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她是道门逆徒》
1. 我……真的……杀了她? 入夜,白……
入夜,白日里还热闹祥和的松雪峰上此时却传来阵阵惨叫声,远处藏书阁中也有火光骤然冲天而起。
叶繁枝收回目光,不去在意无处不在的灵力爆炸之声和刺耳的哭喊声,只是颤抖着用手重重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瞬间便有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在她满是血污的残破青衣上又多留下几缕血痕。
她不甚在意地咳出几分血沫,将混杂着碎石沙土又遮挡视线的碎发撇向脑后,再按下喉间令人不适的铁锈气味,继续强撑着去追前方不远处那个火红的身影。
好几次,叶繁枝都看见这人近在眼前,她几乎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红衣一角,但下一瞬,这身影便又跳到远处的树梢上去了。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小,叶繁枝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跪坐在地,她脑子有些发懵,但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一呼一吸之间肺腑被牵动的感觉。
她试着在指尖凝聚灵力来修复自己的伤口,但试了两三次,都只能发出微薄的灵雾,而后就被魔气吹散。
不行……如果在这里倒下,那就前功尽弃了……
叶繁枝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正慢吞吞爬起身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有意思。”
眼前出现了一双红色的足靴。
叶繁枝猛地抬头,看见红衣人不知何时已定定站在了自己眼前,她穿着自己为师尊精心准备的礼服,居高临下地瞥着自己。可是明明两人不过几尺距离,叶繁枝却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你……到底是谁?”叶繁枝死死盯着面前模糊的脸,咬牙问出这句话后,又不受控制地咳起来。
“我自然是黎颂泽,”叶繁枝能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眼前人继续道,“你连自己的师尊都不认得了么?”
眼前的脸忽地清晰起来,确实是与自己日夜相处的恩师——黎颂泽那光洁无暇、清秀婉约的面庞。
但是叶繁枝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她。
自己的师尊是备受世人尊崇的仙师黎颂泽,绝非眼前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魔气、还在半个时辰前的道盟大会上一出手就将在场之人全都打伤的怪人。
“我认得你的魔气,你究竟对我师尊做了什么?”
“黎颂泽”闻言并不回答,她只是轻垂双目,微微俯身,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红色的灵光在她手上聚集,正要点向叶繁枝的心脉时,却忽地停住了。
她静静端详了片刻,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随后发出一声带着颤抖的笑,“哈哈哈……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能撑到现在。那我送你一份大礼,你之后要记得找我还礼才行。”
叶繁枝听得一头雾水,刚想追问,眼前却红光一闪,她只忽觉身上一阵轻松,什么伤痛之感好像都在一瞬间消散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便传来了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
“大师姐!……不、不是……叶繁枝!你束手就擒吧!等……等下,她、她把师尊……她……”
声音的主人起初还有些欣喜,但很快转变成了恐慌。
叶繁枝条件反射地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转身,却感到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衣角,她只得先向下看。
只一瞬间,她便觉得浑身的血都在这一刻凉透了。
黎颂泽、她的师尊,此刻正跪坐在她面前,身上原本明艳的红衣被鲜血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暗红色,整个人虚弱得近乎透明,却紧紧攥住了自己裙摆,仰着头气若游丝道:“快……走……”
叶繁枝第一反应是去将黎颂泽扶起来,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幻化出了本命法器泣云鞭,青色的灵力也在一瞬间聚集。
——这一鞭若是真抽下去……
“师妹!”
“醒醒!”
“你是不是要醒了!快醒醒!”
叶繁枝猛地睁开眼。
刚才还在眼前的残石瓦砾、还萦绕于耳的惨叫人声一瞬间全都不在了,只能听到空洞的滴水声。
“师妹,你真的醒了?!”语气中满是欣喜。
叶繁枝听见这声音,微不可察地深深吸了口气,而后转头用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江盛水那张关切的脸。他还是如自己记忆中一样,一双剑眉之下是一对含情目,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看起来温柔又亲切。
可叶繁枝的心却一下子沉了下去。
江盛水自然是不知道她的心情,只是见人转头,眉眼便立马弯了起来,看上去颇有些欣慰:“你终于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叶繁枝见他如此,也连忙微笑着摇摇头,正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除了头,其他部位哪里都动不了。此时五感才像渐渐回来一般,她的头上忽然传来一阵钝痛,但她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忍着不适侧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冰床上,四肢皆被法阵固定住,周围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朝自己输送过来。
江盛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忙解释道:“当初你……之后,受了很重的伤,所以我将你带回寒清洞疗伤。”
叶繁枝没管江盛水这迟疑的停顿,而是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寒清洞。
寒清洞?自己还在松雪峰上?她想起醒来之前看见的红衣身影,虽然心里知道不太可能,但还是急切问道:“师尊呢?”
但是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答。
叶繁枝只觉寒清洞中霎时冷了几分,她定定看着江盛水有些躲闪的眼睛,颤声又问了一遍:“师兄,师尊呢?”
江盛水扭过头,眼中似有水光闪过,喉头艰难滚动几番,“师妹……你不记得了吗?”
叶繁枝露出疑惑的表情,皱眉道:“什么?记得什么?”
江盛水叹出一口气,“师尊她……没了。”
叶繁枝闻言,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嘴唇颤抖几番,喃喃道:“不……不会,怎么回事?师兄,怎么回事?!”
江盛水只好垂下眼眸,“当年道盟大会启幕时,你忽然使出杀招,直取正在主持大会的师尊的命门,还连带着伤了许多它门弟子,几乎要把松雪峰主峰削去半个山头……就连花师妹也未能幸免于难。随后你带着重伤的师尊直奔演武峰而去,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找到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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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已是回天乏术,你也奄奄一息,几乎没了生气。”
听着这和自己记忆完全相反的话,叶繁枝不由得怔愣住了:原来当日的情形,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吗?
江盛水听着叶繁枝半晌没再说话,只当她是伤心过度,便一边施法解开她身上的禁锢,一边安慰道:“但是我相信你,师妹,我相信这其中定是另有隐情,对不对?”
叶繁枝点头,刚想说话,却忽觉头疼难忍,脑袋好像要炸开一样难受,又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褪色、被她逐渐遗忘……
她只得握手成拳,神智在触到右手食指上的青色灵戒后清明了些许。
江盛水却好似并没发现这一情况一般,自顾自继续:“我相信你并非出自本心,所以才将昏迷的你带走,本想着回烬璃海避一避风头,但几乎是同时,各道门都下了你的追杀令,我想着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便又带着你回了松雪峰,没想到竟然真的没人找到这里。”
叶繁枝低下头,看起来思绪十分混乱的样子,脸上刚燃起来的血色也一点一点地消退下去。
江盛水看着,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叶繁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忽然问道:“师兄,我在这里躺了多久?”
“……”
“多久?”
“一百三十三年。”
“呵。”叶繁枝忽地咧嘴笑了起来,眼眶却红了一圈,“师兄,那现在怎么办呢?的确如你所说,在我的记忆里,我并没做那些事情,这背后肯定是有人想要陷害我——对了,说起来,花师妹呢?”
江盛水还正愁怎么给她说这件事,听她主动提起来,忙答道:“师尊去后,花师妹便成了松雪峰的掌门……当年对你的第一道追杀令……就是她下的。”
“追杀令”,重音落在“杀”字上。
叶繁枝闻言,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却有些黯然:“花师妹……竟然如此,她这是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啊。”
江盛水安慰道:“毕竟花师妹是以无情入道,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才是她的性格。”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己的灵力将叶繁枝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叶繁枝眉头一跳,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那我们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花师妹她竟没发现吗?”
江盛水温柔笑了笑:“花师妹入门晚,自然不知道松雪峰侧峰上还有这么个地方,并且当年出事之后,来松雪峰讨要说法的人数众多,她又忙着修缮松雪峰主峰,故而也没什么时间管这些侧峰的隐蔽之地。”
叶繁枝叹了口气。
江盛水:“怎么了?”
“只是在想,竟然已过了这么多年,我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向大家证明当年之事并非我有意所为。”
江盛水点头,语重心长道:“的确,此事死无对证,除非有人能让亡者复生……”说罢,他忽然和叶繁枝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两人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希望,也有同一个名字从他们心里浮现出来。
——月韵山少主,月凌空。
2. 从这里开始
怀中的骰子忽然似有所感地跳动起来,正缓缓拾阶而上的月凌空愣了一瞬,挑眉将骰子化形于手中,站在原地静静注视着。
看着眼前的深蓝色裘衣的人停下了脚步,身穿浅紫色薄纱衣的少女歪了歪头,三两步跨上台阶,笑吟吟问:“师尊,怎么了?”
话音刚落,骰子便停止了转动,月凌空先是回了少女的话:“不远处便是松雪峰议事之处,许是花掌门在,法器感到了灵力波动,所以自己算了一卦。”然后他掩面微咳,借势转了个身,将裘衣的衣摆掀起不小的幅度,与少女拉开几步的距离。
少女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早就习惯了月凌空时不时有些浮夸的动作,只是踮着脚探头去看他手中的骰子:“那结果是什么呢?”
月凌空漫不经心地瞥过手中两枚透明的水晶小方块,这一眼,却又顿了一下。
骰面显示的是:大吉。
自他拿到这法器之后,从未出现过大吉的卦象,难道说……
月凌空看了少女一眼,又飞快垂下眼眸,“大概好事将近吧。”
话音未落,两人却忽地凭空消失了,只留下台阶上被踩乱的青苔表明着刚才曾有人站在这里。一只浑身翠绿的鸟儿自青苔上低低掠过,又飞向台阶上方通向的亭台,绕过廊柱时,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人声:
“师尊。”
说话之人立于厅中,看上去是一名青年,穿着一身干练的苍黄色短服,发髻有些松散,眼神却坚毅,“弟子探查城垣村之事回来了。”
“嗯。”他对面的案几前坐着一个身着彩服、头绑缎带的女子,明明长相温婉,却不知为何周身都透露出一股疏离的气息,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冷冽,“可有解决?”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抬地执笔在成堆的书卷中勾写。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人人称道的仙师黎颂泽所收的第三个徒弟,当今的松雪峰掌门,花满蕊。
青年垂在身侧的双手握了握拳,“……并未。”
花满蕊这才抬眸,但也只轻轻看过面前人一眼,复又把头低下,手中笔速不减,“澈远,你少有把自己弄成这狼狈样子还没解决事情的时候。”说完,一缕浅绿色的灵光自她手中飞出,轻盈地在澈远的发髻上打了个转,他的仪表便被整理好了。
澈远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走了一小步,解释道:“城垣村魔气深重,需得彻底净化才行,弟子已在那里埋下阵眼,只待明日法器发动。”
“嗯。”
澈远听出自家师尊没有责怪的意思,便又朝前挪了一步,这下几乎是抵着案几站立了,他的影子被日光长长地投下来,只差一点点便可以擦到花满蕊脸侧。
“并且……今日是三十年一度的道盟大会开幕,弟子知道这是师尊准备了很久才得以在松雪峰举行的,所以弟子不想错过师尊……做主持的时刻。”
澈远的声音有些低,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停顿了一下,但是委屈的语气却让他听起来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晚上才开始,你不必如此着急,去换身礼服吧。”
澈远的心情微微好了一些,但是想起刚才上山时听到的传言,嘴角又撇下去几分,“好……可是师尊,弟子听说……师尊在弟子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新收了一个徒弟?”
花满蕊写字的手一顿,但并没有抬头。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微风拂过,带来淡淡的草木清怡之气。
澈远定定看着花满蕊无悲无喜的表情,缓缓吐出一口气,还欲再问,但却听到屏风后的里间传来一个男声:“我不是!”
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入门青色弟子服的男子从里间跑了出来,这人的头发被高高束在脑后,只用一根木簪随意固定了一番。虽为男子,一张略有棱角的脸上却镶着一双杏眼,小巧玲珑的鼻子下也是一张樱桃小嘴,还微微露出两颗虎牙,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
澈远皱了皱眉,张口刚想说什么,却又听得外间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轰隆!
霎时间天色剧变,刚才还炽热的太阳一下子隐入云间,四面八方妖风骤然而起,却又吹不散那蔽日的乌云,使得周遭温度骤降。
澈远第一反应是化出本命法器撼波——一杆金色的九尺长枪挡在花满蕊身前,“师尊!”
花满蕊站起身,微微侧头瞥过身后青衣男子一眼,又看着澈远的背影回道:“我无事。”
三人在狂风中稳住身形,定定朝厅外走去,这时忽有一股魔气冲天而上,又直直落回地面,再次震得在场之人差点歪倒在地。
澈远忽然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这味道与城垣村的魔气似有共通之处。他忙上前两步,但仍不忘留下法器护着花满蕊——待走到屋外,看见下方演武场的景象时,他不由得愣住了。
此时的演武场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深度几乎要把演武峰洞穿,已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坑洞中无处不在散发着黑红色的魔气,丝丝缠绕着上升,在马上要散溢出去时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扯回去,最后汇聚到坑洞中一处。
澈远定神一看,那处似乎是半跪着一个身穿灰色衣服的……不对,这人的样貌……
“是……是叶繁枝!”
不知是谁颤抖着声音大喊了一声。
澈远猛然抬头,这才发现演武场上方已经不知何时已经聚了乌泱泱一片赶来查看情况的人群,本门的和外门的都有,但多数只是远远看着,不敢妄动,只有几个修为高一些的长老能凑近一点。
人群听见这句喊话,马上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
“谁啊?这是在干什么?”
“你竟然不知道?哎呀,一百多年前陨落的黎仙师,你知道吧?”
“这谁不知道?”
“嗐,这叫‘叶繁枝’的人,就是杀她的凶手!”
“啊?嘶……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当年那个拿了道门榜比试第二名的人?”
“哎呀,那年的道门大比,不提也罢……”
“但无论怎么说,她的实力可是有目共睹的,她还是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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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师最宠的徒弟呢!当年还是黎仙师,把她从尸山血海中带出来,结果……”
“哎呀,本来是个好苗子,可惜了,怎么就染上了魔气!”
“这?……怎会如此?!”
“唉,这说起来,就是很长的一段事情了,听说啊……诶等等等等,她动了动了!咱们快靠后些!”
澈远又把目光投向坑底,果然看到叶繁枝颤巍巍站了起来。
人群忽而如潮水般往后退了一大截,只剩下先前最先开口那名男子还定定立在空中,纤尘不染的白袍随着狂风翻飞舞动,低沉的眉眼中全是愤怒之色:“叶繁枝,我要你纳命来,告慰我弟弟在天之灵!”
叶繁枝刚从巨大的轰鸣声中回过神,抬眼就看到了一抹白光直取自己眉心冲来,她下意识地挥手格挡,瞬间一堵由青色柳枝缠绕盘旋的墙便凭空出现挡在了她的面前,下一刻就发出刺耳的金玉碰撞之声。
白袍男子被瞬间弹开,他见一击得手不成,反手调转剑势,但就这一瞬之间,他就被从坑底又冲上来的一阵魔气给震飞出去,不知是伤到哪里了,他完全使不上力,眼看便要撞上锋利的石壁——
后背却传来令人安心的灵力稳稳接住自己,他转头一看,发现花满蕊正立于自己身后,朝他微微颔首。
“花掌门,多谢。”男子有些赧然,还想再举剑,但又忽地想起了什么,手停在了半空中。
花满蕊并没有在意他的动作,只是淡然地御气而行,朝叶繁枝飞去。
四周的魔气都纷纷为她让路。
男子思索一瞬,收起了飞剑,默默隐入人群中。
叶繁枝脑子还有些昏沉,再加上坑底更是魔气蔽天,所以并没看到这一景象,她只是甩了甩头,心想:江盛水呢?
方才他俩一致决定要去找月凌空询问亡者复生之法,却不想刚踏出寒清洞的门,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自己就已经到了这里。
她此时整个人都浸润在魔气中,被无边的魔气包裹缠绕,若是换成一个普通修士,恐怕早已魔化发狂,但叶繁枝却没有什么大的不适感,只是觉得脑子不太清醒——这可能是她躺太久的缘故,和魔气无关。
忽然,叶繁枝感到自己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江盛水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是谁?这里魔气四溢,或者该说……是什么东西?
如此想着,叶繁枝正要凝出法器,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女声:“你看起来好像很痛苦,需要我帮忙吗?”
这声音有些熟悉,叶繁枝不由得眉头一跳。
看来月凌空成功了。
她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是转身看到那张鲜妍如旧的脸庞时,心跳还是漏了一拍。但只是一瞬,她马上收拾好情绪,笑道:“没事,文姑娘。”
文韵茹眨着眼歪了歪头,“你认识我?”
话音刚落,影影幢幢的魔气中伸出来一只着着深蓝织锦滚边长袖的苍白大手,横在叶繁枝和文韵茹中间,“不知叶道长如此兴师动众,将我们师徒二人请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3. 怎么才醒了几个时辰就重伤倒地
叶繁枝顺着这熟悉的衣袖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张苍白面庞自魔气中隐隐浮现。
月凌空看起来比起初遇时衰弱了不少,看起来竟像是久病多年的样子。不过他还是习惯用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微微侧目看人,毫无血色的唇瓣一张一合:“徒儿,过来些。”
叶繁枝微微皱眉:“月少爷,暌违多年,怎么说话变成这老成调子了?”
听见这句话,月凌空也顿了一下,他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上的防备变成了微笑:“真的是你?你……”
“你回来了。”
话头被人接了过去。
三人同时抬头循声望去,他们身边的魔气也霎时被长风吹散,炫目的日光一下子打在叶繁枝眼前。
她被刺得微微闭眼,但还是下意识地抬眸盯着空中那个身影。
花满蕊淡淡立于坑洞之上,虽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眼中却并无倨傲神色,更多的是一种……悲悯。
叶繁枝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的,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看着花满蕊身上的华服缎带,勉强笑道:“是啊,师妹,我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
“……”
两人之间有一瞬的沉默。
“叶繁枝她弑师叛道,杀了这么多人,花掌门你当初可是亲自下的追杀令,如今人就在眼前,你在犹豫什么?!”
忽而从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叫喊。
叶繁枝这才发现花满蕊身后站了黑压压一片人,他们正小心地朝这边接近,但又不靠上前来,和花满蕊拉开了一段距离。她不禁挑了挑眉,低声问身旁的月凌空:“月少爷,今日是什么日子?”
月凌空答:“道盟大会启幕。”
“……”叶繁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觉得她可能和道盟大会有些犯冲。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需要先找到江盛水,然后离开这是非之地,至于月凌空,之后有的是机会问……
——咻!
正在叶繁枝环视场中情况之时,一根带着绿色灵力的箭矢忽然擦着叶繁枝的脸颊而过,虽然并未伤到皮肉,但却带走了一绺她耳边的碎发,将它钉在叶繁枝身侧的沙石地上。
瞬间,碎发便随着绿色灵力还有箭矢一同蒸发,不留任何痕迹。
“是破魔箭!太好了!花掌门定能将这魔头斩于箭下!”人群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
抬头,只见花满蕊表情一改刚才的悲悯,眼神渐渐变得狠戾,手中不知何时已拿着一把攀满荆棘的长弓,下一刻又是一支灵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叶繁枝射去。
月凌空早带着文韵茹找了个安全地方躲起来,但却不离开坑洞,只是静静旁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都屏息等待着叶繁枝的应对之法。
——虽然当年之事之后,花满蕊闭关修炼了很久,但是叶繁枝毕竟是亲手杀了黎仙师的人,她应当不可能被如此轻易地诛灭。
果然在下一刻,众人只能看到叶繁枝轻轻抬了抬手,却看不出用了什么招式,下一瞬花满蕊的灵箭便在空中炸开,溅出青色的灵光。
人群中传来一阵轻呼,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冷笑。
“我就说吧,当年叶繁枝把有能力的人都杀光了,现在留下来的不过是命大的和胆小的,如今连花满蕊这种天资灵根皆平平的人都能当掌门了,还有什么话说?哎呀,道门要完啊!”
“不会吧……那咱们现在是不是得跑路了?”
“现在走多丢脸,再看看情况,万一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叶繁枝也有些讶然,因为打落灵箭并非是自己的意愿——还有刚才挡住白袍男子那一下,也不是自己做的——难道是江盛水?正如此想着,右手忽然传来刺痛,叶繁枝抬起手,定定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里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眼睛一样的图纹,但只是红光一显,下一刻便不见了。
只有灵戒还散发着微弱的青光。
她瞳孔骤缩,脑子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疼痛起来,就在这停顿之间,叶繁枝的肩膀却忽地被击穿,鲜血立刻将她的青衣浸湿,惹得她往后踉跄了几步。
场上顿时传来一阵激动的惊呼。
谁都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包括正欲挽弓射出第二箭的花满蕊,她见状也微怔了怔。
但她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而是闭上了一只眼睛开始瞄准,长风将她的发带吹向脑后,翻飞飘扬。
叶繁枝此时头痛更剧,眼前也一阵一阵闪着白光,什么动向都捕捉不到了。
可是下一瞬,她好像还是听到了人群的欢呼声……和一声,不甚清晰的“师妹”。
身上也感到了一阵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几乎仰面倒下去,时间仿佛在这一瞬暂停,所有的人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不受控制咳出的血气。
……
江盛水刚从坑底哼哧哼哧地爬上来,入目便是自己一个师妹将另一个师妹的胸口洞穿的场景。
他不可置信地大叫了一声,而后飞快滑跪到叶繁枝身边,托住她轻飘飘的身体,任由她胸口和肩膀上流出的血染湿自己的衣袖。
周围的魔气瞬间又全都涌了上来,看起来像是想要修补叶繁枝正在不断流血的伤口,但却又似乎被什么东西格挡在外,只能围着她一圈一圈地打转。
江盛水也忙极快地施了个极为复杂的法印,开始给叶繁枝输送灵力,但是叶繁枝的身体就像个漏了底的碗,不管江盛水怎么做,那些灵力都是怎么进去怎么原样出来,根本于事无补。
“花师妹,你与师妹曾经不是亲密无间吗!你怎么……你怎么能……”江盛水涨红了脸,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但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咽了下去。
花满蕊立于高空,江盛水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看到她微微侧了侧头,然后便收了手上的弓,正准备朝这边来的模样。
人群也渐渐赶了上来,慢慢形成一个合围之势。
江盛水一下警觉起来,他手上不动,环视一圈后发现了月凌空和他身后护着的文韵茹,也不多想,直接用法器流丹剑将两人拍了过来。
此刻叶繁枝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她胸口的血洞已经流干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消散在风中一般。
“师妹,师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师妹?”
叶繁枝颇有些费劲地睁开眼,但眼神迷离,显然是并不清醒的样子,只一下,便又闭上了眼睛。
江盛水只得不再扰她,思索一瞬后圈地成阵,将他们四人划在中间,同时高声喊道:“月凌空在我手上,不想他出事的话,就别乱动!”
这一招果然奏效,人群停住了。
毕竟月凌空目前作为月韵山的山主,比起他的父亲和哥哥来说,对道门是做了不少好事的,月韵山也是在他执掌大权之后才从之前的混乱中一步步走上正轨,若是他没了,之后道门不知道又要过多久浑浑噩噩的日子,所以大家一时都不敢妄动。
可是花满蕊却没有丝毫停顿,她直直飞到江盛水所结阵外约十步的距离,冷漠开口:“叶繁枝弑师叛道,合当诛杀,江盛水,你若此时回头,可从轻处置。”
江盛水摇头颤声道:“你该听她解释,你为什么不听她解释!”
“叶繁枝没说要解释。”
“呵……”江盛水冷笑了一下,“你给师妹机会了吗?!”
花满蕊没有回答,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不知道是不是耗费了大量灵力的原因,在垂眸看了江盛水——或者是叶繁枝片刻之后,她才缓缓开口:“放开叶繁枝。”声音有些沙哑。
江盛水只是保持着给叶繁枝输送灵力的动作,将花满蕊的话置若罔闻。
月凌空和文韵茹被流丹剑圈锢住,只能屏息看着他们三人,不好说话,也不敢乱动,可是忽然,月凌空的余光里似乎闪过了什么东西。
他猛地转头,但那里只是一团魔气,并没有任何异常。
怀里的骰子忽然又跳了起来,他趁着没人注意,将骰子拿出来,上面显示的骰面竟又是大吉。
……月凌空现在开始怀疑这个法器是不是坏掉了。
可是下一瞬,江盛水圈出的法阵中,忽然多了个青衣身影。
江盛水愕然道:“你是谁?!”
那人并未回答,而是抬手慢慢覆上叶繁枝心口的血洞,江盛水刚想用流丹将这人拍出去,忽而眼前紫光乍现,光之强烈几乎要把人致盲。江盛水视觉中最后残留的景象,是抬眸看到花满蕊正将一柄长枪朝他们掷来。
而在围观的众人眼中,松雪峰掌门花满蕊在紫光迸起的那一刻便开始施法,看上去一副全然不顾月凌空的安危,誓要抓住机会杀了叶繁枝的样子,有人想要出手阻止,但花满蕊却猛然幻化出一柄长枪,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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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朝江盛水设的阵投去。
澈远认出那是自己的撼波——撼波以神剑残刃为枪尖,可破除大部分结界阵法。
本以为这次势在必得,可是下一刻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傻了眼。
——紫光闪现一瞬后便马上消失,连带着消失的,还有阵法里的所有人。
包括澈远的撼波,他能感觉到法器和自己的灵识链接瞬间断掉了,就像这个法器从未存在过一样。
众人皆是哑然。
坑中现在只剩下花满蕊一人,长风猎猎,将她身上的缎彩华服和异色发带吹得四散飞舞。她就这么静静立在那里,不知眼神在看什么地方,就像当年江盛水将昏迷的叶繁枝带走之后,她良久地站在演武场前那片竹林里一样。
许久,人群中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叶繁枝……算是死了吗?”
“或……许吧?你们看到了吗?叶繁枝刚才身上有那——么大一个口子呢!心肺肯定都烂了!”
“但是她现在算是魔修吧?魔修会不会不用心肺也能活?”
“这……不会吧?听说当年黎仙师也是因着胸口被洞穿,灵核都碎了才陨落的,她就算是魔修,也不会比黎仙师还要厉害吧?”
“嗯……说不准,不然为什么陨落的不是她,而是黎仙师呢?”
“这……这……嗨呀,我记得黎仙师不是因为雷劫被劈过一下吗?肯定有这个原因吧?”
“你这是强辞夺……”话还没说出来,发声之人便感到背后一阵发麻,他回头看去,果然见到松雪峰的澈远大师兄正冷冷盯着自己和身边的同伴,忙收了声,和同伴交换两个眼神后默默隐入了人群中。
澈远看人不见了,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
但说实话,其实澈远心中也如他们说的一样思考着,他忽然有些后悔刚才让师尊自己过来了,若是自己跟着的话,或许不会放跑他们才对。
师尊还是太心软了些,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先前说话那两人看澈远走远了,又重新聚在一起开始了新的话题:
“真吓人,这人还真是和他师父一模一样,两个人天天冷着一张脸,明明长得也不差,但就是让人看着害怕,喜欢不起来。”
“嗐,你说这些,人家也不要你喜欢。”
“哦?”
“你入道门晚,不知道也正常,当年澈远拜师的事情,那可是轰轰烈烈,人尽皆知……但也就是那时,现在这么多年了他俩还是师徒,估计没戏咯!”
“哦……”这人琢磨出了一点味儿来。
“还有啊,你有没有听到刚才花掌门对江盛水说的话?什么‘从轻处置’啊,‘放开’啊的。”
“哦!”这人又理解了一些,“你的意思是……花掌门其实属意江……”他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但是江……带着叶走了,所以……”
“正是如此!”
两人互相挑挑眉,然后抿着嘴摇了摇头,暗忖这其中弯弯绕绕真是迷人眼。
他们说话时,澈远已经来到了花满蕊身边,自然是没有听到后续。
“师尊,现在……怎么办?”
花满蕊身形微微晃了晃,澈远见状连忙上前两步准备去扶,但她却在澈远的手触碰到的前一瞬站定了,所以澈远也只是将手停在了半空中,只由花满蕊的发丝拂过自己的指尖。
“天色已晚,先准备道盟大会典仪。”顿了顿,她又道:“你的法器在他们那里,不愁找不到。”
她没有说清楚是不愁找不到“人”,还是不愁找不到“法器”,但是澈远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流。
因为自己至少有个能让师尊记挂的东西了,如此想着,澈远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下一刻,他忽然好像又感到了撼波的灵识链接。
——与此同时。
“咳……咳咳咳!”叶繁枝忽然感到似乎所有空气都往胸腔里冲进去,刺激得她不断咳嗽,连口中的血腥气都被冲散了,她保持着单手撑地的姿势,大口喘息着。
手掌中除了沙石的触感之外,又忽然碰到了别的什么东西,她定神一看,自己身侧躺着一个身穿青衣的俊秀男子,男子的胸口处有一条像丝线一样的淡紫色灵光延伸出来,一直飘到自己这边,也连接着自己的心口里面。
她正疑惑时,耳边忽然传来声音:“师尊,你还好吗?”
4. 便宜徒弟便宜咒
叶繁枝闻言眉头一跳,忙把视线从自己胸口移开,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刚才还躺着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忽闪着一双杏眼巴巴地盯着自己,还像小动物似的笑着歪了歪头。
这明媚的笑容让叶繁枝有种被羽毛轻拂过心上一样的错觉,她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但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她还是保持着半跪着的姿势,不动声色地往后挪动一点:“谁是你师尊?”
叶繁枝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打量了周围一圈——远处是几个破顶的屋子,旁边有树影摇晃,风吹起来的细沙不断打在身上、手上。
这里好像是个荒村?
日光也渐渐变淡,似乎已经到了夕阳西沉的时候。
男子闻言,笑容霎时随着阳光一起黯了下去,颇有些僵在脸上的意味。他张了张口,两颗尖尖的虎牙若隐若现,但最终却还是没说出话来,同时脸色缓缓变白,身子往前探的同时一下子脱力朝叶繁枝栽过来。
叶繁枝本想继续后撤,但身体却先于意识作出了反应——她伸出双手稳稳接住了他,任由他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本以为会是十分沉重的躯体却轻如片羽,叶繁枝不由得愣了愣。
“……师妹?”
身后传来江盛水迟疑又有些不可置信的声音。
叶繁枝回过头去。
“月某方才……应当是看到了叶道长被洞穿心口的场景的吧?”稍远处的月凌空将搭在文韵茹身上的裘衣一角轻轻放下来,然后隔着裘衣的大袖拉着文韵茹的手腕缓缓起身,脸上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表情,但他还是按下心中的疑惑和猜想,只静观其变。
经月凌空这么一说,叶繁枝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对啊,刚才自己不是……
!!!
眼前猛然闪现过那缕淡紫色的灵光。
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可是还未来得及细想,脑中却忽然“嗡”地炸开,像是要抑制住什么东西的破土而出一般,叶繁枝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冒起白光,心口也是撕裂般的疼痛,比起刚醒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能感到自己体内仿佛有几股不同的力量在碰撞、争斗,像是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放在烈火上烤炙,又像是将她整个人都放在冰泉下浸透。
但叶繁枝面上却没什么神色变化,她面色平静地看向月凌空,正准备咬牙坚持过去的时候,手腕却被轻轻握住了。
叶繁枝下意识地要甩开手,但耳边却传来低语声:“师尊,你是我的师尊。你不记得了,我记得就行,师尊可以完全相信我。”
怀中的男子闷闷道,但他还是保持着将下巴放在叶繁枝肩膀上的姿势,又由于叶繁枝此时正扭着头的缘故,故而其他人并看不到他的情况,两人交叠的双手也被叶繁枝的身形所挡住。
说来也怪,男子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所有痛苦便一下子消散,就如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但叶繁枝并没因为这句话和这件事就放下对男子的戒心,她默默在掌中凝结灵力,准备先将人打晕再说。
“师尊给我赐名迟守守。”男子又飞快地说道。
……
掌中灵力灭了。
虽然对此男子毫无印象,但是叶繁枝知道这是自己的起名风格,自己似乎也曾对花满蕊提过。
花满蕊……
想起她刚才的模样,叶繁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师妹!你现在感觉如何!”
江盛水见人久久不说话,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将叶繁枝从迟守守身边一把拉起护在身后,眉目冷厉:“你到底是谁?怎么进的流丹结界?”
迟守守没了叶繁枝作支撑,差点直直扑倒在地,但好歹是手忙脚乱地稳住了身形,然后才挠挠头,仰面笑道:“师尊需要我,我就来了。”
江盛水皱着眉,召来流丹剑横在自己和迟守守中间。
“看你衣着,应当只是松雪峰入门弟子,怎可能有机会认师妹作师父?你若能现在就回去,我们可以当作没见过你,下次再见便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叶繁枝本想插嘴,但又想了想,只是将嘴绷成一条直线,站在江盛水身后,观察着迟守守会如何应对。
迟守守直直盯着散发着攻击气息的流丹,不以为意地站起身,面上仍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浅浅往前走了一步,“原来是师伯!师伯怎么不问问,方才师尊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突然就好了呢?”
江盛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似乎是被抢了话的不高兴,“你的意思是同你有关?”
迟守守笑容更甚,“不错!因为我同师尊有连魂锁命咒!”
站在远处的月凌空闻言身形晃了晃,他连忙看向身旁的文韵茹。还好,文韵茹此时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是以没发现他这点异常。他默默呼出一口气,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江盛水虽然没听过这种咒术,但它这浅显的名字也不难猜出用处,他垂眸思索片刻,又问道:“既然如此,你同师妹现在应当都受伤才对,怎会两个人都好了?”
迟守守咧开了嘴,眼里却没了笑意,他尖利的虎牙看起来比刚才更长了寸许,“师伯,我并没说过我是‘人’呀。”
“……什么?”江盛水双眼微微睁大。
月凌空听见这句话,藏在宽袍大袖之下握成拳的手却缓缓松了开来。他又看向一旁的文韵茹,文韵茹还是一脸求知地盯着远处,看不出情绪,看不出……悲喜。
叶繁枝心里却忽然有数了,她看着江盛水冷厉的侧脸,轻声说:“师兄,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收过这么一个徒弟,很久之前。”
……其实她并没想起来什么,但经过短暂分析之后,她意识到这应当是自己当年给自己留的后手。
迟守守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将尖牙收起,甜甜笑道:“师尊!”
江盛水愕然回头:“师妹,你从未对我提起过。”他脸上紧绷起来的线条渐渐变得柔和,又变得颓丧,最后竟从眼中溢出自责和悲伤。
叶繁枝低下头,轻咳一声:“当初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见面法。”
话音刚落,恰有一阵风吹来,吹散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话已至此,江盛水便只能拂袖把流丹收起,“那你……”
叮——!
突如其来的武器铮鸣声打断了江盛水的问话,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声音吸引,抬头向上看去——
一柄金色长枪静静悬于他们头顶,在皎月之下流露出刺目的华光,光亮缓缓倾泻下来,将周遭残屋枯木都染上梦幻般的华彩。
文韵茹这才感叹道:“真美……”
叶繁枝却率先反应过来,“不好!快走!”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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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第一个字,她便一个转身,左手拉着迟守守,右手拉着江盛水开始狂奔。江盛水也不忘用流丹把月凌空二人一起带过来,五人一起在如梦似幻的月色下与华光赛跑。
“师尊,怎么了!”迟守守的声音被风吹得不大清晰。
“头上那个是澈远的法器撼波,能造结界,一旦形成,非主人不得解,咱们跑不出去就要被瓮中捉鳖了!”叶繁枝尽量用简短的语言解释。
迟守守听着“咱们”这两个字,嘴角上扬了几分。
“所以……叶道长的徒弟,是什么?”月凌空忽然接上了刚才江盛水的未问完的话题。
迟守守也不扭捏,直率道:“我是九命妖兽,刚才为师尊抵了一命,以前自己用过一命,现在还剩八条命。”
“……”江盛水的脸色变换几番,但最后还是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轻声道:“你竟知道自己有几条命。”
迟守守歪了歪头,笑道:“师伯不知道自己有几条命吗?”
“……”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耳边猎猎而过的风声。
不过天地可鉴,迟守守说这话时语气十分诚恳,毫无嘲讽之意,但说出来就是哪儿哪儿都有点不对味。
幸而江盛水也并非敏感之人,他只是不甚在意地摆头笑了笑,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月某曾在书上看见过,‘连魂锁命咒’这种法术,需得双方皆心甘情愿才可缔结,且解咒条件极其苛刻,叶道长与爱徒怎会结这种咒?”月凌空继续问。
迟守守表情渐渐变得温柔,似在回忆,他侧目看向身旁,“我都听师尊的,那得问师……你是谁?!”
最后这三个字忽地变得低沉,仿佛兽类攻击前的低吼警告。
江盛水闻言也立马回头,同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平日里一向话多护短的师妹却一言不发,而手上被人握住的力道也减轻了不少。
待看清正握着自己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江盛水心神狠狠一震!
他胳膊上缠绕着的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为是“手”了,而是状如枯木的两节不明物体。
顺着不明物体看过去,有一团像人却又全身漆黑、甚至还在掉渣的东西飘在迟、江二人身后斜上方大概五个身位的距离,远远看去,就像是他俩正在放一个形状离奇的纯黑色风筝一样。
若是让一个普通人看见这诡异景象,恐怕会吓得当场昏死过去,但所幸在场之人都是修道者,平日里妖魔也见得不少,所以还算淡定。
月凌空默默收回目光,和文韵茹一起往远离江盛水的方向挤了挤,文韵茹也不多问,只是凝出用得还不甚熟练的法器万华轮,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江盛水和迟守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同频地收回目光,飞速对视了一眼,而后竟默契地点了点头。
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此时两人心里也想的是同一件事:
为什么这东西身上的气息,会与叶繁枝的如此相似?!
相似到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师尊/师妹,是什么时候被这东西调包的。
不过来不及多想了,迟守守已经露出了利爪、而江盛水也召回了流丹,就在两人要行动的时候,那黑色物体却发出了两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然后是一道苍老的妇人声音像穿越时空一般传来:
“我……是在帮你们离开……”
5. 历练
“想离开吗?”
一个女声在叶繁枝身后响起。
“我见道长很是眼熟,道长或许呆在这里才比较安全。”
语气听起来不是邀请,也不是威胁,而是平静地陈述着。
叶繁枝这才回过神来——这又是哪里?!刚才自己不是还同江盛水他们在一处吗?低头一看,自己抓着的东西只是一块破布。
……罢了,叶繁枝把破布松开,任由它飘落到地上。
她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况且现在江盛水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她略松了口气。
抬眸环视一圈,并没看见熟悉之人的身影,但她发现这里似乎是刚才所见的破屋内部,屋顶的洞中洒下月光,浅浅照亮了这一方布满蛛网灰尘的逼仄天地。
身后又传来细碎的脚步摩擦声,“道长?”
叶繁枝不知这人是什么目的,一边摩挲着自己右手食指上的灵戒,一边思索着是否要回头。
毕竟在如此荒凉之地,出现了一个能让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与众人走散的女人,怎么想都不会觉得她只是一个正常“人”。
当务之急是快些回去找到月凌空,询问他复生之法到底为何,并且也不能让江盛水同迟守守单独呆在一起太久。
再者,刚才那法器是澈远的,那孩子死脑筋,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赶到,要甩掉他也需费些时间,此时当然是速战速决最好。
如此想着,叶繁枝默默放出灵识探查,同时一条散发着青色幽光的鞭子也渐渐在她手中成形。
可是正要反身抽出鞭子的瞬间,叶繁枝却蓦地呆愣了一瞬。
——身后之人的气息,有些熟悉得不可思议。
几乎没有思考,她猛地转身。
眼前的确立着一名女子,但不是自己想的那位。
“道长想好了吗?要跟我走吗?”
女子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粗布短衫,头上还包着一方蓝色的头巾,脸上笑得诚恳,乍一看就是淳朴的农家妇人模样。
明明不想回答,可是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叶繁枝忽然不受控制地说:“好。”说完,眼皮也越来越重,直到一切光线都消失在视野里。
……
不知过了多久,就像是被人从冰冷的水中捞起来一样,叶繁枝猛然睁开眼。
“师妹,你醒啦?”
叶繁枝微微皱眉,总觉得今天已经听了太多次这句话了。
她将视线转过去,果然又看到了江盛水的脸,她把头转回来,又闭上了眼。
……自己是不是还没醒……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一场梦?
“师妹,该起了,你方才说小憩一会儿,只一炷香时间便好,可现在已过了两个时辰了,快日落了。”江盛水见人一副又要睡回笼觉的样子,连忙伸手将叶繁枝的胳膊拉住,强制将人从榻上扶起来。
“师尊,快些起来,咱们早点做完事情早点回松雪峰向师祖复命,况且这次还有月少主他们陪同,不好再耽误了。”耳边传来另一个清亮的男声。
听着这声音、这句话,叶繁枝不由得又睁开眼,“……什么?”
她并不是在问问题,而是在惊异。
惊异这些称呼。
迟守守眨眨眼,笑道:“徒儿就知道,徒儿只要讲出师祖来,师尊定会有反应。”
叶繁枝连忙直身坐起,“什么师祖?”,她又转向一旁的江盛水,“现在是什么年份?”
同时,她环视一圈。
这里的陈设看起来应当是一家客栈,而江盛水身着着他最喜欢的那件月白色长衫,迟守守则还是穿着一身干练的弟子服,不过并不是入门的款式,而是浅黄色的中阶弟子服。
和刚才完全不同。
她连忙低头,自己身上还是青色长衫没错,手上的灵戒也仍在原位。
江盛水将叶繁枝的动作尽收眼底,疑惑道:“师妹,怎么了?师祖就是咱们的师尊呀?现在……”他思索了一下,“现在离下次松雪峰举办道盟大会还有二十二年。”
……
若自己想的没错,那就是师尊仙陨前二十二年?
这是在做梦吧?或者说……“自己杀了师尊”的记忆才是梦?
叶繁枝忽然觉得思绪很乱,她看着迟守守,张口刚想问话,窗外却飘来叫卖声:
“卖——打糕咯!城垣村特有的打糕哟!”
城垣村?
叶繁枝脑中忽然闪过零星的印象,似乎是……
“徒儿知道师尊定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所以早就买了来。”迟守守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油纸包来,“师尊,尝一些便出门吧,月少主和文姑娘等得久了,在徒儿上楼之前便有愠色了。”
虽然他的话打断了叶繁枝的思绪,但是她还是想了起来。
城垣村离松雪峰不过百里之遥,依山傍水,本是普通人安居乐业的好地方,但忽地有一年,不知为何这里竟忽然出现了魔物作祟,搅得大家不得安宁,所以村长便派人上松雪峰去求助。
这本是小事一桩,任意一个中阶弟子前来除魔都能圆满完成任务,但当年师尊听闻此事之后,却执意要亲自前来,还不许任何人随行。
叶繁枝虽然很好奇,但总不可能在自家师尊身上施什么随行术,故而只能在松雪峰上一边同花师妹练功,一边心神不宁地等待。
本以为会是什么表面简单内里困难的事情,但是师尊却在一日后便回去了,只是面色不佳,将养了好一段时间才稍微恢复些元气,可任凭自己怎么询问发生了什么,师尊都只是笑而不语,然后转移话题。
现在想来,确实有诸多疑点。
比如当年师尊的表情、比如所花费的时间、比如……师尊回松雪峰后昏睡的日日夜夜。
是师尊在这里留下过什么执念?所以自己才会被拉进这种像回忆一样的结界里?
不,不对,如果是“回忆”,那自己应当是以师尊的样子体验才对,而当时自己也还没有迟守守这么个徒弟。
她又想起挂在天边的撼波。
所以是撼波受到影响,造了这么个结界出来吗?它并不知内情,只能因地制宜地把与自己同行的人在结界中“复制”出来?
这种法术她略有耳闻,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里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东西都不是真实的,但自己并不能随意破坏,否则就会被永远困在结界里面,肉身不得脱,灵魂亦被锢。
唯一的办法是找到阵眼,破坏阵眼之后,结界自会消散。
如此想着,叶繁枝推手拒绝了迟守守递过来的油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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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这东西褪去结界的伪装后到底是什么。
但是迟守守却保持着递东西的姿势,“尝一尝吧师尊,说不定师尊会觉得惊喜。”
叶繁枝琢磨出一点味来,用右手接过纸包。
就在两人交接东西之时,叶繁枝感到有个更小一些的硬物落入了自己手中。
她瞥过旁边的江盛水,江盛水马上会意,他温柔地笑了笑,转身去案几旁倒茶。趁此机会,她将手心摊开。
——是一枚极小的红色珠子,上面用灵力刻着一个更小的“信”字,就在江盛水转身回来的那一瞬,珠子忽地随着紫色灵光消散,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叶繁枝抬头,便对上了一对深紫色的眸子。
“徒儿没有骗师尊吧?”杏眼眯了起来,歪头笑着,碎发落在耳边。
叶繁枝心下微动,将纸包放到刚想把茶杯递过来的江盛水手上便翻身下了榻,“师兄,走吧,若让月少爷他们等久了便不好了。”
江盛水接过东西,一声“诶”还在口中,自家师妹却只剩下一个推门而出的背影。
他叹口气,看着完好未动的打糕,又将它细细包好,正准备跟上叶繁枝的步伐,抬头却见迟守守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
江盛水眉头一跳,显然是被吓到了,但他面上并未表现,而是温和问道:“师侄,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迟守守笑着摇头,“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师尊并未尝上一口。”
江盛水也笑了:“不是什么大事,我先收着,师妹若是想吃了,我便拿出来。”
迟守守垂下眸子,点头道:“麻烦师伯。”
江盛水摇摇头,“走吧,月少主与文姑娘还等着呢。”
两人便清点了一下随身物品,然后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还未走近,便有一个不耐烦的青年声音传入耳中:“本少爷真是等够了!要不是那群长老要死要活要本少爷来跟着历练,本少爷才懒得同松雪峰这堆人混在一起,连熏香都被他们染得低等了些!”
出声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月凌空。
他正发着牢骚,一转眼看到了走近自己的叶繁枝,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心虚,但很快恢复如常,只和自己的裘衣较劲。
“这次这衣服谁给本少爷选的?!是不是柳诚那小子弄的?那小子是不是不长脑子,觉得‘松雪峰’就该天寒地冻,给本少爷准备一身裘衣?!”月凌空没好气地磨着牙,看向一旁身穿薄纱衣的文韵茹,“你哑巴了?平时不是很会说话?怎么今日一言不发,装深沉?”
文韵茹骤然被点名,却也不恼,像在观察什么新奇事物一般看着月凌空,笑道:“师尊,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活泼的一面呢!”
月凌空皱着眉,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都说了本少爷不是你师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不是之前和本少爷一说话就脸红,怎么今日和本少爷同坐一条凳子都面不改色?”
若是换了旁人,定是不想再同月凌空讲话了,但是文韵茹竟然认真思考起来,随后摇头道:“不知,师尊希望韵茹那样吗?”
月凌空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看上去不想再说一句话。
叶繁枝等这出闹剧演完才缓缓开口:“月少爷,你知道这次历练的内容是什么吗?”
6. 荒村夜魅(1)
月凌空直直坐着,斜睨叶繁枝一眼,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哟,你还舍得下楼来,怎地不再磨晚些,待我们直接把事情办完再醒?”
他现在这副嚣张桀骜的样子与刚才淡定自持的态度完全相反,但叶繁枝却觉得对味儿了些。
看着一旁文韵茹仍然笑眯眯的表情,她又想着江盛水的语气动作,心里大概拼凑出一丝真相。
“月少爷,是在下不对,在下给月少爷赔个不是,”叶繁枝抱拳行了个礼,“所以月少爷知道,咱们到底要做什么事情吗?”
月凌空撇着嘴仰起头,狐狸眼不满地眯了起来,仿佛听了什么愚蠢至极的话一样,“自然……”但他却顿住了,脸上出现一瞬间的迷茫神色。
叶繁枝又回头,果然看到江盛水的表情也有些困惑。
“师兄,你知道咱们此行为何而来吗?”
江盛水不出所料地摇了摇头,“奇怪,明明方才还记得的。”他说着,看了迟守守一眼。
迟守守毫不避让地接下这不带私人感情的一瞥,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来,“出发前师祖让师尊收好的,但师尊似乎没听见,所以我替师尊收着了。”他边说着,边把信封递给叶繁枝。
叶繁枝眉头一跳,按照方才迟守守的表现来说,他应当是知道这是个结界的,但是他怎么会有所谓的“师祖让收好的信封”?
他在骗自己?撼波这法器能做到这种程度吗?可是现在还不能让这些人起疑,毕竟现在叶繁枝也摸不清她身边的到底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所以只能略有些迟疑地接过信封。
打开信封,里面只是一张普通得有些发灰的纸,上面并无一字。
抬眸,叶繁枝看见迟守守很轻地对自己点了点头,“师尊,的确是探查城垣村魔气之事,对吧?”
叶繁枝忽然明白了。
迟守守应当是本尊,他也在担心其他三人到底是不是“人”,所以只得按照结界中给出的条件演下去,免得打草惊蛇。
但是又有个问题,他是怎么知道城垣村有魔气的事情的?
或许是连魂锁命咒的缘故?自己有这份记忆,因着咒术而传给他了?
若是放在平时,叶繁枝定然不会就这样接受这模棱两可的答案,但今日不知为何,她没来由地不想追根究底,只想暂且相信迟守守。
……或许是因为这名字实在太有自己风格,所以不想怀疑吧。
如此想着,叶繁枝把纸折好放回信封,贴身收起来,煞有介事地点头,“不错。”
月凌空别过脸去,“对,就是这个,这点小事,值得出动这么多人?”他又回过头来,将叶、迟、江三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真是娇气,做个小事,还把师兄和徒弟都绑上,生怕没人伺候你么?”
还未等叶繁枝说话,江盛水就先开了口:“月少主,我是自愿来的。”
迟守守也接上:“师尊在哪儿我在哪儿。”
月凌空皮笑肉不笑地撇撇嘴,一转头却看到了正笑吟吟盯着自己的文韵茹,脸霎时红了一圈,只得佯装咳嗽,用厚重的裘衣大袖挡住自己的脸。
叶繁枝看在眼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她觉得刚才自己推出的“真相”可能不大对。但只是一瞬,她又望向身后的江盛水,决定再观察一会儿再下结论。
江盛水接收到目光,微笑着问道:“师妹,怎么了?”
叶繁枝摇头,日光打在她手中灵戒上,反射出翠绿色的光,“妖魔常常昼伏夜出,此时大约还有二刻便会日落,不如便开始探查吧。”
月凌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颇有些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大踏步朝客栈外走去,留给众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若是正常除魔,这时候应该放出灵识探查才是,但是目前状况并不算清晰明了,所以叶繁枝并不打算贸然做这种可能暴露自己的事情。
因为在一个结界中,若是骤然放出灵力,那无异于在一个满是迷雾的地方将自己的所在之处高亮地标了出来,或许能引来救援,但比救援更快到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眼前闪过当年澈远拜师时的场景。
……早知道就不帮他打造法器了,这兔崽子,用自己造的法器来抓自己,真是忘本!
叶繁枝叹出一口气,罢了,得在澈远赶来之前把结界给破掉,免得多生事端。
她又看向月凌空。
他这样子,复生之法定是问不出来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阵眼,阵眼一破,结界自消。
“道长!道长!救救我家儿子吧!”一个老翁的声音将叶繁枝的思绪拉了回来。
月凌空走在路上好好的,忽然就被人抓住了衣摆,低头一看是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虽然身上衣服还算整洁,但是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弄得他想把衣摆扯回来却又觉得有些尴尬,只得皱着眉干巴巴问道:“怎么了?你好好说,别哭,本少……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身旁的文韵茹适时给老翁递上一块手帕。
老翁也不推辞,顺手接过来抹了把脸,抽噎道:“道长!我家儿子,是着了魔了呀!”
月凌空嫌弃的表情渐渐消失,他先是看了看身旁的文韵茹,见文韵茹没什么反应,又望着身后不远处的其他三人,确保所有人也都听到了之后继续问:“在哪里?带我们去。”
老翁忙不迭地点头,颤巍巍引着月凌空朝一个小巷子走去。
看着江盛水也提剑跟了上去,叶繁枝的脚步却微微缓了下来。
毕竟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师尊,现在怎么办?”耳边传来迟守守的声音。
叶繁枝转头望去,只见迟守守与自己保持着两步左右的距离,微微低下头,一边打量前方三人,一边悄声对自己说话。
……她的第一反应是,奇怪,刚才怎么没发现,这人有这么高吗?
但她还是保持着基本的戒心,转过头来目视前方,“何出此言?”
迟守守微微张大眼睛,但又很快眉眼弯弯,笑着轻声说道:“方才师尊忽然消失,我与师伯正准备合力找寻师尊时,却忽然被传送到了这个地方,师伯对我的敌意也减了不少。”
他这就是在对自己和盘托出了,叶繁枝不由得又侧目看了迟守守一眼。
“师尊醒来之前,我里里外外看过一遍,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痕迹,但是师伯和月山主还有文姑娘,我却没办法、也不好探查。”迟守守不知不觉间往前贴近了一些,叶繁枝这才发现在他的右眼眼尾处有一颗小小的朱红色泪痣。
“月山主?”若是叶繁枝没记错,月凌空是月韵山的二少爷,他什么时候成山主了?
“是,月凌空在一百二十二年前出任山主一职。”迟守守轻言细语地回答。
叶繁枝垂下眼眸。
原来是在自己沉睡时发生的事情,也难怪重逢时他那老成的腔调,原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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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之名使然。
“所以师尊,咱们现在是?”
“静观其变吧。”虽说目前发生的事情巧合得有些突然,但是抓住一个线索顺藤摸瓜总比他们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来得快。
再者,毕竟现在自己应该算是有个帮手了,并且有着连魂锁命咒的缘故,就算自己被澈远抓回松雪峰,也能用死亡再脱一次身。
于是在江盛水发出疑问之前,叶繁枝加快了步伐,和迟守守一前一后地跟上了月凌空和老翁。
“师妹,若是身体不适,此间有我便好,你回去休息吧。”江盛水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还未等叶繁枝发言,老人的声音先传了过来:“寒舍便是此处了,各位道长,若是一会儿小儿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还请道长们海涵。”
话毕,老朽的木门在眼前缓缓开启,发出喑哑的“吱呀”声。
叶繁枝忽然意识到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一般来说,若是要寻求帮助,求助人肯定会在路上便讲一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刚才一路上除了自己和迟守守说了两句话以外,其余人只是闷头走路,像是要完成什么任务一般,这实在是有些怪异。
叶繁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身后的迟守守,她刚想回头道歉,门却也在这时刚好拉开,看清门内的景象后,叶繁枝不由得愣住了,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
流月华光之下,空荡荡的院落中有着一个身穿大红色礼服的背影。
华纹宽袖、描金长冠,亭亭身姿立在那处,衣摆随着微风徐徐而动。
叶繁枝恍惚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愣神之间,那人已转过身来,是个五官清秀的男子,两边鬓发松松垂落,丹凤眼配上红服,再加上夜晚微凉的清风,给人一种鬼魅的不真实感。
……叶繁枝忽然知道为什么老翁未曾描述了,视觉的冲击力比言语描述来得大得多。
同时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这……”月凌空龇牙咧嘴了半天,最后只能挤出来这一个字。
“爹,咱们家今日怎么有这么多客人?”红衣男子面上挂着浅笑,而后款步朝他们走来。
老翁脸上尴尬地笑着,想要搓搓手,却发现手上还有刚才文韵茹给的手帕,忙把手帕藏到身后,“是……是……”
男子却看见了手帕一角,面上笑容扩大了些,“爹,快些把东西还给人家。”
老翁马上手忙脚乱地把手帕塞回文韵茹手里。
月凌空看了,眉头一皱,看起来像是要发火的样子,却感到垂在身侧的手上传来冰凉湿滑的触感,他没好气地抬手,却见一条黑色的尾巴自手边溜走了。
他整个人被吓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
“月少主,怎么了?”江盛水将人扶住,同时不动声色地收回灵识,在识海中对叶繁枝道:“师妹,此男身上有浅淡魔气,但应当为人。”
识海传讯是他们师门特有的传讯方式。一般识海只得自己进入,但是师尊将自己的识海一角开辟出来,为师门公用,两个近处的同门便可直接交流,这种方式隐蔽方便,也不怕被别人捕捉……
等等……
按理说师尊已经……
为什么这个方法还能用?!
师尊人已陨落,按理说识海肯定也跟着消散了才对,为什么还能用?!
7. 荒村夜魅(2)
难道说……
这里并非结界,而是……师尊还活着时的时间?
叶繁枝脑中又想起刚才那奇怪女人的话:“要跟我走吗?”
她刚才是这个意思吗?
不,也不对,虽然江盛水和月凌空现在所表现出来的确实和很久之前的性格一模一样,但是自己和迟守守怎么解释?
还有文韵茹,她明明……
“这位道长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悦?”男子飘渺的声音在眼前响起来。
叶繁枝猛地回神,她这才发现自己紧皱着眉头,忙放松了笑着:“说来不怕公子笑话,是午后睡得久了,眼神有些散。”
月凌空见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走了,悄悄松了口气,暗叹幸好没其他人看见他刚才那窘迫模样,是以只微微对江盛水摆了摆手,高冷地没有接话。
男子闻言,浅笑道:“那便快些请进吧,家中虽然简陋,但也可稍稍避避风沙。”
他似乎没有丝毫对陌生人的戒心,甚至对叶繁枝一行人还有着隐隐的……欢迎。
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但就是给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月凌空倒是不管这些,他现在满心只想着快点把事情做完然后回月韵山去,一刻也不想再与叶繁枝她们多呆。
所以他大踏步跨入门槛,路过文韵茹时,顺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把那张被老翁用过的手帕从文韵茹手里抽出来,然后面带嫌弃地甩到地上。
见人已走了进门,江盛水身子动了动,同时叶繁枝识海中传来声音:“师妹,咱们也走吧,有我在,不会有大问题。”话毕,她身上果然镀起一层浅淡的红色灵光。
叶繁枝思索一瞬,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再者此处也是疑点重重,若不入局,很难窥见真相,便对迟守守微点了点头,然后在识海中回道:“好,谢谢师兄。”
屋中果然如男子所说一般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瘸了腿的桌子和三条歪七扭八的凳子,不大的空间里面到处都是柴火和茅草,所幸收拾得齐整,所以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脏乱。
叶繁枝正想着这该怎么坐,就看见月凌空衣摆一转,已然拉着文韵茹自顾自地挑了一条看起来最结实的凳子坐了下来,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
老翁招呼的话还挤在嘴边未曾说出,见状也是愣了愣。
“爹,既是你请来的客人,我就不便多呆了,我去厨房为客人烧水沏茶。”男子留下一句话,随后转身融入夜色中。
老翁也不挽留,等人走远后,把屋门一关,做贼似的蹿回桌旁,低声道:“各位道长,你们都看到了吧?”
月凌空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小儿……从前日开始,便穿着这身婚服,在家中絮絮叨叨,夜里还经常起来坐在老身床前,好几次差点把老身吓得魂兮归去啊!”老翁也一屁股坐下,拍着桌子,长长叹了口气。
“这就是你说的着了魔?”月凌空翻了个白眼,“不过是年轻人精力旺盛,你去给他找点活干就行了。”
“可……可是,那身婚服,是女装啊,若是他肯穿正经衣裳,给老身娶个儿媳妇回来,老身也不会说什么。”
“女装?”叶繁枝被迟守守和江盛水拥着独自坐到剩下的那一条凳子上,“说起来,您家里未曾见到女眷呢。”
老翁的动作顿了顿,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懊恼神色,但很快恢复如常,“咳咳……孩子他娘去得早。”
江盛水准备说两句安慰的话,却被迟守守抢先问道:“是因为什么而过世的呢?”
“这……”老翁的手开始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摩挲起来,“道长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
江盛水的面上也闪过一丝愕然,在他的认知中,这种事情属于极大的隐私,不应该被如此轻易地提问才对。他用胳膊轻轻碰了碰迟守守,但是迟守守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回答道:
“令郎这种情况,自然是需要考虑到各种因素才好。”
老翁迟疑了一会儿,眉头重重拧起,才缓缓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是……是火……”
“爹,娘亲说今日她先睡下了,让你好好招待客人。”屋门忽然被推开,男子去而复返,手上提着一个水壶和几个海碗。
老翁忙起身来接,像是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说过什么一样,“好好,我马上就去,你也快歇着吧。”
?
叶繁枝心底升起疑问,她环顾众人,见大家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疑惑神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刚才自己没听错,老翁先是说了孩子娘去得早,这会儿又提到娘亲睡下……怎么回事?
是老翁娶了续弦?可他家这条件……
叶繁枝又用余光上下打量了这屋子一遍,确认这里实在是担得上“家徒四壁”这个词,再看看正在摆碗倒茶的老翁,也是普通人的长相,并未到光看脸就可以解决绝大部分烦恼的地步。这种情况,仍会有女子愿意下嫁吗?
“师妹,屋子西边忽然有很重的魔气,许是他们提到的那位。”识海中又响起江盛水的声音。
那看来问题出在这里了,此番要解决的魔物并非是这老翁的儿子,而是他们口中的“娘亲”。
识海中忽然又出现了另一个男声:“那师尊、师伯,咱们现在怎么办?”
是迟守守。
叶繁枝猛地回头,映入眼中的是迟守守略微垂首,笑眯眯的模样。
不对……不对!
这不应该。
这通讯方式只在师尊、自己、花满蕊和江盛水之间有用才对,迟守守怎么能加进来?他只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收的便宜徒弟,并未行过拜师礼,他怎么能进入师尊的识海里?
叶繁枝又看向江盛水。
江盛水显然也是听到了这句话,他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但又很快恢复了平日里和煦温润的神色。
识海里响起他的声音:“此魔气似乎没有攻击性,相反,它有些恐慌,此刻气息杂乱无章,若现在过去,恐怕伤及村中其他人。待我施个凝心咒,安抚一下那物。”
……原来他不是在思考迟守守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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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能联通识海,而是在想魔物的对策。
“诶?对了,家里怎会突然有这么多人?”老翁倒水的动作停下了,他茫然地看着叶繁枝一行人,然后转身问道:“儿啊,这些是你的朋友吗?”
叶繁枝又猛然回头。
这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冲击着她的认知,她只得叹出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什么?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你说你儿子着了魔,找我们来帮忙的?怎么还发起问来了?”月凌空梗着个脖子,露出“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老翁马上回他:“我没有,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
这下江盛水和迟守守也要揉太阳穴了。
叶繁枝忽然觉得老成的月凌空甚好。
男子却面不改色地笑道:“原来诸位是因着这个原因被家父请过来的,实在是有些唐突诸位,还请诸位稍等,待我把家父侍候睡下,再来与诸位解释。”
话毕,男子也不等回答,直接将还在嘟嘟囔囔的老翁半推半拉着带出了屋门。
待脚步声远去,叶繁枝才开口道:“月少爷,你这话也说得太冒险了些,万一……”
“没有万一,若是起了冲突,直接就地诛灭就是,反正你们此番下山也是为除魔而来,本少爷不过是快些帮你们解决罢了。”
“这……”
“难道你们还要去细细了解这些妖啊、魔啊的生平,然后就靠着嘴皮子不动一刀一枪就凭礼义人情感化它们,再将他们收服?”
叶繁枝不想在这时与不知道是不是月凌空本尊的人长篇大论,是以不再回答。
月凌空却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在叶繁枝这里讨到了口舌之快,不由得挑眉一笑。
文韵茹看看月凌空,再望了望开着的屋门,单手托腮,发髻上的银钗流苏轻轻晃动,笑吟吟问道:“那师尊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两个人收了呢?他们一看就不对劲呀。”
“这求助帖子又不是递到月韵山去的,本少爷当什么出头鸟?”他撩起袖子,伸手作出一个端茶杯的动作,但一看坑坑洼洼的桌面上是缺了口的海碗,一下子兴致全无,只又闷闷缩回手,叹了口气。
文韵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还说本少爷,你啊,以后别什么人递来的什么东西都随便接,脏不脏?”
文韵茹睁大眼睛,又很快明白了月凌空的意思,点头道:“好,师尊教诲,徒儿记住了。”
“……说了多少次别叫本少爷师……”
“诸位久等,我回来了。”男子带着晚上特有的夜露气息踏进了屋门,“嗯……这事应当从何说起呢。”
男子的眼神在屋中众人脸上逡巡,最后定格在叶繁枝脸上,就势坐在了离叶繁枝更近一些的凳子边缘,“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吧,我叫花盼君,随母亲姓。”
听到这个姓,叶繁枝的心跳忽然快了半拍,她回过头去,却看到江盛水面上并无过多的表情,只是在她回头时垂下眼眸,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叶繁枝和花盼君中间站了站。
8. 荒村夜魅(3)
花盼君倒是没怎么注意他们的动作,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我年幼时,家中曾发生过一场大火,家母在火中受了很重的伤,家父也在那场大火中受到了刺激,以至于时常会觉得家母葬身在了那场大火中。”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给叶繁枝面前的海碗中添了些许茶水。
“所以现在家父有时候会突然忘记一些事情,又会捏造许多不存在的经历,此番给诸位添麻烦了。”
话毕,他把斟了半碗的茶水往叶繁枝面前推了推。
叶繁枝注意到他的手上似乎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
“这位姑娘,我瞧着你嘴角似有些干裂,虽我这没什么好茶,但还是请将就着喝一点吧?”
这茶自然不可能喝,他的话也不能全信,叶繁枝并未伸手接过海碗。
江盛水也上前一步,准备把碗推回去。
可是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动作也还没做出来,叶繁枝身后便有一只大手将海碗接了过去。
“公子这话说得倒是让我有些口渴了,这碗茶我先饮下,公子应当不会介意吧?”
迟守守端过碗便豪饮起来,丝毫不在意在场之人或惊讶或不屑的目光。
花盼君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用微笑掩饰过去,“自然,若是不够,我再为诸位添就是了。”
“那你为何要穿成这样?”一旁的月凌空忽然发问。
花盼君笑道:“前日家父觉得我应当是个女子才对,说我应该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所以特意翻出来当年家母出嫁时的嫁衣,要我穿上。”
他看起来像是等待这个问题多时的样子,甚至还站起来,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没想到这衣裳竟意外地合身,诸位觉得呢?”
叶繁枝和江盛水倒没心思去欣赏花盼君的穿着打扮,只是先后在识海中问道:
“你没事吧?”
“师侄,怎可如此鲁莽?”
迟守守将海碗放回桌上,笑着眨眨眼,“茶味淡了些,目前倒是没什么别的感觉。”
叶繁枝叹了口气,也罢,若真有什么,这至少是五对二的局面,定不会闹得太难看,随他吧,许是妖兽对人世的好奇呢?
月凌空却在花盼君转身时瞥到了他腰侧的一枚禁步。
这禁步通体呈红色半透明状,又藏在层层叠叠的大红下裙中,晃眼很难看清,但月凌空常年与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打交道,是以虽是惊鸿一瞥,但还是发现那枚禁步呈一个盘旋的蛇形。
他又想起方才进门前手上一闪而过的东西。
“哎呀,天色已这么晚了,今日真是唐突诸位,给诸位添了这么多麻烦,本应留诸位暂住一晚的,可是如诸位所见,我家现在除了东边我自己的房间,便只剩现在诸位所在的屋子了,实在是有些逼仄,若是诸位不嫌弃……”
“别,我嫌弃。”月凌空打断了花盼君的话,“我知道你想留宿我们,但是我不愿意,你去问问那边三位吧,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客栈了。”
说罢,他也不等回答,站起身看向文韵茹。
文韵茹本还在支着手欣赏花盼君的嫁衣,但听月凌空说完,便也马上站了起来,“我都听师尊的。”
月凌空没再纠结称呼,抬脚便走,经过叶繁枝时,用手在她右肩上轻轻一拍,然后推开屋门,领着文韵茹走入浓重的夜色中。
江盛水:“这……”他伸出的想要挽留月凌空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停顿片刻后只能尴尬地垂下来。
随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们……”
花盼君道:“还请三位不要再推辞了,否则我真是过意不去、无以为报,恐怕只能为奴为婢,才可缓解我心里的愧疚之情了。”
他说着,就要跪拜下来,江盛水连忙将人扶起,“花公子言重了,我们只是……”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拂了花公子的心意,就听花公子安排吧。”叶繁枝将话头接了过来。
江盛水颇有些意外地回过头,在识海中问道:“师妹?”
叶繁枝并未回答,只是看着江盛水,定定点了点头。
江盛水便也改口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花盼君笑道:“哪里的话,请诸位随我来,”他从叶繁枝和江盛水的中间穿行而过,“三位也是来得凑巧,我今日刚好收拾了屋子,还将晾晒了许久的被褥全都铺好了,家父还说我是闲得没事做,现在看来,是冥冥中早有注定呀。”
三人只是礼貌性地应承着,随他穿过院落,走到另一间亮着灯的小屋前。
在众人离开的堂屋旁,忽地闪现出一条游曳的长影。
叶繁枝心有所感,回头望去——
除了落下枯叶的树影,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盏摇晃的烛火,明明灭灭,发着寂寥的微光。
收回视线,却撞见了同样收回目光的迟守守。
——以及他未来得及收起的、闪着幽紫色眸光的竖瞳。
虽然知道迟守守是妖兽,但如此直观且近距离地看到他的兽相眼瞳,叶繁枝还是心里一惊,手不由自主地开始摩挲灵戒。
“便是此处了,床褥皆在柜中,我帮三位拿出来吧。”花盼君热情笑道。
叶繁枝的注意力一瞬被吸引过去,再回过头来看迟守守时,他已恢复了平日的灰色眸子,还俏皮地对自己眨了眨眼。
江盛水连连摆手,“不必劳烦了,花公子也快些去休息吧,我们自己来就好。”
“这怎么能行,客人……”
“儿啊!你大晚上,还到堂屋去做什么!明日又得去集市上买灯油了!”老翁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花盼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退出屋子,“那只得劳烦三位自取了,我去堂屋休息了。”
三人巴不得他快走,是以连连点头。
待人走远过后,江盛水把门闩上好,又用流丹将整个屋子用结界包裹起来,确保屋子内外完全隔绝后,才回身问道:“师妹,这花公子一看便有古怪,西边那位他所谓的‘母亲’也是魔气深重,怎得便答应下来了?”
叶繁枝自顾自寻了看起来尚且干净整洁的床榻一角坐下,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师兄,你刚才施的凝心咒,可起效了?”
江盛水闻言闭目感应一瞬,而后点头:“比起刚才来说安分了不少,方才魔气隐隐有种要冲出来的感觉,现在就像是人睡着了一样,没有异动。”
“那便好。”
“可是……我们应该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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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少主一起离开的,”江盛水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抚过流丹剑身,“此地虽然离魔物近,可以先发制人,但未摸清对方底细的情况下贸然接近,实在是有些冒险。”
叶繁枝听着他的称呼,再想到月凌空对称谓的表现,一半真心一半试探地说:“师兄,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只是……听到花公子的姓时,想起了花师妹。师兄你刚才又说花公子应当是人,所以才想着要留下来,想着……帮花公子一把。”
谁料江盛水却皱起了眉头,眼神中写着困惑二字,“花师妹?花师妹是谁?”
叶繁枝听见这几个字,心中如遭重击,她几乎要从榻上弹起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她看向江盛水背后的迟守守。
迟守守单手托腮,眼神直直盯着屋中跳动的灯火,似在思考,感受到叶繁枝的目光之后,他很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很抽象的表达,但是叶繁枝却莫名其妙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点头”是指迟守守知道有花满蕊这个人,“摇头”是指不要对江盛水说太多,避免这只是结界主人造出来的幻象,打草惊蛇。
但叶繁枝还是有一些不甘心,又觉得自己似乎大概能明白江盛水和月凌空为何有这样的表现了,她按下目前得出的答案,给江盛水描述:“就是我们的师妹呀,前些年被家人放在松雪峰山门口、还差点被冻死的……才上山时什么话都不说,虽然被测出灵根低劣,但最后还是结出了灵核的花师妹呀!”
江盛水眼中疑惑更甚,他走到叶繁枝身前坐下,伸手用手背贴了贴叶繁枝的额头,神情严肃,“师妹,你方才没喝那碗茶水,怎么忽然开始胡言乱语了?从松雪峰建派至今,咱们的师尊都只收过两个徒弟,大的是我,小的是你,从未有过第三个人。你说的‘花师妹’,是哪一位?”
见江盛水不是开玩笑的样子——他也从不开玩笑,叶繁枝却忽地冷静下来,她笑道:“是……是吗,看来是我白日里确实睡得有些久了,许是把梦中的事情当真了吧。”
她又看向迟守守,转移话题:“说起来,方才你喝了那碗茶,现下可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迟守守本冷冷盯着江盛水的背影,闻声抬眸,脸上马上溢出笑容,摇头道:“里面只有轻微魔气,但对徒儿来说不值一提,徒儿已用师尊教过的方法,将它们净化完全了。”
叶繁枝当然不曾教过迟守守这些,但既然他这么说江盛水也都没提出异议,那就证明这是符合旁人的认知的,也就没必要再追问下去,揭过便好。
“好,那现在的问题是……”叶繁枝摩挲着灵戒,“花公子和那老翁的话,到底谁的更可信?”
江盛水思索片刻,回答:“都不可信,此番下山来此的目的便是除魔,再者,刚才我能感应到,花公子的三魂七魄起码被人抽去了一半,应当是西边那魔物干的,它操控了花公子和老翁。”
迟守守上前一步:“那事不宜迟,咱们便趁这魔物松懈时,将它一举击破,师尊觉得如何?”
江盛水点头:“师侄所言甚是。”
叶繁枝却道:“不可。”
江盛水疑惑:“为什么?拖得越久,花公子他们便越危险。”
叶繁枝:“万一这只是表象呢?”
9. 荒村夜魅(4)
江盛水一愣:“表象?”
叶繁枝点头:“师兄,你方才设结界的时候,最先考虑的是什么?”
江盛水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安全和隐蔽,最好不被别人发觉。”
说完,他便反应过来了,“师妹的意思是,若老翁和花公子都是被魔物影响之人的话,他们就不会来找我们,这魔物是故意露出破绽,只等我们自投罗网?”
迟守守也回道:“所以师尊,现在西边那物是被放出来的幌子,真正的魔气源头另有其人?”
叶繁枝摇摇头,正准备说什么,但看着江盛水严肃的表情,又想起当年师尊回松雪峰后虚弱的情状,便将到嘴边的分析咽了回去,询问道:“师兄,你觉得呢?”
江盛水将流丹收剑入鞘,经叶繁枝这么一提醒,他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师侄言之有理,但也有可能这也是魔物放出的另一重幌子。毕竟我们才进门时,我并没感受到多重的魔气,但我们在这里待了一会儿之后,我才探查到忽然暴增的魔气……或许是这魔物本来魔力微弱,但由于我们的到来,它忽然得了助力。”
他讲的和叶繁枝想的大差不差,毕竟她刚才遇见的那女人问自己要不要跟她走,然后醒来便到了这里。
“我们三人定是没什么异常的,那……”江盛水垂下眼眸,烛火将他长而直的眼睫照得根根分明,他思索一瞬,随后抬起头来,“我去寻月少主他们问问情况,你们就在此地不要乱走,待我回来。”
说罢,他站起身,然后弯下腰,将一枚水滴型的玉石一样的物体放到叶繁枝手中,“师妹,你将它好好收着,不要离身,若有危险,我很快便能感知到,然后回来接应你。”
路过迟守守时,他又叮嘱道:“师侄你也要多加小心,若有危急情况,勿要害怕,待我回来。”
再用流丹加固了一遍结界后,江盛水闭目掐了个法诀,然后消失在叶繁枝和迟守守的视线中。
“师尊,”江盛水的身影刚一消失,迟守守就快步走到叶繁枝身旁蹲下,仰望着她,“方才一直没有机会,现下终于得空,不知师尊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叶繁枝看着迟守守诚挚的眼神,一时有些恍惚,但还是保持着警惕,她拿起手中的水滴玉石,示意迟守守恐隔墙有耳,“无事,只是有些乏累。”
这是实话,她白日里刚从一百多年的沉睡中醒来,就得知自己杀了自己最敬爱的师尊,还被下了无数道追杀令……想开始调查时却又被自家师妹一箭射穿了心肺,然后稀里糊涂地得了个与自己有着连魂锁命咒的便宜徒弟,再莫名其妙地被拉进了这么个古怪的结界,这一路走来实在是有些劳神费心……
更别说和一堆人打了半天的哑谜,她也没能理出个完整的思路来,叶繁枝不得不揉了揉太阳穴。
唉……还是以前好啊,什么事情都不用自己操心,只需要每日做做简单的功课,再去师尊的阅竹居躺上半日看窗外飞鸟,日子便慢悠悠地飘过去了。
哪像现在,左有魔物,右有撼波,往哪走都是一块硬骨头,贸然去啃只会崩掉自己的牙。
“既如此,师尊便趁此机会歇息一会儿吧,徒儿为师尊守着,定不会出什么差错。”迟守守看着叶繁枝手心里的玉石,伸出手,本是朝着石头去的,但半路却拐了个弯,歪头将自己头上的簪子取了下来,“这木簪跟着徒儿有些年头了,也有了些灵性,希望能让师尊好梦。”
木簪被轻轻放在了叶繁枝右手边的床榻上。
叶繁枝垂眸看过去,只见这木簪上雕了个奇形怪状的动物,爪子像猫,但头看起来又像狗,侧边还有几道细小的裂纹,饶是她这种不会做手工的人看了,也是连连摇头。
可它看起来却油锃发亮,连裂纹也显得特别了起来,一看便知是被精心保护对待的。
她本想拒绝,但想说话的一瞬间却打了个哈欠,眼眶霎时被泪水填满。
罢了,左右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浅浅休息一下,待江盛水回来再做打算吧。
“好。”叶繁枝垂下眼眸,将泪水逼了回去。
迟守守点点头,缓缓起身,转身走到门旁的矮桌旁,将灯烛吹灭了。
房中一下子暗了下来。
大概确实是太累了,又或许是方才听了那老翁说起“大火”的缘故,叶繁枝闭上眼后不久,便沉入了一个不算好的梦里。
或者说是……回忆里。
睁开眼,入目的便是漫天大雪,远处连山皆被染成白色,近处的树枝上也全是雪堆积成的白花。
叶繁枝仰起头,看着被冰冷的空气染上一层肃杀气氛的蓝天,她已经有很多年没以如此低矮的视角看过天了。
小时候总觉得天又高又远,直到后来她随师尊一起登上松雪峰的探云阁后,才知道天不过也只是织月一片锦。
咚!
叶繁枝忽然感到背后受了不轻不重的一击,但此时她这具身躯实在是有些弱不禁风,是以被推得往前走了两步。
这一下不带任何法力灵气,却能感受到恶意。
回过身去,果然看见几个个头略比她高一些的、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们各自团着手中那比他们拳头还大的雪球,站在土坡上,不怀好意地朝她这边嚷着。
“喂,孤儿,今天你准备去哪家蹭饭?”
“别来我家,今天可是小年,我家要团年的,不要你这么个怪物东西来我家!”
说完,他们又朝叶繁枝丢了几个雪球,雪球直直冲着她的脸飞过来。
叶繁枝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右手抵挡,但右手却并没有任何动作,她整个人呆呆站在原地,愣着让雪球砸在自己脸上。
一阵刺骨的冰冷过后,脸上似有温热划过。
滴、答,纯白的雪地上绽开血色的红花,积雪也被烫得微微凹陷,但又很快被风吹干,留下铁锈色般的印痕。
“你们谁把树枝包进去了?”
“不是我,肯定是叶老四干的!”
“才不是我!你别放屁!”
几个男孩七嘴八舌地争起来,一边用余光瞥着叶繁枝,一边推推搡搡地跑走了。
叶繁枝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错落的茅草屋后,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想要擦一擦脸,但在打满破洞的棉衣袖子接触到脸颊的前一瞬,她忽地顿住了。
不能擦,要是弄脏了,这衣服不好洗,之后也不好解释。
脑中浮现出这么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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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幼时的自己的想法。
于是她只是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伤口,感到那里有一点突起后,反而放心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蒸汽在冷肃的空气中拉出长长的白雾。
看来血止住了,冬天就是好,不论伤了哪里都能好得很快。
她微微勾起嘴角,甩甩头,将头上的积雪掸落在地。
低头时,却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影子。抬头,头上也多了一把伞。
“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冷不冷?”一个柔和的女声响了起来。
叶繁枝愣愣转身,看见的是一张即使不施粉黛也惊为天人的柔美面庞。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漂亮姐姐,你真好看!”
女子一愣,拿出手帕为叶繁枝擦了擦脸,笑道:“我姓花,你叫我花二就好。”
叶繁枝刚要叫“花二姐姐”,她身边的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就赶紧上前两步,挡在叶繁枝面前,声音中带着谄媚:“花二姑娘,咱们不是来巡庄子的吗,现在是冬天,日子本来就短,若耽误了,恐怕今夜要宿在这里了。”
他又压低声音,“花二姑娘,您这身子不能离开花家太久,恐生变故。”
被男子挡着,叶繁枝看不见这自称“花二”的女子的表情,但能感受到气氛凝滞了一瞬。
她没有等到女子的回答,因为这时村长奶奶领着几个精壮男子跑了过来,笨拙地行了个礼,“我们光忙着庆祝瑞雪了,竟不知花二姑娘大驾光临,请花二姑娘随我们来。”
男子让了开来,叶繁枝能感到有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头,果然对上了花二的眼神。
花二向叶繁枝走了两步,弯下身,轻轻抚了抚叶繁枝的头顶,“我先去谈事情,一会儿再来找你。”说完,她把带着栀子香气的丝帕交到叶繁枝手里。
村长奶奶这才看到叶繁枝的身影,回头对身旁一个额上有一道疤的男子说了两句话,然后男子便领着花二他们朝村里的祠堂走去。而村长奶奶朝她走过来,有些心疼地皱起眉:“叶丫头,是哪个小子又欺负你了?”
叶繁枝摇摇头。
村长奶奶没有追问,只是将自己的斗笠取下来给叶繁枝戴上,然后蹲下身,动作轻柔地用遍布老茧的手帮叶繁枝掸落肩上的积雪,又拿出随身带的药草汁轻轻滴过她的伤口,叹了口气,“叶丫头,是我不好,将你捡回来却又不能好好安顿你。”
叶繁枝脸上滑过酥麻的刺痛感,可她没有动,只是又轻轻摇摇头,“奶奶特别好!我也过得好!”
村长奶奶面色有愧,“是你太小了,分不清好不好。”她将叶繁枝手中的丝帕整齐叠好,塞进叶繁枝的上衣,然后从自己的衣兜中掏出一小张洗得有些褪色的麻布,正要往叶繁枝脸上擦的时候,却顿住了。
“奇怪,伤口呢?这么快就好了吗?”村长奶奶捧起叶繁枝的脸,仔仔细细地查看着。
叶繁枝微微踮脚,尽量把脸抬高,好让村长奶奶看得更清楚一些。
但她知道村长奶奶就算看得再仔细,定也是找不出伤口的。
因为自从她记事起,她就知道,她无论受了什么伤,只要眨二十二下右眼,伤口就能痊愈如初。
10. 荒村夜魅(5)
果然,村长奶奶细细看了一阵,眼看着雪越飘越大,只能站起身,拉着叶繁枝朝祠堂走去。
她们慢慢在雪地上留下一大一小两排脚印。
“叶丫头,你愿不愿意换个地方生活?”村长奶奶忽然问道。
虽然知道之后的发展,但叶繁枝的真心还是和此刻的回答重合:“不要。”
村长奶奶没再说话,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将她领到屋子里坐下,又将自己的粗布围脖取下来,给叶繁枝好好戴上。
“我有事离开一会儿,你在这里乖乖的,过一会儿我就来接你去我家。”
叶繁枝抿着嘴点点头,给了村长奶奶一个拥抱,“我等奶奶回来。”
目送着村长奶奶关门离开后,叶繁枝听到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眨眨眼,屋外的低语声便清晰地传到了耳朵里:
“你们看到了吧?我说的没错吧?刚才她脸上那么大的口子,这才过了多久,就好得连疤都看不见了!”
“我就说是包树枝这事儿是叶老四干的吧!”
“是我又怎么了……哎呀你别打岔!所以说她绝对是怪物!去年村长奶奶把她带回来的时候你们没看见,她全身上下全都是血,乍一看就跟死了没区别,结果第二天你们猜怎么着,人好了!生龙活虎的,什么伤口都看不到!”
“你这么一说……确实,我好像看见过她眼睛发红的样子。”
“好可怕……一想到和她同桌吃过饭,我就更害怕了……她会不会找机会把我们偷偷吃掉啊?”
“可能没机会了,我前几天听到我爹和村长奶奶商量,要把她送去花家!”
“花家?不就是刚刚路过的主家?为什么?”
“听说呀,是花家的二当家去了一个什么地方,染上了病,找了修道的人看了之后,说咱们叶家村有个小女娃能解决。余大娘的女儿前年就嫁出去了,这女娃还能有谁?”
“那她去了花家,岂不是能吃香的喝辣的了?不行!她自从被村长奶奶带来了咱们叶家村,就什么活都没干过,还到处蹭吃蹭喝蹭睡蹭衣服,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孤儿吗?”
“就是!她现在身上穿的那棉衣,就是我的!……虽然是我穿不得了的,但我也不高兴!叶老四,你想想办法,不能让她这么舒服!”
“别催!正想着呢……有了!我看见她刚才进了祠堂旁边的屋子,现在村长和主家都在祠堂主屋,咱们吓她一吓,让主家看见她被吓得屁股尿流的样子,主家肯定就不会要她了!”
“好好好!”
声音逐渐远去。
叶繁枝回想了一下接下来的细节,但是事情确实已经过去太久,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得差不多了。
她只能感到自己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走到门前推了推。
虽然也有吱呀声响起,但更清晰的是铁锁与门板碰撞的闷响。
声音仿佛有着能够唤醒记忆的魔力,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接下来,应该是……
回头,刚好看到一只手拿着火把丢进屋子的残影。
这么多年过去,她无数次梦到这个场景,但拼尽全力也只能看到这应当是一只成年人的手臂,手掌的虎口处有着一道浅灰色的胎记,剩下的,便是骤然而起的火光。
叶繁枝正准备抬脚踹门,门却忽地被朝外拉开了,她整个人便一下子跌入了一个充满栀子花香气的怀抱中。
“别怕,别怕,有我在。”
视线突然暗了下去。
眼前再亮起光时,入目的是繁复精美的蓬顶。
她坐起来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在马车里。
车外传来村长奶奶的声音:“……对,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是,是,就是在曾经的叶绮镇那边发现的——那边现在是不是已经没有人住了?”
“嗯,那里自从被魔气完全侵染后,就没人住了,也是难为你们,这么大个家族和产业,说没就没了……唉,不说了,我们就带她走了啊。”是那个额上有疤的男人的声音。
“等一下,你们会好好对她吧?这孩子还这么小就没了家人,又是个女娃,你们一定要对她好啊!”
“肯定,肯定,你就别瞎操心了,快回去吧!”
说完,马车便摇晃起来。
村长奶奶似乎是还说了什么,但被马蹄声远远甩在后面,叶繁枝什么也没听清。
忽然一阵颠簸,下一瞬,她就被甩出了马车,穿着破棉衣的小小身躯一下子滚进黑夜里。
“花二姑娘!花二姑娘!你没事吧?快!谁身上还有再生散,快拿过来!”
人们七手八脚地往前面那辆马车跑去,丝毫不管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的叶繁枝。
她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拍走身上又冰又冷的雪渣,就看见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无数比夜色还要浓稠的黑褐色、几乎要凝成实体的雾气从花二身上窜出来,它们四散着飞走,避开花二的随行者们,掠过满载着冰雪的树枝时,将树枝也染成黑褐色;在经过叶繁枝时却诡异地停留一瞬,然后又朝远方蹿走。
躺在侍女怀中的花二的脸庞也从白日里的红润白皙渐渐变成枯败的黑黄色,脸颊两侧的肌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具被缓缓吸尽了精气的干尸。
但她并没有真正成为一具干尸,她用两只枯瘦的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咽喉,瞪着一双快要失焦的眼睛,从喉咙里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词句:“……再……再生……”喑哑难听,像一把锈了几十年的刀剌过琉璃一般。
“谁?!是谁拆了马车上的符纸?!”额上有疤的男人听了一个侍从的耳语后,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愤怒,隐隐还有些惊慌,他接过旁人递来的一个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尽数倒进花二的嘴里,“那道士不是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许动他留下的东西么?!”
没有人回答,只有摇晃着的红色灯笼烛影在黑夜中闪得分明。
整包药粉都被花二吞了下去,但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她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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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黑了几分,头上的发钗装饰也因为头皮的萎缩而开始一支一支地往下掉。
“怎么回事?怎么不起效?!”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他后退两步,胸膛不住地起伏着。
这一举动让扶着花二的侍女也慌张起来,“袁宁管家,这……这……”
袁宁啐了一口,“我呸,都是些什么事儿!”他开始焦躁地东张西望,瞥过地上叶繁枝,又猛地把头转回来,指着叶繁枝,“你们谁给她戴了避祟符么?”
“没……没有!”
袁宁大步朝叶繁枝走过来,提起她的衣领将她从马车底下拖出来,顺手拔出后腰上的短刀,“看来你真的是药引,孩子,放你一点血用用。”
叶繁枝没有挣扎,想着只是放一点血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她觉得花二人还不错。
在短刀将将划破叶繁枝手指的那一刻,忽而从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凄厉尖啸:
“啊——!”
所有人都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过去,同时,一缕鲜红的血痕自叶繁枝的中指蜿蜒而下,泥泞的雪沙地上洇出一抹鲜红。
只见刚才飞出去的雾气又全都蹿了回来,这次叶繁枝可以看到雾气中……隐隐藏着苍白的人脸。
它们先是冲着叶繁枝疾掠而来,但很快又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弹开,然后它们盘旋片刻,最终冲向更远一点的花二,瞬间全部钻进她的躯体。
花二霎时像是获得了新生一般,又恢复了叶繁枝刚见到她时的模样,只是发丝散乱,正大口大口喘着气,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可怖情状。
“袁宁,方才……我是不是……?”花二的嗓音也恢复了正常。
袁宁抹去头上的汗,将叶繁枝放下来,“是,最近姑娘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需得快些把这孩子带回花家去,才能研制出相应的药方。”
花二叹了口气,由侍女扶起来,走到叶繁枝身前,捧起她的手,轻声安慰道:“方才定是吓到你了,你不要害怕我,我对你没有恶意。”
叶繁枝点点头,她奇异地并不害怕,竟还回味起刚才在雾气中看见的人脸……虽只是惊鸿一瞥,但总觉得有些眼熟。
花二摸了摸叶繁枝的头,正要说什么,却蓦地吐出一口鲜血,随后痛苦地蜷缩在了地上。
袁宁赶紧冲过来将叶繁枝撞开,将花二揽在怀里,“花二姑娘,怎么了?!不应该……按理说灵魄出体后,不该再被反噬了啊!”
叶繁枝也是一脸茫然,她愣愣地看着花二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目光却忽地被另一个地方吸引:
方才花二吐出来的血,正和自己手指流下的血慢慢交融在一起,然后一丝一丝互相缠绕,最后……
“呜啊!!!有妖怪!!!有妖怪啊啊啊啊!!!”
背后一声惊叫乍起,叶繁枝被惊得一个转身,就看见那个被称为“叶老四”的小男孩正连滚带爬地朝远离他们的地方跑,一边跑还不忘一边抓紧手里乱飞的东西。
——手里随风而动的,是一张黄符。
11. 荒村夜魅(6)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他手上的东西!追啊!”袁宁也看到了那纸黄符,朝身边人大吼道。
马上有几个侍从动了起来,朝叶老四追去。
袁宁喘着粗气,目光瞟过站在一旁的叶繁枝,“孩子,你过来。”
他语气缓和了一点。
叶繁枝想着或许是又要放点血,她看着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的花二,觉得自己是想帮她的,于是上前两步,伸出了自己的胳膊。
在这瞬间,他们四周忽然毫无征兆地刮起来一阵大风,雪渣与尘土齐飞,吹得人几乎张不开眼睛。
“哈……”
远处传来低低的人声,男女老少皆有,混杂着布鞋在泥地上挪动的拖沓声。
很轻,若不细听不会发觉,但叶繁枝就是感受到了。
她眨了眨眼。
恰巧此时烈风猛然停息,那种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带给人的不适感便更为强烈。
挪动的声音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很快变成了疾走,一瞬后又变成大步的奔跑。
“什……难道这次灵魄失衡了?!”袁宁瞳孔猛地扩大,他明显也听到了这些声音,于是低头看向怀里的花二,好像在问她,但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你抽走了多少?”
花二只能虚虚让眼睛张开一条缝,干裂的嘴唇无声颤动两下,吐出稀薄的白雾,随后又紧紧闭上了眼睛,同时嘴边流出一缕红到发紫的粘稠血液。
袁宁深深吐出一口气,用自己的衣袖将花二嘴角血痕重重一抹,然后将花二打横抱起来,对身后吩咐道:“罢了,快走!”
灯烛将他的侧脸照得冷厉分明,同时更衬得花二虚弱无力。
“袁管家,那……刚才派出去追人的人呢?”
“不管他们了,这里已经废了,我来处理就行。”
“……是。”
叶繁枝不能理解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只是扭头呆呆看着路尽头的拐弯处,内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但又不知从哪儿升腾起一股恐惧。
近了,更近了。
还有两步,还有一步。
在第一个人头探出来的时候,叶繁枝刚好被拉住了手。
她没有回头,所以在村长奶奶的脸从山径后露出来的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一景象。
但并不是白天时看到的那样温和慈祥的模样。
现在她的脸上又青又红,目光呆滞地直直盯着前方,身子几乎没有摆动,鼻子嘴边也没有任何雾气飘出来,但她脚下却步速如飞,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具飘在空中快速移动的尸体一样。
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人……
人越来越多,几乎是全村人都在这诡异的姿势动作下朝着他们飞速奔来,地上的雪早被踩化了,混着泥土沾上他们的裤脚。
叶繁枝觉得手上一紧,她这才回过头,看见侍女因害怕而吓到颤抖的嘴唇。
“走吧……别……别看,袁管家会……”侍女的手也开始发抖,她收回目光,提起嘴角,想扯出一个微笑,但在视线落在叶繁枝身上之后,又猛地撒开了手。
“啊——!”
凄厉的叫声从侍女喉间爆发出来,袁宁不耐烦地回头,“我教过你们什么?!”
但在看到叶繁枝的一瞬间,袁宁也愣住了,“你……”
叶繁枝没听见他到底说了什么,因为下一瞬,她就只感到满目血光,然后视线暗了下去。
……
……
噼——啪!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边炸开,叶繁枝竭尽全力睁开眼睛。
四周全是冲天的火光,将各处积雪融化,白日里还绵延错落的茅草屋们已然全部变成了随风而散的灰烬。
她趴在为数不多的没被火舌波及的空地上,呛咳两声,身上各处都传来莫名其妙的痛感。
“你醒了?”
是熟悉的嗓音。
叶繁枝连忙抬头——虽然这是小时候的她的动作,但现在她的内心更加迫不及待,只可惜表现不出来——她的瞳孔中映出火光,也映出眼前那个火红的身影。
火焰燃起的热风将那个人身上的大红广袖吹得猎猎作响,也将她如墨如漆般的长发吹到脑后。
偶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拂过鼻尖,便被她轻轻拨到耳边,修长的手指顺着颧骨刮过,在光洁的脸颊上留下一抹轻浅的灰色痕迹。
或许是扬起的焦土。
“仙人……姐姐……你是仙人吗?”
叶繁枝听见自己怯怯问道。
眼前的人明显一愣,她身后剑光一闪而过,随后上前两步,“我……”
叶繁枝也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过几步,彼时的她还是太矮了,腿也不知受了什么伤,完全站不起来,所以只能将将够到红色衣摆,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仙人姐……姐,我……我好疼,我……我爹娘不在了……然后来了个奶奶把我抱走,但是奶奶又把我送人了……可是刚才我又看见村长奶奶很快地飘过来……”
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不知为何,她一见这人就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满腔的委屈瞬间全都涌上心头,只想尽数吐露出来。
眼泪划过脸侧,忽地一阵刺痛。
叶繁枝抹了一把脸,一看手上全是血,又怕又痛,转而哭得更大声了些。
“……”
“火……这里好大的火……姐姐,他们都说我是怪物,姐姐,我不是怪物,到底怎么回事……姐……”
还没说完,叶繁枝便感觉身体一轻——她被“仙人姐姐”抱了起来。
什么仙人姐姐……是自己的恩师——黎颂泽才对。
但当时的自己还不知道。
也不知道多年后会……
叶繁枝在心里叹了口气。
随后她便听见黎颂泽问:“你还记得其他家人吗?”
叶繁枝抽抽搭搭地回答:“没有了……村长奶奶说都没有了,我是最后一个了。”
身上的力道变得更轻微了一些,“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叶繁枝摇着头,吸着鼻子,“我不记得了,但是村长奶奶叫我叶丫头。”
“……”
黎颂泽沉默了一下,叶繁枝趴在她怀里,看不见她的表情。
或许这时的师尊是在感叹自己竟没有个正经名字?又或许是在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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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遭遇?
不重要了,因为下一刻,师尊问她:
“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叶繁枝从黎颂泽温暖的怀抱里抬起头,“可以吗?”
黎颂泽点点头,“自然可以,你想好了吗?要跟我走吗?”
叶繁枝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那……村长奶奶他们呢?”
黎颂泽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被火光投下跃动的阴影,“他们已有去处,你不用担心。”
叶繁枝似懂非懂地点头,“好。”
黎颂泽对自己轻轻一笑,但下一瞬,她的笑容却有了裂痕。
像是华贵的瓷器砰然碎裂一样,叶繁枝眼看着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场景突然开始分离崩析,霎时散成无数的碎片。
伸出手,什么都抓不住、留不下。
只有右手手心里泛出红光。
叶繁枝一下子慌了神,她叫道:“师尊!师尊!”
“师妹!怎么了?”
猛然睁眼,叶繁枝发现自己仍坐在花公子的小屋里。
屋中重新点上了烛火。
她保持着入睡前单手支着脸颊、浅靠在床头的姿势。
抬眼,原来江盛水已回来了,正俯下身关切望着自己。
“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就可以回松雪峰见师尊了,师妹不必惊慌。”
叶繁枝看着江盛水的眼睛,放下已经有些酸疼的手活动,然后把右手手心里被捂得有些温热的玉石递到江盛水眼前,“多谢师兄,月少爷那边如何了?”
趁江盛水收回玉石时,叶繁枝不动声色地瞥过坐在门边的迟守守。
迟守守眯起眼睛笑了笑,尔后摇摇头。
看来方才没发生什么异常。
不论是关于自己还是关于江盛水。
“月少主那边无事,只是叫我们速战速决。”
江盛水将玉石收好,“不过我回来时,发现东街那边似乎也有魔气发散,但我觉得单独行动并非是个好选择,所以回来同师妹和师侄商量。”
叶繁枝点点头,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师兄,你还记得当年师尊带我上山的情景吗?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雨夜。”
江盛水呆愣片刻,似乎不理解叶繁枝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但他还是仔细回忆起来,半晌才道:“不对,那夜樊星明亮,我还指给你看了的,所以应该没有下雨。”
叶繁枝轻笑一声,将目光从江盛水脸上移开,眼神渐渐有些涣散:“那是因为师兄看见我时,雨已经停了。”
“当年师尊从火海中把我救出来,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
“我说我愿意。”
“然后师尊便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回了松雪峰。”
“松雪峰山门前一千三百三十三级台阶,她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踏上来,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不用害怕,从此以后松雪峰就是你的家’。”
“我点点头。这时一簇松针竟刚好掉在我肩膀上,我伸出手一把抓住它,捧到师尊眼前。”
“师尊笑着说:‘也好,刚好你俗家姓叶,便从此就叫繁枝如何?’”
“繁枝引苍碧,万壑不能摧。”
12. 荒村夜魅(7)
叶繁枝絮絮叨叨说完,看着江盛水眼中渐渐染上一层阴翳。
屋子里一时没人接话,只剩下灯花炸开的噼啪声。
“师妹……”半晌,江盛水才开口,“我对当年叶绮镇的事略有耳闻,但现在你有师尊,也有我,所以不必再去想了,好吗?”
门口传来灯盏挪动的声音。
叶繁枝抬头,看见迟守守正在用一把小巧的银色匕首将灯烛挑亮。
她把眼中隐隐泛起的泪光压下去,轻轻勾起嘴角微笑道:“好,师兄。”
顿了顿,她又道:“师兄,你会不会觉得我突然在这种时候回忆从前,有些不合时宜?”
江盛水摇头,“其实我从还在客栈时,就也时不时想起下山之前的事情,许是这次出来得匆忙,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
果然。
叶繁枝一入梦时便觉异常,这下轻轻套出的江盛水的话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
这是结界的作用,它把江盛水和月凌空的记忆都拉回了某个时间点,所以两人才会有这样的表现。
至于那个梦……
她已经很多年没想起过小时候的事情了。
结界或许是也想通过某种方式把自己的记忆拉回去,但是不知出了什么错,只让自己做了个梦。
她垂下眼,“竟然如此?看来是松雪峰太养人了,连平日里一向公事公办的师兄都疏懒起来。”
江盛水掩面微咳,脸颊泛起微微红晕,“师妹说的是,我是有些松懈……所以师妹,咱们现下是启程去东边查探一番吗?”
“月少爷他们呢?”
“正……”
话音未落,门便被敲响了。
江盛水便把“正在路上”这句话咽了下去。
按理说他应当与月少主他们同行才对,可他感应到了师妹似乎心神不宁,所以才急匆匆先赶了回来。好在师妹看起来并无大碍,所以他也稍微放下心,紧绷的情绪也渐渐松泛了些。
只见迟守守站在门后,问:“谁呀?”
没有回答。
屋中的三人交换了一番眼神。
江盛水直起身子,将叶繁枝保护在身后,朝迟守守点了下头。
叶繁枝也默默站起身,拇指抚上灵戒。
迟守守后退半步,又问了一次:“是谁在外面?”
仍然没有回答。
“刷——”
原本紧闭着的大门却忽地朝内开了一条缝,然后便开始移动,像是被人用不轻不重的力缓缓推开一般。
众人皆屏气凝神。
但是等门后的景象完全展现在眼前时,三人都不禁微微一愣。
门外什么都没有。
但却是天光大亮!
且不是晨曦初露时的样子,而是烈阳高悬——竟是正午!
叶繁枝心里一惊,不可能,自己不过是梦到了小时候的闲事,怎会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
她看向江盛水和迟守守。
见到另外两人也是惊愕的样子后,她反而放了心。毕竟在这种时候,只要不是针对自己一个人的异常,那就是没有异常。
“不对劲,方才我回来时,外面还是深夜,虽然月光萤微,但总归是晚上才对。”江盛水低声道,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没有人接话。
迟守守眯起杏眼,伸脚一勾,大开的门便又被他关——
就在门要关上的那一刻,四根修长的手指忽然出现在门板上,阻止了门关上的进程,又把门朝内推开。
说时迟那时快,迟守守反应迅速,只一个利落转身便完成了用门板当掩护然后用一把银白匕首欺身压上来者脖颈的一整套动作。
来者也不甘示弱,深蓝裘衣一晃,虽然未曾离开刀刃的伤害范围,但迟守守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腰间多了一个嗖嗖生风的物件。
“姓叶的,你就是这样教你的徒弟的?!”
月凌空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咬牙切齿,连尾音都变得有些尖锐,但他藏在裘衣下的手却显得游刃有余。
还未等叶繁枝发话,迟守守便马上收了匕首,然后笑眯眯歪头:“原来是月少主,只因此地实在是有些古怪,我才会作出如此反应,还请月少主海涵。”
“呵,”月凌空翻了个白眼,“大的丢下人跑了,小的开门就要捅人,姓叶的,你们松雪峰真是养出些好人啊!”
江盛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对不……”
“原来师尊用起万华轮来是这个样子呀,好生厉害!”文韵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月凌空的脸蓦地升腾起可疑的红色,他别过脸去,嘟囔着:“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但抿嘴都无法压制他想勾起来的唇角。
若是放在以前,叶繁枝肯定会觉得此番场面可以多欣赏一会儿,但现在她只想弄清楚这个结界的阵眼到底在何处,所以她绝了插科打诨的心思,问道:“月少爷,你的法器灵斋呢?”
月凌空眉毛一横,“什么灵斋?姓叶的,你们师门到底怎……”
“哎呀,师尊,你看!”文韵茹打断了他的发言,伸手指着远处,“那里的屋子,怎么不见了?”
“什么?”月凌空三两步跨出门,顺着文韵茹的指示,不由得睁大了双眼,“这……”
叶繁枝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她也忙随着众人一起出了屋子——
只见昨夜里他们曾呆过的那间堂屋,竟是已然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大片空空如也的黄沙地皮,和一株长得郁郁葱葱的梧桐树。
连带着西边的厢房也没有了。
就像是它们从未出现过一样。老翁和那位花公子自然也是没了下落。
“师兄,你回来时……”
“屋子还在。”
风扬起稀碎的黄沙,打在众人的身上。
“呸呸呸!本少爷就说这两人都有问题!你们昨晚竟还留在此处休息,真是心大,也就仗着有黎仙师做后盾,不然真够你们死八百回了!”月凌空不耐烦地将裘衣毛边里的沙子抖到地上。
叶繁枝看他一眼,虽然其实并没有心情回复,但还是接道:“毕竟师尊让咱们来历练,若是束手束脚,倒是违背本意了。”
这和她之前与江盛水讨论时的想法截然相反,但是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纠正这个说法。
因为叶繁枝一边说话时,一边感受到了风里飘散着的微量魔气。而识海中也响起了江盛水的声音:
“师妹,东街的魔气又出来了。”
月凌空也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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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道长,这就是你方才传讯所说的那股魔气吗?”
迟守守也罕见地蹙起眉头,飞快瞟了一眼叶繁枝的侧脸,然后收回目光,眼睛一瞬变成了竖瞳,但很快恢复如常,谁都没发现这一微小的动作。
江盛水点头,“正是,既然现在咱们人已齐了,便都过去看看吧?”
月凌空挑眉,“一会儿便看你们大显身手了,只是魔核需得交给本少爷,这可随意变幻天日的魔物,想来魔核一定大有用处。”
江盛水温和道:“自然。”
但是待众人走到大街上时,这股气息却蓦地从四面八方传来,然后又猛地消失了。
他们只得一边探寻,一边顺着街道往前走。
城垣村此时的街市与别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不过是街边形色各异叫卖的小贩和来来往往的熙攘人群。
看起来是一片热闹安宁的景象。
——若是没有夜晚忽然就变成正午和人与屋子全都消失这两件事情发生的话。
街上的人似乎丝毫不觉得有问题的样子,只是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月凌空从街边的小贩处给文韵茹挑了一块新的手帕。
“不必找了。”他随意拿出一块上品灵石,这足够一个五口之家生活三年。
摊主不断道谢:“多谢贵客,多谢贵客!”
月凌空看着摊主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状似随意地指了指他们来时经过的地方,道:“我从南边来,昨夜路过那边那条巷子时,见到个身穿红色嫁衣的男子,想来是有喜事,你可认识?”
摊主闻言,脸上神色古怪地变化了几瞬,像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又挣扎着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一般,最后还是笑道:“男子?不知道,不知道。”
月凌空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卖——打糕咯!城垣村特有的打糕咯!”
昨日的那个叫卖声又在耳边响起。
叶繁枝心念一动,她拦下卖打糕的大娘,“劳驾,要一份打糕。”
“好嘞!”
大娘利索地放下扁担,掀开白布,露出热气腾腾的打糕来。
叶繁枝继续朝她搭话:“大娘,城垣村是不是有一户姓花的人家?”
大娘装打糕的手一顿,她抬起头来,眼神有一瞬的森然,“怎么了?”
“那便是有了?”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他们是搬走了吗?”
大娘已经麻利地折好了油纸包,朝叶繁枝递过来,“不是……不,我不清楚……”她的眼神开始闪烁,表情也渐渐变得狰狞,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但面上却挂起了诡异的微笑,“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开心吗!你不该开心吗?!”
她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尖叫,江盛水和迟守守连忙闪身上前将叶繁枝护在身后,月凌空和文韵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是一脸警惕。
叶繁枝将目光收回来,她环视一圈,发现周围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是笑着的。
街上的所有人,不管是在说话、在发呆,还是在做事,甚至在争辩时,面上都带着或大或小的微笑。
即使这里有人吵闹,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偏过头来看他们,只是笑着机械性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13. 荒村夜魅(8)
再看那大娘时,她又平静地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了,只有脸上还未来得及风干的泪痕表明刚才她的莫名举动并非一场错觉。
“姑娘,趁热吃呀!”大娘热情笑着。
叶繁枝礼貌性地点一点头,正准备做个吃东西的假动作,月凌空却上前一步直接拽过油纸包往地上一扔。
“一看就有问题,姓叶的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那纸包一落在地上便散了开,露出内里的雪白色打糕,同时扬起不少稀碎的沙尘。
在纸包落地的那一刻,叶繁枝的右眼忽然不受控制地刺痛了一下。
她身子一歪,正准备重新站定,胳膊却被一双略有些冰凉的手扶住了。
“师尊,气氛有些不对劲。”迟守守在她耳边低声道。
刚才还人声鼎沸的街市忽然寂静了下来,叶繁枝一边站直身子,将手肘轻轻从迟守守手中抽出,一边观察到四周的人全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正一步一步朝他们无声地走过来,渐渐形成合围之势。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但眼神却各不相同,有的懵懂,有的嫌弃,有的怨毒,有的却是……哀求。
对,哀求。叶繁枝从一个大约五六岁扎着小辫的孩童眼睛里看到了这一情绪。
魔气也丝丝绕绕地从每个人的身上流出来,交汇缠绕,盘旋在空中,看起来却并没有要攻击人的意思。
街上一时只剩下足靴轻碾过沙地的摩擦声。
“各位请到我身后来!”江盛水悄声道,随后召出流丹,众人身上隐隐泛起浅淡的红色。
“什么意思?这里的魔物控制了镇上的每一个人?”月凌空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他警惕地盯着四周的动静,同时还不忘拉住文韵茹的手,让她离自己近一些。
“现在看来,或许是这样。”江盛水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没有人敢贸然出手,毕竟能控制这么多人的魔物,谁也不清楚到底会有多大的能力。
他们渐渐被逼至墙角。
叶繁枝的肩膀不小心蹭落了一块墙皮,她下意识地反手接住,手中如瓷片一样的触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低头看去,手中却空无一物。回头,正对上迟守守澄澈的、与昨夜的竖瞳紫眸所不同的灰色双眸,他垂眼看着叶繁枝,轻轻摇了摇头。
这下她却是没看懂迟守守是什么意思了。
迟守守似是心有所感,他张了张口,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
“啊呀,诸位怎在这里?”花盼君的声音忽然从墙边传来。
盘旋在他们上空的魔气一下子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叶繁枝扭头看去,只见花盼君仍穿着昨晚那身嫁衣,正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们。
“卖——打糕咯!”
“新鲜的菜嘞!”
耳边又传来了各色的叫卖声,街上的人们也恢复了微笑的表情,没有任何人发出疑问,就像是被安排好一样。他们慢慢散开,开始各干各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月凌空还没等众人完全反应过来,便径直冲到花盼君面前,揪住他的嫁衣衣领,“你和你那个爹,你们……”
话说到一半,他却顿住了,因为他看到花盼君身后不远处,昨夜见到的老翁正笑逐颜开地挽着一个老妇的手,两人且说且走,还时不时耳语几番,端然是一副颐养天年的样子。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老妇在他眼中完全是魔气冲天的模样,整个人都几乎被魔气给包裹……不,应该说是这老妇全身上下除了勉强架起快要散架的骨头以外,所有的皮肉都是由魔气化成!
他松开花盼君,同时法器万华轮已在手中显现。他早已把什么要让松雪峰那几位来解决的话忘在了脑后,现在满心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
万华轮因转动而扬起的风吹着月凌空的衣袖,三枚薄如蝉翼的琉璃片在江盛水出声阻止之前便从中心的纯金圆盘上飞出,直冲前方的老妇而去!
花盼君的表现比想象中冷静很多——倒不如说是他在冷眼旁观,他站在原地,连想要拦住月凌空的动作都没做,只是漠然地看着琉璃片飞过去,甚至还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揪得变形的衣领。
叶繁枝觉出一丝不对来,她盯着琉璃片以破空疾冲之势飞过去,将老妇浑身的魔气一下子打散,老妇的脸上开始出现裂痕,被灵力灼烧过的魔气也随风而逝,只留下魔气掩盖下的森森白骨——不,这骨头已然发黑,或许是因为浸在魔气中太久的缘故——但下一刻魔气却又从四面八方飘过来,重新为老妇镀上“皮肉”。
而四周的人面不改色,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就连老妇也一样,她仍然说笑着,灵力与魔气的波动并未对她产生任何的影响。
就此反反复复几个回合后,月凌空把琉璃片召了回来,万华轮也被重新收起。
他的脸色一时极为难看。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江盛水也皱眉喃喃道:“这……”
叶繁枝看着花盼君失望的表情,心念一动,上前一步,问他:“此非实体,而是虚像?”
花盼君眼睛微微张大,他扫视过众人,最后把目光定在叶繁枝身上,“果然如此……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
叶繁枝:“什么?”但其实她心中大概有个猜想:这老妇是明面上的阵眼,是被放出来迷惑人的,真正的阵眼另有其人。
可是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才能救人,按理说懂破阵的修道者都有能力才对。真要论起来,这里最有资格的人应该是江盛水。
而花盼君,若他早有求救的打算,昨夜他与自己一行人独处时为什么不提出来,非要等到被发现各种诡异之处之后才讲?
可稍微放出灵识,花盼君身上的确魔气浅淡,看上去是与魔物待在一起久了才沾染上的。
“什么救不救的,你到底在装神弄鬼什么?!觉得我们好诓骗么?你那屋子怎么就凭空消失了?”月凌空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语调高尖,是独属于少年的意气个性。
“屋子……消失了?”花盼君面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撩衣摆便往巷子中跑。
“唉你……”月凌空望了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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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的方向,再看向文韵茹,递给叶繁枝一个眼神,然后随着花盼君追去。
江盛水没想到月凌空会如此行事,飞快说了一句:“此行需得保证月少主安全,你们在此等候,我去看看。”说完人也一瞬便不见了。
周围的人还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专注于自己手上的事情。
就连那老翁和老妇也是神色自若地逛着街,仿佛刚才想要直取他们性命的琉璃片只是轻轻拂过的一阵微风。
“文姑娘,我们……”
“叶道长,咱们……”
两人同时开了口。
或许是女人独有的巧心细致,叶繁枝一下子便明白了文韵茹想说什么。
她伸手将耳发撩起,抿嘴微笑:“我也有一枚万华轮,与师尊的成对,可随时传送到另一枚——也就是师尊所在之处,还能感受到另一枚的移动。”
虽然早就知道这事,但叶繁枝还是对文韵茹这坦诚的态度十分满意。
看来即使经历了那些,她也并没有改变什么。
叶繁枝点点头,“原来如此。”
随后两人心照不宣地望向月凌空消失的地方。
看着看着,叶繁枝又觉出一丝不对来。
等等……
为什么文韵茹会没有什么改变?
她严格意义上来说……
“对了文姑娘,不知昨夜你与月少主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迟守守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
文韵茹托着腮思考起来:“倒是没有,师尊很是嫌弃客栈里的简陋陈设,正与我讨论时,江道长忽然敲门,两人才讲了两句话,江道长就轻道一声不好,说东边魔气盈天,随后便闪身回了花公子那边。”
她顿了顿,轻抚自己的眉心,“诶,师尊停下了。”
然后她笑道:“得罪。”一双呵护得当的纤长细手便分别轻轻搭上了叶繁枝和迟守守的肩膀。
下一瞬,三人就一下子凭空消失了,风吹过三人曾经站过的地方,将脚印抚平,也吹起一片不大不小的墙皮。
墙皮晃晃悠悠地飞起,竟又奇异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可还没贴稳,墙体便微微摆动起来,旋即落下更多更大片的碎块。卖打糕的大娘自此经过,她脸色僵硬地俯下身将碎块拾起,忽地咧嘴一笑,眼神似乎清明了些许,她喃喃道:“好……好……解脱……”
话还没说完,她的印堂上便涌现出一股黑气,双眸霎时黯淡下去。大娘微微歪头,似乎在疑惑自己在干什么,随后面上又浮现出了奇怪的微笑,缓缓起身,动作怪异地提起扁担扛到肩上后,她又开始了几十年如一日的叫卖。
……
“这……什么情况?”月凌空抬着头,狐狸眼上挑的幅度几乎可以抵住眉毛。
江盛水也颇有些诧异,以至于在叶繁枝他们忽然出现在身边时,他被惊得第一反应是后退一步。
“师妹,你们……”
叶繁枝摆摆手,她仰望着梧桐树后修建得精致辉煌的庙宇,将目光移向身侧的花盼君。
花盼君的脸上闪过瞬间的惊慌与厌恶。
14. 荒村夜魅(9)
但很快,他整理好了表情,对上叶繁枝的眼神,微微惊讶道:“这座庙宇……怎会又出现了?”
“又?”月凌空匆匆瞥过忽然出现的文韵茹,将视线从她手上刚收起的万华轮挪开。他上前一步,恶狠狠瞪着花盼君,“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本少爷奈何不了那老妇,未必还奈何不了你?!”
说着,他斜手一挥,琉璃片便从大袖中脱出,抵在花盼君下颌,隐隐透出血痕。
周围行人往来不绝,有的手上拿着香火,有的提着新鲜蔬果,皆往庙宇中走去,谁都没有往这处多看一眼。
花盼君被迫抬起下巴,他眼中闪着泪光,声音也颤抖起来,“公子息怒,我并非有意隐瞒,这事情说来话长,不知诸位有耐心听我讲述一番吗?”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再看着叶繁枝,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盛水。
江盛水接收到这一眼神,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放出灵识观察一番后,对月凌空低声道:“月少主,此处的确古怪,左右他也无法逃开你的万华琉璃,那老妇一时也不能解决,不若听他一言再做打算。”
月凌空闻言,眼珠转了一圈,只冷然留下一个“哼”字,然后反手挥袖,架在花盼君脖子上的琉璃片便变成了一个圈锁,牢牢锢住他的脖颈。
“本来也是你们松雪峰的事,本少爷才懒得管。”
江盛水略松下一口气,他又转头对叶繁枝道:“师妹,怎的追过来了,万一此处更加危险可如何是好?”
叶繁枝摇头,“我更担心师兄安危。”
江盛水微微一怔,垂下眼眸,“我自会小心……对了,那老妇魔气深重,集市上的其他人恐有不测,你可施法为他们护体了?”
……坏了,这叶繁枝却是没想到。毕竟在她看来,这里只是一个结界,里面的外物都是幻象,且她为了隐藏自己,甚少流露出灵气,自然不可能对那些人施什么法。
但她这师兄在这段场景中似乎还是多年前那温润如玉的性格,务求事事周全、人人如意。
“我……”
“师伯,我已给他们施下护体结界了。”迟守守回道,同时他朝前踏出一步,与叶繁枝并排而立。
江盛水微不可查地一挑眉,“如此便好。”
“自然,此等小事不需师尊出手,我自可代劳。”
江盛水嘴角一平,“嗯。”
那方花盼君颇有风度地行了一礼,眼神不着痕迹地瞥过叶繁枝,然后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开口:“此间庙宇,本是不该存在的。”
月凌空翻了个白眼,“再讲一句废话?”
琉璃圈锁肉眼可见地缩紧了些,将花盼君洁白修长的脖颈勒出红痕,也逼得他的脸溢出不自然的红晕。
“咳……此处曾有魔物作祟,害得村中数条人命,后来来了一位红衣道长,只略微出手便收复了魔物,还了城垣村一个清净,所以村人为那道长刻了像、立了庙宇,以便常常供奉。”
“红衣道长?”月凌空瞥了一眼松雪峰来的三人,“这不就是黎仙师?她都来过了,还派你们来做什么?不,不对,你说黎仙师解决了,这不是明摆着没解决么?”
花盼君的话与叶繁枝的记忆有相重合的地方,她摩挲着右手的灵戒,附和道:“对呀,这庙宇所在之处明明昨夜时还是花公子的家,与花公子所述之处冲突颇多;而方才我们在东街上看见的景象,花公子又如何解释呢?”
花盼君叹了口气,他脖颈处的血管已然开始凸出,“我正要解释——”
话音未落,地上忽然传来一阵振动,同时也有一束炫目红光自庙宇之中冲天而上,但又像触碰到了无形的屏障一样,原路落回庙中。
人群霎时从里面鱼贯而出。
“神像发怒了!神像发怒了!”
有人大叫着。
但诡异的是,没有一个人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正相反,每个人的神情都是平静的,甚至还都或多或少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花盼君马上略向前走出两步,但很快感受到自己脖颈上的圈锁越收越紧,于是立即退了回来,艰难笑道:“诸位好生谨慎。”
众人定定站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的确显得格格不入。
月凌空面无表情,“继续说。”
“……立了庙宇后,城垣村平静了几年,但是众人渐渐发现,庙中的神像好像在慢慢改换容貌。起初大家只以为是自己多心,直到村里又死了一个人。”
“那人是怎么死的?”迟守守忽然发问。
花盼君目光朝这边望过来,按理说应该是在看迟守守,但叶繁枝却觉得他似乎是在打量自己。
可当自己将要对上花盼君视线时,他却又看向了江盛水,“不清楚,只知道人被找到时,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只是静静躺在前面那棵梧桐树下,已然气绝多时。”
叶繁枝有意吸引他目光,于是捧场道:“然后呢?”
花盼君却不看她了,只是闭上眼摇摇头,“唉,然后有人从庙中出来,说神像变成了死去那人的样子,于是马上有人进庙查看,发现果真如此,但等召集好全村有名望的老人共同商议时,神像却又变回了那红衣道长的模样。”
叶繁枝神色一凛,花盼君这话的言外之意,不就是说此处古怪与师尊有关么?
其他人自然也听得出来,月凌空发出一声冷笑,“你怕是不知道那红衣道长是谁,这话说出来旁人听了是不会信的。”
江盛水也道:“花公子,果真吗?”
花盼君看着他二人,并未回答,只是自顾自讲着:“此后,神像变成什么模样,村中对应样貌的人就会在不久后去世,所以后来村人们开始害怕,于是把庙宇和神像都打砸拆掉了,又由于家父曾与修道有过些缘分,家父便自请在庙宇原址上画出结界,修屋而居,原也平安无事地过了几年,但是……”
他脸上显出悲戚之色,“但是一场莫名的大火之后,家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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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便变得不是很稳定,连带着结界也有所松动,没想到今日……这本该不复存在的庙宇竟就这么直直出现了。”
“至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每个将死之人身上都会出现……”他眼神黯淡下去,“出现家母那样的情况,所以现在庙中的神像应当也是家母的样子,诸位若是不信,可进庙去查看。”
大地的晃动早已停止,各人的心却在听了这句话之后渐渐泛出动摇与不安。
因为花盼君的话余音未落,他们就看见眼前的庙宇上方忽地出现了一个由魔气聚集的巨大黑影。那黑影渐渐张开一只血红色的眼睛,端详众人片刻,随后伸出漆黑如墨的手掌,一把将花盼君捉了过去。
“救……”求救之声卡在花盼君嗓间,但最终还是没能叫出来。江盛水见状,手握流丹一跃而起,带着红色灵力的剑身卷着罡风直冲黑影的眼睛而去,却在将要接触到的一瞬间被猛地弹开。
“叮当。”
琉璃圈锁掉落在地,滚着转了几个圈,最后归于平静。
月凌空脸色难看地挥手把它收回了自己的袖子里。
叶繁枝赶紧上前,稳稳接住有灵气护体而未有损伤的江盛水。
江盛水执剑而立,面上难得地显出不加掩饰的怒意,他低声道:“这魔物之中,的确有师尊灵力涌动。”
叶繁枝睁大眼睛,“怎会如此?师尊灵气中所含净化之力是世间数一数二,怎么可能与魔物共存?师兄是不是弄错了?”
江盛水摇头,“我的法术皆是师尊传授,不可能认错。”
叶繁枝噤了声。
她看着黑影带着一抹红色落回庙里,又望着渐渐压低黑透的天色,发现四面八方都正飘来以肉眼可窥见的魔气,细如丝缕却源源不断地注入庙中。
很明显的请君入瓮。
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这个结界的主人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实目的。
它要自己进入这座庙宇。
它知道年少时月凌空容易冲动,也明白江盛水当年的慈悲温润,更是拿捏了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就是师尊这一事实。
但它明明可以在自己进入结界的一瞬间就直接把自己拉进庙宇,为什么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去揣摩每个人的心思?
有一个最大的可能。
那就是它不知大家到底实力如何,不敢轻举妄动,现下它已探查清楚,所以迫不及待地显现出各种异处,只等众人上钩。
这种事情叶繁枝已然经历过多次,是以在想通的一瞬间她反而有些想笑。
自己不过是睡了一百多年,又不是死了一百多年,她的修为在道门中怎么也是数二的存在——第一是师尊,如今竟轮到一个小小魔物来算计自己了。
如此想着,她紧绷的精神竟奇异地放松了不少。
“师伯,咱们现在便快些进去查探吧,否则花公子恐有不测。”
迟守守像是知道自己心思似的,先自己一步把话说了出来。
15. 荒村夜魅(10)
江盛水却有些犹豫,“可是我担心师妹你……你的身体,还受得住吗?”
叶繁枝心中一惊,“师兄,我身体怎么了?”
她疑心江盛水是不是突然记忆又回来了,所以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江盛水却看了迟守守一眼,忽然向自己靠近半步,又状似无意地用手抚过自己的眉尾,隔绝了迟守守看向他口鼻的视线,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动作幅度不大,刚好是叶繁枝能够看清,别人却不好注意到的姿势。
“灵核。”
这是他传达的信息。
这两个字又勾起了叶繁枝的久远回忆,她也终于能够确定江盛水的记忆到底停留在了哪个时间段。
但现在并不是追忆过去的好时机,她的灵核也早就被修补好了,所以叶繁枝定定点头道:“自然,师兄不用担心我。”
江盛水面带担心地又上下扫视了叶繁枝一番,这才应道:“好吧。”
那方月凌空已然有些不耐烦了:“姓叶的,你们商量好了没?若再多说一会儿,恐怕连那花哥儿的骨头都捡不到了。”
虽是这样说着,但他的语气中并无紧张之意,众人之间也没有任何焦急的气氛。似乎大家都默认花盼君不会有什么大事——或者是默认他本也是同魔物一伙的。
庙宇中适时地传来一声惨叫:“救命啊!!!”
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一般,花盼君这一声叫喊听起来虚弱又凄厉,好像马上就要背过气去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只有江盛水的眉心轻微皱了皱,看上去是极力忍住了马上就想要去救人的冲动。
叶繁枝抚着灵戒,对月凌空道:“走吧,只是此行不知凶险几何,松雪峰虽会尽力相护,但还是还请月少爷也要保护好自己与文姑娘。”
月凌空啧了一声,“本少爷不需你来教,至于文……”他看了身旁的女子一眼,“咳咳,至于她,倒是更不需要本少爷保护了。”
文韵茹笑着点头道:“对呀,师尊常常教导我,说我迟早要学会独立自主的,不可时时依靠师尊。”
月凌空听见这句话,眼神古怪地又盯了文韵茹一眼,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新奇事情,但随后摇摇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
叶繁枝收回目光,跟在江盛水身后朝散发着强烈魔气的庙宇缓步走去。
江盛水立起流丹,施法让它为众人劈开一个约三丈宽的通道,红色的灵力虽能将大部分魔气隔开,但它们还是阴魂不散地缠上来,先是朝着叶繁枝而去,却又很快调转势头,盘旋在月凌空身边。
叶繁枝笑道:“月少爷,看样子它们很是喜欢你这身体。”
他们走得不紧不慢,若是不看流丹结界外的冲天黑气,只看他们的步伐,只会给人一种他们是在闲庭信步的感觉。
月凌空翻了个白眼,“本少爷千金之体,万贵之躯,魔物自然觊觎。”
“噗嗤。”文韵茹在一旁悄悄笑出了声。
月凌空不自然地甩了甩裘衣大袖,脸上燃起红晕,“有什么好笑的……”
说话间,众人已然来到了庙门前。
本以为外面都已如此魔气深重,庙中定是更加危险,可在看清眼前景象后,大家的呼吸都不由得微微一滞。
厅堂中金碧辉煌,吊顶开阔,毫无外面黑气压村的阵仗,一尊金身塑像端坐于庙中堂上,低眉垂目正正对着众人的方向,依稀可以透过五官看见被塑像者的模样。
——的确如花盼君所说,和方才在东街上看见的老妇形象有七八分相似。
可是下一瞬,塑像的脸便猛然变幻成了一个更加年轻的女人的样子。
但却并不是黎颂泽的脸庞,与她相比,塑像的脸更加凌厉,眼神也透出凶狠的恶像来。
……若硬要说,倒有几分像是生气发狠时的叶繁枝。
察觉到向自己投来的几道视线,叶繁枝并没有任何不适,而是细细观察起金像带着戾气的眉眼。
呵……不知道当年在松雪峰举办那场道盟大会时,自己在旁人看来是不是就是这副模样。
心中忽然没来由地躁动起来,她不动声色地长舒一口气,但却并不能平息狂跳不止的心。
脑后忽地一重。
叶繁枝回过头去,看见迟守守眯着眼笑道:“师尊,你方才把木簪落下了,徒儿本想着先收好,之后再告诉师尊,但现在刚巧站在师尊身后,便唐突为师尊簪上了。”
或许是叶繁枝的错觉,她总觉得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轻微的改变,可她捕捉不到具体的细节,只觉得让人浑身难受,但此时木簪一簪上,这种怪异的症状便一下子消失了。
所以一向不喜外饰的她并没有拒绝迟守守这一行为,只低声道:“多谢。”
江盛水颇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叶繁枝,又望望迟守守,但最后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施法,为叶繁枝身上又加了一层护体术。
“为师尊做事理所应当,怎能说谢。”迟守守仍然笑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紫色灵力却在叶繁枝将头转回去的一瞬间被他收起。
“你们松雪峰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师徒情深,但是可否回峰再演?——那花哥儿倒是没说谎,这神像果然会变样子,只是它现在的样子,却没多少黎仙师的影子。”月凌空的声音低低传过来。
“姓叶的,本少爷看来看去,倒觉得它有几分像你。本少爷曾听说过你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外面也有些风言风语传你是魔,你不会真是吧?这是你什么时候闯下的祸?怪不得帖子递给你们松雪峰去了,怎不算是一种有因有果呢?”
“月少主,慎言。”江盛水闻言收起了平日里温润的气质,眼神忽地冷了下来,“我师妹不可能是魔,还请月少主不要轻易听信不实传闻。”
月凌空本也不是真心如此认为,他只是想在这种地方逞一逞口舌之快,以出平日里经常被叶繁枝噎到的气,但没想到江盛水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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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中一般如此护着叶繁枝,不由得碰了一鼻子灰,只能眼神飘忽但还硬装作没所谓的样子回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她如果真是魔,怎么能过得了你们松雪峰的除魔禁制?江道长未免太过较真,连玩笑之话也分辨不出。”
“月少主,若惹你不快,我先行赔礼道歉。但此等玩笑之语,只怕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所以还请月少主日后不要再提。”
“提”字的尾音还没落地,一道骤然响起的声音便惊得众人一个激灵。
“求求各位道长!救救我孩子吧!救救我孩子吧!”
这声音喑哑且难以辨认,每个字都模糊地黏在一起,像融化的油蜡一样浮在空中。
迟守守的耳朵动了动,瞳孔骤然放大,他正要开口说话,一个漆黑的身影便慢慢显现出来。
成团的魔雾、黑色的焦骨……这赫然是刚才在东街上看见的老妇!
江盛水瞬间便用流丹立起结界,将众人保护在内。
叶繁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未来得及发问,便听到月凌空爆喝一声:“你们这些魔物倒是有意思,先让个凡人老头来骗我们,现在更是演都不演了,以魔物之身求我们救人?你们是太信得过自己的演技,还是觉得我们都是傻子,活该被你们骗得团团转?!你们到底是什么目的?罢了,本少爷真是多余问,直接先把你们这个神不神鬼不鬼的像砸了再说!”
三道凌厉的虹光自月凌空衣袖中飞出,穿过老妇的身体,将她周身聚集起的魔气一瞬间打散,又直冲冲朝她身后的神像刺过去。
一阵刺耳的刮擦声过后,堂上神像霎时分离崩析,齑粉簌簌掉落下来,穿过老妇盈满魔气的身体。
……
……
一时间厅堂之中全是满溢着的金粉,除此之外什么别的都没有再出现。
老妇也仍是原样。
除了已然破碎的神像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改变。
月凌空和江盛水不约而同地露出讶然的表情,此时万华琉璃也刚好归位。
江盛水轻声道:“找错了。”
“这……这神像原来竟不是魔物本体么?”月凌空猛然看向叶繁枝。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在月凌空的认知中,这种时候能解答他疑惑的人只有叶繁枝一人。
可是叶繁枝其实也有些懵。
因为按照常理来说,月凌空出手打碎神像的思路并没有错,这神像的确是最有可能是魔物本体的东西。毕竟刚才众人亲眼见到这庙宇中伸出来了黑影,神像会变脸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一切都和花盼君说的一模一……
等等……
花、盼、君。
把名字默然念过一遍后,叶繁枝恍然大悟,她在心底冷笑一声。
虽说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里的任何人,但是自己竟然还是不知不觉地被带着走了。
她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情。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最先遇到的那个女子,去哪儿了?
16. 荒村夜魅(11)
“师妹,小心!”
正思索间,叶繁枝忽地感受到一阵烈风朝她袭来,在身体还未作出反应之前,就有人猛地拉了她一把。
定睛一看,迟守守已挡在了她身前,而江盛水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但他俩谁都没受伤。
因为随风而来的,只是浑身都散发着魔气的老妇。她被流丹结界挡在外面,魔气形成的双手无力地拍了拍屏障。
“求你们……救救我的……”
“诸位,救命啊——!”
花盼君的尖叫声再次响起,打断了老妇的话。
轰隆一声,屋顶突然破开一个大洞,残石碎瓦裹着一个红衣身影极速下落。
江盛水下意识地放出灵气,花盼君便在马上要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被稳稳地接住了。
他咳嗽几声,哆嗦着慢慢翻身站起来,“多……多谢……”像是才看见老妇一般,他又诧异道:“娘亲?你怎么过来了?”
花盼君随意整理了几下衣服,状似无意地露出撕开了好几条口子的肩膀和脖子上隐隐还在渗血的伤口,他面带虔诚地握住老妇的双手,“娘亲,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出去,好吗?”
老妇却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样,摇着头后退几步,动了动手,但却没能把手从花盼君的手中抽出来。
众人皆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也没人去询问花盼君伤势,只冷眼旁观着。
毕竟经历了这一系列事情之后,还觉得花盼君是个正常人的,那才是傻子。
但他应当不是阵眼,也不是魔物本体。
叶繁枝捏紧了手中的灵戒。
因为花盼君身上的魔气实在是太弱了,而灵气几乎是没有,他没有能力支撑起一个小镇这么大的结界,也不可能在刚才幻化出如此大的黑影来吸收魔气。
花盼君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氛围,因而虚弱地笑了笑,“娘亲,您再在这里呆着,不仅对您自己不好,更会惊扰到其他人的。”
老妇混浊的眼珠转了一圈,歪头看向叶繁枝,嘴中含糊不清地说:“我……救……”
月凌空听得又急又烦,叫道:“现在还在演什么?本少爷这就把你们的魔核打碎!”
叶繁枝却按下了月凌空已然化出万华轮的手,“且慢。”
她看向花盼君,问道:“花公子,若我没猜错,你应当有个姐姐,她现在在哪里?”
此话一出,空气微妙地停滞了一瞬。
花盼君也怔愣了一下,随后又眨眼笑道:“什么姐姐?我有些听不懂了。”
老妇忽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眼见着激动起来,但花盼君手腕却轻轻一动,老妇又恢复了平静。
月凌空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姓叶的,你探查到什么了?”
叶繁枝瞥他一眼,看他眼神懵懂清澈,便知道月凌空还是处于受影响的状态,便深入浅出地解释道:“第一,花公子这身衣服腰线与肩宽都过于细了一些,一看便是女子样式;第二,方才在东市时,据我所观察,街上几乎所有人家皆是一儿一女的情况,花公子家或许不会太特殊吧?”
花盼君仍勾着嘴角,眼中却没了笑意,“这话说得倒有些强词夺理了,若我就是偏爱女款,我家只是不多生孩子呢?”
月凌空也觉得花盼君说得对,低声道:“姓叶的,这魔气也没碰到你,你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
花盼君眯起眼睛,“再者,足下怎能确定,我还有的是姐姐,而不是妹妹?”
叶繁枝就等他这句话,她对月凌空撇了撇嘴,“因为我来之前见过。”
江盛水道:“来之前?师妹,我记得我们是一起从松雪峰出发……诶?我们……是……是怎么过来的……?”
“不就是你们松雪峰收了帖子,让来除魔,还让月韵山长老知道了,硬要本少爷同行的嘛!”月凌空翻了个白眼。
叶繁枝道:“那月少爷还记得,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吗?”
“不就是……是……诶?”月凌空的声音逐渐变小,语气也由一开始的肯定到慢慢的迟疑。
花盼君的脸色也渐渐变白,但他却拉着老妇走上前一步。
“足下怎会见过?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叶繁枝并不被他牵着鼻子走,“从我们一进入这里开始,你就在不停地想方设法让我动用灵力,你是什么目的?”
不等他回答,叶繁枝继续道:“让我猜一猜,你需要用我的灵力,来解救或是杀死你的姐姐——我觉得是杀掉她,因为若是需要解救,我师兄更在行才对。”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眼神阴郁的花盼君,瞥过目瞪口呆明显还没跟上思路的月凌空,又转过若有所思的文、迟、江三人,缓缓开口,“还有这个幻境结界,也是时候关掉了,你既然想要借我的力量,就该知道,若是让我来关这个幻境,里面的东西可就保不住了。”
听见这句话,老妇忽然又往前走出两步,整个身躯几乎要贴在流丹结界上,但又被灵气灼烧,只得浅浅后退半步,将花盼君护在身后。
“呵,”花盼君嘴角放了下来,一改初见时的温柔气质,周身慢慢散发出黑色的雾气,“借用?是修补才对,你的师门到底干了什么好事,难道你不知道?!我本无意用这个方法,既然移梦术对你不管用,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说着,身前由魔气组成的老妇的身影忽然四散爆开,融入满堂飘泄的金粉中,有的便趁机靠着金粉钻入流丹结界,即使江盛水和月凌空都忙着驱赶,但还是让魔气慢慢盈聚扩大,这下只得撤下结界,另用灵气护体。
就在江盛水施护体结界的那一刻,四周霎时暗了下来。
叶繁枝顿时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身旁所有的同伴也在一瞬间全都不见了。
但她并不焦急,也不慌乱,因为差不多摸清楚这魔物的意图之后,她知道这魔物不仅不敢动她,而且是有求于她。
果然,在心中默数到十二之后,花盼君出现在了她眼前。
此时的花盼君全然没了刚才的狼狈样子,仍旧是清清爽爽的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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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模样。
“足下表情如此轻松,不担心同伴么?”
叶繁枝不动声色地摩挲着灵戒,“我只需一招就可以完全打散这个结界,他们比起我来修为也不差多少,你没法威胁到我。”
花盼君轻笑一声,“的确,那足下为何还配合我这么久,我差点以为我要成功了。”
叶繁枝想起挂在天边的撼波,按下想要扶额的心思,回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罢了。”
她当然不会说她最开始以为这结界是撼波造的,所以才不好轻易放出灵力,若早知道,她早就……
不,也不会。她其实有些庆幸自己的小心。
因为若非如此,她就不会从这小镇的魔气中,感应到熟悉的那一缕。
其实严格说起来,叶繁枝并不算一个记忆力很好的人,但是关于这一缕气息的味道,她却永生不会忘记。
她或许会忘记叶宅中凄厉的哀嚎,会忘记父母模糊的容颜,会忘记一切发生的源头,但她不会忘记在漫天血色中自己嗅到的那一缕怪异的气味。
浓稠、粘腻,似乎带着咸湿的海风气息,腥臭难闻。
后来师尊告诉她这应当是一种特殊的魔气。
或许是屠灭叶宅凶手所带的魔气。
也是后来,她有时会在师尊身上闻到的魔气。
而刚才她在东街时,在老妇身上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现在那味道在眼前的花盼君身上。
花盼君垂眸:“足下不愧是当年黎仙师的高徒,为人处世有八九分相似。”
叶繁枝听他主动提起,问:“你刚才装出那凶狠样子来有意将旁人支开,是想告诉我关于我师尊的什么事情吗?”
花盼君却有些惊讶了,“足下果真不知道吗?黎仙师她……”
声音戛然而止。
连带着花盼君整个人也都消失了,只留叶繁枝一个人站在空旷的黑暗中,不见来处,亦无去路。
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她只要一触到真相的边界时,真相就会离她远去,让她只能看得见却摸不着,就这么一直吊着她,直到所有的事情全部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她试着在识海中呼唤。
“师兄?徒弟?”
没有回答。
果然,方才能用的识海不过是黄粱一梦,毕竟建设出这片天地的人已然逝去,她没有给自己留下更多可以用来怀念的东西。
食指上的灵戒变得有些烫手。
“师尊,我在。”
像一滴水落入久不流动的池塘中,叶繁枝的识海里忽然泛起层层涟漪。
她想要再说一句话来确认,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正思索间,一阵失重的感觉骤然袭来,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抬起给自己施了一层护体灵光。
但只是一瞬间,叶繁枝又站稳了身形。
明媚的日光忽地刺破漆黑的幕布,直直打在叶繁枝身上。
清风吹过,耳畔传来沙沙的树叶声。
她正站在一棵梧桐树下。
17. 荒村夜魅(12)
“潘大娘,快些吧快些吧,内子实在是疼得受不了,恐怕马上就要生产了!”
朦朦胧胧从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四周的景物这才慢慢显现出来:两座低矮的房子形成一个折角,将叶繁枝身旁的梧桐树圈起来,也围出一个院子的空间。
——这分明是那老翁的家。
正如此想着,面前一个青年男人领着一个身影略有些佝偻的中年妇女疾步走进了眼前的屋子里。
他们谁都没有多分一点眼神给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叶繁枝。
看来又是个幻境。
但是这青年男人的模样……与这些屋子……或许是回忆也说不定。
叶繁枝开始摩挲灵戒,灵戒透出微微的青光。
“你放心,我还不打算毁掉这里,我记得师尊曾来过,我想知道师尊到底做了什么。”
灵戒又闪了两下。
“你害怕这里显现出的并不是真实的回忆?多虑了,你不可能不认识师尊。”
灵戒的光暗了下去。
叶繁枝在心里补充道:我也是。
不多时,屋子里便传出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但并非是那中年妇女的声音。
应当是方才见过的魔气缠身的老妇年轻时,叶繁枝想。
她没有踏进屋子去确定自己的想法。因为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她总觉得一个女子生产时是这女子此生最难受的时刻之一,肯定不会喜欢不亲近的旁人在侧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所以她只是在梧桐树下等着,直到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长空。
但紧接着,却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尖叫:“哎呀!”
然后便是那青年男人冲出屋子的身影。
男人灰色的衣袍上、手上,甚至脸上都有刺目的鲜红血迹,但他顾不得擦拭,而是连滚带爬地冲到另一间屋子里,然后从里面端出一个硕大的铜盆,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水。
他端着水盆又从叶繁枝身边像一阵风一样跑过。
“花道长,这……恐怕不行了。”女声收起了慌乱的情绪,更多的是迟疑。
叶繁枝听见前三个字,条件反射地抬起脚,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此花非彼花,于是自嘲地笑着摇了下头,但思索一瞬还是踏进了屋子。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冲击着她的鼻腔,然后她看到男人因强压住情绪而涨红的脸。
男人一边握着床上女人无力的手,一边低声喃喃说着什么,一张洗得脱了色的短帕由另一只手拿着,在女人沾满汗和湿发的脸上擦拭。
潘大娘没得到回答,握着全是血的布块又稍稍提高音量说了一句:“花道长,得快些选了,花夫人流血不止,若再拖下去,恐怕大小都不保啊!”
叶繁枝戴着灵戒的食指微动,她看着花夫人身侧那一个被小棉被包裹起来的小小身影,若有所思。
看来本来是双胎,但有一个不行了么?
“我……我听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隐隐带着哭腔。
床上传来虚弱的声音:“雾清……方才潘大娘说,是个成型的男胎……是吗?”
潘大娘忙道:“是成了型,但……但长得不算好。”
何止是不算好,叶繁枝稍稍动用了些灵力,便看清了女人身下血色模糊中,只露出些许的、比冬枣还小的手掌。
——它呈不规则的张牙舞爪状,正无规律地一张一舒,但一看便知不是人类的手,要么是因为沾了魔气,要么是它根本就是个魔胎。
可是屋子中的四个人,没有一个人有魔化之征,这魔胎是怎么来的?
可惜构建此处的东西力量低微,叶繁枝并探不到这魔气的细节。
“潘大娘,不用管我……先……先保孩子要紧。”花夫人已是气若游丝。
“不,夫人,不行,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夫人!”花雾清将握着的手紧紧贴上自己的脸颊,两大行泪直接砸在床铺上。
潘大娘看得眼眶微红,愣神之间血水已经在她裤脚处堆积,她只得深吸一口气,咬牙替花家夫妇做了决定,“花道长,这……这孩子,已经不行了,没气了。”她说着,隐在血水中的手微微用力,那奇怪的孩子登时便不动了。
“什么?!”花雾清眼中的悲伤一下子被不可置信替代,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很快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天意如此……天意如此,潘大娘,快救救我夫人!”
潘大娘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尽力!”
躺在床上的花夫人闻言,苍白的双唇不住颤动,小声啜泣道:“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是我的错……”
花雾清先是对潘大娘露出感激的表情,然后才对妻子挤出一个笑,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安抚着:“夫人,夫人,你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去想其他的了,好吗?”
花夫人听着,只得用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还好,还好你不责怪我。”
花雾清在她额上浅浅一吻,“我怎会责怪夫人?我心疼还来不及。”
花夫人这才笑意深了一些,闭上眼睛,不知是在休息还是昏过去了。
叶繁枝也笑了,不过是冷笑。
若是有旁人在场,她定不会将自己心情如此直白地外露出来,但眼前景象于她而言实在是太过滑稽。
这花雾清一看便是没安好心,不过是挑在自家夫人最脆弱的时候,说了两句最没营养的话,便能将人哄得团团转,还让人以为罪责皆在己身罢了。
哦不,并非没有营养,相反,是高明至极。
在一个才从鬼门关走过一转的新母亲耳边说孩子要不行了,又说尊重她的选择,让她从自己的命和孩子的命之间二选一,或许大多数母亲都会选孩子的命,这样若是这母亲真死了,那日后聊起来也可说是这是母亲自己的要求,而身为丈夫的他还可以落一个只是运气不好,但爱妻子、尊重妻子的好名声;而若是母亲选了自己而没选孩子,不论孩子活没活下来,丈夫都可以凭借这句话牢牢绑住妻子一生,就像花雾清自己说的,“没了还可以再生”嘛。
左右美名都被他自己占完,风险却都让别人担着了。
罢了,人各有命,不去想这些。叶繁枝又放出些许灵力,想要看看留下来的这个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但刚起这个念头,她的手上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片梧桐树叶,下意识看过去后,再抬头时,眼前的景象却变了。
她又站回了梧桐树下,天色已然全黑,有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人一边拍着另一侧堂屋的门,一边互相交流。
“姓花的你开门啊!我知道你在里面!诶这不是王四家的吗,你家顺子是不是今天下午也来这里玩了?”
“对对,你家小虎是不是也是?现在是不是躺床上怎么都叫不醒了?”
“就是就是!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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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家那雨娃子也是,回去饭也不吃了,直接在桌子上一趴,我寻思不能这么睡啊,就去叫他,结果怎么都叫不醒,还请了大夫,大夫看了说啥事没有,但就是叫不醒,让我们想想有没有撞见什么东西来着!”
“那就是了!我听说啊,他家那孩子出生时就把自己的同胞弟弟给吃了一半,邪门得很!”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什么?还有这种事情?怪不得他家一直只有一个孩子,和我们村里的习俗格格不入。”
“哦我想起来了!好像这花雾清之前是个道士还是怎么回事,一定是那时候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有业报传给他孩子了!”
众人连连称是,拍门的力度更大了。
“姓花的你出来!快点给我们个交代!不然我们就直接踹门进来了!”
叶繁枝听着他们的话,将手上的梧桐叶松开,心念一动便从门外来到了屋里。
“小花,你告诉爹,你到底做了什么?”晃动的幽暗烛火下,花雾清一边忌惮地望着门外,一边摇着身前一个少年的肩膀。
少年眉目清秀,脑后梳了一个长生辫,咬着唇低着头并不开口。
“你快说啊!”花雾清的声音大了些,颇不耐烦地推了少年一把。
眼角已有皱纹的花夫人连忙上前抱住少年,低眉哭道:“你何苦怪小花!出生后三个月咱们不是就发现这个问题了吗?小花体内有魔核,若是长久地不吸人气,就会慢慢陷入沉睡……”
叶繁枝眼皮一跳。
“那不会一次只吸一点?!非要搞得这么明显?!这下好了,门外全是要讨说法的人,你去应付?还是我去应付?这七八年来,你知不知道我也是心力交瘁?!干脆送出去给他们,一了百了!”花雾清虽是这样说,但还是一甩手,用稀薄到几乎看不见的法术加固了一层隔音结界。
花夫人满脸泪痕,不住地摇着头,“不,不可以,我们这里离松雪峰太近了,谁不知道那里对魔深恶痛绝,听说黎仙师座下最强的那名弟子小时候便是被魔物所害,若是让她知道,小花定是活不成的!”
少年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茫然地望着眼前跳动的烛火,仿佛周围发生的什么事情都与自己无关一样。
花夫人顿了顿,又道:“小花体内有魔核,还不是因为你当年……”
“你生的孩子,倒怪到我头上来了?!”
“小花难道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吗?!”
“谁知道是不是我亲生的!”
“你……你……”花夫人气得满脸通红,似乎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男人会说出如此伤人心的话来,她眼前一花,一下子栽倒在地,头磕碰到了尖锐的桌角,霎时便流出血来。
花雾清本不屑地撇过了头,但看到暗红色的血时,忙慌张地去扶人,“你这是何苦!”
“我……对了,说起松雪峰……听说松雪峰的黎仙师这些年来净化了不少魔物,咱们……咱们要不然试试修书一封,求她来帮帮小花?”花夫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地眯上了眼睛,但还是凭借着意志力紧紧抓着花雾清的衣摆,“毕竟小花……是我生下来的,也没问过小花的意愿,是我自私,明知道你们花家……这份自私的后果不能由孩子来承担。”
花雾清低下头,看起来冷静了不少,“好吧,我且试一试。”
他虽这样说,但只挥手一拂,一封带着灵力的信笺便从窗边飞了出去。
18. 荒村夜魅(13)
下一瞬,画面又是一转,一袭飘逸的红衣闯入叶繁枝的视线。
“那人是谁?气质像仙人一样!咱们这么小的镇子也会有仙人路过吗?”
“不知道……但是仙人不都是白衣飘飘的?这人却一身红衣鲜艳似火……长相倒是清秀,是不是哪座山上路过的道长?”
身旁传来两个小孩子的议论声。
叶繁枝听着,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目光也下意识地紧紧盯着红衣——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叶繁枝心心念念的恩师,黎颂泽。
此时的黎颂泽并不是叶繁枝梦中那样时而狰狞时而虚弱的模样,而是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颜,将耳边碎发拢到脑后,对路边说话的小孩略点了点头,随后快步向前走去。
但刚踏出两步,她却忽地停了下来,目光转向叶繁枝所在的地方。
从刚才就一直吹着的微风忽然停了。
叶繁枝面色不变,但垂在身侧的双手却微微攥成了拳。
“这里竟有打糕?之后带些回去,小叶子定喜欢这些甜味的东西。”
黎颂泽并没张口,但叶繁枝却奇异地“听”到了她想说什么。
身旁的小孩们也随着黎颂泽的目光看过来,叶繁枝意识到什么,猛然回头,看见悬于头顶的招牌时,才知道自家师尊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店铺名字。
《潘氏打糕》。
叶繁枝垂下眼眸,心里一瞬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对啊,这里本就并非现实,何况死去的人也不会突破生死的界限与自己相逢……
不知道刚才师尊看向这边的时候,自己在瞎期待什么。
叶繁枝闭上眼叹了口气。
刚才听见的那句话,估计是识海的缘故吧。与刚到这里时,能和江盛水他们用识海沟通一样?
来不及多想,黎颂泽的身影已经转过街角,只剩下一片红色衣摆,叶繁枝甚至忘了使用灵力,只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随着她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地跨进了花雾清家的小院。
“您……您真的来了?!”
刚一进门,花雾清就扑到了黎颂泽面前抓住她的衣摆,看上去激动不已,就差跪下了。
花夫人听见声音,也忙从里屋出来,见状连连笨拙地行礼,“这位便是黎仙师?黎仙师,求求您,救救我家孩子吧!”
黎颂泽不动声色地把衣服从花雾清手里抽出来,转头对花夫人笑道:“言重了,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修道者,先带我去看看孩子吧。”
“好好!您跟我来!”
没有多余的客套,花雾清赶紧上前两步,挡在花夫人身前,领着黎颂泽进了堂屋。
花夫人被挤到一边,但爱子之心并没让她注意到这一细节,只是提着粗布裙摆赶忙跟上。
堂屋中的长凳上安静地坐着一个少年,面庞柔和,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也难掩挺拔身姿,似是听到动静,正抬头朝这边怔怔望来。
刚对上眼神的那一刻,叶繁枝又听到识海里响起了师尊的声音:“竟漏了这么明显的一块,看来是耽于现状太久了,忘了本路。”
但她面上并无异常神色,只是淡然地用指尖凝出红色灵光,在少年身上转过一圈。
“这孩子还有个双生兄弟,他在哪?”黎颂泽问。
花夫人闻言看了花雾清一眼,眼中既有慌乱又有悲伤,“这……”
“哪有什么兄弟?小花他就是个儿子,不需要别的兄弟了。”花雾清搓了搓手,把花夫人往身后一拦,眼神有些飘忽。
黎颂泽眉头微不可察地拧了拧,她从来都是温和儒雅的,甚少出现这样的神态。
“花公子,虽不知你们为何将小花当成男儿养着,但我好歹是个修道之人,不需验身就能看出小花是个女儿家。若是你们想在某些地方隐瞒,直说便好,我只管清除魔气,不会管来龙去脉。但是关于我发出的问题,还是得请如实解答才好。”
虽然是温温柔柔的语气,但却没来由地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花雾清的脸上霎时出现羞赧之色,他瞥了一眼身后的花夫人,低声道:“是,是。小花的确曾有过一个弟弟,但出生时就,就没了。”
“可有魔化之征?”
“……有。”
花夫人霎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但目光在黎颂泽和小花身上逡巡两转,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眶却蓦地红了。
黎颂泽点点头,随即开始施法净化魔气。
她满溢着红色灵光的手指在小花的眉间轻轻一点,霎时便有四面八方应召而来的清风将小花整个裹住,但却只是在她身侧徘徊,并没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黎颂泽自然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撤了法力,又问道:“小花可有大名?”
花雾清有些结巴:“有……有的。”
黎颂泽将目光移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自家师尊虽然长相温润、气质如玉,但不说话静静盯着一个人时,那双纯黑色的眸子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禁不住想要打个冷战。
“叫……叫,叫花盼君。”
虽然已经猜到,但听见这三个字时,叶繁枝的心还是重重多跳了两下。
黎颂泽点头:“盼君?若我想的没错,是盼君归之意,对么?”
花夫人有些疑惑:“盼君归?不是,是……”
“是。”
花夫人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她拉着花雾清的手,“什么?什么意思?为什么是盼君归?不是希望再得一个男孩儿的意思么?”
花雾清只是涨红着脸,没有回答。
黎颂泽收回目光,看着坐在椅子上安静不语的花盼君,叹口气,决定还是把真相说出来:“看令爱的样子,应当不是一天两天了,对吗?”
花夫人见自家丈夫不答话,马上转向还理她的黎颂泽,不住点头,“对,对,可是我家丈夫说,这是由于他……”顿了顿,她生硬地转音道:“……当年生孩子的时候,我身体不好,连带着影响了孩子,所以才……”
“并非如此,而是花盼君身上,多了二魂五魄。”
“……什么?”
花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扭头看向花雾清,脸颊两侧的碎发被带起杂乱地挂在耳朵上,但她无心去管,“你不是说,你从花家出来之后,就再也不去想哪些事情了吗?你不是说你已经放弃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用孩子,当你梦想的垫脚石!”
她一下子冲到花雾清身前,死死攥住他的衣领,“我以为你变了,你根本就没变,你还是心心念念花家家主之位是么?甚至你还想让我们的孩子做你的魂器,你根本就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也不在意我对么?!”
花雾清将脸别到一旁,深吸一口气:“不是这样的!”
他极快地瞥了黎颂泽一眼,解释道:“当年你难产,生下的第二个孩子当场死亡,是有潘大娘在旁作证这是做不得假的!”
“那盼君身上多出来的魂魄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第二个孩子怎么死的吗?”
“不是难产么?”
“不是,是盼君,她体内有魔核,魔核吸收了另一个孩子的魂魄,所以那孩子才会死!”
花夫人瞪大双眼,捂住了嘴,差点就要跌坐在地,得亏黎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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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拉了她一把,将她稳稳扶住。
花雾清说着说着也流下泪来,“这些年来,我试过无数方法想要将多余的魂魄分离,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于是我想,不如将错就错,实在不行就依着这魔核的想法,看能不能将那死去男孩的残魂召回来,结果没想到……这魔核所需的人气越来越多,我压制不住它了。将吸走人气的人重新唤醒已经是我的极限!”
说罢,夫妻二人抱头哭了一阵,这才双双抬眼望向黎颂泽。
而他们口中的主角仍然呆坐着,只在他们语调尖锐时才痴痴抬起没有焦点的眸子望他们一眼,比起叶繁枝来说更像一个旁观者。
站在门边的叶繁枝看了这么久,总觉得这两人演戏痕迹有些重,不知当年师尊是怎么想的。
可是期待的声音始终没有在脑海中响起来。
黎颂泽只是默默看着,略一点头,“我明白了。”
随后她垂目默念,一缕红色灵光自她眉间溢出,在空中画出一个繁复的咒印,盘旋几转,然后才一下子映入花盼君眉心。
花盼君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她转头环视一圈,怯怯开口:“娘……爹爹?”
花夫人还挂着泪珠的脸上霎时出现喜色,她先是看看黎颂泽,眼睫颤动,然后才缓缓应了一声:“诶,娘在呢。”
花雾清的眼中倒是闪过了许多复杂情绪,有茫然也有不可思议,但就是没有喜悦。
垂眸思索了片刻,他还是问道:“不知黎仙师是用了什么方法?我才疏学浅……未曾看到任何施术痕迹。”
黎颂泽只是微微摇头:“独家秘术,不宜透露,抱歉。”
叶繁枝挑眉,原来刚才的那些法术灵气只有自己能看见么?她看着花盼君逐渐清明的眼神,若有所思。
就是这视线转移的一瞬间,叶繁枝没能注意到黎颂泽将沁出鲜血的指尖极快地在自己红衣上擦拭的动作。
待再将目光转回来时,黎颂泽的面色显然白了些——虽然黎颂泽本来就白得异于常人,但叶繁枝就是觉得此刻的师尊面上更带了些虚弱的苍白,褪了些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令爱受魔核侵蚀时间过久,需在城东选个人多的地方,将她的一捆头发埋于三尺之下,长久地接触人气但不吸收,才能彻底将魔气散出去。”
花夫人连连点头:“好、好,多谢黎仙师!多谢黎仙师!不知黎仙师要什么报酬?”
黎颂泽淡然一笑,“不用,这本就是我的责任所在。”她朝屋中三人略一颔首,“此间事了,我也不便久留,告辞。”
花雾清伸出手,显然是还想说什么的样子,但看见黎颂泽朝他微微摇了摇头,到嘴边的话便变成了:“黎仙师若之后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一定要开口。”
叶繁枝闻言无声冷笑了一下,道盟大会时,也没见过你的身影啊,也不知你有没有入场资格,也好意思打肿脸充胖子。
黎颂泽只回以微笑,然后便像一阵风一样出了门。
叶繁枝赶紧跟上,却看到黎颂泽转进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再次闭目默念了半天咒语之后,几缕散发着微弱灵光的灵气钻入了她的手心。
下一刻,黎颂泽忽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她似是已有所感,伸手护住了口鼻,所以并没有半点血迹落在地上,全都洇在了她的火红衣袖里。
虽然知道这已是过去的事情,但叶繁枝还是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上前两步想要握住师尊的手。
这一动,她的手却直直穿过了黎颂泽的身体,周围的景物也开始摇晃破碎。
在眼前的景象彻底崩坏之前,叶繁枝听到黎颂泽微弱的声音传来:“这下,看来是没精力再买糕点了。”
19. 荒村夜魅(14)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师尊忽然消失了,夜幕也沉沉地暗下来。
叶繁枝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直到远处一声锣响,她这才缓缓放下手臂,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她仍然在方才的小巷中,但四处都挂上了火红的小灯笼,穿过灯笼长串,可以看到花家小院门口张贴了两个大大的“喜”字。
花雾清和花夫人都穿着红服,端着酒杯正在招待往来络绎不绝的宾客们。
“恭喜恭喜啊!”
“当年是我们错怪花道长了,花道长动用自己的关系邀请松雪峰仙长前来除魔,还自费建了这么大个庙宇,为城垣村谋了这么多年的福气,如今花小姐也觅得良人得以出嫁,真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就是,前些年我家孩子去苍苔山撞了邪,多亏花道长几天几夜没合眼地作法操劳,这才保住我家孩子一条命。”
“你说起这个,我家那口子也是,好好的非要自己去修什么屋顶,还好花道长路过将失足的他接住了,不然可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对了花道长,您因那事伤着的手臂近来还会因为下雨而疼痛吗?”
花雾清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哈哈笑道:“还好还好,大家言重了,都是大家对我们家包容,我们为城垣村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花夫人也笑着抿了一口,摇曳的烛火打在她脸上,透出眼角浓厚妆粉下的皱纹,“是啊,小女能有今天,全要倚仗大家。”
叶繁枝挑了挑眉,不再听他们客套,而是把目光移向众人身后耸立的建筑。透过人群隐隐可以看到里面的神像一角,朱漆的颜色在灯火通明的厅堂中泛着刺目的光。
她记得师尊只让花家人寻个人多的地方埋头发,并没让他们修建庙宇才对,不过这倒是和之后所闻所见对上了,看来那“花盼君”倒说了几句实话?
正托腮思索时,庙宇顶端的一个突起异物吸引了叶繁枝的注意力。
……
她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会修这么一座庙了。
在普通人看来,这或许不过是一座修得外形略有些怪异的庙,里面供了个人人称道的仙长,时时来拜见后村子里便会越发地风调雨顺,但是叶繁枝这等法力稍高一些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庙宇顶端嵌了一颗吸魂珠。
每个出入过庙宇的人都会被不知不觉地取走身上的一丝人魂。
看来花雾清还是没放弃想要召那死去男孩的魂的想法。
不过看这吸魂珠的大小,一个正常健康的普通人就算一辈子住在这庙宇中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
同样的,以这样的速度,想要从他人身上取魂来召魂,起码要花上一千年不止。
……不知道该说花雾清有病还是有良心。
叶繁枝在心里冷笑一声。
但很快她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若真如自己所想,起码需要一千年才能召魂成功,那自己之前见到的“花盼君”,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有些恍惚,头也没来由地开始疼起来。
“救命啊!”
忽地一声尖叫刺破耳膜,叶繁枝循声望去,只见之前为花夫人接生的潘大娘从西侧的小屋里惊慌失措地滚了出来,双唇发白,颤抖着一只手向房门紧闭的屋子里指去。
马上便有人跑过去扶她,“怎么了?”
潘大娘却不说话了,直接推开那人,然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冲出了院子。
院中多数人还沉浸在喜乐的氛围中,并没特别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再加上锣鼓与唢呐正演奏到激烈的时刻,所以潘大娘的这一行为最多只引来了几个人的目光。
很快院子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众人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直到粘腻腥稠的血迹从西侧小屋中缓缓渗出来。
——甚至这还是喝得有些迷醉的花夫人发现的。
她本想着为新婚的女儿门前再多挂几个平安符,但刚一行至屋前,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低头一看直吓得酒醒了大半。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隐私了,她满心只有对女儿的担忧,于是猛地一推门,却看见满脸是血的女儿正埋着头专注地生啃着什么东西。
花盼君听见门廊碰撞的声音,缓缓抬起头,一双比血还要红的眼眸直直盯着花夫人,随后她咧开嘴,露出一整排整齐而锋利的牙齿,朝花夫人森然一笑。
“娘,你要来尝尝吗?”
她的嘴唇上沾满鲜血,一张一合中发出的却是个男声。
“什么?尝……尝什么?”或许是烈酒暂时麻痹了大脑,花夫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她本能地后退着,目光移向花盼君正在啃食的东西。
上方已经被血糊满——好像还在往外冒血,顺着往下看,全是红色的一片,分不清到底是血迹还是什么东西,似乎是红色的布料?上面好像还有珠串,好熟悉的样式,在哪里见过。再把视线下移,是一只垂着的手,骨节粗大,一看就不是自家女儿的手。
一只手?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
花夫人打了个激灵,她终于彻底清醒,也终于看清楚了花盼君到底在啃什么。
是她的女婿。
对,但是头已经不见了。
花夫人不敢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忍住想要反胃的冲动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又后知后觉地想要把门关上,手忙脚乱之中却不小心碰到了门槛,于是仰面向后倒去,为了维持平衡,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抓——
却触到一片濡湿。
花盼君不知什么时候移动到了花夫人面前,用正在滴血的双手拉住了她,“娘亲,你不盼我回来吗?你在害怕?”
花夫人看着自家女儿越靠越近鬼气森然的脸,又盯着她发着幽幽红光的眼瞳,理智终于断线,惊叫一声后晕了过去。
“怎么了夫人?这大喜的日子,怎么……”花雾清被其他人拥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花盼君抱着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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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伸手将垂下的头发往耳后别去,在自己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她抬头缓缓露出一个笑,“爹,我回来了。”
花雾清听得云里雾里,他第一反应是自家女儿怎么说话声音像个男的?随后身旁就有人叫道:“鬼啊!!!鬼啊!!!那屋子里的,是赵家公子吗?赵家公子他……他……”
马上有人被吸引过来,看清眼前状况之后一边惨叫着一边连滚带爬地跑了。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人朝这里望过来、聚过来,最后又像潮水般跑开退去,他们叫喊着推搡着,将院落中堆得满满当当的礼品撞得七零八落,刚才还欢快的乐声也稀稀拉拉地停了,只剩下刺耳的尖叫。
花雾清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刺激得清醒了不少,他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之后,也被吓得连连后退,“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花盼君松开怀里的花夫人,让她好好靠在门槛旁,随后一步一步地走近花雾清,“爹,你做的所有一切难道不都是盼着我回来吗?现在我就在这里,你露出那副害怕的表情做什么?”
花雾清慌张摇头,余光瞥过周围的慌乱的人群,“什么?不,我没有,”但随后他又瞥过屋内惨象,喃喃道,“原来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真的有用?”
“什么?!你竟用我们家公子,去喂你这怪物女儿?!”身旁忽地炸出一声爆喝。
花雾清慌忙环视一圈,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闲杂人等已经跑光了,剩下的全是赵家送亲的队伍。他们或拿着铲子、或拿着木棍,正将自己一家人团团围在中间,刚才发出爆喝的人就是领头之人,他满脸怒气,指着花雾清叫道:“好啊,诓骗我们说结亲能破我家公子这阴生早死之命格,结果却是给你家女儿送养物来了?!”
“区区凡人,有什么好叫嚣的?”花盼君冷冷扫视过众人,脸上全是被打断对话的不耐烦。
此刻她的面部线条在跳动的灯火下变幻几瞬,已然变成了叶繁枝初识的那个“花盼君”的模样。
或许现在该以“他”来称呼眼前之人了。
黑夜中他的红瞳分外醒目,配上脸侧深红色的血迹,更有一种妖异的阴森感。他伸出右手,掌心“砰”地散出异火,正要冲向赵家人时,却仿佛被什么扼住咽喉,随后重重往地上一跪。
赵家送亲队伍中本来有几个人见花盼君这阵势想要逃跑,但看他忽地不动了,便随着其他人一拥而上,拿着手中的武器便朝着花盼君狠狠砸下去。
花夫人刚一醒过来便看见花盼君被众人推搡着头破血流的模样,自家丈夫也不知哪里去了,心中一冷,忙冲入人群挥着手喊着:“不要!求求你们,她不是这样的,是有妖魔上身,求求你们别打!我有办法,我有……”
“滚一边去!我们家公子都死了,你在这里说什么屁话!”
花夫人被抓住胳膊狠狠甩到了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个铁铲便在她头上狠力一拍,她刚抬起的头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20. 荒村夜魅(15)
纷扰的人群霎时暂停了一瞬。
他们握紧手中的武器,面面相觑,直到有个人伸出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花夫人。
“死……死了?”
领头之人神色晦暗,看不出情绪,他扫视众人一圈,上前两步探了探花夫人的鼻息。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只看见领头人微微摇了摇头。
“那、那怎么办?”
“慌什么?”领头人啐了一口,“他们害了我们家公子,杀人偿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他又扭头看着身后似乎只剩一口气的花盼君,“罢了,管他死的活的,总之先把他们带回去交差……还有个姓花的呢?”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花雾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叶繁枝却看得真切,花雾清在察觉到气氛不对的一瞬间就丢下妻儿,趁人不注意攀上了庙宇的顶端。
此刻他正捧着被自己拆除得破破烂烂的吸魂珠趴在屋顶上不敢动弹。
但还是有眼尖的人发现了他,叫道:“他在那里!在屋顶上面!”
花雾清见自己被发现,慌忙爬起来准备逃跑,但他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刚一站起来便脚下一滑,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在黄沙土地中滚了几圈,还不忘护着他那吸魂珠。
赵家人连忙把他团团围住。
“正好,有个活的,也不用我们费力解释了,来人把他绑起来!”领头那个人一声令下,马上便有人要来绑花雾清。
花雾清手脚并用着连连后退,“等等……或许是误会呢?你们……你们先听我解释!”
没有人回应他,每个人的脸都被红色的灯笼映照得森然可怖。
花雾清看着逐渐逼近他的人群,神色紧张,忙把怀中被磕了几个大缺口的吸魂珠拿出来高举着:“别……都别过来,否则我用这东西吸干你们的魂魄!”
“哈哈哈……就凭你这破烂玩意儿?吓唬谁呢?”人群中有人发出嗤笑。
花雾清额侧有冷汗流过,他抓着吸魂珠的手也在颤抖,他看没人相信,也不过多辩解,而是皱着眉,似乎在挣扎思考。
“我去你的!”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啦,花雾清忽然被人从背后重重踹了一脚,不得不向前踉跄几步,连带着吸魂珠也脱手而出,扑簌簌滚落到了一双红鞋边上。
一只沾着暗黑色血迹的手将它拾了起来。
“有点用处。”
花雾清闻声怔愣一瞬,抬头就看到花盼君轻轻一用力便将吸魂珠捏了个粉碎,视线再上移到他的脸庞时,忽然控制不住地惊叫了一声。
赵家人还没反应过来,正准备转身查看,但忽而从四面八方吹来了难以抵挡的狂风,几乎让人站立不住。狂风裹挟着沙石朝他们砸过来,不得不让人捂住了眼睛和口鼻,自然看不清花盼君到底变成了一个什么模样。
但不受影响的叶繁枝却看得一清二楚。
如她所想,吸魂珠碎裂后,只从里面飘出几缕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小残魂,但花盼君却像得了什么极佳的养物一般,身上刚被赵家人打出的伤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脸颊与脖颈的连接处也渐渐泛出银光,呈现出鳞甲一样的质感,而这鳞甲也如有生命一般,一寸一寸攀上花盼君的半张脸。
叶繁枝挑了挑眉,只觉这鳞甲似乎在哪里见过,正想走近两步看个清楚,但花盼君已然闪身至赵家领头人面前,伸手便掐住了那人的脖颈。
“咔哒。”
骨骼的碎裂之声不带停顿地响起。
领头人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个音节,头便一歪,在花盼君把手收回去的同时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身边的人刚把一片梧桐树叶从头上取下来,随后就踢到了一个物件,不耐烦地睁眼查看,却猝然对上一双大睁着的无神双眼,不由得惊叫出声:“啊呀!”
但他还来不及作出其他的反应,便被花盼君用同样的方法结束了生命。
就像是系在一条线上的木偶一样,只一瞬间,便有四五个人接连倒在了花雾清眼前。
花雾清颤抖着嘴唇不可置信地抬头,“你……”
“花道长,我们来……”
两个声音同时在花盼君耳畔响起。
他没有选择去将自己坐在地上的父亲扶起来,而是转头看向另一个声音的来处。
——花家小院门前挤了乌压压一片人,为首的潘大娘提着灯笼,似是被眼前景象吓到了,语气呆滞地把没讲完的话继续说完:“来,帮你们了……”
花盼君嘴角扯了扯,大概是想挤出一个微笑,但由于半张脸都被鳞甲所覆盖,所以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歪着嘴的冷笑,配上他闪着幽光的红瞳和满身的血迹,再加之脚边趴着的人和不止息的狂风,给人的恐怖感不言而喻。
有几个胆小的,已然挤开人群远远跑走了。
不知是不是叶繁枝的错觉,她总觉得花盼君在转身之后,眉目似乎变得柔和了些,就像是……变回了女身的花盼君一样。
但这个花盼君还没来得及出声,她脚边的尸体便扭动几番,竟又颤巍巍站了起来。
潘大娘不明所以,领着众人后退了半步,挤出一个笑:“原、原来没事吗?那我们先走……”
话音未落,那几个歪着脖子的尸体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朝潘大娘他们冲了过去。
众人见势头不对,转身欲跑,院门却“砰”地一声自外向内关上了,还生生夹断了一个男人的手臂。
这下人群方寸大乱,只能在不大的院子里四散逃窜起来,有些想要攀墙逃跑的,都被看不见的结界给弹了回来,救命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只有花盼君还愣愣站在原地,缓缓抬起自己已经布满鳞甲的手掌,喃喃道:“怎么?怎么会……”
此时她发出的声音很轻,但叶繁枝能听清楚,是个女声。
随后她口中又发出男声:“你怎么出来了?快把身体还给我!你控制不住!”
女声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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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我不会,到底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便听得有人叫道:“着火了!着火了!”
花盼君和叶繁枝同时转头望去,此时已有几个人倒在了那些死去的赵家人手下——大概是在推搡之间,谁将院子里用来照明的灯笼给打翻了,又或是灯烛之类的滚落在地,总之现在西厢房那边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很快就将红窗红房吞噬殆尽,人群犹如被潮水逼退的蚂蚁一样,全都跑到了靠近庙宇的那一侧。
而在那跃动的火光中,一个逆着人流、行动缓慢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是花夫人!
她没有死——刚才大概只是头部受到猛然撞击而造成的假死现象。
她现在正一手捂着额头,一手伸出来在灼热的火场中摸索着。
离近一些,可以听到她用虚弱的声音在呼喊:“小花……小花!着火了,你快出来!娘找不到你,你快出来!”
方才那一击不仅给花夫人造成了皮肉上的损伤,更是将她的记忆打得七零八落,她忘记了刚才看见的可怖景象,只记得今天是女儿的大喜日子,而这里是女儿呆着的屋子。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脑袋昏沉头痛欲裂,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一个屋子会忽然起火,她只知道她的女儿在这里面,她要带她出去。
刺鼻的浓烟激得花夫人呛咳不止,滚热的火舌舔舐着她的衣物边缘,屋顶也发出不妙的脆响,但她仍然一步一步缓慢地朝火场深处挪动而去。
“娘!你快出来!我在这里!”
花盼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花夫人见状松了一口气,应道:“好好!你没事就……”
可是话还没说完,厢房便轰然倒塌,连带着那方瘦弱的红衣身影也随之消失在了烟尘之中。
花盼君呼吸停滞一瞬,她不顾仍在往上窜的火焰,神色癫狂地一下子冲进废墟,用爬满鳞甲的双手生生挖着还发烫的焦木。
女声疯了一样喃喃道:“你不是会法术吗?为什么刚才不用?为什么不救娘亲?你用法术啊!用啊!”
男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我还有一缕生魂被压在那庙宇的神像之下,我抢不回这身体的控制权!你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都是你的错!”
“那你刚刚怎么……”
女声没有说完,花盼君的手也顿住了,随后就像被施了法术一样,猛地闭上眼睛垂下了双手。
叶繁枝忽地意识到什么,她猛地回头看向庙宇。
果然,那方有人叫道:“这、这神像,不应该是之前那位仙长的样子吗?怎么现在变成了花盼君的模样?!”
疲于奔命的人们有的抽出空隙抬头望去——就连躲在角落里的花雾清也发现正如那人所说,神像的模样,不,应该说是这神像从脸到所穿的衣服,都变得和屋外的花盼君一模一样了。
花雾清暗叫不好,正咬破指尖准备念咒画符时,一声刺耳的脆响惊得他手指一顿。
“我呸!我就说姓花的他们家一定有问题吧!给我砸!”
21. 荒村夜魅(16)
一柄利斧被人抛出,重重砸向神像。
“哗啦——”
即使人群皆在纷乱呼喊,但神像的破碎之声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忽地,追逐着他们的赵家人竟缓下了脚步,最后竟站在原地不动了。
“有用!有用!”
众人见状,纷纷开始找寻趁手的东西朝神像掷去,什么供果、木棍之类,就连它自己的碎片也又被人拾起来投向它。
不出半刻,往日闪着光辉的神像便已成废墟一片。
还有人不忘在这时候悄悄将神像上看起来值钱的、未被打碎的装饰玉石收入囊中。
但装到一半,他的手就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再怎么用力也不能寸进分毫,随后脚下传来一阵灼热的感觉,他惊恐地往下看,发现自己的脚边正燃起腾腾的火焰!
他想尖叫,但声音却被卡在喉间;他想跑,但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动弹不得。
抬头环视四周,所有人和他都是一样的情况,皆瞪大着双眼面面相觑,有些胆小的,已经是泪流满面,还有的人双腿已被烧得支撑不住,仰面跌在火海中,被蹿起的火苗迅速吞噬。
死亡的恐惧在每个人心头蔓延,而他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只剩下耳边木头和皮肉绽开的噼啪声。
“轰隆!”
不多时,整个庙宇便彻底倒塌,火舌一窜三尺高。
叶繁枝收回目光,暗叹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来龙去脉了,正欲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城垣村都已变成了一片火海,眉头刚不受控制地一挑,身上便一冷,似有什么坚硬冰凉的东西缠绕着自己的脚边盘旋而上,同时眼前也忽地一黑。
四周的声音渐渐离她远去,只剩下冰凉湿润的气息缓缓围拢上来。
叶繁枝手中的灵戒忽地开始闪光,她轻轻摩挲着,颇有些安抚的意味,而灵戒确实也似乎没有感受到危险,又恢复了平日里不起眼的样子。
等了半天没有其他声响,叶繁枝才缓缓开口:“花盼君,你的本体被你弟弟占了,那现在这副身躯是怎么来的?”
身后气息变得更冷了一些,随后是个有些怔愣的女声:“你……怎么知道是我?”
和她带来的冰冷肃杀的氛围所不同,女声显得有些稚嫩懵懂。
“很简单,第一,你曾问过我要不要跟你走;第二,我在要进入厢房之前就发现你了;第三,这里看来是回忆,虽然总感觉你隐去了一些真相,但大体走向应该没变。”
叶繁枝这话其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但花盼君竟还真的思索起来。
半晌,她道:“都是真的,我给你看的东西,都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
眼前渐渐亮了起来,周身的冰冷也在一瞬间抽离。
月光洒在不远处布满蛛网的供台上,供台中间深深凹陷,凹陷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洞,里面却只有几块焦黑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块状物体。
叶繁枝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看来她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间屋子——或许现在叫它“花家小院的堂屋遗迹”更合适。
扫视过一圈,没有看见江盛水他们的身影,但她并不着急,而是转过身。
同时一条银白色的蛇尾也在此时自她脚边划过,随后被花盼君收了起来。
“所以这片魔核的本体是腾蛇?”叶繁枝上前一步,定定看着眼前人身蛇尾、半张脸还带着鳞甲的少女。
花盼君反倒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身子隐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我……我不知道,那晚过后,我的身体就变成了这样,只有我弟弟心情好些时,我才能变回人身。”
叶繁枝听她语气不似说谎,只是轻笑道:“心情好?应该是妖力足才对。”
花盼君不置可否,只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道长,救救我弟弟吧!他不能再这样执迷不悟了!”
微凉的夜风从屋顶破了口的大洞徐徐涌入,吹动着叶繁枝的额发,她抬起右手将挡住眼睛的碎发捋到耳后。
然后她垂下眼睛,没有制止花盼君这一跪拜的动作,“执迷不悟?方才我并未看到最后,想来是当时你的身躯与心神已完全被你弟弟所占据,那之后呢?发生了什么?城垣村应当是在那场大火之后就变成了死村,我和同行之人看到的又是什么?你既然这样说,想来这些都和你弟弟有关。”
其实经过此前种种,她心中已有大概猜测,但总归还是要亲口问一问才放心。
花盼君低着头,认真回道:“我在村中起火的那一刻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周围皆是红色,挣扎好久才发现自己是被困在了一枚红色的玉佩里。我本以为是先前帮过我们的红衣仙长又做了什么事情,但后来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讲到这里,颓然地坐了下去,因而并没发现叶繁枝听见“红衣道长”四个字后,又缓缓往前踏了一步。
“我发现……娘和爹竟然都还活着,我们的家也完好无损,只是没了那间庙宇,而城垣村中的老老少少都还在,只是没了赵家人……”
“我以为这些都是我将死之际的一个梦,直到我弟弟把我从玉佩里放了出来。他告诉我他用了特殊的方法,把村里所有人的魂魄都留了下来,然后提取了他们最快乐的一段记忆,创了个幻境,以保证所有人都能在这个幻境里幸福快乐地生活。”
“我听完后,并未……并未制止他,”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怯怯望了叶繁枝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我想着,本来我和弟弟如此,也算是成了怪物,而爹娘也是因为我们而……而……还有城垣村的其他人……所以,要是大家都能带着自己最快乐的记忆无知无觉地在城垣村继续生活,也算是一件好事。”
叶繁枝眼睫轻颤。
果然和她设想得差不多,这也能解释江盛水和月凌空的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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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为,看来他们就是一进入幻境就自动沉浸在了自己最快乐的那段记忆里。这魔核倒是有些威力,即使有那拼拼凑凑还能用的吸魂珠和赵家人的魂魄作辅,它能收集这么多其他的魂魄再提取记忆,再创个这么大的幻境,实力也是不容小觑,不知这魔核的真正主人是个怎样的魔物。
但是……为什么自己、迟守守还有文韵茹却似乎并没受到影响呢?若是以修为而论,江盛水并不比自己低出多少,而文韵茹和迟守守也绝不可能有高出自己修为一大截的实力。
还未想清楚,便听得花盼君继续道:“可是好景不长,忽地有一天,那座庙宇竟然又出现了。”
“供奉着红衣道长的庙宇?”
花盼君点头,“对,他说这是由于魔核的力量在消散,如果不想办法稳固魔核,不仅我和他会灰飞烟灭,我们费尽心思留下的城垣村也会不复存在。”
若是江盛水在场,定会说出“此事本非正道,逝去不过是顺应天理”之类的话来,但是叶繁枝不一样,她向来觉得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意义,所以并未发表什么想法。
花盼君顿了顿,见叶繁枝只是低垂着眼睛不说话,便绕着蛇尾靠得近了些,小声道:“道长,你会不会觉得我们这样做太自私了些,毕竟……我们做的事情在正道看来,应该是邪魔外道才对。”
叶繁枝看着她此刻已经异化的黑色竖瞳,并不回答她的问题,“然后呢?”
花盼君像是本就不期待她的回答一样,只叹了口气继续道:“然后我弟弟便时不时到幻境外面来——也就是现在咱们所在的地方,但具体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因为他从不带上玉佩出来,我只知道每次他回去后,庙宇就会消失,幻境也从来没出过问题……直到前几日。”
“前几日?”叶繁枝想起了挂在天边的撼波。
这下子线索全都清楚明白了。
可是她话音未落,花盼君却忽地抬手,一双全数覆盖着鳞甲的利爪直直朝叶繁枝咽喉袭去!
此时二人相距不过两步之遥,花盼君又是蛇尾,行动极其迅速,就在她以为自己能得手的时候,叶繁枝却一个利落的闪身,闪着银光的尖爪便擦着叶繁枝衣领而过,连半根她的碎发都未碰到。
轻巧躲过这一击的叶繁枝并未有所松懈,而是极快召出泣云。青色长鞭一甩而出,却在将要碰到花盼君时拐了个弯,朝一根看起来比较坚固的房梁攀去,她轻轻一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瞬间拉到了离花盼君十尺之外的供桌上。
足尖刚碰到地面,刚才叶繁枝所站立过的地方便炸开一个三尺深的大坑,与屋顶上的大洞遥相呼应。
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熟悉的穿着红色嫁衣的身影,轻盈的布料正随着夜风翻飞摆动。
丹凤眼中溢出冷色,“花盼君”缓缓转身,伸手一挥便将花盼君收回了腰间挂着的蛇形禁步里,“警惕心不错,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22. 荒村夜魅(17)
叶繁枝将泣云松松握在左手里,挑眉回道:“那个花盼君——也就是你姐姐,跪下挖那些残石瓦砾的时候,你借着回忆的动作强占肉身,很不错的障眼法。”
“花盼君”看起来有些惊讶,“我以为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明明未曾在那时候放出过灵力……且刚才你还问我本体的事情。”
叶繁枝灵巧一笑:“无需灵力,只用双眼罢了,你腰间禁步时隐时现,很难不让人注意到。”说着,她以一个隐蔽的姿势捏了捏右拳,将掌心里忽然出现的通红眼瞳盖住。
其实她并不是凭借禁步在否从而认出来的,而是在花盼君行跪拜之礼时,她的右眼忽地一阵刺痛,然后便以手中眼睛的视角看见了蛇身的花盼君身上并无魔核,从而判断的。
对于手心中这只眼睛的由来她此刻毫无印象,但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且目前看来这眼睛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威胁,所以她并不分心硬要去回忆什么。
反正到最后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个结果,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花盼君”闻言,低下头看着自己腰间的禁步,细细回想了一阵,一时竟也怀疑起来,自己的魔力已经微弱到连维持吸魂珠的形态都做不到了么?但此时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已然没有必要,所以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你和刚才与他们在一起时表现出来的样子并不一样。”
叶繁枝没接过话头,此时她已知道此间魔物实力,也明白方才幻境并非撼波所为,故而放出些许灵气,探查一番后说:“你虽用全部力量抵抗撼波,但终究是螳臂当车,只能些微延缓它彻底摧毁你所造幻境的进程罢了。”
听叶繁枝这样讲,“花盼君”惨然一笑,“是啊。”
他身子忽地一松,像是绷久了的弦终于缓下劲来,顺势在地上一坐,激起无数细碎烟尘,将红袍婚服沾成灰色。
虽这人早已说过打破幻境只需她一招,但在刚才真正过手之后,他才深刻意识到眼前之人修为高深,就算是在自己刚夺舍姐姐、收了全村人魂魄、魔力最鼎盛的时候,也绝对不是她的对手,何况如今他只是一个连稳定幻境都做不到的人了。
他的面色渐渐变得晦暗。
方才这人和那叫撼波的法器一同闯进来时,他最先感到的是害怕,以为这人是带着法器来收自己的,所以只是静观其变,但随后发现这人似乎也畏惧着撼波,且身子虚弱,听他们对话仿佛是刚复活不久的样子,便动了想要收了她的魂魄来稳固幻境的心思。
可毕竟他和姐姐这百年来只是凭借着一片魔核之力维持着幻境,魂魄已有损伤,虽有时会抓些灵力低微的修道者来修补幻境,但始终抵不过时间,故而母亲便不受自己控制跑了出来,想要把剩下的其他人都送出去,本也没什么大事,自己想要的只是眼前这个人罢了,但谁知他们之中有个紫色眼睛的妖兽竟撕开幻境把所有人都带了进去……
她和那妖兽还假装被幻境所控制,以至于自己火急火燎便要将人引入幻境阵眼以吸取法力,魔力不稳出了许多破绽,待到发现端倪时,便是移梦术也不起作用了。
不过有一点好消息,那就是此人身上有着与当年黎仙师身上同样的气息,周围的魔气也都往她身上飞去,看来是想要她净化的样子,或许她能帮自己再净化一次魔核?
但就在这时,姐姐却忽然出来了,幻境也受到了波动,竟给她展现了当年的事情。
而这具□□内的魔核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要攻击她。
不过好在自己又抢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收住了手,否则只怕会被那条青色的鞭子一下抽散吧,那到时候就真的什么都保不住了……
等等,不对,不对劲。刚才姐姐的蛇身的确不受自己控制不假,但自己为什么也出了手?
明明在展现回忆之前,自己是想求她帮忙再次净化,或是让姐姐的魂魄彻底与自己的融合才对。
思绪忽然变得很乱,他下意识地望向沐浴在皎月光华下的叶繁枝,忽地弹坐起来。
叶繁枝收回灵气后,本在思考为何方才感受到的那缕熟悉的魔气不见了,便看见“花盼君”红色的嫁裙下缓缓生出蛇尾,面色不善地朝自己一步一步爬来。
她却并不惊慌,反而点头道:“这才对,现在你们终于能以完全融合的状态示人了。”
从刚才开始叶繁枝就在思考,按理说在魔核的影响下,花盼君这种一体双魂的情况应该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失才对,若说之前分得开,那是因为有着师尊净化之力的作用在,但现在师尊已去,印随身逝,他俩早就该不分彼此了。
但却还是会出现这种两个人抢一个身躯的情况,那就只有两种可能,即有一方有强大的执念,不愿意融魂;或是,魔核的能力衰弱得不能让他俩融魂。
叶繁枝更倾向于后者,毕竟融魂后能更好地操控幻境,于两个花盼君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他俩突然就融魂了?一则需要魔力,二则需要时间,按理说他们不应该这么快就……
“都……都怪你!”没有时间给叶繁枝细想,花盼君口中忽地发出低吼,声音浑厚,既像个男人,又好似气急了的女人,同时朝叶繁枝飞速冲过来。
她的面目在月光下变幻几瞬,又变得柔和起来,但眼睛却是纯黑的竖瞳。
叶繁枝道:“怪我?不是你把我拉进你的幻境么?”同时她在花盼君要碰到自己的瞬间侧身一让,足尖轻点,左手反鞭抽出。
这一鞭却并未打中任何东西,花盼君的动作比起刚才来快了起码十倍,此刻已连半分衣角都看不见了,四周静悄悄的,叶繁枝把泣云收回来,屏息静听着周遭声响。
“咻!”
右前方忽然传来破风之声,但叶繁枝却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一滚——
供桌随后便被一截饱含着魔气的房梁砸得粉碎,花盼君也随之出现,广袖红袍之下是青黑的锋利眉目,他面带怨毒地朝叶繁枝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同样的招式,怎么还用第二次?”叶繁枝竟还颇有闲心地拍了拍自己肩膀上的灰尘。
“若不是你多管闲事,来净化我,我顶多是吸食些生人魂魄,怎会在之后忽然失控,不仅失去娘亲,还失手杀了全村!”虽然是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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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但却能听出是个男声,是“花盼君”在讲话。
大概是叶繁枝和黎颂泽的灵力相似,所以“花盼君”把这笔莫名其妙的帐算在了叶繁枝头上。
不等叶繁枝回答,就又听得一个女声从花盼君喉间响起:“弟弟!人家好歹是来帮了我们的,怎能这样责怪别人?”
“谁是你弟弟!你以为没说到你就不怪你了么!爹和娘根本就没想要你这么个女儿,是你占了我的位置!是你身上带的魔核!是你毁了我们家!毁了整个城垣村!”
“我……”
看来融魂并不顺利,他俩现在仍然是两个魂魄,只是被迫塞在了一个身体里。
花盼君忽然垂下头不出声了,但他的蛇尾却渐渐从银色变成了红褐色。
!
叶繁枝下意识后退一步。
外形由浅色变为深色,是魔物实力增强的表现,可现在并没有什么地方能让这魔核吸收力量,唯一的可能就是它正在吞噬花盼君和城垣村其他人的魂魄。
两个花盼君竟都自愿献出这些东西?
空气中忽然传来浓稠粘腻的海风气味。
叶繁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瞪着气味的源头,亲眼看着花盼君周身渐渐凝出黑得几乎要变成实体的魔气。
手中泣云青光大现,叶繁枝此时的心境与方才在幻境中时大不相同,刚才害怕出手伤到自家人,是以才耐着性子循循善诱,但现在到了外面,身边又无旁人,且花盼君已然露出本相,那就没必要遮掩什么了,故而冷着脸从牙缝中逼出几个字来:“你的本体到底在哪里?”
花盼君缓缓抬头,脸上是密密麻麻的红色鳞甲,眼中一抹淡红色光华闪过,“你比我更清楚。”音色男女混杂,还带着一丝如雾般的朦胧。
他已经完全魔化了。
叶繁枝垂下眼睫,琥珀色的眸子中溢出冷气,“我向来不喜欢打哑谜,你若如实说出来,或许我还能帮帮你,让你和城垣村众人早入轮回。”
不知是哪个字触怒了花盼君,他忽而双眼圆睁,扭身一晃,一条巨大的蛇尾便从朝叶繁枝拍过来。
“我只是想让他们快乐地活着!我有什么错!你们一个二个为什么要来讨伐我?!为什么!”
叶繁枝迅捷地后跳出三个身位躲开这一击,随后长鞭一甩,直直缠上红色蛇尾,倏忽鞭侧生出一排密密麻麻的青色小刺来,正要收紧时,蛇尾却如游鱼入水般滑脱,被花盼君唰地收了回去。
“我只是想弥补错误!我从出生以来就没给爹娘带来过好事,我只是想弥补他们!我本以为黎仙师净化过后便没事了,结果却在之后带来了更严重的后果,生而带着魔核,是我想的吗?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娘因护着我被活活烧死了!全村人也都因为我魔气爆发没了!我能做什么!是我想的吗?!”
花盼君说到最后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发泄嘶吼。
蛇尾只被收回去一瞬,接踵而至的是随着语速加快而更加猛烈与迅速的攻击,叶繁枝的泣云和花盼君的蛇尾在不断的拍打划擦中发出令人牙酸的铮鸣之声,飞溅出的火光将不大的破屋照得亮如白昼。
23. 荒村夜魅(18)
几个回合下来,谁也没有占到上风,但花盼君的眉心已然冒出丝丝黑气。
叶繁枝在她攻势变慢之后,才又开口问道:“你的本体,到底在哪里?”
这次没有马上得到反问的回答,花盼君短暂地停手思索一瞬,随后声音并着蛇尾一同破风而来:“你难道没发现……”
“师妹!”
花盼君的话被打断的同时,小屋忽地四散崩裂而开,刺骨凉风霎时吹彻叶繁枝的青色下袍,她足尖点在唯一一根还未倒塌的立柱上,垂眸看去——
一点红色流光将将被江盛水收回手中,下一刻流丹骤然腾空而起,“离那魔物远些,她会吞噬你的心智!”
他身后两步的地方站着迟守守,与满脸担忧仰着头的江盛水不同,迟守守穿着青色弟子服,托着腮微微低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东西。
而他们几步之外是皱眉不语的月凌空和好奇探头的文韵茹。
看来他们都脱离幻境的影响了。
叶繁枝收回目光,看着加入战斗的流丹与那抹淡蓝色身影,有些惋惜地想。
花盼君本和叶繁枝打得有来有回,但此时场上多了一把迅捷如光的淡红色灵剑,她便有些力不从心了,也无暇再将刚才未说完的话继续下去,只专心抵挡一剑一鞭的攻势。
叶繁枝也不再问话,只机械性地甩着鞭子,力道不轻不重,比不上流丹十分之一的狠戾。
可就算如此,花盼君在与他们过了两招之后便有些支撑不住了,她能感受到幻境没了自己坐镇正在分崩离析的样子,正思考是否要再多喂些魂魄给这魔核时,她瞥到了下方的迟守守。
这妖兽从开始到现在只撕开过幻境,其余什么都没做过,大概是这群人中最好拿捏的一个,或许能拿来一喂魔核?
如此想着,她便朝迟守守那边快速冲去。
可刚走到一半,她脑中便有个苍老女声传来:
“小花,回头吧。”
花盼君纯黑的竖瞳微微颤动,竟无意识地停下了动作,呆愣在原地。
就在此时,流丹找准时机,直直朝她心口而去!
叶繁枝见状,手腕微动,泣云便在空中划出个反旋来,看似是要去回护迟守守,实则攀上了流丹剑尾,将它轻轻一推。
流丹便擦着花盼君肩侧而过,锋利的剑刃只带下一片红色坠着珠链的衣角。
与此同时,叶繁枝足尖一颤,竟仰面从立柱上跌下。
江盛水还未来得及反应流丹是为何没命中花盼君,便已条件反射地腾跃而起,刚要接住叶繁枝的时候,她却被另一双手拉了过去。
抬头,竟是迟守守。
“你……”
“师伯,你的灵剑!”
江盛水连忙回神,将直冲他们飞来的流丹接在手中。
三人在空中未有过多停留接触便又落回地上。
江盛水将流丹背回身侧,向迟守守走近两步,“把师妹交给……”
“我”字还未说出口,月凌空便和文韵茹匆忙走了过来,他问:“叶道长如何?”
迟守守环抱着叶繁枝,小心翼翼地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回道:“有师伯的护体术在,应当无事,许是太累了一时力竭。”
文韵茹闻言,轻轻搭上叶繁枝的脉,片刻后点了点头,“叶道长虽然有些虚弱,但除了灵力略有紊乱以外,并无大碍。”
听他们这样说,江盛水也不好再讲什么,只得长叹出一口气,为叶繁枝理了理青色的衣领,然后皱眉望向身后花盼君所在之处。
月凌空也不动声色地往前踏出一步,深蓝的裘衣把文韵茹给挡住了大半。
见他们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迟守守才轻轻拍了拍叶繁枝的肩膀。
见叶繁枝无动于衷,他又低声耳语道:“师尊,没人注意了,睁眼吧。”
叶繁枝心里一惊,本欲当做没听见继续闭目静观其变,但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
“你不懂!你不懂!!!”
她也不管这么多了,立马睁开一只眼睛悄悄望去。
花盼君躬身低头坐在离他们不远处,一只手遮住脸,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朝前方继续吼:“不这么做的话,我留不住你……我的力量快消失了……”
嘶吼声中渐渐染上哭腔,夜风将花盼君本就在打斗中弄得凌乱的衣服吹得更加狼狈。
而她的眼前也渐渐聚起一团黑色的雾气,变幻几番后,从中伸出一只纯黑的手来。
它摸了摸花盼君的头,动作轻柔,像是对待世间至宝一般。
花盼君不可思议地抬头,面上挂着两行泪,但她顾不上擦拭,连忙俯身向前蛇行几步,“娘?”
她也伸出手想要握住这只黑色的手,但却只是从雾气中穿了过去。
“娘!!!”
花盼君嘴唇颤抖,双手凭空胡乱抓着,但什么都没能在指尖留下。
黑雾聚散几番,花夫人的声音又缓缓传来:“是娘对不住你,娘当年若是能找到更好的方法,就不会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了。”
黑雾轻抚上花盼君脸颊,像是要给她擦泪,但下一瞬却忽地散了。
花盼君一下子慌了神,她胡乱在身侧搜寻,终于抓到了那枚蛇形禁步。她把禁步死死捏在手里,拿起来对着黑雾上上下下地感应着,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快吸啊!快吸啊!!!怎么不吸了?!你不是吸魂珠吗?我不是把你修好了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月凌空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清了清嗓子,对远处的花盼君道:“没用了,她破开幻境来见你,就已经是回光返照……她只是一介凡人,你禁锢她魂魄百年之久,还用魔气重塑她的肉身,本就有违天理伦常,收手吧。”
花盼君猛地抬头,“不可能!”然后她又看向叶繁枝,“她身上的气息我很熟悉,我们是同类……只要杀了她,我就有办法救我娘!”
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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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越来越快,她的身体也开始极快地发生了变化: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已经完全被鳞甲所覆盖,整个人也瞬间膨大了数十倍不止,已经看不出人形,嫁衣被撑得裂开,四散飘落在地上。
“不好,刚才她还尚存一丝理智,现在却是完全被魔核吞噬了!”叶繁枝看见如此情景,自然不可能再装下去,猛地从迟守守怀中弹了出来。
本想着留花盼君一命再从长计议的,没想到她竟把所有属于自己的魂魄尽数献给了那片魔核,这下不得不动手了。
“师妹,你醒了?什么魔核?”江盛水一边用流丹立起结界,一边问。
叶繁枝便把自己看到的花盼君的回忆简略地讲了一遍。
“原来这魔物曾受过师祖净化,怪不得弟子总觉得这魔物身上的气息有时候竟与师尊有些相似。不过刚才她说什么‘同类’,倒是高看自己了。”迟守守若有所思。
月凌空也点评道:“从她用吸魂珠妄想留住人的那一刻开始,就大错特错了。”
听了来龙去脉的众人一致觉得此等魔物对江盛水来说是小菜一碟,所以大家并没有什么恐慌感,叶繁枝便趁机问道:“那月少爷以为,若要好好地复活一个人,该用什么方法?”
月凌空不自在地转头看了叶繁枝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盯着朝他们疾行而来的完全蛇化的花盼君,避重就轻道:“月某现在是月韵山山主,叶道长这称呼也该改一改了。”
叶繁枝点头,“月山主,那……”
“说起来,你竟……我听说当年黎仙师主持道盟大会,点你上礼天台呈上宝物,你俩交接东西的一刹那忽而灵光四溢,接下来便是成百上千的道门弟子皆受了重创,然后有人看到青影带着红影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月凌空打断她,先发制人问道。
叶繁枝看着江盛水执剑蓄势待发的背影,微勾唇角,“说实话,当日情景我并不记得了,比如你说的这些,我就毫无印象。但是月山主既然肯心平气和地同我们站在一处,就至少证明月山主并不认为我亲手杀了我师尊,对么?”
月凌空一愣,他向来没怎么在与叶繁枝的插科打诨中占过上风,只能笑了笑,“月某只是见叶道长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已死,感到有些惊讶罢了。再者,在外人看来,月某和小徒如今可是被叶道长一行人强掳来的,怎能说是肯同叶道长站在一处呢?”
“铛——!”
江盛水在结界外轻松挡下花盼君的利爪,将她逼到墙角却不诛杀,显然是在听结界中的动静。
叶繁枝也不辜负他的期望,继续道:“月山主如今果然不负山主之名,但山主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或者说我换个问法——我知道现在我在道门众人心中已然是个弑师忘恩的逆徒了,那假如我要复活我师尊以给自己正名,我该怎么办呢?”
月凌空闻言眼神有一瞬的失焦,他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可能的。”
叶繁枝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她笑道:“月山主一定有办法,不若我来问问文姑娘?”
24. 荒村夜魅(19)
月凌空飞快看了文韵茹一眼,显然是有些急了:“你!”
叶繁枝只是笑吟吟盯着文韵茹,目光注意到她脖颈上戴着的一串珠链。
文韵茹眼神在月凌空和叶繁枝两张脸上逡巡片刻,眨眨眼,问:“叶道长想问我什么?若是高深的法术之类的,我不太明白,不过要是问我月韵山里哪个长老做饭最好吃,我倒是可以给叶道长数出个一二三来!”
叶繁枝挑眉,“看来现在月韵山那些长老对你很好。”
文韵茹点点头,“嗯!”
顿了顿,她有些反应过来了,问:“叶道长的意思,是以前长老们都对我不好吗?可我有记忆起,他们就都很好啊。”
“是吗?那……”
“我告诉你便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文韵茹看向月凌空,不明白他为何看起来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发现的样子。
“若是普通人,需要肉身与魂魄皆完整,但若是修道之人,则是肉身、魂魄、灵核三者取其二。”
“……”叶繁枝开始仔细回想,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当年的情景了,她不确定当时自己那一鞭到底有没有抽下去。
若是抽了下去,以当时师尊虚弱的样子,肉身恐怕是没了。
而魂魄……如今已过百年,就算自己有灵戒作辅,想要在这广阔天地中寻找几缕残魂,想也知道是个艰难到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就算能完成,想也知道会耗去多少时间,但自己大概是没有这么多时间的。
她神色复杂地看向正与花盼君鏖战的江盛水。
正巧这时传来“砰”的一声,众人都循声望去,发现流丹被蛇尾抛出撞上了撼波筑成的金色结界。
江盛水将它召回,一人一剑悬于长空之上,“这魔物快要不行了,撼波结界也快形成,我不知能不能打破,咱们得快些离开这里。”说罢他便又朝花盼君冲去,这次流丹的剑势更加迅猛凌厉,只一招就将蛇尾削去了半条。
总归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叶繁枝便也不再纠结,对月凌空道:“多谢月山主,此番麻烦你与文姑娘了,我这就……”
“你想做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到可以凝水成冰的声音。
糟了!
叶繁枝几乎没有思考,直接在转身的同时一伸手就将月凌空捞过来禁锢住,右手上也多了一把充满青色灵气的短刀,直直抵在月凌空脖颈上。
文韵茹见自家师尊受了掣肘,忙上前一步想要帮忙,但手却动不了了,她这才发现,叶繁枝的那条青色鞭子不知何时已盘在了自己手腕上,正越收越紧。
同时月凌空余光瞥到她,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文韵茹便乖乖不动了,手心中正要化出的万华轮也被她收了回去。
“澈远,你不跟着你师尊主持道盟大会,来这里做什么?”叶繁枝发问,同时缓缓后退,也注意着手中短刀刃口和月凌空的距离。
澈远咬了咬后槽牙,但神色却淡然,他沉声开口:“我来这里,就是帮师尊主持道盟大会了。”
他自然不会说由于叶繁枝忽然出现,许多道门中人都在启幕之后便借口告辞,匆匆回了自己的门派,不知是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还是为了追杀令后的丰厚报酬做准备。
他只知道师尊费了许久心血准备的道盟大会被眼前这个穿着破烂青衣、曾经是自己师伯的人给毁了。
现在想来,似乎每一次有叶繁枝参加的道盟大会,都不太平。
第一次出了徇私舞弊之事,第二次举世闻名的仙师仙逝陨落,第三次还未开场便被搅乱节奏。
真是应了当年许多人形容她的一个词——灾星。
叶繁枝看着澈远看自己的眼神忽然变冷,就知道他定是没在想什么好事,“澈远,你……”
“叮——”
一阵令人牙酸的武器相撞之声自身后传来。
叶繁枝虽然好奇,但还是盯着眼前的澈远,并不回头,只分出心来问转头的迟守守:“怎么了?”
迟守守瞥了一眼,回道:“撼波挑飞了师伯的剑,将花盼君钉在了地上——花盼君没动静了,生死不明。”
澈远闻言冷哼一声,“你们竟连那魔物的姓名都弄清楚了?看来有些交集?怪不得我觉得那魔物与你身上的气息有相似之处。”
“并非如此,澈远,是这魔物曾被师尊净化过,师妹又是师尊亲传弟子,有相似气息是正常的!”江盛水持流丹飞来,挡在叶繁枝前面,不知是急躁还是紧张,他的语速比平常快了些。
澈远不为所动,瞥了一眼流丹剑身上还未消散的丝丝魔气,“江师伯,多年不见,你对付这么一个魔物也如此费劲了么?”
江盛水一怔,摸了摸鼻子,“许是有些退步。”
迟守守瘪瘪嘴,没想到在花满蕊面前知礼恭顺的澈远竟会说这样的话。
澈远不置可否,只状似随意地伸出右手,撼波便从花盼君的蛇尾中抽出飞来,在他手中散发出与本人气质有些不符的柔和金光。
刀削斧凿般的锋利侧颜被光照亮,澈远没有一丝停顿,左手极快结了个极为复杂的法印,随后往撼波枪身上一拍,再挽了个漂亮枪花的后,枪尖直指叶繁枝眉心而去。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并没给人什么时间反应,甚至江盛水都是枪尖快要刺入自己肩膀时才猛然回神,刚要抬起流丹抵挡,身后便有一把短刀斜突过来,灵巧一转将撼波挑开。
——流丹结界在撼波面前如若无物。
“澈远,你便这样对你师伯?!”叶繁枝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月凌空飞速后退。
“那你当年是怎样对我师祖的?又是怎么对我师尊的?”澈远语气平静,调整好枪头后又急速冲来。
“……”叶繁枝语塞,她确实不记得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师尊……也就是你师祖,尸身可在松雪峰中供奉?”
“尸身?”澈远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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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郁扉长老赶到时,师祖已然奄奄一息,据他所说,一阵青光之后师祖便魂飞魄散,连灵核都没能留下,你现在问我师祖的尸身?”
叶繁枝的右眼忽而不受控制地刺痛了一瞬,反应便慢了一拍,就在撼波将要把月凌空和自己都捅个对穿时,眼前一束紫光闪过。
撼波被定在离叶繁枝左眼一寸之前。
月凌空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衣袖中的万华轮也被他默默收了回去。
“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会被师尊带上松雪峰去?”澈远眉头微皱,用余光看向迟守守,“现在又怎么会和这人混在一处?”
迟守守也皱起了眉,“她是我师尊,我怎么不能同师尊在一处了?”
澈远“哦?”了一声,听不出来情绪,他转头对挥出流丹却差了几寸的江盛水道:“江师伯,师尊还是希望你回松雪峰去,不与这魔头呆在一处,若江师伯愿意现在回去,从前种种,一笔勾销,我们自会处理你与这魔头的流言。”
江盛水看着撼波枪身上的紫光也是怔愣一瞬,他从前从未有过这种失手的时候,从来都是他当师妹的盾牌、他做师妹的保护伞。
可今夜……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之内,他竟连着失了两次手,还都是败给一个才认识不过一天的妖兽。
“不,我相信师妹,澈远,你不要叫她魔头,当年的事一定另有隐情。”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江盛水听见自己这样回复。
“隐情?有什么隐情都可以回松雪峰去慢慢说。魔头与否只需要通过山中的判魔石一试便知。”澈远说到这里,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露出一点锐光。
月凌空也低声道:“是了叶道长,月某听闻松雪峰上的藏书阁中可有成堆的珍奇古籍,说不定回去之后能在那里找到其他可以复活黎仙师的方法呢?”
叶繁枝听他这话就知道月凌空虽然现在看起来成熟稳重了许多,但他骨子里喜欢添乱看热闹的本质还是没变,便用短刀抬起他的下巴,也低声回复:“我不信月山主不知道我师妹——也就是如今的松雪峰掌门花满蕊下我的追杀令的事情。若回了松雪峰还能如此悠闲地找寻复生之法,那我师妹下追杀令是因为钱多了烧得慌吗?”
“并且,你真相信他的话?你忘了当年在坠云渊,你家那些长老怎么骗你的了?月、山、主?”
“哈哈……”月凌空干咳一声。
叶繁枝又提高音量,“澈远,现在月韵山山主可在我手上,你也不想他出什么事,最后这笔账兜兜转转算回花满蕊头上吧?”
澈远闻言眯了眯眼,这个动作在他正气凛然的脸上并无丝毫违和感,反而给人一种他理所应当在替天行道之前这样审视别人的感觉。
“若舍了月山主便能将你诛灭,也算是给师祖报仇、给道门一个交代,届时我自会削去松雪峰籍册,到月韵山请罪。”
说完,他大手一拍,迟守守给撼波施的禁制便应声而碎,澈远又提着枪朝叶繁枝刺来。
25. 荒村夜魅(20)
月凌空:“……”
叶繁枝知道澈远这人死脑筋,但没想到多年不见他竟更加钻起牛角尖来,明白多说无益,只得抓着月凌空和文韵茹左闪右避。江盛水与迟守守在一旁牵制澈远,但又不好真的动手,一时间只听得嗖嗖风声和武器碰撞之声交错而出,场面非常混乱。
几人交手几个来回,翻飞的衣袍被月色照得柔盈似水,不知不觉中便到了刚才崩裂的小屋废墟旁。
澈远记得两日前他来这里时,这屋子只是荒但并不破,想也知道定是叶繁枝干的好事,但又本能地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他的枪势放缓一瞬,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得文韵茹“诶”了一声。
她道:“趴在地上的花盼君人呢?”
此言一出,澈远慌忙向方才撼波飞来的方向看去,果然那里除了一个凹陷的小坑,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连一片蛇鳞都没留下。
不对……方才自己不是……
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腰上忽然一紧,然后便被拉至叶繁枝身边,与此同时,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忽地自地下冲出一阵骇人的黑气,连月色清辉都被遮住了大半。
烟尘散去,那处竟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魔气从中丝丝缕缕地冒上来。
若是刚才自己没躲过去……
澈远双唇紧绷,神色复杂地看了身旁的叶繁枝一眼。
叶繁枝好似没发现他的表情一般,只收回手中短刀和泣云,挑眉对他笑道:“澈远,多年不见,你的枪法怎么好像还退步了?方才我们可是都看见你将这魔物钉在了原地的,现在她怎么又能动了?”
说实话,澈远也想知道为什么。
按理说刚才魔物与江师伯缠斗时就已只剩半条命,再加上自己撼波的那一刺,她应当是只剩一口气了才对,所以自己才会如此放心地与叶繁枝她们讲话,可是……
夜风轻拂,但却有细小的沙石打在身上。
“来了。”迟守守低声道。
几人虽没交流,但奇异地达成了一致——先暂且放下别的恩怨,专心对付眼前魔物。
他们忽地散开,随之而来的花盼君的第二击便也没有得手。
她虽然现在已经没了什么人形,身上也遍布着细小的剑痕,但却散发出比刚才更加猛烈的黑气,丝毫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叶繁枝看着澈远将撼波高高抛起,随后开始施法结印,“轰”地一声铮鸣后,结界完全形成,金色灵气与银色月光交映分辉。
花盼君散发出来的魔气便被困在以小屋为中心,方圆一里左右的范围内了,一丝都没溢出去。
刚才一直担心结界形成了自己跑不出去,没想到此刻竟有些庆幸。
叶繁枝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忽而发问:“师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与她并肩撤开的江盛水摇头,“我马上就能收服她的,没想到澈远会来。”
刚整理好衣领的月凌空闻言,接话道:“许是澈远刚才那一击反倒给了魔物喘息的机会。”
“师尊是什么意思?”
月凌空将目光从文韵茹没有任何痕迹的手腕上收回来,轻咳一声,“花盼君不是有个禁步么,若是方才撼波刚好击破了禁步,那些被囚禁百年的魂魄被放出来后又被她吸收,她自然可以实力大增。”
叶繁枝看着江盛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不过……”月凌空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正与花盼君交战的澈远,迟疑着开口:“是月某的错觉么,怎么感觉江道长和叶道长的实力……若是放在以前,解决此等魔物定是费不了你们三招的。”
他其实还有很多想问的,比如这么多年叶繁枝去了哪里、她收的这个妖兽徒弟是怎么回事、多年前那场道盟大会的经过究竟是什么样的……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并不是月韵山游山玩水的二公子了,叶繁枝也不再是天下第一道门松雪峰的首徒。
在眼前这种情形下,很多寒暄说出口或许会变成不同立场的质问。
叶繁枝只是笑了笑:“我休养太久了,有些疏懒,师兄又向来心软,所以才会如此。”
江盛水默默掐了个诀助澈远一臂之力,然后面露歉意:“月山主,此行将你与文姑娘牵扯进来实属意外,但如今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赔罪只能延后,实在多有得罪。”
月凌空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听得出来他们的言外之意,知道他们两人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看了一眼周围的结界,疑惑道:“月某记得之前叶道长说撼波结界一旦形成,非主人不得解,澈远定不会帮你们解开结界,你们要怎么……”
“办”字还未说出口,一条蛇尾便向他们拍过来,月凌空只来得及护住文韵茹,江盛水显然也是没反应过来,叶繁枝便被一溜卷了过去。
“师尊!”迟守守伸出手想要抓住叶繁枝,但只划擦到坚硬冰冷的鳞甲。
叶繁枝却并不惊讶——倒不如说,她本能躲开,但却有意而为之。
因为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说师尊当年净化了花盼君身上的魔核,就算是后来身死印消,那也应该是有过用处的,花盼君不可能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
她又想起当年师尊收自己为徒后,她曾见过师尊净化魔物,当时她觉得新奇,想要师尊把这种法术教给自己,但师尊只说自己不适合。
后来她又去问江盛水,江盛水却说他的净化术是自己天生就会的,并非师尊传授,如此一来二去,只搞得她兴致缺缺,干脆便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现在想来,如果师尊会的本来就不是净化术呢?
按照目前的情况判断,师尊当年施给花盼君的,更像是一种封印才对。
可是为什么要用封印?
对于师尊来说,区区一片魔核,不论是净化还是消灭,所耗费的力量都比费心费力封印要简单得多。
难道说花盼君对师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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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有什么特别之处?
刚巧这时她已被花盼君卷到身前,看着不远处提枪停顿下来的澈远,叶繁枝压低声音看着漆黑的竖瞳问道:“你的本体同我师尊黎颂泽,是什么关系?”
不知是不是叶繁枝的错觉,花盼君听见这个名字后,覆盖着鳞甲的脸上似乎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很快她就将眼睛眯了起来,咧开满是尖牙的嘴,一条血红的蛇信子从中伸出,发出“嘶嘶”两声后,含混不清的人声飘来:“黎……?不认识,但你与我是同类。”
说完,她张口便要朝叶繁枝咬来。
“叮!”
一杆长枪同一柄短刀同时打在花盼君脸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仰面向后跌倒,但尾巴不仅没放松分毫,反而收得更紧,几乎要挤得叶繁枝喘不过气来。
她手中的灵戒发出微弱的青光。
叶繁枝闭了闭眼。
她本可以在出幻境的那一刻就要了花盼君的命的,但是她没有,就是想着或许还能问出点什么东西,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像是自己以前做过的无数次努力一样,都是无用功。
是时候结束这里的事情了,然后再凭借这灵戒去寻师尊的灵核碎片。
如此想着,泣云已然被召至身侧,但就当叶繁枝想要对准花盼君的心口抽下去时,却发现泣云根本不听使唤,只是盘绕在自己身边,没有任何动作。
撼波与短刀同时分别飞旋回到澈远和迟守守手中,两人对视一眼,又继续朝花盼君冲去。
江盛水将叶繁枝的动作尽收眼底,他对月凌空道了声“抱歉”,然后足尖一点,也朝花盼君心口刺去。
叶繁枝看着缓过来的花盼君,身上被挤压的痛苦已然被惊讶盖过。
她瞳孔骤缩,脑中有个不愿接受的想法渐渐浮现。
“你的法器怎么了?”澈远冷着一张脸,疾速刺下一枪,但此时花盼君身上的鳞甲不知为何比起刚才来坚硬了起码十倍,因而这一下并没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叶繁枝张了张口,但又觉得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所以只是呛咳一声。
这说起来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泣云严格来说,其实并不是叶繁枝的“本命”法器。
它应该属于她的师尊,黎颂泽。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当初淬炼泣云——或者说叶繁枝手上这枚灵戒时,发生了一些意外,所以泣云有一片师尊的灵核在其中。
按理说这种拥有灵核的法器作为灵核主人的本命法器才最合适不过,但师尊还是把泣云给了自己。
自己当初是怎么接受的呢?
哦,是了,当时师尊说:“既然它有了我的灵核碎片,那它陪着你,也就相当于我时时陪着你了。”
所以自己才收下泣云的。
后来又有人告诉自己,说这种拥有灵核的法器,是不可能作出伤害灵核主人的事情的,自己还为此开心了许久。
可是现在,为什么它对花盼君下不了手了?
26. 荒村夜魅(21)
来不及多想,眼角一阵红光闪过,花盼君七寸之处便蓦地迸出黑红色的浓郁魔气,澈远见状怔愣一瞬,身侧的迟守守已然欺身上前,手中银刃再在那伤口上狠狠扎下一刀!
花盼君吃痛,但蛇尾却卷得更紧。
叶繁枝呼吸一滞,只能在被勒晕过去之前幻化出短刀,反手在蛇尾上猛地捅下去,青光瞬间照亮了在场所有人的脸庞。
蛇尾这才卸了力道,但同时,其上鳞甲忽然竖起,在松开叶繁枝的一瞬间于她肩背上划出无数道细小却深长的伤口,带着温热体温的血滴便点点落在蛇尾上,但花盼君却像受了什么激励一般,发出骇人的长啸,震得在场之人心肺皆是一颤。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澈远这才反应过来,看着魔气暴增的花盼君,皱眉道:“两日前这魔物不过是积聚了些许怨气,不成气候,而如今与你呆一会儿后便实力大增,且你的血可以给魔物增威,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叶繁枝此时正被花盼君甩得左摇右摆,只能死死抓住手中没入蛇尾寸许的短刀,在飒飒风中扯着嗓子回道:“它还吸了我师兄和月山主的记忆呢,你怎不说是这些对它的助力?再者我是修道者,修道者精血有多珍贵你不可能不知道,对它大有增益不也是平常之事?你当年……”
“够了!”澈远急急打断了她,面上竟少见地露出有些羞愤的神色,他左右扫视一圈,见似乎没人对叶繁枝最后一句话有所探究,这才又恢复了往日里冷淡严肃的表情。
他沉吟一瞬,又掐了个法诀,将撼波朝前一掷——
花盼君甩出蛇尾抵挡,眼看自己要被这魔物当成肉盾,叶繁枝忙松了手,短刀却无法迅速拔出,只能让它卡在厚厚的鳞甲上。意识到身后有风声,她又在蛇尾上用力一蹬,瞬间便把自己弹出了十几尺外。
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她看见江盛水眼底闪过的不解,但很快那缕似有惋惜的目光便被收回去了。有红光忽现,撼波在前破开花盼君蛇尾厚实的鳞甲,剑光随后缭乱而至,花盼君还未反应过来心口处就传出了血肉崩裂的声音,一转眼它就被牢牢钉死在了黄沙地上。
它尽力仰起头,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哑低吼,浑浊的竖瞳死死盯着上方立在云间的淡蓝与明黄两个人影,抬起蛇尾还欲反击,但澈远低吟一声后撼波便发出刺目金光,光如实线一般流转花盼君全身,再猛地一扯——花盼君只能浅浅挣扎一瞬,随后张开的五指便彻底失了力道,在沙地上留下一抹浅淡的尖长指痕。
微凉的风吹过,将沙尘带到花盼君张开失焦的眼瞳上。
在她眼神完全暗淡下去的那一刻,叶繁枝脑中忽然炸开一声凄厉的叫喊:
“凭什么!!!凭什么!!!”
这声音中男女老少一应俱全,他们争先恐后地挣扎呼喊着,若有实体,恐怕早就冲过来把叶繁枝撕碎了。
抬头环视一圈,大家面上都无异样,看来只有自己能听到这声音,但为什么呢?
叶繁枝正想在脑中发问,忽而又听到了很轻的一声“谢谢”。
声音苍老却清晰。
这句话一说完,所有的嘈杂之声忽地全都消失不见了,寂静得像一场错觉。
与此同时,花盼君身上的的鳞甲一片片脱落下来,落在地上化为齑粉,与黄沙融为一体,而后她的身躯也渐渐恢复成了人形,千疮百孔的嫁衣松松垮垮地耷拉在她的身上,好似精心装扮的羽毛装饰,只可惜胸口已然毫无起伏。
还欲再施法念咒的澈远见此情景,刚抬起的手又缓缓放了下来,他望了一眼身前的江盛水,“我原以为能与你们缠斗如此之久的,定是厉害魔物,没想到只需一击。”
江盛水收剑入鞘,确认花盼君再无反扑之力后,这才转身,垂眸回道:“师妹向来谨慎,不会在未探得对方实力前贸然动手。”
“是吗?”澈远抬手,撼波直直飞回他的手心。
叶繁枝没来由地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下意识望了躺在地上的花盼君一眼,同时后退一步。
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又是一阵风,这次风中凉意渐减,但其中却隐隐夹杂了一丝其他味道。
她一边仔细分辨,一边留心着澈远的动作,同时开始思考这结界应该从哪里突围。
澈远立于长空之上,将叶繁枝的动作尽收眼底,也注意到她身后青衣人对自己毫不保留的恶意,但他并不在乎,只在盘算该如何以最小的损耗将叶繁枝带回松雪峰去。
四周霎时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带来的摩擦声。
文韵茹看着这沉默的氛围,悄声对身旁的月凌空道:“师尊,那咱们怎么办?”
听澈远的意思,今年这道盟大会定是办不下去了,但师尊来之前说是要自己在道盟大会上夺个名次,取一样重要的东西回去的,可如今这情况,真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月凌空倒没想这么多,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毕竟对于他来说,只要是他做好规划的事情,总会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打破,所以他也就索性破罐子破摔,看自己的人生到底能荒唐到什么地步,但偏偏在自己下了这样的决心后,他的运气却又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于是现在他也不再主动去做什么,只等着事情发生,然后再顺水推舟。
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借着裘衣大袖将文韵茹护在了身后。
同时他又有些庆幸。
还好文韵茹没有询问为何刚才在幻境中他会是那样的表现,否则这几十年来的苦心经营恐怕会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他长舒一口气。
可这口气才吐到一半,异变陡生!
他看见叶繁枝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忽地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尔后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她身后的迟守守上前一步想要扶起她,却被泣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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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抽开,狠狠砸落在小屋废墟旁。
“师妹!你怎么了!”江盛水瞪大双眼,虽然是对叶繁枝说的,但他连忙飞速冲到了迟守守身边,朝他伸出手。
迟守守喉间涌上血腥气,他闭着嘴咳了一声将它压了下去,没将手搭上江盛水的,只是仰头笑道:“多谢师伯,我无事。是师尊的短刀,花盼君身上的魔核大概是随着短刀被师尊收回身上去了,现在……恐怕正被那魔核控制。”
他这么一说,江盛水才回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暗叹迟守守竟然能在与人交手之余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心中忽然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收回手,点头道:“原来如此。”
澈远在一旁默默听着,把目光从花盼君腿上那明显被利刃划过的伤口上移开,抬眸看向叶繁枝,眸色深沉,“江师伯,你还记得当年在礼天台,叶师伯是如何偷袭师祖的吗?”
江盛水一愣,不止是因为这个问题,更是因为澈远对叶繁枝的称呼。
如果他没记错,这是澈远第三次正式地称呼叶繁枝为“叶师伯”,第一次是在花师妹的拜师礼上,第二次是师尊仙陨之日。
没等到回答,澈远暗自握紧了手中的撼波,自言自语道:“当时的风里,有这种奇怪的魔气与灵气交杂又隐隐融为一体的气息。”
江盛水一惊,“什么?”
“他说得没错。”叶繁枝的声音远远飘来,比平时听起来更虚弱一些。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叶繁枝捏紧手中灵戒,颤巍巍站了起来,这看似轻松的动作在此刻做来却无比艰难,但她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别人看出什么破绽。
因为此刻她体内正经历着一场恶战。
迟守守说得不错,她的短刀将花盼君身上的魔核带了回来,并且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融入了自己的躯体里——它想要夺舍自己。
这种事情在常年除魔的修士身上十分常见,处理方法也很简单,只需要用灵气将它逼出去就行,毕竟能通过这种下三滥的方式夺舍人的魔物,本身也不会有太大的能力,对于叶繁枝这种实力的修道之人来说就更是小菜一碟了。
可是现在的她却没办法做到。
不是因为她的实力减弱了,相反,这枚魔核进入她体内后,她甚至隐隐有种实力增强的感觉,自己的灵核似乎也在欢迎它的到来。
但是按理说这并不可能。
叶繁枝从未修过魔,也从头到尾都不是魔修才对。
这点她深信不疑。
但为什么……
她看着右手食指上的青色灵戒,忽然想起被自己忽略的一件事:
泣云为什么没能对花盼君下手?
再结合泣云之中有师尊的灵核碎片,那么结论就显而易见了。
——如果说这片魔核,在之前是属于师尊的……灵核呢?
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27. 缘思
但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叶繁枝有太多的为什么想问。
为什么师尊的灵核碎片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它又会沾上魔气、为什么师尊当年会选择封印而不是回收、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曾经与师尊朝夕相处这么久,但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不,也不是。
她曾经发现过的。
当年在月韵山上,也有人提醒过自己。
是自己不愿相信,直到那次雷劫……
“咳咳咳!”
一阵猛烈得抑制不住的咳嗽袭来,同时五脏六腑中能感到有股力量正在横冲直撞,但叶繁枝却不急着动用灵力压制,而是抬起头,确认澈远此时还没有动手的意思后,在脑中问道:
“你在找什么?”
没有回答。
按理说若是想要夺舍,这片魔核应当直接朝她的心口处去寻找灵核才对,可现在这片魔核却顺着往上,似乎是……
在找她的命门。
命门本是个穴位,但对于修道者而言,则是己身防御最薄弱的地方,一般会被精心保护起来,也不会轻易告诉他人。
毕竟那是个巨大的弱点。
叶繁枝的命门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是师尊,另一个……
她的右眼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可还未等她做出什么反应,喉间便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粘腻腥气。
眼前明月渐被染上一层绯红,耳边风声也缓缓远去。
“师妹!!!”
叶繁枝所在之处忽而爆发出强烈的红青交织之光,江盛水抢在所有人之前冲进了光晕里。
迟守守也向前跨出一步,却被横在身前的一杆长枪拦住了去路。
“她什么时候收你做的徒弟?”
迟守守眯着眼睛盯着青光最烈之处,抬手抚上自己的心脉,感受到那处毫无异动之后才收回目光,转头看着身旁的苍黄色衣衫,悠悠回答:“百年之前。”
枪尖颤了颤,“我在松雪峰呆了一百多年,怎的之前从没见过你。”
迟守守笑:“此前有事耽搁,未得回峰,我也是昨日才上的山。花师伯本也像你一样不信,但在我拿出了师尊给我的信物之后,花师伯便认下我这个师侄了。”
这一句话便把澈远还想问的很多问题都给回答了。
他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眼前虽是远处闪耀跳跃着的青光,但心中满是离开松雪峰时师尊对自己的叮嘱。
“万事先保全自己,勿要逞强,松雪峰将来还需靠你。”
是了,这百余年来,一直是自己陪在师尊左右,就算叶繁枝和江师伯回来了又如何?就算忽然多了个师侄又如何?师尊只能靠自己,无论是谁来都不能撼动自己的位置,任谁提起自己,都绕不开师尊的名字。
澈远的嘴角不自觉上扬了半分,也不着急去查看叶繁枝的情况了,撼波也被他放下又背手立回身后。
迟守守见澈远虽然成日板着一张脸,但实际什么心情都摆在明面上的模样,属实觉得有点好笑,正微微摇头时,耳朵却好似动物一般敏感地动了动。
他听到远处传来玉器相碰之声,在规律的风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月凌空正惊讶于叶繁枝忽然变幻的眼瞳颜色,便感受到了莫名跳动起来的灵斋,他将它从袖中取出,眉毛刚要皱起,便听得文韵茹轻吼一声:“师尊小心!”
紫衣一闪便挡在了月凌空身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的瞳孔猛烈收缩,下意识便丢了手中灵斋,伸出手抓住文韵茹的肩膀,转身将她的头牢牢护在自己心口处,随后肩背上便感到一阵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向前踉跄半步。
三枚骰子落在了地上,浅浅陷入沙土里。
“师尊……?”怀中声音瓮瓮的。
月凌空低下头,便正正对上了文韵茹睁大的清澈双眼。
“咳咳……”月凌空连忙慌乱地松开手,拂袖掩面咳了咳,躲开文韵茹的视线,目光便落在地上的灵斋上。
骰面又是显示大吉。
月凌空皱起眉。
奇怪,今日这法器一定是坏了吧?
他伸手施法一勾,灵斋便晃悠悠飞回怀里。
“师尊你看。”文韵茹拉拉月凌空的袖子,朝前指着。
月凌空有些庆幸,文韵茹的注意力似乎全然被吸引走了,并没对他刚才贸然的接触有什么说道。
回头的同时,忽有各种各样的尖叫声如平地惊雷般炸响,刺痛着耳膜。
月凌空下意识后退半步。
定睛一看,远处叶繁枝与江盛水正相对站着,泣云鞭从叶繁枝右手袖口伸出来,死死缠着江盛水伸出的左手手腕,已将他的手腕勒得发紫。
“师妹,你现在感觉如何?”江盛水全然不在意自己将要被勒出血的手腕,甚至连挣扎拉扯的动作都没有,只是微微向前探身,关切问道。
叶繁枝喘着气,她眼前的景象在慢慢恢复原本的颜色,血色自上而下缓缓褪去。
她转动眼珠,目光移向勒入江盛水血肉的泣云,一挑眉,如梦初醒一般将它松开,“师兄,对不起。”同时她看见自己的右手手心中又出现了那只红色的眼睛,她连忙握手成拳,将它隐藏起来。
泣云鞭也像做错了事一般,瑟瑟缩缩地缩回灵戒里,但缩到一半,就露出了江盛水手上深浅不一的红痕,它又轻轻蹭了蹭江盛水的指尖,这才被完全收回。
江盛水见状面上出现有些惊喜的神色,连忙放下手,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我之间何须道歉,那魔核……”
“师兄,方才我的右眼,是什么颜色?”
“红色,且有魔气,现在你还有什么说法么?”江盛水还未回答,便听得澈远的声音从后面悠悠冒出来。
叶、江二人循声望去,同时江盛水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叶繁枝前面,“澈远,一切皆有缘由,师妹当年怎么去的松雪峰,想必花师妹有跟你提过。”
撼波被澈远倒转着提着,枪尖在黄沙地上蜿蜒出一条长痕,但又很快被风吹平整,他不紧不慢地踱步至江盛水十步以内站定,“当年叶绮镇被魔物残害,她是唯一幸存者,被师祖收为徒弟,带回松雪峰照料。”
江盛水点头道:“不错,所以师妹这红眼症结大概在此,是受了魔物影响,并非她本人是魔。”
澈远握住撼波的手紧了紧。
其实师尊并没对他提起过这些事情,倒不如说她其实很少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叶繁枝,特别是在当年叶繁枝重伤师祖、又被江师伯带走之后。
关于叶繁枝的事情,他大多是道听途说而来,而关于叶绮镇的过往,则是他有次在师尊写过的纸堆中读到的。
当时才安葬完师祖仅剩的几片华服衣角,师尊便把自己关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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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梧居中,昼夜不出。
说起来可能有些大逆不道,但对于澈远而言,他只一心想要呆在花满蕊身侧,只想要百年千年之后,无论提起他们之中谁的名字,都一定会同时想起另一个人,所以他对黎颂泽这位闻名道门的仙师并没有什么感情。
他只是心疼花满蕊。
于是他便安排好一切之后,默默守在泽梧居外。
他看着泽梧居中的灯烛日夜不熄,足足亮了七日。
这七日中,他一刻没敢合眼,但也不敢去打扰师尊,只是隐在植株的阴影中,数明白了泽梧居外一共种了三千五百零一株银柳。
数了多少遍他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很奇怪为何不是一个整数,非要偏偏多一株出来。
正在他想借着皎月再数一遍时,泽梧居里雕着坑坑洼洼看不出花纹的木门开了。
他曾问过师尊为什么留着这么半扇门,看起来既不美观,木料也并不珍贵,师尊只是淡淡扫过自己,什么也没说。
澈远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性格,他只是在后来再在那门上挂上了自己用了三个月编成的平安结。
花满蕊看见它的第一眼,虽然面上仍旧是平淡如水的表情,但澈远能看出来她眼底有很微浅的笑意。
他记得她对他说:“劳你费心。”
此时那平安结由于开门的角度和风的缘故,歪了一些,花满蕊发现后,伸手将它调得方方正正。
松雪峰上的镇山钟恰巧在在此刻响起微弱的轰鸣。
已经是子时了。
它既是第七天的结束,又是第八天的开始。
花满蕊静静在门前立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直到一阵风吹乱她的耳发,她才迈开脚步,朝演武场而去。
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台阶后,澈远才后知后觉地从阴影中走出来,月光打在他苍黄色的衣服上,模糊了他平日里凌厉的气质,看起来竟有几分温柔。
抬脚欲追上去,却听得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澈远这才发现师尊忘了关泽梧居的门。
她向来谨慎仔细,是个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在心中排演至少三遍的人。
可是今天却忘了关上自己寑所的门。
都怪那个女人。
澈远在心中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个名字。
随后他快步行至泽梧居前,准备将门关上。
又是一阵夜风,将屋里案上一张纸吹起,晃晃悠悠飘到了澈远脚下。
本来他是断不会做偷看之人的,但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蚂蚁般的小字,原本是白色的纸几乎要变成黑色,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若说是练字,那太小;若说是传递消息,那也太费眼睛。
这样子,倒像是师尊的心事无处可说,便将它们一股脑地写了出来。
他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摇了摇头,但回过神来时,那张纸已经被自己捏在了手里。
他便将错就错地看了下去。
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着,第一眼他甚至没有看懂花满蕊那漂亮的蝇头小楷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是当看清之后,他的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滋味。
一整张六尺全开的宣纸上,整整齐齐写的全是同一行字:
“叶繁枝”
“叶绮镇”
“红瞳”
“逢魔”
28. 荒村夜魅(完)
澈远看了很久才将纸平整地压好,放回案上。
当时的月光就如今夜一样,明亮盈润,但是他的心情却并不疏朗。
当年的师尊,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那些字的呢?
他至今不知道。
他向来不善言辞,师尊也是,所以其实两人间很少能有除了正事以外的交流,关于师尊的喜好厌恶都全凭自己观察留意,因而像这种问题,他问不出口,自然也就得不到答案。
但是他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而起。
叶繁枝看着澈远的眼神中渐渐涌上杀意,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正准备叫江盛水一起跑路时,喉间忽地一滞,一片血红色的灵核便被她水灵灵地呛了出来,浮在她与江盛水之间。
叶繁枝:“……”
江盛水:“!”
澈远:“?”
月凌空见状,握紧了衣袖中的灵斋,努力控制自己不偏头去看文韵茹。
但文韵茹却歪歪脑袋,问道:“师尊,这是怎么回事?灵核入体后,还能被吐出来的吗?”
不等月凌空回答,身后响起来另一个男声:“若是体内没有过灵核的人就不会吐出来,这也是为什么那片魔核入了花盼君体内后长久地留在了里面,直至今日才被放出。”
月凌空侧目,发现迟守守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们身侧,但很有分寸地站在他们五步之外。
文韵茹思考片刻,点点头:“意思是若是体内有灵核,外来的灵核就会被逼出身体?”
迟守守笑道:“也要看主人意愿。”
月凌空闻言,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握住灵斋的手渐渐松开。
“唰——”
一抹金色流光忽然在月凌空眼前穿过,将他裘衣上的厚软貂毛吹得飞起,然后金光直直没入他们身后的黄沙地里。
“叶繁枝,你做什么!”澈远低沉的声音远远传来,听不出情绪。
月凌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是,撼波?
刚要回头确认,只见澈远一抬手,又是一阵风声,撼波便被他收了回去。
叶繁枝也有些讶异,“方才明明是你想要攻击这片灵核,撼波才被它弹飞了出去,怎地能怪上我来!”
澈远道:“灵核?你管这片魔核叫灵核?”
……方才所有都是自己的推论,于是便脱口而出这两个字,这下好了,又要多费一番功夫解释。
可是要说也不知从何说起,叶繁枝只得简略道:“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这片是师尊的灵核,只是沾染了魔气。”
澈远枪尖势头又起,说出的话却与这凌厉的枪法不符,平淡的声音裹着枪风传过来:“随你如何辩驳,总之同我回松雪峰去,到时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讲。”
他说这话时神情冷淡,显然是不相信。
不过说实话,叶繁枝也不是很相信。
毕竟当年师尊未曾透露过太大的异样,怎会有分裂的灵核碎片散落在外呢?又是怎么让它沾上的魔气?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没发现前方江盛水一声轻而浅的叹息,只能听到他道:“澈远,师妹现在还不能回松雪峰去,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澈远的枪又一次被那片灵核给弹了开来,他念了道法诀,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什么事情?”
“……”江盛水向后瞥了一眼叶繁枝,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我们要收集师尊的灵核碎片。”叶繁枝帮他把话说了出来。
“呵,”澈远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表情,看起来像是对异想天开之人的无语,“师祖之灵核早在百年之前便随着肉身一同消散,怎会有灵核仍存于世间。再者,你们收集灵核是想做什么?”
“……复活她。”叶繁枝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几乎要碎在风里。
“呵呵。”澈远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常年不做这个动作的人笑起来时竟有些许惊悚,“复活?生死皆有命数,有人做到过么?”
枪尖再次朝叶繁枝刺过去,但同样的,还是被立在半空的灵核碎片斜斜弹走。
叶繁枝闻言,克制住自己想要瞥向月凌空的眼神,但却用余光看到了澈远身后的一抹黑气。
不好!那是还未消散的城垣村众人已然魔化的魂魄!
原来这魔核在叶繁枝体内走过一转后,竟自行将灵核与魂魄给分开了。
“小心!”说出这句话之前,身体就已经先做出了反应,泣云鞭脱手而出,将澈远远远地拉开。
而叶繁枝本可以全身而退,但却不知哪里传来一股外力,将她直直朝那黑气推过去。
右手忽然不受控制地张开,露出那只血红的眼睛。
黑气本哭号着朝叶繁枝冲过来,但在她张开手之后却又避之不及地一个拐弯,朝空中而去。
叶繁枝收回手,还未喘匀气,便听得有细小的碎裂之声传来。
她抬起头,刚好见到黑气冲击撼波结界的景象。
按理说以澈远的修为和撼波这等法器的实力来说,几百个魂魄的力量完全不足以撼动这结界分毫,毕竟自己曾有幸被困在结界中三天两夜,最后还是靠花师妹才得以出来。但是现在金色的结界上正在产生蛛网一般细小的裂纹。
“怎么回事?!”叶繁枝扭头,看到了同样眼中流露出震惊的澈远。
他很快收起情绪,飞快瞥过叶繁枝一眼,随后腾身飞起,准备先去收拾那黑气。毕竟他来城垣村最开始的目的就是除魔。
与此同时,那片飘在空中的灵核碎片飞快一闪,一阵红光过后,竟融入了叶繁枝手上的青色灵戒之中。
就像一滴水入了海,终于回到了它应该呆的地方一样。
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拼接的痕迹,仿佛这枚灵戒天生就该吸收这片灵核。
虽然收回这片灵核确实是叶繁枝的目的,但是当事情真正发生在眼前时,她心中忽然有些说不出的迷茫。
……不解。
忽然有很多往事在眼前闪过,纷乱如云,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她与师尊的回忆,美好的占大多数,伤心的也有……最后定格在师尊薄似透明的脸上。
她说,快走。
“我们走。”
回忆与耳边的声音重合。
叶繁枝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头,看见江盛水关切的脸。
他似乎并不对此感到惊讶——也或许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来不及惊讶。见叶繁枝回神,他继续道:“师妹,趁澈远与那些魂魄缠斗,我们赶紧离开。”
的确,目的已经达到,是时候离开了。
但是抬头望着东奔西蹿的黑气与紧追不舍的澈远,叶繁枝问道:“师兄,那魂魄被澈远收服后,会去哪里?”
江盛水思索片刻,回道:“他们被魔气浸染得太久了,想入轮回已经不大可能,并且看样子是害过不少无辜之人,按照澈远的性子,大概也不会将他们送去净化,应该会……就地诛灭。”
虽然早知道会是如此,但是叶繁枝心里还是莫名沉了一沉。
旁人不知这些魂魄所经历的事情,可叶繁枝却实实在在于幻境中看过一遭。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一个母亲想要留下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而已,细论起来,其实谁都没有错。
谁知道魔气被“净化”之后还是会失控呢?
花盼君也不过是想留住大家美好的回忆,所以才编织了这么一个幻境牢笼,以此弥补自己的错误罢了。
只是方法不对。
只是急功近利。
若真要找个人来承担最大的责任,那也该是……
叶繁枝抬手看向食指上的灵戒。
“师妹,我知道你向来心软,但你在幻境中看到的也有可能是魔物的谎言,做了错事就该受罚,对吗?”江盛水轻轻握住了叶繁枝的胳膊。
叶繁枝放下手,叹出一口气,点头道:“是。”
江盛水道:“那咱们……”
“可我们要离开这里,势必要破坏结界,若是它们跟着我们走了,以此祸害更多无辜之人怎么办呢?”叶繁枝抬眼看向江盛水,“师兄向来以苍生大义为先,今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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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叶繁枝能感到捏住自己的手一僵。
“师兄,我知是你关心则乱,但此事我几乎看过全貌,其中诸多疑点似乎也与我有关,我无法置身事外,再者我也有些疑问,只看那些魂魄还有无意识回答。”叶繁枝轻轻一笑,将江盛水握住自己的手缓缓掰开。
还有一个她原因没说,是关于刚才那句轻到几不可闻的“谢谢”。
不等江盛水再说话,叶繁枝便足尖一点,与澈远同时立于云端。
黑气本在四处胡蹿,但看见叶繁枝朝它靠过去之后,竟奇异地放缓了脚步,丝丝绕上叶繁枝指尖。
澈远见状张了张口,但似乎又是想要看接下去如何发展,便闭了嘴,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只冷漠地盯着叶繁枝。
不出叶繁枝所料,在黑气刚绕上自己的一瞬间,她就又在脑海中听到了声音。
“只有你……能让我和盼君……还有城垣村的所有人解脱。”
是花夫人。
叶繁枝没急着问怎么做,而是动了动手指,手中灵戒发出微弱青光后,才道:“你知道一个叫花满蕊的人吗?我不知她的真名,但记得她应当是某个花家的二小姐。”
黑气颤了颤,回道:“花家……我很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我也曾是花家旁支的小姐,但由于丈夫犯了错,两人便双双被花家赶了出来,他的名字还被做成了咒语,永生永世不能再用。”
听得出花夫人是在回避这个话题,但叶繁枝也没追问,只是静静听她说话。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能安静听她讲真心话的人大概是没有的。
“所以……我丈夫之后只能用我的名字生活。”
叶繁枝的心忽然狠狠一跳,她大概知道能让所有人解脱的方法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自私地想让这个孩子留下来,明知她身带魔气但还是选择隐瞒,若是早些带她去某个道门,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又或许是我看错了人,当时太年轻,以为爱到深时发下的誓言真的能支撑人过完一生。”
“总之是我错了,我动了恻隐之心的那一刻,所有的闹剧就注定会以悲剧收尾。”
花夫人絮絮叨叨讲着,声音中却听不出悲喜,或许这百年之中她已经把这些话对自己翻来覆去地说过无数次,感情早在一次次中消磨殆尽了。
叶繁枝虽然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但也没有打断她,因为这黑气正越变越淡,看样子很快就要消失在风里。
“……所以,道长,能请你叫出我的名字吗,你拥有那片囚禁我们百年之久的灵核,自然就有了对我们的掌控权,而吸魂珠早就将城垣村所有人的魂魄全都融在了一起,这名字叫我或是叫我丈夫,作用都是一样的。”
她说得有些让人感到云里雾里,但是叶繁枝听懂了。
意思是这黑气现在相当于叶繁枝的一部分,而叶繁枝可以通过名字这个咒语,将它们尽数舍弃。
不知道这咒语的作用是什么,但大概是让人魂飞魄散。
她垂下眼眸,惊奇发现竟有几篇红色缀珠的布料飘在她手边,伸手去抓却看着它从指缝中溜走化为齑粉。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叶繁枝发问:“你想好了吗?”
“是。”
叶繁枝便轻声在脑中一字一句说道:
“此生不怪你,花雾清。”
话音刚落,身边黑气便霎时幻作无数碎银星光,在叶繁枝身边环绕一圈,而后朝方才撞出的细小裂缝中挤出去,将那处裂缝直接破开一个大口。
叶繁枝双眼瞪大——
这是花雾清送给她的回礼。
她不做多想,正欲回头喊上江盛水,手却被忽地拉住,迟守守背着月光,浑身散发出柔和的微光,轻轻一扯便将她带离了撼波结界。
“你……”
话还没说出来,另一只胳膊便也被拉住,叶繁枝回头便撞进了江盛水略带愠色的眼眸里。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召来流丹,口中低声念了几个字,三人便一起消失在皎月流光的残云下。
29. 冷月空竹
鸟鸣风轻,耳边隐隐有溪水流过的潺潺声。
叶繁枝睁开眼,她正站在一片林地中,月光透过层层树荫,如纱缎般撒在身上,给她刚经历过一场打斗而被沾满灰尘的青衣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如果不是现在的处境,今夜月色倒是值得闲下心来静赏。
“……师妹。”身后江盛水的声音略有些迟疑。
叶繁枝闭了闭眼,转过身去笑道:“怎么了,师兄?”
江盛水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但是能看到他抿了抿唇,侧头望向一旁抱手靠在树边的迟守守。
叶繁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反应过来,刚才这两人不是都还拉着自己吗?怎么现在忽然都离自己这么远?
他俩还都隐在黑暗中,只有叶繁枝一袭青衣被月光清辉照亮着。
迟守守感受到两道目光,只朝叶繁枝回看过来,把双手乖巧地放在身前,眼睛亮闪闪地笑道:“师尊?”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师伯?”
江盛水闻言,下颌都绷了起来,他对迟守守浅浅点了下头,而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回头看着叶繁枝,问:“师妹,你能告诉师兄,是何时收的徒弟,又是何时,与他连上如此危险的咒法的吗?”
看来他是方才就一直想问,只是先被拉入了幻境心智受了影响,而后又忙于与花盼君和澈远周旋,现在才得空完整问出这些问题。
江盛水向来对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持包容态度,也极少过问她的私事,但这次他似乎有些不悦。
但其实不消江盛水来问,叶繁枝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收的这个徒弟,更不知道这连魂锁命咒又是怎么结下的,她只能通过迟守守的名字来判断他大概并没说谎。
再加上在幻境中的表现,迟守守也不像是要害自己的样子。
……但为什么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嘶……
脑中忽然传来一阵钝痛,就和自己刚醒来时一样,叶繁枝不由得抬手捂上了脑袋。
江盛水忙上前一步,清俊的面容被月色照亮,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担忧,“是方才伤到哪里了?”
叶繁枝摇了摇头,眼前却忽地闪过一些杂乱无章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飞快地飘过去,最后定格在一枕冰玉石床上。
是她才醒来时,在寒清洞躺的那张床。
痛感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大半,叶繁枝忽然想起了什么,仰头问道:“师兄,我醒来时,为何会有灵力输送到我身体里?”
江盛水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自己的问题不仅没有得到回答,反而还又被问了一个问题。
此刻两人的注意力全然在对方的脸上,故而没人发现他们身后的迟守守眸色闪动几番,同时手指一勾,一缕若有若无的紫色丝线便消散在了月影中。
夜风轻拂,头顶上传来微弱的“沙沙”声。
叶繁枝目光被江盛水耳边翘起的短发吸引过去一瞬,然后又把视线落在他的眼中。
江盛水双眼微微睁大,又很快垂下眼眸,不再看叶繁枝的眼睛,回道:“当年那夜之后,你也受了很重的伤,仅凭我自己根本无法治愈你的伤口,所以……我回烬璃海去取了渊珠来,以它的海渊之力来治愈你的伤势。”
“渊珠?”叶繁枝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可是烬璃海的圣物,听说百年前月韵山曾三番五次派人去烬璃海海皇处想求得一见,最后都只是吃了闭门羹。师兄虽然曾是烬璃海海民,但也不会比月韵山牌面更大吧?是怎么得到的?”
若是江盛水能比月韵山还有牌面,何必拜入他人师门呢?
江盛水轻咳一声,“我不过是普通人,所以这渊珠……是我偷来的。不过师妹放心,我取了一丝灵脉后便放了回去,不会被人发现的。”
“偷?”叶繁枝挑眉,“师兄在道门中向来有端方贤名,怎么会作出这种偷窃之事?”此话脱口她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懊恼地叹了口气,“……都怪我,若不是因为我,现在松雪峰的掌门该是师兄才对,师兄会在道盟大会上受各方称赞,而不是同我一起为了躲避道门追杀而弄得这么狼狈。”
说着,她伸出右手,手腕处青色的束带已经有所破损,松松勾在她骨节分明的小指上。
那只红色的眼睛又消失了。
叶繁枝本是想给江盛水展示自己的衣袖,但却下意识地想到了这点,因而怔愣了一下。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若说这东西是自己的一部分,自己却又无法控制;若说是外物,却又对它毫无排斥。
并且,这东西在自己昏迷沉睡之前从未出现过。
是渊珠的副作用?
江盛水自然是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只是听她说出这话,又忽然停住,忙轻轻握住她右手手腕,“师妹怎会这样想?在师妹入门那天我就向师尊保证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护你周全。再者当年之事,我相信师妹,这其中定是另有隐情,所以现在就由我们一起去查证,好吗?”
叶繁枝缓缓点头,将手握成拳,轻笑道:“好,我也相信师兄。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江盛水一边用灵力为她修补束带,一边道:“师妹讲就是。”
似乎全然忘了明明最开始是他在提问。
“师兄可知道渊珠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江盛水整理束带的手一顿,“师妹有哪里不舒服吗?”
叶繁枝摇头,“倒也不是,只是……我总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她没有把关于迟守守的事情说出来,也没有讲那只眼睛的事。
江盛水的手指又开始动起来,“渊珠只会起到治愈的作用,没有任何其他影响。若是师妹忘了什么,那就只能证明那些事情不重要,师妹不要放在心上。”
叶繁枝大概能猜到这个回答,所以也没再纠结,只是点点头。
忽然,耳边一阵风声掠过,叶繁枝只觉腰间一紧,随后便脚下一歪,她和江盛水同时被带到了一棵有双人合抱之粗的大树后。手上的束带虽已被江盛水补好,但还是在动作之间散了开来。
迎面便对上了迟守守亮晶晶的眼睛。
“怎……”
"嘘,师尊,有东西来了。"迟守守低下头,将叶繁枝手上散了一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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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带完全解开,又换了另一个方向斜斜缠上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站得离叶繁枝很近,几乎把她整个人罩住,说话时清浅的吐息便轻轻打在叶繁枝耳畔。
“怎么回事?”江盛水一边环顾四周,一边下意识伸出手想护住叶繁枝,但却被迟守守高大的身形挡住,他心里说不出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迟守守此刻已经帮叶繁枝把束带绑好,他转过身来,小声道:“刚才离开城垣村时,我们身上亮起的是红色灵光,不知师伯为何将我们带到这里来?”
未等江盛水回答,忽有一声鹰啸划破长空。
三人同时抬头望去,却见苍空澄净如洗,除了一片灰色的云飘在皎月之下以外,什么东西也没有。
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叶繁枝手上的灵戒忽然又散发出微弱青光,她极快一瞥,心里大概知道迟守守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刚想完,远处树林中便传来极其嘈杂的穿林打叶之声,似是有什么巨物正在飞速朝他们而来。
叶繁枝心里一紧。
刚处理完一件事情,连口气都不让人喘匀就又来?!
虽然腹诽,但她还是化出泣云鞭,准备看看来者何人。
江盛水也先一步挡在了他们身前。
“我和师尊,是在月韵山认识的。”迟守守忽然开口。
江盛水先是向叶繁枝那边侧了侧头,张口却没说出话来,而后又侧向迟守守,问道:“什么时候?”
“具体的倒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当时山上有很多不认识的人。”
那估计就是道盟大会时了。
而在月韵山举行的道盟大会……
最近的应当是一百六十多年前。
可是那次道盟大会自己是跟着去了的才对,不记得师妹有什么时间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收下一个徒弟呀?
江盛水的眉心微微蹙起。
——不,不对,若这样说,当年那场道盟大会——
还未等江盛水想完,远处嘈杂之声倏忽近在眼前,周围的树叶也开始无规律地颤动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里飞速盘旋一般。
但仅凭肉眼却什么东西都看不见,现下再施法念咒定然是来不及,江盛水只得跟着感觉挥出一剑——
却见得空中出现了两道剑气。
“啊——!”
一阵尖利得变了音调的啸叫之后,眼前所有景物复又归于平静。
只有对面树上的两道深浅相似、长约七寸的剑痕昭示着刚才的一切都不是错觉。
叶繁枝还没从刚才迟守守的话中反应过来,又经历眼前一幕,脑中飞速运转,决定先询问江盛水:“师兄,你什么时候练成的一气双痕?”
江盛水回过头,微微摇了摇,“不是我……”
“是我。”树后忽地转出来一个黑衣女子,长眉入鬓,眉目冷厉,抬眼看人时有摄人心魄的冷意席卷而来。
她抬手挽了个剑花,一柄约四尺的长剑被她轻松舞出优美的弧度,在夜色中划开冷锋,就像她本人的气质一般。
“在下竹空雁,此番前来,有要事相求。”
30. 浅笑随行
她浅灰色的眸子淡然扫视过众人,最后把视线落在叶繁枝身上。
察觉到她的眼神,江盛水往前走出一步,将叶繁枝完全挡在身后,“我们不过是路过的散修,恐怕姑娘找错人了。”
竹空雁收回目光,缓缓摊开左手。
一抹红色灵光自她手中满溢而出,随后一片细小的灵核浮于她指尖。
同时叶繁枝手上的灵戒也开始微微发出青光。
那是……师尊的灵核碎片?!
叶繁枝眼睛微微张大。
江盛水也有些惊讶,“这……”
竹空雁将手一收,灵核碎片便一闪而逝了,她面上看不出表情,语调也依然平稳,“阁下大名早在百年之前便响彻道门,再加上有这片灵核作辅,在下定是不会认错的。”
她虽然没有明讲,但这“响彻道门”之事大概指的是以花满蕊为首下的追杀令。
这便是威胁了。
叶繁枝只好发问:“是什么要事?”
竹空雁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眉头轻轻提起,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看上去很像是想要笑一笑,但仿佛很久都没做过这个表情,于是呈现出来的效果只是向前探了一探身子,“空口难以说清,请随我来。”
……这句话让叶繁枝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花盼君那张苍白的脸以及被火光吞噬的小屋又浮现在眼前。
再者,方才那奇怪动静的源头还没弄清楚,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想必其他人也是如此想,所以大家一时都没有动作。
竹空雁回头走出两步,发现没有其他的人脚步声,于是回过头来查看。
“各位放心,我若是对各位有不轨之心,早就在未现身之时便已出手伤人,不会等到现在。”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我不会无缘无故对人出手。事成之后,这片灵核我会物归原主。”
说完,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叶繁枝。
竹空雁前后令人有些疑惑的话语本让叶繁枝觉得这人似乎也有种被迷惑过心智的错觉,但听了她最后的发言之后,叶繁枝决定跟她走。
江盛水看着叶繁枝踏出步去,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摇头低声道:“师妹,她凭空出现,恐怕……”
叶繁枝也轻轻摇头,学着江盛水的样子低声道:“师兄,你可有看到,她手上有师尊灵核碎片,我们不是正为此而奔波吗?”
江盛水道:“可是……”
叶繁枝打断他:“就算有什么,师兄也一定会护着我不是吗?就像师尊去后,师兄护着我醒来一样。再者,我观察过她的剑气,那纹路有些熟悉,她大概是某个参加过道盟大会的小道门中的弟子,师兄可信我一回?”
江盛水还是轻轻皱眉:“我自然相信你的话,只是若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倒还好,就怕再出现城垣村那种情况——也是我一时大意,竟被魔物迷惑在了幻境中——还好你没事。”
他的手虽然还拉着叶繁枝的胳膊,但其实脚下已经被叶繁枝带着在往前走了,前方的竹空雁满意地回过头,专心开始带路。
听他主动提起幻境,叶繁枝微微转头确认迟守守跟在他们身后两三步的距离后,才开口道:“师兄,说起这个,你们是怎么脱离幻境的?”
江盛水本以为她要问为何自己在幻境中时不记得花师妹的事情,听见这句话,倒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想起具体的经过之后,他松的这口气变成了叹气。
在花盼君现身之后,他刚施展出护体结界,便和月凌空等人一起被拉进了一片不知名的虚空中,随后就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失去了意识。
只隐约记得闭上眼的前一瞬他似乎听见了一声兽鸣。
声音悠远嘹亮。
再醒过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城垣村满是黄沙的地上。
虽然迟守守也是一副刚醒来的样子,但是他总觉得迟守守背着他做了什么,可是说到底就算是迟守守干了什么,大概也是救了他和月凌空等人。
他没有立场去质问一个救人者。
何况当时情况紧急,花盼君虽然在说话,但她的蛇尾只差一丝就要抽上叶繁枝的身体,所以自己不得不按下心中疑惑,只先专注师妹那边。
现在静下心来想,他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明明从前一直都是自己护着师妹,或是师妹来帮自己才对,而今竟然让一个才认识一天不到的妖兽三番两次地帮了他们。
江盛水刚松下的眉心又微微蹙起。
意识到叶繁枝还在等自己的答案,他才连忙回神,正要回答,身后却传来不轻不重的声音。
“多亏有师伯,他的护体结界和流丹剑指引着我们和月山主一行人出的幻境。”
回过头去,迟守守正笑吟吟地看向自己这边。
——他应当看的是师妹。
因为他和迟守守在眼神接触到的一瞬间,两人就极有默契地同时看向了别处。
叶繁枝看着迟守守笑得弯弯的眼睛,再看着江盛水移开的视线,虽然心中已大概有了个答案,但还是也笑着对江盛水道:“原来如此,师兄果然如我记忆中一样厉害,看来这百年来,师兄也没有荒废功法修炼。”
江盛水本想说不是,但自己又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迟守守也无意领这功,于是只为叶繁枝拨开一片挡路的树叶后模棱两可道:“师妹谬赞,我不过是尽了自己的职责,许是月山主做的。”
叶繁枝也不再去纠结这事,点头道:“说起来,方才事发突然,都未好好向月山主道别。不知此番一去后,何时才能同月山主他们道谢了。”
江盛水没有接话。
减掉一点吧。叶繁枝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的神色黯了一黯,刚巧此时脸正隐在月光投在树叶上的阴影中,想来是没人能发现她表情有异……
手上忽然被重重搭了一下。
叶繁枝本以为是江盛水,正想说为何突然使劲,但低头看见的却是一截青色的衣袖。
初见时不觉得,现在细看才发现这衣料竟与自己的十分相似,叶繁枝猛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
她顺着衣袖往后看,迟守守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便出现在眼前,他笑眯眯道:“我不小心滑了一下,险些跌跤,情急之中抓住了师尊,师尊不会生气吧?”
被打掉了手的江盛水下颌绷紧一瞬,但终于是没说出话来,只将手垂回了自己身侧,缓缓捏成了一个拳头。
叶繁枝忙整理好表情,下意识也笑着回道:“自然不会。”
察觉到身旁的气息有些低沉,她趁机提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突然出现在那里的?”
她没有明说哪里——虽然她看到迟守守时就已经在城垣村,但总感觉迟守守应当早就在松雪峰上了,更细致一点,她觉得应当是花满蕊周围。
因为在城垣村醒来时,当迟守守靠过来的一瞬间,她闻到了独属于花满蕊书房的味道。
——浅淡又带有一丝甜气的松香味。
她从未在其他任何地方再闻到过这个味道。
自己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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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花满蕊这熏香是怎么调制的,但她只说待她无情道大成出关后再告诉自己配方。
如今她有大成吗?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听到答案呢?
叶繁枝的右手不知不觉地抚上了自己心口。
那个被花满蕊的长弓洞穿过的地方。
“我寻了师尊很多年,得到的要么是师尊的死讯,要么是师尊早已远走高飞的消息,直到五日前,花掌门忽然凭空出现在我眼前,不由分说便把我带走到一处屋子中关了起来。”迟守守脸上的笑意减弱了,但却没来由透出一股欣慰,“后来我听外面乱哄哄的,花掌门又不在,我便尝试着跑了出来,没想到一出来便看见了师尊。”
叶繁枝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花满蕊把你关了起来?”
而江盛水在意的是:“花师妹将你关起来,却没设下结界吗?”
两个问题同时发出,迟守守思索片刻,摇头笑道:“这些……我倒是不知道了。”顿了顿,他亮闪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叶繁枝,“师尊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听他说完,叶繁枝对他这番话的真假已自行有了判断,她瞥了江盛水一眼,道:“只是觉得,你同我们在一起,太过危险,不若……”
“师尊是要丢下我了吗?”胳膊上的力道忽然加重了一瞬,然后又被松松勾着,叶繁枝看着迟守守睁大杏眼,眼角迅速变红,瞳中似有水痕,连他耳边的额发也凌乱起来,“我寻了师尊百年之久,而今好不容易找到,师尊便要弃我而去吗?”
他语调从高昂变得低落,到最后几个字时还隐隐带有哭腔,黏黏糊糊地从嘴里吐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叶繁枝的错觉,她总觉得这时如果迟守守露出兽相,肯定连耳朵也是耷拉着的。
江盛水忽然开口:“并非如此,只是此行前途凶险,我与师妹能互相保全对方已是最大幸事,却不能保证你的安危。”
迟守守终于把目光分给了江盛水,顺带还用空着的左手理了理头发,看向江盛水的目光坚定不移,哪有刚才的半分可怜神色,“江师伯也见到了当时花掌门对师尊毫不留情下手的场面,若我此番离开师尊,再被花掌门捉回去怎么办?我倒是不要紧,只是现在我同师尊有连魂锁命咒在身,若是被其他人知晓,恐怕师尊便是凶多吉少,那些追杀令也有用武之地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迟守守这话说得着实有理,江盛水即使再不想带上他,现下也不得不同意他继续留在他们身边了。
“……是我失策,光想着你的安危,竟忘了你同师妹还有这层关系。”江盛水深吸一口气后开了口,随后向迟守守伸出手,“我给你手中画个法咒,日后若是遇到危险,我又不在你身边的话,便用你的妖力捏碎它,我会尽力赶来你身边。”
迟守守看向叶繁枝。
叶繁枝轻轻点头,“师兄也是为你好,不要害怕。”
迟守守便准备将左手伸过去,但江盛水却一把拉过了他握着叶繁枝的右手,虽然动作轻柔且迅速,但迟守守的眼睛还是微微眯起。
——意识到叶繁枝还在看他,迟守守忙又将眼睛睁大,笑着看了叶繁枝一眼,而后对江盛水道:“多谢师伯!”
江盛水见他的手被自己亲手带离了叶繁枝,心情霎时有些舒畅,也浅笑着回道:“何须客气。”
话语之间,一道红色的繁复咒文便印进了迟守守的手心,灵光一现后就消失了。
还不等迟守守细看,竹空雁冷淡的声音便从前方传来:
“请各位同在下一起于此处一边商议,一边歇息。”
31. 山隐玉竹(1)
众人闻言同时停下脚步。
四周景物与方才无异,不过是月光流华、树影摇曳,风中散着淡淡的清香味,不知是哪种花香。
这里要怎么歇息?
叶繁枝脑中刚冒出来这个念头,前方便忽然起了雾。
——竹空雁不见了。
她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瞬,眼前突然凭空出现了一个木制的高大门头,两侧分别坠着两盏纸糊的灯笼,里面亮着翠绿色的幽光。
竹空雁又不知何时闪现在了门边,正站在左侧的灯笼下,淡淡开口:“久等。”
江盛水道:“竹姑娘,你方才哪里去了?”
竹空雁又已经转过了身,周边的雾气随着她的踏步而自动散开,“处理刚才的剑痕。”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置可否。
竹空雁感觉到身后没人跟上,复又转过身来:“若不把剑痕掩盖,会有鹰妖前来骚扰。”
“鹰妖?”叶繁枝想起了方才听见的鹰啸,看来不是错觉。
“嗯。”竹空雁大概也觉得雾气缭绕实在是有些让人不敢下脚,于是挥手驱散了雾气,看见叶繁枝踏出第一步后又垂下眼睛转身带路。
待雾气唰地散去,叶繁枝这才看清门里面的景象,顺带着有很多嘈杂的人声像刚穿破迷障一般悠远飘来。
有些简陋的木门后却是两根雕梁画栋的玉柱,叶繁枝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回头,果然发现他们身后的树林皆变成了一片黑色的虚空。对上江盛水和迟守守同样严肃的眼神,叶繁枝把想皱眉的动作压下去,只求助地望着江盛水。
但还不等江盛水动作,迟守守便抽出袖间短刀,轻轻朝虚空递过去。
刀尖触碰到黑色的一瞬间便被吞噬,再拿出来时,刚才被黑色吞噬的部分就消失了。
“那是魔气,若非必要,最好别碰。”竹空雁不带感情的声音再次传来。
江盛水问:“竹姑娘既知危险,那可否直言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竹空雁头也没回:“楼上。”
话音刚落,一座足有三层高的假山忽然直直伫立在前,淙淙流水自上而下倾泻而出,流入另一侧开满荷花的池塘中。
竹空雁手中蓝光一现,假山便一分为二,露出挂满彩绸的空旷大堂来,堂中明灯闪烁,将刚才的黑暗完全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叶繁枝手中的灵戒极快地闪烁出一丝微光,只是众人都被眼前景象所吸引,是以并没人发现这一情况。
竹空雁刚向前踏出一步,堂中便凭空出现了一堆形色各异的人,有男有女、或站或靠,将大堂填得满满当当,有的在喝酒划拳,有的只是独坐在侧,看上去就和普通酒楼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竹空雁路过他们时,其中有人会很小声地道一句“竹师姐好”,竹空雁会微微点头以作回应。
有人抬头发现竹空雁身后跟着叶繁枝一行人,却也不把目光多做停留,只专心自己手上的事情。
他们就这样一路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正要踏上第一阶楼梯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转过头去,却只见大堂中靠近一侧玉柱的一张方桌上散落着一件蓝色道袍,同桌另一个人怔怔伸出手,抓了几次都没能将衣服拿起来,而后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
但这一举动并没引得任何人上前安慰,周围的人只是匆匆瞥过一眼,挤满人的大堂寂静了一瞬,然后各种各样的声音又慢慢发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江盛水先是看了一眼叶繁枝,然后便提起流丹准备上前查看,叶繁枝也不打算阻拦,但竹空雁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来这里的每一个修士都有随时灰飞烟灭的可能,无需在意。”
“什么?”江盛水不可思议地转过头。
竹空雁收回看那件蓝袍的目光,半分旁的眼神都没分给江盛水,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只一步一步向楼上踏去。
叶繁枝见状,便要跟上去,却被江盛水轻轻拽了拽衣角。
“师妹,她人……有些古怪,你真要跟她走吗?”
都到这里了,他这话未免有些好笑,但叶繁枝还是认真点头,回答道:“自然,她手上可是有一片师尊的灵核。”
这是江盛水第二次确认了。
叶繁枝在心里想。
“师妹,你觉不觉得,竹姑娘有些像一个人?”江盛水声音放低了些,脚步放缓,刚好落后叶繁枝一个台阶的距离。
“嗯?”叶繁枝轻轻皱了皱眉,她大概知道江盛水想说什么。
江盛水有些迟疑,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竹姑娘的性子……和花师妹颇为相似。”
他顿了顿,像是想要寻求赞成一样补充道:“竹姑娘这惜字如金的冷漠态度,和当年花师妹才到松雪峰时几乎一模一样,师妹,你觉得呢?”
叶繁枝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以及寒风裹着雪粒吹过的山门。
她琥珀色眸子中的失落一闪而逝,“是吗?不太记得了。当时花师妹刚来便同我吵了一架,后来她与师兄相处的时间比较多才对。”
江盛水微微一愣,“当时是师尊嘱咐,所以那段时间可能怠慢了师妹你的感受,不过说起当年那次吵架,到底是为了何……”
“请。”竹空雁的声音打断了江盛水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他也不想问了,因为眼前一幕让他全然忘了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推开颇有些古朴的雕花竹门,首先透出来的是一股含有草木清香的气味。
但房间里的模样却不够清爽。
到处都是盘根错节的黑紫色藤蔓,层层叠叠地爬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将整个屋子都笼上沉重的氛围。
落眼细看时才发现那藤蔓其实是全黑的,上面的紫色是密密麻麻的小点,似是蛊虫,在竹空雁踏出向前的一步时便受到惊吓一般自藤蔓上飞起,像是想要围绕在她身边,却被她轻轻一瞥后又落回原地。
竹空雁再一挥手,仿如拨云散雾,屋子正中忽地浮现出一席白玉床,上面静静躺着一个身穿纯白色衣袍的女子。
女子身周有隐隐的灵气流动,似乎被吸收进了屋中的藤蔓里。
青丝如瀑般垂落在床边,更衬得她的面色比衣服还要苍白上几分,但眼尾的红色与微翘的嘴角却十分引人注目,光是躺在那里就能让人感觉到无限的活力,若是她能睁开眼,不知会是怎样的明媚艳丽。
竹空雁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苟言笑的表情终于有一丝松动,但只是很快的一瞬,眼中露出的柔光就被收起,她转头对叶繁枝道:“便是如此。”
叶繁枝有些不明所以地“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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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
但江盛水却理解了竹空雁的意思,因为这一幕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若是床上躺的人换成叶繁枝的话。
因为曾经一百多年、三万多个日日夜夜里,他就是或坐或站地守在叶繁枝身边,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她的眉目容貌,静待着她醒过来的那一天。
江盛水缓缓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是想我们帮你让她醒过来?”
竹空雁眼睛微微张大,原本冷厉的眉目中掺上些许惊讶,但她摇了摇头:“她醒不过来,她已经死了。”
“……什么?”江盛水不仅对她这淡然的语气有些疑惑,而且看着几步之外的那个身影,只觉她不过是闭上眼睛在休憩罢了,这屋中虽然气氛诡异,但并感觉不到死气,这人怎会就死了?
叶繁枝也有同样疑问,但她并没讲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地朝门口移了一步,余光却发现不知何时门已被关上了。
抬头,迟守守看着自己,把视线又引回身后的竹空雁。
无声地叹了口气,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于是叶繁枝正对上她的眼神,问:“所以你说的要事是什么?你说她死了,又是怎么回事?”
竹空雁道:“要事是帮我杀一个人。她的死,与那人有关。”
她这话简洁有力,可还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若是想让叶繁枝帮她杀人,竹空雁倒算是没找错人。
虽然叶繁枝躺了一百多年,但就刚才与花盼君和澈远的短暂交手而言,她觉得自己的功法并没有退步,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就像是这一百年她并非虚度,而是闭关了一样。
不知是不是与那渊珠有关……或是江盛水在这期间做了些什么别的。
再者,当年那届道盟大会上,除了那个人以外,还没有其他人接下过自己用出七成力的一招。
“所以是要我们帮你复仇?”叶繁枝如此想着,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灵戒。
竹空雁摇头,“不算复仇,只有他死了,她才能真正死去。”
……
?
这话倒是更让人觉得云里雾里了。
床上的女子照竹空雁所说应当是已死之人,那又怎么说“才能真正死去”?何况能被如此细心对待,这女子对竹空雁而言一定意义非凡,她不想着把人复活,却想着要让人真正去死?要叶繁枝他们去杀的人又与她们是什么关系?并且竹空雁虽然有意掩盖,但她身上的道门之人气息还是太浓重了些,她一个道门中人,不去求助道门,反而来找自己这么一个被道门追杀的“叛师逆徒”?
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从叶繁枝脑中蹦出来,她想要理一理思绪再发问,却看到竹空雁忽然快步走到女子身旁伸出了手。
一抹蓝色流光渐渐汇集在她掌心,随后飘至女子眉间隐没入里。
动作完成之后,竹空雁的肩膀轻轻一坠——似乎是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叶繁枝的错觉,她竟觉得女子此时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了一些,而那些苍白转移到了竹空雁脸上。
想要再看看那女子,视线转移过去时却发现她的墨色长发上忽然出现了一朵蓝色的不知名小花。
竹空雁略有歉意的声音传来:“是我没说清楚,只是这大概是个无趣的故事。”
32. 山隐玉竹(2)
与沈湘山的初遇并不算是一个好的回忆。
竹空雁一直这么认为,这种想法直到今天也没有改变。
当时她刚刚出关下山,去完成长老们交给她的一项历练任务。
任务说不上难,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只是去苍苔山收服一个妖魔,这对身为玉鸣阁大师姐的竹空雁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按理说这种难度的轻松任务应该交给下面的师妹师弟们去做——也有人提出这样的异议,但竹空雁自入门起便觉得长老们的安排肯定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所以只是淡然点头,接受了这个任务。
师妹师弟们见状互相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他们的这位大师姐做事向来稳妥认真,且惜字如金、说一不二,便也不再多言,只恭送她离了玉鸣阁。
竹空雁闭关七十年后颇有成效,只御剑而行了不到半日便只身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苍苔山山脚下。
抬头,云雾环山绕,青木成林立。
看起来倒不像是有妖魔作祟的样子。
低头打开任务札记,上面写着山上住着一个女妖,最擅长蛊惑人心,以吸取生人魂魄为食。
所以这山上葱茏郁青的景象,是因为有人的魂魄作养么?
如此想着,再抬头时却看到了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
竹空雁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衣摆拂过带着露水的不知名植物,将她的纯白色丝织道袍染成透色,周围鸟鸣之声不绝于耳,往日里听起来清脆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有些诡异。
方才她还在宽阔的大路上,此刻她竟在无知无觉中被瞬移到了这里。
木门就在此时缓缓敞开,露出内里与青葱草木格格不入的无边黑暗来。
是邀请?
竹空雁眼睫轻颤,召出法剑如虞,正要往前踏步时,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女人的轻笑。
她握剑的手紧了紧,旋即不带一丝犹豫地进了门。
在进入门的一瞬间,便有丝丝缕缕的魔气萦绕上来,但都被竹空雁抬手挥散。
那些魔气也不缠人,被驱散后就乖乖回了原先的黑暗之处,再无其他动作。
竹空雁微微皱眉,意想之中的任何袭击都没有到来,她正要挥剑的起势也毫无用武之地,为防偷袭,只能捏紧剑柄,顺着脚下的虚空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不出十来步之后,她猛地窥见一丝亮光,随后光影眩目一闪,竹空雁不得不抬手遮眼。
“原来是个俊俏小道长。”
耳边传来女人的打趣声,她声音婉转绵长,夹杂着淡淡的气音,不知施了什么法术,果真让竹空雁听得心神微漾,竹空雁连忙默念了一句静心咒。
放下手臂,果然在离竹空雁五步之外的地方半躺着一个形貌昳丽的女人,她陷在铺着软垫的白玉床中,发髻松松挽在脑后,几缕青丝随意垂在肩头,一身纯黑色长袍更衬得她肤白胜雪,眼尾的一抹鲜红让她美得张扬且带有极大的攻击性,但口唇却是淡粉色,倒显得有些不太协调。
她身边还围绕着两个黑袍小童,正一个捏肩、一个捶腿。
四周是空旷明亮的厅堂,数不清的彩绸自楼上滑下,给厅堂平添了一份旖旎气氛,但却不见其他任何人影。
女人抬起眼,顺着竹空雁的视线打量周围一圈,嘴角微勾,笑道:“你也是来爱我的吗?”
“不,我是来杀你的。”
竹空雁的剑随着这句话一同朝女人刺过去,女人只是不紧不慢地起身挥袖,将小童们收入袖间,再以竹空雁完全没有看清的速度躲过了她以为必中的一击。
“慢了哟。”
这句从背后传来的话和白玉床上的蓝色剑痕同时出现,竹空雁微微一愣。
她活了将近百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能够躲过自己剑锋的对手。
但只是片刻,她很快调转剑身,反手朝斜上方刺去。
刺啦。
是布匹被划破的声音。
得手了。
竹空雁没有回头,而是就着剑势回身一转,同时就着余力右手手腕灵活挽出一个剑花,剑锋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直直指向了黑衣女人的咽喉。
“没有慢。”
两人的衣摆同时随着动作的定格而轻轻落下,只有挂在她们上方的丝绸被剑气余韵所荡起,竹空雁冷淡的声音随后飘然而至。
女人闻言,一挑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把视线从白玉床上收回来,似乎并不在意抵住她喉咙的剑,只是神色略带可惜地拿起肩膀上刚被竹空雁削下来的一片衣料,语气轻快地问道:“你是玉鸣阁派来的?”
竹空雁心中一沉。
在交手间从招式看出对方的门派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玉鸣阁与苍苔山远隔千里,玉鸣阁弟子不会无缘无故跑这么远。
唯一的可能,就是曾有玉鸣阁弟子在这人手中遇害了。
原来长老们派她来此处是这个缘由。
竹空雁握住如虞的手紧了紧。
她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只是紧闭着双唇又刺出一剑,意料之中的,这一剑并没有刺中人,堂中的立柱上又多了一缕剑痕,女人就像游鱼一样又从她眼前滑走了。
一黑一白两抹身影转瞬之间便在堂中过了几十招,黑白衣袍上下翻飞,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女人总会在竹空雁的剑气将堂中东西弄乱后将它们恢复原样,于是竹空雁也在不知不觉间收起了剑势,两人的打斗渐渐从下死手变成了点到即止的……教导?
——或许只有竹空雁最开始想下死手。
因为刚过了五招之后竹空雁就发现,她大概完全不是眼前这女人的对手。
每一次如虞的落点都能被这人完美预判,甚至她还有时间给自己使眼色,告诉自己下一瞬她会向哪个方向躲,但即使如此,竹空雁除了刚才那一下以外,再也没碰到女人的半分衣角。
女人只是背着手微笑着看着自己轻松地躲过一剑又一剑,毫无想要反击的动作。
但仅仅是如此,竹空雁的气息便开始慢慢地乱了起来。
若不是竹空雁天生面冷情淡,恐怕此时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了。
“你的出剑速度怎么变慢了?”女人轻巧地在立柱旁旋身而依,笑盈盈问道。
竹空雁深吸一口气,干脆将如虞收剑入鞘,垂目不去看她,“我的同门呢?”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女人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笑意更甚,“你猜猜看?”
竹空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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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槽牙紧了紧,她看着女人弯起来的红色眼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嬉皮笑脸地对待她过。
她出身名门,自小便上玉鸣阁学道,从入山到出关,遇见的所有人,无论辈分高低,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她也自认从未辜负过家人与阁中的期望,在宗门的每一次比试中都能夺得头筹。
若不是多年前松雪峰出了大事,以致名扬天下的仙师陨落,道盟大会也被搁置,她或许也能在其中夺个名次,得到一两件仙家至宝与名扬天下的机会。
可是如今,她被现实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野山中的一只女妖,她竟无法近身这人分毫,现下连脱身都成问题,还妄想能在道盟大会中取得名次?
或许是许久都没得到答案,女人略收了收脸上笑意,问道:“在想什么?”
竹空雁别过脸去,“是我技不如人。”
女人微微睁大双眼,大概思考了一下她的意思,随后脸上又绽开灿然笑意,“玉鸣阁竟收了你这么个孩子,倒是有趣。”
她一边说着,一边支起右手,无意识地绕起自己的发尾,朝竹空雁走过来,“你师尊是哪个?”
竹空雁不答,只是略略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怕我偷袭你呀?放心,不会的。”女人虽然这样说,但还是立即停下了脚步。
竹空雁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紧绷的侧脸在这句话后稍微放松了些。
女人的话又传入耳朵:“因为你本来就打不过我,所以我不需要呀。”
“……”竹空雁下意识抬眸对上女人的眼睛。
“我知道了,是仕文掌门,对吗?”
!
竹空雁不会隐藏情绪,一是因为她本身便是情绪波动不大的性格,二是她直到刚才之前还从未遇见过需要有较大的情绪起伏的时刻。
所以虽然现在她的脸依然平静无波,但她颤动的眼瞳出卖了她想要隐瞒的心。
眼前的女人点点头,“你这眼神……看来我猜对了。”
竹空雁闻言,连忙一边眨眼一边将视线移走,她现在只想狠狠把如虞刺进墙里,再转身离开。
自小循规蹈矩的她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有这种想要破坏东西的冲动,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这种心情叫做“难堪”。
她定定站在原地,双手握成拳垂在身侧,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毕竟是自己找上门来的,眼前这人定然不会轻易放她走,且刚才打斗时她观察过,方才自己进来的地方已经被一座突然出现的假山给挡住了。
她开始在心里斥责自己的莽撞与自大。
“所以按照辈分算……你应该是大师姐,对吗?”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但竹空雁现在也没有心思回答。
反正都是将死之人,知道了名头或是称号又有什么用呢?
“你知道仕文收的上一个徒弟,也是大师姐吗?”
?
竹空雁从未听说过仕文掌门在自己之前还收过什么徒弟,她不禁又皱着眉看向眼前人。
眼前人却绕着头发,将视线移了开来,笑容中也染上了些许漠然,“她叫,沈湘山。”
33. 山隐玉竹(3)
竹空雁不记得后来她俩还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被眼前人带进了三楼的厢房,两个人竟心平气和地相对而坐,手边热茶散着清润的浅香。
“对于这个名字,你没有任何印象吗?”红色眼尾轻轻勾起,琉璃一样的浅灰色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虽然在别人说话时看着别人的眼睛是最基本的礼仪,但竹空雁还是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轻咳一声,“我入玉鸣阁已有一百二十九年,阁中弟子无论新老皆一一见过,未曾听闻此名。”
“一百二十九年……那你看我,觉不觉得眼熟?”对面的人支起脑袋,身子向前倾,手指撩起碎发划过眼角别到耳边,左右转头时有幽幽清香缓缓飘过来。
竹空雁略向后仰了仰,手中茶水泛起微波,“不。”
她又坐了回去,身上黑袍的布料在软垫上磨出轻响,“好吧,我就是沈湘山,潇湘的湘,高山的山。”
对于这个回答竹空雁早有所料,所以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沈湘山抿了一口茶水,补充道:“是仕文……一百五十五年前收的徒弟。”
竹空雁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又“嗯”了一声。
她不擅长质疑,也不明白沈湘山跟她说这个做什么,是想唤起同门之情?不对,这种事情一般发生在两方比试而对方想要求饶的时候,沈湘山看起来并不需要这么做。
……
沈、湘、山。
竹空雁在心里莫名其妙地重复起她的名字来。
“湘”者,水名,而女子取“山”字……竹空雁抬眼轻瞥过眼前人笑意盈盈的脸庞,觉得这两个字都太过稳重,不符合这人嘻嘻哈哈的性格。
“你在听我说话吗?”
竹空雁被眼前突然出现、又晃过去晃过来的一朵蓝色小花吓了一跳,但她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只是咬紧牙关,瞳孔微微放大一瞬。
“哎呀,吓到你了?在想事情?对我有印象了?”沈湘山收回手,那朵蓝色小花却在转瞬之间簪到了竹空雁头上,她很满意正主并没发现自己的恶作剧,嘴角又勾了起来,“嗯?”
竹空雁第一次在别人说话时走神,她心中莫名有些烦躁,摇头飞快道:“没有。”随后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竟是苦的,她把杯子放下,不动声色地往外推了推。
沈湘山叹一口气,“罢了,你们都不记得。”
“什么?”竹空雁抬眼。
沈湘山道:“没什么。”她抱手起身,慢悠悠晃到竹空雁身后。
竹空雁心里一紧,连忙也站了起来,回头却看到沈湘山正褪下外裳,露出同为黑色的里衣来。
她连忙别过视线,“你……”
沈湘山轻笑道:“还说呢,你把我衣服弄破了,要怎么赔?”
竹空雁闻言,才忽然惊觉她明明是来完成除妖任务的,怎么会突然和任务目标聊起天来了?
可是打也打不过,就这样空手而归也未免遭人耻笑,她的视线又回到沈湘山身上。
那人却只穿着里衣朝自己走过来,竹空雁下意识想要后退,腿却“哐”地撞到了桌沿,整个人都仰面朝后跌去,刚要召出如虞来帮自己,腰上却感到一丝痒意。
抬头,沈湘山的发丝垂落在脸上,痒意从腰间转移到了面颊。
沈湘山正环腰抱着她,她这才没有摔下去。又有几缕发丝从沈湘山肩头滑落,扫过竹空雁的眼睛,她现在觉得眼角也有些痒了。
但没时间伸手去拨开头发,竹空雁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第一反应是想要远离,却手忙脚乱地抓着沈湘山一起倒在了桌上,茶水也被打翻,竹空雁能感到背上传来一阵濡湿感。
沈湘山也在这转瞬之间整个人趴在了竹空雁身上,虽然说到底算是自己的错,但竹空雁还是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沈湘山的袖子上也全是茶水,湿哒哒地黏在手臂上,她灰眸微闪,毫不在意地笑道:“啊呀,你在紧张?”
竹空雁自认自己全无紧张之意,因而垂眸摇头道:“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沈湘山眨眨眼,笑道:“好。”
她尾音缱绻,动作却很快,等竹空雁再把视线移向她时,她已经又同自己拉开了几步距离,只有还能嗅到的浅淡香气还萦绕在自己鼻间。
竹空雁向来不喜熏香,并分辨不出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沈湘山一边说话,一边打开靠着墙边的衣柜,在里面翻翻找找。
竹空雁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问道:“你既说你是仕文掌门徒弟,为何在此?况且我从未在玉鸣阁的籍册中见过你的名字。”
沈湘山自衣柜中拿出一件黑色外裳,提着它的领子朝竹空雁走过来,“唉,这说起来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啦,给你。”
竹空雁不知道把视线放在哪里,只好一直盯着她手上的那件衣服,本以为她会自己套上,却不想这衣服是要给自己的。
——大概是她的手刚才离开自己的腰时,手滑过了背上被打湿的衣料。
“不要吗?这里风凉,仔细一会儿冷着。”
沈湘山这话对修道者来说其实并没什么营养,毕竟竹空雁只需略微施法,衣服不仅可以变干,还可恢复光洁如新的样子,但竹空雁并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反而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待反应过来时,衣服已经安稳地放在了自己手中,略有些硬挺的布料落入手中,却没有沈湘山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竹空雁微睁双目,赶紧摇了摇头。
沈湘山奇道:“怎么?想到什么了?”
虽然知道她是在问自己是不是想起了关于她的事情,但这句话在目前的竹空雁听来却有些微微变了味,她忙道:“没有!”
声音略微大了些,竹空雁觉得很是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她想起刚才沈湘山的话,连忙找补地问道:“是什么很长的故事?”
“原来你在想这个?不过嘛……你还是不知道为妙,回去吧,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发现,忘记见过我这个人。”沈湘山又绕过竹空雁,弯腰开始收拾桌上的茶盏。
竹空雁有些庆幸她没发现她的异常,但又不甘心这事情就这样结束,追问道:“为什么?”
沈湘山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就是……”她眼睛骨碌碌转过一圈,“单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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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告诉你。”
说罢,她还俏皮地挑了挑眉。
竹空雁看得一股无名火起,她一把抓住沈湘山拿着杯盏的右手,冷声道:“你……”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厢房的门砸开,打断了竹空雁的话头。
看过去,原来是刚才见过的两名小童,她们皆哭丧着脸,尖声尖气地异口同声道:“主人!主人!要死了!要死了!”
沈湘山一改笑颜,神色一凛,也不管竹空雁在她手上抓出的红痕,只转头飞快交代道:“你先在此处等待,若无必要别出门。”
随后她只一闪身,大门便关而复合,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能听到从沈湘山手中滑落的杯盏在地上轻声碾过的细响。
竹空雁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盯着地上的茶盏出神,才发现这茶杯竟是雕花镂空的,正欲俯身拾起时,方才任务札记上的字忽然浮现在她脑中:
“以吸取生人魂魄为食”。
又结合刚才那小童说的“要死了”,竹空雁瞬间意识到什么。
难道是沈湘山豢养的活人因被吸取魂魄太多,所以要不行了?!
想到此处,她忙将手中黑衣放下,快步跑至门前,抬手正欲施法破门时,竹门却一下子被她轻巧推开。
不过来不及怔愣,因为她一眼就看到楼下的大堂中忽然涌起一阵黑红色的魔气,其中还夹杂着不知名的哭喊声,竹空雁连忙飞身下楼,抬掌一挥——
魔气霎时而散,露出内里的结界来。
结界中盘腿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沈湘山,她闭目正对着自己;另一个看穿着打扮应当是附近哪个村里的孩童,孩童身上有魂魄散溢而出,正被沈湘山慢慢吸收入体。魂魄每进入沈湘山身体一分,她的脸色就变得红润一些,就连眼尾的鲜红也变得更加刺目,似乎是要流下血来。
转过去再看那孩童,她也紧闭着双眼,显然已是无知无觉的状态,若再这样下去,她就会变成活死人一个!
不能再袖手旁观了,竹空雁面色冷然,如虞随手而现,正要直直劈下去,却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阻力。
“不能打扰主人!不能打扰主人!”
原来是刚才看见的小童,她们忽然出现,一左一右地拉住竹空雁执剑的右手。
竹空雁并不理会她们,只凝出法力用左手一挥,两人便被轰出几丈之外,砸到堂中玉柱上又滑落下来,散成黑色的小纸人飘然飞走了。
这下没了阻碍,竹空雁这一盈满法力的一剑便直接刺穿结界,直向沈湘山心口而去。
沈湘山睫毛微颤,显然是感受到了这一情况,但她既没睁眼,也没反抗,硬是直直受了这一剑。
皮肉被划开的声音清晰可闻。
虽然沈湘山身穿黑衣,血迹在上并不能明显看出,但胸口处布料表现得和方才她袖子被打湿后紧贴在手臂上的状态一模一样,想来出血量不小。
“还不放弃么?你这等入魔之人,竟对孩童下手,仕文掌门不认你作弟子想来也是情有可原。”竹空雁一字一顿地说道,如虞在不知不觉间又深深刺入几分,剑尖将衣料高高顶起,随后划开黑衣露出沾血的锋芒来。
34. 山隐玉竹(4)
血液顺着剑刃滴下,在将要碰到黑袍的一瞬间被魔气蒸成血雾,同时,几缕魂魄自沈湘山口中吐出来,晃晃悠悠回到了那孩子的身体里。
竹空雁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她紧紧握着如虞剑柄,紧盯着沈湘山有微弱颤动的双肩,可是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是拔剑?还是继续质问?
她生平第一次出现拿不定主意的情况,现在竟希望沈湘山能说些什么。
但好在身旁的孩子晃了一下,将她从这种茫然中解脱出来,她不做多想,松手离开剑柄,扶住了将要倒下的孩子。
孩子的脑袋虚虚靠在自己怀中,竹空雁连忙为她施法稳定心神,还好,大概是自己发现得及时,所以她的魂魄并无大的损伤,只是受到了惊吓,休息上一两日便好。
又抬头看向沈湘山,她明明是细长的眼睛,睫毛却并不挺翘,直直从眼皮上长出来,在脸颊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此刻阴影微微颤动,一双浅灰的眸子便猝然闯进视线,但她却没看自己,而是眯起眼睛看向自己怀里的孩子,“如何了?”
“无事,需要休息。”竹空雁下意识回道。
旋即她又反应过来,眼中带上锐气,“你问我?”
“咳咳咳!”沈湘山猛烈的咳嗽声将竹空雁的话盖了过去,她像是才发现似的,这才把目光投向插在自己胸口处的剑上。
“是把好剑。”沈湘山赞叹一声,随后伸手便把如虞拔了出来。
……
?!
竹空雁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有些怪异,她嘴唇张合几下,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沈湘山用袖子将剑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调转剑尖指向自己,把剑柄递到竹空雁眼前,“方才吓到你了吧?给。”
语气轻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竹空雁没有接过如虞,只是看向沈湘山胸口仍在汩汩往外冒血的伤口。
沈湘山也顺着竹空雁的视线垂下目光,摇头笑道:“不是什么大伤,我不疼的,你别担心。”
竹空雁想反驳她自己并没有担心,可话说出来,却变成了“这不是你的命门?”
沈湘山挑挑眉,“是呀,修士命门几乎都在胸口嘛,但现在对我来说有没有命门都一样,我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
竹空雁更是听得一头雾水,现在的状况也让她摸不着头脑,她决定从头开始问:“你对这孩子做了什么?”
沈湘山摇了摇手中的剑,“你快拿回去啦,重死了。”
竹空雁只是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任何动作。
沈湘山耸一耸肩,把如虞轻轻放在自己脚边,“你觉得我做了什么呢?”
竹空雁神色渐冷。
沈湘山撇撇嘴,“好啦,不逗你了。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是对这孩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譬如炼魂啦吸魄啦,但若是我告诉你,我是在救这孩子呢?”
竹空雁这才开口:“我亲眼看到你吸收这孩子的魂魄。”
沈湘山又用右手挽起了她的发尾,“是啊。”
竹空雁很讨厌这种说话说一半又吊儿郎当的态度,她皱眉道:“所以吸收魂魄,是救人?那方才的魔气你又如何解释?”
沈湘山转了转眼珠,“哎呀,总之你别管那么多,反正这孩子现在也在你手上啦,便带她下山去吧,别再回来了。”
……明明是她把自己拉过来,现在却又想用三言两语打发自己——还是在经历如此诡异奇怪的一幕之后。
竹空雁讨厌这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她的眉在无意识间拧得更深。
沈湘山却已经站了起来,状似随意地一挥手,大堂门口的假山便一分为二,露出外面黑气沉沉的通道。
竹空雁自然看得懂这是赶人,但她还不想走……可沈湘山若是硬要赶她,她大概也没办法。
深吸一口气,看着怀中的小孩,她忽地有了一个想法。
竹空雁挥手收起如虞,将小孩拦腰抱在怀中,一言不发地朝假山外走去。
路过沈湘山时,她身上竟奇异地闻不到任何血腥味,还是淡淡的不知名香气。
竹空雁目不斜视,却在心里计算着。
一步、两步……
将要数出第三步时,胳膊却被猛地抓住了,同时眼前出现沈湘山焦急的脸,她语气慌张:“等一下!”
竹空雁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在这一瞬间的心情,大概是刚想练功却发现自己早就会了的那种感觉。
“你笑什么?你入魔了?!”沈湘山拉着竹空雁的肩膀摇晃起来。
她笑了吗?
竹空雁觉得沈湘山大概是看错了。
“为何要让我等?这孩子再在此地待着,岂不是更加危险?”竹空雁板起脸。
沈湘山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对,孩子。”她一招手,两个黑衣小童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长生、长愿,你们把这孩子好好送回去,顺带采些适合的草药。”
小童们齐声称是,轻轻从竹空雁手中将那孩子接过,似乎毫不介意刚才竹空雁对她们做了什么,其中一个还对竹空雁俏皮地眨了眨眼,然后三人便无声无息地隐入了假山外的黑暗中。
随着她们的离开,假山也轰然合拢,又把竹空雁和沈湘山困在了亮堂的大厅里。
“把你的剑拿出来,让我再看一眼。”沈湘山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
竹空雁不明所以,但隐隐觉得主动权或许在自己这边了,因而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先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她直视着沈湘山浅灰色的双瞳,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比她高出那么一点。
沈湘山也定定看着竹空雁,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着。
最终沈湘山移开视线,翩然走回那张白玉床上缓缓坐下。
竹空雁无声呼出一口气,但只呼到一半——
她忽然发现沈湘山胸口的里衣又严丝合缝地长好了。
这么说或许不准确,应该说沈湘山的衣服全然没有被刺破后的痕迹,就连刚才的濡湿感也完全消失,就像她从未受过伤一样。
可是刚才利剑刺破皮肉的触感还残留在竹空雁手上,她不可能记错。
或许是竹空雁此刻流露出的震惊太过明显,沈湘山拉着自己的碎发轻抚过胸前,轻轻开口:“一百五十五年前,我拜入玉鸣阁,被仕文收为入门大弟子。”
“我只用了三年便结出灵核,随后就接到了一个很简单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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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空雁的心跳在这一刻停了半拍。
沈湘山抬头望向她,笑道:“那个任务你肯定也知道,否则你不会在这里。”
“任务札记上写着,要我来苍苔山除魔,除一个摄人魂魄的魔。”
竹空雁呼吸加重了几分。
“我很轻易就找到了这里,也很轻松地解决了盘踞在这里的那只魔——倒不如说她根本就没有还手,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像在酒楼里招揽客人一样,给了我一杯甜酒,让我稍等。”
说到这里,沈湘山深深叹出一口气,竹空雁听不出来她是什么情绪。
“我不明所以,只想着快些完成任务,自然未曾喝酒,只是拔剑直指她心口,但她却告诉我,仅凭借刺伤命门对她来说根本没用。”
竹空雁看着沈湘山完好无损的里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最开始她与沈湘山交手时,明明用如虞刺破了她的肩膀才对,可是她和里衣却都毫发无损,只是外裳破了个口子。
她早该对此有所察觉警惕,她从来没有如此粗心大意的时候。
“那个人告诉我,她也曾是玉鸣阁的人。”
竹空雁猝然睁大双眼。
沈湘山轻笑一下,托腮看向竹空雁,“似曾相识的话对吧?还有更相似的,她说她也曾是仕文的徒弟。只是可惜,当时我未曾问她的名字。”
“当时我同你一样不相信,也和你一样,说在我之前仕文掌门从未收过徒弟,因为当年入籍册时,我清楚明白地看见仕文掌门顺位下来别无他人,她怎么可能是仕文掌门的徒弟呢?”
“我才是大师姐才对。”
“那人只是沉默不语,随后告诉我,既然我来了,她就可以解脱了。”
竹空雁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听这些话的时候,手心里微微出了汗。
“然后这人,便在我面前自爆灵体。”
沈湘山挽着头发的手渐渐停了下来。
她抬眼看向竹空雁,笑道:“你露出这种表情做什么,好啦,她并没有伤到我,只是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有一片魔核碎片顺着我的灵脉到了我身体里而已。”
竹空雁自认她现在是面无表情的状态,但她没有反驳沈湘山的话,只是上前两步,走到沈湘山面前站定,一黑一白两色衣摆几乎要紧贴在一起,“魔核?到你身体里?”
她觉得她的思绪很混乱,只能问出这两个关键词。
沈湘山眨眨眼,“是呀,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呢!”
竹空雁抿了抿唇,她依然没有明白这其中的关节。
沈湘山仰头看她:“你站着不累吗?”说着,一伸手便拉着她的胳膊,示意她一同坐下。
若是放在平时,竹空雁定会摇头道声“不必”,但现在她不知怎么想的,只借着沈湘山的力坐在了白玉床上,或许歪了一点,靠到了沈湘山。
因为她看着自己挑了挑眉,“这床好像是有点冷。”
随后她继续道:“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任务目标已死,那就回玉鸣阁去交任务吧,顺便问一问师尊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到了玉鸣阁,刚过守山禁制,便有警铃大作——你肯定知道是什么意思,是有魔物触碰禁制的象征。”
35. 山隐玉竹(5)
“我只当是那人的魔气对禁制有所影响,却不想忽然出现了几个师弟,不由分说便把我押去了仕文面前。”
在竹空雁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她的手捏成了拳。
“你知道吗?我本来还以为是仕文提前算到了什么,所以要趁人没有发现,帮我把魔气祛除掉,以免造成误会。”
“可是我想错了。”
沈湘山转过头来,对着竹空雁轻轻一笑。
这笑容和方才所有的笑都不同,方才是肆意、张扬、运筹帷幄的,现在只有淡然与惋惜。
竹空雁向来不是一个在意他人情绪的人,她百余年的生命里,唯一看重的只有功法与修为,但是此刻她却读懂了沈湘山掩藏在笑容之下的落寞。
她张嘴刚想学着说一些安慰的话,就看见沈湘山又把脸转了回去,于是只能把未说出口的话变成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仕文用灵识探查过后,直接将我关进了玉鸣阁的暗牢中——你大概在此之前也不知道玉鸣阁竟然还有这种地方对吧?”
竹空雁定定点头,又担心沈湘山没看见,便低低“嗯”了一声,顿了顿,她问:“用刑?”
沈湘山耸耸肩,“这倒没有,我意识到不对,就直接跑了。”
“跑了?”竹空雁并非想象力丰富之人,但此刻脑中竟浮现出沈湘山大杀四方的场面。
沈湘山扑哧一笑,“你在想什么呀?我当时被关入暗牢中,是有想过执剑硬闯出去,但却在误打误撞中触碰到了一个传送法阵。”
竹空雁收回目光,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却有种被沈湘山看透想法的感觉,这让她很是别扭,干脆移开了视线。
沈湘山却凑了过来,笑道:“好啦,不是你想的,是我想的。你就不好奇那传送法阵是做什么的吗?”
听见这句话,竹空雁才惊觉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她竟在此刻介意自己的想法被看穿,而不是追问沈湘山后续。
这不是自己的行事风格。
自己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沉下心深吸一口气,竹空雁又看向沈湘山,借着她递给自己的话头问道:“是什么?”
沈湘山睫毛轻眨,“碰了之后就到这里啦。”
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回答。
竹空雁看着近在眼前的纤长睫毛,不知不觉垂下了眼,“嗯。”
“我回到这里后,自觉不对,便也放出灵识探查一番,这才发现自己体内竟多了一片魔核。于是我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竹空雁没有去追问有关魔核的事情,而是顺着沈湘山道:“什么?”
沈湘山忽然撑手站了起来,在她面前踱步两番,却不接着往下说了,而是卖了个关子:“你还记得当年拜入玉鸣阁时,仕文要弟子们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竹空雁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沈湘山,腰背打得笔直,头颅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回答:“滴血为誓,说此生入门只为证道,倾己全力尽渡世人。”
“对,当时还觉得果然是修道高门,连入门宣誓都这么正气凛然……结果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骗局。”
“骗局?”
“我当年滴血是在筑心台,想来你应当也是一样。筑心筑心,以为是筑道门、立道心,结果是给仕文做嫁衣。”
她这就讲得有些跳脱了,竹空雁“嗯?”了一声。
沈湘山挑眉,“哎呀,中间有些事情忘了说了。”她一阵风似的又回到了白玉床边坐下,飘扬起的发丝似有若无地拂过竹空雁的鼻间,仍有淡淡香味传来。
“说回我身上的魔核,这魔核不止我身上有,仕文身上也有,只是不知道是我与他各有一片,还是我同他的加起来是一片,我觉得大概是后者。”
沈湘山又无意识地绕起了她的头发。
竹空雁把视线从她的睫毛移向她的手指,“什么意思?”
“嗯……从哪里说起呢?入门时在筑心台滴的血,实际是仕文为了滋养他身上的魔核而诓骗我们与我们结下的血契。”
“证据。”说实话,竹空雁并不是非常相信沈湘山的话,若真如眼前人所言,那么她在玉鸣阁呆了这么多年,为何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仕文掌门身上有任何魔气?
反倒是沈湘山此时身上有魔气缓缓溢出。
沈湘山的灰眸黯了一瞬。
“你未曾发觉,自是因为你入门时曾发过的血誓。”
“你如何证明?”
沈湘山叹一口气,“我只知道同我那一年一起入门的师妹师弟们,眉心处会在魔核的作用下显出蛇形的鳞片来。”
她这句话显然是有转折,因此竹空雁并没接话,只等她继续说。
果然,沈湘山抬眸定定看了一眼竹空雁,轻声道:“可是,我在与你的几番交手下,并没感到异常。”
虽然说的是“没有异常”,但竹空雁隐隐觉得这背后藏着的是巨大的异像。
“直到刚才。”
“你有没有发现,你的佩剑沾上我的血之后,逸散出了不属于你自己的灵力?”
竹空雁心念一动,也不疑有他,忙召出如虞来,一把通体银蓝色的长剑霎时出现在手边。
剑柄与剑身浑然一体,光亮如镜的剑刃上反射出她们头顶五颜六色的彩绸,红紫交映,煞是明艳。
……
不对!
竹空雁猛然抬头,只见头顶丝绸颜色各异,烟紫、碧蓝、水绿、苍黄……可就是没有红色。
屋中唯一一抹鲜亮红色只在沈湘山眼尾。
沈湘山对上竹空雁眼神,笑道:“你这法器,可是经过了仕文之手?”
竹空雁双唇紧抿,握住如虞剑身,的确感受到其中隐有魔气涌动,但都藏在自己的灵力之下,若不是沈湘山点出,她恐怕直到回到玉鸣阁都不会察觉。
虽然诚如沈湘山所言,这把剑是当年她在宗门大比夺魁后仕文掌门特意为她打造的本命法器,但她并没有讲出来。
或许这是沈湘山动的手脚呢?
如此想着,她脸色更沉了几分,只一言不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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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用灵力祛除魔气。
可才把灵力放出的那一刻,她的右手便感到有如烈焰灼烧一般的疼痛,惊得一向稳重的她竟让如虞脱手而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银蓝的剑身上多了一个带血的掌印。
竹空雁这才发现她右手已然被魔气反噬得鲜血淋漓。
沈湘山见状,连忙将她忽而鲜血横流的右手捧过去,珍惜又珍重地吹了吹,一边皱眉一边抬头望她:“你现在信了吧?这魔气凭你自己是去除不掉的,怎么这么心急。”
说着,沈湘山的双手都附了上来,竹空雁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任凭她查看自己的伤势,也看着沈湘山肩上被她挽得微卷的碎发缓缓垂落。
可只是一瞬,沈湘山便松开了自己的手,抬眸道:“罢了,左右我不可能放你回玉鸣阁去了,就给你讲得详细些吧。”
还没来得及细品沈湘山的意思,竹空雁下意识收回手,却发现右手已然完好如初,仿佛刚才所见皆是幻觉,她刚想发问,沈湘山轻柔的声音就飘进了耳朵里:
“据我所查,仕文曾与此山上的妖族有过联系,我体内与他身上的魔核碎片便是从那妖族手上交换而来。”
“他通过此片魔核的力量,暗自与每一名拜入玉鸣阁弟子结下血契,以吸收他们身上的灵气,来助他自己早日飞升。”
“可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魔核能为他提供这种不轨捷径,自然也需要他付出代价,毕竟长久地将自己的灵核与魔核融合在一处,他很难保证自己不被魔心吞噬。于是仕文想出一个办法,便是将魔核碎片一分为二,一半仍为他自己助长修为所用,另一半则是替他承受魔心噬体之苦。”
“甚至……还可以帮他解决掉那些灵核枯竭将要魔化的弟子们。”
沈湘山说完这句话,深深吐出一口气,似乎这话勾起了她一些不好的回忆。
但是竹空雁仍有困惑,“玉鸣阁已存在几百年,照你所言,早该有弟子察觉,为何这几百年来都无相关传言,反而所收弟子日益增多?”
沈湘山笑了笑,“你都说了存在了几百年,那么为什么至今玉鸣阁都没出一位大能?并且你也并非开山弟子,你可有见过与阁同寿的师姐或是师兄?”
这话让竹空雁微微一愣。
因为她也曾这样问过仕文掌门。
——他们皆去了别处。
这就是她得到的回答。
当时的她只醉心修炼,并未对此提出异议,只道自己也要加紧修炼,将来好去月韵山与诸位道友一较高下——天下第一道门松雪峰出事后,月韵山在新任山主的治理下迅速崛起,顶替了它的位置。
现在细细想来,的确有许多可疑之处。
就算是自玉鸣阁去了更高处,也断没有所有人都是忘本之人,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不回玉鸣阁来探望一番的道理才对。
结合方才沈湘山说的话,寒意慢慢爬上竹空雁心头。
“而为他分担魔心噬体的人,先是我之前那位师姐,然后是我,现在他选中的,是你。”
36. 山隐玉竹(6)
竹空雁的呼吸乱了半分。
她第一反应不是为什么会选中自己,而是眼前的沈湘山会不会像那位前辈一样,忽然自爆。
手不自觉地捏紧,方才残留在右手上的血迹顺着手腕染红了纯白色的衣袖。
大概是呼吸太过急促,又或是眼神过于惊慌,沈湘山忽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我不会自爆把这片魔核传给你的。”
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竹空雁发问:“你既然了解这么多,为何不回玉鸣阁去阻止仕文?”
却得到的是沈湘山的反问:“真的没有任何人,同你提起过我或者我的名字吗?”
竹空雁摇头。
“罢了,仕文隐藏得这么好,竟到现在都没一点风声透出去。”沈湘山停顿一瞬,又低声喃喃道,“看来上个月的那名师弟,是最后一个了。”
“师弟?”
“每个灵核枯竭的弟子,最终都会被仕文投入暗牢,再通过暗牢的传送阵来到这里,由这边身怀魔核的弟子吸收其□□灵魄。上个月的师弟,大概是同我一起入门的最后一名弟子,可能也是……玉鸣阁最后一个记得我名字的人。”
“吸收?”竹空雁微微讶然,但又觉得沈湘山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纠正道:“那人不是最后一个,现在还有我。”
说完她自己都顿住了。
自己这是在……安慰她吗?
自己与沈湘山相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怎么会说出这种安慰的话来?
自己从未安慰过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她总认为人需要为自己的人生所负责,无论好坏都该自食其果,怨不得旁的。
可是现在她的想法有了一点点改变。
“嗯,吸收。”
沈湘山的话把竹空雁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之前那位师姐大概是这样做的,但我没有——也不对,我做的也是吸收,不过不是吸收那些弟子本身,而是吸收他们身上的魔气,来减轻他们的痛苦,运气好的话,还能让他们的生命延续上一段时间。”
“可我能力终究有限,他们能被投入暗牢,就证明至少神魂已有大损,再加上我身上的魔核限制,无论怎么做也改变不了他们魂飞魄散的结局。”
沈湘山一改刚才笑意盈盈的表情,眼睛缓缓垂下,堂中的灯烛给她的灰眸打上一层暗色阴影,眼角的红痕让竹空雁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她的妆饰还是她将要洒泪的真情流露。
空气沉静了一瞬。
沈湘山又抬起头来,脸上恢复了方才言笑宴宴的模样,“对了,你刚才问我怎么不回去阻止他,对吗?”
竹空雁本想继续刚才有关于弟子们魂飞魄散的问题,她心中隐秘地升上几缕不安的情绪,不知是对沈湘山的还是对自己的,但听沈湘山似乎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便按下这点心思,点了点头。
沈湘山笑道:“我倒是想,可是待我理清一切之后,我就已经离不开这里了。”
竹空雁微微皱眉看过去,还没发问,沈湘山就像看懂了她的意思一样,继续道:“你才被激发魔心不久,现在大概还能离开这里一段距离,但终究是回不去玉鸣阁的。”
说着,她手一挥,假山便又裂成两半,外面的通道虽然还是黑色的,但此时竹空雁却觉得没初见时那么诡异了。
“你可以出去试试,看看现在能离开苍苔山多远。”
竹空雁看过沈湘山一眼,随后口中默念法诀,佩在身侧的云纹玉牌发出浅淡的微光。
——是玉鸣阁的通行令牌。
可是待到法诀念完,竹空雁的周围都未有半分变化。
这很是不对劲,她念的是玉鸣阁的返程术,按理说在无人打断的情况下,她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玉鸣阁山门前才对。
可是现在却无事发生。
她飞快又看沈湘山一眼,沈湘山神态自若,笑着回望过来,“你也可以出去试试。”
竹空雁抬脚便走,不带丝毫犹豫地走进门外的黑暗中。
但这些魔气却不像她才进门时这么好打发了,它们锲而不舍地追上来,缠绕在竹空雁身侧,像在欢欣雀跃地迎接一个加入它们的新人。
“我才得到那片魔核时,这里的魔气也这样对我,我还以为我是特别的呢,看了你才知道,原来它们根本不认人,谁身上有魔气就去贴谁。”
身后传来沈湘山略带抱怨的声音,竹空雁并没有回头,但她总觉得沈湘山并不是真正在抱怨。
而是……为了自己安心。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想要回头的冲动,又向前踏出一步。
魔气却霎时散开一条路来,露出外面苍木翠林的景象。
再走一步,有鸟鸣声仿若刺破一层屏障,悠远传来。此时再回头,只见通道一下子消失了,连带着那些彩绸厅堂都像是一场梦一样消散,四周全是参天的高木与不知名的蓝色野花,沈湘山笑意盈盈地站在和蔼的微风中,轻轻歪着头看向自己。
她面带鼓励地笑道:“你再试试?”
竹空雁便又闭上眼,再次默念了一遍法诀。
这次玉牌却连微光都没有了。
竹空雁生平第一次有了心渐渐往下沉的感觉。
可还未细品出其中滋味,她便感应到一股强力的妖气正疾速向她移动而来。
手先于脑子作出反应,而如虞虽被自己落在堂中,但也应召而来,电光石火之间为她挡下破风的一击。
“铛!”
“咚!”
却传出了两声武器铮鸣之声。
回头,沈湘山背对着自己,正收起手中一个铁锤一样的法器。
她转过头来,笑道:“你这佩剑不错,虽然被仕文注入了魔气,但还很听你的话,我当年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把我这巧元给哄好。”
竹空雁看着沈湘山手中那比她两个头还大、在日光下反射着莹润金属色泽的巨型大锤,竟一时忘了询问这妖气来历,语气也没了平时一贯的淡然,“这……是你的法器?”
沈湘山笑着点点头,手上把这大锤抛过来接过去地把玩,“对呀,看起来很有安全感吧?这可是烬璃海玄铁所铸,有二百二十斤重呢。就是它脾气有些怪,喜欢五颜六色的绸缎,但又不想它们挂在自己身上,我只好挂在房间里,让它天天看着高兴高兴。”
“……”竹空雁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接话,但猛然想起方才她还说她拿不住如虞,于是脱口而出:“如虞只有八十斤,你还说它重。”
沈湘山微微挑眉,脸上笑意更甚,“哎呀,不一样啦,它是你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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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沈湘山的意思是如虞是自己的佩剑,她用着不顺手,但她旖旎暧昧的语调总让竹空雁觉得这其中有些别的含义。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竹空雁瞳孔放大一瞬,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马上轻轻摇了摇头,像是这样就能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念想甩出脑中似的,她深吸一口气,“这妖力又是从何而来?”
大锤已被沈湘山收起,她回答道:“便是那个同仕文交换魔核的妖族。”
竹空雁有些不明所以,这时候才注意到问题,“妖族,却有魔核?”
沈湘山点头,“对,具体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但在几百次和他的交手中,我逐渐得知他是一只鹰妖,曾与仕文做过魔核的交易,可不知怎么地还是被困在苍苔山这座巨大的结界中。”
“所以我们也是被困在这结界中了?”竹空雁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发问。
但是沈湘山却摇摇头,“我最开始也这样想,或许这里是仕文设下的牢笼,目的就是困住我们这种身怀魔气的人,让我们一不能回玉鸣阁,二不能出去向外界求救,但是却有不对劲的地方——”
“鹰妖身上没有魔核,他却也出不去。”竹空雁答道。
沈湘山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的神色,笑道:“正是!真聪明!”
竹空雁闻言,微微睁大眼睛愣了一瞬。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直白的夸奖。
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能做到最好,是以她身边所有人都认为她理所应当担得上最好的名号,便也没有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听到的多是“真不愧是大师姐”或者“好羡慕大师姐”。
竹空雁感到脸上微微发热,她当年当众夺得宗门比试魁首时都未曾有这样的感觉。
随后她又忽然反应过来,“既然出不去,你是如何得知有关仕文与魔核的这些事情的?”
总不可能是仕文自己说的,也不可能是被传送阵投过来的弟子告知的,毕竟自己在沈湘山开口解释之前,对仕文暗地里所做的事情毫无察觉,而自己曾经形影不离地呆在仕文掌门身边三十余年,玉鸣阁中不可能还有比自己更能洞察仕文掌门行踪的弟子。
沈湘山眼珠滴溜溜转过一圈,“我可有两只灵宠作伴呢,它们自然能帮我做一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啦。”
她指的是那两名黑衣小童。
可是连本体都出不去这结界,灵力更加低微的灵宠怎么可能做到呢?
竹空雁垂下眼。
这便是沈湘山不想明说了。
她虽然是个冷情冷性的人,但毕竟也在修道之路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有些人情世故便是再不会也看会了,她听得出这是沈湘山搪塞自己的借口。
竹空雁又想起刚才她同沈湘山短短过的几招。
罢了,她的天资灵力不知都比自己高出多少,毕竟她当年还回了玉鸣阁一趟。
或许在刚被魔核侵体时,她是有能力再回玉鸣阁去的呢?
可若是能再回去,她为什么不在当时便揭露这些真相?
思维越想越混乱,竹空雁看向沈湘山,但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半个字。
气氛忽然有些沉默。
忽而密林中传来一声长啸,惊起群鸟越空而飞。
37. 山隐玉竹(7)
两人同时回头望去,只听得沈湘山轻声道:“看来他是感到有新人来了,有些激动。”
竹空雁看着沈湘山脑袋上被风吹起的发丝,后知后觉地问道:“你同他交过几百次手?”
沈湘山双手抱胸,微微侧头,笑道:“对呀,当年我到这里的第一天,可是同他狠狠打了一架,休养了大半年才好呢。”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竹空雁却品出了别的滋味来。
毕竟沈湘山刚才被自己捅了一剑都能这么快自愈,可现在她却说打了一架之后休养了半年。
想来那鹰妖实力定然强劲,刚才的一击不过是小打小闹的试探。如此想着,竹空雁把目光移到了沈湘山浅灰色的眼睛上。
“但他也没讨着好处,”沈湘山晃晃脑袋,整个转过身来,朝她笑道:“他差点被我卸下来一条胳膊,要不是有结界护着他,我定会多给他些颜色看看。”
竹空雁收回目光,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想要追问沈湘山当年的伤势,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关心未免来得太迟了些。
再把沈湘山的话回想了一遍,她这才发现刚才她说了“结界护着他”这样的字眼。
“此处结界不是用来困住他的吗?怎么又说护着他?”竹空雁上前一步,与沈湘山并肩而立,微微垂眸,本意是避免与她直接对视,但却看见她在日光照射下苍白到有些不正常的脖颈,于是又朝右侧迈出半步,为她挡住略有热意的阳光。
“我也奇怪,据我观察,苍苔山上有两层结界,一层大的用来困住我们,另一层小些,只把那鹰妖困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活动——但与其说是困住他,更像是保护。”
竹空雁听了这解释,更觉得有些不解了。
“罢了,总归你现在只能同我一起生活了,我便带你去看看那鹰妖。”沈湘山拉起竹空雁的手便往前走,熟练得像是已经做过千百次这个动作一样。
“你……”
“主人主人,我们回来啦!”
竹空雁向来不喜欢与他人有肢体接触,她看着拉着自己的那节苍白却有力的手,本在犹豫该不该开口让沈湘山放开,但却被这一声清脆的童音打断,于是便收了心思,并未继续讲完想要说的话,瞥一眼那两名唤作长生和长愿的小童,任由着沈湘山拉着自己穿过前方层层的高林密草。
沈湘山头也没回地“嗯”了一声,抬手为竹空雁拨开一截奇形怪状的树枝,“你们今天也累了,去休息吧。”
两名小童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是”,又多看了竹空雁两眼,这才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地飞走了。
竹空雁感受到她们的视线,却没有回看过去,只是等着她们走远了,这才朝前方的沈湘山发问:“方才在那屋子里时,我明明看到你将那孩子的魂魄吞入口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沈湘山交谈了这么久之后,竹空雁竟真的觉得沈湘山这么做肯定是有益于那孩子的了,所以她此时的语气并没了刚才的质问感,更多是平淡的疑惑。
她做的事情虽然奇怪,但应该都有理由,并且大概都是为他人着想。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竹空雁自己都愣了一瞬。
若是放在以前,她定然不会如此轻易相信才认识不久的陌生人,但是今日面对沈湘山时,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她。
……甚至还莫名有了些偏向这人的想法。
细细想来,自己似乎从一见到沈湘山开始,就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
想到此处,竹空雁不禁望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人。
日光给沈湘山的背影罩上一层毛绒的质感,头上翘起来的碎发随着她走路的动作轻轻摇晃着。
没有回应。
竹空雁从来没有在短时间内把一句话重复两遍的经历,她的话从来都有人仔细聆听,再一字不漏地被记下来去完成,所以现在她开始思考自己是否要再讲一遍。
可是她刚张口,手上被人拉住的力道便撤了,沈湘山也一下子消失在眼前。
竹空雁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正要上前两步,下方却传来沈湘山的声音:“你小心!”
竹空雁连忙停下脚步,同时召出如虞提在手中,却看到下方的草丛里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来。
“嗐呀,太久不来,竟忘了这鹰妖的地盘上有他自己弄的障眼法了,你小心点挪过来,别像我一样脚下踩滑!还好没摔出个好歹来,否则我非得再找那臭鸟打一架不可!喏,你抓着我的手,借着我的力慢慢下来吧。”沈湘山的声音听起来气得不轻。
竹空雁却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她将如虞挂在身侧,并没去搭沈湘山的手,只是给自己施了个明目术,果然见到前方三步左右便没路了,似乎是个断崖,于是她便一边极其慎重地踏出步去,一边道:“你合该小……”
“心些”这两个字仍在口中,步子也才走到第二步,竹空雁却感到脚下一空,随后便是天旋地转的失重感席卷而来。
她也落下来了!
竹空雁的明目术并没有真正窥破这层法术!
这时她才明白沈湘山所说的“障眼法”是个什么意思,也忽然对这鹰妖的实力有了一丝实感。
——修道者可以通过他人所布置的结界、法术而大概感知对方的修为高低。
简而言之,便是修为高的修士可以轻松破解低修士的法术,反之则不能。
又大意了。
竹空雁闭了闭眼,马上施法准备御气而起,却在下一瞬落入一个充满浅淡香气的怀抱里。
抬头,沈湘山笑盈盈的脸近在眼前,竹空雁甚至可以看清她脸上细密的绒毛,也能从她浅灰色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轻声道:“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
眼前的景象让竹空雁抬在半空中正要施法的手不知接下来该往哪里放,她甚至忘了要移开视线。
直到沈湘山轻盈地落在地上。
竹空雁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垂下了眼睛。
沈湘山也再未多说一个字,轻轻将她放了下来,交叠的黑白衣料分别从对方的袖子上滑过,又垂落在各自身侧。
待站定后,竹空雁抬头望去,只见刚才落下的的地方与这里起码相距十丈之远,心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刚才沈湘山难道是飞在半空中朝她伸出手的?
转头看过去,沈湘山刚好整理完自己的衣服,一边用手指绕头发一边笑着开口:“刚才我特意用灵力为你搭了个云中梯,但看来你并不喜欢用走的,而是喜欢用飞的。”
听得出来她是在调侃自己,但竹空雁并没了几个时辰前那种别扭的感觉,她明白沈湘山是在用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尴尬,只可惜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来回应这种好意,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随后竹空雁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刚才那个问题她并没有听到。
但下一瞬,沈湘山却挑了挑眉,道:“方才我是在为那孩子洗魂。”
“洗魂?”竹空雁不加掩饰地皱起了眉。
能让竹空雁如此情绪外露,是因为这两个字最常与“邪修”或是“魔修”联系在一起。
毕竟光从字面意思就能感到魔气涌动的词可不多见。
人有三魂七魄,“洗魂”这两个字和“要把人的记忆尽数清除、再将其做成傀儡”这种话没有什么大的分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沈湘山绕着头发的手放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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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的正好相反,我是在为那孩子清除已然侵体入魂的魔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苍苔山地处偏远,山中不光没有什么灵材异宝,还时不时有瘴气逸散,”顿了顿,她回头看了一眼,补充道:“对,还有那只不知道被困在这里多久的臭鸟,故而并没有道门势力管辖这里,所以住在周围的普通人若是误染了魔气或是妖气,很难得救。”
“总归我时……”沈湘山忽地停了下来。
竹空雁重复道:“时?”
沈湘山掩嘴咳了两声,“咳咳……一时嘴瓢,我想说……总归我是有些能力的,”她一边说一边点头,把重音重重落在“是”字上面,好似在加重对自己的肯定,“所以便顺手帮他们一把咯。”
“可洗魂对壮年之人来说都损耗巨大,何况刚刚那个看起来大概不超过十岁的孩子。”竹空雁的眉头渐渐松开,但眼睛却是微微眯起。
沈湘山摊开双手耸耸肩,“没办法啦,虽然我三年便结出灵核,但于净化之术一类却是一窍不通。唉,我要是早几年拜入道门,说不定还有机会去参加道盟大会,得以被选入松雪峰进修、去跟着黎仙师学习净化术呢!只可惜时也命也,我错过了一届,之后又被困在这里,只能说是命中无缘。”
这关于道盟大会的感想对于竹空雁来说也是一样,她垂下眼睛,连带着话也多了起来:“嗯,听闻后来黎仙师在最近那届道盟大会上,被她最出色的徒弟叶繁枝出手重伤,以至于身死魂消,她的两个徒弟也下落不明。”
沈湘山点头:“这件事我在被传送过来的弟子们口中也有所耳闻,他们都说叶繁枝其实是魔修,一直潜伏在黎仙师身边,想要夺黎仙师的灵核助自己飞升,但不知为何并没成功……关于那叶繁枝,她的师妹好像还给她下了什么……追杀令?听说赏金已经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但还是没有任何音讯。”
顿了顿,她忽然提问:“对了,我记得……你说你是一百二十九年前入的玉鸣阁?”
竹空雁点头。
沈湘山手指动了动,却没施出任何法术,她忽而摆摆手,“哎呀,怪我,扯远了。继续来说我用洗魂的事情。”
“本来我在遇到第一个有魔气侵体症状的人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想到我体内有一片魔核,便觉得是否可以用这魔核去吸引普通人身上的魔气呢……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这个想法听起来就很像魔修,但是我没办法嘛!”
竹空雁收回目光,“……我明白。”
沈湘山连连点头,继续道:“所以我试了很多次,毕竟要让魔核只吸收魂魄中的魔气,不能让它吸收魂魄嘛……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便是洗魂!”
竹空雁仍有疑惑:“洗魂在体外便可进行,你为何要将人的魂魄吸入你体内?”
沈湘山眼睛转过一圈,回答道:“因为魔核在我体内呀,它和我心脉相连,我又不能把它取出来,不能时时看着,就只好委屈他们的魂魄在我心中走过一遭啦。不知道以后他们会不会记得曾经自己的魂魄在某个人心中呆过呢?”
听着她忽而又没了正形的话语,竹空雁抿着嘴别过脸去,不想再同她讨论这一话题。
沈湘山却背着手凑了过来,“我可是在很认真地回答你的话哦,不过现在有了你,就多一个人帮我想办法啦,这样我心上的人就可以少一些啦。”
竹空雁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仍旧垂着眼不看她,“你……”
却感到地面微微震动起来,身后也有山石簌簌滚落,竹空雁忙看向沈湘山,问道:“怎么回事?”
回答她的却是一个男声,空幽旷远,像是从深寒地壳中传来的低吟。
但只有一个气音:
“呵。”
38. 山隐玉竹(8)
沈湘山听见这声听起来就来者不善的浅叹后,忙向竹空雁踏出一步,低声正色道:“他来了。”
竹空雁下意识想要召出如虞,可又猛然想起方才那障眼法,只觉自己这等修为在那鹰妖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便也绝了这个心思。
她向来对修为高深之人怀有天然的敬意,竟有些隐隐期待起同那鹰妖的会面,若是能被他指点一二就好了。
可是还未等她思索出该用怎样的开场白面对那鹰妖,便又能感到一股强劲的妖气突破本来平静的风声,直冲她们而来。
竹空雁瞳孔骤然放大,如虞大概是本能地感受到了其主人生命正受威胁,竟自动出鞘横在了竹空雁与沈湘山中间——
它散发着诡异的浓郁红光,与平日里竹空雁的浅淡的蓝色灵气迥然不同。
竹空雁不知现在自己脸上表情如何,她只知道自己呼吸粗重——这法器竟自动将沈湘山排除在外,想要她当她们的盾牌!
她立马伸手将如虞握在手中,却从剑柄上感受到了刺骨灼心般炽热的疼痛,比起在堂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没有松手,正想拼尽全力扭转剑身把沈湘山也护住的时候——
——咚!
耳边传来沉重的闷响。
抬头,正看见沈湘山召出巧元,头也没回地挡下了这一击。化开的灵气与妖气霎时形成一股毫无章法的风旋,由沈湘山将它们分割成两半,再擦着竹空雁身侧飞过,把她身后的断崖撞出奇形怪状的裂痕。
竹空雁能感到带着细草的土块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她看着眼前沈湘山忽而冷下来的脸,突然意识到刚才在树林里时为什么明明只有一道妖气,但却会传出两声武器的铮鸣声。
——是因为如虞根本就没有要替自己挡下这一击的意思,现在与方才,都是因为有沈湘山在,所以自己才没有受伤。
竹空雁的眉心缓缓拧起,低声道:“谢谢。”
却只听得沈湘山冷声回道:“松开你的剑。”
这语调没了她特有的缱绻尾音,反而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竹空雁下意识地松了手。
剑却并没落下,而是牢牢粘在她的手心上,仿佛生来就与她的血肉融为一体一般。
沈湘山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原来如此。”
竹空雁:“什么?”
“嗐……没事,”沈湘山面上冷郁神色瞬间消失,嘴角咧开一个微笑的幅度,“我帮你……”
话音未落,竹空雁又感到一阵妖气波动,但这次却没了刚才的杀意,反倒是有种惬意闲适与胸有成竹,就像是面对一把锁和一串钥匙时,只用一次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把正确的钥匙一样。
下一刻,竹空雁便看到沈湘山身后的空间扭曲一瞬,一个视野开阔、并无半分杂草树木的圆形场地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是障眼法被施术者解开了。
竹空雁下意识用余光观察起周围来,这时她才猛然发现——
原来这里并不是什么断崖,而是人为用灵力炸开的一个坑洞!
沈湘山明显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转过身朝自己靠近了两步,但她的身体却突然摇晃了一下,竹空雁见状连忙从后将她接住,任由她轻飘飘地靠在自己怀里。
竹空雁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适应了被沈湘山身上浅淡香气包围的感觉。
“你怎么了?”
沈湘山的脑袋靠着自己的锁骨,竹空雁只能略微仰着头垂眸问道。
但却没有得到回应。
她搂着沈湘山的左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忽然右手上一轻,低头看过去发现如虞已脱离了自己的手心,虚虚浮在手边,剑身依然冷寂凌厉,全然没了刚才的诡异感。
右手手掌也依然干净整洁,仿佛刚才的锥心刺痛只是一场错觉。
不用想也知道是沈湘山做的。
她正想再次询问沈湘山现在感觉如何、而她又到底做了什么,自己这异象是如何解决时,一片纯黑色的鹰羽忽然从正前方朝她们直直刺来。
由于目标实在太小,而竹空雁的注意力大半都被旁的事情吸引过去,所以等到发现这一情况时,再做出任何动作都已来不及了。竹空雁只能眼睁睁看着黑羽在自己眼前越放越大。
就在竹空雁已经做好了硬受这一击的准备时,眼前却伸出一只苍白又骨节分明的手,在距离竹空雁右眼几寸的地方,以四两拨千斤的力度轻轻捏住了那片黑羽。
但强烈的冲击余力还是激得竹空雁不由自主地想要紧闭上双眼。
竹空雁强忍着不适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低下头,果然见到长而直的睫毛扇动两下。
身上沈湘山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她站直身子后,回过头笑道:“不错嘛,以后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你啦。”
竹空雁闻言眉头微动,抿了抿嘴还想继续问刚才未得到答案的问题:
“你方才……”
可是话还没问出来,沈湘山就又把身子转了回去,一改温柔的音色,冷声朝空旷的场地吼道:“你这死鸟,便是这样同新人打招呼的?!”
她说着,胳膊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的弧度,像扔掷重物一般将黑羽投了出去,那速度比它飞来时快了不知多少,竹空雁甚至能隐隐看到黑羽在飞行时擦出了金色的火花。
但同样的,它没有命中任何东西,只是被一只弯钩状的利爪松松勾在了指尖,尔后黑气乍现,它便化为一缕青烟随风而散。
利爪的主人忽然凭空在距离她们十几步之外显出身形来。
竹空雁最先看到的是他身上成串的金红色铃铛,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全都杂乱无章地挂在穿戴得整整齐齐的玄色铁铠上,纯黑色的肩甲在温暖的日光下却泛出寒意,晃得竹空雁眯了眯眼。
他缓缓朝前踏出一步,脚下激起细碎的尘土,但身上没有一个铃铛发出响声。
竹空雁再度睁大眼打量过去。
只听得鹰妖冷笑一声,低沉浑厚的音色与他身上一看便重达几百斤的铁铠很是相称:“打扰本座好眠,被你们人类称为是打招呼?”
因他背着日光,身上又几乎都是黑色,所以竹空雁第一眼并没看清他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他说话时,嘴却没有任何口型变化。竹空雁这才发现他脸上戴了个几乎将整张脸全部遮住的狰狞面具,只让左边琥珀色的眼睛裸露在外。
看实力加这打扮,恐怕是活了有千年的妖怪了,竹空雁暗想。
沈湘山也冷笑着回道:“睡睡睡,天天就知道睡,怪不得被人骗。”
鹰妖的步子一顿。
沈湘山继续:“你也是好笑,我同你打了这么多年,每次你不是甩指甲就是丢羽毛,你没有自己的武器么?”
鹰妖兀自站着,身形魁梧,像一座沉默的山一样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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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竹空雁总觉得虽然这鹰妖穿了一身黑甲,但此时那黑甲上却有些发红的痕迹。
但下一刻,那鹰妖却忽地不见了。
竹空雁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一番,人影……鹰影还没看见,只听见一声略显生涩的嚎叫:“哎呀!”
这声音比起刚才来说年轻了起码八百岁,不知是怎样的情况会让他发出这样的音色来。
竹空雁循声望去,只见鹰妖眯着左眼看着自己,又出现了在她们十步之外。
“咳咳……她手边那把剑怎么回事?仕文又研究出了什么东西?”鹰妖闷闷开口,还是刚才那低音。说完,他拉了拉左手的束带,又将那只手背到了身后去。
“我猜测大概是之前的方法不稳定,他便将咒术同时融入了人与法器中,这样既有双重保障,又能……又能回收法器为他所用。”沈湘山本来说得很顺畅,但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却卡了一下壳,极快地瞥了竹空雁一眼。
竹空雁感受到她的眼神,不解地回看过去。
沈湘山微微眯起的眼尾上那一抹红色似乎更加鲜艳了些。
她连忙收回目光,同时感到如虞微有震动,瞥过一眼,只见如虞剑身上有一个极其明显且焦黑的五指印。
……她知道为什么刚才那鹰妖会发出这种声音了。
鹰妖把目光移向沈湘山,“你们人类真是狡诈多端,自私自利。”
沈湘山耸耸肩,“我对人可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我这竹师妹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受害者,你骂仕文可别带上我俩。”
“呵,”鹰妖冷哼一声,“她若真是光明磊落,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沈湘山忙道:“被仕文那老货算计了罢了,怎不是光明磊落?”
“若她不拔……”鹰妖忽而住了口,眼带怒意地瞪视着沈湘山。
沈湘山插嘴道:“那你不也是?我虽不了解你与那魔核之间的渊源,但你敢说你当年与仕文做的交易便毫无私心吗?”
鹰妖似被说中了心事,他向前探了探身子,一枚小巧的铃铛被他沉重的肩甲带动着摇晃起来,在此时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叮铃脆响。
“本座不过是想说,若她不拜入玉鸣阁,不就没这么多事了。”鹰妖颇有些不屑。
沈湘山摇摇头:“说得容易,我还说我竹师妹当年若是能早知今日,说不定能直接一剑灭了仕文那老货,你也就不用再被困在这里了。”
鹰妖翻了个白眼。
“所以你找本座来就是为了这事?”
“把我竹师妹带给你看一看,顺便让你收收你那有事没事就到处乱放的妖气。”
“呵,本座的事你少来管,这里本来就是本座的地盘,本座想如何便如何,活得下来就活,活不下来就给苍苔山做养料。”
顿了顿,他又瞥过竹空雁,却是对沈湘山冷笑道:“先顾好你自己吧。”
说罢便如现身时一样又一闪身便不见了。
虽然他们明面上似乎是在声讨仕文与魔核,再叙一些不痛不痒的旧,但竹空雁总觉得她从其中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来。
“别理这死鸟说的一些鬼话,他被关得太久,脑子出问题了。”沈湘山转过身来,眨了眨眼,“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便又拉起竹空雁的手,笑盈盈地朝前走。
走过两步,她猛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认真地问:“竹师妹,你会做饭吗?”
39. 山隐玉竹(9)
竹空雁第一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说得夸张点,竹空雁这辈子直到来苍苔山之前都过得顺风顺水,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然不会做这些事情。
再者她闭关了七十年,早就学会了辟谷之法。
若是放在以前,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冷声回复不会,然后对这么没眼力见也不会思考的人敬而远之。
但是现在竹空雁却有些迟疑了。
她看着沈湘山被微风吹起的额发,风把她身上的浅香带到了自己鼻尖。
这百年来,她都是这样一个人吹晚风吗?
竹空雁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去学,以她的能力,说不定只花半个时辰便能学会。
但是她还未回答,便又看见沈湘山拢了拢头发,笑道:“你既然没有马上回答,那就是不会啦?”
“……”竹空雁刚张开的嘴闭上了。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说过“不会”两个字,她向来要强,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有自己做不到的小事存在。
可是现在,看着沈湘山的笑颜,她只是垂下眼,低低“嗯”了一声。
……明明她是很讨厌别人嬉皮笑脸的模样的。
同时她却做好了沈湘山打趣她的准备。
“太好了!我苦练多年的厨艺终于有地方发挥了!”沈湘山的手松了开来,她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欣喜,像小孩子一样拍了拍手,然后又轻轻拉住了竹空雁,“有你在真好,总算有个人陪我了,之后肯定每天都会有很多乐趣啦。”
竹空雁闻言,眼睛微微睁大,她本以为沈湘山是想自己给她做事,却没想到沈湘山是这个意思。她把目光从沈湘山拉着自己手腕的手上移开,“我是……”
她想说自己是辟谷之人,不需要进食,但话说到一半却又被自己咽了下去。
她应该拒绝的。
她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
可是现在……她摸不准自己是什么心思了。
抬头,沈湘山浅灰色的瞳眸在落日余晖之下闪着宝石一样的光泽,看向自己时似乎有一种别样的魔力。
不,不是似乎,沈湘山身上本就带着魔核。
竹空雁又莫名想起了任务札记上面所写的东西。
“擅长蛊惑人心”。
所以她对谁都这样吗?
“你有两个小童,她们不都陪着你吗。”竹空雁的声音低了下来。
沈湘山微微一愣,“嗯?”随后她摆摆右手,“她们呀,都是我的灵宠而已,吃不了东西的。”
“灵宠?”方才注意力都在别的更关键的东西上,竹空雁此时才突然反应过来一件重要的事:玉鸣阁并不会教授饲养灵宠的术法,毕竟人心都还隔肚皮,何况是这种与自己不通心的外物,谁也不知道养出来的灵宠会不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干出来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对,是我在拜入玉鸣阁之前就有的。”沈湘山又绕起了自己的头发。
“你有隐瞒。”
无论是谁,在入玉鸣阁前都会经历严格的搜身与灵根检查,玉鸣阁只收天资高且外物牵挂不多的人,豢养着灵宠的沈湘山按理说并没有入门的资格。
并且这搜查是当着所有人拜门者的面进行,还会有其他门派的长老和组织进行监察,不存在仕文为了让沈湘山入门而包庇的可能。
所以沈湘山说自己在入玉鸣阁之前就拥有这两只灵宠,显然是不可能的。
“……对,你还记得入门时候的事情啊。”沈湘山绕着头发的手停了下来,但另一边却没有松开竹空雁的手。
竹空雁没有回话。
因为沈湘山这句话是很明显的顾左右而言它,她不知道事到如今沈湘山还有什么隐瞒她的必要。
明明方才还说了“总算”有自己陪她,她们也都是仕文座下的受害者。
此时夕阳已然全部隐入了山下,月亮却还没出来,树林中除了沈湘山和自己的脚步声以外,只有飘过耳边的风声和草木被拨开的清脆折枝声。
前方黑衣黑发的沈湘山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若不是竹空雁目力不错,只怕还看不清她。
忽然,竹空雁有了一个可怖的猜想。
自己对于这整件事最大的了解,基本都来源于沈湘山的描述。
若沈湘山同那鹰妖一起合起伙来骗自己呢?
竹空雁心里一紧,快速回想了一下从自己踏入苍苔山到现在所经历的种种。
似乎从一开始,她就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沈湘山给带偏了。
对,从她被直接传送到了那座楼前开始。
沈湘山的一颦一笑开始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
从她同自己打斗,到为自己倒茶更衣,再到所谓的给那孩子洗魂清除魔气,最后到自己出不去这结界……
一步一步,照她所说的虽然说得通,但若是这种种都是她为了困住自己所做出的假象呢?
……若是为了取得自己信任所做出的苦肉计呢?
毕竟沈湘山所说的在她之前的那名大师姐……甚至是沈湘山自己,对于竹空雁来说都是从未听闻过的。
一个刚认识……刚知道名字不过一日的人,真的比教诲自己百年之久的师尊更值得相信吗?
竹空雁的思绪很乱。
从头到尾又再理了一遍,一个让她心生寒意的想法渐渐升了起来。
沈湘山会不会真如任务札记所写,是此间野山上的妖魔?她把自己骗过来,再通过交手后猜测出自己的门派,现场编了一个污蔑仕文掌门的故事——毕竟仕文是玉鸣阁的掌门,这事情并非什么秘密。
之后为了让自己信服,还伪造所谓为常人清除魔气的事情,同时在自己的佩剑上注入魔气,让自己更加相信她的话语。
而目的就是……
“洗魂”和“灵宠”两个词缓缓在她的脑海中同时显现出来。
沈湘山想要把自己做成她的灵宠吗?
竹空雁不由得眉头一皱,连带着脚步也渐渐缓下来,直到完全停在了原地。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沈湘山仍然不轻不重地抓着自己的手腕,与自己同时停了下来。
此刻仍然没有月光,沈湘山的脸隐在长枝密林的阴影里,竹空雁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是竹空雁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
因为沈湘山惊异道:“竹师妹,你怎么了?”
她说着,就要上前来触碰自己的额头,但抓着自己的左手依然没有放开。
竹空雁后退一步,别过脸去,冷漠道:“你在隐瞒什么。”
按理说她应该同时甩开沈湘山的手的。
……但是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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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湘山停顿一瞬,“嗨呀,人总有不想言之的过去嘛,竹师妹你说是不是?”或许是夜风有些凉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竹空雁的心没来由地抽了一下。
她张口刚要说话,却在风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浅淡,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味道。
是沈湘山身上她一直能闻到的味道。
是了!味道!
竹空雁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从一开始她就一直能闻到这股香气,所以这是自己被沈湘山所迷惑的关键?
她不禁又往后退了一步。
恰好此时风更大了些,吹得云开见月,沈湘山的脸便在眼前变得清晰——她的脸本是苍白的,但却在月色掩映下显出犹如玉石般半透的莹润质感,显得她浅灰色的眸子都变得温柔起来。
“你从一开始,就在用这香味迷惑我,是么?”竹空雁直直盯着沈湘山的眼睛。
她细长的眼睛微微睁大,“你觉得这香味是迷惑?”随后她的眼睛弯了起来,“不是,是苍苔山特有的一种花香。你觉得它闻起来,不舒服吗?”
竹空雁不置可否,只是用余光寻找着沈湘山所说的“花”。
四周皆是高木杂草,毫无任何花的痕迹。
忽然一颤,她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又被沈湘山带着走了?
她不自觉地咬了咬后槽牙。
沈湘山却朝自己靠近两步。
“你……做什么。”
竹空雁看着沈湘山越靠越近,她的气息几乎要将自己包裹起来,尔后朝自己的脸伸出了手。
竹空雁一时僵住,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偏过头,只感到沈湘山的手擦过自己的耳尖,然后收了回去。
“你……”
她却看到沈湘山手上多了一朵蓝色的小花。
小而精致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
竹空雁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
……
是白日里她思索着沈湘山名字时,忽然吓了自己一跳的东西!
现在想来,这花确实在自己眼前犹如昙花一现后便不见踪影了。
原来她竟把这花戴在自己头上了吗?!
素来只用一根木簪盘发的竹空雁自小便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想到自己竟戴了它整个白天,还随着沈湘山去见了那鹰妖,更觉不快,愤愤道:“你!”
沈湘山却像没看见她发火似的,笑道:“你闻闻,是不是这个味道?”
虽然心里不愿,但人不可能不呼吸,竹空雁还未拒绝,一股清香便直冲鼻腔。
……的确是这味道。
竹空雁飞快看了沈湘山一眼,又马上别开眼神。
沈湘山心领神会,“好啦,我知道你刚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心中一定有很多疑问和不解,但是有的东西我也没弄明白,所以没办法同你解释,不过——”
她说着,忽而一个转身在竹空雁右侧的草地上席地而坐。
“今天跑来跑去也累了,不如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反正那楼又不会跑。”
竹空雁人如其名,如一根修竹一般立着,没有动作。
“嗯?”沈湘山仰着头看她,将就着左手拉了拉竹空雁的袖子,“你不是想知道,我那两只灵宠怎么来的吗?”
40. 山隐玉竹(10)
她抬头看着自己时,眼底流转着月光的华采,本该透出些寒意,但由于瞳眸被她细长的睫毛遮住了一部分,反倒显得温柔灵动起来。
待竹空雁回过神来,她已在沈湘山身侧缓缓坐了下来。
夜风微拂,将沈湘山脑后的碎发吹向自己这边,擦过自己的脸颊,但还未等竹空雁伸手拨开,那缕头发便被沈湘山揽了回去,她缓缓开口:
“我家曾是烬璃海那边的海民。”
“你是妖?”
“不,是人,妖怎么能入得了玉鸣阁呢?”顿了顿,她反应过来,挑眉笑着:“哦……你原来从这里开始,就不相信我?”
竹空雁默然。
沈湘山叹出一口气,“怪不得你刚才这种表现,我还以为自己捡了个乖巧的小师妹呢,唉。”
她托着腮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惋惜之意,“嗯……也怪我没说清楚,毕竟当年我来苍苔山时我之前那位师姐只同我说了不到五句话就没了……而后来遇见的各位师妹师弟们也……嗯,也呆不久,更别说误入此处的普通人,基本我见到时就晕了,晕着治好又晕着送出去。”
“所以我确实是太久没有和人好好相处过了,自然也忘了你会有顾虑……呐,你看这是什么?”
竹空雁转过头去,正看见沈湘山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玉牌。
她眉头轻轻一跳。
这玉牌不是旁的,正是玉鸣阁特有的通行令牌。
沈湘山将它递过来,“这下你该相信我了吧。”
竹空雁愣愣伸手接过。
沈湘山的玉牌比起她的来说温润了不少,似乎是常常被拿在手心摩挲过,呈现出一种接近透明的质感。
竹空雁稍稍一用灵力,原本双面皆是空白的玉牌上便隐隐亮起光,显出横平竖直的大字来。
正面是“玉鸣阁”三字,背面则是字体更为清秀的“沈湘山”三个字。
每个拜入玉鸣阁的弟子都会在入籍册时得到一枚这样刻有自己名字的玉牌,正面是统一打造,背面则是自己写上的名字。
竹空雁的手不自觉地在上面轻轻抚过,却发现靠近“山”字的祥云纹上有几缕裂痕。
玉鸣阁的玉牌为专人特制,轻易不会有损伤,能造成这种永久性的瑕疵,只能是……
她抬头望向沈湘山。
沈湘山只是眨着眼睛盯着她,“如何?”
竹空雁收回目光。
罢了,她在这山里呆了这么久,大概是哪次同那鹰妖打架时磕到了玉牌吧。
她向来是个追根究底的人,但是今天却莫名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嗯,通行令牌很难假造。”竹空雁把玉牌递还给沈湘山。
沈湘山歪了歪头,笑道:“左右它于我无用了,便给你拿着吧,也给你吃个定心丸,证明这东西不是我用什么妖术幻化出来的。”
竹空雁没有拒绝,她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便收了回去。
忽然,她想到一件事。
“你之前那位师姐,没有留下通行令牌吗?”
沈湘山眼睫轻颤,“这……我却是不知道了。”
“嗯。”竹空雁也只是随口一问,她手中的玉牌已被自己捏得有了些微热的温度,总觉得有些怪异,于是便准备将它收起来。本想绑在自己的玉牌旁边,但腰带却有些不堪重负,此时最好的解决办法其实是把玉牌还给沈湘山,毕竟她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
但是竹空雁并不想这么做。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玉牌放到了自己心口处里衣的暗袋里。
竹空雁穿着玉鸣阁最普通不过的弟子服,服装制式皆由玉鸣阁统一制作。她生活简单,没有太多身外之物,所以曾经一度不理解为什么穿着睡觉打坐的衣服会加上个暗袋,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现在她却有些庆幸还好有这么个地方,足以让她放下这么一块小小的玉牌。
身旁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竹空雁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她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幸而她遇事向来冷静,是以并没有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或是做出什么大幅度的动作。
右手传来拉扯感,转头看过去,原来是沈湘山站了起来。
她拍拍沾在自己身上的草屑,摇了摇竹空雁的手,“既然确认了我没有骗你,便别再在这里吹风啦,咱们回去吧。”说完,她细长的双眼笑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
竹空雁仰头看着她,只觉贴在自己心口的玉牌忽然冷了下来,“你答应我的,还没讲。”
沈湘山的眼睛猛然睁开,尔后快速地眨了眨,她挠挠自己的脸颊,“哎呀,没糊弄过去。”
她讪讪又坐了下来,“我以为你看了那通行令牌后,就消除对我的疑心了呢。”
竹空雁低声道:“是两码事。”
身旁又是一阵草木吱呀声,沈湘山坐得离她更近了些,“你生气了?”
“没有。”眼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竹空雁猛然别过头去,“你答应了的事情,总要做到。”
沈湘山的声音离远了些,“是啊,答应了的事,要做到才对。”
听着她的声音中似有低落,竹空雁又立马看了回去,可是还没等竹空雁说话,沈湘山便又恢复了活泼的语气。
“唉,主要是现在想来,只感觉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我都要记不清细节啦。”
沈湘山用右手支起脑袋,黑色的袖子便从她手腕上滑落,露出小臂来。
竹空雁本着“非礼勿视”的心态正要移开眼睛,却看到沈湘山小臂上有红色的花纹一闪而逝。
竹空雁连忙眨眨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这下却只看见了沈湘山光洁苍白的皮肤。
刚才的红色花纹好像只是自己的一个错觉。
“嗯?怎么了?”
竹空雁立马摇头,“无事。”
沈湘山不疑有他,“嗯……毕竟我不太记得清了,所以我就只讲一遍啦,以后要是我说出什么自相矛盾的话来,就要请竹师妹多多担待啦。”
竹空雁轻轻点头,“嗯。”
沈湘山便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
“本来我以为我和爹娘可以靠着烬璃海吃一辈子,我也会接过他们的衣钵,做一辈子平平无奇的海民。”
“直到有一天,烬璃海发生了大海啸。本来在海边见到海啸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你听烬璃海这三个字,便大概能知道不同寻常了。”
“——因为它发生海啸时,一跃几十尺高的并不是海水,而是火焰。”
竹空雁眼睛微微睁大,她长在平原富庶之地,初显天分后便在家人支持下拜入道门,之后则是被仕文选中着重培养,她也醉心修炼,可以说是一路走来全无坎坷,因而并没亲自接触过这些道门与修炼之外的其他东西。
关于烬璃海,她唯一的印象是在书中看到过的只言片语。
传说烬璃海所在之处曾是一座火山,但由于多年前一位飞升大能同一位大妖在那里斗法,使得天地异色、山焰喷发,原本高耸的火山竟在灵力与妖力的同时作用下被生生撕裂,最后沉入了地底。
寒来暑往不知多少年后,那地方便渐渐变成了一片辽阔海域,可那火山却仍在海底,于是周边逐渐迁徙而去的居民便时常在岸边捡到状如琉璃一般的奇石。若是运气再好些,还能捡到适合锻造法器的原料,只一小块便价值千金,所以也时常有人抱着一夜暴富的心态举家搬去那里。
“本来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奇事,毕竟在那里呆得久了,也有些能人异士会应对这种场面,就连我父母这样的普通人也能拿得出一两样可以保护自己的法器来。”
“可是那次却不同寻常。”
“火焰从海底蹿出几十尺高,但却并不落下,而是像长了眼睛似的,四散追着岸上的人们飞来。不过好在大家也有应对这种情况的准备,所以该划出结界的划出结界,该用法力反击的便用法力反击。”
“本来以为抵挡过这一阵便好了,可是事情却逐渐变得不对劲起来。那些火焰不光像长了眼睛,而且像是有了思想,它们发现没办法直接威胁到人命,便随意落在岸边的屋子上。无论那屋子是什么材质,在接触到火焰的一瞬间都会化作灰烬。”
“有人看见自己的房子没了,便一下子慌了神,慌乱之间便撤了维持结界的法力,渐渐的,撤力的人越来越多,结界便被那些火焰找到了突破口。”
沈湘山说到这里,顿了顿。
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
竹空雁的心也随着这一声叹息被牵扯起来,又重重放下。
“那个时候要是及时发现这个问题,或许还有补救的可能。可惜机会稍纵即逝,结界被火焰攻破后,便一切都来不及了。那些异火如入无人之境,将碰到的所有活物全部都在一瞬间吞噬,很多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变成了一堆看不出原型的焦土,然后被海浪卷走,干净得像从没来过一样。”
“……其中就包括我的父母。”
沈湘山转过头来看着竹空雁,她的嘴角仍是笑着的,甚至连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睛垂了下来,睫毛在她的脸上投下了大片的阴影。
忽而吹起的夜风中又裹着了那股特殊的香气。
“说起来,我还没告诉竹师妹这花叫什么名字,对吗?”沈湘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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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一转。
竹空雁点头。
她不想去催促沈湘山继续说当年之事,她明白沈湘山大概是在通过这种方式缓和情绪。
随后她又觉得自己这个点头或许会有歧义,便又点了一下,说:“没有。”
沈湘山咧嘴笑了,声音很温柔:“它叫飞燕草,祛寒和退肿很有用。”
“嗯。”
沈湘山脸上笑意更深,“扯远啦,我还以为你要问我‘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竹空雁道:“你希望我问吗?”
沈湘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这抹神色便被笑意所替代,连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你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
竹空雁最常得到别人关于自己的评价是“高寒”与“寡言”,没有半分沾得上“有趣”的边。
但她没有反驳。
“当时火焰吞噬了我的父母之后,就直接冲我而来,我还来不及接受父母去世的事实,求生的本能就催着我的腿向前跑,可是还没跑没出两步,我的腿上就一阵刺痛,直接摔了个狗啃泥。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我要死了’,可却忽然有一抹红衣从天而降。”
竹空雁的眼头一跳。
沈湘山笑道:“看你这样子,定是猜出来她是谁了。也对,放眼整个道门,不喜白衣只爱红袍的,只有那位仙师——”
“黎颂泽。”
“她像天神一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只一个抬手就把漫天的流火全部挥散,然后把我扶了起来,用灵力治好了我的伤。”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久到我几乎已经忘记黎仙师的样貌了,可我却还记得她把我扶起来时手心的温度。”
“然后她给了我两枚锁灵囊,告诉我她来迟了,只来得及帮我把我父母一部分的魂魄收回来,让我好好安葬那两枚锦囊。”
竹空雁的右手忽然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沈湘山自然能感受到,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猜对了,我没有听黎仙师的话。”
“我……没有安葬那两枚锦囊。”
“黎仙师安顿好我和其他幸存者之后,对我说,我有灵根,若是想的话,可以拜入道门,这样若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便有能力自保和救助他人,不会再如此无助。”
“我听了,也这样做了。”
“可惜松雪峰太远,凭一个小孩子的双脚实在是走不到。”
“所以我选了最近的玉鸣阁。”
沈湘山说到这里,把托着腮的右手放了下来,忽而直直躺在了草坪上。
“你知道吗?黎仙师说我有灵根大概是骗我的。”
竹空雁的手本被她拉着,可是她躺下时便隐隐有要松开的势头,她只好整个人转过身来,面对着沈湘山。
可是如此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实在有些怪异,看着满地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毛茸茸的青草,竹空雁思索片刻后,干脆也一倒头躺在了沈湘山身侧。
两人的手又很自然地放在了一处。
她小心翼翼地没有压到她的头发。
“嗯?”沈湘山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诧异。
“嗯。”竹空雁淡淡回道。
“我以为你定是行正坐端,连睡觉都一定会板板正正把双手放在胸前的那种人,你竟然会这么大大咧咧地躺在露天的草地上吗?”
……竹空雁闻言,连忙把顺手放在自己胸口的左手挪了开来。
“为什么说是骗你的?”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连忙问道。
幸而沈湘山也没有继续打趣她,只是认真回答道:“因为当年在玉鸣阁山门前,我并没有被检查出灵根。”
竹空雁的眼睛骤然张大,圆月高挂于天,正对着她的双眼,可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猛然转头,“什么?!”
正巧沈湘山也转过头看着她,相较而言,沈湘山的语气便平淡很多,“嗯,我当时听检查的长老说出这个结果时,反应可比你大多了。”
“长老出错了?”
沈湘山笑着摇头,长发被她蹭得微微蓬起,“没有。”
“当时我的心可是比冬日里的冰还要冷,下意识就把手伸向了放在心口内袋里的锁灵囊。”
竹空雁身子一僵。
“结果就在这时,那长老突然告诉我,说我是灵根太弱,他第一次没有测出来,本来玉鸣阁不收我这样的弟子的,但是看我实在可怜,所以勉为其难将我收作了外门弟子。”
“当时我开心极了,还以为是父母的在天之灵保佑了我。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其实是黎仙师的锁灵囊灵力太强,被我触碰时便逸散出了灵力,所以被那长老误认成了是我的微弱灵根。”
41. 山隐玉竹(11)
竹空雁看着对面的人眸光微闪,只觉有股气郁结在自己胸腔,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右手被轻轻拍了拍。
“这么一看,其实感觉玉鸣阁还挺容易被人钻空子的,对不对?”沈湘山又拉着她的手笑着摇了摇。
竹空雁笑不出来,但还是低低“嗯”了一声。
沈湘山忽地凑近了些,竹空雁甚至能感受到她一呼一吸间吐出的气息。
竟是有些冷的。
“你这个人,怎么伤心的时候是也板着脸的?”
竹空雁这次没有别开视线,也没有同沈湘山拉开距离,而是不偏不倚地回看过去,“我没伤心。”
“果真吗?”沈湘山也直视着她,空出来的右手又开始绕起头发。
看着近在眼前的细长睫毛,竹空雁不自觉放缓了呼吸,想要说话,却又不想扰了沈湘山身上的冷气,只能抿唇道:“嗯。”
沈湘山挪了回去。
“好吧,我竟然看错了。”
她的手将一缕头发高高拉起,然后又放回了草地上。
“我入了玉鸣阁后,就开始日夜不分地勤加修炼,一个月中几乎有二十五六天都睡在藏书阁,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在第三年便结出了灵核,得到了仕文的赏识,被他收为关门大弟子。”
竹空雁自己都没意识到,虽然她现在仍是面无表情的,但瞳孔却在沈湘山说完话的一瞬间放大了起码三倍。
因为若真如沈湘山所言,那么她的天赋恐怕已经强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修道之人入门后最要紧的便是结出灵核这一件事,这关系到后续人的去留,毕竟虽然道门说起来都是修仙养性之地,但也不养毫无用处只知风月的闲人。
说白了,入门只是第一步。虽然各道门从选人入门开始就有着各种各样严苛的条件,但并不是入门后就万事大吉了,还需要通过最基本的考验,才能拥有在道门中当最低级弟子的资格。
一般人结出灵核的时间在十到二十年不等,天资差一些的可能要花上五十年,再长一些的……嗯,竹空雁还没有听说过。
因为只要结不出灵核,人就会随着时间渐渐衰老,直到结出灵核的那一刻,外貌和身上各处地方的衰退才会停止。
所以修道其实是一条既需要天赋,也需要运气——或者说是特别需要运气的路。
世上渴望飞升者万万千千,但其实到最后能有半步踏入道门的人都寥寥无几。
而竹空雁算是万千修道者中比较幸运的那一类。
她拥有普通人羡慕的家世,恰巧又有些许倍于常人的天赋,所以修道之路走得顺畅无比。
可即使如此,她也在拜入玉鸣阁后花了八年才得以结出自己的灵核。
——她自己的努力不必多提,甚至她还得了仕文的点拨助力,才能做到稍微快旁人那么一小步。
可是现在沈湘山竟只凭自己、只用三年便结出了灵核。
竹空雁破天荒的有些结巴:“这……这不正是证明了你有灵根吗?”
沈湘山只是望着圆月摇头:“起初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我刚才也说了,很久之后我才渐渐发现真相。”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我坐在藏书阁里,一边等着看彩虹,一边顺手便把锁灵囊从贴身衣物里拿出来。哦,我忘记讲了,虽然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我依稀记得娘亲在世时,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抱着我一起坐在屋前,望天边流云、数岸边彩贝。她曾不止一次跟我提过,说活了二十多年,竟一次彩虹都没见过。”
“嗐……扯远了。总之当时我把锁灵囊拿出来,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竹空雁捧场地接话:“什么?”
“我发现锁灵囊上的灵气全都消失了。”
竹空雁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冷气,激得她掩面呛咳起来。
沈湘山连忙转过身来给她拍背,“事情都过去很多年了,你不必为我担心。”
竹空雁忙道:“没有。”
沈湘山只是盯着她不说话,略带着冷意的手一下一下轻和地顺着竹空雁的脊背滑下来,又抚上去。
竹空雁只得垂下眼睛,轻声道:“有一点。”
沈湘山笑了,“你还真是不会说谎。”
半晌后,竹空雁不再咳嗽,沈湘山也收回了手。
她继续道:“你肯定想到了,锁灵囊上的灵气消失,那里面的东西,可不就被放出来了?”
“……确实如此,但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发现这一情况时还能抓住他们的几缕残魂。”
“可是接下来又有一个新的问题。我并不会与黎仙师相似的法术,所以她给我的锁灵囊已经没用了,但当时的我手头只有古籍残卷,并没有可以装下父母残魂的容器。”
沈湘山又把身子转了回去,竹空雁只能看着她带着艳红眼尾的侧脸。
她勾起嘴角笑了笑,“竹师妹,你知道‘祸不单行’这个词吗?”
不等竹空雁回答,沈湘山自己就把话接了回去,“你一看气质就是饱读诗书的大户人家的孩子,一定知道。”
“在我抓着残魂还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我忽然发现手中的残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从我手中消散,同时我也能感到,我体内灵核的力量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而就在此时,藏书阁的门吱呀一声,仕文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走了进来。”
“当年的我还远没有现在这么从容,也不知道仕文其实是个狗东西。”
说着,沈湘山的嘴角咧得开了些,连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眼角的那抹红时隐时现。
“所以当时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向仕文求助。”
“灵宠是仕文做的?”竹空雁忍不住开口。
沈湘山却摇了摇头,“不,当时的他还没有这么快露出马脚。他帮我收好了父母的残魂,又以他自己的血作引,为我稳固好了灵核。”
竹空雁听出了不对劲,“以血作引?”
“是啊,以血作引。”
这一听就知道不对劲,在竹空雁的认知里,道门中很少有正经法术需要用见血的方式达到目的。
倒是有很多邪术才需要。
若是换成自己,她定是不会让仕文这样做的。
可是看着沈湘山的侧脸,“细想便知不对”这几个字竹空雁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或许是今夜月光太温柔,以至于沈湘山整个人都在它的照耀下显出一种朦胧的质感。竹空雁好似透过这种雾一样的轮廓,看见了当年还略显青涩与无助的人坐在藏书阁已经有些掉色的软垫上,满心期待所谓的师尊能真心地帮助她。
仔细想来,竹空雁不过也是在今天听沈湘山解释了仕文的阴谋之后,才能在第一时间反应出来不对劲。
她没有任何理由、也不能站在一旁说出这样的风凉话,去苛责当年那个全然无知又无助的沈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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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沈湘山嘴角却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很傻对不对?这么明显的不对劲,我竟然都没有发现,还对仕文感恩戴德,感谢他竟然为了我而耗费自己的精血。”
竹空雁认真地摇头,“不傻。”
随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右手从沈湘山的手里慢慢抽出来,尔后又缓缓覆了上去。
手心中霎时传来冰凉的温度。
竹空雁眉头一跳。
刚才她拉着自己时不觉得,没想到她的手背竟这么冷。
同时嘴里的话也问了出来:“你冷吗?”
沈湘山忽地扭过头,她的脸上一下子就没了笑意,只是微微睁大眼睛与自己对视着。
不知是不是竹空雁的错觉,她总觉得沈湘山这次的目光与之前几次都不相同。
之前有戏谑、有探寻、有引导,这次却似乎什么都没有。
不带任何目的,只是看着她这个人。
竹空雁回看过去,想要看得外真切些,可沈湘山又把头转了回去,她回道:“不冷。”
顿了顿,又继续接上刚才的话:“他为我新做了一个锁灵囊,刚把新锁灵囊拿到手,我就接到了一个除妖任务。”
“是来苍苔山?”
“不是。是抓一只游荡在玉鸣阁附近的噬魂兽。”
……
竹空雁忽然不是很想听下去了,她也转过了头,直直盯着高悬的月亮。
沈湘山略带笑意的声音传到耳边:“你的手怎么也变冷了?我没事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都过去很多年了。”
竹空雁闭上眼睛:“你不要笑。”
身旁没了声音。
片刻后竹空雁又把眼睛睁开,她抿了抿唇,很轻、但一字一顿地开口:“不好笑。”
一时四周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微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
直到掌心渐渐有热意传来,竹空雁才听到了一声更轻的回应:
“好。”
沈湘山又开始继续讲述,这次语气中少了很多调侃的意味,更多的是娓娓道来:“我与噬魂兽打斗时,锁灵囊不知怎的便从怀里滑了出来,被那噬魂兽吞进了肚子里。”
“……后来怎么消灭那噬魂兽的我已记不得了,只知道我父母的残魂被混在一堆乱七八糟的魂魄里。”
“好在我曾在藏书阁里翻到过很多禁术,也感谢我自己的好奇心,我从里面学到了洗魂之法。”
“可是当时的我第一次用那样的法术,好不容易将父母的残魂分离出来,却发现他们不能再回到锁灵囊里了,若不能尽快找到适合他们的躯体,他们就会彻底消失,消散在天地之间,不入轮回、不可转生。”
“——虽然他们大概本来就因为我的私心,不能转世了。但我也做不出夺舍他人的事情,所以只好去乡下的纸扎铺里,买了两个小纸人。”
“为了让他们长久地留在里面,我也用了血引之法,只可惜每一步都学艺不精,他们不认得我是他们的女儿,只称呼我为主人。”
最后一个音落下后,又是长久的寂静。
竹空雁忽然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追根究底。
“好啦,故事讲完啦,咱们回去吧。”半晌后,右手上传来被拉动的感觉。
转过头去,沈湘山已经坐了起来,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竹空雁心中很不是滋味,正要说点什么,却有尖锐的声音从树林那边传来:
“主人!!!主人!!!”
42. 山隐玉竹(12)
这叫声比在楼中厢房时听到的更为慌张,竹空雁也不自觉地连忙坐了起来。
抬眸,沈湘山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明明她们才认识不过一日,却像多年的老友一般,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动身朝楼中走去。
来时觉得路程漫长,可回程只在转瞬之间。
这次门口的魔气并没有缠上来,只是远远地盘旋着,平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待沈湘山移开假山,映入眼帘的便是三个蜷缩在地上的人影。
他们紧闭着双眼,衣衫各处都沾满暗黑色的血迹,道袍也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露出皮肤上横七竖八的可怖伤痕来。若不是他们胸口处还有微小的起伏,乍一眼看上去和死人并没什么分别。
三个人的腰上无一例外地都挂着玉鸣阁特制的通行玉牌。
手上力道一松,沈湘山已然蹲下身,一手搭上其中一人的心脉,另一手散出浅淡的灵气,将这人全身上上下探查了一遍。
她表情全然无了方才同自己讲话时的轻松随意,眉头渐渐蹙起,然后又忽然展平,转头对竹空雁道:“今日做了这么多事,竹师妹你肯定也累了吧?你要不要现在去休息?就去白天时我带你去的那间厢房,在三楼,你肯定记得对不对?”
说完,又弯起眼睛笑了笑。
竹空雁听出来她是在赶人,但总觉得不想离开,还没想明白是为什么,身子就也跟着沈湘山一起蹲了下来。
“嗯?”沈湘山奇道。
“对不起。”竹空雁脱口而出。
“啊……”沈湘山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你是指那一剑吗?”
白日里竹空雁目睹沈湘山给那孩子洗魂时,未有过多思考便捅出的那一剑。
“没事啦,你又不是故意的,并且我都说了不疼,你别往心里去。再说了,你看,都长好了,一点事儿都没有!”
像是要给竹空雁证明似的,沈湘山侧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竹空雁又回忆起了很多被她忽略的细节,她问:“为什么不疼?”
沈湘山笑笑:“魔核的作用。”
竹空雁又想问她身上的伤口为什么会忽然长好,但她觉得沈湘山肯定也会回答魔核的作用,所以便没了问这个问题的心思,只道:“我来帮你。”
她话说得跳跃,沈湘山却理解了意思,点头道:“好呀。”
竟没有坚持让自己上楼去,竹空雁不由得抬眸看了沈湘山一眼。
沈湘山笑着回看过来,“我想了想,与其让你自己呆在房中不安踱步,倒不如让你帮帮我,让你安安心。”
竹空雁张了张口,没有反驳。
沈湘山转过头去,轻声道:“那就烦你为我护法了。”
听见这句话,两个黑衣小童对视一眼,默默退开,隐入了堂中角落的阴影里。
竹空雁点头,盘腿在沈湘山身边坐下,默诵了一个法诀,便有细碎的蓝光在她们身上盈盈亮起。
沈湘山微阖双目,也跪坐下去,竹空雁看不出她做了什么,只知道沈湘山再次睁开眼睛时,三缕魂魄分别从躺着的三个人身上飘了出来。
再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时,竹空雁还是觉得有一丝不可思议。
这三个人的魂魄与白天那小孩的不同,他们的颜色更深一些,上面还爬着丝丝缕缕的红色花纹——想来这就是沈湘山所说,仕文诓他们结下的血契。
魂魄们晃晃悠悠地飘到沈湘山面前,像受训的弟子一样成排站定。
沈湘山伸出手,却停顿了一瞬,这次她并没有将魂魄吞入口中,只是手中魔气渐出,尔后魂魄上红色的花纹便慢慢淡成了粉色。
同时,沈湘山眼角的红色更深了些。
竹空雁眨了眨眼,只觉得那抹红色似乎还扩大了些许,可是再仔细看过去时,那又只是在眼尾勾了条长线的模样。
浅灰色的眸子看了过来,“怎么了?”
竹空雁匆忙移开视线,“怎么这次你不吃他们的魂魄了?”
……这话竹空雁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怪异。
沈湘山笑,“怕你多心。”随后她一挥手,三缕魂魄便各自回到了他们的身体里。
“对了,我给你看看仕文这老货干的好事。”说着,沈湘山手轻轻在空中一拂,那三人的眉心处便隐隐约约显出红色反光的蛇鳞来。
她没有说谎。
竹空雁只感到脸上蓦地起了热意。
然后她才意识到一件事情,她问:“为什么同样结了血契,我眉心却没有这个?”
沈湘山托着腮思考:“我也奇怪,我还以为仕文忽然改了方法,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移到竹空雁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可能因为,你比较特别。”
鲜红的眼角上翘了几分。
竹空雁抿了抿唇,“那你为什么也……”
“这……我这是……这是哪?”
她的话被醒转过来的玉鸣阁弟子打断。
转头看去,已然有两个人睁开了眼睛,可是皆是眼神迷离的样子,说出口的话也断断续续,显然是还不太清醒。
沈湘山叹口气,“你们呀,是……”
“是被玉鸣阁暗牢的传送阵传过来的。”长生和长愿异口同声地接过了话头,他们飞过来,分别拉起了两人的衣角,一边拉着他们往楼上走,一边把沈湘山对竹空雁解释过的话大差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诶?”沈湘山有点懵地目送着他们上楼,“怎么今天这么积极?”
说罢,她转过头来,语气沉了一些,“这个看起来很不妙。”
剩下的一人仍旧双手抱膝地紧紧蜷着,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形容枯槁,只怕是死了两天的人看起来都还比他像活人些。
沈湘山向他走近两步,抬手正准备施法,却只见眼前人的眼睛慢慢张开,眼神比起前面那两人来说清明了不少。
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刚才长生和长愿的话,这人醒过来的第一件事竟是立马跪坐好,给沈湘山行了一个礼。
“多谢。”
喑哑的声音从他喉间发出。
沈湘山回:“不必。”
气氛忽而莫名阴沉起来。
那人又缓缓开口:“可否请恩人,答应我一件事。”
沈湘山没有说话。
那人自顾自往下道:“请恩人替在下转告楼上两人,只说‘袁某无福,先走一步’。”
说完,他并不等回答,只颤颤巍巍站起来,便要朝大门走。
路过沈湘山时,她才回道:“我不帮你这个忙。”
这人停下了,用已经没有多少生气的眼睛望向沈湘山,“为什么?我自知已魔气入体太深,时日无多了,就这样和他们分别,对他们、对我而言都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到最后几乎是细如蚊蝇。
沈湘山冷声道:“你想用你的死来困住他们吗?”
那人猛然抬头,“什么?!不,我不是……”
话音未落,这人的身形忽然极快地瘪了下去,最后竟化为一缕烟尘,就这样无风自散。
只剩下一件破烂道袍随意地落在地上、落在那人曾经站过的地方。
竹空雁近距离看完了这一切,还没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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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便听得楼上传来一声惊呼。
抬头,刚上楼的其中一人不知什么时候正探着身子往下看,竹空雁把目光移过去时,正好看见他昏了过去,头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沈湘山先自己一步动作跑上楼去,竹空雁紧随其后。
“还好,只是简单的受了刺激。”沈湘山把过脉后,微微松了一口气。
竹空雁点头,和沈湘山一前一后地把人又抬进了屋子里。
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准备把人叫醒解释。
待一切收拾好出了门,竹空雁仍没忘记自己刚才想问什么,但是她现在又有新的问题想问了。
“呼,累死我了,我们也去休息吧!”沈湘山拍拍手。
竹空雁还在思考怎么开口便被沈湘山这句感叹打断,她疑惑道:“我们?”
沈湘山点头,“对呀,原本是有多余的房间的,但是现在他们一人一间,就只能委屈你同我住一起啦。”
竹空雁了然。
她虽出生大户,但自上玉鸣阁修道以来,也不是没有和其他弟子一起睡过大通铺,因而并不讲究这个。
并且就现在而言,她心底反倒是期待与沈湘山同屋的。
因为她还有很多问题,很多现在就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如此想着,人已经跟着沈湘山进了厢房。
灯烛燃起,厢房中还是白天里的模样,只是滚到地上的茶盏又被放回了案上。
沈湘山轻轻挥手,茶案便被撤去,屋子正中浮现出一张白玉床来。
沈湘山“嘶”了一声,竹空雁能感到有一缕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但很快被收了回去,下一刻,那张白玉床就变成了普通的雕花木床。
是的,只有一张空空荡荡的雕花木床,余的被褥枕巾什么东西一概没有。
“嗯……”沈湘山挠了挠鬓发,“你先坐一坐,我……翻一下。”
竹空雁本想说不用,她并不是一个娇贵的人,并且沈湘山若是喜欢白玉床,可以自己睡木床、她睡白玉床,但是看着沈湘山已然跪坐在衣柜边翻翻找找了,她便把这些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不喜欢反反复复地麻烦别人。
竹空雁给自己施了个净体术,尔后才在床边坐下。
刚巧沈湘山抱着一大团杂七杂八的东西朝她走过来,竹空雁忙又起身,接过东西放到床上。
“啊……我才反应过来,我们两个……是不是其实用不着这些东西才对?”沈湘山认真看着竹空雁,尔后一边摇头一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竹空雁也不由自主地轻笑一下,“都拿过来了。”
沈湘山点头,“也对。”
两个人十分默契地收拾好床铺,然后一左一右地躺了下来,也十分默契地让中间隔开了一掌宽的距离。
灯烛又灭了下去。
竹空雁开始思考她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问题。
毕竟今天已经太晚了,沈湘山虽然脸上一直挂着笑,但是细想便知她今天一定很是疲累了。
“竹师妹,你睡了吗?”
没想到竟是沈湘山先开口。
竹空雁连忙回答:“没有。”
可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下文。
竹空雁开始怀疑沈湘山是否有梦呓的习惯。
看一眼吧。
竹空雁慢慢朝右侧转头,正巧看到沈湘山也朝左侧扭头。
“……”
“……”
对视的瞬间,两人先是同时一愣,尔后竹空雁移开了眼睛,听见沈湘山轻笑了一声。
“竹师妹,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43. 山隐玉竹(13)
“嗯?”屋子里比起外面来更黑一些,即使已经适应了黑暗,竹空雁还是看不清沈湘山的神色,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和她在此般黑暗下都依然闪着如宝石般光泽的双眼。
“嗯。”竹空雁不由自主道。
不远处的光点晃了晃,想来是沈湘山眨了眨眼。
“你方才亲眼看见那人魂飞魄散时,是什么想法?”
说实话,刚看见的一瞬间,竹空雁的脑子是空白的,然后才是震惊,又因为被其他事情打断,所以别的情感还没来得及涌上来就也消失了。
现在静下心来,她心里倒是多了些对仕文的厌恶。
“我入门时怎么都不会想到,仕文面上自诩修道正派,私下却长久地做这种事。”
“嗯……是你想事情的风格。”
竹空雁不明白自己想事情有什么风格,她问:“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想法?”
“嗨呀,你比我强多啦,我当年看见那师姐在我面前化成一堆灰烬时,可是缓了好久才平复过来。”沈湘山翻了个身,竹空雁便看不见她的眼睛了。
她没有正面回答竹空雁的问题,但是竹空雁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讲出这话,画外音是想问:你害不害怕?
所以竹空雁回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就算是修道也不能跳出这些桎梏;况且你已提前告知过我,所以我并不害怕。”
那光点又亮了起来,伴随着一阵衣物与头发的摩擦声,沈湘山又转了回来,“你看得很通透嘛!不错不错!”
竹空雁垂下眼眸,她忽然又有了个新的问题,虽然现在问出口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但她大概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时机了,于是脱口而出:“既然当时你被仕文送过来时,便遇上前一位师姐自爆,那就证明仕文算好了时间——或者是他明白那魔核能承受魔气的极限,那么现在我被送过来,你又会何时……”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又觉得后面的话不好说出口,于是便让它断在了一个不那么重要又能让人听懂的地方。
“你不用担心这个,”沈湘山明显是听懂了,“上一名师姐自爆,大概是因为既不忍心撇下手放任魔核流落在外,又在漫长岁月中承受了太久魔心噬体的痛苦,所以才在我一到来就迫不及待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我说过,我不会把这片魔核传给你的。一是因为我现在一点都不痛苦,倒不如说比在玉鸣阁时更逍遥自在;二是我一定要让仕文那老货尝尝被自己亲手养出来的魔核毁灭的滋味。所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承受魔心噬体的痛苦的。”
竹空雁其实并不在乎所谓的魔心噬体,就算是沈湘山现在就把那魔核渡给她,她也愿意。
她只是在想,沈湘山会在什么时候,像刚才那名袁姓弟子一样,忽然就灰飞烟灭呢?
她张了张口,却没能把这个问题真切地问出口。
沈湘山明明听懂了,但她却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
竹空雁不由得抿了抿唇。
放在枕边的右手上忽然传来略有凉意的温度。
竹空雁的手下意识缩了一下。
“哎呀,忘记了,抱歉。”沈湘山把手收了回去,放在嘴边哈了两口气,又狠狠搓了搓,这才又把手覆上来。
竹空雁本该把手移开的,但是她没有。
“你不要想太多,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做完,现在又多了你这么个小师妹,不把你照顾得好好的,日后讲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是你师姐。”
竹空雁看不清沈湘山表情,但从语气中能感觉出来,她一定又是笑得几乎要把眼睛眯起来,连带着红色的眼尾也像小动物的尾巴一样高高翘起。
想到此处,她又连忙问道:“你眉心为何也没有蛇鳞?”
沈湘山歪了歪头,“你猜?”
……她该猜到这个回答的,罢了,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顿了顿,她又问:“什么是‘用死来困住他们’?”
沈湘山大概没有反应过来,她“嗯?”了一声。
竹空雁抬眸看向沈湘山闪着光的瞳眸,“刚才,那袁姓弟子想走,你说,‘你想用你的死来困住他们吗’,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竹空雁感到自己手上的力道重了一点,是沈湘山十指紧扣地握住了她的手,“他们三个一看样貌便知道不是本家兄弟至少也是表家兄弟,后醒过来那个虽然看上去是后醒过来,但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他大概早就醒了,只等着我们把另外两个人先送走。”
蓦地,手上的力道又松了下去,但是沈湘山仍没有放开手,还是虚虚盖在自己的手上,“再细看面貌,不难想出他应当是他们三个之中的大哥。而他们三个明明同时被传送阵送过来,但是他的魔气却比另外两个重得多,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啦。”
“那就是:这三人自从被仕文投入暗牢之后,作为大哥的他就一直设法护着另外两个人。虽然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但大概是帮忙吸收了另外两个的魔气,替他们承受了大半痛苦。他肯定还说了什么‘我们一定会找到出去的办法的’‘我们一定能好好的’之类的话来鼓励两个弟弟,但是既然都被传送过来了,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太好的结果啦。”
“这人估计也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但不愿在两个弟弟面前露出窘态,所以想找个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自生自灭。”
“但是他大概没有想过,他陪伴自己两个弟弟这么久,早就成为了另外两个人的精神支柱了。他若是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走了,只留下陌生人来帮忙转告他的话,他的弟弟们估计也并不能凭借这句话撑多久……或许还会适得其反,另外两个人会无时无刻不自责自己为什么没有陪他到最后。”
“这难道不是用他自己的死来困住其他两个人吗?”
手被拉着摇了摇。
竹空雁抬眼看过去,惊奇地发现她此刻竟然能看清楚沈湘山的脸了。
她细长的睫毛在鼻翼上投下毛茸茸的阴影,眼尾的红色在黑暗的环境中更显得鲜艳起来。
“嗯?”许是竹空雁的视线太过直接,沈湘山睫毛颤动两下,把目光从两人交叠的手掌上移开,朝她看了过来,“怎么了?”
“但是……他其中一个弟弟却亲眼目睹了他的死。”竹空雁盯着沈湘山的眼睛。
“唉,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不过也算是一件好事。”
“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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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他亲眼见到了他哥哥生命的最后一刻,而不是由旁人告知,这样他虽然会多一分痛苦,但却能少一分后悔。”沈湘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轻了许多“虽然我也不知道是痛苦好一些,还是后悔好一些。”
竹空雁想说痛苦和后悔两个都不好,但是她忽然意识到他们其实没得选。
向左向右都是歧途,这条路从入门的那一刻就错了。
两人之间突然沉默下来。
“哎呀,大晚上的,聊这么沉重的话题做什么,快些休息吧。”沈湘山率先开口打破沉重的氛围,拍拍竹空雁的手,又抽出另一只手给她掖了掖被角。
竹空雁盯着沈湘山额前摇来晃去的碎发:“不后悔,不代表不痛苦。”
沈湘山的手不着痕迹地顿了顿,随后她笑道:“这话绕得,我一下子还真反应不过来。”
竹空雁又把视线移向沈湘山灰色的眼眸,“那你呢,你会不会用死来困住什么人?”
竹空雁问出这句话之后,她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她一点也不紧张,明明问出问题的人是自己,为什么心会跳得这么快?
想不出为什么,也没心思想为什么,她现在只想得到对面那个人的答案。
竹空雁无意识地吐出一口气,只看到沈湘山双眼蓦地睁大,连带着眉毛都微微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问题似的。
但是沈湘山并没有看向自己,也没有回答。
竹空雁的脑子里莫名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果她现在不追问,那她可能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了。
所以她连忙紧紧握住了沈湘山将要从自己掌中抽开的手,艰难开口:“你会吗?”
沈湘山眼瞳一颤,这才慢慢把目光往上移,直到在自己的眼眸处停下。
“你是不是想问我,会不会用死来困住你?”
沈湘山一字一顿地说。
竹空雁身子一僵,她下意识想要看向别处,但马上咬了咬嘴唇,忍住了这种冲动,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发不出声音。
沈湘山也没有移开目光,她仍然盯着竹空雁的眼睛,神色肃然。
“你一定也能感觉出来,其实你的很多问题我都没有正面回答过,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你。”
“不会。”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只会是因为我想死。”
“我不会用死亡这种方式来妄图困住任何人……或者祈盼勾起任何人的痛苦哀思。”
“所以我死的时候,你一定会笑着跟我告别的,对吗?”
竹空雁只觉得现在自己的呼吸过于杂乱无章,她几乎不能分辨沈湘山一张一合的口中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她现在满眼都是沈湘山认真的脸。
她听到了答案,但是她后悔了,她情愿自己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沈湘山忽然笑了,又变成了白日里眉眼弯弯的样子,她伸手将竹空雁不知何时垂落在眼前的耳发轻轻别过去,轻声道:“很晚了,睡吧。”
大概确实是太累了,沈湘山说完这句话后,无边的困意突然朝竹空雁袭来,她前一刻还沉在莫名的刺痛中,下一瞬却沉沉睡了过去。
44. 山隐玉竹(14)
竹空雁是被打在眼睛上的日光晃醒的。
她仍沉在刚才的美梦中没有完全清醒,只是条件反射地抬起右手挡在眼前,却忽地心下一惊,伸手一摸——
她身侧果然空空如也。
竹空雁霎时瞪大双眼,翻身坐起。
心跳忽地漏了一拍,正巧这时门边传来“吱呀”一声,她连忙抬眼望过去。
只见沈湘山手上托着一个大盘,托盘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长生和长愿一左一右地稳着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点心塔慢慢踏入厢房。
“诶,你醒了呀,不错嘛,看得出平日里一定很是勤奋。”
沈湘山笑眯眯道。她转身关门时,手上微微倾斜,一个精巧的碧玉色小碟子便自托盘上滑下,眼看便要摔下来。
竹空雁未有过多思考,抬手便放出些许灵力,将那碟子稳稳接住了。
沈湘山回过头来,见状脸上流露出欣喜神色,她使眼色让长生把碟子放回原处,快速踱步至床边,献宝似的将托盘往竹空雁身侧一放,“多亏有你,快尝尝!看你喜欢哪个?”
竹空雁向来守规矩,认真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昨夜在床上同沈湘山夜话已是她能接受的极限,现在要她在床上吃东西,这可真是……
“嗯?”沈湘山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她端起一盘水蓝色的糕点,旋身坐到竹空雁身边,“不喜欢吗?”
……
罢了。
总归现在也不在道门中——以后大概也回不去道门了,在沈湘山面前守这些规矩倒是会显得自己很奇怪。
竹空雁说服了自己,她伸手从沈湘山几乎要端到自己眼前的盘子里捻起一块方糕,轻轻咬了一口。
花朵般的清香霎时溢满口腔。
“怎么样?”沈湘山托腮朝自己凑近了些,眼中满是期待。
竹空雁移开眼睛,一边闭嘴嚼着,一边点了点头,“很好。”
“你可不要敷衍我哦。”
沈湘山大概又凑近了几分,因为竹空雁能感到自己身边的床褥陷了下去,而原本浅淡的花香味变得更加浓郁。
她不知怎么想的,忽地转过头去,便直直对上了沈湘山探寻的眼神。
两人的距离也近得有些离谱,沈湘山眨眼时,睫毛几乎要擦过竹空雁的脸颊。
若是现在移开目光或者挪动身子,倒像是如沈湘山所说在敷衍人似的,所以竹空雁咽下口中糕点碎渣,眼神坚定,“没有敷衍。”
这是实得不能再实的实话。
沈湘山虽然是自下而上仰视着竹空雁,但她眼神中满是游刃有余的审视感。她盯着竹空雁的眼睛片刻后,反而先垂下了眼眸,笑道:“嗯,我信你啦。”
香味淡了些。
沈湘山坐远了一点,她在托盘中挑挑拣拣,漫不经心地问:“你以前在家里时,是不是吃过很多各式各样的糕点呀?”
竹空雁刚又咬了一口方糕,闻言不由得愣了一下,连嚼都忘记了。
她说得没错。
但是竹空雁记得她没有透露过任何与自己家境有关的事情,沈湘山是怎么知道的?
像是能读心似的,沈湘山先开了口:
“你头上的木簪告诉我的。”
竹空雁下意识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头发。
沈湘山轻巧地下了床,拿着一枚粉色的糕点在竹空雁面前来回踱步。
“你虽然几乎全身上下都是玉鸣阁的东西,乍一看和普通弟子无异,但是你头上这根木簪的来历,可不简单。”
她说着,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听声音竟是脆的,三两口咽下去之后,沈湘山继续道:“我要是没认错的话,这支木簪应该是度朔山大桃木的树枝所做,有驱邪避害、保人神清的作用,寻常人家定是没法接触到这种东西的,仕文那老货更是不可能把这种宝贝拿给你用,所以竹师妹你家不说是什么名门望族,至少也肯定是富甲一方,对不对?”
像是想要得到表扬似的,沈湘山朝竹空雁歪了歪头。
如果换个人在竹空雁面前这样推测她的家世,她肯定会铁青着脸大发雷霆,遑论还放任推测之人露出这样想要邀功的表情,如虞慢了一分都算竹空雁这道白修。
但是如今这样做、这样说的人是沈湘山,那就另当别论了。
别人这样议论,可能是带了些巴结或是别的心思,但现下竹空雁被困在这里,有再好的家世不过也是说来好听。沈湘山说出这些,不过是她细于观察、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测正不正确罢了。
所以竹空雁点头道:“只是祖上有些余荫,富甲一方当不上。”
沈湘山也点点头,就在竹空雁以为她要继续深入询问自己家世的时候,她却又坐回竹空雁身边,另选了一块白色的糕点放在竹空雁手上,就这样轻巧的地转移了话题:“那你觉得,我做的和你以前吃过的那些相比,如何?”
竹空雁一愣,随后挤出一个笑,“你的好。”
“真的?”
“嗯。”
“没骗我?”
“不骗你。”
“你喜欢吃糕点吗?”
“……嗯。”
沈湘山脸上绽出明媚的笑容,她把托盘往竹空雁这边推了推,“那你多吃些,不够我继续给你做。”
竹空雁又点了一下头,她借着这个动作顺势把手里的糕点整个塞进口中,也隐藏起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
就在刚才,向来对坑蒙拐骗之人深恶痛绝的竹空雁,撒了她人生中第一个谎。
其实她不喜欢吃糕点一类的东西,因为家族传统的缘故,她需要经常吃一些进补的丹药,再在那些味道恶心得难以下咽的丹药之后吃一小块甜点来压味道。
最开始时,她很乐意吃那些丹药,因为只要吃了丹药之后就能有好吃的点心,而这些甜食对于家训为“苦下君子方成圣”的她来说是极难得到的东西。可是久而久之,不知什么时候,再甜的糕点在她口中也变成了那些丹药的味道。
并不是她味觉出了问题,而是在经年累月的积累下,她只要一吃甜点,便会想起那些味道奇异恶心的丹药,连带着吃进嘴里的东西也变了味道。所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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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她几乎没再碰过甜点。
可是今日,沈湘山做的糕点却没有让她回忆起那些恶心的味道。
如果刚才所说的“糕点”,是指沈湘山做的糕点的话,那也不算说谎吧?
竹空雁莫名想着,正想再伸手拿一枚粉色的糕点时,却听得楼下传来一声哀嚎。
她与沈湘山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同时将托盘往旁边一推,起身出了厢房。
出了屋子后,那哀嚎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听起来更显得撕心裂肺。往下看,原来是昨夜被传送过来、剩下的另外两名袁家兄弟。
其中一个正趴在桌上不断用手锤击着桌面,嘴里发出痛苦压抑又上气不接下气的嚎叫。
而另一个眉头深锁着,面色晦败地坐在他对面,看起来要冷静许多。但他虽然挺直着脊背坐在堂中的方桌旁,可一看他放在桌上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就知道他的心情其实也并没平静到哪儿去。
见沈湘山和竹空雁过来,他连忙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后朝她们行了一礼,“多谢……二位搭救之恩。”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但这估计是他最好的状态了。
趴在桌上那个听见动静,也连忙站起来,就着自己的破烂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自己脸上挂着的眼泪鼻涕,哑着声音道:“谢谢你们。”
说着,他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次他没有去抹,而是使劲眨眼,仿佛这样就能把眼泪憋回去一样。
……自然是徒劳。
第一次直面这么强烈的情感冲击,竹空雁只觉自己喉间也微微发涩,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沈湘山大概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她没有去安慰任何人,只是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淡:“想必长生和长愿都已经同你们解释过了。”
竹空雁这才用余光发现那两个小童一起藏在堂中一根玉柱后面,正探着头往这边看,见她注意到他们,他们又连忙把自己藏了起来。
“是,”先站起来的那个人点头道,“袁安……”他向后看了一眼,然后回头,又深深行过一礼,“携袁喜,谢过二位收留之恩。”
“嗯,这楼虽简陋,但维持简单的日常起居没有问题,你们就安心在这里呆着,我会定时给你们清除一些魔气,但你们已经被魔化太深。”她顿了一下,声音变轻了一些,“只是时间问题。”
堂中一时落针可闻,直到袁喜吸了吸鼻子。
他闷闷道:“大哥就是因为帮二哥和我,所以才……才……”他说着,又哽咽起来,但他颤抖着重重闭了闭眼,硬生生将挂在眼角要落不落的热泪憋了回去,“恩人,二哥和我不希望你们因为救我们而变成那样。”
竹空雁的心忽然被重重敲了一下。
是啊,照沈湘山所说、所做,她自己也终有一天会变成袁家大哥那样的。
忽然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什么都不留下。
“不会的,你们放心。”沈湘山说着,回头看了竹空雁一眼,像是想要她安心一样,笑道:“我很厉害,不会被完全魔化的。并且……我大概找到了破解的方法。”
45. 山隐玉竹(15)
“是什么方法?”竹空雁连忙追问。
没等到沈湘山的回答,倒是听到了袁安的请求:“原来如此,多谢恩人。二位恩人,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埋点东西?”
他没有明说,但是在场的人肯定都听懂了。
竹空雁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昨夜那人消散后,留在堂中的衣物不见了。
“自然有,请吧。”沈湘山轻轻抬手,便露出向外的黑色通道来。
竹空雁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本该挡在通道前面的假山不知去了哪儿。
但现在并不是问这个问题的好时机。
“多谢。”袁安深吸一口气,朝袁喜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沉默地跟在了沈湘山身后。
今日的天气比起昨天来说好了不少,风轻日暖、鸟鸣花香,日光轻薄地透过层叠的树叶,将斑驳的光影投在他们身上。
但四个人脸上都没有丝毫轻松的表情。
待走到一处山坡下,沈湘山才转身点头道:“去吧。”
袁安拉着袁喜,给沈湘山和竹空雁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面色沉重地双双朝上爬去。
待人走远了,竹空雁才又问了一遍:“你找到了什么破解的方法?”
沈湘山随意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把玩,漫不经心道:“目前只是个想法,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竹空雁不知怎么回事,脑中忽地想起今日并没看见的假山,因而问道:“和那假山有关?”
沈湘山手中的狗尾巴草不晃了,她抬起头,笑道:“倒也不是,只是我想了想,光有假山却无流水看着实在奇怪,所以准备挖个池塘后再把它放出来。”
明明是楼中大堂,光有个假山就够奇怪了,再加个池塘未免不伦不类,竹空雁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怪异无比,她摇头道:“本来楼里放一座假山就很显逼仄,再加个池塘,恐怕无处下脚。”
沈湘山眼睛转过一圈,“也是,反正咱们也有大把时间,要不把那楼也扩一扩?”
……竹空雁并不是这个意思。
“原来只我一人住,时不时再来一个人倒也能勉强住下,但是现在屋子明显不够用了呀。”沈湘山撇撇嘴,“况且我总觉得仕文那老货越来越急功近利了,说不定之后会有更多的师妹师弟们被他送过来。再说了,你肯定也不想一直同我挤一张床吧?”
听着她的前半句话,竹空雁本在微微点头,可是听到最后一句时,竹空雁的头却定住了。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又很快地摇了摇头想要抛开这些杂念。
但这个动作落在沈湘山眼中就变成了另一个意思,她用狗尾巴草拂了拂竹空雁的手:“看吧,你也不想!”
竹空雁张口,想说自己并没有这种想法,但是听到她连着用了两次“也”字,便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转头看见袁安携着袁喜正下坡往回走,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会定时给他们清除魔气,那我呢?”
沈湘山双眼微微睁大,“你……你不需要呀。”
“为什么?”
她不是也同仕文定下了血契吗?并且她的法器如虞上也有很重的魔气,为什么她不需要?
“你这个情况有些特殊,”沈湘山也望了一眼袁家兄弟的方向,他们停下了脚步,大概是在交谈,“你头上的木簪大概帮你挡住了大部分本要入侵你心脉的魔气,仕文可能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你的本命法器上动了手脚,通过如虞来间接影响你。”
“所以我只需要定时查看你的如虞就好……诶,你这是做什么?”
如果不是沈湘山突然变高的语调,竹空雁恐怕还不能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顺着沈湘山的眼神望到自己手里。
——她正捏着那支大桃木木簪。
此时五感才像刚回来似的,微风轻拂,将竹空雁垂落在肩头的长发浅浅地吹乱了,就在几缕发丝快要遮住她的眼睛时,一只手伸过来,帮她把那些头发轻轻拨开。
“快戴好。”沈湘山的语气有些焦急。
可竹空雁不想这么做,她将木簪举到沈湘山眼前,“既然它有这样的功效,那你戴着才更适合。”
沈湘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吸收魔气,这木簪合该给她才对。
“我不用,这是你的东西,你快收好,我……”
沈湘山的话戛然而止,她瞪大眼睛望着对面那个人。
竹空雁也愣了一瞬,因为她刚刚做了此生以来最无礼的一件事——
她伸出另一只手,把沈湘山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如瀑一般的青丝便从她手中滑过垂下。
没时间过多思考,竹空雁也没有接话,她动作极快地用手中的木簪把沈湘山的头发挽好,然后把沈湘山的簪子拿在手中,“作为交换,这是我的了。”
沈湘山的一只手拿着狗尾巴草,另一只手仍放在竹空雁耳边,她闻言无奈地笑了笑,“想不到你竟然会这样强买强卖。”
“嗯。”竹空雁不知该说什么,她抬手准备把自己的头发也挽好。
手上却一轻,簪子被沈湘山接了过去,狗尾巴草被她随意一丢,“礼尚往来,我也给你束发吧。”
竹空雁没有拒绝。
她感受着沈湘山略有些冰冷的双手轻轻擦过她的额前,再移到脑后,最后头上传来轻微的紧绷感。
“好啦。”沈湘山拍拍手,“真好看。”
竹空雁抿了抿唇,她盯着沈湘山的腰带,轻声道:“我没木簪了,以后你要定时为我清除魔气。”
沈湘山闻言,先是愣了一下,尔后也抿唇笑道:“自然!”
话毕,刚好袁家兄弟走到了近前,四人没再说话,只眼神交流一番,最后顺着来时的路回了楼中。
之后袁家兄弟同她们一起呆了五十八天,沈湘山便又和竹空雁回到了这个山坡下。
只是上次来时她们在坡下等他们,这次来她们却要在坡上葬他们。
说“葬”也不准确,因为不过是埋两件破得看不出原本形状的衣服罢了。
这几日阴雨连天,恰巧今天天气很好,多走两步还略有热意。
上次来时不知道,这次登上坡顶时竹空雁才发现山坡背阳的那一面全都立满了大小不一的小石碑——或者说是石块。
“找到了,这里。”沈湘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竹空雁收回目光,回过身走到沈湘山身侧。
立在她们眼前的是一块方形的小石头,若不注意,只怕会被当成普通的小石头踢到,仔细看才能发现上面用微薄的灵力浅浅刻着“袁平”两个字。
“你们兄弟的名字还挺有意思的,难道你们还有个小妹或是小弟,叫‘袁乐’?”沈湘山一边用个小铲子挖土,一边对竹空雁手上的两件衣服说话,“唉,可惜你俩天天不是干活就是发呆,我都没能和你们聊上一聊。”
竹空雁把他们的名字默默在心里念了一遍。
“平安喜乐”。
名字常常是父母对自己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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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美好的祝愿,可惜天意难问,大概不能总是遂人愿。
竹空雁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沈湘山的示意下把衣服放进坑里,松手时,看到了另一件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完全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道袍。
“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大概说什么你们都听不到了吧?罢了,我觉得你们应该不想分开,那我就把你俩的名字和你们大哥的刻一起咯。”沈湘山用小铲子把土回填,又在铲子上微微注入灵力,认认真真地刻下“袁安”和“袁喜”两个字。
做完这一切,她拍拍手站起身,“走吧,我们回楼里去。”
竹空雁把目光从石块上移到沈湘山脸上,然后又垂下眼睛,轻声道:“之后,我若是……不必埋我,额,不必埋我的衣服,丢了便是。”
肩上被重重一拍,抬头是沈湘山略带怒意的眼神,“瞎说什么呢!有我在,别瞎想这些有的没的!”
顿了顿,她缓和了语气,“这两个月来,楼被咱们修得大了一圈,池塘算算日子也挖得差不多了,你喜欢什么花?咱们种点在里面,天天看着也高兴。”
竹空雁被她这么一说,莫名低落的情绪倒是被冲淡了不少,认真思索起来。半晌,她道:“现在应该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是有没有的问题。”
……毕竟她们都被困在这苍苔山里出不去,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其他人影——就算见到了,能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出去就已然是烧高香,遑论让别人带什么东西再进来。
“嗐……”沈湘山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个问题,她叹了口气,但不出片刻,她的语调又高起来,“这些日子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多师弟师妹,万一他们身上恰巧有花种呢?快快,我们快些回去问问!”
袖子被沈湘山轻巧地拉起。
竹空雁无奈地笑了一下,抬脚跟着眼前人一步一步地走下坡去。
忽然,她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彩色的东西。
竹空雁眉头一跳,转头看过去——
一道清晰的七彩虹光远远挂在山谷里,美得像一场梦境。
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反手拉了拉沈湘山的衣袖。
“怎么啦?”
“彩虹。”
沈湘山顺着竹空雁的手望过去,显然也是看到了这一景象,即使竹空雁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她眼睛也明显地睁大了不少。
“原来彩虹长这样。”沈湘山喃喃道,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竹空雁并不能完全读懂其中的意思。
她们就这样静静在山坡上站了很久,沈湘山看着彩虹,竹空雁也看着彩虹——看着沈湘山眼中的彩虹。
直到那方横跨整个山谷的彩虹慢慢消失在漫天霞光里。
沈湘山转过头,紧紧握住竹空雁的手,珍重道:“谢谢你。”
竹空雁回握住她,“不必言谢。”
两人就这样手拉着手回了楼。
没想到真如沈湘山所说,有一名师妹被传送过来之前,是主管玉鸣阁采买事务的,她身上恰巧带了些各式各样的花种。
在众人的选择下,池塘中种上了形色各异的荷花。
日子慢慢悠悠却又飞速地往前跑,沈湘山不知净化了多少人身上的魔气,竹空雁也不记得她到底和沈湘山送走了多少师妹师弟。
她只知道最先安葬袁家兄弟的山坡已经被小石块堆满了,她们又换了好几个地方。
就这样寒来暑往,就在竹空雁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时,她一直担心、又被她刻意忽略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46. 山隐玉竹(16)
那天本来和之前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
竹空雁站在荷花池边看池中游鱼时,沈湘山正从楼上走下来。
平常这个时候沈湘山一定会蹦跳着快速跑过来,再拿过竹空雁手上的鱼食同她一起喂鱼,可是那天没有。
她只是在楼梯上站定,远远地唤了一声:“竹空雁。”
声音很轻,和平时一样温柔,可是竹空雁的心却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她抬头看过去,手中的鱼食由于分心便一下子全撒入荷塘中,回过神来时鱼儿们已全部聚到了她身边,将平静的池塘搅得水波翻涌。
这些时日过去,沈湘山极少、极少完完整整地叫她的名字。
她记得上一次她从沈湘山口里听到这连续的三个字时,还是因为沈湘山一次性吸收了太多魔气,躺在白玉床上浑浑噩噩地发热,竹空雁守在她旁边,一边笨拙地用灵力为她护身,一边听她断断续续地说胡话。
沈湘山闭着眼,小声嘟囔了很多事情,从她小时候在烬璃海吹海风说到后来在玉鸣阁看禁书,再从某种海菜拌饭好吃讲到玉鸣阁的路长老酿酒难喝。竹空雁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偶尔在沈湘山仰着通红的脸寻求共鸣时浅浅“嗯”一声。
说到后面,热度渐渐退了下去,沈湘山似乎也累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被平稳的呼吸声代替。
竹空雁略略放下心来,但仍不敢松开自己为她输送灵力的手,只觉房中光线太亮,回身让如虞灭了烛火,再回过头来时,手上却一紧。
房中刚暗下来,竹空雁还没来得及适应,但是她大概能看到沈湘山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双眼。
——她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你好好休息,一切有我。”竹空雁低头凑近她,轻声道。
“好,”沈湘山的声音清朗了些,也带上平日里一贯的笑意,“竹空雁。”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嗯。”
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下去,竹空雁知道她应该还有话要讲,便也由她握着,静静等着下文。
果然,沈湘山的声音又飘了过来:“竹空雁。”
“嗯。”竹空雁轻轻拍着她的手,认真应道。
又没了声音。
竹空雁也不恼,她感受着沈湘山的手渐渐在自己的影响下变得温热。
“你这名字真好。”半晌,沈湘山才又开口说话,她声音变轻了些。
竹空雁垂眸,看着黑夜中亮如宝石的两个光点,想说“沈湘山”这个名字也很好,但又觉得在这时说出这句话总有些互相吹捧的不诚恳,所以只点了点头,“是家母起的。”
“鸿雁翱翔于空,很好的祝愿。”
嘴上说着是好的祝愿,沈湘山的声音却低了下去,与她平日里高昂的语调迥然不同。
竹空雁察觉出了点什么,张口刚想说话,便听得沈湘山继续道:
“对不起。”
竹空雁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有很好的未来,而不是屈居在这野山之间,日日和我这么个道门弃子呆在一起。”
“并不。”竹空雁脱口而出,她觉得沈湘山的眼睛更亮了一些,“要怪也是怪仕文,怪不到你。”
手心中的颤动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两人之间又奇异地沉默下来。
竹空雁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湘山的眼睛,直到她觉得眼睛酸胀难忍,不得不紧紧闭了闭眼。
“你说得对,”沈湘山的语调又恢复了平日的欢快活泼,“最该死的是仕文那老货。”
马上睁眼,只看见沈湘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她声音中带着笑意:“你一定累了吧,快去休息,我现在没事了。”
竹空雁摇头,她总觉得沈湘山今夜的话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我不累,我在这里守着你。”
安静了片刻,沈湘山笑出了声,“哈哈,好吧,拿你没办法。”
她倒是反过来安慰似的拍了拍竹空雁的手。
竹空雁的心莫名跳得很快,她道:“你果真,没事了吗?”
沈湘山道:“自然!我何时在言语上骗过你?”
忽然想到那大桃木木簪自从那日自己为她簪上后,沈湘山就再也没取下来过,竹空雁不安的心平静了些许,她点头道:“嗯。”
然后又是沉默。
竹空雁看着沈湘山那边的光点渐渐变弱消失,心里盘算着她应该是闭眼休息了,自己的心才完全放下来,手却不敢松开,又不敢压到她,竟保持着一个极其别扭的坐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白玉床上的沈湘山已然不见踪影,转头,果然看到她拿着一碟子点心笑眯眯看着自己,只等自己醒来。
糕点在口中化开的清香仍历历在目,可场景却在转瞬之间变了样子。
竹空雁按住狂跳不止的心,不顾游鱼争夺食物时溅在她纯黑衣裙上的水渍,快步走到楼梯下,抬头问:“怎么了?”
沈湘山却只是笑着,直直站在那里,不朝她走过来,也不开口说话。
……不对劲。
不对劲!
若是沈湘山想同她开玩笑,定也是斜斜靠着扶手,再用右手绕着头发笑着看自己的,不会站得如此规矩。
她现在规矩得就像是……
要郑重地同自己告别一样。
不,不要胡思乱想。
竹空雁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向前踏出一步,踏上一阶楼梯,“出什么事了吗?”
同时她快速回想了一遍近日来所有的异常:
五天前她和沈湘山又给后山上多添了几块石头,沈湘山说若是以后石头不够用了就换成木头;三天前她新尝试用飞燕草做的飞燕糕太甜,竹空雁吃不顺口,被新传送来的小师弟饱了口福,但小师弟却不知为何腹痛了整整一日,说以后再也不吃别人剩下的东西了;昨天沈湘山忽然来了兴致,说想要穿自己的衣服,可是由于自己的身量高出一些,所以需要修改一下她才能穿上。
而现在,沈湘山正穿着合身的纯白衣裙,站在六级台阶之上,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她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这衣服很适合你。”竹空雁道。
沈湘山终于开了口,“谢谢你。”
竹空雁又上了一步台阶,不知为何,她明明能一次性走完这并不算远的路程,然后站到沈湘山身旁去,但是她没有。
她莫名觉得沈湘山虽然近在眼前,但她只要多靠近一些,或许沈湘山就会消失不见。
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席卷而来,因而竹空雁都没注意到,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其实每个字都微微颤抖着,“是昨日新来那两名师弟的情况很棘手吗?你为他们清除魔气后,脸色很难看。”
这是实话,沈湘山虽然身着白色衣袍,但她的脸却比衣服更白——一种近乎透明的病态苍白。
白到竹空雁都分不清是因为她白而显得眼尾红色更深,还是那眼尾又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艳红了几分。
沈湘山闻言,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怔怔道:“是吗?”
随后她又笑道:“不棘手,他们当然不棘手。”
说完,沈湘山耸了耸肩,一步一步朝竹空雁走下来,“还说我呢,你脸色才是好差,是不是刚才鱼儿抢食,惹你不快了?”
她似乎又恢复了往日里没什么正形的样子,开一些不轻不重的玩笑,然后一蹦一跳地朝自己笑吟吟地走过来。
竹空雁提起的心微微放下,她也笑了笑,“没有,我……”
当时自己想要说什么呢?
竹空雁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沈湘山忽然脚下一顿,然后整个身子都扑入了自己怀里。
自己当时还以为她又是在与自己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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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沈湘山会突然在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假装晕倒,等自己惊慌失措之后再哈哈大笑着睁开眼。
如此反复多次后,虽然竹空雁明知沈湘山是在诓她,但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在沈湘山装作晕倒时将她轻轻托住。
她以为这次也是如此,还暗想沈湘山竟学会在晕倒前先吓她一吓了。
可是怀中的重量却与往常不同。
沈湘山靠在自己身上后,也没和以前一样抬头笑着看向自己,说:“哈哈,又被我骗到了吧!”
竹空雁抬起自己颤抖的右手,捏拳稳了稳之后才轻拍了一下沈湘山的后背,“好了,醒过来吧。”
没有回应。
竹空雁觉得大概是自己没说清楚,所以她重复了一遍,“好了,醒一醒。”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仍然没得到回应。
身上的重量没有在一瞬间消失、也没有恶作剧得逞之后的沈湘山得意的笑容、更没有每次沈湘山起身时,会从身后拿出来的蓝色方糕。
竹空雁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太严肃了,所以她学着沈湘山平日里说话的语调:“好啦,快醒一醒啦。”
还是徒劳。
竹空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不再讲话,只是紧紧抱住了沈湘山,感受着沈湘山身上常年低于常人的温度,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她不敢再有任何动作,此刻身上的重量倒给了她另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摆被轻轻拉了拉。
低头看去,是长生和长愿。
说来也是奇怪,竹空雁之前一直觉得这两个小童一直是面无表情的纸人样子,她只能通过他们的声音来辨别他们的情绪,可是今天她却莫名看懂了他们脸上怯怯的神态。
“主人说,要去主人房间。”
竹空雁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沈湘山打横抱起。
她安静地窝在自己怀里,仍有平稳的呼吸起伏,就像睡着了一样。
……竹空雁收回了目光,像捧着世间至宝一样,缓步登上楼梯。
推开沈湘山厢房的门,竹空雁不由得怔愣了一下。
屋中藤蔓盘根错节,几乎要占据房间大半,上面似乎还有魔气缓缓散溢而出,它们像找到了目标一样冲竹空雁飞来,却又被浅淡的灵气吸附回去。
身后的门在这时“啪”地一声自己关上,而怀中的沈湘山身上则散发出一层彩色的光,这光慢慢与屋中的灵气融合,随后将藤蔓上的魔气牢牢锁住,不让它们再流出半分。
同时沈湘山常年躺的那张白玉床忽地凭空浮现出来,床的正中间躺着一个厚厚的信封。
长生和长愿一左一右地拍了拍白玉床,“把主人放这里,放这里。”
竹空雁抿了抿唇,她走到床边,瞥见信封上写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雁亲启”。
她深吸一口气,弯下膝盖将信封拿起,然后才缓缓将怀里的沈湘山放下,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让她以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躺下。
再仔细地为她整理了每一片衣摆裙角,甚至连每一缕发丝都被摆好了最适合的角度。
做完这些后,竹空雁才将信封慢慢打开。
忽然,她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看向躺着的沈湘山。
青丝如瀑布般在她脸颊两侧垂下,她没有做任何发髻。
那么,自己送给她的大桃木木簪呢?
同时,一封墨迹新得仿佛刚写下的长信在竹空雁面前缓缓展开。
没有片刻犹豫,她决定先看信。
但她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些字了,她将第一句话来来回回地读了许多遍,读到夕阳西下、读到晨光熹微。
如此反反复复,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只觉自己的嘴唇上出现了裂痕,她才终于看清楚上面龙筋凤骨的寥寥几笔:
“雁如晤,见此信时,山已逝,勿念。”
47. 山隐玉竹(17)
竹空雁的声音在此时戛然而止。
窗外一声震人心魄的雷鸣忽然轰啸而至,补上了她声音消失的留白。
她的故事并不算长,桌上灯烛只消减了寸许。
厢房中一时没人说话,雷鸣过后料想的雨声也没有到来,只有灵力流转的细碎嗡鸣零落地传入叶繁枝耳朵里。
许久,叶繁枝才开口问道:“你与她,是多久遇见的?”
竹空雁回:“三年前。”
叶繁枝暗暗算了一下,如果没人说谎的话,那她俩都刚好错过两届道盟大会。
……
也不知算是福还算是祸。
叶繁枝继续问:“这灵核又是如何而来?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它?”
竹空雁倚在白玉床旁,垂着眼睛,神色略暗,“沈湘山说过,灵根并非她的。”
她话只说了一半,但是大家都听懂了。
所以她的意思是这灵核是沈湘山当年受师尊治愈后留下的?
师尊治愈人,需要把灵核分出来吗?
稍微想一想便觉得不对劲。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竹空雁接着道:“我并不知道你们在找灵核,只是这毕竟是黎仙师的东西,而她早已仙陨,想必黎仙师的亲近之人会需要这东西。”
说完,竹空雁终于肯把目光从沈湘山的脸上移开,分了一些给叶繁枝。
虽然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但她看着眼前的青衣女子,只觉这人气质温和,一颦一笑中也多是柔弱姿态,完全不能把她和传闻中在当年道盟大会上血洗礼天台的魔头联系到一起。
但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放出灵识探查眼前这三人时,竟什么都信息都探不出来。
若不是这些年松雪峰掌门花满蕊不遗余力地发出追杀令,恐怕竹空雁并不能这么快地认出来叶繁枝。
想到花满蕊……
其实竹空雁今晚与叶繁枝的相遇并不是偶然,但也并非处心积虑的谋算。
虽然她确实为今天做了很久的准备——她本是准备突破这苍苔山的结界,凭着这枚灵核,去松雪峰寻黎仙师的徒弟花满蕊的。
用与叶繁枝他们相见时同样的说辞,请花满蕊出手,清理仕文那个罪魁祸首。
只是不想竟在半道上碰上了他们。
——黎仙师的另两位徒弟,也是曾经道盟大会上差点夺魁的第二名与负伤只能遗憾离场的第七名。
想来也是觉得造化弄人,当年在道门时心心念念觉得可惜,遗憾没能参加道盟大会、没能与传说中黎仙师座下最强的徒弟比试一番,今日却误打误撞地在最落魄、最不成样子、自己最无心这种虚名的时候遇见了他们。
不过说实话,刚打照面时,竹空雁心里也有些没底。
毕竟那些铺天盖地的追杀令总不可能是花满蕊一时兴起之作。
能让昔日同门如此不留情面,想来叶繁枝确实不会是做了什么好事。
可是自己既然都已经做了要去见花满蕊的准备,现下碰到了更合适的人,不论是为了谁,都总要试一试的。
不然自己定会后悔。
不过还好,自己赌对了。
叶繁枝并不如传言那样乖张暴戾,反倒是她的师兄江盛水看起来少了些君子的端方温润。
如此想着,竹空雁又抬眼看过去。
许是目光太过直白,青衣女子察觉到了什么,也直直回看过来。
竹空雁和她的目光一触即散。
叶繁枝自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本能地觉得不会是什么坏事。
她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
“如此说来倒是有缘,那请问竹姑娘,可知现在沈姑娘体内的魔核在哪里?”一直静待在叶繁枝身后的江盛水忽然开口。
竹空雁看向他,“我也不曾见过,只是有一个猜测。”
她手指在白玉床上轻抚而过,沈湘山便连着床一起瞬间消失在了叶繁枝一行人的视野里。
随后她绕过三人,推开房门,看着楼下的荷花池。
“沈湘山……去后,我原以为仕文会觉察到什么,从而来苍苔山查看,但他没有。”
“你的意思是,虽然沈姑娘……嗯,现下如此情况,”叶繁枝斟酌着用词,站到竹空雁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是在仕文那边看来,是毫无异常的?”
竹空雁点头,“之后被传送过来的人,即使没有沈湘山为他们吸收魔气,他们也能一天一天慢慢好起来,自然,不能好得和常人一样。结局也不会变。”
“所以就是和沈姑娘仍在时一样?”
竹空雁颔首。
叶繁枝也微微点头,托腮思索片刻,有个大概的想法在她脑中慢慢成型。
“竹姑娘,那支大桃木木簪,你现在找到了吗?”
竹空雁摇头。
“那之后,你还动过这楼中的格局吗?”
竹空雁还是摇头,“沈湘山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除了那封信,其余的我都未曾动过分毫。”
那便是了。
叶繁枝道:“竹姑娘,可否让我验证一下?放心,我不会破坏任何东西。”
竹空雁的眼中有期望闪过,她点头道:“请。”
叶繁枝也不磨蹭,转头对江盛水道:“师兄,可否为我护法?”
江盛水连忙上前两步,眉眼中是温和的笑意,“自然,只是……”
倚在门边许久未出声的迟守守忽然打断他:“若是师伯对此不熟悉,我可以代劳。”
江盛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虽然脸上还是笑着的,但声音却不似上一句温柔:“师侄从何见得我不熟悉呢?”
迟守守从门边直起身,笑道:“原是我看错了,方才从我这角度看师伯,还以为师伯是不高兴,结果是没看见师伯的笑意。”
他上前两步,与江盛水并肩而立,“师伯待人一向温和,况且师伯也知道我为人,定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不会怪我的,对吧?”
他特意把“为人”两个字咬得重了些,不知是想提醒江盛水自己不是人,还是想告诉他自己做人时日不长。
总之无论是哪种意思,他的目的至少在表面上达到了,江盛水眉眼更弯,语气却比起方才来更生硬了一点:“自然不会。师妹嘱托我做事,我从不会不高兴;而你是师妹的徒弟,我自然也不会责怪你什么。”
说完,江盛水就微笑着等着叶繁枝附和自己,但半晌都没有声音。
转头,却看见叶繁枝早和竹空雁一起下了楼去,两人已站在荷花池边看他们了。
江盛水便不再和迟守守搭这些没意义的话,忙也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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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下了楼。
此时夜已深了,堂中人已少了很多,但却忽然有了跟随他们的视线。
叶繁枝自然也感觉到了,她不确定竹空雁愿不愿意让旁人看到之后的景象,便低声问:“竹姑娘,就这样开始吗?”
竹空雁垂眸思索一番,抬手布了个简单的结界,将荷花池和假山与堂中其他部分分隔开。
尔后她退至一旁,只面色淡然地垂手立着。
但是叶繁枝知道她现在肯定心绪难平,因为她的黑袍已经被她自己捏出了不可轻易抚平的褶皱,而她显然还无知无觉,只紧紧盯着荷花池中的某一处。
叶繁枝收回目光。
她想她大概能理解竹空雁现在的心情,但此刻并非感概的良机。
看着荷花池中彩色的游鱼,叶繁枝伸出了戴着灵戒的右手。
同时有一束浅淡的红色灵光覆盖在她的右手上,直到蔓延至全身。
抬眸,正对面的江盛水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叶繁枝便开始默诵法诀。
片刻后,荷花池中原本平静的池水竟随着她伸出的右手蜿蜒而上,却并不沾到她的衣袖,只是宛如蛇魅一般虚虚缠绕着她的整条右臂。
竹空雁的眼睛微微睁大,她身子略向前倾了倾。
叶繁枝也有些惊讶,她想要把手收回来时,却听到了一个声音。
她说:“我宁愿她怪我。”
叶繁枝连忙看向竹空雁。
但竹空雁的表情却不像是听见了这个声音的样子,她只是因为叶繁枝的动作而抬眼,同时用眼神询问发生了什么。
叶繁枝忽然有些明白了,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竹空雁的亮起来的眼睛暗了下去。
叶繁枝垂下眼。
不知为何,即使叶繁枝从没有听过沈湘山亲口讲话,但她觉得刚才那句话就是沈湘山说出来的。
竹空雁应该是猜对了。
虽然她没有明讲,但她的意思很明显:沈湘山将魔核放在了这荷花池里,以维持这楼的正常运转。
而叶繁枝的想法大概也没有错。
她开始尝试着与沈湘山对话。
“沈姑娘,你是不是用那木簪,做出了可以吸收魔气的结界?”
没有回应。
仿佛她刚才听到的声音只是一场错觉。
……
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可这情况实在是熟悉得有些让叶繁枝有了想要冷笑的心思。
在城垣村时,她从魔核中听到了花雾清的心声,而现在,她在这荷花池里,听到了沈湘山的真心话。
若她想的没错,那么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其实都能很简单地串联起来。
但是在这之前,叶繁枝需要确定一件事情。
“竹姑娘,沈姑娘的通行玉牌,是否还在你那里?”
竹空雁抚了抚心口,点头道:“在。”
如她所料。
“我大概明白了。”叶繁枝收回放在荷花池上方的手,池水也慢慢落了回去,“沈姑娘她……”
话说到一半,叶繁枝却顿住了。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忽地将她包围。
与此同时,月光下有一个身穿玄色铁铠的身影,正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飞速朝楼中接近。
48. 山隐玉竹(18)
“沈湘山她……如何?”竹空雁盯着叶繁枝的眼睛重复道。她并没有发现叶繁枝的异常——叶繁枝向来能忍,她若是不想让别人发觉,定是没人能发现得了的。
毕竟当年她连师尊都骗了过去。
叶繁枝微微喘了一口气,尽力扯出一个笑,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无异,“沈姑娘她,大概是用自己的魂魄辟出了某种结界来代替她吸收魔气,再以大桃木加固结界,防止魔气逸散。”
也防止自己的魂魄被彻底侵蚀,然后逸散。
这一点她没说出来,她看着竹空雁渐渐锁起来的眉头,觉得竹空雁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她不愿在别人伤口上撒盐或是强调一些已成定局的东西。
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朝她袭来,而刚才那股窒息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叶繁枝看向一旁的江盛水。
江盛水探究又担心地回望过来。
罢了。
叶繁枝收回目光,现在说什么似乎都有些晚了。她听竹空雁许久没有回话,问了个不怎么相关的问题:“竹姑娘,这楼可坚固?”
竹空雁仿佛才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她怔然点头道:“若是不使用什么强大的法术,应当……”
轰隆!
话说到一半,忽然从耳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叶繁枝身侧的假山便猝然碎裂成几半,她下意识抬眼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下一瞬却感到脖颈上一紧,一只带有弯钩刺甲的手轻松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举了起来。
叶繁枝下意识地用双手覆上这只手,想要为自己挣扎出一丝空间,却发现她并没法撼动这只手分毫,只能本能地用双脚在空中乱蹬了几下。
面前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身穿玄色铠甲、全身挂满红色金铃又戴着怪异面具的身影。
——是那鹰妖。
“抓住你了。”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躁动。
“师妹!”一道寒芒剑气随声劈来,江盛水手持流丹一跃而起,直直冲鹰妖刺来。
鹰妖露在外面的左眼随意一瞥,抬手用自己的铠甲挡下这一击,随后以极快的速度将手中的叶繁枝朝江盛水那边挪了挪,“杀了她,很合本座的意。”
“……”江盛水的剑尖在将要触碰到叶繁枝背脊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鹰妖冷笑道:“她的徒弟,果然都和她一样,面上收手,暗地里却做其他自以为别人不会发现的龌龊勾当。”说着,他转过头,看向另一边悄无声息潜到他背后的迟守守,声音中的笑意更大了些,“原来是条看门狗,你难道觉得你能凭你手上那块废铁,伤及本座分毫么?”
迟守守站在散发着魔气的通道口,握紧手中的银色短刀,面色不善地盯着鹰妖:“放开我师尊。”
鹰妖神经质地歪了歪头,铁铠在楼中烛火的映照下显出淡淡的深色水痕,上面飘出沉重的水腥味。
“挡本座者,杀。”
这时才听得竹空雁冷然出声道:“我们是许久没交过手了。”她手上握着一块自假山上落下来长满青苔的小石块,向前缓缓踏出一步,“你原来能从那结界里出来?”
竹空雁的面上没什么表情,连问句也平铺直叙,但叶繁枝觉得她一定是气得要炸了。
鹰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又猛然转头看向假山旁边的荷花池。
上面覆盖着一层浓厚的蓝色灵光。
正是由于这层灵光,那荷花池才在自己突入时未曾被波及到,池中游鱼仍然自由快活地嬉戏打闹着。
“……”鹰妖的声音隔着面具瓮瓮传来,“本座答应过那姓沈的,不同你动手。”
说着,他抬脚就要走——
双脚却似有千斤重一般一动不动。
他向下看去,只见自己的双脚间布满了层层叠叠的青色藤蔓,它们生命力极强地往上缠绕盘旋着,顷刻间便来到他的大腿处。
“现在,是谁抓住谁了?”
耳边传来叶繁枝的轻笑声。
“你!”鹰妖左眼骤然眯起,手中刚要发力,却被一道剑气正正打在心口处,即使有铠甲作抵挡,他也仍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而此时他腿上的藤蔓忽而瞬间全部消失,于是整个人便朝着通道口直直飞了出去。
在他松懈的瞬间,叶繁枝从他手中挣脱,泣云立马盘旋成个椅子的形状,想要接住自己的主人,却被一只手轻轻挪开。
落入一个略带有草木气息的怀抱时,叶繁枝有些诧异。
她下意识地说:“师……”
却被打断:“师尊以为弟子是师伯吗?”
抬眼,是迟守守眉眼弯弯的脸。
叶繁枝马上道:“不是。”说完她又感受到另一道目光,觉得在这种事上争辩讨论完全是毫无意义,便飞快从迟守守怀中离开,将泣云收入灵戒,对紧盯着她的江盛水道:“师兄,可有什么发现?”
江盛水冷下去的面色缓和了些,他一边收起流丹大踏步朝这边走来,一边摇头道:“他的妖气比起方才来说弱了很多,感应不出来。”
叶繁枝点头,抬手揉了揉被鹰妖掐得有些红肿的脖颈,“竹姑娘已追了出去,咱们跟上去看看情况。”
江盛水自然地牵起叶繁枝的手腕,应道:“好。”
迟守守张了张口想要说话,江盛水却看他一眼,下一瞬三人便一同消失在了假山碎块前。
……
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变成了夜色中的高林长木。
还没站稳,叶繁枝便感到一股凌冽的杀意跟着剑气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劈过来,她正好左手拉着迟守守,右手拽着江盛水,于是扯着他俩就地一滚——
一道十七八尺长的剑坑赫然出现在三人刚站的地方。
迟守守慌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出:“师伯,我同师尊若是被劈中了倒是不太要紧,可要是你中了这一下,不光我不知道怎么办,师尊更是要伤心了!”
他虽然明面上是在关心江盛水,但江盛水总觉得他听出来了些别的意思。
这是在怪自己把师妹带到了危险的地方?
江盛水轻咳一声,“非我故意,是……”
“呵,算你们反应快,下次若再在本座身上施追踪术,就别怪本座不客气了。”上方传来鹰妖不屑的冷笑声。
江盛水收了声,也好,不用自己解释了。
迟守守恍然大悟般点头,“原是如此,是师侄眼拙,竟没看出师伯是何时施的追踪术。”顿了顿,他抬目疑惑道,“啊呀,那鹰妖怎挂在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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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繁枝闻言,只捏着手中被剑气劈成两半的半支残羽,绝了想要提醒竹空雁的心思。
竹空雁正手持长剑站在距离他们大概二十尺之外,夜风将她的黑色长袍缓缓吹动,她修长挺拔的身姿如一根黑竹一般,在月辉下莫名显出一丝寂寥气息。
空气中有潮湿的水腥味,看来方才其实是下了雨,不过很小,连草地都未打湿。
叶繁枝有一瞬间的分神。
就在这时,竹空雁眼中有冷锋一闪而过,随即如虞自她手中脱出跃至高空,瞬间化为万千剑影,剑身泛出的蓝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你是真想要我的命?”鹰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竹空雁的脸也被映成蓝色,“你的命我不感兴趣,不过是试剑石罢了。”
“呵,口气倒大,不过本座没空陪你小打小闹,”说完,鹰妖目光移向叶繁枝,“你给本座等着。”
还未等叶繁枝开口,剑影便如雨而至。
鹰妖眯起眼睛,并不应战,留下愤愤一声冷笑后转身蹿进密林深处。玄色身影灵活地在树丛中穿梭,可即使如此,他仍被不少的灵光击中,铠甲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同时也有不少树木高草应声而倒,在茂密的丛林里生生辟出一条大道来。
竹空雁也如一阵风一般闪身进了树林里。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迟守守和江盛水同时开口:
“师尊,要追吗?”
“师妹,可有伤到哪里?”
叶繁枝将手中的残羽松开,望着鹰妖和竹空雁离开的方向,点头道:“自然要追。”随后她又对江盛水露出讶异的表情,“不过是被轻轻掐了一下,只比蚊子叮包疼那么一点,不碍事。不过我以为师兄刚才回我,是师兄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呢。”
这下迟守守却是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疑惑表情,他看了看叶繁枝,再望望江盛水,似乎是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江盛水也似乎被问到了,他思索片刻,说:“师妹是指方才问我感应到了什么那时吗?”
叶繁枝点头。
江盛水赧然笑笑:“我对接近师妹之人自然都会探查一番,”他顿了顿,眼睛一亮,“所以师妹是早料到这鹰妖会来?”
叶繁枝深吸一口气,极快瞥过迟守守一眼,然后对江盛水笑道:“不算早,只是在接触到那荷花池池水之后才发现的。”
说着,她带着两人,沿着竹空雁剑痕划开的大道走。
空气中的湿气散去了很多,有浅淡的花香味飘过来。
“我想竹空雁大概也是才发现,否则不会这么生气。”
“发现什么?”迟守守快江盛水一步将问题问出来,他用余光瞥见江盛水的眉头一抽,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只一心盯着叶繁枝。
叶繁枝看他一眼,并不正面回答:“沈湘山背着竹空雁用自己的魂魄造了个能吸收魔气的结界,这点竹空雁大概能猜出来,但是她恐怕是出于某种原因,直到我们到这里来之后才敢去验证。”
迟守守点点头,“听得出来竹姑娘很是看重沈姑娘,自然不敢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轻易动沈姑娘留给她为数不多的遗物。”
叶繁枝笑道:“正是。可是方才我感应那池中灵力时,却在其中探到了一丝妖力。”
49. 山隐玉竹(19)
“师妹的意思,是那鹰妖悄悄侵入了沈姑娘的魂魄?”江盛水用剑斩断旁侧凸出来挡住路的树枝,小心翼翼护着叶繁枝走过去,“可是,鹰妖能在沈姑娘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做到这件事吗?”
“不知道,”叶繁枝回,“师兄觉得呢?”
江盛水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毕竟按照竹姑娘的讲述来说,沈姑娘同那鹰妖实力应当是不相上下的,若被侵入,沈姑娘不可能毫无察觉。”
叶繁枝点头,“师兄的意思是,假如双方实力悬殊,那较弱的那一方被侵入时便可能毫无知觉?”
江盛水沉吟片刻,“这我也不确定,只是在一些古籍上看过,常人被妖邪侵体大概也是这个道理。”
叶繁枝闻言,想起自己醒来前做的那个梦。
师尊在漫天火光中露出的冷笑仍历历在目。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反复回味梦境的人,但很奇怪,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居然只能通过梦境来回忆。明明如此重要的事情,她没道理忘得一干二净,只能凭借梦境回忆的。
所以现在叶繁枝自己也不确定当年关于师尊的计划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梦是会骗人的。
但是眼见也一定为真吗?
叶繁枝下意识看了江盛水一眼。
师尊当年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吗?还是说……
“师尊?”
迟守守的声音把叶繁枝的思绪打断了,她下意识也跟了一句:“师尊?”
前方江盛水回过头来,眼中紧张一闪而逝,“师妹,你是想起来什么了吗?”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难道师尊当日,是被什么妖邪上了身,所以才会有之后的那些事情?师妹当时对师尊出手,是因为发现了异样?”
叶繁枝道:“不记得。”
随后她又道:“师兄觉得,能够夺舍师尊的妖邪,会是什么东西?”
毕竟黎颂泽天下第一仙师的名头并非空穴来风,她虽然未曾飞升,但实力恐怕几乎与飞升后的仙人无异,否则不会在这几百年间遍历四海,或收服或镇压了不少为祸一方的魔物。
而按照刚才的理论来说,能够夺舍师尊的妖邪,不知实力要强劲到何等地步。
可自己醒来时松雪峰正在举办道盟大会,就证明这些年来道门正在渐渐走回正轨,应当是没受什么妖邪侵扰的。
自己当年也绝不可能有能打败比师尊更厉害的角色的能力。
总不可能那妖邪上了师尊的身,只是为了让自己杀了师尊,然后让自己被道门追杀,最后祂却隐身在某处不再现身吧?
而且……
“的确想不出来。”江盛水道,“我也从没想过师尊竟会就这样……不在了。”
他拍了拍叶繁枝的手,“师妹不用担心,我一定会陪你找到真相的。”
叶繁枝收回思绪,盯着江盛水的眼睛笑道:“嗯,我信师兄,一定会的。”
“啊呀!”耳边忽然传来迟守守的叫喊声。
叶繁枝连忙把手从江盛水手中抽走,回身看去。
只见迟守守正趴在几步外的草丛中,仰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师尊,弟子不小心跌了一跤,真是奇了,方才明明只打了一声雷,并未听见雨声,可这路上竟然是滑的。”迟守守没有明说,但他向叶繁枝伸出了手。
叶繁枝走上前去,也伸出手准备拉他:“嗯,应该是下过雨,只是……”话到一半,她却顿住了。
她想起那鹰妖铠甲上的湿气。
与此同时,江盛水却先一步拽住迟守守的小臂,力道不算轻也不算重地把人扶了起来,还贴心地帮他拍去身上的断草枯枝。
“只是什么?”迟守守用微笑朝江盛水道了谢,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叶繁枝。
叶繁枝微微摇头,答非所问:“刚才那妖,是不是说了一句‘她的徒弟’?”
迟守守道:“是,我还疑惑,他是怎么知道我是师尊的徒弟的。”
叶繁枝猛然回头,“若他说的徒弟不是你,而是我呢?”
江盛水反应过来,“师妹的意思是,他认识师尊?!”
叶繁枝点头,“方才我探查时,发现沈湘山的魂魄中暗含一缕妖气,而这妖气中藏了一丝召印,想来是沈湘山和那妖商量后作出的保障。”
迟守守这下明白了,“是沈姑娘担心之后会有人破坏她留下的结界,所以才和鹰妖如此合作?”
江盛水却摇头,“如何证明是合作呢?竹姑娘明明要我们帮忙,那鹰妖却二话不说便对师妹你出手。”
叶繁枝微微一笑,“刚才之前我也疑惑,但若是那妖是曾被师尊封印过的妖呢?他自然是有恨意的。”
迟守守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师尊的意思是这样:鹰妖放在沈姑娘魂魄中的召印本是维持那楼运转的,若是有人想要破坏荷花池或是有其他不轨之心,便会被鹰妖感应到,他就会出来帮忙。而方才师尊的探查刚好触动了这个召印,且这鹰妖认出来了师尊的灵力,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楼中,想要在师尊身上报师祖封印他的仇。”
说完,迟守守笑眯眯地扬起脑袋,像一只想要得到夸奖的大狗。
叶繁枝自然看得出来,顺着他的心意点头道:“正是如此,你很聪明。”
顺带拍了拍迟守守的肩膀。
这下迟守守更是将笑意弥漫到了全身,连身上的青衣看起来都明媚了许多。
江盛水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原来如此。早知该让我去探查才对,还好只是一个召印,若有什么法咒伤到师妹,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叶繁枝摇头,“师兄多虑了。”
但其实江盛水说的没错。
那妖留在沈湘山魂魄中的并非什么召印,而是一个法咒。
并且稍微一想就知道,若要在自己珍重之物上加一个机关,必定是要那种一击便能让人丧失行动力的强劲法咒才行,断不可能是什么所谓呼唤施术者的召印。
叶繁枝在他们面前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她说出来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感应到妖气为真,妖气中召印为假,法咒是真。
——方才她一伸手就感应到了那个法咒,但就在她调动灵力准备应下这一击时,那法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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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忽然平静下来,就像叶繁枝并非一个入侵者一样。
这个原理她很熟悉,之前在城垣村时,泣云没能对花盼君下手也是这个原因。
——法咒将自己认成了它的一份子。
或者换个说法,自己身上有着属于那妖的东西。
叶繁枝捏了捏自己的右拳。
多亏迟守守提醒,她这才想起来了一件事。
或许真如江盛水所说,当年师尊把自己带回松雪峰那晚,天上其实并没有下雨。
自己为什么会认为当时下过雨呢?
因为当时师尊自火海中抱起自己时,身上有一股湿气。
一股并不难闻,就像是每次下小雨时都能闻到的水腥味。
而自己才从昏迷中苏醒,便理所应当地认为在自己醒之前有雨飘落。
可是现在看来,或许那并非是雨,而是那妖身上独有的气息。
奇怪,有了这些证据作辅,回忆似乎更清晰了些。
叶繁枝甚至能想起当年师尊抱起自己后,手指在自己眉目上划出的弧度。
她问:“你曾经受过伤吗?”
当时的叶繁枝想起白天自己脸上被划开的伤口,感叹不愧是仙人姐姐,连自己已经长好的地方都能看出来曾经受过伤,于是点头道:“嗯!仙人姐姐好厉害!”
师尊一愣,尔后温和笑道:“嗯,那我给你补好,可能会有些疼,你若是忍不住了,就告诉我。”
叶繁枝努力让自己笑得可爱些:“有仙人姐姐在,不会疼的!”
师尊爱惜地摸了摸自己的头,轻声道:“好啦,闭上眼睛吧,很快就好。”
叶繁枝听话地闭了眼。
眉心处先是传来一股暖流,像冬日里温暖的太阳一样让人感到舒适,但只持续了一瞬间,随之而来的是钻心蚀骨般的疼痛,但叶繁枝害怕师尊被自己吓到,不再继续,所以愣是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没露出一点异样的表情。
叶繁枝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神游天外。
是当时的自己太小,所以一点点痛就觉得痛不欲生,还是真有那么疼呢?
毕竟之后自己就算莫名在为师尊护法雷劫时撤了力,师尊也只是罚了自己十日禁闭,再迫于各道门的压力轻轻抽了自己十个戒鞭。
传说中一鞭记百年的焚昔抽在自己身上却一点也不疼。
不知过了多久,师尊说:“好了。”
叶繁枝才慢慢睁开眼,她并没感到自己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正兴奋地左瞧右看找不同时,师尊忽然问她:“之后你或许会有个伴,你喜欢鸟还是喜欢鱼呢?”
叶繁枝歪歪头,回答:“我喜欢狗。”
师尊笑了,那是个真诚不带任何社交和应酬意味的微笑,“以后师尊再给你找,但是现在,你要不要给之后的这个伴起个名字?”
叶繁枝当时站直了还没剑的一半高,哪能起出来什么正经的名字,她想了半天,才想出来一个比较适合鸟的名字。
那就是——
叮!
一声巨大的剑鸣将叶繁枝的思绪拉回现实。
50. 山隐玉竹(20)
转头,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竹空雁描述中的圆坑处。
不知是什么原因,呈现在叶繁枝眼前的就是这圆坑该有的样貌,并没有任何障眼法覆盖其上。
咻!
又是一阵破风之声,只见竹空雁几乎与她的佩剑融为一体,势如闪电一般朝不远处站立着的那只妖冲过去。
“你是不是疯了!本座不过是不小心把那假山打碎了一点点,荷花池和姓沈的的魂魄都没事!”妖低吼着,他也很守承诺,只是手忙脚乱地躲着竹空雁的剑锋,并没还手。
也不知竹空雁听没听到,场中的灵力爆炸之声此起彼伏,很快将妖的声音淹没下去。
虽然没有人回应他,但妖仍在自顾自说着:“本座没时间陪你玩,本座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
说着,他环视周围一圈,在看到叶繁枝的那一刻便马上锁定了她。
“好啊,本座还说找你,没想到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妖耳朵旁的一枚金铃发出轻响。
下一瞬,他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江盛水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连忙召出流丹,可是慢了半步,妖风已然吹至叶繁枝面门。
铛!
一束蓝光裹着凌冽的灵气席卷而来,轻而易举地以四两拨千斤的力道把风弹了回去。
——顺带着那妖也在被弹出的风后现身,他捂着胸口,半跪着单手撑地,因着剑势划出老远,沉重的铠甲在地上划出一道长痕。
“咳咳,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别挡我,我有正事!”
“还你当日一羽之击。”竹空雁终于开口,她将如虞横手反握,尔后往身前一送。
场中方才被灵力炸出的大小不一的坑洞中霎时同时泛出刺目的蓝光。
叶繁枝刚抬起的右手缓缓放了下去。
“不是,姓……你姓什么来着?你真的想要本座死吗?!我告诉你,本座要是没了,这苍苔山上的所有生灵都得死!你也会死!”妖肩甲和耳朵旁的铃铛都开始叮叮当当地颤动起来。
蓝光弱了下去,竹空雁冷声开口:“继续。”
妖却不说话了,虽然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露在外面的那只琥珀色左眼转向了别处,看上去是有些心虚的样子。
“你这鹰妖,和沈湘山一起,骗了我多久?”
妖的肩膀沉了一沉,听上去是叹了口气,“没人骗你,不过是瞒着你做了一些事情而已。还有,谁告诉你本座是鹰……”
“瞒了什么?”
竹空雁打断他,看来是并不想了解关于这妖的一星半点。
叶繁枝却在心里更加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妖的弯爪略勾了起来,大概是在思考,很快,他道:“你知道这山上的瘴气是怎么来的吗?”
竹空雁没有回他。
妖摸了摸鼻子——应该说是用爪子刮了刮面具凸起的位置,声音虽然还是低沉平稳,但隐约透出一丝尴尬:“是姓沈的之前那个人干的。”
“时间过得太久了,我记不清她的名字了,好像这人姓白还是姓程?反正她来这里大概呆了三十年后,就开始在山上四处捡石头扔石头。”
“哪里的石头都取,又莫名其妙到处丢。本座最开始还以为她是要盖房子——虽然她确实也把你们现在住的那楼盖出来了,但直到她把东西做出来,我才知道她竟然弄了个假山。”
“这假山又与外面她选出来的各种石头有法力链接,大概是用了什么地脉联通的道理?不懂你们人类的想法,反正之后苍苔山上就有魔气了,但又不是很重的魔气,普通人呆久了才会觉得不舒服,所以人叫它瘴气。”
“本座是不明白你们这些人的想法,明明是同一种东西,非要分成不同的叫法,真是闲得慌。”
“之后姓沈的来了,呆了一阵子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她给本座提过,说是因为那人受不了什么魔气噬体?所以让苍苔山地脉帮她分担痛苦?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不过姓沈的比上个人要厉害些,竟然能吸收魔气还保持自己不魔化,她就开始动手清理这些瘴气,但苍苔山的瘴气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各种石头又不集中在一处,所以到现在还没被清除得特别干净。”
“那姓沈的本来也不着急,天天日子过得松散得很,直到你来。”
听到此处,竹空雁淡然的表情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侧脸紧绷,重复道:“直到我来?”
妖却不说话了,他定定站在那里,像一尊魁梧的雕像。
竹空雁脸上显出焦躁,她正要向前踏出一步——一只手却伸过来,把她连人带剑一起护在了身后。
“怎……”眼前出现一袭青衣。
同时,一根青色的鞭子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狠狠抽向虚空某处!
“呃!”妖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近旁,在空中打了个转,再在鞭子的捆绑下重重砸在地上。
铠甲上的金铃杂乱无章地晃着,但没有一枚发出声响。
“事不过三,这是第二次。”叶繁枝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妖,“你的障眼法对我不起作用。”
妖被捆得像一条毛虫一样在地上蠕动挣扎,他眼中仍冒着不死心的火气,低吼道:“你这臭道士!”
叶繁枝摇头,“我沉睡前,可是日日沐浴。”
妖的脸别了过去。
叶繁枝也不理他,转头对竹空雁道:“竹姑娘,有时候知道事实或许会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你确定要听下去吗?”
“嗯。”没有一丝犹豫。
“你同沈姑娘想必也是交心知底,但即使如此,她都没有告诉你的事情,你也仍旧要听吗?”叶繁枝再次确认。
“……”竹空雁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她垂下眼,深吸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
“呵,你以为本座会说?本座答应过那姓沈的,不会把事情都讲出来!”妖仰着脖子,他身下的草坪被他蹭得全部伏倒在地。
“由不得你。”叶繁枝温和笑着,俯下身来,“你若做得不那么明显,我或许还想不起来,但是你太急功近利了。”
妖忽然不作声了。
“师妹,什么意思?”江盛水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两人打哑谜。
叶繁枝看这妖的动静,便知道自己的想法全然正确,轻松地站起身,“先下竹姑娘的事情要紧,先听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江盛水点头,也不追问。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投向躺在地上装死的那只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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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这鹰妖的眼睛,似乎和师尊的是同一种颜色呢?”一直默不作声的迟守守忽然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情一样,轻呼起来。
“嗯?”叶繁枝也是这时才发觉这一细节,她想了想,笑道:“是啊,不知你面具下的另一只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妖瞳孔猛地一缩,他仰了仰脖子,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却没能说出来,片刻后只闷闷道:“我讲就是了。”
“本座先问你,你现在,是不是大概能出这结界去了?”妖向竹空雁那边偏头。
竹空雁一愣,她只是在无人处试过一次,但刚到玉鸣阁门口便觉浑身上下有如寒冰锥骨一般的疼痛,是以并没坚持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匆匆赶回,她那次出行什么都没探查到,并且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鹰妖怎么会知道?
但为了听到接下来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谎,所以略微颔首。
“呵,那姓沈的还真做到了。”妖喃喃低语着,随后又提高了音量,“本座也不多说废话,你现在既然能出去,就说明姓沈的已经把你剑上被仕文种下的血契魔印吸收干净了。”
顿了顿,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听起来却反而没有那么低沉,“你很快就要自由了,是那姓沈的用命换的。”
“本座常听你们人类说什么‘祸害遗千年’,没想到姓沈的这么厉害的一个祸害,竟然甘愿用她自己的命换你的,本座记得你们那时恐怕才认识不到一天吧?”
“……什么?”竹空雁的声音有些颤抖。
叶繁枝一行人或许都听得云里雾里,但是此刻竹空雁眼前却有一件件往事像走马灯一样快速闪过。
一些即使在午夜梦回时都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开始慢慢放大、渐渐清晰。
那只自然而然覆盖上来握了很久都没放开的手、那抹时而艳红时而暗淡的红色。
她忽然在这时才明白沈湘山眉间没有蛇鳞的原因。
——沈湘山眼尾的红色和手上一闪而逝的花纹就是她的血契魔印。
原来她已经被魔气侵蚀得这么深,别人需要激发才能显现的血契,她的竟然无需任何外力就一直显露着。
不,还有一种可能。
——沈湘山无时无刻不在吸收这山上随处可见的“瘴气”,她一直浸润在魔气下,是自己太迟钝了,迟钝得以为那是沈湘山的妆饰。
现在想来才发现破绽颇多,自己从未见过沈湘山梳妆,很多时候她连头发也只是胡乱抓两把便出门去做事,怎么会日日都有空将眼尾描红呢?
竹空雁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畅。
“其实这情况是有可能避免的。”
竹空雁猛然看向那鹰妖。
“若本座没猜错,你曾用你的剑刺伤过姓沈的,对不对?”
竹空雁艰难咽下一口唾沫。
虽然没有得到回答,鹰妖还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你有那大桃木木簪护体,仕文狗贼没能成功在你身上连接血契,所以他在你的剑上动了手脚。而这剑启动血契的条件就是见血。”
“你当年刺了姓沈的一剑,姓沈的身上有血契,剑又是你的本命法器与你命门有联系,这么一来二去,你才被成功染上了仕文的血契。”
51. 山隐玉竹(21)
妖的声音本就低沉,他说话时又被面具遮挡,所以发音并不能让人听得非常清晰,最后一个尾音落下后,很快就被揉碎消散在夜风里。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
叶繁枝看着竹空雁紧绷的侧脸,觉得她的嘴唇简直苍白得不似活人。
“我明白了。”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却平稳得像万年常青的苍木。
那妖仿佛没看见竹空雁的脸色,继续道:“然后姓沈的从你那里得了大桃木木簪,就来找本座,说她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
“你本来应该在姓沈的被魔气耗尽心血后接替她的位置,但是竟真给她找到了保全你的方法。”妖摇摇头,“所以她想保全你,自然不可能再把你牵涉进苍苔山任何一个结界中,同时她又不想放弃你们玉……玉什么阁的其他人,可是这结界太庞大了,毕竟要把整个苍苔山都包括进去,流水巧石缺一不可,仅凭她一个人没办法维持这结界的正常运转,所以她只能来找本座帮忙,免得到时候仕文发现什么,又给你把血契种回去,让所有努力前功尽弃。”
妖又转动眼睛看着叶繁枝,“所以今夜有外来者触动了本座同那姓沈的一起设下的禁制,本座自然要出现。”
叶繁枝并未回避他的眼神,反而直直看了回去,就这样对视了片刻后,妖先移开了眼睛。
竹空雁自然没心思注意这些细节,她虽然睁着眼睛,但却感觉什么都看不见。
……
原来她能出去不是因为自己修炼好了,而是沈湘山为她开出来了一条生路。
是沈湘山用自己的命换的。
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吗?
用她的性命来为自己清除血契魔印?
为什么?
她们当时不是才见第一面么?
她为什么要为自己做这些?
她不应该是恨仕文的吗?为什么要帮身为仕文大弟子的自己?
她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才完成这些事情的?
可为什么自己还是会感到有恶咒一般的疼痛呢?
想到最后一点,竹空雁回神问出了口,“我去到玉鸣阁时,仍会感到身上有魔印一般的不适,为何?”
妖摇了摇头,“那要问那姓沈的,本座对你不感兴趣,不曾下什么乱七八糟的咒。”
“的确。”竹空雁点头。
“……的确。”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说完,如虞被她挥手收起,她愣愣转身,面无表情地往回走。
“竹姑娘!”江盛水轻声道,同时伸出手想要拉住她。
但手腕却被叶繁枝按住了。
竹空雁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似的,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却又不御剑而行,转眼便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这……”江盛水看了看叶繁枝。
叶繁枝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江盛水不要去打扰她。
江盛水低声道:“我明白师妹的意思,只是我担心竹姑娘她受不了如此打击,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叶繁枝道:“师兄,我也知你是关心她,可是竹姑娘如此为人,定是比你想象得坚强得多。不要因为她是个女人,就觉得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江盛水一愣,点头道:“师妹说得是,是我想要多管闲事了。”
“喂,你们倒聊得起劲,是不是忘了这里还有个……咳咳,还有事情没做完?”
妖颇不耐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自然没忘。”叶繁枝回身。
抬眼却看见迟守守正站在被五花大绑的妖旁,低头半眯着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迟守守连忙抬起头,眯眼笑道:“师尊,这鹰妖该怎么处理呀?”
那妖琥珀色的眸子一闪,翻了个白眼,“谁告诉你本座是鹰妖的?!”
江盛水听得一愣,正欲施个明目术,便听得叶繁枝道:“你的确不是,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又像鱼,又像鹰的妖物,应该叫……蛊雕?”
妖猛地抬头,盯着叶繁枝的眼睛向前伸了伸脖子,却没说出话来。
他虽没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叶繁枝这是说对了。
江盛水奇道:“这妖浑身皆是铠甲,师妹怎知他身形如何?”
叶繁枝笑道:“师兄有所不知,曾经师尊告诉我,说给我准备了一个伴,还要我给这个伴起名字,只是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师尊并没把这个伴接回松雪峰去。而我一见这妖便觉得符合师尊描述,所以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是。”
她上前一步蹲下身来,“哎呀,还以为把你弄丢了,结果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兜兜转转竟能在这里遇见。”
叶繁枝的目光一寸一寸从他怪异的面具一直扫到脚底,虽然看不见这蛊雕表情,但从他避开叶繁枝的视线来说,他大概是很不自在的。
“呵,本座从未答应过要给你这个小丫头作什么伴,那红衣臭道士满嘴胡言!”
“那你答应过我师尊什么呢?”
蛊雕不回复了,也不看叶繁枝,只望着天——或许还是在翻白眼。
“不说也没关系,”叶繁枝拍拍手站起身,转向江盛水:“师兄可知有一种咒法,叫‘言灵咒’?”
江盛水点头:“听说过,貌似分为很多种,有的需要特定的句式才能发动,但有的厉害修士只需把想做的事情说出口,便能够出口成真。”
“那师兄想不想知道,假如以名字作为言灵咒的咒诀,会发生什么?”
江盛水摇摇头,但眼神微动,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蛊雕闻言,忽然猛地一弹而起,但又由于泣云的桎梏,所以他只是像一条被捆起来的鱼一样蹦了一下又重重摔回地面,沉重的甲胄将草地砸出一个浅坑。
“本座说就是了!别叫本座的名……”
叶繁枝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声音带着笑意又特意拉长:“祝——啾——啾。”
蛊雕沉重的叹息声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随后马上被一声年轻了不知多少岁的声音代替:“是,主人。”
蛊雕说完这句话,眼眸中的光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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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看上去竟有些视死如归。
江盛水眉头一跳,竟在不知不觉中和对面的迟守守对视了一眼。
两人皆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疑惑,同时又有一丝不甘……和隐忍的危机感。
但他俩什么都没说,目光默契得一触而分。
“果然是你,”叶繁枝笑道,“所以现在,告诉我,当年你答应了师尊什么?祝啾啾?”
蛊雕闭上眼,手狠狠砸了一下地面,“是,主人……”他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本座说不出来。”
“真说不出来?祝啾啾?”
“是,主人。”
“……本座说了讲不出来,还能诓你?”
叶繁枝深谙事不过三的道理,也没有听人叫主人的恶趣味,所以她没有再念祝啾啾的名字。
看来有人在师尊交给自己的言灵咒之上还设了一层法术,来阻止自己知道真相。
“那我换个问法,你明明和我师尊达成了某种共识,却这么多年过去都没去松雪峰,是因为这个结界是师尊造的,对吗?”
祝啾啾点了点头。
“那你说不出来答应了师尊什么东西,也是因为是师尊给你施了另一层法术么?”
出乎叶繁枝意料,祝啾啾摇了摇头。
“原因有很多,事关我族传承,本座也是说不出来的。”
看来是血脉中带有的禁制?
经他这么一提醒,叶繁枝这才想起来蛊雕应该生活在水域中,断没有被困在陆地上的结界里面的道理,但这结界又是师尊造的,且据沈湘山所言,这结界有保护他的作用。
看着眼前妖力明显比在楼中时增强了不少的祝啾啾,她忽然有个猜想,于是问道:“所以你是被族中驱逐,只能屈居在这里?”
祝啾啾大概是放弃了坐起来,索性选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着,“呵,本座可是族中圣子,是天赋最高的祭司,他们供养我还来不及,什么叫驱逐?”
“哦。”叶繁枝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你身为圣子被捆在这里这么久,为什么没有与你同族的人大喊着‘放开我们的祭司!’然后来救你?”
“……”
“并且供养你,也不给你做一套合身的铠甲吗?”
“本座……本座这铠甲,如何不合身了?!”祝啾啾仰起头,他耳边的铃铛发出细微的响声。
江盛水和迟守守也同时看向叶繁枝。
“非要我讲出来?”叶繁枝笑了笑,“今夜道路湿滑,你的脚印落在地上可是很明显的痕迹。”
祝啾啾不说话了,但他肩甲上的铃铛却也开始响。
“你的脚印前深后浅,但同时脚后跟处却有重跟,一般是小脚穿大鞋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并且你或许是太紧张了,还是激动?刚才掐我脖颈时用力太过,我能明显感觉到你自己的手指与那铠甲上的爪子并未往一处使劲。”
祝啾啾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那又如何?”
叶繁枝挑眉笑道:“你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要怎么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呢?”
52. 山隐玉竹(22)
“师尊……要带他走吗?”迟守守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同时又撇着嘴望着叶繁枝。
“对。”
“可是他刚才明明就想伤害师尊,即使有言灵咒,也不能保证时时有效,师尊为什么要把他带在身边?”迟守守语气焦急。
“是啊师妹,况且就刚才所言,这蛊雕也是维系苍苔山魔气平衡的重要一环,就算我们能带他走,可他走后苍苔山该怎么办?再者,我方才试过,这结界我无法破除。”江盛水也上前一步,伸出手看上去是想要握住叶繁枝的胳膊,但他却迟疑了一下,又把手放下来,只紧了紧另一只手中握着的流丹剑。
“……不是,你们怎么回事?还自顾自说上话了?本座说过要跟你们走了么?”祝啾啾没好气地抬起头,他身上的铃铛终于不响了,但手上的指节却被他捏得咔咔作响。
他看着叶繁枝对他轻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望向天空。
祝啾啾不明所以,也随之向上看去——
碧空中洒落着大片金色的星光,连月色也被掩映住几分光辉。
随后,他听见叶繁枝的声音随着夜风飘过来:“能破结界之人,这不就来了。”
话音刚散在风里,一道武器铮鸣之声骤起。
忽然有一袭黄衫在皎月之下显出身形来,是个面目冷肃的男人,但他的冷又与竹空雁的不同。
如果说竹空雁给人的感觉是高岭上的冰雪,那这男人就是深埋雪谷中终年不化的坚冰。
用人类通俗的话来讲,就是竹空雁虽冷,但却有心怀苍生的正义感,并且感觉她身上的冰雪已经被姓沈的捂化了大半;而远处那男人……虽然祝啾啾此前从未和他接触过,但看面相和他周围的气息,总隐隐感觉这人是个固执的冷石头。
正如此想着,那男人开了口:“你觉得躲在这结界里面有用么?”
他纯黑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瞥过众人,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叶繁枝身上。
“这才几个时辰,你又招惹了什么东西?”他的眉头深深皱起,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迟守守惊奇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来:“师伯,我原以为你把我们带到这山上来,是为了躲开澈远,呃,澈远师兄的。”他一时忘了该如何按照辈分称呼澈远,是以顿了一下。
但是这个停顿在江盛水听来却别有深意,他极快看过迟守守一眼,张口刚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该怎么讲?
说这里其实并非他原定的目的地,而是由于花盼君,不,应该说是师尊的那片灵核作用吗?
可要是师妹追问起来,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知道这个原理呢?
……本来以为此行只会是自己和师妹两个人,却半路冒出来这么个九命妖兽,而现在师妹又要将这蛊雕也带上。
师妹是在害怕和自己独处吗?
她……不信任自己?
江盛水望向叶繁枝。
叶繁枝却只是仰着头,笑着对澈远答非所问道:“月山主呢?”她似乎并没有注意迟守守刚才说了什么。
江盛水提起来的心略略放了下来,他指尖冒出的汗水被夜风吹干。
澈远也不回答叶繁枝的问题,看着迟守守道:“你有怀疑江师伯的闲心,倒不如问问你的师尊。”
叶繁枝这才把视线收回来,也对迟守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说是师兄故意留了破绽给澈远,好让他找到我们是吗?但其实并不关师兄的事。”
江盛水一愣。
叶繁枝挑眉一笑,“毕竟师兄可是守了我一百多年还毫无怨言的人,并且师兄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一直站在我这一边,不是吗?”
江盛水很快恢复了平日里和煦的笑,点头重复道:“一直。”
叶繁枝也点头,“所以师兄永远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来,对吧?”
然而她并没有等江盛水回答,便转向迟守守道:“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方才在城垣村时,月凌空曾与我有过短暂肢体接触。”
迟守守闻言仔细回想一番,终于是想起了在那小屋里花盼君说要留宿他们时,月凌空带着文韵茹匆匆离开那瞬曾轻轻在叶繁枝肩上拍过一下。
他恍然大悟:“原来是……”
“是月山主给师妹施了追踪术?”江盛水同时出声。
叶繁枝没看他们任何一个人,复又抬头看着澈远,“是呀,所以咱们的澈远大师兄才能在月山主的帮助下这么快追过来。”
闻言,江、迟二人对视一眼,这下却没有马上分开。
片刻后,迟守守先垂下了眼睛,看起来恭顺非常:“原来如此,师侄受教了。刚才是师侄护师心切,言语上对师伯多有冒犯,还请师伯不要计较。”
江盛水摇头:“自然不……”
“说明白了?”澈远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江盛水的话。
虽然不喜欢叶繁枝,但澈远很多时候都不得不承认,与叶繁枝这样的聪明人待在一起,能给他省很多事。
比如现在,他就不需要再事无巨细地将来龙去脉再讲一遍,只需要一句引导的话,叶繁枝自己就能把事情经过理出来,并且与事实分毫不差。
……
——不知为何,澈远脑子里忽然冒出来自己出现时叶繁枝说的那句话。他方才以为叶繁枝是看到了自己才这样讲,但是现在,他却隐隐有种叶繁枝其实早就知道自己会找到他们的错觉。
垂眼看过去,叶繁枝面上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的嘴角下来分毫一样。
心里的火气旺了一点。
她是不是觉得有江师伯给她兜底当后盾,她就可以无论做了什么事、无论闯了多大的祸都保持这样的表情?
……不,其实也不是。
当年在千疮百孔的演武峰上,他跟着郁扉长老赶到时,曾隔着人群远远地惊鸿一瞥过她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模样:
青衣被全然染成血色,她明明垂头立在那里,却像一朵盛放在烈焰中的魔花,混杂着魔气和灵气的狂风吹过她的面颊,火光与纷乱的灵光竟将她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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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色的眼睛映照成跳跃的赤红色。在郁扉长老呼喊时,她抬起头来,却露出一副哭丧的表情,但很快她的神色便变得癫狂邪异,看起来是想笑,可嘴角却向下撇着,片刻后又变成咧开的嘴角和盛满悲伤的眼睛,仿佛非得在一张脸上同时做出狂喜与沉痛两种心情来一般。
“呵,那红衣臭道士的徒弟们也是有意思,有这么多时间磨磨唧唧讲些莫名其妙的话,不如直接一口气说开,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哪儿来这么多七拐八绕的废话讲?”祝啾啾在地上趴了半晌,终于给他找到了个最舒服最省力的姿势,他现在正一只手支着头,一只脚半翘起来晃悠着,仿佛此刻他根本没被泣云捆成个粽子,他只是个看戏的过路人一样。
澈远闻言,也不与祝啾啾争辩,只看着叶繁枝道:“你可以带着这两只宠物一起回峰,师尊不会介意。”
叶繁枝马上捂住嘴,绝了自己笑出声的可能,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分别看了迟守守和祝啾啾一人……一妖一眼,旋即她又把目光移回澈远。
澈远真是……不张口时勉强算个美男子,可偏偏长了张不饶人的嘴,除了花满蕊以外,他对上谁都能呛上几口。
叶繁枝忽然很庆幸自己给他做了撼波这么个法器,他自己修炼也算争气,所以很多修道者是说也说不过他、打更是自取其辱,否则就他这脾性,早被人套着麻袋打了八百回了。
但她又开始担心另一件事情:自己不在的这一百三十三年里,松雪峰没了师尊坐镇,光凭澈远这张嘴,他不会在无形之中给松雪峰惹了很多麻烦吧?!
可是想起匆匆见过一面的花满蕊加上刚在松雪峰举办的道盟大会,叶繁枝的心又放了下来。
毕竟若他真得罪了许多人的话,在松雪峰上的道盟大会定是办不起来的。
还算他有些分寸。
叶繁枝略点了一下头,轻呼出一口气,又用余光瞥着身侧。
迟守守看上去对于澈远关于自己是“宠物”的形容接受良好,甚至还准确地捕捉到了叶繁枝扫过来的余光,对自己歪头一笑。
再看祝啾啾,他的脚仍在晃着,身上的金铃们也规律地摆动着,看上去好像也不介意澈远的话一样。
迟守守突然道:“师伯肯定不是妖兽吧?”
江盛水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回答道:“……不是。”
这下祝啾啾的脚不晃了,他身上的铠甲发出沉重的挪动声,“你这臭道士说什么呢!本座才不是宠物!谁允许你把一条泥鳅和一条狗同本座相提并论的?!本座可是蛊雕圣子!圣子你明白吗!”
……原来他没反应是因为没反应过来澈远在说他。
但江盛水一看便知道并非妖兽啊!
叶繁枝忽然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带上这妖一起走了。
可眼前的状况却并没给她过多的时间思考。
——澈远并不与祝啾啾废话,手上金光忽现,随后猛力一刺!
整座苍苔山都开始震颤,像是压抑已久的山神发出低吟。
53. 山隐玉竹(23)
但这声音只持续了片刻,周围便又复归于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呵,说来说去本座还以为他是个厉害角色,结果是虚张声势。不过也对,本座试了这么多年都毫无效果,他只用区区一杆枪,怎么可能破得了这结界?”
祝啾啾不屑地冷笑一声。
但随后他猛地仰起了头,耳边的金铃也毫无征兆地狂响起来。
没有任何人问发生了什么,因为所有人都能看见,在澈远的撼波枪尖下,本空无一物的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丝蛛网状的金色裂痕。
那裂痕以极快的速度向周围蔓延,伴随着硬物碎裂的脆响。瞬间,叶繁枝能感到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消失了,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结界破了。
而倒在地上的祝啾啾明显也感觉到了这一情况,他身子扭动两下,看上去是想试着挣脱泣云的束缚,但还没等他找到泣云的头和尾,他就被泣云给一把举了起来。
“臭道士你干……”
“什么”两个字还卡在喉咙中未发出声来,祝啾啾便看见一杆长枪朝自己刺来,他想要施法抵挡,却被泣云紧紧捆住动弹不得。
澈远自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也想要收势,却是已然来不及了,并且泣云似乎是受了叶繁枝的催动,把祝啾啾朝他送过来。
“师妹,你这是在做什么?”江盛水的声音从侧面传出,随后一阵凌厉的剑气扫过澈远肩侧。
他觉得虽然刚才这蛊雕确实对师妹和师尊出言不逊,但罪不至此,况且苍苔山的魔气流转还需靠这蛊雕,故而想操持着流丹将人救下来。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撼波如流星坠地一般猛地刺上祝啾啾的玄色铁铠,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啸,空中霎时金光大作,就算是迟守守这种并不畏惧强光的妖兽也觉得难以忍受这炫目的光芒,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叶繁枝。
叶繁枝竟然也并未闭眼,相反,她嘴角勾着一抹微笑,双手环胸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的祝啾啾。
意识到迟守守的目光,叶繁枝笑着转过头,“你觉得我是想杀他吗?”
迟守守摇头:“师尊不是这样滥杀无辜的人。”
叶繁枝挑眉,“你这么肯定?”
迟守守点头,正要说话,空中却传来一个稚嫩的少男声音:“快点放开本座!”
这声音刚放出来,却又像被掐住咽喉一样哑了声。
迟守守抬头向上看去。
空中金光渐弱,方才祝啾啾呆过的地方只剩下澈远和江盛水还立在那里。
祝啾啾呢?
“现在想跑?晚了。”叶繁枝忽然出声,抬手一挥,一团被青光所包裹的人影便从树丛中被甩了出来。
“本座什么时候说要跑了!”祝啾啾又趴回了草地上,他虽然低着头,但还是能从愤然的声音中感到他的怒气,可这声音却不如初见时低沉喑哑,俨然是十七八岁的孩子的清亮嗓音。
他身上也没了那套看起来便沉重非常的铠甲,只剩一袭灰衣严实地裹在身上,可还是有成串的金铃缠绕在他的四肢与躯干,还有稍小一些的、如耳铛一样的金铃挂在耳廓旁。
江盛水一时摸不清状况,却又怕澈远忽然动作,只能看着澈远,扭头疑惑道:“师妹,这是?”
“借咱们澈远大师兄的枪,一次性破了两个结界罢了。”叶繁枝把环胸的手放了下来,吐出一口气朝祝啾啾走过去。
江盛水眼中疑惑更甚,但澈远只是微微咬牙,移开了目光。
他们同时朝下面的叶繁枝看过去。
“你……怎么知道那铠甲也是结界?”祝啾啾问。
叶繁枝笑道:“猜的,原来你的铠甲真的是结界啊?”
祝啾啾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
叶繁枝却托着腮继续轻声道:“你身上这些铃铛倒是特别,竟没和铠甲一起消失,我还以为它们是一套呢,现在看来,原来是你的首饰?”
祝啾啾没好气地马上开口:“首饰?你的品味可真恶心,要不是本座取不下来,真得把它给你好好戴戴。”
叶繁枝点头,“哦,原来这些铃铛是加在你身上的第三层禁制?现在我相信你是圣子了,竟被保护得这么周到。”
“你!”祝啾啾声音中显出气急败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叶繁枝连着套了两次话,愤愤收了声。
而叶繁枝虽然得了这两个信息,却也没有多开心。
她开始飞快地思考。
连撼波都无法破除的结界,会是什么东西?
若说这蛊雕是什么贵重妖物,他却又被独自丢在苍苔山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看上去是由他自生自灭的样子;可若他并不重要,他身上却又有着层层禁制,师尊还特意为他设了个保护结界,就像是害怕他被发现、害怕他被带走一样……是有两股势力在争夺他?
等等……妖物、争夺?
忽然有三个字在叶繁枝的心头慢慢浮现出来。
但几乎是同时,脑中那股熟悉的刺痛感又猛烈袭来,她几乎要站立不住,只得用力闭上眼、重重甩了甩头。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叶繁枝不想让旁人看出异样,是以一边开口一边走到祝啾啾身旁,微微低头,“一是你跟我走。”
“本座才不选。”祝啾啾的声音闷闷的,但还是听得出来少男独有的青涩感。
“好,”叶繁枝也不恼,“看来只有第二种方法了:那我就把你的妖丹挖出来,带在身上。”
她的声音很轻,除了当事人外,只有在身旁的迟守守可以听到。
但迟守守脸上却毫无惊讶神色,他只是笑着,“师尊要是有用得着徒儿的地方,徒儿定为师尊赴荡蹈火。”
祝啾啾冷笑道:“呵……你大可以试试看。”
叶繁枝捏了捏右拳,“我明白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没办法对你造成伤害?”
祝啾啾并不回话,但是叶繁枝知道她应当是说对了。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祝啾啾在楼中时他明明能用妖术钳制自己,但妖术却不起作用,而他也冒险使用本体出现的情况。
叶繁枝这才俯下身,用更轻的声音道:“我知道你答应我师尊的是什么了,只是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还不能把东西还给你,你先跟我走,待事成之后,我会还你自由。”
祝啾啾露出琥珀色的左眼,他脸上的面具还是没有消失,“本座不跟你走,你能奈本座何?”
叶繁枝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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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能奈你何,只是既然我师尊当初为你造了个保护你的结界,现在结界没了,我可不知道接下来你一个妖独自流落在外会发生什么……听说有的不讲道义的小道门就专门抓你这种看上去厉害但又不那么厉害的小妖,挖你们的妖丹,吃你们的骨血来助他们飞升。”
祝啾啾猛地转头,原本覆盖整张脸的面具却在瞬间化成小小一片,只盖住了他的左眼。
“你们这些臭道士!”祝啾啾紧盯着叶繁枝,咬牙切齿道。
或许是常年戴着面具也穿着铠甲的缘故,祝啾啾的脖颈和脸颊都泛着青色的白,此刻大概又被叶繁枝气了一气,他眼下竟出现丝丝暖色的红晕。
“哦对,说起臭道士,我们很快就要去找仕文算账。听沈湘山说你曾被他骗过,不想和我们一起去吗?”叶繁枝偏头看着他。
祝啾啾的眸光闪动了一下。
“还有,”叶繁枝忽然埋下头来,靠祝啾啾很近,近得祝啾啾可以清楚地数出来叶繁枝眼皮上睫毛的根数,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说:“你就不想知道,当年你同仕文交换的魔核,到底是什么来头么?”
说完,她又伸出了右手,缓缓顺着祝啾啾的左眼划到尔后。
在旁人看来,叶繁枝此举是轻轻为祝啾啾拂起了被他弄得乱糟糟的耳发,但只有叶繁枝和祝啾啾知道,她的右手在碰到祝啾啾的一瞬间,手心中睁开了一只通红的眼睛。
祝啾啾的眼瞳猛地睁大一瞬,随后他咬了咬后槽牙,“行。”
叶繁枝点头,看来自己想的没错,手上这只眼睛果然是祝啾啾的,他答应师尊的事情中,应当包括交换这只眼睛。
可是师尊是什么时候把这眼睛给自己的呢?是初遇的那个夜晚吗?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它都未曾出现过,直到自己沉睡后又醒来才显形?它的作用到底是什么?是帮助自己认出魔物吗?还是说……
还没想清楚,仍放在祝啾啾耳旁的右手便被另一只手牵了过去。
“师尊,澈远师兄看起来面色不妙。”迟守守笑眯眯地用目光引着叶繁枝向上看。
澈远正看着自己这边,目光中却没有前几次的冷寒气势,看上去好像是在……发呆?
叶繁枝右手上的眼睛早被收了起来,因而迟守守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她食指微微一挑,泣云也从祝啾啾身上离开,乖巧地回了灵戒里。
随后她对着澈远身后的江盛水略微点了点头。
江盛水很快会意,瞬间叶繁枝一行人身上便亮起浅淡的红光。
“谈好了?”澈远幽冷的声音缓缓从空中飘来。
叶繁枝回:“不算好,一半一半吧。”
澈远不再说话,只是把手中的撼波横着往前一送。
——这是他要出手之前的习惯性动作。
叶繁枝盯着澈远,朝祝啾啾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红光通过叶繁枝也传递到了他身上。
“你们既然跑了第一次,就应当知道这次我是有备而来。”澈远将撼波高高抛出,一道金色结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四面八方开始闭合,“你不会以为你在讲话的时候,我只是看着而已吧。”
话音刚落,澈远的心口处却忽而发出浅淡的绿光。
54. 山隐玉竹(24)
叶繁枝挑眉。
发出绿光的东西也是她给澈远做的法器——连声镜。
准确地说,是她给整个师门做的法器,旨在更快、更方便地在各人之间传递消息。
毕竟神识交流虽然也很方便,但还是有距离的限制,然而这法器却不会受困于地形或是别的因素,只要双方在镜子上注入灵力,便可保持联络。
她自己本该也有一个的,只可惜做出这些东西之后没几天,她就踏上了礼奉台。
澈远的手一顿,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把那连声镜拿出来。
叶繁枝仰头望着他:“花满蕊既用这东西找你,想来是有要紧之事,你不看看?”
澈远看她一眼,手上动作竟加快了几分,眼看结界便要合上,那连声镜却好似有了生命一般,自行从澈远的怀里飞了出来。
澈远连忙收了控制撼波的力,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把连声镜捧在手心。
他眼中难得显出一闪即过的温柔神色,随后垂下眸,轻轻侧耳,但这次连声镜带来的却不是传音。
几个浅绿色的小字从连声镜上浮现出来,给澈远的面庞镀上一层柔和的绿光。
叶繁枝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自己做这东西的时候,要加上个旁人无法读取其中信息的禁制。
她身为制作者,明明就应该什么都能看到才对!
脑子里正想些有的没的,却见澈远读完那几个字后,阴郁地瞥了自己一眼,然后重重握回了撼波。
周围的金光忽而在一瞬间消散。
然后澈远就像来时一样,他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半空中。
——连带着并未形成的结界一起,消失在了月色下。
“澈远师兄这是?”迟守守疑道。
叶繁枝轻轻呼出一口气:“花满蕊定是有急事召他回去。”
祝啾啾十分不屑:“呵,你们这群道士真是莫名其妙,看着这么气势汹汹,结果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出来亮个相?”
“花师妹对澈远而言意义非凡,不可同其他事情相提并论。”江盛水已经收了剑,来到众人身后。
他垂眸看了一眼祝啾啾,再望向叶繁枝,欲言又止。
叶繁枝假装没看到这一情况,点头道:“的确,以后若是有缘,你自然会见识到澈远那奇怪的逻辑。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和师妹放在一起,他铁定闭着眼睛就把师妹选走了。”
祝啾啾嘴角抽了一抽,露在外面的琥珀色眼睛往上一翻,“本座不理解,也不想见识。”
他身上少了那副坚实厚沉的铠甲,晃眼看过去也就是个少年人的模样,嗓音也不再低沉,和迟守守站在一起,倒莫名有了几分师兄弟的味道。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张口闭口就是‘本座’来‘本座’去的?”叶繁枝摩挲着手中的灵戒,暗暗放出一丝灵识,却什么也没有探到。
“本座看你这人年纪才小,顶多不过二百岁,再说了,本座说了本座是圣子。”祝啾啾将叶繁枝上下打量一番,又一一看过江盛水和迟守守,评价道:“泥鳅老些,狗也是,少说得有五……唔!”
在叶繁枝惊讶的目光下,迟守守竟忽然一把捂住了祝啾啾的嘴。
祝啾啾只比他矮上半个头,和叶繁枝差不多高,却被迟守守按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捶打着他的手臂,眼看下一瞬手上便要生出利爪来撕扯他的衣袖——
迟守守猛然放开了他。
“你这臭狗!你做什么!你脑子有问题吧!”祝啾啾没了桎梏,反身便是一爪,却被一抹蓝色灵气荡开。
众人都转头望去,竹空雁正收回手,看向祝啾啾的眼神有些疑惑。
但她最终还是没问什么,只快速步行到叶繁枝身边,说:“苍苔山的结界似乎破了。”顿了顿,她好像感觉出了什么,语调中有了微妙的起伏,“此处的结界也破了?”
但后面这句话她的声音轻了许多,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完,她又抬头看了祝啾啾一眼。
祝啾啾被她制止了手上的动作,此时正翻着白眼瞪着迟守守。
竹空雁轻点了一下头:“原来如此,是你们做的。”
江盛水张口刚要解释,叶繁枝却先他一步点了头,“不错,所以现在带我们去会一会那仕文吧。越快解决,越快安心。”
“嗯。”竹空雁也不多言,立马从腰间拿起一块玉牌,蓝色流光从指尖散开,玉牌在灵光的作用下也开始发出莹润的清亮浅光。
她虽微低着头,面上表情也未有变化,但叶繁枝还是从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惊讶和欣喜。
“多有得罪。”
说完,在竹空雁的低语之下,其余四人身上都亮起了与玉牌同样颜色的微光。
下一瞬,叶繁枝眼前的景象便从洒满月光的湿润草地变成了雾气萦绕的高耸山门。
他们正站在山门下最低的一阶石阶上。
抬头,可以看见奇石筑成的门楣上依稀从雾中透出雨痕斑驳的一个“鸣”字。
“还请在此留步,待在下去探查一番。”竹空雁朝众人微微点头,随后闪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她一走,江盛水便连忙道:“师妹,明明不是我们做的,怎么不如实告诉竹姑娘?若竹姑娘对我们有了什么误会,倒不好了。”
叶繁枝没所谓地耸耸肩,“师兄是觉得我们冒领了澈远打破结界的功劳?”
江盛水不语。
“哎呀我的好师兄,竹姑娘都能这么快接受啾啾跟着我们却什么都不问了,你觉得她是那种在乎这些细节的人吗?再说了,我们又不是存心骗她,不过是讲起来太多太麻烦,又浪费时间、又对现在要做的事没什么助力。”
江盛水闻言,叹出一口气,正要讲话,一旁的祝啾啾先嚷了起来:“姓叶的你别这样叫本座!恶不恶心!”
叶繁枝笑道:“哦?那你是想要我叫你的全名咯?”
祝啾啾:“……”他梗着脖子一下子没讲出话来,大概是想起了那施在自己身上的言灵咒,只能愤然甩头,“罢了,本座不跟你这个小孩儿一般见识。”
若他还是身着铁甲时的低沉嗓音,这话说出来倒有几分可信,可惜他现在从头到脚连声音都完完全全是少男的样子,故而说出这话来只会让人觉得是逞强找补。
连江盛水都微微弯了弯唇角。
迟守守却没被这插科打诨影响,他脸上闪过担忧之色,睁着一双杏眼巴巴地看着叶繁枝:“师尊就这样让竹道长走了吗?就不怕……不怕竹道长讲的那些事情全是诓人的?毕竟现在师尊可是被下了很多追杀令的人,若竹道长只是编了一个故事,为的就是骗取师尊的信任呢?”
祝啾啾看他一眼:“呵,你的意思,是本座也跟着那姓竹的一起骗人了?”
迟守守欲言又止地回看了祝啾啾一眼,默默往叶繁枝这边挪动了寸许。
他什么都没说,但举手投足间明白地告诉了祝啾啾:对,你想得不错。
祝啾啾懒得与他争辩,只是翻了一个白眼。
叶繁枝点头道:“确实,竹空雁一来便直奔我们,又长篇大论地说了这么长一个故事,最后把我们引来这里,的确有可疑之处,毕竟我们对整件事情的了解,几乎都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你很敏锐。”
迟守守得了夸奖,毫不掩饰自己得意的神色,他仰着下巴瞥了祝啾啾一眼。
祝啾啾歪着嘴“切”了一声。
“但是,”叶繁枝话锋一转,“既然我们和竹姑娘一起呆了这么久,师兄都没说有什么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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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竹姑娘说的大概率全是真的。”
迟守守面上一僵,却又很快调整好表情,回头露出不解的表情道:“原来是这样?为什么呢?”
“因为师兄肯定早就探查过了,若有异常,师兄不会对竹姑娘这么客气。对吧师兄?”叶繁枝朝江盛水粲然一笑。
江盛水也点头微笑道:“多年养成的习惯罢了,师妹的安危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迟守守嘴角抽了一下,又极快勾成一个微笑的弧度,“师尊与师伯的同门之情真是令人羡艳……只是不知,师伯可曾有过判断失误的时候?”
江盛水一愣:“嗯?”
倒是叶繁枝不假思索地回道:“从未有过,从我入松雪峰之后的每一次,师兄都未失过手。”
江盛水眼中透出些喜色,“师妹……记得这么清楚?”
叶繁枝定定看着江盛水棕色的眼睛,笑道:“自然,师兄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可都好好地记在心里的。”
或许是叶繁枝目光太过炽热,江盛水微微睁大双眼,脸上浮上一层浅粉色,随后他垂下眼眸,“是我应该的。”
祝啾啾虽然独居多年,但还是能感受出来这三人间奇怪的氛围,他无心参与这三个臭道士之间莫名其妙的争斗,因而撇着嘴稍微后退了半步。
迟守守嘴唇张合几番,目光也在叶繁枝和江盛水脸上来回几转,最后只能轻轻笑道:“原来如此,师伯真是个好人。”
“在下已理出一条上山捷径,请各位随我来。”
说话间,竹空雁已然回到了众人面前,她看着叶繁枝,侧身示意她跟上自己。
叶繁枝点头,抬脚便走,语气轻快地问:“你把守山禁制关好了?”
竹空雁脚步一顿。
叶繁枝继续道:“你讲的每一处细节我可是都有好好听且记在心里了的。”
竹空雁的步子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她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是,抱歉。”
江盛水不明所以:“竹姑娘,为何要道歉?”
叶繁枝回答了他:“师兄是不是忘了,我是因为什么被下的追杀令?”
江盛水恍然,像说错话一般抿了抿嘴。
叶繁枝笑道:“嗐,人尽皆知的事情罢了,虽然我觉得我不是魔头,但那守山禁制却不一定觉得。万一那禁制响了引来一大堆弟子,那可不好处理。我们此行目标应当只是仕文,对吧竹姑娘?”
“嗯。”
虽然只有一个音,但叶繁枝听得出来竹空雁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她便也不再多言,只跟着竹空雁一步一步朝山上登去。
说是“一步一步”,但其实他们一行人的速度和御剑而行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没有动用灵力而已。
——毕竟这是别人的底盘,人生地不熟的,谁也不知道擅自动用灵力会不会吸引来什么巡山的弟子,要解决弟子对叶繁枝来说并非难事,但就像她说的,“此行的目标只是仕文”,那些弟子说到底也是不知情的受害者而已。
飞速穿行之中,她的余光忽然瞥到了几个古朴浑厚的大字篆刻在山林间凸起的石壁上,她不由得放缓了脚步,问:“竹姑娘,那边是什么?”
竹空雁转头看过一眼,“是玉鸣阁阁训。”
叶繁枝点头,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月光照耀下显出清冷玉色的阁训:
“尔为仁者,兼爱苍生。”
她的声音并不大,只比耳旁的风声清晰些许,但前方的竹空雁还是身子一僵,停下了脚步。
叶繁枝刚想问怎么了,却在一瞬间看到了满目冷色的焰火,将余光中的阁训模糊成散开的水墨。
一道苍老却饱含着兴奋的声音从竹空雁身前传来:
“等你很久了。”
55. 山隐玉竹(25)
还未看清来人,只见竹空雁一个飞身上前,手中蓝光骤起,几乎将四周的冷焰光色全部压了下去,随后便是轰隆一声震天巨响。
这一击若是打在人身上,没有三百年的修为恐怕接不下来。
一阵狂风走石呼啸而过,竹空雁似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弹了回来,她双手执剑单膝而跪,如虞在泥土地上划过深且长的剑痕,同时口中蓦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叶繁枝忙伸手一接,在扶住她的瞬间默默为她渡了一缕灵气。
“你……”那声音听起来明显一愣,语调也高了些许,随后有些掩藏不住的颤抖,“竟然是你。”
叶繁枝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抬头看去。
一个包裹在白色长衫里、双颊及眼窝都深深凹陷的中年男人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看着这人的脸,叶繁枝却又觉得并未见过。
中年男人的胸脯起伏几番,飞快将手中握住的什么东西收回袖中。
四周忽然传来足靴轻碾过石子的细碎声响。
叶繁枝这才发现男人身后及周围还有数不清的身穿黑色长袍的人慢慢围拢了上来,因着这中年男人衣服颜色突出显眼的缘故,是以叶繁枝最先只注意到他一个人。
“竹姑娘,敢问你们玉鸣阁的弟子服,是以黑色为主么?”叶繁枝低声问。
竹空雁保持着握剑紧盯着前方的姿势,并没有开口,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看来果然如这男人所说,他是有备而来,并非因为今夜禁制忽被触动而叫上弟子们匆然赶来查看。
大概沈湘山千方百计想要保护的竹空雁,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暴露了。
突然,叶繁枝看见眼侧有一片黑羽擦着她的耳边朝眼前的男人飞去,同时祝啾啾的声音响起来:“你这狗贼,把魔核还给本座!”
坏了!
叶繁枝已从众人的反应中判断出来眼前之人便是玉鸣阁掌门仕文,本欲威逼利诱他说出这魔核相连之术的解法,说不定还能救上沈湘山一救,可是却被祝啾啾这一吼完全打乱了计划。
毕竟她叶繁枝现在在旁人看来可是背着无数道追杀令的魔修!
——虽然她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但是祝啾啾这一声落在别人眼中便是最大的把柄。
他们只会看到和想到对他们最有利的东西,才不会管祝啾啾与她叶繁枝是什么关系!
——总之你们在一块儿,那你们就是一伙的,魔修找魔核,多合理的事情、多正当的理由!
这等胡搅蛮缠说白成黑的手段叶繁枝早就见识过了。
果然,叶繁枝刚在一念之间想了这么多,那方仕文的冷笑声便已经传进了耳朵:“原来如此,竹空雁,为师只以为你是当年去除魔时遭遇了不测,没想到是跑去与这闻名道门的魔修叶繁枝沆瀣一气。”
他御气荡开飞至身前的黑羽,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面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不错,算算日子,你消失的时候,倒正与这魔修销声匿迹的时间差不多。”
这倒打一耙的本事有些低级,祝啾啾却还没反应过来,仍兀自在那里吼着:“本座管你这些有的没的,魔核呢?!”
说话间,仕文身后的黑衣人们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叶繁枝深吸一口气,状似随意地伸出右手一拦,青光乍现,生生把正欲冲出去的祝啾啾留在了自己身侧。
江盛水和迟守守同时伸出来的手又同步地分别收了回去。
“你……”
祝啾啾抬手就要推,可嘴里一句话还没说完,前面竹空雁的声音便打断了他:“师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随后,她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将如虞狠狠插入身前的泥地里,地底霎时涌现出一条直通仕文脚底的蓝光,映亮了在场所有人的脸庞。
黑衣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
“你做什么?!”祝啾啾的注意力一下子被竹空雁吸引,抬起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半空中。
“真是为师的好徒儿,想用从为师这里学到的东西来对付为师?”看着已然爬上脚背的灵光,仕文岿然不动,低敛的眉目竟被蓝光照出了几分慈祥之意。
叶繁枝不由得抬眸多看了他一眼。
说时迟那时快,仕文忽地从袖间抽出一把玉色长剑,却并不关心自己脚上的禁制,而是驱动灵气直接让那柄三尺长的宽剑朝竹空雁面门刺过来。
竹空雁也并未躲闪,手中用力更甚,直至两只手都青筋暴起,狠狠将如虞又没入地中几分。
江盛水见状便要闪身上前帮竹空雁挡下这一击,却被叶繁枝伸出左手拦下。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剑锋,只飞快说了两个字:“无关。”
第二个字的尾音还未完全落下,宽剑已飞至竹空雁眼前,她却还是未有任何躲闪或是制止的动作,但握住如虞的双手却在动摇颤抖,下一瞬她手上的皮肉竟自指尖开始,一寸一寸裂至手腕处,尔后迸发出丝丝血雾!
血雾像有了生命一般自竹空雁手上散出,代替如虞将那柄重剑给挡了下来。
叶繁枝从见到仕文开始就一直抿着的唇终于张了开来,她余光看到的是同样露出震惊表情的江盛水。
“师妹,我知你刚才是想说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的恩怨,我们不便插手。但是现在……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了。”江盛水低声道。
“是啊,”叶繁枝轻轻摇头,“这‘血引封魂法’,她已使出一半来了,这道门禁术她是怎么知道的?定然是同我这个魔修混在一起之后,我教的。”
说到最后一句,叶繁枝甚至觉得眼前这幕有些荒唐得令她想笑。
“好啊,这是什么邪术?叶繁枝竟把这种邪术传授给了你?!”仕文不出所料地大叫起来,看上去好似抓住了什么极好的把柄一般,连维持一门之主的清高体面都忘了,沟壑纵横的脸上是掩抑不住的兴奋。
竹空雁的蓝色灵光把他原本精明的双眼照得有些空洞非常。
叶繁枝却忽然心念一动。
她不再看裹在白袍之下的仕文,而是把目光移向一直背对着他们的竹空雁,然后缓缓退了两步。
“师尊,怎么了?”迟守守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叶繁枝的步伐拉着仍在发呆的祝啾啾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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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去。
叶繁枝看他一眼便马上收回目光,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仕文,你装得不错,我差点都要被你骗过去了。”
随后她挥手扬出一鞭,周围所有的黑袍人瞬间在青色的灵气下迅速“瘪”了下去。
“他们”轻盈地飘摇至半空,又缓缓落回地上。
——根本就没有什么黑袍弟子,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黑布。
“如此短的时间内布置这些东西,也是难为你了,仕文。”叶繁枝盯着竹空雁的背影,“也是我太过小心,想着不用灵识惊动山上弟子,所以竟到这时候才发觉你这稍微用灵力一探便会露馅的拙劣技法。”
祝啾啾看看仕文,又看看叶繁枝,抬手挣脱迟守守拉着他胳膊的手,“什么东西?你在说什么?”
江盛水又莫名和迟守守对视了一眼,两人此时竟一致地微微摇了摇头。
叶繁枝呼出一口气,“该把你送去月韵山,你肯定和那里的少……山主很有话聊。”
祝啾啾的表情马上变得古怪起来,他脸上似是恐惧,又好像愤怒,但最后只在蓝色灵光下敛去了所有表情,别过头去。
叶繁枝并不打算在这时追问祝啾啾什么,总之她当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她又盯回竹空雁一动不动的黑色背影,“仕文,从一开始你就在拖时间,现在已经够久了吧?你在等什么?总不可能是等天亮。”
身穿白袍的仕文并未回答,而是黑衣之下的竹空雁开口道:“不愧是当年的仙师首徒,竟没让老夫瞒过一炷香的时间。”
叶繁枝笑道:“多余的恭维便不必了,你既不想说,那我来替你说。”
她摩挲着手中泣云的鞭柄,“竹姑娘讲述时我便觉得奇怪,为什么在她之前的人——像沈姑娘,便是身上被种下的血契魔印,但到了竹姑娘,却是法器上面被种下的血契。按理说想要控制一个人为己所用,自然是要直接控制他的身心才对。但是刚才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为什么了。”
叶繁枝特意停顿片刻,长靴在不算湿软的泥地上碾出印痕。
她这双靴子是自己亲手做的,专门请金游城最好的工匠花三千灵石寻了宁都坊的芝金石来做鞋底的花纹,因而只是片刻,叶繁枝便毫不费力地在地上碾出来一个规整的浅坑。
她又抬眸看了竹空雁的背影一眼,见她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停了脚,接着道:“确实如沈姑娘所料,大桃木木簪帮了一部分的忙,你没办法直接侵入竹姑娘体内的灵气流转。但是更多的,是因为你想要夺舍竹姑娘的躯体。”
“你那个穿白袍的身体,即使有血契帮助,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魔气侵蚀了吧?”叶繁枝上前一步,定定站在竹空雁身后,“真是不要脸,吃干抹净了前两个徒弟的灵魄,现在又来抢第三个徒弟的身体。”
竹空雁这才冷笑着回复:“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那又如何?”她抬起头,似乎是望了望天色,“你的追杀令,不会因为你聪明就不奏效。”
“是,”叶繁枝点头,“所以我也在配合你,帮你拖时间。”
“我倒是也很想看一看,你在等的,究竟是谁。”
56. 山隐玉竹(26)
“老夫在等谁,难道你这魔头心里不清楚吗?”“竹空雁”终于回了头,她面上透着若有若无的得意神色,与她本身淡然的眉目极不相称。
叶繁枝眉头一挑。
再结合刚才匆匆离开的澈远,答案显而易见。
叶繁枝垂下眼眸,“是花满蕊。”
这句话并非问句,而是轻声的肯定。
“竹空雁”直起身来,转头瞥过叶繁枝。
虽然她比叶繁枝身量矮一些,但此时看向她时却莫名有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这是一个人长期被众星捧月地对待过之后才会形成的习惯。
“不错,算算时辰,花掌门恐怕只有一刻便会赶到玉鸣阁了。”占据了竹空雁身体的仕文眼睛微微眯起,一动不动地盯着叶繁枝。
“为何?花师妹现在不应该正在主持道盟大会启幕后的祭天礼吗?”江盛水向前一步,想要挡在叶繁枝身前,却被叶繁枝拉住了胳膊往后推了推。
江盛水不禁有些疑惑地看向叶繁枝,同时竹空雁奇特语调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昨日午后被花掌门重伤后便不知所踪,没看到你切实的尸体,谁还有心思继续那道盟大会?早就不欢而散了。”
叶繁枝对江盛水轻轻摇头,随后直直迎上“竹空雁”的目光,“那花满蕊为何会到你们玉鸣阁来?我当年仍在松雪峰时,可不记得她什么时候与你这么个门派有什么私交。”
“竹空雁”脸上抽搐一瞬,连带着手中握住的如虞也颤了一下,但她很快收敛好情绪,冷笑一番:“是啊,玉鸣阁此等小门小派,怎敢高攀松雪峰那样的高门大派?这一切全要靠我这好徒儿,不是她把你们引来,只怕老夫还见不到你这魔头死前最后一面。”
“什么?!”不等叶繁枝说话,祝啾啾便朗声道,“姓竹的身上的魔气早就被姓沈的清除干净了,本座亲自探过,她也不可能和你这老贼还有什么联系,你在放什么狗屁!那你的意思,岂不是本座也是和你一伙的?你晦不晦气?我呸!真恶心!”
“竹空雁”闻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一般,皮笑肉不笑道:“是啊,也多亏了你,把老夫这徒儿好好照顾着,否则老夫这傻徒儿只怕早就被苍苔山的魔物拆吃入腹了……哎呦!”
“竹空雁”的身子忽地一歪,差点单膝在叶繁枝面前跪下来。
而她身后仕文的本体也是面朝着叶繁枝的方向,双膝重重地砸到了地上,仿佛给叶繁枝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叶繁枝挑眉回头。
一脸不解的祝啾啾旁边是迟守守没来得及收起的阴郁脸色。
“不是本座干的啊,你看本座干什么?!”祝啾啾对上叶繁枝的目光,嘟囔着移开眼睛。
“是我,”迟守守回答了祝啾啾的疑惑,同时面上一瞬间便换成了笑颜,乖巧地朝叶繁枝看过来,“徒儿见祝兄如此大动肝火,想给祝兄顺顺气,结果不小心脚下一滑,好像是踢到了什么石子,师尊会不会觉得徒儿有些蠢笨?”
叶繁枝轻笑着摇摇头,并未给出评价,只是对着堪堪站定脸色难看的“竹空雁”道:“所以你是想说,从我们遇到竹空雁开始,就落入了你的圈套,是你控制竹空雁让她带我们来玉鸣阁,同时你再通知花满蕊,好让花满蕊来诛杀我,是吗?”
“竹空雁”面色不善地剜了迟守守一眼,随后不动声色地又看了看天色。
月隐云中,投下影影绰绰的清冷光斑。
她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叶繁枝的话。
叶繁枝也没想她回答,自顾自继续道:“你脑子转得很快,临场应变能力也不错,这本来可以是一出很好的离间计。若真能如你所想的发展下去,今夜所发生的一切,可以变成一箭四雕……不,一箭五雕的事情:你想让我们互相猜忌而自相残杀,特别是激怒我对竹空雁的身体和身后那妖动手,而你只需要拖时间等待花满蕊赶到,待她到后,看见的或许正好是我对竹空雁——或是那妖出手的场面。到那时,你就可以说是我魔化发狂,从松雪峰逃出后,误打误撞到了玉鸣阁地界,又被玉鸣阁掌门撞见,因为害怕消息走漏,所以要挟着江盛水一起,先杀了仕文,然后又对竹空雁和妖动手想要灭口。”
“然后按照你所预计的,由于人证物证俱在——毕竟仕文肯定是死了没救了,谁会用自己的性命来污蔑另一个人呢?何况我早在道门中声名狼藉,又加上花满蕊对我下了这么多道追杀令,她肯定对我也是深恶痛疾,就算你的话有些什么小小的纰漏,她大概也不会太在意。所以花满蕊便会将我就地诛灭,而你和你的那些秘密,就会随着今夜死去的人一起深埋地底。”
“到时候你不仅能成功换一个皮囊顶替竹空雁的身份,还能借今晚的事成功解释这么多年来竹空雁去了哪里——她一直隐姓埋名追查道门逆徒、大魔头叶繁枝的下落,终于在蛰伏多年后成功帮助道门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届时所谓的‘竹空雁’便会顺理成章成为玉鸣阁新的掌门,往日仕文所做的那些不堪脏事永远不会有再见天日的机会,而玉鸣阁也能凭借着‘帮助除魔’跻身飞跃成所谓的高门大派,你的飞升之梦就更加近在咫尺了。”
叶繁枝双手环胸,一口气说完了这长篇大论,语气轻松,面带笑意,仿佛在与诸多老友聊一个无关紧要的琐事一般。
“竹空雁”的面色却渐渐冷了下来,眼神中带着些许怨毒,随后又很快散去,摇头道:“老夫可想不到这许多东西,不过你说的很合理,倒是为老夫提供了不少思路。”
叶繁枝也不生气,笑道:“是吗?那再好不过了。”
“竹空雁”长眉一横,显然是无心再与叶繁枝打机锋,她举剑便要刺激叶繁枝同她动手,却忽然感到手上一轻——
仕文低头望去,却看见自己的手竟如脱体之魂一般,从竹空雁的肉身中穿了出来。
他忙又试了试另一只手——也是同样的结果。
仕文这下才慌了,他连忙回头,却在转头的一瞬间感到耳边有罡风掠过,只得往后闪身躲开。
看着完全从竹空雁身体中抽离出来的仕文,叶繁枝松松握住收回来的泣云,不紧不慢道:“怎么,还想像穿衣服一样,这件穿不下了,又要换回原来的?”
只剩个魂体的仕文死死瞪着叶繁枝,咬牙一字一顿道:“虽然老夫不知你用了什么魔功,能将贯穿心肺的重伤恢复如初,但很快花掌门就会赶到,到时你就不会有这么轻松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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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繁枝轻笑一声。
这老东西未免太过以己度人,以为自己同他一样是在强撑,不过连魂锁命咒这东西确实知之者甚少,他不了解倒也正常。
仕文见叶繁枝只是假笑着不说话,以为自己戳到了她的痛处,不由得心情舒畅一瞬,反正竹空雁的肉身就在眼前,早有晚有都是他的,不愁这一时半刻。如此想着,他又抬头望了一眼天色。
月亮仍然没有露出它的完整面貌,今夜的云层似乎比起往日来说格外厚一些。
“看到你想要得到的时辰了吗?”叶繁枝忽而发问。
仕文下意识摇了摇头。
随后,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向上望去——
然后他又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他身边的竹空雁的躯壳。
再看向叶繁枝半隐在树影下似笑非笑的脸,他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所有物体上面的光影,全都和约莫几刻钟之前一模一样,丝毫未改。
他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连风也停了,而叶繁枝身边的人也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他们就像是和周围的树木花草融为了一体一般,全都变成了叶繁枝的背景。
“你是什么时候,把老夫拉进这幻境的?”仕文强制自己颤抖的嘴唇平静下来,多亏他现在只是一个魂体,否则额上定会流下透露出他心虚与害怕的汗珠。
他对叶繁枝的强略有耳闻……不,其实应该说是亲眼所见,但是没想到她能在一百多年的销声匿迹、刚出现就被重伤到几乎濒死之后还能拥有如此强劲的实力。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前一天在松雪峰上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当时在场所有人的反应和花掌门的表情他不可能记错。
他忽然觉得自己没等花掌门到便擅自出手的这个决定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他还是太高看自己了。
他以为曾经是道门笑柄的花满蕊如今仅凭一箭便能重伤叶繁枝,他便也能——怎么说他好歹也是一派的掌门,且偷用魔核邪术修炼了几百年——再不济他定然也能困住叶繁枝一段时间——但他没想到结果竟是他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她拉入幻境,而他现在根本无法分辨眼前的叶繁枝到底是本体还是另一种幻境。
“不止你会拖时间。”叶繁枝微笑着朝前走出一步,投在她面上的树影一下子消失了,月光瞬间给她的笑脸添上了几分冷郁之色,琥珀色的眼眸透出危险的气息。
仕文面带惧意地后退半步,竹空雁的身体霎时烟消云散。
他这才明白方才叶繁枝的长篇大论不仅是在解释,更是在等待这幻境的形成。
“你放心,现在这个幻境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叶繁枝又朝他走出一步,声音也缓和了几分,“我有个问题要问。”
“若你是要问竹空雁她们的事情,老夫无可奉告。”仕文别开脸,他能猜到以竹空雁的性格,她定是早就把来龙去脉讲给了叶繁枝他们,他没有什么再辩解的必要。
却不想叶繁枝摇了摇头,“竹姑娘的事情我自有分辨,我是想问,在一百六十三年前,月韵山举办的那场道盟大会上,所有事情是否是因你而起?”
57. 山隐玉竹(27)
即使现在仕文是半透明的魂体状态,叶繁枝还是能看见他脸色一变,“什么事情?老夫不知道。”
说完,仕文的眼神来回晃了几圈,只觉这幻境严丝合缝地困锢住自己,并没露出任何可以供他逃跑的破绽,他若要硬闯,恐怕要散去二三百年的修为才能勉强脱身。
叶繁枝猜到他会这样装傻,只是摩挲着手中的泣云,“无妨,我可以帮你回忆一番。”
“当年道盟大会第一日的比试中规中矩地完成后,月韵山的长老们却忽然在第二日清晨封山,说查到与会者中有人用不正当手段参与比试,你可记得?”
仕文道:“此事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就算是未曾参与的人也听说过一二,怎么要问老夫记不记得?再者,你问我不如去问月韵山山人来的快些,怎说是因老夫而起?”
叶繁枝瞥他一眼,露出疑惑的神色,“难道不是因为是你想告发花满蕊以拉松雪峰下水在先,却不想一石激起千层浪,竟牵扯出了文家的污糟事情么?”
仕文眼瞳一震,却还是强装镇定死鸭子嘴硬道:“老夫不知你这魔头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叶繁枝点点头,“嗯,通常人这样讲的时候,那就是确有其事了。”
“你这是污蔑!”
“是吗?若刚才你没抽出那把重剑来,或许我还真不会想起这件事情。”
“……什么?”
“还不承认么?当年在那片竹林外偷听了我与花满蕊谈话的人,定然是你。一个人的样貌或许会随着时间有所改变,你也可以凭借易声术改换自己的音色,但是拔剑时的习惯和灵力流转的方式却是做不得假的。”叶繁枝抬手将泣云收入灵戒,“方才竹空雁对你出手时,你下意识挥出的剑气,与我当年在竹林里用泣云击中的气息几乎是一模一样……还有,若你仍觉得是我口空白牙污你清白,你大可以把方才那剑再唤出来,看看剑身离剑柄二尺之处,是否有一道三寸长的鞭痕。”
叶繁枝说着,侧身轻笑一下,“也要多亏你十分宝贝那剑,竟然这么多年过去都没舍得换上一换。”
仕文闻言,身子微微后退,直到抵上了冰凉的幻境边缘。
他自然是不敢把剑召出来看的。
诚如叶繁枝所言,当年他本是满怀信心地以玉鸣阁掌门身份去参加他人生中第一次道盟大会,却不想在第一日与花满蕊的比试中便败下阵来,只得心灰意冷地回屋收拾回玉鸣阁的包袱。
本来他应当在下午出局后便马上出山离开的,可是他不甘心自己用了这么多年却只赚得一个“到此一游”的经历,于是便在告别管事后,又偷偷摸摸地绕回了山上。所幸临时的通行令牌还未失效,他便顺利地漫无目的地瞎逛到了入夜。正当他要放下这一段,回玉鸣阁去再重新来过时,仕文却在经过一片竹林时听到了两个女子的谈话声。
他当时失意大过好奇,本无心偷听别人讲话,但好巧不巧,他凭声音听出其中一人是今日在比试台上三招就将他抬走的花满蕊。
明明听说花满蕊是黎颂泽迫于压力才收下的徒弟,天资灵根皆不及常人,怎么今日在比武台上竟是如有神助的样子?
他自知天分不高,这掌门也是使了不少手段、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当上,自然不能与叶繁枝或是江盛水之辈一较高下,但他好歹是借助魔核修炼了些时日,怎会还是打不过区区一个连本命法器起不上名字的女人?
如此想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待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块巨石后藏了起来。
天空中忽然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转变成如珠串一样的雨帘,花满蕊冷淡如常的声音透过跳跃的竹叶传到仕文耳里:“落雨了,师姐请回。”
另一个轻快些的女声听起来有些迟疑:“师妹,你……”
仕文施法将自己的气息隐去一些,然后才扒着石头慢慢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被称为黎仙师座下首徒的叶繁枝正站在花满蕊的对面。
他的呼吸不由得乱了几分,瞳孔也微微放大。
以他的身份地位而言,他只能在参加重大典仪时才有机会远远地瞻仰上叶繁枝一眼,哪有这样近距离接触的时候?
虽然道门中都说叶繁枝性格怪异,经常腆着一张狡猾的笑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出格事情,人人都对她颇有微词,但是平心而论,谁不想像她一样?
——幼年时便被天下第一仙师收为徒弟,被众人嘲笑时仅用八个月便结出灵核,还拥有一套自创的鞭法,虽还未曾在道门大会中展现过身手,但接触过她的人无一不被她的天赋所折服,更不要说她同那月韵山的二少主也是交情深厚,说不定再过几年松雪峰便会和月韵山结下秦晋之好,两方大派一联合,不知叶繁枝又会享受到多少平常道门一辈子也攀不上的好资源。
人人都不服气地谈论着她,觉得她只是走了大运;但这些不服气之后藏着的多半是嫉妒与不甘,不甘凭什么这样的好事没有落在自己头上,不甘为什么自己没有成为她、凭什么自己不能取代她。
仕文也不例外,他的手无意识地蜷了起来,将巨石上的青苔划出一道浅痕。
“师妹,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是因为今日在比试耗神太过的缘故吗?”叶繁枝满脸担心,说着便要上前来牵花满蕊的手。
花满蕊眼疾手快地将双手往身后一背,瞬间同叶繁枝拉开了三四步的距离,冷淡道:“多谢师姐关心,不是。”
虽然她背对着仕文,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只要一想起白天时她一脸平静地一箭把自己连人带剑射下比试台的样子,仕文便知道此刻花满蕊脸上定是那万年不变的淡然神色。
说来也是好笑,黎颂泽一共收了三个徒弟,细究起来没有一个人完全像她,但三个人身上却又或多或少有些黎仙师的影子:
大徒弟江盛水为人温文尔雅,二徒弟叶繁枝天资极高,三徒弟花满蕊临危不乱。
正发呆想些有的没的,仕文忽然听到了夹杂在雨幕里嗖嗖而过的风声。
他连忙回神,只见叶繁枝和花满蕊不知怎么的,竟毫无征兆地动起了手来,只是两个人都并未亮出法器,甚至也没怎么动用灵力,只是凭着身法在竹林中穿梭,雨水还未接触到她们的衣摆分毫便被远远甩在身后,两人顷刻之间便以仕文难以看清的速度过了不知多少招。
“……怎么回事?”
这场无声的打斗以叶繁枝一声惊异的问话作为结尾,她不可置信地握住花满蕊的手腕,瞳孔微微颤动,“师妹,你的灵核……”
花满蕊发力扯动两下,想要把自己的左手收回来,但那只手腕在叶繁枝的禁锢之下纹丝不动,花满蕊只能抬起眼,直视着比她略高一点的叶繁枝,“如师姐所探,我只有一半灵核。”
这下不光是叶繁枝,听了这句话的仕文也是大惊!
——在道门之中,能结出灵核便是完整一枚,断不可能有什么“一半”的说法,能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
花满蕊要么是人妖混血,她体内一半是灵核,一半是妖丹;要么,就是花满蕊修过魔道后被高人指点,紧急改邪归正,但却无法回到普通修士的样子,只能凭借未被魔心侵蚀的一半灵核勉强修道。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符合道盟大会的参加标准。
道盟大会,顾名思义,是给修道者们举办的一场比试大会,旨在互相切磋,又挑选出其中翘楚帮助其进行深造飞升。所以参加的限制颇多,毕竟这也算是举全道门之力托举一人,故而限制中有一条看起来像是废话的款项:与会者进入道门前后都必须为人。
这个限制猛一看荒唐,细想之下其实是杜绝了妖族或是魔修参加的可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这个限制的言外之意。
妖族不必多说,而魔修,虽然在成为魔修之前或许是正统的修道者,但要知道,成为魔修只有两种途径:
一种是修炼得走火入魔,道心堕成魔心;一种是与天魔——即诞生之时便是魔族的魔接触——或是与他们的物件,如魔核,长久地交换神识和灵力流转。
如今在以黎颂泽为首的道门大能带领除魔下,天魔已然少之又少,故而第一种途径是多数魔修的由来。
想到此处,仕文脸上的震惊缓缓转变成了兴奋。
他全然没了白天时被花满蕊打败的伤心,也并不觉得自己被花满蕊这个只有半枚灵核的人打败有什么丢脸的,因为此时占据他脑子的想法只有一个:
花满蕊不符合参与道盟大会的条件,她合该被丢出月韵山的门去!他得快些去告诉月韵山的长老们这天大的喜事……不是,这天大的坏事!
他不禁又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叶繁枝的脸色。
她面上的震惊和不解此刻完全变成了仕文的强心针。
对,对!他没有听错!既然叶繁枝都露出了这种表情,那就更证明了他没有听错!
好啊,好啊……没想到被称为天下第一道门的松雪峰竟然出了这么个弟子!人人都说黎颂泽收叶繁枝为徒是看走了眼,现在看来最不起眼的花满蕊才是她的败笔!
黎颂泽定然不会想到,她一生以除魔为己任,却亲手收了个魔修为弟子!
仕文转身欲跑,忽而有另一个念头慢慢爬上了他的心头。
……若是黎颂泽知道花满蕊这事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黎颂泽所谓的四处除魔其实是她的伪装?毕竟道门中都传说其实黎颂泽早就修炼到了可以飞升的境界,但她为了维护苍生安定,迟迟不渡雷劫,只在四处奔波、各处除魔。
她不可能看不出花满蕊的异常。
仕文又没来由地想到了叶繁枝。
他记得许久之前,黎颂泽刚把叶繁枝带回松雪峰时,便有人去拜访过,出来后只说叶繁枝毫无灵根,根本不该被带入道门,可是她却莫名在八个月后就结出了灵核,而叶繁枝的风评也在她结出灵核后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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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灵根”变成了“天资极高”。
若是把这件事情和方才的推论一结合……
仕文的呼吸颤动几分,他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想要喊出声的冲动。
难道说黎颂泽其实才是现存于世最大的魔修,只因她法力深厚,隐藏得太好,所以并没有人看出异样?她收下的叶繁枝和花满蕊,便是她用魔气将养出来的两个小魔修?
她利用自己的名声之便,让这两个小魔修混入道盟大会,是不是意在掌控整个道门?!
仕文想到此处,身子更加兴奋得颤动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好事一般。
怪不得!怪不得!他就说黎颂泽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修炼到如此高深的境界!原来是个魔修没走正途,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脑子又忽地清明了些许。
……现在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推断,具体的还需要调查之后才能作数。
但是!
但是花满蕊有问题这是板上钉钉做不得假的!
就算黎颂泽没有问题,花满蕊这事也足够松雪峰喝上一壶,到时松雪峰这天下第一道门的名头肯定也将不复存在,月韵山自然也不可能看上这种有污点的门派。
到那时……
仕文想起月韵山的第二掌权人,文景泽。
听说文景泽有个常年不见人的女儿,若自己能凭借今日之事与他家攀上些关系……那玉鸣阁也未尝不能成为第二个鼎盛时期的松雪峰。
他的兴奋几乎要化为实体,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已然盖过了风雨声。
因而他并没注意到,他方才给自己施加的隐匿术已然支撑不住他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在他的狂喜幻想中悄无声息地散了。
叶繁枝本在思考该如何替花师妹修补这只有一半的灵核,却忽然感应到了空中一丝不属于她俩的灵息。
她没有出声打草惊蛇,而是保持着右手抓住花满蕊的姿势,左手从灵戒中抽出泣云,找准方向后便狠力朝那里一甩——
铛!
武器碰撞之声骤起。
花满蕊也猛然转头,她和叶繁枝并没多说一句话,两人便一起直直闪身到了声音响起的巨石旁。
但什么都没发现。
叶繁枝有些懊恼:“是我大意了,我们先回屋子里去吧?”
花满蕊没有回话,只是垂下眼眸跟在叶繁枝身后。
待两人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后,重新用全部法力施了隐匿术、凭借一柄重剑倒吊在竹林边山崖下的仕文才敢大口喘气。
——方才他的本命法器余锋比他自己先意识到这危机,在关键时刻自行弹出救了他一命,否则刚才那一下若是打在自己身上……
仕文闭上眼咽了口唾沫,没敢继续想下去。
他颤巍巍使劲将自己翻上去,又用力把余锋从杂乱的沙石中拔出来,这才空出手来擦一擦已经流到眼角的冷汗。
望着空无一人的竹林,他这才发现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他狠狠甩了甩头,再深吸几口气,待心跳趋于平稳之后,这才咬破手指,以松雪峰弟子告密的口吻写下花满蕊灵核有异之事,借方才叶繁枝留在余锋上的余威将血书送去了月韵山的理事处。
随后他又重新背上自己的包袱,趁着夜色逃也似地离开了月韵山。
不出他所料,第二日白天便传来了月韵山封山调查的消息。
可是后续的发展却并没按照他的设想进行。
之后传来的消息中,完全没有松雪峰三师徒的半分影子,倒是月韵山在层层调查中元气大伤,甚至还出了些贼喊捉贼的丑事,看得仕文好不心虚,便也没再追踪下去。
……
仕文从回忆中抽离,他看着叶繁枝那一如当年一样明亮的琥珀色双眸,竟莫名苦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看起来竟然没什么变化。”
他这句话便是变相地承认了叶繁枝之前的质问。
叶繁枝轻点一下头,“多谢夸奖。”
“当初那事对松雪峰完全没有影响,甚至可以说是帮助松雪峰击倒了月韵山几十年,你为何要追问这个?”仕文叹一口气。
“完全没有影响。”叶繁枝毫无语调起伏地重复了一遍。
随后她眼中溢出几分冷色,脸上挂起她最常用的一种笑容——一种不知下一刻她到底会是亲昵地挽住来人的手,还是会猛地一刀捅入对方心脏的笑容,“闲话说得太多了,所以你准备好迎接你的死期了吗?”
仕文却也阴恻恻地笑了,“今时不同往日,老夫现在并非当年你挥出一鞭便会吓得冷汗直流的白面小生了!”
说罢,他的魂体忽而膨大几倍,直直撑上了幻境四方的边角,琉璃碎裂一般的声音霎时从四面八方传来;红色的灵光也在瞬间聚集又散开,“嘭”一声在叶繁枝面前炸成一缕魂烟,顺着幻境碎开的边缘跟着夜风逃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