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为替》 1、第 1 章 开春花信一至,和风催出满园艳色,仇家望园里的花开败又盛绽,整日芬芳馥郁,引人驻足痴迷。 陆夫人请吴县的贵妇到望园品茗茶赏鲜花,还请来昆山的名伶游园唱戏,一连三天,唱遍春日盛景。 要放别家,断没有这样接连三日的宴请,但这是姑苏仇家,江南数一数二的船舶商,出手自然非同凡响。 这姑苏仇家在外城河有一间造船厂,造船卖船,也做船只租赁,与城里大小货商来往密切,因而这内宅间的相互走动也不失为一种应酬。 席间谈笑,还叫年幼的小姑娘们相互作画,逗得太太们乐不可支,半途仇家大少奶奶梁韫沾湿了衣裳,离席更衣,陆夫人见她半个时辰没回来,便传丫鬟去寻。 丫鬟一迳小碎步,走出去寻人,殊不知梁韫根本没走远,而是半道被人截进了院子里的小楼。 小楼里暗香浮动,花窗空洞洞,像极了梁韫此刻的眼睛。 她睁着那样一双明净安稳的眼睛躺在塌上,一动不动,身下却是衣衫凌乱,与身畔男人的衣袍搅缠在了一起。 男人明面上是她的丈夫,私下里却是她丈夫的孪生弟弟,也是她的奸夫。 很荒唐吧,她也这样觉得。这世上最不乏荒唐事,她自己也犯下许多桩,最错的还属和仇彦青偷欢苟.合这一桩。 男人闭着眼睛躺在身侧,面容柔和温文,梁韫手背轻抚他的面庞,直到他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用陌生轻浪的目光打量起她。 “韫儿身上真漂亮,好像雪地里的梅花。” “看就看,别羞辱我。” “怎么叫羞辱?” 梁韫垂下眼睛,归拢好衣领坐起来,“你说我是残花败柳,我不喜欢听。” 他猛然将她抱回去,梁韫闷哼,男人温热的鼻息充盈在她的耳后。他亲亲她面颊小痣,“又错怪我。我是说你身上好像缀了红梅一样娇艳。” 梁韫听懂了他说的梅花是在指代什么,他就是在轻贱她。 现在想来,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怀好意,恨只恨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也不是什么无辜的好人,不配说那些怨天怨地的话。 他心情不差,穿好衣裳又凑到梁韫颈窝打扰她整妆,埋首嗅了又嗅,像只粘人的花猫,直到被她推开这才识趣地拉门要走,梁韫趁他已迈了一条腿出去,鼓足气与他把话说开。 “仇彦青,你我便到此为止,往后别再进我的门了。” 他迈出去的一条腿又回进来,站定了会儿,大抵在回味她的话,直到开口也半点不急躁,甚至透着些微委屈,“怎么了?我还说错哪句话了?一并告诉我吧,我好回去反省。” 梁韫晓得这是他的伪装,他最擅欺哄旁人,自己也是这样走入了他的圈套,遂冷言道:“别演了。你不是你哥哥,你也扮不好他,我不怕把事情闹大,左不过将你假扮你哥哥的事捅出去,不再做仇家人了。” 仇彦青叹口气走回来,在她身前蹲下,两手覆在梁韫膝头,握着她细白的手掌贴在自己唇畔,“好端端的,到底是怎么了?” 梁韫抽出手去,“话就说到这,你好自为之吧。” 这一下掉了他的面子,他垂眸片刻,忽而哼笑,轻蔑的态度似是在轻视她的决心,“我知道你怎么了,嫂嫂这是急着改嫁,嫌我替哥哥活着,挡你的路了。” 梁韫心中窜起一把火,给了他一耳光。 仇彦青猝不及防被打得偏过脸去,牙齿磕碰到舌头,嘴里蔓延血腥,回过头见她眼泪汪汪对自己恨得切齿,他揉了揉腮帮将那口血生咽下去,起身掐过她下巴重重缠吻。 换来一阵推搡,对他又踢又打,他闷哼着撒手,扯平衣领离去。 门被风带得“吱哟哟”颤,梁韫肩膀一沉,急促地呼吸间满是惊恐,她对镜将染上他血迹的嘴唇抹了又抹,这才勉力稳住双手,颤巍巍往唇上添补胭脂。 结束了,早就该这样结束了。 * 一切的一切,起始于四年前,她嫁进仇家的那一天。 梁韫是浙江杭州的商贾之女,十八岁那年她高攀了一门亲,媒人将她说给姑苏仇家,那是江南的商贾巨富,他们家大少爷仇怀溪十分聪慧,但十岁时染上顽疾,久病羸弱,因而选中门不当户不对的梁韫。 梁家受过仇家生意上的帮助,自然十分愿意嫁女,心里也清楚仇家这是看中她小门户出身,听话懂事,不会嫌弃丈夫的病症。 成婚四年,只有最开始的一年他们还像对寻常夫妻。之后的日子里仇怀溪的身体每况愈下,梁韫不再像他的妻子,倒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在他卧床不起的日子里替他为仇家走动,照顾仇家的生意。 她的丈夫就这么成了她生意上的第一个老师。 四年的时光里,梁韫对他的感情始终在变,从青涩的爱慕,变为照顾他生出的疲倦,最后感激胜过一切,胜过夫妻之情,胜过鸡毛蒜皮中生出的埋怨,与他平平淡淡,不再谈情说爱。 转机出现在半年前,仇怀溪的病情突然好转,甚至不用搀扶就能下地走动。 梁韫自然高兴,她听从大夫和婆母陆夫人的安排,将丈夫送到淮安府清河县的一位名医那儿养病,一去大半年,临行那晚他握着她的手,叫她保重身体。 他说:“等我死了,叔叔争抢我的家业,你便说那些都还有你管,你是仇家长媳,只有你能接手我的家业。” 梁韫一心想着他就要好转了,只叫他别说不吉利的话。 半晌,他又说:“夫人,你若不稀罕这些身外之物,想要另嫁,我也没有异议,莫要为我守寡。” 翌日清晨马车卷起尘土“隆隆”驶远,就连她的婆母都一起跟着到了清河,却留下梁韫在家里守着身后的一家老小。 仇家人丁兴旺,已故的仇老爷留下陆夫人和四房妾室,诞下儿女五个,依次叫做仇怀溪、仇姝、仇放、仇昭、仇细细。 除却仇氏长房,仇老爷还有两个弟弟,虽说各自成家,但因为生意上息息相关,也都在望园有自己的住所。这二位便也是仇怀溪口中的叔叔,他们各有各的不让人省心,且先按下不表。 转眼大半年过去,仇怀溪就要从清河县回来,陆夫人特意提前来信叮嘱,叫梁韫不要惊动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 梁韫收到信函整夜未眠。 这么多年,为养病他们甚至不再同屋,每日见面也是寥寥几句,说说造船厂的事务。想到信上说他身体大好,药到病除,她心中澎湃,以为往后总算要过上寻常夫妻的平顺日子。 第二天马车未到,梁韫便早早候在望园西角门。 直到马车缓缓行至跟前,轿帘掀开,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见到丈夫不用搀扶就自行掀帘从马车上走下来,与梁韫随行的婆子更是倒吸凉气,拍胸口压惊。 那清俊挺拔的人影总算不用终日卧床,得以行动自如地走动。靴子稳稳踏在地上,就连碾碎落叶的细微响动在梁韫耳中也变得清晰可闻。 “相公!”梁韫步履匆匆来在丈夫身前,握住他的双手,真切将他仰望,“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她喜极而泣,泪珠滚滚砸在他的手背。 对方微微迟疑,这才道:“我回来了,叫你久等。” 如此情真意切的一句话,叫梁韫赫然睁圆了眼眸,她举目望进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这双眼睛她看过千百次,许是它第一次这样有神,竟叫她半点认不出来。 “你是谁?” 眼前“陌生”的男人看向陆夫人,又看回她,“我…” 梁韫猛地推开他,“你是谁?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不是他!不论是他说话的声调语气,还是他的眼神和气息,都变得彻彻底底,根本像是换了个人! “韫儿,韫儿别这样。”陆夫人连忙搀扶住她,压低声量叫她不要声张,“韫儿,你随我到屋里来,我和…怀溪有些话要对你说。” “他是怀溪?”梁韫惊愕看向陆夫人,“娘,他不是怀溪!” 梁韫拼命想让陆夫人知道,可陆夫人泪眼盈盈的双目已然解释了一切,“韫儿别喊,别叫人知道。他不是怀溪,他是彦青……他是怀溪的孪生弟弟,一样是我的亲生儿子。” 梁韫怔然被陆夫人拉着往屋里去,不死心地回头看向自己的“丈夫”,只见他站在萧瑟的秋风里,身影和一旁坚韧的紫竹融为一体,锋利、傲慢,脸上却是一副初来乍到的服帖模样。 * 这天梁韫被迫接受了两个事实,一是丈夫仇怀溪病逝,二是夫弟仇彦青取而代之。 陆夫人和她说了一个故事。她说,仇家福泽深厚,三代里总是能出一代孪生子,这一代是怀溪彦青两兄弟,上一代则是仇家曾祖。 仇家祖上造船,到了曾祖那代稍有起色,曾祖父和孪生兄弟办起造船厂,最初二人齐心协力,后来却因瓜分不均生出嫌隙,弟弟心生怨怼,对哥哥的船动了手脚,想将哥哥葬身水上。 好在最终哥哥活着回来,弟弟也算恶有恶报,被逐出家门,几年后与世长辞。若干年后,哥哥临终定下规矩,为避免骨肉争斗家宅不宁,若仇家长房长子诞为孪生,必将其分开抚养。 因此从记事起仇彦青便跟着仇姓家仆在清河县长大,他聪颖过人,备受家里宠爱,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只是从小到大,家里人都不许他离开清河,只教导他留在家中看管那数十年如一日的田庄。 十二岁那年,总有个衣着贵气的美妇人到他家中,见到他就掉眼泪,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亲娘陆夫人,之所以频频造访,是因为他的孪生哥哥十岁那年病重,一直不见好,怕是就要死了。 他偷听见大人说,只有哥哥死了,他才会被接回仇家,接回他自己的家。 不过年复一年,哥哥的身体一直还过得去,陆夫人一面担心过早叫彦青知道了身世,一面又想怀溪身强体健,永远不必知道这个秘密。 “好在彦青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从未因此埋怨过我这当娘的半句。”说到这里,陆夫人拉过梁韫的手,已是涕泪横流,“十年来我都会去看他,前年怀溪最不好的时候,知道了自己有个弟弟,所以这大半年的相处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 听到这里,梁韫只觉眼前发黑,“怀溪…怀溪他真的……?” 陆夫人闻言抱来一只随身携带的包袱皮,缓缓在身前解开,里头裹着的,是一块乌金木的牌位。 “…怀溪已经下葬了。” 梁韫心上悬着的刀终究落下,这一天到来之前,她曾设想过无数场景,以为自己早就有所准备,却还是难以接受。 怀溪走了,那她呢?她该何去何从? 生意上她得仇怀溪授意,一直帮他料理着造船厂的事务,因此造船厂也有她的心血,要她眼看这一切落入两个叔叔手里,也断不能够。 可实际上她十八岁嫁进仇家,今岁二十二,仍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若能另嫁,定然还有别样人生等她体会。 梁韫木然看向厅门外。 只见到仇彦青在廊庑垂手而立,他身着天青色茧绸直袖道袍,头戴网巾,神情轻淡,一抬眸,与她抿唇微笑。 2、第 2 章 早知病恹恹的丈夫终有一日要走,可当牌位摆在眼前,还是叫梁韫恍若置身梦境。 走的时候还握了她的手,怎么回来就成了一块木头? 陆夫人见梁韫丢了魂,陪着她落泪,过了会儿才将仇彦青叫进屋内,“彦青,进来见过你嫂嫂。” “嫂嫂。” 梁韫捧着牌位,眼光横扫向他,暗藏愠怒,“既知道我是你嫂嫂,适才又为何扮成你哥哥应答我?” 仇彦青不料这看似娇弱的女人会这样说,被她狠噎了一下。 他对梁韫早有耳闻,陆夫人说她有才有貌,但到吴县之前他都以为只是恭维。毕竟一个长在宅门里只见四方天的女人,还插手着生意,能是什么模样? 因此他以为梁韫是个平澹无奇的刻薄贵妇,不曾想她本人瞧着十分面嫩,见他时小跑而来,五色云肩上下轻晃,领她闯过一扇扇沉闷老旧的风门。 她的姿容谈不上惊艳绝伦,却莫名叫人移不开眼。后来细看,方知是因为她右颊的一颗小痣,在她娴静的脸上平添三分媚态。 不过当她一开口,仇家长媳盛气凌人的架势就又了端起来。 陆夫人见梁韫发难,连忙帮腔,“韫儿莫怪,彦青没有戏弄你的意思,他在外头长大,不似府里有那么多规矩约束,偶有莽撞之举,望你多多包涵。” 陆夫人将人拉来,“彦青,还不快向你嫂嫂道歉。” 仇彦青低眉顺眼,“请嫂嫂见谅,是彦青失言。” 梁韫气不打一处来,但这都算了,她眼下只想弄清陆夫人为何瞒着她怀溪的死讯,“娘,怀溪过世为何不早告诉我?怎么只带回牌位给我,我是他的妻子,怎能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千错万错是为娘的错!韫儿,望园里不能没有你,你得守在这儿啊。”陆夫人自有她的道理,听上去格外情真意切,“何况越多人知道,便越有可能走漏消息,如此一来,怀溪的筹谋也就白费了。” “筹谋?”梁韫怔住,“何来筹谋?” 陆夫人四下看了看,上前来扶梁韫的胳膊,并不急着解释,“韫儿,上月我想派人送信回来,让你去送怀溪最后一程,也好叫他亲口告诉你,可怀溪他…没能撑到第二天就去了,我索性将他葬在清河,做完水陆,带着彦青一起回来。” 梁韫不解,“为何不葬在吴县?” 话头总算引到这里,陆夫人顺理成章说道:“韫儿,当年我怀这两兄弟时,肚子大过寻常娠妇,因此早有预感,生产时身边仅有两个仇府老人,一个是怀溪过世的奶娘,还有一个在清河带大了彦青。如今彦青回来,府里除了你我,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到这儿梁韫越听越不对劲,蹙紧了眉头。 “韫儿。”陆夫人顿了一顿,发狠似的下定决心,抓紧她道:“往后,彦青就是怀溪!”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砸在梁韫眼前。 梁韫猛然看向一旁默默无声的仇彦青,他面无表情,像是听着一件与他全然无关的事。 她明白了,全然明白了,这便是为何陆夫人要在这个节骨眼接仇彦青回来……如此一来她算什么? 陆夫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随即说道:“莫要多想,于你我而言他就是彦青,你只管提点他造船厂的生意,别的什么都不必管。韫儿,你是仇家长媳,这四年造船厂都靠你替怀溪奔走,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也没有人比你更知道该如何帮助彦青。” 话说到此,梁韫已然心领神会,只剩一声苦涩的哂笑。 言外之意不就是叫她和仇彦青假扮夫妻吗? “我不愿…” “不能不愿。”陆夫人绷起脸来,“你是仇家长媳,当与长房同进退,我膝下只剩你和彦青,你们若是不能挑起大梁,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长房基业落入你两个叔叔手里?韫儿,你是你,彦青是彦青,何况这是我的授意,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这都是为了怀溪,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这样决定。” “可是这不合规矩,将来传出去——” “不会,娘保全你。”陆夫人托住她的手,两个女人像细草绳左右拉扯,“韫儿,算娘求你!” 陆夫人眼下被逼到绝境,这法子保全仇家,只苦梁韫一个,她怎会不坚持呢?梁韫在仇家哪里说得上话,陆夫人既然已经强硬到了明面上,她也就退无可退了。 梁韫静了静,“娘,事出突然,容我好好想想。不过这件事我得说给柏姑姑商量,您放心,她是随我陪嫁来的,一心只为我好,不会走漏消息。” 陆夫人展露笑颜,对她点头,“只管商量,柏姑姑是个可靠的,你心里有话不要憋着,与我和她说。” 外间,柏姑姑始终在廊庑上候着,听门里说话声一阵低一阵高,很是焦灼,这可不是姑爷回来该有的氛围。 梁韫总算走出来,手里抱着一只包袱,神情淡漠,面上挂着干透的泪痕。柏姑姑迎上去,梁韫不着痕迹挡她一下,像是刻意叫她别和屋里的人有眼神来往。 “走吧。” “是。”柏姑姑纳闷地跟着梁韫,回到了述香居。 门一关上,柏姑姑连忙问:“少奶奶,大爷瞧着真是大好了,怎的不随您一起回来?可是还有话和太太说?他们都是一路回来的,这时候不该陪着您嘛。您手里拿的又是什么?” 梁韫行至香炉前,想点一支安神香,手却抖得不像话。柏姑见状替她燃香,一回头就见梁韫坐在罗汉床上,抱着包袱两眼发直地淌泪。 柏姑姑大惊,蹲在她脚边,“少奶奶?少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梁韫拿出包袱里的牌位,上头赫然是大少爷的名字。柏姑姑大惊,“老天爷,您手里为何会有一块大少爷的牌位?” 梁韫摇摇头,强忍鼻酸,在柏姑惊愕的眼神中说完了前因后果,柏姑姑听后神情异常坚韧,搂着她,像抱着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替她叫骂。 “依我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都是假的!大爷准知道这一趟凶多吉少,却还一声不吭什么也不告诉您,四年夫妻,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柏姑姑可怜她,“少奶奶,我们回家去吧,不在这儿受窝囊气。” 梁韫泪也流干了,坐在屋里望着熏炉的白烟直挺挺往上升。 是啊,四年夫妻,到头来就剩一块冷冰冰的木头。 “可我还是仇家人,没有死了丈夫回娘家的道理。回去了又该说什么呢?仇家于梁家有恩,这些秘密是要烂在肚子里的,我就这么回去,爹娘不知真相,只会怪我。” 柏姑姑气得肝疼,“太太这次摆明是吃定您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能如何,我是晚辈,长房轮不到我说话。既然太太都说她派人来接我见最后一面了,没赶上,也只有怨老天不开眼。” “可太太话说得那么难听,您就不生气吗?那分明就是兄弟两个,怎么能让您嫁给哥哥又给弟弟做妻?” 梁韫心里比谁都郁结,可道理也比谁都明白,“太太让我继续做这个仇家长媳,是为了不让造船厂落进二房三房手里。” “那就不能直接将人认回来?非让他装成姑爷?” 梁韫摇头轻叹,“这又是别的考量。仇彦青虽为长房嫡子,却自小长在外边,从未沾手过仇家事务,让他一来就顶替他大哥,二房三房定然不甘。到时撕破脸皮,我和太太两个外姓妇人如何斗得过姓仇的兄弟?” 帝王家都有禅位给叔叔的旧例,他仇彦青又凭什么继承家业? 要想让仇家基业稳稳攥在长房手里,就得让弟弟悄无声息地取代哥哥。待时机成熟,就算真相大白旁人也无计可施。 至于梁韫,陆夫人不可能不拉拢她。在她将事务完全交给这位夫弟以前,她都是长房唯一的倚仗。 梁韫头疼得厉害,没有见到仇怀溪的尸身,她只觉得木然,不相信这是真的。 自己竟成了寡妇,还是个秘而不宣的寡妇…… 她没得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趁早另做打算。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起了响动,是陆夫人带着仇彦青来了。 院里丫鬟小子见自家大爷走着进来,全都惊喜万状,但又不敢大声惊动,只敢围在远处廊庑下探头探脑。 自分居开始,梁韫就一直住在述香居的偏屋,此时陆夫人来敲敲门,慈眉善目叫她搬去怀溪的主屋,偏屋就给仇彦青住。 梁韫此刻心境已有变化,想了想道:“娘,没有这样的道理,丫鬟们也会觉察不对,我还是睡在偏屋,让彦青住到他大哥的房里吧。” 陆夫人见她如此说,就知道她松了口,随即抓着她的手,暖融融地握了一下,“韫儿,你是好孩子,娘感念你的体谅!怀溪泉下有知也一定感谢你!” 于是仇彦青便搬进了述香居的主屋,屋里药味弥漫,满是前人留下的痕迹。 陆夫人领着梁韫一并跟进去,也不知仇彦青是真体虚,还是演得好,当着丫鬟小子的面,他始终坐那不发一言,也不走动。 等屋里收拾得差不多了,陆夫人将仆从统统遣退,对仇彦青道:“彦青,你大哥一直卧床,身边仆役换了许多人,我替你再调两个得力的来,伺候你素日起居。” 仇彦青却道:“车马劳顿,娘也辛苦了,不必替我操持这些,我在清河身边就没有仆从,那样反而自在。” 陆夫人道:“那不行,家里规矩多,你得慢慢适应。” 听到这儿梁韫四下看了看,发觉自今晨她就没见到窈蜓,那是伺候仇怀溪起居的大丫鬟,也一道跟去了清河,怎会不见踪影。 梁韫问:“娘,窈蜓呢?” 陆夫人摆手,“噢,她呀,我早就叫人送她走了。她总是贴身侍候,难免有所察觉,送走她保险些。”她转而道,“彦青,在这述香居里,你得听你嫂嫂的话,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明白了吗?” 仇彦青起身作揖,挺直的脊梁弯了弯,“彦青听凭嫂嫂吩咐。” 陆夫人满意道:“你到述香居来有你嫂嫂盯着你,我也放心了,不过我还是要让我房里的苏嬷嬷跟着你,她知晓内情,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苏嬷嬷和你嫂嫂。” 要说提点,有梁韫一个就够了,将苏嬷嬷安插到述香居,无非是多个眼线,至于防什么,梁韫心知肚明。 思及此,梁韫看向仇彦青,他无疑有一张和仇怀溪全然相似的脸,不过他更为生动,明眸善睐,一举一动都透着神清骨秀的疏朗。 面对这样一张脸,梁韫难免生出几分不自在,“旁人看不出来,但熟悉你哥哥的人一眼就能道出你的不同,想假扮他,许多习惯你都要改。” 其实仇怀溪经年卧床,即便亲人都记不起他身体硬朗时的模样,孪生弟弟要想假扮成他并不困难,但梁韫就是要让他知道,他们之间有莫大差距。 仇彦青神情诚恳,“我听嫂嫂的,嫂嫂要我怎么改?” 梁韫见不得那双与亡夫形似神不似的眉眼,故而冷声道:“头一样,看人的时候别总盯着眼睛。” 仇彦青垂下头去,柔顺地笑了笑,“好,我改。” 3、第 3 章 一个打从出生就被爹娘放弃的孩子,会像仇彦青这般顺从温驯吗? 当然不会,他恨死了仇家。 * 仇家人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仇彦青七岁便在无意间从养父母口中得知自己并非亲生,十二岁见到陆夫人衣香鬓影出现在眼前,他就知道她是他的亲娘。 那一年陆夫人摸着他的脸蛋,柔声问:“彦青,你可晓得我是谁?我带你到苏州去好不好?那儿才是你的家。” 仇彦青没落下泪来,只是觉得陆夫人身上好香,是他从未闻到过的陌生的馨香。 半月后仇老爷为他请去夫子授业,夫子交给他一份龙蛇飞动的字帖,说那是他哥哥的字。他刻苦学了一年,天真的以为自己就要和爹娘相认,却等来门内仇老爷对陆夫人说的一句: “夫子说他本性浮躁,纵使外貌相似,也不及他哥哥半分。依我看,还是到京城请个大夫给怀溪看看吧,他这病时好时坏,你是当娘的,怎么就觉着治不好了?我看彦青在这庄上也挺好的,不到紧要关头,就别再来打搅他了。” 廊庑下,小彦青捧着练好的字帖,脸上的笑容僵持,在门打开以前落荒而逃。 他哭得袖口湿透,推翻了屋里的书架,用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手,只砸了一下便疼得嚎啕。 明明都是爹娘的儿子,为何哥哥生来就能得到所有他渴望的?自己却只配躲在清河,读他读过的书,写他写过的字,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里!一辈子做他的附庸! 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 他好恨他,好恨仇家… * 大少爷回府的消息一下午传遍了望园,但因为路途颠簸,头三天没有出来见人,只在屋里好生将养。 其实是和梁韫面面相觑,听陆夫人讲仇家长房这些年有多少不易。 “娘,喝水。”仇彦青善解人意,时不时往陆夫人茶盏中添水。 梁韫则一言不发,陆夫人说什么都颔首答应,这看在仇彦青眼中十分无趣,如同一具宅门里的行尸走肉,又如同一枚被陆夫人掌控的棋子。 除了初见面她翠绕珠围,像个阔少奶奶,往后的日子里仇彦青再见到梁韫,她都面容寡淡,刻意在穿淡色衣裳为仇怀溪服丧。 她当真爱仇怀溪吗? 仇彦青觉得好笑。这桩婚姻就是买卖,明码标价卖女儿进仇家守寡,即便如此她也会爱上自己的丈夫? 嫁进仇家的女人,一言一行都以所谓大局为重,她们眼里只剩这份天大的家业,不论她在闺阁是什么模样,进了仇家就会变成第二个陆夫人。 仇彦青厌烦陆夫人,也一并厌烦梁韫,百无聊赖之际,他脑海冒出个有意思的念头,既然她是望园里端庄大雅的贤妇,那他不妨就来引她入迷途,拉她下高台吧。 下肚的茶水作祟,陆夫人不得不出去如厕,屋里一时只剩仇彦青和梁韫,一室寂静,他往茶壶添水,主动开口,“嫂嫂,你嫁进仇家有四年了?” 梁韫看上去心不在焉,拨弄了一下耳边碎发,“四年了。” 仇彦青瞧她指尖划过耳廓,无意晃动起那枚白玉耳坠。他垂眸为她斟茶,“嫂嫂,大哥是打从一开始就卧床不起了,还是后来才渐渐不好的?” 梁韫不解其意,稍显防备地看向他。 “是我多嘴。”仇彦青抱歉道:“大哥和我说了一些和你的事,但我也听得一知半解,只知道他觉得这四年亏欠了你。” 梁韫微微蹙眉问:“只说了亏欠,还和你说什么了?” 仇彦青偏首想了想,“别的我不知道,许多话大哥是单独和娘两个人说的。”说罢他注意到她眼底闪过忧虑,心想这对婆媳之间果真没几分信任,这个仇家长媳也只是表面柔顺罢了。 梁韫的确心头一紧。 她就知道仇怀溪不可能不为她安排退路,他连临行前都明白告诉过她不必为他守寡,在清河县仔细筹谋时,又怎会没有告诉陆夫人? 可陆夫人却什么都没有和她说起,多半不打算放她出府…… 要是没有仇彦青,梁韫一辈子困守在这里也没有怨言,可现在是仇家不仁,就不能怪她不义。 望园,她是一定要离开的。 梁韫缓缓看向仇彦青,深知他是仇府里唯一能帮自己的人,若自己能尽心尽力扶持这位夫弟,便可以越过陆夫人,和他谈拢条件。 但如今他们不过只是陌生人,他又怎会放着母亲的教诲不听,来听长嫂的? 她得成为他在这个宅子里最信任的人…远胜过陆夫人…… 仇彦青见她额角微汗,手一个劲攥着衣裙,显见是心里有事,“嫂嫂?你怎么了?” 梁韫倏忽抬眼,不巧四目相对,只好捧起茶盏啜饮,“没什么。” 这二人眼下“各怀鬼胎”,却又歪打正着,都寻摸着机会接近彼此。 * 翌日晌午,堂屋里明亮宽敞,灯笼穗子随风晃动,望出去就是满树金黄。几个姨娘听说大少爷身体大好了,全都争先恐后来到述香居看望。 “听说大少爷遇着神医,一去半年,回来能走能站。” “这十多年的病根真能药到病除?” “等人出来看过就知道了,看看太太口中的神医是不是浪得虚名。哎!昭哥儿,把脚放下,吊儿郎当的,成何体统。” 说着话的这三位便是老爷生前娶的姨太太,自从老爷去世,家里从来是太太说了算。以往大少爷身体不便,在家不声不响,只过问造船厂的事务,如今病愈,这家里就又多了个掌权人,将来大房定然就全听他的了。 门厅里说话声不绝于耳,与身侧男人站得太近,梁韫不得不以团扇掩面。 她轻声道:“穿红衫声调高的是高姨娘,她身边的是你的弟弟,昭哥儿。黄衫的是林姨娘,和太太关系近,有一双儿女,这时候应当在学堂。门边坐着的是小钰姨娘,她怀里吃果子的是细姐儿,你的小妹妹。” 仇彦青透过密密层层的窗棂,见到了这三位姨娘,也在心中将她们对上了号。 “不是说还有一位?” “你说李红香?”梁韫摇摇头,“李红香是行院出身,老爷娶她进门时没过礼,素日懒散,太太不喜欢她,她也不来自讨没趣。” 身侧人没有回话,梁韫看向他,见他也正用那双生动明亮的眼睛望着自己,她向下挪开眼去,不设防又撞见窗棂将阳光撕碎,点缀在他胸膛天青色的竹纹刺绣上,别样蓬勃张扬。 衣裳是亡夫的,印象里这片翠竹总是空瘪。 梁韫从未近距离打量过陌生男人的身材,眼神闪躲得太过明显,仇彦青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局促,他道:“嫂嫂,我会尽力而为,但要是不小心说错了话,还望你不要怪我。” 梁韫微微一怔,放缓声调,“近两年她们几乎没见过你哥哥,你不必担心,出去后少说话就是了。” “请嫂嫂搭着我的胳膊吧。大病初愈,总要有人搀扶。” 大抵是仇彦青太过坦荡,梁韫目光仅在他抬起的臂弯短暂停留,就连忙轻挽住他,一并走了出去。 手底下沁凉的衣料会蜇人,梁韫勉力面带微笑,生怕被瞧出破绽,“几位姨娘,你们来了。” 高姨娘第一个站起来,腕上饰物作响,眼睛都亮了,“哎唷!快让我瞧瞧!上回见大少爷还是半年前,这变化也太大了。”她拉过身边十六七岁的少年,“昭哥儿你看你大哥哥,你们也大半年没见了,你还认得出你大哥哥吗?” 这些话听着热络,却叫梁韫心慌,她见仇昭仔细打量仇彦青,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好在仇昭那小子一摆手,拿出个不在话下的架势,“当然认得出,又不是变了个人,何至于认不出来。” 林姨娘跟着走上前,她和小时候的仇怀溪是有些亲近的,因而泪湿眼眶,“大少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好起来,你可知道这半年来我多少担惊受怕?好在这病总算是好起来了。” 仇彦青道:“叫姨娘为我担心了。” 这话折煞了林姨娘,“担心事小,就是这些年来苦了韫儿,大少爷,往后你可要加倍对韫儿好,不要辜负了她。” “我会的。往后我会加倍对韫儿好,弥补先前遗憾。” 梁韫后背宛若攀过一条湿滑的水蛇,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受叫她狠狠一震,手上越发用力地将他胳膊扣着。 仇彦青吃痛,偏首见她眼睫微颤,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好在此时陆夫人从外头赶来,她因为别的事耽误了一会儿,笑呵呵的,“都来了,怎么不见姝姐儿和放哥儿?” 林姨娘道:“放儿和姝儿在学堂,我担心他们两个太吵闹,就没有告诉他们我要来。等会儿要是怀溪不觉得累,晚些时候我叫他们自己过来。” 陆夫人道:“你总是思量这许多,姝儿放儿多伶俐,让他们来了才热闹。依我看,今晚上就都来我院里用饭,大家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好好聚聚,不必担心怀溪,他撑不住就让韫儿早些带着回去。” 话毕她目光落在人群之外的小钰姨娘身上,小钰姨娘瞧着比梁韫大不了多少,总是不爱说话,牵着七岁的女儿一言不发站在一旁。她女儿仇细细也随她,话不多,最是文静可爱。 “你也要来,别总是待在自己院里不出来交际,老爷走的这些年,你是越来越安静了。” 小钰姨娘欠欠身,柔声细语,“我会去的,太太。” 仇细细怯生生在娘亲身边待着,目光与陆夫人交汇,陆夫人见状轻笑,“细细见过大哥哥没有?” “大哥哥…”仇细细只听说过这位哥哥,不曾见过几面,犹记得有一年看到述香居的院子里坐了个瘦高的男人,一个劲的咳嗽,咳得眼睛都红了,扭转头来吓坏了她。 仇彦青缓缓凑过去,缓缓蹲下身,笑着逗逗孩子面颊,“好孩子,你可喜欢吃甜酪?” “喜欢。” “往后多来述香居找哥哥嫂嫂玩,我叫厨房时刻给你预备着。” 小孩子的欢心就这么轻易被俘获了,她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瞧大哥哥,只觉得他亲切又好看,和嫂嫂天生一对那么般配。 二位见状姨娘相视一笑,手帕障面,“现在说是早了点,但你们夫妻两个都是喜欢小孩子的,我看呀,明年咱们长房还得有好事。” 梁韫颦眉没有做声,那好事说的自是孕事,她该笑的,可脸上像被人掴了两巴掌似的火热,低头见仇彦青若无其事地挂着抹微笑,说不上是事不关己还是置之度外。 陆夫人晓得她不自在,将她拉在身侧,“不着急。急不得,他们都还年轻,眼下先好好顾着造船厂,今后咱们长房这一大家可都还指着他们两个。你说是不是?韫儿。” “是。”梁韫总算开口,嗓音干干巴巴,“大少爷的身体和造船厂的生意最要紧,别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4、第 4 章 这晚在陆夫人院里用膳,梁韫几乎不发一言,好在今晚的她无人在意,只是个不起眼的陪衬。 她小口小口往嘴里送饭粒,听席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仇彦青打听外出求医的经历。 林姨娘的两个孩子的确活泼多言,因为没赶上白天的会面,这会儿格外聒噪。仇彦青和陆夫人早就串好了话,言谈间将一桌人瞒得严严实实,从去到清河县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病情好转。 林姨娘的大女儿名叫仇姝,现年十八,的确容貌姝丽,娇柔可人。她问:“那大哥哥这病可是根治了?要我说就该将这神医从淮安府请过来,住在府里,那样多好?” “是呀!”仇放十四的年纪,最喜欢当姐姐的应声虫,“这么厉害的大夫,看一次要跑那么远,请到家来多好。” 林姨娘摸摸仇放后脊,“你们两个,真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且不说人家医术高明,未必愿意来苏州寄人篱下。太太最关心大哥哥的身体,会比你们考虑得少?” 陆夫人搅动燕窝,搁下汤匙,“我的确这样想过,只是大夫说了,这病赖我,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根治不了,但只要按照他的方子抓药调理,也不会像那风寒热症似的陡然发作,吃着药往后就会好起来的,不会再差了。” “根治不了?”仇姝好奇问:“先前那么多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大夫可真厉害,一下就诊出了症结。那到底是什么病呀?” “心,是心上的毛病。”仇彦青嗓音清冽,拆完了螃蟹,以丝帕耐心地拭过五指指尖,“从前不疼,大夫就查不出来。” 梁韫也是第一次听说,不知真假,一抬眼,见仇彦青将拆好的螃蟹送到她手边。 “…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仇彦青笑一笑才自然道,“现在看过神医,是不像以前容易发作了,但心绞痛还是不时有的,得吃着药。” 梁韫望着蟹壳里整齐排列的蟹腿肉,根本无法下箸,她的确喜欢吃螃蟹,这也是陆夫人告诉他的吗?他对她究竟有多了解? 偏首见陆夫人与林姨娘谈笑,根本顾不上这边,梁韫只得默默沾了姜醋汁,味同嚼蜡地吃着仇彦青剥给她的蟹肉。 饭后众人饮过漱口茶,仇彦青在袖中摸出一只随身携带的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吞服。 仇放好奇问:“那是什么,可是神医开的神药?” 仇彦青称是,“是很苦很苦的神药。” 仇放皱眉,“大哥哥真辛苦,吃过饭还要吃苦药,我病一回,姨娘和姐姐怎么劝我都不肯吃药呢。” “还说呢。”仇姝瞧他,“多大的人了,吃药还要人劝。” 梁韫不想仇彦青还准备了“药丸”,心道他真是做戏做全套,饭后忍了一路没问,待回到述香居,趁随从没跟上来的功夫才小声问他:“彦青,适才你吃的那药究竟是什么?” “糖丸。” 梁韫一愣,“什么?” 仇彦青话音带着几分笑意,转身朝向她,倒了一颗在掌心,“嫂嫂尝一尝吗?” 梁韫瞧着那颗躺在他掌心的小糖丸,猛然反感起他的做派。自打见面起,他就是一副事不关己似的态度,好像仇家落入谁手都与他无关,可瞧瞧这又是什么?他分明算计到了细枝末节!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太太的主意?” 仇彦青笑答:“是大哥,他说这样才不引人怀疑。” 梁韫话到嘴边一下哽住,简直如同吃了一只苍蝇。 仇彦青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侧身请她,“时辰还早,嫂嫂到主屋坐坐再走吧,明日要见二房和三房的两位叔叔,他们不比内宅里的人好说话。” 梁韫思忖片刻,心想如此也好,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就得多些只有他们二人独处的场合。身后柏姑姑和丫鬟荷珠跟上来,梁韫叫她们在门口候着,自行随仇彦青进了主屋。 屋子里药味扑鼻,被年复一年端进来的药汤腌渍透了,气味一如往常,陈设也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变动,床边甚至还摆着那把贝母镶嵌的杌凳。 梁韫总是一来就坐在那把凳子上,和仇怀溪说说话,看看账。 四年婚姻,并非没有值得她留恋的地方。 她瞧着那方向,眼眶蓦地被泪水模糊,自己都猝不及防,连忙背转身去。仇彦青沉吟片刻没有做声,领她落座,为她沏茶。 油灯映照梁韫面颊泪痕,她伸手一抹,蹭过面颊小痣,泛起一抹芙蓉色的微红。 “嫂嫂,节哀。” “都哭过几遭了,泪早都干了。你不必替我递水,请坐吧,我与你说说家里的二房三房。” 二房的叔叔名叫仇仕昌,府里人称二老爷,他懂造船,有手艺,在老爷在世时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也因此这位二老爷的脾气刚硬,素来不将长房女眷放在眼里。 三房的三老爷名叫仇仕杰,没什么本事,为人懒散,跟着两个哥哥不愁吃穿,现下靠着仇家三老爷的头衔交了些朋友,隔三差五到望园来借银子做生意。至于他的那些生意,偶尔有点赚头,多数时亏得血本无归。 仇彦青听罢轻抚食指白玉戒,梁韫留意到了他的小动作,顿时被触了逆鳞般瞪起眼睛。 而今仇彦青穿的戴的都是她丈夫的,包括这枚白玉指环,这指环新婚时仇怀溪便戴着,后来他瘦得过分,才取下保管起来。从前他戴这枚指环,也总会不经意地转弄。 她见仇彦青当她的面这样做,自然不喜,“此刻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你大可不必当着我学他的习惯。” “嫂嫂这是何意?”仇彦青不解,“你是说大哥的习惯?” 他摊手左右看看,似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惹她生气,询问无果,最后只得试探着放下二郎腿,眉头向上舒展,显得十分冤枉。 梁韫这才发觉他不是刻意模仿他大哥,尴尬地道了声抱歉,“我以为是太太这样教你的。”她望向他骨节匀称的五指,“你大哥说话想事情时,也总会转弄这只指环。” “是吗?”仇彦青惊喜,“我还有和大哥一致的习惯。” “嗯,这枚指环他很喜欢,总是戴着,转指环是他的小习惯。” 说罢梁韫攥紧了掌下衣裙,她想起了那枚指环带着亡夫体温的微凉坚硬的触感。 它无疑是世上最熟悉她身体的物件,如今竟戴在了仇彦青的手上,这叫梁韫觉得荒谬无比,若非自己另有筹谋,真恨不能马上遁地而逃。 仇彦青并未察觉她的不同,只顾着为兄弟俩的相同之处感到欣喜,他笑问:“嫂嫂难道没有听过那句话吗?” “什么话?” “即便是从未见面的双生子,喜好也会雷同。有时哥哥喜欢的,弟弟也一样喜欢。” 梁韫一怔,后脊更是异样的酥麻,“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你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又不曾接触过,怎会有相同喜好。” “是吗?”仇彦青淡淡随了一句,“原来我和大哥是两个不同的人。” 外间苏嬷嬷敲门而入,梁韫没来由清了清嗓子,故作镇静道:“还是和我说说你在清河县的事吧。既然决定帮你演好你大哥,我也该对你有些了解。” “了解我?是我假扮成他,不该是我了解大哥吗?” “你是你,他是他,你有你的长处,我们总该从你擅长的入手。” 仇彦青垂头牵了牵嘴角,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至于感动,只是觉得诧异。还没有人将他放在与仇怀溪同等的位置相较,即便是陆夫人,也因为他自小被仇姓家仆养大,对他暗藏偏见。 “我没有什么擅长的,什么都马马虎虎,造船厂的经纪也是大哥临走前教授给我的。只有读书坚持了几年,本打算来年投考乡试,现在是不能了。” 梁韫又问:“那你在清河可有朋友,或是属意之人?你到苏州来想念他们吗?” “有几个算不得朋友的朋友,谈不上想念。” “你性格温和,总是笑脸待人,如何没有知心朋友?” 仇彦青笑起来,“许是因为被管束得严厉吧,我也不是个爱交朋友的人。” 说起来仇彦青的确有种远离人群,森森冷冷的气质,他之所以可以轻易假扮成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也是因为这种气质。 苏嬷嬷在墙边站着,一言不发便叫梁韫如芒刺背。 梁韫道:“彦青,造船厂那边我已经知会了严先生,明日我们随时过去,时候不早,你早些歇下吧。” “嫂嫂要走了?” “是,我有些乏了。”她说着站起身来。 仇彦青送她到门口,不忘掩唇咳嗽,假做被晚风灌进了衣领,梁韫见状不得不替他整理前襟,叫他早些躺下安歇。 门外候着的几个仆役里,只有柏姑姑知道二人实际是叔嫂,其余几个年纪小的,嘴上没把门,适才还在外边悄悄猜大少奶奶今夜是否宿在主屋。 梁韫回到自己的厢房,柏姑姑拧了温热的巾子交到她手上,“少奶奶,您往后还是别到主屋去了,好歹叫我跟进去,怎么好单独跟他同屋?” 梁韫接过热巾子,淡笑道:“你再急也急不过太太,别忘了还有苏嬷嬷在呢。” 那倒也是,苏嬷嬷就是陆夫人的眼线,陆夫人那么精明的人,自然不会留下隐患。不过柏姑姑还是觉得不大稳妥,“您和他对外是夫妻,他即便要当着众人的面对您无礼,您也不能驳斥他,那不就只有吃亏的份了。” “他挺文气的,不像是那种人。” 梁韫想了想,还是决定与柏姑姑直言,免她担心,“柏姑姑,我眼下是故意接近他的。我不想一辈子待在仇家,可是太太是不会放我走了,我只能寄希望于他。” 柏姑姑大惊,“您是说?” 梁韫沉下声调,手里的热巾子已经凉了,“他和太太的感情不深,虽是母子,十年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认祖归宗也只能顶替兄长的身份,我不信他对仇家没有怨气。” 柏姑姑却是更担忧了,“少奶奶……” 梁韫微微一笑,将巾子稳稳塞给她,叫她安心,“我要做仇家唯一体谅他的人,等他在我帮助下掌权,我的去留就只有我说了算。” 5、第 5 章 两位仇家叔叔是分开见的,梁韫先挑了个清朗的早晨带仇彦青到造船厂见二叔仇仕昌。 这地方四处是光膀子的汉子,她不常来,都是厂里的严先生到望园找她报备核账。 要是有事不得不来,她都要提前告知严先生。严先生会叫那些粗鄙的汉子穿戴齐整,该干活的干活,游手好闲的就到棚子底下待着,免得冲撞大少奶奶。 否则真叫乌烟瘴气,船厂的汉子各个力大身不亏,有些还是外头叫得上名号的小地头蛇,一个个不讲规矩,仗着有二叔在造船厂撑腰,见了梁韫也不收敛。 如今大少爷病愈,拖着羸弱的身子特意到造船厂来,严先生自然也是遵照原来的意思,让工人们大早上先将污糟的地面洗刷,再归置杂乱的木材和桐油,别叫大少爷一来就看到整个造船厂杂乱无章。 不过梁韫今日来得稍早,还是叫他们撞见了工人们手忙脚乱归置木材的景象。 “都不用上工了?”仇仕昌赤着半边膀子,扛一段船木从棚子里走出来,“谁叫你们在这儿打扫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想找由头偷懒。” 仇仕昌年近半百,看着却像是三十几岁的壮年男子,精瘦虬结,皮肤黝黑,和臃肿已故的大老爷相较简直是天南海北两个极端。 他现今是造船厂的督工和大师傅,仇家的船一多半经过他手,那些船就算不是他督造的,也是他徒弟督造的。 “二叔叔。”梁韫领仇彦青到仇仕昌面前,“我今日带大少爷过来瞧瞧。” 仇彦青对他拱手见礼“二叔,我从清河回来了。” 仇仕昌正踩在长凳上锯大段的木头,头也不抬,“回来多久了?” “有五日了。” 仇仕昌掀了掀眼皮,“大少爷这是痊愈了?” 仇彦青答:“外出求医半年,谈不上痊愈,但也好得差不多了。” 仇仕昌便拱拱手,手上的锯子就差怼到二人跟前去,“恭喜恭喜,长房欣欣向荣,也好带造船厂走得更长远。” 梁韫见那生锈的锯子朝自己探过来,向后躲了躲,不料身后木板并不平稳,险些歪倒,多亏仇彦青伸手及时扶住了她。 她不着痕迹躲开去,“大少爷,你站得稳当些,仔细这里地不平。” 仇仕昌哼了声,“侄儿身体才刚刚好转,还是不要叫侄媳妇带你来船厂了,每次侄媳妇一来,我这大半工人都要停工。他们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还要被指挥着做这做那,各个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愿意的。” 梁韫知道仇仕昌一向不满自己一来就屏退工人,可她身为女子出入船厂本就不便,难道要她走在光膀子的男人堆里吗? 他无非是想她知难而退,不再插手造船厂的事务。 仇彦青也不知是看出了仇仕昌的用意,还是单纯出一口气,含笑道:“韫儿替长房操持家业这许多年,原来一直出入不便,她从未与我说起,她要是早告诉我,我也好早些让严先生着手管理。” 仇仕昌果真兀的拧眉,“这弄的不过都是些表面功夫,有什么好管?” 梁韫接口道:“人员杂乱,不光是我出入不便,防火也成问题。” “是啊。”仇彦青目光扫过蹲在不远处抽食烟草的几个工人,“厂子里有专门存放木材和桐油的地方,如果只是从外头拉过来堆在地上,也没有设立库房的必要。这里人来人往,但凡有一点明火,后果都不堪设想。” 仇仕昌笑了声,“虽说工人们犯了忌讳,但这也都关系着他们的身家性命,厂里大家都小心着。” 仇彦青蹙眉,面露难色,“二叔,损失一旦造成谁也承受不起,规矩就是规矩,造船厂的规矩你定然早就教过他们,他们明知故犯,其实我看到就该严惩。” 此时仇仕昌的脸色已然铁青,梁韫反应很快,知道这时候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能真和他对着干,随即说道:“大少爷就先宽饶这一回吧。这四年是我疏于管理,这事我和二叔都有责任,不能全怪在工人头上。” 仇仕昌总算回过味来,舌尖抵腮笑了一笑,这二人夫唱妇随,倒给他问上罪了,“说的是。侄儿这病一好,脾气也比从前硬了,叫我这当叔叔的都有些下不来台。” 仇彦青摇头拱手,“您是长辈,在家我都可以听叔叔的,但造船厂的事是公事,公事公办,还望二叔谅解。” 仇仕昌冷哼了声,再没耐心周旋,放下锯子走了。 见他走远,梁韫一方面惊讶于二人默契,一方面认为仇彦青表现惊艳,微微侧目,“想不到你对造船厂的规矩绳墨这么了解。” 他谦虚,“不过是死记硬背的东西。” “那和二叔呢?说得不卑不亢有条理,我本来还担心你第一回见他就要被他那六亲不认的架势吓到。” 六亲不认说得滑稽,仇彦青轻笑,“这些不算什么,只是言语上的机锋。经营上的事务还需要嫂…夫人你多加提点。”虽说他压低了声量,但这到底是在外边,他不好唤她嫂嫂,梁韫也只是低下了头,没有太过介怀。 她发觉仇家这对孪生兄弟在脾气上是相似的,都有些胸有成竹的傲气,仇彦青虽然长在望园外,但从小也不曾缺衣短食,因此他只有在面对陆夫人时表现得柔顺温吞,真到了台面上也并不会怯场。 梁韫又领他在造船厂内外走了一圈,告诉他近来造船厂在打造哪艘货船,帮他分辨木材,上手触碰那些不同的质地。 “这是红木,色红润,质地坚,你应当认得。这是铁力木,更为坚牢。这是榆木,都说榆木脑袋,就是因为榆木坚硬顽固。记住了吗?” “记住了…一半。” 梁韫手指向高处一块木头,“记住了一半也行,那是什么木?” 其实就这么记也是没用的,同一种木材横切竖切,在干燥和湿润时看上去都是不同的纹理,梁韫站在这木头堆里对他出题,本就不期望他能答对。 不过是为了凸显凸显自己的本领,叫他刮目相看,好对她这个不算熟悉的嫂子多几分信赖。 “你仔细看这段树皮。”梁韫朝观察木纹的仇彦青走过去,谁知衣裙外罩的纱被木刺勾住,她下意识用手一掣,反而“刺啦”扯了个大洞。 仇彦青蓦地看过来,一下叫二人都尴尬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反应倒快,好似无事发生,指向那段木头,“是榆木?” 梁韫脸都红透,哪里还能泰然处之,不过是硬撑罢了,“…错了,是榉木。” 回去路上,二人在轿厢里都因适才的尴尬默默不言。好在一回去赶上望园里正热闹,是三叔仇仕杰主动登门来了,还带了一兜子哄小孩的玩意,给几个小辈分发。 仇昭看上了岳飞的皮影,一把夺过,“我要这个骑马打仗的!” 仇放十岁的年纪,抢不过十六岁的仇昭,只得向他讨要,“好哥哥,你让让我,这个皮影我记得你有一个,就让给我玩吧。” “我想要这个,你玩那个蝈蝈笼去。”仇昭不答应,“旧的那个不是岳飞!旧的给你玩,这个新的我要了。” 仇仕杰咂舌,“你们两个,又抢起来了,昭儿你是做哥哥的,怎么就不能让让弟弟?” “三叔,你说,这个皮影归谁?” 仇仕杰只笑不语,他是仇家三个老爷里模样最好的,清瘦高挑,须发整洁,笑起来眼泛桃花。前年死了正妻就一直没有再娶,外头传他一颗痴心,其实仇家人都知道那正头妻子就是被他在外拈花惹草,赌钱挥霍给气死的。 这个仇三老爷有时看梁韫的眼神都不大干净,梁韫不喜欢他到望园来,他就像是一只扑棱翅膀的艳俗粉蝶,掉落她满身细碎磷粉,看一眼都难受。 她不想和仇三老爷周旋,更不想穿着这件扯坏的纱衫与他周旋,可这会儿人都堵在会客的花厅,她和仇彦青走在长廊就被高声叫住。 是仇放,他只抢到一只蝈蝈笼,开心地朝他们挥手,“大哥哥!韫嫂嫂!” 仇彦青看穿梁韫的窘迫,让她走在自己身后,“你先回去换身衣裳,我到厅里去见三叔。” 梁韫担心,“我回来之前你可千万别和三老爷多说,他是个人精,偏还喜欢盘问别人。” 仇彦青道:“没事,我愚钝,他问不出我什么。” 愚钝?有时过分谦虚也是招人讨厌的。 梁韫瞧他一眼,道了声“你可不愚钝”便匆匆走了。 仇彦青莫名叫她这一眼看了进去,目光不由得随她穿廊走远。游廊两侧草木葳蕤,她浑身找不出半点浓重色彩,反倒成了这绿意盎然中的唯一抹亮色。 眼看纱衫缥缈,一种无法把控的微妙情绪逐渐充盈了仇彦青的内心。 如同潜行的毒蛇锁定猎物后的欣喜,但还仍需按捺,直到紧紧将猎物缠绕,囫囵吞入腹中。 他会用他的方式报复仇家,也报复梁韫的麻木不仁助纣为虐,报复她身为兄长的妻子,却荒唐的陪弟弟做戏。 仇彦青凝望她背影的眼神渐冷,花厅里的人不知道,只看得见他瞧着梁韫离开的方向出神,端的是夫妻恩爱鹣鲽情深。 唯独仇仕杰打量他身形,蹙拢起浓密眉峰嗫嚅,“奇怪,怎么大半年不见变化这样大?” 这距离看不清面容,反而能看清许多别的东西,仇仕杰对仇怀溪从前不算了解,但也绝不生疏。 为何游廊上这个英英玉立的病公子,会令他这做叔叔的感到如此陌生? 6、第 6 章 花厅里只有仇仕杰和几个孩子,仇彦青走过去时,仇昭仇放还在为谁玩岳飞大将军的皮影而争吵。 “大哥哥!你来评评理!”仇放相信大哥能说句公道话,“昭哥哥总是仗着年纪大欺负我,三叔带来的好玩意每回都轮不到我!” 仇彦青进门先与仇仕杰见礼,这才从仇昭手里拿了那只皮影来,“这做工真好,不像是小孩子的玩意,三叔,这是人家皮影戏的真家伙吧?” 仇仕杰目光跟着仇彦青,从他进门起便不动声色观察起他一举一动,“是啊,真家伙,没什么特别的,小孩子喜欢就给他们玩。大少爷当真大好了,听旁人说我还不信,亲眼所见这下我是不得不信了。” 仇彦青掩唇轻咳,“算不得大好。三叔,您将这么好的东西给了昭哥儿放哥儿,用不了两天就该坏了。” 仇昭忙道:“坏不了!我肯定好好保管,这个岳飞我不玩,我挂起来,挂在屋子里,像画一样!” 仇放小声嘟囔,“怎么就成昭哥哥的了,我也想要。” 高姨娘此时进来,见架势就知道发生何事,拍了仇昭的肩膀一把,“你这臭小子,先前和你怎么说的?凡事让着弟弟,这样式的皮影我晓得你有一个的,拿回屋里没几天就厌烦了,怎么又要一个?” “姨娘!”仇昭不料亲娘揭自己老底,又气又恼,“我就是要这个!” 高姨娘拉扯他,“读书不见你用功,看见这些玩意你就第一个凑上去!” 仇昭赌气,“我不喜欢读书,读书没劲,我又不是不学好,我说过我要跟二叔学造船,我不想去学堂读书。” 高姨娘吓一跳,自己分明和他说过百八十次,不要当着太太和大少爷大少奶奶说这些话,他怎么就是当耳旁风呢? 不等高姨娘教训他,仇仕杰就欣然抢白:“你想学造船?昭哥儿,你可知道造船最累最苦,不是件容易的事,比读书困难多了。” 仇昭却道:“我见过造船,二叔也想教我来着,是娘不让我学。” “为何不让?读书固然至关重要,可咱们家是买卖经纪人,未必只有读书考试一条出路,昭儿识文断字难道还不够吗?” 仇仕杰说出这话就是不怀好意。 小孩子不懂,大人不会不懂,仇昭和二老爷仇仕昌的出身相似,都是仇家庶子,而今最叫仇家长房忌惮的也是这个庶子,吃一堑长一智,又怎会再送仇昭去学真本事? 梁韫换好了比甲罩衣,匆匆赶至堂屋门边,恰好听见这番对话,她连忙抬腿迈进去,欲为仇彦青解围,却听他扬眉欣喜道:“昭哥儿想要学造船肯吃苦是好事,早前怎么没人与我说起?” 她心上猛然一坠,身子都凉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多的来不及想,梁韫上前一把握住仇彦青的手,用力地捏,“三叔叔高姨娘都在呀,大少爷,你们在说什么呢?” 她从外头赶过来,指尖冰冰凉凉滑进他的掌心,仇彦青微微一怔,像是干燥的砂土里横插进了一根柔嫩的柳条,奇异又陌生。 高姨娘连忙站出来,“我们在说昭哥儿。昭哥儿想要这个皮影,一点不懂得礼让,快,把皮影给你弟弟去玩。” 仇昭仍旧不大乐意,“我也喜欢这个。” “昭哥儿喜欢便和弟弟一起玩吧。”梁韫悬着的心未放下,握着仇彦青的手渐渐松开,谁知又被他反握。他掌心宽厚温热,包裹着她的,梁韫这才惊觉自己举止出格,可想要当着众人的面抽回手去已是不能了。 “韫儿。”仇彦青兀的笑看向她,“昭哥儿想进造船厂,跟二叔学手艺,你觉得好不好?” 话头好不容易岔开,又被他牵扯回来,梁韫愕然凝望他的眼睛,眼神中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 这是在做什么?陆夫人不可能没有和他说过仇家长房的庶子不得入造船厂,等上一辈百年之后,仇昭就是第二个仇仕昌,他会不懂? 他竟然这般愚蠢吗? 梁韫不得不将烫手山芋抛出去,冷下声来,“这我说的不算,得听从太太的意思。” 仇彦青仍品不出她的暗示,“娘的意思我知道,娘定然希望仇家子弟各个出类拔萃,何况放哥儿将来也是进自家造船厂,有什么不好?”他牵她手朗然对仇昭说道,“昭哥儿,明日便随我到造船厂拜访二叔,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仇昭睁大了眼睛,“什么条件?” “这只皮影就归放哥儿了,我这个做哥哥的答应了你的愿望,你也该让让弟弟。” “好!”仇昭一把将皮影塞给仇放,“归你了,我赶明儿起就要去造船厂学真本事了,不玩这些小孩的玩意了。” 仇放正是玩这些小孩玩意的年纪,被这么说半点不觉得不高兴,接过皮影就跑出去找姐姐仇姝炫耀,一溜烟没了影子。 梁韫的心思也跟着皮影跑了,头脑顷刻清醒,她失望极了。 因为仇彦青办了一件傻事,令她不知该如何向陆夫人交差,也不知如何向陆夫人坦言仇彦青根本比不上他哥哥一根手指。看来先前他在船厂和二叔说的那番井然有条的话,也只是歪打正着。 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像被一双手搅乱镜花水月,惊扰了她的清梦。 如此也好,本就是和她全无关系的男人,不能因为相貌相似,就对他存上不该有的期待。 高姨娘受宠若惊拉着仇昭道谢,“快,昭儿,还不谢谢你大哥哥。” 此时花厅外走来个衣着艳丽的妩媚少.妇,手里打着团扇,摇曳生姿地款步走进来,还回头看看,“怎么了这是?刚才放哥儿拽个什么东西跑过去,险些将我撞着。” 这便是仇老爷生前娶的最后一位姨娘李红香,原是位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以嗓音动听著称,张口青笋似的脆嫩,“我道是谁来了这么热闹,原来是三老爷。今天又提了一兜子什么来?有没有头油香粉,叫我挑拣挑拣,也省得小丫头子跑出去买了。” 难怪陆夫人不喜欢她,说话间风尘味扑鼻,听着竟像是和三老爷打情骂俏。 李红香眼梢朝仇彦青瞥过来,“哎唷!大少爷!”她前些天就听说了大少爷从清河县回来,但她在仇家从来受人冷眼,故而也不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此时她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起仇彦青,惊愕道:“大少爷这是脱胎换骨了。” 李红香断然不知道眼前的大少爷的确被掉了包,只是说来调笑。 仇彦青便也笑了笑,“是啊,脱胎换骨了,换了副结实的皮肉。” 梁韫大气不敢喘,听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见差不多了,她挽住仇彦青臂膀,“我瞧你有些站不住了,出去这么久是不是累了?要是不舒服也别硬撑,自家人不会怪你。” 仇仕杰品出梁韫话语中暗含催促意味,虽不知她为何表现得如此紧张,但不妨碍他多留个心眼,“大少爷累了就快回去休息吧,我这几日都在望园,不急这一时半刻见面,过几日等昭哥儿和二哥学了本事,我还要看看他的能耐呢。” 这三老爷果真是个处世精明不好糊弄的人,他留下来也不知是不是觉察了什么,毕竟仇彦青今天闯了祸,他犯下大忌,做了仇怀溪绝不可能做的事,让自己的庶弟进造船厂。 回到述香居,梁韫将门一关,随即冷脸质问仇彦青。 “你居然让高姨娘的儿子进造船厂?” 仇彦青刚进屋就被训斥,踅身茫然问:“不该如此吗?昭哥儿是我弟弟,也是长房的人,我让他进造船厂有何不可?” 梁韫长吁气,扶桌坐下,“即便眼下如此,那将来呢?你和几个兄弟分家之后呢?这些太太会没告诉过你?” 仇彦青做恍然大悟状,不知所措地来在她身前,“可是我做错事了?嫂嫂,我是不是不该让他进造船厂?” 梁韫不料他凑上来,侧过身不想面对他,“你等太太来了自己和她说吧,我就离开这么一会儿,你竟能闯出祸来,真是小看你了。” “嫂嫂。”仇彦青忽地在梁韫膝前蹲下,眼睫簌簌颤动,像个犯错讨饶的孩子,“别告诉娘,我才来几天就做错了事,娘一定会对我失望的。” “你…” 梁韫见他如此也于心不忍,仇彦青无疑也是个可怜人,她不是铁石心肠,也会感到同情。想他从小被仆役带大,眼界不过跟前的一亩三分地,陆夫人丢给他这么重的担子,他背不起来也正常。 “我不说太太也会知道,说不定这会儿苏嬷嬷就在外头听墙角呢。” “嫂嫂!”谁料仇彦青竟抓住了她摆在膝头的手,梁韫连忙甩开他,“你做什么?” 她本就因这些日子的肌肤相触感到心悸,私下里两手碰在一起简直踩到了她的尾巴。 梁韫高高扬起手,这一甩,指甲划过他眼下,即便仇彦青偏脸闪躲,还是被长指甲划出红痕,沁出一颗莹润的血珠。 梁韫手足无措从前襟抽出绣帕,倾身替他按在眼下,“抱歉…我……” 仇彦青垂眼黯然道:“是我一时情急唐突了,嫂嫂不必觉得抱歉。” 梁韫原本要说的话也落回嗓子眼,只得隔着丝帕虚抬起他脸孔,查看那道红痕,“疼不疼?” “疼。” 他是黛紫的君子兰,神态与仇怀溪大相径庭,脸庞虽然白皙,却有健康柔软的触感。 “我屋里有淡痕的药膏,这就去叫柏姑姑取来,你记得每晚睡前都要攃,不能偷懒,否则怕是要破相。” 仇彦青仰着脸,眉目宁静,“好,多谢嫂嫂关怀。” 关怀二字太重,梁韫自觉对他满是算计,难免心怀歉意,心思纷杂间留意到他喉结滑动的轨迹,不禁将目光留驻,直到闯进仇彦青的视线这才仓皇松开手,正襟危坐。 “嫂嫂,你怎么了?” 梁韫别过脸,却将红透了的耳尖暴露在仇彦青眼中。他心里发笑,道这个仇家长媳也不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想来她嫁给仇怀溪这四年也是在守活寡,与个和丈夫容貌一致的男人朝夕相处,如何做到视而不见? “嫂嫂,我和哥哥长得很像吧?” 梁韫不知他何出此言,“你们是孪生子,自然相像。” 仇彦青倒像是没存别的心思,听后只顾得上沮丧,“可我没有哥哥的才能和本事,比他鲁钝得多。” 梁韫牵扯嘴角,“没有的事,你只是在外边的时间久了,不习惯家里的明争暗斗,昭哥儿跟二叔学艺就让他学吧,多半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读书如此,进造船厂也是如此。” 她急着想走,丢给他一颗定心丸,“太太问起来我也会替你说话。只是往后我不在时,你不要再擅作主张了。” 仇彦青眉目平顺颔首,“我明白了。” 待梁韫走后,他才端起桌案上的水银镜偏脸看了看,乜目倒吸凉气,“嘶——” 镜中薄情眼下红痕醒目,哪还寻得见半分乖顺可怜,分明是双再冷漠不过的眼睛。 7、第 7 章 当夜梁韫梦见了一条蛇,一条白蛇。 它挂在窗外玉兰树枝头,往窗寮探进来,梁韫在梦里半点不胆怯,觉得那小蛇在夜幕下莹莹泛着亮光,好像一条玉带。 她上前用手托住了那条白蛇,白蛇缠绕而上,自双肩向下游走,忽而变成庞然巨蟒,转眼就将她紧紧缠在银鳞之间。 梁韫感到喘不上气,浑身火烧般滚烫,她抱着巨蟒的身体,想窃取它身上寒意。 于是他们时而滚在草地,时而侧卧在罗汉榻,她看见巨蟒尾尖勾着一枚白玉指环,是怀溪的那一枚,只是现在带在仇彦青的手上…… 梁韫猛然惊醒,屋里亮堂堂泼进一汪明月,将她汗涔涔的面容照亮。 这无疑是一场春.梦,梁韫抓紧被褥,又是一身冷汗。 翌日梁韫起得晚了些,发髻微乱,眼下浮肿,坐在妆奁前昏昏沉沉,可见心力交瘁。 柏姑姑不明缘由,心疼地替她篦头发,嘱咐她不要为不相干的人不顾身体,又在屋里熏上提神醒脑的冰片,免得到太太屋里请安时一脸困倦。 梁韫梳洗打扮妥当,进内室给仇怀溪的灵位上香,听门外有说话声,便供好香火走了出去,只见到仇彦青垂手站在门边,眼下一道浅淡的血痂,静候着她。 那血痕破了他白玉无瑕的面容,到底是自己的责任,梁韫软下声来,“怎么了?” 仇彦青期冀道:“一起去见娘吧,我去认个错。” 原来是为了昨日的擅作主张。 屋里荷珠不知此大少爷非彼大少爷,捂嘴偷着乐,小声对柏姑姑说道:“您瞧,大少爷真是一刻离不开咱们少奶奶。” 柏姑姑听得不是滋味,收拾了梁韫穿过的衣裳走出去,荷珠以为要留门里他们两个人说话,连忙布置好早膳走了,还不忘喊上大少爷身边的小厮东霖。 “嗳!还不跟我走?你是新来咱们述香居的吧?往后跟着姐姐我,罩子放亮点,处事机灵一点,保管你讨不完的赏赐。” 东霖原就是仇家的小厮,在陆夫人院里做杂活,因为手脚麻利才被破例提拔,并不知仇彦青真实身份,这些日子正是升职干劲最粗的时候,当下就认了荷珠这个“姐姐”。 “荷珠姐姐,我叫东霖。” “我晓得,瞧你笑得那个傻样,你多大了?” “十六。” “那我还真是你姐姐。” 梁韫在屋里听他们走远,就亲自请了仇彦青进来吃早膳,仇彦青早上用过米粥和小菜,他们都住在述香居,吃得也大同小异,但他装作没吃,跟着梁韫又喝了一碗青菜肉糜粥。 用完早膳二人一道往陆夫人的望春居去请安,仇彦青向陆夫人认了错,陆夫人比梁韫反应还大些,但也很快谅解了他。 亲生的儿子,又只剩一株独苗,就是把天捅个窟窿,她也得替他补上。何况现在陆夫人更在意仇彦青眼下划痕,“嘶,脸凑过来我瞧瞧,好长一道伤,这是怎么弄的?” 仇彦青在陆夫人身前单膝跪下,挺括的袍裾展开在冰冷的石砖,他任凭陆夫人的长指甲在脸畔比比划划,长睫微垂,像极了没有生息的精致瓷人。 梁韫知道陆夫人要问,但也心安,仇彦青定会找个理由搪塞。 果然他只说是不知道,一觉起来就有了,大抵是睡梦里抓的。这样模棱两可的答复反而很真,如此陆夫人也没有追问那抓痕既是自己抓的,为何横着,而并非竖着。 陆夫人最后又叮嘱:“昭哥儿的事倒也罢了,做错事是不可避免的,本就但这风险,这点接你回来之前我就知道。我只怕类似的事情多了叫他们疑心你,下回别这么莽撞,仇家没有亲兄弟,你的庶弟将来也不会拿你当亲哥哥。” 这话陆夫人是托着他的脸孔温声说的,说罢脸色微变,大抵是觉察了这句话暗含的不公。 仇家没有亲兄弟,怕是再没有谁比仇彦青感触更深了。他是陆夫人的亲儿子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仇昭仇放两个姨娘生的庶子。 梁韫觑觑仇彦青,他仍做得柔顺妥帖,生怕遭人白眼似的,就连如此伤人的话听在耳朵里都没有表情。天可怜见,梁韫自顾不暇都难免心疼起他。 临出门陆夫人清了清嗓,暗示梁韫替她稍作解释,找补几句。 梁韫颔首跟出去,快走了几步才跟得上他,“彦青,你别多想,娘是就事论事,没有说你的意思。” 仇彦青走在前边,莞尔笑道:“我晓得。” 梁韫又道:“娘说的是嫡庶之分,你是仇家嫡子,和你哥哥自然是亲兄弟。” “多谢嫂嫂宽慰。” 坏了,三两句还哄不好。梁韫感觉得到他心里不大畅快,这是人之常情,换做自己听到亲娘说出这样一句话,也会感到难过。 “你往哪去?”梁韫见他上游廊往春棠院走,只得一路跟了过去,身后柏姑姑和一众仆役小跑着跟随,奈何仇彦青身高腿长,此刻忘了自己“病秧子”的身份,健步如飞地一迳走远。 梁韫预感不妙,转身对柏姑姑道:“姑姑你带他们先回去,我跟上去看看。” “少奶奶不用我跟着?”柏姑姑有些担忧。梁韫摇头,若跟着人,她还怎么好意思好言安慰仇彦青,又怎么取得他的信任。 她跟着仇彦青穿出了春棠院,走到了那太湖石林立的无人之地,仇彦青兀的站住脚步,梁韫也跟着站定。 “彦——”她正要张口,却见他转过身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仇彦青欠身藏进了太湖石下,“嘘,我看到了三叔。” 那又如何?仇仕杰眼下住在望园,在春棠院见到他也该上前打个招呼。 不等梁韫问出口,仇彦青就将她一把拉过,刹那间苏合香气息扑鼻,他五指抓紧她纤瘦的手腕,指环冰冷硌着她的腕骨,说不上是冷还是热,是柔还是钢,像极了昨夜梦中的触感。 出神之际只听他说道:“我看到三叔和李红香在一起。” 梁韫愕然扭脸看向那个方向,只见不远处的八角亭中的确有一对难舍难分的人影,女子斜倚在男人身前,打着扇子似在闲说温存。 那男女不正是仇仕杰和李红香? 仇仕杰还是有些在意场合,因而将李红香推了开,点点她鼻尖,“你就不怕来个人将你我给撞破了?” 李红香浑不在乎,“花信未至,春棠院哪里会有人来?这地方最偏僻,我总来这儿自己待着吊嗓,从没遇见过人。” 如此仇仕杰安心地搂过李红香,“吊嗓?吊一个我听听。” 李红香咯咯笑起来,“讨厌,我可不是你外头的粉头妓子。” 太湖石后,梁韫面红耳赤,藏身之处实在窄小,二人肩膀挨着肩膀,不好出声更不好挪动。撞破三叔与李红香苟且无疑是桩丑事,但以梁韫身份,露面只怕双方难堪,她可没本事逮着这对枉顾伦常的野鸳鸯去见太太。 李红香的声音飘过来,“嗳,你说这世上真有那么厉害的大夫?能将你大侄儿给治好了。” 仇仕杰捋了捋美髯,“我也奇,他原先行将就木,出去半年回来竟有如此好气色。” “真遇上神医了?大少爷临行倒是能走能站,可我看他彼时面如菜色,只像回光返照,哪是看得好的样子?”李红香早年间也算走南闯北,后来才被卖进去做弹琴唱曲的清倌人,遇到的人多了,主意也比别人多些。 仇仕杰哼笑,“这谁说得准?人家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你总不能说他不是大少爷。” 二人嘻嘻哈哈,越说挨得越近,也越说越没边际,“你没听过《抱妆盒》不成?狸猫换太子,没准真换了一个人呢?” “是嘛,我瞧他确有几分不似从前了,居然松口叫昭哥儿进造船厂,你这么聪明,没准真叫你给料到了呢。” 梁韫听得手足发麻,后知后觉从仇彦青臂弯挣开,不留神一脚踩在枯树枝上,发出“咔嚓”响动。这一下叫二人始料未及,仇彦青不得不将她护在身前,一动不动像极了两只依偎取暖的鹌鹑。 “谁?”李红香从仇仕杰怀里跳起来,一面拉拢衣襟一面往这边看。 仇仕杰一把拉过她,“还问谁,赶快走。” 多亏了这两人也心虚,不敢一探究竟便急匆匆地离开,梁韫缓过神长吁气,只觉仇彦青环着自己两肩的手臂异常有力,耳边气息缠绕,体温隔着衣料来回传递,她恍惚被巨蟒禁锢,浑身倏地一阵酥麻。 “…还不松手?” 她自他身前挣出来,转身便走,直到出了春棠院这才冷声与他道,“先前我担心你在气头上露出马脚,就叫柏姑姑带人先回去了,多亏了没人跟着,否则今天真要撞破他们两个,反倒惹出事来。” 仇彦青见她有意转移话题,心下好笑,只问:“可分明是他们两个理亏,嫂嫂担心什么?” 梁韫两臂尚有他的余温,不自在道:“有些事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眼下这家里容不得你多一个对头。”她不忘初心,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的,“太太说的话,你当真没有生气?” 仇彦青说没有,“能答应回来假扮大哥,我就没有立场生气了。” 到这儿其实就该安慰了,可梁韫话到嘴边忽地不知如何安慰,在她看来仇彦青是没有立场生气,将来这偌大的仇家家业都是他一个人的,忍气吞声也只在一时。 反观她呢?将来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 她不能说心里话,可除了心里话,她根本想不出半句虚伪的宽慰,只得笑了一笑,“那就好。今日之事你可千万不要再说给第三个人了,即便是太太也不要说,把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抛诸脑后吧。” 仇彦青没问为何,只颔首道:“我听说李红香是我爹从行院买回来的,来时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对我爹没有几分真情,又守寡多年,和三叔勾连算不得可恨。我可怜她,不会说的。” 梁韫不料他如此宽宏,转念想他几乎没见过仇老爷几面,又十分愚善,应当只是置身事外。 “你心思单纯,难怪这样想,但进了望园就是仇家人,该守仇家的规矩,你今天看到他们私相授受隐秘不宣,不代表从此就要替他们保守秘密,日后总有机会和三叔翻谈旧账。” 仇彦青笑起来,梁韫不明就里,“有何好笑?” 他道:“嫂嫂说我心思单纯,我听了高兴,也担心相熟后叫嫂嫂失望。” 梁韫只当他在自谦,瞧他笑得清风拂面,眼神有如水波清澈荡漾,她蓦地想起夜里的梦,垂下眼没有做声。 8、第 8 章 话说仇昭跟着仇仕昌学造船,仇仕昌是一口答应。不为别的,就想看看大少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昭哥儿他是知道的,不是个有恒心的,在读书这件事上甚至算不得聪明勤快,还不如比他小六岁的放哥儿有出息。 头一天让他打几个钉子,他就用榔头敲到了指头,仇昭自己没说什么,高姨娘却先不干了,见到儿子受了伤回来,连忙拉着他去见大少爷。 高姨娘是个没有主心骨的傲气性子,凡事凭心情,最初仇昭要学造船她是赞成的,可一见到宝贝疙瘩红肿的拇指,登时改了注意。 “大少爷,我得见见大少爷,这个船昭儿不造了,他不是这块当船工的料。”高姨娘一进述香居便拉过仇昭的手,一往无前,泪蒙蒙要给仇彦青瞧。 屋里仇彦青听见响动连忙卧床,梁韫也匆匆从偏屋赶过来,喊了东霖给高姨娘搬椅子递茶。 其实梁韫早就预料到会有这出,只是不想来得这样早,她假做在屋子里忙碌,又是挪果盘,又是提茶壶,“高姨娘,有话好好说,别掉眼泪呀,要想学手艺定是要吃苦的,昭哥儿既然想学,有这一回也就长记性了,往后不会再伤着自己了。” 高姨娘却道:“这才第一天就伤到指头,那要是再学下去不得缺胳膊断腿!” 仇昭想抽回手来,“姨娘…”这才第一天他就伤到自己,已经够丢人了,怎么还大张旗鼓替他宣扬。 仇彦青靠在软垫上笑一笑,问仇昭:“昭哥儿,手疼吗?” “不疼。” “还想学吗?” 仇昭愣了愣,回想今日在造船厂看到的一幕幕,都和他想象有些出入,可他又不想被说没定性,也还挺喜欢摆弄那些没见过的工具,便点头,“想学。” 仇彦青颔首,“那就好好学,你要真不喜欢,不想学了,就和我说,你就不用去学了,但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说不学就是不学,我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这番话叫仇昭一下慎重起来,本来他就不满意高姨娘领自己过来,连忙从姨娘手里将手挣出来,“我知道了,我学,没说不学,是姨娘说不学。” 仇彦青淡笑道:“姨娘说的不算,我听你的,你十六了,不是能使小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岁数了。按理说二叔是会照顾你的,对你也一定比对工人上心,你是怎么砸到手的你自己清楚,以后当心着,不要再将造船这事给看轻了。” 仇昭听得一缩脖,还真叫说中了,他砸到手就是因为没将学造船当一回事,心想造船总比读书有容易,也不用坐在那耗时间,哪成想造船也有造船的苦。 “我知道了大哥,二叔已经说过我一通了,以后不会再这么不当心了。” 高姨娘咂舌,“说你你不信,你什么脾气我不知道?有一有二就有三,早晚还得再受伤,到时你就知道痛了!” 梁韫说和道:“高姨娘,昭哥儿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你听他一回吧。” 仇彦青说了只给一次机会,高姨娘也不敢替仇昭决断了,如此称是离开。 人劝走了,仇彦青从床榻上起来,梁韫后撤两步从床边离开,他却并未起身,只是在床沿坐着,掸掸膝头衣褶,披上了一件外衫。 此情此景,梁韫有些不大自在,她走到床架之外,隔着雕花月洞门和他说话,“昭哥儿虽然纨绔,但还算听话,要是能好好学,就让他学着也没什么不好。” 仇彦青只问:“嫂嫂,我适才说得好吗?” 她透过繁复的空隙看过去,瞧见他宽松外衫下紧贴胸口的雪白中衣,听陆夫人说,他为模仿怀溪特意少食,乃至过午不食,这才显得十分清瘦。 可他的瘦并不羸弱,大抵是他本就身材匀称的缘故,即便瘦下来衣衫下也有流畅的起伏曲线,不像是经年卧床的体魄。 仇彦青久等她答话,抬眼却见她正透过雕花端详他的前胸,他低一低头,“嫂嫂?” 梁韫忙背转身去,“怎么?” “我适才…是不是又说错话了?你怎么不回答我?” 梁韫这才反应过来,想了想道:“你适才说得很好,有个当哥哥的样子。” 仇彦青神情一瞬松懈下来,笑容朗然,“那就好,我还担心自己又说错话,叫你对我失望了。” “…你做得很好,说话做事都很周到。” “嫂嫂这样说我就心安了。”他走出来,系上外衫衣带,冲梁韫笑着,仿佛大石落了地,和适才那个严厉温和的“大哥”截然不同。 他这样谨小慎微地看自己脸色,叫梁韫感到被信任,又倍感压力,不想辜负他。 可不想辜负他什么呢?她又不欠他的。 * “死鬼…轻点……” 春棠院是不敢去了,但望园那么大,哪里会没有给野鸳鸯栖身的地方。某处寂寞无人的厢房内,仇仕杰搂着怀里香肩半露的李红香,亲亲嘴再亲亲滑腻腻的肩头,“心肝,今日攃得什么香粉,好香,我细嗅嗅。” “香吗?那你可要多闻闻,等你离了望园回自己府上,可就闻不到了。” “怎么闻不到?谁拦着你不许你出府了?” “出府?哪有那么便利,当初老太太没走,你们三兄弟不分家,我们见一面还方便,结果你大哥一死,你娘也一病不起跟着去了,可叫陆蓝茵逮着机会将这偌大望园囫囵吞下,我哪还能轻易出府?” 仇仕昌笑道:“怎么这望园就成她的了?是谁的也不会是她的呀,不还有个怀溪。” “他个病秧子,我可不信他清河去一趟这能好全了,多半是用着什么药硬扛着,他指定是个要早死的。”说着,李红香抬头看一眼静下来的仇仕杰,“你可当心着陆蓝茵,等造船厂整个落她手里,你就这辈子别想回望园见我了。” 本以为仇仕杰要和她同仇敌忾,谁知他反而更沉默,起身披上一件衣裳,“我看不像。” 李红香急了,自塌上支起胳膊,“怎么不像?就因为他准许仇昭进厂学手艺?仇昭算什么,且不说只是去学造船而已,就算真准许他将来协理造船厂,也是为了用那两个小的来麻.痹你们两个老的!” 两个小的指的是仇放和仇昭,两个老的自然指的是仇仕昌和仇仕杰这两个叔叔。 这话牵动了几分仇仕杰的心事,可即便如此他又能如何? 仇家没了长房还有二房,二哥是造船厂老人,就算这个子侄死了,造船厂也是他二哥仇仕昌的囊中之物。 李红香似是读懂了他,下床点点他肩膀又说道:“你且先和你二哥套套关系,长房还在,你们就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 仇仕杰看向她,“你就这么希望造船厂归了我?你可是长房的人。” 李红香偏头一啐,“呸,长房能给我什么好处?我连个位份都没有。你可得抬我个位份,就算没有位份,也得给我个大院子,再搭个大戏台,每天请人来给我登台唱戏。” 仇仕杰笑起来,搂紧了她,“只怕没有这么简单,我这大侄儿身体争气起来一天一个样,昨儿我见他从清馨馆出来,哪里还瞧得出先前的病态?” 李红香撇下嘴角,“这人分明就是病入膏肓了,怎么就能生龙活虎?要不是样貌没变,我真怀疑他是陆蓝茵找来的冒牌货。” 又是这句抱怨,上回还只是一句玩笑话,这回却叫仇仕杰兀的警醒。 脑海飞快划过的念头吓坏了他,他是仇家人,更是仇家长辈,如何不知道仇家祖辈定下的规矩? 只是这念头太荒唐,太可笑,即便仇仕杰阅遍了时新戏文,也不敢再往深处想下去。 * 日子一天天的过,仇彦青假扮起仇怀溪也越来越炉火纯青。 因为要逐渐接手造船厂,梁韫不得不每日在书房陪仇彦青将近几年的账面慢慢过目,她说看过了支出和进益,便可以大致清楚造船厂都有哪些生意往来。 述香居的书房成了二人每日最常待的地方。 仇彦青通常坐在桌案正后方,梁韫则搬了椅子在斜后,侧身一页页翻动账目。 她对他道:“咱们家租出去的船,走的都是京杭运河,供来往京城和江南的商贩走货。一趟船小半月,眼下每月大概跑三艘船,往返就是六趟,船队是和江南商会合作的,我们出船,他们出人手,所以和谁走货,走什么货,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定的。” 她今日斜插一柄金簪在耳后,慵懒端庄,落在仇彦青眼里却仿佛一枝出墙红杏。 “江南商会里的人多是江浙这一带的富商,过两年你身体彻底好了,还要带你逐一拜访。”说罢没人应声,梁韫从书目里抬起头,“彦青?” 却见他含笑瞧着自己,“我听着,嫂嫂说仇家的运输生意和江南商会捆绑,自己做不得主。” 梁韫顿了顿,“是这个意思。”她翻开手边另一册账目,“仇家能做主的生意是船只买卖和租赁,多是些苏州盛行的画舫游船。” “我听闻仇家也曾为官家造船。” 梁韫颔首,“是有过,但也是多年前了,宫里要打造几艘游船,一艘龙船就叫官府的造船厂忙不过来,随行的游船不得不找民间的厂子营造,你大哥知道机会千载难逢,托人在工部疏通,仇家有幸,入选了造船的名录。” 也是那之后,仇家原本四平八稳并无波澜的生意再度骎骎日上。 仇彦青眼下有了几分黯然,“大哥深谋远虑,我大抵怎么样都追赶不上他。” 梁韫眼皮都没有掀动一下,信口宽慰,“不要这样说,你是你大哥的同胞弟弟,他能做到的,你只要有心,也一定能做到。” 仇彦青对她并不走心的安慰感到好笑,不动声色道:“嫂嫂还是和我说说江南商会吧。” “这三言两语还说不完,我且先大致和你说说,以后有机会再细讲。” 梁韫和他说了说江南商会的构成,商会里仇家自然在列,且名列前茅,和杭州刘家,以及同在苏州的许家掌管着民间的京杭船运。 刘家做丝织生意,许家做木材和家具,因而仇家与许家来往十分密切,不光是因为同在苏州,更是因为木材交易上的往来。 说到这,梁韫蹙眉道:“许家公子与你大哥五年同窗,前不久从京城求学归来,他得知你大病初愈定然会来探望,生意上的事我慢慢教总能教会你,眼下我最担心的是他登门拜访。” 仇彦青问:“他和大哥关系很近?” “近。”梁韫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浮现笑意,“我和你大哥成亲当日,你大哥的酒都是他挡的,结果他醉醺醺倒在了莲花池里,弄得一整个晚上鸡飞狗跳。” 仇彦青跟着笑,“还有这样的事,听着就有意思,可惜我那时候还在清河县的庄子上读书。要是我那时也在就好了,就可以看到大哥做新郎官,还有嫂嫂穿红嫁衣的样子。” 他嗓音清朗,悠扬的声调浮动在微尘弥漫的窗边。 别样亲切美好。 “婚仪办得仓促,也没什么可看的…” 梁韫莫名有些惊慌,偏又眷恋这一刻二人静坐桌前沉默不语的和谐,仿佛过去的四年从未戛然而止。 9、第 9 章 “有时我看着这个仇彦青,真快要分不清他和大少爷了。”柏姑姑坐在床尾叠衣裳,与妆奁前的梁韫这样说道。 梁韫扯扯嘴角,对镜摘下耳坠子,“毕竟是孪生子,样貌挑不出差错。” “可说呢。”柏姑姑一抖手中长衫,“我奇的是他们性格也十足相似,以前仇彦青刚从清河来,人生地不熟瞧着还有几分胆怯,眼下熟悉了苏州的亲人朋友,我瞧他越来越有派头。” 梁韫笑起来,“派头?什么派头?” 柏姑姑本欲脱口而出,张了嘴才生出忌惮,压低声音,“自是仇家大少爷的派头,少奶奶难道不觉得如今他举手投足的气度都像极了大少爷?我一直听人说双生子除了容貌相似,性格都是南辕北辙,还以为大少爷那么温文的一个人,孪生弟弟该是个截然相反的性子。” 梁韫听得好笑,“还能相反到哪儿去?” 柏姑姑思来想去,只得道:“这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两个人实在太像,虽说他本就在假扮大少爷,可何至于人前人后都扮得如此卖力?” 就好像没有片刻可信似的。 荷珠在外“叩叩”敲门,“少奶奶,水好了。” “送进来吧。柏姑姑,不说这个了。”梁韫若无其事起身更衣,身后荷珠提着水桶走进来,柏姑姑带着她“哗啦啦”往浴桶倒水。 等水的工夫,梁韫手执油灯,缓缓走向靠主屋的窗寮。 他房里还亮着灯。 其实柏姑姑说的她都明白,梁韫还记得自己初见仇彦青,他从马车下来,初来乍到打量这间家宅,眼中毫无欢欣,似乎对仇家的一切冷眼旁观,但言谈间他又谦逊柔顺,这两种印象实在互不相容。 她看到的当真是他吗?梁韫总感觉他的眼睛里藏着些隐蔽的情绪,可她不该探究。 主屋里灯火通明,大抵是他又在挑灯夜读。 主屋内,仇彦青的确在翻看账目,但他的目光已然被偏屋窗纸上一晃而过的人影带走,他知道那是梁韫。 她在偷看他。 仇彦青牵扯嘴角,并未因此感到成功的振奋,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理所应当的。人都经不住诱惑,何况他对梁韫来说,本就是一件更为完美的替代品。 书看得乏了,仇彦青起身松松肩胛,摆弄桌上看不顺眼却不能随意移动的摆设,墙角的高几摆着一只汝窑胆瓶,里头还插着三支艳丽的孔雀翎。 他百无聊赖拔了一支在手中把玩,余光忽地落在胆瓶后的木匣上。 那木匣并不算藏在胆瓶之后,但也绝不会被轻易发现,这还是仇彦青搬进述香居一个月来第一次看到它。 是仇怀溪的东西?他将匣子抽出来,信手弹开了铜扣。开盖他目光一震,定住好一会儿才露出个意味深长的戏谑笑容。 盒子里装着一支玉摆件,形状特殊,似一柄圆顶蕈菇。 这物件大有用处,究竟是拿来做什么的,答案不言而喻。 大哥久病不能人道是在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这对表面端稳的夫妻竟格外有情.趣,请人打造了这样的东西行鱼水之欢。 他脑海晃过梁韫的娴静面容,还有她适才在窗纸投射的轻盈身姿。 再看看匣中摆件,仇彦青周身行过一阵怪异的畅快。他窥视了兄嫂的秘密,如同偷吃了哥哥碗中最大最圆的一颗汤团,让记忆深处年幼悲苦的自己找回了一丝平衡。 这样的快感使他确信对梁韫的报复是正确的,他迫不及待想夺走原属于仇怀溪的一切,也让整个仇家因他萧墙祸起。 一想到就要看到仇家人悔恨终身的神情,他眸光闪烁,合上了木匣,将它放回胆瓶之后。 * 许家到底派人来了信,信件从长洲县送到吴县,问仇家大少爷身体康健否,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在清河治好了旧疾,现已大安。 一大早望园的崔管事就来送信,先送到了主屋,东霖将信拿给仇彦青,仇彦青倚窗一看落款姓赵,便没有拆开,反而叫东霖拿去给偏屋,叫梁韫先过目。 东霖不解但也照办,裹紧了马甲跑出去,刚巧赶上荷珠从偏屋推门出来,二人险些撞个满怀。 “哎唷!大早上没睡醒么?往人身上撞!” “荷珠姐姐勿怪,求荷珠姐姐原谅,打少爷叫我将这封信交给少奶奶,烦你代劳。” 荷珠嘟囔,“信?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要传信。” 东霖伸手点点纸面,“不是少爷写给少奶奶的,是外头送来的,瞧,上头写了,许长安,这个人送来的。” 荷珠不识字,斜了他一眼,拿出点学识来,“噢,许家公子啊,你怎么连他都不认得?”她忽地笑起来,“赵公子的信少爷自己不看,倒先拿给少奶奶看。” 东霖也奇怪,“这是为何?” “傻子,还看不出来么?少爷病好了以后多依赖咱们少奶奶!”荷珠压低声量,“你可听说过,先前述香居还有个叫窈蜓的丫鬟,闷声不响被太太送走了,少爷也不闻不问——” “荷珠。”门里传出柏姑姑的声音,“你在多嘴什么?” 荷珠连忙噤声,朝东霖甩甩手叫他走,自己假做无事发生的在门外晃了两圈,这才推门进屋,朝柏姑姑讪笑,将信笺交给了她。 柏姑姑作势要打她手板,“再多嘴一个试试?” “不敢了不敢了,姑姑别生气。” “出去吧。”柏姑姑一掀珠帘,往里走。 梁韫人在里间,倒是没听见一句,漱了口从柏姑姑手中接过信件,得知这是仇彦青转交的,抽出信笺没有多言。 她看过内容,果然是许家公子听闻仇怀溪病愈,写信前来询问真假,信中言辞恳切,只等一封回信便要动身吴县拜访。 这二人虽然成家后来往并不密切,但心里一直挂记对方,说起来造化弄人,许家公子许长安去岁丧妻,成了鳏夫,听闻友人病愈无异于一剂强心猛药,偏偏这消息是假的,他心心念念要见的友人,早就不在世了。 梁韫于心不忍,也不知如何是好,赵公子识得仇怀溪字迹,若要回信总不能叫她来写。 一筹莫展之际,东霖又来敲敲门,一知半解地传话,“少奶奶,大少爷说您过目之后要是需要回信,就到主屋去找他。” 梁韫心知他要模仿他大哥字迹,便随东霖去往主屋,仇彦青已然好整以暇地候着,还为她沏好了茶。梁韫却没有心思品茗,只是将茶杯捂在掌中,盘算着要不要领他去见陆夫人。 “是许家公子?”他问,“他可是要来探望我?我回信请他来吧,总是要见面的。” 梁韫忙道:“他们同窗五载,对彼此的字迹很熟悉。” “不怕,我先写,嫂嫂看看像不像,不像再另想办法。”仇彦青对此颇具自信,起身来在桌案后,挽起袖子,“还请嫂嫂替我研墨。” 仇彦青摊平纸张,虎口按在边沿,他拇指中指抻开了竟比信笺还修长,执笔的手也干净利落,看着就能写一手好字。梁韫替他打着圈研墨,惊讶发现他的字迹和仇怀溪一模一样。 “你的字…” 他笑起来,悬着狼毫笔,“我从小就临大哥的字,不过在我见到爹娘之前,不知道临的是他的字,也不知道我有一个孪生兄弟。” 梁韫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觉得仇老爷和陆夫人未免太残忍了些,可有些事一旦决定了,即便之后的每一步都是错的,也只能将错就错。 何况这当中有她一份苦劳,她正在陆夫人的授意下亲手雕琢一件玉璧,一件破碎后只能重新镌刻的崭新仿品。 每见到他,她都会惊叹于仿品的惟妙惟肖,可见她也是个残忍的人。 信写好了,梁韫通读找不出一点破绽,叫东霖送出去,自己也从主屋出来,并不逗留。 仇彦青眼下还是病弱的形象,没事不出述香居走动,出去也至多去一去造船厂,没办法,病去如抽丝,缠绵了十几年病榻,不可能半年就好透了。 下晌,仇姝跑来找嫂嫂说话,梁韫陪着一起做了会儿针指,她不擅长,绣了一株仙草,还算有点样子。 她和仇姝在偏屋说话逗笑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仇姝担心吵着大哥哥,总是倏地轻下声来,梁韫便会朝窗外望过去,隔着两扇窗子看看主屋里的人在做什么。 这一看,恰好看到严先生一手提着袍子快步走进来,东霖领着他直奔主屋,梁韫搁下绣绷,坐在炕上透过密匝匝的玉兰花枝扶窗往外望。 仇姝也跟着起来,“怎么了嫂嫂?那是严先生吧,他急急忙忙跑来找大哥,一定是有要紧事。” “应该吧。” 自从仇彦青来了,陆夫人都有意将造船厂的事务移交给他,还特意叮嘱严先生往后有要紧事便直接告诉大少爷,但仇彦青在这些事上向来有敏锐的分寸,要紧事都会和梁韫商议。 果然,不多时东霖就跑来请她,说严先生带回件火烧眉毛的急事,大少爷一个人拿不定主意,要问少奶奶的意思。 仇姝笑盈盈,“大哥哥也真是,一刻都离不开嫂嫂你,怎么连公事也不会自己做主了。” 梁韫也笑,“你大哥谨慎,先前公事都是我代他处理,即便接手过去,也要交接一阵。” 其实梁韫不希望陆夫人觉得自己手伸得太长,和仇彦青说过不必总是过问她的意思,但见他如此信任自己,还是叫她倍感欣慰,总觉得离脱身仇府仅差一步之遥。 又觉得,倘若他能一直有商有量,对她尊敬有加,即便一辈子囚困在望园,那过的也是衣食无忧风风光光,多少人都盼不来的日子。 10、第 10 章 东霖口中的“火烧眉毛”,的确不是夸张的说辞。 书房里仇彦青和严先生的神情都不算轻松,连带她也跟着紧张。问过才知道原是造船厂有一批船年份长了,本打算再跑一趟就翻修防水,谁知道这趟回来船底惨不忍睹,木头都被泡得腐朽了,还有的船舱泡了水,损失惨重,多亏货物早就卸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谁的示下?”梁韫在书房里少见的厉声盘问,“谁允许这趟船开出去的?” 大抵是她陡然提高了声调,引得仇彦青侧目,他从未见过她对谁厉声说话,即便对他说教也是一副“你能改则改,改不了我也不在乎”的轻淡口吻。 想不到她遇上公事会变一个人,她果然还是对他不够在意。 梁韫的确有个温吞性子,可相熟的都知道她认真起来招惹不得,温柔也只是表象。 严先生当然见识过她公事公办的样子,随即解释道:“不是谁的示下,厂里的船要是没有大毛病,约定俗成跑两年大修一次,出船前还有六个月才到检修的日子,本该绰绰有余。” 这期间小检查是不断的,发船前就该查过,出去一趟损失成这样,最开始就不该启航。梁韫听出了严先生对此事也没有定论,可见这次的疏忽从上到下都有责任。 梁韫问:“我先不追究这到底是谁的责任,船身漏水查出来具体原因了吗?” 严先生只等着梁韫问这句,思忖说道:“查过了,往年两年一大修都不打紧,偏偏今年这几艘船一起出了问题,这几艘船都是造船厂的,六艘老船,木头全都泡了水,船底这趟下来大概是要报废了。” “刷过桐油的木头怎会泡水?既然六艘船都出了相同的问题,便说明不是外在原因,问题应当就在船底本身。”梁韫提口气,朝严先生赔礼,“这次症结难寻,先生你也为难,是我太着急了。” “少奶奶别这么说,这本就是监察管理不当才导致的失误,您怪罪是应该的,船太大不好上岸,我已经叫人下水去仔细检查那几艘船的船底,明天之前一定给您和大少爷答复。” 说到这梁韫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仇彦青,自己这一通盘查说难听了就是垂帘听政,越过了仇彦青“大少爷”的职权。当着严先生,她还是要做做样子,“大少爷,你觉得呢?” 仇彦青从头到尾静静听着,此时绕至桌后,从高高一摞账目中抽出一本,翻页道:“前年年初二月份的时候,造船厂可从常州府的油厂采购过一千斤桐油?在此之前一直都是从江西临江府采买的,为何突然换了地方?” 前年的事叫严先生想了想,“噢,我记起来了,是那常州府油厂的人找上门来,搅缠了我们半个多月,又是送礼又是登门,最后好说歹说卖了我们一千斤桐油,想和造船厂攀扯上长久的生意。” 梁韫早就忘了这件事,若非仇彦青这几天一直在看账,也根本不会知道,她道:“你是说可能是这批桐油的问题?” 仇彦青道了声是,“既然木头一直是许家来的,那漏水就可能是桐油的缘故,造船厂的船两年一检修,算起来这几艘船上次大修用的就是这一批桐油。严先生,有劳你和库房的人核查,看看前年的这批桐油是不是就用在了这几艘船上。如果是,就请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船用了这批桐油。” 桐油也有优劣之分,上等的桐油清澈见底,涂刷木材可以使船底泡水不烂,抵御虫蛀。当初没有和常州油厂达成长久的交易,定然也是因为常州府油厂的桐油品质不如临江府的。 那批桐油算不得上乘,也未必劣等,但对于船只来说,入水后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要真是桐油的关系,那也就解释得清了。 “我这就去查。”严先生得仇彦青提醒,急着往造船厂赶,一拱手,“大少爷对造船厂的事务当真熟记于心,严某惭愧,这些账目分明是我亲手写的,却根本记不得了。” “我也是碰巧想起,严先生几十年为造船厂呕心沥血,记不得这样一桩小事又有什么妨碍呢?” 严先生是造船厂的老人了,年轻时有个神算的称号,打起算盘又快又准,早在老爷在世时便是仇家信得过的账房,后来仇怀溪身体不好,许多事务便分摊到了严先生那儿,可见仇家对他敬重有加。 仇彦青拱拱手,礼数周全将人送出述香居。 梁韫眼瞧他从善如流地送了人又回进来,心里很是满意,他那身月白的圆领袍还挂着靛青的绣囊,玉兰树下仪态翩翩,真叫她心头酸涩,可惜他终究不是她的怀溪。 “大哥哥!” 仇姝见他们忙完了,从偏屋出来,将他给叫住,“大哥哥,可是造船厂有什么棘手的事?” “算不得棘手,只是工程太大,要劳师动众了。”他看向仇姝背在身后的手,“你藏着什么好东西?” 仇姝就是故意做得贼头贼脑叫他好奇的,见他问,忙举起手将帕子甩一甩,“你瞧,好看不好看?这是嫂嫂绣的。我拿来那么多花鸟绣样,嫂嫂偏偏挑中这一棵小草,我一猜就准是绣给大哥哥你的!” 说小草就太对不起梁韫指肚上的针眼了,这分明是一株花叶舒展,含苞吐萼的漂亮仙草,是梁韫绣给自己的。 仇彦青将绣帕接过来,摊开掌中仔仔细细端详,大抵是看到了粗制的针脚,令他眉眼带笑。 梁韫见状从门里走出去,伸手欲夺,“别看了,绣得不好,不是要送出去的。” 怎料他收拢了手掌,将那绣帕牢牢握在掌中,与她耍赖,“绣得很好,我很喜欢。” 梁韫叫那笑容一烫,迟疑看向他。 仇姝笑得开怀,说嫂嫂害羞了,“大哥哥都说喜欢了,嫂嫂不必觉得拿不出手,你做的东西大哥哥珍藏还来不及呢,我就是绣个无缝天衣,在他那都比不上你绣的手帕。” 梁韫却像是没听见,注视仇彦青双眸,直到他眼底笑意被盯得一点点消失。 “那好,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她垂下眼,语速极快,说完便转身回进偏屋。 关上门,屋里静得出奇,静得梁韫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能感觉到仇彦青的异样,却不敢深究原因,许是因为自己带着目的接近,令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望园对自己生出了别样的依赖,从而开起不合时宜的玩笑。 她以为他不至于这么没有分寸,却忘了他是乡野庄子上长起来的孩子,不受朱门大户的规矩约束,野生野长,不知轻重。 梁韫嫁过人,年纪也不小了,别人二十出头小孩子都不止一个,早就摆脱了不谙世事的少女心性。既然觉察,就要提防,不论他存得什么心思都要彻底断绝。 因此一连三日,她都没有再与仇彦青同进同出。 只是第三日再躲不过去,因为许长安登门心切,才收到回信便立刻动身,这天清早许家的车马到了望园正门口,梁韫还未梳洗便得到消息,赶忙穿戴整洁领着述香居的丫鬟小厮去迎。 许长安急得像个在门外等待娠妇临盆的新手父亲,见着梁韫走出来,文质彬彬的脸上绽出好大个笑。 “许大哥,你来了。” “弟妹。”许长安上前辑礼,根本等不急要问,“怀溪当真大好了?我收到回信当夜便动身了,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梁韫含笑答:“大好了,虽说不能根治,但我见他回来这几个月,吃着大夫的药精气神都好过从前,许大哥,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好,好。”许长安跟着梁韫一迳往述香居去,“弟妹你呢?你怎么样?怀溪一走半年,那段日子也是难得的清闲吧,不过这话不能叫他听到,往后就好了,他身子好转,你也不必再为他忙前忙后。” 许长安的脾气向来如此,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好人,脾气也有些直,要不也不会在仇怀溪大婚当晚替他挡酒到酩酊大醉。 梁韫笑一笑,“说的是,难得自在了半年,他一回来又要鞍前马后地紧着他照顾他,往后就好了,往后我就轻松了。” 二人谈笑来在述香居的堂屋,仇彦青本该早早候在那儿的,可门里空荡荡,除了几个端茶递水的丫鬟,根本没别人了。 梁韫叫住一个,轻声问:“大少爷呢?” 小丫鬟道:“在房里,说不舒服要晚些出来,东霖陪着呢。” 他是哪门子的不舒服? 梁韫心上狐疑,随即请许长安入座,“许大哥,你先坐,我去看看他,清早起来还好好的,别是早膳吃坏了东西。” 许长安自然叫她快去,梁韫不好意思地将客人独自留在堂屋,领上柏姑姑去寻仇彦青。 主屋门一推开药味扑鼻,就见自己要找的那人正坐在塌上,捧着碗暗沉沉的汤药,她晓得,那药和方子是从清河带来的,每日两副,雷打不动。 梁韫也晓得那至多是帖凉茶,没有真的药性。 眼下见他做得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倚在床架喝药,怎叫她不来火? “柏姑姑,你先带屋里其他人出去。”她按捺火气,走到软塌边,掀开半遮半掩的床帘,用银钩挂好,视线缓缓落在他身上,但见仇彦青屈膝而坐,喝一口苦药,缓缓皱起两条清秀的眉毛。 梁韫若无其事问:“他们说你身体不舒服,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噢…”他虽瞧着药碗,却眉梢轻佻,“嫂嫂三天没有见我,怎知我这几日好是不好。” 话里幽怨气味扑鼻,是在抗议她的冷待。 11、第 11 章 那方绣帕如同一声哨音,撕破了连日来的相安无事。 梁韫阻止他得寸进尺,沉声道:“你起来。” 他倒好说话,梁韫亲自来请便也喝干净了汤药从床榻上起身,有条不紊穿鞋披衣,气得梁韫在边上说不出话,不知道他往日的乖顺这会儿是不是都喂到狗肚子里了,临出门对他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别怪我告诉太太。” 仇彦青装糊涂地看向她,刚巧被她瞪上一眼,两双眼怡悦对羞愤,却总算破了这连日来的坚冰,叫他垂眼疏朗一笑。 梁韫走在前头没再说话,诧异自己竟也没几分真的恼意,这个念头反而激怒了她,她来在堂屋门外,根本不打算作陪,“你进去见许大哥吧,该嘱咐的我都嘱咐过你了,实在不行就装病,说吃坏了肚子身体不适。” “你不陪我一起?” 梁韫揶揄,“我看你有的是本事,能应付得了。” 她本该陪着的,却丢下仇彦青一个人面对许长安,仇彦青并没有二话,他一进屋先咳嗽,做得孱弱,唤了许长安的字,“庭纶。” 许长安等得焦心,捧茶盏不住啜饮,扭脸见挚友一改往日病态,直着腰扶门而入,登时将茶盏一搁,“少凡!少凡你慢些!” 仇彦青有东霖扶着,摆摆手,原地张了张双臂,“不碍,你瞧,我能走能站行动自如,这个月造船厂都去了不下三回。” 许长安热切地来扶他,“话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躺了那么些年的底子摆在那,即便大夫治了你的病,身体到底恢复成什么样还得看你自己如何将养。你说你一回来就跑造船厂,我看你还是没在床上躺够!” 仇彦青笑一笑,“我的身体我清楚,没有你说得严重,气色不骗人,你观我气色就知道我不是逞强。” “我看看。” 二人蓦地相视对望,仇彦青也始料未及,眼底划过一丝不自然,许长安似乎捕捉到了他的闪躲,微微一滞。 仇彦青垂眸落座,命东霖沏茶。 在清河县仇怀溪就曾向他说过这位许家公子,他们在一间私塾同窗五载,从十岁起便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十五岁时仇怀溪身体已不大好了,那时许长安也因为家中事宜回了长州,二人书信来往不断,对彼此都十分了解。 一盏茶的功夫,许长安便蹙眉端详起他,“少凡,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我总觉得你似乎有些变化。” 仇彦青笑道:“是因为我胃口变好,吃胖了些吧。” “是胖了些,但你的变化不在胖瘦,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和以前不同了。” “看着不同了才好,要是我大愈了还是从前那幅枯槁模样,那我该找谁去说理?” 许长安哈哈大笑,道了声是,殊不知仇彦青掌心湿濡冒汗,暗道难缠。 许长安无疑和梁韫有一样的想法,只是他长久不见仇怀溪,不如梁韫敏锐,梁韫初见自己那日一眼堪破真身,他没有当场撂挑子不干已是勇气可嘉。 许久不见自然不会说厂子里的公事,仇彦青搬出那套老生常谈的清河求医记,循循说完许长安便担忧起他身体,劝他回房歇着。仇彦青留许长安在望园小住几日,多年未见也让他一尽地主之谊。 那厢梁韫并没有马上离开,在堂屋外侯了片刻,听里边谈笑风生这才从述香居出来。 哪知才出来就在廊上就遇到了苏嬷嬷,她应当是得到消息赶过来的,许长安来信陆夫人知道,但不知道他来得如此从匆忙,这会儿肯定急得坐立难安,又不好贸然出面,只得让苏嬷嬷来回探听。 她一见到梁韫便皱起眉迎上去,“少奶奶,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梁韫道:“我正要去清馨馆见太太。” “大少爷呢?” “在会客。” 苏嬷嬷大惊,“少奶奶就这么将大少爷一个人留在述香居会客?” 梁韫自觉理亏,没有争辩,“大少爷说他知道怎么做,不用我盯着也不会出错。我也是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走的。” 苏嬷嬷叹口气叫梁韫回去盯着,“太太那边我去回禀,大少爷身边不能没人,以防万一少奶奶还是去看着点吧。” 梁韫不得不回转身,见梁韫往回走了,苏嬷嬷并未即刻回清馨馆复命,隔了几步远,她一并跟过去,恰好赶上东霖搀着仇彦青从堂屋出来,许长安也跟在后边。 梁韫上前和许长安简单寒暄,脸上波澜不惊,硬是没和仇彦青有半点眼神接触,“大少爷,许大哥,你们这就把话说完了?” 仇彦青含笑道:“说不完,是我身体撑不住了。我留了庭纶在府上小住,明日再叙。” “也好,我就怕你们一说起来收不住,本来还想催催你。”梁韫朝许长安一颔首,“许大哥请随我来。东霖,你带大少爷回屋。” 许长安对仇彦青道:“少凡,你快去歇着,明天我再来找你,别叫弟妹操心。” 外人不知情,只当“夫妻”两个相敬如宾。 苏嬷嬷远远看着,呼出一口长气。其实苏嬷嬷一直反对陆夫人让梁韫掺和进来,说不好听了是担心太太偷鸡不成蚀把米,没占着梁韫替她守家业的便宜,还赔进去仇家的声名。 毕竟再怎么说梁韫都是大少爷明媒正娶的妻,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不该让她和小叔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地住在同一间院宇。往后要想保全梁韫的名声,就不能让仇彦青以真身示人,同样的,太太要想让这二儿子堂堂正正掌管仇家,就得舍车保帅放弃梁韫。 到时太太会怎么选,苏嬷嬷是晓得的。 怕只怕这二人旷男怨女,日夜相对,雷池就摆在那,越不越不过是挥胳膊一蹬腿的事…… 这句话苏嬷嬷不敢对太太讲,但也心照不宣,今日见到梁韫对仇彦青仍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就晓得太太是吃准了梁韫有个贞烈的脾气,不会行差踏错半步。 苏嬷嬷转过身回到廊下,一路去往清馨馆,将看到的都一五一十告诉了陆夫人。 陆夫人听罢莞尔,抚抚膝头的貂绒护膝,“我就知道韫儿是这样的脾气,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丫头,怀溪走了,我又逼着她做她不想做的事,她就是为出一口气也不会给彦青好脸色。” 说到这,她笑得慈爱,岁月不败美人,如今她眼下也难免浮现淡淡岁月痕迹,“何况彦青这孩子,你是不知道,他乖得很,不会叫我为难。” 那是个柔顺体贴的好孩子,他能回到仇家,回到母亲身边继承父兄遗志,实在来之不易,又岂会乱来。 * 傍晚飘起雨丝,屋檐下的落水链“叮当”晃动,拉扯着天际灰蒙蒙透出的橙黄。 梁韫坐在屋里,一颗心随那铜链七上八下地悬着。 到底没有听他亲口说出什么越界的话,梁韫仍心存侥幸。 也许是她多心吧,她见过仇彦青在陆夫人膝前温顺听话的模样,像头小白羊,连犄角都是团的,或许他本就有个熟稔后喜欢捉弄身边人的天真秉性,要她的手帕并未暗藏别的意味。 不过凡事有度,得叫他知道轻重,因此梁韫即便在心里替他自圆其说,也没有主动与他破冰。 他却是找来了,连伞也没有打一把,身后跟着急匆匆要为他遮雨的东霖。 荷珠在外头站着,嗓音都吓劈了,“大少爷您怎么来了?呀,大少爷怎么穿得这么少?” 柏姑姑在屋里陪着梁韫,听见外头动静,连忙进里间通禀,梁韫刚在心里替他说完话,是愿意见他的,便拢着手炉亲自来到门边。 仇彦青看到了她在门上的影儿,轻叩两下,当着仆役的面唤了一声夫人,“开开门,我和你道歉,你先把门打开,这样什么话我都不方便说。” 梁韫侧着身子并未开门,“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门不用开,你回去吧,我不生你的气了。” 她将手炉递给柏姑姑,示意她交给仇彦青,省得做得太绝,引外头的仆役们疑心。 不等门推开,就听荷珠那一惊一乍的丫头又道:“咦?太太来了。” 陆夫人冒着雨过来,自是为了许长安登门的事,听说上午人就在望园安置下了,可述香居却迟迟没有派人找她回禀,她担心出岔子就亲自过来看一看。 其实每天梁韫都会去清馨馆请陆夫人早安,该说的早上都说了,因此陆夫人也鲜少涉足述香居,偶尔来一趟都是为了望一望她的失而复得的彦青。 结果这一来只见到仇彦青站在梁韫屋门前,叫她心上好大个咯噔,“大少爷,下雨的天你跑出来做什么?” 下一刻房门开了,梁韫慢条斯理走出来,先冲仇彦青一颔首,这才礼数周到朝陆夫人欠欠身。 “娘,下着雨您怎么来了?” 见她来,梁韫反应平淡,半点没有被撞破的尴尬,陆夫人便也迟疑了,目光扫过二人,“我来看看。你们这是要去哪?” 梁韫面不改色,竟替他遮掩,“大少爷叫我到书房去谈公事,为了前年常州那批桐油。” 陆夫人想起来,“啊”了声,“是,你昨儿个早晨才和我说过。” 梁韫道:“今早严先生来过,说查出了原因也定了损,的确是桐油防水没有做好,几艘船全都要大修,账做出来我还没来得及看,娘也一起来吧。” 陆夫人当然不会拒绝,招呼着,“那好,都别在雨里淋着了,快走吧。怀溪,你怎么只穿这么两件就跑出来?快去再披上件衣裳,我和韫儿到书房等你。” 仇彦青答应着点头,转身那瞬与梁韫四目相交。 梁韫果真见他神色怡然,眉目含笑,她知道他在笑什么,自己分明说过再有下次她就会对太太告状,可真当着陆夫人的面,她又未能言行一致,第一个替他遮掩。 12、第 12 章 梁韫跟着陆夫人先往书房去,柏姑姑打伞跟随,心跳如擂,全然不明白他这会子来敲少奶奶的门做什么,要不是少奶奶反应快,这会儿就该惹太太疑心了。 少奶奶可还盘算着和他谈条件出府,要是陆夫人生出误会,不再让她协助仇彦青坐稳家主之位,那路也就堵死了。 仇彦青披上衣裳姗姗来迟,三人在书房谈了约莫半个时辰,梁韫查看账面找到几处不必要的开销,除了船底和龙骨确定需要拆除,其余船舱和侧壁都可以等干透了再说。 陆夫人一听,震惊道:“这几艘船都有七八十丈,全都要换了龙骨?不能只换船底?” 仇彦青对船舶架构自然进行过一番恶补,迟疑道:“要都拆了,不就只剩下船舱和甲板了?那和重造一艘新船的也没有区别。” 梁韫道:“是没有大区别了,可是不换不行。” 这样的事从前没有过,但怀溪和她讲过,龙骨是一艘船的脊梁,脊梁坏了,人就死了,船也一样。因此要换就得换个齐全,否则航行水上也迟早出事。 梁韫解释道:“泡过水的龙骨膨大,等干透后木头与木头的间隙就变了,船也就不牢固,如果要换船底就要将整个船底都换了,龙骨也不能留下,否则将来损失更大,要是沉了船后果不可估量。” 龙骨要选整根的结实圆木,船越大木头的年份也越大,砍伐运输都要银子,更别说这么多艘船一起泡水,一口气就要运六根这样百里挑一的木头到苏州来。 陆夫人拉下脸来,“真作孽,当初那一千斤的桐油是谁点头运进来的?” 梁韫顿了顿,“前年怀溪身体不好,常州油厂的人登门送礼被我请出去,后来又找到二叔,我见他们难缠就让底下人用了他们的油。” 见怪到了梁韫头上,陆夫人一改适才态度,“那也是情有可原,何况都是前年的事情了,谁就能看得那么长远?不提也罢,吃一堑长一智,往后也知道了。” 责任推脱不掉,梁韫淡淡地体贴道:“娘,事情因我而起,我这几天会到厂里盯着的,不必要的开支也都会让严先生刨除。” “嗳瞧你,都说不怪你了,不过也好,你细致,有你盯着我放心。”陆夫人随即说道,“彦青,这是磨炼你的好机会,你跟韫儿这几日多去造船厂看看,韫儿说什么你要听,都是有用的东西,得牢牢记在脑子里。” 仇彦青答应下来,他认同陆夫人所言,从不质疑梁韫的能力。她是个柳树一样的女人,有柔软的枝条和极强的忍耐力,能应付寒冬酷暑,还有各式各样的突如其来、难以置信。 陆夫人又拉过梁韫的手,拍了拍,“你们两个今天也辛苦了,上午下午都没闲着,天又下着雨,冷得往骨头缝里钻,我叫苏嬷嬷温一壶好酒,晚上来我院里用饭。” 梁韫却摇摇头,委婉拒绝了陆夫人,她去算怎么回事?她不去是母慈子孝,她去了,就成了三个同伙蛇鼠一窝。 因此她的婉拒也可以看做是一种分寸,陆夫人没再邀她,嘘寒问暖着和仇彦青一道走了。 清馨馆的庖厨是望园里最有手艺的,光是馒头都有百十种不同做法,究其原因还是真的大少爷在世时,喝了太多苦药,陆夫人心疼,就变着法叫厨房做甜食给他。 这晚上厨房也端了甜羹和糕饼上来,仇彦青已吃饱了,陆夫人还叫他再用些,“彦青,你一下清减太多,身体哪受得了,多吃点好早些长回肉来,娘看着精神。” 仇彦青称了声是,吃了一块杏仁酥,又喝了半碗甜羹,那羹腻得他几度反胃,忍着不适喝了,面上还做得笑容恬淡。 陆夫人爱极了他这个模样,非但是个乖顺的好儿子,还是个有礼数的谦谦君子,自小长在外边,竟然也能养成这么好的规矩。 “娘,我可否叫东霖到厨房拿上一碟杏仁酥?我想带去给嫂嫂。” 陆夫人微微一愣,“带给韫儿啊,也好,你叫东霖去吧。” 仇彦青颔首,唤了东霖进来,让他到厨房去取糕点,等屋里只剩母子两个,仇彦青这才微笑道:“今晚上只有我来,述香居其他人少不了要猜疑,我带了糕点回去,才显得大哥和嫂嫂感情深厚。” 陆夫人这才宽心地笑出来,“你说得对,韫儿体贴才让我们母子独处,我们不好忘了她。” 晚些时候梁韫听见外间响动,说大少爷用过饭回来,给她带了一碟糕点。彼时梁韫坐在藤编的榻椅里读书,荷珠拉开门,凉风徐徐灌入屋内,吹得塌上梁韫缩了缩脚尖。 她隐隐闻见轻淡的黄酒香气,举目恰好见门外仇彦青看过来,身后雨幕轻柔,衬得他眼里也湿漉漉的,他喝了一点酒,两颊总算泛起红润的光泽。 梁韫将膝上绒毯向下掣了掣,盖住曲在身体一侧的双脚,“大少爷,你拿了什么来?” 门外传来他稳稳的清冽的声音,“是杏仁酥,我吃着好,给你带来。” 梁韫坐起身,将书扣在一旁,让荷珠出去把糕点接过来。荷珠点点下巴,将食盒从东霖的手上抱走,糕点不沉,盒子和心意怪沉的。 仇彦青又问:“我预备明日辰时到厂子里去,早些将该吩咐的都吩咐了,免得拖得久了有所遗漏。你也去吗?” 屋里静了一会儿,“去的,那就明早一道去吧。” 仇彦青舒一口气似的,“好,那我明早来等你,这就回屋了,你早些休息。” 门又关起来,荷珠也端着杏仁酥回进来,呈到桌上。梁韫过了饭点不用膳食,将糕点赏给了荷珠,“你把丫头们叫进来,分着吃了吧。” 荷珠嘴角都压不下来了,“好!多谢少奶奶!” 见梁韫进了里间,荷珠不急着叫小丫头们进来分好吃的,忙塞一口香甜的杏仁酥进嘴里,喜滋滋道:“大少爷这病一好,真是对咱们少奶奶越发上心了。” 柏姑姑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这话霎时起了精神,压低声量,“为何这么说?” 荷珠险些噎着,锤锤胸口答:“您瞧大少爷今天一天又是来赔礼道歉,又是来送糕饼的,一个劲讨好咱们少奶奶,可见是把咱们少奶奶放在了心尖上了。大少爷如今凡事过问少奶奶的意思不说,还这么用心良苦,我一个端茶递水的下人见了都感动。” 柏姑姑忍不住替仇怀溪辩驳,“你个小丫头懂什么?送个糕点就是用心良苦了?从前大少爷待少奶奶就不好了?” 荷珠还真好好想了想,“那也不是,就是不大一样,许是从前没法亲力亲为吧。”她噘着嘴小声起来,“而且病好以后,大少爷不是还把窈蜓给送走了?窈蜓在述香居仗着得宠,可没少趾高气昂给咱们脸色看,她一走,我饭都多吃一碗。” 柏姑姑啐她,“少嚼主子房里的舌根!” 不过她也清楚,如今少奶奶在述香居的日子的确比以前闲适了。往日最叫梁韫劳心的就是造船厂,眼下非但不必再替仇家劳心劳力,“大少爷”还事事向她报备,这在旁人眼里可不就是远胜从前了? 可这个“大少爷”再好,再体贴,也不是真的大少爷呀! 柏姑姑心惊不已,她是看着梁韫长大的娘家人,在她眼里梁韫多大都是个小姑娘,小姑娘的心肠最软,最容易感情用事,碰上个仇彦青这样的男人,少说是一道坎。 如今这二人之间,总像浮动着一团浓稠得化不开的雾霭,叫柏姑姑捉摸不透。 真正那位大少爷在世的时候,和大少奶奶的感情深厚,但那份感情在柏姑姑看来早就超脱了男欢女爱,同床共枕是有,可少奶奶对先头的大少爷从来敬重更多,感情平淡如水。 如今这个假冒的大少爷一来,少奶奶倒因他嗔因他恼,神色都活泛起来。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柏姑姑偏首看看里间,再看看坐在桌边吃得满口酥皮的荷珠,抬手在她后背打一下,“你个贪嘴的,少奶奶不是叫你喊了别的小丫头子再一起吃?” 荷珠躬身端上点心就溜,“我这就去,我到外头去跟她们分着吃。” “臭丫头走慢点,仔细再摔一跤!” 翌日辰时,仇彦青果真来叫门,梁韫也早早穿戴整齐在屋里等他,二人先去给陆夫人请安,然后乘车一道往造船厂去。 梁韫坐在轿厢仍旧一言不发,眼皮也未曾抬一下,但她知道仇彦青正看她,即便眼神是不留痕迹的,她也知道他正看着她,用那双与他哥哥貌似相同的眼睛。 梁韫可以选择戳穿他,也可以假装没有发现,维持表象的体面。 毕竟窗户纸一经捅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停车——” 忽听外头东霖大喊一声,车夫也连忙拉紧缰绳,马匹前蹄高高扬起,连带轿厢也猛烈地晃动起来。 梁韫身体轻便,被重重甩到一边,仇彦青本就靠墙而坐,伸手便护住了她,她闷哼一声陷入个温热坚实的怀抱,男人的身体和女人的截然不同,这点无可争辩,却不曾想健康的男人和病弱的男人也有这样大的分别。 他护着她的胳膊并不全然坚硬,而是软弹的,软弹之外又是毋庸置疑的矫健…… “可撞到哪了?”他紧迫的声音就在耳畔,连带气息都令人酥痒。 “呃…” 梁韫溺水般猛然提气,回神来不及将他推开,就听外头有个女子呼喊,“大少爷!大少爷你出来看看我,我是窈蜓!我是窈蜓啊!” 13、第 13 章 “窈蜓是何人?” 仇彦青问出这句话时,梁韫正木愣愣瞧着车帘出神。她回首看向他,才发觉二人挨得那样近,连忙直起身来,“你不知道她?你在清河没有见过她吗?” 仇彦青身前一空,是她飞快离开了自己的臂弯,他收回手,也若无其事,“我听你和娘提起过她,却没有见过她。” 眼下人就在马车外边大呼小叫着,梁韫只好长话短说,“窈蜓是你大哥身边的大丫鬟,十几岁就跟了他,我嫁进仇家时她就在,说她是最了解你大哥的人也不为过,太太大约是怕她将你识破,就把她给送走了。” 仇彦青微微一怔,明白过来,这个窈蜓非但也是他哥哥的女人,还是个打小跟着他的通房丫鬟。 这叫他蓦地想到了藏在胆瓶后的木匣,那只藏着兄嫂秘密的木匣。 但那木匣的主人若是梁韫,她为何不早早叫人收起来?反而放任它留在原位,她可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除非那玉摆件的主人另有其人,根本来不及将东西收好就被陆夫人赶出了家门。 怀揣这一设想,仇彦青掀开车帘,果真见一年轻曼妙的女子挡在车前,东霖正拦着她不叫她近前,可当女子看到车帘后的仇彦青,浑身爆发蛮力似的,来头牛也拉不住,猛地就扑到了他跟前。 “大少爷!”窈蜓哭得满脸泪痕,死死扒着车架,引来往行人驻足。 这些围观路人怎会不认得仇家的马车?更别说这已经到了仇家造船厂附近,梁韫从轿厢探出身来,一把拉上窈蜓,叫她到马车里来。 轿厢宽敞,但也容纳不下第三个人,窈蜓一进来便跪在了仇彦青脚边,抱着他的腿大声哭诉,梁韫不得不并拢双腿,腾挪出位置。 她哭得太伤心,梁韫都看不下去,轻拍她肩膀,“你慢点说,大少爷在这呢。” 岂料窈蜓转脸便是一记冰冷的眼刀,泪眼朦胧透着寒意,不用说就是将梁韫当成了送她出府的罪魁祸首。 她擦擦泪,跪俯在仇彦青膝上,“大少爷,大少爷您当真不要蜓儿了吗?为何这几个月来您都不曾派人寻找蜓儿?您可知我被送到了庄子上,就要嫁给别人了,您当真如此狠心吗?” 一句话倒是将整件事都给交代了,看样子是陆夫人将她送到了清河庄子上待嫁,这个小丫鬟不甘心,跑回吴县来找大少爷主持公道。 仇彦青心里连声哂笑,面上却用眼神求助梁韫,等她示下。梁韫却往窗外看过去,俨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仇彦青提口气,想了想道:“原来你被送到了庄子上。” 窈蜓潸然泪下,“您竟不知情?” “我不知道你被送到了庄子上,刚到清河我有一阵身体不大好,整日昏睡,太太说你到市集没回来,怕是被人牙子带走了,我叫人在清河找了你很久,可你下落不明。” 大概是语调太过平铺直叙,他又补上一句,“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窈蜓,你受苦了。” “大少爷,大少爷……”窈蜓泣不成声地抱着他双膝,仰起湿漉漉的眸子,“您说过您在哪我在哪,不论谁都不能擅自处置我,蜓儿相信您,可如今这些都还作数吗?” 声声泣血,字字落泪,仇彦青几乎下意识地看向梁韫,她仍面无表情冷冷瞧着窗外,俨然对此十分习惯,窈蜓的每一句话都不在她意料之外。 “自是作数的。”仇彦青轻拍窈蜓肩膀安抚了她,马车也停下来,东霖敲车板询问车内情况。 梁韫总算神情轻淡开口道:“窈蜓,大少爷现在要到造船厂去料理公事,你随我回府去吧。” 窈蜓惊恐万状连连摇头,抱紧了仇彦青的腿,“大少爷不要丢下我。” 这是怕极了,害怕跟梁韫走后又被送到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也找不回来。梁韫瞧她这担惊受怕的模样也叹气,原来陆夫人口中的送到庄上,是将人不由分说丢过去出嫁。 她本是仇家大少爷的贴身侍婢,将来少说能得个媵妾的位份,转脸成了庄上农妇,这任谁都不能接受。可这和梁韫有什么关系,她何尝不是置身囹圄,被丢弃,被利用。 梁韫冷下声,“窈蜓,你的规矩呢?少奶奶说的话都不管用了吗?” 窈蜓此刻有大少爷撑腰,自不会听她的,眼巴巴瞧着仇彦青,等他为自己主持公道。仇彦青也难,他一来不清楚这两人在大哥心中的分量,二来也被迫陷入了当事人的窘迫。 只得笑一笑,“你在车里等着,我让东霖在外头陪着你,要不了一个时辰,我和少奶奶处理了公事就带你一道回去。” 有了大少爷这句话,窈蜓总算放心地点点头,叮嘱他早些回来。她这一路上都抱着仇彦青的双膝不曾撒手,俨然没将梁韫放在眼里,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此番回到述香居便要和梁韫这位正头夫人一较高下。 这叫梁韫哪里来的好脸色,当着仇彦青这旁观者的面宛若一个弃妇。 仇彦青与冷脸的梁韫一前一后下了马车,他见梁韫头也不回走在前边,便追上去道:“这么大的事,嫂嫂也和娘瞒着我。” 梁韫眼下心情正差,短暂侧目,“我以为太太总有万全的法子,谁知道她还会跑回来。” “那该如何处置她?” “这我不知道,你还是去问太太吧。” 仇彦青停下脚步,顿了顿,追上去问:“大哥对她,比对嫂嫂如何?” 梁韫不解其意地蹙起眉头,仇彦青笑一笑,“我是说,如果她备受大哥宠爱,那此人断不能留在望园,我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对待她,她早晚会看破我的身份。” 才说到这里,严先生便从远处棚屋底下起身,笑盈盈快步赶来,要领二人去瞧那六艘报损的船舶。 于是这话题便不得不压下,压在梁韫心头。适才的景象无疑令她感到丢人,自己多日树立的端稳形象,一下被窈蜓打回原形。 仇彦青此刻定在心中嘲笑她吧,如此为仇家卖命,事实上她甚至从未得到丈夫的独宠。 心不在焉处理了造船厂的事务,几乎都是仇彦青和严先生在说话,梁韫只在关键时刻点了几个头,算是敲定了修缮的事宜。 严先生已经走了,梁韫正要跟着离开,仇彦青伸手将她拦住,梁韫抬眼瞧他,又想绕开去。他紧跟着,有人的地方喊夫人,没人的地方喊嫂嫂。 见四下无人,梁韫总算回头,前些天好不容易平息的恼意又对着他死灰复燃,她沉声,“怎么?我不需要你宽慰。” “我不是…” 梁韫提了口气,“想笑你就笑吧,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这些天我和你扮这对夫妻的确像个笑话。” 仇彦青瞧她红了眼圈,便知道她心中苦闷已久,“我不想笑,倒是你,想哭便哭出来吧。” 梁韫兀的抬眼,这一眼不如她想得寒芒四射,没能震慑任何人,更没能驱散他脸上的怜惜。 “仇彦青。”她难得地叫了他的全名,“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难道你以为自己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仇彦青微微一怔,转而轻笑,“总有那么一瞬将我认错过吧,有那么一瞬便好,以假乱真。” 这话已说得露骨,梁韫皱起眉毛,“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替你不值。其实嫂嫂和我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还轮不到你替我不值。”梁韫原本通红的眼眶顷刻落下泪来,她转而哂笑,到头来对她说这些话,同情她遭遇的人竟会是他。 而她的丈夫呢?除了临走叫她改嫁,说了一句看似妥善的漂亮话,其余什么都将她死死瞒着,将她像个局外人那样瞒着,以至于她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她狼狈地推开前来安慰的仇彦青,将他当成是仇怀溪那样捶打他的双肩,左右他大哥受不住的,这副身板都能受住。 打疼了他也只闷哼两声,反倒是梁韫先停下手来。这片刻停顿,换来他忽然拉她入怀,梁韫竟也忘了推开,许是习惯了这具本该陌生的躯体,她抱着他又哭又骂久不放手,俨然将他当成了另一个人。 仇彦青掣了怀中的帕子递给她,“擦擦泪。” 他越坦荡,梁韫便越窘迫,将他推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意图。” 仇彦青越来越擅装傻充愣,“我有何意图?” 她不说话了,懊悔不该多这一句嘴,背转身擦干泪,二人一言不发,谁也不先在这扇岌岌可危的窗户纸前再做逗留。 可难题还在那,仇彦青问:“那丫鬟还在马车里,嫂嫂想如何处置她?” 梁韫看向他,诧异他将处置窈蜓的权利交给自己,而非陆夫人,不过她并不想接过这枚烫手山芋,“我处置不了她,你也看到了,她被吓坏了,不肯听我的,只有你说的话她才肯听。” 仇彦青便也顺势将此事包揽过来,“她是吓坏了,嫂嫂一定也吓得不轻,这本就和你没有关系,还要被怀疑是你暗中使的绊子,嫂嫂若信得过我,就将她交给我吧。” “你打算怎么做?” 仇彦青与她微微笑道:“我早让人回府套车去了,你且稍安,等会儿随车回府,就装作不知道此事。” 原来他早就想好了对策,梁韫皱起眉,“你已派人回禀过太太了?” 他笑着颔首,梁韫便也半信半疑点了点头,目送仇彦青先行离开。 掌心里湿濡一团,梁韫摊开那张帕子,里头包裹的泪还温热着,心里却不那么难受了,她知道他不是他,可慰藉竟是相同的。 14、第 14 章 那厢仇彦青先行回到了马车,马车一跑动,窈蜓便挨上来,坐到了他身边去,眼巴巴望着他,“大少爷,您不接上大少奶奶吗?” 仇彦青打从上了车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长指掀动车帘,朝外望了望,“你念她做什么?她还有事要处理,我们先走。” 窈蜓鼻子一酸,依偎过去,“我就知道大少爷您是不知情的,十多年的感情,您怎么舍得丢下我呢?” 她像个小猫儿似的靠着,不时整整仇彦青的衣领,担心他受凉冻着。仇彦青瞧她岁数不大,应当比梁韫还小上一些,面颊带着少女未退的绒毛,泪水干涸后的模样甜美,的确神似小猫。 原来仇怀溪身边一直有个知冷知热的大丫鬟,这样说起来,梁韫可真是个圣人。 她究竟图什么?居然能答应仇家替自己遮掩。 难道她没有自尊心吗?被仇家折辱也没有一句怨言,反而事必躬亲,亲手将一件赝品打造成自己已故的丈夫。 “大少爷,我们这是要去哪?”窈蜓唤回仇彦青的思绪,她发觉车架并没有往望园去,而是朝着另一方向驶远,最后停在了一间寻常的客舍外。 仇彦青轻拍她肩膀叫她起身,随后先行走下马车,转身对她道:“我已派人在此替你安顿,随我上去,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他此时语调轻松懒散俨然变回自己,窈蜓虽说困惑,但眼前人无疑是她最信任的人,以为这是什么接她回府的权宜之计,便跟了上去。 客舍里东霖已经候着,仇彦青压根还没有叫人通知陆夫人,好不容易离了仇府望园,身边没人监视,又有个知晓述香居底细的丫头,他怎可能放过这个探听秘密的机会。 窈蜓跟随仇彦青进了客舍厢房,里头的确提前布置好了,还熏着香,桌上还布了膳食。她心花怒放,连日来不曾饱餐,本来不觉得饿,肚子却自顾自叫了一声。 仇彦青笑起来,“吃吧,别拘着,这儿只有我们两个。” “我伺候您先吃。”窈蜓馋得咽口水,先到四扇屏后头拧了巾子伺候仇彦青擦手,她是个知情知趣的,想来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这样一个会伺候人的丫头围着自己转。 窈蜓面露羞涩,擦拭他的手指,“您身体真是好全了,我都差点没认出您来。” 仇彦青坐在桌旁扯扯嘴角,为二人倒上半盏浊酒,“没认出来?我有什么变化,连你都认不出我了。” “您可不能喝!”窈蜓从他手中夺过空荡的酒盏,灯火微晃,将大少爷的脸照得忽明忽暗,那双眼睛跟蛇的瞳仁似的透着妖异,勾魂摄魄,盯得她心慌。 “蜓儿认得出您,蜓儿怎么会认不出大少爷呢…” 她越说越轻,只觉面前的男人笑得十分陌生,男人问:“那你是觉得之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 窈蜓答:“都好…” 仇彦青靠在案上,托腮浅笑,“那我是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少奶奶?” 莫说大少爷从未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就是“喜欢”二字,也是从未提及的,窈蜓忙答:“当然是少奶奶。” 话到此处,就是再不聪明的人都能品出不寻常来。窈蜓不会怀疑他,自然只能怀疑自己,怯生生问:“大少爷,是不是我拦车叫您不高兴了?还是少奶奶说什么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实在是太怕了,咱们一到清河苏嬷嬷就将我支走,说带我到庄上给您买柴鸡炖汤,谁知道门一关就将我给丢在那了……” “别哭,傻姑娘。”仇彦青俯身用手指拂去她的泪水,“这不是找回来了,我不就在这儿吗?” “大少爷…”窈蜓泪蒙蒙握住腮畔骨节分明的手,贴在脸上不撒开,“蜓儿不敢对少奶奶不敬,您从前就对蜓儿说过,少奶奶是您最珍视的人,没有少奶奶咱们述香居早就散了。”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 “您说过的,您早就敲打过蜓儿不止一次,您说得委婉,但蜓儿听得明白的,蜓儿知道错了,再也不敢在主子面前掉脸子了。” 仇彦青却袒护起她,“你何错之有?错的难道不是那些为达目的把你丢在庄上的人吗?” “大少爷…”窈蜓心头一热,泪蒙蒙呢喃着唤他,两手将他指尖反反复复地握,“大少爷,您的手比以前烫,也比以前更宽厚了。” 仇彦青勾扯唇角,将外头候着的东霖叫了进来,东霖进门见窈蜓跪在地上捂着大少爷的手,眼睛提溜一转,直往房梁上看,心想平日里荷珠总艳羡少爷对少奶奶的用心,要让她看到这一幕,只怕再也不肯相信男人了。 话又说回来,不知大少爷叫他特意取这只匣子来做什么,真叫他好找,居然藏在一只胆瓶后边。东霖将手上托着的匣子呈上,仇彦青示意他将匣子放在桌上,便叫他退了出去。 不等匣子打开,窈蜓的面颊已然红透。 仇彦青指尖轻叩匣盖,“这个你可认得?” 屋里香气氤氲,床架垂挂纱帐静悄悄候在里间,窈蜓朝里望一眼,咬紧了下唇,点点下巴,极轻地“嗯”了一声。 * 梁韫在造船厂等了有半个时辰,才等到仇彦青安排的马车,她随车回府,在路口恰好与陆夫人出府的马车擦肩而过,最初她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撩开车帘扭头瞧,才笃定那就是仇家的车架。 仇彦青不是说早就知会了陆夫人?这么大的事,陆夫人会耽搁近一个时辰才动身吗? 怕自己多疑,梁韫下了车,头件事便是问门房的小厮,小厮却说大少爷的人才刚刚回来,陆夫人更是得到消息就赶了出去,根本没有片刻耽搁。 梁韫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但又整理不出头绪。 窈蜓不清楚仇彦青的身份,他故意令陆夫人晚到,是想借这时间差做什么? 不等细想,门厅传出三叔仇仕杰的说话声,他也是刚从外头回来,瞧见陆夫人火急火燎地出去,便过来与梁韫搭话。 “这是出什么事了?可是造船厂出事了?今晨见你们两个出去,这会儿大嫂也赶着出门。” 梁韫道不知道,“许是和哪家夫人有约。” 仇仕杰侧身往外头张望,“大少爷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梁韫道:“他还在造船厂,我还有些别的事就先回来了。三叔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怎么在这儿候着?” “噢,我啊,刚回来,这不是看到韫丫头你了。” 二人一前一后往里走,梁韫想起那日撞破他与李红香的好事,虽说自己在暗处他在明处,但心里总是觉得不大舒服。 仇仕杰又道:“我听说许家的公子来造访,怎么也不请人随处逛逛,不如我叫个戏班子上门来搭台唱戏,怀溪大病初愈至今,也该请人登门热闹热闹。” “大少爷喜静,就不劳烦三叔替他操持了,三叔近来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最近也没有值得投入的生意,都闲了两三个月了。” 他永远闲下去才好,否则先前借给他的钱没拿回来不说,又要碍着亲戚关系让账房拿钱给他挥霍。就算是陆夫人,也从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借出去的都是小钱,总好过让他对长房心存怨怼。 往里走分道扬镳,梁韫径直往述香居去。述香居内,柏姑姑见梁韫一个人回来便问了两句,梁韫摇摇头,满脸疲态,只说想要独自待会儿。 她在书房卧榻上侧躺着,翻了个身,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窈蜓拦车时的兵荒马乱。 梁韫后悔极了,因一个从天而降的窈蜓鬼迷心窍,害她在仇彦青面前被彻头彻尾打回原形,非但如此,还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没能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粉饰太平,天色朦胧有雨时仇彦青从外头回来,述香居里唯书房亮着一豆灯火,窗纸倒映梁韫默然的侧影,她坐在书桌前,定然是在等他。 仇彦青推开书房半掩的房门,轻唤了声嫂嫂。 梁韫也久等,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可当他拖着沉沉的夜色推门进屋,一下又将她拉回了两个时辰前的窘境,只好强作镇定问:“窈蜓她…被太太安置在了何处?” 仇彦青掸掸肩头雨水,自然而然在她身侧落座,“我见她也是个可怜人,就替她说情,请娘打发她回老家了。” 梁韫微微侧目,“我回来时,恰好赶上太太的车架出府。”她顿了顿,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你故意叫太太晚去,是有意和窈蜓独处,为何如此?” 仇彦青见她单刀直入,也并不遮掩,反而笑了笑,“我向她打听了几桩我好奇的事。” 梁韫沉声,“你好奇什么?” 仇彦青倒茶并未饮下,缓缓摩挲杯壁,似慎重又似犹豫地说道:“我问她,我从前待她如何,是否向她许诺过什么,又是否,因她冷落过你。” 梁韫厉声质问:“你问她这些做什么?” 这些和他有什么干系?即便她的丈夫曾因另一个女子冷落了她,他又有什么立场探听他们的私事? “我问她这些……”仇彦青垂眼片刻,看向她,不肯移开一寸目光,“嫂嫂不是清楚我的意图吗?” 他这下是毫不遮掩了,直挺挺将心里那点龌龊事捅到明面上,捅到梁韫眼跟前。梁韫骨子里不大温软,即便面孔涨红又起身后撤了两步,仍倔强地盯着他。 “你住口…” 仇彦青蹙眉,“为何要我住口?难道是我还不够像他吗?” 梁韫只觉得他不可理喻! 他跟着站起身,“难道我就这么不如大哥,爹娘不要我,你也觉得我比不上他,替代不了他……既然如此,还叫我回来做什么?”仇彦青嘴角似乎噙着一丁点笑意,可他眼里却又分明充满委屈和退让。 梁韫不清楚他的祸心,只一个劲瞪着眼睛。 她胸中明明羞愤异常,却因他异常卑微的语气,陷入个颠颠倒倒就连房梁都横七竖八的瞢眩旋涡。 15、第 15 章 仇彦青从窈蜓那儿知道的,远比他告诉梁韫的多。 甚至无需多问,窈蜓便竹筒倒豆地说个不停,以证自己绝无越位的心思。 她是仇怀溪的通房婢,那时仇怀溪也身体尚佳,对她温柔耐心,不过在娶了梁韫后她便“失宠”,素日在述香居与大丫鬟无异。梁韫出身小门小户,刚到仇家不受待见,丫鬟都敢给她脸色看,窈蜓对她更是刻薄无礼。 彼时梁韫自己都看轻自己,也就忍气吞声,做好这个冲喜的仇家长媳。谁知仇怀溪非但处罚了几个不分尊卑的丫鬟,还警告了窈蜓,大家才晓得这个少奶奶是大少爷承认的,是受他庇护的。 可惜好景不长,梁韫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夫妻两个也因仇怀溪的病情分房而眠,窈蜓便在这个当口复宠,原因是那些形制唬人的玉把件不受梁韫待见。 仇彦青听到这里竟有几分可怜他的大哥,梁韫能嫁进仇家已是造化,丈夫不能人道,行房不得不动用手段情.趣,还要遭她冷眼。 不过这就是仇彦青自己的揣测了,实际上梁韫从未嫌弃过不能人道的丈夫,是她在事后掉了眼泪,这才让仇怀溪心生愧疚,自认残疾不再与她同房。 但说到底,二人之间终究横出一个窈蜓,夫妻感情也因桩桩件件小事而疏远,仇彦青搬出第三者来挑拨梁韫对亡夫的感情,也算他走得最对的一步。 梁韫的确因此乱了心神,如果说她是湖水,在此之前仇彦青的出现至多是惊扰湖面的微风,可如今她发现他不是随处落脚的风,他是湖里的鱼,一举一动都牵系着水面的波纹。 * 许长安到仇家也有三日,每天和仇彦青在述香居吃茶谈天,几个弟弟妹妹也偶尔去凑热闹。 许长安他们都认得,既是大哥哥的同窗好友,也是仇家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哥儿姐儿和他玩玩闹闹都当他是外姓的哥哥。 每每几个弟弟妹妹过去,都叫仇彦青松一口气。因为许长安不好糊弄,几次险些露馅,好在孪生子冒名顶替的举动实在匪夷所思,许长安宁可主动替他开脱,也不曾怀疑过他的身份。 “大哥哥,你和许家哥哥光是坐着说话就过去半个时辰,听得我都口舌冒烟了,我们来下棋吧。”仇放那小子最初还坐在边上安安静静的,终于等得原形毕露,想向许长安讨教围棋。 许长安是围棋高手,因此在清河时仇怀溪特意教导过仇彦青棋艺,仇彦青对围棋毫无兴趣,取胜全靠头脑敏捷,几局下来,仇怀溪举目看向眼前这个和自己相貌一致的弟弟,他只瞧着仇彦青不说话,引得仇彦青发问,“大哥为何这样看我?” 仇怀溪只是摇摇头,“你说你不懂棋,是在自谦,我竟还相信了。就到这里吧,你的棋技足够应付庭纶。” 于是此刻面对突如其来的提议,仇彦青放心地叫东霖拿来棋局,他先看许长安指点仇放,等仇放输得没意思了,这才主动提出和许长安对弈一局。 仇放走到一旁,泄了劲儿似的弯腰揉揉肚子,“天都快暗了,不然先用饭吧?” 仇彦青在他原来的位置坐下,一枚枚将局面上的棋子纳入掌中,“要是饿了就先吃点东西垫垫,下完这一局我就叫厨房摆饭。” 仇放惊喜,“我也可以在述香居和大哥哥一起吃?我能去叫姝姐姐来吗?” 得仇彦青首肯,仇放就一溜烟跑了出去,屋里剩下许长安和仇彦青,天色已暗下来,棋盘四边镶嵌的螺钿泛起柔曼的银灰光泽,仇彦青先行,棋子落在右上星位。 起初二人有来有回,随着局势焦灼,许长安微微蹙眉,诧异地“咦”了一声。 仇彦青问:“怎么?” 许长安指着棋局说道:“少凡,你这棋风也变得太突然了些。” 这句话无疑叫人猝不及防,仇彦青的脸色顷刻间变得煞白,他固然能伪装老手和许长安在棋盘上厮杀得难舍难分,可对于围棋本身,他并不了解。 “是吗?” “是啊,你从前可没有这么急进,也不会掉进这个陷阱,你瞧,你走这一步,我下在这你就输了。” “太久没人陪我下棋,手生了,叫你见笑。” “少凡,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仇彦青道了声无碍,自前襟取出瓷瓶,倒药服下,“有时心口抽痛,用了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许长安脸色大变,无措道:“是我得意忘形了,没顾忌你的身体,这局不算,等你休息好了再来。对了,要不要叫大夫?” 仇彦青缓缓起身,“不必,这都是小毛病,我先送你。” 许长安将棋篓子关上,“你别送了,我正好到外头走走,昨夜闻到述香居外有花开了,我看看去。” 仇彦青点头,让东霖将人送到门外。 残棋仍摆在原处,仇彦青以身体不适为由独自在房里盯着那棋局,他不知道对懂棋的人来说,棋品见人品,从前仇怀溪的棋风绝没有如此诡谲,他往往见招拆招,并不急于进攻。 好在许长安似乎没往别处想,只当他身体吃不消。 仇彦青在心里有了某种预感,如果他在棋局间的破绽如此之大,仇怀溪不可能没有觉察,除非仇怀溪发现了这个破绽,刻意隐瞒…… 思忖间门边迈入一只布鞋,竟是柏姑姑。 她走进来朝他见礼,“大少爷,少奶奶听说您身子不适,特意叫我过来看看。” 说罢她往里走了一段,与门口拉开距离,垂眼小声道:“少奶奶叫我来看您这边出了什么岔子,她说要不是出了差错,您也不会忽然称病。” 她自己不来,倒叫个嬷嬷过来盘问,仇彦青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口吻淡淡的,“嫂嫂为何自己不来?” “少爷,有些话我能代劳就不必大少奶奶亲自来一趟了。” 仇彦青并不买账,微笑道:“可我刚好有要紧事要和嫂嫂商议,姑姑可否请她亲自过来?” 柏姑姑自然回绝不了他,不得不回去请梁韫。 一听说有要紧事,梁韫再不想见他也要见,她以为至多是言谈间出了纰漏,因此一进屋便想着走,说道:“我看你不大能应付许大哥,早些劝他回长洲吧,否则早晚要出事。” 她忽地站住脚步,余光看到了桌上的那局残棋。 “只怕就要出事了。”仇彦青垂下眼,睫毛遮蔽一小片阴影,“是我疏忽了,我不懂围棋,一心想着不能输得太难看,结果在许长安面前露了相,他说我‘棋风’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梁韫对围棋的了解也都来自仇怀溪,但听他说“棋风”便也大致明白过来,好比字迹和语气,人各有异,极易叫人洞穿。 仇彦青自责道:“大哥教过我下棋,我以为不会出岔子。” “这不怪你。”梁韫心里清楚,围棋哪是学一学就能瞒天过海的,“这是你大哥的疏忽,不是你的,你也别多想了,既然扯了身体不适的幌子,索性借此病上一场,让许大哥回长洲吧。” 仇彦青没有做声,并不急着答话,心中暗暗对那句“这是你大哥的疏忽,不是你的”感到得意。 他忽而问:“真的…是疏忽吗?” 梁韫一愣,“什么?” 仇彦青抬起眼帘,看向她问:“嫂嫂说这是大哥的疏忽,真的是疏忽吗?” 还是他故意留下破绽,等着许长安发现。 梁韫像是没有听懂,又像是听懂了不给回应,只静静瞧着他那双似乎诉说怨言的眼睛。仇彦青全身上下和仇怀溪最不同的就是这双眼睛,不知从何时起,他无需开口,梁韫就心领神会。 “别瞎想。”她只好皱眉道。 “嫂嫂!” “这就是疏忽,你要是不放心,我去找许大哥,看他是否有所察觉。” 梁韫说着,逃也似的走了。她并非不了解自己的丈夫,怀溪是个缜密的人,他要是这么容易就留下纰漏,也不敢布这个偷天换日的局。 她心慌意乱地出了述香居想找许长安,可出去了又不见人,四下留意只看到个无所事事的小厮,便叫住他,问他有没有看到许家公子。 他竟说许家公子适才在外边看花,遇上了三老爷,二人说一阵话,就笑着一道走远了。 早说过这位仇家三老爷是个人精,他又岂会无缘无故来述香居外“偶遇”许长安?梁韫心下一凛,说不上来的忧心。 而许长安呢?他那厢跟着仇仕杰一路走,来到个幽静的水榭。 仇仕杰伸手请许长安先坐,随后又高声唤来不远处路过的丫鬟,叫她为二人放下挡风的雨帘,再沏上一壶热茶。 仇仕杰虽好高骛远,但表面功夫做得比谁都好,他涉猎颇广,和许长安聊木材家具头头是道,“许公子,前阵子我有位朋友去了琼州岛,说要想法子弄些琼州的上等红木来,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许长安端起茶杯的手一顿,“仇三爷这是何意?” 仇仕杰笑笑,“这可是桩好买卖,我认得人从琼州运来好木头,许公子你又有现成的木材厂,何不与我合作共赢?我能保证这是你在市面上能买到的最便宜的琼州红木。” 许长安明白了仇仕杰找他攀扯是为了什么,到底是好友的亲叔叔,面子上不能叫他下不来,“仇三爷说的我会转告家父,左右长洲到苏州路途不远,若是家父有意,我便再派人送信告知。” 仇仕杰却咂舌,“许公子,这点小事何必劳烦令尊,你我口头商定也是一样的,你看如今你正好就在望园,我也坐在你跟前,哪有比这更便利的机会?” “仇三爷容我再想想吧,到底是生意上的大事。”许长安不得不将话题扯开,干笑道,“我才和少凡下了棋出来转转,一下谈起买卖,脑筋都有些转不过来。” “下棋?下的什么棋?” “围棋。” 说起围棋少不了要谈谈棋局上的回筹转策,许长安说着便皱起眉毛,“也不知是怎么了,我总觉得少凡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就连下棋的方式都变了。” 此时许长安还只是惊讶于仇怀溪的变化,并未往别处想,可仇仕杰不一样,仇仕杰心思深沉,早就疑心这个痊愈的“大少爷”。 得知许长安与自己有相同感受,他随即四下张望,俯身压低声量,“实不相瞒,这话藏在我心里多日,我也觉得怀溪变了个人。” 16、第 16 章 近来望园稀奇事太多,一是大少爷仇怀溪大病初愈,二是高姨娘的儿子仇昭学起了造船,昨日又发生第三件事,便是原先述香居的大丫鬟窈蜓在造船厂拦停了仇家马车,哭死哭活要见大少爷一面。 结果到头来也没回到仇家,被推上陆夫人安排的马车,连夜拉出了吴县。 要问仇仕杰上哪知道的这些秘闻?莫说望园,就是放眼全苏州也没有他打探不到的消息。 昨日他先是听到动静,得知陆夫人急匆匆出府,而后又在恰好赶上梁韫独自回府,彼时梁韫的脸色实在难看,他心眼多,转脸便叫人出去打探。 她果不其然说了谎话,大少爷并非因公事绊住脚,而是被窈蜓给缠住了。 可好端端的,窈蜓怎么就被赶出去了?早前也没听说梁韫容不下她,就连大少爷到清河求医,她也是跟去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居然就这么被丢在外头了。 这当中必然有些蹊跷,仇仕杰正好闲得发慌,一听许长安与他有同样看法,当即倾囊相告,“许公子,你无疑是这世上最了解怀溪的人之一,怀溪变化之大,叫你我都发现端倪,可偏偏这世上最最了解怀溪的两个人,对此只字不提。” “仇三爷是说……?” 仇仕杰笑了笑,故作轻松,“我也只是猜测,毕竟一个为人母一个为人妻,怎会对自己儿子、丈夫的变化毫无觉察,除非她们本就知道内情,许公子你说对不对?” 许长安此时已经沉默良久,心中讶异非常,作为仇怀溪的至交好友,也作为仇家生意上的伙伴,他自然听说过仇家祖上的传闻,孪生兄弟为夺家业手足相残,从此定下规矩,若再有双生男胎降世,便要将其中一人抱养出去。 仇仕杰见许长安面色,便知道二人已然想到了一处,“许公子,这些话我即便心存怀疑也谁都不敢告诉,你不一样,你对怀溪足够了解,有些变化只有你能发现,有些事也只有你能拆穿。” 老狐狸道行高,三言两语将烫手山芋抛给了面色沉凝的许长安,他身为仇家三叔不好搅乱的浑水,正好让许长安替他搅上一搅。 许长安心事重重,本打算后天动身回长洲,一下又被仇仕杰的一番话给绊住。 * 客人到望园来也有一段日子,陆夫人不可能不设宴款待,刚好到了立冬,索性请他到清馨馆吃顿家常便饭。 这天一早家仆就忙碌起来,立冬不得马虎,清早起来先到祠堂祭祖祭天,一家人热热闹闹,说起话脸前都聚着白气。 唯独梁韫不大自在,拢着手炉站在落叶的树下愣神,小姑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说话,她也就报以一笑,牵牵仇细细的小手。 自从那日仇彦青的一番剖白,她私下里再也没给过他好脸色,偏当着众人还要陪他扮演一对和美夫妻。 一天下来一大家子人几乎没分开过,好容易挨到晚上,又要在清馨馆围桌用饭为许长安饯行。此时的梁韫已然有些挂脸,这些微不足道的情绪变化落在许长安眼里格外揪心。 因为仇仕杰的话令许长安意识到自己或许正被一叶障目,当拨开叶片使视野宽阔,他就会发现“仇怀溪”之所以与以往不同,只是因为眼前人根本不是仇怀溪本人! “快动筷吧,都别拘着。”陆夫人招呼着许长安,丫鬟也热切地往他碗里布菜。 许长安回过神,“好,多谢太太款待。” “许公子,你虽是客,但也和一家人没有区别,往后也要多来,怀溪身体好了,咱们两家又有生意,你们是该多碰碰面。”桌边依次围坐着陆夫人、梁韫、仇彦青和许长安,说话最多的就是陆夫人,对着许长安问东问西,问他有没有想过再娶。 “不是我好管闲事,我对你跟对自家小辈是一样的,前阵子高小姐和夫家和离,从山西回来了,日前我才和高家太太聊过这事,她叫我帮忙物色物色,你要有意,我替你们牵线搭桥。” 许长安倏地停下筷子,尴尬一笑,“不用的,我不预备再娶,家里也有大哥和二哥,即便我无所出爹娘也不会怪我。” “你说你一表人才也并非不能再娶,做什么苦着自己呢?要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伴左右,那也是种福气,你看韫儿和怀溪,就不羡慕?” 梁韫扯动嘴角,笑着打哈哈。 仇彦青道:“娘,庭纶没有这个意思就不要强求了,何况他将来也未必遇不上一个可心之人。” 说亲的话题结束,饭也吃得差不多,苏嬷嬷端上冬至的鸡蛋汤来,是黄酒煮桂圆核桃仁和鸡蛋,闻着气味扑鼻,梁韫不喜酒味只吃了两口便以唤来荷珠侍奉漱口。 此时东霖小跑进来,说二老爷来了。许长安心下一惊,知道仇仕杰挑这个时候过来定然不会为了别的事,就是为了催他在回长洲前,验验这个“大少爷”的真伪。 饭桌上的碗碟早都撤了下去,这会儿沏上热茶,梁韫亲手端给仇仕杰。 仇仕杰稳稳落座,笑意吟吟接过茶杯,“多谢韫丫头。” 仇彦青问:“三叔可是来为庭纶践行的?” 仇仕杰朗声道:“是啊,那日我与许公子相谈甚欢,聊了聊琼州岛的木材又聊了聊怀溪你的变化。” “当啷”一声,竟是梁韫手里的茶壶盖脱了手,还正好严丝合缝盖了回去,她若无其事将茶壶交给苏嬷嬷,连声抱歉。 仇彦青先向梁韫道了声无碍,这才对仇仕杰道:“我的变化?倒没听二叔亲口对我说过我有什么变化。” “我没有说过吗?”这下轮到仇仕杰装傻,“啊,也不是什么大事,人都会变的,何况你早前病得那么重,与现在没有差别才奇怪。” 仇彦青抿一口茶,“我从十几岁就病着,近十年不曾开怀大笑,这下好起来,是该改变,省得总是死气沉沉,叫韫儿也看着烦心。” 梁韫不大喜欢他这样说,再看向陆夫人,她微微笑着,半点看不出慌乱。 仇仕杰眼见他见招拆招,不得不清嗓子求助许长安,许长安早就天人交战了许久,索性心下一横,趁自己走之前弄个明白。 “少凡,我就要走了,开春我们再一起约到灵山寺去吧。”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叫梁韫狠捏一把汗。什么灵山寺?她根本没听说过,大约是自己嫁进来前的事了,怀溪身体好的时候曾和许长安一起去过灵山寺吗? 仇彦青也从未听说过此事,若有这样的经历和记忆,仇怀溪是一定会告诉他的。 “灵山寺?”仇彦青故作迟疑,“我只记得十二岁时和你一道去过一次青云观,你说那儿的一位道长医术高明,结果他给我煮了一碗黢黑的符水,我喝完上吐下泻了三天,你自责得每天都来瞧我。” 许长安局促笑笑,“那是我记错了,的确是青云观,不是灵山寺。” 话到此处梁韫和陆夫人都冒了冷汗,许长安无疑是在试探,陆夫人眼梢觑向仇仕杰,猜测这其中必然有这老狐狸在掺和,但试探无果,便也无法将话说开,这下只剩满室尴尬。 唯有仇仕杰没事人似的笑了两声,站起身来,“那我就不在这儿耽误大家功夫了,我也该回了,得空再来望园看望怀溪。” 许长安随即跟着起身,否则他独自待在这儿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我也告辞了,这些日子多有打扰,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回长洲,怀溪,明早我再到述香居与你辞行,你这会儿就不必送了。” 目送仇仕杰和许长安出了清馨馆,梁韫轻叹了口气,陆夫人更是咬紧了牙根不说话,眼睛却动个不停,显见是在不放心适才许长安的试探。 陆夫人最终冲随侍的丫鬟一摆手,“你们都出去,只留下苏嬷嬷。” 屋里不剩什么人,都是知道底细的,仇彦青作势要起来请罪,被陆夫人连忙拦住,他道:“娘,是我不够小心谨慎,叫许家公子和三叔起疑了。” 陆夫人全然不怪他,“怎么就是你的错?叫你回来假扮你大哥,我就想到了或许会有这一天。没事的,他们一来拿不出证据,二来你适才答得也滴水不漏,有什么好自责?起疑就起疑,还能因为这点事就闹到明面上来?他没那个胆子,要不也不会叫许长安来出这个头。” 最后这句话说到点子上,都看出了许长安是受了仇仕杰的挑唆,但光挑唆是没用的,也得要许长安自己生疑。 说来说去,隐患是埋下了。 梁韫连日来的掩护,到底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她起身告辞,“娘,彦青,你们说吧,我有些醉了,想先回去。” 陆夫人哪会强求她什么,在这些小事上对她百依百顺,“那韫儿你快去吧,别吹着风,仔细头疼。” 梁韫欠欠身先行离开,柏姑姑和荷珠一道跟随,她心烦得很,路过湖边看到光秃柳枝,景象萧条又别具曼妙滋味。那年湖还里满是荷叶荷花,仇怀溪和她行舟水上,她以为那就是永远。 “我想独自到湖边坐坐,柏姑姑,你先回去吧,替我烧起炉子,这儿有荷珠陪着就行。” 柏姑姑倒没什么不放心的,点点头先回去替梁韫烧炉子暖被窝。梁韫叫荷珠候在湖边,自己踏着阶梯上了太湖石高处的五角亭,她愣神时脑袋里当真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想。 这片刻的宁静是值得珍惜的。 果然,没一会儿听荷珠朝谁见礼,紧跟着就见仇彦青披星戴月地款步走上来,也不知他是怎么找来的,就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了梁韫眼前,躲哪儿都不得清净。 他竟自然而然解开氅衣,往梁韫肩上披,“不冷吗?为何要坐在湖边?我远远看过来都替嫂嫂觉得冷。” 梁韫看了看肩上多出的毛绒领,没有做声。 他是假病,体热得很,厚重的氅衣一下将她拢进了个热气腾腾的“暖炉”,叫她不情不愿地浑身舒展了。 “嫂嫂,许长安明日就走了,我是不是该和他谈谈?” 梁韫淡淡的,瞧着水面,“这事交给我吧,你不用管。” “嫂嫂要和他说真话吗?你要告诉他,我是个赝品。” 梁韫猛然看向他,眼神难掩惊讶,仇彦青哼笑了声,长睫掩着幽怨的眼神,“这就是大哥的意思吧,他本就不打算瞒着许长安,嫂嫂也察觉了,所以打算将实话告诉他。” 梁韫警惕道:“你别去告诉太太!” “要说我早就说了。”他嗓音沉下来,伴夜色透着鬼魅,眼神却十分温柔,“嫂嫂和娘不是一条心,我早就说过,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梁韫皱起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 他忽地俯下身来,梁韫身子一僵,只感到温热的呼吸铺洒在了前额。 她想推开他,却听他道:“别动,我出来时三叔等在路上,是和我一道走的,刚才说话间我看到他躲在暗处,大抵在往这边偷瞧,许长安那儿嫂嫂想怎么说都行,但仇家人,你得帮我瞒住。” 梁韫正要回头寻找暗处的仇仕杰,前额却落下个柔软的触感。 是他的嘴唇…… 他亲了她,打着义正言辞的幌子。 17、第 17 章 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梁韫也说不清楚,她分明早就察觉到了仇彦青的徐徐图之,可她却像是被毒舌缠住的猎物,在不断的自我警醒中最终被一点点缠绕、收紧,等待毒牙没入脆弱的脖颈。 这不是蜻蜓点水的一吻,他如同细嗅一朵花儿那样细心,嘴唇轻轻贴着她的前额肌肤,呼吸浮动她的碎发。 他打着欺哄仇仕杰的幌子,亲吻了她。 “够了…”梁韫双臂抵着仇彦青的前胸,将二人隔开一段距离,“就算三叔真的在看,他也已经走了。” 他声音带着笑,听起来闷闷的,“什么叫就算?” 湖面起了阵风,涟漪层层浮动,一如梁韫此刻的内心,她心里很乱,偏过脸去,“你究竟为何如此?你想证明自己不比你大哥差,所以就将我当成了一种证明?” 这下问住了仇彦青,即便他早就知道梁韫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却还是会因她的犀利偶尔顿住,“我是想证明我不差,但不是靠你。我在仇家最信任依赖的人就是你,你对我那么好,让我想要与你亲近——” 梁韫打断他,“你不用这样说,说了我也未必相信。” 仇彦青在她身侧落座,柔声问:“那嫂嫂呢?嫂嫂愿意与我亲近,又是因为什么?” 梁韫蹙眉,不喜他这样叫自己,可不叫嫂嫂又能叫什么。 她没什么好气,“因为你的脸,难道你会不知道吗?” 月色在他脸畔镀了层薄薄的冷光,如同被雕琢过的冷玉。 他笑了笑,“我知道。我们各取所需。” 这样的笑容令梁韫感到陌生,可等她与他双眸对视,他又是那个性格温和恭顺的仇彦青。 从这天起,梁韫和仇彦青之间有什么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而那天之后的第二个早晨,梁韫向许长安和盘托出了全部真相,许长安彼时来到述香居辞行,推开书房门却只见到梁韫一人。 梁韫是清早就在这儿候着的,昨夜辗转反侧几乎没有阖眼,这会儿目光憧怔,令许长安微微一愣,“弟妹,少凡人呢?” 梁韫起身迎他进门,朝门口望风的柏姑姑一颔首,请她将门带上,“许大哥,你坐,我有几句话代大少爷转告。” 许长安此时心跳莫名快出一拍,连忙坐下,“你说,可是少凡从未去过清河?他现在人在何处?为何不亲自出来和我说话。” “大少爷去过清河,他此刻……也还在清河。许大哥,怀溪没有回来。” “这是何意?” 梁韫沉默片刻,“他病逝了,回来的是他的孪生弟弟彦青。”说到这,她狠皱了一下眉,“你应该听他说过仇家的事,仇家祖上有个规矩,孪生子——” “且慢!”许长安陡然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手伸在半空,好半晌才无力地垂挂下去,他俨然早就想到过这种可能,因此表现得有惊讶也有怅然。 “孪生兄弟?少凡到底,到底是没撑过去…可我分明听说他到清河以前身体有所好转……” “他那时用了些凶险的药材吊着命,就为了掩人耳目顺利去往清河,将他弟弟换来。” “少凡。”许长安声音轻下来,像是在问一个不存在的人,“这是何苦。” 梁韫鼻头微酸,垂下眼,“许是放不下仇家吧,太太也忌惮二叔三叔,若不能将彦青悄无声息地换进来,今后仇家就没有长房的立足之地了。” 许长安深陷震惊,“那竟真是少凡的孪生弟弟。”梁韫没有多言,许长安却忽地看向她,“弟妹,那你怎么办?” 不成想许长安还能想到她,梁韫道:“…我自有打算,许大哥不必替我忧心,有太太在,她会替我安排。” 许长安眉头紧锁,“替你安排?我可不觉得陆夫人像是要替你安排的样子。” 梁韫有些被看穿的难看,努力维持着体面,“这倒无妨,我自己也不会将今后身家性命全都压在太太身上。” 许长安直起身,“莫说怀溪,你现在孤苦伶仃在这世上,仇家除了一个婆母你还有谁?叫你为那仇彦青遮掩定然也是陆夫人的主意,她这是拿你当什么了?这可不行!你是怀溪的妻子啊!” 梁韫脸色白下来,他固然是在担心她,可话却说得过于耿直就叫她下不来台了。 “许大哥,多谢你的好意,可眼下我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仇家于梁家有恩,何况我本就是长房的人,太太软声央着我要我顾念夫家,我也不得不从。” “可是这…这……哎!”他重重一叹,“若有要帮忙的地方你随时写信到长洲找我,怀溪是我的至交好友,你有难处我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梁韫笑了笑,谢过他的好意,“那许大哥,你还见他吗?”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仇彦青。 许长安听后沉吟,最终道:“不见了,我这就走了。”本来都起身了,他又站住脚步,“弟妹,少凡他葬在何处?” “清河,仇家在那儿有一处庄子,就葬在庄子附近的一处青山上,你要是去看他,就到庄子上找一个仇姓家仆,太太说是他为怀溪入殓下葬的,他会带你上山。” 许长安总算颔首,“好,弟妹你多保重,我就是自己走不开也会派人时常来问你近况。” “多谢许大哥,若有要帮忙的地方,我也不会与你客气。只是,这事半点口风不能向外透露,三叔更是不行。” “我不会多嘴,你告诉我是因为你信任我,我有岂会辜负这份信任。” 许长安到底放心不下地走了,他是个责任心重的男人,挚友遗孀眼下半点没有着落,看在他眼里定然满是顾虑。 如此也好,于梁韫来说她也多一条退路,再不济将来还能向许家求助。 梁韫将人送出述香居,长舒一口气,转回身看到仇彦青缓步从书房出来,四目相对,梁韫别开眼,径直回了偏屋,没有和他再多说什么,左右适才他就在书房的里间,该听到的也都听到了。 他却叫住她,“能否书房一叙,我还有话要说。” 苏嬷嬷早就被支开,这会儿院里只有几个洒扫的小丫鬟,梁韫不可能当着她们的面忤逆他,便点了下头,朝他走过去。 “你要说什么?” “进屋说。” 梁韫往后看了看,“苏嬷嬷回来,看到了会告诉太太。” 仇彦青竟笑起来,微弯下腰轻声道:“嫂嫂不要心虚,你心越虚,他们越容易看出来。” 梁韫皱起眉头,脸却埋着,“我心虚什么。” “快进来。”他只是笑着拖了一把她的手腕,将人带进书房,合上了房门。 梁韫蓦地有些紧张,靠门站着,“你还要说什么?适才的话你也都听到了,许大哥就是看在怀溪的面上也不会拆穿你。” “我知道,我就是有些担心…你会丢下我,和他走。” 梁韫一愣,举目看向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仇彦青眉头上挑,眼神看着十足认真,“他对你异常关心,非但说要与你通信,还要你去投奔他。我担心你对仇家失望,轻信了他的话。” 梁韫只静静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仇彦青皱着眉,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女人似的控诉道:“即便是朋友的妻子,他又何必做到如此地步,手伸得未免太长。” “仇彦青。”梁韫垂下眼,“我只是接受了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孔,并不是接受你,你对我说这些话,何尝不是在多管闲事。” “那你就将我当成他,不是说要将我当成他吗?”他殷切地注视着她,“这是仇家长房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你是我的嫂嫂,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关心。” 梁韫蓦地红了耳廓,这番话细听只叫人心惊,她朝门口看了看,“我看你只是没话找话,没要紧事我就先出去了。” 他不再说话,喉头一滚,也没有拦她。 梁韫看到他的手在身侧垂落,像无能为力留不住枯叶的枝条,这是种陌生的感觉,在她短暂的前半生里,没有一个男人为她表露过这样脆弱的情绪。 可他对她的需要是突如其来,经不起推敲的。 梁韫不相信他接近自己不是为了赢过他的大哥,也不相信他对她的依赖会变成真感情。 她脚步飞快地回到偏屋,一进门,柏姑姑就凑了上来,“少奶奶,怎么样?”她知道今日梁韫要和许长安坦白,心也是跳得七上八下,“许公子怎么说?” “没说什么…”梁韫侧身在四方桌旁落座,只顾得上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再饮一口水,稳住不算安定的心神。 这才朝柏姑姑道:“不过是问大少爷葬在何处,又叫我有难处就找他帮忙。” 柏姑姑赞道:“哎,许公子这品格当真万里挑一。” 梁韫颔首,“许大哥是个好人,我知道怀溪不打算瞒着他,也瞒不住他,不如早些和他说了实话,省得夜长梦多,将来再生事端。” 柏姑姑一想也是,“那么多年的交情,瞒是瞒不住的。”顿了顿,“他就没劝劝您?” “劝我?”梁韫笑笑,“劝我什么,劝一个人起码要能为他指一条明路,否则怎么劝得动呢?我没路可走,他也没法为我找到出路,何况……” 她蓦地想起昨夜那个令她辨不清虚实的亲吻,还有仇彦青适才无可奈何垂落的双手。 “何况,我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心里有数,不需要别人操心。” 18、第 18 章 落雨的天地上有些泥泞,冬日里的一场雨好比往地上撒一把钉子,冻得刺骨。 仇仕杰难得找个由头到望园来,悄悄去见李红香,二人见了面没心思亲热,只顾得上说上回怂恿许长安试探的后续。 他们在望园找了个僻静的院落,避开耳目关起门来说话,屋里空荡荡的,窗边飘着微尘。仇仕杰在椅子上一坐,架起二郎腿来。 李红香急着要个答案,站在他跟前,推了他膝盖一把,“许长安怎么说?” 仇仕杰心烦地转过身体,“他走那天,我到府门外拦他,问他探出什么没有,他却说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叫我不要多疑。” “他是个老实人,这么说指定有鬼!” 仇仕杰吸了口气,“其实那晚上陆蓝茵为许长安饯行,我特意在暗处等了一会儿,等到他们出来我远远看了一眼,倒是真看到长房那两个在湖边你侬我侬的,难不成真是我多心了?” 谁知李红香眼珠子提溜一转,笑得抖了下肩,“不是夫妻就不能你侬我侬了不成?那咱们两个算什么?” 仇仕杰也笑,“梁韫那个丫头,是有些一板一眼的,我不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李红香翻个白眼,她会不知道仇仕杰的德行?看见个漂亮女人就心花怒放,特别是梁韫那样端庄娴静的女人,不自觉就想要抬高她们。 她嗔他,“哎哟哟,女人就是女人,再一板一眼的女人也是会寂寞的,就和你们男人嘴上说得再好听,也是会言而无信的一样!” 仇仕杰眉尾向上斜飞,“我几时言而无信?说好今日来望园与你相会,我不就想方设法地来了?” 李红香可不买账,“哼,那你快说要将造船厂拿过来,再给我个名分。” 仇仕杰一把将人搂了过来,揪她的耳朵尖,“这我可不敢说,你这贪得无厌的小蹄子。” “哎呀!别这样,讨厌死了!”李红香推推他,“那你就去找你大侄儿说,说你也要进造船厂,你看如今这家里二老爷和仇昭那小子都能进造船厂,就你被排挤在外,你也不替自己争取争取。” 这话说到了心坎上,先头和许长安提的生意大约是没戏了,既然如此,不妨试试这个转了性的大侄儿,看他能否让他进造船厂捞点油水。 李红香又道:“况且…你进了造船厂也好和你二哥多走动走动,他手里算是握着造船厂部分实权,你眼下什么都没有,总得先拉拢一边,等将来你抓住长房的把柄,将陆蓝茵赶出去,你二哥不懂生意,还不都靠你了?” 这么一想还挺美,仇仕杰刮她鼻头,“还赶出去?你是真不怕我落个大不韪的罪名。” “为了我,你就冒一冒天下之大不韪嘛!” 有李红香这一怂恿,仇仕杰心动不已,心想自己比仇昭肯定不差,那小子能进造船厂,自己肯定也能进去谋个差事,只是该如何开口呢? 陆蓝茵那必然走不通,就看这个大侄儿给不给面子。 * 仇彦青来到望园也三月有余,身体渐渐“恢复”好了,他偶尔出府,不会跟陆夫人或梁韫报备,陆夫人自觉亏欠他不会管他,梁韫更是找不到立场干涉他的自由。 但她也会疑惑他出去见谁,干些什么,问东霖只说大少爷有时出去根本谁也不见,就在河边走上一走,或是在茶楼点一壶茶。 梁韫以为这是他从庄子上带来的习性,因而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这日他又无缘无故要出府去,她听见动静跟上,在述香居门前将人叫住。 “大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啊?” “三叔今晨派人传信,请我到外头吃酒。” 梁韫皱起眉头,“三老爷?他叫你你也敢去,你就不怕他摆的是鸿门宴?” “我瞧三叔不过是不务实了些,人品是不差的,到底是我的亲三叔,他说总算盼到我身体好转,可以出去陪他喝酒游戏,我也不好意思回绝。” 仇彦青说着,手不知怎的就来握她的,梁韫挣了一下,举目看到他笑得温温柔柔,眼底蕴藏一汪清浅春水。 “别喝酒。”她说,“你以前从来不饮酒。在太太面前喝一点不要紧,当着其他人的面,难道就不怕饮酒误事,说不该说的话?” 她言谈间将他当成了仇怀溪,仇彦青竟也微微笑道:“是,以前不饮酒,今后我也不会饮酒。” 梁韫颔首,还是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你去吧,他要有事请你帮忙回绝就是了,你拿他当亲三叔,他未必拿你当亲侄子。” 这样的话仇彦青在望园里不止一次听到,他也早就明白这个人情凉薄家里,根本没有真正的亲人。 “我知道,你放心吧。” 趁周遭无人,仇彦青飞快在梁韫发迹啄吻一口,响声清脆,如同热恋男女烂漫轻盈。 梁韫大惊失色,不等反应过来他已衣袂飘飘拐过了回廊,踅身朝她摆摆手叫她回屋避风,转而紧了紧衣袍,朝院外侯着他的东霖去了。 外间,东霖见大少爷出来,连忙递上手炉,笑呵呵道:“马车备好了,您慢些走,地上有霜。” “嗯。”仇彦青揣上那手炉,信步出府登上马车。 片刻后,酒楼雅间里的仇仕杰等来了他的贵客。他起身跟着掌柜一道迎人,屋里不只有他一人,还有其他几个生意上的朋友。 “大侄儿你可算来了,你瞧,我说我要请你吃饭,他们全都要来凑这个热闹。这是张老板,那是李家的大公子,还有这位,这位你见过吧,这位朱老板以前常走咱们家的货船。” 仇彦青礼数周到和雅间众人见礼,心道仇仕杰果真没憋什么好屁,叫来这么些人,少说不是要做局诓他。 “三叔,我以为今天只有你我两个人。你要早说,我也好提前准备。” “都是我的朋友,没什么好准备的,你只管坐下吃酒听戏,来,你坐在张老板的边上,张老板可早就想要见见你,听说你身子大愈,还给你备了份贺礼。” “薄礼,薄礼。”那张老板生得是膀大腰圆,脖子和脸一般粗,笑起来没了眼睛,招手管仆从要来一只小瓶。 因二人坐得近,张老板凑过来有意与他耳语,“这是好东西,壮阳补气,见效奇快,大少爷手下的造船厂生意兴隆,唯独膝下还无所出,眼下最着急的也莫过于此了吧?我这份礼,可送到位了?” 席间众人虽听不清他们二人谈话,但看眼神全都隐含暧昧。这帮男人们素来脸皮极厚,在生儿子这种传宗接代的大事上,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执着,当面送壮阳药又算得上什么。 仇彦青笑一笑,伸手接过了瓷瓶,“多谢张老板。” 这个张老板仇彦青没听梁韫说起过,因而对话时显得较为谨慎,好在仇仕杰一个劲在张罗,“大侄儿,这位张老板你大抵听说过的,他就是长顺船运的当家人,和咱们家做的都是船只生意。” 提起长顺船运,仇彦青便有几分了然,这长顺船运的确是仇家半个同行,为何说是半个,因为长顺不懂船只营造,只从市面上购买废弃船舶,修葺后再做货运用途,所以安全没有保障,只有不得不铤而走险的商家才敢选择长顺。 至于什么人才会铤而走险,自然是那些走私、盗运之辈。 仇彦青提起几分戒心,果然那张同顺张老板喝了几杯猫尿便开始与他攀谈,“贤弟,叫大少爷你一声贤弟不介意吧?虽说我年长你十来岁,可论生意场上混迹的年头,我可不敢称你的长辈。” 仇彦青嫌弃张同顺吐息间的污浊气,微偏过头,“您不介意,我自然也不介意。” “好好好。”张同顺备受鼓舞似的,作势要给仇彦青倒酒,“贤弟,实不相瞒,我早就想见见你,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和你结交,谁知就那么巧合认识了你三叔。” 仇彦青点点头,指腹摩挲酒杯,并没有饮下。 说话间外间进来四个衣衫香.艳的姑娘,穿插着坐在几人之间,又是劝酒又是布菜。 姑娘几次献媚,都遭仇彦青回绝,他朝仇仕杰笑笑,“三叔,我就不必了,出来前有韫儿叮嘱。” 仇仕杰会心一笑,叫姑娘都别聚在他身边了,“我这侄儿打小正气,哪像我们几个。” 众人哄堂大笑,张同顺自然而然又去同仇彦青搭话,“贤弟,我听闻下月朝廷要加收船税,不知道你那儿有没有听到风声。” “这个我倒没有听说,张老板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张同顺的消息来源自然见不得光,笑一笑,“这个你就别管了,我只说我有办法按照原来的船税走货,贤弟感不感兴趣?” 仇彦青眼梢觑向旁侧吃酒作乐的仇仕杰,对张同顺说道:“若要谈生意,今天不是时候,谈别的我还可以与张老板以茶代酒把酒言欢。” “贤弟——” 仇彦青拿起茶盏打断,“张老板,吃酒。” 仇家两兄弟共用同一张脸,也无疑是极好看的一张脸,仇怀溪久病弄丢了几分神采,仇彦青则是顾盼神飞明眸善睐,举手投足不像个浸淫商场的生意人,只像个小白脸,不过他往那一坐自有一派绵里藏针的气度,叫人不敢轻视。 张同顺沉了下脸,转而笑着应和几句。 仇仕杰见状过来敬酒,挽回了几分张同顺的颜面,他今日促成这顿饭,为的就是卖张同顺一个搭上仇家的人情,再卖仇家一个逃避钞税的门道,好立个小功劳,在他这大侄儿面前露脸,争取谋个差事。 不过这一记马屁似乎拍得不够响亮,并未拍到大侄儿心坎,仇仕杰也因此有些郁闷。 难不成他看不上这些旁门左道的路子?江南商会那帮人另有自己的门路,他们手眼通天,一路打点到了户部,没准真看不上张同顺那儿的一点关系。 正懊悔着,谁知等散了席,大侄儿自己找上门来。 彼时大伙儿都散了,仇彦青也坐在马车里,掀起一点轿帘,“三叔,多谢你今日宴请,张老板说的我很感兴趣,只是场合不对,烦请他等我改日有空见面详谈。” 仇仕杰心花怒放,“这好说,包在我身上,有我在当中牵线你就放心吧。” “那就有劳三叔了。” “不妨碍,都是自家人。” 仇彦青颔首放下轿帘,车身摇晃着往望园的方向驶去。 他摸出那只张同顺塞给他的瓷瓶,打开瓶塞一股浓烈的淫羊藿气味冲了出来。仇彦青皱皱眉,心道这药哪是壮阳那么简单,根本就是催.情药,自己要真是仇怀溪,听信了张老板,只怕一颗药下去就得死在床上。 不过…他可不是仇怀溪那个病死鬼。 19、第 19 章 仇彦青回来得有些晚,叫东霖搀着,一路步履蹒跚地回来,旁人当他身体虚弱,只有梁韫老远看一眼,搓搓臂膀冷着脸回进了屋里。 “大少爷回来了?”荷珠在里间铺了床走出来,“这么晚才回来,见谁去了呀?大冷的天也不怕病倒了。” 柏姑姑瞧她一眼,“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荷珠理所当然地直起腰杆,“大少爷病倒了不还是少奶奶照顾?前四年照顾得还不够?好容易叫神医看好了,也不为了咱们奶奶爱惜自己身体。” 柏姑姑笑了声,“这算你说对了。” 梁韫抱着臂膀听她们说话,忽然瞧见东霖提着灯笼快步从主屋那边跑过来,身后还跟着想要制止他的苏嬷嬷。 “少奶奶,少奶奶,您快去看看大少爷吧,他身上滚烫,我说请大夫,苏嬷嬷不肯!” 感情东霖是告状来了,梁韫当然知道苏嬷嬷为何不肯,仇彦青又没病,身上烫大抵是饮了酒,苏嬷嬷担心败露,便拼命拦着东霖这傻小子。 出门前自己才叮嘱过他不要饮酒,可见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梁韫对东霖道:“那你来叫我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不可!”苏嬷嬷扬声制止,不断对着梁韫挤弄眉眼,“这么晚了还跑出去做什么?大少爷又不是犯了心疾,只是受凉有些发热,这点小事少奶奶还要在这大晚上劳动整个述香居吗?” 梁韫并不有意作对,点了下头,“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他,等我披件衣裳。” 她回进里屋扯了件外裳披着,领上荷珠去往主屋,夜风真有些刺骨,她进屋仍抱着自己的胳膊,远远瞧见仇彦青躺在里间的罗汉床上,躺平了才看得出原来他人这么高,得在坐榻上蜷着腿。 她掀帘入内,叫荷珠暂且在帘后候着,红玛瑙的珠帘沉甸甸的,来回击打发出卵石撞击般的清脆响声。 梁韫不自觉放慢脚步,一进去倒是没有闻见酒气。 “起来。”她先是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喊他,天然地对醉酒的男人有些抗拒,见他没反应才靠近了些,仍没有闻见酒味,“你是喝多了还是在演戏?” “韫儿…”他含含糊糊唤了她一声,费劲地朝她翻过身来。 梁韫这才发觉他眼下红得异样,气息粗重,若是醉酒这会儿屋里就该酒气滂沱了。 “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好难受……” “哪儿难受?你究竟是不是醉酒?仇彦青,仇彦青?” 他皱着眉,嘴里似是念念有词,可梁韫根本听不清他的说话声,想仔细查看,又奈何里间烛火昏暗,她不得不俯下身去,岂料刚弯下腰便被一把拉倒,重重栽在他前胸。 二人均是一声闷哼,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明晰,外间的荷珠听见后先是狐疑,随后倏地面红耳赤,小心翼翼往外挪动脚步。 这时候要是苏嬷嬷在,只怕就要发疯似的跳起来了,可苏嬷嬷眼下忙着安抚被惊动的述香居仆役们,根本脱不开身,更别说还有个东霖执着地想跑出去请大夫。 “仇彦青…”梁韫两条手臂叠在二人胸前,生气却又不敢大声呵斥,只好将手臂在他前胸用力地推,“你松开。” 他被推得疼了,哼哼两手,转而又眯缝着眼睛,笑盈盈的,不再像头乖顺的小羊,反而像极了狡猾的狐狸,“做什么叫我仇彦青?初见面你叫我相公,我喜欢听你那样叫我。” 梁韫两眼圆睁,全然不顾两张脸的距离,直直盯着他瞧,“你说什么?” 他不说了,只抱着她,还闭上了眼睛。她没工夫和他调.情,只想在苏嬷嬷进来前起身,两手抵着他前胸却离不开半分,他胳膊稍微使劲,自己便被迫贴近,他趁机仰起脖颈在她脸颊亲了亲,双唇左右摩挲她面颊小痣。 “你别这样!”梁韫牙都咬碎,嗓音压得低低的,“我说了不许饮酒。他不饮酒。” 仇彦青的眼睛暗了暗,闪过稍纵即逝的阴郁,随后温声道:“你仔细闻闻,酒味是衣裳带回来的,我没喝。” 梁韫总算推开他,坐起来,用力地掸,“那你身上怎么这么热?脸也红得那么厉害。“ “我喝的茶水里有淫羊藿。”他说得轻松。 梁韫皱起眉头,看过去,“淫羊藿?” 仇彦青胳膊肘抵着床板,将自己支起来些,他眼下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真像极了个风流多情的纨绔子弟,“三叔找了几个他的朋友一起,说给我作陪,他们都不是正经生意人,大概是想看我的洋相吧。” 梁韫常年和商人打交道,知道那些酬酢的场合多的是不老实的人,就连谈生意都总到那烟花柳巷的地方,“你和三叔去吃花酒了?” “没有,我吃过饭就回了,他们去哪了我不知道。” “那你歇着吧,我出去就说你睡着了不想别人打扰,让苏嬷嬷在外间守着。” “我怎么睡得着…” “…又不是我给你下的药。”梁韫说罢起身,腰上倏地被他两条手臂拖住,半点动弹不得,他下巴搭着她的肩,想将她留住,“我不要苏嬷嬷守,我只要你…” 梁韫压低嗓音斥他,“仇彦青!我叫你别这样!等你清醒过来有你悔的!” “我悔什么?”他却越过她的肩来吻她的唇,梁韫猛地别过脸,心跳骤然加速,惊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作势又要上前,她又别过了脸。 仇彦青越过来的身子像是泄了气,佝偻起来坐回她背后,退而求其次地搂着她,“让我抱会儿吧。” “…不。” “你数着,你数到三十,我就放开你。” 梁韫没有在心里数到三十,苏嬷嬷推门而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梁韫几乎从他身前跳了起来,连她自己都惊讶原来她不是没有力气挣脱。 仇彦青就此懒洋洋倚靠在了床榻上,见她见鬼般的神情,迷迷蒙蒙一笑,歪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苏嬷嬷还在外间和荷珠说话,声音窸窸窣窣的越来越近,梁韫忙丢下仇彦青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不忘摸摸自己的脸,看看有没有可疑的温度。 她提口气,掀开帘子,“苏嬷嬷,少爷没事,就是喝了点酒,他担心太太责骂,就不要告诉她了。” 苏嬷嬷见她举止奇怪,前后张望到底没说什么,只道了声“好”。 * 和仇彦青的这顿饭吃得仇仕杰信心大涨,心想自己的人脉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能帮他进造船厂谋份好差。 另一边他也不忘拉拢仇仕昌,买了好酒登门造访,仇仕昌宅邸简朴,是间三进的院落,举家上下只有仇仕昌和其大小两位夫人,还有三个孩子。 老管事将仇仕杰请进宅邸,“三爷请稍候,我这就进去通传。” “好,我到我二哥家里也没什么好拘束的,你进去通传,我随处转转。”说罢将手上酒坛也递过去,“这个也带进去。” 他随处走着,其实没什么好看,仇仕昌没有生活情.趣,娶个妻子也是个古板老实的,一家子锯嘴葫芦,三个小的更是被管得唯唯诺诺,见了长辈只管低着脑袋。 这时辰恰好赶上仇仕昌的次子放学归家,见了他有些吃惊,随后端端正正见了个礼,叫上一声“三叔叔”,领着书童自顾自回院里去了。 “这小子,一板一眼的样子和二哥小时候一模一样。” 又等了会儿,仇仕昌这才姗姗来迟,大冷的天他穿得不多,身形健硕清爽,和披着狐裘的仇仕杰恰恰相反。 这对兄弟性格南辕北辙,打小疏远,全靠大哥仇仕元充当纽链,大哥故去后,二人之间更是莫名升起一堵名为继承权的高墙,即便造船厂还在长房手里,他们两个就已经开始不对付了。 仇仕昌将人请进厅堂,“怎么突然有空到我府上?还带了酒来。” 仇仕杰半点不见外,上前搂二哥肩膀,“想二哥府上的盐水花生了,你我亲兄弟两个,本就该时常走动。” 仇仕昌叫他这一搂不大自在,领他进屋,在仇仕杰的强烈要求下打开酒坛,又让庖厨去弄几碟下酒菜来。 酒过三巡都是仇仕杰在说话,好在仇仕昌本就不是个愿意闲话家常的人,偶尔应上两声,仇仕杰说起自己两个女儿,“泳儿到了出阁的年纪,我打算过阵子请冰人替她物色夫家,就是她那个骄纵的脾气,也不知道该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叫她服帖。” “泳儿也这样大了。” “是啊,她小时候总到造船厂去玩,皮得像个猴,和那个叫什么,姓匡的小子倒是臭味相投。” 仇仕昌抬起头,“你说匡晟?” 仇仕杰朗声道:“是啊,他是匡老师傅的孙子,也是二哥你的得意之徒,其实他们两个要是能成,在我看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仇仕昌想了想,“匡晟虽是我的徒弟,但我对他私事向来不会过问,你要有心促成此事,我可以替你问问他的长辈。”他转而道,“只是匡晟和泳姐儿算不上门当户对,他家里几代都靠造船手艺吃饭,你将泳姐儿嫁给匡晟未免委屈了她。” 仇仕杰摆手,“何谈委屈?匡老师傅是你的师父,又是苏州最厉害的老船工,仇家能有今日成就都靠船厂的船工,怎么就不门当户对了?” “泳姐儿到底是仇家小姐。” “那就是亲上加亲!既是你的徒弟,又是我的女婿!” 再说就多了,仇仕昌点点头算是答应替他问匡家的意思。真要能成的确是桩好事,也就是仇仕昌小女尚且年幼,否则他定然也有将亲生女儿许给匡晟的想法。 匡晟那小子踏实肯干,还有个活跃讨喜的性子,确是女婿的绝佳人选。 20、第 20 章 “我不要!我不见他!什么方公子刘公子,我都不喜欢,我都不要见!” 望园里,仇姝将自己往闺阁一关,任谁拍门都不开,“那个方公子脖子和脑袋一样粗,还有那个刘公子,他是什么出身?卖豆腐起家的,我才看不上!” 林姨娘愁得不行,对门内道:“人家是卖豆腐起家的,可那都是上一代的事了,他现在是酒楼少东家,怎么就配不上你了?” “我不要!我就是不喜欢。” “我会不知道你?你就是想找个读书人,可是人家出头了的看不上咱们商贾之家,没出头的我又怕他一辈子做个穷酸书生,你怎么就不懂为娘的用心?” 门里没动静,仇姝跑到了里间,不听林姨娘的劝说,她打小崇拜读书人,又看惯了商人间的利益纠葛勾心斗角,怎可能再嫁给商人? 她委屈得不行,跑到述香居想找梁韫诉苦,结果得知大哥大嫂此时人在造船厂还没回来,她心一横,生平第一次反叛,叫小厮套上车载着她往造船厂去。 造船厂仇姝也来过两次,但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难得来一趟怪陌生的,她下了马车局促地四下张望,水边风大,吹得她一个劲缩脖。 她叩叩硕大的两扇黑油木门,身侧的小丫鬟帮着小心翼翼叫到:“有人吗?开开门,是二小姐。” 没人应,外头风又大,仇姝将门往里一推,竟给推动了,映入眼帘是偌大一片空旷的场地,一侧靠水,一侧搭着大大小小地雨棚,里头垒着比楼高的木材,还有未成型的船骨。 这时候天快黑了,造船厂里空荡荡的,根本不见工人,小丫鬟狐疑,“大少爷回了吧?连工人都不在了。” “那我们也回吧。”仇姝倒也爽快,一口答应,毕竟这地方阳气太盛,对她来说实在陌生。 哪知一转身撞见个人高马大的少年郎,抱胳膊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昂着个下巴,多盛气凌人似的。 “你们是谁家的?”那少年郎大冷的天仅着一件棉衣,两条胳膊像两截藕,差一点就要给袖筒子涨破,“这儿是仇家的造船厂,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外头贴着字条你们没看见吗?” 仇姝便也抬起一点下巴,笑话,这是大哥哥的造船厂,她才不会被别人的气势压下去,“你又是什么人?” 他答:“我是厂里的工人。” 工人?还当是什么人呢,仇姝昂首挺胸起来,示意身侧小丫鬟将自己向他介绍介绍,小丫鬟很上道,连忙往前站了站,“谅你没见过仇家内眷,这位是仇家的小姐,你当尊称她一声二小姐。” “二小姐…”他舌尖一滚,像是不怎么在意,“即便是二小姐,到了造船厂也要守造船厂的规矩,再往前就是库房,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亮明了身份还是“闲杂人等”,这叫仇姝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 “你叫什么名字?问你半天也不说,是不是知道得罪了我不敢说?” “有何不敢?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匡晟,你要和大少爷告状就去吧,我还不至于被你一个黄毛丫头威胁。” “叫谁黄毛丫头?” 匡晟转身要走,被仇姝追赶上,张开双臂拦住他,“你叫谁黄毛丫头!” 匡晟身量奇高,乜目瞧她像极了拿鼻孔看人,“谁应我谁就是黄毛丫头。” 仇姝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样的气,放眼整个仇家,仇老爷的儿女里就她和仇细细两个小姑娘,仇细细年纪尚小,又是不受宠的媵妾所生,相较之下自己简直就像是太太的亲生女儿,结果竟叫个船工给欺负了! “你…你!” 仇姝伸手将他指着,手指头绷得直直的,匡晟垂下眼,就看到个修剪得光洁圆润的指甲盖,直指向他鼻头。 “你什么?” “你等着!” 匡晟冷哼,等着就等着,不过是个自命不凡的仇家小姐,他还会怕她不成?难道仇家大少爷还能因为她一句话来处置自己,那就太荒唐了。 眼看那还没自己肩膀高的小姐转身大步离开,匡晟哼了声,摇摇头进库房清点材料。 仇姝气得眼圈红透了,蹬上马车直嘟囔:“大哥哥和韫嫂嫂呢?不是还在造船厂吗?怎么根本没影儿啊。” 她上哪知道仇彦青早就领着梁韫从造船厂走了,他说他到吴县这段日子,走了几处有意思的地方,想带她一起走走看看。 而梁韫呢,一时兴起竟也想看看他说的是什么地方,没有拒绝便随他上了马车,二人一路沿河来在个僻静的芦苇荡,就连风吹过都有窸窣悦耳的草穗响动。 仇彦青已经下了马车,梁韫却不肯下去,掀起车帘向外张望,“这儿是哪?到这儿来做什么?” 此时天色渐晚,有了日前他因淫羊藿作祟的那番所作所为,今日他无端领她到个静默无人之地,的确是该心生警惕。 “先下来吧。”他答非所问,笑盈盈请她,“这儿真的是个好地方,你就信我一回吧。” 梁韫将信将疑踩着轿凳下来,软底鞋走不得泥泞,她微微蹙眉,挑有草甸的地方站着。 柏姑姑在旁清了清嗓子,眼睛倒是瞧着鞋面,并不僭越,只是暗示提醒梁韫别做不该做的事。 仇彦青抢白道:“姑姑,我们随处去走走,很快就回来,你且在此地稍候。” 此话一出,柏姑姑旋即板起脸,“少奶奶。” 梁韫眼神些微闪躲道:“没事的,就去走走。” 二人拨开芦苇像是走进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秘密,身后的芦苇将他们藏匿起来,他回头看不见仇家的家仆,原先假做沉闷的脚步也轻快起来,如同一只重获自由的鸟,再也不用收敛起他的飞羽。 梁韫忘了自己穿的是软底绣鞋,几脚踏进水洼也没有察觉,只顾着跟他往深处走,他走得那么轻快,双脚结结实实踏在冬日的冻土,梁韫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这私奔一般的幽会…… 他忽地停下来,原是前头有片湿濡泥地,梁韫低头看看,这才瞧见自己两脚的碎草烂泥,早就丢失了高门贵妇的仪态。 她总算拿出点嫂嫂的“威仪”,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再往前可就是水边了。” “就是到水边去,往前有石头滩,我去过。”仇彦青明晃晃引诱她似的,可引诱她去的地方却只是片孩子气的石头滩。 梁韫有些后悔答应陪他过来,叹口气,指向泥地,“那这儿呢?我怎么走过去?” 他不假思索,“自有我背你过去。” 背她过去?梁韫愕然抬首,满眼的不可思议,见他两眼真诚不像是在捉弄自己,这才垂下眼,“不用,我自己走过去,你别拉着我,我自己慢慢走。” “好。”他不放心似的,虚握着她的手腕,“我也慢慢走,我扶着你,这儿不好走,你要是摔上一跤弄得身上脏兮兮的,那时候再要我背,我可不背你。” “谁要你背…” 梁韫听见自己陌生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她的脸一瞬臊得快滴下血,想从他掌中抽出手,却被他促狭地牢牢握住,牵着她拨开丛丛蒹葭,一程一景地往水边走。 她的心跳得很快,被灌满蜜糖,甜得发腻,沉得她喘不上气。 拨开最后一程稀疏的芦苇,傍晚天际透出瑰丽的橙红,水天一色,艄公远远撑船往那袅袅炊烟处去,梁韫被眼前景色美得一窒,缓步朝前走,惊动河边野鸭,整齐划一游入水中。 “好美。”她惊叹。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仇彦青行至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侧目含笑,“在清河,我还知道很多有如此美景的地方。” 梁韫微微一愣,听他提到清河,这才清醒了几分,“你在清河的时候,日子很畅意吧?为何会答应回来假扮你大哥?你难道…就不觉得生气吗?” 他像是有意岔开这个话题,脸上笑意微僵,“不会,能回家来我高兴还来不及,不论是怀溪还是彦青,都是仇家的儿子,我和大哥为何一定要分出个彼此呢?” 是啊,左右这世上再无怀溪,他是谁都不重要了,他是谁都是仇家的长房长子。 梁韫没再说话,眺望色彩渐浓的夕阳,河边风大,她拢紧了衣领,仇彦青伸手向她,唤了声韫儿,示意她可以靠得近些,在他身侧取暖。 这是从前她从未有过的体验,不必为谁强打精神,需要时自有人站出来做她的庇护。 她瞧着他夕阳下柔和舒展的眉眼,轻轻将手探进他的掌心,他笑着将她搂在身前,吐出一口暖融融的气。 “韫儿。” 他的手很烫,从她腰侧来在她面颊,指腹摩挲在她脸畔,梁韫眼睫扇动透着局促,她大抵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是此刻在这个看似与世隔绝的地方,她并不想从他的怀抱躲开。 仇彦青的唇最先落在她面颊,梁韫随即闭上了眼睛,她在颤。当他吻在她的嘴角,他也能感觉到明显的颤抖。这个吻开端轻柔,让人放松警惕,随后逐渐加重力道,等她如梦初醒时已不能抽身。 就像一条蛇,一条在暗处蛰伏已久,只等将猎物缠绕入腹的蛇。 但那终究还是极尽柔情的一吻,带着夕阳的余味,萦绕在梁韫唇舌,没能叫她觉察半分危险的预兆,许是因为她许久没有亲吻过一个人,就快忘了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仇彦青没有就那样松开她,他抱着她在河边矗立良久,直到夕阳被夜幕替代,直到他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志在必得,敛眸将怀中自己本该称之为嫂嫂的女人注视。 风冷得刺骨,天上飘起小雪,梁韫想回去了,他们便牵手往回走。仇彦青一手拉着她,一手轻轻往上提着她的裙裾,免得染上泥泞。 他们拢共离开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柏姑姑的心始终悬着,这下好了,眼瞧他们亲昵地挽手走出来,她悬着的心总算沉到谷底。 不该发生的事,到底没能避免。 梁韫总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在柏姑姑看来,她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又能有多深的城府?面对诱惑又能抵挡几时? 走在危险的泥潭边,沦陷下去也只是一眨眼的事。 就是不知这一刻,他对她来说究竟是仇怀溪还是仇彦青。 21、第 21 章 仇姝这小炮仗是彻底着了,她回望园叫林姨娘逮着一顿数落,之后就被关在屋里整整两日,这两日憋得她胸中发胀,将匡晟那厮的脸胀成个大皮球,一脚踢到那天边外! “出关”这日,她气冲冲就到述香居去找大哥哥告状,韫嫂嫂也在,进去时两人正挨在一处说话,见她破门而入,韫嫂嫂耳朵都红透了,慌忙站起身,还要故作镇定地叫丫鬟进来拿菓子招待她。 仇姝哪知道梁韫在怕什么,心里还为兄嫂的感情窃喜呢。 不过她没忘了来这一趟的目的,撇下嘴角便将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们。 “那个匡晟!他欺负人!造船厂里怎么会有这种不知礼数的人?这种人留着他做什么?船工不就靠一把子力气,换个谁不行?” 仇彦青默念匡晟的名字,觉得有些熟悉,梁韫在旁提醒,对仇姝道:“你说的匡晟是匡老师傅的孙子,他在造船厂不是普通船工,是你二叔的徒弟,也是将来造船厂营造船舶的一把手。” 仇姝就差跳起来了,“什么?那个人瞧着哪像能挑大梁的样子?”她连忙绕到大哥哥身边,掣他衣袖,“大哥哥,大哥哥,你用人可要三思啊!” 见她这煞有介事的模样,仇彦青只好笑道:“看来他真将你给气到了,可你也知道你是仇家小姐,怎么就不能大人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大哥哥!我不当这个大人,我就当小人,你就给他点颜色瞧瞧吧。” “可我听下来,他不过拦着你不许你随处走,也是他分内职责,你怎么就非要我处置他呢?” 仇姝总算低头将衣角一拧,“他叫我黄毛丫头…他太坏了……” 此话一出,梁韫都差点没忍住笑,轻搡了仇彦青肩膀一下,“你就给姝姐儿出一口气吧,瞧她,嘴都快气歪了。” 仇彦青答应道:“那好,我就…我就,叫他亲口向你赔礼道歉。怎么样?” 梁韫心想这算什么处罚,姝姐儿只怕又要闹了,谁知仇姝愣了愣,眉头一蹙,郑重颔首,“就叫他赔礼道歉,当着我的面说二小姐我知道错了!” “那二妹妹你说,什么时候叫他道歉才好?” 仇姝眼睛一亮,“自是越快越好。” “我知道了,后天我会去造船厂,你就随我同去,我叫他向你赔个不是。” “大哥哥真好!韫嫂嫂也好,你们都好,待我最最好!那我可就走啦,不打搅你们了。”仇姝说着忽然扭捏,朝梁韫眨眨眼,将她又臊了一遍。 梁韫倒坦然了,跟荷珠送她出去,回转身却并不打算再进到书房,而是要替仇彦青掩上房门。 “韫儿。”他叫住她。 她连忙往门里比个噤声的手势,“你忙吧,我先走了,要有事再叫东霖通传。”她顿了顿,想起适才他与仇姝的约定,“你和姝姐儿约了后天,难道你明日不去造船厂吗?” 他整理手边书册,自然道:“噢,明日去见三叔。” 梁韫将门重新推开,“怎么又是见三叔?” 他道:“三叔大抵是想和长房拉拢关系,总是变着法请我出去,三次里拒绝两次尚可,次数多了还是得顾念他是我的长辈。” “那好,你说话做事谨慎些。” 梁韫信任他,说罢就要再度将门碰上,仇彦青赶忙起身,伸手将门扶住,这可把梁韫吓坏了,连忙眼神警告,廊上可还站着苏嬷嬷! 他拉过梁韫扶门的手,将人重新带进门内,搂上她腰肢俯首在她腮畔细嗅,轻轻吻在她面颊可爱的小痣。梁韫痒得想笑,又板起脸拍他,叫他正经些,外头可还有人。 门只是虚掩着,苏嬷嬷看似站得直,其实眼珠斜得都快掉出来,就为了从门缝窥探里头的景象。可她费劲吧啦只瞧见梁韫半边背影,还有她身前轻晃的仇彦青的身形,光影虚浮,二人似在对谈,又似在近身耳语,苏嬷嬷汗毛直立,兀的上前推门。 正巧梁韫转身出来,险些被门板打着。 “哎唷。”她轻呼,“苏嬷嬷,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苏嬷嬷警铃大作,看向门内又没有半分异常,“少奶奶,您关什么门呐?” 梁韫轻轻将门掩上,“关门?适才门分明开着,没有关呀。” 苏嬷嬷哑口无言,眼瞧着梁韫若无其事地领上荷珠走远,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拿不出证据,二怕自己老眼昏花看不真切,要是在太太面前乱嚼舌根,定会被说搬弄是非。 述香居的两位嬷嬷真可谓是各怀心事,柏姑姑也不比苏嬷嬷心里轻快。 自那日梁韫当着自己的面同仇彦青牵手登车,她便怕了,怕她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落入个无底深渊,想爬都爬不出来。 她是梁韫这边的,不可能将事情捅到陆夫人那去,更不可能越位对主子说教,可冷眼旁观就更不可能了,因此只有苦口婆心地劝,从白天就劝,这会儿天黑了刚伺候完梁韫梳洗,她又劝。 “少奶奶,您可还记得最开始您是怎么对我说的?” 梁韫知道柏姑姑要说什么,自觉心虚,没有接话,只翻书的手快了一些。 “我知道,这些年您受委屈也受苦了,可您到底是仇家的大少奶奶,是大少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大少爷走了您即便要另嫁,也该等离了望园……” 说到这儿梁韫翻书的手停滞,道:“别说了。” “您就饶我多说这几句吧。”柏姑姑“噗通”一声跪下,竟将房里的烛火都扑得暗了暗,“即便您要另嫁,也该等离开您的夫家,怎么能…怎么能和小叔子……您,您不该如此啊。” “柏姑姑,他是怀溪。” 梁韫的声音缓缓的,很平稳,叫整间屋子都跟着静了静。 柏姑姑错愕,“什么?” 梁韫面不改色,上前搀她起来,温声道:“他是怀溪,这可是太太说的。” “少奶奶,您——” 梁韫垂下眼,轻轻哂笑,“我无非是太太吩咐什么,就照做什么,我还是仇家长媳,几时做过分外的事?我也的确是要离开仇家,但那是在该走的时候,此刻我不想走,便顺应心意留下。” “要是太太发现了怎么办?这可是桩丑事啊!要是传扬开去,您今后还怎么活呀!” “那就看是孪生兄弟冒名顶替的故事在外人看来更丑,还是我水性杨花与小叔子通.奸更丑。”她说到最后咬紧了牙,是在刻意往不堪了说。 如此不但表了决心,也将自己唾骂,释放了多年来心中的幽怨。 她起身行至里间,仇怀溪的牌位的就兀立在她床边的小小壁龛内,她每日为他供三炷香,想来也做得足够多了。 梁韫重新点上三炷香,耳语似的对壁龛内的牌位说道:“我尽职尽责做了你四年妻子,是你先将我排除在外,是你丢下我去了清河,从那天起你就将我给抛下了,是你不要我了。”她骤然淌下两行清泪,“要么你现在带我走,你显显灵,哪怕是动一下窗子,吹一口蜡烛,我都即刻跟你去死……” “少奶奶!”这一声喊得太响,柏姑姑倏地住口,生怕激起一股风,吹动了烛火。 梁韫沉下声,简直像在威胁,“但你要是什么都不做,我便将他当成你,让他替你照料我。” 柏姑姑噤了声,房里一派寂静,这寂静宣告了梁韫四年婚姻的结束,也叫柏姑姑不敢再出言阻拦。梁韫抹干面上泪痕,将壁龛布帘拉上,她知道她不会再打开这面帘子。 这晚上柏姑姑一夜无眠,叫噩梦惊醒就再睡不着了,梦里梁韫被陆夫人押在堂屋执行家法,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肯服软,最后剩一口气回了娘家,又被扫地出门风餐露宿,那时候仇彦青那个野男人又在哪里?她身边只有自己陪着,凄凄惨惨悔不当初。 天刚亮柏姑姑索性也不睡了,起来在院里洗涮,辰时她见主屋大门敞开,苏嬷嬷进进出出伺候大少爷洗漱更衣,随后就见仇彦青穿戴整齐拢着手炉从门里走出来。 这么早这是要去哪儿啊? 柏姑姑也不知自己躲什么,见了他不自觉就低下头,等仇彦青出了述香居,这才跟上去,但人是追不上的,不过就是留个心眼,等他归家时盘问东霖几句。 她眼下将仇彦青视为眼中钉,不论如何都想抓住他的小辫子,好叫梁韫回心转意。 可惜东霖那小子口风紧得很,下晌归家半句不肯透露,因此柏姑姑不得不绞尽脑汁另寻他法,到门房去找人问话。 门房谁不认识她,本来一群人脱了臭棉鞋围着炉子打花札,见述香居的姑姑来了,连忙穿鞋的穿鞋,藏赌资的藏赌资,迭声喊着姑姑姑姑咕咕,活像一窝长了公鸭嗓的母鸡。 柏姑姑问:“几位小哥,今早是谁赶车送的大少爷?” “是鸿禄,鸿禄赶的车。” 柏姑姑退到门口,“鸿禄你出来,我有事找你。” 鸿禄连忙哈着腰出去,穿得单薄在冷飕飕的风里直揉手,“姑姑有何吩咐?” 柏姑姑道:“大少爷说他遗漏了一件东西在今晨去过的地方,叫你回去找上一找。” “这好说,是什么东西?” “一只荷包,青黄色的。” 鸿禄回顾了一下,没什么记忆,但既然述香居的姑姑都亲自来了,那就肯定是他记错了,柏姑姑见他一副靠不住的样子,主动道:“我一道去吧,省得你稀里糊涂白跑一趟。” “哎哎好嘞!”鸿禄满口答应,二人走侧门赶上架小驴车,缓缓离了望园。 那厢梁韫整个傍晚不见柏姑姑,只当她恨铁不成钢,不想见自己。这也情有可原,是她自暴自弃,柏姑姑对她来说就是亲姑姑,亲姑姑生她的气,她当然没有怨言。 只是等到天黑了,还不见柏姑姑的影儿,这就变得蹊跷起来。梁韫收拾收拾正欲出门叫人去寻,岂料刚推开门就见柏姑姑阴沉着脸,捉裙裾从游廊那头匆匆入述香居。 梁韫唤了她一声,“姑姑,你这一下午到哪儿去了?我还当你在自个儿房里。” 柏姑姑闷声不响朝她走过去,一把掣住了梁韫的手,声量压得极低,“少奶奶,您糊涂啊!” 梁韫叫她吓住,被拉进了旁侧厢房,“柏姑姑?” 柏姑姑哪顾得上说旁的,开门见山地问:“您可知仇彦青今天出府见了谁?” 梁韫迟疑道:“我知道,他说过,见了三老爷。” “见三老爷…他倒是没说谎!可您知道他是在哪儿见的三老爷?” 梁韫以为她要说仇彦青跟着仇仕杰到了烟花之地,因此并不介意,她又不是仇彦青的什么人,只要他在自己面前收敛,做什么还要管束他。 谁知柏姑姑又道:“他跟三老爷到了长顺商行!他去那儿做什么?见什么人?少奶奶,您可曾听他说过他和长顺有来往?” “长顺?”梁韫愕然。 “我找了个丢东西由头,叫今晨赶车的小子送我去了一趟,他们先到酒楼会面,我谎称东西没找到,又叫他再领我去,他便将车赶到了长顺……” 长顺这名字落到耳朵里,蓦地叫梁韫后背发寒。 “少奶奶,我可绝无半句虚言啊!” 梁韫心上好大个咯噔,仇彦青无疑骗了她,且不仅仅是在今日出行这一件事上。他能认识长顺的人,便说明他早就背着仇家与外界互通。 长顺是仇家从来看不上的小商行,不是看不上规模,而是看不上人家的经营手段。那就是帮不入流的匪类,仇彦青和他们有所来往,不论原因都叫梁韫胆寒。 他想要做什么? 又怎么敢和那些人打交道…? 22-30 第22章 第22章入V三合一 入深冬离开春也不远了,只此刻的雪依旧冰冷,大少爷病愈的喜悦也渐渐归于每日的一茶一饭,急需另一桩喜事紧赶在春节之后为仇家回暖。 林姨娘将为姝姐儿物色婆家的事说给了陆夫人,陆夫人和林姨娘交好,自是愿意为她动用吴县人脉,替姝姐儿找个好婆家。 “太太,其实我心里有个女婿的人选,只是人家是家里嫡子,未必瞧得上我的姝姐儿。” “你只管说。”陆夫人正饮茶,多不满似的将茶杯往边上一搁,“什么叫你的姝姐儿,我没有女儿,姝姐儿跟是我亲生的也没区别,她还有个那么宠她的大哥哥,我看谁家敢说我们姝儿不好。只要你不是眼光高得看上了侯门公府,我都有法子为他们牵线搭桥。” 林姨娘欣慰一笑,“有太太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哪敢去想侯门公府,其实是通判家的幼子,姝儿这丫头,我给她说了两桩婚她都不喜欢,她不喜欢生意人家,我这个做娘的还能不依着她么?” 陆夫人颔首,“我晓得,姝姐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知道她。你说的通判幼子与姝儿的确合适,我听闻他是个秉性谦和的,真要说合,姝儿那应当不成问题,就是不知道那董通判家的夫人看不看得上我们家。” 这也是林姨娘所担忧的,毕竟仇姝非但出身下九流的商贾之家,还只是个庶出的女儿。 见林姨娘神情暗淡,陆夫人笑一笑,“不妨碍,过几日我正要请几位夫人到家里吃酒,到时往董通判家也递一份请柬,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先探探她的口风。” 正说着,请早安的梁韫来了,没睡好似的有些神魂不宁,进门欠欠身,向陆夫人和林姨娘见礼。 “韫儿这是怎么了?眼下灰扑扑的。” 梁韫笑笑,“昨夜屋外像是有野猫跑过去,吓得我醒了半宿。” 林姨娘手帕障面也笑,“一个猫儿就将你给吓住了?话又说回来,你怎么不回主屋去,有大少爷陪着便也不怕了。” 虽说夫妻分房是述香居里关起门来的私事,但整个望园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如今大少爷身体痊愈,在旁人看来他们是该同屋了,没有理由再分房而居。 陆夫人赶忙替梁韫打圆场,口吻隐晦,“别催,我可不敢催,等怀溪自己提出来才好。” 林姨娘恍然,忙掩饰过去,梁韫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陆夫人的意思,她这是将黑锅扣到了仇彦青的头上,暗示他不行,羞于与梁韫同房。 林姨娘清清嗓,抿了口茶,“说的是,还是不催的好。” 话到此处总算打住,陆夫人将为姝姐儿物色婆家的事说给梁韫,叫她到时候亲自登门替自己送这份请柬,梁韫答应下来,又闲坐一会儿才走。 她出清馨馆迎面遇上了仇彦青,他见了她便笑,好似他的好心情都是由她给的,梁韫低头躲开,与他擦肩。柏姑姑跟在身后,留给他意味深长的眼神,说不上还有几分得意。 仇彦青见梁韫彻底走远,这才进了清馨馆。 他应付陆夫人有一手,几句话说得她心花怒放,陆夫人叫他过会儿再来吃午膳,厨房煲了鸭汤,他应下,便先回了述香居,回去见偏屋的门紧闭,只看到几个丫鬟在门口石砖扫雪。 “雪都融了怎么还扫?” “适才少奶奶上台阶摔了一跤,柏姑姑叫咱们赶紧将这些融化的雪水扫走。” “摔跤?” 仇彦青迈上石阶,推门而入,怎料梁韫就坐在正对门口的圈椅上,一只 脚赤条条缩在椅子边沿,脚背绷得似一条跃池白鲤,沾染水痕,白皙莹润。 她扭了脚正热敷,足踝叫热巾子捂得绯红,仇彦青的两颊也跟着飞红。 柏姑姑正蹲在一侧拧巾子,见状大惊,闪身替梁韫遮掩,“大少爷!您这是做什么?进门为何不通传?” 梁韫倒没什么反应,只飞快将罗袜穿了回去,“姑姑,小声些,外头还有人呢。” “是我唐突。”仇彦青嘴上说着唐突,却并未就此退出去,而是替她掩上了门,柏姑姑起身挡在梁韫身前,作势要请他出去。 梁韫却道:“无碍,柏姑姑你先出去吧,我正好有话要和大少爷说。” 柏姑姑是极度不情愿的,可她不得不从,门刚刚关上仇彦青便上前单膝跪在了梁韫跟前,疼惜地拧起热巾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听说你摔了一跤,赶紧进来看你,竟将你给吓着了。” “我没被吓着。” “疼不疼?” “热敷过就好了。”梁韫想要从他从他手上接过热巾子,却被他抢先捂在脚踝,“我来,你就别弯腰了。” 左右隔着一条汗巾,梁韫便也由着他去,“你可带姝姐儿到造船厂去了?” “去了。”仇彦青笑起来,“姝姐儿真跟个小孩子一样,去的路上三两句话便让我哄好了,真见了匡晟哪还有半点气,人家认个错,她第一个不追究。” 放往常她这会儿就该笑眯眯地接话了,但梁韫却叫这句话掉到了地上,没有应声。仇彦青觉察了她的古怪,于是便多说了几句,想逗她开心似的。 直到她忽然信口问:“你昨天去哪了?” 仇彦青抬首看向她,唇角微微上扬,“怎么了?和你说过的,我去见三叔了。”说罢他心下了然,大抵是她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梁韫果真垂下眼没作声,他又道:“三叔介绍我认识了几位他的朋友,一起吃了饭,还到其中一位张老板的船运商行看了看,他有意与仇家结交,碍着三叔的面子我不得不跟去瞧了瞧。” 梁韫淡淡道:“三叔的面子,又是三叔的面子。” 仇彦青浅笑,“我不懂拒绝别人,韫儿你是知道的。” “别这么叫我。”她这会儿可没拿他当他大哥。 仇彦青看出她眼中冷漠,讨好似的仰脸颦眉,手掌裹着她的双手,“别生我的气,我知道错了,不会再和三叔来往,我该怎么做,你教我好不好?不要只对我发脾气。” 四目相对不过片刻,梁韫的心就软了,她经不住他顶着这张脸孔示弱,不得不别开眼,“我教你的还少吗?你又学到了多少?” “嫂嫂…”他念着,握起她的手放在唇畔,柔软的嘴唇轻轻擦弄她的指节。 这声“嫂嫂”比针扎还难受,梁韫抽回手来,“也别这样叫我。” “那叫你什么?不许我叫韫儿,也不许我叫嫂嫂。”单膝点地的仇彦青微微倾身,一下便和她坐着一边高了。 梁韫不由得微微后仰,以应对他的步步紧逼。她瞧着他温和清澈的眼睛,不由自主将目光落在他微笑上扬的嘴唇。 她不知道自己游移的眼神正如同一剂春。药,催化着仇彦青的身体变化,他心上被柔软的羽毛撩拨得酥痒,沉吟片刻像是逮到猎物的猛兽,抬起下巴吻住了她。 这是梁韫意料之外的一吻,她欲推开,却被他先用手抓住了一双脚背。 梁韫惊愕不已,猛然睁大了眼睛。 想挣脱,结果只是从袜子里来了场金蝉脱壳,仇彦青滚烫的手又握住了她的光洁的脚背,仅一只手便制住了她的一双足踝,满手都是她柔软细嫩的肌肤,他将她双脚抵在自己结实的上腹,手掌沿腿肚向上探。 此时那个短暂的亲吻已经结束,梁韫将他狠瞪了一脚,呆坐圈椅试图平息自己的惊慌。 “怎么了?”他倒惊讶起来。 梁韫瞪他,将一双被攥红的裸足缩到裙下,“你…”她沉思片刻,又举目看他,“我们之间,应当还是该有些分寸。” “分寸?”仇彦青不解。 梁韫有些羞于启齿,仍正色道:“我分得清楚,你不是他,有的事,你不可以。” “可是我以为——” 梁韫将他打断,“是我的不好,我该和你说清楚,我不会无时无刻将你当成你大哥,你们其实不太像,有时你靠近我会让我觉得不大舒服。” 短暂沉默后,他勉力笑了笑,缓缓道:“所以,我对你来说,只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替代品?” 梁韫愣了愣,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口,左右他们心知肚明,即便有所误解,也是他想错了。 “嫂嫂会这样想也情有可原。”仇彦青面上的笑容变得格外惨淡,“我是替代品,从小到大我都是他的替代品,是我痴心妄想,以为你对我也有情谊。” 这下倒叫梁韫心里不是滋味,可他说的没错,她的确将他当成了丈夫的替身,她需要一个替代品来填补片刻空虚,但更多时候她早就习惯了丈夫的缺位。 仇彦青走了,梁韫独自在椅子上坐了会儿,低头看看脚面,上头还留着他淡红的指痕。 她轻轻将双脚踏进绣鞋,将心底的怅然若失一并藏好。 * “前几日太太叫我到通判府送一份请柬,是为了姝姐儿的婚事,我想着明日就去,提早一些显得有诚意。” 梁韫和柏姑姑说起送请柬,预备下晌就去董通判的府上走一趟。陆夫人宴请吴县贵妇有个规律,凡至花信,必有宴请,眼看望园里的梅花就要开了,陆夫人的请柬也就该一封封送出去了。 通判夫人手上这封,就是由梁韫亲自送到她手中。 通判夫人是个表面热络的,但笑意从来不达眼底,“哎唷真是,怎么还叫你来送,不过是封请柬,只要望园相邀,我定然会去赴约。” “前年也是要开春的时候,玉兰开得格外好,我记得夫人您那次就在。” “是啊,那年玉兰当真开得极好,我回来后赶紧请人来家里给几株玉兰翻土施肥,就等着来年也开一样好看的花,可数量不及,还是不如望园的美。” “花各有各的观法,玉兰一株也美。” “这你说的真对,花有不同观法,今年开春我不妨剪下几枝插在瓶子里观瞧。” 二人聊了聊花,还算投机,梁韫有意试探通判夫人对自家女眷的看法,便有意将话头往子女婚事上引,通判夫人对此还真有话说。 “我家这个小儿子的婚事的确叫我头疼,他前年考了个举人,将来究竟是留在苏州还是到外地走任还不知道呢。苏州的几家小姐我也都打听过,合适的还真没有,要不就是年纪尚小,要不就是未必愿意将来和丈夫分隔两地。” “这说的是,将来令公子要是到外地任职,不好携带家眷,妻儿便只有留在苏州。” “是啊,这哪家还愿意将宝贝女儿嫁过来。”说到这就是客套了,怎么会没有人家愿意嫁女儿进通判府,无非是瞧不上罢了。 梁韫又少坐一会儿,这才起身告辞,直到她出了那扇门,荷珠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柏姑姑拍她一下,问她怎么了,她说通判府门楣太耀目,她就是在廊下等了半个时辰,都没少被府里丫鬟用别样的眼神打量。 柏姑姑说她多心,梁韫却笑笑,“你还挺细心的。” “那是,少奶奶您本来也没少夸我机灵。” 梁韫逗她,“你还得意上了。” 荷珠的确是个机灵的,梁韫对她有几分看中,适才她也在通判府坐得不怎么舒服,通判夫人待她和善无非是因为仇家的在苏州的声望,但仇家的声望都靠钱财堆砌,看在那些当官的眼里必然低人一等。 梁韫总觉得姝姐儿就是嫁进了这样的人家 ,也未必能过上她想象中的日子。 外出这一趟回到望园已是傍晚,她回府瞧见府门外停着一架马车,有些狐疑,等进了府门才晓得是许家来人了。 许长安请人送了些增补剂来,说是给大少爷的,实际上他哪有什么要给仇彦青,无非是派几个人来瞧瞧梁韫罢了,眼看要过年了,她在仇家这日子要是过不下去,要走也趁早。他倒比梁韫还急。 不过许长安自己没来,来了个他身边的亲信,那人名叫施传志,见了梁韫毕恭毕敬递上一封信,梁韫接过来,转身瞧见仇彦青站在主屋门口,脚边摆着一箱子许长安送来的药材。 施传志不知内情,赶忙对着仇彦青见礼,转而有些不知所措地对梁韫道:“这封信,少爷叫我亲手交给您,他说您最好当场看了当场回信,我也好直接带回去给他,不耽误工夫。” “好。”梁韫答应下来,“我这就读信,你且随柏姑姑到堂屋稍坐。” 她拿着信函进屋,并未在意不远处的仇彦青。刚要把门掩上,一只手探进来握住了门沿,指节兀突突,肌肤是透着淡粉的冷白。 梁韫怕夹着他,将门打开,就见仇彦青皱着眉毛幽幽怨怨朝里望,像只被打湿皮毛的白狐狸,来向她抱怨,抱怨她坏了他的修行。 “…嫂嫂。” 梁韫哪顾得上应他,连忙四下找寻苏嬷嬷,刚巧看见她从长廊那头转过来,四目相交,梁韫连忙将门一碰,将仇彦青重重关在了门外。 却拦不住他那双萦绕在她脑海的眼睛,比火灼热,比水更叫人喘不上气,她心里忽地有一个念头,自己适才要是放他进来,少不得要被那双眼睛瞧得七荤八素,抽骨吸髓,只怕连魂都要被剥出去重塑个形。 但听外头苏嬷嬷扬声叫了两句“大少爷”,梁韫心跳突突,只想装个没事人,攥紧了那信,躲进里间看去了。 信上无非是问她这段日子考虑得如何,有没有回心转意,若要离开仇家,自己随时替她找寻出路。梁韫心怀感激,但靠着怀溪生前的朋友找寻出路,少说就要和仇家走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不到必要时刻还是算了。 她回了信,出门就见苏嬷嬷瞪着一双眼睛朝她观瞧,梁韫只装不知道,叫来在一旁候着的荷珠,轻声与她道:“去,把信交到施先生手上。” “是。”荷珠愣了愣,接过来,眼睛朝主屋看过去,她见大少爷的房门敞开却不见人,心里泛起嘀咕。 “快去吧。”梁韫淡淡催促,荷珠这才忙不迭转身朝堂屋去。 其实能有个许长安这样的大哥知晓内情,还是会叫人感到安稳的,那感觉就好像即便置身囹圄,这世上仍有一个人明白自己的处境,随时。 思及此,梁韫竟莫名想起仇彦青,想他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感受,他亲近她,是否因为自己是这世上少有的知晓他姓名的人。 * “通判府?太太又请通判府的人来赏花呀。”仇姝正领着仇细细在述香居闲坐,忽然听梁韫说起通判府,她愣一愣,“通判府的那几个女眷,都是拿鼻孔瞧人的,家里也不过就是个正六品的官…” 她一激灵,“姨娘说要给我说门好亲,不会是通判府吧?” 梁韫见她这个反应,忙道:“这我倒不晓得,既然说是好亲,总不会是唬你的。还有你刚那叫什么话。”梁韫赶忙在她手背打一下,“你这嘴,不熟悉的人当你是个娇小姐,一开口真是刻薄死人了,可别带坏细细。” “我还想教细姐儿刻薄呢,刻薄才不受人欺负。”说到这,仇姝声音低下去,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否则连个船工都说不过…” 梁韫笑了笑,“人家不是都给你赔礼了,你怎么还念着这件事?” 仇姝哼一声,“那也叫赔礼,不过是声不情不愿的抱歉,我还没有原谅他。” “你大哥说你没到造船厂就不生气了,怎么几天过去,你又记上仇了?” “我也不知道,一阵一阵的,想起来就讨厌!”仇姝摆摆手,凑到梁韫边上,亲昵地搂着,“不提了不提了,没准就是刻薄吧,我也只有和嫂嫂一起才敢放肆。” 仇细细在边上掩嘴发笑,也被仇姝拉过去,手挽手挨着,“小丫头,你笑什么!” “笑二姐姐!” “好哇你!”二人咯吱成一团,“迁怒”了边上的梁韫,一并牵连着被仇姝挠痒痒肉。 屋里嬉笑声不断,谁能想当年梁韫刚进门,仇姝还和她不对付,觉着梁家不安好心,高攀他们家的门楣。那会儿她还小呢,看事情只懂从自己角度,觉得梁家女儿配不上大哥,日久天长才晓得梁韫的好,从此她就只唯恐大哥死了,嫂嫂改嫁出去。 仇彦青从外头回来,听见偏屋里又是笑啊又是闹的,他这阵子都被嫂嫂躲着,趁此机会厚着脸皮敲敲门,是仇姝提着嗓门问了声“谁呀?” “是我,你们聊什么呢这么高兴,可否叫我也进来听一听?” 仇姝赶忙从塌上爬起来,亲自去给哥哥开门,“好呀好呀。”她拖着仇彦青的手将他拉进来,“大哥哥也来,我可还从没有和大哥哥坐下来好好说过话呢。” “我从前病着,没精力。” “那可不是,你身体好的时候也不爱和我们这些岁数小的玩,不是读书就是和爹爹一起。” “是吗?以前的事我都有些记不得了,姝姐儿不要怪我才好。” “记不得就记不得了!横竖和以前相比,我更喜欢现在的大哥哥!” 梁韫轻唤了声姝姐儿,姝姐儿哪知道眼前的大哥哥不是从前的大哥哥,笑盈盈道:“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大哥哥听了没准高兴呢。” 是,他听了是高兴,梁韫瞧仇彦青的眼睛就知道他笑得发自内心。她早看出他不服气,能得姝姐儿这么说,他定然高兴坏了。 仇彦青一来,梁韫话就少了,好在仇姝对大哥哥的话也一样多,过了会儿小钰姨娘来寻细姐儿,仇姝这才依依不舍跟着一起走了。 屋里静下来,就剩仇彦青和梁韫两个,梁韫起身想出去寻柏姑姑,却被仇彦青叫住,“嫂嫂,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不用你赶我。” 她就知道,他难得进来探听她们闺阁里的热闹,肯定别有用心。 但听他道:“上回是我唐突,往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你别怪我,别疏远我。” 梁韫于心不忍,转身与他遥遥相望,“我没有疏远你。” “那就是怪我了。” 梁韫眼瞧他走向自己,用手掌轻轻将他胸膛推开,他却按着她的手,强迫她感受他鼓动的心跳,使她不得不避开眼神,“…也不怪你。” 她凭什么怪他?他又不曾逼着她和他好。 一个巴掌拍不响,若非不是同样寂寞的两个人,如何走到一起? 梁韫渐渐看不清自己的心了,从始至终她不曾混淆他们兄弟二人,但如今她竟拿他当个深宅大院里的寄托,放弃了离开仇家的打算…… 她究竟是找到了亡夫的替身,还是找到了纵情的借口。 * 日子一晃到了陆夫人设宴请吴县贵妇赏梅这日,梁韫身为长房长媳,自然要陪着陆夫人从早忙到晚。 她待客陆夫人最放心,周到又细心,绝不会怠慢任何一个人。 席间姝姐儿年纪尚小,陆夫人又在主位,宾客们都逮着梁韫一个人叫她吃酒,梁韫一杯杯浊酒下肚,带着恬淡花香极好入口,不自觉就多饮了些。 梁韫在席间说说笑笑,托腮与贵女们笑闹,陆夫人几度清嗓,她也置若罔闻,她醉了,不想听谁的话,不想再当这个逆来顺受的仇家长媳。 “韫儿,你醉了。”陆夫人道。 但在陆夫人的目光注视下,梁韫也只是颔首称是,说道:“是我失仪了,还请太太让我先行告退。” 陆夫人颔首,梁韫在荷珠的搀扶下起 了身,她起来不忘和席间众人辞别,随后磕磕绊绊地回了述香居,这会儿天才刚黑,仇彦青都还在外头没有回来,苏嬷嬷见梁韫醉醺醺地进屋,想她这就该睡了,便也没有再在外头盯着,早早退下歇息。 整个述香居静悄悄的,仇彦青回去时还当梁韫仍在席上没有回来,直到瞧见书房亮着的微弱灯光,这才蹙眉叫东霖去问守夜的丫头。 丫头说少奶奶喝多了酒,睡了一会儿说头疼,就又坐起来披上衣裳到书房去了。 她喝多了酒上书房去做什么? 其实是为了书房那几口香气宜人的樟木箱,梁韫喜欢香樟的气味,这会儿头昏脑涨,只想趴在那口冰冰凉的箱子上小憩。 仇彦青推门而入时,便瞧见她屈膝侧坐在地,枕着木箱睡得香甜。 他鲜少见到她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大抵怕热,中衣外头就披了件薄衫,她的腰很细,似一把青柳,就连纤瘦的肩头都被勾勒得格外明晰。 柏姑姑陪在书房,见仇彦青进来,登时蹲下身去,想将梁韫唤醒,“少奶奶,少奶奶您别在地上坐着了,仔细受寒。”她才拉上梁韫的胳膊,便被甩开,“少奶奶,少奶奶您别任性,您看谁来了,快随我回屋去吧。” “谁?” 梁韫从胳膊里抬起头来,转身朝门边看过去。她的视线有些摇晃不清,但还是朝着门口的人笑起来,“是你啊,你回来了。” 原来女人喝多了酒,会像涂抹了过量的胭脂,眼下、面颊、脖颈都是诱人的桃粉,她前襟松散,能瞥见里头的水红胸衣,此刻她在仇彦青眼中整个人都成了秾艳的抹不开的艳色,重重一抹,划过他眉心,直指向心房。 “你怎么会让自己喝醉?”仇彦青走进屋来,怕她冷,替她掩上房门。 他蹲身想将她扶起来,梁韫盯着他瞧了会儿,忽地笑起来,“你是彦青还是怀溪?” “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 这答案动听,梁韫沉闷笑了几声,张开胳膊扑进他怀里,他顺势将她抱起来,她却不肯抽身了,枕着他沁凉的衣料埋下脸去。 酒后的呼吸灼热缓慢,一下下都铺洒在他颈间,她抱着他如同抱着一截水上的浮木,柏姑姑汗毛都立起来,只好别开眼去,站到房门外替他们守着。 仇彦青捋捋她脸侧湿濡的碎发,发觉那不是汗,而是她哭过。 “你真是喝醉了。” 梁韫摇头,“我还没醉,不过是架不住旁人劝酒,多喝了几杯。太太又请那么些人来家里,好热闹,难得的热闹,我从前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如今却是最聒噪的一个。” 她眼看要歪倒下去,仇彦青手掌忙将她后腰托住,“这是为何?” “因为…”梁韫挣了一下,眉头不虞地皱着,竟有几分俏丽,“别摸我,抱着就是了,别动手动脚。” 仇彦青一愣,笑起来,想不到她不光没醉,还将他认得这么清楚,“这就叫摸了?是你别冤枉我才对。” 梁韫将他推开,“你几时回来的?” “没多久,一回来就看书房亮着。倒是你,这么晚了到书房里做什么?” “我喜欢在这儿。” “不是因为我回来能到书房来见你?”他这问得锐利,语调倒是带着一丝温柔期冀,“你这会儿是想见我的,对不对?” 梁韫扶着发髻转过身看他一眼,又转回身来,只背对着。 仇彦青没有说对,但也没有说错,这大概是梁韫心底的想法,因此她没做声。 她此刻憔悴困倦,衣裳也皱皱巴巴的,但仇彦青只看得见她发髻微乱,薄衫下腰肢柔软,眼下的梁韫是一只空荡的茧,只要仇彦青不笨,就懂得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梁韫就再也不能与他划清界限。 他会是她的奸。夫,她作为仇怀溪妻子的污点,仇彦青竟不知自己如此迫不及待,要与她共创这个仇家最大的丑闻。 他走上前,从身后将她轻轻抱住,她身体有些僵直,仇彦青用下巴轻蹭她衣领,嘴唇便若即若离触碰到了她颈间细嫩肌肤,这举动换来怀中人的阵阵颤栗。 “韫儿,我会陪着你,往后你身边都有我在,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更不会叫你借酒浇愁,在夜里偷偷地哭。” “放手…” “你看,你根本从未真正将我当成过大哥,你总是把我和他分得那么清楚,你拿我当成不相干的人,所以才会责怪自己。” 梁韫一怔,“歪理!” 他也忍不住笑,“好,歪理,可是那又如何?就将我当成是他又有何妨,于你于我,都是慰藉……” 梁韫被酒劲催得心慌,颈间他的气息也越来越粗重,她索性闭上眼不管不顾,只大概晓得自己这会儿正坐在了他腿上,她被带着辗转几处地方,不是太硬就是太冷,都被他给否决。 她被掐着腰送上了桌案,心越发跳得紧迫,“不要在这儿…” “只将就这一次。” 随他覆身而下,梁韫头脑“轰”一声不复理智,依稀记得自己说了句这是错的,也被他安抚,说是错的也有他陪着将错就错。 第23章 第23章纵情的报应 她躺在仇彦青的衣裳堆里,最后的一点坚持是叫他将油灯吹了,柏姑姑在外头,她怕她能瞧见窗上的影。 如果说他穿着衣裳还有那么一点他大哥的影子,眼下梁韫已半点找不出他二人的雷同之处了,她手下摸不出半点骨瘦嶙峋的坚硬,相反所触之处皮肉异常饱满软弹。 梁韫的酒像是怎么也醒不过来,脑袋从桌沿那头挂下去,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 她瞧不见仇彦青,瞧不见她自己,身体一时上升一时下坠,似一只小船乘风破浪,他很生疏,比她想象的生疏,因此最开始她的神情并不享受,反而迷茫更多。 仇彦青俯下身来与她纠缠,掠夺她的唇舌,她被剥了水红的壳,仇彦青掌下触摸到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将她拉起来,抱着一并坐进圈椅。 这一坐叫二人都有些失神,梁韫垂头颤栗良久,举目捧上仇彦青的面容,借月色将他深深打量。若非她此刻满面愁容,仇彦青当真要以为她将他认成了大哥。 “韫儿…” 梁韫却像是如梦初醒,催促道:“快些吧,你还有多久?” 她口气冷淡,仇彦青唇角的笑意僵持,将她带起来,手臂撑着桌案,几乎没什么感情地直到结束。 梁韫出门时天色仍是漆黑的,她发髻已全然凌乱,浑身发软,像是大病一场。这晚她睡得并不安稳,被各式各样的梦境惊扰,醒过来已是泪流满面,怔怔出神后来到亡夫的壁龛前痛哭流涕。 天一亮她就病了,浑身发烫,也不知是不是昨夜纵情的报应。 她喊了荷珠进来替她倒水,渴得喝空了一壶茶,柏姑姑一听她身上烧起来,忙里忙外替她擦身。荷珠那傻丫头瞧见梁韫前胸脖颈的痕迹,以为她出了疹,吓得手足无措,直到被柏姑姑眼神喝止,才发觉那些痕迹透着可疑的暧昧。 荷珠错愕,“啊…大少爷他未免……” 柏姑姑冷声道:“这不是你该说的,出去了也不许乱嚼舌根。” 梁韫听她们这么讲,迷迷糊糊坐起身,伸手要镜子,“怎么了?让我看看。” 这一看,满目的斑驳红痕,梁韫羞愤异常,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好在几乎都能藏在衣领下,她对镜掐着自己颈部皮肉狠揪几下,直到揪出痧来才肯罢休。 荷珠看不明白,也不敢出声,她不知道这是梁韫揪给陆夫人瞧的,毕竟梁韫鲜少生病,陆夫人不可能不来探望,这要是叫她瞧出个好歹,述香居可就要鸡犬不宁了。 陆夫人得知她生病,果真大早上领着大夫来瞧,她见梁韫病得这副模样,好不惊诧,“这是怎么弄得?几时见你病得这样重过?可是你房里的人昨夜忘了烧炭?怎么这样烫!” 梁韫在柏姑姑的搀扶下支起身来,“太太,您来了,我应当是昨夜在院子里吹风受了寒,发一场汗就好了。” “我能不来吗?怎的连 嗓子都这般沙哑,快别说话了,躺下去,先叫大夫给你瞧瞧。“陆夫人瞧见梁韫脖颈上青紫一片的痕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你这孩子,这又是谁的主意?将你给揪成这样。” 柏姑姑低眉顺眼替梁韫担下来,“回太太的话,这是我们老家的法子。” 陆夫人不疑有他,咂舌道:“姑姑你也真是,韫儿岂能用那些粗鄙的法子!这些印要是消不下去,就是我都不能饶你!” “别…”梁韫赶忙道:“姑姑也是为我好。” “好了好了,我晓得,不会真的罚她,你快躺好。荷珠,将帐子放下来,大夫还在外头候着,把人领进来吧。” 就这么乱中有序地请大夫进来替梁韫把了一脉,大夫说她就是受寒,留下一帖温补的药方便走了,这大夫是仇家认可的老大夫,陆夫人忙按照他说的在梁韫屋里开窗通气摆熏炉,亲眼瞧着梁韫将药喝干净,这才松口气。 梁韫勾扯嘴角,不忘安慰陆夫人,“得亏这阵子造船厂有大少爷,否则我这一病,不知道要耽误多少事。” “你就别想着造船厂的事了,我看你就是太劳累,将身子给累垮了。”陆夫人这下动了真感情,趁荷珠去送大夫,压低声量道:“也是因为彦青,叫你操心了。” 提起这个名字,梁韫不由将目光躲避,被衾下的双腿也并拢着弯曲起来。她没有做声,微微笑了笑,陆夫人见状以为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起身,叮嘱她好好歇息,便也走了。 下晌的时候林姨娘和小钰姨娘来瞧她,陪着梁韫在屋里坐了会儿,梁韫这时候能说能笑,就是不知怎的到了傍晚又烧起来,她自己都说不上个所以然,只得又躺回去。 仇姝仇放下了学来望她,却被拦在了外头,荷珠说少奶奶睡了,请他们明日再来。 仇姝眨眨眼睛四下看了看,“大哥哥呢?大哥哥还没回来?嫂嫂病成这样怎么不见他?” 荷珠道:“清早大少爷就出门去了,那会儿少奶奶还没起呢。” 仇姝蹙眉:“这可不行,大哥哥这几日总是在外头有应酬,那要是回来的晚了嫂嫂不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仇放在旁颔首,“我生病最怕自己待着。” 仇姝顺理成章道:“那我们快把大哥哥叫回来吧,别让嫂嫂久等。” 仇放一愣,“上哪叫?” “造船厂呀!” “我们两个去?” “你不想去我就一个人去。” 仇放听她这么说,自然急了,“我想去!谁说我不想去!” 仇姝面露喜色,随即掩饰过去,他们两个都是活泼的年纪,嘴上说去造船厂叫大哥哥回来,心里想的却都是出府,因此极默契地没有征询林姨娘许可,领着家仆就出府去了,横竖回来也是两个人一起挨骂,也不孤独。 这时候的造船厂人还多着,有了前车之鉴,仇姝叫家仆先去通传,随后这才大摇大摆跟着严先生进去寻大哥哥。 不过她的眼睛总在四下张望,仇放以为她在找大哥哥,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谁突然出现,只是当她瞥见远处抱臂而行的高大男子,眼睛便忽地一下亮了。 “你先找大哥哥去,我马上来。” 仇放没反应过来呢,扭脸就见仇姝跑远,他倒也习惯了她这个我行我素的脾气,自顾自跟着严先生见大哥哥去了。仇彦青见他来,颇有些惊喜似的,“你是自己偷偷来的,还是姨娘准许你来的?” 林姨娘怎会准许他跑来,仇放嘿嘿一笑,避重就轻道:“是和姐姐一起来的,不是自己来的。” “你们两个怎么会约好了上造船厂来?” 险些忘了正事,仇放一拍掌,“大哥哥你快回家看看吧!嫂嫂病了,烧得可厉害了,从早晨病到现在。” 仇彦青眼中原本的轻快一扫而空,“她病了?” 仇放颔首,“是呀,你几时回去?可别在外头耽搁,嫂嫂要伤心呢。” 仇彦青看向严先生,后者颔首示意没有更多事务待他处理,“大少爷您要有急事这就回吧,别叫少奶奶久等。” “那好,我这就回去了。”仇彦青转而问仇放:“姝姐儿呢?我领你们回家去。” 这可给仇放问住了,他转身指向前边,“我也不晓得,她刚来没多久就突然丢下我跑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哪。” 那就有些麻烦了,造船厂地方大不好找人,仇彦青又急着回去,不可能留下来等仇姝。仇放眼睛滴溜溜一转,主意这就有了,“那我在这儿等她,大哥哥你去吧,有严先生在我准丢不了。” 这下又叫他挣到了一时半会儿,可以晚些回府了。 “严先生,那我这就去找我姝姐姐了。”仇放刚要挥胳膊跑远,就被严先生给叫住,“且慢,小少爷先随我到棚屋底下去等吧,这儿人员纷杂,我叫底下船工替你去找。” 要找仇姝也好找,她本就没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躲着,而是趾高气昂拦在路当中,站在了匡晟面前。她在等他问自己为何会到造船厂来,可匡晟却像是根本不打算搭理她,被拦路也只是抱胸扬眉,绕过她便走。 她又绕到他跟前去,“匡晟!” 他顿住脚,提口气,“怎么了?大小姐。” “我是二小姐,不是大小姐。” “那好,怎么了二小姐?有何吩咐?” 仇姝哪有什么吩咐,她眨眨眼,没想好该说什么,匡晟却替她开了口,“可是来找大少爷的?他在后头和严先生商议正事,你要见他现在便去吧。” “…既然是正事,我便等会儿再去叨扰。” 匡晟道了声好,便又要绕过她,仇姝心里不大畅快似的,抬腿埋头跟上去,跟了没多远,匡晟兀的停下脚步,害她一脑门撞上他后背。 身后那小姑娘跟炸了毛的小猫似的张牙舞爪,“你做什么突然停下来?!” 匡晟觉得好笑,转身道:“是你撞上了我,二小姐。” 仇姝摸摸脑袋,皱起脸来,“你后背垫铁板了?我还没怪你将我撞得头疼,你倒先说我的不是。” 匡晟无可奈何抱起胳膊,“我可没有说你的不是,二小姐,我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你要寻乐子别来找我的茬呀,你看看这地方还有谁没事做,找他的茬去。” 仇姝面子上挂不住,脸都白了些,“你这是什么意思?” 匡晟叹口气,“上回的事我道了歉,你也该满意了,为何还要缠着我不肯罢休?你是觉得一个道歉还是太轻了?” “我缠着你?”仇姝只觉自己的本就挂不住的面子被彻底扯下来,丢到了地上,她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好羞赧的,突然因为他一句“缠着”,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对!一个道歉就是太轻了。” 匡晟大抵是觉得她不可理喻,摇摇头转身走了。 仇姝留在原地,羞愤地剁了两下脚,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是好生气好难过好不痛快。 他克她!准是他克她! 第24章 第24章为我留个窗 这厢仇彦青回到了述香居,到梁韫屋里去瞧她,她屋里香得扑鼻,就像是雨天草地会被被雨水激起浓郁的青草香,她这屋里的气味也因她得病沉淀下来。 平日里她发间的隐约清香这会儿变得十分明显,仇彦青像是掉进个她罗织的盘丝洞,到处弥漫着温暖的馨香。 “韫儿。”他唤了她一声,偏首示意柏姑姑退出去,将门带上。 里间静悄悄的,莫说回应,就是一声咳嗽也没有。仇彦青不自觉放缓脚步,走进月洞门,再登上她架子床的台阶,往更清幽的最深处去。 “是谁来了…?”梁韫总算弄出些动静,翻身面朝 外,用手肘支起上身,“你……” 仇彦青走过来,掀衣袍在她床沿落座,梁韫病得满面潮红昏昏欲睡,瞧见他来,别过头去似乎不想见他,更不愿面对昨夜二人越过雷池后的前路。 “韫儿。”他捋过梁韫面颊湿濡碎发,“是不是昨夜受凉了?” 梁韫闭着眼,偏脸躲了躲,“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嗓子也哑了。”他握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好烫,还没降下来?也是我不好,昨夜只觉得你身子暖得很,却忘了你饮过酒。你脖子上是怎么了?” 说着要用手拨她的衣领,梁韫重重别过身子,只觉得头昏脑涨,“还说…不都是你做的好事。” 仇彦青笑一笑,替她将锦被掖好,梁韫问他要水喝,他便用胳膊架着她后脖颈,耐耐心心喂她喝了一盏又一盏。 梁韫也是没想到自己还有生病被他照顾的一天,瞧着床畔这张熟悉的脸孔,心里当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长吁一口气,“我此前从来没有病得这么重过。” “人总是要生病的,没有谁一辈子都没有个头疼脑热。” “是你大哥…”梁韫兀突突道,“是你大哥生我的气了……” 仇彦青随之愣了愣,嘴角微不可查地一哂,也不知是在笑她什么,好在她没工夫瞧他,否则定要揪着他这片刻神态仔细盘问。 “大哥才不会生你的气,就是生气,也该生我的。大哥怎么忍心叫你生病?别多想了,你就是昨晚上受了寒,哪有那些神神鬼鬼的事。” 听他说昨晚上,梁韫越发无地自容,将脸藏进被衾,“别说了,你出去吧,别叫外头的人起疑。” “有什么好起疑的?就是演,我该演得对你关怀备至。” “…你当心苏嬷嬷。” “无碍,我来时根本没见着她,外头还有姑姑把风。来。”仇彦青将她抱起来些,“我抱着你,给你揉揉胳膊,躺了一天,身子都该僵了。” 梁韫拒绝不了他,她这会儿人都是软的,由着他将半个身子坐进她的软褥,揽过她替她松肩膀揉胳膊,她最初不适应,皱着眉瞪他,就是他按得实在太认真,半点邪念没有,叫梁韫提防了片刻便也挨不住,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他还是那个侧身环抱她的姿势,手掌在她后脊轻轻地拍,梁韫蓦地攥紧了他的衣带,不通气的鼻子越发酸胀。 他发觉了她的异样,也心知这是因为自己的体贴关怀,可他的体贴本就是算计,此时更该装并不知情。 二人相拥片刻,仇彦青指节刮刮她红润的腮畔,“我夜里再过来,好不好?” 她探出头来,与他衣料摩擦,窸窸窣窣作响,“你怎么来?” 他笑,“为我留个窗。” 梁韫懒得说他,翻个身朝里睡觉去了。这晚上她当然没有为他留窗,后半夜在梦里出了一身大汗,醒过来烧已退了,本以为是自己醒转的,结果听到后窗响动,他竟真的来翻窗,可惜栓子上得紧紧的,根本没为他留。 * 造船厂里,一派热火朝天。 “匡晟,师父找你。” “好,知道了。”匡晟丢下肩上木材,转身进了棚屋,简单擦洗,披上短褂去寻仇仕昌。 打从匡晟独当一面,就鲜少被师父单独叫去问话,师父很严厉,但对他很好,一来因为师父曾经拜师他的祖父,二来自己天资聪颖,根本轮不到挨骂。 “师父,您找我。”匡晟推门而入,候在门边等待。 仇仕昌在门内朝他颔首,“进来吧。”见他站着不动,“过来,坐下吧,不是为了造船厂的事,不必紧张。” “我不紧张。”匡晟笑起来,到桌边落座,“师父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啊?” 仇仕昌想了想,“你今岁,十九了?家里给你说过亲事没有?” 匡晟一愣,“是十九了,未曾说亲。” “就算是说了,也退了去,我有一门亲事说给你,是和仇家的小姐,你上门。你要是愿意,这婚事就成了。” 说亲?和仇家小姐?匡晟听到此处方回过神来,师父究竟说了什么已记不清了,满脑子只剩那声“仇家小姐”,他匪夷所思,“这是仇家提出来的?仇家的意思?” “嗯,我晓得你们两个早前有些矛盾,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此一来你们还都见过彼此,也不算盲婚哑嫁,匡晟,这可是门高攀的亲事,虽说是上门女婿,可你也应当没有理由拒绝。” 仇仕昌说的是匡晟和泳姐儿幼时的事,架不住匡晟此刻脑子里想的都是另一位小姐,满目迟疑,“这…这不合常理,那二小姐就答应了?” 巧就巧在这儿,两位小姐都是二小姐,这下误会就更难解开了。 “她应当还不知晓,但她一旦知晓,也是会答应的。” 匡晟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门里走出来的,他只感到不真切,那二小姐当真不知情吗?还是她蓄意报复?可有哪个女子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匡晟耳朵根蹭一下红了,他忽地起了个不大好的念头,那二小姐该不会是真想要嫁给他吧? 她发的什么疯! 不对,这婚事多半是大少爷替二小姐做的主,毕竟那二小姐的生母是仇家姨娘,不可能想到将女儿嫁给造船厂的船工,只有仇家男人才会想到用这种联姻式的结合稳固船厂。 那她大抵也是不愿意的,可是如此高攀的婚事,他不能即刻回绝,更不可能当面回绝自己的恩师。 匡晟揣着这桩心事过了一夜,清早起来也不曾和父母商议,奔着造船厂就去了,他预备当面和大少爷致歉,谢绝他的美意。 仇彦青此时刚到造船厂,才下马车便瞧见匡晟候在大门边,走过去问他为何不进去,他霎时满面凝重,说有要事和自己讲。 仇彦青只当他是为了厂里事宜,便与他边走边说,可是匡晟却诸多顾虑似的,迟迟没有开口。 “怎么了?大早上就在这儿候着,肯定是有要事吧。” “是。是为了我和二小姐议亲的事。” 仇彦青脚步一顿,“你和二小姐?” 匡晟狐疑,“我和二小姐的婚事,这不是您的意思吗?” 这会儿功夫仇彦青在脑子里已转过弯来,他试探,“是你师父告诉你的吧。” “是,师父昨日告诉我真将我吓了一跳,这事我不敢当着他老人家的面拒绝,只好来见您,望您谅解。您也看到了二小姐恨我恨得牙痒,怎么就能替我和她说亲。” 仇彦青抬抬手,“你且回去再好好想想,明日再给我个答复,你们之间那点不愉快本就是小孩子玩闹,谈不上爱恨。” “可是——” “再想想。” 仇彦青再说下去怕是要露馅,连忙就走了,他此时心里也犯嘀咕,仇姝和匡晟说的哪门子亲?难不成是梁韫和林姨娘的主意?可林姨娘相中的分明是通判一家,她们也没理由瞒着自己,更没理由请仇仕昌出面。 下晌他便提早回了望园,这会儿梁韫正躲在屋里喝药,陆夫人说什么都不叫她出去见风,左右述香居的丫头小子都是最懂照顾人的,有这条件就该好好将养着,何必急着外出。 梁韫也难得清闲,一整日待在屋里,陪林姨娘说除夕的安排,用过中饭没多久仇彦青就回来了,他进门见林姨娘在,心底升起好大个疑虑,疑心这真是梁韫和林姨娘的主意。 不过他沉得住气,等到林姨娘走了才问梁韫:“林姨娘不是想促成姝姐儿和董家的婚事吗?怎么今日我到造船厂,匡老师傅的孙子匡晟来找我,说要拒姝姐儿和他的亲事。” “什么?”梁韫剥柑子的手一顿,看向他,“姝姐儿和匡晟?谁定的亲?” “你不知道?我探他口风 ,谁定的不晓得,但是二叔和他提的。” “那就是三叔!”梁韫将柑子往案上一放,十分笃定,“匡晟定然是误会了,林姨娘不可能把眼光放到造船厂去,二叔和匡晟提的时候说的定然是泳姐儿,那是三叔家的二小姐,不是望园的二小姐。” 她在仇家四年,对这一家子人何其了解,因此半点没有迟疑,笃信自己猜测的不假,“是误会,你和匡晟说开吧,他想错了,姝姐儿是在说亲,却不是和他。” 仇彦青一愣,笑起来,“原来如此,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那我回头和他解释清楚,省得误会深了闹出笑话。”他顿了顿,“不过,三叔嫁女居然想到了匡晟,他这是要和造船厂还有二叔联姻?” 梁韫皱起眉头,“他最近又是巴结你又是请二叔说亲,我看他的野心就快写到脸上了。” “那这亲事怎么办?” 梁韫霎时愁容满面,“这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还要看匡晟的意思,他要是有意,旁人说什么都没用。不过…我觉得姝姐儿对他有几分在意,他真要是娶了三叔家的,我怕她就该伤心了。” “姝姐儿和匡晟?” “是啊,你瞧不出来?姝姐儿几时对个外人如此上心过。” 仇彦青沉默片刻,竟和梁韫一样不大想促成仇泳和匡晟的婚事,可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坏处?仇仕昌和仇仕杰联手,夺走造船厂不正是他想看到的吗? 可当他抬眼瞧见梁韫此刻紧蹙的眉头,又想替她出个周全的法子,叫她别为此事烦心。 第25章 第25章狗才将人舔得湿漉漉的…… 如此一来,仇彦青都不知下回见面该如何回复匡晟,毕竟他未必改变主意,若是真的改变主意,难道真的要将姝姐儿嫁给他吗? 可为何不能真的将仇姝嫁给匡晟呢?仇彦青知道匡家对造船厂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真的可以促成这桩婚事,将来匡家对仇家长房定有助益。 仇彦青回到仇家这段日子,并非不曾为钱财名利所动摇,造船厂本就有他一份,与其毁于一旦,不如被他收入囊中。 先头和长顺的人接触,不是没有做臭仇家造船厂的打算,但后来他发觉这些捞偏门的人的确有些真材实料,也有靠谱的路子,便发觉和他们合作未必能达成最初的目的,甚至还叫他看到了些能发财的门路。 仇彦青和仇怀溪不同,对仇彦青来说自己并不是非要守住这份家业,如此便可放心大胆尝试,成了算自己的,败了也不可惜。 何况梁韫将仇家的事看得那么重,真要是一下将造船厂给毁了,只怕她难以承受。 仇彦青不想那么快看她难过,他不是个断情绝爱的人,初试云雨便是和她,即便知道二人结局终会走向分崩离析,但在这新鲜的过程里,他同样享受与她相拥温存。 此前他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自小被仇家家仆带大,即便在外人眼里他有父有母,可他从未将那两老仆当成自己的双亲,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相处得来的朋友,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到仇家,叫仇家人后悔当初的选择。 如此想来,倒不妨先将造船厂当个事业来做,横竖他和梁韫生米做成熟饭,将来望园是他的,造船厂是他的,还不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将叔嫂丑闻搬到明面上,陆夫人也只有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仇彦青这下有了方向,第一时间便约见了张同顺。 “张老板,你说的避税法子我想了想,还是不大可行,风险太大,时效太长,一定要半途改道,太麻烦了,你的货船小而轻便倒还好说,仇家的货船太醒目,极难躲避查验。” 张同顺连连颔首,“说的是,风险的确是大,但也不必每一艘船都走这条水路,非必要——” 仇彦青将他打断,“张老板,我的意思是,非必要时,我的船厂可以与长顺合作,里子装我的货,但外表叫人以为那是长顺的船。” 本来只是介绍一条路子,拉拢关系,谁知仇家大少竟想着合作,张同顺受宠若惊,“贤弟这是要运什么?江南商会…不知道你要和我谈合作吧?” “江南商会走的是‘非必要’的货,和张老板你合作的,自然是与他们无关的,‘必要’的东西。” “贤弟是说……?” “盐。” 张同顺眼光一亮,在这位仇家大少清亮温润的眼眸里,看到了熟悉的野心,此前倒没听说过他是这样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不过这可是走私,不论与谁合作都还是该谨慎。 张同顺按捺惊喜道:“当然,盐…就是不知道贤弟的盐,是走得哪家路子?”说罢眼神试探,担心他在别处与人还有买卖合作,到时钱是仇家挣,风险自己担。 “路子还没有头绪,张老板要是能举荐我一间盐场那就太好了。” “能,当然能。”张同顺等的就是这一句,这下他们可真正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知道一处海盐场,就在盐阜,贤弟要是感兴趣,哪天我来随行,带你实地走访走访。” “那就太好了,多谢张老板。” 仇彦青和张同顺先后离了酒楼,他还得到造船厂去,想必匡晟早就候着自己,要为退婚再费口舌。不过这次他另有想法,泳姐儿和匡晟的婚事不能成,反倒是仇姝,她若和匡家联姻,无疑对自己助益最大。 通判府的婚姻固然也很不错,可到底不比嫁给匡晟保险,何况和通判府的关系尚且可以用钱财维系,匡老师傅一家却一定是和仇仕昌最亲近的。 怕只怕在两个仇家女儿之间,匡晟会不假思索选择仇仕昌为他安排的仇泳…… 带着思虑到造船厂去,却得知匡晟不在,原是一艘出航的船在下个港口出了小问题,他带人赶去查看,一去怕是要耽搁上三四天。 这倒好,仇彦青无事一身轻,回家和梁韫商议对策。 他先是去和陆夫人问安,随后一到述香居便进了正屋,没多久又走树后的小窗出来,在苏嬷嬷眼皮子底下来在了偏屋后窗,轻敲三下。 窗子里很快有了回应,梁韫大抵猜到是他,因此才亲自去开窗,推开窗果真见他那张清俊带笑的面庞,就是不知为何叫她觉得格外狡黠。 “你做什么?”梁韫忙偏首往外望,还好,这窗外头有两颗桂树,倒是隐蔽,“你这是要做梁上君子?有门不走,偏要走窗。” 仇彦青二话不说先撑着胳膊迈了条腿进来,梁韫阻止都来不及,只得后撤,“你当心!” 话音刚落他已然稳稳当当落在她跟前,动作敏捷,根本不必她操心,他掸掸衣褶,朝她绽个笑,“这有什么”说罢便急匆匆走到外间看了看,见没人,返回来随即搂住了仍在原地的梁韫。 梁韫叫他搂得呼吸一紧,想推他都抬不起胳膊,“…仇彦青!” 他将她搂得紧紧的,俯身啄吻在她面庞,额头、眼下、面颊、嘴唇,又到另一侧去,一路吻到耳廓,衔住便不撒嘴了。 耳朵痒得难耐,他还偏用尖牙轻轻地咬,梁韫人都弯成个虾米,“…你别这样,外头还有人……” “再多叫叫我的名字,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仇彦青…” 话音刚落梁韫后半句话便被他吞咽下肚,他尝过第一回的甜头,便心心念念都是她的滋味,如果她是船,他便想变作个吸附船底的甲壳,无时无刻都缠着她。 “韫儿,你今日熏的什么香?怎么这么好闻?” “就是和从前一样的香……” “是么,我闻着不像。” 他说着两手已然不老实,梁韫晓得他走窗就是存着与她白日宣。淫的心思,可自己即便知道他的目的,也没有办法就这样拒绝他,她的抗拒只体现 在言语上,那几声细细弱弱的夹杂在唇音间的抗拒,不失为一种情趣。 回过神来已衣衫不整睡倒在床榻,梁韫眼瞧着他,心里竟也有几分喜悦,“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想你了,一刻离不开你。” 梁韫面颊红得像两颗果子,他说话总能引她面红耳赤,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叫她不得不掣过温热的小衣掩在眼前,不与他眼神接触。 他也无暇来揭她眼前的衣料,二人颇有种热恋男女的手忙脚乱。青天白日,窗棂透进明媚的晨光,梁韫恍惚间觉得自己和他是对新婚夫妇,陌生久违的时光重现,四年前的一幕幕仿佛仍在眼前,梁韫瞧着光影中丈夫朦胧的脸,连年来的寂寞仿佛都找到了出口。 梁韫去推颈侧的脸,嗔怪道:“你是属狗的?” “怎么就成狗了?” “狗才将人舔得湿漉漉的。” 他话音自她颈窝传上来,别有深意似的,“你是说哪儿?” 梁韫一愣,脸孔霎时通红,不等她啐他,他便沉身扣着她的肩,将人向下按,梁韫成了张小纸人,任凭捏圆搓扁,团起来再抻平。 这回也不知是说破罐子破摔还是尽了兴,梁韫并没有催着仇彦青走,任他在身侧躺着,用胳膊圈着她肋下,简直压得人喘不上气。 梁韫要推开他起来,又被他紧紧抱回去,后背贴着他前胸,他听起来有些困顿,“不要走…” “是你该走,要睡回去睡,别在我这儿睡着了。” 他声调仍透着困意,迷迷糊糊的,“我不睡,我有正事说…” 梁韫有些喜欢他如此半梦半醒的声音,像是与她一起醒在早晨,“什么事?你有正事不早点说。” “是姝姐儿的婚事,我想撮合她和匡晟两个,你觉得好不好?” 梁韫坐起来看向他,“什么?你要撮合他们两个?” “不是你说姝姐儿对匡晟有些特别吗?”他也坐起来,替梁韫满床找衣裳,“穿起来,别再冻着。” “姝姐儿还小,那她过几日要是又遇上个刘晟李晟,难道你也要撮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是想拉拢匡家,不叫三叔捷足先登。” 他故作心事被看穿,“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梁韫系上细带,转过身去,“林姨娘第一个不愿意,谁会放着通判家的亲事不议,将女儿嫁给船工。” 仇彦青瞧着她白净纤瘦的后背,目光被那一条细细坠坠的红绳牵动,温声道:“最重要的还是姝姐儿怎么想,匡晟固然是个船工,可论起来他家祖上还在工部造过船,也是名门之后,董通判家的那个小儿子我听说过,应当不会有他大哥的出息,将来按姝姐儿的脾气,多半要夫妇不睦。” 梁韫扭转头,“难道匡晟她就满意了?”问出口她自己就有了答案,看得出匡晟镇得住姝姐儿,而且他是有手艺有本事的人,将来在造船厂必然受到重用。 这下梁韫也动摇起来,闷声不吭将衣裳一件件穿回去,思忖片刻后问:“听你意思,是叫姝姐儿自己选了?” “有何不可?”他笑一笑,上前来拥住她,“将来等我的孩儿长大,我也叫他自己选。” 他说罢拿眼梢将她反应轻扫,果真见她整理发髻的手顿了顿,转而又装得若无其事,叫他快些回去。 “还不快把衣裳穿回去,总不是在等我伺候?”她催着他起来,也不管他还在披衣,将人推到了窗前,“回去时踩着点杌子,当心摔跤,和太太解释不清。” 他倒越发粘人起来,将她唇上残存的丁点胭脂也打扫干净,那架势真恨不得将她当成根香喷喷的肉骨头,吮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梁韫却是心不在焉,催着他走。虽说她没有将他说的孩儿当成自己的,但心里的慌张却是真的。他们不会有孩子,紧要关头梁韫都会提醒他起身,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真有个好歹,仇彦青定然不会有事,自己可就完了。 果然,尝过了其中滋味,劲头过去就叫人后悔…… 第26章 第26章已然从偷q的快感之中抽…… 仇彦青说,他要叫姝姐儿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梁韫觉得他在说笑,他自己都没有议过亲,倒指教起别人的婚事了。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还得要陆夫人替仇姝做主才好,将来到了夫家,也好有个倚仗。 怎知没过多久仇姝那丫头就找上门来,耷拉着小脸要嫂嫂替自己做主,为她想想办法,“姨娘竟真要将我嫁到通判府去,还将话递到了太太面前,嫂嫂你早就知情对不对?上回试探我就是为了看我反应,你明知我不喜欢他们一家,还将我生生地瞒着!” 梁韫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通判府是多好的亲事,即便她有些不满意那几位小姐,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往后丈夫走任自立门户,哪里还用考虑婆家人的喜怒。 “你别任性,我看林姨娘就是待你太好了,就该坐以待毙地等着,等到苏州城里哪家生意人要给儿子娶妻,直接让冰人上门带了你走。” “嫂嫂!” 再一看她眼圈都快红了,梁韫忙转向她,声音连带腰杆都软下来,“这又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上了?” 仇姝根本不知道自己看着有多急切,连眼圈都憋红了,“我没哭,我就不想和通判府议亲,那要是议成了,太太定然要将我嫁过去。” “嫁过去有何不可?” “我不要……” “为何不要?”梁韫握住她的手,“你总要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才好帮你,是不是?” 仇姝越发坐立难安,不像是说不出口,倒像是被自己给急坏了,“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要,我不喜欢董家的少爷,我不要和他议亲。” 梁韫压低声量,小声试探问:“你可是有心上人了?你是不是…有自己想嫁的人?” 仇姝一愣,被问到了点子上,像是一声清脆的响铃回荡在了耳边,“心上人?”她眨眨眼,脑袋里莫名浮现了一张叫她胸闷气短的脸。 心跳蓦地急促起来,脸也跟着发热发红,“不是他!” 这下轮到梁韫发蒙了,“不是谁?”眼瞧着仇姝的脸由白转红,梁韫在心里也有了答案,她这个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就是演也晓得该演得温良恭俭让,可自从遇到了匡晟就变得“喜怒无常”“小肚鸡肠”起来。 除了他,还有谁。 梁韫笑起来,歪过头去瞧她,“你可是想说,不是匡晟?” 仇姝兀的看向她,眼里惊愕难藏,都不必嘴上再多说什么。梁韫笑得越发开怀,“我看你真是中邪了,连自己的心意都瞧不明白。” “我…我不喜欢他,他怎么会是我的心上人!” “那好,那你大哥哥那边,我就替你回绝了。” “什么?大哥哥那边怎么了?” 梁韫被她反应逗笑,手帕障面,“他一早和我说,看出你不喜欢那个通判家的,要撮合你和匡晟。” 少女涨红的面容变得疑惑而又惊喜,哪还看得出半点适才的躲闪抗拒,“当真?你们怎么什么瞒着我不告诉我!” 梁韫先头还在反对仇彦青异想天开的想法,眼下却不得不顺从了他,“适才是谁说自己不喜欢匡晟的?你要我告诉你,总得让我确认了你的心意。” 仇姝扭捏道:“我也不是多喜欢他,就是比起那个通判家的,觉得他更好些。” 有她这句话,梁韫也就放心了,将人送走转而暗自叹一口气。 仇彦青是当上了这个月老,可林姨娘那边她又该如何交代?罢了,总该以仇姝的意愿为首要,若真能促成一桩两情相悦的亲事,她也算为仇家人做了件好事。 仇彦青得知此事笑了半晌,说人还是得逼一逼,逼急了才吐露真心。他想了个法子,叫梁韫出门时带着仇姝,她是成婚的妇人,领闺阁小姐外出合规合矩。 梁韫可以带她到造船厂去走动走动,年轻男女成是不成,见个三四面也该有结论了。 既然匡晟错将仇姝当成了“二小姐 “,再见她心境也就变了,就算八字尚没有一撇,也会在心中为她冠上个未婚妻的头衔,多不情愿也要碍着仇仕昌的面子与她“好好相处”。 这要是叫仇家两个叔叔知道,怕是要将鼻子气歪,可认错“二小姐”的人是匡晟,仇彦青不过是好心撮合,又何错之有呢? 梁韫真照他说得做了,细想起来,忍不住对他道:“我发觉你这人骨子里蔫坏,怎么就能替姝姐儿冒领了这个‘二小姐’,还正儿八经撮合上了。” “这也能和坏搭上边?我是好意。” 仇彦青留了仇姝姐弟叫匡晟带着四处参观,与梁韫单独走在造船厂,抬手指向远处一艘初具雏形的货船,“走,我带你去看看新造的船,这说起来还是我到仇家督造的第一艘船。” 这是艘十五丈长的大船,梁韫还是第一次站得离一艘未完工的船这样近,和完工的船不一样,这艘船给人一种嶙峋的美感,她从前体会不到,一件木头拼凑的死物谈何美丑?想必这也是种日久生情吧。 “上去看看?”仇彦青问出口已然攀上木梯,梁韫来不及思考,被他拉了一把,回头看周遭无人,便也不顾淑女之姿随他攀了上去。 船身里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好看,三面都是还未涂刷桐油的毛糙木壁,另一边朝河,倒是有些静谧地壮阔。 她行至木梯,向下看了看,有些畏高,“我们这就下去吧。” “别急。” 身后一双臂弯兀的将她圈回去,将她吓得惊叫,“仇彦青!” 耳畔他话音带笑,听语气好像是在和她商量,“好不容易将你哄上来,这儿门外没有柏姑姑,更没有那长了狗鼻子的苏嬷嬷……” 他话到此处,梁韫便明白了他打的什么主意,扭转身正要骂他,却被以吻封缄,他越发不饶人了,梁韫明显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初次时他小心翼翼举止温柔,仍能叫梁韫看出些他大哥的影子,但往后的一次次他都越来越放肆。 纠缠间梁韫不断推拒,二人额头抵着额头,呼吸杂乱,气氛也变得晦暗难明。 “仇彦青,仇彦青你非得这样?非要在这种地方?” “不好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有仇家人打扰。”连着直呼其名,倒将他给叫得欢心,“嫂嫂…你看看我,你看我还像他吗?” “你住口。” “我不。” 梁韫举目闯入他狡黠含笑的双眼,总觉得他此刻另有所思,没有几分真情。挣脱无果,她偏首见河面静悄悄的,天色也渐渐暗淡,索性卸下防备由着他去,也好速战速决。 她最后的底线是上身的衣裳,紧攥着前襟不许他沾手,即便撞得站立不稳也只有一只手扶着粗糙的船壁。 这时候造船厂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梁韫和仇彦青留了仇姝仇放姐弟两个跟着匡晟,仇彦青叫匡晟带仇放认船,自从仇昭进了造船厂,仇放也对造船有了兴趣,倒不是他有意与仇昭相争,他还是个小孩子心性,无非是哥哥做什么,自己也要跟着做。 如此一来倒便利了仇姝,她也是仇家的子女,和弟弟一起在先生那下了学,到自家造船厂陪着一道听听造船的知识也是名正言顺。 那厢仇姝走在匡晟和仇放身后,瞧着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心里将自己盘问,倒也不觉得这匡晟有什么好,她为何要鬼迷心窍似的对嫂嫂嫂嫂说自己喜欢他呢? 也不过就是高壮一些,相貌端正一些,她几时如此肤浅了?婚姻大事儿戏不得,姨娘和太太为了她特意去结交通判府的女眷,自己却想着同她们唱反调。 大姑娘此刻难免扭捏,这哪是不想和姨娘太太唱反调,分明是想和他唱反调。 匡晟走在前头始终不大自在,按照大少爷所说,二小姐尚不知晓这桩婚事,只是陪着放哥儿一道来消磨时间。可对他来说却不是这样,他眼下看仇姝哪都不对劲,素日里从不曾认真端详过哪个女子,今次不免将她仔细看上一看。 单薄的身板,细瘦的脖颈,粉润的嘴唇和小巧的鼻尖。她不说话时那双有神的眼睛倒不显刁蛮,反而灵巧敏捷,顾盼神飞,十分鲜活。 仇姝抬头抓到他审视的目光,“你看我做什么?” 匡晟猝不及防故作无事,好在仇姝并不纠缠,他假做没有听见,只回答仇放有关船舶的疑问。 仇姝感到受冷待,哼了声,催着仇放要走,到这时候仇放也不剩什么耐心,便答应去找大哥和嫂嫂。 三人往回走,却没在适才分手的棚屋找见他二人,正疑惑他们到了哪儿去,仇放忽地朝远处挥手,“大哥哥!” 原是大少爷正朝这儿走过来,奇怪的是四下环顾不见大少奶奶,等走近了一问才知道河边风大,她畏寒先回了马车上。 仇彦青谢过匡晟,领了弟弟妹妹离开。 来时就乘了两架马车,仇姝关心梁韫想和嫂嫂同乘,梁韫隔着轿帘温声道:“我没事,应当是上回受寒没好全,你别上来了,里头那么窄,你来了你大哥哥坐哪?三个人挤一块儿么?” “那好吧…”仇姝正要走,一阵风隐隐掀起了轿帘一角,叫她瞧见了两颊潮红双眸湿润的梁韫,看起来的确状态欠佳。 其实梁韫适才脸红更甚,嘴唇更是红得透过了唇脂,她头昏脑涨,下木梯时险些踩空,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从前不曾有过,大抵是幕天席地过于惊险,全程心都悬着,缓过神来便被他说红得像只熟螃蟹。 他的挑逗不再令她面红耳赤,她彼时已然从偷。情的快感之中抽身,剩下的只有后怕,这次见识了他的胆大妄为,更是不愿再与他长久纠缠。 仇彦青登上马车来,殷勤地询问起她,梁韫紧闭双眼假寐,不想做声更不想节外生枝。 第27章 第27章嫂嫂不也是乐在其中吗?…… 年前事务繁多,梁韫无暇顾忌自身,只想早些扫清堆积眼前的事务,将这个或许是自己在仇家过的最后一个年,体面喜气地度过。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仇姝,那丫头稀里糊涂的,又突然对她说匡晟也不过如此,自己不该任性妄为,还是要听从林姨娘的意思,先等通判府那边的信儿。 这下梁韫也弄不懂她,不过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和谁都没有婚约,且谈不上朝三暮四。 通判府那头有太太维系,好些礼品送上门去,又提及了家中小女,议亲的心思早就昭然若揭,年前通判夫人也回了礼,林姨娘瞧见那一大箱的年货,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领着仇姝去和陆夫人道谢,说这是有戏。 仇姝脸上没多少喜悦之情,就是见林姨娘笑得开心,自己也跟着笑。 这下大家似乎都能过个好年了,高姨娘也为仇昭学会了新本事感到欣慰,他如今变了个人似的,和外头那些狐朋狗友的来往都变少了,倒不是转性,只是白日里在造船厂累得实在没精力作妖。 近年关,造船厂忙起来,那些老师傅也没功夫带徒弟,仇昭得闲在家和仇放两个为小事吵闹,望园里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要说有谁这个年是过不好了的,大抵是仇仕杰和李红香,他二人怀疑过仇彦青身份,如今仇彦青借仇仕杰搭上了苏州的船帮盐场,自然要找机会将其打压。 否则他又是沾手造船厂事务,又是想和匡家攀亲,恐怕就快自鸣得意得找不着北了。 那厢仇仕杰始终在等信,不清楚匡晟对亲事的看法。仇仕昌那边他也不敢问,心知以这二哥的性子,拜托他的事是一定会办好的,就是办得一板一眼,不会催着匡晟早做决定。 今次仇仕杰趁着年前家里繁忙,到望园来和仇昭仇放两个胡闹了一阵,随后便奔着重头戏到春棠院去寻李红香,他二人当真堪比牛郎织女,见一面苟且一阵难如登天,因此都格外珍惜这片刻辰光。 二人汗淋淋从塌上坐起来,又说起泳姐儿和匡晟的婚事,“仇仕昌那儿还没有回音?” 仇仕杰掣掣 松散衣领,“女儿不是他的,他当然不急了。” 李红香嗤笑,“他急什么?匡老师傅是他师父,匡晟是他的徒弟,他和匡家关系最紧密了,你当心他也跟你玩心眼呢!” 仇仕杰也笑,“什么叫也?难道我就和他玩心眼了?他要有女儿,他也招婿去。” “过了年你也去走动走动,问问他匡晟究竟怎么想的,也不能就这么耗着,这不是耽误人吗?” 才一个月不到,谈不上耽误,但就这么问一问也是合情合理的,仇仕杰预备等过了年就再顺理成章登门一次,否则就这么等下去他心也悬着。 说着已然整理起身上衣物,谨慎地结束这场不到半个时辰的鹊桥相会。 忽听门外一声微弱的响动,二人均是一愣,霎时坐得比树干还直。 李红香心都要跳停了,“你听见了?” 仇仕杰比个噤声的动作,系上衣带小心谨慎地从坐榻上下来,将门推开一点,“谁在外头?” 外头却是个生面孔,小丫头也是吓坏了,胆子小又忍不住探听门里的动静,这下被抓了包,鞋底子就跟和石砖长上了似的,压根挪不开一步。 “你是谁院里的?”仇仕杰这种人,只要不是死到临头,都有故作镇定的本事,“你都听到什么了?” 那小丫头显见是什么都听清楚了,即便李红香不从门里出来她也听得出门里私相授受的两人,就是她和仇仕杰。 “三老爷…三老爷我什么都没听到……” “别怕。”仇仕杰朝她招招手,目光却朝院里仅有的一口水井望过去,“你来,眼下是我有求于你,你不必害怕,我拿些钱财给你,你应当晓得该怎么做。” 小丫头愣在原地,也不跑也不上前,就是一个劲求饶。仇仕杰见她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眼中虚伪的善意霎时一扫而空,恶狠狠朝她走过去,捂住她的嘴作势要将她往水井边拖。 可怜那小丫头一声也发不出来,眼看半个身子已经挂在了水井边沿,就听远处响起一声爆喝,“大胆贼人!你做什么!” 东霖这一嗓子喊完便朝着水井跑过去,一把揪住仇仕杰的后脖颈,将人向后掀了过来。这一掀也救下了那命悬一线的丫头,三人一齐摔倒在地,疼得呲牙咧嘴。 东霖拽着他后脖领不撒手,将人一拽过来才看清仇仕杰的脸,“三老爷?” 这下谁都跑不了,仇仕杰丧气地一甩手,将牙咬得“咯吱”作响。 陆夫人得知此事时正在屋内修剪花枝,一剪子下去,枝条顿成两截,她面上平静,忽而一笑,倒半点瞧不出愤怒。 梁韫就坐在陆夫人正对面整理花枝,被她那一笑笑得冷汗涔涔。一来是梁韫对这二人的事一早知情,二来是适才进来报信的丫鬟,说了一段她根本听不懂的前因后果。 那丫鬟说,之所以能抓到三老爷和李红香行苟且之事,是因为述香居的东霖奉命到春棠院去找大少奶奶落下的手帕。 奉谁的命?梁韫没事又到春棠院去做什么?是一个人去的?还是…与人同行? 可这些事梁韫根本没有干过,她今日没有去过春棠院,更没有叫东霖去替自己找什么手帕! 是谁编的这些瞎话?又有何目的?东霖是仇彦青身边的小厮,说她使唤东霖去找手帕,无非是想叫陆夫人怀疑她和仇彦青的关系,叫人怀疑她是与仇彦青一同去的春棠院,一起丢了手帕。 梁韫脑袋里空白一片,但又不敢迟疑太久引陆夫人怀疑,“太太…三叔和李红香他们……” 也不知陆夫人转过弯来没有,只淡然将话接过去,“他们两个办出这等男盗女娼的丑事,我竟一点不觉得奇怪。” 梁韫被那“男盗女娼”四字刺中心坎,垂下眼,“太太预备怎么办?” 陆夫人又是一声轻笑,“老爷走后我一直找不到理由处置这个李红香,这就是瞌睡来了递枕头,临过年不好见血,既然打不得那就脱光了关柴房去,明天找人牙子来,直接发卖了干净。” 有什么东西忽然堵在梁韫嗓子眼,叫她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想来是胆怯吧,得知李红香下场后的胆怯,这种恐慌足以令她惊慌失措,她递错了花枝,陆夫人一愣,没有接,朝她笑一笑。 “别怕,也只有对李红香那样水性杨花的女人,我才动用如此手段。” 梁韫扯动嘴角,强作镇定,“…那三叔呢?” 陆夫人目不斜视,整理花枝,“仇仕杰早就不是望园的人,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他,有这次的事他也得消沉一阵子,且等过完年再说吧。” 说罢摇摇头,“他下手也狠,要不是东霖到春棠院去寻你遗落的手帕,那小丫头就被推到井里去了。对了韫儿,你的帕子落了,怎么叫东霖去找?嗳,你到春棠院去做什么?” 话头总归还是绕到这里,梁韫就知道以陆夫人的敏锐,不会遗漏一丝蛛丝马迹。 她只得先认下这张子虚乌有的手帕,“随处走走罢了,不成想将帕子落了。那会儿见东霖刚好没事,就叫他去找了,他办事比我身边的荷珠还细心些。” 那双耳汝窑瓶插了零星几枝白梅,修剪得当,别有意趣,陆夫人笑梁韫:“韫儿你瞧,好看吗?” “好看。” “带回去,放在你屋里。” 梅花风华绝代傲雪欺霜,素有坚贞高洁之美誉,梁韫是聪明人,却也要装傻,连声称谢地接过。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述香居的了,只抱着那瓷瓶,也不叫柏姑姑代劳,回去得知仇彦青此刻人在书房,便过去敲响了房门。 不等门里做声,她就将门推开,一声不吭走到了他桌前。 仇彦青正翻看案上书册,举目见是她来,随即笑盈盈唤了声韫儿,“你怎么抱了瓶花?” 梁韫将花放下,浅浅呼出一口气,稳住声调问:“是你叫东霖去春棠院捉。奸?” 他笑意更深,赞她聪慧,“你已经知道了?难怪气冲冲地进来,可是怪我没有提前和你商议?三叔近来叫我有些烦忧,他太想插手造船厂了,我得想个办法治治他。” “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你要整治你三叔。” “这点小事,几句话的功夫就办好了,你总是操劳,只有厂子里的大事我才会去打扰你。” “仇彦青。” 他那惯常无辜的眼睛望向自己,梁韫冷笑一声,“你做什么打着捡我手帕的幌子去春棠院抓人?” 仇彦青自有他的道理,起身来在她身侧,张开臂膀将她环起来,想要将她安慰,“怎么了?三叔和李红香总是在春棠院约见,可我没有理由过去,心想春棠院这阵子花开得好看,就找了个叫东霖替你找东西的由头,假装你去赏过花了。” 好周全,好寻常的说辞,但她不会信了。 梁韫没有挣脱,她此刻目光冰冷,身体也不想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看向他,“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那就是你蠢,才会想出这种落人话柄的理由。” 他眉梢微扬,笑起来,还在与她装蒜,“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很平静,根本是气疯了,甚至跟着笑了笑,“太太对你我关系疑心了。东霖是你的小厮,却替我找随身物品,你真当自己是述香居的大少爷了?你真以为你大哥在望园和造船厂留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你仇彦青的了?” 梁韫紧盯着他,果真见他那双看似纯良无害的眼睛目露疑虑,“怎会如此?我没有——” 她打断他,“你要说你没有想到?是你没有考虑周到?我看不是,相反是你想得太多、太周到了才对。前一阵你要撮合姝姐儿和匡晟,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利益吧?说什么叫姝姐儿自己选,你但凡有那份推己及人的好心,就不会步步为营,诱哄我和你苟且!” 她越说越咬牙切齿,也越说越轻,最后高高 扬手作势要打,却被他唇角含笑眸光清冷地抓住了手腕。 屋里一时静得针落可闻,门口柏姑姑守着,将里头的争吵听得一清二楚。她听得心都碎了,想冲进去替少奶奶理论,却又无能为力。 原来如此,原来少奶奶看穿了这都是仇彦青的算计…… 她早说过仇彦青这人不简单,早就对她提过醒,可惜有些事还是要亲眼目睹,吃了亏,才算真相大白。 静悄悄的屋里总算在此时传出一点响动,先是一声清脆的亲吻,紧接着便听见仇彦青那稍带笑意的说话声。 “怎么叫诱哄?嫂嫂不也是乐在其中吗?” 第28章 第28章你跟个死人怎么比?…… 李红香被发卖了,赶在除夕前一天。 陆夫人将此事全权交托梁韫,梁韫岂敢不从。她叫人送了件棉袍给李红香,这才喊来久等的人牙子,进去将人检查一番,出来谈价。 那人牙子是个满脸奸相的老太婆,“我也不和您谈虚的,里头的我能喊个高价,但瞧您家里也不像是要指着她赚一笔银子,您来报个价吧,合适我就将人领走了。” 梁韫听门里叫骂,问那婆子,“你会将人卖到哪儿去?” 婆子倒是第一回被人问买走后的去向,想了想道:“这…有人出价就卖给别人当妾,没人出价就送进行院去,她这样式的到行院里也有个高价,细皮嫩肉,牙口也白净,拾到拾到能有个八——” 梁韫拿眼觑她,“你给个五两,替她找个踏实人家,事情办得好了,再回来找我领赏。” 那婆子眼前一亮,“好嘞,您一句话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劳烦了。” 那婆子带人进去架了李红香出来,李红香被拖在地上,两眼放着凶恶的金光,将梁韫死死盯着,从柴房一路盯到了院门口,简直要将人盯个窟窿。 就好像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梁韫永远记得那个眼神,那是一个女人最绝望的眼神,面对未知的前程和一夕间一落千丈的处境,在一年的最后一天,牢牢印刻在了梁韫的脑海。 那个和她一同犯下通。奸大罪的男人毫发无损,就因为他姓仇,就因为他是仇家的男人。 此时望园早就妆点得一片红火,红灯笼红对联红窗花,梁韫也跟着换上喜气的红装,她觉得这些红喜庆得过于刺目,像一圈圈猩红的箭靶,自己也成了这望园里的众矢之的。 “我要走,开了春我就想法子走。”回去的路上,梁韫淡淡对柏姑姑说道。 柏姑姑连忙垂着头走上前,“您总算想明白了,这阵子可真叫我提心吊胆。” “是我犯傻,叫你为我劳心了。” “千万别这么说,您是年轻姑娘,哪有事事周全不犯错的,您要万事老道还带着我这个姑婆在身边做什么?” 梁韫苦笑望向她,“多谢柏姑姑了。” “少奶奶这说的什么话,折煞我了!” 二人一迳往回走,难免提起仇彦青,柏姑姑问:“这也第三天了,他说为了造船厂的事要到去一趟外埠,怎的还没回来?再不回来可就是除夕了。” 说起他,梁韫脚步不觉加快,“不清楚,大抵是躲着我,等我气消,最迟明早他总是要回来的。” “那他要是回来了,少奶奶您预备怎么和他说?” “什么都不必说。” 那日书房他算是彻底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狐狸,看似人畜无害,实则一肚子坏水。梁韫看得出他对自己存着折辱的心思,根本就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心存恋慕。 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梁韫都要尽早离开他,尽早离开望园。 否则下个沦落到如此下次的女人,就是她自己。 仇彦青是当夜子时回到望园的,他从盐埠回来,在盐场待了整日,身上一股海腥味,不大舒爽。深更半夜劳师动众地命人烧水,伺候自己沐浴,梁韫睡在偏屋,离主屋最近,光是那窗纸上来来回回提着灯笼的人影就将她晃得心神不宁。 荷珠打着哈欠进来递水,“少奶奶,大少爷怎么这么晚回来?要不要我过去问问?” “不必。”梁韫饮过水便要睡下,“适才外头那么吵,你去看看这是在做什么。” 过了会儿荷珠回来,隔着帐子小声道:“少奶奶您睡了吗?我问到了,说是大少爷一回来要沐浴,刚才都在烧水提水呢。” 帐子里“嗯”了声,荷珠便退下了。屋里静悄悄一片,梁韫侧过身便也继续入睡,她是被吵醒的,这会儿困意尤在,不知过了多久便昏昏沉沉地阖上了眼皮。 睡梦中她听见些微响动,紧跟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她睡得朦朦胧胧不清楚时间的流逝,只当是荷珠还在她的屋里。 直到帐子动了动,那人带着身上暖融融的潮气睡进来,要掀她的被子,她才猛然惊醒,扭转身床帐里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只大概看清眼前的是个男人,但下一瞬她便凭借那扑面而来的苏合香气认出了他。 “怎么不叫?”仇彦青见她镇定自若,含笑道:“我也还以为你要吓得大叫,都预备好要上来捂你的嘴了。” 梁韫冷冷出声:“我叫什么?好将所有人都叫来看你爬我的床,然后让太太将我关进柴房么?” 仇彦青听出她的愠怒,手背轻轻摩挲她脸侧,“怎么会,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梁韫狠狠别过脸,“下去。” “难道就因为我告发三叔和李红香?我知道我用错了借口,不该说是为了替你捡帕子——” “你在避重就轻。” “是嫂嫂你想多了,你将我想得太坏了,你知道我远没有大哥聪慧,更不会那些算计。”他贴上来,床帐子里一时间充斥着他沐浴过后的馨香,叫梁韫大有种无路可逃的窘迫。 隔着不见五指的昏暗,梁韫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剪影说道:“你可知你眼下半点不像你大哥了,我此刻看不清你的脸,只觉得你是个陌生人。你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情愿假扮成他,这是理所当然的,可你先前伪装得太好,叫我以为你真是个以德报怨的人。” 那人影大抵是笑了笑,没有出声,转而朝她伸出手去,梁韫一把将那手打开,“别碰我!我看你是装也不装了,仇彦青,你假扮他的样子叫我恶心。” 恶心?仇彦青怒极反笑,忽地擎住梁韫手腕,将人压在身下,“那嫂嫂为何还要教我如何扮得更像他?你觉得我恶心,就以为自己无辜了不成?” 梁韫瞪着他,看他招摇地晃动着那条藏匿已久的狐狸尾巴。 他俯身亲吻在她唇瓣,辗转缠绵,梁韫并不激烈反抗,只是紧抿着嘴,不予回应。对她而言,只要有过一次,那两次三次也是一样的,她不标榜自己清白,她并非无辜,只想息事宁人地稳住他,直到自己离开。 仇彦青却像是洞察了她冷淡背后暗藏目的,偏要将她激怒她,要看到她横眉冷对,最好骂他打他,那样才有意思,“实话告诉你,我才从盐埠回来,和盐场谈拢了生意,替他们运盐到外地分销。” 梁韫狠狠一震,“那是倒卖私盐!” 他心满意足道:“那又如何,如今造船厂是我的造船厂,我要做什么都可以,你不愿意看到仇家盗运私盐,那你将仇怀溪叫起来,叫他赶我走,叫他将我从你身上赶下去。” 莫大的羞辱席卷全身,梁韫不觉愤怒,反而出奇地冷静,她稳着气息,笑了声,“原来你的目的在这里,你根本不是回来继承家业那么简单,你要仇家因你大乱,你要报复陆夫人。” “不光是她,还有你。” “我做错了什么?” “你错在不该嫁给他,瞧,你即便嫁给了他,还不是与我做夫妻。” 梁韫闭了闭眼,按捺胸中的屈辱,“你不必总是提醒我,我知道这是我自作自受。但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你大哥已经死了,你折磨我,折磨仇家人,不过是因为你无能为力,你改变不了自己比不过你大哥的事实——” 他猛然道:“谁说我比不过他!” 梁韫却笑了,“你怎么比?你跟个死人怎么比?” “怎们比。”仇彦青倾身而下,“别人不知道,嫂嫂总该知道,我和大哥谁更叫你如意。” 他动作急骤 ,梁韫忍了半程,总算扬手给了他一耳光,他依稀听见啜泣,愣了愣,俯身啄吻在她面颊尝到淡淡的泪痕,抓过她的手在放在唇畔轻柔地亲吻,梁韫又是一记耳光,就看那高大的人影顿住好一会儿,方才温柔地动作起来。 身体的感受和心里的感受背道而驰,梁韫想骂他,出口却化作喃喃,他视为鼓舞,比起“两相有意”,还是更爱她的“冷眼相待”。 事毕梁韫问他怎么进来的,他掣掣衣带,倒也不隐瞒,“你那小丫头荷珠放我进来的。” 梁韫躺着没吱声,想来也是,窗子她栓得紧紧的,要想进来只有走门,这时候时辰太晚柏姑姑早就回屋歇下,只有荷珠领着几个丫头在偏屋外间守夜。 荷珠满心以为此大少爷便是彼大少爷,见他趁夜而来,心中大抵还为少奶奶高兴。 “滚。”她无甚气力地骂了一句,见天色微亮,闭上了眼睛。 已睡不了几个时辰就该起来,今日除夕,府里许多事务等着她操持,里里外外都要清扫熏艾不说,晚上一家人还要坐到一起吃饭守岁,思及此她简直有了将仇彦青千刀万剐的决心,那两个耳光还是不够解气。 不过发卖李红香倒给了她一些启发,自己在这个节骨眼要是提出为仇彦青纳妾,想来也能打消陆夫人对自己的怀疑,还能往述香居再插个人,限制仇彦青胆大妄为的举止。 他太能藏,若不是主动炫耀似的与她坦白,她还不知道他不声不响就差将仇家造船厂给卖了,仇家的死活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她眼下只想囫囵个的全身而退。 第29章 第29章请太太为大少爷纳妾 “大少奶奶,西厢房的杂物都腾干净了,您看是扔出去还是怎么着?” “大少奶奶,院里的墙洞补上了,就是那几个小子干活不利索,打碎了两片瓦。” “大少奶奶,门厅那扇门风吹日晒的也该修了,最好卸下来送到船厂,找个木匠师傅再上一层油。” 梁韫睡得不好,一脑袋浆糊,挨个吩咐好了,托着脑袋在堂屋里打盹。 短短一个瞌睡,叫她做了三四个噩梦,头两个都是梦见仇家被仇彦青搅得天翻地覆,不是家破人亡就是被衙门抄了府宅,将仇彦青就地正法,其余人也落个连坐的下场。 虽说梦里的景象多半比现实残忍,可细想来也未必不会成真,他亲口告诉她眼下正用仇家的船做旁门左道的生意,那一旦被查出来,拿钱疏通事小,落人把柄事大。 短期内未必撼动得了仇家这棵大树,可再大的大树也有被蛀空的一天,到了那一天,仇彦青大抵会为自己找好退路,但仇家其他人可就未必有如此好运了。 一想到那几个漂亮活泼的哥儿姐儿或许会卷入其中,梁韫心上便针扎似的锐痛,他们都是怀溪的弟弟妹妹,这家业也是怀溪守了一辈子的执念,梁韫再怨,也没法一下和仇家划清界限。 这叫她想到了许长安,他也一定和她有相同感受,求助于他,不失为一种办法。 才想到这儿,柏姑姑就从外间急匆匆得走进来,附耳对梁韫说了,梁韫大惊,连忙起身跟着往外赶。 说曹操曹操到,竟真是许长安神兵天降,可今日是除夕,他为何会来? 此时人已经被迎进前堂,梁韫惊喜万状,与之见礼,“许大哥,你怎么会来?” 一阵子没见,许长安只觉梁韫消瘦了些,“弟妹不必多礼,我也是顺路过来,前几日人在外地,按计划今天就该到家的,但是路上出了点事,就耽搁了,今天才走到苏州,心想来都来了,就来看看你。” “原来如此。”梁韫在这特别的日子见到他,当真有种见到亲人的喜悦,“许大哥,我看你今晚就在望园住下吧,否则这日子也难找客栈投宿,大过年的,总不能在外头过。” “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这才厚着脸皮登门叨扰。”许长安顿了顿,又问:“难道弟妹就不好奇,我去了哪里?” 梁韫心上咯噔一下,看向了许长安,随后心照不宣沉默片刻,梁韫环视屋内,对他道:“许大哥,大少爷快回来了,我领你到述香居他的书房去等吧。” 二人顺理成章去往述香居,到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再详谈,不过述香居还有个苏嬷嬷,她一看到许长安走进来,当真吓了一跳。 是出了什么大事?年节上也要跑到望园来?总不是觉察了大少爷的身份…… 苏嬷嬷心下大惊,连忙揣着这个消息赶往清馨馆。陆夫人那厢正在屋里小憩,突然看到苏嬷嬷急匆匆地赶过来,心知不妙,坐起身叫她慢点说话。 “太太,许家公子忽然来了,正在述香居等大少爷呢。” 有时同一件事用不同的角度说出来,就会带出截然不同的意味,苏嬷嬷这句话里对梁韫只字不提,因为她断定了许长安此次登门是为了大少爷,所以矛头直指仇彦青,根本没往别处想。 陆夫人果真被带偏了去,“他这时候来找彦青做什么?” “可说呢,太太,我担心的就是他在这日子都要赶过来,是因为在外头听说了什么。” “能听说什么?他没处知道咱们仇家的秘密。” “是不是三老爷怀恨在心,又鼓动他什么了?” “那日子也对不上。” 一番猜测,苏嬷嬷问要不要随陆夫人前往述香居一探究竟,陆夫人却是不愿打草惊蛇的,只说再等上一等,起码也要等仇彦青回来,看看他究竟是为着何事过来。 “那我这就回去盯着,要是大少爷回来了,我再过来和您通禀。” 陆夫人摆摆手,复又心事重重地躺下去,她眼皮跳得厉害,总感觉背地里有些事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越来越一发不可收拾。 前头出了李红香和仇仕杰的丑事,紧接着许长安又突然上门,即便眼下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也足够搅得陆蓝茵心神不宁。 她的猜想没有错,眼下许长安正在书房与梁韫细说自己去往清河扫墓的见闻,他说故友的坟很新,时常有人上山打理,就是坟包上没有立碑,不过这也没办法。 “你走不脱,我便想着替你带回点什么。”许长安说着,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只拳头大的瓷瓶,放在了梁韫眼前,“这是一捧他身边的土,也算个念想。” 梁韫瞧见那陌生突兀的瓷瓶,不由皱眉,谢过了他的好意,“许大哥请带回去吧,我不用更多的念想了。这府宅里最多的就是他留给我的‘念想’。” 许长安微微一愣,忙道:“是我唐突,这说到底不过一捧黄土,述香居何处没有他的痕迹……”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倒叫梁韫笑起来,“不妨事,许大哥也是好意,是我不愿再沉湎过去,他走了就是走了,我留在这儿,渐渐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这话可说到了点子上,许长安早就劝她离开,是她执意不走这才作罢,今次顺路来看看她,听她如此说,根本是意外之喜。 “弟妹,你可是想通了?” 梁韫微微颔首,“许大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且回去等我的信儿,届时还需你接应一把。” 许长安满口答应,“这是自然!那我此次回去就等你的消息了。” 话音刚落,仇彦青便从外头赶回来,今日除夕,他回来得很早,得知许长安此时正在书房与梁韫独处,随即推门而入。 三人面面相觑,还是仇彦青最先出声,“许公子,你今日怎么会来?” 许长安也是不习惯瞧着这样一张与故友全然一致的脸孔,蹙眉别过脸道:“我才从清河回来,途径苏州就来瞧瞧你嫂嫂。上回我走得匆忙,未能与你多说” “哦,原来是凑巧,那今晚许公子便留在我府上 一起过年吧。” “正有此意,你嫂嫂已邀请过我,我答应她明日再动身。” 仇彦青不由哂笑,“是么,那我们叔嫂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他显然有意激怒梁韫,在许长安面前故作亲近,梁韫感到不适,看向许长安道:“许大哥,我领你到厢房稍作休整。” “好。” 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仇彦青忽地拉住梁韫手腕,将她吓了一跳。许长安更是叫眼前一幕惊掉下巴,如果说先头只是气氛古怪,那这一拉手,简直礼崩乐坏。 仇彦青也做得惊慌,连忙松手,就像不是故意的一般,“嫂嫂,我带许大哥去吧。” 瞧,又演上了。 梁韫真是片刻不愿多待,道了声也好便转身离开,那极具占有欲的举动看在梁韫眼里无非是想搞臭她的名声,明里暗里都在提醒她,眼下她有个天大的把柄捏在他手上,要想不被人指着鼻子羞辱,就得时刻在他面前隐忍。 没过多久,仇放听说许长安来,穿上大红袄,抱着棋盘就去找他探讨棋艺,仇姝一听也跟着去,今晨通判府派人来给她送了一匹春装的料子,可好看了,她要带去给韫嫂嫂也瞧瞧。 她带着布料来给梁韫瞧,满脸的喜欢,梁韫看了也说漂亮,心想女孩儿心思果真猜不透,前阵子还将匡晟挂在嘴上,这几天却根本不见她提起。 梁韫试探着问:“你这是拿人手短?还是当真改变心意更看好董家的亲事?” 仇姝反复抚摸那料子的手顿了顿,理所当然道:“这可不叫拿人手短,匡家就送不了我这么好的缎子,嫁人也要看门第,我想明白了,匡晟哪点好?家世背景差董家不止一点,我看中的无非是他这个人,他又不喜欢我,那这个人就不是我的,我嫁给他也不会高兴。” 这番话倒叫梁韫耳目一新,笑着看向仇姝,“你这样说我就知道你是真想明白了,不是一时脑热。” “想明白了,真嫁给董家,就是我见了董家少爷不喜欢,起码还有个好门第,对大哥将来也有助益,姨娘也会放心。” 梁韫本来觉着挺好,听到这儿又心疼起她,可她眼下尚不能自保,也不能料定仇姝嫁去通判府就过得不好。 “再说吧,别想那么多,那不是你该想的。等你见过了董家的小公子,没准你也喜欢呢?” “那可真没准,我听说他长得是不差的。” “你呀!” 又说了一会儿,外间柏姑姑笑盈盈进来通传,说前头要摆饭了,请大少奶奶去看看,盘子碗碟怎么摆,椅子怎么放,都有讲究。 梁韫忙了一天不差这会儿,领仇姝去前头盯着。 今晚上菜色并不铺张,这是陆夫人的授意,毕竟今年的仇家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剧变,令这顿本该团圆的年夜饭已然不能圆满。 不过那都是平静湖面下的暗涌,湖面上的众人并不知情,各个衣着鲜亮意气风发,将这顿一年间最热闹的饭吃得其乐融融。 少了李红香,瞧得出陆夫人打从心眼高兴,不是叫丫鬟给这个布菜,就是叫梁韫给许长安添酒。 席间许长安也给足了梁韫面子,装得像是从来不曾知道仇彦青的身份,与他小酌了几杯。 仇彦青眼下在其他人眼里已然痊愈,几杯酒下肚,大家都像是忘却了李红香的去向,那空位有许长安占着,越发叫人难以再想起她。 梁韫为此蓦地出神,几个小孩子吃饱了,得陆夫人首肯跑到外头去放爆竹,见几个小的都走了,身侧高姨娘忽然来小声问梁韫,“这可就要开年了,有什么计划没有?”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梁韫有些迟缓地看向她,引得高姨娘轻笑,“我是问你和大少爷,如今还分房住呢?” 梁韫一愣,脸孔兀的红了,却不是因为羞赧,而是当着许长安的面些微感到不堪,她心里清楚自己和仇彦青早就不再清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到如此私密的事,即便他们明面上是夫妻,也叫梁韫在许长安面前感到丢人。 陆夫人清清嗓子,“喝多了不成?当着许家少爷的面说的什么话?” 高姨娘是喝多了,面子下不去,辩驳了一句,“人家夫妻两个,许家少爷也不是不知道,我也是好心,你说对不对,韫儿?” “这事…我正想和太太说。”梁韫红着脸举目,叫人不禁去想,她这是喝多了酒还是鼓足了气,“太太,大少爷这次大愈,我想了许多。我嫁进仇家也有四载,如今他身体痊愈更是三月有余,我却仍旧没能替仇家添丁,独占丈夫有违妇德,还请太太为大少爷,也为述香居纳妾。” 话音刚落,林姨娘愕然抬首,朝仇彦青看过去,她是晓得这夫妻两个感情甚笃的,梁韫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无疑叫人心惊。 仇彦青自是讶异,第一反应是拾起酒盏递向唇畔。 林姨娘赶忙道,“韫儿,你也说了这才好了三个月,要孩子哪有这么快的?” 梁韫摇头,“三个月还是三年都不重要,孩子该来总会来的,但大少爷过了这几年再纳妾就迟了,届时是找年纪相当的,还是找岁数比我们都小的?太太,您就成全了我吧。” 陆夫人颔首,似是深思熟虑,“怀溪,你说呢?这事总是要你亲自点头。” 仇彦青搁下酒盏笑了一笑,他这一垂眸,当真没有半点在装,根本是他自己的语调神态,“韫儿体贴,我也没有异议。” 第30章 第30章嫂嫂就快了解我胜过大哥…… 大过年的有的话挑这时候说,就跟为了触谁的霉头似的,故意惹人不快。 纳妾于仇彦青本该是件不痛不痒的事,可往述香居塞人,最不便的也是他。原本述香居于他而言就是望园最后一片净土,朝夕相对的梁韫如今对他算得上知根知底,在她面前他根本不必隐藏,大可以拿出本真的自己。 可是她连这一点自由都不愿意给他,她从来看不见他的苦闷,满心满眼只有仇怀溪那个死人,即便如今站在她身边与她同历风雨的人是他,她也不愿意将他体谅。 仇彦青在饭桌上喝了酒,许长安做不到像梁韫那般陪他做戏,根本是强忍着作陪。 仇彦青不醉装醉,借着“酒劲”在桌上用他自己的口吻谈天说笑,梁韫非但拦不住他,还被他在桌下握住了手,她挣脱出去,心道他是疯了,只可惜今夜守岁,她哪也去不了,大家都要在花厅看他借酒作乱。 姨娘和弟弟妹妹瞧他的眼神都变得迟疑,陆夫人又岂会容忍,不着痕迹拿过仇彦青手上酒盏,“韫儿,你随我带大少爷先下去醒醒酒,再一个时辰就是新年,别浑浑噩噩度过去。” 她言语透着强硬,梁韫颔首应下,搀扶起仇彦青,“东霖,来帮我扶着点大少爷。” 东霖忙不迭上前,梁韫一面虚扶着仇彦青,一面假意劝他:“你今日是高兴,可也别当着弟弟妹妹的面吃这么多酒,真当自己的身体好全了?前几日还瞧你扶着门咳嗽。” “难得一次,无碍。”他笑着摆手,那一笑就叫梁韫知道他根本没醉。 几人扶门走出去,一路穿廊,径直随陆夫人来在偏院。 陆夫人此时面色已然沉到谷底,才进门便叫东霖退出去将门掩上,随后用力整整儿子前襟,蹙眉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喝这么多酒,就不怕祸从口出?你看你现在哪还有半点你哥哥的样子?” 仇彦青垂眸轻笑,呼出浓重酒气,“我和大哥分明生得一模一样,怎会没有半点他的样子?” 他嘴上是对着陆夫人说的,眼梢却悠悠瞟着梁韫。她站在边上冷眼旁观似的,与他们母子有一段距离,可只有他们彼此清楚,他们之间的距离比肉贴肉还要更紧密。 陆夫人听出他的怨气,也明白了他并非无缘无故喝这么多酒,不过是借酒浇愁罢了。 她拉过他手在到塌上落座,慈爱地用手掌擦过仇彦青白净的面庞,叫人惊奇的是她手指戴着那么大颗 的玛瑙,都半点不能遮掩住仇彦青双眼里轻柔闪烁的光泽。 这叫为娘的更是心疼,“彦青,我晓得你心里苦闷,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看你才回来半年不到,不论是府里的事务还是造船厂的公事你都游刃有余,要不了多久,等你全权接手造船厂,咱们就熬出头了,咱们就不藏了。” 听起来挺有盼头,仇彦青在母亲掌中颔首,眼睛朝梁韫望过去,问:“我盼着那一天,只是那时候嫂嫂怎么办?” 梁韫可不希望这时候被他挂记,抬首猝不及防对上了陆夫人的眼神,两个女人都私藏着心事,只相视一眼就别开脸去。 陆夫人无非是怕梁韫这时问她对自己的安排,届时仇彦青恢复真身,她这个与小叔子假扮夫妻的嫂嫂该如何自处? 最好的办法就是叫她在真相揭露之前离开,她会将她送走,让她在个无人打扰的所在守着仇怀溪的牌位度过后半辈子,但这说出去到底苛待了她,所以此时也不好对梁韫开口。 梁韫又何尝开得了口? 她知道陆夫人不会轻易放她离开,至多就是叫她顶着仇家长媳的头衔住到外宅,躲着些流言蜚语,过那堪比尼姑庵里的日子。 “太太不必急着替我安排。”梁韫晓得这会儿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走过去先开了口,“我心里体谅太太的难处,也感念彦青时刻记着我,但眼下还不算度过了难关,说这些为时尚早。” “是,为时尚早。”陆夫人松一口气,转而对仇彦青道:“快,再喝点水,醒醒酒。我和韫儿到里间说几句话。” 她起身带着梁韫的手腕往里间走,转回头看一眼塌上的仇彦青,见他安安稳稳靠在塌上饮水,便拍拍梁韫手背,“韫儿,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梁韫临进屋也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本来低眉顺眼,这会儿却掀眼皮望向她,两眼清明,哪有半点醉态。 她心神不宁随陆夫人进屋,陆夫人单独与她说话无非就是为了适才饭桌上的事,先是夸她有主意,之后又说下次再有这样的决定,还是该先提前知会一声。 “不过这样也好,一来为了彦青,也为了仇家子嗣,二来明眼人这下都不会再置喙述香居的内务,你二人分房而居,别人也只会当妾室得宠夫妻不睦。” “我正是这个意思。” 陆夫人对她今日表现再满意不过,先头对她的怀疑也都因此打消,若梁韫与仇彦青之间当真不清不楚,她又怎会让二人之间再多出一个女人。 说罢二人走出屋去,却见仇彦青已然倚在榻中酣睡。陆夫人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叫醒他。 除夕守岁唯独少他一个,陆夫人面上不大高兴,但总是宠着这棵独苗的,左右喝得不多,只要言谈上不出纰漏,那她总是会纵容着的。 年初一的清晨望园里格外清净,昨夜守岁的人这会儿还睡得沉,梁韫几乎一夜无眠,清早起来领着柏姑姑主动敲了敲主屋的房门。 她清楚,有的话她不主动找他说,他也会挑个不合时宜的时候找她。 仇彦青是睡熟了的,东霖在外间犯瞌睡,听见敲门声打着哈欠去应门,拉开门缝见是梁韫就赶忙将人迎进来,到里间去叫仇彦青。 梁韫将人叫住,“我自己进去,你和柏姑姑就在这儿候着。” 东霖当然满口答应,梁韫径直拨开门帘往里走,里间熏着香,是她熟悉的他肌肤和发丝间的苏合香气味。里间昏暗,透进些微晨间轻缓流转的日光,他几乎在她走近的时候就醒过来了。 奇异的是他听得出这是她的脚步,惊讶她主动来见他,欣喜地侧身支起了一条胳膊,随即他记起昨夜发生了什么,佯装生气地躺回去,装做没有醒来。 她掀开床帐,叫了他一声,“我都听见了,你醒着。” 仇彦青不自觉唇角上扬,睁眼瞧她,“你来做什么?”他伸手拉她垂在身侧的手掌,“嗯?新年第一天,我一睁眼就看到你。” 梁韫瞧他,“那是好还是不好?” “也好也不好。”他昨夜喝多了酒,这会儿又是刚刚睡醒,嗓音沉沉的,“好在省得我去见你,不好在你昨晚上伤了我的心。” 梁韫只觉得他在阴阳怪气,皱了下眉,将手挣出来,仇彦青见状坐起身,嘴角噙着点笑,“你要给我纳妾,是你为我选人,还是太太为我选?” “自是太太来选。” “该选个什么样的?”他饶有趣味地问,“是像你一样贤良淑德的,还是像你一样不安礼教红杏出墙的?” 梁韫沉默片刻,只是道:“我不后悔我自己做过的事,你也没有你自己想的那么不堪,和你有染不至于让我在你的面前就抬不起头。你羞辱不了我。” 他笑了声,梁韫却只觉得虚张声势,她道:“太太会为你找个与你般配的女子,将来有一日你会有机会告诉她你是彦青,不是怀溪。你该好好待她,不要因为她是太太指给你的就苛待她,她不欠你的。” 仇彦青虽不清楚她大清早为何跑来说教,但也有得反驳,“仇家每一个人都欠我。” “是老爷和太太欠你,太太如今就在尽力偿还,你还想怎么样?一定要将整个造船厂,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一起拉下水吗?” “我几时将他们拉下水了?” “你私下里联络长顺船厂,盗运私盐,还说没有将他们拉下水。” “我心里有数,你们既然将仇家生意交给我,那这就是我的造船厂,仇怀溪有仇怀溪的经营之法,我也有我的生财之道。” 虽说早就明白仇彦青回来就是为了将他大哥取而代之,可当亲耳听到他这样说,梁韫还是感到恍惚,就好像内心深处有一块记忆深刻的地方被人轻易地抹除,从此一笔勾销。 “你的造船厂……” 仇彦青坐起身,再度牵过她的手,这一次握得更有力度些,“自然是我的。你目光所及这一切都是我的,孪生兄弟不分长幼,我就是仇家嫡长。” 梁韫淡淡环视这间原属亡夫的屋子,这张床,那张桌案,那把椅子,那面圆镜…… 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如同环抱一件贵重瓷器那样将她紧紧箍着,“你也是我的。韫儿,你要真担心我毁了造船厂,毁了他的心血,就别再和我玩心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要给我纳妾,你就不怕适得其反,被她撞破你我奸。情?” 梁韫斜睨着瞧了瞧他,没有做声。 她透过他狡黠明亮的眼睛,看到了昨夜他在陆夫人面前柔顺无害的一面,她忽地笑起来,以掌心包覆他面颊,轻轻摩挲。 “仇彦青。” “嗯?” “你说,天生坏种是不是一生下来就瞧得出不同?否则太太和老爷怎么就这么神,将你剔出仇家,留下了你大哥。” 他是笑着的,心上却被狠狠刺痛,猛然将她欺身压下,报复似的要从她身上扳回一局,“同床久了,你对我的了解也深刻起来,连我天生坏种你都看得明白,怕是要不了多久,嫂嫂就快了解我胜过大哥。” 他轻车熟路剥解起手下衣物,梁韫平躺着无动于衷,直到他触到她腿间布团才将他推开。他也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与她四目相对,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原来她在这儿等着,仗着月事才敢闯到他屋里言语挑衅。 分明是件惹人气闷的事,他恼怒之余竟觉得她这“有备而来”的举止十分可爱,转念一想自己能有这想法也当真犯。贱,“气不过”地在她面上小痣狠啄一下,翻身下床洗漱。 30-40 第31章 第31章仇彦青,你我便到此为止 开年按部就班,梁韫好似无事发生,对仇彦青视而不见。家里都在为姝姐儿的婚事忙碌,太太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全心全意为 仇彦青物色起媵妾。 她拿不定主意时就爱问梁韫的意思,“虽说是妾,但道理上却是彦青的第一个枕边人,也不好太过随意了。” 梁韫听到那“第一个枕边人”,自是如坐针毡,抿一口茶道:“我只知他在清河不曾议亲,身边竟也没有一个知冷热的?” “是啊,这也赖我。”陆夫人轻叹一声,“庄子上是来信问过我意思的,只是那阵怀溪实在不大好,我担心若是彦青身边有人,等他回到望园,身边就多一张走漏风声的嘴,便总拖延着,不为他房里添人。这一蹉跎,他都二十有二了。” 陆夫人自觉对不起他,沉默好一阵,又连声叹气,“彦青而今这么懂事识大体,真是叫我越发难受,有时我竟也会想,他要是怪我怨我就好了,我这个为娘的便向他赔罪认错,将这心结就此化解。” 梁韫没作声,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叫陆夫人放宽心,告诉她仇彦青非但怪她怨她,还恨之入骨,总有一日她这个做母亲的能对他赔罪认错,至于心结能否化解,那就另说了。 “依我看刘家的次女是个不错的人选,知书达理,还是个嫡出的女儿。”梁韫伸手指向名录,“她祖上是靠仇家造船厂起家的,念着仇家的恩情,将来彦青娶了正室夫人,也可抬她做个平妻。” “我也瞧着这刘家的女儿好。她读书识字,懂得道理,往后等彦青以真名姓示人,她也好谅解其背后隐情。” “那便定她?” “韫儿,便趁着春日宴将刘家女眷请到府里,你也帮着看看她是否合适。” 所谓春日宴,是陆夫人每年开春都会举办的赏花盛会,邀请吴县乃至整个苏州的名门贵女前来赴会,接连三日赏花宴饮,各家太太都愿意趁着这年节般的日子到望园为自家儿郎相看闺中小姐。 因而得名“春日宴”,借古人那首烂漫多情的词,正是应景。 往年陆夫人办这春日宴是为了笼络苏州女眷,从内宅帮衬仇家生意,所以乐得促成那苏州城里郎才女貌的一桩桩佳话,回头婚事成了,第一个来谢的就是她。 到了那一天,梁韫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只觉眼前一幕幕似曾相识,仿佛曾发生过,大抵是去年或前年的印象忽然浮现,可就是令她莫名感到心悸,席间心不在焉吃了两杯酒,她和那刘家小姐始终并肩坐在一起,陆夫人话里话外含蓄地点了刘家夫人几句,说刘家小姐聪慧可人,和梁韫脾性相投。 梁韫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她没法喜欢这个刘家小姐,正如一个屋里的妻妾无法真正姐妹相称,不是她吃味,而是人天生就有这样的占有欲。 即便她眼下对仇彦青避之不及,但想到二人也曾有过一段你侬我侬的过往,便叫她无法就那样跟个没事人似的与刘小姐寒暄。 更别说陆夫人总是语出惊人,忽然就对刘家夫人道:“哎唷,我瞧着刘小姐怎么还和我们家韫儿有几分神似呢?” 刘家夫人也早就听到了些要为仇家大少爷纳妾的风声,这会儿早就心下了然,回应起陆夫人的话,“是,那份恬淡是有些相像的,小女能有少奶奶奶一分神韵,也是她的造化。” 梁韫听后一怔,不留神打翻了手边茶盏,滚烫的茶汤隔着衣料叫她感到些微刺痛,她在荷珠手忙脚乱地擦拭中站起身来,与席间众人致歉。 “太太,我先下去换身衣裳再来。” 陆夫人体贴道:“嗳,开春风一样冷,就别大老远走回述香居去换了,你就在院里厢房候着,让柏姑姑替你把衣裳取来。” “是。”梁韫与柏姑姑一道离席,荷珠本要跟来,但席间本就忙不过来,梁韫便叫她留下帮手。 梁韫与柏姑姑在厢房外分手,她在屋内枯坐了会儿,莫名胸闷便想到院里走走,此地与花园筵席有段距离,但也依稀能听见那高一阵低一阵的说话谈笑声。 她想起那文静爱笑的刘小姐,不由长吁气,“真是害人不浅……” 话音才落,身后便传来脚步声,梁韫一转身,就瞧见仇彦青拨开月洞门前早春抽枝凌乱的枝杈,慢条斯理走进来,“谁害人?什么害人?” 还能是谁?不就是他害了别人。梁韫被他吓了一跳,后撤半步,“你怎么在这?” “这儿多热闹,我怎么就来不得了?筵席都是女眷我不得入内,远远看一眼也好。”他朝她走过去,往远处眺望,“否则…我怎么知道你和太太为我选了个什么样的女人,是胖是瘦,是美是丑。” 梁韫适才心上那点若有似无的哀怨,霎时一扫而空,往外兀自走了出去,片刻不想与他待在一处,“你快走吧,这儿到处有人走动,看到你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少说要将你当个没规矩的登徒浪子。” 她话里话外都在骂他,偏他装听不懂,跟上去,嬉皮笑脸似的,“我说对了?那个女人就在筵席上,你当真如此大方,将我拱手让给旁人。” 梁韫猛然瞪他一眼,压低了声量道:“住口,休要浑说。” 她快步想甩开他,也因此走得离筵席喧闹处越来越远,踏入玉兰花院,正当她路过一栋雕梁玉砌的小楼,仇彦青忽地张开双臂将她拦腰抱起,梁韫不敢惊叫,踢打着他叫他放手。 他抱起她如同抱起一件花瓶,抬腿踢开身侧房门,衣袍一拧,消失在了顷刻间合拢的两扇门内。 梁韫被丢上软塌,她随即爬起来要跑,又被他挡在门前,无路可去。 她气喘吁吁,“你有完没完?今天不是你能恣意妄为的日子,我只是离席更衣,再不回去太太定会派人来寻。” 他满不在乎,“我不怕,我巴不得她叫人来寻,撞破你我丑事。如此你也不必劳心劳力为我纳妾,何乐而不为?” 梁韫并未被他激怒,反而听出些许隐含的意味,“你这是不愿意纳妾?还是不愿意听从太太安排?” 他见她听出自己心存怨怼,笑起来,“二者皆有。” “为何?” “因为……”他目光灼灼瞧着梁韫,竟叫她误以为自己便是他的理由,但他眼光一沉,道,“因为我在清河有个女人,你们要为我纳妾,不如让我将她接来。” 梁韫猛然抬眼看向他,不得不说,他转瞬即逝地煽动了她的醋意,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由心而发的嫌恶,“你自己去和太太说。” 仇彦青步步紧逼,转眼将她圈在了桌子和他的身前,“不是嫂嫂在替我操持纳妾事宜?” “做主的是太太。” “提出来的却是你。” 梁韫看向他,“这于你又有何损失?你大可以将清河那位接到望园来,太太对你心怀愧疚,只要你诚心诚意,她也不会阻拦。” 她反应太过淡薄,仇彦青皱起眉头,“你就不好奇她是谁?” 梁韫并未别开眼,直视他道:“等她来了,总是要和我行礼问安。” 仇彦青面上笑着,眉头却拧着,“你好狠的心,好歹我们也算对假戏真做的真夫妻,你就这样对我不闻不问。我算看出来了,我做什么你都不在乎,你只在乎我像不像他,如今我不再装了,就叫你对我弃如敝履,世上怎会有你这般薄情寡义的女人?” 梁韫只觉他无耻,“这从何说起,你说这些话难道又对得起清河的那位吗?你不也是离了清河便将她给抛诸脑后了?” 仇彦青不设防被她噎了一下,转而道:“那我不接她来了。” 她斜他一眼,“仇彦青,你有时真是幼稚得可笑。” 遭她这声骂,仇彦青反而笑得开怀,“你生气了?你总算为这事和我生气了,我就知道你会吃醋。”他上来想亲近她,要将人圈在怀里,“别生气,我故意那么说的,她就是个丫 鬟,我和她没什么,不过是想接个知根底的来,否则述香居里当真都是你和太太的眼线了。” 梁韫没听明白,拿眼将他觑着,他笑盈盈在她面颊啄了一下,“骗你的,我在清河哪有什么相好的,我只和你好过,可不许生我的气。” “这是何意?”梁韫满脸狐疑。 他一脸理所应当,“还能何意?前头说的都是骗你的,是我想看你吃醋才那么说,等我将人接了来,就叫她为你我掩护。” 仇彦青说罢满是笑意,他这笑容是从眼底漫上来的,梁韫清楚他说的不是假话,她相信他真是这么打算的,因而一瞬恍惚,叫他逮着时机抱上软塌。 不过他并未作乱,而是先脱了她沁湿的外裳,替她披上薄毯。 梁韫当真叫他的话给骗到,心情忽上忽下,适才的愠怒是真切的,此刻的迷茫更是。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更不知他为何如此!越想心越慌,瞧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梁韫心道这都是他的蜜语甜言,眼下稳住太太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方便,他等的就是东窗事发的那天,左右他是男子,即便传扬出去对他也并无影响,他那三叔和李红香不就是个前车之鉴? 她早就和许长安通了气,只等看到姝姐儿有个着落,她哪怕净身出户也要离开仇府望园。 那厢仇彦青搂着她做不成柳下惠,碍着外头人多,到底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她静得出奇,往日在她皮肤上留个印子要被她瞪好几眼,今天却心不在焉。 他以为梁韫这是被自己给说动了,谁知她开口便是兜头盖脸的一盆冷水,“仇彦青,你我便到此为止。” 第32章 第32章这世上没人比他更像仇怀…… 之后的事,便是以仇彦青挨了梁韫一巴掌狼狈收场。 她话都说到了那份上,不惜将二人的事捅到陆夫人面前,可见下定决心。 梁韫的确忍无可忍,她见仇彦青这架势,就是要长久将她当个姘头,即便将来娶妻纳妾,也要关起门来欺负羞辱她,把对他仇怀溪的怨气通通撒在她的头上。 她又怎会任由他对自己作威作福,先前不将话说开,是怕他另有举动横生枝节,这次也是他实在把人逼急了,梁韫担心自己不先有所作为,就要被他逼到个退无可退的境地。 “彦青那孩子,当真将我气得不轻!”果不其然,隔天陆夫人便将梁韫叫到身边,与她大吐苦水,“你可知今早他来请安和我怎么说的?” 梁韫大致清楚仇彦青说了什么,无非是昨日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她装不知道,起身为陆夫人斟茶,“他说什么了?将太太气成这样。” “他说他在乡下家里有个相好的,要是为他纳妾,不如直接将那人接来,反而便利!” 梁韫故作惊讶,装不明白,“好突然,不过细想来其实不也是挺好的?不过是桩小事,也不是不能让他做主。” 陆夫人摆手,“你忘了?咱们定刘小姐的时候是怎么想的,起码要是位闺秀,在彦青能以真姓名示人以前,那女子就是述香居他的贤内助,不能真是个目不识丁,整天只晓得谈情说爱的媵妾。” 梁韫颔首,“是有这样的打算,可是太太,那也要彦青自己愿意才是,他自己房里的人,咱们如何替他做主?” “说是这样说,那我是当娘的,我不管他谁去管?他要接进来的是个丫鬟,这如何使得?那述香居他身边不就是丫鬟做主了?” 梁韫听到这儿抿了口茶,少有的替仇彦青不痛快起来,想她这个为娘的当初碍于仇老爷和仇家家规没能尽为娘的责任,如今将人接回来了,就该有儿子不服管教的觉悟,偏生又爱管他,这样下去仇彦青根本不会谅解她,怨恨也只会越积越深。 可这与她并无干系,那是仇家的恩怨,她就快不是仇家人了。 “其实这也好办,将刘小姐和那个丫头一起接来就是了。”梁韫声调轻淡,轻描淡写,“如此也好有个主次,将来不抬那丫鬟位份就是了。” 陆夫人先头钻了牛角尖,这一听豁然开朗,茶也不喝了,杯子拾起来又搁下,“说的是,哎唷,我也真是,我这脑子,早上只顾着生气,怎么这么浅显的办法都想不到!我这就叫他来,他一定高兴!” 眼见陆夫人招呼来丫鬟就要将仇彦青喊来,“太太。”梁韫叫住她,“我也有件事要和您商议。” 陆夫人正知会底下人去请仇彦青,回过头来应她,“嗳,你说。” 梁韫道:“太太,如今述香居已不是我和怀溪的述香居了,待彦青迎了刘小姐来,那就该她料理述香居的事务了。我留在这儿实在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自处,迟早是要露馅的,不如就让我走吧。” 话音落地,陆夫人愕然朝她看过去,她眼神中的情绪梁韫早就有所预料,因此坦然笑对,反而坚定。 陆夫人很快镇定下来,毕竟这样的担心她早就有过,旋即避重就轻,“我晓得,你说的是有道理的,这样,等过阵子姝姐儿出嫁,府里办完大事我就送你出去,咱们家在苏州就有几处别院,你任选一处——” “太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与大少爷和离,如此即便往后真相大白,外人就明白了我为何要走,便也不会对我胡乱编排。” “是,可你搬去别院一样没人会来编排你。” “太太,就让我走吧,您就是不答应我,我也会另想办法,彦青那儿我也会去说说。”她顿了顿,逼着自己说假话,“他那么懂事,会体谅我的,他点头,我一样可以走。” 陆夫人果真急了,“韫儿,这事你我两个谈就是了,别叫彦青掺和进来,你帮了他这许多,他自是感念你不愿拒绝你的。” 梁韫瞧陆夫人这样也心酸,她无非是想守住望园,守住每一个人不叫他们离开。仇老爷走后,家里内外都在传仇家会落进两个叔叔的手里,陆夫人那阵白了两鬓,原本多容光焕发的美妇人,一下被催得愁容满面。 “太太,我去意已决,您也知道我为何要走,仇家固然对梁家有恩,但我也该还清了,彦青如今能够独当一面,今后这个家里也不需要我在旁监督,他到底和他大哥同龄,论起来还比我年纪大些,我劝得多了他也会烦,他只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听我几句。” 梁韫的口吻已然强硬,引得陆夫人皱起眉头。 “韫儿啊,你且给我几日,等姝姐儿那忙完了的。”陆夫人虚扶着额角,“又是彦青又是姝姐儿,又是你,一个个都等着我做主,我怎么忙得过来?” “好。”梁韫早知道会是这样,也不着急,“您先顾着姝姐儿就是,我也是要等姝姐儿出嫁了才走。” 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说得十分笃定,陆夫人脸色越发难看,但也只有先将梁韫稳住,应和了两声,这功夫就听外头传来不高不低的说话声,是仇彦青被陆夫人叫丫鬟喊来了。 他进门带进一阵屋外的花香,声音也听着分外意气风发,他今早和陆夫人说要纳清河乡下的丫鬟,这会儿梁韫必然已经知情,因此那得意的劲儿根本写在脸上。 门一关,屋里只剩他们三个,他笑着落座,就坐在梁韫一侧。 “嫂嫂也在,我正要出去,叫我来所为何事?” 陆夫人问:“你这是要上哪去?” 仇彦青道:“为着造船厂的事出去跑一趟,不是大事,没什么好说的。” 他如今就是这样,问他什么都懒得说,但厂子里却是蒸蒸日上,账面也挑不出差错。不过既然严先生和梁韫都没说什么,那陆夫人也是不会突然想到要插手的,毕竟,这造船厂早晚是他仇彦青的造船厂,若不放手让他去做,又将他找回来做什么呢。 陆夫人说起正经事,“彦青,我适才和韫儿说了你要将清 河那小丫头接来的事,还是韫儿聪明,见你我僵持不下,叫我替你将两个都接进来,一个刘小姐管着你,还有一个小丫头伺候你,你说好不好?” “什么?”仇彦青声调微扬,带着点意料之外的戏谑,倒是听不出喜怒。 陆夫人还当他高兴呢,“是不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没想到。”仇彦青伸手拿桌上的茶盏,“我哪有嫂嫂考虑事情那么周全——” “彦青!”梁韫忽地出言打断,“你拿的,是我的杯子。” “是么。”他将那瓷盏搁下,半点没有意外,可见他本就是故意的,他与梁韫笑笑,“说着话没留神,嫂嫂见谅。” 梁韫闭了闭眼,她知道他这是料定了自己还不敢鱼死网破,所以才要在太太面前威胁自己,她按捺下胸中不虞,道了声无碍。 “可是太太,刘小姐是不该纳进家门的。”仇彦青话锋一转,皱眉头深思熟虑起来,“我将那清河的丫鬟接来也是因为她晓得我身份,如此留她在述香居既可以掩人耳目,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我知道,您想早些为我找个贤内助在侧帮衬,可纳了刘小姐早晚要弄巧成拙,何况述香居有嫂嫂坐镇,她是大少奶奶,莫说述香居,就是造船厂也不需要更多人来做主了。” 这掏心掏肺一番话,真是头头是道将梁韫捧到了个难以企及的高度,什么道理都叫他给说了。 最可气的是他还歪打正着,解了陆夫人燃眉之急。陆夫人一想是呀,这要是不纳刘小姐,梁韫不就没理由离开仇家了吗?能稳住一程是一程。 陆夫人沉声道:“彦青说的有理,你嫂嫂适才方对我说要搬出去呢,就是为了避她。” 仇彦青颦眉看向梁韫,沉默片刻,多惶恐多委屈,“嫂嫂。你何需如此?仇家也是你的仇家,造船厂凝聚你多少心力,可不要为了我委屈你自己。” 梁韫长吁气,怒极反笑,站起来欠欠身,先行告退。 她晓得明面上是走不通了,只有另寻他法。 梁韫快步走在游廊,只听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定是仇彦青追了上来,于是她走得越发健步如飞。身侧荷珠一回头,对她道:“是大少爷,少奶奶不等等吗?” 梁韫道了声不必等,见前头有条岔路,一条回述香居,一条往林姨娘院里去,她旋即转进了不常走的小道,将人甩开。 仇彦青在那通往林姨娘院落的道儿上站定,瞧着梁韫离去的背影,脸上全然不似梁韫想得那样形容得意,反而患得患失,愁眉不展。 他想将她留住,又自视甚高不愿求她,反而觉得都该是仇家人来求自己才对。 离了仇家她一夕间就从大少奶奶成了下堂妇,她那么聪明,不会真算不明白账就那么走了的。 她不会走的,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像仇怀溪。 仇彦青孤身一人一条道走到黑太久,时至今日都将自己牢牢关在那间不存在的小黑屋,谁都进不去,谁都别想靠近。他想拉她进去,却想不到是自己该走出来。 他看不穿如今要留住她的是自己,是仇彦青,而非仇家真正的大少爷,他没有权力要求她,更没有权力要求她像爱大哥那样爱他。 第33章 第33章不要当这个仇家长媳…… “嫂嫂,大哥哥纳妾的事你是怎么想的?你们感情那么好,为何突然请太太为他房里添人?” 梁韫从林姨娘手上接过一盏茶,转脸逗仇姝,“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情。” 仇姝可听不得这话,她是真心实意关心哥嫂,“我可不是小孩子,我都要成婚了!” 梁韫笑问:“见过董通判家的小公子了?” “嗯,远远看了一眼。”仇姝颔首,“挺清爽的一个人,长得还成,不好不坏吧。” 林姨娘戳她脑门,“就知道看人家长得怎么样,别的就不在乎了?” 仇姝瞥了下嘴,“别的论家世学识他哪样不好,也不必看了,你们都替我看好了。” 林姨娘拿她没办法,站起身道:“你这丫头!先陪着你大嫂坐会儿,我去小厨房看看燕窝好了没。” 梁韫听出仇姝话语中的不服气,趁着林姨娘出去的功夫,小声问她:“你真想好了?你大哥都答应你叫你为自己婚事做主了,你大可以选择匡晟,为何偏要将就董家?” “选匡晟就是他将就我了。”仇姝别开脸,“我可不愿意热脸贴冷屁股,而且董通判家也是我高攀了,谈不上将就。” “你不喜欢,就是将就。” 这一声可将仇姝给说委屈了,吸吸鼻子,“嫂嫂出嫁前难道就喜欢大哥哥了?” 梁韫也是和她交心了,大抵是因为自己婚后坎坷,便见不得姝姐儿将来为轻率的决定后悔,“我不是仇家的女儿,我母家没有底气,你有,你还有喜欢的人,你大可以选一个如意郎君。” “那嫂嫂你也嫁对了,即便听从安排不也是嫁给大哥哥?大哥哥真是顶好的人了,除了你刚嫁进来时的确苦了点,但眼下不也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 仇姝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不见一分喜色。 梁韫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没法再说下去,扯动唇角笑了笑,“过了年厂子里也要开工,历年开工船工们都要下河赛船,你在闺阁里一直没机会凑这个热闹,要真出嫁了往后到董家就更看不到了,这次我领你去看。” “当真?”仇姝最喜欢热闹,忙不迭颔首,“我要去!” 到了赛船这日,梁韫并未叮嘱,仇姝自己就隆重地打扮上了,问她做什么穿得那么亮眼夺目,她就说赛船两岸人多,自己这是怕走散了。 穿得亮眼些,嫂嫂也好在人堆里一眼找着她。 梁韫看得出她的小心思,她们两个必然要挨着走的,她穿那么亮,翠绿的衫子,无非是想叫船上的人一眼看到人群里有个她。 要知道船工们赛船,匡晟自然会去,他非但要去,优胜者里就一定有他。往年他总能拿个名次,今岁不出所料也要出出风头。 梁韫晓得仇姝这小姑娘的脾气,她这是破罐子破摔和所有人,包括她自己赌气呢,匡晟不喜欢她,她没法恼人家也没法逼婚,只好和“没出息”的和自己怄气。 在梁韫这旁观者眼里,她真是再傻不过了,为了个男人赌气,实际上人家压根不知道她的心思,梁韫走都要走了,不想挂记着姝姐儿放心不下,索性领着她这未出阁的小姑娘出来,看看这最市井的热闹,也最后给她个机会,和匡晟见上一面。 林姨娘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梁韫说自己届时会带仇姝登上一艘画舫,在水中央的终点观看比赛,不叫她到那人挤人的地方去。这么一说林姨娘才松了口,答应她跟着梁韫出去。 “怎么今年多出这么个规矩?”仇彦青在造船厂得知此事,看向严先生,“往年不都是在岸上搭个棚子,今年这是怎么了,还要到水上去。” 严先生道:“这是少奶奶的意思,清早叫人送信来说的,怎么大少爷您不知情吗?” 他知情就有鬼了,梁韫这几日躲他如躲债,哪里会和他多说一句。 仇彦青应允了这一安排,下晌归家果真不见她,她这阵不是待在林姨娘院里就是待在清馨馆,若不专程找她,根本见不到人。 有心见她总有办法,仇彦青却也赌气似的任由她去,左右到了赛船这日,她都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挨着他坐。 他对梁韫志在必得,放风筝似的自认收放自如,拉扯着代表二人关系的细线。 谁料到了赛船这日,气候凉爽,花香怡人,一切都恰到好处,唯独一点,挨着仇彦青坐的不是梁韫,而是她的亲妹妹仇姝。 仇姝挤在二人之间,抢占着最好的视野,左顾右盼,“怎的还不开始?真吊人胃口。” 远处岸边人声鼎沸,都是来看赛船的热闹,最初这只是造船厂船工间的小竞赛,后来日渐壮大,也有其他船厂加入进来,成了个一年一度的盛会。 像仇家这样的地方上的大富之家,举办一次赛船耗费不了多少精力,还能讨得口碑,何乐而不为。 梁韫按下她, “莫急,赛船一旦开始可就只快不慢,结束得早了你又有话说。” 那厢仇彦青摘下果盘里一颗葡萄,象征地剥开一点,塞到仇姝手上,“到边上吃水果等着,和我换个座,让我和你嫂嫂坐在一起,这么着不好看,岸上的人还以为我和你嫂嫂吵架了呢。” “好好好,我这就到边上去。”仇姝窃笑着照做,心想哪里是不好看,分明是他不好受。 仇彦青在身侧一落座,梁韫后脊便起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都成了自然反应,他一靠近,她的身体就立刻戒备。 好在他不能当着船上仆役和仇姝的面说什么过火的话,因此梁韫对他还有算有个好脾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话。 仇彦青为讨嫌似的,故意对她道:“想来再过两日,兰鸢就要到了。” “兰鸢是谁?”梁韫是真忘了,又记起来,“噢,清河县的那位。屋子早都布置好了,她住主屋耳房,往后只伺候你一个人。” 仇彦青问:“住耳房做什么?夜里有什么动静都叫她听去了。” 梁韫看都不看他,“那你就睡得安静些,不要发出动静。” 仇彦青碰一鼻子灰,正要再说点什么,旁侧仇姝一伸手,“是不是要开始了?” 只见远处几艘小船入水,汉子们陆陆续续登上了船,五人一艘,各就各位。仇姝忽地没动静了,原是从那一溜船里看到了船上的匡晟,他是船头,最出力的一个。 前头一声哨音,十几艘船朝着终点就来了,别说梁韫这将看台设在水上的主意歪打正着,眼瞧着那十几艘船朝着这儿全力冲刺,当真热血沸腾。 仇姝看得眼睛都直了,想为其中一艘船呐喊鼓劲,又碍着周围人只敢暗暗攥着拳头。 梁韫看出她小心思,两手拢在唇边,喊道:“匡晟!加把劲——给咱们造船厂争光——” 仇彦青仇姝纷纷侧目向她,平日里几时听她大声说话,更别说扯着嗓子摇旗呐喊,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柏姑姑在旁连忙嘘声叫梁韫注意仪态,梁韫却笑,“这没什么,也不是不能叫喊的场合,你瞧两岸上的人,哪还顾得上看咱们。” 其实她这是无所谓了,左右她不要当这个仇家长媳了,干什么还要拿那些繁冗的规矩约束自己? “匡晟!加把劲!”仇姝跟着一起喊,“快点啊!再快点!” 仇姝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也跟着喊起来,仇彦青抚掌大笑,“对了,这才是我的妹妹,姝姐儿大声地喊,我看谁敢说你没规矩!” 梁韫听他这么说,反而沉默下来。 她心中有数,知道不论他最初作何打算,如今都拿姝姐儿和放哥儿几个当自己的亲兄妹,即便自己走了,也不会将仇恨宣泄在那几个无辜的弟弟妹妹头上。 如此一来她也就彻底放心了。 匡晟的船是第一艘来到终点的,胜得仇姝心花怒放,眼见他们的船缓缓朝画舫靠近,仇姝趴到栏杆上,朝他们道:“好样的!你们也太厉害了!真给咱们造船厂长脸!” 船上其余几位船工憨笑两声,谢过二小姐夸奖,匡晟却没有做声。 他和仇姝开年了便没有见过面,非但没见面,他还听说了仇姝和董家小公子议亲的事。 这叫匡晟哪里来好脸色?他一家虽是仇家的工人,但也是江苏有些声望的老手艺人,他们一面将二小姐说给自己,一面又和董家议亲,这预备将匡家置于何地? 仇姝不愿意嫁他大可以坦言相告,何故阳奉阴违,转头攀上董通判一家。 “匡晟。”上了岸,仇姝竟还主动找到他,“你怎么板着个脸?就这么不待见我?” 匡晟掸掸短褂上的浮灰,冷哼,“我是哭是笑与二小姐有何干系?” 仇姝今天来最怕的就是热脸贴冷屁股,叫他噎住,好生难堪。 周遭只有嫂嫂在不远处等她,仇姝一咬牙,快刀斩乱麻,“说的是,和我没有干系。我…我就是来告诉你,我大抵是要嫁人了,嫂嫂今日带我来的用意我清楚,她是不想我留遗憾,我不辜负她,我就想说,我之前挺喜欢你,往后不喜欢了,你不必担心我再来烦你。” 她说完转身就跑,一滴眼泪都没当着他面落下来。 匡晟却是懵了,那一大段话他听不明白,确切地说是字面意思都听懂了,但拼成一句话就叫他找不到头绪。 她怎么好像全然不知情一样? “二小姐!”他想将她叫住问个明白,马车却已跑动起来。 身后来了个工人喊他,“匡晟,师父叫人来传口信,叫你忙完了就到他府上去,三老爷也在那儿候你。” 匡晟越发狐疑,披上短褂就往师父仇仕昌的府上去。 门里仇仕杰都等急了,他这阵子左等右等没有回音,过了年总算再等不住,提着点薄礼又登门一趟。仇仕昌本就不是个做媒的人,平日里公事又多,等到仇仕杰找上门了这才记起自己还包揽了这么一件事。 “好了好了,我已经叫人去找他了,他来了自然会给你个答复,这阵子匡晟也忙得见不着人,这种儿女私情的小事他向来是放在厂子后边的。”仇仕昌摆摆手,叫仇仕杰稍安勿躁。 仇仕杰也是无言以对,只好喝口茶假装自己不急。 外头传来脚步,是匡晟来了,他进门先行礼,“师父,三老爷。” 仇仕杰见人来,先笑着站起来,“匡晟你可算来了,来来来,你坐,我可有事问你。” 匡晟毕恭毕敬落座,“何事?” 仇仕杰道:“你可还记得你师父问过你是否愿意娶我家二女儿为妻?这事都拖了快两月了,成是不成你也该给个回音。” 匡晟一怔,“三老爷您家二女儿?您是说泳姐儿?” 仇仕杰也是一愣,随后笑道:“我就这一个二女儿,除了泳姐儿还有谁?你们小时候是认识的,她听说要和你议亲,这两个月都盼着你的回话,可你就是拖着,叫我这个当爹的不得不找上门来替她问问。” 匡晟此时已经了然,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个误会,师父找到他要指给他的“二小姐”从来不是仇姝,而是三老爷家的二小姐。 而仇姝也根本不知道他们有过一个所谓的“婚约”,那就更谈不上背信弃义,转头攀附董家! “师父,三老爷,我还有事要先行告辞。”匡晟站起身,一拱手将仇仕杰嘴边的话堵回去,“我从来拿泳姐儿当成小妹妹,从未有过那方面的心思,恕匡晟不能答应这桩婚事。” 第34章 第34章乐呵呵让出述香居给仇彦…… 阴差阳错,匡晟误会了仇姝如此之久,回过头一看,竟是自己寒了她的心。 饶是再热情的女子经过自己这番冷落,也要对他彻底失望了吧,也难怪她后来不再常来造船厂自己眼前晃悠,要是自己,只怕早就忍不住点着对方鼻子质问。 如今她和董通判家的小公子就要走到冰人登门做媒的一步,他一个船厂的工匠,有什么脸再到她面前解除误会征求原谅? 匡晟如此挣扎了三日,最终还是找到了仇彦青跟前。 “匡晟,你怎么这时候找来了?我正要回府,若非急事,明日再与我说罢。” 那厢仇彦青正要动身回府,今日清河县的小丫鬟兰鸢到了,想来此时正在梁韫那儿学规矩,他迫不及待要回去看看她的反应,看她是否会为这个小丫头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拈酸吃醋。 匡晟行至他跟前,“大少爷,匡晟有一事相求,还请大少爷留步。” 仇彦青微一颦眉,“你说吧。” “我想请冰人做媒,改日让家父替我登门,求娶仇姝仇二小姐。” 仇彦青忽而一笑,“可是姝姐儿这阵 子已经在和董家相看了,董家人对她很是喜爱,想必不日就要请人登门为他家幼子说媒。” “媒人还没去,婚事也尚未应下,按理说我也可以上门提亲。” “是,你说的不假,可是我为何要放着董家的亲不攀,将姝姐儿嫁给你呢?” 亲事谈到最后,谈的还是门第,但仇彦青此时这么问匡晟,目的可不是将他劝退,毕竟极力撮合匡晟和姝姐儿的就是他,他从来都觉得与董家联姻没有与匡家联姻来得实惠。 匡晟也不是傻的,他是匡老师傅的长孙,仇仕昌最得意的徒弟,自然清楚仇彦青等的是一句什么话,“大少爷,若匡家和仇家能结下百年之好,远了不说,只我这一脉,从今往后只会为仇家做事。” “仇家宽泛了些,我二叔是你师父,可造船厂只听一个人的,若我和你师父起了分歧,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匡晟明白仇彦青这话背后所影射的,但他不会就这么说出不忠不孝的话来,“我向来帮理不帮亲,但我清楚,造船厂是仇家长房的造船厂,在这件事上,没有分歧。” 仇彦青满意地笑,“你明早再来见我,我先回去探探姝姐儿的口风,她要是不愿,我也不强逼她。” “多谢大少爷。” 这件事对于仇彦青来说,自然是喜事一桩,能与董家结亲固然很好,却好不过将匡晟一辈子拴在造船厂。仇彦青不怕他今后另谋高就,就怕有一日与仇仕昌分道扬镳,他会将匡晟一并带走。 述香居内,梁韫与陆夫人坐在上首,从清河庄上来的小丫头兰鸢跪在下首。这个兰鸢单论相貌其实并不十分出众,胜在气质沉稳,瞧着不似丫鬟,反而像小门小户家的小姐。 厅堂里只有柏姑姑和苏嬷嬷两个留下侍候,兰鸢跪着直起身,接过苏嬷嬷端来的茶,跪着上前奉给太太,“太太请用茶。” “嗯。”陆夫人不怎么待见这个小丫头,因而只是如此哼了声。 兰鸢又端起另一杯茶,跪着奉给梁韫,“大少奶奶请用茶。” 梁韫接过茶,放在一旁,而后搀着兰鸢的胳膊,将她扶起来,“起来说话吧。” “奴婢谢过大少奶奶。” 梁韫又道:“大少爷抬举你,今后你可要一心一意为着他着想,凡事都要以大少爷为先。” “是,奴婢定然事事以大少爷为先。” 陆夫人听她这声低眉顺眼的“是”,总算舒心了些,到底是从清河县接来的,从小跟着彦青,真要论伺候人,怕是也没有比她更合彦青心意的人了。 “兰鸢,你是知晓大少爷身世的,他原本长在清河,后来才被接回仇家,知晓这件事的人如今都在这间屋里,离了我们这几个人,你谁都不要多嘴。” “奴婢知道。”兰鸢眼皮一垂,倒背如流道:“奴婢是大少爷到清河养病时近身伺候过的丫头,之所以能进仇家大门,是因为大少爷顾念旧情,故而恩典奴婢将奴婢从清河接来。” “嗯。”陆夫人笑了笑,抿一口茶,“难怪彦青舍不下,是个有几分聪慧的。” 旁侧梁韫见状,招手让柏姑姑上前,“姑姑,将我备好的那件手镯子拿出来吧。”她转而看向兰鸢,“这镯子是银子打的,不值几个钱,却是我心意一片,你收好,往后你就是述香居的人了。你不必拿我当主母看待,我是你主子的嫂嫂,今后大少爷要有点什么,你能自己拿主意的,就不必来过问我。” 兰鸢跪下去行礼,“是,奴婢多谢大少奶奶赏赐。” 外间传来脚步,门一开,仇彦青心情大好,三步并做两步地从廊上走进来,“兰鸢,我听门房的人说你来了有小半天了,怎的还跪着?” 陆夫人见仇彦青回来了,面上当即浮现笑容,起身迎过去,“怎么?担心我和韫儿为难她?” 仇彦青只一摆手,“太太和嫂嫂都已是最知书达理的了,怎会为难她一个小姑娘,起来吧兰鸢,往后你还是跟着我,和从前一样。” 兰鸢见仇彦青来了,起先四平八稳的神色总算有了起伏,眼神中有一晃而过的心疼,“是,彦青少爷。” “嗳。”苏嬷嬷刚要纠正,就被仇彦青拦下来,“无碍,兰鸢懂得随机应变,她很聪明,我喜欢听她叫我彦青少爷。” 如此便也没人再提出异议,到底也算半个新进门的女眷,谁也不好在她新上门的日子拂了仇彦青的面子。 仇彦青招呼大家落座,说自己趁着太太嫂嫂都在,有事情和她二人商议。 兰鸢果真聪慧,欠欠身便要先行告退,陆夫人偏首看过去,觉着这小丫头倒有几分称心如意了。 仇彦青却道:“不必,兰鸢你留下,我要说的是这家里二小姐的婚事,没有你听不得的。”他看向陆夫人,“太太,董通判那边可是就要请冰人上门了?” 陆夫人答:“八九不离十,我瞧着就快了。怎么了?” 仇彦青沉吟片刻,“我觉着与其将姝姐儿许给董家,不如让她和匡家结亲。” 陆夫人连连摆手,“这话你可别叫你林姨娘给听去,好端端的都要将女儿嫁去通判家了,当娘的怎么肯再将女儿嫁给一个船工?我晓得,你无非是想靠着联姻巩固和匡家的关系,但我好不容易都牵上了董家公子和姝姐儿的线,就让这亲事成了吧,至于匡家,你再想想别的法子。” 仇彦青却道:“可姝姐儿喜欢匡晟。对不对?嫂嫂,你帮姝姐儿也说两句吧。” 梁韫缓缓抬首,“我不大清楚,姝姐儿的事,你还是找了姝姐儿来问吧。” 她才不接招,仇彦青这么说分明又想拉她下水。 但不接招也没用,陆夫人还是要看向她,“韫儿,当真有这回事?姝姐儿相中了匡家的小子?” 梁韫不得不颔首,“应当是的,但那也是先前的事了,她如今未必还那么想。” 陆夫人只是狐疑问:“怎么你和彦青知道,我就不知道?” 梁韫只得见招拆招,“有些话,小姑娘也不方便和太太您说。” 答是都答上来了,就不知道陆夫人会不会往别处想。 仇彦青如今对她这个嫂嫂似乎是有些过于依赖了,有些事梁韫知情,太太反而不知道,虽然当初说好了要自己在仇彦青身旁帮衬,但那说的是造船厂的公务,要是大事小情他全都听嫂嫂的,可还得了? 思及此,梁韫灵光一现,忽然生出剑走偏锋的一计。 “说起来…”梁韫面带笑意,看向陆夫人道:“先前姝姐儿总央着我和彦青,要我们找由头领她去造船厂,彦青最初还有些顾忌没有答应,见她缠我缠得紧,这才对她松了口。” 既然陆夫人最怕的就是仇彦青与自己越过雷池,那索性就叫她提心吊胆,看她还拦不拦着自己走。不过是编瞎话罢了,仇彦青会编,她也会编。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屋里一片寂静。 梁韫却是一副不知所以然的寻常表情,毕竟这番话也只是说得有些歧义,且算不上什么证言。 “怎么了?”梁韫不明就里地和屋里众人对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了仇彦青的脸上。 他似笑非笑瞧着她,依着她说:“是,的确是姝姐儿央着我和嫂嫂。” 陆夫人心头打鼓,看向苏嬷嬷去,碍着这屋里那么多人,只是说道:“那就将姝姐儿找来问问。” 梁韫却含笑说:“太太,天都要黑了,不妨明早再叫了她到清馨馆去问。今日述香居大小也算有桩喜事,彦青在外头奔波劳累了一天,眼下主屋里饭菜也布置好了,就让兰鸢陪着彦青用膳去吧。” 陆夫人稍加思忖,颔首道:“韫儿说的是,不过既然如此,你今晚便随我到清馨馆来如何?我也好再问问你姝姐儿和匡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梁韫笑着答应下来,说自己也正有此意。 她先让陆夫人警惕心起,后又主动避嫌,乐呵呵让出述香居给仇彦青“洞房”,好彰显她才是一片冰心在玉壶,陆夫人要是心存怀疑想从中预防,也该从仇彦青身上着手。 又或者一劳永逸,索性顺了梁韫的心意,一纸休契放手让她离开。 第35章 第35章我听你的话,我只听你的…… 陆夫人领着梁韫去了清 馨馆,半开的窗寮外花团锦簇,香风袭人。 婆媳两个促膝而坐,陆蓝茵几句话就将话茬绕到了仇彦青身上。 “韫儿,彦青那孩子…打小身边没个人帮他拿主意,性子不比他大哥坚强,容易轻信别人,这个兰鸢你瞧着是不是个会拿捏人的?” 梁韫只觉滑稽,仇彦青会被什么人拿捏?他最会拿捏别人,这世上能拿捏他的人怕是还没有出世。 “彦青只是不比他大哥沉稳,倒也不至于受人拿捏,我瞧兰鸢脾气温和,不像个会拿捏夫婿的人。” “那就好。”陆夫人说罢,眼梢缓缓看向梁韫,“姝姐儿那孩子,拿彦青当成了怀溪,因而总叫你感到为难,你该告诉我的,我也好帮你出面挡上一挡。” 梁韫笑说:“小姑娘罢了,她拿彦青当怀溪才好,就怕她不相信这是她大哥。只要我们心里有数就是了。” “那要是…”陆夫人小心翼翼,“我只是假说,假说那要是彦青不如你想得清楚,他心思太单纯,容易依赖别人……” 梁韫听到这真是忍无可忍,“太太,彦青和怀溪一般大,如今将造船厂也管得风生水起,您怎么还拿他当孩子看呢。” 陆夫人语塞。 是,不该拿他当孩子看,可要是拿他当个男人看,他和梁韫之间就过于亲近了。陆蓝茵之所以将仇彦青丢到述香居去,就是因为她想得太完美,太不留余地。 在陆蓝茵想象中,梁韫只会疏远这个顶替她丈夫的小叔子,而仇彦青也会对这个端庄素雅的嫂嫂尊敬有加。 最开始的确是这样,可陆蓝茵忽略了最大的变数,那就是人的感情。 他们两个朝夕相处,一个扶持另一个,自然会有感情,那感情眼下未必是男女之爱,可日子久了难免会有更大的变数。 梁韫见陆蓝茵变了神情,心知这招攻心计奏效,便也不声不响垂眸饮茶。 这办法最见成效,但也是最下策,要是仇彦青纳了刘小姐,她也就不必行如此险招,只需在刘小姐面前露出几次马脚,便可吓得陆夫人将自己赶紧送走。 偏偏仇彦青要和她作对,从清河接了兰鸢来,封堵了她的出路。 翌日清早陆夫人传了林姨娘和仇姝来,娘两个一听大少爷有意将仇姝指给匡晟,神态各异,林姨娘当然是一万个不愿意,仇姝则是撇着嘴不语,乍一看,两人都很是不情不愿。 “太太,大少爷为何突然看中了匡家人?”林姨娘不解,“先前从未听说他有心将姝儿许给厂里人。” “这倒次要,我就是想来问问你和姝姐儿的意思,我是听闻,姝姐儿对匡晟有几分赞赏,所以叫了她来问个清楚。” “何来赞赏?”仇姝拉下小脸,“是大哥哥误会了吧。” 林姨娘温声道:“八成是大少爷误会了姝儿的心意,前一阵放哥儿总愿意拉着他姐姐往造船厂跑,但那也不是姝儿的意思。” 梁韫是知晓内情的,随即看向仇姝,但见姝姐儿白嫩的小脸下拉,像是极不情愿听到匡晟的名字。梁韫问她对匡晟怎么想,她说没怎么想,又问她对董家小公子怎么想,她还是说没怎么想。 陆夫人无奈,“罢了,就多余问你这个小丫头,我和你姨娘两个拿主意就是了。” 梁韫起身,领着柏姑姑准备先一步离开,“太太,一晚上没回去,我先到述香居去看看,别出什么岔子。” 林姨娘见梁韫急着回去,笑说:“我就知道你是表面功夫,心里怎会不挂念大少爷,你呀,作茧自缚了不是?” 陆夫人却道:“能出什么岔子,彦…怀溪也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梁韫见陆蓝茵情急之下险些说漏嘴,心里晓得自己这招攻心之计奏效了,“我是担心荷珠那丫头,才想起昨日吩咐她将我一件孔雀绿的氅衣拿去烫熨,本打算让柏姑姑瞧着她做的,谁知道晚上只留她一个在述香居。” 哪有孔雀绿的氅衣,梁韫就没有这么一件衣裳,陆夫人会不知道? 可她就是故意这么说的,也只有这么说了,才会叫陆夫人心里翻来覆去地难受。 梁韫回到述香居,自顾自往偏屋去了,她回来的早,主屋的门还关着,眼看就要到晌午了,苏嬷嬷在主屋门口左晃来右晃去,不敢敲门催促。 毕竟小别胜新婚,兰鸢和仇彦青分别半年之久,昨夜里不知疲倦也情有可原。 “柏姑姑。”梁韫在偏屋打开一点窗子,“你去催催,日上三竿了,叫大少爷起来,别误了时辰。” “可苏嬷嬷就在外头,我去敲门,她不就以为是您坐不住了。” “无妨,不过是敲敲门,让她们猜去。” 柏姑姑过去催促,没一会儿门就开了,是兰鸢先出来,她被苏嬷嬷叫到一边,估摸着是教她侍候少爷的规矩去了。 梁韫昨夜里在清馨馆没休息好,坐在卧榻上撑着脑袋闭目小憩,她已许久没去过造船厂了,厂子里的事务也都生疏了,而今的造船厂也已不是她熟悉的造船厂,短短半年过去,竟是天翻地覆。 她托腮睡过去片刻,浅梦里门吱呀呀推动,有人来在近前,她鼻尖萦绕苏合香气。 梁韫醒过来了,没有睁眼。 仇彦青俯身亲在她面颊小痣,一掀衣袍,将人搂进怀里滚到了卧榻上去。 他昨夜里是一个人睡的,兰鸢睡在耳房,耳房有木板门通他寝室,他特意吩咐了兰鸢在耳室待到晌午再从主屋出去。 “韫儿,你果真在乎我。”他搂着她,将下巴搭在她颈窝,“你不叫柏姑姑来催促,我见你回来了也是要来见你的,我早和你说过兰鸢是个幌子,你可别放在心上。” 梁韫闭着眼,被搓揉得闷哼了两声。 他手探进去,梁韫才推拒道:“别这样,我不喜欢。” 仇彦青颓然垂首,呼吸热乎乎铺洒梁韫颈间,嗓音沉沉与她诉诸真心,“可我喜欢,嫂嫂…我喜欢你。” 梁韫一时怔然,错过了脱身的最佳时机,后又被亲吻得晕头转向心跳如擂,连忙挣扎推拒,“出去!” “进来了可没那么容易出得去。” “仇彦青!” “你叫我名字我也喜欢。” 梁韫蓦地脸红,她需得承认自己就吃他这没脸没皮软磨硬泡的一套,若非自己尚知礼义廉耻,怕是早就沦为簜妇,与他昏天黑地地鬼混。 如今悔悟为时未晚,她重重照他肩头咬下一口,听他吃痛,趁势蜷起身子,她以为他还要再纠缠上来,正要高声喊来柏姑姑,谁知仇彦青扯来被衾将她盖住。 “好好好,你不喜欢那就算了。”他嘶气看看肩头牙印,不忘揶揄她道,“等你哪日喜欢了,我再试试。” 梁韫不料他这样说,心上像被猫儿挠了一下,背过身道:“你就好好的不行吗?别再折腾仇家人了,造船厂到了你手里就是你的,好好管着,太太会知道你不比你大哥差。” 仇彦青想了想,“造船厂…我上手经管还挺有意思的,暂时还不打算做什么。”他话音一转,“至于仇家人,除了你我也没去招惹过谁,有你在我也不想再招惹谁,你要我好好的,可以,我听你的话,我只听你的话。” 他在梁韫身前蹲下,握着她的手置于自己脸畔,说的话听上去再温驯不过,可眼中的侵占性也分毫不减。 “我将这儿布置好了,往后述香居除了苏嬷嬷都是我们的人。” 梁韫无言觑向他。 他笑笑,将白净的面容撑在她掌中,“嫂嫂可要好好管着我,你一刻不看着我,我就要去作乱了。” 梁韫抽回手,“你敢。” 仇彦青笑说:“敢不敢嫂嫂一试便知,你要是疏远我,我一定兴风作浪去。” 梁韫莫名心悸,“…你真是疯了。” 他站起身来,拿 出说正事的姿态,“昨日匡晟来向我求娶仇姝,我答应了他来问问姝姐儿的意思,你看我这是不是正儿八经要为长房做事了?听匡晟的口气,要是他能娶姝姐儿为妻,今后便只为我所用,不会助长仇仕昌的威风。” 梁韫狐疑看向他,“他亲口说的?” 仇彦青道了声八九不离十,“姝姐儿的意思是什么?你瞧,有你管着我,我又办了件好事。撮合成了仇姝的婚事,你今后可不能再说我是个坏种了。” 梁韫瞧着他那双隐含笑意的漂亮眼睛,没想到他将那句“天生坏种”记的那么牢。 “要真成了,的确是件一石二鸟的好事。”梁韫顿了顿,“可是姝姐儿如今不在匡晟一棵树上吊死了,林姨娘也是不愿意将女儿嫁去匡家的,这婚事未必能成。” 仇彦青皱眉,“我就将她许给匡家了,林姨娘能说什么?” 梁韫沉吟片刻,“你做主就是了。姝姐儿说过,她看中的是匡晟这个人,只要他喜欢她,她就愿意嫁到匡家,至于董家的小公子,不过是嫁个门第。就是你仔细得罪了董通判,虽说女儿家议亲有不止一家登门是常事,可董家到底是为官人家,你两权相较将姝姐儿嫁给船工,怕是要惹他们不痛快。” 仇彦青喜欢听梁韫静下心与他一起商议对策,好似一对真夫妻,他挨着梁韫坐下,“那就等他们不痛快了再说,我最不怕的就是那些当官的为难仇家。” 梁韫语塞,推了他一把,“快出去,谁许你进我屋里的,早说过不许你进来。” “不许我进来不还和我说了这么久的话。”仇彦青倏地附耳与她道,“几时想我了,就从主屋耳房进去,我都打点好了,兰鸢替你遮掩。” 梁韫别开烧红的脸,不再看他。 第36章 第36章我亲自安排人手送你回娘…… 经此一事,陆夫人心里那块大石头是就此悬上了,她瞧仇彦青看梁韫的眼神是怎么看怎么不对,起先对自己这宝贝儿子有多放心,眼下就有多担忧。 那眼神也欣赏也信赖,再觉得自己对这儿子有所亏欠,也要认清他是个男人的事实,是男人就不老实。 看那眼神早晚闯祸! 思来想去还是得将梁韫快些送走,就是她主意太大,竟想就此与仇家断绝关系。 就是姝姐儿的婚事还要梁韫帮着操办,自己这些年有她在侧襄助也是被“惯坏”了,许多事需要梁韫帮着拿主意,她是真舍不得这个儿媳,但要是仇彦青和梁韫只能留一个,那她当然不会选梁韫。 因而这日清早梁韫到她屋里请安,她就对梁韫说道:“韫儿,先头你说的话娘听进去了,娘晓得你在这儿待得气闷,而今彦青也是游刃有余,你想走娘不该留你,就是那休书,娘也是不知道该上哪给你弄去,你说大哥儿都走了,这休书写是不写,其实也没有意义。” 梁韫听她松口,心知已是不易,“太太体谅我。只要您让我走,这休书写不写还是次要。” 陆蓝茵道:“韫儿,我这一下子也不好将你风筝断线似的送走——” 梁韫连忙接话,“太太,我就回杭州娘家,别的地方不去。” 这下还能怎么说?陆蓝茵思忖片刻,“好,好,那就等姝姐儿婚事定下,我亲自安排人手送你去杭州。”说罢顿了顿,“这事咱们且先不告诉第三个人,免得都来问你好端端为何要走,到时等你走了,我也该找个时机让彦青以真名姓示人,不再委屈你们两个。” 梁韫松一口气,起来欠了欠身,“多谢太太。” “但你放心。”陆蓝茵怎么可能不留后手,抿茶说道:“等过个两三年,彦青成了家,一切都稳固了,我就接你回来,免得别人说我过河拆桥,你还是咱们家的大少奶奶。” 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眼下梁韫当然什么都答应,两三年后的事两三年后再说。 “我明白的,太太。” 两个女人各怀心思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转而说起体己话。 忽听外头有人急匆匆赶过来,对陆夫人说道:“太太,匡家父子带着冰人上门来了,说是来提亲的。” 早知道他们会来,真来了陆蓝茵还是有些头疼,她向着董家,那就得回绝,可还要碍着匡家人的面子婉拒,这就是一个家里有两个人做主的坏处,自己相中了董家人,儿子却看中匡家,不过他到底不够老练通达,内宅的事也用不着他来做主。 陆蓝茵抬手让捏肩的丫鬟退下,“知道了,请人到花厅候着。” 梁韫跟着陆蓝茵一齐往花厅去,她晓得太太一定会拒绝匡家的亲事,就走得稍慢了些,跟在陆夫人身后,默默朝柏姑姑递去一个眼色。 柏姑姑会意,后撤两步消失廊上,到门房叫了一个小厮,让他赶紧驾车去造船厂,将大少爷请回来。 花厅里,匡晟今日罕见地打扮了一番,没穿那身船厂里磨破磨烂的褂子,换上了前年为过年赶制的新衣,就是过了两年身材又结实了一些,袍子穿在身上紧绷绷的,两条胳膊也显得分外孔武。 陆夫人见过他,就是没想到他有心打扮自己,也有几分少年郎的俊朗。 这倒是让她相信了他们说姝姐儿赞赏他的话,这类男子的确吸引女子眼球,只可惜董家不好开罪,也只有回绝了匡家的议亲。 众人见了礼,落了座,那做媒的冰人就开始忙活了,“老婆子见过太太,太太可还记得我?我是燕子胡同给人做媒的张婆婆,去岁崔老爷嫁女我们在酒席上是见过的,太太一年不见气色还是那么好,大少爷的病一好,您真是越过越年轻了。” 陆夫人晓得这个张婆子,她算得上是吴县最好的媒人,匡家也是肯下本,请了她来说媒。 陆蓝茵笑一笑,叫丫鬟下去斟茶,“咱们这辈人几个不认得你张婆子?当初大少爷娶少奶奶,本来也是要找你去说媒的,但你那阵忙着别家婚事,实在脱不开身,也就作罢了。” “是有这回事,大少爷大少奶奶是吴县一段佳话,没能亲手促成这桩婚事,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张婆子不愧是吴县最好的媒婆,随即又堆笑道,“这不又有机会摆在眼前,太太您瞧,匡晟匡小兄弟多好的品貌,老婆子我替人保媒也有三十多年,看人真是有几分准头,匡家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匡小兄弟又是匡老师傅的长孙,他有手艺,你们仇家有造船厂,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合适都没有了。” 那厢匡氏父子坐在梳背椅上,相互看了看,且不说陆夫人怎么想,他们是已经叫这媒婆能说会道的一张嘴给唬住了,心想钱不白花,的确有本领。 陆蓝茵笑起来,“可匡晟本就是咱们二老爷的徒弟,两家关系早就比铁打的还要牢固,经张婆子你一说,咱们两家倒还生分起来了。” “哎唷太太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锦上添花总是好事一桩,您说对不对?”张婆子见状想起来时匡家说过,大少爷房里是支持的,连忙搬救兵,“大少奶奶您说呢?” 梁韫光顾着瞧媒婆唇上那颗痣上下飞舞,被点名也是不设防,“我说?我对婚事没什么主意,要我说就是看姝姐儿的意思,只可惜谈的是她的婚事,她自己却不能到场。” 陆蓝茵笑笑,“韫儿这话说的,姝姐儿要是到场那就不成体统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家里自从来了仇彦青,不成体统的事就没有断过,只听廊下传来仇姝不高不低的说话声,陆蓝茵眉毛一动,有些坐不住地扶着椅子直起身来,向外张望。 外头随仇姝一起来的果然还有仇彦青,他一袭银灰的光缎圆领袍,大步流星领着自家妹妹朝花厅赶来,那模样像头护着翅膀下雏鸟的角鸱。 仇姝站住脚步,“大哥哥,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好,那我就进去将人赶走,别叫他在你面前讨嫌。” 仇姝瞧见门里匡晟穿得人模狗样,登门来向自己提亲,鼻子一下就酸了 ,“…哎呀!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想要他一句解释,先头明明对我爱答不理,怎的突然就登门来了。” “到偏屋去候着吧,我替你出面。”仇彦青低头逗逗妹妹面颊,像是在说这事有他,没什么好叫人担心的。 仇姝揩揩眼泪便随侍从入了旁侧偏屋,没有跟着仇彦青入花厅。 仇彦青提膝入内,丫鬟小子连忙摆椅子斟茶,他不急着落座,先和匡父寒暄了两句。 这还是仇彦青第一回见他,匡父早年造船伤了腿,早就不在造船厂做了,眼下是个木匠,一手骨雕精妙绝伦,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可请不起他。 陆蓝茵见他们站着作揖寒暄,发觉花厅里气氛已渐渐变了,变得热络起来,忙道:“怀溪,你不是在厂子里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还将姝姐儿给领来了。” 仇彦青说道:“我今日回来的早,进门就瞧见外头堆的礼,一问才知道是匡晟来了。姝姐儿也不是我领来的,她大老远躲在外头张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着,我就索性叫她进来听了。” “怎么叫索性进来听,成何体统?” 仇彦青淡笑道:“太太,这无妨,她自己的婚事怎么自己还听不得了。” 陆蓝茵只好提气说:“也罢,这是内宅里的事,你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坐下听吧。” 仇彦青故作轻松说道:“本来我是打算绕过去,可您也瞧见姝姐儿那别扭样了,嘴上说不在乎,其实偷摸躲在外头打探。这事我要是不替她做主,她今后怕是连肠子都要晦青了。” 陆蓝茵咂舌,朝他挤眉弄眼,“这是什么意思?” 那张婆子多好的眼力见,惊觉这是大救兵到了,连声道:“既然是两情相悦,那就更没有道理再将二小姐说给别家。” 匡晟适才见到仇姝一闪而过,这会儿心都乱了,只想着当面和她解释清楚,瞧着她所在的偏屋也不远,就提高音量对陆夫人说:“太太,我不大会说话,但说出的话从来践诺,我保证,成婚之后我身边只会有二小姐一人,与她白头到老,绝不三心二意。” 刚说完,偏屋就传来好响一声抽噎。 仇彦青含笑拍拍匡晟肩膀,“还不快去?” 匡晟会意,总算松快一笑,道了声“多谢大少爷”就赶忙跑去偏屋与仇姝化解误会。 “东霖,这婚事我应允了,你去叫人把东西都抬进来吧。”仇彦青偏首吩咐东霖,叫他带人去门口将匡家带来的礼抬进来。 陆蓝茵见状深吸气,坐回上首,端起茶汤饮了一口,这才总算忍住了没有驳斥仇彦青。当着那么些人她也不好驳仇家大少爷的面子,更是没想到仇彦青会一意孤行至此。 也多亏董家低娶不心急,还未上门提亲,这要是带着礼上门自己又答应了,那才是悔婚闯下大祸。 谁知陆蓝茵刚将心中焦躁平复,苏嬷嬷就迈着小碎步从外头赶来,带进个比天塌下来还棘手些的问题,弯腰附耳对陆蓝茵道:“太太,董家人带着冰人登门提亲来了!” “什么?”陆蓝茵忽地扭头,那动静让梁韫也看了过去。 梁韫依稀听见苏嬷嬷对陆夫人道:“匡家的礼还在前堂摆着,董家人见了问那是怎么一回事,这会儿候在外头讨说法呢!” 陆夫人只觉一阵心慌,腿都酸软,仇彦青转身见她瘫坐,当即扮起他的好儿子,上前问她这是怎么了。 陆蓝茵闭上眼吸气,一摆手,“董家人来了,我不见,你有主见,你自己见去吧。” 这下饶是一向宠子的陆夫人也对仇彦青动了气。 梁韫在旁摇了摇头,心知这下麻烦大了。她虽说就要走了,可事关姝姐儿她不可能漠不关心,回绝董家本就是件麻烦事,这下莫说商讨对策,就连喝口茶回回神的工夫都是没有的。 仇彦青却是一副全然无谓的模样,行至梁韫身畔,“韫儿,你随我去吧。” 梁韫感觉到陆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没敢偏首,点了下头,“走吧,你别指着我给你出谋划策就是了。” 仇彦青笑盈盈的,“我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有你陪着,我更有底气。” 第37章 第37章顾念着梁韫,顾念着她在…… 董家出面的是董家的大少爷,这倒好说,仇彦青也是仇家长兄,虽说长兄如父,但到底不是真父辈,两边都由兄长来谈,不至于上纲上线,对仇家是好事。 这么想着,梁韫随仇彦青一道往堂前去,才走到廊就听到前头有人笑问:“这是来的巧了还是不巧?我听闻府上只有一位适龄的小姐,那这一箱子礼便也是冲着二小姐来的了?” “也是两家的媒人都想到一起去了。”仇彦青拨开月亮门边一丛文竹,笑盈盈来在众人眼皮底下,像个气定神闲的过路人。 他挡着竹叶叫梁韫先走,而后才冲董家大少爷一行拱手,“不知董家公子到访,有失远迎。” 这两人都是头一回见,董家大少爷对仇怀溪自是有所耳闻,知晓他先天不足,后来到清河县跟个神医住了一阵,不知怎么就将养好了这副纸壳子糊的身体,而今走到人前,瞧不出病态不说,风姿卓绝,身段气度睥睨旁人。 仇彦青引人进了正堂,众人落座,他吩咐下面的人端茶递水,礼数上是半点不会亏了董家人的。 董家的大少爷饮一口茶,将眉头皱皱,“我听门房的小子说,那外头的礼是你们造船厂的工人抬来的。” 仇彦青说道:“是也不是,说是工人,却是我二叔的徒弟,家里头姓匡,董公子或许有所耳闻。” “匡家…”董公子想了想,“我知道,当年仇家造船厂为宫里营造游船,就是匡老师傅带头兴建的。” “不错,正是这个匡家。” 那董公子听仇彦青这样说,便知道他这是为了别的话在铺垫,垂眸饮茶,半点不急着接话,仇彦青笑一笑说道:“家里二妹妹和匡老师傅的长孙情投意合,太太不那边不知情,这才极力促成与贵府的婚事,也是出自长辈一片好意,可而今匡家提亲来了,我这个当大哥的,也不好只一味听从母亲吩咐,却忽视二妹妹的感受。” “这是何意?” “匡家的礼我已经替妹妹收下了,母亲极力反对,可二妹妹早就对匡家长孙芳心暗许,这婚我不答应也不是。” “那我们家这就算是白忙活一场了?” 谁说登门提亲婚事就成了?董家这么说话也不好听,显然没拿仇家当一回事,只当个娶低好拿捏的亲家。仇彦青表面上瞧不出什么,笑一笑,“这事怪我,太宠这个妹妹,但既然姝姐儿已有了心上人,这婚事作罢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望董公子成全。” 董家之所以登门,也是看中了仇家在苏州的声望,但既然仇家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他们也不可能跌份地挽留这桩婚事。 心里固然生气,表面上做得全不在意。 董家大公子搁下茶盏起身,“罢了,是我们两家没有缘分,就是家母这些日子与陆夫人走动频繁,得知此事多半要想不通了,不知道你们家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董公子慢走,我送送您。东霖,叫帮手将董公子带来的礼都好好抬回车上,不要磕碰了。” 这是真气着了,梁韫在旁看得替仇彦青捏一把汗,心道他说是会说,想将这事大事化小,将两家联姻说成儿女情长的小事,就是不知道这董家的大少爷回了府,是不是一样会这样帮仇家说话。 前堂门房的人将董家带来的礼又都抬回了董家的车架,董家大公子 临上马车,实在气不过,回头瞪仇家门楣一眼,这才踏上马镫。 那厢仇彦青送了人回来,笑意淡淡挂在脸上,没心肝似的半点不将刚才的事挂怀,甚至自腰间摸出一只假药瓶,服下两颗糖丸。 梁韫大概是见不得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说道:“这下好了,董家人就让你这么给得罪了。” 仇彦青走过来,手掌不着痕迹在她广袖底下牵住了她,“儿女亲事,他们敢明面刁难那就是小肚鸡肠,何况他们能怎么刁难?不想想他们通判府收过仇家多少钱财。” 大庭广众,梁韫连忙将手抽出来,蹙眉斥他无礼。 他手悬在半空,“怎么就无礼了?这儿也没有太太的眼线。” 梁韫压低声量道:“那若是别人看见了呢?” 仇彦青不解,“看到便看到了,他们眼里你就是我的妻子。” 梁韫不再与他废话,以和太太回禀为由疾步离了前堂。 他而今是越来越放肆了,虽说堂上没有太太的眼线,可他敢在人前这般待她,将来等他以仇彦青的身份示人,这些见过他们亲昵之举的仆役又该如何看她? 仇彦青会没想到这层吗?梁韫认定他就是有意折煞。 仇彦青没有想到这层,他眼下扮仇家大少爷扮得炉火纯青,白天管造船厂,夜里爬嫂嫂绣榻,还未想过自己正名后的事,因为在他原本计划中,仇家哪维持得到他真身示人的那天?早让他给掀翻了天了。 如今掀翻仇家的念头未曾放下,却是不常想起了,因为他顾念着梁韫,顾念着她在乎的这帮哥儿姐儿弟弟妹妹们。 自己都矛盾得心乱如麻,又如何分心体会梁韫的难处? 只想着时日久了也就见分晓了,大不了到了与仇家撕破脸那日,他带着梁韫离开,远走高飞。 * 董家人打发走了,姝姐儿的婚事也落了定,梁韫盘算着快些离开,不愿等到姝姐儿成婚那日。 梁韫书信一封告知许长安自己就要回杭州娘家,希望他能派些人手到吴县来,听着小题大做,但她真怕自己走不成,更怕仇彦青在那天和她来个鱼死网破。 陆夫人不比梁韫着急,她主张梁韫等姝姐儿出嫁了再走,否则太不好看,和林姨娘房里也不好解释她怎么就那么急着要回娘家。 “婚仪结束再走吧,姝姐儿回门那天。到时我就说你和大少爷起争执,忍了好些天,回娘家散心去了。”这理由听着可压根没打算让梁韫在娘家待多久,陆蓝茵说道,“说是这么说,可我不去接你,家里也没人会去打探你的下落,你就放心在娘家住着,过个两年我再接你回来,到时你若不想被人打搅,我便帮你在外头置办一处宅院。” 梁韫颔首答应,心里想的却是一两年后她人未必还在杭州,仇家寻她不到,上哪接她回去,更别提什么外宅不外宅,谁都束缚不了她。 * 往后的一个月,梁韫如常操持姝姐儿的婚事,什么下聘过礼,合算生辰八字,最最重要是帮着仇姝做林姨娘的疏导。林姨娘始终想不通怎么女儿一下子就要嫁去匡家了,自己想方设法请太太帮忙,挤破头都要挤进董家门楣,临到头全成了一场空? “别劝我,我不是苦她嫁去匡家,我是苦她一点不懂为娘的用心!”林姨娘摇摇头,避开梁韫递上来的手绢,“她要嫁就嫁去吧,里外里嫁到匡家就是匡家人了,往后也不会和我唱反调。” “姨娘…”姝姐儿本来还跟着梁韫前前后后地劝,听到她这么一句,眼泪一下就拉不住闸了,“你怎么好这样说?我嫁给谁都还是你的女儿,怎么嫁的不是董家人就不能做你女儿了不成?” 她弟弟仇放在边上见情形不对,连忙帮腔,“我瞧匡大哥挺好的,不比那董家的差,姐姐又是真心喜欢他,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你懂什么叫真心喜欢?”林姨娘嗔他,“你姐姐还说她真心喜欢读书人,喜欢家里做官的子弟,怎么转脸就变了?喜欢起匡家的小子。” 仇姝急得跺脚,“我是真心喜欢,只是个中曲折,若非大哥哥和韫嫂嫂帮着我,我今后怕是要天天以泪洗面了。” “我和太太给你定的亲事就叫你以泪洗面,你大哥大嫂宠你,我和太太就是要害你了?” 梁韫忙拉过欲开口的仇姝劝慰,又对林姨娘道:“好了好了,都是为姝姐儿好,我怎么听着越说越像气话了,就让姝姐儿高高兴兴地嫁吧,都要出嫁了,可不好再斗气了呀。” 此话一出林姨娘也是忍不住掉下泪来,仇姝握着帕子先给自己擦擦,又上前两步去碰林姨娘的腮,“不哭…不哭…分明是喜事,为何偏要闹得大家都哭哭啼啼?” “你呀!”林姨娘到底不可能真怪她选了一桩自己满意的婚事,抱着她照屁股打了两下,破涕为笑,“喜事,你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也要有喜事了?” 放哥儿笑着朝梁韫挤眉弄眼,他请梁韫出面当说客时就说过,要不了三两句两人就能和好,就是少个梁韫这样稳重的人在中间调和。 出嫁那日,仇姝天不亮就起来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家子女眷全都聚在一个屋里,热闹又聚气。 梁韫拿着质地温润的玉梳,在妆奁前一下下梳着姝姐儿的头发。 冰人在旁迭声念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梁韫对镜笑着挽起仇姝的头发,丫鬟在旁帮手,七手八脚将沉甸甸的金头面为仇姝戴上,林姨娘在后头偷偷抹泪,最后才上前来为女儿戴上发顶的八宝牡丹金挑心。 “姝儿,时辰到了,为娘帮你把盖头盖上。” “好。”仇姝在屋里望一圈,笑说:“我再看看。” 盖头落下,门一开,梁韫微笑搀着头顶红盖头的仇姝从房里出来。 仇彦青和几个弟弟候在外头,举目瞧见梁韫一身喜气的玫瑰红交领袄衫,头戴明晃晃的珍珠点翠,面色被身侧红装映得别样粉润。 她出嫁那日是个什么模样?娘家的姊妹婶娘是否也像今日这般簇拥着她送嫁? 仇彦青打翻醋坛地在心中疑问,一提膝,意气风发笑意融融朝她们走去,“新姑爷提大雁在外头候着了,韫儿,你带咱们家的新娘子走得慢些,我帮两个弟弟多向新姑爷讨几个红包。” 第38章 第38章你不要我了? 送嫁了仇姝,梁韫收拾起离开仇家要带走的细软,东西不多,和陆夫人说好了,她先去,那些不应季的衣裳啊饰物,仇家之后再派人专程送到杭州。 因此梁韫只收拾了一些非带走不可的东西,留下的她只当不要了,谁晓得仇家几时送去,更不晓得仇彦青会不会借机过去寻她。 仇怀溪的牌位她得带走,一块冷冰冰的木板子,不似任何一个人,更不似她丈夫,只是带在身边能让太太安心放她离开。 仇姝回门这日,陆夫人早早命人将梁韫的行装抬上角门马车,因着今日家里边热闹,仆役们进进出出也没人刻意去问那车架要去向何处,又是哪间院里示下。 仇彦青也早早从造船厂回来,一家人在花厅热热闹闹吃酒,陆夫人虽不大满意和匡家的婚事,但既然仇彦青说与匡家联姻更有助益,那她也听他的。 姝姐儿头上多了柄质地清润的玉搔头,问过方知是她婆母所赠,因着是低嫁,家里人不怕她受委屈,当着面匡晟的面就一个劲出言打趣。 说姝姐儿打小没吃过苦,胆子大也不爱掉眼泪,上回掉泪还是为了嫁去匡家,姑爷要好生对待二小姐,否则她家里多的就是兄弟。 匡晟性子好,大大方方的听人打趣自己,仇姝拿手叉腰,不时朝他哼一声,一副有人撑腰的稚气模样。看得人不由发笑,心说就这么一个顽劣的小丫头,居然也嫁做人妻了。 下晌仇仕杰也到了,他自从上回被仇彦青设计撞破与李红香的奸。情,再也没登门过。 就连给仇姝送嫁那日,也只是到门外凑了热闹,之后便随仇家车驾一道往匡家观礼去了,他算好了今日仇姝回门,自己好趁着这时候回去试探他侄 儿意图。 匡晟这颗香饽饽叫他抢去了,他仇仕杰现在真是什么都没捞着,也不晓得这大侄儿存得什么心,说是成全仇姝和匡晟两个的郎情妾意,实际谁瞧不出他这是将匡晟从仇仕昌的阵营里给拉了出来。 “三叔来了,有失远迎。”仇彦青见仇仕杰入内,起身第一个迎上去,“我便知道三叔今日会来,三叔最喜欢热闹。” 仇仕杰听得出好赖话,大侄可不是在欢迎他,“热闹谁不喜欢?姝姐儿就喜欢热闹,她今天回门,我这当叔叔的不来,往后再见面可就难了。” 自从出了李红香的事,仇姝就不大待见他,“也不难,我想回来就回来了,婆母公爹说过,匡家仇家本就和一家没有两样,我嫁过去是两家多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没有那么多规矩。” 仇仕杰干笑两声,“你这丫头嫁了人怎的也半点不收敛,还是这个迷糊的老样子。” 再说就招人烦了,仇仕杰打哈哈遮掩过去,这趟回来他不大受欢迎,众人瞧他的眼神总是提防又戒备,自己多半与造船厂无缘了,处心积虑想分上一口肉,到头来竟是连口汤都没捞着。 这事想来气闷,大侄儿病愈以后变得绵里藏针,早前他就疑心过眼前的仇怀溪并不是真正的仇怀溪,可后头的事也都知道,本想借许长安之口一探究竟,结果许长安说话间就改了口风,和李红香一起筹谋,又被大侄身边小厮撞破,最后只剩他孤立无援。 仇仕杰眼睛朝梁韫望过去,她唇角含笑坐在众人一起,不大出声言语,颇具心事的模样。 若此大少爷并非真正的大少爷,这个家里总有人要知情,陆蓝茵算一个,这大少奶奶梁韫,也得算一个。 仇仕杰眼下虽喝不上汤,吃不上肉,但好事的心还在,有的事弄不清楚他怕是死都不会瞑目。梁韫在席间给仇细细剥了几只枇杷,这会儿离席到外头洗手,仇仕杰说自己想起过会儿有事,怕耽误这就先走,偷摸跟上了梁韫。 脚步声一听便来自男子,梁韫被跟着下了廊庑,即便发现被人尾随也不曾道破。她以为跟上来的是仇彦青。 等到了地方,冷下声质问:“你还要跟到哪儿去?” 仇仕杰几时见贤良淑德的梁韫搬出这种语气,遭吓住,“不跟到哪去,就是顺路走到这儿了。” 这下轮到梁韫受惊,急忙转过身来,“三叔?怎的是你?” 她的确受到惊吓,因而犯了大忌,被仇仕杰抓到话柄,“不是我还能是谁?你适才那个语气,倒像是知道跟着你的是谁。” “不知道。”梁韫缓过劲来,生硬地调转话头,“三叔也走这条路?这可不是往外走的路。” 仇仕杰心眼一转,晓得苦肉计对这位侄媳奏效,“我今日来错了,本想着来道贺,怎料大家都还记着我与李红香的丑事不肯翻篇,我哪是自己想走,是该走了。” 梁韫满心想着今晚上自己要趁夜离开的事,哪有功夫陪仇仕杰伤春悲秋,“府里少了个人,大家总是挂怀的。” “我听说了,你让人牙子将她许了人家,你心善。”仇仕杰有意套话,“和这家里其他人不一样。我去看过她,给了她些钱财,让她离开吴县,别再回来了。” 梁韫看向他,他笑笑,“我自然也是这家的人,你也和我不一样,但我比有些人还是强些,起码不会为难身边亲人,叫他们受苦,亦或是被逼无奈为自己做事。” 表面上听他这说的是李红香,可细听又不像,倒像是在暗示梁韫。暗示她受胁迫替长房掩盖真相,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可能自愿替丈夫的同胞兄弟遮掩? “三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仇仕杰上前道:“你听不懂,那我就说得明白些,眼下我闹了个鱼死网破再不可能翻身,我便与你说些心里话,我不知道你们和许长安说了什么,可他分明是不信任眼下这个大少爷的,韫丫头,你必然知晓内情,怎好放任长房为所欲为?” 梁韫仍扮傻,“三叔说的什么话,我就是长房的人。” “你也不想想陆蓝茵她拿你当不当人!” 好个老狐狸,眼光毒辣,料定了陆蓝茵会拿捏梁韫。 这话是戳到了梁韫的肺管子,但凡戳得早些,戳在她与仇彦青媾。和之前,她必然有几分动摇,可眼下木已成舟,她要弃船逃跑,怎可能再与仇仕杰废话。 “三叔,你说了,你闹了个鱼死网破,没有翻身之日了,这些事你要弄清楚也没有意义,不如过得糊涂些,大少爷还会宽待你。” 仇仕杰不料梁韫比自己还会打哑谜,咂舌还要游说,梁韫已转身离去。想必等她走后,仇仕杰就能回过味来,但也没用,他早已尽失先机,于造船厂而言毫无威胁。 今夜,仇姝夫妻两个宿在望园,按规矩分房而居。仇姝过了新婚夜有好些话憋在心里要诉说,和林姨娘说是不成的,于是抱着褥子去寻梁韫,梁韫正在屋里点灯熬油,见仇姝不请自来,忙叫柏姑姑将行李藏好。 仇姝抱褥子挨着梁韫坐下,笑起来,“怎的还点着灯?嫂嫂在等我不成?” 梁韫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外间传来兰鸢和仇彦青小声说话,他二人大晚上不知跑到外院做什么去了,笑着嘻嘻哈哈地回进述香居,还在梁韫门前停留了片刻,大抵是听出仇姝在内,就迳往主屋去了。 “好哇。”仇姝瞪大了眼睛,“我说嫂嫂怎么大晚上点着灯不睡,原是被人鸠占鹊巢,霸占了夫郎!” 梁韫忙将她按下,“人是我迎进来的,说什么霸占。” “嫂嫂能容人是嫂嫂的气度!她却半点不懂事!仗着自己在庄子上照料过大哥哥,就敢明着和你争抢!” “好了,她没和我争抢,你就别替我打抱不平了。” “可是——” “我无妨,别提她了。” 说了会儿话,不知道如何将她支走,梁韫只得说自己不大舒服,想躺下歇着,仇姝连忙答应,以为自己说话不经头脑,刺痛了梁韫,连忙捧起褥子说自己忽然有些认床,还是回自己房里去睡才睡得安稳。 夜阑人静,仇彦青侧卧塌上,听外头仇姝离开,起身将熄灭的油灯又点上,手拢着灯火,走耳房的门往梁韫屋里来。 梁韫屋里也已擦黑,看来她是真乏了,仇姝才走便熄了灯。也是,今早为着姝姐儿回门,她起了个大早就在前头操持,仇彦青想了想还是作罢,不预备过去吵她。 刚一转身,听偏屋传来两扇门开的“吱呀”声,梁韫着白日里穿过的那套衣裳推开门,急匆匆闪身而出。柏姑姑紧随其后,捧着一只花布包袱跟着她往外走。 这反常之举将仇彦青定在原地,生怕惊扰了她,或许这只是个误会。 梁韫若有所想似的,回首朝他方向望来,仇彦青本不必躲的,却莫名退至廊下,化作一片婆娑树影。 她快步往外走,生怕多留片刻都要发生变故。 越走越快,仿佛再晚一刻就要被兽口吞噬,仇彦青终是无法眼睁睁看她从指缝溜走,在她就要步出述香居的一刻,跟上去叫住了她。 “韫儿。” 梁韫身形一震,倏地回过头来,见果真是他,气息都不稳了,“别过来!” 仇彦青站在原地,倒没有要上前的意思,他在月亮底下被照得清透,雪白中衣外披一件貂灰的缎面外衫,高高的身量像极了一株枯萎前仍渴求甘霖的树。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他问。 “…我走了,你别跟上来,明早太太会给府里一个交代。” “走去哪?”仇彦青清俊的眉皱起,“我不要太太的交代,我要你一个交代,你去哪?” 梁韫大可以 说要回娘家,可她心知自己不会留在娘家,竟无法对他撒谎,“别问了,这不是你该问的,我说过,你好好的经管造船厂别再执着过去的事了,太太接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做一辈子谁的影子,她比谁都想让你做回仇彦青。” 他听不进,“你别走!”不起效,又扮起软声,“你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 梁韫快跑两步被抓住了腕子,心一横,用劲甩开,“别犯傻!若非你这张脸,我早走成了,仇彦青!你不是你大哥!别再带累我!” 第39章 第39章嫂嫂,你走吧 院里的吵闹声惊醒了酣睡的荷珠,她醒来往屋里一看,少奶奶不在了,叫柏姑姑也没人应,忙推门出去,一面系带子一面寻。 老远瞧见大少爷拉着少奶奶的手,夺她手上的包袱皮,荷珠一看大惊,不好!少奶奶这是要走? “少奶奶!”荷珠上前去留人,“少奶奶别想不开,快随少爷回来吧,别惊扰了太太!” 荷珠那小丫头压根不知情,以为大少爷少奶奶争吵,这才将人气走,一嗓子喊醒了大半个述香居,她见状稀里糊涂又跑去清馨馆求人,谁知清馨馆灯火通明,太太听闻此事旋即推门而出,一身春水绿的长衫,也还没睡。 一行人风风火火往述香居赶来,苏嬷嬷见陆夫人到了,连忙轰走院里一干人等,“都还看什么?用得着你们?都下去!” 仆役们一哄而散,徒留下院里焦灼对峙的梁韫和仇彦青,陆蓝茵见仇彦青这副神情,心上发毛,见人都走光了,忙上前道:“彦青,你这是做什么?你嫂嫂帮了你天大的忙,眼下她要走,我为娘的体谅她的不易,你怎么还不让人走了?” “彦青不是不让我走。”梁韫牢牢注视仇彦青,在他之前抢白,“是他以为太太您不知情。” 陆夫人问:“彦青,你以为这不是我的授意?” 两个女人目光咄咄,都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仇彦青心中万般感受,失望犹如潮水侵袭而至。若说起先他并未觉察自己对梁韫的感情多深,此刻仇恨入骨,心如刀绞。 他咬破了舌侧软肉,口腔漫上甜腥,而后记住这个味道,就是眼前这两个女人让他一次次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你走吧,嫂嫂。” 仇彦青手中还执着油灯,一阵风过,光芒在眼下晦暗闪烁,眼睫投下淡淡一片青,“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自己回来。” 陆夫人见他并不留人,笑说:“会回来,当然会回来,等你正了名,我便接韫儿回来。” 梁韫却是微微一怔,总觉得他这话透着危险,可当着陆夫人她不好多问,何况他此时还愿意叫自己嫂嫂,她松口气自是走还来不及,又岂会探究其背后含义。一旦弄清楚了,她怕是也走不成了。 “那我便走了,这样也好,当面说总比不告而别来的要好,太太、彦青我不在的日子你们保重。”她看向神情淡漠的仇彦青,“我说过的话,千万放在心上,别惹太太烦忧。” 她不希望他再钻牛角尖,要真有一日重逢,罢了,还是别再见了,再见未必能有今日的体面。她跟着柏姑姑一迳往外行,仇家似乎从未如此冷清,一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天还没有半点要转亮的意思,只是月格外明晰,照着梁韫脚下石板路,领她迈过一级又一级门槛。 穿过一扇扇门,忽听身后有人叫自己,回首是荷珠那个傻丫头,抱着她小小的包袱皮,睡得发髻松散就追了出来。 “少奶奶!少奶奶我跟您走!” 梁韫笑着站定等她,“你可不好走。” 荷珠追得气喘吁吁,“怎么柏姑姑走得,我走不得?” 梁韫其实也舍不得她,她得力又可爱,离了自己怕是又要做回粗使的活计,“柏姑姑是我带来的人,我带她走不需要征得谁的同意,带你走总得要太太或大少爷的首肯。” 荷珠涨着红扑扑的小脸,连忙道:“出来时太太还和大少爷在院里说话呢,我问了,她说我可以跟您走,虽然我不晓得您怎么突然就被大少爷给气走了,但您去哪我去哪,您走了我在述香居也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就带我走吧。” 梁韫思忖片刻,笑着答应,“好,你跟我走。” 她看向那一扇扇厚重敞开的老旧风门,脑海闪过望园四季风光,惊觉自己被这地方困住了整整四载,眼下置身府门外,忽然感到身轻如燕,什么顾虑都烟消云散了,就好像只要能走,即便付出代价,即便前路未卜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梁韫坐上车架,陆夫人安排得贴心,担心路途太远坐得不舒服,命人在轿厢里铺了厚厚的软褥,她掀开轿帘,鬼使神差回头望,倏忽撞进一双夜里幽怨的眼眸。 仇彦青不知何时垂手矗立仇家府门外,仍是白衣灰衫,眼里光泽在月下清亮动人。 梁韫心上一紧,慌忙回避,她心里兀突突感到罪恶,是她抛下了他,可即便她不抛下他又如何? 不过是与他一并沉沦到个不可挽回的境地罢了。 她走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车辙远去,仇彦青拳头紧攥。 他追出来是想留她,可是要留人的话他一句都说出来,他知道他留不住,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离开他。小时候孤零零在庄上,他想的是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他就不会像儿时被动,他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不用求人,不求人,他从不求人。 他不求梁韫留下,她会自己回来。 * 回杭州的路上梁韫和许长安的人手交汇,他竟也派了车来,大抵是怕陆夫人临时变卦梁韫走不脱,好帮她强行脱身。 梁韫碍着随行的车夫和仆役还要回苏州和陆夫人复命,没有下车与对方一行说话,只是打开车帘,对着领头的点了点下巴,示意自己这边无碍,让对方不必跟下去,尽管回长洲去吧。 因着梁韫不常赶路,不大习惯如此颠簸的路程,路上走走停停,走了有十来天才到杭州,荷珠更是从未出过远门,看着比她还憔悴,叫她休息也不肯,耷拉着脑袋鞍前马后地伺候。 梁韫也累,能重获新生,身体的乏累不算什么。 她在路上和柏姑姑商量好说辞,不可留下话口让娘家人游说她回到仇家,到了便说自己这是与大少爷商量好了回来,陆夫人不得不出面叫他们相互留一点体面,将梁韫送回娘家,等过段日子冷静下来想明白了再说。 这么一听显然是板上钉钉了,梁家便也不会再置喙仇家的家事,也只会说自己女儿不争气,被婆家给赶了出来,至多是叫她想想法子,恳求丈夫谅解。 梁家的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只有父母和大哥大嫂一家,前堂没什么变化,不过四年,一到家只像是出了一趟远门。 梁韫喝了些水,吃了一碟芡实糕,嫂嫂第一个迎出来,以为她是回来省亲,领着侄子侄女在边上教他们认人。 梁韫笑一笑说自己不是回来省亲的,才说没几句,梁父梁母便急匆匆从那幽深的内院赶来,问东问西,简直快被梁韫这个突然回娘家的举动吓坏了。 梁韫将先头和柏姑姑排演好的话一说,更是鸦雀无声。 “叫婆家给赶出来了?你和姑爷这么些年都过来了,怎么他身体见好反而还和你生了嫌隙?韫儿,可是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惹姑爷不高兴了?” 时隔四年回到梁家,爹娘都多了几缕白发,但相貌没什么改变,反而因大哥的一双儿女十分福润, 他们其实并不苛待梁韫,只是根深蒂固地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是嫁给了于自己有恩的仇家,遇上事也就先来责怪自家女儿。 因此梁韫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我没有惹他,您也说了,从前他身体不好,因此处处受制于我,做什么都靠我在身边操持,眼下他身体好了,不再有求于我,自然什么问题都涌现了。” 梁母听后蹙眉,一面拖住女儿的手,一面问:“这叫什么话?”听着倒像是苦梁韫已久了,“韫儿瘦了。” 梁韫笑笑,“不瘦,是路上累的。” 梁父想着仇家的恩情,心内不安,“虽说大少爷此前生着病,许多事要靠你出力,可你也不好叫他觉得那是有求于你,这如何不产生积怨?” 梁韫淡淡道:“我又要当他的左右手,又要顾忌他的心情,我不是他肚里蛔虫,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梁父还要说,被梁母掣了掣衣袖,叫到一边,小声地劝,“韫儿说得还不明白?眼下身体好了不再有求于她,不就是过河拆桥的意思?” “这…”梁父大惊,也回过点味来,自己这个女儿是从来端方的,要说她忤逆婆家,也不会熬过了那最难的几年,在这守得云开的时候回到娘家。 难不成真是仇家不做人?从前都只是将就,而今大病痊愈就过河拆桥,利用完梁家女儿便开始挑她的错处…… 梁韫搁下咬了一口的糕点,起身上前,扯出一抹笑来,“爹,娘,大哥呢?可是在外头店子里?” 梁父哪还有心思说别的,“就别关心你大哥了,快和爹娘说说,你离府前那阵子,大少爷可有任何反常之举?” 梁母接口,“是啊,韫儿你和我们好好说说,你走之前大少爷都说了做了什么。” “他也没做什么。”梁韫转而叹息,坐回椅上,“还是别提了,我都回来了,不想再提。” 这不就是话里有话? 梁父看向一旁的柏姑姑,叫她说。柏姑姑垂首称是,小心翼翼看向梁韫,而后道:“也没什么,就是身体好了纳了一房妾室,是起先在清河照顾他的小丫鬟。” “什么?” “起先那个窈蜓呢?”梁母问,“起先你嫁过去的时候,他身边不是有个窈蜓,那个丫鬟去哪了?” 梁韫不料她娘还记得窈蜓,心上是有些暖的,想了想对策,说道:“她早就送走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而今或许也是这个道理。” 第40章 第40章他帮她,是否出于她是故…… 打从回了梁家,梁韫的日子就舒畅了许多。 她大哥梁成栋脾气忠厚,不大过问她在仇家的事,和梁父梁母不同,他认为既然梁韫都说了是仇家过河拆桥,那他们梁家便只当还了先头的恩情,其余的都听梁韫的意思,她想回去就回去,不回去就留在杭州。 有大哥在,大哥给她做主。 其实小时候梁家姊妹一点不听大哥的,大哥是受欺负的,屁股后头跟着三个妹妹,一个比一个刁钻,梁韫是夹在当间的妹妹,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小妹,因而她脾气最好,也最不受重视。 总是爹宠大姐姐,娘疼小妹妹,梁韫站边上,和大哥对上一个眼神,大哥朝她笑笑,就算是安慰了。 如今梁成栋有了一双儿女,梁韫自然也是对他们喜爱有加,整日带着溜达上街,买漂亮服饰和有趣的小玩意哄他们玩。 梁成栋的儿子是光哥儿,女儿是梅姐儿,两个小家伙整日斗嘴,像两只毛色鲜亮的小鹦鹉,梁韫一手牵一个,叫荷珠给他们买糖葫芦。 “姑姑,姑姑。”两个小家伙叫起来还要蹦跶,“我要蘸芝麻的。”“我要蘸松仁的!” “给,你的芝麻糖葫芦,你的松仁糖葫芦。”梁韫笑得比两个小家伙还高兴,蹲在地上帮二人整理衣襟,别沾上糖葫芦的糖稀。 小家伙嘴甜,“我长大了,要孝敬韫姑姑!”“我长大了也要孝敬韫姑姑!” 梁韫真受不了,掐掐他们脸蛋,“好了好了,快吃吧,尝尝甜不甜?” 梅姐儿咂抹咂抹,眼睛笑成了月牙,“甜!” 走了一程,光哥儿说自己走不动了,脚下发酸,要姑姑抱,梁韫只得抱起他,走出没多远,梅姐儿也说自己走不动了,也要姑姑抱。 梁韫怎么可能答应,“你们两个真是,姑姑虽然长了一双手,可是也只抱得起你们中的一个,你们当我是你爹?一手一个还能逛大街?” “要抱!要抱!” “一人一程,我走到前头的布料店就放光哥儿下来,抱你走回家。” 话音刚落,一双大手将梅姐儿从地上抱起来,梁韫一愣,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柏姑姑与荷珠已退至两步远,自己身侧站着的不是别人,竟是大老远从长洲赶来的许长安。 他眼里因赶路透着疲倦,但笑起来还是那副踏实可靠的神态。 “许大哥?”梁韫想不到他会来,迟疑着将光哥儿缓缓放下,“你怎么亲自来了?刚来?真巧,在街上就遇上了。” 大抵是护送她离开吴县的那些许家家仆回禀了许长安,这才几日,许长安便从长洲亲自赶来了,他们这些跑生意的男人都是长途跋涉惯了的,说动身就动身,突然出现在梁韫眼前,叫她怪不好意思。 许长安单手抱着梅姐儿,说道:“总要亲自确认你无恙才能放心。” 梅姐儿一开始以为是爹爹抱着她,听动静吓坏了,哭着要下来,梁韫连忙蹲下去哄,“梅姐儿,别哭,这不是陌生人,是姑姑认识的人。” 梅姐儿一听,扭脸看过去,“是姑父。” 梁韫大惊失色,“怎么就是姑父?你见过?不好乱说话,这是许家的叔叔,不是你姑父。” 许长安比梁韫反应小些,不过也只是看起来镇静。 梁韫起身与他笑说:“童言无忌,小孩子没见过她二姑父,没有恶意的。” “…无碍。”许长安耳根子发红,“这种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梁韫早就翻了篇,没在意他说什么,擦擦梅姐儿小脸,牵起她道:“许大哥你在哪落脚?” “…噢我还没有找地方落脚呢,这不是刚到先来梁府瞧瞧。”他一侧身,街角果真停着架随他赶路的马车。 梁韫热切招呼他,“那便索性随我回府,我大哥晓得长洲许家,知道你登门他定然欣喜。” 许长安却道:“还是算了,我去了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是替仇家来的,对了,你这一回来和家里是怎么说的?” 梁韫想了想,引他到街边茶馆,让柏姑姑和荷珠带了两个小的到街上,自己与他在店里小坐饮茶。年一过,她嫁人已有五载,早就将自己当个妇人看待,从来大大方方,这会儿将茶壶提起来,挽袖子为许长安斟茶。 “许大哥,请用茶。” 但那也是她在自己看来,在许长安眼里,她和最初嫁给仇怀溪时没什么两样,莫说妇人样,就是一点沧桑变化也没有,至多是眼里多了份沉静,笑起来也就驱散了。 “多谢你…” “许大哥,也是多亏有你,我才能那么顺利回到杭州。” “别这么说,我没做什么,都没能帮上你的忙。”许长安低头摩挲茶盏,“出于担心还派了许多人手去接应你,结果也只是跟了一路。” 梁韫忙道:“我缺的就是帮手,你都不知道那一路我知道有人跟着,心里有多稳当。那天晚上我险些没从仇家脱身,心里最后的底气也是许大哥的人会来接我。” 许长安抿唇一笑,抬头对上梁韫目光,二人短暂对望,他忙将头转开,梁韫原本笑着并不觉得有什么大碍,忽见他着急偏首,也跟着垂眼沉默下来。 过了会儿二人异口同声开口,梁韫请他先说,许长安清清嗓子思忖片刻问:“你与那仇彦青…是,是我以为的那样吗?” 梁韫一怔,匆匆端起茶盏喝了口。 许长安忙道:“我不是探究或是怪你什么,就是那天看到他握了你的手,猜想你或许受他胁迫, 又或是被他蒙骗——” “我没有受胁迫,也没有被蒙骗。” 梁韫出言将许长安打断,一来是她并不想提起仇彦青,二来则是她对仇彦青所作所为并无怨言,“也的确是许大哥你看到的那样,我对不起怀溪,也没脸再回仇家。你要是觉得我水性杨花,负了怀溪,数落我就是了,不过骂过这一回,往后就不要再对我提起此事了。” 又是一阵鸦雀无声,许长安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她承认却还是分量不同,“…我,我没有立场替怀溪说话,更不会数落你。” 梁韫苦涩地笑一笑,说他待人实在宽厚,自己在他面前简直抬不起头。 许长安轻叹,“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你与仇家之间…的确有些外人难以想象的纠葛,好比事到如今我仍不敢相信眼下经手造船厂的,不是怀溪,而是他弟弟彦青。陆夫人这是打算将仇家二房三房彻底踢出造船厂,而后为彦青正名,稳坐头把交椅?” 梁韫颔首,“三叔眼下是被他给废了,就不知二叔那边他有什么行动。” “仇家二叔我是有些了解的,他为人耿直,要是知道大少爷换了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怕是要闹个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说到这梁韫难免有些担心,仇仕杰是难起风浪了,就不知陆夫人预备如何处置仇仕昌,她为了让这个儿子稳坐仇家家主之位可谓是煞费苦心,梁韫身在长房首当其冲,知道她的手段。 “对了。”许长安忽地想起什么,“你有何打算?” 梁韫微微一愣,“我…我先在家里待几日,过段时候寻个由头出去,到庙里还是道观都可以,出去避一避,免得仇彦青找上门来被他撞个正着。” 许长安想了想道:“你不妨到长洲来,他应当想不到你在长洲。”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最开始梁韫也想过到长洲住,请许长安相帮避避一阵子。只是她并非无处可去,贸然对他提出请求也开不了那个口,而今他自己主动提出来,梁韫当然不会拒绝。 “那样就太麻烦你了,他要是找来,我找由头避开也是一样的。” 许长安摆摆手,提气道:“别人说这话我要担心真有麻烦,但你就不可能给我添乱,你最怕麻烦别人。”他眉头微蹙,“离了仇家便只剩我知道仇家孪生子的秘密,我若是不帮你,便再没有人能切实帮到你了。” “多谢你,许大哥” 梁韫又客气了几句,与许长安约定好三日后随他动身长洲,二人在茶馆分手,天上飘落一点雨丝,许长安叫住路上趁机出来卖伞的孩童,买下纸伞递给梁韫。 “你还要带着两个孩子走回去,把伞拿着吧。” 梁韫接过了伞,“许大哥那你呢?这三把伞都留给我,你怎么回去?” 许长安指向街边停靠的马车,“我不骑马就是,这几日我会住在城东鹏程客舍,你要是有事也可以来找我。” 梁韫颔首道谢,眼看几句话的工夫雨又下大了,她撑开了伞递给他一把,“我还是先送你上马车吧,再收了伞走回来也不麻烦,你帮我那么多忙,我护送许大哥你上马车也是举手之劳。” 二人笑着默契地没再客气推辞,先后走进雨中,许长安坐上马车,将伞递还梁韫。 轿帘外女人打伞走在路人行色匆匆的街道,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五年前她就是这样,怀溪生着病,他去仇府探望,梁韫从不会守在自家男人身边,通常是忙完了就离开,不受琐事禁锢,有时说起公务,也是有条不紊。 之后听说她接替怀溪管理起了造船厂的生意,许长安竟也不觉突然,她的潜力仇家和自己都有目共睹。 或许是这样的女子少见,许长安每次去到望园都会注意她,他的确欣赏她,没有郭敦颐赏莲那般高洁的情操,但也绝不是男人看女人那样直截了当。 因而眼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设法帮助梁韫,究竟是否出于她是故友遗孀。 40-50 第41章 第41章要想栽赃,就要好好核对…… “去长洲?”梁成栋错愕。 梁韫颔首,“对,我这次回来不预备回仇家了,就是不知道仇家那边会怎么做,我不想正面与他们交涉,家里只管说我到外头替你打理生意即可,真有什么事,就叫仇家人到长州来找我。” 她将心内所想说与大哥商议,梁成栋听后其实不大赞同,可如今面对早已独当一面的二妹,自己并不能左右她的决定。 只好委婉劝说,“咱们家在长州哪有什么生意,仇家都不必查,他们只要问问苏州的生意人就知道。” 梁韫只是抚弄膝头绒毯,笑一笑道:“没有可以有嘛,你信得过我就让我去瞧瞧,生意人没有嫌店子开得少的,咱们家在苏州还没有生意,我对苏州府城还算熟悉,便叫我去走走看看也好。” 梁成栋只好问:“我当然信得过你,就是你为何只到长洲县,不去别的地方?” “自然是在长洲有信得过的人。” 梁韫说得点到即止,梁成栋本意是想问得清楚些,也是对自家姊妹负责,但梁韫显见不再是当年那个处处要他操心的小姑娘了,她有自己的去向,回娘家不过是稳住仇家的障眼法。 “也罢,你去就是了,生意的事不着急,你在仇家操心这么些年,也该休息休息。娘家有大哥,怎么好叫你在外头抛头露面。” 眼下还不知仇家是否真的过河拆桥,但好端端地将梁韫送回杭州,这在外人看来错处定然都在梁韫身上,不管梁父梁母作何感想,梁成栋都不想妹妹再吃仇家的亏,就算她等来一纸休书,后半辈子也有梁家来养。 梁家自梁成栋接手,虽谈不上如日中天,但也今时不同往日。 梁父梁母总是碍着当年救济的恩情,总是在仇家面前抬不起头,梁成栋到底年轻些个,还清了便也不会一味忍让。 梁韫要去长州的事,梁父梁母很是反对。 梁父在饭桌上就发了好大一通火,隔天梁韫仍往父母房里辞行,梁母苦口婆心劝道:“不好去啊,你去了,回头仇家派人来接你,你不在家,这不是自找麻烦让人家下不来台?” “我不在家他就下不来台了?那点面子倒都成了我给的。”梁韫笑笑,“娘,您不必怕仇家,我这四年为他们当牛做马,太太很是善待我,这次回来也是我待不下去了,她才专程命人送我回来怕我受委屈的,没你们想得那么悲苦。不管大少爷如何,她都不会因为这一点事就怪罪我。真要怪我,我还巴不得仇家休了我,让我从此回娘家和您团聚。” 梁母哪听得这话,“嗳!别乱说,还盼着婆家休了你,这些话叫你爹听到又是讨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和大少爷相互扶持多年,等两方气消了,各退一步,日子照样过。” 梁韫微笑不语,她不怪梁母胳膊肘向外拐,因为梁母心里是为她好,她是真觉得梁韫回到仇家才有好日子,毕竟大少爷病好了,长房得势,就算他纳妾变心又如何,梁韫照样稳坐主母之位。 殊不知仇家早就天翻地覆,梁韫有口难言,也只好独善其身。 既然决定要走,梁韫就叫荷珠带人到街上采买,购置些路上的必需品。 谁知荷珠那小丫头回家来带回个听上去不可思议的消息,她说她在街上瞧见了曲嬷嬷和窈蜓,梁韫听后觉得稀奇,曲嬷嬷是仇怀溪的奶娘,和窈蜓都是他身边的人,在清河时便被陆蓝茵给遣散,又怎会一起跑到杭州来? “一定是那丫头看错。”柏姑姑笑道,“在述香居她就受曲嬷嬷和窈蜓的气,怎么久了不见,她还想上了?” 梁韫也觉得,“你看清楚了没有?在哪瞧见的?” “就在街上,不是她们吗?”荷珠自己也犯了嘀咕,“是站得远了些,可我瞧身段就是她们两个。” 柏姑姑催促她,“别偷懒了,帮我收拾包袱,老远瞥见两个身段能说明什么?” 荷珠这下是彻底回忆不清了,嗫嚅着去 收拾东西,这件事也就这么告一段落。 * 梁韫好歹有许长安可以倾诉投靠,仇彦青却根本没有可以一吐为快的地方,兰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算得上从小陪着仇彦青长起来,庄上没那么多规矩,主仆间关系不似高门大院等级分明。 兰鸢在耳房煎了药,小心翼翼端进主屋,“彦青少爷…喝药。” 仇彦青的心疾二十来年都有药丸稳着,昨夜里突然心绞痛,不让告诉太太,只叫她照以前的方子去药方抓药来煎。 是,仇彦青有心疾。 孪生的兄弟,哥哥病重得死在了这上头,弟弟自然也难逃一劫,只是比仇怀溪程度轻些。 那瓶梁韫眼中的糖丸从来是货真价实的苦药,他开玩笑要给她尝,但凡她真的尝过,就知道他仇彦青也只是个不够幸运的倒霉鬼,一生下来就带病,并不比哥哥多得到多少。 他和仇怀溪是两个身体一个魂,生下来之前让刀子强行剔开,兄弟两个各有各的残破。 药碗里的药尝到嘴里苦得叫十年前的仇彦青掉眼泪,他而今尝不出苦,想到那晚梁韫的不告而别,只感到麻木。 他真以为她喜欢他。 她却分明只将他当成仇怀溪的替身。 他好话说尽,想尽办法与她维系,不忍破坏仇家表面祥和,就怕和仇家撕破脸后她要面对千夫所指,可她明知他恨仇家入骨,却根本不在乎他为她放弃了什么…… 她以为他说的都是假话吗?难不成她以为他之所以手下留情,是因为不忍伤害仇家? 外头林姨娘来探望,仇彦青只说不见,她来探的是仇怀溪,哪里是他仇彦青。兰鸢劝走了林姨娘,端进一碗赤豆甜水来。 “彦青少爷,林姨娘说您这几天肯定喝多了苦药,她炖了甜汤,说人可以不进来,这碗汤要我带给您。” “倒了。” 兰鸢想到适才林姨娘恳切的言辞,不大忍心,“林姨娘误会您和少奶奶的纷争是因我而起,她说大少奶奶扮大方,您到杭州亲自去接她她就会心软。” “叫你倒了。” “是。” 兰鸢端了甜汤去倒,出门和东霖对上眼神,东霖哼了声,将她当成赶走大少奶奶的罪魁祸首。他心里气闷得很,大少奶奶走了,将荷珠也带了走,这下他在述香居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兰鸢没什么所谓,她到仇家来就是为了帮衬仇彦青,被误解也没有怨言。见她要将甜汤倒进盆栽,东霖忙上前将碗接过,“嗳!林姨娘拿来的东西你也敢造次?” “大少爷不喝。” “大少爷不喝也不能倒了啊。”东霖就着碗沿嘬一口,“这里头可放着好料,炖给大少爷的东西能差吗?” “那你拿去喝吧。”喝都喝了,兰鸢这话也说得晚了,她笑笑,“你挺有意思的,大少爷重用你吗?” 东霖觑她,不知道她弄清楚这个做什么,可是要给他个下马威?他可不怕她,就算她之后有了位份,那他也背靠大少奶奶,只要大少奶奶回来,述香居就没有兰鸢说话的地方。 “当然重用。” “你觉着大少奶奶待大少爷如何?” 东霖皱眉看向她,“那自然是夫妻情深相敬如宾。” 兰鸢又问:“比之一年前呢?” 东霖狐疑作答,“一年前我还不在述香居呢,但大少奶奶和大少爷再难的难关都闯过来了,今后感情只会越来越好。”言外之意就是叫她可别兴风作浪! 说到这儿,仇彦青从门里出来,东霖忙迎上去,“大少爷您这是要去哪?” 仇彦青目不斜视径往外走,“造船厂,你不用跟来。”走出两步,又踅足对他道,“到屋里将那张床抬出来丢了。” “丢了?”东霖有些没反应过来,好好的丢什么床?那床怕是比大少爷还要年长些吧,二十几年都睡过来了,“大少爷,是丢了还是抬到库房去?” 仇彦青冷冷道:“听不明白?不想丢那就劈了当柴烧。” 东霖一时无措,小声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还要劈柴烧……” 兰鸢瞧着仇彦青走远了被夕阳拉扯的背影,想了想,对东霖道:“抬到库房吧,大少爷也不会去察看。” 东霖本想问她自己为何不听大少爷的听她的,她随即道:“不想大少奶奶回来生大少爷的气,就照我说的做。” 一想也是,无缘无故把床劈了,大少奶奶知道了肯定生气,东霖忙跑去找人来帮手,一起将床给抬出来,锁进库房去。 仇彦青一刻都不想看到那张床,那床是仇怀溪的,他和仇怀溪在同一张床上有过同一个女人,以前不觉吃亏,眼下看着那张床,想到她,就觉得自己输得彻头彻尾。 这院里的东西早晚要让他换个干净,这张床还只是个起始。 仇彦青揣着气到了造船厂,眼下厂子里分为两派人,一派人照旧做着仇家惯常的生意,由严先生管理,一派受仇彦青重用,莫说仇仕昌,就是严先生也不知道他们每月开船下水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那些人是被仇彦青派去运盐了,用的是长顺的船,载仇彦青收购的私盐,走长顺打点好的航道,在码头卸货转手加价卖给当地信得过的买家,到那些买家手上才开始分散经销,差价可观,且不易被衙门查到,就算查到了,也有人收钱替他们按着。 这生意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被仇家察觉,当然是因为仇彦青有单独的账本,那些钱眼下是他自己的金库,和仇家没有太大牵扯,但只要他想,便可以将那些钱做进仇家账本,让赚钱的生意变成坑人的陷阱。 届时自己大可一走了之,官府要追查仇怀溪的下落就让他们去查,等他们发现仇家原有一对孪生兄弟的时候,他早就改名换姓就此断绝和仇家的一切往来,而仇家,怕是要散尽家财以保平安了。 仇彦青在气头上,片刻不想拖下去,到账房找到严先生,“严先生,可否将去年到今岁的账本拿给我过目。” 要想栽赃,就要好好核对出入流水,留下痕迹,但又不能太过醒目。 严先生唇上沾着墨汁,愣了愣,“大少爷说全部?” 仇彦青目光淡淡,“是,一本不落。” 第42章 第42章大少爷被通判府带走了…… 长洲县与吴县毗邻,但苏州那么大,两地一个在北边,一个在西南,梁韫从杭州行船至长洲,有许家仆役在路上照料打点,一路上顺风顺水,没几天就到了。 许家在长洲有着偌大家业,梁韫被安置在许家名下的一处产业,许长安说这处府宅久无人居,原本有些好景致,没人观赏也就荒废了,她心怀感激,住下便自发出钱请人来修缮园林。 没办法,许长安不收她的银子,她也不好住着人家的房子一点力也不出。 许长安对家里只说将房子借出去,给友人住段日子,谁知长洲县就那么大,府宅里进进出出也不知谁先乱说乱传,说许长安在外头养外室,将许母给高兴坏了。 要知道许长安自从上一任妻子病故,说什么也不肯再娶,敷衍着母亲纳了一房妾室,也根本只是养着张嘴吃饭。 许长安还是家里嫡长,虽说下头还有兄弟两个,但最争气的还是他,观念里就该他子孙满堂往后一代代将许家给撑起来。 观念里他忽然收拾出外宅,让个女子住进去,那这女子定然是他相好。 许长安被问得头都大了,“都说了不是,你们可别到那儿去惊扰了人家,这是位生意上的朋友,不好在她面前闹了笑话。” “生意上的朋友?”许母 却是不信,“咱们家和谁做生意我会不知道?可没有哪位是女商。” 许长安道:“她是人家家眷,娘,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送个顺水人情,你们就别瞎猜了。” 顺水人情,听起来说得过去,许母又说了几句只得作罢。 许长安无可奈何笑了笑,家里为他婚事操心,但自己实在心思不在这上头,成过一次婚也就疲于再应酬一次。左右他还有两个兄弟,兄弟也有自己的子嗣后。 这一代或许他最精明强干,但下一代的事又怎么说得准?没准就是他哪个侄子继承了生意。这点他和仇怀溪志同道合,否则也不会互通书信互为挚友。 思及此,许长安望向窗外若有所思,他想到了仇怀溪生前对他说起梁韫的模样,他很爱护这个妻子,说起她时脸上带着骄傲,但他也说过,要是有一日自己死了,他不希望梁韫被陆夫人囚困在仇府,他希望她再嫁,亦或是接手造船厂,总之过自己选择的生活,不要再被人左右。 这些话仇怀溪生前想必也和陆夫人谈过,不过人死如灯灭,连带说过的话也不再作数。陆夫人是个强悍女子,她用尽手段也要护住仇家长房,护住造船厂的荣耀,甚至不惜牺牲身边人,不惜将怀溪的遗言作废。 因此许长安不可能不帮梁韫,怀溪不会希望她回去,出于私心,许长安也希望她能恢复自由身。 倒不是为了心里那点若有似无的涟漪,起码现在为止,他对梁韫的欣赏还不能凌驾于道德之上。 这日许长安忙完手头上的生意,改道上外宅去看她,见她打着扇站在院子里监工,看工人清理水底淤泥,不由摇起了头。 “弟妹,你真的不必替我做这些,这宅子空置了许多年,你走后也不会有人来居住,这一番修费钱费力,天也热起来了,你整日还在这儿看着他们,实在不必要。” 柏姑姑在旁附和,说这些事有自己盯着就是,梁韫大可以在房里歇息,她这阵子就没闲下来过,不是忙着帮许长安修园林,就是在长洲县里四地考察。 梁韫随许长安进堂屋,被招待着用茶,笑说:“既是我挑的头,当然要盯着他们是否认真做工。横竖我在这儿整日游手好闲,外头凉风吹着比在屋里休息还舒服些。” 许长安听她说“游手好闲”,不免感到滑稽,“还从未听一个女子这样形容自己。” “我就将这话当做夸奖了。”梁韫将茶盏递向唇边,自然而然开启了话头,“在苏州住了五载,回娘家一趟,反而住不惯了。” 许长安接过下人端来的茶汤,“苏州和杭州气候相近,也会水土不服不成?” “不是水土,是人变了。”梁韫垂眼笑道,“我变了,爹娘大哥和我在一个屋檐下不自在,我早些搬出来也是怕再住几天就要真的大吵起来了。” “你先前不是说你大哥对你十分支持?” “大哥是大哥,爹娘是爹娘,他们对我各有各的不习惯,爹娘和我对着来,大哥夹在当间两头难做,你说他能习惯?” 许长安听明白不由发笑,“原来如此,是这么个不习惯法。” 湖里翻淤泥总算涌上来臭气,二人说着话越说越不对劲,到后来捏着鼻子关上门,相视一笑,房里暗下来,忽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柏姑姑见状找了个由头要将荷珠支出去,她心里盼着梁韫早些和仇家断干净,遇上个真命天子,瞧这许家公子就是最好人选! 他既知晓内情,又体恤梁韫,脾气性子都一等一的好,更别说他也是个鳏夫,与梁韫简直再合适不过! 荷珠见柏姑姑在这时候支走自己,小姑娘也是个机灵的,心里向着大少爷,不情不愿地推门走出去,一步三回头,心说这下坏了,大少奶奶这是真不打算回去了,怎么和许家少爷走得这么近。 这要是让大少爷知道了,不就是惨遭妻子好友同时背叛? 荷珠甩甩脑袋,天爷啊!这可不行,有她荷珠在大少奶娘身边一日,就不许任何人破坏少爷少奶奶的感情! 她提起裙裾就要折返回去,也就是这时候,许长安身边亲信施传志脚步匆匆与她擦身而过,三步并做两步上了台阶。 但见施传志形容紧迫地敲敲门,压着嗓子,“爷,您在里边吗?我有急事和您禀报。” 门里梁韫和许长安正吃着柏姑姑分的栗子糕,听到施传志着急上火的声音,三人均向外看去。 梁韫认得施传志,当时自己急着离开仇家,全靠着施传志长洲吴县两头跑,帮她和许长安通信,这个施传志几乎三天两头往吴县跑,送木料和家具到码头,因而消息灵通,对仇家许多事都耳闻目见。 “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叫他进来说话吧。”许长安道,“你进来说。” 推开门,施传志见梁韫正预备起身回避,随即补上一句:“您不必走,是仇家的事。” 仇家的事?梁韫和许长安都有些讶异。 说不好奇是假,梁韫离了仇家也有半月,仇府上下作何反应,几个弟弟妹妹有没有难过,陆夫人是怎么搪塞的。 还有仇彦青…那个不计后果的疯子,有没有做出什么过激之举? 梁韫看向施传志,示意他说。 施传志谨慎小心地回头看看,将门掩上,“仇家大少爷被通判府的人给带走了,陆夫人病倒,眼下造船厂全靠二房撑着。” “什么?”“什么!” 这个消息听来的确比做梦还不像真的。 许长安听后五官都因惊愕皱起,怎会如此? 陆夫人将仇彦青接回仇家,为的就是将造船厂牢牢握在长房手中,仇彦青也的确做到了,短短半年便锋芒毕露,不输他大哥地将造船厂收入囊中,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是怎么就好端端被通判府给带走了?难不成就因为前阵子姝姐儿的婚事,惹恼了董通判一家,暗地里给仇家使绊子? 许长安旋即去问梁韫,“弟妹,你可知这是因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梁韫不敢确认这是否因为倒运私盐一事,因而只是摇头。 “我听说…”施传志不敢断言,因为这些消息都是他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仇家并未对此有过任何表态,“我听说是仇家大少爷在外头与人合伙,做运盐的生意。” “什么?”许长安大惊之下将热茶泼了自己半身,连忙用手掸掸前襟,“运盐?你从谁口中听来的?” 施传志道:“造船厂里有人这么说。” “那是私盐!他竟做起这等勾当?弟妹,你可曾有所耳闻?他当真盗运私盐?” “应当是真的。”梁韫在一旁显得镇静很多,甚至有些眼神的回避。 许长安旋即明白过来,施传志听说来的多半就是事实,且梁韫早就知情。 “弟妹…仇家祖产够他吃几辈子,他,他何必行这步险棋?”许长安想不通,因为仇彦青此举贪婪鲁莽,简直蠢笨至极。 梁韫其实也想不到,倒运私盐一事居然会有如此进展。 “这是仇彦青的局,但他怎会把自己送进大牢……”梁韫也乱了,她以为仇彦青的计划会更为缜密。 “局?这是何意?” 梁韫顿了顿,试图理清头绪,手扶着座椅缓缓落座,“仇彦青并不真心替陆夫人做事,他回来是为了报复当年仇家将他养在庄上隐姓埋名的仇,因而也从未将造船厂视为己任。或许他从经管生意之中品味到了些许意趣,但这绝不代表他和陆夫人是一条心…他倒运私盐是出于报复……” “这…”许长安连连摆手,喉头一滚将话咽回去,始终没想好该如何应答。 梁韫也噤声不语,如今事态发展出乎她的预料,她以为仇彦青有更缜密的布局,也不会这么快与仇家闹个鱼死网破。 许长安总算出声,“弟妹,你要回去看看吗?” 梁韫旋即摇头,“那是仇家自身的因果,和我没有关系。” * 说回仇家,仇彦青人还在通判府,匡晟带着银钱大清早去了要赎人,这 会儿天快黑了都没回来。 陆夫人靠在床榻上病恹恹说不出话,房里熏过艾,这会儿开着窗子通气,可陆夫人就是觉着房里闷得喘不上气,坐起来要水喝,喝了一口又躺回去,面朝里忽然落起泪来。 作孽。 真叫作孽。 庄上长大的也就这点眼界,居然捅出天大的篓子,运私盐,也就是眼下被发现得早,那要是等他真成了气候!还不将这一大家子的人都拉下水? 眼下虽未酿成家破人亡的大祸,可情形也并不乐观,三日前通判府的人二话不说到造船厂带走了仇彦青,因存着让仇家破财消灾的心思,并未大张旗鼓当众点明他的罪名。 但那些风言风语还是传得无孔不入,仇仕昌昨日勒令调查造船厂,与长房的人闹得剑拔弩张,陆夫人卧病在床也根本不能起来主持事务。 她又是两行泪花,心道要是韫儿在就好了,可韫儿是她给逼走的,要是自己不叫她受那些委屈,她也不会急着要躲回娘家。 外间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来说道:“太太!大少爷接回来了!正往您屋里来!” “人没事吧?!”陆夫人上一瞬还在抱怨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下一瞬便从床上弹坐而起,“在哪?他人在哪?” 话音甫落,仇彦青提膝从外头进屋,“太太。” 他人走进来,直挺挺站着,身上除了一件外裳有些皱巴外,也瞧不出什么别的。 “你这孽障!”陆夫人仅着中衣从床上下来,伸手将他点指,“跪下!给我跪下!这回你就是再委屈都没有用,我非要替你爹替仇家好好管教管教你!” 仇彦青无动于衷,他人站在门内打进来的那束光里,神情却是晦暗的,陆夫人瞧不清他眼神,只感觉他似乎勾扯了一下唇角。 她眉心一紧,“彦青…你……” 第43章 第43章到吴县去教训仇彦青 仇彦青面对陆夫人近乎惊恐的注视,显得十分冷淡,乃至冷漠残忍。 面对他的突然转变,陆夫人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可在听他亲口承认之前,她都不愿面对,便笑道:“彦青,你这是何意?” 仇彦青仍旧不语,陆夫人急切地从床铺上下来,走到他身前去,“彦青,说话呀,可是通判府的人为难你了?没事了,银子送去了他们既然收下允你回家来,就不可能再翻旧账。” “彦青,彦青!” 仇彦青总算掀起眼皮,“太太轻点声,我听得见。” 四目相交,陆夫人眼前发黑,两手死死绞着才靠痛感唤回些许理智。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陆夫人自然能发觉他的变化。 仇彦青看向旁侧,眉梢微动,“做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倒像是头一天认识我似的。” 陆夫人固执地伸手抚摸儿子面庞,“彦青…是为娘对不住你……这次的事娘也不怪你,仇仕昌那边为娘会想办法稳住,他要是真查到了什么,我们大不了手段强硬些——” 仇彦青却嫌恶地将她打断,“造船厂就是真落到仇仕昌的手里,又与我何干。” 陆夫人笑着,面颊不禁抽搐,连捧着仇彦青脸颊的手也不住颤抖,“怎么这么说?这造船厂如今是你的,怎么能让它落入他人之手,造船厂是你的造船厂啊彦青。” 他蹙眉躲开陆夫人的手掌,“若这造船厂是我的,我就是拿它卖了,一把火烧了,也是我的事!” “啪”的一声脆响,仇彦青半边面颊火辣辣的,被陆夫人扇了一记耳光,陆蓝茵自己也是心急上火,回过神来慌忙道歉。 “彦青…娘不是存心的,你做什么说那些气话来故意激我?” 仇彦青用舌尖抵了抵面颊,冷哼了声,不甚在乎似的没有反应,打得本来也不疼,还不及梁韫扇他的一半力道。何况被生母打也好过被生母所抛,他连最难熬的日子都度过来了,区区一个巴掌,早就伤不到他。 他行至桌旁斟茶来饮,冷漠的态度简直不把陆蓝茵放在眼里。 陆蓝茵慌了,“彦青,彦青你说句话,别不说话,是娘对不起你,你恨我也不能拿造船厂开刀,娘今后加倍补偿你,娘接你回家就是为了让你过上你本来的日子……” 面对陆蓝茵的眼泪,仇彦青心上并不如自己预想得那般畅意,“那要是仇怀溪不死呢?他不死,我一辈子都只配躲在庄子里隐姓埋名?” 陆蓝茵泣不成声,“这是我愿意的?你和怀溪你们两个都是我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还能怎怎么办?我熬!我媳妇熬成婆,你爹死了,你大哥也死了,我来不及难受!来不及回顾这二十多年仇家对我们母子的亏欠,就想方设法接你回来…可你呢?我想过你会因此难过,因而并不奢望你领情,可你怎会连一点体谅都没有?” 仇彦青听罢眼底漫上热意,仍觉得恨,恨她到这一刻都如此自私,“说这些都迟了,而今造船厂因我动荡,你又能怎么办?将我放弃的是你,将我接回来冒名顶替的也是你,大不了你去和仇仕昌坦白,告诉他仇怀溪死了,长房无人,只有我这个赝品,叫他接手过去吧,从此造船厂就是他仇仕昌的了。” 陆蓝茵睁大了眼睛,“住口…你这不孝子!” 仇彦青红着眼,心上针扎似的锐痛,“不愿意?那就别管我怎么做,你说的,现在造船厂是我的了。” 陆夫人陡然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先前是不是和你嫂嫂说了什么?” 仇彦青双唇发白,咬紧牙关,却仍饶有兴味地扬眉,“说什么?” “可是你逼走了她?你逼走了韫儿?”陆夫人越想越可疑,“你离间我和你嫂嫂,好让她离开仇家,叫我孤立无援。” 想不到她还要怪他,仇彦青不由冷嗤,拂袖走出门外,连头也不曾回。 陆夫人颓然跌坐,双目发直,悲痛欲绝。 * 这次赎仇彦青回来,仇家动用了白银八百两,当中六百两来自长房私库,其余两百两是陆夫人命匡晟在厂里调出来的。 董家也是公报私仇,狮子大开口问仇家要八百两,眼下造船厂只当这次赎人动用了二百两,严先生在仇彦青回府后查了三遍账,也只查到几笔可疑的收入,被通判府的人描了红,尚不知晓来源,只有些风言风语说他干了走私的勾当。 因此造船厂里仇仕昌手底下的工人带头罢工,想逼仇彦青说出那日被带去通判府的真相。 仇仕杰听闻此事,早早将自己先前的猜测说给了仇仕昌,说“仇怀溪”变化之大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事有蹊跷,许长安和梁韫这两个与仇怀溪最亲近的人都一反常态。 仇仕昌是仇家人自然也清楚仇家的“孪生规矩”,细想来后背发寒,陆蓝茵并非做不出这样的事。 若真如此,她长房的人根本在拿他们当猢狲戏耍。 这一番撺弄,仇仕昌也有心争上一争,工人罢工几日,仇彦青主动找到他,他便对仇彦青道:“不是我不想劝他们开工,是这帮工人都是造船厂的老资历,他们对你不满,那我说千百句也是不满。除非你自己对他们解释清楚,通判府那日为何将你带走。” 仇彦青只是坐在桌案那头笑,“一帮工人也要问我讨说法了,不过是桩轻易摆平的小事,通判府为着姝姐儿婚事蓄意滋事罢了。” 仇仕昌拧眉,“他们不知道,但严先生说从通判府取回来的账目上描红了几笔账,他怎么查都对不上,我想你要是说清楚这些钱的来龙去脉,也就能服众了。” 仇彦青做得不在意,“那几笔账?既然二叔已经说起了严先生,想必严先生也告诉了你那几笔账是我添上去的,那是前阵子我我出钱帮人办了一批货,算是入股,他每月都会送钱给我,最开始的钱是我从账上调的,后来也该填上,通判府见那几笔账找不着源头,这才描红了想问我的罪,后头解释清楚也就拿钱放人了不是?” “帮人什么人?” “生意上的朋友。” 仇彦青抚弄指头上的扳指,心不在焉,惜字如金,全然不怕继续引起仇仕昌的怀疑。 他就是要让仇仕昌生疑,若说仇仕杰是贪心的狐狸,那仇仕昌就是蛰伏的黑熊,后者未必有仇仕杰那些花花肠子和野心,但他一旦动念,造船 厂势必地动山摇。 仇仕昌本想问他那些钱的来源是不是运送私盐,可听他一口咬定不是,便也不再问了,只是坚定了继续彻查的决心。 仇彦青最初想要让造船厂全盘覆灭,眼下却更换了策略,那日他捧着账本在书房无眠到天亮,叫来东霖,命他买通了几个码头附近的地痞,叫他们到通判府检举自己倒运私盐。 通判府对仇家本就有怨,因此即便面对并不充分的口供,也足够鼓动董通判动手抓人。 只可惜实在是证据不足,靠着账目上来历不明的几笔流水才将他给收押三日,问他身为商人该给这罪名如何定价,董通判都没想到仇彦青会说八百两。 他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望通判府大人不记小人过,收下那八百两,今后便不要再听信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针对仇家。 整件事都是仇彦青布下的一局棋,他改变了主意,比起让仇家在未来的某一日陡然倾覆,他更想看到陆夫人每日活在悔恨和畏惧之中。 陆夫人自然也是越想越心慌,不论如何都要派人到杭州一趟,将梁韫给接回来。 谁知人手派出去,六天后带回个叫她做梦都想不到的答复,梁韫不在娘家,她到嘉兴堂哥家去了,堂哥家里也是做船舶的,请梁韫过去取取经,见仇家人来找,梁成栋只说会派人去寻梁韫。 等消息落进梁韫耳朵里,又过去了七八天,听说陆夫人在寻她回去,她静了好一阵,心想这比她想象得还早,但听完转述也明白这是被仇彦青给逼的。 梁韫皱起眉头,“这个疯子,果真拿造船厂开刀了。” 许长安听罢反应比她还大些,痛斥仇彦青手段卑鄙,存心将怀溪的心血付之一炬,转而看向梁韫,见她神情淡然,也不知是被气坏了还是在自责不该离开仇家。 他温声道:“别气,仇彦青那边,我到吴县去教训他。” “我不生气。”梁韫摇头,表明立场,“许大哥,我和仇家已没有关系了,他做什么都是仇家的家务事。” 许长安以为她这话的意思是自己不该插手,遂附和道:“其实你该出面,眼下仇家长房也只有你能稳住局面,我是外人,的确不好置喙。” 梁韫这才反应过来,从憧怔的情绪中抽身,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是气不过,就替他大哥教训教训他吧,其实他也是赌一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都帮不上陆夫人。何况,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可…”许长安顿了顿,“可我想这次你要是随我一道去吴县,我也好以局外人的身份替你主持公道,仇家是体面人家,被我知情也算家丑外扬,我索性到陆夫人面前点破,叫仇家休书一封,还你自由身。” 梁韫听后愕然转向许长安,但见他双眼清明,目光坚定,俨然早就打定主意要帮她到底。 她沉吟片刻,颔首道:“好,我随你一道回去。不过仇彦青我不想再见,便请陆夫人移步说话吧。” 第44章 第44章他算梁韫的什么人? 梁韫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回到吴县,却不想就是两月后。 不过这次回来目的明确,就是与仇家断绝关系,有许长安替她出面,梁韫心里有底,毕竟陆蓝茵爱护仇家的颜面,最怕的就是丑事遭外人揭穿。 梁韫并不打算在此地久留,因此抵达吴县梁韫便造访了匡家,天降好大个惊喜砸在仇姝面前。 仇姝这阵原本郁郁不乐,为着梁韫回娘家的事和大哥哥发了好大的火气,她说嫂嫂刚走半天,这会儿将人追上还能劝好,谁知他就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转着玉扳指,脸一阵阵白下去,最后竟什么也不说地站起来走了。 之后仇姝再想找他,兰鸢就拦在门前说他病了,没精神见人。 此时见梁韫回来,她既为哥嫂松一口气,也为梁韫感到委屈,抓着嫂嫂的手道:“嫂嫂放心不下家里自己回来了,大哥哥倒好,一句病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可我看他前阵子被带去通判府,生龙活虎地回来,哪像是真病了,我看就是搪塞我的借口。都是那个兰鸢!谁知道她关起门来和大哥哥说了什么,害得你们生出嫌隙。” 仇姝以为梁韫这是回来服软的,固然要替她打抱不平。 梁韫并不预备与她说破自己此行的目的,笑了笑,“我进来时见到了你的妯娌,瞧着是很好相与的人,怎么样?嫁进匡家的日子过得好吗?” 话头被带回自己身上,仇姝可有的说,“是,都是极好的人。对我十分客气,我进门还没被老太爷说过一次重话呢,这家里什么都听老太爷的,老太爷咳嗽一声能把匡晟吓死,不过一想到连二叔都怕匡家老太爷,也就不奇怪了。” “什么叫怕。”梁韫笑着,“那叫尊师重道。嗳,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匡晟待你如何?” 仇姝扭捏了一下,耳根红扑扑的,“反正匡晟那个人你知道,不就那样嘛,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那就好。” “和以前一样哪里好了?总是拿话噎我!” “一如既往还不好?就怕成了婚本性毕露,突然变一个人。” 仇姝听到这儿觉得滑稽,“还能变一个人?”说出口觉得梁韫意有所指,小心翼翼看向她,“是说大哥哥吧?变了个人似的,所以叫嫂嫂你伤心了……大哥哥是变化有些大,大抵是病着的时候少了些精气神,病好了有精力了,也就和从前不同了。” 梁韫附和了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仇姝问:“那嫂嫂你几时回府?我陪你一起回去,我和你一起说说他。” 梁韫没有直接作答,车轱辘话搪塞了过去。 仇姝也没再追问,满心觉着哥哥嫂嫂要和好了,只想着过两天自己再回娘家看看,要是他们还为先头的事闹不愉快,自己就先当他们的和事佬,再将兰鸢狠狠数落一顿,替嫂嫂出一口恶气。 嫂嫂总是识大体的那个,那样的人最吃亏,最开始说要纳妾也必定是大哥哥的主意,否则他哪那么正好就有个兰鸢能接回来? 难怪嫂嫂要走,要是匡晟有一日接回个什么人来做小,她能给屋顶都掀了! 隔日仇姝就往望园去了,满脑子想着要给梁韫撑腰,整个人都瞧着气势汹汹的。门房以为她又来劝大少爷,便告诉她大少爷这会儿人在造船厂,不在家中。 仇姝问:“那嫂嫂呢?” “您说大少奶奶?” “不然呢?这个家还有哪个嫂嫂?” “大少奶奶不是回娘家去了吗…” 仇姝一愣,“嫂嫂没回家来?” 那小厮抠抠脑门,迟疑着说了声是,试探道:“您看是帮您跟太太通传一声,还是帮您套车往造船厂去?” 不应该呀,仇姝都懵了,正要说去造船厂,就听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车声,一转头就见一架形制熟悉的车架停在府门前。车夫下马放下轿凳,里头的人一掀帘,竟是许长安。 “许家大哥哥?”仇姝自然认得他,见他造访还有些欣喜,心想他大抵是在长洲听说了什么,因此才特意赶过来。 许长安见了仇姝先是唤一声姐儿,而后意识到她已然嫁做人妇,要改口却见她上前来摆手,“不妨事,叫我什么都好,许家大哥哥!你来了就是大救星来了,这阵子家里真是叫我焦头烂额,竟连长洲都惊动了。” 许长安微微一怔,人太实诚,有些闪躲地说道:“…我的确是为着这事来的。” 仇姝忙道:“那太好了!大哥哥不在府上,我正要去造船厂找他,咱们一道去?” 她如此说,许长安只好道:“我到望园是来拜访太太的。” “太太?”仇姝有些费解,“是要先见了太太再去见大哥哥?” 许长安不知道作何解释,便颔首称是,仇姝想了想,心说自己倒是可以跟着许长安等大哥哥回来,但又有些等不急,一番挣扎还是先话别了许长安 自己往造船厂去了。 她成婚后再也没到过造船厂,一进去发觉到处冷冷清清的,和先头热火朝天的景象大相径庭,她对罢工的事有所耳闻,但匡晟不大和她谈公事,因而也并不十分了解。 这一看真是比想象中还要严峻,仇姝快走几步,在船坞找见了要找的人。 船坞里仇彦青面色阴沉,和严先生说着话,大抵是在想法治理那些罢工的工人,抬首见仇姝在船坞外头站着,简短嘱咐了严先生两句,便朝妹妹走过去抬了抬下巴。 “来找匡晟?” “来找你呀大哥哥!”仇姝四下看看,“厂里怎么没有几个工人?这真是闯大祸了,怎么闹得这样大?” “来找我就为了问这个?” 他言语冰冷,叫仇姝撇嘴,“大哥哥,你怎么真跟变了个人似的,嫂嫂要走也准是被你气坏了!就是她脾气好明事理才不和你计较…”说到这仇姝有些不服气,真希望嫂嫂还没回来,再多晾他一阵,“别怪我没告诉你,嫂嫂已经从杭州回来了,你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就赶紧去找她吧。” 仇彦青原本瞧着别处,缓缓看向她,“她回来了?” 仇姝重重颔首,“昨日就上我婆家去瞧我了。” 仇彦青听后微蹙眉头,“昨日?” 仇姝撇嘴,“急了?哼,嫂嫂没回家来你可算着急了吧,你以为嫂嫂没脾气?她不回家肯定是等着你去请她呢!” “急什么,不过一个晚上,她今天回来也不一定。” “那可未必,大哥哥,我劝你还是去打探打探。” “那么多客舍——” “嫂嫂会去住的也只有那几间,派两个人问问也不难。”说到这,仇姝想起什么,“对了,适才我到望园寻你,你猜我遇到谁了?” “嗯?” “许家的大哥哥,他大概也是来劝你的,说要先见见太太。” 仇彦青似是听进去了,眉心轻结,“那我就先回去一趟见客,你嫂嫂要是今晚不回来,我明早再上客舍去寻她。” 仇姝气坏了,这说的什么话! 罢了,爱去不去,总之她将话带到了,大哥哥要一直这个态度,那她还是赞成韫嫂嫂回娘家更好!就该多晾上他几个月! 仇姝气得够呛,没再与他多说,兀自寻匡晟去了。 另一头仇彦青得知梁韫回了吴县,大有种意料之中的志得意满,他知道她会回来,这是理所应当的,他闹出这么大的事,就是为了逼她回仇家。 梁韫到底舍弃不下这份家业,也成了陆蓝茵一样的女人,为了她们死去的男人,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地熬。这种决心令他厌恶,他痛恨仇家女人这份没由来的坚持,却又忍不住渴望她的视线,最好与她长久地相互折磨下去。 车架停在了府门外,仇彦青脚步匆匆往清馨馆去,却得知许长安见了陆夫人后并未久坐,而是请她外出去了。 仇彦青当下便觉得古怪,但也并未有任何觉察,正预备回述香居,苏嬷嬷便火急火燎追上来。 当真阴魂不散,仇彦青提气问:“苏嬷嬷?你不在述香居,怎么到这儿来了?” 苏嬷嬷连忙将自己的担心说给他,“大少爷,太太是叫许家公子给请走了,谈话时我在屋外听到——” 仇彦青轻笑打断,“谈话时你怎会在屋外?苏嬷嬷,怎么打从大少奶奶走后,我一出述香居你也出去,我真想不明白,你到底是述香居的人还是清馨馆的?” 苏嬷嬷一愣,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也要先把正事说了,原是她听见门里许长安语调严肃,像是来讨说法的,趴着门仔细听了一耳朵,才发觉大事不好。 她道:“大少奶奶离家后找了许公子做帮手,他如今知道您的来历,登门来为怀溪少爷和大少奶奶鸣不平,我听许公子请太太移步客舍,说少奶奶在那候她,少爷!少爷你去哪?” 听到此处,仇彦青神色骤变,夺门而出。 他比谁都清楚许长安早就知晓内情,那他此行便只会是为了梁韫,他为梁韫来做什么?他算梁韫的什么人?为何她到家门口了也不肯露面?只叫个无关的人替她登门! 第45章 第45章她和我的关系可远比你想…… 那厢里许长安请到了陆夫人,当着梁韫的面,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架势不卑不亢,不提仇怀溪却也句句不离仇怀溪,说他不愿梁韫为他受苦,说他生前就是个骄傲的人,陆蓝茵被说得羞愧,面上还是那副我自有安排的架势,毕竟就算是家丑,那也是仇家的家务事。 见梁韫在旁始终不语,陆蓝茵心里多少懊悔,自己就不该脑袋一乱应下她的要求,真送了她回娘家,梁韫从来不是个好拿捏的,只是在仇家的日子久了,看似处处受制于自己这个婆母,才叫人放松警惕。 如今她出了仇家的门,不打算回来,不回来也罢了,竟还将仇家的家务事宣扬出去。 陆蓝茵真的动了怒,长吁气才维持了面上的和气,“这事闹的,本来就是个事急从权的决定,要不了一年你和彦青就谁都不用再受这个委屈,做什么节外生枝请许少爷来裁断?” 说得梁韫像是不懂事,那梁韫也索性扮不懂事,装聋作哑不言语。 许长安道:“没有谁请我来裁断,是我自己要来,彦青扮他大哥本就漏洞百出,我早就觉察不对劲,听说太太送了大少奶奶回娘家,我隔日就上杭州寻人去了,为的就是弄清真相。大少奶奶最初不肯说,还是我搬出了少凡,她才松口说出实话。” 他来替梁韫出头很是上道,锅都自己背着,不叫她落人话柄。 陆夫人见状语塞,她早就担心仇彦青被许长安看穿,这下真看穿了,也没话说了,无非是搬出仇家两个叔叔来说事,说男人们走后,留自己多难,长房多难,好博取同情,唱一出苦肉计将事情蒙混过去。 可许长安也是有备而来,他一早知道陆蓝茵会拿仇家两个叔叔说事,“在我这外人看来,长房的难处如今已渡过去了,今后大少奶奶留在望园也只是以未亡人的身份,要是真能平平淡淡的度过也罢,可到时候不光是仇家,整个吴县乃至苏州都会知道大少奶奶为了造船厂,与小叔子在人前假扮夫妇,届时又该怎么办呢?” 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是陆蓝茵怎么也避不过去的,她总不好说自己打算将梁韫就此丢到外宅去,利用完了就安安静静关起门做个尼姑。 只好深吸气,轻飘飘朝梁韫看过去,尽力平稳道:“我的儿媳有我善待,何况如今也有了许少爷你的监督,就更不必担心韫儿之后受任何委屈。韫儿,你这是不相信我。” 梁韫看得出陆蓝茵此时动了气,事已至此也不惧争吵,总比绕着圈地进不了正题的好,“太太,事已至此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自己的决断,眼下我该走,这是留给我为数不多的机会。”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我也有苦衷,就看在怀溪的面子上,最后信我一次。” “您有苦衷我也有难处,太太与我相互体谅,我已经帮了彦青许多,耗尽心力,不想再做这个逆来顺受的仇家长媳。” 陆蓝茵压低声量道:“韫儿,我们回家说,当着许少爷的面,怎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许长安皱眉抢白道:“太太,正是当着我的面,大少奶奶才敢说出真话,她拿我当少凡的真朋友,我也不可能坑害挚友之妻,眼看她往火坑里跳。” 陆蓝茵不爱听,“这话说的可不对,饶是火坑,也是她自己的 婆家。” 许长安也挠了,“若是婆家不仁在先呢?” 梁韫眼见许长安就要为着自己冲撞长辈,让步道:“也不是急着要太太今日给个决断,既然太太已经知道了我的决心,也就明白我不会再回仇家,您可以就这么放任我在外头,左右我也不会另嫁,有没有那纸休书于我而言无甚差异,不过是为了心里头好过。” 听上去是让步,其实能给陆夫人怄死。 不欢而散,许长安在吴县有宅邸,并未投宿客舍,因而跟陆夫人一道向外行,等将陆夫人送走了,许长安又折回来。 梁韫皱眉不展候在客舍门外,见他回来,换上笑脸,迎上去道谢。 “道谢还太早了,只是替你向陆夫人‘宣了战’,她可不见得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不怕。”梁韫早就想好了,在心里咬咬牙,“我碍着自己的体面不告诉她我与仇彦青的种种,要真将我往绝路上逼,大不了就什么都不藏了,到时她定然避我如蛇蝎,怎可能再留我。” 许长安多正经的一个人,想都不敢往那处想,只觉头疼,“还是别到那一步的好,帮你离开仇家本就是为了你的清誉,保全你的面子全身而退是首要。” 梁韫只苦笑,她哪还有什么面子,她的面子早让自己丢光了。 想到许长安还愿意帮自己,梁韫就由衷感激,二人说话走出半条街,来到个沿河的僻静所在,此地背靠长街,一半河水一半喧闹,往下行还有捣衣的妇人,浆洗衣物发出“哆哆”响动,像庙里和尚敲木鱼,叫人静下心来。 二人朝着水面望了一阵,许长安看向她问:“适才你说你不预备另嫁,这话当真?” 梁韫笑笑,望着碧油油的水面,“像是假话?” 许长安怕她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可惜,你才二十四,分明能再觅个好人家。” 梁韫压根没想过再嫁,也的确还不到想这事的时候,于是只玩笑道:“都嫁过一次知道不好了,怎么还会再嫁一次,我不是那自找苦吃的人。何况什么样的人家叫好人家,当初爹娘劝我嫁到仇家,说的就是仇家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可结果呢?” 听得出是玩笑,许长安微笑应和,要说什么是好人家,他也答不上来,许是因为男女婚嫁从来不该只看家世门第。“好人家”太空泛,除非像仇家二姐仇姝那样嫁个知根知底的夫家,否则女人在过上那和过往生活截然不同的日子以前,谁也无法替她们评断好或不好。 头婚夫妻往往不能知晓彼此底细,再婚却可以,没有了薄薄的三两句话就红透的面皮,双方见面都会先娴熟地衡量对方,将过往吃过的亏都在心里罗列,谨防再掉进同个坑里。往往能相处融洽似伙伴的,也就能一起好好过日子了。 想着,许长安定定神,指向水边一艘船问:“前头可是卖绢花的?” 梁韫也望着水面想事,回过神来,“应当是吧,在水上卖花,许是要摇船出去卖给秦淮女子。” “也不知这是做完了生意回来,还是正要出摊。” “去看看?” 二人像是忘了适才的谈话,朝船家走去,船家见有客来,且衣着光鲜,忙卖力推销篮子里的花朵,梁韫本不打算买,但是看乌篷里还坐着两个扎冲天辫的小娃娃,便选了一枝,请船家递上岸来。 许长安替她伸手,扶着栅栏接过绢花,他没有直接将花递给梁韫,而是抬手随即簪在了她发间,梁韫没预料这个,眨眼掩饰错愕,正要道谢,忽听一声巨响—— 对岸砸下个砖头,“噗通”落进水里。 水花四溅,梁韫短促惊叫着偏身闪躲,仍被水珠打湿了衣衫。抬头见仇彦青站在桥上,广袖挽起一半,拍拍手掌掸去浮灰。 显见是他扔的砖,一整个重重拍进碧绿的河水,将梁韫发间崭新的绢花都打湿了几瓣。 仇彦青得逞不忘讥讽,在桥上向下望,睥睨桥下二人,“早前不知道你喜欢这些艳俗粗陋的东西,你早些说你喜欢,我也好买给你讨你欢心。哄得你高兴了,也就不会在那天夜里不辞而别。” 比刺还扎耳的一番话,梁韫听罢,偏脸掣了帕子在脸上轻揩,视若无睹般转身就要离开。 “船家,多少钱?”许长安忙将银钱结了,也因此慢了几步没跟紧密。 梁韫快步离开,仇彦青三步并做两步将她追上,手刚触碰上她衣角,便被她厉声呵斥,做得如同不认得他一般。 他还要问:“你几时喜欢起这么俗气的花了。”说罢夺了她发间海棠,少不了一阵冷嘲热讽。 梁韫伸手叫他将绢花还来,“你为何总要做这些惹人厌的事?还给我,不要在街上惹人闲话。” 仇彦青却背过手去,“你和姓许的走在街上倒不怕惹人闲话,这儿是吴县,谁不知道你是仇家长媳?你早年顾着生意,多少商户认识你,你就这样不顾长房的名声。” 梁韫觉得好笑,“我为何要顾仇家的名声?仇家几时在乎过我的名声?你又几时在乎过我的名声?”说话时她瞪着他,眼底却没有愤怒,只有难过,“我这趟回来是来管你要休书的,你替你哥哥写了休书,我就和仇家再也没有瓜葛了。” “你要我休了你。” “是替你哥哥休了我,让我名正言顺地离开。其实你不写也无妨,我是寡妇,寡妇离家还是另嫁都是关起门来的家事,官府管不着,现在无非是你顶着你哥哥的缺,让我无法一走了之,但你早晚要以仇彦青的名字示人,到时我一样想走就走。” 仇彦青感到威胁,注视着她,认真道:“你走不了,我不会让你走。” 梁韫见他听不懂人话似的,气得发热,“我做好了与太太坦白的打算,届时两败俱伤我也不怕。” “你以为那样她就会让你走了?”仇彦青哂笑,“那要是我对她说,你在我在,你走我也走呢?” “你敢?”梁韫备受羞辱,头脑一热,扬手便要打他,可出门在外还当着许长安的面,仇彦青哪肯掉这个面子,自然要用手挡下这一巴掌,梁韫的手架在半空,甚至被他反握。 强挣了两下没能挣脱,梁韫红了眼圈,许长安早就追上来,因为他们争的是正事才没有上前打搅,见状他箭步上前,一把拉住仇彦青的手,试图制止他的举动。 “彦青,没听见她叫你松手吗?” 仇彦青嗤笑看向他,“这是我和她的事,几时轮得到外人置喙?于情于理我都是她的丈夫,你又是谁?若你是为了仇怀溪来吴县替她善后,劝你还是别掺和了,她和我的关系可远比你想的亲密。” 于情于理,情是哪份情?理是哪个理? 他还要不要脸? 纵是梁韫早就和许长安摊了牌,此时被仇彦青当面拆穿二人肮脏的关系,她仍感到无地自容,她在乎许长安的看法,也正是因为仇彦青看出了她在乎许长安的看法,才要这样让她下不来台,让她孤立无援。 也许许长安会后悔帮她,后悔替这个背叛了挚友的女人出头。 哪成想许长安重重拉开仇彦青的手,说出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来,“她早就与我坦白过,我不介意。” 不介意。 不介意什么?不介意她是个与小叔子有染的女人,还是不介意她曾经做过错事,所以仍愿意帮她? 仇彦青听出他帮梁韫的心不纯,起码不是为了已故的友人。 他的心思分明放在梁韫身上。 第46章 第46章我会比他更像大哥 仇彦青回过神来那二人已经走远,梁韫不知偏脸 在对许长安说着什么,分明刚才还在对自己瞪眼,这会儿神情却柔和下来,唇角甚至还带着安慰他人的笑。 她在安慰许长安什么?安慰他别因为自己的出现搅扰了他们水边戴花的雅兴? 可笑,许长安有哪一点比他更像仇怀溪,她不会真和姓许的好上,要是他可以,自己又差在哪? 得亏这些话没叫梁韫知道,要是让她知道,定然要说他可悲,一个人怎么能钻牛角到如此地步,像是这世上除了仇家人,她就再也不能与旁人相配了。 走出几步,到了大道上,梁韫回头看了看,感谢许长安为自己出头,“要不是你刚才替我说话,我大概现在还在那和他僵持,他生气起来最难缠,总是要逞口舌之快。” 许长安掸掸衣袖上的水渍,笑说:“看他行事作风倒不像这么不成熟的人。” 梁韫摇头,“阴晴不定心口不一就是他的行事作风,不怕孩子气的人无理无脑,就怕他这样明知故犯的。” 许长安道:“你很了解他。” 梁韫搓搓臂膀,笑了声,话音淡淡的,“同个屋檐这么久,想不了解也难。他这个人,就是不了解觉得可怜,了解了可怜又可气。” 许长安留意她说起仇彦青时的神情变化,虽不知她该是个什么神情,但此时眼中的惝恍骗不了人,她或许有些讨厌他的阴晴不定和心口不一,但也从未因此记恨过他。 于她而言,和仇彦青的关系究竟是段什么样的感情? 那样性格迥异的一对兄弟,或许从很早以前,她就不再将他当成是谁的替身了吧。 * 陆蓝茵眼下百结愁肠,造船厂陷入了实打实的危机,偏梁韫此时回来管她要休书,陆蓝茵心烦意乱想的却是不妨就这么答应了她,麻烦事都堆在一起,总要先解决了手边能解决的。 于是去往述香居,与仇彦青将事情商议。 “你嫂嫂回来了,我见了见她。”说到这,陆蓝茵叹口气,“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哪个年轻媳妇会真将自己给了婆家,饶是你嫂嫂看上去那么温婉柔顺的人也一样。” 仇彦青面无表情倚靠软塌,将指节上的碧玉扳指转得叫陆蓝茵心烦。 “彦青,你学着怀溪的字迹,就给她把休书写了吧,否则她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日后真因为此事受了委屈,怕是要和我上真家伙。” 仇彦青无甚变化地倚着软枕,笑了笑,“我以为您可要消沉一阵,怎么这就能做得像是无事发生,还来找我写这休书。” 陆蓝茵听他开口便是夹枪带棒,也预料到了,但那能怎么办?都是自己做下的孽债,今后还要慢慢还,“我就你这一个儿子,就是吵得脸红脖子粗,也没有隔夜仇。” “太太说得轻巧。” “于我而言做起来也不难。” 仇彦青眉头微蹙,坐起身来,颇有逐客的意思,“休书我写不了。” “怎么写不了?” 没有理由,只是一想到河边那只为她簪花的手,就牙根痒痒,“她急着要休书做什么?等不急要改嫁许长安,仇家的面子还往哪搁?” 这话一记闷雷似的砸在陆蓝茵脑门上,“你上哪听来的?她要改嫁许长安?” 仇彦青哪里说得出所以然,做得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就好像在她身边安插了百八十个眼线,“我还知道你今日见她,姓许的就在她身边陪着,枉你算计了这么多年,还看不穿他二人关系匪浅。” 昨日许长安登门她还没有往深处想,这会儿陆蓝茵总算反应过来,许长安几时与梁韫走得那么近了? 先前他时常登门,是因为“怀溪”身体刚刚恢复,她担心仇彦青被识破伪装,便时常叫梁韫代为出面,这么说来,因果怕是从那时起便种下了。 陆蓝茵一看问题恐怕出在自己身上,忙试探道:“没凭据的话不要乱说,这究竟听谁说的,要是有真凭实据,我也好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她问清楚。” “没谁说,我看出来的。” 一听也不过是他的猜测而已,可陆蓝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皱眉道:“几时看出来的?还在望园时就有苗头了?难道他们私下里早有往来?在你大哥还在世时便有了勾连?” 一连几个问题,听得仇彦青心烦。 虽然自己本意是想叫陆蓝茵听信自己,可她这样误会梁韫,还是令人感到不虞,说道:“也未必就是那样,退一万步说,你不逼她在先,她又为何要寄希望于他人?” 这个他人,自然指的不是许长安,而是他自己。 许长安算她什么人?自己才是她正经的姘头。 “我逼她?”陆蓝茵不爱听,“她嫁进了仇家就是仇家人,享了仇家的福总该为仇家多少牺牲一些。你大哥处处为了造船厂着想,她既然嫁进来,就要有辅佐丈夫的决心。” 仇彦青不由辩上一辩,冷冷道:“她几时享过福?华茂年华送走一个短命的,又来一个假冒的,几年间尽心竭力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长房长媳,日子越过越没盼头。我要是她,夜半起来想不通,寻死也先拉几个垫背的。” “你!”陆蓝茵哪里听得这话,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还要按下不发,“彦青啊…你就是想气死我!” “我就是替她不值。这家里,没我一席之地,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说到最后,竟成了为她说话。 仇彦青垂眼瞧着掌心,拿指腹搓一搓,笑了声。 陆蓝茵不许她离开,自己又好到哪去,不过是另一个帮凶罢了。 她要走也有自己一份过错,自己明明才该是这偌大望园里最懂她的人,别人可以不理解她,他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竟也做不到相互体谅。 枉他入夜与她相拥,也不过是在寂寞寒冷时向她索取温暖罢了。 难怪她就这样一走了之…… 也难怪她选了许长安。这样一想,许长安与仇怀溪毕竟是关系要好的一对挚友,纵然外貌没有半点相似,脾气性格却是十分雷同,不怪梁韫愿意接近他,找他寻求帮助。 * 昨夜一场雨,淅淅沥沥扰人清梦,梁韫睡得不好,总觉得不是好兆头。隔日清早也不知陆蓝茵如何说服的仇彦青,仇府来人送信,请她到望园见面详谈。 她思忖片刻没有答应,就当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好不容易从那扇黑油门里跑出来,怎可能再自己送上门去,于是只叫送信的人回去传达,说自己就候在客舍,随时恭候陆夫人。 结果没等来陆蓝茵,只等来了仇彦青。 他来时梁韫不在客舍,雨停和柏姑姑到外头散心去了,只有荷珠在屋里休息,小丫头睡得正酣,听店里伙计在外头和人说话,忙爬起来擦擦嘴角,“谁在外头?” 伙计敲敲门,“姑娘,有位姓仇的公子来了,说与你家奶奶相识。” 话音刚落,门兀的拉开,荷珠泪汪汪在门里将仇彦青望着,“大少爷!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仇彦青扬眉,“哭什么?” 东霖从后头探出头来,朝里望望,“少奶奶呢?” 荷珠嘴一咧,说少奶奶多半是与许家公子见面去了,她不想背后说主子不好,可是事态紧急,抹抹泪,恨不能求着大少爷将少奶奶哄回去。 “大少爷,恕我说句不好听的,你不哄,少奶奶可就被别人哄跑了呀!” 梁韫因为睡不踏实,出门买了些安神的香料回来,另扯一块白银的暗纹缎子,做几只塞在枕边的香包,柏姑姑近日也睡不好,这就要做两个,多扯了些布子,不妨多做一只送给许长安做谢礼。 采买回来,正和柏姑姑商量着香囊要怎么做,推开门就见屋内坐着好大一尊不速之客。 那日河边不欢而散,梁韫只觉他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原本还笑着,一下就沉了嘴角。这一沉,将仇彦青的心也给沉进水底。 梁韫偏首对柏姑姑道:“姑 姑,你先带荷珠出去。” 柏姑姑有些担心,“那我就在门口。” 荷珠比柏姑姑还心急呢,拽着东霖就想往外走,好腾出个足够大的地方让大少爷放下面子和身段。 门一关,梁韫先将丑话说在前边,“你要不是来休我的,就请走吧,我没什么话想和你说,也不想听你说,实在是嫌你说话难听。” 仇彦青还没说上一句,先被梁韫为着上次河边的事狠狠奉还了回来。他扯扯嘴角,笑得梁韫胸口堵气,将新扯的布子折一折放到膝头,与他面面相觑地坐着,等他张口。 “你买的什么香?”他忽地看向桌上的纸包,套近乎一般,“你进门我就闻见了,好像有檀香的味道。” 梁韫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答:“睡得不踏实,买了几味安神香来调配。” 他就跟听不懂好赖话似的,“你走后我也睡得不好,扯这么大块布,也给我做个香囊吧。” 梁韫不惯着他,“买的时候裁好了尺寸,没有富余了。” 他又说:“这都够做三个了。” 梁韫瞧他,“就是做三个,一个是我的,另两个做给柏姑姑和许大哥。” 许大哥,明明还是同个称谓,听上去却变了味。这时候真希望自己就是仇怀溪,诈尸起来也要摸着她的良心,问问她究竟拿许长安当哪门子好大哥。 仇彦青还记着今天来的目的,抿了下唇,拿壶给自己斟水。但凡她适才那句话里没有柏姑姑,那他从进门起刻意维持的“大度”就都要前功尽弃。 梁韫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十分莫名其妙,警惕问:“你究竟为着什么事来?太太知道吗?” 仇彦青仍是不语,梁韫瞧着他故弄玄虚的模样只感到费解,她以为按陆蓝茵的处事,是不会再允许仇彦青单独来见自己的。 仇彦青举目望向她,“我和太太说,我有法子接你回去。” 按理说他这样讲梁韫下一刻就该横眉冷对,可他的语调却是陌生的,没有志在必得的笃信,反而异常柔软,是以当她反驳时,口吻也变得狐疑。 “…你妄想。”她道。 仇彦青总是轻易可以洞察她的心软,笑了笑,望她双眼继续说道:“我不是妄想,是来与你商量,你也看到造船厂眼下遇到麻烦,我需要你回来帮我,等工人们如期开工,摆平了仇仕昌,随你向我提一个要求,我一定做到。” 梁韫却拧眉,“难道眼下造船厂的麻烦不是你自找的吗?” “那又如何?”他挑挑眉,总算让梁韫看到了那条熟悉的狐狸尾巴,“且不说我折腾造船厂是为了让你回来,现在谈条件也是为了让你留下,目的不是一直很明确吗?” “你…”真是病得不轻!梁韫摇头,“你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屋里没别人,仇彦青熟稔地起身行至她身前,梁韫警惕,不得不偏首躲开他视线,他俯下身,将要离开的女人又按回圆凳上,手掌热力惊人。 “我就是见不得许长安和你走得近,你觉得他比我好,我就要证明你是错的。” “…什么?”梁韫眉头一皱,她几时比较过他和许长安了? 仇彦青拧眉望着她,“就当再给我一次机会,许长安能做到的我一样可以。”他顿了顿,声量稍轻下来,“我会比他更像大哥。” 第47章 第47章做什么都不及姓许的得你…… 他好像着魔了,梁韫瞧着他的眼睛,透过男人疲倦湿润的眼眸看到了同样迷惘的自己。 他好像一面镜子,让梁韫看清动摇的内心,“仇彦青,你别这样。” 仇彦青穷追不舍,“我怎么了?” 梁韫情急问:“你为何要将自己做得像个受伤害的人。你是真的因我不告而别受了伤害,还是只是在博取我的同情?” 仇彦青惊愕看向她,不敢置信她说了什么,“博取同情?如今我做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不及姓许的得你心意!” 梁韫也觉得自己似乎把话说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再受你欺骗。” “我只骗过你一次,也并非只骗你一个。” “倒还是你手下留情了。” “韫儿…” “别这样叫我。”梁韫皱眉躲闪,发觉他靠得有些近了,“走开!我要喊人进来了。” 仇彦青飞快在梁韫唇上啄吻,“你喊吧。”他双手支撑在椅子扶手,看架势无赖极了,“喊人进来正好收拾东西,随我回家去。” 梁韫瞪他,“你这会儿将望园当成家了?” 他塌下一侧肩膀,挨近了些,笑说:“你跟我回去就是家。” “无赖,你以为我吃你这一套?” “你不回去,我继续闹,闹得陆蓝茵都要来请你。 “仇彦青!” 不等她将骂他的话说完,先被以吻封缄,她不愿意,挣着要推开,可身体间的推搡只会唤醒两人对彼此身体的默契,一吻渐深,有来有回越加顺畅。 梁韫头颈被托着,全身几乎没几处在使劲,分开后根本无法直视他近在咫尺的眼眸。 他只一味抵着她的额头喘息着笑。 笑得梁韫来气,用力推他,他才道:“怎么办?我大抵是没法做到与他全然相似的。我好想你,韫儿…” 梁韫听出来了,这是在说他大哥内敛,不如他直接,更不如他在这方面得她欢心。她狠狠白他一眼,起身走得远些,用帕子将嘴唇擦了好几遍。 “我不跟你回去,我只要休书,不会陪你做那些拖泥带水的游戏。”她转向他道:“我更不要你像你大哥,仇彦青,你怎么会不明白?我要走不是因为你不够像,而是我们两个就是不可能的。” 他心知答案,仍倔强地问:“怎么不可能?” “我是你大嫂。” “现在除了陆蓝茵和许长安,还有谁知道我不是仇怀溪?” 梁韫惊讶,不敢去想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你住口…” “我也不想一辈子顶替他活着,可是你教教我,怎么样才能留住你?”他瞧着她,掌心的温度几乎融进她骨血,“韫儿,你教教我,我从来没有留住过任何人,我想留住你。” 需得承认,仇彦青用了些蛊惑人心的话术,但人聪明不是种错,他坦诚了自己的目的,这就足够了。既然他不愿意失去梁韫,不愿意眼睁睁看许长安趁人之危接近她,那他当然要付诸实际行动,令她回心转意。 得到她的同情,是他仅有的优势。 梁韫长吁气,整理思绪说道:“仇彦青…你明知道——” “我不知道。”他打断她,摇摇头,“你也不知道。不试一试哪里来的答案?给我一次机会…就当是为了让我死心。” “够了,你别再说了。”梁韫受不了他这样,需得承认她爱的从来不是这张脸,也不是丈夫温文的个性,从始至终,只有仇彦青是她在制度婚姻外的悸动。 她沉思许久,拧眉道:“我答应你,最多一月,你不要出尔反尔,也别再折腾造船厂和仇家了,你要真不稀罕,索性拱手让给二叔。” 梁韫答应了仇彦青留在吴县帮他,一来她要他实践那个条件,二来则是因为他的那番话。 他说他这辈子从没留住任何人,他想留住她…… 梁韫从未听过一个男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即便仇怀溪也是没有的,她似乎从未被人坚定选择过。 这是出乎她意料的,她不敢想仇彦青对自己动了真感情,乃至她离开以前,她都以为自己只是他复仇计划的一部分。 事已至此,自己的不告而别的确伤到了他,她也想看看仇彦青的所谓“答案”,哪怕尝试无果,也只期望他的心境会因此有所变化,好让他就此应允自己的条件,好聚好散了罢。 梁韫虽说答应助他解决造船厂的棘手问题,但也没有就此随他回望园,而是执意留在客舍。 陆蓝茵得知梁韫重新接手造船厂事务,问仇彦青是如何说服她的,仇彦青没有解答的心情,只是叫她别去找梁韫说那些叫人倍感压力的话。 “她现在是叫我给稳住了,保不齐太太你几句 话就叫她连夜遁走。” 陆蓝茵到此时隐有觉察,噤声将仇彦青凝望,仇彦青正张开双臂等兰鸢伺候着更衣,扬眉看向陆蓝茵,也是但笑不语,丝毫不怕她揣测。 “彦青…”陆蓝茵迟疑发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要帮我游说你嫂嫂?” 仇彦青自行披上外袍,“因为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 * 许长安这阵子回了长洲,他听闻梁韫要帮仇彦青这最后一次,想阻止却没有立场劝她不这样做,自己终究是外人和旁观者,何况也只是对她隐有好感,帮过她几次罢了,做不到信誓旦旦干预她的决定。 梁韫送别他时,同样欲言又止,仇彦青听说梁韫要送许长安出城,在二人身后不远处垂手而立,不靠近,但就是叫人难以忽视。 许长安苦笑了笑,对她道:“我过几日回来瞧瞧,要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定然义不容辞。” 梁韫道谢,叫他宽心,“等工人复工,生意上就没什么大事了,难的是如何与他两个叔叔周旋,不是仇家人也帮不上什么。” 许长安朝仇彦青的方向看过去,意有所指道:“是仇家人,不给你添乱也是帮大忙了。” 只听仇彦青咳嗽两声,提高声调走上来,“还没说完?仇家的事也不必与许公子解释太多,他未必听得明白。” 许长安道:“我的确不明白,我只知道你答应了你嫂嫂事成之后再不纠缠。仇彦青,你行事不顾后果可以,别将无辜的人拉下水。我不知你究竟说了什么,但你若真心为她好,就该放手。” 仇彦青问:“放手好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许长安一愣。 “别说了。”梁韫打断二人对话,“这没什么好说的…许大哥,路上小心。” 车架驶远,扬起隆隆烟尘,仇彦青见她往那方向瞧着,心里酸涩,嘴硬说道:“别看了,他就那么好?好在哪?” 梁韫瞥他,“我留下来是为了造船厂,你那些问题,除了造船厂的公事,别的我都不答。” * 罢工的工人已有大半返工,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拿自家生计陪少爷老爷们争权夺利。 一部分仍不愿开工的均是仇仕昌手下得力干将,说如今大少爷被官府抓去不说,还气走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是多贤良的女子,能将她给气走,可见事态严重,大少爷定然是驴粪蛋子表面光,虚有其表罢了。 “我回娘家分明是得了太太准许,回家省亲去了。”梁韫到造船厂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严先生,她与严先生说着,叹口气,“他要是不被通判府抓去,我也不至于回来得这么早。这是董家寻的私仇,眼下事情解决了就好,就当花钱消灾了。” 省亲?虽说和传闻不符,可当事人都亲口这么说了,他一个外男,总不好细问人家夫妻俩的私事,只好道:“可我听说大少爷在外头与人合伙,盗运私盐。” 他越说越轻,最后那四个字只有个口型。 梁韫做得不放在心上,“这我也听说了,空穴来风,要真让董家查到这个,还不扒下他一层皮来?” 严先生正要再说,就被梁韫沉下脸打断,“即便是真的,你我也要说是假的,严先生,造船厂是大少爷的造船厂,说不好听了,厂子的生杀大权只在他手上。做错了,我们在旁辅佐的提点几句就是,像二叔这样纵容底下人造次,不知道的还以为长房不管事了。” 这话说得够无情,也点醒了严先生,自己这阵子被厂子里其他人煽动,差点犯了忌讳,竟也倚老卖老起来。 “是,我明白了。” 梁韫适时道:“这事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提,大少爷有我帮衬,工人们还请严先生多多上心。大少爷说了,能开工的尽快开工,不能开工,咱们也不养闲人。” 其实她回到造船厂便足以使谣言不攻自破,愿意借坡下驴的就都返工了,不愿意的几个硬骨头,严先生挨个找着结了钱,全都卷铺盖走人。 到这一步,也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今后造船厂只剩下两条道,一条道跟着仇彦青,另一条跟着他二叔。 梁韫没有问仇彦青到底作何打算,她知道他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如今仇仕昌不会坐以待毙,有仇仕杰提醒,查出孪生子的秘密不过时间问题。 第48章 第48章仇彦青!你几时才能收敛…… 没过几日,仇仕昌果真与仇彦青翻脸。那日梁韫和仇彦青在造船厂一言不合又要争辩,仇仕昌猛然推门而入,将梁韫吓了一跳。 她虽然习惯了仇仕昌油盐不进的脾气,但也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情,“二叔。” 对仇彦青来说,打是亲骂是爱,争执也是不愿被打搅的,见仇仕昌来,显见不大愉快,“二叔找我何事?” 仇仕昌进门见梁韫也在,先将二人无声打量,随后对梁韫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问他。” 梁韫正要走,却听仇彦青问:“有什么话是韫儿听不得的?” 仇仕昌道:“坊间有些对你不利的传闻,我想当面问问你,求证求证。” 这一听便是说的那孪生子的传闻。 “是坊间有些对我不利的传闻,还是三叔有些对我不利的传闻?”仇彦青起身说道,“三叔也真是,在我这讨不着好处,就到二叔那儿去编排我,他这就是为了当初东霖撞破他与李红香奸情的事,故意与我为难,我念在他是我的长辈,始终没有和他撕破脸,怎么他就是不领情呢。” 说归说,仇彦青的态度却半点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语调口吻都轻蔑至极,莫说仇仕昌,就是梁韫听了都觉得他在挑衅。 仇仕昌今日就是奔着真相来的,“你要如何证明他说的是假的?” 仇彦青道:“疑罪从无,难道不该是三叔拿着证据来证明他说的是真话吗?何况证明了我不是我又能怎样?二叔若是在等一个契机叛出造船厂,大可以摆到明面上来谈,我总不会拦你。” 这话戳中了仇仕昌的肺管子,“传闻是真是假,等我派人到清河一查便知,造船厂也有我多年经营,就是有人要走,也不会是我!” “听二叔的意思,就是要赶我走了?可我若是仇怀溪的孪生兄弟,难道就不是长房的人了吗?”仇彦青眼下闪过一丝玩味,“只要长房还有人,造船厂就不可能落到二房三房的手里,所以传闻是真又如何?你和三叔不过是多个侄子。” 到这里,仇彦青几乎将谜底揭晓,屋里静得针落可闻,梁韫偏首看向旁侧,不愿与仇仕昌在此时有任何眼神接触。 她不想知道仇仕昌如何看待自己。 等到仇仕昌走后,梁韫问仇彦青:“你刚才那些话,这不是太太的授意吧,她应当不希望你和二叔撕破脸。” 仇彦青笑,“我如今还会听她的吗?按她的意思,我眼下犯了众怒,就该私下里好好和仇仕昌商议,往后与他分家,将造船厂分他一半。” “太太竟然做出如此让步。”梁韫转而一想,“你要是不闹出那些事来,用真本事服人,以二叔宁折不弯的性子,没准真能对你刮目相看,现在迟了,他打从心底觉得你不能胜任。” 仇彦青原本坐着,起身上前来,“你要是不走,不就没这些事了?” 梁韫懒得理睬,他就是欠骂,故意说那些招她烦的话,好让她骂他,“我先走了,有事叫东霖来请我。” 身后传来他说话声,“晚上一道去酒家吃饭,我叫东霖去请你, 你要来。” 梁韫回头看向他,瞪了一眼算是提前回应。她提膝就走,怎可能答应他这个要求。 他又道:“匡晟领着姝姐儿也去。” “匡晟?”梁韫脚下顿住,“你要和他谈什么?” 仇彦青怎可能现在就告诉她,说了她可就不去了,“晚上再说,我都将妹妹许给他了,他总要给我些回报。” 和公事搭边,梁韫不得不去,而且听他口吻,真怕他又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当晚梁韫到的最迟,席上已经摆好了几道菜,仇姝似乎又在为着什么事与匡晟怄气,见梁韫一来,非要与她挨着坐。 “大哥哥说你今日要来,我还以为是他框我呢。”仇姝总是有苦要诉,“嫂嫂几时搬回家去?这样我想见你就能随时见到了。” 梁韫落座笑问:“回望园也不和你住在一处,怎么就随时能见了?” 仇姝任务在身,就是为了劝她回去才那么说的,这下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往她碗里挟菜,“尝尝这个豆腐,是绿色的,我吃着有青草香。” “这是艾草豆腐吧。”梁韫用汤勺舀起一点,送入口中,“我吃过。” “嫂嫂几时吃的?这是新菜式呢。” “就是前一阵。” “大哥哥献宝似的非要点,原来嫂嫂早就吃过了,不觉得稀奇。”仇姝说完朝仇彦青看过去,也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她别扭得很,一方面希望哥嫂和睦,赶紧和好如初,一方面又想大哥哥得到教训。 仇彦青听到这,想的是前一阵是哪一阵?难道是在长洲和许长安同行的一阵?他们两个倒是好雅兴,定然是许长安相邀,而她也没有拒绝。 她和许长安究竟到了哪一步? 是毫无进展,有些眉目,还是约定好了等她将自己敷衍好了,就拿着休书去与他矜寡两个一起重新开始。 匡晟不知道仇彦青此时心中诸多复杂感受,想着来时仇彦青说有要事相商,便问他:“大少爷说的要事,是什么事?” “二叔这阵子是不是找过你?” 匡晟一怔,将筷子搁下,“是找过。” “他怎么说的?”仇彦青问得直接,也算是一种策略,将匡晟不由分说拉入了自己的阵营。 匡晟早前答应过他,不会因为自己是仇仕昌的徒弟就轻易站队,因而说道:“就是为了大少爷你最近的反常之举,问我对走私之事是否知情。” “你说?” “我说我不知道,事情也应当不是真的。” “他只问了这些?” 匡晟想了想,碍着桌上还有其他人,有些顾虑,但还是道:“师父说,你不是大少爷,你是大少爷的孪生兄弟。” 才说完,就听仇姝大笑不止,“二叔魔怔了?这是要做什么?先是听信外头谗言,说大哥哥运私盐,见我们都不相信,又弄出这等新花样来,孪生子?我在这家里十几年就从未听说过大哥哥有个兄弟!匡晟你这没良心的,可别忘了大哥哥是因为我们才开罪了董家,这些事可不许乱听乱传。” 看来仇姝就是为了这事和丈夫不愉快,觉得匡晟夹在当间摇摆不定,不够坚定。 “好了,匡晟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跟连珠炮似的。”梁韫忍不住出言调和,往仇姝碗里挟菜,对匡晟道:“你不必在此时表态,你与二叔近十年的师徒,大少爷也并非想要为难你——” 梁韫正说着,仇彦青往椅背上一靠,“不,我要他现在表态。匡晟,将来若有一日我与二叔分家,或是他要带人另起炉灶,你会怎么做?” 仇姝愕然看过去,没料到事情已经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二叔要走?” 仇彦青却道:“是他想让我走,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匡晟,你是仇家的姑爷,你与姝姐儿成婚后,我便将你看做自己人,从不曾亏待过你。我记得你说过,造船厂是仇家长房的造船厂,我希望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但若真有一日面对抉择,你要是为着师徒情谊抹不开面子,我也不会强求你留下。” 匡晟不是个容易受人鼓动的性子,只是道:“多谢大少爷体谅…我现在的确给不了答复,或许真要到那时候才知道。” 毕竟在他看来,一切都太仓促,难道真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吗? 仇姝不明白他在犹豫什么,“怎么就到时候再说了?现在不能给大哥哥一句准话吗?大哥哥是长房长子,造船厂就该是他的。” 匡晟此刻也是天人交战,“这是自然,但倘若真要分家,事情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仇姝却说道:“你要是真向着二叔,我就跟你分家!” “你又闹。” “这时候又嫌我闹了!”仇姝不服气,但也不再游说,转向梁韫,“嫂嫂,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你再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吧!” 梁韫此刻才明白仇彦青今日叫来仇姝的目的,只怕今日回去后,她就要跟个麻雀似的在匡晟面前反复劝他坚定决心,别因为拒绝不了自己的师父,就辜负了大少爷的良苦用心。 仇彦青最会攻心,这点梁韫比谁都清楚。 仇彦青多给匡晟倒了几杯酒,这餐饭吃罢二人都有些高了。匡晟由仇姝搀回去,仇彦青却说什么都不肯东霖近身,只要梁韫来扶。 一看就是装醉,梁韫上前将他拉起来,蛮横地用手拽着他胳膊,领他下楼,小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喝多。” 他闭着眼笑,“那你还扶我。” 梁韫没好气,“我肯扶你是因为我有话要对你说。” 仇彦青掀起一点眼皮,朝她看过去,“有何指教?” 她回头看看,身后没人,“教诲谈不上,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该这样利用他们夫妻,姝姐儿一心为你,等有一日她知道你不是她真正的大哥哥,定会倍感伤心。” “我如何不是她真正的大哥哥?”仇彦青皱了皱眉,笑看向她,“这话偏颇,也叫我倍感伤心。” “明知故问。”梁韫将人送出酒家,目送他上了车架,“话只说到这,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仇彦青在轿厢里一个不稳当要倒,梁韫忙欠身去搀,谁知被他回身揽住,轻而易举抱上了车架。 “混蛋!”梁韫半个身子被他搂在身前,小袄都从腰间堆上去,她从未这么狼狈过,好在轿帘几乎同时落下,才没有被人看了笑话。 “驾车,先送大少奶奶回客舍。” 正要破口大骂,就听他叫东霖赶车,见不是要将她掳回望园去,她也就没真骂出口,从他身前挣出来,在摇晃的马车里将将坐稳。 “仇彦青!你几时才能收敛?” “又生气。”他懒洋洋靠坐,眼下带着醺红的醉意,“总要给我些时候与你独处。” 梁韫别开脸,强行说回正事,“姝姐儿现如今多信任你,等她知道真相时便会多讨厌你,我看出你在乎几个弟弟妹妹,只希望你别作茧自缚!” 仇彦青扬眉思忖,想了想却道:“可是这个家里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与仇怀溪朝夕相对,姝姐儿只怕一年见不上他几面,见面不过打声招呼。宠她疼她的从来是我这个哥哥,难道你没听家里弟弟妹妹说过?大哥哥病好后像是变了个人,比从前更好了。” 这最后几个字,被咬得极重,可见他有多想强调。 仇彦青说的也的确不假,家里的哥儿姐儿是说过这样的话,梁韫沉默下来,意识到或许他早就取代了仇怀溪,在仇家人心目中,只有仇彦青才是那个他们熟悉喜爱的兄长。 明明才只过去了一年不到。 她不由有感而发,“衡量人与人的关系,果真不能只靠时间长短。” 仇彦青陡然蹙眉,不高兴了,展露出孩子气的醉态来,“你说谁?许长安?” 第49章 第49章咱们这小侄儿的名字叫彦…… “对,我就是说他。”梁韫一点不惯着仇彦青,既然他喜欢提起许大哥以反复强调她变心,那她就顺他心意,“平日里总觉你看不懂气氛,这次倒是让你聪明了一回,看来你也只是装傻。” 仇彦青没想到她在这里等着,干笑一声,不允许自己下不来台,“许长安瞧着貌不惊人,想不到这 么会讨女人欢心。” 梁韫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觑他一眼,“你是觉得你相貌惊人了?也不过如此,一式两份,都不是独一无二,看了四五年早已不觉稀奇。” 一式两份? 没有什么比这话更伤仇彦青的了,他最得意最厌弃的,就是自己这张与兄长全然相似的面孔。是这张脸令他有家不能回,也是这张脸,让他有机会亲近梁韫,从此自食恶果,再也没看过她的好脸色。 更何况他一直以为梁韫最喜欢他的脸,听她这样讲,顿时信心丧失大半。 自信被打压,他却没那么容易忍气吞声,反而就要讨嫌地问:“不稀奇你总要摸着我的脸?” 梁韫愣了一下,她几时总要摸他的脸? 意识到他说的摸脸是在什么时候,脸霎时变了颜色,“…你真不知羞耻,将这些事挂在嘴上!” 看来这话奏效,起码让她回忆起了二人如胶似漆的时候,仇彦青挑眉,稍带醋意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总不是怕被许长安听去,不过他一个鳏夫,应当在这些事上看得很淡,你看他即便知道你与我有染,也一样上赶着排队与你相好。” “仇彦青!”梁韫轻声咒骂,“你无赖…” 仇彦青总算重占上风,来不及得意,就见梁韫梗着脖子旋身而坐,以为她要生气骂他了,谁知她忽然抬手,用手绢沾沾眼下,默不作声背对向他。 大事不妙。 仇彦青当即方寸大乱,面上故作镇静,在窄小的马车里活动身体,坐到她身边去,“是你先拿他来刺我的,我才说了那些话。怎么只许你伤我,就不许我回嘴?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韫儿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 梁韫不想搭理他,他什么德行她最清楚不过,掀帘见马车就快到客舍楼前,叫马车夫停下,“不必上前,我这就下去。” 真是片刻不想与他待在一起。 马车将将停稳,梁韫提裙不顾淑女之仪,跳车便走,仇彦青跟在身后锲而不舍,他酒劲终于上头,脚底拌蒜险些摔倒。 “韫儿!”他追着人进了客舍,客舍里伙计见过他,晓得他和那位娘子是一伙的,便只是托腮看戏,并未上前阻拦。 楼上柏姑姑和荷珠见梁韫回来,迎上来却见楼梯上还跟着一个,荷珠大喜!柏姑姑却只差找个大石头滚下去,就此将仇彦青这个死缠烂打的阴魂给撞得魂飞魄散! 真是没完了,世上怎会有如此恶劣的郎君,就是来祸害少奶奶的! 楼梯上东霖紧随其后,见大少爷追着少奶奶勇往直前,忙上去和荷珠一起阻拦柏姑姑,“姑姑您歇一歇,这儿就交给我和荷珠姐姐,大少爷和少奶奶在车上说了好一会儿话,这会儿还分不开呢,您瞧,两人这就又抱在一起了。” 往那瞧,仇彦青被楼梯绊了一下,梁韫怕他摔死,就用手扶了一把。 这在两个丫头小子的眼里就是破天荒的一抱了,今晚上谁都别想阻挠大少爷大少奶奶重归于好! 梁韫这一扶,就被仇彦青近了身,再也甩不开了,她急匆匆推门躲进屋内,想将他关在外边,却被他先伸进条腿,痛得皱着脸挤进来。 “韫儿…韫儿。” “出去!你个强盗!” “可没有我这么讲理的强盗,我是知错赔礼来了。” 梁韫将两扇门重重一碰,他正好偏身进来,险些被夹到,她眼圈又红起来,“你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你就是这样的人,伤人伤己,什么叫与你有染,排着队和我相好?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女子。” 这叫梁韫如何不觉刺痛?自己的确犯过错,可是这些话不该由他来说,分明他们两个是共犯,凭什么她就做不到他的坦荡? 屋里沉寂下来,仇彦青得知她落泪的缘由,后悔不已,不该逞口舌之快,把话说过了。 “不是,我不是为了轻贱你才那么说。” 梁韫瞪他,“不是?你最初接近我,不就是想证明我是这样的女人,证明我让仇家蒙羞,证明仇怀溪娶我就是娶了个笑话。” 仇彦青无法辩驳,因为她说的没错,这就是他最初的目的,可这目的早就伴随与她关系深入,被抛诸脑后,“别这样说,我才是笑话,是我自作自受。” 梁韫横眉冷对,“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他死皮赖脸地认错不肯走,梁韫今夜也饮了酒,虽不及他喝得多,但也变得比往常冲动些,只泪眼朦胧狠狠瞪着他,用手推搡他离开。 外头柏姑姑见仇彦青被赶出来,气急了上前骂道:“你这鸠占鹊巢的恶人!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奶奶!” 说到这,几乎就要将他不是仇怀溪的真相揭发,荷珠与东霖听得一知半解,心道这“鸠占鹊巢”从何说起?恰此时梁韫在屋内叫住柏姑姑,请她进去铺床伺候,才算告一段落。 仇彦青站在门外,听里间柏姑姑还在忿忿不平地骂,梁韫也在说话,声音更轻,听不出在说什么,但不像在附和,倒像是在叫她别说了。 她一向如此,不必直面问题时便听都不想听旁人提起他,仿佛他的名字出现在她耳朵里都是一种惊扰。 但如果以为他会就此放弃,再不纠缠了,那就大错特错,他固然看出她想逃避,想要一纸休书,想要去到一个没有仇家人的地方从头开始。 可他相信梁韫要走,不是因为感情消磨殆尽,若他们不是叔嫂,便也不会生出这些繁琐。她走是因为她怕,怕东窗事发变成下一个李红香,怕陆蓝茵惩治她,怕仇家人和世人的眼光。 只要他能处理好这一桩桩一件件,便不再会有阻碍挡在二人面前,她也不用再怕。 所以即便她不管他要仇怀溪的休书,他也早晚会拿给她,只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个人若知情,只怕未必愿意去写。 * 约莫过去五六日,仇仕昌府上迎来远客,说是远客,其实是从清河县赶回来的仇仕杰。 仇仕昌自从心怀疑窦,便与仇仕杰一拍即合,商量过后仇仕杰亲自带人去了一趟清河,为的就是弄清去岁仇怀溪到那儿究竟做了什么,是否真的找到神医,治好了多年顽疾。 “那人当真是这么说的?” “不假,那个所谓神医在清河当地不过是个寻常郎中,先头请他给大少爷治病,也不过是抓了几副他一直以来在吃的汤药。” 结果去了一查方知,神医是假的,清河县从未有过一个包治百病的老郎中,当初仇家人到清河看的不过是个寻常大夫,只抓过几副老方,这样一来,痊愈之说究竟该从何说起? 难不成是清河水土养人,到了那儿他二十年的顽疾就自愈了不成? 不可能,一个病入膏肓的药罐子,去了趟清河就能痊愈,也只能说明仇仕杰的猜测是对的,仇怀溪根本是有去无回!他在清河将自己掉了包,回来的是他的孪生兄弟!根本不是他本人! 他本人或是病死,或是在哪处猫着吊命等死,总之回到仇家的这个,必不可能是仇怀溪! 这猜想放别家听起来太离奇,可仇家祖上几乎隔三代就要出一对孪生子,族谱上孪生姊妹兄弟的数量更是叫人瞠目结舌,长房若是为了隐瞒孪生降世,将其中一个男婴早早送养也并非不可能。 如日中天的造船厂诞下一对嫡长,若是隐瞒不好,少说引起一场血雨腥风,因此秘而不宣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为何后来偷摸接回一个,自是因为没有料到兄长体弱,会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早亡,这无外乎是桩变天的大事,因为如此一来长房无人,下个仇家家主就会是二房三房的两个叔叔。 冲突就在这上头,两个叔叔都以为胜券在握,突然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怎可能服众?只有徐徐图之,将弟弟接回家中,先斩后奏。 前因后果已然明了,只差有人作证便可板上钉钉。 仇仕昌肃穆道:“一定就是这样,你可从清河带回了人证?” 仇仕杰咂舌,打包票,“那是自然,我将那郎中的徒弟带了回来,许给他不少好处,真是便宜他了。那郎中顽固得很,非说仇家只有一个大少爷,这徒弟找到我说自己见过那对孪生兄弟,可以出来作证。他说去岁见到他们时,哥哥重病在床,弟弟要好些,但也患有心疾。” 倒还真是兄弟两个,仇仕昌稍显惊讶,“他 可知道兄弟之中的弟弟叫什么名字?” 仇仕杰微微一笑,这阵奔忙都变得值得,“知道,他说弟弟名叫仇彦青,二哥,咱们这小侄儿的名字叫彦青。” 仇仕昌定了定神,万事俱备,看来距离真相大白,只差一场对峙。 第50章 第50章关乎仇家长房存亡的事…… 证据确凿,仇家两位叔父有备而来,定要闹个誓不罢休。 按仇仕昌的意思,就该将事情揭发,让全吴县都知道此事,叫陆蓝茵和仇彦青不得不开诚布公地做出解释。 这就是老实人的做法,仇仕杰却持相反意见,在他看来这消息该先当个把柄捏在手中。 “他们母子若是搬出仇彦青长房嫡子的身份与我们硬碰硬,倒是怕是要弄得乌烟瘴气,外头那些人又不是咱们仇家的,不涉利害,自然偏心长房,到时人人站队,咱们未必能讨到好。” 这说的是,外人得知此事对他们并无益处,那些人不知道他对造船厂投入多少心血,也不在乎这个从天而降的仇家嫡长是否能够胜任,只会听信陆蓝茵一面之词,将立嫡立长视为金科玉律。 “你的意思是?” “先私下里找陆蓝茵谈判,她若忌惮,必定开出丰厚条件,说实在的,二哥,这家非分不可,不论是搬到台面上说还是仇家人私了,弄到最后咱们都没法彻底将仇彦青逐出造船厂,说到底他的确是长房嫡子,咱们不占好。” 也不是小年轻了,这些自损士气的话,还是要说在最前头。 仇仕昌本来不服,想了想,也是按捺下来,“我知道,他们娘俩是难缠的主,打的算盘一定是叫我净身出户,将我扫地出门。” 仇仕杰道:“二哥,其实造船厂你可以不要,因为你和匡家的手艺才是活字招牌,最后谈不拢,你大可以走,但那几艘你督建的船绝不可能留给他们,船没了,又没有手艺,你另起炉灶,到时吴县不还是只有一个仇家造船厂?” 这个念头仇仕昌是动过,可以他自己火爆的个性,是极难谈成的,因而只有寄希望于自己这三弟。 “他们能答应?” “这就要看我怎么说了,二哥,你可信我?” “你便放手去试,事成之后我不论离不离开造船厂,也必然被他们伤动筋骨,到时还要靠你在船厂帮衬。” “二哥,这使不得,我哪懂造船。” “不懂可以学,我们是兄弟,等拆了伙我也需要帮手。” 这便是明着许他好处了,得了仇仕昌授意,仇仕杰便有了底气,他一上来自然要先捡软柿子捏,陆蓝茵和仇彦青,这两个都是狠角色,一个策划了这么一出好戏,还一个演技卓绝,都不是好拿捏的主。 听说梁韫前一阵被哄了回来,不妨就由她在中间传话。 说起来,她恐怕早就对陆蓝茵母子颇有微词,被母子俩逼着和小叔子假扮夫妻,哪个女人受得了这个?她走之前自己就问过她,那时她的反应已能说明问题,从她身上入手定然不会出错。 梁韫今晨起来眼皮就跳,这兆头不好,她自己在心里暗暗提防,就怕仇彦青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结果下晌才用过午膳,正要躺下小憩,就听外头传来喧闹,仔细听是伙计正在盘问。 梁韫给柏姑姑使个眼色,柏姑姑正要出去探听,就听见门外传来仇仕杰高声说话,“我是楼上这位的叔叔,正经的婆家亲戚,你上去通传一声,就说是三叔来请。” 柏姑姑第一时间看向她,梁韫只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便披上外裳走出去。 她推开门,凭栏望向底层正堂,含笑道:“三叔,你找我。” 仇仕杰蓦地抬首,笑道:“嗳韫丫头!你快和这几个小兄弟说一声,我是你三叔,可不是什么坏人。” “三叔若是来请我到外头见面的,那我可要说你是坏人,叫他们赶你出去了。” “不不不,也不是非到外头不可,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在这儿不方便,其实我就是有事与你商议,几句话的功夫,你要是能让我上去说话也行。” 梁韫心道来者不善,短暂思忖,“上来聊聊自然无妨,三叔请吧。”踅身却对荷珠小声说话,叫她等会儿看自己眼色行事,一有不对就去请大少爷。 “韫丫头,你这回来我们好像就没见过面了,之前走得匆忙,说了一两句话你就不告而别了。” 一开口就提她回娘家的事,梁韫多少留了个心眼,请他落座,又不慌不忙亲自为他沏茶,“对三叔来说许是不告而别,对太太可不是,不是太太见我和大少爷争执不下,这才送我回去的么?” 仇仕杰接过茶盏来,抿了一口,问:“…是争执不下,还是韫丫头你忍无可忍了?” 梁韫笑笑,不接招,“二者皆有之,能忍我走什么?” “哎,我们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仇仕杰穷追不舍,“还记得你走之前,小姝儿回门那天,你对我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话。” 梁韫故作轻松,笑呵呵的,“三叔这是又疑心起大少爷了?” 仇仕杰将二郎腿一翘,笑说:“这回不是疑心那么简单。韫丫头,我念在你或许被陆蓝茵威逼,是不得不帮着她行骗的份上,先来找了你,你可要念我的好也别再执迷不悟了,你说你受不了他们走都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三叔,什么叫他们?谁们?” 见她装傻,仇仕杰皮笑肉不笑,“我就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清河我亲自去过了,人证也带回了吴县,二哥那边更是做好了随时揭竿的打算,就看长房什么态度,要是能虚心认错,与我们坐下详谈,彦青侄儿是走是留,造船厂由谁掌权,都好商量。” 他说到前半段梁韫都以为是在诈她,直到那个名字陌生地从仇仕杰口中蹦出,她便知道这一日终是来了。 梁韫神情在顷刻间发生变化,若是仇彦青被这样盘问,怕是还要故意装傻地周旋几句试探对方,但于梁韫来说已没有必要。 她沉声问:“三叔找了谁做人证?” “那位神医的徒弟。” 梁韫轻叹,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三叔怎么想到先来找我?” “我不是说了吗?念在你是被逼无奈。” “我看未必,你想劝我倒戈?”梁韫心里固然慌乱,却要稳住场面,摇摇头,“长房知道你们就要有所行动,早早许了我好处,不然我怎肯回来?这好处你和二叔真给不了我,也就不怪我不帮你们了。” 仇仕杰早就料到,不尴不尬笑道:“能有你作证最好,你不愿意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知道你心里未必向着他们母子,不过是碍于长房长媳的身份无法与他们割席分坐,这才第一个来找你,听听你的看法。” 梁韫不答,只是饮茶微笑,心想她有什么看法? 他们再怎么争造船厂也只会姓仇,她现在只想彻底与仇家撇清关系,谁能让她不再做这个仇家长媳她就帮谁。 那对母子更是离心离德,她的看法很是多余,她帮仇彦青也不是在帮陆蓝茵,因为陆蓝茵是不论如何都不会准许她离开仇家的,造船厂保住了不准,没保住那就更不准了。 造船厂保不住,仇家可就只剩他们孤儿寡母,陆蓝茵哪会准许任何一人叛离? 仇仕杰见她不语,便道:“韫丫头,既然如此,就请你带话给他们母子,证据确凿,我们也不想家丑外扬,只是要不 想事情一来二去闹得人尽皆知,就得给你二叔一个交代,你说造船厂那么大的家业,就是靠着大哥二哥两人撑起来的,虽说子承父业不假,可是他仇彦青没有本事,这你也看在眼里,他要是有本事,陆蓝茵要囚着你在他身边辅佐?” 就知道要拿她做文章,梁韫不免回击,“二叔,人是不能比的,若长房只有他一个儿子,你和二叔还有什么好挑?就是大老爷的家产叫他败光也是他的事,与二房三房无关。”她婉转笑笑,“何况那些所谓的祸,也只是传言而已,他才回来多久?再给他点机会,这才一年,会有长进的。” 仇仕杰冷哼,“你把话给他们带去就是,别的也都不说了,你帮过红香,之后我会劝二哥尽量不与你为难。” “如此多谢三叔,三叔可还有别的话要我转达?” 仇仕杰一口长气,起身掸掸长衫,“没了,这就走了。” 梁韫也是松一口气,“慢走。荷珠,送送三老爷。” 仇仕杰摆手,“不必,三老爷还没有那么老态龙钟。” 将人送走,梁韫坐回屋内神情倏忽暗淡下来,朝荷珠抬抬下巴,示意她去请大少爷,转念一想兹事体大,还是该自己走一趟。 于是她带着柏姑姑往造船厂去,又叫荷珠动身望园去请太太。等到了造船厂,仇彦青人并不在,于是她便回马车静候,仇仕昌自从上回的事仍在罢工,倒不怕在这儿遇上他。 老远看见个高大忙碌的背影,梁韫想了想,从门里出来,快步上前叫住他:“匡晟。” 匡晟踅足注意到她,顿了顿,放下手头事务,朝她走过去,似乎有些消沉,“大少奶奶。” 事态紧急,有的话现在就要说,刻不容缓,梁韫正声道:“有件事我得替大少爷向你坦白,你且答应我,先不要将此事告知姝姐儿。” “噢,何事?” “关乎仇家长房存亡的事,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大少奶奶可是要说那桩孪生子的传闻?”匡晟从刚才起便有些欲言又止,垂眼蹙眉道:“今晨师父来找过我,若是为着那桩事,他已经告诉我了。” 仇仕杰有所行动,仇仕昌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的底牌是他自己,便不可能将匡家手艺留给仇彦青,匡晟是他首要必须带走的人,留下他在仇家就是给长房留下了一线生机,将来后患无穷。 还是被抢占了先机,梁韫试探问:“匡晟…这事,你怎么看?” 匡晟眉头不展,却不是为了自己。 他看向梁韫,素日里的爽朗不在,反而神情认真,“不让姝儿知道是对的,她知道真相一定伤透了心,我不会帮一个让姝儿伤心的人。” 50-60 第51章 第51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会得到匡晟如此答复也不吃惊,没有人愿意被当成傻子蒙骗,何况他向来务实,不在乎仇家的明争暗斗,只在乎身边人的感受。 仇姝那么维护的大哥哥,竟然从头到尾对她没有一句真话。 有多信任,就会有多失望,届时匡晟就算没能信守承诺临阵倒戈,也是仇彦青失信在先。 “怎么能叫彦青失信在先?彦青又不欠他的,也不曾对他们夫妻许下任何承诺。”果不其然,陆蓝茵得知此事态度强硬,半点不觉有错,“长房重用他,还成全他与姝姐儿的婚事,他倒不知好歹起来。” 这还是梁韫回来后,婆媳两个第一次见面,大抵是来的路上仇彦青对她说了什么,陆蓝茵见了梁韫应是有话要说,却忍着,为了正事按下不表。 仇彦青听她护短,无甚感受,“这事的确是我不占理,匡晟是个可靠之人,他狠话说在前边,未必就是不顾念旧情,这才刚刚开始,我和仇仕昌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匡晟固然欠了仇彦青好大的人情,可这些人情冷暖是最算不清的,谁欠谁更多,该还多少,根本无从说起。 陆蓝茵当然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她不是不懂世故,是事已至此无计可施,已然气急败坏了。 几句话听下来,这对母子一个冷心一个冷肺,在梁韫看来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梁韫眼看陆蓝茵鬓边多出几丝白发,心道虽不知仇彦青所谓的报复究竟要施加到何种程度,但陆蓝茵的憔悴与日俱增,这种无能为力的衰老最难抵挡,她既心痛又内疚,不能放弃这个唯一的儿子,又要防贼似的防他。 她道:“太太,这点彦青说的倒是不假,匡晟那边未必不可攻克,他是怕姝姐儿因此怪他,只要和姝姐儿解释清楚,取得她的原谅,想必也就能说服匡晟了。” 陆蓝茵忙道:“那我亲自去和姝姐儿说。” “还是我去吧。”梁韫担心她太心急反而不好,将事情包揽过来,“太太是长辈,她迫于压力或许会不再怪罪,但那不代表匡晟就要留在造船厂,姝姐儿素日里还算愿意听我说话,就让我去劝她吧。” 仇彦青无缘无故忽然帮腔,“是啊,若真要劝说姝姐儿,她还是更听你的话。” 梁韫觑他,没有搭话,仇彦青只是笑笑,转而道:“二叔请了三叔相帮,也算是找对人了,那么狡猾的主意,也只有他想得出来,捏着长房的把柄不揭发,这是怕闹大了他们更讨不着好处。” “但真要闹起来事情可就大了,长房也不见得能得着什么好。”陆夫人说着,目光往对过两个人扫过去,她对这两人关系存了大大的疑虑,但此刻还只是藏在心中,嘴上说造船厂,眼睛却观察两人反应。 陆夫人说的也不错,如果闹得人尽皆知,仇家声誉必然受损,冒名顶替说白了就是行骗,而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誉,此时传扬出去两败俱伤,只会让仇家沦为笑柄。 陆蓝茵问:“仇仕杰只说坐下详谈?没对你开出条件?” 梁韫道:“还没有。” 仇彦青笑:“我看他们就是想另起炉灶。他们都想到谈判了,又怎会没想好要谈什么条件,不过是想恐吓一番占领先机,没准还能再占点便宜。” 仇仕杰很滑头,才没有在来见梁韫时说开出条件,而是亮出底牌,先将他们吓唬吓唬,吓得住叫他们乱了阵脚是一说,吓不住就吓不住,也没什么妨碍。 梁韫实在无心掺和,她今日只打算传个话,“太太,那我就先告辞了,您和彦青商量好对策要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就叫人到客舍找我。”她转而惭愧,“不过除了姝姐儿,别的我应当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就算是表明态度了,她帮到这一步,就是按当初陆蓝茵给她画的饼,也只需帮扶仇彦青直到他身份挑明,早该到此为止了。 陆夫人旋即领会,“韫儿操心太多,剩下的就交给我和彦青。”说着就作势要送梁韫出门,“韫儿,我送你,咱们也有一阵没见了,你放心,你说走就走我不怪你,是我做得太过叫你寒了心。” 话里说亲道热,叫梁韫嗅出一丝不寻常来,陆蓝茵怎么可能真不怪她,显见是要找她套话。 “太太,还是我去送吧。”仇彦青口吻是在商量,人却已经走过来,挡在二人之间。 梁韫并不愿意面对陆蓝茵,和她独处还不如听仇彦青诉他的衷肠。陆蓝茵一对上仇彦青便处于下风,见他跟上去,竟也由他去了,等他将人送了再回来,这才故作松快地倒两杯热茶叫他落座。 “昨日我瞧见兰鸢往你屋里端冰饮子,就是夏日里也不要贪凉饮那些寒凉的东西,不要仗着年轻就不畏寒冷。” 仇彦青轻描淡写道谢:“无妨,我身体比之大哥还是好些。” 陆蓝茵唇角微动,按捺下去,进入正题,“想不到她非但回来了,还愿意帮你到匡家做说客。” 陆蓝茵说“你”,而非“我们”,仇彦青只是笑笑,“这是我对她开出的价码,只要她肯留下帮忙,我就能答应她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仇彦青半点不遮掩,“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了。” 话到此处,陆蓝茵不由沉默,似乎是在思考,思考有的话该不该说,最终还是狠下心。 “彦青,你与我说实话,你和韫儿你们…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仇彦青转转茶盏,打 量釉面,“瞒着太太的事确有几桩,不知道太太想问的是哪一桩?” 陆蓝茵举目看向他,从他嚣张态度已洞察许多,止不住一阵心乱如麻,“你和她,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可否做出过对不起你大哥的事?” “太太问得我云里雾里好生糊涂,大哥人都不在了,能有什么事是对不起他的?即便真对不起他,他也不见得能因此怪我。” “彦青!你怎么样仇恨我都没有关系,可不许对你大哥不敬!” “那我不说了还不行?”仇彦青起身要走,陆蓝茵焦急要留住他,“且慢!你还没回答我,你和大嫂究竟有没有做出对不起你大哥的事!” 仇彦青被问得烦了,转身问:“事已至此,太太又何苦刨根问底?” 不是就会回答不是,这样模棱两可的答复与承认有何区别! “你这孽障!”陆蓝茵神志一瞬混沌,随即又在雷霆重击下立刻清明,声音却变了调,“你…你你怎么好做出这种不忠不孝的事来!” 仇彦青脸上或许该有嫌恶,可走到这一步,他竟出奇平静,脸上没有故意激怒陆蓝茵的轻蔑,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只是替自己,替梁韫质问:“难道不是太太叫我们住到同个屋檐下的?你彼时就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还是你那时根本就不把我,不把她当人?只当一副工具,用来稳固你们仇家的家业。” “彦青…”陆蓝茵深陷惊愕难以自拔,她作为母亲的心终于碎了,她一直以为仇彦青得到了造船厂就是最后的赢家,他不至于为了当年的事仇恨自己,谁知他根本不在乎。 仇彦青说道:“太太,事已至此你应该清楚,造船厂于我不过可有可无,若你非要我做出抉择,我宁愿求她与她远走高飞,也不会留在这儿替你守财。”他顿了顿,“其实要想摆平仇仕昌,太太还可以将我逐出家门自己掌权,你大可以这么做,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仇家家业固然是一块香饽饽,仇彦青沾手后也舍不得就这么丢下,但于他而言金钱利禄不是此行目的,便也没有太重执念,他贪图的从来都是人世的温情,才会爱而不得由爱生恨,才会在习得爱人能力后这般感慨。 仇家他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有梁韫。造船厂和她,永远不会陷入二择一的局面。 陆蓝茵听他这样说,分明什么都懂,却在偌大的震撼过后强撑着答:“你不能就这么丢下造船厂。” 她一辈子只做了这一件事,事情不分对错,错的是人。她有错,但造船厂不能因此出错。 仇彦青得她答复,意料之中地勾了勾唇角,“那便按原定计划行事,你也别去为难她,别叫她知道今日你我谈话。” 陆蓝茵突然发问:“所以她才要走?”她对梁韫的了解也有四年深刻,如此一来,梁韫的许多举动也就说得通了,“是你蓄意接近害她?她不得不离开述香居,也是为了躲着你?” 仇彦青承认,“我最开始的确不怀好意,所以如今她厌恶我,一心想要离开仇家。这原本都是我计划的一部分,现在却将自己给算了进去。”他笑,“太太,这是不是和你如今的处境很像?都在自食其果。” 陆蓝茵拧眉不语。 仇彦青轻叹,转转手上扳指,“事到如今我已不太恨你,其实长到二十许多记忆都淡了,有的不过是早已习惯的一腔仇恨,如今仇恨都麻木了,我不想饮恨度日,也不可能一辈子为了折腾仇家而活。” 陆蓝茵愁眉不展道:“当初我不止一次想要将你接回来,是你爹,是老爷他不答应……” “那又如何?你做过什么?难道叫我回来假扮兄长也是他托梦给你的主意?太太,别说了,多说多错,我已经过了为一点小事耿耿于怀的年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陆蓝茵不想它过去…… 她追着仇彦青往外走,试图留住他一片衣袖,“彦青!彦青…是我的错,是我没有顾忌你的感受,我也很苦,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只看到你失去了什么,可是你看看,你看看这造船厂,这都是你得到的。彦青,你不该因此做出这等有悖纲常的事,错是我和你爹爹犯的,你为何要恨你大哥呢?你们是同胞的孪生兄弟啊……” 可笑,她竟与他论起了得失,说到最后,她最在乎的人也只有仇怀溪。 仇彦青闭目提气,拂袖而去。 狠话说完,心仍然会痛,那种切实的痛提醒他自己的报复可笑,他曾期待什么?小时候孩子气地想要将一切痛苦奉还,可是到头来还不是两败俱伤。 “大少爷,大少爷。”东霖追在后头,见他捂心口,忙翻动荷包,“坏了,药忘了备,咱们快回府吧!” 仇彦青朝路口看过去,“少奶奶还没走远,我们赶车跟上去。” 他想见见梁韫,不管她是打他还是骂他,此刻他都只想见她,听听她的声音。 第52章 第52章我心疼 “这么说,现在最棘手的不是二老爷,而是二小姐?”柏姑姑听完梁韫所说,难免忧心忡忡起来,“怎么就从利益纠葛变成了兄妹反目,这还怎么说得清楚?” 梁韫眉心发紧,用手拧一拧,“说不清楚也要说,总要试试,我明早就到匡府去,不管姝姐儿眼下知不知情,总之尽早打算。” 时候还早,梁韫却有些乏了,只叫柏姑姑到用晚膳时再叫醒她,自己倒头睡下,凭借顽强毅力在半梦半醒间盘算明日该怎么对仇姝开口。 不想不困倦,一想眼皮阖上就睡着了。 睡了多久她不知道,只是觉得越睡越累,身子重得发沉,梦里有团黑雾追着她,她驱不散,被追着跑到昏天黑地,忽然卯起胆子转过身,黑影扑过来,将她撞倒在地,沉沉压她在自己身下。 “怀溪!不要!” 她只对一人有愧,满心以为这是亡夫魂魄,喊出口才发觉这团黑雾不是他,梦里没有那么多缘故,她就是知道这团人畜不分的东西不是他,相反另有一种预感。 “你是谁?你为何要追我?” 黑雾笼罩着她,架势还有几分不讲理的无赖,“我不是仇怀溪,怎么就连变成鬼,你都要将我认成他。” 梁韫心说果真是他,“我几时将你认成他过?你是彦青,你怎么变成鬼了?” “我变成鬼还不是叫你给害的。要不是你没能说服姝姐儿,我也不会被仇仕昌逐出仇家,吃不上一口热饭,在路边活活冻死。” “你活该!谁叫你不回清河?” “清河的庄子就不是仇家产业了?仇仕昌会将庄子给我?” 那他还真是无家可归了,“可你追我做什么?” 黑雾陡然蔓延,将梁韫包裹,她喘不上气来,身上像被压着千斤重物,被“压死”之际,就听他怨念深重地在她耳边道:“我要缠着着你,生生世世,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说话声魔音灌耳,一遍遍在梁韫脑海回荡,梁韫猛然醒转,两眼发直盯着床帐。 是梦,当然是梦了…… 祸害遗千年,仇彦青怎可能那么容易就横死街头。念头一闪而过,敲门声将她思绪打断,适才在梦里似乎也听见 有人敲门,难怪自己会突然惊醒,多亏这阵敲门声,否则真要在噩梦里被仇彦青给魇住。 “谁?”她没有起身,想着多半是柏姑姑送餐食进来,就靠在软枕上,隔帘吩咐,“我还不饿,想再歇会儿,一个时辰后再说吧。” 说罢她就躺了回去,刚阖上眼,听床帐外传来开门声,不免狐疑,支起胳膊掀开帐子,“柏姑姑,是你吗?” “不是柏姑,是我。” 只一句话将她拉回梦中,外间传来仇彦青说话声,梁韫随即将床帐拉上,大有种又被那团黑雾追上了的恐惧,“谁许你进来的?柏姑姑!柏姑姑!” 脚步声越走越近,梁韫先入为主,总觉得他语调不怀好意,“别叫了,这么大的屋子,声音怎么传得出去。” 帐子里传出梁韫气恼的声音,“你怎么进来的?” 仇彦青答:“柏姑姑见你睡了,就上外头办事去了,屋外只剩荷珠,你说我是怎么进来的?” 合着是大摇大摆被迎进来的。 “出去!你要是有正经事,也请先出去待我更衣。”言讫她竖起耳朵听了听,觉得外头静得古怪,便打开一条缝向外张望,怎知视线内空无一人,往地上看,仇彦青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躺在那。 睡着了?可他面色暗淡,分明有异,哪有人说着话就躺地上睡觉的。 “仇彦青!仇彦青!”梁韫大惊失色,忙下床将他拉起,可是那么高大的男人,根本不受她的控制,死了一样睡着,吓得她心都快跳出来。 “你不要吓我!荷珠!”刚叫一声,躺在地上的人就睁开眼,反手拉住了她,轻轻松松一拽,便将她拉入怀中。 梁韫猝不及防摔进他怀里,两人一同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她意识到被他戏耍,用拳头照他胸膛狠砸两下,正要骂混蛋,就看他脸色更白,唇角笑意也凝固成痛苦弧度。 “韫儿…别打了,我心疼。” “还装!”说罢见他不像装的,想他演技再好也演不出这么真实的脸色变化,“仇彦青…你怎么了?” “我心疼。”他含含糊糊地说着,将脸埋进梁韫前胸,汲取温暖似的抱着她不肯撒手,“我的心好疼,你就抱着我吧,只这一刻,别怪我了可好?” 这世上难有第二个人比梁韫更熟悉这症状,霎时明白过来,“你有心疾?” 仇彦青竟然也有心疾…… 孪生的兄弟,一个也没逃掉。 她该推开他,可双手不论如何都无法出力,厌他久了,也就麻木了,此刻脑海里翻涌的只有诸多过往,他虽然可恶,但也是个可怜之人。 “你的药呢?”梁韫想起那瓶他总是随身携带的“糖丸”,“不是一直带在身上?” “近来总是犯病,吃得太勤,空了。” “你松手,我叫荷珠到望园给你取药。” 他却不肯,“东霖已经去了。” 梁韫轻轻挣扎,“那你也松手。”她低呼,“仇彦青,你往哪摸?” 他低笑,“不小心罢了,我是想牵你手,谁叫你将手放在胸前。” 真难缠…“快放开,难道你真要等到东霖来了把门打开才肯放手?” 仇彦青道歉的话说过千百遍,梁韫早就听得耳朵起茧,“韫儿,你几时才能体谅我的苦楚?如果我有的选,或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利用你报复仇家。” 梁韫非但耳朵起茧,其实早就释怀,甚至可以毫不遮掩地对他说:“我几时不体谅你?我若是你不体谅你,打从一开始也不会留下帮你假扮你大哥。” 仇彦青眼睛一亮,却听她道:“我体谅你,是以你大嫂的身份,我和你一刀两断,则是断与你苟合的奸情,别再纠缠不清了,我的条件不会改变,我要休书,你说什么我都要离开仇家。” 梁韫的释怀反倒催化了她的离开,她早料到他会借这次摆平仇仕昌的机会向她讨好,挽留她在自己身边。可是她早就想得很明白,这下见他的可怜样,更是连厌恶的情绪都淡了,有什么好恨他的呢?他要是从小有人教,从小有人疼,也就不会长歪。 他的手松开,梁韫先起身,将他搀扶起来。 梁韫想问他自己走后,陆蓝茵有没有盘查他什么,她隐隐感觉到陆蓝茵对二人关系有了怀疑,可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毕竟自己都打定主意要离开了,还有什么好说。 东霖很快来了,和荷珠两个簇拥着仇彦青伺候。 他将药吞服后便霸占了梁韫的床榻,合衣睡下不再动弹,梁韫披着外裳在旁瞧着他,心知这是他留宿的把戏,但也没有办法就这么将一个面色比丝瓜瓤还要惨淡的人赶出去。 她轻叹,“你且休息,舒服些了便走吧,我到外间去坐。” 仇彦青偏脸朝她望去,“韫儿,不要躲我,你的条件我一定答应,所以求你现在不要躲着我。” 见他说软话让步,梁韫也不强硬,“这屋里就这么大,我不出去,还能在哪待着?” 他拍拍床沿,“你坐这儿。” 她无奈,转身要走,又被勾住衣角。 仇彦青拿出他那副惯常惹人垂怜的可怜样来,“我不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就想你挨着我坐,我记得细姐儿和姝姐儿以前到述香居去找你,午后懒洋洋靠着你睡,你就拍着细姐儿的背哄她。” “你还想叫我哄你?” “我只想叫你挨着我坐。” 他都这样退而求其次了,梁韫掣掣衣角没能从他指尖脱身,也就在床沿坐下。他又得寸进尺起来,“将床帐放下吧,暗一些,我好睡。” 梁韫没理他,从枕边摸出一本书来,靠在塌上读。仇彦青安安分分睡了一炷香,人忽然朝着她侧过来,胳膊搁在了她腿上。 正欲拿书打他手,见他眼睫不规律轻颤,才晓得这是真睡着了,在梦里不知与谁谈判,愁眉不展,很是有些煎熬。 她去拨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握,奇怪的是一握上她,他疲倦紧蹙的眉眼也就舒展了,不再在梦里挣扎。 他手很冰,据说有心疾的人手脚都很冰凉,印象里他的手总是温润清凉的,梁韫只摸过两个男人的手,也不知道男人的手该是何种温度,和真正病入膏肓的人相比,他的手温暖得多,若非此刻犯病,应当更热烈些。 梁韫倚靠床榻,不知不觉间阖上眼,睡了过去。 晚膳时被柏姑姑叫醒,仇彦青睡得很沉,脸色恢复了一些,梁韫想叫他起来用些吃食,可他睡得太沉,叫了两声叫不起,梁韫也就作罢了。 她叫东霖在房里留了两碟小菜,仇彦青醒来若是肚饿,就可以拿来果腹,至于她自己,当然是到柏姑姑和荷珠的屋里睡到了天亮。 翌日天明,叫醒仇彦青的不是东霖,而是上楼送信的客舍伙计。 伙计天刚亮就去应信差的门,拿到一封从长洲来的书信,第一时间将信交给二楼的贵客。出来拿信的是个面生的小厮,伙计没多想,将东西留下就走了。 东霖挠挠头,将信纸拿在手上,回进门里,“大少爷,长洲给大少奶奶来信了,我是这就给送过去,还是把信拦下来?” 他倒聪明,知道信从长洲来,就一定是许长安派人送来的。 仇彦青醒过来身子已缓解许多,正坐在桌边吃昨日梁韫留给他的冷汤冷菜,朝东霖一摊手,“给我就是。” 这下东霖又畏缩起来,“大少爷,这样不好吧?” 刚说他聪明,这就犯起蠢来,“外男写信给大少奶奶,我就是将这封信收上来撕了,也是我占理。” “是我糊涂了。”东霖忙将信纸呈上,却见仇彦青拿着信封左右看看,也并不拆,最后朝他道:“看什么?还不去请大少奶奶?再叫客舍伙计送些热乎的汤饭上来,我和少奶奶用了还要到匡府去。” 第53章 第53章我有两个哥哥?你是哪一…… 匡晟母亲姓赵,是个脾气温和为夫命是从的女人。她膝下没有女儿,最体贴的就是长子匡晟,一家子锯嘴葫芦,以为匡晟那样就是最好的孩子,直到仇姝进门,才见识到什么叫活泼伶俐。 这下好了,仇姝成了赵夫人的“亲女儿”,匡晟反而在亲娘成了“不受宠”的那个,赵夫 人从未听过什么甜蜜的漂亮话,仇姝随便哄上一句都能让她心花怒放。 这阵子仇姝闷闷不乐,漂亮话说得少了,赵夫人也跟着沮丧,将她叫到自己房中,细细盘问起来。 “姝儿,你这是怎么了?”赵夫人搓揉着儿媳的手,“可是匡晟那张嘴又说什么欠兮兮惹你不高兴的话了?” 仇姝哼哼了两声,挽住赵夫人的胳膊,“还是娘待我最亲,匡晟那个人真是一点情面不讲,我当初真是叫他那张嘴给骗了,以为是个心思活络的聪明人,实际上骨子里比牛还倔!” “匡家的男人都这样。”赵夫人也是遇着了知音,几十年,也只有仇姝懂她,“一天到晚对着木头,人也变成了木头,可是晟儿心不坏,就是脾气硬了点,你与他直说他也便依着你了。” “他不依着我!”仇姝摇晃起赵夫人手臂,“娘,我和匡晟两个受了我大哥多少帮助,眼下造船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叫他帮着我大哥,他却说什么都不肯,非说另有顾忌,不是因为念及和他师父的旧情,我却是不信!” 这么一听,赵夫人反而皱了皱眉,“若是公事,晟儿的确不会轻易听从你的要求,他做事负责,不会在公事上作假,要是他说另有顾忌,应当就是真的另有隐情,你且先不要与他置气,再往后看一看呢?何况夫妻一体,他要是不向着自己师父,将来被人诟病,不也是诟病你们夫妻?” 连一直向着自己的赵夫人都只顾帮儿子说话,仇姝嘴一瘪,万种心酸涌上心头,“可我是向着我大哥的,他不帮我大哥,我往后再见哥哥嫂嫂不就有了隔阂?” 仇姝的确是被娇宠惯了的,这些话当着婆母的面也说出了口,好在赵夫人宅心仁厚,不至于为难她,“可是姝儿,你到底是嫁给了晟儿,就该与他一条心,你说是不是?” 眼看这难题就要从横亘婆媳之间,外头来了个小厮,晓得自家奶奶盼着哥嫂看望,喜气洋洋地通传,说亲家大少爷领着大少奶奶来瞧她了。 “当真?”仇姝随即从罗汉床上爬起,朝赵夫人欠欠身,“娘!我哥嫂来瞧我,我得去招呼他们。” 赵夫人见状也展露笑颜,“慢些,你先去,我稍后就到。” 仇姝欢天喜地,健步如飞朝着前厅赶过去,心想这下有娘家人撑腰,可以一道游说匡晟。怎料刚一走到前厅,就见匡晟那个死人已经在那!非但在那,还和哥嫂已经说上话了。 姝见状连忙小跑过去,“大哥哥!韫嫂嫂!”她有意将匡晟挡开似的,站到三人之间,“你们怎么来了?可是知道我这几日被匡晟气得头疼,所以特意来瞧我了?” 仇彦青笑着拉过妹妹胳膊,“怎么好端端又吵起来了?” 仇姝嘟起嘴,“还不是为了造船厂的事,匡晟不念与大哥哥你的旧情,将先头说好的誓言都抛诸脑后,一心只向着二叔,可二叔又不是长房中人,他要是得了造船厂,仇家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匡晟却道:“我并非向着我师父。” 仇姝可不饶他,“你不向着大哥可不就是向着你师父?” 眼看又要吵起来,仇彦青连忙叫停,“好了好了,二妹妹你也说了是造船厂的事,怎么还影响起你与匡晟的夫妻情谊,造船厂有什么都不该是你操心的,你这样和姑爷心生嫌隙,还叫我怎么安心?” “哥哥嫂嫂最在乎我!”她另一手挽上有些沉默的梁韫,对匡晟挑眉道:“看到没,哥嫂来为我撑腰了。” 匡晟并不知道他们今日要来,不过见他们登门,心中也知道这个节骨眼定是要对仇姝坦白什么,因此满心顾虑,甚至并不希望他们这么突然就将真相告知于她。 仇姝见匡晟拉长个脸,朝他耸耸鼻子,招呼丫鬟沏茶端果子,挽着哥嫂就往里间去,见匡晟跟上来,哼了声,倒也没有赶他。 里间幽静些,但匡府不比望园,统共三进院子,总觉得里头咳嗽一声,外边也能听到,因此梁韫谨慎地没有开门见山,先拉了仇姝坐下,就着桌上的瓷盏不咸不淡地说起话来。 仇姝那机灵的脑袋也转起来,觉得气氛古怪,嫂嫂像是总在兜圈子,大哥哥和匡晟更是缄默不语,她只好问梁韫,“今天来究竟是为了何事?很严重的大事?嫂嫂似乎还从未和大哥哥一同来过我的婆家。” 兄嫂一起登门,总觉得是有大事发生。 “不会是造船厂出事了吧?” 看她如此替仇彦青操心,梁韫当真于心不忍,偏首看向匡晟,见他不言不语,便知道他也认为眼下是最好时机。 梁韫总算启唇,“不是造船厂的事,却也与造船厂相关,咱们这一家人像是被这船厂给困住了,谁都逃不掉。姝姐儿,有些话你大哥哥要和你讲,只能他亲口告诉你,我和匡晟到外头稍候,你且先听他说,答应我,不要意气用事。” 听到这儿仇姝莫名有些慌了,想拉着梁韫的手不叫她走,“嫂嫂……” “我和匡晟就在外头。”梁韫起身和仇彦青交换眼神,示意他说的时候委婉些,不要惹得仇姝过分伤心。 这于仇彦青来说并不困难,论说话,他定然是这间屋子里最巧舌如簧的,只是当局者迷,梁韫怕他看到姊妹眼泪,情急之下就会不知所措。 别看他总是一副将别人真心玩弄股掌的样子,其实那点胜券在握全来自于他对感情的轻蔑,如今他用了心,自然也就无法轻易掌控对方。 里间只剩仇家兄妹两个,仇姝没由来比仇彦青还紧张,两条眉毛飞舞,“大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会是家里头彻底和二叔闹掰了,因为匡晟站队他师父,你就和嫂嫂来叫我同他和离吧?” 仇彦青一愣,没来得及说不是,仇姝眼泪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当真?” “不当真!”仇彦青连忙掣帕子给妹妹拭泪,“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怎么自己瞎猜起来了?来时你嫂嫂说你喜欢胡思乱想,是个哭包子,我还当她小看你了。” “那是什么事嘛…”仇姝抽噎,“你们别吓唬我,我最在乎的四个人眼下这屋里屋外就占了三个,你们要是不合,我夹在中间比死了都难受。” “别说傻话。” 她这一声“最在乎的”,叫仇彦青如鲠在喉,来时不懂梁韫为何担忧,这下他彻底明白了,他根本拿这些真心爱待他的人没有办法。 于是只好像哄孩子一般,按着她肩膀叫她在塌上坐下,自己却只是叹口气,蹲身与她平视,“姝姐儿,你是我的姊妹,我也在乎你。你该知道我不会故意让你和你嫂嫂难过,只是若事情早已发生,没有回旋余地,你还会原谅我吗?” “…什么错事?” “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仇姝愕然,“撒谎?” “你可听说过仇家孪生子的传闻?” “那是自然!”仇姝一愣,“那不是二叔三叔泼给你的脏水吗?” “我不是说最近的传闻,我是说百年来仇家的传统。” “…那个我当然知道,可是咱们家不是从爷爷起,长房就再也没出过孪生兄弟了吗?而且这规矩可笑,难道就因为老祖宗被孪生兄弟加害过,往后世世代代都要因此骨肉分离?” 仇彦青避开了妹妹视线,“其实,你有两个哥哥,他们就是孪生兄弟,哥哥自小长在仇家,弟弟则因为那个双生降世择其一送养的规矩,刚出世时就被送往了清河庄上。” 听到这仇姝的表情还是很茫然的,像是在判断故事的真实性。 仇彦青继续道:“仇家到仇仕元,也就是已故大老爷这一代人,诞下了一对孪生子,也就是你的大哥和二哥,他们其中一个在一生下来,就被送往了清河,另一个,活了二十来年身染重病,在去岁已然辞 世。” “我有两个哥哥…?”仇姝说着,迟疑看向仇彦青,“…那…那你是哪一个?” “我是仇彦青,被送往清河的那个。” “…怀,怀溪哥哥呢?” “他死了,从我回到望园那天起,仇家的长兄就变成了我。” 外间针落可闻,梁韫与匡晟默不作声,依稀能听见门里仇彦青不高不低的说话声。 仇姝显得安静异常,叫人不知道该放心还是担心。 匡晟自然比梁韫揪心,妻子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经历最大的困难除了他们的婚姻,便是夜里尿急,不敢一个人下床解手。 那样一个单纯善良,满心都是家人朋友的姑娘,该如何面对亲人的谎言? 匡晟越想越气闷,蹙眉说道:“我没想到他会为此专门到匡府来跑一趟。” 梁韫看向他,答道:“比起造船厂,其实他更在乎血缘亲情,造船厂而今骑虎难下,若非两个叔叔虎视眈眈,他也不愿意为此大费周章。” “是吗?”匡晟戏谑笑起来,他心里也和明镜似的,“不是为了让仇姝得知真相后早些谅解他,好得到匡家支持?” 梁韫跟着笑了笑,半点没有被拆穿的窘迫,“也算是吧,不过他知道你即便不帮他,也不会跟仇仕昌走的。” 匡晟将手臂环抱,“那可未必。” 梁韫提气,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淡淡道:“哪怕他嘴上和我说来劝姝姐儿,和她赔罪都是为了留住你,其实我知道他心里不是那么想的。住在清河的二十多年对他影响深远,仇家的人和事是压在他胸口的巨石,他想搬开它。姝姐儿是他亲妹妹,也是他回到仇家后唯一一个说他比大少爷更体贴,更爱护自己的小妹妹,他珍视这个妹妹。” 匡晟为这番话感到意外,正要开口,瞧见门外走来几个人影。 厅堂的正门开着,赵夫人收拾停当,领着丫鬟也不疾不徐赶来,梁韫不知道赵夫人会出现,忙看向匡晟,盼他想办法将人支开。 谁知来不及了,里间的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仇姝抹眼泪奔逃而出,接连撞上匡晟和赵夫人,嚎啕大哭着跑走了。 赵夫人大惊,朝厅堂一看,以为小夫妻俩又为了哥嫂相争,提起裙裾就进来照儿子胳膊擂了两拳,“你这不通人情的!就不知道让着点姝儿?” 第54章 第54章叫怀溪亲笔写下休书 就这么将话对亲近的人说开,也需要些魄力,为着仇彦青今日魄力,梁韫答应他今明后三天都不和他生气。 但她答应下来,转而就觉察了些奥秘,“你莫不是先闯了祸,才眼巴巴要我答应你三天不生气。” 仇彦青出了匡家便做得受伤,这会儿在客舍,屋里没人,更是直接捂住心口要往她身上倒,“韫儿,我实在难受,你就不要说那些话来揣测我了。” “够了。”梁韫推开他,好奇他和仇姝说了什么,不再将话往那些不着调的地方带,“你且告诉我姝姐儿究竟作何感想?” 仇彦青掸掸衣衫,往塌上靠,“姝儿啊,就是那个单纯的脾气,知道自己有一双哥哥,先是高兴,然后问我仇怀溪人在哪里,我说仇怀溪死了,她又问我,我为何要假扮他。” 梁韫看向他,“你是怎么说的?” 他笑,“她只是脾气单纯,头脑却很聪明,不用我说她就明白了我为何要假扮仇怀溪,就像你说的,仇家人像是被造船厂给困住了,谁都逃不掉,谁都要被狠狠伤一次。” 梁韫深有感触,不知怎的,就这么说出了心里最深的感受,“只要规矩还在,它就会伤人。” 话毕仇彦青双眼亮晶晶注视她,虽没说话,却满是赞赏。她说的没错,只要仇家那些不成文的规矩不改,仇家人就永远都会因此受伤。 过去是被兄弟算计的曾祖父,后来是能力出众却只能做一辈子绿叶的仇仕昌,再后来有了一出世就被送往清河的仇彦青,还有为仇家燃尽最后生命的仇怀溪…… 一代代,根本没有人在那条规矩之后幸免,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好比下一代的仇昭和仇放,而今他们还只是一双孩童,放哥儿还小尚瞧不出什么,昭哥儿对造船厂的好奇已经初见端倪,未来如何谁都不好说。 大家都是仇家人,都晓得仇家有一间造船厂,偏偏它只能由长房长子继承,这叫其他人怎能不生出歹念? 只要欲望的源头还在,仇家就不会太平。 仇彦青顺着梁韫所说的话,道出心中所想,“我在想,哪怕这一次摆平了仇仕昌,难说未来不会有第二第三个仇仕昌仇仕杰,就好比当初祖宗也是因为兄弟相残这才定下规矩,可眼下你看,规矩还在,争斗也还在。” 梁韫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仇家的事她不好置喙,若真要改这规矩,以她如今身份还是最好不要插手。 不过…… 梁韫看向他,“你若真有本事做到,我还是会对你刮目相看。” 这个念头看似来的心血来潮,却早已在二人心中蛰伏,特别是仇彦青,当他拨云见日,看到自己苦难的背后根源,或许最好的报复就是将其彻底摧毁。 听她说刮目相看,仇彦青面上顿时有了几分笑意,转而担忧道:“虽然你答应了我三天里不生我的气,但我还是趁现在告诉你吧,今早长洲来信,问你这几日有没有被我为难,我替你回了信。” 梁韫果真变脸,仇彦青随即说道:“他认得出我的笔迹,我也是用自己口吻回的信,没有假传你的旨意。” 比起回信,还是那句假传旨意更叫梁韫心惊,“仇彦青,你住嘴,别说浑话!” 仇彦青往坐榻上一躺,“又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谁许你替我回信?你回了什么?” “他说他就要动身来找你了,我让他省省。” 梁韫却是不信,“就这么简单?” 仇彦青摸摸鼻子,他是还说了几句别的,但信都送出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不过是借着自己大早上收到了寄给梁韫信,说了几句让人误会想入非非的话,总之许长安要是还有自知之明,就该认输退出了。 梁韫气得不轻,“仇彦青,别管我的事。” 他就跟打听别人的事似的,装得轻松,“那你告诉我,为何是他?能说服了我,我就不再管你的事。” 梁韫拧眉看过去,“我几时说过我要和许大哥相好?他帮我那么多,我不过是知恩图报。” 仇彦青冷哼,“他对你的心思根本写在脸上,说什么知恩图报,我看你也是对他颇为欣赏,半推半就。”知道自己没立场,他越说越轻。 梁韫沉下脸,“即便如此,与你有何干系?我看你日后是想出尔反尔不应允我的条件,你再提一次,我现在就离开吴县。” 仇彦青顿时改换姿态,拉住她的手,想叫她坐得离自己近些,“不是说好今明后三日都不生我的气,怎么这就不守信了。” 梁韫几乎是白了他一眼,他果然是先闯祸再提条件,一点都不出人意料,“你走,要是不想我生气,就在今明后三日内将造船厂的事摆平,我拿着休书离开,自然不会生你的气。” 仇彦青叹口气,从塌上爬起来,“好好好,我这就去。”说着在她面颊啄吻,“别急,休书一定有,不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我才不要你做仇怀溪的妻子。” “你——” “我这就要请二叔见面详谈了,你当真不来?” 梁韫不胜其烦地摇头,擦了下面颊,起身进了里屋,仇彦青瞧着她消失的背影不知在笑什么,起身掸掸长衫,叹口气也没再久留。 其实梁韫不去也罢,她大抵是不愿意和他一同出现在仇家人面前,仇家两个叔叔少说要将她盘问一通,她如何应付得来,当初和仇彦青假扮夫妻,虽然从未在众人面前有过逾越举动,但名声上总不好听。 慢慢来,先解决了燃眉之急。 “东霖,备车。再叫人到我二位叔叔府上去一趟,就说我请他们明日吃酒,务必要来。” * 要谈造船厂的事,仇彦青自然将两位叔叔约在望园府上,他在述香居摆了酒席,一桌子好酒好菜,不像要和仇家两位撕破脸的叔叔谈分家,只像是 寻常宴请。 仇仕昌和仇仕杰在来之前就想好了要和长房三七分账,而后带着自己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离开单干,看起来只带走了三成,可造船厂不能守着那七成账坐吃山空,流失了造船的船工,一切都得从头来过。 三七分账只是为了达成这一目的,要是狮子大开口叫得高了,长房又怎会允许他们再带走更多人手。 “不行。”谁知道仇彦青回绝得十分果断,他替二人斟酒,“二叔三叔,三七分账可以,人你们不能带走任何一个,造船厂吃的是手艺,你们把人带走了,我要再多的钱有什么用呢?” 仇仕杰笑道:“话不是这样说的,造船厂的工人一多半都是二哥一手培养起来,如今他只想带走几个,长房没理由连这个都不答应。” 仇彦青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不能答应,按理说就是二叔都不能走的。” 仇仕昌道:“这就是谈不拢了?那你今日叫我们来做什么?” “先别急,饭总是要吃好的,别为了这些事影响了我们叔侄情谊。” “彦青,你我叔侄拢共相识这一年不到,哪来情谊?还是早些将造船厂分割好了,省得夜长梦多。” 仇彦青笑起来,抿一口酒,“还是头一回从两位叔叔嘴里听到我的这个名字。” 仇仕杰以为自己戳中他软肋,说道:“这个秘密我和你二叔可以保守,但你总要给我们看到诚意。” 谁知仇彦青却道:“这个秘密,两位叔叔保守与否,我都还是长房长子,造船厂也都后继有人,叔叔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与我在今日会面,否则早就将这秘密公之于众了。看来我们谁都不想闹得两败俱伤,到底是一家人,我才回来一年,还是想留住二位叔叔,过上几天阖家欢乐的日子。” 仇仕昌蹙眉问:“你这是何意?” 仇彦青轻笑,婉言道:“二位叔叔不妨留下,钱和人一样派给你们,不过是以合资联营的方式。往后造船厂不再是长房的一言堂,重大决策都要有二位叔叔的点头。只是切记,联营荣辱与共,多少投入就有多少回报,从中作梗者也只是自作自受。” 仇仕昌仇仕杰相视不语,一方面没有料到事情会有如此走向,另一方面都有些被这突如其来的馅饼砸中了心窝。 听他这意思,是要将造船厂拿出来和二房三房共同经营? 如果说分家是分崩离析各自从头开始,那共同经营则是在现有基础给他们分一杯羹,实际上仇仕昌仇仕杰什么都没有失去,反而多了左右造船厂的决策权。 长房的人疯了?恐怕有诈…… 再看仇彦青,他面上始终带笑,转了转手上扳指,眼梢瞧见门外偷听的人影跑走,心说陆蓝茵真是一点沉不住气,嘴上说交由他全权处理,背地里却安排人手到门外偷听。 陆蓝茵如何沉得住气?自己一个嫁进仇家的女人,早早死了丈夫,为着造船厂操劳一生,忙忙碌碌大半辈子,结果却要眼睁睁看着造船厂和仇家四分五裂,百年后这叫她如何有脸面对仇家列祖列宗? 那厢苏嬷嬷将偷听到的话仔细回忆,“太太,少爷和两位老爷说,他不想两败俱伤,都是一家人,要将他们留下,还要…还要分出造船厂的权力给二房三房。” “什么?”陆蓝茵脸色大变,险些坐在凳上摔跤,这和自己与他说好的对策全然相反!“他疯了!他疯了……他就是来讨债的……就是来报复我当年没能护住他在身边…造孽,造孽啊…不行,我不能由着他毁了这个家!” 见陆蓝茵站起身几步趔趄,苏嬷嬷连忙上前搀扶,“太太!” “无碍,别管我!快!去请大少奶奶!”陆蓝茵老泪纵横,咬牙说道:“他而今只听她的,去请大少奶奶回来!” 苏嬷嬷知道梁韫不肯回府,旋即问:“大少奶奶要是不肯呢?” 陆蓝茵泪眼婆娑,却是目光如炬,“那就告诉她,我会给她想要的,不就是远走高飞?只要她拦住彦青,我就带她去见怀溪,叫他亲笔写下休书!” 第55章 第55章我告诉她,怀溪还活着…… 十万火急,苏嬷嬷到门房叫了车就往外赶,生怕自己慢了一点,就会害太太被彦青少爷给气死。 苏嬷嬷是正儿八经的仇家老人,从这对孪生子出世就待在仇家,最清楚陆夫人对这对兄弟的感情,虽说她的确更珍爱怀溪少爷,可那也是因为彦青少爷被早早送出了仇家,都说生恩不如养恩,这对亲生母子来说也能适用。 都是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要是能各退一步多好,偏偏彦青少爷半点不饶人,这是要将造船厂彻底毁在这一代的手上。 赶到客舍,还好梁韫今日没有出门,正打算到匡府去见见仇姝,因此衣裳都换好了,叫了马车在外头候着,人刚一下楼,就见苏嬷嬷几乎从客舍外头摔了进来,一把老骨头还跑得这么急,怎不叫人唏嘘。 梁韫两步上前扶她,荷珠连忙替梁韫将人扶着,想着过往她对自己那些为难和苛责。很是不服气地说:“苏嬷嬷这是怎么了?您是稀客呀,赶得这么急,难不成是有什么急事?” 苏嬷嬷却满眼只有梁韫,拉着她,“大少奶奶,家里变天了,太太叫我来请你,求你回去帮帮她。” 梁韫微微蹙眉,“怎么了?要是为了造船厂的事,我说过,我不会插手。” “太太说了,只要您肯回去,她就请大少爷亲笔为你写下休书!” 这句话乍听没有条理,可却是再明白不过的,仇家大少爷眼下是仇彦青,可于她们这些知情人来说,大少爷只有一个,苏嬷嬷在这节骨眼也不会无端这么说。 见梁韫目露疑虑,苏嬷嬷忙说道:“请您跟我走一趟吧,太太是不会言而无信的!” 言外之意越发引人猜疑,梁韫心中升起一团疑云,若说她对仇怀溪之死从未有过怀疑,此刻大抵还联想不到其他,可她在杭州时就曾听荷珠说她亲眼见到曲嬷嬷与窈蜓,这无疑非同寻常。 她们两人虽然都曾是仇怀溪身边亲近之人,可相互从未听说有多亲昵,甚至因为窈蜓恃宠而骄,偶有口角,这二人绝无可能在离开仇府后相依为命。 除非她们不是自愿,而是为了照料大少爷不得不互为左右手,将人好生看顾。 抱着心中疑虑,梁韫随苏嬷嬷前往望园,陆蓝茵早就在前厅静候,见梁韫到了,立即站起身,上前来求她帮帮自己。 “韫儿,彦青疯了,他这是要将造船厂拱手让人!”陆蓝茵情绪激动,语不成调。 对于造船厂的将来,梁韫和仇彦青是想到一处去的,因此她只是道:“太太别急,我来的路上已经听苏嬷嬷说清了来龙去脉,其实彦青有他的考量,未必就是要与您作对,不妨先等他和您详细说说今后规划。” 谁知陆蓝茵以为她这是眸光一沉,“韫儿,我知道他和你近,他定然早就将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和我说,他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为了报复我才要将造船厂四分五裂?” 这句“他和你近”,不知隐含陆夫人多少酸楚,梁韫微微蹙眉,装听不懂,“我听他说,太太您是不反对分家的。” “那也是将造船厂就此分割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往后仇家造船厂也只有一个,他却是要让两个叔叔一同执掌,那这造船厂还是长房的造船厂吗?” 说完,陆蓝茵总算觉察出一些不对,“韫儿,你是 来帮我的对吗?” “我…”梁韫之所以会来,首要还是为了弄清仇怀溪身上谜团,“太太,要说忙我帮不上什么,我置身事外,早已将造船厂事务全权交给彦青,如今他总算正视自己身为长子的责任,我又怎能随意撼动他的权力。” 陆蓝茵大失所望,发觉他二人或许早已暗通款曲,没准今日之事便是二人一同谋划,但想到自己还有最后的筹码,便想放手一搏,“先不说那些,韫儿,苏嬷嬷可把我的话都转告给你了?” “实不相瞒,我答应彦青留下相帮,就是因为他也曾向我许诺,会在事成之后予我一纸休书。”梁韫顿了顿,“我猜想,他所说休书,也是大少爷亲笔。” 她这话说得暗藏玄机,目的就是要弄清仇怀溪如今还在不在世,陆蓝茵要想让她听从自己,总该将谜语说透,给她一个准话。 此话一出陆蓝茵神情巨变,果真乱了阵脚,“他大哥怎会听他的?怀溪对你感情深厚,岂会轻易答应与你连理分枝?” 梁韫蹙眉嗫嚅,“怀溪果真还在…仇彦青他,也始终知情?”即便有所准备,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个消息。 原以为自己是个丧夫的寡妇,谁承想丈夫根本没死,那她掉的眼泪,做的决心,还有这一年多的所作所为都算什么? 陆蓝茵见她变了脸,知道自己不占理,忙认错说这是她的主意,“韫儿,都是我不好,我也是担心你知道怀溪还活着,就一定要亲眼见他,因此从清河回来路上,打定主意撒这个谎。你不知道,怀溪状况不好,我当时想着他撑不住的,谁知他就是吊着一口气,像是在等着彦青执掌仇家,好与你夫妻相见。” “…与我夫妻相见?”梁韫念着这句话,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夫妻,她和谁是夫妻?究竟是哥哥还是弟弟…… 陆蓝茵趁此机会和盘托出,说去年仇怀溪为掩人耳目服过猛药,原本孱弱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到清河时已不好了,如今也是整日昏沉,保不齐哪一日便撒手人寰,梁韫知情与否都不能扭转乾坤。 “韫儿,我这也是为了大局考虑,其实我本打算在送你出府后就让你们夫妻团聚,可你一心想走,之后还要休书和离,我后来甚至寻不到你,还是彦青出面才将你请回来。” 不提仇彦青还好,一提他,梁韫霎时拧起眉头,几欲落泪。 偏凑巧此时仇彦青与两位叔叔商讨完毕,三人出述香居,沿游廊向前厅走来。 仇彦青见梁韫来此,微微一愣,笑着朝她走过去,想要和她邀功,然后到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亲口告诉她自己这就迈出了凝聚仇家人心的第一步。 谁知刚走近她,便被她扬手扇了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当着陆蓝茵和仇仕昌仇仕杰二位叔叔的面,仇彦青被打得偏过脸去。 仇彦青缓缓抬手,抚了抚几乎立即红肿的面容,随即握住她的手,看向怒火中烧的嫂嫂,“怎么了?为何见面就对我大动肝火?” 这一举动惊掉几人眼球,梁韫将手抽出来,保有最后的理智,将话撂下,“我看你事情已经办好了,恭喜,既报了仇,又得了实权。先前许过我什么你清楚,明日将东西送到客舍,你我就再无瓜葛。” 梁韫说罢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徒留仇彦青面对三双各有意味的眼睛。 他想追上去,却被那三双眼睛困住。 陆蓝茵一早知道二人暗通款曲,此时见事情捅到了二位叔叔面前,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呼吸已不大顺畅,全靠苏嬷嬷搀扶才维持些许体面。 仇仕昌不如仇仕杰敏锐,但也看出这对叔嫂有异。兄弟两个交换眼色,只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因为这不是他们该当面关心的。 毕竟要是仇彦青所言不虚,将来仇家叔侄就是同舟共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叔嫂通奸?仇家再经不起更多丑闻了。 因此仇仕杰也只是笑着上前,朝仇彦青拱拱手,十分老道地说:“大少爷,今日你所说的我和你二叔定会好好考虑,那我们就先走了。” 大少爷?既真相大白,他又怎会称呼仇彦青为大少爷? 这下又轮到陆蓝茵不明所以,她以为今日便是仇家分崩离析的日子,却不想两个叔叔在见过他后,恭恭敬敬不说,还陪着他们演起了戏。 “二位叔叔慢走,东霖,送客。” 那厢仇彦青面颊滚烫,目送二人离开后,用舌尖抵了抵脸肉,神情也阴沉下来。这一巴掌叫他大致明白梁韫不是自愿来的,而是被陆蓝茵叫来的,因此矛头该对准陆蓝茵。 “我说过别去打搅她,我知道,你今日让她来是想搅合我和仇仕昌的见面,但你凭什么觉得她就会帮你和我作对?还有,我是为了仇家将来才做今日打算,我不是你们,眼里只有利益。” 陆蓝茵红着眼道:“生意人不为利益为什么?我知道你恨我,你大可以报复我,都冲着我来,但这是你祖宗基业,你姓仇!将来见了列祖列宗,他们会怪罪你的。” 他却道:“造船厂只是一门营生,何必看得那么重?” 陆蓝茵气急,将话说得伤人,“那你看中什么?你的嫂嫂?” “是,我看中她。” 仇彦青毫不避讳,肿着被嫂嫂打肿的半张脸,注视陆蓝茵道:“我还看中姝姐儿,看中放哥儿兄弟两个,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的血亲。”他笑了,“你不懂吧,我也不懂,许是从未拥有过,所以我格外看中他们。” 见陆蓝茵捂住脸热泪盈眶,他笑容更大,总算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我不想他们将来成为第二第三个仇仕昌,不想仇家家业成为害仇家人四分五裂的元凶。太太,我会是仇家最后一个被送走的孪生子,在我之后,我的孩子不会再因这荒唐的规矩,被迫与我分离。” 他将这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浓浓鼻音。 “彦青…”陆蓝茵似乎有所触动,可是太迟了,当她想要说些什么,仇彦青已不再想听。 他深吸气,收回眼中湿意,“够了,我对你的报复到此为止,实在是没必要消磨下去,往后我会用我的办法好好经营造船厂,你要是不喜欢,我会为你找一处僻静宅邸搬出去住,眼不见为净。” “我?你要让我搬出去?”陆蓝茵的心彻底死了,她不是个好媳妇,更不是个好母亲,她在仇家这一生,践律蹈礼顾全大局,想不到,最后要搬出去的人…是她…… 仇彦青不想再说,于他而言过去的二十多年该早早挥别,往后他有兄弟姐妹,有心爱的女人,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他转而问陆蓝茵:“你叫她来到底对她说了什么?竟将我打的这样狠。” 陆蓝茵深深吸气,想到了什么似的忽而轻笑,抽出前襟丝帕擦干泪水,面色沉静,“我告诉她,怀溪还活着。” 话音刚落,仇彦青神情大变,几近暴怒,“你!” 他正预备处理完造船厂事宜,就与她坦白仇怀溪尚在人世,之后带她前往杭州请仇怀溪休妻,让她亲自做个了断,二人重获新生,一起重新开始。 原以为就要和梁韫重修旧好,谁知陆蓝茵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毁了所有谋划。 第56章 第56章一日不死,就对我多一日…… 回到客舍,梁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东西。 她要回杭州去,到杭州弄清楚那日荷珠偶然见到的,究竟是不是窈蜓和曲嬷嬷。这两人不会无故凑到一起,或许正如陆蓝茵说的那样,怀溪没死,曲嬷嬷和窈蜓先后离开望园,就是为了悄无声息到他身边侍奉左右。 他病得那么重,身边不可能没人,这么说起来…难道他就在杭州?原来自己曾与他那么近,他没有留在清河,而是躲到了她娘家…… 仇彦青赶到客舍时,梁韫早已带着细软离开,一摸茶壶,水还是温的,他顾不得其他,叫东霖赶车,朝杭州追赶,她一定是往杭州去了,因为仇怀溪在杭州,她能如此决绝离开,定然知道仇怀溪在何处藏身。 其实梁韫并不知道仇怀溪在何处藏身,但既然荷珠能在采买时和窈蜓偶遇,便说明他就在附近,只需在那沿街药铺稍一打听,便能得到他的消息。 正如梁韫所想,赶到杭州后,她随荷珠前往那日偶遇的街巷,沿街询 问商户,果真得到有用线索。 “窈蜓?我知道此人,是个尖脸盘有些伶牙俐齿的妇人,在我这定了一套衣裳,过些时日还要给她送去。” 虽说窈蜓梳着发髻,但穿着打扮总是花红柳绿,因而外头见了她都叫“姑娘”,而不是“夫人”,这老板以妇人来形容她,可见她离了望园的岁月也很是蹉跎,早已轻浮不再。 梁韫道:“劳烦您告诉我她留下的住址,您放心,我不是坏人,不会叫您为难的。” 柏姑姑会意拿出一块碎银递给那商户,那老头子见了指甲盖大的银子,哪还有半点为难,连声答应,告诉她们窈蜓的所在。 得来全不费工夫,梁韫即刻动身前往,不过隔了两条街的距离,步行一刻也就到了。 半扇朱漆的门,隔开了一对夫妻经年的缘分。梁韫站在门外,瞧着门里晒着一匾一匾的干草药,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传出的气味熟悉,勾起许多回忆,这就是他时常服用的那几味药的气味,梁韫的脚步反而慢下来,明知他在里面,可她却寸步难行。 她大可以进去质问他,因为是他有错在先,她就是进去大闹一场,将他给气得一命呜呼都情有可原,可她问心有愧,在质问之前,会先想到在数不清的夜晚里,她的愤怒已被另一个男人抚平,她对仇怀溪已经没多少恨了…… “谁在外头?”里边忽然有人问话,将梁韫思绪带回。 出来的是窈蜓,见到梁韫的一瞬,她人都呆愣在原地,手扶门框,一段白花花的胳膊露在外头,长发挽在巾子里,全然是妇人打扮。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你…你怎么来了?” “许久不见。窈蜓,你清减许多。” 窈蜓愕然看向身后,那是间不大的院落,总共不过三间房,下一刻曲嬷嬷便端着额药碗从正房走出来,在看到梁韫的时候险些打碎手中的碗。她们未曾得到太太的消息,因而梁韫一定是自作主张来的。 “我要见他,他在里面,对吗?” 梁韫迈入大门,径直朝正屋走去,窈蜓想要拦她,反被柏姑姑拦住。屋里传出熟悉的咳嗽声,她推门而入,屋里熏过艾,有些刺鼻,她被呛到,咳嗽了几声。 谁知下一刻碎瓷便在脚边炸开,男人用极虚弱极愤慨的声音叫她滚出去。 “滚…!我不喝药!不是叫你们别进来烦我?” 梁韫蓦地鼻头发酸,转而轻巧地问:“为何连药都不喝了?” “……”那厢床上的人影一怔,想看清她,却只能侧过脸,根本动弹不得,用粗嘎的声音唤她,“…韫儿?是你吗?” “是我。”梁韫走过去,脚步并不轻松,她看清床上躺着的人,瘦得只剩一副架子,依稀可以辨认相貌,“不吃药,几时才能站起来?” “…我快死了,还吃什么药?” “别盼自己死。” “我这样的废人…还活着做什么……” “你一日不死,就对我多一日愧疚。你就该活下去,比我活得都长久才是。” “韫儿…”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竟拼尽全力支起身体,门口曲嬷嬷赶过来搀扶,可是没什么作用,最后只是将男人重新放平。 梁韫见他直喘气,退到一边不看,正色对他道:“我这次来,是为了休书,你几时好些了,就将休书写与我吧。” “韫儿!”男人竟还能高声说话,“别走…求你别走……” 梁韫越过曲嬷嬷的胳膊,望进男人空洞的眼睛,他喘着气道:“我快死了,我知道我见到你…就快死了……” 男人说得断断续续,初听有歧义,转过弯就知道他等已她很久,吊着一口气,就为见这最后一面,见完这一面,没了牵挂,自然不再垂死挣扎。 梁韫走到外头,四下看了看,柏姑姑和荷珠跟上来,荷珠这会儿还是懵的,一无所知跟着回到杭州,只说要找窈蜓,哪想得到屋里还有一个? 屋里那个瞧着早已不像个人了,可荷珠再单纯的人,也瞧得出端倪,那床上躺的分明也是大少爷啊!世上有两个大少爷? 柏姑姑问:“少奶奶,我们眼下去哪?要回梁宅吗?” “不回,我们就在这儿待着,拿不到休书我不会走。”梁韫拿过柏姑姑手上的包袱,径直转入一侧偏屋,那屋子空置,只放了些杂物。 屋里霉味很重,柏姑姑请梁韫先在外头稍候,自己跟荷珠在里头收拾。 荷珠不知该不该问柏姑姑,纠结得脸都绿了,还是柏姑姑先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往屋里那个是大少爷,望园那个,应该称之为二少爷,他们是孪生兄弟,打从清河回来起,彼大少爷就不是此大少爷了。” “什么…?那…那少奶奶她和二少爷!”荷珠慌乱捂住嘴,吓得不敢说话。 屋外梁韫都听到了,但并不觉得有什么冒犯之处,这无非是正常人的反应罢了。 “大少奶奶。”窈蜓从正屋出来,朝她走来,“大少爷说,休书他会写的,只是眼下没有力气,或许明日就能握笔了。” 梁韫却道:“其实不必书写,我写了请他画押,你们作见证也是一样的。” 窈蜓蹙眉,“他不过是想让你为他送终,走完这最后一程。” 尘归尘土归土,人都快死了,梁韫还如何和他计较,从苏州一路奔波至此,为的是休书,但不也是还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你放心,夫妻一场,走完这一程,也便再无瓜葛。”梁韫看向面容憔悴的窈蜓,“辛苦你和曲嬷嬷了,原本好好在望园做着小夫人,却将你一杆子支到了这儿来。我见他脾气比之先前更古怪了,不知你们是如何到杭州来的?” “到杭州,是大少爷的主意。”果然。 窈蜓继续说道:“按太太意思,本该留在清河减少奔波,但大少爷一意孤行,一定要到杭州来养病。我知道,他是为了等你。”一抬眼,却是女人看女人的眼神,“他到杭州梁宅附近租赁了府宅,无非就是盼着你能一气之下离开望园,回到娘家,与他在机缘下重聚。 “你想说什么?” 窈蜓总算说出心里话,“说句不好听的,大少爷本来也活不长了,撑到现在拖着一口气就是为了你,就不能让他平静地走吗?休不休的不过一张纸,等他走后谁留得住你?” 梁韫听后淡淡道:“到底是夫妻一场,我要是不能体谅他,要的就不会是一纸休书了。我体谅他,也该有人来体谅我,他不像是不肯的样子,可见也早就预料到了,你不必替他说这些。” 柏姑姑将屋子打扫得差不多了,梁韫住进去,就像以往在望园那样,一个院子里分房睡,还是他睡主屋,她睡偏屋。 当夜外头传来急促敲门声,梁韫彼时根本不曾入睡,后半夜仇怀溪咳嗽得厉害,整个院子都灯都亮着,梁韫睡不着,也就帮着曲嬷嬷和窈蜓照顾病人,不过她能做的也只是坐在床边瞧着他,怕他呛死过去。 因此敲门声响起时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下一刻外头的人便推门而入,半点不和屋主见外,也的确不许见外,因为来人是赶到杭州的仇彦青。 他知道仇怀溪藏身此地,直奔而来,敲门两声门里还来不及回应,便推门而入,半点没有客气。 梁韫心知他会追来,因而并不感到惊讶。看向床上病人,道了声,“你弟弟来了,便叫他模仿你的字迹来写,你只需签字画押,好不好?” 她语调轻缓,像在哄孩子,彼时的仇怀溪一阵迷糊一阵清醒,也和孩童无甚分别了。 下一刻房门便打开,仇彦青风尘仆仆闯进来,只瞧见梁韫在床边坐着,手里还端着一只药碗。床上的兄长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如果说两年前他还是那个有翩翩风度的仇怀溪,此时他全身上下都只透出一股被死亡逼近的恐惧。 门一开涌进夜晚凉风,曲嬷嬷连忙将房门关上,以为仇彦青是带着陆蓝茵口信来的,期冀看向他,却见他一身寒气,大喘粗气蹙眉望着梁韫,眼圈逐渐泛红,喑哑想要唤她,余光看到床上的将死之人,口型分明要唤“韫儿”。 又改口,隐忍地道了声,“嫂嫂。” 梁韫转向他,有的只是意料之内的镇静,“来得正好,我正和你大哥说休书的事,趁他这会儿醒着,你取纸笔和印泥来,替他将那些书面的话写好,他只需画押便成了。” 第57章 第57章怀溪真的没了 “…好。” 仇彦青气都没喘匀,先去拿纸笔,他一刻钟前还在马上,双脚刚落地,就为她写上了休书。这是自己早就应允过的,因而并未犹豫,挽袖子提笔替仇怀溪写下休妻文书。 屋里光线昏暗,她执油灯走过来,瞧着纸张上未干的墨迹,为他掌灯。 仇彦青手顿了顿,轻声道:“韫儿,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原打算在事情了结后就告诉你,陆蓝茵说的话和我无关,她是她我是我……” “她没说什么。”梁韫轻淡道,“她只是告诉我你大哥还活着,没有说你故意隐瞒我,你不必杯弓蛇影。” 杯弓蛇影,听她这样说,仇彦青才发觉自己在她面前如同一个时常犯错的孩子,做了太多错事,从而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她不肯饶恕自己。 可他和陆蓝茵携同起来隐瞒了仇怀溪还活着的事实。从初到望园那天起,他就隐藏着这个秘密。 让一个本该死了的人再度出现在她眼前,让她从一个寡妇,变回了有丈夫的女人,何其滑稽,叫她如何自处? 梁韫不愿多说,只将休书从曾经的情人手中接过,拿至丈夫床畔,念与他听:“自与君成婚以来,岁月匆匆,因性格不合、琐事纷争,未能和谐共处,难以再维持。经深思熟虑,怀溪决定书此休书,恳请梁君知悉。虽无奈,但此决定已下,望君勿再为此困扰。愿君安好,余生无忧。” 床上男人听着,苍白面庞浮现淡淡笑意,性格不合、琐事纷争…… 可他们分明是最性格相投,相敬如宾的,若非这副残躯,他们应当仍是相爱的一对。 “扶我…扶我起来……”仇怀溪伸出手,曲嬷嬷一人便可轻易将他扶起,梁韫将印泥递过去,却被他摆手推开。 他竟坐直了身体,“拿…纸笔……” 仇彦青看向梁韫,她根本没看向自己,思虑后仇彦青将纸笔放在茶盘上递给仇怀溪,仇怀溪抖着手握笔,在纸上划出许多道墨迹。 他没有放弃,停停写写,时而咳嗽几声,极缓慢在纸上写下支离破碎的休离书: 自与君成婚以来,曾共度美好时光,然而近日怀溪犯下大错,深知伤害君心。此事不可饶恕,知君心已决,不会再给予宽容。自知无力挽回,特此写休书,请君知悉。 怀溪谨上 梁韫眼中有泪,偏脸一瞬泪珠划过面颊,仅一瞬,叫仇彦青捕捉到了那滴泪。 她在这儿待了有三日,因为写下休书后的第二天,仇怀溪惊人地自己从床上坐起,一上午与梁韫坐在室内,说了许多话,多得像要回忆完这一生。 梁韫感觉得到他这是在道别,“你躺下吧,别坐着了,太费力气。” 仇怀溪惨淡一笑,“不碍事…你要是累了就告诉我,我也就不说了。” 梁韫想狠狠心起身离开,可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实在于心不忍,抬眼看见仇彦青在屋外廊下远远站着,似乎在等她出来,便说自己还不累,又陪着坐了小半晌。 仇怀溪却感到有些累了,缓缓睡下去,轻唤她,梁韫看了眼门外兀立不动的男人,朝仇怀溪走过去,谁知他竟抬起枯瘦的一双手,将她的手拉住,她轻挣了一下,终究没有忍心将他拂开。 她坐在床沿,仇怀溪闭上眼多的话没有再说,他说不动了。窈蜓和曲嬷嬷进来帮着仇怀溪更衣,饶是如此他也不肯放开梁韫的手。 如此过了一刻钟,屋外的仇彦青忍不住进来,看到三人伺候着仇怀溪睡下,梁韫跟着坐在床边,任他拉着自己的手。床幔笼罩的一双人让仇彦青心中不可抑制泛起醋意,他不是醋简单的肢体触碰,而是醋他们可以光明正大明媒正娶,不用藏着掖着。 梁韫看向登堂入室的仇彦青,他走进来,遣退了下人,梁韫见状要走,听床上人呼吸绵长已然入睡,便抽出手来起身离开。 仇彦青跟上来,不由自主想抓住她,指尖由掌心划过,梁韫回头瞪他一眼,快步出门走远。 屋内,床榻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将目光移向帐子,似乎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隔天的傍晚,怀溪便走了,走得很平静,临走时梁韫和仇彦青轮番在屋里陪着他,那一天他已经什么都吃不进,闭着眼,连一滴水都抗拒。 梁韫知道他要走了,对他说道:“你走吧,我知道你已经坚持太久,你累了,我也累了,要是有下辈子,宁肯投生个市井人家,也要有个健康的身体。” 男人眼睫微颤,眼角似乎湿润,但他身体干柴早已哭不出来,约莫半个时辰后,仇彦青在外头久等不到梁韫,敲门入内,就见到床上的兄长已没有声息。 “…他走了?” 梁韫起身,“就在刚才。你替他换衣服吧,总是要个亲人为他收殓,我叫曲嬷嬷进来帮你。” “韫儿!”见她要走,仇彦青连忙将人拉住,生怕她再度不辞而别,这次她要是走了,极有可能再难相见。 梁韫蓦地蹙眉,泪蒙蒙甩开他手,“你大哥才走,仔细他还能听见,做鬼都不放过你。” 梁韫见曲嬷嬷听见动静赶来,从他手里挣脱,一阵风似的走出去,仇彦青看向床榻上“安眠”的兄长,在曲嬷嬷哭着进屋后请她整理兄长遗体,自己去书信家中,即刻回来。 梁韫还未走远,她只是回到了偏屋,仇彦青追上去,双手扶住门框,不让她走似的。 “韫儿!韫儿你要去哪?” 梁韫狐疑,“你要知道我的行踪做什么?我已经和仇家从此断绝来往,就是你问,也不会告诉你。” “别走。”仇彦青来的一路上想了许多说辞,可是没有任何一句可以为自己开脱。 梁韫不想在这儿和他纠缠,扶过门作势要关,“够了别问了,眼下我不会走,我答应了为他扶棺,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落叶归根,早些叫仇府的人将他带回去吧。” 她只觉仇彦青眼睛都亮了亮,而后一把关上门,将他和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关在门外。 停灵三日,等仇家人将逝者带回苏州,第一日布置灵堂,梁韫坐在屋里,眼泪只停留眼眶,听外头窈蜓和曲嬷嬷在哭,仇彦青也一身白矗立在外头。 梁韫并未戴孝,只是着装素淡,发间不做装饰。柏姑姑帮着做豆腐饭,一日三餐吃的都是豆腐和素菜,梁韫没胃口,晚上眼冒金星地发昏,险些绊倒,荷珠赶紧给她端来一碗米粥喝下,这才好些。 仇彦青老远看到,管东霖拿来钱袋,兀自外出了一趟。 梁韫留意到他外出,视线跟他一道从正门出去,拐向右,之后不知所踪。梁韫头昏得厉害,靠在软塌上不言,过了约莫半个钟,忽听有人从后门口进来,之后绕屋来到她后窗,叩叩敲了敲。 荷珠不知道该不该去应,看向梁韫,梁韫猜到是谁,摇了下头。 叩叩,又敲了敲。仍是不应。 如此循环四五次,敲得梁韫本就昏胀的脑袋越发难受,摆手叫荷珠去应,自己躺着并不动身。很快荷珠便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纸包。 “…少。”不对,已经不是少奶奶了,“娘子,是大少…”不对,那也不是大少爷。 一句话险些给荷珠难死,她一鼓作气道:“娘子,仇家那位给您买了块熏肉回来,说给您下粥吃。” 梁韫为仇家常年操劳,体质不算太好,以往在家都吃着炖品滋补,这阵到处奔波本就俭省了许多,突遇变故,情绪动荡,一天下来又只是吃得豆腐饭 ,更是难以承受。 仇彦青看出了她的“病根”,这才出去抓了这味“药”回来。 无非是在讨好。 以往她在述香居便时常馋一口荤腥,有时夜半还想吃点东西,因此小厨房总是为她备着一盅炖汤。仇彦青也打趣过她,夜里还要吃油腻的,别人家小姐夫人夜里至多吃一盅燕窝,她倒好,喝汤吃肉。 熏肉吃着干香,一条肉干下肚,昏昏沉沉的劲儿也就过去了。 柏姑姑在旁瞧着,忍不住上前来,问梁韫:“娘子,今后您有什么打算?要回梁家吗?” “梁家…”梁韫轻叹,“我脱离苦海,为何还要去到一个处处限制自己的地方?虽是娘家,却也让我不得施展。” “那?” “我管了造船厂这么些年,也是熟练工了,去哪谋生不行?怎么也是个香饽饽吧。” 听她玩笑,柏姑姑却是担忧,一个女子,如何在都是糙老爷们的造船厂里讨生活?以往在自家的船厂都处处受制,这要是去到一个新地方,哪个肯服气?定然更为艰难。 “其实…娘子,许家公子人品不差,待您也好……” “许大哥啊。”梁韫笑了笑,“他鳏我寡,的确可以凑在一起过日子,只是仇家人认得他,我不大想再和仇家人有任何交集。” “到底隔着县,未必再有交集。” “许家和仇家有生意往来,姑姑别说了,我不排斥再嫁,但也要嫁得合适。” “我是叫您为婚姻和今后幸福考虑,许家那位当真待您上心,您要只是为了躲仇家人放弃一段好姻缘,实在不值当。” “好姻缘…”梁韫看向窗外,什么叫好姻缘?对方合适便是好姻缘?她心里并没有许长安,又怎能叫好姻缘呢。 桌上还摆着剩下的熏肉,够她偷摸再吃上两天的,梁韫叫柏姑姑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消息是请驿馆的人快马传讯,望园门房隔日便收到了信笺,见是杭州给清馨馆的,忙去请苏嬷嬷,苏嬷嬷见那封信,心知大事不妙,不敢拆开。 “太太…”她将信件呈给陆蓝茵,后者自从造船厂被瓜分,便郁郁不振,半躺在罗汉床上,发间带着防风抹额,眼瞧着状态大不如前。 “又怎么了?”陆蓝茵慢悠悠转向苏嬷嬷,余光瞧见那封信,“谁写来的?” “是…是杭州那边。” 陆蓝茵蓦地出神,瞧着那信笺久久没做声,这迟来了两年的消息,如同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迟缓地分割一条麻绳,明知这条绳会断,可它却还牵连着,到它真的断开这天,又叫人始料未及。 怀溪真的没了。 从此仇家长房,真的只剩一个嫡长子。 许久许久,陆蓝茵布上细纹的双眼缓缓阖上,轻声道:“去准备准备,帮我拿几件轻便的衣裳,这就去接大少爷回家。” 第58章 第58章棺材里的是我从未露面的…… 仇家下人一头雾水地在前厅搭起灵堂,几个兄弟姊妹靠在一起揣着手狐疑。 仇放问:“这是…这是谁走了?” 下人也不知道,只说这是太太昨日临出门前的吩咐。昨日陆蓝茵带着一队人马离开,也没说去哪,就是默不作声地走了,留下个叫人胆战心惊的吩咐,布置灵堂。 眼下家里出门多日未归的只有大哥哥,那就是大哥哥走了? 虽然他们猜想的大哥哥非真正离世的大哥哥,但结果总是正确的,一行人不知道谁先哭出来的,紧跟着全都嚎啕起来,仇放想起外嫁的姐姐,忙抹一把泪,扭头朝匡家赶去。 仇姝在家正闲来无事和匡晟说小话,忽听外头有人传话,说她弟弟哭嚎着来了。小夫妻俩相视一瞬,忙将人迎进屋内。 仇放大哭着,倒还有能力思考,没有传谣,“不好了,家里摆起灵堂了,都猜是大哥哥在外头出事了,太太昨日已经出去接人了。怎么办?真是大哥哥出事了吗?” 什么?仇姝一下子也懵,可随之而来一个念头到她脑海,哪个大哥哥?她可是有一对孪生大哥的。 可是这个消息仇家大部分人俨然还不知情,可见这是个该保守的秘密。而且真正的大哥哥应当早就过世了…… 一时间仇姝也心乱如麻,手忽地被匡晟牢牢握住,他看向仇放道:“别瞎猜,要真是大少爷出事,太太不会就这样单枪匹马地出门,怎么着也会将你们挨个嘱咐,然后带上家里老人去帮手。” “也是…”当年老爷去世,阵仗比这大多了,大哥哥如今是家里的掌家人,他要是出了事,一定震动整个望园,又怎会只有太太一人带着几个家仆出行呢? 匡晟又道:“可见太太是想低调行事,你们就别想了,答案自会揭晓。” 低调行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难不成是哪个叔叔伯伯过世了,带回仇家祖宅来停灵? 这么想着,仇放感到踏实了些,见姐姐也不担心,眼泪一下就止住了,想着赶紧回去叫大家别哭了,别盼大哥哥不好。 这事就这么按住了,仇放回去后,仇姝霎时急了,着急忙慌问匡晟,是不是大哥哥真出了什么事。 匡晟想到那个狡黠又深沉的男人,便觉得他不会有什么事,他那样的人,就算遇到绝境,也能狡地活着。 猜测最没意义,灵堂都布置好了,逝者也就快到了。 “别慌,我觉得他不会有事。”搓搓妻子后背心,将她抱进怀里,“别自己吓自己。” “坏了!”才说不能吓自己,仇姝就将自己吓了一大跳,“不会是韫嫂嫂吧!” 匡晟一愣,觉得有这个可能,随即仇姝就先拍拍嘴皮,“呸呸呸,我怎么能这样咒嫂嫂,嫂嫂一定没事!” 因此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陆蓝茵出发第二日便到了杭州,她也是快马加鞭地赶,在轿厢里颠得七荤八素,全靠一口气吊着才没有病倒。 信上简单扼要只说了仇怀溪的死讯,没有提梁韫和仇彦青在这的消息,因此陆夫人见到他们时那口吊着的气险些没顶上来,只觉得是他们的出现气死了仇怀溪。 劈手对着仇彦青便是一记耳光,随即懊悔,崩溃哭泣着向他道歉。 连日来的悲伤彻底压垮了这个强干的女人,“彦青…彦青我不是故意的……” 梁韫被镇住,没想到陆蓝茵对亲生儿子下手这样狠,不自觉后撤了半步,谁承想仇彦青红着半边脸,站到她身前去,护着她,不让陆蓝茵靠近。 “太太,你是来为大哥收殓的,别闹得大哥不得安宁。” “彦青…是你告诉她你大哥在杭州的?”陆蓝茵悲恸蹙眉转向梁韫,“你对怀溪说了什么?” 梁韫知道陆蓝茵回来,早早想过对策,被那打在仇彦青脸上巴掌打懵了一瞬,“仇彦青没有告诉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是我自己找到这的。我也没有对他说任何不该说的话,只是向他讨了该讨的东西,如今我已不是仇家人了。” 陆蓝茵带来的都是仇家的忠仆老仆,因而也不管不顾了,知道她心心念念就是一纸休书,留着她在望园也是不得安宁。 “好,我的确应允了你这封休书,既然你已经不是仇家人了,那你走吧。”说罢伸手朝门口一指,下了逐客令。 “我还不能走。”梁韫将仇怀溪临走前说的话,转告陆蓝茵,“我答应了怀溪,为他扶灵,这是他临终的心愿,完成后我自会走。” 陆蓝茵不至于怀疑梁韫的这番 话,毕竟她想走不是一两日,“扶灵…可你已经不是仇家人了。罢了,这个家的规矩早就成了摆设。”说到此节,她不自觉看向仇彦青,而后才对梁韫道,“他下葬后你便走吧,最好离开苏州,别再回来。” 梁韫自然答应,余光见仇彦青果真对她目光紧锁,但他也没说什么,毕竟眼下情形不该节外生枝,他就算要为自己打算,也还是要将仇怀溪遗体运回苏州再说。 陆蓝茵平息下来,越过两人朝门内走去,曲嬷嬷和窈蜓顶着哭红的眼圈陪伴左右,麻布掀开,又是一段哀思。 陆蓝茵早已泣不成声,是仇彦青走到灵堂合上棺盖,转身命所有人启程。 梁韫坐上自己来时的马车,车夫已经结钱离开,东霖厚着脸皮拿过缰绳,跳上车要为梁韫一行赶车。至于他背后何人指使,自然不必多言,眼下这对主仆一心讨好梁韫,不过都是无用功罢了。 因为带着棺椁,回程的路慢了一天,马车跑了两日才回到苏州。 这一来一去,真的就快拖不起了,因此抵达吴县当日,棺盖紧闭,径直运入望园布置好的灵堂。 仇家人提心吊胆以为家里就要少一条主心骨,谁知仇彦青和梁韫都跟着回来,那棺材里的是谁? 关起门来,陆蓝茵将仇家几个小辈汇聚一堂,一屋子都披麻戴孝,全都意识到棺材里的人是自己至亲,至于那人究竟是谁,应当就要揭晓。 仇彦青从座椅上站起身,环视堂上众人,眼眸清明,似是下定某种决心,开口抢白在陆蓝茵之前。 “有些话,我要替太太告知诸位。” 陆蓝茵一怔,不知道他要替自己怎么说,毕竟眼下唯有坦白这一条路,可是坦白并非易事,有太多话该解释该交代。 但听他道:“你们应当都听过那个规矩,若长房出了一对孪生子,就要弃养一个。没错,这规矩到我这代有了用武之地。仇家长房并非只有一个嫡长子,棺材里的便是我的胞弟,仇家从未露面的二少爷,也是你们的另一位兄长。”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仇彦青在窃窃私语声中,淡淡说道:“他与我一样,先天不足,却没我那么幸运,身体每况愈下,前阵子病故在了杭州。到死的这天,才有机会回到仇家,认祖归宗。” 那最后一句出来,堂上鸦雀无声,众人都叫那句死了才能认祖归宗给镇住,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少爷”的确是可怜到了极点,死都死得那么凄楚,一辈子没回过望园,没见过家人。 转念为这条祖宗规矩感到恶寒,心中连连摇头,原来这一直以来只是传闻的荒唐的祖训,竟是真的,竟真有仇家人因它无家可归。 牌位只写了仇家长子,众人甚至不知道那个死去的二少爷叫什么名字。 仇昭问:“这…这位二哥哥叫什么?怎么牌位上写得不明不白的。”仇家长子指的应当是大哥仇怀溪,但他们是孪生兄弟,道理上的确同为长子。 不等仇彦青回答,就被打断。 “这不公平!”仇放年纪虽小,情感却丰富,哭着道:“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是我的亲哥哥,为何你们不能都住在府里?” 仇彦青道:“这不是我能做主的。” “你是大哥哥!你能做主!” 林姨娘连忙拉过仇放,“放哥儿,别胡闹。” 仇彦青却看向陆蓝茵道:“大哥哥做不了主,太太也做不了主,活着的人全都做不了主,规矩是死的,却比天大。” “够了!”陆蓝茵颦眉打断他,听他自称“仇怀溪”,早已热泪盈眶,“别说了……我做不了主,我没有办法接自己的儿子回家!是我的错!” 见陆蓝茵掩面啜泣,众人又是议论纷纷,唯一安静的几个角落,便是真正知情的几人,譬如梁韫,她如遭雷击,整个人呆愣原地,神情十万分错愕地望向仇彦青。 今日分明是他揭破谎言的最好时机,他却调换身份,大张旗鼓地欺骗众人。 堂上仇家人都在,自然包括仇姝,她知道眼前的哥哥是仇彦青,可当他亲口这样说,还是有些没转过弯来,难分辨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眼前站着的如果是二哥,那棺材里躺的,难道是大哥? 然而真假在仇家两位叔叔面前,自是一目了然。对仇仕杰来说,仇彦青和仇怀溪是极为不同的两人,在知道这世上有两个仇家嫡长子后,分辨起二人也就容易了很多。 眼下活着的这个,说破天都是那个养在外头的仇彦青。 他在玩什么把戏? 虽不知早已传来死讯的大少爷为何今日才停灵回家,但棺椁里的一定是真正的仇怀溪,而仇彦青正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想丢弃自己的姓名和身份,从这一刻起,彻底顶替了他。 真是一出大戏。 第59章 第59章你不想做回仇彦青了? 梁韫只觉不可理喻。 仇彦青疯了!他一定是疯了!否则为何要放弃自己真姓名,顶替仇怀溪?分明蛰伏等待到了今天,他就快要如愿了不是吗?这支离破碎的望园,一如他所期望的那样。 世上只剩他一个仇家嫡长,就连两个叔叔都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为何还要这样做? 梁韫不敢想,她不敢想。 唯一能让他舍不得放弃仇怀溪身份的……梁韫只觉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子一歪,险些踉跄。 身体不受控制地酥麻发软,最后是柏姑姑和身边站着的弟弟妹妹觉察她的不对劲,将她搀扶在椅子坐下,仇彦青向她走去,蹲身在她座椅前,对她嘘寒问暖。 梁韫皱着眉紧紧注视他,极缓慢摇摇头,警告他不要。 仇彦青装不明白,起身对柏姑姑说道:“少奶奶累了,带她回屋歇息吧。”他看向其余人,“今晚望园不许灭灯,小辈都在灵堂守夜,明早为我弟弟下葬,不要再耽误时间停灵了。” 之后的事梁韫便不知道了,她久违地回到了述香居自己的屋子,昏睡过去后,醒来已是夜晚。 她应当是被吵醒的,因为下一刻脚步声传来,房门被推开,她闭上眼,假装没有醒来。脚步声来自仇彦青,她不想面对他,即便她有太多问题想要质问,可是她知道答案,所有言语都成为赘述,她害怕从他口中得到肯定,因此只想逃避。 “韫儿。”仇彦青来到她床边,倒不担心将她从睡梦吵醒,轻声唤了她一句。 梁韫不得不睁开眼,他问:“今晚你去守夜吗?” “我去守什么?莫说我已经和仇家人没有关系了,就是我还在长房,我也是仇怀溪的妻子,为何要为仇彦青守灵?” 仇彦青笑了笑,梁韫见他还笑得出来,登时感到生气,“我后悔没有揭穿你!” 他不在乎,“不是都拿到了休书,你还打算插手仇家的内务?” “是你逼我插手的。”梁韫皱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你说你是仇怀溪,便可以明目张胆地继续纠缠。” “纠缠谁?” 梁韫不去回应他的胡搅蛮缠,质问他,“你不想做回仇彦青了?你的报复呢?你不恨仇家人了?” 仇彦青按住她因为情绪激动而挥动的双手,将人紧紧抱住,梁韫哭得声泪俱下,不断推搡他,叫他去和仇家人说出真相。 “仇彦青…你不许!你不是怀溪!你不是!你不是他……” “是不是还重要吗?我和他或许早就是同一个人了。” 梁韫恸哭,“你是仇彦青,你是仇彦青…你不许为了我放弃自己,我不会回心转意的,你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那我还能怎么做?怎么做你才会回心转意,横竖都是无用功,总要做了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决心。” “你这疯子!” “我没有疯,我很清醒,是谁有意义吗?不过是个名字 ,怀溪和彦青一样可悲,非要分清哪个可怜虫是哪个,真的有必要吗?造船厂需要一个仇怀溪,仇家长房需要一个仇怀溪,我不知道你要的是谁,但世俗只会接受你和仇怀溪在一起,那我就做仇怀溪吧。” 他神色坦然自若,似乎这个决定在今天之前早已做下。 梁韫哭到抽噎,停不下来,她想骂他,把他骂醒,“你自作多情!我不会原谅你!” 他却道:“我知道,所以我不为自己辩驳,但我总要留一条后路,如此将来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换你回心转意,也没人能再置喙我们的关系。” 她听他说不为自己辩驳,便主动问:“那你当初为什么骗我?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怀溪还没死?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对我坦白……为何将我蒙在鼓里?你究竟拿我当成什么!” “因为我自私,我怕你会立刻丢下我去找他,怕你见过他后同情他,或是出于责任心,又只肯与我叔嫂相称。”他顿了顿,“但我并不打算一直瞒着你,我早有带你去杭州找他要休离书的打算,造船厂的事刚刚完毕,正要与你坦白,便被太太搅了局。” 梁韫沉默片刻,转过脸,当真百感交集。 他说得不是假话,他的确许诺过她一纸休书,她以为是借他的手代写,却不想他是想带她到杭州了解真相。 “韫儿,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原谅我,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你要给我一个,在你日后回心转意,还能回到我身边的机会。只有我是仇怀溪,才会有那样一个机会。” 梁韫一味摇头,不想再听他的傻话。她哭得太厉害,双眼红彤彤的,还如何出去为“夫弟”守夜。 仇彦青这才记起来意,转身将凉得正好适口的肉羹端来,舀起一勺,在碗沿刮了刮,喂到女人唇畔,“吃点东西吧,外头都在吃素斋,我偷偷叫小厨房做的。” “…我不饿。”梁韫微微偏首。 那勺子又追到她唇边,沾上了她的嘴唇,温热热带着肉羹的鲜香扑鼻而来,她想用手挡开,他怕她烫着,躲得急了些,结果却不小心晃出半勺肉羹,洒在了她身上。 肉羹早就不烫了,只是弄得她很懊恼,“我说了不饿。” 仇彦青自是连声道歉,掣了她床头的巾子给她擦,而她也手忙脚乱一时由着他擦,等到察觉不合适,擦都在擦了,再叫人进来伺候只会让这个糟糕的场景看上去更糟。 “仇彦青…”梁韫想斥责他不该这样做,可是自己第一时间分明也因为习惯了和他这般亲昵的举动,而没有反应过来,可见他们两个走到这一步再谈避嫌,根本是惺惺作态。 留意到她耳尖红晕,仇彦青稍稍得寸进尺,“你换一件吧,我去帮你取。” “不用你取,你走吧,帮我叫荷珠进来。” “荷珠和柏姑姑替你轮着到前厅守夜,这会儿是柏姑姑在前面,荷珠我过来时见她趴在桌上睡了,既然我都在这,何苦再叫醒她,你是不必守夜,她过会儿可还得替你。” “那你拿来就出去吧。” “那是自然。”仇彦青正人君子似的转出去,翻箱倒柜将她留在述香居没带走的衣物找出一套来,帮她拿进里间,而后叮嘱她要用那碗肉羹。 梁韫等他出去了将里衣换下,重新找了一套颜色更素净的,换上朝外头走,去前厅灵堂和仇家人守夜。 因为都以为棺材里的是素未谋面的至亲,众人肃穆有余,眼泪几乎没有落,陆蓝茵也是,有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沉默,但她的“哀”更多来自真正的仇彦青,而非逝世的人,毕竟仇怀溪的死是定数,她早已劝服自己接受,而仇彦青突如其来对大少爷身份的认领,才是将她击垮的万钧雷霆。 仇彦青的反叛和如今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她发慌,就算是她陆蓝茵,也从未想过让自己的一个儿子永远顶替另外一个。 那样不公平,但公平从来没有存在过。 …原来彦青的心里这么苦…… 难道她不知道吗?她一早知道仇彦青受了苦,就因为他对仇家施加报复,便擅自抵消了对他的歉意。如今两败俱伤,他放弃了名字,而她呢?是否也该停止对他的伤害…… 灵堂灯火通明,所有人身心疲惫,坐在堂下哀悼。 梁韫来时仇姝起身朝她靠近,拉拉她的袖子,仇姝太困惑了,想知道自己到底在为谁守灵,梁韫受不了她单纯疑惑的眼神,过了半个时辰,起身示意她随自己出来,领着仇姝朝外走。 一直走到较远的地方,这才踅足牵住她手,“姝姐儿,你想问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仇姝懵了,“我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那我告诉你,没什么复杂的,清河回来后,在你眼前的一直是仇彦青。” 仇姝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放松,点点头,似乎想说那就好,最终只是抬眼问:“那棺木里当真有人吗?怀溪大哥哥不是早就……” “怀溪是这月初三走的。”梁韫直言道:“我也才知道不久,个中原因,都围着造船厂。” 仇姝潸然,“造船厂…又是为着造船厂……” 梁韫心上不好受,轻抚她后脊,“往后不会了,往后造船厂,再也不会叫你掉眼泪了。” “我知道。”仇姝点点头,“彦青哥哥和我保证过。” 他保证过,也做到了。那个曾经令人不安的,满怀怨恨的男人,放下了他的执念。上一辈的观念是翻不过的山峰,复仇也不过是两败俱伤,他让仇家荒唐的闹剧在这一代终止,也让弟弟妹妹们多了一个疼爱他们的大哥。 梁韫意识到自己动了恻隐之心,想就此打住,但也为时已晚,从仇彦青当着众人的面放弃自己真名起,梁韫就已经不再责怪他了。 正如他说的,他的确自私,用近乎自毁的办法去换一个千分之一的可能,等她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第60章 第60章我要识相就该成全你们 扶灵下葬这日,天上下着茫茫细雨,仇彦青陪着梁韫走在棺木两侧,因此倒没人觉得由她扶灵下葬有何古怪。 许长安也从长洲赶来,得知棺材里的是“仇彦青”,自然十分震惊,好在对他来说分辨谁是真正的仇彦青根本毫不费力,来的路上也早就猜测仇家此举是为给仇怀溪迁坟。 猜得八九不离十,梁韫也就没有多做解释节外生枝。 棺椁下葬,纸钱翻飞。一生短暂,总觉得没个交代。 梁韫的思绪也跟着飞往很远的地方,往事如烟,从此她和仇家应当再无瓜葛,可是她和仇家的连接早已发生变化,仇怀溪离开后,她仍然不觉轻松,因为真正拖住她脚步的,早已不是他。 许长安说他会在这儿待到头七,在望园暂住。 梁韫也不会在头七法事之前离开,便还是做得无事发生,回到述香居扮演得岁月静好,她也的确好奇仇彦青会如何与两个叔叔分治造船厂。 且大多时候与仇彦青相处时,许长安也会在场,毕竟若非许长安到述香居去做客,梁韫一多半只会待在自己的偏屋,绝不涉足书房、前厅那些一定会遇上仇彦青的地方。 三人坐下来对仇彦青那日众目睽睽下撒的谎闭口不谈,只说造船厂如今的安排。 许长安得知仇仕杰去向,非常震惊,“你是说,如今仇仕杰管上了账?” 仇彦青答:“没错,他和严先生两个管账,清点买卖废弃木料的肥差也交给了他,这样一来他比谁都见不得别人贪钱。” 许长安道:“这倒是个办法…” 这些日子梁韫和仇彦青从未独处,此刻坐得那么近,对上目光时还是有些尴尬,梁韫故作无碍道:“那些废木料卖了也不便宜,他怕是要从中捞走许多油水。” 仇彦青为她添了点茶,“不怕,能捞多少看他本事,养头贪心的豺狼在身边,自然不能饿他,饿久了才会出事,定时定量地喂才叫家养。” 这话从仇彦青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奇怪,梁韫看向他,“你仔细被狼反咬一口。” 仇彦青笑,“你要是愿意留在望园帮我,狼一定咬不到我。” 许长安眼观这二人“一冷一热”的态度,清清嗓子,示意这还有个人在。仇彦青心知许长安贼心不死,也半点不掩饰自己想要留下梁韫的目的,只是不敢像以 前那么直白。 因此装作听不懂这几声咳嗽,“许公子有何高见?” 梁韫见仇彦青捣乱,遂打断道:“我不帮你,造船厂的事与我无关,就是你被狼咬,也有严先生和太太替你打狼。” 许长安适时问:“这是何意?那你今后有何打算,可是要走?陆夫人会答应吗?”这问得,有报复仇彦青方才那一问的嫌疑在。 仇彦青果真蹙眉朝许长安看去,后者并不接招,只看着梁韫。 梁韫顿了顿,似在措辞。 休书的事,许长安还不知道,她觉得还是该借个时机向许长安坦白仇怀溪逝世的真相,眼下就是个好机会,梁韫沉吟片刻,长话短说与许长安和盘托出,告诉他仇怀溪一直藏身杭州,不久前才与世长辞。 许长安先是大惊,转而唏嘘,毕竟所谓“没死”,也不过是“活着”而已,延长了痛苦的时间,仇怀溪苦苦撑着,也只是为了心中一个执念。 那执念便是对梁韫的歉意吧…因而才会在写下休书后,就那么突然地去了。 许长安不由为此沉默片刻,转而对梁韫道:“有了休书,那陆夫人确实也没理由再留你。” “是。”梁韫轻轻颔首,“头七之后,我应当就会离开这了。” “你预备到哪儿去?” “太太希望我离开吴县,这是她不说我也一定会照做的。”梁韫是说给许长安听,更是说给仇彦青听。 她得到了休书,还有什么理由留在望园?难道要与仇彦青一起对抗陆蓝茵?她已经看到了未来所要面对的重重关隘,何苦再去以身犯险。 不过她说着,未曾朝仇彦青看过去,如同忽视了他。而他也不语,面上甚至仍然维持清浅笑意,但那更像是一种迟钝的伤感和失落,强行掩饰着,才能让自己不在此刻做出任何冲动之举。 终于忍不住朝他看去,她看到他凝望自己的破碎眼神,仇彦青从未对第二个人流露这样难过的情绪,哪怕是对着亲生母亲,也只有拒之千里的恨。 他紧锁眉心,似乎下一刻就要质问她为何如此决绝。 但他问不出口,因为即便他甘愿为她放弃姓名,也是他一个人的事,不能作为强留她的理由,他左右不了梁韫的决定。 于是他起身离开,甚至没有只言片语。 “你们…”许长安在旁目睹全程,旁观者清,“这是何苦,你当真想走吗?” 梁韫微微一怔,只是道:“这不是想不想,而是该不该。” * 那次被伤透心后,反常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天,仇彦青似乎忘了自己和她的那段奸情,见面只谈造船厂,谈完了也不多做逗留。 “大少爷这阵,是不是有些反常?”连荷珠都发现了仇彦青的变化,趁梁韫午休,在珠帘后轻声问柏姑姑。 柏姑姑觑她,“有何反常?” “他不来了。” “他要来什么?别去揣测主子,这阵事忙,造船厂和家里都是事情,哪还有什么如常的事?” “噢…”荷珠也委屈,她就不是个爱嚼舌根的下人,她要真的爱揣测主子爱嚼舌根,说的就不是这个了!大少爷都换了人,这要是别的丫头,早就大嘴一张,传得人尽皆知了。 里间梁韫没有睡着,她侧着身,听到外头这样讲,越发有些难以入睡。 仇彦青是反常,他被她狠狠伤到,总算不再对她抱有希望。梁韫本该松一口气,却忍不住有些怅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也从未彻底放下过和他的感情,当他也开始放手,她才感到剥脱般的难受。 可见人都是这样下贱,遵从本心的想法永远违背道德。所以才不能事事遵从心意,要人人都这样随心所欲,规矩和伦常都将被视为粪土。 也因着仇彦青的“反常”,这阵她总能想起他,这下好了,起先是个大活人在眼前阴魂不散,现在人不到她跟前晃,反成了个念想,动不动就从脑海里钻出来。 在她脑袋里对她说:怀溪和彦青一样可悲,何必分清两个可怜虫… 我不知道你要的是谁,但世俗只会接受你和仇怀溪在一起,那我就做仇怀溪吧…… 我自私…我怕你会立刻丢下我去找他……怕你见过他后出于同情或责任心…又只肯与我叔嫂相称…… 一句句萦绕耳畔,往骨头里钻,越发叫人不得清静。 柏姑姑又总是劝她跟许长安回长洲,她总是希望梁韫有个倚靠的,人上了年纪,就总想自己死后还活着的人该怎么办,柏姑姑怕她带着荷珠两个过不好,最好是能再嫁。 眼看头七法事过去,许长安就要离开,柏姑姑劝她去给人家留个口风,之后长洲再见,话不用说透,总要让人家知道她并不排斥对方。 梁韫彼时心乱如麻,无奈道:“我和许大哥没有缘分,我就是再嫁也不会嫁到长洲,就别劝我了。真要像姑姑你说的给人留个口风,耽误了人家才不好。” 刚说完,外头竟来了苏嬷嬷通传,说太太要见她,请她到清馨馆一叙。 梁韫觉着她是想赶人,而自己也正打算走,因而见一面也无妨,毕竟将来也不会再见。 梁韫来在清馨馆,物是人非,自己不再是她的儿媳,见面都轻松许多。 “来啦,坐。来人,为韫儿沏茶。”陆蓝茵瞧着仍旧疲惫,今日见梁韫,稍作打扮,起码瞧着脸上有血色了。 但总体而言这位昔日看上去打不垮的贵妇人,如今已是光华不再了。 听她唤自己韫儿,梁韫难免有些百感交集,“太太。” 陆蓝茵皮笑肉不笑,自嘲地说道:“难为你还愿意来见我,心里早就恨死我了吧。” 梁韫愣了愣,没料到她能如此开门见山,但自己终究是小辈,只好绵里藏针,“我对您谈不上恨,毕竟我曾经也只是仇家的外姓媳妇。” 她话里有冒犯,陆蓝茵笑意不减,“对外姓媳妇严苛,可我对亲生的儿子更是从未手下留情。” 梁韫不由看向旁处,“您对彦青的确太狠。但他也已经释然,不再为过去的事挂怀,您也不要太怪罪他了,造船厂如今运转如常,并没有因为两位叔叔分红而发生变化,其实仇家早该这样做了,否则就是守住了长房家业,守不住长房的家人又有何用。” 梁韫觉得自己就要走了,左右也不用再仰人鼻息,就是说得难听点又怎么样。 谁知陆蓝茵并未反驳,“守得住基业,守不住家人…你说的没错,你和彦青说的都没错。是我错了,自己的孩儿,这样恨自己,一定是我做错了。” 梁韫从陆蓝茵的话语中听出了悔恨,但又明显感觉到,她其实并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陆蓝茵也不过是个帮凶,仇老爷早已不在人世,甚至那把伤人的刀子也只是代代相传的一条口训。母性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规训,早已完整塑造了她。 陆蓝茵幽幽转向她,忡怔对她道:“我想过了,往后这个家就交给彦青,我该走了,搬出去,到外头住。不管他是想做仇怀溪还是想做仇彦青,我都不会过问。” 这是何意? 梁韫蓦地怔住,什么叫不论他做仇怀溪还是做仇彦青都不会过问? 陆蓝茵忽而苦涩轻笑,“他都走到这一步了,我要识相就该成全你们,对吗?” 60-70 第61章 第61章只要你知道我是谁就够了…… 差点忘了她是陆蓝茵,对儿子一贯是溺爱的。 梁韫微微一愣,转而皱眉,她不知道 陆蓝茵将她当成什么人了,只是她能说什么呢?叔嫂通奸的事分明也是她自己做出来的,现在陆蓝茵要成全他们,她又凭什么恼羞成怒。 在那点骨气的作用下,她说道:“太太,您搬出去,我也一样要走。我和彦青之间始终是个错误。” 陆蓝茵只是长吁气说:“他都自作主张不做仇彦青了。” 梁韫一愣,心说陆蓝茵这话听着根本是自暴自弃。她察觉了陆蓝茵的不对劲之处,但对她下一句话仍感到始料未及。 “韫儿,你心里有他吗?” “太太…“梁韫的眼瞳都在震动,这一对母子都疯了!“您这样问我,想听到什么答案?” 陆蓝茵只看了她一眼,眼里几乎没有情绪,“我想听你说实话,我活到这个岁数,深知什么叫感情,彦青恨我是感情,他为了弟弟妹妹和家里的和睦,放弃长房掌管造船厂的权力是感情,你谨慎守规矩,却和他有了私情,虽为人不齿,但也是感情。” 梁韫不想否认自己的确爱过仇彦青,那样既否定了他,也否定了自己,“…不管是不是感情都不该继续下去,两个叔叔和姝姐儿夫妻知道他是彦青,这种事瞒不住的,将来也会有人怀疑,该及时终止才是。”她顿一顿,“何况太太您也说了这为人不齿,又怎能让他将错就错。” 陆蓝茵轻嗤,“这样的事你做都做出来了,现在知道不能继续。”转而看向窗外,淡淡道,“便随你吧,是走是留,我又说得上什么话,都是他在随心所欲。” “…” 还以为陆蓝茵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改变,看来一切如常,她无非是成了个彻底绝望的女人,对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能做的,是想方设法为仇家长房这颗仅存的硕果做出弥补。 陆蓝茵并未看向梁韫,瞧着香炉冒出的青烟,忽而道:“我的两个儿子,一个不在世了,一个不认我了。那日我听他说,他是怀溪,我的心好痛,我的心第一次这样痛。可是明明最初叫他假扮怀溪的人,是我…我不配心痛,他如今那么恨我,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陆蓝茵总算体会了仇彦青的苦楚,不被至亲之人所爱护的苦楚。 梁韫想了想,还是决定宽慰一句,“他就是再恨您,在这世上也只有您一个至亲,您要是不求原谅只想弥补,多晚都不算晚。” 见完陆蓝茵,梁韫走到室外,瞧见明亮的天色,一时有些难辨方向,抬手掩着日光,人也轻飘飘的,像是醒在梦里。 她知道陆蓝茵受了很大的打击,因为当一个人举止奇怪,那他一定正经受痛苦,梁韫不知为何深谙此道,想来和仇彦青最荒唐的那一阵,心里也正承受被丈夫抛下的痛苦吧。 说来可笑,仇彦青卯足了劲想要报复仇家的时候,陆蓝茵只感到愤怒,并不感到痛心。眼下他说自己放下了仇恨,甚至“矫枉过正”地顺她心意做起了仇怀溪,她反而心如刀绞,不断退让。 人似乎都有这样的坏毛病,只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曾伤人多深。 陆蓝茵就这样退让了,笼罩在梁韫上空的阴霾也这样陡然消散…梁韫被那来之不易的刺眼光亮照得怔愣原地,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昨日还是道断尾求生的难题,今日竟不攻自破…… 偏她快刀斩乱麻,狠狠伤了仇彦青,时机不对,也要错过,这就是天意。 说到底陆蓝茵也只是其中一道难关,若自己留在望园,定然前途未卜,他冒风险顶替仇怀溪,她却不能任由他犯傻,视两个叔叔不见,铤而走险。 正决定到此为止,谁知下晌仇彦青便来找她,问她陆蓝茵见她所为何事,梁韫思忖片刻,只告诉他说陆蓝茵预备走了,要将望园留给他。 仇彦青眉尾一动,不难看出他的确是感到惊喜的,“她要走就走,见你做什么?” 梁韫眼神闪躲,“不做什么,婆媳一场,见面说说话罢了。” 多日忍耐,换来他此时不依不饶,“韫儿,你又有事瞒我,你不说,难道我不能去问太太吗?” “那你去问吧,门在那边。” 这就逐客了,仇彦青打蛇随棍上,见她掀帘往内走,便跟上去,荷珠在屋里铺被子呢,见他们进来,忙低下头想走,梁韫不许她出去,她又只好停下脚步,装作很忙的样子,笑呵呵为仇彦青沏茶。 梁韫一看,怎么还给他倒上茶水了?便让荷珠退下,“罢了,你下去吧。” 荷珠逃也似的出去,不忘为二人把门带上,梁韫在里间听到关门声,不自在地端起茶盏,耳边又想起陆蓝茵的那句,“我该成全你们对吗?”。 脸色蓦地尴尬起来,显得格外可疑,仇彦青自然能够察觉。 “太太究竟找你说什么了,一见我就这副神情。” “…什么神情,你看错了。” “那你与我说实话,太太究竟说什么了?” 这缠人的劲头,哪还看得出半点那日被她伤心的模样,梁韫遂反问:“我问你,你当真甘心就这样丢弃过往的身份,做另一个人?” 仇彦青竟轻嗤,“我过往有过什么身份?有多特别?”他眼神微沉,“实话说,要是大哥还活着,我绝不甘心这么做。但人都死了,有何不可,他不介意,我也不在意,我只在意你,要不是你,我看不到这个家里半点好,不会知道哥儿姐儿们的天真可爱,也体会不到被亲人牵挂的滋味。” 梁韫瞧着他,不自觉眼圈微微湿润发红。 “只要你知道我是谁就够了,真真假假,死无对证。” “住口…你别说了。” “人我留不住,说都不让说了?” 她声音都在哽咽,“仇仕杰和仇仕昌都知道你是谁,他们将来要是拿此事做文章,何须证据?有的是办法折腾你。” “那又如何?我经得起折腾,何况这样不好吗,还有人记得我是谁。没准他们两个比你还惦记我,辗转反侧,一到夜里就想我,想怎么折腾我。” 梁韫听他故作轻松,原本还只是泪水打转,这下偏头落了泪,“太太说,她说,她说她离开望园,是为了成全我们。” 突如其来的坦白点亮了仇彦青的双眼,“当真?” 其实他已猜到一些,毕竟陆蓝茵要走总有个由头,何况她走了,受益的一定是自己,“她总算做了件好事,不过即便她自己不走,我也会想办法让她离开,她在这儿,你总归心里不舒服。” “你别高兴得太早,太太走了和我没有干系,我没说我不走,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凭什么认为我还愿意留下?” “为何不留下?韫儿,往后望园就是你我的望园,你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望园的一切都可以是你的,造船厂和我,都听凭你吩咐,只要你别再丢下我,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别这样说!” “别走,你走了,我也不想留在仇家。我说真的,韫儿,你走了,我就去找你,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赶不走我。” 仇彦青伸手替她擦擦,那点轻盈的泪,温温热,触及她柔软肌肤,太过诱人。将沾染泪珠的手指在舌尖一尝,他蓦地凑上去吻住了她。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不会被拒绝,她的身体从来不曾拒绝他,拒绝他的一直是她的理智,而此刻她的理智此刻也暂时出走,想到的只有他的改变和付出。 正如陆蓝茵不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那样,仇彦青也不会突然转性,他是枝梢盘踞的竹叶青,真心爱一个人,也会用伪装和藏匿的手段,试图取得她同等的真心。 他的确 放弃了很多,不过不是为了仇家和造船厂的大局着想,而是为了得到嫂嫂的回心转意。 梁韫从来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当她望进他的眼睛,就能看到他的欲望和野心,因而这不算欺骗,充其量是男女间的情。趣。 眼看就要失守,她推拒。 仇彦青的手在衣料下没有动摇分毫,“连太太都不再管束我们,难道你还在介意我们之间的关系?”他皱起眉,“那休书难道就作废了?你是你,他是他,求你别想那么多,真要想,就不能为我,为你自己想想?” 梁韫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话语声被男人低沉的恳求盖过,“…求你别离开我。” 脖颈攀上温热的吻,衣料窸窣,她有些微醺,体温变热,他的指尖也显得丝丝凉凉。他将人环在臂弯,逐渐从亲吻转变成狎昵的磨蹭,面颊对鼻尖,唇峰对耳廓,耳鬓厮磨着汲取对方身上久违的温暖。 身上渐渐不剩几片衣裳,她短暂找回几分理智,想制止他,只是此时人已成了刀俎鱼肉,任他的舌如同刀刃从脖颈滑至下。腹,鱼儿没有感到痛苦,只有入水的欢。愉。 理智没能战胜冲动,她从没这么放肆过,哪怕先前与他偷。欢,也只是二人间的秘密,如今却搬上台面,不光是陆蓝茵,就连两个叔叔,还有姝姐儿夫妇都会知道他们之间的奸。情。 真的要留下吗?她可以留下吗…… 外间柏姑姑见荷珠杵在廊下,便上前问她不收拾东西在做什么,“娘子说了,咱们算日子也该动身,先回杭州娘家再做打算。” 荷珠犹豫了一下,看向屋内,“回杭州?” 柏姑姑会错意,“是啊,我叫她到长洲去投奔许家,她不肯,今早上决定先回杭州娘家再从长计议。适才我听说那人来了,这会儿可叫娘子赶走了?” 说着,柏姑姑就要推门进去,荷珠连忙将人拉住,“别别别。”她小声道,“彦青少爷进去了还没出来过呢,都快一个时辰了,我觉着…还是等人自己出来的为好。” 第62章 第62章没有第二个人如他般不顾…… 柏姑姑一下子脸都白了,瞧着那紧闭的门,手心脚心一起出汗。心想这要是重蹈覆辙,太太还不在望园大闹一场,将整个仇家都掀个底朝天。 焦心漫长的等待过后,门总算从里面开了。 仇彦青自门内迈步而出,手还在整弄衣襟,显见衣裳是临出屋才换上的。柏姑姑眼神跟着他,带着十二分的警惕,仇彦青离了梁韫,定然不再是头温顺羔羊,晓得柏姑姑暗地里一定没少鼓动梁韫远离自己,此刻自是眉梢得意,踅足离去。 荷珠低下头,知道里间发生了什么,羞得不敢看。 柏姑姑忙赶进去,梁韫还在塌上坐着,仅披了件中衣,胸口一片片的红斑,瞧着骇人,细看只叫人羞赧。 “娘子!你糊涂啊!” 梁韫没有做声。 柏姑姑又道:“您不好再受他蒙骗,他对您几时有过真话?从来当面一套背面一套,适才见我,真恨不得把志得意满写在脸上!我就不信他当着您的面也是那副神态!” 梁韫掣了床边小褂来穿,“他就是这样的人,你何须理睬。” “娘子明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他如今是仇家唯一的长房嫡子,做事可以不管不顾,可您怎么办呢?” 梁韫手上顿住,的确思忖起来,柏姑姑以为自己说得重了,又听梁韫答道:“今日太太见我,说要搬出望园。” 柏姑姑震惊,“谁?太太搬出去?” 梁韫道:“太太大抵是拿如今的仇家没办法了,管不了,也不想管,拿这段私情当做对他的补偿。即便不情愿,也想成全他。” “…娘子,是太太想成全他,您怎么也……” “我想给他个机会。” 梁韫看向柏姑姑,“适才他叫我为他想想,也为自己想想…若为自己想,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不得不承认,在遇到仇彦青之前,她过的是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整日按部就班墨守成规,遇到他之后,死水无波的湖面才第一次起了没有章法的涟漪。 这世上应当没有第二个人如他般不顾后果,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她觉得自己活过一场。 * 陆蓝茵搬离了望园,走时一并带走了仇怀溪的牌位,大抵预备守着儿子和丈夫的灵位度过余生。 因为新居在山上,幽静偏僻,附近还有佛寺,家中晚辈也都可以理解体会,毕竟丧子是切肤之痛,陆夫人做出这个决定也情有可原。何况那大少爷一奶同胞的兄弟从未回过仇家,人死后想补偿都太迟,自然对陆夫人有着沉重打击。 从望园到山上别院也有半日车程,那是个可以僻静修养的所在,陆蓝茵上山这日,仇彦青亲自护送,他这一路心情尚好,与陆蓝茵在轿厢有问有答,显得格外悠闲惬意。 陆蓝茵瞧着他,“我就知道,离开望园是对你最好的成全。” 仇彦青施施然,“我是该感谢你,要是你一直留在望园,韫儿一定不会转变对我的态度,你走了,定然省下我许多麻烦。” “她答应留下了?” “还不算,但你走后我自有办法。” “怕是难了,我千方百计留不下她,你却叫她为了你抛弃廉耻,以我对她的了解,是做不到的。” 仇彦青轻笑,“你是用尽了千方百计,但我只有一计,就是真情实意。” 陆蓝茵提口气,心底里还是十分不愿面对他对梁韫的感情,“世上女子千千万,你非要喜欢自己的嫂嫂,你扪心自问,倘若她不是怀溪的妻子,你还会这般对她上心吗?” 仇彦青并不指望这世上有第三个人理解他和梁韫,因而只是笑笑。 “不会,倘若她不是我嫂嫂,我根本不会花时间在一个无关的女子身上,我只会用尽力气扳倒仇家,搅得造船厂不得安宁,仇怀溪不会死得这么舒服,你也不会有机会躲进山里守着他的灵位安度晚年。” 陆蓝茵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是吗?难不成我还要谢谢她了。” 仇彦青理所应当道:“当然,韫儿始终劝我放下,若不是为哄她留下,我绝无可能就这样算了。” 陆蓝茵见他对自己的恨意不减,索性不做声了,只是在临别时与他道:“你既然做出选择,便没有回头路可走,如果她还是选择离开,你也做不回仇彦青,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也不会后悔吗?” 仇彦青冷笑,“我既选择这条路,便只会向着她一条道走到黑,所以你可以放心,即便我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会拿造船厂撒气。” 陆蓝茵蹙眉,什么一条道走到黑,尽说那些偏激的话,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刺她,“我不担心造船厂,我是担心你。” “那就更不必了,多谢太太时隔多年为我担心,只是彦青大了,小时候您没为我操过心,眼下就更不必了。” 山上的确风景宜人,远眺望得见山腰佛寺,山脚便是田地和市集,生活也十分便利。马车停稳,随行的十来个仆从将清馨馆搬来的家私一件件抬下来。 仇彦青进府宅看了一圈,得知此地是陆蓝茵从仇家世交手上买来,夸了夸这儿的风景,踅身对陆蓝茵道:“年节了我会叫人来山上接您,您要是自己在山上待厌烦了,便叫人知会一声,府里也会派车来。” 陆蓝茵正差使下人搬运东西,微微一怔,颔首说了声好。不论仇彦青说这些话是为了场面,还是发自内心,陆蓝茵都视作关怀。 那厢仇彦青下山回府,一路心情松快,大有种千帆过尽后归于宁静的感受,想到将来世上再也没有人阻挠他和梁韫,只觉神清气爽。 哪成想回府一下车架,等候多时的东霖就连滚带爬地跑出来,焦急说道:“大少爷!大少爷大事不好了!” 仇彦青今日心情大好,对这句话格外敏感,皱眉道:“什么事?” “是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清早在你们走之后,便带人乘车走了!” 仇彦青狠狠一怔,霎时起了冷汗。 “您别慌!您别慌!大少奶奶走时说了,她是回杭州娘家去了,我想拦她来着,只是她说有了休书我不该拦她,所以她是堂堂正正走正门离开的,整个望园都知道她有大少爷的亲笔休书了。” 仇彦青一时有些 没回过味来,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方才说道:“我知道了。” “怎么办?要现在追上她吗?” 心跳虽还有些难以抑制地突突跳动,但头脑已经冷静,他心中有一个猜测,但不确定她这一去,是否真如他所想的那样。只好故作镇定,觑东霖一眼,“不必。” 不必?东霖难以置信,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 梁韫上路回娘家,路途早就非常熟悉,从苏州到杭州,快则两日,慢则三四天,梁韫走了五日,沿途走走停停,游览风光,根本不在乎目的地。 抵达杭州,思来想去先让柏姑姑到梁家商铺,向大哥梁成栋报个信。 告诉他自己眼下人在杭州,叫仇家给休了,往后就不是仇家人了。柏姑姑带着消息过去,梁成栋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自从上次梁韫回了一趟娘家,全家人就提心吊胆担心她和大少爷矛盾加深,有一阵没听到苏州传来消息,本来心都放回肚子里了,一下子得到这个口信,额头青筋都跳起来。 “怎么就让仇家给休了?” “哎呀!是已经写下休书了,还是只是吓吓咱们家?上回就说‘休了休了’的,这孩子!我还劝她忍让,半点听不进去。” 消息由梁成栋带回梁家,家里两个老人果真接受不了,第一反应都觉得是梁韫的过错,夫妻一场,就算相看两生厌,分居纳妾都是解决办法,又何至于休妻! 梁成栋却道:“韫儿说是她提的和离,个中缘由她不想细说,但我想如果她不是受了委屈,是断然不会做出如此决定。” 二老一听更是头晕目眩,梁成栋好说歹说,劝他们压下怒火,先接梁韫回家,毕竟是自家女儿在外受了委屈,千万别将矛头对准自己人,寒了她的心。 梁夫人着急,“我倒不是气她回家来,我是气休妻这么大的事,怎么夫妻两个这么轻易就做下决定,他们才成婚几年?别人家半辈子在一起的难道就没有难处了?总是要商量着来,这下走进死胡同,她可怎么办呐!” 梁父一拍桌,“叫她回来,我亲自问问是怎么回事。” 父母对子女的关心总是带着责备,想到梁韫放弃了多好一桩婚姻,二老根本不能接受。可是木已成舟,总不能将没了夫家的女儿拒之门外,于是梁韫回了家,有梁成栋先替她说好话,梁父梁母见了她也控制着脾气,不去说那些两败俱伤的话。 梁韫谢过梁成栋替自己提前“打点”,不难想象要是自己平地一声雷回到梁家会面对怎样的盘问。 梁成栋对她道:“你呀,这下爹娘是彻底没指望了,起先娘还对我说,年前到苏州来一趟,望望你,也帮着从中说合,谁知道不等我们过去,你先带着休书回来了。” 梁韫笑笑,“这就叫远水救不了近火。” 梁成栋问:“都到这一步了,你真不打算如实告诉我?妹妹,你究竟为何会与大少爷生出如此大的嫌隙?” “不是不可说,对大哥我按理是不该有所隐瞒的。”梁韫静下心想了想,其实来的路上,她就觉得还是该将此事说与家中兄长,左右尘埃落定,于是长吁气,“说来话长,而且个中曲折,你听了恐怕要和仇家翻脸,这样,你先与我保证,听完之后不要意气用事,毕竟于我而言也都已经过去了。” 梁成栋很是狐疑,眉心紧锁道:“你说吧,这儿离着仇家少说三日路程,我还能说翻脸就翻脸?” 梁韫便将这两年来在仇家的遭遇,稍作隐瞒地将仇家是如何偷天换日,让她从中帮忙遮掩的事,交代给了梁成栋。 她没有提及自己和仇彦青之间的私情,因而梁成栋怒不可遏,格外口下不留情。 “天杀的仇家人竟这样对你?他们将你当什么人了?这说难听了就是兄弟共妻!他们仇家还将我们梁家放在眼里吗?”见梁韫要说话,摆手道,“别说仇家没那个意思,他们能那么做,就没考虑过后果!你说的那个仇彦青我听着就不是什么好鸟,将这样的伪君子和你关在同一屋檐下,还叫你辅佐左右?陆蓝茵真是猪油蒙心,为了造船厂不择手段!” 梁韫便知道他会如此反应,自己早就千帆过尽,劝他道:“陆夫人起先是想将我留在望园的,若非仇彦青,我也没那么容易拿到休离书。” “那又如何?非礼勿视避而远之是为君子,他做陆蓝茵的帮凶,和自己的大嫂同住一个屋檐下,难道我还该对他感恩戴德?” 总算有人护着,就算来得太迟,梁韫心上也觉得暖,便笑说:“真好,回家来,我也有靠山了。” “早该回来找我这个靠山!你呀,你也该骂!这么大的事瞒我到现在…” “出嫁了那就是我的家务事,如何说出来连累你们?” “你怎知说出来我们家就一定受牵连?我就不信仇家在杭州还能只手遮天。”想到事情已经结束,梁韫独自承担了一切,一定历经了许多,他不想让姊妹难过,于是并不刨根问底,只不解气地放出狠话,“别叫我再见到仇家人,否则一定叫他们好看!” 梁韫欣慰微笑,她不小了,看得出哥哥心中所想,也知道他自责没有保护好自己,但她清楚要是真闹得人尽皆知,以仇家在苏州声望,梁家最后还是只有吃亏的份。 何况她在其中也犯了错,闹大了最难堪的还是自己。 梁成栋似乎也回过味来,皱眉问:“话说回来,这仇彦青可真古怪,你说完我还是想不通他为何要帮你,他图什么?” 梁韫正饮水,搁下茶盏道:“要是他来杭州,你亲自问他吧。” 梁成栋一凛,万分嫌弃,“他怎会来,他来杭州做什么?他来杭州我就一路用鞭子把他抽回苏州!” 第63章 第63章怎么苏州那边还不来寻人…… 梁成栋真叫这事气得不轻,简直比吃苍蝇还叫人恶心。 分明是仇家不做人,欺负他们梁家的女儿老实本分,却又不能向外宣扬仇家的恶行,说出去倒像是“收继婚”,反而坏了自家姊妹名声。 越想越气,怎有人如此不要脸?最可气是自己人微言轻,碰上这种堪称欺男霸女的事什么都做不了,只苦了韫儿,早早知道家里有个无能的哥哥,孤军奋战,在仇家虚与委蛇这才拿到休书离开。 到此该告一段落,但他咽不下这口气。 如今她回到家来,只有自己知晓内情,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为她主持公道! 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眼下能做的,就是为梁韫甄选出不输仇家的好夫家。不管她将来想不想留在杭州,他自己都先替她打听好了,要能找到好人家,她又瞧得上,这样也算尽了些当哥哥的职责,省得再识人不清,将妹妹送入虎穴。 梁韫也不知自己这个哥哥是怎么打探的,回家才五日,就收到外头递进来的帖子,请她上门做客。帖子是别家太太递来的,梁韫也没多想,只当是杭州本地的贵妇人赏脸,以为她还是仇家少奶奶,攀攀关系。 结果一到那,发觉去的只有自己一个,不见别家夫人小姐。丫鬟端上各式精致茶点,桌上的瓶里也插着芬芳馥郁的鲜花。 “快请坐,前头说你来了,我赶忙叫人把花插上,闻着清香,不过还是不比望园里的花花草草,我在杭州都有所耳闻,听说望园一年四季都开不同的花,那真是费时费力,请人维护花草都要花不少银子吧。” 说话迎接的便是给梁韫下帖的王夫人,她夫家也是生意人,和梁成栋交好,瞧她一身干练衣装,饰物简单,仅手腕戴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贵妃镯,瞧着便是个有主见好管事的太太。 梁韫听她一上来就提仇家,心想果然为了借她从中走动攀关系,这在以往很常见,她也乐于帮人牵线,都是生意人,知道 商场上的不易。 只是这次她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先谢过王夫人相邀,而后道:“望园请的园丁都是苏州园林大师的弟子,每年开销的确庞大,不过也都是太太自己经手请人打理,我也不清楚那样该花多少银子,王夫人要是也想做这样的园子,可以在杭州请人问问,苏州那边,恕我不能替你问太太了。” 本以为王夫人会顺势问她为何,她正好借这个场合将自己被休的消息散布出去,省得将来还有人白费力气请她登门。 谁知王夫人笑呵呵道:“我晓得,本来请你来也不是为了园子,这不是刚好说起吗?” 梁韫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叫“我晓得”?王夫人晓得什么? 王夫人见她如此,说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你大哥是个坦荡的直脾气,有人问他,他便如实以告了,你可别怪他呀。” 梁韫心下泛起嘀咕,想不通王夫人为何见她,却道:“不会,我本来也不预备对外瞒着。” “对,休离书是你问仇家讨来的,不是仇家赶你走,这我知道,你脾气和我像,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梁韫听到这,眼睛转一圈看了看周围,忽然有些明白过来。王夫人明知自己是个离妇,还将自己请来? 但听王夫人忽然夸赞起她,拍掌笑道:“娘子,我在杭州都久仰你的大名,知道你聪慧能干,在仇家堪比当家的一把手——” 梁韫警觉打断,“夫人过誉了,仇家家大业大,根本不用我操持什么,里头的人各司其职,我不过也只是做好我分内的事。” 王夫人意味深长,“嗳,我会不明白管家的难处?这府宅虽比不上望园,但也管着几十张嘴,自从十五年前老爷走了,就只留我孤儿寡母,这家大业大身边贪狼虎视,好不容易将荣儿拉扯大,他成了家,也接手了这份家业,谁知道那女人不是个善类,跟个家里养的马夫好了。” 这才进了正题,一听她提起自己还有个儿子,梁韫便向后坐了坐,身体朝柏姑姑靠过去,走不掉,只有下意识躲闪。 王夫人没有发现,说起来滔滔不绝,“我当机立断叫他休了那个女人,有夫之妇与人有染,拖去县衙挨板子都是该的!但荣儿心善,放了她一马,哎,现在想起我还是恨得牙痒。罢了,不提她,还是说说荣儿。娘子,荣儿是我的独子,也是这家里如今的爷,他什么都好,脾气和善秉性温良,就是呀,缺一个贤内助。” 听到这,梁韫站起身来,恨不得遁地就走,“王夫人,突然想起出门时答应了家里侄子侄女要给他们带菓子回去,时候不早了,那店子开得远,我还是早些告辞了吧。” “娘子!梁家娘子!”王夫人见人急匆匆告辞了,追到门边,叹口气,却是不愿轻易放弃的。 毕竟有本事的女子罕有,自己儿子不够争气,也只好帮他找个能管事的回来,帮家里撑起一口气。 这厢梁韫回到家,恰好遇上也从外头回来的梁成栋。 她以为王夫人是他牵线搭桥的,因此匆匆打了声招呼便回进内院,看得梁成栋一头雾水,问过妻子才知道梁韫今日去赴了王夫人的约。 梁成栋听后也诧异,因为他前不久的确在外头见了王夫人,也的确和她说了自家妹妹休了仇家大少爷回家的事,毕竟王夫人有个儿子,心想梁韫要能看上那人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但他可从未替自家姊妹答应过什么,不成想王夫人如此心急,也不先来问问自己,就给梁韫下了请帖。 担心梁韫误会,隔天梁成栋便专程找她解释。 梁韫听后哭笑不得,也只能和他玩笑,“大哥,要我说你什么好,我是不打算藏着掖着,可你怎么就这么急要将我逐出家门了?” 梁成栋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早说过,你就是回到家来也有我照顾,但我也想你能找到个好归宿,就先替你在杭州打探一番,要真有好的人选,也有我和你嫂嫂帮忙把关。” “王夫人家的独子便是你的好人选?” “嗳!那可不是我的主意,我不过跟王夫人提了一嘴,谁承想她竟这么猴急地来请你。” 梁韫本来也不怨他,笑着摆手,饮口茶,“我知道,你不必解释,之后再有人递帖子过来,我自己斟酌就是了。” 梁成栋清清嗓,“不过妹妹,你也给我一个准信,究竟还有没有再嫁的打算?若有,看中对方什么?如此我和你嫂嫂也好有的放矢,帮你物色物色。” 梁韫想都不必想,起身推窗,朝远处淡紫色霞光看去,“打算暂时是没有的,只看缘分吧。” 在家里待了这小半月,和爹娘关系也总算缓和,只不过还总想着将她往外推,巴不得她年前就能谈定一桩婚事,说离妇难找下家,多等一年就又年长一岁,越难再嫁。好在有梁成栋夹在中间替她周旋,才将二老稳住。 这日子一天天过,荷珠心里直犯嘀咕,怎么苏州那边还不来寻人? 虽说苏州那边的大少爷换了人,可对大少奶奶的情谊却不要脸的继承下来了,弟弟喜欢上了嫂嫂,不惜为此改头换面,一辈子顶替另一个人,这故事荷珠是喜闻乐见的,左右天知地知,就那么几个人知晓内情,要是大少奶奶真能和彦青少爷好,也不赖。 仇彦青做大少爷的那阵,少奶奶眼瞧着气色红润满面红光,可见二人在一起时,非但两情相悦,更是你侬我侬难舍难分。 虽然彦青少爷做事不管不顾,但到底是仇家长房仅剩的一棵独苗,陆夫人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最后也要让出望园给他主持,可见此事也不是办不成的。 只是他怎么还不追过来? 荷珠想不通,她以为这次又是你追我赶的来到杭州,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仇家接回去,结果这都小半月了,哪有仇家人的影子。 离开望园前一日,少奶奶不还和他单独在屋里关了一个时辰,人走后又是换褥子又是沐浴,可见二人早已干柴烈火和好如初,怎么转脸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大少奶奶这边也怪,竟放任家里人替她物色再嫁人选…… 难为岁数尚轻的荷珠绞尽脑汁替主子想,想到发愣,被柏姑姑在脑门敲个栗子,问她这几日是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 荷珠揉揉额头,照实说了出来。柏姑姑拧眉,“你关心这个做什么?不好好晾衣裳,又在想和你不相干的事。” “怎么不相干?我本来就是仇家的家仆,身契还在苏州呢。” 柏姑姑一抖湿衣裳,往高处挂,“你想回去了?那好,我这就告诉娘子一声,让她遣了你回苏州去。” 荷珠急了,“不是不是!我是要跟着大少奶奶的!” 柏姑姑不乐意听,板着脸教她,“什么大少奶奶?哪门子的大少奶奶?婚姻都没了,该叫娘子。” 荷珠莫名也来了脾气,嘴巴一撅,“我知道姑姑你不愿意大少奶奶跟彦青少爷好,只是如今世上已没有彦青少爷了,仇家只有一个大少爷,根本没有选项,管他是哥哥还是弟弟?大少奶奶本来也属意于他,就这样将错就错才是皆大欢喜!” 好大逆不道的一番话,又何尝不是她的心里话。 主子待丫鬟好,丫鬟也就为主子操心,荷珠为梁韫操碎了心,她一直住在仇府,听说过大少奶奶如何照顾病榻上的仇怀溪,也亲眼见过大少奶奶对仇彦青展露怎样甜蜜的笑颜。大少奶奶和谁才是相互倾心的一对,荷珠看得出来! “够了,这些话你别自作聪明说给娘子听。既然你这么着急,那你就到望园喊仇彦青来接娘子。他不来,总不是我不叫他来的,没人拦着他。” 荷珠泄了气,“…就是,也没人拦着,怎么还不来呀?” 第64章 第64章将人休了又来求娶 “来了!” 大清早梁家的门房便迎来了客 人,是个媒婆。 梁韫以为那媒婆是王夫人派来的,谁知等她自报家门,竟是受章家所托,章家?哪个章家? 媒婆介绍起章家,说那是个什么什么样的人家,家里爷们几时休的妻,膝下几个孩子,几男几女。 许长安应付了一阵,将人送了出去,转过头对梁韫哈哈大笑,“这章家我知道,也是个大户人家,不过他家里小孩子太多,不是良配,年纪也稍大了些,妹妹不会喜欢的,我索性回绝了,省得浪费时间。” 梁韫叹气,“怎么这些人没完没了了。”一个王夫人没摆平,又出来个章家。 她嫂嫂在旁微笑,“是韫儿你太优秀,这些商贾人家将你视作宝贝,各个都想捧你回去坐镇。你且看着,这还是杭州城内的,过几日你回家的消息传扬出去,咱们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踏平。” 梁韫露出个笑,心里当真有些无可奈何。这些人多精明,拿她当仇家调。教好的儿媳妇,领回家就能“赴任”。 她嫁到仇家倒成了镀金身,回到娘家即刻变成个抢手的香饽饽。 之后的三天里,果真又有人登门,王夫人得知凭空多出这么多的竞争对手,顿时坐不住了,仗着自己与梁家长房有些来往,频频登门拜访,倒是不提自家儿子了,只是变着法和梁韫套近乎。 梁韫的嫂嫂喜欢玩叶子戏,杭州的夫人们几乎都知道她的这点小爱好,私下里时常约着在梁宅切磋牌技打发时间。有梁韫在,二缺二,王夫人一来,府里随便再叫上一个,总能凑成一局游戏。 梁韫的嫂嫂定下规矩,牌桌子上不说姻缘,王夫人也爽快,说先前的事翻篇了,自己登门只是出于欣赏,来与梁家娘子结交,毕竟上回不成,总要改换战术迂回着再接近。 如此也叫王夫人在梁宅蹲到两次媒婆登门,都是远道而来为家里儿子和梁韫做媒,都是说的续弦,出于礼貌梁韫嫂嫂都停下牌局,见了见那两个媒人,但都找由头婉拒。 其中一个媒人瞧见王夫人在这,记起前阵子王夫人也相中了梁家娘子的传言,以为梁家已和王夫人定下亲事,抱怨了两句,回去后就将误会传开了。 王夫人这下高兴得不得了,大叹有志者事竟成,流言传着传着不怕不能成真,于是她再到梁家去时竟领上了自家儿子。 王夫人的儿子模样还成,人模人样还挺像个读书人,但杭州城里都晓得他其实没什么出息,凡事都由王夫人做主,自己不过是个给家里传宗接代的摆设。 这日王夫人将人领来,只说他是来送自己的,远远和梁韫打了个照面。梁家这边没说什么,王夫人的儿子先不乐意了,说这个梁家娘子远瞧着就特别有气势,腰板那么直,仿佛看到了第二个王夫人,他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娶她过门的,他上一段婚姻就因为听从王夫人安排,娶了个不服管教的女人,这第二个,说什么他都要娶个柔情似水的。 “你这没出息的!媳妇过门就都听你的了,怎么你自己先怕了她?” “过门了该不听还是不听,你这都是唬我的,你能唬得了我,却一定唬不了她!她对仇家大少爷都敢提和离,我做什么去碰她的钉子?” “嗳!你这说的!” 这弄得王夫人也焦头烂额,一晚上没睡好,清早起来梳洗一番,没头苍蝇似的出现在梁宅门外,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不知道该找个什么借口让梁韫和她儿子见上一面,正思忖,她打眼瞧见远处路口来了一队人马,领头是几匹高头大马,后头跟了好几架装满沉甸甸樟木箱的马车。 那一口口的箱子都贴了红纸,喜庆非常,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聘礼。 拉着聘礼往梁宅来?聘谁?王夫人心上咯噔一下,答案呼之欲出。他梁宅眼下除了梁韫,根本无人待嫁! 王夫人如临大敌,眼瞧那车队在梁宅门前停下,二话不说先迎上去,对着头一架坐人的马车张口就问:“敢问这是谁家的车架?好生气派,这抬的又是什么呀?” 马车里头坐着的人掀开轿帘,用他那双如湖水沉静的眼睛打量了王夫人一眼,看出她不是梁家人,并未多言,长腿一迈,下了车架。 一旁小厮替他答道:“我们是从苏州来的,带着聘礼来求娶梁家娘子。” 王夫人倒没往苏州仇家想,毕竟梁韫久在苏州,也定然声名远播,会有人专程寻来也很寻常。她稍显防备地打量起眼前男子,发觉他容貌出众年纪尚轻,不像是为家中晚辈来求娶梁韫,倒像是为他自己。 “求娶梁家娘子…?”王夫人眼珠一转,“怎么也不叫媒人先上门?人家叫媒人先来的都未必能见着梁娘子,你们就这样带着聘礼来,未免太冒昧。” 仇彦青听她还有话讲,便朝她走去,拱拱手,“听这位夫人的意思,梁宅这几日时常有媒人上门?” “那是自然。”王夫人笑道:“不过多少媒人都不管,梁家如今已有人选,所以我说你就是带媒人来,也要白搭。” 眼看面前这位翩翩如玉的苏州公子面上神情出现裂痕,王夫人感到十分轻快,“你回去吧,别做无用功啦。” 那苏州公子片刻不等,提袍登上石阶,“叩叩”敲响梁宅大门。 里头很快来人应门,瞧见仇彦青时为他出众的外貌愣了愣,但不认得,待到看向后头一溜车架,认出来了!这是仇家的马车,梁韫回家时坐的便是这个制式的车架! “仇家大少爷,您怎么来了?”门房小厮说罢就差自己打嘴,他能怎么来,当然是为着梁韫来的,“您快里边请,我这就进去通传。” 王夫人脸上的优越荡然无存,忽地大惊小怪,追上前问那门房小厮,“你说他是谁?” “这位是仇家大少爷,是我们家娘子的…呃,是仇家造船厂的东家!”门房小厮急得不行,撂下话就跑了进去。 徒留王夫人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谁?仇家大少爷? 扳回一城的仇彦青皮笑肉不笑,侧身朝她微微颔首。 * “仇家来人了。” 消息传到梁韫耳朵里的时候,外边已经热闹得不可开交。不过所谓热闹,并不是欢声笑语,而是严阵以待的三堂会审。 就连梁父梁母都同仇敌忾盘问起仇家此行究竟有何目的,因为仇彦青不是孤身一人来的,他筹备小半月,拉来五车聘礼,说要求娶梁家二小姐梁韫。 在梁家人看来,将人休了又来求娶,这不是有病吗? 不过边上还有王夫人在,仇家大少爷前来负荆请罪,还是叫梁家人非常有面的。 既然聘礼都送来了,二老自是有恃无恐地指责,“大少爷!休书是你亲笔所写,这会儿又抬着聘礼来求和,你将婚姻当成什么?儿戏吗?真是多此一举!” 仇彦青倾身拱手,“您教训的是,只是当时我和韫儿都在气头上,半点劝阻都听不进去,如今冷静下来才知道做了多错的一件事,既然知错,就要悔改,我这才主动来到杭州,请求您二老和她的原谅。” 这话说得还算中听,梁老爷吹吹胡子,后脖颈窜上来的那股怒火离奇消了大半。梁夫人也觉着他说的不无道理,毕竟提出和离的人是梁韫,他在气头上答应,如今还知道反悔,说出去起码不会叫梁家没有面子。 二老的气快消了,唯独梁成栋的心火还在难以遏制地蹭蹭往上窜。他听仇彦青那一番话听得心神震荡,因为他知晓内情啊!梁韫分明说过仇怀溪已死,如今的仇家大少爷是他的孪生兄弟仇彦青! 这个自称梁韫丈夫的男人,是仇彦青啊!他在玩弄什么把戏?怎么兄长死了,弟弟会带着聘礼来娶嫂嫂? 梁成栋稳住心神,回顾梁韫说过的话,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但回顾自己的疑虑,他当时的确想不通仇彦青为何要帮她…难道竟是出于私情? 再看眼前男子,芝兰玉树笑容温润,眼里清清白白,又似乎在不经意间有光辉流转。 仇怀溪他是见过的,病恹恹但容貌俊雅,这兄弟俩起码有**成相像,仅剩那一成,也只有身边亲近之人才能分辨。 眼看仇彦青坦然自若地朝老爷夫人认错赔礼,场面渐渐来到个要二老表态分叉口。是赶他出去?还是给他个台阶? 梁成栋赶在梁父梁母递出台阶前,拦在几人中间,“且慢!你…你,罢了。爹娘,我有话和这位大少爷讲,我和他单独说两句,你们别急着替韫儿表态,先去问问她的意思才是。”也只得先将二老支开,自己单独把仇彦青叫到别处仔细问话。 王夫人在旁围观,急得如同热锅蚂蚁,“嗳…那我呢?” 这时众人才想起这还有位客人,梁韫的嫂嫂拉过她,“夫人你难道不是来与我切磋牌技的?走吧,我们管我自己的。” “可是!哎——” 第65章 第65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仇彦青跟着梁成栋往内宅去,推门进了梁成栋的书房,他将门一闩,横眉冷对,愤怒使然半点没有铺垫,“仇家少爷,我知道你是谁!你究竟安得什么心,还敢登门折辱我的妹妹。” 仇彦青微微一愣,没料到梁成栋会有这样一段开场白。 转而想到这便说明梁韫曾和梁家大哥坦白,并没有将他就此抹杀。看来自己没有会错意,她当日离开仇家,就是要翻过与仇怀溪休离的篇章,让他以仇彦青的身份向她登门提亲。 因此他面上不由浮现笑意,正要开口,被梁成栋打断。 “笑?你还笑得出来?仇彦青,你叫仇彦青是不是?我和韫儿发过誓,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欺负到你嫂嫂头上!” 眼见梁成栋抄起个卷轴,仇彦青连忙抬手,“既然你知道我,就该知道我和韫儿的关系,你打了我,她少不得要心疼。” 那声“韫儿”已经叫梁成栋眼珠子打颤,再听后半句,卷轴骨碌碌落地,“你!你说什么?你和韫儿?” 仇彦青趁热打铁,左右要挨打挨骂,不如做得彻底,“她没有说吗?她和我大哥不过是父母之命,和我才是两情相悦的真感情。” “大胆!你这登徒子!” 这罪名他可不想承担,仇彦青拱拱手,“梁大哥,你问问她不就知道了?否则我何必顶替仇怀溪,又何必费这么大劲带着五车聘礼来杭州?为的不过是和与她修成正果,不被世人曲解。” “不可能!她从未和我提过你们…你们之间的关系!” “这说来话长,但我知道她这趟回到杭州来,是为了给我一个机会,若你不信,还请将她请来,我总不会当她的面说谎。” 刚认识仇彦青的人极容易被他唬住,他那双眼睛有种魔力,叫人极易对他产生信任。总觉得这样一个清清雅雅的男人,是不至于欺骗自己的。 虽说他这番话的确是实话,但也是经过美化了的,实际心里想的许是,“还要废话什么,你们这些挡在我和嫂嫂间的阻碍,早晚要被一件件荡清。” 那厢荷珠焦急等待,听外头说彦青少爷人在书房,门里梁家老爷夫人将梁韫守着,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询问究竟。 贴门缝听,只听梁韫道:“他来了?哦,我也不知仇家那边是怎么了,大概是后悔了。” 梁家老爷夫人惊喜大过气愤,他们总是希望女儿回到仇家的,因而将脸板着骂了仇家大少爷一通,最后却劝梁韫给夫君一个台阶。 梁老爷甚至还问:“女儿,你那休离书可拿到衙门去过?” 梁韫答:“不曾。” “那便是了,其实那休离书还不作数呢。” 论台阶还是梁老爷会给,居然连衙门都搬出来,白纸黑字的休离书都一下变得不作数。 梁韫无奈发笑,也是无言以对,多亏自己这趟回来不是真的出于委屈,要是真难过地回娘家来,却得到这样的劝说,一定越发心酸。 正僵持到这,丫鬟进来通传,说大爷在前头派人来请,想叫梁韫过去,梁韫猜想是梁成栋叫仇彦青那条三寸不烂之舌给说懵了,来搬救兵求援,于是直接下达逐客令,“不见,就叫哥哥请仇家人回去吧。” “哎呀!不可!韫儿你要三思啊!”二老反应强烈,但自认理亏,只是说了几句便先走了,急着去问问梁成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以为是仇家大少爷病愈纳妾,梁韫要面子应允,之后却又反悔,因此夫妻一言不合生出嫌隙,荒废了四年来相互扶持的感情,所以一致认为那不是什么不可克服的难题,要梁韫多多包容,看在大少爷劳师动众赶来接她的份上,不要那么绝情。 荷珠在外头偷听,听到这,觉得哪不对,又觉得哪都对上了。 她挠挠后脖颈,嗫嚅着从门缝撤到一旁,见荷珠操心得很,柏姑姑在旁道:“担心什么?你不是说他如今就是仇家大少爷?现在梁家大爷正盘问他,也不冤他。” “姑姑你怎么总说风凉话?我都不晓得你为何如此看不上彦青少爷,少奶奶和他一起多高兴,反正我觉得少奶奶选彦青少爷是选对了,戏文里都没有这样锲而不舍的男人。” “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真要是闷声不响拿着休书留在仇家,一点颜色不给仇彦青瞧,那真是吃了哑巴亏。他仇彦青可不是全然无辜,活该这会儿遭遭罪! 柏姑姑一早猜到了梁韫带着休书回杭州的原因,如今看到仇彦青携聘礼来到杭州,便知道他没有辜负梁韫的用心。 仇彦青就是仇彦青,少奶奶不想不清不楚地和他待在仇家,既有了休书,那她就是自由身,他再来求娶也顺理成章。 即便在他人眼中仇家大少爷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但这对他们仍然意义重大,相貌再相像那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正因如此,梁韫才要提前告知梁成栋这个娘家人实情。 那厢梁成栋得到姊妹逐客的指示,冷着脸将仇彦青请出梁宅,长出一口气,后背那条筋还是发紧,反复措辞后,一路往内宅去,敲响梁韫房门。 此时屋里仅有梁韫和柏姑姑二人,老爷夫人已经叫她请走了,梁韫见梁成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为他倒上茶水,“可是仇彦青说了什么?你不妨直言,我都会作答。” 梁成栋皱着脸,顿了顿,“他是带着聘礼来的。” 梁韫答:“这我知道。” 见她四平八稳,梁成栋可急了,“你是一早就知道,还是和我一样今天才知道?妹妹,他说他和你有感情,这可是不是小事,关乎你的名誉!” 梁韫并不为难地直接作答,“我的确和他有过一段私情,不过后来没多久便断了。” 得到自家姊妹肯定的答复,梁成栋只觉头疼,“你们既然已经断了,他为何还要带着聘礼来?他这么做有何目的?” 梁韫如实说:“虽然前头因为种种缘故和他断了,但后来怀溪去世,我又得了自由身,他便想与我重修旧好。” 听听这说得什么话!“你们!你总不会陪他胡闹吧?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梁韫面上没有羞愤,更没有委屈,她只是平淡地含笑对他说道:“我知道你要对我失望,我也对自己失望过,这不光彩,但仇家对我所做的事一样不光彩。” 梁成栋压低了嗓子,用力说道:“妹妹!你可知道有的事即便外人看不出差错,也是不可为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将来恐怕 招来祸端。” 梁韫道:“这世上许多事,我都觉得不可为,但于别人而言却似乎轻而易举,譬如太太和怀溪,你能想到会有母亲放弃自己的亲生儿子,亦或是会有丈夫让自己的妻子帮着弟弟假扮自己吗?你想不到,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约束自己不做那样的事。” “那是他们将生意看得太重了。” 梁韫笑了笑,“我想将我日后的感受看得重些,你觉得我还该约束自己吗?” 这问得…将难题抛给了他,妹妹无疑是信任尊敬自己,才将这些背后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又怎能辜负她的信任和尊敬…… 可是,“那终究是仇怀溪的亲弟弟…他们甚至连相貌都一样……” 梁韫面容始终淡淡带笑,似乎真的不在乎,“那我便不跟他回去。” “哎…”梁成栋真是难受,想到她今日甚至识大体地闭门不见客,更是觉得这决定权落在自己身上实在责任重大,不由对自己提出疑问,他真的可以替梁韫做如此重大的决定吗? 最后一咬牙,“不行…不行不行,别的什么事我都能依你,唯独这件事上,我不能放纵你犯错。” 第66章 第66章多谢岳母…我是说,梁夫…… 隔日仇家带着聘礼来的消息便传开了,亲眼见仇家大少爷来追妻,王夫人如临大敌,在她看来要是仇家人不反悔,自己只要多往梁家走动,是不论如何都能谈下这桩婚事的。 情急之下,她自然要多往梁家走动,借玩叶子戏的由头,吹吹梁韫嫂嫂的耳旁风。 “仇家也真是,我都要替梁娘子难过,夫妻一场可没有这么羞辱人的。” “说的是。”梁家大奶奶,也就是梁韫的嫂嫂在一旁陪个笑脸,“这样的叫我们家遇上也真倒霉,韫儿分明是极难得的闺秀,莫说仇家,就是嫁给官宦人家也相称。” “就是说,梁娘子的确是数一数二的好品格。”王夫人连声附和,但又不敢将梁韫捧得太高,生怕自家够不上。 毕竟到仇家管过家也是镀金,别家女子哪有那机会执掌苏州最大的造船厂,这要是到自己家来,得是多大的助益。 王夫人平日里极少有机会见着梁成栋,为了儿子的婚事,不得不厚着脸皮登门,一上午由梁韫嫂嫂陪着,想见梁韫,却被她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婉拒。 好不容易等到梁成栋归家,已是傍晚时分,梁成栋知道王夫人在自家府上做客,但因为已经知晓梁韫真实心意,梁成栋也只想躲着点王夫人。 “栋大爷,栋大爷安康。”谁知王夫人锲而不舍,索性跑到他跟前去,“可是才从外头办公回来?” “是。”人都到眼前了,梁成栋也只好道:“天色不早,府上也要摆饭了,王夫人你若不嫌弃,便在这吃过再走吧。” 王夫人怎会拒绝?一天了等不到梁韫,这顿饭可是唯一的机会了。 这下梁韫也没了办法,总不能外头有客还一直找借口驳斥对方面子,即便梁夫人和梁老爷也不大看好王夫人家的儿子,但对方从未将话挑明,自己便也不能提前说些什么。 “来人去请二娘子,就说今日有客,大家都在前厅摆饭。” 梁韫因此不得不出来见客,含笑见过王夫人,落座在她身侧,谁知下一刻外头来人通传,说仇家大少爷来访,求见梁家二老。 老爷夫人面露喜色,后又按捺下来,小心翼翼觑向梁韫,见她面无表情,就清清嗓子叫人将人请进前厅。 仇彦青笑着进来,半点不拘谨,身上衣裳干净平整,面庞白净清秀,带着点若有似无的少年意气,看着就叫人心旷神怡。 他说他是来拜访二老的,如此一来就是梁韫还不打算见他,他也能倚仗老爷夫人的面子进去碰碰运气,不过要真是去碰运气,也不会挑饭点登门了。梁家人口不比仇家,晚上用膳都在一处,他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在这时候登门拜访。 梁夫人昨晚上才对梁老爷说,一个人病愈后怎能变化如此之大?瞧他带着聘礼来求娶,只觉时光倒转,像是回到五六年前,弥补了当年他病重不能登门的遗憾。 “大少爷吃过饭没有?”桌上菜色刚摆上来,梁夫人当然要热切地问问他。 仇彦青是不会客气的,见边上手巾还有一条没用过,拿起来便擦擦手,“还未用饭,没什么胃口,便想着到府上来请个安。” 梁家的下人端着个圆凳不知该往哪加塞,看了一圈,梁夫人给使个眼色,让下人把仇彦青的凳子搬到自己和梁韫之间。 如此仇彦青一侧是梁夫人,另一侧就是梁韫。而梁韫呢,左手边是他,右手边就是王夫人,那王夫人见状突然加倍殷勤,为梁韫挟菜。 梁韫不大自在地笑笑,“多谢夫人好意,不过不必为我挟菜,夫人你才是客。” “不妨碍的,我瞧着娘子你呀就心生喜欢,什么主啊客的,何必分那么清呢。” 梁成栋对仇彦青实在不看好,有心阻挠梁韫回仇家,也有心刺仇彦青一句,便忽然附和,“王夫人对妹妹十分喜爱,改日若有机会,其实也该让令郎来做做客,不好总是你在中间周旋。” 此言一出,王夫人来了信心,“是,是该叫他自己来的,只不过我晓得梁娘子不希望操之过急,这才慢慢来嘛。” 她当着仇家大少爷的面这样说,也是横下心要开始争夺战了,于是又献殷勤似的为梁韫挟一块菱角,谁知那菱角刚进她的碗,便被仇彦青给夹走了。 王夫人一愣,“嗳…仇家大少爷,你这……” 仇彦青却道:“娘子不喜吃菱,嫌味道怪,还是我来吃吧。”他这举动极为聪明,四两拨千斤,甚至不需要回应适才梁成栋和王夫人的对话,就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梁成栋随即做出反应,皱眉撂下筷子,“男女授受不——” 梁夫人连忙清嗓,拦着他不许他从中作梗,这下好了,无形中一条线将圆桌划为两半,左右各自支持一边阵营。 梁夫人借此表态,“是是,韫儿的确从小不喜吃菱,但这做的是不错的,汤鲜味美,大少爷你多尝尝。” “好,多谢岳母。”仇彦青“失言”,故作诧异,“我是说,梁夫人。” 如此刻意的口误,他几年不曾见过梁母,如何能够当着她的面叫出这声岳母。梁成栋气够呛,在心中大叹此男不简单。连梁韫也终于没忍住瞧他一眼,仇彦青正吃那块清炒的菱角,忽然叫她盯住,便故作若无其事对她笑。 梁韫小腿在桌下忽地碰上一处硬物,是他伸过来蹭她腿的鞋。 她微微蹙眉,反踢回去。 仇彦青咬着那菱角闷哼一声,梁夫人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合口味,仇彦青一面否认,一面笑看向梁韫,旁人瞧着只觉夫妻感情甚好,谁能想到闹出这样大的矛盾,居然连休书都写了。 梁夫人一时感慨,叹了声,“瞧瞧,多好的两个人。”声量不高,但听着足够遗憾。 梁老爷向来是在这些事上点到为止的,但看到两个小的分明无甚矛盾,却为此结束了一段婚姻,实在有些冒火,不好在台面上说什么,便恨铁不成钢地将箸儿一放,起身走了。 梁夫人没将人喊住,陪个笑道:“不管,我们吃就是了。” 气氛骤变,谁还有胃口,全都执着筷子面面相觑,仇彦青知道梁韫面上不做反应,心里是一定不好受的,毕竟对梁家人来说,仇彦青就是仇怀溪,他们似乎总也看不见梁韫在上段婚姻里的苦楚,只一味要她忍让。 “都是我的错。”仇彦青忽而开口,看似郑重地对梁夫人和梁成栋道:“是我太过意气用事,和离固然是韫儿所提,但过错在我,她也不能强按我写下休离书,如今木已成舟我再来反悔,实乃自作自受,这阵子我都会留在杭州求取您二老和韫儿的原谅。” 梁夫人大惊,“哎唷可别这么 说,折煞了我们。” 梁成栋知晓内情,当下听后只有冷哼的份,“娘,你让他说,我倒要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梁夫人忙道:“做什么这样为难大少爷,他能有这份心难道不好?非要闹得两家不欢而散?我们承了仇家多大的恩情,没有仇老爷便没有我们家的今天,这样的情分能有多大的仇?” 这话将梁成栋狠狠堵回去,他看向妹妹寻求帮助,却见梁韫正被仇彦青那厮的眼神缠着,哪有功夫来管自己。 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妻子以为他为梁韫的事感慨,便也跟着叹了声,说休离书的确不妥,但仇家大少爷也是少见的好脾气,纳妾这么小的事,放别家是断然不给梁韫机会取闹的,更别说当初纳妾还得了梁韫首肯。 “别说她是自愿还是被迫,其实都是夫妻琐事,先头陆夫人写信来,不还说纳妾是为了帮妹妹分担?否则你想仇家那么大的府宅,将来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不过,我也是女人,清楚妹妹为何心里难受,她辛辛苦苦那么些年,结果不受重视,的确伤人,但如今我亲眼见他仇家大少爷,倒不觉得他不可托付,既然他心诚来致歉,也是洗心革面,重新将她摆正位置,要好好过了。” 梁成栋心事重重,没作声。 妻子又问:“你说呢?何况我瞧妹妹也不是多责怪他了,当时意气用事叫他写休书,多亏了休书没送去衙门,说休了也行,说没休,也行。现在人家主动来请,我看咱们就帮着她回仇家吧。” “哎,爹娘这样说,怎么你也这样说?” 妻子咂舌,“我今天瞧着那大少爷,的确是洗心革面的样子,待妹妹更是不薄。其实在我看来,妹妹回来这么些天一直沉默寡言的,今日和大少爷坐在一起,眼瞧着整个人都放松不少,面上也做起表情了。” “当真?” “是啊!都是女人,我可看得比你明白。你可别自以为是,觉得不让她回去才是为她好。” 梁成栋听后仍旧沉默,翻个身,叫她睡吧。 “那我可睡了。但你最后听我一句,要是为了妹妹好,你这做大哥的就别阻挠她回去,这是韫儿的私事,你看她自己作何选择就是了,难道仗着自己是她大哥,就真以为可以指手画脚了?” “我…罢了,你睡吧。” 胸口那块大石压得梁成栋睡不着觉,全家都不知道真正的仇怀溪已经死了,因而也没有那些顾虑。原来在旁观者眼里,仇彦青比起他的哥哥,更能体会韫儿的辛苦…… 自己不答应,倒成了阻挠姊妹幸福的元凶? 说老实话,梁成栋心里没那么反感梁韫与小叔子授受不亲,甚至可以说是无感,人到中年商海浮沉,什么没见过没听说过,只是身为梁家长子,梁韫的大哥,他有责任和义务阻止妹妹犯错。 可他阻止归阻止,又不能公开妹妹和仇彦青的秘密,如此一来仇彦青永远是“仇怀溪”,而他也无法证明自己所做都是为了妹妹着想。 这样一来,自己倒成了坏人? 真是两头不讨好。 梁成栋左右为难,几乎醒到了翌日早晨,结果就是日上三竿没能起来,信口找了个理由说吃坏了东西,大白天躲在屋里睡觉。 晌午梁韫带着外甥外甥女来瞧他,梁成栋披上衣裳坐起来,显得异常沉默,陪着两个孩子闹了会儿,就叫妻子先带他们出去,自己有话和梁韫谈。 门关上,他反而躺下,头实在太疼。 梁韫问:“昨夜没睡好?” 他叹,“为着你的事,我能睡好吗?” 梁韫坐到床边,替他将被子盖上,“你不是都回绝了他,还有什么好想的,别多思,好好休息,我不打搅就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看看你和嫂嫂。” “且慢!你也真是,来都来了,有的话不和你说开,我如何睡得着?” 梁韫笑:“那你说。” 梁成栋一条手臂挡在眼前,“昨日那仇彦青在饭桌上,真可谓演得一出好戏,几句话叫老爷夫人都对他青眼有加,想必他也没少对你说那些花言巧语。” 顿了顿,梁成栋撑着胳膊坐起来,“你喜欢他什么?他究竟比之他大哥好在哪?” 这问题可不好答,梁韫想了想,“说不上来,他也未必比他大哥好,偏让我遇到他,和他不好收场到如今的境地。” “好了好了别说了。”她敢说,他都不敢听。 梁成栋总算越过那道坎,对妹妹道:“罢了,个人有个人的修行,你所经历过的,我不能想象,而今你也大了,见过大风浪,怕是比我这个当大哥的还有主见。我要是拦着你,你将来未必过得开心,到时候我一样会感到内疚,倒不如让你全权为自己做主。” 他叹口气,无奈地半开玩笑,“如此即便将来你后悔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到底是梁成栋让了步,其实这一幕梁韫早就料到,她清楚每个家人的性格,这才选择和哥哥分享这个秘密。 梁成栋不放心地叮嘱,“只一点,妹妹,你既决定走这一条道,将来就只有加倍小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固然不会乱说乱传,但难保仇家没有别有用心之人。” 梁韫会心一笑,道了声好。 第67章 第67章我不后悔 眼看中秋在即,隔日梁韫便带着柏姑姑出门,去瞧瞧幼时常吃的月饼铺子还开着没有。 要是还开着,就提前订一些,中秋那日不管家里人吃腻没有,她都是要各个口味尝上一尝的。 到地方格外热闹,店门外大排长龙,柏姑姑看队伍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便叫荷珠陪着梁韫在街角饭馆稍坐,自己到队伍里去排着。 荷珠本来还客气,“不然我去吧,那队伍瞧着一时半刻可排不下来。” 柏姑姑摆摆手,“你不知道娘子爱吃什么,更不知道梁府有什么忌口,还是我去。” “嗳。”荷珠应一声,跟上梁韫往馆子走。 这饭馆梁韫很有印象,也是老字号了,以河鲜出名,临水而建,有一道酥炸小鱼格外鲜美,是先将手指长短的小杂鱼先过油炸酥,再浸入加了蜜糖的卤汁,将脆壳裹满汁水后即捞出,口感酥脆,又不失汁水鲜味。 她幼时便偶尔跟着梁老爷到那儿去下馆子,梁老爷会给两个孩子点上一份酥炸小鱼,吃得兄妹两个直吮手指。 不多时店里伙计便来为梁韫上菜,一道小鱼,一碟花生,还有一壶清淡的桂花酒。 梁韫很久没有这样的机会独酌,过去闷酒喝了许多,漫无目的一杯接一杯,哪有如今孑然一身的心境。她再也不用做被礼教束缚的仇家长媳,从今往后她就只是梁韫,可以做出遵从内心的决定。 荷珠在旁见她饮酒,劝说道:“娘子少喝点,柏姑姑知道要说我呢。” 梁韫却笑话她,“这桂花酒是喝一天都不会醉的,不信你也来一杯。” “奴婢可不敢!”荷珠讪讪,生怕被梁韫拉着喝一杯,“我还是到外头去等吧。”说着,便退到了门外。 梁韫在二楼雅间,窗下便是碧悠悠的流水,偶尔有船夫撑船而过,她凭栏眺望,忆起数年前自己最后一次到这来,还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女娃娃。 岁月如同一阵疾风,匆匆又无情地刮过,带走她那么多,又赋予她那么多。 门吱呀一声轻巧地开了,梁韫笑笑没有回头,“不是在外头等?怎么?还是想陪我喝一杯?” “那便陪你喝一杯吧。”答话的却不是荷珠。 话音刚落,梁韫便诧异望向门边。那在门框下微微躬身,姿态宛若曲颈天鹅的男子,不是仇彦青还能是谁。 梁韫搁下酒盅,朝门口看了眼,就见到荷珠心虚地飞快闪过,这就猜到了一半。 但她还是问仇彦青,“你怎么在这?” 仇彦青步入室内,在她对过坐下,为自己斟酒,“还用问吗?你在哪我就在哪,就是你去到天涯海角,我也生死相随。” 梁韫见他如入无人之境,自在地落座,竟不赶他,反问:“这几日你都住在哪?” 仇彦青如实答:“那五车聘礼你家里不肯收,我也只能租赁了一处空宅,将东西都先存放在那儿,人也在那将就着。” “你带了多少人来?” “驾车的不算,只带了东霖一个。” “只有他伺候你的起居?” 仇彦青将酒一饮而尽,“有个东霖就够了,我就是没人伺候也照样过得好好的。仇家的人带得多了,难免乱听乱传,就这样挺好,我一个人来等你,直到你愿意和我走。”才说几句,这就忍不住将话绕到他的“正经事”上。 梁韫偏要绕开,将酒壶拿来,再为自己满上,“你尝这酒好吗?” 仇彦青耐住性子,“淡了些,但花香很浓,是你喜欢的味道。” 梁韫抿酒对他说:“这是桂花酒,在苏州时我也喝过,但一家酒一家味,我想念的是杭州的味道,因此苏州的酒再好,也不是我怀念的那个味道。” “这话何意?”仇彦青如同惊弓之鸟,只觉她每句话都是暗示,都在拒绝自己,拧眉望向她,“你这番话我听着可有弦外之音,你说的杭州是谁?苏州又是谁?” “什么?” 仇彦青自问自答,“我知道,仇怀溪是你怀念的杭州,我就是那个不合你口味的苏州,对吗?” 梁韫忽而一笑,看向窗外,一叶小舟撑过,她淡淡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韫儿,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你不能就这样一直叫我去猜…”仇彦青终于维持不了他的伪装,他丢开了所有看似漫不经心的体面,双手撑在桌沿,几乎将半个人越到了桌案那侧。 这下轮到梁韫装傻,“你这话说得我好糊涂,倒像是我给过你什么承诺。” 他说道:“你是不曾给我承诺,是我要给你承诺,我以为你回到杭州,是为了等我来娶你…不对,不是我以为,你分明就是那个意思,可你总是躲着我不见,还让你兄长来阻挠,让我不得不怀疑是我会错了意……” “如果是你会错意了呢?” 他这下又笃定起来,“不会的,你不会这样对我。” 梁韫却道:“为何不会?你骗我,利用我,隐瞒我,还不许我做些什么?” “韫儿,别拿以前的我来定如今的罪,我错了,我宁愿你转过头来报复我利用我,也不想让你离开我。” “你怎么知道你就离不开我?” 梁韫瞧着他,他更是目不转睛,盯着她道:“这世上绝无第二个男人像我一样爱你,会在夜里想你想得夜不能寐,醒来也吃不下饭,只想快些等到你的答复。这些天我的心被放在火上烤,我知道你这次不告而别回到杭州,是为了等我来找你,为了给我们一个名分。可你总是离我有几步远的距离,让我捉摸不透…韫儿,你究竟心里有我吗?那日你我同榻,也只是一时冲动吗?” 四目相对,答案不必说出口,只细微情绪就叫仇彦青读懂了梁韫的眼神变化。她还没有那么铁石心肠。 梁韫最不擅长露骨的表述,可是此刻被逼到墙角,也不得不提口气,“我看你气势汹汹,哪像捉摸不透我的样子。” “你总要给我句准话。” “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我不后悔和你有过一段私情,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他知道,却摇头。梁韫看出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哄她说好听的,因此只是复述,“意思就是,我不后悔。” 他果真不依不饶,“不后悔?怎么个不后悔法?” 梁韫觑他,被他用胳膊围困起来追问,他沉声喋喋不休地要问个所以然,却凑得越来越近,目光渐渐停驻在她酒渍过红润的双唇。 “嗯?”仇彦青吻上她,双手牢牢扣在她后腰,用尽力气地拥抱。 梁韫心上某处被缠得柔软,轻轻托上他光洁面庞,这一吻浅尝辄止,比起那些交。颈缠。绵的暧。昧,还是眼神交流在此刻让二人感到更为迫切。 她轻轻推开他,手掌捧着他面颊,“仇彦青…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肯跟你回苏州。” “好,你说,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不是叫你赴汤蹈火,晚些时候你自会知道我的条件。” * 如此二人一道回到梁宅,面见兄长父母,说明想法,梁父梁母笑逐颜开,梁成栋见状并未反对,深吸气,警告仇彦青好生对待梁韫。 他板着脸,口气并不好。 谁知仇彦青躬身朝梁家人行一大礼,身体弯成折角,恭恭敬敬,“在我心中韫儿早就是最重要的人,而今梁家再度收下聘礼,待回到苏州她便还是我仇家明媒正娶的妻,我定将她捧在心上,如星抱月,如光逐晨。” 言讫梁家人狠狠一愣,先后红了红脸,连梁老爷都偏脸咳嗽了两声。 梁韫因这番漂亮话觑他,拿他那张口若悬河的嘴没办法。别人都怕承诺得太满,将来做不到落人话柄,他倒好,休离书的闹剧还历历在目,就敢在她家人面前“口出狂言”。 可他仇彦青就是有这种面不改色的本事,最擅四平八稳地油嘴滑舌。 “好了。”梁韫拉过他袖口,“我送你出去,你回去后就叫东霖将那些被你称作聘礼的东西抬来吧,中秋后我随你回苏州。” 仇彦青满口答应,笑着与她道:“不知中秋那日,我是否受邀?” 梁韫不自觉唇角上扬,“我和嫂嫂还有娘亲说好了中秋到山上求几支签,你要来就来。” 中秋这日,仇彦青早早打扮一番,叫东霖赶车来到梁宅门外。 梁家女眷准备好了一应上山要用的东西,计划傍晚打道回府,和和美美吃上一顿团圆饭。 山上要办的事有许多,往年中秋梁夫人都有上山为家里老少念佛的习惯,因而这又要还愿,又要吃斋饭,吃完斋饭下山前还要求签,事情安排起来还挺琐碎,仇彦青包揽下来,早早派人上山在寺庙收拾打点。 如此贴心周到,将梁成栋这亲生儿子都比了下去。其实这还只是梁夫人第三次见这位女婿,上回已经是几年前了,病得面色惨白,人也瘦削,只出来露一回面便回进屋里,看得人心都悬起,和如今根本截然不同。 若非相貌一致,真像是换了个人。 因而梁夫人有种莫名感受,就好像自己这才只是第一回嫁女,颇有种新女婿上门的新鲜感。 到了山上,梁夫人先领着儿媳前去还愿,去岁梁韫没上山来,自然也没有愿要还,但她以前也常来这,因此单独行动领着仇彦青四处闲逛。 他深吸一口山上寒凉舒畅的空气,“中秋上山,梁夫人真特立独行。” 梁韫答:“往年中秋我爹鲜少在家,不是在外头跑生意,就是在回来的船上。那时候我还没出生,我哥哥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水上有水匪,我娘担心我爹,就会在这时候到山上来为我们全家祈福。” 原来有这样一层缘故,仇彦青牵过她的手,朝寺里看去,“来都来了,你等会儿要不要也许个阖家团圆的愿?” 见她斜挑眉瞧自己,他咂舌,“反正我是要许的,许个和你生生世世不分离的愿。” “那你许吧,许完了记得你还欠我一个条件。” “你不说我也要问你,叫我答应你的条件究竟是什么?今天可是要揭晓了?” 梁韫反握他手,转向他道:“是,等会儿就向你揭晓,过会儿我说什么,你就照着我说的做。能办到吗?” “能。”他笑着颔首,“你就是叫我即刻上刀山,我换双厚点的靴子也就去了。” “油嘴滑舌。” 第68章 第68章主持这是要我改名? 这间寺庙很会做斋饭,简直能将豆腐做出百八十种不同样式。梁夫人常来这,说起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很有体会,饭桌上仇彦青没少捧她,笑吟吟赞得梁夫人脸都发红,只觉自己很有念佛的灵根。 梁韫嫂嫂道:“姑爷颇具慧眼,广元住持的确说过娘有佛缘,由此可见姑爷你也与佛有缘。” 这可将梁夫人说高兴了,“是,这说的对,都是有佛缘的,大少爷能逢凶化吉病中痊愈,也是命里有贵人相助。对了,过会儿你也和韫儿求个签。她信这个。” 仇彦 青看向梁韫,“倒不知你信佛,从未见你拜过神佛。” 她只是道:“我信好的,不信坏的,这怎么能算信佛。”梁韫不信佛,但信命,她相信一切皆有因果,皆是天定,自己能做的很少,不过是顺应天意,因此面对人生风浪才可处变不惊。 哪有什么运筹帷幄,不过是随波逐流,遵从本心。 仇彦青答应下来,“好,我来时就想着要为我和韫儿求一支签,看看老天对我们今后有何指示。” 本以为梁韫要叫他省省,谁知她道:“那要是下签呢?” 梁夫人咋舌,仇彦青却笑,“下签?我已经求得你的回心转意,即便是下签,也是我的上上签。”往后的日子只要能和她厮守,就一定是好的,差又能差到哪去。 这话说得熨帖,高兴得梁夫人都忘了责怪梁韫提不合时宜的问题,忙招呼众人往寺庙正殿去。小沙弥请他们稍候,广元主持稍后亲自来为几位解签。 梁夫人最先,在佛前敬香,心中默念疑问,摇出一支签文。上头是一篇诗文,只待师父来解。 仇彦青次之,接过梁韫递给他的签筒,重复梁夫人的举动,摇出签文。轮到梁韫,她摆手说少爷求的大抵就是她想问的,只等主持解签就是。 广元主持来在殿内与几人见礼,随后从梁夫人开始解签,这是一支上签,上书道:“此签端的喜非常,看看分明出吉祥;若问前程归宿地,余庆香火永辉光。”说的是诸事圆满,风和日丽。 梁夫人大喜,“快请主持帮我家姑爷看看。” 广元主持接过仇彦青手中签文,眉头一蹙,“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一日再少年;若还执迷不悔改,到底难逃祸与愆。此签乃下签。” 梁夫人连忙问:“怎会是下签?这签何解?” 广元主持说道:“不知施主在求签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仇彦青答:“姻缘。” “此签乃警世之签。说的是若固执己见不反省悔改,或会迷失其中,招致灾祸。” 这下仇彦青的神情也难看起来,他是不信这些的,可这签文未免贴切,说的不正是他在这段姻缘中的心境? “敢问此签何解?”他问。 “施主请随我来。” 几人心事重重跟着广元主持来在桌案旁,主持执笔,让仇彦青说出自己生辰八字和姓名,这时候俨然该答自己本名本姓,焦灼之际,梁韫抢白道:“仇怀溪,壬申年,七月十八,申时。” 广元主持捋捋须子,“我知道你是梁家的姑爷,在苏州经营造船厂,命不缺水,却又终日与水为伴,起名怀溪,虽是溪流但于你而言已是湍流急促,容易冲散姻缘。”主持思忖片刻,“你命中缺木,水又泄木,越发不好。” 仇彦青一愣,转而看向身侧梁韫,见她故作认真地听,不由想笑。还有什么回不过味来的,难怪要他跟着上山来,原来有这样一个安排。 “主持这是要我改名?” 梁夫人急了,“改名可是大事!大少爷你再想想,签文不是一锤定音,只是一种指引,想别的法子破局也是一样的。” “姓名不过一个代号,既然主持已给出解法,那我依从便是。” 既然本人都这样说了,梁夫人见他对和自己女儿的姻缘如此上心,自然也是欣慰,梁韫嫂嫂在边上瞧着掣了掣梁韫衣角,使眼色揶揄她,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她的安排。 梁韫昨日便让荷珠先行上山,带话给广元主持,请他襄助自己。梁夫人年年上山,主持也是看着梁韫长起来的长辈,出家人不打诳语,因此梁韫和盘托出,只求广元主持能够成全。 荷珠下山后,带回了主持的原话,广元主持说,若只是将名字还给那位施主,他没什么不能帮的,出家人无非是自度和度人,慈悲为本,解苦解惑。 广元主持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当中便夹着仇彦青的“彦青”。 名字自然是不会当场改的,仇彦青揣着纸张下山,要不了多久梁夫人和梁韫嫂嫂便会将名字犯冲的事传出去,将来就是他改了名字也师出有名,不是没缘由的。 当夜梁家摆酒贺中秋,仇彦青心情太好,席间说得多喝得多,他酒量并不过人,很快便红了脸,梁成栋见状还要灌他,誓要在酒桌上叫他知道知道厉害。 为此梁韫不得不替他挡下酒壶,“好了哥哥,他喝不了那么多,别再给他倒了。” “今次是中秋,一年能有几回?”听梁成栋说一年几回,梁韫就知道他也喝高了,拦是拦不住,只能和嫂嫂两个在旁看着,看架势总要喝趴下一个才能结束。 最后喝得两败俱伤,都靠别人架着才能回屋躺下。仇彦青喝多了酒,得以住进梁韫的同一间院落。 他好生难缠,说没醉,却像一滩烂泥似的扒在梁韫肩上,说醉了,又在躺下后抱紧她不撒手,附她耳畔念那段诗文。 “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一日再少年…若还执迷不悔改,到底难逃祸与愆……嗯,执迷不悔改,说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梁韫不搭话,接过荷珠递来的巾子,“好了,你出去吧,要是柏姑姑倒了茶来,就让她稍候,我有话和少爷说。” “是。”荷珠瞧着少爷粘人的模样暗叹稀奇,退了出去,再回头看看,男人两眼含春视线围着梁韫打转,只觉一室温馨,叫人忍俊不禁。 人都走了,仇彦青褪了碍事的外袍蹬到床尾,笑吟吟追问梁韫,“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说服人家一个方丈陪你打诳语的?” 梁韫将巾子给他,叫他自己擦,“这不是诳语,你们兄弟八字相同,广元方丈给出的解读并没有错。” “哦?” “当初仇老爷给你们兄弟二人起名“怀溪”“彦青”,便是一水一木,对应了仇家的造船厂。忽略了怀溪这名字从五行来看并不合适,而你的彦青二字,恰好弥补了命中五行。我就是想到这一层,才有了这个能把你名字改回来的法子。” 竟还有这样一番缘故,说起来那“怀溪”二字难道真的克他?要真信命,陆蓝茵该早早将他名字改了,说不定还不会病得那样凶险。 不过如今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沉寂了会儿,仇彦青不再提他,只道:“还是你有主意,难怪我那么爱听你的话。这么说来签筒里的签都是被你动过手脚的?” 梁韫如实答:“方丈要问的是你的五行,就是你摇出上签,他也能告诉你如何改名锦上添花。” “那就是我自己运气不好了?” 梁韫瞧他一眼,挑眉不置可否。 他笑起来,“也对,我的好运一定是用在了你身上,韫儿,你不知道这阵我心里有多高兴…我动身杭州以前连最坏的打算都做了,嘱托了严先生和匡晟照看造船厂,一心想的就是死皮赖脸在这待着,就是待上一年半载也要把你接回去。” 梁韫看向他,向他讨回那块巾子,“一年半载,那我还是答应得太快了,叫你这么容易便如愿。” 仇彦青假意递还,趁势一把拉过她手腕,将人带入怀中,严实裹在两臂之间,“如愿了,死都无憾了。” 梁韫习惯了他那张乱说乱蹭的嘴,懒得理睬,挣了一下,“放开我,我要回屋了。” “回去做什么?今天是中秋,你忍心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屋子里独守空房?” 梁韫直打他手,“有什么不忍心的,快松开。” 仇彦青哼笑着不肯放开,“你不忍心,你甚至不忍心让我做另一个人,韫儿,这便是你开出的条件对不对?要我做回仇彦青,不许我为你变成另一个人。”他的脸很热,深埋进梁韫颈窝。 他看出来那就是她开出的条件,想不到她开出的条件这样令人高兴。她可以跟他回去,但她回去是为了做仇彦青的妻子,不是别的任何人。 他缠得 梁韫面颊也微微发热,“你连放弃自己身份的事都做得出来,叫我怎么敢就这么和你回去?那你说我回去算什么?是被丈夫休回还是再嫁?” “当然是再嫁。”仇彦青听得堪称心潮澎湃,将人搂得很紧,恨不得心脏挨着心脏,“我连聘礼都拉来了,怎么不是再嫁?你是嫁给我,嫁给仇彦青,这出不了差错。” 梁韫叫他抱得肩胛都疼,可是半点不觉得难受,“那不就好了,这条件我定的不对吗?” “对,你说什么都对,我都听你的。”说到这觉得不够,该狠狠表忠心才是,“你怎么这么好,叫我觉得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就是真的,你且看我日后表现。” 没主意的男人愿意听女人话不稀奇,但一个心思深沉的男人愿意听自己女人的话,就格外令人心生动容。 何况他说得也不是虚假的甜言蜜语,他就是愿意听梁韫的,愿意做条盘踞玉兰枝头的竹叶青,蜷在她的花叶下本本分分,但要是谁来惊扰他们,他一定会从枝头窜出去狠狠咬他。 她扭脸过去瞧他,被他凑过来亲一亲,旋即闭眼装睡,不肯撒手放她离开。 第69章 第69章别再误会我们没名没分 中秋过后,梁夫人都开始催着梁韫回苏州,她是娘家岳母,自然不想女儿耽误夫家在苏州的生意。这也过去了十天半载,再不回去怕是不好。 “韫儿,你可曾和姑爷商量过几时回苏州?” 梁韫正搂着外甥女梅姐儿说笑,听母亲这样问,便答:“还没商量过,不过他不会催的。” “他不催是他体贴你,可你不能真让他久等啊。” “娘这就赶我了?” “我不是赶你,哪有当娘的嫌女儿在身边的时间长的?我是担心你们这才刚刚和好,拖久了造船厂那边有个什么事,因为咱们家耽误了不好,回头还是你们夫妻间的矛盾。” 原来是因为这个,梁韫笑一笑,叫梁夫人不必担心,不过心下也晓得自己该走了,否则看在家人眼里还不知要为她操心多少。如今梁夫人已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平日里闲着没事就是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看不得身边小辈没有着落。 于是梁韫和仇彦青便在不久之后动身了,留下他作为仇彦青送去的聘礼,辞别一家老少,踏上回苏州的路程。 这条路来来去去走了许多遍,沿途风景随心境发生着变化,有人陪着只觉时间过得极快,说话的功夫人已到了苏州,仇家的弟弟妹妹们都等急了,从门里跑出来迎接他们。 姝姐儿泪眼婆娑的,见着梁韫比见着哥哥还亲,上去将人搂着,求她别再和哥哥置气回娘家了。梁韫听她这样讲,自是一怔,姝姐儿虽然晓得“大哥哥”是仇彦青,可她并不晓得他和梁韫的那点事,除非—— 梁韫看向仇彦青,后者摸摸鼻子,凑过来低声说:“你走后姝姐儿六神无主,一日找我哭三回,我总要叫她知道真正该哭的人是我。” “你哭什么?”梁韫挣开他,挽着姝姐儿往门里去。 姝姐儿体谅她,擦擦泪轻声道:“我明白,我都能体会的,你们的事我不掺和也不会问,更不会乱说,我只想你还是我的嫂嫂,想你好好的,想你回来。” 这是仇姝的心里话,仇彦青告诉她时她其实是被吓懵了的,后来反应过来自己发懵竟不是出自兄嫂的关系,而是因为她在得知这段关系后,竟半点不感到恼羞成怒,反而觉得如此甚好……可不是得懵了? 那是多大逆不道的想法,竟然占据了她的脑海,可见她心中的天平早就偏向了后来者居上的仇彦青,觉得他不论是当哥哥还是当丈夫,都比前一位出色…… 来在屋内,闹哄哄的哥儿姐儿们都散了,林姨娘笑呵呵叫仇姝也回她院里去坐,别打搅梁韫休息。 “不碍的,我也有话要和姝姐儿说。”梁韫留下了仇姝,林姨娘见状也高兴,便嘱咐仇姝回匡家前到她院里去一趟,仇姝连声答应,在屋里挨着梁韫坐下。 “柏姑姑,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点心。荷珠,你到外头候着吧,等会儿需要了再叫你。”视线扫过屋内,最后落在仇彦青身上,“还有你,也先出去。” 仇彦青信手摘了颗桌上的葡萄来吃,“我也要出去?” 梁韫朝他摆摆手,“没看见我和姝姐儿有话要说?你要是女儿家就留下一起听,要不是,就趁早出去。” 仇姝附和道:“哥哥你快出去,我和嫂嫂真有话说呢!” 仇彦青笑了笑,“好,那你们说吧,我好像听见昭哥儿和放哥儿的声音,我出去看看。” 就这样支开了所有人,梁韫看向仇姝,仇姝看向梁韫,都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尴尬一笑,仇姝挠挠手背,“怎么这样看我?” “我以为你有话想问我,还等着你先开口呢。” “…我,我是想问,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实际上哥哥和我说的都差不多了,想来再问嫂嫂你一次也没什么不同。” “也是。” “嫂嫂。”仇姝摇摇她的手,揪心地告诉她,“你放心,你不提我不提,你不说我也不会问…其实哥哥已经说了很多了,我都理解,以后我会装不知道。” 梁韫瞧她这样“懂事”,只感到心疼和抱歉,顿了顿,忍不住问:“你就不怪我?” 仇姝大惊,“我怎么好怪你?”她摆手,“嫂嫂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我知道你不会拿婚姻开玩笑,做决定也都是深思熟虑,何况哥哥把话对我说得很清楚,我知道太太对你不好,我们家苛待了你,哥哥真心待你,我是说彦青哥哥,在他眼里你永远是第一位,不论造船厂还是他自己都排不上号,我能看到有个人这样待你好,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 在仇姝眼里,梁韫是家人,希望家人能过得好当属人之常情。 梁韫也早已拿仇姝当亲妹妹看待,心怀感激地挽她手说她真好,仇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恰逢此时柏姑姑端着点心进来,二人便将话匣子打开,吃着糕点说起别的生活琐事。 * 家里没有半点变化,要说最大的变化该是放哥儿,他前阵跟着师傅学了制图的真本事,这日拉回来一段木头说要照着图纸做艘小船出来,放到澡盆里,捉只小狗进去划船。 仇彦青说他异想天开,叫他拿出图纸来给嫂嫂看看,梁韫看那图纸就知道这船造不成,但还是鼓舞放哥儿,叫他一有问题就去问二叔或是匡晟,别不好意思。 放哥儿哪会不好意思,他好意思得很,动不动就往匡府跑,这下哥哥嫂嫂回来了,他都省得往外跑,有什么直接到述香居去问就都明白了。 这下好了,梁韫一回来,整天被仇姝仇放兄妹两个缠着,害仇彦青叫苦不迭,“这趟将你哄回来,竟是为他们两个。” 说这话的时候仇姝就在边上,摸摸鼻子,“哥哥,你是为了这个家把嫂嫂哄回来,怎么能只想着为自己呢?” 梁韫笑得直不起腰,对他道:“听听,姝姐儿比你有胸怀多了。” 正笑闹着,仇放从外头来了,瞧着有些苦恼,以为他是为着那艘没着落的小船,谁知他来在仇彦青跟前,小声问:“大哥哥,你得空去瞧瞧二叔吧,我觉着他怕是在外头听了什么传言,亦或是误会了什么。” 听仇放提起仇仕昌,几人面色都沉下来,仇姝担心地看向仇彦青,后者却叫仇放说清楚,二叔究竟说了什么叫他觉得不对劲。 仇放皱起眉,“二叔说你未必是我大哥哥…说你和嫂嫂……有辱家风。二叔是不是生病了?怎么睁眼说瞎话呢?你不是我大哥哥,还有谁是?” 仇彦青冷冷地哼了声,转而笑说:“二叔不是听说,是他始终认为一个垂死的病人不能痊愈,这是老人的固执,你不必听他的,也不必理睬。” 仇放点点 头,“我没有听他的,我觉得他说得不对,所以才来告诉你和嫂嫂。” 仇姝见状有些尴尬地领上弟弟到外头去,将厅堂留给哥嫂,仇彦青没主意似的问梁韫如何是好,被她白了一眼。 他笑起来,“二叔脾气刚直,的确眼里容不得沙子,但他也是不喜生事的,若非三叔多嘴,他不会在气头上对小孩子说这些话。” 梁韫也这样想,仇仕昌一定是生气的,但不至于对仇放这样说话,除非是仇仕杰怂恿拱火,让他愤愤不平,这才在仇放提起哥嫂时忍不住出言批评。 “给了那两个老家伙这么多的好处,怎么就不知恩图报呢?”仇彦青只觉得麻烦,毕竟仇仕杰仇仕昌要想在造船厂吃饭,还是得看他脸色,因此这事不棘手,只是膈应。 “这事你看着办吧。”梁韫没有仇彦青的厚脸皮,她能回来已是不易,只想和两个叔叔相安无事,“他们也没说错,你别闹大了。” 仇彦青知道她心虚畏惧两个叔叔,偏他最是护短,理亏也气势汹汹。 隔日他特意选个二位叔叔都在的时段,候在造船厂,笑呵呵进屋时仇仕杰似乎正和仇仕昌说着什么,见他入内,话都停滞嘴边。 “彦青,你怎么来了?” “造船厂我几乎日日都来,三叔怎么会这么问?” “啊是,只是鲜少见你来找我们两个,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仇彦青便也开门见山,“二叔三叔,昨日放哥儿归家,和我说了他听到的一些话。我觉得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多少有些过分了,你二位指望一个孩子如何解读‘有辱家风’这四个字。要我说,既然你们对我有怨,不妨把话都说给我听,何必转个弯呢?” 仇仕昌果真像个点着的炮仗,他从仇彦青进屋便板着个脸,这下更是逮到了机会发作,“这本就是你做得不对!怎么还怕人说?” “说了有什么用?”仇彦青无理辩三分,将矛盾转嫁,“二叔,你难道不好奇平日里义愤填膺的三叔为何在此时格外沉默?” 仇仕昌一愣,像在说你怎知他平日里义愤填膺。 仇彦青继续说道:“因为他太聪明,知道有的话可以对你说,但不能对我说,更知道有的话他自己虽不能说,却可以借你的嘴来达成目的。” 此话一出,仇仕杰的脸色都变了,“哎彦青侄儿,有话好好说,怎么好胡乱揣测起我呢?” “那是我的不是了,我向三叔你道歉。”仇彦青极好说话地拱拱手,却话锋一转,“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我的底线是仇家的弟弟妹妹和大少奶奶,谁要是踩着我的底线试探,别怪我翻脸不认。” 仇仕昌哼了声,仇仕杰陪个笑,“彦青侄儿这话说得,你再翻脸不也还是我的大侄子吗?难道你不是我的大侄儿?” 仇彦青根本不吃这套,死无对证,他是最不怕捅到明面上的,“不,我不是仇怀溪,没有他那么喜欢做表面功夫,我对造船厂也没有感情,大不了找个人出钱接手,卖了的钱我们三七分成。”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仇仕昌是不论如何不会同意卖掉造船厂的。 仇仕杰安抚下他,“侄儿这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呢。” 仇彦青道:“是不是玩笑三叔可以试试,如今我让二位叔叔在造船厂分红,望你们念着彦青给的好处,不要与我为难。试想若是仇怀溪掌权,可会让你们染指造船厂半分?” 这话是说到了痛点上,衬得他二人像两头白眼狼。仇仕昌皱眉提气,别开了眼。 仇仕杰拱拱手,“是是是,但我们说那些话的本意,也不是想掀起什么风浪,不过是身为长辈,对你做的那些事…哎……你看你,真是一句都说不得。” 既然他都装糊涂地找起了台阶,那仇彦青也不会将人逼到绝境。 他笑一笑,“叔叔是长辈,应当比我懂得分寸,因此我也从未警告过一句,这是见话说到了小孩子面前,才来请二位叔叔慎言。” “的确是你二叔气性太大了,有的话是断然不能对着孩子说的,二哥,的确是我们不对,我替你给侄儿道个歉,这事也就再也不提了。” 仇彦青抬手制止,反而拱手鞠了一躬,“长幼有序,彦青今日将二位叔叔请来说这些话已是唐突,望请见谅。”他忽而道:“对了,叔叔提醒了我,过几日我会为少奶奶办一场婚仪,她休离后便一直独身,回府也该有一场仪式,不会铺张,也不会请无关的人,只是叫二位叔叔知道一声,今后别再误会我们没名没分。” “啊这…”仇仕杰干笑,“我知道了,人去不成,礼会到的。” 不难想象他们走后会再怎样痛骂自己,但丑话已经说在前头,相信他们也不会再为逞口舌之快来招惹他,毕竟利益面前,家丑算什么?家里再丑,仇彦青都给了他们外头的光鲜。 大结局 第70章 第70章大结局 婚仪是仇彦青脑袋一热说出口的,他知道梁韫一定不想那么办。 她最怕行事招摇,要能相安无事最好,恨不得一辈子藏着掖着,又怎会做那些扎眼的事来惹仇家长辈不快。仇彦青倒是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才说婚仪不宴宾客,想以此说服梁韫和自己成婚。 “婚仪?我和你?”梁韫得知此事,第一反应便叫仇彦青措手不及,他皱起眉,“可不就是我和你,你还想和谁成婚?姓许的?我这就写一封请柬给他,挑个他赶不过来的日子,让他知道你嫁给了我还没空过来搅局。” 梁韫一怔,“你就那么喜欢编排人家,许大哥做不出那种事。” 他哼了声,“那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过你当时要是没去杭州,而是跑到长洲去投奔他,我一定大闹你们的酒席,叫宾客都知道你原和我是真心相爱,和许长安不过是迫于无奈搭伙。” 听他这一长串说出来,梁韫都觉得好笑,她根本从未想过嫁给许长安,更别谈他后面说的什么宾客、搭伙,“你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怎么总喜欢编排别人,明明是没做过的事,到你嘴里倒像是我有罪了。” “谁叫你问得那么难听。”仇彦青挨着她坐下,一歪身,躺在她腿上,伸手去撩拨她耳坠上的翡翠珠子,“反正这婚仪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我话都放出去了,你总得给我个名分。” “名分,我如今就在这里,还不算一个名分?” “这是你仇家儿媳的名分,可我还没有呢,我还没成过亲,只成这一回就想我们两个有身像样的衣服,摆一桌热闹的酒。” “找什么由头摆酒?中秋往后只有重阳,合适的日子只剩冬至,那可还有三个月。” 听她陪自己选起日子,仇彦青就知道成功了一半,捏捏她耳垂,“谁说一定要找个节日作掩护?就说是为我们重新开始,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地吃上一顿饭,没必要藏着掖着。何况中秋我、你、太太都不在,弟弟妹妹们可都盼着一顿团圆饭。” 他搬出弟弟妹妹,梁韫也有些动摇了,总觉得那场面会格外热闹温馨,“你就不怕节外生枝?” “都到这一步了,还能生出什么枝节?韫儿,别小心翼翼的,如今仇家是我们的仇家,没人能再逼你做不想做的事,也没人能威胁到我们,你大可以随心所欲一些。” 谨慎了那么多年,梁韫几乎从未随心所欲过,仅有的几次尝试,也都在他“诱导”之下,这婚仪无疑是 他的又一次引诱,犹如枝头新鲜欲滴的红果,引她摘下品尝。 “那好…从简就是了,不必让家里人知道由头,只我们两个心知肚明。” “好。”仇彦青起身答应得爽快,笑容不加掩饰,“只我们两个心知肚明,我喜欢这个说法。” 婚仪是一场家宴,因此仇彦青第一次上山将陆蓝茵请了下来,他知道陆蓝茵多半要找借口不走,特意叫东霖外出采买了些往年清馨馆常备的东西,没有空手上山。 陆蓝茵见他带着那么多东西来看自己,面上不表露,心里是大喜过望的,留他用了午膳,下晌她本来是要午睡的,和仇彦青说造船厂根本困都不困,只觉怀溪和彦青在这一刻重合,没有一个离开过自己。 “造船厂不过是按部就班,有二叔这根定海神针在,不必担心发生变动,至于三叔,他外头那些朋友人脉倒也有些用处,养着就养着了,好过让他望着造船厂眼馋再在暗地里给我和韫儿使绊子。” 前半句听得陆蓝茵心里舒坦,到最后一句“我和韫儿”,说得她叹口气,嗯了声,露出个疲乏的神态,像是要午睡了。 仇彦青顺势道:“太太累了就休息吧,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下月初一我和韫儿要摆酒,到时我会派人上山来接你,还请太太赏光。” “摆酒?”陆蓝茵一个哈欠咽回去,惊诧地问:“喜酒?” “是喜酒,不过只当家宴来办,在望园摆上一桌让弟弟妹妹们高兴高兴。” 陆蓝茵显然松了口气,转而不大情愿,“我都搬出来不碍你们的眼了,怎么你们还找我的不痛快?” “横竖我话带到了,是韫儿觉得我该知会太太一声,她说你是我的生母,酒席之前我不论如何都该上山一趟。”仇彦青说到这起身告辞,姿态端稳,“下月初一,太太不必现在给我答复。” 他都搬出了“生母”二字,叫陆蓝茵如何不动恻隐之心,血脉相连, “彦青!”仇彦青临走时,陆蓝茵叫住了他,“你当真舍不下她,一定要和她在一起?” 仇彦青称是,“非她不娶。” * 喜酒梁韫本想自己操持,但仇彦青说那不合规矩,没有新妇自己操心自己的喜事。于是当日的一应物品都交给了兰鸢,她如今在述香居主屋帮手,顶替了苏嬷嬷的缺,办事十分得力有分寸。 望园上下也不管她叫姨娘,因为总感觉她不受宠,平日里不见大少爷和她待在一处,充其量是个大丫鬟,称不上姨娘。 仇彦青有意将她送回庄上,梁韫却说就这样让她留在述香居也很好,仇彦青不同意,“眼下你觉得她留在述香居无碍,那将来呢?你我养个孩儿大了,是叫她姨娘还是姑姑?” 梁韫脸色微红,镇定道:“这样说是有道理,但人是你从庄上以纳妾的名头带回来的,这再送回去又算什么?她如何自处?”说起来,人还是她为了给仇彦青纳妾,才使他从庄上接来的,要不是自己也没有这份因果,所以格外不想兰鸢过得不好。 仇彦青全然不这样想,“这种场面话我最会讲,你还担心这个?你觉得这样对她好,她未必承你的情,与其在这空耗着年华,不如回去另谋出处,要担心她有过这段经历嫁不好,我们就送佛送到西替她做个媒。” 梁韫被说服了,她想到了从前的自己,在仇家守着活寡,那滋味并不好受,“那过阵子我去和她提吧,叫她自己也考虑考虑。” 过阵子总要过了她自己的酒席,眼下梁韫也没有功夫去插手别人的终身大事,说来奇怪,分明是一场打着家宴名头的聚首,她却没有“做贼心虚”的紧张。 她嫁过一次人,即便是三书六礼过程漫长,筹备了小半年的婚仪都叫她在出嫁前夜紧张得难以入睡。 原来嫁给一个陌生人,和嫁给一个相知相爱的人,是孑然不同的心情。第一次婚仪,她带着小姑娘的憧憬,带着梁家女儿的责任,带着对仇家报恩的心情,嫁给了一个病重的男人。 婚前媒人自然将新郎官说得千般万般好,说得就像是只要娶了她,就是娶了一味良药,只需一个晚上就能药到病除,和她从此做一对寻常恩爱夫妻。谁知道盖头掀开只看到一个枯瘦安静的男人,衣裳越红,衬得人越是惨白。 这样的新婚夜,便奠定了她和丈夫不会美满的婚姻,梁韫无法爱上他,只能尽力做好仇家长媳来弥补自己身为妻子的失职。 嫁错了人,哪怕有婚姻约束,她不也还是生出异心,和仇彦青有了纠缠。 而嫁给仇彦青,她没有包袱,即便他提得突然,也就如同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而然,虽然不再有小姑娘的憧憬,却向往着一份心安。 何况他一定是憧憬的。 梁韫知道他那点攀比心,若不满足他办一场婚仪,他心里一定不舒服,觉得自己不比仇怀溪,总像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有心结,总要求个“公平”。 家宴当日陆蓝茵果然还是来了,不过她说自己近日休息得不大好,吃过饭想早些回,就不久陪了,更不会留宿过夜。大家伙都还拿她当大长辈,自然她说什么是什么,小辈们恭恭敬敬地给她敬茶,请她上座。 仇放嘴甜地在桌上张望,“真好啊,大哥哥和嫂嫂都在,太太也回来了,咱们真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中秋的时候我还难过呢,第一次长房一个人都不在,只有我们几个搭了个草台班子,那哪还叫团圆?” 陆蓝茵心里不好受,面上看不出,但仇姝却是知道弟弟这番话有些戳心窝子,忙道:“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个中秋我不在才难过的?真没良心,枉我隔天还回娘家来见你和姨娘。” “我可没那么说,你不在不也不算团圆吗?”仇放朝匡晟努努嘴,“和姐夫成一家人了。” 仇姝拿胳膊肘搡他,“我到哪都和你是一家的!” 林姨娘笑起来,“是,都是一家的。” 那高姨娘见状也道:“是啊,昭哥儿放哥儿姝姐儿,你们三个要互帮互助,特别是你啊昭儿,小时候和放哥儿打打闹闹的,见着什么东西都要争抢,现在长大了不争了,反而不在一块儿玩了。” 高姨娘也是见自家哥儿不求上进,说去学造船,喊得最大声,结果现在也比不上放哥儿的天赋和努力,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梁韫说道:“不然就叫昭哥儿跟着他哥哥一段日子,看看他的长处在哪里,将来就让他往那方向去。” 昭哥儿的哥哥,那不就是顶头大哥?高姨娘和林姨娘具是一愣,陆蓝茵更是错愕。 仇彦青笑起来,“好啊,你嫂嫂说得对,这家里怕是只有我降得住你,你跟我学一阵,能学到东西最好,学不到也调调你的脾性。” “还不谢谢你大哥哥?”高姨娘连忙在桌子底下带了仇昭一把,将人拔起来。仇昭正惊讶呢,起身道谢,说了说自己会好好学的决心,仇彦青叫他坐回去,不必要这样一惊一乍的。 这下这顿饭吃得高姨娘也是喜笑颜开,所有人都倍感关怀。高姨娘说道:“瞧少奶奶今日穿的石榴红小褂,我们也该穿得红火些才是,真像过年似的!我这就叫人回院里去取。” “嗳就这么着吧。”仇姝制止,“韫嫂嫂今日多好看,就让她一枝独秀,咱们不抢风头!” 林姨娘不知内情担心她说错话,眼看你一言我一语话头要说到梁韫今日的红装上,仇彦青笑了笑,“这衣裳是我叫人新做的,瞧,我这身檀香色的袄子也是一起做的,可还相称?” 众人见他新袄领口滚一圈红狐狸皮毛,称他二人今日穿得喜庆。 林姨娘不禁赞叹,“果真是一双璧人,这平常的日子稍加打扮都像是新娘子新郎官似的,来,我敬敬新娘子和新郎官。” 有了这番打趣,大家都不约而同敬起酒来。弟弟妹妹嘴甜地一口一个新娘子新郎官,最后沿桌只剩陆蓝茵默默不语,仇彦青含笑举杯。 “太太,我和韫儿敬你一杯。” 他和梁韫提杯敬陆蓝茵,陆蓝茵面上还是有些怅然,但手已提起酒杯,没多说什么,只道声好,随后抿了一口。 这一杯酒,虽不能说认可,但也默认了 他们的这场喜酒,和饮下这杯酒的背后含义。 往后梁韫和仇彦青就是夫妻了。 酒过三巡陆蓝茵面上浮现醉意和疲态,姨娘想留她在清馨馆过夜,别大晚上披星戴月地赶回山上,那多辛苦,却被陆蓝茵婉拒,执意离开了望园。仇彦青拢着手炉将人送出去,回来时酒桌已经撤了,大家都陆陆续续回屋,仇姝也和梁韫作别回了匡府。 梁韫远远瞧着仇彦青从夜色之中走来,将手炉递给了东霖,她担心他受寒心脏不舒服,走过去要将手炉讨回来,却被仇彦青握住了手,“我不冷。” 握住她的一双手温暖有力,“韫儿,我不需要你这样小心翼翼的呵护,我心里有数,也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梁韫不信,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在廊下走,“你先头都在我面前撒泼打滚地喊心疼了,还不算弱不禁风?” 她一提,他也想起来,那次追她到客舍去犯了心疾,心上抽痛,便在她面前扮了扮可怜,博取同情。 他从东霖手上接过灯笼,自己提着,为梁韫照亮前路,“对你当然不一样,换个旁人在我边上,我就是爬在地上满屋子找药,也不会哼哼半句。” “你少装没事人。”梁韫忽然有些担忧,自己鲜少见他发病,平日里他更是瞧不出病态,因而从未仔细盘问,“你这病到底算不算严重?别不当回事,还有你那吃的药,我看你平日里只吃那一种,可是得常备着?是什么药?寻常药铺能抓不能?” 她问得紧张,二人走着,仇彦青将牵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触,笑起来,“不严重,伴着我许多年,和老朋友似的,有时候半年不发作一回我还觉得不习惯呢。做什么这样看我?我说真的,病久了都是这样想的。至于药呢,就是益气养心的补药,党参、黄芪、炙甘草,都是清河那边的大夫每月捎来,吴县不知道有没有药铺能抓,我没在这瞧过病也不清楚。怎么?韫儿问这么仔细,可是要掌管我的药罐子?” 梁韫记住了,“明日我到药铺去问问,最好先叫大夫给你号过脉,看看你如今需不需要调整哪味药的药量,是药三分毒,若症状轻了,多吃总是不好的。” 在心病上仇彦青久病成医,平日自己对药量也有所把控,不过那总是梁韫一片好心,她担心他,总要请大夫瞧过才作准,“好,都听你的,明日就叫东霖去请个大夫来。” 说着话二人来在述香居主屋门前,梁家惊讶发现里头竟提前布置过,摆着红烛和合卺酒,甚至在两座之间贴上了大红喜字。 “…这是你叫兰鸢布置的?” 仇彦青笑着颔首称是,“你知道我一向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人,既然办都办了,当然不能少了任何一个环节。”顿一顿,凑到她耳边去,用他最擅长的语调戏一戏她,“特别…是最后一环。” 梁韫红了耳廓,只好别过脸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你心思这样缜密,我早该猜到屋里你也不会落下。” “那是自然,我盼这一日许久。”怕梁韫误会他在油嘴滑舌,笑着继续说道:“小时候我会后悔自己偷听到了大人的谈话,突然知道自己被家人所抛,从此看家不是家,庄子也成了个关住我的牢笼。” 红烛下他眼底晶莹明亮,却笑着,不似感伤。 梁韫不由蹙眉,“都过去了,你再也不必担心身边没有家人,望园里所有人都喜欢你,这里就是你家,一直都是。” 仇彦青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声低如琴弦微动,“望园里有弟弟妹妹,有你,这就是我家。真好,韫儿你知道吗?你肯原谅我,这于我而言,已是做梦一般。” 梁韫当然明白,当初若他选择一意孤行毁了仇家,便放弃了她。积怨再深,终究难抵爱人的诱惑,他希望爱人,更希望被爱。 毁了仇家也毁了终身幸福,那不值当。仇彦青对仇家的恨一辈子难以淡忘,但比起恨,还有更多更值得他去感受的事物。 梁韫从来知晓他心中隐痛,将那腰身轻轻环住,“…不是梦,我真的需要你,我原谅你也是真的谅解你。若我是你,或许做不到你的隐忍,更做不到你如今的豁达。” 仇彦青朗然一笑,“好,你需要我,而我也立誓会和你走下去。这次,没有人会欺骗你,也没有人再丢下我。” 他执起桌案两只酒盏,将其中一只递给梁韫,她也会意,自然地与他两臂交缠,在红烛映照的囍字下,交杯饮下象征婚姻盟誓的合卺酒。 红烛摇影,酒色微漾。铜炉香尽,红绸落地无声。 此夜无言,风也静,唯余新月一钩,照亮二人未来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