋,二十五个鸭蛋,各色做了一半,泥料竟用得刚刚好,半点儿没浪费。
白一一将蛋按种类排好,中间用豆秸隔开,齐齐码进新买的陶瓮里。瓮口塞紧豆秸,再糊上一层黄泥封严实。“好啦,得等上二十天才能开封。”她瞧着两小只的花脸,忍俊不禁:“快去洗洗,活像灶王爷跟前的童子了!”
收拾完院子,两小只急不可耐地拉开院门,一左一右拽着她的衣角:“姐姐,那‘水晶松花蛋’当真好吃?比糖糕还香吗?”
“到时候你们亲自尝尝,不就知道了?”
“我们也能吃?”
“自然能,这可是你们亲手裹的……”
正说笑着,王氏端着洗衣盆跨进院门。两小只顿时如惊雀般散开,却还不忘回头冲白一一挤眼睛,小嘴一张一合地比着口型:“保——密——”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逗得她笑弯了腰。
可没过多久,她就笑不出来了。
王氏从屋里取出五副药包,药材沉甸甸压在心头,“七百五十文。”白一一听见铜钱在哭泣的声响。
叮咚——您的余额一两三钱四十三文。
待算清小花儿家三十四文、淑娘家十六文的蛋钱,托王氏转交后,叮咚——您的余额一两二钱九十三文。
白一一盯着院角那堆水缸碎片发呆。老屋荒地,此刻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孩,啼哭声犹在耳畔撕扯。皮蛋至少要等二十日,若要褪尽石灰味,还得再晾上十天。生石灰用不了几次,花椒上次买的也不多,收蛋要钱,买瓮要钱……
“在想什么?”王氏温软的嗓音拂过耳畔。
她摩挲着陶瓮粗糙的边沿,忽然抬头:“婶子,村里可有手艺好的木匠?”
14. 被人卡脖子的痛
王氏捻着衣角想了想:“淑娘的小叔子——思禾,那孩子手巧,原先还念过书,可惜前年摔坏了腿…”她叹了口气,“如今成日闷在屋里,谁也不见。”
白一一眸子一亮:“那他手还能动吗?”
出口瞬间觉得自己的话好像不太对味儿,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请他做木工,付钱的那种,您觉得他会愿意接吗?”
“让淑娘去说说看吧。”王氏眼里突然有了光,“他是淑娘拉扯大的,兴许能劝动。”
淑娘家院中有一颗枣树,青中带红的果子压弯了枝桠。几个孩子在玩耍打闹,淑娘在晒东西,模样不到三十岁,有些黑瘦。
听完二人的来意,这个瘦削的妇人搓着粗糙的手指:“我且试试,成不成在他。”
西屋的门吱呀响了很久。再出来时,淑娘眼角泛着水光,声音发颤:“桂香,思禾说,他愿意试试。”
两个女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白一一望着两人微微发抖的肩线,心中也有些激动——沉湎于过去悲痛的少年终于决定卸下心防走出阴霾支棱起来了,我真特娘来得太是时候了!
推开西屋门的瞬间,陈年的松木香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里,木料与半成品堆成了小山,唯一完好的椅子上蜷着个身影。
长发久未打理,随意披散着,显得有些颓废。苍白的脸庞隐在阴影中,唯有一双上挑的凤眼格外明亮。
过长的刘海垂落颈侧,苍白的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膝头一块木料。
“何物?”嗓音低沉,语气听不出悲喜,出口的话很直接。
白一一嘴角一翘,嗯,她很喜欢…不是,她很喜欢这种不废话的沟通方式。
“是用来装吃食的一种模具。看起来就是在平整的木板上,挖出一个个铜板大小的洞,但这些洞是不同形状的,在每个形状的边缘还需要留出一个放竹签的小孔道。”
怕自己表达地不充分,白一一又补充道:“我会把吃食做好之后放进去,等时间一到,把里面的东西取出,就是一个带形状的吃食。”
那人闻言,良久没有开口说话。
就在白一一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缓缓开口道:“棒棒糖。”
白一一:………
白一一内心翻了个大白眼,送给自己。
她要是早知道对方理解能力这么好,就不用说这么多废话了。
“你说的像是做棒棒糖的模具。”男子的声音浑厚有力,与他瘦弱单薄的外形形成奇妙反差。
白一一不置可否:“那你可做得出?”
“可。”男子惜字如金。
“那我要的形状……”
“桌上有笔墨。”
好家伙,这严谨的做事态度,她喜欢。
从桌上一堆木头玩意儿中翻出一叠落了厚厚一层灰的纸张,又找到笔墨砚。
白一一顺手抄起男子手边的水杯,木制杯身打磨得异常光滑,倒水磨墨一气呵成。
男子只是淡淡望了一眼,并无多言。
笔尖触及纸张的瞬间,白一一突然间理解了什么是“惨不忍睹”——
圆形,像压扁的足球…
五瓣花,像炸开皮的馒头…
五角形,是多足怪物…
兔子,太抽象了…
鱼,她只会简笔画…
……
白一一看着自己的底稿,嘴上绝不认输。
“喏,”捻起笔把笔塞给那人,纸张推过去,“你按我说的重画。”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接过笔时,白一一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这双手生来就该执笔握凿。
白一一就着这几个形状,加强细节:“我希望上面有一些简单的纹路和样式变化,比如五角形,你可以挖成边缘薄中间厚,五瓣花形,可以边缘厚中间薄…”
“另外…”白一一说话时神情专注自信,歪头问道:“你还会不会更复杂一点的纹路?”
“比如…”
“比如一些吉祥纹样,鱼纹、祥云、如意之类的?”白一一杏眸闪亮灿若星辰。
“可。”
“那就再来几个吉祥纹样,还要鱼化龙纹…”白一一眼睛一眨,似想到了什么:“算了,鱼化龙纹下次再做,这一次就先来些简单的。”
紧接着又说道:“它们的大小看起来不能相差太多,比例得平衡,你需要考虑展示的时候,它们的形状是否一边太重一边太轻,插起来是否会歪会倒……”
沈思禾很快又动起笔来,按照白一一的要求画出一版模具样式,圆形带着螺旋纹路,五瓣花脉络分明,兔头眼睛微微凹陷……
白一一心中大喜,不吝夸赞之词道:“果然是优秀的手艺人,理解力超群。”
紧接着说:“还有一样东西,就是展示用的物件,我想做成长条双层木匣,两侧留孔可以用背带穿过背在胸前。
每层可以摆个十几二十个,不用摆的太密,要每一根棒棒糖的形状都能清楚的展示,后盖可以翻开,里面错层装待售的棒棒糖。整体不能太重,我这样的女子背着大半天也不累的。”
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问道:“你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他很惜字:“没有。”
手上却未停笔,画出糖匣的外形,最上层贴身的那面还画有挡板。接着又寥寥数笔画出了内剖图,每层孔洞下方都有垫板,能保证棒棒糖屹立不倒。糖匣侧方还有气孔,能保持空气流通。
优秀,这位匠人太优秀了,白一一内心想咆哮。
“厉害厉害,短短时间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到了,小女子佩服……
“数量?”沈思禾打断他的彩虹屁。
白一一斟酌道:“模具,我要一板十颗棒棒糖,每个形状都要有。不能单个模具单个形状,万一哪个模具坏了,那个形状就得暂时缺货。”
“可,数量?”
“先做六个。”
“糖匣?”
“先做一个,看是否需要改进,后续可以再升级。”
“可。”
“费用?”
“二百文……”
“哈?”
沈思禾缓缓开口道:“这糖匣需要铜部件,背带连接处,铜环……”
“不需要铜环!挖两个长形孔洞,让背带穿过,刚好孔洞可以通风。”
“铜片四角包边……”
“不需要包边!主打素雅极简风。还有什么?”
“无。”
“所以?”
“二百文。”
此刻,白一一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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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真的在咆哮,只不过这次上了脸,小脸气鼓鼓地,杏眼圆睁,声音似泉水叮咚:“不需要铜部件了,为何还一样多?”
沈思禾面无表情,嗓音依旧低沉,说出的话让白一一觉得冰冷刺骨:“那铜部件原本是附赠的。”
白一一想打人,这就是技术被人卡脖子的痛吗?!
痛!太痛了!撕心裂肺!五脏俱焚!
可看看图纸上的精妙设计,再痛,她需要。
“可以,”白一一不会轻易被放倒,“但是五日内得交货!”
“可。”
咚!自己主动躺平,这下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交了定钱五十文,白一一一路滴着心头血和王氏返家。
王氏到家就钻进灶屋开始准备夕食,那口大铁锅如今成了她的心头好,旁人连碰都碰不得。白一一想去老屋看看,刚走到院门,与跑着返家的铁牛和金花撞了个满怀。
老屋其实并不远,正如白一一所说,两家之间只隔着一片小土坡。若要抄近道,就得穿过那片郁郁葱葱的林子。初秋的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时而如情人絮语,时而似幽怨叹息。
三人缓步前行,铁牛和金花兴高采烈地向白一一讲述方才与村里伙伴们玩扔石子的战绩。正说笑间,一阵若有似无的啜泣声随风飘来。
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白一一目光敏锐,率先发现林间若隐若现的衣角——天青色长袍与藕荷色长裙,在风中纠缠不休。
她不动声色地落后半步,轻拢额前碎发,柔声道:“今日没带工具,天色也不早了。”
两小只闻言转身,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
“夕食就要好了,”白一一继续道,“今晚我要做样新吃食,这里的事,不如明日带上工具再来?”
听到“新吃食”三字,孩子们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兴冲冲地跟着白一一返家。
林间另一头,身着藕荷色长裙的女子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眶通红,手中帕子绞得死紧,未语泪先流。
“腊梅妹妹,我明天就让母亲去你家提亲。”男子轻拂衣袖,轻轻为她拭去泪珠。
腊梅闻言落泪更急:“没用的。她看重的是门第,在她眼里,一个村姑能嫁给续弦的员外郎,那是祖上积德才修来的福分…”
“平时贪小便宜就算了,岂料今日…竟要卖女求荣!”话到伤心处,她浑身颤抖如风中残叶。
男子虚扶其肩,温言劝慰:“腊梅妹妹且宽心。提亲之礼不可废!纵使令堂不允,我张承风也要让四邻皆知——此生非腊梅不娶。”
远处传来呼唤孩童返家的声音,人影渐近。
张承风急忙后退半步:“三日内,必有媒人登门。若事有不谐...”
他压低声音:“牛老二家老宅后面松树下,记得么?”
腊梅噙泪颔首,先行离去。
张承风等心上人走远,方才转身。
小院里并不知道小树林里的热闹。铁牛和金花抢着端菜端碗,这两天他们的吃饭热情空前高涨。饭桌上,猪油炝炒大白菜,这道新菜式再一次获得一致好评,王氏主动提出要和白一一进县里找铁汉王,白一一笑:“好,那咱们明天去可好?”
王氏眼睛一亮:“成。”
15. 勾人的猪胰子
傍晚的橙红余晖像融化的蜜糖,缓缓流淌过群山。
白一一将昨日泡好的麦子仔细淘洗两遍,均匀摊在箅子上,再将箅子搁进盛了水的陶盆里。随后,她取出赶集时买的纱布浸湿后拧至半干,轻轻覆在麦子上,又把今日的麦子用陶罐泡好。
见王氏仍在灶台边洗碗,白一一走过去,温声道:“婶子,这箅子上麦芽得日日照料,往后每日得在纱布上洒三到四次水,让纱布一直润着,盆里的水也得每日一换。我记性差,怕自己忘了,您若得空,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二?”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倒不是要您时时盯着,我若得空也会做。只是咱们谁洒了水、换了水,就知会对方一声,免得重复或遗漏,您看可好?”
王氏闻言,手上洗碗的动作未停,嘴角却扬起一抹了然的笑:“你这丫头,真当你婶子瞧不出?你分明是拐着弯儿教我本事哩!我虽不机灵,可也不是木头疙瘩。”
说罢,她敛了笑意,认真点头:“放心,我记下了,洒了水一定告诉你。”
白一一眉眼弯弯,打趣道:“那这下我可轻松了,只管当个甩手掌柜!”
正说着,铁牛和金花一前一后跑进来,仰着小脸问:“姐姐,你不是说要教我们做新吃食吗?”“我们能帮啥忙?”
白一一笑着招手让他们凑近,指着纱布细细叮嘱:“明日你们俩就这样……”
夜幕低垂,远处的群山在月光的轻抚下显得更加深邃。风轻轻拂过,带着山林的清新与凉爽,仿佛所有的烦恼都在这一刻被洗净,却唯独漏过了白一一这间小屋。
她心事重重地擦洗完身子,正坐在床沿发呆,王氏便拿着洗净的纱布过来给她换药。
烛火摇曳,映得王氏的侧脸忽明忽暗。她手法娴熟地拆着旧纱布,几次偷瞄白一一,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今日似有心事?蔫头耷脑的。”
白一一有些低落,道:“婶子,明天从县里回来,能带我去山里转转吗?我想看看有什么能赚钱的活计……我快没钱了,心里有点慌。”
王氏笑道:“把心搁肚子里,你没钱了,婶子有,婶子给你钱花。”
“啊?”白一一惊诧,猛地抬头。
王氏乐道:“怎么?觉得婶子平日里抠门,不信我能掏出银子?”
“不是不是,是有点没想到婶子会说出这么…”她突然卡壳顿住,眼睛又一亮,“…这么热情奔放的话!”
王氏顿时涨红了脸,气得作势要打她。
白一一突然正色,眨巴着眼凑近:“婶子,我有个事儿一直好奇……”
“何事?”
“铁牛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歪着头,“得多厉害的汉子,才能娶到婶子这样的妙人儿?”
“唰”地一下,王氏的脸红到了耳根。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纠缠不清的纱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
“那……”白一一清亮的眸子一闪,“你想他不?”
白瓷瓶猛地被放下。王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把抄起没理完的纱布夺门而出,还差点被门槛绊个趔趄。
“砰——”白一一望着被阖上的屋门,摸摸鼻子。
喵喵喵?这也要羞?好吧,看来还是我脸皮太厚了。
一夜无梦,醒来神清气爽。
清晨,就着灶膛里的余光,白一一吃着王氏做的野菜饼子、杂粮粥和就了一丢丢猪油炒的萝卜干。
王氏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叮咣塞到白一一手里,嗓音轻柔道:“婶子这些年存的都在这里了,拢共二百零七文。”
见白一一呆住,王氏面带赧然:“是不是太少了?不够你用?你还差多少?我找娘……”
白一一筷子都忘了放下,腾地起身,脑袋往王氏肩头蹭去。
“婶子,这辈子除了我爹娘,还没有人给我钱花。”白一一眼中进了沙粒,眼眶微热,眼中泛起水光。
王氏摸摸她的脑袋,温柔道:“你莫要怕,日子再艰难,总会过去的。”
白一一鼻子泛酸,嗡道:“嗯,都会过去。”
须臾,白一一调整好情绪,直起身子,笑道:“婶子,你真好。我身上还有些银钱,我也会想办法用吃食生些钱来。日后若实在倒不开手,我再找你借。”
王氏拍拍她的手,眸子里的光温柔又坚定:“好,日后有了难处,千万别一个人闷着,说出来我和娘都能想办法,知道么?”
白一一重重点头。
出门前,白一一没忘记在脸上抹灰,并且还是决定把那金簪和金耳铛带上。
想做的事太多,她要快点生出钱来。
山路曲折蜿蜒,一路有蓝天白云青山相伴,金色谷田连绵不绝。沉甸甸的谷穗在晨光中摇曳,马上要迎来农人丰收的时节。
远远地,一座城池出现在众人眼前,城墙高耸,气势巍峨。离近,城门石匾上“平宁县”三字笔锋浑厚,遒劲有力。
排着队,向守城的门番出示自己的过所凭证,交完每人一文的入城费,二人随着待发的人群鱼贯而入。
县城的喧闹,和山野乡村的热闹不一样。街道上人潮拥挤,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步履不停,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
而此时,城中最热闹的当属东西集市。
虽说是辰时开市,但周边村落的商贩们早在卯时就候在城门外,只待城门一开便争先涌入,只为抢占一个理想的摊位。
“铛——铛——铛——”三声清脆的锣响划破晨雾,这是县衙胥吏宣告开市的信号。
集市入口处,商贩们排着队缴纳三文市税,换取一枚绿色税牌。那些尚未纳税的则会收到红色税牌,随时可能面临胥吏的巡查。挎着空篮的买主们则无需缴税,径直走入这片烟火缭绕的闹市。
这里是县城百姓每日获取最鲜果蔬的重要所在。每日开市时分,叫卖声此起彼伏,农家果蔬的自然清香混合着早点摊的热气,在晨光中氤氲开来,勾勒出一幅生机勃勃的市井百态图。
晨光微熹时,白一一和王氏背着空竹篓踏入集市。今日并无货物可售,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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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得一身轻松。
转过三岔路口,白一一忽觉眼前银光跃动。五只大木桶挨着排开,鲤鱼摆尾溅起水花,鲫鱼鳞片泛着青灰,草鱼在拥挤中不时探头。最末那只桶里游着几尾她不认得的异色鱼,鳍如彩绡般舒展。旁边两筐水货更是新鲜——青壳田螺叠成小山,河蚌半张着黑褐色的硬壳,露出里头粉嫩的软肉。
中年摊主手起刀落“啪—”地将一尾活鱼拍晕,他拇指抵着刀背,三下五除二刮净鱼鳞,鱼肠顺势滑入脚边的旧木桶。那桶沿沾着暗红血渍,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
摊主笑出满口黄牙:“四十六文,您拿好!”穿绛色衫子的妇人接过草绳串好的鱼,铜钱落入木钱匣时叮当作响。
“大叔,这田螺怎么卖?”白一一凑前问道。她鼻尖沾着桶里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像颗碎钻。
“两文钱一斤。”汉子用蒲扇大的手抹了把脸,“就是泥沙恼人,十斤螺蛳剥不出半碗肉。”见少女犹豫,他又压低声音:“不过用麻油养两日,佐紫苏爆炒,神仙闻了都要翻墙头哩!”
“那来五斤。”白一一脆生生应着,目光却溜向旁边的河蚌。那些铁甲将军们正吐着细密的水泡。
汉子顺着她视线苦笑:“这劳什子更费工夫,十文钱整筐拿去。”见少女眼睛倏地亮起又暗下,他补充道:“去年发大水时,下游渔户倒从蚌里剖出过珍珠……”
“婶子会开蚌吗?”白一一突然转头。见王氏点头,她立即拍板:“大叔先收钱,我们置办完别的就来取。”铜板在她掌心排成小小的太阳。
“得嘞!”汉子把田螺筐挪到阴凉处,“给姑娘留到巳时。”他卷起的裤脚还在滴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路过肉摊时,白一一驻足细看。案板上摆着各式猪内脏,难处理的肠肚五文一副,猪舌、猪心、猪血、猪肝等则按品相分价,十到二十文不等。剩下的边角料被随意堆在一旁,要么作搭头送人,要么干脆丢弃。
她掂量着手中的铜钱,最终挑了根棒子骨,十五文,买了块猪血,十文,并成功磨到了那副一直勾着她的猪胰子做搭头。
再往前走,一位年轻妇人的摊子吸引了她的目光。竹簸箕里晒着各色干货,其中一捧红褐色的果实格外醒目。
“这是樾椒,烧菜时调味用的,辛辣得很,少放些能提鲜。”妇人捏起一粒,指尖染上淡淡的辛香。
白一一眼睛一亮——这不就是食茱萸吗?辣椒只后来者居上,这食茱萸的辣味不容错过!她毫不犹豫地称了十五文的樾椒,又顺手买了十五文的桂花干。还剩一两一钱六十八文,她抿了抿唇,终于收手,心满意足地离开。
东城集市的热闹渐渐被抛在身后,白一一和王氏穿过熙攘的主城区。
街道两旁的商铺正在纷纷苏醒,也有茶肆里此刻就飘出缕缕清香,食肆门口的小二高声吆喝着今日特价,挑着小山一样新鲜果蔬的村里人家时不时喊着避让,与宝楼前叮当作响的银铃声交织在一起。
转过两三个街角,繁华突然如潮水般退去……
16. 熔金
永安街像一条褪色的旧绸带,安静地躺在西城一隅。
青石板路渐渐收窄,两侧高墙夹道,偶尔可见斑驳的木门半掩着,传出寻常百姓家的炊烟味和孩童的嬉笑声。
几位须发花白的老丈正坐在藤椅上纳凉,见她们驻足询问,不约而同地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指向巷子深处。
巷尾处豁然开朗,目之所及,竟是一大片长满野草的空地,间隙偶有树木三两成荫。
凝神静听,远处飘来若有若无的铁器相击声,“锵——锵——”,像某种神秘的召唤。
白一一和王氏对视一眼,穿过一片空地,来到一座土墙院子,墙头爬着几茎野草,被风刮得簌簌摇晃。
刚到大门,先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混杂着铁腥与炭火气。
院中一座夯土炉烧得正旺,几个汉子打着赤膊正在忙活。古铜色的皮肤泛着油光,抡锤男子的肌肉随着锤击的动作块块隆起。
掌钳的是铁汉王,他头也不抬,任铁锤砸得砧板上火星四溅,动静震得人耳膜发颤,他纹丝不动。
进了院子,绕到檐下阴凉处,抄起靠在墙边的蒲扇,对着铁汉王方向猛扇两下:“铁汉王!上回那铁锅炖肉可真香,我婶子也要买一口!”
铁锤声戛然而止。
铁汉王抹了把脸上的煤灰,瞪起眼:“你个小丫头!你知道那是唯一一口。”
“继续。”说着给旁边一个打着赤膊正喘着粗气歇息的年轻人使了个眼色,把铁钳递给他。
一把抓起小徒弟递来的短褐穿上,和白一一走远了些。铁汉王笑道:“小丫头现在知道我没骗你了吧?那铁锅是真的好用。”
“再帮我们订两口,可行?”
铁汉王面有难色,“丫头,不是我不想卖给你,是那商队真得碰。这样,我打听打听,十日之后,你且再来一趟,有没有、何时有,那时会有准确消息。”
“婶子,那十日后我们再来一趟?”
王氏闻言,冲白一一点了点头。
“那十日后我们再来一趟。你这里还有什么物件?我们想再看看。”
“随便看!”
院子一角堆着各式铁器,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青黑光泽。新打的菜刀摞成小山,刀刃还缠着防锈的草绳。
几把裁衣剪子挂在木架上,旁边悬着一对精铁打造的药碾子——显然是给药铺订制的。
最惹眼的当属墙边那排铁汤罐,罐身錾着鱼戏莲叶的花纹,铁汉王介绍这是时下贵族富户们熬煮茶汤的时髦玩意儿。
旁边还有一排小汤罐,铁汉王说是药铺订的煎药罐,白一一心中一喜,忙问价格,一百文。
算了算余额,拿下。
后面又看到大汤锅,厚铸铁,还有铁环提手,心中又一喜,忙问价格,三百文。
嗯,下次一定。
而角落里横着几杆未完工的梭枪头,寒芒隐现。军队的生意也接,白一一心中思忖着,快快走过。一转身,目光刚好扫过檐下挂着的一排古怪物件——形似把手,未断口的那一侧却像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去年腊月打的火镰还剩这些。”铁汉王头也不抬地说着,随手摘下一片。那铁片弯如新月,边缘锃亮得能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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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被他粗粝的手指捏住时,竟莫名透出几分精巧。
白一一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所以……是做什么用的?”
铁汉王动作一顿,像是被她问住了。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取火用。”说着,他取过一块火石和一小团火绒,手腕猛地一抖——
“铮!”
火镰擦过火石的刹那,一串火星迸溅而出,瞬间点燃了火绒。橙红的火苗“嗤”地窜起,映得白一一瞳孔骤缩。
——好啊,她终于能点着火了!
她强压住上扬的嘴角,看着铁汉王将火镰、火石和火绒用麻绳捆成一捆,动作粗鲁却利落。“丫头若要,加二十文钱,连小汤罐一道拿走。”他朝墙角努了努嘴,“边角料打的,比城里杂货铺的结实。”
“要要要!”白一一忙不迭点头,眼睛却已经瞟向了另一侧——
那铁鏊子黑沉沉的,圆如满月,表面磨得光滑锃亮。
“摊煎饼用的。”铁汉王头也不抬,“烧饼、烙饼,都能做。”
白一一眸子很亮,可听到“二百文”的报价时,那点亮光又“啪”地熄灭了。
阳光斜斜地切过屋檐,像一把无形的刀,将白一一的半张脸笼进阴影里。唯有紧抿的唇线暴露在光下,绷成一道倔强的弧。
她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方细棉布帕子。帕子解开的刹那,铁汉王眼角瞥见一抹刺目的金光——
那是一支金簪,簪身已经被捏得扭曲变形,旁边还蜷着两只金器残件,被生生揉成了小团,像是经历过某种暴力的摧折。
“师傅,能熔成锭么?”
17. 下次带只烧鸡来
白一一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帕子里的金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是某种濒死小兽的呜咽。
铁汉王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慢条斯理地放下铁鏊子,拍了拍手。煤灰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在阳光下形成一道细密的雾障,短暂地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金器娇贵。”
他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器。没有问来历,没打量成色,甚至没多看那帕子一眼。只是转身走向里间那口掉漆的樟木箱。
“吱——嘎——”
箱底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等他直起身时,手里已经多了个乌黑的罐子。罐身上沾着经年的炭灰,边缘处蛛网般的裂纹里,还嵌着几粒凝固的金属渣。
“你来帮我拉风箱。”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几个徒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朝门外扬了扬下巴,“都去后院歇着,”他顿了顿,“把昨儿那批镰刀磨了。”
白一一瞥见最小的徒弟离开时,偷偷用鞋底蹭走了地上一点银闪闪的碎屑。
“我得和婶子说一声,”她突然道,“怕她等急了。”
王氏坐在院内的老榆树下,听完解释,她只是微微颔首,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不急,”她语气轻柔慢悠悠地说,“正好晒晒太阳。”
白一一双手握住风箱把手,一推一拉间,炉火像被惊醒的野兽般窜动起来。
“添煤。”
铁汉王的声音混在风箱的呼哧声里。
白一一抄起铁锹,煤块砸进炉膛时溅起一串火星,有几粒蹦到她手背上,烫出细小的红点。
看铁汉王没说话,她又铲了一锹。
黑炭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像在嘲笑她的笨拙。
第三锹下去时,铁汉王终于抬手:“可以了,继续拉。”
时间在重复的动作中被拉长。
白一一的胳膊渐渐发沉,风箱把手像是生了锈,每拉一次都要用上全身力气。
她现在如果能照照魔镜…哦,不是,是铜镜,就能看到自己的脸,煤灰黏在沁出的汗珠上,把鼻翼、眼睑都染得黢黑,只剩一双眸子还亮着,倒映着跃动的火光。
“呼——哧——”
风箱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困兽,每一声都扯着她的肺。
又一次添煤后,她的双臂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只剩下机械的推拉动作,仿佛那风箱把手已经长进了她的骨头里。
“要打什么印记?”
铁汉王的声音突然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白一一猛地回神,这才发现坩埚里的金水早已翻涌成一片金色的漩涡,映得她眼底发烫。
“不必。”她嗓音沙哑,从袖中摸出一块银角子,指尖在递出去前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这是她身上最后一枚现银了。
铁匠鼻腔里哼出一声,银角子却精准地滑进了那只专收“不问钱”的陶罐,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像是把她所剩无几的底气也一并吞了进去。
金水倾入模具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熔金中扭曲、拉长,最终凝固成沉默的元宝。
铁汉王取来一捧醋泡铁屑,往金锭上一抹——嗤啦一声,黑褐色的氧化层瞬间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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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表面,像是刻意烙上的耻辱印记。
“官银要千锤百炼,”他擦着汗冷笑,“这‘哑巴金’嘛……越丑越安全。”
白一一僵直的手臂微微发抖,心尖却窜上一股战栗的兴奋——专业!
那枚尚带余温的金锭攥在手中,沉甸甸地坠在心上,她喉咙发紧道:“那……小汤罐和火镰,先留在您这儿。”话一出口,又懊恼自己显得太寒酸,急忙补了一句,“我下次带足钱来取。”
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她语速飞快地列起清单:“还要一个铁环提手的汤锅、一张铁鏊子、一把镰刀……”
“镰刀,要锯齿的。”
铁汉王皱眉:“何为锯齿镰刀?”
白一一托着下巴想了想,指尖在沾满煤灰的台面上画了道波浪:“刃口像鱼脊骨那样,每隔半寸锉个三角尖齿——”她弯腰薅起院里的一把野草示范,“齿尖得像狼牙般外翘!平刃割草容易打滑,可要是刃口带齿……”
“嚓!”
野草在她指间应声而断。
铁匠陷入沉思,眉心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良久,他缓缓点头:“可行。试试。十日后来取。”
一阵沉默。白一一攥紧竹篓背带,正盘算着如何体面告辞,却听见铁匠突然“啧”了一声。
“汤罐和火镰——”他粗声粗气地说,眼神却瞥向别处,“……今日先拿去。”顿了顿,又像是为了解释自己的反常,硬邦邦地补了句,“十日后来取镰刀,带只烧鸡来。”
白一一怔了怔,随即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好嘞!”
18. 小蝗虫大蝗虫
白一一双手轮换着按捏僵直的手臂,心里惦记着田螺和河蚌,脚下不由得加快步伐。
王氏轻轻拉住她的胳膊,掏出帕子替她擦拭满脸的煤灰,笑道:“才巳时初,来得及。”
白一一闻言,神色松快了些,却又好奇道:“婶子,你是如何得知时辰的?”
王氏指了指地上:“看影子。”
“嗯?”白一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如何看?”。
王氏见她疑惑,便耐心解释道:“你瞧,日头在东,影子朝西,且影子比人短些,便是巳时前后。若影子正北,便是午时;若影子偏东且拉得老长,那便是申时往后了。”
“原来如此。”白一一了然,又追问道:“那辰时的影子是何模样?”
王氏笑了笑,指着地上道:“辰时啊,日头才爬上来不久,影子还长着呢!”她抬手比划了一下,“若是站在平地上,影子能拉出老远,像根细长的竿子似的。”
白一一重重颔首,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心中感叹,全是生活细节啊……
回到集市时,鱼摊的汉子正麻利地帮一位老妪宰鱼。见她们回来,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回来啦?都给你们留着呢,稍等啊!”说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去取她们的螺蚌。
白一一和王氏放下背篓,开始整理采买的东西。看着那些沉甸甸的螺蚌,白一一执意不肯让王氏全背:“婶子,这些我来背些吧。”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臂,力道不重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决:“婶子背七八十斤的东西都不在话下,倒是你,伤口还没好利索,可别逞强。”
见白一一还要争辩,她又温声补充道:“就这几步路,等出了城门咱们就坐车,累不着。”说完利落地将最后几个河蚌塞进了自己的背篓。
出了集市,转过一个街角,白一一对王氏道:“婶子,我还有些东西要买,您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王氏颔首,帮她卸下背篓。
白一一转身,身影很快没入街巷的阴影里,像是被这座城吞没的一粒沙。
没在这丰腴妇人的摊位上耽搁太久,她快速穿过集市。
城西那家当铺的幌子已经褪色,黑底金字的质库(当铺)招牌下,铁栅栏的缝隙里渗出陈年的铜锈味。
推门时,铃铛没响。
里间的窗口开得很高,台面几乎与她的视线平齐。
窗后,一位年长的朝奉垂首执笔,墨迹在账簿上缓慢晕染。
他站的位置垫了暗阶,居高临下,连眼皮都懒得抬。
“典当何物?”
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浮上来的,带着潮湿的冷意。
白一一指尖轻叩台面:“小女请教朝奉,今日金价几何?”
笔尖一顿。
老人终于抬眼,眼白泛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看成色。次货十贯,上等十五贯。”
每个字都像在打算盘,尾音落下时,仿佛已经扣去三成。
她将金锭推上高台。
“此物何处得来?”
“祖母留下的金簪和耳铛熔的。”她答得坦然,连语速都没变,“老人家走得急,没留话。”
朝奉枯瘦的手指钳起金锭,戥秤的铜链哗啦作响。
试金石上那道金痕亮得扎眼,他又用硝石纸猛擦,金色未褪,成色极纯。
朝奉却突然用镊子夹起金锭,对着光转动:“火色太新,像是…”
“‘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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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白一一突然笑出声,她向前半步,阴影爬上她的鼻梁,却遮不住眼里那点锐光:“朝奉见多识广,什么把戏能瞒过您这双‘照妖眼’?”
(药银:外层镀金,内里灌铅的假银)
“那您掰一角验验?”她猛地拍窗台,震得几枚铜钱从袖袋滑出,在台面上滴溜溜打转。
“若是假的,我给您当十年使唤丫头!若是真的——”
她忽地倾身向前,手上煤灰簌簌落在窗台上:“您按十三贯收,我替您瞒下这‘火耗’。”
(火耗:官府默许的克扣名目)
朝奉的眼皮剧烈一跳。
他当然知道,这金锭成色足够熔了重铸官银——而眼前这丫头竟敢用衙门潜规则要挟自己。
“…三十两,爱要不要。”他最终挤出几个字,指甲在金锭边缘掐出月牙痕,“滚吧。”
银子落入掌心的刹那,刚才台面上的铜钱也被对方袖风扫落在地。
她蹲身去捡,听见头顶传来低声咒骂:“小蝗虫…”
她垂着眼睫,连呼吸都没乱一下,内心翻着大白眼:能让你这个大巫痛得跳脚,我这小巫不过几分不足挂齿的小本事罢了。
走出门,沉甸甸的钱袋压在掌心。
比应当得的少九两。
可这世道,哪有什么“应当”。
踏进这高柜台、铁栅栏的笼子里,便是将命门递到了别人手上。
能争到只少九两,已是虎口夺食。
白一一弯起嘴角。
白得来的三十两,终究是落进了她的怀里。
风卷着街角的酒香扑来,她脚步轻快地没入人群。
拐角处,三个乞丐突然收起破碗,不远不近缀着……
19. 连斧子都驯不服
她脚步未停,快速进入人潮如织的集市。
路过卖钱袋的丰腴妇人,蹲身又拿下了两根红发绳和一根蓝色的发带,尾端缀着小木珠和流苏,做工很是精巧。
等身上的视线消失不见,才起身灵敏地穿过集市。
直到看见王氏单薄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气。“婶子,咱们走吧。”
王氏颔首,帮她把背篓背上,一道往城门走去。
牛老二的牛车还没满客,载上这二人便正好发车。
车上的妇人一路扯着家长里短,话语间倒是公允,各家是非各打五十大板。只是那板子落下去时,总有一边轻了几分,倒显出几分和稀泥的圆滑来。
秋日的阳光透过乡间的树荫在脸上跳跃,王氏懒洋洋地眯着眼,白一一也阖目假寐,任那日头将两人的身影融成一片。
牛车吱呀呀晃到村口主路便停了。
下车时,白一一数出四枚铜钱排在牛老二粗糙的手心里。
两人各自背起沉甸甸的背篓,一前一后往家走去。
刚到院门,两个单薄的小身影便从里头窜了出来,衣角带起一阵风。
“姐姐!甜苗我洒过水了!”高些的那个急急表功。
“我、我也帮忙了!”矮个的忙不迭踮脚补充。
白一一笑着揉了揉两颗毛茸茸的脑袋:“等甜苗结出第一颗果子,你俩对半分可好?”
“好!”两声应答撞在一起,震得篱笆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金花却突然揪住她衣角:“可姐姐...那真的不是麦子吗?”声音委屈得能拧出水来。
白一一抬头望天,假装没听见这句危险的质问。
“猜猜我带了什么?”她突然变戏法似的摊开掌心——两条红发绳像火焰,一条蓝发带似晴空。“这是看护甜苗的工钱,可还公道?”
两双小手刚要伸出又缩回,齐刷刷看向王氏。
直到那妇人含笑点头,才小心翼翼地各取所爱。
道谢声还没落地,两个小家伙已举着宝贝旋风般冲向里屋:“阿奶快看——!”
王氏和白一一笑着回灶屋。
卸下背篓,把今日采买的东西整理出来。
食茱萸、桂花干、棒子骨、猪血、一副猪胰子、田螺,河蚌。
“婶子,田螺河蚌我们放水里养两三日,吐吐沙。夕食咱们吃猪血和棒子骨汤吧。”
“成,你知道怎么吃,都听你的。”
“我只是有几分突如其来的小巧思罢了,多亏了有婶子在,总能想方设法实现这些巧思,我们这才能吃上这些美味。”白一一夸人不忘自夸。王氏边清洗田螺河蚌,边乐得直笑。
“要几个喝水筒子?”她蹲在竹料堆前头也不抬。
“随便弄两三个就成...”白一一又来向陈阿奶讨东西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双铁掌抄起根青竹。
蔑刀“唰”地一刮,竹枝纷纷落地,活像剃头匠在给毛头小子修面。
接着“咔!咔!”三下,竹节应声而断,利索得像是掰断几根枯枝。
挑出几节匀称的,陈阿奶从墙根摸出块泛白的砺石,朝掌心啐了口唾沫。
“哧啦哧啦”的摩擦声里,竹筒表面渐渐浮出层细密纹路。
“阿奶,粗粗弄两下得了。”白一一赶紧拦着,“反正到时是要劈开的...”
“放屁!”陈阿奶刀锋似的眼风扫过来,“到时候竹刺扎手里,你给挑啊?你莫多管闲事。”手中砺石蹭得更起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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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一一盯着陈阿奶手上暴起的青筋,默默把没说完的“白费功夫”咽回肚子里。
离夕食还有好些时辰,白一一决定先去会会猪胰子。
刚迈进灶屋,就听见王氏带笑的声音:“‘甜苗’我刚洒了水。”她指了指角落的木盆,“田螺和河蚌也拿盐水养着了,正吐泥沙呢。死物没几个,我都挑出来了,在角落放着。”
白一一手指蹭了蹭鼻尖。得,自己这个“监护人”当得倒不如婶子上心。
“那个……我寻思趁天光还亮,捣鼓点新玩意儿。”
王氏在围裙上擦着手:“要搭把手不?”
“不用不用,婶子,你歇会儿吧。我自己慢慢弄就行。”
“砰——叮!!”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下了,刺耳的金石撞击声再起。
斧背狠狠落在石头上,火星四溅,震得白一一虎口一麻。那团滑溜溜黏糊糊的猪胰子依旧安然躺在石头上。
“哎哟喂……”陈阿奶掏了掏耳朵,一脸牙酸的表情,“丫头啊,收手吧!四邻该以为咱家杀人了——差役要是上门,老婆子我可没银子打发!”
白一一鼻尖沁着汗,倔劲儿上来了。
她就不信邪——之前生不着火就算了,怎么连个斧子都驯不服?
“咣!!”又是一斧子落歪,斧头弹飞出去,差点把屋顶砸穿。
王氏赶紧用帕子给她擦汗,柔声哄道:“定是上午拉风箱累着了,胳膊才不听使唤。歇两天就好,这个我来……”
白一一眼睛一亮,立刻丢开斧子:“对!是今天力气用光了!”
她揉着发酸的手腕,瞄了瞄那团只受了些轻微擦伤的猪胰子,心里嘀咕:绝对不是我手艺差……嗯,绝对不是!
20. 要命的猪胰子
无奈转战到灶屋,阳光透过窗棂,灶屋里蒸腾的草木灰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白一一盯着陶锅里浑浊的浆液发呆。“真是昏了头了……”她有些懊恼地嘀咕着。
看见早市上那堆便宜的田螺河蚌就脑子发热,结果现在——
活物还在木盆里吐沙,取壳、烧灰、碾碎、过筛……哪一道工序都够折腾半日;
草木灰水才刚下锅,离滤出清液还早——不是,是这点时间,根本不可能滤出清液;
猪板油也没买,家里仅剩的那点儿猪油,夕食还要炒猪血,能抠出多少来用?
最要命的是那坨猪胰子。
再放一日,怕是要臭了。
“连桂花干都备好了……”她哀怨地瞥向墙角的小纸包,鼻尖仿佛已经嗅到了想象中皂块的淡香。
锅里的灰水“噗”地溅出一滴,烫得她缩手。
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远——
“我只是……太想快些做成了。”
草木灰、贝壳粉、猪胰子……满脑子塞着零碎的念头,像只贪心的松鼠,攒了满嘴栗子却不知该先啃哪一颗。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得记下来才行。”
纸?笔?
毛笔字一时半会儿练不出……
铅笔呢?软木、胶水、炭笔芯……
“哎呀!”她突然想起什么,懊悔地一拍膝盖,“早上鱼摊扔掉的鱼鳔——”
灶膛里“噼啪”爆响,火星四溅。
白一一望着乱糟糟的灶屋,长长叹了口气:看来,我现在急需的是纸笔。
挪到角落,看见两个大开的河蚌壳,婶子细心地把肉都处理干净了,直接捡了扔进灶膛。滚沸的灰水在锅里吐着浑浊的泡泡,拨出几枝柴火,调小火慢慢熬煮。
沉淀,沉淀需要时间,可现在偏没有那么多时间。
婶子快要开始做夕食了。
白一一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死马当活马医吧。
眼下能做的,不过是熬煮完,等待晾凉,然后用双层纱布机械重复——过滤、再过滤、再再过滤……
第四次过滤时,浆液终于不似最开始的灰黑,而是泛出黄色光泽。白一一指尖轻触,有粘稠的感觉,草木灰碱水磕磕绊绊地成了形——流程不正确,杂质超标,但应该能用。
她转头去折腾那两只河蚌壳,用烧火棍扒拉出来,扔石臼里捣碎,反复碾磨,最后筛出一小撮灰白的贝壳粉,混着两勺粗盐,一股脑倒进草木灰水里。
灶膛的余温未散,猪油罐挨在旁边,凝白的油脂已化了大半,泛着温润的光。
白一一抱着暖融融的猪油罐和那碗“草木灰大家族”,刚踏出灶屋,就瞧见王氏手里的猪胰子已脱胎换骨——雪糯绵软,乖顺得像团新纺的棉絮。
“婶子,该加料了。”她刚伸手,王氏沾着胰子沫的手腕一挡,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脏活儿我来。”
白一一不罢休:“早上背河蚌的重活也是您干的,就让我做点儿什么吧,我身子早大好了!”
王氏鼻尖沁着细汗,笑意却未减:“无妨,你动嘴,我动手。等你痊愈了,有的是活儿让你做。”
白一一:“……”
行吧,遭人嫌弃了。
这日子,可真是美妙极了。
美妙到——
早上看见田螺和河蚌时,满脑子只有“太想”要贝壳粉“太想”做猪胰子肥皂,结果“忽略”了贝壳得先吐泥沙做成吃完烧制碾磨过筛…究竟要多久,“忽略”了草木灰制碱需要时间,“忽略”了买肉炼油……最后又“害怕”赠的猪胰子隔夜会馊,于是手忙脚乱、毫无章法地折腾了一整天。
……太棒了,这混乱又充实的一天。
此刻,白一一深吸一口气——她急需纸笔,列计划、写纲要,否则明天可能还会重蹈覆辙!
这厢,待猪油、猪胰子、草木灰水大家族终于在一只空陶碗里胜利会师,忙碌了一天的王氏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人工搅拌修行。
同一方向,千百次轮回。
起初,它们还生疏地各据一方——猪油滑腻,草木灰水沉稳、猪胰子桀骜不驯。渐渐地,在王氏执着的腕力下,它们开始熟络、纠缠、最终难舍难分,竟化成一团灰白的奶油状膏体,泛着细腻的光泽。
白一一取来陈阿奶的得意之作——那只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竹筒杯,杯口杯身早已打磨得溜光水滑,连一丝毛刺都寻不见。王氏舀起一勺混合物,正要往里塞——
“婶子,等一下!”
白一一突然疾呼,匆匆冲向灶屋,回来时指尖捻着一小撮干桂花,金灿灿的碎屑像偷藏的秋阳。
“差点把这位祖宗给忘了!”她庆幸地将桂花撒进碗里,顿时,膏体上浮起星星点点的金斑。
搅一搅,塞一塞,墩一墩。
这命途多舛的猪胰子肥皂,终于在跌跌撞撞中完成了艰难出道的第一步。
接下来,只需在阴凉通风处闭关自省三日,待定型后银光一闪,再闭关修炼一月,便可功德圆满。
至此,白一一这颗一直吊着的心才缓缓落定,心中暗暗发誓,再也不想做这种临时起意的事情了,毫无章法、凌乱无序。
好一通收拾之后,王氏前脚刚踏进灶屋,白一一后脚就去往淑婶子家,走到半路又拐回来了。
“婶子,我昨天见的是淑婶子的小叔子?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他?”白一一倚着灶屋门问。
“呲啦——”焯过水的猪血滑入滚油,灶台上顿时腾起一阵青白烟雾。
辛辣的香气裹着猪油的醇厚,劈头盖脸撞进白一一的鼻腔,惹得她空落落的胃袋跟着"咕噜"叫了一声。
王氏抡着木铲在铁锅里画圈,“他大名叫沈思禾。”铲子刮过锅底发出声响,“你随铁牛他们叫三叔也成,不过...”湿漉漉的手把碎发往耳后一别,“你单叫他思禾哥也使得,他统共就长你...”
“我十四。”白一一道。
“那正巧大你三个春秋。”王氏话音未落,小姑娘已经旋风似的转身。
“我去寻他借个物件!”
“快去快回,要吃饭了。”
“知道啦~~”
来到淑婶子家时,一家人正围坐着吃饭。
饭桌挤不下的,便三三两两散在院子里,或蹲或站,各自捧着碗筷。
村里人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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俭省,平日饭食向来简单。一干一稀是铁打的规矩:干的不过是个窝头、菜团子,稀的多是杂粮熬的稀粥。
偶尔见着个菜,也不过是些腌萝卜、咸菜疙瘩,或是现摘的时令青菜,量少得可怜。
铁牛家人丁单薄,每人还能添上两筷子菜。
若是遇上人口多的人家,一盘子菜每人分一筷就见了底。
小孩子若是不懂事多夹了一筷子,立时就要挨大人眼刀子,少不了还要挨几句数落。
乡下人吃饭自有一套本事——左手五指微拢托着粥碗,手心里还能稳稳当当地卡着个窝头,右手使筷子利索得很。站着吃、蹲着吃、倚着墙吃,哪儿都能当饭桌。这倒也算是庄户人家与生俱来的能耐了。
淑娘端着碗满院追着三丫喂饭,二人正你追我跑到大门,刚巧瞅见白一一站在院门,以为她是来收蛋的,忙上前压低声音:“不是两日一送?”
白一一莞尔:“淑婶子,我不是来催蛋的,我来找思禾叔借东西。”
“你随我来。”淑娘左手拿着碗筷,右手揪着三丫后脖领,领着白一一进了院。
松木清香中,小屋比上次整洁了许多。
阳光透过窗棂,在那束起的青丝上镀了层金边——眼前的少年终于褪去了伪装,侧脸线条如他手中的刻刀般锋利。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凿子继续在木块上游走。
“何事?”声音依旧清冷,像初春未化的冰。
“借两张纸用用。”白一一开门见山。
凿尖突然卡在木纹里。
沈思禾转过头,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借纸?”
“嗯,过两天买了还你。”
“今日这两张也要还。”
白一一眨了眨眼:“我买来还的不就是…”
“不是。”他打断得斩钉截铁,“此刻你拿走的,和将来你还的,永远不会是同一张纸。”
空气突然凝固。
凿子与木块摩擦的沙沙声里,白一一仿佛听见了赫拉克利特在河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那我不借了。”她转身欲走。
“你本就不想借。”少年的话像钉子把她钉在原地。
院外的枣树突然沙沙作响。
白一一深吸一口气,转身时眸色清亮如洗:“沈公子,当你说‘还’的时候,究竟是要我还纸,还是要我还‘此时此刻借纸的这个瞬间’?”
松香忽然浓烈起来。
沈思禾握着凿子的手指微微发白,而少女的身影已融入院里晃动的光斑中。
阳光趁机涌入,照见地上两片纠缠的木屑——像极了柏拉图洞穴里交叠的影子。
走在田埂上时,白一一把碎发别到耳后。
风送来远处孩童的嬉闹,她忽然笑出声:“他执着的是纸的‘相’,我要的不过是纸的‘用’…”
忽觉释然,脚步轻快地奔向冒着炊烟的小院。
而此刻的小屋里,少年对着满室光影轻声自语:“当我说‘还’的时候,要她还的是‘纸’…还是还‘借纸的瞬间’?…”
凿子下的木料绽开新鲜纹理,像在回答这个无人听见的疑问。
21. 八个壮劳力
还没进院门,关不住的肉汤香气就勾得白一一肚里的馋虫一顿闹腾。
比白一一先一脚进门的两小只,此刻兴奋得像陀螺一样围着桌上的萝卜棒骨汤、辣炒猪血打转。
“娘,咱们家今日过年吗?”“娘,这是什么?闻起来好香啊!”“还有点呛鼻,娘,这个是什么做的?”“娘…”“娘……”
“小兔崽子们!”陈阿奶炸雷般的嗓门忽地响起,“不洗手就敢往饭桌前凑!”
三小只顿时像被掐住后脖颈的猫崽,缩着脖子往外溜。
可刚转身就憋不住了,你捅我一下,我挤你一眼,脸上又都爬满挤眉弄眼的笑和兴奋:有好吃的!旋即又百米赛跑般你追我赶去洗手,生怕跑得慢了。
这顿夕食,全家人都吃的很开心,除了金花。
因为年龄太小吃不了辣,微微肿起的红润小嘴止不住地“嘶哈—嘶哈—”。
“娘,我还要吃。”噙着水珠的大眼睛眨啊眨地盯着王氏。
王氏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那你一会儿莫要哭哦。”说完夹起一块猪血在自己汤碗里浸了浸,涮了涮,吹了吹,夹到金花嘴边。
金花咬了一小口,还没尽数咽下,连呼好吃。
然后,滴下一颗硕大的泪珠。
王氏手上早准备好的帕子为她擦去眼泪。
金花红着眼眶、嘟着小嘴,倔强道:“娘,我没事,只是有一点点辣,我还不太习惯。等我像哥哥一样大,我就能习惯了。”
随后又小声嗫嚅道:“娘下次可不可以少放一点点辣味。”王氏嗓音轻柔:“那娘下次给你做不辣的。”
“不,辣味的好吃,就是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辣。”
“好。”
闻言金花眸子亮了:“太好了,能有点辣味但又不太辣,娘你什么都会做!是天下最厉害的娘!”
“那当然!娘不仅做饭好吃,做的衣裳也好看!”一直闷头吃的铁牛也忙不迭抬起头献上儿子的孝心与忠心,腮帮子鼓得像仓鼠。
王氏心里这时想的是——就担心金花食不得辣,刚才只捻了两颗樾椒(食茱萸)。下次辣的不辣的得分开做,她想吃辣味,可以夹不辣的在辣汁水里裹一圈,这就叫加辣。
夕阳余晖洒在山巅,山峦间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
白一一忙活完种麦泡麦,搬来木墩儿,挨着王氏坐下,一边洗碗一边闲话家常。
“婶子,田里的庄稼什么时候能收啊?”她舀起一瓢清水,倒在干净大盆里,一只只清洗洗王氏已用草木灰洗过一遍的碗。
王氏抿嘴一笑:“娘今早还去地里看过,说今年这粟米再有个四五日就能收了。”
白一一来了兴致,手上动作不停:“家里种了多少亩?得用多少人手?要收多少天?”
“统共十六亩。”王氏拧干抹布,温声细语道,“若是只两人收,少说也得十几日。后头邻里都会来帮忙,约莫十日就能收完。”
白一一眼睛一亮:“那家里的农具……”
话未说完,“啪—”一只陶碗重重地落在水里,“想都别想。你伤还没好利索,哪能干这等重活?”
“我都好得……”
“让娘知道了,仔细她的篾条!”王氏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白一一缩了缩脖子,退而求其次:“那让我看看农具总行吧?就认认样子,保证不动手。”见王氏将信将疑,她又凑近些解释道:“这不是之后要开荒嘛,我连工具都认不全呢。”
“哎哟,好婶子——”白一一拖长声调,顺势往王氏肩头一靠,使出了终极耍赖绝招。
“就这些?”白一一望着柴房里堆放的农具——两把镰刀、一把铁锹、一把锄头、一把镐头、一把铁耙、几件叫不上名字的器具,还有一架老旧的直辕犁,不由得眉间一跳。
“这些干农活已经够用了,”王氏温声解释,“不常用的农具都是临时借来用用就还回去的。”
白一一内心:苍天啊,上天给了我个机会让我造工具,可我这看完就忘的金鱼般的记忆力,真的能想起来那么多吗?!
比如那个直辕犁和曲辕犁,我只是记得大概的区别。那个直辕犁我是不是得上手试试,才能真的感受它的不足,才能想起来曲辕犁的核心优势啊?这辈子,我能想的起来吗?!
还有那些农具,改良过的版本优势在哪里,我是不是也得练现在的基础版,才能记得起来啊?!
要不咱先弄个工兵铲?弄个长木柄的先?能砍能锯、能挖土还能铁板烧,还能换头,换头…我是不是还得盘盘螺纹工艺可不可行啊?!
哎,螺纹,应该行的吧,阿基米德螺旋泵,最早不也是手搓?螺丝最早不也是手搓?欧洲人不是用大个儿的螺丝榨葡萄来代替脚踩?那我是不是还能拿螺丝榨菜籽油?这不比传统嵌入式挤压菜籽油更便利?
不过,现在有菜籽油吗?在两处集市上看到的食用油,都是芝麻油,这里叫胡麻油、麻油。现在该不是还没有菜籽油吧?……脑子快炸了!我现在急需解决的还是纸笔!
白一一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还是一步步来,轻声道:“婶子,我想请你和阿奶帮我合计合计我荒地和老屋的事儿,主要是雇人这块儿,我心里没底。”
白一一有些无奈,四十亩荒地,请多少人、工期多久、工钱几何……这些她一概不知。唯一确定的是:必须赶在寒冬前尽可能多垦些地。可具体能干多少?她这个从未种过地的人完全没有概念。
油灯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得像片摇曳的谷田。
“阿奶,我想雇人开荒…”
白一一话还没说完,陈阿奶就炸了:“败家玩意儿!钱多烧得慌是吧?”说着抬起铁掌要打,落在白一一臂上时却偷偷卸了力:“你当那四十亩地是豆腐做的?一戳就烂?”
“阿奶~”白一一突然换了副笑脸,凑过去给她捶肩,“您就当是隔壁老王要开荒,给我讲讲嘛~”
“嗤—”陈阿奶没忍住哼了一声,“那懒汉?开荒是容易的?砍灌、除草、挖根、搬石、填沟、翻地、整平......哪样不是要命的活计?他家六个壮劳力,干起活来跟老牛拉破车似的。”
突然学起老王家人叉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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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日头毒了要歇晌’,‘啊,腰酸背痛要躺躺’…”,学完又瞪着眼睛骂,“就那全家祖传的懒散性子,天热不干,天冷不干,下雨不干,刮风不干。今日这个头疼,明日那个脑热,能有两三人出工就不错了。天亮才下地,日头一晒就歇晌,天还没黑就往家跑。半年能开完都算祖宗显灵!”
嚯~要是让阿奶知道,我还能懒出他们一个天际……白一一连忙收回心绪,凑近些问道:“阿奶,那要是雇二十个壮劳力,正经干活呢?工钱该怎么算?要干多久?要管几顿饭?得准备些什么?农具……”
“胡闹!”陈阿奶一巴掌拍在灶台上,“天爷哎!二十个壮劳力每天要多少工钱!还得管饭!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咱们自家人慢慢干,何必花这冤枉钱!”
“那十五个……”
“五个!”
“那十个……”
“六个!不能再多!”
“奶~~咱一共五十亩地呢,寒冬要来了。”
“八个!最多八个!再多你也给我滚出去!”
白一一心中感慨,当你想要在墙上开一扇窗时,一定要先说把屋顶掀了,这样得到窗子就不难了。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那…行吧…八个总好过没有。”紧接着又眨巴眼睛,“那要干多久?工钱呢?”
“哎,”陈阿奶叹了口气,掰着粗糙的手指算,“村东头那片荒地,灌丛、杂草、碎石是不少,砍灌木得用柴刀,除树根要铁镐,搬石头得麻绳…月把功夫吧,立冬前能行,再晚地要上冻了。”突然瞪眼,“不过家里那十亩不用你管!”
“成,不管。”白一一忙不迭口中应下,紧接着问:“那工钱呢?工钱算多少合适?”
“平常咱们这儿乡里乡亲帮工,管饭就成。但开荒确实辛苦,一天给个十五、六文,再管顿饭,这活儿保准人抢着干!”
白一一追问:“阿奶,那咱村里进城打短工的一天能挣多少?”
“那能一样?!”陈阿奶瞪大眼睛,“城里短工一日顶天才三十文,还不包饭!一个炊饼就要两文钱,小得跟指甲盖儿似的,八个下肚才将将垫个底儿!”
“那二十文怎么样?”
“嗬!”陈阿奶粗糙的手指磕了磕灶台,“前两年里正家开荒请人也就……”手指在灶台上画了个“十”,压低声音道,“十五文。”接着大嗓门道,“你这价喊出去,全村汉子能把咱家门槛踏平喽!”
一直默默无闻的王氏默默地从灶膛掏出把草木灰,在地上撒出算式:
“八个壮劳力…”灰粉聚成小堆,
“每日十五文…”指尖划出铜钱状,
“管两顿干饭——”
“——咳咳!”算式突然被陈阿奶的咳嗽打断,“一顿就行!他家就是管晌午那顿。”
白一一了然点头:“饭咱们管够。”
紧接着又问:“阿奶,那工具他们是不是可以自己带些?他们可以带哪些工具?那我要准备哪些工具?手推车咱村里谁家有?一般都是跟谁借啊?还有……”
“停停停!手推车?什么手推车?”
22. 只许活人闻花香?
“手推车?”陈阿奶突然拔高嗓门,惊得窗外的老母鸡“咯咯”直叫,“你当是运金元宝呢?”从墙角拽出个竹筐:“灌丛杂草——”筐往地上一扣,又抽出根麻绳:“树根石头——”绳子打了个死结,“这两样就够了!”
白一一抽了抽嘴角,追问道:“阿奶,那地里的活计一般是各干各的还是分工协作?”
“啪!”陈阿奶的篾条抽在门框上,惊得院里啄食的母鸡扑棱棱飞走,“小丫头片子想什么呢?”她叉着腰,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划片包干!完不成的看老娘不抽烂他的腚!”
白一一颔首,眸子闪了闪:“那…里正家…有没有合适的劳力?”
“嘿!”陈阿奶眼角挤出几道笑纹,手指戳过来,“鬼精鬼精的!”压低嗓门道,“他大哥家俩侄儿都不错,尤其是周有金那小子,干活跟小牛犊似的,嘴还甜得像抹了蜜…他家的活儿这两人出力最多,到时直接去找就是。”
带着厚茧的手掌突然揉了揉白一一的发顶,这个动作让她的蓝布衣袖滑落,露出腕上一道早年割麦留下的疤痕:“知道走人情了,好,好啊。”
“那其他人呢?”
“淑娘家、小花儿家、田老七家、老刘头家,牛二家多的是壮劳力!”陈阿奶掰着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泥,“还有……”
“那盖房子需要……”
“哐当!”灶台上的陶罐被拍得跳起来,“等等!”陈阿奶突然眯起眼睛,“又是问开荒又是问修屋,小妮子该不是…”她凑近嗅了嗅,“莫不是夜半去乱葬岗摸金了?”
白一一差点被口水呛着——天地良心!虽然确实有人干这缺德事…
“是…故人的物件…”她摸着鼻尖,眼神飘向房梁,“留着也是落灰……”
“放屁!”陈阿奶的篾条“嗖”地横在眼前,“赔礼的物件也不能…”话突然卡住,她盯着白一一黑白分明的眸子,长叹一声:“当真不悔?”
少女抬起头,看到妇人乌黑发丝间冒出的星星白茬:“阿奶,有些东西…”她轻轻握住对方骨节分明的手,“就像种子,埋在地里比揣在怀里强。”
……
许是不用睁眼就愁银子,这一夜,白一一头回睡得这般踏实,连梦都是暖烘烘的。
鼻尖窜进粟米粥的香气,竟然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白一一“噌”地起身,眼前一黑,缓了好久。
M的,起猛了。
白一一骂骂咧咧起床,开始了这忙碌的一天。
“姐姐,”白一一一脚刚迈出门槛,金花顶着半脑袋炸毛就扑了过来:“姐姐,你醒了?阿娘说你这几日太累了,让我们不要吵醒你,你睡得好吗?”
白一一心下一暖,揉了揉她左边细软的炸毛:“去拿个竹凳来,我给你梳这边儿。”
晨雾还未散尽,白一一顶着鸡窝头坐在檐下给细软塌小崽儿编辫子。小丫头头发细得像初春的柳丝,在她指间绕来绕去。最后一截红绳刚系成蝴蝶结,院门“吱呀”一声——
“淑婶婶来啦——娘——”细软塌一嗓子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晨光中,淑娘的身影瘦得像根芦苇。她臂弯里的篮子盖着靛蓝粗布,手指在把手上紧了又松,骨节都泛了白。
“一丫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晨露,“家里鸡争气,下得多了些…”掀开布角的手微微发抖,“若是不合用,我、我这就…”
白一一接过篮子,阳光正好照在蛋壳上,映出淡淡的粉晕。“哎哟!”她故意提高声调,“淑婶子这鸡蛋——”指尖轻点最大的那颗,“怕是偷偷给母鸡喂了仙丹吧?”
淑娘紧绷的肩膀忽然一松,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白一一趁机凑近:“正要跟您说呢,往后有多少收多少…”突然学着小花儿的腔调,“就是下出个金蛋来,我也照单全收!”
直到淑娘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白一一还盯着手上这颗鸡蛋发呆。王氏从灶房探出头:“看什么呢?”
“我在想…”白一一捏着鸡蛋对着朝阳照,“淑婶子和您去集市时…”蛋壳透出朦胧的光晕,“该不会是一个红着脸低头,一个躲在人后头吧?”
正忙着将淑娘送来的蛋和自家蛋汇合的王氏,手里的鸡蛋“咔哒”一声撞在一起,她脖颈瞬间漫上一片红晕,王氏用沉默代替回答:什么都没听见。
“哎呀!”吃完朝食正在院中慢悠悠吸朝气的白一一急呼一声,似是突然间想起什么,匆匆冲入灶房,掀开角落里竹箅上的纱布。麦子们已开始吐出一点点嫩芽,纱布上还带着水汽,白一一微微松了口气。
“婶子——”白一一幽怨的尾音拖得比晒衣绳还长,“您就眼看着我……”
王氏轻柔的嗓音拂过:“早上想跟你说来着,淑娘来送蛋,我就给忘了…”说完,自己先抿嘴笑了,眼角弯成月牙的弧度。
白一一心口一噎,温柔刀杀人于无形啊……
“丫头——!”陈阿奶的嗓门震得院外麻雀在树上劈叉,人还没见影儿,先惊飞了院里啄食的芦花鸡,“是谁天天念叨着要上山?人呢?!”
金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两根麻花辫炸成了朝天椒。陈阿奶一把拎起小丫头,动作熟练得像抓只偷鱼的小猫:“山里的狼啊——”突然压低声音,眉毛都跟着抖三抖,“专逮你这种小嫩娃,蘸着晨露当零嘴儿!”
金花缩成团,还不忘嘟囔:“我、我现在已经比灰灰菜高了……”
“放屁!”陈阿奶的巴掌虚晃到小丫头屁股上,“灰灰菜见了你都喊妹妹!”
“阿奶带我!”铁牛浑身糊着泥浆从院外窜进来,活像条成了精的藕。陈阿奶倒退三步,眉毛竖成倒八字:“哎哟我的祖宗!你这是给土地公当孝子去了?!”
王氏飘出来时,手里拎着烧火棍。看见泥猴儿子,只是轻轻“呀”了一声,烧火棍转了个弯——挑起铁牛衣领就往后院拎,温柔得像在晾晒一块老腊肉。
“会用不?”陈阿奶把镰刀往白一一手里一塞,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寒光。
白一一盯着镰刀眨眨眼:喵喵喵?我是有些东西不太上手,但我不是大傻子啊?!我亲奶!
“走喽!”陈阿奶背篓一颠,白一一立刻大迈步跟上,活像只被胡萝卜吊着的驴。
阿奶,这药粉真能防虫蛇吗?——
白一一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紧了紧手中的镰刀,低头看了眼扎得严实的裤脚和混着灰黄草药痕迹的布鞋。
眼前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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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幅泼墨画卷——古木盘虬,修竹叠翠,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下闪烁着生命的韧性。
“磨蹭啥呢!”陈阿奶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她结实的身影在灌木丛中开出一条路,手中的木棍左右挥舞,打得杂草簌簌作响。
蜿蜒的山径像条灰绿色的绸带,引领着她们向上攀登。越往高处,草木愈发葱郁,石缝里挣扎生长的野菊和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宛如撒落的彩珠。
前世不曾有机会近距离亲眼看过的新鲜药材、菌子草木…此刻正以最原始的姿态在她眼前舒展——陈阿奶用镰刀背轻敲松茸根部,“这个祖宗,一小把,二十个鸡蛋!还有这个,”说着又轻敲了敲鸡油菌,“这个也是二十个鸡蛋!…”这些曾在前世图片视频里见过固定形态的植物、微生物,如今都活生生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陈阿奶突然按住白一一的手:“瞧见没?”她用镰刀尖拨开腐叶,露出几株叶缘带锯齿的紫茎草,“鬼见愁,止血比金疮药还灵……”
“阿奶,这是天精(枸杞)?”
“那是鸡肠子果。”
“那片黄花儿是啥…”
“那个又是啥?”
……
白一一此刻只是一百多个月的好奇宝宝罢了,问题一个接一个,她只是贪婪地吸收着这片山野的馈赠……
……
腰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背篓里的收获让疼痛都成了勋章。
当太阳快爬到正上空,一大一小的身影蹒跚而下,陈阿奶的嘟囔声和白一一的傻笑声交织在一起远去。
而身后的云岭山,像一位沉默的巨人,始终守护着这一方天地。
“婶子——”白一一从背后捧出一瀑金黄。野菊花束上还沾着山雾,细碎的花粉在阳光里浮沉,映得她眸子清亮如溪。
王氏望着眼前这捧野性的灿烂,指尖一顿,忽然想起成亲那日簪在鬓角的红花——也是这般明亮得扎眼。
“杂间的竹筒…”话音未落,两个小身影已炮弹般冲来。铁牛的黑爪子刚要碰花瓣,被金花“啪”地打掉:“你小心些!阿娘说花会疼!”
白一一蹲下身,野菊的清香笼住三个脑袋:“找最高最漂亮的竹筒——”她比划着,“像给土地公上香那样插花…”
嗖地,话音还未落,两小只眨眼就没影了,只剩几片菊瓣飘在空中。
陈阿奶骂骂咧咧从茅房出来,正踩碎一朵落在脚边的金黄:“废那功夫!采这劳什子…”突然瞥见窗台上的竹筒里歪歪斜斜的花束,后半句骂词咽了回去。
等白一一和陈阿奶再次回来,卸下两背篓松果和野葡萄,接过王氏递来的水,白一一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在阳光一闪一闪:“阿奶,我和婶子明天去县里,您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白一一鼻尖的汗珠将落未落,在阳光里像颗晃动的琥珀。陈阿奶突然叉腰吼出的要求,惊得那滴汗终于坠地:
“带刀纸钱!”陈阿奶的嗓门震得白一一菊花一颤。
“啊?”见白一一瞪圆了眼,陈阿奶不知何时攥在手里的篾刀往西边坟山方向一指:“怎的?只许活人闻花香?”刀背在窗棱上磕了磕,“要压花的!别让黑心烂肺的奸商拿那些糊弄鬼的糙纸充数!”
23. 老娘终于生着火了
“喏——”王氏递过来的柿饼还裹着层白霜,像初雪覆在秋叶上,“我知道买哪家的。”白一一接过时,糖霜簌簌落在掌心,咬开的瞬间,蜜色果肉流心爆浆拉出晶莹的丝。“真甜!”白一一接着问,“婶子,您晒的这柿饼,准备明天在集市上卖吗?还是有专门的铺子收?准备卖多少钱?”
“去年集市…”王氏捻着衣角轻声道,“先前还能卖三枚鸡蛋,后头一个抵两枚。”她指尖有晒柿时留下的淡褐痕迹,像是把秋阳也揉进了皮肤里。
白一一听了咂舌,这种季节性果蔬数量本就不多,村里人家辛苦采回晒制好,再背去集市,个个儿流心爆浆、软糯香甜,最后却只能换两个鸡蛋…
白一一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带盖的提篮?!”陈阿奶的篾刀一顿,“你真当老娘是…”刀锋突然一转,削出的竹蔑薄如蝉翼,“…鲁班娘子下凡?”
白一一旋风般卷来各式竹器:提篮、笸箩、食盒、鱼篓...堆成小山,连手带脚一通比划。陈阿奶眯眼打量着,突然“嗤”地笑出声:“早说啊!”手中的刀一挥,“不就是给甜食穿件衣裳?”
小巧的竹篮在阳光中泛着暖黄,篾丝细得能穿过针眼,盖沿暗藏三道卡槽,提手弧度恰好贴合腕骨,最绝的是篮盖内侧还嵌着个小竹圈——
“挂油纸包用的!”陈阿奶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当年给县太爷家小姐编妆奁练的手艺!”
白一一嘿嘿一笑,竖起两根手指,“阿奶,二十个。”
“二十个?!”陈阿奶的篾刀“咣当”砸在地上,惊得院里啄食的母鸡扑棱棱飞起:“你当老婆子我是…”刀尖突然挑起根篾条,在空中划出银弧,“…观音娘娘下凡无所不能?”
“这个是我的!阿奶,集市上配柿饼的哪用得上这等精细物什?”白一一扑过去按住那双青筋暴起的手,指尖抚过篮身,“这手艺合该摆在京城珍宝阁——”突然凑到耳边,“标价三十两!少一个铜板都不成!”
“呸!”陈阿奶一口啐在磨刀石上,却掩不住翘起的嘴角。蔑刀“唰”地劈开新竹:“就你这丫头会说道…”削出的篾条在夕阳里金丝般发亮,“…六个!多一个都算我输!”恶狠狠地劈开新竹,却把最嫩的青篾悄悄拨到了一边。
吃过夕食,陈阿奶继续在院子里跟竹篮较劲,粗糙的手指翻飞如蝶,青竹篾在她膝间沙沙作响。
白一一忙活完麦子,正清点着陶罐里的鸡鸭蛋,忽见王氏抱着洗衣盆迈出门槛,“婶子——”那声调拐了三个弯,活像只讨食的小猫崽,“这么多蛋,我一个人可搞不定呢。”
被钉在原地的王氏,求助似的望向婆婆。陈阿奶的刀尖“叮”地劈开一根竹条:“去!跟丫头学真章!”刀背映着天边的红霞,在王氏衣襟上投下一道金线,“方子比命重,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许往外吐半个字。”
灶屋里很快热闹起来。白一一指挥着王氏搬出那个豁了口的旧坛子,自己则取了镰刀提了簸箕,带着两小只去砍侧柏枝、挖黄泥。回来时,坛子已被王氏擦得锃亮。
“我来!”铁牛拿着火镰正要打火,却被白一一一把拦下。她咬着下唇,一副跟咬牙切齿的模样:“这次非驯服这倔驴不可!”
“嚓——嚓——”火镰擦出的火星像夏夜的萤火,明明灭灭。第七次擦出火星时,白一一指尖已经磨得发红,“噌——”火绒爆出火星的瞬间,猛地扑向枯枝堆,吹气的架势活像在给灶王爷献殷勤,她咬牙塞进灶膛。“腾!”橘红的火舌终于舔上枯枝时,两个孩子和王氏不约而同“哇”地叫出声——像见证了一场小小的神迹。
白一一鼻尖还沾着灰,却笑得比火还亮。抹了把额头的汗,嘴角翘得能挂油瓶——老娘终于降服这破火了!
灶台前,王氏正按吩咐往铁锅里添水。白一一麻利地投入侧柏枝、花椒和茶叶,这次点火竟一次成功。滚水翻腾间,花椒与茶叶的香气弥漫开来。
院里的黄泥和草木灰早已过筛备好。破水缸突然“咕嘟咕嘟”冒泡,石灰水翻腾得像闹海的蛟龙。
“我上次跟你们俩说过,石灰遇水会咬人。”白一一用木勺搅动着逐渐浑浊的料水,“比开水还凶,沾上皮肉能烫出泡来。”王氏闻言,立即把金花和铁牛往后拽了拽。两小只躲在王氏身后探头探脑,瞪圆了眼睛,看白一一用木棍搅动灰泥,浆糊渐渐变成泛着银光的玄色。
“这叫‘灰蛟抱月’!”白一一突然把蛋往泥里一按,惊得金花“呀”地叫出声。王氏学着她的手法轻转蛋身,泥浆均匀裹上的刹那,夕阳正好掠过她低垂的睫毛。
四人很快形成流水线:白一一调泥料,王氏裹蛋,孩子们滚灰。
夕阳西沉时,用谷壳包好最后一只金蛋,白一一将黑蛋、金蛋用豆秸隔开,整整齐齐码进坛子,最后用黄泥严严实实封口。
白一一笑着伸出两根裹着黄泥的手指:“至少二十日才能开坛,再于通风处阴干十日,就大功告成啦!”说完,自己笑得见牙不见眼。
陈阿奶望着院中四个沾满泥灰的“花脸猫”和满院子的锅碗瓢盆,哼了一声:“快些收拾干净!”
往后的日子要是都像今天这样就好了,不慌不忙。——擦洗着身子的白一一不由得又勾起了嘴角。
突地似又想起什么“呀—!”了一声,提着一桶热水刚到门边的王氏笑着温柔道:“甜苗洒过水了,你安心洗。”
白一一顿时又笑裂了嘴角,“婶子,您早些睡。”
一夜好眠。
又一次被饭香唤醒的白一一,正系着王氏那件洗得发白的靛青短衫。自打来到这儿,除了初时那身破烂衣裳,她日日都穿着王氏的衣裳。
指尖触到怀里的钱袋,她忍不住勾起嘴角。今日可是一场硬仗呢!
“嚯——”堂屋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凉气。昨夜说好只编六个的竹篮,此刻竟像雨后春笋般占据了整个屋子—条凳上摞的,桌上摆的,连门槛边都蹲着两个胖墩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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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竹篮。竹篾的清苦味混着晨露的潮湿,在屋里幽幽浮动。
陈阿奶就坐在这一片竹色中央,就着咸菜喝粥。灯油明明已经熬干了,灯盏却还热着。
“阿奶…”白一一喉咙发紧,“您该不会…”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陈阿奶“咣”地撂下陶碗,粟米粒在碗沿颤了颤,“二十个篮子能换多少盐巴,老娘心里有数!”
牛车吱呀呀碾过露水时,白一一和王氏被竹篮包围着,活像两个坐在翡翠堆里的财主。雾气沾湿了筐绳,也沾湿了她们翘起的睫毛。
晨光熹微时,白一一拽住了正要往集市缴费的王氏:“婶子别急,咱们先去个地方。”说着便拉着她拐上了主城的青石板路。
沿街的铺子正次第苏醒。米粮铺的伙计正一扇扇卸着门板,银楼的小学徒踮脚擦拭着匾额,茶铺里传出碾茶的声响,笔墨铺子的伙计躬身整理货架,蒸糕的甜香混着酱菜的咸鲜在晨风中飘荡……
“清荷衣坊”的铜铃随着推门“叮当”作响。柜台后正翻账册的妇人抬头,眼角立刻堆起笑纹:“两位小娘子来得真早。”她三十出头的模样,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靛青围裙上绣着几枝白荷,脸上绽起的笑容并没有因为白一一和王氏满是补丁的旧衣而有丝毫犹豫和折扣。
白一一的指尖抚过一匹深紫色棉布,那料子在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娥娘子已捧着茶迎上来:“小娘子好眼力,这牵牛紫全县城就这一匹…”
王氏局促地捏着衣角,缩在白一一背后,二人粗布补丁在满室华服间显得格外扎眼。白一一却已熟稔地掀开一套粉紫色裙装的袖口细看针脚:“这套四百六十文?"
“您要诚心要,四百三十文拿去!”娥娘子突然压低声音,“昨儿城东王家小姐买的同款,四百五十文,一个子儿不少,这一匹布只裁得这两身…”说着又抖开旁边那件蓝灰短打,内衬的白棉布像鸽子翅膀般“唰”地展开,“这套里面可是实打实双层,方便实用,袖口裤腿挽上去就能干活儿,翻下来走亲访友立立正正儿体面精神,四百文拿去…”
手上淡绿色裙裾面料光滑细腻,白一一突然指着一处瑕疵处:“这里跳了针,至少折二十文…”
算盘珠噼啪作响时,王氏急得直拽白一一袖子。娥娘子眼尖,立即捧出两卷麻布:“这些赠品您务必收下…”
当一两半银子换成一匹布和一粉紫一淡绿两套成衣裙装时,天光已然大亮。
白一一转了个圈,绿色新裙摆荡出水波纹:“婶子,您穿这粉紫色比画上的娘娘还俊!”王氏红着脸去捂她的嘴,腕间却忍不住转了转,让阳光照在绣了缠枝纹的粉紫袖口上。
娥娘子笑盈盈道:“开张生意遇到您二位娇俏可人的俊俏娘子,是我这清荷衣坊的荣幸…”
向娥娘子寄存了东西,两人只拎了两个篮子出了门。白一一突然凑到王氏耳边:“咱们现在去点心铺子…”王氏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踩到裙角上的缠枝纹…
24. 柿柿如意
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路上,一粉紫一淡绿二位窈窕娘子提着精巧篮子,走向“八珍阁”。待门口满脸堆笑的伙计忙不迭帮二人掀开帘子时,甜腻的蜜香便扑面而来。
嚯——白一一望着琳琅满目的点心架咋舌。各式糕点果子陈列得满满当当——栗糕、麦糕、花糕、蜜糕、糖糕、乳糕…果子类也是花样繁多,生果、干果、蜜饯…看得人眼花缭乱。蜜饯类的,水晶盏里的杏脯泛着蜜光,瓷盘上的梅子姜、枣圈…堆成座座小山,最便宜的也要九十文一小份——用的只是简单的油纸包装。
“两位小娘子看点什么?”掌柜的从蜜饯架后探出脑袋,稀疏的头发在晨光中像晒干的玉米须。
白一一将竹篮往柜台一搁:“掌柜的收货么?”
瘦小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二人——虽无珠钗点缀,但那一身素净长裙与通身气度,倒像是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视线一转,眼珠突然定在篮子上。这竹篮编得精巧别致,盖子严丝合缝,盖顶还盘着精细的结扣。“小娘子这篮子…”他手指摩挲着篾条,突然压低声音:“后边说话。”
后院石桌前,白一一的指尖在篮盖暗扣上一拨,“咔嗒”轻响中,二十枚柿饼如金元宝般排列在青篾上。她突然拈起一枚对着阳光——糖霜竟折射出七彩光晕。
“掌柜的可曾见过‘霜糖映虹’?”她将柿饼转了个角度,光斑正好落在掌柜衣襟上,“祖上在御膳房时的独门秘法。”声音压得极低,“这糖霜里揉了洛神花粉,最是养颜…”
掌柜的喉结剧烈滚动。他分明看见县太爷夫人为盒珍珠膏一掷千金的模样。
“一百五十文一篮确实不便宜,”白一一的指尖在篮沿上敲出了马蹄韵,“您家二、三两杏脯都要九十文——我这一篮…”白一一突然合上盖子,“不如这样…”她抽出三枚柿饼排成铜钱状,“您先试卖,卖不动我原价收回,”指尖在第三枚上轻轻一按,“这颗特意多裹了层霜,专给识货人留着。”
掌柜的掰开那枚“特供柿饼”时,金红果肉流心满溢,拉出琥珀色的丝来,咬下一口,蜜糖般的溏心竟真比寻常的浓稠三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白一一连夜用麦芽糖加工过的“样板货”。
“要了!”掌柜的突然拍板,惊得王氏一哆嗦。
白一一从篮底抽出一张红纸,上面用金粉写着“柿柿如意”。她指尖一抖,红纸轻飘飘落在石桌上,压低嗓音道:“这“柿柿如意”的金字招牌,就当添头送给您了。”
当伙计跟着王氏搬货回来时,他却又盯着背篓里的空篮子两眼放光,喉结一动:“小娘子,这些篮子…”
“哎呀!”白一一突然护住背篓,“这可是要送去‘玲珑竹器’的…”眼波流转间,又做成三百零四文的买卖。
当一两八钱银子哗啦啦倒入布袋时,王氏的指尖在袖中掐出个月牙印。
当八个空篮又换了三百零四个铜板,王氏捧着钱袋的手直发抖,却被白一一拽着往回走。
清荷衣坊里,白一一揪着裙摆的模样活像只落水鹌鹑:“娥娘子~~”这声调拐得连门口黄狗都抬头张望,“我娘说这裙子下地不方便…”
娥娘子手中的绢丝手帕突然搭住她手腕:“换可以——”帕子一收,“下回带几个柿饼来尝尝!”那狡黠的眼神,分明早看透了一切。
白一一噗嗤笑了,攥住掌心十个铜板,抱拳行礼道:“好嘞!”
“婶子要退衣裳?”街角处,换上一身蓝灰短打的白一一突然捏住王氏的手腕。阳光斜照在王氏脸上,衬得她眼角的细纹都温柔起来。
“太贵了…”王氏的声音比蚊子还细。
“退不了啦~~”白一一突然凑到她耳边,“阿奶要是问起,就说是我逼你穿的。”
“你耍赖!”王氏急得脸涨得通红,“我回去告诉娘,让她收拾你!”
白一一忽觉自己活像个调戏良家女的纨绔,不由失笑:“好啊,那等回家让阿奶评理。”说罢拽着这朵“紫云”飘向下个店铺——
墨香斋。
“啪——”白一一指尖刚触到宣纸,掌柜的镇纸就压了过来。那雪白的纸面上映着“二十文”的朱砂印,刺得她眼皮直跳。
“幼童启蒙用?”掌柜的羊毫笔在空中虚划几下,“小童习字最宜这种——”青灰色的纸页翻动间,竟带着铜钱碰撞的脆响。
“五文…一张?”白一一此刻脑袋空空如也,却嗡嗡作响…一张!一张纸!五个鸡蛋!耳畔突然传来母鸡“咯咯哒”的报喜声——昨日掌心里那枚温热的蛋,才值一文钱。她盯着自己的手,恍惚看见五个鸡蛋碎成纸浆的幻影。
当那叠麻纸“哗啦”铺开时,泛黄的纸面上还沾着几根草屑。白一一突然笑了——这粗粝的手感,多像陈阿奶编竹器剩下的边角料。
“二百七十文…”她数铜钱的手突然被掌柜按住。那书生气的面容凑近:“姑娘,真的不看看…”
话音未落,白一一已抱起纸卷旋风般冲出门,只丢下一句:“等他把阿爷的笔磨秃毛再说!”
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钻出丝丝缕缕的肉香,像钩子似的牵着人鼻子走。白一一忽然驻足,琼鼻轻耸——那香气浓得近乎霸道,混着桂皮八角在卤汁里爆开的浓香,把人胃里的馋虫都勾得翻腾起来。
顺着香气寻去,只见临街的铺面里炉火正红。铁钩上挂着的烧鸡油亮金黄,滚烫的油珠顺着鸡皮纹理滑落,“滋啦”一声砸在炭火上,激得香气轰然炸开,味道浓烈得像双无形的手撕扯着过路人的理智。
“婶子,”白一一拉了拉王氏的手臂,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雀跃,“咱们先买两只烧鸡…”话音未落,掌柜的已经麻利地拿出荷叶,黄澄澄的烧鸡裹着热气被包好时,金黄透亮的油也慢慢在荷叶上滚动。
背篓里顿时多了两包滚烫的香气。穿过熙攘的主街,拐进永安街时,市声渐远。这次不用犹疑,白一一和王氏踩着巷尾的土坷垃,熟门熟路地来到铁汉王的小院前。
“铿——铿——”铁锤与炽铁的撞击声震得人耳膜发颤。铁汉王古铜色的脊背上滚着油亮的汗珠,在炉火映照下像抹了层蜜。他抡锤的架势,活似庙里的金刚在降妖。
白一一刚踏进院门,热浪就掀起了她的衣角。王氏自去寻了上次的宝座晒太阳。她举着一只荷叶包在铁砧上方晃了晃,烧鸡的香气立刻勾得铁锤声乱了节奏。
“李记的!”白一一“啪”地拍开荷叶,油光水滑的鸡腿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铁汉王喉结滚动的声音几乎盖过风箱响,黑乎乎的手指刚要碰到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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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却被蒲扇“啪”地打中手背。
“先说正事~”白一一扇着风,眼睛却瞟向墙角那堆铁器。铁汉王套上汗津津的短褐过来,油亮的手指撕开荷叶,“嘿嘿,丫头这趟值当…”铁汉王黑脸上绽开笑纹,露出被炭火衬得雪白的牙。
油亮的鸡腿刚碰到他嘴唇,突然“咔嚓”一声——竟被他用后槽牙直接咬断骨头,嚼着碎骨神秘兮兮压低嗓门含混道:“你猜怎么着?那商队…”
“可是找着了?”白一一的扇子“啪”地在桌上一放。
铁汉王灌了口粗茶,鸡腿肉在腮帮子里鼓动:“仓库里好东西不少…”他努嘴指向墙角——几个铁锅像胖娃娃似的摞在院子角落。
白一一箭步冲过去时,裤脚差点扫翻茶壶。四五个铁锅、几只翠竹纹样的茶壶,还有形似灯盏的铁器…她在货堆里扒拉的模样,活像只发现粮仓的麻雀。
白一一蹲在那堆铁锅前,指尖敲击锅底的脆响像在弹奏编钟。“婶子快来!”她抄起一口锅敲敲锅沿,“这厚度炖肉最香!”
她突然抽出张麻纸,拿着炉边捡的炭条,在麻纸上“唰唰”几笔——勾勒出一个铁炉…铁汉王的眼睛随着线条越瞪越圆,久久不语,最后一把抢过图纸:“这…这铁炉…”
铁汉王突然拍案大笑:“你那个锯齿镰刀!”他挥舞着鸡腿骨比划,“割草跟砍瓜切菜似的!”油点子溅在图纸上,恰落在新画的炉子图样边。
“以后我出的图纸,三七分账。”
“嘶啦——”白一一突然把纸一撕两半:“纸贵如油呢。”她护宝似的把另一半塞回袖中,又低头飞快在炉子旁边画出个直柄铁叉…
当一两多银子“哗啦”倒入收银铁罐时,铁汉王盯着图纸,按住白一一的手臂:“丫头,这……”
“开荒神器,保你卖脱销!”
“三日后取货!”铁匠的吼声追着二人背影,“炉子给你镶铜边!”
日头正烈,两人终于在东角楼深巷寻到那间“刘记陶器铺”。铺子里挤挤挨挨堆满了陶器,只留出一条蜿蜒小径容人侧身而过。大大小小的陶器从地面直摞到房梁,活似一座陶土垒成的迷宫。
“刘师傅,我要八只这样的陶瓮!”白一一踮着脚,指向一排中号陶瓮。
正在擦拭陶器的老者缓缓转身。花白鬓发下,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如同经年累月的陶坯,蒙着灰翳的左眼和微微发颤的右耳,都刻满岁月风霜。
“啊?丫头说啥?”老人歪着头,将右耳凑近。
白一一凑上前去,手指几乎要戳到陶瓮上:“这——样——大——小——的——陶——瓮——”她一字一顿地喊着,比划出夸张的“八”字手势,“八——个——!”
尾音在铺子里炸开,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白一一揉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恍惚间仿佛看见陈阿奶举着篾条追来的身影。
“姐姐不用这么大声的。”一道清亮的童声从后门传来。布帘掀起,露出个约莫十岁的男童,晒得黑红的脸蛋上挂着狡黠的笑,“阿爷只是左耳不灵光,右耳可尖着呢。”
白一一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我…我以为…”
“姐姐要什么式样的?”小男孩灵活地钻过陶器间的缝隙,像尾游鱼般滑到她跟前,“我帮您挑。”
25. 不见了
小男孩踮起脚尖,灵巧地接过刘师傅手中的陶瓮。他瘦长的手指在瓮腹处轻叩三下,发出清越的声响,那娴熟的动作与稚嫩的面容形成奇妙的反差。“姐姐要这种?”他仰起脸,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阿爷烧这种最拿手,昨儿才出窑的。”
白一一不禁莞尔:“那就劳烦小师傅帮我挑八个最好的。”
八个浑圆的中号陶瓮刚在柜台排好,铁汉王派来送货的伙计便踏进了店门。小男孩将铜钱一枚枚数进斑驳的钱匣,指尖在匣底轻敲两下确认数目,这才抬起晶亮的眼眸:“姐姐需要送货吗?”他笑起来时,右颊现出个小小的酒窝。
“你叫什么名字?”白一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蓬乱的发顶。
“我叫阿宁。”男孩灵活地躲开,指向巷尾,“那边有位拉车的宇哥,做事最是稳妥…”他忽然压低声音,“上回县太爷家办喜事,都是找他运的瓷器呢。”
白一一会意点头:“我们还要采买些物件,约莫半个时辰后回来。”
再回到陶器铺时,两人的背篓已塞得满满当当。茶叶的清香、花椒的辛香混着麦芽糖的甜腻在空气中浮动…
名叫阿宇的车夫正在檐下等候。十五六岁的少年古铜色的脖颈上搭着条灰白汗巾,见人来了也不吆喝,只是默默展开草垫——那垫子上甚至细心地缝了防滑的麻布条。他利落地铺开草垫,将陶瓮一个个安放在特制的木架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摆放易碎的梦境。
少年手臂肌肉虬结,帮二人把背篓卸下,放在车上固定时,动作又轻巧得像在摆弄羽毛。“劳烦宇哥了。”白一一笑着道谢。少年却腼腆地摇摇头,最后检查了一遍固定货物的麻绳。
回程的土路上,满载的板车“吱呀—吱呀—”作响在黄土路上轧出深深浅浅的辙痕,路边田埂里偶尔传出几声“呱—呱—”的蛙鸣,像是为这趟满载而归的采购打着欢快的节拍。
路边的野菊、蒲公英、紫菀…忽然遭了殃——王氏的手指在花茎间翻飞,转眼就编出个漂亮的花环。白一一头顶着这团灿烂,急得去捉婶子的手腕:“慢些!我还没看清怎么绕的…”
当炊烟映入眼帘时,白一一终于捧出个七扭八歪的花环。王氏低头任她戴上的模样,宛如新嫁娘俯首就簪——尽管那花环才挂上鬓角,就有三朵野菊簌簌滑落,惊起了路边啄食的麻雀。
夕食时间,村里的路上并没有什么人。
院门外,铁牛和金花像两只不安分的小麻雀,踮着脚不住张望。
当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时,两个孩子刚要欢呼,王氏竖起食指轻贴唇瓣。两小只立刻捂住嘴巴,眼睛却亮得惊人。他们蹑手蹑脚地迎上去,小手紧紧攥住阿娘的衣角。“阿娘像画上的仙女…”金花用气音说道,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王氏袖口的缠枝纹。
板车被悄无声息地推进院子,众人都十分默契地不弄出多余声响避免张扬。阿宇刚要卸货,就见陈阿奶挽着袖子从灶房出来,老人家瞪圆的眼睛在满车货物和二人的新衣裳间转了转,一改往常大嗓门,压低声音用气音说道,“都愣着干啥?快点搬!”说完自己一手拎起一只陶瓮往杂间去……
“噔—噔—噔—”王氏的旧衣襟上沾了烧鸡的油星子,比那粉紫裙子更自在。铁牛捧着麦芽糖水的手直抖,糖水在碗里晃出细密的波纹——像极了他此刻偷瞄烧鸡的眼波。
陈阿奶的骂词在喉咙里滚了三滚,突然被油汪汪的鸡腿堵住。白一一指尖的油光映着晚霞,活像抹了层蜜:“阿奶您品品,这鸡肉香得——”话音未落,那鸡腿已被咬去一大口。
“你说多少?!”陈阿奶的巴掌拍得陶碗蹦起三寸高,王氏小声道,“二十个柿饼加个篮子每套一百五十文,八个空篮每个三十八文……”
那匹牵牛紫面布抖开的刹那,陈阿奶喉咙里的骂词突然噎住——多年前她出嫁时,轿帘也是这般颜色。带着厚茧的手指摩挲着光滑布面,气音里突然掺了丝哽咽:“死丫头…倒是会挑…”
吃完夕食——就是每人几块烧鸡和一碗麦芽糖水,天边的晚霞给小院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白一一刚泡好麦子,王氏在灶上学熬猪油。
当锅中奶白色的汤汁变成清澄的油后,“这时候就不能用大火了,得改中火慢熬,待一会儿肉开始变金黄,再转小火…”白一一话音未落,鼻尖沁出汗的铁牛手一划拉,一头焦黑的烧火棍立刻拨出两根燃得正旺的柴火来……
“哎呦玉琴啊——”王婆子的声音像把钩子,从院门那头斜斜地抛过来。陈阿奶扔下蔑刀走出灶屋,只见隔壁婆子笑得满脸褶子挤作一团,手里端着半碗青枣,身后躲着个探头探脑的半大小子。
“你家最近顿顿飘香哩?”王婆子把枣碗往前递了递,“我家二蛋馋得直啃桌角…”
陈阿奶眼皮都不抬,抬脚脱下一只布鞋,“小丫头片子瞎鼓捣些吃食。”在石阶上磕鞋底灰磕得铛铛响。
“亲家枣树结的,特意给我送…”王婆子话没说完,陈阿奶“啪”地把鞋扔在地上,穿起来跺了两脚,“灶上正忙着呢。”
“不急不急!”王婆子拽着孙子就往里挤,“横竖我家那口子…”
“寻人?”陈阿奶胳膊一横,像道闸门似的卡在灶屋门口,“谁丢了?”
王婆子突然压低嗓门,嘴皮子快碰到陈阿奶耳垂:“你还不知道?周里正家…”她突然瞥见白一一的影子,话头急转,“腊梅那丫头…”
“啪!”王氏手里的木铲磕到了锅沿。白一一眼前蓦地闪过树林里那片藕荷色——
腊梅不见了。
这消息像滴入静水的墨,在村舍间无声晕开。周里正家紧闭的院门内,压低的商议声断断续续漏出来,又被刻意扬高的咳嗽声盖过。几个壮年汉子扛着麻绳火把匆匆往山里去,脚步踩得格外重,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揣测的目光震散。
白一一隔着院子望着暮色中晃动的火把光点。在这鸡犬相闻的山坳里,哪片树叶落下能瞒过整座林子?怕是此刻家家灶台边,都在嚼着这桩“不能明说”的闲话。
帮忙寻人的队伍里,真心实意的和看热闹的,各自揣着心思走在同一条山路上。那些没被点到名的,反倒显出几分坐立不安的焦躁——不去显得薄情,主动凑上去又怕落个“太过热心”的名声。
风掠过树林,沙沙声里不知藏了多少欲言又止。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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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摩挲着袖口,想起那日林间的藕荷色裙角,此刻正被多少人在心里描了又描,添了又添。
王婆子硬是赖到猪油渣“滋啦”出锅,二蛋那小子像饿狼似的连吞了三块,油星子顺着嘴角往下淌。临走时还抱着门框死活不撒手,油汪汪的指头在门板上按出五个小月亮。被王婆子照着屁股“啪啪”几下,哭嚎声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老母鸡。
白一一转头瞧见铁牛正盯着空了一半的碗发呆,金花的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怎么?舍不得啦?”她故意用筷子敲了敲灶台。
铁牛盯着门板上的油指印,突然“哧溜”吸了下口水:“二蛋哥上回掏的鸟蛋…”小拳头在衣襟上擦了擦,“自己蹲在茅房后头吃独食。”
金花揪着辫梢补充:“他阿奶晒的柿饼…”小丫头突然学起王婆子斜眼看人的模样,“锁在描金匣子里呢!”
金花突然扯了扯白一一的袖子,小声道:“哥哥说,下回要让二蛋哥捡够一捆柴才给吃。”
“好主意!”白一一揉乱两个小脑袋,捏起一块油渣,烛光透过肥脂的孔隙,在地上投出星星似的光斑:“喏,这是你们的‘金银’——”油渣在两小只眼前晃了晃,“要换鸟蛋、柿饼还是柴火,全凭小掌柜做主。”
……
油灯芯子“啪”地爆了个灯花,豆大的灯焰在陶盏里轻轻摇曳,将白一一执笔的影子投在土墙上。炭条裹着陈阿奶的竹篾,在麻纸上沙沙游走,像只贪食的蚕啃着桑叶。拿起白天撕剩一半的麻纸,她先画了道竖线,左边密密麻麻排开今日开销:
“一匹棉布/两套衣裳——1490
一刀纸——270
陶瓮八只——224
烧鸡两只——130
小汤罐/火镰/铁鏊子/大汤锅/锯齿镰刀——一720
麦芽糖一斤——40
白糖四两——60
冰糖五斤——600
面粉五斤——50
……”
数到末尾,炭笔突然一顿。快四两银子的数目赫然在目,够庄户人家半年的嚼用。她咬着笔头嘟囔:“这银子怎的比雪化得还快?”——纸面上赫然躺着个龇牙咧嘴的哭脸。
右边一栏另起“皮蛋账”:
“1.鸡蛋28枚/鸭蛋25枚——78
2.鸡蛋30枚/鸭蛋28枚——86
生石灰、花椒(估)——70
茶叶四两——200
生石灰两斤——100
花椒四两——80
……”
算到末尾突然画了个胖乎乎的皮蛋,还给它添上笑脸和四肢,正神气活现地踩着串铜钱。
另取一张纸,一分为二,一半写待日程规划,今日未完和明日待办。另一半纸渐渐显出手推车的轮廓,炭条时而轻勾,时而重压,车辕、支架、挡板一一浮现。画到车轴时,她突然想起铁汉王作坊里那些闪着铁腥味的工具,笔尖不由得多转了几个圈…
灯油将尽时,她吹了吹纸面上的炭灰。那些数字与线条在渐暗的光里轻轻颤动,像播在纸上的种子,等着在晨光中破土而出…
26. 第一口烧饼的喜悦
第三遍鸡鸣刚歇,灶屋已亮起昏黄的灯光。
冷水拍在脸上,睡意顿时消散。白一一三下两下将碎发拢起,指尖在青丝间穿梭如飞,最后木簪一别——得,又是个歪向左侧的丸子头。木盆里模糊的倒影晃了晃,她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
灶间雾气氤氲。白一一和王氏二人轮番上阵,费了好一番功夫,捣碎冰糖,直至冰糖成小块。
白一一正握着剪刀给葡萄梗,刀尖刚抵上枝梗,王氏就急急拦下:“放着我来!”她委屈巴巴地撇嘴,活像只被抢了食的猫崽,“揉面不让,怎么给果子去梗也不让…”
“这野葡萄不少呢,一直弯腰当心挤着伤口。”王氏把揉好的面团推过来,指腹在陶盆边缘抹了圈水珠。白一一指尖轻抚过湿润的纱布边缘,仔细地将陶盆边沿掖紧。盆中那团灰白的面团正悄然膨胀,粗糙的麸皮在面絮间若隐若现,宛如晨星散落在麦田里。她恍惚看见前世超市货架上那些雪白的面粉袋,标签上印着“特级精粉”的字样——那细腻如绸的触感,如今只能在梦里重温了。
备下的草木灰水此刻只剩下水根儿,静静立在灶台角落。昨夜熬猪油余下的灰烬被煮得翻滚,双层纱布滤过两遍,再通过一道纱布卷成的“小桥”,今早滴落的汁液清澈透亮。这带着碱香的液体早已混入面团,与鸡蛋、白糖、盐和猪油在王氏的巧手下交融。
嗯,昨日到底还是把白糖买了,不过只买了四两,六十个铜板“哗啦——”落入店家钱匣的叮当声格外响亮。民以食为天,我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馋猫罢了——白一一心道。
将陶盆挪到灶台边沿,她弯下腰盯着面团,仿佛能听见酵母在麦香中苏醒的细微响动。加了这么多“宝贝”,若面还发不起来……
“可是这般?”王氏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陶盆里已堆起了小山——留在野葡萄上的梗几乎短的看不见,只剩一颗颗圆溜溜的紫黑果肉。白一一眼睛一亮:“婶子这功夫,怕是能去御膳房当差了!”
灶火“噼啪”轻响,面香混着果香在晨雾中缓缓苏醒。
铁锅渐渐泛起青烟,白一一将淘洗过的小茴香、八角、花椒、丁香和掰碎的桂皮块倒入锅中,各色香料在热锅里翻滚跳跃,待颜色愈深,渐渐散发出的香气愈浓…
碾磨是个功夫活。直到手腕发酸,所有香料都融合成细腻的棕褐色粉末,再加入炒熟的面粉和粗盐,搅拌时,细小的香料颗粒在面粉中游走,像星子散落在银河…
“呲啦——”滚烫的油浇落的刹那,碗中顿时欢腾起来。香粉在热油中舒展翻滚,油星迸溅如金粟,腾起的香气霸道地撞入鼻腔。手腕急转,木筷在碗中划出流畅的漩涡,看着那些倔强的颗粒渐渐融化,最终化作一碗浓稠金黄的油酥。
指尖轻蘸,温热的油酥在舌尖化开。咸香过后,是猪油特有的醇厚回甘在口腔里漫开——此刻该给这猪油掌声。白一一正心中思忖,手指微动,却在碗底摸到两道浅浅痕迹——与家中几个腌菜缸口的痕迹一模一样…
“早年间听货郎说西域人用葡萄酿醴,我也试过几回。”剪刀在王氏龟裂的指尖灵巧翻飞,那些经年累月的茧子比顶针还硬,脚边的葡萄梗堆成了小山。她眉眼间漾起一丝怀念的笑意,“可惜不是长了霉就是发了馊,白白糟蹋了不少冰糖。”
“婶子,”白一一眯着眼笑出两只月牙,“实不相瞒,我也没酿过酒呢。”她凑近王氏耳边,压低声音道:“可这世上哪有事是试不出来的?成了是造化,不成…”她突然直起身,指尖轻点王氏手中的剪刀,“不就知道下次该往哪儿使劲了么?”
待最后一滴绿色葡萄汁流入陶瓮,王氏仔细用多层纱布封好瓮口,眼中闪过明悟的光:“原来如此!”她轻拍陶瓮,“榨汁的陶盆和盛装的瓮都得干干净净,不能沾半点水汽。”
白一一用指节蹭了蹭鼻尖,笑道:“正是呢。这些竹勺陶碗还有瓶瓶罐罐都得拿热水烫过,晾得透透的…”
……
“呀!”掀开陶盆的刹那,白一一的惊呼惊飞了窗外的麻雀。那团发好的面团胖嘟嘟地顶着纱布,表面裂开细密的纹路,活像个咧嘴笑的胖娃娃。王氏沾着葡萄汁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凑近时鼻尖几乎要碰到面团:“糖霜竟有此等神通!”
接下来的光景活像出热闹的皮影戏:王氏的手在面团里翻飞,十个面剂子排成整齐的队列。白一一蹲在灶前盯着铁鏊子,猪油擦过的表面泛起亮晶晶的光泽。当撒满芝麻的面饼“滋啦”一声贴上热铁时,腾起的白雾里顿时裹满了麦香与五香粉的暖意。
“阿娘——”金花软糯的呼唤混着“咚咚”的脚步声撞进来,后头还跟着个衣带歪斜的铁牛。两个孩子像两颗小炮弹似的冲到灶边,鼻尖齐刷刷追着空中打转的香气。
“烫,先去洗手!”王氏的肘弯精准拦住两只小黑手。白一一晃着刚出锅的烧饼,金黄的饼皮上油星还在“滋滋”作响,“谁的小脏手敢碰——”话音未落,两道小身影已旋风般卷向水缸。
第一口咬下的刹那,“咔嚓”声像惊雷炸在耳膜。滚烫的麦香混着猪油香气冲上鼻腔,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那瞬间她突然理解为何铁牛宁愿跳脚也要含着:这是穿越以来,第一次尝到真实的“活着”的滋味。
“败家玩意儿!”陈阿奶的怒骂声像阵雷似的滚进院子,“天天这么糟践粮食,赶明儿都去喝西北风!”,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陈阿奶背着满篓猪草,叉腰站在院中,鞋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子,活像尊门神。手指突然指向院里溜达的“将军”——“败家精!”,吓得它扑棱进窝。
“啪嗒”一声,沾着泥的布鞋踏进门槛。方才还怒发冲冠的她,这会儿鼻子像被蜜勾了魂似的直往灶台凑:“今儿又鼓捣啥好东西了?这么香?”她压着嗓子,弯起腰背,手直奔刚出锅的烧饼而去。
“阿奶!”铁牛鼓着腮帮子,烧饼渣顺着嘴角往下掉,“您还没洗…”
“小兔崽子!"陈阿奶的手悬在半空,眼珠子瞪得溜圆,"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再嚷嚷让你啃窝头去!”她做贼似的瞟了眼窗外,声音压得更低了:“老娘吃自己的,要你管!”边骂边从怀里摸出块干净帕子,郑重其事地包住烧饼,活像在藏什么宝贝。
最后那个“管”字还没落地,金灿灿的烧饼已经进了嘴。陈阿奶嚼了两下,忽然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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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只把剩下的半块往怀里藏了藏,那动作活像只护食的老猫。
院外,隐约传来孩童嬉闹声。陈阿奶立刻挺直腰板,冲着院墙又拔高嗓门:“作死啊!米袋子都见底了还折腾!”转头却压低声音:“隔壁那几个馋猫崽子在墙根转悠半天了…”
当香气又一次漫过土墙时,陈阿奶突然抄起竹扫帚,把香气往王家方向猛扇:“香吧?馋死你们!”扫帚抛甩时的弧线,活像将军指挥香气的令旗。
暖阳透过窗棂,将三盘河鲜映得油光水亮。香辣田螺红艳艳地浸在辣油里,蒜香螺肉缀着金黄的蒜末,爆炒河蚌肉则裹着晶亮的酱色,香气像小钩子似的往人鼻子里钻。
“哐当!”铁牛一个箭步蹿到门前,门闩落锁的声音格外清脆。五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桌上的美味,人手一根青竹签——陈阿奶削的签子头磨得溜圆,尾端还带着新鲜的竹青。
金花的小脸涨得通红,竹签尖在蒜香螺肉和辣油之间来回游移,最后学着王氏的法子,把螺肉在辣汁里滚了个跟头。铁牛面前的螺壳已经堆成小山,这小子眼珠子骨碌一转,突然“哗啦”把壳子往白一一那边推了大半,又偷偷拨了些给妹妹,啜一口甜葡萄汁,最后挺直腰板,装模作样地继续奋战,活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嘎吱——”陈阿奶的竹签精准扎住个肥螺,斜眼瞅着铁牛光溜溜的桌面,压着嗓子笑骂:“小兔崽子,壳子都咽了?”从自己碗里拨出两个最肥的推过去,“敞开了吃!这一盆子还怕不够你塞牙缝?”
铁牛耳根唰地红了,接过螺肉时,油点子溅到脸上都顾不上擦。
屋里只剩下竹签刮擦螺壳的沙沙声,和偶尔抑制不住的吸溜声——那是金花被辣得直吐舌头,却还舍不得停嘴。
院墙外隐约传来孩童嬉闹声,更衬得屋里这番饕餮盛宴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铁牛和金花吃饱喝足像两只撒欢的雀儿蹦出院门后,灶屋里骤然静了下来。蒸腾的热气中,三双眼睛无声交汇。陈阿奶的竹签“啪”地折断在陶碗边,一声长叹像秋叶般飘落:“哎——”
腊梅依旧杳无音信。
这桩秘事如同山雾,一夜之间便笼罩了整座村落。田间地头,村民们碰面时眼神闪烁,喉头滚动着欲言又止的叹息:“东头老槐树…”、“西山水潭…”、“…找着了吗?”几个字在唇齿间滚了又滚,最终吐出来时轻得像片羽毛。
每个省略号里都藏着半句不敢明言的猜测——是私奔?是遇害?还是被山精掳了去?而回应总是一声更沉的叹息,和那个缓慢的摇头——仿佛连摇头的弧度都约定好了似的。
周里正家的朱漆院门紧闭,门神画上秦叔宝的怒目圆睁,却拦不住从门缝里渗出的秘密。有路过的妇人贴着墙根走,听见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把钝锯子在人心上来回拉扯。更蹊跷的是,腊梅的贴身衣物和体己钱都不见了——井边的闲话突然断了音,几个妇人用眼角瞟着周家方向,衣角在指间绞成了麻花。
窗外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得院墙里晾晒的葡萄又皱了几分,白一一无意识摩挲着螺壳上的纹路,那螺旋状的纹路像极了山里人此刻盘旋的心事……
27. 不必归还的赠
“欻——欻——”蔑刀在青石上刮出有节奏的声响,刀刃与粗粝石面碰撞的火星,仿佛要把笼罩在院子上空的阴霾一并磨去。陈阿奶弓着背,“日子总得过下去!”突然扬起的嗓门,惊飞了院里偷食的麻雀,也惊醒了白一一的思绪。
“阿奶~~”白一一拖着甜腻的尾音凑近,陈阿□□也未抬,专注地试了试刀刃,又弯腰继续磨起来,“说吧,这次要做什么?”刀锋掠过石面的声音,像在给暖阳打着拍子…
待她提着一簸箕河沙回来时,陈阿奶脚边多了个奇特的竹筒——筒身粗壮如小儿大腿,腰部缠绕着下细上粗的漏斗形麻绳圈,底部竹节上有一个筷子粗细的圆孔,精巧得像是天生就长在那儿。
“打个孔罢了,跟喝凉水似的!”陈阿奶嘴上轻描淡写,眼角却瞟着白一一的反应。当看到丫头片子笑得眉眼弯弯,“鲁班娘子手艺精湛,果然名不虚传!”陈阿奶嘴角上扬却赶苍蝇似的挥手:“边儿去!别碍着老娘磨刀!”手里的镰刀悄悄往怀里收了收。
日头将爬至中天时,院门次第被轻轻叩响。淑婶子和小花儿阿奶家的钦差——十二岁的孙女芳菲前后脚来送鸡鸭蛋。陈阿奶给二人还空篮时,塞了包柿饼,“家里堆不下了!”同一套说辞,硬邦邦地撵人早些归家,身子和眼睛却黏着二人,直到亲眼目睹二人进各家院门。
“成了!”白一一抹平瓮口最后一处黄泥,轻拍了拍藏了六十一个黑蛋与金蛋的陶瓮,冲王氏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王氏红着脸接话:“至少二十天…”话没说完就被白一一搂着肩膀晃悠:“婶子,恭喜你!都会抢答啦!”两人笑作一团,惊得鸡窝里的母鸡“咯咯”直叫。
午后阳光里,白一一展开娥娘子赠的麻布,利落地裁出两条布巾。她将布巾对折再对折,直到叠成厚实的方垫,尺寸稍大于竹筒。昨日二文一斤买的木炭黑亮如墨,她拣出三块置于石板上,斧背落下时,“咔嚓”脆响中炭块迸裂成不规则的碎粒。
两个竹筛并排摆开,网眼一疏一密。炭粒在筛网上跳跃翻滚,渐渐分作三堆:粗粝如豆,中若米粒,细似沙砾。河边淘来的沙石也经历同样的筛选,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那穿“漏斗裙子”的竹筒静静立着,白一一先将一块多层麻布垫入筒底,接着开始精心铺排过滤层:最底层是粗石块,如忠诚的卫士拦截大颗粒;粗炭块、粗沙与细炭粒层交织,似密实的罗网;细沙如金粉般均匀洒落,细炭灰紧随其上,再覆上另一块多层麻布,顶层压上三枚鹅卵石——宛如给这简易过滤器戴上石头冠冕…
灶台边,新煮的草木灰水在陶罐中沉淀。“这简易过滤器若成功,不仅能净化草木灰水,将来还能……”白一一指尖轻叩竹筒,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恍惚觉得这竹筒像个叉腰站岗的小兵,正等着明日检阅它的过滤本领。
“哎哟玉琴啊——”王婆子那带着几分夸张的招呼声又一次在院子里炸开,“晒葡萄呢?这些怎么够?我家一个人……”陈阿奶眼皮都不抬,抄起碗筷的架势像提了把青龙偃月刀,一个箭步就堵在了堂屋门口。
“翠兰嫂子,有事?”陈阿奶呷着粥,身子把门框堵得严严实实。“没事就不能找你唠唠嗑啦?”王婆子满脸褶子堆叠如风干的橘皮,拽着孙子二蛋就要往屋里钻。
“有话快说。”陈阿奶呷了口粥,身子一偏,巧妙地卡住王婆子的去路。王婆子却也不恼,像条滑溜的泥鳅,自己刹住脚步,推着二蛋就往里钻:“去,找铁牛玩儿去。”话音未落,二蛋已经泥鳅似的滑进了堂屋,接过筷子的动作熟练得像回自己家。
“那丫头……哎,不提也罢!”王婆子突然噤声,眼睛往鸡窝瞟了瞟,“倒是你家新养的芦花鸡,瞧着比周家的还精神……”
转头又压低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吧?就那个谁……”说话间,眼睛却不住往堂屋里瞟,直到看见孙子接过筷子,这才真正压低嗓门。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活像夜半老鼠打洞觅食。偏生说到关键处,那嗓门又忽高忽低:“…员外气得摔了茶盏…”“…媒人上门那日哭得哟…”
陈阿奶的粥碗举在嘴边,成了道天然屏障。王婆子说到激动处,整张脸皱成了腌菜疙瘩,眉毛眼睛忙活得像是要打架。直到那句“搞不好正往回赶呢”突然拔高了调,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走。
“你说这丫头…”王婆子拍着大腿,像自己亲闺女跟人跑了似的,一脸痛心疾首。
“道听途说的闲话,也当真?”陈阿奶慢悠悠喝着粥,不为所动。
王婆子急了,瞥了眼埋头扒饭的孙子,嗓门陡然拔高:“我王翠兰是那等乱嚼舌根的人吗?”话锋一转,又摆出副掏心掏肺的模样,手指头恨不能戳进自己心窝,“还不是担心你冒冒失失触了霉头!想着这些年你拉扯一大家子不容易…”
那委屈劲儿说来就来,眼眶说红就红。可还没等假眼泪挤出半滴,陈阿奶一句“时候不早了。”就像把快刀,“咔嚓”斩断了这场戏。王婆子变脸比翻书还快,立刻收住眼泪,变脸似的堆起笑,叮嘱二蛋:“玩够了记得回来吃饭!”转身时靛蓝裤脚带风,仿佛后头有狗追,一溜烟出了院门。
晚霞如火,染红了半边天,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王氏正弯腰拾掇着檐下吊晒的十几串葡萄,忽听得“哐当”一声,院门被撞得乱颤。
“阿奶!阿娘!姐姐!”铁牛的嗓门炸雷似的劈进院子。白一一刚泡好今天的麦子,甩着湿漉漉的手从灶房探出头,只见小子光着一只脚旋风般冲进来,手里攥着的布鞋还沾着新鲜泥印。
“回…回来了……”铁牛压着嗓子,胸膛剧烈起伏。话没说完就“啪”地把鞋甩在地上,金鸡独立地往脚上套,鞋底沾着的——正是往村口方向的特有红土。
三双眼睛在院中无声交汇。这时金花才气喘吁吁地追到门口,小辫子支棱得像棵蒲公英:“来…来了好多官差…”
陈阿奶突然眯起眼睛,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陈大头家还欠我笸箩钱!”蔑刀往窗棂上一磕,震得屋檐下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除了白一一不明所以,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陈阿奶已经风风火火冲出院门。
王氏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我去淑娘那讨个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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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白一一一脸正气凛然:“我正巧找沈三郎有事儿。”边说边进房间取了东西,快步跟上王氏,两人默契地错开陈阿奶离去的方向。
铁牛和金花面面相觑,突然同时撒丫子往村口跑——大人们的心思他们不懂,但热闹可不能错过!
淑娘家的枣树已经摘尽了果子,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轻晃。沈思禾伏在案前,手中的刻刀在木料上划出细密的纹路。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说好的明日交货?”
“不是来催你的。”白一一从袖中抽出图纸,“这两个,能做吗?"
一只修长的手接过图纸,指节分明,指尖还沾着木屑。他垂眸看了许久,终于吐出那个熟悉的字:“可。”
“重量呢?”白一一指着左侧的手推车问,“若是再装上七八十斤的东西,我这样的女子在山路上推得动吗?”
沈思禾抬手指了指桌边的木凳:“抱得起这个,就推得动。”
白一一盯着那个实心木墩——凳子高,一人环抱粗,沉得能当凶器。她嘴角抽了抽:“抱不起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语气认真,仿佛在探讨什么人生哲理。
“不必试,”白一一干脆道,“我现在不方便。”——伤口崩开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知沈思禾闻言,目光躲闪,仿佛被她的话烫到了,耳根竟渐渐泛红……
白一一:“……”
她深吸一口气:“我病着,还没好全。”
对面的人脸更红了,连脖颈都漫上一层薄红。
白一一简直想扶额——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算了,当我多虑。”她迅速指向车架一侧,“这里务必做成方便拆卸的活扣,日后要嵌别的东西。车轮表面需要预留凹槽,做好我要先拿走,处理完再送回来。右边这个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
顿了顿,她又问:“对了,你这里可有能粘木头的胶?我另有用处。”
沈思禾手中刻刀微微一顿,抬眼看她:“你怎知我们正经木匠会用这等‘匠门偏方’?”
白一一眉梢一挑——果然有!
“物无贵贱,存乎其用。”她唇角微翘,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沈师傅何必固步自封?”
沈思禾静默片刻,忽而俯身,指节在桌底某处轻轻一叩——“咔嗒”一声机括轻响,再抬手时,掌中已多了一只桐木小匣。匣盖掀开,露出里头几枚青白瓷瓶,釉色温润,分明是特意烧制的器皿。他取出最阔的那只瓶,拔开软木塞,倒出数片琥珀色的鱼鳔胶,薄如蝉翼,在光下泛着蜜色光泽。
白一一眸中霎时流光溢彩:“真有?什么价钱?”
他手腕倏地一滞:"不卖。"
“……”她睫毛飞快眨了两下,“所以沈师傅特意取出来,就为了让我开开眼?”
“赠你。”
“当真?”她故意拖长声调,“可是那种——‘不必归还’的赠?”
沈思禾握着瓷瓶的指节骤然发白,一抹绯色从耳后漫到领口露出的锁骨,仿佛一只被水煮过的大虾……
28. 活着的人,总得尝点甜头
暮色为沈家的门环镀上最后一层金边时,白一一怀里的棒棒糖模具叮当作响,鱼鳔胶用油纸裹得严实,糖匣上还带着淑娘塞给她的青枣余香。那两只细长木条被她攥得发热,仿佛已经预感到即将化身铅笔的使命。
返家路上,王氏没有说话,只偶尔伸手扶一把踩着石子踉跄的白一一。而白一一的思绪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炭条在粗纸上划过的沙沙声,石墨的乌黑光泽,窑场里黏土的气息,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翻腾交织。
找不到石墨的话…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的木条,木炭应该行,附着力强,也黑得纯粹,碾成粉试试!若再掺些刘师傅窑场的黏土,或者…也可以先搞一点黄土试试…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糯米浆!这念头闪过时,她差点脱口而出。石灰提升硬度,糯米提升黏性,应该多少能加强些黄土炭笔芯的性能…她脑海里闪过好多能与炭粉糅合的笔芯配方,暮色中,她的眸子亮得像揣了两颗星星,连王氏悄悄拉她避开泥坑都浑然不觉。
夜深人静时,油灯在清单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泛黄的麻纸上密密麻麻列着明日待办事项:
“1.葡萄酒:每日透气,观察葡萄皮状态;
2.老面查验:阴干,掰碎,入罐;
3.熬糖要诀:注意火候,麻油打底好脱模;
4.螺蚌壳:投灶煅灰,莫忘!
5.猪胰子皂:分块;
……”
时间为什么一直在追我!日行一例咆哮后,白一一才安稳地睡去。
第三遍鸡鸣的尾音还在屋檐下打着转儿,“咚—咚—”两记闷响就碰碎了晨曦的宁静。王氏挑着水桶在地上磕出湿漉漉的印记,第一缕朝阳正巧掠过桶沿,将飞溅的水珠串成金线。
灶屋里,顶着歪髻的白一一正跟火镰较劲。火星“噼啪”溅在火绒上,青烟袅袅升起——比起前些日子的手忙脚乱,如今这生火功夫总算有了点章法。铁锅里的糯米吸饱了夜露,此刻正窝在灶上酝酿着甜香。
“哗啦——”
井水倾入缸中的声响惊动了院墙上的麻雀。水缸内壁那一圈圈深浅不一的痕,像极了王氏这些年默默刻下的年轮。白一一望着妇人被井绳磨出红痕的掌心,伸手去抢扁担:“该我…”
“你看火。”王氏侧身避开,声音轻得像拂过水面的柳梢。她挽起的袖口还沾着晨露,发间的木簪却纹丝不乱,她转身又挑起空桶走了。
些许螺蚌壳入灶,灶膛里的火苗势微片刻,旋即又“腾”地窜高,映亮了白一一的脸。
铁锅开始冒出蟹眼泡,咕嘟声仿佛在替王氏低诉那未言之语——有些关心不必说出口,就像这晨光里的炊烟,自然而然便融进了一天的起始。
火苗听话地矮下半截,温顺地舔着锅底。竹箅上的麦苗已蹿成一片黄色森林,白一一收割的动作却像个莽撞的樵夫。借着跃动的炉火,她的指尖在麦芽丛中游走如蝶:饱满嫩黄的归入陶盆,褐尖瘦弱的弹进灶膛。雪白的糯米与碎麦芽在盆中相拥,渐渐沁出晶莹的汁液。白一一把陶盆往灶台边又挪了寸许——那里有恰到好处的余温。
“婶子,这是什么?”粟米粥的甜香里突然混入一丝俏皮的酸,白一一鼻尖微动,那缕酒香勾着她凑近陶罐——乳白微黄的浆液正泛着细密的气泡,像一汪被月光酿醉的泉水。
“酸浆…”王氏倾倒的动作带着几分仪式感,糜子面遇见浆水的刹那,腾起股带着谷物清香的酒气。前世那碗浆水面的酸爽倏地在味蕾苏醒,白一一望着陶罐里微微荡漾的浆水,突然想起《齐民要术》里“作寒食浆法”的记载,这粗陶器皿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原来人间至味,从来不需华丽登场……
今日白一一格外多的感怀,或许是因为——
白一一捧着陶碗站在坟前,晨露打湿的鞋尖沾着几片枯叶,与这家人共同站在这方黄土前时,她第一次真切触摸到这个家的血脉与伤痛。
“好好端着!你别动!”陈阿奶说完把装着几块糜子馍的陶碗往白一一怀里一塞,自己走上前。那双手明明布满厚厚的老茧,攥着抹布擦拭木牌时却轻柔得像在给新生儿沐浴。斑驳的“陈大智之墓”几个字渐渐显露,每道龟裂的纹路里都藏着风雨的刻痕。
王氏领着孩子们拔除荒草的簌簌声里,金花踮着脚,把一朵野菊别在木牌裂缝里。陈阿奶添土的动作像在给睡懒觉的汉子盖被,“啪——”最后那重重一拍,震落几粒陈年的土坷垃。三只陶碗摆得齐整:糜子馍冒着热气,柿饼凝着霜,青枣还带着晨露。“吃吧,死鬼。”陈阿奶嗓子发哽,却偏要骂得响亮,“你倒会挑地方躲清静!”
纸钱燃起的青烟中,陈阿奶的骂声惊飞了林间倦鸟:
“两腿一蹬的短命鬼!”
“连纸钱都抢不过刘家老鬼的窝囊废!”
“说话不算话的骗子!”
“……”
每骂一句就往火堆里砸把纸钱,火星四溅中,陈阿奶的木棍戳得地面咚咚响,惊起一群乌鸦。骂声惊心动魄——菜刀护田的悍勇,蝗灾时的绝望,连烧的纸袄被抢都要计较。可当火星渐熄,她弯腰拨弄灰堆的模样,又像个怕丈夫收不到家书的絮叨妻子。
最后那脚踢得纸灰飞扬,迷了人眼。陈阿奶转身时,白一一分明看见她用手背狠狠蹭了把脸。被拽着踉跄前行时,白一一回头望见王氏带着两个孩子长跪的身影,三颗低垂的头颅像被风吹弯的谷穗。
走出一箭地,陈阿奶突然从怀里摸出个糜子馍,掰了一半塞进白一一手里:“吃!”她粗声粗气地命令,却别过头去,“活着的人,总得尝点甜头。”粗糙的指腹擦过掌心,还带着坟前泥土的凉。这半块酸浆做的糜子馍像是被阿奶偷偷加了糖,意外地甜。
从坟地归来的路上,陈阿奶的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要把那堆纸灰远远甩在身后。一进院门,她就抄起笤帚狠扫石阶,扬起的尘土惊得鸡群四散。
白一一默默蹲到灶前,拨开余烬,把已经发酵好的糯米麦苗混合物倒进陶瓮。木杵捣下时,黏稠的汁液声像一声声叹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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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悲伤无处可诉,便只能揉进糖里……
“姐姐,这个…真的能吃吗?”金花攥着糖兔,指尖小心翼翼避开耳朵,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宝物。夕阳斜照过来,糖块在她掌心融开一丝蜜色,染亮了指甲缝里的泥痕——那是上午在坟前拔草时沾上的。
白一一歪着头,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把手中的竹戒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俏皮地眨了眨眼:“这是你拿契换的呀。为何不能吃?”
“可是…”金花不自觉攥了攥衣角,她盯着兔糖,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这么漂亮,我舍不得…”
“那——”白一一突然俯身,发丝掠过金花的脸颊,贝齿“咔嚓”一声脆响,“我帮你尝尝!”
金花呆住了,原本圆润可爱的小兔子此刻缺了半边脑袋。她撇着嘴,眼眶迅速泛起水光,却在泪珠滚落的瞬间偷偷舔了舔另半边脑袋。甜味在舌尖炸开的刹那,她破涕为笑:“好甜!”
一直在旁默默无闻的铁牛,他胡乱抹了把沾着糖渣的嘴角,看着白一一递过来的第二支棒棒糖,“姐姐,我不吃了,这是你要拿去卖钱的。”
白一一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卖钱不就是为了买糖吃,吃吧…”
屋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白一一身上——那副双层糖匣压得她身子微微前倾,像一支被丰收压弯的谷穗。阳光斜照进来,三四十根琥珀色的棒棒糖在一个转身瞬间焕发流光溢彩——圆如满月的、五瓣花似的、尖角分明的星星、兔子、祥云纹、如意纹…糖匣后盖一掀,两层抽拉式的木板更是整整齐齐列着几十只糖兵糖将,仿佛随时能列阵迎敌。
“像不像个卖货郎?”白一一转了个圈,糖匣里立刻叮当作响。金花突然拽住她衣角,小脸绷得紧紧的:“姐姐,你带着这么多糖出门,万一遇上坏人……”说着比划了个抢东西的动作,“唰地一下全给你夺走了怎么办?”
白一一嘴角一抽——这小丫头片子,话虽直,理却不糙。她摸了摸下巴,是该琢磨点防身的家伙……
“带我去!我帮姐姐赶坏人!”铁牛突然蹦出来,眼睛亮得像两粒黑葡萄,嘴角还沾着亮晶晶的糖渣。
“成,那我们明天一起…”白一一正准备拍板,忽听“啪”地一声拍桌响,“不成!”
“嘎嘣!”陈阿奶一口咬碎半只糖兔,“小娃娃带小娃娃?”嗓门震得糖匣都在颤,“桂香跟着去!”
“阿奶,我不是小娃娃。再说明天地里就要忙起来了,家里本来就缺人手……”白一一还想挣扎。
陈阿奶眼一瞪,糖棍“啪”地指向她:“铁牛金花跟我下地!这事没得商量!”说完大手一挥,叼着半截糖棍儿,风风火火地跨出门去,仿佛只打赢了仗的老母鸡。
就这样,白一一首次出征动员大会以被护送了家里秋收的重要劳动力而结束。
白一一望着陈阿奶远去的背影叹气。
县里是非去不可的,可要是耽误了秋收……
她目光透向窗外,仿佛看见连天翻滚的谷浪……
29. 唐姨娘?糖宜娘!
“喔喔喔——”
第三遍“将军”报时完毕,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院子里已飘起果香。昨日下午又上山采回的野葡萄刚被放进陶盆。白一一刚攥起拳头,袖子还没卷到肘弯,就被王氏一把按住了手腕。
“放着我来,”王氏目光往她腰侧一扫,“伤口还想不想好了?”
“婶子~~~”白一一拖长的尾音甜得能熬出糖丝,活像只耍赖的小猫,“今日只是洗葡萄晒葡萄干,再说我早好啦!不信你看——”说着指尖一勾就要掀衣摆。
那寸长的伤口如今已褪了纱布,白皙肚皮上,只余一道黑红的血痂横在腰间,像道小小的堤坝,正倔强地筑起最后防线。
王氏耳根倏地红了,忙不迭拍下她不安分的手:“胡闹,仔细灌风着凉。”转眼瞥见少女垮下来的嘴角,又心软地塞过个小陶盆,“喏,这个归你,旁的甭想。”
“…哦。”白一一耷拉着脑袋接过盆,转身却悄悄翘起嘴角——人权嘛,可不就是一点一点啃下来的?
晨雾如纱,牛车吱呀前行。白一一的空背篓此刻稳当在车上坐着,王氏背后那个鼓鼓囊囊的糖匣——粗布巾也遮不住糖香丝丝缕缕往外渗。牛车上还有三四个同村妇人,白一一和王氏简单招呼过后,便默契地进入“假寐模式”——一个歪头靠在王氏肩上,一个闭目养神。
牛车上的几个妇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声音立刻压得像蚊呐:
“听说了没…员外家昨儿夜里来人把聘礼要回去了…”
“那日李勇带着那么多衙役来,就这么没下文了?”
“到底是咱们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说话的妇人撇了撇嘴,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他娘这个数砸下去,连里…丫头爹也只能帮着打圆场,两家硬是把事儿捂下来了…”
“那他俩亲事是不是要成了?”
“成?”一声冷笑,“闹成这样,秀才家砸了银子,丫头家丢了脸面,两家人心里都憋着火呢!”
突然有人压低嗓子:“可那丫头不是一整夜都没…”
“嘘——”最年长的妇人猛地掐断话头,警惕地瞥了眼白一一二人,“嘴上把个门儿!”
“……”
白一一睫毛纹丝不动,耳朵却悄悄支棱起来。那些刻意压低的絮语混着车辕吱呀声,反倒比平日更清晰三分。
那日腊梅回家后,家里人都跟约好了似的,对此事只字不提。白一一虽然爱听八卦,却从不掺和。她向来把流言当作风里的蒲公英——看看热闹,却不会真往心里种。
这世上的路啊,终究得自己一步一步走,哪能光听别人说这河深河浅,就吓得连马蹄子都不敢湿?
晨光漫过城墙时,那糖匣上的棒棒糖突然活了过来——琥珀色的祥云纹映着朝阳,五角星糖折射出细碎金芒,连兔子糖的长耳朵都泛着蜜色的光晕…白一一正了正王氏缝的拼布背带,迈出了淘金第一步。
“且慢!”
一位鬓角簪着银梳的妇人突然拦在跟前。她腕间的银镯叮当作响,好奇地打量着糖匣:“小娘子,这是…”
“姐姐~”白一一这声称呼像蜜糖拉丝,甜得妇人眼角笑纹都深了几分,“这是能带来福气的棒棒糖呢!”她指尖一动,“文曲星保佑家中学子,如意纹顺心顺意…”每说一句,妇人的眼睛就亮一分。
“两文一支?比东街的糖画便宜多了!”银镯子已经叮叮当当晃起来。白一一接过铜钱,突然变戏法似的拈起支五瓣花糖:“开张生意,这朵富贵花开,专配姐姐这样的有福之人…”
妇人的笑声惊飞了街角的麻雀。她临走时还频频回头,银簪上的流苏晃成了波浪,像个行走的活招牌。
白一一摩挲着掌心的六枚铜板,上面还残留着那妇人手心的温度——这是她在这个世界赚到的第一桶“蜜”。
周围看热闹的人听到“文曲星”、“两文钱”,便纷纷围上来给自家孩子讨个吉利,转眼间又卖出去好几支。糖匣前的人群突然如潮水般退开。白一一正要低头把铜板往腰间布袋里塞,忽听一声暴喝炸在耳边——
“干什么的?!城门口不许聚众逗留!”
她心头猛地一跳,抬头就见一名城门守卫挎着腰刀大步走来。
那守卫的目光像钩子似的刮过她的脸,又在糖匣上停留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就走,官爷!”她一把拽住王氏,闷头往前冲。直到走出老远,王氏轻轻扯了扯她的胳膊,白一一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紧紧攥住王氏的手臂,关节都泛了青白。
她赶紧松开手,这才发现掌心全是冷汗,风一吹,凉得刺骨,心中不由得一阵苦涩。
特娘的——
要不是那贵女,她何至于看见官差就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这世道真够C蛋的——全家被杀了个干净,活下来的也要像阴沟里的老鼠,连口安生饭都吃不上……
阳光泼洒在她沾着尘灰的脸颊上。她闭上眼,暖融融的光晕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视线里洇开一片橘红。她深吸一口气——蒸笼的麦香、街角的茶沫、甚至驴车的粪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活着真好啊。能晒到这样暖和的太阳,能闻到这样鲜活的味道。这世道,活不活得成全看老天爷心情,可她偏不信邪:咱们走着瞧。
她缓缓睁开眼,松了松胳膊,刚才还没来得及放入布袋的一枚铜板,趁机从左掌指缝中滑落。
“叮”地砸在青石板上——
王氏弯腰捡起,用袖口擦了擦,塞回她掌心:“拿稳了,这可是你挣的。”
铜板热得发烫,贴着手心,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白一一和王氏没去集市,就在城东一带走街串巷,边走边卖,一路上铜板的叮当声在晨光中格外清脆。
商街两侧早已支起各色摊棚,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热气混着叫卖声在空气中交织。卖绢花的娘子正往木架上挂新扎的春桃,隔壁茶肆的小二提着铜壶给客人续水,滚烫的水柱在茶盏里激起一阵清香。偶有挑着鲜菜的农夫擦肩而过,扁担吱呀作响,嫩绿的菜叶上还沾着晨露……
“唐姨娘——唐姨娘——”
女子的呼唤声从身后飘来,忽远忽近,像是被晨风吹散的柳絮。白一一正暗自嘀咕——谁家姨娘这么早出门?莫不是出来买菜的?可谁家姨娘亲自买菜啊?——
忽然,那位开张生意的银簪妇人拽着个蓝衣女子急匆匆追来,气呼呼地数落:“我说你这‘糖宜娘’怎么越叫越跑?耳朵让糖糊住了不成?”
白一一这才恍然大悟,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姐姐原来是叫我呢!是我耳背,姐姐千万莫怪。”
“喏,她也要买!”银簪妇人将蓝衣女子往前一推。那妇人打量着糖匣上的棒棒糖,撇了撇嘴:“文曲星没啦?我也要支文曲星下凡。”
“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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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姐姐一看就是福泽深厚的人家,头顶有魁星老爷罩着呢!”白一一麻利地掀开糖匣后盖,取出一支文曲星糖,煞有介事地双手奉上,“文曲星在此,姐姐可要接稳咯!”
蓝衣妇人“噗嗤”笑出声:“你这丫头,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临走又要了支“花开富贵”,银簪子叮当作响间,白一一的布兜里又多了六枚沉甸甸的铜板。
晨光熹微时,找“糖宜娘请文曲星”还只是银簪妇人随口一喊。谁知没一会儿功夫,好几人寻来,点名要文曲星。路旁原本只是看个新鲜的妇人,听说能请“文曲星”保佑家中读书郎,出手顿时大方起来……
一路下来,文曲星、如意、和兔子糖最是抢手,圆如满月和年年有“鱼”也卖得不错。至于那五瓣花糖——
“花开富贵正当时!”——卖给年长些的姐姐们时,白一一这般说道。
“一路繁花似锦呢!”——遇到年轻姑娘,她又换上这般说辞。
“糖宜娘娘——”
清脆的童声在巷尾响起,白一一猛地回头,只见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举着铜板朝她奔来,红头绳在晨光中一跳一跳,一位绛紫色长裙的中年妇人缀在身后。
“慢些跑!”她蹲下身接住这个“小主顾”,指尖轻轻拂去丫头鼻尖的汗珠,“你要请哪路神仙回家呀?”
小丫头踮起脚尖,胖乎乎的手指径直戳向糖匣里最后那支文曲星糖:“这个!哥哥要考秀才啦!”
白一一心头一暖,将糖棒郑重地放进小丫头掌心:“魁星点斗,必定高中。”顺手又变出如意糖,“这个送给未来的小才女。”
望着丫头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她心中琢磨要尽快找沈思禾再多订些模具。
“八十四支…”王氏摩挲着空荡荡的糖匣,声音轻得像在梦呓。粗布内衬上还沾着糖渣,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她自然地挽住王氏的手臂,“两文钱不贵,大家图个新鲜图个吉利。对咱们而言,算下来可比单卖麦芽糖浆赚得多,婶子有什么想法?”
“先把匣子给我。”王氏不由分说去解背带,“回程我来背。”白一一乖巧低头,露出后颈上那道刺眼的红痕。王氏心疼地皱眉:“回去得改改这背带。”
“我还没习惯罢了。”白一一笑着眨眼,突然拉住王氏,“不过既然要改,我倒有个好主意…”说着就把人拽进了路旁的“清荷衣坊”。
“娥娘子——”
清泉般的嗓音撞碎了布坊的宁静。正拨着算珠对账的娥娘子闻声抬头,眼角立刻漾出笑纹:“哎哟,来啦!”
白一一背着手晃到柜台前,突然变戏法似的亮出两支棒棒糖:“柿饼是没有的——“糖棍在指间转了个俏皮的圈,“不过花开富贵赠美人,可还使得?”
“小机灵鬼!”娥娘子笑吟吟接过糖,“正好留给家里娃娃吃,”糖棍往算盘缝隙里一插,那富贵花稳稳立住,“说吧,今儿又要淘什么好东西?老规矩,给你留着价呢。”
白一一的视线越过娥娘子肩头,直勾勾盯着货架上那堆雪白的云团:“这棉花……”
“上好的闽中棉,一百六一斤。”娥娘子故意顿了顿,“给你嘛……”算盘珠子啪地一响,“一百五!”
只见白一一挺直腰板,气势十足地一拍柜台:“来——三!两!”
她哗啦倒出布袋里的铜钱,一字一顿:“现—钱—现—货!”
30. 何玉琴!你出来!
娥娘子笑意更浓:“好嘞,这就给——”
“——姐姐叫我‘糖宜娘’就好,”白一一眉眼弯弯地接了话头,又轻快地补了句,“再要二尺细棉布……”
铜板叮叮当当数出五十八枚,白一一与娥娘子道别时,檐角风铃正被轻风撞得清脆作响。
转过一个巷口,王氏突然拽住白一一的衣袖。她指节发白,像是攥着毕生的勇气:“你方才说的…我干!”
“啊?”白一一眨了眨眼,忽地凑近王氏耳畔,吐息带着蜜糖香,“婶子不问分账?不怕我让您白忙活呀?”
“亏本买卖也做,”王氏声音轻却沉,像深井里坠了颗石子,“能学门手艺就值当。”捏着衣角的手突然收紧,粗粝的指腹摩挲着那个永远补不好的破洞——当年她若能像一一这般有谋划,何至于让金花铁牛饿着肚子过年?
白一一轻轻颔首,“成,婶子既然有意愿,那具体咱们回家商量。”余光忽见路旁“惠民药铺”的幌子在风中轻扬,她眸光一闪,“婶子稍候,我去去就来。”
不过片刻功夫,白一一便拎着个纸包裹出来,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
“别回头,快走!”王氏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白一一心头一紧,反手扣住王氏的手腕,二人疾步向前。转过街角后,她才松开手,压低声音问道:“婶子,看见谁了?”
王氏攥紧衣襟,声音轻得几乎被街市的喧闹淹没:“张家秀才…还有个姑娘…”
“他瞧见您了?”
“应当没有,”王氏蹙眉回忆,“他背对着我们这边。”
“那我瞧瞧。”白一一说着蹲下身,借着路边货摊的遮掩,悄悄探头望去。
这一眼看得她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人呐,有时候真不该有这么重的好奇心。
“婶子,”她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掸了掸衣襟,“街上穿这种天青色长袍的人可不少,您会不会认错了?”
王氏坚定地摇头:“那张脸错不了,衣裳是青崖书院特制的书生服,咱们村就他一个……”
白一一:“……”
她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位时间管理大师简直就是个行走的麻烦精……
日头正烈时,老牛车晃悠悠停在了村口的大枣树下。斑驳的树影里,往日树下闲聊、玩耍的大人孩子今日全不见了踪影,静得有些出奇。
白一一和王氏等不及车停稳,两人便迫不及待地跃下,风风火火冲进小院,带起的风惊飞了一群偷食的麻雀…
“他们还没回,我去热饭。”王氏说完就钻进了灶屋。白一一去给檐下吊晒的葡萄翻个儿,院中角落晒簟上的松果今日总算有了点要“炸毛”的迹象,鳞片悄悄裂开了一条缝…
“砰——”院门被撞开,两个炮弹似的小身影冲进来。“阿娘!”“姐姐!”“你们回来了!”铁牛和金花汗津津的小脸涨得通红,头发乱得像被鸡挠过的草窝,一人手上挽着一个竹篮。
白一一刚要伸手去接,陈阿奶风风火火跨进门来,斗笠下的鬓角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卷起的袖管露出晒得发亮的手臂,卸背篓的动作带着干农活特有的利落劲儿。
“——何玉琴!你出来!”
一声尖利的叫骂如同淬毒的银针,狠狠扎进小院的宁静。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惊得院角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窜上柴垛。
陈阿奶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她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大步流星朝院门走去。
铁牛涨红着脸要跟上,被白一一揪住后领。“看热闹可以,”她朝铁牛攥着的左手努努嘴,“但这个得留下。”小男子汉抿了抿嘴唇,最终松开了紧握的锯齿镰刀。白一一接过镰刀反手藏在身后,拉着铁牛疾步跟上。
院门外,一个穿着褪色青衣的妇人正叉腰而立,活像只炸毛的母鸡。她脚下门板上的男人面色蜡黄,左腿的粗布绷带已被血浸透,在泥地上洇出暗红的痕迹。
“他要治病,给钱!”妇人尖利的指甲几乎戳到陈阿奶鼻尖。
“呸!”陈阿奶一口唾沫精准命中妇人衣襟,“你家要死人了就往我院子里抬?”她突然抄起墙角的扫帚,“来来来,我这就送你们一家子上路!”
“哎哟,这陈大婆子又来讹人了!”隔壁的王婆子撇着嘴,跟身旁的妇人咬耳朵,“上回还讹秀才娘,说他家男人跟秀才爹当年是送过赶考盘缠的交情,硬是要了五两银子!”
“可不是?”另一个妇人翻了个白眼,“去年秋收,她家男人装病躲懒,地里的活儿全让村里人帮着干,结果转头就把粮食高价卖给粮贩子!”
门板上的男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胸膛像破败的风箱般起伏,最后几声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带血的唾沫星子。
白一一瞳孔骤缩,立即拽着铁牛退到上风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少年如离弦之箭钻进人群,转眼就没了踪影。
“你这个没良心的老虔婆!”妇人拍着大腿哭嚎,“当年你们一家三口在我家白吃白喝——”
“放你娘的屁!”陈阿奶一扫帚抽在门板上,震得男人又是一阵猛咳,“我家那死鬼给你家当了二十年长工,临了连薄棺都是乡亲们凑的!”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当年分家时你是怎么说的?上门夺田时又是怎么说的?乡亲里有记性好的,要不让他们帮你回忆回忆?”
妇人脸色瞬间惨白,两个缩在后面的少年更是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
“三两银子!”妇人突然抱住陈阿奶的腿,“不给钱我就——”
“三两银子?你要做什么?”
一道威严的声音穿透人群。围观的村民自动让开一条路,里正缓步走来,身后跟着小花儿家的芳菲和气喘吁吁的铁牛。
里正扫了眼门板上男人的伤势,“胡闹!”眉头越皱越紧,“再耽搁就要出人命了!”他猛地抬头,“还不快抬去李大夫那儿!”
妇人突然瘫坐在地,浑浊的泪水冲开脸上沟壑里的尘土:“里正啊,不是不想治,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了啊…这些年治他的肺病早就掏空了家底,两个儿子又接连出事…当家的方才在地里摔了一跤,被镰刀割了腿,血止都止不住…我们真是走投无路了啊…”
她突然拽过身后少年,“快给里正磕头!”
“够了!”里正厉声喝止,“先救人!”他转向陈阿奶,语气缓和几分:“玉琴啊,你看…”
陈阿奶冷哼一声,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个粗布荷包:“三钱银子,爱要不要。”她突然凑到妇人耳边,压低声音,“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二十年前那件事抖出来。”
妇人如遭雷击,哆哆嗦嗦接过银子,灰溜溜地招呼孙子们抬起门板。临走时那个门板上的男人却突然挣扎着抬头,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淹没……
看热闹的人群如退潮般散去,院门外只剩几只麻雀在啄食散落的谷粒。陈阿奶拽着铁牛刚跨过门槛,迎面就撞见一堵“人墙”——白一一背着手笑得像只狐狸,王氏手里的菜刀寒光凛凛,连小金花都举着擀面杖,小脸绷得紧紧的。
“嗬!”陈阿奶瞪圆了眼睛,“你们这是要造反?怕老婆子我吃亏不成?”
金花缩了缩脖子,小手指悄悄戳向白一一。被点名的某人立刻绽开灿烂笑容:“我什么都没干,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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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变戏法似的伸出空荡荡的双手,右手晃完换左手,“您看,连片树叶都没有~”
“就属你鬼主意多!”陈阿奶作势要拧她耳朵,却从她背后摸出那把寒光闪闪的锯齿镰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幽光,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刀锋,突然压低声音:“前些日子你说要打新农具,老婆子还当你要败家…”她突然朝院墙外努努嘴,“整整一上午,隔壁地里的王老三一家,眼珠子都快粘在这刀上了!”
白一一抿嘴笑得见牙不见眼:“早说是神器吧?铁汉王亲手打的,明日进城……”
“带一把就成!”陈阿奶突然拔高嗓门,把镰刀往怀里紧了紧,“那些个碎嘴子,带贵了说你黑心,带贱了疑你有猫腻,老娘才不伺候!”说罢扛着宝贝镰刀风风火火进了屋,鞋底在地上扬起一串烟尘。
边角磨没了的老旧木桌上,糜子馍垒成小山,粟米粥泛着柔光,酱豆乌亮亮地盛在豁了口的陶碟里。最是那撮芝麻盐,金褐相间,在日头下闪着细碎的光。饭后一碗温润的大麦茶下肚,农忙时节的晌午饭,便在这般熨帖中落了肚。
“你说多少?!”陈阿奶的巴掌“啪”地拍在桌上,震得陶碗里的大麦茶晃出一圈涟漪。
白一一黑白分明的杏眼眨了眨:“每支糖分半文钱…”话音未落,王氏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丫头,”王氏声音发颤,“你可知半文钱够称多少盐?”她另一只手比划着,“这么一撮,就够全家吃三天…”
“就这么定了!”陈阿奶的大嗓子突然插进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桂香的手艺值这个价!”说罢又恶狠狠瞪向白一一:“要是让老娘发现你亏本…”
“阿奶~”白一一笑嘻嘻地往陈阿奶嘴里塞了支糖,“亏本生意,我可做不了一点!”
陈阿奶眯起眼睛,指节把桌面敲得咚咚响,“谷子雇人割!桂香你只管跟着丫头干!”
王氏眼眶微红,柔声道:“娘别太劳累,出门前我照旧做好两顿饭……”
“中午添三个人的饭,管饱!”陈阿奶风风火火地起身,话音还没落,人已经跨出了门槛,“我这就去田老七家要人去!”
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蜜糖,懒洋洋地铺满小院。院里的人各自忙着手头的活计,只听得见窸窸窣窣的轻响,与外头田间热火朝天的收割景象,恍若两个世界。
陈阿奶端坐在竹凳上,手里的蔑刀舞得虎虎生风。只见她提起一支青竹,“铛——”地劈下,竹片应声而裂,露出青白的芯子…
白一一望着陈阿奶脚边的新物件,眼睛一闪一闪:“等沈家小子新糖匣做好,这两个糖托盘我可要留在家里当宝贝!”不等陈阿奶答话,她已笑嘻嘻拽着王氏往外走。
山间小径上,野花星星点点。王氏突然拉住白一一的袖子,语气坚决:“糖匣的钱必须我来出!”白一一弯腰采下一朵小紫花,别在王氏鬓边,狡黠一笑:“好呀,这钱我可不跟婶子争~~”山风拂过,那朵小花在王氏发间轻轻颤动,映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
从沈家小院出来,远处田埂上人影绰绰,整个村子都浸在农忙的热潮里。乡间小路上尽是往来奔忙的身影,扁担压得弯弯的,小山似的谷穗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晃动着,汗珠子甩在土路上,立刻被.干渴的土地吞没。
山径两侧一片紫绿的叶丛后,“哎呦”白一一突然弓下腰,龇牙咧嘴地拽住王氏的袖子:“婶子,我伤口疼,咱们快些走!”话音未落就拉着人疾步如飞。
她可不想在这农忙时节,被人瞧见闲逛的身影,成为游手好闲的显眼包——明日定要更早些出门,她在心里暗暗盘算,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31. 你要是只带她发财…
浅金色的麦芽糖浆在木铲上拉出漂亮的三角旗,在阳光下如琥珀般透亮。糖浆滴入冷水,凝成晶莹的糖块——成了!今日的糖色比昨日清透了些。
白一一将糖浆小心盛入陶罐,隔水温着保持柔软。竹勺舀起拉丝的糖浆,缓缓注入抹了麻油的模具,每一勺都精准得像在施展什么甜蜜的咒语。
约莫两刻钟后,第一批琥珀色糖果脱模而出。第二批糖浆里,她加了些“料”。当嫣红似朝霞、翠绿似松针的糖浆依次从竹筒倾泻时,王氏深吸了一口气,“这…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婶子,我告诉你个秘密,”白一一神秘兮兮地勾勾手指,等王氏一脸正色凑近侧耳倾听,突然压低嗓音:“其实我是…”她指尖指了指天,“…下凡历劫的糖仙…”
王氏的耳尖“唰”地红了,转身就走,带起一阵风。
“哎婶子,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仙界秘方呢…”白一一举着滴糖的竹勺,望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前仰后合。檐下的麻雀歪着头,看着这个能把糖浆变出彩虹色的“小仙女”,和她手中那支还在滴落彩色糖浆的魔法勺。
糖浆滴落的尾韵还在模具中微微蠕动,白一一的指尖已急不可耐地捻起那支篾条炭笔。自制的粗麻记事簿在膝上铺开,笔尖沙沙作响,宛如春夜细雨:
|论制七彩糖之持久战|
八月廿七晴
◆透色要诀:
大火煮沸转小火(柴火减三成);
糖浆能挂旗时离火;
隔水保温(水温比洗澡水烫些)。
◆染色秘方:
采紫苏(端午前后采晨露紫苏最佳),石臼捣汁:
胭脂红:叶汁一匙配醋三滴;
松柏青:叶汁一匙兑草木灰水一滴;
注:鲜叶即用。干叶染色法待验证:乌梅、山楂等酸物配比尚在摸索。
笔尖在“索”字上悬停,她抬眼望见晒架上紫苏渐萎,微风拂过,那抹紫红在阳光下摇曳,仿佛在诉说更多时间与自然的奥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药铺的纸包,炭笔又添一行小字:“须尽快试出干叶染色法。”句号还没圈完,就被一阵欢快的喧闹声打断。
夕阳的余晖为小院镀上一层蜜色,将忙碌的身影拉得老长。有了前次的经验,这次腌蛋的工序如行云流水——黄泥裹挟的鸭蛋似蛟龙戏珠,被陈阿奶特制的U形竹夹稳稳捞起,顺势滚入金灿灿的谷壳堆。
“我也要滚!”铁牛急吼吼地翘着左手食指——上午被镰刀划了道口子,小脸憋得通红。虽然动作不如金花利落,却格外认真,每颗蛋都要滚上七八个来回才肯罢休。金花倒是有模有样地学着王氏的手法,两只小手配合默契,不一会儿面前就堆起小山似的“金蛋”。
待六十四颗黑蛋与金蛋安然入瓮,黄泥封口的刹那,白一一鼻尖的泥点在夕阳下闪着微光。她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光:“下次咱们能腌一百个!”转头望向正在捆豆秸的陈阿奶,指间的草绳正灵巧地打着旋儿,“阿奶,村里还有谁家的鸡鸭下蛋多?”
陈阿奶把捆好的豆秸往地上“啪”地一撂,激起一小片尘土。她拍了拍粗糙的手掌,压低嗓门道:“咱村养鸭大户是小花儿家,足足养了......”她神神秘秘地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五十多只肥鸭!”突然又吊胃口似的拔高嗓门,“可——”
白一一的眼睛随着话音忽明忽暗,活像被风吹的油灯,“阿奶快说嘛!”
“她家的鸭蛋都供着县里醉仙楼呢!”陈阿奶掰着手指数起来,“她三妹夫是酒楼掌柜,娘家五姐妹把鸡鸭蛋买卖包圆了…”说着指了指自家鸭舍,“全村里就数她家和咱家养得多,咱这八只还是跟着小花儿学的。以前小花儿家收不了的,桂香才拿去县里卖。”
“那其他人家都不养鸭?”白一一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陈阿奶突然抄起竹竿,精准戳中某只试图越狱的麻鸭:“瞧见没?这祖宗白天要游水,夜里要加餐…”竹竿“啪”地压住第二只蠢蠢欲动的鸭子,“昨儿个少喂一勺小鱼,今早就给老娘下个拇指大的蛋!”
白一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当初醒来看见家里的鸡鸭蛋,就想当然地以为村里家家户户都有,还雄心勃勃要搞松花蛋大业,甚至……哪知道整个村子都找不出几个鸭蛋来,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美丽误会啊!
“阿奶,”她清了清嗓子,眼睛又亮了起来,“鸡蛋也行!阿奶帮我收些,之前每两天做六十个,现在咱们加到一百个!”她凑近阿奶耳边,压低声音:“不过…咱家还是得多养些鸭子……”
“哎哟喂!”陈阿奶“啪”地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你这丫头…”她揉着太阳穴,“花样儿比雨后春笋冒得还快!”
“那鸭子……?”白一一歪着头,眨着黑白分明的眸子。
“养!必须养!”陈阿奶一跺脚,“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养!”
“那鸡蛋……?”
“要!”话音未落,人已经风风火火冲出院门,只剩一句话飘在风里:“这就给你讨去!”
“里正家也卖鸡蛋?”白一一诧异地睁大眼睛,油灯的火苗在她睫毛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这话说的,”陈阿奶灌了口水,粗糙的手背抹了把嘴角,“谁家鸡蛋吃不完不拿去换钱?”她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凑近,“里正媳妇还偷偷绣帕子卖呢,这事儿村里没几个人知道。”
“他家养了二十多只母鸡呢!”陈阿奶得意地伸出布满老茧的手,一手比一,一手比二,“一天能供咱家十二个蛋!我跟周大郎媳妇说好了,往后每两天给咱家送一次。”说着突然叹了口气,“就是这人找得多了,怕瞒不了多久了…”
“阿奶别担心,”白一一轻拍她的手臂,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交叠成一团暖融融的云,“这事儿本来也瞒不住。等销路稳了,全村一起养鸡鸭才好呢。”
“啪!”陈阿奶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油灯火苗都晃了三晃:“丫头你这是要做多大的买卖啊?”
白一一抽了抽嘴角。在这个没有专业养殖户的时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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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稳定蛋源,可不就得发动全村嘛。
“腌蛋耐放,比鲜蛋好运输,”她压低声音,手指在桌上画着圈,“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早,得先确保这批腌蛋能在县里卖上价。等路子走通了,村里谁家有富余的鸡鸭蛋,咱们都收…”
“哎哟我的老天爷!”陈阿奶激动地又一拍大腿,铁钳似的手一把攥住白一一,“村里这些老婆子我门儿清!大奸大恶的没有,顶多就是…”她掰着粗糙的手指开始数落,“懒点儿、滑点儿、嘴碎点儿、刻薄点儿…”
白一一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扑哧笑出声来。她脑袋一歪,促狭地眨眨眼:“那…陈大婆子?”
陈阿奶数数的手指突然顿住。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她脸上的细纹更深了几分。“那老婆子…”她轻叹一声,拉过白一一的手拍了拍,“这些年遭的报应也够多了。你要带上她,我没意见。”又突然瞪起眼睛,手上加了力道,“但你要是只带她发财,看老娘不打断你的腿!”
白一一笑得直往陈阿奶肩上倒,差点碰翻了油灯。
“你能想着带大家挣钱,那是他们的造化!”陈阿奶一脸严肃,压低嗓音道,“我让那几家都把嘴闭紧喽。等路子走通了,得找里正商量——这么大的事得有个官面上的人镇着。就怕穷时安生,有利可图了反倒生事…”
白一一眼睛弯成月牙,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肩膀:“要不怎么说,听阿奶一席话,比观音菩萨的甘露还甜呢…”
“油嘴滑舌!”陈阿奶作势要敲她脑门,手落到一半却变成了轻柔的抚摸,昏黄的灯光里,眼角悄悄泛起湿润的光。
“铛—”
铁锅与木铲的碰撞声惊碎了晨雾。王氏早已在灶台前舞出了一片热气腾腾。
白一一揉着惺忪睡眼加入晨炊,指尖刚触到黄澄澄的糜子馍,眉头就跳了跳:“咦?今儿的馍…”
“添了你制的仙粉,”王氏塞来一枚温热的鸡蛋,“酸味尽消了吧?”
白一一小口咬着馍,糜子的清甜在舌尖漾开,心里却咕嘟冒着小泡泡:其实那点酸味…也挺开胃的。这草木灰碱终究是作茧自缚了。
晨雾缭绕的村口,牛老二斜倚在老槐树下,草茎在嘴角晃悠。忽见二人背着竹篓踏雾而来,惊得草茎“啪嗒”落地:“这光景还进城?”
“牛叔今日不出车?”白一一挑眉一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嗨!”牛老二搓着粗糙的大手,“原想着碰运气拉个急客…”话音未落,已利落地接过背篓。
待最后一缕晨雾被朝阳蒸散,牛车“吱呀”碾过湿漉漉的乡道,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农忙时节,今日这牛车,倒成了二人的专属轿辇。
晨露从野菊花瓣上滚落,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几片早红的枫叶打着旋儿落在车板上,又被颠簸弹进田埂。远处,金色的谷浪在晨光下起伏,沉甸甸的谷穗谦卑地垂首,宛如向大地行礼。
早起的农人已在地里挥动镰刀,银光闪耀处,秸秆应声而倒,汗水混合着谷香,在秋日的田野上氤氲开来……
32. 被屯田务相中了
牛车还未在城门前停稳,车板便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两个身影已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阿义家的!”牛老二慌忙拽住缰绳,黝黑的脸上泛起些许红晕,“今日地里活计多,俺就…”
“晓得的,牛叔路上当心。”白一一利落地截住话茬,顺手将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老牛似是感知到即将返程,欢快地打了个响鼻。牛老二搓着粗糙的大手,又忍不住叮嘱:“你们可要早些…”
“知道啦——”少女拖着长音回首,逆光中扬起的手臂像株迎风的小柳枝。城门口的人流很快将二人的身影吞没,只剩牛车吱呀呀地转了个弯,在青石板上碾出两道湿漉漉的车辙。
晨光熹微时,集市入口,胥吏腰间蹀躞带挂着铁算盘,每收一枚钱就拨一粒算珠,叮当声吓得卖菜老农直缩脖子。王氏捏着三个铜板的手指微微发抖。她将铜钱排在胥吏粗糙的掌心里,接过税牌时,像接过什么易碎的珍宝般小心翼翼。
白一一背着空背篓跟在她身后,看她在熙攘的市集里寻了处空地,利落地将两只背篓底对底摞好。上层背篓里,几十根晶莹剔透的琥珀色、胭脂红、松柏青三色棒棒糖稳稳插在陈阿奶编的竹托盘上,像等待召唤的将士一般严阵以待,透过粗麻布隐隐在晨光下闪着莹莹光泽。
白一一刚把糖匣挂到王氏颈间,就见她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
“婶子……”
“我晓得。”王氏轻声打断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糖匣边缘,“这事对你来说容易,对我却难……可我想试试。”她抬起头,眼神柔软却坚定,“总有一天,我能行的。”
“加——”白一一差点脱口而出的“油”字在舌尖转了个弯,变成明快的笑意:“加把劲儿婶子!您肯定行!”
话音未落,“这是啥稀罕玩意儿?”旁边摊位的青衣妇人突然凑过来,大嗓门震得王氏一激灵。
王氏攥着糖棍的手紧了紧,“这是…这是能带来福气的棒棒糖…”她取出红如意和绿兔子两支糖,“如意保佑事事顺意,兔子护佑孩子平安…”
妇人眼睛一亮,又很快黯淡:“这得老贵吧?东街糖画最小的都要三文…”
“不贵的!两文一个…”王氏急得直摆手。
“两文?”妇人嗓门陡然拔高,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那俺要个红的!日子就得红红火火!”说着把两枚还带着体温的铜板拍在王氏手心。
王氏怔愣了片刻,发现掌心的两枚铜钱竟比刚煮沸的粟米粥还烫。郑重地将红如意递过去,王氏温柔一笑:“咱们往后的日子都红红火火,顺心如意…”
这动静引来不少围观者,人群渐渐围拢。
“咦?这就是昨儿街上那些小妇人说的‘文曲星’吧”,一位中年妇人指着一支糖问。
“是…文曲星保佑家中学子——”
“——来十个!”
王氏的介绍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正是昨日那位银簪妇人。
“姐姐这么早就来买菜呀?”白一一笑着凑近,压低声音,“十个怕是一时吃不完呢,这糖要吃新鲜的才好,我们天天都来…”
银簪妇人噗嗤一笑:“你这丫头,怎么还往外推生意?”妇人笑得竹篮里的青菜直颤,“今儿家里来客,正好让孩子们开开眼!”她指着篮中鲜货,“连鱼都备下了。”
“那姐姐随便挑,今日新出了胭脂红和松柏青两种颜色,都是两文,”白一一抽出一支糖,神秘兮兮道,“这支红色文曲星先给您留着,保准您家小郎君鸿运当头吉星高照!”
“哎哟!”妇人笑得眼角的细纹都深了几分,“借你吉言!”白一一麻利地包好十支糖:“姐姐记得到家就取出来,天热容易粘。”
“不妨事,转眼就分没喽!”妇人接过油纸包,忽然压低声音,“明儿还来不?我家小姑子后日做寿…”
白一一目送她远去,嘴角抽了抽——谁能想到有人一次买十支?刚在集市上买的油纸,原是准备过两天给葡萄酒瓮密封的油纸,没想到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油纸包糖看起来实在不美观,回去得让陈阿奶赶制些像样的小糖托不可——白一一绝不承认是因为油纸太贵,绝不!
人潮渐退,王氏拉着白一一到一旁,激动得声音发颤:“这才一会儿功夫,十六个!”“婶子真厉害!”白一一眉眼弯弯,“昨儿教的吉祥话,您竟记得一字不差…”
“大妹子,收钱!”中年汉子的吆喝打断二人。阳光下,他粗糙的大手里躺着两支晶莹的糖,身后两个小娃娃眼巴巴地望着,馋得直咽口水。
“您慢走。”王氏这才发现,以前摆摊有人问价,总被人当成哑巴的她,如今也能直视对方眼睛,让人心甘情愿掏出铜板了。四枚铜钱叮当入袋,入耳声格外清脆。
“你去忙吧,这儿交给我。”王氏解下糖匣,仔细为白一一挂上,“早些回来,集市口碰头。”
白一一眨眨眼,突然从怀里变出支小巧的竹哨塞给她:“要是遇上难缠的,吹这个,我跑着回来。”少女灿烂一笑,转身没入人群。那轻快的背影,活像只振翅的灰雀。
“文曲星高照,保小郎君金榜题名~”
“满月糖团圆,家和万事兴~”
“如意糖一含,心想事都成~”
“这鱼纹糖啊,年年有余庆~”
“红色旺财运,绿色保平安,琥珀堆金玉~”
“……”
白一一背着糖匣,活像只被蜂群围住的花蝴蝶——只不过追着她的不是蜜蜂,而是一大串眼睛发亮的小娃娃和笑呵呵的大人们。她眉眼弯弯,见谁都能说上几句吉祥话,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卖,直到拐过一条长街……
“前面那个卖糖的!站住!”一声厉喝突然炸响。方才还熙攘的人群瞬间散开,三个腰佩官刀的衙役围了上来。领头那人约莫三十出头,古铜色面皮上嵌着道狰狞刀疤,从左眼角一直爬到鬓发里,活像条蜈蚣。
“差爷有何贵干?”白一一面色如常,右手却悄悄攥紧了糖匣背带。
“跑什么跑?!”刀疤衙役拧着眉头,“买糖追了你两条街!”
“对不住差爷,”白一一松了松发僵的手指,“刚人声嘈杂,实在没听见。您看中哪款糖?我给您挑最好的。”
“那个…文曲星要一个,”刀疤脸凌厉的眼神忽然柔和了下来,“再要两个什么繁花的…”接过糖时,刀疤脸的拇指在“文曲星”糖棍上摩挲了一下,那道横贯脸颊的伤疤都突然变得温和起来…
意料之外,六枚铜板静静躺在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心里递了过来。她嘴角一翘,摊开掌心:“承惠六文。”
铜板叮当入袋,她望着衙役们远去的背影,不禁摩挲下巴——这地方的官差买糖还按市价给钱,看来这儿的父母官治下颇严…
白一一拎着鼓鼓囊囊的包裹小跑回来时,远远就瞧见王氏蹲在摊位前。阳光斜照在她身上,把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褐色麻布衫都镀了层金边。她正用袖口小心擦拭着竹托盘,动作轻柔得像在给金花梳头。
“婶子!”白一一雀跃的声音惊飞了脚边的麻雀,“全卖完啦?”
王氏闻声抬头,脸颊还带着未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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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晕。她手忙脚乱想藏起空背篓,反倒碰翻了糖托盘。“叮当”两声脆响,竹盘在青石板上转了个圈,里头干干净净,连点糖渣子都没剩下。
“四、四十支…”王氏绞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突然抓住白一一的手腕:“有好几个客人说…说明日还要…”话到一半又噎住,眼圈竟有些发红。
白一一这才发现,王氏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糖渍,袖口被汗水浸出深色的云纹。她心头一软,正要开口,却见对方急得直跺脚:“这样你卖的份数就少了啊!”
“噗——”白一一一个没憋住,笑得差点把包裹摔了。“我的好婶子哟…”她亲昵地蹭了蹭王氏的肩头,像只撒娇的小猫,“您卖一支我能赚这个数——”她在对方掌心画了个一,“您卖脱销了,我就能躺着数钱啦!”
“当真?”王氏呆呆地望着掌心的虚无。
“比真金还真!”白一一拍着胸脯保证,“喏,东街李记的芝麻糖,奖励咱们的大功臣~”
王氏捧着糖包,突然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再转回来时,眼里漾着水光,嘴角却高高扬起:“那…那我明日早些来占位置?”
“占最显眼的那块!”
……
二人踏进铁汉王的小院时,炉火正烧得噼啪作响。院子里弥漫着铁锈与炭火混合的气息,墙角的铁砧上还放着半截烧红的铁条。
“铁汉王!”白一一清亮的声音穿透打铁声。
中年汉子忙不迭地把铁钳塞给身旁满脸煤灰的大徒弟:“你来!”他一把抓过矮凳上的短褐。
还没等衣带系好,两支晶莹剔透的棒棒糖已经晃到眼前,“劳烦给我婶子一把锯齿镰刀。”铁汉王的眼神突然凝固,古铜色的脸在炉火映照下忽明忽暗:“这是……”
“小娃娃的零嘴儿,叫棒棒糖。”
“你咋知道我有俩娃?”铁汉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两个小布偶——大的穿蓝衣、小的穿红裙,被他摩挲得快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白一一上下打量他,噗嗤一笑:“您这年纪,大胖孙儿都能帮你拉风箱了吧?”
“胡说!”铁汉王突然抢过糖,“大郎八岁,小丫才五岁!”粗糙的手指在糖棍上摩挲,“她…她前几日还缠着要麦芽糖…”
“铿——”叫阿财的大徒弟一铁锤砸偏了位置。
铁汉王如梦初醒,扭头大喝:“都长点儿眼睛!”小心翼翼地把糖棍插进老旧桌子的木缝里。
“那炉子…”他嗓音有些沙哑,“今日给不了你…得晚两日。”
“为何?”
“家里那口子…”铁汉王无意识地搓着腰间的布偶,红裙的却已泛白,像是被摩挲了千百遍,面有难色道:“非说新炉子烙饼香,扣在灶屋了…”
“嫂子也卖胡饼?”
铁汉王怔了怔:“卖啥胡饼?她只会烙葱油饼…”他的目光飘向紧闭的后院,窗纸上还贴着褪色的剪纸——是歪歪扭扭的“福”字,像孩童的手笔。
“那先给我用用,”白一一无奈扶额,“我按嫂子的要求,给她设计个烙饼专用炉。”
“可…已经砌在灶台里了…”铁汉王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湮没在风箱的呼哧声里。“新炉子快好了!”他突然拔高声音找补:“后日…不,明日就能取!”
白一一:“……”
“开荒叉打好了…”铁汉王急忙转移话题,却突然支吾起来,黝黑的脸涨得通红,活像旁边夯土炉里烧红的炭块,“不过,被…被屯田务的大人相中了……”
“屯田务?”白一一秀眉微蹙,“这是……”
34. 千年王八万年龟
“姐姐,你在玩儿泥巴吗?”金花歪着小脑袋,双手扒着灶屋门框向内张望,翘起的羊角辫随着动作一晃一晃,活像只探头探脑的小雀儿。
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将白一一的脸颊映得通红。她勾了勾沾满炭灰的手指,指向身边的木墩:“要一起吗?”
“要!”金花蹦跳着扑过来。
条凳上静静卧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白一一握着阿奶特制的竹勺,一勺勺舀起地上的黄土,压实,刮平,再轻轻倒入陶碗,动作轻柔得像在照料初生的雏鸟。
黄土舀完又换炭粉,展开麻纸包时她嘴角抽了抽——这可是值三个鸡蛋——两文七钱的纸,如今却沦落到包炭粉的境地。
三倍黄土量的炭粉,一勺石灰,三种粉末在陶碗里堆成墨色小山。挖个小坑,浇入一勺糯米浆,细竹片轻轻搅动,开始了它们命中注定的纠缠。
炭泥就像顽皮的精怪,这头刚搓细,那头又鼓起来。“我就不信了!”白一一撸起袖子较起劲来。就这样,眼见条凳上这粗细不均歪歪扭扭的“黑蛇”越搓越长,白一一的眉头越拧越紧……
“姐姐,”金花戳了戳最粗那段,“这头又胖啦。”
“我信了!”白一一长叹一声。要是有前世那种手动面条机就好了,轻轻一拧,就能吐出好多根来……螺纹工艺也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她盯着灶膛里“啪”地爆开的火星,突然眼前一亮。柴房里一阵叮咣乱响后,白一一举着块破木板风风火火冲回来。冲洗干净的木板压在炭条上来回碾压…果然比徒手靠谱多了!
“快夸我!”白一一脸上顶着两道炭灰印子,指着条凳上粗细一致的炭条得意道。
“姐姐是最厉害的小花猫!”金花捂嘴偷笑。
夕阳透过窗棂,将两个忙碌的身影投在土墙上。炭粉加黄土不同配比的搓几根,今日从城里刘师傅铺子买回的黏土,和炭粉不同配比的也搓几根……白一一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炭笔的诞生……
暮色四合时,院子里仍飘着一丝麦芽糖的甜香。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婆子尖利的嗓音立刻钻了进来:“玉琴啊——”
“王阿婆,”金花嗦着棒棒糖,掰着手指头数道,“我阿奶、阿娘和哥哥都还在地里,没回来呢。”
“哎哟——”王婆子眼尖,一眼就盯上了金花手里那只红兔糖,眼中精光一闪,“天都黑了还不回来给孩子做饭,可真是个小可怜儿。”
“这是啥?”二蛋直勾勾地盯着金花手里的糖,哈喇子都快淌到衣襟上。
“棒棒糖!”金花得意地晃了晃,糖晶在暮色里闪着亮,“我有糖吃,才不是小可怜!”
二蛋一听,立刻扭着身子拽王婆子的衣襟,眼神热切得像是要把“我要吃糖!”四个字烧进她眼里。
王婆子眯着眼扫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子,慢悠悠摊开手里的桐叶,露出三个柿饼。她挑了个最小的递向金花:“喏,阿婆知道你饿,先垫垫肚子。”见金花不接,一屁股挤到凳子上,挤出一丝笑,“小孩子吃糖烂牙,让你二蛋哥吃,这柿饼可比糖甜多了。”
“我阿娘说了,这彩糖在城里可是稀罕物,”金花撅起小嘴,扭过头,“一个柿饼可换不来。”
二蛋一听不乐意了,拽衣襟的劲儿更大了。王婆子回头瞪了他一眼,作势要打,可落手时却轻飘飘的。转回头,她又堆起笑:“哎哟,这三个柿饼本就是给你家带的,我老婆子还能再拿回去——”
“——谢谢王阿婆!”金花脆生生的道谢直接截断话头,小手已经伸到桐叶上方。
王婆子噎得直瞪眼,胡乱包起桐叶往金花怀里一塞:“都给你!这下行了吧?”
金花立刻眉开眼笑地搂住柿饼,把棒棒糖往二蛋面前一递,“二蛋哥,你阿奶说小孩子吃糖烂牙,我不吃了,给你吃。”
二蛋夺过糖就往嘴里塞,咂得啧啧响:“真甜!”
王婆子看着大胖孙儿心满意足的样子,脸上刚浮起一丝欣慰,转眼又对金花拉下脸:“你这丫头,半点不肯吃亏,当心将来一辈子嫁……”
“一辈子嫁不出去是吗?……”白一一刚从茅房出来,她看了看瘪着嘴、眼眶发红的金花,走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笑吟吟道:“快谢谢阿婆,阿婆这是在教你呢——她的意思是,她当年能嫁出去,全靠爱吃亏。”
空气突然凝固——
"谢谢王阿婆!"金花脆亮的童音在小院里炸开。
“谢啥?!”
陈阿奶拎着镰刀大步跨进院门,刀刃上还沾着泥星子。金花眼睛一亮,像只小雀儿似的扑上去:“阿奶!我用糖换了——”
“——哎哟玉琴啊!”王婆子突然拔高嗓门,硬生生截断金花的话。她脸上堆着笑,褶子挤得能夹死蚊子,“我刚见金花一个人可怜,特意留了三个柿饼给她垫肚子。这不,孩子正谢我呢!”
陈阿奶眼风一扫,正撞见二蛋嘴里叼着半截糖棍,腮帮子鼓得活像只偷粮的耗子。她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镰刀“铛”地往磨刀石上一撂:“忙活一天骨头都散了,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王婆子脸色一僵,拽着二蛋就往院外退。经过白一一身边时,那双三角眼狠狠剜了过去,眼刀子都快扎进肉里。
白一一恍若未见,笑得春暖花开:“阿婆慢走,天黑路滑——当心别闪着腰。”
“放她祖宗的连环狗臭屁!”
陈阿奶“咣当”一声踹翻洗菜盆,抄起竹棍就往墙头抡。棍风呼呼作响,每一下都像要劈开王婆子的天灵盖。
“满嘴喷粪的晦气玩意儿!”竹棍横扫,把墙头几根枯草拦腰斩断。
“喘口气都脏了老娘的院子!”棍尖“咚”地戳进墙缝,崩出几块碎土渣。
“黑心烂肺的腌臜货!”一棍子抽在土墙上,震得墙灰簌簌直落。陈阿奶抓过那包柿饼,“呸”地啐了口唾沫,扬手扔进茅坑。“扑通”一声,粪水溅起三尺高。
金花缩在王氏身后,小声补刀:“她还说我将来嫁不出去…”
“撕烂她的贱嘴!”陈阿奶突然调转棍头,“咔嚓”把王婆子方才坐过的板凳劈成两半,“下回再敢进这个院,老娘用擀面杖给她通肠子!”
最后一句吼得树梢的麻雀都炸了窝,扑棱棱全飞了。另一边隔壁正喂鸡的李婶手一抖,簸箕里的谷子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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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
这家里有自成一派的饭桌文化——每三日一次集体吃蛋。陈阿奶剥蛋堪称一绝。鸡蛋在桌沿轻磕,掌心一滚,两指捏住裂缝轻轻一挤,蛋壳便簌簌落下,眨眼间褪得干干净净。金花吃蛋也有绝活——第二口准噎着。这时王氏总能适时递上一口粥帮她顺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而铁牛……
“好好吃饭!”陈阿奶手中光溜的鸡蛋滑进金花碗里,“等你长得像你哥那么高,阿奶带你去山里逗狼崽子…”
“好~”金花筷子一插,鼓着腮帮子大嚼。
白一一听得太阳穴直跳,余光瞥见王氏要喂粥,手上动作立刻快了几分。
“阿奶吃!”铁牛黑乎乎的爪子捧着刚剥好的白胖鸡蛋,献宝似的递过去。
“我们铁牛知道疼人了,”陈阿奶眯着眼夹菜,“你自己吃。”
“那阿娘吃!”黑爪白蛋转向王氏。
“你先吃,”王氏那泛红的耳根总是出卖主人心思,“阿娘要喂妹妹。”
待鸡蛋转到白一一跟前——“我吃完了,你吃吧。”她端起粥碗猛灌,把噎着的蛋黄冲下去。
“那我吃啦!”铁牛美滋滋地独享鸡蛋宴,仿佛这是世间至味…
白一一望着眼前这一幕,心头泛起融融暖意。即便下午刚经历这晒场风波,铁牛和金花依然在陈阿奶和王氏的羽翼下不受丝毫影响。阿奶方才那套“打狗棍法”在脑海中闪回——那收放自如的力道,那迅捷如豹的身手,那行云流水的招式,每一式都暗含章法。阿奶年轻时,想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只是——
下午晒场上的蹊跷事又浮上心头。当时她几乎可以断定是秀才娘暗中作梗:那套临时更改晒位的牵强说辞,那方“恰好”掉落的绣帕,处处都透着精心设计的痕迹。而邹氏……白一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那妇人虽爱占小便宜,可若毒谷滚到自家田里,岂不是自掘坟墓?这般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实在不像那精明的妇人所为。思及此,她忽然惊觉,下毒之人未必就在这二人之中,或许……
“咣当——”铁牛摞起空碗的声响惊得她一个激灵。
她险些笑出声来——真是糊涂了,在这方屋檐下过了十几天安稳日子,竟险些忘了这是个什么世道——这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年月。陈阿奶家的炊烟再暖,终究只是暂避风雨的驿站。
荒地老屋的事还得等到秋收之后,眼下家家户户都在抢收,壮劳力们哪个不是起早贪黑地忙着收割、晾晒、脱粒?就算能高价找到些闲散人手,可——赤巨资给自己买个“显眼包”、“冤大头”这类也许会霸榜终生的高位热搜,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窗外秋风渐起,她下意识裹紧了单薄的衣衫。
“姐姐?”金花软糯的嗓音忽地钻进耳朵,“你的粥要凉啦。”
她这才回过神,抄起陶碗仰头灌下大半。温热的米粥顺着喉咙滑下,带起一阵暖意。“啪——”碗底重重磕在木桌上,“我也喝完啦~”白一一眼睛弯成新月,毫不在意地用袖口抹去唇边水渍——管这潭浑水里藏着什么千年王八万年龟,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她的“刀”也快了。
35. “为什么不滚过来?”
“为什么不滚过来?”
晨雾未散,一道高挑身影一瘸一拐地踏入院子,肩上扛着的木车轮粗得离谱——比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还壮两圈,活像扛了半截城门洞子。
白一一从灶屋冲出来时,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你傻啊?直接放地上滚过来不就行了?非得用扛的?!”
她伸手要去接,沈思禾却后退半步,声音冷得像块冻了十年的老榆木:
“不用你。放哪里?”
白一一想都没想,手指往墙边一指——
“不可。”
这男人比她高一个头,声音从她头顶砸下来,硬邦邦的,活像在宣读圣旨。
“为何?!”她瞪圆了眼。
“未完工,不得受损。”
“可它迟早要用的啊!就靠墙放一下,又不会少块木头!”
沈思禾那张无波无澜的脸终于微微一动,眉头蹙起,仿佛她刚刚提议的不是“靠墙放车轮”,而是“把观音菩萨当板凳坐”。
“那是它以后的事。”他一字一顿,“和它的现在无关。”
白一一脑袋“嗡”地一声,膝盖一软,再一次差点当场给他跪下。
“所以——”她咬牙切齿,“在它‘功德圆满’之前,你就打算一直扛着它,当人肉支架?”
沈思禾目光平静,语气虔诚得像在讨论某种宇宙真理:
“万物皆有灵,不可随意对待。”
“哈!”白一一气笑了,“那无相寺的观音菩萨该赶紧站起来——”她呲了呲牙,“给你让座!”
“搁这儿吧。”
一道温温柔柔的嗓音插进来,王氏不知何时在墙边铺了张晒簟,说完就转身回灶屋,继续和淑娘数鸡蛋去了。
沈思禾沉默两秒,终于弯腰——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活像在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啪嗒”怀里掉出半块啃剩的野菜团子。
“……凉了。”他面无表情地捡起来,拍了拍灰,又塞回怀里。
“好生保管。”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声音依旧冷硬。
白一一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翻白眼的冲动:
“大哥,‘物物而不物于物’啊!”
沈思禾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木屑,淡淡道:
“物尽其用方显其能,无故损耗,便是失其所存。”
沈思禾和淑娘转身离开时,他脚步微顿,侧过半张脸,声音冷清,却莫名带点执拗——
“明日我来上油。”
白一一指尖抵着下巴,慢悠悠地“唔”了一声,眼尾一挑,忽然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明日啊……”她拖长音调,“明日它可不一定在家。”
紧接着,她嗓音骤然拔高,眉眼弯成两枚小月牙,冲他背影脆生生喊——
“等它回来,我一定好生转告,让它上你家找你‘玩’!”
最后那个“玩”字咬得极重,活像在逗弄什么倔脾气的猫。
等白一一和王氏终于跌跌撞撞赶到集市摊位时,两人还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白一一扶着腰,咬牙切齿地琢磨——自己怎么就信了那人的邪?这死沉死沉的破车轮,愣是轮流趴在她和王氏背上,硬生生“骑”着她们俩进了城!
——活像她们不是来卖东西的,而是专程来给这轮子当人肉轿夫的!
两日后的晌午,平时本就热浪滔天的小院,今日好似尤其闷热。
当那辆镀了“金身”的车轮重新出现在眼前时,白一一先是一愣,随即“噗”地笑喷出来——
铁皮外衣倒是乖乖裹在了轮子上,可轮身上却像是跟人打过架似的,表面坑坑洼洼,还多了几道剐蹭的疤。
“这轮子怕不是和你们家芦花鸡打了一架?”白一一乐得见牙不见眼。
铁汉王挠头:“那畜生昨儿追着轮子啄,打都打不跑。”
“铛——!”
抡起手中铁条又给了车轮一记响亮的“爱抚”,咧着嘴露出两排大白牙:“就蹭破点皮,不打紧!这轮子结实,能给你当传家宝!”
白一一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她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好不容易才平复呼吸。现在,她最期待的就是看沈思禾见到这个“战损版”车轮时,那张冰山脸会裂开怎样的表情。
里屋,粗陶茶杯上的热气袅袅升腾,在阳光下划出几道细弱的白痕。
“丫头,”铁汉王搓了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指节间还沾着未洗净的煤灰,语气罕见地迟疑,“你画的那几样铁器……”
铁汉王“啧”了一声,泄气地摊开手:“那细铁丝……我做不出来。”
“用的是熟铁条?”她问。
点头。
“退火埋灰,醒过一夜?”
再点头。
“拉丝试过了?”
沉默。
“硬木拉丝板?”
点头。
“青铜拉丝板?”
还是点头。
白一一忽然眯起眼,手指摩挲着下巴:“那就是陨铁拉丝模具的问题了——怎么,黑市没买到真货?”
“嗬!”铁汉王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茶杯叮当响,五指张开在她眼前一晃,“十五贯!还不知是不是‘天雷铁’……”他拧紧眉头,腮帮子绷出两道硬棱,“那群西夏贩子,心比铁渣还黑!”
“七贯半,”白一一抄起蒲扇猛扇几下,“我出一半。”说出这数字时,她后槽牙暗暗咬紧——一百五十亩荒地在向她挥手告别。
见他还在犹豫,她手中的蒲扇“啪”地往桌上一拍,声音清脆如刀裁麻纸。
“只要是真陨铁,做出三副模具就能快速回本。”白一一指尖轻敲桌面,忽然压低嗓音,“何况这细铁丝……”她压低嗓音,“筛谷的细网、盖房子、栅栏、晒架、灯笼架、挂钩,马车轿子加固,临时拴个物件,甚至绣花针都能磨!”
铁汉王翻白眼:“谁家针用铁线磨?败家!”然后又转身拉开柜门,取出一卷铁线,“当啷”扔在桌上——那铁丝足有筷子粗,表面泛着冷硬的青灰色。
白一一指尖触到铁丝的刹那,心脏猛地一跳。成了!虽然比现代钢丝粗糙十倍,但那股均匀的韧劲儿,分明是正经拉丝工艺的雏形。她强压住上扬的嘴角,故意皱眉:“人力拉不动?”
“我和阿财两个壮汉,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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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断腰!”
“那就上绞盘。”她轻描淡写地弹了下铁丝,“水车轴上加个木轮,绑牛皮绳牵引——你们锻大件时不都这么干嘛?”
“啪!”
铁汉王一掌拍在桌上,粗陶茶杯惊跳起来,茶水泼出几滴在铁丝上,滋出细小的白烟。他眼底像突然被火把点着:“驴拉磨……我怎么就没想到!”话音未落,人已旋风般冲出门去,带起的风扑灭了茶杯上最后一缕热气。
“那七贯半是要还的!”白一一冲着他的背影喊。
牛车吱呀呀碾过院角的野草,惊飞了低空掠过的蜻蜓。车辕上头发花白的老翁一勒缰绳,老黄牛喷着响鼻稳稳停住。
开荒叉、开荒铲、铁皮木轮、簇新的炉子……早已列队等候多时,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光。
“怕是要下雨。”王氏攥紧袖口抬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远处天边不知何时压来一片黑漆漆的云,像口倒扣的铁锅。
“铁汉王!”白一一一把抄起开荒铲、开荒叉,“其他的改日来取!”话音未落就拽着王氏往牛车上跳。
“那怎么行?!”老翁胡子猛地翘起。
“钱照付!双倍!”
“嗖——”
蓑衣在空中划出个饱满的圆弧,老翁枯瘦的手腕一抖,系带已蛇般缠紧腰身。白一一还没看清动作,怀里就多了副蓑衣。
“穿好,下回带来就成。”铁汉王摆摆手刚退回檐下——
“啪!”
第一滴雨砸在夯土上,绽开铜钱大的灰斑。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白一一胡乱扣上斗笠,歪歪斜斜的笠檐遮住她半边脸,也来不及去管,着急忙慌地就去扯蓑衣。刚找到领子的绳结,双臂发力正要提起,一低头,斗笠就从脑袋上滑了下来——
没掉。
王氏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斗笠。
等她眼前重获光明,穿戴完毕的王氏细心帮她把斗笠正好,那双常年操劳的手灵巧翻飞,在她下巴处系好绳结。
白一一嘴角上扬,索性放手,任王氏从她手中拿起蓑衣。簌簌响动间,白一一眯着眼,看见王氏睫毛上沾着的雨珠,和抿成一线的唇。绳结收紧的刹那,远处传来老翁的吆喝:“抓稳咯!”
鞭梢在空中炸响,牛车吱呀呀碾过院门。
雨突然疯了。
千万条银线抽打着黄土,激起的尘雾转眼被浇灭。车板很快积起水洼,蓑衣开始散发陈年棕榈的腥气。
“莫急。”王氏忽然往她手里塞了颗芝麻糖,糖块还带着体温,“娘每次都会提前把能用的草垫席子都备着,就防下雨,今早又捆了稻草,该盖的早盖上了。”
白一一低头,手心里的芝麻糖散落几粒芝麻,在雨气里微微发黏。她捏了捏,糖块硬邦邦的,像极了地里那些没来得及收的谷穗。
“就怕……”她话没说完,老黄牛突然打了个响鼻,车轱辘碾过水坑,“哗啦”溅起一片泥浆。远处田垄上,隐约可见几个佝偻的身影正抢收最后几捆庄稼,蓑衣在雨里晃成灰扑扑的影子。
王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人哪,争不过天,但总得争一争。”
芝麻糖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
36. 前面一样落雨 急也枉然
天边黑云压境,如泼墨般迅速晕染整片苍穹。闷雷在远山间翻滚,像老天爷饿极了的肠鸣,一声比一声迫近。
狂风挟着雨箭斜刺而来,斗笠下的世界很快变得潮湿而逼仄。雨水先是试探性地从笠沿缝隙渗入,冰凉的水珠不紧不慢地滑过后颈,像毒蛇吐信般令人战栗。渐渐地,这试探变成了倾泻,水帘顺着脊背蜿蜒而下,将里衣浸得透湿。
“莫急~”老翁裹在蓑衣里的身影稳如磐石,苍老的声音穿透雨幕,“前面一样落雨,急也枉然~”车辕在他身下吱呀作响,仿佛在应和这份从容。
白一一攥紧了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胸腔里那颗心就是不听话地狂跳,像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麻雀,徒劳地扑腾着。
在这靠天吃饭的世道,一场不合时宜的雨就是最残忍的刽子手——它不会在乎农人佝偻的脊背,不会怜悯晒脱皮的肩膀,更不会体恤那些在田垄间跪爬了半年的膝盖。
雨水混着汗水流进嘴角,咸涩得像是老天爷的嘲笑。她突然想起晒场上那些金灿灿的谷堆,此刻有多少正泡在水中发芽。多讽刺啊,农人用血肉浇灌出的希望,转瞬就成了腐土里的霉菌。这世道连一场雨都专挑人痛处下……
雨幕如纱,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渐渐隐没在灰白的水雾里。牛车还未停稳,白一一便纵身跃入泥洼,“扑通”一声溅起混浊的水花。王氏紧随其后跳下,泥点子飞溅到车辕上。
“老丈收好!”白一一将一把带着体温的铜钱拍进老翁掌心,老翁刚要推辞,却见那姑娘早已转身冲进雨里,蓑衣下摆甩出一串水珠。
雨中的村落活像被捅了的马蜂窝。有人抱着草席在晒场狂奔,草绳拖在泥水里像条垂死的蛇;有人提着铁锨往田垄跑,光脚板踩得泥浆四溅;有人正奋力地把捆好的稻草往谷堆上压;还有人还在雨中挥舞镰刀跟老天抢这最后一点时间,绝不让谷子烂在泥水里……
“阿奶——!”白一一的喊声撕开雨帘。
田里,陈阿奶弓身如满月,镰刀划出银弧。秸秆倒下溅起泥水,混着汗珠从她下巴坠落。闻声她猛地直起腰,斗笠下的眼睛亮得骇人:“回家看娃!”
白一一的蓑衣簌簌抖动着,雨水顺着发梢流进领口。正要争辩,却见王氏鞋子一脱,挽起裤脚就跳进了田沟里,开荒铲“嚓”地劈开泥水。这个平日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妇人,此刻正用全身力气压着铲柄往深处掘,泥浆瞬间糊满了她的青布裤腿。
“成!”白一一突然吼得比雨声还响。她伸手正了正王氏歪斜的斗笠,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耳垂。转身时,她听见镰刀割裂雨幕的声响,听见秸秆倒下的叹息,听见无数双泥脚踏出的沉重乐章。这些声音追着她跑过田埂,直到变成胸膛里咚咚的心跳。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潮湿的门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檐下雨帘如注,两个小小的身影正襟危坐在堂屋门口,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院门,活像两尊小石狮子。
“姐姐!”“姐姐!”
两声惊呼几乎同时炸响。金花腾地站起来,羊角辫上的红头绳在雨中格外鲜艳;铁牛则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只是手指不自觉地抠紧了膝头的补丁。
白一一踏着水花奔来,蓑衣甩出的水珠在雨中划出银线。“进屋!”她喘着粗气,发梢的水滴在石阶上绽开深色花朵,“阿奶和婶子很快就回。”
湿透的额发黏在眼前,她胡乱抹了把脸,目光急切地在两个小家伙身上逡巡:“屋里漏雨没有?灶火还旺吗?你们…”话未说完,一双冰凉的手突然被温暖包裹——金花正把她的手往自己怀里塞,小姑娘的体温透过单薄的夏衣传来,烫得人心尖发颤。
“姐姐的手比井水还凉。”金花嘟囔着,把她的手贴得更紧了些。这时铁牛默不作声地钻进灶屋,双手捧着个粗陶碗,碗沿还冒着热气。他走得极慢,生怕洒出一滴,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与半月前捧着水碗站在床前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阿娘说…”男孩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又重得能击碎人心,“淋雨的人要喝姜汤。”
白一一的喉咙突然哽住。姜汤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却让记忆格外清晰——那时她受伤刚醒来,也是这般热气腾腾的碗,也是这般清脆的“阿娘说”。只是当初的热水换成了姜汤,而“受伤的人”变成了“淋雨的人”。
“好!”她应得响亮,嘴角却背叛了意志,颤抖得像风中的蛛网。慌忙低头啜饮,滚烫的姜汤混着雨水滑入喉咙,咸涩得像是把整个雨季都咽了下去。铁牛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眼角,又飞快缩回,指尖悬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水珠,映着灶火的光,像颗小小的太阳。
“姐姐的眼睛下雨了。”金花突然说。
她一仰头喝尽姜汤,让热气模糊了视线。
白一一拖着早就湿透的布鞋,水珠顺着裤管滴落在夯实的泥地上,挨个儿房间查看地面墙壁是否有漏水……
堂屋角落的矮架上,七八个鼓胀的麻袋沉默地堆叠着,像一群精疲力竭的战士。抢回来的只有这些,不知地里那些还没来得及进晒场的谷堆,还能抢回来多少……
刚踏进灶屋门,潮热的水汽便扑面而来。左侧竹架上的麦苗层层叠翠,嫩黄的芽尖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有的已舒展成寸许长的细叶,有的还蜷缩着鹅黄的芽苞,像一群刚破壳的雏鸟。靠墙的大竹架下层,几个黝黑的腌菜缸、酱缸沉默地蹲守着,角落里还挤着个需要每日呼吸新鲜空气的葡萄酒瓮。中层的五个陶瓮整齐列队,瓮身的釉色在潮湿中泛着幽光——那是他们亲手封存的黑蛋与金蛋。
铁牛见白一一盯着陶瓮出神,以为她在担心,立刻挺起小胸脯:“姐姐放心!”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装‘水晶松花蛋’的陶瓮,我和妹妹下午一回来就检查过,全都好好的!”
白一一伸手攥住瓮口黄泥上一颗小石子,轻轻摩挲。指尖传来的粗粝触感,她眨了眨眼,把涌到眼眶的热意逼了回去:“那请小掌柜帮我算算,这坛还要等几天?”
——这是铁牛和金花自创的“计时法”。
陶瓮封坛后,每过一日,两个孩子就会在黄泥上放一颗石子,说等攒够二十颗,就能亲眼瞧瞧自己亲手滚的蛋变成什么模样。最初这两个小家伙为了争放第一颗石子,差点把黄泥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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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窟窿…
“十三天!”金花突然扬起小脸,羊角辫一翘一翘的,眸子亮得像星星。
“不对!”铁牛急得直跺脚,指着白一一的指尖,“姐姐手里还捏着一颗呢!”
金花瞪圆了眼睛,小嘴张成个“O”形。突然,她一拍脑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十四天!”
雨声忽然变得遥远。白一一望着两个孩子纯真生动的笑脸,胸口那股沉甸甸的闷气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有光漏进来……
灶屋里飘出一阵勾人的香气。“姐姐~~”金花小狗觅食般抽抽着鼻子一头钻了进来,鼻子都快扎进油酥碗里,“这个味道…”星星般的眸子里藏着期盼,“咱们今天又要吃胡饼吗?”
白一一沾着面粉的手指在她圆润的鼻头上轻刮一下,“小馋猫,”眉眼弯弯道,“你猜对啦!”
“哥~~”小小的人儿立即又跑没了影。
白一一抄起竹条在案板上“啪啪”敲了两下:“使点劲儿!”竹条精准地轻点铁牛的手腕,“用掌根发力,对,就这样——”
“很好!仔细指头上的伤!继续!”铁牛一脸得意地翘着左手食指,揉得更卖力了。
“姐姐,”金花袖子被撸得老高,手上的水印都还没有擦干,撇着小嘴,“我也想揉~~”
天色更深时,雨幕中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混合着沉重的喘息。几个浑身泥泞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斗笠下的脸庞只露出眼睛的亮色。两小只刚要冲出去,就被陈阿奶的镰刀定在原地:“都老实待着!”
三个高大身影卸下几大筐还淌着水的谷穗,落地时砸得地面“砰砰”直响,转身又要钻进雨幕……
陈阿奶一把拽住最前面那人的蓑衣:“喝了姜汤再走!”她的声音比雨声还要响亮。
三个汉子死活不肯进屋,挤在窄窄的屋檐下捧着热气腾腾的姜汤。白一一麻利地装了一碗刚出锅的烧饼,陈阿奶接过时,粗糙的掌心在她手背上重重地按了按,“多亏有你在。”
白一一抽了抽嘴角,她分明什么也没做。正要开口,只见那几个汉子已经放下空碗,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还在滴姜汤汁的碗倒扣在烧饼碗上,裹进蓑衣最里层。他们冲进雨幕的背影,像三棵移动的老树,很快就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帘中。
待二人梳洗完毕,看着桌上半簸箕形状各异的烧饼时,陈阿奶的眉毛抽了抽,“今日这饼子长得还怪…”目光扫过孩子们紧张绞动的手指,“招人稀罕的!”说着抓起一个长着尖角的饼子:“我老婆子先尝尝!”她咬得又狠又急,饼渣在油灯下划出细碎的金线。
“阿奶吃我的兔子饼!”
“尝尝我捏的花!”
两只还沾着面粉的小手争先恐后地伸过来。陈阿奶鼓着腮帮子,左一口右一口地啃着,含混不清地嚷道:“都吃!都吃!”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个正在吞云吐雾的神仙。
“吱——”陈阿奶啃饼的动作突然僵住,拧着眉毛喝道:“哪个小兔崽子…往里头包铜钱了?!”
昏黄温暖的屋内突然沉默,回答她的只有桌上那枚铜钱“咣啷啷”的转圈声响……
37. 抢黄熟留青熟
雨幕裹挟着暮色,渐渐吞噬了整片村庄。
昏暗的小院里,灶屋的柴火亮起微弱的火光。麦芽糖汁被倒入陶锅,漫长的熬糖开始了,炉火中时不时爆出火花噼啪响。
“婶子……”白一一盯着糖汁,假装随口一问,“地里的谷子,抢回来多少?”
王氏的手在洗碗水里停顿了一瞬,灶火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跳动的光斑:“黄熟的抢了七成,青穗……只能留在地里等天晴。”
“青穗?”白一一眨眨眼,木铲在锅沿磕了一下,“就是还没变黄的?那……它们还能熟吗?”
她前世对于“农作物生长周期”的认知,仅限于超市货架上“应季蔬菜”的标签,但也根本不记。她分不清稻子和麦苗,之前问王氏地里的谷子什么时候收割时,甚至不知道地里究竟种的是什么,只能笼统的用“田里的庄稼”来含糊过去。更不懂什么叫“抢黄熟留青熟”——在她看来,庄稼要么能收,要么不能,还有中间状态?她之前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王氏轻轻“嗯”了一声,碗筷在盆里碰撞出清脆的响动:“若是晴天,青穗再晒几日也能饱满。可如今泡了水……”
白一一终于问出了困扰心中多时的那个问题:“那地里七个谷堆只盖着草垫草席,会不会渗水?”一个没留神,手就挨上了陶锅边,猛地缩回手,问题却没停下,“虽然地势高些,可最底下的谷子在地上,时间一久,会被水泡吗?谷子淋了雨会不会发芽?”
“那谷堆穗朝内,秸秆朝外,”王氏举起一只碗比划,“就像倒扣的碗,雨水会顺着‘碗边’流走。”说完又横起两根筷子支在碗口,“底下一般也都有秸秆或树枝架着。”王氏声音温柔地就像耐心教幼童识字,“家里用的是娘编的竹架,离地两寸高,浸不着谷穗。”
白一一的眉毛都快拧成麻花——那谷堆有底座?谷堆堆法儿也有讲究,利用一头大一头小的天然特性筑起第一道防水工程?之前完全不知道,老祖宗千年智慧的结晶啊,又学到新知识了。
“那、那这样能撑几天?”她追问道。
王氏捧起一摞碗,轻轻一翻,水珠顺着碗沿滚落:“三天。下雨超过三天,湿气渗进去,谷子就会发热……”
“发热?”白一一脑袋一嗡,“那不是要霉变?”她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名字——黄曲霉素,一级致癌物!
“砰——”
一声闷响突然砸碎雨夜的寂静。还没等她回过神,“砰——”又是一声。
“没事。”王氏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些:“是娘在给湿谷脱粒。”
手上的木铲突然变得沉重。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王氏洗碗的动作越来越急,水花溅湿了围裙,而自己的“好奇宝宝”人设,正在往对方心口扎刀子。
“婶子我……”她手忙脚乱地想补救,“我不是故意问这么多的!我就是……就是……”
“我知道。”王氏把碗摞进橱柜,声音轻得像晒场上飘走的谷壳,“那年闹蝗灾时,半亩地都没留住……如今能抢回这些,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她一只脚刚迈过门槛——
“婶子,那明天……”白一一斟酌着用词。
“照常去。”王氏的眼神突然坚定如铁,“地里的活计多我一个也不顶事,卖糖的营生不能断。”
“阿奶那边?”
“我去说。”
王氏的身影刚消失在雨幕里,隔壁的闷响就骤然停歇。随即,陈阿奶的嗓门穿透雨夜:
“去!当然要去!老天爷不让庄稼人活,老娘偏不信这个——邪!”
最后那个“邪”字伴着一声震天响的闷砸,像一记战鼓,宣告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不屈服的倔强。
白一一盯着糖浆,突然觉得喉咙发堵。她刚才的每一句“无知提问”,都在提醒王氏——这场雨会偷走多少血汗。
而她——很多东西都不懂!
她能在二人面前显露自己的不懂,也能在二人面前毫无遮掩地无休止发问,问一些在外人看来应是世人皆知的常识,但她不能亲口说出她不懂。她不懂的东西太让人匪夷所思,而她懂的那些东西更会让人觉得天方夜谭。她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自己这种“小小”的怪异。
而陈阿奶和王氏知道她很多东西不懂,却从没有表示出诧异,对于自己懂的东西更是无条件相信,从不会打探缘由。双方在这种心知肚明却不挑破的状态下一直和谐相处,她很满意目前这种状态。
前世她养任何盆栽都养不活,现在却要关心庄稼防水技术,这些被王氏和阿奶视作常识的生存智慧,对她而言全是新知识……
雨丝在夜色中织成绵密的网,笼罩着这座仍在顽强运转的小院。
堂屋里,连枷击打谷穗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与雨声较劲的鼓点。陈阿奶和王氏轮番挥动着连枷,每一记重击都是向老天讨要时间的抗争。
灶屋内,铁牛双手捧着油灯,豆大的火苗在他掌心跳跃。昏黄的光晕里,白一一正专注地往模具中灌注糖浆。刚放下竹勺,她又立即换上铁锅开始熬制皮蛋料水,两枝侧柏叶、花椒、茶叶速速扔进锅中,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
豆秸和侧柏叶只能堆在檐下点燃,白一一拢了拢散乱的鬓发,“铁牛,这火交给你了,别让火把房子点了。”还没等铁牛拍着胸脯应下——
“姐姐慢点!”金花惊呼声中,白一一顶着竹簸箕再次冲进雨幕。杂间里的黄土、黏土在簸箕里堆成小山。当竹铲触到生石灰时…生石灰!她突然顿住——眸中刚燃起的星火暗了下去。几大筐湿谷穗,这一斤多的石灰能有多大鸟用?只是——心中那团烈火却越燃越劲,就是不知道,所以,得试试!
“阿奶——”她抱着簸箕冲进漆黑的堂屋。黑暗中,连枷破空的呼啸声与砸地的闷响交织,陈阿奶和王氏正凭着记忆在黑暗里挥汗如雨。
油灯不能点。近了会被连枷带起的风吹灭,远了又看不清,不如省下灯油钱。
只能盲打一阵,再点灯来瞧。
“给我留些湿谷子!”白一一朝着连枷声的方向喊道。
“桂香,歇会儿。”陈阿奶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惊得白一一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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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亮起的刹那,地上黑压压的湿谷穗显露真容——约两平米的面积上堆积着十厘米高的谷穗,四周散落着密密麻麻的谷粒,像一场小型爆炸后的残骸。
陈阿奶从地上抓起一把,举到灯前。三个脑袋同时凑近。白一一眯着眼,只见掌心里黑乎乎的谷粒与泥土难分彼此,有些已经结成了小块。
“湿谷子容易打烂,”王氏轻轻捻起一块“土疙瘩”,睫毛在灯下投下细碎的阴影,“这些就是…我和娘打了半个多时辰,才打出这些。”
白一一接过油灯,光晕扫过地上的“战果”。三斤谷粒混着泥浆,还不够填满一只陶碗。白一一突然想起晒场上那些金灿灿的谷堆——本该装满十几口麻袋的收成,天若再不放晴,只能缩水成掌心这一小撮……
“砰!”陈阿奶的连枷再次砸下,震得灯焰剧烈摇晃,仿佛连火光都在为这不公颤抖。
一连串疑问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脱粒原理她懂:是靠作物自身干燥到一定程度,借外力打击脱落。这里绝大多数人家脱粒是都是用连枷,秀才家用石磙,湿谷穗无非也就是这些,可能还会手搓脚踩。
只是对湿谷穗强行施压,恐怕得用数倍的力气和时间,且损耗更大。这种应急措施只能临时应对少量湿谷,而现在几大竹筐,全家轮番上阵再打十天也打不完,再加上不及时晒干或低温烘干的话……
好一场与天争时的苦战!
雨声忽然变得刺耳。白一一望着掌心混着泥土的谷粒。
“姐姐~锅里的泡泡要逃跑啦!”金花奶声奶气的呼唤响起。
“——来了!”
白一一猛地回神。是,湿谷要抢,营生也不能断,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鸡蛋筐里摞着的蛋比往常多了不少。清晨周大郎家的金氏和田老七家的赵氏来送蛋时,白一一和王氏正在县城卖糖,陈阿奶在地里忙活,数蛋付钱的重任就落在了铁牛肩上。
“姐姐你放心,我数了两遍,保准错不了。”铁牛撸起袖子,小脸上写满自豪。沾着泥巴的手指在筐沿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白一一手上和着料泥,突然冲他眨了眨眼:“我们小掌柜想不想让这活计变得更轻松?”
铁牛瞪圆了眼睛:“数鸡蛋还能有更省事的法子?”
“那当然!”白一一嘴角扬起一抹神秘的弧度,“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手中的竹片在陶盆里划出流畅的圆弧,“等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白一一望向雨幕,眼前浮现出铁汉王正在拉铁丝、沈思禾正在打磨木头的画面……
前世在乡下见过的脚踏式脱粒机——那是她痴迷基础物理时特别研究过的。
眼下湿谷急救固然重要,但更长远的是——她找铁汉王和沈思禾制作的脱粒机也在路上了。转轴、齿轮、连杆…这些简单机械的组合,在这里或许不再是遥不可及的“高科技”…
不知道赶不赶得上这次秋收,她只知道——下次一定行。到那时,或许这个家的劳作方式会翻天覆地,至于村里其他人——她已想到应对之策…
38. 颠覆命运的危险馈赠
雨夜未央,整个天水村都淹没在连枷击打湿穗的“砰—砰—”声中,此起彼伏的闷响像是大地疲惫的心跳。
“将军”第三声啼鸣刚歇,白一一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推开房门。细雨依旧缠绵,她伸手探出屋檐,冰凉的雨滴在掌心碎成晶莹的水花。
“这雨今日能停吗?”她小声嘀咕着,随即抽回手,甩了甩水珠。管它停不停,日子总得过下去。
灶屋里,王氏的眼睛布满血丝,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铁锅里的腌酸菜在她灵巧的翻炒下滋滋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疲惫的面容。
“饭马上就好。”她温声道,声音里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好—”白一一应着,喉间泛起一丝干痒,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掀开葡萄酒瓮的瞬间,浓郁的涩香直冲脑门。竹勺探入瓮中,捞起的葡萄皮已经褪去艳紫,泛着乳白的色泽,混着紫红的原汁在勺中晃动——状态不错,看来昨日阴雨并未造成太大影响。
她利落地捞出葡萄皮,将原汁过滤后重新装入处理好的陶瓮。厚油纸一层层覆上瓮口,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为这场与时间的赛跑画上一个暂时的休止符。
“吱呀——”
院门被雨水浸得发涩,推开时发出绵长的呻吟。
雨幕中,一道高挑的身影缓步而来。
男人单手举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伞面早已被岁月啃噬出一个豁口,雨水如细密的银针,顺着缺口簌簌坠下。而他怀里却紧紧搂着一摞木器,护得严严实实,连一丝水汽都未沾染。
一脚深一脚浅的步伐极稳,每一步都扎扎实实,仿佛怀里抱的不是木头,而是某种不可亵渎的圣物。
白一一站在檐下,瞧见他这副模样,眉头一皱,抄起墙角的簸箕往头上一顶,作势就要冲进雨里——
“你别动。”
他的声音穿透雨幕,清冷如初冬的溪水。脚步却明显加快,几乎是踩着水洼疾步而来。
“我过去。”
待他在檐下站定,白一一接过那把残破的伞,目光在他怀中干燥的木器和湿透的肩背间来回游移,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该不会……这些木头一滴水都不能沾?”
沈思禾垂眸,指尖轻轻拂过木器边缘,声音淡淡的,带着雨水的凉意:
“雨又不会永远只落在同一个地方。”
白一一哑火一瞬,正欲开口,便见他已转身进屋,背影挺拔如松,仿佛刚才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只是她的错觉。
“那为何不让我……”她快步跟上,话还没说完,只瞧见他将新糖匣、新模具和一捆长木条在桌上整齐排开,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什么稀世珍宝。
“这是男人的活计。”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白一一心口一噎,又好气又好笑——这颗满口“物无常形”的哲学脑袋,竟还知道“护花”?
她眼珠一转,忽然灵光一闪,抄起簸箕就冲进雨幕。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被雨水洇湿一角的图纸,湿痕晕染开来,像一朵绽放的暗花。
“这个能做吗?”她微微喘息,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雨珠,随着颤动。
沈思禾修长的手指接过图纸,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处湿痕,眉头微蹙,似在思索如何修补这意外的“残缺”。
“这是……”
“给鸡蛋造个房子。”白一一眼睛弯成了月牙。
男人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那抹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可。”他淡淡道,目光却未从图纸上移开,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桌面,像是在推演某种精妙的结构。
白一一的注意力早已被新模具吸引——专门针对读书人群体的“状元糖”:三层浪纹、二甲传胪纹、鱼化龙纹、一路连科纹、蟾宫折桂纹、连中三元荔枝纹和梅兰竹菊四君子纹……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繁复的雕工,触感细腻如抚过历史的年轮。
忽然,她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狡黠的笑:
“沈思禾,要不……你还是再加点儿钱吧……”
白一一第一次穿上草鞋时,新奇得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童。脚掌不再被严严实实地包裹,每一寸肌肤都与天地直接相亲。粗糙的草茎摩挲着足底,细碎的石子硌出轻微的痛感,连晨露的凉意都透过编织的缝隙清晰可辨。
她忍不住轻轻跺脚,草鞋发出“沙沙”的声响,轻得仿佛随时会随风飘走。
这份雀跃很快被泥泞的山路消磨殆尽。湿黏的泥土像贪得无厌的饕餮,一次次肆意舔舐着草鞋,每一次抬脚都死死拽住鞋底不放。原本轻盈的鞋子渐渐沉重如铅,系带深深勒进皮肉,在脚踝上刻下道道红痕。
白一一不得不走走停停,每遇一块稍平整的石头,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蹭鞋。泥块簌簌落下,却在下一步又缠上新的泥泞。
当她们终于冒着细雨抵达县城时,白一一早已记不清走了多久。鞋底的草茎早已磨得稀疏,脚掌被碎石硌得生疼,连脚趾缝里都嵌满了泥沙。
细雨透过斗笠将她的发丝黏在额前,裤子也被泥水溅得斑驳不堪。集市上的人声鼎沸扑面而来,她却只觉双腿灌了铅般沉重。
“铛——铛——铛——”三声开市的铜锣穿透雨幕,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震颤着散开。
“婶子,我们居然赶上了!”白一一晃了晃王氏的手,眼睛亮得像是装了两颗星星。她额前的碎发还滴着水,却笑眼弯成月牙,“您先收拾摊位,我去去就回!”
王氏用带着薄茧的手指替她拨开黏在脸上的湿发,温声道:“好,小心些。”
白一一转身钻进人群,蓑衣在雨中划出一道水痕。等她再回来时,怀里抱着三把油纸伞,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七百八十文啊!三把伞就掏空了大半个钱袋。再一次惦记上了那些还没出世的松花蛋:你们可千万得给老娘争口气啊!
"这伞......"王氏连忙迎上去接过。
“给糖打的,”白一一眯起眼睛,睫毛上还挂着雨珠,“总不能让咱们的糖淋雨受潮。”
“这钱该我出,我——”
“婶子~”白一一拖长的尾音像只撒娇的猫儿,她撅着嘴打断道,“您要是再这么见外,那我可得算算住宿钱、饭钱、洗衣钱,还有阿奶那些竹器……要不我明天就搬回老宅去。”
王氏急得直摆手:“不是这个理!你卖柿饼的钱一分不要,还给我买裙子,给娘和孩子们买布,如今家里顿顿都能吃上猪油炒菜,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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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们日日有糖吃,连我都能靠卖糖贴补家用…”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这些都是你来了之后……”
“哎呦我的好婶子~”白一一拽着王氏的胳膊晃了晃,“要不是你们收留我,我现在指不定在哪儿喝西北风呢!这伞是我自作主张买的,您就别跟我争啦。”
王氏却异常坚持:“营生上的开销,必须我来出。”
白一一叹了口气,知道这回是拗不过了:“好吧,都听婶子的。”她偷偷撇了撇嘴,看来这招先斩后奏以后是不管用了。
二人卖完糖来到铁汉王的小院前,绵绵细雨无声地渗入夯土墙的裂缝。还没踏入院门,一股比平日更灼人的热浪便迎面扑来。夯土炉里的火苗窜得老高,将雨幕都映成了橘红色。
“丫头!”
白一一还未开口,铁汉王眼尖先瞧见了她们。他一把将铁钳甩给阿财:“你们继续!”一手抄起短褐光着膀子就冲进雨里,古铜色的皮肤上还滚着汗珠,在雨中蒸腾起淡淡的白雾。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二人跟前,虽压着嗓门,可眼里的精光却藏不住:“那双缸风箱简直神了!”
白一一挑眉,将雨伞往他头顶偏了偏,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么快?我还以为至少要等个十天半个月呢。”
铁汉王用沾满煤灰的大手接过伞,挺直腰板正色道:“还不是看你急着要?那李老头心黑得很,硬是多要了一百文才给加急……”
“呸!明明是你自己手痒想早点打出好东西,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白一一笑骂着,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两支糖,“喏,今日的糖份子。”
铁汉王愣了一下,左手在裤腿上反复蹭了几遍才接过,喉结动了动:“我替两个小的谢谢你,总惦记着他们。”
“可别这么说,”白一一拍拍胸脯,“咱们这是互惠互利。你家里和和美美的,打铁的手艺才能更上一层楼不是?往后你家两个小崽子的糖,我这个做姑姑的全包了……”
当二人在里屋落座,铁汉王从身后斑驳的木柜中取出几件物什,一一摆在桌上。
天边滚过一阵低沉的轰鸣,像地底巨兽翻了个身,震得屋檐下的蜘蛛网簌簌颤动。
白一一的目光瞬间被那节细铁丝攫住,瞳孔紧缩如针尖。她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仿佛面前盘着一条随时会暴起的银蛇。“真成了?才一日光景…”声音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鬼神,突然一把攥住铁汉王的手腕,“你掐我一把…不,等等,你那铁砂掌…”
“砰!”
她猛地握拳砸向桌面,粗陶茶杯惊跳起来,杯子里的茶沫在震荡中画出凌乱的轨迹。指节传来的锐痛如此真实,而掌中铁丝的余温更像灼烧的烙印——这不是梦,是足以颠覆命运的危险馈赠。
“铁汉王。”她的声音突然沉得像淬了冰,指腹摩挲着光滑的铁丝——这触感像被流水打磨千年的卵石,“你可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
“咋?能卖大价钱?”铁汉王满不在乎地挠了挠胡子,煤灰簌簌落在衣襟上。
白一一缓缓抬头,眸中冷焰骤燃:“意味着从今日起,你我的脑袋都得系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了。”恰在此时,一道霹雳撕开雨幕,青光透过窗纸,将她半边脸照得惨白如骨,另半边却陷在浓墨般的阴影里……
39. 亲手送你见阎王
雷声追着闪电劈下来,每一次炸响都像抽打在脊背上的鞭子。
铁汉王突然拍腿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经年未落的泪光:“那老子倒要尝尝,这提心吊胆的滋味就酒,可比得上北疆的羊腿!”
“风险向来与机遇共生。”白一一挑眉,指尖轻敲桌上那对齿轮,金属相击声清脆如刀剑交鸣,“运作得当,未必是件坏事…齿轮咬合可还顺畅?”
“嘿!”铁汉王突然瞪圆了眼睛,抓起齿轮在掌心掂了掂,“搁二十年前,这精铁物件可是西军专属!当年夏老将军连破六城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齿轮在油灯下转出冷光,“不过丫头,你打哪儿认得这些军械门道?”
雷声在屋顶翻滚,像千百匹战马踏过。
白一一低头啜了口茶,热气模糊了她瞬间紧绷的下颌:“幼时常见大伯摆弄些农具罢了。”茶碗放下的脆响中,她忽然抬眸直视对方,“我说过,只做农具谋生——其他事,与我无关。”
“铛!”
一件铁器砸在桌上,指虎四根尖刺泛着幽蓝的光,握柄暗藏的小刃如毒蛇信子。白一一指尖刚触到金属的冰凉,浑身血液便轰然沸腾——指孔竟是按女子手型所铸!
“这也是农具?”铁汉王抱臂冷笑,阴影中他的身形陡然如山岳压顶。
白一一将指虎套进右手,空挥时刃光划出银弧:“这是‘被狼盯上时,能撕下它一块肉’的农具。”
桌上昏暗的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铁汉王“铮”地拔出匕首,刀尖抵住白一一咽喉前三寸。雷光闪过时,刀刃映出她骤然收缩的瞳孔:“若让老子发现你是西夏细作——”
“噌!”
匕首擦着她耳畔钉入墙柱,一缕断发缓缓飘落。
“…我亲手送你见阎王。”
白一一捻起那缕发丝,突然笑得眉眼弯弯:“祖上三代刨地的,最远只到过县城。”她将炭笔往图纸上一拍,“等你探子回报便知。前事莫问,来事可期——就像我从不问你,一个军匠如何脱的籍。”
铁汉王抚向腰间布偶的手猛然僵住。
“现在,”白一一的炭笔在脱粒机图纸上重重一圈,“把这铁丝错落钉在我带来的木条上…”
“这铁刺猬真能打谷?”铁汉王狐疑地戳了戳图纸。
“请注意你的用词。”白一一的炭笔在他手指位置轻敲了敲,“这叫‘脱粒神器’——转起来像姑娘篦头发,谷粒麦粒簌簌往下掉,比连枷至少快五倍。”她忽然眯起眼,嘴角勾起,“还是说…你想造投石机?……”
雷声碾过屋顶,震得满室铁器嗡嗡共鸣……
“婶子,该回了。”白一一刚迈进门槛半只脚,就撞见王氏手忙脚乱地将一个粗布包袱往背篓深处塞。那包袱露出一角靛蓝,在灰扑扑的背篓里格外扎眼。
“都…都置办妥了?”王氏指尖绞着衣角,耳根红得像染了晚霞。
“车马上装好,”白一一眼睛弯成月牙,“我再去瞧一眼。”说着轻巧地收回脚,转身时衣角扬起一阵风,眨眼就没了踪影。
细雨如烟,老黄头的牛车载着满当当的货物吱呀呀晃到村口时,暮色又深了几分。这场连绵的雨将每家每户都困成了孤岛,沿途此起彼伏的连枷声、咒骂声混着叹息,在雨幕中织成一张沉郁的网。
“哐当——”
陈阿奶扔下连枷的声音格外清脆,一个箭步冲进雨里,利落地抱起铁皮车轮就往屋里搬。
待堂屋门闩落下,白一一才指着地上那个铁家伙压低嗓音:“铁汉王新做的宝贝,先悄悄试试。”说着摸了摸鼻尖,“暂时别往外说。”
“桂香,把门闩死。”陈阿奶一个眼神,王氏立即会意。老人又虎着脸对两个小的竖起食指:“谁要是说漏嘴——”她故意拖长声调,“往后就顿顿吃我做的野菜团!”
两个小脑袋立刻摇成拨浪鼓,四只小手齐齐捂住嘴巴,只余两双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
“吱呀——”
脱粒机芯转动的刹那,湿漉漉的谷粒如烟花般迸溅。白一一手中的谷穗转眼只剩光杆,惊得满屋人张大了嘴。
“天老爷!”陈阿奶粗糙的手掌微微发颤,掌纹里还嵌着泥垢,“让老婆子也开开荤!”她一把夺过白一一手中的谷穗。
“阿奶当心手——”
“噌!”
陈阿奶一脚踏上踏板,身形如扎马步般稳若磐石,铁刺轮瞬间化作银光。谷穗刚沾边,金黄的谷粒便簌簌迸溅。铁牛躲闪不及,被溅了满脸谷子,却笑得见牙不见眼:“阿奶!该我啦!”
“小兔崽子!等老娘稀罕够了!”陈阿奶一个肘格挡开铁牛,脚下却精准控住力道,铁刺轮转速分毫不减。谷粒如雨点般噼里啪啦砸向地面。
“等装上外壳就不会这么乱了——”
“要啥外壳!这是天上神仙用的物件掉到了凡间!”陈阿奶踩着踏板像踩着风火轮,眼角的细纹又深了些,弯着嘴角道,“庄稼人能摸着这宝贝,祖宗坟头都要冒青烟!……”
“铁牛,撑伞来闩门。”
白一一和王氏合力抬起那伤痕累累的铁皮车轮,雨水顺着轮毂的凹坑汇聚成细流,滴滴答答砸在泥地上。她缩了缩脖子,心虚地把身上的蓑衣往车轮上扯了扯,心里既懊恼又莫名期待——不知那冰山脸瞧见这“饱经风霜”的杰作时,会摆出什么表情。
村里的土路她白日里尚且走不顺,更别说这黑灯瞎火的雨夜。深一脚浅一脚,接连踩进几个水坑,车轮在手里越来越沉,等终于跌跌撞撞摸到淑婶子家门口时,她浑身已经湿透了半边。
当那淋了雨、又被铁汉王家那只凶悍芦花鸡啄得坑坑洼洼的车轮,终于出现在沈思禾的工作台上时——
“你……”
木凿悬在半空,沈思禾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张常年无波的脸罕见地变了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指尖抚在在啄痕上顿住。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白一一——斗笠下的发丝湿漉漉地黏在颊边,雨水顺着下巴尖儿往下淌,衣摆和裤脚糊满泥浆,唯有一双眼睛在昏灯下亮得惊人,像夜雨里未熄的炭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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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很想解释我不是故意的……”白一一摸了摸鼻子,声音越说越小,“但伤害已经造成,我再解释也是苍白无力。”
她心里委屈得要命。伤是铁汉王家那只疯鸡啄的,木器她也是付了钱的,怎么现在反倒像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女,正接受道德审判?
“如果……你有办法修补,那最好不过。”她忽然拔高音量,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没有也没关系!铁汉王说了,这车轮结实着呢,横竖不影响使用——”
“以后莫再如此。”
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却莫名透着一丝……温度?
“啊?”白一一瞪圆了眼。
就这?她原以为这男人少不得要给她上一堂“万物有灵”的哲学课,再附赠几句“暴殄天物”的谴责,谁知竟这么轻描淡写揭过了?
嘴上却不肯服软:“那我可不敢保证!铁汉王家那只芦花鸡好像对你的手艺情有独钟,下回指不定又发什么疯——”
“我去取。”他截断她的话,修长的手指抚过轮毂上的伤痕,“你不必送来。”
“……啊?”
所以,他方才那句“莫再如此”,指的是……以后他来搬?
白一一腾地耳根一热,心道回旋镖这么快就扎自己身上了?不知道这回是不是轮到对方看自己像只水煮大虾。她匆忙别开视线,胡乱扯开话题:“早知你能补,我和婶子也不必费这牛劲把它扛进城了……”
沈思禾垂眸,指尖轻轻摩挲过一道深刻的啄痕,淡淡道:“早知我能补,它又岂止这些伤。”
白一一心口一噎。
这话……她竟无法反驳。
“房子造好了。”
他突然俯身,从桌下取出两件木器。白一一眸子一亮。她先前的图纸上只粗略画出“木板挖洞、四角留脚、可以叠放”,可眼前鸡蛋托的成品远比想象中精巧——边缘的卡槽严丝合缝,中间底部三足支撑防止塌陷,连每个凹槽的弧度都经过精心打磨。
而旁边那方木食盒更让她呼吸一滞。抽拉式的盒盖上,白鹭振翅欲飞的姿态栩栩如生,每根羽毛都泛着木纹特有的光泽。那朵伴生的莲花更是精妙,连花瓣上欲坠未坠的水珠都雕了出来,在烛光下仿佛真的会滚动。
“这手艺……”她喉头动了动。
“余下的,后日与车一同送去。”沈思禾对她的彩虹屁置若罔闻,重新拿起木凿,沙沙的雕刻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像在无声地下逐客令。
“走这边。”王氏略带凉意的手掌轻轻托住白一一的手肘,带着她绕过一处泛着水光的泥洼。雨水在两人交叠的衣袖间汇成细流,“这条道多绕百十步,但胜在平整。”
雨幕如织,夜色浓得化不开。白一一眯起眼,只能望见远处几点昏黄的烛光,在雨水中晕成毛茸茸的光团。她索性放弃辨认方向,任由王氏牵引着前行。妇人粗糙的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像是黑夜里唯一的路标。
穿过密林时,潮湿的树影突然裹挟来异样的气息。两人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
人声已近在咫尺……
41. 这叫工笔
脱粒机吱呀转动的声响里,突然——
“婶~子~~”这声调九曲十八弯,尾音拖得比竹筐里的谷穗还长。王氏手中的针线穿梭如飞,对那撒娇声充耳不闻。
“你不穿,我自个儿实在不好意思穿出去。”王氏慢条斯理地轻捻指尖,线结便服服帖帖。
“我也穿的!明儿咱俩一起穿新衣裳!”
“那换着穿,”剪刀“咔”地咬断线头,“你穿长裙,我着短褐。”王氏抖开手中的物件,“来试试,按你说的法子改的。”
只见青灰布背带上多了个灵巧的棉花垫,活像只温顺的小云朵趴在肩头。王氏调整好棉垫位置,轻轻套在白一一颈间。
白一一眯着眼享受棉垫的柔软,突然一个转身将背带套在王氏颈间:“舒服吧?”她得意地晃着脑袋,“婶子的背带也这么改!”
“婶子,你就听我的,”她突然正色,握住王氏的手,“那长裙你必须得穿上。”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对方掌心的茧子,“这世道先敬罗衣后敬人,那墨香斋的门槛,咱也得靠这身行头跨进去。”
“嗯,”王氏头也不抬,收拾起针线来,“所以你穿。”
白一一呆若木鸡——喵喵喵,这哪是棉花垫啊,分明是堵棉花墙!
“噗嗤——”铁牛憋不住笑出了声,“姐姐就听我娘的呗。”他脚下踏板踩得飞快,手上翻转谷穗的动作却愈发麻利,活像个熟练的老把式。
“当心点儿!”白一一压低声音警告,“这铁刺猬可不管是谁的手指头——”
“就搁这儿!”院中突然炸响陈阿奶洪亮的大嗓门,生生截断了白一一的话。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连脱粒机的吱呀声都慢了下来。
“砰!砰!”几声闷响,竹筐重重砸在泥地上,震得檐下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就…搁这儿?”浑厚的男声透着迟疑,“不用帮着摊开晒晒?”
“大老爷们儿咋这么磨叽!”陈阿奶叉着腰,嗓门亮得能震下树叶子,“等桂香回来,我们娘俩收拾起来不比你们利索?”
院外静了片刻,只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吱呀——”堂屋门缝里突然冒出双滴溜溜的眼睛。白一一猫着腰,气声问道:“阿奶,方才屋里的动静…”
“放心!”陈阿奶一个箭步上前,粗糙的指头在她脑门上一戳,“那几个憨货光顾着唠闲嗑呢。就算听见动静,也只当是家里俩皮猴儿在闹腾。”
“可咱家的谷穗不进晒场…”白一一瞄了眼屋角堆成小山的麻袋。
“这几日晒场抢得跟斗鸡似的,谁有闲心盯着咱?”陈阿奶眯起眼,笑得像只老狐狸,“再说了,谁说咱不去晒场?咱可天天都去——”话说到一半突然皱眉,“只是这‘铁刺猬’转得这么欢,不会突然撂挑子吧?”
白一一呲着牙笑得见牙不见眼:“阿奶放心,两个时辰喂它口油,保准干得比老黄牛还勤快。”
“嗬!”陈阿奶咂舌,“原当是个铁疙瘩,没成想还是个吃油的主儿。”
“阿奶心疼油钱了?”白一一促狭地眨眨眼。
“心疼?”陈阿奶一巴掌拍得铁刺猬嗡嗡直响,“吃银锭子也值当!”
夜幕低垂,小院里却比白日还要热闹几分。脱粒机的吱呀声除了夕食时分稍有停歇,一直响到现在,七八个空竹筐歪在墙角,唯一装满的那个正被铁牛和金花围着转——两个小家伙递谷穗,王氏踩踏板,短短一日竟把这铁家伙用出了流水线的架势。
灶膛边,白一一握着烧火棍小心扒拉。几根黏土条滚落出来,在烛光映照下泛着灰白。她捏起一根在掌心转了转,黏土倒是干透了,里头的笔芯却拿不准。手上力道不减,“咔”地从一角掰开黏土壳,黑灰色炭笔芯骨碌碌滚出来,在案几上留下几道细碎的黑痕,拿细纸条卷起做标记。就这样,六根笔芯排排躺在一起,白一一肉眼很难从外形上区分它们的差别。
“应该…行吧?”她小声嘀咕着,指尖捻起一根笔芯。就算没干透,塞进木槽里阴干总没问题——横竖还得找沈思禾给那木条再加工一下。那凹槽光滑是光滑,可细得连最瘦的笔芯都塞不进……
“阿奶,我去去就回。”她把笔芯用麻纸仔细包好。
脱粒机的动静忽然慢了半拍。陈阿奶手里的篾条舞得嗖嗖响,头也不抬:“桂香,歇会儿陪丫头走一趟。”
那边王氏已经在给铁牛交代出来关门了。“阿~奶~”白一一拖长声调,“我都多大了——”
“等你能把咱家腌菜缸抱起来再说!”陈阿奶说话间又编出个糖托,篾条尾梢往门框上一敲,“天黑路滑,有些泥坑能没到膝盖骨…”
王氏已经挽住她的胳膊。院门“吱呀”一声,将满屋灯火关在了身后。夜风掠过山谷,送来远处几声零星的蛙鸣。
“你前些日子寻鱼鳔胶,就为这个?”沈思禾指尖轻捻炭笔芯,眉梢微挑。松木香里,他垂眸审视着桌上六根粗细不一的炭条,又瞥了眼自己先前制的木条,神色若有所思。
“嗯,”白一一将木条推过去,“这道槽得再凿深些,要刚好能卡住这些炭芯。”见他不语,她摸了摸鼻尖,声音低了几分:“手搓的,能成形已是万幸。眼下最愁的,就是没法子叫它们粗细一致……”
“万物本无相同。”沈思禾忽然道,指尖抚过炭条表面,“强求一致,反倒失了天然意趣。”
“这怎么行?”白一一瞪圆了眼,“粗细不一便难量产,木槽还得挨个返工——”她忽地住口,因见对方正用那种惯常的、似在端详木纹般的目光瞧着自己。
“
要卖?”他问得直接。
“嗯哼~”她点头。
“非一模一样不可?”
“必须一样!”白一一指尖敲着桌面,“虽说世上找不出两片相同的叶子,但若能……”她突然卡壳,只见沈思禾执起炭笔芯在纸上勾画起来,腕骨悬转如雕木纹。
“这叫工笔。”她鬼使神差地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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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笔安上古名。
白一一盯着图纸,怔愣了一瞬——中空木筒、前端带孔,外加一个针筒似的挤压器。他声线依旧清冷,却比平日多了三分温度:“填入混合物,厚盖挤压,过此筒便粗细相同。”
烛火噼啪作响,将两人影子投在满墙木雕工具上,忽长忽短。
既然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了——白一一忽然倾身,衣袖带翻茶盏也浑然不觉:“沈思禾,”茶汤在图纸上泅开墨梅,她眼睛亮得惊人,“我们合作吧?”
白一一和王氏二人携手到家时,脱粒机已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大清早,临出门那件惹争议的长裙终究没能上身,此刻正与短褐一起,被粗麻布仔细裹着躺在背篓里。二人默契地决定——到了县城再更衣。
二人挤过吆喝不断的早点摊,绕过挑担卖菜的农妇,最终停在清荷衣坊的雕花木门前。檐下风铃叮当作响,惊起了正在柜台对账的娥娘子。
“哟,这不是咱们的糖宜娘吗?”娥娘子搁下毛笔,眉梢一挑,“竟来得比我这开铺子的还早。”
白一一背在身后的手突然往前一送,两支红似朝阳的棒棒糖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早上头一份儿的‘富贵花’,赠这条街上最美的人儿。”
娥娘子的指尖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最终落在自己的玉耳珰上:“小滑头,又打什么主意?”
“就想借您宝地…”白一一讪笑着搓了搓鼻尖。
话未说完,娥娘子已一把夺过糖棍,对着阳光细看那琉璃般的棒棒糖:“下回直说!”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糖可不能少~”
白一一得令,立刻像泥鳅一样拽着王氏溜进内室。
“包袱落下了,你且等着。”王氏话音未落,人已转身出了内室。
许久,内室的门丝毫没有再打开的意思。门外突然飘来娥娘子戏谑的声音:“哟,这是要在我这儿安家了?”
推门声响起时,两个倔脾气还僵持着——四只手死死揪着那套蓝灰短褐,活像拔河似的。娥娘子倚着门框,手里捧着有些眼熟的浅绿色细棉布裙装,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喏,”娥娘子将衣裳往前一递,“上回你穿过的,横竖卖不出去,看来是认主了,便宜你这丫头了。
“送我?”白一一瞪圆了眼睛。娥娘子偏过头去不接话,倒是王氏脸上泛起的红晕泄了密。
“婶子~~”这声唤得百转千回,白一一拖长的尾音里带着蜜糖般的甜腻。
“这回可不许退!”娥娘子把衣裳往她怀里一塞,转身时裙角翻飞,“砰”地关上了门。
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白一一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这辈子还…”她吸了吸鼻子,绽开笑容,“我很喜欢,谢谢婶子。”
“你穿着…好看。”王氏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白一一将新衣贴在胸前,笑得杏眼弯弯:“那当然,本仙女…”刚想要贫嘴,话音未落,就见王氏转过身去利落地束好腰带,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42. 状元糖
“掌柜的,收货吗?”
一道清越如铃的女声传来,正伏案对账的儒雅掌柜抬眸,只见两位小娘子盈盈立在柜台前,其中碧色罗裙的小娘子正将一只精巧竹篮轻放柜上。那竹篮细篾编织,衬得她指尖如玉。
“小娘子怕是走错了地方。”掌柜的温声一笑,指尖轻点身后琳琅货架,“敝店只售文房四宝、字帖历书,兼营些雅玩清供,可不卖吃食。”
“哦?”白一一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那正说明——我不但没走错,您这宝号还缺不得我这样东西!”说罢素手一翻,自竹篮中取出一方木食盒。
“咔嗒”一声,雕着“一路连科”的盒盖滑开,十支双色晕染的棒棒糖如珍宝陈列,糖面上各色吉祥纹样。她纤指轻捻一支鱼化龙纹糖棍,含笑递向掌柜:“您先瞧瞧,再论其他?”
“莫非这就是…”掌柜的接过细观,忽而蹙眉:“近来书生们口口相传的‘文曲星糖’?东市那位‘糖宜娘’的手笔?”
“非也。”白一一袖掩朱唇,轻笑摇头,“东市那些粗制俗物,岂配与这‘状元糖’并论?您手中这支,取意‘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可是科场头等吉兆。”
“‘状元糖’?倒是讨巧。”掌柜眸光微动,又检视起其他纹样:蟾宫折桂的月桂枝、二甲传胪的蟹苇相映、连中三元的荔枝纹…直至指尖拈起那支三彩浪纹糖,忽而眯眼:“这一支,可有说法?”
“说法么——”白一一眼波流转,‘桃花直透三层浪,桂子高攀第一枝’是其一;‘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亦无不可。”
掌柜的倏然朗笑,袖袍一振:“小娘子要卖的,谭某已了然于心。却不知……价几何?”话音未落,又似漫不经心补道:“此糖纹样虽巧,终究是饴糖本色。富家子或图个新鲜,可…”
“谭掌柜,”白一一不慌不忙截住话头,指尖轻叩柜台一方端砚,“同是砚台,为何‘魁星点斗砚’能价高十倍?”她将食盒往前一推:“‘状元糖’含在口中,‘青云路’便在脚下。平宁县独此一家,限量寄售。您意下如何?”
“寄卖?”
“正是。”她眸如新月,“成本我担,糖放您铺子。每售一支,分您二成利。”
“价几何?”
“每日限十支,八文一支。”白一一袖中指尖微蜷,暗忖这价格是否冒进。
果然见谭掌柜眉峰微聚,沉吟良久方道:“十支可行。但糖棍须留‘墨香斋’徽记——每支十文,三七分。”
“成交!”白一一爽快答应,“贵宝号烙铁么,自然劳您费心。只一事:糖棍另一面我要留自己的小印。”
“好个伶俐的小娘子!”谭掌柜抚掌而叹,“有事如何寻你?”
“每日辰时…”她福了福身,裙角旋出青莲般的弧度,“东市‘糖宜娘’摊前恭候。”
出了墨香斋,拐过两个街角,王氏一把拉住白一一的衣袖,压低声音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非要换上的这身衣裳,竟有这般神通?”
白一一揉了揉太阳穴,一时不知该如何向王氏解释“文化溢价”和“差异化营销”这些现代商业概念。她斟酌着用词:“不单是衣裳,还有那紫檀食盒、登科吉庆纹样,和咱们的寄卖法子。若是直接让掌柜花五文钱买下,他也未必愿意。但放在他店里卖,他不用出本钱,每卖一支还能分润,糖棍上还印着他铺子的名号,这是两相得利的好事。”
“可在他铺子里卖这么贵,集市上的客人岂不是要少了?”王氏仍是一脸困惑。
“不会,”白一一笃定道,“集市上买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这又是为何?”
“……”
白一一此刻终于体会到,当初自己缠着王氏问农业常识时对方的感受了。只是眼下她是真不知该如何用简单直白的话,把这些商业门道说清楚……
日头渐高,二人卖完糖在集市口汇合时。白一一利落地将糖匣卸下,突然压低声音:“婶子稍等。”说罢闪身钻进人群。
不多时,她拎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和一个鼓囊囊的纸包回来。正在整理背篓的王氏手指一颤:“昨日才熬了猪油…”
“嘘——”白一一眨眨眼,凑近耳语,“这是要做新营生的。”她故意提高声调,“到时候卖不出去,可要赖婶子没把好关!”
回村的土路被晒得发烫。本该热闹的午间歇晌时分,各村道上却少见人影——连续暴雨耽搁的农活,让各家都抓紧晴天抢收。偶有炊烟升起,也很快被烈日蒸散。
“阿娘!姐姐!”金花踮脚够着门闩,羊角辫上沾着谷壳。白一一揉揉她脑袋,目光却锁在远处:陈阿奶和田家三兄弟正扛着麻袋从晒场方向来。
“去!”白一一捏捏金花手心,朝堂屋使了个眼色。小姑娘会意,像尾小鱼般滑进院内。直到听见里屋门响,白一一才彻底推开院门。
“凑什么热闹!”陈阿奶一扭身避开她们伸来的手,肩上麻袋纹丝不动,“晒场到这儿统共三十步!”她嗓门洪亮得惊飞了偷食的麻雀,“老七,你们把袋子搁檐下就行!”
原本宽敞的院子此刻铺满晒簟,金黄的谷粒在烈日下噼啪作响。众人侧身穿过仅容一人的小道时,白一一注意到田家兄弟的目光在角落那堆古怪铁器上多停留了一瞬。
午后的小院笼罩在暖阳里,唯有那台脱粒机不知疲倦地吱呀作响。金花站在几乎与她视线齐高的大竹筐前,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哥,一会儿能不能…”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缕气音。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束谷穗,像献宝似的递向前方。
“啪——”光秃秃的秸秆被精准抛进草堆。铁牛头也不回地接过妹妹递来的谷穗,稳稳贴在转动的铁刺上:“等姐姐忙完过来再说。”他顿了顿,停下脚,转身蹲下与金花平视,“得让我抓着你的手才行。这玩意儿看着好玩,要是碰错了地方…”他做了个折断树枝的手势,“手指头可比秸秆脆多了。”
金花的眼睛顿时亮如繁星,捧着新抓的谷穗连连点头,发梢上的草屑随着动作簌簌落下。
“铮——”灶屋里陶锅里的麦芽糖浆泛着乳白色的涟漪。白一一将火绒凑近灶膛,跃动的火光顿时在她膝头的粗麻记事簿上投下斑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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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今日要试验的是红曲米与干艾叶的染色配方,纸页翻动间,昨日的记录清晰可见:
九月初二晴
◆透色要诀:
麦苗糯米汁二滤其浆;
当气泡由“鱼目”转为“连珠”时即刻撤火;
切记“七珠成串,其热恰足”。
◆染色秘方:
紫苏干叶捣碎浸汁煮沸:
原汁得绛紫;
添醋化朱红;
和碱成青碧。
昨日的紫苏染剂虽色泽不减鲜叶,但随着糖浆日渐清透,那抹掺了草木灰的绿色竟开始褪变出蓝色。白一一不自觉地又咬起篾条炭笔,灶火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红——或许该试试艾叶与铜钱草的配比?
锅中细密泡泡声响忽然变得悦耳起来。她望着记事簿上密密麻麻的配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种即将揭晓答案的期待感,比真正得到成果时更令人头皮发麻……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
白一一从门缝里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刻回头对屋里比了个手势,一把拉开门闩冲了出去。
“我先关院门。”她像只灵巧的山雀,从晒簟和独轮车间掠过,发梢还沾着几根草屑。
“好推吗?”她喘着气停在沈思禾面前,眼睛亮得像是淬了星星。
男人沉默着侧身,让出独轮车把手。白一一握住那截被磨得发亮的山毛榉木,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那是他握久了的余温。她深吸一口气,手掌发力——
车轮纹丝不动。
“哎?”
她不信邪地又推了一把,这次车子猛地往前一蹿,随即不受控制地歪向左侧。
“哎哎哎——!”
独轮车像匹脱缰的野马,带着她踉跄几步。沈思禾迅速伸手稳住车身,却听“哗啦”一声,车上那堆木器和那几支工笔应声掉落。
白一一僵在原地,胳膊还保持着推车的姿势。
“松手。”
低沉的嗓音忽然贴着耳后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颈侧。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几乎贴上了对方的胸膛,而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覆在她的手背上——
“嗖!”
她泥鳅似的从他臂弯下溜走,扑到晒簟前捡起一支工笔。指尖抚过微微开裂的笔芯,她皱起鼻子:“完了……”
沈思禾不紧不慢地支好车架,拾起谷粒上散落的木器:“世上没有永不落地的物件。”他屈指轻叩轮毂,“受力不均就会歪斜。”
“可笔芯太脆了…”
“掉落是它的宿命,”沈思禾拾起半截断笔,“万物都有裂隙。”紧接着在晒簟上划出流畅的线条:“你以为的残缺,不过是另一种完整。”
阳光突然穿过云层,照在那道乌黑的笔痕上。白一一盯着那道发光的痕迹——
“就像独轮车必须歪过,”她抬头望进他的眼睛,“才能找到平衡?”
风掠过院墙,带着松香和未干的鱼鳔胶气息。沈思禾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将那截断笔放回她掌心:“现在它见过光了。”
43. 甘西第一香肉馍
灶屋里传来金花稚嫩的呼唤:“姐姐,锅里的泡泡不见啦!”
“来啦!”白一一如一阵风般卷进灶屋。陶锅中的糖浆已移入水浴煨着的陶罐,等待降温调色。她先蘸了麻油细细擦拭模具……
当她握着几支棒棒糖迈进堂屋时,沈思禾单脚踩着脱粒机踏板,双臂环着金花的小手,正带着她给谷穗脱粒。小姑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冲着铁牛直嚷:“哥,再给我一把!”
“你们不歇,这‘铁刺猬’也该喘口气了。”白一一晃了晃手中的糖。
金花立刻仰起小脸:“思禾叔,我们歇会儿吧?姐姐做的糖可甜啦。”
“这是小孩吃的。”沈思禾盯着递到眼前的三彩浪纹糖,纹丝不动。
“咳咳咳—”白一一夸张地清了清嗓子,突然压低嗓音,学着他平日的腔调:“在时光长河里,谁不是个孩子?”
沈思禾眉头微动,终是接过糖块。随着“嘎嘣”一声脆响,白一一悬着的心稍稍落地——她绝无轻视这位无缘科举却才华横溢的匠人之意,只是…他那伤腿当真药石无医了吗?
“尚可。”
这简短的评价格外珍贵。白一一正要得意,却见沈思禾的目光已落回脱粒机,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正是她绘制的木制脱粒机草图。他的指尖在某一处反复摩挲…
“喏,用这个吧。”她递上随身的篾条炭笔,转身出去,从灶屋提来菜刀。
左手食指抵着,刀刃小心翼翼地削过那支断笔截面,木屑簌簌落下。白一一不禁暗叹:虽依着她的图纸,但沈思禾竟能将木条刨成如此规整的六棱柱,这般悟性与手艺,放在前世定是顶尖工程师…
三张突然凑近的脸吓得她一哆嗦。“姐姐!”金花和铁牛异口同声:“你拿刀的样子好吓人!”“我好怕你削到手!”
“我厉害着呢!”她强作镇定地摸摸鼻子,心里却盘算着:若能做出小螺丝,何须动用菜刀?或许该让沈思禾试试别的方法制作木制卷笔刀…
“我来。”沈思禾突然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要来接管菜刀。白一一正要挑眉,只见沈思禾一记不容置疑的眼刀子扎来,瞬间蔫了,乖乖递上菜刀:“那…这里劳您费心,我去做饭。”
院角被田家兄弟多瞧了几眼的定制锅圈、铁炉和新铁锅早已擦洗一新,晒得透透的。白一一把它们一个个搬进灶屋,心中暗自期待起今日的首秀。院中那支被她用来当“丐版日晷”的竹签,投下的影子渐渐西斜,她掐着时辰将煮好的鸡蛋浸入凉水。
堂屋的脱粒机声与灶屋的石臼声此起彼伏,竟奏出奇妙的韵律。油酥在陶碗里滋滋作响,她挥舞木铲,肥肉在热油中渐渐透明,花椒、八角、桂皮、小茴香的香气与醋的酸香交织升腾…
“开门!”当日暮的霞光为万物镀上金边时,陈阿奶中气十足的嗓门穿透院墙。
金花如离弦之箭冲出去,铁牛则机灵地拉住沈思禾,顺手闩上了堂屋门。院中晒簟早已收拾妥当,唯有勾人魂魄的酸香气无处躲藏。
“砰—砰—砰—”沉甸甸的竹筐落地之后,田老七搓着黝黑的手:“婶子,那我们先…”
“等等。”白一一将盛满肉夹馍的陶碗塞给陈阿奶,焦黄的烧饼里肉丁满得快要溢出来,红亮的油汁在碗底积成小洼。
陈阿奶会意,压低声音:“这丫头用料实在得很。”田老七盯着碗直咽口水,却举起沾满谷壳的手:“我们带回去…”
“放屁!”陈阿奶笑骂着将碗塞过去,“明日把碗还来就是!”
堂屋里,众人合力把还没来得清理的秸秆运到柴房。白一一扶着独轮车上的竹筐,看着陈阿奶推着独轮车健步如飞,心中直咂舌:有功夫的就是不一样,上手也太快了!
“都去净手!开饭了!”王氏的嗓音清亮地荡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这些日子说话已不再细声细气,眉宇间也添了几分从容。
铁牛一口咬下,红亮的肉汁顺着嘴角淌到下巴:“姐姐,这吃食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鼓胀的腮帮活像只藏食的松鼠。
“姐姐…嘶哈…这个…”金花被辣得直吐舌头,泪汪汪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好次!”王氏忙递过晾凉的麦芽糖水。
白一一内疚地掏出手帕:“下回姐姐定再少放些樾椒…”
陈阿奶抹了抹油光发亮的嘴角:“丫头,这般金贵的吃食,你打算卖多少钱?”饼皮上还沾着碎蛋花和肉末。
白一一细嚼慢咽完才开口:“刚好听听大伙儿提提意见…”
“一、一百文!嘶哈…”金花第一个抢答。
“三十文!”铁牛含混不清道,“比祭祖的肉还香…”
“醉仙楼肉包子都要八文,”陈阿奶说着在指头上一掐,“还没指甲盖儿大,少说十文起!”
“东街张记的肉包子四文一个,”王氏蹙眉正色道,“太低可能收不回本钱。”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沈思禾。他慢条斯理咽尽最后一口,指尖轻叩桌沿:“十二至十五文最佳。”见众人屏息,又补充道:“物以稀为贵。若用羊肉…”
“对啊!”陈阿奶一掌拍在桌上,碗盘叮当作响,“就该挣富户的银子!”
白一一眼睛弯成月牙。
“姐姐!这名字你还没说呢!”金花急得直拽她袖子。
“甘西第一香肉馍!”白一一心中暗喜——将前世的关中美味臊子肉夹馍带到这甘陕之地,她可真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天才。这些日子在县城走街串巷,特意留心过,确实没见过类似做法。关键是这肉做法简单味道又好,卖起来也方便——饼子和肉都能提前做好,现加热就行。比较麻烦的是鸡蛋,又是鸡蛋,谁能去哪里给她多搞些鸡蛋……
“笃—笃—”
沈思禾的指节在桌面上轻叩两下,将白一一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此处这样改动如何…”
白一一俯身细看,目光落在他指尖所指的脱粒机图纸上,嘴角不自觉扬起:“妙啊!给滚轴加个轴套,既解决磨损问题,又方便更换…”她眼底闪过一丝兴奋——这莫非就是滑动轴承的前身?
“可。”沈思禾言简意赅,执起断笔又在纸上沙沙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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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起来。
白一一却突然蹙眉。先前与铁汉王核算过,明年麦收前最多产出五十台,其中还要分出一批“富人特供版”。可那些乡绅地主哪会亲自下地?不过图个新鲜罢了。真正能走长线且惠及农户的基础款,却受限于铁料成本和产能……
“只是…”她无意识咬住下唇。技术一旦面世,仿制必如野草蔓生。即便握有铁丝技法,这独门生意又能维持多久?眼下只能指望这纯木制,当然除了铁刺——
“只是什么?”沈思禾突然抬头,目光如炬。
“我在想…”白一一回神,指尖轻点图纸,“铁木结合的款式用材已不少,若再加纯木制的量…”她抬眼打量对方单薄却挺拔的身形,“你一个人…”
“谁说只我一人。”
“嗯?”白一一眼前一亮。
沈思禾垂眸,笔尖在纸上飞舞:“家师尚在。”
白一一心头一松,却又正色道:“只两点:一,这图纸不得外泄,零件可多人提供,核心部件只能出自你手。二,日后若需人手组装,人选共同商议。”
“可。”沈思禾头也不抬。待写完最后一笔,将两张契书推来:“过目。”
白一一盯着纸上铁画银钩的字迹,不禁腹诽——凭什么古人用毛笔转到用硬笔,只需要不到一列,就能写出这么工整漂亮的硬笔字?而用惯了硬笔的人,究竟还要练多久,毛笔字才能见人啊……算了,横竖她也不打算练。
“成交!”费了些时间,白一一恨恨地放下那两张纸——古人为什么不用标点符号啊,该死的文化垄断。
“明早等我。”沈思禾正要起身离开。白一一突然叫住他,回来时捧着油纸伞和几支棒棒糖,连同桌上两支工笔一并递去:“预祝合作愉快!”
沈思禾默然接过糖,却捻起那截断笔:“这支足矣。”
“伞…”
“不必。”他又恢复冰山模样,转身与铁牛一同离去。
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白一一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地观察着他的步态:右侧肩膀随着步伐轻微下沉——那是条不敢吃全力的伤腿。缓缓退场的夕阳下,待他走过的院中夯土地上,分明可见右脚的脚印比左脚的浅些,像怕踩痛什么似的。
“哎哟玉琴啊——”
铁牛刚抽开门闩,一道尖嗓门便刺了进来。
“哟,沈三郎也在?”王婆子吊梢眼将沈思禾上下刮了个遍。
沈思禾面无表情地颔首,侧身离去。
陈阿奶旋风般挡在王婆子跟前:“啥事?”
王婆子脸上的笑褶能夹死蚊子:“你的大喜事!”突然压低嗓门,“陈大头没了。”
“关我屁事!”陈阿奶挥手就要关门,“忙着呢,回吧!”
“还气呢?上回是我不对…”王婆子边讨饶边退。
“咣!”回应她的只有震天响的关门声。
陈大头?那个前几日被镰刀割了腿,还被他媳妇抬到家门口讹钱的肺病老汉?死了?
白一一心中嘀咕,最后甩了甩头,与她无关。
44. 烧旺些才好
油灯在脱粒机的吱呀声中摇曳,将众人忙碌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皮影戏般忽大忽小。
白一一正伏在桌上写写画画,粗麻记事簿映着昏黄的光。忽然,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臂弯下钻进来。
“姐姐,”铁牛眼睛亮晶晶的,“能教我写字吗?”
白一一心在滴血——我现在也是半个文盲,认字都费力,哪敢误人子弟?
“姐姐认的字也不全…”她轻咳一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炭笔,“不过算术倒能教你。想学么?”
“算术是啥?”铁牛话音刚落,金花也丢下谷穗凑过来,发梢还沾着几根草屑。
白一一眼睛突然一亮:“去把鸡蛋托拿来!”
木托盘摆在桌上,她指着整齐的凹槽:“每排6个,5排能放多少蛋?”
“1、2、3…”金花小手指点来点去,“30个!”
“对,这就是加法。”白一一用炭笔在纸上划出横竖线,“但有个更快的法子…”
很快,稚嫩的童音在堂屋回荡:“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像首古老的歌谣。白一一望着两个小脑袋挨在一起的剪影,炭笔在粗麻纸上落下黑点——麦子熟了几千次,这春秋战国时就有的九九歌,历经这么多朝代,依然锁在士族的书匣里。知识的垄沟,比田里的阡陌更难踏平。
“二二得四!”铁牛脆亮的声音惊得烛火一顿颤抖。白一一无意识地摩挲着炭笔,指尖染上一层灰黑。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学子挑灯手抄书籍时,欧洲修道院垄断羊皮卷时,可曾想过未来会有印刷术?这脱粒机能碾开谷壳,却碾不破那层更坚硬的…
“姐姐!”金花突然举起小手,“三三是不是九?”沾着谷壳的指尖戳向纸上歪扭的算式,阳光透过指缝,在“玖”字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白一一猛地攥紧炭笔。是啊,活字印刷还要等多久才现世她不知道,但谁说不能先造个“乘法表雕版”?除了脱粒机、扬谷机,前世粮食脱壳和磨粉用的是什么?砻谷机能做吗?她脑袋又快炸了……
晨雾如纱,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思禾与淑娘踏着沾露的草叶走进院子。熹微的晨光中,沈思禾衣袖还带着山间的寒气。
“过目。”他展开一卷誊写工整的契书,墨迹新干,在晨光中泛着微光。
白一一顶着歪髻咽下最后一口粟米粥。接过契书细看无误,她执笔蘸墨,在纸尾郑重写下名字,又忍不住抬眼看向沈思禾——年轻人,准备迎接工业革命的狂风暴雨吧。口中却说起了别的:“沈思禾,你帮我个忙吧?”
……
天光大亮,挑担的货郎擦肩而过,竹扁担两头悬着的陶罐里飘出醪糟香,混在炊烟中竟勾出几分清甜酒香。一袭青色罗裙的白一一拎着青竹提篮,步履轻盈地踏入墨香斋。
正在柜台核对账册的谭掌柜闻声抬头,眼角细纹舒展开来:“糖宜娘今日气色甚好。”
“看来昨日的‘状元糖’没让掌柜失望?”白一一从篮中取出托盘,十支棒棒糖在晨光下晶莹剔透,“今日的份额。”
谭掌柜示意伙计接过托盘,自己却压低声音:“巳时三刻便售罄了。”说着将白一引进雅室,亲手斟了盏菊花茶。
“糖宜娘,这每日十支的定量…”
“‘状元糖’说好十支便是十支。”白一一轻抿茶汤,话锋一转,“不过…”她从篮底取出两支造型别致的糖,“‘节物糖’倒可常年供应。这是重阳特供——‘茱萸佩’与‘登高屐’。”
谭掌柜接过细观。绛红色茱萸糖,糖心竟嵌着朵“金菊蜜”;靛青色的木屐糖后,还立着微缩的青山轮廓。阳光透过窗棂,将糖面上的纹路映得栩栩如生。
“妙极!”谭掌柜抚掌赞叹,“数量几何?”
“每样二十支,初七至初九连供三日。”
“这…”谭掌柜眉头微蹙,“重阳佳节万人空巷,可否…”
“谭掌柜明鉴,”白一一轻抚糖棍,“这叠色灌浆的工艺,从模具到调味都马虎不得。您瞧这茱萸的渐变色…”她指尖轻点糖面上由绛转金的过渡,“少说也得七八道工序。”
谭掌柜沉吟片刻:“不知这‘节物糖’…”
“眼下只与两家合作。”白一一将茶盏轻轻搁下,“毕竟要保证品质。”
“既如此…”谭掌柜忽然起身,袖中滑出一卷纸笺,“不如现在就去县衙立契?”
县衙丞厅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花白胡须的书吏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几人:“又是你们?”他目光落在白一一身上,“小娘子倒是本事不小,这次又是什么买卖?”
“大人明鉴,”白一一福身行礼,罗裙如水纹轻漾,“不过是些讨生活的糖食小生意。”谭掌柜适时上前,双手呈上契书。
书吏慢条斯理地展开契书,目光在谭掌柜和沈思禾之间游移:“这次小郎君做中见?”
“承蒙二位抬爱。”沈思禾微微颔首,声音如清泉击石。
“女户身份已验明,契书所列也非禁榷之物。”书吏捋着胡须,纸张沙沙作响,“按律,契税该纳交易额百分之四至……”
白一一忽然上前半步,借着衣袖遮掩递过一个荷包:“大人容禀,这刮风下雨的日子谁也说不准,生意时好时坏…”她声音轻若蚊呐,说完便退回原位。
书吏指尖一掂荷包分量,胡须下的嘴角微扬:“既是女户小本经营…就按百分之四征收吧。”袖袍一拂,荷包已不见踪影。
出了县衙,谭掌柜拱手笑道:“小娘子年纪轻轻,处事却如此老道。”他朝候在石狮旁的伙计招手,取来一个锦盒:“这是铺子的徽记印模,劳烦糖宜娘了。谭某先行告辞。”
“沈思禾,我还得去个地方,你…”
“先回。”他脚步微顿,青衫在风中轻扬,又低声道:“天色将晚,莫要耽搁。”
白一一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唇角不自觉扬起:“知道啦~”尾音在临近正午的阳光中轻轻荡开,像一片羽毛落在青石板路上。
八珍阁的后院里,不知谁家熬枇杷膏,空气中飘来药香。秋阳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青石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白一一从竹篮中取出两支重阳糖,轻轻置于石桌之上。
瘦小精干的掌柜眯起眼睛,指尖轻抚糖棍:“昨日王员外家的小厮在墨香斋得的稀罕物,想必就是出自小娘子之手?”
白一一但笑不语,只微微颔首。
“既是糖食,何不与我八珍阁独家合作?”掌柜的嗓音突然压低,带着几分诱哄。
“与贵宝号独家的样式,自然另有乾坤。”白一一唇角微扬,指尖虚点糖面,“这两支,不过是投石问路。”
掌柜眼中精光一闪:“此话当真?这重阳糖只供我两家?”
“每家四十支,”白一一从袖中取出契书,“分毫不差。”
“好!四十支就四十支!”掌柜搓着手,忽然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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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独家合作的样式…”
“初七那日,自见分晓。”白一一将契书推向前,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保管让掌柜的…惊喜。”
重阳前的市集比往常热闹三倍,插满茱萸的草把子在人流中摇晃,活像无数燃烧的小火把。卖花糕的摊主用木槌敲打模子,“梆梆”声里跌出菊花状的米糕。烈日当空,白一一拎着满手的包袱回到集市时,王氏的摊位上只剩下三五支孤零零的糖。
“八十三支!”王氏眼睛亮得惊人,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真叫你料着了,今儿这糖卖得比往日都快些。”
白一一望着空了大半的糖匣,唇角扬起一抹弧度:“婶子且等着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她指尖轻点最后几支糖,“婶子,收吧。”她利落地帮王氏收拾起家什,“现在,该去添把柴了。”
“啥柴?”
白一一已经挽起她的胳膊,逆着人流往前走去,二人背影融在晃眼的阳光里,只余一声带笑的尾音飘散:“烧旺些才好——”
“吱呀——”
院门开启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铁汉王收回打量土墙小院的目光,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布偶。
“阿娘!姐姐!”铁牛炮弹似得冲出来,脑门上还沾着谷壳。
“这是我儿铁牛。”王氏轻推孩子后背,“快叫人。”
“爷爷好!”铁牛咧嘴一笑,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铁汉王喉结动了动:“…好。”
堂屋角落里,小山般的秸秆堆立刻吸引了铁汉王的注意。白一一顺势指向秸秆堆旁的铁家伙:“耳听为虚…”
铁牛早已窜到脱粒机前,小手熟练地拨动铁刺,脚下一蹬。金花递来的谷穗刚贴上滚筒,眨眼间便只剩光杆。
“让我…”铁汉王拾起秸秆,粗粝的掌心抚过叶片,突然大步上前,“试试!”
酒过三巡,铁汉王咬碎鸡腿脆骨,突然眯起眼:“丫头,今日这出,是怕老汉我不用心?”
“亲眼所见,感觉如何?”白一一眨眨眼。
“哈哈哈!”铁汉王震得桌上碗碟轻颤,“两个!得让李老头再打个风箱,轮着用才不误事!”他抹了把络腮胡,“不过铁料金贵…”
白一一斟满酒碗,双手递上:“所以这才请你来亲眼瞧瞧,好让你心里有个底。”
铁汉王突然顿住,指尖摩挲着碗底:“家中有人吃兵粮?”
“我爹!”铁牛油汪汪的小嘴咧开,“明年就回!”
“怪不得碗底刻印,以前……”铁汉王说着眼神一暗,仰头饮尽碗中酒。酒碗重重搁在桌上时,他已恢复如常:“五月前,数量翻番!”
“纯铁制先出两台造势,铁木组合才是重头,铁丝不着急装,到时我另有安排。”白一一从布包取出一张图纸:“再看看这个…”
窗外,夕阳为图纸镀上金边,像给这场密谋盖上了印。
“原来要腰臂合一…”白一一鼻尖挂着晶莹的汗珠,独轮车终于在她的掌控下稳稳转动起来。她轻呼一口气,抹了把额前的汗水。
“淑婶婶!思禾叔!”金花清脆的嗓音忽然在院门处响起,像只欢快的百灵鸟。
堂屋内,跳动的油灯将众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上演着一出无声的皮影戏。
白一一拍案而起,震得灯影摇曳:“就这么定了!”她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今夜就用独轮车运。”
45. 免费的流量不要白不要
初七这日,晨光熹微,八珍阁后院的青石桌案上凝着未散的露气。白一一指尖轻扣竹篮,取出一方食盒,抽开雕着“四季花信”的盒盖时,三组糖品静静卧在丝绢衬里上,映着晨光,莹润如琉璃。
瘦小掌柜的瞳孔骤然一缩,枯枝般的手指悬在半空,竟一时不知该先碰哪一样。
“这是……”他终是拾起那只竹编袖珍提篮,指腹摩挲过细如发丝的糖丝纹路。
“四季花信糖。”白一一指尖轻点,“春牡丹、夏栀子、秋木樨、冬山茶——依着古画里的四时花信,但纹样皆重新描过,不与俗同。”
掌柜的眉梢一动:“坊间四季花信多用杏、荷、桂、梅来作画,你这倒是别致。”话音未落,他已换了另一只提篮。
“才女四趣糖。”白一一唇角微扬,“蕉叶琴、云子棋、花笺笔、松烟墨。”她指尖轻拨抚糖上细若游丝的弦,“能弹的,只是莫要使劲。”
最后一只提篮里躺着妆奁四珍糖——半月形玉梳糖上附同心水波纹,八瓣菱花镜面似真能映出人影,胭脂盒上的折枝梅细到能辨出花瓣层叠,绣绷上的“缠枝莲”刺绣更是纤毫毕现。
“底色皆是藕荷,但每一样纹样配色都独一份。”白一一抚过糖面,“夏日的栀子要透青白,冬日的山茶得带绛红晕——这些功夫,瞒不过您的眼。”
“好!好!”掌柜的抚掌大笑,袖口震落一粒桂子,“小娘子这是把糖做成了闺阁雅玩啊!”
“每日各一支?”他忽然压低声音,枯皱的眼皮掀起,“不能再添?”
白一一摇头:“多一支,色便不准,纹便不精——眼下实在难些。”她将丝绢覆回糖上,“日后工艺熟了,或可再加。”
“十五文一枝?三七分账?”掌柜的指节叩着石桌。
白一一颔首,晨光在她睫毛下投出一弯浅影。
“成!”掌柜的霍然起身,袖中滑出一枚缠枝银印,“八珍阁的徽记在此——咱们这就去衙门,立契为凭!”
夜浓如墨,两家人摸黑推着独轮车穿行在村间山道上,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混着虫鸣,窸窸窣窣像一场秘密行军。待最后一袋谷子堆进淑娘家堂屋,油灯才敢亮起豆大的一点光,映着几张汗涔涔的脸。
“丫头,你是不是算岔了?”淑娘死死攥着衣襟,指节发白,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发颤,“往年七个谷堆,撑破天也就十袋粮,这、这都十二袋了……”
“砰!”
陈阿奶撂下肩上麻袋,激起一片浮尘。“错不了!”她抹了把额头的汗,眼底闪着精光,“那铁刺猬扒谷子,就跟饿汉子舔碗似的——粒儿都不给你剩下!”粗糙的巴掌一比划,“光我家就多出三袋整,碎壳还比往年少一半!”
淑娘瞪圆了眼,嘴唇哆嗦几下,却没吐出字来,只一把抓住谷袋,手指陷进粗麻布里,像是要确认这不是梦。
白一一抿嘴一笑,灯影在她眸子里跳成两簇小火苗。“淑婶子,这才刚开头呢。”她凑近些,衣角带起一阵带着谷香的微风,“等明年铁刺猬多造几台,您呀,就等着粮缸冒尖吧!”
话音未落,她忽然从身后摸出个巴掌大的糖托。六支棒棒糖斜插在孔眼里,彩色糖体在昏光下流转着晶莹光泽。“其实……还有桩事想劳烦婶子。”
“这、这是……”淑娘喉头动了动,下午桂香找来时的话言犹在耳。
“过些日子,我想请婶子帮我代销吃食。”白一一将棒棒糖往前推了推,“您把五个娃儿养得水葱似的,论持家,全村谁比得过您?”
淑娘猛地抬头看向沈思禾,他正用草茎剔着指甲里的谷壳。感受到目光,他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草茎在油灯上一撩,爆出个小小的火花。
“我……我干!”淑娘突然挺直腰板,眼里的泪光被灯火淬成了坚毅的金。
白一一心口微微一松,像是绷紧的弦终于被轻轻拨动。她从不缺赚钱的点子——那些花样百出的巧思在她脑海里翻涌,像春日里疯长的野草,割一茬又冒一茬。可老天爷偏偏吝啬,一日只肯给她十二个时辰,任凭她如何精打细算,时间总像指缝里的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快。
前头的河,她必须亲自去蹚。那些弯弯绕绕的商道,那些明里暗里的人心,她得用自己的脚去丈量,用自己的眼去分辨。方子的核心得握在自己手里,就像攥着一把钥匙——钥匙在,门后的金山银海就跑不了。只有兜里沉了,腰杆才能挺直,日后才能……
晨雾如纱,山间小道上传来“吱呀吱呀”的车轮声。独轮车碾过露水未干的野菊,晶莹的露珠簌簌滚落泥缝。车把手上悬着的仙鹤竹管风铃随车摆动,“哗啦哗啦”奏出一支欢快的晨曲。
“铛——铛——铛——”
集市口的铜锣三响,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青石板上,一辆造型奇特的独轮车缓缓驶来。满载的车身“吱嘎”作响,风铃上的仙鹤随着颠簸频频点头,活似在啄食。最惹眼的要数那面红底黑字的招牌——“甘西第一香肉馍”,七个大字龙飞凤舞,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白一一利落地支好车架,先将仙鹤风铃挂在招牌旁,又从车辕下摸出折叠矮凳。只见她手腕一翻,“咔嗒”一声,一个黑铁疙瘩连着木架稳稳落在凳上。接着是铁锅圈、盖着盖的铁锅,最后摆上案板和三角铲。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
“小娘子,你这卖的是啥新鲜物事?”一个驼背老汉抻着脖子问。
“眼瞎啊?‘甘西第一香肉馍’没看见?”旁边络腮胡汉子嗤笑一声,故意提高嗓门,“口气倒不小,要是不好吃,老子非砸了这摊子不可!”
“这不是卖棒棒糖的‘糖宜娘’吗?怎的改行卖肉馍了?”
“肉可比糖金贵,八成是唬人的!”
“那可说不准,人家兴许真有绝活…”
白一一但笑不语,戴着白麻布手套的左手虚扶着,右手手腕一抖,铲起焦黄的烧饼利落翻面。不多时,一股酸香混着焦麦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勾得人肚里馋虫直闹。
“咔!”
烧饼落在竹盘里的脆响,麦香混着油酥香扑面而来,引得围观人群齐齐咽了口唾沫。锅盖一开,红油肉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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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虎皮鸡蛋的浓香直冲天灵盖。
“嚯——”
惊叹声中,白一一左手拿饼子,右手连舀三勺肉丁,又加了个油亮的虎皮蛋,直把烧饼塞得鼓鼓囊囊,再多一分就要撑破肚皮,最后再浇上一勺热腾腾的卤汁。
“各位父老乡亲,”她高举肉馍,声音清亮,“这是我家祖传秘方所制,甘西路独一份!不好吃,分文不取!”
“多少钱一个?”
“十二文,小本买卖,恕不赊账!”
“这也太贵了!谁会当这冤大头!”
话音未落,一位长衫男子排众而出:“给我包起来。”接过油纸包便匆匆离去,留下议论纷纷的人群。
“小娘子,要我说你这肉放少些,卖便宜点,薄利多销多好!”
白一一笑而不答,又拿竹夹掀开了白布褥子......
竹盘里的肉馍泛着油光,红亮的肉汁正一点点浸润焦脆的饼皮,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围观的人群不自觉地往前凑,此起彼伏的吞咽声在晨光中格外清晰。
红油锅中偶尔冒出个油泡,“咕嘟”一声又破灭。虎皮鸡蛋在红汤里轻轻晃动,金黄的虎纹上挂满晶莹的油珠。白一一用长筷轻轻拨弄,锅盖一盖,香气又被锁了回去。
“卖这么贵还不听劝,走了走了!”几个粗布短打的汉子甩着袖子离开,后头看热闹的立刻补上空位,伸长脖子张望的模样,倒比白一一这个摊主还上心。
“散开散开!别堵着道!”腰间晃着算盘的绿豆眼胥吏远远呵斥,人群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出条缝来。
忽然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拨开人群,领头的指着铁锅嚷道:“闻着倒香!来三个尝尝!”
“小娘子可说了,不好吃不要钱!”旁边立刻有人起哄。
“那要六个!”
“客官是在这儿用还是带走?”白一一手上不停,掀开白褥子取出新烤的饼子。
“就在这儿吃!要是不好吃…”领头汉子拍了拍腰间别的短棍。
白一一麻利地装好六个肉馍,递过去时瞥见三人虎口厚厚的老茧——是武行的?还是走镖的?口音倒是本地的,不像是外乡客。
三人狼吞虎咽,一个肉馍三两口就下了肚。还没咽利索,又抓起第二个…交换个眼神后,领头汉子数出七十二文钱,“啪”地拍在车辕上。
“到底好不好吃啊?”好事者追着问。
“废话!”汉子抹了把油嘴,“不好吃能买六个?”三人扬长而去,那架势活像刚打了胜仗。其中一个着青衣的年轻汉子回头深深看了眼独轮车的构造。
白一一悄悄舒了口气,余光瞥见人群里的王氏正冲她点头。她眨了眨眼意识收到,手上动作更快了。
有了这几个活招牌,生意顿时热闹起来。穿长衫的、着锦袍的客人接踵而至,多是男子。偶有几个锦衣女子,也都是买了匆匆带走。
看热闹的人还在帮她数着:“第七个了…第十三个…”白一一心中暗喜——这免费的流量不要白不要。转化率低没关系,等乡亲们荷包鼓了,还怕他们不买?
46. 三犯者刺盗字于额
日头正毒,最后四个肉馍被上午的回头客包圆带走,连展示用的那个也没能留下。
“这…三十个全卖完了?”人群里炸开惊呼,“老天爷,这得是多少钱呐?”
“三百六十文整。”人群中的看客们有来有往的问着答着。
白一一褪下左手沾了些许红油的白手套,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珠。
“要是多做六十个,一天不就能挣一两银子了?”有人掰着手指头算账。
白一一将铁锅装上车,苦笑着摇头:“您瞧这肉——”她掀开锅盖,露出所剩无几的臊子肉丁,“上好的五花三层,光炖就得耗一个时辰。鸡蛋要用卤汁浸足四个时辰,香料都是药铺里挑的顶好货色。”手指轻点面案,“胡饼里的油酥,得用板油炼的纯白猪油。更别说这铁锅、炭火、白面…”
她突然压低声音,像是推心置腹:“十二文一个,刨去本钱,也就赚个辛苦钱。”说着拍了拍独轮车,“您看这车轱辘转一天,还不够换条新铁皮包边的。”
“死脑筋!”那人不依不饶,“少放一勺肉能亏了你?”
白一一已经和王氏推车上路。车轴“吱呀呀”地响,仙鹤风铃“哗啦哗啦”地唱,像是应和着她的话:“赶着回去炖明天的肉呢——火候不到,滋味可就不对了。”
从刘记陶器铺出来,两只新陶瓮被五花大绑在独轮车上。晨露未干时还崭新的招牌,此刻蒙了层薄灰。但“甘西第一香”几个字,在尘土中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一百四十支糖,不到晌午就见了底!”王氏攥着鼓囊囊的钱袋,指节都泛着兴奋的粉。
白一一噗嗤笑了:“照这个势头,这个重阳节过完怕是要把婶子累成瘦麻杆。”她板起手指数,“昨日一百二,今日一百四,明日重阳糖是大头,兴许能做一百六十支呢。”
“这肉馍我原也有些担心定价高,三十个竟也这么快卖光了?”王氏心中仍有忐忑。
“糖是锦上添花,肉是雪中送炭。”白一一指尖在车辕上轻叩,惊飞一只啄食碎渣的麻雀,笑得眉眼弯弯,“很多人可以不吃糖,但不能不吃肉。谁能拒绝得了炖得香软酥烂的五花肉呢……”
小院静得出奇。
往日脱粒机的吱呀声、谷粒飞溅的簌簌响,此刻都化作了晒簟上的一片沉寂。白一一推着独轮车穿过晒谷小道,车轮碾过散落的谷粒,发出细碎的脆响。习惯了连日的喧闹,这安静反倒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姐姐累了吗?”金花顶着歪斜的羊角辫蹦进院门,却见白一一倚着水缸发呆,粗布衣裳上还沾着集市的油烟气。
“今儿是有些乏…”她抬手摸了摸额头,掌心传来正常的温度。指尖顺势滑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睡一觉就好。”
灶屋里,臊子肉在陶瓮里咕嘟作响。白一一撤了柴火,任其用余温慢慢煨着。转身看到墙角那筐鸡蛋,不禁蹙眉——腌蛋的数目本就紧巴巴,若再挪作卤蛋…
“阿~~”喊到一半突然噤声。而此刻晒谷场上——阿奶正叉腰骂退好奇的乡亲:“懒骨头!谷子都进仓了才来好奇!”那柄磨得发亮的连枷靠在一旁的谷堆上歇脚,活像位功成身退的老将。
“你俩乖乖看火,我去找阿奶,马上就回。”她匆匆往外跑,快到晒场突然刹住脚。
身下异样的温热让头皮一炸,转身就往回窜。
双手死死捂着脸,偏又舍不得完全闭眼,从指缝里漏进一线光。“砰”地撞进个带着松木香的胸膛,透过指节缝隙,看见沈思禾微张的唇。
“有急事!回头说!”
她旋风般刮走了,没看见身后的青年呆立原地,一抹绯色从颈间漫上耳尖。
她真是——完全没有丝毫准备!
她脑中飞快闪过《天工开物》里提过的“浣火布”,又想起不知道哪里看来的草木灰用法。眼下哪还顾得上考据?上次那青灰棉布的布头还在箱笼里躺着,棉花倒也有,但…用棉花真的好吗?
身体比思绪更快。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半个身子探进王氏的箱柜,活像只偷油的耗子。
“姐姐!你流血了!”金花的惊呼在身后炸开。
白一一缓缓转头,涨红的脸活像煮熟的虾子。正要开口——
“我这就叫阿奶回来!”铁牛已经像支离弦的箭蹿了出去,边跑边喊:“姐姐受伤啦!流了好多血!”
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耳边仿佛已经听见阿奶那柄连枷砸在地上的闷响。
“把这个喝了。”
白一一盯着碗里在红糖海里浮沉的姜片,那句“过午不食姜…”的俗谚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混着热汤咽了下去。她小口啜饮着,却见王氏已利落地卷起那件染血的裤子——
“婶子!我自己来!”她慌忙去拦,碗里的姜汤晃出个惊惶的弧度。
“你乖乖坐着。”王氏拍开她的手,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这几日敢碰凉水,仔细我告诉你阿奶。”
“如今天还暖着…”白一一弱弱辩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
“暖?”王氏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她发白的唇色,“暖得你脸跟新磨的麦粉一个色儿?”说罢挟着衣物风风火火出了门。
白一一呆住,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这还是以前那个说话都像蚊子嗡一样的王氏吗?
碗底残留的姜汤映出她晃动的面容。白一一突然攥紧陶碗——这些滚烫的善意,她该拿什么来量,又该拿什么来还?
“姐姐,还疼吗?”金花像只暖烘烘的小兽钻进她怀里,发梢沾着晒过的干草香。
“早好啦。”她揉乱小姑娘的刘海,脱口道:“咱们该做棒…”
话音戛然而止。灶屋一角,空荡荡竹篮提醒着她——鸡蛋!那些本该腌起来的鸡蛋!那些一会儿要下水煮的鸡蛋!
“阿奶~~”
院角传来篾刀砍断竹节的脆响,“中气这么足,看来是死不了了!”
白一一扒着门框,眨着眼睛巴巴望着:“缺鸡蛋…”
“缺几个?”陈阿奶刀锋不停,“隔壁李婆子家应该还有些…”
她咽了口唾沫,伸出手比了个四:“四十个。”
篾刀“当啷”砸在地上。陈阿奶的眉头拧成疙瘩:“这般数目…”粗糙的指节在竹筒上搓了搓,“怕是兜不住喽。”
“不必再瞒了。”白一一望向晒场上金黄的谷堆,秋阳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金边,“等最后一茬谷子进仓,我便去寻里正说。”
陈阿奶鼻翼微动,灶屋里飘来的肉臊子香气混着麦芽糯米汁的甜腻,在秋阳里酿成一股暖融融的气息。她眯起眼睛,突然转身进屋。
“不让她们送,我亲自上门买。”
话音未落,人已提着竹篮风风火火跨出院门,篮底铜钱碰得“哗啦啦”乱响。
待她归来时,王氏正将乳白色的麦芽汁倾入陶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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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光景…”陈阿奶抹了把汗,篮里鸡蛋挨挨挤挤,“家家都拿鸡蛋给顶梁柱补身子了,跑断腿才凑得四十二个。”
“阿奶~~”白一一忙把布巾取来,拖长调子凑上去,脑袋在妇人肩头蹭得像只讨食的猫儿,“没您我可怎么活呀?”
“去!”陈阿奶笑骂着抖开肩膀,篾刀在掌心转了个花,“再腻歪,仔细我把你当竹子劈了!”刀光一闪,新削的竹筒已拦腰落下……
风掠过晒簟,掀起一阵窸窣的谷浪,像无数细小的秘密正在抽穗。
直到糖浆转到陶罐里隔水煨着,白一一才猛然惊觉——沈思禾人呢?她的模具呢?
刚冲出屋子,只见铁牛抱着一堆木器,望着一道消失在院门口的身影。
“姐姐,”铁牛把木器捧给她,“思禾叔说给你的。”
白一一笑得眉眼弯弯,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这几个新的,只靠那两个,我怕是要灌到明天早上也灌不完。”
烛火摇曳,王氏悄悄塞来两条新缝的月事带。细密的针脚在灯下泛着匀净的光泽,收边处还细心地多缝了一层软布——分明是赶制的,却透着千百次练习才有的熟稔。
白一一摩挲着棉布褶皱,喉头突然发紧。前世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卫生用品,此刻竟成了扎心的倒刺。她想起博物馆里见过的青铜器——那些被时光镀上锈绿的物件,当年何尝不是最先进的技术?
“得想个法子…”指尖无意识绞紧了布带……
山道上的晨雾还凝着靛青,独轮车吱呀呀碾过露水未干的野菊。仙鹤风铃在车把上欢快摇晃,仙鹤头一抻一抻的,与新添的两个竹马扎一唱一和——那是陈阿奶连夜赶制的,竹管骨架绷着麻绳面,此刻正稳稳挂在另一侧车辕上,随车摆动时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晨光刺破雾霭时,集市东头已支起四五处新摊。粗布幌子在风里歪斜地招摇,“十文香肉馍”、“老秦肉饼八文”的墨迹犹自湿润。几个赤膊汉子剁肉的架势活像劈柴,案板上的肉馅肥白瘦少,在晨光下泛着可疑的油光。
“糖宜娘卖十五文,咱只要八文!”络腮胡汉子抡起铁勺砸向锅沿,溅起的滚油烫得他倒吸凉气。
白一一推车经过,仙鹤风铃的清越穿透市井喧嚣。她余光扫过那些灰褐干瘪的饼坯,心中暗叹——本可各凭本事吃饭,偏要坏了这锅羹。
“黑心肝的!这哪是肉?”突然爆发的怒喝引得众人侧目。只见个精瘦汉子掰开肉馍,露出里头胶状的蹄筋糊,“差爷您瞧!这厮拿猪下水充好肉!”
那胥吏远远走来,一张风干橘子皮似的瘦长脸,两颊凹陷,偏生颧骨高耸,像被硬塞了两颗核桃在皮肉下。一双绿豆眼,眼皮耷拉着像永远睡不醒,看人时眼皮都不抬,像在垂眸扒拉算盘珠子。
慢悠悠地从腰间抽出本卷边的黄麻册,哗啦啦翻到粘着厚油脂的那页:“秦三郎!”他喷着蒜味的唾沫星子溅在纸面上,“市易法明载:‘诸行滥物没官,三犯者刺盗字于额’!”指甲狠狠戳向墨迹未干的“肉行·伪劣”记录,最新一条的“蹄筋充肉”四字还泛着潮气。
络腮胡的菜刀当啷坠地,刀背砸中案板角落的“免行钱”木牌——那木牌缺角处还留着清晰的牙印。
“啪!”黄麻册合起时夹住根可疑的动物毛发。胥吏伸出右手,拇指短了半截,掌纹里墨迹斑驳如蛛网:“十文赎牌钱…”突然压低声音:“今日缴,就不记这第二条…”
47. 入他娘的狗屁会!
白一一太阳穴突突直跳——这络腮胡以次充好,活该被罚,可这胥吏竟敢当众索贿……
那“免行钱”木牌是什么路数?《市易法》罚得也太狠了,三次掺假直接脸上刺字?——等等,那络腮胡不识字?不识字总不瞎吧?这次的“肉行·伪劣”记录已经白纸黑字写上了,他怎么还信胥吏的鬼话,真掏钱?
正想着,却见络腮胡突然上前一步,指节粗厚的手扯了扯胥吏的袖口,手腕一翻,铜钱滑进对方掌心,动作熟稔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绿豆眼胥吏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终于动了动,瞳孔亮得瘆人,只一瞬又恢复如初。
“求莫报行会!秦某愿缴三倍罚金!”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股子市井老油条的熟练劲儿。
只见胥吏大掌一翻,钱已不见踪影,随即从怀里摸出个小巧铜盒,掀盖蘸了蘸里头乳白色的糊状物,木枝一挑,往黄麻册上新添的墨迹上轻轻一抹——
那行“蹄筋充肉”竟渐渐淡去,字迹如被虫蚀,最后只剩一团模糊的污渍。
白一一瞳孔一缩。
——行会?什么行会?
这哪是什么“市易法”?根本就是胥吏趁机勒索的借口!
绿豆眼走过白一一摊位时,脚步一顿,盯着她的独轮车瞧了瞧,突然掏出一卷《市舶条》:“车载货物另缴‘力胜税’,每日两文!”
白一一眼皮都没抬,右手递上两枚铜板。
绿豆眼掂了掂钱,扔下一句:“小娘子若想长久营生,该去城隍庙后巷寻郑屠户入行画押。”扬长而去。
白一一盯着他袖口露出的黄麻册一角,笑道:“多谢提点。”
拜码头?我一个买肉的,入肉行?信你个鬼!
招牌上的仙鹤风铃秋风中哗啦啦作响,仙鹤随着竹管轻摇频频颔首,仿佛也在赞许她的想法。
白一一利落地挽起衣袖,左手套上洁白如初的白手套,露出一截纤细却有力的手臂:“开工!”
“婶子,那两家的生意如何?”见王氏归来,白一一笑着迎上前,见她手上的鲜茱萸红得耀眼。
“墨香斋门口早排起了长龙,”王氏边说着,边为她簪上一串新鲜的茱萸果,“重阳糖刚上架就空了大半,连状元糖都被抢购一空。”她眼中闪着光,“八珍阁更是连糖带托盘都留下了,说是要赶着给城中几大户送去,可不能耽误贵人们登高赏秋。”
白一一闻言笑弯了眼,指尖轻抚过王氏鬓边的茱萸:“愿咱们的日子,似这茱萸般红火,如登高般步步高升…”余音散在风里,与风铃声交织成曲。
“客官,您的四个肉馍,小心烫手。”白一一在摊位前忙得像个陀螺,手中的油纸包飞快地打着转。王氏在一旁翻动着炉上最后几张白饼,旁边空荡荡的糖匣孤零零地歪在竹筐里,早已被扫荡一空。
“小娘子,明知道今日重阳人人登高,怎不早些出摊?”队伍末尾的客人忍不住抱怨,“这队排得…”
“实在对不住!”白一一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手上动作却丝毫不乱,“最后这几份,每份多加一勺肉臊子。”她抬眼扫过队伍,“买了隔壁重阳糖的,再让两文钱。”
“这还像话…”
当日头高悬,刮净锅底最后一勺肉臊子时,白一一终于直起酸痛的腰背。她与满头汗珠的王氏相视一笑:“还是小瞧了这重阳节的人潮…”抬手蹭了蹭鼻子,“下回得三更天起来准备不可。”
“婶子,你在这儿等我会儿,我去去就来。”白一一说完,转身就往集市口跑,青布鞋底在青石板上踏出轻快的脆响。
裕德堂内。
两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倚在柜台前翻书,指尖沾了墨渍也不在意。角落里,小二支着下巴打盹,脑袋一点一点,险些磕到砚台上。
柜台后,一个瘦削掌柜正慢悠悠地盘着核桃,指节搓得油亮。见白一一站定,他眼皮都没抬,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
“掌柜的,有《刑统》《市易法》吗?”
掌柜冷笑,手往身后一摸,“啪”地甩了本书在柜台上:“三百八十文。”
白一一低头——《列女传》三个大字刺进眼里。
她指尖抵着书脊,轻轻推回去,笑意不减:“不是这本。”
掌柜这才撩起眼皮,目光像钝刀刮过她的粗布衣裳:“哟,小娘子识字啊?”
他身子前倾,核桃在掌心咔哒一响,压低嗓音:“女子买法书……想告谁?”
白一一嘴角弧度丝毫未变:“帮家中兄长买的。”
“那就让你兄长自己来。”
掌柜一把抽回书,《列女传》“唰”地擦过她指尖,像道无声的逐客令……
“婶子,走,去铁汉王那儿瞧瞧。”
仙鹤风铃随着独轮车的颠簸一点一点。车轴碾过青石板,吱嘎声惊起了巷口的野狗。那畜生龇着牙,倒是像极了上午绿豆眼讨钱时的嘴脸。
铁汉王小院。
里屋的粗陶茶杯冒着袅袅热气,白一一却蹲在地上,指尖拨弄着一堆散落的零件——齿轮冷硬,连杆粗粝,曲轴泛着新磨的铁光,还有几片弧形扇叶,静静躺在一旁,像等待组装的翅膀。
铁汉王捧着肉馍大口嚼着,油星子溅到胡须上,含混不清道:“丫头,没想到你做吃食也——”
白一一抬眉瞥了他一眼,没接话,转身回到桌前,展开图纸细细琢磨。
“你做的一定都好!都好!”铁汉王咽下满嘴的肉,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在黝黑脸膛上格外扎眼。
“我带回去找人组装,先试试。”白一一指尖点了点那堆零件,“这风选机和脱粒机六成部件能通用,咱们先推风选机,回回血。”
她目光灼灼,语速飞快:“这家伙,一台顶三台扬谷机!进风口加铁皮滑板,拉杆调风力——粟米吹小风,麦子吹大风。主轴带偏心轮,连杆联动筛网,还能自动筛分!”
她顿了顿,“等装完你就知道了。”
“现在市面上的扬谷机怎么卖?”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说的是……扇车?”
“嗯。”白一一摸了摸鼻子——她在这小县城压根没见过正经农具铺,连名字都叫不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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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车可不便宜!”铁汉王抹了把油嘴,“俺在邺州见过,木制的三到五两,铁件多的十两都有!”
白一一皱眉。扬谷机、脱粒机,本该是农人的左右手,可这年头,纯靠天吃饭的,只会越吃越穷。但铁器管制、手工低效,硬生生给农人套了层枷锁——若只能选一样,脱粒机更实在,可木制的定价……头疼。
“有现成的扇车在,咱们的风选机先推官仓、军仓和乡绅地主……”她忽然话锋一转,“铁汉王,你有‘免行钱’的牌子吗?”
铁汉王“哈”地大笑,拍了拍腰间布偶:“老子是军供商,要什么牌子?谁敢惹我!”
白一一眼里闪过一丝羡慕。
见她欲言又止,铁汉王瞪圆眼:“咋?有人找你麻烦?”
“现在倒还好应付,日后就难说了。”她眸子一眯,“我在东市卖肉馍、棒棒糖,若入行会,会怎样?不入,又会怎样?”
“啥行会?”铁汉王嗤笑,“就是一帮泼皮,仗着资历老,专吃新人孝敬!”
白一一脸一垮:“你倒是惯会往人伤口上撒盐。”
“但也有点好处。”铁汉王赶紧找补,“入行采购原料便宜些,遇上纠纷,行首也能帮着出头——当然,得额外‘孝敬’……”
“也有些行会,得交方子抵押,才能享受便利……”
“说来说去,不就是变相保护费?”白一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杯沿——《东京梦华录》里写的行会好歹能平物价、杜伪劣,如今倒成了个别人的钱袋子。
心中想着,愈发不平道:“我的糖,自己种麦芽、自己熬浆、自己成型,原料都不靠行会!肉?一天统共四斤,还得交方子、交孝敬?送走一个,就能再来一个,想想就烦!”
她越说越气,攥紧拳头,“屁大点儿的生意!过所凭证交钱,进城交钱,入市交钱,还得时不时给胥吏孝敬。今儿那胥吏,当众索贿不说,看了眼我的独轮车,张嘴就是两文‘力胜钱’!还警告我‘想长久,得找郑屠户画押’——我又不是屠户,入什么肉行?入他娘的狗屁会!”
她狠狠灌了口茶,“昨儿阿奶新做的马扎,我屁股都没挨一下,从早忙到晚,累得像条狗,他们倒好,睁眼就有人孝敬——我就不入!”
“噗——”
铁汉王一个没忍住,笑得拍大腿,眼角挤出两滴泪。
“笑什么?没见过美少女发脾气?”白一一没好气,“今儿憋一肚子火呢!”
紧接着话锋一转,聊起正事:“你认不认识没入会的肉铺?我得找个靠谱肉源。”
“有有有!西城门老张肉铺,提我名字……”铁汉王直起身来,擦擦笑泪。
“这个,加急。”白一一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又忽然正色:“对了!风选机,先做两台全精铁的,送军方。只送两台,再多得花钱买——但能打八折!”
“小丫头,鬼精鬼精的!”铁汉王伸出粗糙的指头点了点白一一的额头。
“那当然!放着现成的大腿不抱,那不是傻子嘛!”白一一嘴角扬起一抹弧度,“走了!买完肉回家卤肉去咯!”
48. 活页法典
陈阿奶的手掌像铁钳般牢牢箍住白一一的手腕,眸子此刻亮得惊人:“丫头,当真想明白了?”
“阿奶,我想得透透的。”白一一反握住陈阿奶布满厚茧的手,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这两日就要增产棒棒糖,可眼下…”她突然压低嗓音,“怕是要起风浪。”
抬起脸时,又是那副明媚模样:“所以…还是缺人手。阿奶想让谁沾光,婶子想拉拔哪个亲戚,都使得。”她环视屋内——墙角堆着劈好的竹料,梁上悬着满满一篮的竹签、小糖托和迷你竹篮。又看向角落里正在掰着手指算数的铁牛和金花,声音轻柔却坚定:“这些日子,阿奶连压箱底的竹料都翻出来了,婶子和我又是熬糖又是炖肉又是揉面,样样都离不得人手,连两个小的都记账管钱…”
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片赤诚:“我想让大伙儿都松快些。该分出去的就分出去,该放手的就放手。钱要大家一起赚,日子才能越过越红火…”
“工钱就像淑婶子那样,底薪加抽成,每月干得好再多奖励三十文……”
烛花啪地爆响,映得她眼底金光流转,像藏着个小小的太阳…
“甘西第一香肉馍”的独轮车刚碾到集市口,仙鹤风铃还在晃悠,那胥吏已经翘着腿嚼起了干枣。
见人来了,他眼皮都不抬,只摊开掌心。铜钱往陶罐里一扔——“叮、叮、当”三声响过,他随手从竹筒抽了块绿牌甩出来。昨日剩的半截枣核还黏在牌面上,像颗挑衅的黄牙。
平常摆摊的地界,又多了两家肉饼摊子。摊主们和她的眼神一碰,立刻别开脸,手在案上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假装忙碌。
白一一视若无睹,利落地支起锅灶,戴好白布手套,右手一拉锅圈——热气“呼”地扑上来,饼子的焦香瞬间炸开。
就这么会儿功夫,摊前已排了两三人。
“小娘子,你这饼子单卖不?”一个脸熟的中年汉子指着案上烤得焦黄的白饼,喉结动了动。
“实在对不住。”她手上添肉的动作没停,“生意刚起步,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俺家那口子就馋这口饼……”汉子搓着手。
“大叔放心!”她笑得眉眼弯弯,“日后一定让婶子吃上!”
王氏回来时,白一一已经卖出去四五个肉馍。刚喘口气,远远就瞥见——
绿豆眼胥吏捏着黄麻册晃过来了,毛笔尖还滴着墨。
没等他开口,白一一右手已递上两枚铜板。
胥吏“不小心”抬腕——漆黑的笔尖“唰”地从她白手套上拖出一道长痕。
白一一慢慢举起手套,在他眼前晃了晃。
“哟,怎地这么不小心?”胥吏歪着嘴笑,“下次看着点儿。”
她没吭声,缓缓褪下手套。
“小娘子,来俩肉饼!”两个年轻汉子挤到摊前。
绿豆眼记账的手突然一顿,小眼睛在过道和车子间扫了个来回,精光一闪:“你这车忒宽,再缴两文过道费。”
白一一又摸出两枚铜板,“劳烦大人记完让小女子看一眼。”
转身就把脏手套甩到车辕上,从小竹筐里摸出一只崭新的戴上,顺手取出个刚烤好的白饼……
胥吏撇撇嘴,临走时把册子往她脸前虚晃一下——黑麻麻一片,根本看不清。
本来也没指望看清。他记不记、改不改,横竖都由他。这话,不过是个态度。
日头渐毒,白褥子下只剩四五个孤零零的饼子。
白一一扫了眼四周——左边那家的饼坯泛着可疑的灰黑,八成掺了杂面;右边络腮胡秦三郎的锅里,卤汁颜色依旧浑浊,但至少今日没再用蹄筋充数。
不过倒有个新鲜变化:周围几家摊主都戴上了白布手套取食,右手持木铲收钱。因着价格便宜,倒也零零散散卖出去些。
她正暗自琢磨,忽觉人群一静——
那绿豆眼胥吏又晃着黄麻册踱来,身后两条“黑腰带”袖手跟着——正是专逮“刁民”的市巡差役,腰间麻绳油亮得能照出人影。
白一一太阳穴突突直跳,余光却瞥见王氏不知何时摸出根短棍,上面还带着新鲜竹刺,显然是今晨刚削的。五指紧紧攥着,骨节都泛了白。
她轻轻扯了扯王氏的衣袖:“婶子别急,他不过图财。大庭广众的,总不会把摇钱树连根刨了……”
王氏脸色稍缓,把棍子“唰”地塞回竹篓,却仍贴她站得极近,活像只护崽的母鸡。
不等来人开口,白一一已脆生生道:“几位大人巡市辛苦!刚出炉的肉馍,尝尝鲜?”
三只竹盘利落递出——红油顺着饼边往下淌,虎皮鸡蛋和肉丁把馍撑得几乎爆开,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绿豆眼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抬了抬下巴:“既然小娘子盛情……裴某就却之不恭了。”
他假意整理袖口,突然俯身耳语:“郑行首放了话,你一日不入会,肉行三十六家连片猪油都不卖你。”指尖在案板上叩了叩,“刚还有人举报……说你用病畜肉呢。”
白一一睫毛微颤,唇角却勾了起来:“最近几日家中有事。三日后午时初,小女子在醉仙楼略备薄酒,还请大人和郑行首赏脸……”
绿豆眼瞳孔倏地一亮,叹气声拖得老长:“哎——罢了,就给你这个面子!”
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白一一麻利地包好一只肉馍,褪下手套,“婶子,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话音未落,人已窜了出去。
白一一绕过散发着马粪味的车马行,东角楼巷尾的老槐树正投下半亩阴凉,阿宇脖颈搭着灰白汗巾,倚在板车辕上啃干饼。树影里忽地飘来一阵肉香,惊得他猛抬头,正撞见白一一笑盈盈的脸。
“宇哥,还认得我不?”她晃了晃油纸包,油渍在日头下泛着光,“想劳你帮个忙,可使得?”
少年慌忙抹了嘴边的饼渣,摆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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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无功不受禄…”
白一一眼睛倏地亮了:“你念过书?”
“念过几年…识得几个字。”阿宇耳根发红,手指无意识抠着车辕上皲裂的漆皮。
“那可巧了!”她一拍掌,“裕德堂的酸丁不肯卖法书与女子,想托你代买两册。”见对方疑惑,又补了句,“家里做些小买卖,怕叫人糊弄了去。”
“书铺里卖的《刑统》,都是拆散了零卖的摘要,没有全本。”
阿宇的眉头深深拧起,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板车上的裂痕:“《市易法》更是碎得厉害,得在敕令汇编里一页页翻找——那些书商摘抄的,统共不过三四成真货。若想要全本……”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得找那些……替衙门抄过文书的人。”
白一一虽预料到混乱,但眼前的荒谬仍超出想象。她原想着这里的律法总该有个章法——不求像前世《民法典》那样条分缕析的“社会生活百科全书”,但至少《刑统》加《市易法》也该让人避得开杀威棒。哪知眼前这团乱麻,活像是被鼠啃过的告示墙:
《刑统》是块虫蛀的旧木板,上面层层糊着各色敕令残页——墨迹淋漓的“申明”压着朱笔勾画的“指挥”,新出的“续降”又盖住前朝的“旧例”。最底下还粘着半张褪色的“德音”,那本该是新皇登基的恩赦令,如今却被调换了年份继续收税。真实的律条经过层层“描朱补白”的篡改,早如泡烂的糊窗纸,轻轻一戳就透出背后的贪婪嘴脸。
怪不得前世史书里提到古代法令,总逃不过“朝令夕改”四字。地域广袤、驿马迟缓、胥吏如狼,再加上这“活页法典”——“敕令繁杂,民不知法”,不识字的老百姓遇上这些拿着“活页法典”的“兵”,可不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刀俎么?
她指甲掐进掌心,“这哪是什么律法?分明是官爷们手里的骰子,掷出几点全看他们手气!”
阿宇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来,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纱:“去年庆元巷有个绸缎商,照着《延庆市易敕》做的买卖,却不知三月前出了《崇宁续降》……货被扣了不说,人还吃了三十脊杖……”
白一一猛地转头,目光如刀:“你怎的这般清楚?”
少年喉结滚动:“我…替人抄过。”汗巾下的锁骨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是刘师傅…你阿爷?”
“姑娘明鉴!”阿宇急得从车辕上滑下来,“我们绝非有意…”
“慌什么?”白一一噗嗤笑了,指尖弹走槐树上掉下的青虫,“凭本事吃饭,天经地义。”她一把把油纸包塞进少年手里,“先抄《市易法》和《刑统》里市贸相关的,余下的慢慢来。开个价?”
阿宇盯着她掌心的铜钱,声音比蚊蚋还细:“二百文可使得?”
“成!”她将钱拍在车板上,惊飞了啄食的麻雀,“再添二十文,劳你注上哪些是新颁的敕令,还有……”
49. “刀头肉”三斤祭关王爷
三日后,巳时未至。
醉仙楼三层的雕花窗棂间漏下几缕晨光,斜斜映在“醉里乾坤”的匾额下。一位身着淡绿罗裙的小娘子静坐其间,纤长的睫毛在光影交错间投下一片朦胧暗影,宛若初春新柳拂水。
“小娘子年纪轻,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对面的锦袍男子斜倚凭几,腰间革带将圆滚滚的肚皮勒作两截,活像只系了绳的陶瓮。他捻着胡须嗤笑:“我醉仙楼在甘西路一十三家分号,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但凡是能入菜的原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这竹篮里,还能藏着什么稀罕物?”
白一一唇角微扬,素手轻叩竹篮。丝绢方帕掀开一角,露出三五枚浑圆的蛋——白皮如雪,黄皮似莲藕,青皮若雨后天晴。
掌柜喉头一动,正要讥讽,却见那纤纤玉指拈起一枚白皮鸡蛋,在檀木桌沿轻轻一磕。
“咔—”
蛋壳簌簌剥落间,竟透出琥珀般的澄澈光泽。白一一指尖轻旋,将那金玉似的蛋体高高托起。朝阳穿过雕窗,将蛋身映得通透如琉璃,在紫檀案上洒下一汪流动的光晕。
“这……”掌柜的瞳孔骤缩,肥厚的手掌不由自主伸出。
白一一却不言语,又取一枚青皮鸭蛋如法炮制。这次现出的蛋体竟如墨玉生烟,细看还有松针状的冰纹在光影中舒展,恍若严冬霜雪凝于琥珀之内。
“左手是黄金蛋,右手是水晶松花蛋。”她声音清凌凌的,“直接剥食鲜滑弹牙,若佐以热粥、凉拌…”
掌柜的突然掰开黄金蛋——溏心如熔金淌落,入口竟是绵密里裹着微麻,隐约还有松烟与茶香在舌尖缠绕。他喉结滚动三下,额角竟沁出薄汗。
白一一忽从袖中滑出一柄柳叶小刀。寒光闪过,水晶松花蛋化作六瓣墨玉莲花。她推过一盏茱萸醋汁:“烦请贵厨浇汁再尝。”
酸香激得蛋体纹理愈发晶莹,掌柜的连吞三块,突然拍案:“这松花蛋可还有别的吃法?”
“自然有。”白一一慢条斯理合上竹篮,“只是这秘方……”她指尖掠过篮中余下的几枚蛋,笑涡藏着半缕晨光。
白一一推门而入时,主位空置,只有那绿豆眼胥吏歪在次席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咔吧咔吧”地嚼着红枣干,枣核“噗噗”往地上吐,活像只嗑瓜子的耗子。
机灵伙计正要上前奉茶,白一一抬手一拦,接过茶壶,亲自斟了一杯碧青的茶汤,推到绿豆眼面前。
“裴大人久等了。”她笑得温软,声音却清凌凌的,像块裹了蜜的冰,“小女子初来乍到,多亏您照拂,今日特来讨教——这肉行的规矩,究竟怎么个讲究法?”
绿豆眼掀了掀眼皮,枣核“噗”地钉在地上,溅起一点灰尘。他掰着沾满墨迹的手指,一条条数过来:
“一、新户得找三家铺保,再割三斤‘刀头肉’祭关王爷。”
右手拇指短了半截,沾上墨渍在茶杯沿抹出一道黑痕,“二、每月二百文例钱,再加二百,能换‘免行钱’的牌子——有了它,官府采买才能分你一杯羹。”
中指“嗒”地敲在桌面上,“三、流水每百抽五,逢年过节另算‘孝敬’。”
无名指翘得老高,“四、方子得备案,吃死人好追责。”
最后小指一勾,笑得阴阳怪气,“五、新玩意儿得先给行首过目……小娘子那棒棒糖,怕是要切一半送郑爷尝尝鲜呐。”
白一一太阳穴突突直跳,面上却浮起更甜的笑:“大人说得这般周全,可小女子愚钝——入了会,能得什么好处呢?”
绿豆眼睨她一眼,突然从袖中甩出一块绿牌,朱印红得刺眼。
“瞧见没?有了它,胥吏抽查少一半!行会统一定价,没人敢压你的价,遇上闹事的……”他短了半截的右手拇指在喉间一划,“自有‘黑腰带’料理。想卖外县?缴了‘帖钱’,行会给你牵线搭桥——”
白一一盯着他指甲缝里的血渍,胃里一阵翻涌——前日那个摊贩,膝盖磨出的血痕还历历在目。
那人不过卖了几块发霉的杂面饼,就被“黑腰带”用麻绳捆了双手,像拖死狗一样拽过青石板路。粗粝的石子磨破了膝盖,血痕蜿蜿蜒蜒,像条瘦弱的红蛇,一路渗进青石板间永不见天日的缝隙里。
——搁前世,顶多是城管没收摊位、食药监开张罚单的事。可在这里,骨头的碎裂声和求饶的呜咽,竟成了集市最寻常的白噪音。
她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笑:“原来如此!只是这‘孝敬’……”
绿豆眼突然凑近,枣味混着口臭喷在她脸上:“小娘子这般伶俐,自然能谈个‘公道价’——”
“吱呀——”
房门被推开时,带进一缕穿堂风,窗户猛地一晃。
靛青长袍的中年男子缓步入内,袍角纹丝未动,像片刀刃无声滑过。他面容清癯,肤色苍白如冷玉,眼下积年的青黑在烛光里泛着乌青,细长凤眼半垂着,像尊泥塑的判官。
“都来了。”
三个字落地,屋里温度骤降。
绿豆眼胥吏“腾”地弹起来,满脸堆笑,活像见了鱼的猫。白一一慢半拍起身,指尖在桌沿一叩,算是见礼。
“郑爷,这位就是东市卖肉馍的伊小娘子。”绿豆眼弓着背引荐。
白一一刚要开口——
“小娘子好大的口气。”郑行首突然开口,指尖刮过茶盏:“‘甘西第一香’?肉行三十六家,可没听过这号人物。”
空气骤然凝固。
“吱呀——”
门又一次被推开,弥勒佛似的酒楼掌柜托着白瓷酒壶进来,笑纹挤得眼睛只剩两条缝:“一一丫头特意给您留的——西域‘三勒浆’,小店最后一壶了!”
郑行首嘴角一扯,笑意未达眼底:“赵掌柜费心了。”
等人走了,白一一执壶斟酒,紫红酒液在杯中妖冶晃动:“行首肯赏光,想必觉得我这小生意还有几分意思?”
“赵掌柜……对你倒是关照?”郑行首眯起眼,指甲在杯沿一刮。
“赵掌柜为人爽利。”她答得滴水不漏。
小二鱼贯而入上菜时,白一一特意点了点那碟食材都混在一起,看不出阵容的茄泥蒜蓉松花蛋,和一旁摆成一圈花瓣样的琥珀色蛋芯:“醉仙楼新菜式,郑爷尝尝?”又推过一盘肉馍,“听说您爱吃我家的馍,这是新调的馅儿。”
她起身分粥,广袖一扬——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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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块木牌从袖中跌落,“军供”二字朝上,刺得绿豆眼瞳孔一缩。
白一一恍若未觉,捡牌入怀的动作行云流水,转手就给二人盛了满满一碗皮蛋瘦肉粥:“赵掌柜说这粥最养胃,您试试?”
郑行首舀了一勺,米粒裹着金丝般的蛋花:“小娘子年纪轻轻,倒有能耐。”
“是诸位赏脸。”她抿嘴一笑,给二人斟满酒,“这西域酒我也是头回喝呢。”
酒过三巡,郑行首忽然搁下粥碗,瓷勺碰出清脆一声响:
“入会之事,小娘子考虑如何?”
白一一捻着酒杯,笑得像只偷了油的雀儿:“买肉的人……为何要入肉行?”
绿豆眼刚要插嘴,郑行首一抬手——
“不入会也成。”他忽然凑近,身上飘来一丝血腥气,“但肉馍生意得分润,或者……配方留底。”
“以备吃死人追责?”白一一眸子倏地冷下来,又瞬间弯成月牙,“不如换个合作——您供猪胰子,我做胰子皂,利润三七分。”
白一一早把东市的肉摊摸了个透。案板上鲜少见到整猪,多是半扇肋排挂着,或是剁好的腿肉堆成小山。屠夫们手起刀落,猪胰子这类边角料往往随手丢进木桶。
她留意过:东西两市加起来每日不到三头猪。而要加上城里零散的铺子,莫说收胰子,光是每日脚程就能磨烂两双鞋,时间全搭在路上了。
但郑行首不同——肉行三十六家的胰子,只消他点个头。
这笔买卖,合该落在他手里。
她掏出胰子皂,表面坑洼如月面,沾水后泛出灰白泡沫——皂化时间不够,可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只能先拿出来试试。
郑行首沾水搓洗两下,冷笑:“去污不及皂角,卖相如狗啃,白费功夫。”
“那劁猪技术呢?”她突然压低声音,“我有法子让劁猪存活率……十取九。”
一阵风吹来,窗户“吱呀”一声,映得郑行首眼底精光乍现:
“若真如此……胰子送你。”
三人出了醉仙楼,各自散去。
白一一转过街角,余光瞥见绿豆眼胥吏往郑行首方向追去——这笔买卖,恐怕还没完。
边想着边又折返回来,轻巧地闪进侧门。
赵掌柜正拨着算盘,抬头瞧见她,圆滚滚的肚子一颤,笑骂道:“鬼精的丫头!在我这醉仙楼没花一个子儿,倒把事儿谈成了!”
白一一福了福身,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还不是赵掌柜疼我,肯搭这个台?明日的松花蛋,给您算九折。”
“得了!”赵掌柜摆摆手,袖口沾着的酱汁在算盘上蹭出一道油痕,“那几个铜子儿你留着吧,往后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记得先往我这儿送就成。”
“那是自然~”她眼睛弯成月牙,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日后少不得要叨扰您呢。”
赵掌柜眯起眼,忽然压低声音:“那卤肉的方子,当真——”
“明日辰时送货,劳您费心找人交接。”白一一截住话头,脚尖一转,人已溜到门边,像尾滑不溜手的鱼,“赵掌柜,回见!”
话音未落,青布裙角已消失在门外的人流中。
50. 限期十日改运秦州
“这…这不可能!”王氏猛地站起身,粗陶茶碗被撞得晃出半圈涟漪。她盯着桌上那堆铜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襟,“七百三十七文?定是你算错了!”
白一一将粗麻账本推过去,指尖顺着炭迹一行行下移:“八月廿八试卖四十支,之后每日五十支。初三我与墨香斋谈成合作起,您独自售糖…”炭笔在某处画了个圈,“重阳节这几天卖得多,”然后狡黠地冲王氏眨了眨眼:“您和阿奶可别说漏嘴了,您的工钱算法跟别人不同…”
王氏的指尖触到衣角一处破洞,那是前天下雨时她急着蹭破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那日雨中,她抱着糖匣在屋檐下躲雨,有个小书生冒雨跑回来,非要再买两支“蟾宫折桂”…
王氏看着那些浅浅的炭笔字迹渐渐发怔——一个月前,这些弯弯曲曲的痕迹对她而言还是天书,那些原来无比陌生的字迹,此刻竟像春日的藤蔓,正在纸上蜿蜒出陌生的疆域……
“淑婶子今日试卖平价肉馍销得也不错,若东市站稳脚跟,西市便可与田七婶子的棒棒糖摊一起…”她抬起头,笔尖悬在空中,“婶子可愿帮我管着糖摊子?”
“我?”王氏嗓子发紧,“我连自己的名字都…”
白一一将工笔推到她面前:“所以从明日始,我教您认字记账……”
“这是阿奶的竹签和糖托分成——”白一一将串着红绳的铜钱轻轻放在陈阿奶掌心。
陈阿奶布满老茧的拇指摩挲过铜钱上的铸纹,突然眯起眼睛:“小滑头,这数目不对吧?老婆子削的竹签可值不了…”
“现在不值,往后可难说。”白一一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张洒金笺,上面墨迹未干,“您瞧,八珍阁的东家想订二十套糖托,样式要配‘妆奁四珍’…”她又摸出一张图纸,“我帮您接了。”
夕阳斜照进来,将笺纸上“定金五十文”几个字映得发亮。陈阿奶的瞳孔猛地收缩,手指悬在半空,竟有些微微发颤。
“啪!"
陈阿奶突然重重拍案,震得茶碗里的晨露簌簌坠落:“好丫头!老婆子这把老骨头,就陪你疯这一回!”她一把抓过图纸,转身出去——
白一一望着陈阿奶风风火火的背影,炭笔在指间转了个圈。她低头在新页上画起树状图——这县城实际有万人规模。八珍阁占高端市场,墨香斋走中端,东西两市每日各八十支先试一阵儿。十里八乡的货郎、大集…
暮色如纱,最后一缕夕照穿过窗棂,在粗麻记事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炭笔写就的“白鹤商行”四个字正在余晖中泛着微光,下面依次排列着“糖业”、“肉馍”、“皮蛋”、“农具”等分支规划。白一一指尖轻轻抚过“白鹤”二字——如今她连本姓都不敢示人,索性借这吉祥鸟儿作个幌子。
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勾勒出简笔白鹤的轮廓。传说这仙禽能活千年,倒是应景。等风头过了…她突然自嘲地摇摇头,将炭笔收入袖中。眼下哪还敢想什么将来,只是真让她窝在山里什么也不做,等着人杀上门,自己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也是不可能的。得把这“白鹤”的名号在平宁县立稳了才是。
酸辣鲜香的臊子气息与麦芽糖的甜腻在小院上空交织盘旋,白一一数着陶瓮里剩下的皮蛋,指尖在瓮沿轻轻一敲——该去拜访里正了。自从陈阿奶发动全村老太太收蛋那日起,她家门槛都快被踏平了。挎着竹篮的小媳妇、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连带着门口玩耍的孩童都比往常多了一倍。这些精明的村妇们,怕是连她一天用几个蛋都算得清清楚楚。
“该有的礼数不能少…”白一一整了整衣襟,刚迈出门槛——
“哎哟!”一个趔趄差点栽进王婆子怀里。对方那身靛蓝粗布衫上还沾着新鲜的面粉。
“伊丫头!”王婆子吊梢眼一亮,枯瘦的手指抓住她的衣袖就不放,“正要去寻你呢!我家二女婿孝顺,特意…”
白一一瞥见远处里正家升起的炊烟,不动声色地抽回袖子:“这新调的香料,您试试。”
趁着王婆子低头拆纸包的功夫,她快速闪身。身后“香料包”的“刺啦”撕裂声,和传来气急败坏的呼喊,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白一一提着竹篮走到里正家时,暮色已沉。堂屋里点着油灯,木筷碰着粗瓷碗的声响混着家常闲话飘出窗外。
“来得正好!”白一一掀开靛青粗布,端出一碗红亮油润的臊子,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几个虎皮纹路的鸡蛋,“给里正叔和婶子添个下饭菜…”
檐下的灯笼被晚风吹得摇晃,光影在土墙上跳起舞来。
里正看了眼篮子,眉头微动:“要用这么多鸡蛋?”
“鸡蛋鸭蛋都缺得紧。”白一一将碗塞进里正手里:“想请里正叔帮着问问,谁家若有多的,鸡蛋一文,鸭蛋两文收…”顿了顿,又压低嗓音补了句:“自然先紧着咱村里人。”
里正捋着胡须的手突然停住了。灯笼的光映在他脸上,照出眼角细密的皱纹。他忽然咧嘴笑了:“明日早集后,我替你说说。”
“啥早集?”白一一眨了眨眼。
“各家该运秋粮了。”里正转身望向黑漆漆的夜色,声音突然沉了下去,“今年…得支移到秦州。”
“啥是支移?”
灯笼的火苗猛地一跳,将里正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他沉默片刻,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边:“县里刚来的消息——大军在北疆打了胜仗,安西府辖下十二县秋税加两成,限期十日改运秦州…”
白一一离开时,布鞋踩过道边的野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夜风卷着晒场上未收的谷糠扑在脸上,扎得人发疼。
“胜仗…”她捏紧手中的空竹篮,指节泛白。打了胜仗要加征,吃了败仗要逃荒,这世道竟像老牛拉磨,转一圈是苦,转百圈还是苦。
里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朝屋里吼道:“阿正娘!把西屋那筐鸭蛋数数!”声音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向墨色的夜空。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村中晒场上已乌压压站满了人。
晨雾中,里正将盖着朱砂大印的文书高高举起,纸页在风中“哗啦”作响。“都听真了!”他猛地折断手中的柳枝,“咔—”清脆的断裂声让周遭都安静下来。“如今邺州归了安西府,行事全按军法!迟一日——”柳枝重重抽在地上,“罚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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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中,驼背的牛老头突然咳嗽起来:“秦州?往、往年不都是运到县仓…”
“肃静!”
一个穿着褪色皂衣的衙役从里正身后转出,腰间的铁牌叮当作响。来人慢条斯理地展开卷边的文书,声音平板得像是念着今天的菜价:“安西府钧令:北疆大捷,各州县秋税加征两成充作军饷,限期十日改运秦州…”
“陈大人明鉴啊,两成?!”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句,人群顿时像被泼了滚水般炸开。
驼背牛老头一个踉跄跌坐在晒场上,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地里。不知谁家的奶娃娃突然哇哇大哭,哭声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王婆子手中的干枣掉落在地,“早知道就不…”
晒场东头传来“咚”的一声——陈大婆子婆子直挺挺晕了过去,边上两个十来岁的少年急得团团转,几个妇人连忙去掐人中。
那陈大人突然咳嗽一声,像被呛到似的:“别高兴太早——”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人群,“黑虎岭还有西贼残部流窜…每村需出壮丁十五、驮畜四头。不足者…”
里正急忙上前,袖子擦过那人的衣角:“陈大人,您看这谷子…”他指向晒场上蔫头耷脑的谷堆,几穗谷子可怜巴巴地耷拉着。
陈大人叹了口气,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缺一丁二百文,少一畜五斗。最多…十五日。”他突然凑近里正耳边,“听说萧将军已经截断贼寇退路,等这趟粮送到,说不定就能…”
“多谢陈大人体恤!”里正高声打断,顺势塞去个粗布包。老陈掂了掂分量,铁牌叮叮当当走远,不远处两名带刀巡役候着…
“都这光景了,你们快走!”陈阿奶挥着手中的篾条,催着众人出发。“咱村咋出人,你们下午回来就知道了。”
天光大亮,一行五人已踩着露水踏上蜿蜒山道。田老七打头推着独轮车,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惊起路边几只山雀。王氏在后头扶着竹篓,时不时伸手稳一稳晃动的皮蛋筐——青皮蛋壳彼此轻叩,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淑娘推着另一辆一模一样的独轮车,只招牌上写着“一口香肉馍”,和白一一、田老七媳妇赵氏一起走在后头。两辆独轮车在山径上拖出歪歪扭扭的轨迹,活像两条醉醺醺的蜈蚣。
山风掠过,挂在“甘西第一香肉馍”招牌旁的仙鹤风铃“哗啦啦”地舞动起来,清脆的铃声在山谷间回荡。
“伊丫头…”田老七媳妇赵氏揪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日后这营生…”
白一一扯了扯背篓带子,指腹摩挲着粗麻布的毛边,她强迫自己扬起嘴角:“田七婶子…大军既已胜了,加征总会有头的。”
“呼——”赵氏长舒一口气,脸上皱纹舒展开来,“那就好那就好。这营生来得不易,我可舍不得丢。前些日子玉琴婶子还劝我家买了六亩荒地,如今又赶上你这好差事…”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脚步却不自觉地轻快起来,“昨儿个西市这边卖得快,好些书生都来买咱的棒棒糖呢!就是娃他爹不放心,非要跟着送…”
走在前头的田老七听到这话,粗糙的大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车把,指节泛白。他闷头加快了脚步,独轮车“吱呀”一声,碾过一道陡坡……
51. 这‘茶钱\’比金子还贵
淑娘推着独轮车,缓步走在白一一身侧。车轮碾过山径碎石,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伊丫头,这车上咋不挂你那仙鹤风铃?”淑娘抿了抿唇,犹豫地指了指红字黑底的“一口香肉馍”招牌,声音轻得几乎融进晨雾里。
白一一扯了扯嘴角,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淑婶子,您日后自然明白。眼下在集市上,咱们得小心些,别叫人瞧出两家原是一家……”
“哎,都听你的。”淑娘攥紧了车把手,指节微微发白,没再多问。
白一一从前对这位婶子的印象,总觉她性子怯弱,说话柔声细语,连想象她和王氏赶集卖山货的光景,都觉得必是一个红着脸低头,一个缩在人后。可今日真到了集市,她才惊觉自己错得离谱——
“别挤!都甭挤!今日馍管够,人人有份儿!”
淑娘一手叉腰,嗓门清亮如敲锣,戴着白布手套的左手却稳如磐石,翻饼、夹肉、包油纸一气呵成。
“肉馍拿好,当心烫手!”
“馍夹蛋,五文,自个儿往匣子里扔!”
“咱家是卤蛋!没有虎皮蛋!”
“后头那个!手往哪儿摸呢?当老娘眼瞎瞧不见你顺钱?”
“五个饼子十五文!一个一个扔,别想糊弄老娘!”
“贵?”她手中直铲“当”地一声敲在铁板上,震得案几上的铜钱都跳了跳,“三文钱一个的胡饼,用的可是药铺里上等的香料,猪板油都是今早现熬的!一个时辰光磨香料就只得这么一小碗——嫌贵?自己回家擀面去!”
见那汉子还踌躇,她忽然绽开个笑,手中铲子往西头一指:“嫌小?往西走三十步,‘甘西第一香’的馍倒是大,您尽管去啊——”话音未落,又“啪”地往锅圈扔进去一个饼子,“就是不知排到晌午,还轮不轮得上您这尊贵的嘴?”
白一一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声音:“婶子,淑婶子她…”
王氏麻利地给客人递去一支糖,闻言嘴角一翘:“她呀,在外头从来不是个怂的……”
她如游鱼般穿过鼎沸人声,青布鞋踏过湿漉漉的石板路,衣角掠过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蒸腾的热气与拥挤的人潮中划出一道灵动的轨迹。
“哎哟我的小娘子!”赵掌柜眯着两条细缝眼,胖手指在算盘上敲得叮当作响,“您这步子迈得比宫里娘娘还金贵,老头子我望眼欲穿,差点要贴寻人告示喽!”
白一一卸下沉甸甸的竹背篓,篓中皮蛋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她指尖在柜台上一敲,眉眼弯成月牙:“赵叔这般着急,看来昨儿的‘黄金蛋’、‘水晶松花蛋’卖得不错?”
“人来了就好!”赵掌柜搓着手,突然压低声音,“我还怕你…”
“怕我变卦?”白一一挺直腰板,袖口补丁随动作晃动,眸子却亮得惊人,“跟赵掌柜说好便是说好,我''白鹤商行''重信守诺,便是…”
“‘白鹤商行’?”赵掌柜突然揪住她袖口补丁,笑得浑身肥肉直颤,“在哪呢?老头子怎么只瞧见个小叫花子?”他促狭地眨眨眼,“昨儿那身青杏裙子,该不会是租的吧?”
“赵叔好眼力!”白一一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肉馍的热气“呼”地糊了赵掌柜一脸,“今早头一炉,特意用新磨的花椒粉卤的肉,您尝尝!”
赵掌柜一口咬下,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含混笑骂:“烫…烫死老子!鬼丫头,你这‘白鹤商行’怕不是灶王爷开的!”
穿过雕花门廊,熏香陡然压过市井烟火气。
赵掌柜晃着契书,突然意味深长道:“早知你是天水村的…”
白一一眼睛“唰”地亮了,像藏了满天星子:“怎样?要加钱吗?”
“想得美!”赵掌柜一瞪眼,“鸡蛋五文一枚,鸭蛋八文一枚,全平宁县你找不到第二家这价!”
“错啦错啦!”白一一摇头晃脑,补丁袖子随动作飞舞,“是赵掌柜慧眼如炬,才与这‘黄金蛋’、‘水晶松花蛋’结下不解之缘…”
白一一赶回东市时,日头已过巳时,市集喧嚣正盛。
绿豆眼胥吏正倚在摊边,“噗”地吐出一颗枣核,枣核骨碌碌滚到她脚边。见她递过绿牌,他眼皮一掀,下巴微抬,算是应了。
摊前,王氏正麻利地包着肉馍,白手套上已沾了星星点点的红油。白一一快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活计:“婶子,您歇会儿,我来。”
“不妨事……”王氏话未说完,白一一已利落地包好两个馍,塞进油纸包,递给候着的客人。
余光里,绿豆眼晃着袖子朝这边踱来。她不动声色地从腰间布包摸出四枚铜钱,攥在掌心,又用竹夹掀起木箱上的白褥子,特意挑了个刚复烤过的饼子,利落地划开添肉。
绿豆眼刚站定,手里便被塞进一个竹盘——
“裴大人还没用朝食吧?”她声音清亮,仿佛只是寻常寒暄。
绿豆眼哼了一声,断指右手接过肉馍,却忽然侧身凑近,压低嗓子:“郑行首已安排妥当,明日午时初,城隍庙后巷——瞧你那劁猪的手艺,可别误了时辰。”
他嘴里喷出的枣味混着隔夜的酒气,白一一面色不改,只微微颔首:“定准时赴约。”
绿豆眼满意地眯起眼,啃着肉馍晃走了。
铁汉王小院。
日光斜斜地在粗陶茶杯上投下一道暖色的光。茶烟袅袅,桌缝里插着两支鱼化龙纹的棒棒糖——虽是简版,形制却与“状元糖”如出一辙,分明是同一个模子压出来的。只不过简版是单色素净,专供市井小儿;而送往墨香斋的“状元糖”却是多色晕染,叠彩生辉,一日一味,绝不重样。
“这个还你,帮大忙了。”白一一晃了晃手中的“军供”木牌。
铁汉王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纸推到她面前,那卡着煤灰的指甲在纸上重重一点,笑得连胡子都跟着抖了起来:“上月单是锯齿镰刀,不到二十日就卖出三十把!开荒叉、开荒铲也走俏得很——”他突然伸出五根黑黢黢的手指,“连铁炉子都卖出五个!”
说着得意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旧布偶,“庆元巷的小结巴和东街的眯眯眼,如今都喝上肉汤了…”
白一一眉梢一挑。
“放心!”铁汉王一拍胸膛,胡子上的煤灰簌簌落下,“他们只管粗胚,关键手艺还得回我这儿——”
“知道就好。”白一一指尖轻叩桌面,“稍不留神,转眼就能冒出百家仿造。咱们比不得那些乡绅地主——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路子有路子。到时候,怕是连口剩汤都喝不上。”
铁汉王咧着一口大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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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挤成了花:“要我说啊,就是你这丫头心思太细,谨慎过头——”
“收税!人呢?!”
一声暴喝如惊雷般在院中炸响。
白一一透过窗缝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皂衣的衙役手持算盘和税册,身后跟着两名挎刀的巡役,大剌剌站在院中央。那衙役腰间铜牌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李拦头,您这边请!”铁汉王弓着腰快步迎上前,接过白一一递来的粗陶茶杯,双手奉上,“天热,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免了!”李拦头一摆手,税册“啪”地砸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纹直颤,“本差是来办正事的!”
铁汉王放下茶杯,笑容不减:“李拦头明鉴,铺子里管账的来福月初回老家了,这几日就回。等他回来…”说话间,他大掌在腰间一翻,掌心朝下递过去个粗布钱袋。
李拦头不动声色地换了只手拿算盘,衣袖似有若无地拂过铁汉王的手臂。铁汉王立即会意,压低声音道:“不知这次是什么税?您也知道我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平日都是来福…”
“红契的契钱交了吧?”李拦头冷笑一声,“但这住税钱还没算呢!”
白一一眉头一皱:“什么住税?”
李拦头举着算盘朝二人各甩一记眼刀,最后钉在铁汉王脸上:“上月你立的《铁器造作分成契书》和《组合式铁器委托造作分成契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每售一件铁器,按价每百取五!这红契可是你亲自去县衙立的,这么快就忘了?”
铁汉王急得直搓手:“李拦头明鉴,这、这刚开始试制,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
“哦?”李拦头突然俯身,算盘珠子哗啦作响,“那我怎么听说,上月有人在你这儿买到了新式铁器,还用得挺称手?”
“您先喝口茶。”铁汉王朝大徒弟阿财使了个眼色,又将茶杯往前推了推,“那都是废料打呲了的次品,歪打正着…”
白一一拦住要往里屋去的阿财,从袖中摸出个鼓囊囊的钱袋递过去。
李拦头掂了掂分量,脸色稍霁,终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有矿冶税。等你说的那个…来财回来了,按契书上的数目,一文都不能少!”
“是是是!等他回来,一定请您过目…”
待官差离去,里屋桌上的茶杯早已凉透,死寂得可怕。
“你说说你!”铁汉王气得胡子直抖,“不知道水深就敢拉着我去立红契?!这些拦头、税吏、库子…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年节要双份,平日里没个几十上百文根本打发不走!算下来,他们扒的皮比正经税钱还多!比山路的狼还贪!”
白一一绞着手指,声音越来越小:“我刚开始真不知道会这样…以为按规矩交税就没事了,顶多给点茶钱…哪知道这‘茶钱’比金子还贵…”
“你骂行会的时候不是挺明白的吗?”
“我是嫌行会抽成多,可真没想到衙门里‘管事的’也这么多,这么贪…”白一一撇了撇嘴,嘴里小声嘟囔着:“我…没在这里做过营生,不懂也便罢了,你…”
“我一个打铁的哪懂这些?”
“那你还敢跟我去立红契?!”
“来福走时只说别碰账本,又没说不能立契啊…”
52. 陪这群豺狼玩玩
“那现在......怎么办?”白一一指尖掐进掌心,细嫩的皮肉被指甲硌出深深的月牙印。
铁汉王重重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大手在桌面上拍出沉闷的响声:“只能等来福了…那混小子回来,怕是要用他那杆红缨枪在我身上捅几个窟窿。”
“来福…很懂这些门道?”她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希望。
“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吃算盘饭的,账本上的数字比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还活络。”铁汉王苦笑着摇头,“偏生到了这一辈,整天嚷嚷‘大丈夫当提枪立马’,账本不翻,专翻兵器谱…”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声音陡然拔高,眸子亮得吓人,“我有要紧事——生死攸关的大事要请教他!”
铁汉王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着她:“快则明日,慢则后日…怎么,你还想往税吏的刀尖上爬?”
白一一喉头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我可能…还坑了一个人。”
“什么?!”铁汉王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粗陶茶杯“咣当”跳起半寸高,“你这丫头——才几日光景,就哄着两个人去立那要命的红契了?!”
她缩了缩脖子,颤巍巍伸出五指,又蜷回一根:“是五…不,四个…”声音越来越低,“第五份是白契,打死也不会去换红契了…从第三份开始,那掌柜的就点我了,后来他死活不肯,契书上的流水才没往高了写。这么算来,第二个人也被我害惨了…”
这连日来的种种经历,让她终于清醒了——若白契出岔子,不过是买卖双方关起门来扯皮;可红契一立,便如同在脑门上贴了张“肥羊告示”——衙门里的豺狼闻着味儿就能找上门,税吏的算盘珠子一拨,便能从契书里榨出三两油。
当初和沈思禾立的那份红契,白纸黑字写着“预估流水五两”,当场交了“契税”二百文。如今又冒出个追上门的“住税”,再去二百五十文。天晓得明日会不会又蹦出个“行业税”、“器具税”、“木材砍伐税”?
她可是亲眼见识过绿豆眼胥吏的“仙术”——那黄麻册上的墨迹,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蒸发”。谁又知道昨日才交的税款,今日会不会“渡劫飞升”?
若再算上行会那帮吸血鬼,每月先抽二百文“行例钱”,每日流水再每百抽五。至于那些“孝敬”“茶敬”“冰敬”…
沈思禾师徒就是昼夜不歇地干上三辈子,怕是连个税吏的鞋底钱都凑不齐。不出半月,怕是要连刨子凿子都得典当个干净!
白一一恨不得能穿越时空,掐死那个天真得可笑的自己!
她前世可是将“纳税光荣”四个字刻进骨髓的模范公民。每当看到新闻里国产航母下水的画面,总会不自觉地挺直腰板——那钢铁巨舰上,可有她每月按时缴纳的税款化作的一颗铆钉。在她根深蒂固的认知里,签合同、立契约是再正当不过的商业行为,白纸黑字既是保障,更是尊严。
所以,来到这里,确定合伙人后,第一时间来衙门换红契,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查税?尽管查!她账目清清白白,最多破费些“茶水钱”打点。
只是,她终究忘了——前世那个法理分明的时代,税收自有其章法。税目明明白白列在公示栏里,计税方式讲究个公平合理,大头都是盯着利润征收,小规模纳税人更是各种政策补贴扶持。电子税务局一键申报,大数据联网税款流向透明如玻璃。你诚信纳税,我阳光行政,这份官民之间的契约精神早已融入血脉。
而眼前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生意才刚起步,行会的鹰犬和衙门的胥吏便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围着她这点微末营生虎视眈眈。官府明面上的契税尚在其次,更要命的是吃暗钱的行会、胥吏、大小税吏,层层盘剥,花样百出。那些朝令夕改的“活页法典”,那些互相抵牾的王法条文,活脱脱就是精心设计的连环套——专等着她这样不知深浅的猎物往里钻。
她终于明白,在鲁迅先生笔下人吃人的世界里——“规矩”是给羔羊准备的枷锁,而饿狼,从来只认尖牙利爪。
对平宁县这些挣扎求生的草民来说,“朝廷”是庙堂之上虚无缥缈的泥塑木雕;而“衙门”里那些敲骨吸髓的恶鬼,才是他们日日要叩拜的活阎王。
“婶子,咱们回吧。”白一一垂着头跨过门槛,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棉花。王氏正慌慌张张往竹背篓里掖着什么,靛蓝色的布料在指间一闪而过。
“事儿…都办妥了?”王氏弯腰去捡,鬓角散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嗯,过几日再来。”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先回家。”
王氏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是不是那差爷又…”粗糙的拇指在她掌心摩挲,像是要擦去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白一一咽了咽唾沫,喉间泛起铁锈味:“能解决,都是小麻烦。”
她倒不是觉得眼前的事有多难办,只是有些后怕自己当初太想当然。要的是钱还好办,若要的是别的…她这般想当然地横冲直撞,可能会连累许多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后行事,该更谨慎些才是。
太阳西斜,两人沿着田埂往村里走。铜钱叮当的城镇被甩在身后,炊烟袅袅的村落近在眼前。白一一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忽然轻笑一声,眼底却结了一层冰——开局时赤手空拳都熬过来了,如今不过是换套规则,陪这群豺狼玩玩。
“阿娘!姐姐!”金花和铁牛像两只撒欢的小雀儿,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下踮脚张望。远远瞧见人影,两小只顿时化作两枚小炮弹,噔噔噔地冲了过来,扬起一路尘土。
白一一伸手接住扑来的金花,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怎么不在家好生等着?阿奶呢?”
“阿奶去里正爷爷家啦!”铁牛抢着回答,小手指向里正家方向,袖口还沾着几点新鲜的泥印子。
待回到院中,灶屋里那两筐堆得冒尖的鸡鸭蛋,着实让白一一倒吸一口凉气。
“姐姐你看!”铁牛咧着嘴,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早集才散,各家就都送蛋来了。九十七个鸡蛋,五十八个鸭蛋!”小胸脯挺得老高,“我用蛋托一格一格数的,保准错不了!”
“我也数啦!我数了二十七个呢!”金花蹦跳着凑过来,发间别的野菊花跟着一颤一颤。
白一一瞪大眼睛:“这么多鸭蛋,都是从哪儿来的?”
“里正爷爷家送来的!”铁牛眼睛亮晶晶的……
一行人刚走到家门口,远远就瞧见沈思禾推着独轮车晃晃悠悠地过来,车上堆着高高的木料,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白一一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这么快就备齐了?”
堂屋里传来“哐——哐——”的敲打声,沈思禾正专注地拼接着榫卯部件。木屑在阳光下飞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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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块木料在他手中渐渐成型。这台风选机能不能成,很快就能见分晓。
院子里飘荡着酸香四溢的肉臊子味,混合着新粟米粥的香气。这时陈阿奶风风火火地从里正家回来,还没进院门,她洪亮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十五个人,都定下了!”
见众人都眼巴巴望着她,陈阿奶一边卷袖子一边解释道:“家里不出人也不出牲口的,就按秋税多少贴补银钱给运粮队…”她粗糙的手指在衣襟上蹭了蹭,“里正召集了各户当家人,议了整整半日——后日天明出发!”
“阿奶,都有谁去啊?”白一一递过一碗热茶。
陈阿奶接过茶碗,掰着手指细数:“猎户老刘头家的虎子、周大郎家的有田、有金两兄弟,田家老六、老八…”她突然朝隔壁两家努了努嘴,“李婆子家三郎、王婆子家二郎也去…”随即面色一沉,“怕是这趟……”
话到此处,陈阿奶突然住了口。在座的都心知肚明——这趟运粮怕是凶险难料。早上陈大人说得明白,黑虎岭上还有西贼残部出没。而要去秦州,黑虎岭是必经之路……
天边的晚霞给大地镶上了一道金边,晚饭的炊烟还未散尽。陈阿奶独自回到房中,俯身从床底拖出一个蒙尘的长木盒。她粗糙的指腹抚过盒上经年的积灰,木纹间簌簌落下细小的尘埃。“老伙计,”她低声喃喃,“该让你见见日头了。”
“咔嗒”一声轻响,盒盖掀开,一泓寒光乍现。躺在绛红绒布上的长刀锋芒凛冽,刀身上蜿蜒的锻纹如流水般清晰可见。
“阿奶!”铁牛眼睛“唰”地亮如星子,小手迫不及待就要去摸。
“小猢狲!”陈阿奶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刀锋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刀饮过血的,当心削了你的指头去!”
白一一眉头紧蹙:“阿奶,您这是…”
“想啥呢?”老太太笑骂着挽了个刀花,银光在空中划出半弧,“老婆子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给年轻后生们带着防身罢!”
暮色四合,当白一一随阿奶来到里正家时,堂屋的八仙桌上已堆满乡亲们凑来的“兵器”。老旧的木弓缠着新换的弦,斧刃磨得发亮的柴斧,甚至还有几把菜刀——但凡带点铁的家什,此刻都静静躺在这里,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其中最显眼的,还是那把锈迹斑斑却刃口锋利的柴刀,刀柄新刻着六个歪歪扭扭的字——‘抗西贼,保家乡’。
“这是俺家的!”院外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挺直腰板迈进院门,手中捧着个乌木小匣。虽面色略显苍白,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老猢狲身子大好了?”陈阿奶眯眼笑道。
“比你个小猢狲强多了!”妇人眼角堆起细纹,伸手就在陈阿奶臂上拧了一把,“嚯,还是这般结实!”
“你这手劲儿也不减当年!”两位老姐妹相视一笑,眼中有岁月沉淀的默契。
妇人郑重地将木匣递给里正:“这匕首是祖上传下来的,削铁如泥,叫后生们当心着用。”
“还有这个!”陈阿奶把长木盒往桌上一顿,刀鞘与木盒相撞,发出沉甸甸的声响,“谁要是敢弄坏了——”她瞪圆眼睛扫视四周,“老婆子请他吃竹笋炒肉!”
周里正深深作揖:“周某代运粮队,谢过二位高义。”烛火将他弯腰的身影投在墙上,微微发颤,“定叫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
53. 我找郑行首
暮色四合,山间小径上浮动着草木清香,白一一挽着陈阿奶的手臂,不紧不慢走着。
“阿奶,我要盖房子。”白一一突然开口,眸子里映着最后一缕晚霞,亮得惊人。
陈阿奶脚步一顿,粗糙的大掌一把裹住她的手,“这么急?”她眯起眼,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打量白一一,“可是生意上遇着麻烦了?”
白一一摸了摸鼻子,笑得眉眼弯弯:“能有什么麻烦,我不找别人麻烦算好的了。”
“银子可够?”陈阿奶没再追问,大掌攥紧她的手,像粗壮根盘住新生的藤,压低声音道:“老婆子箱底还压着八吊嫁妆钱——”
“够的!”白一一喉头一哽,笑着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您瞧,连您掌心的茧子都蹭到我手上了,还能不够么?”
陈阿奶突然捏住她脸颊:“死丫头!”笑骂声惊起路边几只山雀,“最开始你倒在咱家门口,弱得像只小猫崽,如今倒学会跟老婆子藏话了?”指尖却轻轻拂过她发梢沾的草屑,“盖!明日就喊你张叔去伐梁木!”
山风掠过,白一一将额头抵在老人肩上,声音闷在粗布衣裳里:“您…不问问我为何突然要搬出去?”
“嘁!”陈阿奶袖中滑出半块芝麻糖,精准塞进她嘴里,“你刚来就尽鼓捣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糖块在齿间咔咔作响,“老婆子只认一句,那新屋,得给我留一间!”
最后一抹天光里,一大一少的影子融成山脉的形状。
二人刚迈进堂屋,就见沈思禾正将一个宽口四方漏斗往风选机上架。那漏斗足有半米高,沉甸甸的木质边缘还带着新刨的木香。
陈阿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手掌稳稳托住漏斗底部。待那物件“咔嗒”一声卡进主架凹槽,她眸子倏地亮了起来:“这就成了?”
白一一笑得眉眼弯弯,“试试就知道了。”
角落里,半袋脱了壳的谷粒静静蹲着,金灿灿的谷粒中混杂着黄褐色的糠皮。沈思禾一把揪住麻袋底角,谷粒便如黄色瀑布般倾泻进漏斗。
见沈思禾冲他点头,铁牛迫不及待重重一脚踏上踏板。
“嘎吱——”齿轮咬合声惊醒了沉睡的机械,“呼呼”风声随即在堂屋里打起旋儿。谷粒簌簌落下的声响混着齿轮转动的韵律,竟谱出一支农家的丰收曲。
沈思禾指尖轻拨主架侧面的铁制滑杆,出风口顿时吐出一道劲风。雪片般的糠皮“呼”地腾空而起,在烛光里织出一幅流动的纱幕。
眨眼功夫,金灿灿的粟米便从主架下方汩汩涌出。它们先是跌进一张左右摇摆的大孔竹筛,像踩着舞步的精灵,将最后几粒顽皮的麸皮拦住。金黄的粟米继而流到小孔竹筛上,碎米粒如雨滴般漏进下放的小木盒。小孔竹筛上谷粒越积越多,随着摆动,渐渐汇聚到竹筛边上,几息之间,成片成片的金色粟米滑落,最下方装净谷的敞口大木箱将它们一粒不落地住。待到最后一批谷粒筛净,堂屋里已飘起新米的清香。
“成了!”白一一眸中星光乍现,连日的阴霾被这金色的洪流冲刷殆尽。她抚摸着尚带余温的木质机架,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果然,事业才是女人最好的强心针!
“莫不是亲眼瞧着,真会觉得自己撞了邪!”陈阿奶趴在敞口木箱上,捞起一把粟米,瞪圆眼睛:“天爷哎!筛得这样快,比等大风天扬谷子利索太多了!”
王氏也拖出主架正下方的小木盒,捻起一小撮,喃喃道:“碎谷子都筛得这般干净,可以直接喂鸡…”她喃喃道,忽然想起往年扬场时被风吹迷眼的酸涩。
两小只早学着陈阿奶的样儿,一左一右扒住木箱边缘。四只小爪子插进粟米堆里搅动,谷粒流动的触感惹得他们咯咯直笑。
“丫头,这机子…”陈阿奶眯起眼睛,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冲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这是咱家秘密,谁也不许说出去!”
“阿奶,我知道啦!”“阿奶,我不是小孩子了,省得轻重!”两小只笑得眼似月牙,手里还握着粟米流沙,异口同声应是。
昏黄的烛光在窗纸上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屋里其他人都已散去,只剩下木屑在光影里缓缓沉浮。
白一一坐在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张了张嘴,又抿紧,反反复复好几次。
“何事?”沈思禾的笔尖在图纸上顿住,抬起头来。
“我…”她深吸一口气,“好像连累你了。”这句话终于说出口时,胸口那块压着的石头似乎轻了几分。
“哦?”
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白一一盯着那跳动的火焰,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这几日我才知道,去县衙立那两张红契…”她咬了咬下唇,“照这里胥吏、税吏的胃口,再加上行会的盘剥,我们怕是…”
“天下乌鸦一般黑。”沈思禾的声音清冷如石上泉。
“那你还跟我去签?!”白一一猛地抬头,烛光在她瞪圆的眼里跳动。
“你想签。”
这三个字砸得她一时语塞。她忽然觉得好笑——一个半懂不懂的,一个锯嘴葫芦,再加上她这个思想水土不服行动却横冲直撞的,三个臭皮匠,差点把自个儿活活坑死。
“你们行会抽多少?我得记个账…”她强打起精神。
“不知。”
“啊?”
“未入行。”
“啪!”白一一拍案而起,眼睛亮得惊人:“太好了!千万别入!那群人比山里的狼还贪!”
“事无绝对。”
“嗯?”
“家师例外。”
“你师父是……?”
“行首。”
白一一的表情凝固了。她摸了摸鼻子,干笑两声:“你说得对,总有几个清正的…”
“无。”
“啊?”
“只我例外。”
烛火又炸了个灯花。白一一忽然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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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发紧——眼前这个技艺精湛的年轻人,是那吃人行规里的例外。就像再凶残的狼群,也会对某只幼崽格外温柔。这世道啊,道理都是虚的,立场才是真的……
油灯昏黄的光在土墙上摇曳,将白一一伏案的身影拉得老长。她面前摊开粗麻记事簿,左手按着根磨得发亮的竹筷,权作木尺,右手炭笔在纸上勾画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炭痕——灶屋要敞亮,得容得下三口铁锅同时开火;杂间须得宽阔,农具粮袋各式器物都要各得其所;最要紧的是卧房,定要盘一铺能暖透脊背的火炕。炭笔在“炕”字上重重一圈,像是为这个家的温暖按下确认的印章…
天色将明时,王氏和淑娘把烤好的饼子仔细掖好白褥子。田老七迈进灶屋,抢了一只木箱抱起就走,待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一行五人踏上了山间小路……
日头渐渐爬高,堪堪要悬到正空。
“婶子,我去了。”白一一缓缓褪下白布手套,指尖在木案边沿轻轻一叩。
王氏眉头蹙得更紧,手里的油纸捏得窸窣作响:“你务必当心些。”她朝巷口张望一眼,压低嗓子,“待这两个肉馍和棒棒糖卖完,我立刻去城隍庙后巷寻你。”
白一一整了整衣襟,袖口沾着的饼屑在阳光下扑簌簌落下几粒。她眉眼一弯,笑得像只偷了蜜的雀儿:“放心吧婶子,他们求财,我谋利,各取所需。谈完便回。”
挑着糖画担子的小贩吆喝着挤过人群,卖豆腐脑的老汉竹勺敲得铛铛响。穿过几条窄巷,青石板缝里渗出不知道什么的水渍,踩上去微微发黏。拐过城隍庙斑驳的影壁,后巷豁然开朗——
一间敞着门的青砖大院,院中几个光膀子的屠户腰间系着血迹斑斑的围裙,正蹲在台阶上磨刀,刀刃刮过磨石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三间正屋大门洞开,穿堂风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里头支着几张榆木桌,账本、算盘和沾着油腥的契书堆得乱七八糟。坐北朝南的主屋里,最显眼的是一张黑漆方桌,后头架子上赫然悬着一柄解骨大刀——刀身雪亮,映得墙上“肉行公所”的匾额都泛着冷光…
“找谁?”
磨刀石上溅起的锈水在青砖地面洇开暗红痕迹。光着膀子的年轻屠户单手压着解腕尖刀,拇指指腹在刃口来回轻刮,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刀刃映着天光,在他黝黑的胸膛上投下一道雪亮的细线。
“我找郑行首。”
清凌凌的女声撞进满院嘈杂,像块碎冰落进油锅。屠户磨刀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掀起眼皮——
刀尖往主屋方向一挑,沾着猪油的指甲在刃口抹出“铮”的一声轻响。他咧开嘴,露出颗镶金的犬齿:“可别被门槛绊着了,小娘子。”
白一一颔首,拾级而上。檐下铁铸的猪蹄风铃被穿堂风撞得叮当乱响,在她额前投下摇晃的阴影。
屋内骤然暗下来的光线中,靛青长袍的郑行首,手握折扇在案几上叩出三声脆响——
“来了,开始吧。”
54. ‘小肥羊\’还有最后一件事
后院猪圈。
腐熟的酒糟气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凝成浊浪,二十余头生猪在石槽间拱来拱去,将潮湿的稻草踩得纷飞。最里侧的青石隔离圈内,三头病猪腹下泛着尸斑般的青紫,蹄印在石灰地上拖出黏腻的痕迹。
“小娘子看好了!”
花白胡子的老屠户拎起猪崽后腿,捆紧的麻绳深深勒进粉嫩皮肉。小猪倒悬着挣扎,叫声刺得人耳膜生疼。老屠户拇指抵住猪腹,斜眼乜来:“老头子倒要看看,什么神仙手艺敢夸口‘十阉九活’?”
白一一唇角微扬。
袖中寒光一闪,麻纸包裹的柳叶刀滑落掌心。刀柄向前一递,刃口在阳光下淬出泓秋水:“老丈亲自试试便知。”
老屠户胡须剧烈抖动,瞥见郑行首颔首,才一把夺过刀来。刀柄上浅浅的鱼肠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这分明是不是普通民用的制式。
白一一的视线如刀锋般扫过郑行首的右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快要触到腰间时瞬间骤然僵直,随即像被烫着似的猛地背到身后。
“按稳了。”
老屠户的刀尖抵住猪腹时,白一一突然按住他手腕:“纵切口半寸——”她指甲在猪皮划出白痕,“破皮不破囊,懂?”
刀光闪过,预想中的血溅竟未出现。老屠户盯着那两颗迟滞的血珠,喉结狠狠一滚:“这…”
白一一抚过小猪颤抖的脊背:“单间饲养,垫草日换。”指尖在桌面叩出三声轻响,“温粥加盐,便秘用蒲公英——这些,郑爷家的师傅应当比小女子更熟稔?”
老屠户的指节猛地收紧,刀刃在他掌心微微一颤。
他盯着刀柄上那抹几不可察的鱼肠纹,喉结滚动,缓缓转向郑行首:“郑爷,这刀……”
“庆元巷有。”
白一一从老屠户手中抽回柳叶刀,慢条斯理地用袖口拭净血迹,没入怀中时,袖中又滑出一柄全新的——
刀柄光滑如镜,映出郑行首骤然收缩的瞳孔。
“八十文一把。”她轻笑,忽然俯身从血污的稻草中拎起那团囊袋。
紫红的肉块在她指尖痉挛,黏浆垂落,“啪嗒”一声砸在郑行首的皂靴尖上。
“这柄送您。”她将刀柄向前一递,突然翻腕——
“噗!”
刀身贯穿囊袋,钉入木栅的闷响里,新鲜的血顺着栅栏凹槽蜿蜒而下,像一条被钉住七寸的蛇。
“每骟三头,需沸水煮两刻钟——”
“否则……”她抬眸,眼底映着郑行首阴沉的脸色,“怨气入刀,下一头必死。”
白一一抓起一把桌上的草木灰,不徐不疾地在掌心搓了搓。
灰白的粉末从她指缝簌簌落下,激起漫天的碎琼乱玉,又无声地覆在染血的桌面上。
她转身离去时,衣角带起一阵风,卷着那句轻飘飘的话——
“郑爷,您答应我的事……可别像这灰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白一一跨出门槛时,脊背仍挺得笔直,指尖却死死掐进掌心。直到拐过城隍庙的影壁,确认彻底脱离众人视线——
她猛地扶住墙,鼻尖刚才那股翻涌的酒气混着血腥味直冲喉头。袖中滑落的柳叶刀“当啷”砸在青石上,溅起几点泥星。
摊开的掌心黏腻冰凉——不知是汗还是猪崽的血,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诡艳的光。
“十阉九活……”她盯着指尖的颤抖,突然低笑出声。
原来这就是拿人命……不,猪命当筹码的感觉。
巷口忽地晃出一道身影,逆着光,轮廓被勾勒得模糊而紧绷。
白一一眯起眼,待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容,眉梢的冷意骤然化开——
“婶子~”
她嗓音倏地甜软,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衣袂翻飞间,袖口残留的血渍已被灵巧地卷进内衬。
王氏却不搭话,手突然探向她后颈,摸到一层冷汗,顿时连呼吸都重了:“你这孩子…衣裳都凉透了!”
粗糙的掌心裹住她冰凉的手指,暖意如春溪化冻。目光刀子似的从头刮到脚。白一一顺势转了个圈,肢体舒展如初春的杏花:
“您瞧,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
话音未落,人已黏糊糊地偎过去,下巴抵在王氏肩头。日光透过巷口的槐树间隙,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斑,方才钉囊袋的指尖,此刻正孩子气地勾着王氏的衣带。
“知道您疼我~~”她拖着长音,半推半揽地把人往明处带,“可这青天白日的,总不能让我在这儿给您唱段戏文表忠心吧?……”
日头正烈,东市口蒸腾着熟肉与汗腥混杂的热浪。
绿豆眼胥吏倚在告示栏旁,“噗”地吐出一颗枣核,枣核骨碌碌滚到白一一脚边。他招了招手,黄麻册在掌心拍得啪啪响:
“伊小娘子——”
他拖长声调,像是猫戏弄爪下的鼠,“又有人举报你肉源不明,疑似用病畜肉啊……”
册页翻动,露出墨迹未干的“举告状”,他指尖在某个名字上重重一戳——
“咱也不能老装看不见,是不是?”
白一一垂眸,瞥见那名字赫然写着李三——没印象,应该是假名。
“每月二百文。”绿豆眼突然凑近,枣核的酸腐气喷在她耳畔,“我帮你压下东市的状子。”
“好。”
绿豆眼的话头猛地噎住,眯缝的小眼倏地睁大,精光乍现——
“不过——”她忽地抬眸,笑意如蜜,“二百文,得罩我三个摊子东市无忧,无人骚扰闹事。”
“三、三个?!”
白一一突然掏出粗麻账册:“大人明鉴!八角茴香每两四十文,猪板油每日现熬耗三斤柴…虎皮蛋用的可是药铺的黄芪卤制,一枚成本就三文!”
她指尖轻点,又细数起来:“您也知道,我们乡下人,风里雨里跑断了腿,食材烂了不打紧,可乡亲们的工钱……”
袖口拭过眼角,嗓音已带了颤,“总不能让人白忙活……”
绿豆眼眉毛拧成疙瘩,枣核在齿间咬得咯吱响:“五百文!三个!”
“三百文最多了!”她骤然“哭”出声,“半夜熬糖,三更揉面,五更烙饼,裴大人您摸摸良心——”
“三百五十文!”绿豆眼从牙缝里挤出价。
“成交!”
泪痕未干,她已笑靥如花,眸中碎光潋滟,“裴大人体恤民艰,真是青天大老爷!”
绿豆眼睨着她打满补丁的衣襟,枣核“噗”地吐远:“罢了,看你年纪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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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他话锋一转:“你跟那醉仙楼的赵——”
“西市罩得住吗?”白一一截断话头,压低声音道。
绿豆眼眯起眼睛:“这么多营生——”
“西市搞得定的话,我再添点儿,省得我还要再去结识您同僚……”白一一突然顿住,笑眼弯弯地望着他。
“四百文!东西市!”绿豆眼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拍板。
“成!明日交钱。”
白一一说完倏地扭身,人已泥鳅般滑进人群。
——想套我和赵掌柜的关系?
——枣核吃多了硌牙吧您!
铁汉王的小院里,日头正烈。
一个虎背熊腰的魁梧身影背对院门站着,正冲着铁汉王指手画脚地跳脚,粗布短衫下的肌肉随着怒气一鼓一鼓的:“我才走了几天!你就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白一一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上前:“那个…来福…”
那人猛地转过身来——竟是个和铁汉王年纪相仿的中年汉子,浓眉倒竖,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她:“你找谁?”
白一一顿时一噎。
——说好的“来福那混小子”呢?铁汉王这老不正经的,管这叫“小子”?!
“来福叔,”她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是我不懂事,硬拉着王叔去的。您要怪就怪我吧。”
完全没注意到男子身后,铁汉王正疯狂冲她挤眉弄眼,胡子都快抖掉了。帮
“拉他去哪儿了?!”中年汉子突然一声暴喝,洪钟般的嗓门震得白一一脑仁嗡嗡作响,“你们俩背着我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说!”
里屋的粗木桌上,粗陶茶杯里的热气正一丝丝消散在凝滞的空气中。
“事情就是这样…”白一一攥紧了衣襟,“是我莽撞,连累了你们。”
“就这?没别的了?”来福的眉毛高高挑起,几乎要飞进额头的皱纹里。
“啊?”白一一愣住。
“我还当是抄家灭族的大事呢…”来福嗤笑一声,抄起腰间油光发亮的枣木算盘,“哗啦”一甩,手指翻飞间,算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契税每百抽四,住税每百抽五,矿冶税每百抽三。官府分派三十斤铁料要交六十斤铁器,拦头、税吏每月巡检两次,每次二百文茶钱,再加上年节的‘孝敬’…”他手指一顿,“十两银子的契书,就算一年做完,刨去这些,你俩每人能落个八钱银子…”
算盘“啪”地一收,来福咧开嘴:“真是笔好买卖。”
白一一抿着嘴唇,垂下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来福瞧着她发白的小脸,忽然话锋一转:“你就不问问——若是赶工提前完成呢?”
“若是赶工…”白一一声音细若蚊呐,“短时间内得利是多些,但巡检的孝敬也要翻倍…”
“还不算太蠢。”来福“哗哗”手腕翻转个来回,算盘珠子归位的脆响在屋里格外清晰,“麻烦是麻烦,倒也不是没法子…”
“还有一事…”白一一面带赧然,“我另有一份契书…”
来福斜眼瞥向铁汉王:“你从哪儿捡来这么只‘小肥羊’?”
白一一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这只‘小肥羊’还有最最最最后一件事——我在集市上,还摆着几个摊子…”
55. 挣钱才是要紧事!
“那个…我还有点事儿要跟王叔单独聊…”白一一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在铁汉王和来福之间游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呵!”来福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突然冷笑一声,“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是吧?”
铁汉王的胡须随着笑意轻轻颤动,他拍了拍沾满煤灰的双手,冲白一一摆摆手:“丫头但说无妨。”
得到首肯的白一一像是突然泄了气的皮囊,整个人软绵绵地瘫进椅子里。袖中寒光一闪,那柄带着鱼肠纹的柳叶小刀“叮”地一声落在木桌上。
“郑行首的反应很可疑,”她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看到这纹路时,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佩刀,又在意识到后猛地收回。一个现在做书生打扮的肉行行首,却对军械如此敏感…”她指尖轻点刀柄上的纹路,“连他手下的老屠户都能一眼认出这是军中之物…”
说着说着,她突然戏精上身,捏着袖口假意拭泪:“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小商贩,怎么斗得过背景这么复杂的大人物啊…连个小小的肉馍生意都要被针对…”
“得了!”铁汉王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表演,“来福跟了我二十年,有什么话直说。”
“咳咳。”白一一立刻收起哭腔,眼睛亮得惊人,啪地一拍桌子:“铁汉王!那两台精铁风选机进展如何?我盘算着,得靠这个‘大杀器’才能在平宁县站稳脚跟。什么时候能安排我‘献宝’?”
“什么风选机?”来福敏锐地抓住关键词。
“改良版的扇车,”白一一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上次那台机芯,我让人组装好了。连谷带糠半麻袋倒进去,眨眼的功夫就能把糠、米、碎粒分得清清楚楚,效率起码是现在扇车的三倍…”
“呵!”来福突然冷笑,“奇技淫巧?”来福突然从腰间摸出个铜酒壶,灌了一口冷笑道,“五年前西街刘铁匠造了架水车,当日就被衙役砸了个稀烂——罪名是‘以妖器乱农时’!”他泛着酒气的指节点在风选机图纸上,“你这玩意儿,比水车招眼十倍!”
白一一瞳孔猛地收缩。她突然想起前世史书上那些被污名化的发明——张衡的地动仪被斥为“巫蛊”,郭守敬的简仪被骂“亵渎天象”。新技术永远要先在旧势力的绞索下走一遭。
“来福叔说得对。”她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若是这样的话…我倒另有个主意…”
夕阳的余晖为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镀上一层金边,白一一和王氏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空气中飘来阵阵饭香。
灶屋里,案板上的肉丁已被淑娘剁得细碎均匀,角落里新添的一筐鸡鸭蛋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婶子,我腌蛋——”白一一话音未落,院中突然响起金花清脆的童音:
“是谁呀?”
“金花,是我。你娘回来了吗?”淑娘温柔的应答从院门传来,伴随着小丫头咚咚的脚步声。
堂屋里,淑娘手里紧攥着一个粗布包袱,眼角还带着未散的红晕。见二人进来,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嘴角的弧度像是用线硬生生牵起来的。
“淑婶子…”白一一斟酌着开口。
“这是今日的账…”淑娘抢先一步,将布包推了过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王氏适时地递上一碗温热的麦芽糖水:“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她轻轻拍了拍淑娘的肩膀,“你们慢慢聊,我去准备晚饭。”
白一一解开布包,铜钱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五色木签散落在桌面上——这是不识字的淑娘想出的记账妙法。红头签代表夹蛋夹肉的八文套餐,绿头签是六文的纯肉馍,蓝头签五文的夹蛋馍,白头签二文的单卖蛋,光头签则是三文的素饼…
当初得知这个法子时,白一一不禁为这份质朴的智慧所折服。在这片土地上,哪怕是最朴实的农妇,也会在生活的夹缝中绽放出令人惊叹的创造力。
“账目没错,今日共收入五百零六文。”白一一将粗麻账本和炭笔推向淑娘,“劳烦婶子在这里画个押。”
“好,我看看…”淑娘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这是思禾给我做的识字牌…我在学认字…”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摆手:“不是不信你!”
白一一握住淑娘粗糙的手掌,眼中漾开温暖的笑意:“淑婶子说哪儿的话?您愿意学字是好事。日后这肉馍摊子总要有人打理,您若有意,不妨多学些。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来问我。”
“我?我不行的…”淑娘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我什么都不懂…”
白一一捻起一根红头签,轻轻放进淑娘掌心:“谁生来就什么都懂呢?就像这记账的法子,不也是您想出来的吗?只要肯学,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红色夕阳透过窗棂,在桌面的木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根红头签在淑娘手中,仿佛一团小小的火苗。
空气中交织着麦芽糖的甜腻与臊子肉的酸香,浓郁的烟火气在堂屋里缓缓流淌。昏黄的油灯将众人忙碌的身影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地跳动着。王氏正用U型夹灵巧地给鸭蛋裹上料泥,白一一带着两个小娃儿在木盆里滚着蛋,陈阿奶手中的蔑刀起落间,竹片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大牛天不亮就带人上山伐木去了,”陈阿奶说着又利落地劈开一根竹筒,“他们爷俩说好了一会儿就过来——”
“砰砰砰!”急促的拍门声突然炸响,惊得油灯的火苗猛地一颤。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众人眼神交汇的刹那,陈阿奶已经抄起料泥盆大步迈向灶屋,铁牛抱着草木灰簸箕猫腰跟上,王氏和白一一手忙脚乱地端起刚腌好的皮蛋…
“谁呀?!”陈阿奶洪亮的嗓门在漆黑的院子里炸开,惊飞了树上的夜鸟。
“桂香婶子,是我,大牛。”门外传来憨厚的应答。
当老张父子跨进堂屋时,屋内早已收拾妥当,只剩地上散落的竹屑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忙乱。
“桂香你这老婆子,谈事情非要挑这大晚上的…”老张头捋着花白胡子,摇头晃脑地抱怨。
“呸!你个老东西!”陈阿奶笑骂着给二人递上热茶,“咱们行得正坐得端,还怕人说闲话不成?”她话锋一转,正色道:“不过这屋子可得劳烦你们爷俩多费心。”
“这还用你说?”老张头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老张家的手艺?”
白一一悄悄搓了搓腕子上没洗净的草木灰,从袖中掏出一卷图纸:“张阿爷,大牛叔,这是要建的屋子…”
“丫头!”老张头瞪着被油灯照得泛黄的图纸,花白胡子气得直翘,“你这是要盖什么古怪屋子?地上铺石板?屋顶还留个大窟窿?”他蒲扇般的大手“啪”地拍在图纸上,“胡闹!老汉我盖了一辈子房子,没见过这么造的!”
白一一却不急不恼,眉眼弯成月牙:“张阿爷,您先消消气。没见过不等于没有呀?要这么说,咱们谁见过皇帝老儿长啥样不是?”
“死丫头!嘴上没个把门的!”陈阿奶一把夺过图纸,眯着眼眼硬是挤出一句:“听…听丫头的!准成!”
老张头气得别过脸去直哼哼。倒是一旁的大牛凑近图纸,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墨线:“铺石板倒不稀奇,县里好些人家都铺石板,只是这屋顶开口…”
“大牛叔,”白一一指尖点着图纸解释,“这儿要安个带盖的木桶。天晴时揭开盖子晒水,到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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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就有热水洗澡啦!除了寒冬腊月,大半年都能用呢。”她又指向地面,“石板得铺出些斜度,让水流到一处,再用陶管引到屋后的渗水井…”
大牛若有所思地点头,粗糙的手指在图纸上摩挲着:“倒是能试试,横竖不耽误盖房。”说着他又抽出一张新图纸:“那这几间,地上要挖成这样的蛇形地道?”
白一一点点头:“这叫地火龙,先在地道上面严丝合缝地铺好石板,缝隙都得用石灰拌黏土抹严实了。”她说着用手比划了个抹平的动作,“上头再细细夯一层三合土。等入了冬,只要在灶膛点燃柴火,热气就能顺着地道跑遍整间屋子…”
大牛瞪大眼睛,又换了一张图纸:“那这间…”
“这是茅房,”白一一不紧不慢道,“底下埋陶管,污物直接排进地窖的大陶缸,定期清理就成,不会污了地下水源。”她正要继续解说卧房的土炕,突然瞪圆眼睛:“多…多少?六千片瓦?”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老张头顿时吹胡子瞪眼:“咋?嫌老汉诓你不成?瓦得你自己去订!俺们只收工钱!”
“不是不是,”白一一连忙摆手,从布包里摸出支工笔,在图纸上勾画起来,“那主屋连着淋浴间用瓦,茅房用瓦,其他全改茅草顶…”
“老天爷!谁家茅房用瓦顶?!你这丫头尽出幺蛾子…”老张头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中之物,“等会儿!这…这是啥?”
白一一递过去:“工笔呀。”
老张头接过笔在油灯下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在纸上划了一道,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老天爷!老汉还当是炭条画的图,竟是裹着木头的炭笔?”他颤抖着手指摩挲笔尖,“这细劲儿…”
“我自己琢磨的小玩意儿,”白一一眨眨眼,“张阿爷要是把屋子盖得结实,我送您一支如何?”
送走张家父子,油灯下,白一一从怀中掏出那本粗麻记事簿。泛黄的纸页在昏黄的光线下沙沙作响,她蘸了蘸墨,在“建房开□□一页工工整整地记下:
【工钱】
8人(2工头,6小工)
30日工期
合计:6两6钱
【材料】
1.瓦片
1300片×3文/片
合计:3两9钱
2.石板
180片×30文/片
合计:5两4钱
…
油灯的火苗“啪”地爆了个灯花,昏黄的光在她紧蹙的眉宇间跳动,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她的指尖重重划过账本上那些墨迹未干的数字,不自觉地攥紧了笔杆——当初贵女“赏”的那三十两银子,如今已如流水般消去了大半。
“陨铁、铁器、木器…”她轻声念着,每一笔开支都像在心头剜了一刀,“税钱、孝敬、油纸伞、米面肉蛋…”指尖停在最后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整整十七两。棒棒糖和肉馍的进账倒是添了十一两,可眼前这建房的开销零零总总——二十二两!光是想到这个数目,她的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灯影摇曳中,她盯着仅剩的二两碎银的数字发怔。两个手推车上用的大油布伞,县城的李记还要几日才能制好,尾款还要3两银子。还有…
二十二两,若是按寻常农家的盖法,这些银钱足够在建两个宅院了。可偏偏…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的茫茫雪原。没有地火龙和火炕的冬天,那彻骨的寒意光是想象就让人打颤。
“由俭入奢易啊…”她苦笑着摇头,指尖沾了灯油在桌面上画了个小小的糖人。现代人的身子骨,终究受不住这苦寒之地的磋磨。灯芯又爆了个火花,映得她眼底晶亮:“挣钱!挣钱才是要紧事!”寒冬来临之前,营生一日都不能停!
56. 给勇士们行礼了!
晨雾如纱,将靛青色的天光滤成朦胧的蓝。村道上的夜露还未散尽,白一一的布鞋刚踏过门槛,就被陈阿奶那穿透力极强的嗓门震得一个激灵:“都出来了!各家各户的,别磨蹭啦!”老太太的声音像把锋利的镰刀,生生劈开了晨雾的静谧。
远处,点点星火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渐渐地,越来越多,最后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神情凝重的脸庞,为那些饱经风霜的面容镀上一层温暖的橘红色。白一一这才惊觉,整个村子都苏醒了——拄着拐杖的驼背牛老头颤颤巍巍地走着,怀里抱着吃奶娃娃的妇人紧抿着嘴唇,就连隔壁那个整天睡不醒的二蛋,此刻也揉着惺忪的睡眼,跌跌撞撞地跟在人群后面。
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下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在火把聚成的光晕中,周里正高高站在石磨盘上,粗布短打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后一字排开十五个精壮汉子,腰杆挺得比枣树还直,像一排蓄势待发的标枪。
“乡亲们!”里正的声音犹如一柄铜锤,重重砸碎了最后一丝晨雾,“这次秋粮支移秦州,是刀尖上舔血的差事!可咱们天水村的儿郎——”他突然转身,手臂像一杆标枪般指向身后,“没有一个怂包!”
火把的光焰突然剧烈晃动起来。里正身后一个中年汉子死死攥着手中的柴刀,柴刀折射的光斑在汉子们脸上跳动,刀柄上缠着的红布条像一簇跳动的火苗。旁边的年轻汉子正低头检查绳结,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在火光下格外分明,像几条蛰伏的蚯蚓。
“富贵!有田!”里正突然一声暴喝,这二人应声出列,草鞋踏在黄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记住!粮要送到,人更要回来!少一根汗毛——”里正的声音突然哽住,拳头重重砸在掌心,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我周某人就去阎王殿里要人!”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又哭又笑的嘈杂声。白一一瞧见陈阿奶用袖口狠狠抹了把眼睛,她身后的小媳妇死死咬着嘴唇,都快咬出血来。不知是谁先喊了声“天水村”,转眼间,上百条嗓子都在吼:“天水村!”“天水村!”
震天的声浪惊得枣树簌簌落下一阵枯叶。里正抬手压下喧哗,从身旁人手中接过一只粗陶碗:“这是各家凑的铜钱,给娃们打的壮行酒!”待众人把酒碗一一递到汉子们手中,周里正忽然单膝跪地,“我代全村老小…给勇士们行礼了!”十五个汉子齐刷刷跪下还礼,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整齐得令人心惊。
平日里最爱占便宜的王婆子这时挤到最前头,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包袱,粗糙的手指将一双双草鞋往汉子们手里塞:“赶得急,别嫌粗陋…”她的嗓子比平时哑了三分,活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娘!您多保重!”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汉子“扑通”跪在王婆子面前,额头重重磕在黄土地上。
王婆子浑浊的眼里噙着泪花,布满老茧的大手颤抖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早…早日回来。”
汉子们脚上清一色的草鞋,有些是新的,有些一看就要散架,只鞋尖都缀着的崭新红布条在晨风中轻轻摆动。汉子们接过王婆子递来的新鞋,都小心翼翼地塞进身后的包袱里…
车队缓缓启动时,白一一眼尖地发现,陈阿奶那个装着祖传长刀的木匣子,被巧妙地藏在一辆运粮车的草料堆底下,只露出一角暗红色的穗子,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洒在运粮队斑驳的衣衫上,那些层层叠叠的补丁在阳光下竟泛着金色的光芒,宛如铠甲一般。
朝阳染红运粮车的草料,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山路崎岖,一行五人踩着碎石缓缓前行。白一一仍有些恍惚,方才村口那震撼的一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从未想象过能遇见这样的村子,明明穷得叮当响,却能在危难时刻拧成一股绳,仿佛每个人骨子里都刻着同一种信念……
“伊丫头!伊丫头!”
田老七的呼唤将她的思绪拽回现实。他推着独轮车,车轴吱呀作响,侧过头冲她咧嘴一笑,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想啥呢?喊你两遍啦!”
白一一这才回神,有些不好意思:“田七叔,您刚刚说什么?”
“俺是说——”他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车上的糖匣,眼里闪着精明的光,“你这糖还有多的不?俺也想卖!”
白一一闻言,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当然行呀!”她脚步轻快起来,掰着手指盘算,“不光走街串巷,周围村子的大集也能去!您等我五六日,新糖匣做好后,量也能加上了,到时候您带着去试试…”
集市入口的窄巷里,阳光斜切出一道明暗交界。
绿豆眼胥吏的指尖在竹篮提手上摩挲,油纸下渗出肉馍的香气,混着他袖口陈墨的酸涩,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
“伊小娘子——”
他忽然掂了掂篮子,靛青粗布掀起一角,铜钱相撞的脆响被刻意捂在布料里,闷得像含在喉咙里的咳。
“这数目……怕不太对吧?”
一颗枣核“噗”地射出,黏着唾沫星子砸在白一一鞋尖。补丁上那朵梅花,顿时洇开一点湿痕。
白一一唇角一翘。
她指尖划过篮沿,油纸沙沙作响:“数目没错。”声音轻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二百文‘茶敬’,十五日后二百文‘鞋袜钱’……”
忽然倾身,袖口带起一阵掺着麦粉香的风:
“往后东市西市,谁不晓得裴大人‘爱民如子’?”
绿豆眼的眼皮猛地一掀,瞳仁里闪过一丝精光。他忽然咧嘴,黄牙间黏着半片枣皮:
“罢了!念你年幼家贫……”
竹篮被他往腋下一夹,粗布下铜钱“哗啦”一响。
白一一福了福身,绿牌在掌心转了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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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篮子记得还我——”
话音未落,人已退进熙攘的人流。靛青粗布在绿豆眼肘间晃荡,露出底下——
三枚黄澄澄虎头糖,垫着油纸,正压在铜钱上。
烈日灼人,摊前蒸腾的热气里晃来一道熟悉身影。白一一头也不抬,手指翻飞间已包好一只肉馍,朝灶间丢下一句:“婶子,我去去就回!”话音未落,人已钻进熙攘人群。
东市往西两条街,一条窄巷如刀劈般嵌在茶楼后墙。
巷口青苔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踩过。阿宇从怀中掏出一本手订册子,粗麻封皮上还沾着墨渍:“《刑统》里市贸的条款全在这儿了,另抄了《市易法》《延庆市易敕》《崇宁续降》……”他嘴唇开合间蹦出十来个法令名,字字砸得白一一耳膜发胀。
册子一翻,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如蚁群出洞,虽然请阿宇加了标点,仍缠作一团乱麻。上面的条文像蜘蛛网——虫子越挣扎缠得越紧,蜘蛛却永远逍遥法外。她盯着“诸行户评估物价不实者,徒二年”这行字,眼前突然浮现郑行首那张阴沉的脸——这哪是条文?分明是悬在商贩头顶的刀!
指节无意识掐进册子边缘,她闭眼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再睁眼时已挂上笑:“谢过宇哥,我定当……”
话音戛然而止。阿宇又递来一册边角溃烂的薄本,纸页间隐约透出褐斑,像干涸的血泪。
“这是四年前我阿爷那案子的结案文书。”他拇指摩挲过卷首一道裂痕,“告示栏的原文,和我亲耳听的堂审——三处对不上。”
白一一喉头发紧。这哪是册子?是烧红的烙铁!
她悬着手没敢接:“给我……妥当吗?”
“早烙在这儿了。”阿宇点点自己太阳穴,把本子往前一送。
她终于接过,掌心一沉——这轻飘飘的纸册,竟比衙门杀威棒还压手。
白一一怀里揣着两本册子,沉甸甸的,像是揣了两块烧红的炭。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眼前的局面——
“献宝”一事得加快,此是秋收脱粒用风选机的好时节,希望…能顺利…
肉行的郑行首那边,暂时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军供”的木牌、军中形制的柳叶小刀,再加上劁猪手艺,还有赵掌柜这条人脉……这些零零碎碎的筹码堆在一起,足够那老狐狸琢磨一阵子了。
至于绿豆眼……她撇了撇嘴。那家伙眼里只认钱,五百文分两次给,隔上半月一回,既不会喂得太饱让他得寸进尺,也不会拖得太久惹他狗急跳墙。
盘算到这儿,她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可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肉行的人都找上门了,怎么糖行那边反倒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念头刚冒出来,她立刻“呸呸呸”连啐三口,赶紧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晦气的念头从脑子里彻底甩出去,嘴里还小声念叨着:“老天爷莫怪,我胡说的!忘掉忘掉都忘掉!”
57. 别怪我这个小辈不讲情面
“伊丫头!伊丫头!”
田老七的呼唤将她的思绪拽回现实...
独轮车吱呀一歪,险些撞上路石。田老七慌忙扶住糖匣,压低声线:“你瞧见没?”粗糙的手悄悄指向巷口——
两个腰别短棍的男子正在粗鲁地翻检一位糖画老人的货担,腰间晃着“糖行”木牌。
白一一瞳孔骤缩。
方才还念叨“糖行没动静”,这催命鬼就晃悠到眼前了!
“绕路!”
白一一攥紧车辕,指节发白。田老七会意,推车拐进一条长满荨麻的土路。荨麻叶刮在裸露的脚踝上,火辣辣的疼,但总好过...
当两辆独轮车终于碾过村口的歪脖子枣树时,日头已经西斜。
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吱嘎”声,与仙鹤风铃“哗啦啦”的清越声响交织在一起,惊飞了院中正在啄食的麻雀。
淑娘交完账便匆匆离去。白一一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想起昨日她微红的眼眶:“婶子,淑婶子她……”
王氏正串着铜钱的手微微一顿,麻绳在指尖绕了个结:“无大事,她男人旧疾又犯了,昨日请了大夫来瞧,她心里不踏实。”
白一一捏起桌上几枚铜钱,指腹摩挲过粗糙的纹路:“若是银钱上的难处,可以预支工钱的……”
“她那性子,哪肯轻易开口?”王氏轻叹一声,放下钱串,拍了拍白一一的手臂,“放心吧,她昨日说思禾近来给了她不少家用,暂时还周转得开。”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真要不够,我这儿也存了些,她断不会向小辈张这个口的。”
微风拂过,车把手上的风铃又轻轻摇曳,叮叮当当的声响里,白一一望着淑娘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午后的风卷着枯草叶在院子里打转,白一一眯着眼打量这片废墟——齐腰的野草在断墙缝里疯长,仅存的那截土墙孤零零立着,活像颗摇摇欲坠的烂牙。她伸出指尖轻轻一戳。
“轰——”
土墙塌得干脆利落,扬起的黄尘惊飞了墙头两只麻雀。陈阿奶的骂声和灰尘一起扑过来:“作死啊!呛死个人——”
“阿奶~~”白一一猫儿似的贴过去,顺手掸去妇人肩头的浮土,“伙食也包给张家得了,我出工钱和食材钱…”她捏着嗓子学金花撒娇,“您和两小只晌午只管去搭伙。”
“放屁!”陈阿奶一棍子抽碎脚边的土坷垃,惊得桂花树又抖落一些高处的桂花,“张家婆娘平日里煮的粥能照见鬼影!”她突然压低嗓门,“那钱给了她,还不如打个水漂呢。”
白一一眨了眨眼,她立刻掰着手指数:“咱家灶屋、堂屋一时半刻可见不得外人。现在每日乡亲们来送的鲜蛋一百多个、满架子的麦芽苗、十缸皮蛋…”突然凑到阿奶耳边,“还有堂屋锁着的两台——”
“闭嘴!”陈阿奶伸出巴掌,落在白一一背上时又卸了力,“去张家做!”妇人精明的眼睛眯成缝,“米面油盐咱家出,她们婆媳出力气,包她全家晌午伙食…”
“阿奶圣明!”白一一响亮地亲在阿奶小麦肤色的脸上。桂花香里,一大一少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山径拐角处,几个正在老槐树下纳鞋底的妇人突然噤声。不知谁喊了句“来了来了”,十二三个婆子媳妇顿时像嗅到蜜的蜂群,“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桂香啊——”
“桂香婶子——”
七嘴八舌的声浪活像掀了盖的蒸笼,喷得陈阿奶倒退半步。她手中拄着的枣木棍“咚”地杵进土里:“要造反啊!一个个说!”
人群霎时静了。牛老二媳妇攥着衣角往前蹭了半步:“那个…伊丫头收蛋的营生…”她突然扯过身后缩着脖子的年轻媳妇,“这是我娘家侄媳妇,她婆家养着四十多只麻鸭…”
十几道目光火辣辣地在祖孙俩身上游移。白一一忽然觉得,自己活像被叼进鸡窝的肉虫子。
“诸位阿婆婶婶——”白一一指尖轻轻勾住陈阿奶的袖口,笑得比槐花还甜。她腰间装铜钱的布袋被无意识揉出细碎的声响,“这些日子,多亏乡亲们帮衬。”
话音未落,她突然抬高嗓音,清越的声音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咱们这就去里正家,把各家的供蛋数目都登记明白!”见妇人们眼中迸出喜色,她又急忙竖起三根手指:“不过有三条——”
“第一,旧户不变;第二,鸡蛋本村优先;第三…”她故意顿了顿,等众人屏住呼吸才笑道:“外村鸡鸭蛋需本村人家作保!”
阳光透过槐叶的间隙,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她眼前浮现出里正家那几级被磨得发亮的青石台阶——这事必须过了明路。既不能让乡亲们空欢喜,也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每日那一百多个鸡鸭蛋的来路,总要清清楚楚记在册子上…
里正家的青石院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后来赶到的妇人们踮着脚,扒着墙头往里张望。院中央的八仙桌上,那本新立的供蛋册子墨迹还未干透,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伊丫头啊——”牛婆子挤到最前头,粗糙的手指绞着衣角,“听说你在县城的买卖,一日能卖这个数?”她神秘兮兮地比划了个手势。
“哎哟!”旁边穿靛蓝布衫的妇人一把拍开她的手,“刚定下你家的鸡蛋,就惦记着往人锅里伸勺子?”话虽这么说,她自己却也不住地往白一一身上瞟。
牛婆子讪讪地搓着手:“老婆子没别的意思...就是这秋税…”她突然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三成呐!”
院子里霎时静得能听见毛笔搁在砚台上的轻响。周里正捋着胡子正要开口——
“正巧今日大家都在。”白一一突然上前半步,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我伊壹今日就把话说明白。”她声音清亮,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眼下生意刚起步,确实用不了太多人手。但…”
她故意顿了顿,等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日后若有用人的地方,我保证每家都能有个名额。”指尖轻轻点着供蛋册子,“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院角的槐树突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侧耳倾听。
“人选怎么定,活计怎么分,得听里正叔和我的。”她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若有那偷奸耍滑、坏了规矩的…”突然绽开个甜笑,“可别怪我这个小辈不讲情面。”
周里正手中的茶碗“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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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搁在桌上:“老夫把话撂这儿!谁要敢耍花样,先过老夫这关!”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惊得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暮色渐沉,白一一那番话却像颗火种,随着炊烟飘进每家每户。直到更深夜静,那些低矮的茅草屋里仍亮着油灯,窗纸上晃动着激烈比划的手影,间或传来压低的争执声——整个天水村的夜晚,都浸在这锅滚粥般翻腾的议论里。
牛婆子家。
“呸!小丫头片子摆什么谱?”牛婆子一脚踹翻洗脚盆,脏水泼了满炕,“还‘偷奸耍滑的不讲情面’?”她抓起地上的笤帚就往大儿媳身上抽,“明儿你就去送蛋,专门挑最小的!看她能把老娘怎样!”
她大儿子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青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娘,里正可说了要作保…”
“作他娘的保!”牛婆子突然压低嗓门,“月前,连咱家老屋二两五钱都出不起,如今找老张家盖新房呢。赚了几个铜子儿就不知道姓甚名谁了,她县城那肉馍生意,多的是人仿呢,明日让老二回来时捎一斤肉,别人做得,咱家自然也做得。”
王老三家。
油灯下,靛蓝布衫的妇人指尖蘸着水在桌上划拉:“当家的你瞧,伊丫头今日这话里有话啊。”她突然拍腿,“哎呦!莫不是要学县里布行搞‘份子钱’?”
王三郎猛地坐直身子:“你的意思是…她真要招工?”
“蠢货!”妇人一把拧住他耳朵,“明儿赶紧让大丫去学算账!没听她说‘人选怎么定得听她的’?”眼珠子一转,“对了,明日把后院的芦花鸡宰了,炖汤给伊丫头送去…”
小花儿家。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位长袍书生打扮的老翁把手上的书册摔得啪啪响,“女子无才便是德!《女诫》有云:‘专心纺绩,不好戏笑’。女子抛头露面已是败德,如今还敢妄议用工?”他颤巍巍指着孙女芳菲,“你敢去凑这个热闹,老夫就一根绳子吊死在后山!”
“啪—”地堂屋门被大力推开,小花儿挺直脊背踱步进来。
“要死赶紧死!我不也是一介女流,年轻时整日跑东跑西张罗,按你的话,我都败德半辈子了!”
“娘子蕙质兰心,气概不让男子分毫,那等俗人怎可与你相提并论?!”酸儒老翁立刻换上讨好笑脸给小花儿捶肩。
“你莫要教坏我孙女儿,女子就应当自强,自己有本事才叫真本事,一辈子不用看人脸色!”
“是是!娘子说的对,是老朽我一时口不择言,娘子消消气,你身子刚好…”
芳菲默默拿起绣绷出了堂屋——那上面正绣着“日进斗金”的花样,而绣绷底下压着半张《邸报》——上面正刊载着朝廷准许女子立户经商的诏令。
村东头,刘老头家。
那只专咬陈阿奶裤脚的大黄狗,这时温顺如小猫崽趴在老猎户脚边,两鬓斑白的老人默默擦拭着弓弦,老伴儿忽然递来块麂子肉:“当家的,这块儿行不?你说伊丫头那话…”
“啪!”弓弦发出清越的颤音,猎户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狼:“人情。”粗糙的手指划过墙上挂的狼皮,“要还。”
58. 还以为本官治下尽是乞丐
暮色渐浓,油灯昏黄的火苗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众人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白一一指尖摩挲着阿宇手抄的法条汇编,那些晦涩的政令文字像一团乱麻,她只能囫囵吞枣地咽下,又在粗麻本上密密记下不解之处。
“丫头,你瞧瞧…”王氏推来一本粗麻记事簿,上面“壹”到“拾”的笔迹犹带生涩,却一笔一划力透纸背。白一一望着那些歪扭却认真的字迹,袖中的手指无意识蜷了蜷——她原想教的阿拉伯数字记账法,又一次咽了回去。不是信不过王氏和两小只,只是眼下这光景——实在是再经不起半点意外。
“可是写岔了?”王氏攥着工笔的指节发白,眉间蹙起细纹。
白一一倏然回神,灯影里绽开个明媚的笑:“婶子写得极好!”她轻轻抚平纸页褶皱,“我方才是在想,往后定要寻个更简便的法子教您。”
“姐姐看我的!”“我也写完啦!”两小只举着满纸炭痕的小本子扑来,白一一将两个小脑袋拢在臂弯里细看。
“咔!”
陈阿奶手中的蔑刀利落劈开竹筒,飞溅的竹屑在油灯光里划出金线,“照这般光景,咱家怕不是要出对文曲星——状元郎配状元女郎咯!”妇人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得意。
“那敢情好!”白一一拍落腿上的竹屑,眸子亮得映出跳动的灯焰,“到时候阿奶穿着诰命服,婶子戴着累丝金簪,咱们…”话未说完就被金花扑了个满怀。
“姐姐也是官夫人!”小丫头仰着脸,发间的红头绳随动作轻晃。
白一一捏住她鼻尖:“傻丫头,姐姐才不稀罕当什么官夫人——”忽然将孩子高高举起,“要当就当头戴金花、御街夸官的状元女郎!”
欢笑声撞得油灯的火苗东倒西歪,连天边的月亮都悄悄往云层里躲了躲。
晨光初绽,一行五人照旧,不同的是,往日那辆有仙鹤风铃的手推车上,今日招牌被取下,车辕上绑着一个大块头物件,只是用破麻袋挡的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真容。
一行人悄然穿过“平宁县”斑驳的城门洞,身影在青石板路上拖出细长的影子,很快便分散隐入市集的喧嚣之中。
醉仙楼后院的库房紧闭门窗,浮尘在斜照进来的光线里打着旋儿。白一一“哗啦”一声掀开破麻布,木制的风选机在昏暗中泛着桐油的光泽。
“知道赵叔不放心,”她指尖轻抚过机器榫卯处,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特意提早送来给您验验货。”
谷粒“沙沙”倒入进料口的声响里,赵掌柜腹部的锦缎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当白一一躬身作请时,他圆润的脚搭上踏板——
“吱呀”一声,风叶转动带起的劲风惊起了梁上的积尘。糠皮如雪浪般从出风口喷涌而出,在阳光下化作金色的雾。两层竹筛规律的“唰—唰—”摇动声里,金黄色的谷粒瀑布般倾泻进方木箱,碎米听话地跳进下层木盒,连最顽固的麸皮都被上层筛网牢牢拦住。
赵掌柜的瞳孔随着谷粒落下的节奏不断扩大,下巴上的肥肉颤了颤:“它…自己会分?”
“要不怎敢劳您引荐?”白一一袖手而立,看着最后一粒金黄的稻谷落入筐中。
胖掌柜突然扑到机器前,肉掌“啪”地拍在木架上:“多少银钱?东家至少要留两台!老夫的抽成…”
“稻黍稷麦,凡五谷皆可分。”白一一指尖轻点各出料口,“酿酒、炊饭、饲畜——您家十三间酒楼,哪处不用粮?”她忽然压低声音,“光是省下的碎米,够养十头肥猪…”
阳光穿过飞舞的糠尘,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金粉。赵掌柜的喉结随着她的话音上下滚动,像吞下颗滚烫的汤圆。
日影渐近巳时,醉仙楼二楼的“听雪轩”厢房内,一缕檀香自青铜兽炉中袅袅升起。
“吱呀——”
雕花门扉轻启,一位鹤发老者负手而入。但见他头戴方山冠,身着云纹直裰,腰间悬着的青玉坠子随着步伐轻晃,在晨光中漾出温润的光泽。
厢房内隐约传出棋子落枰的脆响,时而夹杂着老者爽朗的笑声。约莫三刻光景,门扉再启,老者捻须而出,眼角笑纹里盛着未尽的笑意。他袖中似揣着何物,临去时还不忘向候在廊下的赵掌柜微微颔首。
三日后,县衙。
穿堂风卷着公文书页的沙沙声,掠过青砖地面。那架脚踏式风选机静静矗立在“勤政亲贤”的匾额下,竹筛上还沾着今晨试机时的谷糠。
安县令踱步进来时,皂靴踩碎了一地阳光。他中等身材,圆脸上堆着菩萨般的笑纹,身后跟着鹤发的李主簿、两鬓斑白的张师爷和几个垂首的衙役。
“民女伊氏,拜见县尊大人。”
直到主位上的茶盏升起第三缕热气,安县令才抬了抬眼皮:“免礼。”他吹开浮沫的姿势像在给犯人验伤,“这就是你那个…利民农器?”慈祥的尾音里藏着刀锋。
“县尊大人明鉴!”白一一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砖地上,“此物依先父遗留的《齐民要术》残卷所制,一日能净谷百石,老妪孩童皆可操作。”她突然抬头,目光灼灼,“正合《周礼》‘颁职事十有二于邦国都鄙’的圣训。”
茶盖“咔嗒”一响。安县令随意点了两个衙役:“试试。”
当竹筛开始摇晃时,县令瞳孔里闪过一丝精光——碎粒像金沙般从筛孔坠落,在青砖地上画出清晰的界限。
“此机若全县推广,”白一一的声音突然清亮起来,“岁增粮赋可逾千石。碎粒酿酒能增商税,糠秕饲畜可活民生。”她故意顿了顿,“大人《劝农课绩簿》上的朱批,怕是要力透纸背了。”
“啪!”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是谁教你这些话的?”安县令的笑脸突然裂开一道缝。
堂下胥吏的呼吸声都停了。白一一看见自己袖口的补丁在微微发抖——是穿堂风太冷。
“民女愚钝…”她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册子,“这是先父手录的《要术》残页。”
李主簿接过时,枯手在“炊谷法”三个字上摩挲良久。
“有意思。”安县令突然抚掌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说吧小娘子,想要什么?”
白一一指甲悄悄掐进掌心:“请大人将此物列为‘平宁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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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民间私仿。”她忽然压低嗓音,“他日若先现于邻县…”
“四成。”安县令突然打断,“收益四成归县学。”他起身时,蟒纹补子掠过她发顶,“下次换身衣裳。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官治下尽是乞丐。”
错身刹那,她听见李主簿的叹息飘在风里:“…可惜是个女娃…”
白一一走出县衙,擦了擦手心里未干的汗,接过王氏递来的竹篮,又迈上了石阶。
院内东侧一间雕花窗棂的议事厅内,黑漆牌匾上“市税司”三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桌上,竹篮里的肉馍香气混着油纸的焦香,一缕缕飘散开来。旁边的小糖托上,六支棒棒糖整齐排列,阳光透过窗棂斜照,糖衣折射出剔透的光泽,像是某种无声的诱惑。
两鬓染霜的中年税吏歪坐在太师椅上,眼皮懒懒一掀,声音拖得老长:“市籍呢?”
“大人明鉴,民女在东市摆摊,并无固定铺面,尚未办理市籍。”
“哦?”税吏嘴角一勾,像是听见什么稀罕事,身子微微前倾,眼底精光一闪,“主动来市税司纳税的小贩,老夫倒是头一回见——”
白一一站得笔直,声音不卑不亢:“回禀大人,民女父母双亡,生计艰难,做些吃食糊口。昨日东市裴大人指点,除入市税外,还需缴纳住税,民女不敢耽搁,今日便来了。”
税吏眯了眯眼:“那他可曾告诉你,无市籍者验货需额外……”
“民女初涉经营,诸多规矩尚未知晓。”白一一上前一步,手心朝下,递过一只鼓囊囊的荷包,“大人费心指点,民女感激不尽。”
税吏大掌一翻,借着宽袖遮掩接过荷包,指尖却似不经意般在她掌心一滑,触之即离。
白一一指尖微僵,面上却未露分毫,只平静道:“大人,此乃所售之物,请您验看。”
税吏抬眉,玩味地打量她一眼,忽地嗤笑一声:“罢了,无趣。”随即沉下脸,执笔蘸墨,在税引上潦草落字。
“那个……”税吏刚欲再开口,忽听“啪”的一声——白一一袖中册子坠地。她俯身去拾,手指恰好卡在某一页,纸上墨字清晰可辨:
“《刑统》卷十二:诸税场吏毋得留难商旅……”
她慢条斯理地掸了掸纸页,待那行字在税吏眼前晃够了,才从容收回袖中。
税吏脸色青白交加,喉结滚动,最终低头闷声书写,再不言语。
“恳请大人朱批代售人姓名,”白一一福身,“准陈王氏、沈朱氏、田七、田赵氏四人代售,免生误会。”
见税吏眉头又皱,她不动声色地将另一只荷包置于案上:“这是润笔费,劳烦大人了。”说罢退回原位,眉眼低垂,恭敬却不卑微。
待税引誊抄完毕,白一一接过税契文书,转身离去。身后,税吏歪在椅上盯着她的背影,冷哼道:“不识好歹……”指尖摩挲着新得的两只荷包,又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调。
站在石阶下,白一一回望县衙牌匾上“平宁县衙”四个鎏金大字。阳光刺目,她眯了眯眼,嘴角一撇,翻了个毫不掩饰的白眼,扬长而去。
59. 像极了五年前的刘铁匠
县衙后堂,夜。
烛火通明,将安县令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一头蛰伏的兽。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风选机模型的纹路,榫卯相接处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似在无声哀鸣。
“咔!”
一根辐条在他指间断作两截。
“文远啊…”他眯起眼,指腹碾过断裂处,木屑簌簌而落,“你说这丫头,可像极了五年前的刘铁匠?”
两鬓斑白的张师爷正垂首驭笔,狼毫悬在《劝农奏》上方,一滴浓墨坠下,在“岁增粮赋千石”的“千”字上晕开,宛如一只窥视的黑瞳。
“大人明鉴。”他喉头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刘铁匠那水车…”袖口擦过纸面,拖出一道狰狞的墨痕,“最后可是在州衙库房里,成了‘贡品’。”
“所以这回——”
安县令突然扬手,木模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入炭盆。
“轰!”
桐油遇火,幽蓝的焰苗骤然窜起,映得他眼底明灭不定。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残骸,将白一一的野心一寸寸吞噬。
“得让她…”他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心甘情愿当棵摇钱树。”
窗外,几个工匠佝偻着背,在惨白的月光下拆解着风选机。满地零件泛着冷光,如同被肢解的尸骸。安县令的目光掠过他们颤抖的双手,嘴角的笑意渐深——
像一头嗅到血腥的狼,盯上了自投罗网的羔羊。
张师爷的狼毫悬在宣纸上,墨珠将坠未坠。
“大人…”笔尖凝着将坠的墨,“若用‘查获私造农器’,李翁那边…”他喉结滚动,咽下半句——那老狐狸今早还夸小娘子手巧。
“铮——”
一枚沾着锈迹的铜钱在案上旋转,县令屈指扣住钱币,露出背面深深的刻痕。
“那老貔貅…”安县令忽然低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案上的铜钱,声音轻得像在说一桩趣事。
“前年漕司(转运使别称)巡县,他连‘茶汤钱’都敢截留三成。”
铜钱在他指尖一翻,“嗒”地一声盖住密信上的朱批,露出边缘新鲜的锉痕。
“一台机子,一日能扬百石谷。”他忽然倾身,烛火将他的影子压向师爷,“按市价,值三十贯。”
喉咙里滚出一声笑,“待州衙仿制出来…”
指尖一推,铜钱“铮”地滑到师爷面前,滴溜溜转个不停。
“多分他两贯,也就是了。”
笔锋陡然凌厉,墨色透纸三分:
「该女户籍有异」
紫檀案上,一盏孤灯奄奄一息。
密信上的墨迹尚未干透,字里行间却已杀机毕露:
「仰赖大人栽培,我县查获私造农器。然刁民奸猾,下官唯恐其私售邻县,故暂以褒奖为名,实收其机要图谱(附详册甲卷)。另,该女所献《齐民要术》残本,疑有篡改……」
纸尾一行朱批小字,艳如凝血:
「待州衙工匠破解后,即按『私造官械』罪拿问。」
“嗒。”
一滴蜡泪坠在“问”字上,凝固成猩红的枷锁。
更漏三响,县衙后门的铜锁“咔哒”轻启。
几匹快马踏碎月色,鞍袋中的图纸沙沙作响,宛如毒蛇吐信,没入无边的黑暗。
夯土炉中的火焰昼夜不熄,将小院映得通红。火舌舔舐着铁砧,火星迸溅,如夜空中炸开的星子。铁汉王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的臂膀在火光中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汗珠滚落,还未坠地便被蒸腾的热气烤干。
“铛——!”
铁锤砸下,烧红的铁块在重击下扭曲变形,火星四溅。铁汉王眯起眼,避开扑面而来的热浪,指节因紧握锤柄而发白。
角落里,风选机的零件散落一地,铸铁齿轮组、偏心轮、曲轴…在火光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铁汉王偶尔瞥一眼那些半成品,眼底闪过一丝焦躁——时间不多了。
炉火熊熊,映得他眉骨下的阴影更深。他吐出一口浊气,再次抡起铁锤。
“铛——!”
这一声,比先前更重,更狠。
夜风挤过窗缝,油灯的火苗猛地一颤,土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陈阿奶堂屋里,白一一、沈思禾、陈阿奶、王氏和淑娘的轮廓被昏黄的灯光拓在墙上,影子交叠,像一幅斑驳的皮影戏。沈思禾指尖的毛笔在粗麻纸上沙沙划过,墨迹未干,就被白一一拎起,凑近了灯芯——
“嗤!”
火舌倏地窜上来,纸角卷曲、焦黑,最后化作一片飘摇的灰烬。火光在她眸中跳动,映得那双漆黑的眼瞳亮得骇人。
“先这么定。”她松开手,任由最后一点纸灰飘落,“沈思禾负责教她们组装,我去找村长要人。”
灯影里,众人无声点头。墙上的影子也跟着矮下去,像一片沉默的山。
晨露未晞,第三声鸡鸣刚刚歇下,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上还坠着晶莹的露珠,整个村子却已悄然苏醒。
白一一、陈阿奶和王氏踏着晨雾,来到新房基地。曾经摇摇欲坠的老屋早已不见踪影,唯有那棵老桂花树依旧亭亭如盖,暗香浮动。空地上,一张简易木桌架起,上面郑重地供着三牲——一只油亮的公鸡、一条鲜活的鲤鱼、一颗完整的乳猪头,香炉里青烟袅袅。三人执香而立,神色肃穆。
一旁的老张头难得换了一身簇新的粗布麻衣,正弯腰引燃纸钱,火星噼啪,映着他皱纹纵横的脸。他口中念念有词,嗓音低沉而庄重:“起土三尺,不敢犯神;今日破土,百无禁忌……”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老张头便手持石灰粉,沿着地基轮廓细细画线,四角钉下驱邪的桃木桩。陈阿奶则依照旧俗,在东南角埋下“五谷罐”——小麦、粟、稻米、豆子…一样样落入土中,寓意五谷丰登,家宅兴旺……
“你们去吧,城里的事儿莫耽误了,家里有老婆子我看着……”陈阿奶摆摆手,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白一一和王氏与早已等候的淑娘、田老七夫妇汇合。一行人推着独轮车,背着沉甸甸的背篓,踏着晨光离开院门。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陈阿奶的院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
七八个妇人挤挤挨挨地闯进来,粗布裙角还沾着田埂上的草屑和露水,脸上写满了急切和好奇。
“都给我听好了——”
陈阿奶双手叉腰往院当间一站,粗布衣裳裹着她结实的身板,气势凌厉如刀。两个年轻媳妇被她这架势一唬,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像是被掐住后颈的鹌鹑。
“老婆子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她犀利的眼刀子挨个剜过去,嗓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在我这院里听见的、看见的,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要是让我知道谁管不住那张破嘴……”
她突然抄起墙角的笤帚,猛地一挥——
“啪!”
笤帚重重抽在磨盘上,惊得众人一颤。
“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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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活计,”陈阿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你们不稀罕,后头排队的能挤破头!”
晨风卷着这句话,打着旋儿飘过院墙,惊起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扑棱棱飞向天际。
天光大亮,东市人头攒动。王氏挎着空篮匆匆折返,凑到白一一耳边,声音压得极低:“那两家掌柜都在打听寒衣节的节物糖,催得紧呢。”
白一一手上动作未停,麻利地包好肉馍,唇角微扬,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婶子,您回他们,过两日就把样糖送过去——”
“哎哎——磨蹭什么!爷赶时辰!”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粗鲁地挤到最前,不耐烦地敲了敲案板。
“爷,您的肉馍,趁热。”白一一笑容未减,递过油纸包,指尖不着痕迹地在他袖口一蹭——那衣料是上好的细麻,绝非寻常百姓能穿。
叮叮当三枚铜钱落在案上,那人抓起肉馍转身,腰间束带上悬着的“税”字木牌一晃,在晨光里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
排在后面的粗布少年瞪圆了眼,指着那背影刚要开口:“他怎么只给——”
话未说完,旁边素衣妇人猛地捂住他的嘴,低声呵斥:“祸从口出!教你多少回了!”
“唔……可他明明少给了……”少年挣开半句,又被死死按住。
白一一轻笑,手上已包好另一只肉馍,馅料塞得几乎溢出来:“小郎君,你的。”她将热腾腾的油纸包塞进少年手里,眨了眨眼,“老主顾了,下回准会补上。”
日头正烈,白一一和王氏收了摊子,推着独轮车穿过东市喧嚣的人流,一路向北。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某种疲惫的叹息。
转过街角,庆元巷尾的铁匠铺便映入眼帘。铺子门口堆着杂乱的废铁料,一只锈迹斑斑的铁锄斜倚在门边,锄刃豁了口,像是曾经在田亩间耗尽力气,如今只能在此处腐朽。
“伊……伊……姑娘…”赤膊的铁匠从铺子里探出半个身子,结结巴巴地打着招呼。他粗粝的手掌捧着一堆弧形扇叶,还有些说不上名目的零碎——小心翼翼地放进独轮车上的竹篓里。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黝黑的皮肤上沾着煤灰,咧嘴一笑时,牙齿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白。
“谢……谢了。”他笨拙地摆手,目送她们离开。
晨光熹微,白一一的肉馍摊准时出现在东市角落。每日未及午时,案板上的油纸便已收得干干净净。只那独轮车上靛蓝粗布下的竹筐,总要在不同铁铺门前转上一遭——今日在城西“刘记”取几副连杆,明日往东街“李炉”拿几组弧形扇叶,后日又绕到城北“张铁匠”处拎走几套圆轴。
县衙后堂·夜
烛火将安县令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蛰伏的兽。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霜:“跟了这些时日,可摸清门道了?"
“回大人话,”衙役单膝跪地,竹篓里的铁器碰撞出清脆声响,“那人每日换一家铁铺,四日取了这些。”说着掀开粗布——连杆、弧形扇叶、圆轴、铁板,还有些零碎的铁器,全是在铺子里征来的样品,在青砖地上泛着冷光。
“退下。”
阴影中的老匠人佝偻着上前,枯爪般的手指抚过铁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袖口蹭过铁板,露出背面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刻意刮过。
“还缺些部件…”他哑声道,“这些…不是寻常铁铺能打的。”
60. 方寸之地权贵云集
“啪!”
那枚带锈的铜钱重重砸在紫檀案上,烛火猛地一晃,将安县令的影子撕成张牙舞爪的鬼魅。
“四日……”他忽然低笑一声,指节抵住铜钱边缘一拨——
铜钱“铮”地立起急旋,残影里隐约露出“崇宁通宝”四个字,边缘锉痕与风选机齿轮如出一辙。
“连杆、扇叶、圆轴……全是边角料。”铜钱倒映着他眯起的眼,“她每日在集市,都卖些什么?”
张师爷捧着的册子上,肉馍三百二十四文、饴糖一百五十四文的账目蚁群般爬满纸页。可他的指甲正死死压住边角一行小字:
“未时二刻,独轮车经柳巷,遇货郎交言三息,货郎左袖垂落如负物。”
铜钱“嗒”地倒地,朝上赫然是“崇宁”二字。
“好个刁滑的村妇。”县令突然抓起铜钱,在密信“刁民”二字上重重一拓,朱砂印泥混着铜锈,洇成血痂般的污痕。“明日派两个‘勤快人’去帮她推车——就说是防市井无赖。”
“大人圣明。”师爷的笔尖在“无赖”二字上顿了顿,“那天水村那边……”
“村口设岗。”县令指尖划过铜钱锉痕,“本县记得……衙役里有个天水村女婿?”
师爷翻开花名册,泛黄的纸页上“李勇”的名字旁,赫然批着朱砂小字:
“妻父欠夏税三贯,押。”
“让他去。”县令突然笑起来,“告诉他——查清一样齿轮或曲轴部件的来路,抵一贯债。”
“砰!砰!砰!”
拍门声震得篱笆上的露珠簌簌滚落。白一一拉开门时,三具铁塔般的身影堵在晨光里,最前头衙役的铜包铁腰牌撞在门框上,“快班都頭”四字刮下一道木屑。后面俩衙役的牌更旧——“壯班差役”的“壯”字已被磨得发亮,活像他们日夜盯梢熬红的眼。
“伊姑娘——”领头的刚开口,就被院内景象噎住了喉咙。
三辆车满载已组装好的风选机,麻绳、油布将机器绑得严严实实。七八个妇人正用粗布擦拭最后几处铆钉,铁器相撞的清脆声响成一片——哪需要什么“护送”?分明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出货。
“差爷来得正好!”白一一突然提高嗓门,指尖划过最近那台机器。“正愁缺人手搬货呢!”
她转身拍手,声音清亮得能劈开雾气:
“各位婶子!县尊大人特地派了三位官差来帮忙——今日的货直接送东街刘记粮行!”
李勇的瞳孔猛地一缩。刘记粮行东家是县令小舅子,这哪是送货?分明是逼官府当众认下这批货!
王婆子恰在此时从堂屋钻出,袖子还来不及翻下,手上还拿着个齿轮:
“大勇?!你杵这儿干啥?快帮你大嫂搬货——”
她一把拽过女婿,压低的声音却让全场听得真切:
“伊丫头给组装工一日二十文!你大嫂这月挣的够给你老丈人抓三副药!”
李勇的佩刀“当啷”撞上车辕。他盯着丈母娘掌中的半枚齿轮——那精密的角度,根本不是县衙仿品能企及的。
白一一突然塞来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
“差爷先垫垫肚子。”她笑得纯良,肉馍热气熏得衙役们喉结滚动。
“待会儿搬完货,还得劳烦您三位在粮行门口……当众试机呢。”
“差爷,借一步说话。”
白一一将李勇引到院中偏角,树影婆娑间,她指尖轻轻一翻,露出一枚当十文的“崇宁重宝”,铜钱在晨光里泛着润泽的光——明显是日常被人摩挲惯了的。
“差爷,”她突然压低声音,狡黠的眸光从睫毛下掠上来,“咱们虽是初识,可往后打交道的时候还长着呢。”
指尖轻轻一弹,五枚铜钱“叮”地落入李勇掌心:
“那两位弟兄每日三十文,您——五十文。现结。”
李勇手里油纸包一滴红油“啪嗒”一声坠地,在夯土上洇出个狰狞的圆,像极了县衙账册上那些被朱笔圈住的欠税户名。他耳边嗡嗡作响——这价钱比他冒着挨板子的风险收“鞋底钱”还高出三成。
“好说……”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都好说……”
可那五十文铜钱的热度还烫着掌心,眼前却猛地浮起一张黄麻纸——老丈人那张欠条,就压在县衙刑房最底下的抽屉里,粗劣的墨迹写着:
「王大有欠宣和九年夏税钱三贯整,限十一月前纳讫,逾期桑田五亩充公。押。」
三贯,他喉头滚动,突然意识到——
伊氏给的五十文一日,干十日就是五百文,一个月能挣一贯半!
若咬牙干满两个月……
肉馍的红油在土里凝成暗痂,他盯着那摊污渍,恍惚拨起了算珠:县衙月俸八百文,加上“常例钱”不过一贯二,还常被师爷克扣…她这儿,光是明面钱就抵他全年俸禄…
斑鸠扑棱棱飞过树梢,翅膀划破晨雾的声音,像极了铜钱落袋的脆响。
白一一已经转身走向独轮车,鞋尖扫过油渍时,轻飘飘撂下一句:“对了,听说王阿爷的桑田挨着官道?若是风选机试好了……屯田务正缺这样的好地做晾场,一亩能折价两贯呢。”
李勇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老丈人那五亩薄田,竟值十贯?!
晨雾未散,三辆车“吱呀——吱呀——”碾过山径湿泥,车辕上凝结的露水簌簌震落。
六个村妇背着竹篓紧随其后,粗布裙角扫过路旁野草,惊起几只蛰伏的蚱蜢。她们背篓里麻绳垂下的结头随着步伐轻晃——三短一长,恰是白一一教过的取货暗号。六人入了城门就匆匆汇入人群,不见踪影。
李勇攥着车把的指节发白,目光死死盯着城门下两道新鲜的深辙——车辙边缘平整如刀削,昨夜有军马进城。
他猛地回头,冲落在最后的年轻衙役挑了挑眉梢。那小子立刻捂住肚子哀嚎起来:“哎哟!定是晨起灌了凉水——”话音未落,人已钻进巷尾。
白一一与王氏对视一眼,唇角微勾,推车直向东街。
“刘记粮行”的铺板紧闭,一时半刻见不着人的样子。
突然,斜对面传来“嗒”的一声轻响。
萧记粮庄的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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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长袍掌柜斜倚门框,指尖一枚黄铜算盘珠子正滴溜溜转着。他瞧着白一一的车队,忽然将算珠“啪”地一扣——
三声脆,两声沉。
“伊小娘子当真守时。”曹掌柜笑得温润,目光却掠过李勇的佩刀,“今日这阵仗……倒比预想的热闹。”
白一一抚过车上蒙着的油布,布料摩擦声里混着她带笑的嗓音:“多亏安大人体恤,派了李都头这般得力人手。”
李勇的瞳孔骤然紧缩。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萧记门楣下悬着的不是寻常灯笼,而是一盏铁骨绢面的军式风灯,灯罩上若隐若现的,赫然是个“萧”字。西军的人?!
后院门“吱呀”一声豁然洞开,三辆满载的独轮车依次驶入院中,车轮在青石板上碾出深浅不一的辙痕。
“哪来的乡野村妇,也敢盗用我刘家名号?!”一声尖利的呵斥骤然炸响。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带着十余名家丁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面色浮肿泛青,眼下一片乌黑,活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腰间那枚鎏金“安”字玉佩在晨光中格外刺眼,随着他激烈的动作叮当作响。
白一一还未及开口,曹掌柜已冷笑一声:“刘二爷好大的排场,连我萧家的买卖也敢拦?”他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眼中寒光乍现。
刘二爷猛地转身,正对上两名军汉阴鸷的目光。他们抱臂而立,腰间雁翎刀的刀柄上缠绕着西军特有的赤黑双色绳结。他脸色一变,突然发狠扑向最近的风选机,尖利的指甲在木箱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这货既用我刘记名号,自然该归——”
“唰!”
一柄铁尺如毒蛇吐信,瞬间抵住他的咽喉。李勇的声音比铁尺更冷:“二爷若再往前半步,便是劫夺军械的重罪”他拇指轻推,铁尺边缘寒光一闪,正好映出刘二爷瞬间惨白的脸色。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几名身着靛蓝官服的吏员策马闯入,为首之人面白无须,双颊泛着不自然的酡红,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活像个精于算计的账房先生。他手中包铁的马鞭一扬,尖声道:“奉都监令,征调此物校验——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刘二爷僵在原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睁睁看着这方寸之地转眼间权贵云集。
突然——
大地震颤,轰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二十名重甲骑兵如黑云压城,瞬间将粮庄围得水泄不通。马蹄铁砸在青石板上迸出点点火星,为首的校尉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这是个轮廓如刀削般的男人。左眉骨至颧骨斜贯一道旧伤疤,灰蓝色的眼眸在晨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他马鞭直指,嗓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砺的砂石:“安家的?滚回去告诉你姐夫——这案子,枢密院接了!”
两名军汉大步上前,“咔嚓”一声扯下屯田务吏员的腰牌。校尉居高临下地睨视众人,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拿司农寺的鸡毛当令箭?”他猛地展开一卷文书,猩红的枢密院大印在晨光中格外刺目:“尔等可还记得,永兴军路的晒谷场,是拿我西军将士的血肉浇出来的!”
61. 一次性把水搅浑
时隔多日,白一一再次踏入铁汉王那间飘着煤灰味的里屋。她熟门熟路地往椅子上一歪,袖中突然变戏法似的翻出几支五颜六色的棒棒糖,在晨光下晶莹剔透。她笑得眉眼弯弯:“多日不见,给侄儿侄女的份例加倍奉上。”
铁汉王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刚伸出半截——
“哼!”来福一个箭步窜过来,把糖全数捞走,“小没良心的,帮了你这么大忙,连颗糖渣都没见着!”他故意把糖磕得哗啦响,斜眼瞅着白一一。
“哪能忘了来福兄弟这个大功臣呀~”白一一谄笑着从背篓里摸出两只荷叶包,鸡肉的香气顿时在屋里漫开,“人人有份!这可是李记新出的蜜汁烧鸡…哎哟!”
来福一个暴栗敲在她脑门上,清脆得像开西瓜。“谁是你兄弟?叫叔!”他嘴里叼着糖棍,说话含糊不清,活像只护食的松鼠。
白一一捂着额头直跳脚:“想得美!铁汉王我都没叫过叔呢!”
“是吗?”来福眯起眼睛,突然捏着嗓子学她当初娇滴滴的声音,“‘我还有点事要和王叔单独聊~’”学得惟妙惟肖,连铁汉王都忍不住咳嗽起来。
白一一下巴一挑,死不认账:“那是战略需要!我当时也不知道你和铁汉王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行了。”铁汉王突然压低声音,粗粝的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外头还有条尾巴蹲着呢。”
这话像盆冷水,白一一立刻正经起来。她凑近窗边,眸子在阴影里闪着精光:“现在风选机已经过了明路,西军和屯田务都露过脸了,安县令至少能消停到明年七月任期结束…”
“啧啧,”来福突然伸手想揉她发顶,“小丫头胆子倒肥,换别人早吓哭了。”
白一一猫腰躲开,像只炸毛的猫:“我!不!是!小!孩!子!”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好好好~”来福拖长声调,眼里却闪着精光,“那咱们的‘小肥羊’下一步打算怎么玩?”
白一一掰着手指数起来:“盖房子、四十亩地开荒、去谢醉仙楼赵掌柜……”她越说越激动,突然垮下脸,“天知道我多久没去看新房了!梁木怕是都长蘑菇了!”
“就这?”来福夸张地掏掏耳朵,“西军和屯田务那边……”
“打住!”白一一双手交叉比了个拒接的手势,眼珠滴溜溜转,“这三尊大佛哪个我都惹不起,但让他们互相牵制正好。”她突然压低声音,狡黠得像只狐狸,“与其天天应付各路牛鬼蛇神,不如一次性把水搅浑——”
“然后浑水摸鱼?”铁汉王突然接话,嘴角罕见地翘了翘。
白一一眨眨眼:“这叫借势而为~”尾音得意地上扬,顺手又摸出支棒棒糖塞进嘴里,活脱脱还是那个狡黠又天真的模样。
“屯田务今日从西军手里分走一台,”白一一指尖轻叩桌面,在斑驳的木纹上画着无形的路线图,“风向已经变了,不必再派人去吹耳边风。村里人照旧去各家铺子取那些无关紧要的部件,至于关键的齿轮组…”她抬眼看向铁汉王,“还得劳烦您走老路送进山。”
来福突然“噗嗤”笑出声:“听着怎么像要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买卖?”
“注意你的措辞!”白一一拍案而起,袖中银票哗啦作响,“这叫闷声发大财!”她突然压低声音,“虽然过了明路,可他们晚一日发现关窍,我们就能多赚一日。算上今天这三台八折的,九台统共…”她故意拖长音调,从袖中抽出两张银票,“二百五十二贯!喏,给您二位回回血。”
来福一把抢过银票,眼睛瞪得比铜钱还圆:“两成利能有这么多?”
白一一抿嘴一笑,眼角弯成月牙:“原本是两成,可您帮我摆平红契,又教我盘账…”她突然凑近,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当学生的,总不能白占师父便宜不是?”
“打住!”来福像被烫到似的跳开,“我可没你这么败家的徒弟!”他掰着手指算账,每根指节都透着肉疼,“取红契赔了一两税金,又倒贴六两打点,七两雪花银连个响都没听见!”
白一一摸着鼻尖讪笑:“哪行哪业不要交学费?”她突然正色,“那红契必须取回来。除了经手的书吏,谁也不知道关键技术在…”她的目光在铁汉王和来福之间转了个圈。
来福突然把银票往怀里一揣,板着的脸终于绷不住了:“还算有点小聪明…”他转身时嘴角明显上扬,“这个徒弟…我勉强考虑考虑。”
铁汉王在一旁闷头擦着齿轮,铜锈簌簌落下,遮住了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
白一一踏出屋门时,太阳高悬,夯土炉热浪滚滚。阿财抱着铁器跟在后头,金属部件在阳光中泛着冷光。蹲在屋檐下的李勇猛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给我吧。”他接过铁器的动作有些慌乱,铸铁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远离县城的喧嚣,回村的土路上只有独轮车的吱呀声。直到那棵歪脖子枣树映入眼帘,李勇突然停住,喉结滚动了几下:“今早…是我不对。”他憋得耳根通红,拳头攥得发白,“绝不会有下次。从今往后,李勇唯伊姑娘马首是瞻。”
白一一转身,微风拂起她鬓边碎发。她笑得眉眼弯弯,眼底却凝着霜:“这话我可记下了。”指尖轻轻点在他胸口,“我白一一最恨的,就是墙头草。”声音甜得像蜜,冷得像刀。
李勇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明明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那眼神却让他想起审犯人的刑房老吏——
“说说吧,”她突然凑近,声音清凌凌的,“县尊大人捏着你什么把柄?”
“是有些…”李勇眼神飘忽,“但不算大事…”
“呵。”白一一冷笑一声,“我更恨满嘴空话的。”
李勇的额头沁出汗珠:“岳父欠了夏税,利滚利到了三贯…县尊说,查清一个部件抵一贯…”
“三贯?”白一一挑眉,“起先是多少?”
“八百文…”李勇声音发苦,“可利钱…”
“他设局让你钻,你还真往里跳?”
李勇猛地抬头:“什么?”
“嗯?”
“你方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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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眼中突然迸出精光,“设局?”
白一一抱臂而立:“不然呢?若不放纵,利钱能滚成这样?”
李勇如遭雷击,喃喃自语:“我从没想过…从来只觉得是自己倒霉…”
看着这个恍然大悟的汉子,白一一唇角微翘——思想钢印,碎了?
她拍拍李勇肩膀,语气缓和下来:“你有难处,我理解。不必在我和县尊之间选边站。”指尖轻轻划过车上的铁器,“我们各取所需就好。只要你——”
“伊姑娘!”李勇突然深深一揖,打断了她的话,“李勇今后只听您差遣!”
白一一虚扶一把,在他耳边低语:“我要你…继续给县尊递消息。”顿了顿,“只不过,得按我的说法递。”
枣树的影子在地上蜿蜒如蛇。李勇重重点头时,没看见白一一眼中闪过的精光。
独轮车“吱嘎”一声停在院中央,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散。正在堂屋“乒乒乓乓”组装风选机的妇人们闻声抬头,七八双手还保持着固定齿轮的姿势。
“伊丫头回来了!”王三郎媳妇从齿轮堆里站起身,木屑簌簌从衣角落下。她一眼就瞥见车上那些铁器,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些新打的铁锄铁叉…莫不是你那荒地要开荒?”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说漏了嘴,连忙用沾着松脂的手捂住了嘴。
白一一笑着摇头,发间的木簪随动作轻晃:“王三婶子这眼力见儿,不去当库房管事可惜了。”堂屋里传来“咔嗒”的齿轮咬合声,几个妇人正猫着腰调试扇叶角度。
王三郎媳妇讪笑着搓搓手上的松脂:“我这不是…”
“确实要开荒…”白一一从车上取下一包用油布裹着的部件,“不过先从现有活计里干得好的人家里选——”
“选啥?!”陈阿奶的嗓门混着竹竿拖地的声响炸进院子。两个年轻媳妇忙放下手中的铆钉去帮忙,只见两捆青竹“哗啦”倒在院中央,竹节上还带着新鲜的砍痕。
落在最后的牛大郎媳妇左手垂着,血珠“啪嗒”滴在夯土地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
“老天爷!”正在校准轴心的刘猎户家二媳妇一个箭步冲过来,扳过她的手——掌心一道狰狞的伤口正往外翻着血沫子。
“都怪我分心…”牛大郎媳妇声音发颤,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搬竹子时被岔枝划了…”
陈阿奶已经推开半成品风选机,从工具箱底层摸出药瓶:“这手没个五六天…”
“别!”牛大郎媳妇突然抓住陈阿奶的胳膊,袖口滑落露出腕上几道青紫的伤痕,“我能装小齿轮!我右手不碍事的!”她慌乱地看向满地待组的部件,又瞥见婆婆从院门探出的身影,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白一一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她掌缘的老茧:“您装的小齿轮从不出错。”说着利落地拿起一条干净的纱布包扎,布料掠过那些陈旧淤青时顿了顿,“正好我要开荒,缺一个管事儿,您帮着指点可好?”
牛大郎媳妇愣住,一滴泪砸在两人之间的齿轮上,溅起细小的油花。
62. 我这儿不是义仓
“姐姐!”“阿姐回来啦!”两个小身影炮弹似的冲到院门口,却进门前急急刹住脚。手上的竹竿时不时挥起,铁牛提着裤脚金鸡独立,金花踮着脚尖转圈,二十多只嫩黄的小鸭“叽叽喳喳”围着他们打转,活像两株小树苗被蒲公英团子包围了。
白一一噗嗤笑出声,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走!把小鸭赶回窝,带你们去看新房!”
屋里“咔嗒咔嗒”的齿轮声突然密了起来。王三婶子胳膊肘下还夹着半截连杆,探出身子时发髻上的木簪都快松了:“伊丫头,方才说的开荒那事儿…”她话音未落,七八双亮晶晶的眼睛齐刷刷从风选机骨架后冒出来,连正在穿麻绳的刘猎户家二郎媳妇都竖起了耳朵。
“这样,今日哪组先装完五台——”白一一故意拖长声调,看着妇人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板,“晚饭后里正家院集合,咱们当场抓阄定人。”
“哗啦”一声,王三婶子手里的锉刀快擦出火星子来。满屋子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催促:“二妞她娘!快把那个偏心轮递过来!”“三娘你压住那边榫头!”连最慢性子的刘猎户家的二媳妇都开始用小跑的速度传木销了。
暮色沉沉,家家户户的炊烟在青灰的天幕上缠绕成网。邹氏盯着桌上那碗油光发亮的肉臊子,琥珀色的虎皮鸡蛋浸在酱汁里,却衬得她脸色愈发阴沉。“当家的,”她绞着围裙边沿的线头,“那丫头片子安的什么心?先说好每家都有份,现在又要挑三拣四,还要你来当这个坏人…”
“糊涂!”周里正突然拍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指着窗外白一一新房的方向,“你当椽子是自己飞上去的?这丫头若要私下喊人,村里的后生哪个不去!”指尖在桌沿敲出闷响,“腊梅呢?叫她过来。”
帘拢轻动,腊梅踏着细碎的步子进来,青色裙裾扫过门槛时沾了片枯叶。周里正目光一软:“梅儿啊…”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邹氏忙递上的帕子被他推开,“你该跟伊家丫头多走动,学学人家…”
“爹!”腊梅突然绞紧帕子,指节泛白。周里正话锋陡转:“你表哥虽不似张家小子会吟诗…”话音未落,腊梅突然弯腰干呕,喉间挤出“呃——”的一声长响。
邹氏的茶盏“咣当”落地,碎瓷片溅到腊梅裙边。邹氏的手悬在半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那双总是精明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仿佛透过女儿看到了张家那个混账小子得意的笑脸。周里正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寂静中,唯有腊梅的银镯子“当啷”撞在桌腿上的余音,在堂屋里一圈圈荡开。
夜色渐沉,里正家小院被火把照得通明。
村民们挤挤挨挨地站着,火把的光映在每一张脸上——有期待的,有不满的,更多的是心里盘算的。周里正站在台阶上,眉头拧得死紧,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
“天要黑了,长话短说。伊丫头那四十亩荒地开荒,招四个人。已经在做工的,抓阄定名额。没招上的,后面还有活计。”
“四个人?四十亩地得干到猴年马月?!”牛阿婆大嗓门一吼,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就是!冬天土都冻硬了,四个人怎么够?!”
“之前不是说好每家一个名额吗?现在又变卦?!”
周里正脸一沉,阴影里那双眼睛冷得像冰:“开荒是短工,比不得长期活计。往后招人,也得看你们合不合适!”
马六叔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合不合适?我看是看谁家送的鸡汤好喝吧?!”他婆娘立刻拽他衣袖,粗布褂子发出“刺啦”的摩擦声。
施家三郎跟着起哄:“就是!十来家都在她那儿做工了,现在又要占名额,脸皮忒厚!”
“开荒谁不会?划片地各干各的,干完拿钱,有什么难的?!”
陈阿奶“唰”地举起火把,火光映着斑白的鬓发,怒目圆睁:“放你娘的屁!伊丫头带着大伙儿挣钱,倒挣出仇来了?!谁欠你们的了?!”
眼看场面要乱,白一一轻轻扯了扯陈阿奶的袖子,笑得像只狐狸:“阿奶,让我来。”
她往前一步,火光照在她那张清秀的脸上,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牛阿婆,您家大郎媳妇在我那儿做工,您要是不满意,不如让她把名额让出来?”
牛阿婆一噎,立刻梗着脖子道:“凭啥?!我家媳妇干得好好的!”
白一一挑眉:“那您是不满您家可能再多一个名额?那您家退出?”
牛阿婆脸色一变,讪讪道:“我、我就是替穷苦乡亲说两句……”
白一一笑了:“那您把您家粮食分他们点儿?”
“那怎么行?!我家粮食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谁家粮食是大风刮来的?”白一一环视众人,声音清亮,“我白一一说到做到,但——”她故意顿了顿,“活计不是施舍,干得好才有赏。就像收蛋,连续二十天蛋达标的,奖十五文;累计二百枚达标的,再奖五十文。”
人群瞬间骚动。
“当真?!怎么算达标?!”
白一一唇角一勾:“明日起,辰时至午时送蛋,三名检验员验货——现在还剩两个名额,七岁到十五岁,男女不限,每天十二文。”
“小孩子哪会验蛋?!怎么不让大人来?!”
白一一抬了抬眼皮:“熟手带新手,第一个名额,我家铁牛定了。”
“成!我家小翠报名!”“俺家也报!”
眼看话题被带偏,有人急吼吼地喊:“哎!开荒工钱多少?!还没说呢!”
“每日十五文,饭管饱!”
“嘁!组装机器的坐屋里都二十文,下地才十五?!”
旁边一老妇拽了拽那人袖子,低声道:“前年里正家开荒也是这个数儿……”
那人缩了缩脖子,嘟囔道:“那也不能比啊……”
白一一扫视众人,唇角微扬:“这世上没有一天搭成的桥。干得好,赏钱不会少;干得差,也别想混日子拿钱。我这儿不是义仓,是干活儿的地方。”
王三郎媳妇立刻挺直腰板:“就是!跟着伊丫头,日子一定能好!”
火把噼啪作响,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盘算着——是闹,还是老老实实挣这个钱?
夜色渐深,小院里的油灯在窗纸上投下暖黄的光晕。白一一刚在堂屋坐下,院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惊得檐下打盹的母鸡“咕咕”叫了两声。
“玉琴啊~”洪亮的嗓音裹着夜风闯进来。小花儿牵着孙女芳菲跨过门槛,鞋底还沾着新鲜泥印。十二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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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眼睛亮晶晶的,手里紧紧攥着个竹篮,粗布一角露出几个白面馍。
陈阿奶手里的蔑刀“啪”地搁在竹编上,眉毛高高挑起:“小花儿姐,这是带着小猢狲来讨糖吃了?”她冲芳菲挤挤眼,压低声音:“老规矩——”
“好祖母!好祖母!好祖母!”芳菲脆生生喊完,还像模像样地福了福身,发梢系的红头绳跟着一晃一晃。
“哎哟!”陈阿奶一拍大腿站起身,眼中精光乍现:“老婆子突然想起茅房还没上…”她故意拖着调子,经过小花儿时屁股一扭,结结实实挨了对方一巴掌。
“老不羞!”小花儿笑骂着,转头看向白一一时却瞬间柔和了眉眼:“伊丫头,我家这皮猴儿前日给你送蛋,回来说你夸她账算得清?”
白一一接过芳菲手里的竹篮:“何止是账算得清?前日下着雨,这孩子用油纸把蛋包得严严实实,一个都没破。”她笑着点点芳菲鼻尖,冲着小花儿笑得眉眼弯弯:“我正愁没人帮着记账呢,您今日不带她来,明日我就上门抢人了。”
小花儿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菊花褶:“玉琴说得没错,你这丫头…”话没说完,陈阿奶突然从窗外探进头来:“说我什么坏话呢?”
“夸你貌美如花!”小花儿把芳菲往白一一跟前一推,“这丫头交给你了,该打打该骂骂…”话音未落,芳菲突然“嘶——”地倒抽冷气,做出一副惊恐状:“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白一一揽住她肩膀的手一紧:“想得美!我盯上的——”
“玉琴在吗?”院门外突然传来喊声,打断了她的话。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照见门槛外一双沾满泥的草鞋。
陈大婆子站在门口,身后两个十来岁的少年缩着肩膀,像两只淋了雨的鹌鹑,只敢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往屋里张望。
陈大婆子望着小花儿和芳菲离去的背影,怔了怔,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回过头,嘴角扯出一丝干巴巴的笑,枯枝般的大手往身后一捞,把两个少年往前推搡:“还不快叫人——”
“慢着!”
陈阿奶一步上前,壮实的身躯往门框一堵,活像尊门神。她双手叉腰,眼睛眯成一条缝:“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先说事儿。要钱的话,免开尊口,一个子儿都没有!”
陈大婆子脸上的笑僵了僵,枯瘦的手指狠狠拧了一把稍大的那个少年。那孩子疼得一哆嗦,却不敢躲,只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三…三祖母,我们……我们是来干活的。”
陈大婆子搓着手,脸上的皱纹挤得像晒干的橘子皮:“以前的事儿,是我不对……可孩子们太遭罪了,能不能……能不能……”
她的话没说完,众人的目光已经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破破烂烂的草鞋,前头张着鳄鱼嘴似的破洞,露出黢黑的脚趾。袖口短得露出半截小臂,上面还留着竹枝抽打的红痕。当小的那个抬手擦鼻涕时,袖管里突然掉出半块发硬的杂粮饼,他慌忙去捡,指甲缝里的泥垢在饼上蹭出几道黑痕。
陈阿奶盯着他们看了半晌,终于正了正神色,声音却比先前软了几分:“想来干活可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大婆子那张满是算计的脸,又补了一句:“明日辰时初再来,考核过了,谁都能来!”
63. 带上家伙跟我走!
晨雾未散,灶台上的木箱里已摞起小山似的白面饼,热腾腾的雾气裹着麦香在屋里氤氲。
“今日就劳烦二位婶子了。”白一一掸了掸袖口的面粉,指尖在围裙上捻出几道白痕,“雨伞在清荷衣坊后院搁着,若遇上下雨记得去那里取。遇上横的千万别硬碰,钱财都是身外物——”
“知道啦!”王氏笑着截住话头,将装饼的竹篮挎上胳膊,“昨日说了三遍,今早又念叨两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去龙潭虎穴呢。”
淑娘正低头系襻膊,闻言手指一颤,打了个死结。她急得鼻尖冒汗,声音却软:“昨、昨日确实太平……”
“那是自然!”白一一突然挽住她胳膊,眼睛弯成月牙,“淑婶子往摊前一站,柳眉这么一竖——”她突然板起脸学了个凶相,“活像女将挂帅,那些泼皮哪敢造次?”
话音未落,田老七夫妇跨进门槛,晨露沾了满裤脚。田七婶子还没站定,就听见白一一机关枪似的叮嘱:“税引带好了吗?若是——”
“哎哟我的小祖宗!”田七婶子笑得直拍大腿,眼角皱纹挤成了盛开的菊瓣,“这话怕是你连梦里都在念叨吧!”她突然掐着嗓子,活灵活现地模仿起来:“‘税引要贴身收着...遇事就找西市的王大人…’”学完自己先撑不住,扶着门框笑弯了腰,“往日只道你是个冷面掌柜,谁知竟是个操心的命!”
白一一反手抄起擀面杖,“咚”地一声砸在案板上,震得面粉簌簌飞扬。“田七婶子这回可看走眼了,”她眉梢一挑,“我分明是面冷心更冷。今日算你们走运,且看我再敲打敲打那些不省心的…”擀面杖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等挑出几个得用的,新营生开张时,定叫你们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铁面无情。”
“成!”田七婶子抹着笑出的泪花,“那咱们可就等着伊大掌柜带我们发大财咯!”她故意把“大掌柜”三个字拖得老长,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东方既白,晨光穿过袅袅炊烟,为忙碌的人群镀上一层金边。白一一眯起眼,望着利落装车的众人——那根始终绷得笔直的弦,终于稍微松了松。
日头爬过屋檐时,院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白一一掀帘一看,二三十个孩子像雨后冒出的蘑菇,已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从蹒跚学步的稚童到初显少年模样的半大小子,乌泱泱一片看得白一一太阳穴突突直跳——平日里倒不知村里竟藏着这许多“小猢狲”。
正头疼间,李勇一身皂色差服大步流星跨进院门。白一一眉梢微挑:"“昨日忘了问,那两个小兄弟…”
“嗨!”李勇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昨儿西军和屯田务的人一来,县尊大人脸上挂不住,连夜把他们召回去了。往后就我来搭把手。”说着朝院中的桌子、陶锅和竹筐努努嘴,“这些要搬出去?”
朝阳跃上树梢时,五六十个孩子已将临时支起的木桌围得密不透风。大人们三三两两站在外围,交头接耳等着看热闹。白一一“啪啪”击掌,声如裂帛:
“鲜蛋检验员选拔现在开始!”她故意顿了顿,待叽喳声渐消,“今日只选两人,选中者即刻上工——每日辰时至午时,工钱十二文。”眼见几个小娃已经开始瘪嘴,她话锋一转,“落选的也别急,每人可领……”忽然拔高嗓门,“一碗糖水!下回还有机会!”
“轰”的一声,孩子们炸开了锅,欢呼声惊得树梢麻雀四散。白一一揉着太阳穴喊道:“现在全体后退五步!”见人群松动,她迅速用树枝在地上划出一道线。
“七岁到十五岁的,上前一步按高矮排三列!”
一阵推搡后,三十来个孩子歪歪扭扭站成队列。白一一目光如电:“会算数的再进一步!”队伍顿时短了一截。
“能记账的再进一步!
令人意外的是,芳菲和陈大婆子那两个衣衫褴褛的孙子竟都留在场中。白一一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抄起竹筐“咣当”倒出满地算筹:“现在比试开始!所有人背对背围圈,用树枝在地上答题。”
尘土飞扬间,六七个孩子撅着屁股在地上划拉。百位内的加减比试过后,芳菲的算筹摆得又快又准,陈家兄弟的字迹倒也规整。白一一蹲下身,指尖点着最后三道题:“现在考千位数加减,答对的…”她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再加一块芝麻糖!”
白一一话音未落,孩子们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她随手抓起一把算筹,在木桌上“哗啦”排开:“第一题,一千二百三十四文加八百七十六文,开始!”
芳菲的树枝立刻在泥地上划出流畅的痕迹,眨眼间就写下“贰仟壹佰壹拾”。陈家老大陈铁柱却另辟蹊径,抓起几根稻草开始打结计数,弟弟陈铁锁默契地在一旁摆石子辅助。
“时间到!”白一一拍了拍手掌,指着芳菲的答案,“全对!”又弯腰查看陈家兄弟的草结,“哟,这法子倒是新鲜。”
围观的王三婶子倒吸凉气:“陈家小子平日饿得前胸贴后背,竟有这本事?”
决胜局白一一使出了杀手锏。她“哗”地抖开一张皱巴巴的账本:“这是酒楼昨日要的货单,谁能最先算出总价?”
芳菲突然抓起两把算筹左右开弓,陈家兄弟却僵在原地——他们不认得账本上“酱”“醋”等复杂字样。眼看芳菲要胜出,陈铁柱突然拽过弟弟耳语几句。
“我们弃权。”兄弟俩异口同声,“但求东家给个搬货的活计。”
白一一眯起眼睛:“为何?”
陈铁柱踢着地上的土疙瘩:“芳菲姐识字…我们只会数数…”话音未落,肚子“咕噜”一声巨响。
场边突然传来“啪嗒”一声。陈大婆子弯腰捡拐杖时,一本崭新的《千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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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掉进泥地里——书页边沿的墨迹还未干透。
白一一眸光一闪,当即拍板:“芳菲管记账,铁牛和陈家兄弟负责验货。”她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油纸包,芝麻糖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不过有个条件…”
她蹲下身与孩子们平视:“芳菲得空要教他们认字,他们仨得帮你搬货打下手。”指尖轻轻点着糖块,“试用期一个月,干得好每日工钱涨到十五文。”
“这不公平!”施三郎突然从人群里蹿出来,拧着自家闺女胳膊上的软肉,“说好招两个,凭啥陈家一下占俩?铁牛连比试都不用?”小姑娘疼得直抽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白一一不慌不忙起身,嗓音清越道:“施三叔问得好!”她突然抓起案板上的黄豆,“哗啦”扬了大半碗,“铁牛,多少颗?”
黄豆还在簌簌滚动,铁牛已脆生生答道:“五十八颗!”白一一接连换了三把豆子,这孩子竟次次秒答,还能用树枝在地上写出工整的“伍拾捌”、“柒拾叁”等字样。
“这是我教他的‘豆子计数法’。”白一一将铁牛推到人前,“想学的尽管找他。”她突然环视众人,声音陡然转冷:“我白一一行事向来光明磊落——”
晨风忽起,吹散她鬓边碎发,露出那双淬了冰似的眼睛:“要骂尽管当面骂,但谁敢在背地里使绊子…”她突然抓起把黄豆撒向鸡群,惊得母鸡扑棱棱乱飞,“坏了大家的营生,可别怪我断了谁的财路。”
人群骤然一静,只剩陈家兄弟“咔嚓咔嚓”啃芝麻糖的声音。白一一忽又展颜一笑,从怀里掏出本蓝皮册子:“往后开办识字班,谁家孩子愿学的…”她故意顿了顿,“结业后优先安排活计。”
众人尚未回神,李勇已如鹰隼般从人群中揪出个缩头缩脑的汉子。他拎着那人后领往上一提,差役服的束腰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县尊派来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那人抖如筛糠,“劳烦带个话——”
白一一正给芳菲挽袖子,头也不抬地接道:“就说订单太多,实在抽不开身陪县尊大人玩官兵捉贼的游戏。”她顺手拂去铁牛衣领上的面粉,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今早的白饼。
“芳菲,”她突然提高声调,将木勺往糖水桶里一插,“带着你的‘小账房’们给大家分糖水。”指尖在三个孩子发顶轻轻一旋,带起几缕翘起的呆毛。
白一一迎着朝阳眯起眼:“报名开荒的——”她突然抄起倚在桌脚的铁锄,“铛”地砸在地上,“带上家伙,跟我走!”
最后一字尾音未落,十几个青壮已抄起农具跟了上来。铁锄、镐头在黄土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像一条苏醒的巨龙,正缓缓爬向那片等待开垦的荒地。
白一一抡起的铁锄在朝阳下划出银弧,四十亩荒地上的晨露突然同时碎裂,像极了县衙里那些见不得人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