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我不得善终》
1. 一个人
《因为他我不得善终》
文/有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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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要离开了吗?”
我看着被推到眼前的时装杂志和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心中生出几分落寞。
把自己私人物品处理完的女孩儿伸手抱了抱我,笑容中有释然,有不舍,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羡慕。
对我的羡慕。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令人羡慕的。
这是我游荡在这个世界的第四年。
二十四岁那年,我从名牌大学毕业却没有走向既定的光明前程,于是破罐子破摔地将自己的生活搅得一团乱之后,毅然选择重开。
那时的我是放松的。
这里游荡着无数条未被遗忘的灵魂,我们自得其乐,我们无所顾忌,直到再没有人记得,我们才得以重新投胎。
第一年,我认识了很多朋友,也送走了很多朋友。
第二年,我在跟朋友们踏青的途中,找到了我的爸爸。
没想到除我之外,竟然还有人在想念着他。
我喜不自胜,拉着他啰里八嗦地讲了很多事。讲大学的课业,讲楼前的白玉兰花,讲常去的饭馆换了老板,讲好人好报,讲罪有应得。
老孟慈眉善目地听着,明明是笑吟吟的,我却从那眼神中感受到了心疼和难过。
我机灵地戳穿并安慰道:“老孟,这就是你自私了。我来找你,不好吗?一个人多孤单啊。”
因为有老孟在,我终于有机会弥补遗憾。所以第三年的我过得非常非常非常无数个非常的开心。
好吧。这样想来,我的确是令人羡慕的。
我托着脸,晃荡着老孟给我打造的秋千,渐渐地从朋友离开的悲伤中游离出来,琢磨起待会儿和老孟吃什么。
老孟就是有这种能力,能治愈我感受到的一切悲伤。
要不去吃西餐吧。我知道一家新开的死贵死贵的西餐厅,我和老孟还没去吃过呢。
反正我们有钱,说不准什么时候也要离开了,得及时行乐啊。
说起钱,在这个世界大家也是需要靠劳动获取薪水的,但得益于我那几年给老孟烧了太多太多的钱,老孟俨然成了个小富翁,不用吃朝九晚五当牛马的苦。
而我顺利地做起了游手好闲的富二代。
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很快,我们迎来了又一年的冬天。
外面天地一片白,好不漂亮,但我曾经在雪夜里失去过老孟一次,从那之后,我讨厌雪天。因为哭得太久伤了眼睛,一度患上了雪盲症。
所以我不喜欢在冬天出门,甚至勒令老孟也不能出门。
可即便我已经小心翼翼到这般地步,仍然影响不了老孟终有一天会离开我的结果。
那天老孟罕见地睡了懒觉,我挥着锅铲敲开他房门的时候,老孟慢吞吞地从床上站起来,艰难地朝我走来。
我眨眼,再眨眼。
我送别了无数朋友,所以对这样的状态无比熟悉。我已经预感到即将要发生什么。
被遗忘只是一瞬间的事,等那位尚在人世的亲友费力想也想不起自己遗忘了什么事时,便彻底地割舍了这一段感情联系。
“爸该走了。”老孟同样预感到即将要发生的事。
我喃喃着“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手伸到虚空,却只能穿过男人的身体,什么也无法挽回。
“囡囡照顾好自己,要多笑笑,不要让老爸担心。”
老孟抬起双臂,却没能抱到我。
话音刚落,捆缚在老孟身上的最后一条隐形的线崩断,我又一次失去了爸爸。
春天来了,冰河消融,繁花盛开。夏天到了,蝉鸣不绝,骄阳似火。秋风温柔又残忍,卷走了热闹,留下荒凉。这一年的冬雪夜依旧寒冷而漫长。
四季轮回,人来人去。我变得无心看风景,对各种新的玩意儿丧失兴趣,不再为结识了新朋友开心,不再在送别老朋友时难过。
对于这种雷劈下来都不躲的麻木状态,我一回生二回熟。
我一天天数着日子,期待着自己彻底离开的那天。
但我越想离开,越不能如愿,成了令别人羡慕又唏嘘的“老妖怪”。
羡慕的是,竟然有人经久不息地想念我。
又唏嘘,人间盛景,岁月峥嵘,我只能背负着这份思念,不得善终。
-
这种“生不得,死不去”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我终于振作起来。没有人给我写信,没有人在我墓前说话,我真的要怀疑是不是官方的统计程序出现BUG。
在我去官方办公室投诉了数次后,终于有工作人员接待了我。
对方语气笃定地答复:“女士,的确还有一个人记得你。你看,前天是清明节,你的个人账户有一笔大额资金进账。”
我震惊又气愤,想要骂人。克制住暴躁情绪,我咬牙切齿地问:“能查到这个人是谁吗?”
不会是谁大过节的哭错坟了吧。
“抱歉女士,不可以。”工作人员笑容标准而礼貌。
怀揣着巨额存款,我却丁点儿不想笑。
我不知道办公室有几位值班的工作人员,但我一年去四次的频率保持了整整三年,次次见到的都是新面孔。
他们笑容标准而礼貌,口径默契且统一。
“女士,的确还有人记得你。”
“抱歉女士,不可以。”
从最初心想“熬呗,谁能熬得过谁”的息事宁人,到如今诅咒“这个人怎么还不死”的恶毒敌对。我简直快要被气死了。
哦,我根本没办法去死。
我坐在秋千上,一脸苦大仇深,绞尽脑汁地回忆到底是什么人能记自己这么多年。
我从小到大讨人喜欢,但不是个善良温柔的姑娘,尤其是老孟第一次离开我后的那段时间,我易怒暴躁,经常没事找事。
不亲近的人对我敬而远之,亲近的人被迫包容着我无休止的坏脾气。
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个遍,然后我拍拍屁股,丢下一堆烂摊子离开了他们。
所以我很笃定地认为,在我死后不会有人怀念我。
更不会有人一记便记了这么多年。
所以是谁呢?
罢了,我连自己叫什么都快忘记了,怎么可能想起那些曾经被我辜负、伤害过的人呢。
可能是我想要投胎的渴望远超那人对我的思念,所以在又一次去办公室咨询时,我得知了一条投胎的特殊通道——在办公室形象岗服役满十年便可以获得投胎机会。
我喜不自胜,踊跃地报名,很快开始了站岗工作。
在这里,我很少去思考到底是谁对本姑娘念念不完,只是偶尔想想老孟,大多时候我都在盯着面前三岔路口处经过的男男女女,看他们或悲伤或喜悦,或相聚或分别。
春来暑往,秋收冬藏,我经历了上百次风霜雨雪,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天的工作。
“祝贺。您填写完这份表格中的个人信息,便可以去往投胎处排队。”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把一张打印纸推到我面前。
我激动地道谢,捏着笔杆的手指忍不住颤动,仿佛在为这一年来风雨无阻的坚持鼓掌。
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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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落在纸面上,我却迟迟没有落笔。
表格第一栏的必填项,是姓名。
大家在这个世界行走,都是以代号区别。别人不知道我曾经叫什么,我对别人叫什么也不会感兴趣。
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五,都没有本质的区别。
在老孟第二次离开我后,再没有人叫过我的姓名。
“姓名不填或者填写不准确可以吗?”
“不可以的哦亲。必填项是必须要填写的。我们会进行背调,如果信息审查后发现问题,您将失去这次投胎资格。”工作人员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我陷入了沉默,大脑一片空白,只觉自己被狠狠地戏耍了一番。
站岗的这十年间,我消极地想过,如果这个特殊政策在我完成前便截止了,毕竟活动最终解释权归主办方所有,那我这一年的辛苦和期待岂不是都打了水漂,所以我暗自下定决心,如果官方敢耍我,那我一定会大闹办公室,大不了就以死相逼。
反正烂命一条,无牵无挂,干就完事儿了。
谁曾想我顺利拿到名额后,竟是这样一番光景。
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整个人趴在服务窗口的大理石台面上,脑袋使劲往前探,试图透过玻璃窗看清工作人员面前的电脑屏幕:“能麻烦帮我查一下,不走特殊通道的话,我现在满足投胎条件了吗?”
工作人员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几下,很快回答我:“抱歉女士,不可以。”
“竟然还有人记得我?”
“是的女士,还有一位。”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这个人得有多恨我啊。
千万别让我知道这人是谁,否则我一定将他狠狠地——算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埋头,愤愤地握着笔杆,给自己胡编了一个姓名,磨磨蹭蹭地填完了表格。
递交时,我死死地盯着自己瞎写的姓名,最终放弃了修改的打算。
再改一次,也写不出正确答案。
七天审查期一闪而过,结果可想而知,审查没通过。我因为信息造假,失去了自己辛苦获得的投胎机会。
经过这一番折腾,我发现自己已经不着急投胎了。
我现在一心想见到这个罪魁祸首,等这人死的那天,我要用自己个人账户里的所有存款,包下这里所有的LED广告屏,放一整夜的烟花,还要请舞龙舞狮队伍,好好地庆祝一番。
如果可以,我要给每一个活着的人托梦,让他们都牢牢地记得这个人。
我也要这人不得善终。
“女士……女士!”服务窗口的工作人员抬高嗓音,拽回了我的思绪。
是的,我因为咨询托梦业务又一次来到了官方办公室。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既然可以托梦,我不妨给那位罪魁祸首托一次梦,问问对方为什么不放过自己,或者从对方那里打探一下我的姓名。
我定睛,听清工作人员对我说:“因系统维修,托梦业务将暂停三个月。具体恢复时间,还需等待通知。”
“……”一句脏话卡在嗓子眼,我真的是服了。
大写的服。
我下辈子是要投胎成扫把星吗?否则怎么能这么倒霉。
在我准备起身离开这把并不舒适的座椅,打算出门后立刻左拐再一次投诉时,这名工作人员又一次开口了。
“鉴于您的个人账户存款高达九位数,已升级成VVVVVIP客户。今天虽无法开展托梦业务,但您有一次以魂魄形态回到人间和对方见面的机会。请问是否需要?”
“?”
2. 双人床
02
我刚说完“可以”两个字,没等咨询这种形式的见面有什么限制,只感觉到有人力气极大地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
一阵天旋地转后,我被迫穿过某道隐形屏障,踉跄着来到一处熟悉又陌生的狭小空间。
所谓狭小,是相对性的。在我游荡的那个世界,不论是私人环境还是公共场所,都是没有边界的,就像是处在迷雾之中,只要你敢想,那里便可以无限大,也可以无限小。
而此刻所处的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清晰而真实的。
视线从窗外的白玉兰花枝上收回,我适才记起来,这是我以前的家。
百平的房子被分割出三室两厅的格局,并不算宽敞,加之生活了十数年,鸡零狗碎的杂物不少,乍一看俨然像是个小杂货铺。但好在空间利用得充分,活动动线清晰合理,生活在这里,只觉温馨。
我自由穿梭在各个房间,老孟的房间依旧整洁,但家具上肉眼可见地积了层薄薄的灰尘。
对比之下,客餐厅便有些乱了。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有人来过,茶几旁放着大喇喇敞着口的外卖垃圾,烟灰缸里有几个捻灭的烟头,地毯上有未清理的半截烟灰,不难看出这位访客不讲究的生活习惯。
我脑海中闪过某道人影,依稀猜到访客是谁,但转念又摇头否定了。
他不抽烟。
玄关鞋柜没有女士皮鞋和男生的运动板鞋,主卧衣柜里没有女性衣物,床尾摆放梳妆台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面积最小的那间卧室床铺整洁,早已恢复回了兼顾客房和杂物间的样子。
所以不可能是他。
我尝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家,最终失神地回到了自己刚回来时险些跌倒的那个位置,适才注意到面前的斗柜上,摆着的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
防尘玻璃浅浅地倒映出我此刻的惊愕神情,那标志姣好的容貌和黑白照片中的女孩如出一辙。
这是我的照片,遗照。
我神思回笼,猛得记起自己回来的目的——看看是谁这么执着,害我投胎不成。
正咬牙切齿地暗自叫嚣着,我听到客厅里传来开门声。
有人来了。
我义愤填膺地回到客厅,很快便僵站在原地。
我几乎快要认不出眼前的男人了。他把电脑包放到柜子上,开了鞋柜换鞋子,似乎又长高了些,但都这个年纪了个头儿不该长了,估计是体型瘦了和气场锋利的缘故,造成了这样的错觉。
他今年有三十岁了吧,这幅西装裹身,皮鞋锃亮的社会精英打扮挺符合我对他这个年纪的想象。
就是有几分颓废,好像对生活没有丝毫的激情和热爱,精神面貌不够积极。
不过想想,当资本家的牛马哪有不疯的。
“你还来这里做什么?”我出声后才意识到他根本听不见,对方自顾自地进厨房开冰箱拿东西。
我灵活地跟在他身边,看他从冷藏室拿出最后一罐啤酒,然后回到客厅。
“贺舟啊贺舟,原来你也没什么厉害的,上个班都能疲惫成这样,一个月挣几个窝囊废啊。你肯定不知道我现在过得多滋润,个人账户九位数存款,每天一睁眼,只要想想怎么潇洒就好……”
得不到回应,也不影响我雀跃亢奋地输出着。
但随着贺舟轻车熟路地找到掉在沙发旁边的纸巾盒,把易拉罐溢出的啤酒沫擦掉,又从茶几下面摸出被汽车杂志盖住的烟和打火机,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贺舟对这里太熟悉了,熟悉到仿佛今早上班前,他便生活在这里一样。
我动作迅速地又去了趟客房,把里里外外确认了个遍,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最终在衣柜里看到了属于成年男性的衣裤,在床头柜上看到了他摘下忘记戴回去的男士腕表。
房间整体的陈设没有变动,令我以为没有人住在这个房间。
如果我现在能拿得起东西,我一定会捡起沙发边的抱枕,狠狠地朝着贺舟砸去。
“好啊。贺舟你这个狗东西竟然在我死后霸占了我家的房子!吃绝户呢你!”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气急败坏地在他面前跺脚叫嚣。
看贺舟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愈发生气,盘腿坐到另一半沙发上,掩耳盗铃般,和他隔着一段距离,侧坐着,把后背留给他。
“算了,看在你还留着我的遗像的份上,我大度地原谅你了。那九位数的存款是不是你烧给我的?谢谢啊。这房子你想住就住吧,反正我跟爸爸是没有这个福气了,谢谢你保留了原貌,真的谢谢——”
贺舟突然间起身,我被吓了一跳,及时噤声。
但贺舟只是走向了影视柜,按开电源插座,打开了电视机,调到购物频道。
浮夸的导购词,让房间一下子热闹起来。
我的注意力却落在方才被贺舟不小心碰翻的收纳篮上,他只是潦草地顺手收拾,遗漏了一张卡片在地板上。
我闪身过去,歪着头盯了半晌,又朝没有顶盖的收纳篮里望望,全都是结婚请柬,不过样式不同,有的花哨有的简约。
我疑惑地眨了眨眼,诧异:“这是别人的请柬,还是你要结婚了啊。大多数人在你这个年纪确实该考虑结婚的事了。但就你这种生活状态,下班到家饭也不做,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跟你过啊。”
听见门铃响,我陡然坐直,以为真被我猜准了,是贺舟的未婚妻来了。
没等我跟上开门的贺舟,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道仓促的男声:“你的外卖到了。”
我瞬间失落地耷拉下脑袋,懒得跟过去看他买了什么。
盲猜是晚饭。
我继续不停地变化着歪头的角度,试图在这一筐凌乱的请柬上找到新郎和新娘的名字。
贺舟拿着外卖去了厨房,放了一部分到冰箱里,然后拿着剩余的回了客厅。我瞟了眼,发现除了晚饭,贺舟还买了啤酒和香烟。
他是有瘾吧!!
也幸好我没有嗅觉,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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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二手烟的浓度,我非当场肺癌去世不可。
想要教育他几句的念头硬生生忍住,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之所以觉得他长高了,是因为在我的心中,逃避地遗忘掉成年后的他,只记住了他十六七岁的样子。
那时的他尖锐、自卑,那双冷漠的眼睛永远在走神,好像眼底萦绕在一片的散不开的积雨云。
此刻的他,简直比那年的状态还要令人心疼。
是出什么事了吗?
谈婚论嫁的未婚妻把他甩了?还是工作不顺被老板优化了?
又或者是被诈骗了几十万,感觉人生失去了意义。
总不是想我想得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吧。
我被自己最后这个猜测逗得笑了会儿,才挨着他坐下,语重心长地说:“贺舟啊,人生不过三万天,很多人连一万天都活不到,就比如我。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兮兮呢。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装可怜博同情呢。嗨呀,现在小姑娘都不吃这一套了,在这个女性觉醒的时代,大家都慕强懂吗?再说,这里除了我这个鬼,谁能看见你装忧郁啊。快点把饭吃完,洗洗睡吧。明天还得起床上班呢。”
我单口相声说得口干舌燥,等我终于歇歇喘口气时,身后捏易拉罐的细碎声音已经消失,贺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灌酒,人斜斜地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无奈叹气,心说哥们儿你好歹刷个牙再睡啊。
你要是我男朋友我肯定一脚把你踹下床。
不对,是直接踹出家门!
我百无聊赖地绕着茶几跳来蹦去,数着贺舟一晚上喝了几罐。
数到最后我只觉心累,瘫在沙发上抬脚,假装能踢到贺舟似的把人往远处拨了拨。
可能是被感染了困意,我打了个哈欠,心中叹气。
你怎么混成这个熊样了啊,太不争气了。
夜色沉沉,楼上邻居家那个爱蹦跶的小孩已经长大懂事了,楼下经常写不对作业被父母挥着藤条轮番上阵教训的中学生早考上了大学,整栋楼静悄悄的。
我不知道自己盯着贺舟看了多久,又是第一次伸手试图触碰他的睫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
在我即将要睡着的时候,我被贺舟诈尸般起身的动静惊醒。
我盘腿坐好,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看见贺舟非但没有去洗漱或者回卧室睡觉,而是径自进了厨房,打开了冰箱。
他竟然还要喝酒?!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非常想把人骂醒。
但下一秒,我注意到贺舟手里的东西,是一个六寸的香菜蛋糕。
贺舟从茶几上拿了打火机,把插好的蜡烛点燃。我默不作声地挪到他对面,看见摇晃的烛光倒影在男人黯淡的眼底。
“生日快乐,今年还是你喜欢的香菜蛋糕。”贺舟视线越过蛋糕,看向对面我在位置,如是说。
窗外玉兰花开,是春天。
贺舟的生日在秋天,这个家里,在春天过生日的人只有我。
3. 三岔路
03
贺舟从来不吃香菜,但我特别爱吃。
每每同桌吃饭,我都会极其霸道地要求老爸或者饭馆厨师在菜肴里放大量的香菜,看到贺舟敢怒不敢言地紧皱着鼻头的样子,我便说不出来的开心。
这个哑巴,不喜欢吃也不说,就喜欢一个人憋着。
为了惩罚他这个坏习惯,有年贺舟生日,我故意定了一个香菜蛋糕。
看他又一次露出那副不喜欢但不说的隐忍委屈样儿,我立刻振振有词地说道:“如果有人能在我过生日时准备香菜蛋糕,那我肯定会记他一辈子的。”
贺舟冷淡地回:“就冲这个香菜蛋糕,我也会记你一辈子。”
“干嘛?你也喜欢吃香菜啊?那太巧了。”看见贺舟咬紧后槽牙的动作,我再接再厉道,“这可是我精挑细选好久的,你可要多吃点儿。”
我捧着蛋糕,仰脸望着他,一脸期待。
贺舟嘴角动了又动,终于憋出来个答案:“不喜欢。”
“什么?”我假装没听见。
贺舟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眼睛,被逼出来脾气:“我说,我不喜欢吃香菜。”
我“哦”了声,咕哝:“不喜欢就不喜欢呗,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我记得那之后,贺舟的确变得爱表达了。但着实有些太爱表达了,故意针对我似的,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总之就是很难伺候。
时过境迁,一个香菜蛋糕成了刻舟求剑的那道刻痕,让我想起了这件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
“不是说死也不吃香菜吗?现在咽得下去了?学人精!”我沉默良久才憋出来这一句话。
看着贺舟对着蛋糕愣神,看着贺舟把快燃到底的蜡烛吹灭,看着他吃了一口蛋糕便控制不住地抱着垃圾桶呕吐起来。
再抬头时他眼下隐约可见两道泛着光的泪痕。
我别开眼,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
我从来没想到,贺舟会是那个在我死后很多年仍然记得我的人,并且是唯一记得我的人。
我对贺舟实在算不上好,在学校里看他不顺眼,回到家挑他的毛病。
如果说贺舟对所有人都尖锐冷漠,包括我。那我便是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除了贺舟。
我讨厌他,他也知道我讨厌他。就连我说喜欢他的时候,也是在讨厌他。
能让我欣赏的人,不说驾着七彩祥云上天入地,那也得是周正坦荡,不论什么年纪都保留少年心气。我不需要他给我摘星星够月亮,但他得有这个能力。
贺舟不是。
勇气、傲骨、创造力、理想主义、责任感、赤子之心。
这一切一切,我认识的贺舟通通没有。
他别扭且偏执,尖锐也懦弱。
我理所当然地讨厌他。
我们两人处在一种极其不平等的相处模式。所以贺舟是我在梳理“谁对我念念不忘”时最先排除的人。
甩开我这个烦人精,这个累赘,他应该庆祝才是。
庆祝再也不会见到我。
而不是一年接一年地为我庆祝生日。
还是说这是什么我不知道的新型的嘲讽人的招数吗?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未拉窗帘的卧室,贺舟眼皮被照得发烫,不适地蹙起了眉头。
“你醒了吗?”我盘腿坐在床头,陡然坐直,等待着他给这个房间带来些人气。
贺舟撑着宿醉的身子靠到床头,伸手从床头柜上摸烟时,我已经喋喋不休地说起来:“我仔细想了一整晚,就算你不是因为我变得这么狼狈,我也会想办法帮帮你的。反正我掺和你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肯定不会介意的对吧。”
听到打火机的声响,我卡顿了一下,警告道:“可以不要在我房间抽烟吗?”
贺舟仿佛听到这句话似的,竟然松开了按下火机的拇指,摘走衔在嘴边的烟,起身去卫生间。
我寸步不离地跟着,在卫生间门口才停住,我背对着门,继续道:“你这生活习惯也太差了,睁眼就找烟抽,是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想找死吗?我看过不了几年咱俩就能见面了。你等着吧,到时我肯定要痛痛快快地嘲笑你一番。”
身后传来冲水的声音,不多时又响起刷牙的声音,然后是洗脸,刮胡子。
贺舟从卫生间出来,径自从我的身体穿过,走到衣柜前换衣服。
“我说真的,你别抽了。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身边人也会担心的啊。你想想杨阿姨,你妈那么爱操心,见你这幅样子肯定会生气的——”见到贺舟脱掉睡衣露出的后背,我瞬间忘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不自知地咽了下口水。
贺舟瘦归瘦,但肌肉还是有的,薄薄的一层,随着他活动手臂的动作,线条漂亮又结实。
见到这一幕,我心中贺舟颓废酗酒的形象淡了些。
身体底子在这里摆着,再怎么作总归是个健全挺拔的成年男人。
先是衬衣,再是西裤。贺舟转过身,面朝着我系纽扣和裤腰。
我目光没有躲闪,尽是按捺不住地打量。
过去多亲密的互动都有,美好的一面,不堪的一面,矜持的一面,放纵的一面,都毫无退路地展露给他。
所以只是看几眼,算不上唐突。
我一直觉得,贺舟浑身上下处处不是自己喜欢的,自己还能跟他不死不休地纠缠在一起,靠的就是这具对她很忠诚且具有唯一性的身体。
就像一块画布,虽不是最适合作画的纯白底,但纵使他再狼藉、扎眼、几乎没有施展创作的空间,也不许旁人践踏、涉足、插手。
我是那个唯一被允许可以在上面作画的人,就算我用刀削斧凿,他都不会有任何怨言和反抗。
那些混杂着喘息、汗水,疯狂和贪心的日日夜夜,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中,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事我从来都不曾忘记。
贺舟于我,比我以为的要深刻。
眼前晃过一抹熟悉的色彩,我堪堪回神。贺舟正站在镜前给自己打领带,我之所以对这条领带的花色眼熟,是因为这是他大四实习那年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没想到他还留着。
我选领带时做了些功课,花色经典,不显老成,如今再看也不过时。
过去连领带都打不好的人,如今温莎结打得漂亮。
这么一拾掇,真挺像样的。我注视着贺舟在玄关处换完鞋,拿起电脑包开门的背影,及忙跟上去。
我可以离开这个房间,凌晨的时候我试过。
所以我打算跟着贺舟,看看他生活中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把自己蹉跎成那样。
贺舟一八几的个子,腿长,迈的步子大,所以走得快,但我用飘的更快。
久违地和贺舟同行,我也算是有机会嫌他磨叽了。
“长这么长的腿,不知道走快点儿啊。”我停在他前面,掐着腰,如是挑衅道,说完把自个儿逗得哈哈笑。见贺舟无动于衷地超过我去开开车,我才收敛笑容,跟着上了车。
不算贵的代步车上,我东瞧瞧西看看,没找到任何有关女性的物件,适才觉得昨晚对于贺舟即将结婚的猜测实为误解。
“行吧。看来社会上女性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会被你风光的表象欺骗。”我不是个喜欢藏心事的人,也不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鬼,想什么就说什么,更何况贺舟根本听不见,“但话说回来,你一个人在家里冷冷清清的,找个喜欢的人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啊。不过在那之前,像吸烟、酗酒这种习惯都得改改了啊。否则你就等着单身一辈子吧!”
车子缓缓开起来,驶出地下停车场时,贺舟竟然心情不错地点开车载音乐。
我心情也不错,因为贺舟放的歌都是我喜欢的风格。
啧。受到我的正面熏陶,小伙子现在的品位不错嘛。
我的注意力从感慨窗外街道建筑的保留和变化,渐渐放到了音乐上:“我说什么来着!这些歌再过个几年也都不会过时是不是?你当初还嫌弃我听歌品位差,切,我看你就是嘴硬。”
“哇!是这个歌手的新歌吗?好听!话说他和小八岁的女朋友结婚了没啊。”
“我如果能上网就好了,可以搜搜看自己错过了什么娱乐圈惊天大瓜。你个死闷骚只知道给我烧钱,就没想着给我讲讲八卦。”
…………
贺舟心无旁骛地开着车,等到了地方,我看见周围高耸的写字楼,来往皆是打扮干练体面的白领。
搭电梯上楼时,我缩在贺舟身边,看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
“贺工,早。换领带了,很适合你。”
“家人送的。”
我眨眼,看他神情如常,虽冷漠,但不似在家中的颓废样。
这个人装起来了。
而且装得很好。
贺舟一天的工作繁重,竟然忙到错过了饭点才记起来吃饭。
我或坐或靠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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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了整整一天,也没觉得工作上有什么坎坷使他失意。
同事们对他尊敬友好,甚至有个漂亮的女同事委婉地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结果自然是被他拒绝了。
“唔,看来是我判断有误,还是有女性吃你这款的。我看人家挺不错的,你干嘛不答应,还想一个人回家吃外卖,就着香烟和啤酒看一天重播几百遍的购物频道吗?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不会年纪轻轻那方面就不行了吧。”
我新奇地打量周围,落后几步晃悠着跟在贺舟身后。
一想到他回家又要变成那副装都不装、要死不死的样子,我就有些不想回家。
但我没有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找到贺舟变成这样的症结所在,然后想办法帮他。
我磨蹭着上了车,等车子开出去一段,才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
我心中冒出几种猜测,万万没想到贺舟开去了医院。
他患癌了?所以才会这么颓废。
总不至于是我一语成谶,查出肺癌了吧。
跟着对这里轻车熟路的贺舟到了住院部,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杨韵,我才意识到自己脑回路有多荒谬。
不过杨阿姨已经这么老了吗……她比老孟还要年轻两岁,却肉眼可见苍老得多。
我无从打听杨阿姨生了什么病,但对方精神实在是差,注意力似乎很难集中。贺舟问些日常话题,她没答几个便心不在焉起来,答非所问道:“你爸爸啊,是特别厉害的航天工程师,你要以他为榜样。”
贺舟的爸爸在他上高中前便去世了,一直是他们母子间的禁忌话题。
我下意识看向贺舟,他面无表情,自顾自继续说生活上的事,末了,突然问了句:“妈,你还记得小知吗?今天是她的生日。”
杨韵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但显然不是回答贺舟的话。
贺舟没有再问,陪了杨韵一会儿,便让护工接替了自己,离开了住院部。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轰隆隆的闷雷听得人心里紧张。
贺舟坐回车里,盯着方向盘出神。我坐在副驾上,困扰了我一夜一天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杨阿姨现在的样子,我看了都难受,更何况贺舟这个亲生儿子。
她可是贺舟唯一的家人。
“现在医疗水平这么发达,没什么病是不能攻克的。你要放宽心,才能更好地照顾杨阿姨。而且,”我一向能言善辩,但这番话反复思索才敢说出口,“贺舟,你信我,死亡其实并不可怕,那些离开的人只是去到一个更自由的世界。只要你还记得,对方便永远不会离开。你看,我就是个例子。我现在每天过得可开心了,你别不信。”
良久后,贺舟做了次深呼吸,发动车子,驶离了医院。
台风预警,道路状况很差,瓢泼的雨水密集地砸在车前玻璃上,一直在工作的刮雨器效果甚微。
气候的恶劣让我十分心慌,我不知道是此次见面的时限已到,还是对危险的心理感知。
“贺舟,你先停车吧,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有点儿害怕。”
车内,流行歌曲的声音还在播放,被雨水激烈的响声衬托得弱小可怜。
我的声音发着颤,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车子经过某个十字路口时,我看到有辆闯红灯的大货车径自冲过来时,什么也做不了。
“停车!!!贺舟停车!!!”
四轮轿车撞上这辆庞然大物时爆发的剧烈声响淹没了我的声音。
安全气囊将贺舟包裹,但无济于事。
我疯了似的跪在贺舟身边,看鲜红的血液从他额头流下。
我撕心裂肺地呼喊他,一遍又一遍,渐渐地我的视线被眼泪糊住,都快要看不清他了。
贺舟只是直直地望着我的方向,仿佛能看见我一般,伸了伸手。
只见他嘴角艰难地弯了弯,倏然笑了下:“大家都不记得你了,但我到死都记得。你是不是没那么难过了?”
“我没有难过,”我胡乱抹了下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不受控制的哽咽,“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还记得我,我特别开心,真的。贺舟,你再撑一会儿,很快就有人来救你了。贺舟!”
贺舟缓慢抬起的手臂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一两秒后,脱力地垂了下去。
在雷声雨声,在热心路人发现事故报警的声音中,我依稀听到,贺舟失去意识前,说的是——
“小知,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
4. 四人组
04
第一次见贺舟是在高三上学期的课堂上。
“知知……孟醒知!老师来了。”
我课间补觉时,被同桌赵嘉卉激动地晃醒,太阳穴发涨,脑袋沉沉得很是抗拒。
刚磨蹭着坐直起身,手臂被人急切地拐了下,催促道:“好帅,帅得我要昏过去了。你快看!”
我先是不解地看了眼捂着心口犯花痴的同桌,随后才循着她直勾勾的视线指引,望向了讲台。
班主任领着转学的贺舟刚在讲台上站定,便吸引了不少同学的注意力。
的确是值得人花痴的长相,三庭五眼周正立体,不知道从哪里转来的,皮肤比大多数男生要白,额前凌乱的碎发下,那双眸子漆黑而沉寂。
大多时候垂着眼皮,没什么焦距地随处张望,却是对什么都不甚感兴趣的样子。
也是赶巧,我准备收回视线的前一秒,少年冷不丁地望过来。没来由地,我依稀从那双冷漠的眸子里看到了厌烦。
一看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我在心中如是想。
随着班主任说明情况,贺舟开始自我介绍:“我叫贺舟,从西北转学来的。不太会说话,也不擅长交朋友,有做不对的地方大家多担待。”
这也太不讨喜了。
他这句话说完,关注着他的同学一多半开始交头接耳,视线却没舍得从他身上移开。
他沾了这幅长相的光,大家并没有像我这般给他减印象分。
“我猜贺舟在之前学校肯定被女生追怕了,所以才提前给我们打预防针。”赵嘉卉自洽得过于熟练,丝毫不觉得贺舟这番话的锋利和无礼,反倒是,“好有个性啊。知知,我感觉他更迷人了怎么办?”
有毒。我在心中评价道。
班主任给贺舟安排座位时,我已经收回视线,整理着被压皱的书皮,反驳道:“我觉得还是齐诚垣更迷人。”
齐诚垣是班上的物理课代表,也是我暗恋了两年的男生。
比贺舟英俊多了,家教好,有涵养,不论学习还是校园活动都处理得游刃有余,让人不由自主的仰慕。
我把这个小秘密跟老孟说的时候,老孟问我为什么不勇敢地告白,我说这种普通朋友的状态挺好的。老孟无奈地看着我,说我其实并不喜欢齐诚垣,只是享受喜欢一个人的感觉而已。
老孟说话做事是个很有数的人,但我很认真地想了想他的观点,暂时没办法认同。
我对齐诚垣怎么就不是喜欢了?不喜欢我为什么一看到他就开心,他难过了我跟着一起伤心。
除了老孟和我有代沟了,我想不出其他解释。
我这样想着,视线在齐诚垣和贺舟之间转了几次,一个如沐春风,一个令人讨厌。
这两个人真是没法比。
-
事实也的确如我认定的这般。
赵嘉卉大概对贺舟真的心动了,表现得比平常看到帅哥时踊跃得多,一下课便摸过镜子又是梳头发又是抹唇彩,急急火火地往贺舟身边凑。
第一次是借着自己英语课代表的职务之便,以权谋私,被贺舟一句不冷不淡的“谢谢,还有事吗”打发走了。
第二次是故意在他面前掉出校园卡,幻想他能捡起来归还并且记住自己的名字,可谁知贺舟根本没捡,赵嘉卉的校园卡却是真的丢了,害她痛失20块钱的补卡费。
第三次赵嘉卉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打直球,在沸反盈天的教室里,兴师动众地堵在贺舟面前。她问贺舟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贺舟递给她一个茫然的眼神,说:“医务室出教学楼左拐。”
“他是不是讽刺我有病?!是不是!!!”慢半拍反应过来自己被骂了的赵嘉卉不停地跳脚,“他是不是以为我蠢到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靠!没想到他骂人还挺高级。”
听赵嘉卉控诉时,我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我就说吧,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很讨厌。”
“我彻底死心了,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喜欢他呢。”赵嘉卉脱粉回踩,愤愤道,“也不知道他会栽在什么样的女生手上,我一定给那女生寄个‘替天行道’的锦旗。”
“倒也不至于这么夸张。”我在心中替贺舟默默点蜡,虽然对他印象不佳,但觉得罪不至死,所以没煽动赵嘉卉口不择言,换了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赵嘉卉坏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很快没事人似的说起:“还是你眼光好,齐诚垣就算要拒绝人,也不会让人感到尴尬和丢脸,很会照顾人的情绪。知知你不能这么佛,要抓点儿紧把人追到手,这么优秀的男生可不能便宜别人。”
我弯了弯唇,正色道:“我知道。等我写好情书就去告白。”
可能是高三学习节奏紧张,压力大,我学到疲惫或者晚上睡不着时,总在琢磨这件事。我问老孟,这个时间点表白是不是不合适?老孟说:咋滴,高三生有表白行为被禁止高考吗?
我哭笑不得:“老孟你怎么跟其他家长不一样?”
老孟:“要是大家都一样那还了得。”
父女俩插科打诨几句,老孟正儿八经地发表了观点:“如果不表白会一直记挂这件事,那就去。被拒绝了好专心备考。”
正经不过半句。
我不开心地跺脚:“哪有你这么咒人的。谁表白是奔着被拒绝去的啊。”
所以我很看重此次表白。一封情书翻来覆去写了七八遍,仍没有修改好。
这天我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盯着不远处篮球场上一群奔跑的少年发呆,琢磨自己第N次修改的情书该怎么更完美些。
看得眼睛有些干,我转身准备回教室,刚迈开步子,被从教室后门出来的男生撞到了肩膀。
我怀里抱着的诗集掉在地上,手肘处的麻筋被人碰到,一时间麻得蹙起眉大脑一白。
“抱歉。”贺舟弯腰把书从地上捡起来,见有张信纸从书页间掉出来,本能地继续捡。
我知道那是什么,想要阻拦时,已经迟了。
贺舟从地板上捻起信纸,晃着手腕抖上面的灰尘时,写满文字的那面正映入他的眼帘。
那视线停顿了大概两三秒钟,贺舟抬眸看了我一眼,然后把信纸放到诗集下面,一起递了过来。
我不知道那眼神有什么深层次的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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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只浅显地解读出——贺舟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他看到了我对齐诚垣没羞没躁的胡言乱语。
四目相对时,我警告地瞪了贺舟一眼,大力地把东西夺回来,越过他时不礼貌地撞了下他的肩膀进了教室。
贺舟一定看见了。我坐回课桌前,如是想。
-
虽说我对贺舟印象不佳,并且顺利策反了赵嘉卉,但实话实说,贺舟在班上的人缘不错。
大多数女生很吃贺舟这种气质,可远观不可亵玩,本着“反正我得不到别人也得不到”的心态。理科班男生多,不乏有个性的,况且男生间交流时弯弯绕绕少,没有原则性问题大部分人相处得都不错。
据我观察,贺舟和齐诚垣走得尤其近。
不知道是不是两人都擅长物理的缘故。
齐诚垣是物理课代表,从高一起便开始参加物理竞赛,并且凭借优异的竞赛表现获得高考加分机会。
贺舟喜不喜欢物理,我其实不太能确定。但贺舟挺擅长物理的,这是物理老师经过几次随堂测和小考后确认的信息,一度让贺舟成了物理老师心中能够和齐诚垣比肩的得意门生。
在这件事上足以看出齐诚垣的包容和坦荡,没因为贺舟的优秀心生嫉妒,反倒跟他成为了朋友。
不说形影不离,但也是相见恨晚。
看着他俩一块进进出出,我心里便开始不安地打鼓。贺舟会不会嘴坏地把信纸上的内容告诉齐诚垣?
我不害怕齐诚垣知道自己喜欢他,也不觉得齐诚垣会对这个行为或者对我产生什么负面的印象。因为我知道齐诚垣不会,他很懂得尊重女生。
只不过我对那个版本不满意,不想上面的内容被齐诚垣知道。
我想给此次表白留下一个尽善尽美的结果。
所以我必须阻止一切妨碍我告白潦草收场的可能性。
这天,贺舟值日,负责打扫教室里的卫生。我在教室里逗留到其他同学都走光了,才拦住他问:“那天信纸上的内容,你看到了是吗?”
贺舟正在墙角归整卫生间工具,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直截了当道:“我不帮忙转交情书,别挡路。”
我一口气噎在嗓子眼。
原来他也不是永远揣着明白装糊涂,直接起来根本不管别人死活。
比如他自我介绍时,就差明说了:脾气差,改不了,自己忍着。
“喂!”
我出声叫住从我面前经过的贺舟,提了提嗓音,道:“你最好是,别人的事情不要捣乱。”
贺舟没理我,径自回座位收拾书包。
我几步来到他课桌旁,强迫他不能无视自己:“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迟迟没得到回应,我怕他扭头就走,抬手扯住了他的书包肩带。
贺舟不胜其烦,把刚扣住的书包往桌上一丢,吓得我打了个寒颤。
贺舟并不准备动手,他不怎么友好地觑了我一眼,眼神很凶,但在一两秒的沉默中渐渐冷静,开口时攻击性没那么强:“放心,我对小学生作文不感兴趣。”
“……………………”
5. 五线谱
05
“这很小学生文笔吗?”
我把那封情书拿给老孟看,脸上气愤的神情还没敛干净,同时喋喋不休地吐槽:“我班上新来的那个转学生性格太差了,我每次跟他说话都会被他怼。突突突的,上辈子是机/关枪吗。他今天竟然嘲笑我情书写得差。”
我从小没有别的特长,唯独练过书法,写得一手好字。
所以这张漂亮的极具少女心的信纸上,字迹工整而美观,赏心悦目。
“这个叫齐诚垣的就是你喜欢的男生啊?”老孟问。
一提到这个名字,我不由得坐直,弯起嘴角回答:“对啊。名字是不是特好听。”
“也就还行吧。我觉得你妈妈给你取的名字也好听。醒知,清醒,知趣、知善恶、智慧。”没给我留思念老妈的时间,老孟把信纸按照折痕合住,突然换了一副掐酸吃醋的语气,“自打你读七年级时给我写过一张贺卡后,我还没收到你的手写信呢。”
“爸,你怎么什么醋都吃啊。”
老孟板着脸:“干嘛?手写信没我的份,连醋都不让我吃啦。”
老孟孩子气地,学着我耍小性子时挂在嘴边的语气词“嘛”“啦”……
我哭笑不得:“写写写。赶明儿我就给你写!”
-
被老孟插科打诨地转移了注意力,我不再执着于寻求“贺舟这人脾气太差了”的认同,但也并没有跟这件事以及跟贺舟和解。
等回学校,和贺舟每一次照面,视线相撞时,我都会狠狠地剜他一眼。
贺舟对此,毫无波澜。
随着贺舟和齐诚垣的关系越来越近,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避开对贺舟的关注。
尤其是那天体育课,我跟赵嘉卉去打羽毛球,捡球时,我扫见贺舟和齐诚垣肩挨着肩站在不远处正朝这边看。
不仅看的是这边,我尤其确定,他们看的是自己。
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时不时看我一眼,贺舟仍是那副要死不死的恨不得与全世界为敌的冷淡表情,齐诚垣嘴角却是带着放松温和的笑容。不知道听见什么,齐诚垣突然冲贺舟露出个诧异的表情,似乎问了句“真的假的”。
下一秒,只见贺舟朝我看来,四目相对时,挑衅地抬了抬眉。
这人不知道又憋着什么坏。
我捡回羽毛球,愤愤挥了两下球拍。
方才两个男生交头接耳的场景在我脑海中打了个转,我猛得意识到,他们不会在聊我吧!
羽毛球因为过于用力,嗖一下飞得又高又远,赵嘉卉在几米外连蹦带跳地控诉我:“孟醒知!你怎么发球的啊!!!”
我沉浸在自己的疑神疑鬼中,压根就没有听到。
自我折磨了小半节课,在体育课结束,我堵到了落单的贺舟。
“那会儿你和齐诚垣聊什么了?”内心过于复杂的情绪显得我此刻急切而强势,语气听上去像是质问。
毫无意外地,被贺舟莫名其妙地觑了一眼:“你以为我们在聊什么?”
我心中叹气,是真的很烦跟贺舟聊天。
他似乎不会正常交流。
我做了个深呼吸,竭力抿出个表达友好的微笑,决定跟他好好唠唠:“你是因为嘴巴坏在原来学校没朋友才转学的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贺舟自顾地从货架上挑要买的运动饮料。
我撇撇嘴:“和你联络一下感情啊。要不你也问我一个问题,我知无不言。”
贺舟拿了两瓶饮料往收银台走,语气无情:“对你不感兴趣。”
我在心里翻白眼,对这不感兴趣对那不感兴趣。
“心气这么高,是不是对我们班对我们学校甚至对北京都不感兴趣啊?”我一不小心把心里的吐槽说出来。
不知道是猜对了,还是贺舟懒得再废话。他一改见缝插针怼人的习惯,罕见地没接话。
我瞧着贺舟的侧脸,认为是前者。
那你转什么学啊。我在心里说。
转念又觉得自己说的话过分了,主动把话题拉回来:“你还没告诉我,你跟齐诚垣聊的内容,我感觉你们一直在看我。”
“哦。那你感觉的挺对。”贺舟怎么不算是一个不会让话落在地上的人呢,虽然他每每回应得还不如让这话一直尬着。
我一时间没解读出贺舟的阴阳怪气,激动道:“你们就是在聊我,对吗?”
我的情绪不光体现在语气上,还有动作上——我伸手抓了下贺舟的小臂,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复。
却不曾想贺舟正往口袋里塞手机的动作被我打断,手机顺着口袋边缘,滑了出来,撞到收银台的边缘,然后弹到地上,经历了两次伤害。
贺舟表情唰一下阴沉下来,我大气不敢喘,想帮忙捡,但贺舟动作更快。
我看他尝试了几次,始终没办法开机,最终拧着眉,语气是没有任何收敛的糟糕:“你很喜欢齐诚垣?”
“……喜欢。”顿了下,我急忙补充道,“你手机没摔坏吧,摔坏了我会负责的。”
“不需要。”贺舟没说手机坏没坏,径自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拿起结完账的运动饮料,离开校园超市前,突然对我说,“看你这么纠缠我,还以为是故意引起我的注意。”
“………”
在超市收银员奇怪的眼神中,我石化在原地,半晌没反应。
贺舟这句“攻击”十分有效,我彻底不想理他了。
在教室里、校园里再遇见,我都会敌意明显地转开脸,选择无视他。
不过气归气,我从小就被老孟教育,弄坏了别人的东西,是要赔偿的。
但赔归赔,我是真的一句话不想跟贺舟说。
有几次我一不做二不休,已经准备主动跟贺舟道歉和询问赔偿事宜,结果定睛对上贺舟那副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欠揍表情,我到嘴边的话就差换成一句“滚”。
怕贺舟再次说出“你是不是喜欢我”的话来恶心人,我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他,自然也没法通过长久的观察确认他有没有换新手机。
好吧,我其实偷偷地瞄了几次,但赵嘉卉锐评我的行为:“你这眼神,看上去想把贺舟吃了。”
所以我只能另寻他路。
在被赵嘉卉拒绝帮忙打探情况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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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之下找到了齐诚垣,想要通过他确认贺舟的手机是否是真的摔坏了。
齐诚垣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也喜欢贺舟,不然为什么这么关心他的事?”
我生怕弄巧成拙,一时间涨红了脸,越着急,话越说不利落:“谁要喜欢他,我有别的喜欢的人。”
说着,我掀起眼皮瞥了齐诚垣一眼,希望他不要误会自己。
殊不知我这反应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把该暴露的不该暴露的全都暴露了个彻底。
齐诚垣没有拆穿我,神色正经些,保持着一贯好说话的绅士态度,答应帮我问问。
“要委婉,还不能提我。”我不放心地叮嘱。
齐诚垣回给我一个安心的眼神,说:“放心。”
我不清楚齐诚垣有没有暴露我,但他消息来得很快。
贺舟手机的确摔坏了,他下午正准备去维修。
齐诚垣很靠谱,甚至帮我打听到了准确的地址。
放学后,贺舟在维修店里看见我时,微蹙起眉。我便知道齐诚垣办事果然靠谱,没有暴露我。
我没有第一时间搭理他,假装对店里的其他产品感兴趣,只是竖尖了耳朵听他和维修师傅确认“手机内的照片和音频文件会不会受损”。
过了会儿,在他和维修师傅确认手机维修价格时,我抢先冲过去去付钱。
“我给我给我给。”我手臂挡在了贺舟面前。
贺舟一脸无语:“你钱多的没地方花可以去大街上洒着玩,别净事儿。”
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用眼神示意师傅接我的钱。
维修师傅看看贺舟又看看我,笑着说了句:“现在的孩子都挺会来事儿,上一次在我店里争来争去的两个小同学没多久就开始搞对象了。我看你们也有戏。”
接下来的话是对着贺舟说的:“你就让她付,然后你请她喝奶茶不就行了。一来一回,啊?你懂的。”说话间,师傅两只手比出个赞,然后将大拇指对在一起,指腹贴了贴,眉飞色舞地示意贺舟和我。
我和贺舟一个比一个冷漠,彼此对望了一眼,下一秒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嫌弃,然后默契地别开脸。
贺舟把费用压在师傅面前的茶盖下面,说:“请她喝奶茶?她估计会直接泼我脸上,然后逼我说谢谢。”
“…………”
“…………”
贺舟说完扭头就走,我冲师傅露出个“抱歉,他脑子有病”的笑容,三步做两步出了维修店。
贺舟站在门口看路边的野猫舔毛,注意到我走近,微微侧了侧头。
我没自恋到误会他在等我,脸下意识朝反方向甩,率先越过他走了。
等走出段距离,我回头只看到贺舟越走越远的背影。
我停住脚步,转了身,大步追上去,从他身边经过时,毫无征兆地扯了他一下,在他反应过来兴师问罪前,撒腿开始跑。
因为我没控制好力气,贺舟踉跄了一下,站定后只看到我一闪而过的影子。
下一秒,贺舟摸了摸口袋,发现里面多了一把零钱。
是手机维修费。
6. 六安茶
06
我和贺舟的关系就像天气变化,很快从萧瑟变为刺骨。
再有联系是在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杨阿姨。
当时我和老孟在外面吃炙子烤肉,快吃完时老孟接到租户的电话,说厨房漏水需要维修。
房子是爷爷家的老房子,管道本就老旧,隔三差五出点小状况。老孟热心肠,前前后后换过不少租户,难伺候的,好说话的,有事一招呼,他总是第一时间赶过去,或者联系维修师傅去查看情况。
所以老孟表示现在过去一趟的时候,我并没有当回事。
房子是平房,在胡同里,七拐八绕的,我小时候没少跟在爷爷身后巡街,所以对这里很是亲切。
一踏足这里,觉得连空气中的味道和风声都是小时候的样子,那些无忧无虑且纯粹的记忆在脑海中纷至沓来。
经过胡同口的水果店时,老孟进去搬了一箱番石榴和几个红柚。
我帮忙分担了两个红柚,一脸狐疑地听老孟解释:“挺不容易的一家人,孤儿寡母的在北京生活,空着手不像样。”
临进院门时,老孟又煞有其事地交代了句:“记着,就说是咱家里多的吃不了,别说是特意买的。”
我哦了声,没什么耐心地咕哝着,嫌他啰嗦。
打配合这种事情,我驾轻就熟了好吧。
今天这一片的民居好几家自来水管发生了爆裂,所以维修师傅供不应求,一时间叫不到师傅,老孟便去邻居家借了工具,挽了袖子自己上。
“真是麻烦你了。”杨韵衣着素净,耳垂手腕没有佩戴首饰,很是节俭,却又能把一头长发打理得乌黑柔顺,家里收拾得整洁利落,不难看出是个认真生活的人。
可能是身形和气质像,我瞧见她,总忍不住想到大徐。徐妙琴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没机会打扮,常常是这般素雅的模样。
老孟在厨房里检查问题管道,杨阿姨便站在门口陪着,我端着待客的水杯,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听他们一来一回地搭话。
都是些家常话,客套、礼貌。但我太了解老孟了,明显感觉到他今天笑容格外多,反常的积极。
有了这个大胆的猜测,我从老孟在烤肉店接到电话开始回忆,发现这一路上处处都是马脚。
上个月老孟有件新买的夹克破了道口子,我问起时,他说估计是帮租户搬沙发时,不小心刮破的。这个租户大概就是杨韵了。
再比如……
没等我想到其他的细节佐证,老孟擦了擦手从厨房出来,说去买几个零件。
我第一时间搁下水杯,自告奋勇去跑腿:“我去吧,要什么样的啊?”
老孟起初还拒绝,但见我坚持,便松了口。
我给旧零件拍了张照片,丢下一句“我很快回来”,便跑了。
跑过几户人家,彻底远离,我的脚步才慢下来。
其实我不反对老孟开始第二春,但又矛盾地心生落寞。
从小老孟教我分享,所以我从不吝啬。可如果要把老孟的爱分享出去,我肯定小气地舍不得。
附近的老街坊都认识我,我一路上跟这个打招呼,跟那个叙旧的,磨蹭了半天才从五金店出来。
好巧不巧,回来时在岔路口正碰见从另一条小路上走来的贺舟。
我心情本来就差,见到他直接翻倍。
我脚底抹油,瞥了他一眼后扭头走得飞快,可走出去一段距离,我突然想到自己这反应太像是躲着他了,便不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余光瞧见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不知道是故意找不痛快,还是顺路。
我脚步越来越慢,却迟迟不见他赶超我。他想干嘛啊。
我心生烦躁,无语地加快脚步回去找老孟。
跨过院门门槛,老孟和杨阿姨齐刷刷望过来,两人脸上都挂着放松愉快的笑,看样子是聊得挺愉快。
“爸,你看看是这个吗?”我冲杨阿姨抿嘴笑了笑,一心和老孟说话。
杨阿姨始终望着院门的方向,笑容加深:“你俩一块回来的。”
我茫然地扭头,看到贺舟走了进来,在杨阿姨接过书包时,朝我和老孟看了眼,依旧是那副欠揍的冷淡模样:“他怎么又来了?”
声音不高不低,进厨房忙活的老孟听没听见我不知道,但我听见了。
我虽然一时也难以接受这件事的存在,但我并没有针对杨阿姨的言行,贺舟这个态度真是太没教养,太不尊重人了。
厨房的水管很快维修好,老孟洗了手,便提出告辞。
我刚站起身,便听杨阿姨留我们在家里吃饭,说要包水饺,牛肉芹菜馅儿已经调好了,活点儿面包起来很快的。
“我记得你之前说小知喜欢吃这个馅儿,今天赶巧了。”
我不知道杨阿姨是刻意讨好,还是真的赶巧。听到这句话,我心中不免诧异,老孟竟然连我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水饺都跟对方说了,看来是真的很在意。
见老孟还在举棋不定地为难,大概是怕留得太久了我不自在吧。
在老孟拒绝前,我抢先对他说:“我有点想尝尝。”
“……行。那就打扰了。”老孟说完,肉眼可见地放松了神情。
我抿出个笑,心里苦涩。杨阿姨利索地去厨房里和面,老孟跟着去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视线从老孟背影上收回,我撞上了贺舟明显不悦的视线。
我嘴角扯了下,正准备冲他露个狰狞的鬼脸恶心他一下,岂料贺舟比我还要会恶心人。
他语气冰冷而傲慢,很是尖锐:“自己家里吃不起水饺吗?”
想到他方才对老孟的态度,我不打算息事宁人,直接道:“那你们搬家啊,到底是谁上赶着。”
我注意到贺舟攥紧拳头的动作,知道这句反击很有效。不过贺舟没再有动作,因为杨阿姨抬声打发他去买醋。
北方人都是包水饺的熟手,杨韵和老孟一个擀皮儿一个包馅儿,配合得很好。
贺舟买醋回来时,我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杨阿姨说话。
余光瞥见他,我故意大声地问:“阿姨,西北沙地种出来的水果是不是格外甜?”
如果给贺舟说话的机会,我想他肯定会怼我:“你地理课白上了吗?长点儿脑子吧。”
但贺舟当着杨韵的面,就是一只纸老虎,眼神再凶,我也不care。
饺子很快下锅,两家人围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准备吃饭。
吃饭时,老孟解释水管突然坏了的原因,据说是这一片的自来水水压增大,一些年岁久的管子便遭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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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把自来水总阀门关小了些,虽然水流小了,但胜在安全。这几天就先委屈你们,有问题再给我打电话。”
我埋头吃水饺,跟贺舟较劲儿似的,打算多吃他家几口饭。
粗略估算了下数量,我搁下筷子,没忍住打了个嗝。
贺舟闻声觑了我一眼,接上老孟的话:“叔叔,不用麻烦了,水管我也能修。”
成年人更懂得解读话里的潜台词,老孟被拒绝后,掩饰尴尬地笑了下,感慨:“贺舟真懂事啊。不像我家这个,明明是同岁的,成天只知道瞎玩。”
老孟往旁边瞥了眼,才注意到我一直在打嗝,忙给我倒了杯水:“看出你喜欢杨阿姨调的饺子馅了,比平时吃得都多。”
我拍着胸口,顾不上说话,贺舟则脸色难看不想多说。杨阿姨赔笑,道:“喜欢就下次再来吃。”
吃完饭没坐一会儿,老孟便带着我起身告辞。
从院子里出来后,我看到老孟擦手的动作,才知道他紧张得掌心全是汗。
“爸,你和杨阿姨是打算在一起吗?”我开门见山地发问。
老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你觉得杨阿姨怎么样?我看你跟她聊得挺好。”
我若有所思地唔了声,没跟老孟说贺舟就是我说的那个很讨人厌的转学生。
夜色沉沉,稀疏的路灯照着促狭而拥挤的胡同,我和老孟的影子被拖得老长。
坐到车上,系安全带时,我猛地想到什么,上上下下摸索着身上的口袋,确认:“我手机好像忘在杨阿姨家了。”
老孟给车子熄了火,要帮我回去拿。
我却先一步推开车门,要求:“爸,我去吧,一到冬天你的膝盖就容易不舒服,修水管时还蹲了那么久,你在车里暖一暖,我很快就回来。”
我一溜烟跑没了影,根本没给老孟阻拦的机会。
手机的确是忘带了,但我也是想一个人待会儿,急急火火地跑下车才意识到自己在车上等也是可以一个人待着的。
说真的,这个时间,这条路,一个人走还挺吓人,小时候怎么没觉得害怕呢?
算了,先快点儿拿到手机回车上,这是老爸的事,我没什么好琢磨的。
我加快步子跑了几步,准备意思性地敲一下院门进去时,好巧不巧地听到里面传出来的争执声。
是杨韵和贺舟在吵架。
杨韵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我只听到贺舟语气很凶,似是埋怨,又像是讽刺:“你要记得,我们能来北京,都是我爸换来的!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吗?那你为什么不满足?!”
这个院子是好几家合租的,有邻居闻声去敲门劝架,七嘴八舌的,也不知道有作用没。
我站在院门口,进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似乎是没再吵了,但我这时候进去会不会不太合适,要不手机改天再拿,我先走吧。
正准备抬步退出去,只见贺舟提着一袋垃圾从照壁后面走出来。
见到我,他显然也吓了一跳,当即露出那副招牌性的神情。
长久的沉默后,我终于想起自己的来意,但因为紧张和心虚有些卡壳:“我、我手机忘拿了。”
贺舟兴致不佳,很伤神的样子,但语气依旧欠:“哦,你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是鬼呢。”
7. 七芒星
07
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很奇怪,那他一定活得很折磨。
所以我心软的毛病还是犯了,单方面和贺舟和解。毕竟他一没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情,真细数过去的几次接触,我并非没有错处可言,二是老孟说的没错,他们孤儿寡母在北京生活很不容易,我一味的挑剔显得很不懂事。
可能我潜意识里认为,我和贺舟的羁绊淡去,老孟和杨阿姨的关系也能够归于原点吧。
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和贺舟表面平静……哦只有我是平静的,贺舟当天就跟杨阿姨吵了起来。
我竭力不暴露内心剧烈的情绪起伏,但还是被老孟察觉出端倪。
有天他突然问我:“情书送出去了吗?怎么最近没听你跟老爸说,是不是跟我藏小秘密了?”
从小到大,我不是第一次跟老孟生闷气,老孟也不是第一次给我递台阶。
若是往常,我肯定埋怨几句,借题发挥要点儿补偿,事情便过去了。
老孟爱我,我也爱老孟,我们都懂得彼此尊重和理解,所以很难有心结。
可这次情况不同。
我别别扭扭地说:“没有。”
老孟一本正经,煞有其事地分析:“那就是觉得老爸年纪大,不懂情情爱爱,帮不上忙?”
我紧绷着唇角,没有说话。这段时间我根本没有精力琢磨情书和齐诚垣,一心在两个大人的关系上钻牛角尖。
人真的很奇怪,总喜欢挑自己“想”听的听。可能老孟这句话里根本没有潜台词,但配合上近来发生的事,我听到这句话,只会想到老孟这是在暗指他和杨阿姨的事。
谁说年纪大,就不懂情情爱爱了,你看我和你杨阿姨,不就挺顺的吗,老爸是不是特牛?
老孟是个通情达理的父亲,柔软和细腻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也是个很懦弱的男人。
相较起来老妈更强势些,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拿主意,有时候老孟觉得伤自尊和没面子,会激烈地反驳、主张自己的观点,但大多时候都被老妈镇压下去。
老妈离开时,我刚上初中,父女俩稀里糊涂地谁也照顾不好谁,磨合了好几年才把日子过好。
因为我见过老孟在老妈身上是何等的“愚笨”,所以当看到老孟面对杨阿姨时展现出来的那种体贴和安全感,我是很难接受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道理,在任何事上都适用,我不是不懂,只是有些想妈妈了。
我终究是没能把自己复杂的心路历程开诚布公地告诉老孟,毕竟我也明白“斯人已逝,生者得往前看”的道理。”
所以我试图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上次考试成绩退步了,我想专心备考,等高考完再表白。”
老孟狐疑地打量我,我怕被追问,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问他中午吃什么。
老孟说:“吃牛肉水饺怎么样?”
我哦了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真的很容易想到杨阿姨。
一想到这件事,我情绪便会很低落。
-
我也不算对老孟撒谎,毕竟我是真的搁置了那封写给齐诚垣的情书。至于专心备考……我的确已经拼尽了全力,但终究难免被各种琐事分走情绪。
我越想找到自我开解的途径,便越找不到。
反观贺舟,他似乎处理得毫不费力。明明和杨阿姨吵得那般凶,每天耷拉着一张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可学习成绩倒是一点也没受影响。
尤其是他的物理成绩,那是相当的漂亮,回回满分。
齐诚垣也是满分。
其实按理说,在应试教育的考试中,满分和满分还是有差距的。有的人考满分是因为能力有满分,而有的人考满分是因为试卷只有满分。
而贺舟和齐诚垣恰好都是后者。
我有次无意中听到,齐诚垣在遗憾贺舟为什么不早点儿转来北京,又问他为什么没参加物理竞赛,他们要是在国赛中遇到,一定早成为好朋友了。
贺舟说他见过太多太多物理牛逼的科学家,然后很谦虚地说自己真的不优秀。
齐诚垣对此不认同,大言不惭地说,我们不分伯仲,而我优秀,所以你也优秀。
我当时觉得齐诚垣真的很会鼓励人,而且这个说法很浪漫。
偷听实在是不道德,我正准备悄默声离开,听到齐诚垣又问起贺舟的大学志愿。
得知他不会考物理系后,齐诚垣表示非常震惊:“你太浪费自己的天赋了。为什么要学金融呢?我们这代人生于和平,不愁吃穿,难道不更应该投身在建设祖国上吗?”
我缩在一棵树后面,对贺舟的志愿也怀有诧异,所以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探头望过去。
贺舟迟迟没有回答,似有所感般,毫无征兆地抬了头,朝我这边看了眼。
我下意识躲,又觉得自己纯属掩耳盗铃。
我和贺舟这段时间连眼神交流都少得可怜。的确如我预想的那样,我有意避开和贺舟的接触,果然我们的交集变成了零。
没有了我的捣乱,贺舟在新学校的生活平静且顺利,似乎是不错的。
我落荒而逃,没有打扰他的平静生活。
-
挂在讲台旁的高考倒计时均速减少,我却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的快。
一年一度的寒假对于高三生而言都是短暂的。
实验班学生的假期更是短之又短。
我只在家里陪老孟待到年初七,初八一早便裹着羽绒服背着双肩包返校补课。
没有人知道,每当我写物理题目的时候,总是会没来由地想到贺舟,想到他提起物理时竟是那般的谦卑,想到他竟然要考金融行业。
但也只是想想,我没立场评价别人的选择,只是在心里认同了齐诚垣的观点,觉得贺舟这人看着聪明,其实关键时候拎不清,太浪费自己的天赋了。
我喜欢给自己的行为安一个理由,就像总忍不住关注齐诚垣、一看到他便觉得开心是因为喜欢他,而看到物理想到贺舟,应该就是替贺舟这个决定感到惋惜吧。
就像看到有人在市场买切糕被宰、有人问了半天路结果还是走错方向一般,哀其不幸,恨其愚笨。
贺舟真是个笨蛋。
-
高考前最后一次和这个笨蛋产生交集是在春天快结束的时候。
老妈的忌日便是在这个时节,都说春天美好,富有生命力。可老妈却在欣赏完那一年的春日美景后,决定结束生命。
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春天是好,可仍然不值得留下。
所以一进入春天,我的心情就很不好。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老孟说借着三模考完的机会,带我去逛公园放松一下。能跟老孟出去野营,我自然是愿意的,可等我换上漂亮的裙子,坐在车上出发时,得知杨阿姨和贺舟会一起,我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看着老孟久违的放松状态,且试图寻求我认可的期待眼神,我忍着不做一个扫兴的人,只是在心里自私地祈祷着,来一场暴雨,让这个安排泡汤吧。
可车窗外阳光普照,高温将皮革座椅晒出的难闻气味,是多浓郁的车载香薰都掩盖不住的。
车子开到公园,天空别说飘雨了,太阳明显悬得更高,阳光更猛烈了。
我沉重地叹了口气,跟着老孟下车。老孟似乎是捕捉到我情绪不太高涨,关切地问:“是不是晒?我给你找个帽子。”
我点头,顺势说:“不要丑的。”
老孟无奈地笑:“知道你爱美。”
老孟很快从后备箱的藤编收纳篮里拿出个带蕾丝花边的遮阳帽,说:“你看这个行吗?去年买给你的,但你心血来潮说不喜欢蕾丝,我就没拿给你。今年喜好变了吗?”
我的喜好一天一个样。这个毛病是老妈刚走那会儿留下的,那时候我极度缺乏安全感,情绪一惊一乍不说,还特别喜欢在人前刷存在感,好似只有在别人眼里的份量越重,我和这个世界的捆绑才越深,便能更有勇气活下去。
对于任何事物乃至人,我都会非常明确地贴上“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标签。
这些尖锐的棱角让我觉得踏实,身边人尤其是老孟毫无怨言地适应并消化我挑剔的审美。
这些年老孟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我,生活重心都落在我身上,连外套磨破了都没留意,却从没有说一句累。
如今他找到新的生活目标,我应该高兴才是。毕竟杨阿姨节俭、温柔、厨艺好。虽然贺舟脾气古怪,但——是老孟和杨阿姨相处,又不是让她和贺舟生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真的好奇怪,钻牛角尖的时候,觉得这个人十恶不赦,这件事大错特错,可当想开时,又认为这件事的存在简直不要太合适。
“好看!”我接过遮阳帽戴好,帮老孟把露营的东西从后备箱搬下来。
杨韵和贺舟也到了,两拨人远远地打了个招呼,贺舟过来帮忙搬东西。
我觉得贺舟应该不是主动的,大概是不想杨阿姨帮这个忙,所以自己才过来。
“叔,我搬哪个?”贺舟喊人时,嗓音干涩微哑。
老孟应了声,说:“没几样东西,不用你沾手。”
贺舟在老孟眼里还是个孩子,虽然他已经比老孟要高出半个头。
贺舟看老孟真能一个人搞定,便把注意力放到我怀里抱着的超市购物袋上。
“你要拿这个?”没等到他开口,我率先发问。
贺舟视线抬高,看我:“你连这点儿都拿不动吗?”
“……”
他这眼神,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明显瞧不起自己。
“你又知道了?”我哼了声,为了证明自己能行般,抱着一袋子零食走开。
酸奶果汁都很压重量,加上脚底草坪发软,深一脚浅一脚走起来特别累。
没走一会儿,回过神来的我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腹诽不断,贺舟这个人真虚伪,看着像是过来帮忙,实际上就是装装样子,阳奉阴违第一人。
真讨厌。
帐篷是全自动的,老孟没怎么费事便撑好。
杨韵穿一条深色的碎花裙,头发挽得低,整个人温婉娴静,也把自己带的食物展示出来。
“你还自己做了披萨?早知道我就不买了。”老孟说。
杨韵笑:“两个都尝尝。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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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烤,卖相不太好。”
老孟捧场道:“已经很不错了。”
我跪在餐垫前整理零食,没抬头,注意力却一刻没从大人的对话上移开。
太专注以至于贺舟跟我说了两次话,我都没听见。
“什么?你在跟我说话?”
贺舟一脸无语:“我在跟狗说。”
“……”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跟狗说,也不知道如果不是的话,他又跟自己说了什么。既然他没耐心重复,那我也懒得追问,爱说不说。
“明明是狗在跟我说话。”我嘟囔了一句,不甘落下风。
贺舟哪里是甘心被嘲讽的性格,只是没等发作,杨韵端着披萨分给我吃。
在对方期待的注视下,我费劲地挤出个笑:“很好吃,谢谢。”
我的勉强不是因为食物的口感,我猜她那句“第一次烤”大概是谦虚,因为真的很好吃。我勉强的是,我很矛盾。
往往越轻易敲定的事,越容易变卦。距离我下定决定支持老孟的选择不过半小时,我便又一次想不开了。
这个结果自然不是一蹴而就的。
起初我只是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远离他们和谐融洽的大人世界,跑到隔壁的露营帐篷逗别人的小狗玩。
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只活泼的小狗,但我是真的不想旁观杨阿姨站在曾经属于老妈的位置。
好不容易捱到露营结束,我只觉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得到放松,简直比熬夜刷题还要疲惫。
至少密集的学习会带来心理上的满足感,而这一下午的时光只令我感觉到了挣扎、痛苦、以及自我厌弃。
返程的路上,我在车上小憩了会儿,迷迷糊糊间似乎梦到了老妈。
老妈问给我披萨的女人是谁?
我不敢回答。
她又问我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我急切地说我记得。
“我看你是不记得了!”梦里的老妈说了很多很多埋怨的话,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到她生气的样子。
我急得满头大汗,急得欲哭无泪。
我急得惊醒时被明媚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疼,一度要流泪。
“天是热了。看你睡觉出的这一头汗,刚刚梦见什么了?”老孟腾出只手递给我抽纸盒。
我心不在焉地攥着纸巾,低声说:“忘记了。”
回到家后,我一头扎进自己房间,直到晚上老孟做好饭才出来。
“今天可以小酌一杯,下次再喝酒就要等高考后了。等高考完,我们叫上杨阿姨和贺舟,再一起庆祝一次。”
我喜欢喝酒,白酒啤酒各种果酒,但这一小杯抿下去喉咙火辣辣的,很不适应。
我含糊地嗯了声,吃了两口菜,说:“再说吧,我如果考得不好,肯定没心情庆祝了。”
“考不好也没关系,你能健康快乐长大就够了。高考只是某个阶段学习成果的检验,代表不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放轻松考。”
我心中一暖,见多了严格苛刻的父母,便知道有老孟我是多么的幸运:“我知道,但我想考得好一点,不辜负这一年的付出。”
“我这几天跟你杨阿姨交流如何照顾好一个高三生,我觉得自己做的还是不够好,剩下的这几天,爸爸一定会好好用心,不给你拖后腿。”
我冲老孟露出个笑,说:“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你不需要跟别人比。”
“谢谢小知的认可,老爸会再接再厉的。”老孟和我撞了撞酒杯,继续说,“你也不需要跟别人比,做自己就好。今天你杨阿姨还夸你开朗,讨人喜欢……”
电视机音量不高不低,我一则接一则的听着新闻联播,试图转移注意力。
“……你杨阿姨——”
在老孟不知第多少次张口闭口杨阿姨时,我搁下筷子,终于忍无可忍道:“爸,你还记得今天是妈妈的忌日吗?”
怎么可以忘记呢。
明明每年都记得的。
已经离开的人便不重要了吗?
可她是我妈妈啊。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老孟的神情有些愣怔,他看了眼墙上的挂历,又去看新闻联播上的日期,一再确认,良久后,嘴角动了动,解释道:“……对不起小知,爸爸这段时间很忙,记错日子了。”
很忙。忙着约杨阿姨一起露营吗?
我鼻腔发酸,眼眶胀痛,泪水挡在眼前,模糊了我看清他的视线。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我说完这句话,用手背猛地抹了把眼睛,扭头跑出了家门。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清前面的道路,等我冷得浑身打颤,我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真的下起了雨,而我自己一直在淋雨。
我身后是漆黑空荡的,身前亦然。
有出租车的车灯穿透雨幕,溅起水花,疾驰而过。
我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目的坐上了车,又跟司机说了什么,等师傅把我送到目的地,我站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胡同巷口时,突然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挽回局面。
——我要去把杨韵和贺舟赶走。
8. 八宝饭
08
雨幕模糊了各家窗户透出来的温暖灯光,电视声、唠家常声尽数被噼啪的雨声隔绝。
我兴师动众地踩起四溅的雨水,来到院门外,才找回些理智,及时停住脚步。
这件事和杨阿姨、和贺舟都无关,是老孟的问题。
不,和老孟也无关。
是我的问题。
我不该如此苛刻。
没有人规定失去爱人后不能重启一段新的感情。老爸孤独地守着这个家,守着我,已经够久了。
我不该如此苛刻地要求他。
我缓缓放下了准备叩门的手,正准备转身时,听到杨韵的声音从门板那头传出来。
不知她是来门口拿东西,还是出来锁门的,听到我窸窸窣窣吸鼻子的声音拉开门板警惕地张望了一眼,发现是我,当即愣住。
“小知?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杨韵朝我身后望了望,估计是在找老孟,“你一个人来的?快先进屋,怎么也不撑把伞,衣服都湿了。”
我喉间发凉,被冰封住一般,发不出声,任由杨韵揽着我的肩膀挤在一把小破伞底下,疾步进了屋内。
“贺舟——贺舟!你去找找家里有没有预防感冒的药,然后烧点儿热水。”
杨韵动作利落地找了干净的毛巾给我擦头发,同时扬声冲着卧室的方向喊。
贺舟大概以为是他妈出了什么状况,所以出来得很迅速。
我现在太狼狈,头发成绺,衣服要透不透地糊在身上,眼眶还是红的,明明表情是苦大仇深,但因为太狼狈了,所以显得有几分可怜。
贺舟没跟我说话,但看向我的眼神分明是在问我:你怎么在我家?
我不该来的。
不该冲动。
不该情绪化。
上个月我已经满十八,是个成年人了,不该这么想一出是一出。
不知道是真没找到预防感冒的药,还是不想让我吃,贺舟接了杨阿姨的安排去找,没一会儿空手回来。
“没有吗?那算了。”杨韵看回我,说:“湿衣服不能继续穿了,先穿我一件吧。”
长辈毕竟是长辈,虽能察觉出我不待见她,有生疏距离感,但一遇上事,操起心来顾不上其他。
我这会儿终于缓过劲儿来,刚要说“不用,我叫个车现在回家”,只听杨韵已经打算好,“你来我房间换,我先去给你煮个姜汤,喝一碗驱寒。你现在高三关键时候,可病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杨阿姨这唠叨起人的样子跟她在老孟面前的状态不同,不容置喙的强势显得她这个人既没耐心也不温柔。
可就是这个状态,让我没来由地想到了老妈。
老妈的耐心和柔软只体现在事业上,对我和老孟的事,其实很“敷衍”。我和老孟似乎不论怎么表现,都会被她挑出错。不论我们完成了多大的、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永远敌不过她在工作上的一个小成就在她心里的分量。
但这也不是说老妈不在乎我和老孟,只不过相较于她的工作,在乎得少些。
记忆中老妈也给我煮过姜汤,她那天搁置了桌案上的建筑图纸,边在厨房里忙碌边唠叨我,一个接一个的命令,根本不给我插话的机会。
连语气,都跟杨阿姨如出一辙。
雨水的潮湿蔓延到房间内,入侵到记忆中,把我游离的神思拽回来。我喉咙堵着,接过杨阿姨递来的衣服,轻声应了句“好”。
杨阿姨的房间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气味,不过我没久待,换完衣服便出来了。
是一条连衣裙,深色的,布料很舒服,但可能是穿别人的衣服,所以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出来时一个劲儿地调整着裙摆。
隔了会儿抬头时,我才发现贺舟还待在客厅里没回自己的房间。
“你不是来躲雨的吧?”他等在这里,似乎专门为了说这句话。
我看了眼厨房的方向,油烟机嗡嗡工作着,杨阿姨还在煮姜汤,并不会注意外面。所以我回答时,语气是一贯的不愿让步:“总不会是来找你的。”
没有人打扰,但贺舟只是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硬生生被他看得不自在,就好像我穿这一条裙子多显老似的。
我嘴角扯了扯,视线从左边,移到右边,没什么明确的关注对象,却唯独不看他。
-
那天的乌龙结束在老孟收到消息,来接我回家。
我坐在车里,遥遥地看老孟和杨阿姨在院门屋檐下说话,老孟大概是怕我多想,也可能是下雨夜气温有些低,所以他很快说完,绕过车头开门坐上车。
我在老孟转身的那刻下意识往后藏了藏,然后在他走回车子时合住了眼皮,我假装睡着了,听老孟开门关门,听老孟系安全带发动车子。
雨夜的街道容易出事故,老孟车子开得稳而慢。
我在睁眼认错,和继续装下去之间反复横跳。
也在老孟生气了和老孟才不会生我气之间来回揣测。
老孟对轿车这种大吨位的交通工具怀有敬畏心,双手紧握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目视前,姿态标准得可以直接给驾校学生做示范。而且他不听音乐也不听广播,车内安安静静的,最多只有导航的声音。
但回家的路他太熟了,用不着旁人指路,车里一点儿杂音都没有。
以至于我装着装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老孟停车时,我才醒来,茫然地环顾四周,低声:“到家了。”
“嗯,刚睡醒披件外套再下车。”老孟语气如常,没有要谈心或者要责备的意思。
我这一觉睡得还不错,没做什么让我情绪起伏过大的梦,安逸舒适得让我有几分恍惚,险些遗忘掉今晚这一番折腾,忘掉和老孟在饭桌上不愉快的争吵。
我从后座拿过老孟给自己带的外套,胡乱一套,下车回家。
老孟锁好车,隔着段距离跟在我身后。
可能刚刚睡了一觉,所以此刻我头脑清晰,表达欲旺盛。老孟却安静得让我不忍心打扰。
渐渐地,我的注意力放在了老孟沉闷的脚步声上,我依稀能感受到老孟可能正盯着我的背影看,可我胆怯地不敢回头确认。
小时候,总是我跟在老孟的身后,看他伟岸的背影,那时的他好像是无所不能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成了老孟走在我后面,是目送,也是托举。
可惜我太久没回头,没有发现,他老了。
可能是在车上眯了一路,加上后半夜开始发烧的缘故,这一晚我睡得并不好。我知道老孟睡眠质量轻,所以没折腾起来烧水吃药吵他,连体温计都没量,心里估摸着自己大概是发烧了,然后翻了个身裹紧被子打算发一发汗。
第二天起床时,我嗓子干得像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先去喝了一大杯水,洗漱时才拿着体温计偷偷摸摸地量体温。
36.5。
体温正常,看来我的身体素质还不错,自愈能力很强。
老孟叫我出去吃饭时,我心虚地生怕被发现测体温的事,他如果知道了,免不了担心是一方面,肯定也会自责和检讨。
如果真这样,我会更加愧疚,比感冒发烧这种身体的痛苦还要难受。
桌上都是我爱吃的早点,且都是清淡、适合生病的人吃的。
老孟怎么不知道。
老孟什么都知道。
“爸,对不起,我昨晚不该冒雨跑出去。”我搁下筷子,沮丧地垂着脑袋,道歉。
“老爸也有错。”老孟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我等了良久,听见他只是关心,“早上量体温烧不烧?除了喉咙还有哪里难受吗?”
“不烧。喉咙也不怎么难受,只有说话时才疼。”
老孟起身,拿过早晨出门去药店买的感冒药,说:“带着去学校吃,如果感觉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带你去医院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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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轻声应了句“好”,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老孟知道我不会因为感冒缺席学校的课程,但他连劝都没劝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我觉得自己和老孟之间有了隔阂。
老孟以前总说我性格像老妈,怕管我管得多了,激起我的逆反心理,所以最初那几年,总是小心翼翼的。
后来我们相处得顺利了,我才听老孟说起心里话:你妈主意正,你也主意正。她拼起事业来不顾家,你忙起学习来也忘了老爸。
我们之间,只要能拿出来调侃的事,就不会放在心里。
越是藏着掖着,这道坎便越难过去。
-
掐着时间出门去学校,我和老孟并没有机会谈谈心。
进教室时,迎面碰见贺舟,我下半张脸戴着个口罩,自以为瞪向他时眼神很有威慑力。
但贺舟仿佛脸盲没认出我似的,盯着我看的时间格外久。
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我在心里嘟囔了句。
我身体实在是太难受了,老孟今天车里换了个香薰,味道我不太喜欢,闻了一路感觉这会儿鼻子堵得慌,牵扯出身体的一系列重感冒的连锁反应。
上午的课程,我强撑着精力听,半睡半醒的状态。
每当下课铃响时,我才安心地身体一垮,彻底合住眼皮。
人在重感冒的时候,味蕾进入倦怠期,变得娇气又难伺候。
午饭都不想去吃。
所以我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听见有人问自己“吃什么”还是“吃不吃”时,低声慢气地回了句:“我想吃黄桃罐头。”
答完才意识到赵嘉卉问自己中午想吃什么要给我带,是快下课时的事,那刚刚是谁跟自己说话?我大脑混沌地琢磨半晌,觉得应该没人跟自己说话,我大脑的听力处理系统出现了延迟故障。
这样想着,我彻底睡了过去。
醒来时,看到课桌上摆着的黄桃罐头,我有一瞬的愣神。
原来不是做梦啊。
罐头是冰镇过的,凉滋滋,绵软的果肉划过喉咙时,我感觉自己的重感冒康复了一半。
一个人解决了1/3,赵嘉卉哼着歌姗姗来迟。
听到我向她表达感谢,赵嘉卉往我面前放煎饼果子的动作一顿,茫然地澄清:“不是我啊?今天煎饼果子窗口的人巨多,我一直在排队。”
“?”
那这罐头是谁给我的?
我狐疑地四处看了一圈,没找到可疑对象,找几个后排的同学求证,大家都说不知道。
一时间,口腔里甜津津的味道突然变了。
奇怪了诶,出现灵异事件了。
我咬了口还热乎的煎饼果子,拿出手机翻消息,想看看是不是老孟让人送来的。结果老孟的消息没看到,倒是收到了杨韵的。
“小知,阿姨今天给小舟送饭,特意给你准备了一份清淡的,雪梨汤对喉咙好,你可以试一试。”
现在午饭时间已经过了,我并没有收到这份饭,下意识看向贺舟的座位,那里空荡荡的,人没在。
刚准备收回视线,我听到了贺舟的声音:“你感个冒是能变异吗?还吃。”
我循声望过去,看到从我课桌旁边路过的贺舟。我疑问地歪了歪头,潜意识认为他误会了什么,忙回答:“你妈做的饭,我没吃。”
贺舟略沉默,探究地觑了我一眼,冷淡道:“帮你解决了,不用谢。”
我缓慢地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我和贺舟互看不顺眼,又同病相连。
我们都不希望两个大人在一起。
贺舟在没跟我串词的情况下便把营养餐解决了,的确属于跟我在统一战线。
“谢谢”两个字刚到嘴边,忙刹住,我差点儿被贺舟带到沟里。
贺舟显然误会了我的反应,不负责任地胡乱揣度我的心思:“还是说你想吃我妈做的饭。最好别了吧,我担心你气得高考都不去了。”
9. 九万字
09
对于贺舟说的话,我没办法反驳。
我知道贺舟看穿了自己冒雨去他家的原因,即便没办法明确地猜到我是去赶他们搬走的,那也是去吵架的程度。
对于自己的态度,我自以为藏得很好,但避开两个大人的视线时,我难免会有放空低落沮丧的时候。就拿露营那天来说,每每我藏起来自我消化情绪时,一抬头总能看到贺舟望向我的目光。
我不会介意自己被看穿了,毕竟这件事跟贺舟知道我喜欢齐诚垣不同,真论起来,我没做错什么。
但贺舟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说就挺没劲的。
就好像是我做错了似的。
我在他面前一向不拘小节,连语气都无所顾忌:“用不着你担心,不去考那也是我乐意。”
一如淋雨,那也是我乐意。所以你少用这种眼神可怜我。
我表现执拗,不给贺舟丝毫看扁的可乘之机。
贺舟轻微叹气,没说什么,离开了。
我觉得贺舟是那种内心思维很丰富的人,大事小事都看得明白,但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完全是自诩清醒的旁观者心态。
实际上这样的人活得很累。
累也活该,我愤愤地腹诽。
-
不知道是跟贺舟呛了这一通转移了注意力,还是黄桃罐头治愈了重感冒的痛苦,下午再上课,我明显感觉到精神好了很多,渐渐恢复到平常的学习状态,偶尔的分神也都是在琢磨黄桃罐头是谁给的。
周围没有同学承认,我能想到的,只有老孟了。
是老孟给我递台阶?
又不像。父女俩之间,没必要照顾人照顾得偷偷摸摸。
算了,不琢磨了。
临近高考,每天除了写卷子还是写卷子,一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
学校不强制让学生上晚自习,大多数学生会利用这个时间找补课老师查漏补缺。放学时间,高三生的家长们挤在校门口等着接孩子去上补习班。
我出来的时候,正看到老孟跟几个同学家长聊天。
“马上就要高考了,我还挺舍不得。”有个阿姨比较感性,不知怎的突然感慨起来,“等孩子上了大学,我跟她爸自己在家里怪没意思的。她如果考去外地,我们直接去陪读算了,你说咱们做家长的生活重心不就是围绕在孩子身上吗。到了新城市,有人照顾着,总好过她一个人适应。”
“谁说不是。”老孟对这番话很认同,“说是满十八岁就是成年人了,但毕竟没什么社会经验。”
相较之下,旁边的大叔便随性很多:“哪有人一上来就独立的,不都是慢慢适应,大学恰恰给了这群孩子成长的时间和空间。咱们大人也得学会放手,不然以后工作、结婚父母还能一直陪着,咱们总有老的一天,孩子自己有能力独立了,咱们才能放心不是。等孩子上大学了,我们就去钓钓鱼、跳跳舞,得有自己的生活重心。管得太紧了,人孩子该嫌咱们烦了。”
那阿姨虽然有顾虑,但被说得有些松动:“从小操心到大,尤其是高三这一年,我出去旅游都不敢超过两天。我开的家咖啡店以前生活不错的,今年没什么精力管效益不行。趁孩子出去上大学,我正好有时间专注自己的事。”
…………
大人间闲聊还在继续,老孟抬头第一时间发现了我,边招手边朝我过来。
“感冒好点了吗?”老孟从我肩上摘下书包,护着我往外走。
“好多了。”
我坐上车,朝校门口乌泱泱的家长望了眼,心里还在琢磨大人口中的“生活重心”。
老孟的生活重心是什么呢?
以前和现在是我,那我上大学之后呢?
我会考本地的大学,这是我一上高中便决定好的事,北京不缺好大学,我目前的成绩不算拔尖,但选择空间还是挺大的。
只要我想,大概能保证每周末都回家陪老孟。
据我了解,大学生不需要家长事无巨细地操心、管教,老孟卸下了这份重担,还能去做些什么呢?老孟没有乱七八糟的兴趣爱好,他年轻时喜欢骑摩托、看球赛,但老妈去世后,他为避免摩托飙车发生意外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便舍弃了这份爱好,要保证我在家里学习的安静环境,以及辅助我备考,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球赛了。
他还会找到自己生活的重心吗?
能适应从父女俩相依为命,到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吗?
而且等我大学毕业后,工作、恋爱、结婚,然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还能有多少时间陪伴老孟呢?到那时,估计会力不从心吧。
可见,我在不停地往前走,却让老孟停下来等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自私了。
如果能有一个人和老孟作伴呢?
我想到了杨阿姨。
我不该对她抱有那么大敌意的。
“爸,我……”我突然出声喊他。
“怎么了?”
我因为自己出尔反尔了一次,所以认清自己的错误后不敢轻易保证。最终话到嘴边,被我改成了:“我们晚上吃什么?”
得到回答后,我再次安静下来,余光察觉到老孟朝自己望过来的视线,明显也是有话要跟我说。
但我们谁都没有立刻开口。
一旦开口便意味着承诺,要努力做到。而老孟没法保证不跟杨阿姨联系,也怕主动提起来会刺激我的情绪。我则怕自己频繁的出尔反尔会影响父女间的感情,也做不到立刻接受老孟分给杨阿姨越来越多的精力。
到家后,我回房间看了会儿书,等老孟做好饭才出来。
昨天在这张饭桌上发生争执,此刻两人在相同的时间坐在相同的位置,我难以忽略这件事产生的影响。
如果不能把这件事情说开,那我这顿饭都吃不好。
一天不解决,一天吃不好。
一周不解决,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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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好。
拖的时间越久,产生的影响便越严重。
老孟自打昨晚接我回家后,便再没提过“杨阿姨”,我明显感觉到父女关系的嫌隙。
不知道之后还会有什么糟糕的连锁反应,我不想这样。
“爸,你跟杨阿姨……”
老孟似乎也在等这一刻,第一时间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我,表态:“是爸爸做决定前没有询问你的意见,如果你不喜欢杨阿姨,那爸爸就不跟她来往了。”
明明是很简单的话,我的眼眶一瞬间湿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要的只是一个态度,一份安全感,一种相信老爸不论选择什么、跟谁在一起永远不会丢下我的信念。
我偏了偏头,藏起马上要涌出来的眼神,顾不上话该如何说更漂亮更懂事更妥帖,我迫切地,生怕晚一秒便不可挽回:“我没有不喜欢,只是……只是有些吃惊。我需要时间适应这件事,可以吗爸爸?”
我移回视线时才注意到老孟眼眶也有些湿润,他或许是欣慰,也可能是心疼,又或者有感慨等更复杂的情绪。
良久后,他哽咽着轻声却郑重地应了声:“好。谢谢小知。”
-
事情说开了,我和老孟的相处状态恢复成老样子。
他依旧很少提杨阿姨,但不会完全不提。听他说起时,我也不再有任何激烈的反应,表现如常。但我能感受到,这个过程中我们彼此都小心翼翼的。
我的小心是因为内心的挣扎。
老孟越小心,便证明他越喜欢杨阿姨。
越能证明我的挣扎过于自私。
高考如约而至,我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处理这些小瑕疵上。
进入六月后,空气中飘浮的柳絮肉眼可见的少了,气温却直线拉高。
考试那两天一直在下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好似老天为这场隆重的考试保驾护航。
考完最后一门从考场出来时,我回头望了望恢弘气派的校门和高耸矗立的教学楼,莫名的有一种悲伤,以及不真实感。
在我看来,这一刻是比十八岁成人礼还要分明深刻的界限。
此前,是学生是孩子,此后,我们真的是一个大人了。
可能得益于我这般心理暗示,当晚上老孟带我吃饭庆祝高考结束时,提起想让杨阿姨和贺舟搬来家里住,我竟然没有丝毫反驳的冲动。
大人最重要的特征,便是成熟。
而成为大人的第一步,则是懂得接纳。接纳一切好的与不好的,欣喜若狂的与无能为力的的事情。
允许它们发生,适应它们发生。
当时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否正确,也不清楚如果不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我可能依旧没做好同一屋檐下多出两个室友的准备,但我没有否定老孟的打算,紧绷的情绪让我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让杨阿姨和贺舟搬过来,家里的房间够吗?”
10. 十进制
10
家里有三间卧室,最小的那间被父女俩当成了杂物间。
即便把这间收拾出来,那还少一间。但很快我意识到自己犯蠢了,杨阿姨肯定是要跟老孟一间的,贺舟睡那个小卧室便好。
够用。
我该明白的,自己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杨阿姨和贺舟搬过来是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
老孟开车帮他们搬行李,我在一块去帮忙和眼不见为净之间懦弱地选择了后者。我借口和朋友约好了逛街,一大早便出了门。
我和赵嘉卉去做了美甲,喝了奶茶,试到了一条赵嘉卉说我上身后很漂亮的裙子,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一般般,没有购买的欲望。
一整天都没遇到败坏心情的事情,但必须承认,不论我表现得多愉快满足,内心始终都不在状态。
隔一会儿就要掏出手机看一眼,老孟一条消息都没给自己发。
其实这是我和老孟的常态,老妈刚离开那阵,老孟管我管得特别严,但因为不得要领,所以每每都在帮倒忙。我心情本来就差,被老孟唠叨,总控制不住地跟他吵架。
我去逛街时,他不准动不动就查岗。这是我为自己争取来的自由。
近些年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下来。
怪我自己太拧巴,钻牛角尖,如今竟然把这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拿出来做文章。
赵嘉卉心大,没察觉我的游离,自顾自地从过几天的班级聚餐,说到谁谁谁跟齐诚垣告白了,谁谁谁和齐诚垣考同一所大学。
我终于被调动起些兴趣,追问:“他答应了吗?”
“没有。”赵嘉卉一摊手,慢悠悠地感慨道,“齐诚垣连校花都拒绝,我真怀疑他不会喜欢什么人。不怪我腐眼看人基,我真觉得他跟贺舟不对劲。”
“……”
话题绕到这里,我又一次按亮了手机屏幕,依旧没有老孟的消息。
我是在傍晚收到老孟消息的,当时正跟赵嘉卉商量晚饭吃哪家店,发现老孟发消息,我急切地点开,看到他说杨阿姨打算晚上下厨,大家一起吃顿饭,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我飞快地锁掉手机屏幕,赵嘉卉注意到我的动作,茫然:“出什么事了?”
“没。”我沉默一瞬,再次开口,“我可能没办法跟你一块吃饭了,我爸催我回家了。”
赵嘉卉无所谓,哦了声,很快接受:“好吧,那我也回家吃算了,正好不知道吃什么。”
我心里很是愧疚,毕竟半个小时前,赵嘉卉母亲给她打电话喊她回家吃饭时,她拒绝了。
我觉得虽然我掩饰得很好,但赵嘉卉还是看出我的不在状态,并且尽量陪着我调动我的积极性。
我为自己没办法向她坦白和倾诉感到抱歉。
这个时间的街道正值晚高峰,我到家时饭菜已经摆了满桌。
“说是到家了,我到门口迎一下。”
我进门时,正听到老孟说这句话。
听到门口的动静,几个人循声望过来。老孟:“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我应了声,换好鞋子,提着两个袋子先往里面走。
对上贺舟的眼神,我从中解读出了他对我的误解。弄得好像是我故意迟到给他们下马威似的。
“小知回来了。”杨韵端着一碗热汤从厨房出来,老孟有眼力劲儿地第一时间上前接过来,同时低声道:“不是说放着我端吗,别烫到了。”
我等杨韵小声回完“没事”,才开口喊:“杨阿姨。”
我喊得别扭,杨阿姨却应得痛快,温柔而亲切地细数今天做的饭菜。都是我喜欢吃的。
我面上不显,但心里是有些动容的,余光看着老孟稳稳地把汤碗放到桌上,手指被烫得厉害,摸了摸耳垂缓解。
我知道,为了不让老孟夹在中间难受,我只能尽快适应杨阿姨的存在。
好在我有所准备,我冲杨韵笑了下,说:“这是我今天逛街给你选择的丝巾,希望你喜欢。”
杨韵受宠若惊,和老孟对视了一眼,老孟也很诧异,但惊喜之余还有对我的骄傲。
在杨韵的道谢后,我把另一个纸袋递给贺舟。
贺舟挑了挑眉,不理解什么意思。
我避开两个大人的视线,丢给他一个“爱要不要”的眼神,直接把袋子塞他怀里。
听到这边的声音,两个大人循声望过来。老孟笑吟吟地率先开口:“这是给小周的礼物吗?是什么?你看你还不好意思起来,平时不是脸皮挺厚的吗?”
我言简意赅地回了句:“一支钢笔。”
老孟翘首以待,满眼期待地望着我,问:“大家都有礼物了,没给老爸买吗?”
听到老孟插科打诨的玩笑语调,我适才放松些,说:“你翻翻手机,应该收到了账单信息,我刷你的卡买的。”
“这么快就不爱老爸了。”老孟佯装伤心。
杨韵被逗笑,贺舟则沉默地把视线从礼品袋移到我脸上,氛围还算融洽。
我避开众人去洗手,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开始思考,自己表现得是不是太冷淡了,怎么忘记刚刚有没有笑了?老孟说我害羞,我怎么可能对着贺舟害羞呢,他一定是看错了。
关掉水龙头,我突就想通了,冷淡就冷淡吧,表现得太热情说不定会被贺舟嘲笑,以及让杨阿姨误解我已经接受了她似的。这样的话,局面会变得更糟糕,而我势必更加挣扎。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接下来的这顿饭我吃得轻松了很多。
在不伤害到老孟的前提下,大可以用自己真实的样子相处。
吃过饭,我打算和大家一块在客厅看会儿电视,维持一下表面和气,然后再缩回房间。但贺舟一吃完饭,便跟大人说回房间收拾行李,我顺势也起身,说自己也有事回房间。
杨阿姨以为我要休息,正要建议吃饱了不要立刻躺下。
老孟熟练地解释道:“让她去吧,她每天都要做手账。”
回到房间,关上门,我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
坐到书桌前,我发了会儿呆,很快沉浸到手账的世界中。
再起身,是我想去卫生间的时候。三个卧室只有老爸的主卧有独立卫生间,另外一个卫生间在我这间卧室的对面,以前是我自己用,现在也成了和人共用的。
和贺舟共用。
这份不适感让我在门板前停下脚步,我倾身将耳朵贴在上面,确定客厅里没有声音才放心地拉开门。
洗脸台是开放式设计,隔着一道深棕色的推拉门往里则是马桶的干区和淋浴的湿区。
我从卧室出来时,推拉门是关着的。
因为这个推拉门回弹起坏了,每次关门时如果不注意都会撞得哐哐响,小区楼体的隔音值得诟病,噪音落到邻居的耳朵里很清楚,所以我除了使用时常年不习惯关这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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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门关着,仔细看门缝处还有光亮。
在回卧室再窝会儿和就站在这里等之间,我果断地选择了前者。
谁知我脚步一转,面前的推拉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翻腾的热气中,贺舟微低着头,一只手拿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另只手正胡乱擦着自己的头发。
刚洗过澡的缘故,贺舟比平时还要白,舒适的棉质短袖和长裤,衬得此刻的他温柔很多。
挺拔随意地站在那,连头发丝都格外的顺眼。
突然抬起望过来的眼神也是,带着几分柔软。
但很快,漆黑眼底的情绪锐利起来,又恢复成了平时的状态。不过还是有所不同的,贺舟擦头发的动作略一顿,我猜他大概是突然记起自己这是寄人篱下,适才生出些讨好来。
可贺舟怎么可能讨好人呢?
内心层面的讨好也不可能。
我很快打消了这个猜测。
“要用厕所?”贺舟主动问。
虽说做了干湿分区,但装修很多年了,中间那道玻璃门的防水效果并不好。每每洗澡都会有水溅出来。
我不知道贺舟打扫过没有。
也不想去验证这个问题。
我连话都不想说,嘴角扯了扯,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在听到主卧方向有门把转动的声音时,及时抬步,回了自己的房间,干脆地关上门。
不多时,我听到贺舟跟老孟打招呼的声音,老孟问洗澡还方便吗,还说让我把卫生间的储物格匀一半给他。
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就没听清。
又过了会儿,我听到有卧室门被关住的声音,然后是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我不知道是谁敲门,窝在椅子里没有起身。
“小知,是爸爸,休息了吗?”
老孟不会未经允许进我的房间。
我又磨蹭了会儿,门外的人还没走,我才过去开门,主动道:“我听到你说的了,一会儿就腾柜子。”
“是有些不方便,委屈你了。”我猜老孟接下来要说这句,因为他的表情的确是这个意思。
不过我没让老孟太为难,继续道:“我想在卧室里多摆一个柜子收纳东西,还要买个功能椅。你付钱,行吗?”
“行。想要什么都买给你。”老孟明显松了口气,笑道。
送走老孟,我回了房间,往床上一倒,却没有点开购物软件下单的动作。
把脸埋进枕头里放空了好一会儿,我才摸索着拿到了手机。
解锁后,我下意识点进社交软件,意外发现班级群里消息刷到了99+。
大家在聊聚餐的事,选的餐厅比较偏,聚完餐还打算在那里住一晚看无人机表演,所以费了些功夫才定好了时间。
讨论那天怎么去时,有个和贺舟关系还不错但不如他和齐诚垣要好的男生艾特贺舟,因为两人住的地方离得近,问他怎么去,要不要一起。
过了会儿,我看到贺舟回他:“我搬家了,不在一个方向。”
其他熟悉些的同学追问搬到哪了,有离得近的一块出发啊!
贺舟却没有再回。
我从最初“你敢说搬到我家试试,我一定杀了你”,渐渐地变成“看来贺舟也不想别人知道我们住在一起,那我就放心了”。
住在一起,难受的不止我自己。
我心理平衡了很多。
11. 是一晚
11
我睡眠质量不错,一觉醒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想到自己已经高中毕业不用早起上学开心得翻了个滚,然后摸出手机刷社交媒体,等着老孟喊自己吃饭。
刚刷两分钟,我隐隐地听到走廊上传来杨阿姨和贺舟低声说话的声音,适才记起这件很重要的事——家里多了两位房客。
我瞬间没了玩手机的兴致,磨蹭着从床上起来,临出卧室前想了想,转身走向衣柜,把睡衣换成还算舒适的衣服。
和贺舟低头不见抬头见,就这么穿着睡衣出去总觉得有些别扭。
可这衣服一换,出卧室后直接被老孟误会:“要出门?不吃饭了?”
在客厅里修路由器的贺舟抬头觑过来一眼。我从卧室出来后,下意识找他在没在,此刻恰好四目相撞,晌午大好的阳光中萦绕着一股微妙的气息。
我在老孟的说话声音中收回视线,有丝不自在地回答:“……不出。”
老孟略疑惑,看到贺舟时突然知道了原因,神情中带着几分愧疚,问:“要买的功能椅和柜子挑好了吗?老爸给你报销。”
我垂了垂眼皮,记起自己要给贺舟腾柜子的事,说:“还在挑。”
杨阿姨这时过来,扬着笑脸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拿了个盒子给我,说:“昨天看你休息得早,没来得及拿给你。想着祝贺你高考顺利,给你选了几样化妆品,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所以我把小票也放到里面了,如果不合适你可以去专柜退换。”
我隐约能感受到她的刻意和小心,我其实不喜欢这种模式,如果可以,我希望大家都能够放轻松。
“……谢谢。”
老孟不懂女生用品,老妈还在的时候我才读初中,她更不可能送我这些。小时候我没少偷穿老妈的高跟鞋,用她的口红,老妈发现后非但没有责备我,只是笑我是个臭美的小姑娘,说等我成年了送我一套。
可我成年了,老妈却不在了。
我紧了紧抱着礼盒的手臂,有些想妈妈了。
把礼物收好后,我进了卫生间洗漱,凉水扑在眼睛上,我才平静了些。
半开放的空间,客厅里高高低低的说话声全都听得清楚。老孟和贺舟聊了几句升级宽带套餐的事,说过段时间查高考成绩,网速快一点方便。过了会儿杨阿姨说今天超市有促销活动,她打算去看看,老孟则表示陪她一起去。
老孟出门前抬声跟我打了个招呼。杨阿姨则问我有什么要带的,我含着一嘴牙膏沫口齿不清地回答说“不用”。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彻底放松下来。
和贺舟相处,真的好过和大人沟通。
理不清对错的关系给人的感觉很累,但和贺舟之间一向是直来直去的状态,虽然大多时候被贺舟呛得想痛扁他一顿,但影响都在表象,对心理的折磨是微乎其微的。
洗漱完,我蹲在柜子前归整东西,老孟不会碰我的东西,柜子里卷发棒拉直板各种小电器因为长时间不使用线都已经绕在一起,翻出来的瓶瓶罐罐里,有一瓶330ml的身体乳已经过期了,有一瓶指甲油不知什么时候用过没有拧好里面的液体几乎半干。
别看柜子不大,但收拾起来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把该丢的丢,可以往卧室拿的拿,忙完已经是饥肠辘辘。
老孟和杨阿姨还没回来,贺舟已经设置完了路由器、在我回房间时从我半掩着的卧室门外经过了一次。
我一个人活动在餐客厅,开了平板边看韩综边吃起床后的第一顿饭。
我起初还留了根神经听着门口的动静,在想老爸和杨阿姨需要多久回来,可渐渐地我便沉浸到综艺搞笑的氛围中。
面前被放下个购物袋时,我还在状况外,眸子抬起,眼神有些懵。
放东西的是贺舟。
我看看他,又低头看纸袋,里面是个头戴式耳机。购物袋上的折痕都是新鲜的。
“做什么?”
“回礼。”
我慢吞吞地把口腔里的食物咀嚼完,今天连着收了两份礼物,都不想要。但我明白,正如我送他们礼物是因为老孟,而贺舟给我回礼,是因为杨阿姨。
我不太想接,当着老孟的面,我不能拒绝,但老孟不在,我体内的叛逆因子疯狂叫嚣。
“你也祝我高考顺利吗?”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这句话语气并不友好,掺杂了抵触和迁怒。
贺舟眼神冷淡,开口时声音没有起伏:“庆祝你的生活被我搅得天翻地覆。”
“……”
男主隔了几秒才说实话:“尽量少生点气,没必要。”
“……”
-
很快到了班级聚餐的日子,我没跟住在附近的同学拼车,一早和赵嘉卉约好了一块。
这天我生怕跟贺舟同一时间出门,仓促地收拾了东西,提前动身去找赵嘉卉会和。
临出门前,老孟看了眼时间,叫住我:“小舟不是说班级聚餐是晚饭吗?你走这么早?”
“我去找卉卉。”我单脚蹦着穿鞋,快站不住时才扶了下鞋柜。
老孟应了声,老生常谈地叮嘱道:“别忘记带东西,路上注意安全。”
我头也不回地应了句“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带上门往楼下跑。
结果老孟果然是了解我的,路上我才发现自己装的那盒水果没拿。
我摸了摸自己为这趟短途旅行准备的双肩包,想到什么忙把包拉开翻了翻。
单独装起来的睡衣和换洗内衣果然忘带了。
“亏我特意装了一套刚洗过的。”心里正犯嘀咕,我脑海中闪回自己收衣服时的画面。
家里衣服统一晒在客厅外面的阳台上,以前和老孟生活不觉得,如今家里多了贺舟这个异性,我每每晒贴身衣物时总会不自在,遮遮掩掩尽量减少对方注意到的几率。
把那套晒干的内衣和睡衣从晾衣杆上取下来时,贺舟端着水杯出来接水,恰好从我身后经过,所以我藏衣服的动作急了些,瞪了他一眼猛地把两人间的推拉门合住。
结果动作越乱越容易出错,期间贺舟狐疑地朝我看了好几眼,内衣要掉不掉的垂在那,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他肯定注意到了。
所以收拾东西时我骂骂咧咧也不知道在吐槽什么,总之就是心不在焉,这才出了错。
今晚只能凑活一下了。
“啊我想起自己什么事忘记跟你说了!”旁边一惊一乍的赵嘉卉拽回了我的思绪,我偏头,看对方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用手拢着音低声说:“你知道吗知道吗贺舟家竟然在我对门!我跟你提过很多次住我家对门的那个英俊大叔,竟然是贺舟爸爸。”
“啊?”我不知道是赵嘉卉语言表述能力太差,还是自己的理解能力太差,一时没听懂。
赵嘉卉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期待着我对这个八卦的回应。
我嘴角动了几下,最终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么巧?”
“对啊。昨天早晨的事,我睡得迷迷糊糊起床签收快递,正碰见贺舟从对门出来。英俊大叔出来送他,我听见他让贺舟不要怪他妈妈之类的。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脸皮比较厚,所以我也没有不好意思,嘴快地直接问了心里的疑惑,我问你们是父子吗?大叔揽着贺舟的肩膀,笑得一脸骄傲,说是啊,还问我觉得他俩像不像。有点狗血对不对?我保证真不是我编的。”
“……”
大叔叫什么,我不知道,只记得赵嘉卉他们一家称呼他梁老师。
我对这位梁老师有印象,因为实在是很帅,穿一件普通的亚麻白衬衫,不用花哨的拾掇就很帅。而且儒雅有涵养,对谁都很有耐心和分寸。对方刚搬到赵嘉卉对门时,她还没轻没重地暗恋过。
我有次去找赵嘉卉,在小区里和对方打过一次照面。他当时被小区里一群小学生围着问东问西,什么宇宙有多大,什么星星叫什么名字,问题层出不穷,他却很有耐心,组织着大家一个问完另一个再问。
赵嘉卉说他是个很牛的航天工程师,参与的工作项目都是保密级别,国家有卫星发射时,他是电视直播画面中代表讲话的那个人。
特牛逼。
赵嘉卉当时真的有些上头,也打着对物理感兴趣的幌子几次三番地找他说话,但当她拿到自己19分的物理试卷时,大彻大悟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久而久之只落了崇拜。
“梁老师挺年轻的,看着像三十出头。我怎么觉得他那么问是在跟你开玩笑呢?”
赵嘉卉吃瓜吃得很沉浸,对我的猜测充耳不闻,只相信自己以为的,并且不负责任地发散感慨:“他俩五官不怎么像,但气质真的好像!你懂吗,都是那种氛围感男神!好羡慕贺舟啊,竟然有那么牛的爸爸,难怪他的物理那么好。”
确实。
就算不是爸爸,那也该是很亲近的关系。
那贺舟的爸爸呢?
——“你要记得,我们能来北京,都是我爸换来的!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吗?那你为什么不满足?!”
我耳畔突然响起那个雨夜不小心偷听到的内容。
感觉贺舟父母分开得不怎么愉快,贺舟对杨阿姨怨念很深的样子。
我和赵嘉卉到聚餐的地方时,已经有不少学生到了。我下意识扫视着兴奋的同学们,好半晌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为什么要找贺舟。
他爱来不来。
是一个人还是和别人一块、早来晚来都跟我没关系。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但贺舟和齐诚垣一块出现时,我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心里认为自己这一眼主要看的是齐诚垣,毕竟我还在琢磨如何跟他告白的事。
殊不知,赵嘉卉一语中的地暴露了我真实的内心:“发生什么了?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贺舟?”
“我明明看的是齐诚垣。”
“齐诚垣早走了啊。”赵嘉卉不解。
我定睛望过去,发现齐诚垣不知什么时候被班里团支书叫到一旁说话,自己方才盯着的方向的确只有贺舟一个人。
得益于赵嘉卉笃定地认证过贺舟和梁老师气质很像,我竟然觉得贺舟多少有点氛围感男神的调调。
贺舟对我的打量似有所感,视线突然从手机上移开看向我。
我心虚地猛得转脸,下一秒听到斜后方有人又叫了贺舟一声,我才意识到贺舟根本没有发现我。
刚刚大声叫贺舟的是个女生,不过她没有动身去找他,而是把一旁羞红脸的小姐妹往前一推,完全不避人地通知道:“郑敏有话跟你说。”
然后她又恨铁不成钢地怂恿小姐妹:“快去啊。”
这是要做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赵嘉卉作吃瓜群众状,目光炯炯地追随着告白者的身影。
我对如何告白以及告白结果不感兴趣,撞了撞赵嘉卉的手肘,小声求证:“你刚刚说我用什么眼神看他?”
“心疼啊。”赵嘉卉吃瓜吃得起劲,如果不是怕别人尴尬,她恨不得凑到跟前听第一手情报,毫不犹豫地回答完,一两秒后,才收回视线,向我详细形容,“就是那种很圣母的眼神。”
“……”
赵嘉卉再次看向告白现场时,发现女孩儿已经沮丧地耷拉下脑袋,一副被拒后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
我跟着赵嘉卉的视线也扫了一眼,虽然不清楚贺舟是如何拒绝的,但估计不是什么容易令人接受的方式。
唉,这时候就体现出齐诚垣的好了。曾经有女生和齐诚垣告白,说想和他考同一所大学。齐诚垣拒绝的方式简直能称得上是范本:“谢谢,被你喜欢是一件很荣幸的事。但是我现阶段不想谈恋爱,同时也不希望你因为我做这么重要的决定。对的人不需要你为了他改变,他会主动出现在你的未来里。”
你听听,听听。
谁能拒绝爱上这样温柔的人。
不会有人害怕向他告白,也不会有人在告白后觉得挫败和后悔,反而会引以为傲,并且更不可收拾地、更理智地爱上他。
我有时候觉得,齐诚垣的气场和说话水平,不适合当科学家或者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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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搞研究,该去做外交官。
至于贺舟,就他那个破嘴。
好话到他嘴里也不中听。
赵嘉卉没看到圆满结局,遗憾地叹口气,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提醒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姐妹,听我一句劝,心疼男人会变得不幸。尤其是贺舟这么无情的人。”
我心疼贺舟?开玩笑呢,怎么可能。
他和他妈分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亲情,我心疼自己还来不及呢。
我对赵嘉卉这个误会嗤之以鼻,压根没放在心上。
-
这是毕业后的第一次聚餐,加上还没出成绩,所以大家心情都是挺开心的,人来得比较齐。
场子很快就闹腾起来,拍合照的,拉着手约定以后的,坦荡地为过去三年闹过的不愉快道歉的……每个人都在说话,找人说话,被人叫住说话。
两两排列组合能有多少种可能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我唯独没有跟贺舟说话,也不可能跟他拍合照。
我们像是两个不同时空中的人,他从我身后经过,我后他面前离开。
目不斜视,始终如一。
倒是赵嘉卉没完没了的贺舟长贺舟短说个不停。
起初是:
“贺舟异性缘好像真挺好的,这已经是第十一个跟他合照的女生了。”
“诶咱班女生好像就咱俩没去找他合照。你说我们要不也凑个热闹……?”
渐渐地,变成: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贺舟刚刚一直在偷瞄你,好几次了。我真的看到了。”
“他刚刚叫你了,好像是有话要跟你说的样子,你没听见吗?”
我拿起一个黄油小馒头塞到赵嘉卉嘴里,在她呜呜嗯嗯的声音中制止道:“看你没怎么吃东西,是不是饿得发晕了?要不怎么都开始出现幻觉了呢。”
“我发丝,真较你了。”赵嘉卉仓鼠似的嚼着小馒头,含糊不清地笃定道。
“是是是,贺舟暗恋我行了吧。”
随着这句话说完,我观察到赵嘉卉的表情变得古怪,循着她的视线指引回头,发现贺舟在我身后的时候,我眼底的茫然变成了惊吓。
贺舟淡淡地觑了我一眼,俨然听到了我说的内容。
无声的回应胜过任何言语攻击,足足十数秒后,他才移开视线,饶过我从旁边桌子上拿了瓶菠萝啤。
他走后足足半分钟,赵嘉卉才敢喘气:“刚刚吓死我了。”
我心情复杂,从口袋里拿出收到新消息的手机,果然是来自贺舟:“上午,我看到了,是紫色。”
意识到贺舟在说什么,我第一反应划走对话框。
赵嘉卉状况之外,看看被我当成烫手山芋的手机,又看看紧绷着张脸如临大敌的我,只当是我还没从刚刚的尴尬出来,却不知我已经步入了新一轮尴尬之中。
赵嘉卉往后退了退,安静地去吃第二个小馒头。
我缓了几秒钟,把对话框划回来,看到贺舟发来的第二条消息:“所以我眼神很好。”
是说眼神好,不可能喜欢我是吗?
谁眼神不好似的,我也不可能喜欢你啊拜托。
“你最好别在阳台上晒内裤,否则我一定拍下来高价卖给暗恋你的人!!!”
回完这一条,我愤愤地锁掉手机屏幕。
-
天气的原因,晚上的无人机表演还没开始便取消了。
现场观众怨声连连,但我们这群高中生倒是乐观,既来之则安之,没被这个小插曲影响心情,不知从哪里找了桌游和K歌机器,一点没闲着。
快结束时,贺舟从我旁边经过,丢给我一句:“回酒店后找我,有东西给你。”
他说完就走,生怕被人注意到他跟我说话似的。我一脸懵,偏头时,只看到他的背影。
什么啊。
我并不认为他这句话是跟我说的。
大家在酒店办理入住时,房间比较集中。我和赵嘉卉一间,没带睡衣,现买也来不及,反正就一晚,不是不能将就。
想明白这点后,我便跟赵嘉卉点了些宵夜靠在一起看恐怖片。我还好,比较镇定。赵嘉卉被吓得一惊一乍,把我半边胳膊都掐红了,仍不打算放弃。
一部电影看完,赵嘉卉丢掉抱枕去卫生间,一步三回头,生怕背后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最终把我拽到卫生间门口陪着她才安心。
我正琢磨说点什么都市异闻吓唬她一下,丢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叮咚——”响起来时。赵嘉卉很捧场的原地跳起来,直呼:“吓死我了。”
消息是贺舟发来的,没头没尾的一句:“还要不要了?”
“?”
“门口,速度。”
我歪头想了想,终于联想到被自己忽略的事。
在赵嘉卉祈求我带她一块出门的眼神中,我无奈之下给她放了一首金刚经,说自己很快回来,才顺利出了房间。
贺舟面朝我这边,一侧的肩膀倚在墙壁上玩手机,听见开门声,撩起眼皮看了眼,微微站直些。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我迈步走向他,却在到他面前时没有止步,留下一句“不在这里说话”径自越过他往前后。
我仿佛听到贺舟轻轻嗤笑了下,隔了几秒钟,他才跟上来。
七拐八绕的,来到不会碰见熟人的地方才停下,扭头看贺舟:“什么事?”
下一秒,贺舟把手里东西递过来。是个品牌服装的购物袋,偏硬的纸面,被从中间折了一道。
我两手接住飞过来的东西,一脸懵,打开看到其中的东西,眼睛倏地睁大了些,四下张望了一圈,然后把袋子捂到怀里,抬头。
没等我发问“为什么在你这里”,贺舟先开口道:“你爸看你装起来忘在阳台了,让我捎给你。他没告诉你吗?”
袋子里是我的睡衣和内衣,包得严实。哪怕贺舟不知道自己捎来的是什么,我脸皮仍不自觉地红了。
我扭头就走,一两步后停住,微微侧过头,嘴角动了动,说:“……谢谢。”
12. 是二人
12
回房间的路上,我开始无休止的自我厌弃。
我就是个只会隔着网线打嘴炮的怂包!刚刚怎么就害羞了呢,我落荒而逃的时候贺舟是笑了对吧,他一定是笑了,在嘲笑我!
变/态!
下次一定好好发挥,大大方方反击!
“喂。”贺舟突然出声喊我,没礼貌又欠揍。
我很凶地瞪了他一眼:“干嘛!”
贺舟略沉默,食指点了点另一个方向的走廊,提醒:“住房部在这边。”
腾腾烧着的火气一瞬间被浇灭,深呼吸了几次,我抿出个公式化的笑,开口时佯装心平气和。
“谢谢提醒。”
估计是觉得我比翻书还快的表情变化有趣,贺舟觑了我一眼,声音里噙着笑:“客气了。头一次发现你这么有礼貌。”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慢慢学吧。”我自然听出贺舟在阴阳怪气,但我偏要顺杆爬,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走廊上僻静,来的时候没觉得这条路有多长,此刻七拐八绕了好一阵,仍没看到自己的房间号。
贺舟还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那是不是就说明没有拐错方向。
不过也有可能是贺舟发现自己拐错了故意不说,等着看笑话呢。
他肯定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哼。
酒店房间多,这一层住的不全是班上的同学。左前方有个房间的男房客出来,朝我这边走来时,视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好几眼。
不知道是我太敏感了,还是确有其事,我感觉非常的不舒服,正当我想要往走廊边挪了挪尽量避开对方时,身后响起贺舟的声音。
“瞎看什么,走了。”
我竟不知道贺舟已经走到我身后,距离这般近,声音几乎是从我的头顶上方传来。
话是对我说的,他甚至抬胳膊揽了下我的肩膀。我被这股力气带得踉跄了下,往前快走两步,抬头瞪贺舟时,扫见那路过的男人已经停止了对我的打量,玩着手机走去了电梯的方向。
贺舟表情凝重地从电梯间的方向收回视线,手臂垂下去,抄着兜,拉开和我的距离。
“晚上没事别在外面瞎逛。”
听听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我爹呢。
“你有毛病吗?不是你叫我出来的?”
贺舟一阵无语,递给我一个“不识好人心”的眼神,咬牙切齿道:“我真是欠你的。”
看到贺舟在我的蛮不讲理下吃瘪,我心情大好,往前迈的脚步都轻快了。
快走到房间门口时,我才琢磨明白贺舟方才为什么要推那一下,也知道他是好心叮嘱不是没事找事。
自己确实有点不识好人心了。
我回头,嘴角动了动,正要说点什么:“刚刚……”
贺舟率先开口,打断道:“你可闭嘴吧。打算让我集齐九句谢谢召唤神龙吗?”
我噎声。我的表情这么好猜吗?贺舟怎么一下子就能知道我要说谢谢。
“凭什么听你的,偏要说。谢谢谢谢谢你。真的,我发现你有时候还是挺靠谱的。”前面语气像是无理取闹,但最后一句我说得格外真诚。
贺舟很受用地嗯了声,得寸进尺:“那你叫我声哥。”
我正为自己的能屈能伸点赞,闻言,板起脸,字正腔圆地回道:“滚。”
贺舟不意外我的态度,也并非真的想跟我成为一家人,不过是太熟了,知道怎么怼人最有效。
突然传来的开门声打断了我即将出口的话,我担心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房客,警惕地看了眼。
“诶你俩这是要出去?”齐诚垣看看贺舟,又看看我,笑着问。
我往旁边跨了一大步,及时纠正道:“我和他不是一块的。”
“不是吗,看来是我误会了。”齐诚垣笑起来真得很好看,而且他此刻竟然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睿智而温润。
我被他这笑容晃得生出几分女孩子应有的羞赧来,说了句:“我先回房间了。”
走远前,听到齐诚垣跟贺舟八卦:“真不是偷偷去约会?”
“不是。恰好碰见而已。”贺舟如是说。
我松了口气。
回到房间,赵嘉卉沉浸在游戏开黑中,俨然没了恐怖片后遗症。
我换下睡衣,洗漱完,钻进被子里,捏着手机找到齐诚垣的对话框,点进又退出,退出又不甘心地点进去。
“才知道原来你戴眼镜,是近视嘛?”
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删除,所以编辑完点击发送时,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好在齐诚垣没让自己挣扎太久,消息回得很快:“防蓝光的,看电子设备时才戴一下。”
我下意识“哦”了声,后知后觉齐诚垣隔着屏幕听不见,急忙戳屏幕键盘。
没等我回复,齐诚垣又发来一条:“你刚才出去买东西了?下次叫上朋友一起,女孩子晚上在外面不安全。”
齐诚垣应该是注意到我手里的购物袋才这般认为,我没纠正,也删掉夸他戴眼镜很好看的内容,认真地回:“记得了。”
你看,同样的意思,贺舟说我便很烦躁,而齐诚垣叮嘱,我则感到心里暖暖的。
贺舟确实不会说话。
“早点休息。”我盯着齐诚垣发来的这条消息,手指戳戳点点着输入框一阵纠结。
想邀请他明早起床看日出。
他会答应吗?
如果他答应了,那我在日出的时候跟他表白吧。
不知道他会怎么拒绝我,我竟然还有些期待是怎么回事。
我翻了个身,在心里自娱自乐地想,谁说一定会被拒绝呢,说不准他就答应了呢。
好吧,这个可能性太渺茫了。
高中三年,我和齐诚垣并没有产生深刻的联系,最多最多是班级日常的接触。
寻常、平静、和谐。
我一直认为,共同话题是一段良好关系的前提,但冲突和矛盾是让一段关系紧密的关键。因为太难有完全严丝合缝适配的两个人,大家都是在一次次摩擦中打磨棱角,形成最完美的拼接状态。
我和齐诚垣还没有这般的机会。
翌日被赵嘉卉叫醒去楼下吃早餐,我才意识到自己昨晚直至睡着都没有向齐诚垣询问看日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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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太怂了。
该一鼓作气邀请的,被拒绝就被拒绝啊,又不少块肉。
敢争取总好过不战而败。
简单洗漱,换了件衣服便跟赵嘉卉离开房间,等电梯时,赵嘉卉刷手机,把朋友圈有关今早日出的绝美晒图分享给我。
我看后,心中的遗憾更浓烈了。
就该勇敢一点的!
-
临近自助早餐的截止时间,已经不剩几位客人,档口可选的餐品也所剩无几。
我本就不怎么饿,兴致缺缺地打算随便对付几口。岂料刚跨进餐厅,迎面碰见齐诚垣。
齐诚垣原本在和贺舟说话,瞧见我后笑盈盈地望过来。
我当时半合着眼皮低着头,靠赵嘉卉的牵引走路。起初只是认出贺舟的球鞋,这双鞋在家里的鞋柜里出现过,我不可能认错。
正当我把视线从鞋子上抬高,依次划过长腿、窄腰、平坦的胸膛和宽阔的肩膀,最终对上他那张冷峻且帅气的脸上——好吧,虽然我讨厌他,但必须承认,这张脸是帅的。
下一秒,我的胳膊被赵嘉卉拐了下,我茫然地看向她,随后在她的提醒下,才注意到站在贺舟旁边的齐诚垣。
这是一张更帅的脸。
大概是齐诚垣的笑容晃眼,我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下,有些不敢和他对视。
但想到几分钟前刚提醒自己要勇敢,我只能强迫自己正回视线,说了句:“早。”
齐诚垣眉梢的笑意加深些,很随意地说起:“早。昨晚要跟我说什么?对话框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我都等困了。”
闻言,我精力猛地集中,竟不知道他一直在等自己的消息,紧张得语无伦次:“不好意思,我——”
我什么呢?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齐诚垣一直在等我的消息。
他……我……
我眼睛微微瞪大一些,并不敢深想。
有什么不敢想的,直接问啊!向他求证啊,向他确认啊!孟醒知,爱情就摆在你面前,已经近在咫尺了,你怎么不知道把握呢!
我嘴角一动,刚准备说话,似有所感地朝旁边偏了偏视线,对上贺舟好整以暇的打量,我硬生生忍住了。
如果问出口被否认了,那贺舟肯定会笑话死我!
不行,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视线移回到齐诚垣身上时,我很不争气地回答:“可能是我忘记退出对话框了。没想到会影响你,实在不好意思。”
这样总不会被抓住把柄吧。
我下意识朝贺舟瞥了眼,不知道他捕捉到什么有趣的信息,嘴角轻轻地一弯,竟然笑了。
是在笑我吗?
我偏头的幅度大了些,无声地凝视着,用眼神质问:你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道我的哪一个表情逗笑了他,贺舟直接噗嗤笑出了声。
“没忍住。”他还怪诚实的,竟然立刻承认了。
我怒瞪着他,贺舟不以为意道:“突然想起我有个朋友特别喜欢跟人说谢谢,现在我又遇见个喜欢说不好意思的,真巧啊。”
“…………”
13. 是三者
13
酒店一楼的自助餐厅内。
“你和贺舟……”赵嘉卉开了个话头,刚要说点什么,转念觉得过于荒谬,最终话锋一转,变成了:“我起床时就想问,你不是说没带睡衣吗?怎么我看你睡觉时又换上了。”
我下意识以为她会误会我和贺舟的关系,已经做好了辟谣的准备,歪头等了会儿没听到后话,当即一身轻松,回答起她的疑惑时,信手拈来:“我爸找了个跑腿,帮我把衣服送来了。”
的确是个跑腿啊。
一个不专业的跑腿。
简单对付了几口早饭,赵嘉卉重新抬起头,把话题又绕回去:“算了,我还是问一下吧。你跟贺舟真没偷偷在一起吗?我刚刚从他身边经过时,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和你是一样的。没抱在一起翻滚个一百八十个来回,气味不可能有这种持久度。”
我险些把嘴里的热豆浆喷了,弯着腰连声咳嗽了一阵,借着平复的功夫,大脑飞快地想好解释:“我和他?如果我力气大点,再会点儿功夫,那我跟他打个一百八十个回合更有可能。”
生怕自己说多错多,我很克制地刹停住吐槽,为这个误会找到合理的解释:“就不能是用了同一款洗衣液吗?”
应该真的是这个原因。
一个屋檐下生活,公共区域的东西区分得并不明确。
“可这味道太甜了,你不觉得一个男生用这个香味很那啥吗……”
“说不准他衣服都是他妈洗的呢。”我觑赵嘉卉一眼,一时拿不准这个解释能不能打消她的怀疑,“总之,快清清你脑袋里的黄色废料,我连他一根头发丝都不想碰好吗?”
赵嘉卉往嘴里塞了几口烧麦,继续狐疑地打量我几眼,一个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再接再厉,状似无意地强调道:“可别当着齐诚垣的面说,再被误会了,我告白之路出师未捷身先死。”
赵嘉卉适才爽快地应:“知道啦。”
看来是被我说服了。
吃完饭离开餐厅的路上,我扯着自己的衣服嗅了嗅上面的味道。
我其实闻不太出来,可能闻习惯了。
问题不大。
毕竟现在毕业了,共同同学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更何况很少有人像赵嘉卉这般狗鼻子。
-
集体活动结束在午饭后,大家三三两两各回各家。
我不知道是刚刚K歌时连着好几首和青春有关的歌勾起了我的不舍情绪,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返程的路上,我心情空落落的,甚至有几分逃避心理。
不想回家。
真的不想。
“糟糕,我没带家里钥匙,我爸妈都没在家。”赵嘉卉一脸苦恼。
我脱口就要说“那你先回我家呗”,以前也总去,不止串门,连留宿都是经常的事。但话到嘴边,我猛地收声。
不行。
现在不能去了,以后也不能。
“那我陪你在外面待会儿,要不要去看个电影?”我改口问。
赵嘉卉没有怀疑什么,顺势应下:“只能这样了,最近有什么好片子,我请你看。”
-
陪赵嘉卉待到傍晚,回家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
老孟、杨阿姨和贺舟正在一起看电视,欢声笑语,好不和谐。
老孟看电视剧喜欢跟人讨论剧情,但老妈不喜欢,每每都会制止他,或者索性直接不看了。那么多年了,他们始终没就这个分歧达成统一。
没想到杨阿姨竟然和老爸有一样的习惯。
挺好的。我在心里想。
贺舟是第一个发现我回来的人,没吭声,只是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些。
老孟这才捕捉到门口的小动静,抬声招呼了句:“小知回来了。”
我喊了声“爸”。
“吃饭了吗?我去给你煮碗面。”杨韵作势要起身,望着我的方向等待安排。
“不用,我吃过了。谢谢阿姨。”我抿笑回答完,打算回房间放背包、换衣服。经过客厅时,注意到贺舟靠着我常靠的专属抱枕,有些旧的星星抱枕本就不大,被他宽阔的腰背衬得格外寒酸。
这些独属于我的东西,正一点地沾染上贺舟的气息。
这是不可避免的过程。
贺舟似乎是察觉到我的注视,垂了垂头,才发现自己身后有个一看就是女孩子用的抱枕般,坐直了些,让自己远离它。
贺舟真的是一个敏锐的人。我在心里想。
没等贺舟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我率先开口:“我先回房间了。”
我回房间稍微坐了会儿,老孟跟过来敲开门,站在卧室门口跟我说话:“这一趟玩得开心吗?”
“挺开心的。就是昨晚无人机表演取消了,没看成,有些遗憾。”
“还会有机会的。”
以前我们也会这般没意义地聊天,可那时我从不会觉生硬和尴尬。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原因,我认为现阶段的老孟也不知道该如何跟我相处和沟通。
我敷衍地嗯了声,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衣服,表示自己要去洗澡,结束了父女间的谈话。
穿过走廊来到淋浴间,推拉门合住,花洒打开,客厅里充满烟火气的声音都被隔绝掉。
我习惯先洗头发,热腾腾的水气中,我垂着脑袋把头发理顺,摸索着按了几泵洗发露。
起初还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一点点把泡沫在发间揉开,我嗅到慢慢在空气中散开的类似陈皮果的苦涩气味,抬头去确认时,才意识到自己用错了洗发水。
这是贺舟的,男士洗发水。
有洗发水流到眼睛里,刺激得生疼,我忙用水冲了几下,仍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真的很不方便。
我和贺舟共有一个洗脸台、一个马桶、一个淋浴间,这跟男女合宿有什么区别吗?
连初中去军事基地军训,那么艰苦的环境,我都没有这般的经历。
就是很不方便啊。
如果老妈在就好了,她那么爱我,那么疼我,我幼儿园时被异性扯一下裙摆,她都会找上门警告对方的家长,中学时有男老师借着补课的机会把我单独带到办公室,她宁愿给我转班转校也不允许这样的安排。
无穷无尽的委屈像是水龙头阀门大开时争先恐后涌出来的水。
我蹲在水流中,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真的真的很想老妈。
我不是个爱哭的,生活态度也不消极,可为什么我最近总是容易难过的。
一会到家,就变得不开心。
如果待在家里都不能让我开心,那我还能去哪里呢?
-
因为一直没找到这种情绪的解法,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我除了晚上睡觉,几乎不在家里待着。
在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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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卉家连续留宿了两晚后,我接到了老孟的电话。
老孟说我订的功能椅和收纳柜到了,问是先帮我安装好,还是等我回家再拆包装。
挂断电话,我跟赵嘉说了声,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赵嘉卉送我到门口,欲言又止一番,最终还是问了:“知知,我感觉你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好,是不是跟孟叔叔吵架了。回去和他好好聊聊嘛,父母和孩子之间有代沟很正常,但老孟已经胜过99.9999%的父母了,他肯定是愿意跟你沟通并且尊重你意见的。”
赵嘉卉成天没正行,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但其实心思很细。
“我明白的。”我在心中叹口气,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家里发生的事,连陈述都做不到。
“我先回去了。”跟赵嘉卉最后说了声,刚准备抬步下楼,对面的防盗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梁远昭提着电脑包和垃圾正要出门,看见我们,笑了笑,说:“放暑假了。”
简单的社交招呼后,我让开路,让对方先下楼。
男人步子大而快,我落后几步,听着一路向下的脚步声,难免想到贺舟。
这几天我没在家住,贺舟应该很自由和开心吧。
暑假才刚刚开始,我得在家里待三个月才去大学报道。
这三个月该怎么度过呢。
出去旅个游,或者找个地方打工学习点儿社会经验,顺便攒点零花钱。
想给老孟买个肩颈按摩仪,虽说我现在手上的零花钱买这个小东西绰绰有余,可自己赚钱买的,跟花老孟的钱买,意义还是不一样的。
不过转念记起杨阿姨给老孟按摩肩膀的场景,我突然觉得,老孟似乎不太需要份礼物。
那做些什么好呢?要不去爷爷奶奶家住一阵?但奶奶有些重男轻女,不太喜欢我,所以还是别去了。
一路步子慢,想得出神,走到小区门口我才记起拿出手机叫个车。
真是太晒了,从这里走到地铁站还需要五六分钟,不想走。
正想观望一下哪个角落有阴凉方便等车时,一抬眼,瞧见还没走远的梁远昭,以及他对面的贺舟。
梁远昭把一串钥匙给贺舟,又交代了几句别的。
贺舟面对梁远昭站着,越过他的肩膀很顺利地发现我。
我注意到贺舟身后有辆很酷的机车,一时看得久了些,忘记移开视线。
贺舟大概以为我在看他,便一直盯着我。梁远昭说话间循着贺舟的视线回头望了望,见是我,笑着点了下头,显然误会了什么。
我听见他对贺舟说:“照顾好自己,我该走了。你们俩聊吧。”
梁远昭说完便离开。
贺舟斜靠在车上,一副等着我过去的模样。我进也不是,绕开也不是,一两秒后,贺舟先问道:“回家?”
太阳晒得人心里焦躁,我的反应并没有热情可言,淡淡地嗯了声,问:“你骑摩托?”
贺舟垂头扫了眼车子,手在油箱上拍了下,对我说:“正好有事跟你讲,捎你回去?”
他能有这么好心?
我往前迈了两步,及时停住。
“害怕就算了。”贺舟掀起眼皮瞧过来,视线自下而上从我的鞋子移到我的眼睛上。
不想承认,贺舟这个激将法还挺有用的,我再次抬步,走到了车边,问:“多余的头盔,有吗?”
14. 是四方
14
贺舟把他的头盔递给我,我接过后,直接扣到头上,扣安全扣时才想起来问:“你不戴?”
贺舟抬手,把挡风片拍下来,说:“管好你自己就行。”
两人一前一后坐好,贺舟发动车子前,回头瞥了我一眼。
我除了上车时不得已扶着他的肩膀借了下力,坐稳后连他的衣服都没碰。
我哪里会知道这也能引起贺舟的不满。
“你直接坐到路边的消防水栓上得了。”他找茬道。
“我应该坐你头上。”我丝毫没有一旦把他惹急了会被赶下车的自觉,不甘示弱地怼回去。
我声音虽然凶,但音量不大,加上头盔的阻隔,贺舟应该没听见。
我之所以得出这样的观点,是因为当我往前倾了倾身,抓住了贺舟的衣服环着他的腰侧时,贺舟正回脸,发动了车子。
速度远比我以为的要快。
头顶的太阳微不可察地偏移着方向,路两侧的街景渐渐地从熟悉到陌生。
“贺舟你走错了,这不是回家的方向。”
机车轰鸣声中,不知道贺舟是没听见,还是并不想理我。
伴随着越来越快车速,我的心率开始飙升,血液沸腾。
我紧了紧环在他腰侧的手臂,贺舟才沉声回一句:“知道了。”
但并没有更改路线。
他故意走这条路,并不打算捎我回家。
我从最初觉得自己被戏耍的生气,到被这无目的的发疯和路边的美景转移注意力,整个人有一种贺舟即将带着我坠入万劫不复的绝望和松弛感。
并不矛盾的两种感觉。
车子停稳,我在贺舟的催促中下车,摘掉头盔,发现面前是一处墓园,很偏僻荒凉的墓园。
这天的阳光很刺眼,烤得人丧失思考的能力。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蹙眉,懒得思考。
贺舟没有说话,扭头去入口处做登记。我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抬步跟上。
我不过只是走过场地这么一问,现在的我已经麻木到,哪怕贺舟把我领到偏僻处灭口抛尸,我都不会反抗。
当然,不可能发生这般的恶性事件。
贺舟最终停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墓碑前,跟我说:“我爸。”
我片刻的茫然后,眯了眯眼,看清楚石碑上的姓名和照片。
贺怔祥,黑白照片上的男人五官端正,贺舟遗传了他七八分长相。
今天是他的忌日。
原来他也有家人去世了。
“是生病还是意外?”我发问的语气不自觉温和些。
夏日热风中,贺舟隔了良久,久到他单腿屈膝虚跪在坟冢前清理完了灰尘和杂草,才开口:“自杀。”
我微微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贺舟却转过身,面对着我,陈述道:“为了让我有机会回北京上学,所以他自杀了。”
我歪歪头,并不能将这个因果联系在一起。
我也是后来才一点点知道,那些贺舟来北京前遭遇的事。
贺舟刚出生便跟父母生活在西北,那里地广人稀,有国内最大的航天基地。
全国的物理天才齐聚于此,济济一堂,却很少有人能够长久地留下,大家带着赤胆忠心来,收获成就荣誉离开。
之于一部分人,西北是踏板、是垫脚石、是登云梯。
也有一部分人,被洪流甩下,困在这里,难见天日。
贺舟的父亲贺怔祥便是第二种情况,他也曾有过事业的高光时刻,但能来到这里的人最不缺的便是辉煌成就。大多时候贺怔祥总差那么点儿运气,每年都有被调回北京的同事,而他永远是被落下的那个。
十几年的光阴,将他从搞技术有梦想的工程师,一点点剜掉棱角和心气,折磨成了油腔滑调的、市侩俗气的、成日在办公室里处理人际往来的行政人员。
不知有多少同事笑他软骨头、没志气。
这已经是比较温和的评价了,杨韵指责他时,说的话更是千倍百倍得难听。
别说别人了,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可能怎么办呢。西北落后的生活条件和教育医疗水平催化了夫妻间日常琐事滋生出的怨气,“回北京”成了生活重压之下的唯一解法,而贺怔祥的改变,是他能想到的曲线救国的唯一途径。
但即使他已经牺牲到这个地步,还是失败了。
回北京的名额有限,他又一年错过。
他十八岁靠竞赛国奖保送名校,少年意气,野心勃勃,豪情万丈地以为能改变世界。
二十八岁,事业小成,家庭完整,天真地以为,是留下继续献身科研还是回北京,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事情。
三十八岁……所经历的每一件事,结束的每一天,似乎都在昭告,他就是个loser。
人们本不需要一座小岛,可如果这个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拥有了小岛,那小岛便成了穷极一生都要追求的东西。
昔日同学的风光和财富,成了让虚荣无从遁形的照妖镜,
可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啊,早已将这些物质上的富足视为身外之物。
所以,在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承受完妻子埋怨后,他照常出门上班,照常开会工作。
甚至在他迈上基地最高的那幢建筑之前,还在巴结奉承扮演着那个自己讨厌的样子。
他在基地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一跃而下,流淌着的血四下蔓延,像一条条试图发出求救信号的触手,又好像他终于能够自由选择一回自己的人生。
他倒霉了那么多年,在死后难得幸运了一次,随着他留在工作笔记本上的遗书曝光,高层领导终于想起来关注像他这种有过奉献和牺牲,却不堪生活重负的航天人。
他在遗书的最后说,希望组织帮忙安置他的家人。
杨韵的工作,贺舟的学籍,一切一切都解决得非常迅速,就好像大家对贺怔祥的遗忘速度一样。
“那天梁叔叔到学校把我接走,我还在因为不用回家面对父母无休止的争吵而开心。”贺舟站在空旷的风中,语气自嘲,“被带到我爸的工作单位,听见我妈疯了似的咆哮发怒骂我爸窝囊,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是真的不会再争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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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作天上的星星。
只要距离足够远,这一排排一列列坟墓,何尝不是点点碎星。
“节哀。”半晌后,我憋出这两个字。
或许我可以感同身受,但我又未必能感同身受。
我们都一样,我们又都不一样。
所以我的安慰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风吹乱了我额前的碎发,我偏头躲避风沙时,听到贺舟再次开口:“我妈不是真心爱你爸,她只是一个人带着我在北京需要找一个依靠。”
我震惊于贺舟的直白,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贺舟可能也以为我不相信,加以佐证:“你爸是她最讨厌的那类大事没有主见,小事喜欢唠叨的人,但这类人也是她唯一可以轻易拿捏的。从去年八月份,她见到你爸的第一面起,每一次接近都是她处心积虑设计好的。”
我因为贺舟针对老孟的评价而生气,却也知道他这番话的重点并非在此。
“你觉得爱上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一个月,一年还是仅仅需要一个瞬间?”
我蹙眉,不太喜欢这种状态下的贺舟,以前只是觉得他讨厌,但此刻我感到了害怕。
“我不知道。”我敷衍地回。
“那你觉得爱人去世后,多久开始新的感情是合理的?”
这里风真的很大,我在被迫吃了几次头发后,烦躁情绪上来,没有耐心跟他探讨这种虚无的话题:“你想说什么?”
贺舟语气坚定,显然是计划了很久:“让我妈和你爸分开,我希望你帮我。”
我仿佛第一天认识贺舟般,盯着他时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做不到。”不知过了多久,我这么回答。
老孟不精明,但也不是傻的。老妈去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提过再给这个家找个女主人的念头,选择杨韵,是因为喜欢。
而且程度已经很深了。
正因为我一早清楚自己没办法拆散他们,所以才会这般痛苦。
如果可以拆散,根本不用贺舟怂恿,我早就那么做了。
“还有其他要说的吗?我有点累了,想回家。”
“不是待得不开心吗?回去生气吗?”贺舟一语中的,揭开那块血淋淋的遮羞布。
“我生不生气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愿意生气不行吗?!你自己有疯病就去治,你妈纵使有错,她不是为了你吗?你刚刚的评价是不是太没有良心了。”我一口气吼完,只觉自己有些缺氧,大脑发懵。
贺舟呵笑出声,眼神锐利地盯着我:“你这么无私,甘愿我和我妈当你家的寄生虫。你这么孝顺,就没有想过你的默许到底是害了你爸,还是帮了他。”
贺舟微微弯腰,紧紧攥住了我的小臂,明明是祈求状,可一字一顿的语气里,只有冷漠,“你要知道,我爸是被我妈逼死的。”
最后一句,无比的平静。
但我却打了个寒颤。
不是因为预见到未来的结局,而是为此刻贺舟的偏执和疯魔。
我拧着胳膊尝试几次,始终挣不开他的钳制,严厉道:“贺舟,你真是疯了。”
15. 是五福
15
机车在小区楼下刚刚停稳,我立刻下车,摘了头盔塞还给贺舟,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单元门。
生怕贺舟跟上来,我按完楼层键后,第一时间按了关门键。
随着电子屏上楼层数字逐渐变化,我重新回忆了遍贺舟的言论。
真是个疯子。
这仍然是我的态度。
跨出电梯,开锁进门。两个大人都在家,杨阿姨在做饭,老孟端着自己的茶杯掐着腰站在装功能椅的纸箱前,歪着头瞧上面的品牌宣传语。
“你不回来也不敢给你拆,快来检查下有什么质量问题吗。”老孟招呼我。
我应下,把这一路复杂的情绪暂时抛在脑后,过去取了裁纸刀,蹲在箱子边划胶带。
包装里三层外三层,随着我一层层拆开,不大的玄关一时间被摆得满满当当。
“挺舒服的,就是这个颜色不太耐脏。”老孟试坐了一下,点评道。
“还行啊。”我挺喜欢的,做了很多功课才选择了这款,正是爱不释手的阶段,使用时肯定爱惜。
贺舟开门回来时,老孟正琢磨如何帮我把椅子搬到卧室里去。
产品本身就沉,老孟腰还不好,试了几次都不得要领。
连在厨房煲汤的杨阿姨都出来看热闹,指挥着从哪个角度使力。
我目测了下从玄关到卧室的路线,心里想要不先搁客厅里算了。
确实挺难搬的。
这时,杨阿姨找了帮手:“小舟回来得正好,帮忙搭把手。”
“搬去哪?”
贺舟换了鞋便过来,没有丝毫犹豫,我没吭声,听见老孟回他:“搬到小知的卧室,麻烦你了小舟。”
贺舟视线适才从这大体积的功能椅上移开,看了我一眼。
我嘴角动了动,不情不愿地说了句:“不好搬就算了。”
贺舟没吭声,只是把手机和钥匙往旁边柜子上一放,开始帮忙。
我疾步跟上,走到前面把一路上的障碍物清掉,再把自己的卧室门打开。
厨房里还炖着汤,杨阿姨盯着看了会儿便急急火火地回去。老孟和贺舟两个人足够,没给我搭手的机会,椅子很顺利地搬到了我的房间。
我这间卧室朝南,不论是空间还是窗户都比贺舟那间大,我几天没回来住,窗台上的绿植有些蔫了,桌上墙壁上花花绿绿的可爱小玩意儿不少,叶片打着卷也好看。
“真是多亏了小舟。”因为我和贺舟都很安静,老孟热闹的声音显得有几分可怜。
我隔了会儿才附和老孟的话,对贺舟轻声道了句谢。
要组装的斗柜也到了,实木板和零件被分装在大小不一的包装盒中,老孟出去把那个纸箱拿进卧室组装时,厨房内传出有东西摔碎的声音。
与此同时,还伴随着杨韵的惊呼声。
贺舟和老孟同时反应,担忧地望过去,但老孟距离近,过去得更快。
我看见贺舟站在距离厨房门口两三步的位置。
老孟关切的声音隐约传出来:“烫到了吗?我别捡了,我来收拾。”
“不碍事,做饭哪有不烫几次的。”杨韵声音依旧温和,“可惜了这把瓷勺,这么好看,我还挺喜欢的。”
“喜欢再买一套,好看也没人重要。我一会儿去药店买管烫伤膏,给你涂一下。”
…………
后来再说什么,我便没听见。
我移开视线,竭力不让自己的注意力落在他们身上,但很难,尤其是此刻我的脑子里全都是贺舟那句“处心积虑”。
杨阿姨接近老孟是处心积虑的。
回忆过往的种种,我其实很难看透这个层面。
所以到底是还是不是呢?
我把装斗柜的纸箱连拖带拽地带回房间,把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摆在地板上,然后对着一份摊开的说明书研究如何组装。
刚刚进来的时候忘记把卧室门关死,这会儿又懒得起来再去关。
我听到贺舟和杨韵说话的声音,也听到他开门出去的声音。应该是去买烫伤膏了,因为他很快回来,杨韵欣喜又无奈地道谢,说自己真的没大碍,不用担心。
老孟应该是接替了杨韵在厨房里忙碌,见缝插针地出来夸贺舟懂事。
说明书上的步骤足够简洁,但我动手能力实在是差,不断出错后,一不小心把手给划破了。
心理的疼痛远大于身体的痛感,我含了下手指,手忙脚乱地找抽纸盒。
不曾想刚刚老孟搬完东西擦手,把最后几张纸巾用光了,还没有换上新的。
我站在书桌前,翘着根手指动作不利索地拆纸巾包装时,身后的卧室门被人叩响。
短促的两声,门板慢悠悠敞开,贺舟出现在门外,恰好看到我的狼狈样。
“还没装好?”贺舟扫了眼地板。
我把纸巾往伤口上按,没收住力道,一时疼得嘶出声,心情紧跟着变得很坏。贺舟这语气落在我耳朵里,更像是疑问我为什么这么笨。
我自然没有好态度地回道:“对啊!没呢!你有事吗?”
没得到我的允许,贺舟已经抬步进来。我房间的装饰粉嫩花哨,他冷冰冰的一个人站在这里,显得很突兀。
贺舟过去拿起说明书,快速地翻看一遍,同时蹲在那堆零件前,似乎在清点,又像是在确认。
我看着贺舟拿起螺丝刀又放下,然后走出了卧室。
我心中切了声,心说你也不会吧。
但没等我继续研究说明书,贺舟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个电动螺丝刀。
我当即噎声,往后撤了撤,把空间让给他施展。
贺舟动起手来挺像样的,但这么大个柜子,组装起来要费不少时间。
我在旁边看了会儿,很快感觉到了无聊。
贺舟在这里,我听歌或者找点视频看,都不太好。我一直觉得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很私密的事情,向别人分享或者暴露自己的喜好应该在合适的时候。
一如我不会对贺舟相关的事物感兴趣,也不希望他渗透到自己的爱好中。
尤其是今天贺舟在墓园里发了那通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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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我一定不允许他搅和到我的生活中来。
刚从外面回来,连口水都没喝便开始鼓捣这两个大快递,此刻闲下来,才觉得口渴。
我坐在书桌前,支着下巴差点儿要睡着,用手背蹭了蹭确认自己嘴角没有流下口水后,我慢吞吞站起来,决定出去拿盒冰淇淋。
来到厨房时,我看到老孟系着围裙正在给汤调味,杨韵在一旁陪着他。
什么汤啊,要炖这么久。我探了探脑袋朝锅里张望。
老孟板起脸,提醒我:“也不记得给小舟拿一盒。”
我哦了声,重新开了冰箱门,为免杨阿姨多想,挑了盒一样的。
离开厨房时,我隐隐听到老孟和杨阿姨小声说“两个孩子相处得不错”。
我恍若未闻,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卫生纸的手指,这么明显,老孟都没有注意到。
只关心杨阿姨,以及在意我和贺舟相处得如何。
回到卧室,我把门关住,把书桌前的学习椅转了个方向,面朝贺舟坐下,盯着他开始心不在焉地吃冰淇淋。
贺舟个子高,但腿长的缘故,蹲在那并不显得多庞然大物。手臂肌肉线条时而绷紧时而舒展,手背处凸起的青筋显得这双手很有力气。
“看我干嘛?”我恶人先告状,在贺舟又一次朝我瞥过来时,理直气壮地问他。
贺舟大概是很无语,我低头看了眼自己开始吃的第二盒冰淇淋,似乎明白了原因。
“不是给你拿的。”我微微坐直些,下巴抬高。
贺舟哑巴了似的,没说话,但我感觉他应该是在心里叹了口气,因为那眼神像是在表达无语。
我挖了两大口冰淇淋吃掉,吃第一盒时有滋有味的,多吃一盒便觉得有些腻了,但这会儿搁下不是,继续吃也不想,有点纠结。
我垂着眼皮,心里空落落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良久后,我又吃了口冰淇淋,毫无征兆地出声:“你想怎么做?”
贺舟头也没抬,反问:“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贺舟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停了动作,直起身子,拿着螺丝刀的手搭在膝盖上,盯着我看了会儿,问:“你觉得发生什么事会让你爸和我妈分开?”
在口腔里化开的冰淇淋是苦的。
不好吃。
明明和上一盒是相同的口味,可怎么这么难吃呢。
我把冰淇淋放到书桌上,回答:“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贺舟突然站起来,一枚掉在衣裤上的螺丝随着他这一动作掉到地板上,高高低低地弹开,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声响。
我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下意识往椅子里缩了缩,手紧紧抓住了还没掌心大的半盒冰淇淋,打算如果贺舟跟自己动手,那我就丢他脸上。
好在我的担心没有发生。
贺舟只是搬起柜子往墙边挪了挪,掀起眼皮和我确认:“摆在这里?”
说话间才注意到我的表情,他不解地歪了歪头,继续方才的话题,问道:“那你害怕什么?”
16.是六一
16
不是不知道吗?那为什么要害怕。
贺舟明显是这个意思。
可我真的不知道吗?答案显而易见,当然不是。
我知道。
老孟最在意的,是我。如果杨阿姨或者贺舟的存在对我造成了伤害,老孟无论如何也会跟杨阿姨分开的。
老孟虽然懦弱,但一遇到我被欺负的情况,他是前所未有的勇敢和强悍。
你看,我现在无比笃定自己在老孟心中的分量,可为什么还会在看到老孟和杨阿姨在一起时,患得患失呢。
多少有些庸人自扰的意味。
我坐着,贺舟站着,有着几句压迫感的对视和距离。贺舟迟迟不离开,我只能竭力往后躲,直到后背紧紧地贴到椅背上避无可避。
直到老孟喊我俩吃饭,这紧绷尴尬的僵局才被打散。
我抬声应了句“来了”,顾不得这是我的房间,率先跑离卧室。
吃饭时间,四口人围坐在同一张饭桌上,我旁边是贺舟。
我一顿饭吃得很安静,胳膊抬起来夹菜的幅度也很拘谨,尽量降低自己在贺舟面前的存在感。
但贺舟故意跟我作对似的,极其霸道地专挑我面前的菜吃,还不间断地伸手抽我另一边的纸巾盒。
我息事宁人般,在心中记下他的累累罪证,并没有发作。
一锅骨头汤不枉杨阿姨和老孟轮番上阵,色香味俱全,但我实在是没什么胃口,舀了个碗底尝尝味便不喝了。
“今天怎么吃这么少,是不是天热没胃口,我待会儿煮点绿豆汤吧。”杨阿姨注意到,如是说。
“不用。我不怎么饿。”
老孟看看我,又看了眼桌上的菜,麻烦贺舟帮忙换了两道菜的位置:“小知不喜欢吃芹菜,多吃点蘑菇吧。”
我抿出个笑,又捱在这里吃了几口。
饭后,大家在客厅看黄金档的电视剧。我坐不住,见贺舟回了房间,也准备起身离开时,杨阿姨的手机先响了,她有通工作电话要接便回了主卧。
一时间客厅里只落了我和老孟两个人。
自打家里多了两口人,我和老孟很难有独处的机会。
此刻你瞅我一眼,我瞟你一下,都想沟通,但又不知道如何沟通。
“我们小知是不是心情不好?”老孟好歹是长辈,多吃了几十年的盐,率先开口问。
我其实不会撒谎,尤其是需要临场发挥时,还尤其在老孟面前。在足够了解自己的人面前,任何谎言都很虚假和明显。
所以我含糊地嗯了声,半晌都没有憋出来个稳妥的理由。
“是因为什么?”老孟是真的担心我。
我生怕他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心生愧疚,连忙胡诌了个借口:“齐诚垣邀请我去参加他的生日会,我还没想好准备什么礼物。”
“这件事啊……”老孟明显松了口气,他自诩是个开明宽容的父亲,虽然难以接受女儿养大后要嫁人的场景,但对于女儿有喜欢的男生他并不多加限制,毕竟只是对异性心生好感而已,等真开始恋爱了他会是什么态度那另说。
“是不是零花钱不够,爸爸给你报销。”老孟很是豪爽。
我纠结状,支吾道:“不是钱的事。”
“那就是怕送不到心坎上去。爸爸帮你想想啊……”
说话间,卧室方向传来门开关的声音,听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来,是贺舟不是杨阿姨。
老孟从善如流,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小舟出来的正好,让他帮你打听打听,男生间比较知道对方喜欢什么。”
“爸——”我抬声制止老孟。
老孟一副“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无奈,扭头看贺舟,问:“小舟和齐诚垣关系好吗?小知不知道给他准备什么生日礼物,你帮帮她。”
在贺舟询问的打量下,我心中叹气,知道老孟出发点是为自己好,但多少有些用力过猛了。
贺舟很体面地回了老孟一句“好”。
杨阿姨打完电话从卧室出来,我闭上嘴,什么也没说,起身回了卧室。
关门前,听到老孟笑着对贺舟说:“她不好意思了。”
直到齐诚垣生日那天,贺舟都没顺应老孟的安排帮我挑选礼物,我也没有去找他打听,我们默契地遗忘掉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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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前搭好了今天要穿的衣服,但出门前的准备阶段仍一阵慌乱,拿起这个忘了那个,终于在赵嘉卉又一次的来电铃声中,换好鞋子出门。
“来了来了我已经下楼了。”我边进电梯边说。
听赵嘉卉在电话那头说自己在小区门口的奶茶店买暴打柠檬茶,问我要不要喝,还让我不用着急。
从电梯出来,我顶着骄阳一路小跑。
快到小区门口时,瞧见支着腿跨坐在机车上的贺舟,渐渐放慢脚步,眯了眯眼。
他不是早出门了吗?
怎么还在这里。
我扯了扯被风吹得乱飘的裙摆,视线朝小区进出口旁边的奶茶店瞥了眼,赵嘉卉还在里面,背对着街道。
“你怎么还没走?”我要出小区,就没办法避开他,避嫌似的隔很远距离和他对话。
贺舟递来个礼品袋,我不解地看他一眼,不仅没接,还很警惕地问他:“做什么?”
“生日礼物,小票在里面,记得把钱转给我。”
“…………”我一阵无语。
虽然不想承这个情,但着实好奇齐诚垣会喜欢什么,犹豫两秒,抬手接了过来。
“谢谢。”我说完这句,很及时地强调道,“你帮我,不代表我会帮你。我不会帮你的。”
我多此一举地重复一遍,加重语气。
贺舟没吭声,似乎并不介意我的态度,又或者他足够自信,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更改主意。
我会改变主意吗?一定不会的!!
我信誓旦旦地给自己立flag。
“随便你。”贺舟把头盔扣好,发动车子驶离前,冷淡地丢下这么一句。
没等我吐槽他这态度,赵嘉卉一手提着一杯暴打柠檬茶,用肩膀推开了奶茶店的玻璃门,冲我打招呼。
“知知,这里!”
我立刻把贺舟抛在脑后,过去听赵嘉卉喋喋不休地讲刚刚等柠檬茶时遇到一对情侣吵架的八卦。
她话密得我根本插不上话。
齐诚垣的生日会在家里举办,我和赵嘉卉打车去。快到地方时,我才想起来拆开贺舟准备的那个礼品袋看一下。
“咦你给齐诚垣准备了两份礼物吗?”赵嘉卉第一时间凑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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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那晚对老孟说自己忧心这件事才不开心是借口,但我的确很不会给人准备生日礼物,又是上网搜又是跟赵嘉卉商量,最终选了一个造型复古的阅读灯,灯是宇宙形状,有个小人坐在轨道上。
中规中矩的一个礼物。
赵嘉卉则更稳妥,直接选了一套国家地理出版的科普书。用她的话说,她又不跟齐诚垣告白,送什么都无所谓的。
齐诚垣喜欢读书是毋庸置疑的,阅读灯可以让他每次读书时都能想到我。赵嘉卉这般解释,很顺利地把我说服了。
可此刻,对比贺舟准备的——一个风格很工科风的地球仪积木摆件,高清地理版图尽收眼底,山川湖海,圆形玻璃罩内还有一套悬浮空间站,科幻感十足。
“这也太酷了,你拼的?”赵嘉卉诧异地看向我。
我隐藏情绪,因为走神,磕绊了下,才回答:“别人拼好的。”
怎么不算是别人拼好的呢。零件与零件之间咬合得很好,目测是一个不小的工程量。
贺舟也喜欢物理,想必受他爸爸的影响,又怎么会不喜欢这个呢。
他拼这个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把礼物装回礼品袋,还没想好要不要借花献佛沾着光。
进到齐诚垣家,同学朋友送给齐诚垣的生日礼物都堆在一张大圆桌上。
赵嘉卉把礼物放下后,怂恿我一定要当面给他。
齐诚垣和贺舟在沙发区一块打游戏,见到我们出现遥遥地打了声招呼,示意我们随意,他先打完这一局。
贺舟隔着段距离淡淡地朝我看了眼,保持着我们在外人面前很陌生的状态。他讨论他的游戏,我听赵嘉卉叽叽喳喳夸齐诚垣家装潢漂亮。
一局游戏很快结束,齐诚垣似乎是忘记了我们的存在,支着胳膊跟贺舟闲聊。
赵嘉卉瞅准时机,把我往那边推,提醒我趁其他同学还没聚过来抓紧时间。
我虽忐忑,但想到礼物都是贺舟准备的,便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一鼓作气抬步过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我听到齐诚垣的聊天内容:“……没几天就要出成绩了,你还是打算报考金融专业吗?我一直以为你也是有航天梦的人。”
贺舟按着手柄按钮,漫不经心道:“这是一个很穷的梦想。我比较想早一点开始赚钱。”
“赚钱有什么好着急的。十八岁省吃俭用省下一周的饭钱,说不准只是二十八岁的时薪。况且我觉得,物质富足远没有精神富足重要。”
我站在距离他们很近的位置,停住脚步,忘记往前走。
齐诚垣的观点可能是对的。
但贺舟的愿望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
贺舟想要早点开始赚钱的原因,我想我是知道的,他想给杨韵安全感和自由,他体验过被生活琐碎和柴米油盐压垮的人生,再华丽的梦想于他而言都是自私且恐怖的。
可齐诚垣体会不到这些,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批判贺舟的选择。
他“何不食肉糜”的态度,来自于他得天独厚的天赋和优渥的成长环境,无关对错,但必须承认,我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些讨厌他。
我紧了紧手里的礼品袋,彻底下定决心。
我要把它归还给贺舟,送齐诚垣阅读灯当生日礼物,中规中矩,但足够了。
17.是七月
17
老妈去世之前,我一直是个很爱哭的姑娘,自己养的乌龟死了要哭,新衣服弄脏了要哭,我总能找到千奇百怪的理由哭哭啼啼,父母没少调侃我是水做的。
可老妈去世后,我即便再难过,也明白自己不能用眼泪解决问题,加上老孟常常犯迷糊,遇到事情喜欢逃避,所以我只能强打起精神让自己做个冷静理性的人。
但近段时间,准确地说是自打老孟和杨阿姨产生联系起,我的钝感力似乎消失了,共情能力死灰复燃。我又变回了那个敏感、细腻、喜欢落泪的小姑娘。
自己做选择时挣扎矛盾,看到别人面临选择时又很容易换位思考、感同身受。
心疼、同情,类似情绪被我应用到贺舟身上,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我脑内有两个声音,一个让我大可不必有这样的心软,贺舟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处境艰难,就该来影响我吗?另一个声音则告诉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处理问题的能力尚且不成熟,但出发点不坏的,贺舟除了打嘴炮并没有做伤害到我和老孟的事情啊,更何况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希望他妈和老孟分开,还我和老孟平静的生活吗?
说不准两个声音谁更大,谁更有理。
他们一声叠一声,各有各的理直气壮。
脑内情绪千千万,落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两秒的停顿。事情发生的突然,还没等说服自己,我已经抬步上前,掺和进他们的话题中:“巧了,我也想早点赚钱。”
齐诚垣大概是觉得奇怪,笑着打量我,疑问地哦了声:“没想到你还是个女强人。”
贺舟偏头看我,眼神复杂。我恍若未察,自顾自笑嘻嘻道:“十八岁的一百块,还是二十八岁的一百块怎么可能一样。那句话怎么说的,生活不止有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梦想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很少人达成。所以我觉得活得现实一点,功利一点,物质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或许齐诚垣可以理解,但就像打一场辩论赛,心里知道正方反方的观点都有道理,但他仍然坚持自己手中抽到的阵营。
这种事情本来无关对错,说到底不过是个人选择而已。
可如果一个非要用自己的道理,去说服别人,改变别人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那就十分的讨厌了。
所以哪怕齐诚垣不会理解这番理论,我还是想说。
想说给自己听,也想说给贺舟听——是的。在家里我和贺舟是敌对状态,但面对外人,我选择和贺舟站在同一阵营,一致对外。
我和贺舟才是一路人,同命相连的同谋者。
这个小插曲很快结束,并没有影响生日会的氛围。我的心态却发生了明显的转变,当赵嘉卉问起“我看你们聊了很久,怎么样怎么样他是不是也对你有意思?”,我面无表情,无法对赵嘉卉解释我因为一个瞬间对齐诚垣祛魅了,我没有自己想象中喜欢他。
尤其是这个瞬间和贺舟有关系,我越发不敢对人言。
从齐诚垣的生日会离开后,我没在外面逗留,早早地回了家。
贺舟还没回来,我坐在卧室的飘窗上给脚指甲涂指甲油,留了根神经听楼下的动静,时不时朝楼下瞥一眼。
楼房的单元门入口在南边,贺舟如果回来会从窗户正对着的这条街道经过。
终于,在我百无聊赖地想把自己涂好、晾干的指甲洗掉重涂时,我看到了贺舟的身影。
我猛地坐直,从飘窗上下来时,没留神踢到了旁边的桌子腿,疼得嘶了声,边揉着被磕到的地方边拿起贺舟给自己的那个礼品袋出了卧室。
穿过走廊、餐客厅和玄关,打开防盗门出去。
贺舟比我预估的上楼速度要快,几乎是我刚站定,面前的电梯门便缓缓打开。
贺舟打量我几眼,走到门口输密码前,不确定地问道:“等我?”
我把礼品袋递过去:“还给你。”
贺舟接过去,似乎并不意外。我因为想不通自己今天的做法而苦恼,所以并不想跟贺舟多说话。
可当我准备转身折回家里时,贺舟抬手,径自拉住了我的小臂。
大概是觉得立刻松开更尴尬,所以贺舟不轻不重地抓着,出声问:“为什么帮我说话?”
我微微侧身,不面对他,却也能轻易地看见他:“谁替你说话了,你脸格外大吗?我只是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急切的语速像极了狡辩,暴露了我的内心。
贺舟突然笑了,换了副语气,似是玩笑,又听上去有点儿认真,评价道:“你知道自己真的很容易被骗吗?”
我把手臂抽回来,板起脸,很严肃地反驳他:“那也不让你骗。”
门内传来老孟说话的声音,他在犯嘀咕:“俩孩子都还没回来?我刚刚明明听见开门声了。”
紧接着防盗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老孟朝外探头查看时,我已经掩耳盗铃地拉开了和贺舟的距离。老孟突然见到我俩,还被吓了一跳,嚯了声,说:“怎么都站在门口,不进来?”
我说了句“正准备进去”,率先从老孟身边挤进了家里,脚步未停,大步流星地回了房间。
贺舟在玄关处换好鞋子,往家里走时,只听到砰一声沉重的关门声。
-
今年夏天格外的热,白天室外的温度到了恐怖的程度。
我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天,老孟和杨阿姨有事外出,我午餐自己点了外卖,坐在餐厅抻着脑袋朝卧室的方向喊了两声“贺舟”,没听到回应,便确认他没在家。
家里只有自己,心情格外的好。
开了个音乐类综艺,遇到自己会唱的歌就跟着一块唱。
一顿饭吃下来,边补充能量边消耗热量,我愣是没感觉到饱。
老孟打电话进来时,我正给自己切了满满一盘水果。
老孟确认我还在家后,把电话给了杨韵。
“知知,你现在忙吗?方便的话能麻烦你照顾一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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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吗,他早晨有点发烧,一直没什么精神,我刚刚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我有点担心他。”
我下意识要回答“贺舟没在家啊”,话到嘴边硬生生顿住。
贺舟是没在家所以才不能回应我,还是身体难受懒得回应我……我应下杨阿姨的嘱托,把手里没来得及吃的车厘子搁回果盘里,胡乱擦了擦手走到贺舟的卧室外面。
我敲了敲门,问“贺舟,你在家吗?”,没听到回应,我又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会儿。
还是没有人回应。
“不是我想进你房间的,是你妈让我这么做的。”我嘴里碎碎念着,手按在门把手上,轻轻往下一压,门板轻易地被我推开。
明明已经是大晌午,外面艳阳高照,可这间卧室里窗帘紧闭,空气凝固住了一般,一片漆黑。
我定睛,仔细确认房间里有没有人,最终在床上看到了躺着睡觉的贺舟。
还在发烧吗?我牢记杨阿姨给的任务,轻手轻脚地抬步上前,走到床边,弯了弯腰,用手背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生怕惊醒他,所以我过于小心,忐忑的状态令我一时没找准他额头的位置。
被烫到一般,手背飞快地从他鼻梁移到额头上。
贺舟还是醒了,他蹙了下头,应该没料到我会直接进他的房间,抬手捏了捏鼻梁,从碰到我的手指到擒住我的手腕不过两三秒的时间。
他一瞬间清醒,睁开眼茫然地盯着我。
我想要挣脱,才发现贺舟力气很大,加上掌心滚烫,手腕处的异样感迅速传遍了四肢百骸,我站在原地,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你、你妈说你发烧了……让我来看看……我敲了门才进来的……”
贺舟没有说话,但抓着我手腕的手松开了。
他缓慢地撑着胳膊坐起来,听见他清嗓子的声音,我才意识到他应该是喉咙痛说不出话。
我看见床头柜上的水壶和水杯,发现里面一滴水都没有,忙道:“喝水是吧,你等我一下。”
我拿着贺舟的杯子去客厅里接了温水,再回来时,贺舟已经拉开了房间的窗帘。
有明亮的光照进来,贺舟的脸色格外苍白。
我心里发酵着的牢骚在这一刻消失了,加上贺舟喝水的动作太温顺了,窥不见平日的棱角和张扬,我再开口时语气轻缓,多了些真诚的关心:“你吃药了吗?量体温了吗?体温有没有降下来?要不要我叫个车送你去医院吧,还是你想先吃点东西。我不会做饭啊,只能给你点外卖,生病的人是不是该吃白粥啊?”
贺舟张了张嘴,原本说话就困难,现在连话口都找不到,等了半晌才终于在我“你倒是说句话啊”的催促眼神中,无奈地回了句:“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先回答哪个?”
我噎声,安静地等他回答。
一秒过去,两秒过去,十秒过去。
贺舟只是盯着我。
拖鞋摩擦地板,我小幅度地往后退了退,适才听到贺舟开口:“别紧张,只是发烧而已。”
18.是八仙
18
贺舟测体温的一分多钟里,我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
这个房间在我的印象中又小又黑,事实也的确是这样。一米五的床靠着墙角摆,床尾抵着衣柜,因为空间有限,衣柜没办法安门,用布帘遮挡灰尘保持衣服的洁净。
房间里没有床头柜,那位置摆了一张单人书桌和一个简易书架。书桌和书架都是我淘汰的,看着木板上熟悉的使用痕迹,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学习椅倒是新的,老孟特意给他添置的,符合男生人体工程学的椅子体积偏大,占据房间剩余空间后,再多摆一样家具都显得拥挤。
生活在这个房间里,他每天都在想什么呢?
电子体温计滴滴的声音拽回了我游离的思绪,我循声望去,见贺舟已经关闭了体温计的显示屏幕,不打算给我看上面的数值。
“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了。”他语气平淡。
我哦了声,也说不准相信还是不相信,但明白,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是不想自己管的意思。
我从学习椅上站起来,说:“那我出去了。”
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才停住脚,终究还是没忍住,多管闲事道:“我要点外卖,你想吃什么?”
“不是刚吃完一份毛血旺?”估计后知后觉自己这句反问有些不识好人心的意味,亡羊补牢道:“不是故意偷听的,是见你心情不错,没忍心打扰。”
“……”
我那会儿在餐厅吃饭时,不知道他在家,所以又是哼歌又是跟赵嘉卉聊语音的,没想到就这么被听了去。
我唱歌并不好听,但从小盲目自信,特别爱唱。因此从贺舟房间离开后,我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怎么能被他听了去呢!也就是他现在身体不舒服,否则一定会狠狠地嘲笑我!
点的病号餐外卖到了,我还没从这份尴尬中抽离。
把温热的粥放到微波炉里转了半分钟,我才去敲贺舟的房间门。
没人回应。我不知道他是应了但因为嗓子痛声音太小我没听见,还是又睡着了。
本着一回生二回熟的原则,我在短暂的安静后,转动门把手,探头进去。
房间里是明亮的,窗帘大敞,人也的确是睡着的,空调兢兢业业地输送着凉风,贺舟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夏凉被。
温度是不是有些太低了?
我轻手轻脚地进去,把端着的粥放到书桌上,四处张望一番,在贺舟的枕头旁边找到了空调遥控器。
偏偏是里侧的枕头边。
我手撑着床沿,一点点弯腰,伸直胳膊去够。
指尖刚要接触到遥控器边缘时,陷在枕头里的贺舟突然有了苏醒的征兆,我当即屏息凝神,生怕以这样尴尬的姿势被他当场抓包。
我距离他的确太近了,近到连他有多少根睫毛都数得清楚,连他皮肤上的毛孔都能看见。
真的有点小帅。我在心中这般感慨。
确认贺舟不会醒后,我才又俯了俯身,一鼓作气把遥控器拿起来,顺利地把空调温度升高了几度。
把遥控器放回他枕头边时,我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脸颊,滚烫的热度让我愣怔了一瞬,然后再不避讳地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烫人。
他果然在骗自己,明明没有退烧。
我折回客厅,在家庭药箱里翻翻找找,找到了不知什么时候用剩的退烧贴,和一个测温枪。
确认还在使用期限内,我便折回了贺舟的卧室,准备先往他额头贴一片。
如果迟迟不退烧,揍也要把他揍起来,带到社区医院挂水。
算了,还是别揍了。虽说他生病战斗力减弱,我还是有希望打得过,但人家好歹是病号,已经够可怜了,就别为难他了。
又是找退烧贴,又是给他的水壶里接满水,一通忙下来,我直接累出了汗。
我坐在贺舟的学习椅里,盯着时间,琢磨到整点再帮他测一测体温。
人一旦开始无聊,时间便会变得格外的慢。
我支着下巴,盯着贺舟桌上的地球仪发呆。不大的地球仪上,国境线交错,山峦起伏,河流如织,本就不大的文字被衬得格外小,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眼晕。
太平洋在这里,北美在这里、韩国在这里。
渐渐地,我从漫无目的地瞎看,变成了一种福至心灵地思考。
北京在这里,西北在这里。
地球仪上等比缩放后距离得很近,但华夏大地疆域辽阔,现实距离实在是遥远。
我从小生活在北京,并不觉得自己享受到了多么值得艳羡的生活和教育条件,更不知道,在遥远的西北大地上,曾有人为了回到北京献祭了自己的梦想和生命。
能让贺舟这么难忘,他的父亲一定是个很优秀很伟大的人吧。
支着下巴的手臂滑开,我脑袋一歪,什么时候趴在书桌上睡着的都不知道。
手机闹钟响起时,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心想已经毕业了,不用起来学习了,便很果断地把铃声按掉,继续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累,感觉自己手脚被束缚住似的,软绵无力,连翻身都困难。
在烦躁中生气地狠狠捶了下床,异样的触感终于让我恢复了些神志。
我睁开眼,对上贺舟冰冷凝重的眼神时,眉头还是皱着的。
一两秒后,我终于意识到此刻对视的角度有些诡异和罕见。
“能松开我了吗?”贺舟突然开口,提醒我忽略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我像对待自己床上那一堆玩偶抱枕般,手脚齐用,都挂在了贺舟身上。
他烧应该是退了,因为体温远没有我的烫。
我内心一方面震惊于自己竟然还在关心这个,另一方面头脑风暴地回忆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贺舟的床上,准确地说是和贺舟睡到了一张床上,还是以这种姿势。
我逃啊似的,飞快地从他身上撤回手脚,然后离开他的床。
可我预估错了这张床的大小,手臂撞到了书桌尖角不说,还差点顺着床沿滑下去在地板上摔个狗啃泥。
“我……我我想等着给你量体温,不知怎的睡着了。”
我解释起来语无伦次,口不择言。
可能是我方才一系列的狼狈反应,唤起了贺舟的善解人意,他并没有责问我为什么会做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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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蠢事。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谢谢”,然后活动了下血液不通发麻的手臂,穿鞋下床。
不大的房间里,我恨不得距离他远远地站着。
这是他的房间,记起这个信息后,我及时表态:“既然你没什么事了,那我回去了。”
说完,没等贺舟回应,我便已经拉开门闪走。
回到卧室,我绝望地瘫倒在自己的床上,懊恼地捶着床垫和玩偶。
听到贺舟从卧室出来,担心自己制造的噪音会暴露慌乱和尴尬,我及时放缓了发泄的动作。
贺舟应该去卫生间了,好像开始洗澡了。
在哗啦啦水流声中,我的脑海里闪过贺舟苍白而病态的脸庞。
刚刚自己落荒而逃前没仔细看,大病初愈的贺舟似乎肉眼可见的脆弱和可怜,不过也可能是无奈和无语。
自己在苏醒前狠狠捶床板的那一下,是捶到贺舟身上了吧。
捶的胳膊?还是胸膛,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比较暧昧的部位。
事发突然,我只顾着自己的尴尬,实在是没有关注到更多的细节。
他没被自己一拳头捶坏吧。
不是说睡觉中的人手上是没有什么力气的吗,那我刚刚那一下应该不怎么痛。
所以到底捶到他哪里了啊。
我听着贺舟关了花洒,没一会儿走去了客厅。
应该是去厨房,睡了这么久估计早饿了。
良久没再听到有声音传来,我正犹豫要不要出去提醒,我给他点的粥还在他卧室的书桌上,自己的房间门先被人敲响了。
贺舟是鬼吗!怎么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啊!
我心里吐槽归吐槽,还是抻了抻脖子,问:“什么事?”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嗓音紧绷,还没完全从方才的窘态中缓解。
久没等到答复,我起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我紧紧把着门框,随时做好一旦贺舟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伤害到自己便立刻关门的准备,但贺舟并没有这个意图,只是问:“家里的燃气卡在哪里?”
如此正经的问题,显得我一惊一乍的反应过于幼稚了。
我从客厅的收纳柜里找到了卡,到机器上刷了下确认没有余额后,说:“得去银行充值。”
这点生活常识我还是有的,虽然没亲自去充值过,但听老孟念叨过几次便记住了。
“你着急用吗?趁银行还没下班,我现在去充。”我看向贺舟问。
我觉得自己还是挺靠谱的,这个时候颇有一种主人翁意识,对待客人贺舟客客气气的。
问完我才意识到,贺舟应该是刚才洗澡时没了热水,才发现没燃气。家里淋浴的热水用的是燃气热水器,往常我和老孟两个人生活,用量规律,老孟能预估出适合的充值时间,避免给生活造成困扰。
如今家里多了杨阿姨和贺舟,老孟没考虑到这点,疏忽了,看来他也没完全习惯家里多了两个人。
我正琢磨贺舟是澡没洗完便擦干出来,还是直接用凉水洗的,刚退烧就用凉水洗澡对身体不好吧,忍了忍没关心出口。
贺舟率先表态:“一起吧。”
19.是九九
19
在门口准备换鞋子时我才意识到手机没带,可折回房间找了一圈,愣是没看到手机的踪影。
余光瞥见贺舟斜靠在鞋柜上玩手机,我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机可能遗忘在他的房间里。
“走了。”贺舟等得不耐烦,出声催促道。
我哦了声,磨蹭着过去,在开口征得去他房间的允许,和索性不拿手机之间纠结时,眼前晃过来一道熟悉的影子。
贺舟手里拿着的是——
我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我的手机吗。
也就是说,贺舟一早便发现了我的手机落在他的房间里,然后揣着明白糊涂,看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
这人怎么这样腹黑啊!
拿回自己的手机,换好鞋子,从家里出来等电梯的时候,我心里还在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跟贺舟出来。
自己一个人去不行吗?
或者直接告诉贺舟充值流程,让他自己去。
刚刚怎么就答应他了呢。
电梯来得快,一路上没遇到其他邻居。
走出单元门,我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影响得愈发懊悔自己的选择。
这么热的天,真不想出门啊。
贺舟推出了他的机车,依旧是把他的头盔递给我。我抬手去接的动作顿了下,要不要告诉他不戴头盔上路挺危险的,既然只有一个头盔,那我还是不去了。
结果腹稿还没说出来,贺舟直接上手把头盔扣到我头上。
我噎声,数秒后,下意识憋出来一句:“谢谢。”
我头发披散着,扣安全扣时没办法避开,贺舟尝试了几次后,最终手撤回去,示意我自己来。
我把他这一系列多此一举的动作,称之为不耐烦。他应该是嫌弃我太磨蹭了,没耐心,才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我。
算了,早点去早点回来。
夏天还是该待在空调房里。
我三两下把安全扣扣好,贺舟已经跨坐到摩托上,我一回生二回熟,左脚踩上脚托,扶着他的肩膀轻松地在后座坐好。
随后手从他肩膀上移开,继续调整卡着脖子的安全带,有些不舒服。
贺舟没急着发动车子,偏了偏头,见我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出声提醒:“抱好。”
他的声音冷淡,划破热风撞在耳朵里,格外清晰。
我耳廓一热,莫名地记起刚睡醒时,贺舟那么近的距离跟自己说话的声音。
人的底线是不断被突破的,今天这个小插曲结束,我和贺舟之间的相处模式,不会一直都这般怪怪的吧。
真挺别扭的。
见我久久没有回应,贺舟可能是觉得避而不谈反而更尴尬,倒不如有什么说什么来得坦荡。他语气如常,准确地说太随意了:“都睡一张床了,现在揽个腰而已。”
“你你你你别乱说话,我要告你性/骚扰。”
我被他的直接弄得有些脸热,庆幸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否则肯定会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我们的关系本就很难对外人解释。
贺舟很淡地看我一眼:“如果我没记错,是你睡到了我的床上。”
我噎声,腹诽道,你不识好人心,看你下次发烧我还管你吗,动作却逞强,伸手环住他在腰侧,视死如归的表情颇有一种,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的气势。
-
机车一路破风疾驰,我紧紧地“捆”着贺舟,仿佛是与他共生的存在。
燃气卡的缴费流程很快,办理完出来后,我盯着对街新开的一家牛排自助迟迟没有动作。
是一家小有名气的网红餐厅,靠服务和用餐环境而闻名,我原本还遗憾他在北京没有分店。
没想到在我备考疏忽吃喝玩乐的这一年,竟然在家附近就开了一家。
“走不走了?”
在贺舟的催促声中,我收回视线。
头顶的太阳晒得我眯了眯眼,我一不做二不休,果断地提要求:“你请我吃饭吧。”
没给贺舟追问为什么的机会,我自顾自地说:“我可是照顾了你一天,你不该答谢一下吗?”
贺舟歪着头,似乎并没有回忆起我的照顾行为有哪些。
好吧,我自己也没想到。
正当我准备给自己打个圆场,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时,贺舟率先道:“想吃什么?”
我当即眼前一亮,在心里夸了贺舟九九八十一遍,甚至决定把和他的恩怨一笔勾销,手朝街对面的牛排自助一指,说:“吃它家!”
网红店名气大,排号的人也多。
好在等号时的休息椅安排在室内,空调兢兢业业地工作,输送着解暑的冷风。
我举着手机东拍拍西拍拍,最后还不停变化着角度自拍了几张,不觉得时间过得慢。
不多时到了我们。
餐台上食物续得快,所以客人虽多,但可供选择的餐品却很富裕。
我属于典型的眼睛馋嘴巴吃不动的那类人,看到什么新奇就拿什么,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吃得下。
两个小时用餐时间,我在一个小时后便吃饱了,而桌上自己拿的那些还剩了不少。
“你大病初愈,多吃点。”我灵机一动,狡黠地露着笑,把盘子往贺舟面前推了推。
贺舟瞥了我一眼,对我的无事献殷勤意欲何为心知肚明,但也没说什么。
我得寸进尺,继续挪第二盘:“这个也尝尝,很好吃的。”
很快推过去第三盘:“难怪能长得这么高,原来是因为爱吃饭。”
然后瞅准时机又一盘:“不挑食的人运气都不会差的。”
…………
我真是敬佩自己的口才和情商,不去考个幼师证真是可惜了。
以前觉得贺舟难相处,浑身都是刺,可越接触便会看到他很纯粹干净的一面,了解过一个人,便很难做到完全的讨厌。毕竟他是那么一个鲜活的人,而不是脸谱化的反派。
我自娱自乐般,残忍地给贺舟下死刑判决,又仁慈地让他无罪释放。
我着实有些无理取闹了些。
“我自己吃。”在我又一次见缝插针地往他面前递了一盘食物,贺舟终于出声提醒。
我哦了声,知恩图报地感慨了句:“真好,有你在,我们不怕吃不回本了。”
好吧,这其实是道德绑架。
有这句恭维在,贺舟便不会拒绝解决掉这些食物了。
我落得清闲,戳戳点点着手机屏幕给赵嘉卉发消息。
“!!!你去吃了吗?竟然不等我!绝交!”
“好丰盛,慕了慕了。话说你跟谁去吃的。你背着我在外面有了别的狗了。”
这家店也是赵嘉卉想打卡的店,所以收到我发过去的照片后,她瞬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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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定。
庆幸隔着互联网,我就算说谎赵嘉卉也抓不到把柄。
“老孟带我来吃的。”我信口胡诌。
赵嘉卉不疑有他,羡慕地感慨道:“你爸对你真好。”
我一脸心虚地锁掉手机屏幕,眼不见心不乱。
下一秒对上贺舟疑问的注视,我动了动嘴角,佯装若无其事。
可不能让贺舟知道对话框里的内容。
依照这家伙顺杆爬的架势,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贺舟吃得多也快,很快解决,去柜台结账。
露着标志性笑容的服务生激动地通知,我们是今天第99对用餐的情侣,可以享受五折优惠。
啊哈?
我因为又一次被误会和贺舟是情侣而惊诧,但这表情落在服务生眼中,被认为是因为这泼天的折扣。
对方眼神坚定地望着我,仿佛在说,对,没错,就是五折。
我后知后觉五折的诱惑,这家餐厅的价格对一个高中生而言还挺贵的,虽说是贺舟请客,但贺舟也不是多有钱的学生,这个优惠简直来得刚刚好。
我和贺舟对视一眼,见他没有反驳,便也默认了这个误会。
服务生视线在我和贺舟之间打量一番,嘴角笑意加深,道:“两位只需要拍一张接吻合照留在店里的留言墙上,便可以享受这个优惠福利。”
七夕节在暑假,不少店铺为这个节日造势,餐厅有这样的活动无可厚非。
可……接吻?
让我和贺舟接吻?
别开玩笑了?
我又一次扭头看贺舟,贺舟似有所感,同时也在回望我。
彼此眼中都有审视和打量,仿佛在说,和他(她)接吻?别开玩笑了好吗?
“不必了,谢谢。”我说。
贺舟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道:“麻烦按正常价格结账。”
服务生疑惑。
我搞抽象的时候是一点儿也不脸红心跳:“他是我男朋友的好兄弟,我们的爱情不方便被人围观,姐姐你懂的吧?”
“………………”
“…………………………”
顶着服务生一言难尽的表情,贺舟扫码结账,然后看向我:“还是你够谨慎,是得瞒好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冲他扬起个微笑,扭头离开餐厅。
-
我和贺舟到家时,老孟和杨阿姨已经都回来了,他们正在说俩孩子都不在家,要不要打电话问问。
话音刚落,我和贺舟一前一后地进门换鞋。
老孟望过来,问:“俩人一块回来了?去外面吃饭了?”
我把燃气卡给老孟,说:“家里没燃气了,去买了一趟。”
老孟一拍脑袋:“我想着这个事的,结果一忙给忘了。”
老孟接过卡去厨房的机器上刷了一下。
另一边,杨韵关心贺舟的身体,得知他没什么大碍后,又向我表达感谢:“小知,真是麻烦你了。”
我瞥了贺舟一眼,不揽功也不瞎客套,只言简意赅道:“我没做什么。”
自始至终我没跟贺舟说一句话,随便找了个借口躲回了房间。
我和贺舟的关系,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我总结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大概是我不想让别人认为我们的关系正在发生细微却显著的改变。
20.而是
20
我跟贺舟在家里装不熟,进进出出面对面碰上,也会第一时间避开对视,错身让路。
但接触总是难免的。
这天晚上,我打算去个卫生间便早点儿睡觉。
结果贺舟又是刷鞋子,又是洗澡,在卫生间里迟迟不出来。
我在卧室里听着外面细碎的动静,越等越烦躁。
好不容易听见贺舟忙完一切回到卧室关门的声音,等了会儿,不见他再出来,我才动身去解决。
贺舟洗完澡后,拖了地,没有大面积的积水,但地砖上湿漉漉的。
我往回走时,一个不留神,鞋底一滑,重心偏移,身体重重地栽倒,我下意识惊呼出声,紧跟着是我摔倒在地上的扑通声。
仅有一墙之隔的贺舟很快出来,不知道是听见了我的声音,还是恰好出来有事。
见我迟迟没从地板上起来,他凑近后弯腰询问情况:“摔到哪里了,先别乱动。”
脚踝的痛感让我顾不上此刻的狼狈,对他大骂出声:“大晚上的你拖什么地啊!很滑好吗?!”
顿了下,我才说到重点:“……脚踝。”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还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太不像样,终于想起来该先站起来再计较。
结果自己手撑着地板尝试了两次,非但没有成功站起来,险些摔得更惨。
“你看戏呢。快扶我一把。”我又一次把怨气发泄到贺舟身上。
贺舟原本手已经伸到一半,准备扶我,被我兴师问罪一番,顿了下,然后径自揽住了我的肩膀,另只手则从我的膝弯一捞,轻而易举地把我打横抱起来。
我觉得他大概是担心耗得时间越多,我的牢骚会越多。
突然腾空的状态让我吓了一跳,我几乎是本能地将手臂环在了他的脖子上,眼神警惕得生怕他一个不耐烦把我给丢到地板上。
从卫生间到我的卧室是直线,只隔一条走廊,很近。
贺舟用后背推开门,把我放到床上。
我双臂绕在他的脖子上,却迟迟没有松开。贺舟被迫弯着腰,和我距离极近地对视,小小的眼底满当当地映着彼此。
“谁让你这么抱我的。”我手臂力道不松,严肃地责问。
“你这不是挺享受的吗?”贺舟回击的话信手拈来。
主卧那边传来声音,是老孟听见外面的动静,出来询问情况。
贺舟垂眼觑了觑我还挂在他身上的手臂,以示提醒,我适才慌里慌张地收回胳膊,老实地在床上坐好。
得知我崴了脚后,老孟慌得拖鞋都甩掉了一只,问东问西一番,道:“摔得严重吗?小舟别拿冰块了,我带她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
看着老孟如此兴师动众,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搞出那么大动静了。
大晚上的,老孟工作了一天,还要陪着我折腾,够累的。
杨阿姨要跟着去,被老孟说服留下,杨阿姨觉得老孟一个人不方便,示意贺舟,道:“我把卫生间的地板重新擦一下。小舟你陪孟叔叔一起带小知去医院。”
贺舟没有拒绝。
路上老孟开车,我和贺舟坐在后座,距离隔得远,谁也没说话。
“爸,你慢点开,我真没什么事。”见老孟因为别人突然别车变得暴躁,我急忙出声安慰。
虽说我伤得不严重,但遵循医嘱也得静养两周。
老孟怕我一个人在家不方便,打算请假几天照顾我。
我不想老孟如此小题大做,连声制止。老孟大概是觉得亏欠我,竟然还在坚持。
幸好贺舟及时表态:“孟叔叔,我在家可以照顾她。”
见老孟还在犹豫,我顺势附和道:“对,我要拿什么东西就叫贺舟。你不用担心。”
老孟最终还是答应了,工作日一早,照例出门上班。
杨阿姨出门前不忘叮嘱贺舟一定要好好照顾我。
-
老孟走之前已经把我可能用到的日常用品都放在了我一伸手便能够到的位置,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他都想到了。
我窝在床上刷了会儿搞笑综艺,很快丧失了兴趣。
可能这就是人的劣根性,有些东西,你可以不需要,但不能没有。就比如,我四处闲逛的诉求其实并不大,但如果让我失去随意走动的能力,我便会很在意。
浑身难受,坐立不安,如坐针毡般难受。
尝试了几次转移注意力都失败后,我拿起床边的拐杖,拄着站起来,一点点往门口挪。
贺舟的卧室门没关,他听到声音后立马出来查看。
“想吃冰淇淋。”我发出明确的要求。
“回去坐好,我去拿。”贺舟完全遵守了对老孟的承诺。
但我并没有立刻消停,继续道:“想在客厅吃。”
贺舟无法,只得回到我身边,搀扶着我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才去冰箱里取冰淇淋。
“什么味的?”
“都是有什么味的?”
贺舟依次说了口味,见我还在纠结,便每样各取了一支,拿到我面前让我选。
如此直观地选择,我很快做好了决定。
对我而言,口味不伤大雅,重点是要合眼缘。
或许是因为受伤不想一个人待着,一直到吃完中午饭,我都在客厅里窝着。
午饭是点的外卖,既要避开我的忌口,又要合眼缘,确定选哪家可真是费了不少的事。
贺舟任劳任怨,敢怒不敢言。
饭后,我坐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影,注意力不自觉地移向了不远处陪着照顾我的贺舟身上。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电影画面,也不知道是看得专注,还是已经走了神。
一见到他,我便没来由地想到那个拥抱,想要再次体验,却羞于对贺舟启齿。
所以我只能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去促成这个结果。
“我腿麻了。”
“那你缓一会儿。”
我不乐意:“可我就想现在回房间睡午觉。”
贺舟颇为无奈,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
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他却仿佛没想到般,什么也不做。
“抱我吧。”终于还是我沉不住气,主动提出要求。
但贺舟故意跟我作对似的,并没有打横提供公主抱,而是像扛麻袋一样,把我扛在了肩膀上。
我惊呼出声:“贺舟!你要死啊!”
我一连捶了他的后背好几下,贺舟扛着我进了我的卧室。
我叫嚣得厉害,贺舟良心发现终于意识到这个行为的不妥般,把我放到床上时耐心了很多。
我怒目横对,并没有因为最后的几分温柔息事宁人。
我从床头抓起玩偶丢向他,一连丢了三个,最后拿起枕头,即将脱手时,贺舟抢先一步接住。
“闹什么?现在又不困了?”
我和他隔着枕头对峙,力气比不过他,便愤愤地松了手。
贺舟把枕头放回到床头,眼神无声地询问:不是要午睡吗?
我别开脸,装没看见,手往身后一背,还要去抡枕头。
贺舟猜到了我下一步的动作,眼疾手快同时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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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枕头,死死地按在床头,不让我抽走。
因为他这一弯腰,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拉近。
我不耐烦地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渐渐地走了神。
硬碰硬我肯定是打不过他的。
只能智取。
只能比谁更没下限。
“还闹吗?”
贺舟的唇瓣一张一合。
说的什么,我没能第一时间理解。因为在话音落下的前一秒,我凑近,蜻蜓点水般在他嘴角飞快地啄了一下。
“…………”
贺舟大概是被我亲懵了,久久没有动作。
而我也是懵的。
刚刚是被下降头了吗?
为什么要亲他!
疯的那个人是我吧!
天,该怎么收场!
“不是让我帮你吗?这个办法最有效。”我震惊于自己竟然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想到了这个无比合理的理由。
贺舟适才站直些,没有说话,可能在思考这个办法的可行性吧。
他没有想过吗?我以为当他找我提那个破坏计划时,便想到了这个办法。
只不过,如果我不配合,他一个人没办法实施。
所以他才说,需要我的帮助。
我现在愿意提供帮助了,他这是什么反应?到底行不行啊,给句痛快话。
迟迟没听到他表态,我需要说点什么掩饰自己冲动过后的慌乱。
“这是你的初吻吗?”我的声音无意识地放轻。
贺舟垂眼,看看我的唇,又盯着我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质问我又闹什么。
“不是吗?”我恶意曲解,反问道。
贺舟终于沉沉地嗯了声,我一时搞不清楚他回答的是哪个问题,又可能只是一声叹息。
一两秒后,他重新俯身,帮我把掉在地上的玩偶捡起来一个个摆好,把掉在夹缝中的手机抽出来,放到我触手可及的位置。
我等待着他忙完,在他即将要站直时,伸手勾住了领口处掉出来的玉绳。
目光交缠,我浑然不知此刻自己眼神里那纯粹的、贪婪的的光是多么勾人。
贺舟被我拽得一点点压低了上半身,直到他宽大的手掌覆在我的颈侧耳后,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勾在我的后脑处把我带起来些。
那柔软的温热的触感再度清晰时,我才明确自己内心叫嚣着的渴望是什么。
我餍足地碾磨着他的唇,贺舟显然比我更熟练,在我因为他揉搓了下我的耳垂无意识地微微张了张嘴时,他轻而易举地探进了舌尖。
湿润的,滚烫的。
远超预设的画面,让我一瞬间慌了神。
我想要躲,也的确往后退了。但有贺舟那只手拦着,我根本躲不掉。
肺腔里的氧气被不断消耗,我大口喘息,却供不应求,心跳声快得吓人。
突然庆幸自己躺靠在床上,因为我觉得腿有点软。
手指也发软,没什么力气地抓着贺舟的汗衫前襟。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慌不择路到渐渐摸到一点章法,急于表现时却不小心咬了贺舟一下。
他终于放开了我,额头相抵时,他眼睛很亮,声音清晰:“现在才是。”
他给出正确答案。
现在才是真正的初吻。
贺舟离开房间后,我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翻身将整张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尖叫着发泄。
至于发泄什么呢?
我也不清楚。
就是觉得有点疯狂。
疯狂得有些兴奋。
21.而是一
21
老孟和杨阿姨几乎是同一时间到家,老孟来关心我的状态,杨阿姨则逮到从客厅路过的贺舟问:“你嘴怎么破了?”
我在卧室听见,不由得屏息凝神。
潜意识里觉得贺舟不会这么快地暴露我,但依旧是恐慌。
如果两个大人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肯定不可能接受。
他们会因此分开吗?
“上火。”贺舟声音如常,很是坦荡。
老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拽回了我的思绪:“你如果觉得无聊,就叫小卉来家里陪你。你们俩的消费,老爸给你报销。”
“谢谢爸。”我扬起笑脸应下,却不准备这么做。
赵嘉卉冷不丁看到贺舟住在这里,肯定会大吃一惊,更麻烦。
我和贺舟如今的关系……更难以明确地向赵嘉卉明说。等一切尘埃落定,恢复原样,再跟她说这件事比较合适。
杨阿姨对厨房的事熟练,加上老孟打下手,不多时一桌家常的晚餐便准备好。
我拄着拐杖离开房间时,刚巧遇到贺舟要去卫生间洗手。见到我行动不便,他下意识抬手来扶,可手臂抬到半空,在从客厅方向传来的老孟和杨阿姨日常聊天声音中,缓慢地放下。
我在两个大人的视野盲区瞧他一眼,然后飞快地移开视线。
贺舟主动让路,方便我先洗手。
看着我磨蹭地擦干手,又磨蹭地一点点往餐厅的方向挪,贺舟才抬步进了洗手间。
饭桌上,我和贺舟挨着,我全程不跟贺舟对视,可永远留着一根神经在他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觉得他也是。我不小心把菜汤溅到了手机屏幕上,是贺舟第一时间递来了纸巾盒。
明明他那会儿正跟老孟聊天。
我晚饭吃得少,饭后回房间休息时,杨阿姨洗了盘草莓让贺舟端给我。
我听见贺舟没立刻答应,让杨阿姨自己送。
杨阿姨可能以为贺舟是因为跟我相处不来,很是惆怅地唠叨:“小知知道你发烧,二话不说就答应帮我照顾你。我只是让你给她送个水果,你就不愿意去。行吧,等我把这几个碗擦干净自己去……”
贺舟无奈地叹气,表示:“给我吧。”
听到贺舟答应,我的心脏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一秒、两秒,大概十数秒后,卧室门被敲响。
我胡乱抓起旁边的平板,随便点开个什么软件,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然后才声音紧绷,应了声“进”。
贺舟推门进来,走向我,把草莓放下。
我朝他身后看了眼,门半敞着,明显他并不打算久留。
“我还想喝牛奶。”我抠了抠平板的保护壳,如是说。
贺舟嗯了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要热的。”我补充。
贺舟去厨房热牛奶,杨阿姨过问了几句,误会我晚饭没有吃饱,来问要不要给我煮个醪糟汤圆,我连忙摆手说不用。
不知道是不是贺舟不喜欢看自己妈妈在我面前殷勤关怀的样子,态度明确地打断她的关心:“妈,你回房休息吧,我来弄。”
杨韵犹豫之下,应了句“行”,然后对我说:“有什么事你尽管使唤小舟啊。”
杨韵回了房间,贺舟才端来热好的牛奶。
“这不是喝牛奶的杯子。”我对杨韵温顺乖巧,对贺舟却是另一种态度,一切情绪都是明确且直接的。
面对我的特殊对待,贺舟既习以为常又不想惯着,回道:“那我现在去倒了?”
“算了,浪费不好。”我不情不愿地屈服。
我低头继续在平板上写写画画一番,抬眼见贺舟还站在跟前,茫然地望向他,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出去吗?”
“等你喝完,洗杯子。”贺舟回答。
“我想放凉一点儿喝。”
大概是被我源源不断的臭毛病震惊,贺舟忍气吞声地滚了滚喉结,最终出去了。
原本打算晚点再使唤贺舟一趟,岂料等我喝完,外出跟朋友扯闲天的老孟回来,带了两条新鲜的鲫鱼,还给我带了一个漂亮的鱼缸,里面有两尾大红色的金鱼。
“摆在你房间,陪你解闷。”
随后老孟顺路把水果盘和牛奶杯一块带去厨房洗。
我再没找到麻烦贺舟跑腿的理由,让他顺利躲了清闲。
接下来一连几天,贺舟都过得很清闲,我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儿,白天两个大人上班,我就安安静静地窝在房间里写写画画,打打游戏看看综艺,中午点外卖都不等贺舟一块,自己点自己的,自己吃自己的。
日子不知不觉到了要去复查的那天。
我的脚踝早就没什么痛感了,自我感觉是没有任何后遗症,去复查不过是求个心安。
老孟原本要送我去,可他临时有事被叫走,建议我换一个复查时间,他再送我去。
我觉得不值当这么麻烦,便表示自己去就行。
“我打电话叫小卉陪我,我俩正好复查完去吃牛排。”
老孟想了想,也没坚持,叮嘱了几句。
-
餐厅还是上次和贺舟一块来吃的那家牛排自助。
柜台后面的服务生不是上次那位,这让我莫名的松了口气,虽然这家餐厅客流大,每天人来人往,对方未必会记得我。
和赵嘉卉边吃边聊了会儿,我才记起给老孟发消息说一声。
刚发送完切出对话框,看到贺舟发来的消息,说他在取快递,驿站的人说有我的,他可以帮忙一块取了。
“小件一元一个,大件两元。麻烦直接转账,谢谢。”
“小气。你顺路帮个忙不行吗?”
“你腿瘸了还是手断了?你残了我不介意照顾你。可现在不是好了吗?”
“我去告诉我爸你耍我流氓。”
“我是被强吻的那个,OK?”
“我才是好吗?我明明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你的嘴。”
“这么玩是吧。你给我等着。”
我眼睛亮起来,来了兴致,正襟危坐,认真回:“干嘛,还要亲我?你敢吗?”
“你不敢吗?”贺舟说最简短的话,表达最狠的语气。
“谁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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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狗。”我愤愤地戳着手机屏幕,回复。
赵嘉卉看我两眼,疑惑:“你还有其他事吗?”
我忙抬头,心虚地抿出个笑容,说:“没,我就是跟老孟说一下复查的结果。”
也不算撒谎。
被方才的互呛弄得有些心猿意马,剩下的牛排多少有些味同嚼蜡。
赵嘉卉却兴致正高,从餐厅出来,又提议去看电影。
在电影院坐了两个小时出来,碰到有明星在商场做活动,她兴奋地拽着我去凑了热闹。
原本计划能赶回家吃晚饭,结果刚从商场出来,赵嘉卉直接把我拽去了她家。
赵嘉卉妈妈厨艺一绝,我一听,无论如何都拒绝不出口。
吃完饭时间不早,我和赵嘉卉挤在她卧室的小床上一起说明星八卦,见天色已晚,跟老孟报备了一下,索性直接睡下了。
我刚挂断老孟的电话,贺舟的消息发进来。
他敲了个问号,问:“没想到你这么怂,怪我。”
我哪里乐意被人看扁,当即从床上弹起来,在赵嘉卉茫然的眼神中,表示:“我今晚回家睡。”
回家睡什么?
睡贺舟啊!
不回去他丫以为我怂了呢。
-
到家时老孟和杨阿姨已经休息了,玄关和客厅的灯都关着,卫生间的灯倒是开着。我轻手轻脚地朝卧室去,穿过走廊时,卫生间的推拉门恰好被人从里面拉开。
贺舟擦着头发出现在我的眼前。
网上聊天时耀武扬威重拳出击,倒衬得私下的沉默有几分关系生疏的恍惚感,两个人都存在这种反差,也说不清楚谁的差距更大。
“不是说不回来吗?”
他竟然有脸问!
好吧,这么问也挺正常。
“我认床,不行啊。”怕吵到两个大人休息,我声音压得低。一只手已经扶上了门把手,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贺舟擦了两下头发,继续往外走,提醒道:“地是湿的,用的话小心点。”
我应着,思绪却被空气中的潮湿感一点点带偏。贺舟用的洗发水不带丁点儿甜味和奶气,
眼看贺舟走到近处,我按在门把上的手一点点用力。
在我打算说点什么时,走廊尽头主卧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老孟朝外探了探头:“我听着有人开门,咦你不是说睡在小卉那里吗?怎么回来了?”
我抿了下唇,把对贺舟说的理由重复了遍。
老孟哦了声,没质疑什么,嘱咐我早点休息,顿了下,也对贺舟说:“小舟也是,早点睡,对身体好。”
贺舟答应,在老孟的目送下回了房间。
走廊上只落了我和老孟两个人,老孟才不放心地问:“真不是和小卉闹别扭了?”
“爸,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脾气好着呢。”我无奈道。
回到卧室,我后知后觉造成老孟这般误会的原因,说好在赵嘉卉家过夜,却突然回来,实在是反常。
可不反常吗!
我现在就后悔死了。
早知道不折腾这一趟了。
22.而是二
22
男士洗发水的味道猛地闻到会觉得刺鼻,但闻久了竟然也习惯了。
我眼皮沉沉地合着,一时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明确地知道自己正跟贺舟接吻。
他刚洗过澡,身上的水渍被擦干后,皮肤仍是冰凉的。这个触感在燥热的夏夜摸到,很享受。
皮肤和皮肤磨蹭在一起,力量和力量推杯换盏。
“谁是小狗?”贺舟重提那句幼稚的激将法。
我思路清晰,回怼他:“谁舔我谁是小狗?”
“舔这里吗?还是这里?”贺舟如法炮制,从耳垂到颈侧。
酥酥麻麻的异样感觉让我身体瑟缩,声音紧绷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怎么了?你不喜欢?”
喜欢。
好喜欢。
特别喜欢。
…………
我从睡梦中惊醒,仰躺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终于敢承认,我竟然做了春/梦!
另一个主角还是贺舟。
靠!!!
有毒吧。
刷牙时我还在琢磨这件事,连在梦里我都没有忘记,他们这样做是不妥的,是影响恶劣的。可梦里的我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言行,头脑再清晰都无济于事。
可现实中,我是完全可以支配自己的啊。
所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必须得搞清楚才是。
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搞清楚,和贺舟在一起胡闹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我思考得太投入,贺舟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我都不知道。等我吐完口中的水,擦干净嘴角的泡沫,抬头从镜子里发现贺舟时,猛地吓了一跳。
“你是鬼啊?”
贺舟明显比我起得早,已经洗漱完,此刻精神抖擞,去淋浴间拿自己落在那里的运动护腕。
“那你以后见到鬼都不用害怕了。”贺舟的冷幽默往往需要别人反应一两秒才能回过味来。
-
像是某种征兆,新的一天由这场荒诞的梦开始,注定了我的坎坷。
下午,我房间的空调突然罢工,老孟前前后后联系了几位师傅,不是没空,便是业务能力不过关不会修。
夏天是空调销售的旺季,就算买一台新的空调,也没有安装师傅立刻上门安。
所以我只能靠着风扇度过这闷热而漫长的夏夜。
我冒出吃第三盒冰淇淋的念头时,拿起手机,点开了和贺舟的对话框:“你在做什么?”
贺舟没让我等太久,回复道:“自己过来看。”
切。
我走出卧室,去厨房逛了一圈,最终为了自己的胃考虑,两手空空地回来,走过我的卧室,拐向了贺舟的房间。
我进去时没有敲门,关门的速度也非常迅速。
动作很轻。
这间小卧室和主卧离得近,门口稍微有点动静在主卧里都能听得清楚,我背靠着合拢住的门板才稍稍安心。
“我坐哪里?”房间实在是小,小到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贺舟坐在学习椅上,转了半圈面对我,闻言,起身,把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留给我坐,自己则拿起电脑坐在床上。
空调比起风扇,作用大得不是一丁半点儿,关键是还安静。
没坐一会儿,我那由天气燥热引起的烦闷情绪一点点被捋平,终于可以集中注意力专心做事情。
我问:“你几点睡觉?”
贺舟头也没抬,始终盯着屏幕,回答:“不介意你在我房间睡。”
我介意啊。
贺舟仿佛听到我的心声一般,慢悠悠抬了头,回答:“我觉少,今晚可以不睡。”
什么跟什么啊。
你不睡关我什么事。
跟我说做什么。
我哦了声,没继续这个话题,数十秒后,我后知后觉贺舟刚刚的意思是,他不睡,把床让给我。
贺舟不知道在看什么,很是专注,甚至对我的视线锁定恍若未察。
我盯着看了会儿,便失去耐心,起身坐到了床边。
贺舟终于有了反应,茫然地抬了抬头,眼神疑问。
十数秒的安静对视后,我嘴角一瘪,吐出来两个字:“小狗。”
贺舟恍然明白我的意思,很好看地笑了下,把电脑合住放到了一遍,然后冲我勾了勾手指。
我仿佛才是那条小狗,配合地往前挪了挪。
“这样不别扭吗?”贺舟却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发问。
我以为他指的是这件事本身,只听他明确道:“要不要上来?”
我才明白他指的是我此刻拧着上半部分身子的姿势。
可这么迅速地爬上了他的床,总觉得有些不矜持。好吧,都现在这样了,而且早在他床上睡了一觉,哪还有什么矜持不矜持的。
这种又当又立的矛盾感,让我有些自我厌弃。
“不亲拉倒。”我直起上半身就要走。
下一秒手腕被人擒住,贺舟轻松地把我往自己的面前一带,我整个人已经俯趴回他的胸膛上。
吻随之精准地落下。
我的别扭情绪被有效抚平,很快投入到此次真实、依旧新鲜的体验中去。
但贺舟故意似的,咬着我的唇,玩闹似的磨了两下,便撤回去。
我垂着眼皮,目光聚焦在他唇上,步步紧逼地追上,舔了下他的唇缝,咕哝出声:“小狗。”
我在说话时瞪向他,用眼神表达不满。
贺舟很轻地笑了下,和平时的笑都不一样,又欲又色,语气无赖且幼稚:“谁舔我谁是小狗?”
这句话……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在梦里是我的台词。
乍听到,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他故意学我呢。
“这么凶,感觉要把我吃了?”贺舟抬手,用指腹刮了刮我的眼尾。
我心里终于把自己安抚住,他绝不可能知道我做了什么梦,一定是巧合,巧合。
我无声地又瞪了他一眼,从他身上起来。
可想而知,这一招百试不爽。贺舟抓着我手腕的手不松,限制了我的自由。
“去哪里?”
一而再的挽留让我很受用,我踢掉拖鞋,到床上跪坐在他身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你这眼神坚定得像是要入党。”贺舟嘴上这么评价,但行动上却径自吻了过来。
是真正的,正式的,认真的,尽心尽力的,一个吻。
我的掌心在他宽阔的胸膛肌肉上一寸寸地摸索,稳健、猛烈的心跳频率顺着我的指尖,和我的心跳节奏会师。
空调的风是凉的,但我们两具年轻身体是滚烫的。
唇齿纠缠,舌尖灵动地挑逗,这个吻在不断被加深。
他运动量大,肺活力远比我好,但好在这不是比赛,也不计较什么极限接吻时长。
他单手绕在我的腰间,另只手理着我脸侧的发,再没其他越界的动作,整个过程跟过家家似的,他亲我一口,我啄他一下,一会儿深吻,一会儿只是意思意思。
唯独眼神隔一会儿就要纠缠在一起,一次比一次浓稠。
无言胜过千言万语,有催促,有警告,有挑衅,有默许……
贺舟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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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闹了很久,才说话:“还满意?”
“想你再凶一点。”我呼吸又急又乱,没骨头似的枕在贺舟的肩膀上,面朝他歪着头,贪心地提要求。
“怎么凶?”贺舟没行动,只是问我。
我哪里有经验,最多最多不过是从小说漫画等途径获取的,只能纸上谈兵,打肿脸充胖子:“就是……”
我坐起来些,靠近他的耳朵,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贺舟眼梢渐深的笑容,笑得我没底,就好像我这几句话已经暴露了自己是个新手村没出的小菜鸟似的。
“你笑什么?”我板起脸,严肃地质问。
贺舟清了清嗓子,一副死不承认的样子狡辩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问。
“喜欢啊。”贺舟很少用这种轻巧的语气说话,尾音带着钩子似的。
再喜欢也没继续闹,我挨在贺舟旁边,靠着床头,一起看他的电脑屏幕。
是论文,晦涩难懂的,航天物理相关的论文。
跟着看了一两页后,我转移注意力,开始玩自己的手机,心里却在想,他虽然不打算报考物理专业,但放不下这份热爱。
每当他提到自己要学金融,不能在喜欢的领域深造,应该会很难过吧。
没等我的同情心继续泛滥,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有人敲这个房间的门,我当即惊住,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家里除了我俩便是两个大人,此刻不论是谁在门外,都很惊悚好吗?
贺舟却淡定得很,慢吞吞地把笔记本电脑合住放好,瞥了我一眼,问:“怕什么?我们不就是要他们发现吗?”
话是这么说。
可我还没准备好行吗?
我不理贺舟的调侃,四下张望,在床底和衣柜之间,选择了稍微体面一点的后者。
贺舟确认我完全躲好,才起身去开门,视线扫到床边的奶白色拖鞋时,周到地往视野盲区藏了藏。
门外是杨韵,她刚在阳台上收了晒干的衣服,把贺舟的几件叠出来。
“还没休息?”杨韵问。
贺舟怀里抱着衣服,语气如常平静:“在看书。”
“不要熬太晚,早点休息。”
“好。”
几句日常对话,并没有值得杨韵起疑的地方。但我环着膝盖缩在衣柜角落,整个人紧张得不行。
直到贺舟关住门,走来衣柜放衣服,我还没从后怕中回神。
贺舟把干净衣服随便找了个位置放好,冲我伸了伸手。
我盯着他,却迟迟没有回应。方才那几分钟,我脑内闪过很多个画面,老孟一个人拉扯我的辛苦,老孟对待我所有事的宽容,以及预设了老孟撞破我和贺舟的关系后,会如何的愤怒和崩溃,我便有些于心不忍。
老孟那么爱我。
杨阿姨对我也挺好的。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所以我没有回应贺舟伸过来的手,而是靠自己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从衣柜里钻了出去。
我赤脚站在地板上,理了理衣服和头发,然后弯腰从床底拿出了自己的拖鞋。
贺舟坐在床尾处,大喇喇地敞着腿,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他仿佛能够接受事情发展过程中会出现的任何可能。
他心如止水,似乎早已习惯了人世无常。
“我回自己房间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贺舟语气冷淡,神情中说不上失望,也没有自嘲的意味:“好好休息。”
这一次,贺舟没有挽留。
23.而是三
23
回到自己的卧室,我仰躺在床上,在风扇无济于事的降温中,思考自己又一次出尔反尔的操作。
下定决心的是我,反悔说不想这么做的也是我。
别说贺舟会不会对我感到无语,我自己便挺嫌弃自己的。
心烦得要命。
睡不着啊睡不着。
我一不做二不休,抱着夏凉被和枕头出了卧室。老孟建议过,让我今晚先在客厅里睡,沙发年岁久了,不一定多舒服,但至少有空调。我认为这样的话自己没办法睡懒觉了很不方便,所以很果断地拒绝了,但谁想到没有空调我是真的睡不着。
把枕头摆放好,空调打开。事情远比我预想得要乐观,沙发虽然不舒服,但一股股凉风早已抚平了我所有的负面情绪。
紧蹙的眉头和压抑的愁容一点点被揉开。
夜静谧非常,时间流逝,我很快入睡。
这一晚我没有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但醒来时,只感觉脑袋沉沉的,仿佛锈住一样,这一觉睡得格外累。
趁其他人还没来客厅活动,我把枕头和夏凉被放回卧室,然后重新回到客厅,盘腿坐在沙发上醒神。
等待着大家陆续起来,等待着一起吃早饭,等待着修空调的师傅抓紧来。
时间像被眩晕减速了一般,迟迟没有人出来,我却被困意一点点击败。
再次有意识是被贺舟叫醒的:“你就这样睡了一整晚?”
我在一两秒的沉默后,意识回笼,当即瞪了他一眼,反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穿上拖鞋,想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可能受方才睡觉姿势的影响,左腿发麻,几乎是踩到地毯上的下一秒,便重心不稳,整个人直直地要栽倒。
预想中的狼狈场景没有出现,是贺舟伸手一捞揽住了我。
熟悉的怀抱,独属于他的干净气息萦绕在鼻息间。
我下意识要推开他,贺舟却不支持,手臂紧紧地箍着我。我刚睡醒,四肢本就没什么力气,在他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进行言语攻势。
“做什么?耍流/氓啊,我已经不想跟你合作了,听不明白吗?贺舟你放开我,你真的很让人讨厌。”我不知道两个大人是不是还在卧室里,还是已经出门了,所以我声音压得低低的,避免被人听了去。
贺舟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颇有一种他强任他强的从容不迫。
他凭什么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在我因为不甘心准备发起第二轮攻击时。贺舟率先开口道:“那就自己站稳了。”
然后他松了手。
几乎是下一秒,主卧方向传来开门声,我即将脱口而出的发泄偃旗息鼓,脸上只余没吵赢的愠色。
随着杨韵穿过走廊走出来,我和贺舟之间已经拉开了距离。
我去卫生间洗漱,贺舟则在电视旁的收纳柜翻找着什么。
杨韵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跟贺舟说话,问他在找什么。
贺舟搪塞地说没事,然后又说自己出门一趟。
我洗漱完重新回到客厅时,贺舟也回来了。杨阿姨把几样早点放到餐桌上,看清他手里药店购物袋中的东西,问:“板蓝根?你又感冒了?”
“没有,买来预防着。”贺舟音色冷淡,把药盒往茶几上一丢便不准备管了。
什么习惯了,你要么带回自己的房间,要么收到医药箱里,随手一丢算怎么回事啊。我腹诽道。
老孟来到客厅看到药盒,也过问了句是谁感冒了。
四口人围坐在餐厅吃早餐,我把凳子拖到距离贺舟尽可能远的位置,一个衣角都不想和他接触。
“小知昨晚在客厅睡的,是不是空调温度太低吹感冒了?”在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过后,老孟关心道。
我揉了揉鼻子,适才觉得嗓子有些痛。早晨起来隐约有这个症状,但我当时只以为是自己不想说话,抵触说话引起的连锁反应,没想到是生病。
“好像是有点儿。”
杨阿姨也关心:“正好小舟买了板蓝根,吃完饭喝一包预防一下。”
我嘴角动了动,轻声应了句“好”,心里一点点回过味来。贺舟突发奇想去买药,是专门买给我的吗?
早晨他见我在沙发上睡着,便猜到我会着凉吗?
吃完饭吃了感冒药,可能因为太无聊了,又或者是药的副作用,竟然有些犯困。
空调师傅说好了十点上门维修,要不我先睡会儿,在客厅睡还是回卧室睡呢,感觉都不怎么方便。
不知道贺舟是不是故意给我找不痛快,老孟和杨阿姨上班后,他连卧室也不回,一直逗留在客厅里。
他能不能走啊,留个独立空间给我。
他总在眼前晃,很烦的不知道吗?
“我有点困了。”我冷不丁开口,凝视着贺舟。
贺舟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墙上的钟表时间,说:“去我房间睡吧,我等维修师傅上门。”
他语气太随意,波澜不惊到仿佛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恩恩怨怨。
我嘴角动了动,最终只是哦了声,起身,临拐向走廊前,提醒道:“我睡觉时,你不准进房间。”
我说完便继续走,没在意贺舟并没有答应这个要求。
-
生病的缘故,我这一觉睡得很沉很久。
被外面老孟和贺舟说话的声音吵醒时,我没睡够地翻了个身。下一秒,猛地记起自己还睡在贺舟的床上,立刻睁开眼。
可很快我又陷入了困惑,天花板上云朵形状的吸顶灯,衣柜门上的电影海报,以及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陈设。
哪里是贺舟的房间,这里就是我自己房间啊。
空调已经被修好,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我坐在床上缓了几秒钟,排除是我自己梦游的可能,想到唯一的一种解释——师傅把空调修好后,贺舟把我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是说不准他趁我睡觉时进房间的嘛!
简直无赖,说话不算数!
我没了困意,起床出了卧室。老孟是借午休时间回家里查看空调以及我的情况的,见空调修好了,我感冒没加重,便早早地回了单位。
贺舟没给我兴师问罪的机会,自顾自地回了卧室。
我孤零零地杵在客厅里,一阵无语。确认老孟不会去而复返地杀回来,我穿过走廊,敲开了贺舟的卧室门。
准确地说,是我意思性地敲了一下,径自推开。
我的动作太快,根本没有给贺舟反应的时间,所以直接撞见贺舟换衣服换到一半的场景。
“你……”我惊得猛地转身,同时抬手捂住了眼睛。
方才只看到他手落在裤腰上,拉锁和腰带敞着,我不知道他是要脱,还是要穿,总之局面很尴尬。
身后足足安静了十数秒,贺舟一句话没说,我倒是听到了衣服被丢到床上的声音。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越发不敢回头了,手从眼睛上移开,摸索着门把手准备离开。
就在我好不容易摸到门把手夺门而出时,贺舟一条胳膊从我身侧越过按住了门板。
我拉不动门把手,只得慢吞吞转身,和他对峙。
看清他换了件上衣,我小声问:“你要出门吗?”
“有事?”贺舟问。
有时候越不想回忆什么,便越忘不掉什么,还会总忍不住去想。
我一边思索自己能有什么事糊弄一下,一边无意识地垂下视线,看了眼贺舟腰腹的位置。
下巴被人捏住,抬起来。
贺舟和我对视,抢先兴师问罪:“看哪呢?”
“不能看吗?小气鬼。”
贺舟被气笑了:“是能随便看的吗?”
我艺高人胆大,话赶话地说:“那我认真看看。”
贺舟没吭声,捏我下巴的手指稍稍用力些。估计也怕真给我掐红了,没维持多久便松了手。
他敞着腿,坐回到床上,隔一段距离看着我,把话题绕回去:“来找我什么事?”
敌退我进,敌强我扰。我战术一向如此。
见贺舟逃避,我恢复几分士气,早忘了最初的目的,而是有了新的想法。
“想问问你,现在要接吻吗?”我缓慢地走到他面前,停在了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贺舟视线抬高些,和我的眼睛对视,眸色沉沉,让人猜不透情绪。
“你急着出门的话,就算了。”我略微扫兴地补了一句,心里沾沾自喜,觉得这样耍他一下,挺好玩的。
我转身要走,被贺舟抬腿拦住。
我一脸天真地扭头,佯装不理解。
贺舟挑眉:“玩我?”
我歪了歪头,反击:“你有这么菜吗?”
贺舟把我拽到他腿上,我则不敢示弱地把人推倒在床上。
吻细细密密地落下,我们之间黏黏糊糊。
贺舟因为要出门,所以换衣服的时候没特意开卧室的空调,这会儿温度一点点蹿高,烧得人心里乱七八糟的,有什么情绪蠢蠢欲动。
贺舟推了推压在他身上的我:“空调遥控器在桌上。”
半句话我便明白意思,过去先把空调开了。
再回去时,贺舟从旁边拽了条毯子,小里小气地盖在自己裤腰的位置,然后支着脑袋冲我勾了勾手。
我扑过去,攻势集中在脖子以上的部位。
可时间一久,便有些不满足了。
没等我有试探的动作,贺舟擒住我两只手,背在身后用一只手控制着。
我活动受限,绞尽脑汁地给他找不痛快:“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大人发现?”
一番乱战,阵地早从床边,往里面转移。贺舟拽过个枕头靠着,略沉思了会儿,好整以暇地看我,没有逃避这个问题:“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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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的?”
贺舟的坦荡倒让我有些迷茫:“唔……顺其自然吧。”
我暂时没想那么快被抓住。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不想这么快结束跟贺舟目前的状态吧。
-
当然,也只是想想。
很快到了出成绩填报志愿的日子,我自我感觉发挥得不错,所以全程没什么情绪起伏,结果也确实如我所料,是我的正常水平,很满足了。
贺舟的成绩比我要好些。
但我们两个填报志愿时,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第一志愿竟然是同一所学校。
他背离贺叔叔的人生学金融,而我追随老妈的梦想选择了建筑系。
两个大人得知这件事后,诧异又欢喜,说上了大学两个人能互相帮衬,有事回家也方便。
我和贺舟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别开视线,我说了句很扫兴的话:“只是填报阶段,还不知道能不能录取呢。”
-
高考通知书寄来那天,贺舟因为辅导班的事情熬了个通宵刚到家,签收完便回房间补觉。
我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好一会儿,老孟今天没上班,拍了我的录取通知书跟几个老朋友分享,然后约着出去喝两杯庆祝。
他前脚刚出门,我后脚推开了贺舟的卧室门。
窗帘半拉着,光线有些暗。贺舟仰躺在床上,一条手臂挡在眼睛上,在我开门时微蜷的手指动了动,但没有多余的反应。
我过去,倾身冲着他的唇吻上。
比过往每一次都要主动,咬他的唇瓣,舌尖往他唇缝间挤。
贺舟可能没睡着,也可能是半梦半醒间,一点点被我唤醒了意识。
彻底醒过来时,贺舟稍一用力,翻身把我压在了身下,加深了这个吻。
在这样一个值得庆祝的节点,我心里却是空的。不该这样的,不该和贺舟报同一所大学,捆绑得越来越密切,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我们发疯胡闹,却又克制约束,避免事情真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所以我们并没有体验到放纵的乐趣,反而被一道道枷锁限制住了原本的自由。
谁也无法被满足,谁也不能如愿。
呼吸交错间,我难捱地轻喘出声,被贺舟第一时间用吻封住,提醒:“有人回来了。”
玄关的防盗门什么时候被人打开的我不知道,去而复返的老孟嘀咕着找不见我的声音我也没听见,直到卧室门被叩响的声音才拽回了我意乱情迷的脑子。
老孟敲的是我的房间门。
我坐起来些,手肘被什么东西硌到,扭头去看,发现是贺舟的手机。
不是近来他随身带着的那块。
“这是我给你摔坏的那块手机?”
贺舟嗯了声,说:“里面存着我和我爸所有的合照和聊天记录。”
我没说话。第一次听贺舟提这个,也明白了手机被摔坏的时候他的反应为何会那般激烈。
走廊上,老孟嘀咕:“没在家吗?这孩子,溜出去玩也不说一声。”
我把手机放到自己压不到的地方,贺舟却始终盯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继续吻我。”我抬了抬上半身,凑过去咬了下他的喉结,拽回贺舟想要暂停的想法。
贺舟是那种做事很认真的人,又或者他也需要用这种方式宣告态度,每一秒都沉浸其中。
但明显尽心尽力,也做不到百分百尽兴。
“我很大方的。”我适时表态。
贺舟却没接受:“不至于。”
贺舟的意思是,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好吧。说实话,我其实是有些遗憾的。
房间里还在胡闹,但走廊里很快安静下来,老孟不会未经我的允许进我的房间,我没在里面,他就算推开了也无所谓。
但贺舟的房门不一样。
老孟来到这个房间门外的时候,我和贺舟都感觉到了。
在床边摇摇欲坠的毯子裹挟着上面的空调遥控器掉到了地板上,在安静的空间里制造出不小的声响。
紧接着门外响起敲门声:“小舟,你在家吗?”
门把手发出被转动的声响,我抓在贺舟胳膊上的手不自觉收紧,是有些紧张的。
虽然这个结果是我和贺舟一起筹划的,我们也可以预料到结果是什么样,可我们谁也不清楚过程将会如何。
贺舟再次加深的吻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失控时唇齿间挤出来的轻哼和门外老孟的电话铃声一同响起。
我听到老孟松开了对门把手的控制,听到他应着电话疾步走远。
听到玄关的防盗门被关闭。
听到家里的空气重新恢复安静。
听到贺舟停止接吻起身去捡遥控器。
我合了合眼皮,不知道这是解脱,还是新一轮绝境。
该怎么办呢。
24.而是四
24
九月,大学报到日。
我和贺舟考去了同一所大学,两个大人没道理分两批送我们去学校。所以在他们提出送我们一起去报到时,我和贺舟谁也没有反驳。
但除了在车上的那一段路,到达学校后,杨韵带着贺舟去金融系,我和老孟直奔建筑系,兵分两路,各忙各的,只在收拾完宿舍,两个大人要离开时简单碰了个面。
我送老孟出校门,贺舟也是来送杨阿姨的。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随着老孟的车子消失在道路尽头,我脸上露出的营业表情才放松下来。
“走了。”我丢下这句,扭头往校园内走。
贺舟落后几步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不急不慢。
来到去往男女寝的分岔路口时,我才稍稍偏头,觑了他一眼。四目相对,贺舟冷不丁开口:“校园挺大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却听懂了,校园挺大的,碰见全凭运气。
“那,能碰见的话,就——”我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倏然狡黠地弯唇,道,“说明我们冤家路窄。”
贺舟盯着我,却没笑。
-
校园说大也大,但六人定律诚不欺我,军训刚开始,贺舟便在学校里尤其是大一新生之间出了名,原因无他,帅啊。
不乏有自信漂亮的女生把贺舟堵在路上,或者追到他宿舍楼下要微信、或者直接自报家门告白的。
我宿舍有个女生被贺舟那张帅气的皮囊蛊惑,贺舟最近有什么大动向,或者谁谁谁跟贺舟告白失败了,她永远能掌握第一手信息,毫不顾忌旁人的看法大肆在宿舍里分享八卦。
自打报道后,我也有不少追求者。有同级的,但高年级的师兄似乎更多,追到宿舍楼下摆着玫瑰花抱一把吉他唱情歌,大胆直接到令人瞠目结舌。
但相较之下,还是贺舟那边更疯狂些。
“醒知,你跟贺舟是同一所高中的,他是你们学校校草吗?”
舍友问我这个问题时,是在餐厅。正值饭点,军训的结束时间较课堂下课时间要早,放眼望去,一整片迷彩绿。我和寝室的几个女孩刚找到空位坐下,闻言,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不是。”
话音刚落,立刻引起舍友们的好奇:“真的假的。那他有谈过恋爱吗?好不好追啊?你有什么经验分享一下吗?”
生怕别人看出我跟贺舟关系“匪浅”,我急忙回答:“我怎么可能有经验,我跟他又不熟。”
瞧见对面的舍友表情古怪,我脸色严肃起来,质问道:“你们这什么表情,不信我?长得帅的男生,十个中有九个是渣男,你敢赌贺舟是那十分之一?我根本没兴趣去了解一个渣男预备役好吗?”
小腿被室友踢了两下,我茫然,顺着对方的眼神提醒,慢吞吞转头,看到了从我身后座位起身的、边去端桌上的空餐盘边朝我望过来的贺舟。
“………………”
一同看过来的,还有和他同桌的几个男生。不同于贺舟的冷淡,他们脸上的表情都非常精彩,无疑不是在赞叹我的勇气可嘉,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虽然当着贺舟的面我也敢这么说,更何况在背后了,但这样的评价被他的朋友们听到,多少有些尴尬了。
睚眦必报如贺舟,他肯定不会轻易罢休。
是立刻滑跪展现歉意和诚意、还是再接再厉输人不输阵?我只用了短短两秒钟便决定好。
脸上困惑的表情没变,甚至更强烈,我问:“你谁啊?看我做什么?”
不同于身旁伙伴们面面相觑的惊诧,贺舟一脸平静,回答:“一个和你不熟的渣男。”
“……”
几个男生爆发出或憋不住或一点也不藏的笑,簇拥着贺舟离开餐厅。
我夹了几筷子菜,愤愤地复盘自己方才的发挥,还行,不算输。抬头时,我发现同桌的舍友统一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没等我发问,对方:“我现在相信了,你们是真不熟。他就是贺舟啊贺舟,你竟然没认出来。”
-
口嗨过了头,结果便是贺舟很快找来兴师问罪。
军训这一周,晚上是没有训练和集合活动的,教官们带领着自己的队伍在操场上讲光辉往事、和旁边队伍对歌比拼,当然也鼓励学生站出来表现节目。
大家沉浸其中,好不热闹,所以没有人注意到队伍里少了什么人。
“和我不熟?”操场角落的公厕附近没有安摄像头,绿树高大茂盛,树干粗壮。光线昏暗的阴影处,贺舟将我抵在某一棵树上亲的时候,如是问道。
“只是亲过几次而已,这不就是不熟吗?”我不甘示弱。
贺舟的手没进我身上宽松的迷彩服上衣里,里面的短袖内衬扎束在裤腰里,阻隔了他的触碰,却又不影响他的发挥。
“贺舟,你疯了!”难以忽视的新鲜体验直接让我声音变了调,加上怕有人路过听了去,竭力压低了声音。
贺舟大言不惭:“我是渣男啊。”
眼前光线不明,削弱了我瞪向他的眼神威力。与此同时,我的注意力一点点被身体的奇妙感受转移。
“我错了。”我按着贺舟的手腕,很果断地道歉。
“错哪里了?”
贺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心,在这时把我后背的扣子挑开了。
伴随着身前一松,我惊呼出声:“贺舟!”
贺舟适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又或者毫不心虚地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他往后退半步,两手一摊。
被我狠瞪了两眼,他气势弱了些,让步道:“别凶。我现在给你扣住。”
贺舟扯着两端的锁扣,摸索着研究了半天,前所未有的迷茫,这属于他的只是盲区了。
这无疑加重了我的火气,我黑着脸,气急败坏地踢了他一脚:“滚啊。”
-
因为这件事,我好一阵没理他。
大学生活比高中生活自由宽松很多,但对于名牌大学的学生而言,大家卯着劲儿给自己母校争光,为了留学、保研,或者奖学金而努力保住自己的绩点,真比较起来,学习压力不比高中时小。
尤其是我选择学建筑是因为老妈,越发想要向自己证明这个选择的正确性,因此压力更大。
我每天早出晚归,除了上课便是泡在图书馆学习。
和贺舟的每次见面都非常短暂,比如我快下课时,得知贺舟准备从图书馆离开,便让他在多留一会儿占着位,等我姗姗来迟去换他时,简单地打个照面,周遭安静,很多时候我俩连话都不说。比如老孟给我送要用来拍专业课作业的相机,我参加学生会的会议走不开,是贺舟去校门口帮我接收,我赶在上课前找他拿相机,连句谢谢都是在微信对话框里被逼着补的。
这样紧锣密鼓的日子在期中考试结束后告一段落。
那天是学生会聚餐,我在外联部,贺舟在主席团,恰好都在场。
大学是从校园到社会的过渡阶段,有野心的青涩学生学着大人的样子推杯换盏,谈天阔地,场面挺有意思的,但也挺没意思的。
结束回学校时,依旧是没有人注意到,我和贺舟从队伍中消失了。
学校附近的酒店内,我们在一部老港片的背景音中吻得如胶似漆。
“买了吗?”
贺舟起身去捡丢在地上的外套,从口袋里把一个扁长的盒子拿出来。
“直接这么装在口袋里?”我面露诧异,“聚餐的时候你不怕一不小心掉出来?”
“我是渣男,怕什么。”
我觑贺舟一眼,说他胖他还喘上了。
今天是我们第二次开房,第一次是上周末。校园内的洗澡房维修,我因为没留意提前发布的维修通知错过了开放时间,只能到校园开了个钟点房洗澡。
舍友中有两个趁着开放时间去仓促地冲了个澡,还有一个家就在学校附近,随时可以回家洗。我虽然也是本地的,但一来一回多少有些距离,加上杨阿姨在家,我则是能不回去便不回去。
学校附近的酒店稍微有些档次的,钟点房至少4个小时,我只洗个澡,着实有些浪费了。所以我把贺舟一块叫了来。
预料到会出现些什么状况,但发生的过程还是挺美妙的。
怪也怪我寝室中那个贺舟的迷妹,嘴上无遮无拦地YY贺舟,惹得我心里想入非非。
咱有这个条件,也就直接明说了。
“让我看看那个。”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后面的事发生得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但因为准备条件不足,也只是挂了手动挡。
这不正餐放在了今天。
因为约定了今晚要做的事,所以聚餐时,我永远有一缕余光黏在他身上。此刻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欣赏了。
房间重归平静时,贺舟靠在床头调电视节目,我则在查看社交平台积攒的群消息。
“我爸今天问我,对你妈的印象怎么样,还问我跟你相处的怎么样。”我冷不丁地开口,打破了此刻的贤者时间。
贺舟问:“你怎么回的?”
我没理这个问题,自顾道:“他们应该是打算领证了。”
贺舟漫无目的调台的动作一顿,看向我。
“我爸跟我聊了不少,挺郑重的,我感觉他是在试探我的想法。”
当时移世易,你是否还像最初那般坚定。
是否已经被说服,是否已经心软。
是否对自己的立场有所怀疑。
我连自己都不清楚,何况贺舟的心思。
“只是打算而已。”贺舟的语气多少有些自欺欺人。
他丢开电视遥控器,倾身压过来时,把我手里的手机抽走放到一边。
屏幕还是亮着的,我摸索着去锁屏幕时,贺舟瞟见我的手机页面,停住对我上下其手的动作,问:“谭竹青?晚上十一点,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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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发消息,这正常吗?”
“说专业课的事,有什么不正常的?”我头也没抬的反问。
贺舟提醒:“你不觉得他对你格外照顾了点儿?”
“其他同学有我对建筑专业的热爱吗?”我不觉得有何不妥。
“不要跟我抬杠。”贺舟严厉地终止了一个接一个的反问。
我原本就烦,正愁找不到坏情绪的发泄点,当即蹙了眉:“贺舟,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说到底,我们只是合作的关系,不要越界好吗?”
短暂的沉默后,贺舟冷嘲热讽道:“合作到这个地步,没想到你还真舍得奉献。”
我只觉自己被看轻了,生气地朝他丢枕头:“贺舟你什么意思?”
历史总是这般的相似,当初在一个枕头的助攻下,我们第一次接吻。
而今也是在一个枕头的帮助下,我们第一次认真地吵架。
结果是不欢而散,我连打带踹把贺舟赶出房间。
一个人坐在宽敞寂静的大床间,却没有丝毫的解气。
简直越想越气。
-
又一个周末,是我和贺舟定好的回家吃饭的日子。
我特意错开时间,打算独自回去,可刚到校门口便看到不知等了多久的贺舟。
“上车。”
我嘴角动了动,虽然不情愿,但知道自己逞一时之快是没有意义的。就算不跟他一块回家,到家后也是得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
腰是照常揽着的,话是一句也不说的。
车骑进小区,我下车后,是没等贺舟自己先上楼的。
老孟看到我一个人回来,问:“没跟小舟一块?”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话音刚落,贺舟开了防盗门进来。
我换好鞋子,先一步闪回了房间,关门前听到老孟问贺舟:“和小知吵架了?”
贺舟怎么回答的我没听见。
我在房间里一直待到吃饭时间,饭桌上,依旧是不主动跟贺舟说话。
贺舟给我递了一次纸巾盒,我也假装他不存在一般,该用用,该不理还是不理。
两个大人无时无刻不关注着我们的状态,特意问起学校里的事,一唱一和,最终也没调动起我和贺舟的互动积极性。
饭后,老孟有事外出,杨阿姨说有些头痛回房午睡。
我午饭没吃饱,打算去洗点儿水果吃。
我知道贺舟跟着我进了厨房,目不斜视装没看见。
被他拉住手,抵在冰箱门上的时候,我眼睫颤了颤。
他俯身亲过来:“那天我话说重了,给你道歉。”
我绷着嘴角,不让他亲,甚至往旁边偏了偏脸。
“星星。”贺舟用力捏了捏我的手,叫我。
虽说他们关系奇奇怪怪,很难定义,但恋人间该有的,他们也不缺。
星星,是贺舟给我的称呼。
别人叫我醒知,小知,知知,醒醒。
贺舟偏偏喜欢喊我星星。
晚上一抬头随处可见的东西,一点也不特别,我不喜欢。
但太计较这个没什么意义,我索性也没管,任由他一直这么称呼。
不过他不常这么称呼,往往是耳鬓厮磨情到深处时,这个称呼像是一道开关,伴随着很多身心享受的记忆。
我当即气消了大半,正回脸时,解释道:“谭教授是我妈妈的学生,他知道很多连我都不知道的关于我妈妈的事。所以他不一样。”
贺舟轻嗯了声,表示自己明白了:“我只是担心你。”
我和他面对面站着,手拉着手,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委屈:“担心我把我一个人丢在酒店里?”
贺舟对我的混淆是非咋舌:“难道不是你把我赶走的吗?”
“我赶你走,你就走吗?你这么有主见道什么歉啊?”
逻辑闭关,陷入了悖论。说不明白的事,那就亲个明白。
贺舟撑着冰箱门压过来:“是不是太久没亲了,嘴这么硬。”
“比不了你硬。”我信手拈来。
也不知道被戳到了哪个笑点,贺舟嗤笑了下,我跟着也笑了。
笑出声后我觉得有些丢脸,用膝盖去踢他的腿。贺舟顺势把我的膝盖夹住,不合时宜地正色安慰道:“不要烦心,我会快一点让这件事有个结果的?”
“你打算怎么做?”
贺舟没有回答我,从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唇,到真正地吻下来,牵引着我的节奏,一点点加深。
这半个学期的自由,让我俨然忽略了真实的水深火热的处境。
有茶杯掉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传来时,我才后知后觉这是在家里。
老孟虽然出去了,但杨韵还在的家里。
“小舟,你……你们……!”
我从贺舟的胸膛离开,望向厨房门口时,正看到杨韵一脸惊恐又慌乱的样子。
25.而是五
25
这一刻终于来了。
一旦事情了结,生活重回正轨,想必我所有烦恼与挣扎都会迎刃而解吧。
贺舟拉着我的手没有立刻松开,而是不动声色地把我往身后藏了藏,同时冲杨韵喊了声:“妈。”
我挣开贺舟的手,主动道:“我先回房间。”
贺舟点头,不忘提醒:“小心地上的瓷杯碎片。”
厨房一时间只落了母女两人,再绝望的时刻杨韵都经历过,她很快镇定下来,问:“什么时候的事?”
-
我回到房间,在书桌前呆坐了好一会儿。
此刻的心情该怎么描述呢,就好像是面对高考,不管你准备的是好还是坏,度过了这个节点,一切便都结束了。或许有人选择复读,再来一年。而大多数人,带着那份或一般或遗憾的成绩单,选择一个差不多的学校,继续自己差不多的人生。
所以我虽然不知道当下这个时间点是否合适,但既来之,则安之,捱过这几天的风雨,一切便都结束了。
房间门被敲响,很紧凑的两下,我知道是贺舟,深呼吸了一次,起身去开门。
“这么快聊完了?”
贺舟嗯声,说:“学生会临时有事,我需要提前返校。你还要在家住一晚吗?”
我一瞬间的茫然,探出头朝餐厅方向望了眼,杨韵还坐在那没离开。也不知道贺舟怎么跟她说的,杨阿姨似乎在啜泣着抹眼泪。
没等我回答,贺舟话锋一转,替我做好了决定:“一块回学校吧,等我妈处理。”
“好。”
我简单收拾了几套换季的衣服,贺舟已经在玄关处玩着手机等我。
从餐厅经过往玄关去时,我犹豫了一番,最终没跟杨阿姨打招呼,换好鞋子,和贺舟一前一后离开了家。
等电梯时,贺舟把我手中装衣服的行李包接过去。
进到电梯后,我才问他:“你跟你妈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让她自己跟你爸提分开。”贺舟言简意赅道。
我看着眼前陌生的贺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说时间最先淡化的便是痛苦,可贺舟始终铭记,一如既往的坚定。
贺舟给了杨阿姨半个月的时间,处理这件事情。我天真地假设过,如果杨阿姨为了大家的体面,选择一个其他的合理原因与老孟分开,那一定是皆大欢喜的完美结局。
可杨阿姨会这样周道吗?我不知道。
但贺舟给出这个期限的时候,希望的肯定是这样的结局。
一个对我保护最大的结局。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贺舟给的截止期限越来越近。
得知杨阿姨并没有向老孟表露过任何要分开的想法,一直没事人似的相处着,贺舟决定再推她一把:“我周末回家一趟。”
贺舟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是在学校食堂吃早餐。
我们是整个食堂最早的一波客人,四周空旷安静,后厨油烟机运作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我跟你一起。”我埋头认真地吃了口水煎包,如是回应。
入冬的北京萧瑟肃杀,不管裹多少层衣服,都有一股透心的寒凉。
我和贺舟回家那天,北京下了一整夜的雪。
整个城市银装素裹,梦幻的像是童话世界。
我却无暇欣赏,一路上左眼皮直跳,心里惴惴不安慌得要命,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今天不是工作日,老孟外出有事,杨阿姨一个人在家,见我们回来,杨阿姨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别扭和无措起来。
相安无事地吃了顿简餐,杨阿姨一刻也不闲着,见大家刚一吃完,便起身收拾碗筷。
贺舟没给她逃避的机会,手上贴心地帮着忙,嘴角无情地说:“趁今天大家都在,等孟叔叔回来,我们把事说一下吧。”
杨韵手腕一抖,险些摔了手里的碗。
“小舟,这件事……”
贺舟径自打断杨韵的话:“我去给孟叔叔打个电话,问他还有多久回来。”
杨韵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料定了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她一瞬间被击垮,坐回餐椅上,放下手里的碗筷,用两手捂着脸开始哭。
明明我就坐在杨阿姨的对面,她却完全顾不上我。
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我没办法管。而我也有自己该面对的事。
我离开餐厅到沙发上坐着,等待着老孟回来,等待着东窗事发,等待着事情有个结果。
外面的风雪肆虐,高三那年,家里换过一次窗户,把用了近十年的单层玻璃换成了双层玻璃,隔音效果立竿见影。
待在暖气房内的人,并不能对外面的严寒感同身受。
我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随着等待时间的拉长,内心的焦虑被不断放大。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老孟前些天联系自己的场景,那天我是在图书馆上完自习出来,往食堂去吃午饭的路上,接到老孟的电话。
老孟打来电话说他有个同事要去香港出差,问我需要代购什么东西。确认完这件事后,老孟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也正经了些,先是提议等我和贺舟放寒假,他和杨阿姨找几天跟单位请假,也一块去香港旅游一趟。
我支吾着没说想不想去。不知道老孟是不是看穿了我的不情愿,他又问我经过着半年的相处,对杨阿姨的印象怎么样?也说起我小时候总缠着老妈给自己生个哥哥,话里话外都在说,贺舟虽然不比我大多少,但诚恳踏实,说我们俩在同一所大学,他放心了不少。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我的第六感让我猛地意识到,老孟很喜欢这个状态,并且想一直维持,稳定下去。
他想和杨阿姨领证。
让杨阿姨和贺舟真正地成为家人。
我是不是应该支持老孟?这么多年了,老孟很少有这般满足的时刻。
哪怕和老妈在一起的时候,老孟都没这般激动喜悦。
老孟和老妈不论个人坚持还是生活习惯,都有很多不同频的地方。就比如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装修的时候,两个人就没少吵架。老妈做事有计划,包括在金钱的使用上,所以哪一项花多少钱,老妈都是精打细算,讲价讲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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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而老孟呢,则是穷大方,常常是老妈讲价抹掉零头,而老孟则一副很好说话很感念工人辛苦的样子给人家加钱凑个整。
吵得最凶的一次是因为,有工人来家里给老妈书房安装的窗帘收尾,结果忘记带梯子了,老孟监工,直接让工人踩着老妈的工作桌施工。老妈得知后,十分的生气,连夜去到新家把桌子丢了。老妈对自己工作相关的东西都十分讲究,那张办公桌不便宜,老孟得知后,觉得老妈浪费钱。都散了半年甲醛住进新家了,老孟还在跟老妈置气。
我那时候年纪小,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此刻冷不丁地想起来,仿佛是某种提醒,催促着我及时更改到正确的立场。
我该支持老孟吗?
老孟和杨阿姨在一起没有任何不妥。
该划清界限的应该是我和贺舟对吧?
说起来,我和贺舟的事……
如果被老孟得知了,他会怎么对待呢?
对我百般纵容的老孟,不论我做什么决定都无条件支持我的老孟,和其他人爸爸都不一样的老孟,世界上最好的老孟。
他也该收获自己的幸福人生啊。
我仿佛看见老孟面露一贯和善亲切的笑容,说自己认真思考过了,关于你和小舟的事情,已经从刚得知时的强烈反对,到想听听我的真心话。
老孟没有怀疑我这般的用意,只说少男少女情难自抑,互相心动很正常。
他还说小舟是个不错的孩子,让我们好好相处,互帮互助,不要吵架。
还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老孟这番话太古怪,像是什么临别遗憾。我从最初辜负了他信任的羞愧,到没来由的恐慌。
“爸爸——!”
我惊喊出声,心跳加速,大口喘着气,慢了一两秒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又过了一两秒,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响,我定睛去看,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我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按下接通键。
贺舟清理完厨余垃圾和使用过的碗筷,擦干手回来时正看到我扭曲痛苦的表情。
手机从我手中滑落,从沙发弹到地板上,屏幕碎裂爬满了蜘蛛纹。
贺舟叫了我几次都没能把唤回神,他弯腰去捡地板上的手机,见还在通话中,贴在耳边麻烦电话那头的人重新说明情况。
十秒钟能说清楚的事,贺舟捏着手机却反应了足足半分钟,说:“……好,我们马上过去。”
房间陷入死寂,落针可闻。
电话是医院急诊打来的,说孟成忠先生遭遇了车祸,在送去医院的路上抢救无效身亡。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终于恢复了些神智,机械而麻木地去穿外套穿鞋子。
贺舟知道我以这样的状态出门肯定不行,过来拦了一下。他胳膊环着我的肩膀,半抱着我的姿势,是我目前为止唯一的支撑,我却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开。
瞪向贺舟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愤怒,我潜意识里,将出现这个结果的责任归咎在他身上。
“你为什么要催他赶回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