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笋时》
3. 二八佳人体似酥2
落水“扑通”声溅起好大的水花,在日光下反射出灿白的光,照得人眼睛睁不开。那水淹没过来时,姚宝樱的心口比水还要凉。
在宾客满堂中杀个朝廷狗官而已,这对姚女侠来说,不算多困难的事。
她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被师姐天天追着打,难道没有练出点儿本事吗?
她的原计划多么简单:侍女要搜身,她就把自己一会儿要用的柳叶薄刃藏到客人身上。待会儿舞姬献舞时,她只消装模作样在宾客席中跳一圈,取回自己藏着的柳叶刀,便可杀了今日目标,杜员外。
此时闹腾一番,吸引众人注意,可以让赵舜趁机溜走,她还获得自己想要的,何乐而不为?
至于挑张文澜来藏刀的原因,也十分简单:
一,他离她最近;
二,她看他不是很顺眼;
三……哪有三啊?现在她都落水了!
不提她怎么会把握不住力道落了水,就说张文澜跟她一起落了水这件事……怎么解决?
浸在水中、一动不敢动的姚宝樱身子起伏间,听到院中四方张皇的声音:“快、快、快救人,张大人落水了……”
“有没有识水性的?”
好一会儿,侍卫们下饺子一般跳下来。姚宝樱才放下心,就发现先跳下水的这些侍卫只会扑腾,却没扑腾到他们这边。
姚女侠的心重新提到嗓子眼。
不止如此,姚宝樱还发现:张文澜快不行了。
和她一起落水的张大人是只旱鸭子,在水里拼命扑腾,却一声不出。姚宝樱悄悄观察的这会儿,那落水的同伴衣着浸水后变得沉甸甸,青年在挣扎间,衣带上的玉钩被水下的藻类缠上。诸多原因,导致张大人越挣扎,越往下沉。
张大人那张狐狸精一样的脸,此时白得跟纸一样。青年墨黑眉目在前,碧蓝水波漾着包谷色的日光在后,映得几分好看。
只是他嘴巴紧闭,一声“救命”都没叫。
姚宝樱犹豫了一下。
救不救人?
救他,耽误她的计划,还有被认出的风险。不救……张大人看上去不太好。
姚宝樱看到青年漂浮的衣袍,倏然想到记忆中唇红齿白美少年的模样……她冷不丁心间一抽,恨不得扇自己一掌。
宝樱呀宝樱,你岂能变成像某人一样见死不救的白眼狼?
何况这文弱男人,又能将你怎样?
念头才转,在那些侍卫竟然还没游过来救他们前,姚宝樱先在水中飘挪过去,将青年拦到自己这一边。
水波起伏,气泡落在小娘子腮上。她衣着粉白,手脚伸张划动,在水下散荡如同花树春发。
这朵吸满汁水的樱桃花精一手搂住男人,一边浮出水面,想喊一声“救命”。“救”字还没出来,她被一道力气拉下水,整个人咳嗽着呛水,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声。
侍卫们急忙:“在那边!”
侍卫们朝水中二人游来的时候,姚宝樱正被不知感恩的怀里男人死拽着手腕,硬被他重新拖下去。她以为这是不擅水性的人的害怕,但她被按回水中,冷不丁看到一只手伸过来,扯掉她面上覆盖的珠玉帘子。
姚宝樱的心一咯噔。
她对上了张文澜的眼睛。
如她一直承认的那样,他年少时便凌厉,如今张开了,更是漂亮得与寻常男子不同。皮肤白皙的美青年淹水也淹得好看,姚宝樱恍了下神。
但他黑岑岑的眼珠子如恶狼般盯着她,便不好看了。
姚宝樱大脑空白,霎时明白这是自己被认出来了——
是不是一开始就被认出来了?
是不是他不是被她撞下水的,而是故意落水来逮她的?
逮她……姚宝樱看向张文澜死拽住她手臂的手腕,他的力气对她来说不算大,但他显然吃力非常,青筋陡跳。
那种盯着猎物的眼神,让姚宝樱本能不悦。她朝他拍出一掌,掀开这人就要跑路。
张文澜不会武功,根本拦不住她。可架不住他这人有病,自己都要淹死了,也死拖着她不放。姚女侠在陆地上尚能飞檐走壁,在水中被人不要命地缠住,她一身力气使不出来,与他在水里拳脚徒斗。
“咕噜噜。”
姚宝樱浮上水面,吐出两朵泡泡,又一次被拽下去。
在岸边正趁机逃跑的赵舜,感动于姚宝樱的卖力:宝樱姐,实在对他太好了。宝樱姐这演戏范儿,可以登台唱大戏了。
赵舜少年惊叹了一番,趁着众人扑通跳水救人的功夫,急匆匆跑开。他倒是想趁乱杀了那杜员外,那杜员外却趴在水边大呼小叫,显然成了一硕大显眼包。
赵舜无奈,摇头:还是等宝樱姐出手吧。
--
终于,姚宝樱和张文澜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救上了岸。
姚宝樱憋了一肚子火气,但是一呼吸到新鲜空气,她便佯装虚弱,颤颤晕了过去。而那个死缠住她、如八爪鱼一样的某人,这时候被迫与她分开,被官员们、侍女们、仆从们围住了。
姚宝樱假虚弱。
张文澜真虚弱。
他当真有心在这里抓住那人,但水中一番缠斗已经花了他大半力气。一回到岸上,周身湿沉滚烫,眼前发黑金星乱撞,张文澜便知道自己撑不住了。
他的侍卫扑来:“郎君!”
昏迷过去前,张文澜只来得及抓住侍卫的手,唇间挤出几个字:“务必看守住她!”
--
于是,落水的舞姬,被看押了起来。
夜间华灯初起,丝竹舞乐在席,姚宝樱嘤咛一声装做刚刚醒来,便面对张文澜那个侍卫的死鱼眼。
这侍卫体貌雄壮,个头比寻常郎君都高些,抱剑在外,长身玉立。他不去看望他的主子,如铁柱一般在姚宝樱这里站岗:“你有行刺我们郎君的嫌疑。在我们郎君醒来之前,你不得离开这里。”
姚宝樱:……我才是被“行刺”的那人啊。
姚宝樱可怜兮兮在屋中转悠,又踱步到门边,小小声地双手合十祈求:“郎君,我得献舞呀。今夜这只‘绿腰舞’,我练了整整一个月呢。如果不能为大人们献舞,我便在汴京待不下去了……”
门只透出一道缝。侍卫面无表情回头低眼,看到缝隙中挤出少女一张窄脸。
湖水洗去了舞姬脸上的脂粉,月色泠泠,门缝中透出的巴掌小脸白里透红,实在看不出虚弱模样。侍卫正观察,小美人簌簌掉眼泪。
姚宝樱嘤嘤嘤捂脸:“我家中穷得揭不开锅,我爹娘把我卖到歌舞坊,一个月可以赚五十文钱。我家里有弟弟妹妹等着我养家……”
她抽泣一下,更伤心:“给贵人献舞的机会太难得了,我不能错过呀。郎君,你我同是穷苦出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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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侍卫不为所动:“我不是穷苦出身的人。”
侍卫:“我每月月俸十两。”
“十两!”姚宝樱尖叫。
侍卫的目光怀疑地望过来时,姚宝樱咬紧牙关,忍下自己心中那毛遂自荐做侍卫的冲动,她继续可怜兮兮:“那郎君,你给我找点儿吃的好不好。”
她又开始了:“我已经一整日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我练舞如何如何辛苦……”
侍卫不欲理她,她不停碎碎念,魔音穿耳,碎琐又烦人。侍卫背过身装聋,猛感到后方劲力冽冽。习武者的自觉让他登时转身,迎面的,便是门框裂开、少女从中飞跃,朝他一脚踹来。
侍卫大喝:“放肆——”
姚宝樱翻身上梁,她不掉眼泪了,翻动眼皮,娇俏无比:“放不放肆的,我也放肆啦。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谁让你们这么不配合呢?”
姚宝樱在横梁上观察一番,整个府邸灯火通明,有一处最为光亮。她心中有数,凌身如燕朝那个方向扑纵而去。身后侍卫紧随,追她不放。
--
张文澜做了一场混乱无序的噩梦。
梦中一会儿是白骨在野,一会儿是一朵花居然张了嘴,与他吵架。那成精的樱桃花前一刻才掉眼泪,下一刻就挥起一把刀朝他劈来……张文澜从噩梦中惊醒,摔下病榻。
折屏撞翻,“咚”声在夜中静而清晰。
守夜的侍女当即:“大人?”
侍女从屏风后走出,看到坐在地衣上的青年额上带汗,长发散乱。他单薄中衣下瘦骨琳琅,如美玉碎珠。侍女面红心跳,便见这张大人一盏茶杯扔过来,嘶喊的声音带着无限沙哑:“滚——”
侍女慌得要退出屋子,又被张文澜叫住:“长青呢?”
--
长青,是张文澜花重金雇用的贴身侍卫。
一个月十两银子的侍卫,堪比皇帝身边的死士了。而这样人物,竟然都没挡得住姚宝樱的惺惺作态。
张文澜仓促披衣,脸色阴冷,匆匆前往前院。
玉露徐降,人语喧嚣。湖边万点火光,一天星斗,鸾歌凤舞、觥筹交错。醉醺醺的宾主尽欢嬉闹间,一个少女从高空中跳下来,身上的舞姬服饰没有换,冰肌玉骨秀曼光丽。
张文澜额头青筋疾跳两下。
他听到席中舞姬中传来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宝樱姐,接着——”
席中光暗,谁也没看清,一把薄刃已经到了姚宝樱手中。姚宝樱从梁上翻飞下来,接过手中刀刃,刺向混乱中吓得呆傻的杜员外。
酒液掀翻、玉石撞击、男女尖叫。
张文澜满脑子:绝不能让她得逞。
林燕若重归天穹,便再难抓到了。
张文澜冲了出去。
姚宝樱的武器刺了出去。
姚宝樱的剑要挑飞那杜员外时,突然扑来的男鬼飘着阴气,惊得她手腕一抖。薄刃上挑,划破了那人的肩头。
红色血液渗出时,张文澜赤手抓住剑锋,抬眸紧盯刺客。
姚宝樱瞪直眼珠,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一股煞气:“……”
被张文澜踹开、摔倒在地的杜员外一边哆嗦一边感动:“大人竟这样关爱在下……”
侍卫长青在这时才赶上:“郎君——”
场面一时间,十分混乱。
4. 二八佳人体似酥3
烛如昼火,血气腥浓,面前这冲上来的郎君带着孤绝之态,朝姚宝樱怀中扑撞而来,撞得姚宝樱愣神一二。
薄刃一挑一撞,二人对视间,对方目光凌厉得近乎厌恶。宝樱既不理解,也没时间愣神。
她牢记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剑锋一抖一退,便与那自己扑过来的张文澜错开了角度。剑锋一转,重新朝那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匍匐的胖子院外追去。
张文澜自然不肯。
他半臂都是血,还要趔趄来拦。黑夜烛火下,满堂惊惶尖叫声中,少女横了他一眼,拽住他趔趄而来的手臂,将他往后摔开。
张文澜撞在栏杆上,一栏之下,湖水幽寒之气朝他背部洌冽拂来。他不知是失血痛还是摔得痛,抑或终于确实这不是梦,张文澜半晌动弹不得。
张文澜脸色更白了,撑在栏杆上的手指发抖,痛恨自己心间不自觉升起的那旖旎之态——
“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行刺朝廷命官!”
“快、快来人,谁救了本员外,本员外赠他千金裘、五花马!”
“张大人快躲这边。”
如此乱哄哄的场面中,女刺客追着杜员外砍,女刺客的帮手在人群里东躲西藏、时不时喊一嗓子来吸引注意力,舞姬们与侍女们撞在一起,筵席素纱帐卷上惊错宾客的腿脚,一绊便是一大片人。
那一片片尖叫声吵得人脑壳疼,而张文澜无比痛恨:他脑海中、眼中浮现的,尽是少女那朝他横来的一眼。
樱桃树开了花,朝着他摇曳。
张文澜扶着栏杆的手更加抖得厉害,姚宝樱在一团乱中准确抓到了杜员外,一剑就要结果了人。张文澜当即朝旁边灯柱扑去,整个文瘦的身子用尽全力撞上,堪堪推得那花鸟铜树灯摇摇晃晃,金叶子哗啦啦,整棵灯树倒向姚宝樱。
姚宝樱无奈,贴地翻滚,躲开树灯。
树灯卷让帷帐,火苗歘一下燃起。隔着火星,姚宝樱惊怒地瞪向那坏她好事的狗官,而她真正要杀的杜员外,发挥一个灵活胖子的本事,又一次滚爬摸索,从姚宝樱手边逃脱。
宝樱急了。
眼下场面越来越乱,席面上的侍卫纷纷抵达,她没时间了。在张文澜眼中,这少女不顾火势,突然凶狠地从地上火海中拔身跳起,翻上房梁。她一个鹞子大翻身,以常人肉眼看不清的招式,一个转弯,再次拦住了杜员外逃跑的脚步。
杜员外正被侍卫搀扶,跌撞抛下台阶。后方寒气袭来,少女剑气如虹,飞光夺命。
当此危急时刻,“砰”一声,刀剑相撞,有人从斜后方腾地一个大挪移,掠入了姚宝樱和杜员外之间。横刀向上,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硬生生挡住了姚宝樱的剑。
好生绝妙的刀法!
姚宝樱心中一道喝彩,定睛看去,见拦住自己的人长身挺拔,武袍冽扬,眉目冷寒,正是那先前慢自己数步、被自己甩下的、张文澜的那个贴身侍卫,知名不具。
姚宝樱:“……”
一直关注此局的张文澜从柱后探身,本想拼着再受伤的可能来拦一拦。他见到自己那月俸十两的侍卫终于赶到,才松口气,眉目舒缓下,蕴起一腔刺爽畅意。
而眼见局势艰难,姚宝樱步步后退,那侍卫迎身而上。黑夜雾气弥漫,倏而从后院方向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马蹄哒哒,有少年御马而出,朝他们冲来:“宝樱姐——”
姚宝樱抬眸,看到赵舜坐在马背上,当即笑颜逐开:阿舜果然靠谱。
--
刺杀不成,此地便非久留之地。
姚宝樱和人打斗间,赵舜看出不对劲,趁没人注意他这个透明人,便溜去马厩,顺了一匹宝驹,前来援助他宝樱姐。
姚宝樱寡不敌众,被赵舜拽上马匹。
姚宝樱脆声嚷道:“看我的暴雨梨花针——”
张文澜:“她使诈,别听她的——”
可惜文弱的张大人刚从病榻上爬出来,受伤又受惊,喊声沙哑喑哑,根本挡不住人群的溃散。黑魆魆中,众人都见识过那少女的好身法,生怕什么梨花针落到自己身上,纷纷往旁边躲避。
众人一躲,便滑稽无比,让出一条长道,任由那一男一女乘马潇洒逃去。
反应最快的张文澜跌跌撞撞转身,就朝后院的马厩冲去。待不明所以的侍卫追过来,正见张大人翻上一匹马,就要出府追人。
张文澜果断无比:“召护卫们跟我走!焉能让贼子逃脱,祸我江山社稷?”
侍卫:……一个刺杀杜员外这种小人物的刺客,有到“祸江山社稷”的地步?
而杜员外和受惊的宾客们被侍卫们保护,前来向张文澜问安之时,正见张文澜御马在前,带着一众人出府追贼。
杜员外受宠若惊:“在下着实没想到,张大人如此高义……”
他身后一个同样受到惊吓的文官,也唏嘘点头,暗自反省:“我昔日总觉得张二郎要么不苟言笑,要么阴恻恻使坏,看来是我误会张二郎了……”
众宾客称是,有人一扭头,看清了这文官,不觉吃惊:“咦,高大郎?你妹妹下个月不是要嫁给张二郎了吗?你方才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你与张二郎叙旧?”
高大郎一僵,笑得有点尴尬。
--
高大郎尴尬地笑着的时候,姚宝樱和赵舜一马当先,在城门关闭前,闯出了城门。他们却无法得意,因他们很快发现,身后追兵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多,对他们紧追不放。
赵舜不理解:“那个杜员外,不过一介豪商,官府这么看重?”
赵舜和宝樱同乘一骑,早在城门下闯出的时候,二人就换了姿势,改为姚宝樱坐在前方御马,赵舜在后方观察敌势。天边黑黝黝,草木气息拂过鼻端,夜色中什么也看不清,但即使是赵舜这样的三脚猫功夫,都能听出后方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密了。
赵舜:“那个什么什么大人,要不就是爱民如子,要不就是对咱们恨之入骨。”
赵舜发现姚宝樱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同行一路的经验,让他意识到不对劲。赵舜声音一下子拉长抬高:“宝樱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姚宝樱的声音有些碎,声势一向高昂,但散在夜风中,难免听出几丝狼狈和不忿:“好了不要吵了!我们要分兵,甩开后面那些人。”
如何分兵呢?
很简单。
到一树林拐角口,姚宝樱拉着赵舜下马,往马屁股上一拍,让宝驹进入树林旁的小径长道。而她自己,则运起绝妙轻功,拽着赵舜,带他进入树林,继续逃命。
赵舜拍手:“宝樱姐,你好聪明。”
姚宝樱鼻孔朝天,轻而得意地“哼”了一声。
--
一刻钟后,张文澜和侍卫们追到了这片树林。
他那个武功极好的侍卫名唤长青,先去查地上的踪迹。长青回来后,报告张大人:“树林旁有条不显眼的小路,属下在小道上追到了马蹄印。树林则树荫青郁浓密,落叶匝地,看不出来刺客逃走的痕迹。”
张文澜毫不犹豫:“进树林。”
他握着缰绳的手指白如玉,手无意识地在大腿上摩挲。他面上神色一派云淡风轻,黑玉石般的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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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血丝透出几丝执拗:“那种刚愎自用的南蛮子,只会进树林。”
长青为难:“进树林,我们容易迷路。”
张文澜淡漠:“让她再多得意片刻,又何妨?她已落入彀中,早晚被我们追到。”
--
出了林子,天蒙蒙亮,身后的追兵好像追丢了。姚宝樱和赵舜双双舒口气,尤其是姚宝樱。
她轻功再高,带着一个少年郎夜奔一晚,也要累瘫了。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二人在晨曦下的小道上摇摇晃晃地走路,一身汗岑岑,赵舜难受得不行。姚宝樱瞥他一眼,看到他身上滑稽的舞姬女子服饰,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赵舜面孔涨红,本想也嘲笑她。可人家姑娘瘦削玲珑,眉眼弯弯。舞姬衣饰再袒露,衬着人家沾点灰的白颊、清莹莹的眼珠,一夜狼狈逃跑后,反而有一种闯荡江湖的不羁美。
赵舜叹口气:“宝樱姐,你总得告诉我,那个张大人,为什么追我们吧?”
姚宝樱弯着的眉眼便僵住了。
她手扇着风,灵动的眼眸左右乱转,脸颊也微微瞥开:“清晨的汴京郊外,风景独好。”
赵舜:“宝樱姐!”
姚宝樱:“哎呀,没什么大不了,我的旧情郎嘛。”
赵舜:“情郎?!”
--
天亮时,侍卫们追出林子。
明亮微白的天光落下,空气中流转着草木清香味。出了林子的追兵们探查前方路,张文澜在马背上坐得笔直,簌簌然,青黄叶飞。
身后跟随的侍卫们这才从侧后方看到,骑在马上的青年圆领脖颈处,是一片湿漉漉的猩红血迹。侍卫吓到,纷纷劝道:“二郎不若先留在此处,处理伤势。我等去追刺客,务必缉拿归案。”
张文澜:“不,我亲自捉她。”
侍卫们面面相觑:他?还是她?刺客明明是两位,二郎怎么只提了一位?
探查路径回来的长青脚步一顿,仰头看马背上的青年:“敢问二郎,那刺客是否与郎君是旧相识?”
张文澜垂目,晨曦金光歇在他低垂的微翘的长睫上,为他的黑眸点上一抹魅惑之色。他手指抚摸着自己绷得抽痛的大腿。旧日伤疾一遇剧烈动作便阵痛连连,正如旧日之情已成跗骨之蛆,日夜折磨。
反复碾磨间,他露出一丝既恨又怜的淡笑:“仇人。”
--
而被追的这一边,姚宝樱:“你小点声,是‘旧’情郎!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昨日刺杀那杜员外,我也没料到会遇到他嘛。他那人,估计认出我了,才对我们紧追不放。”
赵舜茫然追问:“多久前的事了?”
姚宝樱漫不经心:“三年前……吧。”
说罢,她的脸蛋上忽然浮现一种古怪神色。她不安地挪动脚步,侧过肩,朝身后瞥了瞥。
与她同行的赵舜也许是眼瘸,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姚宝樱的异常。少年还在松口气:“三年前啊?听起来挺久远的。那种大人物肯定心胸宽广,特意追出一路又没了影儿,说不定是放我们一条生路……”
姚宝樱严肃打断:“恐怕不得行。”
赵舜:“?”
姚宝樱:“我已经听到马蹄声,他们追来了。”
赵舜呆住。
姚宝樱:“顺便一提,张文澜心胸狭隘睚眦必报,道貌岸然是非不分,还是一顶一的刺球子。他和你口中的‘心胸宽广’,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说罢,姚宝樱也有点不好意思。她苦着脸叹口气,拎起崩溃的同伴:“别哭,让我们继续跑路吧——”
5.二八佳人体似酥4
一夜一日后,过一山岗。前方寥无人烟,地平线后乌云滚动,天色昏暗,眼看是下雨之兆。
“我跑不动了。”赵舜愁苦地抱着路边一棵树,伸着舌头喘气如牛。想他平时也是一看得过去的美少年,这会儿功夫,泥啊汗啊糊一脸,再加上那身别扭的舞姬衣物,实在是不忍睹目。
姚宝樱给他鼓劲。
他瞪眼这么长时间的轻功运行后、脸只是红了一点的小娘子:“宝樱姐,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了人家朝廷大官,累得人家这么追我们,跟见仇人似的?”
姚宝樱眼神微飘,分明不愿意多提旧年之事。
但是赵舜跟着她,这么可怜,她也实在是羞愧心虚。姚宝樱蹲在那抱树喘气的少年身边,一边给人拍背,一边支支吾吾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见识他的真面目后,便提出与他分开。我也不晓得分开这么多年,他为何这般小气。”
赵舜抬起眼,琉璃一般的眼睛腾地亮起,升起一丝希望:“这么说来,那狗官……不是,张大人是不愿与宝樱姐分开,对宝樱姐旧情难忘,才这般追我们?”
姚宝樱托腮,欣赏远方风景:“也许吧。”
少年挑眉。
姚宝樱望天半晌,还是逃不掉赵舜的逼视。她没法子了,说出一丁点儿细节:“……也许我是真的得罪了他一点。”
赵舜很乐观:“宝樱姐你人这么仗义,对谁都两肋插刀,想来是有什么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可以做个中间人,帮你们说和说和。”
姚宝樱:“那我当年离开时、打断他一条腿这件事,你也有本事说和?”
她还一本正经地好奇:“怎么说和,教教我呗。”
赵舜一下子瞪直眼,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姚宝樱。
他“你你你”了半天,实在想不到姚宝樱这样的人会揍不习武的人。姚宝樱看他脸色一块青一块白,精彩得紧。少年难为得半天说不出下一句,倒是把姚宝樱逗得乐了起来。
姚女侠不拘一格,无拘无束,不为小事而烦恼。
她笑眯眯地把歇够了的少年从地上扯起来:“好啦,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和他的个人恩怨,不会牵扯无辜人的。你也不用说和,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姚宝樱行的端立的正,是绝不会和道貌岸然之辈同流的。”
她沉下脸时,面白眸黑,自带一股铿锵煞气。
赵舜不敢得罪她,愣神半天,还是姚宝樱先开口:“走这条路吧。”
在他们下路处,路分东西两个朝向。东边一马平川,远方山岚下阴云密布,有阴雨之兆;西边树林稀疏,天空朗朗,没有雨兆。
正常来说,他们应该走树林,来甩开追兵才对。
姚宝樱双手搭在额上看路,琢磨道:“东方有雨,那狗官又被我打伤过腿,身娇体弱。若我们朝东走,他很大可能追不动。只要他本人不在,那些侍卫跟来,你我联手设些陷阱,难说没有撂倒他们、逃之夭夭的机会。”
--
一炷香后,张文澜和手下追到了路口。经长青探路,他们撇开对方那些混淆视觉的手段,发现刺客往东边山岚方向逃去了。
长青:“东边有雨,二郎,捉拿刺客的事,便交给我等吧。”
青年官员衣摆沉甸甸地拖曳在马身两侧,腰背挺得僵直。
一日骑马,张文澜体力早有些跟不上这些侍卫。他向来擅忍,这些也无妨,只是越往东走,他的大腿膝盖骨便痛得越厉害。
他熟悉这种感觉。
腿部旧疾没有妥善调理,每逢阴雨天,便会密密刺痛。大兄说过他许多次,让他好好调养,他偏不。他执拗地享受这种阴雨连绵时身体上的隐痛,好日日提醒他一些旧事。
三年前,他那般求一个人,慕一个人,那人也走得头不回,何其潇洒。
潇洒吗?这世间的“潇洒”,都有代价。
许多事,多年前,他勉强不得;而今权势滔天,翻手云覆手雨时,该潇洒的人,应当是他才对。
这一刻,张文澜脸色苍寒,如夜幕下的阴鬼过境。
侍卫们等着他的决策,他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自己膝盖,垂下眼,轻轻笑一下:“不,我和你们一起去。”
东方有雨,她一定以为他会放弃。
张文澜不只不打算放弃,还开始做些布置:“南蛮子多年不出山,不问世,对京畿地形必然十分陌生。长青,你带四人绕路,从鬼市地下走,去前路尽头做些布置。平原辽阔,一旦围杀,她带着一个累赘,便插翅难逃。”
张文澜脑海中,浮现姚宝樱身边那个少年的影子。
花里胡哨的美少年,只会甜言蜜语,伏低做小……他轻轻地蹙一下眉,膝盖骨又一次痛起。他眉头反而舒展,抚摸着自己膝盖,品呷这真正的椎骨之痛。
再次上路前,张文澜冷不丁问长青:“我此时形容如何?”
长青愣一下,当真仔细将郎君上下打量一番,迟钝问:“二郎可是累了,可要停下休整片刻?”
张文澜沉沉地盯着侍卫半晌,对方蠢笨如木头。张二郎只好继续:“狼狈得见不得人?”
长青再次愣一愣,然后诚实摇头。
二郎这张脸,唇红齿白眉目凌厉。再是凄风苦雨落到他身上,仅凭上苍赐下的这几分姿色,便会化解那些狼藉。何况郎君气质卓然独佳,赶一日路罢了,哪里说得上‘狼狈’?
张文澜低垂着眼皮,手背擦了擦自己散下几绺发丝的面颊,兀自不知想些什么,极浅地勾了下唇。
美色杀人,姑且一用。
--
当日傍晚,乌云浓密的平原下,姚宝樱和赵舜被追上了。
二人被围中间,一望无尽的平原上,四面八方围上侍卫。
姚宝樱捏紧袖中薄刃,和赵舜眨一下眼睛——她来当先锋,拦住这些侍卫。赵舜若找到机会,便先逃吧。
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模糊人视野。赵舜大声:“宝樱姐你说什么?我看不清!”
姚宝樱被他气倒:不管了,先上。
一层雨落,天地间刹那阴沉沉,天光晦暗。
飞雨淋漓,迸如珠玉。姚宝樱一马当先冲上去,和对面纵来的长青在高空中刀剑并刃。她故意做出被击倒后退的模样,落到草地上,又掠起剑锋,将三四个侍卫一道挑入自己的战斗中。
姚宝樱东奔西突,就为了给赵舜制造逃脱机会。结果她在打斗中,抽空扭头一看,手上挽好的剑花一抖,鼻子被气歪了:赵舜一动不动。
赵舜哭丧着脸:“宝樱姐!”
凭着二人的默契,姚宝樱当即从战斗中撤出来,退回到赵舜身边。她手上挽剑挡在胸前,罩住自己和赵舜,警惕地看着四方侍卫。
这一眼,她额头青筋,禁不住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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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他们的侍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她忙活许久,试图冲阵,结果她现在才发现,上一刻冲出一条线的阵,下一刻便重新聚了起来。这些侍卫宁可硬吃她几招,也没有被她冲乱阵法。
姚宝樱:“……”
这么熟悉她的路数、提防着她的人,实在太明显了。
她眼皮突然一掀——
包饺子一般层叠的包围圈后,马背上的官员姿态端挺,金质玉相。他悠悠然从后方行来,再下马。他那模样,不像来捉拿刺客,像是来郊外闲庭信步,散步赏花。
阴雨天有一瞬骤晴,明光落在那青年身上。
在场侍卫没有一人敢当面他的狼狈,然而胆大妄为者如姚女侠,挑衅地朝他乜了一眼。
这郎君赶了一夜一日的路,文士袍领口沾着血,伤口看起来没有处理。姚宝樱心虚地挪开目光时,又注意到他衣带有些松,发簪也歪了,几绺乌发散在颊上、唇上,雨滴黏哒哒。
这一眼看去,细雨如烟,人模狗样。
张文澜没有错过她的短暂失神色。
而张文澜过于冷静的目光,倒是让姚宝樱愣一愣,怀疑自己是否弄错了。说不定眼前这人,已经不记得她了;再或者,这人只是和某人长得像,其实是两个人呢?
她的警惕说不定很多余。
姚宝樱咬一下唇,琢磨:抓住对方首领,也许有一战之力。
张文澜平平静静:“长青,到我身边来。”
长青傲然抱刀,如门神般站在张文澜身边。
姚宝樱:……这是什么妖怪啊?
姚宝樱心念乱转时,赵舜终于回过神,凑到他宝樱姐身畔,小声:“宝樱姐,你别怕,我肯定向着你。一会儿咱们对眼色行事,一起跑。我肯定不会抛下你的。”
人与人的对比,如此鲜明。姚宝樱目光殷殷地望住少年,又忍不住自己的促狭:“你看得清嘛?”
赵舜一滞,忙拍胸脯保证。
赵舜感觉到侍卫后方的张二郎目光如虫噬,叮在他身上。他后背生起后怕般的鸡皮疙瘩,心想果真是狗官,难怪宝樱姐这么忌惮。
那张文澜,清清静静地开了口:“丢下这刺客,你可以走。本官可以当你们不相识,还赠你十两白银。”
姚宝樱和赵舜齐齐愣住,然后意识到对方这话,是冲着赵舜说的。
一刹那,姚宝樱抓住重点,鼻子气歪了:“十两?!我值十两?!”
张文澜:“贵了?”
赵舜赶紧拦住张牙舞爪的少女,正义凛然昂头挺胸:“我不会和宝樱姐分开的。”
张文澜盯着这对患难与共的少男少女,挑一下眉。曾几何时,他也有与她患难与共的时候。
他自得其乐地欣赏他们此时的情比金真,同时,他开始慢吞吞加价了:“五十两。”
赵舜顿觉被羞辱,一蹦三尺高:“发什么痴梦呢!”
他的宝樱姐却没蹦。
姚宝樱本因十两的价格而气得不行,在他加价一刻,她薄薄眼皮下眼珠子颤抖,开始犹豫,对上张文澜幽静的眼睛。
他没有失忆,她也没有失忆。他就是在试探他们的底线,挑拨她和赵舜的情谊。
呜。赵舜也许没动摇,但姚宝樱知道自己,可耻地动摇了。他为什么要加价抓她呢?是恨之入骨,还是……另有所图呢?
6.二八佳人体似酥5
春雨绵密,不提赵舜这边被羞辱得半死,张文澜竟然还在加价:
“一百两。”
“二百两。”
在叫价叫到“五百两”的时候,连赵舜都哑口无言,有些心慌地频频回头看姚宝樱。“五百两”之后,赵舜和姚宝樱齐齐看着张文澜。平原上只闻风雨声啸,而张文澜撩动眼皮,对上被围困的二人,似早知他们的反应。
他那唇珠饱满的嘴皮子轻轻拨动,带着倨傲与戏谑:“五百五十两。”
赵舜嘲笑:“张大人舍不得钱财了?”
“那倒不是,”张文澜慢悠悠,“只是戏耍痴儿稚童,颇为有趣。”
痴、儿、稚、童!
这一下,好脾气的赵舜都被气得脸红了。姚宝樱和赵舜玩了大半年,没见这少年与谁红过脸,此时赵舜跳起,扑将着要冲过去:“啊啊啊宝樱姐你别拦我,我要揍死他!”
赵舜忽然理解姚宝樱骂人“狗官”的行为。
这下子,倒是姚宝樱揪住他衣领,劝人消气:“别激动、别激动,你看他那边侍卫围得人山人海,你武功又不好,冲过去不就是给人当靶子的,正中那狗官下怀。”
她眼波转动间,眼珠子剜了那对面的官员一眼。
张文澜好整以暇,负手长立,看他们的眼神,当真满是轻蔑之态。
姚宝樱暗自鼓腮,想这人,比三年前,要讨厌多了啊。
许是三年前的张二郎初入繁华东京,还比较青涩,坏得不彻底;被北周这腐朽朝廷浸染数年,现在张二郎,恐怕已经腌入味,坏得到顶了。
赵舜左右望望,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这么多人。他立即:“宝樱姐,你上!”
姚宝樱乜他一眼。
赵舜:“干嘛?你不会真的被他那钱财打动,想要卖身救我了吧?这种没义气的事,我可不受。”
姚宝樱:“唔……”
她悄悄抬眼皮,从赵舜后肩方向,望向那数丈外的也算是个人的某人。
那人拥有一副好皮囊,在如此烟雨连天中,他们都很狼狈,只有他衣袍洌冽,清正得快成仙了。那人还敏锐非常,在姚宝樱偷觑时,抬眼皮,对来一眼。
目如蜂刺,沉沉扎来。
姚宝樱心中被唬得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好在未来的小徒弟面前充当老大。
张文澜适时补充:“本官说话算数。若太贪心,恐怕你们也搬不走那么多钱财。”
这倒也是。
不过姚宝樱却在想:他为什么肯花这么多金银,挑拨自己和赵舜,又单单非要抓自己呢?
是那个她要杀的杜员外非常重要,还是他如今格外正直爱民如子,或是杜员外遇刺让身在现场的人觉得脸上无光,再或是……张文澜对她姚宝樱,旧恨新仇相叠,他想公报私仇?
可若公报私仇,他用得着推出整整五百两白银吗?!
五百两啊。
够她把师门上下翻新一遍,够她给师姐盖十栋豪华大楼,让师姐风光招婿,够她接济至少五十个穷人。她和赵舜辛苦赚钱,一年都不一定赚足五十两。
五百两啊五百两!
姚宝樱心动得无以复加,心跳早在加价到“五十两”的时候狂烈。她矜持地等半天,颊面绯红手心出汗,眼看张文澜加价到“五百五十两”不动了,姚宝樱开始纠结。
唔,这里侍卫这么多,她和阿舜被围,很难冲出去。阿舜带着钱财先走的话,以后可以想办法来救她。而说不定,她也不需要被救呢?
逃跑嘛……从张文澜眼皮下跑路这件事,她还蛮擅长的。
姚女侠翻动眼皮子琢磨起来这些小心思,赵舜还在大气凛然:“你就算加到一千两我也不……啊痛!宝樱姐你干嘛打我?”
张文澜始终观察着他们,唇角一扯,是一个讥诮的弧度。
姚宝樱当做看不见,揪住多嘴的赵舜,她昂然上前:“张大人说话可算数?只要我束手就擒,就让阿舜走?”
赵舜吃惊看向姚宝樱,姚宝樱回头,朝他眨一下眼。二人的默契,瞬间让赵舜住嘴,若有所思起来。只是赵舜不好突然改口,便仍作忿忿模样。
阿舜……
他和她最好的时候,她也没叫过他“阿澜”。雨水打湿张文澜的眉眼,他目色有一瞬像清水滴了墨,晕染得十分混沌。
张文澜的情绪掩饰得非常好,他转动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即将入网的俘虏。
烟雨绵密,他看得仔细缓慢,目光似要剥开姚宝樱身上那层满是流苏链子的舞姬衣物,将她赤身拆卸,好好掂量她身上哪块肉贵,哪块肉不值钱。
而这一次,轮到姚宝樱紧张。
姚宝樱站得僵硬,心中还在惊疑他这表情,到底记不记得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对付自己。她生怕张文澜看半晌,觉得她不值五百两,中途变卦。
姚宝樱便往前走一步,唬得那些侍卫齐齐抬起武器。她却“哐当”一声,潇洒非常地把手中长剑往下一丢,一脚踹出数丈。
长剑撞到张文澜腿边,磕在靴上,与她当初断人腿时的决然一模一样。张文澜一动不动,袖中手指有一瞬怕得无意识颤一下,感觉自己的膝盖又开始痛了。
对面的少女浑然不知。她湿漉漉的,乌发贴颊,睫毛下雨,脸颊沾灰,偏偏眸儿发亮,蕴着一腔无法无天的野气,专和人作对。
她撞到他眼皮下,还冲他咧嘴一笑:“张大人,来嘛!谁怕谁是小狗。”
张文澜盯她片刻,毫不犹豫:“把她手脚绑住。”
他转身负手,步伐趔趄一下。他腿疼加剧,只不肯在人前彰显。他听到姚宝樱在身后高声嚷“不要忘了五百五十两”“阿舜你拿着钱就跑”“就算被官府抓住,我也不怕”诸如此类的话。
张文澜手扶着自己那匹马,感觉到脖颈上昨夜的伤疤出了血,刺得他头皮痛。
他手心全是汗。
他脑海中,浮现少女方才那个笑。
朝气蓬勃,花开鲜活。
他想他真是疯得彻底。
不过,还远不够。
--
姚宝樱非常不放心张文澜抓了她后,不肯给钱。她手脚被缚,左右两边都有侍卫押送,但她仍紧盯着张文澜,大有“如果他赖账,她拼死也要咬下他一口肉,和他同归于尽”的意思。
不知是姚宝樱确实不够了解她这位昔日旧情郎,还是张文澜赶了这么长的路,疲累了。他有钱得很,懒得在上面耍花招。骑上马的张文澜随口吩咐长青将钱票给赵舜,赵舜可以拿着票去汴京的“如意钱庄”兑换五百五十两。
姚宝樱紧张那钱紧张得很,赵舜安全离开她的视野,她才松口气,肯乖乖地被人抓着走。
嗯,等赵舜明日从钱庄里取到钱,再给她小小传个信儿,姚宝樱就可以琢磨跑路之策了。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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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这些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看她看得好紧。她也不知,张文澜自掏腰包也要抓她的心思,到底是什么。
姚宝樱被人推着行走,她忽然发现一道目光自高而下。她抬起头,看到骑着马的张二郎,正俯眼望来。
雨水挂在睫毛上,她眨巴着眼,正要攀个交情。那人似厌恶她至极,蓦地撇过了脸,勒紧马缰往前走了。
姚宝樱:“……”
嗯,确定了,张二郎应该挺讨厌她,就像她讨厌他一样。
跑路的事,可能更麻烦了。
容她从长计议。
--
当日夜,这伙抓着刺客回京的侍卫,因为雨大,不得不宿在城外三里地的城隍庙中。
这城隍庙破旧非常,姚宝樱被当犯人,虽然委屈了点,但她居然因为侍卫们对她的警惕,得到了城隍庙正堂最宽敞的这间屋子,用来当关押的牢房。
这么多侍卫,都未必有方寸地方躲雨呢。
姚宝樱有点不好意思,她何德何能啊。
她主动说:“我只要一个蒲团大的地儿关着就好啦,其他地方,让给你们嘛。我看这里漏雨,其他屋子都住不了人。你们人这么多,我也逃不了嘛,何必这么防着我?”
她说着,打了个喷嚏。
风雨夜深,破败城隍庙不光檐不避雨,门窗也漏风。一阵冷风过,姚宝樱揉揉自己微红的鼻尖。
“刷拉——”一长条素色锦缎屏风,在她四面八方,围了开来。
侍卫们不理会她,只从一个个箱子们搬出屏风,朝向东西南北的素面屏风堂皇打开,将中间的姚宝樱围得严严实实。屏风四角各压一盏油灯,夜幕之下,油灯轰然点亮,罩在屏风上。
本破败漏风的正堂刹那光亮,中间少女纤薄的影子,便被打在了屏风上。
穿堂风被屏风挡住,好像不那么冷了,抱着臂躲冷的姚宝樱眼波闪动,吃惊地看着四面八方的白屏风,以及烛火、影子。
姚宝樱懵然:“你们这是做什么?”
指挥侍卫们干活的长青抱着长刀,声音从屏风后淡然传来:“我家二郎说,姚女侠狡黠机智,武功又高。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看着姚女侠,只好将姚女侠围住。烛火亮一整宿,正堂中间的姚女侠一举一动,会被我们守夜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如此,便不怕姚女侠逃跑了。”
姚宝樱嘴角抽动。
这、这……何至于此。
张文澜是把她当什么洪水猛兽,才这样防着她?!
长青回忆:“二郎还说,这也可以当一种刑。如果把姚女侠关起来,天窗漏雨,而你日日夜夜被这样的屏风围着、照着,姚女侠这样冷硬的心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我家二郎问女侠,这叫‘窥天光’好呢,还是叫‘白屏煎’好?”
姚宝樱震惊对方这种带着戏谑的残酷。
她抬头看到几块木板后的滴答雨线,虽离自己尚有距离,但已可以想到某人的险恶:“狗、狗、狗屎……”
长青诚实背诵二郎的话:“二郎说,姚女侠可能想骂他行若狗彘,狂且之徒。”
姚宝樱冷笑:“不错。”
传话筒无辜道:“但我们二郎只是开个玩笑。我们二郎是朝廷大官,自然不会动私刑。”
姚宝樱怒目圆睁,不顾手脚上的绳索,扑到屏风上语气森然:“张文澜你出来,有本事当面和我说——”
7.二八佳人体似酥6
张文澜没本事当面和姚宝樱对峙,因为他好像,病了。
昨夜先落水、再被剑挑破肩头,今日赶路不歇,夜里淋雨,大腿旧疾发作……种种意外赶凑到一起,让站在城隍庙廊庑下的青年文官满面苍冷,双唇也失了血色。
文士袍沉甸甸地裹覆,湿透了的衣物蔫哒哒地贴着他的肌肤,一阵夜风吹过,张文澜头脑昏昏,不知这身上瞬间叠起的片刻战栗感,是冷还是热。
而他站在廊下,竟然能清晰地听到庙殿正屋那被关押少女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张文澜你是狗屎!”
“你敢不敢来见姑奶奶?”
张文澜面无表情地想:南蛮子身体真好。
同样折腾两日,他遍体忽冷忽热。而她那声调婉约的高嗓门,隔着破门漏窗,淅沥雨帘,竟然能清晰传到自己耳边。
既然张二郎这种文弱书生都能听到女侠的叫骂,那向张二郎汇报如今情形的几位侍卫,自然听得更清楚了。几个侍卫有些尴尬,悄悄抬头看张二郎,却见郎君靠倚着斑驳廊柱,神态慵懒,竟看着心情不错。
郎君这唾面自干的本事,让人颇为敬畏。
一个侍卫看到张文澜眼皮下的乌青,不禁再劝他去休息。
张文澜这才回过神,慢吞吞:“那个和姚宝樱同行的少年人,可是走远了?”
如今跟在张文澜身边的人手,都是这几年陆陆续续到张府的。换言之,在张文澜定居汴京前,无人了解郎君的过去。眼下他们还没查出少女的身份,自家郎君就如此清晰地道破姓名。
不愧是“仇人”。
一侍卫答:“走远了。我们的暗哨亲眼看到他爬过那道山沟,往城里去了。”
张文澜唇角无意识地向下压了一下,这是一个他习惯的表达厌恶的神情。
这个神色极浅,众人未曾琢磨,已听到张文澜恹恹吩咐:“调一半人手跟踪那少年,一直跟到查清那少年的身份为止。我要知道他的籍贯、出身,过去高就,如今所求,他是怎么到姚宝樱身边,姚宝樱凭什么和他形影不离。”
“形影不离”几个字,压得非常重。
张文澜又继续:“剩下的人手再调一半,在周围巡察,看是否会有江湖人士出没,试图救姚宝樱。”
张文澜眸色幽黑:“天下战祸连年,江湖侠客已潜行许久。我要看看,姚宝樱是要做什么,怎么敢来汴京。”
自三年前,他和姚宝樱不欢而散,他百般打探追寻,都不能找到姚宝樱的片刻踪迹。起初的担忧、心虚、不解,随着伏低做小也换不回来的回头,日渐变为了怨愤、恨意。
既然姚宝樱气性大得绝迹江湖,凭什么三年后,她突然出现在汴京的杜员外府上?
她是为了什么?
反正不可能为了他。
张文澜头脑昏沉,额头发烫,短短几句命令吩咐下去,他已没了气力。他忍着自己想去按压大腿痛处的动作,听到那冷风苦雨后的少女怒骂声,再次感受到几分剜肉般的畅意。
越是痛,越有“她回来了”“别想逃”“困住她”的现实清晰感。
这不是梦。
长青正沿着断了一半廊木的长廊走来,准备向张文澜汇报安置姚宝樱的结果。听到张文澜一下子将人手派出去那么多,仅在身边留下了几人,长青难免一惊。
长青纵到张文澜身边:“二郎,刺客虽称不上武功盖世,可在她这个年纪,已是很了不起了。郎君只留下数人看押,万一那刺客使诈……”
长青难免想到昨日杜员外府中,姚宝樱如何哭啼作秀,骗他开门。至今想来,仍满是唏嘘。
张文澜瞥他一眼:“我亲自看押,难道看不住她?”
长青:……你对自己的武力水平没有数吗?
张文澜已甩袍负手,朝着关押刺客的正堂走去:“你安排侍卫,开始审问她,我在外旁听。”
长青想起来一事,跟上张文澜:“对了,那刺客大吵大嚷,说要见二郎。”
张文澜脚步一缓。
长青在他面上窥到一种极为扭曲的神色。
那神色,带着一股冲动,穿风掠雨,让张二郎步伐加快;却也带着一股畏惧,让张二郎加快的步伐变得趔趄。凄风苦雨斜斜吹拂,落到青年凉透了的眼中。似想通什么,青年的神色,渐渐越来越僵,冷静至冷漠。
张文澜笑一下。
轻柔极了:“凭什么?”
——凭什么,想走就走,想见就见?
--
姚宝樱,不值一提。
她什么也不算,可他要熬她——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他要留一个人,自然要铸造新的牢笼。
想要她放松警惕,必先弃之,诱之,纵之,反复之,最后……一举夺之。
--
于是,姚宝樱嗓子嚷得冒烟,也等不到张文澜的现身。
她略有些困惑,又有些唏嘘。
她大概真的不了解她那位旧情郎吧。
也是,扮家家般的半年情谊,能真到哪里去?那个人昔日在她面前本就一直作伪,靠着嘴甜装乖骗她心软。可如今不一样了,人家当大官了。
她此时叫破天,大官高高在上,不见她一个小刺客,也是正常的。
宝樱便盘腿坐在“白屏煎”中。
夜深了,雨声隔着瓦淅沥。姚宝樱折腾得饥肠辘辘,没好气地看着烛火高燃屏风四角。她的影子果真被烛火放大,清晰无比地照在自己面前的白面屏风上。
不过如此。
张文澜想用这个熬她,太小看她。
姚宝樱听到脚步声,眼皮一抬。她只能从屏风与屏风之间的罅隙看到外面人,心脏高跳,以为是某人终于来了,结果看到是长青去而复返。长青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
长青一本正经:“我受郎君嘱咐,来审问小娘子,劝小娘子识趣。”
姚宝樱痛心疾首:“我一直很识趣的好不好?藏头藏尾面都不露的,从来不是我啊。问吧问吧,赶紧问完,我要睡觉的。”
雨声、风声,以及侍卫们的说话声,让姚宝樱错过了别的细微声音。她并不知道,她的影子悬在屏风上,一举一动,都托着一层柔和烛火光辉。而屏风左后侧靠着门板的墙壁外,来了一位青年。
张文澜盯着屏风上仰脸的刺客。
侍卫们挡住他的身形,他贴着墙,迎着廊外风雨,余光可见屏风上手舞足蹈的刺客。
背对着众人,他别开目光,刻意不去看屏风上跳跃的发着光的影子。身体不适,沉重潮湿,他一手按住自己抽痛的腿侧,一手撑着青筋突突跳的额头,随意听着堂屋中的审讯——
长青:“名字。”
女孩:“姚宝樱。”
长青:“男女?”
女孩凑到屏风上,睫毛影子如蝶翼一样,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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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坐着的张文澜睫毛跟着一颤。他听到她的笑音,好像擦着他耳朵:“你看不出来么?”
张文澜手指按得自己后脑勺在墙壁上磕了一下,好在雨声大,没被注意。
屋中,姚宝樱的揶揄让长青沉默,长青半晌才问下去:“你为何杀杜员外?”
姚宝樱托着腮:“兼田抢粮,与官勾结,霸占百姓妻女……哪一样不值得我杀?”
她笑嘻嘻的:“这种豪绅,我杀多少个,都无愧于心。”
她又意有所指:“你家二郎可以对照一下此间则例——若是让我揪住他的狐狸尾巴,见到他作恶多端的证据,我一样照杀不误。”
“放肆!大胆!”侍卫们怒道,“关中张氏,也是你得罪得起的?”
姚宝樱翻眼皮。
侍卫们纷纷叱骂,姚宝樱不甘示弱地回骂。她说话调子又轻又软,尾音却快得像在荡秋千。长青悄悄侧目,看向那倚着屋墙的自家郎君。
张文澜非要坐在冷风中听人骂他,他非但不气,他撑着额头,甚至在……轻笑。
长青:“……?”
倒是有人冷静,虎着脸继续审:“你是跟杜员外有仇,还是听了什么风声?你为何跑汴京杀人?”
“唔,”姚宝樱垂着头,侍卫们通过屏风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也透过屏风缝隙观察他们,“我钱花光了,接榜赚点钱。我接了鬼市的通缉‘暗榜’,上面有人用一百两买杜员外的命。”
鬼市的通缉榜,有明暗之分。暗榜上的任务通常凶险,是给不要命的江湖人提供的。
廊下的张文澜,倏地抬眼,眼中墨色风暴氤氲起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震惊。
侍卫还在不信:“就因为这?没有谁指使你?”
“你们是觉得我被人收买吗?”姚宝樱脸贴在屏风上,带着肉的脸被木框压得微变形,“我这样的身手,如果被人收买的话,值得多少钱?”
侍卫们没想到会被她反问,愣住。
姚宝樱手脚还被绳索绑着呢,却不妨碍她趴在屏风上,一只眼睛向上,与那正好低头的长青目光对上。这样可爱的动作,让长青心中跟着一软。
姚女侠一点不记恨他们之前打斗的恩怨,很认真地问:“你叫‘长青’,是吧?你跟着你们郎君,一个月月俸当真有十两?”
长青目光闪烁。
他悄悄看一旁的郎君,见郎君并无反应。他思忖一下,才回答:“确实十两。”
姚宝樱心中快速算一笔账,每月补衣、吃食、赔偿打斗造成的损失、接济慈善寺的穷人们、和江湖势力打听自己想要的情报……姚宝樱吞吞口水,故作镇定,压下自己的羡慕:“一个月十两,也、也不算多。”
她心中噙泪,哪里不多了,她一年都留不下十两。
而长青好老实,竟然说:“除了月俸,每月还有十套新衣、十双鞋袜,武器自挑,膳食免费,十斤粟米……”
姚宝樱:“啊啊啊啊你不要说了!”
姚宝樱捂住耳朵,在长青有点好笑的目光中,她痛苦挣扎许久,谄媚扬笑:“你们二郎,还收别的侍卫吗?那种帮他做普通侍卫不方便做的事的侍卫。他考虑雇佣一个年轻貌美、开朗活泼的小娘子吗?一个月也十两……不,二、三……五十两,怎么样?”
此言一出,不止侍卫们愣住。旁听的张文澜,原本不看屏风一下,此时倏地侧过脸,盯着那素面屏风上的少女影子——
她想回到他身边?
8.二八佳人体似酥7
风雨拍檐,疏疏间,站在最边上的长青,身子忍不住微侧,目光挪向那靠墙旁听的自家郎君,询问郎君的看法。
直到长青听到姚宝樱笑嘻嘻的声音:“咦,长青大哥,你在看谁,等着谁的指示呢?莫不是旁边还有人?”
长青当即一凛,猛地低头看向姚宝樱。
姚宝樱手脚被缚,趴跪在屏风后。她努力将脸挤在屏风与屏风之间的罅隙处,清水滴般的眼珠子随着长青转动。
她努力探身子,但她此时伸长脖颈,看不到。
长青看到自己二郎神色一怔后,苍如雪的肤色,一瞬间浮上一重煞黑色。
张文澜冷冷看了长青一眼。
姚宝樱还在伸脖子:“莫不是张大人在旁边?张大人,小女子冤枉得很。戴罪之身当然不能给人当侍卫啦,不过若是张大人放了我,我们可以做点交易嘛。”
张文澜本就有些昏沉,一时又因她的机灵而生出恼怒,他干脆朝长青做个口型——撤。
干脆明了,长青总算看懂了。
长青不再审问姚宝樱,带着侍卫们离开。姚宝樱见他们走,忙叽叽咕咕地来阻拦,想和他们说更多的话。没料到这几个侍卫看着不聪明,说走就走的架势倒是快,一眨眼,屏风后人影便空了。
烛火摇曳,白屏冷清,独留姚宝樱一人呆坐。
说实话,荒山野岭的,空寂一人,还真有些吓人。
姚宝樱傻眼,暗自懊恼。
早知道,刚才就不说那么多话,把好玩的侍卫们吓跑了。
她又狐疑,张文澜该不会是想她寂寞死吧?奇怪,要打要杀直来便是,她怕过谁?张文澜把她晾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
哎,她的旧情郎,愈发反复无常,让她看不懂了。
--
姚宝樱怅然呆坐、被关押在屏风后的时候,几个审问的侍卫,在长青带领下,去隔间向张文澜请示。
他们审问不过小半个时辰,那被看押的少女尚且生龙活虎,而此时歪倚着湿墙的张文澜,脸上蕴着不正常的红色,低头不知沉思什么。他们向郎君请示半天,张文澜才迟钝地回神,微湿睫毛下,眼中雾茫茫。
这是烧糊涂了。
也是。他们郎君何时吃过这种苦?不说淋雨一路,就说昨夜被剑刺伤的伤口,到现在都还没处理,二郎肩头衣领腥红一片,看着渗人。
长青:“二郎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们几人轮流看守,刺客跑不了的。”
张文澜摸了下自己冷汗淋淋的后颈,知道自己也确实快撑不住了。
他确实需要休息。疲惫兴奋之情过于刺激,他脑子已有些不清醒。而想和姚女侠过招,体力是比不上了,脑子不能再丢了。
张文澜垂着眼,额头抵着只剩下个框架的木窗,透过外面屏风上的晕晕烛火,观察那被放大的少女影子。
不在外人面前,不需做戏,他的语调便平静无波,一丝感情不想浪费:“我把大部分侍卫派了出去,现在城隍庙加上我,也只留下四人。我去睡一会儿,你们轮流守前夜,天亮前的最后一个时辰,我睡醒了来守。”
侍卫们称是。
无论外人如何说二郎,二郎待他们一直不错,他们自然愿意跟随二郎。
而二郎说是要去睡了,一时间却不走。长青困惑看去,碰上张文澜盯着屏风的、幽静到发亮的目光。
张文澜语调冷淡,微撩的眉眼神色却轻缓柔和:“姚女侠耳力出众,又不甘寂寞。夜里风雨声大,如果你们聊天的话,传到她耳边,也是正常的,对不对?”
他慢慢扭头过来,长青半晌后恍然,请教:“敢问二郎,我们应该……聊些什么呢?”
张文澜:“随意便可。比如,我这三年在汴京官场吃的苦头,我被那些凑一起的旧世家如何排挤,张家对我态度又如何;再比如,我如何洁身自好,落落寡欢,形销骨立……”
侍卫们:“……”
是、是么?
郎君何时落落寡欢,形销骨立了……郎君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
百无聊赖的被关在屏风后的姚宝樱,被烛火照得睡也睡不着,想找人吵架也找不到人。她抱着膝,下巴磕在膝盖上,有点打盹时,隔着凄凄风雨声,听到了看守她的两个侍卫在堂外的聊天声——
“二郎这几年,过得很不容易啊。我记得我刚到二郎身边时,二郎刚遇刺,血淋淋的好吓人。我还以为那是偶尔,这三年下来,我倒是看出来了,那是家常便饭。”
“是啊,时局混乱,北周又刚建国,那些老牌世家,都不服皇帝,谁服咱们二郎呢?大家都说,今天皇帝还坐在高堂上,说不定明天就换人了。”
“多亏我们家大郎、二郎忠心辅佐皇帝。这三年,二郎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呢。可气的是,张家嫌二郎曾流落在外,音调不正,一边让二郎调正音,一边正眼不看二郎。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二郎,张家如今能不能在汴京有一席之地,都未可说呢。”
“那些当官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确实世代在汴京,在前朝当着大官。但是打仗打了这么多年,汴京百姓都不知道死了几轮了。咱们皇帝登基,他们瞧不起,又要巴结……受罪的,可不是夹在中间的二郎嘛。”
“我听说二郎在当官前,一路讨饭,比咱们过得都苦。幸好当年有一位女侠护送二郎来汴京,二郎一直很感激,年年都在找人。二郎现在身体不好,也是那些年受的罪反噬的……”
两个侍卫说些闲话,隔着屏风,他们只能看到姚宝樱贴着屏风的身影,看不到宝樱是不是在听。但密密细雨下,他们瞥到屋檐下站在窗下的负手青年。
至少,二郎是在听。
张文澜靠墙聆听——这些侍卫都是这三年才陆续到他身边的,对他的事情知道得不甚详细。他以指点水,在潮湿的墙壁上偶尔写几个字,提点他们。
他就是要让姚宝樱知道,他的三年有多艰难,三年前与她朝夕相伴的时日有多珍贵。
她大约是无情的。
所以他该用的手段,都要用出来。
唔,还有什么,能激起姚宝樱的好奇心呢?
烧得额头滚烫的青年右手握拳,掩在唇下,闷下一声咳嗽。他又在墙上,写了两个字——“婚事”。
站在屋檐下闲聊的两个侍卫睁大眼睛,看清郎君的提示,连连点头。
而张文澜这边,长青再次提醒一声。张文澜勉强对他们放心了,这才撑着疲惫的身体,草草给受伤的肩胛骨伤口包了一下,窝着身子先就着杂草堆,去睡一会儿。
--
姚宝樱抱着膝盖,听聊天听得出神。
两个侍卫你来我往,聊天声快高得盖住雨声,生怕她听不到。她有点不好意思提醒他们,却拄着下巴,在他们的诉说中,捕捉到一丝细节。
长达几十年的战乱之后,北周皇帝收复山河,建立新朝。许是人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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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朝的官员便在新朝继续当官。许多在战乱中逃跑的大世家,重新回到汴京。其中,就包括关中张氏。
也就是,如今张二郎的本家。
但是……在三年前,姚宝樱护送张文澜来汴京的时候,并不知道张文澜是关中张氏的子弟,她只知道张文澜要找哥哥。而今,这些侍卫说,关中张氏人瞧不起张文澜,特意纠正张文澜的语调,要他学会说关中正音。
不提什么正音不正音的,在姚宝樱这样的江湖人看来有多可笑。单说张文澜不会正音这件事……
姚宝樱眼皮轻轻颤动,若有所思:以她那旧情郎的品性看,他该不会是冒充张家子弟,根本不是所谓的关中张氏大族子弟吧?
嘿。
张文澜,你很有可能,有问题哦。
姚宝樱浮想联翩,不断在心中对照她知道的旧情郎细节,与她此时听到的细节。
回想过去,她难免想到当初那个孤零零的可怜少年,说话轻声细语,笑容温柔自怜,总喜欢用一双神色无辜的眼睛追随她,看得她好心软……
姚宝樱心头一跳,登时有些心浮气躁,面腮泛白,不愿去想。
而她在这时听到了两个侍卫新的聊天内容:
“下个月,二郎就要和高家娘子成亲了。”
“二郎都二十二了,该成亲啦。听闻高家娘子文静娴雅,和二郎般配得很。”
“可惜高娘子太害羞了,平日都不出门应酬。没几个人见过她……”
“不应酬也好。现在世道这么乱,动不动兵变、刺杀的,高娘子待在府邸相夫教子,也安全些。”
姚宝樱怔怔听着:张文澜,真的要成亲了啊?
--
各怀心事的前半夜很快过去,姚宝樱再被烛火照着,再是心情反复,也迷糊睡了几次。只是睡得浅,稍微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她便惊醒。
后半夜,雨悄悄然小了,只有一丁点儿沙沙声,像蚕咀嚼桑叶。
姚宝樱昏沉间,听到青年带着咳意的沙哑低声:“去睡吧,我来守夜。”
这声音……
姚宝樱像是在睡梦中被人猛推了一把,她听到温柔的唤声:“樱桃。”
她含含糊糊嘤了一声,瞬间清醒,结果睁开眼,看到四面高烛燃烧大半,蜡泪堆在四侧如雪堆。只余一点儿光的烛火映在屏风上,蓬头垢面的姚宝樱仰着头,在屏风上看到青年的影子。
好薄的影子,在白面屏风上飘曳如鬼影。
姚宝樱竟然没听到呼吸声,打个哆嗦:“谁叫我?”
没人应声。
姚宝樱:“张大人?
“张二郎?
“还是……”
她声音带点儿抖颤,小声:“闹鬼啊?”
隔着屏风,刚醒来的青年一边和侍卫交班,一边沉思:自己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孤山野岭,侍卫们大部分不在,汴京那些想杀他的官员、世家,应当得到消息,该动手了啊。再不动手,天亮了,他就要回汴京了。
唔,若迟迟没有人刺杀自己,那自己就当真如愿把姚宝樱绑回汴京了……这也不好,太顺利的事情,他不放心,难驯服的林燕也不会心甘情愿。
怎么办好呢?怎么能既处理那些想杀他的人,又能让姚宝樱对他产生兴趣呢?
烧得头重脚轻的青年手指敲着自己微痛的腿侧,忽然听到少女带着抖的声音。闻言,他一怔,弯了唇角:哦,差点忘了,姚女侠怕鬼。
9.二八佳人体似酥8
当夜汴京某府,数位官员齐聚一堂,窃窃私语,烛火满堂。
昨日,杜员外乔迁,请了许多官场中人撑腰。清流人士不屑,去的人中,最大的官员,便是如今汴京如日中天的礼部侍郎,张文澜。张文澜追刺客出了汴京,一日两夜,都未曾归京。
对于视他如眼中钉的官场中人来说,正是一个绝佳机会。
毕竟,北周新立,皇帝身边的红人名额,怎能便宜一个抱着兄长大腿上位的无知稚童?
“不要吵了,”上位者声音沉沉,堂中当即鸦雀无声,只听到老人慢悠悠,“这确实是一个机会,只是,谁愿意动手呢?”
众人不语。矜贵了一辈子的汴京士人自有傲骨,不愿自己有失手之嫌,再背负恶名。
半晌,有一年轻些的声音,吸引了众人注意:“不瞒各位大人,在下曾养了一批武人护院,此时正愿效劳。”
护院什么的,行刺杀之事,在这个新朝初立的乱世,不算什么稀奇事。只是——众人打量他片刻,有人若有所思。
“高大郎,你妹妹不是与张家结了姻亲,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高大郎,即高善声一滞。
站在一众文官中,他面白年轻,资历深浅。
高善声缓慢出列,朝上拱手:“霍丘与南周使臣皆来我朝,或和或战,礼部皆有一言之席。我等愿和,陛下态度却不明,偏偏张二郎深得陛下信任。如此关键位置,礼部若有更合适的官员可代张二郎之职,稳定三国局势,才是我北周幸事。”
为首者带了一丝笑,苍白鬓角从烛火后露出一角:“若礼部有了空缺,高家又失了贤婿,为安抚高氏,老臣愿上奏,为高大郎请礼部要职。”
高善声拱手,一身书生清骨立得端正,不见悲喜。
他知道这些人正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知道他们将他当刀使。甚至许他官位的上位者,都未必瞧得上他。可那有什么关系?时局这样乱,他有家人有妹妹,想在汴京站稳,若不力争上游,如何扶摇直上?
--
当高大郎手下护院匆匆跃马出城时,城隍庙中,天亮之前,一抹烛火擦过屏风。
“张文澜?”
姚宝樱又颤颤叫了一声。
屏风外,张文澜面前的长青扬起眉,看向二郎。
连长青这样的榆木疙瘩,都看出张二郎对这位女刺客的与众不同。如今女刺客唤声可怜巴巴,张二郎不得心软?
长青还真没看出张二郎心软。
张文澜平静地朝他递个眼色,示意长青去完成自己方才安排的布置。而张文澜本人,只是向后一靠,大半个身子倚在了屏风上,发出“哐”的一声。
屏风后的小美人静住了。
姚宝樱盯着那道影子,隐约看到有另一抹影子飞一般跑没了。而这个影子这样斜靠着,只隔一道屏风,袖中花香丝丝缕缕,钻入姚宝樱鼻端。
姚宝樱:“……”
确定了,不是鬼。
鬼肯定不会涂脂抹粉,身上还有什么花香。好矫情。
姚宝樱冷冷道:“张文澜?”
屏风后的人不语。
影子摇动,姚宝樱判断那人挨着屏风坐了下去。他往侧方转了下脸,于是骤然间,屏风上映出他高挺的鼻梁,弧线清晰的下颚,以及修长的脖颈。
再加上微散的发丝、不齐整的衣摆。
这便从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图,变成山鬼图了。
装神弄鬼。
屏风后的人总不吭气,也不露面,姚宝樱百思不得其解间,生出百爪挠心的错乱感。
她原先因那丁点儿旧情而心虚,不想与人有过多纠葛。可是如果换做那个人抓了她,又故意撇下她不理,她便不肯再后退了。
为什么啊?
到底是为什么啊?他到底想做什么啊?要杀要剐,总得有个准话吧?何况他堂堂京城大官,亲自坐这里看守她,是不是有些掉价?到底是杜员外太重要,还是她……太让他厌恶?
于是,一道屏风相隔,张文澜倚屏风而坐,姚宝樱站得笔直,垂头盯着那人影子。
他一言不发,她捕捉到一丝危险。
毒蛇已经吐信,她仍沉在雾中,难辨危险缘由。
姚宝樱绷着身子,闻着鼻端的丝缕花香,强硬道:“张大人,你现在不露面,总有要露面的时候。我拭目以待。”
她挤出一个笑脸,重新盘腿坐下,板着脸盯着那影子。
也许是一夜没有睡好,也许是此间太静了,姚宝樱再次感觉到困顿。她脑袋点了又点,从不委屈自己的宝樱便趴靠在屏风上,借力打盹睡眠。
她盯着那道影子,视野渐渐模糊。透过那张凹凸分明的侧脸光影,烛火张开如火龙,现实与记忆,在这一刻重叠。
--
屏风上的烛火光影如火龙飞扬,让姚宝樱梦到了过去的一丁点儿火光。
三年前的火光扑棱棱朝梦中少女扑来,方方下山行侠仗义的少女路过某山,玩耍之时,看到一众盗匪聚在山头做山大王,聚众放火,把路过的人绑起来。
这个年代不好,到处战火纷争,百姓离家逃窜山野。虽有了不起的大人物入世救人,有义士四处扶贫救危,有皇帝建了一个北周国,向天下征召贤臣能人,但谁也不知晓这个混乱时局,到底会不会结束。
姚宝樱打跑山贼后,救了的过路人都走了,只留下一个少年郎。他默默跟着她一路,怎么说也不走。在她追问他为什么跟着她时,篝火荜拨,跳跃的火光打在那低头抱着包袱的少年侧脸上。他眸里漆黑,眼白若水,带几分邪性。
少年道:“我要去汴京当官,但我害怕。”
群山空寂,万鸟无踪,山野少年,阴魂不散。她一时怀疑他是鬼,一时又色心冲动,壮了胆子。
姚宝樱刚下山,没见过什么世面。她学了一身武功,跃跃欲试想与天下人试刀。她还有一腔正义,受不了被人激将。
他其实从未求她送他,是她先蹲在他身边,拍胸脯保证:“我既然救了你,自然将你一路平安护送去汴京。听说汴京是大都城,你当了官,可要报答我的护送之恩。而现在嘛,你就叫我‘宝樱姐’好啦。”
她趾高气扬,双手叉腰,站在火焰高燃的篝火边。
少年抬头望她,眼波若雾,眉目昳丽,幽邃得让人心中一跳。
他好半晌没叫“宝樱姐”,只是冲她笑了一下。这个笑恬静,不那么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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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了。
这一笑,便笑得姚宝樱心软,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对了,你多大?”
少年张文澜文文静静,吐字轻柔,说出几个既像被迫又像故意、而今想来必然故意的字:“宝樱姐,我十九岁。”
姚宝樱:“……”
彼时十五岁的宝樱女侠,便陷入了古怪的沉默,扭头当做没听到。
--
当姚宝樱贴靠着屏风,因为知晓有人在外,她终于敢沉沉入睡时,坐在外面的张文澜,并不舒服。
他凝望着天幕上的黑青阴云,几片雨丝。周遭鸦雀无声,长青被他派去执行任务,另外两个轮岗侍卫也去歇了。此间万籁俱寂,只一屏风相隔,只有他和姚宝樱二人。
只有二人。
就好像当年去汴京那一路上,所有人来来往往,只有他和姚宝樱相伴。
倏忽有一瞬,张文澜觉得时光倒流,一切回到了最开始。醒来便有少女明媚的笑靥等着他,饿了和她一道流口水、听她讲蹩脚可笑的故事,受伤了有她泪汪汪相守、有她为他报仇……
那是多么好的时光。
他离不开姚宝樱。
此夜阒寂,越是想到当年,张文澜心间越是涌上一股深刻到极致的恨怒之意。他受伤又高烧,一时想推翻这道屏风,彻底困住她,将她永远绣在屏风上,再也飞不出去。
许是烧得头疼,许是一切皆在计划中,许是黑夜中少女的呼吸声在侧……张文澜闭上眼,也混沌眯了一会儿。
忽然间,本就睡得不深的张文澜呼吸急促,听到长青叫唤自己。他睁开眼,看到长青去而复返,朝他复命。
长青盯着这个脸白唇红的青年,眉目间神色阴郁森寒,眼神似要折骨削肉,冷沉如渊。长青被这样的目光弄得一惊时,张文澜撑着头,终于从梦境中清醒,眉眼重新平和。
张二郎扶着屏风站起,和长青去一旁说话。
而张文澜起身的那一刻,屏风后的少女,静静地睁开了眼。
--
片刻后,张文澜回来。
最后一道烛火灭了,没有光再映在屏风上,自然也没有影子。天边泛白,鸟鸣啁啾,雨后山林有几分苏醒之意。
姚宝樱跪坐屏风后,靠着木框装睡。她听到那人呼吸,听到那人踱步,听到那人反复地、一点点靠近屏风的缝隙。彼此间气息幽微,着力极轻,让人想到暴杀前的寂静。
当那人衣摆落到屏风缝隙口,姚宝樱骤然发力,肘击撞开屏风,腾身跃起。
訇然声震,屏风哐当飞出碎屑,朝外围倒去。手脚被缚的姚宝樱撞木而出,乱发贴颊,目如冰雪。张文澜手里抱着一个雪色氅衣,他被屏风撞得趔趄向后倒。
衣摆被木屑震得飞扬,文弱的张二郎怀中氅衣斜飞,裹向他瘦高身子。姚宝樱朝他扑来、擒拿他时,他垂着的眼皮倏然掀起,似笑非笑地望来。
姚宝樱心头一跳。
下一刻,黑黝黝的山林间人声大躁,四方箭支如蝗密密飞来,射向二人——“诛奸臣,清君侧!”
生死之际,姚宝樱瞪大眼睛,扑倒张文澜,抱着人先躲开一波箭支。
她听到张文澜在耳边疯笑了一声:“哈。”
10.二八佳人体似酥9
姚宝樱被张文澜在耳边的那声笑,激起了一重战栗感。战栗感顺着她那因舞姬服单薄而裸露在外的腰侧肌肤,一路沿着尾椎骨向上攀爬。
她差点将扑倒的某人丢出去。
但姚宝樱没有。
面对突来乍到的战斗,姚宝樱虽然不解,却迅速进入状态。她是与张文澜关系不佳,但四面八方冒出来这么多人要杀张文澜,宝樱手肘一顶,将原本想挟持的对象,变成了自己此刻保护的对象。
她手脚尚被绑着,行动不便。好在这绑她的绳索没将手脚捆缚在一起,让姚宝樱在一定范围内,能做些动作。
张文澜被少女一撞,哐当当一路,撞到了那早已倒在地方的半碎屏风上。想杀他的人从四面八方袭来,张文澜只是怀中紧抱着那个氅衣,目光幽幽地仰起,盯着姚宝樱。
姚宝樱正判断形势。
鱼肚白微亮下,天光熹微,她看到城隍庙的树上、墙头、檐角,短短时间内,围上了将近二十个杀手。而不知道张文澜做了什么,先前还风光看押她、跟随张文澜出城的侍卫们,去了大半,此时……只有三个侍卫在拼死抵抗,保护张二郎。
幸好还存留的三个侍卫中,有一个武功很高的长青。
长青一把长刀在手,靠近他的杀手便有数人受伤,好不勇猛。
姚宝樱暗自叫声“好武功”,心头忽然一顿:此时,是不是,她逃走的好机会呢?
她那旧情郎一看就心眼多,这些刺客难说不是他设计过来、用来一网打尽的。她就没必要趟这浑水吧。
姚宝樱心中才有这念头,目光扫过周遭地形,尚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跳墙而走的路线,倒先看到一个刺客借着滴雨的苍树树荫遮挡,提着刀摸向张文澜。
长青他们三个侍卫,各在不算近的方位,必然来不及救援。
张文澜抱着氅衣,靠着屏风。他浑然不关心周围的刺杀,他的眼神,既轻柔,又冷漠。
姚宝樱:“躲开——”
他轻轻眨了下眼,似乎没听懂。
下一刻,他便见到这个总在躲避他的少女重新朝他扑来,用手肘再次将他撞到一边。她魆地跳将起来,膝盖朝上一抵,捆缚她的绳索让她无法使出大力,但这一脚,仍将偷袭的刺客踹开。
堂外檐头一滴雨“滴答”,正好落在她凶悍仰起的圆眸中。
她温热的手,抓住他手腕,将他朝墙角一推。少女强硬气势与眼角的雨水中和,清润鲜明:“你把自己藏好!”
张文澜挑一下眉。
姚宝樱生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但他竟然只是盯着她,微微笑了一下。虽然这一笑笑得姚宝樱头皮发麻,神思一恍,但姚女侠扭头再入战局,牢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趁乱逃跑。
她自然不会多关注张文澜。
她不在乎这么危险的时候,张文澜抱着一氅衣不松手是什么意思。
她当然也不知道,在她再一次跑入战局的时候,张文澜又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
张文澜轻轻抚摸自己怀中氅衣衣领上柔软的细毛,发丝落在颊上,遮住他眼中幽微的神色:她又救他了。
少女背影纤长而有活力,只有轻薄舞姬服饰非她所要,他也非她所要。可是在他的每一次过去时光中,每一回流连梦境中,姚宝樱都在救他。不怀私心,以德报怨,一次又一次。
可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姚宝樱此时救他,只是在寻找机会逃跑。
张文澜叹口气,又弯起眼睛,似是而非地笑一下。
如果时光停留在当年该多好。但停留在当年也不好,当年……他无法拥有她!
张文澜扶着墙,目光渐渐变冷,一点点站直了腰背。
--
张文澜盯着姚宝樱,姚宝樱手脚被缚,战斗不方便,也没兴趣参与这场围斗。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墙根位置,只要踩上墙头,便能溜之大吉。她忙乱地寻找机会,想哪个刺客能给自己手上绳子一刀,帮自己斩断这累赘。
她还顺便看一眼,张二郎那三个侍卫,能挡住这么多人嘛?
姚宝樱心里嘀咕、眼珠转动时,再一次看到了大杀四方的长青。
长青使一把好刀,在寒夜中刀光洌冽,煞气森然。而来行刺的杀手终于发现,在几个侍卫中,长青是最难解决的那个。于是,将近十个杀手全都围上长青,步步逼迫。
姚宝樱这边与一杀手打斗的时候,暗自捏一把汗,不住观察长青那边的情形。
嗯,她并不关心长青能不能保护好他家郎君。她只是、只是……看到武功高的人,就心痒罢了。
十个武功不弱的人围上来,姚宝樱觉得自己也要勉强一下呢。
骤然间,她听到长青大喝一声,长刀如同会拐弯一样,在空中甩开,长青本人随刀身挪腾,身形如电。极快的身手破开敌人的包围,长刀再一甩,寒光如水,刺入一杀手脖颈,杀死一人。
姚宝樱霎时呆住。
这招、这招……“破春水”!
姚宝樱为自己熟识的武功招式震惊的时候,与杀手过招的动作不禁停下,而高手对决本就在几招之间。
对面的剑锋刺向姚宝樱肩头时,她听到一道声音:“樱桃,后仰——”
熟悉的声音激起身体本能的反应,姚宝樱上半身朝后翻去,躲过那杀气凛凛的一招。她被束手束脚的绳索困住,脚下一趔趄,竟不能完全躲开,眼看着对面的剑再次招向她脖颈。
电光火石间,一道人影从旁边扑来。
姚宝樱被扑撞倒地,花香气息落落拂了她一身。她头磕在潮湿的土地上,眼前火树银花,对上张文澜苍白的脸,他怀里的氅衣兜向她。
那竟是一身女式的……
青年扑倒自己,却躲不开身后的杀手。杀手的剑锋歘一下刺入张文澜肩头,他身子一抖,身子朝前一撞又刻意停住。他垂着眼看姚宝樱,仍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姚宝樱怔住。
“咔擦”一声,兜向她的氅衣下,张文澜匕首挥出,砍断了捆住姚宝樱的绳索。身后剑锋再次冲来时,张文澜肩头的血顺着他颈侧肌肤,滴到被他扑倒在地的少女颊上。
浓长睫毛下,青年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潋滟清湖。清湖却是乌漆漆的,带着几分玩味:你自由了。
杀手高呼:“狗官就在这里——”
血滴在脸上,滴答,滴答。
姚宝樱瞬间眼红,在那些杀手围攻、张文澜试图推开她的时候,她折腰拽住张文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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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人抱入了怀中。
张文澜手中那把砍断绳索的匕首,被姚宝樱抢走。
姚宝樱抱着人在地上翻滚数圈,张文澜眼前阵阵发黑,但每一次睁眼,翻滚间,都看到的是少女白皙面颊,带着杀气的眼眸。姚宝樱手中匕首甩了出去,她提着文弱无比的累赘,追着匕首而出——
身如鬼魅,一步一错。当她破开敌人的包围时,飞出的匕首也被她追到。匕首被姚宝樱在半空中一推,甩个大圈,扎了回去。
“噗——”匕首刺破筋骨。
一人轰然倒地,正是刺中张文澜肩头的那个人。
而姚宝樱用的招式,与方才的长青一模一样——“破春水”。
张文澜看她这样生气,禁不住撩眼皮,望她的眼神探寻间,微微发亮。
杀手们一时间惊住。他们来之前,单单听说张文澜身边有个侍卫特别厉害,没料到半途中冒出一个女侠。这女侠生得肌如白雪,脸似樱桃,明明是一副清丽小佳人的模样,打斗起来舞姬腰链流苏响得清脆,比那个侍卫还要凶。
姚宝樱睥睨这些人。
长青的声音及时响起:“姚女侠,你先带着我家郎君走。待我解决此间,去寻你们——”
姚宝樱看眼周遭这么多杀手,长青三人应对得十分艰辛,而羸弱的张文澜肩头流那么多血……姚宝樱好生气自己干嘛多管闲事。
她板着脸,将狗官拽入怀中。在长青三人声东击西的配合下,姚宝樱带着张文澜翻墙而逃。
--
两刻钟后,天濛濛亮,林间山泉千丈,溪深水漫。雨后山林空气清新,万壑烟霞云雾如瀑,足以洗掉一身的血腥味,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沉着脸的姚宝樱寻到一处山洞,将张文澜扔下。他被摔得撞在山壁上,磕得咚一声。
姚宝樱登时心虚,反省自己乱发脾气不好,便悄悄抬眼看张文澜。
他顶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如同破抹布一般,被歪歪斜斜扔靠在山壁间,也浑不在意。他抱着他那死不离手的氅衣,手指无意识地按住抽搐腿侧。
可恨。
她想揍他一拳,但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姚宝樱刻意让自己目光挪开,不看他肩头的血迹。
呃,好像那点血,也有昨日她在杜员外府上刺他的功劳。
姚宝樱的不快,便转为不自在了。
算了,姚女侠不和小人计较。
她将方才借用的匕首丢给他保命,再摆一摆手:“好啦,你我两清,你在这里等着长青大哥吧。”
旧情人独处,好是尴尬。尴尬的姚宝樱转身便溜,听到张文澜终于舍得开口。
他声音幽微缥缈:“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救人?什么阿猫阿狗,阿舜阿谁,救谁都行?还是……只有我……”
姚宝樱回头怒视他,他慢悠悠把话说完:“……最倒霉,被你不停救?”
姚宝樱觉得他疯了。
晨光簌簌,微风淋漓,松柏甩落淅淅沥沥攒了一夜的雨水。日光如万顷琉璃般,洒在那歪靠洞壁的青年身上,衬得他这种妖魔鬼怪,居然圣洁。
他刚才像在说梦话。此时,他冲着回头的她,顶着那清哑的声线,如石撞沙,存在感极强:“你我之间,没有两清。”
11.二八佳人体似酥10
“没有两清”的话一出,张文澜便看到少女的眼眸中,刷出一道厉色。
像宝刀出鞘,寒光擦明月,明月寒光皆清冽。这样狠厉的神色,在她沾了尘土的颊腮上,呈现出一种惊魂摄魄的美感。
至少,张文澜听到自己血管中沸腾汩汩的声音。
有时候,他想激怒她。
能激怒,至少证明,“在乎”。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却看到那抹厉色,很快被姚宝樱压了回去。她深吸口气,白了他一眼,似乎一句话都不想说,便重新转身,潇洒无比地打算走了。
张文澜听到自己血管中血液迸溅、被沸水煮烂、化为乌浆的声音。
他的眼睛在一刹那,燃了一重模糊的红色。但也只是一刹那,张文澜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好了,不和姚女侠开玩笑了。姚女侠体内被我下了毒,若此时多走几步,不服解药,毒发之时,恐怕不太好过。”
姚宝樱一下子炸开。
她本不想搭理这个让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旧情郎,一提下毒,她猛地回头,吃惊又震怒:“张文澜你真疯了吧?你和我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就因为我们以前好聚好散那档子事吗?我刚才救了你……你给我下毒?”
她脑子快速转动,心想自己怎么毫无感觉。他是何时得手的?啊,他扑倒她,用氅衣裹住她,用匕首为她解去绳索……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当张文澜肩头的血滴到姚宝樱脸颊上时,当姚宝樱被激怒去主动保护他时,他居然给她下毒?!
他当真比她以为的,还要烂。
姚宝樱几步挪到张文澜身前,俯身就要扣住这人逼问。这人眼中那重带着水光的红色在此时压了回去,他歪坐着,很有些怡然自得。
在姚宝樱要扣住他质问前,他缓缓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只是让人三天内失去味觉而已。三天后,自动解毒。”
姚宝樱:“……”
她手按在他肩头,唇张合半天,竟找不出合适的话。
张文澜仰望着她:“不过在下想,姚女侠青春芳华,爱玩爱闹,若失去三天味觉,恐怕也不好受。解药在我手中,我也愿意给你。毕竟你方才救了我,我理应报答。”
姚宝樱面皮一紧。
她听他的“报答”,就害怕。
她又没好气地瞪着他,看这个旧情郎还要胡言乱语些什么。
张文澜:“何必这样防备我?天地幽寒,山间风大,枉我担忧你身体,特意为你备下了一件氅衣。”
姚宝樱这一次,是真的怔住了。
她目光慢慢下移,挪到张文澜怀中紧抱着的那件氅衣上。
先前打斗时,她就看出这是女式氅衣了。只是那时没多想,而今张文澜却说,这是为她备的?他中途几次吩咐侍卫离开,是为了拿一件氅衣?
为了她?
姚宝樱目光落到衣服上:兔毛长氅,绣着红梅映雪,簇簇花苞一路斜斜蜿蜒至衣摆,又有凹凸不平的绣痕充作树枝。而衣领处的带子,还悬着两只铃铛,可见巧思。
姚宝樱茫然,又有点无措。
张文澜见她不像抗拒的样子,便撑身倾起,慢慢扶着山壁站起。他发了一晚上烧,此时还是头晕无力,但再无力,他也可以上前一步俯下身,将早已备好的氅衣,披到她肩头。
青年的手指,拂过姚宝樱耳侧的发丝。
姚宝樱屏住呼吸,不自觉后退一步。
他低声:“别躲。”
他轻声:“再与我有仇,也没必要和一件衣服过不去。莫不是你打算穿着舞姬服招摇过市?那我可以保证,你连汴京城门都进不了。杜员外不会放过你。”
他的气息酥酥地擦过她耳尖。
姚宝樱知道他那冰凉的手指时不时碰到她颈侧肌肤,是在为她穿戴这件氅衣,但他那种若有若无碰到她颈侧肌肤的动作,勾起她心头一团……茫然。
对,茫然。
姚宝樱不动声色,盯着这件绣着红梅映雪的衣裳。她以不动应万变,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低着眼睛,她目光平直观察他。青年微深的眼窝上,睫毛排刷,密密如一片屋檐,深邃阴翳间硬生生带出几分秀色。姚宝樱呼吸紧绷,盯着他停在自己身前衣带上的微屈手指。
再难系的衣带,这么会儿功夫,也系完了。
他还能做什么?
张文澜低笑。
他忽然掀开眼皮:“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做这个?”
他另一只手后,袖中匕首翻出,抵向姚宝樱肩头。几乎是他出手一刹那,少女倾身逼压,肩膀一顶,手臂攀上他的手肘,瞬间制住。
“砰——”
张文澜重新被压得贴靠在了山壁上。
他脸因高烧而白中泛着不正常的红,他好像被摔得有点晕,眨了下眼,才发现姚宝樱已经扣住他的一只手腕,抢走了他另一手中的匕首。转眼间,雪白匕首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她语调带点儿得意:“别耍花招。”
张文澜喘口气,看她的眼神,森寒无比。
他这点儿武力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他也没有和她动手的意思。被她欺压抵在山壁上,发丝贴颊,后背被石壁咯着,张文澜感受着那股寒意窜上全身。
张文澜柔声:“不是你在等着我这样做吗?我如你意了,这叫什么耍花招?”
姚宝樱:“你!”
他甚至是带着笑,嘲意如雪花兜头,淋了姚宝樱一身:“你不就等着我向你挥刀,等着我恩将仇报,等着我向你露出利刃?你再高高在上,说两句道貌岸然的话,好证明你从来没看错我?”
他的话好密,一大串扎过来,姚宝樱气歪了鼻子,差点跳起来。
她道貌岸然?!
这狗官说她道貌岸然?!
姚宝樱不甘示弱,眼睛因气愤而明亮无比:“你给我下毒,难道不是小人行径?你昨日抓捕我时,明明有那么多侍卫,为何一夜之间跑了个空,难道这不是你自己安排好的?你布置好了陷阱,等着别人跳进去,难道我看错了?”
二人目光带着火星,撞在一起。张文澜理直气壮:“你没看错。”
姚宝樱气得,恨不得跺脚两下:“你你你……你身上秘密那么多,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张文澜:“说啊。”
姚宝樱想到他和张家人奇怪的关系、他很可能不是关中张氏子弟,一下子又想到长青那招“破春水”,根本就不应该是长青会的,还有、还有他对她奇怪的态度……
他身上肯定有大问题!
他肯定在憋什么大坏事!
姚宝樱脱口而出前,话在嘴边拐一圈,硬邦邦道:“我凭什么说给你听?好让你弥补你的破绽?你以为我还像当年一样傻,被你骗得团团转?”
一提当年,她声音抬高,嗓子里带出一团哭腔。
张文澜一顿,慢吞吞:“你哭了?”
姚宝樱手中匕首立刻往前一递,横在他颈上:“你才哭了!”
张文澜:“……”
姚宝樱怒气冲冲:“给我解药!”
半晌,张文澜叹口气,好似很无奈:“你也知晓,想杀我的人太多,在长青回来前,我需要你的保护……等长青来了,我再给你解药,如何?”
他声调轻柔,有点儿哄人的意思。
姚宝樱正被他气的要死,如此她也觉得不错,大声道:“好,那我就陪你坐在这里等人!正好我要和你吵架,还愁没时间呢……我不会还你五百两的。”
张文澜:“是五百五十两……”
姚宝樱:“我不会还的!”
张文澜耳朵嗡嗡。
他声音带点儿笑,又带点儿奚落:“我耳朵要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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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哐——”姚女侠的匕首往山壁上一插,匕首晃动间,张文澜闭嘴。
--
“那杜员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刺杀他,问心无愧。倒是和他走得那么近的你,很有问题。张文澜,若是我揪到你的尾巴,我也会杀你。”
“只怕你有来无回。”
“你若恼我当年伤你,你也打断我的腿,我皱一下眉跟你姓。说什么‘你我之间,没有两清’?我绝不会和你……”
“只要皱一下眉,就跟我姓?”
坐在山石上数着手指头算账的少女跳起,痛骂:“那是重点吗?你听不懂我的意思?我不想与你……”
“你不想与我有丝毫瓜葛,我也求之不得。”张文澜淡声。
姚宝樱怔住。
张文澜垂下眼:“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国色,我对你念念不忘?我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不愿我未来的妻子受委屈,牵扯入你我之间的糊涂账。你以为,我这次主动追捕你,还能有什么缘故?”
他面容微绷:“当年是你恩断义绝,伤我至深。你也说我睚眦必报,你我确实要了断……但只能由我来了断。”
所有的怒意化作一团云,砸中姚宝樱的瞬间,她心里一空,又寻不到缘故。
姚宝樱吼道:“那你的侍卫他们怎么说呢?他们为何不见,只留下三人应对刺杀?我当时不救你,你也必然有别的法子脱困。你就是在戏耍我!”
“我没有戏耍你,”他站起来,声音不像她那么高,始终平静,“如果你不救我,那我就会死在刺杀中。”
姚宝樱:“谁信啊!”
张文澜怒声:“长青!”
姚宝樱一惊,猛地回头,这才发现在二人吵架中,长青竟然已经无声无息追了过来。长青头皮发麻,刚战斗过的他浑身浴血,精疲力竭。他压根不想站到两人中间,但姚宝樱和张文澜都冷冷看着他。
长青:“二郎没骗姚女侠,二郎把侍卫们支走,是有别的安排。当时姚女侠若不救二郎,我们三人分/身乏术,救不了二郎。”
长青头皮发麻,想到二郎先前吩咐自己的:“无论何时,不用救我。”
晨光下,青年目光笔直,疯狂执拗如暴风。置身暴风中心的姚宝樱心头一跌,一下子没了主意。
张文澜轻笑:“发现我没骗你,接受不了?”
姚宝樱:“你为何那样做?”
张文澜:“我要证明一件事。”
姚宝樱:“什……”
张文澜:“与你无关。”
一语落地,一瓶药当空掷出。姚宝樱接过药,与他对视一眼,便知道这是他那所谓的“解药”。她握着瓶子,心情起起落落,眼波几转,目光古怪地看他……
张文澜朝后一退,收了方才的笑意,以及与她争执时的怒容。
青年文官衣摆在山风中轻扬,整个人衣着狼藉,人却如玉竹青烟,赫然是姚宝樱在杜员外府上见到的那个张大人。张大人往后一退,站在日光后。洞前疏疏树影笼罩而下,挡住他所有神情:
“你三年前伤我之仇,在今日你救我一命后,便两清了。我不喜爱你,放过你,不愿与你有一丝瓜葛。
“从此以后,你我恩怨义绝,两不相欠。若再让我抓到你违法乱纪,决不轻饶。”
--
在姚宝樱转身离去时,张文澜也与自己的侍卫转身离去。其实他们都要去汴京,却故意要走不同的道路。
长青不敢置喙,只走出山道弯,看到自家郎君趔趄一下,手撑住山壁,回头眺望身后云海,以及寻不到的芳踪。
张文澜当然不会说。
危如累卵,生死之难中,他将侍卫们推开,将自己置身险象中,既是为了抓捕那些杀手,揪出背后政敌;也是为了,证明一件事——
她还愿意救他,搭理他。
12.腰间仗剑斩愚夫1
深夜时分,回到汴京张宅的张文澜,清理伤口并洗漱后,他守着一盏灯,独自待在书房中。
文房四宝皆齐整地置在案头,张文澜散着发,披着松垮道袍,歪斜在书桌后,盯着书桌上的十来封书信出神。
张二郎在外形象,通常一丝不苟清正端然。无论汴京官场如何评价他,他们也要承认张二郎的端正巍峨、如竹如松。
只是私下里,张文澜似乎与世人见到的模样不太一样。
例如此时,刚吃了药的张文澜两手支颌,垂着一双微狭的眼眸,将那十来封书信盯得快要破洞后,他终于懒洋洋伸手,提起一信封,打开灯罩,将纸张递到了烛火前。
跳跃火星快要烧到张文澜的手指,吞没信封上的收信人——
“樱桃”。
樱桃花开,时间已过去三年。
--
不可待的时光总是化作周遭的浮云光影,扰人心神。烟云是她,草木是她。
便是抬头看到远方汴京城楼在夜火下朦胧的剪影,张文澜都会时不时想到当年,少男少女相携入汴京,如土包子进城,打量着这座曾被战火所毁、在新朝建立后重新修葺的雄伟城池。
关系最好的时候,他曾许诺她,待他一朝青云直上,便携她去金明池赏花,去艮岳喂鱼。
汴京的繁华应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而这理应不难。他虽年少稚嫩初入官场,但只要大兄回来、只要他与大兄重逢……
金明池的花,到底没有看到。二人便决裂了。
三年前,姚宝樱与他争执之后,一去不回。他欲拦她,被她打断腿。他拖着受伤的腿出城,奔出京城,想寻她片刻踪迹。可是人微力薄,纵他使尽手段,天地间竟好像从未出现过一个叫“姚宝樱”的女侠。
张文澜隐约记得她提过她的师门。他既然见不到她,便尝试着与她的师门写信。甚至怕她读不懂,他撑着张家对自己的惩罚,坚持写白话——
“我错了,先前争执是我不对。你想救的那几个人,我已经给他们钱财、安置好他们了。”
“我腿疼,还发了烧。你力气还是那么大,不知道收力一点。”
“你回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到最后,得不到回复的信件内容越来越短,只剩下冷硬单薄的字力透纸背——
“你还回不回来?”
愤恨的冷漠的质问,依然无人答复。
张二郎再未提笔写过一个字。
--
此夜,火舌即将舔上张文澜的手指时,他吃了痛,才收手,往后歪靠回太师椅上。
火舌吞没了“樱桃”二字。
张文澜俯着眼低笑出声——
三年前,“你还回不回来?”
三年后,“这不是,回来了吗?”
细数往事不过是担雪填井,不知餍足。不如毁去。
既已回来,便应被诱着,一点点入樊笼,食欲果,偿我意,再无逃脱的可能。
烛火擦在窗纸上,张文澜倏而起身。发丝落在颊上,再与宽松的道袍一道被烛火拖曳着,在书桌前投出葳蕤流动的影子。青年眸心若冰火交融,他铺开宣纸,狼毫蘸足浓墨,在雪白长宣上一挥而就——
“二八佳人体似酥,
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
暗里教人骨髓枯。”
最后一笔“骨髓枯”墨汁过浓,在纸上化出长痕,一径朝纸外蔓延而生。
然后笔朝外一丢,“咔擦”一声脆响,狼毫丢在了刚进门的长青面前。
长青吃惊看着地上的狼毫,出色的目力让他一眼看到了宣纸上那龙飞凤舞、张扬肆意的字迹。那样笔墨深重的字迹,墨汁郁郁,可见写字人的爱恨深沉。
长青抬眸,看到张二郎一手支颌,淡着一张脸。青年面白眸黑,清幽幽,目光却不聚,漫无目的地看着被烧毁的信纸灰烬。
这真像一个欲妄缠身、情绪失控的怨鬼。
长青不敢多看,低头:“城外追杀郎君的那些刺客,已经被悉数抓捕。属下审问出来,刺客出自高家——那个下月初、便要与郎君结姻的高家。”
两家彩礼已纳、良辰已定,只待新嫁娘入府,却生了这种事。
再加上突然出现的姚宝樱姚女侠……
长青抬眸,偷窥郎君,看郎君是否有悔婚之意。
张文澜没有。
张文澜目光依然漫无目的,像是和空气说话:“高善声带着妹妹来汴京挣功名,文人风雅傲骨铮铮,原来也会私下做这种事。既然有这么一桩事,那便不会只有一桩事……再审。在婚宴前,我必须知道高家在和什么人做些勾当。”
长青“嗯”一声,一板一眼:“还有,大郎依然不赞同二郎下个月的亲事。”
张文澜淡着脸:“谁管他。”
长青:“我们查姚女侠身边那个少年,他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没有过去没有身份。”
张文澜一顿。他眉目下压,戾气一浮而过,他很快敛容:“那就继续跟踪,继续查。”
长青应了后,接着汇报:“还有,只剩不到一个时辰,便要五更天,郎君要去上朝了。郎君连日奔波操劳,伤重累累,此时应当休憩。”
张文澜面无表情。
他花十两月俸聘用的这个侍卫,向来冷心冷肺,不关心自己这个主人的私事。不消说,眼下这些关怀的话,只可能出自他大兄。
张文澜含笑应了一声。
--
五更天,姚宝樱和赵舜坐在御街北段的樊楼屋檐上,眺望这满城灯火。
樊楼五层,飞桥栏槛,月色花光,锦绣交辉。
后半夜,御街州桥往来没有几道人影,黑魆魆夜中偶尔亮起的灯火,也彰显出这座北周中心城池的巍峨。
赵舜刚从钱庄中取了高达五百五十两的白银银票,但他宝樱姐舍不得花钱。二人便不进这座“天下第一楼”玩耍,只是凭着姚宝樱的武功,赵舜摇摇晃晃地被姚宝樱拽上樊楼屋檐,俯看皇城宫禁。
天亮前,微风洌冽,衣裙轻扬。
赵舜小心翼翼扶着瓦片坐下,既担心二人行踪被楼下樊楼中往来的人流发现,又有些羡慕地眺望着抱臂而立、站得挺拔的少女。
姚宝樱青春年少,武功高强,柔和豁达,又不失锋芒。
这样的小娘子,正是赵舜心目中江湖女侠该有的样子。不过他才进江湖没多久,除了姚宝樱的师姐“虹姨”,他也只认识姚宝樱这么一个女侠。
赵舜一边稳住自己不掉下去,一边仰着头和姚宝樱说话:“……所以,你那位旧情郎,就放你走啦?”
“请称呼他为‘狗官’,”姚宝樱纠正,又偏头想了想,带点儿困惑地说,“也许他性命真的很值钱,他也真的很讨厌我。他不想和我有任何纠葛,这才放我走的。”
姚宝樱想到山林中,张二郎那副阴恻恻的模样。
青年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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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带着轻笑,说话间,语气中又捕捉出几分阴郁忿色。当她以为他会恩将仇报时,他扑过来为她挡刀;当她想弄明白他那反反复复的行为何意时,他又决然推开她,要她离开。
思来想去——
姚宝樱轻声:“他阴晴不定的,我已经看不懂了。”
赵舜眨一下眼。
同为男子,他对另一个男人的阴晴不定,也许有些猜测。
但这些猜测,应该说吗?
少年琉璃石一般的眼睛中,倒映着姚宝樱微蹙的眉头。而姚宝樱很快想通:“反正我们这次来汴京,和狗官没有关系。除非他撞到我刀下,不然我不会搭理他。”
赵舜应和道:“对,我们是来杀杜员外的。哎那个杜员外,好难杀。”
他们重新混进城,然而……赵舜小声:“我们来汴京,真的只是为了杀杜员外?”
不等赵舜少年再琢磨如今局势,站在瓦片上的少女忽然振奋一跳。瓦砾的震动,唬得赵舜忙扶好自己。他听到耳边,少女兴奋的笑声——
“阿舜阿舜,快看,汴京宵禁,坊巷封锁,想看到这样的景象可不容易——”
幽静深夜,万籁俱寂。在更夫敲响“五更钟”那一刻,稀稀疏疏的灯火,从御街两侧的街巷中点亮,向宫城正南方鱼贯而去。
五更天到,钟鼓声鸣,官员们凭鱼符在夜间穿行,或骑马或坐轿,在巡街禁军验查身份后,火光聚向了宣德门。
樊楼檐顶灯火明耀,俯瞰皇城下的紫衣绯服官员们。
北周上朝,文官东列,武官西班。姚宝樱站在高处,清晰地看到宛如流水的文官列,清水流波倏而散开,一道官服身影恰如紫烟入水。一派高矮不一的官员鸦雀无声,那人越走越前,行到前列时,周遭窃窃声断绝,只闻到寒夜中的风声。
樊楼檐角的灯笼与铃铎撞击,叮咣声响,伴着宫门前传来的钟声。
灯火刷一下照过那身紫色官服,飞摆曳袍,鱼袋坠腰,相似的官服,在他身上投出旁人没有的清艳感。
夜火重重间,姚宝樱低头,想起自己那日在杜员外府上所见的一众官员:那么多人中,拥有这份美色的人,大约只有……
赵舜正伸长脖子笑道:“那便是宰执?张二郎的兄长在百官前列,从背影看,和张二郎好像。”
不是张文澜?姚宝樱盯着那背影,懵住。她觉得不太对劲,但是……算了。
她眺望着天下官员聚集之处,靠着官服,认出其中除了北周的官员,还有霍丘、南周来的建交官员。或和或战,天下局势,都在这一日日朝会中解决。
姚宝樱目光从他们身上挪过,她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三年前初来汴京,那时见到的汴京破败风光。城楼烧毁,黎民苦痛,人肉争食……曾经的汴京也十分热闹,但与今日,总有些不同。
听闻前朝曾有“灯火鱼龙舞”“金吾不禁夜”之盛景,北周的汴京,何时会有那样风光呢?
时隔三年,夜火兜天,高楼不胜寒。风吹裙帛,亦吹拂少女的眼睛、额发。姚宝樱低声:“我闻天下苍生待霖雨,而今天下,谁是‘霖雨’呢?”
高楼风大,赵舜大声:“宝樱姐,你说什么?”
天光破云,四海风同。汴京如一幅迤逦画卷在眼前铺陈开,流光烨烨,满目生辉。少女弯起的眼睛中盛着淋淋如雨的笑意,认真地看着这座城池,回答耳背同伴:
“我说——汴京繁华如故,必然可以装得下小小一个我!”
13.腰间仗剑斩愚夫2
再说杜员外府上,过了几日,当日那扮作舞姬的刺客没有抓到,而张文澜派自己的贴身侍卫长青,来给杜员外传话:鬼市“暗榜”上,有人拿百两白银买杜员外的命。
那日的“舞姬”,没有得手,未必不会再来。
杜员外呆若木鸡,瘫坐在梨木椅上,齿关全是战栗:“买、买我的命?我、我只是有一些田地,多些钱财……何至于就买我的命啊?长、长青郎君,可否我自己揭榜,自己买自己的命?”
长青公正地扮演自己应扮演的角色:“混迹鬼市者,多是三教九流之徒,朝廷难以监管。能在鬼市上通缉员外的,恐怕在三教九流也有一席之地。这种暗榜,除非当事者自己盖了榜,任何人都无权中途废止。”
杜员外开始拿巾帕擦汗,喃喃自己一介平民,何其无辜,怎会被人通缉。
他又大骂鬼市这种地方不应存在,朝廷应该闭市。
长青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们都知道,杜员外和北周朝堂上许多官员都有勾结。官商勾结,本就有利可图。如今不过是北周初立,皇帝没精力查访这些豪绅。鬼市的暗榜通缉杜员外,杜员外绝不无辜。
杜员外慌神半晌,猛地看向长青。他肥胖身子突然灵活地跳起,扑向长青。
长青身子一侧,没被杜员外扑到。但杜员外还是用力抓到了长青的袖子,猛烈摇晃:“张大人特意派郎君来提醒我,真乃大义!郎君你一定带了张大人的话,张大人一定有法子救我!”
长青不语。
他在心下数了十个数,眼看这杜员外快自己被自己吓死了,他才忠实传达自家郎君的话:“我家郎君说,鬼市的事,他管不了。但杜员外想躲灾,倒也简单。员外只要从此刻起闭门不出,招几百个护院日夜守在员外大门前。那些江湖高手再武力出众,也怕人多。员外只要不出门,便安全了。”
杜员外连连点头,感恩戴德。
待他殷勤地将长青送出门时,才想起来追问:“那、那在下要躲多久啊?”
长青回头,冷漠的眼中浮起一丝促狭的笑:“等我家大人能掌控京畿治安,关闭鬼市,还汴京太平那一日。”
杜员外:“……”
……如果他没有记错,张二郎应是礼部侍郎吧?礼部能管到京畿治安?张二郎这是逗他玩,还是……好大的野心!
--
当长青去执行郎君交给自己的任务时,张二郎在樊楼三层的一间雅舍中订了位。
帘拢半遮半掩,小方案头粉花簌簌,备着两盏清酒,几碟小菜。
来人打开门帘进来时,先看到那悠然自得、倚榻而坐的张二郎。
张二郎身上官服未换,正闭目养神,可见刚从官署出来不久。夕阳透过帘拢斜照入室,浮在张文澜鼻梁与眼睫下方,金光烁烁,流离旖旎。
来人一怔。
张文澜睁开了眼,幽邃冷淡的眸光,宛如画龙点睛,让一幅妍丽画作,活了过来。
多亏来人不是女子,不受他容颜迷惑。
张文澜打量着来人——一身武袍,长身修立,戴着蓑笠,进了雅室也不曾摘下。可见直到此时,对方仍对他警惕心重,并不信任他。
张文澜眸中浮起一丝笑。
他想到自己探听到的关于此人的一些风月之事,而今天,张文澜亲自去审问抓到的刺客,终于审问到了一些他真正需要的情报——早上,身上被溅上血的张文澜在喂了刺客一味毒后,一个刺客终于扛不住,吐出消息:高善声在家中藏有一份名单,朝廷上许多大官在列。
那份名单,是朝堂上支持与霍丘和亲的官员们联笔所书的盟约。
往小里说,是结党营私;往大里说,这么多官员背着皇帝结盟,欲求和亲,难说没有卖国之嫌。
高善声带着妹妹来汴京官场经营,努力打入士族圈,为了拉拢张家支持和亲之策,甚至愿意把妹妹嫁给张家。但高善声显然也不是完全信任那些官员:这份名单藏在家中,正是一份把柄。
不管是结党还是卖国……张文澜要拿到这份把柄。
这才有了张文澜与来人的相约。
张文澜慢条斯理:“实在抱歉,我与高家娘子定亲之时,不知道高娘子已经有了情郎。但张家门楣嘛,不容悔婚。郎君想带走高娘子,大约只有婚宴那日,才有机会了。”
他眼皮轻轻上掀,像狐狸眼:“那日,我愿意出手制造一些混乱,帮你们离开。”
戴着蓑笠的男子,打量着张文澜。
蓑笠男子淡声:“你既不在意高娘子,为何定亲?”
张文澜转着手中杯盏,唇角噙笑:“因为我当时,心死如灰。”
蓑笠男子:“那此时又为何反悔?”
张文澜倾身,笑意已收,眸中冷清之色,却似是而非、总带着几分虚假:“……此时,死灰复燃。”
张文澜重新往后一靠,慵懒道:“你我都开诚布公些吧。我不在乎婚事,而你想要高娘子。我要在那日闹些事,自然有我想诱的人,我想做的事。而你……身为来自霍丘国的国信使,借此接近高家娘子,接近高家,和汴京官员们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好影响两国大策……这难道不是你的目的吗?”
蓑笠男子猛地抬头。
半晌,蓑笠男子哂一声。他掀开了蓑笠,露出深邃眉眼,冷淡神色。
他幽幽看着张文澜:“幸会,在下云野,霍丘国此次派遣来北周的国信使副使。”
张文澜睥睨着他。
云野倾身:“两国或战或和,却不只是两国事,还要加上一个南周。三国之间,不知张二郎是何态度?”
张文澜端正极了:“我只谈婚事,不谈国事。”
云野怔然。
他们听到了楼下传来的丝竹声。天色暗了,华灯依次亮起,楼下响起歌声——“十二夜悲歌”。
张文澜手指点着桌案,随着曲调声轻敲打拍。在云野探寻望来时,张文澜噙笑:“云郎君没有听过吗,这‘十二夜悲歌’讲的是三年前北周失踪的十二个废物……”
第一夜,白骨露于野;第二夜,川泽化赤地;
第三夜,黄泉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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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之时,沿着汴河,悠扬微悲的曲声如水上船只那般摇晃:
“第一夜,白骨露于野;第二夜,川泽化赤地;第三夜,黄泉焚嫁衣;第四夜,杜鹃失其声;
第五夜,屠门忠魂夜;第六夜,瞽者遇兵燹;第七夜,炭上神子舞;第八夜,观音石泣血;
第九夜,昏鸦食饿殍;第十夜,官匪风雪盟;十一夜,故国葬故人;十二夜,子夜樱笋时。”
姚宝樱背着手,半蹦半跳、闲庭信步。
夕阳烂烂落水,鱼翻藻鉴,鹭点烟汀。柳叶摇曳,穿过一片片矮墙乌檐与摊贩叫卖声,姚宝樱晃过一桥下的乞丐角,往里丢了一两白银。
那被砸了银子的乞丐懵然抬头,鼻尖花香掠过,抬头时,看到那少女又晃去了另一边的乞丐堆,又往人群里丢了一两银子。两处乞丐各自警惕且不解,那少女已经飘飘然,追着小曲去了。
汴河水流金,搅着女孩儿软甜又好奇的问话:“伯伯,这曲声挺好听的,叫什么?”
姚宝樱如此财大气粗,刚买了一篮子花,卖花的伯伯便十分热情地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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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樊楼大家编的曲子,在汴京十分流行。这曲子不光好听,还有一段悲壮故事呢。它讲的是三年前,十二个江湖上的大英雄刺杀霍丘国国王的故事……”
旁边有人插话:“可惜都死啦。”
老伯反驳:“谁说死啦?谁亲眼看到了?”
旁边路人撇嘴:“没有死也崩了。这几年,都见不到什么江湖人,就是当年那桩事,惹得朝野震动。小娘子,我和你讲哦,江湖从那时候开始一蹶不振……咦,小娘子呢?”
姚宝樱已经哼着小曲,背着手走远了。
姚宝樱一边沿着汴河玩,一边沉思:杜员外闭门不出,没法刺杀,杜员外认识张文澜;赵舜去鬼市打听别的刺杀目标了;十二夜悲歌传遍大江南北,而长青居然会十二夜中的第十二夜才会的“破春水”,长青又是张文澜的侍卫……
奇怪,怎么事情绕来绕去,都和她那旧情郎脱不开关系呢?
她闲逛时,遇到一富商财大气粗,正要将路边一卖身葬父的少妇强抢回家。周围围了许多人,指指点点,却没人敢出头。姚宝樱面不改色,仍旧蹦跳着走过去。
与富商擦肩而过时,姚宝樱在富商腰间一撞。
富商扭头,看到一美貌少女手中提着他的钱袋子,弯眸望着他笑。
富商:“啊啊啊抓贼——”
一众家丁和富商丢下少妇,扑过去抓姚宝樱。
宝樱在人群中走得飞快,却忽而眼睫一掀,看到了对面人流中抱刀而走的长青。
看到狗官身边的狗腿子,姚宝樱下意识掉头就跑,再冲向富商,又抢走一块玉佩。姚女侠豪爽,将钱袋与玉佩一同洒向周遭看戏的百姓们。富商与家丁们狼狈地冲入人群,而最开始被强抢的少妇,已彻底被遗忘。
百姓欢呼喝彩间,人流中的长青一愣,看到了姚宝樱。
二人一前一后,跳上屋檐。
--
夜色渐起,“十二夜悲歌”的曲调声婉转绕水,水波漾漾,两岸灯火一一点亮。
在前奔跑的姚宝樱重新觑着机会开溜,眼睛一溜,看到了人群中挤过来的一个人。
赵舜:“宝樱姐!”
姚宝樱:“……”
长青的刀当即转弯杀向人群中的赵舜,姚宝樱不得不翻身入人群。人如海浪朝两边掀开,姚宝樱将赵舜提到手中,退到河边,躲开长青的攻击。
赵舜被吓得脸有些白,却喘着气,不忘悄声告诉姚宝樱最新的情报:“我从鬼市回来,杜员外杀不了了,但是暗榜还有一张通缉令——杀高善声。就是张二郎未过门的夫人的哥哥……这高郎君好像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吧?”
“刷——”
长青的刀背,抵在了姚宝樱肩头。
姚宝樱瞪一眼赵舜:有什么话,不能待会儿再说?
两边人潮涌动,灯火摇摇,人流好奇地朝他们围过来。把禁卫军惹来,就不好了。
姚宝樱眼珠一转,站在原地,双手相合抵在胸前,哀怨无比地朝长青道:“我和你家郎君心连心,你家郎君怎么把我当狗一样撵呢?”
长青:“你和我家郎君……心连心?”
百姓们围上来,中间的姚宝樱张口就来,泫然欲泣:“是的呀……”
长青眼睛朝旁边斜,有点儿若有所思。姚宝樱顺势看去,隔着汴河,她仰头看到灯火通明的樊楼一间雅舍的竹帘剪影,帘上是一道秀颀的人影侧坐。
姚宝樱:“……”
……晦气。
长青收刀:“隔这么远你都能认出来我家郎君,可见你们确实心连心。”
姚宝樱:……更晦气了,怎么办?
14.腰间仗剑斩愚夫3
诚实说,汴河对岸所照的樊楼窗边剪影,是看不出那人是张文澜的。
夜渐昏,灯渐亮,烛火映竹帘,竹帘上那道腰背秀拔、侧脸轮廓清晰的影子,一看就是美人骨。但并不是世上所有美人骨,都是张文澜。姚宝樱眼神是好,可她三年不见旧情郎,不至于瞥一眼,就觉得那人必是张文澜。
……毕竟前两日,她就认错了呢。
那日五更天,她与赵舜去看北周官员上朝,不就把宰执张家大郎的背影,错认为张文澜了吗?
所以她是绝对不可能凭剪影认出张文澜的。
但是架不住长青眼睛往那里瞥啊。
长青一个一月十两月俸的贴身侍卫,他眼睛瞥的方向,必然是张文澜的方向。姚宝樱凭常识觉得那是张文澜,长青凭什么一副“你俩果然藕断丝连”的了然神色呢?
姚宝樱想和人理论一番,但又觉得如果理论了,显得她多在乎张二郎一样。
尤其是,她一声不吭呢,被她抓过来保护的赵舜在旁边,小声安抚她:“山鬼皮、狐媚骨,咱们不吃亏。”
姚宝樱睨他一眼。
赵舜忙端正态度。
这会儿功夫,夜市初开,街巷间人流如涌。谁不爱看热闹呢?汴河边这出热闹,引得百姓们全都挤过来围观。姚宝樱想跑,路的一边,全是人;路的另一边,是汴河。
姚宝樱陷入思考:……张二郎克她。
唯一的好消息是,先前卖身葬父的少妇,已经在混乱中悄悄溜走了。
姚宝樱掀起眼皮,审时度势,在围观百姓越来越多前,她眼珠一转,看到了汴河上悠悠划来的一条窄身竹船,还有,几点零星小船。姚宝樱有了主意,便仍做出痴男怨女的幽怨模样,哀叹一声:“我还能如何呢?自然是跟你一道去见我的心肝肉呀。”
百姓们:“哇……”
“现在的小娘子好大胆。”
“世风日下啊。”
赵舜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目瞪口呆看向旁边少女。姚宝樱朝他眨一下他,他瞬懂,默默往后方的人群中退,争取不吸引对面的长青大侠的注意。
长青的注意,全在姚宝樱身上。
他面色古怪地看着这个少女,欲言又止半晌,叹口气。
姚宝樱声调婉转轻软,唱戏一般十分投入,连岸边水上流动的“十二夜悲歌”的小曲声都被她压了下去:“这些年,‘你追我逃’的戏码,我也十分厌烦了。既然你家郎君对我情深似海,我自然也被感动了。我这便与你回去,见你家郎君吧。”
长青:“唔……”
郎君有说要他逮捕姚女侠吗?好像没有。
但姚女侠说她与郎君“你追我逃”,如今看来,倒是挺准确。不然郎君为何就坐在河对岸,恰恰被姚女侠看到了呢?
长青悟了。
周围的百姓们也悟了,一个个说着“想来是破镜重圆”“好是痴情的郎君”,让开了路。长青朝姚宝樱做一个“请”,姚宝樱手背后,矜持道:“你来带路。”
长青竟真的老实地在前带路了。
赵舜;……宝樱姐,你欺负老实人,不心痛吗?
但赵舜当然不会开口,长青转身一瞬,他当即如一条滑鱼般,快速往后跑,重新溜入了人群。这一次,他是看准空档,如泥入水。长青听到动静,扭头一看,对上姚宝樱真诚又无辜的眼神。
长青:……真是弄不明白他俩之间的事。
长青在前,他听到身后小娘子轻盈的脚步声,知道人跟在身后,便也不多想。
姚宝樱装模作样地跟在长青身后,河岸边百姓看到没有热闹看,悻悻散开。姚宝樱低着头,余光看着两边倒影。汴河上的那艘窄船终于靠了岸,姚宝樱脚在地上重重一蹬,登时斜飞向船只,踩上船舱,跃水而走。
夜幕下,汴河上船只零零散散亮起了灯火。
渔家捕鱼船,商贩卖货船,歌女游湖船,旅人赏景船……身形婀娜的少女鞋履点水,身如彩燕。她在船舱顶一踩而过,越着水花,溅起斑驳涟漪。
长青回头,转身追去,踩上船舱,一掌劈向那逃跑的人。
一只船溅起水花,眼见船上一少女女客惊叫一声,要被晃下水去。姚宝樱飞身扑来,搂住小女客的腰肢,将人送回船舱。姚宝樱面窄眸清,稚嫩娇俏,如花蝴蝶般翩然而来,又在身后追杀者冲过来时趔趄而去。外人看着潇洒,姚女侠实则狼狈。
人影已走,小船摇摇。
女客心跳噗噗,羞红了脸,趴在船舱头去看那热闹,身后嬷嬷惊呼:“公主别乱跑……”
长青忙缓住自己动作,长喝一声:“姚宝樱!不是你说要与我去见我家郎君吗?”
姚宝樱踩在一新的船头,朝他扭头做个鬼脸:“我的魂儿跟着你去呗。”
她再掉头,长青被激出几分火,不想追也要追了。
而短短时间,如此热闹吸引了两岸客人,也吸引了樊楼中的贵人——
竹帘半卷,烛火如萤,于雅室独酌的张文澜倚在窗栏上,俯身朝下望来。
--
姚宝樱在水上船只间跃水穿梭,和长青一前一后。长青紧追不放,两岸百姓与船上客人又重新围了过来,让她好生烦恼——原以为长青没这么执着呢。
总不好让她跳水吧?
衣服湿了好麻烦的。
一片混乱中,姚宝樱听到不知哪里的船只中传来几个女客的轻轻吸气声,她们说:“好俊的大官。”
俊的?
哪里?
好奇的姚宝樱扭头张望,抬头间,猛地看到了上方的张文澜。
烛光照水,光影流离。烛火明灭间,张文澜正倚靠着窗棂,俯看着下方水面上的追逐戏码。
刚刚送走贵客,张文澜在雅室中休憩一二。他听到外面河面上的吵闹声,打开竹帘,意外地看到了正正停留下自己视野下方的姚宝樱。
……这一次,真的不是他的安排。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她踩在樊楼高处正下方的一方舱船顶。游船要过石桥,她仰着脸,粉白相间的衣带缠上发鬓,眉眼间沾着被溅起的水汽,湿润清亮的眼睛带着亮晶晶的笑意,猝不及防地投进张文澜的眼中。
张文澜垂下的目光带着倨傲审度。
绯红官袍加身,衬得一整个水面都透出几分氤氲迤逦色。
夜间起雾,火光照水。水上与屋中摇曳的光映在他眼中,重重间,生出一整片葳蕤焰光。他大约刚处理完政务,私下独处,总有几分慵懒色。他俯身撑脸,眼下这份慵懒色与他此时的无甚表情相配,托着他那身衣摆微扬的官服,如一滴胭脂,晃荡着滴入汴河。
滴答。
姚宝樱的脸,也被滴上了那抹胭脂。
长青追来:“姚宝樱,站住——”
姚女侠回神,身子一晃,生出几分恼意。她冷冷剜上方的张文澜一眼,口上嚷道:“长青大哥你看,你家郎君在偷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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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猛地抬头,果然看到了自家郎君正俯眼看他们。而他又听到耳边一声“噗通”巨响,他一扭头,看到姚宝樱跳下了水。长青咬牙,跟着跳水去追。
但是长青是北方人,水性不好,哪比得上那朵樱桃花成了精,一进了水,黑黝黝中,就溜得没了影。
高楼上俯看看他们的张文澜低垂着眼皮,想到方才某人那个微恼的瞪视,他弯了下唇。
这一下,当真是胭脂入水,绮丽风流。下方女客们惊呼连连,楼上半开的竹帘却“啪”一声,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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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舜千辛万苦地跑去河道下流,终于在河水快与臭水沟交接的岸边,把他浑身湿漉漉的宝樱姐拉了上来。
他扶住姚宝樱在桥边石墩上坐下,给人披上一件氅衣,又递去巾子。
看到她这样狼狈,坐在月光下发抖,赵舜有些不悦:“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吓得跳水?张二郎不是说与你分开了么,为何还追着你不放?”
姚宝樱黑着脸。
她用巾子擦自己的湿发,白他:“难道我骗长青说‘我和你家郎君心连心’,这种鬼话你真信了?我是路见不平,吓唬一个强抢民女的富商,才落到长青大哥手里的。只是周围百姓不知情,我怕那位被抢的姐姐重新引起注意,才不说的。”
赵舜怔然,看着姚宝樱出神:他一向知道宝樱姐心善,只是没想到……宝樱姐这样厉害。
赵舜沉默一下后,重新在脸上挂笑,殷勤地过来嘘寒问暖。
而姚宝樱缓过来,低头一看身上的氅衣,一下子炸了:“怎么是这件?!”
——红梅映雪,蜿蜒至衣摆。
怎么是这么晦气的衣服啊?
赵舜斜睨她:“因为你是财迷,我们明明赚了五百五十两,但你却舍不得给我们置办行头。你宁可把钱都撒出去,我俩依然吃了上顿没下顿。”
姚宝樱狡辩道:“街上的乞丐那么多,穷人吃不上饭,你怎么这么冷血,一点不同情人?而且我短了你的吃食吗,钱都是我挣得!你跑不过官府人,还天天等着我救你呢。”
赵舜:“你嫌弃我吗?”
宝樱笑眯眯:“不嫌弃。”
赵舜一愣后,转过自己微红的脸颊:“那咱们琢磨着杀这个高善声,也是为了赚钱?”
姚宝樱“唔”一声。
赵舜:“怎么啦?暗榜如今就两个名额,杜员外躲着不出门,只有高善声这个选项啊。”
姚宝樱拢紧氅衣:“唔……”
赵舜猜测:“你莫不是终于觉得‘刺杀朝廷官员’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我们会被通缉,而你那个旧情郎绝不会放水?”
姚宝樱的脸埋在白绒毛间:“唔……”
赵舜又猜:“要么你是觉得,这个高家大郎和杜员外不一样,目前没看到他做什么恶事,欺压什么百姓,咱们杀人不占理。你觉得咱们应该先去调查一番,再杀人赚钱?”
姚宝樱轻声细语:“调查是自然要去,但不是全部理由。”
赵舜洗耳恭听。
姚宝樱有点儿纠结,有点儿困惑,还有点儿尴尬。
她小声:“高家大郎是张二郎未来的内兄,高家大郎的妹妹是张二郎未过门的妻子,我去高家……是不是有点儿不合适?”
赵舜认真问:“你打算闹事,毁了人家的婚宴,抢走新郎?”
姚宝樱跳起:“呸呸呸,童言无忌,不要说这么可怕的事啊——”
15.腰间仗剑斩愚夫4
姚宝樱既然不是要去闹人家的婚事,那去高家调查一下暗榜上这个“高善声”的为人,便不算错了。
临近四月的婚期越来越近,高家对这桩婚事,却依然有争执。
这日午后,高善声从官署回府,便被妹妹的侍女叫去内院说话。
高善声僵立半晌,脸色灰败。
他几乎猜得到妹妹要说些什么,可是如今情势所逼,又能如何呢?先前他派去刺杀张二郎的杀手有去无回,连个尸骨都寻不到。他忐忑数日,担心张二郎审问出什么证据,对他发难。然而头顶那把悬着的刀,始终没有落下。
那把刀一日不落,他便一日不得安宁。而此事是他主使,他甚至无法向自己攀附的大人物求助,免得被张二郎再抓住什么把柄。
高善声这几日焦虑之下,嘴角起了疱疹。眼下婚事大约是他和张二郎心照不宣的缓和关系的大事,他希望促成这门亲事,好让张二郎看在姻亲面上,不与他算账。
妹妹又闹腾什么呢?
因有了这重顾虑,高善声去内院见妹妹时,语气便比往日强硬很多。
高善声:“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张家是关中大姓,若非先前战乱害得关中战火频频,张家零落,张二郎的婚事,也落不到高家这样的小门户。若要在汴京站稳脚跟,与张家联姻是最妥的法子,你莫要不识好歹。”
他的妹妹,高善慈,闻言,脸色刷一下苍白。
旁边侍女为此不忿,高善慈却拦住了侍女,只垂着目,轻声与哥哥说:“我亦知张家是士族大姓,若非非常时期,我这样的小户女,绝无可能攀上张家。但哥哥为何不想一想,张家为何愿意与我们这样的家世结姻?我非洛神女,哥哥也非八斗才,高家更不过是乡下农耕小户……张二郎与我们结亲,更像是试图在政务上操控哥哥,吞并高氏,对付他的政敌。哥哥既已选了座师跟随,便不应……”
高善声脸色本就不好,此时在妹妹的一言一语中,煞白无比:“双方皆有所求!若我不为座师做些什么,座师凭什么扶持我?我们皆希望谈和不谈战,把张二郎拉过来,更好向官家施压……你一个闺阁女子,不知我的难处,便不要对政务高谈阔论了。”
高善慈身子轻轻晃了一晃,被说得十分难堪。她扶着窗下小案,强撑着柔声劝说:“张二郎此人阴鸷……”
高善声:“他哥哥是当朝宰相,与官家是八拜之交,他自己又在礼部任职。如今两国使臣来京,礼部正是最热闹的一部。张家的儿郎怎会不好?若说不配,只能是我家高攀。”
他蹙眉别脸,撑着不去看妹妹眼中的哀色:“……莫要一直任性。”
高善慈便怔住了,咬住下唇,久久不语,眼看着兄长拂袖而去。
她想说并非如此,汴京官场初建,官员们正斗得厉害,他们这样没根基的人家挤进去,只会被碾碎成齑粉。角门边的臭水沟尚有人吃不上饭,来汴京的霍丘使臣对北周态度未必亲近,南周使臣坐山观虎斗巴不得战火再起……天下可做的事情这样多,为何要去追逐名利?
可她又想到这几年,家事凋零,哥哥带着她一个弱质女流,求生如何不易。是否她该帮助哥哥,哪怕明知前方是火坑,也应无畏地跳进去?
她是否真的应该嫁去张家,相夫教子,以微薄蒲柳之身,劝说丈夫照拂自己兄长?
午后杨柳拂风,侍女见女郎心情郁郁,便屈膝退出,将屋舍独留给女郎。而这位娘子闷闷弹了两段琴,又摸了两页书,依然心情烦闷,坐立不安。
她倚在窗前,手撑着下巴,望着满园春景,眼中一点点噙了泪意。
她在这片沉闷春景中,听到了来自头顶斜方向的黄鹂鸟一样的声音:“你就这么不愿意嫁给张二郎?”
高善慈一惊,猛地起身。她抬起脸,看到屋前柳树旁的花墙角边,坐着一个年少女孩儿。
杨柳垂阴,皓壁如霜下,那女孩儿穿着灰色半臂,衣摆与发带被风吹得轻扬时,露出尖尖藕色绣花鞋。她脸窄肤白,眸如春水,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澄然间,让人生起无边亲昵感。
她这样大咧咧地坐在墙头,看着像是邻家爬墙的调皮少女妹妹,但高善慈知晓一墙之隔并没有人家,所以这位小娘子大约是翻墙进来的。翻墙进来,竟没有惊动府上护卫……莫不是传说中的江湖侠客?
汴京竟然有江湖人?
高善慈,心高高跳起,轻轻地吸一口气。
来人,自然是宝樱。
高善慈打量姚宝樱的时候,姚宝樱也在端详着这位闺秀佳人。佳人亸袖垂髫,风流秀曼,因方才眼中有泪意,此时微瞠的眼眸水光粼粼,带出几分楚楚动人感。
真是好看。
姚宝樱心里哼了一声,想到若是张二郎,必然能想到许多辞藻来称赞美人。但她只能想到——“好看”。
赵舜装作小厮,去府上打探高家的消息、高善声的为人、鬼市暗榜为何会有高善声的名字这些琐事。姚宝樱自然也要查,她倒并非刻意来见张二郎的未婚妻,她只是跟着高善声来的。
姚宝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佳人忍泪的一幕。
窗前高善慈吃惊地仰望着墙头少女,唇瓣微张,似想唤人,却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然没唤。
看来张二郎的未婚妻,并非怯懦之人。也是,张二郎的眼光嘛……想来很高。
可姚宝樱又幸灾乐祸地想,似乎他看上的美人,看不上他呢。
活该。
人品不正,遭报应了吧?
姚宝樱便重复问:“你就这么讨厌张二郎,不愿嫁给他,讨厌得都要哭了啊?”
她想一想,勉强为自己的旧情郎找点儿优点:“至少,他长得不错嘛。”
“良配与否,岂能单以相貌论,”看出花墙上的小娘子似乎不是恶人,高善慈叹口气,重新坐下,她大约苦闷久了,很愿意与陌生人聊天,“我怎会因人相貌,便葬送终身。”
姚宝樱:“……”
她望天,眼珠微飘,目光闪烁。
她颇有一种被人当面扇一巴掌的羞怒感,但鉴于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她不想多提,便装作听不到。
高善慈咬唇半晌,似下定决心,与她诉苦:“我曾经见过张二郎的。”
姚宝樱飘移的目光挪了回去:那人人模狗样,极具欺骗性,见了他,怎会不喜?
高善慈:“我哥哥曾带我相看他。当时在街头,两方人士斗殴,张二郎从旁边骑马而过,一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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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也没给斗殴双方。哥哥说他许是没看见,我却觉得张二郎漠视人命。若一个人对街头闹事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会是什么?此人绝非表面所见的那般温良。”
姚宝樱:……自己当年若有这种心眼,就不会被狗官的脸骗到了。
高善慈又道:“还有一次,他来高家纳彩。那日府门前有刺客想趁机杀他,他面不改色地与我哥哥谈笑风生,我哥哥都被刺客吓到,他却习以为常,甚至连脸上溅到的血都不在意。一个人若如此不畏鲜血,可见他平日……”
姚宝樱笃定:“他经常被人刺杀。”
她想到城隍庙那夜,几个侍卫一唱一和地说张二郎为官三年有多不易,有多少人想杀他。原来那些,是真的?
高善慈:“……我想说,张二郎也许会经常杀人,才会注意不到自己身上的血。”
姚宝樱咳嗽一声,涨红了脸。
她连忙:“你继续、继续。”
她鼓励人:“我是很爱听你说他坏话的!”
高善慈:“……”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高善慈怅然怔坐,眼中泪意又渐渐重了。她并非苛责他人,她只是对这段婚姻畏惧惶然,何况、何况……她心中,已经……
姚宝樱惊吓道:“哎,你怎么又要哭了?他也没这么、这么糟糕吧……”
她还是可以勉强数一数张二郎的优点的。比如聪明,会装模作样,会哄人,撒谎也不脸红……呸,越想越糟心。
何况这些优点,眼下闺秀佳人也听不进去。
姚宝樱便弯着身,看高善慈难堪地去用帕子拭泪,又背过身,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失态。
下方抽泣声断续,姚宝樱抿唇,静坐。
柳絮斜飞,姚宝樱看她苦闷哭泣许久,自己那止不住的善心,便又开始冒泡,开始汩汩往外挣扎着溢出来……她实在不想和张二郎牵扯关系,但她又忍不住自己的好管闲事。
姚宝樱望着天,不自在地嘟囔:“如果,我帮你逃婚呢?”
高善慈一怔,然后惶乱摇头:“小娘子莫要胡来。婚期逼近,府中看守甚严,张家、高家都安排了许多人手。我不愿你为此涉险。”
姚宝樱有了主意:“婚宴那日宾客众多,人员混杂,会是闹事的最好机会。你若是铁了心不愿嫁他,我可以帮你一把。”
日光错落,光点斑驳,在姚宝樱脸上轻轻摇晃:“这世上,过得不开心的人那么多。少你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汴京既是浑水,你不愿涉足,便挣出去吧。”
高善慈痴痴抬头,与墙头上少女对视。她心中灰暗,本对前途无甚期许,满心焦灼。而今新的选项递到她面前,饶是她柔弱惯了,此时心脏也砰砰跳起。
她扬着微红眼眸:“敢问小娘子芳名?”
姚宝樱好谦虚:“……啊,称呼我为‘讨厌狗官的路人’便是。”
高善慈被她逗笑,又担忧:“你若因此受伤,我良心何安?”
姚宝樱在墙头晃悠着走两步,回头俯眼,冲那娇滴滴的闺秀眨眼,调皮道:“旁的事我保证不了,但是……从张二郎眼皮下逃脱,和张二郎斗法这件事,我实在太擅长了!
“对了,你们哪日成亲来着?”
16.腰间仗剑斩愚夫5
“所以,你只是去高家调查,又给自己揽下了一个‘帮新娘子逃婚’的活儿?!”
“轻点声儿,我只是助人为乐。”
“你不是说你以后再不和张二郎有瓜葛了吗?”
“可是看到张二郎吃瘪,我很高兴啊。何况,我怎么忍心看小娘子哭哭啼啼呢?”
“啊啊啊啊宝樱姐!!!”
“啊啊啊啊你不要叫了,我要聋啦。”
赵舜以头抢地,直撞桌子。姚宝樱难免有些为自己的好管闲事而心虚,扑过去拍背,安抚同伴。
二人缩在平时汴京乞丐才会住的东角楼边通铺房中,是因为姚宝樱自己舍不得花钱,却舍得拿钱去接济乞丐。被接济的乞丐,为二人找了这么个容身处。
夜里,赵舜崩溃半天,冷静抬头,才抬头认真端详姚宝樱。
赵舜说得很慢:“我们来汴京,从一开始要杀杜员外,改成接了杀高大郎的暗榜单子。我们来调查高大郎为人,却又开始帮高二娘子逃婚。宝樱姐,就算要赚钱,也没必要赚得这么辛苦。你人好心善,但我怕你上当受骗,吃了大亏。”
姚宝樱眨一下眼。
她低头,脸色很静,轻轻嘀咕了一句话。
赵舜听到她那句话后,怔一下,却没再劝更多了。赵舜只说:“不管你做什么,我肯定会帮你的。让我们看看高家邸图吧。”
姚宝樱朝他弯眸:“阿舜乖。阿舜先画邸图,我的酥油鲍螺好啦,我闻到香味了,去去就回。”
姚宝樱蹦跳着跑出屋子去找她的美食,屋中少年则垂下脸。昏昏烛火照得他脸颊晦暗不明,少年眸子静黑神色偏冷,与平时追着少女跑的没心没肺比起,判若两人。
姚宝樱从窗口瞥到他的模样,她仍是笑吟吟。
屋里屋外的少男少女,都在想姚宝樱方才和赵舜说的那句话——“不能因为他,改变我。”
是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姚宝樱的旧情郎是那样心机叵测之人,姚宝樱痛恨那人的伪装,却又确实在那人那里得了大教训。姚宝樱花了三年时间才敢重出江湖,维持这份侠骨仁心,已然是很了不起了。
可是赵舜又想,善良的人容易被利用、欺负,他得跟着保护宝樱姐才是。
--
同样的深夜,张宅中张二郎的院落书房中,长青也在向张二郎汇报今日战绩。
给杜员外出主意,成功完成;抓姚宝樱回来,任务失败。
张文澜靠着榻边墙,一手手指轻点榻上小几,另一手又在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腿部,感受腿间痛意。
一阵风吹,夜里有些凉了。
张文澜听长青的汇报,在听到那女侠追丢了后,他都不动声色。他只是在听到赵舜又冒出来时,脸色有些不好。
那个少年郎,到底是什么来头,凭什么一直跟在姚宝樱身边?那少年的三脚猫本事,甚至还不如他。
姚宝樱在做什么?
莫不是她就喜欢带着一个废物,照顾废物?
三年前照顾他,还没照顾够吗?
他哪里比不上……算了。
都是小事。
长青的汇报已经结束。起初,他见二郎越听,脸色越冷寒。但听到最后,郎君竟然重新心平气和,甚至笑出了声:“心肝肉……魂儿来见我……哈,她可真敢说。”
他仰头闭目,烛火稀疏落在脸上。
他想得到她那样说话的神情有多灵动,俏皮。他还想得到,傍晚时他与人谈事、约在樊楼,他开窗朝下俯望她,她昂头看他时,少女脸上一瞬间染上的胭脂色。
她看到他了。
看到他,她竟然会不自在。
张文澜眼睫飞扬,重新睁目的眼中流光若金,漾漾间生波。
长青:“……”
疯了吧。
看着像是“疯了吧”的张文澜一边摩挲着微痛的腿部肌肉,一边和长青奚落道:“若我所料无差,她会被你发现,必然是又傻乎乎去帮人做了什么好事,别人未必领情。”
他柔声:“不过无妨,跑了便跑了。今日是意外,我本就没有今日抓她的计划。”
这一下,长青意外了:“所以姚女侠说的回来见二郎的话,当真是她胡诌。郎君今日根本不知道她在那里。”
张文澜心想:这便是心有灵犀。
昔日二人决裂,她大哭着说她与他毫无默契,互不了解。可二人今日傍晚于汴河偶遇,这就是默契。
张文澜道:“先安排下月婚事吧,至于她……她已经在一点点进入我的网中了,总有收网的时候。”
不过,张文澜沉思片刻,又觉得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能放过。张文澜抬起眸,烛火照得他眼睛濛濛金光,神色微扭。
张文澜轻声细语:“把机关师打造的那只大鸟笼,运去婚宴上的高家。”
长青悚然一惊,不可置信郎君竟真的要用那种东西。
张文澜的手指点着桌上的清水,在平方小几上勾划几个字。清水洌冽,将他笔下那几个字连在一起:
杜员外,高氏兄妹……然后便是,“我”。
张文澜盯着桌上几个字,把其他几个字用水抹去,独留一个“我”。
入我局,陷我怀。身空留,心何去?
……这一次,我要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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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天日大吉,乃是张家与高家联姻之日。
论理,张二郎父母早亡,那么当朝宰相,即他的亲兄长张漠,理应主持这场婚事。但张家大郎张漠常年身体不好,平日上朝机会都不多,便连今日这场亲弟弟的婚宴,张漠都不参与。
倒是皇帝派了昭庆公主去观礼,让昭庆公主代皇室送了贺礼。
攀上张家,任谁都觉得高氏门楣有望,扶云直上时日可期。于是,不提私下那些龃龉,高家大郎高善声,花了大力气在妹妹这门婚事,绝不能让前来观礼的朝臣、百姓觉得高家寒碜,远配不上张家。
天未亮,高家华灯已挂,满府彩结栏槛。
日头方出来些,来登门的客人们多了,高家的丝竹声,奏得更加响亮。
而张家讲究古礼,早早便派张二郎出门迎亲。只是出府前,张文澜与张家长辈告别时,张家长辈听他咳嗽了两声,再看去,张二郎长身单薄,脸色微白。
一旁的长青看懂了长辈们的眼色,回答说:“二郎连日夜里开窗写折子,受了凉。”
几个长辈脸色不虞:风一吹就受凉的体质,暂且不提;大喜之日得风寒,听着便不吉利。
但不管吉利不吉利,张文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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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然出门,前去高家迎接新嫁娘。
用来接亲的花檐子用金钿珠翠装饰,四角垂下绣额珠帘。一眼望去,濛濛如红霞雪雾,看不清里面布置。新郎官出府,绯衣卓然,花胜簇面。
傍晚时分,红霞铺天。出府窄巷间,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侍女们提着花篮隔开人群,去发放金叶子。众人忙着抢金叶子时,张文澜登上马,又侧头掩袖咳嗽两声。
临出门前,他饮了点酒,好打起精神。想来一个小风寒,影响不了他今日要做的事。
他朝长青望去一眼,长青颔首,表示一切妥当。
而结亲队出门,乱糟糟的人流中,众人便注意不到,长青带着几个侍卫悄然离队,抄小路前往高家,并未与他们郎君同行。
从张家到高家,重重繁闹中,姚宝樱终于挤入了高家。赵舜去做其他布置,姚宝樱溜入了新嫁娘的闺房中。
黄昏时,屋中灯烛已经晕然。高善慈冠帔灼灼,裙裾下露出尖尖珠履,她手持珍珠却扇,坐于床端。吉时一点点接近,围着她的嬷嬷侍女们吵吵着吉祥话,高善慈则频频朝贴着“囍”字的窗扉看。
在她握着却扇的手再一次被汗水打湿时,她听到一个少女声音插入人中:“新郎官马上要来了,新嫁娘要去更衣吗?”
高善慈猝不及防抬眼,满目彤光中,她看到了姚宝樱——
少女冲她笑。
高善慈提着的心脏一下子回去一半,周围嬷嬷侍女尚且狐疑。不知道姚宝樱怎么做的,她轻轻松松几步就挤过一群人,牵住高善慈的手,要带新嫁娘去更衣。
旁边嬷嬷欲拦,姚宝樱回头,俏容一沉,训斥:“放肆!我家郎君的车驾被堵在外面,怕新嫁娘等不及,要我提前来看,你们敢拦?”
众人看这小娘子生得清秀又伶牙俐齿,当下信了:“二郎真是体贴。”
姚宝樱趁乱抓着高善慈的手,沿着后门跑入一层层廊庑,越走越快。
为了混淆眼目,姚宝樱今日穿着碧青色上衫,系一条胭脂红罗裙。她发挽小髻,乌鬓插满流苏钗子,如此再和高善慈走在一起,新娘与平常小娘子间的界限,便越来越模糊。
一路春幡雪柳,仆从遍布。曲乐声声中,姚宝樱抓着高善慈疾走,眼角余光看到各个旮旯都是逡巡侍卫。
高善慈抖着唇:“我走不了……”
姚宝樱轻笑:“相信我。”
两个小娘子在廊下找路,姚宝樱往廊口花墙外一瞥,瞥到了堪堪挤在人中的赵舜少年。隔着草木假山,赵舜朝她轻轻一点头,转身溜入人中,去制造混乱、寻找机会。
姚宝樱和高善慈缩回穿廊,突然听到外面司仪唱道:“新郎官到——”
姚宝樱心脏一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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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郎在高家下了马,身子微晃。高宅门前所挂的灯笼光惨红,他因风寒而骨缝犯冷,又因之前饮的酒而半身发烫。
高宅前花阵酒池,张文澜在簇拥下踏上府门前的青布毡席。在高善声引路时,有一个梳着黄包髻的嬷嬷凑上来赔笑:“二郎真是细心,特意送了侍女提前入府,安抚新嫁娘。”
青灰的砖绊得人脚下一跌,当然也可能是病惹的。张文澜被烧得混乱的大脑,出现一瞬静然。
……那一丝一毫的机会,到来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