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撩佛子掉马后竟强要赘我》
1. 第 1 章
五月,恶月。
天裂地动,大旱飞雪。
程云岫扑在自己的小青牛身上,脚下鲜血顺着殿前长阶蜿蜒成河。
“折雪,别睡……折雪……”
名唤折雪的青牛奄奄一息,缓缓合上了眼皮。
婆娑碎雪落在它瘪下去的肚皮上,落在程云岫颤簌的睫羽上,落在万顷琉璃碧瓦上,最后落了漫天,满地。
“节哀。”
女子赤黑锦履踩着血河而来,声音严寒。
程云岫抬眼,隔着一层泪,一幕雪,模糊中,又见那张俊昳无双的脸,凛凛威仪,美得雌雄莫辨。
她颤颤地开口:“公主殿下果真凉薄。”
“怎么,要本宫为一头牲畜陪葬吗?”
“民女不敢。”
女子唇角扬起狂狷的弧度:“瞧瞧,今日这般景象,二十年前早已发生过。你的这二十年光阴,本就是逆天夺命多出来的。如今,该是折雪替了你的命。”
话语如生了锈的顿刀子般轰然劈来,狠狠地砸在心头肉上,却切割不开。
“你说是吗?危凤命主——程、云、岫。”
程云岫的心咯噔往下一沉,恍然了悟,她愣了片刻,随即放肆地笑起来,“是么?究竟是折雪替我去死,还是……我替您挡了命?”
女子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话,愕然一阵,转而却又笑了,语气比之天穹裂痕还要煞上几分,“真真假假,还重要吗?那龙椅,我坐得。玉玺,我拿得。你这个替死鬼,我也讨得!”
“公主殿下,放过我吧……”
程云岫意识变得朦胧,恍惚间,时间开始回转倒流。
雪花上涌成云,鸣蝉嚣嚣归蛹。
刀一次次回鞘,墨一次次离纸。
京城的草才绿。
她还是个天真率性的小小画师。
……
“好困——”
一只青牛悠哉游哉嚼着嘴,背上驮个青衫女子,蹄子踢踢哒哒地往前踩。
牛颈上挂了只破灯笼,风灌进去,灯芯火烛扑朔,隐约照着前路。
“吁吁吁,折雪,你怎么就不能像马儿一样快呢?”
程云岫肩上背个褡裢袋,腰间别柄长剑,手里拎个酒壶,跨坐牛背上,两腿踢踢牛肚。
“牛蹄子能不能快些?照这样子,到京城都猴年马月了。”
她抬手咕咚一大口酒,酒液顺着长颈灌入衣中,凉得一激灵。
“好酒穿肠过,痛快!”
程云岫醉眼迷离,笑得不羁,抬袖一抹嘴,顺势将见底的酒壶抛却路边,扬声高喊道:
“折雪!驾——”
幻想中蹄闲三寻带起的疾风没有吹来。
折雪不理她,甩甩牛头,颤颤牛睫,蹄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慢踩。
程云岫轻拍拍它,“好嘛——你这死牛!都敢骑到我头上来了。”
“你觉得累,我也不想进京的。没办法,死了师父便没了家,不出世卖画,哪里来的银子养你?”
她叹口气,又展颜笑道:“京中的贵人,给的价可是很高的!还好师父生前名震天下,我可是她亲徒儿,靠她名声混饭吃……不要紧的吧?”
“她老人家黄泉之下,肯定也希望我过的好,是不是?”
“哞——”
折雪低叫一声,表示赞同。
程云岫满意地点点头,深吸口气。夜风裹着竹的清香,贯入体内,沁人肺腑,舒爽得整个人都飘飘欲仙。
却忽地鼻腔一顿,她瞬间机警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
怎的有鼓血腥味儿?
刺鼻的、黏重的,在低空浮动。
秀眉拧起,心下一惊。
“不好!”
话出口的瞬间,折雪不受控制地癫狂起来。
“哞——”喊叫声撕心裂肺。
眼瞧着要往后倒去,程云岫双腿死死夹紧,奋力往前一挣!
“折雪!”
灯笼滚地。
折雪四蹄乱甩,跳得丈高,好像要将人狠狠砸下来。
尘飞叶卷,皮似浪抖。
脚下地面震三震。
程云岫咬紧牙关,翻身跃下。
扫腿、跪膝,溅起一圈尘泥。
牛颈被紧紧抱住。
“折雪!”
身子剧烈摇摆,程云岫乱了发髻。
“没事了!没事了……”
怀里动静渐渐小下来,折雪喘着气,漆黑眼睛湿漉。
程云岫伸掌轻抚,“没事了。”
她这才去检查,手摸到前蹄,湿湿的。看不清,只好凑近闻。
腥的,是血。
程云岫眉头紧蹙,心里直打鼓。
折雪有伤,也顾不得其他了。
“滋啦”一声,她撕下一块裙边,给折雪包好伤口,又摸摸它,“没事的,不怕。”
折雪卧下,低低地哀鸣。
她起身,环顾四周。
一道冷光掠过,程云岫定睛走近去看。
只见方才走过的泥地中,一拳长的断刃破土而出,锋锐如新。
分明是人有意为之。
血腥味还久久不散。
她后背汗湿,蹲下将断刃拔出。
一张纸钱从路边林中飘来,落在她手上,沾染了血。
指尖去摸,尚还温热。
程云岫心下一紧,猛地甩头望去。
起身,腰上利剑出鞘在手。
无声走过去,全身紧绷。
却在看清后,瞬间瞠大了眸子。
林子深处,婆娑竹下。
僧人,死尸,纸钱。
黄土,白袍,朱血。
那僧人缓缓回过头,脸上溅着血,胸前殷红一大片。
他生得冷俊至极,眸子狭长,目光幽深。望进去,仿佛极北之境的千年寒渊,落进冰窟,往下沉,却怎么都没有尽头。
“你杀了人。”
程云岫屏息,微眯起眼。
纷纷纸钱飞扬在两人之间。
黄土半掩急剧失温的尸体。
墨影沙沙,风声肃肃。
程云岫手中一紧,飞步上前。
剑刃越上僧人脖颈。
滚动的喉结泛着冷光。
四目相对。
“我可以让你死。”
程云岫冷冷开口道。
对面人无动于衷,薄唇苍白,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神色却无半分恐惧,尽是衅意。
顷刻间狂风大作,月光隐没,乌云滚滚。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程云岫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可她有把握——此人已在她剑下,且受了重伤。
“轰——”
天光乍起,雷鞭如银龙腾踊出天涯地线,一条条自西而东蜿蜒劈开,生生将墨空打碎。
“轰——”
雷霆万钧,响彻云霄。
鸟兽四散,竹海狂啸。
程云岫眸光凛冽,剑刃狠狠抵在对面颈上,列缺顺亮瞬息,几道寒芒掠过男子锋利颌角,飞快不见踪影。
风片卷地,吹起,两人衣袂缠飞。
“你是何人?”
程云岫紧逼,冷不丁开口问。
“不便告知。”
对面不露声色,回答干脆。
“出家人慈悲为怀。”
“在下只算半个。”
“故弄玄虚。我不傻。”
“在下也略有手段。”
“我可记住这张脸了。”
“您最好当作什么也不曾见。”
“怕我?”程云岫挑眉。
“厚颜。”对面人冷笑。
“想灭口?”
“自然。”
程云岫勾起唇角,别开剑往后退,一步,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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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站定,摊手,悠悠开口:
“我现下便放开你。怎么样?要杀我吗?”
“隆——”
又是一声雷鸣,程云岫周身猛然大亮一瞬,照见她眸子,清亮无邪。
天光极快掐灭了,登时一切又暗下来。
她静静含笑,“不敢吗?”
“你知道我做不到。”
那人败下阵来,垂下眼帘,笑得惨淡,“说吧,怎么才能放过我。”
“你埋的断刃伤了我的牛。”
程云岫脆声道:“十两银子。”
那人嗤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抛给程云岫。
轰雷电掣。
借着一息天光,程云岫抄手接过银子,也看清他面目。
“笑什么?你有更多?不如我反个悔,一百两如何?”
对面噤声片刻,声音忽然虚弱:“姑娘,在下并非恶人,今日杀戮,实乃此人现世报。”
程云岫拧眉,心里疑惑,方才还嚣张呢,这就卖起惨来了?
“在下伤势严重,可否烦请姑娘去寻些药来?”
“不可。”
程云岫冷冷道,“我还没善良到要不辞辛劳帮一个凶犯。今日我只当没看见,但其余的,你好自为之。”
她悠悠转身离去,朝身后挥挥手,头也不回顽笑道:
“后会无期了哦。”
那人再没了声音。
牵着折雪慢慢走出林子时,天上降下来瓢泼大雨。
反正湿透了,也没处避雨,程云岫干脆就慢慢走着。
“折雪啊,你刚才是没看见,我按,师父教的,可耍了,好一通威风,还赚到了,十两银子。”
雨水顺着头顶流进嘴里,眼都睁不开,话也含糊不清,她还唔唔说着,几字一顿,一边说,一边往外吐水。
“我若是,表现的,很害怕,说不定,噗,就真的,被他灭口了。”
“这把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噗,就是,不一样,真爽!不过,咱是好人,可不会随便,呸,去威胁,人家,对不对?”
折雪虽伤的不算重,但还是有气无力,只能弱弱地点头。
“忒!”她用力吐出混进嘴里的碎发,抬手抹了把脸。
“虽说,弄得,这么狼狈,呸,但也算,福祸相依了,十两银子,噗,可不少………等进京了,给你用,最好的药。”
折雪呜呜低鸣。
程云岫抬手摸摸它头顶。
快到城门时,天明雨霁。
经过一夜雨水洗刷的大地,虽尽是泥洼残叶,却只让人觉眼前一片澄明清新。
这是春雨。
城外水木明瑟,东风吹过,草破土、柳吐芽、水荡漪。
耳边尽是鸟鸣,布谷、黄鹂、杜鹃,一齐和着婉转动听的春曲。
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城门口人马稀疏,一个侍卫拦住程云岫。
“站住。”
侍卫面无表情道:“通关文书拿来。”
程云岫掏出皱皱的半干一张黄纸,递过去。
“程云岫?”
侍卫看了,连忙掏出一张画像,举在程云岫一旁,比了比说:“是了没错。”
程云岫不解皱眉,又见侍卫收起画像,两腮一鼓,吹起一道嘹亮哨声。
哨鸣震天刺响,她忙捂起两耳。
不等她做出更多反应,侍卫吐出哨头,正色道:“请跟我们尚宫走一趟。”
走一趟?坏了,这是要来事儿了!
程云岫急忙指着自己,眨巴眨巴眼,刚欲辩驳,却瞧见两队宫装丽人远远地朝她走来,楚楚有致,逶迤浩荡。
这是什么阵仗?!女官?
她登时瞠目结舌,心里擂鼓喧天。
眼瞧着那队女官越来越近,程云岫脚底使劲擦捻地面。
要不……跑吧?
2. 第 2 章
程云岫急得冒烟,心里默喊:
一……二……三……
跑!
猛地转身,脚下生风。
不过几步。
手中缰绳牵扯,她踉跄一下,前扑又后倒。
天!忘记折雪了!
程云岫心如死灰,阖眼,仰起下颌,倒吸口气。
一只素手袭上她肩头。
身子一抖,她立时变脸,回身灿笑。
只见对面是一个削肩瘦腰,精神十足的中年女子,身上着的应是最上等的女官服制。
“尚宫大人?”她弱弱开口,语气试探。
秦尚宫目光如炬,程云岫不敢直视。
“您便是画圣程措之徒,程云岫吧。”
她迟疑点头。
“不必惊慌。皇后殿下与尊师生前交情深厚,听闻您乃她唯一的亲传徒弟,又要上京,故此遣小人前来接应。”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程云岫喜出望外,暗搓搓地雀跃。
是福不是祸,这是有靠山了呀!
“还请您跟我来。”
秦尚宫朝身后投去一个眼神,立即便有人来牵折雪。
上了马车,程云岫正襟危坐,眼神却偷摸四处乱瞟。
“殿下恐您不喜宫中拘束,便委屈您暂住皇家慈恩寺,已特令方丈为您安排一间上佳的禅房。”
秦尚宫不知从何处端出一个檀木镶金匣子,朝她打开来。
“这是为您特制的宫牌,持此令可在大内畅通无阻,您千万看好。”
还有这好事?
程云岫眼睛弯成月牙,笑得一脸不值钱,两手在裙侧擦擦,接过那宝贝匣子。
“尊师仙逝,殿下痛心疾首,奈何行为拘束,故只盼见您一面,好解未亡人思友之苦。”
秦尚宫眸子上下打量,接着笑道:“三日后,小人会派车马前来接您,还望您早做准备。”
程云岫低头看看自己破烂泥泞的衣衫,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
“尚宫大人只管放心,草民定好生准备,沐浴焚香,斋戒三日……”
“不必一口一个大人,称我秦尚宫便可。”
说罢她抬手捋了捋程云岫鬓边乱发,精炼目光也柔和下来。
“我同尊师也是旧相识了。程画师虽形貌不似尊师,神韵气质却与她别无二般。我倒真似又见了她,殿下看到您,定也心生欢喜。”
程云岫盈盈笑着,她知道这种时候并不用说话。
慈恩寺稍作安顿后,她去铺子买回来干净衣衫和用物,仍旧是一袭青衣,去了主寺拜谒住持。
师父教过,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该有的礼数还是要的。
主寺不同于禅房的清雅,而是庄严。大雄宝殿正中,释迦牟尼金像高高盘坐,垂下悲悯的眸。
程云岫轻步进殿,双膝陷入佛前蒲垫,额心叩地。再起身时,双手合十,却一时想不起该请何愿,于是再拜两拜,退了出去。
殿前长阶雨痕未干。
一记晨钟撞碎在琉璃瓦上,青铜音波漫过经幡、薄烟、香鼎,拨起檐角雨铃叮当脆响,吹起老僧帚下碎叶。
现下才过卯时,香客稀少,僧尼皆做早课,整个大慈恩寺更显空寂。
瞧着是见不到什么人了,她荡了一圈便折返回自己的禅房。
穿廊过巷,后堂桃树已结了花苞,程云岫不由得驻足,指尖去触碰。
“阿弥陀佛。”
一缕微弱的老声从身后传来,她蓦然回眸,手中惊颤了桃枝,簌簌落下一串积雨。
只见廊下远远地立着两个僧人,一老一少,正在说话。
那老僧白袍红袈裟,手持九环锡杖,眉须苍白,想来便是方丈了。
那年轻的僧人……
程云岫蹙眉,定睛一看,登时心里一震。
是他。
真是晦气。
“方丈。”
程云岫走过去,双手合十,俯首行了个礼。
方丈转头看她,笑得眉须颤巍巍抖动,“女施主便是程画师吧,那西厢可还合意?老衲未来及亲身拜见,施主勿怪。”
“方丈多礼了,合该小女子先来拜谒您才是。”
程云岫转眸瞥向一旁,方丈立即会意,“此僧乃我座下弟子,法号逝真。”
“逝真法师,见礼了。”
程云岫眸光直逼他,微挑秀眉,暗暗笑着。
“施主。”逝真面不改色,一个眼神都不给,淡淡回了一声。
他同程云岫昨夜所见已大为不同——此刻僧袍洁净不染,额心一点朱砂,本上扬的眉眼此刻低低垂着,眼皮结着一层霜似的,仿若一株月下静绽的昙花,缥缈清寒。
倒还镇定。
程云岫心里冷嗤一声,又浅笑道:“逝真法师近来可安好?应是无病无灾吧?”
他薄唇轻启,一句冷淡无味的话便投石掷地般吐了出来,“自然,贫僧多谢施主关怀。”
好功夫啊,这都不破场。
程云岫又近他半步,“大师夜来睡得可安稳?昨夜……”
逝真眉目轻颤了下,微不可察。
有意思。
程云岫眼光精得很,忍不住勾起唇角,“昨夜小女子梦魇缠身,故欲向您请教一二。”
“梦魇多是因白日忧烦,施主且放宽心,莫理闲事。”
逝真声音淡如寒雾,轻飘又湿重,压得住人,却又让人抓不着。
好一个莫理闲事。
程云岫心里气笑了,却蹙着眉,扮得副楚楚可怜模样,话锋一转——
“逝真法师当真不记得小女子了?”
此话一出,逝真身躯一僵,面上仍不露声色,轻垂的睫羽凝着水一样重。
方丈插话问道:“阿弥陀佛,逝真,你与这位女施主相识?”
“徒儿不识。”
程云岫得意之色都快要浮上眉梢了,却还是佯装叹息说:“许是逝真法师遁入空门已久,已忘了小女子这位红尘中人了。”
方丈扶着长须笑道:“入佛门者,斩断前缘。施主莫怪、莫追才好。”
程云岫低眉敛首应道:“小女子受教了,自不会再追究往昔。”
方丈点点头,便拄着九环锡杖悠然离去。
“贫僧竟不知……何时与施主有过一段尘缘了?”逝真终于开口,语气又恢复了昨夜的冷傲讽毒。
程云岫漫不经心倚上栏杆,眯起眼顽笑道:“你该谢我没有揭穿你。”
“施主收了我的贿银,应履行承诺。”
“我这不是没揭穿吗?”
程云岫从袖里掏出一把梅脯,拣出一个,向上抛,张嘴接住,酸甜的滋味便在舌间绽开。
“贫僧没有闲情逸致陪施主玩这种把戏。”
程云岫不以为意,切了一声,“我若是继续这样,你会在半夜来杀我吗?”
“贫僧也说不准。”
“那算了,不玩儿了,我会当作和你不认识的。”
“本也不识。”
程云岫瘪瘪嘴,又捏起一个挂满白霜的梅脯,抬眉道:“我可不是打不过,只是怕你趁我不备偷袭……”
“贫僧告辞。”
逝真不同她纠缠,走得干净利落。
程云岫朝他背影白一眼,继续悠哉吃着梅脯。
目光漂移间,却恍然瞥见寺后门外的小山山腰,静静立着一座独立的禅房,高大的菩提树从那小院中参天而出,亭亭如盖。
而逝真孤高的背影,正向那儿走去,灰白的僧袍穿梭在一片褐绿矮林中,恍如山间流霭。
程云岫不解挑眉,却也无心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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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
春阳高升又西斜,寺中檐柱拉出长长的影子,马厩的篱笆也染了暮色。
“折雪啊,这些马儿没欺负你吧?慈恩寺只有马厩,可委屈你了。”
“咱傲起来!你是青牛,祖上可是太上老君的坐骑!这些臭马在你面前,算个什么东西?是不是?”
程云岫轰开两旁的马儿,将担子里的嫩草倒在折雪面前。
“快吃,这些可都是新鲜的春草呢。”
一匹枣红色的马儿滚着眼珠,撅着马嘴,将头颅凑过来,程云岫一巴掌甩开它。
“去去去!你自己没人喂干草吗?别抢我家折雪的嫩草!”
枣红马儿“吭哧”一声,转了个身,屁股对着程云岫,尾巴一甩一甩。
程云岫还没见过马屁股,好奇地凑上去。
下一瞬,一股臭烘烘的暖流崩在脸上。
噗——
“哇——好臭!你这死马!”
程云岫连连后跳,两手在身前扇得起风,快出残影。
鼻腔里满是干草混着污水发酵发烂的酸臭味,直冲天灵盖,久久不能平复。
“敢对你姑奶奶放屁!”
她抄起墙角的扁担。
枣红马儿四蹄飞快撤退到角落,还吭哧吭哧地鼻子出气。
程云岫扬起扁担的手顿了顿,想想还是作罢——万一惹上什么麻烦呢?
她压下怒火,丢开扁担,蹲下摸摸折雪。折雪却耷拉着眼皮,恹恹的。
“折雪,怎么不吃啊,不舒服吗?”
摸了摸折雪前蹄,她忧声问道:“是不是伤口疼?”
说罢掏出一个小小的木药罐,指尖挖出一点,给折雪薄薄敷上。
折雪仍是不见一点精气,呜嗡低鸣着,甚至卧下来,几乎完全合上了眼皮。
“折雪别睡,这是怎么了呀?要不要喝水?”
她拧紧秀眉,急忙起身去井边打水。
木桶从井口放下去,盛满后拽着绳子提上来,水撇出来一捧,湿了裙边。
“看不出来吗?它中毒了。”
一道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伴着阵阵铃环碰撞叮呤啷铛。
正是日月同天之时。
程云岫靠着冷下来的半边天,蓦地转身。
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幼鹰,浑身漆黑如发,一双鹰目锐利如箭,鹰爪扒在一位胡姬的肩头。
那胡姬麦色肌肤在夕阳下流淌,融成沙河。额上挂着的五彩玛瑙嵌琉璃璀璨得令人炫目。金赤胡旋裙腰垂下一排流苏银铛,铃铃清脆,好似会永远这么响下去。
她眉目深邃,鼻梁高挺,有一双盛满金霞的琥珀眼睛。透过去,好像就见到了传说中的大漠草原。
程云岫看得怔了,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女子,半晌才回过神来。
“你是说,我的折雪中毒了?”
“你怕不是个傻的,还愣在这里不去寻办法。”
胡姬已牵出了那匹枣红马儿,声音轻飘飘的。“你的青牛我看过了,它蹄上的刀伤,有毒。”
程云岫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大震,山崩地裂。
声音沉甸甸压人,溢出紧咬的牙关,还发着颤。
“狗杀才!”
脚边水桶被猝然踢倒,井水哗地四溅如银雨。
那胡姬似是被吓着了般,身子略后缩,小心张口道:“现下去寻一种叫做商菱草的草药,天亮之前还来得及。”
幼鹰转了下脑袋,尖利的鹰喙陷进胸前漆羽中,戳了戳。
她的声音更弱几分,“只是这商菱草难寻,我方才去后山转了一圈也没找见。”
“多谢姑娘!有缘再报你恩德!”
话未落地,程云岫一阵风似的蹿出了马厩,只剩青衣飘飞的背影,留给怔在原地的胡姬。
3. 第 3 章
“臭和尚!滚出来!”
“砰砰砰!”
薄夜中,一串的巨响,禅房院门震得直欲散架,门上微尘脱壳子似的抖落出来。
“识相滚出来!姑奶奶饶你不死!”
忽地,“啪唧”一声,一个折的薄薄的纸包飞甩过来,掉在程云岫脚下。
下一瞬,禅房里灯火尽灭。
程云岫蹙眉,无语,翻白。
再下一瞬,几枚纸钱蓦地飘来,飞旋禅房上空,飞卷菩提树上空。
最后飞扬她头顶上空。
许是夜风无头绪,纸钱盘旋头顶,久久都不落地。
晦气。
程云岫呼出口气,弯腰拾起纸包。
“这应该便是那商什么草制的解药吧。”她心里还念着折雪,转身便快步离去。
然而尚未走远,身后忽地“嘎吱”一声,院门大大敞开。
她猛然回头,一颗心紧紧拧起。
提步走去,房门虚掩。
朦胧的青衣化在月光中,随着门开淌了一地,漫过逝真葭灰僧袍。
“死了?”
程云岫踮起足尖,轻步移至逝真身旁,指尖送到对面鼻下,微弱的气息拂在指腹。
没死。
她起了坏心思,唇角微挑。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甩在逝真冷玉般的脸上,红掌印瞬间浮出来,明晃晃的。
“让你作恶!”
她又用力搡了搡,确定对面已经不省人事。
许是出于良心,只犹豫片刻,她便两手穿过逝真腋下,一寸寸地将人拖到榻上,扒下外袍。
这才见人伤得不轻。
左肩胛处,鲜血在中衣渗出丝丝缕缕的殷红。
是昨夜留的伤么?
程云岫叹了口气,心中不忍,却又转念一想——怪得很。
这人方才还甩解药给她,怎么这就倒地不醒了?
有人!
她惊觉不好,猝然起身。
塌边窗棂“砰砰”弹跳起来。
“谁!”
紫铜烛台深深嵌进手心。
隔着窗纸,一个黑影从眼前窜过。
她一顿脚,纵身破窗而出。
烛台飞甩出去,数丈距离,翻滚生风。
“扑通”一声闷响,黑影重重栽倒。
“跟姑奶奶比,你还是嫩了些!”
程云岫信步走去,踢踢那瘫在地上的黑影,又揪着后颈领子拎鸡崽似的将人拎起来。
细看才见这人是个着玄色华服的少年,呲牙咧嘴,灰头土脸,却看得出容貌是好的。
少年用力眨眨眼,吐出嘴里的细土,高声大喊:“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装神弄鬼!”程云岫啐骂道:“什么底细?为何伤人?你们之间是何仇怨?全都如实招来!姑奶奶便饶你一命!”
“我……我家是定成侯府叶家。女侠大人,我绝对不是什么杀贼啊……”
“定成侯府?叶家?”
“是……我叫叶得祯,是叶侯幺子。”
这些世家公子,惯会作恶。
程云岫沉下嗓子,故作冷笑,手上力气加重几分,“是又怎么样?我一样可以让你悄无声息地死了。”
叶得祯吓得忙抱住程云岫腿,埋下脸,扯着泪花哭嚎道:“女侠大人,我真的没有作恶啊,我只是来找他玩儿,谁知道他突然就倒地不起啊——”
“放过我吧女侠大人——”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程云岫拧着眉,面露鄙夷之色,嫌弃地蹬蹬腿,却怎么都挣不出来。干脆松了手,伸出另一只脚,用力一踢,脏兮兮的少年便被掀翻在地上,四脚朝天。
“那你说个仔细来,我听罢,若觉得有理,便放过你。”
叶得祯抽抽噎噎地,抬起一双湿漉漉的星眸,仰头看程云岫道:“我爹的一个近身侍卫,也算是我兄长一般的人了。昨日在京郊不见了踪影,我原想邀他同我一起找找……他只知打坐诵经,不理会我。”
“正拉扯之时,便听见姑娘你拍门怒骂,他扔出个纸包便倒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那你跑什么?装神弄鬼干什么?”
少年一下子红了脸,支吾起来,“我怕被发现,蹲大狱……”
程云岫卸下了防备,无奈笑笑,“那你就不怕他死了?”
少年急忙解释:“我什么也没干,他怎么会死?何况若不是有人来了,我定是要救治他的……”
“还不是你力气太大,弄伤他了。我说小孩,他是个和尚,你来烦他作甚?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已经十七了,不小了……”
程云岫不想听他废话,瞪着眼挥起结实的拳头。
叶得祯忙小鸡似的缩起身子,委屈道:“说起来,他与我家算是有仇的,可是我……”
“两位施主。”
一道清冷的嗓音兀地飘来,掐断了少年的供述。
程云岫转头望去,“逝真法师,这么快便醒了?”
“方才旧伤牵扯,一时失了意识,并无大碍。”
“这个人,你说怎么处置才好呢?”
程云岫又踢踢地上的人,少年一声痛呼出口。
“叶公子没有恶意,自行离开便是。”
“是吧是吧,他都这么说了。女侠大人,快放了小的吧!”
程云岫不置可否,当真退了几步,转头又看向立于屋内窗边的逝真。那鲜红的巴掌印与冷若冰霜的神色相配起来,莫名有几分可喜。
她挑挑眉,邪笑道:“那么,你,我要怎么处置才好呢?”
“程施主此话何意?莫非当自己是判官了?”
叶得祯好似忽然发现了什么,探头道:“唉?你们什么情况啊?”
逝真忙沉声堵他道:“叶公子请回吧,一身狼狈还有心顾及其他么?”
叶得祯亮着星眸笑了,“嗐,我就知道你对我还是不忍心。”
“……”
逝真闭目,深深沉气。
程云岫也听不下去,想着把这个麻烦甩掉,便伸出腿又踹他一脚,“还不快滚!”
叶得祯吃痛一声,悻悻爬起来。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程云岫又恶狠狠喊道:“回了家怎么交代,自己心里清楚。敢告状……你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叶得祯吓得一哆嗦,双手合十,转头躬身一拜,声音弱弱地泄了气:“女侠放宽心,小的绝不敢。”
等他走远了,便听得逝真冷笑道:“程施主这狐假虎威的招式,用起来还真是得心应手。”
程云岫闻言转身,不甘示弱地衅言道:“逝真法师,也该我们算一算账了。”
她逆着月光,走近两步,周身一层淡淡的银辉,清亮的眸子盈盈笑着,语气却颇为锐利,“我现下不同你狐假虎威,你也别同我含糊卖乖。”
“你昨夜杀害那人,是叶家的人,你同定成侯,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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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真不予回答,“程画师何必多管闲事,当心惹火烧身。”
“我好奇啊。看你开什么价,用财宝来移走我的注意咯。况且,我的折雪,不仅受了伤,还中了毒……”
逝真再次闭目,深深沉气。
他转身拿了一个金锭,静静放在窗台,金光照得程云岫眸色都亮了几分。
“程画师,自今夜之后,你我二人,只当从未见过。一而再地违背诺言,为人不诚,可是会自食恶果的。”
程云岫也不装腔了,一把抄过金子,喜上眉梢,四指立掌,斩钉截铁道:“你放心,我发誓,今后再不会拿此事来威胁戏弄你。若有违背,教我失了自由,一世发不得财!”
瞧她见钱眼开的模样,逝真唇角扯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哟,冷秃驴还会笑啊?”
脱口而出一句玩笑话,窗中人咯噔一下拉下脸,好看的眉宇结了霜一般,“施主无礼了。”
切。程云岫瘪瘪嘴睨他一眼,转身便走,嘴里还小声絮叨:“也不是谁都值得我以礼相待的。”
“对了。”
程云岫蓦地回头,在菩提树下促狭着眼顽笑,挑衅似地指尖戳戳自己右颊。
逝真不解蹙眉,长指也缓缓抚上自己红肿的脸侧。
“嘶——”
“怪不得我啊!”她丢下一句话,旋即脚下生风蹿离此地。
回到马厩时,那胡姬已不见了去处,折雪却瞧着精神好了些。用过药后,很快便好全了。
三轮的日升月落,慈恩寺里的桃树花苞舒展开轻柔的花瓣,夭夭灼灼。
京城不知何时换了数百份张贴的告示。
有言画圣之徒来京居慈恩寺,可下贴子上门作画的;有言定成侯府家仆失踪,悬赏寻人的;有言召安公主婚事将定,开府在即,天下大喜的。
程云岫换上一身稍显端庄贵重的打扮。青碧攒珠云纹湖锦对襟长衫,烟粉漂染天丝襦裙,略施薄黛,衬得她原本丰秀的容貌更为出挑,却有说不出的怪异。
车驾轮毂缓缓移至皇城紫德门角下,入目便是清一色的朱墙碧瓦,大到没有尽头般。数不清迈过几百道门槛,程云岫心都倦了,才终于来到皇后所居坤宁宫前。
“程画师不必紧张,随心便好,殿下十分的宅心仁厚,和善可亲,合宫上下无一人不赞呢。”秦尚宫拉着她两手,眉眼温柔。
程云岫重重点头,笑着应了声“嗯”,便踩上了台阶。
“秦尚宫,怎的带了个俗不可耐的小丫头进宫?这便是母后宫里的规矩吗?”
一道冷沉的女声从上方传来,落在头顶,把个程云岫砸得头晕眼花,身子似有千斤重,脚步沉在原地。
“公主殿下,此人乃程画师,是皇后殿下宣召,并非小人自作主张。”
身旁的秦尚宫拂了个礼,不卑不亢答道。
见她如此,程云岫也有了几分底气,遂抬起头,望向殿阶之上。
“日升月恒”漆金匾额之下,立着个气势傲人的女子。
一袭赤黑庄重的宫装,繁复的织金墨锦大袖往上,却是一张极年轻的脸。朱唇高髻,骨骼清朗,额下一双凤眼斜飞,大有睥睨天下的神态,美得雌雄莫辨。
程云岫蹙眉,只觉殿上那位公主殿下,极陌生,又极熟悉。
上头那位公主殿下对上她的目光,凛凛威仪不露怒色,却仿佛有紧仄狂风扑面卷来。
程云岫打了个哆嗦。
“见到本公主,为何不跪?”
4. 第 4 章
程云岫心里轰然一沉。
抿了抿唇,提裙正要跪下,却听得一声嗔语,顿感如释重负。
“谛月,不得无礼。”
眸光越过李谛月,便见她身后一张和婉的杏脸,弯弯柳眉,浅浅酒窝。岁月的佛尘轻轻扫过,也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这哪里像四十的皇后,分明是二十的女孩儿。
程云岫僵着动作,又看呆了。她自小在师父的羽翼下长大,隐居乡野,的确没怎么见过世面。
皇后轻招招手,朱唇又启,嗓音泠泠如山泉:“岫儿,莫要多礼,来本宫这儿。”
她说什么?岫儿?
程云岫虽不服尊卑,但也不敢不循礼。
她并未就此顺竿爬,而是落膝稽首,行了个跪拜礼,恭恭敬敬道:“民女见过皇后殿下,见过公主殿下。”
她直起身子,小心看向李谛月:“民女不识礼数,方才冲撞了公主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看来你只是呆俗,还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
李谛月挥袖转身进殿,皇后忙示意秦尚宫领程云岫过来。
正殿内,绿釉鹤擎博山熏炉中飘出缕缕白雾,蔼烟绕梁,暗香浮动。
程云岫生怕磕碰坏了什么名贵器物,头顶悬梁似的,秉着一个十九年来从未用过的坐姿,束手缩脚,低眉敛首,后背却绷得直挺挺像根紧弦。
“我这女儿平日里张狂惯了,岫儿莫要同她计较。”
一旁的李谛月凤眸轻垂,淡淡呷口清茶。
程云岫却止不住地指尖打颤儿,带起手中茶汤层层涟漪,“民女不敢。”
一旁的侍女一边剥着蜜橘,皇后一边将剥好的橘瓣往诚惶诚恐的程云岫面前放。
“你这孩子,拘谨什么?跟到了自家一样的。我同你师父啊,可是四十年的至交。虽说她归隐二十载,我入宫二十载,可我们的书信往来从未断过。”
“她在信上,同我说了许多你小时候的事呢。那我可不就是看着你长大的姨妈了?”
“娘娘折煞我了……”程云岫汗颜笑笑,又疑惑问道:“可是为何,师父从未同我提及过您?”
皇后听了这话,眉眼间略有些愁容,“她的脾性古怪得很,我认识她四十年,也摸不透。谁知道她呢?”
这话语气嗔怪,与其说是对着程云岫说话,倒更像是在埋怨那个已二十年不见的故人。
“娘娘,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程云岫胸中懊恼,后悔说错了话,轻声探问道。
世上有谁希望听到,自己牵肠挂肚的好友却一点不想着自己呢?
皇后轻轻摇头,又温笑道:“岫儿,你进京这几日,可还习惯?我原想着收你做义女,让你住到宫里来。可如今我瞧你和你师父是一个样儿的,定不喜宫中处处拘束……”
岫儿。
从前只有师父会这般唤她。
师父也许是一颗巨树,永不枯朽,即便如今倒下去,余荫也能庇护她半生。
程云岫恍然有些伤神,可是师父告诉过她,不要为离开和死去的人伤心。
“岫儿?”
程云岫回过神来,“娘娘方才说什么?”
“不识好歹,母后说话你也敢走神,不想活了?”李谛月坐在一旁,恐吓人的话张口就来。
“月儿!”
被怒嗔一声,她转眸瞥向一旁,还是那副狂狷的姿态,只是不再张嘴说话。
皇后警告李谛月一眼,便执着程云岫手道:“岫儿,你可带了你师父的什么遗物没有?”
“有的,不过我没想到娘娘您要,还在寺里收着呢。”
“无妨,下次给我带来瞧一瞧。对了,你现如今有什么打算?”
“娘娘,我不想住在慈恩寺了……”
程云岫小心翼翼探问道:“我可以自己在京里租个宅子么?”
“为何呀?”皇后眉间浮起一丝疑惑。
“寺里也很是拘束,我不大喜欢……”
程云岫没敢说得更详细,总不能说自己跟个和尚过不去,自己的牛不能屈居马厩吧。
“得寸进尺,贪心小民。”李谛月又开口道,语气似刀剑刮擦。
皇后也懒得训她了,忙安抚似的拍拍程云岫的手,笑道:“租个宅子像什么话?这样,你再委屈几日,我派人为你寻办个好府邸。你到时候直接住进去,也安心。”
“这……无功不受禄,云岫若接下这样大的好处,只怕不能心安。”
这自然是句客套话。
程云岫心虚地笑笑。
“什么胡话?好生受着。我看到你,便仿佛看到我那老朋友,就当她托孤给我了,我白捡个女儿!”皇后笑眯了眼,露出一排贝齿。
“云岫多谢娘娘。”
皇后娘娘真是好人。
程云岫心想,嘴角止不住笑意,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日头高升后,一肚子的茶水点心,程云岫退出偏殿之前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李谛月在身后叫住她:“程画师,走之前,为本宫画幅画像吧。”
程云岫一时微愣,娘娘不在,谁知她又要怎么刁难自己?
“怎么,堂堂画圣之徒……”
“民女遵命,还请公主吩咐纸墨来。”
程云岫蓦地转身,屈膝行了个礼,神色坚定,瞧起来很有底气。
李谛月被打断居然不恼,抿唇轻笑,朝身后站着的长音投去一个眼神。
不一会儿,便有六七宫女端着东西次第排开。
程云岫信手将画帛在案上滚开来,微伏低上身,手边调磨十几个瓷碟的彩墨,不时抬眼观详李谛月。
笔尖蘸墨,晕开一点赤红。
细笔划过,勾出劲韧曲线。
殿内僻静无声,只余袖角与画帛摩擦的簌簌声。
“殿下。”
画毕,程云岫搁笔,福身行礼,挺直脊背,扭了扭酸痛的手腕。
李谛月移步至案前。
“果然丹青妙手。”她唇角扬起恣肆的笑,一双凤眼也生动起来。
“长音,去取上月高画师所作之画来。”
长音听命去取,把殿内宫女也都传走。
空荡殿内只余二人。
李谛月转头看向程云岫,目光如炬,“时辰尚早,程画师不妨同我讲讲这画中之意?”
“是。”
程云岫指尖在画上描摹着什么,清亮的眸子华光烁动,语气珍重: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画记实,也传意。民女今日为公主作画像,求的是一个传神写照,形神兼备。公主是怎样一个人,音容笑貌,性情心志,画箔之上皆可描摹。”
“我见公主英姿傲骨,凛凛威仪,是心怀大志,可顶天立地之人。家师生前屡次教导我,丹青手,为的不过是一个‘真’字,我如今只是把自己所见的您,如实画出来罢了。”
程云岫掷地有声,声音在殿内久久回响。
二人对面而立,相视而笑。
“说得好。本宫入画无数,唯有你,画出了本宫真正的模样。”
长音已取来了一幅画,同程云岫所作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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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三人目光皆落至此,画上分明是两种模样,两个人。
一幅是最多见的仕女图,色调清丽,笔触柔和。画上仕女婉转动人,柔弱无骨,不论形神,哪里有半分李谛月的模样?
而另一幅,浓墨重彩却又工笔细致,画中女子栩栩如生,与李谛月真身极为相似。端坐椅内,手持墨金折扇。凤眼斜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一切,颇有……君王之气。
三人面面相觑,心知肚明,无人出一言。
这在礼法纲常看来,是僭越,是大不敬。
李谛月轻启朱唇,扬眉沉声道:“我素来与常人不同,是有些离经叛道在身上的,我这个人已是不合时宜。他们自然觉得,我这份不合时宜,不该落到画帛上,留传于世。”
“无人似你这般画我。你作出这画,就不怕世人口诛笔伐,容不得你?”
程云岫眸色坦荡,“民女只是如实照画,公主自身尚无所畏惧,民女一介执笔的丹青手,又有何可惧?”
李谛月勾起唇角,捏住那副与她毫无相干的仕女图,画角皱出一脉横纵山峰。
她扬高手,红烛火苗上蹿,舔舐仕女堆叠裙角。
火势大起来,长音怕烫着她,便接过自己手来细细地烧。
案角落下细屑的灰白余烬,李谛月蓦地朝程云岫开口道:“多谢你赠画,本宫也送你一句忠告吧——下次别再这样穿了。”
程云岫低头看看自己装扮,想起她见自己第一句话,说的便是“俗不可耐”。
“很难看么?”
“很难看。”李谛月不禁笑道:“太不适合你了。”
……
出宫时已是申时二刻。
西街上热闹极,程云岫掀开帘子,眼前走马灯似的飘过街边光景。
簪娘摊面琳琅满目的花样儿,戏楼咿咿呀呀的婉转唱曲,点心铺子暖意满盈的米香果香。顽劣少年打马游街,惊了路边卖菜吆喝的阿婶;簪花女郎踏青归来,手挽手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雀鸟。
程云岫大饱眼福,缓缓地放下帘子,收了目光。
马车外的喧闹声却忽地变了调。
“去去去!别赖这儿!”
“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冒充侯爷千金!”
“听不懂?还不快滚!”
感受到车外人群攒动,有人受欺,程云岫又倏地卷起帘子。
只见一群人围着个女子,“叶府”乌木牌匾下,两个小厮装扮的凶横地挥手赶人。
是她。
耀眼的胡旋裙,麦色的肌肤,肩头还立着一只墨色的鹰,不是那日的胡姬又是谁?
程云岫让车夫停下,跳下了马车,便要挤进人堆里。
近了去看,才发现胡姬并非在受欺负。
她叉着腰,横眉竖眼,大声说着一些程云岫听不懂的话,像是在骂什么很难听的话。
程云岫走过去,拍拍她肩头。
然而下一瞬。
“啁——”
一道尖利的声音刺破长空。
鹰爪飞离肩头,幼鹰扑棱展翅。
人群惊慌后退。
程云岫被猛地掸开,两耳刺痛,阵阵嗡鸣。
“阿苍!”
胡姬大喝一声,眼疾手快托住程云岫欲倾倒的后腰。
“你没事吧。”
阿苍飞旋半圈,又落回胡姬肩头,似乎歉疚地戳戳胸前漆羽。
“阿苍是怕我危险,无意伤到你……”
程云岫紧紧皱着眉,耳畔嗡鸣声混着胡姬担忧的询问和人群的嘈杂,震起酥麻的心悸。
5. 第 5 章
慈恩寺,西厢禅房。
程云岫一条腿支在塌沿,一条腿随意垂下,仰头大口灌酒。
本就花了的妆被酒一浇,脂粉晕成坨,有些开裂,黄黄的小脸儿唯有腮颊结着白白的两团。
她着实累了,也不管干净不干净,抬袖横手一抹,唇上口脂被碾出界,丹砂似的染在脸上一撇。
胡姬坐在一旁,对着她可喜的模样,难堪地笑笑,“你的妆……花了。”
“哦,不妨事。”程云岫放下了美酒坛子,擦擦掌道:“这酒真是好酒,你从哪儿买的来着?”
“青庄酒肆。”
程云岫点点头,歪乱的发髻也跟着扶动。“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出现在定成侯府叶家门前?”
“我的中原名字是贺若兰允。”胡姬拿过她手,在她手心比划着。
指掌擦捻,程云岫也写下自己的名字。
“程云岫……那我就唤你云岫了。”女子琥珀瞳亮亮地,“你唤我兰允、阿兰珠都好。我从西州来的,但我的父亲是中原人,我阿娘临终之前,嘱咐我来中原找他。”
程云岫问:“你的中原话是你阿爹教的?”
“不是,我没有见过他,我阿娘会说中原话,是她教我的。”
看来又是一段始乱终弃的故事。
程云岫微微叹口气,又问:“你去叶府,那你阿爹……该不会是叶侯叶擎吧?”
阿兰珠连连点头,亮亮的琥珀眸子之上,玛瑙额坠颤颤晃动。
“你可见到他没有?”
阿兰珠摇摇头,努嘴道:“叶府那看门的小厮不让我进,也不通传,全然没把我当回事。”
程云岫有些犯难,“阿兰珠,若是你见不到他呢?或者他不肯认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阿娘生前交代了,要我一定见到他!他若还有良心,愧悔于我阿娘,又肯认我,我便称他一声阿爹。他若是个狼心狗肺的,我也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然后回西州去,到我阿娘坟前还愿!”
程云岫听了,沉吟片刻,认真道:“前几日若没有你,折雪现在还不知怎样呢?你帮了我,我自然也要尽己所能助你一臂之力。你莫发愁,我们一起想法子!”
“好!”阿兰珠眼睛笑成弯月,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咱们瞧着年纪相仿,你如今几岁了?”程云岫又问。
“我今年刚好十九。”
程云岫舒然一笑:“我也是,嗯……这怎么不算有缘呢?”
两人相视,小雀鸟般围在一起,笑得咯咯发抖。
“我暂住在西院的最西头禅房,你若有事,随时来寻我!”阿兰珠蹦哒起身,裙上银铛叮铃脆响,“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喂我的马儿。”
程云岫也该去看看折雪,便要同她一起。
轻手推开门,便见院里树下,一匹枣红马儿,背上立着一只幼鹰。
她禁不住拧眉,阿兰珠养的好马好鹰,一个崩她一脸屁,一个差些让她摔倒,她听户到现在还刺痒呢。
二人来到井边,提了桶水,程云岫蹲身就着水搓脸。
残阳如火,晚风却凉凉的,井水泼到脸上,冰得程云岫阵阵瑟缩。
耳畔哗啦啦的水声里忽地多了些什么。
是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少年嗓音。
“云岫,有人来了。”
程云岫抬起脸,见马厩进来一个笑得洋洋洒洒的紫衣少年。
“叶得祯?”
她喃声出口,与少年四目相对。
少年却是一阵愕然,随即有如雷击般,身子一抖蹦出几丈之外,嘴里大叫:“女鬼啊——”
程云岫一时语塞,转而又勾唇坏笑:“阿兰珠,你能抓得住他吗?”
年轻的女孩儿自然爱玩爱闹。
阿兰珠看着叶得祯落荒而逃的背影,也扬起了唇角。
“自然能了。”
趁阿兰珠去抓人,程云岫探头往井口去照。
水面上,一个女子发髻张狂,碎发走蛇般爬满整张脸。面上玉粉胭脂东坨一块儿,西化一块儿。缤纷色彩,血盆大口,还流着白汤灰汤红汤,好不吓人。
“确实像那么回事。”她朝着井里的自己挤眉弄眼,又掬起一捧水来拭净妆面。
“人抓来了!”
阿兰珠把紫衣少年往程云岫面前地上一贯。
明明少年个头比她们高出一截,此刻却像摔一块小物件。
叶得祯龇牙咧嘴,看清那女鬼原是程云岫,便满面写着“天理难容”四个大字。
“二位女侠,我这次什么也没做啊!”
程云岫理理乱发,起身悠悠道:“阿兰珠,这可是你同父异母的好弟弟,别弄坏了他。”
“他是我弟?”
“她是我姐姐?!”
二人脸上共用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程云岫执起阿兰珠手,转头垂眸,目光碾过地上的叶得祯,“阿兰珠,他就是叶擎的幺子,叶家的宝贝,你的弟弟。”
阿兰珠眸色有些复杂,一时无话。
叶得祯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尘土,横眉叫道:“你们少招摇撞骗了!我爹怎么会有一个胡人女儿?”
程云岫不理会他,对阿兰珠道:“有了他,我们或许可以见到叶侯,届时一切便自有分晓了。”
阿兰珠拧眉咬唇,若有所思。
“你们听着我说话了没!”叶得祯气得跳脚,指指阿兰珠,又指指自己,“你!我!你们自己瞧瞧,这哪里有半分像姊弟?”
“闭嘴!”
程云岫狠狠剜他一眼。
阿兰珠危险的眼神也冷不丁向他掷来。
“你你你……你们!你们不会是想绑了我吧!”叶得祯面露惊恐之色,连连后退。
“那倒不会。”程云岫勾唇冷笑,眸中闪过一缕邪光,“你把她带进你府里,带到你爹面前。”
叶得祯连连摇头,摆手道:“我可不敢啊女侠姐姐!爹娘管束我十分严厉,从不许我身边有女子,更别说明晃晃带个胡人女子回家了!”
听他这么一说,程云岫眉心紧锁起来。想来也是,与其只身入狼窝,吉凶未卜,倒不如让狼入了我们的地盘,易守为攻。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听得一串叮铃清脆的响声。
阿兰珠的马鞭崩上了少年胸膛,程云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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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吓一跳。
“咻”的一声,鞭影一掠,手柄陷进紫衣马服,“笃笃”两声精准点中定穴。
叶得祯张着嘴,登时动弹不得。后脑又被鞭子敲两下,他被迫低了头迎着阿兰珠目光。
“那便想办法把你爹带到慈恩寺来,就说是供奉神佛。三日后,我要在这里看见他。”
叶得祯委屈地瘪着嘴,说着就要滚下泪来,“你若真的是……我爹的女儿,我娘会伤心的……我不答应。”
似乎被触到了心弦,阿兰珠怒红了双眼,声音震颤。
“你娘会伤心,我阿娘就不会伤心了?她什么也没得到,现如今还躺在地下!”
“你娘会伤心,我就不能找自己的生父?就不能为我阿娘要一个结果,要一个答案?!”
“你娘会伤心,所以你要别的女子永远闭嘴?要我们为了保护她的天真,掩饰真相,让渡自己?!”
“要怨,就只能怨你的好爹爹,薄情寡义!抛下我娘在先!”她恶狠狠咬牙,“该来的,迟早会来!”
程云岫一时缄默,心中激荡。
是呀,因果岂能这么算?男子被饶开,男子被宽宥,苦果都是女子在尝。两个女子之间,除了争斗,便是牺牲吗?
因果缘债,岂能这么算呢?
她静静凝眸,又见阿兰珠把着鞭子逼问道:“听明白了?”
叶得祯吸吸鼻子,细声呜咽:“明白了。”
“若是三日后我没有见到他……”阿兰珠用力扯下他腰上的玉佩,指尖抚过上头雕琢的“祯”字。“我便拿着你这贴身的玉佩,上叶府,告官衙,说你欠下了风流债!”
叶得祯涨红了脸,磕磕绊绊道:你这种无……无耻之流,怎会是我阿姊?你见了我爹……也没用的。”
阿兰珠攥紧玉佩的指节发白,冷嗤两声,“你方才说什么?”
“我……我说,我一定办到。”
哭腔伴着牙关打颤的声音,程云岫不禁轻笑。
“阿兰珠。”她上前轻声道:“放他去吧,他没那个胆量食言。”
阿兰珠果真指尖重点两下,解了叶德祯的定穴。
“叶公子可莫忘了。”
……
这日正是惊蛰,细雨濛濛。
桃花信风携着雨银丝高高拂来,轻轻敲动瓦当,极细的叮咛声搅进百虫万籁鸣鸣啾啾之中,像信徒低低的吟诵。
整个慈恩寺湮浸在一洼水雾中,似是被山鬼拖着湿淋淋的裙裾掠过般。
水青层迭裙摆游移漉湿地面,簌簌地,也渐湿成一片斑驳。
程云岫缩着身子躲在石雕龙柱后,小心地探出头。
只见叶得祯略低着头,跟在一位着玄衣的中年男子身后,又夹在四五家丁之间,行止规矩。
他似是发现了程云岫,朝她投去眼神示意,垂着的手钻出袖子,做了一个微小的赶人手势。
程云岫心领神会,随即弓着腰转身,脚底一步一步轻捻地面,悄无声息。
好容易走到转角处,离开了那行人的视野,她站直了身子,长长舒出一口气。
正待返回禅房,却忽听得“咔嚓”一声折枝脆响。
6. 第 6 章
程云岫循声望去。
是逝真。
他一袭月白僧袍,长身玉立,手中一柄桃枝,灼灼桃花绽放其上,是程云岫几日前未来及折取的那一枝。
花影重重,勾勒出男子清俊的侧颜,清冷绝尘。
真是赏心悦目。
程云岫不禁唇角弯起弧度,舒叹一口气,歪了歪头,转身便要继续折返。
“程施主。”
清沉的嗓音飘入耳内,程云岫回头眯起眸子敷衍地笑。
“逝真法师有何事?”
他们几日未见,又有先前的承诺在身,如今你来我往很是客气疏离。
"程施主方才从何处来?"
男子的眉心朱砂,狭长凤眸,微粉薄唇都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程云岫咽了咽水而不自知。
她守着心中戒备,淡淡道:“此乃小女子私事,逝真法师何必过问,多此一举?”
二人相距一丈对立,逝真手持菩提子佛珠,鸦青的睫羽微微颤簌。
“贫僧自是不该过问,只是……”
他顿了顿,程云岫蹙眉道:“只是什么?”
“只是贫僧有句忠告,程施主还是莫要介入他人因果,尤其,莫要靠近叶侯。”
男子轻垂着眸子,语气淡然,好似真是僧人在为施主解惑。
程云岫是知道眼前人与叶家有仇的,故此逝真此话也就说的通了。
可也仅知道有仇,不知何仇,多大的仇,谁几分善,谁几分恶。她本就无心卷入,便一概不理。
缄默片刻,随即勾唇冷冷笑道:“逝真法师堂堂高僧,竟也会偷听偷视么?”
“贫僧只是无意听闻。”
“那我便当您是无意了。只是,我并未求您解惑,我做什么事情,都自我一番道理。我要帮谁,要接近谁,皆无需他人提醒。”
程云岫理理袖子,扬眉道:“不过还是多谢您有心记挂了。”
男子立在原地,神色冷淡,无话应答,只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拂了一礼。
西院厢房的游廊下,渐大的雨从倒挂楣子落下一层水幕来,串珠的帘子般,还随风飘摇。
程云岫握着阿兰珠手,凑近了低声道:“一会儿他会经过这儿,我拦住他,你就躲在门内。待我与他攀谈,到时候你便见机出来。”
说罢还不忘抬起眉心确认:“就这样,嗯?”
“嗯!”阿兰珠重重点头。
一串脚步声隐约靠近。
“来了来了,快进去!”
阿兰珠一个闪身便进了门内,合上了门,附耳贴墙。
程云岫忙整理衣裙,佯装漫步。
一袭玄衣的叶擎出现在游廊尽头,身后叶得祯和家丁们收起油纸伞,随即也跟了上来。
叶得祯显然瞧见了程云岫,眸色闪躲。
“祯儿。你不是同逝真交好么?怎么你来了,也不瞧见他?”男子沉声道,眸底隐有暗色。
“爹,您就别说了。他哪里肯同我交好了?咱们是隔着仇的,只有我死赖着他的份。”
“你说他这孩子,我们两家于仇之前,可是世交。萧侯虽因我而死,可祸未及他,仇不及你,他何苦连你也不肯理会?"
“爹……”叶得祯显然是不认同的,嗫嚅驳道。
“罢了。罢了。”
叶擎朗笑两声,负手信步向前。
擦身而过之际,程云岫转身喊住他。
“叶侯爷。”
“你是……”
叶擎止步,眯着眸子问道。
程云岫屈膝拂礼,浅笑道:“小女子无名之辈,是画圣程措之徒,久仰叶侯大名。”
“哦——”叶擎眸子一亮,扶须笑道:“我知道你,邸报上刊过……可是,你进京才几日吧,怎会认得呢?”
“侯爷威仪,小女早已在家师画像集册上见过,虽年数已久,侯爷容光却不减半分。”
程云岫敛首乖笑道:“京中告示还张贴着您大捷的喜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女自然认得侯爷。”
叶得祯听她说话,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程云岫受程措教养近二十年,惯是个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叶擎笑得眼角皱纹都深刻几分,“你这姑娘,真会说话,机灵!”
“来日你若得了空闲,可否入我府中,为老夫的夫人摹张画像?”
门内阿兰珠听到“夫人”二字,不由得攥紧了手心。
“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若明日如何?”
叶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成!我回府便下帖子。你这般爽快的小姑娘,可不得多见了!”
程云岫皮上笑笑,心中却腹诽。
可不是不多见么,她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怎么爽快的成?
她继续开口道:“这般大的雨,侯爷一时归家难,不如到我那儿小憩几刻?皇后娘娘赏的龙团胜雪,我正愁无人共饮呢。”
二人隔着辈分和年纪,现下又是在佛寺里,众生平等。敞着门喝茶闲话,倒也不算逾矩。
叶擎仰头望了望天,便道:“也好,那便……请程画师移步了。”
说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程云岫被逗乐,笑弯了眼,一时竟觉得这老头或许并不是个没心的。
“何必移步?我的厢房,就在您身后呢!”
叶擎笑着摇了摇头,便跟着程云岫入了门内,留叶德祯与四五家丁守在大敞的门外。
阿兰珠闻声忙躲到里间,裙上银铃余响在屋中回荡。
“方才是什么声音?”
程云岫急忙找补,笑道:“侯爷许是听错了,风雨这般大,有些响动也不难怪。”
叶擎没有多疑,被请到桌旁坐下。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馥郁茶香便飘满了整间屋子。
覆着茧子的粗指端起青瓷茶杯。送至嘴边轻呷一口,杯沿落下唇印茶渍。
叶擎放下茶杯,和蔼笑道:“茶是好茶,只是你这点茶的功夫……还有待长进啊。”
程云岫也坐了下来,满面笑容,“侯爷,我一介丹青手,哪里做得来点茶?若是什么功夫都兼备了,可叫旁人怎么活呢?”
“哈哈哈,你这姑娘……”
“侯爷就说是不是吧。”程云岫大口喝茶,睫羽颤了颤,眸子一动,心里有了主意。
她作势望向门外的雨幕,雨幕外是煞白的天,翠绿的地,青灰的墙。
倏而启唇,语气中略透着忧愁:“侯爷,您可认得我师父?”
“自然认得。你师父当年,上至天子,下至小民,无一人不识。”
叶擎也望去门外,嗓音沉着:“你师父她当年可是个奇女子。”
“怎么就没了?”
“说来也好笑,家师……走得实在不雅。一日喝醉了酒,无心摔到井里,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程云岫神色落寞,尴尬地扯扯唇角苦笑:“侯爷您可千万莫传了出去,我只同您讲了。若是让世人知道了,让她老人家黄泉之下,脸皮往哪儿搁呢。”
叶擎正色道:“自然不会,我叶某可不是个多舌的。”
手肘撑起,水青衣袖横在桌上一角。程云岫托着腮遐思一般,余光却斜斜瞥着一旁的男人。
她犹疑几瞬,随即启唇,声音懒懒的:“侯爷……除了我师父以外,您可见过其他奇女子呢?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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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得多见,那什么样的才算不得多见呢?”
叶擎无奈摇摇头,又呷一口茶,“老夫一介须眉武夫,哪里懂什么女子?只盼不惹夫人嫌罢了。”
倏然手中茶杯一顿,他脊背也略弯下几分,刻满皱纹的眸子有些茫然。
“不过说到奇女子,老夫曾出使塞外西州两载。在那儿,倒真遇着个……很不一般的胡人女子。”
听至此,缩在里间墙角的阿兰珠瞬间红了眼眶,身子止不住的轻颤,却不敢动弹半分。
眼瞧着终于问出了些眉目,程云岫点头如捣蒜,眨着清亮的眸子,好似真的只是个好奇的孩童。
“然后呢然后呢?”
“她开着一家客栈,每日除了赤红的胡旋裙,便是雪白的骑马装,身上永远挂着几串铃铛,走到哪儿便响到哪儿。”
他说着唇角便不自觉地上扬起来,全然没有防备。
“不记得是因为什么,我和队伍走散,迷了路,失水过甚,倒了下去。再睁开眼时,见到的便是一位年轻的胡人女子。”
“我已经不记得她面容是什么模样,只依稀还觉得,那是一张番石榴花一样的脸孔。”
程云岫认真听着,缓缓点头,“于是你们相爱了么?”
叶擎苦笑,继续道:“我留在了她的客栈。最开始,我给她当伙计,她一瞧见我,便要唠叨我欠下的账。渐渐地,她转而说,要我留下来陪她。一直没等到人来寻,我便顺势答应了。”
“她带我去草原策马,让我在客栈前的白蜡树挂绸绦,赶我上房顶,陪她看星星。”
“她真的很奇怪。”
叶擎话音变得温柔,玄衣袖角却捏皱一块。
“后来……”
“后来你们分离了?”程云岫挑眉。
“嗯。我归朝还家,她还留在原地。临走的前一夜,我的一双长靴被灌满了沙子,行囊里却多了她手制的防沙帷帽。”
“那如果再来一次,您会选择离开她么?”
“不知道。”
叶擎俯首,攥着茶杯的手轻轻垂下。
“您可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自从分离,我与她便再无音信。西州与京城相隔数万里。我自然,再也不能知道她如何了。何况夫人在侧,我不可再次背叛一个女子。”
程云岫无语凝噎,深吸口气,再度温笑道:“若是,如今能够补偿她,您会愿意吗?”
叶擎语气忽然激动几分,“自然愿意!”
说罢却又颓然,“老身一把年纪,也不怕你笑话。这二十年来,我总也忘不掉……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她,弥补自己的过错。”
确实蛮值得笑话的。
程云岫心里冷笑,又鼓了鼓气,端正脸色,终于准备说出那句蓄谋已久的话。
她在心里默道:其实你与她有个女儿,如今便在这里。你既愿意弥补,便与她相认吧。
她终于出口:“其实你与她……”
话语戛然而止。
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月白身影。
两人登时都变了脸。
叶擎眸色一暗。
“叶侯爷,方丈有请。”
逝真手持菩提珠串,轻垂眸子,声色一如寒远淡雾。
“程画师,老夫先行离开,明日之约仍作数。”
说罢二人很快离去,屋里屋外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一时寂静无比。
风吹帘动,一阵叮铃响音蓦地激起。
这响声如蜻蜓掠池,拨起星点水花,一层层地、柔柔地荡漾开。漫至整屋,漫过人心,痒痒的。
阿兰珠从里屋出来,一双琥珀浅眸湿红,怔怔看着程云岫。
7. 第 7 章
黄昏时雨渐渐地收了,暮色苍茫,天际泛出霞色,人间却一片泞湿。
水青裙裾离开地面,被两只素手兰指高高捻起,锦白丝履陷进饱涨湿软的春泥中。
泥点子还是溅上了裙角,程云岫忍无可忍,顾不得许多,生生拔出脏污不堪的足履,继续向后山禅院走去。
指节轻叩门扉,不等人来,便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
没栓。程云岫窃喜,轻手推门而入。
院里是青砖地面,她放下提着裙的手,埋头理了理。再抬头时,眸子一瞥,却蓦地怔住了。
枝上新绿叶卷叶舒,菩提树冠层迭绽放,亭亭如盖,圆如穹顶。微风拂过,满目绿意轻轻摆着身子,簌簌响动。
她的心神也簌簌摇晃。
树下一人,似是在闭目冥思。
男子盘腿石上,月白的僧袍随风频频鼓动,衣浪潮水般流经他身。掌间佛珠垂下一绺朱红流苏,被风拨动打着旋儿,十分醒目。
“逝真法师。”
程云岫信步走近。
男子眼帘缓缓掀起,密长的睫羽还微微垂着,略盖住眸光。
薄唇轻启,嗓音沉缓而清冽。
“程施主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着你坏了我的好事。”
程云岫抬起下颌,没好气道:“你同叶家之间的恩怨我不掺和,可你为何临门一脚坏我的事?”
“贫僧遵方丈之嘱,前去请叶侯爷。不知程施主此话何意。”
男子神色淡漠,又合上双眸,眼皮覆着一层霜似的。
“若是打搅了程施主,贫僧在这里赔不是了。”
瞧着他是打定主意装傻了,程云岫顿时气笑两声。
步子移至逝真面前,她蹲下身,裙摆柔柔地堆叠在地面。
直直凝着对面人冷玉一般的脸孔,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拿把柄来说事自然是好,可誓言若是成了真,她就一世发不得财了。
正犯了难,拧眉思索。
此时风走地,两人衣袂缠飞。
男子眼皮微动。
程云岫眸光捕捉到这一细微变化,于是弯眉,勾唇一笑,搬起自己屈着的身子,又向前挪了一尺。
“逝真法师。”
女子嗓音软软的,指尖去勾那珠串垂下的流苏。
她拨了拨,朱红流苏散开穗子,飘摇如裙摆。
逝真无动于衷,双手合十闭目沉气。
程云岫干脆勾着穗子往下轻扯。
男子手掌被一股微小的力气往下带。
扯穗子的手索性又加点力气。
这次男子两手差些合不拢,鸦青睫羽止不住地颤簌,面上却仍不起波澜。
程云岫不禁促狭起眼,唇角勾起向上的弧度。
她收起手,微微屏息,静观其变。
男子似乎觉察那股力气离去,于是略有放松。
就在此时,程云岫倏尔攥住流苏穗子,用力往下一扯。
下一瞬,逝真轰然向前倒去。
长风忽地变奏,吹得更紧仄了些,鞭策万物飞扬。
程云岫一时两腿没稳住,跌坐地上,身子向后仰去。
先迎面扑来的是男子飘飞的衣袂。
她侧过脸,紧闭双眼。
山雨欲来的力量堪堪停住,戛然而止。
两只大手撑在她身后,指节发白。
一层半透的月白宽袖落在程云岫脸上,轻覆住她缓缓张开的双眼。
透过袖子,隐约见男子微微蹙着的眉心一点朱砂,眸色略有慌乱。
朦胧清绝,影影绰绰。
耳畔是山中林狂猎猎,木叶萧萧,菩提树也赶浪儿般飘摇挥手。
风动之声不绝于耳。
朱红穗子散在程云岫青丝之上,菩提子莹润光滑如女子温软耳垂。
“贫僧失礼了。”
男子倏地开口,俨然换了一副神色,没事人似的起身淡淡整理僧袍,耳根却微红。
程云岫恍然回过神来,尴尬地抚了抚乱发,怪笑两声:“没事儿,这也……不能怪你。”
水青衣袖垂落,露出一截修长的玉臂。
逝真略侧过身,目光避开,淡淡道:“地上湿凉,程施主还不起身么?”
程云岫瞥一眼男子睫羽落下的剪影,身上起了一阵酥麻,抖了个激灵。
她一骨碌爬起来,两手在身上到处拍拍。
“程施主若无别的事情,便请回吧。”
“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程云岫急冲冲道,她气势汹汹地来,可不想就这么狼狈地回去。
“那程施主想怎么算?”
男子话音不透一点儿情绪。
“贫僧今日打搅了程施主与叶侯爷的交谈,这笔帐,贫僧认。”
此话一出,便难住了程云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为着听起来这样小的一件事,她便要来责难,倒显得她很不识大体,心胸狭隘了。
可就这么回去,实在是没面子。
脑中灵光一动,程云岫抚掌道:“我瞧你这院里有间空的马厩,不如,便让我借用几日?”
男子那边一阵鸦寂。
“我的青牛这几日一直混在一群马儿中间,我这个做主人的,怎么忍心看它受欺?”
程云岫补充道,明明是解释,语气却很是泼赖:“你放心,它很乖很干净的。何况过些日子我们便搬走了,自立宅邸,绝不会占用你的地方太久。”
“好。”
淡淡的一个字,虽瞧不清男子神情,程云岫却听出了许多无奈,她不禁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逝真法师,今日便先告辞了。”
今日告辞,话外之音便是明日后日许多日的叨扰。
逝真寡着脸,却还不得不礼言:
“程施主慢走。”
……
翌日,叶府。
程云岫与阿兰珠一道,持贴畅通入府,几日前嚣张的小厮此时恭敬地哈腰赔笑。
阿兰珠今日一袭雪白束袖马服,革带上单挂着一只绿锈斑驳的铜花铃,束起高高的马尾,模样十分飒爽。
她接过程云岫挎着的鼓鼓囊囊的褡裢袋,里头尽是作画所需之物。
前头几个侍女引路,程云岫压低声音道:“阿兰珠,一会儿千万莫紧张。”
“嗯。”阿兰珠浅应了声,神色淡然,已全然看不出昨日之态。
进了厅堂,迎面便是一位端庄妇人。瞧着三十几的年华,眉目慈善,冲着她们莞尔一笑。
“程画师。”
“夫人久等了。”
二人拂身一礼,程云岫又谦笑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今日自作主张带她来观摩,夫人勿怪。”
“怎么会。”叶夫人瞧了两眼阿兰珠,温笑道,拂在身前的手却僵了一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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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可有何画像上的需求?尽管告诉我,我定然让您满意。”
“程画师只管自己定夺便好。”
叶夫人和声探问,程云岫也温温柔柔的,弯起秀眉笑道:“那好。”
画中人入座,执笔人伏案。
程云岫一面磨起墨来,一面问:“夫人,侯爷上朝,应该不久便会归家吧。”
“嗯。他无事便会早早归家,何况今日程画师造访,至多一个时辰,他便该回来了。”
“看来夫人与侯爷成婚多年,仍是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呢。”程云岫笑道,手肘戳戳一旁直愣愣的阿兰珠。
叶夫人面颊染上一片绯红,低眉浅笑,“程画师说笑了。”
程云岫是小辈,本不该开长辈的玩笑。叶夫人倒也不恼,只是将眸光隐约移至一旁的阿兰珠身上。
程云岫提笔落纸,再度启唇道:“侯爷虽身居高位,却无一妾室通房,独独夫人一人,岂不是羡煞天下女子?”
“世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我日子确是过得舒坦,侯爷于我也是有情有义。只是我们也并非完全的佳偶天成一双人……”
程云岫笔尖顿了顿,不曾想到叶夫人竟会顺着她的话和盘托出这般多。
阿兰珠听着这些话,低垂着眸子,睫羽轻颤了颤。手中假装很忙,一会磨墨,一会洗笔,一会将镇纸压了又压。
“程画师有所不知,侯爷身旁再无她人,大概的确是他情坚。只是,他钟情之人并非是我,而是另有他人。”
此话一出,二人皆微微一震。
“没想到夫人也同天下女子一般,有此困扰。勾出夫人的伤心事,实在抱歉。”程云岫轻叹息道。
“怪不得你,是我早就想说出来。这些话长久地憋在心里,堵着一口气,闷得慌。程画师便权当听个消遣罢了。”
叶夫人眉间浮出愁色,继续道:“那个女子,先于我住进了侯爷的心里,我不认识她,却早已见过她的模样。侯爷藏着她的画像,我从前一直装作不知道。”
“如今……”
她从椅中起身,缓步走向阿兰珠,眼眶微红。
浸着丹墨的笔尖凝在空中,程云岫此刻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叶夫人见到阿兰珠的第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阿兰珠怔怔看着叶夫人,由着自己的手被握起,一双琥珀浅眸微颤。
“如今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叶夫人有些艰难地对着阿兰珠开口,语气艰涩:“你生得像极了她……”
她笑着落下一滴泪,只是一滴,声音接近瓦解冰消的边缘。
“你是……侯爷与她的女儿么?你是来……来与侯爷相认的么?”
阿兰珠也湿红了眼,她频频点头。
叶夫人袖角不慎拂过她腰际,拨动了那枚沉默已久的铜花铃。
兀地发出清微声响。
铃音低切地、久长地、温柔地荡漾开。
叶夫人被这铃声一激,忙吸了吸气,敛色道:“好孩子,你多等待一会儿,侯爷马上就归家了。”
“不不,夫人,我来不是为了认父的,我只是想为我阿娘……”
“夫人什么人都信吗?”
阿兰珠话未说完,一道威严冷硬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这局面。
一个紫衣官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叶擎沉着脸色,再度开口,冷冷道:“程画师便是为着这个接近老夫的?”
8. 第 8 章
一切都明了了。
叶夫人松了手,眉眼愁伤,略显呆滞地后退两步。
程云岫无话可说,干脆也不装了,一把扯过阿兰珠将她护在身后,冷声讥讽:“是,否则我又何必溜须拍马,到头来脏了一身,只不过得了个看清您虚伪面目的结果。”
这话说得难听,叶擎脸上绿了一片,只咬着后槽牙,将苍凛目光掷向一旁的阿兰珠。
“老夫唯有夫人所生一儿一女,可从不记得,何时多了个胡人女儿?”
冷硬的语气逼得阿兰珠倒抽一口寒气,她攥了攥手心,上前一步,抬起目光,直视面前这个与她轮廓相似却极为不同的男人。
“我是胡人,自然是胡人的女儿,是草原的女儿。叶侯爷不必胆战,您不会平白多个外族女儿惹人笑话。您的一世英名,便自己好好守着罢。”
“我来只为问几句话。”
女孩儿颤着牙关,取下腰间所系的铜花铃,举起,晃了晃。
一泉铃音汩汩流过岁月,上头绿锈经久粗粝,簌簌落下几屑细末。
“您可还记得此铃?可还记得……贺若也清?”
久远不被提起的名字,此刻回荡在屋内。
“二十年前一段萍水相逢的缘分罢了,此铃,乃我落魄之时赊给她的宿费……姑娘可还有疑问?”
“不必。她死了,托我将此铃赠还与你。”
叶擎神色一顿,铜花铃被丢进他怀中,他怔怔看着,垂着的眸子看不清思绪。
“夫人,侯爷,告辞。”
不过几句话,已成定局。阿兰珠一刻也不多留,再也不似昨日那般,转身便走。
“阿兰珠,我们就这么走了?”
程云岫睨一眼滞在原地的男人,袖子一挥,风卷残云一般收拾完案上画具,褡裢袋往肩上一挎,便脚下生风蹿了出去,跟上白衣背影。
“就这么放过他了?咱们不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阿兰珠摇摇头,嗓音有些虚浮:“还能怎么办呢……”
庄青酒肆,桌上脚下横七竖八地堆了许多空酒坛。
掌柜的手下算珠飞快碰撞,劈里啪啦的清脆声响了满屋。一双小而圆的眼睛时不时上抬,瞧一瞧醉得七荤八素的客人,不忍直视地摇了摇头。
青衣女郎面颊酡红,醉眼迷离,歪撑着身子还在灌酒。
白衣胡姬更是醉成神志不清,斜着脑袋巍巍欲倒,马尾墨发倒披,恰好充作个门帘盖住通红的脸。
满厅酒香弥漫,光是嗅上一嗅,便叫人如痴如醉。
“云岫……你相信我吗?呃——”
阿兰珠打了个长长的响嗝,嘴里呢喃:“我不是骗子,我阿娘也不是骗子……”
“他!”声音忽然拔高,“才是……骗子。”
说完一声闷响,脑门磕抵在桌沿。
“我当然信你了啊!我们怎么也算朋友了不是?”
程云岫豪爽道,袖手一挥,酒坛“砰”的一声重重置在桌上。掌柜被震得肩头一缩,随即啧啧叹气。
“那姓叶的老头算个什么东西?他才是骗子!昨日才跟我说爱你阿娘,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也不忍负现夫人,装得一副情深模样。今日呢?翻脸了!说什么……”
“萍水相逢的一段缘分——”
她说着便学起叶擎的嘴脸语气来,旋即啐骂一声。
“我呸!”
“你说的……真对!”
阿兰珠忽地抬起头傻笑。却又立即变了脸,蹙着眉头,迷迷蒙蒙地说:“我阿娘不值啊,我要回家,陪她……”
程云岫听了瘪瘪嘴:“回家?你不多陪我几日么?”
阿兰珠嘴一咧,“哇”地一声扯开嗓子哭嚎道:“可是……可是我没有盘缠了,呜呜呜——”
女子哭声像刮擦一根没有尽头的紧弦。
“哭什么?没钱了,咱再赚就是了!”
程云岫咕咚一口酒,颈上两行酒液,手背一抹,放声道:“你阿娘!我师父!那都是混迹江湖的一代奇人!咱们无拘无束无牵无挂,便把这京城当作江湖!混出个名堂来!赚他个盆满钵满!”
“对!”
阿兰珠听毕,浑身打了鸡血似的。一抖擞,抄起酒坛子和程云岫手中一碰,尚满的酒液泼洒出来,顺着指尖落下一串滴滴答答。
“喝!从今日起,你我二人,那便是好姐妹了!”
二人碰完酒,又立即如霜打的茄子般萎了下去,都歪着身子,不省人事,谁还能顾着一会儿怎么回去?
“二位姑娘,已至酉时三刻,小店也该关门了。”
掌柜走到二人身边,腆着笑脸。
程云岫海量,此时仍有几分清醒,她甩甩头,神志便清明许多。
“二位喝的这十八坛酒,并三碟下酒菜,一共八百六十文。”
“好贵……”程云岫心里嘀咕着,肉疼地摸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又道:“再拿两坛酒带走。”
“得嘞……”掌柜揣过白花花的银子,放在嘴边咬了咬,笑开了花:“我去拿酒,二位稍等。”
“阿兰珠,我们回去。”她摇摇醉趴了的阿兰珠,撑起发飘的身子站稳,朦胧视线中,一只巨大的鹦鹉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
唉?
她抬手揉揉眼睛,这才看清了,不是鹦鹉长了腿。
是叶得祯。
阿兰珠这时稀里哗啦地掰直了醉成一滩泥的身板,拧起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奇臭无比的东西,“好丑……”
“呕——”
来人头戴湖青色玉纱帽,身着鹅黄莲花纹圆领袍,衣摆只到小腿肚,脚上踹着一双大红撒花广头绸靴,还堪堪露出一截颜色不明的裤袜。
穿得好恶心……
程云岫从不晕酒,此时胃里却翻江倒海。她倒抽一口气,才不至于人到眼前时吐了出来。
幸而少年一张脸还是可看的,她勉强睁着眼睛,却也不敢乱瞥。
“你来做什么?”程云岫眉头紧蹙,没好气道。
少年扶着膝盖喘气,略弯腰将他那奇特的帽顶送到她眼前,“我代我爹,向你们赔罪。”
“你们怎么喝成这样?”
程云岫一口气差些没倒过去,抚了抚心口,“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干你何事,赔个什么罪?”
少年抬起亮亮的眸子,“这么说,你们不怨怪了?”
程云岫冷哼一声:“我的意思是,要赔罪,需他亲自到阿兰珠阿娘坟前忏悔。而不是他无半分愧意,你个毛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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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倒替他来赔罪。”
“那……那我……”少年犹疑着看向昏昏沉沉的阿兰珠:“你要是不嫌弃,我便叫你一声姐姐吧。”
“谁要你这个……丑兮兮的!便宜弟弟?我是西州人,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兰珠指着少年,一双琥珀醉眼发直,拖着长长的尾音。
叶得祯被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低低垂着头,“那……”
“你娘,可还好?”
程云岫倏地发问,将头垂得比少年更低,只敢看着自己脚尖。
“不太好,枯坐了几个时辰……”
“二位客官,酒来了。”
掌柜的声音从后头传来,程云岫立即回身,伸手拎过了两坛捆好的酒,却瞥见掌柜神色一顿,略有些扭曲起来。
任谁见了叶得祯不如此呢?
程云岫欲哭无泪,醉昏的阿兰珠走不回去,只得要叶得祯背她。
“这不好吧……”
“不好什么?你们好歹算是姊弟。”程云岫嗔他一句,又忙移开了眼。
日月同天,华灯初上。
步子略有些飘,程云岫拎着酒在前头,瞧着暮色街景。叶得祯背着阿兰珠跟在她身后。
午市闭,夜市开,耳畔尽是烟火嘈杂,偶尔也飘入几句醉话。
“阿娘……”
是阿兰珠在呢喃。
程云岫提耳去听。
“常宝客栈……”
“什么?”
“她说,常宝客栈。”叶得祯回道。
许是她阿娘开的客栈,程云岫点点头。
“叶得祯,你今日穿这身,是同你那帮纨绔公子朋友打赌输了?”她终于忍不住问。
少年笑了起来,“嘿嘿,这是我自己精心选的,怎么样?是不是有种独特的超脱世俗的美?”
“呃……其实,还……挺丑的。”程云岫不给他接话的机会,又忙补充道:“怎么之前见你没穿成这样?”
“从前出门的穿衣打扮都是家中侍女姐姐司服嬷嬷管的,今日我骗她们不出府,偷溜出来的。”
“你还真是个宝贝疙瘩。”
程云岫扑哧一笑,边走着便转过身去,还没来及倒着走两步,便被眼前人吓得连忙回身。
少年在街边挂的各色灯笼映照下,显得更加明亮绚丽。走动时还光影变幻,时而头上碧绿,时而脸色乌青,时而胸前橙红,时而脚下玄紫,叫人不敢直视。
“你以后别再这么穿,会被所有人都笑话的……幸而我不必再见到你。”
“为什么?”叶得祯提了提身上的女子,不解地歪头问,眼神澄澈。
“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你和阿兰珠之间还说不清楚。何必再见?”
少年听了无话。
身后一阵默然,耳畔却依旧满满当当,街边羊肉饼铺子飘来香味,程云岫撒开丫子便去买。
与此同时,慈恩寺后山禅院中。逝真枯坐菩提树下,遥遥无期地等,一张无情神仙似的脸都等僵了,薄唇边两道细细的括弧,眉心蹙成“川”字,仿佛老了十岁。
青衫女子和她的青牛仍没有来。
肩上夕阳暖色变作了冷月,他“啧”一声,站起身,轻手拍去身上的灰尘。
9. 第 9 章
碧落清明,山寺尘朴。
女孩子牵着青牛,哗啦啦掠过满地的新生春草,敲开禅院的篱门时,已湿了蹄脚与裙摆。
“程施主。”
门内男子薄唇轻启,清冷嗓音如流水迢迢。垂眸合手,略弯弯腰,葭灰僧袍皱出浪褶。
见他这般温和有礼,程云岫也合手盈盈一拜,温声道:“逝真法师。”
男子往一旁退开,淡淡吐出一个字。
“请。”
折雪摇着尾巴,悠哉踏进院子,走过的青砖地面落下零星泥疙瘩。
程云岫没跟着进去,还有些不好意思,挠头笑笑:“本想着昨日便将折雪牵来,谁竟知一时喝高了,回来时天色已晚,便只好拖到今日。”
“无碍。”
男子语气淡如青天,“贫僧本也无意等待,施主何时来都是一样的。”
“昨日我去了叶府。”程云岫没话找话,愤愤道:“那叶擎果真不是个东西。”
“对了。”
她忽地眨着眸子发问:“你和叶家,究竟有何仇啊?之前你把叶擎叫走是做什么?还有那个死……”
话未说完,男子眉心蹙起,程云岫心中好奇被当头一喝,忙改口解释道:“我没有再怪罪或是胁迫的意思,真的只是好奇。”
男子仍不作答,她又道:“你同叶擎有仇,我也厌恶他,那我们岂不是一路的么?”
逝真唇角微动,仍轻垂着眸子,神色淡漠,“程施主,少思少虑,莫理闲事。贫僧佛门中人,怎会与您是一路呢?”
“哦……”
程云岫听了直皱眉,意识到他们之间连好好说话也不可能,撇了撇嘴,便转头去看折雪。
这一看,却直接急了眼。
“折雪!谁让你乱吃树叶的!”
她身子一抖,风一般卷了过去。
“啪”的一声闷响!一掌拍在折雪上扬的头顶。
青牛嘴里嚼的菩提叶被打落,它还呆呆低着头,张着嘴,漆黑的圆眼睛打着转,滴溜溜、湿漉漉。
这么一卸力,树枝也回弹至高处,簌簌地响。
程云岫对上男子看过来的目光,往折雪面前一站,心虚笑笑:“逝真法师,它……它只是太饿了,平时不会乱啃叶子的。”
男子闭眸,深深沉气,道:“菩提树叶有助于静神消化,程施主是想让贫僧这整间小院都被染臭吗?”
“啊?”程云岫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唇,半天才嘣出低低的一句话。
“风……风干了便不臭了呀。”
“什么?”
男子拧起了眉心,也不知听没听清楚。
程云岫慌忙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您就让它待在马厩别出来,我每日都会来一趟,亲自照料清理,绝不会弄脏了您的院子。”
逝真半信半疑,“既如此,程施主自便吧。”
说罢提步进屋。
瞧着男子合上了屋门,程云岫才松了口气,转身朝着折雪低声喝骂:“净不让人省心!不想回去和一群马住便老实点!”
折雪委屈得什么似的,耷拉着牛角哧哧出气。
“走,走,来。”
女子赶着青牛进了马厩,走之前想了想,又看准了墙角嫩生生的甜象草。
这儿居然刚好就有……
她私心作祟,转着眼珠,探头张望一眼紧闭的门窗,便捻着步子走了过去。
屈身一蹲,两手一抻,她开始大肆铲除。
扯得正欢,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女孩子僵僵地转过头,对着他嘿嘿一笑。
“其实……我在替你除杂草呢。”
逝真唇角扯出一丝弧度,笑得命苦又诡异。
“你不说话,我就继续拔了。”女子语气窝囊,语意却娇纵。
“施主。”
逝真简直气得牙痒痒,却还保持着僧人应有的沉静,淡淡笑道:“您拔错了。”
“是吗?那真是对不住了。”
女子很干脆地起了身。已被拔除的甜象草,她手中抓了满满两把。
逝真无语凝噎,两手又合上了门。
程云岫“切”了一声,这才碎步跑进马厩,将草堆在折雪面前。
走之前还不忘摸着它的头说道:“快吃快吃。吃慢了指不定就被臭和尚拿走了。”
下山至慈恩寺西厢院,程云岫径直回自己房内。
正要推门而入,却听得身后一人唤她。
“程云岫。”
她蓦地回头,便见院中立着位气度不凡的女子,白衣玉扇,凤眼斜飞,身后只跟着长音一人。
“公主殿下。”
程云岫一阵胆颤,忙迎了上去,行了个礼。
她自认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最会混的,却不知为何,面前的女子总能令她后脊发凉。
李谛月漫不经心摇了摇手中玉折枝扇,冷声道:“本宫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儿?你方才看不见吗?”
程云岫连连俯首说道:“民女愚目,没能瞧见殿下,该死,该死。”
李谛月不耐烦蹙眉道:“佛门清正之地,快收了你那畏缩样吧,倒显着本宫权势压人了。本宫来是有正事的。”
“殿下请说,民女洗耳恭听。”
“本宫如今大婚在即,小满之日,正式开府。瞧着你画工不错,人也机灵。你可愿意入公主府,做本宫的画师?”
程云岫仔细一想,只觉不划算的很——这和当她一个人的奴隶有什么区别?自己如今自由自在,随心作画挣银子,得皇后娘娘庇佑,不久还会有私人宅邸,何必往火坑里跳?
她笑了笑,拱手道:“民女恭喜殿下,多谢殿下抬爱,只是公主府画师一职……民女粗笨,恐不能胜任。”
李谛月勾起唇角,“那便罢了,瞧着你也是不愿的,本宫不强求。”
“民女不敢。”
“得了,还有一事……不请本宫进去坐坐么?”
女子嗓音温和几分,程云岫忙道:“是是,民女一时糊涂,竟不记得迎殿下进屋了。”
说罢三人进了屋内。
程云岫忙活着烧水沏茶。
李谛月在厅上正椅坐下,这才悠悠开口道:“后日母后会举办一场蹴鞠会,到时京中官家闺秀、公子王孙、青年才俊皆会去。”
“母后要我转告你,务必参加,一来你可广交门路,二来她也好为你相看夫婿。”
听到“相看夫婿”四字,程云岫倒茶的手一顿,眸子微阔,惊得下颌都要掉下来。
“怎么?你不乐意?”
“民女……”
她如今已十九岁,早已过议亲的年龄。其实从前也不是没问过师父,可是师父告诉她嫁人便会失去自由,处处拘束,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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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要问她想不想男人,她当然是想的,甚至有些好色。若是像逝真和尚那种美男子送上门来,她倒是很乐意要。只是百般委屈嫁到一个人家里,那夫婿也不能才貌双全、温柔体贴,凭谁说她瘌□□看不上天鹅肉呢,她可不要。
于是只好笑笑,倒了两杯茶,“京中有些家世门路的未婚公子,哪里能看得上我这么一位野惯了的大龄孤女呢?”
李谛月似是看穿了她,呷口茶,语气是淡淡的邪魅:“得了,知道你是自己不愿意,心气又高。只要肯去便成,至于相看与否,全凭自己定夺,母后从不是爱强求的人。”
程云岫不说话,只是弯起眸子抿唇笑。
“还有一事,本宫受母后所托,代她来讨要尊师遗物。”
程云岫忙应了两声,转身去翻找师父留的那些字画。
翻出来一个小木匣子,便呈到女子面前。
“就这些了?如此磕碜,画帛都叠成一堆。”女子长指嫌弃地挑开匣子,搅了搅里头。
“就这些了殿下。”
“行了。长音,将帖子给她。”
长音领命上前,递出一张团花洒金拜帖。
程云岫接过,细细看了,也不知怎的,脑中一句话便笑着脱口而出:“殿下此行来便是为给娘娘捎信么?”
话音一落,她却笑不出来了。
空气顿时凝滞。
只见女子凤眼微挑,目光锋利得能削人如泥。
自知说错了话,程云岫登时扑通跪下,高声道:“民女口无遮拦,还请殿下恕罪!”
她屏着息,伏低身子,额心叩地不敢抬起。
“你胆子还真是不小。”
女子嗓音生冷,冷不丁砸在她后脑。
“云岫!云岫!有请帖求画!赏金好多啊!要发财了哈哈哈!”
阿兰珠高兴疯了的话音和着阵阵铃声涌来。
怎么偏偏这时候来?程云岫心如死灰,缓缓合上眼皮。
“这是在……”
门口的阿兰珠见此景象,整个人僵住了,手里还扬着一份请帖。
“快见过公主殿下。”
程云岫低声道,咬字却极清晰。
双膝落地一声闷响,阿兰珠的声音无坚不摧:“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都起来吧。”
女子语气很是不耐,只是合上了匣子。
“可别误了时辰。”
说罢她便起身,朝门外走去,长音拿上匣子跟在身后。
“民女恭送殿下。”地上两人齐声拜送。
“还有,”李谛月倏地转身,“你的宅邸,母后选在了东城定胜街的黛园,是个极好的地方,还乡旧臣的故园。只是修缮布置洒扫,暂还需些时日。”
程云岫恭恭敬敬,“娘娘天恩,民女已不胜感激,不敢催急。”
终于是将人送走了,两人起身,皆松了一口气。
“云岫,你怎么会认识公主呢?她为何既来你这里,又要罚你?”阿兰珠问。
“谁知道呢?”程云岫苦笑两声,“以后慢慢告诉你。对了,是哪家的请帖?赏金多少?”
阿兰珠直接将请帖递给她。
程云岫看着贴上小楷,喃喃念出入目清晰的几行字。
“安庆街,柳府,摹人,定金……十五两金?!”
10. 第 10 章
草长莺飞,水暖雁归。
春风十里,温柔地流经天地间,将缥长碧落一梳到底。
人被风穿透,也觉舒畅得上下一通,生出一副仙风道骨来。
街上青衫女郎与旋裙胡姬并排走着,引得不少行人侧目。
只见这青衫女子肩上垮了个鼓鼓囊囊的粗布褡裢袋,腰间缀了个酒囊。梳着着京中已不再时兴的一根粗粗的单辫,侧垂在肩前。
她素面朝天,生得既不端庄,也不艳丽,而是丰秀。脸颊丰盈流畅,是标致的鹅蛋脸,一双清亮的杏眸眼波流转,却无一丝讨好媚意,只余灵动无双。
虽肌肤丰满,五官清秀,女子意态却潇洒恣肆,身上还颇有些年少的江湖气。
那胡姬呢,更是耀目非常。与中原人截然不同的长相。密肤浅瞳,赤红胡裙,身上串串小铃儿叮铃清脆,一刻不停地响。
二人也不顾他人目光,就这么说说笑笑,走着便停在了柳府门前。
立马便有两个婆子迎上来,引她们入了府。
柳府主君是吏部侍郎柳大人,这府园结北方合院与南方园林一体。入目便是秀丽的雅景,长驱直入,脚下跨过四五道门槛,直到来至最深一进院子,是一处后花园。
这才见一座二层的小阁楼,建在假山小池之上。
程云岫仰起头看,不禁蹙眉——好吝啬的“依山傍水”。这样的深,这样的高,观景还好,若住的话……
“云岫,这怎么这样奇怪?人能住在这上头吗?”
阿兰珠不禁问,可程云岫的见识又能比她多到哪里去呢?
婆子笑指阁楼,道:“二位姑娘有所不知,此乃闺阁淑女所住的绣楼。在内院建小楼给未出阁的女子居住,是京中旧俗。故而京里许多大上一点的府宅,都有这么个小楼。”
“我家小姐自八岁起,便一直住在上面。如今正是请你们为她摹画像了,夫人小姐此刻已经在上头等着了,二位请吧。”
说罢几人便上了楼阶。
至二楼推门而入,便是一间不大的闺房,外头那样好的春光,屋里却是些许昏暗压抑。
正面便见一张檀木雕花拔步床,挂着雪青色的朦胧纱帐,从中伸出一截玉藕一样的小臂,柔若无骨地垂了下来。
其余便是一张妆案、书案、食案、箱柜、窗榻。清一色的雕花深木,黑压压的颜色。
支起的菱花窗缀着的铜铃随风而颤,清灵响动。
柳夫人钻出纱帐,见两个怪异女子,先是一愣,便挂着笑迎面走来。
程云岫这才发觉她方才是半个身子探进帐子里。
“你们谁是程画师?”
“她,她是。”阿兰珠指了指。
“程画师……二位姑娘快请坐,我慢慢同你说。”
柳夫人看上去有些焦急,合上了门。
“柳夫人,可是为小姐描画像?”程云岫瞥了瞥雪青帐子中隐约的消瘦人影,坐下道。
阿兰珠接过褡裢袋,在她身旁坐下。
柳夫人沏了两杯滚茶,茶雾热气很快萦绕鼻尖。
“是了。程画师,我们见你是个女子,这才敢请你来。说来也是不光彩……”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家女儿自幼养在深闺,八岁起便由她祖父做了主,与那刘太公家嫡长孙,也就是如今的新科榜眼结了亲,从此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了能攀上这门亲,我夫君铁了心要女儿住进这小楼,只为修得一副好秉性,将来为人称颂,也不至于被瞧不上。”
柳夫人越说越愁,“眼瞧着就要纳征请期,可谁知那刘榜眼竟铁了心要退婚。说是,听闻我家女儿常年关在内院,从来不见得个世面,也无甚才情,容貌浅陋,配不上他新科榜眼,幼时婚约做不得数。谁知他是相中了安家女儿?这退婚的第二日便去安家纳采问名了。”
程云岫听得眉心紧蹙,阿兰珠也咬着下唇。
“被退了婚,总不能叫我女儿去寻死呀?她若是不能快快地嫁出去,又只怕她爹咽不下这口气。这不,就请了你们来为她描画,只愿媒人能为我们家再寻门好亲事。”
“我家眠儿自从那之后,一病不起。一是面容憔悴些,二是也怕多嘴的传了出去,说我们眠儿是个病秧子,那她可就完了。”
柳夫人说着便落下泪来,“程画师,我也曾有缘见过你师父,知她品性,你是她教养出来的,自然也为人正直,不会出去乱传。又是年轻女子,懂得女子不易,也不必顾忌男女大防。满京城也只找得上你一个画师了,你可一定得帮我这个忙。”
程云岫指尖触上杯沿,浅笑道:“哪里谈得上帮忙?此乃画师分内之事。夫人莫过于忧心,您既然是家师旧友,自然也是云岫的亲近长辈。我定当竭尽全力,也不会多说半个字的。”
柳夫人连连点头,眨了眨发红的眼,朝着雪青账子唤了句:“眠儿,起身罢,让程画师为您摹几张像。”
账中人无一点儿反应。
“你这孩子。”柳夫人嗔道,走过去便挂起帐子。
程云岫忙道:“夫人,小姐恐怕身子抱恙,不好再染风寒,便躺在床上罢,我在画上再为她添妆添衣便是。”
“哎哟,那可真是,不知该怎么谢你了……”
“云岫本职,夫人何须言谢?”
阿兰珠会意,利索地在床侧收拾出一个临画一角。
程云岫步子挪至床沿,这才得见柳家小姐,不由得呼吸都滞了一瞬。
床上女子从锦被中撑起上身,薄薄罗衣,散着青丝,面容姣好端正似观音,意态却风流袅娜胜西子。她白得吓人,神情恹恹的,远山黛眉似蹙非蹙,轻咳两声,一双含情目眼尾便染了红。
“眠儿,见了程画师,怎也不问句安?”
女子轻垂下眸子,神色倦淡,身子微微后靠,倚着床头,并不说话。
“无妨,我不是在意虚礼之人。”程云岫温笑道,退至已布置好的画案前,提笔着了些烟紫的淡墨。
“作画耗时久,夫人且先回去等待吧。”
柳夫人连连应是,又嘱咐她多作几张,画得标致些,便退到桌旁坐下看。
阿兰珠在她身后仔细观画。
一笔一笔,程云岫时不时抬眼看看床上女子比照。
女子始终倦倦地歪着身子,不曾有一言,也不拿正眼看人,只是偶然眸光淡扫,便再无回应。
程云岫向来不喜压抑的环境,只好开口搭话:“柳姑娘,你可有什么画上的心愿?譬如眉目精神些。或是喜欢什么颜色?”
女子不答话,垂着眼帘,睫羽微颤。
桌旁的柳夫人却忙道:“还请程画师画得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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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神采好些。莫将她这副病态画了进去。我瞧杏黄湘粉这类浅的暖色便好,衬得人温和。”
女子眉心微动,面上浮出一丝厌烦。
她分明不喜欢也不适合杏黄湘粉。她身子薄,情态又风流,着冷色艳色,瞧着会更拔俗。
程云岫看出她火旺,只是常年来冷屋冷心压着,消磨了精神。
难不成还能对那刘榜眼有情,故而伤心?伤的是自己,病的是心罢了。
默了几许,终于忍不住道:“我听闻如今京中贵族之间,流行在春日举办各类的宴会,或是踏青、赏花、品茗,或是蹴鞠、马球。这一场场的宴会近乎便是专为了相看婚事的,夫人便没有想过,同小姐一道赴宴,或许便挣了门好婚事呢?”
女子眸光隐隐烁动。
柳夫人沉吟片刻,便道:“也不是没想过,京中近乎所有官眷皆会赴春日的宴会,彼此相看婚事,这也是近十年来才兴起的风尚。只是我家大人是个迂脑袋,小女又早已有婚约在身,便从来不许她出门。我如今便只剩这么一个幺女待嫁,也许多年不赴那宴会了。”
阿兰珠听着凝了神。
程云岫手下妙笔连连,接着道:“夫人,如今议亲不利,何不走出去,让京城那些人睁眼好好瞧瞧,小姐究竟是才貌双全,还是才浅容陋?一来是打了那退婚刘家的脸面,二来小姐如此出色,定也能寻门好亲事回来。”
柳夫人犹豫着启唇,“我家眠儿自八岁起从未出过内院,连楼也极少下。只怕她到了宴会,人那样多,又是被退了婚,我恐怕她应对不好,遭人笑话,碰壁受欺呀。”
阿兰珠口直心快,在一旁听不下去,忍不住道:“难道她一辈子是闺阁小姐不成?嫁了人当了夫人,不还是要面对的么?哪里能一世避得了人群?”
她又轻移几步至床榻边,语气有些急怨:“不说旁的,这样高的小楼,您看看这窗外的广阔,再看看小姐脚下的几寸地。日复一日看着想着,却不能涉足不能得到,夫人您也曾这样过吗?您曾也甘心吗?”
“阿兰珠。”
程云岫忙叫停。
床上女子掩着帕子,咳得身子直颤,脸色都咳得有了几分血色。
柳夫人一时微怔。
春风从窗中灌进来,吹起塌案上的绣帛一角,上头绣着柳池,第二只鸳鸯尚未完工。
最后一缕茶雾被吹散,杯壁触感温凉。
柳夫人指尖缩了缩,松了手中茶杯,嘴唇蠕动,挤出一句话:“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可是……”
不等阿兰珠反驳,柳夫人又苦笑道:“可是一直如此不代表应该如此。我知道。何况十年前京中便已有了变化,我不该拘着我的眠儿,白白浪费她一个大好的青春。”
“夫人,这并非您的过错。”程云岫搁笔道,“天下做母亲的,怎会不疼爱自己孩子呢?该怪的从来不是您,而是世道。”
“小姐。”她转头看向床上女子,正色道:“您可愿意踏出这道门,去到人群前?”
女子才歇了气,眼尾还噙着呛出来的泪花,张了张唇,声如蚊呐。
“我……”
话未说完,“砰”一声,门从外面被重重推开。
来人嗓音粗硬,语气质问。
“程画师要拐老夫女儿去到哪儿?”
11. 第 11 章
屋内几人皆是一僵。
“我们没有要拐走你的女儿。”阿兰珠脱口说道。
柳夫人回过神来,忙上前嗔道:“老爷,程画师是贵客,是来助眠儿得个好姻缘的,怎么能这么说呢?”
程云岫并不说话,只是旁若无人地摸了摸辫子,提笔继续作画。
既然对方无礼在先,她又何必相敬?
男人怒红了脸,手指着她,却朝着柳夫人破口大骂,唾沫横飞。
“这就是你找的女画师?如此目中无人!抛头露面不成体统,我看全是和她师父学的!程措不知教她点儿好的,也不为她婚配,如今养得她一副野样子,败坏纲常!”
涉及师父,程云岫心下一沉,再也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她站起身,眉目凛冽,语气锐利:“柳大人,您说我不成体统败坏纲常?那您呢?陌生女子在内,您却擅闯闺阁;一上来便朝着我指桑骂槐,也不避讳死者尊名,您又成何体统?”
阿兰珠也忙帮腔道:“何况我们乃江湖中人,自然在纲常之外。倒是大人您,堂堂大丈夫,位列朝堂,竟也学得一身骂街的好本事——”
男人脸上绿了一片,干瞪着枯眼,“凭你们牙尖嘴利的,总之!我女儿绝不可能去赴什么宴会!被退婚了丢面子还不够,还要跑到人群前,上赶着让人家笑话!”
“柳照眠!你自己说说,你长到这般大,都会些什么?”
男人将矛头转向床上的女儿,冲了过去,直呼起她的大名来。
柳照眠又咳呛了起来,虚孱的身子如弱柳扶风。
“既不通人情达练,又生得一副散淡的狐媚样!你去了宴会,除了再辱我柳家门楣,还能干出什么好事?!”
“老爷!”
柳夫人哭吼一声,上前扒住发威到女儿面前的男人,拳头雨点般砸在他身上。
女子掩着帕子深深喘气,心口剧烈起伏。嘴唇苍白,眼尾染了血一样红。
她颤颤地开口,声音虚弱,话音却十分讽刺:“父亲锁我十年,如今攀不上人家了,我成了枚弃子,便只管找个穷酸人家将我打发了出去!”
“咳……咳咳……”
“你个不孝女!老夫白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说出这样没天理的话!”男人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推开夫人,“嘴皮子厉害是吧?你说,你接着说!你既这么说,我自然得去给你寻个便宜买家来!”
“老爷!”
柳夫人跌坐在地上又忙出声制止。程云岫和阿兰珠难免吓得后缩几步。
男人失去了理智一般,抄起一旁塌案上的白丝绣绢,“绣鸳鸯?你一个被退婚的闺阁女子,绣鸳鸯?!”
他拿起案上的剪子,绣绢顷刻间被铰成纷飞碎片。
“父亲只管铰,铰完了这个,女儿箱柜里还有不少淫物,也都一起毁了!”
“眠儿!不可说气话!你哪儿来的什么淫物?”
夫人又悲又恼,急声劝止女儿,扑上前将她搂进怀里。
“你只管气我,气死我!你知道朝廷上那些人是怎么编排我的吗?说我们柳家攀附不成得了报应!说我们门风不正,闺女嫁不出去!你爹的一张老脸,要往哪里搁?!你如今还不知悔改,好好闭门自省,结个好亲家让我抬得起头!”
“你……”
阿兰珠气不过正要上前驳斥他,却被一道冷声截住了话头。
程云岫伸手将她往回轻拽。
“父亲。”
柳照眠声色平静许多,她掀起眼帘直视男人,“您说的这些,难道都是女儿的过错吗?是女儿要攀附刘家才害的结亲又退婚?是女儿品行不端污了柳家门楣?还是说……父亲不过是想撒一通火,父亲要把这个罪,都安在女儿一人身上?”
男人怔了怔,张口还欲发作,程云岫立即拿话堵他的嘴,振振有词。
“柳大人,正如小姐所说,她何错之有?柳家被嘲笑,难道不是人心嫌恶,世道不公?柳家被退婚,这句话本义该是刘家悔婚,是那刘榜眼因为自己私心便悔了这门亲。小姐才是您的女儿,您的至亲啊。您怎么倒怪在她身上了?”
“退一万步而言,柳家有此退婚之辞,难道不是因为大人您将小姐困在这小楼多年?因为您固步自封,才叫她与旁的京城闺秀格格不入?”
“这世道,岂是她一个女子能够承担的?”
话音落地,屋内一片鸦寂。
男人似乎也有些动容了,气得绷直的身子也松了下来。
柳夫人潸然泪下,搂紧了怀中薄薄的一片女儿,“老爷,让我们眠儿出去看看吧,趁她尚存女儿家的青春,出去看看。”
“罢了,罢了。”男人垂首顿足,喟叹道:“既如此,便去吧。”
他颓着脸,一时不知如何自处,拂了拂袖,便转身离去。
程云岫长舒一口气,攥紧了阿兰珠的手。
“让你们见笑话了。”
柳夫人抚了抚女儿肩头,苦笑着说:“程画师,害得您无端受累,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夫人何必自责。”程云岫笑道,阿兰珠也跟着点了点头。
柳照眠依偎在母亲怀中,眼尾簌簌地掉泪。
一旁没娘的两人看得是既眼热又心酸,垂在身侧的手僵了僵,无所适从。
程云岫只好吸口气道:“瞧着今日这画是作不成了,改日我们再来吧。”
“是是。”柳夫人连连应道,扭头朝外面喊:“萍儿莲儿,送二位姑娘回程——”
程云岫一面收拾东西,走之前还不忘道:“夫人小姐,明日蹴鞠宴上见。”
回寺的路上坐的是柳家的马车。
“阿兰珠,你确实比我还莽。”
“显着你了。”
阿兰珠不客气地锤了程云岫一下,“你方才拦我做什么?”
程云岫也不笑了,认真道:“你没瞧见那位柳大人跟个疯子似的?咱们又是在他的地盘,可不敢太过了。”
“你也没少怼他呢?”
“第一次开口是因为他辱我师父,第二次开口是顺着柳小姐的话。”
阿兰珠轻抬眉心,不假思索道:“有道理。”
程云岫又想到方才,叹息道:“没想到竟还有如此人家,如此女子。那么小的一间楼,出不去,下不来。外头的繁华只能日夜看着,却一点儿不能涉足。”
她执起阿兰珠手。
“金尊玉贵,也有说不尽道不清的苦楚。今日我方知道,我们如今这一身自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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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难得。”
回到慈恩寺,程云岫先是去了逝真的禅院。
院门这次依旧没栓。
她溜了进去,指节轻轻叩响屋门。
“逝真法师?”
屋内无声。
她挠挠头,转身移至马厩。
青牛卧在地上酣睡,程云岫两手把着牛角玩。
折雪被弄醒,睁开了漆黑的圆眼,却似乎不想搭理她,别过头去。
“折雪?你不理我了?”程云岫并不气恼,温柔地抚摸它头顶。
“是不是觉得不自在了?觉得进京以来我一直让你待在马厩,无聊又拘束?”
折雪不置可否,耷拉的眼皮微动。
“忙完了柳家这个,我们就能拿到十五两黄金,分阿兰珠五两,加上之前从逝真和尚那儿得的,手里可是有不少了。”
“忙完了这阵,我就带你去京郊玩儿,好不好?等有了新宅邸,整个府都是你的窝!还不高兴吗?”
折雪眸子终于点亮,微抬起头,就着程云岫的手蹭了蹭。
喂完草程云岫又敲了一遍门。
这次依旧没声。
她心中疑虑,正要轻手去推。
门才开一道极细的缝,里头便传来了男子清沉的声音。
“贫僧在更衣,施主还请止步。”
更衣?程云岫不争气地遐想几分,逝真和尚不穿僧袍会是什么模样?
想必也是极好的。她咽了咽口水,又立即甩头打住。
“我……我马上走。”
不对啊,他在更衣,为何敲两遍门都不应?
程云岫纳闷,先前对逝真的警惕又浮出心头。她忘了,见到他的第一面,他便是个危险的人。
“逝真法师?”她贴门附耳。
无声应她。
指尖轻点门扉,门缝越开越大,一点点、一点点。
仍是没动静,程云岫干脆用力一推。
下一瞬,一只大手捂上了唇。
肩上一道力气,她被猛地带进屋中。
须臾之间,青衫留在原地。
“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唔……”
程云岫反应过来时用力挣开,怒火上蹿喊叫起来:“臭和尚干什么!”
看清面前男子面貌后,她却倏地怔住了。
是逝真。
不过,是竹林夜时的逝真。
男子眉心朱砂未点,上扬的眉尾染着戾气,清白的僧袍溅着星点鲜血,颀长的身躯微微颤着,猩红的一双眼直直凝视她。
程云岫这才闻到那丝微弱的腥气,她有些心悸,眼前这双眸子太红了,不知是血丝还是泪。
她并不慈悲,也不相信面前这个诸多可疑的男子。
只是愣了几瞬,眼神便发起狠意来,屏息凝气,身后开始蓄力。
饶是不可能变出什么武器来,赤手空拳,她也不差。
面前男子却迟迟没有动静,只是立在原地,看着她,眸色复杂,深如一潭不见底的幽水。
程云岫不解蹙眉,心想先下手为强,于是脚跟捻起。
然而此时,男子薄唇轻启。
语气是淡且温的。
“别害怕。”
12.第 12 章
“装神弄鬼,这次又是干了什么坏事?”
程云岫冷着脸,嘴上虽这样说,心中戒备却松下了大半,绷直的身子也放软了些。
“程施主误会贫僧了。”
男子脸色清白,声音一如寒远淡雾。
碰见他时便总有蹊跷,再怎么触霉头,每次都让她摊上,每次都误会不成?
程云岫心中腹诽,故作冷笑,语调上扬:“是么?与其说是我要误会,逝真法师不如想想,自己为何总捂不好秘密?怎么……总让我撞见呢?”
逝真唇角扯出一丝苦笑,并不答话。他也很想知道,为何自己每次都躲不过程云岫。
“又打算来装聋作哑这招?可惜,这次我不打算糊弄过去。”
程云岫见他不语,逼近几步,抬起下颌,语气压重:“方才是谁来过?还有,你到底是谁?”
逝真掀起轻垂的眼帘,回应她目光,眸中又有了几分煞气,“我原以为,施主是个心宽不羁之人,不然……”
程云岫眯起眸子,略歪歪头,“不然早将我灭口了?”
逝真不置可否。
程云岫却毫无惧意,退身在屋中踱着圈子。挑着眉,一面抚掌,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自顾理着思绪,又像是在和男子说话:
“第一次见你,是在京郊竹林,你杀人又埋尸,身上也受了伤,那人便是叶擎的亲信吧,叶府的寻人告示至今张贴榜上。”
“第二次见你露出马脚,叶得祯也在场。你为何轻易倒下又苏醒?怕不只是牵扯旧伤这么简单,莫不是……中了什么稀奇的毒药?”
她转头看着男子邪笑,踱着步子走回他面前:“后来你警告我离叶侯远些,又突然叫走他。逝真法师敢正面与他交锋,怕是手里已经有了把柄,或是筹码。”
“方才我两次敲门你都不应,要推门进来时你却忽然说自己在更衣,定有蹊跷。莫不是方才有什么人在,你藏好了那人,又故弄玄虚想引我进来……你的刀刃,终于要架在我脖子上了?”
“那个人在哪儿?是你的共犯吧。”
细听她的嗓音已经有些瑟颤。
逝真对上她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眉尾微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程云岫深吸一口气,眸中聚起锐气。“你说过,你只算半个僧。”
“那么,”程云岫弯眉问道:“我如今再问一遍,你是何人?本名是何?”
逝真淡然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程云岫嗤笑一声,“你不说,我去问一问叶得祯,打听一番京中往事,也能知道。”
她曲起手臂,“我自己去查问了,那便是站在人证的立场;若是你说给我,我自然……便是站在你这边了。”
“看来程施主不仅多管闲事,还喜爱隔岸观火。”
“隔岸观火?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程云岫剜他一眼,咬牙道:“别跟我含糊其词。我再问一遍,姓甚名谁?”
“萧廷玉。”
“萧廷玉?”
“庙堂之廷,君子之玉。”
“可惜,你却是个孤鬼杀僧。”
话音落地,男子身躯一僵,眉心微动。
眸光在昏暗的室内隐隐烁动,闪过一丝鬼魅邪气。
“施主既知,难道就不怕……惹上杀身之祸?”
“我怕。”
程云岫脆声道,微垂下眼帘,后退半步。
她自认为是善于伪装,其实不过是个草包。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和身份,去逼供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恶人。
“如你所说,我狐假虎威。”
男子似乎不曾想到她的回答,微微一滞,随即驳道:“你不怕。”
程云岫惊诧抬眼,喃道:“什么?”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狐假虎威的人,是我。”
程云岫一时微愣。面前这个阴鸷的男子,口口声声要杀自己,如今却忽而扒下冷硬的盔甲,将脆弱剖给她看。告诉她,狐假虎威的人,是他。
“萧、廷、玉?”
程云岫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蹙起眉心。
又是扮猪吃虎,又是狐假虎威,还真是难猜。不过想来也是,他看起来,其实是可怜的。叶家权大势大,他孤身一介佛僧,不是砧板上的鱼肉,还能是刀俎不成?
一时茫然,程云岫也不知接什么话,却又听得男子开口道:
“你入京不久,自然不知。八年前的嘉平侯萧家,受小人进谗,得叶侯假证,满门死于叛国之罪。”
男子寥寥几句道出一场旧事,神色淡漠,仿佛与他并无干系。
“你与叶家,是灭门之仇?”
程云岫面色沉着一丝凝重。
“是。”
程云岫此时也不记得要扮强了,只是好奇地睁着清亮的眸子,朝着男子问道:“那你怎么一人活了下来?还入的是国寺。”
萧廷玉鸦青睫羽轻垂,苍白薄唇轻启,声音淡得快要飘散一般:“我只是萧侯义子,未入宗祠……”
一语未毕,男子忽地两眼一合,重重倒了下去。
程云岫心下一惊,一个滑跪接住了倒下来的男子。
“和尚。逝真和尚。”
程云岫轻拍拍他脸。
男子不醒。
“萧廷玉。萧廷玉。”
见仍唤不醒,程云岫有些急了。
“出来!”
她抬头四顾,喊了一声。
屋内寂静无声。
听到同伙昏倒,应该立马出来呀。难道没人吗?
程云岫咬唇,莫不是毒发?可不知何毒何解,她也没辙。
想着应该同上次一样,不是什么大事,程云岫将人拖回塌上。做贼心虚一般,悄悄溜了出去,走之前还带上了门。
直到脚步声走离远,萧廷玉却忽地睁开了双眸,起身冷冷道:“出来吧。”
果然角落的箱柜中,便钻出来一个孔武男子。墨色箭袖劲装束身,革带斜插短刀,外披灰麻斗篷,风貌半掩,眉尾一道细长疤痕,目如鹰隼,凌厉非常。
男子走到萧廷玉面前,俯首缓缓开口,嗓音粗沉,在寂冷的屋中回荡。
“少主,不如,杀了她。”
“不可。”萧廷玉一口回绝。
“为何?她太多事了,今后只怕麻烦,何不杀之而后快?”
男子语气都急躁了几分,抬起他那双锐利的鹰目。
萧廷玉拧眉,“宁烽,莫要忘了,你真正的责任是什么?”
“为国为民,扶危救困。属下不敢忘。侯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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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仁义,若是属下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侯爷在天之灵,定难将歇。”
宁烽咬牙,眸子染红,“可是,此仇不报,属下如何心安?”
“我比你更想报仇,宁烽。”萧廷玉眼尾微挑,指尖转动手中的菩提珠串,“杀了她也无益,留着性命,反而日后可得些许助力。”
宁烽不解,问道:“她一个不太聪明的丹青手,一介布衣女子,能有何助益?”
“她乃先前画圣程措之徒。二十年前程措风云一时,名动京城,人脉广结,这京中超过三十岁的人,就没一个不知道她。尤其贵眷,无一不与她交好,连当今皇后殿下,也是她的挚友。”
“这些人脉人情,你说会不会……留传到这位年轻的女画师身上?”
宁烽听至此也松了神情,了然笑道:“自然会吧。属下听闻,女子之交,向来如此。”
萧廷玉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她如今入京不过几日,已经很得皇后与召安公主宠信了。”
“可您告诉她这么多,真的没事吗?”
萧廷玉轻垂下眼帘,薄唇微动,低低道:“我告诉她的那些浅象,京中许多人皆知。若有威胁,你我恐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是。” 宁烽闻言会心一笑,又似忽地想到了什么,沉声问道:“少主,明日蹴鞠会……”
“自是照旧。”
西院,程云岫行色匆匆回到禅房,端起桌上的酒碗便仰脖喝下。
“那个臭和尚,气死我了。”
她一面擦嘴,将酒碗重重置在桌上,发出一声沉响。
阿兰珠手中捻着针线,将几个掉落的小银铛缝回裙上,抬眉看程云岫一眼,缓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那个臭和尚,危险得很,我以后还是离他远一点吧,明日蹴鞠会过后,我便将折雪带回寺里的马厩。”
程云岫大马金刀在桌前坐下,提起酒坛又倒上一碗。
阿兰珠手中不停,指尖带着尖针来回穿梭,便又缝上了一个小银铛。
“知道他不简单,你怎么还放心把折雪送去?”
“我那不是……”
程云岫摸了摸耳朵,“谁知道今天又撞见他什么秘密了,我对捏人把柄可没什么兴趣,这样倒是总要担心他什么时候要杀我灭口,弄得我人心惶惶的。”
“不过今日算是知道他的身世了。”
“什么身世?”
程云岫绘声绘色说给阿兰珠听,又把方才情形也同她讲了一遍。
阿兰珠听毕直咂舌,摇了摇头,兜起缝好铃铛的裙边,轻甩了甩。
又是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
程云岫弯眉问道:“阿兰珠,你怎么还会做针线呀。”
“这不能算吧。”
“我以为你们西州女子都不会这些呢?而且你这般飒爽。”
“这不是自理生活必学的吗?我有时还给客人缝补衣裳呢。”
程云岫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好厉害,我就不会……以前邻居阿婶教过我一点,可是我没学会。”
“唉?”她一拍大腿,“你既然会,我有一堆衣裳破了要缝补呢!”
说罢窜到箱柜前,掏出堆成小山的青色衣裳。
阿兰珠愣了愣,无奈笑道:“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13.第 13 章
金明池畔,御苑西侧的蹴鞠场上。
七十二面杏黄与赤红的旗子随风翻卷,插在云纹白色幔帐上,将青碧草场围作一方广阔天地。
程云岫由秦尚宫引着入了内场,白幔一掀,棣棠信风携着弥天漫地的香味迎面扑来,她不禁深吸一口,打了个哆嗦。
这其中有看台上飘来的茶点果子香、脂粉燃熏香,还有蹴鞠场上千百足履踩踏一地碾出的青涩草香。
秦尚宫指节刮了下她鼻尖,笑得眉眼弯弯,“这就给你香得迷糊了?”
程云岫嘻嘻一笑,二人又往里走。
里头更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场上公子王孙、年轻儿郎个个束发抹额,身着绮绣短打锦袍,腰间玉带系着各色丝绦香囊,跑在一处,眼花缭乱。竹编的、皮革的鞠球在他们脚下四下里飞窜。
程云岫看着眼睛都不眨一下,走过蹴鞠场边围的宽道时,竹编鞠球腾空而起。有人旋身飞足,月白襦裤扫过挂着晨露的青草尖;有人斜挑鞠杖,高高一扬,菘蓝劲装下隐约可见遒劲的腰线。
一声“昸”响,球击鼓面。
紧接着轰然一阵欢快的喝彩声响起,程云岫循声望去,是看台。连成一排的亭榭模样,每间亭子却高低错落。
倒挂楣子垂下排排竹帘,帘角流苏在风中打着旋儿。
看台上贵女们或站或倚或坐。有人执扇半掩羞靥看儿郎,有人拈起葡萄珠串吃得两腮不停,有人拂着茶盏里腾起的袅袅白雾。多是夫人谈闲趣话,小姐嘻笑打闹。
春光拂面,程云岫嘴角没下来过,她也是喜欢热闹的。
走过来时不少人同她们问好,到正中最高的看台前时,更是大半人的目光皆投了过来。
她假装没人看自己,自顾提着裙子,跟秦尚宫上了台阶。
皇后坐于凤椅内,左边坐着召安公主李谛月,右边坐着一位面生的华服少女,想必也是位公主。
程云岫屈身行礼,“民女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公主殿下。”
“岫儿来啦。”皇后温笑着上下打量她,颔首道:“今日穿扮得不错,衬你。”
程云岫身着青云广袖齐腰襦裙,梳着一根单辫,脑后发髻还垂下两缕发带,举动间飘逸轻灵,煞是好看。
“娘娘过奖了。”
“快坐吧。”皇后又指着身侧的年少女子,道:“这是熹安公主,我的小女儿,比你还小上两岁呢。”
她拍拍一心看球目不转睛的少女,“星儿,见过云岫姐姐。”
程云岫闻声刚坐下又起身,连忙摆摆手,“不不,娘娘,这不合规矩。”
李谛星却已经向她堪堪行了平礼,乖乖地笑;“星儿见过云岫姐姐。”
见少女这般,程云岫也不得再推脱,忙回了一礼,“公主安好。”
二人坐回椅中,她这才敢瞧两眼李谛星。
少女又看自己的蹴鞠赛去了,一双灵动的杏眼直直盯着场上。鹅黄色的春衫轻轻拂动,樱唇微微嘟起,粉面桃腮,莹润可爱。
“你怎么没将那胡姬一道带来?我瞧着她倒是挺有意思的。”一旁的李谛月摇着扇子问道,依旧是一副傲然的模样。
程云岫回过神来,答道:“殿下,她不肯来。”
“为何?”
“她说,蹴鞠宴乃王公贵族的游乐,她一个西州外族女子贸然前来,恐怕不妥。”
李谛月凤眼微挑,“是吗?还以为她能比你欢脱呢。”
程云岫抿唇笑笑,轻声道:“再怎么欢脱,也还是要识礼避人的呀。”
李谛月不再说话,转过头去。
程云岫隐于广袖中的两手绞在一起,瘪瘪嘴,心中腹诽——真欢脱了你又不高兴了。
几位宫女端来茶点置在她身侧的桌案上,她立马端出温和的笑脸颔首。
皇后这时开口:“岫儿,这是荔枝膏水,还有荷花酥。都是你师父信上写过的,你小时候可馋这些呢。”
“多谢娘娘。”
程云岫笑着拿起一块酥,虽然她如今更爱喝酒吃肉,但幼时的喜好也还尚在。
荷花酥层层花瓣酥脆,入口清甜,内馅蛋黄则是咸香绵密。荔枝膏水是用捣烂了的荔枝肉,加进米酿中浸泡,静置一夜,酒香中便渗透了荔枝味,喝起来甜中带酸,滋味无穷。
“定胜街黛园的修缮,大概一旬便完工了,岫儿若想先去瞧瞧自己未来的宅邸,蹴鞠会结束后,我带你去。”皇后端起茶盏道。
李谛月听了拧起眉心,“母后,蹴鞠会结束都什么时辰了,还赶着回宫呢。她若想去,派几个宫女便是了。”
程云岫放下手中酒盏,道:“殿下说的是,娘娘回宫要紧。左右不过十日,云岫也不至于耐不住。”
皇后轻呷一口茶,也只好笑道:“也罢。修好了搬进去,还怕没时间瞧么?”
“对了,岫儿方才从蹴鞠场那边过来,可有瞧中的郎君?”
程云岫正饮着荔枝膏水呢,听了这话,差些一口呛了出来。
“若是看着哪位郎君合你的眼,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娘娘,大概云岫愚拙,方才……并未有相中的郎君。”
“母后,看一眼哪里就能找到喜欢的?”李谛星回头嗔道:“您贵为皇后,怎么也这么爱做媒?”
她伸手拿走一块荷花酥,又转头继续看场上的比试。
皇后轻叹口气,“我反正是年纪大了,讨你们的嫌,一个两个都来驳我的话,还不如你们的哥哥。”
程云岫忙不迭道:“娘娘如此慈善亲和,正是母仪天下,此乃全天下子民的幸事,怎么会讨人嫌呢?何况做媒也是促人美满的一桩乐事呀,是云岫无福,担不起娘娘的喜媒。”
皇后听毕又笑了起来,“到底还是岫儿懂事,讨人喜欢。”
李谛月挑了下眉尾,不屑地睨了一眼程云岫。
台下蹴鞠踢得正火热,听着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便知是踢得精彩了。
程云岫定睛去看,见乱哄哄的草场上,一个紫衣少年旋身一跃,飞腿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足尖一勾,圆滚滚的蹴鞠腾空而起,越过了头顶。
周围少年郎皆争先恐后去抢那鞠球。
紫衣少年纵身一跃,又一脚飞踢,球未落地,便猛地擦过空气,直直飞向远处的鼓面。
“昸!”
鞠球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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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面,随即落下,在草地中滚了一截。
“好!”
场外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喝彩。
紫衣少年振臂高呼,乐得绕着输队跑了一圈。
程云岫眯了眯眼,这才看清那得胜少年的容貌。
不是叶得祯又能是谁?
少年似乎也瞧见了她,歪了歪头,随着散场走出了蹴鞠草地。
程云岫无心管他,她记得自己是要找柳照眠和柳夫人的。于是便转着脑袋四处张望。
看台连成一排,又尽是人,并不好找。
“岫儿可是要找谁?”
皇后娘娘见她茫然四顾的模样,便柔声问道。
程云岫回头答道:“娘娘,我找柳家,便是礼部侍郎柳大人的家眷。昨日我去柳府上门作画,结识柳家小姐,又约定今日蹴鞠会上见的。”
“我记得柳家从来不赴各类宴会……不过听闻这柳家小姐,前些日子被那新科榜眼刘家公子退了婚呐。”
程云岫道:“是。不过她们今日会来的。娘娘,柳家小姐是很好的人呢。”
皇后颔首温笑道:“你说好那定然好了……被退婚也不能是她一个闺阁女子的错。”
“娘娘英明。”
程云岫说罢,再看场外时,便一眼瞧见了姗姗来迟的柳家。
她回头朝着皇后笑,意有所指:“娘娘,她们来了。”
“去吧,好好玩儿。”
下了看台,程云岫穿梭蹴鞠场外围的草道,直奔柳照眠与柳夫人。
春风拂过笑面,柳照眠今日瞧着精神多了。一袭暮山紫色广袖罗裙笼着薄身,云髻堪堪绾就。薄施粉黛,胭脂醉人,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颇有神采,美得意态风流。
“你们真的来啦。”
“自然得来。”柳夫人笑道。
程云岫察觉不少人向她们投来了目光,大概是柳照眠美得太甚。
看台上已有人含笑私语。
她们不理会,径自走去在一处坐下。
“小姐今日瞧着气色好多了。”
柳照眠微微一笑,“多亏程画师,我才能好得这般快。”
“哪里哪里。”程云岫笑着摆摆手,又问:“方才你走过来,可有瞧中什么合眼的郎君?”
柳照眠僵了一下,“啊?”
柳夫人不禁笑道:“哎哟,程画师怎么比我还及呢?”
程云岫这才想到自己说了和皇后娘娘一样的话,不由得挠头笑笑。
“哟,好姐姐,多年不见你赴宴了。”
一道女声从一旁传来,几人皆面色一凝,看了过去。
见是一个中年女子,摇着团扇,嘴角挂着衅笑。
柳夫人起身,淡笑回应道:“周夫人,好久不见。我今日带小女来赴会,想着她也该出来见见世面……”
“就是你那被刘家榜眼郎退婚的女儿啊,这二位,不知哪个才是?”
女子指了指坐在一处的程云岫与柳照眠,语气轻佻。
程云岫听出她话中讽刺,拧眉正要回怼,却被柳照眠淡薄的语气抢了先。
“夫人,小女不才,正是您口中被退婚之人。”
14.第 14 章
她歪靠在镂花椅背上,身姿慵懒又袅娜。捻着帕子托腮,扬起尖尖的下巴看人,却微蹙着眉,眸中满是不谙世事的无辜。
见那女子一时气住,程云岫不禁抿唇偷笑。
柳照眠瞧着温弱,却也有婉转心肠,是个受不得欺负的。
“你还骄傲上了。”女子挥着帕子,掐腰立眉嗔道:“说的就是你了,难怪被退婚。刘家是世家,那刘大郎又是新科榜眼,就你这么个轻狂狐媚样儿,攀得上才怪——”
“小女子八九年未出过阁,也未见过那刘榜眼,今日好端端出来赴会,如何就有罪了?倒是夫人,一来便上赶着要兴师问罪,这是什么道理?”
那女子一时噎住,绿了脸,支吾着还要编出什么话来。
柳夫人见状忙趁热打铁,续上女儿的话,“眠儿,你不知,这周夫人母家便是刘家,算起来,是刘榜眼的姑母呢。想必是她自觉刘家悔婚,对不住我们,这才寻摸了个理由,上前来赔不是,方才只不过一时嘴快语误,怎么会有恶意呢?”
程云岫听着,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了,却还是用力抿住。
这话看似对柳照眠说,却是实打实地在敲打周夫人,叫她退也不能,进也不能,被死死钉在原地。不是赔罪也只能顺着话乖乖赔罪。何况一旁还有别家的夫人小姐看着,丢不起这个人。
周夫人一张脸都皱得弯曲起来,扯出一丝苦瓜似的笑,嘴里含糊道:“方才语误,我实是自觉对不住,来赔罪的。还望……夫人小姐海涵,另觅佳婿。”
柳照眠也勾唇笑了,弯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既如此,小女便承夫人祝愿了。”
周围贵女们不少在窃窃私笑,周夫人看了看,气得转身就走。
瞧着人走远了,程云岫也不憋了,放肆地笑起来,“夫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唉,你们瞧着她那张脸,比脚下的草还绿呢。”
柳夫人嗔笑着点了下她脑门。柳照眠也掩着帕子扑哧笑出了声。
“唉,你们都是柳家的?”
有人戳了戳程云岫后肩,回头一看,原来是临座一个竹青裙衫的年轻妇人,瞧着不过二十来岁。
程云岫笑道:“我不是。”
又指了指一旁的柳夫人和柳照眠,“这二位是柳夫人,柳三小姐。”
几人皆微笑颔首示好。
女子摇着绣扇,懒懒道:“据说是那刘榜眼自己瞧上了娄家的小姐,我看啊,他们刘家悔婚在先,怎么倒都上赶着笑话女方?真是没理。”
“可不是?”程云岫熟络地附和着。
她也觉得,婚事这种你情我愿的东西,要论对错,柳家与娄家都没错,刘家也未必有错。可到底是刘家见异思迁悔了一纸婚约,引来两头非议。
“姑娘,你是哪家小姐,怎么觉着你面生你呢,方才还坐去了几位殿下那儿。”
“我不是哪家的小姐,我就是个小画师。”程云岫谦虚地笑笑。
女子恍然一悟,拍着扇子笑道:“画师?莫非便是那画圣程措之徒,程云岫?那便不奇怪了。皇后娘娘与尊师,那可是几十年的友情了。”
“您也认识我师父?”
程云岫不禁感叹师父的人脉交情之广。
“唉?那不是刘榜眼吗?”女子还未答她,便指着蹴鞠场上说,“还有卢探花,状元郎也上了场。霍,这一场都是新科进士呀。”
柳照眠早已看了过去,微微笑着。
“你们两个年轻姑娘,瞧瞧,若有中意的,可别放过了机会。”
程云岫看去场上,便见一群男子踢着蹴鞠,球技都很一般,挤在一堆慌乱失措,莫名有些可喜。
不过倒是有几个年轻英俊的面孔。
“我瞧这其中啊,要数探花郎容貌最佳,可得魁首。难怪世人都道,文采最佳者未必是状元,相貌最佳者却定是探花。”
女子凑进了些,却是对着柳照眠耳侧悄悄说:“柳三小姐,我看那探花郎,与你倒甚是相配。”
柳照眠正瞧得入神,被这么一惊,转过头气恼道:“姐姐怎么拿这种事取笑人。”
程云岫只觉大势很妙,歪着头,含笑看柳照眠。
她今日的衣裙是淡淡的暮山紫,色调极冷,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两颊却是一片绯红,一双桃花眼水眼波流转,当真美极。
柳照眠被看得身子也不歪歪倚着了,直管躲开。
柳夫人忙将女儿搂进怀里,笑道:“你们就别打趣她了,到底还是年轻的姑娘家。”
女子却又指着场上一个白衣的簪花少年,朝程云岫笑道:“程画师,你觉着呢?那便是卢探花。生得又高,模样又好,气质雅正却也不失才子风流。与柳三小姐配得很呢。”
“虽说卢家门第不高,卢父也不过是个湖州通判,可胜在家世清白,卢公子又是三年才出一个的探花郎,实在好人才。”
程云岫目不转睛看着场上,深信不疑地点点头,却又蹙眉问道:“怎么觉得他时不时便看过来呢?”
“不然你说我好好地提他做什么?”
女子嘴角上扬,瞥一眼柳照眠,弯眉笑道:“这是已经看对眼了呗——”
“啊?”程云岫反应过来,看了看柳照眠,转头又见场上已经赛事告定,白衣少年面上带羞,朝看台这里走来。
然而先到眼前的却是另一个人。
白衣少年被截胡,停在了半路。
“是刘榜眼。”
几人皆面色一僵,柳照眠拉下脸,端坐起来。
“诸位夫人小姐安好。”刘榜眼定在亭外一丈的距离,作揖问了一礼。
“郎君安好。”几人皆淡淡地应道,也不起身回礼。
刘榜眼也不多话,直接摘下腰间系的玉佩,上前几步,扬高手臂,递到了柳照眠眼前。
见此情形,程云岫惊得瞪大了眼睛。
柳照眠虽惊讶,却还撑着冷傲的姿态,百无聊赖把玩着手中的帕子,并不伸手去接,也不答理。
这样大的宴会上,又是人多开阔的场地,男女大庭广众之下示好,只要不逾矩,也是见怪不怪的事。
可场内几乎所有公子王孙、夫人小姐却都齐刷刷看了过来,大概是想看乐子。
男子举着玉佩,直勾勾看着柳照眠,高声道:“在下满芳街刘家长房嫡子,新科殿试一甲榜眼。小姐天姿,在下一见倾心,愿求娶之。”
程云岫一面憎恶这人丑恶行径,一面又尴尬得脚趾抠地。
柳照眠不答,神情倦淡。
刘榜眼还举着那枚玉佩,一动不动。
看热闹之人一个个都探着脑袋细瞧,场内一时安静许多。
一旁的柳夫人终于开口,语气威严:“公子可知,您求娶之人,正是柳家三小姐。”
刘榜眼一僵,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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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榜眼郎已经悔了婚,另与卢家结亲,怎么如今又回过头来说要娶我女儿?”
人们口耳相接,柳夫人这话一层层地向外传来,顷刻间整个蹴鞠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柳夫人声音放大了几分,继续质问道:“我家女儿命薄,却也还有几分骨气,不是你们刘家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刘公子先是为卢家小姐悔了柳家婚,如今方得见我家女儿,便贪图美色,要悔了卢家婚又回过头来求娶。”
“刘公子是读圣贤书的,陛下钦点的榜眼郎,敢问您,这是什么道理?”
刘榜眼怔在原地,他转头四顾。周围人们的私语讥笑声,面前柳照眠不屑的冷冷神情,羞愧与屈辱铺天盖地向他卷来。
他张着唇,吐不出一个字,神色大崩。随即身子猛地一震,慌乱逃窜,跌跌撞撞,屁滚尿流。
身旁女子冷笑道:“等着吧。不出明日,便满京都是他的笑话了。只怕连卢家小姐也不肯要他了,将来仕途也难顺咯——”
“风水轮流转啊。”程云岫附和道:“解气!”
柳照眠歪着身子喝口甜酒,也笑出得意之色来。
男子背影已消失在蹴鞠场的出口,四下里人声却还喧嚣。看来没一会儿功夫是停不下了,此时正需要又一场的蹴鞠赛来平息。
果然秦尚宫便来传程云岫了。
几人微笑颔首,打过招呼,程云岫便跟着秦尚宫回了正中的看台。
皇后自然也是知道那场热闹的,才刚和两位公主聊过,脸上还笑着。
于是一见程云岫便笑道:“岫儿可看清了那刘榜眼的脸色?”
程云岫绘声绘色答道:“看的可清了,脸上一阵绿一阵红,逃得跟什么似的。”
“这出戏,简直比蹴鞠赛还要好看。”皇后扶了扶鬓边,又道:“看这四下里人吵的,再开一场比试,压一压吧……也该换女儿家上场了,不如你们几个比一比?”
程云岫、李谛月、李谛星皆是一滞,眸子微阔。
“我不去。”李谛月率先驳道,凤眼斜挑,还懒懒地摇着扇子。
“娘娘……”程云岫也心虚笑着,只想拒绝。
“母后是想拿我们寻乐子了?”李谛星蹙着眉头,撅起樱唇嗔怪。
“你们正是大好的年纪,一味坐着,也不乏么?”皇后又笑吟吟地看着程云岫:“岫儿,你师父年轻时可爱踢蹴鞠了,肯定也教过你,对吧?”
“可是娘娘,云岫球艺不精啊……”
皇后长长叹了口气,“岫儿还是拘谨了,不是说了,在我面前只管恣意么。终究是我对不住阿措,让你如今连踢个蹴鞠也放不开……”
程云岫欲哭无泪,这还让她怎么拒绝?
“娘娘千万莫要多思,云岫自然是拿您当亲人的,若公主不嫌弃,云岫上场便是了。”
此话一出,皇后又换上了暖洋洋的笑脸,李谛月却向她掷来一个狠厉的眼神。
程云岫打了个颤儿,她骨子里还是怕李谛月。
皇后看了看左右,嘴角挂着温柔而危险的笑:“既然岫儿都愿意了,你们可是我的亲女儿,没道理不上了吧。”
“走吧。”李谛月潇洒起身,拂了拂袖,“去更衣,准备上场。”
程云岫和李谛星并几位宫女跟在身后,依次下了看台,往草场南角金明池畔的厢房走去。
15.第 15 章
几人出来时皆换上了箭袖束腰劲装。青丝束在头顶,或马尾披拂,或发髻盘绕,皆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上了场,让人只觉春光无限好,十分应景。
四周场围和看台上皆是私语阵阵。无非是说——公主下场,大饱眼福;或是谈论程云岫身份;有爱谈闲的一路扯上了召安公主的准驸马;更甚者还有画圣程措当年的传奇。
高坐首位的皇后伏上栏杆,笑着朝她们挥手。
她硬要程云岫和自己的两个女儿上场,为的其实是要下头这些贵族官家的人都知道,她程云岫,是公主一样尊贵的人物。
程云岫看见,也忙挥起两臂,对着看台上的皇后甜甜地大笑。
一旁的李谛月很是不耐地“啧”了一声,脚下踩住了一只小羊皮蹴鞠。
叶得祯几乎是不顾形象地蹲在了赛场的边沿,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直直盯着人群中的程云岫。
场上又来了好些姑娘,简单打过招呼,便分作了两队——李谛月、长音,并王家钱家几个小姐一队,是红队;程云岫、李谛星,并赵家陆家几个小姐一队,是黄队。
女孩子们提腿扭足,磨拳擦掌,程云岫却只抿着唇往角落躲,她是做好滥竽充数的准备的。从前踢惯了野球,也没正经和人组队赛过,今日只希望不太丢脸罢了。
“呜——”
一道急促的声音蓦地激起,刺破长空。
是蹴鞠场中线香台上的哨声鸣起。
碧绿草场上似有七彩的丝绸随风飘扬,是姑娘们蒲公英般地吹开了。
圆滚滚的蹴鞠蹿来蹿去,从这人脚下滚到那人脚下,再从那人脚下滚到另人脚下。
程云岫是看不懂的,她只管手脚并用装作很忙,其实一心往陆家小姐身后躲。
正观战的叶得祯看得皱起了脸。
战况激烈,在场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柳照面虽看不懂,却也从自己的思绪中跳出来,轻抿着唇,捏紧了手中的烟紫帕子。
李谛月还是那副冷傲狂狷的神色,也没人敢进她的身。
她纵身一跃,旋身飞足,滚来的蹴鞠便掉转了方向,直直向对面鼓上砸去。
姑娘们耳畔呼啸生风,可见这一踢力道之大,无人敢拦。
这边李谛月发丝微乱,衣角微脏,一双凤眸中尽是势在必得。
眼瞧着蹴鞠就要击响鼓面,人们皆聚起了目光翘首以待。
可谁料?
此时半路竟杀出来个李谛星。
少女提腿一挡,又用力一击。
鹅黄衣袂扫过蹴鞠,将球送回对面。
人群顿时阵阵惊呼。
“程云岫!”
李谛星喊,示意她接上。
鞠球在半空翻滚生风,毫无阻拦地直直朝她飞来。
程云岫顿时睁大了眸子,鬼使神差侧身一闪。
蹴鞠擦身而过,飞向了场外。
全场人皆看了过去。
只见那球已飞出了场外,朝着才掀幔入内的一队僧人砸去。
轻轻一声闷响,为首的一位僧人接住了打在胸膛的鞠球。
所幸不重,没伤着。
那僧人生得一副美仪,身材修长,温文一笑的时候,眼睛弯弯。
李谛星上前接过他手中鞠球,微微笑着,眼神大胆却又拘谨。
程云岫这时才瞧见旁边为首的另一位僧人,不是别人,正是萧廷玉,逝真法师。
萧廷玉见了她也不惊奇,低垂下眸子,春阳照在他脸上,睫羽投下的剪影也暖融融的,他神色却是冷冷的。
这局无人胜出,姑娘们累了,也都丢下了场面不管,各自找各自的娘去了。
程云岫回过神,望一眼萧廷玉,便转身忙不迭跟上了李谛月离去的背影。
“不是我说,你这球技也太差了些。”
叶得祯蹦跶过来招惹她,整个五官都笑得上扬,瞧着十分欠揍。
程云岫不好在这儿动手,只瞪了他一眼,径自走自己的。
叶得祯却不依,还跟着她,屈起胳膊枕在后脑,一面笑着说:“嚯,我才知道,原来你有皇后殿下这层关系啊。啧,背影够硬,今后多罩罩我呗。”
程云岫健步如飞,抽空怼他一句:“叶小侯爷哪里用得着我罩着?”
叶得祯屁颠跟上,“哎哟好姐姐,你如今可是公主一样的人物了,我哪里比得上?我也是真心诚服,姐姐不如就当认个小弟?”
“我是你哪门子的姐姐?”
程云岫有些生气,停了步子指着他骂道:“你真正的姐姐,一个在家忧劳,一个在寺避嫌。你是叶家的宝贝疙瘩,你不用心上进便罢了,偏还专要去烦你爹的仇家,竟也还没把他气死?”
这话骂一人顶两人,就差直接咒叶擎死了。
叶得祯听了,也不恼。只悻悻地走开了,转身朝萧廷玉跑去。
程云岫听到他喊“萧廷玉”,朝他背影白了一眼,便冒着众人目光,大步流星回看台去。
皇后一见她便问:“岫儿,你和叶家小侯爷相识?”
“见过几面罢了,不熟的。”
程云岫拂了一礼,便坐了下来。
“对了娘娘,今日蹴鞠会,怎么和尚也会来?”她端起晾温了的酒盏,不禁问道。
“那些都是慈恩寺的住持法师,是请来祈福的。”皇后温笑道:“我朝尚佛,蹴鞠会又是皇家举办,京中百官家眷,王孙新臣皆来赴会,自然也算个大日子,是要作法祈福的。”
程云岫听得认真,点了点头。
“等到申正二刻的时候,人群散去。蹴鞠场闭之前,便该他们烧香诵经念祈福了。蹴鞠乃我朝上下兴盛之运动,上至天子下至小民,都乐得玩上一玩。蹴鞠又象征幸福圆满,传说是能为人们带来好运。若是蹴鞠会能一场一场地开,那便是好兆头呢。”
“其实说是吉兆,不如说是,国强民富了,百姓过上好日子了,风调雨顺,春草也茂盛,这蹴鞠会才能一场一场地开起来。不光是京中,下头州县乃至乡里,遇上丰年,也是要开几场蹴鞠会的。”
“娘娘果然母仪天下,名不虚传。”程云岫赞道。
皇后噙着笑,颔了颔首,“我坐在这样高的位置,自然该有高处的眼光。可若说母仪天下,还真是够不上。将分内之事做好已是累煞我也,只望将来史书几字,得个无功无过的贤良名声罢了。”
“娘娘何必谦虚?依云岫看,非要高功伟业才能称母仪天下不成?娘娘布恩上下,体恤民生,什么都做得周到,无一人不赞。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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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真真是当得起一万句‘母仪天下’。”
这马屁拍的响亮,但也不失偏颇,皇后自然听得心花怒放。
一旁的李谛月却是冷冷嗤笑:“溜须拍马,若是入朝为官,也定是个佞臣。”
皇后自去骂她,程云岫只当没听见,笑笑就过去了。
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凑上去阿谀的,只不过就着事实夸了两句好听的,实在冤枉。
李谛星端着茶盏看台下,茶汤一口未动,颇有些魂不守舍的。
程云岫顺着她目光去看,也不知她在看什么,只知道场上踢蹴鞠的又换了一拨姑娘。
女孩子那样鲜活明媚,又跑又跳,又笑又闹,春光照在她们的锦衣上,青丝上,散着绚烂的光彩。
柳照眠看着看着,心神有些恍惚起来,眼眶发热。
她想起自己的小楼。
探花郎就在不远处。
棣棠花开成一面墙。
花信风是从南角吹来的。
她终于还是起了身,“娘,女儿想去更衣。”
柳夫人也起身,“娘陪你去。”
“不必了,小雁陪我去就是。”柳照眠看一眼身旁的贴身侍女小雁。
小雁搀上自家小姐的手。
“你不曾出过门,小雁自然也没见识过,什么也不懂。这万一遇上什么事呢?娘怎么放心你?”
柳照眠抿了抿唇,语气坦然:“娘,女儿日后嫁了人,多的是一个人,第一次。若今日不出一步去更衣,明日不出一步去赴宴,长年累月的下来,女儿就真成了废人了。”
柳夫人还有些担忧。
柳照眠接着说:“女儿坐在这里许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已经将这蹴鞠场和各家人物摸得差不多了。更衣的厢房,就在南角池畔棣棠花丛那儿,是不是?”
她极力向柳夫人证明:“去更衣的路上,会经过陆家、盛家还有杜家的看亭,这三家都是清流文官,中等门第,家教严明,是不是?”
柳夫人点了点头,没想到自家女儿原来这般聪慧,只恨自己从来也没个主意,白白耽搁了她大好青春,让她白玉蒙了尘。
虽仍面露忧色,终究是让去了。她轻声道:“早去早回。”
柳照眠拂了一礼,“娘放心。”
说罢和小雁转身便朝南走去。
探花郎似乎一早便瞧见她过来,两手攥在身前,一副慌张的神色。
柳照眠勾起唇角笑了,却只不急不缓走自己的路。
风拂过她时,真有种人在衣中晃的轻盈,偏又细腰盈束,走起来身姿袅娜,步步生莲。
暮山紫也是极风流的颜色,这种风流是雅致而非艳俗,极冷极淡,却也温柔朦胧,放在春天里,是最让人伤情动心的颜色。
她这身装扮看似无意,但其实是花了巧功夫的。
探花郎呆呆的,学富五车的才子,对上玲珑心思的美人,到底是一顿败下阵来的无措。
已经是角落的位置,好在周围并无人看他们。
柳照眠漫不经心地从卢探花面前走过,手中的帕子却飘了下来。
一缕薄薄的烟紫,云雾一样,落在了春草中。
柳照眠没有停留。
探花郎却从耳根红到了脸颊。
16.第 16 章
四顾无人,他弯腰拾起那方帕子,藏进袖中,跟了上去。
蹴鞠宴那样热闹,这儿却十分冷清,满片天地,只余风吹花叶的沙沙声穿过。
棣棠花树生得不高,傍在池边,花影扶疏。花下美人独立,嫩黄的小花与冷紫的丝罗相映衬着,少了几分伤情,多了几分生机。
探花郎看得心神摇晃,脸颊绯红,不敢再上前一步。
“公子,不还我帕子么?”柳照眠笑盈盈的,清柔声音水滴石穿。
男子先是一愣,随即愣愣地笑开,先恭正揖了一礼,“柳姑娘。”
见他这副模样,柳照眠不禁抿唇浅笑,“探花郎好文采,好相貌,怎么如今却呆呆的?”
卢探花羞道:“在下木讷,小姐见笑。”
柳照眠向他凑近几步,微眯起那双含情桃花眼,眸中简直要溢出春水来。“听闻探花郎如今,可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
男子吓得连连后退,却又慌忙道:“在下……在下并未允了任何一门亲事!”
说罢又立即低下了头,不敢看已然近在咫尺之内的柳照眠。
柳照眠伸出青葱玉指,极轻柔,极缓慢地,去勾男子月白宽袖中的帕子,“探花郎放着这样多的好姻缘不要,可真是浪费了。莫非已有心上人了?”
帕子一点点离开他袖中。
男子温玉脸庞红得滴血,颤着着勉强撑住身子,可听他声音,却好似下一瞬便要哭出来。
“我……我没有。不,是……从前没有。”
“如今有了?”柳照眠略歪头,抽出帕子,指尖故意扫过他手背。
一刹那的肌肤相触,蜻蜓点水,带着暖意的酥麻却劈里啪啦,像花开遍了全身。微凉的绢帕轻轻拂过,如泉水流经,又让人静下来不少。
探花郎无措到了极点,攥紧的手指节发白,青筋鼓起,支吾着答不出话来。
撩拨者柳照眠此刻却聘婷玉立,唇角勾笑。
她微叹口气,又道:“小女子福薄,遭了退婚,议亲之事,若是能沾沾公子的幸便好了。”
“柳姑娘是有福之人,定能……觅得良缘。”
这样笨,真是没办法。柳照眠心里骂他。
她垂下眼睫,轻咬朱唇,长舒一口气,终于开口道:“所谓良缘,老天未必肯赠我一份,或许,我命里就是没有呢。”
卢探花小心翼翼抬眼看她,蹙起的眉心浮出忧色与急迫。
“可我未必不能争一争,卢公子……”她望进眼前人动情的双眸,“你可愿意真正地,与我匀一匀?”
话音未落,男子脸颊又红成一片。
这话里的“匀一匀”,他自然是听懂了。可一切都那么快,让他毫无准备。于是七荤八素地,张唇半天,终于磕磕绊绊吐出一句话来:
“姑娘安心,我明日……带大雁,上柳府。”
闻言柳照眠笑了,笑得极轻,她柔声道:“好,我等公子上门。”
不过多言,她转身便走,只是目光还留在原地,深深看了几眼丢了魂儿似的探花郎,眸中仿佛尽是眷恋不舍。
终于离开此地回看台时,紧跟身后默不作声的小雁终于开口:“小姐,您也太大胆了。明日探花郎真的会上门提亲吗?”
“他当然会。”柳照眠十分肯定道。
“可是,你们这才见第一面。他最多,是喜欢小姐美貌。何况,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探花郎父母皆不在京中,如何能稳?”
“你倒好一张伶俐的嘴。”柳照眠斜睨小雁一眼,继续向前走。
小雁顿时不说话了,只默默紧跟。
柳照眠却反倒自顾讲起来:“好丫头,你知道什么?我是打听准了他家,又看准了他。若非十拿九稳的事,我也不愿冒险。”
“小姐,奴婢听说,探花郎要先进翰林院,三年后外放,到时候还不知道得跟着去到天南地北呢?”
“不好么?天远地远地随他赴任,倒没有那么多拘束。看看更广阔的天地,不比庭院深深好?”她叹口气,又道:“若我是个男子,何必要依附于他才得半点自由?或者像程画师,世俗之中,纲常之外……”
“奴婢不懂,但小姐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
柳照眠笑得眉眼弯起来,轻执起小雁的手,“这么多年来,三门内,一步不出,你我都熬过来了。今后这样好的蹴鞠会,这样的热闹的春日,我们年年都有。”
小雁点头如捣蒜,嘴边扬起甜甜的笑,“不过小姐,你方才怎么做到的?堂堂探花郎都成呆子了,如果是我也要为小姐折服呢。”
柳照眠轻挑眉,敲了下小雁脑袋:“无师自通。”
“真的假的?”小雁摸了摸头顶,又紧跟上去。
“柳三小姐。”
一道女声从不远处传来,柳照眠转头,见是周夫人走过来,顿时没了好脸色。
“周夫人。”她拂了一礼,温声道。
“柳三小姐这是从哪儿来?”周夫人抖着帕子,眯起眸子笑,“怎么身边只带个小丫头?莫不是……私会情郎去了?”
柳照眠丝毫不藏怒意,眸中闪过寒光,“夫人慎言,祸从口中,只怕辱没小女清誉。”
周夫人被她一看,面上略有惧色,却还叉腰道:“我方才可是看见了,卢探花在你之后从南角进来……”
柳照眠不由得攥紧手心,却还冷冷道:“那又如何?周夫人可亲眼见到我与卢探花私会?南角外置厢房,同时进出是常有之事。倒是您,不分黑白便来指控我,今日是第二次。您就这么维护您的好侄子?也是啊,刘榜眼大概不日便会成为满京城的笑料,您气急败坏,倒也正常。”
她瞧着周夫人那张缤纷的脸,不禁嗤笑。
“可我怎么听说……刘家早已不认你这个女儿?是因为什么来着?哦,是因为与周大人官场不和。刘家如此便轻易放弃了您,您却一心相护,还真是令人感动呢。”
周夫人脸色转为苍白,眸色变得更加混浊,蠕动着双唇,欲言又止。
柳照眠冷冷睨她一眼,和小雁直接绕过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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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正中的看台下,便见程云岫笑着伏在栏杆上。
柳照眠抬头对上她目光,便朝她轻轻一笑。
程云岫却回给她更大的笑,甚至挥起了青色的衣袖,嘴型拉扯,仿佛在说:“明日再见。”
柳照眠点了点头。
日头西斜,蹴鞠会就要结束。
各家陆续离去,蹴鞠场外停满了大轿小轿并马车,华盖云集,一路排开望不到头,足足有上百乘。
皇后本想用宫里的驾撵送程云岫回寺,可程云岫嫌架势大,兴师动众,便只好作罢。由秦尚宫伴着,穿过一路人马 ,去到和阿兰珠约定接她的地方。
秦尚宫走在她身边,人们也已知道她的地位身份,故而都笑迎礼送。
人太多了,程云岫只随意地微笑颔首。
经过刘家车马时,情况却不大一样。
家仆与主人皆吵哄成一片。马车里传来男子的咆哮与女子的争吵,车外管家训着几个家仆。
“刘家怎么这般吵闹?”程云岫只是随口一问。
秦尚宫却立刻上前,问马车最前头的一位马夫:“你们主家这么怎么了?”
为首的马夫正色道:“后头一顶大轿,两辆马车都是小的主家的。好像是马车的轮毂出了差错,夫人少爷正气呢。”
果然便见刘夫人掀帘下来,对着秦尚宫拂了一礼,“秦尚宫,程画师,实在见笑了。”
刘榜眼也气呼呼地钻出车厢,见到程云岫,顿时脸色更差了。
“你是来看笑话的?”他冲着程云岫怒道。
“不得无礼!”刘夫人回头喝他一声,又对程云岫笑道:“犬子无礼无知,冲撞了程画师,还望见谅。”
程云岫白男人一眼:“我看在夫人面子上,不同你计较。”
秦尚宫只当她小孩子心性,自顾问刘夫人:“好端端的,怎么轮毂都坏了呢?”
刘夫人垂眉叹气道:“这我也纳闷,路上这么多家车马,偏偏只坏我刘家的,出门时检查过了的。”
程云岫插嘴道:“后头还排着不少车马,这又是窄路,必须快快解决。”
说罢便撩起衣摆,蹲到马车轮毂旁,上手去摸查。
轮毂的车轴和辐木皆有几处断裂的,再看其余三轮,皆是如此,更有甚者辋木直接被削了一截。
“四轮俱坏,若没有轮毂替换,马车根本行走不动。”程云岫面色平静:“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可如何是好啊。”刘夫人急道:“我上哪找那么多轮毂?”
“阿弥托佛。”身后穿来阵阵低语。
程云岫循声望去,见是那队和尚走来,与路边人互相问礼。
走在前头的,自然有萧廷玉。
他此刻看起来与普通和尚别无二般,眼神清澈又空,没有温度,亦没有色彩。双手合十,眉眼低垂,只是浅得不能再浅地笑。
与他问礼的人中偶有惋惜怜悯的眼神,一声声轻语问礼中,间或有微弱的叹息。
程云岫静静看着他,只是勾唇冷笑。
17.第 17 章
“诸位高僧。”
秦尚宫先是对着走上前来的玄机法师问好。
玄机微微颔首,问道:“阿弥陀佛,内贵人,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何这一路车马停滞不前?”
程云岫站了起来,余光越过他,去看站在身后身后一脸清白的萧廷玉,嘴角抽了抽。
秦尚宫温声回道:“是刘家的马车轮毂坏了,玄机法师可有何解法?”
“贫僧无法,倒是逝真师弟略通些匠术,曾为我寺修葺器物。”
程云岫听到这儿是有些讶异的,眉尾微挑,却不说话。原来他还通些匠术……可他这个人,莫说修了,这坏掉的轮子,很可能就是他的杰作。
玄机说罢转头朝着萧廷玉道:“逝真师弟,你上前看看可能修一修?若得成,也是一桩善事。”
萧廷玉静静含笑,拂了一拂,便越过几人上前在轮毂旁半蹲下。
他只是伸手摸了摸,便叹息道:“连辋木都缺了一截,若不换轮,便是鲁班大师来了也无法。贫僧实在无能为力,还是请各位施主耐心等待。”
假惺惺。程云岫心里骂他。
后头队伍里的嘈杂又更甚几分。
“刘夫人,不若立刻便遣家仆回府,或是去请位木匠来。”萧廷玉又对着刘夫人道。
“是,是,还是多谢法师了。”
刘夫人面露难色,一旁的刘榜眼已是狂躁不已。
“娘,干脆就这么耗着!正好,趁着都在这儿等呢,把那动手脚的小贼揪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又有纷纷的议论声。
刘夫人忙打了他两下,低声骂道:“还嫌不够丢人?你是有功名在身的,亏得你还是榜眼,言行举止,收敛着些!”
程云岫见此不禁偷笑,躲着发躁的刘榜眼,往秦尚宫身后挪了挪。
“诸位见笑了。”刘夫人赔笑道,又转身向身后折腰,“对不住诸位,我这就派下人快马加急去寻木匠师傅来。”
后头车马人家听了都哗然一阵,掉了头,即便绕远路也不愿等待。
等到后头走光了,秦尚宫浅笑道:“既如此,刘夫人,刘榜眼,我们便先行离开了。”
说罢一队僧人连程云岫秦尚宫都离开此地。
毕竟都是去慈恩寺,一条路。程云岫很难不跟在萧廷玉身后,她瘪了瘪嘴,又听到身后刘榜眼的怒音。似乎还踢了两脚车夫小厮。
“定是有小人作祟!人都走了,还怎么抓?!”
程云岫拧起眉心,看着萧廷玉的背影,虽疑心他,却无半点证据。昨夜之事草草盖过,疑团未解,还越来越大,她心里闷闷的,总觉不安。
冷秃驴不仅讨人厌,还很危险……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事?
垂眉想着,便已走到了转角,一串清脆铃音将思绪拉回眼前,程云岫眸色一亮。
只见阿兰珠肩上立着阿苍,坐在茶摊边,桌腿还系着枣红马儿。瞧见她便蹦跶了起来,琥珀浅瞳亮亮的。
“秦姨,不用再送了。”
程云岫将秦尚宫劝回,便蹿到了阿兰珠身边。
二人敷衍过几位僧人,便驾马跑在前头,将一群人甩在身后,直接回了自己的厢房。
程云岫是有些躲着萧廷玉的——尽管他本就一直冷淡。
她坐了下来,倏然一想,默了默,道:“阿兰珠,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你不累吗?太阳都落山了。”
程云岫愣了愣,才发觉身上早已酸疲不已,于是干脆泄力往塌上一躺。
“算了,好累。等有空闲了再去吧,明日还要去柳府。”
阿兰珠这时却好奇了,摇了摇她手臂,凑近问:“要去哪儿啊?”
程云岫提不起兴趣,只淡淡回道:“去京郊,竹林。”
“去那里做什么?全是竹子,有什么好玩的?”
阿兰珠捏起她的青色裙角,在指中把玩,又推了一把她,“蹴鞠会上可有什么好玩的?同我讲讲啊。”
程云岫闭上眼,胳膊枕在后脑,讲今日所发生之事,嘴里絮絮的,滔滔不绝。
阿兰珠时而笑出来,时而无声。
讲到窗外最后一点余晖都被墨色蚕食,已是亥时初刻。夜空深而亮,弦月如钩,月如针。
月光洒在柳府小楼的屋顶,照在排排平仄瓦片之上,似水波粼粼,泛出寒气。
柳照眠趴在窗台,从这里能瞧见四分之一的京城风光,一排排屋舍府宅与店铺中冒出些许绿意。
远处一片灯火通明,那儿是繁华的夜市。
今后一定能去逛夜市,她冷淡地想。
“小姐。”
小雁拿着一件夹了丝棉的黛蓝大衫,披在柳照眠身上,“夜里凉,小姐病本就未好全,小心再着了风寒。”
柳照眠坐直身子,略伸长冷白的玉颈,由着她将自己包裹进柔暖的衣料中。
冷意甫一散走,她便蜷缩起了单薄的身子,又靠在窗台看夜色。
“夜很深了,你自己先去睡吧。”她对身后的小雁说道。
小雁却坐了下来,“小姐,明日卢探花真的会来吗?”
柳照眠一顿,略回首看小丫鬟一眼,唇角扯出一丝笑意:“会的。”
纤纤长指有节奏地敲打着窗台,月光流淌,女子周身泛着一层银辉。
“小雁,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会一心一意跟随吗?”
“自然会了。”
小丫鬟飞快回答,仿佛这是刻在她骨头上十几年的誓约。
语气却是有些慌乱。
“真的吗?”柳照眠眸色一暗,轻声笑了。
她望着外头高高的天,夜色如墨,星月却亮得突兀。多少人已经入了梦乡?多少人仍在辛劳?又有多少人如她一样,忧思难眠?
惧怕落空,惧怕背叛,她想,为什么自己活在这副躯壳中?她不愿当柳照眠,她不应是柳照眠。
留给身后人的是一缕背影,单薄,孤单。
那背影轻轻叹息。从来被困在这座小楼上的,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各人有各人的枷锁,小雁不是她,她也不是小雁。
身后小丫鬟几乎到了崩溃地边缘,牙关打着颤,她的膝盖就要落在地上。
柳照眠终于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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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去告诉他了,对吧?”
小雁僵住,泪水滚了出来。她继续将膝盖按下去。
“我明白,你虽跟着我,亲同姐妹。但其实,卖身契在谁手上,你的命便是谁的。”
柳照眠不敢回头,桃花眼尾染上红,眸中却又蓄着晶莹的月光。
“我十二岁那年偷偷翻墙出去,你不肯和我一起,我便一个人,可还没出府便被发现了。挨了一顿手板,跪了一夜,是你偷偷给我擦药喂吃食。你看我的眼神愧疚又心疼,我那时便知道,你不是我的人。”
小雁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什么也说不出来,一默再默,“……小姐。”
“你告诉了他,会怎么样呢?”
柳照眠苦笑,语气同夜色一般幽凉:“若卢探花明日上门前来提亲,他或许将我匆匆嫁了,从此视我为耻辱。若卢探花不来呢?我怕是连活下去也难成吧。”
“不过没关系。”
话锋一转,她竟笑出了声:“我早对你有提防,其实是故意叫上你一起的。”
此话一出,小雁大惊,瞳孔一滞,抬头顿顿道:“小姐,你……”
如果她是故意的,还能是因为什么?如果她是有意为之,只能是因为什么?如果她是故意的?她怎么能是故意的?
小雁后背生汗,凉意入骨。她盯着女子的背影,呆呆张着嘴,一股铺天盖地的恐惧涌来。她后知后觉,她百悔千愧,她只愿猜想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这因果,比明日卢探花不会来还要令人恐惧。
她听见柳照眠平静邪魅的声音,如石子沉渊。
“你猜的没错,是我疯了。”
“小姐!”小雁失声大喊。
“我就是疯了!我就是想赌!就是想死!”
柳照眠回过头来,眸光如刀,闪着诡异寒光。
“我早就疯了,你知道的!你知道我枕头下藏的话本禁书,知道我绣鸳鸯,知道我喜欢俗世热闹,鲜花着锦,知道我每日读厌恶的《女则》《女诫》,知道我脚下的地是眼中世界的万万分之一!你怎么不把这些都告诉他?早早都告诉他,我何必熬到现在!不如死了干净!”
她近乎是嘶吼。面目狰狞,却依旧美丽。
“奴婢……”
小雁只是呆呆的,再也说不出来更多。她的小姐是痴人,她不是。她是怎么都要活,怎么都要忍,她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发疯寻死这种选择。
“明日卢探花来提亲,小姐还有大好的人生,今后……今后什么都会有的,小姐今后的日子,尽是好日子。”
“不会的。”
柳照眠兀地平静下来,看着小雁,眼神空洞得可怕。
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从哪一刻开始与自己分叉,分离,变得陌生?
她们都在想。
夜太深了。
…………
宁祯二十八年二月十六日初晨,惊蛰三侯已过完了两侯,碧绿梢头绽开一朵朵粉白的花苞。
天地间吹起的蔷薇信风中,探花郎一袭蓝袍,衣袂飘飞,踏进了柳府的大门。
“有人带大雁来了——”
18.第 18 章
门房小厮也不敢拦,吓得连连入内,拖着长长的嗓音喊:“老爷,夫人,有人带大雁来了——”
一听此声,早已在厅上正襟危坐的二人立刻站起了身。
柳父理了理衣襟,硬着脸,没好气道:“我倒要看看,她自己抛去廉耻求得的婚事,能不能成!”
柳夫人劝他:“木已成舟,老爷莫要再气了。”
二十抬系着红绸的聘礼次第停在院内,卢探花身后跟着位簪花的红衣媒婆。二人迈进厅内,朝着上座分别见礼。
“柳大人,柳夫人。”男子面色恭敬,语气生涩。
“坐。”二位颔首,又吩咐上茶来,便坐了回去。
柳父呷一口茶,缓缓开口道:“卢探花的文章,老夫也曾有幸一阅。探花郎文采好,胆识也高,婚事竟能自己做主。私情在前,也无父母之命,便上门提亲来,真是后生可畏啊。”
夹枪带棒一番,卢探花是个软的,也不恼。忙起身作揖,道:“晚辈惭愧,柳大人谬赞。”
“晚辈拙作,不过小儿阔论,实在幼稚可笑。早前便听闻大人当年好文章,政绩精彩,又颇得圣上青睐,晚辈敬仰已久,只盼多加磨砺,将来能做出您这一番成就。”
“至于今日求娶,确实唐突,然晚辈情真意切,绝无轻视之心,不敢草率。小生昨夜已请何中丞保媒,也已修家书一封,告知父母。”
言毕媒婆立即拍手笑道:“瞧瞧!不愧是探花郎,这一番话,又谦逊,又诚恳。如此佳婿,家世清白,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大人还不快应了呢?”
他这番姿态足够低,人也确实讨人喜欢。
柳父听完脸色也和缓了几分,略略沉吟,道:“既如此,等令堂上京再来求娶,也不迟,这像什么话。仓仓皇皇地嫁女,世人还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呢?这可是要带累了名声。”
媒婆见机插嘴,又笑道:“唉哟,柳大人,依老妇看,还是早些定了好。”
“这一来呢,探花郎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过了这村可就没家店了。二来呢,您家小姐前脚被退了婚,如今这桩婚一定,名声也不难捱了,只怕是打那些人的脸呢。这三来……”
话未说完,柳父便沉了脸,“照你的意思,我家女儿倒是要上赶着嫁了?”
“这,大人可误会老妇了……”媒婆犯了难,向身旁的卢探花递了一眼。
“柳伯父,王娘子并非此意,小姐金尊玉贵,也绝非需上赶着做什么。是晚辈心生爱慕,一心求娶,晚辈这就请家母入京,回去再添聘,择吉日再登门提亲。”
“既如此,探花郎请先回吧。”柳父不客气说道。
柳夫人无奈地睨他一眼,又朝卢探花笑道:“公子用过茶再走吧。”
卢探花轻抿了抿唇,垂眸温声道:“多谢夫人好意,晚辈尚有事在身,便不多留了,大雁和聘礼便留在贵府,以证晚辈诚意,也好安小姐的心。”
这么三推三送,卢探花终是要同媒婆离去,聘雁不曾带走,这门婚也算是谈妥。
才迈出正厅门槛,一位侍女便一阵风似的径直入内,与卢探花擦身而过。
柳夫人斥她:“贵客尚未离去,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却听得那侍女喘着气道:“老爷,夫人,不好了,奴婢方才去西市采购肉蔬,谁知那菜贩屠夫们,满嘴里议论的都是什么‘柳家小姐与新科探花不清不白,清冷无人处搂搂抱抱’!这……”
话音落地,几人皆是一僵。
厅内一片鸦寂。
“砰!”
柳父打翻茶盏,瓷片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气道牙关都打颤,“你们……你们!”
一口气顺不过来,便直直向后倒去。
柳夫人眼疾手快托住他后脑,将他扶正,抚拍他背道:“老爷,莫气坏了身子啊。”
来不及过多思考,卢探花猛地转身,撩袍扑通跪地,“大人,夫人,这流言定是谣传!晚辈对天发誓,绝无非礼之举!”
柳父大喘着气,瞠目怒喝道:“我管不着你,横竖流言传出去了。来人呐!赶客!”
说罢立刻便有四五仆从拥上来。
“大人!柳大人!伯父!”
卢探花急得直喊。
“去内院!”
柳父不理,挣着站起身,朝后门大步离去。柳夫人无奈看了看场面,跟了上去。
二人却被前来的柳照眠堵在门中。
“父亲。”她俯身道,平静的神色看不出一丝情绪。
“谁准你下楼?谁准你出内院?谁准你来前厅的!”
柳父指着她鼻子怒吼道:“越发无法无天了!看来我今日断断不能饶你!”
柳照眠面色不惊,轻掀眼帘,直视他道:“女儿没有做错。但……既已令您蒙羞,任凭父亲随意处置便是。”
柳夫人又急又悲,忙上前调解:“眠儿,不许胡言!你爹是说气话呢!好好的认个错。”
“老爷,事已至此,责怪眠儿又有何用?不如快快把婚事定下来,也好止损啊。”
“止损?即便她明日就嫁出去,我柳家也是留了污点!世人只当他二人无媒苟合!我的老脸要往哪里搁?我柳家上下,她兄姐,今后官场、婆家,也是要遭人耻笑辱没!”
“父亲说的对,女儿无媒苟合,辱没柳家门楣。”她顿了顿,坚声道:“不如父亲今日打死我,也落得一个家风严明的名声。”
“你……不孝女!分明是要折我的寿!”
“父亲若觉得打死女儿有损你的仁誉,那不如,将女儿逐出家门,族谱除名,割袍断义,割肉还亲。从此我是生是死,都与柳家毫无干系。”
“你要气死我!你既想学一回哪吒,好啊,父母恩重如山,血浓于水,我便看看,你要怎么还清?怎么断亲?!”
柳照眠二话不说,果然就扬起手,一一拔下发间玉梳、银花簪,螺钿宝相花。
青丝如瀑散下,她又摘去玛瑙耳珰,玉指伸向腰间系带丝绦。
“眠儿!住手!”柳夫人按住她手,红着眼睛喝道,“你是我生的,你要割肉还母,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柳照眠咬牙不语,还要挣脱,脸上因为用力而浮出病态的红。
一旁的柳父却只是冷眼看着。
卢探花再也顾不得礼节,拨开人群冲了过去,几乎是滑跪至僵持的几人面前,膝盖擦出隐隐的刺痛。
他仰头看柳照眠,眸色慌张,额角还沁着薄汗,“柳姑娘,快快住手,这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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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转头对柳父急道:“大人,此时不干小姐的事,是晚辈无礼,又叫人看了去,散布谣言,连累小姐名声。晚辈会去求圣上赐婚,届时大办婚礼,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趁柳夫人略松了手,柳照眠长指飞舞,解了衣带,外衫如水垂地。
“眠儿!”
眸色一暗,她又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匕首。
柳夫人顿时吓住,忙打掉匕首,又甩了她一巴掌,朝四周看呆住的下人喝道:“你们都是死的不成?还不快过来按住小姐!”
乌泱泱的人忙扑上来团团困住柳照眠,将她压制住,动弹不得。
半边脸传来火舌舔舐般的刺疼,只余耳畔阵阵嗡鸣。
眼前变得模糊,隐约只看见母亲捶胸顿足地哭,父亲的冷眼,笑得讽刺,卢探花心疼无措的神情,和无处安放的手。
人影憧憧,她无力地眨了眨眼,垂下了脑袋。
却又听得父亲的声音从头顶劈来,劈进识海,步步紧逼,她寸寸后退。
“你不是要效哪吒断恩情吗?怎么不动了?方才不是还要割肉剔骨吗?我养你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私会外男败坏名声,还满嘴的恩断义绝,倒成了我逼你的了?!是我逼你的吗?!”
她又听见母亲哀哭的声音。
不是吗?
退无可退,她身子一震,猛抬起沉重的头颅,直直瞪着面前的柳父。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此时布满血丝,眼角溢出绿豆大的泪珠,青丝沾在脸侧,像风吹柳。
“怎么?你还要继续吗?!”柳父大声嚷道,指指按住她的六七下人,“来,来,都放开她,看看她要怎么还?”
几人面面相觑,吓得不敢动弹,手中却没再用力。
柳照眠挣开她们,颤巍巍站起身。
柳夫人忙将她搂紧怀里,哽咽着絮声哄道:“好眠儿,别置气,好眠儿……”
“放开她!”柳父喝道:“她不是要还吗!”
柳照眠被刺激得胡乱挣扎起来,嘴里也喊道:“放开我!”
后门处一大群人一片混乱,此时却听得一道清脆的女声从正门传来,如清泉泠泠,如长风徐徐。
“怎么我一来便见到这样的热闹?”
众人皆循声看去。
来人正是程云岫。
她逆光而立,一袭青衣,肩上背着褡裢袋,腰间别着酒囊。素面朝天,潇洒出尘,恍若从天而降。
程云岫盈盈一笑,语气轻松,话音却有些不满,“你们又当着几个外人的面演父女相负?”
她身旁还站着一脸尴尬留在原地的王媒婆。
后门处几人皆尚未反应过来,僵着身子和神情,柳照眠却是松了身子,双眸愈加湿润起来。
程云岫走了过去,抚了抚柳照眠乱了的青丝,又看向柳父衅言道:“柳大人为着什么事能把小姐逼成这样?”
柳父回过神来,已是面露愠色,冷哼一声,道:“我柳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管。”
程云岫却不理他,挑了挑眉,自顾说道:“不就是为着小姐私会外男不清白的谣传么?多大点事儿,至于闹成这样?我来的路上已解决了。”
她又按了按柳照眠手,似是抚慰。
19.第 19 章
“昨日蹴鞠会上。那卢榜眼一负再负婚约,人们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官家贵族人尽皆知,倒是传到市井百姓耳中没那么快。”
“可为何小姐身上一个莫须有的事情,就能传到下头?只怕是有人故意散布,士族圈内还没人知道呢。有卢榜眼的恶行在前,就是听那卢家人一口之言,他们也断断不能相信。”
程云岫扬起下颌,眉梢颇有几分得意。
“我方才已在各个集市张贴了谴责卢榜眼的告示,用的还是骆家的名。如今百姓也只会说,是卢家心胸狭隘,自己做了丑事,便要编造柳家的谣来遮盖。”
“我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响亮的话音在其余人的静默中更显清晰,不可不谓“深入人心”。
柳父眨了眨一双枯槁的眼,清咳两声,“老夫还没怎么样呢,她就非要断恩绝义,换做谁不气煞?”
程云岫不禁冷笑,真是好一个只会推脱怪罪的爹。
“你笑什么?”柳父转了转瞪大的眼珠,嚷嚷道:“她定是邪祟上身了,如今一连发起疯病来!”
又指着柳照眠喝道:“从今日起,你给我禁闭房中自省,不得出门半步!待我请了高僧来为你驱祟除邪,你只等着一顶轿子来,尽管放心嫁到别人家去!反正你眼里也是没个父母纲常了!”
柳照眠听着他话,纹丝不动,静得可怕,只余垂下的睫羽颤簌,眸底默然翻过一浪潮水。
柳夫人见状朝着柳父嗔道:“老爷,少说些罢。”
其实她也认为有邪祟上了自己女儿的身。
柳照眠是魔怔了,是病了,是疯了。
唯独不是她了。
程云岫轻叹口气,微不可察。她瞧着是暂时拿柳父没办法,便转头朝柳夫人道:“事已至此,夫人还是先遣散众人,带小姐回屋罢。”
恰好小雁满面急色地跑过来,柳照眠便由着她捡了东西搀回屋,像个精致的绢人娃娃,任人摆布。
卢探花不知何时起了身,见场面冷清下来,才有些磕绊地道:“伯父伯母,程画师,小姐既已没事,卢某便先回去了。”
他躬身行了一礼,又道:“今日之事,在下只当不曾见过,也绝不会往外说一个字。但只望二老和程画师能多加宽慰小姐,松一松管教,莫让她再如今日这般伤心了。在下回去便催急双亲入京,修府备聘,筹办家当,还请告知小姐,叫她安心。”
程云岫上下打量这个探花郎,听他说话,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柳父却拂袖冷哼道:“这门婚事尚未成,你不过是一外人。老夫的亲生女儿,你倒操起心交代我起来了?”
柳夫人忙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他别再说了。
“晚辈不敢。”卢探花又躬身道。
程云岫忍不住要翻白眼了。
几人再三确认过王媒婆不会往外乱说,便送她同卢探花出府。程云岫和柳夫人则去了内院绣楼。
一上楼便见柳照眠钻进了雪青床幔中装睡,帐子外小雁掩着帕子啜泣。
程云岫是来正式摹画像的,如今虽算是定了亲,却也需要几张画像走走流程。
她请柳夫人离去,自己坐了进来。
屋中只剩三个年轻的女子。
“小姐莫装睡了,起来让我画画像罢。”她探头进床幔中,笑着揶揄道。
柳照眠歪在床上,神色倦淡,瘪瘪嘴,“我困了,你就这么画罢。”
程云岫无奈一笑,收回脑袋,将床幔挂了起来,瞧一眼边上的小雁。
小雁低头绣着什么东西,却红着鼻子,肩头一抽一抽。
程云岫看出来了些什么,边铺开画具,向她半开玩笑道:“我不爱茶点,你们府中有没有什么好酒?我好歹是个客人,拿出几坛招待一下呗。”
“哦,是是,程画师稍等。”小雁忙起身点头,便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了。
程云岫瞧着她出去合上了门,笔尖化了墨,才抬头对柳照眠道:“怎么回事?一夜没见,怎生出这许多的风波来?”
她满肚子的好奇,向着歪在床上的柳照眠,双唇一张一合,劈里啪啦饶有兴致。
“你和卢探花当真那什么了?该说不说动作够快的,昨日相遇,今日提亲,啧啧啧。”她笑着摇摇头,又道:“你跟你那贴身侍女又是怎么了?还有方才,我若是来晚了,你还当真要剔骨割肉不成?”
柳照眠被一连问得有些烦,眉心微蹙,只淡淡地敷衍,将事情大致告诉了她。
程云岫不禁唏嘘,却没敢表现出来,只是嬉皮笑脸地摹丹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小雁来了更是边喝酒边作画,姿态不羁。
最终画出一幅画像来,柳照眠看了,满意之余又有些神伤。
程云岫瞧她蹙着眉心,忙指着画道:“画得不好吗?你瞧多像你?”
画中女子一袭冷紫衣裙,肌肤胜雪,唇如朱丹。小巧的尖尖下巴,却有着饱满大气的天庭。细长的远山眉下,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眼角勾出几分情致。
连那副风流婉转的神态也摹得如此之像,一旁的小雁瞧着,都不自觉倒吸口气,愣神屏息。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柳照眠声音轻得像一吹即散的薄雾。
程云岫揣着柳夫人给包的二十两金回了慈恩寺。
途径西市,却见阿兰珠还在贴着告示,一面贴,一面还振振有词地控诉卢家之作为。
“我们怎么信你呢?”围观的人群中有声音道。
阿兰珠听了忙皱起眉头,扬起手,拖着长长的声音喊道:“你们尽管去问——”
“随便在路上逮个赴过会的官家奴去问,看我说的真不真?”
人群里人头攒动,正谈得热火朝天,程云岫赶忙上前拉住阿兰珠手。
“够了够了,已经够了,咱们回去。”她拿过她手里的告示和米胶,拉着她就要走。
“急什么呀。”阿兰珠不解。
“够久了,咱们让它自己传开,你不嫌累呀。”程云岫嗔道:“再晚卢家人赶来找麻烦怎么办?”
阿兰珠只好跟着回了寺里。
进了屋将门一锁,程云岫这才从褡裢袋掏出一个锦囊。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囊口一开,金灿灿的光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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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面映目,照得四只眼睛都亮起来。
程云岫捉着锦囊的手颤抖,阿兰珠的声音颤抖。
她咽了咽口水,“这得有二十两吧……”
“就是二十两。”程云岫拿出一半放进阿兰珠手中。
阿兰珠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头上零碎的发饰额饰也跟着晃动,她忙将塞回去,道:“我什么也没做,怎么能得这么多?”
程云岫摁回去,看着她的双眼眸色坚定,“你怎么没做?这二十两金可不是我画一张像就得来的。你今日忙那么久,不就帮了柳家的大忙?”
“还想不想回家了?”她将忙将钱袋子收起来,背起手,阿兰珠要塞回去也不能。
“我不日便有大宅子住了,皇后娘娘说不定还会赏我些仆从,我可一点都不缺钱。”
阿兰珠两眼一热,小嘴一嘟,便张开双臂要抱她。
程云岫整个上半身被束起来,她挤了挤眼,不大喜欢热情黏糊劲,刚要脱身,便听耳边软软的声音:“岫岫你真好——”
她被抱着摇了摇。
程云岫有些无措。即便从前师父在时,她从没和人这样亲密过,她虽通透潇洒,却也和师父一样,骨子里有些疏冷。
剩下半日无事,程云岫踌躇许久,咬咬牙,还是去了后山禅院。
禅院里此时僻静无人,萧廷玉不在,她呼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不知为何,她如今一想到萧廷玉,脑子便乱得很——他太奇怪,也太危险,她不愿被牵扯进去,故而不想再见到他。只觉每多见一面,她便不安一分。
经过菩提树,她来到马厩前。
折雪此时却卧着地上酣睡。青黑的皮毛下肚子均匀地起伏。
程云岫走进去,虽不忍吵醒它。但只怕折雪多留,恐夜长梦多,便拍了拍它头顶。
折雪打了个颤儿,吭哧吭哧,甩甩牛头,颤颤牛睫。
“我们先回寺里马厩委屈几天好不好?”程云岫柔声问道。
折雪鼻子出气,呜呜低鸣。
她给牛颈套上缰绳,便牵着它出了马厩,出了禅院。
下了山,到了慈恩寺后角门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出现在了眼前。
萧廷玉一身葭灰的僧袍,掌间挂着佛珠手串,见程云岫过来,他定在了原地。
程云岫垂下眸子,假装没瞧见他,牵着折雪自顾走来。
擦身而过时,清沉的嗓音却蓦地飘进耳内,挠的她心痒。
“程施主怎么装作不认识贫僧了?就是不认识,寺中见僧,也该问个好才是。”
分明又是不对付的话。
程云岫沉下气,淡道:“见过逝真法师。大师还有何事?”
身侧男子默了默,片刻,她提步欲走。
他却再度开口,语气有了些温度,似初春雪融冰消。
“昨日刘家车马一事,贫僧自有其中缘由,还请施主相信。”
程云岫有些讶异,眸子微阔,却还是敛了敛声色,“大师不必同我讲这些,我相不相信,有何关系?”
“自然是没干系,可谁让……施主手里捏着贫僧的把柄呢?”
20.第 20 章
“自然是没干系,可谁让……施主手里捏着贫僧的把柄呢?”
程云岫睨他一眼,“大师尽管放心,我无心管这您档子麻烦事。”
说罢牵着折雪,擦身离去。
“多谢,好走。”
身后是男子清寒如雾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意味。
她垂眸加紧了步子。这人讨厌得很,她想。
春阳大好,程云岫一连三日没接到活儿,悠闲地晾起字画来。
可她却不大高兴。
她想去找柳照眠,却也没有理由借口,也不知去了要做什么,柳夫人也不曾下帖子请她去。这种经过她人人生,又在未完结时抽离的滋味不好受,可她与柳家算来,实在只是主客的关系,还与柳家当主君的不甚对付。
好在如今刘家和那刘榜眼算是声名尽毁了,柳家与探花郎的亲事也已传了出去。
程云岫看着檐下晾的排排画卷,轻叹口气。
不知柳照眠婚事可顺利,也不知她日子还难过与否。
阿兰珠收起竿子,劝她:“咱们一起去好了,反正也闲来无事。”
程云岫咬唇思索。
“明日不是有个什么蔷薇宴吗?就说是请她结伴一起去。”
“那柳大人恐怕不会允的。”
“管他允不允呢,找个理由罢了。”
很轻易便被说动了,程云岫拍拍沾了尘屑的掌心,“收拾东西,我们去玩玩!”
到柳府时,门房却将她们拦在了门外。
“二位姑娘,大人吩咐过了,今日一律不见客,府中禁止出入。”
“为何?”阿兰珠歪头问。
“小的不能说。”
程云岫听着不禁蹙起了眉心。白日闭府,定又生事端。
阿兰珠还道:“小哥,你见过我们的,前不久登过门,烦你通传一下你家夫人吧。”
“二位还是明日再来吧,即便现下去禀告,你们也不得见的。”
“你这人……”阿兰珠急得上前。
程云岫拉住她,“为难他也无用。阿兰珠,我们走。”
说罢拽着她走到巷角。
光线昏暗,四顾无人。
“怎么了呀?”阿兰珠问。
程云岫这才松开她手,低声道:“柳府定是内里有事发生,且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不能宣扬出去。柳姑娘或许有难,阿兰珠,先将裙子上的铃铛都取下来,我们从后园翻墙进去。”
阿兰珠茅塞顿开,连连点头。
柳府后厅。
二门四窗皆紧紧闭着,室内一片暗淡。窗明纸析进来几缕弱光,万千微尘在光中飞舞、翻滚。
壁间神龛供着莲花座观世音菩萨玉石像,观音手持玉瓶,一柄柳枝斜插其中。案上正中燃着三柱线香,白烟缭绕旖旎,徐徐往上蒸,遮隐菩萨双眼。
玄机和尚顶礼三拜,双手合十,薄唇嗡动。
良久,他端起案上净瓶,回身向柳照眠颔首。
女子双膝陷进蒲团,面色苍白,眸子轻垂,眼尾发红。
两侧立着几位诵经念咒的僧人,身后围着双亲至信。
“阿弥陀佛。”玄机缓缓启唇:“施主恶梦?”
“无梦。”
“施主心有执念。”
“无有。”
“施主……嗔痴入心,邪祟上身。”
“未可知。”
玄机垂眸轻笑,“菩萨座下,施主,也心口难开吗?”
柳照眠不答话,眉间凝着层霜。
“小女无知无礼,大师莫怪。”
柳夫人又弯腰低声劝道:“好眠儿,有什么都说出来,叫高僧为你驱了邪祟,病才大好呢。”
柳父气到牙关打颤,菩萨座下,高僧面前,却也不敢在此将怒气发出来。
柳照眠只掐着手心,仍不说什么。
“罢了,罢了。”玄机似是低吟。
“施主怨妄太重,心热躁郁,贫僧今日为施主洒净驱祟,佑施主平安。只是,此并非鬼邪上身,乃是施主自扰。热需冷镇,还请尊亲多加宽慰。”
他拈起瓶中柳枝,枝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柳照眠沉下一口气。
她亦不知自扰着什么,大抵是心病。明明一切都要好起来,卢探花对她死心塌地,从此天地宽广,她会拥有很多很多。
可是真的吗?
她不能相信,亦没有欢喜地希冀。
柳叶尖轻扫过她顶发,落在额心一滴水。沁凉丝丝入骨,她瑟缩一下,阖上狭长的眼缝,世界只余无边漆黑。
耳畔是僧人和诵,念的是大悲咒。极细的嘤咛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抚平她眉心褶皱。
“真自当之,无有代者,施主不肯悟,贫僧也难渡你。”
玄机轻叹一声,“施主若听贫僧一言,无欲无求,便无忧无怖。红尘滚滚,若执念过甚,只怕溺毙其中。”
柳照眠睁开那双生满春天的眸子。
柳父将玄机一行人送走。骨头咔嚓咔嚓地折着手回来。
比痛意先袭来的是手掌带起的疾风。
柳照眠身子一歪,跪不住,跌坐在地上。脸上的灼烧感密密麻麻一片,她扯扯嘴角,竟在口内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丝丝缕缕,直往喉咙里钻。
她撑起身子站起来,没有说什么。
“我看你就是不想活了!成日里一副死人样子!如今高僧面前,还要摆出一脸臭脸给谁看?!”
男人被柳夫人拼命后抱拦住,却还指着她嘶吼,整张脸怒红,目眦欲裂。看起来就像要扑上去将她撕碎。
“女儿知错。”
柳照眠顿了顿,很快低下头认错,声音轻飘。
柳父怔了怔。
他以为这个叛逆的女儿又要掀起一阵风浪,却不想她这么快便认错。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可他实在生气,这样一个有着痴病的疯女儿,将来嫁作人妇,也是要丢尽他的老脸。于是甩了甩袖子,冷冷道:
“知错?那便改错!”
“我就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了!吃穿用度,什么都是紧着最好的。你十余年来不必涉世,什么也不用干,还有什么可怨的?!如今还得了一门好婚事,你有什么资格贪嗔痴怨?!”
“也是好笑,得疯病的都是女人,可女人有什么可疯的?尤其是你这种锦衣玉食堆起来的青春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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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可疯的?!”
柳照眠哀哀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眸子,冰凉的泪水划过灼热脸庞,刺得生疼。
“父亲说的是。”她淡淡道,眸底一片灰烬。
“柳大人此话差矣。”
程云岫不知何时冒了出来,身侧还跟着阿兰珠。裙子上脏了几处,她仍是那副骄傲的样子,微昂着头,此时蹙起的眉心却有忧色。
几人见了皆是一僵。
“你们怎么进来的?”柳父大声质问。
阿兰珠白了他一眼,怪声道:“这您就别管了,不大光彩。”
“擅闯他人家宅,还有理了?”柳父冷哼一声,“果然是乡野蛮夷之地的粗俗女流!”
程云岫闻言笑道:“大人说的对,我们的确粗俗。不过在我看来,粗俗于自身而言,未必不是好事。我粗俗,所以恣肆妄为。大人几番在家中狂怒撒气,却是粗不粗俗?”
柳父瞪圆了眼,“老夫乃朝堂正臣,岂能与你们相提并论?我在自己家中,自己养的女儿犯浑,如何不能教训?轮到你来同我掰扯了?!”
“我还就喜欢掰扯。”程云岫微微挑眉,“柳大人还能堵我的嘴不成?”
她不给男人说话的机会,继续开口道:“大人说女子不配疯,天下却疯的都是女子。大人也是读书明理的为官者,岂不知道‘福祸相倚’这个道理?”
“男子在外立业,家中妻儿全倚仗男子养活,那么男子虽辛苦,却能在家中随意叱咤,说一不二,大人也是如此。女子在内宅,虽不用担前程养家之责,却也活得辛苦,行为拘束,低三下四,还要承担种种不公,反而是福少祸多。”
她已经走到跟前,将柳照眠护在身后。她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外人,都比这个当爹的好。
阿兰珠接话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孩童亦知。柳大人岂能不知?不过是只管信利于自己的那一半罢了,说来也真是可笑呢。”
柳父气不打一处来,手指了两下,随即怒喝一声,长扬离去。
柳夫人看着他背影,踌躇着不知应否跟上去。
阿兰珠朝她讥笑道:“夫人尽管去吧。夫君是天,女儿骨肉不过是最不重要的草芥,反正小姐也即将是您的外人了。”
柳夫人顿时便僵了,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话。
程云岫侧目,扯扯阿兰珠袖子。
此话无益,损人害己。
阿兰珠这才看向身后的柳照眠,她还是那副神情,恹恹的,哀哀的,淡如寒雾。眼尾湿红,惹人怜惜,只是再惊艳的脸庞也经不住鲜红的巴掌印高高肿起。
这时小雁跌跌撞撞地跑来,急得满头大汗,她捧住柳照眠的脸,不住地落泪,喃喃道:“小姐脸上怎么……怎么又这样了?疼不疼?怎么肿这么高?”
柳照眠却淡淡地拨开了她的手。
“……小姐。”
程云岫低低叹了口气。
宁祯二十八年二月十九日人定初刻,惊蛰将逝,月色稀薄。
柳府里一片兵荒马乱,下人举着火把在院内四处流窜,恍若上元夜鱼龙舞。
柳府才定亲的三小姐,连同小姐的贴身丫鬟,都不见了踪影。
21.第 21 章
“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小丫鬟颤抖的声音风一般贯穿整个柳府,几乎是从后园绣楼传遍各个角落。夜深人静的柳府,一下子变成一锅暴沸的水。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小姐不见了!”柳夫人拂着心口,额角已是冒出了汗。
丫鬟哆哆嗦嗦跪下来,哽咽道:“小姐今日回房后,便一直将自己锁在屋内,奴婢们要送膳食进去,小姐也不让进。奴婢当时只想着,小姐许是没胃口,何况小雁姐姐在里面陪着,便没有多想……”
“啰嗦什么,快讲!”
“一直到晚上房里也没什么动静,奴婢担心,方才去问,里面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奴婢去寻了备用的钥匙,一开门,才发现……小姐和小雁姐姐都不见了!”
柳夫人一下跌回椅中,顺了几口气,又忙唤身旁的管家婆子:“秋娘!吩咐下去!府中丫鬟,全部立即起夜,掌了灯,分几拨在府内各处搜寻,尤其是后花园!务必寻到小姐踪迹!”
“夫人……”丫鬟抽抽嗒嗒地,又道:“小姐应是不见了有一个半时辰,恐怕已逃出府去了……”
身旁安静的柳父忽然爆发,捶桌怒起:“你们是死人不成,既然知道小姐动静不对,为何现在才发觉人不见了?!养你们一堆废物,连个人也看不住!”
说罢声音一扼,“扑通”一声,他又直直栽倒下去。
“老爷!”
“老爷!”
柳夫人忙扑上去。
屋内几个下人皆是吓破了胆,也连连叫道。
“还不快将老爷背回房去!”柳夫人看着乱作一团的人道:“去请府医!”
下人们听毕忙散了,唤府医的唤府医,顾老爷的顾老爷。
柳夫人看着空下来的堂屋,心里一阵发悸。黑黢黢的夜中,几盏烛火火苗窜动,橙黄火光仿佛张牙舞爪的牛鬼蛇神,在无声地咆哮。她咬着唇,瞥开目光,屋外院中,乃至整个府园,各处都已点灯,此刻柳府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她手下的雕花椅扶手被抠出木屑。
秋娘进来道:“夫人,已吩咐妥善,正在全府内搜查。”
“怕是没用的了。”柳夫人讷讷道,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朝来人道:“秋娘,快去一趟慈恩寺,一定将程画师请来!”
“请她?夫人确定么?她不过一介画师,又是外人。”
“除了她,我也想不到其他既有用又安全的人了,万一呢,万一她有办法呢?”柳夫人继续嘱咐道:“你亲自去,套上马车,务必请她立刻来。还有,千万别让其他人知晓,小姐名声要紧。”
“是。”
程云岫才睡下,一听来人说柳照眠不见了,便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匆匆穿扮,连马车也不坐,骑上阿兰珠的枣红赤烈马便赶去了柳府。
来时正见柳府内火光闪烁,人群四窜,便知事情是真的了。
长驱直入到厅中,柳夫人已是焦急地在门口踱着圈子,满头大汗,一见她便迎了上来。
“程画师。”
“夫人,小姐可寻到了?”
“没有。只怕是已经逃出府去了。”柳夫人声音很急,带着哭腔,火光映在她眼角的皱纹,照出更深邃的沟壑。
“夫人,小姐不见了,只能是自己逃走了,您难道不知道吗?确定要追吗?”
程云岫皱眉看她:“我看出来了,您护她,却又不完全护她。您身为小姐的母亲,最亲之人,却从来没为她真正争过什么。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压抑久了,她病了,她想不开许多东西,无人能愈,于是便做出许多所谓出格疯狂的事情,甚至不惜一切,也没有什么原因。夫人您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她背着院里的茂盛火光,耳尖是暖色的透明,眉眼间的阴影仿佛无尽洞。
一语毕,柳夫人怔怔看着她,瘫倒在地,泪水从下颌低落在袖侧,洇湿一片。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她艰难地开口:“可……眠儿若是就这么离家出走,她什么也不会……如何能安好?”
多说无益,程云岫叹口气,冷静道:“她离开了多久?”
一旁扶上柳夫人的秋娘赶忙开口:“应该至少一个半时辰。”
“想必已出城了。我去寻她。派几个有身手的小厮跟着我便可。”
“笃笃笃”的马蹄声连连响起,急促又纷乱,踏破京城的静夜。
城门值夜的侍卫见一小队人马骑来,忙叉起矛枪挡住去路。
“站住!”
“什么人?胆敢深夜纵马闯城门!”
“吁——”
一阵尘土削起,赤烈马扬起前蹄,后头人马也陆续停步。
程云岫掏出那枚皇后赠的金牌,弯腰举到最近一个侍卫面前,压了压眉,沉声问道:“看清楚了?”
“看、看清楚了。”那侍卫忙挥手,其余几人便都收了长枪放行。
程云岫收起金牌,一行便又策快马出了城。
身后几个侍卫交头接耳,嘘声一片。
原来那金牌不只是寻常的宫牌,而是四海之内可畅通无阻的通行牌,上头不仅刻有凤谕,还有圣谕。这是皇后为她求来,只为她将来若想云游四海,所到之处,也无一人敢拦。
出了城视野开阔,方向、路途也多。
程云岫吩咐身后几位小厮分头寻,自己则走了当时上京的那条路。
入了竹林,她扯了下缰绳,马蹄便慢了下来,缓缓穿梭在林间小道上。月色本就稀薄,头顶又有高高的竹叶交缠,只洒下来零星几缕微弱的月光。
视线实在太过昏暗,程云岫凝目观察着四周与脚下,眸厉三分,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眼睛太累,她眨了眨。
视线开合中,似乎有一星紫色的微芒闪烁。再次定睛去看,果然不假。那紫色的微芒躺在地上,还烁动着,月光下明明灭灭。
又走了几步,她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那星紫色前,捡了起来,眯起眸子端详。
这是一支紫琉璃绿玉花钗,花和叶都做得小小的,簇拥成片,钗头还缀着一绺细紫珠串,整根钗子在月下泛着晶莹明彩的光。
真好看,她指尖摩挲着,恍然觉得有些熟悉,眉心一跳,便想了起来——蹴鞠会那日的春阳下,柳照眠发间似乎就有这么一根耀眼的紫钗。
程云岫蹲了下来,仔细一瞧,地上果然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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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串小巧的脚印。如今连日皆晴,泥地虽不湿软,却也到底是有些痕迹。脚印还新鲜,看得出人经过此地没多久。
柳照眠就在前路不远。
程云岫心中了然,却没有立即起身去追,她抬眼看了看前方,幽微似穴,深处仿佛能吞噬一切。两边林子的夹道,上是林叶蔽月,下是厚密土地。
似乎不应该再去寻了,她不该插手。柳照眠既然不顾一切逃出来,自然不想被抓回去了。她难道不知道其中弊害吗?她当然知道,不会天真到以为外面的世界自由美好。应该说,她出走,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好日子,为了什么自由;单纯就是,想打破如今的生活,也打破未来既定好的生活。
也可以说,她就是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但是给自己一个希望,引诱卢探花是这样,今日夜奔也是这样。柳照眠一开始就病了,而且从来没有痊愈。但是她又成功了第一步,打破了这加诸自己身上的一切。
万一呢?万一她就能好呢?
程云岫决心放手,不再去管,替别人管东管西其实不大符合她自以为的性子。
她不禁笑出了声,“之前上京怎么没发现这条道挺瘆人呢?”
“程画师?找到什么线索了吗?”身后柳家小厮来问。
她起身转头,对着那人叹口气道:“没有,应当不在这边,你去别的方向找找吧。”
“是。”小厮没有多疑,牵着马又离去。
程云岫将紫钗收进袖中,伸了伸懒腰,再看一眼那前路,便牵起一旁的马儿往回走。
“赤烈赤烈,没想到这一路你还挺配合呢?我可是记得你上次崩我一脸屁的事。”
赤烈“哧”了她一声,头颅一抖,又打了个颤,红褐色的一层鬃毛颠了一颠。
困意袭来,程云岫打了个呵欠,也哆嗦一阵。夜里其实是有些冷的。
她想着要用什么话术来向柳家交代,以及如何妥善处理柳照眠留下来的烂摊子。
“我们早点回去,赤烈。”
刚要翻身上马,却听得身侧林中一阵动静,沙沙簌簌。
今夜并无风,是有人。
程云岫累得很,并不想搭理,只要不是冲着来杀她的,管那许多呢?上次就是多管闲事才惹得一身麻烦。她顿了顿,提腿仍要上马。
“程施主。”
倏地飘来一道清沉的声音。
程云岫吓得四肢一僵,腿落了地,怔怔地转头看去。
便见萧廷玉从林中走出来。
昏暗中,男子一袭月白的僧袍竟在淡淡的月下泛着银辉,白皙的皮肤亦如此,唯有眉心那点艳丽的朱砂不同。狭长的眸子此刻直直凝视着她,目光是说不出的冷淡,仿佛还藏着一丝狡黠。
程云岫吸了吸鼻子,微拧起眉,此处怎的有点熟悉……
想起来了,她第一次见面前的人,不就是在这里吗?
萧廷玉终于启唇,“程施主怎么深夜来此地?”
“干你什么事?”程云岫立即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她还没问他呢?明明他更像来做见不得人的坏事的。
对面却轻声笑了,“施主若想知道贫僧的秘密,不妨随我来?”
22.第 22 章
程云岫后退一步,压眉冷声道:“你又憋着一肚子坏水呢吧,平白无故,要告诉我秘密做什么?”
自己就是因为见过几次他干阴事,才惹得一身不痛快,如今她躲还来不及呢,岂能不知死活还要掺和进去?何况明明是见不得人的事,他却上赶着说要告知。此举,必定有鬼。不会是……打算灭口了吧!
这么一想,顿时身子一紧,心中狂跳。
她如今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而对方却不知在暗处藏着什么埋伏,断断不能答应!
却见那月白色身影的男子向她寸寸挪近,月光从天间洒下,男子脸上映着刀错般的叶影,那双清狭的眸子笼着一层灰,看不清神色。
程云岫只觉危险,咬咬唇,将震破胸膛的心跳声咽下肚,凝神聚精,寸寸后退。
手摸到身后赤烈马柔软的颈侧皮肤时,她又往上摸到嶙峋的马背。
近在丈间,映在她眸中的身影,越加清晰,清俊的面容镀着一层淡淡的月光,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神圣。
可惜这人的心,与“神圣”二字毫无干系。
她呼吸一滞,却沉下心来。一咬牙,手下用力一按,翻身跃马,衣裙划过漂亮的弧度。
下一瞬,赤烈两只前蹄高扬,程云岫拉紧缰绳。
“驾!”
似是几息风驰电掣般,马儿驮着女子跑出了几丈开外,留给僵在原地的萧廷玉一捧飞扬的尘土。
“哈哈哈!想杀我,没门!你还得练练知道吗?”
程云岫策马飞奔,转头欢喊着向那抹渐小的身影叫嚣,腾出一只手比了个轻蔑的手势。
“……施主小心!”远处之人忽然大喊。
她自然不信,只挑了挑眉,低声自语:“想骗我……如此不合性子的行为,定是想移走我注意,好趁机追上,我才不上当!”
然而再转头时,一切都来得那么出人意料。
一块半人高、一人宽的巨石横在眼前,近在脚下。
她登时两眼一瞠,张大了嘴巴。
赤烈马出于天性,前蹄一蹬腾空而起,跨过了巨石,四蹄落下时地如山崩。
跨幅之大、动作之快,马背上的人若不专心坐稳,必定会摔下来。
一阵闷响,程云岫果然就背朝天重重摔在地上。
幸而她立即松了缰绳,索性护住头往后倒。否则身子摔下来还要被拖着在地上飞快滚,或者磕在石头上,摔个骨裂,后果不堪设想。
泥土地面虽不那么硬,却有些小石子,摔的力气又重,整个后背生疼。
正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呼痛,一张清俊的脸便出现在眼前——不过是上下倒过来的。
清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是那人开口淡声道:“贫僧告诫过施主小心。”
程云岫闻言心中一怒,一骨碌坐起来,头顶一丝乱发擦过男子唇角,脑袋差点就和他撞个粉碎。
萧廷玉神色不动,却扶着下巴一连后退三步。
她立即咬牙瞪他:“谁会信你啊?!还有这块大石头,我记得来的时候没有!”
对面垂眸冷冷驳道:“施主来的时候便有,贫僧只是将它往中间移了些。”
“……”
闻言,程云岫咬牙切齿,目光幽怨,却说不出话来。她猛抬手怒指,却牵起背上的伤,一片撕扯般的痛意袭来。
痛麻了。整个背部都是麻的,一连到尾椎骨,痛到皱着脸梗起脖子微微后仰。
因为面前这个人,自己平白受这么大的委屈,究竟是什么冤孽?
她忍无可忍,冲着他吼:“……你到底要干嘛?”
“贫僧说了,请施主跟我来瞧个秘密。”男子依旧冷淡。
“我不想看不行吗?你今日发什么疯?”程云岫扯着嗓子哭嚎道,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她张开双腿,像小孩子般瘫坐在地上。
萧廷玉此时却眉眼微动,踌躇着上前几步,“贫僧扶施主起来吧。”
如今从地上仰看他,倒觉得没那么恐怖,此刻是淡淡的而不是阴戾的,还要扶她,或许不是要灭口。思及此,程云岫琢磨着反正也逃不走了,心一横,干脆就摆开身子,端出那副无赖脸皮,“我受伤了,走不动,你非要我去的话,就背我。”
对面似乎先蹙了蹙眉,又轻叹口气。
“……也罢。”
他走过来,在她面前背对着半蹲下。
看着眼前清朗却宽阔的脊背,程云岫不自禁鼓起嘴左笑笑右笑笑,伸长手臂环上男子长颈,身子前倾伏了上去。
萧廷玉站起来。
双腿离地,她就这么挂在了他身上。
“怎么不走啊。”见还不动,她骑马似的耸了耸。
“……程施主。”前头的声音有些哑:“您的胳膊……松、松一点。”
“哦哦。”程云岫闻言忙松了几分,便听见男子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
就这么背着走回了原先的地方。
她忽然抽开手一拍背——拍的自然是能够到的萧廷玉的背。
身下人猝不及防呛了一口。
“唉!我忘记赤烈马了!怎么办?马不能丢的。”
“不必担心。”萧廷玉极力维持冷淡的声色缓缓道:“只有一条路,其余尽是密到不能轻易穿过的竹林。它顺着路出了林子,自然累了,面前又是水草茂盛的河堤,自然会在那儿休憩。”
“可是你怎么知道呢?”
“贫僧自小跟随父亲,在边疆军营待过几年,熟习马性。我一见便知,那赤烈马是经过简单人训的西域野马。”
程云岫听毕长长地“哦”了一声,两人便进了林中,在竹间缓缓穿梭。
月亮西升,似乎又亮了一些,高高悬在顶空。银辉倾泻而下,遍撒竹海,竹枝筛月成屑,落下斑驳的竹影也染了清,地上仿佛覆着一层银霜,踩上去也是软软的。此时静谧无风,两人衣料摩挲着,却微微吹带起袖角、裙边,青白相间。
耳畔是极轻的衣料声和着极浅的呼吸声,四下里又升起竹子拔节的幽微声音。
程云岫有些不自在了,忽然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抿了抿唇,却还更贴近了几分。男子热热的颈侧,温暖的脊背,还有挂着她腿的那双有力的臂弯,也是暖的,还微微搏动着。与他平时那阴冷的样子极为不符。
又有点点流萤飞来,曳着微芒游弋,零星数点幽碧色的光周旋在两人身边,时隐时现。渐渐又多起来,梦幻的萤火点缀在一片霜色中,绕着他们浮沉、飞舞,让人不觉心神摇晃。
“你怎么……不说话。”
程云岫动了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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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萧廷玉果然就将她往上提了提,牢牢挂在背上。
“……贫僧不喜说话,施主也不是第一日知道。”
“……不是你说要告诉我秘密吗?”
说到“秘密”,她却不知为何脸颊烫烫的,莫不是……
不是的不会的不可能的!她在心中否定三连,不自觉晃了晃脑袋。
“施主。”清沉的声音倏地响起,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还记得这里吗?”
程云岫从他的颈侧抬起头,怔怔看着眼前。
四周竹子环绕,围出这一方圆形的空地,很小,径长约莫只有一个萧廷玉多一点儿那么长。
仔细看,地上虽平实,其实是有一点不寻常的痕迹的,土被翻过。
她又转头看了看四周,脑中一闪,道:“想起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的地方。”
“……是那个人的身死之地。”男子声音沉冷,透着一丝狠意。
意识到自己这个说法不妥,程云岫立马缩起脑袋,顿了顿,又问道:“你带我来这儿要干嘛?”
“想知道此人为何如今躺在这地下吗?”
“你说,我听。”
萧廷玉直了直腰,缓缓说道:“此人乃叶侯爪牙,名唤叶魏,活命二十八载,跟随叶侯二十载。作恶无数,杀人无数。叶侯之罪,不仅在我之仇,他作的恶,也不止我这一桩。烧杀抢掠,欺压百姓,贪公贿私,强占土地、财物、女子……”
“程施主还觉得,贫僧杀了他,是贫僧的恶吗?施主若不信,可自去民下查证。”
程云岫略思索片刻,沉吟道:“你带我来,就是为了向我证明你不是恶人?”
“贫僧若真是穷凶极恶之徒,叶侯之子常缠着我,他那样笨,我大可以杀之,然后一样埋尸。”
程云岫闻言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心中腹诽——动不动杀呀死呀的,这看起来像好人吗?
但不知受何驱使,又或确实此言有理有据,她还是说:“我信你。”
声音清脆而响亮,将周身流萤屏退几步。
“多谢程施主。”
“唉?可是这也不算秘密啊?”
“自然不算,我们再去别的地方。”
萧廷玉声音清柔,背着她又往上提了提,在那人没有坟包没有墓碑也没有祭品的坟上踩了踩,转身又朝林子东边走去。
程云岫也想踩,她是想跺,在她看来,跺坟是件有意思的事,尤其是跺这种像平地的恶人坟。可实在不好开口,也懒得下来走路,只看了两眼便回过头,趴在萧廷玉耳边道:“你得快点,我还要回去找赤烈,还要去柳府。”
“嗯。”男子淡淡应着,勾起唇角一笑。
程云岫眼神追随着飞动的萤火,悠闲地荡起脚丫,忽而想到什么,又问:“你不累吗?你不累吧。”
“不累。”
“那就好。那就多背会儿。”
万籁俱静之中,不时响起一问一答。问声清灵,答声清沉。
看不到边的青霜色的竹海,银霜色的天地之间,浮浮沉沉的星河一般的流萤之间,两只人影交叠,一青一白。斑驳竹影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从影中掠过,缓慢地掠过,似遨游在志怪传说中的精灵幽境。
程云岫的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