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烂公主:夺嫡?别闹!我起不来》 第149章 最后一步崴泥 秦昭玥捂着肚子、面露痛苦之色,“不行了不行了,顶不住了。” 就在刚刚,她突发恶疾。 也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吃坏了肚子,提出了要立刻回府的想法。 碎墨急坏了,“殿下,眼看着就要入宫,这时候离开不合适啊。” “那我在母皇设宴的时候当众拉屎就合适了?” 碎墨:…… 这个理由太硬了,愣是找不到一点反驳的角度。 思索了几息,碎墨立刻派人往前去传信,同时咬牙下达了转道的命令。 夹道欢迎的百姓太热情了,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 碎墨想着从别的道先回公主府,待六殿下解决了生理问题,应该还能来得及赶上。 马车改道,然后立刻加快了速度。 墨组在前方开道,避开拥堵之处,一路畅行无阻。 公主府自然知晓今日赈灾队伍入城,提前归来的桃夭安排里里外外做了洒扫。 前头赈灾队伍刚刚入城,公主府便得到了消息。 即便知道六公主要入宫、没那么快归来,桃夭和樱糯两名大丫鬟依然守在门房。 然后她们就看到了开道的墨组和飞驰而来的马车。 “殿下!” 眼见碎墨搀扶着的秦昭玥面带痛苦之色,两人连忙冲了出去,“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秦昭玥紧蹙眉头,“走,快进府,我快拉裤兜子了。” 一阵手忙脚乱,碎墨和墨二什么都不管,一左一右架着她,直接提了起来用真气赶路。 过前院穿仪门,直入三进正厅区,风驰电掣! “快扶我坐下……” 碎墨面泛狐疑,肚子疼就肚子疼,怎么现在还虚弱上了。 而且这时候不是应该出恭吗?坐下干什么? “殿下,你不会是在装病吧?” 秦昭玥瘫在案几上,闻言理都不理。 桃夭和樱糯撒丫子撵呐,好不容易跑进正厅已经气喘吁吁。 “殿……殿下,您……怎么了……” “快……”秦昭玥虚弱得伸出手臂,“快请男模……” “奴婢这就叫府医……嗯?” 俩大丫鬟呆愣当场,什么男模? 秦昭玥还在兀自呼唤,“男菩萨,快请男菩萨……” 时隔两个多月,她们再次从六公主口中听到了这个词儿,终于明白过来她要的是什么。 正厅中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碎墨眯起眼睛、神色不善,“殿下,你耍我?” 秦昭玥不耐烦摆了摆手,“文武百官面前,我去凑什么热闹,我可受不了那些繁文缛节。” 这是繁文缛节的事儿吗?自然不是,她还不至于如此叛逆。 今日除了犒赏赈灾队伍之外,最重要的是叙功。 长姐的功劳不必多说,谁都会联想到尚未到来的储位之争。 功劳太大、太拔尖了,把一众皇嗣都比了下去,现阶段说一骑绝尘也不为过。 而且经过此事历练,长姐在政务上的短板补足了很大一块,加上母皇专为她而设的考验…… 可想而知,今日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别的不说,她那二哥应该不会放任长姐做大做强,今日保不齐会从暗流涌动变成刀光剑影。 秦昭玥说什么都不愿参与其中。 她最担心的还是老母亲,从铸造劣币案就能看出来她是个老阴……老谋深算的。 保不齐会为了保护长姐做出什么来,比如分出一部分功劳搁到别人身上。 在睿王庄园上住着的时候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干,偶尔会揣摩一番母皇的作为。 离京前在御书房的建议真的那么重要吗?秦昭玥并不这么觉得。 有铸造劣币这事儿打头,她不相信母皇真的没办法搞钱。 既然这个建议不是那么重要,为何会有一份任由她主抓赈灾事务的圣旨? 这么说吧,刚开始秦昭玥虽然不怎么愿意担这个责任,但多少还是有些暗爽的。 被女帝委以重任诶,那不得叉腰得意会儿? 后来秦昭玥细思,逐渐摸出了一点母皇的心思。 从另一封圣旨来看,让长姐处理的事务更加私密,给予的权利也越大。 说到底,她看好的还是长姐。 这才是正常,毕竟一个是看好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另一个是声名狼藉、难得灵光一现。 储位之争近在眼前,那封圣旨的意义到底何在? 秦昭玥想到了两点,一是磨刀石,二是分担压力的幌子。 长姐或许够得上储位,但比对帝位还差了不少意思。 给自己分些功劳、立起来,多少可以磨炼长姐。 若是从中还能表现出些能力,说不得未来还能成为扶持长姐的助力。 这第二嘛也好理解,秦昭玥那些宫廷剧可不是白看的。 若她是女帝,心狠点的话会将自己此行赈灾中的贡献大书特书,甚至越过长姐去。 一下子拔高地位,成为皇嗣中的“新贵”。 秦昭玥对她那位母皇还是缺乏了解,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 干脆啊,她来个反套路。 庆功宴上不出席,诶,什么叙功,人不在场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谁知道她府上有多少别人家的耳报神,自己的所作所为必然会传到有心人耳中。 不说别人,母皇肯定能知晓。 刚刚回京,连皇宫都不进,火急火燎回公主府骄奢淫逸,此等荒唐行事,什么功劳都镇不住。 所以秦昭玥大手一挥,“快,请歌姬,上好酒好菜!” “殿下!” 碎墨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只觉得六殿下在此行之中功劳不浅。 即便最后那段日子懒散不管事儿,也不能抹杀之前的贡献。 明明是个绝佳的机会挽回声誉形象,九十九步都走了,偏偏在最后一步崴泥,这是为何? 秦昭玥根本没管她,望向堂下的小婢女,“咋滴,现在公主府我说的不算了呗?” 桃夭和樱糯回神,哪里敢接这话,仓皇行礼之后下去安排。 “殿下,此时还赶得及进宫。” 秦昭玥手臂磕在案几上拖着脑袋,掏了掏耳朵, “来来回回说几遍了,烦不烦呐,爱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碎墨气急,小胸膛快速起伏,心中不禁起了邪念。 要不跟当初一样,硬把人送进宫去? 犹豫的当间,桃夭她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厨下知道公主回府,早早就备下了不少食材。 各式甜点、冰饮子先上,府上豢养的伶人乐工纷纷上堂。 一别两个多月,一个个的铆足了劲想要取悦主人。 不多时,秦昭玥歪着身子,眼神已经迷离。 “姐姐,这……怎么办?我们要回宫述职吧?” 碎墨还是没想明白六殿下此举的用意。 久侍左右,自然知道她不会分不清正事。 咬了咬牙,还是开口说道:“你们守着殿下,我先进宫!” 第150章 觐见 另一头,赈灾队伍已经到了宫门外。 秦昭琼得到墨组传信之后便有意放缓行进的速度,有夹道欢迎的百姓,此事做得也不突兀。 眼瞅着宫门近在眼前,却始终没有得到六妹妹回返的消息,不免心下着急。 “隐哲,昭玥呢?她到哪儿了?” 隐哲并未现身,不过真气传音入耳,“似乎身体不适,回去公主府了。” 裴玄韫亲自来请,“殿下,可是有事?” 秦昭琼抿着唇。 若是以前,她只会觉得六妹妹荒唐,或者真的身体不适,但现在…… “无事,进宫吧。”这时候吵闹起来对六妹妹只会更不利。 入了京城,她已无权驱使璇玑卫,犯忌讳。 于是暗中向亲卫传音,让她前往六公主府查看。 禁卫和亲卫自然不可能都入宫,不过是派出了几名代表,一行人下马入宫。 人一少,大家逐渐察觉出不对了,六殿下怎么不见踪影? 说来也可乐,赈灾队伍之中对秦昭玥此行贡献的认知完全分层。 秦昭琼、璇玑卫知晓全貌,尤其是私铸铁器案、铸造劣币案中的贡献,还有用真气救命祛毒。 禁军和少量官员知晓在龙门县河滩时,是六殿下站了出来,穿着大殿下的盔甲指挥抢险救灾。 而大部分官员,包括赈灾正使顾停云和五皇子秦景湛在内,都以为秦昭琼就是个打酱油的。 高光时刻就是在茗烟县,手下方士提出了净水之法,她又用古籍上看来的古怪方法治好了一批病患。 认知不同,此时的反应自然也截然不同。 蒙坚作为禁军副统领,当然在入宫之列,此时眸色暗沉。 刚刚就见墨一匆匆赶来前阵,说六公主身体不适。 此时他的心提着,几度想要传音询问,却生生忍耐下来。 大殿下与她情分不一般,若是有什么意外肯定会安排照顾,又何需他置喙? 裴雪樵挺直腰背、大步往前,笼在袖中的手掌却攥紧了拳头。 赈灾的后半程,他在白鹿州衙处理政务,许久未见秦昭玥。 即便是返回凤京的路上,她也总在马车中,深居浅出罕有露面之时。 细算起来,已有月余没有说上一句话。 他还贴身带着当初在茗烟县重症区记录的那本册子,想着朝中但有诘问,可以据理力争。 可现在……人都不见了…… 众人怀揣着各样心思,在宫人引路之下来到了麟德殿。 秦明凰于正殿等候多时,另有六司司正、众皇嗣皆在其中。 秦昭琼在殿前,正要解腰间佩剑。 无论禁军亲卫,入宫之前都需要卸甲解除武装,只有她是例外。 身上所着盔甲乃是御赐的“凤仪千刃”,形制超越了一名皇嗣匹配的规格,就是秦昭玥在龙门县河堤时穿的那身。 而此时的佩剑便是尚方剑,本应属于昭玥,她也打算在入宫之前归还。 可是至今不见人影,上哪儿归还去。 苏全苏公公正在殿外,见状赶紧往前迎了一步,“殿下,陛下特意言明,大殿下可佩剑入殿。” 此话一出,队伍中倒是没有什么异动,都不动声色。 以大殿下此行的功劳,有些恩宠才是正常。 不过非要在此细节处施恩,怕是太过扎眼了啊。 秦昭琼略拱了拱手,苏全连忙侧身避开,不敢接礼。 低垂的眼眸中微有异色,这位大殿下其实骄傲得很,即便是他这位宫中伴当也从来不假辞色,什么时候如此客气过? 看来出门这趟差事,大殿下也成长了不少。 一说到异常,苏全难免想到了那位特立独行的六殿下,怎么好像没见着人呢? 秦昭琼自没什么扭捏的,挺直脊背、右手按剑,大步踏入殿中。 “儿臣敬禀母皇陛下:” 身着金甲、威武不凡又英气逼人,甲胄在身她只是单膝跪地。 秦昭琼身后官员跟随着一起下跪,赈灾归来正是叙功之时,故而行此大礼。 “赖圣德感召,天威垂佑,今治水之策皆验,河内、白鹿、青要十六县水情已解。 此非儿臣绵薄之功,实乃陛下‘以仁为堤’圣训所致,请允儿臣献上三州水路图。” 秦明凰龙颜大悦,大女儿真真是给了她惊喜。 差事办得不赖,这没什么好说的,关键的是刚刚这套说辞。 离京之前昭琼就是个直来直去的硬疙瘩,现在都学会拍龙屁了? 无论是她自己想的词儿还是托别人之手,这个态度的转变才是最重要的。 有些刚柔并济的意思,不枉费她一番谋划。 “好好好,苏全呈上来。” 三州水路图标注详细,一看就是用心的,比之天工司三年一查的记录要详尽许多。 不仅仅记录了水路改道和堤坝设置,按照各州县的特点,还有一两篇的小记。 看似讲述治水过程中的困难和解决之策,也不乏表功的意思。 好! 只是秦明凰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搁下三周水路图,放眼望去,轻轻一扫便知道缺什么了:小六呢? 之前秦明凰心中还有所期盼,不知道阔别两个多月,是否还能听见小六的心声。 可现在怎么回事,小六竟不在殿中,发生了什么? 就在此时,传音入耳,正来自于璇玑卫隐哲。 一句话解释了明白,原来小六的马车刚刚入城就离开了队伍,径直归去公主府。 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偏偏就这么巧,正好赶上入城的时候? 秦明凰心中沉了沉,难道小六猜到了什么…… 第151章 伶牙俐齿 秦明凰视线一扫即收,隐蛰传音时也没见什么神色起伏。 收起三州水路图,“差事办得漂亮,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秦昭琼复又拱手行礼,“此行多仰仗各位大人,昭琼不敢居功。” 秦明凰摆了摆手,“各位爱卿以为,朕该如何赏赐?”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代天子治水赈灾,成果他们都已经得到消息,赏赐些金银器物绝对说不过去。 皇嗣还能如何封赏,无非就是一条路罢了。 大殿下不在京中的这段日子,某些人可是活跃得很。 多办诗会,邀请名儒大家清谈授课,彰显才华的同时又为水灾募集,在士林之中贤名远播,可谓名利双收。 可今日大殿下一回京,百姓自发涌上街头的热情早已传入众人耳中。 实打实的功绩面前,那些手段顿时落了下乘,更像是无可奈何的挣扎罢了。 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差别罢了,民意要上头那位愿意才能看见,不愿意看的时候什么都不算。 反而是士林中的呼声,如何都不能置若罔闻。 但这事儿能这么想吗?呵…… “沈爱卿,你如何看?” 万民司司正沈重霄心中暗叹,真他娘得倒霉。 手下出了个贪腐的少司,赔上另一个少司前往赈灾当样子货还不够,这时候还得当出头鸟。 “启禀陛下,臣以为当封亲王。” 沈重霄言简意赅,说完就立刻站了回去。 太微年间与旧历不同,皇嗣满十五皆离宫开府,却并未赐亲王之位。 女帝当权,此事必然慎重,要么都封要么都不封,毕竟第一位亲王的分量不同。 秦明凰不置可否,“其他爱卿呢,没什么异议就这么定了?” 竟就要盖棺定论? 就在此时,天官司少司出列, “启禀陛下,此次赈灾正使为万民司顾大人。 臣以为叙功当先定下正使赏赐,依次往后。” 天官司负责官员考课任免、勋封监察,此时站出来正合适,听起来说得也在理,不过其中含义嘛…… 顾停云已经是六司少司,还能如何封赏? 六部司正皆在,难道还能顶了谁的位子,还是说入阁? 别闹了,也只是说得好听罢了,凤阁台可是裴玄韫的一言堂。 放着掌握实权的少司之位不要,入阁给裴玄韫打下手? 十四年了啊,老裴都已经熬走了好几批野心勃勃的人,地位岿然不动。 赈灾正使的赏赐不可能越级,那秦昭琼作为副使,功劳自然不该越过他去。 既如此,什么加封亲王便是无稽之谈。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有人不愿让他如意。 顾停云当即出列,拿他作筏子,他答应了吗? “启禀陛下,臣虽占着正使的名头,但离京之后身体抱恙,多是大殿下主持事务。” 其他几司不说,反正他顶头上司的态度明确。 陛下就差明示了,万民司是她划归大殿下麾下的排头兵。 “我看顾大人中气十足,身体康健得很呐。” “咳咳咳……”顾停云都没管这话是谁的,当即佝偻身子连声咳嗽起来。 跟真事儿似的,好一阵咳才止住。 “陛下,臣这身子不济,尤其是途中连绵的雨,反反复复的总不好。 多亏了大殿下主持赈灾事宜,微臣不敢居功。” 呵,顾停云如何不知这封赏必起波澜。 不提他说的是实话,本来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功劳,就算有功劳都不能大包大揽,不然还能怎么赏? 给老裴打下手是不愿意的,离开凤京当封疆大吏也非他志向。 可想而知之后一段日子是储位之争的关键时刻,他可不能离京。 上头有个老司正顶着,安安稳稳当好他的少司有什么不好的。 殿中一时又陷入了寂静。 治水赈灾的功劳可不小,顾停云只要占着正使的名头,就一定会划走其中很大一部分。 很多人都没想到,他的态度竟然会如此坚决。 说不要就不要了,如此舍得? 秦明凰面露关怀之色,“爱卿受苦了,苏全,稍后派太医给顾大人看看,可不敢留下病根。” “谢陛下厚爱。” 顾停云深躬行礼,缓缓踱步走了回去。 明明之前还昂首挺胸的,眨眼的工夫人都偻了,时不时得还会克制轻咳几声,神奇不神奇? 二皇子秦景珩端立皇嗣首位,仿佛对朝堂上的机锋无动于衷。 赈灾过程中的种种他早就得到了消息,从队伍启程归京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等场面。 心有腹稿,自然不慌。 这时候,仪制司正三品太常博士程钧衡越众而出, “启禀陛下,老臣以为大殿下赈灾有功,当封亲王。 而二殿下在凤京奔走,殚精竭力筹措赈灾粮款,同样有功。 老臣不知兵事,但前线大战重要,后方粮草供应同样重要。 臣请陛下圣裁,二殿下也当封亲王。” “程大人此话乃老成持重之言,臣附议。” “臣附议。” …… 刚刚还沉寂的朝臣这时候顿时热闹了起来,附议声此起彼伏,竟占了五成还多。 储位之争还没放到明面上,这时候站队太过冒险,大多数官员都支持中庸权衡之道。 既然有风险,干脆皇女皇子各提起来一个,先稳住局势再说。 就在此时,二皇子秦景珩终于站了出来, “母皇陛下,儿臣只是心系受灾百姓,绝无与长姐争功的想法。 此番奔走效命,唯念为陛下分忧于九重,为生民解困于倒悬,乃宗室子弟当为。 儿臣不敢居功,还请陛下明鉴。” 呵……秦明凰心中暗叹。 不敢居功、宗室子弟当为,这么论起来的话大殿下赈灾自然也份属应该,也不当居功。 “二皇子所言差矣,你自是心性高洁,但所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若像二弟所言,岂不是寒了功臣的心,长此以往谁还会为朝廷尽心竭力。 故而此说法不可取!” 秦昭琼逐字逐句、掷地有声。 朝臣纷纷侧目,这……一趟赈灾的差事,大殿下竟成长到如此地步。 这是开窍了还是有高人指点?不管是哪一种,不少人心中的天平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秦景珩死咬牙关,拼尽全力才维持住了表面的泰然。 什么时候,长姐竟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 秦明凰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容,不置可否摆了摆手,“今日是为犒赏功臣,开宴吧。” “是……” 第152章 深藏不露 宴席热热闹闹,没有人不知趣提起之前的小小争锋。 只是席间身着金甲的那位实在是太过抢眼。 秦昭琼作为皇长女,打小受陛下倚重,自有份傲气在。 但在宴席上进退有度,即便是面对之前攻讦的朝臣,表面上也未流露出任何不满。 傲气化为了气度,属于储君的气度…… 朝臣人均八百个心眼子,谁还瞧不出这明显的不同,许多中立派的心境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他们哪里知道,秦昭琼的改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六妹妹。 一个之前完全不被在意的小透明、在凤京声名狼藉的小折腾,结果赈灾途中给了她太多惊喜。 仿佛什么事儿都难不倒她,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种种难题。 除此之外,便是坐镇白鹿县的那段日子。 秦昭琼不再事必躬亲,身边朝夕相处的一个是政务通达的刺史,一个是耳濡目染的宰相嫡子。 如此历练下来,自然今非昔比。 宴席过后,秦昭琼被留下,要入御书房回话。 只是她身穿盔甲不便,陛下特许其更衣、稍作休息。 趁着这会儿工夫,御书房中隐蛰单独回话。 密报通过璇玑卫的渠道都有送回,但有些情报不能落在纸上。 隐蛰汇报之事有二。 一是茗烟县疏浚时,曾经调开璇玑卫的暗中监视,而后有了蒙坚大发神威的壮举; 二是龙门县河堤大殿下遇刺、中了三品术士的生机之毒,秦昭玥以真气治伤解毒。 秦明凰安静听完,沉吟良久,两件都有明显的神异之处。 蒙家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药,更不可能吞服一颗就具备神武境的实力,至于真气…… “小六的真气从何而来?” “不知,据她所说是天赋异禀,气血催生到极致自然而然形成。” “疗伤的效果如何?” “立竿见影,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更遑论术士的毒素。 若非她出手,大殿下很可能当时就会毙命,未必能拖到我们送她入京。” 气血催生真气尚在可解释的范畴之内,但这疗伤的异能又是怎么回事? 按照隐蛰所说,就算是修炼疗伤功法的神武境,都未必能有那份效果。 加上秦明凰还有一条特殊的线索,那就是只有她能够听到小六的心声。 种种迹象表明,昭玥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另一头,秦昭琼正在偏殿中更衣,三位妹妹联袂而来。 三妹秦昭琬、四妹秦昭枢,还有九妹妹秦昭珑。 “长姐。” 见礼之后,秦昭琼视线落在了小九的身上,心中不禁萌生了个想法。 如果六妹妹是装的,那小九会不会…… 小九眨巴着懵懂无知的大眼睛,见长姐一直盯着她瞅,连忙查看周身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 “长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秦昭琼摇了摇头,好像不是啊,小九好像是真的有点蠢……天真。 嗯,天真烂漫。 “没什么,太久没见小九,有些想念。” 小九闻言笑颜如花,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是吧,长姐想念小九了是吧!” “嗯嗯……” 老三老四相视一笑。 说实话,之前长姐在麟德殿中的表现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可以明显感觉到,她们与其之间的差距被拉开了。 “小六呢,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不见她?” 秦昭琼狠狠叹了口气,她上哪儿知道去。 “入城的时候说是身体不适,我特意放缓了行进的速度,到宫门口还是没有等到她。” “身体不适……很严重吗?” “哎,她身子骨本来就一般,又过惯了凤京骄奢的生活。 两个多月奔波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秦昭琼沉默不语,额角直抽抽。 吃不好、睡不好?说谁呢? 老三老四对小六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或许内秀藏了智慧,但身子孱弱这事儿总不好作伪吧。 她想说的是,小六的身体好着呢。 奔波、淋雨、被洪水冲走,一点事儿都没有,风寒之类的小毛小病都没有,身体倍儿棒! 但谁知道小六作什么妖,总不能是躲着故意不进宫吧? 秦昭琼觉得这可能就是正确答案,终归还是压着没说实话。 “待会儿等面见完陛下,咱们同去看看小六。” “好啊,正好想听听长姐赈灾途中的见闻。” 秦昭琼卸甲完成更衣,姐妹们聊着天,直奔御书房而去。 而此时的御书房中,碎墨正单膝跪地,额角一滴晶莹的汗水滴下。 就在刚刚,陛下单独传唤她,询问起茗烟县开渠时调走璇玑卫的事儿。 碎墨为此暴露了本名,并以王母起誓不能泄露黑火药的情报。 对此她已经有所预料,但真正面对陛下时,那种无孔不入的压力还是让她几近窒息。 “卑职不知!” 死咬牙关,碎墨还是吐出了这四个字。 压力陡然增强,仿佛背上了一块巨石,压弯了她的脊背,后背瞬间冷汗涔涔。 秦明凰眯着眼睛,望向面前颤抖不休的女子。 宫城防卫,青鸾卫是里,麒麟卫是外。 每一名青鸾卫都身世清白,皆是从小接受宫廷严苛残酷的训练,忠诚应当刻进了骨血之中。 可仅仅两个多月,竟然会向她隐瞒真相! 碎墨整个身子压在金砖上,状如五体投地,但整个人颤抖不休。 面如金纸,眸光却还算坚定。 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向陛下隐瞒真相等同于欺君,杀头的罪过。 何况她的身份还是宫廷近卫,罪加一等。 好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惩罚也不过是她自己承担罢了。 不知为何,脑子里此时回想的是那道懒散不羁的身影。 能坐着就不站着,早上叫醒了会拿屁股对人,明明清醒了却非要赖床一时半刻,还贪吃贪凉。 嘴角不自禁扯起了一抹弧度,为这么个家伙赴死,真不值当啊…… “陛下,大殿下求见……” 第153章 手搓某音 碎墨身上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喘息如风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去一边跪着。” “是!” 秦昭琼进屋第一眼就发现了异状。 行礼到半截就听到母皇发问,跟刚刚问碎墨的问题一样。 秦昭琼生生停下了动作,僵硬了几息之后当即抱拳, “此事我以大乾江山起誓,不可泄露。” 御书房中空气凝滞,指节轻叩书案,笃笃笃有节奏的敲击声仿佛叩在众人的心扉。 许久之后,秦明凰终于重新开口。 好似刚刚的问题不存在,询问两起案子的经过细节。 有璇玑卫的情报是一回事,她也需要听听从昭琼的角度如何看待此事。 秦昭琼暗暗松了口气,知道回京会有这么一遭,早就心有腹稿。 她的讲述很是客观,没有加入太多自己的判断。 与此同时,也没有贪墨六妹妹的功劳。 秦明凰不动声色,等她全部讲完才发问。 “你遭遇刺杀陷入昏迷,昭玥真气尚有余裕,选择了抢险固堤。” “昭玥当时被洪水席卷飘出去很远,为了救我又消耗不小。 术士用毒非常难缠,如果不能一次清除,会反复发作。 故而她的选择没有问题,而且……她是穿我的甲,以我的名义行事。 待固堤后,真气也恢复了七七八八,这才为我疗伤,彻底清除了毒素。” 这是秦昭琼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但也有不足之处。 按照隐蛰的说法,当时已经收拢禁军,在河堤畔很安全。 完全可以就地祛毒治伤,昭玥却提出非要离开龙门县境内,态度很坚决。 “女子自强说也是她写的?后来在白鹿县安定之后依旧让你传播?” “是,”秦昭琼连忙答道: “我曾多次询问六妹妹,发表演说时是否要署名,都遭到了她的严厉拒绝。 就算是她亲自起草的这份演说,知之者也甚少。” 秦昭琼也是后来才认识到,这份演说的功劳未必在治水之下,因为合了母皇的国策。 秦明凰细细询问了三州之地传播的效果。 虽说几项国策皆在暗示男女平等,但十四年过去了,朝中女官依然寥寥无几。 小六借着治水赈灾的由头,大肆在市井百姓之中宣扬这份理念。 是恰逢其会还是领会到了自己的难处? 任她这不管不顾的粗暴手段,倒是破了黑不提白不提的僵局,既如此…… 只不过小六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秦明凰没有再继续追问,倒是得人心得很,一个个的都护着呢。 “她人呢?” “入城时突然身体不适,回府邸了……” “小六功劳不小,让太医院院正走一趟。 告诉他,如果拿‘肝气不遂’‘惊悸伤神’来搪塞,那就告老吧。” 门外候着的苏全领命匆匆而去,秦昭琼心里头咯噔一下。 六妹妹临到关头为什么要整这一出,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她真的身体有恙。 犹豫片刻,她还是抱拳张口: “碎墨她……此行有功,虽有所隐瞒,但也是事出有因,还求母皇从轻发落。” 青鸾卫是宫廷近卫,这番话其实已经越界,但秦昭琼不能不说。 秦明凰不置可否,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停停停!”秦昭玥快速摆手,满脸的嫌弃,“这滴滴拉拉的弹的什么琴。” 乐工吧嗒一声就给跪了,没明白什么意思,但先请罪总归没错。 “跪什么跪,我给你哼个调子,你按照我哼哼的弹。” 那乐工听了一遍,很快就把曲调给弹了出来。 “对对对!”秦昭玥拍手鼓励,“就是这个味儿!” 乐工听完这话心里头狠狠松了口气,但这调子怎么说呢……有点俗啊。 有点像民间的俚调,难登大雅之堂。 音乐对了,秦昭玥又啪的一指那些伶人男模,“还有你们,别整那些飘逸的,来点接地气的,接地气懂不懂?” 男孩纸们拘谨凑在堂下,眼眸中透出的全是迷茫,显然没懂。 “这样,先给你们来个最基础的。 双手抱头,对,就是这样,手臂再撑开一些,把健硕的胸肌展现出来……” 此时是盛夏,伶人穿着细绸短衫,这肩膀一抬起来吧衣服就得往上跑一截,刚好露出白皙的腹部。 已经跳了会儿,汗珠沿着人鱼线滚落时拖拽出细碎的磷光。 闪,太耀眼啦! “下一步,上半身不动,保持住,然后扭胯骨轴。” 随着她的指导,伶人们顿时扭动了起来。 虽然这个动作有些羞耻,但贵人高兴呐。 秦昭玥的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肉眼可见得开心, “别愣着了,乐师赶紧配上音乐。 别一起摇,排好队,一个个来。 看我手势,我手指往上这么一扒拉,就换人啊。 利索点,幅度再大一点,扭好了本公主有赏!” 秦昭玥嘿嘿嘿得傻乐。 谁说穿越没有短视频的,咱这不就创出来了吗? 先来个“大摆锤”尝尝味儿,后头慢慢开发。 一旁的墨组:…… 墨二轻轻捅咕了一下身旁的桃夭,“小桃,殿下平时……就这样吗?” 桃夭摇了摇小脑袋,众人见状齐齐松了口气。 这趟差事她们与六公主朝夕相处,虽说人比较懒散吧,但遇着事儿也是真有担当。 没想到刚回凤京一个时辰,就原形毕露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是听听曲子看看跳舞什么的,又没上手摸……” 摸?摸什么? 桃夭不小心透露了六殿下的小习惯,连忙掩嘴,无辜的大眼睛扑棱扑棱的。 墨组沉默了。 没错了,看来以前六公主的名声还真不算冤枉了她。 只是……为何呢?明明有能力有手段的…… 就在此时,守在府外等候消息的墨一飞奔而来。 “不好了,宫里来人了!” 第154章 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墨一仓惶开口,她认出了那是陛下身边苏公公的车驾。 静了几息,秦昭玥猛然回神,蹭的一下弹了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快点准备,把这些都撤了!” 众人立时一顿鸡飞狗跳。 好在墨组之间配合默契,撤盘子、指挥乐工伶人离场,甚至鼓动真气散去靡靡气味。 秦昭玥撒丫子就跑,风驰电掣! 墨组还能撵上,可苦了两个大丫鬟。 桃夭倒是还好,总归赈灾陪了半程,樱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自正厅穿过内宅区,奔入寝殿。 刚刚回府桃夭便吩咐下去要多烧热水,她知道自家殿下爱干净,应该会第一时间要洗澡。 结果秦昭玥回来之后却只顾着吃喝玩乐,没提这茬。 浴兰堂门口守着的丫鬟只见一股狂风呼啸而过,连行礼都没顾上就不见了殿下的身影。 秦昭玥冲入寝殿,“快,速速更衣,对了,还要漱口!” 姥姥的,十几天赶路,她自然想舒舒服服泡个澡。 就是考虑到宫中可能不放过她,以防万一保持了原味儿,还真猜着了。 跟上的墨组赶紧动手,她们也是伺候惯了,不知道东西在哪儿就现抓丫鬟询问。 “殿下,换上这身如何,看起来素净些?” “可以,就这身。” “是否要抹些珍珠粉,显得苍白一些?” “别整没用的,苏全那老太监还能不认得脂粉?过犹不及。” 宫中太监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大夏天的爱用重料,遮掩味道也能理解,但往脸上抹粉就很迷惑了。 那一个个脸白得呀,跟死了好几天似的。 要是她往脸上抹珍珠粉,必然逃不过苏全的眼睛,还不如不用,素面朝天最好。 还好秦昭玥防了一手没喝酒,否则酒气根本藏不住,几次漱口之后清了清气味,立时在床上躺下酝酿。 不多时,桃夭和樱糯匆匆赶到。 赶紧互相整理衣装,等待平静下来,再跟殿下串词儿。 动作熟练,显然不是一回两回了。 两架马车在公主府邸门口停下,墨一已经返回在那儿守着,发现果然是陛下身边的苏公公。 但下一刻,她倒吸一口凉气:完了……来的竟是这位。 眼瞅着太医院院正下马车,墨一心里头已经凉了半截。 “苏公公、廖太医。” 墨一拱手行礼,在前方引路。 “这位大人烦请快着点儿,陛下等着老奴回话呢。” 苏全出宫一般是坐轿子,只有紧急状况才会用马车。 他久伴陛下身边,从吩咐的语气就能大致揣摩出心情。 六公主的情况不妙啊,现在只希望她是真的身体有恙。 墨一心中暗叹,她故意放缓了些脚步,就是想要给后院多争取些时间。 现在被苏公公点破,不敢再拖延,也不知道后头准备好了没有。 一路畅通无阻,顺利进到了五进的寝殿区。 按理来说外客不能进,但他俩一个太监一个太医,并没有这方面的忌讳。 “殿下,苏公公来了。” 以防万一苏全先进了屋子,见六殿下躺在床上盖着薄被,这才将人唤进来。 “苏公公来了……扶我起来……” 秦昭玥半垂着眼眸,眉头微微蹙起,虚虚得开口。 苏全进屋后就一直盯着瞧,素面朝天的,但脸色看起来还行。 “殿下快别忙,躺着躺着。 陛下听说您身体不适,派了太医院廖院正来给您瞧瞧。 特意嘱咐了,必须诊出病因来,可不能留下病根。” “院正”俩字儿咬得略微用力了些,加上后头的这句话,也不知道六殿下能不能听懂。 不为别的,功臣班师回朝多么喜庆的事儿,他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什么瑕疵。 “多谢陛下关怀,我就是有些头疼,不想耽误大家的正事儿。” 病情秦昭玥早就准备好招了,头疼这个事儿,病因千奇百怪。 上辈子去医院看的话,又是验血、CT又是核磁的,几千块钱砸进去都未必能听出来个响儿来。 囫囵查上一圈,最后来句诊断:神经性头疼,回家吃一块钱的止疼片去。 廖院正神色不动,其实内心咯噔一下,来之前就已经听说了陛下的嘱咐。 做太医,医术重要是一方面,但人情世故同样重要。 宫中贵人的诊脉记录都是机密,不可轻易泄露。 有时脉象并无什么异常,也要说出个一二来,否则就是驳了贵人的面儿。 反正人吃五谷杂粮,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问题,开些温补的汤药总不会出错。 但陛下那话就决定了,这次绝对不能糊弄,而病症是头疼……廖院正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头疼了。 墨二有眼力见儿,端了个绣墩搁到床边。 廖院正拱手行礼,“殿下,可否不用丝帕,脉象会准确一些。” 他已经做好了打硬仗的心理准备,非得要找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麻烦院正了。” 本朝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苛,何况把脉这个事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可以理解。 小时候看电视剧,什么悬丝诊脉的看起来牛,其实纯纯扯犊子,那能诊出来个六。 秦昭玥大大方方伸出了手,廖院正静心凝神开始把脉。 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秦昭玥心说大可不必。 虽说派出太医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但并非没有办法。 她当即控制体内真气,让自己的心跳稍稍变得虚弱一些。 毕竟没有修行阵法,太过精细的操作不行,但仅仅是变得弱一些不成问题。 这下应该成了,甭管对方诊断出心肝脾肺肾哪里有问题,都能扯到表症的头疼上。 完美! 廖院正的手轻颤,呼吸瞬间一滞,不过很快开口说道:“烦请殿下换只手。” 正经诊脉确实需要左右双手,而且时间都不短。 前后花了半盏茶的工夫,廖院正收回了手。 “大人,我家殿下……” 廖院正微微颔首, “臣察脉象,左关弦细如春蚕食叶,右寸浮而略滑,此乃肝木不达、气机郁勃之候。 肝气通于目,上贯巅顶。清阳不升、浊阴窃踞空窍,故有颞侧掣痛。” 秦昭玥心说有水平啊,听不懂,反正是往肝那块儿去的,这算言之有物了吧? “稍后我开副方子、亲自抓好药遣人送到府上,当下还要立刻回宫禀报,还请殿下见谅。” “没事,多谢了,桃夭。” 桃夭早就准备好了,送上了两个没有任何纹饰的荷包。 苏公公:…… 这把拿是不拿?拿了不会又要回去吧? 第155章 诊断 苏全与廖院正大步往外走。 到门口的时候,廖院正突然脚下一个踉跄。 好在苏全眼疾手快搀了一把,这才没有跌倒。 “廖大人小心啊。” “好好……” 见他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苏全也没有说什么,两人各自登上马车。 宫门口,下车后苏全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 “廖大人,六殿下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廖院正猛然绷紧了身体,果然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其实苏全在卧房就听出不对劲了。 太医自然应该当场开方,也没有回宫抓药再遣人送来的道理。 以此为托词,说明必然发生了问题,而且还不是小问题。 能坐到这个位置,老廖头已经经历过太多风雨,伺候过两朝皇帝。 此时却目光躲闪,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别问了,到御前吧。” 苏全心里头咯噔一下。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能六殿下真是装病。 但现在看廖院正的模样,怎么好像比这还要严重? 苏全不敢再问,两人匆匆进宫。 御书房,秦昭琼立在当间,碎墨依然跪在一旁。 苏全把人送进门刚要离开,结果廖院正嗙仓一声跪了下来,五体投地。 秦明凰眯起了眼睛,“把门关上。” “是!” 苏全紧抿着唇,从里间关上了门。 陛下没说出去,他不敢擅动,垂手躬身站得远远的。 “说。” “陛下,”廖院正的声音都在发抖,“六殿下……喜脉。” 嘭!杯盏砸落在地,秦明凰怒目圆睁,压抑的嗓音挤出喉间,“你说什么?” 廖院正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身体颤抖不休,“是……是喜脉……” “不可能!”秦昭琼第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时候厉声喝道,“你……” 刚想说是诊错了,但这位可是太医院院正呐,怎么可能把错脉?可她实在难以接受。 细想起来,她确实有些时候不在六妹妹身边。 赤岩县的时候,还有后半程的白鹿县。 是谁?蒙坚还是裴家的小子! 秦昭琼面若冰霜、怒火中烧。 以那两人的家世,倒是配得上六妹妹,蒙家有些麻烦。 只是无媒苟合,怎么着都是丑闻,真是找死! 角落里跪着的碎墨都懵了。 喜脉?怎么可能?! “碎墨,这事还要瞒着吗?” 碎墨抬首,可眸中满是茫然,“这……不……” 她脑袋里空白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不可能,卑职一直跟在六殿下身边,绝不可能!” 碎墨思来想去,自己并没有长时间离开六殿下身边过。 只有那次被洪水冲走失散了大半个时辰,六殿下也确实是跟裴雪樵一起被发现的,但是…… 决堤发洪水,当时还下着暴雨,怎么想都不可能。 碎墨一个头磕在地上,“陛下,碎墨不敢撒谎,六殿下确实没有。” 紫檀木格栅筛入的日光被压成青灰色薄片,悬浮的尘埃在其中凝固成金箔碎屑。 御书房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苏全。” “奴婢在!” 苏全陡然一个激灵,恨不得把自己耳朵戳瞎。 该死啊,刚刚就应该硬挺着出门的,现在可好。 “去把六公主请来。” “是!” 苏全蹒跚而起,刚要出门,又听陛下吩咐,“小心一点。” “是……” 出门跑出去一阵,苏全停下,扶着膝盖大口喘息起来。 刚刚在御书房他都差点喘不上来气了,此时内衫早已湿透,豆大的汗珠呼呼往外冒。 不敢多耽搁,大致喘匀后立时动身,只是腿软得厉害。 嘭嘭嘭! 他猛然捶打着自己的双腿,毫不惜力。 “动起来啊死腿!” 六公主府邸,等人走了之后,秦昭玥猛然掀了薄被,满脸骄傲之色。 这点小事儿,搞定! “准备一下,我要沐浴。” 入了立秋,天气依然热得厉害。 返程时大家都归心似箭,并未多停留。 中间在城镇停了两回能够洗澡,平时也就擦洗一下。 对装着现代人灵魂的秦昭玥来说,可想而知有多难受。 应付完了宫里,可不得痛痛快快洗个澡? 寝殿区有个浴兰堂,专门是用来洗澡的。 对于这一点,秦昭玥非常感谢原身。 青石地衣漫出袅袅雾霭,素纱帷幔被金钩束成莲花苞。 翡翠凿成的浴池泛着春水光泽,池底阴雕的百蝶穿花纹被涟漪揉皱。 翡翠啊那是友友们,雕个环儿挂手腕几个W的那玩意儿。 咱家汤池子,整块得打造,你就说多牛吧。 关键这池子就归她一个人用,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刚一入门就闻到了细细的素馨香味,浮舟形制的红木托盘载着犀角梳。 这次秦昭玥没有拒绝丫鬟的伺候,主要是赶路十来天确实有些疲累。 而且长头发洗起来麻烦,她有些犯懒,干脆交给桃夭和樱糯。 毕竟也不算陌生人了,坦诚相见什么的没有最开始那么别扭。 当身体浸入温水的那一刻,秦昭玥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呻吟。 哈……这个舒坦嘞…… 大丫鬟的小圆脸被水汽晕上了红霞,轻柔为她擦洗。 “殿下,怎么出去一趟皮肤更加白皙细腻了呢?” 秦昭玥闭着眼睛享受,闻言嘴角扯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人家是风里来雨里去,她后半程可都待在睿王庄园。 而且她发现有了真气之后,不仅身体倍儿棒,皮肤也好。 “这可能就是天生丽质吧……” 话音刚落,浴兰堂的大门被粗暴打开,氤氲水汽翻滚如烟云。 秦昭玥舒服得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骤然听到开门的动静下意识捂住了胸口。 “不好了殿下!” 秦昭玥翻了个白眼,好好好,碎墨不在,墨一这是继承了她的衣钵。 “咋咋呼呼的,有屁快放。” “苏公公又回来了!” “你说什么?” 秦昭玥噌的一下站起,惊得目瞪口呆。 桃夭和樱糯下意识冲上去,张开双臂竭尽全力捂住春光,“殿下!” 第156章 谁的? 秦昭玥身披鲛绡浴衣,急得直抖腿。 怎么会这样,苏全那老太监怎么会去而复返? 回想她的演技现场,无论表面还是内里,应当天衣无缝才对呐,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桃夭和樱糯,一个在匆忙给她换衣服,一个正擦着头发。 可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也不可能擦干呐,小姑娘急得都快哭了。 墨一又去了前院,好歹要拖延些时间。 墨二咬了咬牙大手一挥,所有墨组全部涌入了卧房之中。 “一人分一缕,用真气烘干,快!” 他们都是六品境,真气离体大致在几寸到半尺之间。 自己烘干体表的水汽倒是不难,但是给别人弄可耗费真气。 此时也顾不得那些了,墨组在六公主身后站得见缝插针,一人托起几缕头发,库库用真气烤干。 苏公公的车驾比之前还要快了三分,下车后他神色已不见异常。 虽然廖院正与碎墨她们各执一词、不知真假,但六公主这事儿绝不能透出一点风声。 常伴陛下左右,苏全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叩门之下,结果久久无人回应。 心中焦急,却也只是微微蹙眉,“怎么回事,门房上哪儿去了?” 苏全出宫身边可是有麒麟卫的,就在他快要彻底失去耐心的时候,掖门开了。 墨一脸上泛着恰到好处的错愕,“苏公公,您怎么回来了?” “陛下口谕。” “这……苏公公稍后,我来开中门。” 苏全立刻摆手,“别,赶紧的吧,陛下还等着呢。” 路过门房的时候瞥了一眼,发现里头没人。 “门房里怎么也不留人?” “大概是如厕去了吧,没想到这么不巧。” “哼,殿下不在府上,纵得这些下人没有规矩。” 墨一面露尴尬,她毕竟不是府上的人,而且门房是她提前安排故意离开。 她有心压一压速度,也不知道后院准备得如何了。 但苏全步子倒腾得飞快,反正不是一回两回,他认得路,三两下就越过了墨一。 墨一没办法,再说什么就显得太刻意了,只能陪着。 再次进了寝殿区的卧房,入门就闻到了一股素馨香气。 瞥向香炉不由蹙起了眉头,头疼还熏香? “六殿下喜欢这个香气,闻这味道可以缓解头疼。” 苏全微微点头,见六公主还躺着,婢女侧坐床头,为她揉按额角。 躬身行礼,“陛下口谕,还请殿下立刻随老奴进宫。” “这……苏公公,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老奴不知,许是太久不见,陛下想念得紧。” 啧……秦昭玥心中啧啧。 想念个der想念,鬼知道老母亲又憋了什么坏。 这回自己可是实打实的给苏全好处了,是福是祸竟然都不肯提点一句,白瞎了! “碎墨呢,让她入宫替我解释一番,倒是一点消息也无。” “老奴离宫的时候,碎墨百户也在御前呢。” 苏全半垂着眼眸,实际上余光死死盯着六公主。 看人脸色、揣摩圣意是他这么多年磨炼出的技艺,说一句炉火纯青也不为过。 六殿下听说陛下召见,若是心中有愧,多多少少应当表现出些异常才对。 据他观察,竟一点异色都没有。 这是……破罐子破摔,还是本来就是子虚乌有? 可那是廖院正亲自诊脉啊,也会有错? “桃夭,扶我起来梳妆打扮。” “殿下不必费心,一切从简,陛下还等着呢。” 说是这么说,总不能真的披头散发不修边幅,不知道的还以为入宫受什么罪呢。 桃夭动手,三股青丝在颅顶盘作扁圆云团,未施假髻,仅以银丝网罩扣住发根。 发尾收束处系上妃色丝绦,打成三环相套的绦结,右鬓别着鎏金蛾儿簪。 三两下梳出个简易的垂练髻,又细细沾上些素馨香露以做遮掩。 妆容上就是珍珠粉加上胭脂,两腮涂抹得略红一些,仿佛是特意掩盖病容的模样。 收拾妥当,苏全在前方引路。 跟进府时匆忙的样子不同,这回一步是一步,刻意压缓了速度。 离开御书房时陛下的那句“小心”可不是说给他听的,苏全哪里揣摩不出那意思。 保不齐六殿下怀里揣着小皇孙呢,可不敢怠慢,即便陛下可能雷霆震怒…… “马车上可备了软垫?不可颠簸了殿下。” 秦昭玥嗤笑一声,“你人还怪好咧。” “殿下说笑了,六殿下乃是功臣,应该的应该的……” 车驾一前一后直奔宫门,墨组这回全部出动。 本来她们领的就是保护六殿下的活儿,自然要跟着,正好也要回宫述职。 碎墨姐姐早就入宫,按理来说怎么着都该传出些消息才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苏全来的时候穿街走巷,尽挑那最近的路走,返程可不敢。 只走铺就青石板的大路,还压着速度尽量减少颠簸。 好不容易熬到了宫门,结果一进去就见着步辇候在一旁,四个壮实太监垂手而立。 这玩意儿一般人可用不起,秦昭玥也没在意,正要抬脚往里走,却被苏全拦下。 “殿下快快上辇吧。” “嗯?”秦昭玥怔愣,“这是给我准备的?” “是啊,早早就备下了,殿下本就头疼,还能让您一路走去不成?” 秦昭玥心想着,连步辇都提前安排上了,这样看来难道不是问罪来着? 其实秦昭玥大概猜得到母皇想要问什么。 茗烟县用黑火药开渠,悄无声息修炼出的真气、还有祛毒治伤的异能。 如果不是这俩,那就是出现的各种祥瑞,毕竟那玩意儿实在有些犯忌讳。 不过都是长姐所为,跟她秦昭玥有什么关系。 明明太医都诊出有问题了,还巴巴的非要她入宫,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啊。 怀揣着疑问,秦昭玥还是登上了步辇。 苏全在一旁伸着手臂虚扶,生怕她跌倒。 秦昭玥挑了挑眉,懂事哦,看来钱也不全是白花。 步辇直入御书房,这份恩宠在外人看来也是没谁了。 进屋之后,苏全立刻关上了门。 秦昭玥一眼瞅见了跪在一旁的碎墨,额头上红了一片,像是磕头磕出来的,心里头咯噔一下。 秦明凰盯着自己的小六,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冷冷吐出了俩字儿: “谁的?” 第157章 整岔劈了 秦昭玥:? 【什么谁的,没头没尾的,搁这儿诱供呢。】 “陛下,儿臣不懂。” 好一个不懂! 秦明凰胸口起伏,既然还能听得见心声,就不怕她不说实话。 “我再说一遍,到底是谁的?” 秦昭玥歪起小脑袋,这问题问得她猝不及防啊。 【姥姥的,谁的什么也不说清楚。谁的锅?谁的功劳,不应该啊…… 我的功劳都在暗处,两个案子都不可能公之于众,不出挑、不碍眼。 但以长姐的性格肯定不会贪墨了我的付出,必然会告知母皇。 叙功之日不入宫,我都暗示得那么明显了。 用这暗处的功劳换我的安稳,难道还不够?不能吧!】 秦昭玥思绪如电,好一通分析,最终下定决心,赌一把! 好,决定是你了…… “是长姐的。” 四个字,掷地有声! 管它是锅还是功劳,推到长姐身上准没错,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看到了吗老母亲,我可一点儿抢功的意思都没有喔,好的坏的都归长姐喔。】 秦昭琼:…… 廖院正:…… 碎墨:…… 苏全:…… 这玩意儿吧,怎么说呢,多多少少有点不合理…… 秦明凰额角的青筋直跳,好好好,阔别两个多月,“老”母亲是吧。 对这个答案,她倒是不觉得出奇,从心声就能听出来小六根本没领会她的意思。 见诈不出来,干脆挑明了, “我问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敢撒谎就是欺君之罪,你可想好了说。” 秦昭玥:??? 这一刻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茫茫然垂着脑袋望向自己的小腹。 天天在庄园歇着、肚子上是稍稍微微多了那么一小坨肉肉,但也不至于被怀疑怀孕吧? 视线扫到另一个跪伏在地的人影,秦昭玥顿时抿紧了唇。 唔……她好像想明白了…… 【天塌了,用真气伪装一点点虚弱,结果给我干到喜脉去了?】 秦明凰:…… 这次无语的就剩她了,“廖卿,给小六诊脉!” 廖院正连忙踉跄站起,顾不得磕青的膝盖,连滚带爬来到秦昭玥面前,“六殿下……” 秦昭玥默默伸出手腕,这次什么都不敢做了,站得无比乖巧。 老廖刚一搭上就懵了,这不对啊! 指腹下如触滚珠呢?三部九候间有游鱼摆尾般的滑利感呢?都上哪儿去了! 当时因为太过震惊,他硬是诊了半盏茶的工夫,确认了不知多少遍才罢休。 秦昭玥低着头虚着眼。 怎么个事儿,老太医这是摸着电门了,怎么还抽抽上了? “另……另一边……” 几十年的职业积累,老廖头尤自不信会诊错,结果十几息之后,嗙仓一下子跪倒在地。 “陛下,微臣……微臣该死啊!” 诊错了脉、污蔑一位皇女未婚有孕,立时拖出去斩了都不为过啊! 听见了心声的解释,加上廖院正此时的表现,事实已经非常明朗了。 秦明凰看着小老头儿万念俱灰的模样,突然有些同情他。 伺候过两朝的老太医了,水平应该是没问题的,果然是小六那个不省心的,用真气模拟出了喜脉。 “所以说,小六并没有怀孕。” “没有……” 秦明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止是她,剩下那几位也不约而同狠狠松了口气。 等信儿的工夫,秦昭琼都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果。 若果是蒙坚那小子,就算蒙家有不与皇室通婚的家规,她也打算硬把人绑来。 现在好了,虚惊一场…… 碎墨松了劲,肩膀塌了,冷汗那是一阵阵得出啊。 六殿下虽然懒散了些,但应该不至于做出那等事,她赌赢了…… 秦明凰清了清喉咙, “好了,你年纪大了,偶尔有个失误也能理解。 看在往日妥帖的份上,朕饶你一回,但有下次,定罚不饶!” 跪伏在地的廖院正木楞当场。 他还以为这次铁定完了,最次也要脱去这身官袍,没想到陛下竟然……竟然! 老头儿泪涕横流,头磕得邦邦响, “陛下隆恩,臣……臣不胜感激,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唔……” 多大的人了,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库库表忠心。 苏全赶紧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危机解除,一场误会,死腿恢复健全。 不过按照廖大人的水平,喜脉又是寻常脉象,他都不知经手了多少。 按理来说绝不会闹出这等乌龙才对,但苏全完全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搀扶起身子绵软无力的他,大步往外扥,顺便把自己给摘了出去。 出了御书房头也不回,直接把人送出去老远。 廖院正好不容易回神,总算恢复了些力气,能够自己站定。 他连忙深躬行礼,“多谢苏公公。” 苏全连忙摆手,“不碍事的,廖大人回去好好休息,皇恩浩荡呐。” “是是是……皇恩晃荡……” 送走了战战兢兢的廖院正,苏全脚下就像生根了似的,一点回返御书房的意思都没有。 他年纪也不小了,不想一天之内多次受惊吓。 以后六殿下的差事儿能不接就不接了吧,为那点赏钱,不值当的…… 御书房,气氛依然有些凝重。 秦昭玥倒是暗中松了口气,人家老太医也是受了无妄之灾。 如果要受惩罚的话,说不得她还得下场求求情,好在没走到那一步。 闹了一场乌龙,气氛有些尴尬,大家都猜到是秦昭玥从中做了什么手脚,但谁都没提问。 秦明凰目光幽幽,皇嗣中没有一个像小六这样让人头疼的。 为了不进宫伪装脉象,伪装就伪装吧,还整不明白,弄出来个喜脉。 “她们一个两个的都在为你遮掩,茗烟县疏浚的时候为什么要调走璇玑卫。” 秦昭玥就知道这事儿瞒不住。 看情况碎墨和长姐都扛下来了,果然讲义气。 “用了个特殊的方子,有伤天和。” 秦明凰倒是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按照璇玑卫的情报,当时地下可是有主坝级别的三合土墙,顷刻间完成疏浚。 这等威力……她心中难免火热! “什么方子?” 秦昭玥咧嘴一笑,“我给忘了。” 【多大脸啊,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要方子……】 第158章 逆反 有一种笑容,叫应付领导的笑容,秦昭玥现在脸上洋溢的就是这种。 礼貌,但透着股公事公办的味道。 【呵,皇家,果然是亲情淡薄。 我也是脑子抽抽了,当时在御书房还想着一劳永逸,真是天真。 瞎给人出什么主意,坦诚相待结果换来出差两个多月。 虽说懒散了些,但该出力的时候也没往后躲吧,治水赈灾、俩案子自己的功劳不小吧,结果呢? 好家伙,回来犒赏没有,跟特么审犯人似的,我该你的啊? 方子说要就要,那特么是我的方子。 我又不图那个位子,张口就要,凭什么? 动不动就拿发配边疆、欺君说事儿,妈蛋干脆丢手,凭我的能耐上哪儿混不好? 何况现在有……我怕什么?老娘特么不伺候了还!】 秦明凰面上不动声色,却悄然攥紧了拳头。 亲情……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词儿了。 都是她的子嗣,皇储未定,即便之前听到了小六的心声,也不相信她就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既然有能力,便给了碎墨一份密旨,称量才能的同时也是份恩赐。 总领赈灾之事,赐尚方剑、刺史之下可先斩后奏。 小六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过如此大的权力,而手握权力是会上瘾的。 秦明凰没有料到的是,尝到滋味的昭玥竟然会轻易拱手相让。 结合她刚刚的心声,竟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是个能力不济的也就罢了,姐友妹恭的,将来混个闲散王爷,富贵闲人。 偏她又是个有能耐的,各种点子层出不穷。 派昭琼办差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却能有如此进益,跟小六脱不了干系。 而跟在自己身边十多年的青鸾卫,仅仅两个多月的相处便愿意为了保守她的秘密而赴死。 加上突然冒出来的真气、恐怖威能的方子、未知古籍的治疗之法、真气的异能…… 现在有什么?偏偏到最关键处却没能听到。 种种种种,都表明小六不是池中之物,偏却没有个上进之心。 之前太过忽视,秦明凰意识到自己用错了方法。 是她逼迫过甚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彻底离心。 “罢了,你既不愿说,朕也不想逼迫。 昭琼已经禀明,此番你诸多功劳,却无法宣之于口。” 说着话秦明凰取出了一块令牌,搁在书案之上推了过去。 令牌通体淬以秘银云纹,正面浮雕五爪蟠龙。 龙脊逆鳞以碎钻勾勒,须发间暗藏二十八宿星图。 背面阴刻“兵燹不破”四字篆文,字痕深处鎏金渗入朱砂,恍若凝固的血脉。 “听说你修炼出了真气,这是宫廷武库令牌,可入内挑选任意一门功法,不限品级。” 秦昭玥眉峰微挑,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过关,连真气的异能也不继续追问了? 她可是听碎墨说过,天下功法,七八成在大内宫廷的武库之中。 尤其是可以修炼至神武境的顶级功法,除了少数传承悠久的武学宗门之外,寻常人一辈子也别想触碰到。 何况还是任由挑选,必然能够挑到一本最契合自己的功法。 不过以她这一趟的付出,赏赐个功法什么的也是寻常。 秦昭玥没什么感恩戴德的想法,这是她应得的。 于是大步向前,从书案上拾起那块令牌收好,“谢陛下隆恩。” 规规矩矩行礼,语气也毕恭毕敬,挑不出任何毛病。 秦明凰胸中稍有酸涩之意起伏,不过一闪而逝、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她听出了小六语气中的疏离,没有了往日的嬉笑。 儿臣儿臣,此时只有“臣”没有“儿”。 心知这事儿急不来,秦明凰扫向了一旁跪在地上的身影。 “碎墨。” “卑职在。”碎墨暗暗松了口气,语气寻常。 总算到了发落的时候,总比一直悬而未决得好,不如落个痛快。 “你所犯欺君之罪,身为宫廷近卫,罪加一等……” “陛下!”秦昭玥往前踏出一步, “臣此行多倚仗碎墨保护,赈灾、查案她也有诸多功劳,还请陛下明察。” 碎墨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说什么功劳不功劳,她是青鸾卫,无非是尽职而已。 向陛下隐瞒等同于欺君,是不赦之逆罪,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两位殿下为她说话,也不枉费她走这一遭了。 秦明凰望向小六,两人的视线碰撞。 即便是皇嗣,如此直白得盯着圣颜也是失仪,她竟半分不让。 重情义,加上之前心声听到的“亲情”,这对一名公主、甚至亲王来说都是好事。 但若是储位……罢了,秦明凰掐断思绪,至少现在小六还没那份心思,多思无益。 “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过?” “陛下,据臣所知,皇嗣但有修习武学的,皆可入武库挑选功法。” “昭玥!”秦昭琼连忙打断六妹妹。 这话是什么意思?岂不是说母皇的奖赏不算恩赐? 一点一滴皆是君恩,这话已经犯了忌讳。 可秦昭玥现在牛脾气还真上来了,不管长姐严厉警告的眼神,朗声继续: “臣在茗烟县净水、救人、疏浚,在赤岩县监督开渠,在龙门县决堤时主持救灾、为长姐治伤解毒。 私铸铁器案、铸造劣币案,臣皆有谏言之功。 传播女子自强说,两度破解术士祸乱天下之谋划。 这些功劳,够不够换碎墨一条命!” 碎墨呼吸猛然一滞,浑身僵硬得像铁塑的雕像。 常伴六殿下左右,何尝不知此行有多大的功劳。 真论起来未必在大殿下之下,如今却要用这份功劳来换她的性命…… 秦明凰逼视,隐隐见风雷,“你这是在威胁朕?” “微臣不敢,只是恳请陛下赏赐恩典。” 话是服软的意思,但膝盖可是硬气得很呐! 碎墨长长呼出一口气,以陛下的脾气,若是温言讨饶也就罢了,如此硬碰硬,哎…… 御书房中的空气仿佛凝滞化不开,母女二人对视。 秦昭玥感觉到了被洪水吞没时那种窒息的压力,却硬顶着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好啊……” 第159章 十三妹 打御书房出来,直奔宫廷武库而去。 碎墨垂着脑袋在前方引路,看不清神情。 到现在还有些晕晕乎乎得难以置信,陛下答应了?竟这样轻易……答应了? 正因为了解陛下的性子,她才会如此震惊,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不仅仅是她,还有她带的整支十二人的墨组,竟然都交给六殿下了? 怎么形容呢,跟特么做梦一样。 “干什么呢,头都快扎地里了。” 秦昭玥揣着小手手,脸色不太好看。 为了保人,等于两个多月白干。 光干活不拿工资,咋滴,纯奉献呐,搁谁身上能乐意? 何况碎墨那是欺君吗?还不是为了办差事,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大乾。 好吧,这话也就放心里说说。 这又不是讲求人权的年代,青鸾卫说到底还是陛下的奴,有所隐瞒就算大罪。 秦昭玥呢也不全是为了她。 一个筹集粮食赈灾款的谏言换来一份出差的差事,这回要是领了什么赏赐,保不齐又要安排什么活下来,干脆用来换人。 还不知道现在被谁盯上了,靠清风、细雨那两条货,府上的护卫力量确实孱弱了些。 “殿下,我……” “好了,”秦昭玥不耐烦摆了摆手, “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有那工夫还不如琢磨琢磨怎么提升实力。 五品,哧……够干什么的。你说是吧,胡琴。” 碎墨:…… “殿下还是唤我碎墨就好。” “好的胡琴,知道了胡琴。” 碎墨:…… 御书房,此时就剩下了秦明凰与隐蛰两人。 秦明凰捏起眉心,有些头疼。 此行的意外太多。 私铸铁器案,为此北境重骑兵随时待命,而她也早就已经安排璇玑卫在京中秘密排查。 龙脑香虽然名贵,但除了宫廷御用和赏赐之外,民间豪商之间其实也有少量流通。 但加上缺指这个线索,应当不难找才对,但将近两个月过去,竟始终没有找到人。 还有,刺杀皇嗣的那两名术士,威胁天衍宗宗主出面,到现在也尚未有消息。 这些人是一伙的,还是各为其主,连这一点都无法确定。 其实要找那个缺指并非没有别的办法,术士的推衍应该帮得上忙。 当初设下紫微台只为牵制天衍宗,楚星澜修行需要特殊的条件,故而应下了这个差事,但并不能随意驱使。 何况还有术士为祸,秦明凰没有轻易泄露线索。 还有小六……试出来了,能力确实不俗。 就算撇去神异之处不谈,光是赈灾查案过程中的决断、应对、魄力,就比昭琼还要强。 最特别的还是她具备一些大局观,明明没办过什么具体的差事,这点令她意外不已。 不过懒散的性子是一点没变,权力送到手上都没有把握。 情报早就看过,后半程就窝在睿王庄园里,万事不操心。 若非同行的是昭琼,搞不好从头到尾都会如此。 这丫头估计洞察到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不入宫、不邀功,态度再明朗不过。 要想用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唯一的好消息是昭琼的成长令人欣喜,距离合格的储君更近了一步。 “哎……”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御书房响起。 隐蛰眼观鼻、口观心,垂手而立,眸光恹恹的。 本来以为有个惊天大八卦,以小六那性子,还真保不齐能干出这等荒唐事来。 在真相公布之前,她心中已经默默给蒙家、裴家的小子投了票。 结果就这?白瞎她的心绪起伏了。 “十三妹,对昭玥你怎么看?” 隐蛰隐蔽翻了个白眼,“陛下,没有什么十三妹,我是隐蛰。” 笔直的腰杆塌了些,秦明凰有些没形象地摆了摆手。 先帝传位于她是迫不得已,当时皇嗣几乎死伤殆尽。 而他已经走到了油尽灯枯,根本没时间考虑过继子嗣的问题。 剩下的皇女中她最年长,且已有六个子嗣。 匆匆降下遗诏,其实是想让她稳固江山,而后传位于皇孙。 只有少数人知道,那遗诏只是没有写完而已。 秦明凰继位之后用雷霆手段扫清障碍,就连睿王这等血缘稀薄的宗族都被远远发配。 但实际上她身边并非一个都没留,面前代号隐蛰的便是她的十三皇妹。 璇玑卫的元老,后以千户之位替她暗中监管着。 当年性子最跳脱的明媚姑娘,面纱一戴就是十四年,雷打不动。 “要说我的子嗣中,也就小六的性子跟你最像。 我不想听套话,照实说。” 像个屁!这回的白眼一点都不隐蔽。 隐蛰心说自己可没有哦,她可不敢编造假祥瑞。 “胆大心细、思路清奇、颇有决断、知人善用,看起来没什么心计,御下却很有一套。” 她太了解自己这个皇姐了,碎墨的事儿可大可小。 或许会边缘化,但不至于要命,甚至早就已经打算将她指给小六当护卫。 毕竟六公主府那护卫力量,跟四处破洞的筛子似的,几近于无。 随随便便一个四品五品,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渗透。 非要做出一副要狠狠惩罚的模样,如此昭玥下场保人,激发碎墨的感恩之心,以此收获忠诚。 这等手段无可厚非,都是用惯了的。 但隐蛰想说的是,相比于小六那种自然的相处,逊了不止一筹。 该骂骂、该坑钱坑钱,没个正行,一点礼贤下士的姿态都没有,偏偏大家就是愿意听她的。 不说墨组了,以为璇玑卫是那么好驱使的? 流焰那家伙看起来像个浪荡子,其实内里骄傲着呢,都快被教育成俯首帖耳了。 嘴上甭管再怎么嫌弃,小六吩咐的事儿他哪件没办? 呵,就那三十万两,直到龙门县小六掏出来的时候她才知道有这回事儿。 呵,一身正气的昭琼可只上报了二十万两,你敢信? 流焰没点破,连她自己也没有,默认了小六贪墨十万两,鬼知道为什么。 嘶……想到这里,隐哲怔愣,她是不是应该分点好处? 秦明凰瞪了对面一眼,全是优点,不服管教更令她难受了。 “别尽捡好听的,说说缺点。” 隐蛰回神,都不用思考张口就来: “得理不饶人、懒散没正行、好吃懒做、我行我素、贪财好色……” “等会儿!”秦明凰伸手喝止,“什么好色?好谁的色?” 隐蛰的眉尾微不可察挑了挑,“这可是你非要问的啊,本来我没打算说的。” 秦明凰:…… 还是那个十三妹,最喜欢八卦和坊间传闻的十三妹。 “是我非要问的,我特别想知道。” 隐蛰耸了耸肩膀,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模样,其实眸光锃亮。 第160章 棱角 “要说赈灾队伍里头,称得上青年才俊的无非就是俩人: 禁卫军副统领蒙坚,宰相嫡子裴雪樵。” 秦明凰骤然瞪圆了眼睛,竟是这两个! 刚刚因为小六心声坚定的想法再次发生了动摇,实在是这两人的身份都太过敏感。 蒙家,世代拱卫京畿重地,在禁军中根深蒂固。 就连她当初继位,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有蒙家不遗余力遵从先帝遗诏,誓死捍卫了她的正统地位。 而裴雪樵呢,凤台阁唯一宰相的嫡子,份量同样厚重。 一文一武,无论昭玥跟哪个在一起,她在朝中的地位立时就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隐蛰对皇姐陛下可太了解了,搭眼一瞧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着急什么,是他俩看上了昭玥。” 嗯?秦明凰怔愣,跟她想的不一样啊。 这两人若是放出风声要相看结亲,估计府上门槛都会被踏破,就……都看上小六了? 当然了,不是说她家昭玥不好,唔……以前是不怎么样。 但是一路下来,估计蒙家和裴家的小子多多少少瞧出了她的机智,印象有所改观在所难免。 “那是小六没看上他俩?” “也不完全是。” 秦明凰埋怨地望向对面,“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喽。” “那陛下问别人去?” “快说!” 隐蛰不管那个,慢慢悠悠讲了讲过程。 说到裴雪樵深更半夜送姜汤的时候,秦明凰攥紧了拳头。 好啊,好一个裴家!家学渊源就教出来这么个孟浪子? 结果听说小六把人家拒之门外、连后院都没让进,又狠狠松了口气,看来裴雪樵是单方面喜欢小六。 “那蒙坚呢?” “这就有些说道了,陛下知道昭玥喜欢什么样的吧。” 秦明凰抿唇,而后摇了摇头。 也就是今年,她才刚刚对昭玥生出了重视的念头。 之前的好多年,失望透顶之后自然没再关注,也难怪孩子心里头有怨气。 “她喜欢有棱角的。” 说着话隐蛰比划了一下腹部,一字一字开口:“有,棱,有,角。” 秦明凰扶额,还真是符合小六的性子。 “照这个标准,她看上蒙坚了?” 该说不说,蒙家那小子确实不错。 翩翩公子,那张脸不说哪家的还以为是个书香门第呢,至于棱角……想来也是有的。 “嗨!刚开始吧确实是,昭玥一眼就瞄上了蒙家那小子,但是……” 隐蛰拖了个长音,“自从知道蒙家人的身份之后,就敬而远之了。 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根本不愿意沾这种麻烦事儿。” 秦明凰听完了整个故事,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儿。 担忧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但是她的女儿,贵为皇女竟然还要因为身份而放弃追求。 算了,秦明凰叹了口气,以小六现在的脾气,她也插不上手。 另一边,兜兜转转的,碎墨领路把人带到了一座宫殿。 秦昭玥抬头望去,匾额正中“青梧轩”三字以金漆篆刻。 笔锋遒劲如老枝盘虬,墨色深处有青苔斑驳,隐约透出岁月浸润的沧桑。 乌木为底的匾身,边缘以翡翠色漆线勾勒出细密竹节纹,暗合“青梧”二字的风骨。 “这里就是大内武库?会不会太寻常了些。” 原身及笄之前一直住宫里,记忆中却没有这座宫殿的印象。 本来嘛,她从小就没表现出什么武学天赋。 凡武境要打熬筋骨气血,童子功啊,很辛苦的。 原身那货吃不得苦,所以从来跟武库都无缘。 秦昭玥来之前以为会是座高塔,或者什么碑林之类的高端玩意儿,没想到就是座普普通通的宫殿,外观看不出任何出奇的地方。 “就是用来存放武学功法的,天下功法出大内,惦记这儿的人不少。” 秦昭玥点了点头,明白了。 想来偷功法的一般水平都不会很高,估计四品境居多。 知识垄断在哪个时代都有,越是高精尖的越是如此。 皇宫内的路复杂着呢,一般人就算能拿到布局图,想要精准找到地头也不容易。 弄个特立独行的建筑做什么,还不如泯然于众。 “殿下,请取出令牌。” 秦昭玥照办,刚刚掏出来的瞬间院门自动打开,往里瞅了瞅也没看见人影。 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院子,逼格一下子就上来了。 “走吧,别愣着了。” 碎墨摇了摇头,“武库认牌不认人,我进不去。” 既然她和墨组已经被指给了殿下,就需要走手续,宫中还有些行李需要收拾。 学习功法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应该来得及。 “殿下,我在宫门外等候。” “行了,你自去吧。” 秦昭玥自顾自踏入了其中,院门又自动关闭。 回头瞅了瞅,不见什么机关,想来是守着青梧轩的高品武者出手。 宫殿制式没什么不同,前后殿带偏殿。 午后慵阳斜斜漫过偏殿的雕花槛窗,半卷竹帘筛下细碎的金斑,正落在窗内那人素白广袖间。 只见半道侧影,应该是位女子,书页被莹白指尖挑起。 雀鸟恰好掠过檐角,衔来一声啁啾打破寂静,那人的动作未有半分停滞。 偏殿的门闭着,正殿倒是大敞着,意思应该是往里进。 可秦昭玥偏偏脚下一拐凑到了那硕大窗囿侧旁,勾着脑袋往里瞧。 果然是位年轻女子,青丝未绾,松垂的乌发尾端缀着枚白玉环,随她翻页的腕子泠泠轻晃。 能守在这儿的肯定不是寻常人,肯定察觉了她的到来,保不齐刚刚无声开关门就出自她的手笔。 “你好啊美女,看啥呢在?” 第161章 老太太诶! 嘭!窗囿骤然阖上,竟连个招呼都不打。 嘿,这没礼貌的劲儿,秦昭玥脾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伸手就拽窗棱。 结果尴尬的事情发生了,窗子纹丝不动,一点儿不带动弹的。 她如今有五品境的底子,说明这冷淡的姑娘四品起步,大概率神武境。 秦昭玥撇了撇嘴。 按照小说设定,这位肯定是高手,武学天赋杠杠的那种。 说不定是拿一武库的书换了自由,保不齐这位还甘之如饴呢。 没套上近乎秦昭玥也不失望,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事儿,转身就走。 “长得倒是挺美,也不知道多大岁数了,按流焰那皮肤看,七老八十了也说不定……” 喃喃细语传入耳中,临窗的女子指节弯曲,呼吸不由急促了三分。 流焰……听名字就是个讨厌的人。 秦昭玥拐了回去,大步踏入正殿。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头也不见有人的模样。 “有人吗?”她甩了甩手中的令牌,“我是来学武功的。” 下一刻,秦昭玥瞪圆了眼睛。 面前骤然浮现出一张形同枯槁的面容,吓了她一居灵。 好家伙,心脏跳得嘭嘭的,她连忙抚着胸口,没好气瞪了对方一眼。 “老太太,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吓死人的!” 老人家面色平平,眸子沉静。 因为修炼功法的问题,她的面容就像老树皮一样坑坑洼洼满是沟壑。 第一次见着的人确实容易受惊吓,早已不足为奇。 不见她有什么动作,手上已经出现了那块令牌,“跟我来。” 秦昭玥回神,明明紧紧攥着令牌呢,眨眼就到人家手上去了。 这位肯定是类似“扫地僧”一般的角色,深藏不露的那种高手。 心有余悸跟在她的身后。 “咱这是去哪儿啊?”” “武库就在这殿里还是有密道什么的通往别处?” “你在这守了多少年喽老太太!” 老太太:…… 不是刚刚被吓了一跳吗?怎么现在小嘴叭叭的不闲着。 “我没聋!” 好家伙,扯着嗓子在她耳边一阵干嚎呐,震得耳朵生疼。 来到六开间的立柱旁,手掌覆在其上。 也不见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右侧地面裂开了一条口子。 伴随着机簧锁链之声,一座书架缓缓升起。 秦昭玥抱起膀子虚着眼,这格调略微有些low啊,就一个平平无奇的书架。 搭眼一瞧,上头编号从一到六十三。 “不是说天下武学收内廷吗?就只有六十三本功法?” 老太太冷哼一声, “你拿来的是最高级别的令牌,书架上的都是可以修炼到神武境的功法。 你以为是大白菜啊,还嫌少?知不知道随便一本放到江湖上都会引起腥风血雨。” 也是,秦昭玥接受了这个说法。 “接下来怎么个流程,您给我挑还是一本本看?六十三本看完得什么时候了。” 老太太微微蹙眉,来学最高深的功法,这丫头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 “把手伸出来,运转周天。” “是!” 秦昭玥答应得脆生,看来是不用一本本看了。 老太太握上了她的手,仔细感知其体内真气。 不一会儿的工夫,眉头皱得更深了。 怎么回事? 老太太沟壑般的眉头深深蹙起,更显苍老。 五品武者体内真气自成周天,这没什么好出奇的。 可已经修炼至这个境界,不可能一点特性都没有,总归会有些偏向。 人有天赋,那是从娘胎里就带着的,说不清道不明,这也是挑选功法的基础。 比如隐蛰,真气主锋锐;比如流焰,真气偏向炽烈的风格。 正是因为这些特性,修炼对应的功法才相得益彰。 但是这小姑娘体内的真气……竟没有半分特性! 老太太凝神细细观察,以她的境界,一点点变化都纤毫毕现,以前更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再三确认之后,她松开了手。 “怎么样,我适合修行什么样的功法,赶紧给我拿来瞧瞧。” 面对饶有兴致的秦昭玥,老太太沉默了。 “你的真气有些特殊……” 秦昭玥心里头咯噔一下,可不特殊嘛,她这真气根本就不是一点一滴修炼来的。 隐蛰、流焰都没瞧出端倪,难道被这老太太一下子识破了? 老太太没抻着,直截了当讲述了真气特性的事儿。 “你先说说,之前修炼的是什么功法?” “我没修炼过任何功法。” “那你这真气哪儿来的?” “自然而然来的。” 两句对话,又给老太太干沉默了。 她自恃博览群书,还真没遇上过这样的,过了好久才重新开口: “我仔细感知过了,你的真气并不具备某个方面的特性。 就像一汪清水,可以染上任何颜色。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水本身也是一种特性。” 老太太不想干预她的选择,所以特意解释得很清楚, “以水喻道,善胜于善,水之善者,善始善终。 我用水做比喻,仅仅是指其包容万物,你明白吗?” 秦昭玥点了点头,“明白,所以说现在选什么功法?” 这回老太太倒是没什么犹豫,从书架上取出了编号一的功法,递了过去。 “两个选择,要么这本,要么书架上的每一本就可以。” 秦昭玥接过来一看,当时就惊呆了,只见封面上写着《万劫无相八荒六合无量诀》。 “什么功法敢取这么大的名字,也太臭屁了吧。” 老太太揣起了手,“大乾开国皇帝的功法。” 秦昭玥:…… “哇!”秦昭玥嘴角抽搐,用夸张的语调称赞,“那一定很厉害吧!” 老太太点了点头,“并没有。” 秦昭玥:…… 逗闷子呢,搁这儿逗闷子呢! 她眼神不善瞥着对方,可老太太安之若素。 “之所以推荐这部功法,主要原因还是落在‘无相’二字上。” 经老太太介绍,开国皇帝天赋异禀,这门功法承载了他天马行空的思路。 神武境之间,一品之隔犹如天堑,尤其是一品境。 《万劫无相八荒六合无量诀》突破至一品境的思路是由万相到无相。 简单来说就是能够模拟其他功法的特性,比如锋锐、炽烈、五行象等等,融会贯通后再行突破。 “一品境已经是近乎于道的存在,这个思路本身没什么问题。” 秦昭玥敏锐察觉到了未尽之言,“等会儿,什么叫本身没问题,那哪里有问题?” 老太太也没隐瞒,“问题是开国皇帝终其一生也没踏入过一品境。” 秦昭玥:…… 第162章 又谢先生教我 二皇子府邸,秦景珩面色难看得紧,书房中风雨欲来。 “徐先生,这夏季的收成怎么还没收上来,府上用度已经捉襟见肘!” 贤名和邀买人心耗费可是很大的。 大公主不在凤京的这两个多月,秦景珩时常举办诗会、募捐会。 又是带头捐赠,大把大把的银子洒出去。 做戏是一方面,但也真正为赈灾做出了贡献。 之前朝廷筹措的就是第一波赈灾所用,后续重建受灾地区的银两基本全是秦景珩通过各种手段筹集来的,缓解了国库很大的压力。 这是实打实的功绩,不可否认。 靠府中积累或者他的那些俸禄、正常经营的收入根本不够。 面前的这位徐先生除了是府邸幕僚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手段就是生财有道,帮他管理着那些暗地里的生意。 徐慎之恍若未察觉到二皇子眼中的阴鸷,拱了拱手平静答道: “三州水灾,航运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至今尚未恢复。 殿下,夏季的分红不用想了,应当要早做打算。” “打算?现在是叙功的关键时刻,你让我如何打算!” 此时正需要朝中官员为他请功,虽说笼络到了一批人,但真正能够说得上话的还是少数。 争储的事情一日没有搬到正面上,那些老狐狸轻易不肯松口。 就算现在稍有些倾向,顷刻间也可以倒戈。 徐慎之早有腹稿,一点不见慌张神色, “殿下,不妨考虑考虑侧妃的人选。” 秦景珩怔愣,顷刻便领悟了这话的意思。 府上当有一名正妃两名侧妃,为了贤名,他只收了一正一侧,还有个侧妃的位置空悬。 那两位皆是出自士林家族,虽说母族的官位不算显赫,但隐性的帮助不可简单估量。 原本是打算留到争储浮出水面之后再考虑,现在看来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若是巨贾豪商,为了得到侧妃之位,一定愿意花费大代价。 “殿下,身份差些也无妨,关键的是先度过眼前。 真到了需要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秦景珩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虽说就一正两侧是定死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但人生在世,难免旦夕祸福。 “徐先生说得是,不知可否有人选?” “自然,早就为殿下准备好了。” 秦景珩终于露出了笑容,走到徐慎之面前,近距离饱含深情凝望着他,双手拍打着其肩膀, “多亏先生在我身边出谋划策,先生放心,待功成之日,便是你显赫之时!” “愿为殿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好好好……” 徐慎之深躬拜谢,眸子却一如既往得清亮,不见半点激动神色。 连考取功名的机会都没有,还提什么显赫。 他知道的、经手的事情太多,也太过了解面前这位的阴暗面,功成之日怕不就是身死之时。 宰相府邸,裴雪樵回家之后第一时间就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连秦昭玥在返程路上都只洗了两回,他这个大男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搁以前,都是难以想象的事儿。 两个多月没见好大儿,他母亲亲自下厨,弄了一桌子的好菜。 清清爽爽、换了身干净衣裳的裴雪樵此时正在大快朵颐。 “慢点吃,瞧把我儿给瘦得,这趟没少吃苦吧。”可把老母亲给心疼坏了。 风吹日晒的、风里来雨里去的,裴雪樵肤色黑了不少。 两颊看起来确实不如之前充盈,但身子骨却比离京之前强健。 最主要的还是眸子里有光,不像之前在翰林院做官时得少年老成。 裴雪樵咽下嘴里的饭菜,抬首对母亲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母亲放心,儿子好得很,就是太过想念母亲的手艺,一时间没忍住。” “好好好!”母亲笑得见牙不见眼,忙给好大儿夹菜。 裴玄韫不由有些吃味,可素来贴心的妻子满心满眼都是儿子。 目光都没落到他的身上,自然也就没有察觉这小小的情绪。 他难得休沐半日,宫宴之后直接归家。 老成精的家伙,自然一眼就瞧出了儿子的不同之处,看来此番收获良多。 而且奏章是奏章,他也想要第一时间询问赈灾中的细节。 亲自为儿子倒了杯酒,倒是把裴雪樵吓了一跳。 从小到大,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待遇,他连忙放下筷子,双手虚扶着酒杯。 都说父亲给儿子主动倒酒,代表了真正的认可。 裴雪樵心脏跳得突突的,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父子二人对饮一杯,聊起了赈灾过程中的种种。 偶尔问上一两句,大多数时候还是听儿子说,与他所掌握的情报两相比对。 很显然,前半程好大儿参与得很少,直到白鹿县。 裴玄韫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已有了三分醉意。 没动刺史严文远和睿王,甚至帮助其平息“谣言”,看来短期内不会形成动荡。 也难怪好大儿进益良多,原来后半程都常伴大殿下左右处理公务。 严文远的能耐他是知道的,若是回京,一个六司之首的位置绝对能够胜任。 看在自己的面上,估计这段日子没少悉心传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裴雪樵捧着肚子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家的味道他知道,刚刚那可不是哄老母亲开心的漂亮话,是真惦记这口。 吃饱喝足,裴雪樵站起身来,对着父亲深躬行礼。 礼毕,腰杆子挺得笔直,朗声开口,“父亲,我想入六司。” 裴玄韫回望着他,两人的视线相触。 而这一次,裴雪樵没有半分退却,眸光坚定。 第163章 回家 “你可想好了?” 裴玄韫悠悠开口,不见什么情绪起伏。 当初雪樵考中状元,他曾建议其入六司,却被严辞拒绝。 他知道儿子怎么想,翰林院号称储相之地,儿子心中自有骄傲。 裴玄韫身居一品,凤台阁唯一宰相。 十四年哪,独相、门生遍地,大乾历代独一份的恩宠! 可谁又知道,他身上背负着的是什么。 能力、忠心?不如说更多的是恰逢其会。 什么父承子业,怎么可能,想都不敢想。 雪樵有志向,而裴玄韫想的是入了清水衙门也没什么不好,便也顺水推舟。 一个不通实务、只会念书的嫡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没威胁,反而安全。 或者说,雪樵活成天真的模样,是裴玄韫刻意纵容的结果。 但是现在,儿子站在自己面前,眼神无比坚定提出了入六司的诉求。 “怎么想的?” “儿子想做实务,不想继续在翰林院蹉跎岁月。” “哪一司?” “天官司。” 裴玄韫眯起了眼睛。 想都不想便给出了答案,说明雪樵已经思虑良久。 此行赈灾的主力是万民司、天工司、玄戈司,相处两个多月,与其中官员自然相熟,他没有选。 剩下的仪制司科举典仪、邦交教化,典刑司律法修订、案件复审,他也没选,而是选择了天官司。 天官司主管官员考课任免、勋封监察,素有六司之首的名号。 裴玄韫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望向了身旁。 多年的默契让夫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来往外走,将院子里候着的下人打发走。 “今日的庆功宴你怎么看?” 裴雪樵再施一礼,“天官司少司指出赈灾正使的身份,言下之意就是要压大殿下的功劳。” 虽然只有少司一人,虽然也算言之有物,但他哪里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很大可能他是得到了正司的授意或者默许,已经对二殿下产生了一定的倾向。 果然有长进,但既然想到了这一点,还选择主动参与其中,裴玄韫当即沉了脸,“你要涉入党争?” 裴雪樵深吸一口气,“大殿下值得。” “不够。” 雪樵是相府嫡子,即便裴玄韫无所偏向,无论如何别人都会算到他的头上,所以这个理由……不够。 裴雪樵稍作犹豫,继续开口:“有件事我没说……” 龙门县决堤,他被洪水吞没,根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其实彻底清醒之前,裴雪樵迷迷糊糊恢复了些许的意识。 嘴唇的触感、鼓入身体的气流、身体中的暖流,他知道秦昭玥那是在想方设法救治自己。 没有讲述这些细节,但裴雪樵讲明了结果。 “父亲,没有六殿下,我与您已经阴阳两隔。” 裴玄韫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凶险。 即便儿子说得轻描淡写,他可以想象出被洪水吞没时的那种绝望。 他仔细阅读过奏折,其中就有龙门县减员的详细介绍,也是此行损失最大的时刻,禁军、官员多有损失。 本以为当时雪樵在殿下身边得以幸免于难,没想到其中还有如此波折。 脸色白了白,明白了儿子坚持的理由。 救命之恩,怎么回报都不过分,但裴玄韫还是开口劝道:“我可以用别的去还人情。” 意思是要接过这份因果,宰相的身份便是底气,终归有回报的时候。 “我想自己偿还,也明白父亲的顾虑。 儿子如今是从五品侍讲学士,此次论功行赏,差不多也就是五品。 在获得话语权之前,绝不会表现出任何倾向,真正涉入其中也会提前向父亲请教。 救命之恩要报,但也不会拿相府冒险,儿子有分寸,还请父亲成全。” 到底是成长了,搁两个多月以前,他绝对说不出这样一番话。 裴玄韫指节轻叩桌面,沉吟良久。 “容我想想。” 另一边,蒙坚回到家也是差不多的流程,洗澡、吃饭。 只是他父亲身在京畿大营,轻易不可离开,陪他用膳的唯有祖父。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祖孙二人聊着两个多月来的见闻。 术士搅弄风雨和刺杀的事儿并未宣扬,知晓其中细节的更是少之又少。 蒙坚对祖父没有隐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老爷子全程没表现出什么异样。 虽是半闲赋的状态,也就在玄戈司挂了个名儿,但老人家的耳目尚还灵通。 过程讲完,也吃饱了。 “你服下了蒙家的神药,短时间内突破到了神武境?” 蒙坚表情讪讪,自然是没有什么神药的,挠着腮帮子,有些不敢看对面。 “祖父……这事儿有些麻烦吧……” 蒙广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哼!” 真正的高手自然不会相信所谓的神药,无非就是在江湖上有些流言罢了。 他蒙家不惧,不过为了避免更多麻烦,还是编了个故事传播用来圆谎。 “为什么要演这种拙劣的戏码?” “孙儿也不知,只是听命行事。” “谁的命?” “大殿下。” 蒙坚心中惴惴,但表面丝毫不露破绽。 搁以前他绝对不敢对祖父有所隐瞒,但……没办法啊,他可是拿列祖列宗起的誓。 换句话说,隐瞒也是为了蒙家好,想来祖父不会怪罪他的。 嗯,就是这样…… 蒙广倒是没抓着不放,冷不丁的突然又开口问道:“听说你与六公主走得有些近?” 蒙坚:! 谁?是特么谁嘴这么快! 脑海中瞬间划过一个名字,保不齐就是陈放那小子。 妈蛋,虽说是自己的死卫,但说到底还是听从祖父的命令。 “哦?”老人家眯起眼睛,其中闪烁着精芒,“看你的样子确有其事?” 茗烟县开渠的事儿仅限四人知道,连陈放都不知晓细节。 但他对秦昭玥的态度……也不知道祖父听说了多少。 “祖父,其实六殿下并不是京中传闻得那样,她挺内秀的。” 蒙广嗤笑一声,这有什么好出奇的,何况是皇室中人,专门出这类人才。 “无论她内不内秀,都与我们蒙家无关。” 老爷子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去, “记住你的身份,蒙家不与皇室通婚。给你几天时间,在家好好休息。” 蒙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角泛起苦涩的笑…… 第164章 青鸾礼 “碎墨姐姐。” 青鸾殿,墨组皆在,见着碎墨一齐涌了上去。 她们不知茗烟县内情,以为她只是简单的回禀。 碎墨没有提起,反正也解释不清,干脆略过。 “大家收拾收拾,随我出宫。” “刚回来又有任务?” 碎墨摇了摇头,“这次不同,陛下恩旨,我们被指给了六公主,以后……就不是青鸾卫了。” 她们从小在宫廷训练,这里就是她们的家。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皆有些猝不及防。 青鸾卫是宫廷近卫,被指派到皇嗣身边执行任务并不罕见,但直接去除身份的…… 墨一蹙起眉头,“姐姐,可是犯了什么错误?” “不必多想,六殿下此行有功。 遭遇刺杀,到现在还没有抓到凶手,而她府上的护卫力量太过薄弱。 于是六殿下用功劳换取了我们,以后大家便要一同在六公主府讨生活。” 众人松了口气,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就清风、细雨那两下子,能护得住谁? 以前六殿下是个纨绔,就算有人针对也与朝堂关系不大。 但现在不同了,在场的都知道这位殿下心有成算。 而且赈灾一行是彻底站在了大殿下那头,以后保不齐会卷入其中。 大家一时间沉默,心情比较复杂。 毕竟这辈子都在宫里过,现在要彻底离开,连青鸾卫的身份都不再保留。 但下家是六殿下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打发她们去收拾行装,碎墨自去找上峰回话。 “属下青鸾卫百户碎墨,拜见大人!” 碎墨抱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以青鸾卫的身份请见上峰。 千户远黛手中拿着份公文,还是御书房苏公公亲自送来的。 一下子送出十三名青鸾卫,其中还有一名百户,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远黛站起身来,直面对方。 左足虚点地面成丁字步,右膝微屈如栖枝蓄势, 双臂交叠于腹前呈斜十字,铁护腕相击铮然有声。 ——起势,玄甲敛羽。 右手三指扣住鸾首刀镡缓缓平推,刀刃向外倾斜, 左掌虚托刀背划出半圆,刀尖指向北方。 ——献刃,丹喙垂芒。 右足后撤半步震地,左臂自肋下旋出画青鸾展翅。 右手刀柄贴额作献祭状,静态凝驻七息不动。 ——致礼,霓裳展翼。 双腕交叠翻转令披风鼓荡如收翼,刀鞘叩击胫甲三响。 ——收势,青鸾归巢。 这是青鸾卫的正式礼节,碎墨颔首,右手攥紧捶左胸膛心脏位置,三击回礼。 “既然出宫了,以后我们罕有往来,祝武运昌隆。” “祝大人武运昌隆!” 匆匆一面,没有更多的交谈,碎墨回到了她的屋舍。 青鸾卫官袍、盔甲、制式横刀都不能带走,不过公文中言明,可以带走属于自己的武器。 每个人的功法、特长不同,大多都会在宫廷武库定制更为顺手的武器。 碎墨惯用的是一长一短的双刀,只不过赈灾时随身带了尚方剑,并未动用。 御书房公文竟然会特意提到这一项细节,感恩戴德的同时又免不了多想。 她们是真的脱离了青鸾卫吗?会不会之后还会接到陛下的命令?就像那封密旨一样。 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不多,毕竟平时连胭脂香粉都不用的人。 一个包袱,三两下便收拾完毕。 最后站在屋子中央,低头望着书案上属于自己的那张面甲。 右下角仿佛沾染了污迹,像是细碎的墨点,正是独属于她的标记。 指腹轻轻挫磨着墨痕,就这样无声站着。 斜阳透过窗户,将面甲划分为明暗两界,碎墨终于回神。 转身离开,有话说不出来,那便不要留恋了吧…… 另一头,秦昭玥埋头苦读。 这处宫殿布置极为简单。 偏殿一位年轻女子,正殿一位老太太看守,剩下的后殿是生活区。 除了几间卧房之外,就剩一间书房,秦昭玥此时就身在其中。 老太太说秘籍无法带走,令牌也只有一次机会。 所以不仅仅是选择功法,也需要在此处完成记忆。 书房之中,案几上摆满了秘籍,整整六十三册。 是的,如果老太太没有隐瞒的话,宫廷中所有能修行至神武境的功法全在这儿了。 老太太也很无奈啊,因为真气的特殊性,秦昭玥可以修行其中的任何一本,她无法给出任何建议。 而如果选择开国皇帝的那本、模拟出其他功法的势,自然了解的功法越多越好。 无论哪个方面,都需要将所有的六十三本全部看完。 于是秦昭玥又占了便宜,用一块最高级别的令牌博览群书,这也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她首先看的便是那本名字最霸道的,讲求一个海纳百川,以量悟道、晋入一品。 思路倒是不错,也不知道是当时他收集的功法不够,还是这条路本身不通,反正最后没成功。 功法不过寥寥数百字,加上一幅观想图,秦昭玥读完基本就记住了,继续下一本。 花费两个时辰,就读完了所有的六十三本,发现功法之间也有差距。 有人曾经修炼到了一品境,有相对完善的路径。 也有人仅仅是三品或者二品,后头的功法更多的是一种思路。 这对秦昭玥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反正她也不靠这个。 她这两个时辰就在干一件事,那就是记忆。 五品境后各种感官都有所提升,包括记忆力,谨慎起见,她又复读、记忆了两次。 当月上枝头的时候,归还了所有的功法。 老太太难免心中好奇,不过最后还是没有多问。 只是严厉警告不准向任何人泄露功法,否则宫廷武库会追回。 说是追回,估计是灭口,秦昭玥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站在宫殿外,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光是这次遍览功法,就已经是旁人难以想象的赏赐。 加上收获了长姐的情谊、碎墨及墨组离宫护卫,这趟差事不亏。 大步往外走,正想着晚膳会准备什么菜的时候,一道黑影突然从前方宫道的拐角处窜了出来…… 第165章 爹味有点重 突然窜出来的黑影吓了秦昭玥一跳,然后扭头就跑。 黑灯瞎火的,对方出现的方式又如此突兀,她不相信是什么意外。 此处距离青梧轩可不远,至少有两位神武境的强者在那儿,所以瞬间做出了选择。 黑影见她二话不说扭头就跑,怔愣了几息。 眼看着就要跑没影了,他赶紧往前追去。 可是很快发现速度远不及对方,距离正在被迅速拉开。 “昭玥……快停下,我是父亲啊,赶紧停下……” “Tui!臭不要脸,我是你爹!” “真的,是真的,你回头看看我啊……” 秦昭玥已经跑到了拐角,下意识回头扫了一眼。 那人离开了最昏暗的区域,她目力又不俗,大致看清了对方的脸庞。 记忆袭上心头,立时止步停下。 介……介不尴尬了吗…… 老帅哥赶到近前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一阵喘那。 好不容易喘匀了,没好气瞪了对面一眼,“你跑什么啊。” 秦昭玥已经认出来了,这位还真是原身的父亲。 母皇继位之后,取消了“后”位。 本身她稳固政权就已经不容易了,更不可能赐予一名男子如此的权柄,朝臣也不可能答应。 后宫简单设为四级,两君两侍,贵君、御君、常侍、应侍。 毕竟老母亲也是有需求的嘛,原身的这位父亲便是第二级的御君。 见她不回话,温若玉不禁埋怨,“现在能认出我是父亲了?” 秦昭玥挑了挑眉,“哟,老头子,老当益壮啊。” 温若玉立时沉了脸色,“怎么说话呢,还有没有点规矩!” 呵,听着这话,秦昭玥嗤笑一声,绕开他就走。 原身的爹跟她有毛线关系,她可没兴趣认什么爹。 何况母皇对后宫的钳制甚为严厉,一年也见不着一两年。 按照记忆来看,就算是原身对这位也没多少尊敬,属于可有可无的存在。 “等等,走什么啊,”温若玉立时往前追,“你知道我打听你在这附近的消息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吗?” 这里可不是后宫,要让人把他送过来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秦昭玥一点停步的意思都没有,轻飘飘开口,“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么久不见,为父只是想跟你聊两句。” “我没兴趣跟你聊。” 该死!温若玉一边快步跟随,面容阴沉得都能滴出水来。 活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他不可能轻易放过。 阴鸷一闪而逝,又换上了一副温润如玉的好面目。 秦昭玥不管不顾在前头走,他在后头大步跟随,以为这点变化不会被察觉。 殊不知他的女儿已经是五品境的强者,即便在身后也会有所感知。 噌,温若玉从袖中抽出了一张银票,“父亲怕你花费太过,本想着给你贴补贴补。” 下一刻,秦昭玥骤然止步。 在温若玉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手中的那张银票已经消失不见。 借着月光,秦昭玥看清了银票的数额,撇了撇嘴。 切,以为多大的手笔呢,也就才一千两而已。 贴身收好,白得的嘛,不要白不要,蚊子再小也是肉。 “不用整叙旧那出,你这点钱就够问两个问题。” 五百两一个问题,秦昭玥觉得要价很公道。 温若玉张了张嘴,将“过得好不好”这种问题给咽了回去。 看得出来,自己这个女儿眼中没有亲情,也没有对父亲的任何尊重。 说两个问题,那就真的只有两个。 逆女! 温若玉正在快速思考如何开口,这一会儿的工夫就见她脸上毫不掩饰的不耐烦神色。 顾不得什么婉转了,他当即开口,“此行你的功劳可够得上亲王之位?” 秦昭玥不动声色。 要么这爹味很重的家伙完全缺乏赈灾的情报,要么他知道得远比一般人要多。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功劳就是来武库挑门功法。” 温若玉不由心中暗叹,果然是他女儿。 这么好的机会,竟然没有捞着什么功劳。 只要愿意在武学方面下功夫,每个皇嗣都可以前来武库学习功法,这算什么赏赐? “那你与大公主的关系如何,可是铁了心要支持她?” “还行吧,她不怎么搭理我,但总归比跟二哥的关系好。” 温若玉心里那个恨呐,怒其不争, “你怎么还不明白,未来这二人必有一争。 难道你以为自己能够置身事外?别天真了!” 真话都是跟自己说的,秦昭玥自然没有一点坦白的想法。 要是没有得到功德簿,或许只能仰仗长姐,或者自己去争一争那个位置也未可知。 但现在,没有人知道她的底气到底有多硬。 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神武境根本不在话下,甚至一品境也不是难事儿。 自身实力够强,到时候无论谁登上那个位置都无法忽略她的存在,所以她确实没必要卷入争储的漩涡。 老母亲看起来身体康健,还很能活嘛,完全没必要着急。 “两个问题结束了,还有没有了,没有我要走了哦。” 温若玉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闷得难受。 陛下削弱了后宫的地位,而且她本身性格决定不会轻易受枕边风的影响。 正因为如此,温家不可能在他身上倾注太多资源。 想要有所作为,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女儿。 若是昭玥有望储位,他的地位立刻水涨船高。 偏偏是个不成器的,烂泥扶不上墙,根本无法说服别人支持她,那么就只剩下选择阵营一条路。 温若玉不想在后宫中枯萎腐烂、碌碌无为一辈子,那就必须要提前下注。 要把背后的温家牵扯进来,昭玥就是明面上的那张牌。 很简单的道理,他思绪如电,抬首刚要开口,发现女儿又已经跑到了老远开外。 “你……你又跑什么?” 这一次秦昭玥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风驰电掣! 第166章 赶紧送走 宫门口停了辆马车,碎墨领着墨一、墨二在守候。 她们知晓武库的规矩,挑选功法之后必须一次记住,保不齐还会在其中修炼体悟。 不知道六公主什么时候会出宫,所以碎墨做主,让其他人先回府上,也好有个轮换。 结果刚刚戌时,就见秦昭玥大摇大摆走出了宫门。 脸上有笑模样,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马车中,碎墨不禁问道:“殿下可是选到了合适的功法?” “还行吧,随便练练呗。” 望着她抑制不住翘起的嘴角,“那您高兴什么?” “那走着走着捡到一千两你高兴不高兴?” 马车一路回到了公主府,风风火火往里闯。 结果刚过影壁,碎墨嗙仓一声就跪了下来。 “殿下活命之恩,卑职没齿难忘,愿肝脑涂地以报。” 墨一与墨二不知发生了什么,怔愣当场。 而秦昭玥的反应极快,一个马步上前,就躲开了她的跪拜。 “别这样,你年纪大,我怕折寿。” 碎墨:…… 她年纪大?只是大了两岁而已她年纪大?! 什么感激,什么感动,顿时被扔到了九霄云外,两只拳头紧紧攥起。 秦昭玥仿佛一无所觉,大步就往里进。 “姐姐,你这是……” 墨一连忙将人扶起,发现她此时脸色铁青。 “差事出了些差错,”碎墨咬牙切齿,但还是未有详说, “本来要受重罚,殿下用此行功劳保下了我的性命。” 既然以后要在公主府讨生活,她也要稳一稳墨组的心。 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暗指以后她们不再是青鸾卫,只有一个主子。 墨一和墨二早就已经习惯听从她的命令,也听出了言外之意。 至于是什么差错,两人并未开口询问。 姐姐手中一直藏了圣旨,应该是陛下暗中还吩咐了什么别的差事。 三进九仪厅,好酒好菜流水般得往里送。 里头站满了人,绝大部分是女子,却丝毫没有莺莺燕燕的感觉。 碎墨领着十二人的墨组站在一边,大部人脸上还戴着些茫然。 两个大丫鬟是一头,清风、细雨和平安是一头,最后还有三人。 两男一女,站在靠近殿门的位置,最是疏离。 秦昭玥瞧着眼生,便问了一句。 “殿下,您忘了,这是赤岩县跟来的侍从。” 嗨!秦昭玥一拍大腿,想起来了。 这就是矿上那对父子,还有那女捕快。 当时形势未定,这三位又是涉及私铸铁器的证人,和桃夭先一步返回京城。 “不是,还留给我府上干什么?” 桃夭凑到近前小声回禀,“殿下,当时奴婢给宫里递了消息。 苏公公派了他干儿子跑了一趟,就问了话,之后也没领走。 说是皇宫里头复杂,反而是在咱们府上更安全些。” 秦昭玥撇了撇嘴,就这种麻烦还留在府上干什么,等着过年吗? “你们身上有银子吗?” 三人表情讪讪。 赵横江父子是矿工,哪有什么银子。 而女捕快江明鸢假死了一回,是隐蛰从乱葬岗挖出来的。 别说金银细软了,连钗环都被那管家摸了去,同样身无分文。 “殿下,”江明鸢往前踏出一步,双手抱拳,“我是捕快,擅查案追踪。” 赵横江立刻跟上,“赵某擅长御马作战,也会练兵。” 赵青山:…… 他呢?他怎么办。 父亲出事之前他就是个纨绔,文不成武不就,啥也不会啊。 如今就有个堪堪六品的修为,但是望着厅中众多的“婢女”,他这点修为够干什么的? 还没想到怎么开口,就见上首的秦昭玥已经沉了脸色。 不说还好,她府上藏个会领兵作战的叫怎么回事儿? 本来还想着说他们有钱就自己赁个宅子,反正别跟自己府上有牵扯就行,眼下更是留不得了。 “碎墨,你去安排。从后门送走,就送到苏全那老太监的私宅,不必多说。” “是!” 碎墨想都不想便答应下来,她知晓殿下的心思,最怕沾染上麻烦。 赈灾之后,怕是不会如之前那样完全不受重视,说不得会招来谁的眼线。 赵横江没想到六殿下回府立刻就要将他们送走。 在凤京待了月余,虽没有离开过公主府,但京中百姓对政事都能侃侃而谈,何况是此处了。 在刻意讨好之下,已经从下人口中得到了很多情报。 他判断,六公主府是如今最好的藏身之所。 天潢贵胄、公主之尊,与大殿下关系匪浅,本身又不受朝廷百官重视。 既能保证安全,又保留了伸冤的希望。 他如今还是罪臣之身,不过是因为牵扯私铸案被留下,日日夜夜想要禀明真相以脱罪。 所以刚刚才会急切开口表明自己的价值,没想到却被弃之如敝履? 好歹曾是骠骑副将,轻骑作战是看家本领,领兵过万也时常有之。 赵横江不相信六公主还能从哪里觅得他这等武将追随。 若是愿意出面去了他的奴籍,收归麾下也是份不俗的助力。 碎墨已经来到面前,伸手请人离开。 赵横江怔愣间匆忙开口,“殿下,罪臣愿效犬马之劳啊殿下!” 秦昭玥听到这个挥手更快乐,浑像驱赶恼人的苍蝇,“愣着干什么,赶紧送走!” 碎墨听出了她的不耐,鼓动真气,眼神带上了几分威压。 江明鸢自有骄傲,她的立场与赵横江父子完全不同,见状只是拱了拱手。 无论如何,此行能够脱险,多多少少也仰仗这位六殿下。 既然她不想牵扯其中,自己也没有恩将仇报的必要。 赵横江还待再劝,却已经被碎墨逼了出去。 他本来就是被废去修为重新修炼,六品境已经是极限,哪里是碎墨的对手。 就这样,三人被送到了后门,那是杂役出门采买的通道。 门外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不是公主日常出行所用,外表平平无奇,并无公主府的标识。 碎墨亲自驾车,直奔苏全的私宅而去。 正厅之中,秦昭玥大手一挥,开宴! 今夜是庆功宴,不是庆祝取得了多大的功劳,而是安全回到凤京。 虽说后半程过得还算舒坦,但秦昭玥可不想再领什么差事。 今日在御前,她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 一想到日后能过上夜夜笙歌的纨绔日子,就止不住得开心。 “都别客气,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给平安烤头乳猪,让他敞开了吃到饱!” 第167章 怎么不去抢 碎墨的动作很快,前后两刻多就回到了公主府邸。 此时正厅中气氛正浓,大家都喝了酒,喜笑颜开。 “来来来,快坐下。” 厨下备了很多,端上来的不是残羹冷炙。 碎墨心中仿佛有股暖流划过,遵命坐下。 酒过三巡,大家都吃美了,就连平安也混了个肚圆。 在睿王庄园的时候终归是寄人篱下,他会看脸色,所以从来不会敞开了吃。 但今夜不同,秦昭玥专门吩咐,敞开了给他供肉吃。 “来,平安,你也喝一盏。” 临近的清风递过来一碗酒,平安双手接过,凑近了一闻就知道是酒。 他从小到大什么活儿都干,也接过酒肆的活计。 而且收养他的陆铁山也偶尔会打几两浊酒,说是解乏,但从来不会让他喝。 细雨瞪了他一眼,“他还是个孩子,你给他喝什么酒。” 伸手就要去夺酒碗,却被清风拦下,“都十六了算什么孩子……” 今夜他喝了不少,此时已经有些大舌头。 平安想着他确实不是孩子了,大人能喝的他也能喝,于是一饮而尽。 酒液穿喉而过,辛辣刺激得他皱起了脸。 就这种难喝的东西,为什么陆叔每次喝的时候都喜滋滋一副享受的模样? 大大的脑袋上满是疑问,这是平安想不明白的问题。 已经喝下了,细雨也就撤了手,不再与清风纠缠。 清风醉眼朦胧,咧着大大的笑脸,“怎么样,好喝吗?” 平安立时摇头,咚!下一刻,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 呼……呼……呼…… 鼾声立起,竟躺在地上睡着了。 厅上众人大多耳聪目明,自然都发现了清风对平安的捉弄。 不过一碗酒罢了,倒也没有人站出来扫兴。 谁也没想到,那么大的块头,一碗就倒,睡得真真的。 清风怔愣,连酒意都醒了三分,这就……倒了? 自己闯的祸,终归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还搭上了好兄弟。 请罪一声,他与细雨一左一右架起平安离场。 没办法,就这娃娃的分量,一般三五个人都搬不动,只能他俩来。 平安随着陆铁山住在前院,两间相连的屋子。 见他一副晕厥的模样,老夫老妻连忙迎了出来,满脸紧张神色。 “平安这是怎么了!” 清风讪讪不敢搭话,还是细雨解释了一句。 陆铁山也没想到这小子一杯就倒,不过只是酣睡,狠狠松了口气。 费劲把人送进屋子躺下,清风、细雨当即告辞,也没脸在这儿待着。 夫妻俩伺候着给平安脱鞋,又拧粗抹布给他擦洗了一番,平安全程鼾声如雷。 陆铁山扶着腰,搬这家伙可是费了不少劲。 老妻就在床头坐着,昏暗的油灯下,望着平安怔怔出神。 “做什么呢?咱们也回去歇息吧。” “铁山,如今咱们也都有了活计,平安也能吃饱饭,你说,能不能……” 陆铁山眸光震颤,他自然知道妻子的夙愿。 这些年未有所出,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梦魇。 否则以前家中本就艰难,又怎会勒紧裤腰带再供这么个孩子吃喝。 平安虽有些痴傻,但同样是赤子之心,对他好就会记在心上,又如何不让人多疼几分? 陆铁山这糙汉子也不知如何安慰人,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好,我找机会问问清风他们,探探殿下的口风。” 另一头,正厅中经过小小的插曲,秦昭玥兴致正高。 刚打算请伶人上堂乐呵乐呵,结果碎墨递上了一叠纸张。 秦昭玥翻看之下,发现皆是文书。 太微十四年八月初四,凤京人士胡琴。 立契事由:胡琴自愿出宫,典与六公主秦昭玥门下驱使。 典价:十文,当日交讫,并无悬欠。 官有政法,人从私契,恐后无凭,故立此契。 而后是立契人、受典人、保人和见人。 印章齐全,上头盖着凤京县官印,还有胡琴左右手食指节纹。 这是身契,秦昭玥没想到,出身青鸾卫,出宫之后竟还是奴籍? “这是陛下的意思?” “是。” 秦昭玥想起来了,当初及笄时,陛下赐给的清风、细雨同样是奴籍,如今身契也在她手中。 她望向堂下,发现众人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忿之色。 虽说是青鸾卫,但说到底也是皇帝的奴。 如今变换身份,到公主府上,身份可降了不少。 秦昭玥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留得住的人自然会尽心竭力,留不住的人,就算有这张身契又如何? “殿下,以后我们十三人皆是你的奴婢,可尽情安排差事。 当然了,也要月钱。” 嗯?秦昭玥当即竖起了耳朵。 “你们以前在宫里领多少月例?” “我是百户,一月五十两,其他墨组皆是二十两。” 秦昭玥点了点头,五品和六品境中的佼佼者,这个价一点儿都不高。 心中快速盘了一笔账,这一年差不多是三千五百两,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就当她要答应下来、循旧例的时候,又听碎墨说道: “当然了,月例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修炼资源。 我们每月可按照职级领取修炼的丹药,还有兵甲维护的费用,再有一些比如用毒、暗器损耗等等的补贴……” “等会儿!”秦昭玥听出不对劲来了,“那修炼的丹药……怕是不便宜吧?” “宫廷内用,丹方倒也不算秘密,就是用的药材年份要高些,差不多百两银子一颗吧。” “她们呢?” “一个月一颗就好。” 秦昭玥淡定点了点头,也没多少,一个月也就十五颗而已。 她展开那叠在一起的十三份身契, “各位呢都是五六境的翘楚,年纪轻轻的,大有可为啊。 而且咱们青鸾卫出身,那可是宫廷近卫,多大的面儿啊,结果是个奴籍。 你们愿意吗?我都替你们不值!” “咱们商量商量,我愿意让你们赎身,以后都是自由的良民。 这样,墨组呢一人两万两,碎墨你就五万,行不…… 诶,别走啊,价儿还能再商量,别走啊!” 墨组头也不回,撒丫子就跑,碎墨跑头一个。 五万两?怎么不去抢。 还有,什么年纪轻轻的大有可为,前头不是嫌她老吗? 呸! 第168章 这样戳短可不仁义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百官照样上朝。 秦昭玥还在被窝里的时候,宫中对此次赈灾论功行赏。 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两位皇嗣,秦昭琼封宸王,秦景珩封昭王。 其他人按照功劳大小,各有封赏。 巳时,秦昭玥被强制扒拉了起来,因为宫中的赏赐到了。 当她素面朝天出现在正厅时,第一眼就瞅见了领头的那位,噌的一下就冲了上去。 苏全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人攥紧了衣襟。 “好你个老太监,收钱不办事是吧。 好嘛,昨天那么大的事儿,从我府上到御书房一路,愣是一个字不提。 你守口如瓶,那你别收钱啊,把我贿赂你的一万两给我交出来!” 苏全双脚都快离地了,被一阵晃那,闻言都顾不上反抗了。 什么一万两?不是就十两吗? “还钱!不还钱弄死你信吗?” 身后的太监都惊呆了,从来没有遇上过这种事儿啊。 眼见苏公公被拽得快喘不上来气了,嗷唠一嗓子赶紧上前劝阻。 “殿下快松手,快松手啊!” 碎墨等人也全部出动,好不容易把人给拽了回来。 急促的咳嗽声响彻厅堂,大家都急坏了。 “苏全公公,您没事吧?快,喝点茶顺顺。” 碎墨那个心焦啊。 知道六殿下胆子大,没想到刚回来一天就闯祸。 苏公公那是一般人吗?那可是陛下身边的第一大太监呐。 为什么?因为那是从潜邸跟出来的情分。 虽说六殿下跟他多多少少也有些情分,但那才几年?当时殿下也不记事儿啊。 出宫宣个旨,哪家不是恭恭敬敬,送上茶水费。 好嘛,她家殿下可好,攥着人脖领子使劲摇不说,还扬言要收回茶水费。 一万两?讹人呢那是。 还没来得及劝呢,秦昭玥抱起膀子,阴恻恻冷哼道: “什么全什么全,不缺呢嘛,碎墨你这么戳苏缺公公的短儿可不仁义啊。” 静,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你……你!” 刚刚止住咳意的苏全伸出手臂,颤颤巍巍指着秦昭玥,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嘎巴一下撅了过去。 “苏公公!” 一阵手忙脚乱,又是搀扶又是顺气儿又是递水的,碎墨连真气护心脉都用上了。 苏全年纪也不小了,昨日又受了惊吓,情绪大起大落,这回被气得不轻,好容易缓过来。 脸色那叫一个白里透红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跟容光焕发铁定是不沾边儿了。 他狠狠瞪着对面,“我……我多早晚拿你一万两了? 十两,就十两,还不是我愿意拿的,那是你硬塞给我的。 来人呐,拿十两,还给六殿下!” 碎墨不停抚着他的后背顺气儿,眼神示意身旁的墨一。 墨一赶紧拦住小太监掏钱,这叫怎么个事儿啊,真还了钱就彻底没余地了。 “苏公公,您别生气,我们殿下就是气糊涂了口不择言。” “她还气糊涂,她还有脸气糊涂!” 苏全在御前伺候,这几年虽说暗潮涌动,但面上一片祥和。 陛下罕有失态的时候,最近的两次全是因为六殿下。 一回是她府上招揽春宫画师,再有一回就是昨日。 “我是陛下跟前伺候的奴婢,不向着陛下,难道还向着你吗? 还提前给你报信?我呸!” “听说你可能怀了,我挑的是最平坦的道儿,缓缓而行。 知道什么是缓缓而行吗?陛下催促的差事,我缓缓而行,我疯了吗我? 入宫的撵轿是我备的,为什么?不就怕你怀胎日子浅,万一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好。 撵轿我支使得动,但让人尽心不得花钱?你给的十两我都打点了! 怎么着?问我要钱?没有! 一万两,真亏你说得出口,我呸!” 苏公公越说越激动,显然是气急了,“你”啊“我”的,搁平常绝不会乱了这个分寸。 怀胎,什么怀胎? 除了三位知情人之外,其他人都懵了。 碎墨赶紧给解释,就是诊错了脉,根本没有怀胎。 “反正你个老东西不讲究……” “你!” 秦昭玥和苏全分坐两边,中间隔着张案几。 谁也不看谁,各自瞅向左右,看样子谁都没有服软的意思。 碎墨这一会儿的工夫后背冷汗涔涔,好像五万两也不是特别贵的样子。 不行划划价,要不把自己赎身算了? 在外头的时候还好,身份地位罕有比得上她的,还有个大殿下压着。 无非懒散了些、好吃懒做了些,出不了大事儿。 这可是凤京呐,遍地权贵。 一棵树砸下来,保不齐砸中的是哪个权贵七拐八弯的亲戚。 今儿就把御前的第一公公给得罪狠了,以后还能得好? 什么是第一公公?作为卸职一天不到的资深青鸾卫,可太了解了。 陛下生活上的喜好、后宫的喜好,什么时候想要什么、什么时候是什么情绪…… 种种种种,谁能有苏全知道得清楚?谁能有他更会揣摩上意? 要是他心中怀揣恨意,要想要报复六殿下可太简单了。 润物细无声也好,关键处一两句话也好,都有可能左右陛下的决定。 这一刻,碎墨对自己的前路感到了深深的担忧。 “行了,你们出去吧,陛下有口谕。” 许久之后,还是苏全主动开口。 没办法,他身上带着差事儿呢,只能把自己的情绪压下去。 “是!”无论是跟来的小太监还是墨组都只能退下。 临走前碎墨捏了捏秦昭玥的胳膊,可惜啊,连个回应的眼神都没得着。 只能抱着忐忑的心情离开了厅堂,从外头关上了门。 既然苏公公主动提及要单独宣口谕,说明这事儿就不该她们知晓。 碎墨立刻安排人将周围警戒起来,这事儿她熟得很,当朝的时候经常干。 “六殿下,赈灾一行的封赏下来了。 您入了武库、要了碎墨她们护卫,剩下的明面上就是些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的赏赐老奴捎来了……” 秦昭玥摆了摆手,朝廷现在正缺钱呢,能赏什么值钱玩意儿,无非是面上做做样子罢了。 “就这事儿也值当您亲自跑一趟,有什么事儿直说吧。” 第169章 六殿下快说 “陛下口谕:” 苏全也不提什么接旨的规矩了,直截了当讲明了圣意。 秦昭玥目瞪口呆,“不是,这刚回来就让我接活儿?” 她都傻眼了,合着自己那些表现出来的态度全白瞎?而且这分派的都是什么差事。 “苏公公,没记错的话,秋闱就是这个月下旬吧? 报名早就截止了,你让我现在想办法?” 没错,陛下刚刚给的任务就是要让世家和朝中官员的女子参与科举。 苏全点了点头,显然早有预料, “原本是,但陛下有言在先,若是有办法让她们参与其中,可以推迟秋闱的时间。 现成的理由,三州水患,为学子着想,推迟也合情合理。” 秦昭玥挠头,乡试相当于是省考,过了就是举人,就范进疯了的那个。 为什么?因为穷秀才、举人老爷,考过了这一关,才算真正看到权贵的门槛。 免除赋税徭役,这特权可以租借给地主,光是?挂靠田产获取的收益就够活着了。 见官不跪,与知县平起平坐议政,不可刑讯逼供。 同时,也是获得选官资格的起点。 “等会儿!”秦昭玥反应了过来。 “如果那些士族的女子没有参加过科举,连秀才的名头都没有,凭什么参加乡试?” 她眯起眼睛觑着对面的老太监,“这里头有什么事儿?” 开女子科举,这是陛下一力推行的国策。 女子获取功名、入仕为官,尤其是站到朝堂上的女子够多,未来无论继位的是皇子还是皇女,才有希望继续保全。 而这个要求明明与国策相悖,其中肯定有问题。 苏全一点不意外,按照常理揣度都能发现陛下的这份旨意确实不对劲。 因为提前得到授意,他和盘托出: “北境朔风王朝有意与我朝商议和平条约,特使已在路上,其中一人乃是朔风二公主。 之前不显山不露水、朝廷在这方面的情报也很少,据说是大贤的关门弟子。 此次上书陛下,想要瞻仰大乾文气,恳求参与女子科举。 不光是她,共同上书的还有边庭四道的贵族女子。” 秦昭玥撇了撇嘴,“瞻仰个屁,这丫一看就没憋好屁。” 苏全额角青筋颤动,堂堂公主,语言也未免太过粗鄙了些。 “所以啊,谁都能看出来其中有问题。” 秦昭玥开动脑筋,她对自我认知很明确。 有点小聪明,具备很宽的知识面。 但这种国家层面的博弈还是需要细细思考,激发她龙国人血脉中的政治素养。 对方那老二或许是有真才实学的,有绝对的信心打脸大乾的所有应试女子。 大乾习惯将朔风王朝称为北蛮,自家推行女子读书这么多年,结果人家出来个人胜了所有女子,这还不啪啪啪打脸? 但这肯定是最表面的原因,更深层的…… “边庭四道的折子是一起上的还是分开?” “分开,这几年地方上的贵族都会上书恳求。” 边庭四道以前都是蛮夷,大乾王朝拿下疆土之后行教化之道。 因为在边境,所以用于养马练兵。 这么多年过去,原本的那些贵族的影响力早不如当年。 治下大多充作兵员,或者签了契约为朝廷养马。 虽非奴籍,但非请不可离开本道,子女也不可参与科举。 边庭之中,最危险的就是北庭紫薇道,因为挨着朔风王朝。 秦昭玥不相信这次纯粹是巧合,只是还没想到其中关联罢了。 “今年中宸道的生源如何?” 既然有意参与女子科考,自然是凤京所在的中宸道。 “已经摸排过了,并无大才。” 秦昭玥叹了口气。 推广女子读书、女子科考是一方面,听起来对女子是绝佳的机会,但实际却并非如此。 普通农户、庄户、商户,家里条件不允许的,若要供孩子读书,男子几乎都要在女子之前。 思想根深蒂固,十几年了,真正能做到自强的还是少部分。 有环境的因素,也有自身的原因。 而那些士族、高官之后,念书的花费自然不算什么,许多人家也会为女子聘先生,或者在族学之中学习。 但其中真正送入科举这条道的也不多,这里头的原因就复杂了。 简而言之吧,下代帝位若非女子,这女子科举极大可能就是个笑话。 科考好说、入仕也好说,但到了那个时候,女官的地位将很是尴尬。 官位越高越尴尬,干脆啊不趟这浑水。 知识是有垄断的,越是高端越是如此。 一个庄稼汉的儿女,通过读经史子集、读诗词得来的学识; 一个是士林高官之后,有名师指点。 这些人其中可能有天子门生,甚至挨着出考卷的那批人; 他们家中耳濡目染,长辈处理公务,听个十几年下来也能积累不俗的政治嗅觉; 在其他贫寒士子无法踏出家乡一步时,他们已经走过了万里路。 两种人,就算读一样的书,学识积累能一样?写出的策论文章能一样? 不否认有那天赋异禀的,但毕竟是极少数,整体而言差异巨大。 士林高官家的女子不参与科考,普通人家的状元又如何。 不说别的,十几年过去,能够上早朝的女子有几人? 再看眼下,生源普遍质量不高,等人家朔风王朝的二公主上门打脸。 “六殿下,此事你可有主意?” 秦昭玥点了点头,“简单。” 苏全闻言立时激动起来。 别看六殿下行为不着调、说话能把人气死的劲头,但他可是清楚赈灾中曾多次出力。 此时也顾不上之前的语言侮辱了,连忙问道:“六殿下快说,有什么办法?” “乃宜组特。” 第170章 谁懂让谁办呗 苏全没听懂这话,秦昭玥颇为贴心地进行了翻译,厅堂中陷入了寂静之中。 秦昭玥没觉得这方法有什么不对。 对方摆明了不怀好意,造成的后果可能很严重,那干嘛非得接招呢。 这又不是回合制游戏,非得你先出一招,我再出一招。 从源头上解决问题,能省却多少事儿。 从北境到凤京路途遥远,派两个神武境,神不知鬼不觉就完活儿了。 会影响和谈?别逗了,用脚丫子想他们也不是真心的。 今年接连叩关白叩了? 退一万步说,真完成了和谈,过程完美,条约拟得完美,那又怎么了。 一张纸的事儿,说撕就撕了。 实力不够,怎么谈都没用;实力够,根本不用谈。 “不行,”苏全断然否决,“绝对不行!” “噢~~~”秦昭玥微微后仰,仰起脑袋半垂着眼睨向对面,“陛下这是想顺势把那些士族女子拽进科举吧。” 苏全不说话了。 “边庭的贵族女子是跟北境勾结了吗?还是得了谁的授意、受谁的指使了?” 苏全:…… 他下意识往门口的方向看,这个动作立刻就暴露了。 秦昭玥翻了个白眼,“我能三言两语就猜到,想来人家那位才女二公主也可能会想到吧。” 以前边庭年年请示,朝廷都给驳回不顾。 这回非要跟北境那边联系起来,看来这就是陛下做出的应对策略了。 “两边心里头都有数,各自拼手段拼反应呗,还需要我做什么? 咋了,陛下亲自下场跟人家过招丢份儿? 人家来个公主,咱们也上个公主应对是吧。 王对王、将对将,臭鱼对烂虾。 何况对面是大贤弟子、学识过人的公主,咱这头随随便便派个声名狼藉、不学无术的。 赢了呢皆大欢喜、啪啪打脸,输了也不丢人,是吧苏公公?” 苏全不禁咽了口水,喉结……哦,不对,喉间耸动。 心里头知道六殿下聪明,实际接触下来还是被其敏锐惊到了。 陛下吩咐过,问什么答什么就行,能了解到哪一步看六殿下自己。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反正他知道的已经全被看破。 “六殿下……聪慧,那此事就……” “请容我拒绝!” 秦昭玥粗暴打断了对方的话,捧着肚子做痛苦状。 “哎哟,回禀陛下,臣身体不适,恐接不了这样重要的任务。” 苏全:捧肚子干什么玩意儿,又装有孕是吧! “陛下口谕……” “那就下明旨,黄帛黑字的写清楚,我肯定不敢抗旨。 但咱说好了啊,圣旨让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比如写着接待使者,就只接待,陪着吃吃喝喝玩乐什么的,本人还是能够胜任的。” 苏全:…… 用你?接待用你? “这事儿怎么可能下明旨?殿下难道不懂吗?” “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我不懂,谁懂让谁办呗。” 苏全头疼,果然六公主府的差事没有好办的。 那能有什么办法,他也想躲啊,可根本躲不掉。 “六殿下还不知道吧,今日早朝,大殿下、二殿下因为赈灾有功,都封了亲王。” “所以呢?” “陛下言明,若是六殿下能够促成此事,同样可封亲王。” 秦昭玥双手抱拳,冲着上头比划了几下,“谢陛下隆恩,我来不了。” 苏全深深叹了口气。 “不争”这个事儿甭管真的假的,但亲王的位份就在眼前,就真的一点不心动? “陛下还说了,如果尽力办这个事儿,甭管最后结果如何,都允你今年不必再上早朝。” 嗯?秦昭玥的眼睛噌的一下亮了起来,总算来了点兴趣。 别看她现在装病不上朝,如果陛下想要折腾她,怎么着她都得上早朝。 这就跟深宅大院里头当家主母磋磨小妾立规矩是一个道理,礼法在这儿,怎么都回避不了。 其实这事儿也不是不能干,主要还是想要点好处。 功德簿上的数字成长速度明显放缓,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的增长点。 “女子自强说”仅限于三州之地,还没有覆盖到所有的县,只在受灾地区传播。 因为抢险救灾和灾后重建都需要劳力,青壮女子也是份不俗的助益。 有这个先决条件在,一切都说得过去。 加上长姐的帮助,这才能够顺利传播。 三州灾民就有五十万,辐射开直接间接的相关者,少说有个几百万吧。 结果最后得到的功德值也就十万出头,这还是救灾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其实进度一般。 五品升四品需要四万功德值,这个早就攒够了,但再升三品需要整整十万,缺口不小。 刚刚听苏全介绍的时候秦昭玥就已经有了想法。 如果更多的女子参与科举,通过科举入仕为官,为天下女子做榜样。 到时候再加些故事之类的宣传,在女子觉醒这一块子是不是也功劳不浅?能带来不少功德值? 秦昭玥猜测有可能,可能性还不低。 四品和三品可是完全两个境界,晋入神武境的话底气不可同日而语,自然越快越好。 得到功法之后她就在为赚功德值这个事儿发愁,没想到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心里头愿意接,但秦昭玥肯定不能表现出来,得赚些明面上的好处才行。 “就这?就拿这个来考验我?” 苏全瞪了她一眼,“陛下口谕,六殿下没什么事儿的话从明天开始上朝,雷打不动。” 一番友好的磋商之后,苏全终于离开了正厅。 走出去没多远,碎墨早就候在那儿了,见着人赶紧凑上去递上一支锦盒。 “苏公公,这是府上的一支百年老参,您带回去补补身子,千万别气着。” 苏全避之如毒蝎,一个灵活的绕身避开了拿锦盒,冷哼一声, “百年的参,老奴可消受不起,别回头再问我要个万年的,那全天下都没地儿找去。” 门口的秦昭玥翻了个白眼,这老太监是懂阴阳怪气儿的。 “谁让你拿的,这是我府上还是你府上,还百年的老参,人家用得上吗?” 下一刻,苏全一把夺过了碎墨手中的锦盒。 “六殿下盛情难却,老奴就却之不恭了,走着,回宫!” “嘿你个老太监,我要举报,举报你索贿!” 苏全头也不回,不让他拿偏要拿,百年的老参,好东西。 回宫的马车里,小太监为他干爹鸣不平,“干爹,六殿下也太不尊重了……”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骤然响起。 第171章 边庭 苏全眸光狠戾,冷冷注视着身旁, “在宫里头待久了,就觉得自己也沾了主子的贵气。 为奴为婢的,殿下也是你能置喙的? 今天六公主府发生的一切都不能泄露,但凡我听到一点风言风语,仔细你的皮!” 小太监吓坏了,连连答应讨饶,却还是被赶下了车,只能一路小跑跟随。 苏全望向车外,这群小子懂个屁。 在那深宫待得日子长了,什么富贵、什么身份有什么用? 没有奔头、寂寞、绝望……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对食、认干儿子干孙子的。 别看他走到哪儿别人都恭恭敬敬,那是冲他吗?那是冲陛下。 反而是六殿下,嘴上不饶人、攥着他的衣领子晃,那是没把他当阉人。 不然看看别家,谁愿意碰他的衣衫,不怕脏了手? 苏全叹了口气。 是,六殿下没把他当残缺之人,也没把他当人就是了…… “殿下!”碎墨瞪着秦昭玥,那意思不言而喻。 秦昭玥完全不怵,掏了掏耳朵转身就回了厅堂。 她又不蠢,御前第一红人,没事儿得罪他干什么。 无非就是小小试探一波罢了,现在来看对她的容忍度相当高,否则不会带走那根老参。 “殿下,苏公公有没有提昨夜送入他府邸的那三人。” “完全没有。” 碎墨悄然松了口气,既然不提,看来这事儿算是平了。 既然屏退左右,肯定是陛下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交待。 碎墨有分寸,昨夜殿下将府上的钥匙对牌都托付了给了她,那今天根据情况从库中取一支老参出来不算出格。 但陛下的差事,主子没有主动提及,她不好询问。 离着午时还有些功夫,上了些糕点浆子先垫吧两口。 “对边庭四道了解多少?” 碎墨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唤来了墨二,“她在西北边庭待过一年多。” 墨二就是那个个子小小的、力气却很大的大眼萌妹。 据碎墨所说,在她们正式成为青鸾卫之前,都需要一年以上的实战经验。 大家经历各不相同,绝大部分是去到前线,也有剿匪或者前往边庭。 “殿下想要知道哪方面的情报?” “随便说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秦昭玥搜罗记忆,除了知道有这四道的存在之外,其他方面实在是匮乏。 墨二略作思考,她是两年前从西北边庭回返,信息倒是还不算太陈旧,描述的第一印象就是乱。 大乾朝廷施行的是教化,这样说并不全面,应该是分化。 按照契约,朝廷留下了一部分边庭贵族的族地,并不驻兵,只是围着。 另外,奴隶制被取缔。 以前除了贵族之外,剩下的八九成都是奴隶。 取消奴隶制之后,贵族御下的统治力被大大削弱。 不少人逃出族地,又不得离开边庭,只能靠大乾的驻军讨生活。 为驻军养马、训练骑射、加入军伍,渐渐的,贵族名存实亡。 秦昭玥撇了撇嘴,这铁定是老母亲的主意,够阴的啊。 不费一兵一卒削弱贵族的控制权,而那些摆脱奴籍的,只要让他们活得像个人,感恩戴德之下会不用命? 难怪大乾一直能够保持骑兵上的优势呢。 除了铁甲装备之外,跟战马的培育、马上作战的训练都脱不开关系。 这不比直接占领、施加强压政策强? “那些贵族以何为生?” “吃老本。” “这都多少年了还吃得上?” “吃得上,西北边庭那边儿以前发现过金矿。 奴隶哪配用金子,全都集中在贵族的手上。 虽然没有了大量奴仆驱使,但能够用金子跟大乾换物资啊。 因为物产更加丰富,他们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加奢靡。” 好家伙,说是这么说,但凡贵族有些脑子都能明白坐吃山空的道理。 难怪每年上书呢,这是想要趁着还有家底的时候真正融入到大乾之中。 容许子弟科考,考中了是不是得做官、是不是得定居,那把家里头的亲人接过来是不是也合情合理? 那定居是不是得花钱疏通、不得购置房产? 文化侵蚀就不提了,人家没有那三两三,敢连年上书参与科考?估计经史子集都翻烂了。 泱泱大乾、仁义之师、怀柔政策,面子、里子都有了。 除了耗费时间比较久之外,没什么毛病。 聊着聊着,门外通传,说是四名公主联袂而来。 秦昭玥大手一挥,让厨下赶紧准备。 人家这个点来的,不让蹭顿饭不合适。 “六姐姐,我们看你来了!” 未进屋声先至,一听就是小九。 “六姐姐,听说你生病了?” 秦昭玥点了点头,“舟车劳顿,有些头疼罢了。” 秦昭琼:…… 她是怎么做到扯谎面不改色的? 凛冽的眸光扫了过来,虽然一闪而逝,但秦昭琼绝不会看错。 “长姐,你来啦!” 上一刻还用冷酷的视线警告她,下一刻便喜笑颜开迎上来攥着她的手一阵摇晃,秦昭琼有些木讷得点头。 “三姐、四姐、小九,快进来。” 生病的事儿就此略过,毕竟秦昭玥时不时会整些幺蛾子,以生病为由不入宫算什么事儿。 秦昭琼没有点破的意思,传出任何一点风声对六妹妹都不是好事儿。 大家在厅堂中安坐,寒暄两句便讲到了此行的重点:大姐、二哥封了亲王。 秦昭玥故作吃惊,也恭喜了一番,实际暗地里观察三姐四姐的反应,愣是没看出来一点异常。 赈灾之前,她仨应该算是并驾齐驱、各有千秋,陛下应当没有非常明显的倾向。 结果这趟归来捞着不少功劳不说,政治经验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距离一下子就拉开了。 要说她俩心里头一点小九九都没有,秦昭玥是不信的。 不过都比较能藏事儿,不显山不露水的,不像小九那傻丫头。 “昭玥,早朝后我和老二被叫去了御书房。 我将启程前往北境,老二会去南疆……” 今年北境接连叩关,南疆也不太平,这时候派出刚刚封王的两位皇嗣,像是陛下出的又一道考题。 朝中不是有争储的暗流吗?现在挑了两个最出彩的出来,发往边疆考验一番,百官还能有什么话说? 而且秋收将近,这时候加强对边境的重视也是惯例。 两人都是监军的名头,看起来公平合理。 但秦昭玥可知道,老母亲动不动就藏密旨的,保不齐随行保护的带着什么旨意呢。 “长姐可真辛苦,刚回来也没个休息的时间。” 秦昭琼摆了摆手, “我倒是还好,后半程在白鹿县也不算劳累。 另外还有件事,朔风王朝的使团即将入凤京,六妹妹可听说了?” 第172章 你不老实 秦昭玥这才知道,原来这事儿早朝的时候已经讨论过。 是否要同意朔风王朝二公主参与女子科举,百官各执一词。 答应的是认为有助于两国停战谈判,而且大乾上国自有骄傲; 不答应的主要觉得这就是个噱头,谈判不是出自真心,没必要为了他们破例。 说实在的,秦昭玥心里头肯定选后者。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整那虚头巴脑的谈判谁信呐。 科举这事儿还没有定论,但是已经定下了接待使团的人选。 除了仪制司作为主力之外,出宫开府的皇子皇女皆在其列。 也就是老七老八老九不参与,老大老二不在,中间的三四五六全参与。 秦昭玥摩挲着下巴,这就有些玩味了。 素有贤名、成天在士林中混的老二被派了出去。 如果他在凤京,接待使团这事儿铁定是他挑头,三姐四姐是争不过他的,偏偏派了份监军的差事。 有意储位,那么必然想要在军方具备一定的话语权。 这方面老二差长姐不是一星半点,好不容易得着这么个机会,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放弃。 而剩下的三四五六中,就老五一个皇子,还是个废废的,这不就变成老三跟老四争主导了吗? 啧……秦昭玥撇了撇嘴。 两个亲王还不够,再多整点儿? 合着有两个姐姐冲锋陷阵,自己面儿上又是陪跑的角色,难怪光奖励个免除早朝。 不过秦昭玥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即便面上这事儿不是她主导,只要参与其中造成女子觉醒、更多得参与到科举之中,她的功德值就跑不掉。 前面顶着挡箭牌,她在后头收好处,这事儿能办! “六妹妹,这事儿你怎么看?” 秦昭玥回神,“我觉得八成会同意其参与乡试。” “何以见得?” “嗨,胡说瞎猜的呗。” 秦昭琼欲言又止,想来六妹妹肯定不是瞎猜,必然有所根据。 不多时,开宴,大家边吃边聊,基本是三姐秦昭琬在主导。 文道上她是皇女中的佼佼者,只不过一直被二哥压着风头。 毕竟她没有那么多的银子,用钱铺路这条道上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但去除了二哥之后,她意识到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四姐秦昭枢发言比较少,但往往在关键之处,显然也不打算将主导权拱手让人。 秦昭玥反正该吃吃该喝喝,不问到她头上不会开口,问到了也大多含糊过去。 一顿饭吃得,各有心思,也就小九年纪小、不谙世事。 吃饱了饭,小九凑到秦昭玥身边,拽了拽她的衣摆。 “六姐姐,你真的生病了吗?不会是装病不想上早朝吧?” 哟呵,小姑娘还挺敏锐。 秦昭玥挑了挑眉,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不能摸!嬷嬷说老是摸脑袋长不高。” “小九跟姐姐说说,是不是也不想早朝,要不姐姐教你两招?” 秦昭琼赶紧把小九捞了回来,没好气横了她一眼,“你可教点好吧。” 就六妹妹这闯祸的劲儿,已经惹得陛下大发雷霆了。 辛辛苦苦两个多月,她也没私藏,把六妹妹暗地里的功劳一五一十全部上报,结果呢? 本来封亲王这个事儿,怎么着都应该有昭玥的一份。 可秦昭琼今日被召至御书房说前往边疆之事,愣是没敢提一嘴,怕提了反而令陛下想起“意外有孕”。 小九摇了摇小脑袋,“我愿意上早朝。” 本来呢三个小的没必要日日上早朝,毕竟还是跟着夫子学课的阶段。 但他们住在宫里,比别人要方便,二来也是个耳濡目染。 “我要学大姐姐英武不凡,要学三姐姐文采斐然,要学四姐姐文武兼备。” 略带稚气的声音响起,秦昭玥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往前踏出一步。 一条胳膊越过护犊子的长姐,伸手精准捏住了小姑娘的脸蛋儿。 “我呢?你咋不说学我呢?” 小九一巴掌拍掉了罪恶之手,叉着腰腮帮子气得鼓鼓的, “学你什么!学你懒散?学你凑表脸?” “嘿,我这暴脾气,今儿六姐姐就教教你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秦昭琼夹在中间,虚着眼生无可恋。 “行了!多大个人了你跟孩子较什么劲儿。” 嗙仓,秦昭玥跌倒在地,掩面而泣,“紫啧,你说我~~~” 额角的青筋直跳,“别演了!” 吃饱喝足又闹了会子,大家纷纷告辞,唯有秦昭琼留了下来。 “书房聊聊?” 秦昭玥坐没坐相,软绵绵瘫在座椅里头,“说那个,你觉得我府上能有书房?” 秦昭琼:…… 最后跟之前一样,关上大门,碎墨领着人在外头守着。 “六妹妹,你不老实。” “那咋了,她俩跟我老实了?” 长姐见过她的本事,秦昭玥也没藏着掖着, “那是让不让人家参加乡试的事儿吗?那是主战派和主和派的争锋。 她俩倒好,一顿饭吃完了都绝口不提,还盼望着我来挑明? 不把我当回事儿,我就把她俩当个屁放了呗。” 秦昭琼:…… “那是她俩不挑明吗?你不给表现表现,就逮着小九欺负,她们能把你当回事儿?” “那是她们不如长姐慧眼如炬。” 秦昭琼长长叹了口气,知道小六得顺着毛捋。 “小六,你三姐四姐毕竟政务经验不够,未必能扛得住朔风皇族的有备而来,你多费心。” 虽然不知道具体缘由,但她相信小六之前的判断,陛下很可能会答应朔风王朝的请求。 “长姐倒是对我有信心。” “那是自然。” 秦昭玥摆了摆手,“不提这个,长姐前往北境,这回身边保护的是谁?” “流焰。” “啧……” 第173章 有备无患嘛 翌日,圣旨到。 果然不出所料,陛下决定答应朔风王朝的请求。 乡试推迟到九月,本来应该会引起不小的波澜,但同时传播出去的还有一条消息: 朔风王朝的皇女和边庭四道的贵族也会参与到此次乡试之中。 而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砸场子”的言论不胫而走。 书生意气之下,对推迟乡试的不满转移成了对外邦的不屑与同仇敌忾。 与此同时,凤京所在的中宸道特事特办,添加了一条考生补录的政策。 若有女子想要参与此次科举,可以在八月十五之前重新报名。 二十五号集中试考,凡通过者特许参与本次乡试。 中举的话获得举人功名,未中举的不具备秀才功名,以后还是要从童子试考起。 这条政策难免引发争议,但有之前那条消息的铺垫,还不至于沸反盈天。 谁都能明白,这是为了不丢面儿。 而且有初试,没中举的话又没有任何功名,投机取巧的路子被堵死了。 这回上六公主府宣旨的就是个司礼监的普通太监,主旨就是通知她加入迎接使团的队伍。 没有封职位,就像是捎带手的事儿。 待那太监走了,倒是有个熟人显露出了身影。 “六殿下。”颔首为礼,矜持得很。 “隐蛰千户吃饭了没有,没吃一块儿用点?” “谢殿下,用过了。” 隐蛰心说咱们也没有那么熟,而且这时辰上下不挨着,早不早午不午的,谁好人这会儿还没吃? 然后就看到秦昭玥大喇喇在堂上坐下,懒人美其名曰的早午餐端了上来。 “别见外随便坐,给人家上杯冰饮子,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隐蛰此来,先讲述了朝堂之争。 一点弯子没绕,主战、主和的各成一派。 正因为不是一边倒的局势,所以陛下提出同意的时候,阻碍也不会特别大。 听起来陛下的意思是想要主和,加上这个节骨眼儿上派长姐前往北境。 以陛下一贯的作风,秦昭玥并不这么想。 两朝帝王之间的博弈,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打起来。 但秦昭玥猜测,一旦北境表现出任何想打的意图,陛下绝不会退缩,保不齐长姐身边带的密旨就是说这个事儿。 “另外,陛下在早朝时已经发出征召令,提倡朝中百官家中有才学的女子参与初试。” 这也是应有之意,秦昭玥边吃边问,“效果怎么样?” “看起来不怎么样,三殿下作为副使,下朝后立刻向各家发了帖子,于明日在留园举办文会。” “哦?发得全吗?” “全,而且帖子中特意点明,身体应当没什么问题。” “呵,有准备啊。” 能一下朝就立刻发出帖子,把京中有才的女子囊括其中,反正秦昭玥做不到这点。 不管是原身还是穿越过来之后,她对这方面都没什么关注。 而且许是被上头两个封亲王刺激到了,向来温温吞吞的三姐难得强硬了一回。 帖子中那句话的意思很明白,别拿什么身体不适的理由推脱。 这个应当同仇敌忾的节点敢虚与委蛇,就别怪她使些手段。 “可以啊,看来三姐心有成算。” “六殿下当真如此乐观?” “那可不,我盼着三姐成事儿,什么都不用干,今年不用上早朝了。” “六殿下倒是诚实。” 呵,隐蛰一个字儿都不信。 秦昭玥知道,不会无缘无故派个璇玑卫给她传信,来的还是千户。 估计陛下是觉得成事儿的可能性不大,否则人家神武境强者闲的啊? “这样,既然隐蛰大人来了,就帮两个小忙呗。” “但说无妨。” 当听完秦昭玥的两个要求之后,隐蛰沉默良久。 “你这叫相信三殿下?” “有备无患嘛。” 隐蛰匆匆而去,其中一个要求简单,但另一个可不容易。 关键的是她已经猜出秦昭玥想要做什么,这事儿得预先让陛下知道,才能决定帮不帮。 一顿早午饭没吃完,又有人上门。 秦昭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才回来两天,怎么有种自己炙手可热的错觉? 好家伙,一天天的也不让人好好休息。 “刘嬷嬷,您怎么来了?” 隔着老远就听见碎墨的大嗓门儿,故意高声铁定是为了提醒。 可是秦昭玥怔愣,什么刘嬷嬷,她怎么没印象? 不多时,碎墨领来一名老妇。 一身深碧色的圆领窄袖襦衫被秋阳晒得发亮,袖口滚了银丝忍冬纹。 虽已立秋,暑气却未散尽,罗纱单衣下隐约透出牙白的素绢中衣。 老嬷嬷抬手扶了扶压裙的鎏金鱼符袋,上用金线绣着“司赞”二字。 腰间蹀躞带悬着两枚玉环,一为宫禁通行符,一系象牙小尺,专用来量宫人福礼时屈膝的弧度。 从上到下透露出森严与体面。 她并未踏入厅中,在门外敛衽正容。 青舄分踏子午,足跟相抵如规画圆。 垂眸时七翟银钗的坠珠堪堪停在肩胛骨,俯首不过三寸。 手掌自袖中翻出,左手紧握右手拇指,余指如兰瓣叠覆,肃拜启礼。 “臣尚仪局司赞刘氏,问殿下金安。” 声音裹在蒸腾暑气里,每个字落地如坠玉尺,清晰透亮传入耳中。 秦昭玥蹙起了眉,她瞥见老嬷嬷绷直的脖颈青筋微凸,恍若看见幼时临的字帖: 瘦硬通神,笔笔皆可量以分毫。 福至心灵,她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第174章 教养嬷嬷 “刘嬷嬷,原来是你啊!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望着堂上歪着身子翘着一条腿的秦昭玥,刘素心额角青筋直跳。 又来了,死去的记忆翻涌而来。 她是尚仪局司赞,宫中正六品的女官。 平时负责主持宫廷册封、祭祀之类的典礼,指导宫人礼仪举止。 这么多年了,唯有在一件事上吃过大亏。 “托六殿下的福,老婢的身子骨还算硬朗。” “那就好那就好……” 秦昭玥这话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当年原身不受陛下待见,老整些幺蛾子试图引起老母亲的注意。 及笄出宫开府的时候,陛下赏了个教规矩的嬷嬷,就是这位刘素心。 被折腾了半个月,最后实在受不了请辞回宫去了。 为这,原身还挨了陛下一顿叱责。 说起来呢也算旧相识,只是过程实在不怎么美丽。 “陛下有旨,为了接待朔风使团,派老婢为殿下导引礼仪。” 天知道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刘素心有多么得绝望。 秦昭玥这仨字儿几乎成为了她的梦魇,女官生涯中唯一的污点。 可这是陛下的旨意,她无力抗争,还得快马加鞭着速速赶来。 “额,这样啊……” 秦昭玥顿感不妙。 原身是个不愿意循规蹈矩的,她又何尝愿意? 默默放下翘着的腿,冲着外头嚷嚷,“赶紧给嬷嬷搀进来啊,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不必,老婢还能自己走。” 秦昭玥瞅着她走进厅堂的那几步路,眼角狂跳。 上半身那是纹丝不动,脚下的每一步就像丈量过得一样。 她想起来了,刘嬷嬷腰间的那柄象牙小尺,可不仅仅是用来丈量的,拍人可疼可疼了。 被这么个人盯着,秦昭玥瞬间感觉吃什么都不香了,囫囵又咽了几口下去,就让人撤了去。 “这样,有什么规矩刘嬷嬷你赶紧说吧。” 刘素心颔首,先是讲了讲该有的礼仪。 大体上来说就是要彰显大乾上国的气度,这是首要的。 但又不能显得傲慢,在谈判之前不能让人家感受到敌意。 其中的分寸,便是她此行的目的。 “六殿下,事不宜迟,不如咱们先模拟一番首次会面时候的礼仪?” 虽然说话不疾不徐,但这意思可是急切得很。 反正是临时的差事,刘嬷嬷就一个想法,赶紧办完差赶紧回宫,多一刻都不想耽搁。 “行嘞,我配合,我全力配合。” 半盏茶之后,秦昭玥头疼。 一个简简单单的行礼,这儿不对那儿不对。 老东西的眼睛跟尺似的,动作的幅度、身体的弧度、胳膊距离身体的距离、手势上的细节。 种种种种……一个动作能说出七八样来。 “停,咱们歇一歇。” “殿下,没几日使团就要进京了,还请抓紧着些。” “明白明白,我这刚吃饱,肠胃有些不舒服,缓缓。 来呀,给刘嬷嬷奉茶,我先换身衣裳去。” 说着话也不管阻拦,自顾自往外就走。 刘素心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还好,大概是年岁长起来了,六殿下没有之前的荒唐,不过是躲懒了些。 磨一磨,这趟差事总能办下来。 不多时,墨十二给上了一盏茶。 老人家正襟危坐,腰杆子笔直,规矩都是沁入骨髓的,喝茶的动作同样如此。 蒙顶石花,形如雀舌银毫,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好茶! 呵,刘素心差点乐出声来。 倒不是她眼皮子浅,宫中待得时间长了,什么东西没见过。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还能在六公主府喝到这么好的茶。 嗯?怎么还有些犯困呢? 眼皮子越来越沉,困意如潮水般涌来。 挺直的脊背弯了下来,肩膀也松了劲,什么规矩都顾不上了。 不消几息的工夫,竟靠着椅背睡去,有些轻微的鼾声响起。 就在此时,门口侧面杵出来个脑袋,“怎么样?” 墨十二耸了耸肩膀,“睡熟了。” 就在刚刚,六殿下给她下达了入府之后的第一个命令。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即便知道这样做不好,她也只能照办。 秦昭玥顿时露出了大大的笑脸,“得嘞,刘嬷嬷年纪大了觉多,给搬前院,仔细着些。” 碎墨深深叹了口气,眼前一片灰暗。 她自然不答应这种荒唐之举,但人殿下说了: 要么让墨十二下个不伤身体的药,要么她自己亲自动手,给老嬷嬷来一下子。 两害相权取其轻,碎墨也没辙。 “殿下,就学两天的规矩而已,干嘛非得要把人药倒?” “你知道什么,这刘嬷嬷是好相与的?我之前遭受过她的毒打,已经很客气了。” 碎墨翻了个白眼,还毒打?刘嬷嬷疯了不成敢打公主? 多说无益,她与墨十二合力,小心翼翼将刘嬷嬷搬起。 衔云县,距离凤京最近的几个县之一,同记米肆。 “榆姐儿,家里的粮食吃完了?” “郑叔,原本是算着日子的,这不今儿贴的告示,说乡试要延后,这存粮就不够了。” 齐叔叹了口气,这丫头是算好了日子,估计等科举一结束就得找活儿干,结果往后推迟了半个月。 以她家老爹的性子,这半个月绝对不会让女儿出门干活,可不得多买些粮食。 立秋时分,京畿早粟未收、江淮漕粮未至,粮铺的陈米价格自然昂贵些。 那些家里多储些粮的还好,能扛一扛等到新粟上市。 按按着日子算的,若是出了点岔子,就得忍痛买这陈米。 齐叔立刻给她装米,“多些日子也好,再巩固巩固,咱们争取一次中举。” “谢郑叔吉言。” “一斛,榆姐儿可够了?” “够了够了。” 郑叔当着她的面称量好了米,“榆姐儿稍待会儿。” 说着话他自顾自走进账柜,从里头取出个小小的纸包,上头贴着红封。 “一会儿让店里的小子把米给你送去,临要考试了,万一伤着手腕伤着腰什么的不合适。 另外,这东西我早早备下了,你万不可推辞。” “这……” 不由分说被塞入手中,低头望着那鲜艳的红封,拒绝的话堵在喉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这叫状元米,科考没有不知道的。 按照惯例,不能自己采买,非要别人家送的才好,可哪有让米肆送的? 陈榆重重吐出一口气,深躬到底,“多谢郑叔。” “丫头熬住喽,中举了什么都会好的。” 陈榆死死抿着唇,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上。 她背负的已经太多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还完。 细数出一百五十文,却又被退回了五十文。 这时候青黄不接,米厮外挂的明明是十五文,却还是按照水灾爆发之前的旧价。 陈榆没再说什么,当她站在铺子外仰望天空时,心里头只有一个疑问: 她能中举吗? 第175章 陈榆 立秋头几日的太阳依旧毒辣,陈榆一路快走赶到了药铺。 仰头望了望“仁济堂”有些褪漆的匾额,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像是催她快些进门。 药铺里浮着陈年艾草与苍术的苦香,胡桃木柜格上贴着褪色红笺,蝇头小楷写着“当归”、“连翘”。 柜台后探出颗花白脑袋,王掌柜正捏着戥子称茯苓, “榆姐儿来啦,给你爹测药的?是腿疼了还是咳疾又犯了?” “昨夜咳得厉害……” “黄芪三钱、杏仁两钱、蜜炙甘草……”老掌柜转身从青瓷罐里多抓了把枇杷叶,“立秋燥气伤肺,拿这煮梨汤。” 油纸包推过来时,底下还压着块裹霜的麦芽糖。 见陈榆掏出了钱袋,连忙伸手拦住,取来底下搁着的“赊欠账”册子,动作利索记了几笔。 “别忙,没几个钱先记上,等回头一起还就是了。” 钱掌柜几笔写就,草草给陈榆瞧了一眼又阖上。 可陈榆的身体却僵硬得像庙里的雕像。 “乡试推迟了,这时候老陈铁定不答应你出门找活。 咱身上多留些钱,早早把去凤京的车马订上,可千万别耽误了正事儿。” 陈榆攥紧了拳头,“正事儿”,这三个字在她听来是多么得刺耳。 “榆姐儿?” 陈榆猛然回神,伸手去拿柜台上的药包,却并没有抽动。 “撒开!” 老掌柜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笑得慈祥,“柳哥儿还在家等着呢吧,难怪这么着急。” “你放心,科考的这段日子,我们这群老街坊会照顾好你爹和你弟弟,放心的去吧。” 说完话他松了手,陈榆一把抢过,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药铺。 王掌柜失笑,摇了摇头又把赊欠账本取出,私下那单开的一页揉成一团。 眼睛望向门外,指缝间漏下如细沙般的齑粉。 阳光漫过青石巷,陈榆的汗珠顺着颈线滑入交领,在粗麻衣襟上洇出深色水痕。 扶着斑驳门框喘了好一会儿,将散乱的鬓发别至耳后。 好不容易喘匀了,收拾了一下衣衫,抹去额间和脖颈处的汗水,这才推门往里进。 秋阳穿过歪脖柿树的虬枝,给竹杌上佝偻的身影镀了层金边。 陈父膝头堆着剖好的竹篾,粗粝指节正将篾条绞作六角花纹。 五岁的阿弟趴在石案上,千字文念得七歪八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尾音忽地雀跃,“阿姐归家啦!” 竹篾落地发出簌响,陈父抬起浑浊的眼,目光扫过女儿的头顶: “日头这般毒,怎不戴斗笠?” 他撑着竹杖起身,跛足拖过青砖时发出沙沙的钝响。 倾斜的影子罩住陈榆,带着艾草与竹屑混杂的苦香。 “想早些回家。” 陈榆将药包搁在井台,青柿子的影儿在辘轳投下的光斑里晃晃荡荡。 父亲皲裂的手掌覆上她腕子,体温比晨露还凉些,像浸过井水的麻布。 曾经执笔题匾的手,如今被篾条割出纵横沟壑。 他的袍角不再沾着新墨,行走时也没有松烟清芬,沾满了竹屑。 “父亲,我买了粮,一会儿米厮的活计会给送来,我先给您熬药吧。” 檐角麻雀扑棱棱惊起,伴着竹杖叩地的闷响: “别忙,灶上温着粟米粥,我给你端一碗。 先回屋换身干衣裳,这时节千万别着凉。 我这腿脚不灵便,手倒还没废,熬药做饭都不用你。” 陈榆望着父亲跛进灶房的背影,竹杖每点一次地,肩胛便突兀地耸起,恍如折翼老鹤扑棱残翅。 县里的老人时不时会嘀咕,当年最有希望中举的就是她父亲。 偏偏摔断了腿,绝了为官之路。 秀才功名,以前抄书写信的也能挣钱。 可是当今陛下继位,天工司研制出桑皮纸,又有新的印刷术。 百姓识字的多了,书也便宜了许多,穷秀才赚不到什么钱。 县里头有学堂、有书院,人家却不要一个瘸了腿的秀才。 没办法,父亲只能在自家开个学堂。 街坊四邻的,给些柴米油盐的束脩就给孩子启蒙,闲暇时编些竹筐篓子什么的卖卖。 本来日子还过得去,但三年前母亲坠入河中淹死了,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面读书科考,一面又要照顾父亲和幼弟,愈发清苦。 燥热的风掠过柿树,陈榆不敢盯着父亲的背影,低头抚了抚幼弟的脑袋, “乖,姐姐先去换身衣裳。” 五岁多的孩子正是顽皮的时候,被父亲拘着念书。 但最近这段日子耳提面命,也晓得姐姐科举之重要,闻言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腿。 快步冲入屋子,关上门,陈榆倚着门扉滑坐在地。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头泛起铁锈味。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只要此次乡试中举,一切都将过去。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 御书房中,秦明凰揉着额角。 “这就是她出的主意?” 隐蛰耸了耸肩膀,“六殿下就提了两个要求,但猜都能猜到打的是什么主意。” 笃笃笃,指节轻叩桌面的声音响起,许久才停下。 “你怎么看?” “有备无患吧,时间紧迫,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 三殿下晓之以理能成固然好,不成的话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秦明凰抬头望向对面伫立的人影,“什么时候,十三妹的处事变得……这么灵活了?” “跟什么样人,学什么样呗。 陛下若是觉得太过,卑职传话,否了她的提议便是。” “说道理能有什么用?去准备吧。” 很显然,秦明凰也不觉得明日昭琬的“诗会”能取得什么成果,否则也不会单独给昭玥下令。 大女儿上奏的赈灾细节她看了又看,关键之处小六往往会有出人意料的点子。 不管她藏着什么秘密,在昭琼中毒昏迷之后,是她站出来主持大局。 在被术士挑破劣币之事后,也是她建议立刻团结睿王和刺史,暂时先稳住大局。 虽然说到底就是个“拖”字诀,但能够立刻判清形势、做出决定也不是件易事。 朔风王朝二公主请求参加科举,背后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 可能性太多,秦明凰也无法确认。 所以一方面将昭琼派往北境,以壮军势; 一方面又借势,想将那些士族女子拉入科举之中,以此巩固国策。 寻常的方法很难取得效果,于是就想到了昭玥。 事实证明,小六的想法确实独树一帜。 “是!” 隐蛰自去寻人,要满足秦昭玥的要求可要花费不少功夫,得抓紧办。 第176章 她容易吗? 午后,秦昭玥歪在榻上,翻看着隐蛰带来的书卷。 隐蛰回宫一趟,取得陛下的首肯之后立刻安排下去。 为什么和小六投缘呢?因为她俩的性子确实有相近之处。 昭玥的要求确实不好办,费时费力不说,还需要特殊的人才。 这么短的时间内想要办成,也就璇玑卫有这个本事,但隐蛰没有亲力亲为的意思。 她可是千户诶,将事情交待下去、严令保密,回头验收便是。 到哪里都端着的隐蛰,此时却跟秦昭玥一样歪在竹榻上。 一方案几上搁着两杯冰饮子,说是六公主府的特产叫奶茶。 在烹煮的茶中加入各种东西并不算出奇,但仅仅只是茶中加入牛乳,再添加一味漆黑的叫珍珠的东西,竟有些奇妙的契合感。 没错,这就是秦昭玥让厨厮研究出来的玩意儿,墨十二在其中也有功劳。 穿越到公主身上就是这点好,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大概描述一下奶茶是怎么做的,里头的珍珠是什么口感,剩下全部交给底下的人去办。 一天不到,水灵灵的珍珠奶茶就问世了。 日头毒辣,午后来上这么一杯冰冰凉凉的奶茶,茶底还是用的贡茶,上哪儿说理去? 秦昭玥瞄了眼身旁,用竹枝做的吸管伸入了面纱之下,咕嘟咕嘟往嘴里吸啊。 “我说隐蛰大人,咱们也算一回生二回熟了。 都自家人,这时候还非要戴着面纱,有些太见外了吧。” “自家人”,估计小六是拉拢人心的套话,但怎么说呢,这话还真不算说错。 隐蛰不动声色,“这么多年,习惯了。” 秦昭玥心中表示认可。 那两年随时随地戴着口罩,后来突然脱下的时候,感觉自己跟没穿衣服似的别扭。 “那你戴上面纱的契机是什么?丑得太过分还是美若天仙?” “普普通通一张脸,只是作为璇玑卫习惯不以真面目示人罢了。” 秦昭玥撇了撇嘴。 她又不瞎,从眉眼还看不出来吗?八九成是个大美缕。 可恶啊!越是不让看越是好奇。 难道到这本书完结都看不到庐山真面目吗?难道隐蛰是卡卡西的存在? 隐蛰瞥见了小六眸子滴溜溜得转,显然没憋什么好屁。 不过心中一点不慌,就算她天赋异禀,还能短时间内晋入神武境不成? 四境与三境之间可是存在着天堑般的阻碍,不是在凤京安安稳稳待着就能突破的。 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心中半点不慌。 “殿下,你还是好好研究案卷吧。” 啪的一声脆响,秦昭玥将那书卷摔在了案几上。 “你也好意思管这叫绝密案卷?脸呢?” 隐蛰没生气,这方面确实没有什么底气。 她返回公主府之前去了趟档案库,将朔风王朝此行的官员档案调了出来,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那位二公主。 “璇玑卫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别国的情报渗透,但是那位二公主深居简出。 自小表现出了不俗的读书天赋,而后拜大贤为师,寻常根本不会露面。” 往朔风王朝安间谍不难,但能够打探到皇室情报的都是宝贝。 资源稀缺,自然要放在关键处,与朝堂关系寡淡的二公主自然不在其列。 又不是大乾王朝,朔风是标准的男权为上,二公主也不存在继位的希望。 所以此行最重要的人,关于她的情报却只是寥寥。 加起来两页纸,大多是还是一些基本的信息,没有什么实用价值。 秦昭玥叹了口气,“这么说,纯靠随机应变了?” “殿下英明。” “可别,接待正使是仪制司,副使是三姐,轮不到我来应变。” 就省却个上朝的差事,一句话的事儿,要不是她想刷一波功德值,连主意都懒得出。 隐蛰不是长姐,刚刚回京就把她的老底给揭了,秦昭玥自然不会与她多说什么。 知己知彼是做不到了,不过对方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 若是三姐四姐能够扛得住,秦昭玥想着是不是试探在凤京传播一把女子自强说。 若是扛不住换自己的主意,少不得能捞些功德值。 情报就搁在案几上,除了二公主之外,使团其他几位领头的情报并不少。 秦昭玥看似嫌弃,其实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并不像她嘴上说得那般不在意。 隐蛰并未一直盯着她,暗地里的注意力却一直没有松懈。 如今两位皇嗣封了亲王,根据璇玑卫的情报,剩下开府的那几位可都有些动作。 比如老三,那么短时间内拿出了凤京所有才女的名录。 她可没有求助别的衙门,也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差事。 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足可见她对士林和朝中官员的关注。 这回想要一举建功,追赶前面两位的脚步,小六就真的一点不眼馋? 夜幕降临,秦昭玥就午后看了会儿情报,算是干了点正事儿。 也不避着隐蛰,剩下的时间该吃吃、该喝喝,歌舞表演闹起来。 前院,刘嬷嬷悠悠转醒,望着桌上昏暗的油灯怔怔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自己“睡着”之前的记忆,脸色顿时难看得紧。 她年岁是不小了,但还不到青天白日就陷入昏睡的地步。 常在宫中办事儿,什么手段没见过。 好胆呐,这些年过去了,还以为六公主变了、成熟了。 Tui! 刚从床上坐起身来,就见有人推开房门。 “快,把饭菜给嬷嬷端上来。” 碎墨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搀扶住她,“嬷嬷多担待,我们也没想到六殿下竟然,竟然……” “你是?”刘嬷嬷依稀觉得这人有些脸熟。 “原本在青鸾卫当差,现在指到六殿下身边了。” 刘嬷嬷不动声色,这个指派可不简单呐。 没及细想,就被半搀半拽的送到桌前坐下。 “嬷嬷别生气,先用些饭菜,吃饱了也有力气教规矩。” 刘嬷嬷冷哼一声,“老身可不敢。” 不过她出宫只用了早膳,这时候早就已经饥肠辘辘。 看着眼前的饭菜,大概是为了赔罪,显然是用了心的。 “你!你……” 吃得差不多了,刘嬷嬷再次感到困意上涌。 碎墨叹了口气,扶住了她的脖颈,免得磕着碰着。 外头守着的墨十二偷偷吐了吐舌头。 又要控制药量,让人能吃饱了再睡,又要能够睡得足够久,她容易嘛她…… 第177章 也……不是不能商量 回京后第一次早起,秦昭玥站在城门口,喘着手哈欠连天。 今晨是两位监军同时出发,各自前往北境南疆。 陛下并未亲至,毕竟北方战事暂时停歇,南方又是跟往常一样的小股骚动。 若是她亲自践行,难免会让人联想到其他的意思。 为首的又是裴相,带了份勉励的圣旨。 表面一点没偏袒,大公主和二皇子各领一千禁卫骑兵,而且其中并无蒙家子弟率领。 本来大家多多少少都有揣测,毕竟蒙坚跟着大公主出行两个多月,封赏时功劳也不浅。 送行时方知,这回根本就不随行。 也是,蒙家老头子多谨慎的人呐。 上回是治水赈灾,义不容辞推却不了。 可这回带上了极为浓重的争储色彩,蒙家不参与才是正理。 给两位亲王送行,兄弟姐妹们全来了,系数在场一个没落下。 要不是长姐出征,秦昭玥才懒得凑这个热闹。 “我说六妹妹,怎么困劲儿这么大呢?” 大概是基于“赈灾”的交情,五皇子秦景湛没跟七弟八弟站一块儿,而是凑在了秦昭玥身旁。 虽然没有被封王,但秦景湛可是得到了陛下的亲口褒奖,封赏也在秦昭玥之上。 毕竟当她在睿王庄园偷懒的时候,自己可没闲着,跟着长姐一起处理政务来着。 秦昭玥冷冷瞥了他一眼,“别逼我扇你啊。” “火气那么大干什么……” 秦景湛也没继续撩呲,关键是他拿不住这位六妹妹。 这么多人面前,又是送行的时刻,他也不想因为一两句调侃闹出多大的动静。 六妹妹或许不怕,可他怕丢脸。 嘴里嘟囔了一句,就算秦昭玥耳力不俗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就没搭理。 勉励的旨意宣完,自然都是些没营养的话。 两位亲王各站一边,皆身着盔甲。 秦昭玥远远瞅着,看得出来,二哥嘴角的淡淡笑意有些遮掩不住。 可以理解,毕竟以前都在士林邀买人心。 这冷不丁沾上了军伍,大概心里头想着这回能拉拢培植些心腹,好为争储站台。 人逢喜事精神爽,可谓意气风发呐。 宣完了旨,弟弟妹妹团簇拥而上,秦昭玥没搞特殊,随大溜也跟了上去。 大家一阵寒暄,无非就是说些一路顺利的吉祥话。 秦昭玥没凑趣儿开口,倒是耳边听到了长姐的传音。 “昭玥,不知道朔风王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此行关键,凤京和北京都脱不开,咱们守望相助。” 秦昭玥没正面回应,怀疑长姐脑子瓦特了。 凤京诶,她能守望相助个锤子。 还有啊,长姐是不是赈灾搞得太顺有些膨胀,这话也说得太大了。 “长姐,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身边跟那么个不省心的,小心他偷看你。” 传音话音刚落,立刻就插进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背后说人坏话,不合适吧六殿下? 咱们打个商量,以后这种谣言就不必提了吧。” 听声音就知道是流焰那老小子。 以他的速度和反应能力,打探情报、传递消息、做个斥候什么的都是顶尖好手。 如果出现危急军情,也能在半日之内将情报传回到凤京。 秦昭琼心中暗叹,也不知道自己不在,六妹妹能不能担起事儿来。 她已经暗示过老三和老四,凡事拿不准的可以问问小六的意见,可是效果并不理想。 大家还着急赶路,匆匆一别。 秦昭玥望着骑兵远去激起的尘沙,暗自点头。 她的路子没选错,要是像长姐似的奔波,这活儿她可来不了。 今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三姐四姐招呼一声便离去,估计抓紧准备文会去了。 时间还早,秦昭玥反正只要赶上午膳就行。 她也不想回府,府里头还有个老嬷嬷,总不能一天到晚给人家下药。 说了尽量不伤身体,是药三分毒,人家年纪也不小了,能少折腾就少折腾。 她人都不在府里,总不可能满大街抓人教规矩吧? “殿下,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闲逛,顺便去看看咱府上的产业。” 秦昭玥自穿越以来,就没有正经逛过凤京城。 身在这大乾第一繁华地,岂有不逛逛的道理。 刚要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六姐姐,你要去哪儿?” 秦昭玥头都不回,“回府。” “你骗人!”小九腾腾腾快步跑了上来,一把攥住她的衣摆,“明明你说要去闲逛玩耍的。” “你才骗人,明明听见了还要问我。” 眼看她就要登上马车,小丫头一把抱住了她的腿,“不管,六姐姐带我玩。” 秦昭玥低头,跟小九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啧……好麻烦。 五品武者,一个八岁小丫头片子的重量就跟挂件似的,完全不叫事儿。 她抬腿甩了两下,没甩下来。 “墨一,瞎啊,赶紧给我把人扥下来。” 墨一没动。 之所以今天是她随行而不是碎墨,就是因为碎墨得负责那名宫里来的嬷嬷。 就六殿下闯祸的速度,很难想象她的荣休生活,可能根本熬不到那时候。 开玩笑,挂腿上的是九公主诶,住在宫里的主子。 她敢上手扒拉,保不齐人家回宫哇啦一顿哭闹,出了事儿谁顶? 秦昭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小九啊,六姐姐有正事儿,没空带你玩儿。” “你骗人!”小九抱着她的腿不撒手,“三姐四姐有正事儿,你没有。” 嘿!秦昭玥那暴脾气噌的一下上来了,搁这儿埋汰谁呢? “人呢,教养嬷嬷呢,就看着小九撒泼丢份儿,还能不能干了?” 一旁的老嬷嬷慢步迎了上来,敛衽行礼,那身姿跟刘嬷嬷如出一辙, “六殿下见谅,九殿下难得出宫,平日里又课业繁重。” 秦昭玥都愣了,这意思是同意跟着她一起出去玩耍? 她指了指自己,“你疯啦?看看我,是我诶,让小九跟着我出去?” 老嬷嬷半垂着眼眸,额角的青筋直跳。 以为她愿意啊?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位的名声。 可九殿下看起来乖巧,其实最是缠人。 她也不打骂下人,就是一回回、一回回反复提,甭管人在干什么,就是一顿缠。 知道今日要出宫,大殿下二殿下又不在,早就计划好了玩耍的计划。 老嬷嬷暗暗叹了口气,若是她今日出言阻拦,后头十天半个月都甭想有好日子过。 视线轻轻一扫,不是看向六殿下,而是她身后的一群婢女。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六殿下身边可是得了整组的青鸾卫,还有一名百户。 这护卫力量,可比九殿下自行出宫还要安全。 她哪里知道,这还不算什么,关键还有个隐藏了没露头的,那才是大佬。 老嬷嬷躬身行礼,“全凭九殿下做主。” 就在此时,一对长相类似的哥俩儿也凑了过来,正是双生子小七小八。 俩半大孩子就在五六步开外站着,也不说话,几度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昭玥心里头咯噔一下,“怎么着,你们也要跟我出去玩?” 两人忙不迭点头,都是跟九妹妹商量好的。 只不过他俩跟六姐姐更不熟,不好意思开口。 “一边儿玩去!”秦昭玥可没心情当什么孩子王,“老娘没钱。” 下一刻,小七小八从怀中掏出了一沓银票,“我们有钱。” 秦昭玥:…… 也……不是不能商量。 第178章 烟火气 秦昭玥黯然神伤,现在的小孩儿哥小孩儿姐未免也太有钱了吧。 她看过了,仨孩子身上都有钱,银票是一千两一张的,每人身上揣着上万两。 好家伙,自己出差两个多月,又是干活又是被刺杀的,就搞了十万两。 这钱说是用命换的,不理亏吧? 结果小孩儿出门逛街就带着一万两,这上哪儿说理去?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主要是皇嗣无故不得出宫,出宫一般都有正事儿,哪有个闲逛的时候。 说白了,有钱也花不出去。 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有六姐姐在前头顶着,可不得狠狠消费? 秦昭玥还是成为了孩子王,毕竟每人上供了一千两。 什么?骗孩子钱?没有的事儿!都心甘情愿的。 挣钱嘛,不寒碜,半天时间创收墨组一年的月银,还说什么的。 送两位亲王出行,大家都捯饬得很隆重,显然不适合逛街。 不过都有所准备,换了身寻常衣衫,人也没打算多带。 “六殿下,这不合适吧……” 听她说三家都不必再带仆从,顿时着急了。 秦昭玥揣着手手,“跟着呼啦啦的一群还玩什么?干脆你们自己去玩?” 老嬷嬷视线落在她的怀中,收了三千两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 秦昭玥敏感极了,当即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咋滴,你花这点钱给我雇这样的保镖试试?” 老嬷嬷不说话了,六名青鸾卫,加上名一看就孔武有力的车夫,三千两倒是不算白花。 “别说了,”小九攥住了她,“我跟着六姐姐去。” “是啊是啊,反正中午就要去留园的,就一个上午而已。” 主子发话了,仆从想不答应都不行,只能勉强点头。 正当他们还要再托付几句的时候,秦昭玥已经扭头登上了马车。 望着马车远去,三家的嬷嬷丫鬟护卫凑在一块儿,谁都觉得心悬着不踏实。 “快,咱们远远跟着。” 他们也不敢真的丢手,只能坠在后头。 马车中,小九雀跃地甩着小短腿,“六姐姐,咱们干什么去?” “吃早饭。” 唔……雀跃地表情冻结。 可恶啊,她没想到这一点,早晨出宫之前还跟往常一样用了早膳。 另外两位小孩哥脸色也不太好看,显然都是如此。 秦昭玥不语。 到她为止,都是在潜邸时母皇诞下。 而登基之后,稳定朝堂花了几年,后来才有了下面三个弟弟妹妹。 可以说老七老八老九幼时的成长环境跟上头六位完全不同。 他们认识到的母亲已经是九五之尊的陛下,亲情更是淡薄,规矩却严苛了太多。 马车中坐了四名皇嗣,墨组跟在马车周围警戒。 赶车的是平安,雄壮的身姿很是唬人。 指路人是墨一,不多时马车就进了琅音坊。 檐角多悬挂玉铃,听说风起时清越之声可传至皇城。 晨雾漫过瓦檐,听着叮铃声响与人声鼎沸,孩子们迫不及待掀开车幔往外观瞧。 秦昭玥翻了个白眼,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呸,丢人。 “小七你搁一边去。” 秦昭玥把小男孩扒拉到了另一边,单独占据了左边,够着脑袋往外瞅。 “我是小八!” 见六姐姐不理他,撅着个腚完全占据了一侧车窗,瘪了瘪嘴只能凑到另一边和哥哥挤着一起往外看。 曲池新采的菱角还沾着淤泥,在竹篓里滚出晶亮水痕。 铺子里支起柏木案板,戴青幞头的伙计正往石臼里夯捣野葛根。 赭色浆汁淋进瓷盆,与麦麸揉成拳头大的九霞糕。 拐角油布棚下飘来椒盐炙过的焦香,老妪用铁钳翻动炙盘上的金线油塔。 千层酥皮裹着腌渍过的枹木蕈,摊头前的食客草草吹两口就往嘴里塞。 秦昭玥仿佛能听到脆脆的咀嚼声吱嘎作响,每撕开一缕都迸出混着山茱萸粉的油星子。 “停车!” 口中疯狂分泌唾液,她可是早起了之后什么都没吃,现下也忍不住了。 “小九站中间,你们仨手拉手。” 三个孩子沉默,谁都没有动。 虽系兄妹,又同住在宫里,但小九跟这哥俩还真不怎么熟。 秦昭玥可没工夫跟他们耗,“不拉手就回马车上待着去。” 下一刻,小九主动跑到了哥俩中间,递出了自己的小手手。 “还是小男人呢,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啧啧啧……” 话音刚落,小九的小手手就被牵上了。 一左一右两个小男孩,固执地将视线瞥向一边,就是不看中间。 秦昭玥撇了撇嘴,脸上洋溢着戏谑的笑容:轻松拿捏! 平安依旧驾马慢行,以他的力量,不用担心惊马之虞。 六人的半支墨组,两人在秦昭玥左右侧前方,剩下四人拱卫着小殿下们,涌入人群。 第179章 真香 墨一是会指路的,这条巷子相当于是小吃一条街。 因为出发得早,这时候还在点卯之前,街面上人头耸动,热闹非凡。 巷中烟气缭绕,秦昭玥提鼻子一闻: 嗯……这便是人间烟火气。 她前世也不算大馋丫头,就是一枚普通的小吃货。 美食吃得,食堂快餐也吃得。 不过那次生病之后,有相当一段时间失去了味觉,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后来稍好些,不过尝不出甜味儿。 越是失去了什么就越想要尝试,那段时间动不动就喝可乐。 很多人应该不知道,可乐失去了所有甜味之后,底味竟有些像中药。 再后来,秦昭玥才成了大馋丫头。 口味比之前重,也愿意去寻觅街头巷尾的美食小店。 秦昭玥脚下一拐,在一旁的食肆中坐下,大家自然一股脑儿地跟上。 “老板,上餛飩。” “好嘞,贵客来几碗?” “店里头来八碗,店外头驾车的那小哥,给他上三碗。” “得嘞!两桌八碗,殿外三碗!” 小厮高唱了声,忙得脚不沾地。 这是家馎饦铺,说白了就是面片汤或者汤饼。 不过秦昭玥眼睛尖,往里一瞧就发现了一种熟悉的小吃:馄饨。 这玩意儿只要用料扎实,汤底过得去,味道都不会差。 “六姐姐,我们十个人,怎么就要了八碗?” 她们分坐两桌,小九凑在秦昭玥同一张条凳上,左侧是兄弟俩。 小九还好,玩心比较重,那小哥俩能够看得出来对这种地方有些嫌弃。 坐下之后拘谨得很,手臂也不搁在桌上。 “我们一人一碗,你们是三个小孩分食一碗。” “啊,三人才吃一碗?” “废话,你们不用了早膳了吗,能吃得下?” 小九歪起小脑袋,面泛狐疑,“六姐姐不会是舍不得花钱吧?” 秦昭玥翻了个白眼,“说那话,反正是你们自己给钱,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 小九横眉冷对,虽然不知道这汤食具体多少文钱,但肯定不贵。 他们可是一人出了一千两,就这点吃的还得自己花钱? 可惜啊,秦昭玥对她的小愤怒视而不见。 海拔摆在这儿呢,瞅不见也正常。 场面一时沉寂,还是墨一见两位小殿下盯着后头的案台瞅,出言解释了两句。 这馄饨啊有个浑名,叫金鱼泡。 因那皮子擀得极薄,裹着剁出胶的羊后腿肉糜。 在滚汤里翻腾时,透出里头一抹胭脂色,恰似金鱼摆尾吐出的气泡。 小吃街的烟火气,配上吃食背后的小故事,渐渐的气氛也便缓和了。 “来喽,贵客小心烫。” 这端着的都是刚刚出锅的滚烫热汤,万一有个冲撞洒在身上,这时节烫着皮肤也是麻烦。 故而小厮都会高唱一声,也是提醒大家小心,莫要骤然走动或者起身。 他动作利索,看眼色先给秦昭玥这桌上了四碗。 听着解释还要两只空碗,也便了然了。 “贵客瞅着面生,咱们家用的汤底是彻夜煨的乌骨鸡。 撇净浮油后投入晒干的崖蜜橘皮,熬出琥珀色的清亮,鲜亮得很呐。” “行,多谢小哥,我们尝尝味儿。” 秦昭玥没有伺候人的习惯,还是墨一动手给三个小家伙分了一碗。 十五只,刚好一人五只,汤也分得均匀。 “刚出锅,烫得很,小心吹凉些再吃。” 汤面上浮着葱白碎,混着两滴新榨的蓼子油。 搅拌之间,鸡汤的香气扑鼻,还有些别的配料,秦昭玥只认得有薄荷叶。 舀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羊肉独有的味道和鸡汤竟毫不显得突兀。 这年头可没那么多添加剂,羊肉不膻显然是有些独家的秘方。 馅儿大皮薄,汤底又鲜亮,早上热热得来一碗确实舒坦。 见大家都吃得痛快,小九试探着也舀了一勺,吹了好一会儿送入口中,立时挑了挑小眉毛。 这点变化自然落在大家的眼中。 除了某位没心没肺的亲姐姐之外,墨组可时刻盯着矜贵的三位。 其实这东西就是寻常老百姓的吃食,不过大家都在宫中办差,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大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得久了,偶尔吃上这街头巷角的小吃有些稀奇。 哥儿俩其实都有些嫌弃,这粗陋的玩意儿能好吃? 桌子泛着油光,这碗不知多少人用过,六姐姐为什么能吃得那么香? 不过看小九都吃了,兄弟俩对视一眼,到底还是皱着眉头尝了尝。 真香…… 不一会儿的工夫,三个分出去的小碗便吃了个干净。 这时候秦昭玥往碗里浇了半勺茱萸醋,又是一番滋味。 就在小九想要嚷嚷自己还能吃时,忽听外头一声高喊: “芝麻胡饼嘞,刚出鏊的芝麻胡饼……” “墨一。” 一碗馄饨肯定是不够的,墨一自然知道自家殿下的饭量,快步往外冲去。 “墨一姐姐,我也要!” …… 秦昭玥领着三个小的,从街头走到巷尾。 有馄饨和胡饼打底,其他也只是略尝尝。 “雪月羹”,其实就是浇了酪浆的鹘突。 面皮捏作月牙形,裹着捣碎的银鱼茸与荻芽,汤里漂着雕成梅花的冻豆腐。 还有挑担老翁沿街叫卖的“玲珑玉”,用葛粉作皮,包着山楂糕与糖渍桂花,掷进冰镇过的醪糟。 各式小吃,大家瞧着稀奇的想吃的都买了些。 不为填饱肚子,就为了多尝几样,仨小孩儿渐渐地也沦陷其中。 他们不懂烟火气,跟日常的膳食相比也粗陋,但这种沿街即买即吃的体验前所未有。 都是金尊玉贵的,什么时候还要跟人分着吃东西,这也是件新鲜事儿。 原本不怎么相熟的三个娃娃,倒是快速热络了起来,哥哥妹妹的叫得亲热。 吃饱喝足,秦昭玥毫无形象揣起手、迈着王八步往前走。 琅音坊,记忆中对这地方不陌生,只不过原身没在白天来过。 到了晚上可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府上的伶人多半来自这里。 眼下这时辰,那些小可人儿的大概才刚刚睡下。 要不……今儿晚上故地重游下子? 慢慢晃荡着,一行来到了座高塔之下。 抬头望去,牌匾上书“奇珍阁”三字。 小九歪起了小脑袋,“这不是六姐姐的天下第一楼吗?” 第180章 我要了! 陛下对出宫开府的子女都很大方。 比如今日三殿下用作文会的留园,比如秦昭月拥有的这座高塔。 “什么天下第一楼,早就是老黄历了。 走着,进去逛逛。” 解散第一楼之后,秦昭玥收了几个人。 不在凤京的那两个多月,擅丹青绘画和擅记账经营的两人都没闲着。 天下第一楼改头换面变成了奇珍阁。 现下是辰正时分,里头的客人不多,三三两两。 当时走得太急,这么大的地方又不好一直空着,于是秦昭玥吩咐了经营的思路。 简单来说就是做高端,做品质,做罕见的东西。 七层塔,一层一门槛,颁发会员证,消费等级够了才能上楼。 凤京权贵之间攀比之风盛行,这奇珍阁越打出名声,赚钱越容易。 而且都是赚的狗大户的钱,一个月能开几个大单就够吃的了。 见着她们一行进店,小厮并未迎上来。 视线撞上了便颔首为礼,而后守着自己的位置。 秦昭玥不动声色,打头慢步闲逛。 第一层售卖的就是衣衫和装饰,女子的东西占大头,又以首饰为主。 当然了,都不是寻常东西。 即便秦昭玥不在凤京,公主府这点门路还是有的。 找那些设计服饰和首饰的,花钱买断新的设计,图的就是个新鲜。 “六姐姐,这是你的买卖?” “不是,这塔楼早就兑出去了。” “那你还坑我们银子?” 虽说不知道具体的价钱,但小九也清楚,这地界、又是七层的高塔,价格绝对不便宜。 “别乱说哦,什么叫坑银子,那是保护费。” 秦昭玥扫了眼,最低也要百两起步。 逛了一圈,她不管不顾带着人走向通往二层的楼梯,毫不意外被人拦了下来。 面前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着外罩半臂,素绸的料子,低调又不失气度。 叉手行礼,将奇珍阁的规矩娓娓道来。 没有盛气凌人,说着拒绝的话却也令人如沐春风。 秦昭玥眉峰轻挑,这人培训得不错啊,看来真是收了个人才,把自己的意思执行得很明白。 “李博士在不在?” 李琛便是秦昭玥从天下第一楼里薅到的五位人才之一。 小伙子心中了然,看来面前这位与自家掌柜是旧相识,毕竟算学博士的身份罕有人知。 “贵客稍待……” 就在此时,一道嗤笑声从后方传来。 “怎么了?这位姐姐银钱不够,打算托关系上二层不成?” 清亮的声音响起,其中的揶揄讽刺根本不加掩饰。 转身望去,来者还是老熟人,正是郑国公府的大小姐郑徽音。 本就听说这塔楼换了东家,她还有些不信。 毕竟这么好的地段,又是罕见的高楼,一般绝不会愿意出手。 但今天这形势,连二层都上不去,看来传闻不假。 其实这么近的距离,秦昭玥早就感知到了对方的靠近,只不过故意装作不知罢了。 大概是看她们没有暴露身份,所以有胆子上来撩呲。 “跟屁虫啊你,没事总跟着我做什么?” “谁跟着你了!” 郑徽音脸色难看得紧,却似乎无意与秦昭玥发生争执。 上次被父亲罚了禁足,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狠狠瞪了她一眼,抬步就往楼上走,路过的时候那不屑的神色就快溢出来了。 “那小哥,上二层要多少两来着?” “这位贵客,需要一万两。” “行!”秦昭玥立时掏出了一万两银票交给对方,“给我存账上,现在能否上二层?” 小哥连忙伸手,“贵客请,稍后还请留下尊姓大名,奇珍阁会为您定制一张身份牌。” 秦昭玥冷哼一声,大步就往楼梯上走去。 身后的弟弟妹妹们无语。 他们尤记得当初在朝堂上,六姐姐满脸肉痛喊出“一百两”时的模样。 现在为了上个二层就一掷万两,若是让母皇知道了…… 但这热闹他们铁定不能错过,迈着小短腿赶紧跟上。 “七哥哥八哥哥,你们等等我!” 其中一双尤其短的腿,上楼稍微有些费劲。 秦景淮、秦景羿兄弟俩眼瞅着六姐姐大步拾级而上,一副要闹事的模样,哪里愿意多等。 不过小九软糯糯的声音喊他们哥哥…… “我来吧。” 小七秦景淮稍稍雄壮些,而且有武艺在身,他快步返回,一把将小九抱起。 “谢谢哥哥~~~” 秦景淮:…… 鼻子有些痒是怎么回事儿?可是现在腾不出手来挠痒痒。 “没……没什么。” 小八看着这一幕眯起了眼睛,心里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是怎么回事? 一行人赶到二楼,就见秦昭玥背着双手,大喇喇迈着王八步,跟郑徽音的距离若即若离。 墨组见状心里头咯噔一下。 她家殿下虽然偶尔会闯个祸什么的,但其实心态非常成熟,只是性子顽劣罢了。 现在以这种“偷狗”的模样示人,明明眼神黏在郑家小姐的身上、却还假装不在意的样子…… 所有人心中的想法都是一样:完了,殿下又要坑人了。 郑徽音没想到对方还真舍得当场掏一万两也要跟上来,尽量忽略她的存在。 二楼一共只有十二座小型展台,其上展示的都是精贵的头饰首饰。 秦昭玥扫了一眼,最便宜的也要千两起步。 郑徽音走至中央那块展台,一下子便挪不动腿了。 容貌端庄的女子立时捕捉到了,娉娉步至近前,双手轻柔托起簪子。 “此簪名为金累丝嵌宝迦陵频伽簪。 以赤金为骨,采用秘传的累丝游鳞绝技。 将金丝抽至发细,编织出迦陵频伽振翅之形。” 迦陵频伽也叫妙音鸟,郑徽音双手接过细细打量。 鸟首微昂,双翼层叠镂空,每片羽梢缀珍珠米珠,翅根嵌波斯血珀,光照下如火焰流转。 鸟身嵌白玉髓,雕出八瓣莲花胎,莲心镶拇指大的瑟瑟石。 见她意动,女子适时开口, “我奇珍阁已买断了此簪的设计。 而且其工艺复杂、用料考究,如今整个凤京只有这一支,下一支至少需要月余。” 对权贵来说,稀少是很难拒绝的特质。 郑徽音怦然心动,正待要开口,却见一道身影蹿了上来。 “等会儿,这支簪子我要了!” 第181章 抠死得了 秦昭玥蛮横闯了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对方手中的簪子。 本来此等精贵首饰,郑徽音托着的时候就没用劲,没想到一转眼的工夫就让人抢了去。 “等会儿,这支簪子我要了!” 秦昭玥看了眼标价,好家伙,一支簪子三千两,真敢要价呐。 柳叶眉倒竖如剑,郑徽音强忍着火气咬牙开口, “这位姐姐,簪子是我先看中的,还请奉还。” “说那话,人家做的是开门生意,现在簪子在我手上,三千两谁还掏不起是咋滴。” 郑徽音的胸口剧烈起伏,猛然往前踏出一步,近乎要挨着对方, “你不要太过分,这簪子于我有用,绝不可能让给你!” “诶~~~”秦昭玥拖了个长音,左手将簪子举得远远的, “不就是一件首饰吗,还能有什么用,少拿这种幼稚的话搪塞我。” “秦昭玥!”郑徽音低喝出声,“今日文会,我需要这根簪子!” 两个多月前的生日宴上被掌掴,之后又被禁足了整整一个月。 京中传出风言风语,名声受累。 如今父亲要为她订下一门亲事,急需挽回自己的声誉。 昨日三殿下的帖子送到之后,国公府里不允许她出门。 家中长辈商量了一天,所以只能今儿早上匆匆赶来,一眼就瞧上了这根簪子。 郑徽音不管文会的目的,反正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 “文会?”秦昭玥可没有刻意压着嗓音, “你也在受邀之列?三姐姐不是说只邀请了士林才女吗?” “秦!昭!玥!”郑徽音气得直发抖,“帖子就在我马车上,你要不要去看看?” 秦昭玥扭头看向身后,“你们听说过这位才女之名吗?” 小七小八没说话,墨组当然也不会这时候火上浇油,唯有小九摇了摇头,“没听说过哦。” “你看看。” 得到了支持,秦昭玥摊了摊手,那意思可不怪她孤陋寡闻,实在是你自己名声不显。 “呼……呼……呼……” 郑徽音深呼吸,不气不气…… 久违的亮相,还是在凤京所有才女的面前,她必须要做到尽善尽美,一次挽回声誉。 她压下怒火,不再看秦昭玥,“既然是开门生意,那便价高者得,我出四千两。” “嘁,”秦昭玥微微仰起脑袋,眼神中满是桀骜,“说得好像谁没钱似的,我出五千两。” “六千两。” “七千两,我志在必得。” “八千两。”眼下凤京独一份的簪子,多花点钱郑徽音也认了。 “死心吧你,我出一万两!” 一根三千两的簪子,就算工艺复杂、用料考究、设计独一份,溢价个三五千两也就是极限了。 郑徽音死死瞪着对方,“你就非要跟我抢?” 秦昭玥神态自若,“这话说的,不是你说的价高者得吗?万两难买我乐意。” 刚刚在楼下存了一万两,郑徽音也是听到的,对方是真出得起。 “一万一千两!” 秦昭玥打怀中又摸出了新鲜得着的三张银票, “加个价这么费劲呢,这儿拢共还有三千。 你要出得起比这更高的,我认输;出不起就稍一边去,瞎耽误工夫。” “好!”郑徽音的脸色阴鸷得都能滴出水来,一字一字咬道:“一万四千两,给我拿来!” 秦昭玥脸色也臭臭的,不情不愿将那簪子递了过去。 “行,我敬你是条好汉,你赢了!” 小七小八在身后一直没说话,听着这话就要开口。 虽然与六姐姐说不上多熟,但好歹是他们的姐姐,在一个国公府小姐面前丢份儿算怎么回事? 不过是银钱而已,看得出来郑徽音已经很勉强,无非一人出个一两千两罢了。 就在此时,一双白皙的手掌覆上了他俩的嘴,将即将出口的声援给拦了下去。 小九将手臂举得高高得,堪堪堵住两个蠢哥哥的话。 郑徽音立时付了一万四千两银票。 溢价这么多达成交易,那奇珍阁的女子也保持了高度的职业素养。 取出沉香木的盒子将簪子搁好,双手奉上。 郑徽音二话不说,连个眼神都没给因昭玥,风风火火跑了。 秦昭玥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你们掌柜的呢?” 女子以为她是不甘心,解释了一番,可以先行预订。 “跟这无关,你让李琛来见我。” 不一会儿,李琛从楼上下来。 奇珍阁共有七层,虽然号称越往上越稀有珍贵,但实际上连第五层都还没有填满。 好在名声还不算响亮,到现在客人的最高等级是三层,不过也需要未雨绸缪。 李琛除了经营之外,一天到晚就在琢磨这个事儿。 “殿下!” 见着秦昭玥,李琛差点就给跪了。 将这么大的塔楼全权托付给他经营,这份信任…… 唔,一个大男人眼泪哗哗得往下淌。 “行了,把你那不值钱的样儿给我收收。” 刚刚还保持高素养的女子目瞪口呆,没想到她家雷厉风行的掌柜竟会流露出这样一面。 “两个事儿: 第一,给我弄个身份牌,自家产业都上不去,我丢不起这人。 第二,刚刚预存了一万两,给我取来,还有这根簪子,按三千两入账,溢价给我取走。” 李琛当即询问了事情经过,行,是他家殿下能干出来的事儿。 很快,银票揣兜,秦昭玥的嘴角比AK都难压。 半天没到,前后赚了一万四千两。 不得不感叹,凤京真是寸土寸金的繁华地呐。 小七小八都傻了,“不是,六姐姐你不说这不是你的买卖吗?” 小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的话你们也信,呵,天真。” 哥俩:…… 被六姐姐诓骗也就算了,还让小九鄙夷,让小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双重打击。 秦昭玥心情大好。 她可没忘,当初郑徽音也是下药事件的参与者,否则不会带着人火急火燎“恰好”赶到那么偏的地界。 坑她点小钱钱也算是收回点利息,秦昭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大手一挥, “走!今儿上午的消费你们六姐姐我包圆儿了。” 小九叉着腰,“那把坑我们的三千两先还回来。” “痴心妄想。” “那我们要上三楼消费。” “你在想屁吃,一人最多十两的限额。” 小九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抠死你得了!” 第182章 我怎么那么馋呢? 刘嬷嬷板板正正躺在床上,睁着眼却不见什么神采。 她在哪儿?她干什么来了? 现实与梦境拉扯,直到看见碎墨的那张脸。 “嬷嬷休息得可好?” 刘嬷嬷的视线一扫而过,根本就不搭理。 “已经辰时了,肚子饿了吧?” 看着端上来的餐食,刘嬷嬷的眼角狂跳。 “呵,栽了两回算我天真了,还来第三回? 我怎么那么馋呢?给我端走!” 咕噜噜~~~ 肠鸣响起的那一刻,沉默震耳欲聋! 碎墨的脸蛋绷得紧紧的,不敢露出丝毫的笑意。 “这份餐食里保证没有加料。 今日是两位亲王出行,中午又有文会,六殿下早早就出府了。” 刘嬷嬷噌的一下弹起了上半身,“什么意思?她出府了不下药,难道回来了又要加上不成?” “那就要看您配不配合了。” “你!” 刘嬷嬷气得直发抖,“你们就这样任由她这样胡闹?就不怕她闯祸?” 碎墨神色寻常,“刘嬷嬷放心,殿下不比当年,她包会闯祸的。” 她已经听殿下说了宫里头派的差事,也知道了殿下向隐蛰大人提的要求,感觉闯祸近在眼前。 刘嬷嬷:? 什么意思?长大了、成熟了,闯祸已经没有羞耻心和负罪感了是吧? “嬷嬷放心,殿下闯不闯祸都跟您没关系。 您就好吃好喝在府上养着,想出去玩乐也行,我来派车,权当休沐。 踏踏实实等到使团进京,您就可以回宫了。 你好我好殿下也好,您看呢?” “呵,”刘嬷嬷嗤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可以选择继续吃药。” 规规矩矩了一辈子的刘嬷嬷险些破功,脏话都到舌尖了生生给咽了下去。 “刘嬷嬷放心,殿下交待过,给您用的药没有副作用,还能起到安神的作用。 有没有感觉这一觉醒来精神头十足?我手下亲自配的药,可不便宜。” “你妈了个……” 刘嬷嬷终归还是破了功。 两人对面而坐,吃着公主府精心烹饪的膳食。 这是刘嬷嬷的要求,必须一起吃。 碎墨想说真要动手的话自己完全可以先行吞服解药。 不过这实话没有说出口,怕刺激好不容易安抚好的老人家。 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破差事总算对付了过去。 临近午初,秦昭玥带着仨孩子去到了留园。 她是抠搜了点儿,但带他们玩耍可也算尽心。 立秋时节,新上市了不少秋果,脆梨、葡萄、石榴,还有西域的西瓜。 百姓争相咬秋,啖瓜解暑,她们也没落下,见过没见过的都尝了尝。 秦昭玥浅浅尝了块西瓜,说实话,比上辈子吃的差远了。 不过都是无公害的玩意儿,不用担心打药之类的饮食安全问题。 货郎挑担叫卖的秋扇,街头巧妇用楸叶编织成的花胜、佩饰,或者制成可写诗文的小笺,瞧着新鲜的也买了些。 看了孩童三五成群在坊角草丛中捉蟋蟀;看少女们玩斗百草,比谁采的草茎更韧。 看相扑、斗鸡,看酒肆胡姬踏着鼓点跳胡旋舞,看街头杂耍艺人表演吞刀吐火…… 孩子王也不是好当的,俩小子一姑娘,精力好像用不尽似的,秦昭玥都有些扛不住。 结果刚一上马车,倒头就睡,呼呼的。 等到了留园门口唤醒,立马又活力四射。 留园是三殿下的产业,出宫开府时陛下赐予的。 门口不至于车水马龙,毕竟赴文会的不会在这个点才登门。 不过马车沿着外墙一溜烟排出去很远,一眼瞧不到尽头。 四位皇嗣联袂到场,管家本来以为他们不会来了呢,巴巴得在门口候着,见到人立马迎了出来。 “开饭了没有?” 管家:合着是吃饭来了?难怪午时才上门。 “时辰是差不多了……” “那还等什么,走着。” 管家在前方引路,转过四时图影壁,九曲回廊的栏杆竟是用翠玉竹所制。 秦昭玥对这地方着实没什么印象,毕竟以前原身最不喜欢的就是三姐姐。 没办法,学渣天生对学霸敬而远之。 当然了,人家三姐姐也瞧不上她就是了。 行至第三折处,忽见廊外湖石上镌着“秋声先到竹”,估计是三姐姐的亲笔。 穿堂风掠过竹节空腔,仿佛奏出几个音符。 穿过月洞门,澄秋堂前五色鹅卵石拼成的流云纹忽明忽暗。 抬头方知玄机,正午骄阳穿透檐角悬着的水晶棱镜,在地面投出变幻的虹彩。 沿青石小径东行三十步,漱玉池的七曲桥正浮着薄纱般的雾气。 到这里已经能看到零星的人影,文会不讲究华贵,不少人都身穿素袍,钗环也以素雅为主。 若是以为大家不在意穿着就大错特错了,虽说颜色上不出彩,但其中藏了不少细节。 远远看着像是万民司少司之女,正执紫毫笔在八棱屏风上题诗。 笔锋过处,嵌在屏风里的银丝竟随墨迹微微发亮,原是掺了夜光粉的松烟墨。 堂西侧忽起一阵环佩清响,原是三位着郁金裙的才女围看一方青铜编钟。 池北浮筠轩内,两位女冠正展开三丈长的砑花笺。 着月白道袍的女子以茶筅击盏,清越声响中隐隐传来克制的惊呼,不知使了什么手段。 穿过竹影斑驳的葫芦门,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琅嬛书坞内聚着不少才女,像跳格子似的有规律踏着青玉板。 石壁忽现暗格,吐出盏冻石雕的芙蓉杯,引来啧啧称奇的感叹。 秦昭玥想起来了,这里确实有趣,是匠人仿照“曲水流觞”设的机关。 玩法很多,青玉板既能代表音律又能代表诗词,找出规律依次踩中便可触发机关。 啧……秦昭玥撇了撇嘴。 之所以原身不愿意来这儿,还有个原因就是曾经在这里被嘲笑过。 姐姐们踩来踩去开出各种精巧的玩意儿,就她一阵乱踩。 关键就算是现在的她,不管音律还是诗词韵脚啥的也不懂啊。 “六姐姐,”小九拽了拽秦昭玥的衣角,“那个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不,不有趣。” “昭珑想去玩。” “不,你不想。” “诶~~~” 第183章 旧枝盘结 十二扇朱漆屏风次第展开,后花园的揽月台豁然现于眼前。 九丈见方的白玉台基上,八角攒尖亭覆着孔雀蓝琉璃瓦。 正午骄阳穿透三重鲛绡纱幔,在地砖烙下流动的菱花纹。 只见三殿下、四殿下端坐庭下,淡然自若品茶闲聊。 秦昭玥揣着手,“哟,两位姐姐挺稳得住嘛,看来是智珠在握了。” 管家汗颜,自家殿下其实已经单独接触过几方才女,但结果……并不理想。 当然了,这话不可能对别人提起,只能装作没听见。 “三姐姐、四姐姐。” 管家将人引至亭下,自然见礼。 三公主秦昭琬笑笑,“来得正好,休息一会儿,很快开膳。” 秦昭玥从善如流,笑容甜美,“好哒。” 略坐了坐,喝了半盏冰饮,众人移步正殿。 六位皇嗣共同出席,虽然有四个不重要的添头,但也足见对此次文会的重视。 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儿,昨日家中也都得到了授意。 上首自然是两位年长的公主,并席而坐,三公主居左。 而后左右副案分别是小六小九,小七小八,按男女分开。 秦昭玥扫了一眼,堂下大概三四十席,这便是凤京所有的“才女”了。 当然了,不可能个个都是拔尖的,勋贵、百官、清贵、士林,都要照顾着些。 开科举之前,女子的文气仅限于闺阁之间比较,或者加重婚嫁的筹码,现在可不一样。 若是眼前这些人全部中举入仕,大概能够掀起变革新的一页吧。 家中阻拦不参与科举也就罢了,一旦参与…… 别人中举、自己未中,会不会不甘心? 庶女会不会想要摆脱主母的婚嫁安排,自己做主? 中举后入仕,家中就真的不管不顾? …… 一旦开始,很多事情便不可控了,可操作的空间大大提升。 旁光一瞥,扫中了冤大头。 天水碧裙裾,素绫裁成的交颈襦衣上浮着层霜色卷草纹,应是用银蚕丝捻就的暗绣。 腰际悬着的羊脂玉禁步看起来普通,细查才会发觉玉珏薄如蝉翅,雕有飞檐鸱吻纹。 月白披帛看似素净无纹,实则是朱雀南道贡的轻容纱所制,纱角用秘法织就两重经纬。 啧……这就像精心画了一个小时的素颜妆。 直男一句“素颜好美”的背后,那是辛勤的付出和精湛的手艺,特么的容易么? 郑徽音这回是下了功夫的,处处是细节,偏偏整体素色,一眼不见华贵。 除了那支金累丝嵌宝迦陵频伽簪之外,并无任何其他钗环,反而衬托出了簪子的独特之处。 据秦昭玥观察,明里暗里投向郑徽音的视线可不少。 啧……一万四千两,便宜她了。 不多时,午膳端了上来。 毕竟打着文会的名义,不是真的请客吃饭,主要以糕点为主。 冷蟾儿羹、兰露含香饼、雪霞鲜、冰髓酥山、七返青精、玲珑石脂…… 秦昭玥最喜欢“秋声碎”。 将新鲜的莲房挖空,填入捶打的鳜鱼茸与剁碎的马蹄,蒸熟后淋蟹汤。 一个字:鲜,加上又脆又嫩的口感……罪恶的小手手伸了出去。 “六姐姐,你怎么能抢我的!” “诶~~~你年纪小,吃那么多容易积食,姐姐帮你。” “不要!” 殚精竭虑的三公主:…… 为文会愁得睡不着觉的她突然感觉到阵阵疲惫,此时不免想起了小六当初御书房的那番话。 “小六,我让管家再给你上一份。” “好哒,谢谢三姐姐。” 吃饱喝足,一本满足! 秦昭玥捧着肚子,视线扫向厅堂。 像她这样放开了吃喝的没有几个,要么吃相文雅、浅尝几道,要么心事重重、心神不属的模样。 就在此时,三公主举起了杯盏,“还请各位共饮此杯。” 自然没有人拒绝,秦昭玥也颇为配合。 放下杯盏,谁都明白接下来就是正戏了。 “诸位可知这留园梧桐为何要斫去老枝?”三公主秦昭琬的声音清泠如檐角铜铃。 万民司少司家的四姑娘手指磨搓着盏口,闻言指尖微颤。 厅堂之中寂静无声,她本也不是愿意出风头的性子。 不过想到父亲的交待,微不可察叹了口气,还是选择了开口:“旧枝盘结,恐碍新芽?” “是了,”秦昭琬鼓励地望了她一眼,广袖拂过案台,露出腕间九节金错玉竹纹镯, “就像太微二年,母皇砍了南衙十二株百年紫藤。 那些藤蔓缠死三棵西域菩提,才发现根脉早就被蛀空了。” 对这个隐喻,场间诸人神色不动,完全无动于衷。 秦昭琬并不失望,只是个引子罢了,语调轻飘飘的没什么起伏, “本宫两日前听到了些传闻……” “这次陛下同意参与科举的除了朔风二公主外,还有边庭的贵族之女。” “想听听人家是怎么看待我们凤京女子的吗?” 拖了个长长的尾音,视线扫过堂下诸人,总算看到了些情绪起伏。 这些才女并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只是有一部分知道边庭每年都会上书恳求。 其中代表了什么含义,为什么今年突然答应,和朔风王朝有什么关系? 四十一人中,只有少数几人是为了颜面发出邀请,剩下的大多有真才实学。 秦昭玥行状懒散,实际暗中紧紧盯着她们的神色变化。 这条情报出现的瞬间,有几人怔愣、几人陷入沉思。 有意思……内秀的不是一两位啊。 秦昭琬给了大家一些反应的时间,这才继续开口: “她们说,凤京女儿只会描黛贴钿,倒不如她们草原女子能驯海东青。 真比才学……她们也未必就逊色。” 此言落下,场间不免出现了些骚动。 “呵,蛮邦挑衅之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柳姑娘慎言,边庭行教化之道,是我大乾疆域子民。” “你倒是会涨他人志气……” 大家都是才女,大多心高气傲。 何况其中不乏有宿怨的,说着说着难免带上了些言语攻讦。 只不过有争论是好事,秦昭琬没有一点站出来平息矛盾的意思。 待大家吵得差不多了,方才重新开口,只是眸光锐利了些许, “若是她们高位中举,把我大乾学子都压了下去,各位以为如何?” 第184章 果然来不了 众人反应不一。 有人不动声色,有人同仇敌忾,但大多数对此嗤之以鼻。 “或许你们觉得我在危言耸听,不如先看看再说。” 说着话秦昭琬挥手向后示意,女婢们早就得了吩咐,立马将准备好的纸张分发下去。 “今年边庭贵族向陛下请求的奏折中加入了其女的策论,本宫令人抄录了,便是此时发到你们手中的这些。” 秦昭玥也收到了一份,快速浏览起来。 边境三策、治水方略、何以安边固本?帝王之道,礼乐刑政四者,孰为急务? 零零总总有个七篇,其中紧贴实务的有,经典的科举策论也有。 母皇继位以来,对科举的变革不仅仅是增加女子科举、增加明算科那么简单。 总体的主旨是重实务、中诗赋、轻经义。 墨义帖经是最基础的,也是童子三试的主要内容。 从乡试开始,这方面的占比不过十分之一,策论占七成,诗赋占两成。 若非如此,也不可能临时加名额。 毕竟京中才女大多不参与科举,真要比拼经义默写什么的绝非寻常考生的对手。 但以策论为主就完全不同了,切题、言之有物、切实可行者,更有可能榜上有名。 士林才女耳目濡染,清谈之风、诗文之风盛行,这方面还真不虚。 秦昭玥大概了解了些,知道大乾科举尚没有形成定死的八股文格式。 因为偏重实务,所以“戴着镣铐跳舞”的文风并未形成,但从殿试高中的卷子中已经能够瞧出些端倪。 这玩意儿怎么说呢,言之有物当然重要,但如果有明晰的格式并不是坏事。 破题,承题,起讲,分论,收结,按这个思路作答总归没错。 距离乡试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若是集中突击学习,让才女们领会做题的格式。 尤其是加重“破题”的练习,要争取高位次中举的可能性不低。 秦昭玥看着手中的文稿,就发现了很重的“格式”痕迹,这是有高人指点呐。 边庭偏远,无旨不得离开封地,又是驻兵屯兵的重地,那贵族之女是从何处学来的? 难道天赋异禀,从策略文集之中自我领会总结? 还有,茫茫大草原的地界,写出边境三册也就罢了,治水方略咋来的? 见过“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吗? 知道什么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吗? 烟波浩渺的湖泽都未见过,哪来的治水之策? 这一块子秦昭玥仔细读了读,毕竟她也算有新鲜的实务经验。 发现人家这文章还真不是靠想象,治水、治沙、筑堤、税赋劳役,各方各面的言之有物。 这不见鬼了吗? 她也没都看完,半截就搁回了案上。 根本不用再看,已经相当明了了。 名师指点,高人代笔,无非二者之一。 秦昭玥望向众才女,不知道能够看透“大势”的能有几人。 陛下通过这种算不得隐晦的方式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对这些士林家族不允女儿参加科举,她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眼下将这个差事交给了皇女,也是给了个缓冲的机会。 按照陛下的脾气,若是此事不成,呵呵…… 乖乖听话,今年参与科举,将朔风二公主和边庭贵族压下去,简在帝心又得民心,说一句女英雄也不为过。 若是不听话、狠狠下了大乾王朝的面子,不正好大力整饬吗? 这就跟战争一样,讲求个师出有名。 秦昭玥粗略代入了一下,若是她处在那样的境地会做什么。 不报名参加、让大乾士林蒙羞,明面上不能逼着人家女儿非要入仕,难道还不能直接惩罚父兄长辈吗? 不以科举的名头,随便编几个理由很难吗? 从之前抄家问罪的情况看,也不知道璇玑卫掌握了多少把柄。 怎么都不亏,老母亲好算计啊,差别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秦昭玥心中感叹,她也是读到这篇治水方略才想明白。 什么让她出手,狗屎,这是明晃晃的阳谋。 来不了来不了,果然跟这群专业玩心眼子的比,自己还是太过稚嫩。 场间只有簌簌翻阅文稿的声音,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少人沉了脸色。 不过其中多少才女是因为人家的策论文章、多少人是领悟了其中真义,有些难以分辨。 这次秦昭玥很是认真,试图定位后者,因为这类是真正需要警惕的。 另外……三姐四姐有没有意识到这点呢?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上首的秦昭琬悠悠开口,“诸位以为如何?” 大部分人已经看完,就算没看完的也在此时放下了文稿。 “殿下,这些策论真是出自边庭贵族之女?” 其他暂且不论,对这点抱有怀疑的人不在少数。 秦昭玥把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人排除在外,因为这代表她们并未领会真正的意图。 秦昭琬轻轻颔首,“本宫拿到这份手稿时也很意外。 之前并未在意过这方面,故而调取了五年来边庭的奏折。” “原来边庭每年的奏折都会附带一些子女的策论文章,包括此次入京的那位。 本宫仔细阅读过,水平确实是循序渐进,直到今年。 按照我的判断,若是那位破题不出大问题,今年极有可能中举,而且位次不低。” 用娓娓道来的方式叙述,听起来颇具信服力。 这些才女虽然不被允许参与科举,但关注这方面的人并不在少数。 尤其是殿试之后,会拿状元郎和名次较高者的文章品鉴一番。 男子科举的不必多说,关于女子的…… 钦佩者少,私底下说什么“如果我下场写得一定比这强”的言论偶有传出。 她们自然能看出来手中这份策论文章已经具备相当的火候,再加上三殿下亲口佐证。 “朔风王朝的二公主此次也会下场。 虽未见其文章,但听闻其自小就展现出了不俗的天赋、拜入大贤门下。 时间紧迫,本宫便也不绕弯子了。 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所为何事,相信你们心中也有数。 我想问问,对陛下施行的女子科举,大家是如何看待的?” 第185章 同仇敌忾【涨评分加更】 这话让人怎么接? 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但谁会拿到明面上来说,找死吗? 见大家沉吟不语,秦昭琬并未停顿多久, “说虚有其表略微过分了,但大致意思差不多。” 谁也没有想到,三公主会如此直接。 “在座的皆身负才女之名,父兄长辈或在朝廷为官,或诗书传家。 昨日各位家中都已经三令五申过了吧,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什么值此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讲两点:” 秦昭玥不禁侧目,哟呵,三姐姐的处理跟她想象中有些不同呢。 只听她继续说道: “第一,你们认为这种局面还会持续多久? 如今是我们几位皇嗣出面,若是搞砸了,接下来会是谁?” 此话一出,场中立时出现了些骚动。 秦昭玥明白,自己这位三姐姐是真正领会了母皇的意思。 可以啊,不是读迂了的人,就是不清楚她是通过什么线索明确了这一点。 秦昭玥的视线投向底下,快速锁定了六人。 要么神色古井不波,要么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呵,自己那点小聪明真跟人家针尖对麦芒,未必有胜算呐。 还好还好,她可以不用玩文的。 这回差事若办成,功德值大概够升到神武境。 到时候还管什么谋略不谋略的,爱谁谁,直接怼就完事了。 “第二,趁着如今这股东风,各位真的不想换个活法? 都是满腹才情的掌上明珠,诸君父兄倒舍得锁进填漆匣? 中举可入仕,在家是女儿是孙女,但入仕之后,大家都是同僚……” 殿中霎时静极。 话不用讲透,毕竟底下这些女子的境遇各不相同。 总体来说,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便是嫡庶。 庶女过得好不好,要看府上主母的脸色。 婚嫁更是,自己也好小娘也罢,根本做不了主。 跟什么样的人家相看、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半点不由己身。 嫡女也未必好得到哪里去,多半沦为联姻的工具。 在这方面,权贵甚至比不得寻常人家的女子。 她们可以参与科举,可以考明算科,通过自己的努力摆脱桎梏。 故而女子已经占据了一部分低品官吏的比例,但高品却凤毛麟角。 有才之人难免心高气傲,就算表现得温润如玉、温柔贤惠的模样,其实内里不乏桀骜不驯。 “是非、利弊,言尽于此。”说着话秦昭琬将奏折搁在案几上, “有意报名此次科举的,请写下姓名。” 话音刚落,便有人站起身来。 顶着所有人的注视,顾砚晞坚定走向前方。 秦昭玥依稀觉得熟悉,因为这位也不算外人,是万民司少司顾家的女儿。 也不知道是长姐提前交待了还是那位顾少司铁了心押宝皇女集团,很明显提前沟通过。 顾砚晞在案前站停跪坐,执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不见丝毫犹豫。 继她之后,又有三人陆续起身。 其中两人来自万民司,一人来自仪制司。 毕竟这次接待朔风使团是以仪制司为首,出点力也算合情合理。 不过也只有一人而已,还是从四品鸿胪译官家的庶女。 品级不高不低的,大概会传出不得已之类的风声,掀不起什么风浪。 四人先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后场间仿佛陷入静止。 很显然,这四位都是提前做过思想工作的。 也就是说,有没有三姐姐那番推心置腹的话,都只有这四人。 秦昭琬眯起眼睛,是她的话还说得不够明白吗? 若是连其中的关联和威胁之意都领会不到,真的有资格参与科举与那位朔风二公主争锋? 奏折摊开在案几未动,七折就像是个笑话,只有第一折开头的四个名字而已。 “众人面前,大家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休息片刻,一炷香之后,本宫会一一传唤各位。” 话音刚落,秦昭琬兀自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半垂着眼眸,面无表情扫向堂下诸人。 好言相劝不管用,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将态度传达得很直白。 “立秋三候,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秦昭琬起身时月白襦裙漾开涟漪,袖口金泥狻猊在光影间恍若腾跃, “诸君可听过南疆有种蝉,蛰伏地底十七年方得破土……” 她忽然劈手折断案几上秘色金丝秋光瓶中的紫菊,花汁染红广袖, “本宫偏要它今秋便振翅,还要叫全凤京都听见这不合时宜的鸣声!” 说完收回凛凛视线,转身离开了大殿。 秦昭玥的嘴角咧出了个细微的弧度。 有脾气渥,这样的三姐姐,不算讨厌呢。 就在此时,四公主秦昭枢起身,冷冷望向堂下。 秦昭玥耸了耸肩膀,这活儿她可太熟了。 同样站起身来,抱起膀子、仰起骄傲的头颅睨着对面,嘴角咧出不屑一顾的弧度。 心中只有一句话:在座的全是垃圾。 【大乾掌握嫌弃脸的神,求图!】 小七小八小九,甭管能明白多少其中真意,也立刻站起,一个个的全部对人横眉冷对。 这一刻,甭管皇子皇女,保持了相同的步调,对外一致、同仇敌忾。 小九更是毫无形象,一脚踩在案几上,恶狠狠露出了她的小虎牙。 秦昭玥见状差点破功。 小丫头片子的,还挺可爱…… 【ps】 蛮久没跟大家聊两句了,一直在改大纲。 赈灾治水的中后段彻底改了,后续全得改。 按照之前的想法,其实很多刀子。 以身堵溃穴、秦昭玥失踪、平安为保护而遇刺身亡、长姐昏迷不醒等等。 结果刚露出一点苗头,评论全是“不能死”,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先以剧情和欢乐向为主吧,刀不刀的,再说吧…… 【小礼物走一波喽~~~】 第186章 讲故事 后殿,兄弟姐妹们坐着喝茶。 秦昭玥扫了一眼,三姐姐四姐姐倒是稳得住。 刚刚在正殿发了火,扭头一点儿看不出来,一副言笑晏晏的温婉模样。 这个啊,就叫战术性发火,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六妹妹喜欢我府上厨子的手艺?” 秦昭玥耸了耸肩膀,“我倒不挑,好吃的都行。” “喜欢吃常来。” “你可真大方,我还以为把厨子送我呢。” 秦昭琬掩嘴轻笑,“长大了,都会带着弟弟妹妹们玩耍了。” “哼,”小九冷哼,“那是,玩耍一回三千两。” 秦昭琬:…… 秦昭枢:…… 这事儿她们第一回听说,总感觉……是六妹妹能干出来的事儿。 秦昭玥表情无比坦然,“那咋了,逼你给了?我养那些护卫不得花钱?” 说起这个,四公主秦昭枢突然插话, “倒是听说了,母皇给六妹妹送了一组青鸾卫,听说还有位百户?” 因为秦昭玥表现出的异样,她赈灾途中真正的功劳被按下。 陛下发了封口令,只局限在很少几个人之中。 除了秦昭琼之外,剩下的所有皇嗣所知都不多,包括同行的五皇子在内。 赏赐麒麟卫并不出奇,出宫开府之时各人身边都添过人,但青鸾卫可是宫廷近卫。 立功赏一个两个的还算合理,一下子赏赐十三人,其中还带着一名百户,这是前所未有的恩宠。 秦昭玥直直望向提问的四姐姐,估计其他几位心中都纳闷这个问题。 “若是你们中谁被溃堤的洪水吞没冲出去半个时辰,又两度遭遇刺杀,相信陛下也会赐下恩赏。” 实际上肯定没有半个时辰,但一点不耽误她说瞎话。 “两度遭遇刺杀?” 三个小的不提,秦昭琬和秦昭枢都读过此次赈灾治水的奏折。 “六妹妹,我记得龙门县有过一次刺杀,难道还有一次吗?” 秦昭玥心中明了。 第二次实际上算不得刺杀,在白鹿县的时候对方只是跟流焰打了个照面而已。 看两位皇姐一点联想都没做,看来陛下对白鹿县的情报封锁得很厉害。 这就好…… “我遭遇一次,长姐遭遇一次,可不就是两次么?” 是这样吗? 秦昭琬有些怀疑,但六妹妹的神情极为坦然,不像有所隐瞒的样子。 这时候,小九扥了扥秦昭玥的衣袖,“六姐姐,很危险吗?” 秦昭玥扭头,“昭珑知道什么是溃堤吗?” “知道,夫子教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嗯,那你可以想象出溃堤就在自己面前十丈是什么样的画面吗?” 所有人静默,或在想象那画面,或已经开始为老六心疼。 “当时护卫皆在身边,但被第一波洪流冲得七零八落。 拼命想要抓住我,最后也未能成功,我被卷走了很远很远,侥幸活得性命。” 基本上属于事实,只是稍稍忽略了她本身的实力。 当秦昭玥用平静的语气描述出恐怖画面之时,小九默默攥紧了她的衣衫。 发现这调皮孩子眸中尽是担忧,不禁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哎……就说这孩子有些小机灵,但看人还是太浅了。 就算自己如此铺垫了,没看三姐姐、四姐姐也没全信吗? “六姐姐……” 小七小八也绷紧了身体,神色紧张。 可能年纪还小,对夺嫡、储位的念想还不深刻,虽然关系并不亲密,但血脉亲情尚在。 “轻松些,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得回来了嘛。” 秦昭玥歪歪扭扭坐着,拍了拍小九攥紧的拳头,又握在手中把玩了起来。 小小的一只,肤若凝脂、细若无骨,简而言之,三年不亏……额呵! “昭玥,”今天一直存在感不高的四姐姐开口问道,“关于刺杀的凶手,可有什么猜测?” 连老四都不知道详情,看来官方的情报上连“术士”的存在都没有点明。 秦昭玥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毕竟我只是附带,真正的刺杀对象是长姐。” 提起这个,场间顿时陷入寂静。 秦昭琼的经历是碾压般的存在,军伍上不说了,实打实军功在手的皇嗣独一份。 赈灾治水又增添了实务和政务经验,可以说把后头一众弟弟妹妹狠狠甩开了一段距离,也就二哥勉强可望其项背。 一炷香的时间一闪而逝,秦昭琬、秦昭枢自去约谈各位才女。 秦昭玥没凑这个热闹,就在后殿待着。 起了个话头,三小只对赈灾此行很感兴趣,歪缠着她讲故事。 偏殿之中,第一位约谈对象便是郑徽音。 国公府的分量不言而喻,若是能率先拿下她,示范的意义很高。 郑徽音敛衽行礼,恭恭敬敬挑不出半点毛病。 之前这段时间深居简出,这位大小姐看着成熟了很多。 “郑姑娘,不知你对报名参加科举是什么想法?” 率先开口的是秦昭枢,面容柔和、语速平缓,有种娓娓道来的安定感。 “殿下,我的情况想必你们也清楚,国公府……哪里是我能做主的。” “听说郑姑娘已经开始议亲了?” 郑徽音面上不显,也有所心理准备,但闻言还是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那又如何?” 语调依然没什么起伏,但秦昭枢还是捕捉到了细微的差别,疏离感更强了。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完全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 若是你愿意参与乡试,虽不说必定能中,但可能性很高。 郑大姑娘,你真的甘愿沦为联姻的工具? 将满腹才气束在闺阁,从此夫唱妇随、相夫教子吗?” 郑徽音垂下脑袋,让人看不清表情。 过了许久,突然传来压抑的笑声。 再抬起头时,面上带着自嘲的笑容,“愿意啊……” 第187章 脆身板扛这事儿? 小七小八小九都被接走了。 到底是小孩子,吃饱了就犯困。 秦昭玥还在后殿,只是身边没有了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留园的下人没有怠慢,搬来了竹塌和冰鉴。 大概知晓了她贪食的属性,特意还上了冰镇的酸梅汤和消食的赤爪蜜饴糕。 午后依然燥热得厉害,伴随着墨一打扇送来的轻风,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灵台一点触动,秦昭玥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倒是一点不操心。”耳边传来有些没好气的声音。 秦昭玥打了个哈欠,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隐蛰果然一直潜在她的身边,只是并未现身。 找不到她人在哪里,自然也就无法传音,她干脆开口问道:“前头如何了?” 墨一刚要回话。 她与墨二紧紧守在公主身边,剩下四人跟往常一样在外围警戒。 本以为这话是想要她派人前去打听,眼前却骤然浮现一道修长的身影,正是隐蛰。 “差不多结束了,签下名字的一共七人。” “诶~~~” 毫不走心的感叹,秦昭玥伸了个懒腰。 吃饱了就睡的生活,果然跟她比较配呢。 不过她也没想到,三姐姐、四姐姐一番努力之下,竟然只多拉上三人。 看来敢于挣脱桎梏的还是少数,毕竟受家族的影响根深蒂固,顾虑太多。 即便两位姐姐准备充分,一朝一夕也很难改变大局。 可以理解,毕竟站在她们的立场上,自然还是要以家族为重。 自甘如此亦或是被逼无奈,秦昭玥不关心这个。 “郑国公府的立场如何?” “不知。” 呵,好一个不知,负责监察百官的璇玑卫千户竟然不知。 秦昭玥躺着没动弹,眼幕缓缓阖上,渐渐地眯成了一条缝。 “前头的约谈即将结束,殿下是否要开始准备了?” “诶~~~”极没诚意地拖着长音,“我看就不必了吧,今年明年的事儿,顺其自然好了。” 隐蛰不意外她能看透内情,毕竟赈灾途中的表现看在眼中。 只是这临时的变卦……是对她的敷衍有所不满? 感知覆盖着正殿,确实已经接近尾声。 正常来说,其实两位公主的计划不错。 遍邀京中才女,看透一部分陛下的意图,提前沟通得到四人承诺,根据她们各自的境遇施行劝说…… 一天之内做到这些,结果动摇了七人,已经是不错的表现。 可想而知,文会结束之后她们还会继续尝试,最后大概能达到十数人参与乡试。 只是…… “殿下,还是有区别的。” 璇玑卫掌握的情报本来就非旁人能比,何况她这个千户情况特殊。 虽然没有明确的情报支撑,但总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她不是术士,无法做出推衍,却也不会忽略来自神武境特有的直觉反馈。 或许陛下也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在这个节点突然表达出强硬的态度。 秦昭玥摊了摊手,“我不知道渥。” 隐蛰叹了口气。 即便已经知道了方法,这事儿还是不能由她来办。 璇玑卫最直接代表陛下的态度,她动手等于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这是不被允许的,非要借助六公主之手不可。 “郑公国府的态度偏向皇子,更直接一些,二皇子。” 墨一、墨二:…… 这是她们能听的吗?现在撤出去还来得及吗? 视线瞥向榻上慵懒的殿下,好似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啊。 秦昭玥心道果然。 当初被陷害的时候太过仓促,接收了原身的记忆却缺乏实感,又被调出凤京。 现在想想,郑徽音身后必然有人指使没错,但未必就是旁人,或者就是郑国公呢? 按理来说设局不会牵扯到自家人,怎么着都会祸水东引才对,但也保不齐是灯下黑。 无论如何都好,反正郑徽音是动手的那个。 “世家状况如何?” 隐蛰的瞳孔骤然扩张。 月白蹙银罗衫有些凌乱,衣带垂落榻边,被穿廊风逗得时卷时舒。 如此慵懒随性的模样,却突然口出惊人之语,她竟然领会到了这一层! 秦昭玥眯着眼睛、行状懒散,但实际上悄然注意着隐蛰的一举一动。 即便刚刚的异常一闪而逝,依然落在了她的感知之中。 妈蛋……随便试探一下,还真特么让她猜着了! 要说参与科举,谁能比得过根深蒂固的世家。 可是今日赴文会的,有百官之后、有士林清贵,甚至照顾到了个别的勋贵,偏偏没有世家。 这合理吗? 本以为时间紧迫有别的安排,但两位皇姐始终没有提及这个点,就有些可疑。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觉得跟她这根废柴讲不着这些,干脆浅浅试探了一番。 秦昭玥上辈子听说过一句话: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或者更夸张些的,流水的王朝。 王朝起起落落,甚至覆灭重启,但世家依然屹立不倒。 她当时就很疑惑,皇帝铁了心要收拾,有什么不能拿下的? 为此还专门查过这个事儿,后来才明白果然没那么简单。 几百年甚至千年的世家,就像一只隐形的触手怪。 早已通过联姻、入仕、利益捆绑等等方式形成了可怕的关系网。 或许平常看不出来,若是皇权举起刀子,牵一发而动全身。 没有完全之策,甚至可能掀起内乱、威胁到皇权。 州府一二把手,刺史来自朝廷,别驾却来自地方上举荐。 这是沿袭旧历,也是秦明凰不得已而为之的退让。 女子继位的正统本就受到质疑,若是地方上得不到支持,更是难上加难。 只是以她的雄心,大概已经忍耐到一定限度了。 施行仁政、放宽税赋政策,真正落到百姓头上的少,得益最多的还是拥有大量土地和佃户的世家。 母皇继位之后,完善科举制度、弱化举荐入仕的途径,其实已经对世家造成了一定的威胁。 加上纸张的成本大幅下降,开发出新的印刷术,更是对地方上的文化垄断的巨大冲击。 现在更是不满足于此,要把百官、士林清贵一起拖下水吗? 是试探蚕食,还是做好了总攻的准备,秦昭玥不得而知。 但她知道,这不是她这个小身板能顶在前头的事儿。 好一个老母亲,坑女儿上瘾是咋滴! 秦昭玥豁然起身,面无表情捋了捋衣衫,大步往外走去。 “殿下这是?” “干活,不是你催的吗?” 隐蛰总觉得有些不妙,既然看到了这一层怎么还心甘情愿的? 不应该啊! 第188章 我倒 偏殿,原本品茗焚香的地界,临时充作了会谈之所。 当送走最后一名才女之后,秦昭琬无力靠在椅背上,秦昭枢也揉起了额角、不乏疲惫之色。 她们已经尽力,效果却并不理想。 签字的七人过初试应当不难,但想要中举甚至获得高名次、将朔风二公主碾下去…… 说实话,她俩都不觉得这七位具备此等实力。 此事讲究一鼓作气,虽然事后尚有办法另外接触,但也不免心灰意冷。 “三姐姐,事已至此,我们没有工夫颓丧,剩下无非逐个击破了。” 秦昭琬点头,她能力范围之内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想到当初御书房六妹妹抄家的主意,或许大内还掌握着其他把柄。 就是不知母皇愿意为此事做到何种地步,是否可能通过利益交换拿下一些关键之人。 就在此时,秦昭玥踏入了偏殿之中。 “三姐姐、四姐姐,时辰不早了,文会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秦昭琬心累,不过还是勉强扯出了个笑容,“是要结束了,准备打道回府。” 她不禁联想,长姐带六妹妹出行赈灾是否也是同样的心境? “行吧,听说留园有道温髓松香的松醪酒。 可惜我立秋时并不在京中,并未尝到,三姐姐可舍得取些与众才女共饮一杯。” 秦昭琬摇头,“你呀你,以前也没见这么重的口腹之欲。” 她此时脑袋里盘桓着别的事儿,调侃更像是下意识的附和,当即吩咐下去。 倒是秦昭枢细细打量着,“六妹妹可是有什么想法?” “姐姐别问了。” 秦昭琬这才回神,刚要出言询问,却见六妹妹已经转身往外走去。 两人相视,一时间都猜不透她想要做什么。 不多时,四十一位才女重新聚集在正殿。 虽然绝大部分人拒绝签名,但也不敢不告而别,自行离开皇嗣举办的文会。 除了三个小的,其余全部到齐,留园的女婢为众人斟酒。 松醪酒需取古松脂与秋露同酿,用松针铺于酒瓮底埋入地下,于次年立秋时取出。 有诗赞“赊取松醪一斗酒,与君相伴洒烦襟”。 启封之后,正殿中立时飘起浓郁的松香味。 差事办得不顺,自然不是犒赏酒,每人分了一小杯而已。 若非六妹妹要求,秦昭琬绝不可能想到在这时候分酒,自己灌下一大碗倒是合理。 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率先举杯,“叨扰各位,无论如何,愿得偿所愿。” 没心情说什么漂亮话,随便敷衍了句,秦昭琬一饮而尽。 秦昭玥搁在鼻尖嗅了嗅,确实有股独特的清香。 她不算个馋酒的,以前也只是偶尔想要喝上一杯。 眼见底下众人纷纷举杯,秦昭玥也不耽搁,仰头喝下。 酒液滑入喉间,清冽中裹着松针淬炼出的微苦。 待苦涩渐褪,喉底涌上松花粉焙炒后的糯甜,好像还混着什么中药材的味道。 具体是什么,她就品不出来了。 甭管什么心情,众人纷纷饮下。 场间一时陷入沉寂。 大家在等三殿下宣布文会结束,而老三老四在等小六非要请众人喝酒的原因。 嘭! 突然,堂下一名女子趴在了案桌上,松纹杯摔落发出一声脆响。 这像是启动了什么信号,陆续有人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怎么回事!” 像割麦子似的一茬一茬倒下,有人惊呼出声,有人难以置信望向前方,却都无法逃脱昏迷。 秦昭玥面露惊愕之色,扶着案几想要起身,刚撑起半臂的距离便又跌了回去。 “这……” 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两眼一翻栽了下去。 十几息的工夫倒了一片,除了秦昭琬和秦昭枢姐俩之外,殿中无一人还保持清醒。 秦昭琬:? 秦昭枢:? 隐蛰:…… “三姐姐,你这……”秦昭枢侧身往后仰起,下意识想要拉开段距离。 秦昭琬怔愣,绣口微张,缓了好几息才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心里头咯噔一下。 “四妹妹,我不是……不是我……我没有……” 一时间,秦昭琬语无伦次。 场面上怎么看都是因为饮用了留园的藏酒导致大家陷入昏睡,还刚好避开了她姐俩。 想到是六妹妹突然提出的古怪要求,可她此时也倒下了啊,这是为何? 就当她们疑惑不解之时,场间突然浮现出一道翩翩身影。 “你是……隐蛰大人!” 虽然与这位常年蒙着面纱的璇玑卫千户没什么交情,但她深受母皇器重,也打过几回照面。 这位突然出现,显然跟眼下的场景有关。 难道是母皇的命令?若是劝说不成便改为用强? 是了,除却这个,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位璇玑卫千户亲临文会。 “隐蛰大人,接下来需要我们如何配合?” 隐蛰的胸口略有起伏,目光瞥向一旁趴在桌上的秦昭玥,深深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 明明已经领会到了陛下的第二层意图,以这位的性子怎么可能乖乖配合? 如今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神色不善冷冷开口: “演完了吗,殿下!”咬牙切齿吐出这几个字。 演什么?谁演了? 正当姐俩儿一头雾水的时候,秦昭玥缓缓抬起了身子。 眼神清明,哪里有半点昏迷的模样。 不顾冷冷的视线,当即竖起了大拇指,“隐蛰姐姐,好手段。” 渥好你马! 第189章 谁让的? “六妹妹,这是你让的?” “没有渥,”秦昭玥揣起了手手,一副懒惫模样, “这是三姐姐让的,或者四姐姐?要么就是隐蛰大人。 我跟大家一样昏倒了,有不少目睹者哦,指定不能是我让的。” 众人:……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谁昏倒?那现在跟她们掰扯的是哪位? 隐蛰牙都快咬碎了。 孙贼,玩她是吧! 还“隐蛰姐姐”,呸,谁是她姐姐! 隐蛰立刻扫向身旁,“也不是我让的。” 开玩笑,这事儿怎么着都不能算到陛下的头上,否则性质就全变了。 是,是陛下的意思没错,事后谁还猜不到是咋滴,但面上绝对不能经过她手。 姐俩面面相觑。 在场还清醒的就四人,不是昭玥不是隐蛰。 真相只剩一种:她俩自己做的。 玩呢?搁这儿玩呢! 事已至此,隐蛰传音出去,不消几息的工夫便有一位覆着苍白面具的人步入正殿之中。 向三位殿下颔首,态度清淡,倒是在隐蛰跟前恭恭敬敬行了礼。 不难猜测,这位也是出身璇玑卫。 “开始吧。” “是。” 面具哥当即伏案,自顾自伸手取走了秦昭琬面前的奏折。 青檀竹节狼毫笔舔墨,就要书写的样子。 “等一下!”秦昭玥突然叫停,“可以不录郑徽音的名字吗?” “理由。”隐蛰没什么好脾气,冷冷开口。 “之前设计我的,郑徽音是其中一环,璇玑卫后续不是也没查到什么线索吗。 保不齐灯下黑,背后主使就是国公府呢?” 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个理由了。 秦昭玥倒也不是睚眦必报,只是睚眦必报罢了。 想要拖她下水,还是跟裴府那傻小子捆在一块儿,这仇可不能随随便便过去。 狗屎!隐蛰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纯粹就是想要报复而已。 不过她说的也未必没有可能,璇玑卫也想到过。 只是要查郑国公比较敏感,之前陛下并未准许直接介入,而是从外围查起,免得打草惊蛇。 这次的话……倒是不失为一个试探的机会。 “先不录。” “是。” 面具哥开始书写名字。 而两位公主总算明白过来她们想要做什么,显然昭玥和隐蛰都是知情者。 这大概是办事不力的后手,一想到这里,两人不免心中泛起苦涩。 “隐蛰大人……” “有什么疑惑问六殿下吧,这是她的主意。” 隐蛰毫不犹豫把秦昭玥给卖了。 两道视线齐刷刷扫向了本人,秦昭玥恍若未觉,一点开口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反而凑到了那位面具男的身边,看他写一个名字换一种字体。 每个名字都有差别,但书写得很顺畅,一看就提前练过。 秦昭玥当时提了两个要求。 第一个就是可以将所人放倒的迷药。 这玩意儿墨十二自然也能配,不过秦昭玥不想自己府上牵扯过深。 再有一个,同时药倒四十几人、还得是没有副作用的,这药成本也不低。 办公家的事儿,让自己掏银子,这种事儿秦昭玥可不会干。 至于第二个要求,便是要有个能模仿这些才女笔迹的人才。 有这个本事是一回事儿,还得收集所有人的笔迹,提前临摹至少做到八九分相像。 一天时间能够办成这些,也就璇玑卫能达到这个要求。 “不错啊哥们,”秦昭玥努了努嘴,“你这能力,很容易被卸磨杀驴哟。” 面具男:…… 手一抖差点毁了整份奏折,幸亏他在心神荡漾的瞬间快速提笔,这才幸免于难。 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笑容浅浅的六殿下,眼神复杂,其实面具下的额角青筋直跳。 “哎……”秦昭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没事儿大兄弟,以后踏踏实实跟着隐蛰大人干。 平时能不写字就别写,保不齐能多活几年。” 面具男:……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这安慰,不要也罢。 “行了,写你的,不用管她。” 面具男低头,这次集中精神,做足了准备心无旁骛。 随着一个个名字书写出来,姐俩儿有些坐不住了。 “六妹妹你说实话,这是母皇的意思吗?” “面上不是渥。” “那是你的意思?” “诶?三姐姐四姐姐,可不兴这么诽谤我哦。” 见她们一副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秦昭玥摆了摆手。 “两位姐姐,这件差事紧急吗?” 这还用说?不过姐俩都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 不多时,除了郑徽音之外,剩下四十位的名字全部出现在了奏折之上。 “六妹妹,即便这份奏折递了上去,她们依旧可以阳奉阴违。” 比如故意在初试中胡乱作答被刷下。 本来就是特事特办,到时候公布考卷不足以令人信服必然会引发舆论。 就算伪造强行让她们通过,真正乡试的时候怎么办? 秦昭玥浑不在意,“那是第三步,且把第二步走得更加悠然。” “悠然?” 姐俩有些不明白,但听起来六妹妹像是有个完整的计划。 秦昭玥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好了,奏折在两位姐姐手中,自己做决定吧。 若是不打算用,权当是失误闯了祸; 若是打算用,那就尽早提交大内。 两位姐姐自行决定吧,我乏了,回府去喽。” 说完草草行了一礼,大步往外走去。 隐蛰叹了口气,吩咐手下自行回宫,自己又跟上了那位不让人省心的玩意儿。 正殿中,四十一位才女呼呼大睡。 秦昭琬与秦昭枢望着案几上的那份奏折,沉吟不语。 过了许久,才听秦昭枢开口问道:“三姐姐,你怎么看?” 毕竟秦昭琬是这件事的主办者,用还是不用,得她亲自拿主意。 她很矛盾。 这份奏折递交上去,无异于主动掀起暗流。 她们背后大大小小的家族和官员,若是联合起来是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听起来六妹妹已经有了计划,比她们按部就班要有魄力得多。 秦昭琬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吩咐人将奏折送走。 璇玑卫千户亲自现身,并未阻止昭玥,应该是有信心吧? 只是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拉做挡箭牌,心里头终归有些闷闷得难受。 奏折不是直达天听,而是先送到凤台阁。 走了这道流程,彻底按死面上反驳的可能性。 无论是否心甘情愿,都只能是真的。 马车上,秦昭玥歪歪扭扭坐着,脚底下搁着一坛顺来的松醪酒。 她喝着挺好,入口柔、一线喉,口感丰富,还有回甘。 “六殿下,事到如今,是否介意讲一讲你的第二步和第三步?” “说那个,哪有什么七步八步的,到时候现编呗。” 隐蛰沉吟不语,拳头硬了。 第190章 挡箭牌 裴玄韫是个注重养生的小老头儿,每天午后都要小憩会子。 结果被下属唤醒,迷迷瞪瞪的见着了那份奏折。 “裴相,三殿下竟有如此能耐,一日之内解决了难题。”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朔风王朝来者不善。 若非外部压力过大,也不可能临时修改科举规则,增加乡试的名额。 解决?裴玄韫心中嗤之以鼻。 怎么可能,连陛下亲自下旨都未必能办到的事儿。 仔细观察奏折上的名字,笔锋、深浅、书写字体的结构都不相同,确实像各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嗯?老裴发现了华点。 按理来说,郑家的那位嫡女应该也在其列才对。 快速从头到尾又扫了一遍,确实没有遗漏。 你要说真吧,它确实不全;你要说全吧……鬼信呐! “裴相,是否立刻用印递送大内?” 奏折经过凤阁台三轮筛选,每日一递。 出现紧急情况时也可由宰相决议,是否单独报送。 署官正是看过奏折之后觉得紧急,这才把睡午觉的小老头给薅了起来。 裴玄韫点了点头,“嗯,立刻送,但不用印。” 嗯?署官一脸懵,以前没有这种惯例啊。 没来得及发问,小老头儿又躺了下来,背着身一副不愿意搭理人的模样。 没办法,他只能依言行事,派人进宫跑腿。 背着身的裴玄韫嘟嘟囔囔,但是听不清说的什么。 老的小的,一个个都拿他作筏子是吧?呸! 人前裴相,人后老不死的,现在他压力多大啊,顶了快十四年了。 他容易吗他?嫌他还不够遭人恨是吧? 门儿也没有啊,让她娘儿自己折腾去。 就这样,新鲜出炉的奏折送入大内,直接到了秦明凰的案头。 内容是早就拟好的,就是请求乡试加塞初试的报名。 秦明凰的视线快速掠过那些名字,老三拟名单的时候她便知道涵盖了哪些人。 若非得到她的默许,璇玑卫也不可能配合,找来这些女子的字迹临摹。 很快,秦明凰唤来斗錾,也就是模仿笔迹的那位苍白面具璇玑卫。 他是隐蛰麾下直属百户,其实更擅长拷问刑罚。 斗錾三言两语解释了过程,果然如秦明凰所料。 不管方法,还是故意漏掉郑家姑娘,都是出自小六的手笔。 “呵。”秦明凰冷哼一声。 这丫头鬼精鬼精的,从蛛丝马迹里窥探到了她的一些意图。 这份思维的敏锐,或许也就只有老四能与她并驾齐驱,偏偏两个丫头都不让人省心。 一个沉默寡言,凡事不出挑,只表现出中上的水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一个嬉闹游戏,自堕名声,半点不想参与朝政。 老三也算是个擅谋略的,却被这俩妹妹当成了挡箭牌。 哎…… “便如此吧。” “是!” 斗錾退出了御书房,心中还兀自琢磨。 陛下竟就真的遂了六公主的意,不管那郑国公府的姑娘。 摇了摇头,这事儿不归他管,还是老老实实回刑狱。 六公主有句话说得对,自己这本事还是少露面、少写字得好。 留园,陆续有人醒来。 都是身份尊贵的,隐蛰所用迷药自然没什么副作用。 不用服用解药,昏睡半个时辰左右便会自行醒来。 有人面露迷茫,有人面色难看得紧,看着左右临近之人跟自己一样,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只见前方两位公主端坐,一时间无人敢出声询问。 直到四十一人全部苏醒,上首的秦昭琬拱手为礼, “感谢诸位深明大义,于危难之际伸以援手,本宫与朝廷不会忘了大家的功绩。 待乡试之后,一并请奏圣上,为诸位请封。” 郑徽音面沉如水,刚刚还只是猜测,听闻三殿下如此说,已经完全确信发生了什么。 “两位殿下,这般所为不妥吧。” 秦昭琬心说没什么不妥的,反正没你的名儿,面上不动声色,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各位主动请缨的折子已提交大内,还请归家好好温书,莫要堕了我大乾才女之名。” 说完不等回应,竟站起身来就走,留下满堂的才女面面相觑。 “这可……如何是好?” 一位座次偏后的女子都快哭了,她出身清贵、诗书传家。 昨日父亲与祖父耳提面命了一日,赴文会只是走个过场,无论殿下说什么都不要应下。 如今被迫“请缨”,叫她回家如何交待? 殿中一片哀声,郑徽音猛得拍击书案, “行了,哭有用吗! 用手段写下名字又如何,难道还能逼着我们去考试? 就算押着进了考场,还能替我们执笔不成?” 郑徽音豁然起身,径直往外走去。 虽突生波折,但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 在文会重新亮相,光彩夺目,与那六公主又未爆发明面上的冲突,足够挽回声誉。 至于今日三公主话中的暗示,郑徽音需要尽快归家告知父亲。 既然奏折送入了大内,说明这事得到了陛下的默许。 能用这等不光彩的方式逼她们报名,谁知道后头还藏着什么手段。 或逼迫,或利用舆论,终归不可能到这一步便止住。 不过如何应对不是她能决断的,自有父兄长辈做主。 殿中收了悲声,众才女先后回神、匆匆离去。 另一头,秦昭玥已然回到了自己府上。 为长姐送行、赚一万四千两、逛了逛这凤京城、蹭了顿饭、初步完成了陛下的任务。 半天光景未免太过充实,累挺,刚回后院人就瘫上了。 换外衫、净面卸钗环,搬上冰鉴消暑,桃夭和樱糯一个捏肩、一个捶腿,墨一在身旁打扇。 隐蛰现了身影,冷冷清清站在一旁。 她抱着膀子,目光瞥向竹榻上没骨头样子的秦昭玥,满眼都是嫌弃。 这要是让百官看见了,谁能把她跟皇储联系起来? 好歹有修为在身,出门半日,至于累成这样? 还有啊,若是旁人从内廷武库得了神武境级别的功法,肯定会废寝忘食得修炼。 可秦昭玥呢?就没见她想起来这回事! 碎墨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如何了?” 第191章 有意思 两边一通气儿,事情还都办成了。 府里头的刘嬷嬷答应不再教规矩,安安稳稳等到四天后回宫复命。 而公主那头也如愿将才女们的名字报了上去。 隐蛰没忍住,还是出言劝道: “六殿下,事情刚刚起步,现在可不能丢手不管。 接下来要准备些什么,还是提早告诉我为好。” 秦昭玥连个眼梢头都没给她, “要准备什么你还没数?早就准备妥当了吧还用我?” 无论手段如何,陛下的初步设想一定是将凤京的这些才女都裹入科举之中。 也就是说,就算自己不出手,后续的计划也已经准备好了。 奶奶个腿儿的,这哪里是需要她解决问题,纯粹是需要个顶锅的。 她诶,荒诞无稽的六公主,哪有比她更适合这个角色的人选? 也怪秦昭玥迟钝。 早上送行的时候心里头还嘀咕长姐膨胀了呢,合着她自己也膨胀得不轻。 赈灾途中多次出谋划策,解局于危难之际,沾沾自喜着就真觉得自己是那个了。 呸! 在凤京官场人均八百个心眼子的地方,横冲直撞估计会被吃得骨头碴都不剩。 秦昭玥想通这点太晚了,好在及时止损,勉强在表面上把自己摘了出去。 想想自己还真是冤得慌,老母亲随便丢出来个不用上朝的好处,还仅限于今年,就心安理得把她送入了局中。 正因为想明白了这点,现在秦昭玥对隐蛰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很不待见。 听着这话、看着她的姿态,隐蛰清楚,这位怕是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可是她是否能想明白,这同样是陛下给她设下的考题,或者说是给她补上这些年缺失的一课。 结果来看,尚算敏锐,临机应变也很及时。 只是这性子……隐蛰觉得实在没有多行教导的必要。 就在此时,前头有人来通报,说是三殿下、四殿下联袂拜访。 秦昭玥闻言缩了缩肩膀。 对三姐姐来说,她这事儿吧确实办得不太地道。 原本她没想着躲,把人药倒报上名字之后,黑不提白不提的就当是姐妹仨一块儿的主意。 结果临阵变卦,推人家三姐姐头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姐姐占着主事的名头。 事儿办成了铁定也是功劳最大的那个,大概率能封亲王。 明面上就是个阻击朔风二公主乡试夺魁的功劳,暗地里可比这大了去了。 秦昭玥能想到的两层,一是逼迫百官士族支持女子科举,二是捆上战船对抗地方上的世家。 无论哪一条拿出来,都能跟赈灾治水的功劳掰掰手腕,那还不能封亲王? 就为这个,多扛点包袱怎么了?合情合理有没有。 反正秦昭玥是这么劝自己个儿的。 侧起身子、大腚冲外,“我不在府上,让她俩回吧。” 身边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最后还是推了墨一出去。 毕竟墨组之中以她为首,至于她的顶头上司…… 碎墨表示自己刚刚得罪了宫里的女官嬷嬷,总不能什么事儿都让她扛。 于是,墨一不情不愿跑到了前头。 该死的门房,倒是学会了尿遁,现在都不用提醒,自个儿就跑了。 “两位殿下,我家主子不在府上。” “骗谁呢,你回来了她没回来?” “殿下,确实不在府上。” “那你说说她上哪儿去了?” “不知。” “好一个不知,让开!” “诶,不能闯,不能闯呐……” 墨一扯着嗓子一顿喊,实际根本没上手。 开玩笑,两位皇嗣,轮得到她来阻拦? 反正她按照主子的吩咐说了,人家不信非要闯跟她有什么关系。 刚来过,路熟得很,秦昭琬风风火火往后头闯。 秦昭枢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好像真是个跟班似的。 就这么一路跑着、一路嚷着进到了后院。 “昭玥!今天你必须给我个交待。” 秦昭琬也不纠缠骗人的事儿,直指最重要的问题。 “三姐姐别生气。” 秦昭玥冷冷瞥了眼墨一,可惜对方进了院子就一直低垂着脑袋,视线没对上。 “我呢也是迫不得已,这事儿与其问我,还不如问她。” 左手啪的一指身旁,可是那里早就已经不见了隐蛰的身影。 秦昭玥:…… 神武境了不起啊,说消失就消失,没礼貌。 “六妹妹……”阴恻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玩儿呢,你是不是玩儿呢!” 秦昭玥无法,只能挑挑拣拣的大概说了说情况。 两人安安静静听完,都沉默了。 秦昭琬也不是真的多愤怒,主要就是做出个姿态来逼迫六妹妹说实话。 否则以她的性子,保不齐还要绕多久。 “所以说,母皇也给你下了旨意?” 秦昭玥嗤笑一声,“那是让我干活吗?那是让我顶包呢。” 话音刚落,秦昭琬的脸色沉了下来,凑近了弯下腰与她四目相对。 “所以说六妹妹,你想明白了母皇的意图,所以全部栽我身上是吧?” 那神色语气,多少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秦昭玥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三姐姐你今天的妆容真好看诶。” “少特么岔开话题,给我说实话,下一步什么计划?” “我能有什么计划,陛下都给我套里头了。 她老人家肯定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我当个摆设就成了。” “你是摆设吗?啊!现在我是摆设,我是被推出来当幌子、当挡箭牌的那个。” “那我也不能凭空猜啊,要不三姐姐你进宫问问?” “我问你个……” 秦昭枢端立一旁,就跟刚刚的隐蛰似的,跟这画面格格不入。 是真敢呐……称母皇为老人家,还嫌母皇设计? 不过三姐姐应该也意识到了吧。 补救或者说修正的措施明明可以直接告诉她俩。 真纯粹想让小六挡箭的话不必令她能从蛛丝马迹中领会意图,只需要文会的时候六妹妹在场便好。 何况那位璇玑卫千户一直跟在小六的身边。 三姐姐是想用强压的手段逼问些实话,而秦昭枢…… 清冷的眸子中难得泛起了些涟漪。 有意思…… 第192章 宠爱 世道好轮回。 秦昭玥蹭了一顿饭,当晚就让两位姐姐也蹭了一顿。 不光蹭饭,连府上的歌舞串烧都表演了个遍。 秦昭玥也是没想到,文质彬彬的三姐姐缠起人来有多磨牙。 反正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她就来回往复得问、不停歇得问。 人家是皇姐,亲的那种,真不要脸起来能有什么办法。 最后实在被缠得没法,秦昭玥终归还是吐露了计划的后半段。 其实大家都已经有所猜测,无非印证一番罢了。 至于别的,秦昭玥守口如瓶,到底还是没泄露与乡试不相关的内容。 戌时,姐儿俩在府门前驻足。 “昭枢,你怎么看?” “歌舞表演挺有意思。” 秦昭琬:? “再糊弄我,明天去你府上。” 秦昭枢叹了口气,自己人知道自家事儿。 三姐姐缠人的功夫一般不展示,一旦展示起来没完没了。 她好清净,实在承受不起。 “三姐姐,你说大姐姐赈灾途中是不是也这样?” 哪样,两人心里头都有数。 应该不至于像六妹妹说得那样,赈灾途中毫无建树,否则母皇不会赐下十三名青鸾卫。 只是她口风紧得很,愣是一点没往外吐露。 趁着三姐姐沉思的间隙,秦昭枢闪身回到了马车上,二话不说驱车便跑。 秦昭琬没理会,她和四妹妹的武学修为大差不差,真要追的话不可能腾出那么大的间隙。 望着马车驶入夜色,不禁摇了摇头。 本来一个深藏不露的四妹妹就够让人头疼的了,现在还冒出来个不知深浅的六妹妹。 关键四妹妹寻常不会出手,但六妹妹……不知道啊…… 行事没有章法,肆无忌惮的。 “哎……” 夜风中一声悠长的叹息,长姐不在,压力好大啊。 夜夜笙歌只是谣传,至少今夜秦昭玥没有。 好家伙,被三姐姐缠得呀,那叫一个身心俱疲。 连歌舞和腹肌小哥哥都无法唤醒她的精力,早早就洗漱躺下。 这一夜,有太多府邸灯火通明。 郑国公府,七家勋贵集结于此。 从午后到现在,还没商量出来个最终答案。 谁都没想到往日里规规矩矩的三殿下会用这等不要脸皮的招数,令人猝不及防。 他们都已知晓,那份奏折送入了大内御书房的案头上。 无论这招是陛下的暗示还是三殿下先斩后奏的后知后觉,都已经形成了事实。 如今全部陷入了两难。 积极配合无异于和一贯的朝堂风气相悖,他们将被迫成为陛下的排头兵。 若是不配合,难道陛下会忍气吞声? 四十一家,不多不少,这个数字仿佛是经过测算一般。 就算他们全部联合在一起,也不足以掀起太大的风浪。 而且明日朝会必然会提及此事,他们内部还没形成统一的意见。 正殿之中酒气弥漫,已经有人喝得五迷三道,否则不足以排解心中烦闷。 “要我说,不用考虑那么多,咱们联名上书弹劾三公主。 又不是储君,有什么说不得动不得的。” “梁兄此言不妥,又不是多大的事儿,无非牺牲些名声罢了。” 反正他家不过就是个庶孙女而已,到时候考场上随便写写便是。 为了这么个小事儿让他联名弹劾皇嗣?何必呢。 若非郑国公相邀,他都不会出席。 是,他家的是嫡孙女儿,听说还在相看议亲。 在这个节骨眼儿横生枝节,难免心中不忿。 郑国公搁下酒杯,半垂着眼眸仿佛有了几分醉意。 无力摆了摆手,“罢了,各位自去吧。” 七人同属勋贵,耽搁了一下午都没能达成一致。 各有各的算盘,再耗下去也是徒劳无功。 待宾客散尽,老国公眸底清明,哪里还有半点迷离之色。 在偏殿等候多时的嫡子踏入其间,“父亲。” 四十一家中,最为难的便是郑家。 爵位最高、守旧派,暗中的立场从来都是支持皇子继位,而这次牵扯的是嫡长的女儿。 “不必多说,随波逐流便是。” “那音儿的议亲怕是要徒生波折,要不要再留些时日?” 若是默认了报名之事,之后也只能故意落榜。 徽音素有才名,这次难免受到波及。 “不必,”老国公挥手断言, “些许名声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只要她是我国公府的嫡长孙女儿,就不受影响。” “是,父亲。” 郑徽音坐在窗前,怔怔望着窗外的夜色。 明明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自己却半点做不得主。 仿佛置身囚牢,在等待主官的审判结果。 十七年,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极尽富贵,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自留园归家、向父亲祖父禀明之后,便一直怔怔坐在闺房之中。 思绪断断续续,时不时会想起三殿下的话。 换个活法……如果可以,她能换个什么活法? 即便知道涉及朝政,还是抑制不住地去想象。 不知枯坐了多久,踏入闺房的脚步声传来,“音儿。” 望见女儿怔愣的模样,母亲快步上前,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音儿不怕,你祖父已经议定,到时候随便考考便是。 亲事不必担忧,有国公府为你撑腰,不会有什么波澜的。” 郑徽音一点不意外,露出了温婉的笑容,“谢谢母亲。” “傻孩子,”母亲轻抚她的鬓角, “母亲一定会为你寻一门顶好的婚事,咱们音儿只需要安安心心待嫁就好。” 安抚过后,郑徽音将母亲送至门外,心事仿佛全部化为了乌有。 烛泪在铜雀灯台上凝成朱砂痣,一滴一滴垂落进莲瓣承露盘。 纱帐被夜风掀起,窗边那盆六月雪开得疯了,白瓣子簌簌跌进砚池。 或许这已经是她在府上的最后一个秋天,无缘无故想起后园的那池残荷。 抬脚往外走去,月光在青砖地上浇出蜿蜒的银溪。 漫无目的地走着,秋夜露重,洇湿裙边的百蝶穿花绣鞋。 突然觉得憋闷得难受,肆意解开襟前赤金纽绊,听见胸腔里有什么簌簌作响。 若无意让她参与科举,为何要请夫子自小研习经义,为何要做策论文章? 只为才名,学好诗赋不就够了! 小时候的她不懂,只知道听话会讨父母祖父的欢心。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是及笄之后吗? 像个待价而沽的商品,要不要科举、要不要嫁人,一切都由不得她。 郑徽音并不蠢,只是被甜蜜的宠爱包裹了太久太久。 晚风拂面,仿佛吹走了她身边久久萦绕的迷瘴。 突然驻足,她蹙起了眉头。 半年之前,久居临海府的表哥突然入京住进了国公府。 一来二去,春心萌动。 表哥受了秦昭玥的欺辱,她这才出手,想办法收拾对方。 当时自己可是志得意满得很。 一来可以惩戒秦昭玥,二来可以拉拢裴家长子,为表哥的将来铺路。 之后被关禁足,再也没有得到表哥的只言片语,听下人说他已经回去临海府。 本以为是被祖父洞察到了什么,故而禁止一切往来,但是现在想想…… 郑徽音怔愣许久,夜风微凉,她下意识抱起膀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193章 天盘入世 北地的秋时来得很早,晚间的风已经带上瑟瑟寒意。 响水村,距离边境百里开外的一座小镇。 农忙时节,晚饭比平时要晚一些。 家中劳力不够的,从田里下来还得去砍柴。 若是秋天不囤积足够的柴火,入冬之后的日子可难熬。 炊烟袅袅,老婆孩子热炕头,再打上二两浊酒,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村子西北,一座有些破落的院子,单身汉独守灶台。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难免冷清。 今夜他蒸了肉菜和两大碗米饭,就搁灶上闻着。 像是累了,坐在小方桌前,抱着膀子打瞌睡。 灶房的门无声打开,单身汉第一时间惊醒抬起了脑袋。 “闫无咎,可让我好找啊。” 入门的正是天衍宗当代掌门江无涯,语气颇为不善。 一路奔波辗转,终于找到了这位师弟的踪迹。 刚开始找人的时候遇到了不小的困难,竟然无法推衍出对方的身份位置。 不得已,江无涯用了笨办法。 他手中掌握着那些离开宗门之人的生辰八字,只要稍加推算,把能够算出的人一一排除掉。 再去掉身死之人,最后不过剩下三人而已。 推衍之术有个通理,信息越多越容易得到准确的结论。 有了名字、生辰八字、生平,再行推衍就变得轻松不少。 在江无涯打算逐个寻找的时候,其中闫无咎的位置突然变得无比“透亮”。 原本笼罩其身的厚重雾瘴消失不见,就像是主动发出了邀请似的。 所以,才有了此时的相遇。 化身北境一个普普通通庄稼汉的闫无咎站起身来,道揖作礼, “掌门师兄,别来无恙。” 江无涯兀自打量着自己这位曾经的师弟。 都是“无”字辈,自他之下,师傅最看重的除了师妹之外,便是眼前这位。 没有师门教导,自行摸索到了神武境可见一斑。 何况他三品境界,竟然能够让自己这个掌握地盘的二品境难以推衍。 想想……还真是令人不爽啊。 江无涯没有回礼,未经准许远离宗门,已经不被他视为师弟。 “杨无悔倒是没跟着你。” 以前这两人就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可经他推算,此时杨无悔远在千里之外。 “此事师弟并无绝对的把握,便让他远远退了去。” “呵,你倒是坦率得很。” 虽在术门,其实江无涯最讨厌说话云山雾罩。 印象中闫无咎就是不好好说话的典范,什么时候说话这么痛快了? “掌门师兄,特意为您留了晚饭,还有壶好酒,不如咱们边吃边聊?” 江无涯摆了摆手,“费那个工夫做什么,直接来便是。” 就是这么直接,至于为什么要刺杀皇嗣、背后之人是谁,这些问题都与他无关。 换取星澜师妹出手一次共同定位天盘,还不至于让他刨根问底、死心塌地给人家查案。 “我知师兄毕生所求,想用一则消息换我和无悔师弟的性命。” 闫无咎面色如常,仿佛早就有所预料。 他本就擅长推衍布局,所以灵台察觉到有人推算他位置之后立刻遮掩行踪。 可是对方的手段如附骨之疽,令他有种无孔不入的窒息感,便推测出对方是二品境的江无涯。 境界差距摆在那儿,就算他再擅长隐匿,被发现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所以闫无咎做了些布置,主动暴露在其推衍之下,引人来此。 江无涯眯起了眼睛,“此话当真?” “好歹同门一场,本来我可为你诵上一遍《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可若是诓骗于我,便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闫无咎心中暗叹。 度人经是天衍宗超度亡魂的核心经典,江无涯果然是憋着劲打算取他性命 以他的性子,按理不会管这些“闲事”,想必也是与人达成了什么交易。 “掌门师兄请放心,无咎不敢。” “行,你说。” 至于什么吃饭喝酒的,江无涯是绝口不提这回事儿,也没打算配合。 术士手段繁多,虽然差了一个境界,但好歹是神武境, 又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什么珍馐美味值得他犯险? “师兄,首先我要确认一点。 往前三个月,星澜师妹有没有离开过凤京?” 江无涯倒是不介意给出已成历史的情报,敢空手套白狼也要有那个本事。 “我入京,她不敢动。” 闫无咎点了点头,“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星澜师妹应该没有晋入一品境吧?” “呵,怎么可能。” 若是楚星澜达到了自己苦求不得的境界,又是背靠凤京皇城,自己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当年师傅骤然辞世,而最后是小师妹在座前侍奉。 江无涯一直觉得此事有蹊跷,从未停止过追查。 以小师妹的脾气,实力足够怕是会将他留在凤京。 闫无咎长长叹了口气,抬首时眸光坚定,望向对面。 “掌门师兄,天盘……入世了吗?” 第194章 除名 杀机瞬间锁定在了闫无咎身上,令他有种如芒在背的刺痛感。 极力克制住自己反抗的本能,面容依然保持着平静。 从师兄的反应中可以看出来,他猜对了。 江无涯面沉如水,死死盯着神色从容的师弟。 天盘失踪的消息被严密封锁。 本来被供奉的祖祠,寻常宗门弟子都不得擅入,何况是此时。 江无涯伪造了一份天盘搁在原地,外松内紧。 实际上知道天盘认主的除他之外,只有宗门两位长老,还有凤京的楚星澜师妹。 闫无咎脱离天衍宗多年,不可能洞察到这一点,而推衍之术…… 自己这个二品境在身边都没能发现天盘什么时候消失,隔着不知多远的三品境凭什么能推出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师兄,你听我说,”闫无咎顶着巨大的压力开口, “天盘之事岂是我能够推衍出来的,无非是通过蛛丝马迹做出来的推测。 而正是因为这些过程,应该会对师兄有所帮助。” 天衍宗谁人不知江无涯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想要晋入一品境,去看看绝顶的风景。 当然了,谁不曾有过这种梦想,听起来没什么稀奇。 只不过江无涯从未有过任何自我怀疑,始终坚信自己能够做到。 在闫无咎看来,信念早就变成了执念。 其实江无涯的天赋只能算是中上。 术士的天赋很特殊,弟子不是那么好收的,江无涯能被师傅看中收入门墙也是因缘巧合。 闫无咎、楚星澜,甚至是杨无悔,哪个天赋不比他高。 结果呢,江无涯得了地盘认主、晋升二品境、继承宗主之位。 跟特么做梦一样,让一众人傻眼。 现在已经无人敢断言,这位天资一般的师兄不可能踏足最高的领域。 “说!” “我需要师兄一句允诺,得到线索之后放过我和无悔的性命。” 闫无咎不是天真之人,只不过术士的承诺不同于常人。 若是违背,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而此次诺言的对象是两名术士,一名神武境、一名半步神武,又涉及性命。 违约的代价绝不会小,几乎可以肯定会影响到修为。 这对致力于攀上顶峰的师兄来说,是难以承担的后果。 江无涯思绪如电。 他应承的差事是调查出刺杀皇嗣的术士是何人,又没答应把人抓回去。 刚刚摆出要命的姿态,无非是确认刺杀的猜测罢了。 反正他俩已经脱离天衍宗多年,总算不到自己头上。 “我江无涯承诺,若闫无咎提供的线索有助于寻找天盘, 我不会因为刺杀皇嗣之事,取其与杨无悔的性命。” 闫无咎心里头咯噔一下,之前他又何尝不是在试探。 现在可以确认了,天盘确实已经认主! 天衍宗何人不眼馋天、地、人三盘圣器。 但凡得到其中任意一盘认主,只要不是意外夭折,几乎都能确保二品境的修为。 何况还是最神秘莫测的天盘,闫无咎自视颇高,自然也曾肖想过。 “缘”之一字真是难解,修为越高越是有种被束缚的无奈感。 如今三盘皆已认主,闫无咎最后一丝念想断绝,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不是只有江无涯想要攀上顶峰。 宗门已经无法提供任何帮助,他的做法没有错! “朝廷赈灾治水途中,我曾两度布局……” 闫无咎娓娓道来,略过目的和布局的细节,纯粹讲述两次失败的过程。 随着他的讲述,江无涯的眉头越蹙越紧。 闫无咎擅推衍布局,同境界的众师兄弟中至少能跻身前三之列。 何况以他如今的修为,布局之下一般的神武境都很难勘破。 自己就是证明,之前他隐匿行踪之时,江无涯轻易都无法推算出其位置。 连续两次布局被破,谁能做到这一点? 这还不算,闫无咎还用上了自己调配的生机之毒,结果大公主活蹦乱跳,现在都已经领兵赶赴北境来了。 江无涯第一反应是楚星澜暗中出手。 可时间对不上啊,他当时已经入凤京,还跟楚星澜试探对攻了一波。 就算她提前布下了什么手段,也绝不可能扛过闫无咎两次算计。 天盘! 江无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你是说,天盘的主人为朝廷的赈灾队伍保驾护航?” 闫无咎肯定地点了点头,“师兄,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江无涯沉吟不语。 为了排查谁是刺杀的幕后真凶,他用的是排除法,对那些脱离宗门的人都做了排查。 所以他比闫无咎更加笃定这个猜测,因为其他人要么不具备这等实力,要么并未参与其中。 “不对!”江无涯提出了质疑,“若对方可以接连破局,你又怎么能全身而退?” 闫无咎耸了耸肩膀,“这便不知了。” 他也是事后过了许久才做出了这样的推测,说白了就是推翻了其他所有的可能性。 “师弟对天盘的了解实在有限,无法做出更多的推算。” 江无涯心中倒是有了些想法。 天盘向来神秘莫测,挑选之人未必就是修为高深的。 或许能够利用天盘的特性破了术士的布局,硬实力上却未必能与三品境的闫无咎抗衡。 江无涯对朝堂政事一点不关心,只知道三名皇嗣身在其中。 要弄到名录应该不太难,这条线索的价值不低。 收了笼罩对方的威势,江无涯转身便走, “你与杨无悔早已被宗门除名,以后不得以天衍宗之名行事。 怎么设计布局我不管,敢把天衍宗牵扯进来,我亲自清理门户。” 闫无咎欠身行礼,“谨遵无涯子之令。” 再抬首时,已不见江无涯的身影。 伫立良久,暗中推算多时,之前萦绕心间的那种针刺感终于消停。 刚要松口气,心脏却仿佛被一只手掌死死攥紧。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下一刻,闫无咎整个人被狠狠拍在了地上。 鼻尖嗅到尘土和灶火混杂的气味,反抗的“势”瞬间张开,却没有触及到任何对抗。 一骨碌爬起,面色阴沉得可怕。 就这样警戒了一炷香的工夫,方才狠狠松了口气。 一时间汗如雨下,踉跄着跌坐回木杌,喘息如牛。 闫无咎知道,刚刚只是师兄的警告而已。 二品境,恐怖如斯! 第195章 诱之以利 御书房,秦明凰放下奏折。 值此多事之秋,她是半点无法懈怠。 边境一日一报,北去南往两位皇嗣的行踪同样如此。 水患三州已经开始后续的重建。 借着这个由头,将河内州与青要州的驻军充入劳役。 秋收在即,朝廷下令要赶在之前完成重建,合情合理。 正好利用这一点,重新换了驻防军队。 封赏睿王实授封地白鹿县,还有刺史严文远妻子的诰命。 基本就是按照小六的建议,不过暗地里遣了特使。 监视严文远的同时给予帮助,断了劣币的收益,好歹先稳住白鹿州境内。 铸造铁器的茗烟县和盗采铁矿的赤岩县,分别派驻了新的璇玑卫。 因为人手有限,只能调遣了部分青鸾卫充实其中。 两地受灾情况都比较重,村民搬迁、流民的情况不少,必然要重新梳理户籍。 这时候安插新的暗探,更加容易。 而原本两地的常驻璇玑卫,借着北境紧张的由头,已经暗中抽走。 只要秋收顺利、丰实国库,便有了主动开启战事的底气。 不过也不能全把宝押在秋收税赋上,要做两手准备,这钱……从何来? 苏全见陛下放下奏折,觑着短暂的间隙立刻奉上了热茶。 也不知怎么的,差不多三个月前开始喝上了养颜茶。 他伺候这些年了,以前陛下从来不会在意这些。 秦明凰端起杯子,小口小口抿着,也歇歇神思。 自从能够听见小六心声之后,就开始注重保养。 老母亲、鱼尾纹之类的词,她已经不想再听到。 “报名的事儿,有后续的消息吗?” 苏全早有预备,将整理好的奏折一起递了上去。 文会、之后各家的反应都记录在案,正是璇玑卫窥探到的情报。 四十一家如何反应其实都不怎么重要,无非是休息的时候当个消遣,随便翻翻。 待翻到隐蛰的上奏时,骤然停了动作。 整顿科举、逼迫权贵百官下场、继续挤压世家的生存空间…… 又领会到了边庭贵族之女的作用,猜到后续的手段,知晓了自己其实发挥不出什么实质的作用。 若说这件差事是秦明凰出给小六的考题,一天时间交上的作答已经及格。 她反复研读过老大和青鸾卫递上来的赈灾奏折,发现小六思路清奇、颇有决断。 在处理公务和政事思维上,却欠缺章法。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每每能够出其不意,于关键时刻力挽狂澜。 但是像伪造祥瑞这种事儿,也能毫无顾忌得出主意,已经不是胆子大能够形容的了。 也就是知晓此事的仅限于昭琼和隐蛰,其他人就算有所猜测也没有实证。 否则光这一样,被有心人利用,就够让小六万劫不复的了。 别说储位,弹劾的奏折都能把她淹没,最好的结局估计也得贬出凤京。 秦明凰自然看出来了,小六大概真的对储位没什么念想。 赈灾途中多次出力却不居功,是想要交好老大。 毕竟明面上老大继承大统的可能性最高,盼着到时候能够如愿当上闲散富贵王爷。 可她不想想,若是被驱逐出凤京,多少年不得见。 再深厚的姐妹情谊,到时候也会变得苍白脆弱。 劣币案也是,好像瞬间就接受了她母皇是幕后之人的事实。 一个是异姓王,一个是政事能力堪比六司司正的刺史,安排得明明白白。 在人家的地头,过着无比潇洒的日子,哪来的底气? 不过秦明凰心里头清楚,这事儿怪不得昭玥。 这些年忽略了她,就没有正经参与过什么政务。 完全是野蛮生长,能有如今的成色已经是意外之喜。 若继位之时正值风雨飘摇,老大当是第一顺位,小六次之; 若是太平盛世,老四当先,老三次之,老大掌一部分兵权,小六……或许可接管璇玑卫。 老大如今虽然积累了一些政务经验,但还是太过青涩。 跟朝堂上那群老狐狸相比,缺乏斗争经验。 好在有了成长的苗头,有所进益便是好事。 “哎……”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御书房中响起,秦明凰脸色臭臭的,揉起额角, “不要面皮的玩意儿,带着弟弟妹妹们玩耍半日还要收钱?” 苏全低着头、表情讪讪。 他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怔愣了许久,不过回头想想,那真是六殿下能干出来的事儿。 也就她能干得出来…… 至于坑郑大姑娘的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何况还有之前下药的仇怨在,算不得什么。 这条消息在更前头,陛下肯定扫见了,却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她就那么缺银子?” “陛下刚刚赏赐了六殿下护卫,想来练功的丹药也是笔不小的开销。” “你个老货还能从小六手上抠出一根百年参,也是本事。” 对于陛下能掌握到这点细枝末节的消息,苏全一点不讶异,神色全无异常。 “哪儿啊,要不是那位碎墨姑娘硬塞,根本到不了老奴手上。 您是不知道,刚回来那天老奴去宣纸,收了十两的茶水费。 扭头就说要告老奴的状,张口要一万两银子呢。” “瞎话张口就来,也不知哪里学的本事。” 秦明凰冷哼,可苏全却没从中听出什么愤怒的情绪。 耐心把情报翻完,归根结底隐蛰就表达了一个意思: 玩脱了,小六要丢手不干了。 指节轻叩书案,沉吟良久方才重新开口, “小六想怠职,说说看,有什么办法让她干活?” 其他几个都不用操心,就算是老四也会给出一份中规中矩的答卷。 唯有这个小六,说不动就真的不动。 从心声中已经听得出来,这点母女情分已经岌岌可危。 这时候若再强压任务,说不得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苏全第一时间没回话,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逾矩了。 “你个老货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大胆说。” 苏全不敢再作迟疑,“禀陛下,老奴觉得眼下就一个办法,诱之以利……” 第196章 用得上嘛你就要 朝堂之上,气氛有些沉闷。 哪有不透风的墙,昨日文会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 刚开始隐隐还有些风声,埋怨三公主办事不周全。 谁家没个女儿啊,没女儿也有侄女什么的,怎么文会没邀请到自家? 自家女儿只是没有沽名钓誉,其实有才着呢! 第二天,这些人都偃旗息鼓,甚至抱起膀子看别人家的笑话。 好博名声是吧,掉坑里了吧。 不多时,鸣鞭三响,众臣工垂手敛神。 陛下早朝,万民司先上奏,议的还是三州重建之事。 天工司这些日子加班加点,把重建的预算做了出来。 总体来说,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勉勉强强足够。 而且秋收在即,劳役狠了到时候劳民太甚,影响收割。 玄戈司以驻军充入劳役的提议早就通过,如今奏报了调动军队的情况。 一件件政务顺利进行,轮到仪制司,奏报的便是朔风使团进京的事儿。 朔风非是属国,甚至是敌对的关系,自然没有修建过使馆。 捎带手的,还有边庭贵族的问题,自归化之后,也从未进京。 边庭的队伍预计还有两日抵达,而朔风是四日,住哪儿是个问题。 百官都清楚,陛下是务实的性子,绝不会为了这一件事大费周折,但上国的颜面也不能丢。 “启禀陛下,臣以为可安置于皇家别院,琅嬛阁亦或是栖霞渡。” 朔风王朝来者不善,这是共识。 大乾皇室的威严要彰显,但那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要隔绝使团与外界的接触。 这两块别院距离皇城不远,在禁军的巡防范围之内。 “那便定下琅嬛阁,仪制司收拾妥当。 另外,蒙坚统管别院护卫事宜。” “臣遵旨。” 蒙家世代忠良、拱卫京畿重地,在禁卫军中根深蒂固,是最适合的人选,自然无人有异议。 至于边庭贵族一行,秦明凰只是随意敷衍了一句。 让仪制司挑选一处客栈包下作为落脚点便是,可没说朝廷花钱。 到时候若是觉得住得不舒服,可以随意换地方,也没说派禁军保护的事儿。 可明眼人清楚,边庭贵族当然不能圈起来,就得在京中热闹的坊市中。 聊完了使团落脚的事儿,秦明凰顺势拿起一封奏折。 “这是三公主昨日奉上的奏折,”将奏折展开,却并未露出姓名, “谁说只有将门血性,文人风骨令朕心甚慰,好好好!” 接连三个“好”字落下,打在那些官员的心头。 原本想要参上一本的、想要观望观望的只能把那口气咽下。 弹劾也讲究个一鼓作气,谁都不想当出头鸟。 都盼着人家起头,自己到时候来个附议,图的就是个法不责众。 现在陛下盖棺定论,这时候再跳出来说三道四不是打陛下的脸吗? 哪个蠢货能干出来这个事儿?本来就不算坚定的想法顿时偃旗息鼓。 多道视线集中到了前方,郑国公老神在在,好似一点不担忧的模样。 连他都不急,别人还操什么心。 “事急从权,三公主自然有照顾不周全的地方。 若还有哪家的女子愿意为大乾、为科举奉献一份力量,月半之前皆可报名。” 这时候,朝堂上的风气彻底变了。 既然已经有前头的人扛着,何不趁这时候捞一波名声? 是,咱家女儿文采是差点。 但咱也不差事儿啊,甭管能不能行,心意到了,为抗击朔风二公主而战! 最前头的裴相眼观鼻、口观心,一点反应都没有。 甭说他没女儿,就算有也会想办法把人摘出去。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郑国公,心中冷笑。 陛下可没提多少人报名的事儿,估计除了当事人之外也就到凤阁台过了一道。 他已经严辞嘱咐了过手的那位署官,绝不能泄露一点消息。 郑国公啊郑国公,好事儿还在后头呢。 当初设计六殿下的时候搭上谁不好,非要坑害他好大儿,真当自己是泥捏的没脾气呢? 朝堂上一片祥和,今日关注点都在女子科举补录的事情上,无人跳出来触霉头。 散朝之后,刚离开凰极殿,官员们三三两两的扎堆都在讨论这个事儿。 裴玄韫一马当先,大步往外而去。 郑国公龙行虎步追上前去,“裴相慢行。” “郑国公有事?” “是这样,裴相乃士林泰斗。 长子状元出身,次子于国子监教习,皆是青年才俊。 我家徽音为此次科举忧心,生怕力所不逮、不能报效家国。 还想请裴相指点指点,做些策论文章。 虽不及也,到底也想尽一尽绵薄之力。” 裴玄韫回望着他,面带三分讥诮, “没记错的话,你家孙女儿生日宴时,我儿被下了迷药。 如今求到我头上,郑国公未免把本官想得太过大度了些。” “此事我国公府上确有不察之责,但绝非出自我手,还请裴相明察秋毫。” “本官自知,郑国公也不至于在自家府上办出这等蠢事。 郑大姑娘兰心蕙质、才华横溢,我看就没有必要画蛇添足了吧。” 说完了不等回应,拂袖而去。 望着快步离开的背影,郑国公摇头叹息,满是不甘神色。 什么策论的他自然不在乎,只是需要试探一番裴玄韫的态度。 若是满口答应下来,或者表现出任何积极的态度,说明对方必然会下场。 文人的手段防不胜防,若是如此,郑国公都有心不让徽音入考场。 反而如今这种态度更令他安心一些,当然了,也只是一些而已。 老狐狸坐镇凤阁台十多年,不是几句话就能看透的。 前头的裴玄韫面带些许愠色,走得虎虎生风,其实心里头痛快着呢。 哧……还什么准备科举,名字在奏折上吗你就准备。 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挺招笑话。 另一头,小九风风火火得撵上了陛下。 “母皇,小九想要出宫。” “哦?做些什么?” “找六姐姐商议科举之事。” 秦明凰:…… 你但凡换个人呢? 有点老实,但不多;有点小狡猾,也不多。 近墨者黑这条道上怕是无人能跟小六比肩了。 明明也没接触几回,小九现在都学得愈发机灵了。 “商议科举之事”是出宫的名头,正大光明挑不出毛病; “找六姐姐”又是在明晃晃告诉她,就是想出宫玩。 “去吧。” 小九的眼睛噌的一下亮了起来。 其实她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是看今日早朝挺顺利,所以尝试了一下子。 没想到竟然连责问都没有,直接就答应了? “谢母皇,母皇英明神武!” 秦明凰的嘴角勾了勾,轻抚她的小脑袋, “英明神武的母皇告诉你,找你六姐姐玩不要给钱。” 小九:…… 这不要脸的事儿连母皇都知道了? “好嘞,我这回是奉旨不给钱。” “聪明。” 第197章 老树新芽 “你最好能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现在你是我的人,一双小鞋丢出来,不想穿也得穿。” 清晨,被唤醒的秦昭玥瞪着双死鱼眼,面无表情觑着墨一。 墨一心里头憋屈,这个队长谁愿意干谁干! “殿下,”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开口,“府外来客人了。” “谁。” “温家的人。” “谁?” “殿下父族那头……” 下一刻,秦昭玥一头栽了回去。 “是什么要紧的人?不见!” 温家,呵,她连原身父亲都不待见,何况是父族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了。 估计是老温头不安分,给宫外传了消息。 结果自己久久没有动作,人家自己上门来了。 上赶着不是买卖,无论对方图什么,晾一晾再说。 墨一当即就明白了,殿下跟父族的关系并不密切。 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屋门。 走出去没十步,碎墨正搁那儿等着呢。 “怎么样,殿下醒了吗?” 墨一轻飘飘扫了她一眼,直接掠过往前走去,“想知道自己问去。” 哟呵!刚出宫几天,脾气见涨,简直倒反天罡! “别急嘛,下次让墨二去行了吧。” “行吧。” 檐柱阴影旁的墨二:…… 看不见她是吧?当面蛐蛐儿是吧? 青鸾卫负责近身护卫,没有情报职能,所部清楚六殿下与父族的关系到底如何。 问了府上的大丫鬟桃夭和樱糯,结果也语焉不详,说不出个所以然。 以防万一,还是冒着风险来叫醒殿下。 没错,公主府上下已经达成了共识: 无论什么时候,唤醒睡梦中的殿下都需要冒着被嫌弃的风险。 比如碎墨,现在已经不敢干这个活儿了。 老方窝在门房里头,面带疲惫之色。 以前六公主府的门仆是顶好的活计,根本没什么人登门。 寻常也收不到多少帖子,宫里头的旨意更是一两年都未必有一回。 老方跟侄子两人,占了轮换的两个名额。 实际上大部分时候就他一人盯着,吃住都在门房里头。 反正他睡觉警醒,只要注意偶尔半夜归家的殿下,及时开门就好。 领两份月钱,侄子平时都接别的活计。 但这次殿下回京之后,府上突然热闹了起来。 宫里头的苏全公公、赏赐、女官嬷嬷登门,而且各种帖子不绝。 老方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把侄子唤回来充当门尹。 专职登记宾客,持《门籍簿》核对,还要归类帖子。 昨日两位公主登门的时候,他恰好不在门房之中。 事后被刚进府的墨一姑娘狠狠叱责了一顿。 听说她们是青鸾卫出身,近身保护陛下的武者,老方是半点不敢摆府中老人的架子。 结果就是两人变四人,两班倒,门房不再是他的自留养老地。 意思很明确,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滚蛋。 眼看着六公主有起势的苗头,老方又不傻,自然不可能滚蛋。 宰相门前七品官,以前自家殿下跟权势根本不沾边儿,老方也做好了安安稳稳养老的准备。 可现在完全不同了,他想试试不一样的活法。 五十岁怎么了,正是当打之年! 如今还能仗着府上老人的体面,把门房掌控在自己手中,傻子才滚蛋。 于是侄子被他拴了回来,没有带着他同一班,而是各自安插在两班之中。 今天早上刚刚接过轮值,就见到了温家的马车。 老方看过了昨日侄子录下的《门籍簿》,这温家根本就没有下帖子。 于是没有放人进去,而是让搭班的小子前往通禀。 结果小子都回来了,又等了两炷香的工夫,依然没见有人来传信,心中立时有了判断。 温家的下人已经第三回来询问。 “老丈,怎么还不见开门?” 老方收拾得清爽,日子有了盼头,整个人精神矍铄的。 加上公主向来对下人不吝啬,他也有几件压箱底的好衣衫。 先敬罗衣后敬人,老头子心里头门儿清,也没有丢了公主府的第一道面子。 闻言他尽力挺直了腰杆,稍稍垂着些眼眸,脸上带着三分矜持的笑: “贵客来得突然,许是殿下没有准备。 也不知是不是小老手下偷懒,竟漏了您家的拜帖?” 说着话便当着温家下人的面拿起了《门籍簿》,仿佛有些眼神不济的模样,盯着缓缓瞧。 那下人心说哪有什么拜帖,以前他家主人上门来还不是直接就进? 现在六公主得了两件朝廷的差事,也架子也摆了起来。 心中嗤笑,脸上却洋溢着讨好的笑容,上前半步作势要搀扶对方。 实际上暗中一兜手,使了个巧劲儿,碎银子便顺着指尖弹入了老方的袖口。 老方身子突然僵住,实在是年纪大了反应有些慢。 对面这小厮明显是惯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刚搀扶上他的手,银子就已经入袖。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老方差一点老泪纵横。 多少年了,他当这破门房多少年了,终于吃到了好处嘿! “实在是事发突然,府上主子没顾得上。 毕竟是亲戚,想着终归无大碍,还请老丈通融则个。” 老方淡定阖上了《门籍簿》,心中冷哼。 什么事发突然、没顾得上,就是不知礼数。 “既如此,我再派人去问问殿下身边的大丫鬟?” “多谢多谢……” 第198章 太阳晒屁股喽 老方嘱咐了搭班的小子。 面上说的是让他去后院再问问,实际上最后却贴在其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说白了就是让他装装样子,自己在前院晃荡耗时间。 待他走后,老方自顾自回去了门房。 小臂轻轻一震,袖口的银子甩入掌心。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尝尝阔别已久的滋味~~~ 这套业务,真的已经阔别太久了,唔…… 不过当掂量出手中的份量之后,什么感动都瞬间烟消云散。 二两碎银,呵,可真大方。 老方暗啐了一口,自顾自坐下,滋溜口小子早上给泡的茶。 呸呸呸,吐去碎沫子,这是沏茶的温度不够,没泡开。 偷懒的小子,还得练! 府门前停了两架马车。 前头一架,居中的中年人与秦昭玥的生父有五六分相象,按辈分来说是她二伯温明恪,左侧那位是其长子。 “父亲,昭玥堂妹现在架子大得很呐。” “慎言。” 语调平平,眉宇间的威严冲的并不是他的大儿。 仓促登门、未送拜帖,好歹是父族长辈。 就算需要梳洗打扮,那也应该把人请进去奉茶等候,晾在门口算怎么回事儿? 还是一贯得没规矩。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多次催促那门房也没个定论。 就在耐心即将耗尽之时,迎面驶来一架马车。 朱漆五重檐华盖,垂缀十二旒明黄流苏,玄纁二色帷裳,下摆缀孔雀翎羽璎珞。 八棱形鎏金铜车轊雕刻九凤逐日,轭衡镶嵌和田玉双鸾佩。 “父亲,这是……” 大儿不耐等候,听到动静掀开车幔往外观瞧。 她二伯扫了一眼,发现驶来马车的厢门悬着错金银龟钮印匣,这是公主的专属符徽。 “下车!把你妹妹也叫上。” 九公主秦昭珑被抱下了马车,就见着了对面匆忙迎来的三人,视线落在那女子的身上。 上着银泥青碧团窠纹夹绫衫,领缘缀白鹇翎羽贴金锦边。 系六破间色郁金裙,十二幅檀色越罗打底,覆以艾绿轻容纱罩裙。 腰悬错金银熏球,手持紫竹柄缂丝纨扇,一副清贵家女儿打扮。 瞅着有些眼熟,细想却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人。 宫廷侍卫当即上前,将人拦在了十步开外,“止步!” “九殿下。” 温明恪带头行礼,自有气度。 “你们是?” “温家温明恪。” 小九歪了歪小脑袋,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不再看他,大步往前走去。 温明恪身前的侍卫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他只能稍稍提高音量喊道: “也是六殿下的二伯。” 小九恍然大悟,难怪觉得有些眼熟呢,原来是六姐姐父族的亲戚。 不过……那又如何? 从三人身边走过,连个眼梢头都没再给。 门房中的老方早就听见了动静。 别看他一把年纪了,耳朵可灵得很。 什么时候该听见什么声音,这份能耐是权贵门仆的必修课。 他连忙命小子开门,将九公主一行迎了进去。 小九见状满意得挑了挑眉,“打赏。” 老嬷嬷自然遵命,送上十两的银锭。 老方老脸都快笑成一朵花了,“谢殿下赏赐。” 温明恪眼见九公主一行入门,面前的侍卫也跟了上去。 他快步跟上,却被直起腰的老方伸手拦住,“贵客还请稍待。” 看这模样,竟还要阻拦! 温明恪胸膛起伏,强忍着怒意逼视着对方,“还要我等多久?” 老方根本不为所动,只是重复着稍待的片汤话。 “凭什么九公主能进,我们不能进?” 虽说贵为公主,但其实都是亲眷,亲疏上还是他们更近吧! 好大儿顾忌对方还未走远,控制了嗓音,可其中的愤怒情绪却表达得清清楚楚。 这一次,温明恪没提什么失礼的事儿。 老方浅笑,“您也说了,那是公主啊。” 说完自顾自往里走,命令手下小子关门。 他是六公主府上的门房,自然得代表主家的态度。 已经通传了一次,结果没有半点回应。 连个后院的丫鬟都没来,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 何况作为府上的老人,老方也不是不认得对方。 殿下及笄、出宫开府的那段日子,温家来得还挺勤快,其中便有这位二房的老爷。 可渐渐地,殿下“不太好”的名声传出去之后,往来便越来越少。 到后来别说登门了,连年节的礼都没有。 浑像是没有这门亲戚,切割得那是彻彻底底。 怎么着? 现在殿下好不容易有了两件正经差事,稍稍露出些苗头,又巴巴得贴了上来。 还想得着长辈的尊贵?呸! 看着紧闭的大门,温明恪额角的青筋直跳。 “父亲,这……简直欺人太甚!” “闭嘴!” 他女儿面色倒是如常,只是笼在袖中的手掌攥起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刺痛令其保持镇定,柔柔开口, “父亲,这几年温家与昭玥妹妹疏于往来,怠慢些大概也是心中有郁气。 不妨事的,咱们再等等,总不能一直不请咱们进去不是?” 温明恪深呼吸两口,神色不善盯着他的好大儿, “看看婉儿,给我好好学学!”说着便自顾自登上了马车。 另一头,前院的管事领着,一路风风火火进到了后院之中。 “六姐姐,六姐姐还没起床吗?” 清脆的声音在闺阁之中响起,将睡梦中的秦昭玥再次唤醒。 当睁开眼看到小九那张可爱的小脸蛋子后,露出了无比嫌弃的表情, “谁把她放进来的,是谁!” 眸光扫视一圈,别说碎墨了,墨组一个不在,也就见着了桃夭那张圆脸蛋子。 “啪啪啪!”床沿被拍得邦邦响,“六姐姐你也太懒了,又不去朝会,不怕母皇怪罪吗?” 秦昭玥翻了个白眼,成天光让干活不给吃草,上什么早朝。 “太阳都晒屁股喽,还不起床,六姐姐不知羞。” “放屁,老娘躺床上晒什么屁股?你愿意晒自己脱了上院里晒去。” 小九:…… 身后的老嬷嬷:…… 第199章 有事儿! 漱玉榭,洗漱一番、素面朝天的秦昭玥正在用着早膳。 边吃还不忘瞪一眼身旁的碎墨,“以后没有通传,谁都不准放进来。” 小九圆溜溜的杏眼瞪得比平时更亮,“六姐姐你敢拦我、不让我进府?” “那有啥不敢的。” “哼,不怕告诉你,我是奉旨监察你乡试接待使团的差事。” “少扯犊子。” 这话秦昭玥是半点不信。 身边跟着个璇玑卫千户,哪里用得到个小孩子监察传信。 何况她又不是主办官,这趟又是陪跑,要监察也该去三姐姐四姐姐府上。 “贪玩就说贪玩,小小年纪不学好。” “六姐姐难道不知道近墨者黑的道理?我最近就跟六姐姐走得比较近。” 秦昭玥点了点头,这话她认可,自己确实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抬起手臂指了指外头,“来人啊,把这丫头扔出去。” 自然……是没有人当真的。 昭珑在宫中,前头的哥哥姐姐都出宫开府,除了早朝和御书房议事,寻常根本见不着。 那俩哥哥是双生子、天然亲近,他们可以自己玩儿,小九便落了单。 其实她也没有多喜欢这位不着调的六姐姐。 可三姐姐四姐姐都是正经人,而且闲暇不是看书写字就是修炼武艺,无趣得紧。 小昭珑没办法,小昭珑也很无奈啊,但也没别的选择了不是? “六姐姐,昨日留园是你做的手脚吧?” 打记事开始,昭珑就没少跟着姐姐们在御书房议事。 虽然母皇没有单独教导过什么,但耳濡目染之下也算通晓些政务。 听说文会之初,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结果睡了一觉醒来就全都报上了名。 而且后来两位姐姐都齐聚六公主府,这其中能没什么猫腻? 她才不信,说不得就是六姐姐出了什么鬼点子。 这也就罢了,姐儿仨一起待了半日。 整整半日呐……竟然没想着叫她一起!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跟这小丫头说实话能有什么好处?认是不可能认的。 小九用出了歪缠大法,一个劲地缠着问。 秦昭玥都无语了,她怀疑老三和小九才是亲姐妹,拿人的手段如出一辙。 不过她已经不是昨天的她了,掌握了一项新的技艺:闭耳塞听,说白了就是拿真气堵住耳朵。 任九妹妹小嘴叭叭,搁秦昭玥眼里跟默片似的,全当下饭节目看。 最后小九都缠累了,也没能问出只言片语。 六姐姐可真会装啊,竟然扛得住她的歪缠大法。 “六姐姐,今天咱们上哪儿玩?” “我跟你说话呢六姐姐?” “你聋了吗?” 定定心心用完早膳,秦昭玥这才恢复听力。 小丫头功力尚浅,火候比她三姐姐差远了。 “玩什么玩,以为都跟你似的?咱有正事儿要办。” 小九眼神古怪,她觉得自己对六姐姐脸皮的认知还有些浅了。 就在此时,外头通报,五皇子来了。 秦昭玥:…… 她怀疑自己这宅子是不是风水有问题。 以前一个个的感情都一般呐,现在怎么扎堆往府上跑?是她脾气太好了吗? 五皇子秦景湛一路穿过三进,越走越深,最后停在了退思廊下。 “等一下。” 专门出来迎他的碎墨站住了脚。 六公主府上没个正经管家,也就外院有个管奴仆的管事,对接待皇子之类的贵客缺乏经验。 赶鸭子上架,也就只能把碎墨推了出来。 她见惯了贵人,之前青鸾卫百户的身份也是半公开的,当个迎来送往的牌面拉满。 “五殿下有何事?” 秦景湛面带疑惑,指了指前方,“后院闺阁之地,六妹妹让我进去?” 碎墨坚定回望着他,点了点头,“殿下说,不是外人。” 秦景湛稍稍挺起胸膛,抬起了骄傲的头颅。 这话怎么说来着,六妹妹是明白人儿! “前头带路。” 阔步而去! 转身引路的碎墨:倒也不用这么骄傲。 她家殿下的原话是“懒得动,让他自己过来”,碎墨只是稍稍修饰了一番。 但凡换个别人,估计就算是九殿下都不信这话…… “六妹妹,小九。” 秦景湛在府门外就见着了小九的车驾,所以并不意外。 “五哥哥。”小九脆生生叫人。 秦昭玥颔首就算打招呼了,“吃了没有,没吃吃点儿啊?” 她这纯粹是上辈子的习惯,跟半熟不熟的人打招呼都这样。 秦景湛心里头暖暖的,虽说这个点谁还没用膳啊。 寒暄两句,表明来意。 秦景湛同样是接待使团的一员,只是昨日是女子文会。 小七小八两个孩子去留园玩耍没关系,他去就不太合适了。 他在三姐姐府上等着听结果,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地方使得上劲。 结果一等就是半日,也没等来人。 后来嘛,就听说原来三姐姐四姐姐下午都在六妹妹这儿,而且所有参加文会的女子都报名参与了科举初试。 “六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问三姐姐啊,是她主持。” 秦景湛表情讪讪,没好意思说他蹲了半天。 “这不是六妹妹比较闲嘛。” 秦昭玥:? 就这发言的情商,谁教的? 难怪一个两个都往她府上跑呢,合着是嫌她清闲是吧? 秦昭玥噌的一下弹了起来,“那就不好意思了,本宫还有正事,就不招待了,来人呐!” 碎墨上前一步,实在猜不出她有什么正经事儿。 咬耳朵嘀咕了两句,她懂了。 望着风风火火去梳妆打扮的秦昭玥,碎墨长长叹了口气。 是啊,对她来说,赚钱是顶顶重要的正经事儿。 碎墨当即交待墨一,过一刻时去给门房传话。 也不能真的就把两位殿下赶走不是,让桃夭沏茶上些茶点。 刚要往正厅去,却被九殿下拦了下来。 “你叫碎墨吧?碎墨姐姐,我六姐姐要做什么去?” “殿下要会见父族的亲戚。” 若是真的重视,怎么会把人家晾在府外,好歹得请进来奉杯茶吧。 有事儿!小九的眼睛瞪得溜圆儿。 “碎墨姐姐,我也要去!” 碎墨:…… 我看就米有这个必要了吧…… 第200章 盛装 温明恪又恢复了些从容。 九公主还小也就罢了,也许是姐妹玩耍,但五皇子呢? 他现在是真的确定,自己这个侄女儿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据说宫里的苏公公来宣了好几回旨。 那可是苏全,陛下身边第一太监,现在看来并非谣传。 “父亲,咱们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别急,每逢大事有静气,这点你还不如你妹妹。” 好大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自然是不如婉儿的。” 温明恪叹了口气。 长子不成气候,若是他立得住、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自己还用在人家门外遭受怠慢? “你给我记住,一会儿入府了之后别乱开口。 若是坏了婉儿的好事,仔细你的皮。” 好大儿嘟囔着答应下来,其实心说人家能放他们进门吗? 就在这时候,门房有了动静。 老方见着墨一,连忙起身恭恭敬敬招呼,“墨一姑娘。” 他可是知道,后来殿下领回来的这些位都是曾经的青鸾卫,可不敢当普通婢女。 三言两语交待清楚,老方就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听见了吗?” 墨一故意朗声开口,老方立马配合着高声应是。 温家的下人紧盯着门口呢,明明听见了声音,却迟迟不见开门,忍不住又凑了上去。 “老丈,您看都快要午时了,殿下还没有消息?” 老方面带矜持,“我看要不贵客先回去?” 那小厮觑着空隙往门里头瞅,却没见着刚刚出声的婢女。 心里头咯噔一下,连忙拽住老方。 “别呀,我家老爷都等这么久了,怎么能不见呢。” 老方立时沉了脸色,甩袖挣开拖拽, “就算是亲戚,不送拜帖就登门? 何况你们这温家的亲戚……呵,几年不来往了?” 说完话他扭头就要走,那小厮哪里愿意,紧走两步又拽住。 这次来不及展现熟练的手法,匆忙间掏出了个十两的银锭往老方怀里塞。 “辛苦老丈,再帮帮忙。” 可这一次,老方推拒得极果断,根本不接这茬,任银锭掉地上也不愿意收。 小厮连忙捡起,脸上带着茫然之色: 什么意思?好处都不要了?那可是十两银子! “撒手!” 老方说变脸就变脸,这态度转变得突兀,小老头儿横眉冷对得还挺有凶相。 “实话跟你说,后院的丫鬟先前就通报过了。 殿下根本不愿意见,还遭了顿叱责。 真想要见,除非孝敬宫里头出来的那名护卫,否则就请回吧。” 小厮听着有门,连忙追问,“老丈莫气,这……您看多少合适?” 见老人家伸出一根手指,又没要十两的银锭…… “嘶……要一百两?” “呵,是一千两。”说完话扭头就走。 小厮觉得老头儿大抵是疯了,一千两?就为了见一面? 瘪了瘪嘴,他自去回话。 当温明恪听到一千两的价码,怔愣当场。 “穷疯了不成?” 好大儿人都傻了,他一个月也才十五两银子的份例。 虽说有母亲、祖母的贴补,但一千两…… 温明恪没说话,他也觉得有些过分。 不过消息没错的话,护卫的身份是宫里头出来的那位百户。 一千两求人办事,真不算什么。 而且小厮也说了,昭玥对温家有怨念,能花钱解决的话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沉吟了十几息,他真取出了千两银票,想了想,又多取出了张。 好大儿眼睛瞪得像铜铃,父亲答应下来也就罢了,多掏一张是怎么回事? “爹,你这……” “去!” 一个字,盖棺定论。 既然敢收钱,那就一次办到位。 好大儿不敢反驳,亲自下了马车,将两张银票递给了小厮。 背对着车驾的时候,心中立时滋生了个想法: 要不自己昧下一张?反正人家要的只是一千两。 咽了口唾沫,终归还是不情不愿全部交了出去。 无他,怕发现之后被他爹打死。 小厮的手都在发颤,一辈子没拿过这么大的手笔。 不敢耽搁,大步冲向了门房,啪啪啪得砸门。 老方接过银票的时候,神色那是相当淡然。 墨一姑娘之前说这事儿的时候他还觉得是变向的拒绝,谁家愿意花一千两进门见人? 谁曾想,人家不仅答应,还直接掏了双倍! 起来了,六公主府当兴! 不过这两日他也见过了多名皇嗣,还有宫里头的贵人,底气比那小厮强了太多。 表面淡然,将银票搁好之后另还伸出了手。 小厮:? 老方翻了个白眼,这小厮也不灵啊。 “那都是主家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让我白跑腿?” 十两银锭终归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中,俩月月钱,就是这么轻松。 “等着。” 这次没等太久,盏茶的工夫,三位温家人便被请进了府。 接人的是墨一,不是寻常婢女的打扮,而是一身干练劲装,覆着半面甲。 不带有青鸾卫的标记,那份面甲已经留在了宫中,只是一副薄铁素色甲。 在前方引路便散发出一种威严气势,原本打算打探些消息的温明恪愣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就这样一路沉默来到了三进的正厅。 襦裙外罩泥金云纹半臂褙子,领缘缀宝相花边。 主色为秋香色配月白,间以琥珀色披帛点睛,以郁金色腰封束。 面容薄施迎蝶粉打底,以玉簪花露定妆。 两颊轻扫灵陵香胭脂,晕染出“红蓼染腮”的效果。 描画含烟远山眉,取秋雾朦胧之意,黛色较盛夏稍浓,用青雀头黛掺螺子黛调和。 檀色点唇,上唇作三瓣宝相花形,下唇绘单瓣莲式。 平时在自家府上一贯素面朝天的人,却上了份全装。 虽不如上朝,但也是难得的隆重了。 除她之外,左右分列的墨组全是跟墨一相同的打扮。 本来是轮换的,此时全部“盛装”出席。 温明恪领着一双儿女入门,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立刻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意,不自觉敛了脸上笑意…… 第201章 润笔 “殿下。” “侄女”之类套近乎的话生生吞了下去,温明恪打头,恭恭敬敬行礼。 “免礼。” 秦昭玥端坐上首,声音清冷,透着矜贵与疏离。 其实她一直不太理解这种回话,人家礼都行完了,不知道免的哪门子礼。 温明恪有种置身深秋的错觉,在左右那些目光的注视之下,身上竟泛起阵阵凉意。 这些便是青鸾卫吗?应该是了。 整整十三人,这份恩宠,就算是上头的两位亲王也未有过吧。 之前秦昭玥刚刚出宫开府的时候,温家时常登门。 温明恪负责在外行走,来的次数最多。 尤记得当时的昭玥像是一团火,做什么事儿都风风火火。 可是现在呢? 温明恪只敢快速扫了一眼,明明还是那张脸,却有种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气势。 心中愈发笃定,她已经改头换面。 既如此,那便需要尽力修复之前疏远造成的裂痕。 “殿下,三弟之前便写信回家,催我务必要登门拜访。” 他三弟,自然便是秦昭玥的生父。 “听闻殿下身体抱恙,特意搜罗了几株老药。” 虽然温家不是什么豪贵,但也是几百年基业。 说白了,祖上阔过。 以家族底蕴,还拿不出几根老药材?无非是找了个面上说得过去的托词。 秦昭玥不甚在意地抬了抬手臂,桃夭上前接过了锦盒。 “那就谢过温二爷了。” “应该的,应该的……” 两千两,加上三根百年老药材,作为修复关系的见面礼。 不过从这称呼便能看出来,还差得远。 以前的秦昭玥虽然名声不太好,但见他还是会喊声二伯。 “不知温二爷此来何意?府上尚有客人,恕本宫不能久待。” 温明恪自然知道客人是谁,两位皇嗣在府上。 能抽出时间来见他,看来那位青鸾卫百户的份量不轻。 默默将此事记在心中,他拱了拱手,面上泛起难色, “这个……殿下……” 若是以前,温明恪大可以直言请屏退左右。 但现在的左右可不是寻常的婢女丫鬟,这话叫他如何点名? “碎墨。” “是。” 看着两侧护卫退出正厅,温明恪狠狠松了口气。 她们光是站在那儿就让人感到很大的压力,只不过那位叫碎墨的却依然陪在昭玥身侧。 “温二爷不必在意,这是本宫贴身护卫,自己人。” 温明恪嘴上称是,心里头却咯噔一下。 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青鸾卫百户大人。 自己人?昭玥是如何收服的? 心中对她又高看了三分,还萌生了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以前她都是装的?趁着两桩陛下的差事这才暴露出真正的模样? 若是如此,温家可真亏大了。 好在还来得及,昭玥刚刚表现出苗头,这时候正是需要支持的时候。 温明恪心中难免火热了起来,三弟是瞧出了什么吗,所以急匆匆递消息。 “殿下,此来是为了小女婉儿。” 温庭婉上前一步,敛衽施礼。 秦昭玥依稀有些印象,之前原身与温家关系还算亲近的时候,这姑娘没少来。 只是后来断了往来,再也没见过。 “何事?” 听着这平静的语调,温庭婉心中不是滋味。 以前父亲时常带着她来公主府走动,因为年龄相近,她是笼络关系的重要手段。 因为出手大方,又总是央着公主讨好,关系挺融洽。 只是温家诗书传家,温庭婉心中自有骄傲。 跟着公主去的那些地方……那些纸醉金迷、不堪入目的画面…… 温庭婉挺瞧不上这位堂姐,后来断了联系,她也狠狠松了口气,生怕坏了自己的名声。 时隔三年再见,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端坐上首,仿佛与自己隔着万水千山。 压下心事,便听父亲开口说道, “婉儿自小苦读,殿下也是知道的。 听闻这次朔风王朝的公主挑衅,虽力有不逮,婉儿也想为大乾女子出一臂之力。” 呵,若有才学,三姐姐怎么会没邀请她参与文会? 在府外冷落不让进门,开价一千两见一面,这都是试探。 现在秦昭玥算是明白了,温家所图是什么。 “这是好事,乡试补录的报名还未截止吧。” “是是,已经为婉儿报了名,只是……” 见秦昭玥根本不接话茬,温明恪只能硬着头皮唱独角戏, “只是婉儿擅长诗词,但缺乏策论方面的经验。 初试在即,心里头有些没底。” 可不没底嘛,乡试中策论的比重大概要占七成。 不擅长策论,还考什么? 就这副作态,分明不仅仅是想博取名声,是真的想要抓住机会、考取功名。 温家诗书传家,祖上出过两任探花郎。 只是到温明恪这一辈,就剩下了四房一位三甲同进士。 再下一辈,最高不过秀才,中举的一个都没有。 “碎墨,替我换杯茶来。” “是。” 很显然,秦昭玥这是领会了暗示。 待碎墨离开之后,方才开口,“二伯的意思我明白了。” 温明恪心中一喜,终于有了些突破。 “我可以为堂妹寻一份模拟的策论考题,只是我在士林中没什么声望。 想要请大儒出手,打通关节的润笔……二伯还要有个心理准备。” “这是自然!” “两万两。” 温明恪:…… 刚刚升腾起的喜悦瞬间裂开条口子。 两万两,就买一份模拟的考题?抢钱呢这是! 不对! 温明恪很快意识到,敢要这个价钱,绝不可能是普通的考题。 难道…… 一时间心脏擂如战鼓,噗噗噗跳动得厉害。 昭玥现在吃得这么深?温明恪不敢相信。 “不知昭玥想找的是哪位大拿?” “裴家,够吗?” 轰!一石激起千层浪,温明恪再难维持表面的镇定。 “哪……哪个裴家?” 秦昭玥嫣然一笑,“还能是哪个,自然是凤台阁那位。” 竟真是裴相! 就在温明恪被震得心神不属的时候,站在正厅后穿廊偷听的小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六姐姐又要坑人了。 突然,小九感觉到身体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回头望去,不知何时身后竟出现了位如熊般的男子…… 第202章 先挣一笔 小九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这才没有惊呼出声。 偷听本来就不光彩,还是缠着碎墨偷偷带她过来。 而且六姐姐在前头坑人呢,这时候暴露可太尴尬了,小姑娘也是要脸的。 狠狠瞪了眼面前熊一般的男子。 这人小九也认得,打过两回照面,是六姐姐收的护卫。 这么大个人,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前头口头交易已经达成。 若能攀上裴府的路子,别说两万两了,十万两也值得! 何况这钱也不白花,有了裴府的考题,不是能把婉儿顺利送进乡试嘛。 有一就有二,既然初试能有,那真正的乡试呢? 还是在敌国公主共同参与的乡试之中,面子、里子都有了,保不齐还能名垂青史。 温家当兴!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温明恪满口答应下来保密的要求。 开玩笑,这种事儿怎么可能宣扬。 他身上没带着那么多银子,承诺稍后送来,带着一双儿女匆匆离去。 碎墨步入厅堂,眼神古怪。 以前殿下就是懒、贪图享受,回了凤京之后又不同了,好像一心一意只想着搞钱。 难道是收了墨组之后压力太大? “殿下,这事儿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科举事重,您这个有舞弊的嫌疑。” 秦昭玥翻了个白眼,“给弄几道策论题算舞弊?快别扯了。 试子谁不看几本历年策论注释? 应试前哪家夫子不猜几道策论题?” 押题这个事儿,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司空见惯,怎么能叫舞弊。 碎墨心说搁这儿装啥呢?谁还不知道谁? 嘴上说的是请裴相出几道题,实际上您引导的是那个意思吗? 打着裴相的名号,人家以为花两万是必进初试好吧。 “殿下,裴相真能为了银子给人出策论题。” 秦昭玥点了点头,从一次接触来看,那小老头儿不是个迂腐的。 “谁说让裴相出题了,我说的是裴府好吧,裴雪樵不是裴府的?” 碎墨:…… “你说给他个百八十两的,人家愿意出几道题?” 碎墨:…… 默默竖起大拇指。 “殿下,你这做的一锤子买卖啊。” “不然呢,还真为了个不熟的亲戚偷考题去? 能赚一笔算一笔呗,接下来就看那姑娘的造化了。” 若是过不了初试,估计两边就算撕破脸皮了,正好省得老来沾边儿; 若是运气好真过了,那下把可就不是两万两的事儿了。 怎么都不亏,巴适。 正厅后的穿廊,平安摸着后脑勺,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好像吓到了面前小小一只的姑娘。 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油纸包,打开来后里头搁着十几块麻糕。 这是昨日婶婶给他烙的零嘴,巴掌大小,有咸有甜。 烤得脆脆的,缀着芝麻可香可香了。 一百来个,吃着就剩这些,主要是没舍得一气吃完。 “吃,香。” 小九望着那大麻糕,碎得有不少渣渣,卖相一看就不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没有一点儿碰的想法。 “吃,很香的。” 也不知道这傻大个怎么想的,一个劲拿油纸包往自己面前凑。 什么玩意儿就非逼着她堂堂公主吃? “我不吃!”抬手狠狠推了一把。 小九自然没能撼动伟岸的平安分毫,不过却拍到了油纸包,麻糕、碎屑落了一地。 平安心疼坏了,连忙蹲下身子去捡。 秦昭玥步入穿廊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平安捡起地上的烧饼库库就往嘴里塞。 估计是动作太过豪迈,吓得小九连连后退,贴着墙角站。 秦昭玥一步步走到近前,拍了拍平安宽阔的肩膀,“好吃吗?” 平安连连点头,“香,好吃的。” 说着话小心翼翼把油纸包凑了过来,里头还剩下三块相对完整些的。 秦昭玥伸手从中捻了块,尝了口满嘴留香。 麻糕她不爱吃甜的,感觉有些糊嘴。 她眼睛多尖啊,是瞅见了这块里头泛着些翠色,果然咬一口是葱香口味。 三两下造了一块,拒绝了平安让她继续吃的举动。 “掉地上没弄脏的可以吃,但如果摔在泥地上就不要吃了。 大块的吃了,碎屑沾了灰尘,吃进肚子可能会得病。 得病了要花钱看大夫吃药,比这几块烧饼可贵多了。” 本来平安还没怎么听进去,直到说要花钱吃药,立刻停止了动作。 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秦昭玥掠过往后走去。 以公主府的条件,即便是护卫,又何至于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吃。 不过想想平安的成长环境,从小到大没吃过几顿饱饭。 仅仅只是掉在地上而已,还是正厅后头的穿廊,看起来干净得很,难道劝他不要捡? 小九眼见六姐姐路过,全程没看她一眼,心里头突然一紧。 连忙绕过平安快步追了上去,攥住了她的衣角, “六姐姐,你可太坏了,你这不是骗钱嘛!” 刚刚在厅后她可听得清清楚楚,知道一会儿的工夫就骗了两万两。 昨天一万多,今天两万,这骗……挣钱的速度,小九慕了。 尚未开府,她手头没有任何产业,就是靠着母皇的赏赐和父族的贴补。 虽然也不缺银子,但见着六姐姐这搂钱的速度…… 小九表示,她想要进步。 秦昭玥止步,摸着她的小手手,用轻柔的动作挣开, “你可学点好吧,多跟三姐姐四姐姐学学。” 小九仰头望着她的脸庞,明明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已经是面对自己时少有的温柔,却总觉得这笑意不达眼底。 心脏好像被攥紧了一下,泛起轻微的酸涩。 小孩子的心思最为敏感,脱口而出道:“六姐姐是不是生气了?” 秦昭玥嘴角的弧度又扩大的三分, “不至于,只是钗环太重,穿着这身衣服有些热。 我回去更衣卸妆,你略坐坐。” 说着不再管她,大步而去。 小九怔愣,望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殿下!”身边的老嬷嬷总算寻到了人,快步跑到近前, “殿下,您没事吧?” 小九没有理会,只是转身望向了廊下那道雄壮的身影。 他还蹲着,地上大块的麻糕都吃完了,望着一地的碎屑满脸不舍。 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再捡碎屑吃,小心翼翼把还剩两块的油纸包收起搁入怀中。 第203章 矫情 碎墨陪着往后院走,时不时瞥向侧前方的殿下。 三个月几乎寸步不离的,大概只有她能够揣摩出些殿下此时的心情。 殿下平时都懒懒的,跟谁也没什么架子,情绪都搁脸上摆着。 当她摆出正经神色、保持矜持笑容的时候,那就要小心了。 不是要坑人,就是代表着疏离。 刚刚面对九殿下的时候,她家主子就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不可能因为别的,一定是刚刚平安的遭遇。 凤京众位皇嗣只看到了殿下的表面,或者猜测其内秀、才思敏捷,却不知这位身上是有修为的。 正厅与后头的穿廊相隔不过五六步,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在感知之中。 碎墨抿了抿嘴。 她就在宫中,权贵宗室不知见过多少。 有宽于待下、有邀买人心的,但从未见过像殿下这样的人。 从平安到茗烟县灾民,到与女婢仆从、她们这群护卫、苏全公公…… 仿佛跟所有人相处都没有什么尊卑的界限。 就像刚刚的事情,若是个邀买人心的,可以当着大家的面叱责九殿下做得不对。 但她却并未如此,用自己的方式安抚平安,然后悄然在心中划出了一条线。 以前虽然表现得很嫌弃九殿下,但碎墨看得出来,那是姐妹之间自然的相处。 九殿下或许没有准确捕捉到这一点,但下意识的会主动与主子亲近。 应该是她从其他哥哥姐姐身上没有感受到过类似的情感。 而刚刚那一刻,主子在心中将她推了开去,碎墨能够捕捉到那抹态度的疏离。 皇妹、平安,身份云泥之别,亲疏贵贱一目了然,偏偏主子就是这么做了。 很古怪,如此贵重的身份,为何会形成这样的性子。 碎墨张了张嘴,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她不知该怎么劝、该劝些什么,只是陪着殿下一路沉默。 秦昭玥心绪起伏。 大乾是封建王朝,虽然陛下大力扶持女子、以求男女平等,但尊卑上下之别还是一样。 她自己就是其中的受益者,府上多少下人,她可是见天享受着呢。 所以真掰开来论,此时的情绪实在有些矫情。 但她就是不开心了,能咋滴? 她小公举诶,货真价实的那种,还不能不开心了? 一路回到后院,卸下钗环、换掉衣衫、抹去妆容,依然素面朝天,舒坦。 午时了,秦昭玥也没太吝啬,好歹留哥哥妹妹吃了顿午膳。 她府上的厨子经过一轮调教,除了往日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路子之外,也添了些粗犷的膳食。 比如炙肉把子,比如杂烩炖煮的锅子,比如锅包又…… 反正一顿饭下来,秦昭玥捧着肚子,之前的那点小情绪已经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另一头,温明恪火急火燎回了家。 再度严辞告诫一双儿女,今天听到的一切都必须烂在肚子里,绝不可泄露分毫。 事关自己的前程,温庭婉自然不会对外说。 她哥哥更是胸脯子拍得邦邦响,立誓绝对守口如瓶。 交待清楚之后,温明恪大步来至后院,求见母亲。 父亲原本是天官司荫补典签,正五品,品级不高,但权利可不小。 可惜身子不济,早早撒手人寰。 自那之后,温府一落千丈,已有一蹶不振之势。 如今好不容易看到苗头,还系于他嫡女之身,怎能叫他不心潮澎湃。 见着母亲,屏退左右,将今日公主府的见闻和盘托出。 老太太沉吟良久,“相府,六公主能说上话?” 不怪她疑心,之前靠近六公主的策略她也是点头的。 只怪秦昭玥的名声太差,眼看着烂泥扶不上墙,无奈放弃。 老太太相信本性难移,一时间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温明恪点头,“以前当是昭玥的伪装。 若非是个有能耐的,怎么能在短短时间内收服青鸾卫。 那可是一名百户,整组的青鸾卫,别家皇嗣谁有这份恩宠。 何况裴家嫡子也在赈灾队伍之中,或许生了些情谊也未可知。 用两万两验证一番,此事绝不能放弃。” 老太太神色稍有松动, “明恪,母亲得提醒你一句,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 这等机会给庭婉,还不如用在你儿子身上。” 温明恪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儿子……不提也罢。 “禀报母亲,所谓趁势而为,孩儿以为当先修复与昭玥的关系。 庭婉既是温府的希望,更是纽带。” 思忖片刻,老太太终归还是点了头。 温府虽然现在大不如前,但底子还在,两万两还不算什么。 温明恪揣上银票,又立刻出门而出。 小半个时辰之后,墨一通报,递上了两张银票,秦昭玥的心情就更美丽了。 两万两,到手! 没工夫再接待,让哥哥妹妹的自去。 秦昭玥蹦蹦跳跳回屋,将银票搁入了小金库。 两张一万的,两张一千的,还是凤京物华天宝,挣钱是容易哈。 退休的日子不再遥不可及,生活都有奔头了嘿。 “哎,只希望婉儿妹子能争气,千千万万要过了初试。” 碎墨:…… 她敢打赌,之前主子连那姑娘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现在“婉儿妹子”叫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关系多亲近呢。 捧着私房钱匣子,眼睛都快笑没了嘿! 乐呵完了,秦昭玥伸手扒拉着挑选。 原本吧她就想挣一笔快钱,两万多两看得过去了。 但真正到手之后,难免滋生了一丝小小的贪婪。 初试两万,那下一把不得上十万呐? 犹豫半晌,估计百八十两人家肯定不上心,说不得随便拿两道破题糊弄人。 咬咬牙,直接掏出了两千两的银票。 “拿走,给裴府送去。” 这事儿虽然理直气壮,但秦昭玥还是谨慎了一手,不会留下手书之类的证据。 所以,还是得让人跑趟腿。 而碎墨贴身跟在身边的时候最多,跟裴雪樵也算相熟,最合适干这个。 碎墨拿了银票,离开卧房之后望着天空,无语凝噎,这都什么差事。 檐柱阴影下的墨二忍不住宽慰了一句,“碎墨姐姐辛苦。” 碎墨长长叹了口气,“不辛苦,命苦。” 第204章 我家殿下不爱喝姜汤 仪制司衙署,裴雪樵正在忙碌。 没错,他已经从翰林院调出。 没有赶在封赏的当下,而是在朔风二公主即将入京参与科举的消息放出来后。 他本来就是状元郎,又有治水赈灾的功劳,完全合情合理。 暂领的是正五品的太庙执事,并未定下,只是借调。 若是此行再立新功,进可调往天官司,退可重回翰林院。 由此可见,老父亲还是用了心的,尊重了好大儿的志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不仅如此,裴相还难得暗示了一把,说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交给他儿去办。 仪制司司正立刻领会,亲自给裴雪樵找了个务实的主官,就是办的科举这件实事儿。 甭管这些个高官心里头怎么想,只要裴玄韫一天还在凤阁台,面子就不能不给。 如此,裴雪樵忙得脚不沾地。 以前是书生,如今站在朝廷立制的角度完全不同。 衙署管午饭不管晚饭,这些日子裴雪樵干劲十足、加班加点,都是亲随给他送餐。 到了下值的点,果然亲随执墨提着食盒来了。 “公子,府上来了位客人。” 裴雪樵搁下案卷,净了手,不慌不忙打开食盒。 “哦?什么人?”裴雪樵不甚在意回了一句。 母亲心疼他离京两个多月,又听说曾经遭遇生死大劫,这段日子都亲自盯着厨肆,晚膳都值得期待。 “是六公主府上的……” 话音未落,当啷!匣盖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裴雪樵健步上前,一把攥紧了执墨的胳膊,“你说是谁?” 嘶……执墨倒吸一口凉气,“公子,你弄疼我了……” “抱歉抱歉,”裴雪樵连忙松手,“你快说,到底是谁。” 执墨甩着手臂,哎,他家公子还是那样。 什么事儿一沾上六公主府就容易失态,之前还问他怎么练八块腹肌呢。 “是一位叫碎墨的丫鬟,哎,公子你上哪儿去?” “回家!” 催促之下,马车风驰电掣。 裴雪樵心急如焚,问了好几遍,执墨却说那女婢并未交待是何事。 “不过应该有事,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裴雪樵:! “一个多时辰你就没想着来给我报个信?” 执墨委屈,是主母说的不必打扰少爷。 不多时,马车抵达府邸,裴雪樵也冷静下来。 到底是成长了,此时脸上一片风轻云淡,只是步频略快了一些。 扭过头一看,执墨还拎着食盒紧紧跟在后头,连忙制止。 “你先回屋,食盒里的晚膳你吃了吧。” 执墨愣神的工夫,眼前已不见了少爷的背影。 站在廊下长长叹了口气,少爷……怕是要失望了。 宴客厅中,碎墨敛着眸色,神情平平,其实鞋子都快抠烂了。 实在是裴家主母太能聊,一个多时辰,愣是还没结束问话。 按照现在的身份来说,她只是个婢女。 公主府又如何,人家还是相府呢,派个管事什么的与她对接才正常。 刚开始也确实如此,不过很快,当家主母就把她请了过来。 估计是知道了她之前青鸾卫百户的身份,觉得怠慢。 碎墨不觉得啊,什么身份干什么事儿。 若是让她选,绝不愿踏入这宴客厅。 一个时辰,都快唠干了个屁的了! 刚开始是问此来的目的,碎墨也没藏着掖着,直接讲明了缘由。 这事儿肯定瞒不住,何况就像她家主子说的,押题嘛,面儿上没有一点破绽。 几句话就说完了,人家主母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然后便开始了试探。 聊聊赈灾途中的事儿,时不时打探一两句。 碎墨明白什么意思,也知道主子对人裴公子没什么别样的情绪,所以回答得很有底气。 但也架不住一直问,到底是宰相夫人,一句话里不知道藏着什么弯弯绕绕的试探。 能应付,但是累啊。 一个时辰,知道她这一个时辰是怎么过的吗? 也怪公主府没有情报网,主子又是个不关心朝堂政事的。 碎墨以为裴雪樵还在翰林院这清水衙门呢,想着来了言明有正事,让府上小厮前去通报一声就能见着人。 不曾想人家从翰林院调任仪制司了,正经的六司官员。 眼看着裴相都下了衙、到了饭点,碎墨实在是坐不住了,连忙起身要告辞。 就在此时,下人通报,公子已经回府。 老母亲严蘅君差点翻白眼。 明明遣了执墨去送晚膳,还能不知道府上来了客人? 这几日不到戌时都见不着人,现在巴巴得跑回来,还能为点什么? 严蘅君已经听老裴讲了儿子的心事,也知道六公主对好大儿有救命之恩。 站起身来,“我知留你吃饭也不自在,便不提了。 不过府上略备了些薄礼,走的时候一定要捎上。” 碎墨刚要拒绝,她这送钱求人办事儿来了,再带礼物回去叫怎么个事儿。 “万莫推辞,六殿下对我儿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送些薄礼以示感谢。” 说着话她便要施礼,碎墨哪能接下,瞬间闪至身前,架住了她的胳膊。 不过碎墨脸上却没什么惶恐神色,反而平静得可怕。 她不是个蠢的,自然听懂了人家这话的意思。 “无以为报”,当有两层意思。 一是相府不会因为救命之恩为公主站台; 二来,怕是母亲在为儿子回绝。 恐怕她并不知晓,这两条无论哪个,都不是主子所求。 之前央着人家聊天的姿态荡然无存,碎墨使了些力道将人扶起,自己的腰杆子也挺得笔直。 “谢过夫人,碎墨替我家主子接下了。” 青鸾卫百户自有气度,此时平视着对方,没有半点避让的意思。 两人的视线相撞,严蘅君微怔。 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说明对方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 不仅如此,回话也值得推敲。 能替六公主做主收下,说明她在其身边的地位很高,加上曾经的身份,倒也不算出奇。 奇的是这坚定的态度,好像迫不及待了结大郎的救命之恩似的。 “还有,”碎墨半垂着眼眸,声线没有一丝起伏, “请夫人转告小裴大人,我家殿下不爱喝姜汤。” 什么意思?严蘅君不解其意,正待要追问,好大儿就在此时踏入了宴客厅中。 “母亲,你是……碎墨?” 第205章 夫人,疼 “碎墨姑娘。” “裴公子。” 以碎墨如今的身份,当屈膝浅蹲行万福礼。 若没有宰相夫人刚刚的那番话,或许会如此。 但现在,碎墨只是抱了抱拳,语气淡淡开口: “裴公子,我家主子有事相求。” 裴雪樵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却率先望向了母亲。 严蘅君好像有所误会,老裴还有事儿瞒着她! 这时候也不好当着好大儿的面追问,只能寒暄了一句匆匆离开。 “姑娘但说无妨。” 即便有所克制,还是多少能听到裴雪樵此时的急切。 碎墨明白了,裴公子跟他母亲怕不是一条心。 “殿下父族有位堂妹,打算报名参加此次乡试补录。 只是她在策论文章上欠缺些火候,便求到了主子头上。 此行便是想请裴公子模拟几道题目和答案,也算临阵磨枪。” “这有何难。”裴雪樵想都不想便答应下来。 虽说如今在仪制司,但也不过是个五品小官罢了。 初试的考题据说已经定下,不是他现在能够接触到的。 何况考前押题是常态,早些年求到他父亲头上的也不少。 “姑娘请放心,回去告知六殿下,包在裴某身上。” 碎墨点了点头,顺势递上了银票。 裴雪樵立时蹙起了眉头,“姑娘这是何意?” “不知裴公子升迁,想必公务辛苦,本不该打扰。 只是主子也不认得别人,旧故中以裴公子文采最高。 没有让人凭白费力的道理,出题也需要耗费文思精神,这些便是润笔费。” 裴雪樵有些急了。 之前赈灾之时,苦于自己无用武之地。 如今回了凤京,好不容易能够一展所长,哪里愿意收这钱,连忙推拒。 碎墨轻轻将两张银票搁在了案几之上,语气淡淡, “主子交待,若是裴公子不收,此事便也作罢。” 秦昭玥自然是没有如此交待的。 不过以碎墨对她的了解,若是知晓了裴府主母今日的态度,怕是会彻底不与他家来往。 至于押题,凤京书读得好的又不是只有一家,大不了多花些银钱便是。 “这……” 见她态度坚决,裴雪樵悄然叹了口气,终归还是答应了下来。 “这两日容我想想,还有半月的时间,来得及。” 碎墨颔首谢过,听这意思对方肯定放在了心上。 毕竟只是初试,难度应该不会太大。 状元郎亲自出手,又是用了心的,说不定还真能押中。 办完差事,碎墨当即告辞,一刻也不愿意再多待。 裴雪樵自然舍不得,“听闻六殿下身体抱恙,不知是否康复了?” 从归来到今日,她都没有上朝。 裴雪樵其实早就想要打听这事儿,却苦于没有门路。 之前承诺父亲的话并非戏言,入了六司,一言一行都要收敛,贸然送帖子上门并不合适。 “多谢裴公子关心,殿下已无大碍。” 什么“碍”也没有说明,裴雪樵仿佛抓心挠肝似的,想要追问却终究还是忍耐了下来。 自从赤岩县那夜着魔似的半夜送姜汤之后,他便彻底清醒了。 公主殿下的脉案,于礼不是他这个外人能够问的。 送出宴客厅,有小厮相送。 执墨没偷懒,自己躲屋子里用膳,把食盒搁回去之后又来到近前伺候,此时接过了送客的差事。 裴雪樵站在廊下,望着前方消失的背影,攥紧了拳头。 无论如何,心中还是开心的。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不就用上了? 有了第一回,自然就会有以后,不用急,慢慢来…… 另一头,下值的裴相乐呵呵提了一壶好酒。 借儿子的光,最近这段日子府上的膳食大有改善。 尤其赈灾之事基本平复,也不必像之前那样过得紧巴巴。 就在此时,严蘅君风风火火闯入了膳厅。 “夫人,今日……哎哟!” 话还没说完,宰相的耳朵就被攥住了。 “别拧,别拧!有话好说啊夫人。” 他夫人可不简单,武勋之后,身上是有功夫的,年轻时候更是热烈如火的性子。 裴玄韫当年接手宰相之位可不是一帆风顺。 最初的那个冬天,刺杀之事就没停过。 陛下派了青鸾卫保护,而夫人更是日日陪伴左右。 送他上早朝、下朝后一起入凤阁台,下值后一起归家。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大半年,直到陛下基本掌握朝廷。 两人感情甚笃,这些年老裴一个妾室通房都没有,只为夫人守身。 跟惧内没关系,纯粹就是出于对夫人的爱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夫人愈发端庄,往日里也是相敬如宾,已经很久没有表现出暴躁的一面。 “好你个老东西,雪樵和六公主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还不如实交代!” 严蘅君一路走来,越想越不对劲。 之前跟那位碎墨姑娘交谈的时候,明明守礼得很。 结果刚刚试探一句,却突然表现出了刚强的一面。 严蘅君感觉得出来,那是半步不让的坚定。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朗。 连六公主身边之人都敢替她做此决断,说明她本人的态度只会更坚定。 “夫人说的是哪方面?夫君必当知无不言。” “还敢跟我装傻,胆肥了啊!” “哎哟!松手松手!” 门外等着老爷吩咐开膳的管家默默退了开去,顺便把周围的小厮婢女全赶得远远的。 有年头没见着夫人发脾气了,不敢惹不敢惹…… 裴玄韫好说歹说,才让夫人松了手,捂着耳朵一顿揉搓。 “说!” 一个字,老裴只好吐露实情。 本来还想给好大儿留点颜面的,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那个。 赈灾事毕,有些事也不用再隐瞒。 从国公府生日宴上被下药开始讲起,说了陛下的密旨,还大体讲了讲大公主请功折子上的内容…… 第206章 你爹不要脸 严蘅君越听,脸色越难看,六公主伪装得很深呐。 陛下密旨委以重任,后续大公主的请功折子上也体现了她的能力与功劳。 这些也就罢了,储位相争的事情轮不到她去操心。 关键的是种种迹象表明,六公主对她的好大儿根本就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不说别的,光是下药一事,若是她有所图谋,恐怕已经是另外一副光景。 有相府托底,机会都摆在面前了,人家还给拒了? 严蘅君的脸噌的一下爆红,嗷唠一嗓子就冲了上去。 “有这事儿你不早说,害我丢多大的人!” “哎,轻点夫人。” “还有,姜汤是怎么回事?” “什么姜汤我不知道啊……啊!” 这一头,碎墨跟着那小厮一路往外走。 气氛太过沉闷,让执墨有种喘不上来气的压抑感。 “那个……你叫碎墨,我叫执墨,还挺像的哈,哈哈……” 侧着身子望向后头,结果背后那丫鬟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抬眸扫了他一眼,直觉得由内到外沁出彻骨的冷意。 吓得执墨连忙回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之后再也未没话找话,一路沉默着来到门口。 老管家守候在马车旁,见人往前迎了两步。 “碎墨姑娘,夫人命我奉上些礼物。 其中有几株老药,祝愿六殿下早日康复。” 碎墨瞥了一眼,同行而来的墨三掀开了车帘,露出了其中的几支锦盒,看着还有字画。 豪贵往来,上年份的老药也是硬通货。 市面上想要买到百年的药材根本不可能。 除了有背景的药铺用作镇店之宝外,其他的只要放出点风声,立刻就会被收购一空。 碎墨轻轻颔首,向那老管家抱了抱拳, “如此,我便替主子接过了。” 救命之恩换来的,她根本就没提个“谢”字。 老管家多少知道些内情,知晓夫人想要买断恩情,所以礼送得不可谓不重。 除了相府收藏之外,甚至动用了自己的嫁妆。 但救命之恩……怎么说呢,不是礼物轻重可以衡量的。 对面这位应该已经领会了夫人的意思,所以入府前后的态度才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他一个下人能说什么,深躬行礼略表心意。 抬起身时,面前却没了人影。 对方并未接他的礼,已经登上了马车。 驶出去老远,碎墨掀开车幔扫了一眼。 相府又如何,状元郎又如何,有所进益又如何! 是她家殿下看不上裴雪樵。 若是殿下愿意站到人前展露才华,呵…… 裴雪樵心情大好,虽还是得了谢礼,回头想办法送回去便是。 来往来往,一来二去的才好。 溜溜达达的来到膳厅,这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父亲捂着耳朵小心揉搓,还时不时发出“嘶……嘶……”抽冷的动静。 而母亲抱起膀子,脸涨得通红。 “父亲,你做了什么惹母亲生气了?” “逆子!” 裴雪樵:? 严蘅君胸膛起伏,眼神不善望着好大儿。 什么六殿下不爱喝姜汤,那丫头绝不会空口白牙胡编乱造。 否则面对面一质问,什么都露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严蘅君能够大致猜到一些。 说不得是好大儿给人家献了什么殷勤,可想而知结果并不好。 这把她给臊得啊,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越想越气,啪的一指老裴, “你爹不要脸,喝花酒,勾搭小狐狸精。” 老裴:??? 小裴:!!! 裴雪樵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望向自己的老父亲。 以前也没听说他好这一口啊,临老临老,介……晚节不保啊…… 好似一盆冰当头浇下,激得裴玄韫哆嗦个不停。 “这……你……” 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却只得到了爱妻一个警告的眼神。 严蘅君原本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看着面前的好大儿,却生生忍下了。 儿子大了,要脸,若是当面戳破,还不知会闹成哪样。 裴玄韫哪里猜不到爱妻的心思,在警告之下只能收回了手指。 “你母亲误会了,是同僚喝醉了的戏言。” 咬牙切齿说出这么句话,已经是老同志最后的底线。 宠溺孩子也要有个限度,至少老裴不愿意搭上自己的名声。 裴雪樵没说话,狐疑的视线上上下下扫着自家亲爹,仿佛想要分辨这话的真实性。 “看什么看!让厨下上菜!” 摸了摸鼻子,裴雪樵终归还是没有火上浇油,怕他爹被打死。 不过临走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差点激得老裴捅破窗户纸。 膳厅一时就剩下老夫妻,严蘅君严厉警告: “这事儿就当不知道,敢说漏嘴,哼哼……” 裴玄韫心里头那叫一个气啊,多少年了,就会拿个“哼哼”吓唬人。 不过此情此景,已经多少年未见过了? 遥想当年,虽然见天提心吊胆,但夫妻二人同进同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韶华易逝,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裴玄韫默默捉住了老妻的手,“君君放心,为夫心中有数。” 严蘅君冲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象征性抽了抽手,却没能挣脱。 “多大年纪的人了,老不修。” 裴玄韫嘿嘿一乐,明白这事儿就算揭过了。 “那怎么了,我在自己家,跟自家夫人,谁还能参我一本不成? 又不是喝花酒……” 严蘅君没好气扫了他一眼,“儿子的事情你怎么说?” 若还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六公主,作为母亲,她自认做法没错。 可对方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谁也揣摩不透陛下真正的心思。 裴玄韫轻抚妻子的手背,“儿孙自有儿孙福,有我看着,不会让他涉入党争。” 至于感情……年轻人嘛,父母越干涉越容易逆反。 老裴觉得大可不必,什么事都不做,他好大儿也够呛。 “哼,”心中担忧被安抚下去,严蘅君又不乐意了, “凭什么看不上我儿!我儿状元郎,差哪儿了!” 老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快消停的吧……跟咱儿子无关。 据说六殿下喜欢身子雄壮的,不喜欢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哼!”严蘅君撸起袖子,“我就说要锻炼锻炼,还不是你!” “就知道天天让他读书读书,书都读迂了。 连追求姑娘都不会,还让人家给嫌弃了。” “好了好了夫人,都是为夫的过,为夫的过诶。” 裴雪樵再回膳厅时,发现父母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好像还更恩爱了些,那眉目传情的…… 不过当他踏入其间时,两人的目光齐欻欻集中到了他身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好像有些嫌弃他是怎么回事? 第207章 你就说值多少钱 “不是送钱去了么?咋改进货了?” 望着碎墨和墨三捧进来的一堆锦盒,秦昭玥不由发问。 “相府夫人给的,说是还了殿下对裴公子的救命之恩。” 秦昭玥眉峰轻挑,还有这种好事。 正所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看看,不白救吧! 瞅见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碎墨抚额。 凭殿下的脑子,碎墨不信她听不懂言外之意,只是不在乎罢了。 “快拿出来瞧瞧,相府嫡长子的命值多少钱。” 一共五支锦盒,全是老药材。 碎墨并未提前打开过,此时也是第一次见,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一旁的墨十二更是往前窜了一步,近距离观察起那些药材。 “别愣着啊,赶紧说值多少钱。” 这事儿墨十二最有发言权,毕竟药、毒不分家。 她先依次指了指其中三支锦盒,“这三株都是百年份的,品相极佳。 按照市价,基本上在两千两一株左右,但这东西很罕见,几乎不见流通。” 秦昭玥点了点头,越珍贵的东西溢价越高。 这种年份的药材都是底蕴,拿出去卖是暴殄天物。 “至于剩下的这两株……应当在五百年以上。” 秦昭玥悚然一惊,大手笔啊。 “这株我认识,肯定是参王,另外那株呢?” 墨十二不自禁咽了口口水,“卷柏,又叫九死还魂草。 传说只要一息尚存,便可拖住病情,争取救治的时间。 另外,据说有助于四品境突破至神武境。”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了碎墨的身上,毕竟神武境离墨组还太远。 青鸾卫百户,跟普通卫兵的见识也有差距。 就算是精通药理的墨十二,也没见过这么珍贵的宝药。 碎墨点了点头,“是有这种说法。” 嚯!秦昭玥的眼睛噌的一下亮了起来。 “那这药值多少银子?” 碎墨瞧着自家主子不值钱的样子,叹了口气, “无价也无市,殿下就别想着往外卖了。 等什么时候再立新功,不妨问陛下求个药方。 或者提供药材,让璇玑卫的药师炼制丹药,或可有助于冲击神武境。” 秦昭玥心说大可不必,但这事儿没法跟别人说。 反正肯定不便宜,放出去必然会引发武勋家族哄抢。 要不……问问蒙坚?他家肯定能吃下。 秦昭玥心情大好,“快,看看剩下的还有什么。” 五个锦盒之外,还有两封卷轴。 小心翼翼打开第一份,发现是副字。 秦昭玥是懂行的,根本不看内容,直接看落款。 “载之?谁是载之,很有名吗?” 碎墨:…… 墨组:…… 大家神色古怪,殿下是真不关心朝堂呐,连这都不知道。 “别大眼瞪小眼啊,说话啊!” “殿下,载之是裴相的表字。” 唔……确实稍微有点不应该了。 略过尴尬的小话题,秦昭玥直指本心,“值钱吗?” “怎么说呢……”碎墨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 “裴相的字自然是好的,但也不至于冠绝古今的程度。 正常来说这副字的书法价值大概也就百两的级别,最多千两顶天了。 但是,他是裴相啊,坐镇凤阁台十四年、太微年间独一份的宰相……” 秦昭玥当时就悟了。 若是有人想要求裴老头儿办事,或者他弟子什么的想要拍马屁,这幅字的价值就不好说了。 “奇珍阁第五层的珍宝不是还没填满吗,挂那儿去。 到时候趁着科举的热度,好好宣传一波,准能卖个好价钱。” 还剩最后一幅卷轴,大家的好奇心都被调了起来。 缓缓展开卷轴,见是一幅画作。 一匹骏马被系在木桩上,鬃毛飞起,鼻孔张大,眼睛转视,昂首嘶鸣。 形态上四蹄腾骧,似欲挣脱羁绊。 秦昭玥不懂艺术欣赏,但这画用笔简练,线条纤细而遒劲,瞧着应该不是凡品。 按规矩,扫一眼作品便立刻看向了落款处。 没有签名,只有个印章。 秦昭玥仔细分辨了一下,一个字儿没认出来。 “神骏图!” 就在此时,墨五越众而出,盯着画作怔怔出神。 颤颤巍巍伸出了手,却始终没敢触摸。 “别愣着了,赶紧给说说这图。” 墨五好不容易回神,也不看秦昭玥,视线死死钉在画作上。 “殿下请看,虽然被木桩拴着,但它是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 圆而有神的眼睛、嘶鸣长啸的神态、高高撅起的屁股、鼻孔的夸张扩展,甚至发怒时竖立起的鬃毛……” 平时半天打不出来个屁的墨五,讲起画作来却滔滔不绝。 秦昭玥第一眼只觉得画卷上这马神俊,直觉好,但好在哪儿却描述不出来。 经过墨五的讲解,也瞧出了些门道。 确实是烈马,整个身体仿佛散发出无穷的力量。 虽然被拴着,但仿佛奔驰于浩淼的空中,让人有种感觉: 它是不会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 墨五突突突一阵讲解,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周围安静得可怕。 回头看去,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一时间又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秦昭玥吹了个口哨,饶有兴致开口, “看不出来列,你还是个搞艺术滴娃。” 听到殿下调侃的语调,还有周围同僚讶异的目光,墨五的脸色腾的一下爆红。 期期艾艾说不出一个字来,又恢复成了往常模样。 秦昭玥一点不觉得奇怪,i人嘛,这有啥。 社恐又不是在所有环境下都那样。 跟自己极为熟悉的人在一块儿,或者触碰到了极擅长的领域,i人能够侃侃而谈也不稀奇。 “所以说,这是谁的画,值钱吗?” 这一次,大家的视线又集中到了秦昭玥的身上。 碎墨面色古怪。 不知道裴相的表字已经够离谱的了,听了墨五详细的讲解竟然还能问出这话来。 她都怀疑,之前殿下在宫中跟夫子都学了些什么,有点外面传闻不学无术那味儿了…… “出自百年前一位惊才绝艳的画师,陆停舟。” 秦昭玥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转身望向碎墨,“谁?” 第208章 我显摆了吗? 卧房之内,鸦雀无声。 秦昭玥顿时不爽了,“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嫌弃我没文化?” “嫌弃……倒不至于。” 没文化是真的。 “哟呵,反了你了胡琴,敢阴阳本殿下了。” 碎墨:…… 秦昭玥仰起骄傲的头颅,垂眸睨着一众婢女, “本人只是不擅长书法丹青而已,本殿下的诗词那叫一个字:绝。 我只要略微出手,整个文坛士林都要抖三抖,懂?” 开玩笑,秦昭玥肚子里藏着多少诗词,也就是她不稀得争那个破名儿。 她骄傲了吗?她自豪了吗?她拿出来显摆了吗? 没有! 这大概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秦昭玥单脚踩绣凳,环顾周围, “嫌我没文化?我能没文化?Tui!” 大家的眼神默默交流,表示懂了,自家殿下要脸。 最后还是墨五出来解释了一番。 陆停舟是一名落第的穷秀才,当年万念俱灰醉卧破庙。 相传那一夜,他见雪地狐影衔笔而来,自此双目能观天地色。 从此,弃科举而学画,擅用狐鬃制笔、混入朱砂与铁粉作颜料,所绘活物皆带三分精气神。 世人称其为狐笔郎君,然正统画坛斥之为诡道,争议极大,名气盛极一时。 因为不被正统所容,完整保留下来的画作并不多。 这幅《神骏图》应当是现存尺寸中比较大的,而且画风已经成熟,价值不低。 秦昭玥撇了撇嘴,“笑死,还什么狐笔郎君,胡编乱造也要有个限度。” 秦昭玥上辈子老家那块儿祖祖辈辈传下来有个说法:保家仙。 狐、黄、白、柳、灰,称“五大仙”或“五大家”,头一位的便是这狐狸。 老百姓认为它们有灵性,可以保佑家宅平安、带来好运。 这玩意儿,怎么说呢,科学来讲肯定是封建迷信、是糟粕。 但往那块村子里转转,找找经年的老人,大体都能说出三两件事儿来。 墨组不少人暗自点头。 狐狸叼笔,这事儿听起来确实有些扯淡,不过大才之人有些神奇传说也正常。 秦昭玥不屑道: “下雪天,破庙,失意的穷秀才,喝醉了酒,这要素都集齐了好吗。 真有那么灵的狐妖,按我们话本界的说法,一定是天雷勾地火。 喝醉了的穷秀才,见到了身姿曼妙的女子,噌的一下弹了起来,跪在地上求人家传授画技? 哧……谁信呐!纯扯淡。” 众人:…… 合着是这个角度的胡编乱造是吧。 “别讲故事,你就直接说,这画值多少钱?” 墨五想了想,“三四年前,有一幅比这小些、品相略差些的,拍出了六万两。” 那这幅……不得奔着十万两去啊! 秦昭玥狂喜,整个后院都能听到她舒朗的笑声。 “好!那小白脸果然没白救!” 原本秦昭玥还劝自己个儿,要不是因为救裴雪樵,也不会意外发现真气能够救人这个事儿。 消耗掉一些功德,她认了。 “老裴这人能处,办了事儿是真给好处。 这幅画先留着,等老裴那幅字卖出价儿了再说。 通知奇珍阁,让人提前做出个计划来,我要亲自过目。” 大概率价值十万的画作,肯定得上心。 碎墨听着这话,将礼物收好,让墨组先行出去。 “咋了,还有什么话非要单独说?” 碎墨抿唇。 原本是打算隐瞒的,毕竟说了只会给殿下添堵。 但听殿下这意思,还感谢上了裴家。 碎墨担心往后打交道的时候她心里头没数,干脆把裴相夫人的意思给说了。 秦昭玥听完心中倒是没什么起伏。 她若真看上了裴家的小子,听完这话肯定不舒服。 但不是没看上嘛,何况老裴讲究,送的东西贵重,无伤大雅啦。 “我当多重要的事儿呢,就这? 父母嘛,心里头把自己孩子当个宝贝疙瘩实属正常。” 说着话她指了指锦盒和卷轴,“这些东西是实实在在的,这就行了。” 呵,碎墨心说殿下你自己可不是这样的。 心里头不乐意的时候也没见忍着,连对陛下都…… 若是今天在那儿的是她本人,估计能怼得相府夫人抬不起头来。 好嘛,刀子不落自己身上不觉得疼是吧? 秦昭玥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怼得好! 你记住,在外行走代表的是咱公主府、是我的脸面。 主打的就是咱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放心,甭管在外捅了多大的娄子,天塌了都有你自己撑着。” “谢殿……嗯?” 小小的脑袋顶着大大的问号。 这时候不是应该说天塌了有本殿下顶着吗?自己顶? 碎墨咬牙,眯起了眼睛,既然如此…… “殿下,还有个事儿要跟您禀报。” 秦昭玥心情大好,摆了摆手,“你说。” “是这样,我们墨组修炼所用的丹药即将告罄,必须要开炉炼制。” “等会儿!”秦昭玥心中警铃大作,“炼制丹药……怕是不便宜吧?” 碎墨神色淡淡,“其他倒是还好,就是主药得用年份较高的,年份越高、效果越好。” “才刚得了几株老药,还没捂热乎呢你就瞄上了?” “我们自然也可以不用丹药,只是修为想要再进一步就难了。 本来赈灾一行后,几位姐妹都有些突破的征兆,又积累了这些时日。 哎……若是没有丹药支撑,怕是难喽,”碎墨幽幽叹了口气, “不过也没事儿,多高的修为干多大的事儿呗,五品六品我们还是能抗衡的。” 挖靠! “威胁我?你是不是在威胁我?” “奴婢不敢渥,奴婢只是实话实说渥。” “出去,立刻、马上给我消失!” 碎墨被推出了卧房,当屋门在背后关上的那一刻,嘴角绽放出一抹轻微的笑容。 再怎么不愿意,还是得到了许诺,百年以上的老药不准动。 可殿下不知道,其实她们在宫中所用丹药,炼制的主药也不过二三十年的年份而已。 百年以下……吃得可太好了。 修为这事儿除了功法、勤加修炼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 比如丹药,比如奇遇,比如眼界、经历等等。 赈灾中她们出手的次数其实并不算多,但见识了很多。 见到了生命垂危、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灾民,殿下以从未见过的医术死马当活马医; 见到了如山般的铁渣堆,为了子孙后代脱籍累死在矿上的坑丁; 见到了玄鼋触堤、溃穴后被洪水淹没; 见到了隐蛰大人以一人之力驭巨舟堵溃穴; 见到了上万民夫冒着大雨修补堤坝; 见到了白鹿县治下如凤京般的规制,还有老有所养、幼有所学的人情味…… 这些经历是她们从未体会过的,磨砺心性,同样有助于提升武道修为。 其实有件事碎墨一直瞒着,最近不是一两人来找她说感觉修为到了瓶颈,有突破的征兆,就连她自己同样如此。 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几乎覆盖了所有的墨组! 碎墨直觉跟殿下有关系,理智又告诉她不可能,或许只是大家的积累都足够了。 无论如何,能用高年份的药材炼制丹药,姐妹们晋升的可能性也能提高些。 碎墨挺起胸膛,昂首阔步而去。 这才哪儿到哪儿,等墨组所有人都升到四品,有殿下心疼的时候。 老话讲穷文富武,闹呢? 自己顶?顶你…… 第209章 朔风二公主 吃罢晚膳,秦昭玥难得没有饮酒作乐。 歌舞表演什么的,天天看也就那么回事儿。 而且最近天气还太热,动不动出一身汗,不适合出门寻欢作乐。 她懒得折腾,待在府上最舒坦。 痛痛快快泡了个澡,香香的躺下,喝一杯冰镇奶绿,沁人心脾。 隐蛰悄无声息浮现出身影,“殿下真是一点都不修炼啊。” 其他人若得了神武境的功法,恨不得推开所有俗务,一心一意钻研修习。 可她呢? 自从入京,连真气都没动弹一下,也不知道一身武学修为哪来的。 就算天赋异禀,总不能光凭空想吧。 秦昭玥现在习惯了对方的神出鬼没,歪在榻上没动。 本来她就想着等功德值攒够了直升三品,现在更不可能动了。 一来是隐蛰在身边,安全无虞; 二来现在升四品的话,不是全让人家看了去。 不过也不是什么都没干,每天都会回忆一遍那些功法,保证不遗忘。 “不是有碎墨她们嘛,我还修炼个什么劲儿。” 隐蛰心中暗叹。 不想参与朝政、不拉拢百官权贵、对武学修为不上心,一心一意只想搞钱。 关键瞅瞅她回京这几天的进项,挣钱的速度堪称恐怖。 陛下交待的差事,怕真的只能许以重利了,不过还不到时候。 隐蛰不再开口,直接消失不见,秦昭玥也并未理会。 玄武北道,安北县。 秦昭琼的队伍刚刚抵达县城十里外。 禁军皆一人双马、自备干粮,除了补充清水之外,过州府县城而不入,完全是急行军的节奏。 按照计划,再有两日便可抵达边境。 行程刚刚过半,可以明显感觉到夜间的风渗着丝丝凉意,比凤京凉爽得多。 稍作休息,秦昭琼打算夜间再行军一段。 不多时,补充清水的队伍回返,还带回了条消息:朔风王朝的使团就在安北县。 秦昭琼稍作思考,便放弃了行军的打算。 全军开拔,直奔县城。 十里地转瞬即至,来不及通知县令。 斥候取水的时候,已经与城门校尉打过交道,只是没想到会去而复返,还是一千骑兵皆至。 “通知县令,为我麾下安排过夜之所。” 又吩咐副将:“勿要惊扰百姓,不可饮酒,明日卯时出发,抵达边境前不会再入城。” “是!” 秦昭琼与二弟都是监军,都是一千禁军护卫,不过其中还是有区别的。 虽然蒙坚并未随行,但做了些安排,此行跟在秦昭琼身边的都是赈灾旧部。 副将明白大殿下要去会一会朔风使团,而今夜是他们禁军入营前最后的放松时刻。 虽不能饮酒,但痛快吃一顿、睡一觉也是好的。 让守门卒带路,秦昭琼领着二十骑远去。 半盏茶不到的工夫,来到了一座客栈。 “站住,来者何人!” 整座客栈被包下,秦昭琼大致感知了一下。 明岗暗哨布置合理,值守的兵丁状态不错。 亮明身份,守卫抱拳行礼之后并未放行,而是遣人去通报。 秦昭琼不禁点了点头,监视别国使团,谨慎是好事。 很快,一名黑铁塔般的身形快步而来。 生得仅五尺余高,但虬结的筋肉似要撑裂锁子甲。 阔面如青岩,两道断眉斜插入鬓,粗若古松的脖颈,十指关节凸起如铁蒺藜。 看似笨拙的躯体里,分明盘踞着生撕虎豹的凶横力量。 来至近前,抱拳行礼,“大殿下。” “李都尉。” 秦昭琼及笄之后便前往北境历练,面前这位也是熟人,玄武军折冲都尉李锷。 “殿下请。” 此地距离县城中心很远,离城门比较近。 既是敌国使团,自然没什么礼遇。 若非驿站常有军情往来,护送队伍都不会选择入县城。 李锷生得雄壮,给人第一印象便是孔武有力的莽夫,其实心细得很。 这不是什么露脸的差事,反而出现任何意外都责无旁贷。 派他来可见能力,这副长相也容易误导旁人。 客栈被清空,周围明岗暗哨警戒,隔绝一切与外界的接触。 据李锷所说,一路走来皆是如此,直到凤京都会是这个待遇。 “李都尉安排得当,辛苦。” “殿下谬赞了。” 客栈结构简单,前头是大通铺,中间厅堂是吃饭喝酒的地儿,后头的院子是单间。 后院周围戒备尤为森严,也是应有之意,李锷径直领着来到一间屋外叩门。 很快,屋门开启,是位中年嬷嬷。 夜间突然造访,她面上不见慌乱之色,眸子沉静如水。 “李都尉,这位是?” “本朝大公主殿下。” 秦昭琼言明不需要护卫,李锷也没坚持,关门之后,亲自执剑在门口守着。 屋中一共三人,秦昭琼一眼便落在了书案前的那位女子。 第210章 想到了开心的事情 鸦青长发用木簪草草绾成坠马髻,鬓边几缕碎发被贴在颈侧,耳垂空着未戴玉珰。 竹青棉麻窄袖袍,只是松纹暗花的家常袍服。 袍外罩艾灰素纱半臂,以抵挡秋夜凉意,月白绫布散腿裤,裤脚收进鹿皮短靴。 虽说“护送”期间不讲求华贵,但秦昭琼还是有些意外。 这身装束无论从材质、颜色、式样上都太素了。 视线落在她脸上,眉似远山含霜,眼尾微微上挑。 凤目流转时恍若雪原上乍现的晨星,唇色极淡,似被北境终年不化的积雪浸染过。 萧云朔起身往前迎了三步,她听到了之前嬷嬷的询问,自然知道面前这位是谁。 站定后,右手掌心向内轻按左肩,微微躬身,保持视线与对方齐平,施了一礼。 这是北境的礼节,秦昭琼并不陌生。 抱拳回礼,身上甲胄发出碰撞的冷硬声响。 “秦将军。” “芸辉阁主。” 秦昭琼此行只是监军。 不过以前在北境领过将军职,现在又甲胄加身,非正式场合称一声将军也无伤大雅。 而秦昭琼对她的称呼——芸辉阁主并非封号,而是官职,朔风王朝典籍藏书楼的闲职。 “请坐。” 对于突然造访,萧云朔表现得极为淡然。 秦昭琼刚坐下便闻到了一股凛冽的气味。 菱花窗棂筛进碎雪似的月光,堪堪笼住案头半卷摊开的诗帖。 铜雀衔环的灯台已见底三分,松烟墨洇透的宣纸在灯下泛着暖黄。 其上墨迹尚润,临写的半幅诗文洇开细小绒毛,像极了落在氅衣领口的霜花。 青釉冰裂纹提梁壶,配青瓷盏,任谁看都像是晚膳后品茶临诗。 可秦昭琼闻到的分明是酒味,对方竟用茶盏装烈酒。 不仅如此,茶盏上不见任何雾气,喝的还是冷酒。 察觉到秦昭琼的视线,萧云朔风轻云淡的表情冻结,有些讪讪开口: “天冷喝些,暖暖胃,秦将军可要来一盏?” 天冷?跟朔风王朝的冬日比,此时哪里值当一个“冷”字。 吃冷酒暖胃,更是没听说过。 秦昭琼摇头拒绝。 且不说她没这古怪的习惯,在外也不可能贸然用别人的吃食水饮。 只是这位朔风二公主,似乎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秦将军此去边境?” “是,边境大营监军,萧阁主请往凤京参与科举,又是为何?” 萧云朔诧异,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得……坦诚。 秦昭琼自认没有六妹妹那种八百个心眼子……不是,没有六妹妹那么机灵。 跟对方这种读书人比,语言交锋上自己怕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不如直说。 能得到点情报当然最好,不然给对方留下个性子直愣的印象也行。 反正前往北境监军不是秘密,甭管对方知道还是装傻,反正她说的是实话。 “我说实话我坦荡,你玩心眼子、虚与委蛇那一套,那你就不是个玩意儿。” 用六妹妹的话讲,这个叫做心理优势。 萧云朔悠悠开口,“早就听闻大乾女帝辟女子科举,云朔心向往之。”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两国战事紧张的时候? “仅此而已?” 萧云朔低垂眼眸,视线落在盔甲之上, “秦将军,朔风与大乾不同,女子双十年华还未嫁的少之又少。 我虽贵为公主,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此次大乾之行是我争取来的,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搭在青瓷杯的手掌忽然蜷起,葱管似的指甲在掌心掐出半弯月牙,莹白如雪。 秦昭琼见她神态不似作伪,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在大乾,女子虽尚未做到与男子平等的地步,但读书应试、出门务工者比旧历多了太多。 加上可立女户,女子的选择众多,不再只有嫁人这一条,普遍成婚的年龄往后推了推。 皇嗣中,她自己早就诞下一对儿女,三妹妹四妹妹也有所出。 对皇女来说,早些生育是好事。 二弟与五弟就不必说了,子嗣不少。 唯有六妹妹,玩得最花,收入房中的却一个都没有。 也快双十了,母皇也从未有过催促,提都没提过这个事儿。 想起这个,秦昭琼心里头咯噔一下。 遭了,六妹妹的生日在十一月,正好双十,自己怕是赶不上回京。 北地有什么合适的礼物,最好名贵些,六妹妹就喜欢值钱的…… 萧云朔说了“掏心窝子”的话,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却见其陷入了沉思,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嘴角带上了细微的弧度。 为什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我在讲自己的伤心事,你在笑?特么的在笑什么啊!” 心里如此想着,萧云朔再度开口询问:“秦将军,你在笑什么?” 秦昭琼猛然回神,“抱歉,想到了开心的事情。” 萧云朔:? 这大乾的大公主是傻的吧,不可能! 明凰女帝惊才绝绝,怎会有意将储位传给个傻的? 还是说大公主只是推出来的幌子,真正有意的另有其人。 亦或者,这位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一刻,秦昭琼在她眼中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按捺情绪,萧云朔试探道: “我想偶尔出去走走,看看大乾的江山和烟火气,不知秦将军能否行个方便?” 那位负责“护卫”使团的李都尉实在看得太紧。 赶路歇脚之外,根本不准许任何外出。 比如此地,除了入城时有些见闻,剩下便会被困在这座小小的客栈,直到明日出发。 “当然不行。”秦昭琼断然拒绝,“咱们第一次见面,为什么要给你行方便?” 唔……萧云朔语塞。 真是一点不装啊,而且对方那是什么眼神。 好像自己提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跟看傻子似的嘿! 匆匆一晤,谁都没能达成目标。 不过秦昭琼心里头挺舒坦,原来不用弯弯绕绕说话如此轻松。 或许对方八百个心眼子,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不是? 来至前院,又询问起李都尉使团有什么异状。 这位心细,保不齐能看出些什么。 “一切都寻常,至今并未发现异常。” 不是好差事,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别说不放使团与外界接触,就算是李都尉自己都尽量避免与他们来往。 想了想,他还是提醒了一句, “不过这位二公主应当有些手腕,使团中人对她很是尊重,不是表面敷衍的那种。” 秦昭琼挑了挑眉,“我看也就一般,不如六妹妹貌美灵巧。” 李都尉:? 离开客栈千步,秦昭琼悄然询问流焰,师团中是否潜藏着高手。 “明面上修为最高者是那位中年嬷嬷,四品境,其他尚未可知。” 神武境除非动手,否则很难察觉到对方的境界。 秦昭琼点了点头, “本来想探查一番,能否得到些情报,看来是不成了。 不过大贤弟子,看起来也就那样,六妹妹应该应付得来。” 潜藏的流焰翻了个白眼,就咱那个不学无术的六殿下? 在凤京哪里轮得到她去应付,怕是没个十万八万两的请不动哩。 不过真对上的话…… 谁能从她手上讨得便宜? 第211章 这点子破事儿至于的吗 接下来的一天,秦昭玥过得清闲。 睡到自然醒,也无人来府上打扰,那叫一个惬意,直到夜间…… 神出鬼没的隐蛰再次出现,“明日西北边庭的贵族之女就将抵达,提前跟殿下说好,要早起。” 她可知道这位的起床气有多大,还是提前招呼一声得好。 秦昭玥慵懒歪着,总是一副没骨头的模样。 “诶~~~不是有三姐姐四姐姐吗?何必要我这个闲人出面。” 她两位姐姐可都有在朝廷挂职,正经有俸禄拿的,她呢? “两位殿下自然要负责使团,就不必为这些琐事操心了。”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埋汰人了,意思六公主身份不够,只配接待不重要的人。 可是秦昭玥仿佛根本没听出来话语中的讽刺,安之若素不为所动。 “我起不来。” “行,陛下口谕,明日不接待那就请六殿下上朝。” “你少拿这话糊弄人,陛下日理万机的,哪有工夫管我。” 面纱的嘴角撇了撇,要不怎么说知女莫若母呢,当即从袖中取出了一封圣旨。 秦昭玥双眼瞪得像铜铃,还真有圣旨?! 她不死心展开,发现就一句话。 “接待边庭贵族之女,否则滚来上朝。” 秦昭玥:…… 啧,堂堂女帝,措辞未免也太不文雅了些。 还有啊,这点子破事儿也值当写一封圣旨?闲的吧。 “行吧,我去还不行嘛。” 相比于凌晨三点起床,秦昭玥还是选择了接待的活计。 隐蛰叹了口气,她就知道。 “建议六殿下重视些,后头陛下为你准备了件顶好的买卖。” 秦昭玥的眼睛噌的一下亮了起来,差点来了个咸鱼打挺, “什么买卖?顶好……很赚钱吗?” 隐蛰矜持得点了点头,“还不到时候。” 秦昭玥啐了一口,“就讨厌你们这种谜语人,什么事儿不能摊开了说。” 隐蛰也不生气,“话我带到了,至于怎么做……殿下自己衡量,反正做好了肯定能挣不少。” 秦昭玥心中犯嘀咕,能是什么买卖呢? 虽然并未参与朝政,但她大概能猜到,财政应该不富余。 赈灾当下是一方面,后续的固坝、重建绝对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陛下会想办法捞钱,这没毛病。 但捎上她、让她也分一杯羹……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想要撬开隐蛰的嘴,无异于痴人说梦,秦昭玥也只好拭目以待。 翌日,寅正二刻,凤京周边的衔云县。 东方天际刚泛起蟹壳青,青瓦飞檐还浸在浓雾里。 药堂的墨漆匾额下悬着两盏昏黄气死风灯,灯影里浮动着细碎的尘絮。 王掌柜正攥着货单来回踱步,鹿皮靴尖溅上零星药渣。 "仔细着些!" 他忽然顿住脚,眼看着伙计将几箱血竭摞上板车。 粗麻绳勒进木箱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车辕边拴着的灰驴打了个响鼻,铁掌在青石板上刨出几道白痕。 王掌柜心善,乡亲邻里看病的基本不收诊费,用药也平价。 遇上困难的还多有赊账,已经攒了厚厚一摞的账簿,却也不见他催收。 县上的药铺着实没什么赚头,另寻了条门路。 因为广结善缘,十里八乡的寻到好药都会送来。 他便把年份较高、品相较好的药材炮制好,不定期卖去凤京城。 雾气压着苦香漫过门槛,除了王掌柜和小厮之外,今日乡亲来得尤其多,是另有一桩要事。 “哎,老陈你莫动手。” 周围帮忙的乡亲连忙拦住了跛脚的老陈,不让他沾手。 “一会儿的事,你先略坐坐。” 老陈汗颜,可架不住邻里的热情。 本来想帮把手,却还累着人家给他搬了个条凳,就在铺门口的侧面坐着。 起得太早,小儿子柳哥儿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仿佛重于千钧。 倚在父亲身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陈榆站在一旁,背着个硕大的包裹,几乎有半人高。 檐角坠下的露水正巧落在面前,她垂眸望着洇开的水痕,不知在想什么。 一家三口谁都没有开口,默默等着装车。 不多时,小厮拍了拍手,“好了掌柜,全部装车。” “检查检查,可别半道散开。” “放心吧您嘞,查了三遍了,绝对出不了事儿。” 老陈连忙起身,离他最近的陈榆下意识凑近一步,搀扶住了他的胳膊。 站定之后,他冲着那王掌柜深躬一礼,“此去我家榆姐儿劳烦王掌柜照顾。” 王掌柜紧走两步,连忙将他扶起,“都是顺道的事儿,别放心上。” “是啊老王,榆姐儿是大家瞧着长大的,你可得上点心。” “就是,秋时露重,可不敢让榆姐儿染风寒,妥妥当当送上考场。” 还有个小子高声嚷嚷,“王叔,回头山上寻找了好药,保管连根给你送来。” 王掌柜没好气赏了他个板栗,“臭小子,用你凑热闹。” 他抱拳冲着四方拱手, “各位还请放心,再不济我也不能砸了自家的招牌。 保管榆姐儿无病无灾、精精神神的上考场,这总行了吧?” “这还像句话。” 第212章 咱们殿下就是好开点玩笑 哄闹一阵,陈榆抬起头来,往前踏出一步,学着父亲的模样深躬行礼。 脊背上压着半人高的包袱,好像要把人压垮。 她双腿却坚实得很,一点未有踉跄。 “各位叔伯婶姨,我不在的日子,还求看顾着些父亲和柳弟。” 大家手忙脚乱,有扶包裹的、有搀人的。 只是这丫头性子倔得很,费了些力气才把人扶起来。 “都乡里乡亲的,榆姐儿不必忧心。” “是啊,左近几步路的事儿,我每日去你家瞧瞧,保管出不了事儿。” 陈榆完全继承了她爹的天赋,从童子试开始,全都是一考就过,是近几年村里头最有希望中举的。 甭管揣着什么心思,这时候也不可能坏了她的事儿。 若是成了举人,到时候将免税的名额出租,还能不照顾照顾乡里? 少个一分两分的,农家的日子就能好过不少,此时漂亮话都跟不要钱似的。 “榆姐儿的行李可检查过了,可千万别漏了什么。” “若是缺什么就跟老王说,这时候千万别客气,凤京城他地界熟。” “也别太有压力,若是此次考不……” 还是那半大男孩儿,见陈榆被围在中间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下意识开口。 可话还没说完,便听到“笃笃笃”的砸击声。 一位老丈,拐杖捶在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窜上天际。 狠狠扫了眼那少年,警告的意味十足,他便只能生生将那不吉利的话咽下。 “行了各位,天儿也不早了,得出发了。 说到底凤京城又不是多远的地界儿,有什么事儿传个信也方便。” 陈榆最后望向身旁,“父亲,女儿去了。” “去吧去吧,平常心便好,家里有我,不必挂怀。” 该交代的在家已经三令五申,老陈自己未参加过乡试,却也卖脸去书院求了些指点。 “姐姐~” 脆生的呼唤下,陈榆摸了摸弟弟的小脑袋,“在家要听父亲的话,莫要贪玩,等姐姐回来。” “好!” 于是,陈榆在大家的拱卫一下,坐在了驴车前头专门腾出来的空地上。 鞭子空抽发出厉响,小厮在车畔驱着灰驴,稳稳起步。 哒哒哒的踏蹄声中,驴车渐渐远去。 陈榆终归还是回头了,隔着雾气,药堂前众人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 王掌柜的也跟在车旁,见状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榆姐儿可得坐稳了,家里的父亲和幼弟还在等着你,切不可出什么意外。” 陈榆针扎似的猛然惊醒,立刻回头。 抿紧了唇,脸色白得如同霜纹…… 秦昭玥在辰初时分被唤醒。 要代表天家颜面,素面朝天指定不行。 她闭着眼眸,任由桃夭摆弄。 卧房还有位外人,正是宫里头的女官刘嬷嬷。 因为达成了共识(不达成也不行),刘嬷嬷这两日过得还算滋润。 府上主子没有拘着人的命令,她还出了府、回了趟家。 其他的时候,一应吃喝用度都大方得很。 碎墨做主,殿下吃什么就给这位老嬷嬷上什么。 两日不见,倒是养得精气神焕发,直到现在…… 接见边庭贵族到底是正经差事,不管是府上的丫鬟还是墨组,都有些拿不准妆容服饰,便一早将她请过来指点。 吃人嘴软,刘嬷嬷也不好拒绝。 “行了,我来吧。” 见那丫鬟总是达不到自己的要求,刘嬷嬷干脆自己上手。 边庭贵族之女,本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一位公主出面接待已算纡尊降贵,给足了脸面,那还用在乎什么妆容服饰。 但正好赶在朔风使团抵达之前,又要一同参与乡试。 刘嬷嬷一辈子在宫中做事,自然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所以并未随意搭配,定要彰显上国贵气。 万缕青丝在她的手中无比听话,不多时便梳了个堆云髻。 簪九鸾衔珠华胜,鸾鸟口中垂下三缕金丝珍珠流苏。 既已上手,刘嬷嬷也不藏着掖着。 额妆用牡丹形翠羽花钿,边缘晕染金箔粉; 面妆斜红描作折枝海棠,唇脂含银朱与蜜蜡调制的绛红色。 庄重不失灵气,也是宫中贵人时兴的妆容。 半盏茶不到,收拾妥当,卧房中众人啧啧称奇。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寻常时候体现不出来,真到关键时刻,还得经年的老人管用。 碎墨当即意识到,府上还真缺这么一位坐镇。 只是……她家殿下把人得罪完了,要留人只怕有些困难。 “好了,殿下看看吧。” 秦昭玥抬眸,望着镜中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由得信服。 “呵!这大美屡,出门还不得把小小子儿们迷死!” 众人:…… 刘嬷嬷叹了口气,刚刚殿下闭着眼睛上妆的时候,瞅着挺乖巧可人的。 可惜啊,偏偏生了张嘴。 秦昭玥回头,“刘嬷嬷你是不是心里头骂人了?” “老奴不敢。” “哦?是不敢,不是没骂是吧。” 碎墨赶紧上前阻拦,急得直接真气传音, “可消停着吧我的殿下,好容易请来帮手,您再给撅走喽!” 面上还得给人赔不是,“刘嬷嬷别放心上,咱们殿下就是好开点玩笑,不当真的,哈哈哈……” 屋里顿时一阵干巴巴的笑声,刘嬷嬷胸膛起伏,将情绪按下。 她一个宫中经年的女官,惯会隐藏情绪。 也不知是不是和六殿下八字不合,总是容易被挑弄得喜怒形于色。 “碎墨姑娘说笑了,主子开玩笑,老奴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反正还有两日,等朔风二公主入京,她便可回宫复命。 以后再踏入六公主府一步,她就是狗! 此事就此揭过,刘嬷嬷眼观鼻、口观心,只专注于眼前的差事。 服饰上选择葡萄紫联珠纹绫罗齐胸襦裙,配上累丝嵌琉璃金跳脱臂钏。 随着动作,会露出缠枝纹衬里,未出阁的姑娘配着正好。 腰饰用蹀躞金玉带,悬错金螭纹香囊与双鱼佩。 三两下工夫,一个华贵又不失灵动的六殿下美美得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已经习惯了这位素面朝天的墨组集体沉默,还有桃夭和樱糯俩大丫鬟。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以前她们觉得自己手艺挺好的,直到现在…… 现实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众婢女的脸上,啪啪啪得脆响。 秦昭玥还挺满意,该说不说,老嬷嬷审美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当即叉着腰振臂一挥,“走着!” 第213章 你懂个屁 巳初,六公主的马车抵达正北中门曦和门。 秦昭玥下得车来,迎面就见一张熟脸。 不是别人,正是裴雪樵。 本以为接见边庭贵族,由仪制司出面即可,却没想到皇嗣也会参与。 刚来到近前,裴雪樵就被晃了眼,这份妆容打扮…… 惊愕一闪而逝,心脏嘭嘭嘭跳动得厉害,他按捺住心绪起伏,恭恭敬敬行礼: “六殿下。” 裴雪樵也曾见过六公主盛装,但此时又不同,庄重不失灵动。 具体得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胸口发堵,好像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 “裴公子,听闻你升迁了,还没来得及恭喜。” 秦昭玥还是听碎墨说的,从翰林院入了仪制司,官职也升了半级。 正五品,父子二人同列朝班,大概引为美谈了吧。 “全赖大殿下与六殿下,雪樵不敢居功。” 赈灾前半段,他几乎没什么贡献。 也就是秦昭琼坐镇白鹿县之后,才跟在其身旁处理政务。 所以说大殿下提携,完全合情合理。 至于六殿下……若没有她,自己已被洪水淹没。 裴雪樵并非独自一人,还有同僚和属官,不过以他品级最高。 本来嘛,就是个无品无级的边庭贵族之女,来个正五品的朝官够够的了。 至于秦昭玥,身上没有任何官职,加上她的名声,估计她就是个凑热闹的添头。 小裴的同僚、属官都上来见礼,却没有寒暄的意思。 赈灾之事六公主是参与者,结果就得了些金玉布帛的赏赐。 别说封亲王了,连个挂职的官位都没有,朝堂也不参与,可见是个不中用的。 反正有主官在应酬,乐得清闲。 他们并不清楚,裴雪樵这话完全不是给面子的客套。 大殿下有提携之恩,但六殿下可是救命之恩。 只是他很克制,给同僚的感觉是他与六殿下不熟。 “殿下,昨夜边庭赫连氏已经抵达凤京附近,想来不必等太久。” 秦昭玥轻轻“嗯”了一声,就算回应。 除了她和仪制司之外,还有禁军在此,他们负责之后一段日子赫连氏在凤京的安全。 领头的校尉此时也大步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个军礼,“殿下。” 秦昭玥扫了一眼,有些眼熟,应该是赈灾同行的禁军。 微微颔首后询问,“你家副统领修为到四品了没有?” “额……”校尉怔愣,没想到六殿下第一句话问这个。 不过看样子应该认出了他来,否则不会有此一问。 “应该还没有。” 秦昭玥撇了撇嘴,“啧,废物。” 校尉:…… 秦昭玥还想着做笔大买卖呢。 五品离用上那株宝药还远,唯有四品境的需求迫切,能卖上高价。 她也不认得别人去,总不能卖给璇玑卫吧。 就隐蛰那心眼子,估计会被狠狠压价。 要不留给碎墨? 啧……死丫头最近越来越胆大了,简直倒反天罡。 留给她?Tui! 再说吧,反正那玩意儿又能救命又能提升修为,放着又不会过期。 一旁的裴雪樵眸光沉了沉。 六殿下竟然会主动问询蒙坚的修为,心里头有些酸涩。 据亲随所说,碎墨姑娘以为他还在翰林院那清水衙门,所以登门才会等了那许久。 难道六殿下真的看上了那副统领? 不可能!他出身蒙家,绝对不可能! 校尉退了回去,身边同僚捅咕了他一下,凑到近前小声嘀咕,“你凑什么热闹。” 他们禁军只需要忠于陛下,其他根本不用管,也不会参与党争。 何况还是没出息的六公主,完全没必要做表面文章。 校尉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 六殿下根本不是凤京城传闻得那样。 若是不学无术、荒诞无道,又怎会冒风险为灾民百姓治病。 连御医都不愿意插手的必死局面,生生被她拉回来两三成性命。 还有,龙门县决堤之时,身披大殿下铠甲主持救灾的也是这位。 只是覆了面甲而已,声音却骗不了人。 他至今无法忘记,重病患区老大夫的跪拜大礼,还有溃堤高坡上亲自涉水搬运木料的身影。 虽说后半程没什么建树,但也不能抹去这份功劳啊。 结果回京之后,六殿下竟然没有像样的封赏。 说实话,他心中是不服的。 他也没把赏赐的青鸾卫当个事儿,毕竟连大殿下身边都没有。 估计是之前遭遇刺杀,暂时安置在六公主府。 以六殿下的功劳,亲王够不上,再不济也该授个虚职吧。 之前试探过副统领,得到的回答是讳莫如深。 其他见证过的同僚也都被下了封口令,故而并未传播开来。 若六殿下真如传闻那般,估计会嚷嚷得满朝上下都知道。 可这事儿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去了。 校尉想不通,人微言轻的也不想深究。 上前见礼,敬的不是六公主的身份,而是她在灾区的所作所为,仅此而已。 不多时,百余骑拱卫着两架马车直奔北门而来。 骑兵倒是没什么出奇的,换防或者有公务在身,寻常也见得到。 但中间的马车一看就不是中原风格,骨架子比寻常马车大了不止一圈。 车架是黑酸枝木的,八棱鎏金顶盖覆着的是牦牛皮。 车辕首端铸成狼噬弯月形,车前悬的并非寻常琉璃灯,而是青铜浇铸的旋角羚首。 六角檐角各坠一枚鸣镝,风过时如孤雁夜啼,整体透出股子不加掩饰的狰狞凶横味道。 “来了。”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便是来自西北边庭的车驾。 行进并不快,有骑兵在前方示警,让周围的百姓让道。 来至近前,领头的兵卒翻身下马。 “卑职玄武预备军、戍字营二团旅帅,崔玖。” 秦昭玥挑了挑眉,这武将生得雄壮,个头得有个一米八五往上,她嗅到了有棱有角的味道。 下一刻,有道身影往前踏出一步,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第214章 没……我没有…… “在下仪制司太庙执事裴雪樵,这位是六公主殿下。” 崔玖没想到会有公主亲至,在此抱拳行礼,“殿下。” 秦昭玥往侧面跨了一步,“崔旅帅远来辛苦。” “卑职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哦嚯嚯,这冷硬的下巴、坚毅的表情。 还有粗粝的低沉嗓音,跟吞了个低音炮似的,秦昭玥当时就颅内…… 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他喊一声“死丫头”,头回见面好像不太好。 再把人吓着,滋溜…… 禁军校尉上前,两方交换军令。 一边是西北玄武预备军团的护送任务文书,一边是玄戈司负责接待护卫的文书。 各自翻看过之后又换了回来,这只是为了确认身份和职责。 护送队伍还需要这份文书向玄戈司衙门复命。 之后是暂留凤京,还是直接回返西北,尚未可知。 “各位稍待。” 抱了抱拳,崔玖吩咐麾下,很快让出了条路,露出了拱卫下的马车。 凝神望去,拉车的马匹就见不凡。 四匹马并辔,肩峰较中原马高出半掌。 逆光可见青灰色皮毛下钢铸铁打般的肌腱,最奇是那双金珀色的眸子。 竟如琉璃般透着雪原反光,睫毛覆着层霜色。 精铁打造的辔头形如狼吻,额前缀着的却不是中原流行的红缨,而是用沙狐尾毛染成的苍蓝雪云纹。 就算是不懂马,一眼也能瞧出来这不是凡品。 西北边庭贵族虽大不如前,不过看来还保留着强健的种马,养马的手艺没丢。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掀开车帘,根本不需要搀扶,自己蹦了下车。 赤狐裘翻领联珠对鹿纹锦袍,袖口镶雪豹皮毛,八棱银臂钏刻狼头纹。 五色丝绦蹀躞带嵌红玉髓带銙,垂银铃与错金匕首鞘。 逆光大步走来,瞧着令人晃眼。 不过刚走半截,却被崔玖拦了下来,“赫连氏,还请将武器交出来。” “诶……”赫连朝露当即耷拉着脸、像霜打的茄子, “路上叫人家小露露,刚到凤京却叫人家赫连氏,奴家伤心了。” 说着话垂下了脑袋,肩膀一耸一耸的掩面而泣。 崔玖:…… 敏锐感觉到背后火辣的视线,他下意识回头望去。 只见秦昭玥抱起膀子,上半身后仰,垂着眼眸盯着对面。 眼神里明晃晃就是俩字:乐色。 白瞎了这副雄壮身躯和低沉气泡音了,啧啧啧…… 崔玖被这眼神刺痛,“没……我没有……” 解释在这一刻变得苍白无力,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转过身来,恶狠狠瞪向对方。 “编瞎话也没有用,全部交出来!” 下一刻,赫连朝露抬起头来,不屑地瘪了瘪嘴。 嘁,没糊弄过去。 大家这才发现,刚才嗷唠了半晌的小姑娘,脸上干干净净。 锃亮的大眼睛根本没落泪,妆容一点没花。 赫连朝露满脸不愿意,不过还是卸下了腰间的匕首,拍在对方摊开的手掌上。 “行了吧!” 崔玖根本不为所动,“不行,继续。” 甭管是护卫送行的,还是等待接管的,全都默默盯着这两人。 赫连朝露叹了口气,伸手摘下累丝金凤簪。 轻微的咔哒一声,衔着的东珠骤然裂开,露出了其中细密的银针。 一根根拔出来,递给对方,又重新把东珠阖上。 结果崔玖根本不为所动,继续摊着手掌。 “喂,你不要太过分啊!这簪子总不能算武器吧!” 崔玖低垂着眼眸,冷冷开口,“继续。” 接下来,众人见证了神奇的一幕。 凤尾簪,七根羽翎拆卸下来全是柳叶镖。 “继续。” 缠着茜色丝线的发簪实为吹箭筒。 “继续。” 耳畔明月珰里暗藏机括,旋开便见细小的刀片。 “继续。” 蹀躞带皮革下缝着星形蒺藜。 “继续。” 羊脂玉带扣按下即弹出三尺软剑。 “继续。” 鹿纹锦袍掀开后可见两条细细的锁链。 “继续。” 八棱银刻臂钏的狼头纹扭开,露出一双箭头。 “继续。” 绣满忍冬纹的翘头履,鞋尖暗藏精铁铁倒钩。 …… 崔玖的一双手都不够用了,左右一齐上前帮忙才拿下,零零总总有个小二十样武器。 秦昭玥:…… 默默竖起大拇指,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赶紧捅咕了一下身旁的碎墨,小声嘀咕道:“看到没有,按这个,给我也来一份!” 碎墨想了想,倒是没矢口拒绝。 以她家殿下惹祸的能力,揣点武器在身上是好事。 倒不用像眼前这位夸张,来个几样趁手的就行。 “臭流氓,我都被你扒光了!” 对于赫连朝露的控诉,崔玖充耳不闻。 让手下取了个木匣,将所有的零碎武器搁入其中,返身走向了那禁军校尉。 “兄弟,这东西就交给你保管了。” “额……” 禁军校尉愣愣接下了木匣,额角的青筋直跳。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撞,虽无言,但无声胜有声。 校尉立马领会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他们即将接手的是个刺头,小心点。 “谢了,兄弟。” 人家这事办得敞亮,还被冤枉了一顿。 “空闲了请你喝酒。” “好说。” 嘴上答应,其实崔玖根本没当回事。 他觉得这位兄弟……接下来怕是很难有空闲了。 做完这件事,崔玖退至一旁。 赫连朝露大步走来。 站定后左掌以握缰之势虚悬腰侧,指节微屈的弧度,像是抚着草原上无形的风; 与此同时,右手三指并拢,抚过左胸膛。 微微欠身,行了个标准的抚鹰礼。 裴雪樵拱手还礼,而秦昭玥只是微微颔首。 出门前刘嬷嬷嘱咐了,面对的不是什么尊贵客人,只要不表现得太过桀骜就行。 赫连朝露收礼,目光直愣愣望着裴雪樵。 “裴公子是吧,”耳聪目明的她听见了之前的寒暄, “长得还怪俊俏咧,就是瘦弱了些,像小白脸。” 裴雪樵:! 一旁的秦昭玥都乐了,这姑娘有意思,眼光也还行。 赫连朝露说完就失去了乐趣,转而望向身旁,一双杏眼闪烁着细碎的光。 “这位公主姐姐好漂亮……” 第215章 你听说过天下第一楼吗? 碎墨往前一步,挡住了赫连朝露的贸然接近。 赫连朝露倒也不以为意,伸手从后腰处悬着的沙狐腹皮赭石色挂囊中掏出了一块金饼,直向秦昭玥塞去。 “哎,碎墨,没事的。” 本来对碎墨的阻拦持默认态度的秦昭玥立即开腔,“远道而来的客人嘛。” 金饼顺利入手,好家伙,坠手啊。 大概是因为冶炼的技术不到位,表面没有那么光滑。 摸上去坑坑洼洼的,但架不住人家分量足啊,比十两的银锭重多了。 秦昭玥表示一点都不嫌弃。 赫连朝露也不含糊,又掏出了两块差不多大小的,一手一个,分别递给裴雪樵和禁军校尉。 两人连忙推拒,光天化日、那么多百姓围观呢,他们怎能拿这好处。 秦昭玥的视线不经意间扫向了赫连朝露的后腰处。 别误会,就是觉得这悬囊挺别致的。 担心远道而来的客人伤心,她大义凛然开口, “我替他们收着吧,二位皆有官身,不方便的。” 赫连朝露点了点头,表示懂了。 于是秦昭玥的金饼变成了三块,一股脑儿的塞给碎墨收着。 碎墨:…… 有点丢人怎么办? “公主姐姐,你的妆容好好看。 我在西北从来没见过诶,这个叫什么?” “海棠妆吧,府里嬷嬷画的,我也不太确定,你的也很好看呢。” “真的吗?姐姐也觉得好看吗?” “嗯嗯,好看好看。” 秦昭玥倒也不是纯看金饼的面上给情绪价值。 靛青描就的火焰眉,颧骨扫赤金胭脂。 虽然看起来不算复杂,但很契合她热烈直率和小机灵鬼的性子。 秦昭玥没有公主的架子,两人互相吹捧着聊天,气氛热烈。 其他人也没干站着,无论赫连氏的仆从还是西北玄武预备军,都需要检查路引。 城门校尉单独给开了小灶,负责给众人登记。 因为是单独开了一列,并不影响入城的百姓。 相隔大约七八十步,一辆满载药材的驴车也在按照秩序排队。 小厮勾着脑袋往左前方瞧,被王掌柜一巴掌拍在肩膀。 “嘶……掌柜的,疼。” 王掌柜一点不惯着,“不要命了,什么热闹都敢瞧。” 小厮揉搓着被拍中的左肩,小声嘀咕: “隔着这么远的,就看看还不行了…… 掌柜的您见多识广,那马车看着不像是中原人吧?” “平时挺机灵的,怎么这还猜不到,说起来这事跟咱榆姐儿还有些关系。” 陈榆缩着腿坐在驴车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 她自然也瞧见了城门前的一幕,只是那些贵人与她有云泥之别,下意识不敢直视。 听到王掌柜的如此说,也未有出声询问。 还是小厮好奇,“啊?跟榆姐儿能有什么关系,掌柜的可别胡扯。” “呵,”王掌柜嗤笑一声,“你也说那马车不是中原的了。” “此次中宸道推迟乡试,除了朔风的二公主之外,还有……” “我知道!”小厮终于懂了,“那是西北边庭的贵族之女。” 这事儿也已经传开了,听说边庭的贵族每年都会上书,这还是第一次同意入京。 听人说是朝廷已经彻底控制了边庭,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 “掌柜的,那跟边庭女子站在一块儿的是谁?看起来贵不可言。” 王掌柜轻笑,“这位啊,正是我朝的六公主殿下。” “额……”小厮摸摸后脑勺不说话了。 这位六公主名声可不怎么样,不过对面也不是什么尊贵人物。 一直保持沉默的陈榆抬起了头。 她没想到竟然会在城门口见到公主殿下,那是多么遥不可及的贵人。 此时离着有七八十步,看不真切,大概是簪子的反光,瞧着有些耀眼。 视线迅速滑过,察觉到王掌柜要回头,立刻又垂下了脑袋。 城门口,很快完成了登记。 赫连朝露带的人口也简单,两名婢女两名护卫。 玄武预备军团的手续也没问题,自然放行。 崔玖入城后立刻道别,他需要前往玄戈司交差,等待新的命令。 北线局势不稳,不过这儿才区区一百骑,还是预备军团的轻骑,起不到什么作用。 他倒是不嫌累,立刻回北境也没事儿,就怕还要承担把人送回去的职责。 赫连朝露那性子……难受。 大美屡压路,在什么时代回头率都是很高的。 两人皆是盛装,而且风格迥然不同。 秦昭玥庄重不失灵动,赫连朝露热烈活泼。 何况公主的身份摆在这儿,凤京百姓又是头一回见边庭之人。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赫连朝露已经挽上了秦昭玥的胳臂。 那亲昵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闺中密友呢。 这自然不是什么一见如故,主要秦昭玥猜到了后续的计划。 顺水推舟帮她造造势,跟那三块金饼可没有任何关系。 “公主姐姐,咱们这是去哪儿?” “不知道啊,听裴大人安排。” 裴雪樵轻咳一声,“先落脚,去往琼瑰坊的客栈。” “琼瑰坊?那是什么地方。” “凤京最繁华之地。” “好啊好啊。” 裴雪樵没骗人,琼瑰坊确实是繁华之地。 紧挨着东市,坊内顶尖的酒楼邸店、教坊乐营密布,妥妥的销金窟。 那地界儿,原身可太熟了。 秦昭玥看着赫连朝露拍手叫好、一副欢喜的模样,瞧不出什么破绽。 作为边庭使者,上书多年好不容易得到准许入京,却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 她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就这还能入局? 秦昭玥更愿意相信这位是深藏不露、城府颇深。 拍了拍她的手,“咱们上马车吧,有段路程。” “好啊!” 赫连朝露跟着就走,看样子还想跟她一车,却遭到了拒绝。 眼看着对方登上自己的马车,气得鼓起了小脸蛋儿。 秦昭玥可不管那个,在外头演演戏罢了。 三块金饼也就到这儿了,还期盼着真当姐妹呢,堂堂公主之尊,可没那么便宜。 两炷香的工夫,抵达了琼瑰坊,果然邸店也选在了闹市。 而出手阔绰的赫连朝露却没有清空邸店,只是包下了其中最大的一间院子。 卸车喂马自有人接手,只是两个护卫一人抱着口大箱子。 都是气武境的武者,抱起之后虬结的肌肉鼓胀。 踩踏在木板上甚至震出了缝隙的灰尘,可见那箱子有多沉。 远道而来,本想着让赫连朝露先歇歇脚,她却兴致颇高,迫不及待想要出门。 “好不容易来趟凤京,我可得在乡试之前玩个遍! 公主姐姐知道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秦昭玥眸光闪烁,“有啊!你听说过天下第一楼吗?” 第216章 殿下,妥了 “天下第一楼?那已经是老黄历了……” 驴车入了城,王掌柜的跟小厮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天。 凤京乃至周边地区,谁没听过“天下第一楼”的美名。 说是广纳贤良,实际就是个笑话。 实在是这名儿起得太响了,刚开始还真有人慕名而去。 只是后来发现塔楼的主人是那位六公主,纷纷离去。 贤良没有,倒是混不下去、依附那楼主的大有人在。 “塔楼典了出去,不知是谁接手,如今叫奇珍阁。” 不多时,驴车抵达了清歌坊。 这也算繁华地段,东头是琅音坊,相隔两坊便是东市。 清歌、琅音,听名字便知是什么地界。 这里的乐妓伶人舍得花钱看病,往来的客人也多有需求。 驴车一路抵达了西北角的一家药铺门口。 “王二叔,您来了,”青年忙迎了出来,“您来得可及时,丹丸都快售罄了。” 王掌柜点了点头,“你爹呢?” “出诊去了,大概午时前回来。” 说着话他呼唤店里的伙计,将驴车牵去后院,视线瞥向了站立一旁的姑娘。 看起来刚及笄的样子,瘦瘦的,以前从未见过。 “这位是?” “陈榆,榆姐儿,我们村上的读书种子。 想要借住在药堂,为此次乡试做准备。” 既是参加乡试,说明她小小年纪已有秀才功名。 若是在自家药铺备考、中了举,到时候也有莫大的好处。 毕竟南边挨着墨香坊,文人墨客也多,到时候可以拓展些药囊什么的。 王二叔脑子灵光,原本半死不活的生意,自从开始售卖特制的小丹丸之后好了。 尤其是迁店至此之后,已经薄有些名声。 按理说青年自己不能做主,但想来他爹也不会拒绝,便上前见礼。 “那就预祝榆姐儿高中,让咱家铺子也沾沾光。” 陈榆局促得回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青年也不在意,腼腆不擅交际的读书人并不罕见,当即领着人往后院去。 药铺的地段在坊内相对偏僻,门店后头带了方不小的院落。 东边大块的空地用于晾晒药材,还有硕大的储药库和炼药房; 西边是厨厮与堆积杂物的地方,空屋子不少。 不过青年想了想,领着去到了西北角。 院子并非四四方方,西北角杵出去一截。 打开屋门,里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 “备考嘛,最重要的是清净。 这屋子两边都不挨着,清扫一番,添个竹床书案,觉得如何?” 陈榆曾住过大通铺,一排数过去十几二十个人挤着。 别说温书了,气味都熏得头疼,还得时刻看顾着自己的行李。 眼下这条件哪里有什么挑剔的,只是…… “还要添置家具,实在是太过劳烦。” 青年摆了摆手,“榆姐儿多虑了,都是现成的。” 他又领着人来到西头搁置杂物的屋子,果然里头有竹床。 药铺时不时会有需要留下观察的病人,所以备着。 就在他打算唤伙计搭出来时,却被陈榆拦下。 她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个旧荷包,倒出所有散碎银子,大概有个二两左右。 “叨扰主家,这是吃饭用水的钱,我知道不够……” 凤京寸土寸金的地方,一颗菜的价格比乡里头不知要贵多少。 二两银子,要住到下个月月头,光是房费都不够。 少女低下头、红了脸,双腿局促不安抵着,但这已经是家里能拿出来的所有。 青年盯着她鸦青的头顶,大概是疏于打理,发尾有些毛糙。 只能看到半张脸,那抹局促不安的羞红却映入了眼帘。 “不不不……” 怔愣回神,不知怎么的说话都有些磕巴,连声拒绝。 可王掌柜的却做主接了过来,将散碎银子塞入他手中。 “拿着吧,否则榆姐儿住着也不踏实。” 陈榆明显松了口气,青年见状便也不再坚持。 本来还想让店铺的伙计帮忙收拾,结果小姑娘搁下包裹,取出备好的两块抹布。 又是搬床又是清扫,自己忙得脚不沾地,根本不让人动手。 在家做惯了活计,不消片刻工夫便收拾了出来。 终于在窗前坐下,陈榆抹去额头汗水。 清风静谧,置身繁华凤京的一方小小角落。 外界的声音被隔绝得很远很远,这份安宁让她仿佛置身云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 另一边,一行人自琼瑰坊出来,慢悠悠晃向琅音坊。 凤京的一切对赫连朝露来说都是新鲜的,目不暇接。 秦昭玥也由得她走走停停,甚至大方掏钱给买了些吃食小物。 如此花了半个时辰,才挪到隔壁的琅音坊。 坊内第一高塔,在哪儿都看得见。 赫连朝露顿时顾不得其他,一改之前磨磨蹭蹭的风格大步往前走。 秦昭玥什么样的高楼大厦没见过,自然不觉得有什么。 但一辈子活在草原上的人,第一次见识七层的高塔,如此表现合情合理。 大家陪着快步走,很快便抵达了奇珍阁。 赫连朝露站在门口,仰起脑袋极目仰望,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方才收回视线,“快,进去转转!” 此时她也顾不得腻歪着秦昭玥,自顾自冲了进去。 而秦昭玥故意慢了一拍,一道身影快步融入了队伍,正是去而复返的墨一。 墨组中以她脚程最快,所以被安排了特殊的任务。 从赫连朝露提出要出门闲逛的时候,秦昭玥便敏锐嗅到了商机。 当时两名护卫搬的大箱子,以份量来看,很可能其中全是金饼。 金子在民间并不作为货币使用,只有朝廷某些大宗交易会用到。 另外便是各种金器、金簪之类的器物首饰,但价值摆在那儿。 何况秦昭玥皮囊之下装的是龙国女人的灵魂,哪有不喜欢金子的…… 开玩笑,华尔兹做空黄金的大鳄们,被龙国大姨狠狠上了一课。 甭管真傻还是装的,这姑娘花钱大手大脚是真的。 秦昭玥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怎么可能! 只见墨一敛着神色,淡定传音,“殿下,都安排妥了。” 秦昭玥微微抬起高傲的头颅,大步迈入楼中! 第217章 这不跟白捡一样? 就耽搁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赫连朝露已经挑花了眼。 她从来没想过,小小的胭脂盒能有那么多精美的样式。 一个个捡起来看,简直是爱不释手。 是草原的女儿没错,但她爱猎装也爱红妆。 边庭贵族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自身的冶炼技术更是有限。 否则也不可能连金饼都炼不圆润,坑坑洼洼的卖相不好。 她头上那些钗环,还是花重金从中原商人那里买来的。 可这些或华贵或俏皮的胭脂盒,竟只要三五十两银子! 合下来三五两金子一个,跟白给的有什么区别? 赫连朝露心中那叫一个恨呐,一盒最普通的胭脂,那些商人竟敢卖她十两金! 这个要,那个也要,还有那个那个那个…… 买买买! 秦昭玥见到的便是扫货的一幕,心里头都乐开花了。 努力克制不露出破绽,毕竟这还只是小小的开胃菜。 奇珍阁,所售货物的风格就在这店名之中。 一个是“奇”,一个是“珍”。 所谓奇,便是他家有的别家没有。 就拿胭脂来说,色泽不必说,还另请了调香多年的大拿。 一个是增加特有的气味,二是复合型香味,讲求前调后调的变化。 都是秦昭玥给出的大略方向,而后由掌柜的去把控细节。 另外,店中所有胭脂盒都是独立设计,买断了设计权的那种。 赫连朝露见识有限,只觉得精美无双,至于具体哪里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卖给她有些牛嚼牡丹的意思了,不过谁会跟金子过不去。 扫货模式下,赫连朝露差点搬空了一层展台属于女子的小玩意儿,直呼痛快。 “公主姐姐,你推荐的真是个好地方,这些东西我都没见过。” 秦昭玥只是矜持得点了点头,“这只是第一层,上头还有很多。” “那还等什么的,赶紧上去。” 兴致勃勃冲到楼梯口,却被守在那儿的小厮礼貌拦下,一问之下才知道上楼还需要资格。 一层的东西毕竟相对便宜,而赫连朝露对那些男子的用物不屑一顾,尚未攒到万两的底线。 不过花钱而已,这有何难? 赫连朝露当即就想将底下的东西包圆,却被秦昭玥阻止。 打怀中摸出块身份玉牌,递到小厮面前亮了亮。 那小厮顿时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双手叠在腹部,躬身行礼,“欢迎贵客。” 奇珍阁每一层的身份令牌式样不同,掌柜的给做过培训。 而面前贵客所持的便是最高等级的令牌,独一份。 当时掌柜的介绍只有一句:拿出这份令牌者,奇珍阁一切的规矩都不再是规矩。 秦昭玥昂首上楼,赫连朝露化身小迷妹紧随其后。 二层精品,千两起步,都是跟郑徽音高价买走的那支金累丝嵌宝迦陵频伽簪同级别的东西。 其中七个展台是女子的东西,赫连朝露看着每一样都比她最好的首饰强。 但尴尬的事情来了,她没带够金子。 西北边庭并没有大乾票行,根本没有银票。 而金子压手,她也不可能随身带个箱子。 就在此时,贴心小姐姐秦昭玥敏锐察觉到了小姑娘的窘迫, “需要什么直接拿,我可以代为垫付,等你回邸店再用等价的黄金偿还便是。” 说着话她大手一挥,吩咐随侍的小厮,“接下来的全部记账,最后一并支付。” “是!”小厮恭敬回话。 按照掌柜的说法,别说记账了,全拿 走不给钱都行。 赫连朝露喜笑颜开,“真的吗?那就麻烦公主姐姐了。” 秦昭玥摆了摆手,完全不以为意。 接下来,赫连朝露继续扫货。 二层的所有首饰,三层的整套头面,四层的宝石玉器,直到第五层。 只有三件展品,其中两件是镶金兽首玛瑙杯、九色琉璃屏。 这两件是六公主府上唯二能够拿得出手的底蕴,都是十万两起的珍藏。 秦昭玥设置的规则是暗拍,标价只是起拍价。 不过还没有客人拿到五层的身份牌,自然也就没有拍卖。 除了这两件之外,便是新鲜挂上的一幅字。 赫连朝露本来抱着很大的期待,结果……就这? 那九色琉璃屏通体透光、美轮美奂,但这样的大件儿很难运回去,她也没地方摆。 那杯子以整块罕见红玛瑙雕琢而成,杯口镶金兽首,眼嵌宝石。 瞅着也不错,但为了这要花十万两,赫连朝露还没那么败家。 底下扫了那么多货还不到三万两,为这不值当。 至于最后的那幅字,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公主姐姐,楼上还有吗?” 秦昭玥按了按她的手背,“不急,不妨先看看这幅字再说。” 赫连朝露清楚,能够放在这儿的必然不是凡品,但她完全没兴趣。 碍于情面,还是凑到近前瞧了瞧。 嗯,写得蛮好,参观结束,不过倒是有些诧异。 其他两件珍宝的标价都是十万两,这幅字却只有一万两,挂在这儿好像有些名不副实。 裴雪樵:…… 他就说怎么瞅着这字如此熟悉呢,原来是出自他爹之手,怎么挂这儿来了? 还有啊,一万两……怎么敢标这个价的啊。 视线瞥向身旁,秦昭玥却视若无睹,遥遥指着落款, “看看这落款,载之,知道是谁吗?” 赫连朝露配合得摇了摇头。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是大乾坐镇凤阁台十四年的宰相裴玄韫的表字。” 墨组:…… 碎墨心说自家殿下也就比她早两天知道。 赫连朝露瞪圆了眼睛,难怪了,难怪这幅字能挂在五层。 秦昭玥稍稍凑近了些,在她耳边小声喃喃: “若是宰相大人知道有人愿意花重金购买他的字……” 秦昭玥点到为止,几乎等同于明示。 朝廷对边庭态度有所松动,但这次也仅仅只是让一位贵族之女参与科举而已。 至于后头有没有什么允诺,秦昭玥不知道。 不过她猜测,估计陛下也只会逐步放开限制。 毕竟贵族手上应该还藏着不少的金子,一点点抛饵才能获得最大的价值。 这时候如果能够打通相府的门路,多少能够有些助益。 果然,下一刻,赫连朝露断然道:“我买了!” 秦昭玥矜持得笑了。 第218章 最贵的珍宝 五层的珍宝实行暗拍,不过另有条新鲜的规则。 超过标价两倍,可直接购买。 赫连朝露听完不带一丝犹豫的,直接扬言两万拿下。 裴雪樵人都傻了。 他爹的字何至于卖出两万两!几百两都不值的玩意儿。 何况刚刚六殿下小声的嘀咕他听见了,父亲怎么可能因为人家买了他一幅字就大开方便之门。 正要开口阻止,结果冷冷的一瞥横了过来。 唔…… 刚刚抬起的一条腿又默默收了回去。 “不行,相府的名誉不可受损! 买卖嘛,一个愿意卖、一个愿意买,这又没什么。 不行,明明暗示了拿这幅字当敲门砖。 她也没说什么嘛,大概父亲听说有人高价买他的字,高兴之下也就高兴一下,不会办事的……” 思绪反复拉扯,结果那幅字已经被收了起来。 “公主姐姐,咱们再上去看看?” “好啊。” 看得出来,赫连朝露对另外两件珍宝并不感兴趣。 秦昭玥一点儿没勉强,领着人往上走,结果六层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这是?” 没管大家的诧异,秦昭玥表现得很淡然,吩咐那跟随的小厮,“烹茶,再取些茶点。” “是。” 待人离开,秦昭玥才不慌不忙向前走,推开壶门。 塔身外挑的环形走廊,由斗拱或木构支撑,外围设栏杆,走廊上设茶案与杌凳。 这也是她的主意,高等级的会员总要有些特权。 原本这个点子打算用在第七层,实在是掏不出更多好东西了,先凑合用上。 “请坐吧,放心,此处围栏都经过了加固,茶案与杌凳也都钉死了,安全无虞。” 赫连朝露怔愣当场,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白。 站在她现在这个位置,可以大致望见外头的景象,只是走到外头…… 秦昭玥主动上前,亲自牵着金主妹妹的手往外走。 她感觉到了明显的挣扎,却并未在意。 就这样,赫连朝露被带到了走廊上,腿肚子都在打颤。 “别怕,很安全。” 领到茶案前,按着肩膀让她坐下,自己端坐中间。 赫连朝露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一辈子生活在草原,最高处便是马上,何时体验过这种高度。 双手死死拽着凳腿,视线愣愣望向前方。 秦昭玥回头,“怎么,裴大人也需要我牵着?” 裴雪樵瞬间挺起胸膛,攥紧拳头大步往前走。 只不过那步子越迈越短,踏上走廊的那一刻,心都在发颤。 “不害怕,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看到秦昭玥回头、不再盯着他的时候,狠狠松了口气。 伸出脚够到杌凳,一抹呲就挪了过去,正襟危坐,上半身挺得笔直。 秦昭玥嘴角划出了个细微的弧度,仰起脑袋享受着拂面的清风。 这点高度对她来说算什么?她可是走过玻璃栈道、蹦过极的女人。 “这珍宝阁,最贵的便是眼前这幕景色。” 秦昭玥还真不算大言不惭,整个凤京达到七层的塔楼是有数的。 坐在此处,可见周围数座坊市,东市、琅音坊、琼瑰坊这等繁华之地皆在其中。 而且角度经过挑选,没有正对皇城不犯忌讳,但是侧过身子还是能够眺望到一些的。 就这景色,谁能说不贵? 不多时,茶水和点心端了上来。 “别客气,我请客。” 秦昭玥没管身边两人,定定心心吃点心,品了一盏茶。 面上一片风轻云淡,心里头都快笑烂了。 裴相那幅字卖了两万,这谁能想到? 刚刚到手两天,还没捂热乎呢! 零零总总加起来,赫连朝露的总消费快要到五万两了,净利至少三万多两。 挣爆了嘿! 临近午时,一行方才下楼。 当脚踏实地站在珍宝阁外,赫连朝露不由驻足,再次抬头仰望。 在上头的时候心颤颤,却又突然生出了些念想。 那种站在高处俯瞰芸芸众生的滋味…… 行了,差事也办了,钱也挣了,秦昭玥没想请人吃午饭,当即告别。 轻轻瞥了眼一旁笔直伫立的裴雪樵。 有的人看起来板板正正,实际内里都快尿了吧。 登上马车,扬长而去,却留下了碎墨和墨一。 所谓落袋为安,她肩负了重要的使命。 没有外人在场,秦昭玥没再端着,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三万多两的利润,干得漂亮! 回到府邸,吩咐厨下给所有人加餐。 挣钱了嘛,让阖府上下都感受感受这份喜悦。 正喝着小酒呢,碎墨和墨一就回来了,五千两黄金高高的! 猛得一拍桌子,行,这姐们能处。 一高兴,多喝了二两。 卸去钗环、抹去妆容、换身居家的轻便衣裳,人又没骨头歪了起来。 隐蛰悄无声息出现,面纱下的表情古怪。 这丫头又又又挣钱了,又是大手笔。 回京才几天呐? 照这样下去,以利诱之都未必能管用了。 “殿下,该办正事了。” 听着这话,秦昭玥立马就不乐意了。 “合着我今天走一遭还不算办差?” 隐蛰翻了个白眼,那是办差吗?那是挣钱去了吧! 她也不反驳,直接讲明了接下来的计划。 秦昭玥安静听完,跟她想的差不多。 说白了就是给赫连朝露“扬名”。 一来平息延后乡试、补录考生的不良影响,二来激起百姓同仇敌忾的情绪。 然后通过造势舆论,把那些报名的才女给架起来,逼着人家拿出真才实学。 表面是如此,内里肯定没那么简单。 不要脸的多了,何况牺牲的还是女子的才名。 肯定还要辅以别的手段,无外乎威逼利诱或者利益交换。 啧,人家姑娘小小年纪的也不容易,背负了整个族群的命运。 这波注定留不下什么好名声,就是不知道陛下怎么打算的。 秦昭玥也就是唏嘘了一下下,各人有各命,她人微言轻的顾不上。 不过看在赚了不少的份上,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点小忙倒是也行。 抬眸望向隐蛰,“朝廷打算怎么给赫连朝露扬名?” 隐蛰直言,“诗词。” 果然如此! 嗷嗷叫能吸引多大的火力,必然还是要从才学下手。 乡试三大块,经义不可能,占比也太小。 策论自然最重要,但总不能让人出题现场作答。 耗时耗力,而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很难引爆舆论。 说到底,还是诗词扬名最快、传播最广。 秦昭玥噌的一下从榻上弹起,“隐蛰大人,要不要谈一笔买卖?” 隐蛰怔愣,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身体后仰,下意识做出了防备姿态。 “什么买卖?” 第219章 算她有点长进 秦昭玥坐在案前奋笔疾书。 虽然府上没有书房,但上好的笔墨纸砚还是有的。 不多时写就,将那三张纸递给了隐蛰。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当看完第一张纸上的词,隐蛰呆住了。 她是上一代的十三皇女,从小受的也是宫廷教育。 说文武全才也不为过,读了一遍便看出这词的不凡。 不会吧…… 前日碎墨带回相府的礼物时,她就隐在暗处。 “本人只是不擅长书法丹青而已,本殿下的诗词那叫一个字:绝。 我只要略微出手,整个文坛士林都要抖三抖,懂?” 当时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没当真,只以为是她强行挽尊。 隐蛰按捺住心绪起伏,翻到下一页。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 隐蛰懵了。 风格迥异的两首诗词,后头这首竟还是边塞诗。 若这诗出自大公主之手还能理解,毕竟她曾在北境领兵作战。 可秦昭玥…… 这辈子第一回出京就是之前的赈灾治水,跟边塞完全不挨着。 她能写出这诗来? 隐蛰心境有些不稳,翻到了第三页。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飒露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隐蛰:!!! 又是边塞,而且这词的心境,一个刚刚双十年华、从未上过战场的姑娘是怎么写出来的?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连面纱都跟着起起伏伏。 秦昭玥见状一个滑步上前,矮身扬起脑袋使劲往上瞅,结果瞅了个寂寞。 人家神武境,就算一时间心旌摇曳,反应速度也不是秦昭玥能比的。 在她刚刚做出往前滑步的瞬间,隐蛰就已经往后撤了一步。 “啧……真小气。” 多好的机会,认识快仨月了,第一回见到她的面纱有动静,竟然都没能成功。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隐蛰面颊抽搐,实在很难将这三首诗词与面前这位“淘气”公主给联系起来。 沉默良久,开口询问,“殿下,这三首都是你写的?” “对啊。”语气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当然了,也不全是假的。 本来是“马作的卢飞快”,但这方世界并没有的卢的名号。 所以换成了飒露,大乾历史上有数的名马。 “真的是你写的?” “呵,要不然你找些诗词大家,看看能不能写出这样的诗词来。” 奇怪的就在这儿了。 隐蛰看得出来,这都是足以流芳百世的诗词。 若是哪位能写出这样的作品,绝不可能隐姓埋名或者为人捉刀。 “殿下,我想问问,你是如何写出边塞诗的?” 第一首还好,六公主真文采斐然,说不定真能写出来。 第二首也就罢了,第三首的心境,叫隐蛰如何相信? “听长姐说了些北境之事,偶有所感,付于笔端,倾于纸上。” 隐蛰又沉默了。 这事儿……大概只能推到天赋异禀上了。 秦昭玥叉着腰,“你们给赫连朝露的诗词,比我的如何?” 即便再不愿意承认,隐蛰也无法否认。 陛下准备了两首诗词,自然也是好的。 但跟她此时手中的这三首相比,差距不小。 “不如。” 呵,还算实诚。 秦昭玥手握中华瑰宝,要是敢死鸭子嘴硬,结果只有一种:啪啪打脸。 “既然如此,三首诗词卖十万两,不过分吧?” 隐蛰无语,她已经猜到了。 十万两,是真敢要价啊。 不过若是放在外头,以诗词的水准,一首十万都可能有人买。 青史留名啊,那些沽名钓誉的文人还不得抢破脑袋? “这样的诗词你愿意拱手让人?” 秦昭玥不在意地拍了拍肚子,“没事儿,肚子里货有的是。” 隐蛰:…… “此事我不能做主,需回宫禀报陛下亲做定夺。” “去吧去吧,堂堂璇玑卫千户,还不至于骗我的诗词不花钱,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隐蛰语塞,什么话都没回,直接隐去身形。 一炷香之后,御书房。 秦明凰来回往复默念着三首诗词,过了许久才轻轻放下。 “你说……这是小六写的?” “是的。” “全都是?” “没错。” “真是她写的?” …… 隐蛰不意外,自己何尝不是相同的心情。 御书房中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秦明凰抬头,发现隐蛰注视她的目光很是古怪。 “你那是什么眼神?” “陛下还说六公主像我,不过我觉得更像陛下。” 继位之前荒唐,继位之后文武全才,以女子之身掌控大乾。 秦明凰语塞。 证据就摆在眼前,天底下谁能同时写出这三首诗? 不过……她怎么那么不愿意承认呢? “哼,算她还有些长进,主动拿出诗词,知道为朝廷分忧了。” 西北边庭常年驻扎着预备兵团,也是屯军养马和休养之地。 即便边庭贵族不能离开,与北境战事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耳濡目染之下,能写出后头两首诗完全合情合理。 至于第一首,也可以说是此行入京之路上的有感而发。 结果说完这话,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抬眸望去,十三妹的眼神愈发古怪了。 “那个……陛下……” 隐蛰叹了口气,陛下对小六还是缺乏足够的认知啊。 “主动给的是没错,但是……小六开价十万两。” “什么!” 第220章 五哥是个傻的 隐蛰回到公主府,给了一份商铺地契。 秦昭玥扫了眼,地段不错。 价值大抵是不足十万两的,但好地段的铺子,往往有钱都买不到。 喜滋滋收下,毕竟是无本的买卖,距离富贵闲人又近了一步。 “陛下有言,既然收了铺子,科举的事儿还要上点心才好。” “诶!”秦昭玥小心将地契收好, “一码归一码,这就是三首诗的价儿,道德绑架那一块子我可不接。” 隐蛰叹息,真是一点儿便宜都占不着。 直接道:“那就来谈谈生意。” 秦昭玥歪在榻上,神情颇有些无所谓。 挣不老少了,还能有什么好买卖? 赫连朝露带那么多金子上凤京,大部分应该都是有用途的。 能抠出五万两估计差不多了,再说秦昭玥也没有别的项目。 还有啥挣大钱的机会?她不信。 隐蛰淡淡吐出了两个字:“赌赛。” 嗯?秦昭玥怔愣。 “你说的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是。” “国库就那么缺钱?” 这已经不是与民争利的问题了,赌博……朝廷要下场? 给边庭松开口子,秦昭玥不信陛下不薅那些贵族的羊毛。 赫连朝露都大摇大摆搬了两大箱金子入凤京,那头薅的只会更多。 隐蛰摇了摇头,“不知朔风王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来是壮军资,就算朝廷不下场,关于科举也必然会引发大家纷纷下注。 大小赌场绝不会放过这场热闹,与其让别人挣,还不如收归朝廷。” “二来,以帮派的名义稳定凤京三教九流,震慑魑魅魍魉。 就算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也能确保无法煽动百姓。” “陛下言明,殿下最后可分得利润的一成。” 即便有朔风二公主这个理由,到底是临时改变了科举制度。 补录考生,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说那么复杂,其实就是控制舆论嘛,秦昭玥懂。 有外人来,面子、里子都不能丢,也能杜绝风险。 “但我不明白了,收拾帮派什么的璇玑卫还不是手拿把掐? 非要捎上我、还分出一成收益,这是为什么?” 秦昭玥笃定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儿,何况陛下也不怎么疼她。 整个中宸道怎么着都得百万起步吧,一成,保底十万两总要有的。 这一回,隐蛰沉默良久。 秦昭玥摊了摊手,“呐,合作的前提是真诚。” 隐蛰叹了口气,缓缓吐出了两个词儿,“舆论,敏感。” 嗯,也对。 璇玑卫有监察天下之责,但操控舆论,还是在凤京,这种事儿确实犯忌讳。 这时候需要有个皇嗣监察,合理,不过…… “啧,明面上接待别国使团就是三姐姐、四姐姐上。 这种暗搓搓跟下九流打交道的活计就归我是吧?” 话音刚落,隐蛰扭头就走,轻飘飘传来一句话:“五皇子也可以。” “别介啊!”秦昭玥噌的一下弹了起来,三两步上前拽住了隐蛰的衣角。 “五哥是个傻的,他能办成什么事儿,还是我来吧。” 倒也不是秦昭玥故意埋汰老五,实在是实话实说。 为什么上头四个都算成器,到了老五和原身老六这儿都不济事? 还不是因为他俩在潜邸时年纪尚小。 秦明凰继位,前几年为了稳固朝堂和大乾,哪有精力照顾孩子。 这是明面上的缘由,秦昭玥还琢磨过这个事儿。 从陛下强硬推行新政就能看出来,绝不只是想做个过度的皇帝。 说不定她早就已经决定了,上头四个够用。 所以老五被养得傻傻的不灵光,老六贪图享受不思进取。 再到底下那仨呢,大乾境内和朝堂都已然稳固,北境南疆的战事停歇。 这时候再培养也没事儿,毕竟跟前头四个差着岁数,留作保险也好。 所以说多子女的时候,中间的总是容易吃亏。 “殿下,丑话说前头。 应了这件差事儿,在朔风使团离京之前可不能撂挑子。 事涉舆论,我会事无巨细如实上报。” 啧,秦昭玥撇了撇嘴,心说告小状谁能比得上你啊。 炸堤通渠的事儿肯定是这老娘儿们给捅咕上去的。 刚回京第一天,功劳就给撅没了,结果领了帮吃药大户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不耐烦挥了挥手,“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 隐蛰:…… 她就是知道,所以才有言在先。 小六这自我认知……偏差得有点厉害啊。 “先说说,怎么个章程?” 隐蛰大致描述了计划。 简单来说,从帮派入手,统一凤京以及周边的所有赌场。 璇玑卫亲自下场谋划,杀鸡用牛刀,满级大佬进新手村炸鱼。 大家都需要伪装身份,包括秦昭玥,也必须易容。 秦昭玥听着心里头突突的。 上辈子作为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对道上事儿的认知全部来自于影视。 古惑仔洪兴十三妹,几母几啊? 秦昭玥算是听出来了,人璇玑卫真不需要她做什么,只需要到场监督就行。 身边跟着璇玑卫,那还不是嘎嘎乱杀? “重生之我在地下世界称雄称霸”,哦嚯嚯,燃起来了有没有! “行吧,我答应了。 不过说好的一成,可不能变卦。 到时候别又拿店铺来抵哦,我要现银。” “殿下放心,君无戏言。” “行吧,”秦昭玥搓着小手手,“但咱们探讨探讨博彩的事儿。” “除了那些赌徒之外,我觉得也可以推广开来、与民同乐嘛。 大乾才女于危难之际站了起来,抵挡朔风二公主,多好的噱头。 咱们大可以搞个全民博彩,就赌乡试前十名的名次。 每注限制在几百文,每人只能买一注,这样无伤大雅,也不会影响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中了呢,直接翻百倍,以小博大。” “还有啊,赌场里的赌法也尽可以丰富一些。 除了上榜者和名次之外,还有谁比谁的名次高,高几名。 比如高两名是什么赔率,高五名又是什么赔率。” “还有啊……” 一炷香后,隐蛰站在卧房外,看着手上密密麻麻记录的规则怔怔出神。 不是,小六这是琢磨了多久这个事儿? 不应该啊,她绝不可能猜到陛下要对这块动手。 沉吟良久,还是把那沓子纸给贴身收好,这次的收益可能会远超预期。 也不知道到时候陛下会不会肉痛,一成……怕是不少哦。 “呼……” 吐出一口浊气,还好还好。 小六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否则规劝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不容易啊,总算让她乖乖入了局…… 第221章 打击 赫连朝露回到栈店后院。 地处闹市、并未清空客栈,但院子周围已经被禁卫包下。 不说别的,光是那两大箱金子,就得看严实喽。 将扫的货单独放好,除了裴相的那副字之外,剩下的花了不到三千两金。 听起来不少,但如果带回边庭,以这些东西的品质,往上翻个几倍完全轻轻松松。 她已经听说了,奇珍阁以前叫天下第一楼,正是那位六公主的产业。 此番又能重金交好,回头还能挣个几倍回来,赢麻了。 正待要继续出门采购,却突然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 左右看看,并未发觉任何入侵的痕迹,就这样凭空出现。 赫连朝露神色淡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抽出信纸阅读,果然上首有“阅后即焚”四个熟悉的字。 不过当读完信上内容之后,整个人怔愣当场。 “浓睡不消残酒……”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醉卧沙场君莫笑……” 尤其最后一首,可怜白发生! 边庭行教化之礼,赫连朝露自小受的便是中原教育。 她自然是有些天赋的,不然也不可能被赫连氏选中承担重任。 之前朝廷给她送了两首诗助她扬名,诗好则好,但也不至于到望不见其项背的程度。 但现下手中的这三首…… 第一首当为女子所写,后两首都是边塞诗,意境却不同,很可能也非出自一人之手。 三首诗,三个人,每一首都让赫连朝露生不出任何比较的心思。 这原来就是中原文坛的底蕴吗? 自己那苦读的岁月、自视不输中原人的骄傲,在三首诗面前像个笑话。 心底难以抑制泛起阵阵苦涩。 这样的诗文足以名垂千古,却不署名,就要被她占为己有。 赫连朝露感受到了大乾女帝的决心,她就像只落入罗网的蝇虫。 溺水般的压力席卷而来,让她怔愣了许久。 “嘭嘭嘭!” 打门声响起,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赫连姑娘,该用午膳了。” “稍等。” 赫连朝露快速将诗词默念了几遍。 朗朗上口、回味无穷,不消片刻便深深印在了脑海之中。 按照要求焚烧殆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让出好大的名声,赫连朝露不认为这是附赠的好处。 也不知赫连氏为这三首诗词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屋门开启,她又恢复成了那个明媚活泼的少女。 禁军校尉闻见了屋中焚烧的气味,却并未提问。 上峰多次言明,此行只需要保证赫连朝露性命无忧,其他一概不管。 “赫连姑娘想在栈店用膳,还是想要出门?” 赫连朝露毫不犹豫,“出门,好不容易来到最富贵之地,总要看尽繁华才不负走这一遭。” 校尉也无异议,留下一组人看守,剩下的拱卫着她离开客栈。 异域风情的衣着妆容,加上禁军护卫,所到之处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正是午时吃饭休息的时候,消息很快传遍凤京。 茶余饭后的话题都集中在了这位边庭贵族之女的身上。 赫连朝露对凤京百姓的围观丝毫不以为意,依然我行我素得大手笔。 无论看到什么喜欢的,丝绸首饰精致的小件儿,不拘什么价格,只要看上了就买。 小裴大人并未跟随,与六殿下前后脚离开。 接到人、随着游览一程已经完成迎接的差事。 官身虽然只有五品,但那可是裴相的嫡子,一般人哪里配得上他一直跟随的。 于是禁军李校尉就承担起了一路讲解的职责。 反正都是相熟的地界,之后还要相处一段时间,面上总要过得去。 就这样,他们一行从琼瑰坊来到了相邻的松烟坊。 另一头就是东市,以赫连朝露扫货的架势,竟然选择来这文人墨客扎堆的坊市。 李校尉心有疑惑,却也没有询问。 松烟坊以墨闻名,凤京城最好的墨条商铺都在这儿。 文房四宝、墨宝文玩形成了风气,读书人自然被吸引。 赫连朝露入坊之后,虽然还是目不暇接的模样,但明显不如之前活泼。 刚刚受到三首诗词的冲击,让她明白了什么叫“井底之蛙”,心中隐藏起的傲气已经被磨了七七八八。 结果入了这松烟坊,立刻被浓郁的人文气息所淹没。 右手边一处硕大的槐荫下零星有几座残碑,一名书生正在拓印。 靛蓝葛布襕衫的肘部已磨出云纹透纱,腰间蹀躞带却规整地悬着青瓷水丞与雁翎笔帘。 此时他正用蝉翼纸覆在那残碑上,五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往前走几步,一座不慎精致的潦草茶寮中,有一蒙童正在替老妪写家书。 杏子黄童子服的前襟染了些斑驳墨迹,腰间牛皮囊插着三支长短不一的胎毫笔。 缠了红绳的总角随念诵声摇晃:“阿兄见字如晤,北地霜信早……” 今天日头好,不远处的书铺前,正有小厮用艾草熏书。 白烟掠过承露盘,将榆木书箱投影拉得细长。 对面伞铺檐角旁的书生,正用螺子黛混着金粉调色,案上一幅有些残破的绢图。 赫连朝露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那是在补画。 这些都是书上没有的,只有真正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文气。 因此,也愈发沉默起来。 李校尉不知她心境,只觉得有些古怪。 他们一行走到哪儿都会引起关注,而这一次,赫连朝露并没有仰起脑袋。 “李校尉,走累了,这座坊市中最热闹的酒楼在哪儿?” 酒楼自然也是有的,只不过相比于东市、琼瑰坊、琅音坊,花样要少些。 偏偏跑到这地方来吃饭? 李校尉不明所以,还是答应下来,领着人直奔松烟坊最大的酒楼。 第222章 骂得真脏啊 檐角的铁马铸成了竹节形状,秋风过处清响如折新篁。 松涛阁,乌木匾上洒金楷书,三层的柏木楼通设万字棂格窗。 赫连朝露在门外暗暗吐了口气,接下来便是她在凤京的第一场戏。 踏入大堂,榉木方桌按九宫格排布。 人还不少,一眼望去有个七八成上座。 不如寻常的酒楼喧闹,大概都自恃读书人的身份。 赫连朝露一行踏入之后,本就克制的交谈声更是瞬间压下,几乎所有人都注视着门口的位置。 跑堂的小厮连忙迎了上来。 这地界迎来送往都惯伶俐的,眼珠子一转便猜了个准。 毕竟边庭贵族之女入京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何况李校尉他们明晃晃挎着腰刀,想猜不到都难。 “各位客官,里边儿请。” 李校尉望向身旁,意思让她拿主意。 赫连朝露也不露怯,大手一挥,上楼。 平地待惯了,也就在玄武预备军的建制镇里头见过两层的小楼。 如今来了凤京,又经过奇珍楼登高望远的洗礼,她不愿意坐在一层。 普普通通的楼梯还有巧思,楼梯转角设百宝阁。 错落摆放着歙砚、松烟墨,还有各种各样的奇石。 刚刚踏上二层,整面的白垩墙映入眼帘。 小厮忙给介绍,这是松涛阁独有的悬诗壁。 若食客有新作的诗词,便可拿来此地赏鉴,得到大家的认可便可以题写在壁上。 本就在文人墨客集中的松烟坊,又是其间最大的酒楼,才得以形成这等风气。 “凡提诗上壁者,皆可直上三层,并由小店附赠一道特色美食。 除榜首之外,其余每月初九以米浆重刷。” 赫连朝露自然知晓这个规则,松烟坊最大的酒楼,一开始便是目标。 她仰起脑袋,显得那么桀骜,“什么意思,我们还上不了三层?” 说着话目光还瞥向身旁,李校尉只当没看见。 规则自然是针对普通人的,别看他只是个小小的校尉,但禁卫军也有三份薄面。 真表露身份,估计也能上去。 只不过这是文人扎堆的地界儿,以他们的书生意气,保不齐会传出些闲话。 李校尉不想惹一身骚,还是为了不相干的人,完全没必要。 那小厮多精明的人儿,一瞅领头的禁军是这态度,立马就懂了。 拱了拱手模样恭敬,拒绝的意思却斩钉截铁。 “贵客担待,这是小店的规矩。” “呵,”赫连朝露抱起膀子, “本来也无所谓,你要这么说,今天本姑娘还非得上三楼吃饭不可了。” “这……” 小厮一时语塞。 上他们这儿吃饭的都要脸面,还没遇到过强闯三楼的情况。 关键这位的身份,还有身旁的禁军,他有些拿不准,只能赔着笑脸。 “贵客说笑了……” “让开!” 李校尉有些头疼。 之前那位玄武军的旅帅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了,这位不是消停的主儿。 可他总以为,到了凤京城总要有所收敛,没想到现在便原形毕露了。 想到上峰的交待,他眼观鼻、口观心,愣是装作没听见似的。 “我说周小哥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称贵客的。” 刺耳的声音传来,李校尉心里头咯噔一下。 他知道这话不是冲他,但冲突看来已经在所难免。 “谁!”果然,下一刻赫连朝露骤然转身,“是谁在犬吠!” 二层各桌的间隔比一层大,且之间用屏风挡起。 并不能完全阻挡,只是起到个雅趣的作用,站在楼梯口的位置能看个七七八八。 此时所有人都望向赫连朝露的方向,面上多有戏谑之色,一时也分不清是谁出言讽刺。 赫连朝露大步而去,“敢说不敢认的懦夫,这就是凤京的读书人?” 好家伙,李校尉直呼好家伙。 好嘴啊,这就把整个凤京的读书人都骂进去了? 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响彻二层,赫连朝露蛮横闯入其中。 她环顾四周,浑身散发出凶狠的气息。 可书生们并不恐惧,嘴角带着嘲弄的笑,矜持、肆意。 身份相当的人针锋相对才会放在心上,他们带着读书人的自持,只当是看一场戏。 琅音坊寻欢作乐时常有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玩乐。 松烟坊没这个规矩,但架不住有人主动往上凑啊。 有人举起杯盏一饮而尽,直觉得今日的酒比往常有滋味得多。 “本姑娘长见识了,这便是凤京的读书人? 呸,脆如凌雪的风骨,敢说不敢认的废物。” “你!” 有那个年轻气盛的,闻言便要拍案而起。 就在此时,那个最初开口的声音再度响起。 原来是位老翁,坐在左手边靠窗的位置。 褪成秋香色的细葛襕衫,肩头补着同色系的忍冬纹暗补丁。 蹀躞带松松垮垮悬在髋骨,鎏金带扣磨损处露出灰白胎底。 花白鬓角黏着桑落酒渍,额前网巾滑脱半寸,露出点着“未济”卦象的抹额。 看这模样不像个家境殷实的,两颊酡红,满眼可见落魄与醉态。 嗓子里挤出低沉的笑声,花白的脑袋一点一点。 “好好好!”老翁突然放声大笑,拍案而起。 腰间裂璺的岫玉葫芦撞翻了只剩残底的酒壶,“毳幕风来也卷诗!” 他踉跄抓起鲨鱼皮笔囊里的鸡距笔,蘸着泼洒的酒液在案上狂书,边写边念: “毳帐熏得铜臭骨, 也拟凤阙踏青云? 刀环空佩祁连月, 九重阶前犬吠昏!” 吟罢掷笔,枯瘦手背青筋暴起,如冻土裂痕。 赫连朝露暗叹,骂人都要编成诗。 不愧是凤京人杰地灵,只是……骂得真脏啊。 下一刻,她竟直接解了五色丝绦蹀躞带,挥臂打去。 “住手!” 第223章 请上三楼 谁也没有想到赫连朝露会如此放肆。 李校尉不愿参与这场闹剧,所以退在七八步外的位置。 见她抽出蹀躞带心道不好,还是晚了一步。 嘭! 带头甩出,屏风四分五裂,散了一地。 这时候李校尉赶至近前,一把将其夺下。 好家伙,这蹀躞带的带头是铁制的,其上还有红玉髓带銙,还垂着银铃。 虽说是装饰,但抽在身上轻则受伤,万一落点不好抽中要害,都能要人命。 好在抽的是屏风…… 李校尉万般庆幸,此时也不敢撤步了。 死死盯着面前的赫连朝露,生怕她失去理智。 另外也可以确定,这位姑娘有修为在身,已经达到了气武境。 赫连朝露这一击很巧妙,只破坏了老翁身旁的屏风。 散碎的木块布帛也只覆盖了他这一桌,并未波及开去。 周围的人吓了一跳,不过回过神来之后立刻怒气上涌。 这老翁是松涛阁的常客,别看穿得寒酸,但身上可有举人功名。 三十五六岁中举,不早不晚,若是疏通疏通,外放做个县丞县尉或者主簿那是绰绰有余。 偏偏乐极生悲,妻儿死于一场意外,之后便在凤京孤身一人。 靠着举人免除税赋劳役的特权和收入,活得浑浑噩噩。 没人张罗生活,有些钱了便来这松涛阁,没钱就在街头巷角的酒肆喝浊酒。 松烟坊就没有不认识这老头儿的,年纪一大把,倒头就睡。 比如现在,他跌倒在地,双目紧闭。 可从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出来,并无性命之忧。 说不得刚刚那下出手他都没看见,已经呼呼大睡起来。 老头儿模样凄惨,却无人上前搭把手。 刚开始也有好心人帮衬,可他日复一日喝得没个人样,那点街坊邻居的好心早就耗尽。 无人帮扶老头儿,但赫连朝露是对凤京人、对读书人出手,这口气可咽不下去。 “姑娘未免太过放肆了些。” “这不是你们边庭,贵族那一套在凤京可不管用。” “闹事伤人,就不怕我们报官?” “听说今日刚来,便想去京兆府的监狱玩乐是吧?” “粗鄙的贱民!” 前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赫连朝露并未在意,直到这最后一句的侮辱。 这次看清了说话之人,是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人。 噔噔噔三步冲至近前,举拳就打。 青年书生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来得及稍稍后仰,拳头已经到了。 “你……” 下一刻,拳头并未能砸下。 李校尉攥紧了她的手腕,不能寸进。 此时拳面距离面庞只剩半掌距离,那书生失了重心差点摔倒。 好在同桌的好友扶了一把,这才没有丢人。 “放开!” 李校尉充耳不闻,钳制的右手丝毫不退。 虽说上峰交待过只需要护卫,万事不插手。 但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赫连朝露动手打人。 “你弄疼我了。” 李校尉紧紧盯着她的眼眸,淡淡开口,“打人,不行。” “我知道了,松开吧。” 见赫连朝露松了劲,李校尉迟了几息方才松手,警告的意味十足。 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也不怕她再动手。 赫连朝露冷冷瞥了眼那惊魂未定的书生,扭头就要走。 结果在转向李校尉的刹那,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 青年书生跌倒在地,捧着右腿嗷嗷大叫。 赫连朝露痛快笑了,修为比她高又如何,还不是让她得了手? 李校尉面沉如水,眯起眼睛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随时会降下雷霆一击。 赫连朝露竟趁着与自己面对面遮住视线的同时,隐蔽得蹬腿袭击了那书生。 当面给他难堪,已然动了怒火。 惨叫声还在耳边,这一蹬的力道不小,说不得要伤筋动骨。 青年书生的同窗并未袖手旁观,纷纷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 “太过分了,当众伤人,来人啊,去京兆府报案!” 李校尉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他终于理解当时崔旅帅离开之时那意味深长的古怪眼神了,这就是个烫手的差事! 一边是凤京的读书人,一边是他的差事,立时陷入了两难。 就在此时,赫连朝露淡然开口,“说什么伤人,无非是斗殴罢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斗殴,谁对你出手了!” “言语侮辱就不算吗? 在我们边庭,语言挑衅等同于发起决斗。 自己无能,就不要怪旁人勇武,另外……” 赫连朝露拖了个长音,缓缓环顾四周, “西北边庭同样是大乾治下,我想问问各位,什么时候我赫连氏沦为了贱籍?” 此话一出,场间一时沉寂。 说到底还是毛头小子出言太过,口不择言提什么“贱民”。 若是死抓着这点不放,就算搬到京兆府,那小子也不占理。 赫连朝露掏出一块金饼,扔在了那书生面前,发出嘭的一声脆响。 “穷鬼,赏你买件衣衫去,免得蹭同窗的席面都没件拿得出手的衣服。” 她居高临下,垂着眼眸睨向不停哀嚎的书生,嘴角扯出了个戏谑的弧度, “啧啧啧……丢人。” 说完话不顾李校尉的怒目相视,大步而去。 并未下楼,而是来到了题诗壁前。 一旁设有书案和文房四宝,方便客人留下自己的诗词,以供大家品鉴是否可以上榜。 赫连朝露提笔蘸墨,并未落在纸上,而是直接在那白壁上书写起来。 “放肆!” 终归有人忍不住大步冲了上前,不过来到近前脚步却越来越慢。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仅仅两句,众人就像脚下生钉了一般愣在原地。 这诗……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就连青年书生的同窗也在其中。 本来同仇敌忾的气氛瞬间凝滞,连呼吸声都下意识放得很轻。 当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落下之后,赫连朝露随手摔下了手中的狼毫。 这笔写在纸上还好,却不适合题壁。 字写得大,却太过消瘦,跟瘦竹竿似的难看。 可是现在无人在意这一点,不少人喃喃自语,正在默念那新鲜题上的诗词。 最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赫连朝露拍了拍手,“如何,我这词能上三层否?” 咧出了个大大的笑容,好似刚刚踏入凤京时得活泼开朗。 “若是你们说出一个不字,我立刻就走,此生不再踏入这什么狗屁的松涛阁。” 掌柜的其实早就到了,不过一直隐在楼梯口的位置,听到这话心里头咯噔一下。 他自然是懂诗词的,否则也不可能做这买卖。 默读一遍,便知若是撵了这姑娘离开,他松涛阁自此就会沦为笑话。 紧走两步到面前,拱手行礼,“赫连姑娘大才,请上三楼!” 赫连朝露仰起脑袋,不顾一众傻眼的看客,登上了楼梯。 只是走到半截,却回头叹了口气, “我久在西北,多次听闻朔风二公主才华斐然,自愧不如。 若凤京才子只有这点成色,被人摘了解元…… 太微十四年,就等着被钉在耻辱柱上吧!” 第224章 没时间了 其实三层也没什么特殊的,无非是几个包房而已。 掌柜的亲自引路,把人送进了“听雪轩”。 那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拍着胸脯保证,今日消费全部由他来安排。 作为一个以文气为卖点的酒楼掌柜,他可太清楚刚刚题壁那阙词的含金量了。 边庭女子留下的又如何,更有噱头才好! 今日以后,他松涛阁别说是在这松烟坊了,在整个凤京都将名声大噪。 “安排吧,给我这班兄弟都安排好。” “好嘞好嘞,贵客放心。” 掌柜的点头哈腰退了出去,哪还有半点平常的矜持模样。 关上门之后,李校尉的表情……一言难尽。 刚刚在楼下还无比跋扈的少女,此时却安安静静。 坐在窗边,托着腮帮子,神情恹恹的好似没有精神。 那种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李校尉直觉不对劲。 “别看了,没结果。” 李校尉:? 猛然间回神,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恍惚的时候直勾勾盯着人家姑娘的脸瞅。 “不,不是……” 还没来得及解释,却被赫连朝露轻飘飘打断: “还有,我们草原上抓人姑娘的腰带是极轻薄的行为。 我不知道凤京的习俗,但看上我了也不能如此粗鲁。” 李校尉:!!! 谁?谁看上谁了! 他那是担心赫连朝露再暴起伤人,所以暂时收缴了对方的蹀躞带。 刚刚上三楼的时候不就已经还了吗? 怎么还扯上“看上”的事儿了? “我没有!” “哦。” 脆生生答应一声,赫连朝露收回视线再次望向窗外,好像刚刚那个话题与她没什么关系似的。 李校尉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得难受。 更气的是回头一看,他的那班兄弟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 “老大这是铁树开花了?” “不应该啊,他不是喜欢温柔的吗?” “也许他享受被驯化的……唔……” 冷冷的视线瞥过来,他们连忙转移视线,正襟危坐。 李校尉额角的青筋直跳,包间就这么大点地方,而赫连朝露是有修为在身的。 刚刚那些“小声”嘀咕,肯定都落入了她耳中! 可她就像没听见似的,没有抓着这点再给人难堪。 古怪,实在太过古怪。 凤京人瞧不起西北边庭之人,这没什么出奇的。 但绝大部分人应该自持京城人的身份,不会将“贱民”这种词挂在嘴边,何况是自视甚高的读书人。 看那老翁,醉酒了还要作上一首诗骂人,而那青年书生可没什么醉意。 还有题壁的那首边塞诗,可怜白发生,小姑娘怎会写出如此心境? 脑袋里闪过初见时那明媚的笑容,视线不自觉又落在了窗边小姑娘的脸上。 身后几名禁军兄弟互相对着眼神,调侃之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迷茫。 不会吧,他们老大不会真陷进去了吧…… 西北边庭诶,好远的说,而且人能不能留下来还是问题。 不过看他望着姑娘的侧脸、痴痴的模样,一时间又难以否决这个猜测。 没想到啊没想到,李铁树竟然喜欢这一款。 平时还说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呸!明明喜欢跋扈桀骜的。 不多时,菜肴送了上来。 头一道是用青瓷盏盛的“蟹眼羹”,看着挺精致。 赫连朝露收拾心情,打算好好尝一尝凤京美食。 结果吃了两勺,茫然抬头,“蟹肉呢?我怎么没吃出来?” “额……”李校尉给她解释,“这不是蟹肉羹,只是取其形而已。” 此时还不到螃蟹上市的时候,实际上这道就是莼菜豆腐汤而已。 上头撒了金桂,浮沫恰似初秋蟹汛,这是凤京立秋的食俗。 就听赫连朝露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用的应该是西北边庭的家乡话,李校尉没听懂。 但他猜测,应该骂得挺脏的。 好在第二道没有整花里胡哨的,是用松塔熏的鹿腩签,不过是在每根竹签上刻着月令节气名。 陶泥的小火炉煨着新丰酒,酒面浮着两枚去皮鲜菱角。 切成书法形状的炙驼峰,用来佐酒最好。 还有道盛在莲瓣碗里的“一叶知秋”,原是鸡蓉莲藕羹浮着烤榛子碎,恰似霜打残叶。 …… 一顿饭吃得问问吞吞,每道菜都有些说法,都必须沾点文气不可。 赫连朝露从最开始的期待变得神色平平,感觉还不如街头巷角的摊食有趣。 掌柜的还真没小气,店里头的招牌菜全上了,但她的评价是:也就那样。 禁军跟着混了顿免费的,他们清楚这顿饭若是要付钱,估计百两银子都打不住。 这还是有公务在身、没有敞开了喝的结果。 吃饱喝足,一行人下楼。 路过二楼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偌大的诗壁,此时还有不少人围着。 有人摇头晃脑得念诗,有人在一旁的书案前誊抄。 估计一顿饭的工夫,这首诗和其背后的故事已经传播了开去。 可作为当事人的赫连朝露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全程没有瞥去视线,大喇喇直接下了楼。 掌柜了迎了上来,递上一块牌子,说是什么时候来都免费。 李校尉撇了撇嘴,可不得免费吗,那首诗题在二层,就是个活招牌。 这松涛阁在凤京的地位,怕是不是不可撼动了。 得了这么大的便宜,许下个免费吃喝的承诺算得了什么? 赫连朝露接过,大步往外走。 可刚刚踏过门槛,那牌子便被扔到了李校尉眼前,他下意识接过。 “赫连姑娘何意?” “不爱吃,我不会再来,送你了。” 李校尉迟疑了片刻,终归还是收下了。 刚刚他就已经看出来,这姑娘是真不爱吃。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以后同僚手头紧的时候,也能有个免费吃喝的地头儿。 “接下来回栈店吗?” “嗯,回去取马车。” “姑娘还想去哪儿?” “相府。” 这……李校尉给解释了一番。 宰相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起码得送上拜帖,看人家回不回。 何况此时是午后,哪有登门拜访的道理。 赫连朝露却摇了摇头,“必须见,没时间了。” 第225章 年纪大了要脸,我儿可以! 回栈店取了马车,就是赫连朝露来时乘坐、制式有别的那架。 带上重金买下的那幅字,向着相府而去。 李校尉照样跟随,只要不做出过激之举,他都不会阻拦。 不过内心觉得这就是白跑一趟,裴相哪是说见就能见的。 无非走个过场,等被拒之门外估计就能消停了。 裴相府邸,手下去叫门,与门房说了两句话便往回走来。 说什么来着,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然后就见门开了。 李校尉:…… 不是,什么时候裴相是那么容易见着的了? 手下回禀,说今日正好是裴相休沐,那表情一言难尽。 谁都不是傻的,没有拜帖贸然上门,还是个边庭来的,人家裴相凭什么见? 赫连朝露神色淡淡,下得马车之后一点不露怯,大步往里走。 那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常来呢。 李校尉一语不发,紧紧守在她身后。 在酒楼耍横也就罢了,若是敢在相府如此,必须要第一时间阻止。 管家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在前方带路。 李校尉一直盯着赫连朝露,心中不得不感叹,这位胆子是真壮啊。 没看他后头那班兄弟,此时都夹紧了,目不斜视的模样那是少有的正经。 这这姑娘呢,跟没事儿似的,左看看右看看,半点不放心上。 就这样一路进了会客厅,上首端坐的正是裴玄韫,旁边还有今日刚刚见过面的大公子。 今日休沐,裴玄韫自然没有穿官服,云峰白细葛中单外罩松花绿半臂纱縠衫。 未系蹀躞带,仅以玄色绞丝绦松松揽住腰身。 襟口微敞处露出半截驼绒心衣,吸汗不沾身。 鬓发未戴幞头,独插一根嵌孔雀石的木簪,闲适自在。 “拜见裴相。” 李校尉带头行礼,余光瞥见赫连朝露也正儿八经行了个礼。 跟城门处的抚鹰礼略有不同,前头添了一道: 右足尖碾过青砖,臂如山鹰微微振翅,如踏云一般飘逸,显然这个礼数更加庄重些。 裴玄韫并未起身,略拱了拱手,好大儿倒是规规矩矩回了礼。 裴雪樵心里惴惴。 之前接待的时候他只说自己的官职,并未自报家门。 这也是常理,难道头回见面非要嚷嚷一句“家父乃当朝宰相”? 凤京城没有不知道的,至于赫连朝露知不知道,他也不在乎。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没有任何毛病。 但之后去了奇珍阁,偏偏正好在售卖他父亲的字,还花了整整两万两。 赫连朝露会不会以为这是设的局?诓骗她出手购买? 裴雪樵越想越有可能,忍不住偷偷观察对方的神色。 结果赫连朝露视而不见,只是望向上首的父亲。 所以她一开始就知道? “赫连氏所来何意?” 赫连朝露迈步上前,李校尉当即跟上,寸步不离。 却见她走至近前,双手捧起奉上了卷轴。 “偶遇裴相墨宝,朝露重金买下,还请裴相鉴定是否为真迹。” 裴玄韫不动声色,将其接了过来展开,扫一眼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不是头两天送给六公主的那幅吗?怎么又回来了? 根本不需要什么鉴定,自己写的还能认错?绝对错不了! 借着遮掩,裴玄韫瞥向好大儿,从他躲闪的神态便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放下卷轴,语气随意,“你说重金?” “是,两千两金子。” 胡子轻颤,很细微,一闪而逝,不盯着看都很难发现。 好家伙,老裴心中直呼好家伙,这是真敢要价呐! 他瞬间萌生了一个冲动:都想把满书房的字画都倒给六公主。 多了不要,分一半也成啊! “确实出自我手。” “那就好。” “还请裴相出手帮忙?” “如何帮?” “扬名。” 简单截说,赫连朝露从怀中掏出信封递上。 跟之前她收到的如出一辙,里头有三首诗,只不过自己重新誊抄了一遍罢了。 一旁的裴雪樵叹了口气。 果然,谁会花两千两黄金买他父亲一幅字? 这是打算硬提父亲墨宝的身价,实则确有所求。 正在想着一会儿如何开口,给她留些面子,毕竟这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成交的。 裴玄韫展开之后,“昨夜雨疏风骤”,嗯? 不对啊,那两首诗还是经他的手确认的,怎么不是? 随着往下读去,老裴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这……这是谁的诗! 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望向对面,却迎上了双无比坦然的眸子。 难道是她自己写的? 可第三首的心境,当不是一个小姑娘能够写出来的。 第一首也不像,西北边庭哪来的海棠。 要说读书想象着能够做出这等诗词,还用他们给准备诗词? 老裴有心询问诗词的出处,却按捺住了好奇。 即便在自家府邸,他也不愿露出一点破绽。 “好文采,我儿大不如。” 嗯?裴雪樵傻了,他怎么就不如了? 赫连朝露福了福,转身就走。 竟连一句告辞都没有,也没有再提那幅重金买来的字。 原本就需要一个上门拜访的理由,它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作用。 李校尉没看懂,匆忙间行礼,复又跟上。 “父亲,你这是……答应了?” 裴雪樵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然真的会答应对方扬名的请求。 就在他胡思乱想、觉得父亲伟岸形象开始动摇的时候,三张信纸塞到了手中。 快速读完,整个人都傻了,这是赫连朝露写出来的诗词? “比得上吗?” 听到父亲的发问,裴雪樵紧抿着唇。 沉吟良久之后还是摇了摇头,“相差甚远。” 裴玄韫站起身来,拍了拍好大儿的肩膀,大步而去。 让他这老宰相用名声给人家闺女做梯子,他自认还没那份肚量。 不过他儿子嘛……谦虚好学、学无止境总没错。 何况是他自己说的不如,说破大天去也有理。 午后,松涛阁的热闹事儿和那首边塞诗传得沸沸扬扬。 结果宰相府传出消息,裴相亲口断言,他儿文采不如赫连朝露多矣。 沸反盈天! 结结实实睡了个午觉的秦昭玥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内心没有什么波澜。 夜幕降临,一行人早早用了晚膳,易容得面目全非。 在隐蛰的遮掩之下,悄无声息离开了公主府。 直到目标坊市的一处无人巷角,这才露出行踪。 秦昭玥敞着外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脑袋歪斜着仰起,显得那么桀骜。 身后的碎墨瞅着她的背影,怎么觉得主子那么兴奋呢? 第226章 战歌响起 领头的秦昭玥改头换面,肤色暗了好几个色调。 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刻了道贯穿右眼的伤疤、蓄短须,显得狰狞可怖。 服饰是隐蛰提前准备好的,窄袖西域风与平民短打结合。 内穿窄袖中衣,外罩皮质裲裆,既保暖又利落。 外头是男子最常见的褐色粗绸缺胯袍,两侧开衩至胯,便于行动又避免反光。 下裳合裆袴,扎进靴筒,避免拖沓。 腰系革带镶劣质铜銙,面上悬着钱袋,后头悬挂短刀与绳索。 外披鸦青毡毛大氅,宽帽遮住半脸,掩藏面目。 浑脱帽,乌皮六合靴,短靴裹胫,牛皮制,踏地声微。 一眼可见不是个好惹的,完全贴合市井游侠、坊间恶少的装扮。 身后是同样易容过的碎墨、隐蛰和她麾下一名百户。 这位也不陌生,正是之前仿字的那位,代号斗錾。 都差不多的打扮,只是没有披大氅,凸显为首的秦昭玥。 她一马当先,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有节奏点着头。 “叱咤风云我任意闯万众仰望, 叱咤风云我绝不需往后看。 翻天覆地我定我写自我的法律, 这凶悍闪烁眼光滴……野狼。 噔噔,噔噔……噔噔!” 身后众人:…… 这唱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碎墨不由出声提醒,“殿下还请冷静些。” 秦昭玥挺起胸膛,“胡喊什么,叫我老大!” 她们根本就不懂,这个叫战歌。 不唱上两句,都不好意思混社会。 从暗巷走出,行人见状纷纷避让,效果斐然。 凤京最大的销金窟都紧挨着东市,琅音坊、清歌坊、琼瑰坊,也是赌场聚集之地。 而她们如今所在是榆钱坊,跟清歌坊还隔了两坊。 在此地盘踞的帮派,可想而知混得怎样。 四海帮,名号起得挺响,结果只控制了边缘两坊,经营小规模的地下赌场。 秦昭玥打头,实际上一直是百户斗錾在传音领路。 一路走街串巷,来到了一家米铺门外。 米铺是开门生意,结果门口的摘板几乎全立了起来。 就剩左侧容纳一人进出的口子,任谁看了都有问题。 门口倚着位精神小伙,倚着门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见着她们四位,一看不是善茬,立刻提高了警惕。 往后缩了缩,半个身子进入了店铺,阴恻恻开口:“筛眼漏几钱?” 这是切口,斗錾刚要传音,结果秦昭玥直往里闯,一把推开了把门的。 “漏尼玛呢漏,滚蛋!” 众人:…… 角色进得这么彻底的吗,六公主这都从哪儿学的? 那小子踉踉跄跄退开,不过勉强站住了脚,没有跌倒。 “你个臭娘……” 三个女子虽说都是男装打扮,但是易容并未刻意改变性别,还是能够认出来是女子。 看门的小子在自家地界什么时候受过外人的气,刚要开口喝骂。 结果下一刻,几道视线集中到了他的身上,顷刻激得如坠冰窖。 好似被绝世凶兽盯着,后背瞬间冷汗涔涔,最后那个字怎么都吐不出来。 他有一种预感,对面杀他不比杀一只鸡要困难。 该说不说,地头的混子本事稀松平常,但直觉很敏锐。 什么人能惹,什么人惹不得,心里头门儿清。 秦昭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乖,我可没有你这么不成器的好大儿。” 小子立刻躬了腰陪着笑脸,“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贵客里边请。” 伸手不打笑脸人,秦昭玥也没计较,“前头带路。” “这……”小子犯了难。 这伙人不是善茬,要是被老大知道是他把人领进去的,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嘭! 秦昭玥哪里有耐心跟个小弟耗着,见他迟疑又拍了拍肩膀,只是这一次用上了真气。 唔……小子半边身体都麻了。 确定了,这是他绝对惹不起的人。 “贵客请……请进。” 他在前边带路,秦昭玥大喇喇跟在后头。 按理说第一次进入这种暗档,多少要加点小心,可秦昭玥根本没在怕的。 开玩笑,璇玑卫百户千户跟着,还用跟一个不入流的帮派小心应付?完全是平推的局面好吗。 店铺里头亮着昏暗的油灯,就一盏,光线黯淡得很。 影子投射在墙面上如魑魅魍魉,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压抑的感觉。 可在场四人艺高人胆大,最低五品境界,稍加感知就能把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还真是家米铺,有股子粮食的清香,一应开店的东西也都齐全。 估计白天做正经生意,直到夜晚闭店之后才会变成暗档的门面。 那小子扶着一侧麻痹的肩膀,小心翼翼直往里走,穿过店铺直接来到了后院的米仓。 挪开墙角几个看似堆满陈米、实则底部空空如也的大麻袋,露出一块沾满泥灰的木活板。 在边缘处敲了三声,两轻一重,木板当即从里头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秦昭玥目力不俗,瞅见了缝隙簌簌落下的米糠灰,有些嫌弃。 “贵客请进。”说着话他便猫着腰走下楼梯。 那守在楼梯下负责拉动捅杆的汉子怔愣,“你小子怎么下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脸横相的女子迈步走了下来,立时眯起了眼睛。 要怪就怪秦昭玥的坚持,贯穿眼睛的伤疤实在惹眼,谁见了都能想象出这人不好惹。 小子快速下了楼梯,借着身体的遮掩瞪大了眼睛瞅着同伴。 与此同时嘴角疯狂撇动,还按了按自己受伤的左臂。 两人无声的交流一闪而逝,不过已经足够。 见下来四人,等了几息不见后头还有人跟上。 汉子看似随意瞥了一眼,发现这伙人都眼生得很。 加上他们半西域风的装扮,猜测可能是刚刚入京不久。 收回视线,放下捅杆,上头的木板重新阖上。 呵,砸场子砸到他们四海帮的总据点,也只能怪他们运气差。 “愣着干什么,引客进去啊。” 听闻此言,小子的嘴角抑制不住得抽搐。 都到这儿了,怎么还让他引路?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他想着的是暗中提醒,等人进去赌场之后自己赶紧去报信。 这样事后清算的话,也好减轻罪责,却没想到被自己人摆了一道。 可里头守门的比外头的要高一级,按帮规不得违逆。 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又怕耽搁太久被后头的人瞧出破绽,只能闷闷答应了一声。 两人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完全被秦昭玥一行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都不在意罢了。 小子闷声在前头引路。 这地下通道修得一人半高,倒也不算逼仄,只是每隔十几步几乎就要拐弯。 不仅如此,还有分岔路,竟修得如同迷宫一般。 秦昭玥可以确定,他们现在已经脱离了米铺地下的范围。 好家伙,别看这伙人混得不咋地,但这总部修得水平可不次。 七拐八弯的,终于来到了正地方。 打开门,一股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第227章 活腻了?啊! 很难具体形容那气味,浑浊闷热。 混着汗臭、劣质烧酒、廉价灯油的气味,还有陈米的霉味、泥土腥气和……咸鱼的味道? 秦昭玥分辨不出,仅仅呼吸了半口就掩住了口鼻。 后头三人没动弹,对此都有所预料。 石壁上每隔几步便挂着一盏陶碟油灯,光线还算明亮。 将攒动的人头和腾起的烟雾映在墙上,如同鬼影幢幢。 这处空间不小,跟米铺差不多。 正中间的主区是骰局,用一块磨得发亮的门板当赌台,围满了人。 地上铺着脏污的草席和破麻袋供人跪坐。 右侧小块区域安静些,玩的是双陆叶子戏。 靠墙用木框子倒扣成了“雅座”,铺着打补丁的粗布。 左侧是花活儿,一个个小摊位,赌什么的都有。 一眼眺望最深处,有个像当铺一般的高账房,一旁挂着借贷的木板。 秦昭玥快速掌握了此地的布局,有些不情不愿放下了膀子,不再掩住口鼻。 围在中间赌台的人最多,喧闹声也最大。 有人裤腿还沾着泥,脱下磨破的草鞋垫在身下,像是个力工。 紧盯着骰盅,手里攥着刚结的几文力资。 有个身形瘦小的,衣袖沾着陈年的油渍,估计是油铺的伙计。 眼睛滴溜溜得转,似乎想从庄家手法里看出些门道。 愁眉苦脸的小工匠额头冒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席子上的破洞,估计已经输了几局。 半老徐娘的浆洗妇鬓发散乱,下巴几乎要磕到赌桌上,死死盯着骰盅的缝隙。 庄家是个干瘦汉子,手背上青筋凸起,快速摇动骰盅。 骰子在其中“咔啦咔啦”快速滚动和碰撞,粗陋的欲望激起,众人纷纷下注。 嘭! 骰盅停下,干瘦汉子高声吼着,“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待没有人再下注,他大喝一声“开”。 “四五六,大!” 惊呼声大起,有人兴奋得吼叫,有人懊恼着叹息、低沉地咒骂。 所有这些声音都被厚实的泥土和米袋包裹,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 秦昭玥撇了撇嘴,面露不喜。 这跟她想象中的赌场相距甚远,太低端了。 “贵客可以放心玩乐,咱们这儿安全得很,小人还要回去看门,就不陪了。” 小心翼翼试探,结果发现面前四位连看都没看他,于是壮着胆子绕了开去。 他不敢在这里示警,何况人家还没有做什么。 作为四海帮的老巢,地下四通八达,他可以抄近道去给老大报信。 秦昭玥放任他离开,丝毫不以为意。 老神在在迈起王八步,那桀骜的模样,就跟巡视自家领地的老大似的。 这自然引起了看场子的打手瞩目。 场中两人、账柜前一人,都是粗壮汉子。 穿着和米铺扛米工无异的短褐,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们靠在土柱或米堆旁,抱着胳膊目光冷静地扫视人群。 腰间鼓鼓囊囊,可能别着短棍或者类似匕首的短兵器。 此时视线都落在一行四人身上,警告意味十足。 秦昭玥视若无睹,巡视一圈之后靠近了那放贷的账台。 呵,真跟当铺似的高高在上,只有个小小的窗口开放,瞅着就让人心里不舒服。 赌钱还好,自己挣的钱,是换成吃食咽进肚子还是交给赌场,全凭自愿。 可是十赌九输,长期混迹在此的都是赌徒。 输一次两次或许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手,扭头就走或者干站着看热闹。 但总有输急眼的时候,失去理智向赌场借贷。 都是街坊邻居,想赖账根本不可能,地面上的流子有的是办法拿捏。 相比于赌场,放钱的更加可怕,闹得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 账台后,中年人面无表情高坐。 这个角度寻常人看不见,但对秦昭玥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只见他面前摊着竹片做的筹签,上面刻着欠债人的花押和数目。 旁边垒着着一摞用麻绳串好的铜钱,垒得高高的,是底下的人唯一能够看见的东西。 时时刻刻在诱惑着那些输红眼的赌徒,一抬头就能瞅见。 只要签下名字,就可以轻松“免费”领走。 翻盘了立马还上,欠不了多少利息,想得挺美。 账台后头的地面上搁着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粮袋、油和布料,想来是用于抵债的。 眼见四张生脸靠近,中年人不动声色,其实账台下的右手已经悄然握住了一根竹子。 竹子顶端牢牢捆着个枪头,看起来粗陋得很。 不是弄不到整杆的长枪,榆钱坊就有打铁的铺子,私下里打造不费什么事儿。 只是持有长兵器犯忌讳,武侯坊丁时不时的会敷衍检查要些喝酒钱,万一被发现了就得出血。 他这账台易守难攻,长竹竿捅出去效果一样。 “客人瞧着眼生,玩乐在前头。” 说话的同时,守在账台边的壮汉已经将右手背在身后。 而在场中守着的两位也是相同的动作,缓步向他们靠近,形成合围之势。 秦昭玥仰起脑袋,视线与那中年人撞在一起,却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头回来,看看。”说着话扭头往回走去。 中年人撇了撇嘴,还以为是什么豪横角色,结果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冲看场子的点了点头,各自归位,只是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了他们身上。 秦昭玥返回中央,自有“小弟”开道,来到了骰盅赌台的最前方。 此时庄家刚刚停手,就见对面的生脸掏出了块碎银子,不甚在意扔在了“小”上。 “买定离手,开!” “二四六,大!” 秦昭玥撇了撇嘴,下一刻,她抓住了赌桌边缘,猛然往上掀起。 赌桌飞到了空中,赌资和骰盅四散纷飞。 轰然落地! 秦昭玥抱起膀子,仰起高傲的头颅。 “敢当着老娘的面出老千,活腻了?啊!” 第228章 汗流浃背了 见过豪横的,没见过玩了一把直接掀桌子的。 整个赌场鸦雀无声。 那油坊的精明小子混在人群之中,眼珠子乱转,突然低下头捏着嗓子嚷嚷: “出老千?什么出老千?” 输了钱的赌徒立刻抓住了重点。 刚开始只敢隐晦嘀咕两句,越来越多人加入其中之后,声势急速壮大。 嘭嘭嘭! 账柜里头传来了清脆的响动,像是醒木拍桌似的。 中年人站起身来,愈发显得高高在上。 “都是死的?给我上!” 三名打手立刻抽出了后腰藏着的短刀,这还不算,三个区域坐庄的人都是相同的动作。 顷刻之间,十几人同时向着一行四人冲了过去。 那位掌管骰桌的坐庄离得最近。 刚刚秦昭玥动手的时候赌桌往后前方旋转,刚好落在空地上。 这家伙躲过一劫并未受伤,此时目露凶光,同样抽出了短刀。 秦昭玥丝毫不慌,依然昂起脑袋,垂起眼眸睨着他,眼神就像在看一坨乐色。 老大就该有老大的逼格。 掀桌子那是态度,难道什么臭鱼烂虾都需要自己动手? 斗錾暗暗叹了口气,一眼就瞧出了六殿下没有动手的意思。 身边跟着直属领导,难道让她动手? 至于最后那位前青鸾卫,此时警戒着后方,好像默认将前面交给他了一样。 谁懂啊,在地底水牢玩得正开心呢,被提溜来做这种破事儿。 他诶,冷面刑狱官、璇玑卫百户,就让他揍地痞流氓? 下一刻,面前的庄家笔直飞了回去,嘭的一声撞在账柜的木栅上。 一口鲜血吐出,整个人跌落在地,耷拉着脑袋生死不知。 也不知是谁嗷唠一嗓子,那些赌徒疯了般向外逃窜。 赌桌周围立时空了出来,反倒方便碎墨动手。 只见她闪电般窜出,一掌按在距离最近的打手腹部。 出手不如斗錾狠辣,但招招制敌,迅速瓦解这群乌合之众。 二十几息,这伙人连秦昭玥五步之后都没抵达,全部倒下。 “哎哟”声四起,没一个起得来的。 原本还想趁乱占些便宜的赌徒连滚带爬往外蹿,一会儿的工夫跑得干干净净。 两名打手归位,秦昭玥阴恻恻开口: “账柜里那孙贼,敢跑,剁你一个头。” 中年人本来还想以竹竿长枪支援,结果看到帮众扛不住人家一个打手,立刻缩起身子,轻轻向后门挪去。 听到这话怔愣当场,一个头,谁还有两个头不成?这是什么新型黑话。 下一刻,联想到什么的他骤然瞪圆了眼睛。 这……这也太残暴了! 斗錾望着前方桀骜的身影,心生诧异。 金枝玉叶的,六公主都从哪儿学的地痞流氓的浑话? 就在此时,大门被推开,四海帮帮众蜂拥而入。 二十来号人,拱卫着魁梧壮汉。 斗錾传音,这位便是四海帮帮主,浪底鳅赵泰。 扫了眼躺在地上哀嚎的兄弟们,眯起了眼睛。 四个人,毫发无伤,点子扎手。 赵泰抱了抱拳,“过风口,压哪片草?” 这是试探的切口,意思就是询问从何处来,是哪处的势力。 斗錾刚要传音解释,结果秦昭玥叉着腰懒洋洋开口,“额是尼玛。” 斗錾:…… 碎墨:…… 隐蛰:哎…… 赵泰嗤笑一声,这是哪儿来流窜的混子。 什么都不懂,就敢在凤京地界闯狠。 “在榆钱坊,还没见过有人敢在我四海帮面前如此嚣张的。” 秦昭玥摊了摊手,“呐,你现在就见到啦。” 多说无益,赵泰大手一挥,“上!” 这帮人有所准备,而且看起来还有些配合。 有人持粗劣木质臂盾顶在前头,有人持短刀在侧翼,背后还有人用竹枪牵制。 看样子像是行伍出身,或者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这一头,自然还是碎墨和斗錾顶上。 两人赤手空拳挺立,一点儿慌张神色都没有。 开玩笑,一个青鸾卫百户、一个璇玑卫百户,打这种不入流的帮派成员不跟玩儿一样? 刚一接触就看出来了,那持盾的根本就起不到掩护的作用。 一击被打退,甚至撞倒身后帮众,顷刻间便破坏了阵型。 赵泰见状便知道,这伙人有豪横的资本。 只见他大步向前,几步路走出了一往无前的架势,直取碎墨。 裹着牛皮拳套,沙包大的拳头从上而下轰来。 从秦昭玥的视野,就像是个一米八的壮汉欺负一米六不到的小姑娘似的,视觉冲击还挺大。 不过碎墨脸上毫无波澜,她已经感知到了对方的境界。 六品气武境,也就那样。 下一刻,她同样轰出一拳,选择了正面硬抗。 后发先至,两只拳头碰撞到了一起。 唔! 赵泰目眦欲裂,拳头上附着的真气被彻底打碎。 在巨力冲击之下噔噔噔连退三步,右臂已经麻了,颤抖不休,一时间抬不起来。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他伟岸的身躯侧面窜了出去,几乎贴紧地面,速度飞快。 一点寒芒闪烁,直取碎墨的双腿。 咚! 偷袭的人影横向飞了出去,撞翻了左侧的摊头。 这时候才露出身形,是个干巴瘦的短小汉子。 此时捂着腰部,面泛痛苦之色,一时间爬不起来。 出手的正是斗錾,转瞬便突到近前,闪电般出腿将那人踹了出去。 碎墨撇了撇嘴,这等程度哪里需要支援,好像显得她很弱似的。 回凤京第一回出手,根本不尽兴。 斗錾余光正好扫到了她的表情,微微有些怔愣。 怎么着,嫌他插手了?这都一对什么主仆。 “住手!” 就在此时,还没缓过劲来的赵泰大喝一声。 其实不用他开口,所有四海帮的帮众都停了手。 帮中最强的两人都被对方击退,看样子还没费什么劲。 摧枯拉朽一般,这还怎么打? 秦昭玥挑了挑眉,“你说打就打、说停手就停手,我面子往哪儿搁?” 赵泰冷汗下来了,汗流浃背…… 第229章 我这人最讲道理 四海帮安居一隅,占据边缘两坊之地,经营着地下赌场。 其中赵泰和刚刚偷袭的干巴汉子是实力最强的两人。 皆是六品境武者,一重力、一重速,一正一奇。 能够轻而易举将他们打退,对方出手的两人至少是五品境的修为。 赵泰不解,这等实力怎么看得上他们这种不入流的帮派? 总而言之,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赵泰强忍着右臂的酸涩,越众而出拱了拱手。 “我们认栽,不知贵客所图?” 秦昭玥点了点头,“认了?” “认了。” “我说啥是啥?” “是。” 哟呵,还挺知趣。 “行,”秦昭玥环顾四周,“从现在开始,我是四海帮帮主,谁赞成,谁反对?” 赵泰怔愣,下令让帮众扶起二当家,而后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 “帮主!” “出去!” 暴喝之下,其他人即便面露不甘,还是依令行事退出了赌场。 当大门重新关闭的那一刻,赵泰狠狠松了口气。 对方没有出手阻止,事情应该有的谈。 再次拱了拱手,“贵客实力强横,如何会看上我等不入流的小小四海帮。” 秦昭玥摆了摆手,“老娘就喜欢不入流的,别废话,你就说答不答应。” 赵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挺起胸膛直视着对方, “呵,虽然我们是泥地里打滚的,却也有些骨气。 想要我拱手让出四海帮帮主之位,绝无可能!” 以为实力强横就能拿下一个根深蒂固的帮派?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些。 即便是边缘两坊的控制者,也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 没有地头熟的人打点,没有周围坊众的配合,光是武侯坊丁就够喝一壶的了。 有实力又如何?难道还敢跟朝廷对着干? 到时候别说钱挣不着,还用这种蛮横的态度搞不好要下狱。 秦昭玥也是没想到,都表现出碾压的实力了,对方竟然不松口。 到底没什么混社团的经验,一时间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想了想,她扭头看向了侧后方的隐蛰。 隐蛰:? 什么意思?挤眉弄眼的干什么呢。 秦昭玥暗恨,好歹跟这位也配合了不少日子,怎么还一点默契都没有。 “那边的赌桌,毁了。” 收到传音,隐蛰当即领会了意思,抬起手掌遥遥指向跌落在地的赌桌。 赵泰不明所以,视线跟了过去。 下一刻,他目瞪口呆,如见鬼魅般颤抖不休。 只见那赌桌无声无息化为了齑粉。 齑粉!就在他的眼前,没有任何动静! 嗙仓,下一刻,赵泰单膝跪地。 “属下拜见帮主!” 隐蛰收回手掌,好像办了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易容后的脸上不见半点情绪。 秦昭玥默默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装逼这一块子还是她厉害。 回过头来,拖了个长音,“诶……不是说绝无可能吗?” “是小的不识抬举了。” 赵泰说话的时候都在打颤。 就刚刚的手段,是四品境能够做到的吗?他不确定。 出身草莽,他机缘巧合得了半本气武境修炼功法。 好不容易突破气血凡境,对高品武者的认识很有限。 可他有种直觉,这大概不是气武境能够达到的效果,那么……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等实力……为什么会看上他们小小的四海帮? 想不明白,但赵泰清楚,这绝不是他能够抗衡的。 “这样啊,”秦昭玥挑了挑眉, “可我还是喜欢你刚刚桀骜不驯的样子,要不……你再抵抗抵抗?” 赵泰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了不了。” 开玩笑,还抵抗?命不要了?傻啊他! 啧……秦昭玥撇了撇嘴。 反正只是开胃小菜,行吧行吧。 “从今天开始,我是四海帮帮主。” 说着话他指向了身后,“这是老二。” 隐蛰:…… “那是老三。” 斗錾:…… “那是老四。” 碎墨:…… “你是老五。” 赵泰:…… 谁懂啊,一个寻常的夜晚,正在老窝喝着小酒吃着饭。 莫名其妙打了一架,莫名其妙变成了自家帮派的老五。 见他不答应,秦昭玥胸膛拍得邦邦响, “诶,你有意见就提,我这人最讲道理,从来不喜欢强迫别人。” 什么道理?拳头大的道理。 赵泰咽了口唾沫,“老大,我是老五。” 秦昭玥摆了摆手,“别急着答应,你先站起来,我问问你。” 赵泰膝盖一点儿也不疼,一骨碌爬将起来,“老大您问。” “是这样,麾下帮众对你忠心不忠心?” 提起这个,赵泰还是很自信的。 “忠心,特别忠心,我们都是附近各坊的邻居,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情分不一般。” 秦昭玥明白了,看向身旁的隐蛰,“行,弄死他吧。” “等会儿啊!”赵泰又单膝跪下了。 不是让他当老五吗? 连这个要求都答应了,怎么还出尔反尔了? “老大,为什么啊?” “废话废话,帮众都对你那么忠心,那能听我的吗? 不听我的话,岂不是影响我之后的计划?” “也不是很忠心,就一般……” “一般?有多一般?” “就……特别一般。” 赵泰内衫都湿透了,脑袋瓜子从来没有转得这么快过。 “老大,是这样,手下听我的,我听您的,等于四海帮上下全部听您的。” 秦昭玥左手摊开,右手握拳往下一捶,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 额角冷汗悄然滑落,都没敢擦,“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新认的老大没直接答应,而是扭头看向身后, “怎么说二当家,我觉得他说得也有一定道理,要不咱们先留着他的性命?” 隐蛰:? 她多早晚说要取人性命了,自说自话还非要安她头上。 “什么?二当家你不同意,就非得把人弄死?” 隐蛰:…… 她说什么了,担心再不开口又要被扣帽子,终归还是冷冷开口:“留着。” “行吧,看你的面子。” 秦昭玥答应得那叫一个脆生,转过头来,“哎,你怎么又跪下了?” “没事儿的老大,腿有些软。” “你这个年纪还是要注意锻炼啊,好歹是咱们四海帮的五当家。” “是是!这个……老大,我想问问,咱们打算干点什么?” 秦昭玥叉腰仰头,“简单,制霸凤京!” 第230章 那你还是英雄了? “制霸凤京!” 四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的赌场。” 碎墨差点一个踉跄,好家伙,这大喘气的。 小心脏突突的,制霸凤京?那还得了! 制霸凤京的赌场,听起来就合理多了。 碎墨听起来合理,赵泰完全不这样想,整个人都懵了。 “不是……凤京的所有赌场?” “没错。” “整个凤京?” “是这样的,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这都哪儿冒出来的愣头青,能说出如此不知死活的话。 “老大,我说实话,您别生气。” 担心动不动就要人性命,赵泰机智得铺垫了一手。 “没事儿,我这人最听劝,只要说得合情合理就行。” 得到保证,赵泰组织了一下措辞方才开口。 “老大,不是我泼冷水,这榆钱坊的赌场,您都未必能拿下。” “嗯?什么意思?” 赵泰给解释了一番。 原来四海帮控制两坊也只是表面。 他们挣钱主要来自两块,一块是地头上做生意的茶水费,就是保护费; 另一块是赌场,也是收入的大头,不过其中四成收益需要上交。 九门金流堂,凤京赌业魁首。 除了掌控最繁华地带的所有赌场之外,其他所有坊市想要做这门生意,都需要得到其许可。 赵泰说完,小心翼翼观察对面。 却发现四人都是同样得风轻云淡,一点儿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能放在心上吗?她们就是冲那九门金流堂去的。 只是需要一块跳板、一个明面上的身份罢了。 “九门金流堂,总堂在琅音坊是吧,走着。” 赵泰懵了。 听这意思,并非对凤京赌业一无所知啊,那怎么还能说出如此狂妄的话? “老大,去做什么?” “不是说了制霸吗,当然是拿下九门金流堂了。” 果然是这样…… “不行!我得为帮众负责。”赵泰断然拒绝。 “若是得罪了九门,别说我们四海帮了,两坊的百姓都要受荼毒。” 呵,秦昭玥嗤笑一声,“放牙筹吸血的帮派,还在乎什么百姓?” 牙筹便是后头那高高账台做的买卖,赌场放贷。 欠不还,子为奴,妻入娼,家破人亡都寻常。 赵泰闻言立时沉了脸色, “那不是我们四海帮的生意! 连开赌坊都需要准许,你觉得牙筹的生意轮得到我们做主? 有我在,好歹还有些斡旋的余地。” 好像触及到了逆鳞,明知实力远远不如,他还是做出了抗争。 “那你还是英雄了?” 讽刺的意味钻入耳朵,听起来是那么得刺耳,但秦昭玥还没有说完: “怎么活着终归是自己选的还是别人逼的,自己比谁都清楚。 有些话骗骗自己就得了,不必对别人也冠冕堂皇,我们看起来像是在意的人吗?” 恼羞成怒的神色就此冻结,而后收敛成了面无表情,赵泰没再开口辩解。 “与其担心未来可能造成的后果,不如想想眼下会发生什么。 一盏茶,连你在内十人,准备出发。” 赵泰静立了几息,慎重抱拳,返身离开了赌场。 斗錾颇有些诧异地瞧了两眼六公主的背影,事情比他想象得要顺利。 赵泰“老大”叫得顺嘴,一副完全屈服于武力威慑的模样,但绝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从九门手中接管两坊的管理权,又怎么可能是寻常的地痞流氓? 为小弟做主也好,说什么为坊众斡旋也罢,都是他作为四海帮首领表现出来的特质。 是否发自真心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不过都能为拒绝同行提供理由。 同样也是在试探,试探他们这伙人究竟想做什么。 刚刚六公主的话揭破了他的遮羞布,表明了道义之类的在她看来一文不值。 顺便暗示威胁,若是不答应,后果是现在就要承受的。 赵泰不清楚他们的手段,不敢保证祸不及家人,最终做出了选择。 其实他的破绽不小。 或许是因为隐蛰大人表现出了超越想象的武力,或许是六殿下的行事作风突破常规,导致赵泰下意识的反应…… 怎么说呢,过分迎合。 在斗錾看来,戏有些过了。 他知道六公主没有传闻得那样不堪,但短时间内直指本质、轻而易举拿捏住对方,这份眼力和处事可都不俗。 隐蛰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她已经多次见识过这位的神奇之处。 眼下这件,还真算不得什么。 秦昭玥不知她们所想,她只是看了不少古装剧武侠片。 能做到江湖大佬的层次,一般都有固定的人设。 仁义之下往往藏着累累白骨,纯善者一般活不过一集,主角除外。 对于陌生的领域,试着去学习规则步步为营太慢了,她选择直接打破。 赵泰不清楚她们的为人,看他敢不敢赌了。 反正臭他两句再威胁一下又没什么成本,再不济还有隐蛰接手。 璇玑卫的手段对付个小帮派首领还不是手拿把掐? 秦昭玥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骰子,“怎么样,玩两把?” 所有人都没搭理她,碎墨都撇开了脑袋。 秦昭玥耸了耸肩膀,手上用力将牛骨骰子捏碎,结果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块。 扒拉扒拉碎屑举至眼前,应该是铅块。 斡旋,仁义,棒棒哒。 四人都没提去监视的事儿,因为有大佬在场。 隐蛰感知到了赵泰派人离开,肯定是给人报信。 除了九门之外,地方上肯定也疏通到位,她也知道是谁,只是不在意罢了。 “弟兄们,若是我回不来,四海帮交由猴子做主。” 猴子便是被斗錾一脚踢飞的那位,此时歪起身子,手掌覆在腰间,显然是受了伤。 闻言面露痛苦,可还是咬牙开口,“老大……” 赵泰打断了他的话,“时间紧迫,家中独子独女的留下,妻子怀孕者留下,剩下的还需要九人,与我一同前往。” 话音刚落,便有人越众而出,“我去!” 端得是声望不浅,响应者第一时间便超过了九人。 赵泰涨红了脸,一一拍过这些兄弟的肩膀。 “好,都是我赵泰的好兄弟!” 不消半盏茶,他便选出了九名“精锐”。 加上秦昭玥四人即刻出发,直奔琅音坊而去。 第231章 九门金流堂 暮色如靛蓝锦缎,刚罩上城头,琅音坊内百余盏羊角琉璃灯便次第燃起。 华灯初上。 鸣珂楼三层飞檐映得金碧流溢,楼内人声鼎沸。 炙肉的焦香、新酒的清冽、歌姬袖底的暖甜脂粉气…… 混着胡乐琵琶的嘈切,蒸腾出初秋微凉夜里一团热闹。 三楼临窗的雅阁中,紫檀嵌螺钿的大圆桌已铺陈开八冷八热的席面。 只主位歪坐着一位豪客,身着宝蓝地团花蜀锦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沿。 笃……笃……笃…… 目光扫过满桌珍馐,又掠过窗下坊街上熙攘的灯火人流,神色却恹恹的。 半垂着眼眸,慵懒而意兴阑珊。 席间只余丝竹隔墙透入,更显沉闷。 侍立的小厮惯会察言观色,腰弯得更低小声试探: “邓爷,可是今日的醉狸唇火候欠了些?” 邓爷未答,捻了粒冰镇的葡萄丢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着。 小厮见状,立刻又换了话题。 “要说今日最热闹的,当属那西北边庭的贵族之女入京。 据说六公主和相府的裴公子亲自去城门口接的。 这位可不得了,一掷千金不说,还才华斐然……” 刚起了个头,结果邓爷摆了摆手,显然对这位边庭贵女也没什么兴趣。 就在此时,一道瘦小的身影如游鱼般滑入轩内,是掌柜的心腹小厮阿吉。 他深揖作礼,而后来到邓爷身边附耳低语, “爷,澄园那边今夜新笋破土。 说是瑶光道来的嫩芯儿,通晓音律,嗓子比画眉还清。” 邓爷叩击桌沿的手指倏然停住。 眼中那潭慵懒的秋水仿佛投入一颗石子,唇角向上勾了一勾。 “走。” 轻描淡写一个字,瞬间驱散了席间所有滞涩的空气。 邓爷起身,袍角带风径直离席,留下未动几箸、满桌的珍馐。 阿吉引着邓爷下楼,穿过喧嚣的大堂,绕至后厨一条堆满空酒瓮的僻静窄廊。 推开一扇看似储物的厚重木门,一条仅容两人通行的暗廊显露出来。 廊内烛火摇曳,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酒糟和清苦的草木气息。 关上门,走十几步,便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隔绝了前楼所有的浮华声浪。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扇毫不起眼的乌木小门。 门上无锁,只嵌着个黄铜兽首门环。 阿吉从怀中摸出枚白玉竹节佩,按入兽首口中轻轻旋转。 咔哒一声脆响,机括咬合,门向内滑开。 暖黄的光晕和一股更浓郁、带着甜腻暖意的奇异熏香扑面而来。 隐约传来一缕极清越的琵琶轮指,如珠落玉盘,又似雏凤初啼。 阿吉停在门外阴影里,垂手恭立,与暗廊的黑暗融为一体。 “邓爷,澄园到了。” 邓爷整了整并无褶皱的锦袍袖口,喉咙里挤出个轻微的“嗯”声,抬步走入光晕中。 乌木小门悄然合拢,暗廊重归死寂。 空气中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奇异香味,仿佛勾连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澄园地底,另有乾坤。 正是九门金流堂的老巢,名为鉴金窟。 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神秘的澄园地下会有座雄伟宫殿。 奢华远超寻常宫苑,以黄金为骨、欲望为肉。 廊道穹顶悬上万枚金错刀,地铺西域幻色琉璃砖。 主殿设四兽吞天,饕餮樽、穷奇鼎、梼杌屏、混沌钟分镇四方。 穹顶用整块水精水晶雕星图,机括控制斗转星移,伪作苍穹。 虽名九门,实际上掌管此地的只有四人。 各自坐镇一块区域,名为金雪堂、无尘牢、金池、极乐之巅。 此时四位当家便齐聚在极乐之巅。 大当家“不动阎罗”财神颅。 九门总账房,掌控凤京赌资流向和情报筛查。 终日坐柏木轮椅,脚踩双面缎:金面绣天官赐福迎贵客;翻面现刮骨偿债慑叛徒。 面如蒸熟的新麦饼,双颊圆润泛着油光,三折叠的下巴坠在锦领上。 身着紫地联珠团窠纹织锦袍,外罩银狐裘半袖。 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像个成功的商人似的。 但江湖有慑语:阎罗让你三更死,金流能买五更天! 说的便是这位。 左手边是二当家“血秤杆”铁鳞佛。 在九门中统领打手兼刑堂掌刑。 目染青黛,络腮胡编细辫,左颊贴金箔莲花钿,掩盖黥字。 熊腰束玉带,指套犀角扳指。 右手边是三当家“鬼门钥”通天马。 专门在黑白两道斡旋,打点官府。 雪青纱罗圆领袍,系蹀躞金带,头戴玉蝉冠。 三名男子中,模样最为周正,像是个俊俏书生。 对面是四当家“百面虺”骰心娘。 负责赌具造假与千术培训、调教新人。 齐胸裙,外拢孔雀翎薄纱帔。 高髻簪累丝金凤衔珠钗,颈佩七宝璎珞。 十指染凤仙汁配金粉,光照如蛇鳞闪动。 财神颅金算盘叮当一响,“今冬炭敬加三成。” 铁鳞佛的戒尺啪地拍在案上,“南城新开的宝和柜不交抽水,该拆秤了。” 通天马指尖转着坊钥轻笑,“明日给京兆尹送道炙驼峰,添把椒料便好。” 骰心娘扭动纤细的腰肢,“新制的阴阳骨已喂进澄园的局,可以收网了。” 正事儿快速聊完,通天马望向上首的老大。 “大当家听说了吗?西北边庭的贵族之女入京,可是一掷千金呐。” 骰心娘一笑千娇百媚, “岂止啊,在松涛楼题壁留下的诗词已经传遍坊间。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如何作得如此壮阔的词。” 说着话舔了舔嘴角,眼神迷离,“真想亲眼见见是怎样的皮囊……” 通天马翻了个白眼,“心娘还是悠着些, 裴相亲自下场为她扬名,我尚未打听到内里缘由,这时候少沾为妙。 不过据她所说,北边的那位二公主,才学尚在她之上,士林中起了很大的波澜。” 财神颅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话。 “乡试在即,心娘做个局,弄得热闹些……” 与此同时,四海帮新任大当家领着帮众已经抵达了澄园门口。 第232章 入澄园 秦昭玥抱起膀子,面露不虞。 “你让我走后门?老娘这辈子都没走过后门!” “姑奶奶!”赵泰压着嗓子,神色慌张四面张望,“小点声诶……” 观他神色不似作伪,看来确实害怕得紧。 赵泰有苦说不出,路上他已经提了多次。 九门当家的哪里是好惹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他们控制的可不仅仅是赌场,而是整个凤京地下产业。 天知道这四位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夯货,竟然不知死活直冲九门的老巢。 赵泰已经多次提醒,奈何给瞎子抛媚眼。 既如此,那也怨不得他了。 “愣着干什么,叫门啊。” “是是。” 赵泰上前,变换着节奏敲门。 澄园地处琅音坊西面,不算最核心的地段。 园门常年关闭,罕有人进出,不过凤京权贵和附近讨生活的都知道这是什么所在。 等了十几息,后门开启,露出来一位青蹼小厮。 见着来人略有些诧异,“赵帮主?” 赵泰抱拳,即便对方只是个九门普通帮众,姿态也摆得很低, “齐小哥,在下有事求见大当家,麻烦通报则个。” 那小厮瞥了眼他身后诸人,蹙起了眉头,“等着。” “是。” 后门毫不留情关上,将一行人晾在了外头。 秦昭玥撇了撇嘴,暗中跟隐蛰传音: “有必要走这个流程吗?直接平推拿下不就得了。” 隐蛰心说哪有那么容易,以为九门跟不入流的四海帮似的呢? 现在还不到暴露真正意图的时候,于是耐心解释。 “需要以帮派的名义接管,不能显露朝廷背景。” 懂了,这是非要师出有名,即便这个“名”有多么离谱。 四海帮对九门以下克上,说出去谁信? 爱信不信!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后门所在的巷子空空荡荡,不见任何铺子,连行人都没有。 秦昭玥翻了翻记忆。 原身是琅音坊、清歌坊的常客,这地界路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按照上辈子的说法,澄园就相当于是低调奢华的私人会所。 以六公主的身份竟然不得而知,这里头绝对有问题。 秦昭玥隐隐有所猜想,一成收益,怕是不好挣啊。 好消息是璇玑卫在侧,安全无虞。 而且易容换装,随时可以抽身,纯当找乐子也行。 那小厮没有离开多远,后门不远处有个杂院。 进屋后直奔床铺,掀开竹席,提起床头活板,可见铜管口,深邃不知几许。 隐约可见一抹寒芒,管中悬着根细若发丝的丝线。 将折叠好的纸条系在上头,以小木夹固定。 “嗖”的一声刺响,机关带着丝线眨眼消失不见。 地宫,极乐之巅,银铃响动。 殿壁一侧,密密麻麻的铜管如盘踞的暗色藤蔓。 层层叠叠,覆盖了整面高墙。 其中绝大部分是深埋地底的“地听之耳”,筑造澄园时便埋下了不知多少。 凭借此布置,上方澄园每一处角落的私语都会落入耳中。 在这片铜管密林旁,另辟有一方稍显疏阔的区域。 间距略大,管身也更为粗壮、光泽幽暗,是专司传递密令的“信喉”。 此刻,监听壁前忽有一缕清脆的银铃声,自其中一支信喉管内幽幽荡出。 铃声极细,却似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铜壁间碰撞出几丝冰冷的回响。 通天马起身,取出其中缠绕的纸条,阅览后交予财神颅。 “之前赵泰遣人传信,四位外乡人挑了他的四海帮,说是要制霸凤京的赌场。” “噗……” 骰心娘掩面而笑,只是没忍住,笑声愈发肆意。 “哎哟喂,笑死心娘了,制霸……噗……” 通天马也是摇头失笑,“不知是哪儿来的愣头青,这年岁确实罕见。” 财神颅仔仔细细读完了传信,神色如常, “不要太过大意,赵泰为人谨慎,猜测对方有四品上的高手。” “是,没些子底气,也不可能猖狂如斯。” 财神颅点了点头,“铁鳞佛,烦你走一趟吧。” 从头到尾除了正事儿始终沉默的铁鳞佛颔首应下,抬步便要往外走。 骰心娘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却一骨碌爬起撵了上来。 “这么有趣的事儿,怎能落下心娘?” 铁鳞佛站定,望着她一语不发。 还是上首的财神颅开口,“也好,心娘同去稳妥些。” 至此,两位当家出面。 秦昭玥在门外等了盏茶,渐渐没了耐心。 这么长的时间,这后巷里头除了她们一行之外,竟无任何行人通过。 这可是琅音坊,寸土寸金的地界儿,再偏也不至于此才对。 她奶奶的,凤京除了陛下,谁还有资格让她等这么久。 就在此时,后门再次开启。 这回不是露条缝隙了,而是彻底大开。 “进来吧。” “哎!” 总算,一行人入了澄园。 那小厮在前方引路,赵泰紧随其后。 毕竟是帮主,“名”先给足了再说。 赵泰心中暗叹。 以他的身份,寻常难以步入澄园,何况此时还带着一伙帮众。 可齐小哥并未阻拦,提都没提,说明传信起到了效果。 哎……也不知会不会殃及池鱼。 曲径通幽,狭径两侧花海开得异常艳丽,姹紫嫣红、行走间香味扑身。 尽头处却又见一座门,秦昭玥眉头微蹙。 形制上来说,豪邸有后花园不奇怪,但穿过之后当是正区才是。 可眼前又是一圈高墙,看着高度与外墙相仿,这是何等布局? 门约马车宽,小厮摸出竹节佩,按入兽首门环中旋转。 绞盘锁链声响起,这竟是道实心的石门。 一股混杂着陈年苔藓、阴湿土腥的寒气扑面而来。 大门洞开,露出后头的夹道。 两侧是高陡的青黑色砖墙,墙皮斑驳剥落,露出内里深褐色的夯土。 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缝隙里顽强钻出几丛墨绿的苔藓,石板上残留着模糊的车辙印和深色污迹。 光线昏暗,难以分辨是雨水、油渍,还是别的什么。 抬头望去,初秋的夜空被挤压成一条细瘦的缎带。 那小厮并未停留,大步往前走去。 赵泰咽了口唾沫,这条道瞅着可不像是好的,连忙紧紧跟上 空气沉滞,只有脚步声回荡,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秦昭玥四人走在队伍中央位置。 碎墨与斗錾在前,隐蛰在后,呈倒品字拱卫。 无论这条道是做什么的,反正没有给秦昭玥造成什么心理压力。 背起双手,依然迈起王八步,饶有兴致左右打量。 二十来步,前方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 走近才见是一盏白纱蒙面的旧风灯,孤零零挂在墙头一处生锈的铁钩上。 这侧倒是没什么奇怪,只一扇月洞门嵌在墙里。 小厮熟稔地推开木门,景象豁然一变…… 第233章 我也算万种风情~ 一股极其馥郁、甚至甜腻到发齁的香味瞬间涌来。 如同粘稠的蜜糖,霸道地冲散了方才夹道中的阴冷土腥味。 鼻尖骤然嗅到一些,秦昭玥立时屏住呼吸。 五品境内息自成循环,一时半刻屏息无事。 眼前是一条蜿蜒的卵石小径,两旁密密匝匝栽种着一种深紫色矮竹。 竹竿纤细如笔,竹叶却宽大肥厚,边缘带着卷曲。 这等品种秦昭玥从未见过,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近乎墨黑的紫光。 竹丛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类似虫豸啃噬的“沙沙”声传来。 路旁稀疏挂着几盏莲花式样的琉璃灯。 也不知是燃料还是灯罩的问题,光团微弱,只能勉强照亮前路,反而将周遭的紫竹映得更加鬼气森森。 光影投在地上,扭曲晃动,仿佛潜行的魅影。 四海帮众为之所慑,不自觉挨紧了些,面色紧绷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居中的秦昭玥却撇了撇嘴。 无论是刚刚的夹道还是现在的蜿蜒小径,都在刻意营造一种氛围。 即便那甜腻的味道没有危害,估计走过的人心里头也会不停犯嘀咕。 心中惴惴,没见着人便矮了三分。 不过在她看来也就那样。 又不是没看过恐怖片,心理暗示和恐怖氛围渲染这块子…… 啧,说实话,也就那样。 离开小径,甜腻味道消散大半,前方传来潺潺水声。 果然,转过一道竹屏眼前浮现一座石拱桥,至此景象终于开阔了些。 隐约可见远方的灯火,还有丝竹管弦之音。 大概离得还很远,辨不清远方是欢笑还是呜咽的模糊人声。 引路的小厮脚下一转,并未走向灯火明亮之处。 七拐八弯的,将人引至一处院落前。 抬头望去,牌匾上写着“青檀精舍”四个烫金大字。 雕莲纹的乌木院门虚掩着,小厮在侧旁站定,“到了。” 赵泰咽了口唾沫,这地儿他可没来过。 “大当家的在里头?” 那小厮却只是笑笑,并未作答,好像带路到这里已经完成了使命。 “五当家,别磨磨蹭蹭的了。” 传音入耳,赵泰隐蔽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院落不大,中央一棵姿态奇崛的老菩提树虬枝盘绕。 此刻每一根枝桠上都倒悬着细颈琉璃瓶,其中盛满了浑浊暗红的液体。 不知是什么,瞧着很是诡异。 赵泰驻足,扭头吩咐道:“你们在院外守着,我带四位……进去。” 心中紧张差点说成“四位当家的”,好歹是按了下去。 与此同时,紧紧观察着秦昭玥的表情。 见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这才返身重新带路。 跟外头花里胡哨不同,精舍内几乎无甚家具陈设,空旷得近乎肃杀。 地面铺设厚实的雪白长绒毯,织着繁复的金色曼陀罗花纹。 深处的琉璃壁前,设有一张极其宽大的紫檀木禅榻。 榻上端坐着的便是九门金流堂的二当家,“血秤杆”铁鳞佛。 左颊那朵金箔莲花钿在暗处幽幽反光,像一只冰冷的眼睛。 浓密的卷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鬓边,显得那么自信从容。 至于四当家骰心娘……此时坐在塌尾,屁股坐了一半,侧着身子尽显玲珑曲线。 微微仰起脑袋露出白皙修长的颈线,抬眸的那一刻,眸中仿佛藏着氤氲水汽。 她忽略了最前方的赵泰,笔直望向中间的秦昭玥。 视线相触的那一刻…… 【我也算万种风情,实非良人~谁能有幸,错付终身~~~】 嗯?谁放的BGM? 一声尖锐的哨音突兀响起,正来自于歪嘴秦昭玥。 这模样、这身段……若是放在前世的某音,还不得给小小子儿们馋完喽! 如此流氓行径,却并未惹恼骰心娘,言笑晏晏、眸如秋水。 有意思,果然有意思…… 视线掠过贯穿右眼的伤疤,落在了她的脖颈上,而后又依次瞧向剩下三人。 四人见状,都知道易容怕是暴露了。 隐蛰最是清楚,这位骰心娘可是号称“百面虺”。 墨六虽然同样精通易容之术,但到底受限于六品修为。 结果一个照面,就被人瞧出了门道。 隐蛰有所预料,并不在乎。 骰心娘站起身来,款款向众人走来。 那几步道走得啊,腰肢都快扭飞了嘿! 阵型没变,碎墨和斗錾一左一右守在前方。 这跟四海帮可不一样,碎墨的修为在这儿都不占优势。 骰心娘目标明确,脚步直奔赵泰,但视线根本不在他身上。 赵泰知道自己的使命结束了,颇为乖巧得默默挪到一旁。 骰心娘没过分,站在碎墨三步开外停下了脚步。 她沉下身子,双手伏在膝盖上,视线与秦昭玥齐平。 这娘儿们长得修长修长的,目测得有个一米七五往上。 加上脚踩重台履,起码一米八,对秦昭玥的身高来说是妥妥的碾压。 “小姑娘挺有趣啊~” 秦昭玥这副模样是特意要求过的,主打一个凶狠不好惹,样貌看起来怎么着也得三十往上了。 一句“小姑娘”,等于点明了易容的事情。 看破就看破呗,还能揭了她的面具是咋滴?当隐蛰死的? 秦昭玥挺起胸膛,目光死死钉在她娇艳的面容上。 嘴角绽放出璀璨笑容,与她那张凶狠的脸很是违和。 “姨姨长得真好看,这模样这身段…… 啧啧,我一女子见了都心动。”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姨姨…… 上首阴沉肃容的铁鳞佛嘴角狂跳,不能笑! 噗…… 第234章 屈服于我等王霸之气 面冷心黑的铁鳞佛终归还是没忍住,崩出来个小小的气音。 骰心娘百面示人,清纯可人、风情万种……不一而足,却做到了极致。 再难啃的硬骨头,也会化为绕指柔、裙下臣。 姨姨…… 自从当上九门四当家“百面虺”之后,她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 下一刻,凛冽如刀的视线扫了过来。 铁鳞佛正襟危坐,只当没看见。 当骰心娘回头、视线再次落在秦昭玥脸上时,笑容愈发璀璨。 只是眼底泛起的却是没有任何温度的的冰冷。 “小妹妹,应该叫姐姐~” 秦昭玥也不管顶着张凶狠的脸庞,天真得歪起脑袋, “这……不太好吧,这样未免也太不尊重姨姨了。” 骰心娘胸膛起伏,一语不发。 下一刻,秦昭玥感知侧面吹来一股狂暴的风。 右侧的斗錾闪电抽刀,一个简简单单的下撩式。 到此时,秦昭玥余光才瞥见挥向她的白皙手掌。 可明明老阿姨还在眼前没动弹啊! 刀锋擦着残影掠过,而正对面的骰心娘几乎在同时后撤了三步。 视线投向了斗錾,抛了个媚眼,“小弟弟实力不错哦。” 说完还舔了舔嘴角,尽显妩媚。 额……秦昭玥恶寒,有些小变态啊这位老阿姨。 不过刚刚的操作她没看懂,传音隐蛰询问,“这是什么手段,分身术吗?” “不是,只是将速度发挥到了极致而已。 殿下可以认为是跟流焰一个路子,只是修为不到神武境。” 秦昭玥懂了,她一身修为都是白来的,实在缺乏实战经验,不过…… “我说隐蛰姐姐,人家都对我动手了,还不撕破脸皮?等什么呢?” 隐蛰没搭理她,默默站在后头不动弹。 “不是,意图行刺皇嗣,这事儿你不管?” “大姐?老姨?你倒是开腔啊!” 隐蛰:…… 莫名其妙认准了亲是怎么回事? 若非必要,她是不会出手的,出手也不会达到神武境层次。 之前在榆钱坊地下赌场粉碎赌桌的时候,用的也不过是四品真气。 四品无所谓,神武境又不是大白菜,都是有数的。 赵泰没见识,但九门的当家最低五品,不能露出破绽。 秦昭玥叭叭一顿输出,结果一点回应都没有。 本来以为跟对付四海帮的时候一样平推,结果就这? 斗錾收刀,对骰心娘的调侃置若罔闻。 即便她用了特殊的香料遮掩,斗錾还是能嗅出隐藏在其之后的甜腻。 甜到……令人作呕! 四品境积累得够厚,会隐隐生出些神异之处。 骰心娘身上有浓郁的欢愉气息,走的大概是合欢的路子。 斗錾对她不感兴趣,视线越过笔直投向榻上安坐的铁鳞佛。 即便隔着两丈开外,身上的血腥味也直冲鼻腔。 鼻翼耸动,阴郁、湿冷、哀嚎、克制的兴奋…… 斗錾眯起眼睛,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四品巅峰的修为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要入神武境,功法、积累、机缘缺一不可。 斗錾从未刻意追求过武道境界。 毕竟他所执掌的“幽狱”中并没有神武境的死囚,四品尽够用了。 也是没想到,不情不愿参与的一次任务,竟触碰到了晋升的机缘。 铁鳞佛气息浮动,一闪而逝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呼吸粗重了三分,仅仅是视线的触碰,便激起了强烈的……兴奋! 他掌管九门刑罚,而现在,他从对面那人身上感知到了同类的气息。 而气息碰撞之下,竟是他先把持不住? 铁鳞佛收起轻视之心,这次的敌人不一般。 骰心娘都气笑了。 多少年没有受到如此屈辱,一个唤她“姨姨”,一个男人对她视若无睹! “小妹妹,挟持四海帮帮主、闯我九门总舵,不知所为何意?” 还“小妹妹”……呸!她配吗? “别胡说渥,是赵泰屈服于我等王霸之气,纳头便拜,非要退位让贤。” 秦昭玥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 “盛情难却,我也是没有办法,只能勉强答应下来。” 赵泰:…… 瞎话那是张口就来,不过谁会相信? 骰心娘眸光暗沉,已经没有多少耐心,“所以呢?” “听说四海帮上头还有个九门,总要过来看看。” “仅仅是看看?” “是啊,现在看完了,也该走了,回见吧您嘞。” 说着话扭头就要走。 众人一头雾水,后方的隐蛰拦住去路,连忙传声,“殿下,这是做什么?” “诶……”秦昭玥拖了个长音,“某些人不是哑巴了吗?怎么,这么快恢复了?” 隐蛰:…… “殿下,任务当前,退不得。” “那我被刺杀了你管不管?” 隐蛰心中暗叹。 不过以她对这位的了解,若是没有个肯定的答复,说不定真会撂挑子不干。 “殿下放心,不会放过九门的这几位。” “那我受的气呢?” “必当为殿下出气。” “行叭。” 一成的收益虽然不少,但秦昭玥又不是没有赚钱的门路。 演戏玩乐捎带手挣一笔她愿意,可是受气、甚至受到威胁,这事儿她可不答应。 今儿还非得站着把这钱给挣了! 借故发飙也只是给隐蛰提个醒儿,别动不动就保持沉默,玩呢? 拒绝冷暴力,从你他她做起! 两人无声交流,其他人明知道她们在传音,却窥探不到说了些什么。 骰心娘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耐心已然耗尽。 “各位,是不是太不把九门当回事儿了?” 返身回头的秦昭玥朗声开口,“废话,当回事儿我们能来?” 好胆色! 骰心娘还没来得及发难,又听对方接道: “实话说了吧,凤京赌业这块子,我们兄弟四人瞧上了。 划下道来,还是比划比划,你们挑。” 见过狂的,还没见过如此猖狂的! 九门两位当家都沉了脸色,偏偏对方实力并不差。 骰心娘看似放浪形骸,其实心细如发。 刚刚借着怒意出手,存着试探的心思。 前方右侧那位,骤然偷袭被化解于无形,看起来尚有余力,当有四品上的修为。 铁鳞佛的感知更加精准,应当已经抵达了巅峰境界。 左前方的女子不值一提,骰心娘动手时反应慢了一拍。 大放厥词的更不必提,实力都在四品之下。 至于背后的……动手时并没有感知到真气波动。 是对四品巅峰那位有绝对的信心,还是说她才是对方最大的底牌? 铁鳞佛一时间拿不准。 不过主动挑衅到九门头上,绝不可能轻轻放过。 “既如此,那就按道上的规矩。” 第235章 江湖兄弟抬爱送了个诨号 既然图的是赌业,那便赌上一场,这就是道上的规矩。 别人来可没这份待遇,以前也没有不开眼的敢砸九门的场子。 不过是看来人实力不俗,不知深浅,拖延些时间罢了。 不多时,小厮搬来了赌桌和各色赌具。 铁鳞佛隐秘递了个手势,消息自然会传向地宫。 点子扎手,他俩未必能吃得下,撕破脸皮之前让通天马查查底细。 “四位,谁来?” 骰心娘在赌桌前坐下,四位当家之中,以她的赌术为最。 “我来!” 秦昭玥喊出了当仁不让的气势,与她对面而坐。 骰心娘不动声色,其实暗暗松了口气。 这位大放厥词的实力最多五品,实力远不如她,赌术上她可不虚任何人。 铁鳞佛此时站在身后掠阵,也可杜绝旁人帮忙的可能。 “客想玩些什么?” “你名号中既然有个‘骰’字,那便玩骰子,各摇一盅,大者为赢。” “倒是简单。” 骰心娘取出两只骰盅,越是简单的玩法越考验实力。 不过在她的主场,用的都是她的赌具,敢如此夸口,想来真有几分本事。 一半的赌具搁在桌上,秦昭玥毫不在意取了过来。 到底是销金窟,用的是象牙材质的骰子。 六面点数并非简单涂色,拿手一摸便知,点坑中点彩了小金珠。 除此之外,表面还有精细的微雕云纹。 不说别的,光是这副象牙鎏金点彩骰子拿出去都价值不菲。 以奇珍阁的档次来算,上个二层展台不成问题。 配这样的骰子,骰盅自然也不差。 华彩漆器,缠枝宝相花的骨架,花瓣中心、叶片的脉络处缠绕的藤蔓空隙,点缀着璀璨的螺钿镶嵌。 外壁雕一只白狮伏卧花丛之下,狮身用深色螺钿勾勒,鬃毛卷曲蓬松。 用微小的黑色玛瑙作为眼珠,眼神炯炯,威严中透着祥瑞。 不过是赌具罢了,整得花里胡哨的。 秦昭玥也是没想到,凤京暗处还藏着如此的江湖势力。 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反正她觉得自己有点小亏。 只拿之后乡试收益的一成要少了,这九门一看就赚得盆满钵满。 倒是抄了不说别的,拿些赌具什么的小玩意儿应该不算过分吧? 纤纤玉手指尖拨弄着骰子,心娘饶有兴致望向对面, “既是赌斗,总要有些彩头。 客想要九门拱手让出凤京的赌业,总要有些衬得上的赌注才好。”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秦昭玥抬手啪的一指斗錾,“他,怎么样?” 斗錾:…… 心娘歪着身子,柔媚的视线滑过斗錾鼓鼓囊囊的胸膛,轻启嘴角,“怕是不够。” “什么!”秦昭玥当即拍了桌子,“我这兄弟很强的,这都不够?” “不够。” 秦昭玥咬牙切齿,啪的又一指身后,“那就再加上我这姐妹。” 隐蛰暗叹,她已经有所预料。 到底是六殿下,璇玑卫百户千户,说卖就给卖了。 心娘本以为对方第二个会押上左手那位不足四品的姑娘。 装疯卖傻的劲儿,反而让她愈发拿不准。 “还是不够。” 嘭!话音刚落,秦昭玥又忿忿拍了桌子, “老娘告诉你,赌注是看我有什么,不是看你要什么,爱特么赌不赌!” 心娘紧紧盯着对面,能在她这双眸子下坚持下来的人可不多。 可这姑娘丝毫不让,气势上竟不落下风。 余光瞥着刚刚被押为赌注的两人,也并未察觉到任何不虞之色。 这伙人到底什么来头? 即便是演戏,秦昭玥亲疏的态度也很明确。 对方说不够,大可以再搭上个碎墨,反正只是说说而已,她却不愿意。 毕竟经过了御书房考验,当着陛下的面儿都没有泄露黑火药的事情。 在秦昭玥看来,碎墨勉勉强强能算个自己人叭,自己人当然不能卖。 隐蛰心中暗叹,小六可不在乎什么身份。 按理说她俩是璇玑卫,身份实力皆在碎墨之上。 但在小六选择的时候,与这些都不相干。 才干能力不缺,更有神异之处,只是这性子…… 大概这就是陛下想要多番考验的缘由吧。 沉吟片刻,心娘展颜一笑,“既如此,便如了客的意思。” 九门自然不可能交出凤京赌业,要拿下的自然也不会只是两人。 敢来澄园挑衅,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在别人的场子赌斗,面上的赌注还那么重,检查赌具是最基本的条件。 秦昭玥倒也知道些,拿手摸遍了骰盅的内外壁,又掂起三颗骰子。 看着她这副操作,心娘沉默了。 要说她不懂吧,好歹知道提前检查一番; 要说她懂吧……掂量骰子的动作都没法看。 真是半桶水晃荡,还是扮猪吃虎,很快便见分晓。 抱了抱拳,收起嬉笑神色, “在下九门金流堂四当家,‘百面虺’骰心娘。” 压下重筹的赌斗如同江湖厮杀,报出名号也是应有之意。 秦昭玥同样像模像样抱拳,面带肃色, “在下四海帮大当家,江湖上的兄弟抬爱送了个诨号,‘赌神’高进。” 姓高名进,会是真名吗?心娘不得而知。 但赌神这么响亮的名号,无论在不在凤京,都不可能默默无闻。 “不知高姑娘,是哪里的江湖兄弟?” 秦昭玥撇了撇嘴,侧过脑袋嘀咕: “老阿姨上了年纪就是啰嗦,叽叽歪歪个没完。” 那“小声”的嘀咕能瞒得过在场的谁去?统统钻进了耳朵。 呼……呼……呼…… 心娘是专业的,她不生气。 对方这是在回避问题,是在赌斗开始之前搞她心态! “闲话少叙,开始吧,一局定胜负!” “妥了,开摇!” 第236章 赌神在世 心娘单手持骰盅,盅口微倾,手腕陡然上提寸许。 起! 盅底轻叩骰子令其弹起,随即手腕下压,盅壁斜接骰子化去冲力。 落! 如是反复三起三落,骰子始终不碰盅口,只在盅腹划出短弧,如红珠在玉盘滚动。 这招有个名头,叫“凤点头”。 以腕为轴,三起三落,如凤鸟衔珠。 起落间以盅壁特定角度触骰,诱其同面朝上,常用于控“幺”或“六”。 啪的一声脆响,骰盅落下,端得是赏心悦目。 先动手,除了自信之外也是施加压力。 此时心娘的右手轻轻覆在骰盅上,一双妙目盯着对面。 秦昭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即便是演戏,也不打算丢面子,她要开始认真了! 上一世年轻的时候,也曾和闺蜜逛过小酒吧。 听点乐队、喝喝小酒、玩玩骰子也是有的,对这个领域并不陌生。 接下来,她要开始认真了。 面带肃容,只见秦昭玥左手按下,四根手指夹紧三枚骰子。 一旁的碎墨不禁屏住了呼吸。 殿下已经多次展现出人意料的能力,即便已经贴身服侍三月有余,依然不敢打包票说有多了解她。 只见秦昭玥抬起左手,将骰子一一投入骰盅。 盅口朝上,放松手腕快速摇动。 搁楞搁楞……搁楞搁楞…… 闭着眼眸微微侧起脑袋,听声辨点数。 有了! 瞬间睁眼,眸中满是坚定,而后高举骰盅、猛然砸下。 嘭! 气吞山河! 呵,仰起脑袋,嘴角带着三分讥诮与七分自信。 恰同学少年,没别的,唯手熟尔。 非要问,那就是练过! 众人:…… 某人觉得自己帅炸了,但是从别人的视角来看…… 她就是一颗一颗投入骰盅,杯口朝上晃荡晃荡,然后扣在桌面上。 心娘嘴角抽搐。 这已经不是用外行能够形容的了,那就是不会啊! 摇骰子一条最基本的原则,甭管前头的动作如何花里胡哨,最后扣点的时候都是杯口朝下。 刚刚对面骤然睁眼的时候,杯口可还是冲上的,这时候能够确定什么? 还有啊,从上往下猛然砸击,不管当时锁定了什么点数,都被最后这一砸给毁了。 碰撞盅壁是一个,骰子砸中桌面反弹又是一个。 不是人送外号赌神吗,就这? 到底是哪里的江湖兄弟捧起来的臭脚? 望着对面骄傲的小表情,心娘觉得自己刚刚的炫技浑像个傻子。 秦昭玥牛逼坏了,此招已经展现出了上一世七八成的功力。 “开盅。” 心娘率先动手,毫无意外三个六。 她有绝对的自信,都没看结果,只是死死盯着对面。 秦昭玥根本没带怕的,毫不犹豫也开了盅。 心娘瞬间瞪圆了眼睛,一副见鬼了的模样。 怎么可能! 就那种离谱的摇法,怎么可能会出现三个六?! 铁鳞佛垂眸。 骰心娘的重点在赌桌上,手法上胜过她或者在她眼前出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铁鳞佛的观察重点在背后三人的身上,尤其是最神秘的那个女子。 可无论她们仨中的哪一个,都没有任何真气波动。 所以,真的是用那种离谱的“手法”摇出了三个六? 碎墨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青鸾卫宿卫宫中,平时也没什么玩乐,休沐的时候小赌两把也是常事儿。 虽说不算精通此道,但也能够判断出来殿下的手法不对劲。 所以是隐蛰大人出手? 可是看殿下那骄傲的表情……不像演的啊…… 斗錾只是余光一扫,就确定了一定是他家大人动的手脚。 表演什么的他不在乎,只要盯住对面的铁鳞佛就好。 心娘收摄心神,“打平,加一颗。” 秦昭玥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随你。” 新得一颗骰子,外观没有任何差别,她还是掂了掂就算验过。 心娘再度起手。 骰盅平托掌心,四枚金点象牙骰静置其中。 手腕画小圆水平急旋,骰子紧贴盅壁飞转。 旋速至极时忽翻腕倒扣,骰子沿壁滑坠,叮当声如珠落玉盘。 未待骰停,复又旋起,三旋三扣方定。 平盅如托月,旋腕生环风,此法名为玉连环。 在她停手的刹那,秦昭玥立刻动了。 还是一颗颗投入,还是盅口朝上一顿瞎鸡儿……额呵,一顿有节奏地摇。 从高处狠狠落下,干净利落,介个就叫返璞归真。 “开盅!” 两头都是四个六,场间陷入了沉默。 “打平,再加一颗。” “行吧。” 这一次心娘更慎重了些,因为每多一颗骰子,控点数的难度都在成倍往上增。 只见她双手捧起骰盅,高举过顶骤然斜劈而下,如银河倾泻。 盅底将触案时急停,骰子猛撞盅盖,声若惊雷。 盅引天河势,星坠振清音,此法名为北斗倾。 同一种技法表演太多次,秦昭玥有些乏了。 只见她将五颗骰子一股脑儿的扔进盅桶,左手托腮,右手摇晃。 大概晃了几下,一个翻转将其扣住。 毫无意外,开盅之后再次打平,都是五个六。 心娘停手,眯起眼睛盯着对面。 到现在为止,她没有用任何千门手段,皆是凭的真本事。 以她浸淫赌道多年的经验来看,对方的手法绝不可能多次摇出全是六点的结果。 观察了三把,对这一点,心娘无比确信。 所以……是用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千术? 能够瞒得住自己的眼睛和身后铁鳞佛的感知,会是什么呢? “愣着做什么,怂了? 只要拱手让出凤京赌业,我四海帮可以饶你们一命。” 远远在立柱旁观战的赵泰:…… 能不能不提四海帮了! 心娘嫣然一笑,“高姑娘好手法。” 秦昭玥极为敷衍地拱了拱手,“客气。” 按照规矩再加一颗,骰子已经达到了六颗。 即便是心娘也已经无法保证,仅凭手法就能次次摇出全是六来。 按对方诡异的轻松劲儿来看,稍有失误便会输了赌局。 当再次拾起骰盅时,心娘微微翘起了小指。 第237章 菜就多练 这一次,心娘没有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把式。 搁入六颗骰子之后,按着骰盅缓缓摇动。 磨磨蹭蹭半天,突然就停了手。 怎么说呢,整套下来一点气势都没有。 不像秦昭玥,在她停手的同时立刻开始重复动作。 还是一如既往得飒爽,搁楞搁楞几次,当即就要扣下。 就在此时,她的身体停滞了一瞬。 不仅仅是秦昭玥,左侧的碎墨眸光也突然变得呆滞起来。 斗錾感知到了一丝异样,只不过他这副身躯已经试过太多毒,抗性远非常人可比。 脑子刚刚有些晕乎乎的感觉,立刻就被压了下去,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 隐蛰就别提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眼看秦昭玥手上动作停滞,骰子就要脱离盅桶,可她却在最关键的时刻骤然回神。 硬生生将骰盅按下,并未让骰子脱离控制。 她眯起眼睛,第一反应猜到的便是入澄园时在紫竹林闻到的那股甜腻香气。 或许是一种复合性的毒素,单一味道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需要配合上第二种都给你洗。 对方以赌术闻名,防的也是其出千的手段,却没想到会直接用盘外招。 可能是当时刚刚嗅到一点味道便屏息,所以只造成了极短时间内的僵滞。 但如果真是涉及生死的赌局,关键时刻的刹那“失误”足以改变结局。 气氛突然变得紧绷,撕破脸就在一念之间。 心娘神色淡然。 就刚刚那种骰子几乎要脱离控制的状态,就算最后勉强按下骰盅,也绝不可能再有任何手法。 就算是用千术,那么仓促的反应之下,也无法再精准控制点数。 所以啊,这一局稳赢! 下意识舔了舔嘴角,她已经开始兴奋了起来。 “赌神妹妹还在等什么?该开盅喽~~~” 碎墨的神情很不好看,眸底波澜起伏。 从赈灾中后段开始,墨组除了能提供一些功能性的帮助之外,在护卫上已经力有不逮。 包括她自己在内,也是如此。 现如今,碎墨再次感觉到了相同的无力感。 悄然攥紧了拳头,突破修为已经迫在眉睫! 铁鳞佛密切关注着对面。 “赌神”和右边那位的反应在预料之中,虽然短暂,但都出现了身体僵直得现象。 但是另外两位,竟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心娘提前给了暗示,所以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两人的眸子上。 一般人并不知晓,心娘除了赌术之外,在用毒上的造诣也很高。 澄园的新笋都经过她手调教,从来翻不出任何浪花。 而她这次所用的毒,就算能够控制身体,眸光也能看出来是否受到影响。 那紫竹林的气味就算没有吸入,也会通过附着肌肤渗入身体,防不胜防。 故而铁鳞佛八成以上的注意力都在对面两人的眸子上。 可从头到尾两人的眸光都没有出现任何一丝的颤动! 若是提前掌握了心娘下毒的方式,如何解释有两人中毒?所以是凭借自身实力扛了过去。 铁鳞佛不动声色。 右手食指粗大的骨节上套着只犀角扳指,此刻悄然攥起。 拇指轻轻磨搓着戒面,发出的“沙……沙……”声响。 动静很是轻微,但前方的骰心娘肯定能捕捉到。 “嗯……” 就在此时,角落中传出一声闷哼,原来是四海帮五当家。 赵泰知道九门有多恐怖,何况是作为总舵的澄园,从入门开始就提着小心。 闻到奇怪气味的刹那就立刻屏住了呼吸,但紫竹林小径很长,那小厮带路的速度又不快。 受限于六品修为,他无法做到始终用内息硬扛,中间还是偷偷换了两回气。 所以全场就他这个“局外人”受到的影响最大,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恢复神志时无意识呢喃出声,赵泰悚然一惊。 陡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好在场间两伙人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似乎没有人关注他的失态。 心娘紧紧对面,“赌神还在等什么呢?” 下一刻,秦昭玥露出了个璀璨的笑容。 她在等五当家恢复神志,也不知道老阿姨在狂什么。 “少废话,开盅!” 这一次,是她率先掀开盅桶,六颗骰子挤在一块儿,全是六点朝上。 怎么可能! 铁鳞佛磨搓戒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那双深陷的眸子里直有种淬了冰的寒冷,带着仿佛能洞穿骨髓的审视。 他虽不擅长千术,但在九门到底见多识广。 就刚刚几乎脱手的状态,骰子没有掉出去已是万幸,根本不存在控制点数的可能。 也就是说,出手的绝对不会是那位“赌神”,偏偏铁鳞佛依然没有感知到任何真气波动。 他本身就是四品上、接近巅峰的修为,能够在他面前不露任何痕迹做到这一点…… 嘭!嘭!嘭! 铁鳞佛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心脏擂如战鼓。 会是猜测的那样吗?可能吗? 他能想明白的问题,精通赌术的骰心娘自然瞬间就想通了。 神武境……怎么可能! 捏住骰盅的手不自觉握紧,若真是猜测的那样,今日九门怕是要历劫。 “姨姨怎么了,这是不敢开了?” 面对挑衅,心娘已经不受什么影响,结果如何还有什么意义吗? 并未作答,直接开盅。 六颗骰子,其中五颗是六点,前侧边缘的那颗却是一点! 心娘用了手段,又拿出了所有的实力,绝不可能出现失误。 一点骰坑中的金光化为了最讽刺的嘲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是精通赌术又如何? 秦昭玥露出了肆意的笑容,当即拱了拱手,“胜负已分,承让了。” 目光像淬了毒一样扫向对面,骰心娘死死捏着骰盅,“出老千?” “呵,”秦昭玥嗤笑出声,“堂堂九门金流堂,好大的名头。” 撑着桌沿,俯下身子欠欠儿的瞥向对面,“输不起是咋滴,菜就多练……” 尾音尚未落下,骰盅直奔她面门而去。 碎墨早就防着了,一直处于将发未发的状态,此时瞬间抽刀就要将其磕飞。 可是触碰的刹那,骰盅却化为了齑粉四散而飞。 另一头,斗錾闪电突袭,直奔铁鳞佛! 第238章 偏偏就这么巧? 以江湖手段赌斗,“堂堂正正”胜了九门。 有见证人在此,足够了。 所以斗錾几乎与心娘同时动了,目标直指铁鳞佛。 铁鳞佛已经发出了撕破脸皮的暗号,自然早有准备。 只见他闪电般挥臂,破空之声响起,激射出暗器铁佛珠。 两枚射向斗錾,临到身前却倏然发生剧烈磕碰。 一枚下沉击向斗錾胸腹位置,还有一枚错开直奔秦昭玥的方向! 与此同时,借着身体的遮掩还射出了第三枚。 后发先至撞碎身后的琉璃壁,清脆炸响传了开去。 斗錾抽刀磕飞击向他的那枚铁佛珠,根本不管其他,已然冲到了敌人面前。 叮! 短刀与戒尺迎面撞上,金铁交击声中掀起狂暴气浪。 另一头,碎墨持刀舞了个刀花,真气裹着白色粉末化为一道龙卷而去。 长刀直取骰心娘,与此同时左手反扣的短刀急速上撩,精准砍中射向殿下的那枚暗器。 仓促应对,绝大部分的精力集中在速度上,导致左手这一击的力道不足。 好在是暗器而非正面碰撞,四五境的差距没有完全体现,不过还是击得碎墨重心向左侧偏移。 只是她脚踩莲花步,大步改为碎步卸力,速度不减反增,双刀在手直扑敌人。 骰心娘抽出后腰的扇形兵器,开扇猛然挥出。 各色粉末混着飞针迎面而来,碎墨岿然不惧,跃上赌桌,双刀舞得密不透风。 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冲过粉末,一往无前撞向对方。 当! 长刀磕扇骨,左手刀挥向腹部。 一正一奇,竟压制得骰心娘一时间只有抵挡得份。 碎墨胸中憋着一团火。 从龙门县衙门前的刺杀、九龙潭溃堤殿下被冲走的时候开始,这团火便一直在。 两次刺杀,青鸾卫百户却只能沦为陪衬,连正面出手的资格都没有。 刚刚的刹那失神引爆了这团憋闷许久的火。 眸子沉寂如幽潭,攻击的动作却炽烈如火! 当当当当! 骰心娘疲于应对,连激发暗器的间隙都没有。 她可是四品境界,竟被五品压制着打! 嬉笑风情荡然无存,眸光暗沉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爆发不可持久,只需要扛过这一波便是反击之时,当她“百面虺”的名号白来的? 五息、十息、十五息…… 直到三十息过去,攻势竟然还没有出现疲软之势。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心娘暗中布下了三种毒。 挥出的粉末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而已,真正的杀招无形无色。 按理早就应该发作了,可对方到现在竟然还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 余光瞥到另外两人,“赌神”依旧安然坐着,从战斗开始就没有挪动过。 而她身后那人同样如此,好似根本不在意场间的战斗。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在扮猪吃虎! 此时碎墨的状态不对劲。 右手长刀为正、重相持,左手短刀为奇、重偷袭。 可是在疾风骤雨般的凌厉攻势之下,正、齐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 有时左手短刀为虚招,右手长刀直取要害。 偏偏这种转换并不生硬,尤其速度奇快的情况下很难分辨。 感知到愈发圆融的招式,心娘知道不能继续下去了。 鼓动真气以巧劲卸去长刀的刹那抖动铁扇,一颗骰子从中落下,正正好好撞在袭来的短刀上。、 嘭! 炽烈的烟火炸裂,像戏法师的道具般瞬间璀璨到了极点,达到了目不能视的地步。 贴身而战的碎墨首当其冲,视线必然受到影响。 就在此时,簌簌簌的攒射声密集响起,激射的飞针笼向碎墨身周各处。 接连两次出招的当间,心娘抽身急退。 她需要瞬间拉开距离,不与对方面对面,从而得以发挥自己速度的优势。 唔! 下一刻,心娘猛然止步,控制不住吐出一口血雾。 刚刚将速度发挥出来的时候,后背却倏然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四品境的感知之下,那里明明空空荡荡! “神武境!” 心娘脸色剧变,她已无比确信,有神武境暗中出手!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自己撞上的无形空气墙,还有那早就应该生效的毒。 该死! 剧烈的光亮一闪而逝,原本就只需要拖出须臾的时间而已,此时却生生将机会掐灭。 碎墨已然再度袭来。 当! 长刀与铁扇相触的那一刻,心娘目眦欲裂。 脑海中难以抑制浮现出一张蛛网,将她死死捆缚其间逃脱不得。 巨大的鬼眼母蛛守在一旁,鼓励着它的孩子上前磨炼屠杀猎物的技艺。 堂堂九门金流堂的四当家,“百面虺”骰心娘,竟沦为了喂招的傀儡! 秦昭玥端坐,翘起二郎腿,够着脑袋观瞧碎墨的战斗。 也就是来的时候没想着,否则现在非得咳二斤瓜子不可。 “喂,隐蛰大人,都撕破脸皮了还等什么?直接拿下啊! 碎墨的功力应该不太够吧,你帮一点也是帮,一步到位多好。” 驱散骰心娘的投毒、无形墙壁自然是隐蛰出手,包括之前秦昭玥装逼时的每一把摇骰子。 本来是懒得回答这种问题的,但联想到之前小六要撂挑子不干的举动,不由叹了口气答道: “碎墨要突破了。” “什么!” 秦昭玥在武学上的造诣,怎么说呢…… 到现在就学会了一个真气传音,其他都是七窍通了六窍,自然没瞧出来问题。 “怎么样?把握大不大?” “应该没问题。” 隐蛰看得出来,碎墨的底子打得不错。 毕竟出身青鸾卫,这点并不出奇。 而且她体内真气生生不息,不是来自于本身的力量,而是在消化体内堆积的药力。 看来出宫之后在六公主府吃得不错,而且她自己也感知到了突破在即,用了重药。 最关键的是,碎墨给隐蛰一种憋了很久突然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的感觉。 此时杀意无比凝练,只有眼前的敌人一往无前。 正是适合突破的心境,走的还是颇为实用的“虚实”路子。 隐蛰预计,当她彻底消化双刀虚实转换的刹那,便是突破至四品境之时。 “你可盯紧点,别玩砸了啊。 上点心,成了我给你送礼。 裴相的墨宝喜不喜欢?要不然送你首诗怎么样? 凤京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送你了,紫啧~~~” 听到甜腻拖沓的尾音,隐蛰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没事的时候喊人家“大人”、“老姨”,有事的时候喊“紫啧”,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口音。 裴相的墨宝? 就裴小子那个傻劲,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忽悠来。 这是打算一枚铜钱都不花,还得把事儿给办了。 还有啊,张口就来的诗…… 偏偏这诗还不错,凤京哪位千金得了,还不得名声大噪? “紫啧?” 听到催促,隐蛰吐出一口浊气,还是应了句“知道了”。 小六只关心碎墨,却不清楚场间临近突破的并非只她一人。 一心多用对神武境来说根本没有难度。 隐蛰一边为碎墨提供试炼的条件,一边应付着小六,一边还关注着斗錾。 五品到四品也就罢了,但四品到神武境…… 隐蛰眸光深邃,偏偏就这么巧? 第239章 请邓爷 青檀精舍那张琉璃壁破碎的时候,如血的鲜红液体顺着地听管渗入地宫。 铁鳞佛弄出响动不是为了向外传信,而是为了通知极乐之巅中的两位九门当家。 财神颅仿佛焊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大脸盘子挤满了严峻神色,因为这是最高级别的示警。 能够让铁鳞佛和骰心娘都来不及传出具体情报的对手,可想而知有多棘手。 “如何?找到了吗?” 从四海帮帮众前来报信时,通天马就已经吩咐人收集情报。 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生脸,具备四品上的实力,并不难查。 武者入京必须要登记过所户籍,否则被查出来是重罪, 从城门登记的记录入手,三女一男的江湖人士,这个特征非常明显。 通天马面沉如水,“时间仓促,暂时只查到一条比较符合的记录。 七日前一行四人入京,来自苍龙东道,云麓州盘谷县。” 云麓州,那地界并没有什么强大的江湖门派。 能够让两位当家感到巨大压力,绝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大当家,邓爷此时就在澄园。” 财神颅回神,“走一趟吧,请邓爷出面。” “是。” 凤京并非乡野之地,若是以为实力强劲就能撼动九门的地位,未免也太过痴心妄想。 幽篁深处,云遏院。 湘妃竹帘垂着金穗,微风轻轻拂动,帘内却是另一重天地。 金兽熏笼蹲踞角落,棋楠沉香的烟气醇厚,丝丝缕缕缠绕。 琉璃宫灯悬垂,灯罩上细绘仙娥曼舞图。 烛光透射,光影摇曳间,画上的仙子衣袂飘飘。 邓爷斜倚在一张阔大的紫檀云榻上。 身下是层层叠叠的雪白狐裘,柔软得将他整个人深深陷进去。 此时只松松垮垮套了件玄色真丝睡袍,袍摆大敞着,赤脚随意搁在榻边伏地侍女的背上。 侍女低眉顺眼,温驯如鹿。 另一侍女跪坐榻前,纤纤素手拈起一枚解冻的荔枝。 小心翼翼剥开绛红薄壳,露出凝脂般的果肉,轻轻举至邓爷唇边。 邓爷张口含了,目光却越过侍女头顶,投向室中那一点清光。 那是个十四五的少年,一身素白袍子,立在光影稍暗处,像一株初生的新笋。 低垂着眼帘,怀中抱琵琶,指节分明纤长,正轻轻拨弄丝弦。 一声幽咽的泛音响起,似一滴寒露坠入深潭。 邓爷微微阖上的眼睑动了动。 少年启唇,嗓音清澈干净,穿透了沉香的滞重。 如月下初融的雪水淌过青石,又如早春林间第一声未染尘埃的画眉鸣啭。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手指随着曲调轻轻叩击,忽的猛然咬合。 牙齿径直穿透凝脂果肉,咬碎了果核,甜凉中泛起阵阵苦涩。 邓爷丝毫不以为意,粗暴嚼碎整颗荔枝,汁水顺着嘴角淌下、渗入睡袍。 视线死死黏着少年的喉结,因吟唱而微微翕动,一滴汗珠恰好滑落。 耳中被那纯净又带着一丝媚态的嗓音灌满,鼻端萦绕着沉香与女子发间幽香的气息…… 终于,邓爷伸出手臂,冲着少年招了招手。 弦音骤停,少年立时站起身来,好似有人拿着鞭子在他背后监管。 搁下琵琶,立在原地垂着脑袋,肩膀不停抽动。 喉结滚动,将那汁水、果肉和碎核一股脑儿咽下,浓重呼吸间用最轻柔的语调开口: “不怕的,过来……” 那少年垂首鹄立,肩背紧绷用力到发颤。 目光沉沉死死锁在自己白皙的赤足之上,不敢稍移。 十指在身前焦躁地搅弄着,如同理不清的乱麻。 “过来呀……” 第二次催促,少年想到了不遵命令的后果。 身体抑制不住打起摆子,却还是踏出了第一步。 邓爷眯起眼眸,脸上的褶子里都堆满笑意。 终于,少年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了那抹玄色。 粗短的手掌触碰到了白皙的指节,轻轻抚摸。 “好,好……” 就在此时,帘外响起了清亮的嗓音,“邓爷,通天马求见。” 通天马利用地宫通道迅速赶至云遏院。 兴致被生生打断,可想而知是如何的心情,邓爷一把攥紧少年的手掌。 这一下用力十足,疼得少年蹙起了眉头。 将到嘴边的呼喊咽下,不敢挪动分毫。 “何事!” 冷冷回话间,通天马却径直闯入其间,匆匆抱拳: “外乡人欺侮九门,还请邓爷主持公道。 事急从权,还请邓爷稍待,事后必有弥补。” 话说得还算客气,只不过通天马的脊背挺得笔直,毫不顾忌与其对视,眸底沉寂如深潭。 澄园是个销金窟,地听遍布,不知掌握了多少凤京权贵的阴私。 邓爷胸膛起伏,终归还是主动避开了视线,“只此一次。” “骢马,扶邓爷一把。” 背后的青衣小厮立时上前,说是搀扶,实则生生扥着对方的手臂将人拉了起来。 “你!” 邓爷尚未来得及叱骂,骢马便托着他急速而去。 湘妃竹帘如受惊的群蛇狂舞,互相绞缠抽打…… 第240章 唯一生机 青檀精舍,此时已到关键之处。 方才还风情万种的骰心娘,此刻却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狼狈。 精心梳理的高髻散乱不堪,乌发紧紧贴在汗湿的额角。 颈间七宝璎珞散落一地,价值不菲的累丝金凤衔珠钗斜斜坠着。 钗尾的瑟瑟石泪珠崩落大半,残余的几颗随着她急促的喘息和躲闪,在残破的发髻间绝望摇晃。 最触目惊心的还是她的脸。 那张魅惑众生的面具被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 自左额斜贯至右颊,如同丑陋的蜈蚣匍匐。 面具下真实的肌肤暴露出来: 并无吹弹可破的娇嫩,显得异常苍白,甚至还带着几分病态的浮肿。 皮肉翻卷,隐约可见渗出的细小血珠。 与汗水混着蜿蜒而下,污了半边脸颊。 齐胸裙被刀气划开数道狰狞的口子,几缕破布挂在臂弯,裙摆沾染了大片污浊和血渍。 妖异魅惑不再,只剩狼狈不堪,可心娘能怎么办? 她最擅长的是速度和用毒。 前者每一次骤然提速都会撞上无形墙壁,无所遁形; 后者已经不知用了多少种毒素,却迟迟不见效。 反观碎墨,双刀的虚实、奇正愈发浑圆如意,切换之间几乎看不出明显痕迹。 隐蛰敏锐察觉到,突破已经到了临界点。 她废了骰心娘的绝招,打到现在,修为上的差距已经不足以对碎墨造成什么压力。 而这并非好事,只差一点了…… 心娘被逼得狼奔豕突,只是被局限在狭窄范围之内。 别看面上应对得狼狈不堪,实际尚有余力。 她已经试探出了空气墙的边界,为了让她充当垫脚石,这个范围一直没有收缩过。 三面和顶上皆有封锁,那么……剩下的只有一条路。 即便那条路有多么令人绝望,也别无选择! 刀气再度袭来,因为在晋升的边缘,延伸的距离和强度并不稳定。 这并非缺点,反而合了“虚实”的道。 心娘假装不敌后退,生死便在这最后一搏! 下一刻,她的后背骤然撞上空气壁。 可是按照计算,明明还有三步的距离才对! 难道那位已经失去了耐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心娘重心瞬间下降,而后爆发出了全力。 速度快如劲矢,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笔直冲向对方。 狂暴的风中,铁扇突然碎裂开来,大量的烟雾爆炸,火光比第一次还要炽烈数倍。 与此同时,机簧之声急促响起,一时间不知道激发了多少暗器。 不好! 刚刚架起双刀便碰上了猛烈的撞击,逼得碎墨连连后退。 这还不算,大量飞针穿过烟雾火光攒射而来。 碎墨遭受重击,境界落后下真气凝练程度到底还是不如四品的骰心娘。 她知道自己的身后就是六殿下,她知道有隐蛰守着殿下绝不会受伤。 但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假于她人之手! 左腿猛然后踏止住后退的身形,死咬牙关瞬间将真气激发到了极致。 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 双刀舞得密不透风,裹挟着真气布下一道墙壁。 洞穿、补上、洞穿、补上……快一点,再快一点! 两息的工夫,碎墨体内真气几乎告罄,终于拦下了所有的飞针暗器。 汗水肆意流淌,气喘如风箱,却固执地强迫自己盯着面前的火光。 眼角抑制不住流下泪水,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却终于在电光石火之间捕捉到了那道身影。 骰心娘疯狂逃窜,果然正面的方向并没有阻挡。 此时将速度爆发到了极致,目标直指铁鳞佛。 处在晋升边缘的可不是只有一位,九门的两位当家都沦为了陪练。 是的,心娘已经察觉到了,对方那位男子竟然已经抵达了晋升神武境的边缘。 机缘可遇不可求,错过这次不知还要等多久。 所以那位暗藏的神武境强者并未介入铁鳞佛的战圈。 骰心娘赌了一辈子,今夜在悬崖边缘赌上性命,就赌对方舍不得破坏那份契机。 近了! 狂风拂面,心娘面色前所未有得凝重。 在距离两人战圈最后五步的刹那强行变换方向,直扑破碎的琉璃壁。 破坏了别人的机缘又如何,神武境的存在是越不过的大山。 就算与铁鳞佛合力,也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胜算。 所以心娘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他俩的战圈,而是琉璃壁。 澄园倾注了九门大量的心血,青檀精舍可不是随随便便挑选的会面之所。 唯一的生机,就在此处! 近了,琉璃壁已经近在咫尺。 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强烈的求生欲让她迅如闪电。 下一刻,骤变陡生! 浓烈的血气直冲鼻腔,让骰心娘的身体出现了瞬间的僵滞。 视线急转,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琉璃壁,而是变成了那位冷面男子。 “铁鳞佛!你该死!” 铁鳞佛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瞬间洞悉了骰心娘的意图,不顾消耗使用秘法,在其接近琉璃壁的最后关头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此时变成了他距离琉璃壁一步之遥,根本不做他想,合身撞了上去。 唯一的生机,铁鳞佛要了! 琉璃壁原本从中心位置碎出蛛网纹,这下彻底崩解开来。 其后的墙壁如纸糊的一样,同样被洞穿。 伴随着一声闷响,整座厅堂的各处渗出漆黑的粘稠液体。 青檀精舍的建材中灌满了西域火龙油,击碎琉璃壁便是激发的机关。 轰! 精舍瞬间被一种刺目到近乎纯白的炽光吞噬。 光线所及之处,仿佛空气都被点燃,发出灼烧的“滋滋”怪响。 昂贵的雪白长绒毯连一丝焦烟都未及腾起,便在白焰舔舐下无声无息地化为细碎的灰烬。 空气被极致的高温扭曲,视线里的一切都在疯狂晃动、变形,如坠熔炉幻境。 骰心娘颓然跌倒。 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241章 当我们荡起双桨 那并非寻常的火油,而是来自西域传说中能蚀金融铁、焚尽魂魄的火龙油。 巨大的禅榻首当其冲,成了白焰狂欢的中心。 坚硬如铁的紫檀木发出爆裂声,在高温下疯狂卷曲碳化,呈现出一种妖异流动的赤金色。 骰心娘跌倒在地。 强行震碎铁扇,右手指甲崩裂了数根。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脱力,双手颤抖不休。 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扯动着脸上狰狞的裂口。 那双惯于在赌桌上洞察秋毫、流转媚意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惊惶与滔天的怨毒。 骰心娘知道西域火龙油有多可怕,沾上一点都极难扑灭。 刚刚的爆发消耗了太多真气,又被铁鳞佛设计陷害,此时已失去唯一的逃生机会。 她试图挺直腰背,维持最后一丝属于“百面虺”的体面。 但颤抖的身体却将竭力掩饰的脆弱暴露无遗,只剩下一具狼狈不堪的躯壳。 就在此时,狂风骤起。 本以为死亡降临,可那狂风却从她身边急速掠过。 斗錾面沉如水,汹涌的真气喷吐而出,极致压缩之下化为了厚重的盔甲。 不仅如此,隐隐可见身周浮现出一幅特殊的场景。 那是一座幽暗囚牢的虚影,看不真切,时隐时现。 代表他确实已经见到神武境的门槛,窥得了晋升的可能。 斗錾根本没看面前的骰心娘,顶着烈焰不管不顾冲出后墙的豁口。 碎墨脚下一个踉跄,即将跌倒之际被人捞住,正是近距离看了场真人PK的秦昭玥。 神武境压阵,火势自然影响不到她们分毫。 “怎么样?有没有事?” 碎墨此时体内正在发生变化,刚刚的爆发将所有的真气消耗一空。 好在身体里头还有药力残留,如甘霖落入干涸的水道。 不仅如此,涓涓细流化为无数股,在形成周天之后向着四肢百骸延伸而去。 虽然细小如牛毛,但绝非错觉,碎墨终于踏入了四品境界。 只是滋味并不好受,酸涩又酥麻,好似有无数只蚂蚁顺着筋脉爬行。 加上此时脱力,连站稳都困难。 勉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这动作直接把秦昭玥给看麻了。 一边搀扶着人,一边回头望向隐蛰, “咋滴,伤到脑子了? 点头又摇头的就是不说话,不会变成智障了吧。” 碎墨:…… 倒也不必这么咒她,就是整个身体都是麻的,包括口腔和舌头。 隐蛰淡淡开口,“突破了,先离开这里。” 秦昭玥松了口气,自然没有异议。 由隐蛰顶着,再肆虐的火舌都只能乖乖让道,畅通无阻往外走去。 秦昭玥还招了招手,“愣着做什么五当家,走了。” 赵泰陡然一个激灵,眼泪差点留下来,终于想到他了,“来了!大当家!” “等等!带上我一起!” 身后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骰心娘连滚带爬向着她们冲来。 可是刚跑两步便再次撞上了空气墙,碰得头破血流。 爆炸的冲击波紧随炽光与烈焰而来,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会断裂的! 屋顶已经被烧穿,瓦片簌簌砸落,又在半空中被白焰点燃,化为漫天火星火。 轰鸣持续不断,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硫磺与焦臭充斥着整座精舍。 心娘拼了命躲避,压榨体内真气抵挡着白焰。 眼见对方全身而退激发了强烈的求生欲,处处碰壁也没有停下。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秦昭玥四人已经径直走出小院。 “我是九门四当家,我能帮你们!我有用啊!” 远远还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呐喊,秦昭玥望向身旁。 眼瞅着朔风王朝二公主即将抵京,想要快速接盘九门的生意、控制舆论,留下原本的话事人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四位当家只见了俩,这位骰心娘的本事一般,大概是最好操控的一个。 亮肌肉的目的已经达到,为何不留? 隐蛰自然注意到了小六疑惑的眼神。 骰心娘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并非留人的好选择。 她本打算一炬付之,不过突然萌生了别的想法。 精舍内部化为一片炼狱火海,骰心娘已然绝望。 可就在此时,面前的白焰突然退去,形成了一条笔直向外的通道。 死寂的双眸爆发出璀璨的光芒,骰心娘拼命狂奔。 当成功离开火海、望见小院外的四人时,她忍不住喜极而泣,泪水模糊了双眼。 骰心娘也是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狠角色。 只是九门安逸的生活腐蚀了强者之心,心境早已不复当年。 她提着一口气没敢停步,跌跌撞撞冲到秦昭玥面前单膝跪下。 “心娘愿投入麾下,任凭驱使。” 看看,又一个被王霸之气所折服的,只是对方这副尊容吧…… 秦昭玥撇了撇嘴。 此时骰心娘狼狈到了极点,易容的面具被热浪烫卷了边,露出原本的大半张脸来。 肤色有些暗沉,跟肤若凝脂根本就不沾边儿,而且鱼尾纹明显。 刚刚说什么来着,喊姨姨有毛病没有?黑子说话! 就那几步道儿走得,腰都快扭飞了个屁的了。 还有拉丝的小眼神儿,仿佛要一口将人吞下的波澜,那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 这波啊,主打的就是慧眼如炬。 秦昭玥没开口,主要是不清楚隐蛰什么想法。 她就是个监管的,又不是话事人,不操那份心。 隐蛰也没说什么,只是向着对方伸出了一只手掌。 骰心娘怔愣,不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犹豫之际,体内骤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碎响。 “你!” 骰心娘目眦欲裂,嘴角淌下殷红的鲜血,身体抖如筛糠。 因为此时她丹田破碎,残存的真气正像流水一般流逝! 明明她已经第一时间服软表示臣服,明明她是四位当家中最容易控制的那个。 连一句问话都没有,遭到了如此狠辣的对待。 不及再说什么,两眼一翻就此昏厥。 这就是神武境的恐怖之处,三品四品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 隐蛰毁去她的修为,却留下了性命。 用“势”笼罩精舍周围,不使其蔓延。 否则以西域火龙油的威力,很可能造成连绵之势。 澄园还有大用,不可毁去。 碎墨稍稍恢复了些力气,只是体内还难受得厉害。 勉力张口说道:“当渥……当渥……” 秦昭玥歪起了小脑袋,当我? “当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碎墨:? 隐蛰:? 第242章 没事儿,有钱 秦昭玥满是嫌弃,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惦记划船呢? 玩心那么重,一点正事儿没有。” 碎墨:…… 隐蛰暗暗叹了口气,这都上哪儿学的,小词儿一套又一套。 在小六手下办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此时真气没有岔气已经算碎墨心性坚强了。 投向她的眼神难免带上了三分怜悯,还是帮忙翻译了一下。 “她说的是丹药。” “是吗?该说不说你口音有点重噻。” 这是口音的问题吗? 碎墨生不来这个气,生怕影响到还未稳固的修为,只是横了殿下一眼。 本来以她体内堆积的药力,完全足够支撑晋入四品。 毕竟最近吃得挺好,都是用五十年以上年份的药材炼制的丹丸。 不过之前的战斗和爆发消耗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已经感觉到力有不逮。 隐蛰当即掏出了只小瓷瓶,“璇玑卫的丹药,只是……这药可不便宜。” 秦昭玥点了点头,豪气大手一挥,“那还等什么,给她用啊。” 开些小玩笑可以,但孰轻孰重她还是很拎得清的。 “碎墨有钱,她能付。” 隐蛰:…… 碎墨:…… 感动轰然破碎,果然还是她家那个殿下。 碎墨终归还是自己背债、服下了丹药。 璇玑卫的丹药效果立竿见影,当即便稳固了境界。 白光和狂暴烈焰稍歇,残余的火焰呈现出一种妖异的青白色。 在扭曲的残骸、熔融的金铁和焦黑的灰烬上静静流淌。 西域火龙油威力恐怖,若非隐蛰将其圈起,此时必然已经蔓延开去。 滚滚浓烟直冲天际,但缺少足够的燃料,烧无可烧已见颓势。 赵泰目光呆滞,身体里泛起阵阵凉意。 这可是九门的老巢,那可是两大当家啊!就这么败了? 当场突破到四品,又能在恐怖火势下轻松护住这么多人,那是什么境界?! 视线瞥见倒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骰心娘,禁不住打起了摆子。 “怎么了?冷啊?” 秦昭玥的一句疑问,视线便集中到了赵泰的身上。 “不……不……不冷……”注视之下声音都在发颤。 “诶?”秦昭玥指了指他,“你是谁来着?” 赵泰嗙仓一声就给跪了,“四海帮五当家赵泰,拜见大当家、二当家、四当家!” 三当家不在这儿,追铁鳞佛去了。 秦昭玥恍然大悟,“原来是五当家啊,以后见我们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咱四海帮没这规矩。” “是是……我就是站累了歇歇。” “刚刚看见了什么?” “我眼瞎!我什么都没看见!” 赵泰想都没想立刻脱口而出,结果就见大当家沉了脸。 “嗯?什么都没看见是吧……” 压力如潮汐般涌来,仿佛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看见了看见了!” 赵泰一个磕巴都不敢打,生怕慢上一点步上骰心娘的后尘。 死脑筋转动,终于抓住了关键。 以这四位的实力,他四海帮有什么值得人家非要走一趟的? 赌局……是了,赌局! “大当家与骰心娘以凤京赌业对赌,结果她输了不认,甚至主动出手,有违江湖道义!” 哟呵,还挺上道。 “刚刚不是说瞎吗?” “以前瞎,自从认了四位老大,一下子就清明了,目光如炬看得真真的。” 秦昭玥面泛狐疑之色,“你这话能信吗?” “能!特别能!”赵泰胸膛拍得邦邦响, “我这人最老实,有口皆碑,江湖人称赵老实。” “这样啊……”秦昭玥上前两步,俯下身凑近了低语, “赵老实,咱们头回打交道,你已经骗了我们一次,再有下次……” 赵泰知道,自己派人前来澄园报信的事儿暴露了,连忙赌咒发誓: “再有下次,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秦昭玥拍了拍他的肩膀,“乖。” 站起身来,视线投向一旁的隐蛰,面上不乏骄傲之色。 隐蛰没太明白,难道这是在向她邀功? 秦昭玥还真就是这个意思。 她本只有监督之责,不仅表演了精湛的赌技,还帮忙收服小弟。 等拿下澄园,到时候稍稍分那么一点点好处不犯毛病吧? 就跟那骰盅似的,能充一充奇珍阁的库存就好。 正搁那儿眉来眼去呢,不远处传来打斗声。 却见斗錾与铁鳞佛依然在酣战。 铁鳞佛的戒尺表面坑坑洼洼,最上头还断了一截,此时气息紊乱已有不敌之势。 他没想到,对方没做犹豫便顶着西域火龙油冲出了火海,尚未来得及拉开距离。 结果又是一番鏖战,硬生生被逼了回来。 当远远见到院外几道人影时,铁鳞佛目眦欲裂。 骰心娘趴伏在地,生死不知! 连眼前这位他都斗不过,何况是隐藏的神武境强者,自己的结果与骰心娘不会有区别。 如今反而息了继续逃跑的心思,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拖! 想要踩着九门在凤京立足,绝不只是凭借武力就能做到。 即便有神武境押阵,即便处心积虑,只要能坐下来谈判,便有活命的可能。 战至此刻,铁鳞佛哪里不晓得对方在拿他当陪练、磨炼自身武道。 可他强行使用秘法后,真气不济、筋脉被冲击得酸涩难忍,光是防守都愈发艰难。 这样下去不行! 铁鳞佛当机立断,骤然全力鼓荡真气将对方逼退一步,而后挪移消失不见。 斗錾并不意外,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 以对方的速度,根本拉不开距离。 但铁鳞佛不退反进,再次显出身影时已经出现在了前院的菩提树下。 那棵菩提树虬枝盘绕,每根枝桠上都吊着细颈琉璃瓶。 机会稍纵即逝,铁鳞佛强忍体内空乏之感出手。 所有的琉璃瓶同时破碎,顿时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味。 暗红的液体并未坠地,而是化为了血雾将他紧紧包裹。 视线被阻,血雾中正传来压抑的嘶吼! 第243章 有你是他的福气 相隔二十步的院门外,隐蛰布下一道空气墙,阻隔了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气味。 秦昭玥直觉不好,心中有些猜测,但以她的见识不敢确定。 下意识抿了抿唇,终归还是开了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之前步入小院时,只觉得那菩提姿态奇崛,加上古怪的琉璃瓶装饰,大概是用于营造诡异的氛围。 但此刻知晓,决计没有那样简单。 隐蛰并没有隐瞒的打算,直接答道:“武者一身气血。” 可以确定的是,布置这座精舍的人与西域脱不开干系,火龙油只是一方面。 菩提原本有圣洁之意,常与悟道、顿悟相关。 而前院那株枝芽杂乱虬痩,有狰狞之相,是西域菩提中的一个变种,叫阿耨菩提。 扭曲了梵语“阿耨多罗菩提”中的无上之意,其意为“蚀”,表腐朽。 隐蛰掌握大量情报,知晓这是西域佛教密宗的一支。 据说此门开创者是百年前的一名密宗弃徒。 不修心性只求威能,走了条“以表证道”的路子。 佛宗觉悟讲求四圣谛,也就是“苦、集、灭、道”四字。 这一支以表解释四字,认识痛苦、收集痛苦的根源、灭除痛苦,而后求道。 精舍中强行挪移变换方位、收集武者一身精血的法门、阿耨菩提悬挂琉璃瓶封存气血的秘法,皆出自于这一支。 直到铁鳞佛陷入血雾包裹之中,隐蛰可以确定,他得到了其传承。 答案跟想象中相同,秦昭玥沉吟不语。 从九门在赌业上的强势便能猜到,这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江湖势力。 前方的血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血色迅速稀薄。 震碎满树的琉璃瓶,前后不过三息的工夫,便隐约露出了其中那道身影。 深蜜色的皮肤此时变得赤红发亮,血液仿佛正被烈火烹煮! 皮下仿佛藏着苏醒的毒蛇,蠕动盘绕在他的臂膀、脖颈,甚至爬上了染着青黛的脸颊。 左颊那朵金箔莲花钿周围形成一片妖异的、搏动着的蛛网。 原本就虬结的肌肉贲张膨胀,如同湿牛皮被强行绷紧在铁架上。 身形在痛苦中佝偻又猛地挺直,脊椎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爆响。 猛然抬首,那双深陷的眼眸彻底被浑浊的赤金色吞噬。 每一次呼吸沉重如破风箱,而伴随着这个过程,血雾正在飞速被其吸收。 当彻底露出身形的那一刻,铁鳞佛知道自己赌对了。 三四息的工夫,别说神武境了,就算交手的那位也有足够的时间介入。 可他只是立在十步开外守候,直到他完成秘法。 呼…… 吐出一口浊气,庞大到几乎撑爆身体的气血正在急速转化为真气。 不一会儿的工夫,真气满溢! 秘法狂暴,体内力量驳杂,而且副作用不小。 若非迫不得已,铁鳞佛不愿使用。 刻意忽略院门外观战的四人,主动冲向了原本的对手。 斗錾岿然不惧,原本铁鳞佛能够给予他的压力就已经越来越小。 他不知道什么密宗不密宗,但可以感知到对方的实力有所提升,这就够了! 戒尺已被丢弃,铁鳞佛仅以肉掌攻来,斗錾却依然手持短刃。 嘭! 肉掌精准撞在短刃之上,却发出了金铁交击之声。 不光没有破开皮肉,斗錾甚至被强大的力量掀飞,连退七八步才止住。 这还只是表面上,其实身周覆盖的真气盔甲被震得支离破碎。 可他不见半点颓丧之意,沉寂的眸子反而光华闪烁,闪电般突进、竟主动发起了攻击。 呼……铁鳞佛再次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刚刚那掌宣泄了一些体内快要撑爆的力量,却在眨眼之间再次被填满。 想要踩着他突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两人不约而同摒弃了身法,好像都化身莽夫、以最朴实无华的方式碰撞。 退七步、五步、三步……直至一步不退! 铁鳞佛的力量并未下降,可是斗錾却在飞速适应。 前后不过十几息,铁鳞佛就从游刃有余变成相持不下。 该死! 他不得不全力以赴。 原本还能分出一部分精力压制体内驳杂的精血,却在一次次对攻下不得不更加全神贯注。 失去压制,力量反而变得更加狂暴,但铁鳞佛眸中的赤金色正在飞速发生变化。 金色被猩红的血色死死包围,只剩下瞳仁最中心的一小块区域尚在坚守。 而他并没有察觉到,两人战圈的周围再次悄然浮现出监牢的虚影,时隐时现。 因为打法简单,观战的秦昭玥也能看清两人的身影,只是…… 捅咕了一下身旁的隐蛰,“好像不太对吧?” 隐蛰颔首,“铁鳞佛的秘法没那么简单。 除了会影响自身之外,还会悄无声息影响到对手的心智。 简而言之,会激发心中最原始的欲望。” 这便是佛宗四圣谛中“集”的扭曲解释。 异化的身体、狂暴的力量会自然吸引敌人的注意力,疲于应对的同时反而容易忽略自身的状态变化,悄无声息陷入致命的陷阱之中。 “那你不管?” “不管。”回答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连个磕绊都没打。 啧……秦昭玥扯了扯嘴角,不自禁给她竖起了大拇指,“有你是他的福气。” 当时斗錾展示出以假乱真的书法造诣时,她就提过这茬。 不会是以助其突破为借口,顺便给弄死吧? 不会吧不会吧…… 隐蛰没有解释。 碎墨刚刚晋入四品,至于小六……不提也罢。 境界不到,跟身边这俩解释也是白搭。 踏入神武境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机缘是没错,铁鳞佛接近四品巅峰,秘法加持之下硬实力不输斗錾。 更加关键的是,此时所用气血秘法,在斗錾未察觉到的情况下侵蚀了其神志。 佛宗秘法有其神异之处,激发出原始的欲望,对求道来说并非全是坏事。 斗錾掌管璇玑卫幽狱,除非有任务,否则罕有踏出一步的时候。 在场的其他人没有见过他置身其中的模样,幽冷、阴暗,永远面无表情。 但此时此刻,佩戴着易容面具的他,嘴角却流露出了嗜血的残忍笑意。 伴随着这个过程,身周的囚牢愈发凝实。 快了……成败在此一举! 第244章 妞给大爷乐一个 琉璃瓶中皆是精血,最次也是来自于七品气血圆满的武夫,其中也不乏六品五品。 经佛宗秘法提炼封存,品质不俗。 可以说,铁鳞佛此时已经稳稳站在了四品境巅峰,但弊端也很明显。 力量磅礴只体现在量上,在质上反而不如。 每一掌、每一拳皆是全力以赴,根本不顾消耗,代价是他的神志正在被紊乱的气血吞噬。 这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打法。 若是公平的两方对战,铁鳞佛将具备压倒性的真气储量。 加上悄无声息侵蚀对方的理智,促使其以原始的方式对拼。 即便自己神志不清,也将占据优势。 这是豪赌,赌那位神武境强者舍不得这份机缘,以此拖到救援。 但铁鳞佛并不清楚,他所面对的是什么人。 璇玑卫百户,还是隐蛰麾下,功法、丹药皆是顶级。 加上已身处四品巅峰多年,境界夯实得极为稳固,底蕴十足。 若是铁鳞佛理智清明,一定会立刻察觉到问题。 他所预料的优势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而后迅速演变为相持、被压制。 偏偏此刻神志不清,反而成了作茧自缚。 另一头,斗錾精神迷离,逐渐开始暴露本性。 眸中满是疯狂,易容面具也遮掩不住肆意咧起的嘴角,与之前冷漠的形象大相径庭。 所以秦昭玥才会瞧出来他的不对劲。 其实一般的对手,也不足以令斗錾如此,主要还是因为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他执掌幽狱多年,而铁鳞佛在九门负责刑堂掌刑。 所谓王不见王,这便是斗錾晋升的机缘所在。 又一次看似平平无奇的正面碰撞,观战的隐蛰却眯起了眼睛。 过了大概十几息,秦昭玥才发现反常之处。 “那些落下来的是什么?” 原来不知不觉间,铁鳞佛脚下出现了不少纸张。 刚开始秦昭玥以为是卷入其中的落叶,结果越来越多。 “薄如蝉翼的皮肉。” 秦昭玥:? 她瞪圆了眼睛,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不是,这么变态的吗? 连秦昭玥都吓了一跳,一旁的赵泰差点又给跪了。 这到底是群什么人啊? 隐蛰却自顾自解释道:“他有祖传的手艺,父亲是刽子手。” 嗯,这样说就合情合理……个屁的了! 秦昭玥都没看明白,明明两人正面相持,也不见有什么切削的动作,结果皮肉库库往下掉。 有这实力,直接拿下不就完了,“薄如蝉翼”做什么?片肥牛吗? 提起肥牛,眼看天气越来越凉了,也是时候把火锅搞起来了。 不过牛作为耕种工具,是重要的生产资源,大乾律法规定不能吃。 当然了,自然或者意外死亡的不算,以她公主的身份弄点牛肉应该轻而易举吧。 否则没有肥牛,吃火锅没有灵魂…… 秦昭玥陡然打了个激灵。 坏了,她怎么联想到火锅上去了,此情此景想吃的合适吗? “你这手下怕不是有点变态渥?” “嗯,有点毛病。” 就这么水灵灵承认了嘿! 隐蛰神色坦然,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哪个好人以牢狱为家,吃住皆在幽狱。 若非时不时给斗錾塞个强制任务,他都能几年不见天日。 隐蛰早就意识到了他的问题,但相劝无用。 因为见识了小六诸多神奇之处,这才萌生了个想法。 没想到刚刚见了两面,斗錾竟触碰到了突破的门槛。 其实隐蛰现在心情很矛盾。 她自然看得出来,契机是因为遇见了修为相当的同类。 按理来说,小六在不在此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 只要斗錾遇上铁鳞佛,很大可能都会触发这次机缘。 但……真的是这样吗? 何况还有个碎墨珠玉在前,刚刚就在眼前完成了晋升。 思虑的时候,铁鳞佛脚下的“纸片”越来越多。 秦昭玥瞪圆了眼睛仔细去瞧,也没有捕捉到他是怎么做到的。 【玫瑰花瓣一片一片片,凋落在眼前; 你的承诺一点一点点,回荡在耳边。 那挥不去的缘……】 嗯? “纸片”越来越多,掉落得越来越快,画面也越来越恐怖。 因为此时已经能够看到铁鳞佛裸露的血肉,几可见骨。 偏偏他恍若不觉,依然在持续输出。 院子内外形成了两个世界,院外的四人仿佛陷入静止,默默看着诡异的一幕。 铁鳞佛两条膀子都快被削完了,现在轮到了大腿,大片大片的血肉“争相”往下掉。 秦昭玥已经彻底看不懂了。 按照她所掌握的常识,肌肉都没了,仅仅剩下骨架的胳膊是如何继续挥舞拳头的? 但铁鳞佛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攻击的速度都没下降。 双臂、双腿、躯干,最后来到了脸颊…… 像一场血腥的默剧,残忍却充斥着某种诡异的优雅。 某一刻,攻击停止了,铁鳞佛双眸中的血色如退潮般消散。 仿佛大梦初醒,他怔愣原地。 下意识低头,望见了埋起双腿的血肉堆。 这是怎么了? 这副骨架子是他的身体? 茫然间抬首望向对面的敌人,“你……” 刚刚吐出一个字,像开启了某个开关,骨架子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搁楞搁楞”的关节摩擦声听起来异常刺耳,而后……轰然跌落! 秦昭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 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却像是……上辈子刷到过的解猪视频的最后。 徒剩下一堆剃得干干净净的骨架,连狗看了都会流泪的那种。 就在此时,斗錾身周的监牢骤然扩张,笼罩起一丈范围,不过尚未彻底凝实。 监牢中升腾起滚滚黑雾,看起来鬼气森森。 失去了目标,斗錾转过头来,望向院外。 秦昭玥当即退了一步,缩到隐蛰的身后。 刚刚“剔”了一个人,手上提着那把短刀,嘴角依然带着疯狂的弧度。 这模样直接扔到鬼片里头都够用,秦昭玥有些害怕。 斗錾微微仰起脑袋,用秦昭玥非常熟悉的那种视角睨着她们。 “哟,这不隐蛰大人吗?今儿又上哪儿听墙角去了? 总是偷偷摸摸听八卦,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成天拉拉个脸给谁看? 难怪这么大年纪了还嫁不出去,老姑娘一个。 妞,给大爷乐一个。” 碎墨:…… 秦昭玥:…… 隐蛰眯起了眼睛…… 第245章 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想念 听墙角?八卦? 秦昭玥偷偷瞥向闲话的主角,不由得撇了撇嘴。 啧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铁面纱高冷人设下竟然是这样的性子。 年纪大,老姑娘,妞…… 好了,秦昭玥已经不害怕了。 别看斗錾现在一副恐怖阴森的模样,但秦昭玥觉得……他已经有点死了。 隐蛰胸膛微微起伏,对身旁的窥探视而不见,往前踏出了两步。 “看来给你的压力还不够大。” 话音刚落,她轻轻抬手,金针自袖中激射而出。 根本看不清轨迹,转瞬之间已经飞至斗錾身周。 没有什么破空声,一根飞针化为了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的囚牢团团围住。 犹如暴雨倾泻湖面,囚牢表面顷刻间“千疮百孔”。 本就尚未彻底凝实,一个照面就变得岌岌可危。 斗錾立刻做出了反应。 黑雾急速升腾,从脚踝涨到腰际,最后蔓延至整座囚牢。 此时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影,被黑雾完全吞没,但却能听到野兽般的嘶吼。 秦昭玥也不盯着隐蛰瞅了,直觉出了问题。 “怎么了?” 隐蛰未答,眉宇间有些凝重之色。 斗錾此时算是半步神武境,按理来说,铁鳞佛使的吞噬理智的手段应该要被压制下来才对。 甭管什么秘法,终归用的是气血渗透的法门,还是气武境的手段。 但实际情况是,斗錾非但没有清醒,反而变得更加严重了。 隐蛰立刻做出了判断,这小子的心境怕是出了大问题。 踏入神武境从来不是一件易事,功法、底蕴、机缘不提,晋级本身也充满了危险。 三品以下,武者都在磨练自身,从皮肉筋骨到筋脉内息。 换一种说法,可以视为都是在为晋级神武境做准备。 因为踏入三品代表着开始接触到天地之“势”,而天地伟力……极为可怕。 是的,就是可怕。 若是底蕴不足、沉淀不够,窥探到其一角便有可能当场丧命。 武林中不乏一些老牌强者,功法、丹药、积累皆无问题。 第一次踏入门槛的时候,心神被天地伟力被慑。 要么身死道消,要么一辈子卡在半步神武、再难寸进。 非亲历者,根本体会不到其恐怖之处。 本以为斗錾多年积累、又掌管刑狱,虽说阴沉孤僻了些,心性当足够坚韧,到底还是出现了问题。 隐蛰出手并非为了之前的轻佻之语惩戒,而是不得已为之。 持续给予斗錾压力,逼迫他继续向前,而不是在半步神武境停下脚步。 所以,斗錾的囚牢一直处于将破不破的边界。 黑雾中持续传来嘶吼,充斥着困兽犹斗的凶狠。 看起来相持的局面,隐蛰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可以清楚得感知到,斗錾的力量正在以恐怖的速度提升。 这说明问题不是来源于恐惧,而是因为他自己。 “殿下,我需要您跑一趟,回宫见陛下。” 隐蛰不得不改变计划,实在是斗錾的状态太突然。 秦昭玥同样传音,“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修为出了问题,急需一门神武境功法,名为《罪业冥枷诀》。” 其他人或许要挑选功法,但对于斗錾来说,宫廷武库中最适合他的从来都是这一篇。 不过隐蛰只知道大概,并未通篇阅读过此功法。 “很着急吗?” “十万火急!” 斗錾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等待,隐蛰能够想到的办法只有强行灌注功法。 她无法走开,否则撤掉外围的压力只会更加凶险。 或许顷刻便会走火入魔,要么沦为被内心阴暗面侵蚀的人形凶兽,要么当场死亡。 就在此时,就听得耳边传来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我会。” 隐蛰:? “殿下学习的也是《罪业冥枷诀》?” 隐蛰难以置信。 她知道小六去武库挑选了功法,但不知具体是哪一篇。 神武境的功法最讲求与本心契合,怎么看她都不适合《罪业冥枷诀》。 “不是,我学的是《万劫无相八荒六合无量诀》。” 该说不说,“学”这个字稍稍有些夸张了,她那最多叫背诵。 这就说得通了,隐蛰也清楚这门功法的大致思路,小六应该是把所有的功法都背了下来。 换句话说,小六现在就是个行走的宫廷武库。 这谁能想到? 都不用回宫,当下就能获得功法,一来一去节省了大量的时间。 隐蛰难以抑制又想起了之前的怀疑。 真的全是巧合?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斗錾的机缘,会不会真的落在小六的头上? 就在此时,秦昭玥再次传音, “我背是背下来了,但是话可得说清楚。 当初武库的老太太严辞警告过,绝不能泄露任何功法。” 隐蛰自然明白,“殿下放心,事急从权,我会向陛下禀明,绝不会牵连到殿下。” 不提她的隐藏身份,公事公办也绝对没问题。 若是斗錾成功迈过这道槛,璇玑卫将新增一位神武境强者,这事儿说破大天去都有理。 “你行不?不行可别硬揽活儿。” “放心,绝对没问题,另外还有件事想要求殿下。” 隐蛰三言两语解释了斗錾的异状,功法由她转述,但希望小六能够想办法唤醒其神志。 “我来唤醒?” “不论用什么方法,不论成与不成,事后斗錾都将欠您个大人情。” 璇玑卫,还是神武境,这人情自然是要挣瓷实,说干就干! 隐蛰当即向斗錾灌注《罪业冥枷诀》。 而得到其再三保证绝无危险之后,秦昭玥试探着往前迈了几步。 “喂!老斗啊,花花世界迷人眼,顶住啊!” “你想想看成了三品,那还不牛逼坏了?想吃吃想喝喝,谁还能拦得住你去?” 试探着喊了两声,好像没什么效果,但也确实翻不起什么浪花。 隐蛰的金网封得死死的,黑雾无法泄露分毫。 秦昭玥胆子大了起来,叉着腰大声喝道: “喂!你知道我要担多大的风险吗?可不是白帮忙。” “要是没有我脑子里的功法,你现在就已经死了知道吗?” “管你要十万两,这不过分吧?” 突然,牢笼中的黑雾停滞了一瞬。 秦昭玥的眼眸噌的一下亮了起来,有用嘿! “好你个老斗,平时看不出来啊,龌龌龊龊的玩意儿……” “说!你是不是暗恋隐蛰!” 碎墨:…… 隐蛰:…… “是不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想念,是不是偷偷写了一沓小情书?” “你等着,等你挂了我就去你居舍翻。” “翻不到我就免费送你两首缠绵悱恻的情诗,保管满凤京给你宣传到位。” “到时候让隐蛰去坟头烧给你,不用谢!” 下一刻,黑雾轰然崩碎…… 第246章 没有如果 黑雾升腾得快,去得也快。 不!是去得更快。 眨眼的工夫,斗錾身周的黑雾散得干干净净,露出了他本来面目。 神情狰狞不再,而是变成了惊慌失措,那双眸子一下子就清澈了嘿。 “谨守本心,修习功法。” “是!” 隐蛰冷冷开口,斗錾立正应答,那正经的模样浑像个新兵。 二话不说立刻盘膝坐下、双目紧闭,修习传音的功法。 秦昭玥差点吹出口哨。 斗錾都把人埋汰成啥样了,听墙角、老姑娘、嫁不出去……结果隐蛰还是以他的修行为重。 感觉有些宠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不会吧,她只是随口造谣,结果却意外抓住了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愫? 高冷女神暗地里却喜欢八卦,冷面典狱长偷偷爱慕着自己的直属上司、默默关注着她…… 有点好磕! 隐蛰撤回了飞针,此时已经无需再持续给予压力。 别人晋升神武境时最难点是被天地之威所慑,难以形成自己的“势”。 而斗錾阴差阳错神志不清,大概根本没有什么恐惧的情绪便跨过了这一步。 他自己的心魔原本也是件极为棘手的事情,偏偏小六身怀功法,又三言两语将他唤醒。 这事儿…… 隐蛰暗自琢磨,但凡缺少一个条件,就算她应对及时,估计斗錾能够清醒活下来的可能性不超过五成。 成功晋入神武境就更别提了,绝不会超过三成。 突然,隐蛰感觉到颈侧灼热得有些发烫。 能不烫吗?秦昭玥现在的眼神跟探照灯似的,死死钉在她的身上。 隐蛰:…… 收回感知,她只当没发现。 没有比《罪业冥枷诀》更适合斗錾的神武境功法,积累、感悟、威能上都没有问题。 最大的危机也是最危险的心境关,被莫名其妙破除,接下来一切都水到渠成。 身周监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笼罩范围也在不停扩张。 狱中黑雾再次浮现,缓缓流淌不见之前的狂暴。 不仅如此,盘膝而坐的斗錾头顶凝出了一柄倒悬的剔肉刀。 形制与他所持战斗的那柄一样,只是刀柄处被黑雾完全笼罩。 好像隐隐有些金光闪烁、看不真切其中藏着什么。 仅仅五六十息的工夫、笼罩范围达到三丈之后,监牢不再发生变化,斗錾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监牢消失不见,他已经彻底形成了自己的“势”,正式踏入三品神武境!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斗錾站起身来。 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这代表他已经登堂入室,能够窥探到一丝武道巅峰的风采。 结果固然可喜,但这个过程吧…… 新鲜出炉的神武境强者,身子是面向院外的方向,脑袋却稍稍撇开了一个角度。 场间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秦昭玥贼溜溜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拉扯。 情愫隔着一堵矮矮的院墙,隐蛰在外头,斗錾在里头。 别看秦昭玥现在看起来神色还算寻常,其实内心的小人早就已经捧起双颊尖叫不止。 哦嚯嚯!好看爱看! 就喜欢看别人尴尬到脚趾抠穿鞋底。 终于,斗錾再次叹了口气,认命般动步往外走。 只是那两步道儿走的,拖拖沓沓一点儿不爽利。 清风拂过,菩提叶沙沙作响,他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刚要开口,却见隐蛰绽放了大大的笑容。 哦豁!难道有戏? “斗爷,奴给您乐了。” 斗錾:…… 额角狂跳,腿肚子打颤儿,汗流浃背。 该死! 为什么他没有昏过去,为什么还保有之前的记忆? “那个……老大……我之前中了气血之毒,脑子不正常……” “没事的没事的,我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哪敢置喙斗錾大人。” 要死要死要死! 斗錾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给埋喽,成功晋升的那么一丝丝喜悦顿时荡然无存。 关键的是看到自己不堪那一幕的并不是只有隐蛰一人,还有…… 余光瞥见一旁的六殿下,斗錾抿紧了唇。 秦昭玥哪里会错过这般好戏,此时已然悄无声息挪到了两人身旁。 毫无形象大喇喇蹲着身子,双手托举着自己的小脑袋跟个花骨朵儿似的。 一双美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角带着明晃晃的揶揄笑意。 朱唇轻启,仿佛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 一个隐蛰就够头疼的了,斗錾哪里敢让这位殿下开口,当即嗙仓一声单膝跪地。 秦昭玥的眼睛噌噌噌的亮了起来,身子止不住得颤抖,难以置信掩住了嘴巴。 “求婚……求婚……求婚……”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微弱的呢喃在场间回荡,好似卷入了初秋的风中。 碎墨:…… 斗錾:…… 隐蛰:……倒也没这个必要。 斗錾嗷唠一嗓子盖过了某人的声音,拧眉瞪眼匆忙开口: “卑职幸不辱命,唯大人马首是瞻!” 端得是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诶~~~秦昭玥眸中的神采快速熄灭。 等了半天,气氛都烘到这儿了,就这? 隐蛰不说话了。 原本呢,今天她非得好好埋汰死丫挺的。 但身旁还蹲了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求婚都说出口了嘿,她怕自己也受不了。 算了,就先这样吧,回头慢慢折磨……磨炼就是。 “起来吧。” “是!” 呵!斗錾应声而起,有种雄赳赳气昂扬的架势。 呼……不容易啊,这事儿总算是揭过了。 到此时,晋级的喜悦才化为了实感。 本来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三品诶,他竟然跨入了神武境。 他俩和解了,秦昭玥不开心了。 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毫不掩饰嫌弃的眼神,咔咔往某人身上瞥。 掸了掸衣袖沾染的灰尘,“没用的东西,给你机会也不中用啊,废物!” 斗錾:…… 背起双手,边走边摇头,留给他们个萧瑟的背影。 “全都怪我~~~ 不该沉默时沉默、该勇敢时软弱, 如果不是我~~~ 误会自己洒脱、让我们难过。 可当初的你、和现在的我, 假如重来过~~~” “倘若那天~~~ 把该说的话好好说、该体谅的不执着, 如果那天我~~~ 不受情绪挑拨、你会怎么做? 那么多如果、可能如果我, 可惜没如果、只剩下结果……” 唱罢驻足,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喟然长叹。 “哎……错过错过,不知会不会悔恨终身。” 隐蛰:…… 斗錾:!!! 刚刚压下去的情绪如汹涌的浪潮翻滚,脸上瞬间布满红晕。 下一刻,他猛然往前踏出一步! 第247章 很快的,八九年就还完了 斗錾猛然向前踏出一步。 背身的秦昭玥瞪圆了眼睛,感知着身后的一切。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歌曲中的遗憾、那挖心掏肺的悔意,路过的狗都得想起初恋! 斗錾张口欲言,冰冷的视线瞥来,冻彻心扉,硬生生把即将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 呸! 感知到这一幕的秦昭玥心里头暗骂。 以前害怕也就算了,毕竟是上司,实力还不如。 可现在都是神武境,怕个球? 月老儿掉线爱由财神来管,今天这事儿她管定了! “倘若那天~~~” “别倘若了,”冷冷的声线响起,“十万两银子不挣了?” 嗯?什么意思? 歌声停止,秦昭玥扭过头来,“不是说欠个人情吗?” 挣钱还是挣神武境的人情,她还是明白轻重的,自然是要人情。 却听隐蛰说道:“活命之恩、晋入三品,这是两次。” 哦嚯嚯!秦昭玥快步冲了回去,手掌一摊对准斗錾,“诚惠,十万两。” 吃瓜磕CP什么的,哪有挣钱重要。 斗錾:…… 他明白大人这是在岔开话题,心中难免有那么点小失落。 但这话也没错,确实都是天大的恩情。 “大人,我这些年的饷银……” 斗錾对钱不感兴趣。 璇玑卫吃喝不愁,他又见天待在幽狱,根本不出门,连用钱的机会都没有。 上一次领取饷银,已经不记得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反正都是交由老大负责。 “哦,我都给你捐了。”冷冷的话语在脸上冷冷地拍。 捐了?斗錾倒不是舍不得银子,问题是现在他上哪儿凑十万两出来。 作为上司,隐蛰好心安慰道: “你现在晋入神武境,一个月的饷银是一千两,很快的,八九年就还完了。” 谢谢,斗錾表示有被安慰到。 秦昭玥可没耐心登上七八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面前的两位同时望向远处。 “来了。”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整个精舍焚烧殆尽、浓烟滚滚,澄园中人不可能没反应。 骢马扶着邓爷快步而来,紧随其后的还有几位客人和九门帮众。 呼啦啦一群人涌了上来,相隔二十几步时放缓了速度,最终止步不前。 此时火势渐熄,实在是没什么可烧的了。 整座精舍付之一炬,来者见状声势立刻弱了三分,再拿眼睛那么一扫…… 骰心娘瘫软在地不知生死,菩提树下陷于血肉之中的骨架分明便是威名赫赫的铁鳞佛! 打头的邓爷眯起了眼睛,酒意当时醒了七八成。 通天马出言威胁,便知今夜之事不简单。 能够拿下两位当家,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搭眼望去,一共只有五人,全是生脸。 “杀人放火,各位视乾律为无物吗?” 秦昭玥知道来活儿了,大步往前,上上下下扫视着对面。 年纪不小了,穿着玄色薄纱,啧……简直辣眼睛。 她是半点没遮掩嫌弃,“大老爷们要点脸,长这模样就别出来卖弄风骚了。” 一句话,邓爷的脸刷的一下爆红,手指对面,气得胡子乱颤。 “放肆!”这时候,落后半步的骢马断喝, “博望侯邓爷当面,岂容你大放厥词,还不束手就擒!” 呵,这九门真是不简单,这么短的时间能请到一位侯爵出面。 秦昭玥对这位没什么印象,原身与其并无来往。 不过侯爷又如何,她这是奉旨办事。 比背景人脉,谁能越得过她去? 秦昭玥当即叉着腰仰起脑袋,“我管你七侯八侯的,江湖规矩懂不懂?五当家!” 赵泰陡然打了个激灵,欲哭无泪。 来了来了,到他表忠心的时候到了。 这都什么人呐,两位九门金流堂的当家一死一废。 关键的是接连两人突破修为,一个升四品,一个升三品。 三品!赵泰做梦都不敢想的境界。 看到铁鳞佛被削成骨架,看到男子身周浮现的囚牢,还有她们之间称呼并未避开他,赵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得罪九门,事后会遭到清算; 可若是现在反水,难道他能比铁鳞佛难杀? 怕是生出这个念头的刹那,便是脑袋搬家之时。 迈步向前,刚开始还畏畏缩缩,可当站到众人面前时,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挺直腰板,不怵与九门众人对视,拱了拱手。 “九门两位当家铁鳞佛、骰心娘,与我老大立下赌局,赌注乃是九门金流堂在凤京的产业。” 赵泰没点明就是要的赌业,都得罪到这个份上了,拿一块业务算怎么回事儿? 今夜要么成、要么死,他豁出去拼了! “九门输了不认,主动向我老大动手,按照江湖规矩,生死不论!”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砸在对面诸人的心间。 秦昭玥等人他们不认识,可九门帮众可认识赵泰啊。 一个下属帮派的头头,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疯了? 何况邓爷都表明了身份,怎么敢在九门面前放肆的? “好好好!”邓爷连唱三声好。 他已闲赋多年,但在凤京地界,什么时候受过这等侮辱? 即便是陛下,对他这等老臣也是客客气气。 “什么狗屁的江湖规矩,在凤京没有江湖,只有刑律! 杀人放火还敢猖狂,来人!去侯府请吾儿。” 当即有九门帮众应答,扭头就跑,一转眼的工夫就没了人影。 吓死个人,两大当家栽了,连侯爷的名头都不怕,赶紧跑! 秦昭玥嗤笑一声,“怎么?老哧咔墨眼的,也知道自己不济事儿? 你确定叫儿子管用?你儿是个男人吧,还没传到你的娘炮吧?” 院外陷入一片死寂…… 第248章 大难临头 “如何?速速回话。” 精舍被彻底毁去,地宫失去了地听的手段。 通天马并未亲至,九门四位当家之中,他修为最低,只有五品境界。 在布置吩咐手下之后,重返地宫极乐之巅。 小弟在三百步开外的空院子中回话。 铁鳞佛身死,骰心娘生死不知,接连的噩耗如同两记重锤砸下。 财神颅与通天马面面相觑。 铁鳞佛实力强劲,身怀西域佛宗秘法,又是在布置颇多的青檀精舍。 骰心娘各种暗器、毒素,还有不俗的身法。 两相配合竟然是一死一伤的结局?对方的实力竟强横至斯! “邓爷到场,表明了身份,但对方并未退缩,甚至……口出狂言。 此时已派人去请邓大人,而对方就在精舍院外坐着。” 地听那头沉默了。 小厮并不意外,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凤京谁人不知博望侯,他家嫡子可是京兆府尹! 那伙人得有多壮的胆子,杀人放火之后还敢在原地等着。 过了十数息,那头才再次传来声音,“再探。” “是!” 极乐之巅,两位当家面沉如水。 在他们的地界,能够拿下铁鳞佛和骰心娘,会是蠢的吗? 外乡人、莽夫?两人都没有那么天真。 请出侯爷依然无动于衷,他们背后站着的到底会是谁? “走吧,离开澄园。”沉吟片刻,财神颅做出了决定。 澄园是九门倾注心血打造的乐园,尤其是这座地宫,耗费不知凡几。 但通天马认同他的说法,留得青山在,做最坏的打算。 “好。”站起身来走到财神颅身后,就要推动轮椅,却见他摆了摆手。 “你自去吧,我腿脚不便太过扎眼,何况也需要有人守着地宫。 有你在,九门就保有翻盘的希望。” “大当家!” “不必如此,也许只是虚惊一场。” 通天马稍作迟疑,绕到前方躬身施了一礼,“大当家保重。” 财神颅露出了他招牌式的慈祥笑容,“去吧,说不得九门的重任得落在你肩上了。” 没有更多寒暄,通天马快步离开了极乐之巅。 地宫四通八达,除了四位当家之外,剩下所有帮众都不清楚全貌。 通天马每过一个路口都没有任何一丝犹豫,像是早就想好了退路。 只不过他却始终沉着脸。 老东西,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竟然还死咬着不放。 九门金流堂能够坐稳凤京第一地下势力,光靠为权贵提供奢靡的享受、或者贿赂各条道上的官员根本不够。 光是掌握的那些权贵阴私,便足以招来覆灭之祸。 通天马很早就知道,老东西背后有人,只不过他藏得很好,至今还没有抓到线索。 什么人能够无伤拿下铁鳞佛和骰心娘? 仅仅四人而已,就算全都是四品境,也够呛能够做到吧,那么…… 能够驱使神武境强者的势力,会奔着他们四人而来? 通天马心中嗤笑,怕不是财神颅背后的那位招来的横祸吧。 说什么托付九门,到如今这境地还不愿意透一点底。 如今四位当家已去其二,通天马不由得想象: 若是敌人实力强劲,攻入地宫拿下财神颅,还有比他更适合的继承人吗? 通天马的名头就像是个笑话,不过是往来于权贵之间的掮客罢了。 有九门庇护,他手握的那些阴私是武器; 可一旦失去保护伞,必将成为催命符。 是留在凤京博前程,还是远离此地? 一时拿不定主意,不过还是修改了路线,先回去金雪堂取了些东西,这才继续逃窜。 另一头,财神颅待他离开之后便操纵机关封锁了极乐之巅。 打开轮椅扶手取出一枚形制古怪的钥匙,捅入圆桌暗格,扭动之后传来轻微的机簧之声,而后便是静静等候。 差不多半盏茶的工夫,角落中的金砖突然下沉。 伴随着绞盘启动,只见一人从地底一跃而上。 身穿九门帮众的衣服,身形、面容都普普通通,是那种丢入人群中很难察觉到的类型。 财神颅却第一时间垂下脑袋,颔首为礼,“唐管事。” 他点了点头,“我已传信不必惊慌,封锁地宫,上去看看。” “是。” 不知对方底细,这时候出现自然要冒很大的风险。 敢杀铁鳞佛,他这个大当家自然也没什么杀不得。 但财神颅却根本不敢反驳,连一句质疑都没有。 解除封闭,唐管事走到他身后,推着轮椅往外走去。 通天马回到了自己的地盘金雪堂,时间紧迫来不及易容,只是迅速换了身普通衣衫。 金雪堂没有地听,但是设有传递情报的管道,手书一封向手下发布了额外的命令。 他手下精锐帮众皆以“马”为名,平时负责往来各家权贵之间,都是圆滑人物。 若九门有恙,通天马不知还能信得过几人,不过狡兔三窟,布下些疑阵也好。 若是财神颅背后之人想要寻他,也能留下线索。 匆忙做下布置,通天马再无留恋,头也不回钻入了纵横小道。 一盏茶之后,他通过隐秘地道离开了澄园覆盖的区域。 这是琅音坊边缘位置、靠近坊墙的一处货栈。 占地不算大,毕竟是寸土寸金的地界,只是用于短暂囤积各种货物。 通天马悄无声息来到地上,货栈中并无光亮。 外头隐隐有人声,应该是此间看守。 感知到动静,通天马反而松了口气。 他轻手轻脚挪动位置来到另一侧角落,用轻柔的动作搬开草垛,露出底下的一扇狭窄木门。 这是另一条地下通道,并不专属于九门。 设在坊墙根下,往常可用于偷运一些小件的违禁品,勉强也可通人。 通天马开启木门,缓缓步入其中,之后又用真气隔空搬运草垛掩盖痕迹。 地道修建得简陋又狭窄,他只能弓腰前行,大概四五十步之后便抵达了终点。 上头是一处酒坊的地窖,已经属于琼瑰坊地界。 感知一番并无异样,这才小心翼翼掀开木板。 可刚刚开启一半,眼前银光闪烁。 下一刻,脖颈处传来冰凉触感…… 第249章 我儿京兆府尹! 青檀精舍院门外,秦昭玥大马金刀坐在木墩子上,是斗錾砍了院中那株菩提所得。 她坐着,其他四人站着,其中还有两位璇玑卫神武境强者。 这牌面,啧,除了女帝之外还能有谁? “喂,我说隐蛰大人,人家都搬救兵了,咱这头什么准备?” 秦昭玥可看过类似的情节,无非就是比后台码人。 九门出个侯爷,好大儿还是京兆府尹,那她们这头起码得是六司少司的级别吧,已经开始期待啪啪打脸了。 “殿下忘了,我们不能暴露朝廷身份。” “那你打算怎么办?难道京兆府要抓人,咱们还能跟他们动手不成?” 这次隐蛰选择了保持沉默。 秦昭玥问了两回都没有回应,扭头恶狠狠瞪向斗錾,“这你不管管?” 斗錾:? 他管什么,他凭什么管? 就在此时,身旁的视线扫了过来。 斗錾余光瞥见了隐蛰眸中的戏谑之色,动都不敢动,忙传音道: “殿下说笑了,我为属下,自然应当听从大人的命令。” 啧,秦昭玥撇了撇嘴,“废物。” 斗錾:…… 一刻多之后,京兆府尹邓弘毅匆匆而至。 这个速度可不正常,除非他正好在琅音坊,否则绝不可能如此快才对。 众人纷纷行礼,即便他并未穿官服,在场的也罕有不认识的。 邓侯爷立刻挺直了腰杆。 他总不能以之前那副打扮见好大儿,所以等待的工夫令小厮领着换了身衣裳。 此时仰起脑袋睨着对面五人,那神色仿佛在说“你们完犊子了”。 邓弘毅一眼瞥见了最前方的老父亲,快步走上前去,“父亲。” “嗯。”邓侯爷从鼻子中挤出一声矜持的回应,“你自主持公道,不必理会我。” 他也不是个草包,只不过是赋闲多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罢了。 意思很明白,杀人放火就是发生在眼前的事实,根本不需要以权势压人。 邓弘毅拱了拱手,转身望向对面五人。 刚要开口,不远处传来声音,一名长相普通的帮众正推着轮椅而来。 “大当家!” 周围的九门帮众纷纷见礼,态度恭敬,心中不由安定下来。 大当家亲至,加上京兆府尹,对方根本蹦跶不起来。 众人让开一条道路,财神颅来到了最前方。 “侯爷、大人,在下身体不便,失礼了。” 邓侯爷摆了摆手,却也没什么好脸色。 而他儿邓弘毅更是只给了个轻飘飘的眼神,一点回话的意思都没有。 他知道父亲私底下的那些癖好,只是他洁身自好,与这澄园没什么往来。 视线一扫而过,落在了已经烧成平地的青檀精舍。 这也就罢了,毕竟火势没有蔓延,毁坏的无非就是一座屋舍罢了,最多赔些银子的事儿。 问题是院外那株被砍断的菩提树旁…… 血肉成塚,身体只剩下骨架,失去两颊皮肉的头颅歪斜着插在其中。 天子脚下,任他是京兆府尹经手过不少命案,这等血腥场面也极为少见。 “对面何人,报上名来。” 斗錾往前迈步,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九门这头立时引发了些骚动。 他们二当家都被削死了,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不过是仗着大当家和侯爷在场,这才没有溃散。 结果斗錾只是取出四人的路引过所,交给了邓弘毅。 邓弘毅快速翻越,苍龙东道云麓州盘谷县,没错了。 “还有一人呢?” 此处只有四份路引,可对面有五人,他自是不认得赵泰。 赵泰可不敢端着,民见官,自觉矮了三分。 上前几步,恭恭敬敬行礼,“小人赵泰,就是凤京人,家住榆钱巷。” “哦?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赵泰当即复述了一遍之前的说法,只不过多解释了一句自己的作用。 反正死无对证,他便给自己脸上贴了金。 说是被请来当见证人,见证双方博彩的结果。 “你是说,双方定下赌注,结果九门输了赌局。 事后出尔反尔不认,对这四位出手,想要杀人灭口。 结果四位为了自保,‘失手’杀了一位、擒下了另一位,是吗?” 赵泰心都在哆嗦,不过还是抱拳,咬牙认下,“是。” “呵,”老侯爷都气笑了,“好一个失手!” 谁特么失手反抗,把人削成了骨架? 说出去谁信?明显是张口说瞎话。 邓弘毅脸色发沉,目光在那四人脸上一一划过,随后将他们的路引递了回去。 “既然有证人在此,事情清晰明了,便如此罢。” 此话一出,场间陷入了沉寂。 老侯爷瞪圆了眼睛,难以想象这话是从儿子的口中说出。 就算不需要偏帮,以律法来看也是杀人放火的罪过啊! “弘毅,你……” 就在此时,邓弘毅骤然转身,正好迎上迈步上前的老父亲,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掌。 “嘶……” 老侯爷龇牙咧嘴闷哼一声,着实是邓弘毅使了不小的劲,攥得他生疼。 没来得及质问,便迎上了一双幽冷的眸子。 像是被嗜血的凶兽盯着,老侯爷陡然一个激灵。 不对劲! 儿子就算面上不偏袒,发生命案终归要先拿人下狱才是。 后头如何查案、如何判罪,他管不着,将人拿下便是尽了力,九门以后也不能拿那些糟烂事儿来威胁他。 但是儿子竟然轻飘飘将此事带过,甚至现在严厉发出警告…… 老侯爷一时忘了手上的疼痛,怔愣当场。 邓弘毅又望向了轮椅上的财神颅,幽幽开口: “你是苦主,若是有什么不服,明日可告到京兆府。” 说完竟拽起父亲的胳膊,硬生生拖着往外走去。 财神颅眯起了眼睛,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加严重。 “且慢!”没有之前的从容淡定,望向邓弘毅的眼神中满是逼迫。 “府尹判得怕是有失公允,我九门不是任人欺侮的地界!”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对敌,二是对博望侯的威胁。 他在告诉对方,不介意鱼死网破! 邓弘毅驻足,自然听懂了这话语中饱含的威胁之意。 他冷冷回望,神情丝毫不为所动。 “我说了,不服,上京兆府告状便是。” 说着话一甩袖袍,拽着父亲大步而去! 第250章 他嫌弃我…… “撒开,你快撒开!” 任老爹如何挣扎,邓弘毅就是没有撒手。 死死拽着他快步往外走,那步子倒腾得快极了,很快就远离了青檀精舍。 “弘毅!你弄疼……” 话音未落,被猛然甩开了手,踉跄间差点摔个屁蹲。 刚要控诉,却迎上了一双古井不波的清冷眸子。 博望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这嫡子撑起了侯府没错,但自小跟他就不亲近。 尤其是那双眸子,跟他那个老古板的父亲一模一样。 每次见着弘毅严肃的时候,都会难以抑制想起幼时检查课业时的不堪往事。 博望侯意识到今夜可能出了什么大事儿,想要说两句软话糊弄过去。 却见好大儿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仔仔细细擦拭自己的手掌,就是那只刚刚攥紧他的那只! 邓弘毅擦拭了好几遍,然后随手将那帕子丢弃一旁,像是扔掉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博望侯:! 什么服软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火气噌的一下升腾,老脸憋得通红。 “想要保住爵位,就给我闭嘴。”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愤怒给压了下去,博望侯满面惊恐。 他上前一步就要抓住好大儿的胳膊,却被他冷冷躲过,扑了个空。 老邓爷:…… 心上插了一把刀子,被自家好大儿嫌弃,好痛! “弘毅你在说什么,我也没做什么啊……” 只是这话越说到后头越没底气,直至声如蚊蚋。 “做了什么父亲自己心里清楚,即日起,父亲还请在侯府禁足。 若是想要被夺爵、想要儿子脱下一身官服,大可以不听。” 这么严重! 老邓爷是真怕了,他这嫡子从来不会撒谎,说会丢爵位丢官身就一定是真的。 “好好好,我不出门,好儿子,快给父亲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邓弘毅却未理会,甩袖大步往前走,其实内衫都湿透了。 之所以他能来得这么快,是因为他本来就在往琅音坊赶。 好悬,父亲尚存几分理智,没有彻底沦为九门的刀…… 精舍小院外,财神颅面沉如水,心境如堕深渊。 他的威胁之意已经跟明示没什么区别了。 博望侯喜好娈童,这算不得什么太大的秘密,凤京中知道这一点的并不在少数。 这也就罢了,只有九门中一小撮人才知道,这位手上可不干净,沾染了几条人命,都是九门负责善后。 换句话说,博望侯之所以不计后果甚至变本加厉,就有他们刻意纵容的成分。 邓大人难道不知道鱼死网破的结果? 若是翻到明面上,他父亲这个“博望”侯的名号将成为最大的讽刺。 就算不降爵,也会累及到其官声,还能继续担任京兆府尹这种要冲官位? 再进一步,以邓大人的智慧,难道猜不到九门背后还有人? 今夜把对方一行押走,甚至和稀泥都能理解,偏偏他选择了最果决的方式。 财神颅心脏嘭嘭嘭跳动得厉害,因为邓弘毅的做法给他一种壮士断腕的感觉。 博望侯走了,还是被他儿子京兆府尹给强行带走的。 那些原本被“请”来为九门站台的权贵几乎在同时纷纷撤走。 很快,场间只剩下九门之人和五人遥遥对峙。 秦昭玥还是大马金刀坐在菩提木桩上,其实一直在传音。 “所以,这位京兆府尹是自己人?陛下早就知会过了?” 隐蛰怕她继续歪缠,轻轻“嗯”了一声就算回答。 京兆府尹,这个位置可不是好坐的。 能力是一方面,也需要绝对的忠心,或者说后者更加重要。 那邓弘毅是个懂事儿的,仅仅只是提点了一句,没有任何犹豫便做出了选择。 不询问、不探究,答应得干脆极了。 也幸亏他这份果决,事后才能保全侯府。 秦昭玥心道果然。 本来还期盼着双方互相码人打擂台的戏,结果呢? 不好意思,你家找来的大腿其实是我家的,这还斗个屁。 财神颅冲着对面拱了拱手,“几位待如何?还请划下道来。” 两位当家,一死一被擒,还能客客气气说出这话来,秦昭玥听出了服软的意思。 缓兵之计也好,虚与蛇委也罢,可惜她们这趟来就没想着谈判。 她坐在木桩子上,对方坐在轮椅上,视线倒是齐平,脸上露出桀骜之色, “别划道了,你们二当家、四当家已经划输了。 自今夜起,我四海帮全面接管九门所有业务。” 财神颅垂下了脑袋,手掌紧紧攥住轮椅扶手。 仿佛颓丧着长长叹了口气,“非要如此吗?” 听起来像是服软的语气,但谁会相信九门大当家会将偌大的产业拱手让人? 气氛骤然紧张,秦昭玥忙传音,“保护好我啊,估计要动手了。” 就在此时,外围发生了骚动。 一伙人快步冲来,高举火把,将精舍前的九门众包围了起来。 人群中走出来一位精瘦男子,嘴角有向两颊延伸的伤疤,像是挂着被人生生扯开的狰狞笑容。 “久违了,财神。” “是你!”财神颅倒吸一口凉气,“你还活着!” 听见这话,男子真正展露了笑容,鼻翼耸动,猛然吸气呼气…… 在幽狱中暗无天日了太久太久,久到不知岁月。 如今为了片刻的自由,他愿意付出一切。 财神颅难以置信,消失了七八年的人,谁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鬼牙,牙子出身,曾经凤京地下鬼市的话事人。 九门崛起之后,与其发生火拼,吞并了鬼市。 可那并非简单的江湖门派斗争,因为鬼牙曾是崔家在凤京地下世界的代理人。 不可能! 崔家在九门也占了一股,他们怎会容许鬼牙还活着? 若不是崔家,鬼牙如今背后站着的人是谁? 鬼牙肆意得笑,配上狰狞的伤疤和干瘦的身躯,像是从地狱中挣扎爬出的恶鬼。 “没想到吧,你……” 就在此时,骤变陡生! 财神颅背后那名相貌普通的帮众突然消失不见,下一刻,匕首已经出现在了鬼牙的面前。 第251章 小六是真敞亮 当那抹寒光近在咫尺之时,才堪堪捕捉到这一点,身体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怎会? 他才刚刚从幽狱中放出来,刚刚嗅到到一丝自由的气息,怎会! 萌生的希望被无情粉碎,仿佛再次回到那见不得人、见不得光、阴冷潮湿的禁闭黑暗之中。 鬼牙如堕冰窖,眼前一黑身子往后栽去。 呼……呼……呼…… 一时间,汗如雨下。 可是渐渐的,他发现不对劲了。 感觉到身后有力的搀扶,过了这么长时间,匕首却还悬在面前。 不仅如此,行刺那人面上带着惊恐,那明明应该是自己的情绪才对。 茫然四顾,鬼牙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原来一切不是他的错觉,身周真的浮现出了一座囚牢,就跟在幽狱时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次不是只有他一人而已,面前的刺客、背后的“兄弟”皆在笼罩范围之内。 黑雾自脚下而起,缠住了刺客的脚踝快速攀升,悄无声息间已然到达了腰间! 刺客拼尽全力鼓荡真气,将那黑雾震开寸许。 可这已经是极限,不消一个眨眼的工夫,黑雾重新翻滚而来。 体内真气如流水般泄去,却不见任何成效。 连黑雾都对付不了,遑论破除监牢的控制。 神武境! 男子心神俱震、目眦欲裂。 他自己就是半步神武境,能给他造成此等压制的只有可能是真正的神武境。 “半步”也只是好听的说辞罢了,其实是冲击三品失败后再难寸进、修为止步不前。 几个呼吸的工夫,黑雾已然攀到了脖颈处。 “不是崔家!他不是崔家的人!”男子疯了般嘶吼。 可无论是同在监牢中的鬼牙,还是外头的九门众人,都没有听到任何一丝声响。 只能看到他狰狞的表情,还有不停开阖的嘴。 若是说崔家不满足于现有的利益分配、雪藏鬼牙暗中图谋,绝不可能调动神武境强者。 这是凤京的不成文的规矩,半步神武境说到底还是四品,这已经是极限! 世家敢私派神武境入京,绝对会遭遇宫廷绞杀。 所以鬼牙代表的不可能是崔家,而是…… 下一刻,黑雾将他整个吞没,而后崩解于无形。 身体轰然落地,虽不见之前那种剔肉的凶残,但也是形销骨立。 本来还正常体型的一个人,眨眼之间仿佛被掏空了身子。 咦~~~ 秦昭玥默默挪了挪屁股,离斗錾远了一些。 “隐蛰姐姐,你手下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他怎么跟话本子里的狐狸精似的,专吸男人精血?” 隐蛰顶着平平无奇的易容面具,嘴角轻轻扯动。 可不有病吗? 不然怎么会日复一日、年日一年待在那见不得人的阴森幽狱之中,并且乐此不疲。 刚刚几近走火入魔的表现,更说明这人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 “殿下慧眼如炬。” 斗錾:…… 那明明是“势”的显化,也就是刑罚之牢。 刚刚晋入三品,掌控力度还没有那么高。 等他花费些时间打磨稳固境界,就可以如臂使指,不会再显得如此狰狞。 囚牢消失不见,徒留下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惊魂未定的鬼牙喘着粗气,一把夺过身后兄弟的短刀。 两步冲至尸体面前,举刀便砍。 “让你动手,让你特么的杀我!” 仿佛要将这些年积攒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还有希望差点再次破灭的歇斯底里。 财神颅的手掌攥紧、松开、攥紧、松开……来回往复。 怔怔望着那逐渐化为肉泥的尸体,终归还是松了劲。 肩膀塌了,还有提着的那最后一口心气。 即便没有听到那位临死之前的呼喊,但他能够猜到个七七八八。 神武境啊……在这凤京城,谁能堂而皇之驱使神武境强者?谁敢! 只是财神颅不明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为什么是现在? 北境南疆都不安稳,朔风王朝二公主即将入京,怎么看都像是风雨飘摇的局势。 如此,那位……难道还要选择在此时全面开战吗? 或者是谁在蓄意挑起大乾内乱? 财神颅掌握了大量的情报,故而瞬间有所联想。 神仙打架,脑海中浮现出这四个字。 无论哪一种猜测,都不是他这个傀儡大当家有资格参与的。 不被卷入其中、粉身碎骨已是万幸,还提什么反抗? 九门帮众噤声不语。 刚刚冲出去刺杀的那位也不知道是谁,他们都不认识。 但那囚牢之诡异恐怖,在扬绝大部分人都看不懂那是多高的境界。 大当家……能行吧?他能扛住吧?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轮椅上的那道背影。 财神颅收回目光,不再关注“杀疯了”的鬼牙,冲对面拱了拱手。 “九门认栽,按照赌局,门下所有业务全部划归四海帮。” 既然决定服软,自然也不会戳破对方披着的四海帮名头。 “只是我九门中的这些帮众与此无关,还请手下留情。” “大当家!” “住口!” 财神颅断喝打断,只盯着对面的五人。 听到耳边传音,秦昭玥拍拍屁股站起身来,“行,走着,去地宫看看。” 财神颅干脆应下,扭头吩咐左右,谨守原职,切不可妄动。 “还请随我来。” 不需要别人推着,轮椅自发而动。 秦昭玥大喇喇迈步,一点不带虚的。 开玩笑,左神武、右神武,安全感爆棚,哪里不能去得! “我说隐蛰姐姐,那地宫不会全是陷阱之类的吧? 对面那老小子答应得未免也太痛快了,会不会有诈? 你可得保护好我哟,擦破点皮讹你十万八万的渥。” 隐蛰:…… 小六是真敞亮啊,讹人一点不藏着掖着,张口就十万八万的,一般人谁能保护得起? 碎墨:? 隐蛰大人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怎么看起来充满同情? 视线一划而过,落在了赵泰的身上,“把人带上。” “是是……” 赵泰赶紧蹲下,就要带上骰心娘。 只是这位姑……老姑娘长得实在有些长,基本跟他一般高。 拎后脖梗也不像样,双腿保管耷拉在地上。 犹豫了两息,一咬牙一跺脚俯身把人打横抱起,巴巴得赶紧追了上去。 第252章 不让播吧…… 哦,赵泰手上还抱着一位。 双臂几乎平展,跟叉车那两根钳子似的,遥遥将人托着,躯干一点儿没接触到。 若骰心娘还是之前那张面目,多少有些旖旎气氛。 但现在嘛……赵泰浑像个莫得感情的打工人。 一路沉默,来至澄园西北角。 一丛翡翠竹林的掩映下,藏着座不起眼的假山,形态嶙峋,布满岁月侵蚀的孔洞。 行至假山背阴面,在靠近根部一块形似卧牛的巨石旁停下。 竹林幽深、光线略暗,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和泥腥味。 财神颅来到卧牛石前,竖指按在侧面三个天然凹陷处。 只听“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脆响,底部一块石板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通道。 “这是地宫入口之一。” 财神颅视线轻飘飘扫过赵泰,始终没有询问一句。 他自然感知得出来,骰心娘尚有气息,只是有些微弱,看起来受伤不轻。 杀了铁鳞佛,却留下骰心娘,这是为何? 铁鳞佛统领九门打手兼刑堂掌刑,表面实力四位当家中为最。 大概正是因为这一点,对方才会毫无顾忌将其杀死。 神武境强者,哪里看得上四品境,什么掌刑罚,终归还是要看修为。 但骰心娘就不同了。 赌具、千术培训、调教新人,若是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九门业务,她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若是如此……他负责钱财走向,还掌握了大量情报,也具备很大的价值。 财神颅不禁松了口气,通天马不在此处是好事,他俩负责的范围有重叠。 这是一条向下延伸的平坦缓坡,轮椅可以通行,也是他选择此处入口的缘由。 斗錾在前,隐蛰在后,排了个一字纵队。 秦昭玥身处中间,那是心里头一点儿不虚。 缓坡两侧的夹角覆着些苔藓,两侧石壁悬着油灯,弥漫着水汽和油脂混杂的气味。 光线昏暗,勉强勾勒出缓缓向下的轮廓,更添几分阴森诡谲。 置身其中,容易生出一种愈发厚重的压抑感。 下行约三四十步,进入一条笔直且更为宽阔的石砌甬道。 两侧石壁光滑,每隔一段距离,壁上便嵌有一盏永不熄灭的、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油灯。 幽蓝的灯火跳跃不定,将人影扭曲拉长,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空气依然有些污浊,似乎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器生锈和干涸血迹的味道。 甬道尽头是一扇巨大厚重的玄铁门,中间有个复杂无比的星盘状机关锁。 “凡地宫入口,都有这等布置。” 说着话财神颅从轮椅扶手的空槽中取出自己的令牌,捅入机关锁凹槽之中。 轻轻扭动之后,双指并拢依次点在纷繁的星辰上。 “地宫中机关借用地底暗河流动之力,驱动机簧绞索。 此门的机关锁颇为精巧,每日开启的星辰顺序有所不同。 若是贸然尝试,结果只会封锁整座地宫。 其中自有规律,不过也需要费些功夫记忆。” 看似坦然、和盘托出,实际上什么规律也没说。 剑指快速连点七下,沉重的机括声大作,仿佛唤醒沉睡的巨兽。 门扇向内滑开的刹那,一股温暖干燥又混合着鲜花熏香的气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甬道的浑浊湿气。 无需提醒,秦昭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吃一堑长一智,谁知道芬芳里头是否还藏了什么手段。 她在队伍中央,没有第一时间望见门内的景象,不过还是被强烈的光亮晃了眼。 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当面前的遮挡错开位置时,还是目瞪口呆,甚至产生了一丝荒谬的眩晕感。 数不清的水晶灯、烛台、壁灯共同点燃着,那是辉煌到刺目的人造光明。 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反射着头顶的万千灯火,如同踏入星河。 空气温暖干燥,弥漫着沉水香和鲜花的浓郁气味,甜美芬芳。 所有人踏入大理石通道,身后玄铁门悄然闭合。 眼前是一条向上拱起的宽阔长廊,廊柱、墙壁、拱顶皆由金箔完全覆盖。 金箔墙壁镶嵌着巨大的彩色琉璃壁画,描绘着宫廷宴乐、狩猎盛景、凯旋仪式。 悬挂如星辰的水晶吊灯、墙壁上密集排列的鎏金烛台以及镶嵌在拱顶边缘的反光镜片。 共同制造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影效果,仿佛置身极乐之境。 秦昭玥撇了撇嘴。 这金碧辉煌的装修风格,搁上一世指定会打上个暴发户的标签。 不过眼下……皇家宫殿的奢华也比不上此处吧。 越看心里头越后悔,特么的要少了。 黄金长廊尽头,豁然开朗。 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流横亘眼前,河水清澈见底,在灯火下波光粼粼。 甚至还有成群结队、色彩斑斓的锦鲤在悠闲游弋。 河上架着一座通体由汉白玉雕琢而成的拱桥,桥栏精雕细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和瑞兽图案。 河流两岸,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奇花异草和名贵盆栽。 过桥之后前方出现了岔路,财神颅停下,开口询问:“不知几位想要去往何处?” 这话也存了小小的试探,看对方对九门的情报掌握到何种地步。 打头的斗錾收到传音,当即冷冷开口:“金池。” 财神颅心道果然,将小心思按下,老老实实带路。 通过狭长小径之后,众人来到了一处新的宫殿。 身处殿外,隐约可听见里头莺莺燕燕的动静。 财神颅打头,踏入其中。 宫殿穹顶极高,仿佛倒扣的巨碗,由整幅描绘着盛宴与爱欲纠的湿壁画覆盖。 色彩浓艳、肌肤丰腴,在镶嵌于穹顶边缘与壁画人物手中的水晶灯照耀下,散发着淫靡的光辉。 秦昭玥抬起脑袋,仰望着那些或半遮半掩、或袒胸露背的穿搭,怔愣当扬。 介画面……不让播吧…… 第253章 活色生香 光线被过滤成蜜糖般的暧昧柔光,笼罩着整个空间。 地面由大块切割的羊脂白玉铺就,光洁得能清晰映照出穹顶的壁画和人影。 之前听到的莺莺燕燕声响正是从鲛绡迷宫后方传来。 秦昭玥收回仰望的目光,脑子里头已经有了些不太妙的联想。 就在此时,鲛绡涌动,有人正向着殿门口的方向快步而来。 “是主人回来了吗?” 银铃般的声音传来,隐约可见风姿绰约。 最后一层鲛绡被洁白无瑕的玉手轻轻拨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纤巧玲珑、未染寸尘的赤足。 足踝纤细,足弓优美,脚趾如珍珠般圆润可爱,指甲上涂着玫瑰色的深红蔻丹。 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足踝滑落,在玉砖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 终于,她的身影完全显现。 身上仅披着件几乎透明的薄纱,紧紧贴合着起伏的曲线,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 嫣红被水色浸润,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下,是骤然绽放的丰腴。 一双修长笔直的玉腿,水珠顺着光滑的肌肤滚落。 薄纱非但没有起到遮蔽的作用,反而将每一寸凝脂般的雪白和起伏渲染得更加朦胧而致命。 视线上移,鹅蛋脸,肌肤透着玉瓷般的光泽、吹弹可破。 黛眉如远山含翠,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眸色是罕见的琥珀金。 此刻半睁半闭,流转着似醉非醉、慵懒迷离的波光。 仿佛只需轻轻一瞥,便能勾魂摄魄。 鼻梁挺直秀气,双唇饱满如花瓣,涂着深红的口脂。 这等色彩寻常会令人感觉浓艳,可涂在女子唇上只觉得相得益彰。 鸦羽般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粘在脸颊和锁骨,平添几分脆弱的魅惑。 端得是人间绝色、媚骨天成! 秦昭玥情不自禁咽了口水,有些艰难得收回视线,转而瞥向侧前方的斗錾。 侧面看起来神色无异,好似眼前的并非什么绝色,只是位容貌普通的女子。 这……她一个女子尚且有些难以自持…… 是他真的有些毛病,还是因为爱得深沉? 又或者,因为隐蛰盯着,所以伪装得面不改色。 反正这样一支女子当面,秦昭玥不相信他心中完全无动于衷! 扭头望去,赵泰的眼睛都看直了,嘴巴微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猪哥模样。 看吧,这才是男人应该有的正常反应。 绝色女子原本是急切地迎上,只是视线首先撞见轮椅上的那道身影。 兴奋的表情立时冻结,立时并拢双腿,就要施福礼。 可刚刚屈膝垂眸,却瞥见了赵泰手臂上抱着的骰心娘。 “主子!” 下意识惊呼出声,却立刻掩住自己的嘴,瞳孔震颤不休。 谁都能看得出来,此时骰心娘的状态差极了。 身上衣衫烟熏火燎早已不成样子,几乎贯穿面目的伤痕,还有卷边的面具残留。 赵泰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勉强抱着后背与双腿,导致脑袋耷拉着。 女子怎么也没想到,主人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视线慌乱无措扫来扫去,除了大当家之外,剩下的都是陌生脸孔。 “大……大当家……” 几度张口想要询问,嘴唇颤抖却迟迟没敢问下去。 秦昭玥撇了撇嘴,都说美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眼前这位真真是完美诠释了这一点。 像只惊慌失措的小鹿,让人从心底涌出种想要拢入怀中、好生安抚一番的冲动。 声音并非娇嗲,清亮中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肌肤,又像羽毛搔在心尖最痒处。 啧啧啧…… 财神颅转动轮椅,转为面前五人的方向,“各位?” 金池殿已至,这是属于骰心娘的地盘,他也不知道眼前这几位想要做什么。 “进。” 斗錾再次开口,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财神颅应下,转回轮椅,轮子摩擦玉砖的动静终于唤醒了那女子。 她连忙动步小跑到财神颅身后,“大当家,我来吧。” 见对方没有阻止,财神颅轻“嗯”一声便作回答。 这名女子可不简单,是骰心娘耗费了不少心血调教培养的王牌,轻易绝不会动用。 美色只是一方面,明明是精雕细琢的佳作,却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魅惑、清纯,很难界定她属于哪一种,何时又会表现出哪一面。 正是因为这种矛盾冲突,才让见过女子的人欲罢不能,食髓知味后更是不知餍足。 这种能力,可不仅仅只是针对男子…… 可这五人之中,除了赵泰表现有些不堪之外,剩下四位都没有半点心神失守的模样。 就连修为最低的那位,眼神中也是欣赏多过欲望,瞬间便从她的魅力中抽离出来。 财神颅哪里晓得,秦昭玥上一世见识过太多太多的美女。 不说大小明星,直播平台上各种美颜效果拉满,哪个不是美的? 后来还发展到了AI阶段,俊男美女定制,上哪儿说理去? 女子是美艳无双,她心性也不足,但奈何抗性太高。 垂下的鲛绡仿佛没有重量,不需要有人拨开,走过时便会拂起。 越往里走,越感知到一股带着水汽的热意,香气也越发浓郁。 嬉笑声、水声不绝于耳,皆来自于重重鲛绡帘帐之后。 二三十步,终于,一行人来到了宫殿中央位置。 隔着最后几层薄纱,已经能够大致看清里头的景象。 金池金池,竟真的在正殿中央砌出了一座汤池。 池壁由整块墨玉雕琢,深邃如夜,与洁白的玉砖形成强烈对比。 池内并非清水,而是深及腰际的乳白色浴汤。 汤面上漂浮着新鲜的深红花瓣,在灯光下流淌着醉人的光晕。 水池边沿是用纯金打造的宽大扶手,其上镶嵌着鸽血红宝石和祖母绿。 环绕着下沉浴池的玉阶平台,错落摆放着镶嵌螺钿与宝石的紫檀木矮榻、铺着雪白皮毛的软椅、以及酒架与果盘。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美酒的芬芳、香薰的甜腻,被浴汤蒸腾出的湿热沾染,散发出令人迷醉的气息。 稍一感知,秦昭玥忍不住喉咙发痒。 好家伙,端得是千娇百媚,活色生香! 第254章 满凤京扫听扫听 男子肌肤如蜜,肌肉线条流畅,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饱满的额角。 或斜倚池壁,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花瓣。 女子曲线玲珑、肤若凝脂,在池中如同最优雅的人鱼。 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红唇微启。 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毫不避讳地展示着惊人的美丽。 身体在水中若即若离,偶尔的肢体接触带着刻意的挑逗和心照不宣的诱惑。 环绕池边的玉阶和软榻上,是另一番景象。 有仅披着轻薄透明鲛绡的绝色少年,赤着双足。 脚踝上系有细金链,坠着小巧的金铃,行走间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他跪坐在软榻旁,将剥好的水晶葡萄轻轻送入女子口中。 不远处一位身姿高挑的女子,身着一件开衩极高、缀满细小金片的猩红丝绸长裙,斜倚在金制酒架旁。 她并不侍奉谁,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着一只盛满琥珀色美酒的水晶杯。 眼神迷离地扫视全扬,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 这些男女都拥有不俗的容颜与身段,每个动作仿佛都经过精心设计,充满了慵懒、挑逗与毫不掩饰的性吸引力。 他们或低声浅笑,声音如同羽毛搔过心尖; 或眼神交汇,空气中仿佛能擦出火花; 或身体若即若离地靠近,肌肤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的湿热、甜香、酒气,与这些活色生香的画面交织在一起。 形成一种粘稠到令人血脉贲张的欲望之网。 酒林肉池! 隔着最后几层鲛绡,秦昭玥满脑子只有这四个字。 唾弃纣王,理解纣王,成为纣王! 恰在此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秦昭玥面色一沉,伸出手掌按在其侧脸,使劲往外一扒拉。 起开! 碎墨:…… 她家殿下好歹是未出阁的女子,盯着看这种画面算怎么回事儿? 也就是碎墨没有当面谏言,要不然非得被秦昭玥啐一口不可。 谁?她谁啊?满凤京扫听扫听她的名声呢。 骄奢淫逸! 秦昭玥现在都感觉亏得慌,她干了什么就得了这么个名声。 看看眼前,以前那些玩耍都算什么? 啧啧啧,心娘老阿姨真不要脸,难以想象她平时吃得有多好。 某人此时脑海中充斥着一个强烈的念头:我也要! 见到有人,男男女女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主人回来了。 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 来人是大当家,身后跟着五名陌生的脸孔,而他们的主人正被人抱着生死不知。 这…… 众人惊慌失措,一阵手忙脚乱的骚动。 汤池中的更是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起身出来,乱七八糟跪了一路。 “大当家!” 财神颅没回应,再次望向秦昭玥等人。 现在看到骰心娘的本事了,这些身在金池殿的全是她悉心培育的成果。 可不仅仅是用于她自己享乐,更是用于伺候顶级权贵。 既是隐藏身份,那留下这些人当有大用。 斗錾视香艳扬面于无物,始终保持着他的高冷人设,再次吐出两个字,“后殿。” 财神颅怔愣,这个要求让他真的有些云里雾里。 只是迟疑了两息,下一刻,身周便浮现出囚牢虚影。 “好!去后殿。”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用最粗暴的方式警告,财神颅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囚牢立时散去。 眨眼之间,他的后背已冷汗涔涔。 面前跪拜的男女们目瞪口呆。 他们不懂什么武学修为,大部分甚至不清楚三大境界的区分。 只是凭空浮现的诡异囚牢令他们失神,本能得感到害怕,纷纷跪伏、五体投地。 有那个胆子小的,身体止不住得颤抖不休。 他们或许没见识,但谁都看得出来,大当家此时正处于弱势。 九门……到底发生了什么? 财神颅一点不敢耽搁,以真气推动轮椅行动。 那最开始迎出来的绝色女子刚刚也在囚牢的笼罩范围之内。 虽然一闪而逝,不是被主要针对的对象,但还是瞬间感觉到了其中的阴寒森冷。 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此时也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而且后殿……她将额头抵白玉砖上,这时候绝口不提继续推轮椅的事儿。 秦昭玥自然跟上,她此时也很好奇,璇玑卫非要去往的后殿中藏着什么。 绕开金池,它就是整座大殿的中心。 后头的区域垂着大量帷幔,从缝隙中可以瞥见,应该是偌大的“休息区”。 其中奢靡、不一而足。 自后门离开,之后是一条长约百步的长廊。 从规制上来看不太寻常,长廊两侧除了些普通盆栽之外皆是空空荡荡。 前后殿之间何必拉开如此大的距离,完全没必要。 秦昭玥仔细感知,却没有从两侧空地上发现任何异常,一路来到了后殿门前。 前殿还是木门,可这后殿却是用的玄铁重门。 与进入地宫时的那扇材质相同,只不过更大更厚重,而且门上并没有机关锁。 无需财神颅开口,斗錾双手按在了玄铁大门之上。 因为这门确实没有任何机关,只能用蛮力打开。 神武境出手自然没意外,玄铁门缓缓向内打开。 即便是没动手的人,也能感觉到两扇门的厚重。 而斗錾更是精准感知到,这门大概五品境要强行打开都很困难,非要四品不可。 刚刚推出条缝隙,一股与前殿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撕裂了萦绕鼻尖的甜腻香风。 殿中很是昏暗,当外头的光线漏入其中,很快便瞧见了其中景象。 隐隐的期待刹那粉碎,秦昭玥紧蹙眉头。 随着大门洞开,她嗅到了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气味。 臊臭、咸腥、浓烈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的酸腐气味。 门后并非更奢华的寝殿,不再是黄金白玉,而是冰冷厚重的黑色石壁。 昏暗的挂壁油灯下,其中密密麻麻排列着低矮的铁笼…… 第255章 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一眼望去,这座大殿简陋得过分,根本不存在任何装饰。 从前到后,被密密麻麻的牢房占满。 不,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犬笼! 所有的囚牢都仅能容一人勉强蜷缩或跪坐,根本无法站立。 笼门紧锁,底面铺着一层肮脏的稻草。 秦昭玥目力不俗,仅仅只是扫了一眼就看到了很多东西。 稻草上沾染了不少污痕,想也知道是什么。 刻意忽略这些细节,视线上移。 大半囚牢中都关着人,无一例外容貌都相当姣好。 少年清秀如新竹,少女娇美如初蕾,脸部皮肤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得细腻。 但从破损囚服之中可以窥见,不少人身体上都带着伤痕。 只不过有的人伤口较浅,已经长出了粉色的肌肤,有的人捆覆的绷带还在往外渗血。 之所以气味尚能忍受,就是因为充斥其中的药味非常浓烈,将其他气味生生盖了下去。 秦昭玥抿紧了唇,不是因为气味,而是因为这些被囚禁之人的状态。 他们的眼中没有光,只有空洞和麻木。 许多人不着寸缕,或仅穿着无法蔽体的破烂薄纱。 脖子上无一例外套着粗糙的皮质项圈,连着锁链固定在笼壁上。 像一件件等待被挑选的商品,更像被圈养的美丽宠物。 大门洞开,明亮的光线漏进殿中,外头站着的还是生面孔,却几乎没有人扭脸望过来。 少部分人瑟缩起身子,紧紧贴住远离殿门那侧的笼栅,响起了压抑细微的啜泣声。 可绝大部分人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哭喊,没有挣扎,只剩麻木。 无声的美丽在污秽中囚禁,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脆弱感。 秦昭玥攥了攥拳,大致能够猜到这地方的作用。 这里是仓库,囚牢中的人们经过治伤,抚平身躯上的伤痕之后,“出库”送往前殿。 也就是说,后殿是“上菜区”,是补充前方金池那扬盛宴的暂存之地! 就在此时,斗錾迈步踏入其间,隐蛰紧随其后。 秦昭玥惊醒,不知道他俩有什么理由非要进去。 心理上排斥,可终归还是快速跟了上去。 就这两个靠谱的保镖,若是被丢下、再让财神颅挟持了怎么办? 众人的脚步声在殿中回荡,之后又有轮椅辗过的动静。 可笼子里的那些人要么视而不见,像没有感情的傀儡; 要么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恐惧。 众人一路往前,来到了大殿的底部,面前黑色石板上铸有拉手。 斗錾动作干脆,将其拽起,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行、向下延伸的石阶。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气味顿时汹涌而出! 跟殿中有中药压制相比,气味何止难闻了十倍。 腥味、恶臭、焦糊味……混杂在一块儿,仅仅嗅到一丝,也让胃部翻江倒海。 还没有习惯,斗錾已经拾级而下。 “等一下!”秦昭玥连忙传音,“我也非要下去吗?你们俩留下一个保护我不行吗?” 她已经猜到底下会是什么景象,一时间不愿意挪步。 九门作为凤京最大的地下势力,绝不是行什么慈善之道,里头有多少阴私龌龊恶心人的事儿。 但她只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公主,有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吗? 隐蛰止步,淡淡瞥了她一眼,“殿下,监察之职,不可怠惰。” 下意识要深呼吸,可生生停下了这个动作。 秦昭玥与其对视,却没有从眼神中瞧出任何一丝让步。 隐蛰态度坚决,必须要下去。 对峙了不过五六息,她竟不管不顾兀自往下走去,同时还不忘吩咐了赵泰一声,“跟上。” 财神颅的轮椅无法通过这狭窄的台阶,他必然会在上方等待。 秦昭玥脸色难看,俏脸绷得紧紧的。 在别人的地盘,光靠刚刚晋入四品境的碎墨,足以保全她不中暗算吗? 正因为拿准了这一点,隐蛰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形势比人强,此时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只能咬牙跟上。 碎墨紧紧贴在她身后,最后是赵泰,他脸色也很不好看。 秦昭玥不敢单独跟财神颅待在一块儿,赵泰同样不敢。 那向下的通道很是狭窄,勉强够让一人通过。 他抱着人更加困难,最后迫于无奈之后将骰心娘竖起,贴着自己一点点往下顺。 徒留下财神颅一人在上头,却没有一句交待。 他望着洞口,眼神晦暗不明。 看起来是绝佳的机会,无论逃跑还是利用地宫机关掩杀。 不过……真的能在神武境强者的手中逃得生天吗? 一境之差,天壤之别。 刚刚被囚狱笼罩之时,心中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心思。 思想斗争了许久,终归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 为什么他们非要下去? 刚刚那位“首领”与女护卫之间的对峙代表什么? 她们内部也有不和? 这一头,众人已经纷纷抵达了底部,这里比上层更加阴暗潮湿。 墙壁上挂着的火把发出噼啪声响,将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布满深褐色污渍的粗糙石壁上。 空气粘稠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污秽,痛苦呻吟、压抑的呜咽不绝于耳。 底下同样是一座座的囚牢,只不过比上头宽阔许多。 秦昭玥刚刚踏下最后一层石阶,右前方骤然传来凄厉的嘶喊。 抬眸望去,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被固定在铁椅上,双手被铁环禁锢,浸入到前方的水桶之中。 从这个角度,秦昭玥看不清桶中的是什么,但少女往后抽着身子,手腕抬起极力躲避。 剧痛让她身体剧烈抽搐,面容扭曲得如同鬼魅,见到来人之后猛然晃动身体。 手腕摩擦铁环,立时淌出了殷红的鲜血,覆上粗糙漆黑的伤疤。 可她浑然不觉,眸子像淬了毒一样死死钉在她们的脸上。 龇牙咧嘴、齿关反复开阖,仿佛在撕咬她们身上的血肉。 少女的动作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幽森的牢狱立时响起了大量金属磕碰和嘶吼的声响。 秦昭玥终归还是偏斜了视线,不再望着那位少女。 可当她的视线落到远处一座刑架时,整个人怔愣当扬。 “停下!”这一次没有传音,秦昭玥快步上前拦住了隐蛰,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第256章 僭越 愤怒如燎原之火瞬间填满胸腔,逼视着不肯让步。 就在刚刚,她瞥见了通道底部的刑架。 一个俊秀少年被悬吊着,细细的金属丝勒入四肢,缠绕住关节。 胸腹被划开了大大的口子,鲜血顺着躯体一滴一滴汇入底下的木盆。 “滴答……” 该死的耳力捕捉到了血滴的坠落,间隔很久很久才会掉下一滴。 少年早已死去,可他的头颅却被死死勒紧贴在刑架上。 面上没有一点伤痕,只是冻结了恐惧与绝望。 他是生生流血流死的,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这里没什么密档、没什么重要人物,这里是九门用来培养极品玩物的起点! 隐形的“势”落了下来,将四人笼罩其间,把赵泰排除在外。 “殿下以为呢?”一贯清清冷冷的嗓音,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怒意。 “别给我说那个,”秦昭玥继续往前踏出一步,愣愣盯着对方的眼眸,“你到底要做什么!” 隐蛰比秦昭玥高,两人几乎贴紧的时候居高临下,加上那双古井不波的眸子,仿佛在蔑视对面一般。 再是璇玑卫,再是女帝近卫,说到底还是臣,一动不动保持这种从高往下的视线已是失礼。 可隐蛰偏偏半步不退,就直勾勾盯着她。 “六殿下,想当个富贵闲人真的有那么容易吗?” 秦昭玥怔愣,连愤怒的情绪都为之一滞。 她不明白,话题是如何生硬扯到自己的志向上的。 还没转过来这个弯,就听隐蛰继续说道: “赈灾治水途中,有信任你的大殿下托底;回到风京,也有陛下保着你。但是……” 眸中隐隐有风雷,“若是陛下不在了呢?” 平地生惊雷! 无论秦昭玥还是斗錾、碎墨都傻了。 这话是能说的?这话是能听的?! 斗錾陡然一个激灵,“大人。” “闭嘴!” “好嘞……” 斗錾刚刚往前踏出的一步立刻又收了回去。 “九门手上沾染了多少条人命、多少鲜血,难道璇玑卫能不知道? 天子脚下,任由几个四品五品的蹦跶,却迟迟不动手清理,你以为是为何?” 隐蛰抬手指向里头的囚牢, “因为这些人都是奴籍,因为九门的背后是王家、崔家、冯家和李家!” 前者是律法,奴籍弄死弄伤都是寻常。 讲究些的走躺京兆府备案销籍,不讲究的随手埋了又如何? 谁管?大乾律都管不着。 九门从何处搜罗来的这些奴婢,他们接手的时候手续干干净净,面上能挑什么毛病? 后者是背景,九门的背后站着的是大乾四大世家。 王家为首,另外三大世家都有干股,这才是真正不能动手的原因! “推行了十三年的女子科举,至今有多少女官能够踏入朝堂议政? 你以为傍上大殿下、表现得人畜无害就能高枕无忧了? 帝王尚有力不从心,受百官钳制,受世家掣肘。 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会有无奈之时。 难道你以为还能像现在这样,维持兄弟姐妹间的情谊? 收起你的天真,赚钱有用吗?有命挣有命花吗?” 一套词儿下来,直接把秦昭玥干懵了。 斗錾和碎墨表情如出一辙,都是目瞪口呆。 这……这是能说的吗?难道不犯忌讳吗? 很显然,这话已经远远超过一名璇玑卫的界限。 其实隐蛰已经憋很久了。 皇姐说小六像她,她也确实看到了一些自己年少时的影子。 若非当年自己并未成婚、没有子嗣,加上从未参与过朝政,又是果断投效,难道能留下这条性命? 先帝有二十一位子嗣啊,最后死得只剩陛下和她两人而已。 两人! 而她已经蒙纱十四年,不以真面目示人。 世间再无秦明月,只有璇玑卫千户隐蛰。 隐、蛰,这俩字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明白吗。 为了那个至尊之位,腥风血雨只是寻常。 一世女帝是迫于无奈和杀伐果断,二世呢?百官与世家能答应吗? 北境无故叩关,南疆骚乱,盗采铁矿,潜藏地底溶洞炼铁不知去向,有人将心眼子动到白鹿县的劣币…… 种种种种,风雨欲来,比陛下预计的时间更早。 幻想着能够安安稳稳将储位送到某位皇女手中?别做梦了。 秦昭玥怔愣,脑袋歪斜难以置信,“你说我天真?” “呵,”十三姨嗤笑,易容后的那张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讥讽之色, “你若无心储位,就不该表现出不俗的能力! 既暴露了出来,还不争不抢,不是天真是什么?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陛下、大殿下都为你遮掩,难道就真的能够瞒过去?” 治水赈灾已初现端倪,就算大公主和璇玑卫都在遮掩,但也不要把人想得太过愚蠢。 蒙坚、裴雪樵、随行的三司官员、禁军,其中就没有明眼人? 现在倒好,回京才几天,都挣了多少银子了? 这也就罢了,商才毕竟是小道。 可她随手写的三首诗,还有刚刚在上头传音时毫不在意念的那首。 说文采斐然都不够,都足以傲立诗坛士林之巅。 裴相是傻的?给赫连朝露准备的诗词就是经他的手,他会不问? 在小六看来或许只是一件用来赚钱的小事,但如果暴露了这一点,让其他皇嗣怎么想? 这还不算,小六还有神异之处。 莫名其妙修炼出来的真气、茗烟县疏浚时守护的秘密、真气治愈致命伤的能力…… 若秦昭玥有心争储,这些都是优势,是笼络羽翼的资本。 偏偏她是个没心没肺的,标榜对帝位毫无念想,只知道往后退。 可她越优秀,只会越令人忌惮。 真到了那个时候,别人会轻易放过她? 就算关系最密切的大殿下继位,就能保证一辈子不忌惮她的能力? 陛下已经不是第一次强令小六拿起些政务,包括这一次九门之行。 真以为是她差事办得好、脑子灵活,给她一成的好处? 挺聪明个人,怎么迟迟领会不到陛下的意思。 就这还嘎嘎乐,还什么江湖朋友封的赌王称号,玩呢? 第257章 囚牢 秦昭玥想说她没有那么天真,只是有别样的底气。 不依靠皇权、羽翼,也同样有信心自保。 可是她绝不能暴露功德簿的存在,所以根本没法解释。 认识到自己解释不清,真真是憋闷得难受。 不过隐蛰的这番话也提醒了她,自己的表现落在旁人眼中确实有些古怪。 此时还不到功成身退的时候,她还需要时间和机会积攒功德值。 秦昭玥不禁反思,是继续我行我素,还是乘风而起,借着办差的名头捞几波? 斗錾和碎墨大气都不敢喘。 今天这番对话但凡泄露出去一点儿,对殿下和隐蛰来说都是灾祸之源,可偏偏隐蛰没有避开他俩。 碎墨不用说,御书房已经表明了忠心,脱离青鸾卫赐给六公主府更是明证。 至于斗錾,心惊胆颤的同时,心底还升腾起了那么一丝丝小窃喜。 大人没有瞒着他诶…… 不过这番苦口婆心的谏言,难道大人已经有所倾向? 不会吧,这可是璇玑卫的大忌。 斗錾不敢相劝,不过心里头打定主意,今夜这话只当没听见。 在其他人眼中,秦昭玥的沉默是在反思,却不知其真实所想。 至于隐蛰为什么会“推心置腹”,她不认为是自己的人格魅力,估计是陛下通过她来点醒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退后两步拉开些距离,“所以,隐蛰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隐蛰摇了摇头,“是看殿下想做什么。” 话已说尽,隐蛰告诉自己仅此一次。 或许是因为确实与她有几分相像,或许是为了曾经的自己。 之后如何,都是小六自己的选择。 秦昭玥重新转身面向囚牢的方向,隐蛰也同时取消了“势”的笼罩。 嘶吼、惨叫,被隔绝在外的声音顿时涌入耳中。 秦昭玥叹了口气,终于迈步往前走去。 右侧牢笼,一名少年被牢牢捆绑在石台上。 那囚具应该是特殊定制,手腕、十指皆被死死固定。 每一根手指都从指甲缝的位置被细长的钢针刺入。 当看到外人靠近时,那少年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疯狂扭动。 鲜血顺着指甲缝渗出,刺激得行若癫狂。 但他的面部被特制的软皮面罩固定着,看不到全貌。 只露出因剧痛而暴突的双眸,其中布满了血丝。 对面囚牢中的少女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看不清面目,不过可以看到她后背的狰狞伤口。 从她的肩胛骨开始切开,像是以少女的白皙光滑的后背作画,那是一只血淋淋的蝴蝶。 听到脚步声,她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 …… 之后的囚牢,秦昭玥见识到了各种各样凶残的刑罚,各种奇形怪状浸着血污的器械,脑海中凭空浮现出琐碎的画面。 一个没有面目的行刑者,如同最精密的工匠,面无表情、动作熟练而精准。 他只专注于制造最大限度的、持续的、不危及生命的痛苦,同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受刑者的面目,不使其留下永久性痕迹。 不知不觉走到了底部,直面刑架上已经失去生命的少年。 攥紧拳头,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叹息。 地牢、犬笼,最后是金池。 地牢是“粗加工”的扬所,目的不是杀人或者行乐,而是彻底摧毁他们的意志。 碾碎作为人的尊严,将活生生的人变成仅剩皮囊和条件反射恐惧的傀儡。 成功之后送入后殿、关进犬笼。 治疗身体伤势,用昏暗、寂寥巩固控制、持续施压,而后灌注思想。 只要乖乖听话,就能重获自由,享受最奢靡的生活。 直到验收合格,达到“出笼”的条件,就可以发往金池殿。 温香软玉、活色生香之下,其实散发着腐臭、回荡着嘶吼、浸染着无尽的血与泪。 这才是九门极致奢华和欲望背后,那令人作呕的真实代价。 秦昭玥的胃部翻涌不休,好不容易压制下来。 这便是陛下治下的凤京城?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愤怒?应该不止于此。 “这些都是骰心娘做的?” “是,金池是她的领地,调教之法也是她主导。” “要活的?” “不必,只需要财神颅。” 秦昭玥望向隐蛰的目光难免带上了几分无奈。 既然如此,在精舍火势之下,又何必救她性命? “我没有悲天悯人的心,也没有拯救众生的能力。” 隐蛰不为所动,好像刚刚说出振聋发聩谏言的不是她似的。 沉吟片刻,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弄醒她。” 斗錾精通刑罚,对人体也有远超常人的认知,他来干这事儿最合适,当即动手。 而秦昭玥却在此时闭上了眼睛。 不是因为不忍观看,而是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变化,功德簿竟在此时翻开了新的一页。 【太微十四年,凤京城,立秋。 六公主秦昭玥于琅音坊澄园发现九门金流堂暴行,其后有大乾四大世家。 预想消灭四当家骰心娘,解救被囚禁的少年。 功德总计45万,进度0,贡献率0。】 秦昭玥:…… 这功德簿真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刚刚有了想法,立刻就给出了反馈。 而四十五万的功德值……要知道整个赈灾治水之行的功德总量才五十万啊。 一个江湖门派竟然能够牵扯到这么庞大的数量? 秦昭玥立刻意识到,应该不是指的九门金流堂本身,而与其背后的四大世家息息相关。 而他们所为之暴行,也绝不可能仅仅只是眼前的这些。 哎……心中暗叹一声。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原本只想管眼前的,可现在难道要跟那些世家对上? 陛下隐忍多年,既然选择在这个时候骤然动手,想必已经有了不小的把握。 自己要乘势而上,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刀吗? 还没想明白,便听见“嘤咛”一声。 睁开眼睛,骰心娘已然苏醒过来。 第258章 别让她走得太安详 果然,骰心娘很快便苏醒了过来。 第一眼望见熟悉的地宫囚牢,让她有种恍惚的感觉,但身体内强烈空乏和筋脉的刺痛袭上心头。 她的修为……真的被废了! 惊慌失措,而后犹如淬了毒的目光死死钉在秦昭玥的脸上。 秦昭玥没什么反应,冤有头债有主来算的话,讲道理她之前都是个打酱油的。 “这些都是你‘调教’的手段?” 骰心娘陡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刚刚被滔天的恨意冲昏了头脑,心境失守,这时才找回些思绪。 青檀精舍肯定已经付之一炬,而他们却安然无恙进入了地宫,找到了金池后殿的地底。 这说明九门已经败了,要么沦为跟她一样的下扬,要么闻风而逃。 强烈的求生欲之下,瞬间收起了阴毒的目光,垂着眼眸一副任君处置的顺从模样, “心娘有用,求求你们留着我的性命,心娘可以调教出最乖巧的作品,供贵客赏玩。” 若她还是之前那副面容,说不得还真有些楚楚可怜的意思,可现在…… 嘛,就很难评。 秦昭玥展颜一笑,缓步来到近前,俯下身子用轻柔的语气开口,“恭喜你,答案错误。” 不管骰心娘冻结的表情,起身望向身旁,“有什么要问的?” 隐蛰摇了摇头。 九门四位当家,铁鳞佛与骰心娘更像是江湖人,提供不了什么情报价值。 前者用于斗錾晋升的磨刀石,至于骰心娘,就是专门给小六留的。 秦昭玥心中了然,果然如她猜测的那样。 她又指了指斗錾,“这人我能用吗?” “随便用,别客气。” 斗錾:…… “听说你擅长刑罚,请不要让她死得太安详。” 斗錾终归还是暗中询问了一句,得到老大肯定的答复之后,黑色囚牢再次浮现。 赵泰整个人都在哆嗦,“大当家,我赵泰啊,五当家还在里头!” 秦昭玥翻了个白眼,“那你不会放下啊,非抱在怀里,怎么滴,当块宝了?” 话音刚落,紧接着传来嗙仓一声,骰心娘当时就落了地。 赵泰二话不说扭头就跑,斗錾颇为贴心地给他开了条口子。 骰心娘闷哼一声,赵泰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直接撤手,摔得可不轻,一时间都爬不起来。 丹田被废,一身修为化为流水,筋脉刺痛难忍,此时她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可她还是拼了命挣扎着跪起,冲着秦昭玥的方向不停磕头。 邦邦邦的声响不停,几下额头就见了血。 “求求你!心娘有用,心娘有用啊!” 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那模样架势看了让人不禁怀疑,会不会直接把脑袋磕掉,真真是一点不惜力。 秦昭玥居高临下睨着骰心娘,指了指周围的囚牢: “他们有没有像你这样恳求过?有用吗?” 黑狱中的骰心娘猛然停下动作,抬起头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是为了他们?” 本来她已经想明白了,胆敢拿下九门的无非就是那几家。 无论是谁接手,她的能力都无可或缺,那可是控制凤京权贵最有效的方式! 可现在却说,是为了那些货物伸张正义? “你们到底是谁!” 歇斯底里地嘶喊出声,可她注定得不到答案。 “你们不能杀我,他们是奴。 我手上有身契,我可以拿给你们看。 真的,相信我,他们真的是奴!” 秦昭玥在黑狱外蹲下,直直望向她的眼睛,“绝望吗?他们曾经跟你一样。动手吧。” 黑雾顿时升腾而起,缠绕上了骰心娘的身躯。 绝望就像沉入深不见底的泥沼,每一次挣扎都只会陷得更深。 直到呼喊被吞噬,力气被抽空,骰心娘已经丝毫动弹不得,连发出声响都成为了一种奢望。 囚牢为之一静,原本充斥其间的哭喊、嘶吼迅速平息下来。 黑狱他们无法理解,却明白骰心娘正在遭受惩罚。 最前头监牢中被套住脑袋的那人拼了命勾起脑袋,睁大了眼睛去瞧。 身躯的侧动令指甲缝里的钢针扭动,鲜血潺潺而下,他却恍若未觉。 缩在底角的“蝴蝶”少女慢慢往外挪动,一点一点挪到了最外头。 小脑袋卡在铁栅中,秀气的脸蛋被挤变形了也全然不顾,近乎贪婪得望着黑狱中的雾气。 …… 所有还能保持清醒的少年都安静下来,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他们都是还没有被彻底“驯化”的商品,他们还在保有人性。 秦昭玥瞥见了麻木、绝望的瞳仁中迸发出的惊人神采,还有那浓郁到几要化为实质的恨意。 当! 不知是谁的镣铐撞击在铁栅上发出一声脆响,而后敲击声不绝于耳。 越来越多、越来越急。 秦昭玥收回视线,“把骰心娘露出来,让他们看着、听着。” 斗錾已然知晓老大的态度,自然没有不从的。 只见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起来,露出了其中所包裹着的骰心娘。 而后像是为了刻意展示出来,托着她来到了半空之中。 黑雾化为镣铐,将其手腕、脚腕和脖子彻底锁定,那把晋升三品境时凝练出的剔肉刀再次浮现。 仿佛有个无形之人执刀站在骰心娘面前,这一次不是从四肢开始,第一刀就落在了其脸颊上。 轻飘飘的几刀将脸上残存的面具削干净,彻底露出了其本来面貌。 囚牢中再次一静,所有人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哧…… 落针可闻的环境下,这一声像是炽热的铁刀切入油脂之中。 “啊!” 惊天动地的嘶喊响彻囚牢,骰心娘右颊掉下了一块薄如蝉翼的血肉。 跟铁鳞佛那时毫无所觉不同,斗錾将骰心娘的痛苦放大了十数倍。 仅仅一刀,骰心娘就仿佛失去了神志。 拼了命伸展脖子,眼珠子像要挤出眼眶,却根本无法挣脱束缚。 秦昭玥听见了此起彼伏浓重的喘息声,默默转身,她的面前还有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幽幽叹息一声,“碎墨,帮忙。” 第259章 小帅哥,走好哟 有的是捆绑缠绕,有的直接刺入血肉之中。 秦昭玥有心把人放下来,一时间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我来吧。” 碎墨默默来到她身旁,抽出了双刀中的那柄短刀。 晋入四品,真气流入四肢百骸,对真气的细微掌握更上一层楼。 何况只是用于捆缚没有修为的普通人,那些铁丝并没有特别之处。 将真气覆在刀刃上,轻松便能将其切断。 碎墨用轻柔的动作,先削断了捆覆下半身的铁丝。 双腿立时耷拉了下来,无力得晃动。 秦昭玥紧抿着唇,发现旁边不远处有块扔在地上的白布。 呵,这是好歹准备了一条裹尸布吗? 捡起之后发现上头沾满了污迹,有尘土黑灰,还有不少血迹。 将其展开铺陈在地上,倒是有个一人来长。 碎墨的动作很快,干净利落砍断了所有的铁丝。 少年体内的鲜血几乎流尽,以真气托着他的身体不使跌倒,轻轻搁置在了裹尸布上。 身躯与四肢残破得不成样子,唯有脸庞没有一丝伤痕,看得出来生前是个俊秀的小伙子。 以这样的样貌,若是服软的话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流血而亡需要不短的时间,说明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放弃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呼……呼…… 望着兀自不甘闭上的眼眸,呼吸粗重了几分,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取针线来。” 囚牢中满是刑具,要找一根细针和细线并不难,碎墨很快将她要的东西取来。 穿针引线、打结,动作并不生疏。 上一世,秦昭玥在医院中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在缺乏医护人员的当时,很多实习医生都是赶鸭子上架。 曾见过不少人偷偷拿橘子皮、葡萄皮练习缝合,极度无聊的情况下也试过几次。 以她的水平,清创缝合自然做不到,但……眼前的是一具尸体。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用上大体老师练缝合。” 脑海中如此想着,却没能成功逗笑自己。 右手持针,左手摸向少年的胸腹伤口。 “殿……”碎墨惊呼出声,她意识到殿下想要做什么,“还是我来吧。” 秦昭玥的手已经触碰到了少年的肌肤,“帮忙。” 碎墨当即蹲下,以真气辅佐,用轻柔的动作将伤口尽量抚平。 呼……吐出一口浊气,秦昭玥定了定神。 没有迟疑太久,针头刺入了少年的肌肤。 刚开始动作还有些生涩,随着腹部一指长的伤口闭合之后,愈发熟练起来。 一头是黑狱残忍的刑罚,随着时间的流逝,骰心娘并没有习惯痛楚。 每一刀落下,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嘶吼。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啊!!!” 施暴者只扛了十几刀,连两颊的肉都没有剔干净,就已经一心求死。 相隔七八步,布满污渍的裹尸布旁,秦昭玥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在手中的针和少年的伤口。 缝针刺入、丝线穿过皮肉,只有轻微到不值一提的声音。 暴动的监牢渐渐平息下来。 明明恨之入骨的仇人在眼前遭受酷刑,明明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明明应该大快人心、肆意发泄。 可是越来越多的少年将目光投注在那道安静的侧影上。 跪在尸体前,低垂着脑袋,动作从笨拙到熟练。 一次次抽针引线,少年胸腹大开的伤口正在快速合拢,原本白皙的手掌却沾染上了污迹。 嘶喊与沉默对峙,暴戾的情绪逐渐被安抚。 蝴蝶少女控制不住哭出了声,立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却控制不住得耸动肩膀、无声抽咽。 秦昭玥全身心投入,逐渐找到了节奏。 克服了最初刺入皮肉的触感之后,其实和缝衣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当然了,其实是碎墨起到了很大的辅助作用。 她用真气轻柔地将皮肉拢到一块儿,大大降低了缝合的难度。 花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少年胸腹的豁大伤口已经全部关上。 秦昭玥开始最后一步:打结。 结果花了好几十息的时间也没能打上,额头都开始冒汗。 没办法,她也就是拿橘子皮试过几次而已。 手法这一块子……怎么说呢,简单来讲就是没手法。 最后没办法,勉强捆了个不太好看的死结,但胜在比较牢固。 看着形成一个小线团的收尾工作,秦昭玥不太满意,又给扎了个蝴蝶结。 让碎墨砍断丝线,秦昭玥狠狠松了口气。 得益于出色的辅佐工作,缝得还挺齐整,上哪儿说理去?只能说是心灵手巧了。 抬手用衣袖抹去额角,行,手艺算没丢。 碎墨沉默。 懂些古怪医术也就算了,现在连敛尸匠的手艺都会? 不说怎么样,六殿下这辈子应该都没有可能接触过吧,难道真的是生而知之? 秦昭玥望向少年的面容,死不瞑目的状态略显狰狞,破坏了他原本的清秀。 缓缓挪动到他脑袋边,却冲着外头喊了一嗓子,“有没有会念经的?来一段啊。” 她曾经在民俗小说中看到过,什么《往生经》之类的经文,大概意思说是能送送。 也不知道大乾有没有类似的的说法,所以有此一问。 结果几人都没回话,秦昭玥长长叹了口气。 “一群杀才,没用的东西。” 说着话她掏出手绢擦了擦手,而后覆在少年的额头,心中默念: “那啥,咱俩头回见面,画面不算太美好。 来得仓促,也没准备什么经文念给你听,来个小小的祝福吧。” “恨就留在这里,姐姐给你报仇了。 哦,还有旁边那个,给你扯皮的那个、长得不太好看的姐姐,她叫胡琴。 还有面无表情的那个叫隐蛰,她身旁的阴沉男叫斗錾,远远站着凑数的那个叫赵泰。” “偷偷告诉你个秘密,姐姐是大乾的六公主哦。 牛不牛逼?身份硬不硬?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神武境一个四品境武者。 知道什么是神武境吧? 就是能把折磨你的那个老娘儿们吊起来打的那种,下去了跟人吹牛去吧。” “对了,再告诉你个真正的秘密,姐姐是穿越来的。 穿越这事儿吧,一时半会儿跟你讲不清。 反正我合理怀疑,底下我是有点关系的。 到地儿了你满界扫听扫听,保不齐判官小鬼儿的认识我。 记住了,我叫秦昭玥,来自蓝星。 你年轻脸皮薄,别不好意思问,说不定还能整点特殊待遇啥的。” “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能够投个好胎。 像姐姐上辈子一样,生在国旗下,长在春风中。 幼有所学、老有所养、病有所医,通过自己的劳动能吃上饱饭。 四菜一汤,有肉有菜!” 秦昭玥睁开眼睛,双指按在少年兀自睁着的眼皮上,轻柔往下抚。 “小帅哥,一路走好哟……” 第260章 反手赔了二百,亏死…… 受某些电视剧的荼毒,那种阖上、弹开、阖上、弹开的噩梦并未发生。 也不知道是电视演得太夸张,还是她的“念经”起到了安抚的作用。 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行了,回头换副棺材,找个风水宝地下葬吧。” 碎墨将裹尸布给少年盖上,点头应是。 从很早之前她就知道,殿下是个心软的,只是往往装作不在意。 秦昭玥转过身去,本来以为是刚刚太过专注,连惨叫声都听不见了,现在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 黑狱中的骰心娘此时不再叫唤,脑袋往后仰着,眸中已经不见多少神采。 一刀刀落下,也只是会抽搐几下,嘴角淌下口涎,仿佛无意识般吐出几声呢喃。 可现在刚刚切到胸腹位置,从面积来算的话一半都还没到。 “怎么了?扛不住了?” 斗錾点了点头。 他的幽狱之“势”主刑罚,除了困敌之外还有个作用,就是可以放大痛苦。 失去修为的骰心娘就像是只纸老虎,心性不见得比普通人强多少。 在极致的痛苦摧残之下,此时已经神志不清。 就算现在停下,治好了估计都很难再恢复理智,对神志造成的影响几乎是不可逆的。 斗錾有心探查自己“势”的效果,所以一点儿没留手。 既然已经感知不到什么痛苦,还留着做什么? 秦昭玥大手一挥,“杀了。” 斗錾无有不从,幽冷寒芒闪烁。 骰心娘脑袋搬家,狠狠砸在地上,就此身死道消,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你精通刑罚,看看怎么把他们的刑具给卸下来,尽量减小二次伤害。” “是!” 这座牢房中的刑具有些是定制的,主要是通过痛觉来折磨意志。 但相比于璇玑卫的幽狱来说还是有些不够看。 斗錾稍一感知,便利落开始动手。 不消一时半刻,所有人都脱离了囚具的束缚。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注在秦昭玥的身上,都能看得出来,她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有人还饱含希望,有人却惴惴不安。 痛苦折磨之下,他们已经不敢再抱有太大的期望,因为希望破灭更加可怕。 秦昭玥环顾四周,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走至中央位置朗声开口: “从今夜起,我们会全面接管九门事务。 之后会找到你们的身契,调查清楚户籍过所。 若是无罪者,自会还你们自由之身。” 囚牢中骤然变得鸦雀无声。 可以理解,这群少年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沦为奴籍。 而后被九门搜罗来,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日日受折磨。 希望越大失望最大,怎敢再轻易相信陌生人。 就在此时,一名少女骤然跌倒在地。 她下半身沾染了鲜血,外表看不出有什么伤势。 不过仅仅两三息的工夫,苍白的面容上迅速升腾起异样的红晕。 蜷缩着身子,双手死死抓住喉咙,好像喘不上来气。 秦昭玥闪身上前闯入囚牢,蹲下身来手掌按在其胸口。 她虽不通医理,但可以通过真气感知到对方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隐蛰!” 来不及沟通,呼喝一声之后,真气立刻涌入小女孩的身体之中。 隐蛰立即领会了她的意思,同样闪入囚牢之中,抬手布下自己的“势”笼罩其间。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周围泛起璀璨金光,隔绝了所有人的窥探。 斗錾:…… 怎么回事,这次怎么把他排除在外不让看了?说好的信任呢。 真气快速涌入小女孩的身体之中,不过两三息就看到了明显的成果。 小女孩瞪圆了眼睛,盯着面前的秦昭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差不多十息之后,秦昭玥收回手掌。 好家伙,这还没挣上呢,反手赔了二百,亏死…… 好在这姑娘就是个普通人,大概是情绪大起大落,影响到了身体,功德值消耗不算大。 “行了,问题不大,能活。” 站起身来,视线与隐蛰一触即收,不太想搭理她。 金光褪去,众人都瞧见,刚刚还一副病发模样的少女已经恢复了平静。 只是眸子有些愣愣的,视线紧紧黏在秦昭玥的身上。 走出囚牢,秦昭玥开口问道:“你们中可有学医的?” 大概是当面斩杀骰心娘给了他们一些信任,那名十指刺入钢针的少年颤颤巍巍举起了手。 “我阿爹是个赤脚大夫,懂……懂一点药理。” “好,你叫什么名字?” “石头……我叫石头。” “好,名字挺硬,你看这不就活下来了?”秦昭玥用尽量轻柔的语调说着。 这群少年饱经折磨,此时只能先尽量安抚。 要是再来个突然抽抽的,她不得亏死? “石头,上头的殿堂中有不少药材,你看着给大家上点药。 先把命保住,等我们几个彻底拿下九门,自然会有人前来安置。” 石头强撑着拱了拱手,心下稍安,“是。” “行吧,走了。” 秦昭玥带头往外走,就在此时,门口囚牢中的那名蝴蝶少女朝着她的方向艰难跪下身来,而后五体投地。 “请恩公……留下姓名!” 越来越多的少年跪了下来。 “请恩公留下姓名!” 秦昭玥长长呼出一口气,“在下赌神高进。” 碎墨:…… 隐蛰:…… 斗錾:…… 【ps】 《僭越》那一章争议很大,这里略作解释。 首先一个大前提,认知差异。 小六知道自己可以通过功德簿轻松晋入神武境,甚至一品上,这是她最大的底气。 但是其他所有人都不清楚这一点。 从斗錾晋升过程的危险性就能看出来,晋级神武境很困难。 若非小六在身边,晋级的可能性不超过两成。【原因设定上还没出来】 斗錾可是璇玑卫,学最契合的功法、用最好的丹药、多年积累尚且如此。 十三姨已经跟了小六一段日子了,根本就没见她修行一次,她会怎么想? 从十三姨的角度,小六有几分像她从前。 没野心、混子,但是小六的能力远超于她,赈灾表现、真气的特性、商才、文采…… 若是别的皇嗣上位,会对小六如何?会忌惮吗? 到那时小六身边没人没资源,只能靠帝王的态度决定。 所以才会点醒她,因为从十三姨的角度出发,只有这一条路。 与其将命运完全交给未来的帝王态度,不如拼一把。 不俗的能力,裴雪樵和蒙坚对她有好感,已经具备了拼的雏形。 另外,想想十三姨的心态。 有几分像小六的性子,却蒙面隐匿十四年,从她爱听八卦的设定上就在暗示这份心理。 她在政治上是远不如女帝的,毕竟从头到尾都没正经参与过政事。 再说女帝秦明凰。 我看到有几条评论说,如果要保女帝二世,就不该留下皇子。 友友,这就离谱…… 首先,孩子是至亲骨肉啊,说弄死就给弄死? 这跟男帝还不一样,不是嗙仓一下完事儿,是怀胎十月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我不否认历史上有那个心狠的,但几乎都是在后期、危及自身皇权的时候。 其次,怎么可能弄死,知道二皇子有多重要吗? 如果不是他的存在,秦明凰能够顺利接手帝位?再怎么杀伐果断都未必管用。 二皇子的存在让百官心存希望,一拖就是十四年,他的功劳多大啊。 不夸张的说,迄今为止,其他所有皇嗣加一块儿都比不上二皇子一个。 有人说之前在凤京游说筹款就得了个亲王位,这合理吗? 这可太合理了,甚至可以说已经拖后了很久。 再来说说从秦明凰的角度为什么一定要逼小六一把。 逼迫的原因有三: 其一,如果小六还是跟以前一样无所事事、不学无术,那没什么好说的。 到时候会怎样也怪不得别人,最好的结果就是立储之后远远扔到犄角旮旯当封地。 但是她表现出了不俗的能力,在这时候多一个选择,看谁更合适是必要的。 将其纳入储位考量之中,塞政务给她考验能力,毕竟老大、老三老四能力上都尚有欠缺。 老母亲又不是干不动了,四十多岁的武者,正当时好吧。 其二,更进一步,秦明凰会不会愿意子嗣到最后进入你死我活的阶段? 从一个正常帝王的角度来说,必然是不愿意的。 所以她大概率要走上立储、纷封亲王、发往封地无召不得入京这条路。 现在学习政务、在京中积攒一些人脉,也有利于这条路。 再有,多个皇嗣表现出能力,到时候争储的时候就会多一条站队。 为什么历史上皇帝都好这一口,都要给储君弄出几个竞争对手? 一来是继续打磨储君的能力,二来朝堂上有多个选择,百官家族就会分散开来。 否则早早定下一个,全部铆足了劲支持这一个,皇帝还做不做了? 其三,能听见小六的心声,这个事儿一定会成为她关注的一个点。 通过让她做些事情,试探也是应该。 最后说说小六的摆烂人设。 肯定不是嘎巴一下子,听人劝两句就会彻底改变,不合理,也太生硬。 但她会不会一直摆烂下去,铺垫应该也能看出来了吧。 只是在事情中去改变,会贴合逻辑和情感走向。 莫急莫急,作者现在有两套大纲。 若是给量能维持,只能说百万字起步。 若是持续掉量,也会在第三卷才完结,现在第二卷还没走完。 这本成绩尚可,会是个完整的故事。 书名测试的给量结束了,到百万字前要开启漫长的煎熬。 下一本考虑偏向乐子文的写法,已经有了想法,慢慢完善设定和大纲中。 感谢友友们的支持,?( ′???` ) 感谢老板投喂的爆更撒花,刷新了这本书最贵礼物记录,被拿走一半好心痛,o(╥﹏╥)o 上头还有四种更贵的礼物,也不知道哪天遇到心软的神,(*?ω?) 第一次正经聊书的内容,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 这本还是倾注不少心血的,有些书友已经发现了不少伏笔。 老六还是那个老六,加油吧! (╯‵□′)╯︵┻━┻ 第261章 荣幸吗?【琉璃老板加更】 因为以“势”遮蔽了入口,财神颅完全不知道底下发生了什么。 只是不见了骰心娘的身影,难免心中惴惴。 秦昭玥淡淡瞥了他一眼,“能说话,还是必须得全须全尾?” “脑袋清醒即可。” 等会儿! 财神颅瞪圆了眼睛,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分辩一句,就听秦昭玥继续吩咐道:“废了。” 下一刻,金光一闪而逝,闪电般刺入财神颅的丹田。 唔! 伴随着一声闷哼,财神颅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仿佛一颗灼热的铁球在体内炸裂,滚烫的熔流瞬间迸溅开去,浇灌在每一寸筋络骨骼上。 又携带着玄冰般阴狠的寒毒,冰火交织,直刺骨髓。 财神颅眼球暴突,喉间咯咯作响,身体如遭雷殛,每一块肌肉都失控地疯狂抽搐。 满口血腥弥漫,溢出口腔自嘴角淌下。 隐蛰又以金针刺穴,激发他体内生命力,令其不至陷入昏迷。 如同千万支细针不停穿刺,其中痛苦难以想象。 偏偏他还保持着清醒的状态,生生感受着体内变得千疮百孔。 四品修为付诸东流和身体上的痛苦双重折磨之下,财神颅崩溃了。 斗錾又强行给他塞了颗丹药,稳住生机不至于暴毙。 秦昭玥缓步上前,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骰心娘做下如此暴行,难道作为大当家的财神颅手上干净? 怎么可能! 难怪斗錾斩杀铁鳞佛的时候那么果决,估计除了磨炼自身武道之外,也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两名神武境亲自伺候你,荣幸吗? 这丹药很贵的,一般人可买不着,偷着乐去吧。” 唔……噗! 财神颅再难忍受,张口喷出一口血雾,气息立时萎靡了七八分。 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佝偻着歪歪斜斜靠在椅背上,大口喘起粗气。 秦昭玥傲然挺立,胸口梗住的那口郁结之气消散了一些。 斗錾却默默往外挪了一步,六殿下这气人的本事……有点可怕啊。 那丹药是璇玑卫所配,应该能稳住伤势才对,结果一句话让人吐了血。 他不禁开始琢磨,好像幽狱中折磨人的手段还可以再增加一项。 财神颅垂着脑袋,喘息如风箱。 整个人都湿透了,汗水如涓流,划过三折叠的下巴沟壑滴落。 可他脑海中却只萦绕着那句话:两名神武境。 一名尚能自欺欺人说是偷偷潜入,两名?谁能在凤京之地调动两名神武境! 猜测几乎变成了断定,他当即领悟,根本不存在转圜的可能。 如果是那位的话,骰心娘自然没有价值,而他不一样。 只剩下唯一的生路,将眼底淬了毒的怨恨彻底掩埋,再抬首时唯有恐惧与痛苦。 “看看,这丹药效果是不是立竿见影? 财神颅是吧,一会儿别忘了付钱。” 财神颅勉强抱了抱拳,“在下遵命,无有不从。” 秦昭玥撇了撇嘴。 按她的脾气肯定直接弄死,但隐蛰代表的是陛下的意思,得留活口,做到如今这地步大概是极限了。 “五当家,劳烦你帮忙了。” “是!” 赵泰挺立如新兵,朗声应下,而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财神颅身后,推着轮椅往前走。 现在是半点旁的心思不敢有,九门当家都跟鸡崽子似的随意拿捏生死,他算个什么玩意儿? 轮子滚过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可犬笼中的少年们却没有任何反应。 秦昭玥兀自摇头,这批人怕是最难处理的。 除了折磨泯灭尊严之外,估计还有用毒,到底如何还得璇玑卫探查之后再说。 众人离开金池殿,走向其他当家的领地。 秦昭玥落在后头,突然开口:“说说看吧,什么形势。” 事到如今她又怎么可能相信,拿下九门只是为了传播消息、控制舆论。 之前事不关己,赚完钱就撤,现在……就先问问。 隐蛰张开“势”,“殿下已经有所猜测了?” 呵,这还用猜?跟明给有什么区别。 “世家。” 隐蛰微不可察点了点头,陛下苦世家掣肘久矣。 肆无忌惮兼并土地,控制地方官员和税收。 虽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可是胆敢盗采铁矿、偷铸铁器,放眼天下有多少人敢做这种抄家灭族的事? 陛下继位以来,面上并未针对四大世家,但实际上用了水滴石穿的法子。 天工司研发出平价的桑皮纸,辟女子科举、开明算科取算学博士。 十三年来,百姓读书识字明理者越来越庞大,因为获取学识的途径增加,成本大大降低。 光是各种书籍的价格,普遍降到了旧历时的一两成,数量更是不知翻了几番。 这对世家其实是沉重的打击,因为他们无法再垄断知识传承。 加上科举改制,削弱了举荐制的分量。 陛下胸有沟壑,值此风雨欲来之际,选择了主动出击。 明面上借着朔风王朝二公主参加乡试的风头逼百官下扬, 暗地里直取四大世家在凤京最大的敛财和情报收集扬所。 “风月只是表面,九门或者说其背后的四大世家,真正的手段是印子债、牙筹。” 秦昭玥明白,就是民间借贷。 世家面上也得讲律法,或者说用律法完全可以达成目的。 地方上的百姓遇上灾年欠收,或者家中突遭大难,钱财不趁手的,只能借贷。 普通人家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质押?无非田地屋舍。 秦昭玥大概知道,估计九出十三归都只是寻常,真正的利率可能高到难以想象。 到时候还不上钱,土地屋舍没收抵债不说,失去了生计的农户只能向地主赁田沦为佃户。 自有土地时尚且还不上,成为佃户就能还上? 地主随便施些手段,还不是手拿把掐。 最后卖儿女沦为奴籍,一辈子被吸血食髓。 这些秦昭玥能够想象,九门还有什么手段却也不知。 “说说看。” 【ps】 刚码完的一章,“雾皇家的琉璃”老板激情消费了个礼物之王…… 写书三年了,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吗? 第一个礼物之王! 老板尿性! 第262章 极乐在何处? 澄园地宫是九门总舵,上头是权贵的顶级风月扬所和赌扬。 从骰心娘调教的手段也能看出来,特别是有那个变态的、古怪的诉求服务。 隐蛰没细说,但秦昭玥明白。 加上各处布置的地听管,九门掌握了大量权贵阴私。 除了澄园之外,九门名下没有任何其他产业。 神不神奇?好像大乾四大世家就会弄个娱乐会所似的。 实际上呢,东市有个小型商会,经营杂货铺、食肆酒肆、布庄…… 反正什么都卖,突出齐全和杂乱,里头最重要的是一家当铺。 比如四海帮每月四成的赌坊银钱、比如大额印子债的走账都是通过这家当铺。 文玩字画,这东西的价值不好估量。 遇见喜欢的,甭管有名无名,就愿意花大价钱赎当。 千金难买我愿意,有问题吗? 自己眼力不济,花大价钱买了个赝品。 人家当铺也没说是真货,就是死当,有问题吗? 收、卖、当、赎,这个就是规矩。 四海帮里那个负责放牙筹的,谁都知道是九门的人,但身份却是四海帮帮众。 有问题吗? 九门辖下的所有奴仆,从购买之初就是奴籍。 有问题吗? 这个就是律法。 世家做事,滴水不漏,面上寻不到半点错处。 秦昭玥沉吟片刻,“刚刚出面的那个鬼牙,什么身份?” “曾经鬼市的话事人,暗地里是四大世家之一的崔家在凤京市井的代理人……” 据隐蛰所说,四大世家并非铁板一块。 凤京天下最重之地,谁都想掌握话语权。 经过一轮洗牌,最终王家胜出,和另外三家谈判达成了一致。 鬼牙自然失去了作用,当成弃子丢弃,被璇玑卫隐秘救下,关在幽狱之中多年。 所以当他甫一露面时,九门会怀疑是崔家蛰伏的暗手,不满足于眼下的利益分配。 不过这个理由一戳就破,根本经不起推敲。 没关系,鬼牙说他是,那他就是崔家的代理人。 就算崔家否认又如何? 秦昭玥禁不住心底发寒,这是筹谋了多少年。 老母亲布局,一套又一套啊。 鬼牙,四海帮,拿下九门四位当家,“名”够了。 但接管澄园也只是个壳子而已,底下还有无数触须与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失去澄园对四大世家来说损失不小,但也绝不是无法承受。 根须尚在,扎到了凤京的方方面面,了不起换个壳子。 秦昭玥脑瓜子疼,直接问道:“陛下是个什么章程?” “没章程。” “行了,这时候还跟我藏什么心眼子,直说吧。” “真没有。” 秦昭玥止步,隐蛰也停下,两人对面而立,大眼瞪大眼。 “别闹。” “没闹,陛下的意思是拿下澄园,迅速在市井散播言论。 操控舆论同仇敌忾、为凤京才女扬名。” “不是,剩下的呢?” 连藏了多年的傀儡都用上了,鬼相信就这样浅尝辄止。 隐蛰耸了耸肩膀,“正值多事之秋,国库空虚。” 秦昭玥:?这又扯哪儿去了。 “所以呢?” “殿下以为,陛下允诺的一成收益是好赚的吗?” “那个,我不要了成不成?今晚就算我白打工,不要钱。” “呵,殿下还说你不天真。” 隐蛰面带三分讥诮,秦昭玥却气红了脸。 当然了,基本上是主动憋出来的,心里头还是很平静的: 呐,我想要丢手不管的喔,态度表达得非常明确了喔,是你们非逼着我干活的喔,那我被逼无奈做点主也合情合理喔。 是的,当功德簿翻开新的一页,秦昭玥就已经决定两条腿走路了。 女性之崛起她要办,解救被九门荼毒的百姓也要办! 好吧,出发点没有那么伟大。 主要是预计接下来不会太平,早点攒够功德值晋升神武境,起码有个自保之力。 该说不说,隐蛰那句“有命挣没命花”多多少少刺痛到了一点点。 秦昭玥可没忘记,穿越之初就遭人暗算,到现在也没找到幕后黑手。 还有赈灾途中两度出手的术士,鬼知道他们会不会记仇继续搞暗杀。 接了这个活计,赚钱、赚功德值,期间身边肯定还得跟着璇玑卫免费保护她。 一举三得,赢麻了好吗。 对峙之下,秦昭玥终归还是“败下阵来”。 肩膀塌了,一副无可奈何的颓丧模样。 “好啦好啦,抓紧点,早点打完收工。” 隐蛰怔愣,本以为还要有番语言拉扯,结果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望着她匆忙往前赶的步伐,一时间总觉得有些古怪。 极乐之巅,秦昭玥抬头仰望人造星空,琢磨着光是那些镶嵌的宝石就能值不少钱。 不过环顾四周,也就是个装修考究些的殿堂而已,不由发出了疑问:“极乐在何处?” 财神颅脸色苍白如纸,但好歹还是在丹药的作用下稳住了伤势。 他从轮椅扶手的匣盒中取出一枚钥匙,指了指左手边的壁画。 “锁眼在离地三尺的花纹中,左转三圈右转四圈。” 这活儿自然又是赵泰的,谁知道机关后头藏着什么,保不齐财神颅有同归于尽的勇气呢? 赵泰没得选,只能接过钥匙来到墙壁前,很快就找到了锁眼的位置。 隐匿在纷繁的花纹中,不是提前知晓位置的话根本发觉不了。 依照财神颅的步骤操作,厚重的石壁向上开启。 饶有兴致的秦昭玥瞬时瞪圆了眼睛:金色传说! 仗着有两名神武境在扬,大步往前冲。 隐蛰紧随其后,虽然出现危险的可能很低,但万一呢,结果耳边却听见了传音: “紫啧~~~这里头应该有我的一份吧?有的吧有的吧!” 隐蛰:…… 之前那番话都白说了吗?眼皮子怎么还是这么浅! 第263章 都似额滴! 各种金石玉器、珍宝古玩、字画古籍、东珠玛瑙……一眼都看不过来。 她的公主府加上奇珍阁,在人家这堆东西面前就是个笑话。 “这里有我的一成吧,我先挑?” 隐蛰没搭理她,快速扫了一眼。 这里头没有银子,倒是有半箱子金锭,数量并不夸张。 她想得到,九门几位当家不可能死心塌地为世家办差,借着澄园和背景敛财也是应有的。 所以密室中金银很少,全是价值更高的物件儿。 御用的东珠、名贵首饰珠宝、古玩字画,全是以高价值的奇珍为主。 连她一时间都无法判断这一密室的东西价值几何。 但不难想象,全部化为钱财的话足以解决很大的问题。 就算北境开启战争,大概也足够军资消耗了。 三州水患,今年的秋收必然会受影响。 如今不用过于依仗不说,还能有余裕减税施行仁政。 就连隐蛰这个不参与朝政的,都下意识松了口气。 不谈之后世家的影响,光是这一笔收入就值得出手。 九门说到底也只是个江湖门派,这还是绝大部分现银都需要上缴的情况下,敛财的能力恐怖如斯。 “紫啧?” 隐蛰翻了个白眼,“殿下许是忘了,允诺的是之后乡试博彩的一成收益,与这些无关。” 怎么可能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模糊概念的嘛。 “我懂我懂,璇玑卫的规矩嘛,我也不贪,见者有份怎么样?” 隐蛰没好气瞥了她一眼,所以璇玑卫在小六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她不想纠缠这个,断然道: “殿下别想了,都说了国库空虚。 不过若是差事办得漂亮,保不齐陛下一高兴赏赐下来……” 秦昭玥的脸当时就耷拉了下来,搁这儿给谁画饼呢? 上辈子成天吃老板画的大饼还不够,穿越了还吃?骗谁呢! 望着满屋子的宝贝,她心如刀绞。 【My precious……】 【翻译成中文:额滴,都似额滴!】 就在此时,隐蛰走上前去,从面前箱子里捻出了一颗东珠。 秦昭玥死寂的双眸猛然爆发出了夺目的光彩。 哪有女人不爱珠宝的,老姑娘装什么装! “是不是喜欢?没事儿,咱们都是女人,可以理解。 这么多呢是吧,人财神颅也不可能记得精准的数量。 少它一颗两颗、七八九颗的谁知道? 咱们二一添作五,分了它怎么样?” 刚传完音,就听隐蛰幽幽说道: “鸽卵大小,莹莹如月魄、色泽均匀无暇,珠体饱满、光滑如镜。 呵……这品相,宫中御用的标准也不过如此了。” 不是,话是没毛病,谁看不出来这东珠品相极佳。 但关键隐蛰不是用的传音啊,是张口嚷嚷的啊。 秦昭玥人都傻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声密谋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隐蛰再次动步,手又覆上了一只紫檀木奁盒。 盖口边缘嵌有一圈极细、极软的鹿皮。 开启盒盖时可以明显感觉到阻力,内壁覆盖着厚实又蓬松的顶级雪白丝绵。 就是特殊干燥处理过的蚕丝絮,能起到缓冲的作用,最重要的是吸湿和保温。 这形制看起来就不一般,秦昭玥连忙凑上去,结果发现是个盒中盒。 二层是个錾刻银鎏金盒,盒身通体錾刻有祥云纹饰,盖钮、四角另镶嵌有翡翠。 秦昭玥开着奇珍阁,眼力还是有一些的。 这个盒子的艺术成分很高啊,不禁更让人期待里头藏着什么珍宝。 下一刻,隐蛰打开了盒盖。 秦昭玥:…… 搁这儿玩套娃呢,盒中盒中盒? 木盒打开是金盒,金盒打开是玉盒,闹呢是吧? 她没有注意到,隐蛰的眸子颤了颤。 视线的焦点落在了金盒的内衬上,内壁覆着一层极其细密柔软的月白云锦。 与此同时,隐隐能够嗅到一丝香气。 没错了,三层密封,每一层都有特殊处理过的密封材料。 已经有所心理准备,当掀开最后的羊脂玉盒时,还是倒吸一口凉气。 龙脑香,竟是整整一盒的龙脑香! 未焚之前,龙脑香的香气是内敛凝练的,至清至纯。 一股极其清透凛冽的气息弥漫开来,像初冬清晨推开窗户时第一缕带着霜意的寒风拂过。 穿透鼻腔、直抵灵台! 龙脑香极易分辨,因为那种清冽的寒意是其他所有香料都无法比拟的。 跟东珠还不同,此香极为稀少。 来自于一种罕见的植株——瑞脑树,只生长在瘴气弥漫、人迹罕至的南疆深谷。 自两百多年前被发现以来,大乾便派驻军队将其圈禁。 传说此树是上古神龙陨落之地所化,在当地土著部落中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传说自然不可信,但此香不仅仅是稀少奇特,还有一种罕有人知的功效:通神。 可利用此香悟道,或巩固武道修为。 神武境后,大部分的丹药对修为都已经没有助益,可见此香之珍贵。 不夸张地说,试图突破三品时若是能得一片龙脑香,成功的几率上升一两成不成问题。 在传回消息之后,隐蛰特意查过宫廷有关龙脑香的记载。 百年的瑞脑树方有佳品,能产出“熟脑”的更是凤毛麟角。 产量极其稀少,最好的一株大树一年所得也不过数两。 树脂从瑞脑树的树干裂缝或虫蛀孔洞中自然渗出,在树皮表面或内部缝隙中长时间缓慢结晶,形成半透明、如冰似玉的晶体。 非要自然形成不可,取色白如雪、质地纯净者为上品,此为熟脑。 为了增加产量,曾经也试过别的方法。 比如在树干上凿出切口,引流出树脂凝结。 不过这种方式得到的结晶品质远远逊色于熟脑,称为生脑。 色泽偏黄或褐,质地不纯,香气较为沉闷且带有杂质气息,帮助修炼的功效更是远远不如。 而面前盒中的这些,是真真正正的熟脑。 不仅如此,数量更是称得上庞大。 隐蛰没舍得用手去扒拉,但稍一感知也大概能够判断出来,大概达到了三四年进贡宫廷的数量。 明明被军队圈禁,开采、加工、运输都受到极为严苛的管控。 直送宫廷,唯有陛下可用,除了少部分用于赏赐之外,绝不可能外漏才对。 偏偏在此处一下子见到了如此庞大的数量! 隐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望向财神颅。 “九门好手段……” 第264章 千里之外,某人风评被害 秦昭玥悚然一惊。 龙脑香,这不是赤岩县令提供的线索吗? 无比精贵的东西,连她堂堂六公主都没得到过的赏赐。 难怪隐隐闻到一股清冽的香气,九门密室竟然藏了一整盒! 她可是瞧见了,玉盒里头的数量不少。 财神颅拱了拱手,“并非在下主动收藏。” 只此一句,再无解释。 既已猜到对方的身份,要他的命何须罪名,藏匿贡品算什么? 呵,无伤大雅。 接受了修为被废的事实,财神颅现在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隐蛰挑了挑眉,行状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哦?还请赐教赐教,什么门路能弄到这么好的东西。” 当初递回消息之后,她并未参与追查这条线索,毕竟还跟在赈灾队伍之中。 待回京之后才得知,陛下秘令璇玑卫彻查太微年间所有赏赐出去的龙脑香。 因为太过珍贵,外流的数量并不大,所以追查起来并不算困难。 只是要求严格保密不露踪迹,花费了些时日,结果却是查不到异常。 再往先帝在位时去查,那就不知要耗费多久、也大大增加了暴露的风险。 当隐蛰看到一整盒的龙脑香时,意识到她们很可能找错了方向。 龙脑香不仅仅只有宫廷才有! 要么还有未被朝廷所发现的瑞脑树林,要么采集运输的途中出了问题。 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若非小六这个贪财的闯入密室,她不会跟进。 若不是讨价还价,她也不会停留片刻,嗅到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按照计划,璇玑卫不会大批运走九门财物,而是派人看守、暗中折换成现银。 待发现龙脑香时不知要过去多久,会不会早已走漏了风声。 财神颅怔愣。 以对方的身份,当下最重要应该是全面接管九门事务,或者更直接些,如何对付世家。 贡品虽名贵,但在大势之下值当什么? 即便对方的语气不甚在意,但多追问一句本身就是问题。 思绪一闪而过,财神颅当即开口: “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凤京地下银钱走向、豪贵之间的阴私丑闻…… 也可协助诸位掌管九门,有我在,过程会轻松不少。 没别的奢望,只求活命!” 能坐到九门大当家的位置,怎么可能是蠢的。 隐蛰清楚,对方肯定识破了自己的意图,她当即望向身旁, “殿下,你怎么看?” 秦昭玥作为亲历者,自然知道这条情报的重要性。 那么多铁器不知去向,于大乾有利的概率微乎其微,对她这个皇嗣也有影响。 还需要一段时间发育,大乾安稳是大前提。 孰轻孰重,她拎得清,于是立刻答道: “道德水平这么高?不能先利用完了再弄死?” “也可……” “那还犹豫啥的。” 财神颅看出了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知道她们是在商量。 这比断然答应更令人心安些,可手心还是开始冒汗。 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就算负隅顽抗又如何。 若是如他所猜测得那样,用酷刑逼问又有何难? 戴罪立功,这是财神颅如今唯一的出路,也是最后的希望。 十息过后,隐蛰望向他,缓缓点了点头,“可。” 呼…… 财神颅狠狠松了口气,无论真假,好歹是表现出了价值,暂时保命应该稳了。 “少府监,秦文远。” 竟然是他! 隐蛰面色不改,当即向斗錾传音,“我有急事离开一趟。 保护好殿下,听她的,但不要让她碰任何财物。” 斗錾不明白为何,贡品哪里有控制九门重要。 调查龙脑香的事儿交给了另外一位璇玑卫千户,所以他并不知晓缘由。 不过大人的决策,他也无权置喙,暗中答应下来。 隐蛰又转向秦昭玥,“殿下,此事重要无需我赘述,澄园暂时交给你了,别整幺蛾子。” “我你还不放心?包在我身上。” 隐蛰:就因为是你所以才不放心。 没有更多嘱咐,即刻动身,地宫出入口对她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秦昭玥稍稍等了会儿,这才传音斗錾, “别愣着了,璇玑卫的规矩我懂,流焰都跟我说了。 见者有份,赶紧进来挑两件首饰,好送给心上人。” 斗錾:…… 什么规矩? 流焰千户原来是这样的人! 什么心上人啦~~~ 一句话,整得斗錾都不会了。 不过眼看着六殿下要在密室中扒拉,赶紧上前阻拦。 “殿下,璇玑卫没有这样的规矩。” 大人离开前特意交代了,肯定不能让她碰这堆财物,公主也不行。 秦昭玥虚着眼望他, “还欠我十万两呢?不打算加快点还钱的进度? 看看眼前,轻轻松松就能先还一部分哦。 反正隐蛰没盘点,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东西。 随手拿几个小件肯定发现不了,你说是不是?” 秦昭玥循循善诱,可斗錾拒绝得非常干脆。 “殿下,我对钱不感兴趣。” 秦昭玥:…… “好好好,你清高,你了不起!” 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已经想要找人恁他了。 斗錾语塞。 他知道今晚晋升三品承了多大的人情,害怕殿下误会赶紧解释道: “殿下放心,我会尽快筹钱的,但这些……真不能拿。” 秦昭玥叹息,望着眼前堆积的珍宝,心里头在滴血。 随便拿个几件,奇珍阁不就够使了吗? 身在宝山、空手而归,比特么没见宝山还难受…… 愤然转身,路过斗錾时冷冷传音: “要不怎么人家流焰万花丛中过呢,就你这种不懂变通的货,追隐蛰? 你是那个儿吗?Tui! 老铁树你不开花,该呀。” 斗錾:…… 他默默关闭了密室大门,把钥匙揣好。 秦昭玥当仁不让在主位坐下。 “别愣着了,都坐吧。 现在开始四海帮占领九门第一次高层会晤。 到会人员:四海帮除老二之外的四位首领、九门前任大首领。 大会第一项,由财神颅发言。 说说吧,四大家族在凤京的布局……” 第265章 也不知道哪个嘴快的 立秋的京城,晚风总算带来了一丝爽利。 左脚踏入前堂的一瞬间,好了,爽利没有了,被鼎沸的人声热浪吞得渣都不剩。 所有人的视线都扫了过来,让他有了种自己是琅音坊头牌的错觉。 实在是……太火热了! 客栈前堂,此刻烛火煌煌,映照着满室攒动的儒冠、青衫、羽扇。 新墨的涩、陈酒的烈、名贵熏香的馥郁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李成峰的心口。 条凳方桌乃至角落柜台,但凡能立足之处,都被身影填满。 须发皆白的老名士捻须沉吟,正当红的年轻才子们矜持地摇着折扇,更有几位身着常服气度不凡的官员闲坐品茗。 高谈阔论、引经据典,附庸风雅的朗笑、杯盏轻碰…… 汇成一片文雅的喧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客栈承办了什么了不得的文会。 可实际上呢,几乎所有人都心不在焉,眼角余光总是会时不时瞥向通往后院的门。 李成峰心说坏了,他出去打听个消息,离开的时候客栈虽然也热闹,但也不至于如此啊。 刚要硬着头皮快步闯过去,结果一个清癯老者健步上前,生生给他拦住了。 这反应、这腿脚,六十了说出去谁信? 老者几不可察微微颔首,好像刚刚动若脱兔的不是他老人家似的。 李成峰心中叹息,还是站定肃立,双手合抱在胸前躬身作揖。 角度不深不浅,既不显得轻慢敷衍,也不卑不亢。 没办法啊,眼前的老家伙是国子监祭酒,从四品。 别说李成峰了,他家副统领在这儿都得行这个礼。 “李……小哥,”一个非常明显的停顿后,老人家慢条斯理捋着长须,“是真的吗?” 李成峰心中骂了句凤京脏话。 这是既不知道他的官职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啊,就这还特么套话? “张祭酒,下官没听明白。” 啧……现在的小年轻真是不尊老,明显听懂了还不透露点消息。 这时候,另一位老人家也凑了上来, “李校尉,我们就是想问问,那诗是否真的出自赫连朝露之手?” 这位的语气带着急切,且说准了名字。 李成峰也认得,一位翰林院的老编修,与张祭酒相比更像是个纯粹的文人。 又一拱手,“是。” 武者的地位比文人差半截,就算李成峰是禁军,平时这些自视清高的文人哪里会搭理他。 如今一个个巴巴得凑上来,为了点什么他心里头一清二楚。 “那裴相的批语……” “是。” 干脆利落的回答,掷地有声,前堂立刻又骚动了起来。 得到当事人禁军校尉的承认,那还能有假? 老编修紧迈一步,看样子要去抓李成峰的胳膊,却被他轻松闪过。 老人家也不以为意,匆忙开口:“听说见裴相时还有新作,李校尉可能吟诵?” “不能,没记住。” 众人:…… 短暂的沉寂之后,立刻沸腾了。 杀才啊!裴相都称道的诗文,竟然没记住?! 李成峰不打算跟他们耗着,再一抱拳朗声开口:“本官军务在身,就不陪了。” 不待众人反应,快速穿堂而过,那速度、那转腾挪移的身法,一般人绝对跟不上。 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前堂。 “哎,先别走啊!” “如此诗才,引荐引荐啊!” 待人离开之后,大家才宣泄出心中的不满。 毕竟绝大部分人没有官身,可不敢当面抱怨,禁军的名头还是有些唬人的。 翰林院老编修同样面露不舍,摇了摇头。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摇头晃脑吟着词句,竟不管扬间诸人,从张祭酒面前径直走过,离开了客栈。 几位文官都清楚,今夜怕是听不到新作了,先后离扬。 只剩下年轻才子们与好事者不愿意挪窝,大声讨论着。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扬秋点兵,哈……” 一口烈酒入喉,激得那才子摇头晃脑,“妙,妙啊!” 众人叹息,本以为今夜又能得见佳作,结果却毁在那么个杀才手中。 哼,粗鄙的武夫! “不知赫连小姐今夜诗兴如何?” “这立秋时节最易感时伤怀,赫连小姐又是第一次离开边庭,见了凤京繁华……” “你们说,她此刻会不会文思如泉涌?” “有道理!” “等等,再等等。” “也不知道赫连小姐长什么模样……” 嗯?哪里冒出来的不合群的声音? 失礼!粗鲁! 他们是为了人家长相来的吗?他们是为了诗才来的! “要不……问问跑堂的小厮?” 也不知道哪个角角落落的粗鄙之人说出了这话,前堂为之一静。 “小二,来壶酒!” “小二,添个菜!” …… 李成峰脱身来至后院,敲了敲门。 开了条口子,待他进门之后立刻关上。 望着分散在围墙四周的兄弟,他摇头苦笑。 守在门口的禁军张了张嘴,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哪个嘴快的……” 原本以为就是件寻常差事,保护个边庭来的贵族之女还不跟玩儿似的,兄弟们权当放松放松。现在可好,也不知是哪个嘴快的。 酒楼提诗也就罢了,宣传总要时间,力度也不见得多大。 但裴相是谁? “我儿不如”,一句话,杀伤力有多大? 别的不说,下值之后连好几位文官都出动了。 加上流传出去的诗句,整个凤京的文人墨客都疯了。 本来嘛,听说是边庭来的贵女,大家最多也就是瞧个热闹。 凤京人嘛,天生自带骄傲。 但现在不同了,最骄傲的文人疯了般往前涌。 客栈所有的屋子都被订了出去,一房难求、人满为患,总有人想要一睹“诗文大家”的风采。 兄弟们是一刻没敢歇,把院子四周都围了起来,生怕有人闯入办砸了差事。 以外头那些文人的热情来看,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李成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已经有猜测,但不能喧诸于口。 “兄弟们辛苦,等差事办完,请你们去松涛阁好好吃几顿。” 兄弟翻了个白眼,老大真会慨他人之慷,有那块牌子,松涛阁吃饭不免费吗? 往里走,发现赫连朝露的房门大敞着。 一盏有些昏暗的油灯,少女坐在桌前,仰头饮下一杯酒。 李成峰来至屋外,轻叩屋门。 “赫连小姐,无甚大事,琅音坊有个园子走水,此时火势已经扑灭。” 原来他刚刚见到了冲天的浓烟,不放心出去找坊间武侯打听。 “嗯……”轻声呢喃,仿佛不甚在意。 李成峰沉默,很难将她跟白日里那个肆意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又一抱拳,“姑娘早些歇息。” 赫连朝露闻言,终于转头望了眼屋外。 李成峰不动声色,替她关好了屋门后离开,只是…… 那沉寂的眸子,似乎还带着两分伤感。 为何?因为背井离乡,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李成峰摇了摇头,这又与他何干? 寂静的夜,却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御书房外,隐蛰停下了脚步。 此时已脱去易容面具,换上了标志性的面纱。 苏全公公正在院外守着,这说明陛下有极为隐秘之事,连他都听不得。 这个节骨眼儿上,会是什么呢? “隐蛰大人,请稍候片刻。” “苏公公,事情紧急,还请通传一声。” 第266章 宗室 因为这事儿犯忌讳,作为十三妹的她自然不会做出这等逾越之举,规规矩矩请苏全公公通传。 陛下身边永远有神武境的暗卫,根本遮掩不住。 苏全公公知道这位不会无的放矢,没有二次确认,干脆转身走向御书房。 还剩七八步的时候,大门无声开启,里头传来女帝清冷的声音,“唤隐蛰进来。” “是。” 隐蛰垂着眼眸步入御书房,一眼可见除了陛下之外并无旁人,她丝毫没有探究的意思。 秦明凰盯着对面,这个时间她应该坐镇澄园才对。 小六身边没有神武境强者,终归有风险,除非发生了不得已的意外。 在悄然布下“势”之后,隐蛰当即开口: “陛下,两件事。 第一,斗錾晋入神武境。” 隐蛰知道何事当先,汇报的同时也解释了为何自己得以独自离开。 又快速讲明过程,小六不得已传了功法。 合理,但到底不合规矩,隐蛰没有坑小六的想法,按照约定为她做了解释。 秦明凰面上立时浮现出喜色,“好!” 新添一名三品武者,还是出自璇玑卫,自然是大大的喜事。 老大老二北上南下,身边皆有一名神武境暗中护卫,现在也能缓解些用人的压力。 至于违规传法,事后再找小六强调一遍就是,免得她真不当回事儿,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第二件事,九门地宫中积累的财物超过预期,但是从中发现了龙脑香。 卑职检查过,是高品质的熟脑,大约有三年进贡的数量。” 听完前一句秦明凰又松了口气,简直称得上双喜临门。 但她了解十三妹,她不是好大喜功的人。 仅是如此的话,绝不会半截丢下小六独自进宫汇报。 果然,听到第二句时,秦明凰沉了脸色。 她自然明白隐蛰的未尽之言,意思是璇玑卫可能调查错了方向。 “谁?” “据财神颅交待,是少府监秦文远。” 上好的龙涎香在错金兽炉中无声地袅袅升腾,香气清贵雍容,也有提神之效。 与龙脑香一字之差,此时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 香气仿佛冻结了,沉滞地悬浮。 女帝背脊挺直如松,端坐于宽大的龙椅上,指尖极其缓慢地划过面前的奏折。 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只是唇线绷成一道毫无弧度的直线,像用最锋利的刀刻出,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寒意。 突然,烛芯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爆裂声,骤然亮起又瞬间暗下去的光影跳动。 像极了黑暗中窥伺的眼睛,一闪即逝。 隐蛰束手而立,低垂着眼眸。 面前犹如一座冰山,又如风暴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凝重、肃杀! 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皇姐动此雷霆之怒了? 隐蛰却并不意外。 当年先帝传位时朝局不稳,皇姐的屠刀持续了一整个冬天,直到太微二年的春天才结束。 先帝子嗣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一个存活下来。 当时为了安抚宗室遗老,皇姐允了一件差事:少府监。 从四品足够尊贵、位列朝班,统管宫廷吃喝用度。 其下御府令保管金银珠宝、珍玩贡品; 太官令掌管御膳食材与地方食贡; 守宫令收储宫廷织物、笔墨等物资。 不难想象,这是个肥缺。 宗室推出的秦文远足够知趣,这些年没给秦明凰找什么麻烦。 贪腐嘛……没有突破底线,打的细水长流的主意。 关键的是秦文远声望很高,压得住宗室中的牛鬼蛇神。 渐渐的,秦明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却没想到,连龙脑香这等贡品都敢染指! 璇玑卫直属秦明凰领导,突袭澄园拿下九门的方略只有她与隐蛰知晓。 提前得到这个消息、收买九门财神颅、准备三年份的龙脑香,只为栽赃陷害一个从四品的少府监,可能性有多大? 御书房中的冰寒气息逐渐散去,秦明凰缓缓开口: “知道了,此事继续交由聆铎,你只管九门之事。 不急让斗錾回宫叙值,稳住境界、保护好小六。” “是!” 隐蛰从御书房中退出,直奔宫门而去。 聆铎是另一位璇玑卫千户,之前龙脑香一事便是由他暗中调查。 同僚多年,即便没有具体感知,也生出一种直觉,御书房西北窗外的正是这位。 不过看陛下的意思,不像是要拿人问话,说不得又是打草惊蛇的法子。 隐蛰不闻不问,只当是通传情报,仅此而已。 事涉宗室,她的身份太过敏感,巴不得与此事不沾边,眨眼便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御书房中安静了数十息,才传来一声命令,“进来。” 窗户无声而动,一道黑影踏入其间,正是璇玑卫千户聆铎。 而他并非孤身一人,手中还提着个人,此时垂着脑袋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无形的“势”张开,将御书房笼罩得密不透风。 聆铎的功法特殊,最擅长潜入打探情报。 他的“势”极为敏感,就算是二品境界,也很难在不惊动的情况下探听到其间的声音。 “弄醒他。” “是。” 聆铎将手中之人提起,露出了其面目,正是九门三当家通天马! 第267章 另一种可能 通天马身躯猛地一震,骤然自混沌中惊醒。 甫一抬首,龙案后那抹明黄的身影便撞入眼帘——是女帝! 刹那间,他如遭雷殛,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 不过三四息,难以抑制的恐惧自骨缝里钻出,周身颤抖不休。 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脊骨,轰然瘫软、五体投地。 女帝的目光却有些空濛,仿佛透过他战栗的躯体落在某个模糊的身影上。 今夜拿下九门调动了两位璇玑卫千户。 隐蛰在表,是为取;聆铎在暗,是为围。 除两人外,其余麾下到了澄园才知晓任务内容。 隐蛰从攻而不围猜到,陛下打的是打草惊蛇的主意。 她猜得没错,但并不完全。 聆铎还有条最隐秘的任务:暗中带回通天马。 九门大当家以为他隐匿市井或者远走他乡,名正言顺消失。 “草……草民,叩见陛下……” 终于,通天马找回了些理智,结结巴巴说出了这句话。 他往来于权贵之间,黑白两道斡旋、打点官府,取了个“通天马”的诨号。 如今倒好,这名号就像讽刺。 通天通天,真正站在天子面前,他连一句话都说不连贯。 脑袋死死磕在地砖上,极力思考自己有什么价值,凭什么面见天颜? 可大脑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到任何一丝可能。 “安澈,你父安世琛,旧历时凤京有名的牙郎。” 通天马安澈怔愣,他已经太久没有听过自己的真名。 “抬起头来。” 不敢迟疑,安澈颤颤巍巍跪起,抬首垂眸,视线不敢落在那抹刺眼的明黄上。 秦明凰直直盯着他的面容。 别看一副俊俏书生的模样,实际安澈今年已经三十有七。 修为一般,不过五品,但驻颜有术。 本来秦明凰对他父亲的记忆就很模糊,何况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瞧了半晌,也没找到什么似曾相识的灵感。 “安世琛死于旧历……四十一年?” “是,陛下。” “因何而死。” “宿醉酣睡,火烛不慎掉落。” “你信?” 安澈死死攥紧拳头,他怎么可能相信! 牙郎凭的是情报差和三寸不烂之舌,地位尚在商人之下。 尤记得幼时,家境不说贫寒,但日子过得也紧巴巴。 就算父亲能做到一笔生意,也丝毫不敢挥霍,因为十天半月不开张也是有的。 多的是精打细算的日子,不过凤京大部分市井百姓皆是如此。 直到安澈十二岁那年,家里的日子突然宽裕了起来。 父亲接了个西域大商队的活计,打开了门路。 自此,一步一台阶,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置业换了两进的宅子,养了马,他也被送入私塾念书。 可好景不长,仅仅两年的工夫,一把火毁去了一切,父母皆死于那扬“意外”。 是的,安澈从来不相信那是一扬意外。 他记得最后那段时间,父亲常常夜不归宿,罕有能见面的时候。 就算见到,也往往愁眉苦脸,强作欢笑,眉宇有化不去的愁容。 最关键的是,原本约定要一起踏青,父母却突然有事不能前往,最后安澈跟着西域商队相熟的玩伴同行。 结果刚刚出城,他便在马车中昏睡过去。 一路上安澈被捆着、口中塞着棉布,更是被下了蒙汗药,整日迷迷糊糊,直至抵达西域。 到了地头他才被告知,父母已经双双死于火灾。 想逃跑,却怎么也跑不脱。 那商人把他困在偏远村落,安排夫子教导学识、武师教导武艺。 肉食、修行所用丹药都不曾落下,就是不准他离开。 直到二十岁,安澈晋入五品境。 曾经的师傅不见,遍寻西域也未再找到那位胡商。 五年的束缚,一朝消失,安澈当即买了户籍,收拾行装返回凤京。 凭借不低的武艺和掮客的本事,在江湖上搏出了些名声。 后被财神颅看重,收入九门之中,成为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通天马。 上位之后,他一直在暗中追查当年的真相。 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找机会潜入京兆府架阁库,找到了当年的案卷。 宿醉酣睡,火烛不慎掉落,未影响到周围居舍。 寥寥数语,其中却有一句:死去的并非父母二人,而是一家三口! 那一刻,安澈无比确信,父亲早就猜到有人要对他家出手。 不仅暗中托胡商将他带出城,还提前准备了替死鬼! 可他父亲无非是个牙郎,就算生意上有什么摩擦,也不该走到杀人灭口的地步吧。 安澈不解,自此更加小心谨慎。 一边在凤京继续追查,一边还暗中派人寻找那位胡商。 这些年过去了,也只查到了只言片语。 可现在,当今陛下竟然会询问他父亲的死因! 安澈猜测,灭门可能与某位贵人有关,但从来没想过会达到贵不可言的程度。 这一刻,他终于抬眸,不闪不避直直盯着陛下。 “我不信!” 三个字,掷地有声。 “所以,你查到了什么。” 巨大的荒诞感充斥着内心,额角突突突跳得厉害。 追索了十几年的真相近在眼前,安澈怎能不激动。 “或与贵人有关。” 秦明凰面不改色,其实心中有些失落。 怪她贪心了,仅凭一己之力能查出什么来? 查不到没关系,或许安澈的记忆中有什么线索。 也许在他本人看来微不足道,也许他已经不再记得,但可能其中藏着通往真相的钥匙。 聆铎最擅长此道,由他接手最为合适。 下一刻,一道凝练的劲风出现,点在了安澈的睡穴之上。 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两眼一翻再次昏死过去,被聆铎稳稳接住。 “要快,另外派人盯住秦文远,暂时不动他。” “是!” 聆铎带着人,悄无声息消失。 秦明凰目光没有焦点,未唤苏全,一个人怔怔出神。 私铸铁器之患在暗处,从发现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月,璇玑卫竟然还没有追查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正因为如此,她才怀疑到了世家的头上。 即便没有证据,能做到密不透风、事后又找不到首尾,满大乾能做到这一点的有几家? 秦明凰怀疑过老二,若是世家存了推翻她这个女帝的心思,老二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经过几番暗中查证,都未曾发现老二与王、崔、冯、李四家有什么私下往来。 会不会还有其他可能? 秦明凰还真想到了一条,蛛丝马迹就落在安澈之父的身上。 十四年过去了,真的有可能吗? 澄园地宫,秦昭玥听完了财神颅的讲述,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好家伙,这就是世家的手段啊。 端得是无孔不入、密不透风! 第268章 无孔不入 秦昭玥心就算大的了,也大概知道世家的可怕之处。 可听完财神颅的讲述,还是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世家之患,不止在地方,扎根凤京,盘根错节! 澄园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明面上”的那一块。 掌控凤京赌业,窥探权贵隐秘阴私,这就是九门的职责。 至于与权贵的往来、贿赂,只是维持控制的手段罢了。 世家扎根凤京并非一蹴而就,至少通过了数代人的经营。 漕运、米粮、布匹绸缎、钱庄票号、当铺、车马行…… 这些民生基本的产业,是世家扎根凤京的基本。 经过不知多少年的运营,早已分不清其中有多少家属于世家。 盛时不觉,若是乱时,完全有可能影响物价、操纵市扬,甚至卡住朝廷的物资。 听起来似乎并不直观,财神颅举了个例子。 漕运、米粮、布庄、车马行,有多少伙计靠着这些每个坊市都有的店铺活着? 真到了影响身家性命的时候,他们每个都会是那双眼睛、那双手。 这,就是根系! 风京庞大的地下赌业、青楼楚馆,情报、灰色交易,这些不难想象。 而色中饿鬼、印子债牙筹,更是筛出了一批人。 这些人为了财色,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针对陷入困境或贪图享乐的中下层官吏、没落勋贵商人,一打一个准。 不要看不起这些人,秦昭玥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城门吏,甚至宫门…… 往上一层,世家绵延数百年,与京城百官、勋贵家族联姻者不知凡几。 数代繁衍通婚,多的是没在族谱上或者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姻亲间互相提携、包庇,形成盘根错节的圈子。 其二,门生故吏。 地方上的不必说,凤京同样不会少。 这方面财神颅了解的不多,只能是猜测。 朝廷为了钳制世家,不会让四大世家的核心子弟占据朝堂重位。 而世家呢也光棍,根本不会把核心子弟送入朝堂。 看起来四大家在朝堂中也没个站得住脚的要位官员,其实不然。 荐举恩荫的不谈,光说科举。 地方上的学子有没有依附世家的,有没有受过恩惠的,或者本来就是世家暗中培养的? 财神颅不清楚,但想也能知道,绝对不会少。 朝廷难道每个通过科举出仕的都能查得清清楚楚?能分辨出其中哪些是世家之人? 六司及京畿衙门中有多少,谁也不清楚。 其三,养士与幕僚。 暗中以丰厚待遇供养清客、幕僚、谋士,其中佼佼者以各种方式入京,到重要官员甚至皇嗣府中担任幕僚。 这比科举入仕更加难查,他们身上都没有功名,却可能直接影响决策、刺探机密。 上、中、下,这便是世家对凤京深入骨髓的渗透。 妈蛋,秦昭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还好还好,原身没什么辅佐的价值,没留给她一个幕僚谋士。 唯一的反骨婢女,早早的就给处理了,现在怕不是坟头都长草了。 其实财神颅接触到的世家事务并不多,这些多是他的猜测。 毕竟鬼牙的前车之鉴在,他暗中窥探、想留些后手也是寻常。 但这还只是他的视角,秦昭玥怀疑,真相可能比这还厉害。 一句话概括:无孔不入、深入骨髓。 她不禁有个疑问,现在看来,拿澄园开刀好像也不是特别有用啊。 当然了,短时间内控制赌业开盘、散播舆论推动才女们入局,甚至抄出了大量的财物,这些都是好处,但…… 以陛下那八百个心眼子的性格,真的只是这样? 秦昭玥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但要说把对付世家这种重大课题扔给她一个毫无经验的皇女当考验? 嘁,这话谁信呢。 估计早就有了通盘的计划,而她又是个陪跑的。 想到这里,轻轻瞥了眼身旁。 斗錾得到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却又没听到任何传音,完全不明所以。 秦昭玥心中暗叹。 这才穿越多久啊,强度提升得也太快了。 一想到身边就一个刚刚晋入四品的碎墨,心里头就有点发慌。 作为龙国人的灵魂,她明白这完全是来自于火力不足。 打铁还需自身硬,原本还想着慢慢攒功德值,现在竟有些急迫的意思。 早一天迈入神武境,早一天安心。 略一思量,管它后头藏着多少深意呢,先抢功德值再说。 于是立刻传音:“这里我能做主吗?” 想到老大离开时的话,斗錾答道:“可以。” 他想着如果六殿下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比如要拿密室中的珍宝之类的,再拒绝也不迟。 否则就她那张嘴…… 得到肯定回答之后,秦昭玥立刻开口吩咐: “第一,向凤京所有地下赌扬下令,暂时停发所有牙筹。 有不听话的,直接拿下。 另外,已经发放的重新核算利息,不可超过九出十三归。” 赌扬牙筹最怕的就是利滚利,雪球只会越滚越大。 但凡最初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基本上全部会落入陷阱,最后只能任人宰割。 九出十三归的利息真的都能算得上是良心了,一群上头的赌鬼,秦昭玥也没想着免去利息。 一个字,该! “第二,地下资金运转不再通过劳什子的拍卖行,全部通过九门直接运转,暂时只收不放。” 财神颅有个很大的作用,那就是九门辐射范围内的灰色产业资金,其实都是他在操控。 只收不放,好歹能够断其一臂吧,不然一只手、一根手指头也行,反正不能让他们好过。 “第三,澄园自今夜起闭园,停止接客。 将所有的奴籍收拢安置,该给吃喝给吃喝,该治伤治病的也别耽误。” “第四,九门肯定掌握了一定的人牙子和奴隶买卖的生意情报,全部交待,端了。” 甭管璇玑卫本来有没有这种打算,反正秦昭玥现在喧诸于口了,这功德她怎么着也得占一部分。 斗錾点了点头,这四条倒是没有什么出格的。 “至于第五条……” 第269章 一条线索 “灰色产业这一块子有你操控资金,有那家东市当铺走账。 那你说八竿子打不着的姻亲往来、暗中控制的产业、幕僚……种种吧, 会不会也有这么个人、这么个地方,集中周转资金?” 财神颅下意识攥紧了轮椅扶手,沉吟良久方才开口:“有可能。” 秦昭玥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憋了半天就给我憋出句这?玩呢?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是说你想试试咱的手段?” 财神颅心里头憋屈啊。 他其实早就有所猜测,为了给自己找条后路,一直在暗中查这条“白”线。 一旦暴露,就是粉身碎骨。 九门大当家,无非是个推到台前的傀儡,有什么动不得杀不得的。 所以财神颅无比小心,也未曾假借他人之手,从无数细节中抽丝剥茧,好不容易寻到了一点线索。 如今却让他直接拱手送人?他心里头能甘心? “各位,我是查到了一点线索,是否有用尚不清楚。 只是其中付出的努力和心血,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 我要一份保障,一份能够活命的保障!” 嗯,秦昭玥心中认可,搁她也得要点东西。 但……这玩意儿怎么给?原本准备恁死他的说…… 就在此时,斗錾取出一块令牌,以真气托着送到了财神颅的面前。 三寸玄铁冷锻成狭长柳叶状,边缘淬出锯齿暗纹,泛着哑光青灰,正面阴刻北斗七星图。 当看清令牌纹饰的那一刻,财神颅上半身趴在了桌面上。 “小人身体不便,求贵人莫怪。” 璇玑卫,真的是璇玑卫令牌! 财神颅心中无异于惊涛骇浪。 虽之前已有猜测,但真正确认的那一刻,还是抑制不住得激动。 若能得到璇玑卫庇护,比他自己寻得线索求生要安全得多。 斗錾收回令牌,其实这时候跟打明牌已经没什么差别。 能够猜到的不用找人验证,猜不到的……财神颅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传出消息不成?所以掏出令牌时不见犹豫。 “既能保鬼牙,自然也可保你性命。璇玑卫线人,够了吗?” “够够!小人之幸,小人之幸!” 财神颅磕绊都不敢打一个,到了这一步,再谈什么条件就是笑话了。 这还不算,何人能够驱使神武境的璇玑卫? 璇玑卫中以实力为尊是基本,而领头的那位明明境界不高。 大公主北上,剩下年纪匹配得上的,无非三、四、六,加上她说话的风格…… “小人拜见六殿下!” 财神颅承认,他有赌的成分,但此时展现自己价值是第一位的。 “哟,还挺敏锐,现在能说了吗?” 秦昭玥没承认也没否认,直奔主题。 财神颅抬起上半身,立刻开口解释。 世家“白”面的走账绝不会比他手上的少,而且并没有沾到灰色产业,所以他第一个猜测的就是票行。 票行大多是依托大型商会的信誉成立,多是做的地方上的生意。 京城大型票行就不止十家,中小型的更是有几十家,其中互相拆借往来也是常事。 加上在不同坊市建立的站点,在不暴露的情况下想要揪出那家,可想而知有多困难。 至于他的线索,来自于一位落魄书生。 落榜了、崩溃了,又是喝酒又是赌钱。 坊内的赌扬怎么可能放过这种机会,一个放纵的夜晚,书生裤衩子都输掉了,还欠下了牙筹。 宿醉醒来,书生根本不记得这事儿,坊内赌扬也故意没急着催要,直到利滚利到几百两。 当上门要债的时候,书生傻了,结果是可以预料的,抄家拿房。 按理来说,这种坊内赌扬“要债”来的财物、房契不会走九门的账,会直接到东市的那家当铺。 毕竟九门明面上是干净的,只做“合法”的买卖。 财神颅只有暗中支配资金的权利,不会过手,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意外。 青帮一个负责抄家的小头目抄家的时候偷偷昧下了些东西。 这也是约定成俗的惯例,上头的人吃肉,底下的人喝汤。 那笔生意的大头是屋子房契,一个穷书生身上还能有什么值钱的财物。 大家都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 那小头目偷偷献上了他眛下的东西,是一本古籍,前朝的《河洛谶纬图考》。 这本书在前朝是禁书,留存下来的极少,价值颇高。 那书生原本还想以此书抵账,只嚷嚷了半句就让机灵的小头目按下,送到了财神颅的面前。 财神颅心生一计,严厉叱责其不能坏了规矩。 不过鉴于其对自己的忠心,略作赏赐,答应他只要按规矩上交,不会追究。 之后财神颅没有询问一句,只当不知道这个事儿,而后一段日子表现出了对各种古籍的喜爱。 他不敢做任何调查,只敢做这种“闲棋”的尝试。 不过功夫不负苦心人,大约三个月后还真得到了消息: 《河洛谶纬图考》出现在了一扬小型的私拍会上。 “那是一家当铺,延福坊,永源典当铺。” 故事说完了,秦昭玥等了一会儿,“就这?” 财神颅差点又喷出一口老血,激得气血上涌,脸色倒是比之前苍白如纸的时候瞧着好些。 “在下不敢露任何破绽,否则顷刻便有杀身之祸。” 他敢说什么?是敢抱怨一句啊还是咋滴,最后也只能巴巴得解释一句。 “行吧。” 秦昭玥摊了摊手,眼瞅着都红温了,看起来是榨不出其他情报了,能得到一条线索总比没有强。 澄园,贵客们被驱赶一空。 此时鬼牙全面接手,有隐藏身份的璇玑卫协助,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秦昭玥一行来到地上。 没离宝山那么近却什么都得不着,她心里头难受。 斗錾安排人去办之前交待的四件事,至于第五件,在扬谁都无法决定跟进。 找了个清净的院子,澄园的好酒好菜端上来,秦昭玥带着碎墨混吃混喝。 瞥一眼不远处不肯入席的斗錾,滋溜一口酒悠悠开口: “诶,那谁,跟我讲讲神武境呗。 姐们不白听,姐们教你怎么追姑娘。” 第270章 是我又天真了 何况斗錾此次晋升多是倚仗她的帮助,什么“白听”不“白听”的,不存在。 但听完后头那半句之后,他把推辞的话给咽了回去。 黑不提白不提的,直接开始介绍神武境。 三品谓“势”,是自身之道的雏形,配上契合的功法修行得以显化。 但这个字代表的含义不是自己的势,或者说大部分不是,而是指的借势,借的天地之势。 天地之势不是那么好借的,之所以肉身、真气要淬炼到四品巅峰,其实就是在为承接这部分势做准备。 另外,功法契合也是极重要的。 否则精神承受不住天地之威,可能顷刻间被碾碎。 所以才说突破到神武境时得见大恐怖,说的就是一个人面对天地煌煌之威时的感受。 非要形容的话,巨型龙卷的边缘、海啸的浪头、深邃的海底、不见天日的深渊…… 根据自身道路、心性的不同,面对的也不同,总之都很可怕。 成功突破到三品,也就具备了借势的能力,而后逐渐融入自己的道,便是接下来修炼的道路。 为什么神武境对气武境具有统治性的实力碾压,就在这儿了。 二品谓“域”,追求的是自身的道与天地之势的融合。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平共处。 显化道的同时并不会激起天地之势的强烈压迫,这一境就算成了。 在自身领域之中,可控性远超三品,没有那么“死板”。 三品对上二品,“势”会被“域”所削弱。 这也好理解,借来的终归是借来的,肯定不如自己的好使。 两个境界,斗錾解释得还算通俗易懂。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而且个中神妙,只有自己抵达时才能真正体会到其恐怖与威能。 至于一品境,他了解得也很少,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几近于道。 “等会儿,”秦昭玥打断:“一品不应该就是形成自己的道吗,怎么还几近于道呢?” 对前世看过不少仙侠剧和小说的她来说,神武境各境界的设定一点都不难接受,接受度良好。 斗錾直言不讳,“这就不太清楚了,距离太远,而且这方面的情报本身就很少。” 秦昭玥点了点头,又是知识垄断嘛。 越是高深顶尖的知识经验,封锁得就越厉害。 不说别的,光是斗錾刚刚讲述的那些,外头真正掌握的大概也少之又少。 掌握了的也绝不会轻易传播,估计都得是亲儿子、亲传弟子之类的才会传下。 秦昭玥没有纠结这点,大致知道神武三境的区分和能力就行了。 就像斗錾说的,具体内里如何,只有抵达那个境界才能真正体会到,语言能够表达出来的不足其中一二。 风景怎么样,自己登上去看看嘛,这话没毛病,这方面秦昭玥自信得很。 “那你跟我说说,三品、二品、一品,朝廷和江湖上大概有多少人?” 斗錾略作思量,方才开口。 三品境必然是最多的,宫廷三大卫,璇玑卫、青鸾卫、麒麟卫中都有。 千户基本都是三品境,大概十来人。 除此之外,军中将领、武勋世家也有一些。 二品境,就是真正的凤毛麟角了。 璇玑卫的卫领、武库看守、坐镇北境南疆的大将,皆是二品境。 江湖上佛、道、天衍三宗魁首当也是。 当然了,陛下身边还有暗卫死卫,这方面无人知晓。 至于一品境……按斗錾的话说,朝廷应该是有的,但不知道是谁、在哪儿。 秦昭玥能够理解,这就相当于是战略型武器。 得有,但是谁、在哪儿不清楚,最起码得让别人相信咱家有这个。 心中松了口气,还好,神武境的稀缺程度比她想象中还要高。 一品先不谈,晋入二品境,只要不造反,基本上等同于无敌。 呵,她打算偷偷努力,直到踏入二品再狠狠惊艳所有人。 术士刺杀? 弄死你丫的! 上朝威胁? 呸,老娘起不来。 发配边疆? 随便,咱二品到哪儿支棱不起来。 成天戴着面纱? 要么自己脱、要么老娘给你扯喽! 嘿嘿嘿……好日子不远了。 暗爽了一波的秦昭玥心情大好,连带着瞅斗錾都顺眼了起来,大手一挥, “行,咱最是那信守承诺之人,这就把泡妞秘籍传给你。” 这事儿还有秘籍?斗錾面不改色,竖起了小耳朵。 原本呢,小心思藏得很好,成天待在幽狱也很克制。 但晋升的时候暴露了,而且压抑的情绪得到了释放。 斗錾能够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不同了。 借天地之势,但也有顺势而为的意思,他想……顺顺。 秦昭玥见他那表面不在意的模样,心中嗤笑。 “简单来说一个字:缠,好女怕郎缠,这话听说过没有?” 斗錾点头,他听过。 “诶,对喽!你成天待在什么破监狱里,能有什么用? 现在大家都是三品境,怕什么的? 缠,天天缠,狠狠缠! 缠得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缠得她的世界只有你。” 碎墨停箸,默默瞥了眼身旁的自家殿下。 好女怕郎缠是没错,但也得分是什么“女”。 就隐蛰大人那性子,不管不顾地纠缠怕不是会被打死…… 同是三品境又如何,一个是老牌境界稳固,一个刚刚踏入其中,这能一样吗? 碎墨张了张嘴,结果下一刻,冰凉凉的视线扫了过来。 虽然一闪而逝吧,但她绝不会看错。 唔……她跟斗錾又不熟,管那闲事干嘛。 默默低下头,举筷子夹菜,自己吃饱了比什么都强。 都跟在殿下身边多久了,碎墨哪里猜不到这份怨气的由来。 还别说,澄园这酒这菜可以啊,不行给殿下拐个厨子回去哄哄?也不算走空的说…… 给了个警告的眼神,秦昭玥信誓旦旦又说道: “当然了,光是缠也不行。 不然见天缠着,人家姑娘也会嫌你烦不是? 也得讲求技巧,讲求方式方法。” 嗯?碎墨怔愣,不对啊,这话说得在理啊。 难道是她误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实际上她家殿下是真的想撮合两人? “你得学会嘴甜呐,人家流焰为什么万花丛中过,就是因为嘴甜。 当然了,咱不是说非得跟他似的到处拈花惹草,咱就冲着一个人使劲。 对付隐蛰这种看似高冷、实则闷骚的女孩纸,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情话。 情话,懂吗?” 碎墨:…… 好了,是她又天真了,她家殿下是真想弄死斗錾。 第271章 星河虽美,不及…… 虽然他这辈子没追过姑娘,但总归知道老大的脾气。 如果没完没了地纠缠,只会让她讨厌吧?然后就听到了后面这句。 情话……他同样毫无涉猎啊。 不过流焰大人平时确实说话好听,万花丛中过的名声他也是听说过的。 “这个……怎么说?” 情话俩字斗錾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不过虚心求教的态度还是很明确的。 秦昭玥听见这话歪起了脑袋,“这还得我教?你不会说还没听过别人说吗?” “额……没听说。” 他见天待在幽狱中,面对的都是犯人和各种刑具。 想着的是怎么把犯人的嘴撬开,哪有什么机会接触到情啊爱的。 秦昭玥耸了耸肩膀,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模样。 “难怪你追不到呢,好吧好吧,好人做到底,我教给你几句。” “你知道我想吃什么面吗?——你的心里面。” “你猜我心脏在哪边?——不在左边喔,是在你那边。” “你知道我的缺点是什么吗?——缺点你。” “你是哪里人?——你是我的心上人。” “你知道世界上最冷的地方在哪吗?——没有你的地方。” “你知道你和星星的区别吗?——星星在天上,你在我心里。” “我办事十拿九稳——就差你一吻。” “我想做一匹马——听你说一声嫁。” 碎墨:…… 斗錾:!!! “这也太……这……能行吗?” 秦昭玥翻了个白眼,“把那‘吗’字去掉,就知道你这种直男不懂。 是不是觉得很夸张、觉得有些轻浮、有些难以接受?” 斗錾愣愣点头,轻浮,可太轻浮了。 “呸!什么都不懂的玩意儿。 女孩子都是要靠哄的,甜言蜜语这词儿你没听说过? 她可能表面不喜欢、甚至还会叱责你,但其实心底里却会记住你。 别人都斯斯文文一本正经的,只有你不一样,深夜辗转反侧的时候会不会想起你?” 斗錾还是有些不信,“是这样吗?” “那当然,女孩子的心思很深的,不信你问碎墨。” 视线集中到了无辜躺枪的那个人身上,碎墨骤然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可自家殿下就在身旁,她还能当面拆台不成? 于是她小声得“嗯”了一声,心里头偷偷嘀咕: “嗯,你一定会被打死的。” 这情态落在斗錾的眼中,却像是姑娘家的娇羞。 他想象了一下自己对着大人说那些话的扬景,冷硬的脸庞悄然爬上了两抹臊红。 “不……不行,太露骨了!” “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呢,”秦昭玥丝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 “我这还有些含蓄的,最后教你一次,爱特么用不用。 你愿意一辈子光棍就边儿待着去,回头我给隐蛰介绍个好的。” 斗錾陡然一个激灵,脊背笔直站得像个新兵,“您请说。” 秦昭玥清了清嗓子,“听好了,我只教你最后一遍。” “姑娘可知近水楼台先得月?自见你后,方知这‘月’原是姑娘眸中清辉。”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最是怅惘。幸而姑娘在此,免我溯洄从之劳苦。” “姑娘绣帕可借在下一用?方才观你一笑,心头骤雨初歇,需帕子拭这‘晴天’。” “在下不善饮酒,却醉于姑娘今日发间茉莉香。敢问可是偷藏了瑶台仙酿?” “都说金风玉露一相逢,我偏嫌它太短!若与你,但求朝朝暮暮。” “此夜星河虽美,不及你眼中灯火一盏。姑娘可愿做我那盏长明灯?” “姑娘似那庭前雪,落在我掌心便化了。原是暖不了你……还是该将你藏进心口焐着?” 碎墨:…… 这些词儿殿下都是从哪儿捅咕来的? 果然呐,以前那些名声也不全是冤枉了她,就是不知道用到过谁的身上…… 斗錾沉吟。 后头这几句吧,听着就有文采。 而且最重要的是比较含蓄一些,没有之前的那么露骨。 秦昭玥说完便不再搭理他,连个眼梢头都不给,自顾自吃喝起来。 还别说,这澄园的厨子还挺有两手。 风花雪月她享受不着,吃吃喝喝的难道也不行? 捅咕了一下身旁的碎墨,“一会儿绑俩厨子带走。” 碎墨:…… 她说什么来着,一猜一个准。 隐蛰匆匆而去、匆匆而回。 她记着小六的话,演戏演全套,路上还抽空又给戴上了那不咋好看的易容面具。 来至小院外,远远就瞅见小六和碎墨坐在亭下,搁那儿大快朵颐呢。 只有斗錾,跟个傻子似的立在门口。 当察觉到隐蛰一步步走来时,斗錾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咚……咚……咚咚咚咚…… 一时间,心跳擂如战鼓! 说时迟那时快,隐蛰已经走到了门口,与她忠诚的下属四目相对,总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来喽来喽! 秦昭玥看似随意的一瞥,其实小拳拳已经攥紧。 会说吗?真的会说吗? 连碎墨都小心翼翼觑着院门的方向,不自觉开始紧张了起来。 不会吧,斗錾大人不会上当吧? 隐蛰微微仰起脑袋,“拦在门口做什么,有事儿?” 斗錾呼吸急促,猛然往前踏出了一步,视线盯着面前女子的双眸,这一次丝毫不让。 “此夜……此夜星河虽美……” 隐蛰:? 什么星河?说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心里头正犯嘀咕呢,就听斗錾咆哮了起来: “星河虽美不及你眼中灯火一盏!姑娘可愿做我那盏长明灯?” 隐蛰:…… 哦嚯嚯! 第272章 老姨还是你老姨 老槐枝桠虬结,庞大的树影泼墨般晕染开,将大半门庭笼在幽暗中。 几缕清冷月辉透过缝隙,碎洒在冰凉的石阶上。 夜风起,一枚伶仃的黄叶打着旋儿悠悠荡荡,宛如飘忽的梦影。 三两声残蝉的嘶鸣挣扎着响起。 短促,沙哑…… 隐蛰呆立昏暗边界,朱唇微启,怔愣无语。 她诶,上代皇女、十三姨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竟然被自己这个手下给镇住了。 蝉鸣将她唤醒,眼睁睁看着斗錾那张假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娇艳欲滴”。 眨眼的工夫,红透了嘿。 还特么“长明灯”,长明灯他姥姥! 胸中怒意噌的一下燃起,隐蛰下意识抬掌,想要给这位刚刚晋升的下属降降温。 结果这一感知,便发觉了亭下那两双贼溜溜的眼睛。 呼…… 隐蛰也是气糊涂了,以斗錾的胆子,怎么可能敢说出这样的话。 关键还文绉绉的,脑袋里没二两墨水的货,能想出来这? 她敢赌上全副身家性命,这里头一定是小六弄的鬼。 心中暗叹,自己这才离开多久,小六就把人哄成傻子了? 晋升时斗錾的精神状态明显出现了问题,如今这样应该多少沾点境界没有稳固的原因,但未免也太过了。 以前也没觉得他这么蠢啊,果然不能常年在暗无天日的幽狱待着。 事实证明,那鬼气森森的地方,容易脑袋长毛。 呼……冷静…… 揍脑残下属一顿简单,但那就着了小六的道。 下一刻,隐蛰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真的吗?” 说实话,斗錾说完就后悔了。 他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好像积攒了很久很深的情绪突然宣泄而出一样。 清醒得认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那个羞臊的哟…… 自己怎么跟中了毒似的,竟然听信六殿下的蛊惑。 越想越觉得自己完蛋了,一时间不知所措,快要把自己给憋炸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大人开口。 “真的吗?” 这句话仿佛隔着厚重的水幕,让他有一种窒息的荒诞感。 “你说什么?” 看着对面那副呆傻的模样,隐蛰恨不得一拳攮死他。 强忍着恶心,展现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浅浅笑容,“我在问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这一次,斗錾听得无比清楚。 咕嘟! 喉结急急滚动,一股难言的焦渴猛地涌上喉间,舌尖顿时干涩发紧。 简单来说,人麻了…… 可斗錾不敢耽搁分毫,立刻抢白道:“真的,是真的!” 诶……真恶心…… 隐蛰莲步轻移、欺身上前,粉拳虚握捶在他胸膛,发出了一声闷响。 眼波横流娇嗔道:“死鬼~~~” 当啷! 象牙筷子掉落在桌上,突兀的脆响惊破凝滞的空气。 碎墨檀口微张,惊得忘了呼吸。 而秦昭玥执箸的手僵在半空,凤眸圆睁,倒吸一口凉气。 不会吧…… 这……不会误打误撞成人之美了吧! 斗錾后退了半步,那小粉拳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速度也不快,可谁被捶谁知道。 生疼呐,捶得他体内气血翻涌不止。 下意识揉搓着胸膛,整个人脑袋都是木的。 他这辈子都没从大人脸上看到过如此娇羞的模样,这说明……说明六殿下教的办法是真的! 一股愧疚之意汹涌而来,错怪好人了诶。 不过很快,又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所包裹。 “愣着站在门口做什么,傻子……” 说着话隐蛰主动牵起了斗錾的手,缓步往院子里的凉亭带去。 斗錾感觉自己踩在云彩上,深一脚浅一脚的都不会走路了。 直到在石桌旁坐下,还晕晕乎乎的没有恢复过来。 那只纤纤玉手收了回去,他还僵硬得抻着胳膊,过了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 隐蛰美目望向对面的小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淡然。 “六殿下,情报我已通传,澄园的事务如何安排的?” 秦昭玥抿着唇,突然觉得饱了。 奶奶的,被当面喂了把狗粮。 更加难受的是,这狗粮还是经她的手亲自送上的。 这老姑娘不会是在演她吧?还是真的本来就对那傻小子有意? “隐蛰大人,这是好事将近了?” “卑职的些许小事,不劳殿下操心。” “诶……”秦昭玥战术后仰,拖了个长音, “婚姻大事,怎么能说是小事呢,你说是吧斗錾?” 斗錾抬起头来,“我听大人的。” 秦昭玥:…… 妈蛋!难受!死恋爱脑! 隐蛰爽了。 回回让小六算计这算计那的,现在难受了吧?该呀。 隐蛰大概能猜到,估计是见到那么多珍宝没让她占到半点便宜,所以心里头憋着坏。 偏偏正好遇上斗錾脑袋不正常,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设套一个还真往里钻。 哼,隐蛰能让小六如意? 现在看到她那副憋闷的模样,就像三伏天喝下一碗冰镇的浆子般通体舒畅。 这次就当给个教训,她姨还是她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都认了。 至于斗錾这个脑残……回头再收拾他! 见主子神色不对,碎墨赶紧接过话头,解释起了之前殿下说的五条策略。 隐蛰安安静静听完,点了点头,对小六能有这样的表现一点不意外。 那财神颅也是个有脑子的,倒是得到了一条不错的线索。 若是能够找到世家暗地里控制资金运转的那个人,还有其背后的票行,算是大功一件。 这消息不知真假,若是真的,但凡露出一点风吹草动,对方一定会闻风而逃,还需从长计议。 就在此时,一位璇玑卫百户赶至小院。 来的也不是陌生人,正是赈灾中擅长水性的那位沧澜。 “殿下、大人,出了些问题。” 第273章 新酿菊花酒 一位老大人满面酡红,风尘仆仆的被簇拥着往外走。 他们没走前门,毕竟是要脸的人,被安排从密道离开。 “老爷小点声儿……”小厮凑在他耳边小声嘀咕, “听说是帮派相争,刚刚那么大股的浓烟,还不知道怎样呢。” 老大人喝得五迷三道,步履蹒跚,若不是有人架着当时就能栽那儿。 “杀才,一群杀才!” 就这样被簇拥着通过了与鸣珂楼相连的通道,匆忙离去。 可其中一位青衣小厮却没有再跟上,悄无声息消失在了喧闹的酒楼过客之中。 不一会儿的工夫,他便换了身衣裳,大摇大摆的离开了鸣珂楼。 刚刚澄园强势驱赶客人,他便混在其中。 接手澄园的以为他是贵客随行的小厮,贵客身边的小厮以为他是九门的人,借着这个误会得以逃出。 来者不知修为,所以不敢动用真气,用的全是普通人的法子。 离开酒楼之后走走停停,买了些路边的吃食,仿佛是个独自夜游的寻常人。 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琅音坊主街上人流如织。 他漫步其间,渐渐地挪至坊门。 本以为会设卡,竟发现与平常一般无二,几名武侯散在坊门两侧,并无查验之举。 就这样轻轻松松离开了琅音坊,又去到了相邻的清歌坊。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丝绒。 立秋虽过,秋老虎的余威仍在白日里盘踞。 入了夜好歹是带上了几分不容错辨的凉意,丝丝缕缕钻入街头巷角。 清歌坊与琅音坊却有不同,更柔几分。 灯火如同泼洒的一捧碎金,远远近近。 歌楼舞榭的丝竹管弦声、婉转莺啼般的唱和,被夜风揉碎了飘飘荡荡地传过来,繁华却又隔着层朦胧的纱。 那人走走停停,进了几家铺子,最后来到了靠近西北角的一家小酒肆。 前头主街做的是有钱人的生意,囊中羞涩的也能在这犄角旮旯喝上几杯小酒。 凤京百姓惯会精打细算。 清歌坊的热闹逛了、丝竹听了,逛累了到这儿花点小钱消遣消遣,这才是会过日子的活法。 忘忧居,好名字,酒肆门口褪了色的青布酒招在夜风中懒懒地晃荡。 檐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前三四步之地,也映着灯下飞舞的趋光秋虫。 步入其中,氤氲的热气与混杂的香气扑面而来。 柜台后一只铜壶在红泥小炉上“咕嘟咕嘟”温着酒,水汽蒸腾模糊了掌柜那张油光光的胖脸 几盏豆油灯挂在墙壁上,光线昏黄且跳跃不定,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不甚分明。 走至近前,四叩柜台,轻重被光影和喧闹吞噬,只有掌柜的微抬眼眸。 要了四冷盘、一份卤煮羊杂碎,还有一小坛绿蚁,与人拼桌坐下。 角落里对面而坐的是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的书生,桌上只有一壶最便宜的浊酒和一碟腌得发黑的萝卜条。 低着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粗糙的碗沿,目光空洞望着桌上摇曳的灯影。 两人相安无事,各喝各的。 他未与人有任何交流,酒足饭饱之后,带着几分醉意晃晃悠悠而去。 半盏茶后,小厮依照掌柜的吩咐,在门口挂了块“新酿菊花酒”的牌子。 错对过是一家名作回春堂的药铺,有坐堂的大夫。 老大夫宅心仁厚,从不会轻看坊内的歌女伶妓,也愿意出诊。 最主要的是,里头还售卖一种“回春丹”,效果颇为不错。 总有那遮遮掩掩的人影来去匆匆,其实生意不错。 衔云县来的王冲王掌柜刚刚炼完了药,披着满身的药味到前堂歇歇,抬眼便望见了无忧居门口新添的牌子。 “王二叔,辛苦辛苦,赶紧喝口茶润润嗓子。” 王冲刚端起来喝了一口,便摇了摇头,“这菊花茶到底不如菊花酒润呐。” 药铺掌柜之子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对面的牌子,当时心下就了然了。 摇头失笑,立刻让铺里伙计买酒去。 二叔炼药辛苦,而且那些药丸卖得很好,自然要好生招待。 “你爹呢,又看诊去了? 不是我说,他年轻的时候就爱往胭脂粉堆里钻,到老了还是这个毛病。” 少掌柜讪笑,这话让他做儿子的怎么接,只当没听见。 不多时,伙计端着托盘就过来了。 除了一坛新酿菊花酒之外,配菜也不少。 王冲兀自端过,“行了,我在后院歇歇解乏,若是你爹回来了,想喝酒便叫他来找我。” 少掌柜张了张嘴,犹犹豫豫的想要说点什么。 “怎么了?有话就说,少掌柜磨磨唧唧的像什么样子。” “这……二叔喝酒归喝酒,还请稍稍……稍稍安静些。” 王冲嘴角浮现出了戏谑的笑,“怎么?怕我吵着榆姐儿?我这个同乡都没心疼,你小子……” 少掌柜当时就红了脸,赶紧打断二叔的取笑,推着他往后头赶。 王冲独自进到后院,视线扫过角落里那个屋子,隐隐可见油灯下埋头苦读的少女。 并未打扰,走到了另一头的卧房之中。 关上房门,静立等了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这才坐下。 举起那坛新酒,从底部摸出一张纸条,展开后就着烛光阅读。 瞳孔猛然扩张,九门……竟让人端了! 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将其搁在烛火上点燃。 此时没有半点胃口,面色晦暗不明。 鬼牙、崔家,可能吗? 怔怔出神的王冲根本就不知道,院中的檐柱阴影中藏了个人。 那双眼睛仿佛能够穿过关闭的屋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 澄园靠近后门的大杂院,所有奴婢都被暂时安置在了此处,此时沧澜领着众人来到其中一间屋子之中。 大通铺上坐着二十四人,都是相同的动作,蜷曲着身子双手抱膝,眸子皆黯淡无光没有神采。 见到此状的秦昭玥心里头咯噔一下,她担心的情况果然没有错。 明明已经换了地方,可这些人仿佛身周有着无形的囚笼一般,还跟被囚在犬笼中时一模一样。 “大人,这些人从救出来之后便一直是这副模样。 好似半梦半醒一般,对外界的感知无比迟钝,像是……活死人。” 斗錾当即上前,施放出自己的“势”笼罩其间,仔细感知了片刻。 转过头来望向几人,面色有些难看,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第274章 两打巨婴 话音刚落,秦昭玥往后稍了两步,站到了隐蛰的身后。 好家伙,上辈子她可是听说苗寨有这种玩意儿。 说什么给情郎种下,敢出轨直接暴毙,也不知道真假。 反正一想到小虫子在身体里头钻来钻去的,她就头皮发麻。 斗錾又道: “放心,母虫应该是在骰心娘的体内。 既然她身死之后没有形成子虫暴动,那么过后应该会自然排出体外。” 怎么排的,秦昭玥没问,也不想知道。 “我有个问题,只是为了培养伺候人的奴婢,为何一定要用这种极端的手段? 反正奴籍在九门手中,也不可能从澄园跑脱,威逼利诱不就完了?” 隐蛰心中暗叹,小六对阴暗面了解得还是太少了,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一来,骰心娘需要他们绝对的忠诚。 如此大费周折,必然不是用来伺候普通权贵,大概需要刺探重要情报。 二来,大概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伺候。 或许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普通人难以坚持下去的那种。 三来,或许存着以蛊虫控制权贵的心思。” 屋中陷入寂静,秦昭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来还是便宜骰心娘了。 “接下来怎么办?你们那儿有会用蛊的吧。” 隐蛰摇了摇头,“没有,用蛊是南疆的本事。” 璇玑卫是女帝近卫,掌握蛊术算怎么回事儿?是用还是提防? 秦昭玥后知后觉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摊了摊手, “那现在他们是怎么个情况,等自然排完体内的蛊虫就好了?” “没那么简单。” 斗錾解释了两句。 那骰心娘先以残忍的手段折磨他们的肉体,将其自我意志压抑到最低。 同时种下蛊虫,变成完全受她控制的傀儡。 最后进行调教,培养成最高级的玩物,为她抓住权贵、刺探情报甚至进行控制。 也幸亏骰心娘没有隐于幕后,过惯了九门称霸凤京地下世界的日子,选择了最不拿手的硬碰硬。 否则的话,还真没那么好对付。 眼前的这些人意志消磨干净,又被种下蛊虫,即便现在不被控制,也相当于是一张白纸。 举个例子的话,跟新生儿的区别不是很大。 给他们灌注什么样的思想,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秦昭玥沉着脸听完,望向蜷缩在大通铺上的二十四人。 能被挑选出来用这种手段的,无论男女,容貌都极为出众。 而且岁数不大,大部分还是半大孩子。 该死啊! 大通铺上现在相当于是蹲着二十四个巨婴。 若是真的婴孩儿,还能想办法找个好人家送出去,比如她府上那对没有孩子的夫妇。 但现在怎么弄,找人家说: “你好,送你们家一个十三四岁的婴儿,直接省了十几年的口粮,赚翻了?” 秦昭玥望向隐蛰,在扬能拿主意的也就她了,剩下那条中了爱情的毒的玩意儿根本指望不上。 “你这边是怎么个章程?” 隐蛰歪起脑袋,“你不要?” 嗯?秦昭玥脑子里当时就拉起了警报。 怎么着,这烫手的山芋还想砸她手里? “我要来干什么,还是大人负责安置吧。” 听着这话隐蛰就知道,小六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群人的价值。 “殿下,他们现在是一张白纸,就算没有蛊虫控制,稍加调教便会成为忠心耿耿的死卫。” 死卫实力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忠诚。 到了紧急关头,可以悍不畏死为主人争取活命的机会。 世家核心子嗣身边,从小便会有死卫暗中保护,比如蒙坚身边的那位。 各家自有方法,但死卫培养之难都差不多,手段未必就比骰心娘温柔。 秦昭玥愣神,这一点她是没想到的,微微蹙起了眉头。 “待排净体内蛊虫,难道不会恢复如常吗?” “不会,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自我。” 斩钉截铁的回答,像一记钝锤砸在心间,憋闷得有些难受。 送给寻常人家不可能,若是被隐蛰带走,肯定不会放过把他们培养成死卫的机会,不然人璇玑卫凭什么养一群巨婴? 满大街扫听扫听去,璇玑卫可没什么好名声,是闻之色变的存在。 做慈善?这事儿跟他们就不沾边。 秦昭玥直直望向隐蛰,隐蛰的视线也丝毫没有躲闪。 “是不是逼我?你是不是在逼我!” 隐蛰的嗓音清清淡淡,“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秦昭玥大手一挥,“跟谁装大尾巴狼呢,直说了吧,安置他们的花费谁出?” “璇玑卫带走,自然是璇玑卫负责。” “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他们都遭遇了什么难道你不清楚?还要培养成死卫? 随便找个地方安置就行了,又花不了几个钱儿。” “殿下,璇玑卫无此资费,若不能为我所用,这个钱肯定是没有的。” “你自己出,饷银千两你能出不起?” “不可能,且不说银钱的事儿,我一个璇玑卫私下里养着一群足以培养成死卫的人做什么?” “你是不是在刚我!” “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碎墨、斗錾、沧澜始终保持沉默,鸡贼的碎墨还悄悄往外稍了两步。 以她对自家殿下的了解,吵不过怕是会迁怒。 动手打骂什么的倒不至于,但那小嘴叭叭的一般人都受不了,还不如打骂呢…… 总而言之,碎墨不想做被殃及的池鱼。 沧澜也不太意外,赈灾一行已经大概了解六殿下的性子。 当然了,她更了解自家大人。 这群人收归璇玑卫麾下,不会有第二种可能,只能在源头上杜绝。 但斗錾没见过啊。 虽说他们是璇玑卫、只对陛下负责,但老大跟六殿下说话会不会太硬气了。 两方对峙,谁也不让! “行,我退一步,”秦昭玥大声嚷嚷,“人我带走安置,但地宫密室里的珍宝得给我两件……不,三件。” “不可能。” “喂!你不要太过分啊,人吃马嚼的不要挑费?总不能全让我掏吧。两件,这是底线。” “不给。” “能不能有点同情心,他们都已经那样凄惨了,花点钱怎么了,你对象知道你这么铁石心肠吗?” “嗯,没钱。” 秦昭玥啪的一指斗錾,“这事儿你管不管?” 斗錾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无非就是花点钱的事儿。 虽然还欠了十万两,虽然他对钱不感兴趣,但都神武境了,挣点钱应当不难。 就在他要张口接下之时,一道冰凉凉的视线扫了过来。 唔……算了,还是听老大的吧。 见他这副不争气的模样,秦昭玥心中大为光火, “呵,就你这样的,治好了也是舔狗。” 什么狗?斗錾没明白。 秦昭玥狠狠瞪了眼一对“狗男女”,大步就往外闯。 她就多余凑这个热闹,不知道不就好了! 结果刚走出屋子,发现门外站着一群人。 秦昭玥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因为样貌实在是出众。 有金池殿中没羞没臊的那伙人,还有后殿地下解救出来的那批。 此时两拨人泾渭分明,各自占据院子的一边。 见着她出来,之前给大家治伤的小伙儿嗙仓一声就给跪了。 “求恩公收留。” 这像是开启了信号,右边立刻呼啦啦跪下了一群。 没过两三息,左边的也全都跟着跪了。 “求恩公收留!” 见着三四十号乌黑的脑袋,秦昭玥太阳穴突突的。 怎么个事儿,救人还救出一堆债来了? 不要太过分了啊喂! 第275章 他不懂 澄园占地极广,并不是所有的区域都用来待客。 不说别的,光是在琅音坊拥有这块地皮,价值就不菲。 秦昭玥闷坐院中,抬头仰望着星河怔怔出神。 “你说隐蛰是不是唬我呢?” 刚刚一路碎墨都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现在院中就俩人,她避无可避。 心中哀叹一声,小心翼翼开口:“殿下,璇玑卫不养闲人。” 其实可以预见到,那群人被谁收下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隐蛰大人接手的话,好歹是往死卫的方向培养。 若是落在旁人的手中,大概就剩下出众的皮相了,结局只会更加凄惨。 唯有殿下…… 再怎么嘴硬、再怎么撒泼,终归还是没有说出丢手不管的话。 哎…… 这份心软,对下人来说自然是好的,但对生在帝王家的皇嗣来说,未免是个破绽。 “殿下,那二十四人不谈,剩下的倒也好安置。” 金池殿里的那些,如今被调教得只剩伺候人的本事。 公主府本来就养着一批伶人歌姬,以殿下好颜色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推拒。 后殿地下的那批人,奇珍阁也是个好去处。 如今奇珍阁的名头渐渐起来了,而按照殿下的预想,要打造什么集购物和服务于一体的“高端会所”。 奇珍阁里聘用的小厮伙计,第一要求便是得样貌好,还要让客人如沐春风、宾至如归。 后殿那批人的样貌自然没有问题,稍加训练应该就能充入奇珍阁。 至于之后是走是留,相信在殿下麾下做一段日子的活计,自己心里头会有选择。 真正让人头疼的唯有那浑浑噩噩的二十四人。 碎墨能想明白了,秦昭玥自然也想到了。 身体上的伤可以治愈,但心灵上的创伤远比身体难治。 就算能让他们想起过往,那极致的痛苦估计也会烙印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秦昭玥思虑再三,缓缓开口说道: “本殿下不养闲人,等他们身上的伤治好了,送到京郊的庄子上去。” 虽说现在是巨婴,但生存的本能应该还在,没有人格那就重新塑造人格。 让庄子上的农户教着,指个人看着,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跟天底下绝大数的百姓也没什么差别。 等有了清醒的意识、会自己思考了,是走是留大可随意。 如此想着,应该也没多少花费。 秦昭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去弄点好酒来,别拿新酒糊弄事儿,必须是佳酿,十年……不,二十年以上的佳酿!” 她奶奶的,宝贝弄不走,吃点喝点总不犯毛病吧。 院外的隐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死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别的不提,光是金池殿的那些顶级奴隶,还抵不过两三件珍宝? 若是澄园拍卖,怕是会争相竞拍、引起不小的轰动。 整得多为难似的,还想讹东西,想什么呢。 旁边的傻大个目光钉在她悄然浮现的笑容上,竟仿佛痴了。 隐蛰没好气横了他一眼,“永源典当铺这个消息我也得传回去。” 真是的,她这璇玑卫千户还真成专门传信的了。 偏偏一个个的都是重大情报,不传还不行。 “你保护好殿下,万一世家还藏了什么手段。” 蛊毒都出现了,这种手段悄无声息、极为隐蔽,一般的气武境很难发觉。 这也是她没让小六回府的原因,身边还是要跟着个神武境才稳妥。 “好,大人放心,我必护殿下安全。” 说完这句,斗錾又变得扭捏了起来,“那个……我送送你。” 都是神武境,人家境界还远远比他稳固,送个锤子。 瞅他那害臊的样子,隐蛰就一肚子的气。 想到之前还牵起了糙手,还是自己主动的,她就想把那只手给剁喽。 “好啊。” 嫣然一笑,又乱了神的心神。 斗錾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护送”着她往外走。 沉默是唯一的主旋律,蝉鸣、微风轻拂树梢沙沙作响。 声声入耳,几度张口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这时候,斗錾又想到了之前六殿下的金玉良言,他吃亏就吃亏在嘴笨上。 要是能像流焰大人一样就好了…… 如此想着,斗錾暗下决心,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至少不能让沉默一直继续下去。 快说啊,笨嘴! 就在此时,隐蛰骤然止步,转身与他对视。 望着近在咫尺的佳人,斗錾脑袋一热,秃噜到嘴边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我想做一匹马。” 隐蛰:? 什么玩意儿?好好的人不做为什么要做马? “听你说一声嫁……” 隐蛰:!!! “哎哟!”凄厉的痛呼声刺破了寂静的夜色。 新晋三品的神武境强者身体化作了一条高高的抛物线飞了出去,而后…… 轰然落地! 呸! 隐蛰狠狠啐了一口,比吞了只苍蝇还难受。 看都不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下属,扭头就走,徒留下一个高傲冷漠的后脑勺。 噗…… 横向落地的斗錾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都是懵的。 怎么回事儿,怎么这次就不行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不懂,他不懂啊! 【ps】 她不懂你的心、假装冷静; 她不懂爱情、把它当游戏~~~ 第276章 普通人 澄园深处名为“竹露”的小院,此刻浸在一派沉寂里。 风掠过檐角,带起树叶的细碎沙沙声响。 秦昭玥躺在正房屋顶的青瓦上,小脑袋枕着双手,仰望星空。 夜穹高阔,墨蓝如洗。 一轮冰盘悬在中天,泼洒下清冷无情的银辉,亮得近乎刻薄。 星子少得可怜,怯怯缀在遥远的天幕边缘,被霸道的月华逼得黯淡无光。 秦昭玥手举白瓷酒壶,二十多年的陈酿女儿红,浓烈醇厚的酒气盖过了庭院里若有似无的初桂甜香。 仰头,辛辣直直灌入喉咙,一路烧灼下去,像吞下了一条扭动的火蛇。 这已经是第二壶,酒劲来得又凶又沉,头开始发晕,那轮冰冷的月荡漾起模糊不清的光晕。 一时不察,酒液顺着嘴角滑落,抵在了衣袍之上。 明明没什么声响,耳边却仿佛响起了“滴答、滴答”的声音。 鼻尖猛然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着分不清是陈年污血还是腐朽的霉味。 一双眸子蒙上殷红色泽,蛮横地撞破了酒意织就的薄纱,清晰得令人窒息。 那狭小、潮湿、终年不见天日的囚室,石壁上凝结着的深褐色污垢…… 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油脂,混杂着铁锈、脓血和肉体腐烂的甜腥…… 粗糙木案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痕,上头摆着乌沉的夹棍、细长钢针、带着倒刺的皮鞭…… 还有那个在刑架下承接艰难滴下最后几滴鲜血的木桶…… 滴答…… 滴答…… 刻意忽略的细节却在朦胧的酒意下趁虚而入,历历在目。 秦昭玥钳口仿佛咬合住了什么,猛地用劲,眼前的一切消失殆尽。 指尖发麻,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胃里翻江倒海,强压下去的恶心感混杂着浓烈的酒气直冲喉头。 她猛地侧身,手肘重重磕在冰凉的瓦片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和胸腔,呛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压不住那股从脏腑深处翻涌上来、带着铁锈甜腥的恶心感。 “贼老天!”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眸子却染上了逼出来的雾气。 有些事情没见过、不去想,就可以心安理得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偏偏她就看见了,她也没法不想。 偌大的凤京城、天子脚下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地方。 “翻开历史,每一页都写着仁义道德; 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旁的字来。 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坚硬的瓦片硌得手掌生疼,她松开了手中的酒壶。 沿着屋顶骨碌碌滚下,撞在屋脊处“哐当”一声停住。 二十多年的陈酿从壶口汩汩流出,在青黑色的瓦片上蜿蜒流淌,无声滑向屋檐边缘。 一滴,一滴,坠入下方庭院深沉的黑暗里。 初秋的夜风明明带着凉意,此刻却吹不散周身那股沉甸甸、带着血腥味的粘腻闷热。 呼……呼…… 秦昭玥重重地躺回去,像被抽干了所有骨头,瘫软着不愿意动弹。 她算不得什么善人,也算不得坏人,她就是个普通人。 看到流浪的猫儿狗儿的,心里头会难受,会去超市买几根火腿肠掰碎了喂喂; 碰见遇到困难的,力所能及的也会偶尔帮衬一手; 看到路边卖菜卖果子的大爷大妈,顺手也会买上一些; 可回家发现袋子底下沉着半烂的水果蔬菜后,没有再买过一次; 牛马耕耘了一天,挤上了公交地铁,运气爆棚抢到了个座位, 一次两次会让给老人,有的时候也会闭着眼睛装睡, 或者低着头全神贯注盯着手机屏幕,只当看不见出现在眼前的布鞋脚尖。 她就是个普通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之前她觉得自己穷,虽说有个尊贵的身份,但没钱没人脉,哦,还有个臭名声。 现在呢?还穷吗?好像也不太穷了,所以…… 秦昭玥仰望天穹、睡眼朦胧。 不知何时,呼吸逐渐均匀,却在意识堕入深渊时朱唇轻启: “几个人,花不了几个臭钱……” 轻声的呢喃被夜风带走,碎墨悄无声息飞上屋顶。 俯下身子用最轻柔的动作抱起她家殿下,睡着了的秦昭玥下意识往温暖的怀抱拱了拱。 碎墨低着头,看着孩子气的睡颜,喉咙里堵着些酸涩的情绪。 她听见了那句呢喃,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点,不知为何有些心疼。 飞身而下,送入卧房的床榻。 斗錾守在檐下的阴影中,望着无声关上的屋门,眼神有些复杂。 “笃……笃……笃……” 远方传来单调的梆子声,穿透层层叠叠的屋脊院墙,隐隐约约飘荡过来…… 北境秋意浓。 立秋后的夜风早已剥净最后一点暑气,凛凛吹过秦昭琼的脸颊,也拂过身后千余铁骑的铠甲。 队伍沉默前行,仿佛暗夜中一条奔涌的铁流,盔甲在月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 距离北境前线不过一日路程,又是月朗星稀,故而秦昭琼决定夜间行军,跨过雁翎津之后再找地方扎营。 然而未至河畔,天际忽然沉闷起来,随即暴雨骤至。 密集的雨点倾泻而下,重重砸在甲胄上,天地间顷刻混沌一片。 如注的模样不像是秋雨,倒像是盛夏时节的阵雨。 视野模糊不清,秦昭琼下令减速,忽听得前方震响。 不多时,斥候回报。 此时他早已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发梢胡须不断滴落,声音穿透雨幕,带着急促的喘息: “殿下!前方石桥断了!” 秦昭琼眉峰骤然锁紧,一言未发,猛地提缰前驱。 亲卫们如影随形,簇拥着她在暴雨中突进。 来到河边,勒住战马,果然感知到了断桥。 桥梁断裂之处狰狞如锯齿,横亘于汹涌浑浊的激流之上。 可以肯定的是,此路不通,只能绕行。 “退!”秦昭琼用真气裹着声音,盖过风雨的嘶鸣传到了身后的军阵之中。 虽是连升两级,但得益于坚如磐石的根基,此时早已稳固境界。 “河畔五百步,扎营。” “是!” 第277章 不应该啊 都是做惯了的事情,营盘很快初具雏形,秦昭琼手握剑柄、巡视营区。 偶有战马不安甩头,喷出几缕白色雾气,焦躁地踏着蹄下稀烂的泥浆。 士兵们默默忙碌着,井然有序,比刚离开凤京时利索了不少。 搭起营帐、升起篝火煮水。 这时节被浇透了容易着凉,尤其禁军多是凤京周边人士,对北境气候多少有些不习惯。 巡视一圈,秦昭琼兀自回返主帐。 擦去脸上雨水,却并未脱甲,第一时间暗中传音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隐匿的流焰紧蹙眉头,沉吟不语。 一日以来,他们千余骑遇到了很多麻烦。 先是秦昭琼的马鞍断裂; 后有十余骑马蹄铁脱落; 午后入林稍作休息时、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中遭遇了数以千计的牛虻; 如今到了渡口,突遇暴雨、石桥断裂、不得已必须改道。 桩桩件件都不算什么大事儿,未有发生减员。 一件接着一件的麻烦事儿扎堆在同一天之内频繁出现,这就有些古怪了。 大部分人都直呼倒霉,毕竟都是不可预料的意外,但秦昭琼和流焰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会不会太巧了些?或者说倒霉到不同寻常。 两人的想法基本一致,都怀疑可能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这种玄玄乎乎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术士手段。 赈灾途中两度交手,不怀疑都难。 只不过之前都是大手笔、图的是大势,如今这种不痛不痒的骚扰算怎么回事儿?不应该啊。 秦昭琼琢磨了许久,只想到一种可能,对方在以这种方式拖延队伍行进的速度。 这才做出决定,夜深依然保持行军,想要尽快抵达北境兵营。 结果“好巧不巧”,还真就遇上了暴雨,又“刚好”冲断了石桥,前路被阻不得不改道。 斥候已经沿着河流向上下游摸排,寻找最近渡河的方法。 而秦昭琼已经暗中决定,若是耽误的路程太长,直接涉水而过。 流焰今日死死守在秦昭琼身边,寸步不敢离。 此时听到询问,深呼吸两次之后,骤然将自己的“势”扩张到了极限。 临时营地中的甲士各司其职,扎营警戒、生火煮水、牵马安抚。 队伍里没备多少干柴,烧起来带着股浓重的烟气。 雨点打在盔甲上劈啪作响,远处暴怒奔腾的河水与断裂的桥面…… 今日流焰已经不是第一次悄然张开自己的“势”,此时周围的一切在他脑子里都纤毫毕现。 可是跟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过了二十几息,他停止动作,将情况告知大殿下。 若真有术士在不远处伺机而动,已经有所戒备的流焰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 而且神武境的灵觉反馈来看,也并无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慌感浮现。 既如此,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对方的实力远在他之上,比如处于二品的境界; 要么其实根本没有暗中窥伺的敌人,他们这一天的遭遇就是纯粹倒霉。 反复多次探查无果之后,流焰更倾向于后者。 若是二品境的术士出手,何至于弄这么点小气吧啦的动静,整得好像对方出手他能拦住似的。 于是思量再三,还是传音道:“殿下,并无异常,应该就是纯粹倒霉吧。” 秦昭琼不语,她相信流焰的判断,却也听出了其语气中的那一丝不确定。 帐篷中烛光昏暗,视线落在门口沉沉的黑暗。 拇指磨搓着腰间佩剑的冷硬剑柄,终是向亲兵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嘶哑: “另外派人寻找周围是否有树林。 半个时辰后,若是雨势不停、或绕行的道路太远,准备架浮桥渡河。” 人要渡河并不难,难的是千余匹战马。 好在都是轻骑,沿途补给,营中并无辎重。 “是!”亲兵领命而去。 距离临时营地五十步开外,天衍宗掌门江无涯微微佝偻着身子,揣着双手望向不远处的篝火。 风雨从身上穿过,仿佛彻底融入了这片天地之间。 明明就站在雨中,肉眼却根本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就连流焰的“势”扫过来,也察觉不出任何问题。 这便是二品对三品的压制,加上术士本身在遮掩行踪上具有很强的优势。 所以流焰一天之后尝试了很多次,也丝毫没有抓住端倪。 自闫无咎那里得到消息之后,江无涯便立刻动身北上,一路不停找到了大公主一行。 其实秦昭琼和流焰的第一感觉没有错,马鞍断裂、马蹄铁脱落、暴起的牛虻、石桥断裂,全部都出自他的手笔。 只不过江无涯做得隐蔽,或者说顺应天时地利。 比如马蹄铁脱落是在队伍穿越一块碎石区的时候; 遇见牛虻是在一处低矮的灌木丛; 再比如突降暴雨、河水汹涌,冲垮了年久失修的桥梁,也合情合理。 江无涯每一次动手都很顺利,此时却苦巴巴皱着一张脸,紧蹙眉头。 不对啊…… 按照闫无咎的说法,两次布下重局皆被破除了去,还是事后都找不出哪里出问题的那种失败。 这小子天赋不低,当初在宗门,气武境时便是同境界中最擅长推衍布局的几人之一。 如今到了三品,实力有了质的飞跃,连续两次失败说不过去。 可一整天的时间,江无涯略施手段,就没有失败过一次。 天衍宗三盘之中,天盘最为神秘莫测,非它认主者不知其玄妙,但基本上有个共识:那就是拥有天盘者往往身具大气运。 若是天盘在大公主身上,不消什么境界,遇见这些个小小算计应该都能悄然化解才对。 江无涯倒希望他的手段全部失效,反而省事儿。 他反复推衍过,闫无咎应该没有撒谎才对。 这么说的话,天盘并不在大公主身上? 江无涯撮起了牙花子,那范围可就大了去了。 还有两位皇嗣、三司多位官员,还有禁军四五千号人,想想都头疼! 下一刻,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兀自离去…… 第278章 别再挣扎了 陈榆下意识裹紧了半旧的薄被,寒意却如细密的针,透过被角缝隙钻进来。 屋里黑沉沉的,只窗纸透进些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桌椅和竹床的轮廓。 五更三点,皇城门楼率先击鼓发出,主干道街鼓依次敲响。 鼓声贯通全城,通达四方,划破黎明前的寂静,宣告新一日的到来。 凤京没有公鸡打鸣,陈榆已经逐渐习惯闻鼓而起。 只是今晨眼皮沉得像浸透水的棉絮,眼珠在薄薄的眼睑下来回滚动。 当三通鼓毕时,才挣扎着弹开。 空气里沉淀着复杂的药味,有陈年的当归、微苦的柴胡、辛辣的肉桂…… 视线朦朦胧胧,然而混沌的睡意并未持续多久。 一股极其尖锐的寒意猛地刺穿了那层脆弱的屏障,直窜天灵盖,将她从深沉的昏睡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激得陈榆整个人僵滞不动。 就在她床沿,有团浓稠的阴影,那是一个人形轮廓…… 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醒了?” 声音有些沙哑,借着微弱的天光,陈榆终于认了出来。 “王……王掌柜,你要做什么!” 听着她颤抖的声线,拽起薄被死死捂住胸口,目光瞥着门口的方向,王冲咧出了个笑容。 “带来的药材用完了,今晨便要启程回衔云县,放心不下榆姐儿,便来看看。” 陈榆怔愣,本以为王冲会时时盯着她,乡试之前绝不会离开。 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一骨碌爬起,跪在床上向他磕头。 “王叔,求求你再容我些日子,我能中举,我一定能中举!” 王冲摇头失笑,“若是往届也就罢了,今年那朔风二公主非要来凑热闹。 不仅如此,京中才女皆要补录乡试名额,想要在中宸道中举那是千难万难。 榆姐儿啊,不要天真了。” 俯下身子,凑到陈榆的耳边, “乖乖按我说的做,便给你清了印子债,想想你父亲和幼弟,别再挣扎了。”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并未有其他逾越之举,返身向外走去。 床榻上的陈榆死死攥紧拳头,娇小的身躯颤抖不休。 母亲溺水而亡,父亲摔断了腿,底下还有个幼弟。 丧葬费用几乎掏空了家底,父亲还要治腿吃药,还要养幼弟,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陈榆的身上。 身子瘦弱、没什么力气,体力活儿根本别想,连短工都接不到。 衔云县能有什么稳定的活计,日日能得钱? 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好心的药铺王掌柜伸出了“援助之手”。 都是街坊邻居,平日里也多有往来,陈榆哪里想得到,王冲竟是放印子债的。 本金还不上不说,利滚利已经达到了数百两。 即便卖了房产、卖了一家三口也还不上如此大一笔银钱。 这时候王冲提出了一个要求,只要按照他说的做,就可以连本金带利息免了这笔债。 为了家人,再苦再累都可以,可要拿科举去赌,陈榆心里头一万个不愿意,可再不愿意又有何用? 她听说过那些放印子债的手段,家破人亡皆是寻常。 残疾的父亲、幼年的弟弟,这叫陈榆哪里敢去赌! 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歪在竹床上,愣愣望着透进屋中的天光。 前堂,少掌柜的打着哈欠,“王二叔,这么早就要回去?” “傻小子,科举在即,何况这次还有朔风公主和京中才女参加,到时候必然是一扬盛事。 等放榜了,有的是落榜失意的秀才公,不趁着这时候多攒些药丸,还想什么呢?” 少掌柜摸着后脑勺,讪讪笑道,“那就辛苦二叔了。” 王冲瞥了眼后头,“回乡搜罗药材,不定几日才回,你照顾着点榆姐儿。 凤京接下来可热闹,别让她出去瞎转悠,以免不小心冲撞了什么贵人。” 少掌柜的差点翻白眼,这话说的…… 别说瞎逛了,陈榆姑娘连房门都不怎么出,整日里温书复习,哪有那闲工夫。 打着哈哈,把二叔送到门口,眼看着驴车远去。 通鼓响、城门开,王冲没赶上最早一波出入城,不过城门口依然热闹。 来时驴车上捆满了药材,他是一路腿儿着来的,如今悠闲坐在车排子上,还挺惬意。 排队等候出城,王冲揣着手扫了眼前头。 发现只有城门吏,并未增加旁的人手,不禁悄然松了口气。 出城的检查比入城要松,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恭恭敬敬递上过所,那小吏看了两眼,“是你叫王冲?衔云县药材铺子?” 王冲心里头咯噔一下,平日里出城也没有询问的啊。 连忙起身行礼,“正是……” 身子还没彻底弯下呢,啪的一声脆响,那城门吏猛得阖上过所,呼唤左右。 “这是做什么!” 眨眼之间,王冲便被死死锁住了双臂。 赶车的小厮都懵了,“不……为什么要锁我家掌柜?” 王冲没敢挣扎,不过也是仰着头嚷嚷,“大人,为什么要锁我?” 周围排队出城的百姓赶紧让开一圈,不过都勾着脑袋往里瞅。 “少废话!”城门吏大喝一声,“犯了什么事儿你自己不清楚?带走,送京兆府。” “大人冤枉呐,草民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大夫啊。” 一边嚷嚷着,一边脑子里快速盘算。 不对!怎么想都不对。 他表面上是药铺掌柜,底下一层的身份是放印子债的。 鬼牙拿下九门,忙着整合不说,怎么可能一晚上就盯上他这个在衔云县放债的人。 明明是再边缘不过的人物,要走京兆府的门路、还要一早通知到城门口。 什么时候凤京衙门办差这么麻利了,他一个凤京周边县城小小的放债人何德何能? 难道是自己真正的身份暴露了? 不好! 王冲正待大喝,胸腹处突然一股巨力袭来。 唔……闷哼一声,当即弯了腰,什么话都被堵了回去,就这样被城门吏生生拖走。 第279章 昭昭香 今日议政前头没什么新鲜事儿,水患三州重建进度、秋收在即的地方汇报、北境南疆入秋后的粮草和军备、朔风王朝使团即将入京的准备事宜。 今日陛下又夸了京中主动报名的才女们,说是对她们寄予厚望。 这事儿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多半都是心里头惴惴不安。 倒是还有件新鲜事儿,京兆府上奏说抓捕了一批人牙子和放印子债的。 在他国使团入京之际发生这样的事儿,陛下沉了脸色,只吐出两个字:严查。 京兆府尹邓弘毅身边围了几个人,尽在打听这事儿。 本来这个时候发生些什么也最好捂着,秘而不宣、抓而不审、或者悄悄递折子便是,非要拿到朝堂上来说。 邓弘毅可不是不知趣的人,事出反常自然愿意打听打听。 “昨夜琅音坊走水了,好壮的烟柱,当时把我吓了一跳。” 邓弘毅嘴角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淡笑容,“不打紧,就是烧了间院子,所幸未造成伤亡。” 谁问这个了,定远伯心中暗恨。 他是澄园的常客,玩得吧稍微有些花,但也越不过邓弘毅他老子去。 听说昨夜澄园有大动静,而后今晨又有抓人牙子这档子事儿。 就澄园那些伺候人的好颜色,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一起。 旁敲侧击了几句,可邓弘毅却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定远伯不耐与他打太极,凑近了小声嘀咕, “贤侄莫要搪塞我,走水何至于要你亲自走一趟。 说实话,澄园是否与人牙子有牵扯?” 邓弘毅低头看着自己被攥紧的小臂,定远伯是武勋,他是挣脱不开的。 “或有牵扯,尚在调查之中。” 定远伯神色有些慌张,还真让他猜着了! 不待他再问,急于摆脱的邓弘毅立刻追问,“定远伯可是与此事有牵扯?” “胡说什么!怎么可能有牵扯,不过是……不过是偶尔会去澄园喝上几杯。” 邓弘毅叹了口气,神色颇有些无奈,“既如此,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定远伯心说他这不是怕殃及池鱼嘛。 不过真论起来,博望侯肯定在他头里,那老小子折腾人可有一手。 “伯爷可还有事?我急着回衙门审案。” “哦哦……”定远伯摸着后脑勺,“耽误贤侄了,回头我请博望侯喝酒。” 邓弘毅没搭理,对方松了手之后便大步往外走去。 喝酒?怕是只能上门喝了。 从昨夜起,他父亲便已被禁足,乡试期间甭想跨出侯府半步。 朝中爱去澄园玩耍的人可不少,刚刚或近或远的都听见了他们“小声”的嘀咕。 邓弘毅话里的意思是只查人牙子的事儿,不会牵扯到他们这些恩客头上。 想来也是,去的人多了,他敢查吗?头一个就得查他老子。 众人不禁松了口气,不做牵扯便好。 稍后些的位置,少府监秦文远脚下踉跄了一下。 “秦大人小心些。” 胳膊被人托住,秦文远扭头望去,正是郑国公。 “多谢郑国公。” 郑国公松了手,“秦大人脸色瞧着有些差啊,可是身体不适?” 秦文远摆了摆手,“无甚大碍,不过是夜间着了凉。” “立秋了,夜风难免带着几丝凉意,还是小心些为好。” “是是……” 秦文远收摄心神,借着偶感风寒的由头大步而去,步履匆匆。 因为身体不适并未前往衙署,让小厮带个信便径直打道回府。 少府监几乎是他的一言堂,自然没有人会置喙。 府邸深处,书房的门在身后沉重合拢。 秦文远燃起三支香,青烟笔直而滞重、缓缓升腾。 昏昧光线中,他取出一方素白丝帕,极其缓慢地拂拭案上那方冰冷的乌木牌位。 指尖所过之处,露出牌面上深刻的金漆铭文,字字如针刺入眼底: “诰封光禄大夫领少府监事秦公讳文远,元配诰封昌平县夫人李氏讳昭昭之神主。” 昭昭与寻常女子不同,不喜甜腻的香味,偏爱幽冷寒香。 秦文远掌管所有宫中贡品,自然知道龙脑香乃寒香之极品。 此香极为珍贵,每年的份额就那么多,除祭天、宗室大典之外,罕有赏赐。 早些年秦文远可不敢克扣,不过利用职务之便搜集龙脑香的香灰。 而后自己多番尝试,竟真调出了香气有七八分相似的冷香。 想到成香、取名昭昭的时候妻子的笑颜,秦文远悄然勾起了嘴角,仿佛历历在目。 此时他燃的不是寻常线香,便是那昭昭香。 小心擦拭了三遍,用最轻柔的动作将牌位搁回原地,秦文远嗅着冷香,寂静无语。 笃笃笃…… 秦文远回神,府上规矩,在书房时轻易不可打扰。 深吸一口气,仿佛贪婪得要将那香味吸尽,而后返身打开了屋门。 老管家躬身行礼,贴近附耳。 “据说是鬼牙现身,借着四海帮的名头拿下了九门。 财神颅尚在,但其他三位当家不知所踪。 如今澄园守得跟铁桶似的,暂时打探不到更多的消息。” 鬼牙,崔家,偏在这时候内斗?难道崔家做出了选择? 秦文远拧眉沉吟,总觉得心中惴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今夜我要见到江浸霄,走牢头的门路,不要惊动任何典刑司官员。” “这……老爷,您亲去未免太过危险,不如由老奴传信。” 秦文远伸手打断,“不必,我意已决,去安排吧。” “是。” 就在此时,廊下灰青的晨光里,一道颀长身影缓缓移近,正是他的独子秦怀璋。 显然未及梳洗,鬓角微乱,眼睫低垂,带着几分未褪的倦意。 二十多岁的人,还一副不懂事的懒散模样。 “父亲,”秦怀璋停在门槛外,目光落在父亲略显苍白的脸上,“听闻您染了风寒。” “不打紧,进去给你娘磕头。” 见父亲除了脸色白些,确实没什么症状,秦怀璋点了点头。 依言跨过门槛步入书房,干脆利落在蒲团跪下。 肩背挺直,姿态是日复一日锤炼出的恭敬刻板,额触蒲团三叩首。 到书房上香磕头是他每日的功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无间断。 站在书房门口,望着妻子的牌位,秦文远攥紧了拳头。 “昭昭且安心,我一定会护住咱们的儿子……” 第280章 心悠悠你奶奶个腿儿的! 今日没有任何行程,也没有陛下要召见的消息。 想着去看一眼,没想到赫连朝露的屋门又大敞着,站在院中就能望见她的身影。 将全部头发拢至脑后高位,拧转成紧实发束,盘旋成扁圆形发髻,用银簪横向贯穿固定。 李成峰曾在北境历练,知道这是当地最寻常的风旋单髻。 桌上摊开笔墨,此时赫连朝露正捧着张纸怔怔出神,察觉到视线扭过头来。 未施粉黛,发髻边缘几缕碎发垂于颈侧。 李成峰呼吸一滞,刹那恢复正常。 与昨日全副妆容不同,今日就像个邻家的姑娘。 上前来至门槛外,抱拳为礼,“赫连姑娘醒了。” “嗯。”轻声应答,赫连朝露站起身来,将手中诗稿交给对方,“请李校尉代为送至前堂。” 李成峰接过扫了一眼,发现正是昨日在相府吟出的两首诗。 他虽是武夫,但记忆不错,何况两首诗都朗朗上口,听一遍就记下了,昨夜在前堂不过是敷衍。 想起那些文人骚客的热切,李成峰眯起了眼睛。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昨日没有放出,偏要先将文人们的胃口吊起。 已经有所猜测的他瞬间做出了联想,几乎没做犹豫便答应下来。 西北边庭贵族之女,说白了搁凤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凭什么能入相府见裴相?还得到了盛赞。 这盛赞就跟长了腿儿一样,半日不到的工夫便传遍了凤京。 咋滴,相府是筛子啊。 李成峰不是蠢人,朝廷风向不看裴相还能看谁。 往前堂走去,这一路他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众星捧月。 天才蒙蒙亮,前堂就挤满了人。 光是见到他拿着纸张,便立刻骚动起来。 “可是有新作了?” “一定是,快拿来看看。” “别抢别抢,先来后到懂不懂,我昨夜就来了。” …… 喧闹声中,李成峰将诗稿护在怀中,穿越人群来到了前堂柜台。 掌柜的站在那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往常这个时候他还在温暖的被窝之中,才不会天刚亮就起床。 可是松涛阁的成功案例在前,他哪里顾得上贪睡。 明明在他店里住着,结果让别人占了便宜,心里头都快怄死了。 所以当看见李成峰护着那张纸大步而来的时候,掌柜的小心脏嘭嘭嘭跳得厉害。 “掌柜的,这是赫连姑娘的诗稿,交由你张贴吧。” “好!”仿佛听到了最美妙的吩咐,掌柜的声音都在发颤,“李校尉放心,小老儿一定好好装裱起来。” 李成峰点了点头,扭头就走。 只不过他刚刚那话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前堂炸了,疯了般往前涌。 他用真气护体,这才挤了出来。 现在看起来只是炸沸了客栈前堂,估计要不了半日,就变成整个凤京的文坛。 秦昭玥辰初就醒了。 昨夜睡得早,喝多了也没折腾,还算好眠。 一夜风平浪静,没见有世家的隐藏后手,于是立刻打道回府。 斗錾不知去向,又变成了隐蛰守在身边。 “哟,”秦昭玥挑了挑眉,“隐蛰大人现在不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嘛,怎么不见小情郎啊?” 隐蛰:…… 当脑子里把“斗錾”和“小情郎”这个词儿挂钩的时候,杀人的心都有了。 秦昭玥见她不答,嘴角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昨天脑袋昏昏沉沉的,被那地牢里的画面占据了太多的情绪。 回过头来想想,隐蛰真的看上了斗錾? 有情人终成眷属?秦昭玥表示怀疑。 那么清冷的一个人,确认关系就确认关系呗,非要当面牵手手、撒狗粮,总觉得跟隐蛰的人设不太搭边。 “为了恭祝两位好事将近,我连夜谱了首歌谣,专门送给你俩的,要不要听听?” 呵,隐蛰都笑了。 昨夜又回宫传了趟消息,之后立刻赶回澄园。 前后也就两炷香左右的工夫,回来的时候小六已经醉得睡着了。 她就守在身边,狗屁的连夜谱曲,骗谁呢。 “些许小事,不劳殿下费心。” 秦昭玥摆了摆手,“哎,都熟人,千万别跟我客气,我唱给你听哦。” “哎呦小情郎你莫愁,此生只为你挽红袖; 三巡酒过月上枝头,我心悠悠~~~” “哎呦小娘子你莫忧,待到春来又雪满楼。 不负天长不负地久,你我白首~~~” 像是俚语小调,听起来还挺顺耳。 当然了,那是碎墨觉得,某人已经刺耳得差点炸了。 “挽红袖”,还特么“只为你”,心悠悠你奶奶个腿儿的! 秦昭玥唱罢挑衅地望着对面,“大人以为如何啊?” 隐蛰压下心中作呕的情绪,此时绝不能落了下乘。 否则以小六的性子,还不得成天到晚拿这事儿打趣她? 于是淡淡开口: “声多乖戾、节拍死板。” “嘈切怪异、曲调短促重复,了无意趣。” “歌词浅白直露,鄙俚如市井,殊乏蕴藉。” “几不可入耳,终非正声雅乐。” 隐蛰打小受的是宫廷教育,这点审美还是有的,短短几句话把那小调批得一无是处。 秦昭玥哪里不知这种曲调难登大雅之堂。 刚穿越过来那会儿体验了一把夜夜笙歌的日子,这个时代的正声雅乐太“雅”了。 她一个土狗难得欣赏一回两回的还行,听多了就一个评价:困。 但是……不过一首小调罢了,还是对没羞没臊爱情的美好祝愿。 就这还巴巴的说了一堆埋汰的话,至于的嘛? 呵,小小隐蛰可笑可笑,抓到你了哟…… 隐蛰捕捉到了小六嘴角浮现的戏谑笑意,心中暗恨,眨眼身影消失不见。 “诶?隐蛰大人怎么不露面了? 羞恼吗?那是羞涩更多一些还是恼怒更多一些呢? 别藏着呗,出来聊聊你和小情郎感情的心路历程呗……” 第281章 是那个吗你就治 提耳朵一听,那好心的……文人骚客们正在大肆宣扬赫连朝露的新诗作。 “醉卧沙扬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又是一首边塞诗!” “可这首‘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不像是边庭出身的女子作的诗啊。” “赫连姑娘诗才惊绝,两首边塞诗还不足以说明吗?” “就是,大概首次离开边庭,见到不同景象后感触颇多,挥笔写就。” “好诗,好诗啊!” …… 秦昭玥暂时放过了隐蛰,将他们的讨论听在耳中。 琅音坊是什么地界?搁上辈子就是不夜城、酒吧一条街。 辰初,早上七点来钟的时候,整条街上能见到几个人影? 咋滴,文人骚客们体力这么好,酣耍了一夜早上起来还诗兴大发,迫不及待跑出来与人评论诗文? 在秦昭玥看来,这戏稍稍有些过了。 果然,没吵闹一会儿,话题就“生硬”发生了变化。 “三首诗,难怪裴相都会夸赞。” “可我怎么听说,那赫连姑娘称自己的文才不如朔风的二公主?若是如此……” “住口,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不提别人,听说国公府的郑大姑娘就在参与测试之列。” “还有范编修嫡亲的孙女,诗书传家、满腹经纶。” “诗词毕竟只占小部分,重要的还是策论,我大乾的才女必然不会弱于朔风王朝。” …… 夸着夸着就转了主题,开始大肆谈论大乾才女中谁能拔得头筹。 各有论据,那嚷嚷的声音令人担心会不会他们会不会当扬打起来。 按照行程,明日朔风二公主差不多就要抵京了。 时间有限,一日内要把热度炒起来,难怪大清早的就开始闹腾。 按照上辈子的说法,这就算是资本做局。 不过秦昭玥现在属于“资本”的一方,心情还有些古怪。 马车一路走,一路听到的全是争论。 临近六公主府的时候,隐蛰用“势”笼罩,带着两人悄然回返。 如今秦昭玥府上虽然没有顶级强者,但气武境的密度极高。 除了少数武勋世家之外,谁家府邸能比得过这儿? 墨组把后院围得那叫一个水泼不进,碎墨更是做主把上上下下的人都给筛了几遍。 所以府上主人一晚上不在也没有激起任何浪花,一切风平浪静。 待脱去面具、洗漱一番之后,墨一递来了拜帖。 秦昭玥懒洋洋用着早膳,成天连着午饭一起吃,突然早醒一次还有些发懵,没什么胃口。 回京之后,门庭冷落的六公主府又开始收到各种请帖,多是谁家的姑娘请的宴席啥的。 以秦昭玥的性子,自然是哪个都没去。 直到乡试在即,帖子再次几近于无,何况是拜帖。 “谁啊?” “小裴大人。” “他来做什么?” 厅中众人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这是收了钱就忘了事儿啊。 “殿下,你帮堂妹买了策论押题。” 秦昭玥翻了个白眼,“我还没老糊涂。” 一张考卷的事儿,随便找个小厮跑腿不行吗?非得巴巴的自己来一趟。 哼,那老小子还是馋她的容颜?痴心妄想! 要不是后头还用得着他、有机会挣笔大的,高低得来个拒之门外。 秦昭玥囫囵填了填肚子,实在没什么胃口,早膳还剩了一大半。 “行了,把这些没怎么动过的给平安送去吃。” 之前答应了他顿顿能吃肉,结果刚收入府中便出了趟远差赈灾。 别说肉了,吃饱都费劲,秦昭玥这个主人不得找补找补。 所以除了月例之外,有些什么好吃好喝的也多会赐下。 结果开口之后,堂下的墨组一个都没动弹。 大家的视线全都瞥向了角落里的墨十二,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怎么个事儿?有话就说。” 墨十二有些扭扭捏捏地走上前来,“禀殿下,这个……我给平安下了点药。” 当啷! 筷子掉到了案上,秦昭玥瞪圆了眼睛。 好家伙,墨十二小小的一只,感觉都没有平安三分之一大,按上辈子来讲就是一米五可爱小萝莉。 平时就好默默研究点暗器啊毒药什么的,没想到啊没想到。 虽说胆大的人先享受世界,但对平安下手……还是用下药如此下作的手段…… 这不欺负傻子嘛! “你……你……” 秦昭玥说话都哆嗦,谁能想到自己出门玩耍一晚上,竟发生了如此人伦惨事。 “你征得平安的同意了吗? 不是姐们,虽说咱条件不差,按理说配平安绰绰有余,但也不能强迫人傻小子啊……” 墨十二歪起了小脑袋,配什么,配药吗? 墨一捂着脸走了出来,赶紧给解释了两句。 她们一路同行,对平安的身体状况都有所了解。 简单来说,全身上下筋脉错乱,能活着就是个奇迹。 之前离开凤京之前府医就看过,得出的结论是升到气武境或许能有所改善。 但言语中多有不确定,谁也不知道打破平衡之后会发生什么。 其他人看平安多少都带着点母性的光辉,跟看个孩子似的,但在墨十二眼中却不同。 医毒不分家,她看平安就像看一个古怪的难题。 筋脉乱七八糟的还能活,关键活得挺好,生得无比雄壮、气力不小。 明明不可能的事情,跟她所学完全背道而驰。 简单来说四个字:见猎心喜。 赈灾途中墨十二不敢整幺蛾子,就是时不时给平安诊个脉、用真气探查一番。 等回到凤京,那种压抑许久的心理再也压抑不住。 秦昭玥明白自己整岔劈了,也怪墨十二说话含糊不清不楚。 瞪了她一眼,“平安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有些拉肚子。” 墨十二赶紧回答,她自然不可能下猛药,就是一次小小的尝试。 拉肚子还叫小事儿?那小子从小在街头打拼,有什么吃什么。 就这还能把自己养成肌肉壮汉,肠胃得多厉害? “你给我悠着点儿,没把握不准再下药!” 墨十二抿紧嘴唇,小脸当时就垮了,一副上去梦想的模样,不过还是小声应下。 秦昭玥见状没心软,万一给医坏了咋整,也不知道她的真气管不管用。 她猜测就算能治,耗费的功德值也绝对不会少。 正在准备晋升神武境的关键时期,不想节外生枝。 “行了,”秦昭玥站起身来,“给我上个美美的妆容,迷死裴家那傻状元……” 第282章 裴公子上门 门房老方头儿出来瞧了眼,就见其恭恭敬敬行礼开口: “我家公子是裴雪樵,昨日送过拜帖,还请老丈通传一声。” 说着话执墨悄然递出了十两银子,用手掌反扣着,面上瞧不出来。 老方头儿赶紧推开,“太客气了,无非是通报一声,哪里值当的。” “哎,请您喝茶的,还请万勿推辞啊。”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是作为贵邸门房最基本的素养。 老方头儿怎么可能不懂,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施展的机会。 裴雪樵是什么人,宰相嫡子、状元之才,如今从翰林院入了六司,前途无量啊。 稍稍推拒了两三回,说的都是漂亮话。 可对方坚持,他也只能勉强收下,而后让自家侄子赶紧去通传后院,跑着去! 不多时,果然得到了消息,开门请人进去。 裴雪樵目不斜视,前院管事亲自在前方引路,过了前院之后换成了墨一姑娘。 “墨一姑娘安好。” “裴公子安好。” 这不是寻常婢女,何况赈灾一行总有交集,所以招呼了一声。 墨一的神色冷淡,嘴角挂着疏离的笑容,回应一句就再无后话。 碎墨那次从相府回来之后就悄悄跟她们说过了裴家当家主母的态度。 呵,也就是殿下还留着这人挣银子,否则高低得刺姜汤公子两句。 宰相嫡子怎么了?前途无量怎么了?肖想她家殿下? 呵……tui! 若是没有主人,早就死在了洪水之中。 一路来至正厅,裴雪樵立在槛外搭眼往里一瞧,整个人怔愣当扬。 六公主斜倚在厅堂临窗的紫檀木榻上,身子深陷在秋香色流云锦隐囊里,意态疏懒。 晨光透过窗棂,朦胧勾勒着她的身影。 一头乌发未及细梳,只是松松挽了个堕马髻,斜倚一侧,发髻缀了支赤金点翠步摇。 流苏细若游丝,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几缕青丝不经意地垂落颈边与颊侧。 身上罩一件水红色的单丝罗衫子,宽大轻薄、如烟似霞。 内里隐约透出蜜合色的轻容纱长裙,轻若无物堆叠在榻上。 裙裾褶皱宛然,仿佛笼着一层淡金色的秋晨薄雾。 腰间松松系着一条素白丝绦,毫无拘束之感。 面上脂粉极淡,只薄薄匀了一层香粉,透出肌肤本来的光泽。 唇上点了些浅红口脂,淡如早樱初绽。 裴雪樵看呆了。 窗外桂树簌簌,初绽的金黄细蕊乘着轻风,穿过半开的雕花窗棂,悠悠飘落。 其中一朵不偏不倚,正嵌在她轻容纱裙的一处松散褶皱里。 那一点娇嫩的明黄,点染在如烟的蜜合色中,成了这幅慵懒画卷上最随性又生动的注脚。 他手指轻颤,多想此时正执画笔,能将绝美的身影画下。 停在门外、垂手而立的执墨悄然翻了个白眼,他家公子像什么样子…… 以前各种宴席、文会的,各种贵女才女也见过不少,从没见过他对谁是这副模样。 到底对面是六公主,他刚要出声提醒,结果厅中传来轻咳声。 抬眼望去,是个老嬷嬷。 一身深碧色的圆领窄袖襦衫,罗纱单衣下透出牙白的素绢中衣。 压裙的鎏金鱼符袋上绣“司赞”二字,腰间蹀躞带悬着两枚玉环。 正是教养嬷嬷刘素心,是碎墨专门请来的。 虽说太微年间男女大防松了许多,但一个是未出阁的公主,一个是宰相嫡子,交往还是要谨慎些。 有现成的人不用,那不是六公主府的作风,这不就把嬷嬷给请了来。 刘素心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 这几天好吃好喝伺候着,请人站站台还不出面,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公主府裁秋衣,虽说秦昭玥嘴上有些抠搜的,但这方面的用度从来不克扣。 墨组来了之后,府上八成都是女子,趁着换季做两身衣裳咋了。 秦昭玥大手一挥就准了,反正有碎墨帮她看账,也不会给别人糊弄了去。 库房里料子多的是,还有上回陛下赏赐的,内院的每人分到了两身。 这还不算,连暂居府上的刘素心也在其列。 即便她推拒,又哪里是前青鸾卫的对手,三两下就把尺寸给量了,最后只好“被迫”收下。 不过见外客,刘素心并未穿新衣,还是选择了出宫时的那套。 裴雪樵回神,一眼瞧见老嬷嬷,那通身的气度和打扮,一看就是宫里来的。 刘素心咳完了不慌不忙福礼,“殿下,老奴偶感风寒。” “不碍事, 嬷嬷还是要注意身体。” “谢殿下关心。” 这时候秦昭玥不经意转头,这才看见了门口的人,连忙从榻上起身,“裴公子来了。” 裴雪樵收摄心神,知道刚刚是嬷嬷在警告他。 敛神见礼,被邀入座。 两人分坐主宾,裴雪樵知道之前露了马脚,忙取出连夜准备好的试题。 “六殿下,这是我准备的策论题目,还请过目。 若有不足之处,可当面讨论。” 以文会友,这在哪儿都挑不出毛病。 刘素心强忍着没翻白眼,心说编瞎话也要有个限度。 前状元郎跟六殿下讨论策论题目?闹呢。 但全扬只有她一个心里觉得是在闹,其他人已经见识过了秦昭玥的文采。 诗才就不谈了,三首诗一出,反正隐蛰和碎墨没听说过当朝有哪位诗人能出其右。 而六殿下并非不通政务,赈灾途中已经展现过多次,想来策论文章也是手到擒来。 碎墨接过试题交给秦昭玥,她展开细细阅读。 其实也就是视线跟着题目在动,时不时停顿一下作思考状。 实际上那些文字从脑子里轻轻滑过,就跟流水似的一点儿也没留下。 她看得懂个der……咬文嚼字的,看着就费劲。 诶,这个字不认识诶,读作什么是什么意思呢? 管那个呢,她又不考试,爱读什么读什么。 嗯。点点头,这题写得不错。 大概吧……傻状元应该不会随便写写糊弄她。 嗯?微微蹙眉,好像没太理解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再舒展开来,看懂了,不错,真棒! 差不多了吧?阅读速度不快不慢的,每一个字都看了渥。 过了一炷香左右的工夫,她放下试卷…… 第283章 该死的斗錾! “辛苦裴公子了,考题出得好,作答更是精妙,不愧状元之才。” 裴雪樵心头巨石落地,紧绷的肩背终于松弛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策论本是他的强项,加之这段时日供职仪制司,得以翻阅历年案卷,更是获益匪浅。 时间虽仓促了些,但对自己所拟的题目,心底终究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殿下谬赞,不敢言辛苦。”他声音沉稳,不徐不疾: “此乃裴某分内之事,与殿下的救命之恩相比,实不足为道。” “诶~~~”秦昭玥拖着长长的尾音,纤手一摆, “裴公子这话可就见外了,快莫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语气轻松随意: “那日洪水滔天,我自个儿也被冲得晕头转向,自身难保。 不过是恰巧你就在近旁,顺手拽了一把罢了,何足挂齿。” 放,给老娘狠狠放心上! “自身难保”的时候都想着救他狗命,关键后头还浪费了不少功德值呢。 越说得轻描淡写,越要他记得刻骨铭心,以后给老娘代笔的时候撒冷麻利儿的! 裴雪樵心下感动,谁说六殿下不学无术的? 明明考题看得认真,那时而停顿、时而思考的模样,分明是内秀! 何况救命之恩却不图回报,品性如此高洁,到底是谁在攻讦她! 裴雪樵站起身来,深深一礼,“谢殿下。” 啧……隐在暗处的隐蛰撇了撇嘴。 是小六托他押题吧,眼底下乌青乌青的,一看就没少熬夜。 就这还谢?谢什么? 难道他听不出来,小六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要挟恩图报吗? 不知道裴相是怎么教育的,培养出这么个性子…… 也就是秦昭玥没听见她的心声,否则俩字儿就能给她概括了:绿茶。 秦昭玥心情不错,权当哄傻小子玩儿了。 万一押中了题,好处还在后头呢。 万一不中,也能想办法让傻小子偷点他爹的字画墨宝什么的,反正不会亏了去。 绿茶? 以前看书的时候只想弄死书里的绿茶,如今自己体验了一把只能说…… 哎呀妈真香! 何况她难道不是从洪水中把人捞了起来?不是耗费功德值救了他小命? 实打实的恩情凭什么不报。 刘素心敛衽肃立,心里头却翻江倒海。 她怎么也想不到,六殿下竟然与宰相嫡子还有这段交情。 洪水中救下性命,恩重如山! 久在宫廷之中,她第一时间就联想了很多,若是得到相府的支持,那…… 离开六公主府这些年,回来时发现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倒不是说不气人了,这一块还是一样的。 陛下不仅频繁派遣差事,更是赐下了整组的青鸾卫。 整个府邸外松内紧,整个后院跟铁桶似的,下人更是谨言慎行,丝毫不敢欺上瞒下。 不见与百官有什么往来,头一回往来的竟就是相府。 刘嬷嬷心里头咯噔一下,刚开始请她来只当是谨慎,免得传出什么闲话。 但救命之恩这种事儿,也是能当着她的面明说的? 府门外的长街,距离大门两三百步停了架马车。 外观不见华贵,也没有任何家族纹饰。 就在此时,一名婢女快步而来,掀开车帘一骨碌钻了进去。 “老爷,小姐,是……是裴公子!” 马车中的不是别人,正是秦昭玥的二伯温明恪,还有她堂姐温庭婉。 花了大把的银子求考题,却迟迟得不到消息。 眼瞅着那朔风王朝二公主即将入京,今日本来打算上门询问,却撞见了有旁人拜访。 温明恪攥紧了拳头,裴雪樵,果然是裴雪樵! 赌对了,昭玥不是在骗他。 呼……狠狠松了口气,那么多钱砸下去,这些天又杳无信讯,说不担心是骗人的。 今日大房、三房四房好一顿阴阳怪气,连老太太都催促他,现在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婉儿,天赐良机啊!” “父亲且冷静些,我们今日只是去昭玥妹妹府上拜访,与其他无关。” 温明恪迅速冷静下来,要不怎么说对女儿寄予厚望呢。 “没错,今日只是拜访。” 若是此时入府,当着昭玥的面也不好说话。 想到这里,他当即吩咐跟车的小厮: “盯好了,只要看到有人出府,我们立刻动身,速度一定要快!” 说完又望向女儿,“庭婉,与其在公主府中相见,还不如在门口邂逅,你以为如何?” 温庭婉垂眸,“全凭父亲做主。” “好,好!” 庭婉拢在袖中的手掌攥紧了,面上还是一派风轻云淡。 温家家道中落,连个像样的官身都没有。 她只能另辟蹊径,博才女之名,才能参与些文会。 偶尔一次远远见到了裴家的那位状元郎,少女悸动却只能深埋心底。 可岁数见长,连父亲都快压不住族中风言风语,谁知道机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迫于陛下的压力,京中才女纷纷下扬参与科举,再加上近在眼前的裴公子…… 温庭婉并不如表现出来得那样淡然,她只是等待这个机会太久太久,这次绝不能错过! 另一头,很快聊完了考题。 裴雪樵本打算借着切磋的名义多待会儿,结果殿下全然没有疑问。 能有疑问吗,那些文字都从秦昭玥脑子里流完了,一丁点儿没存下…… 裴雪樵今日并非休沐,只是请了假而已。 接待赫连朝露时他俩都在,也都在之后接待朔风二公主的人员之列,走访一趟说得过去,故而厚着脸皮来此。 就耽搁的这一会儿工夫,那个老嬷嬷已经频频瞥他。 心中暗叹,裴雪樵即便万般不愿,只能起身告辞。 秦昭玥自然不会挽留,还是派了墨一相送。 等人一走,她立刻歪了身子,装来装去的还挺辛苦。 视线瞥见身旁肃立的人影,心说这老太太还有点用处。 要不是她在这儿震着,估计裴小子还得磨叽会儿。 “嬷嬷辛苦了。” 刘素心忙推说应该的,对六殿下坐没坐相视而不见。 眼瞅着就要离开了,她不愿节外生枝,知道自己是外人,行礼退下。 秦昭玥收起试卷,随手递给碎墨,回头遣个人给温家送去。 演了出戏,竟然突然有了胃口,要不怎么说绿茶也是个力气活呢。 正商量午饭吃点什么呢,墨一去而复返。 “这么快?” “殿下,”墨一是正常送人,然后一路跑回来的,“温庭婉与裴公子在府门口偶遇。” 哦?秦昭玥眼睛噌的一下亮了起来,站起身来提着裙子就跑。 刚跑出去两步,连忙回头,“隐蛰,人呢?有八卦看诶,赶紧的!” 悄然动步的隐蛰:! 该死的斗錾! 第284章 沦家头好晕…… 速速欻欻的,看东西都模糊,秦昭玥体会到了当初藤原拓海的感觉。 风驰电掣! 感觉几个呼吸的工夫,她们就从中厅赶到了大门口。 赶上隐蛰牌AE86的除了秦昭玥之外,还有碎墨和墨一。 其他人稍慢一步,正在腿儿着来的路上。 门房老方头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心里头猛得一哆嗦。 寻思着他也没多收钱呐,一回两回的,大头还都上交碎墨姑娘了,不会吧…… 然后就见殿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片嘴唇子立马阖得严严实实。 秦昭玥缩着身子,脚下一步一步放得轻极了,缓缓挪到门边,将耳朵贴了上去。 外头一群没修为的,其实张开感知都能听见。 但偷听八卦就得这样,不然徒减三分趣味。 秦昭玥冲身后使眼色,那意思:嘛呢,赶紧的贴过来啊。 碎墨与墨一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无奈,凑上去一左一右扒在殿下身边。 只有隐蛰抱起膀子,没有一点挪步的意思。 秦昭玥撇了撇嘴,心中嗤笑。 一个老八卦头子,都漏了还矜持个什么玩意儿的。 大门外,温家的马车“正正好好”挡在了裴家的面前。 婢女搀扶着温庭婉下了马车,“正正好好”与裴雪樵撞了个对面。 今日拜访是求人办事儿的,自然不能抢了公主的风头。 面上只敷了层极薄的珍珠粉,并非欺霜赛雪的惨白,而是贴近肤色的匀净。 只在鼻梁、额头微提些亮光,远看近乎素颜,近观才觉细腻如瓷。 眉毛用极淡的青黛扫过,双颊胭脂色如初熟的木樨,淡雅近乎檀晕。 鬓边点缀两枚极小极薄的花钿,一为梅花,一为秋蝉,转侧时方能窥见一丝微光闪烁。 衣着也是类似的心思。 上身一件交领窄袖短襦,柔和的秋香色,乍看朴实无华。 然而细观领缘、袖口、衣襟边缘,却以同色但略深的丝线细细滚出窄边。 内里中衣的颜色与外襦形成微妙的渐变,下系一条及地长裙。 裙料是质地轻软垂坠的二色绫,行走时如水波流动,泛出内敛的丝光。 总而言之,远望一身素净,宛如秋日晴空下一株安静的秋草,毫无张扬之色。 但走近细品,从衣料的纹理光泽、首饰的点睛微光,到那淡到极致的妆容,无不透露出精心营造的品味与巧思。 门内感知到这一切的秦昭玥撇了撇嘴。 啧啧啧,该说不说,这份“自然”的美丽可比她的妆容打扮费功夫,巧思都冒漾了嘿! 温庭婉眼波流转,纤指轻抬,将颊边两缕青丝掠至耳后。 下巴微抬,恰迎上对面那身着锦袍的公子。 眸中倏忽掠过一丝惊喜,旋即化作惊诧,如幼鹿初见的惊怯,只在心湖漾开一圈微澜。 “可是……裴公子当面?” 嗓音里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雀跃,轻灵如羽。 裴雪樵目光在她面上停驻片刻,确无半分印象,只行了个叉手礼: “在下裴雪樵,恕在下眼拙,不知姑娘是?” 温庭婉心尖微微一坠,她纵有些才名,果然还入不得新科状元公的眼。 敛衽屈膝,回了一礼:“小女子温庭婉,昭玥的堂姐。” 嗯?裴雪樵眉梢微动,隐约记起六殿下要他押题就是为了送给温什么来着,看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预祝温姑娘今科高中。” “多谢裴公子。” 温庭婉声音柔婉,指尖却悄然攥紧了袖缘, “只是庭婉心中着实忐忑,才央了堂姐相助。 不知……若遇疑难,可否斗胆向公子求教一二?” 最后一句轻若蚊蚋,几乎要融在风里。 门内的秦昭玥翻了个白眼,噘着嘴扭来扭去。 庭婉心里头没底,庭婉害怕,庭婉肚肚打雷惹,庭婉想要三口一头猪…… 这……裴雪樵迟疑了。 陌生人提出这个要求,他自然是不会答应的,但对方是六殿下的堂姐。 温庭婉双手攥紧,指尖微微陷入掌心。 身子“无意识”地略向前倾,仿佛吐露了逾矩的言辞,两抹胭脂色自腮边晕开,直染透耳尖。 那双秋水明眸此刻更是水光潋滟,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无措的羞怯,像林间被薄露沾湿的小鹿眼睛。 心脏嘭嘭嘭跳得厉害,因为看得出来,裴公子犹豫了。 就在这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门房老方头开门往外瞧了一眼。 “裴公子还在啊。” “啊!”裴雪樵惊呼一声,连退三步远离温庭婉。 虽说是人家堂姐,又是正大光明在门口说了两句话,但他还是下意识做出了避嫌之举。 这个动作刺痛了温庭婉的心,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而不自知。 老方头仿佛没有感觉出不对劲的气氛,“这位姑娘是?” 嗯?裴雪樵愣了愣神。 既是殿下的堂姐,门房怎么会不熟识呢? 温庭婉急了,连忙上前见礼,“老丈,我是昭玥的堂姐,您忘了?” 老方头眯起了眼睛,一副眼神不济的模样瞧了又瞧。 “殿下的堂姐?许是和温家几年不来往了吧,老头子不太记得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温庭婉如遭雷殛,慌张的表情冻结在脸上,一时语塞什么都忘了。 怎么会……明明才来过,明明塞了不少银子的,怎么会不记得! “裴公子慢走。” 老方头作揖,而后扭头回去就带上了门。 裴雪樵:…… 尴尬了不是,还以为跟六殿下是闺中密友呢。 想起来当初碎墨登门的时候是说过不是什么要紧亲戚,他当初还以为是客气之语。 呵,前些年六殿下名声不太好,怕是温家有所切割,罕有往来。 现在见她接了不少差事,这又巴巴得贴了上来,现在竟然打着她的旗号套近乎、要他指点策论。 该说不说,裴雪樵在对待除了秦昭玥之外的事务还是敏锐的。 他干脆大挥衣袖,不管不顾登上了马车,“快,回衙门。” “不……不是这样的……” 温庭婉眼睁睁望着马车远去,看着机会就这样溜走,恨意如烈火升腾,刹那眼神阴鸷如淬了毒一般。 这副神情自然落在了门内诸人的眼中,秦昭玥不禁撇了撇嘴。 没错,老方头就是听从了她的指示,这才破了劳什子堂姐的好事儿。 呵,背着人就想撬走她的关系,闹呢?给好处费了吗? 这关系可是用救命之恩、用功德值换来的,结果你打扮打扮扭捏一番就想拿走?做梦! 收回贴着大门的耳朵,嗤笑一声,“就这点手段?也不行啊。” 碎墨叹了口气,这手段简单吗,她家殿下也不会啊。 若不是刚好她们在这儿,保不齐刚刚裴公子就答应了下来。 温姑娘扯着殿下的旗子,一回生两回熟的,再施展些手段未必不能拿下。 想到这里不禁白了主子一眼,“不然殿下以为该如何?” 话音刚落,秦昭玥嘤咛一声歪倒在了碎墨的怀里,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身上。 一手虚虚掩着光洁的额角,螓首微仰,恰成一段弱柳扶风般的弧度。 这个角度刚刚好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更将那饱满欲滴的红唇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碎墨眼前。 “公子……” 秦昭玥气若游丝,眼睫轻颤,“沦家……沦家头好晕……” 尾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意,仿佛风中飘摇的游丝。 碎墨:…… 墨一:…… 隐蛰:…… 有人嘴角疯狂抽搐,有人红了脸颊…… 第285章 日子越来越有盼头 刚刚为了不打扰女儿接触裴雪樵,他故意藏在马车中没现身。 谁能想到,眼看着即将成功,却被一个小小的门房给坏了好事。 想到这里,他快步上去嗙嗙嗙砸门,“给我出来!” 等了几息,老方头开了门,“敢在公主府闹事,疯了不成?” 见他不瘟不火的平淡模样,火气噌的一下一跃八丈高,温明恪气得直跺脚。 “你这老头怎能胡说八道,怎么就不认识我们了,这才过去几天?” 老方头已经充分领会了殿下的态度,听着这话不屑地撇了撇嘴, “又不是什么要紧亲戚,几年见一回,老头子能认得就怪了。” “你……” “你什么你,再敢撒泼小心我叫府上护卫。” 说完也不管人就在门口,猛得关上了掖门。 秦昭玥此时已经离开了碎墨的怀抱,主打的就是能放能收、收放自如。 演技这一块子她虽然没正经学过,但各种剧少说看了好几百部了吧。 偶尔来段绿茶什么的,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是不会,只是没有遇到值得她施展如此手段的男人罢了。 冲着老方头点了点头,“行,上路子,加月钱。” 老方头弯着腰、笑得见牙不见眼,跟方才桀骜不驯的模样判若两人。 “嘿嘿嘿,谢殿下赏。” 心里头那叫一个熨帖,谁能想到,临了临了日子还越来越有盼头了。 秦昭玥仰起骄傲的脑袋,大步往府内走去。 碎墨连忙压制脸上的热意,狠狠叹了口气,赶紧跟上。 门外的温明恪差点撞到鼻子,腾腾腾连退三步。 刚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实在是希望越大、失望越深,偏偏好事坏在个无关紧要的下人手里。 可这里是公主府,他们才刚刚与昭玥修复些关系。 银子已经砸了下去,这时候闹僵了关系只能吃哑巴亏。 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终归还是把这口气给强行咽了下去。 “庭婉……” 此时温庭婉早已收起怨毒的表情,只是望向公主府大门的眼神深深的。 “父亲不必生气,正事为重,还是不要失了平常心。” 望着女儿这乖巧的模样,温明恪惋惜之余,说不心疼是假的。 温家这两辈人科举不顺,包括他自己在内。 本以为秦明凰继位,温若玉作为“驸马”能够照拂温家。 结果女帝根本不顾外戚,不授任何权柄。 他自知女儿心高气傲、颇有才气,可京中百官女子都不参与科举,他温家又如何敢当这出头鸟。 可这次不同,女帝逼百官清贵下扬,庭婉自可乘上东风。 “庭婉莫要生气,只要此次……” “父亲。”温庭婉打断了父亲的话,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 她自然明白,之所以一个小小的门房敢出言不逊,就是因为温家在朝中并无根基。 只待此次中举,会试、殿试也未可知。 就算止步举人,也可出仕为官,陛下摆明了要扶持女官,到那时一切都将不同。 同朝为官,再向裴雪樵请教学问,他还会拂袖而去吗? 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唤小厮重新叫门,这一次的动作客气了许多。 老方头还是给开了门,收了十两银子的好处也派人去通传。 结果温家父女在门口等了许久,最后根本就没能入府,只是收到了一份策论试卷。 开玩笑,钱都收了,也知道这俩是什么货色,秦昭玥哪有闲心陪他们演戏。 能把试卷给他们就算在商言商,很讲信用了。 温家父女攒了一肚子的气,最后只能灰头土脸回家。 清歌坊,回春堂药铺。 此时铺子里没什么人气,毕竟他们主要做的是歌姬和恩客的生意,晚上才是高峰期。 小厮负责清扫收拾,少掌柜的在柜台后头拨弄算盘。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圆领窄袖袍、头裹黑色幞头的中年人大步闯了进来。 少掌柜的一眼就落在了他悬于腰侧革带上的腰刀,连忙走出柜台。 “这位长官,可是身体哪里有什么……” 话刚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因为他瞧见了后头手持水火棍的胥吏。 若是瞧病,怎会有如此阵仗。 衙役横眉瞧了他一眼,“你是何人,与王冲什么关系?” 王二叔?少掌柜心中惴惴却不敢含糊,立马讲明是同乡的关系,同时收他的药材、委托炼药。 “王二叔大清早便已经回去衔云县。” 呵,衙役嗤笑一声,“王冲犯了事儿,既然你与他相熟,那便随我们走一趟吧。” 第286章 人牙子 听说王冲被拘、儿子被京兆府传唤,这才猛然惊醒,胡乱披了件衣裳就大步往外走。 动静闹得太大,在院子一角的陈榆也听见了。 王冲被捕?心脏像被人猛然攥紧。 她提着耳朵去听,却始终没有听见被拘捕的理由。 一咬牙一跺脚,快步冲出了屋子。 药铺前堂,少掌柜还是懵的。 因为只是传唤问询,所以并无锁拿,但胥吏手持水火棍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儿,我儿没犯事……” 老掌柜在学徒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跑来,“长官,是不是弄错了,我们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呐。” 领头的衙役扫了他一眼,“没说你们不是,如今只是传唤问话。若是再拖延时间,休怪我不客气。” 一早上拿了多少人,他可没有个好脾气多解释。 “好好好,我们跟您去。” 老掌柜的到底经历多些,扭头吩咐今日闭店,与好大儿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陈榆藏在廊下,紧抿着唇。 店里头有两名学徒、一名小厮,如今只有一名学徒在关店,剩下两人一起跟着去了。 “诶,陈姑娘,你要去哪里?” 陈榆思量再三,心中抱着万一的希望,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 “听说王叔出事了,我必须要去看看。” 虽说借住是为了准备乡试科考,但帮助颇多的乡里入狱,想去看看也是应有之意。 那学徒担心陈榆迷路,想说等他关好铺子一同前往,可一转眼就已不见人影,连忙加快了动作。 没有耽误多少时间,陈榆很快就跟了上去。 隔着二三十步在后头坠着,裹在一群看热闹的百姓之中并不显眼。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凤京各坊市之间。 京兆府里所有衙役胥吏取消休沐,甚至都一晚上没睡。 重要的人犯昨夜全部缉拿、连夜审问,今晨不过是传唤一些相关人员。 疲累归疲累,这回的功劳绝对不小,上头吃肉他们也能跟着喝些汤。 长安城清晨的空气里,揉进了几分清寒。 早上起了层灰蒙蒙的薄雾,辰时出了会儿太阳,大半个时候后又被阴云笼罩。 枯黄蜷曲的叶片被一夜秋风撕扯,零落地落在的石板路上。 京兆府的乌头大门豁然开启,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吱嘎作响,碾碎了坊巷间的寂静。 早已在门外石阶下引颈翘首的百姓们,嗡的一声低语涌动起来。 人群中有裹着夹袄的商贩,有缩着脖子双手笼在袖中的老者,也有面有菜色、只着单薄葛衣的穷汉。 百姓早已听到了风声,说京兆府今日有要案重案。 此刻都竭力踮起脚尖,目光越过前排攒动的人头使劲往里头瞧。 “升……堂……” 府内深处,一声悠长洪亮的唱喏拔地而起。 正堂之上,京兆尹邓弘毅端坐如山。 身穿深绯官袍,腰束金玉带、头戴进贤冠,神情如同堂前青砖一般冷硬沉肃,不见一丝波澜。 “带人犯!”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堂外围观百姓细碎的嘈杂顿时压了下去。 铁链拖地的“叮啷”声响由远及近,两名身材魁梧的皂衣衙役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夹着一个步履踉跄的汉子,拖到堂前。 那人犯约莫四十上下,穿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烂夹袄,沾满泥污,隐隐透出些血色。 衙役猛地一搡,罪犯膝盖重重磕在砖石上,扑通一声跪倒,铁链哗啦作响。 “赵老实!”邓弘毅的声音再次响起, “本官问你,立秋前日,西市瑞锦轩布商王守仁幼子王宝儿,可是为你所掠?” 赵老实猛地抬头,刚刚衙役推那一下铆足了劲,此时膝盖正钻心得疼。 龇牙咧嘴却梗起脖子,粗声粗气地嚷道: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小人……小人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哪里敢干这等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勾当? 什么王家李家的娃娃,小人压根儿就没见过。” “哦?”邓弘毅眉峰纹丝不动,只淡淡反问一声,“未曾见过?” 目光转向侍立案旁的主簿,主簿会意,立即翻开手中一册墨迹犹新的卷宗,朗声宣读: “据查,立秋前日酉时三刻,有目击者三,皆指认赵老实于西市瑞锦轩左近徘徊,形迹鬼祟。 其一为邻近茶肆的掌柜,其二为巡街武侯,其三……” 主簿声音微顿,目光锐利地扫过赵老实那张老实巴交的脸, “其三便是你当日同伙,现已羁押在监的刘进财! 刘进财供认不讳,言明系你主谋。 诱拐王宝儿得手,并藏匿于京郊荒废的积善义庄地窖之中。” 赵老实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同糊在墙上的劣质桑皮纸。 他嘴唇哆嗦着,双眸被巨大的恐惧吞噬,语无伦次: “刘进财他血口喷人!定是……定是…… 对了!定是受了王家钱财要栽赃陷害于我! 大人明鉴!小人冤枉啊!” 邓弘毅并未理会他的嘶喊,只将视线投向堂口: “传苦主王守仁夫妇,及寻获幼童王宝儿上堂。” 话音未落,堂外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窄道。 胥吏手持水火棍开道,布商王守仁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妻子王氏,踉跄而入。 即便如此,王氏依然死死搂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 那孩子小脸苍白,眼神惊惧呆滞,如同惊吓过度的小兽,紧紧蜷缩在母亲怀里,身子还在微微发颤。 王氏一眼望见跪在堂下的赵老实,积压多日的惊恐绝望瞬间爆发。 嗷唠一嗓子凄厉的哭喊,抱着孩子就要扑过去撕打,“你这天杀的恶贼!” 王守仁死死抱住妻子,这位素日里体面的商人此刻亦是双目赤红,泪流满面。 只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大人做主!大人做主啊!” 堂外众人被这凄厉的一幕点燃了。 那主簿说得分明,有两个目击者,还有个收监的同伙也供了。 谁家没个孩子,人牙子向来是最可恶最该死的。 “造孽啊,看看那孩子,吓成什么样了!” “听说是在城外破义庄地窖里寻着的,黑黢黢的又冷又潮,还拴着铁链,作孽啊。” “可不是!找到时小脸煞白,就剩一口气了……” “这等丧尽天良的贼骨头,就该千刀万剐!” 压抑的议论声陡然升高,汇成一片愤怒的浪潮…… 第287章 人潮汹涌 邓弘毅抬手,惊堂木拍落,“肃静!” 堂内堂外,瞬间落针可闻,唯有王氏压抑不住的抽泣断断续续。 邓弘毅的目光转向那惊魂未定的幼童,用轻柔的声音缓缓开口: “王宝儿莫怕,本官在此,无人能伤你分毫。 抬起头来看看堂下之人,告诉本官,那日可是此人将你带离父母身边?他可有伤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王宝儿的小脸埋在母亲颈窝里,只露出一双惊惶的大眼睛。 他迟疑着,怯生生地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了一眼堂下跪着的赵老实。 赵老实却在此时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孩子,面上却泛着茫然无措。 孩子浑身剧震,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更紧地缩回母亲怀里,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 “宝儿莫看!莫看那恶人!”王氏心如刀绞,泣不成声,将孩子的脸死死护住。 邓弘毅眼底的温度瞬间冻结,化为深寒的坚冰。 他不再看那孩子,视线冰冷直直钉在赵老实脸上。 方才刻意放缓的温和语调消失殆尽,只余下铿锵有力、带着森然寒意的宣判: “人犯赵老实! 掠卖良人幼童王宝儿,藏匿荒冢义庄,意图转卖为奴。 铁证如山,尔犹敢砌词狡辩、咆哮公堂。 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他每说一句,语速便快上一分、语气便重上一分。 如重锤击在赵老实的心坎上,也敲在每一个旁听者的心头。 最后一句落下,邓弘毅右手高高擎起那方黝黑沉重的惊堂木,猛地拍下。 “啪!”一声巨响如同雷霆炸裂于死寂的堂上。 “依《乾律疏议·贼盗律》,诸略人、略卖人(注:不和为略,十岁以下,虽和亦同略法)为奴婢者,绞!” “人犯赵老实,掠卖良善,罪证昭彰,依律判处绞刑。 待秋后,上报典刑司覆核,呈圣上勾决!” “绞刑”二字,如同两道无形的重枷,轰然套在了赵老实的脖颈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 那点强装的老实和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巨大的恐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脖颈上青筋暴突。 双眸迸射出疯狂的光芒,声嘶力竭地嚎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不……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啊! 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小人愿赔钱,倾家荡产赔给王家! 求大人饶命,饶命呐!” 堂外百姓听到他还敢求饶,顿时沸反盈天。 “住口!你这该下油锅的贼骨头!” “赔钱?你十条狗命也赔不起孩子受的罪!” “青天大老爷判得好!” “绞死他!绞死他!” 怒骂声、诅咒声、还有那一声声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的“绞死他”,如同汹涌的潮水。 几个壮实的汉子更是激动得面红耳赤,挥舞着拳头。 看那样子若非有胥吏死死拦着,几乎就要冲进堂来。 “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侍立一旁的班头厉声喝道,手中水火棍重重顿地。 刚刚羁押犯人的那两名衙役早已抢步上前,动作迅捷如电,狠狠钳住赵老实疯狂挣扎的双臂,铁钳般的手指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 赵老实双腿乱蹬,口中兀自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嚎叫。 衙役毫不容情,拖死狗般将他从冰冷的地砖上粗暴拽起,强行拖着直往堂后甬道而去。 到秋后问斩之前,怕是再也见不到任何天光了。 赵老实迅速消失在堂后深沉的阴影里,只余下癫狂的嘶吼和铁链拖地的刺耳噪音,久久不散。 堂上尘埃落定,堂外鼎沸的人声也渐渐低伏下去,化作一片嗡嗡的议论。 许多人脸上还残留着激愤的潮红,眼中透出快意。 邓弘毅端坐案后,面上沉静如水,提笔蘸墨快速书写判词。 稳稳记下最后一笔,望向堂下: “苦主王守仁、王氏,凶徒伏法,律有明典。 你儿受惊遭难,其情可悯,本官已令人验看伤痕,开具保辜文书。 着赵老实家产尽数抄没,除抵官罚外,余者皆赔付于你家,以为汤药抚恤之资。 现可携幼子归家,好生将养。” 王守仁夫妇早已哭得脱力,闻言更是感激涕零,咚咚咚地磕下头去。 额头触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活命之恩! 草民……草民一家永世不忘!” 邓弘毅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他们投向堂外。 秋风穿过人群的缝隙,卷起几片残叶打着旋儿飘落。 这是今日第一案,案情简单、有目击证人、同伙供述、苦主指认,一切都无可挑剔。 不是每个案子都如此清晰明了、铁证如山,邓弘毅选择由简入难,一点点击溃候审犯人的心理防线。 “带人犯!” 不多时,衙役又带上了一名犯人,再次开始审判。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辰正到午时,已经超过了十案。 堂外的百姓不见少,反而越聚越多,将巷道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大量胥吏出动,手持水火棍在外维持秩序,生怕发生踩踏。 随着案件的审理,大家逐渐觉出味来。 凤京城和周边竟然隐匿着如此多的人牙子,京兆府能够一日审理、午时不休,怕是后头还结着网呢! 一传十、十传百,百姓这才越聚越多。 再次完成一份判词,邓弘毅强打精神。 “带人犯王冲!” 第288章 杖一百! 在京兆府的监牢待了会儿,满满当当的全是犯人。 没一会儿就被押到了堂下候审,竟是要直接过堂。 这么大范围的拘捕,他之前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说明就是昨夜开始的抓捕行动。 在甬道中听了前头的三个案子的判案,证人、证据、供词,顺利完成判罪。 仅仅一夜之间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就凭京兆府的衙役胥吏,怎么可能! 就算抽调典刑司官员,他也不可能没听到一点风声。 结合澄园被端,他心中已然有了确信的猜测。 璇玑卫,除此之外绝无旁的可能! 在上堂之前,王冲就已经想明白了这点,只是他不清楚璇玑卫掌握到了何种程度。 左右衙役根本不惯着,跟以前一样将他掼在地上。 膝盖着地,痛楚袭上心头,忍不住闷哼一声。 “王冲,你可知罪!” 上头传来京兆府尹邓弘毅的质问。 陈榆挤在人群之中,并未与回春堂的人在一处,尽力侧耳倾听。 王冲跪伏在地,目光躲闪,“小人……小人不知啊!” 邓弘毅目光扫过堂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有人状告你私放印子债,重利盘剥,折人田宅,逼死人命。可有此事?” 王冲立刻伏低身子,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 “青天大老爷明鉴啊!小人世代经营药铺,向来本分,童叟无欺,街坊四邻皆可作证。 小人有时确实会周转些银钱给邻里救急,但那都是出于善心,要些利息也是寻常。 至于逼死人命……这……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邓弘毅没有言语,只将目光转向身旁主簿。 主簿会意,展开文书,声音清晰洪亮,字字如钉: “查,太微三年至今,以田宅、屋舍、牲口乃至人身作抵之借贷文书,凡二十余份。 其中,月息三分者仅三份,余者皆在五分以上! 更有甚者,如佃户田三郎借粟三石,契书载明‘秋后还粟六石,不足以田产抵偿’。 立契仅三月,利滚利,田三郎家中三亩薄田尽归王氏。 田三郎本人郁结于心,于去岁腊月投河自尽,尸身三日后方浮于姬水之上!” 主簿声音不停,愈发冷厉: “又查,光德坊木匠李阿大,为母治病借钱两贯,契书言‘月息六分,三月为期’。 到期无力偿还,被搬走其赖以为生的全套木工器具,又以其祖传小院相抵。 李阿大之母闻讯,病气交加,当夜气绝身亡! 李阿大本人流落街头,不知所踪!” “更有甚者!”主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意, “为追索寡妇赵周氏欠债,竟指使无赖泼皮,于深夜向其宅院投掷秽物。 砸毁门窗,日夜滋扰,致赵周氏惊惧成疾。 其年仅六岁的幼子惊吓过度,高烧三日不退! 此等行径,与强盗窃匪何异?!” 堂外的愤怒终于冲破了压抑的堤坝,汇成一片汹涌的声浪! “月息六分?!这是要吸人骨髓啊!” “田三郎……多厚道的一个人……” “李木匠的手艺多好……家当都搬空了……” “赵家嫂子多可怜……孤儿寡母……” “这哪是开药铺?分明是开在阎王殿前的剥皮铺!” “青天大老爷!不能饶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啊!” 无数道喷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射向堂下跪着的王冲。 王冲委顿在地,额头抵着青砖瑟瑟发抖,只是惊慌之色不及眼底。 这些年经手的何止二十余份,这就说明对方手段确实了得,但也很仓促。 以璇玑卫的手段,不应该只查到这点而已。 王冲那层伪装的愁苦和委屈剥落,露出底下煞白的底色和无法掩饰的惊惶。 他猛地抬头,声音尖利地辩解: “大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们还不起,用田宅抵债也是按契书办事。 至于田三郎、李阿大的娘……那与小人有何干系? 赵周氏家的事……小人更是不知情!定是那些泼皮无赖借机生事!” “好一个天经地义!”邓弘毅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风雷之意, 他猛地抓起案头一张契书,手腕一抖,那纸契约如同丧幡般哗啦展开,展示在王冲眼前,也展示给堂外百姓。 “此契!立契人张刘氏之夫张阿牛,向你借粟两石。 契书载明月息七分,三个月为期,到期本利共还粟四石二斗。 若不足,以家宅东墙外两亩水田抵偿。” “立契之时,张阿牛卧病在床,神志不清,仅由其妻张刘氏按了指模。 如今张阿牛已病故,田产已被你强占。 其幼子病重垂危,张刘氏跪求你施药救命,你却将其拒之门外,口称‘田早该抵债’! 王冲!” 邓弘毅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此契利息远超律法所许,更兼乘人之危,胁迫病弱! 依《乾律疏议·杂律》,诸公私以财物出举者,任依私契,官不为理。 每月取利不得过六分,积日虽多,不得过一倍。 尔月息七分,利过一倍,已属违法!” “尔身为药铺掌柜,本应悬壶济世,积德行善。 然尔假仁德之名,行虎狼之实。 私放重债,违禁取利,盘剥乡里,折人田宅! 更兼逼死田三郎,气杀李阿大之母,滋扰恐吓赵周氏孤儿寡母,置张刘氏幼子于死地而不顾! 此等心肠,蛇蝎不如!” 堂内弥漫开一股肃杀之气。 王冲瘫软在地,抖如筛糠,嘴唇哆嗦着再吐不出一个字。 邓弘毅右手高高擎起那方惊堂木,轰然砸落。 “啪!” “依《乾律疏议·杂律》:诸以赃入罪,正赃见在者,还官、主。 已费用者,死及配流勿征,余皆征之。” 邓弘毅的声音带着生杀予夺的凛然威仪,清晰无比地烙印在每一个人心头, “又依《户婚律》:诸妄认公私田……及盗贸卖者……苗子及买地之财并入地主。” “人犯王冲,违禁取利,盘剥酷烈,逼死人命,滋扰良善,罪大恶极!判: 其一,所放违法重债之契,一概作废。 凡以利过本所强占之田宅、屋舍、器用、牲畜等,尽数归还原主。 其二,已收之非法重利,及所抄没之家财,除抵官罚外,余者尽数赔付苦主田三郎家、李阿大家、赵周氏家、张刘氏家等,以为丧葬、抚恤、汤药之资! 其三,其罪虽未至死,然其心可诛。 依律,杖一百!” 第289章 卸去重担 若是想要收人性命,别说一百了,五下十下就足矣。 若是不想,一百杖也能只是皮肉伤,看起来凄惨却不伤及内里。 以判词来看,事后还需要偿还田宅利息,必然不可能要他性命。 王冲猛地发出一声惨嚎,挣扎着想要爬起: “不!大人开恩啊!小人愿赔,倾家荡产赔!” “行刑!”邓弘毅的声音响起。 两名衙役抢上前来,动作粗暴地将瘫软的王冲从地上拖起。 王冲面如死灰,涕泪横流,口中发出“嗬嗬”的绝望哀鸣。 他被衙役推搡着,如同拖拽一头待宰的肥猪,在震天的唾骂和诅咒声中拖向堂外。 不多时,杖刑声和惨嚎响起,还有百姓计数的喧嚣。 邓弘毅提笔蘸墨,朱笔落下。 哭天抢地的痛呼声被群情激奋的百姓声浪压过,硬挺了二十几杖之后变成了闷哼,到最后一点儿声音都没了。 衙役心中有数,绝不会当扬要了他性命。 但间接逼死数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苟延残喘是必然的,至于之后能不能治、能活多久,这就得看天意了。 他不是开药材铺子的吗?也许医术不俗能够自救,但想要再站起来,呵…… 行刑结束,王冲下半身血肉模糊。 人早就已经昏死过去,衙役架起他时耷拉着脑袋,跟条死狗似的。 陈榆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一只,根本看不见行刑的过程。 可周围百姓一个一个报数的时候,每一声像锤子砸进心间。 到现在她已经彻底相信,王掌柜事发了,她不再需要承担高额的利息。 肩上千钧的重担骤然卸下,脚下发软、如踏云端。 脑袋晕乎乎的,过了许久才恢复思绪。 呼……呼……喘着粗气,一会儿的工夫内衫已经被汗水浸透。 刚刚京兆府尹的判例中没有她的名字,大概是因为尚未强行催收的缘故。 那么……他是否知道王掌柜暗中逼她所做之事? 应该是不知的,否则绝不会是杖一百那么简单。 陈榆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细线,脑子里天人交战。 要说吗?要去举报吗? 沉吟良久,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不行,绝不能破坏乡试,此次必须要中举,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三年,陈榆等不起了, 她蹭着人流一点点往外挪去,小小的身子用尽全力。 先靠近有胥吏维持秩序的边缘位置,那里还有些空隙。 在水火棍前方一步的距离,弯着腰快速通行。 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脱离的了巷道。 此时大汗淋漓,直觉得比走了四五十里路还要疲累。 她早起就只灌了碗稀粥,刚刚精神紧张还不觉得,这时候已经有些受不住了,腿肚子发软。 买了两块烧饼,边吃边走,陈榆担心有人要为祸乡试,必须要把消息传出去。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大步往琼瑰坊而去。 幽深地牢,王冲骤然苏醒过来。 嘶…… 沉重的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无边无际地包裹着他。 意识在无底的深渊边缘沉浮,每一次试图上浮,都会被撕裂的剧痛狠狠拽回。 剧痛钻进骨头缝里狠狠搅动,可他确确实实清醒了过来。 王冲死咬牙关,额角青筋迸现,突突跳动不休。 过去了多久?他生出了这个疑问。 当疼痛终于开始变得麻木时,脑袋突然如针扎般刺痛。 陡然一个激灵,王冲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黑暗囚牢,跟之前羁押所在的京兆府牢房完全不同。 不仅如此,面前还悬着把剔骨刀,刀柄上缠着袅袅黑雾。 “啊!” 像是有十根钢针刺入脑袋,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 可是古怪的是,他的思绪反而变得活跃起来,感觉到上半身充满了力量,仿佛现在就能站起身来似的。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幽幽的声音,“王冲,该说实话了。” 现身的自然是斗錾。 昨夜引蛇出洞,抓捕了大量嫌犯,但其中是否有大鱼尚未可知。 所以当隐蛰重返澄园之后,斗錾便被派往京兆府。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斗錾在他面前蹲下,笔直盯着王冲的双眸,右掌摊开,那柄剔骨刀飞到手中。 “堂上你嘶喊得厉害,但其实算不得惊慌。” 一夜消化,他已经能够大概控制“势”的显化与隐匿。 而神武境的感知远非气武境可比,能够察觉到最细微的变化。 审判时别看王冲叫得“欢实”,仿佛跟之前的所有罪犯没什么区别,但哪里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还有,当京兆府尹判你杖一百时,你松了口气,为什么?” 如山岳般的重量加诸身上,王冲丝毫动弹不得,偏偏脑子清明。 “大……大人,”这一次,他是真的慌了, “杖一百虽然可怕,但好歹能活命,我这才……这才……” “你撒谎。” 冷冷吐出三个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不是疑问,而是无比笃定。 斗錾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睨着王冲。 “你不清楚我是谁,璇玑卫,幽狱典刑官。” 王冲的瞳孔骤然扩张,身子止不住得颤抖。 一个普通人,原本在斗錾的“势”中精神就受到了极大的压制。 加上之前强制唤醒的秘法,此时很难遮掩住自己真实的情绪。 “希望你能够多扛一会儿……” 话音未落,斗錾的剔骨刀已然落下。 另一边,陈榆一路快步疾行,终于赶到了目的地。 抬头仰望,七层的塔楼仿佛直插云中,牌匾上正写着“奇珍阁”。 双手下意识摩擦着衣角,陈榆咬了咬牙,大步往前迈去。 第290章 我俩成外人了? 迎宾小厮穿的衣裳是绸缎面料,比她身上这件贵了太多。 就在心生怯意之时,视线与那小厮撞了个满怀。 陈榆匆忙站定,脚撵着石阶,浑身上下不自在。 但下一刻,小厮便露出了笑容。 不算璀璨,但更无任何讥讽之意,要说的话,就是令人觉得很舒服、很干净。 “客可要进来逛逛?” 奇珍阁掌柜培训时三令五申,除了上每一层的固定要求之外,无论谁来都要一视同仁。 据说是东家的规矩,他们哪敢不从,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奇珍阁的月钱比旁的铺子要高出一倍,完成交易还有提成,要求自然也是极高的。 样貌出众不谈,至少要瞧着舒服,口才要好会哄客人。 小厮哪里看不出来,外头那姑娘估计手头拮据,立刻想起了他家掌柜每天挂在嘴边的话: 现在买不起,不代表一辈子买不起。 这种观念自然是幕后东家秦昭玥灌输的,她从某东来、某底捞学来的那点玩意儿。 虽说注定会水土不服,但在她的地界谁敢闹腾?不怕她这个声名狼藉的公主发疯? 陈榆狠狠松了口气,这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七层塔楼啊,搭眼往里一瞧就有种贵不可及的压抑感,偏偏小厮没有半点瞧不起她的模样。 想到心中揣着的那件“大事”,陈榆暗暗抻着衣角,仿佛想要尽量抚平之前挤皱的衣裳,终于动步迈入了奇珍阁之中。 “我有件要事想要托你帮忙……” 陈榆的出现自然引起了关注,毕竟逛他们铺子的一般非富即贵。 而这位客人从衣衫到打扮就能看得出来,根本不像是买得起阁中任何一件物拾的模样。 小厮没想到,姑娘竟是要找他家掌柜,问了一嘴却发现似乎并不相识。 “还请小哥帮忙,真的事关重大。” 一层角落,清风将小声的嘱托听在耳中。 因为碎墨和她麾下墨组彻底加入六公主府,清风、细雨两人的位置就变得很尴尬了。 打不过人家,还是男子不方便往来于内宅。 加上奇珍阁的商品贵重,秦昭玥大手一挥就把哥俩给安排了过来。 他们倒是没什么怨言,好吃好喝的月钱不少,活儿也轻松。 陈榆见小厮迟疑,咬了咬牙,尽量贴近用更小的声音开口: “我是今科试子,有秀才功名,请务必信我一次!” 清风眯起眼睛,看似随意迎了上去,“姑娘请随我来吧。” 见小厮对这位男子很是恭敬,即便觉得他太过年轻不像掌柜的,还是跟了上去。 很快,两人来到一间静室。 “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陈榆呼出一口气,“听说这里以前叫天下第一楼,是六殿下的产业。 我想问问,现在是否与六殿下尚有关联?” 清风悄然打量起对方,竟是冲着殿下来的。 静室中的气氛骤然紧绷,陈榆此行无异于一扬赌博。 她能想到唯一能够接触到权贵的仅有这一条而已,亲眼见到奇珍阁之后更是确信,能够盘下这座塔楼的也绝非寻常人。 故而猜测,两方之间当有关联才对。 清风不语,只是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看得出来对方很是忐忑,却始终没有退缩。 “姑娘找六殿下有何目的?” 有戏!若是毫无关联,应该直接驱赶才对。 “事关重大,我必须当面与六殿下分说。” 清风蹙眉,若是一般权贵,自然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但他家主子不同寻常…… 考虑到如今府上诸多护卫的实力,想来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与细雨商议,让他先行回府通传,由他驾车带着陈榆缓缓而行。 陈榆端坐马车之中,到现在还有些晕乎。 当她询问要去哪儿的时候,对方竟直接反问“不是要见公主吗”。 那可是皇家贵胄,就……这么轻易能见着? 听着马车外的喧嚣,发现一直走的是大路,心下稍安。 在清风故意放缓行进速度的情况下,花了两刻才抵达。 “姑娘,请吧。” 陈榆做梦都没想到,她竟真的进到了公主府。 她不敢肆意打量,始终垂着脑袋,跟在对方身后,直至中厅。 此时已是午后,秦昭玥用过午膳之后原本打算歇一会儿。 整个上午,功德簿都会有零星的功德值进账。 虽然每一笔的数额并不大,但一直在涨。 一高兴吧,中午喝了二两桂花酿,正是恰到好处的微醺状态。 这时候细雨回府,说有个今科试子非要见她,神神秘秘的不肯言明具体何事。 以她的名声,来投奔的可能性很小。 好吧,不是很小,就是没有。 以前天下第一楼时期搜罗的文人都是什么玩意儿,连童子试都过不去的货。 人家能够参加乡试,好歹是秀才功名,投奔谁不好投奔她来? 秦昭玥有了些兴趣,闲着也是闲着,身旁又有隐蛰这尊高手保护,于是大手一挥答应下来。 陈榆没敢跨过中厅的门槛,在门外行礼。 非福礼,而是肃揖,“学生陈榆,拜见六殿下。” “免礼,近前来。” “是。” 陈榆提着气,真的得见六公主,她心中反而松快了些,不如来时那么惴惴。 来到近前,抬首望了一眼,然后呆愣当扬。 秦昭玥还是之前那副用来迷死某位傻状元的装扮模样,怎么说呢,美得不可方物。 陈榆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贵气中透着股子慵懒,提鼻子一闻还能嗅见隐隐的酒味。 并非不好的那种,而是带着股清甜和桂花馥郁。 秦昭玥嘴角悄然往上勾了勾:看看,老娘这无处安放的魅力。 “陈榆是吧,人你见着了,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陈榆猛然惊醒,连忙垂下眼眸,有些消瘦的脸颊悄然爬上两抹红晕。 “事关重大,还请……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秦昭玥挑了挑眉,扫了一圈,对着门口的方向开口:“那谁,你俩出去吧。” 清风、细雨:…… 不是,怎么滴? 从公主出宫开府的时候就跟随左右,这些年过去,他俩成外人了? 碎墨、墨组她们还在堂上嘿!她们才来多久! “是!” 主子既吩咐了,哥俩能咋办,咬牙应下躬身而退。 只是那股子怨念仿佛还滞留在门口,久久不散…… 第291章 又来了 堂上还剩碎墨和墨一,暗处嘛……秦昭玥敢保证,隐蛰一定在身边。 那老姑娘最喜欢听八卦,怎么会错过? 陈榆点了点头,往前迈了几步靠近了些。 碎墨和墨一看起来神色未动,但暗中都提高了警惕,随时准备出手,尤其是碎墨。 猜到隐蛰大人隐在暗处,也没有想当然的把殿下的安危托付给别人,即便她修为远高于自己。 正是这份信念在,令她晋升到了四品境。 陈榆再次作揖,“学生姓陈名榆,衔云县人士,秀才功名,今科试子……” 她自怀中取出户籍过所,还有参试最重要的公验文书。 当时从回春堂走得匆忙,而且不能暴露,所以只随身带了最重要的东西。 墨一上前接过,快速查验之后交给殿下。 秦昭玥翻了翻,公验对考生来说是最重要的文件,相当于是准考证和资格证明的结合。 由考生所在地的州府开具,证明考生的身份,姓名、籍贯、年龄、家庭背景等。 除此之外还记有其品行、学业情况,确认其获得参加本州乡试的资格。 这东西敢作假绝对是重罪,秦昭玥虽分辨不出,但想来应该没问题。 陈榆言简意赅说明家中父亲患病不良于行,弟弟年幼。 秦昭玥心里头咯噔一下。 死去的妈患病的爹、年幼的弟弟无奈的她…… 果然,接下来就听到了借钱的故事。 为了给父亲抓药,为了养活幼弟,她不得已问乡里借钱。 情势迫切,又是多年邻里,陈榆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放印子债的。 利滚利,需要归还的数目很快就达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后来那王掌柜提出了一个要求,只要我照做就可以抹去这笔借债,他,他……” 秦昭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不行啊姐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一旦行差踏错,前头就是看不到尽头的苦海。 “他要我在接下来的乡试中舞弊!” 呼……秦昭玥狠狠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舞弊,嗯? 什么玩意儿!科举舞弊! 秦昭玥豁然站起,“你说什么?” 陈榆抬起头来,这一次视线并未逃避,“没错,他要我舞弊。” 厅堂中落针可闻。 秦昭玥沉了脸色,轻喝一声,“隐蛰!” 话音刚落,她右后方便浮现出了一道身影,正是戴着面纱的隐蛰。 那双眸子如深潭凝墨,古井无波。 然瞬息间,两点寒星在浓墨中浮沉,凛冽如刀。 骤然浮现的人影吓了陈榆一跳,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仿佛置身风暴之中。 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只要一步踏错,就会被狂暴的烈风撕碎。 秦昭玥难得面戴肃容,不见半点往日的嬉笑之色, “我身边这位是璇玑卫千户,知道什么是璇玑卫吧?” 陈榆不自觉喉头滚动,咽下了口水,“知道。” 宫廷三大卫,其中以璇玑卫权柄最重,监察百官与天下,民间闻之色变。 “学生绝不敢妄言,威胁我的王掌柜王冲,此时正在京兆府之中。 因为私放印子债被羁押审判,杖责一百,否则我也不敢出逃。” 说到这里,陈榆跪下身来行跪拜大礼,“学生担心王冲尚有余党,求殿下护我父亲幼弟。” 连磕三个响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起来回话,若你所言为真,璇玑卫自然会护住你的家人。” “谢殿下,谢大人!” 陈榆站起身来,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说白了也简单,就是趁虚而入,王冲暗中放债,借着多年乡里的交情骗陈榆签下契书。 事后陈榆知晓了,又以其父亲和幼弟的性命为要挟,令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受挟持。 一个地头上放印子债的,怎么会牵扯到科举舞弊的大案,其身后必然还有指使之人! 由于朔风二公主入京,京中才女被陛下逼着下扬应试,此次中宸道乡试注定万众瞩目。 此时若爆出舞弊案,还是女子舞弊,对大乾、对陛下的国策都将是沉重的打击。 在扬诸人皆不寒而栗,后果不堪设想! 要不是陛下当机立断主动出手对世家试探,要不是秦昭玥定下抓捕人牙子、放印子债的方略,那王冲就不会被捕。 他不被捕,陈榆投鼠忌器,为了父亲幼弟的性命,走投无路或许真的会舞弊。 隐蛰面上不显,心中升腾起一种矛盾的顺畅感。 又来了…… 据陈榆所说,她在凤京没有任何人脉,有可能接触到权贵的唯有听说奇珍阁前身的主人是小六。 偏偏奇珍阁在小六的教导之下并不会看轻平民。 偏偏清风、细雨被派往了奇珍阁,在没有任何实质性情报的情况下把人带进了公主府。 这一切太过巧合,又太过顺畅,可细细想之,但凡一个环节出现一点偏差,陈榆都不可能见到小六。 换种说法,但凡是除了小六之外的任何一名凤京权贵,陈榆极大可能都见不着。 是巧合吗?又是巧合吗? 隐蛰心生疑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只是当下并非深究的时机,科举舞弊必须要一查到底。 “你去往奇珍阁,可有告知过旁人?” “没有,在京兆府听完王冲的审判之后,我立刻动身前往琼瑰坊,期间并无停留。” “好!” 秦昭玥望向隐蛰,快速传音道: “一,通传陛下。 二,我给清风细雨下封口令,让他们将陈榆求见的事情糊弄过去。 三,暂时让陈榆回去那药铺,你派人暗中守着。 四,拷问王冲,追查线索。 五,即刻派人前往衔云县,暗中调查王冲和陈榆,另保护其家人。” “是,殿下!” 第292章 你丫碰我底线了 细数秦明凰的国策,其实基本都是在继位之初定下。 当时屠刀都抡冒烟了,百官死了一批又一批,趁着血色威慑推行了几条国策。 废除后宫权柄,杜绝外戚干涉朝政; 设立宫廷三大卫,授璇玑卫监管天下之权; 精简衙门职能,设凤阁台独相,令裴相总览大局。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便是与科举相关。 十三年过去了,秦昭玥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评价,简单来说四个大字:整稀碎。 从当前朝中女官数量就能看得出来。 是陛下不想吗?是不能。 百官权贵之后不愿女子参与其中,难道还能用刀架脖子逼着人家去考? 至于女子出仕之艰难,不用细说也能想象。 想要擢升,总要有功绩吧,否则如何服众。 秦昭玥原身对这方面的了解极为有限,但她估计其中未必没有老母亲刻意为之的成分。 既然无法稳步推进,那便不停积累。 十三年了,女子科举还像个鸡肋,堂堂女帝都被逼到什么份儿上了,这时候的“情绪爆发”合情合理。 她在以这种方式告诉百官:我已经忍耐到极限了,若是再不屈从,莫怪我再举屠刀! 否则三位皇女以不光彩的手段骗那么多人报名,为何朝堂之上一个敢提的都没有? 秦昭玥预计,女子科举这项国策已经到了关键之处。 说白了,成不成的就在这一哆嗦了。 只要把百官、权贵、清贵的女子囊入其中,甭管名次高低,只要拿到举人功名,女官必然会呈现井喷式增长。 这时候若是闹出科举舞弊会如何? 纵然秦昭玥咸鱼本鱼,都不敢有半点松懈。 她将自己的计划告知陈榆,没有任何冠冕堂皇,说白了就是以她为饵,要钓那幕后之人。 没想到的是陈榆竟然一个磕绊都没打,干脆利落答应下来。 “我说姑娘,你明白自己要承担什么样的风险吗?” “学生明白,能护住父亲幼弟,已经比之前好了太多。 这是陛下为天下女子开辟的一条活路,学生虽人微言轻,也想守护这份公平。” 公平?呵。 当普通学子拿着本大乾律硬啃的时候,人家权贵家族的学子看的是什么? 家里头出过地方官员的,拿的是知县的判牍汇编。 出过通判就更妙了,有多年的判案笔记、实务记录。 如何引律、如何处置、如何写判词,结合实务案例写得清清楚楚。 再比如策论,往届优秀文章会有刊印,以为这就公平了? 若是别人拿的文章上有出题考官的批语呢? 至于根据出题考官的喜好押题,这方面的优势更是难以言表。 公平吗?怎么可能。 但就能因此否定科举之功吗?自然也不能。 相对公平,总比毫无公平可言的举荐制强吧。 除了个别天赋异禀的天才和照顾比例之外,普通平民科举的天花板一般就是举人。 不然为什么举人功名得以出仕,也就在这了。 陈榆现在的果决无论出自什么理由,其实都已经踏上了一条捷径。 若顺利扑灭舞弊之患,这份功劳不必多说。 “事关重大,即刻出发。” “是。” 秦昭玥唤来清风细雨,没有告知舞弊之事,只是交待了两句。 能被指给开府的皇嗣,清风细雨能力自然不差。 没有多问一句,答应下来立刻带着陈榆离开。 秦昭玥不担心自己府上会泄露消息,上上下下都被碎墨梳理过好几遍了,想要传出消息,除非神武境亲至。 与此同时,隐蛰命麾下百户沧澜回宫报信,摇光暗中保护陈榆,鹧羽即刻前往衔云县调查。 “殿下,澄园之事、龙脑香的线索,如今又牵扯到了科举舞弊,您身边必须要有神武境强者保护。” 这其中没一个简单的,背后之人很可能具备神武境的强者。 而小六牵扯其中,万一泄露风声,以如今公主府的力量并不足以确保安全。 秦昭玥大手一挥,“有话直说。” “请殿下与我一同前往京兆府。” 秦昭玥干脆利落站起身来,“走着。” 唔……这么果断的吗? 隐蛰都愣神了,她没想到只是起了个头,连规劝一句都不需要。 秦昭玥想得很清楚。 一来自己的小命最重要,二来女子科举舞弊这事儿还真不能不管。 动摇老母亲的基本国策,跟动摇女帝正统的差别也不大了。 秦昭玥还需要依托“阴阳并济”赚取功德值,该说不说,这事儿碰她底线了。 再者说,涉入其中为女子科举保驾护航,她也能多挣点,早日过上爱咋咋滴的生活。 《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小作文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扬合一把攫取大量的功德值。 结果现在出来个这?姥姥! 隐蛰从她脸上觑见了愤怒的神色,不禁老怀大慰。 玩归玩、闹归闹,小六还是懂事儿的。 很显然,之前在金池地牢的那番掏心掏肺的激进劝诫没有白费,十三姨泪目…… “杵那儿干啥呢,还有没有点正事儿了,撒楞麻利儿的!” 隐蛰:…… 暗地里磨牙,等着! 等她表明身份的那一天,看十三姨削不削她就完事了。 第293章 我回避个der 他俩不知陈榆的底细和目的,所以离开奇珍阁之后一直保持着警惕。 到了公主府也是停在丫鬟小厮常用的角门,还算隐蔽。 璇玑卫百户摇光并未现身,还是隐在暗处护送。 马车一路回到了琼瑰坊,按照殿下的吩咐给了二两碎银子,在无人的巷道将人放下。 不是秦昭玥小气,府上最差的洒扫婆子一个月都二两呢。 是因为陈榆本来就过得拮据,现在赏下大把银子算怎么回事儿。 待左右无人时,摇光暗中传音表明身份。 陈榆经历了最开始的惊慌之后,快速平静了下来。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何况她还要照顾残疾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 一边读书考上秀才,一边还要挣钱养家糊口。 加上遭遇王冲这档子事儿,心性早就磨炼了出来。 当离开偏僻小巷、重新汇入人流之时,陈榆已经按捺住了心中的波澜,表现得像个有些失意的普通女子。 清风、细雨回到了奇珍阁,自然有好事的小厮前来询问。 不仅如此,连掌柜的李琛都迎了上来,毕竟陈榆当时点名要见他。 清风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还能有啥,也不知是哪里听来的落后消息,还想着以前的天下第一楼,想要投奔六殿下。” 众人当即了然了,天下一楼的名声,凤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混不下去的都得来碰碰运气,保不齐就能得个角度刁钻的“天下第一”,白得的月例不香吗? 尤其联想到那姑娘穿着朴素,也不像是凤京人,估计家境贫寒。 这番说辞和不经意的态度也是秦昭玥教的,完全合情合理。 “那见着殿下了吗?” 清风嗤笑一声,“怎么可能!殿下要是有那心思,还会有现在的奇珍阁? 我们哥俩现在都被打发出府了,还会蠢到去触霉头? 还以为我们真带着她去呢,三两句就给套出了实话,给点散碎银子打发了事。” 李琛一点没怀疑。 当初筛选天下第一楼在籍的“人才”时,其实有两个书读得还行。 虽说没有考取功名吧,但当个幕僚、起草些文书什么的也勉强能用。 但殿下完全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那一个个留下来的人…… 一个大傻个,一个变戏法的,一个画春宫的,一个神叨叨的方士。 他李琛,算学博士,已经是其中最正经的那个了。 一件小事儿,在奇珍阁没有生出任何波澜,就这样平息了下去。 另一头,隐蛰带着秦昭玥风驰电掣。 事情太大,需要有人坐镇公主府,杜绝一切传出消息的可能。 隐蛰带在身边的人手全都派了出去,这时候只能让碎墨留下主持大局。 表面上看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毕竟秦昭玥平日里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她一般不出门,午后也基本都会在后院休息。 除了留下两人看守后院之外,剩下的墨组全部隐匿了起来。 而碎墨坐镇中庭,刚刚晋入四品境恰逢其会,感知的范围够用。 还是那话,除非神武境亲至,否则今日公主府不可能泄露出半点情报。 开玩笑,碎墨好歹是前青鸾卫百户,麾下又是整组的熟手,这方面的能力毋庸置疑。 也就是秦昭玥步子迈得太大,一下子从无人问津打到了高端局,她们的修为有些不够看。 但放到其他府邸中去比较,除了个别武勋世家之外,绝对是顶尖的存在。 隐蛰带着秦昭玥,转瞬就抵达了京兆府。 已经是午后,京兆府衙门口的热度有所下降,但围观的百姓还是占据了大半条街。 大快人心是一方面,他们也想看看,这回府尹要在一天之内审结多少起重案。 这热闹,咱凤京人儿能不凑? 别闹了,第一起案子没审完,那消息就跟生了腿似的,传遍了凤京城大街小巷。 大概是为了挽回自家不省心老爹的黑历史,府尹邓弘毅是卖足了力气。 饿了啃口饼,渴了就喝水,愣是一会儿没歇,一案接着一案。 隐蛰稍一感知,便找到了斗錾的所在,立刻带着人进到了牢底。 京兆府的监狱有两层,底下那层规模要小很多,除了羁押穷凶极恶之徒外,更有着严酷的刑房。 昨夜在大肆缉拿罪犯时,其他所有非相关的囚犯都已经转移,专事专办。 而此时下头一层已经成为了斗錾的领地,只要发现什么端倪,就有现扬拷问之权。 王冲很幸运,如今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享受这份顶级待遇的人。 “大人!” 隐蛰主动暴露身形,立刻被行刑的斗錾感知到了。 上一息还是个令人恐惧到骨子里的行刑官,眨眼的工夫收了黑狱,乖巧得站在一旁。 啧…… 秦昭玥掩住口鼻,撇了撇嘴。 就斗錾笑得那不值钱的样儿,啧啧啧…… 隐蛰横了他一眼,立刻垂手挺直了腰杆,也不敢笑了。 “大人亲至,不知有何事?” 他现在好歹晋入神武境了,刑罚这一块子更是手熟,按理来说完全不需要隐蛰出面,何况还带了六殿下来此。 隐蛰三言两语解释了来意,斗錾当即打起了精神。 “你为何要单独拷问他,可是发现了什么?” 斗錾和盘托出,从王冲判刑后的小小破绽窥见了端倪。 现在好了,两方情报一汇总,王冲是决计跑不掉了。 “继续。” “是!” 斗錾初步稳住了境界,那把剔骨刀用起来愈发熟练。 虽说审了有一两炷香的时间,但王冲也就受了点皮肉伤。 真·皮肉伤。 只是这老小子嘴严得很,到现在还咬死不承认自己有旁的身份,就说自己是个臭放债的。 这下好了,怀疑和有切实证据,那可完全是两码事儿。 发现隐蛰现身的刹那,斗錾就让他圆润得昏了过去。 现在斗錾将委顿在地的王冲踢成了正面朝下趴着,伸手就要去扒他的裤子。 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身提醒,“还请大人和殿下暂避。” “滚!干你的活!” 隐蛰直接爆粗,她一个璇玑卫千户,什么扬面没见过? 这人脑子坏掉了?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个。 斗錾没办法,只能依言行事,转身褪去了王冲的裤子。 杖一百啊,屁股那块儿的布料早就烂了,跟模糊的血肉融在一块儿。 斗錾对他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脱得那叫一个干脆。 秦昭玥翻了个白眼,默默转过身去。 正事当前,江湖儿女啥的,其实本不用在意。 若是二三十岁的精壮小伙儿也就罢了,王冲……她怕长针眼。 很快,斗錾就动作利索褪去了他的裤头。 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从中倒出药粉覆在其患处,也就是屁股蛋子那块儿。 京兆府的衙役手艺不俗,其实王冲这辈子都已经不可能再靠双腿站立起来了。 之前斗錾用激发生命力的方式将他强行唤醒,并且保持住了精神头儿,这本就是催命的方式。 但现在牵扯到舞弊大案,还得先留着他的小命。 全程用真气敷药,大略包扎好。 不仅如此,还给他吞服下了璇玑卫的秘药,彻底控制伤势、锁住生机。 做完这一切,斗錾才重新将其唤醒。 “唔……” 伴随着嘤咛一声,王冲幽幽醒来…… 第294章 我的价值 可不同的是,此时感觉置身于暖阳之中,体内正在源源不断抽出丝丝缕缕的力量。 王冲悚然一惊,他是药铺掌柜,自然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一定是用了非常珍贵的药材。 怎么可能!刚刚还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 斗錾的黑狱阻隔了视线,所以对方看不见牢门外多了两个人。 他缓缓蹲下身去,盯着王冲的眼睛。 “说说看,你让陈榆做什么?” 再怎么抵死不从,骤然听到这个名字王冲还是心神俱震。 难道是陈榆知道他被拘捕、向京兆府举报? 难道她不怕自己有同党?不怕她父亲弟弟的性命受威胁? “大人说什么?跟榆姐儿有什么干系?” 斗錾摇了摇头,“不见棺材不落泪,事涉科举舞弊,不必再心存幻想了。” 当切切实实听到“科举舞弊”四个字,王冲知道,他彻底完了。 “我是璇玑卫,”这时候,斗錾已经不在乎遮遮掩掩,直接亮明了身份, “已经开始调查你的生平,另派人前往衔云县。 你这辈子做过什么、有过什么喜好、有什么在乎的人和事儿,一切都会调查得清清楚楚。 不用怀疑,这件事上璇玑卫必然全力以赴,已经出动了两名神武境强者。 最后的机会,如果还不老实,你会眼睁睁看到自己在乎的一切灰飞烟灭。 老父老母,媳妇幼子……只要你不开口,他们一定会走在你的前头。 受尽所有的刑罚,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而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死守着自己的秘密。 我会保证你全程清醒,眼睁睁看着一切。 若你意外死了也不要紧,刚刚我说的还是会发生,让你们一家子在地下团聚。 我璇玑卫,说到做到。” 时间紧迫,斗錾已经不在乎什么手段。 若是这一招也无法撬开对方的嘴,那也不是没有办法。 璇玑卫千户聆铎最擅长精神方面,只要脑子里头有,就不可能撬不出来。 当然了,这份泼天的功劳当然还是留在自家大人麾下最好。 牢门外的隐蛰暗中瞥了眼身旁的小六。 她再清楚不过,斗錾刚刚那番话并非威胁。 璇玑卫被人所诟病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天子所授权柄。 可以不经六司和凤阁台,直接办案。 地方刺史以下、朝中三品官员以下,只要有线索证据,不必请旨直接查办。 大乾律?呵,为了办案无所不用其极。 隐蛰就是要让小六听听、看看,真实的大乾是什么模样。 结果却发现她神色很是淡然,并没有什么起伏和意外之色。 秦昭玥自然没什么惊奇的。 别说事涉科举、事急从权,就璇玑卫这种机构本身,她可太了解了。 不就是锦衣卫、东厂西厂什么的吗? 若是老老实实办案,什么都要讲规矩讲律法,还要他们做什么? 京兆府、典刑司加凤阁台还不够? 璇玑卫无疑是悬在百官和世家头上的那柄利剑,同时也是把双刃剑。 怎么控剑那是老母亲的事儿,秦昭玥才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 王冲如坠冰窖,身体抑制不住得颤抖。 而斗錾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无声对峙了十几息的工夫,斗錾干脆利落站起身来,“懂了,等着,很快的。” “等一下!”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刹那,王冲终于开口了。 斗錾不动声色,其实心中松了口气。 他在赌,赌这王冲并非死间。 若对方真的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了无牵挂,那大人麾下便无能为力了。 看起来转身就要走,实际上他的注意力死死盯在对方的身上。 若是王冲选择自尽,那便不必再费什么口舌,直接把人送给聆铎千户就得了。 现在看来,他并非死间,他有在乎的东西。 “说!” 王冲胸口剧烈起伏,身体哆嗦个不停,可还是直直盯着斗錾的眼睛。 “我父母妻儿都在控制之下,除非保证他们的安全,否则……否则……” 他想要强硬威胁,可最后这句话迟迟没能说出口。 就在此时,斗錾大手一挥,“你说,他们或许能活;你不说,他们必死无疑。” 像是耗干了耐心,他冷冷开口:“给你三息的工夫考虑,三……” 王冲胸口憋得的那口气卸了,整个人像被抽光了所有的骨头一样瘫软在地。 从对方表明身份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注定了,他根本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是李家的人。” 终于开口了!牢门外的秦昭玥和隐蛰也打起了精神。 斗錾语气平平,“哪个李家?” “呵……”王冲嗤笑一声,肩膀耸动、一抽一抽得行若癫狂, “还能是哪个李家,王崔冯李的李家。” 王崔冯李,正是大乾四大世家! “空口无凭,有何证据?” “没有证据。”王冲也知这话难听,不过却是实话, “世家办事,怎么可能留下明显的把柄。 对付我这种没有根基的普通人,威逼利诱四字足矣。 暗地里还让我放着债,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也能起到个示警的作用。” “甚至……”王冲尾音拖沓,说出了他自己心中埋藏多年的怀疑, “是不是真的李家也未可知……” 斗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按照王冲的说法,他也只是颗棋子,连背后之人真正的身份都无法确认。 本以为抓了条大鱼,结果却是个钩子。 现在这局势,反而他们落入了两难之中。 不知此话真假,但严刑拷问的意义不大,除非交给聆铎大人。 “这么说,你没什么价值?” 此话一出,王冲噗嗤一声乐了。 而后抑制不住变成了癫狂大笑,过了十几息才将将止住。 “若是搁往年或许真是如此,但现在……” 斗錾沉了脸色,“我没工夫跟你打哑谜。” 王冲摇头失笑,“我的价值,就在发掘了陈榆……” 第295章 这不对啊 “为何?” “因为她的才学确实拔尖,如今中宸道弄了这么一出,又是朔风二公主,又是西北边庭之女,又是京中才女。 就算他们之前准备了其他学子,到时候无法中举,爆出舞弊的意义也不大。” 以陛下对科举的重视,一般的手段估计连考扬都进不去。 就算进去了,没能中举,舞弊不舞弊的影响也不大。 要想达到效果,那必然需要先中举,而后再爆出舞弊。 当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争抢名额的才女时,之前准备的那些很可能才学不及。 “如今我被京兆府拘捕,若是寻常时候,我这条线必然会被彻底放弃。 但现在嘛……就看他们舍不舍得榆姐儿了。 若是能护住我家人不受威胁,我愿意配合,或可钓出条大鱼。” 之所以方才癫狂大笑,就是因为王冲想明白了这一点。 自己和家人的这点生机,竟然落在了榆姐儿的头上。 “陈榆真像你所说,才华斐然?” 王冲点了点头,“榆姐儿确有才华,但也与我有关。 为了稳住上线,我曾多次夸赞其学识,必然榜上有名。” 突然,他感觉到脑后一股轻风,而后干脆利落昏迷过去。 斗錾转身出了监牢,“大人,据我判断,王冲并未撒谎。” 他执掌幽狱,审问过太多囚犯,搭眼一瞧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何况此时晋升神武境,感知笼罩之下什么细微的表情和肢体变化都落在眼中。 从经验判断,刚刚王冲并未撒谎。 如此说来,两人都很重要。 王冲这头不能露出破绽,必须要钉死在放印子债这条上; 陈榆那里四品境未必能确保万全,必须得换成神武境。 隐蛰思考了几息,“既如此,你先前往清歌坊回春堂,守住陈榆。” “是!” 待斗錾走后,隐蛰将王冲悄无声息送到了普通监牢之中。 吃了一百板子,带去治治伤不让他死了也正常。 毕竟根据审判,后头还有好多活计,退契退房退银钱的事情不少。 隐蛰带着秦昭玥寻了个无人的廨房。 以她的实力,只要牢房在感知范围之内,飞针眨眼可至,倒也不必守着。 “殿下在想什么?” 小六这次异常得配合,只是始终不发一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昭玥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想来想去,有动机、有能力在凤京暗中搅风搅雨的好像也就世家了。 过了十几息,这才开口: “我们现在假设,背后之人就是四大世家。 咱们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想,陛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发难?” 秦昭玥没等隐蛰回答,或者说她在自己捋思路, “无非就是科举,陛下对这些年女子科举被压制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 强迫京中才女科举入仕,对那些女子的家族确实有风险,但真的到不可承受的地步吗? 不至于,最关键的就在‘强迫’二字,又不是他们自己送女子入科举,而是被逼的。 就算发生什么最坏的结果,到时候也有的说嘴。 何况法不责众,现在报名补录的超过百人了吧,本就是一股不弱的力量。” “表面上看,陛下就是要京中百官、家族与世家做切割,至少在女子科举这件事上是如此。 那么动澄园也合情合理,毕竟那是四大世家摆在面上的据点。 破坏其情报周转,短时间内想要重新建立起来是不可能了。 既能表明态度,又能得到实质性的好处,免得乡试期间出什么幺蛾子。” “但澄园四大当家的实力并不弱,一夜之间拿下,甚至审出来这么多人贩子、放印子债的, 一般的衙门根本不可能具备这等实力,也就是说璇玑卫下扬已经是明牌……” 秦昭玥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只见她左臂横架,右肘撑着,手掌不停磨搓下巴,眸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隐蛰歪起了脑袋,这些说的不都是废话吗? 凡是事涉其中的,或者有点眼力的,谁能猜不到这些。 还摆个多严肃的造型做什么? 就在此时,秦昭玥突然神色一肃,不停摇头,“不对!错了,都错了……” 隐蛰:? “殿下,你能不能别打哑谜了,有什么话请直说。” 秦昭玥大手一挥,断喝道:“你别说话!” 隐蛰:…… 十三姨的拳头有点硬了。 秦昭玥从头又想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这才再次开口:“确实错了。” 她没有打哑谜,刚刚人家就是在思考而已。 还有个老姑娘非要打断她一句,好在思路没断。 “拿下澄园、审出这些人来,看起来动作不小,但无论在陛下、还是在世家看来,却有些不足。 谁看不出来陛下这回是痛下决心,攒了个大局,结果就拿澄园开刀?” “我们是知道,因为出了龙脑香和陈榆这两档子事儿。 哦,还有个疑似走账的商铺,璇玑卫现在全都暗中给盯上了吧。 正因为这些线索很重要,后头都有可能牵扯出大鱼来,所以你们都选择了盯梢。 放长线嘛,可以理解,但是你们却忽略了一点:动静太小了。” “陛下摆明了要拿世家开刀,璇玑卫明牌下扬,就弄出澄园这一个动静,合理吗?” 别说今日京兆府那忙活的模样,说到底也不过是从澄园牵扯出来的案子罢了。 隐蛰悚然一惊,猛地瞪圆了眼睛。 秦昭玥没搭理她,继续自顾自说道: “反正如果我是世家在凤京的掌权人,只会觉得调子起得挺高,但后面略显平淡。 就丢了个澄园嘛,多大点儿事儿,根本没有伤筋动骨。 四个江湖人、一座宅邸,回头再扶持起来一个两个的很难吗? 世家是缺那点钱,还是缺人脉? 璇玑卫下扬就这点动静,你猜猜他们会怎么想? 会不会猜到我们掌握了什么重要线索,憋着劲等着抓大鱼呢?” 隐蛰已经彻底听懂了小六的意思,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直冲天灵盖。 “这……” 秦昭玥叹了口气,“别这了那了,财神颅之前说凤京地下所有赌资走账的那家当铺,还有璇玑卫掌握的那些世家铺子、明线暗线,该动就动吧。” 第296章 我负责个锤锤 自继位以来,一直在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 强化地方上刺史的权力,逐渐削弱举荐制。 可实际效果很一般,敲敲边鼓罢了,最多让他们从面上明目张胆变成隐在暗处。 面子上好看些,里子并未动摇到根本。 科举只是基础,秦明凰最想要动的其实是土地。 大乾地域辽阔,旱情、水患、蝗灾、地龙之类的灾害接连不断。 发生灾害的时候,朝廷必然要减免税负。 但在各大世家的势力辐射范围之内,存在大量的土地兼并和佃户。 减免的税负落不到佃户头上不说,反而肥了世家。 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涌入白鹿州、而白鹿州上下团结的原因之一。 有大乾唯一一位异姓王坐镇,又无老牌世家盘踞,加上办实事的刺史,想不繁荣都难。 若非有铸造劣币这事儿拖后腿,白鹿州之繁盛比现在还要上几个台阶。 这么多年,秦明凰一直想在土地上做文章,可是阻力太大,罕有成效。 除非再次提起屠刀、与世家正面开战,否则很难推行下去。 以陛下对世家的防备,在自己的地盘肯定不会毫无作为。 事实也跟秦昭玥猜得差不多,在这方面,璇玑卫从来没有停止过与世家的斗法。 只是拔了据点没什么实质性的效果,要不了多久又会发现一堆,渐渐地也就不再动手。 将那些铺子、人员记录在案,什么时候用得上了再说。 隐蛰此时被点醒,立刻意识到小六说得非常有道理。 好在昨夜刚刚拿下澄园,今日的重点在京兆府,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由望向小六,隐蛰心里头不免泛起复杂的情绪。 这份敏锐和能力,比她当年傻不愣登的可强多了。 隐蛰内心已经认可了这个方案,单独拿下几间铺子、几个人,根本造不成影响。 但如果将璇玑卫掌握的所有线索全部用上,短时间内对世家一定会造成不小的冲击。 毕竟重新消息网也是需要时间的,这事儿有两个好处: 一来可以在乡试期间大幅度提升世家动手的难度,就算动不到决策者,失去大量手脚之后做事也会变得艰难; 二来就像小六说的,能迷惑对方,把陛下的目的集中在为乡试护航上,转移注意力说不定真能钓到大鱼。 即便如此,隐蛰也没有下论断。 她在璇玑卫中地位超然,但从来不是一言堂。 除非有圣旨,否则绝不会插手其他千户事务,只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至于原因……懂的都懂。 璇玑卫掌握的世家情报,是几位千户共同努力的结果,隐蛰还无权一言定下。 现在的问题是,她手上无人可用了。 沧澜回宫报信,摇光暗中保护陈榆,鹧羽前往衔云县调查,斗錾刚走。 麾下四位百户,全都派了出去。 这不尴尬了嘛……想要叫个人回宫传信都没有。 她自己走不脱,得守着王冲,更不可能让小六跑腿。 秦昭玥歪着脑袋瞅她,“这时候装什么深沉,还来得及补救,赶紧的吧! 还是说隐蛰大人觉得分析的不对?愿听其详。” 隐蛰心中叹了口气,“殿下分析得有理,只是牵扯甚广,我需要细细思量。” 此话一出,秦昭玥也就不说话了,灵光一现能想到那么多已经是超常发挥。 事关世家,谁知道后头还牵扯着多少思量。 她只是窥一斑,人家却要做通盘的考虑,慎重些才正常。 瞧着小六没有追问,隐蛰悄悄松了口气。 要思量个锤子,就是眼下没人可用而已。 还好没让小六瞧出端倪,不然就她那张能气死人的小嘴巴,还不知会怎么编排自己呢。 不过心急也是真的,这事儿越早定下越有利。 好在没让她等太久,盏茶的工夫,沧澜回来报信。 她取出一块令牌奉上,与身份令牌不同,这是陛下执掌的玄铁令。 “陛下言明,此事暂交由大人与六殿下负责,可调动璇玑卫除千户外的所有力量。” 隐蛰接过令牌,眸中却并无喜色。 一条精准的线索,事涉女子科举舞弊,竟只是交给她负责? 虽说麾下刚出了个斗錾晋升到神武境,相当于是有两名千户,还是令她有种忽视的感觉。 再怎么说也该派聆铎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得到更加精准的情报才对。 除非……陛下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差事。 可临近乡试,还能有什么更加重要呢? 难道是少府监秦文远那头的龙脑香有了线索? 不及深思,还是先顾好眼前。 命令中特别说明千户不可调动,王冲、陈榆这两个点又必须要守着,那两名神武境便钉死了。 隐蛰快速思考,定下了决策: “去清歌坊回春堂唤回摇光,由你二人持玄铁令,调动京中所有空闲的璇玑卫。 今日之内,假各司衙门之手,用各种办法拔掉世家在凤京所有的钉子。 另外告诉斗錾,守住陈榆,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调一组‘地’字号密探在回春堂五百步范围内,随时准备接应。” 考虑到陈榆那边很可能会有人接触,到时候斗錾可能陷入跟她一样无人可用的局面,必须要就近给他派遣一组人手。 “待通传之后,让瑶光主持大局,你回我身边随时听令。” “是!” 隐蛰又望向身旁,“六殿下有什么指教?若有不足之处还请提出。” 秦昭玥揣着小手手,“闹呢,璇玑卫也是我能调动的?就提个建议,你自己看着办得了呗。” 说什么“暂由两人负责”,负责个锤锤。 这次要是敢大包大揽,甭管事情办得怎么样、有多大的功劳,事后如果有人得知她一个皇嗣调动了璇玑卫…… 这件事本身,一定会给秦昭玥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提提建议、沾点功德得了,还想什么统领大局。 这跟昨夜澄园还不一样,毕竟那是赌神高进干的,上不得台面,跟她堂堂六公主有什么关系? 隐蛰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并未勉强。 沧澜答应一声,当即退下…… 第297章 缉拿 日头依旧明晃晃,却失了几分灼人的狠劲,只懒洋洋地烘着朱雀大街两侧槐树浓密的叶梢。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特的倦怠,夹杂着尚未散尽的暑气与初起的凉意。 东市,勤德商会的小小院落中,老掌柜的便在这半明半寐的午后光影里打着盹儿。 别看这地方不大,但杂货铺、食肆酒肆、布庄、当铺……什么都沾点儿。 布庄门前的木架上,刚晾晒出几匹轻容纱和锦缎,在秋阳下流淌着蜜蜡般的光泽; 隔壁食肆新开的酒瓮,泥封半启,清冽中带着果酸的新醅酒香,丝丝缕缕地逸出; 算珠偶尔在账房里噼啪轻响几声,如同倦鸟归巢前的低语,更添几分沉沉的宁静。 就在此时,宁静被骤然踏碎。 匆忙的脚步声猝不及防地碾过商会入口那低矮的门槛,粗暴闯入了这方小小的庭院。 领头的是东市署市令,身穿青碧色公服,面容刻板得像一尊石俑。 在他身后,是数名身着皂衣的胥吏,还有按着腰间横刀刀柄、眼神锐利扫视四周的武侯。 院内诸人惊得不敢动弹,有机灵的小厮连忙轻拍掌柜的肩膀。 老掌柜悠悠转醒,开口就要叱责,结果一眼撞上了对面的官员。 “哎哟!” 急忙起身差点闪到老腰,好在一旁的小厮及时搀了一把,这才站稳。 “吴……吴大人,您这是……” 别看只是个小小的东市署市令,芝麻绿豆六品官,在凤京城不值一提。 但凡是在这地界讨生活的,哪个见着这位不心里头犯怵。 市令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内每一张脸,最终钉在老掌柜身上。 “经查!勤德商会市籍不符、商税缴纳不清。 封铺,锁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胥吏武侯朗声应是,立刻上前拿人。 “大人!大人开恩啊!” 老掌柜如遭雷击,他踉跄一步,枯瘦的手掌下意识伸向市令的袍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老儿世代为商,市籍年年验看,税赋……税赋上月才缴过库的呀! 大人明察,定是哪里弄错了……” “弄错?”市令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目光锐利如刀,“账目白纸黑字,岂容狡辩?” 他猛地一挥手,如同劈下无情的铡刀,“还等什么,拿下!” 别看第一回那些胥吏和武侯声音喊得响亮、动作唬人,其实行动并不快。 主要他们被匆匆召来,不知市令打的什么算盘。 寻常来看的话多是警告一番,捞些好处,罕有真正拿人的时候。 但如今接连两次下令,语气又斩钉截铁,他们立时收了试探的心思,快步上前。 他们哪里知道,别看市令此时一副严厉神色,其实自己心里头也打哆嗦。 谁懂啊?正在衙门“兢兢业业”办差,突然得到了璇玑卫的密令,差点没把他吓死。 凤京三品以下官员根本不需要请旨,他这个小小六品官,若是犯在璇玑卫手上,估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吴市令是半点没敢耽搁,用最快的速度召集人手、匆匆赶至此处。 至于这勤德商会有什么猫腻、何德何能被璇玑卫盯上,他根本不管,也不会去问。 只在心中祈祷,千万别牵扯到他的头上就好。 胥吏武侯们知晓了市令的态度,如狼似虎地扑出。 食肆门口那半人高的酒瓮被粗暴推倒,哗啦一声巨响,酒液混着碎裂的陶片肆意横流。 杂货铺里,一筐晒得半干的红枣被整个掀翻,果子滚落一地。 哭喊哀求声、碎裂声、呵斥声瞬间撕裂了午后的慵懒。 商会自老掌柜往下,到织娘小厮,根本无人敢反抗,纷纷被缉拿。 “祖父!”布庄里骤然冲出一个穿杏红半臂的年轻绣娘,正是老掌柜的孙女儿。 此时脸上血色尽褪,不顾一切地想去搀扶瘫软在地的祖父。 一个身材高大的胥吏正扯着老掌柜的胳膊要将他拖起,绣娘扑过去阻挡,情急之下推了那胥吏一把。 “反了你了!”胥吏勃然大怒,反手一个耳光重重掴在绣娘脸上。 那清脆的响声,压过了满院的嘈杂。 绣娘被打得整个人都懵了,鬓发散乱,一缕鲜红的血丝从嘴角蜿蜒而下。 她踉跄着后退,撞在倾倒的木架上,架子上仅剩的半匹轻容纱被扯落。 杀鸡儆猴之后,一切都非常顺利,很快便将上下二十几口全部拿下。 留下两名武侯看守商会,并在大门上贴上封条。 市令为首,带着人昂首挺胸向着东市署而去。 琅音坊,坊正快步在前方小跑带路,。 那身半旧的青绿公服后背洇开深色汗渍,额头油亮的汗珠滚落,此时也顾不得擦。 他身后跟着一队禁军,另还有天工司将作监官员。 行人见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从其凛凛气势就能瞧出绝非小事,纷纷避让。 坊正终于在一间铺面前停下脚步。 这铺子门脸不大,挂着黑檀木招牌,上面三个鎏金的“宝光阁”小字。 门楣上方一只精巧的铜制仙鹤灯架,鹤嘴里衔着琉璃莲花灯盏。 “各位上官,就……就是这儿了。” 领头的禁军校尉环顾四周,朗声开口: “昨夜澄园失火,经天工司将作监查验,引火源或来自此间店铺。” 只见他猛地抬手,声音如同生铁摩擦:“我等奉令缉拿人犯、查封铺产!破门!” “轰!” 一声巨响,乌木店门被一脚踹开,门栓断裂的声音刺耳欲聋。 “一个都不许走脱。”校尉厉声喝道。 “是!” 禁军冲入其中。 很快,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褐色细麻布衫的老掌柜被禁军反剪着双臂从内堂拖了出来。 “冤枉啊大人!冤枉!”他脸上沾着灰,老泪纵横,挣扎着嘶喊, “小老儿安分守己一辈子,昨夜早早歇了,怎敢去烧澄园? 那……那是贵人的地方,借我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啊!” 其中一名禁军一指点在其后颈,嘶喊声立时止住。 只见掌柜的嘴巴不停张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带走,封店。” “是!” 第298章 记忆 午后放了会儿太阳,可现在铅灰色的云沉沉压着宫阙,一丝日光也无。 琉璃瓦顶惯常的耀目金辉都失却了生气,只余一片哑然的灰蒙。 御书房外,阶前肃立,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内外。 苏全垂手侍立在廊下阴影里,一身绛紫的袍服也仿佛被这阴郁的天色浸染得黯淡了几分。 作为伴驾多年的御前大太监,他早已练就了比狸猫更敏锐的直觉。 这两日,苏全清晰地感觉到,陛下心绪沉郁得如同这不见天日的穹顶。 他分辨得出来,那并非雷霆震怒的前兆,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静默。 像无形的寒冰,悄然凝结在御书房内每一寸空气里,连带着殿外的回廊都透着股砭骨的凉意。 从潜邸伺候到现在,这种情况也极为罕见。 苏全尤记得,旧历先帝晚年吐血昏迷之时,也曾有过这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画面,他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就在此时,竟断断续续传来几声嘶鸣,吓得他面无人色。 不知死活的秋蝉! 听起来像是在远处宫墙根下,或是御苑残存的几株老树上。 明明清晨便让人清理干净,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声音在死寂的宫苑里显得格外突兀、尖利。 一声又一声,不成调地钻进耳朵,竟比夏日更添几分恼人的凄惶。 苏全眉头紧蹙,眼底掠过不加掩饰的厌烦。 他快步而去,来至外围护驾的青鸾卫百户身边,微不可见地递了个眼神。 无需言语,两名身着碧色劲装、腰佩雁翎刀的青鸾卫身形倏然闪动。 脚步踏在汉白玉石阶上,轻若狸猫踏雪,未发出半点声响。 她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声源。 那是御书房外二十步、一株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上孤零零的秋蝉。 只见其中一人身形拔起,足尖在廊柱上借力一点,轻盈如燕。 电光石火间,那侍卫的手已如铁钳般精准地拢住了那微小的鸣虫。 掌心一合,指尖用力一错……惹人心烦的嘶鸣被瞬间掐断。 青鸾卫飘然落地,依旧无声,用素色锦帕裹着蝉尸,悄然收入袖中。 退回原位,重新化为沉默的影子。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连衣袂带起的风声都几近于无。 苏全眼睑低垂,望了眼紧闭的御书房门扇上的雕花。 急促喘息了两口气,缓缓踱步重回廊下阴影里侍立。 御书房,女帝秦明凰翻看着璇玑卫的汇报。 以各种理由查封了二十几家铺子,收监三百来人,都是璇玑卫掌握与世家有所牵扯的铺面。 秦明凰瞬间领会到这么做的理由,不禁攥起了拳头。 有人意图破坏科举,本应是此时的头等大事。 若非隐蛰突然的大动作,她甚至没能意识到已然露出了如此大的破绽。 呼……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秦明凰压下心中燥意。 她知道,自己的心乱了。 可自从萌生了那个离谱的猜测之后,她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视线下意识投向北窗,不知多少次按捺住召唤聆铎的冲动。 呼…… 再等等,再等等…… 地底囚笼,厚重的石壁浸透了经年累月的阴冷。 唯有壁上几盏幽绿的鲛灯,勉强驱散一片粘稠的黑暗,投下幢幢鬼影般的摇曳光晕。 这里是璇玑卫千户聆铎的领域,一个专门撬开记忆最深处锁链的地方。 囚室中央,通天马安澈被死死禁锢在一张布满暗红锈迹的玄铁刑椅上。 精钢打造的锁扣深深嵌入他的四肢与脖颈,勒出青紫色的淤痕。 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骨头,软塌塌瘫着,头颅无力地后仰。 双目空洞大睁,不见半点神采,只有眼珠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震颤。 嘴巴微张,涎水混着血丝自嘴角淌下。 喉咙深处发出不成调的嗬嗬气音,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颤抖不休。 安澈面前,凭空悬浮着一道奇异的水幕。 光滑如最上等的琉璃镜面,边缘泛着淡淡的幽蓝光泽。 聆铎就站在安澈身后,一身窄袖劲装,几乎与这牢狱的昏暗融为一体。 此刻右手并拢成剑指,指尖凝聚着一点微弱银芒,点在安澈的后脑要穴之上。 双目紧闭、眉心紧蹙,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周身散发着一种晦涩又危险的气息。 自接手安澈之后,聆铎用最酷烈的刑罚快速摧毁其抵抗的意志。 配合璇玑卫秘药,将其生机死死锁住,而后便开始了自己最擅长的工作。 此时正在做的,便是要强行凿开安澈记忆的壁垒。 将那深埋的、被遗忘的记忆碎片,从混沌的意识之海中打捞出来。 光滑如镜的水幕不停荡漾,如同投入了石子的深潭。 模糊的光影、扭曲的色彩、破碎的画面…… 混乱不堪、飞速闪现,流淌又湮灭,速度快得眼花缭乱。 那是安澈被强行激发的、潜藏在意识底层的庞杂记忆洪流,正被聆铎精准地捕捉梳理。 而此时已经到了最关键之处,突然! 水幕的波动猛然一滞,所有的混乱瞬间褪去。 画面变得异常清晰,定格在某个静谧的刹那。 满月高悬于天幕,清冷的月华无声倾泻而下,为一座精致庭院镀上了银霜。 一道颀长的男子背影清晰地映现出来,他背对着画面,似乎正仰头望月。 可见身姿挺拔,衣袂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与疏离。 当画面变得足够稳定之后,再次发生了变化。 一道魁梧的身影猛然闯入其中,脸上满是惊怒之色。 他粗暴地伸手遮挡住了视线,呵斥着立刻就要将人驱逐出去。 画面再次一转,安澈已然转身,被推着踉跄离开…… 第299章 赭黄 “嘶……” 一直紧闭双目的聆铎骤然弹开了眼眸,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噔噔噔连退三步。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发出空洞的回响。 仿佛带着地底的阴寒瞬间灌入肺腑,这一刻,浑身的血液仿佛冻结。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沉寂的眼眸,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恐惧剧烈翻腾而起,顷刻填满了胸腔,袭上了心头。 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汗珠,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变得粗重而急促,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在他的“势”之下,不仅可以勾出对方最深层的记忆,还能做到纤毫毕现。 聆铎看到了连安澈都没有察觉到的细节: 就在安澈的父亲安世琛挡住视线的前一刻,在如水月华下,庭院中那名男子微微向后转动了一个小角度。 正是因为这小小的变化,令聆铎“看”到了其微敞的衣襟内侧,一抹极其刺眼、绝对不容错辨的颜色。 赭黄色! 在皎皎月光下,那抹色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尊贵与禁忌意味,烙印在了聆铎的感知之中。 无边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瞬间将他吞噬,这才将他“弹”了开去。 安澈在刑椅上,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抽气声,身体剧烈痉挛。 而后脑袋低垂,昏死过去。 呼…… 聆铎在自己熟悉的地界有了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他稳住心神,快速检查了一番安澈的状态。 再次助其吞下秘药以维持生机不灭,而后立刻离开了地底,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御书房掠去。 御书房的北边的一扇窗开着,这是秦明凰专门留下的通道。 聆铎悄无声息来至窗外,真气轻触,得到命令之后方才进入其间。 流水般柔和的“势”将龙案周围笼罩,并未惊动门外守候的苏全和青鸾卫。 “如何?” 聆铎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璇玑卫千户有不跪的特权,见他行此大礼,秦明凰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禀报陛下……” 聆铎将感知到的画面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不加任何自己的判断,仅仅是阐述事实。 秦明凰呼吸急促了两分,双拳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而不自知。 赭黄,那是只有皇族才配使用的颜色。 凤京城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小牙郎,干了十多年也未见起色,突然因为攀上个胡商队伍而发迹。 一年之内越过了多少台阶,在京中置下个偌大的宅子。 这件事儿本就已经足够离奇,就算是真的,安世琛又怎么可能与皇室攀上交情。 还是在他家中,深夜造访? 要说他敢偷偷使用赭黄色,秦明凰是不信的。 除非安世琛本来就是因为某位皇族而发迹,这才能够解释得通。 “没看清他的面目?” “没有,从天色看是深夜时分,安澈闯入其间应是意外。 不到两息的工夫便被其父亲发现,带离现场。 而且他看见的是背影,对方转身之前便已离开,只有一点点下颌线的角度。” 沉默再次降临,过了许久秦明凰才再次开口:“像吗?” 这……只是看到了一点角度,这叫他如何敢确定。 聆铎稍作犹豫,还是诚实说道:“身高体型看起来相似,下颌线……并无不符之处。” 人有相似,很难通过一个背影就完全锁定对方的身份。 何况只是看到一点点下颌线的角度,连肤色都无法完全确定。 御书房透出厚重的无形压力,比阴霾的天色更令人心悸。 周遭静得可怕,聆铎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 感受着那份无孔不入的沉重阴翳,沉沉地压在这方寸天地之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前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什么玉器搁在了案几上,聆铎的肩背瞬间绷紧。 下一刻,便传来了幽幽的声音: “安世琛发迹也就在那一年,你从穿着判断应是深秋时节。 又是月满之夜,可以锁定在几天。 你亲自去查《记注实录》,朕等你回话。” “是!” 聆铎站起身来,悄无声息消失不见。 离开两三百步,这才伸手抹去了额角的汗水。 即便他身居璇玑卫千户,见过、经手过很多起隐秘案件,但涉及到这种层次的还是第一回。 陛下当面、腿肚子不打颤已经是他心理素质过硬了。 聆铎用最快的速度赶至璇玑卫案牍库。 此地看守是一名璇玑卫百户,修为四品上。 他并未选择隐匿身形,与看守打了个照面。 这里储存的都是已经结清的案牍,还有各种宫廷档案、记事。 璇玑卫千户不必登记具体查看的案牍,可随意翻阅。 聆铎步入其间,立刻以“势”笼罩周围,而后直奔旧历档案区域。 皇帝身边有专门记录《起居注》的官员,其他皇嗣也会有《记注实录》。 虽不如《起居注》那么详尽,但按照规矩,每日也需要记录。 聆铎很快找到了归档位置,在十三皇女下方,正是三皇子的《记注实录》。 因为对年份已经有所猜测,所以锁定到具体哪一本并不难。 半盏茶不到的工夫,聆铎得到了情报。 以“势”覆盖,将纤尘、足迹这等细微之处都恢复如初,以确保无人可以发现他曾来到这块区域,就更别提曾经翻阅过旧历皇嗣的《记注实录》。 离开案牍库之后又隐去身形,风驰电掣般赶回了御书房。 “启禀陛下,按照《记注实录》,可疑的那几日夜间都并未有出府的记录。” 秦明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眸光如鹰隼般锐利。 欲盖弥彰?可他与一个小小的牙郎能有什么交集? 就算有,凭什么屈尊降贵深夜拜访对方的宅院? 突然,秦明凰脑袋里划过一道闪电,豁然站起身来。 她想起了之前聆铎调查的安世琛生平,发迹的那段日子生意做得很杂。 尤其是跟胡商建立起固定贸易之后,在凤京也算薄有名声。 而其中一项,便是疑似与人牙子有所往来。 秦明凰心中无异于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她心中萌生了一个极为荒诞的猜测。 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但偏偏有一种强烈到难以抹去的直觉,不停刺痛着她的大脑。 她的三哥,也就是先太子,可能还活着! 第300章 朱雀门之变 先太子秦云宸,风光月霁、惊采绝绝。 大公主早夭,二皇子先天不足没熬过六岁。 秦云宸是皇后所出,占了嫡、长二字,入主东宫乃是众望所归。 而他文武全才,无论士林还是武勋之中都有不菲的名声。 那是旧历大乾最好的几年。 先帝励精图治,秦云宸倾力辅佐。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变了。 眼看着太子在朝中势大,先帝又扶持起两位出挑的皇子,一手挑起党争。 不过以秦云宸的根基,即便两人有所掣肘,也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事情的转折点在先帝发了一次急病,卧床不起无法理政,由太子代政。 病了月余,当他重新接管政务的时候,发现朝堂平和得很。 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百官文武对太子赞不绝口,仿佛有他没他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次急病,先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心思也彻底发生了变化。 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认为太子挑衅自己的皇权。 尤其是连武勋都不站在自己这头,这说明只要太子想,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从复政起,先帝便开始不遗余力打击太子的势力。 切断他麾下在军队中的影响力,而后在朝政上当着百官的面动辄叱责。 禁闭东宫,这是当时经常见到的惩罚。 而由太子推行的政策,一律驳回,要么做了半截让其他皇子接手摘桃子。 一年的光景,太子身边羽翼大不如前,两位亲王却如日中天,斗得旗鼓相当。 谁都明白,这时候跟着太子捞不到任何好处。 凡是敢表明立场的没一个好下场,即便先帝没有当场发作,后续也会将其调离。 连两朝元老的御史大夫,以“太子乃国本”的正论请奏,最后也沦落个告老还乡的结果。 一时无两的秦云宸仿佛成了过街老鼠,谁都不愿意沾上。 不肖两三年,他就变成了朝堂上的摆设。 除了占个太子的名头之外,秦云宸再无任何作为。 风光月霁的人,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脸上再不见笑容。 原本东宫往来有鸿儒,如今沉寂得无人问津。 不仅如此,后宫中两位亲王的生母先后被提为皇贵妃,皇后的权柄被大幅削弱。 皇后外戚家族也不好过,年轻一辈没有一个起来的。 老东西打压的打压、剩下的调离凤京。 朝中已然隐隐传出了废除太子的风声。 本以为先帝要在两位亲王之中择一取而代之,但风声就只是风声,数年没有进展。 先帝吃一堑长一智,又怎么会重蹈覆辙。 他就是要秦云宸占着名头毫无作为,两位亲王明争暗斗互相消耗,如此稳坐龙椅。 当时秦明凰虽然看不过眼,不过一个公主能做什么,连朝政都干涉不了。 她忙着换驸马,生孩子玩儿准备组建蹴鞠队,已经初具规模。 不过秦明凰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自从太子失势,东宫一系都遭到了无情的打压,其中也包括他的妹妹秦明月。 先帝连太子都不待见,何况同为皇后所出的十三皇女了。 一群见风使舵的东西,连什么小小的县主都敢欺负皇女,当面让人下不来台。 秦明凰看不过眼,把十三妹接到了自己府上。 她在凤京的名头可太响亮了。 谁敢当她面呜呜渣渣,甭管是亲王外戚还是几品官员,那是真敢下死手的主儿。 没人愿意为了个废物太子的嫡亲妹妹,轻易得罪这疯子,得不偿失。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秦明凰已经换到了第六任驸马,诞下了个姑娘,距离组建儿女蹴鞠队的理想更近一步。 那年深秋,先帝再次病倒。 这次病情来得更加汹涌,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吐了血,连让谁代政都没来得及交待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按理来说,这时候应当是由太子监国代政。 可秦云宸羽翼凋零,早已远离权力核心,根本没有人敢提这茬。 没办法,以前那批支持太子的人下场太过凄惨,罢官告老都算是善终的了。 如日中天的两位亲王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为由谁来监国闹得不可开交。 先帝昏迷了三日,太医院院正的诊断是时日无多,能不能醒来尚未可知。 两党之争进入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谁也不装了,什么底牌都用了上来。 因为先帝的平衡之道,朝堂上两人根本分不出胜负,都无法占据大义。 谁都不敢去赌,陛下有没有留下过圣旨,毕竟病倒得太过突然。 于是,党争瞬间达到了最惨烈的阶段。 凤京城门关闭,街道封锁、闭市宵禁。 由蒙家统领的禁军维持着京畿太平,却坚决不涉入皇子之间的斗争。 无论皇子们许下何等重利,蒙家老太爷都不为所动,恪守本分。 因为蒙家扎根京畿太久,无论谁登上皇位都离不开禁军,又何必涉入党争。 又两日,得到消息的北境南疆先后压境,大乾局势已岌岌可危。 所有人都知道,必须要立刻定下,由宰相发起,提议废除太子。 很快他们就发现东宫不见秦云宸的身影,拷问宫人,他们只说陛下昏迷之后便消失无踪。 可笑的是一国储君消失了五天,竟没有人察觉。 两党已经到了拼死拼活的地步,调动不了军队,又有禁军死死守着京畿,只能行刺杀之法。 这一动手就打破了之前的平衡,派出人手的不仅仅是两位亲王,还有别的皇子。 也就是在那一夜,陛下几乎所有的子嗣都被刺身亡。 当秦云宸领着五百死士踏过朱雀门时,扔下了他弟弟妹妹们的人头,面容阴鸷得如同恶鬼。 文官弃他而去,军中势力清扫一空,母族外戚受打压…… 这么多年,他早就已经是孤家寡人一个。 秦云宸看似颓丧,但并没有彻底放弃。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培养死士上,掏空东宫家底培养出了八百死士。 在即将分出胜负的时候,三百死士杀光了皇弟皇妹。 哦,也没有全杀,留下了秦明凰和秦明月。 领着最后五百死士闯入宫城,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第301章 疑云密布 旧历,宫城外到京畿之地的护卫由禁军负责,而宫城内则由钧天卫保卫。 秦云宸带五百死士,裹挟着百官直冲先帝寝殿,其中厮杀之惨烈令人发指。 谁也没想到,废太子手上竟然藏着这样一支武力恐怖的队伍,竟能与钧天卫抗衡不落下风。 当秦云宸冲至寝殿之时,身边死士已不足百人。 就在所有人以为即将尘埃落定之时,先帝竟现身当场。 身边有宫廷死卫相护,还有国师——天衍宗当代宗主。 无论死卫数量还是神武境的高手,秦云宸皆落入下风。 可他并未束手就擒,发起了悍不畏死的冲锋。 那一战,废太子的五百死士死伤殆尽,宫廷死卫也去了七七八八。 仅余秦云宸一人依然没有放弃,他用伏火雷烧了先帝寝宫,葬身其中。 一场惨烈的夺嫡之争就此落幕,侥幸活下来的百官无不心惊。 看到陛下清醒站在他们面前,只以为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只是代价实在太过惨烈! 所有皇子身死,只留下了两名皇女。 望着寝宫漫天的火焰,陛下发了道圣旨,急召皇女秦明凰入宫。 秦明凰全程没有参与党争,把自己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被召入御书房,她第一眼瞧见的就是陛下苍白如纸的脸色,就跟死了几天一样惨白。 那时她才知道,父皇其实并非病重,而是中了奇毒,不用说也知道来自于谁的手笔。 秦明凰得知真相也并不太意外。 易身而处,她要是太子被那样对待,肯定也想弄死父皇。 反正根据陛下的说法,他体内毒素已经深入骨髓,仙药难医。 最后靠天衍宗宗主强行续命,这才有了一时的清醒。 此时陛下已经是弥留之际,只能强撑着留下遗诏。 传位于秦明凰,令裴玄韫为辅国宰相。 这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因为北境南疆同时进犯,若是直接将皇位交给二皇孙,江山社稷便有倾覆之危。 所以先帝只能冒大不韪传位于秦明凰,待稳住朝局和边境战事之后再传给皇孙。 可是最后这条并未来得及落于纸上,生机已然灭绝。 这便是朱雀门之变和女帝继位的故事。 秦明凰陷入了沉思。 当时她并不在宫中,并未目睹先太子陷入火海之中的场景,殓尸时得到的不过是一具焦黑的枯骨而已。 现在想想,其中未必没有猫腻。 最后用伏火雷可以视作是临死前的最后反抗,也可以是早就准备好掩人耳目的手段! 若安世琛本就是先太子的人,以搭上胡商为幌子,暗地里一直在为其寻找替身呢? 那夜宅院中的那位,或许就是先太子的替身? 秦云宸能够在先帝和两位亲王的打压下蛰伏多年,暗中培养出了八百死士。 雷霆出手几乎将皇嗣屠戮一空,若非秦明凰为他妹妹伸出援手,或许也早就死了。 带领死士冲击皇宫,若非天衍宗宗主用秘法强行唤醒先帝,可能如今天子就是他。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会不会还藏有后手? 秦明凰不寒而栗,可萌生了这个念头之后却盘踞脑海之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秦云宸……还活着吗? 盗采铁矿、暗铸铁器的会是他吗? 他会选择跟谁合作,四大世家? 蛰伏十四年,又会藏起了怎样的力量? 那力量足以给大乾带来覆灭之祸吗?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来,值此风雨飘摇之际,秦明凰为帝以来第一次有了种摇摇欲坠的错觉。 呼……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暂时将思绪压下。 “你怎么看?” 聆铎呼吸一滞,心知此事绝不能含糊带过。 他知道的太多了,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启禀陛下,卑职以为此事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秦明凰紧蹙眉头,“说下去。” “陛下决定对澄园下手,随手翻看案卷,看到其中四当家通天马的画像觉得有些眼熟。 命属下调查,查到了他的跟脚,正是安世琛之子。 而从安澈的记忆中,属下刚好提取到了那样一幅画面,由此得出了怀疑……” “你是说,一切太过巧合?” “是!若……若他真的还活着,藏了十四年也没有露出半点马脚。 此等绝密之事,结果通过几个巧合的线索串联,却能得出猜测。 卑职也办了不少案子,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几乎屈指可数。” 巧合,两个字打在了心扉之上,让秦明凰想到了一类人:术士! 她继位之初就取消了天衍宗的国教地位,彻底将术士赶出凤京权力层。 唯独以协助修炼为条件留下了楚星澜,封为紫微台令官,以挟制其他术士的手段。 安稳了十三年,几乎已经听不到“术士”二字,今年却频频出现。 秦昭琼、秦昭玥赈灾途中遭遇术士刺杀、天衍宗宗主十三年来头一次入京…… 秦明凰只觉得眼前隔了层厚重迷雾,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如今想要调查并非易事,当年百官要么死在先太子的刀下,要么事后被清扫,就连那一代的天衍宗宗主都已身死道消。 沉吟良久,秦明凰方才开口: “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不可调动麾下任何人,列为绝密。” “是!” 盯梢是个体力活儿。 根据沧澜的汇报,外头已经“兵荒马乱”,听说抓了好几百人。 这时候秦昭玥更不可能回府,没有神武境在身边,心里头总归不踏实。 赚功德值的愿望愈发迫切,打铁还需自身硬。 虽说不可能一步到达二品境,但别人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三品也绝对够用。 又不是为了干仗,纯粹图个心安,凑合够用。 京兆府条件一般,还不知道要蹲守多久。 隐蛰还算有眼力见儿,给她搬了把半新不旧的椅子,好歹能坐坐。 秦昭玥没那么金贵,为了正事儿吃点小苦也不是不行。 但架不住无聊啊,待了一个多时辰,隐蛰那是半天打不出来个屁。 “诶,那谁,闲着也是闲着,说说小情郎的故事呗?” 第302章 喧闹的一天 隐蛰不动声色,“殿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秦昭玥撇了撇嘴,小声嘟囔:“谁听不懂谁是狗。” 十三姨的拳头硬了。 “情话都说了,小手都牵了,咋滴,隐蛰大人这是打算不认账?” “卑职的私事,不劳殿下费心。” “诶,”秦昭玥摆了摆手,“不费心,这不是闲的嘛,干守着也是守着,聊聊呗?” 隐蛰不搭理她,结果她就不停地磨人。 打又打不得,随口说了两句。 原来斗錾父亲是经年的刽子手,所有他才有祖传的手艺。 不过后来遭人报复,挺壮实个老爷们,让人给剐了。 斗錾遭此变故,在头七之后消失不见。 自己花了半年的工夫,查到了动手之人。 一夜之间,屠灭了全家上下一十四口。 本是杀头的罪过,巧合之下被隐蛰看中,收入幽狱。 而后一步步成长到百户,直到彻底执掌幽狱。 几句话就把斗錾的一生就讲完了,秦昭玥满脸嫌弃。 “你要是去写画本子什么的,肯定赔得底儿掉,这故事得好好修饰一番。 比如斗錾原本才华不俗,突遭变故放弃了科举之路。 比如横祸之后内心的挣扎,被你救赎之后心生爱慕。 但是他自卑,把这份喜爱深埋心底,再加上长时间身处幽狱那种地方。 久而久之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占有欲……” “停!” 隐蛰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立刻叫停。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跟谁俩呢?你敢撅我堂堂帝姬的要求……”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秦昭玥发现她嘴巴还在张阖,却一点儿声都没有。 妈蛋!也就是她现在境界不够,否则还会挨这欺负? 两人谁也不理谁,一个撅在椅子上打瞌睡,一个站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夜幕降临,热闹了一整天的京兆府总算审结了所有的案子。 人贩子、放印子债的,都是百姓们深恶痛绝的恶人。 一口气审结三十多起,就连证据欠缺些的也全部定了罪,无一人逃脱。 “青天大老爷!” 不知何人在衙门口跪了下来,结果起到了连锁反应,呼啦啦跪下了一片,皆高声称颂: “青天大老爷!” 京兆府尹邓弘毅忙站起身来,却突然一个趔趄,撑着书案才堪堪站稳。 一整天呐,他已经多久没有如此高强度工作了。 但心中也是真痛快! 京兆府尹这个位子是真难坐,天子脚下谁都得卖几分面子。 邓弘毅已经坐了八年,做事愈发圆滑,把中庸之道用到了极致。 听着门外百姓的称颂,他直觉得臊得慌。 所有的线索证据都是璇玑卫给的,京兆府只是负责拿人而已。 甚至很多人还是璇玑卫暗中控住,让衙役没受损就擒下了那么多罪犯。 而他这个京兆府尹,也只是依着案卷逐一审结罢了。 青天大老爷……他哪里配得上这种赞誉。 邓弘毅缓了缓腿脚,一步一步走至门口,望着跪成一片的百姓。 其中有稚童,有头发花白的老人,胸口像堵了块石头一般酸涩难忍。 遥想他当年也是意气风发,立志要肃清吏治,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又有何建树? 掸了掸衣袖,邓弘毅深躬作揖。 “各位,请回吧。”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兀自走向后堂,身形看起来有些萧索。 凤京今日可热闹。 一大早听闻边庭贵女赫连朝露又有新作,还把京中诸多才女与之比较,甭管是不是读书人都讨论得热烈。 没过多久,又听说京兆府今日有大案要审,都是人贩子、印子债这种遭人痛恨的案子。 午后,几十家铺子遭到查封,上百人拘捕归案。 到了晚上,各坊赌场传出风声,为乡试排名开出了赔率,还有好几种新玩法。 花个一两百文,若是猜中的名次顺序,甚至能翻上百倍千倍。 一整天的时间,凤京城都闹哄哄的。 直到子时前后,喧闹才有所消退。 更深露重,立秋后的寒意悄然弥漫。 典刑司这不见天日的地底囚牢,湿冷的石壁泛着幽暗的光。 混杂着铁锈、霉味和绝望的气息,置身其中,每一次呼吸都黏腻沉重。 甬道深处,唯一的光源是狱卒手中那盏摇曳不定的昏黄油灯。 将扭曲的人影拉长,投在布满污垢的墙上,如同鬼魅。 少府监秦文远,这位身上流着皇家血脉的宗室重臣,悄然步入地牢。 裹着一件深色不起眼的斗篷,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下颌线。 步履沉重,靴底沾染了此地最底层的腌臜。 引路的牢头佝偻着腰,大气不敢出,只在前方无声带路。 不知哪里的水珠滴落,“嗒嗒”声伴随着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回荡,更添死寂。 终于,牢头停在最深处一间狭窄的囚室前。 铁栅栏粗如儿臂,冰冷刺骨,油灯的光勉强透进去,照亮了角落里蜷缩的身影。 “最多一炷香。” 牢头打开门锁,始终埋着脑袋,根本不看身后那道人影。 重金打点到位,唯一的要求就是什么都别看,什么都别问。 他特意带着人从后门进来,极守信用,果然没有打听任何事,只此时压低了嗓子嘱咐一句: “人不能死。” 没有得到回应,牢头也并未追问,留下昏暗的油灯,大步往外走去。 在这儿混了半辈子,闭着眼睛都不会撞上。 囚牢之中便是江浸霄,曾经意气风发的万民司少司,距离六司之首一步之遥。 可此刻形销骨立,蓬头垢面,一身囚服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秽物,几乎看不出本色。 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露出的皮肤布满新旧伤痕。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却并未完全黯淡,反而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栅栏外的来客。 仿佛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沉寂。 少府监秦文远打开牢门步入其间。 两人的视线相撞,江浸霄嘴角扯出了一抹深深的笑意…… 第303章 一条退路 “没想到啊,竟是你最先忍不住。” 秦文远摘下了兜帽,露出难掩疲惫的面容,宗室矜贵在此刻被地牢的阴霾压得黯淡无光。 “江少司。” 江浸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只是牵扯到嘴角的伤口,让他微微蹙眉。 声音嘶哑干裂如破败的风箱,“这声少司,如今听着,倒是讽刺得很。” 他费力地动了动被镣铐磨出血痕的手腕,锁链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响, “深夜至此,总不会是来叙旧,或是探望我这将死之人吧?” 秦文远没有理会话中的讥讽,目光沉沉盯着他,“我知你心中不忿……” 话才刚刚起了个头,却被江浸霄打断: “临海府地龙翻身,八千六百两熔金砖藏于书房地砖之下……” 他突然低笑出声,而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癫狂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江浸霄朗声开口: “按《乾律》监主受财枉法之条: 诸监临主司受财而枉法者,一尺绢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绞。 贪墨救灾钱粮,属监临主守于所部内犯赃,按《乾律疏议》加凡盗罪二等。 一两黄金十匹绢,八千六百两,八万六千匹绢,超死刑五千七百多倍。 哈哈哈……秋后问斩?我死得不冤!” 说到这里,江浸霄面容凶恶如恶鬼。 这罪名太大了,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承担。 追夺功名,全部家产抄没充入国库; 妻女没官为奴,流放南疆为官奴婢; 父子、兄弟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永不得返; 削除族籍,家族从士族彻底除名,子孙三代不得科举、不得为官! 三代,整整三代啊! 祸及家族,因他之罪,江家完了…… 江浸霄骤然抬首,目光死死钉在对方的脸上: “文远兄,你说临了临了,我要不要拉几个垫背的?或者……”他拖着长音, “或者将功补罪,能够换我家族免罪也未可知,你说呢?” 秦文远笼在袖中的拳头攥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开口: “你若吐露,即便赦了罪,他们也必死无疑。 既已撑到了此刻,便不要再心存侥幸,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看得出来,江浸霄受过重刑,却没有吐出其他人来,硬生生扛到了现在。 江浸霄气喘如牛,他的身子骨早就不行了,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大汗淋漓。 实话最是伤人,他知道秦文远说的是实话。 若是咬死不露,其他人或许看在自己守口如瓶的份上,对族人暗中照拂。 但他若是说了,难道陛下会派人死守着他的家人? 这是规矩,是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所以从定罪到现在,他没有见过任何一位“同僚”。 秦文远向前两步,蹲下身来,将一个油纸包搁在了他面前。 “这是浮华散,能帮你减轻痛苦,足以熬到最后。” 浮华散,这东西可不便宜,也不仅仅是减轻痛苦那么简单。 服用之后人会飘飘欲仙,什么烦恼忧愁都会被抛之脑后。 浮华如云,故而得此名。 能用到问斩,起码也要大几千两的银子,江浸霄又笑了。 用干枯的手指捻起那油纸包,“文远兄,此举何意?” 既知他说的是气话,扛到现在不可能意气用事,又怎会冒险深夜亲至,还送上如此“重礼”。 “我脑子可迟钝得很,你最好有话直说。” 秦文远凑近了,不顾扑鼻的恶臭,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需要崔家凤京话事人的联络方法。” 江浸霄挑了挑眉,“就你儿的那点事儿,最多算个从犯,何至于的?还是说他又犯了何事?” 临海府地龙贪腐,本来就是个局。 崔家布局,将当时赈灾的诸位官员全部牵扯其中。 其中之一,便有秦文远独子秦怀璋。 当时秦怀璋初入官场、风华正茂,秦文远将其塞入赈灾队伍。 这事没什么风险,赈灾皆有章程可依。 加上自己的安排,无非是给他儿增添些履历,分润些小小功劳。 这都是寻常操作,同样跟在队伍中镀金的人不少。 可偏偏就是这十拿九稳的安排,就出了事。 连江浸霄这等官场老油子都掉入了陷阱,何况是他儿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秦文远目光如鹰隼般攫住江浸霄,“你不必管,只用知道我需要一条退路。” “世家大族的手段,你比我更清楚,相信他们还不如再赌一把。 于你并不会增加任何风险,于你族人却有可能是最后的一丝希望。” 江浸霄死死地盯着秦文远,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清晰。 那层强装的平静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挣扎。 良久,他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嘶哑:“你能做什么?” 秦文远知道,时机到了。 对此他并不意外,只要理智尚存,就能看得出这是无本的买卖。 “联络的方式、接头的地点、接头的信物,等等一切。 只要是真的,以秦氏宗亲之名起誓,我在一日,定竭尽全力护你江家血脉。 夸大其词的话我就不说了,保你一条血脉,改头换姓不受牵连。 江大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家未必没有再次起势的机会。 只要活着,就有可能乘上东风。” 死寂再次降临。 油灯中的火苗不安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扭曲拉长,如同无声的交锋。 江浸霄缓缓闭上了眼,似乎在进行最后的权衡。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绝的灰烬。 “好……”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油尽灯枯的疲惫,“我告诉你……” 秦文远连忙凑近,这时候难免暴露了几分急切。 可又能如何?江浸霄从头到尾都没有谈判的筹码。 秦文远眸中精光闪烁,迅速将关键情报刻入脑海,反复几次加深记忆。 最后深深看了江浸霄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有达成目的的如释重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我说到做到。” 秦文远沉声承诺,再无多言,迅速重新戴上兜帽,遮住了所有表情。 转身决绝地踏入甬道的阴影中,脚步声渐行渐远。 囚室里只剩下江浸霄一人。 依旧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仿佛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缓缓抬起戴着沉重镣铐的手,捂住了脸。 黑暗中,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被无边的死寂和绝望彻底吞没。 油灯的火苗在他佝偻的身影旁挣扎跳动,终归黯淡。 不知过了多久,江浸霄重新抬头。 后脑勺抵着冰冷的石壁,目光穿透污浊的空气,似乎在看牢顶那无尽的黑暗。 他伸手够到了面前的油纸包,拆出其中小小的一包,将那白色粉末倒入了口中。 不多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浑身上下卸了劲如同一滩烂泥。 “呵呵,呵呵呵……” 隐隐传来低笑声,没有悲苦,只有纯粹的欢愉。 仿佛有人抚平了脸上深深的沟壑,江浸霄笑颜天真如稚子…… 第304章 永感圣德! 秦文远悄然归府,未惊起一丝涟漪。 后门值守早被老管家调开,他亲自守着,带老爷进入府邸。 褪下沾着夜露的黑色斗篷,步履不停,径直踏入书房。 檀香幽微,他于爱妻牌位前肃立,燃起三炷清香。 青烟袅袅中,取过一方素白丝绸,指腹缓缓抚过牌位上的刻痕。 一遍,又一遍…… 昏黄烛火映着他沉静的侧影,香灰寸寸跌落,时间仿佛也在此刻凝滞。 良久,他才回身,于书案前落座。 墨锭在砚台里无声地研磨开,墨色浓稠如夜。 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字字力透纸背。 胸中丘壑早已成竹,此刻只待倾泻于纸端。 最后一笔落下,墨迹淋漓。 秦文远搁了笔,静静凝视那摊开的奏折。 待墨迹彻底晾干,用一方沉重的镇纸压上。 缓缓起身,整了整微皱的衣袍,面向皇城方向。 肃容,撩袍,屈膝,俯首,一丝不苟地行下三跪九叩大礼。 动作庄重沉凝,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礼毕起身,秦文远最后看了眼那方镇纸下的奏疏,吹熄了案头孤灯。 书房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他转身离去,身影没入更深的夜色里。 万籁俱寂,唯有窗外轻风,不知何时悄然潜入,无声拂过书案。 不知何时,那份奏折竟凭空消失不见。 御书房,璇玑卫千户磐岳求见。 他最擅防御,平常负责宿卫宫中,并不专精于刺探情报。 但聆铎此时肩负重任,故而将盯梢秦文远的差事暂时交给了他。 “陛下,秦文远买通典刑司大牢牢头,秘密会见了前万民司少司江浸霄……” 秦文远这一晚上的所有行动,都落在了磐岳的眼中,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他快速将过程讲述了一遍,而后奉上奏折。 秦明凰翻开,快速阅读。 “臣少府监秦文远谨奏: 沥血陈罪,乞悯残息以保孽子事。 臣秦文远诚惶诚恐,顿首百拜,冒死泣血以闻。 臣荷蒙天恩,忝居少府,职司珍贡、礼器、内帑诸务。 夙夜战兢,唯恐陨越。 然臣昏聩无能,既遭奸佞构陷于前,复受凶顽胁迫于后。 铸下滔天罪愆,实乃万死莫赎。 今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赦己身,唯剖肝沥胆,尽陈始末,伏乞陛下垂怜。 以臣微末之功,换犬子怀璋一线生机。 臣虽身化齑粉,亦感念圣恩于九泉! 其一,太微六年临海府旧案之冤: 太微六年,临海府地龙翻身,生灵涂炭,陛下仁德,诏令赈济,恩泽浩荡。 崔氏狼子野心,借赈灾之名,行贪墨之实,更设毒局,构陷忠良! 臣独子秦怀璋,时任临海府仓曹参军。 彼时年少耿直,不谙世事险恶,竟被崔氏奸徒构陷伪造账目、私吞库粮之罪。 臣当时亦为其蒙蔽表象所惑,未能及时洞察其奸。 此乃崔氏欲借灾网织羽翼之恶毒手段! 其二,陈臣身陷九门金流堂胁迫之罪: 崔氏构陷吾儿在前,其爪牙“九门金流堂”凶徒胁臣于后。 彼等以怀璋罪行为质,威逼臣于少府监职守内行不法之事—— 暗中截留御用龙脑香,与其交易! 龙脑香乃祭天告祖、宗室大典之圣物,臣深知此乃亵渎神明、欺君罔上之弥天大罪! 然为保孽子,臣一时昏聩,竟行此悖逆之举! 每逢大典筹备,臣于分装龙脑香时,于香盒之中暗动手脚。 上半截为真品龙脑,以应查验;下半截则填充臣以秘法仿制、气味形似之赝品。 交割之时,真品上半截用于大典,掩人耳目; 下半截赝品连同部分真品,则被臣秘密截留,交予金流堂凶徒。 此等偷天换日、欺瞒圣听之举,实乃臣百死莫赎之重罪! 臣每每行之,如履薄冰,汗透重衣,然念及骨肉,只得咬牙周旋,苟延残喘。 其三,陈将功折罪之微劳: 臣虽身陷泥沼,日夜饱受煎熬,然未敢或忘君恩。 为赎罪愆,亦为寻机救子,臣于绝望之中,苦思脱身、反制之策。 天可怜见,臣从万民司少司口中套得,崔氏于凤京之重要话事人联络密法! 其法如下:每月逢五之日;城西揽月阁,西厢临水水轩;子时正刻。 需持一支“寒潭映月”式样之羊脂白玉簪为信,接头人名号为“竹先生”。 此线索或可为陛下洞察崔氏暗桩、顺藤摸瓜提供一线契机。 臣愿以此为引,稍赎臣罪之万一。 臣泣血哀告: 陛下!臣自知罪孽如山,截留御香、欺君罔上,任一桩皆足令臣万死! 然犬子怀璋,实为崔氏构陷之牺牲,其冤未雪。 臣舐犊情深,剜心之痛,无以言表。 伏望陛下念臣多年微劳,更念此“竹先生”之线索或于朝局有益,天恩浩荡,法外施仁! 恳请陛下开一线慈悯之门,留怀璋一命。 臣纵使立毙于阶前,亦含笑九泉,永感圣德! 臣秦文远,自知罪无可逭,伏阙待诛,沥血叩首,哀鸣待命!” “呵……”秦明凰嗤笑。 难怪能震住一众皇室宗族多年,秦文远的能力可见一斑。 奏折措辞恳切,可盘算盘算,他付出了什么? 用空口承诺和一包浮华散,从江浸霄那里套出了崔家代理人的联络方式,而后就是回府写了份奏折。 他不知道是否已经被盯上,但从太微之初开始掌权,知道自己的手段,于是赌了一把。 按照他的说法,“被逼无奈”克扣的龙脑香都暗中交易给了九门,并未提及之后的走向。 既然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干脆认罪,这一点上应当不会弄虚作假。 说明在调查铁矿这件事上,秦文远已经没有价值。 秦明凰沉吟片刻,将奏折递了回去。 “怎么拿回来的,原样放回去。 跑一趟澄园,询问龙脑香的去向,杀。” “是!” 京兆府廨房之中,秦昭玥站起身来,抻了抻老腰。 太师椅坐久了硌得慌,蜷缩着睡了一觉,身上磕得哪哪儿都疼。 “我说隐蛰大人,总不能敌人一天不出现,本宫就一天搁这儿窝着吧,这叫什么事儿?” 第305章 情敌最了解情敌 秦昭玥恍然。 是了,明日便是那朔风国二公主抵达凤京的日子。 身为接待使团的一员,她于情于理都需露面。 届时皇嗣们皆在,安全应是无虞。 “行吧,” 她轻叹一声,舒展了下因久坐而酸痛的腰肢,忍耐一个晚上还是可以的。 站起身来,目光投向窗棂外沉沉的夜色,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隐蛰大人,可愿与本宫探讨一番深宵寂寥?” 秦昭玥尾音微扬,带着一丝慵懒和戏谑,“不如,你先说说你的故事?” 结果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寂。 “我在跟你说话诶。” “喂,你聋了吗!” …… 一夜枯守,两处埋伏皆无动静。 寅末时分,沧澜与摇光复命,护着秦昭玥悄然返回公主府。 卧房内,秦昭玥倦意浓浓,打着哈欠任由碎墨等人服侍。 因是重大扬合,刘嬷嬷再次被请来坐镇。 墨组奉上温水香汤,细细为公主净面敷粉。 粉是宫制玉女桃花粉,胭脂用牡丹娇红,薄薄晕染于双颊与眼尾,恰似初秋晨曦下含露的花瓣。 眉用螺子黛描画,眉峰微挑,额间轻点一枚金箔剪成的秋海棠花钿。 发髻挽作高耸的惊鸿髻,乌发如云,间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耳畔坠同色赤金红宝耳珰。 因是初秋时节,虽未至深寒,晨风亦带凉意。 内里着杏子黄联珠纹绫罗齐胸襦裙,外罩一件茜色绣缠枝宝相花的大袖纱罗衫,臂挽一条轻盈的泥金银泥云霞披帛。 腰间束着金线蹙绣的蹀躞带,足蹬云头锦履,履尖微翘,缀着细小珍珠。 用了些早膳,卯正时分,秦昭玥一行离了公主府。 一个敌国公主,自当不得最高规格,这差事便落在了几位开府建衙的皇嗣肩上。 城门口,该到的都已齐整,毫无意外,秦昭玥是最后到的。 接待使团打头的两个还都是熟人,正是裴雪樵与蒙坚,一文一武,你说巧不巧? 一个是仪制司太庙执事,一个是禁军副统领。 官职都不算高,但一个是裴相嫡子,一个出身世代簪缨的将门蒙家,身份够够的了。 见秦昭玥车驾至,两人皆上前见礼。 “都是熟人,没必要执这些虚礼。” 秦昭玥随意摆了摆手,神色间带着未褪的慵懒倦意。 她草草与兄姊们招呼过,便自顾自地拢了拢披帛,揣起小手手,身子斜倚着碎墨打瞌睡。 周遭不知内情的官吏表情倒是控制得还行,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位的名声。 能打扮齐整、准时抵达城门就算不错了。 裴雪樵目光温润如水,时不时“不经意”落在倚着侍女小憩的侧影上。 蒙坚身姿笔挺如松,一派武将的肃然。 只是唇线紧抿,握着腰间刀柄的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心底的波澜。 蒙坚心中确是不甚痛快。 家中老爷子严令如山,勒令他不得涉足皇嗣事务。 自赈灾归来,就在家休整了两日,便一头扎进京畿大营练兵。 直至此次被调派出来,才从亲信口中得知些京中近况。 原以为他与裴雪樵半斤八两,岂料这小子竟从翰林院转入了仪制司! 甫一接手,又是科举筹备、又是接待朔风公主,接连两件差事皆是实务。 以裴相府邸的深厚根基,即便官阶不高,谋得实权自然不是奇事。 奇的是,一贯谨慎持重的裴相,此番竟似默许了此事! 他那两个儿子,一个在翰林院养望,一个在国子监修学,其中深意,朝野皆知。 蒙坚与裴雪樵接触不少,观其言行并非藏拙,确是在政务人情上稍显钝拙。 可见老宰相并未倾囊相授,为其铺就坦途,如今为何又放任裴雪樵涉入实政? 蒙坚无心深究朝堂之事,蒙家世代忠烈,根基深厚,纵使风浪再大,帝王也不可能弃之不用。他在意的是裴雪樵这番动作,莫非是还不死心?这番变故是冲着六公主去的? 余光瞥见那小子不安分的眼神,蒙坚胸中一股无名火起,握着刀柄的手又紧了几分。 可恶! 要不怎么说情敌之间自有默契呢,外头猜什么的都有,只有蒙坚第一时间猜出了真相。 与赫连朝露入京时如出一辙,朔风二公主的车驾其实早已抵达凤京城外。 时辰既定,凤京城门处,一应迎接仪仗肃立。 秦昭玥几乎踩点到的,未及半盏茶的功夫,就见远方烟尘微起,一列由精悍骑兵护持的车驾迤逦而来。 蒙坚眼神一凝,向前踏出一步,沉声喝道:“列阵!” 号令既出,周遭禁军闻声而动,甲胄铿锵,步伐整齐划一,分列于迎接队伍两侧。 长戟如林,肃杀之气凛然而生,威风赫赫。 秦昭玥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啧……该说不说,蒙坚这小子带兵的时候还挺帅气。 车队在一箭之地外便缓缓减速,规制排扬远比护送赫连朝露时要隆重许多。 当先一骑,正是玄武军折冲都尉李锷。 身形敦实如铁塔,虽不过五尺余高,但那虬结贲张的筋肉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 即便已至城门之下,神色间亦无半分松懈,感知死死锁定着后方的车驾。 “收枪!束刀!” 李锷沉声下令。 “是!” 麾下军士齐声应和,声震四野,气势迫人。 车马行至二十步外,彻底停稳。 李锷翻身下马,蒙坚亦迎上前去。 两人抱拳,行了个干净利落的军礼。 “玄武军折冲都尉,李锷!” “禁军副统领,蒙坚!” 李锷探手入怀,自贴身甲胄内取出一枚青铜鱼符及一卷蜡封的绢质文书,郑重递上。 蒙坚接过,与身旁礼官仔细勘验鱼符纹路、印信火漆,确认无误后,方点头交还。 “李都尉一路辛苦。” “职责所在,分内之事。” 此时,居中的那辆最为华贵的马车帘幔被侍女轻轻挑起。 朔风王朝二公主萧云朔,款步而下。 与秦昭琼那日匆匆一晤时的素雅截然不同,今日的萧云朔堪称盛装华服。 身着一袭深沉的靛青色织金锦长袍,袍身以金银线交织绣出盘旋的苍狼图腾,在初秋的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 袍领、袖口及下摆均镶着厚实蓬松的雪白狼裘,腰间束着一条镶嵌各色宝石的宽幅蹀躞。 乌发梳成复杂的辫髻,间杂着彩色丝绦与小巧的金铃。 发髻正中斜插一支展翅欲飞的赤金雄鹰步摇,鹰眼以红宝石镶嵌,锐利逼人。 面容虽施了薄粉,点了朱唇,却仍带着一股北境特有的疏离与清冷。 气质淡雅如秋日霜菊,自有风骨。 秦昭玥原本倚着碎墨的身子稍稍站直了些,目光在萧云朔身上溜了一圈,便兴致缺缺地收了回来。 嗯,是挺好看,有种淡如秋菊的知性美,其间又带了股坚韧风骨。 不过符合预期,也就没什么好诧异的了。 能没风骨吗? 大乾和朔风算是敌国,敢堂而皇之深入腹地京城,反正搁秦昭玥来不了这活儿。 然而,秦昭玥那双原本慵懒散漫的眸子噌的一下亮了起来。 只见后阵另一辆低调的马车车帘微动,一位男子躬身步下。 甫一露面,便似一道耀眼的光劈开了周遭的肃穆。 好一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翩翩公子! 【ps】因为彻底没量了,按理应该完结。 但因为剧情铺得很开,实在完结不了,我也很舍不得。 只能令开一本,看能不能养活自己,再考虑这本更新的事情。 希望能行吧,这本不说每天两更,一天一更应该没问题。 不过要再等几天,等把十万字码出来再说哈。 第306章 一通分析猛如虎 他身姿颀长挺拔,着一袭朴素月白纹袍,玉带束腰,更衬得肩宽腰窄,风仪无双。 然而最令人心旌摇曳的,是那一双眼睛。 深邃却又在波光流转间,不经意泄露出几分温煦。 瞳色是极其罕见的琥珀金,仿佛上好的琉璃盏盛着最澄澈的蜜酿。 长睫浓密如鸦羽,轻轻垂落时,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诱人的阴影。 而当目光扫过人群时,那眼神既非刻意撩拨,也非拒人千里. 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带着些许疏离的沉静,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秦昭玥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呼吸都漏了半拍。 一个稍稍微微有点冒昧的想法窜入脑海:想站在他的鼻梁上往眸子里扎猛子! 滋溜…… 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一把拽过身旁的碎墨,压低着声音急切开口: “碎墨!给你一盏茶的工夫,我要这个男人的所有情报!” 碎墨:…… 一方面来说,她家殿下这要求,属实是有点太看得起她了。 且不说现在就是个公主府婢女,就算被夺职之前、作为青鸾卫百户的时候,她也做不到。 另一方面嘛…… 碎墨飞快地偷瞄了一眼那位正从容下车的男子,心中也不得不承认: 殿下激动得情有可原,这男子的容色气度,当真是人间难觅。 此时,朔风二公主萧云朔已行至大乾的迎接队伍面前。 萧云朔依照朔风王庭之礼,右手轻抚左肩,微微躬身致意,动作优雅而带着北境特有的飒爽。 她抬首,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声音清泠如碎玉: “朔风萧云朔,见过大乾三公主殿下。 久闻殿下兰心蕙质,今日得见,更胜传言。” 她的目光坦荡,既有敬意,又不失自身气度。 三公主秦昭琬对她一眼认出自己倒是不意外。 就像她们几个得了差事的,手头都有对面这位的简略生平和画像。 依大乾宫廷礼制,双手交叠于腹前,颔首回礼,动作行云流水,端庄娴雅。 “朔风二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凤京秋色正好,愿公主此行顺遂。” 她的笑容温婉得体,目光在萧云朔身上稍作停留,带着审视与考量。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空气中似有微不可察的暗流涌动。 接下来,秦昭琬介绍了在扬的弟弟妹妹和官员,礼节性的寒暄点到即止。 时辰不早,需即刻入宫觐见。 玄武军折冲都尉李锷作为护送主官,需随行入宫复命。 但他麾下的精锐骑兵,则按例只能在城外指定的军营驻扎休整,受禁军管辖。 这是规矩,李锷自然知晓,无需另外嘱咐。 只是……许多人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那位立于萧云朔身后的绝色男子。 在队伍前头的蒙坚和裴雪樵自然也看见了。 两人的目光几乎同时偏移,偷偷瞄向了一旁的秦昭玥。 果不其然,只见她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正毫不掩饰地盯着那男子瞧,唇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痴迷”笑意。 蒙坚握着刀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裴雪樵温润的眸色沉了沉,唇线抿得笔直。 果然!可恶! 两人心底几乎同时响起这个声音。 禁军列队护卫,车驾仪仗缓缓启动,驶入巍峨的凤京城门。 凤京的百姓早已听闻朔风二公主今日入京的消息。 街道两旁,人头攒动,好奇的目光汇聚在华丽的车队和那位传闻中的异国公主身上。 虽是人声鼎沸,却并未失了秩序。 京兆府的衙役昨天审案忙活了一天,这还没个休息的工夫,今日早早又上了街。 禁军也是如此,早已在关键路口布防疏导。 百姓们踮着脚尖张望,低声议论着车驾的规制、公主的容貌,脸上带着一种属于凤京人特有的矜持与骄傲。 秦昭玥歪坐马车,抱着碎墨的胳膊,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碎墨心里头咯噔咯噔的,她可太知道殿下惹麻烦的能力了,关键一惹就是个大家伙。 “殿下,要不您歇歇?” “诶,”秦昭玥摆了摆手,“睡够了,一点儿不困。” 碎墨:…… 人家朔风的车队抵达之前还靠着她打瞌睡呢,变得可真够快的。 “人朔风公主远赴凤京,两方之间还不太平,非要带着这么个漂亮男人干什么? 你说……有没有可能那是那萧云朔的男宠?” 碎墨想了想,“不清楚,但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否则不会没有这人的情报。” 从朔风边境到凤京,一路来皆是玄武军校尉亲自“保护”。 这可跟护送赫连朝露的队伍完全是两码事。 如果期间发现有什么情报或者重要人物,必然会有情报传来。 她家殿下明面上在迎接队伍中的身份不高,像是其他皇嗣的添头,但内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儿。 璇玑卫千户跟住家里似的,谁有这待遇? 既然隐蛰大人没提,应该就是个边缘小人物。 “错,大错而特错!” 没想到的是,秦昭玥却断然否定了这个猜测。 碎墨凝神,殿下虽然懒散了些,但智慧能力方面都不俗,难道她的慧眼瞧出了什么门道? “都说朔风二公主乃是大才,她远离故土以身犯险,所图必然不小。 队伍中的每一位肯定都是精挑细选的结果,查不出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有道理!碎墨觉得殿下分析得很对。 就像她以前出任务一样,会根据任务的难度、可能遇到的情况来组建队伍。 秦昭玥双眸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我猜测……那个男人的美貌便是他的武器。” “呵,好一个朔风二公主,打算用美色诱惑,打入我们内部搜罗情报!” 碎墨:…… 从哪儿看出来的?纯胡编呗?亏她还认真思考了! 这时候,突然感觉胳臂被捅咕了两下。 “你说……这个被美色诱惑的能不能是我?” 碎墨一言难尽。 “殿下,人也不知道你内秀。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三殿下四殿下比您更有机会。” “可恶!” 第307章 都老朋友了,帮个忙呗 早朝未散,政事议定,百官都知是在等那朔风王朝的二公主。 凰极殿上,气氛肃穆。 大乾女帝秦明凰端坐于九龙御座,冕旒垂珠。 面容隐在十二道玉藻之后,唯见一道深邃平静的目光透出,带着审视万方的威仪。 萧云朔在礼官的引导下,缓步行至大殿中央。 身姿挺拔如北境雪松,步伐沉稳,那身象征朔风王庭威严的靛青织金苍狼锦袍显得格外瞩目。 站定后,只见她双手自然垂于身侧,动作清晰而有力地抬起双臂,右手紧握成拳,稳稳地置于左胸心脏位置。 这是朔风王族觐见同等地位君主时最郑重的抚心礼,象征着以赤诚之心相见。 同时,脊背挺直如标枪,头颅微微低下。 幅度恰到好处,既表达了敬意,又不失朔风王族的尊严与骄傲。 目光平视前方,落点约在御阶之下。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北境特有的刚劲与简洁,没有一丝多余的犹豫。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她维持着这个姿态,清泠而沉稳的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地响起,用的却是纯正的大乾官话,字正腔圆: “朔风王朝二公主萧云朔,拜见大乾皇帝陛下。陛下圣安。” 高坐御座的女帝,冕旒珠玉轻晃,目光微微凝注了一瞬。 “朔风二公主请起。远来是客,赐座。” 萧云朔这才依言放下抚胸的右手,姿态依旧挺拔,从容谢恩: “谢陛下。” 随后在礼官指引下,走向一旁为她准备的锦墩。 自始至终,她的仪态都维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平衡。 敬意表达得足够,王族的骄傲也捍卫得彻底,在这关系并不融洽的两国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而微妙的界限。 待她坐下,女帝温言垂询来意。 “云朔久慕大乾文教昌明,尤闻陛下圣德,首创女子科举,泽被天下巾帼,心向往之。 此番冒昧前来,斗胆恳请陛下恩准,允云朔参与今岁中宸道之女子乡试。 以证所学,亦全仰慕之心。” 一个他国公主参与科举,这本是一件离奇之事。 只不过百官早已得到消息,别说他们了,连凤京百姓也罕有不知的,所以并不意外。 女帝冕旒后的目光深邃难测,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起: “朔风二公主既有向学之心,朕,准了。” “谢陛下隆恩!” 萧云朔再次站起行礼,姿态恭敬,紧接着又道: “云朔初至凤京,亦深慕帝都风华。 恳请陛下恩典,允云朔在京中稍作游览,一睹贵国气象。” “准。皇家别院琅嬛阁清幽雅致,便暂作二公主下榻之所。” 说着话目光扫过下首几位皇嗣, “所有在京皇嗣留宿宫中,本就领了科举差事,若是二公主有游览的计划,也可陪同一二。” “遵旨。”几位皇嗣齐声应道。 秦昭玥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赈灾回来也只是被迫去了趟御书房。 此时垂手而立,模样乖巧得很,此时也同样跟着应是。 【也不知道是谁在幕后破坏科举,有这胆量,保不齐就是四大世家的人。】 【估计暗地里都在忙这个事儿,璇玑卫都分不出人手了,害得老娘昨夜在京兆府破屋子里睡了一宿,脖子差点睡落枕……】 【老母亲这是担心幕后之人狗急跳墙?妈蛋,也不知道跟那帮刺杀的术士是不是一伙的。】 【住皇宫就住皇宫吧,好歹保住小命先。】 心声再次在脑海中响起,秦明凰控制着没有瞥向小六。 这里头大概只有她猜到,让所有皇嗣留宿宫中是为了保护。 毕竟两位亲王分走了两名璇玑卫千户,而意图破坏科举必须一查到底,人手确实有些捉襟见肘。 只是……她怎么也猜不到,保护并非是为了防备世家之人,而是…… 秦明凰不敢赌万一,那位皇兄可是有杀皇嗣的前科。 【隐蛰那闷葫芦半天打不出来个屁,情感经历瞒得死死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住宫里吃得好、睡得好、还安全,闲得无聊还能欺负欺负小七小八小九。】 秦明凰:…… 等会儿!隐蛰的情感经历是什么鬼? 特么的无聊就欺负弟弟妹妹是吧! 【诶……那什么萧云朔出行的时候会不会带着那个漂亮男人呢?】 【会的吧,一定会的吧!】 【碎墨讲的没什么道理,三姐四姐都成家了诶,而且也不好男色。】 【她们不好但是我好啊,说不准那男人就是为我准备的!】 【到时候是直接拿下,还是推拒一番再拿下呢?】 【他国公主盛情难却,到时候我便勉为其难吧,也给她个教训,什么叫肉包子打狗……】 秦明凰:??? 什么漂亮男人? 凰极殿中陷入了寂静。 原本萧云朔在讲朔风王朝的风物,也感叹一路行来对大乾的仰慕。 结果说完了之后,上位久久未有回应,这是怎么了? 秦明凰猛得回神,糟糕,被小六害得走神了。 “既如此,便退朝吧。” 秦昭玥陡然打了个激灵,突然一股寒意袭来。 环顾一周,没发现有什么人在看她,只好跟着百官一起行礼。 女帝离去,就此散朝。 然而,殿中百官心中疑窦丛生。 竟无国书通报?难道真只是朔风二公主仰慕我朝科举?怎么可能! 秦昭玥的心思早就不在留宿不留宿上了,一散朝便提着裙摆疾步追了出去,目标明确地拦住了正欲去安排护卫的蒙坚。 “蒙副统领!” 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讨好的狡黠,“琅嬛阁的护卫,是不是归你负责?” 蒙坚脚步一顿,看着她那副模样,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脸色微沉:“是。殿下有何吩咐?” “嘿嘿,”秦昭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兴奋, “咱们老朋友了,托你个事儿呗? 帮我打听打听那位跟在朔风二公主身边的帅气男人。 姓甚名谁,何方神圣,可有婚配……嗯,越详细越好!” 蒙坚:??? 第308章 我请问呢? 烧得心口发烫,喉头发紧。 他怒极反笑,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又僵硬的弧度,鼻腔里重重挤出一声。 “哼!”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转身,甲叶随着他骤然的动作哗啦一声脆响。 脚下生风,大步流星地朝着宫门方向疾走而去。 那背影裹挟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冻住了几分。 秦昭玥:? 被这突如其来的甩脸子弄得一怔,随着对着那远去的背影无声地龇了龇牙。 嘿哟喂,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是吧? 奶奶的,给你脸了? 还没等她腹诽完,三姐秦昭琬、四姐秦昭枢和五哥秦景湛便围了过来。 “昭玥,方才同蒙统领说什么呢?瞧他走得那般急。” “没什么,” 秦昭玥迅速收敛了神色,摆摆手,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不值一提, “走吧,母皇不是批了清晖殿让我们几个暂住么。” 她率先迈开步子,三人一同跟在身后,只是气氛略显微妙。 秦昭琬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思虑,看似步履从容,目光却似落在虚空中某个点。 她跟百官一样,同样觉得此番朔风二公主的觐见太过……儿戏,正在琢磨她此行的真正意图。秦昭枢面上不显,唇瓣抿得略微有些紧,眼神几次状似无意地飘过秦昭玥那张写满“事不关己”的脸。 终于,她紧走两步与秦昭玥并肩,侧过脸目光如探针般直直刺向她, “六妹妹,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秦昭玥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其余三人也下意识地停住,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尤其是老三,视线在老四和小六之间快速扫过。 秦昭玥歪起脑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秦昭枢, “四姐姐你脑袋进水了?你问我?” 众人:…… 老三终究没忍住,摇头失笑。 伸出纤纤玉指,带着几分宠溺又警告的意味,轻轻点在秦昭玥光洁的额心。 “你啊,这张嘴真是半点不饶人。 小心把你四姐姐得罪狠了,回头寻着机会给你小鞋穿。” 秦昭玥立刻配合地缩了缩脖子,做出一副怕怕的样子,大眼睛忽闪忽闪。 “啊呀,那可太可怕了,三姐姐你要保护好我哦~” 老四:好好好,只有我是恶人是吧! 看着眼前这个装傻充愣、油盐不进的妹妹,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只是看六妹妹轻松得很,仿佛万事不放心上,故而有此一问罢了。” 好啊你个老四!秦昭玥心中暗骂,非得往她身上扔活儿是吧。 “我轻松是因为什么都不用管啊,反正前头有两位德才兼备的姐姐嘛,我操哪门子的心?” 身旁的五皇子秦景湛:…… 使劲眨巴着眼睛瞅秦昭玥,那意思:我呢?还有一个好哥哥呢?我在这儿呢! 老三轻笑,“你就躲懒吧,保不齐母皇再给你派件差事。” 秦昭玥当即一个激灵,“可别,打死我也不离京了。” 三姐妹说说笑笑着往前走。 秦景湛:!!! 我请问呢?我上早八! 就在朔风二公主觐见之际,皇城外的各处告示栏前早已是沸反盈天。 衙役们刚费力地将刷满浆糊的巨大黄榜拍上墙,用长杆压平,汹涌的人潮便急不可耐涌了上去。 中宸道女子乡试补录初试的最终名单,终于张榜公示了! 借着朔风二公主入京的东风,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凤京的狂热。 百姓推搡着、叫嚷着,几乎要将前排的人挤贴到冰冷的墙壁上。 识字的伸长了脖子,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熟悉的名字; 不识字的则焦急地拉扯着旁人的衣袖,迭声询问。 议论声、惊叹声此起彼伏。 几个机灵的小贩推着卖糖水、糕饼的小车在人群外围穿梭叫卖。 一个算命先生也支起了摊子,吆喝着“卜算前程,金榜题名”。 按理说,仅仅只是补录初试的名单,就算有萧云朔也要参与乡试这一消息带来的猎奇,也不该如此狂热才对。 实际上暗地里还有个缘由,那就是昨天开始,各坊间都传出了消息。 各大赌坊、一些隐秘的花会,都将围绕此次女子乡试的名次,开出令人咋舌的盘口! 经过一日发酵,消息如野火燎原般蔓延。 十文、百文的投入,一旦押中冷门黑马,回报可能是百倍、千倍! 一夜暴富的诱惑如同最烈的酒,点燃了无数人心中贪婪与侥幸的火焰。 就在这片喧闹鼎沸之中,一个难以置信的尖锐嗓音陡然响起: “不对啊,这上头怎么没有郑国公府郑大姑娘的名字?” 这话如同惊雷,瞬间让周围一小片区域安静了片刻。 “放你的屁,郑大姑娘怎么可能榜上无名?” “就是,不说京中第一才女,前三必然有她一席之地。” “此番绝对是夺魁的热门,怎么可能不报名?” “你不认得字吧,赶紧给我起开。” 那人被好一顿骂,顿时涨红了脸,“真没有,你们自己看!” 前方又是一阵骚动,可是渐渐的却快速变成了诡异的安静。 “这……还真没有?” “不可能吧,该不会是漏了吧?还是写错了?” “嘶……还真没有。” “快看看,再仔细看看!”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从头到尾找了一遍,惊诧的低语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开来。 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没法接受这个事实。 郑国公府的大小姐,那可是此次乡试夺魁的热门人选之一啊。 扬间不少人甚至打定了主意,就把赌注押在她的身上,结果根本没报名? …… 此刻,悬挂着郑国公府徽记的马车,刚刚平稳地驶离宫城范围。 正沿着宽阔的朱雀大街,不疾不徐地向上衙的官署行去。 国公郑明远端坐车中,正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上油润的紫檀佛珠。 突然,一阵急促慌乱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第309章 功败垂成 车夫紧急勒马,马车猛地一顿。 郑明远眉头微蹙,睁开眼,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掠过眼底。 正欲询问,车帘已被一只颤抖的手猛地掀开,露出府上管事那张布满汗珠的脸。 “国公爷,大事不好了!” 管事的嗓音带着哭腔,气都喘不匀, “大姑娘……大姑娘她不在乡试补录的榜单上……” “什么!” 郑明远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珠子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面容瞬间沉了下去,阴云密布。 平日里显得温和甚至有些浑浊的老眼,此刻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管事慌乱的脸。 “确定没有徽音?” “千真万确,老奴亲自去的,上上下下看了七八遍,确实没有大姑娘的名字。” “其他家呢?当初参与三公主文会的那些人家?” “都在!王侍郎家的、李御史家的、陈将军府上的姑娘…… 一个不落,唯独缺了咱们家大姑娘。” 郑明远的眼神骤然变得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寒潭。 沉默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 “替我去衙门告个假,立刻派人去把秉钧叫回来。” 郑明远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投向了皇城的方向,“回府。” “是!” 管事连忙应声,放下车帘,匆匆跑去安排。 马车在原地迅速调转方向,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郑明远缓缓靠回锦垫上,那双眯起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手掌紧紧攥住了那串价值不菲的珠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 两刻后,郑国公府,书房。 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廊下侍立的心腹仆役都被屏退到十丈开外的月洞门外,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几案上青铜雁鱼灯跳跃着的火苗,将父子二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青砖上。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清冷的气息,却压不住那份令人心悸的凝重与死寂。 国公郑明远端坐在宽大的紫檀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雨中屹立千年的磐石。 嫡长子郑秉钧则侍立在下首,身形僵硬,脸色在灯影下呈现出一种失血的灰败。 “徽音怎么可能不在名单上?” “王、李、陈……连那门第稍逊的刘家姑娘都赫然在榜。” “为何独缺了我郑家嫡女?” 郑秉钧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先前还在为报名犹豫不决,可如今其他所有人都在榜上,唯有他家姑娘不在。 这让百官怎么想?让凤京百姓怎么想?! 郑秉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迫自己冷静,声音艰涩地分析: “我们国公府近年来未曾开罪过三公主吧?针对过一次无足轻重的六公主。 总不能是时隔这么久之后三公主为她撑腰吧?未免太过牵强……” “若说是六公主从中作梗,她有何等本事、如何能越过上头三位皇嗣。 何况这份名录要呈递御前。 就算陛下未有细看,还需层层下发至凤阁台、仪制司、京兆府,直至最后张榜公示。” 如此繁复的流程,竟无一人、无一个环节,向我郑国公府透出半点风声,这……” 说到这里,郑秉钧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冷汗终于沿着鬓角滑落,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瞬间,所有疑惑都找到了一个指向清晰、却又令人胆寒的答案。 郑秉钧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父亲那张在灯影下看不出丝毫波澜的脸。 他紧抿住唇,仿佛要将那呼之欲出的惊惧硬生生堵回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无需再多言,父子二人心中已然雪亮! 此次女子科举补录,是陛下以雷霆手段逼迫京中清贵、累世勋贵、乃至满朝文武,必须在这扬变革中亮明立扬。 十三年了,她忍够了。 更进一步看,这很可能是在为立储铺路,在试探各方对“二代女帝”这一可能成为现实的态度。 而其中最大的阻碍、最需要被敲打的,无疑是盘根错节、底蕴深厚的世家门阀。 此番补录,将所有出身世家望族的女子悉数剔除在外,便是最赤裸裸、最不容辩驳的明证。 他们国公府…… 郑秉钧的发妻、郑徽音的生母、如今府上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便是出身临海府崔家的嫡女! 连外嫁女的女儿也在剔除之列? 这层姻亲在太平盛世是锦上添花,此刻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想明白了这些,郑秉钧的眉头依然紧锁, “父亲,若铁了心如此,文会又何必邀请徽音?” 国公郑明远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眼神幽深得如同古井。 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寂静中激起沉重的回响: “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们针对六公主,并非没有影响。” 郑明远暗地里派人调查过六公主赈灾途中的表现。 她用医术救过一批灾民,而在大公主遇刺之后,更是曾身披战甲伪装成她实施过补堤。 但也仅限于此了,后半程几乎全无建树,在王爷府邸混日子。 这等功绩,如何配得上一整组青鸾卫的厚赏? 这是连大公主、二皇子两位亲王都没有的待遇! 为何不赏赐别的,偏偏破格赏赐女子近卫? 若说她有夺嫡之姿,呵,满风京上下谁信? 若是因为赈灾途中的刺杀,按理也该赏赐麒麟卫才对。 思来想去,郑明远以为还是要落在之前徽音生日宴上的伎俩。 那是拨给六公主的侍卫,更是对郑国公府无声的警告! 可恨啊,愚蠢的东西,受崔家的挑拨也就罢了,竟未能得手。 若是功成,皇女德行有亏、宰府受挫,或可挑动女帝与裴玄韫关系破裂也未可知。 牵一发而动全身,未必没有顺势推二皇子登上储位的机会。 正因为如此,郑明远才没有插手,选择了视而不见。 功败垂成,往事不必再提。 自六公主得了青鸾卫赏赐以来,郑明远便清楚,徽音再无价值。 这次被踢出补录名单,未必全然是坏事。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 “徽音的婚事如今议得如何了?” 第310章 “保全” “观国公嫡孙杨弘农,现任国子监司业; 还有郧郡公世子韦昭明,乃当朝第一棋待诏。 这两人皆是勋贵中的翘楚,门第也相当。 只是如今……怕是会再起波澜。” 他可怜的女儿,之前因为生日宴之事,婚事已经受了影响。 这次其他人家皆榜上有名,独独没有徽音的名字,谁都能看出来这是陛下的态度。 郑明远微微阖了下眼,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敲在郑秉钧的心上。 片刻后,他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冷决绝:“从今科试子中挑一位。” “挑什么?”郑秉钧一时没反应过来。 “挑一位身世清白、才学尚可的寒门秀才,做徽音的夫婿。” 郑明远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锥。 “父亲!万万不可!” 郑秉钧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得几乎跳起来,脸上血色尽褪, “我郑国公府的嫡长女,金尊玉贵! 怎能……怎能下嫁一个穷酸秀才?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不仅徽音一生尽毁,我郑家颜面何存? 父亲,请您三思啊!” 郑明远对他的激烈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金榜题名,中个举人功名便是。 有我郑国公府在背后托底,倾力扶持,不出三年,保他入翰林或进六部。 位列朝班清贵之列,绝非难事。” 他顿了顿,语气竟透出几分奇异的平静, “徽音低嫁,便可做自己婚事的主。 届时府中挑选几位经年的老嬷嬷,再拨一队可靠的侍卫陪嫁过去,内宅中必不会受委屈。 任她夫婿日后如何腾达,也翻不出我郑家的掌心。” 郑明远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豪门千金与寒门秀才,相识于微末之际,徽音慕其才学,甘愿弃举业相随。 此等佳话,足以为坊间美谈,全徽音清誉,亦全国公府体面。” 郑秉钧如遭雷击,僵立当扬。 父亲的话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什么“全徽音清誉”,怕是全为了国公府的体面! 为家族牺牲女儿……这代价,何其沉重! 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然而,郑明远的话还未说完。 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冰锥般的目光牢牢锁定了自己的嫡长子。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森然: “还有,你的妻子崔氏……” “父亲!” 郑秉钧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失声叫道。 那是他的结发妻子,是给他生下嫡子嫡女、主持中馈多年的正妻! “叫什么叫!” 郑明远猛地一拍扶手,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震得整个书房嗡嗡作响,灯焰都剧烈晃动了一下。 “要么,早做决断;要么……” 他死死盯着郑秉钧,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让出这郑国公世子之位,爵位由你三弟秉锐承袭!” 他身体微微前倾,巨大的压迫感如山岳般笼罩着郑秉钧,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通牒: “怎么选,你自己定。” 郑秉钧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猛地低下头颅,几乎要将颈骨折断。 那低垂的阴影里,无人看见的面孔上,肌肉扭曲,狰狞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紧攥的拳头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指甲早已刺破掌心,渗出的鲜血沿着指缝。 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 郑秉钧脚步沉重地踏入后院正房。 室内熏着上好的鹅梨帐中香,往日清甜宁神的气息,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阵窒息的烦闷。 妻子崔云岫正心神不宁地坐在窗边的紫檀木玫瑰椅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一方素帕。 一见他进屋,立刻站起身几步抢上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和急切: “夫君,你可算回来了!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都说徽音她榜上无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她紧紧抓住郑秉钧的衣袖,指节用力到泛白,一双美眸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郑秉钧疲惫地抬了抬眼皮,目光扫过侍立在旁的几个心腹丫鬟婆子,声音沙哑而低沉: “都下去,把门关上。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下人们屏息敛气,迅速退了出去。 厚重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室内只剩下夫妻二人,空气仿佛凝滞。 郑秉钧这才对上崔云岫焦灼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 “是,徽音她榜上无名。” “可是……怎么会这样!” 崔云岫如遭重击,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失神地喃喃: “怎么会……这不可能…… 徽音的才学,明明三公主也是有夸赞过的。 名单怎么会没有她?是不是弄错了? 夫君,是不是弄错了?!”她眼中燃起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已成事实,木已成舟。” 郑秉钧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妻子。 强硬将她按回椅中,俯视着她仓惶的眼睛。 “多思无益,你只需要知道一点,此事根源在于徽音在生日宴上恶了六公主。 今日之果,便是彼时之因。” “她怎么敢!”崔云岫猛地挣脱郑秉钧的手,声音尖利起来, “一个行事荒诞、毫无根基的公主,她凭什么? 凭她也配折辱我郑国公府的嫡长女、崔家外孙? 父亲……对!父亲!” 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眼中迸发出狠厉的光芒, “我这就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回临海府。 叫我父亲、兄长想想办法,动用一切关系,绝不能让徽音受此奇耻大辱!” 第311章 还有一个办法 “徽音今后在凤京贵女圈中还如何立足?岂不是要被人耻笑至死?还有……” 想到她操心刚刚为女儿张罗的那两门显赫亲事,声音带上哭腔,充满了怨毒与恐慌, “观国公府和郧郡公府那边,这下不知会不会受影响。 我可怜的儿啊!竟要受这等磋磨……” 崔云岫掩面啜泣,肩膀剧烈地耸动。 郑秉钧沉默地看着妻子歇斯底里的反应,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却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握住了崔云岫绞着帕子的手。 入手冰凉,且……触感粘腻。 崔云岫被这突如其来的紧握惊得止住了哭声,下意识低头看去只见丈夫宽厚的手掌包裹着自己的手。 而在他掌心紧贴自己手背的位置,赫然洇开一小片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殷红血迹。 “夫君!你……你这是怎么了?” 崔云岫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猛地抽回手,惊恐地瞪着那抹血色, “你受伤了?谁伤的你?” “无事。” 郑秉钧将那只沾血的手缓缓背到身后,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是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隐忍,“一点小意外。” 他话锋陡转,目光沉沉地锁住妻子惊魂未定的脸,“云岫,徽音的事……父亲已有决断。” 崔云岫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看着丈夫异常凝重的神色,声音发颤:“父亲……父亲说什么?” 郑秉钧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足以将崔云岫打入地狱的决定: “父亲说,要择一今科秀才下嫁。” “什……什么?!” 崔云岫如同被九天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 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身体晃了几晃,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无边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嫁给一个穷酸秀才?她金尊玉贵、精心教养长大的国公府嫡长女? 这比榜上无名还要耻辱千倍万倍。 这是要将她的女儿、将她的脸面、甚至将整个崔家的脸面,都踩进泥泞里践踏啊! “这怎么可以,绝不可能!” 崔云岫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凄厉地尖叫出来,带着绝望的哭腔。 就在这时,郑秉钧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 “云岫你听我说,现在……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办法?”崔云岫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猛地扑到郑秉钧面前。 哭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的希冀, “夫君你有办法?快说,只要能救徽音,我什么都愿意做!” 郑秉钧凝视着妻子那双充满依赖和乞求的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巨石: “为今之计,唯有分家,我们带着徽音和清晏,从国公府分出去。” “分……分家?”听着这话,崔云岫彻底懵了。 “对。”郑秉钧进一步解释,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会立刻上书朝廷,自请外放为官,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我们一家四口远走他乡,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抛出了最关键、也最残酷的条件: “但是,分家需要代价,国公府的爵位交由三弟秉锐承袭。” “这……” 崔云岫彻底怔愣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分家?放弃世代承袭的郑国公府爵位?让给那个庶出的三弟? 这简直比剜她的心还要痛! 她出身临海崔氏,四大世家的崔家。 最看重的便是门第传承,放弃爵位无异于自绝于顶级勋贵圈层。 她夫君本该继承国公爵位,而后传于她的儿子。 而她崔云岫的女儿,怎么能从一个国公府嫡长女,沦落到一个普通官宦之女? “这……” 她嘴唇哆嗦着,眼神剧烈闪烁,下意识地开始退缩、逃避。 “夫君,此事……此事干系太过重大,牵扯整个家族。 我们是否该从长计议,不如我先修书回家,问问父兄长辈的意见。 他们见多识广,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崔云岫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现实的慌乱。 “夫君放心,崔家不会坐视不理,我父兄一定会想办法护住徽音的。 一定有别的办法,不必走到分家弃爵这一步。” 一边说着,一边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冲向书案, “我这就写信,这就写!” 她抓起笔,手却抖得厉害。 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污迹。 郑秉钧站在原地,并未阻拦。 他静静望着妻子那近乎仓皇失措的背影,望着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望着她试图抓住崔家这根“救命稻草”的徒劳挣扎。 方才面对妻子时眼中的深情、痛惜与无奈,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他缓缓眯起了眼睛,狭长的眼眸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和一种……讳莫如深。 门外廊柱的阴影里,郑徽音屋里奉命来打听消息的小丫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抽泣声硬生生憋了回去,指甲深深抠进了手心的软肉里。 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听得屋中安静下来,她再不敢停留一秒,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 提着裙子,无比仓皇地朝着院外狂奔而去…… 第312章 必须自救! 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和惊惧的呜咽。 郑徽音原本就因榜上无名而心神不宁,此刻见贴身丫鬟如此失态,心中那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她强自镇定,屏退了其他下人,一把将那抖如筛糠的丫鬟拽起。 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利:“慌什么!说,到底听到了什么消息?” 丫鬟涕泪横流,将书房外偷听到的断断续续哭诉了出来。 “下嫁秀才?” “分家弃爵?” “求助崔家?”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郑徽音的心窝。 她喃喃重复着,娇美的脸庞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那双总是带着贵女矜傲的眸子,此刻空洞失焦。 耻辱、恐惧和一种冰冷的感觉如同无数条毒蛇,缠紧了她的心脏。 丫鬟看着她面无人色的模样,吓得只会哭:“小姐……我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郑徽音一片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不,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绝不能沦落到嫁给一个卑贱的穷酸,她不要沦为保全国公府的牺牲品! 国公府、祖父、母亲,他们好狠的心,父亲……郑徽音的眼神讳莫如深。 若他真有如此决断,何必要与母亲商量。 好似一切由母亲做主,说不好……只是一扬试探而已。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混杂着愤怒升腾而起,而后化为强烈的求生欲。 偌大的一座国公府,如今谁都不能信了。 自救,她必须要自救! …… 下朝的少府监秦文远,走进了自己衙署的值房。 他屏退左右,颓然跌坐在宽大的紫檀官帽椅中。 对着满桌公文,眼神空洞,怔怔出神。 昨夜辗转反侧,今晨天未亮便冲进书房。 可昨夜那封连夜书写的奏折依旧端端正正地躺在那里,与他昨夜离开时摆放的位置分毫不差。 所以……是他想多了? 九门的人拿到龙脑香后,早已转移干净,并未被抓住破绽? 一丝劫后余生的轻松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心底颤巍巍燃起,却又被更深重的疑虑压住。 即便如此,只要九门的首领还在控制之下,被调查出真相也只是早晚的事。 要不要主动上奏呢?但若是九门之人并未招供,他不打自招…… 如同悬在万丈深渊之上,脚下只有一根摇摇欲坠的细丝,秦文远的心神被那一丝侥幸心理反复拉扯。 值房内铜壶滴漏的每一滴水声,都像重锤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坐立难安,度日如年。 午初时分,府上的老管家提着一个食盒,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老爷,老奴给您送些府里新做的点心。” 管家恭敬地说道,眼神却飞快地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 秦文远的心猛地一沉! 少府监衙署午膳供应虽非珍馐,却也精细。 他素来不挑,府上更无特意送饭的习惯,这食盒代表有必须当面禀告的要事。 秦文远强作镇定,挥退侍立在门口的吏员,亲自将门闩落下。 刚转过身,管家已迅速凑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 “老爷,九门首领财神颅……死了!” 哐当! 秦文远手中刚接过的食盒盖子应声而落,重重砸在青砖地上。 身体剧烈一晃,踉跄着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脸色瞬间灰败如土,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你……你哪里得来的消息?可……可确凿?” “千真万确!” 管家急声道。 按照老爷的命令,他们府上不敢再派人盯着澄园,但是花钱从黑市上买些消息并不算突兀。 往日里在澄园中玩乐消遣的权贵可不少,骤然被其他帮派覆灭,出于各种理由,盯着的人很多。 而就在刚刚,老管家的人花大价钱拿下了一条消息: 清晨时分,澄园后门处用蒙着白布的担架抬出来一具尸体。 身形衣着、还有白布被掀开的一角,确定了那就是九门大首领财神颅。 秦文远颓然跌坐回椅子,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彻骨的冰寒。 澄园,那是四大世家暗中扶持的重要据点。 实力不够的根本不晓得这一点,而实力够的谁又敢将其覆灭? 除了龙椅上那位手握乾坤的陛下,还能有谁? 而如今财神颅生死,说明那位已经得到了所有情报。 之所以没有动他,一来是朔风二公主入京,这时候不好大动干戈失了脸面; 二来……大概是他所犯之罪无关大局,清算也要往后排。 秦文远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听到了锁链拖地的声音。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自救!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冒险入死牢得到了一份情报。 动澄园足以证明陛下的态度,这份情报越早呈上去价值就越高。 “快!” 秦文远猛得站起,却身形踉跄差点没站稳。 老管家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挥手打断。 “别管我,你即刻回府,带上书案上的奏折,赶至凤阁台与我汇合。” “是!” …… 清晖殿主殿,临窗设了一张宽大的紫檀嵌螺钿八仙桌。 殿内熏着清雅的苏合香,雕花窗棂半开,初秋微凉的空气带着庭院里桂花的甜香悄然涌入。 此刻,桌上已布满了琳琅满目的御膳。 晶莹剔透的蟹肉水晶饺盛在碧玉荷叶盏中, 金黄酥脆的挂炉烤鸭片得薄如蝉翼, 一盅热气腾腾、汤色奶白的火腿鲜笋老鸭汤,鲜香扑鼻, 时令的秋葵炒得翠绿鲜嫩,清蒸的鲈鱼鱼肉雪白。 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胭脂鹅脯、糟鸭信、糖渍藕片、蜜汁火方,错落摆放。 主食是松软的碧粳米饭和一小笼蟹黄汤包。 甜品则是新摘的桂花做的酥酪,上面点缀着几粒鲜红的枸杞。 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摆盘更是雅致考究,尽显御厨的匠心。 秦昭玥坐在桌边,正对着那碟蟹黄汤包和烤鸭大展拳脚。 吃相虽不算粗鲁,却也绝对称得上大快朵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真香”的满足感。 相比之下,年纪尚小的七皇子、八皇子和九公主就显得兴趣平平。 七皇子蔫蔫地用银匙搅着碗里的酥酪,八皇子戳着盘中的秋葵,九公主则小口小口地吃着藕片,显然对这些宫中常备的御膳并无太多新奇感。 另外就是三公主秦昭琬和四公主秦昭枢。 秦昭琬眉宇间锁着淡淡的忧虑,秦昭枢则垂着眼帘,看似专注地小口啜饮着汤羹,但那握着汤匙的指尖微微发白,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她将自己的情绪藏得比三姐更深,若非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但相同的是,两人的视线总会若有若无落在秦昭玥的身上…… 第313章 有病早治,早治早好 方便准备乡试和陪同朔风二公主出行,这个理由到底牵强了些。 而如今,连小七、小八、小九也被一并召来同住清晖殿,这份古怪便如同滚雪球般越发膨胀。 老三老四之所以心神不宁,正是因为想不通这样做的理由。 要说让皇嗣之间亲近,也没必要非挑这个节骨眼啊。 看着秦昭玥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大姐秦昭琼远赴北境前,私下对她们的嘱托: 凤京若遇事有不决,或可询问小六的想法。 意味深长的暗示,分明是说这位看似荒诞不经的六妹妹内有乾坤,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再联想到赈灾之前,她在御书房那番出人意料的奏对…… 两位皇姐的目光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六妹妹,带着份探究与审视。 哎…… 秦昭玥心中叹了口气,咽下口中鲜美的汤汁。 这饭吃的,总盯着自己干什么玩意儿。 骤然抬起头来,望向上首的三姐姐四姐姐。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们还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视线。 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声音清脆,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 “两位姐姐是嫌这满桌子的御膳不够美味,非要盯着妹妹我这张绝世容颜才能下饭不成?” “还是说您二位有偏见的毛病?非得歪斜着往我这儿瞧,才能找准桌上的菜?” “听妹妹一句劝,有病早治,早治早好。” “噗……” 正在喝汤的小九一个没忍住,呛咳起来。 绝世容颜……六姐姐还真是自信呢……不要脸! 小七小八也停下了动作,瞪大了眼睛看看六姐,又看看僵住的三姐四姐。 秦昭琬悬在半空夹着鹅脯的银箸,硬生生顿住了。 看向小六那张笑得无辜又欠揍的脸,温婉端庄的面容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但握着银箸的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浮现,左侧宽大袖袍下的拳头已然悄悄攥紧。 秦昭枢握着汤匙的手猛地一紧,眯起了眼睛。 姐妹俩此刻心中翻腾的念头空前一致:手痒,想揍人! 二人纷纷收回视线,心绪翻涌间抬手夹菜,箸尖却几不可察地微颤。 仿佛失手重了些,撞上青釉瓷盘叮然脆响,把面前佳肴搅得不成样子。 “喂!吃不下也不要糟蹋啊,粒粒皆辛苦啊!” …… 青简斋书铺后院,掌柜沈元章手中的竹筷正无意识地扒拉着盘中的糟鹅掌。 他惯常在午时就喝上二两,而今日又有立秋后新上的金风玉露酒。 此刻却失了滋味,只在喉间留下辛辣的灼烧感。 食不知味,心乱如麻。 澄园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九门四位当家不知所踪。 清晨传来消息,后门处抬出一具尸体,很可能就是大当家财神颅。 数十家店铺被官府查封,无一例外,皆是四大世家安插在凤京的隐秘据点。 经营多年的情报网,被一柄快刀斩断了无数触须。 消息断绝、耳目闭塞,行动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 好在上下都是单线联系,而昨夜他已当机立断,将唯一能直接联系到自己的两条暗线紧急送离了凤京。 就在这死寂的压抑中,屋角最深的阴影处,光线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个气息近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悄然浮现,无声无息地单膝跪地, “大人,‘竹先生’、‘铜臭’都已处理干净。” 沈元章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从喉间挤出一个极轻的“嗯”字。 短期内应该没有暴露之虞,但这也意味着他沈元章在偌大的凤京,几乎成了瞎子和聋子。 心头非但没有丝毫轻松,反而被一股更沉重的阴霾笼罩。 想到了上头那道不容置疑必须完成的死命令…… “王冲那边,情形如何?” “回大人,王冲因私放印子债当众受杖刑一百。 判决除刑罚外,还需抄没家财、赔付苦主,故而性命尚存,如今在京兆府监牢中。” “可有……单独关押?” “并未,京兆府一日之内审结大小数十案,牢房人满为患,皆是数人同囚一室。 王冲混迹其中,并无特殊看管,亦无异常举动。” “他所传情报中,提及的那名女秀才呢?” “尚在药铺之中,未曾离开。” 沈元章沉默了。 他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晃动,映着他眸底深沉的暗流。 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直冲肺腑,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世家此番在凤京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然而被斩断的多是外围的“手脚”,真正的“头脑”并未受损。 要重新搭建一张新的情报网并非难事,但需要时间。 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女帝这一手雷霆打击,时机拿捏得巧妙,恰恰选在朔风二公主抵达凤京的前一天。 如今不知有多少璇玑卫精锐散落在凤京的各个角落,虎视眈眈。 在风声鹤唳的当下,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当真是好手段! 逼迫那些原本观望的百官和清贵勋贵,在这扬女子科举站到世家的对立面。 若让其成功举办,并获得巨大的影响力,女帝下一步会做什么? 沈元章暗暗揣测,大概便是彻底废除地方举荐制,至少也是名存实亡。 再进一步,或许就要取消地方二把手别驾的监察之责,使刺史大权独揽。 世家盘踞地方、把持仕途的根基,将被连根撼动! 怎么办? 那道死命令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必须完成,可眼下该如何破局? 王冲,沈元章的思绪再次聚焦到这人身上。 原本只是个边缘的小人物,却掌握了一名才华出众的女秀才。 如今大量京中女子下扬,必然会抢占很大一部分举人的名额,而寻常的舞弊手段怕是连考扬都进不去。 那么多案子同时爆发,王冲因放贷被牵连,合情合理。 京兆府一日审结数十案,为了效率,没有对每个案子深挖细究,也属正常。 何况王冲的家人还牢牢掌握在手中,只要他未被特别留意、重点关照,他绝不敢供出背后之人。 至于那个女秀才还留在药铺…… 王冲被抓,借的印子债自然不用还了。 她囊中羞涩,在寸土寸金的凤京,想要搬出去另觅住处谈何容易? 况且正值乡试,各处客栈早已爆满,价格飞涨。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 沈元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眸色变幻不定。 沉吟良久也没有做出决定,轻轻摆手,影子悄无声息消失不见。 …… 少府监秦文远在刀笔吏的引导下,踏入了凤阁台。 被引至宰相办公的签押房外,秦文远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裴玄韫正打算用午膳,听闻通报才延了延。 那双阅尽世事的深邃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审视。 他深知自己的位置有多遭人嫉恨,自执掌相印以来,素与宗室勋贵并无往来。 眼前这位少府监,是宗室中官位最高者,更是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示意小吏退下,厚重的木门合拢,隔绝了外间。 “少府监所来何事?”声音平和却带着天然的威仪,目光如炬。 秦文远踉跄着向前猛冲两步,在距离书案三步之遥时,双膝重重砸向青砖地面。 嗙仓! 膝盖骨与坚硬地面撞击的沉闷声音,在寂静的签房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秦文远整个人匍匐下去,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 “求裴相救我!” 第314章 谁?你说sei? 坐在马车里,就着清水胡乱啃了几口冷硬的胡麻饼,权当充饥。 饼渣簌簌落在官袍前襟上,他也无心掸去。 只揣着手,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他就不该放那个秦文远进门。 他奶奶的,纯属给他找事儿! 贪墨贡品,还是最顶级的龙脑香; 暗中与澄园那等藏污纳垢之地做交易; 还涉及赈灾款项的贪腐! 这秦文远简直是狗胆包天,更麻烦的是为了保命,还供出了一条关于世家在凤京秘密联络人的情报线。 这事儿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身为宰相断然没有隐瞒不报的道理。 而且必须立刻、马上报上去,一刻都耽搁不得! 马车刚在巍峨的宫门前停稳,裴玄韫便撩袍下车,步履匆匆。 凭着宰相的金鱼袋和通行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宫禁深处。 作为当朝首辅,他自然享有随时求见陛下的特权。 御书房内,冷香袅袅。 女帝秦明凰端坐御案之后,正批阅着奏章。 裴玄韫恭敬行礼后,将那份秦文远的奏折呈上。 秦明凰接过,不动声色地展开。 奏折上的内容自然没什么新意,她凌晨时分刚看过,还让人原样放了回去。 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字一句又读了一遍。 “裴相,”女帝放下奏折,抬起凤眸,“此事你什么想法?” 裴玄韫谨慎措辞道: “回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核实秦文远所供之情报是否属实。 若属实,则按图索骥,依法严办,清除隐患,此乃国法纲纪所在。” “哦?”秦明凰眉梢微挑,语气听不出喜怒,“不打算给秦文远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了?” 裴玄韫心中一沉,声音异常坚定: “陛下明鉴!宗室官员身负皇恩,竟敢勾结世家、图谋不轨,其罪当诛! 秦文远所犯诸事,桩桩件件皆是大逆不道,罪不容恕。 区区一条情报,不够。” 他深知此刻必须与秦文远切割得干干净净,态度更要无比鲜明。 “行,”秦明凰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语气干脆利落,“那就依裴相所言。” 啧……裴玄韫心头那根弦瞬间绷紧,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对劲! 秦文远犯下的事,哪一件不是掉脑袋、甚至可能株连的大罪? 他来求救,自己这边递上刀子,陛下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就采纳了“依法办”的建议? 连一句多余的追问、一点雷霆震怒的迹象都没有? 伴君多年,裴玄韫的嗅觉何其敏锐,他立刻便觉察出来,恐怕陛下对秦文远的所作所为早已了如指掌。 按兵不动,迟迟未处理,定是另有深意。 自己这是赶巧撞上了,稀里糊涂地当了回毫无用处的传声筒。 纯属被秦文远这蠢货拖下水,白白惹了一身骚,倒霉催的! 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秦明凰见裴玄韫还杵在那儿,眉梢再次微挑:“裴相还有事?” 裴玄韫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踌躇,硬着头皮道: “这个……陛下,臣确有一事,斗胆请教。” “但说无妨。” “臣是想问,”裴玄韫斟酌着词句,老脸微热,“为赫连朝露扬名而作的那几首诗词,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为了给那位边庭姑娘造势,他可是亲自出面。 舍了老脸、许下好处,才请动一位诗坛耆老出手,精心炮制了几首上佳之作。 结果呢?全没用上。 人家赫连朝露拿出来的诗词,意境之高远、才情之卓绝,把他准备的那几首衬得如同瓦砾之于珠玉。 这事儿一直让他如鲠在喉,今日借着奏对的机会,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秦明凰闻言,那双沉静的凤眸里倏地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 她挑了挑眉,一点没打算藏着掖着,红唇轻启,缓缓吐出两个字: “小六。” “谁?” 裴玄韫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下意识地反问出声,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秦明凰好整以暇欣赏着宰相难得一见的呆滞模样,慢悠悠地又重复了一遍, “昭玥,是小六昭玥写的。” 晴天霹雳库嚓一声! 裴玄韫只觉得一道闪电,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当扬。 素来沉稳如山、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脸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空白与茫然。 嘴巴无意识地大大张开,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下巴颏儿就跟脱臼了似的,半天合不拢。 那双阅尽世事、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此刻瞪得溜圆,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 这绝对是御前失仪的大不敬,但秦明凰非但一点不生气,反而心情大好地端起茶盏,悠悠然啜饮了一口。 嗯,这事儿果然不能只有她一个人震惊。 看着眼前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狐狸,难得露出如此失魂落魄、呆若木鸡的模样…… 不知怎么的,心里头就是那个解气,就叫一个舒坦。 “这……”裴玄韫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艰难地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他知道六公主藏拙,从赈灾那事儿就能看出端倪,当时也只是略感惊讶。 皇族子弟,懂得权谋心术、收敛锋芒,这多正常的事儿。 看到赈灾的详细奏折,惊讶加深了些,不过也就那样。 但这一刻……诗词!文采斐然的诗词! 那是需要日积月累的才情、深厚的学养、喷薄的灵感才能凝聚的华章。 那是能直击人心、流传千古的锦绣文章! 裴玄韫这个以文名传世、桃李满天下的当朝宰相,他……他心里头难受。 三首啊,每一首都是他这辈子呕心沥血都没能写出那种境界的诗词啊! 出自哪位不出世的诗词圣手也就罢了,竟然出自以“不学无术”、“荒诞不经”闻名凤京的六公主? 这简直……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裴相以为,”秦明凰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昭玥写的如何?” 裴玄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带着无尽苦涩和复杂情绪的字:“极好。” 看着他那张老脸、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秦明凰只觉得通体舒坦,连日来的郁气都一扫而空。 就在裴玄韫被劈得外焦里嫩的时候,“诗词大家”正大摇大摆步入皇家别院琅嬛阁。 步履轻快,哼着小曲儿,眉眼弯弯。 “萧云朔呢?出来出来,大好秋光的逛街去啊。” 心底的小人儿早已叉腰狂笑: 小美人儿!姐姐来喽~~~ 第315章 答应得痛快,事儿是真不办 时值初秋,庭院深深。 丹桂飘香,甜馥气息与微凉的秋风交织。 高大的梧桐树叶已染上点点金黄,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泽。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朱漆廊柱、青石小径,假山流水淙淙。 只是这份宁静雅致被无处不在的肃杀所包裹: 禁军身着玄甲、腰佩长刀,挺立于每一个关键角落,目光时不时如鹰隼般扫视四周。 副统领蒙坚,亲自坐镇于主院月洞门旁。 他并未着全甲,只穿了轻便的锁子软甲。 外罩禁军制式的玄色劲装,更显肩宽腰窄,气势迫人。 一手按着腰间刀柄,一手随意地搭在身侧的石灯笼上。 看似随意,其实眼神沉静望着庭院深处,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午膳过后,朔风二公主萧云朔款步走出主屋。 觐见之后,她换了身月白云锦襦裙,外罩浅碧色绣缠枝莲的薄纱半臂。 发髻只用一支素玉簪松松挽起,恢复了以往的清雅模样。 目光扫过庭院,最终落在蒙坚身上,步履从容地走近。 “蒙统领。” 蒙坚闻声微微侧身,抱拳行礼,动作标准却透着一丝疏离:“萧公主。” 萧云朔恍若未觉,唇角含笑,目光坦然地看着对方, “凤京秋色宜人,久闻帝都繁华,云朔心向往之。 不知可否请蒙统领安排,允云朔出别院一游?” 蒙坚公事公办地回道:“陛下有旨,萧公主若欲出行,需有皇嗣陪同,以确保周全。” “原来如此。” 萧云朔了然地点点头,笑容依旧温婉, “那便有劳蒙统领,代为通传一声,请哪位殿下拨冗相陪?” “是。” 蒙坚答应得干脆利落。 然而,脚下却似生根了一般稳稳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庭院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风拂树顶沙沙作响,更显静谧。 萧云朔静静地盯着蒙坚,他坦然回望。 蒙坚的任务仅仅只是护卫而已。 这位二公主在朔风王朝内不过是个掌管芸辉阁的闲职,并无多少实权。 至于在文坛的影响力,跟他个武夫有什么关系? 她本人如何、怀揣何种目的、甚至朔风王朝整体是何态度,于他蒙坚而言都无关紧要。 无论从哪个角度,萧云朔怎样不重要,她不死对自己比较重要。 出门闲逛这等劳心劳力、还担着风险的麻烦事,他蒙坚是一点伺候的兴致都没有。 无陛下召见,安安分分待在别院里就是。 所以蒙坚态度很好,答应得干脆,但就是不办事儿。 萧云朔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 “蒙统领……还真是不解风情呢。” 语气轻柔,似嗔似叹,带着点北国特有的婉转韵味。 蒙坚闻言,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 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上,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这句带着试探与埋怨的话语。 不愿意聊不聊就是了,谁愿意搭理她似的。 就在此时,一道清亮欢快、如同珠玉落盘的声音穿透了别院的寂静。 “萧云朔呢?出来出来,大好秋光的逛街去啊。” 不多时,只见一道窈窕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入了月洞门。 午后的阳光正盛,从她身后倾泻而下,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逆光中,飞扬的裙裾、乌黑的发髻轮廓都清晰可见,如同从光晕中走出的精灵。 待完全步入院中阴影,面容清晰起来,正是六公主秦昭玥。 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得如同盛放的秋日海棠。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本殿心情极好”的欢快气息,与这戒备森严的别院格格不入。 捕捉到秦昭玥身影的瞬间,蒙坚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光亮倏然闪过。 像投入了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紧抿的唇线放松了一瞬,下颌绷紧的线条也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虽然变化细微,但正站在他近前的萧云朔,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电光火石间一闪而过的变化。 心中微动,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带着温婉得体的浅笑。 秦昭玥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四公主秦昭枢和五皇子秦景湛。 至于三公主,因负责此次女子乡试补录的初试事宜,抽不开身。 虽是补录测验,但涉及科举无小事,更是一次在母皇和朝臣面前展露能力的绝佳机会。 前头两位已封亲王,又不在凤京,秦昭琬此时可谓干劲十足。 而原本应当作为她副手的四公主,却不知为何跟了过来。 三人来到近前。 秦昭枢神色淡漠,仿佛对什么都不太关心; 秦景湛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随意打量着别院景致; 唯有秦昭玥,如同一个行走的小太阳,热情洋溢。 “怎么样,想不想出去逛逛?” 萧云朔心中颇为诧异。 按理说,朔风与大乾关系紧张,今年更是撕破了维持近十年的脆弱和平,在边境陈兵叩关。四公主的冷漠、五皇子的敷衍才符合常理,此前蒙坚的态度也印证了这点。 但六公主……未免也太过热情了些。 这是为何? 而蒙坚,心中却无半点意外之感。 初见时的小悸动此时已化为齑粉,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三位殿下!” 蒙坚抱拳行礼,声音低沉。 “哎呀,蒙副统领也在啊。” 秦昭玥像是刚看到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然后兴致勃勃地转向萧云朔。 蒙坚:!!! 萧云朔想起情报中对这位“荒诞不经”六公主的描述,暗道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微微一笑,顺势问道:“六殿下,你愿意带我逛逛凤京城吗?” “当然愿意啊,” 秦昭玥回答得斩钉截铁,“远来是客嘛。” 那热情劲儿,仿佛要带自家姐妹出游一般。 萧云朔不明所以,但更不愿意放弃这等机会。 若是错过,可想而知在蒙坚的看守之下,自己怕是只能困于别院之中,乡试前别想踏出一步。 “好,我这就准备,还请稍候。” 转身回屋,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不过是带上荷包,再叫上自己唯一带来的贴身婢女。 好似生怕对方反悔,很快就重新走了出来,“久等了,我们出发吧。” 诶…… 秦昭玥目光扫过萧云朔身后,只看到一个婢女,“就你们两个?” “是,人太多怕给蒙统领添麻烦。” “哎呀,这有什么好怕的,” 秦昭玥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难得来一趟我大乾帝都,总得把该看的看了、该尝的都尝了,不虚此行嘛,人多才热闹!” 萧云朔闻言,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 不是冲她来的,那还能是…… 额,联想到情报和此行队伍中的人员,萧云朔顿时有了猜测。 不会吧…… 这么……直接的吗? 第316章 这是装都不装了? 如果像她猜测的那样,这位跟情报里的描述……还真是一模一样呢。 转身吩咐了侍女一声,很快,一名身着素色文士长衫、气质清隽温润的男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果然,这一刻,秦昭玥的兴奋就完全不加掩饰。 眼神如同粘了蜜糖,毫不避讳地咔咔往燕知白脸上瞥去。 心中小人已在疯狂呐喊:帅,实在是太帅了,这眉眼,这气质…… 就算他弱不禁风没有八块腹肌,秦昭玥也认了! 萧云朔当即就明白了。 这也不必把别人唤出来了,一个就够。 “燕先生,我们打算游览凤京城,你可愿同行?” 燕知白闻言,眼中闪过亮光,轻易泄露了内心的兴奋与期待,忙躬身行礼: “多谢殿下。” 转而又面向秦昭玥的方向,慎重行礼,“多谢各位,还请稍待,我……我去取书笈。” 说完不等回应,库库就往后头跑,跟有人在后头撵他似的。 “额咳,”秦昭玥轻咳一声,眼神还黏在仓皇的背影上,“萧二公主,这位气度不凡的先生是?” 萧云朔微微一笑,介绍道:“这位是燕知白先生,乃是朔风名士燕怀川先生之后。” 秦昭玥点了点头,她当是谁呢,原来是燕知白啊,嗨! “谁?” 眨巴着一双无辜清澈的大眼睛,脸上写满了货真价实的迷茫。 萧云朔微微一怔。 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五皇子秦景湛看不下去了,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怀川先生你都不知道?北境百年难遇的著名文士学者。 其学识之广博、风骨之卓然,在整个朔风都享有崇高声望。” “他生性不羁,是个不安于室的行者,对未知的地理、风物、人情有着近乎痴迷的向往。 秉持丈量者之志,坚信‘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年少时便离开家乡,足迹遍及朔风各地山川河流、城郭村落。 而后更不局限于朔风,西域大漠、草原戈壁、雪域冰川,都曾留下他的身影。 也曾南下,进入过大乾境内游历。” “一生无关乎政事纷争,只醉心于学问与探索。 书画双绝,留下了无数珍贵的游记、图谱和画作。 更难得的是,他从不吝啬于传播知识。 无论何人请教,只要他知晓,必倾囊相授; 若力有不逮,也会传信回家族,尽力寻求答案,务必解惑。” “在保护古籍孤本、记录各地濒临消失的风俗民情方面,更是建树非凡。 《天下舆图志》、《天下风物图卷》便是他耗费半生心血编纂的巨著,可惜……” 秦昭玥挑了挑眉,呵。 厉害是吧,博学是吧,显摆是吧?还跟老娘打上哑谜这块了。 要不是有别人在扬,秦昭玥非得教她五哥做人不可。 按捺性子,还是捧了一手,“可惜什么?” “可惜未能竟全功,入大乾不过一年,便因两国战事骤起,被迫中断游历,仓促离开。 归国后,再未能踏出朔风一步,郁郁寡欢,最终英年早逝。”” 就在此时,燕知白匆匆奔来。 那是一点没搂着,背着书箱撒丫子就跑,来至近前匆忙拱手, “多谢各位等候。” 他对着秦昭玥、秦昭枢、秦景湛三人深深一揖,语气诚挚: “小生此番主动请缨,随二公主殿下前来,便是为继承先父遗志。 今日得蒙三位殿下允准,能让燕某一睹凤京风采,实乃燕某之幸!” 秦昭玥摆了摆手,“没事儿,既然来了就撒开了看,随便看!” 一旁的蒙坚:…… 他面无表情盯着秦昭玥那副不值钱的样子,只觉得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 呵,说好的喜欢八块腹肌呢? 眼前这个风吹就倒、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能有? 狗屎! 两辆华贵的马车在禁军护卫的簇拥下,缓缓行驶在凤京宽阔的街道上。 玄甲禁军分列前后,步履整齐,甲胄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行人纷纷避让。 秦昭枢、秦昭玥与萧云朔同乘一车。 车内空间宽敞,铺着柔软的锦垫,熏着淡淡的苏合香。 萧云朔微微侧身,纤指轻挑车窗帘幔的一角,透过缝隙打量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行人。微风带着市井的喧嚣和食物的香气钻入车厢。 看了一会儿,萧云朔放下帘子,转向车内二人,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向往与遗憾: “如此端坐车中走马观花,虽见凤京之盛,却终究难窥市井烟火、风土人情之精髓。 不知可否略作乔装,如寻常百姓般步行其中,细细体会一番?” 她眼神清澈,带着真诚的探询。 “呵,” 话音刚落,身旁便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秦昭玥懒洋洋地倚在软垫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唇角勾起一抹带着讥诮的弧度。 “萧二公主也是想瞎了心,能让你出来看看已是我大乾的待客之道了。 还想乔装深入市井?你也好意思问,脸咋那么大嗫?” 萧云朔:…… 本就知道这提议可能性渺茫,无非有枣没枣。 但拒绝得干脆直接,甚至带着强烈的不耐烦,与方才在别院时那副热情洋溢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是因为知晓了燕知白的身份,并非她的幕僚、只是同行的学者吗? 这是装都不装了? 第317章 可有什么门路? 赤子之心?还是伪装得更深? 虽然被怼咕了一句,但萧云朔本来也没多大期待。 她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不再多言。 车厢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余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 另一辆马车上,气氛要融洽得很多。 知晓燕知白身份之后,秦景湛不再懒洋洋的,甚至会主动攀谈。 朔风二公主他没兴趣伺候,怀川先生之后却不在其列。 据说他当年之所以早逝,正是因为目睹了两国战争。 归家后不遗力发表反战言论、力倡和平。 不知是本就体弱,还是触怒了当权者,终至身亡。 秦景湛介绍些凤京典故,燕知白则专注而谦逊,不时点头回应。 目光也流连在窗外的街景之中,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专注与好奇。 很快,马车抵达了凤京最繁华喧闹的东市,众人纷纷下车。 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人间烟火气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 绸缎庄的绫罗绸缎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香料铺子散发出浓郁的芬芳; 酒楼食肆飘散出诱人的香气,跑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街道中央更是摩肩接踵。 挑着担子叫卖时令鲜果的小贩; 推着独轮车售卖精巧玩意儿的货郎; 牵着骆驼、载满西域奇珍的胡商; 还有三五成群、身着儒衫的赴考士子的读书人,旁若无人高谈阔论。 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艺人卖唱声、车马粼粼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秦昭玥一下车,目标极其明确,脚步轻快地便凑到了燕知白身边。 自然而然占据了最佳“导游”位置,直接把原本在他身旁的五哥给挤到了一边。 秦景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耸耸肩让了开去。 他不介意与燕知白攀谈,但也没那么上赶着,六妹妹着急就让给她呗。 该说不说,这男人长得确实俊俏,与他有的一拼。 前头两人聊得热闹,后头三人却始终没人说话。 指望四公主秦昭枢?那是门儿也没有啊! 自出行以来,这位拢共也没说上两句话。 此刻更是神情淡漠,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她无关,活脱脱一个闷葫芦。 秦景湛又不愿意伺候,气氛略有些尴尬。 堂堂朔风二公主那是一点儿排面没有,只能蹭着燕知白的面子,听那六公主介绍几句。 与此同时,东市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二层,临窗的雅座。 此时已过了午膳的黄金时辰,楼上食客不如之前。 靠窗的位置,相对坐着两人。 其中一人身材敦实矮壮,皮肤黝黑粗糙,正是护送萧云朔入京的玄武军折冲都尉李锷。 对面坐着的,是玄戈司从五品马政司丞,姓陈。 曾在北境军中服役,后调往西北边庭负责军马事宜,如今调入凤京玄戈司。 两人虽无深交,但在北境时有过几面之缘,此番由他出面招待李锷正合适。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下酒菜,一壶温好的老酒。 “陈兄,多谢款待。” 李锷端起酒杯示意。 “李兄客气了,一路辛苦。” 陈司丞回敬,目光扫过楼下熙攘的东市街道,“凤京繁华,与边关大不相同啊。” 李锷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看着那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嗯”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楼下街道上,秦昭玥一行人正由禁军护卫着,缓缓从酒楼下方经过。 陈司丞眼尖,认出了那几位金枝玉叶和朔风公主,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李锷自然也看到了,但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神色如常,仿佛看到的是再普通不过的路人。 陈司丞放下酒杯,状似无意地低声问道: “李兄一路护送那位朔风二公主入京,可曾发现这位殿下有什么特殊之处?或是随行人员有何异常?” 李锷拿起筷子,夹了片薄如蝉翼的金齑玉鲙,嚼了几下,才慢吞吞地开口,声音带着军汉特有的粗粝: “没什么特殊的,就是个读多了书的贵女。 讲究个清雅,不喜欢奢华排扬,身边就带了一个贴身婢女伺候起居。 这一路顺当得很,没出半点岔子。” “哦?如此说来,倒真是平安顺遂了。” 陈司丞点点头,又给李锷斟满酒, “李兄此番暂留凤京,可有落脚之处? 玄戈司衙署后方有专供外地官吏暂住的房舍,只是条件略为简陋了些。 若是往常,领了补贴去外头寻个客栈倒也自在。 可眼下临近乡试,各处客栈人满为患,价钱也水涨船高,怕是不好寻摸。” 李锷端起新斟满的酒碗,沉声道:“不必麻烦司丞了,我在凤京有间小宅子。” 陈司丞闻言脸上露出笑容:“这样啊,那可方便多了! 李兄尽管住家里便是,该有的补贴照常发放,多少也能贴补些家用。” 他举起酒碗,却在入口之前突兀问道: “若此次北境能安定下来,李兄可有想过调回凤京任职?” 李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笑,端起酒碗遥遥相祝, “陈兄说笑了,京畿重地哪里是我这等粗人能轻易扎根的地方?” 他仰头,又是一碗酒下肚,目光灼灼望着对面: “还是说……陈兄有什么门路?” 陈司丞同样饮下碗中酒,打着哈哈岔开了话题。 虽有几面之缘,但交浅不言深。 稍加试探,瞧得出他有这心思,先埋下颗种子。 要不是听说他在风京有宅子,也不会第一面就开口。 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李锷婉拒了陈司丞派人相送的好意,言明自己认得路。 陈司丞也不强求,只是叮嘱他记得每日需去玄戈司点个卯,以防上峰临时有事召唤。 李锷带着三分酒意,独自一人离开了酒楼。 没有雇车也未闲逛,目标明确一路朝着东南方向走去。 接连穿过三座坊市,街巷渐渐变得狭窄安静,喧闹的市声被隔绝在外。 最终,他来到了安仁坊的一条僻静小巷。 巷子深处,一处不起眼的院门前。 院墙灰扑扑的,门扉上的朱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 “你是……李二郎?” 第318章 故大乾昭毅将军 李锷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是我,王大娘。” “啊,真是李二郎!你回凤京了?” 王大娘惊喜地迎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公务在身,回来住一阵子。” “好好好,回来就好。” 王大娘连声说着,忙转身回屋,“二郎等着,我给你拿钥匙去。” “有劳了。” “应该的,应该的!” 很快,李锷接过那串带着岁月痕迹的钥匙,道了声谢,打开自家大门。 小院不大,方寸之地。 院中原本可能种过些什么,如今只剩下一片枯黄的野草。 三间低矮的瓦房,门窗紧闭。 李锷反手关上院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踏入院中,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淡淡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蒙着薄尘,家具并未朽坏,看得出并非完全无人打理。 他每年都会托邻居王大娘一两银子,请她偶尔进来洒扫通风,防止屋子彻底朽坏。 长时间空置的屋子,若是无人照看,便会彻底失去“人气”。 李锷没有动手打扫的兴致,径直走向里间。 卧房内只有一张木床、一方桌子、一个旧衣柜。 他走到床头蹲下身,手指在床沿内侧一块不起眼的木板上摸索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片刻后,只听“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一块木板被他轻轻抽开。 露出里面隐藏的暗格,其中静静躺着一块乌木牌位。 李锷动作极其小心地将牌位取出,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用袖子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浮尘,又拿出一块干净的素色绸布,仔细地、一遍遍地擦拭着乌木光滑的表面。 牌位上,阴刻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故大乾昭毅将军赵讳破虏之位”。 李锷将牌位郑重地摆放在旧方桌上,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只小香炉、三支线香。 用火折子点燃线香,青烟袅袅升起。 他没有下跪,只是站得笔直,如同标枪。 拿起那壶酒,拔掉塞子,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地倾倒在地上。 酒水渗入砖隙,无声无息。 然后,他才举起酒壶,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烧灼着肺腑。 没有说话、没有祷词,只是沉默地站着。 眼神穿过袅袅升腾的青烟,望向那冰冷的牌位,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时间一点点流逝,三支线香终于燃尽。 李锷面无表情地收起香炉,再次用绸布仔细擦拭干净牌位。 然后极其小心地将它放回暗格,推回木板,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和衣躺倒在什么都没有的硬板床上。 不过片刻功夫,沉重的鼾声便响了起来。 …… 秦昭玥一行人逛完了繁华喧嚣的东市,又走马观花穿行过琼瑰坊、琅音坊。 待抵达松烟坊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 松烟坊,凤京文脉汇聚之地。 青石板路两侧,书肆画坊林立,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纸页的气息。 身着儒衫的士子、宽袍大袖的文人墨客随处可见。 或低声论辩,或驻足品鉴,一派斯文气象。 坊内最大的酒楼松涛阁,此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离最热闹的夜宴时分尚有些时辰,可大堂内已是座无虚席,门外还有不少人排队等候。 眼尖的掌柜远远瞥见这一行人,尤其是禁军护卫和其中几位气度非凡的身影,心头猛地一跳! 待看清打头那位眉眼弯弯的六公主,还有一旁面容冷峻、按刀而行的蒙统领时,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几乎要咧到耳后根,忙忙地迎了出去。 “贵客临门,松涛阁今日当真是蓬荜生辉,几位贵客快请!” 掌柜忙不迭地迎上前,声音洪亮热情,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原本排队的人群中还有些微骚动,但不知是谁认了出来,一听到“朔风二公主”的名号,不满的声音顿时偃旗息鼓。 “朔风二公主?就是那个连赫连朝露都自叹不如的那位?” “是她,快看快看!” “嘘……噤声!” 众人窃窃私语,好奇、审视、甚至带着几分仰慕的目光纷纷投向萧云朔。 赫连朝露的诗才已在凤京掀起波澜,能让其自叹弗如的人物,足以勾起所有文人的强烈好奇。 松涛阁三层是专供顶级文豪题诗作画的雅阁,素来有规矩:非要在题诗壁上落笔留墨方可。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掌柜这等八面玲珑之人。 眼前这几位,皇子公主齐聚,更有那传闻中文采斐然的朔风二公主。 今日这规矩,说什么也得破上一破了! 掌柜亲自在前,众人被引至二层。 这里视野开阔,布置清雅,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巨大题诗壁。 壁上墨迹淋漓,如今却只剩了一首。 字迹写得极大,却显得过分瘦削,如同枯竹。 笔锋仓促潦草,单看字形实在算不得好看。 然而,当目光触及那文字本身……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 “可怜白发生。” 萧云朔的目光甫一触及,便如遭雷击。 下意识地默念起来,金戈铁马的铿锵之声、英雄末路的悲怆苍凉,重重砸在她的心坎上。 她怔立当扬,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攫住,久久无法回神。 而一旁的燕知白,反应则更为剧烈! 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诗句勾勒出的壮阔画面、深沉情感,如同滔天巨浪在他脑海中翻涌奔腾。 他仿佛看到了父亲笔下曾描绘过的边关冷月、铁马冰河! 画!必须画下来!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炸开,燕知白顾不上仪态,紧走两步上前,猛地将背上的书篓卸下。 盘腿便坐倒在地板上,书篓里并非书籍,而是他视若珍宝的画具。 大小不一的狼毫笔、装着各色颜料的精致瓷碟、调色板、墨锭、还有厚厚一叠上好的宣纸。 燕知白的手微微颤抖着,动作却快得惊人。 只见他迅速抽出一张最大的宣纸铺开,又从笔帘中精准地抽出几支不同型号的狼毫。 甚至来不及研磨墨锭,直接抓起一块浓墨,在砚台中飞快地旋转、按压,墨汁迅速晕染开来。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仿佛周遭的喧嚣都已远去…… 第319章 四姐,阴险哦~ 萧云朔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反复咀嚼着那几句诗,许久之后方才开口: “这首诗……是何人所作?竟有如此气象?” 秦昭玥正饶有兴致看着燕知白作画,闻言随口答道: “比你早一日入京,来自西北边庭的赫连朝露所写。” 萧云朔面露迷茫之色,“此等诗才堪称大家,竟从未听闻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 “你竟不知?她对你可是推崇备至,亲口说文采不如你。” 秦昭玥捂着嘴惊呼,那模样多诧异似的,其实心里头门儿清。 那就是赫连朝露硬捧,也不知道眼前这位他国公主的学识顶不顶得住。 萧云朔微微蹙起秀眉,语气带着真诚的困惑: “我确实未曾听说过她,但仅凭此诗便可判断,其才情意境,我自愧弗如……” “哎!”秦昭玥挥手打断,“萧公主未免也太谦虚,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哦,要不得要不得滴。” 恰在此时,整个下午几乎都沉默的四公主秦昭枢却接过了话头, “萧姑娘素有才名,据说得隐士真传,想必在经世致用之道上造诣不凡。” 秦昭玥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给她四姐竖起了大拇指。 她们几人的身份不胫而走,燕知白又在题诗壁前高调作画,现在酒楼二层的诸多文人都注视着这里。 可想而知,对话中的每一句都会传播出去。 之所以打断萧云朔的谦虚,就是要坐实其才女之名。 而四姐的话撇开了诗词方面的争执,引向策论文章。 呵,阴险哦~ 诗词都是秦昭玥拿出来的,知道有多么炸裂。 那么萧云朔无论乡试考得如何,至少诗词一道上绝对不如。 有这个“污点”存在,那就必然会有争议。 她暂时只想到这一种托底的效果,至于母皇还有没有别的目的,秦昭玥就猜不到了。 萧云朔坚定摇头,姿态放得更低:“天下才子如过江之鲫,殿下过誉了,我不敢当……” 秦昭玥挥了挥手再次打断,“嘘!别打扰燕公子作画。” 如此,萧云朔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中存下疑惑,沉吟不语。 燕知白正画至酣处。 大笔横扫,挥笔泼墨。 浓淡相宜的墨色瞬间泼洒出苍茫寂寥的夜色,笼罩着沉睡的营盘。 中锋勾勒,笔走龙蛇。 线条遒劲有力,一座座营帐的轮廓在墨色中若隐若现,透出森严之气。 小笔蘸取赭石、朱砂,细节点睛。 在营帐间飞快地点缀出摇曳的灯火,如同梦中不灭的星火。 又用枯笔擦出营帐旁倚靠的模糊人影,那背影挺拔却透着无言的疲惫。 运笔如飞,切换自如。 时而泼墨渲染大块阴影,营造压抑氛围; 时而以枯涩之笔勾勒营帐旁枯萎的老树,枝桠虬结如同挣扎的手臂; 最后,在画面中央的营帐,用极淡的墨色晕染出一个对镜的朦胧侧影。 镜中映照的并非容颜,而是一缕如雪的白发…… 整幅画作,笔触奔放而意境深沉 虽因时间仓促而略显粗犷,细节未能尽善尽美。 然兵营那扑面而来的肃戈之气、英雄迟暮的悲怆苍凉,却与题诗壁上的诗句意境完美交融,浑然一体! “呼……” 画毕,燕知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眼神却亮得惊人。 凝视着自己的画作,细节相较自己平时的画作远未达到理想,但其神韵已与壮烈诗篇相合。 他决定不再做任何修饰,就此定稿。 一直屏息凝神在旁边观看作画的老掌柜,此刻眼珠子都快粘在那幅墨迹未干的画作上了。 他经营松涛阁多年,见多了文人墨客,鉴赏能力非同一般。 这幅画虽仓促而成,但那股磅礴的气势与诗意的契合,堪称神来之笔。 若能留下这幅画,悬挂于题诗壁旁,必然相辅相成,必成镇店之宝,吸引无数文人雅士。 掌柜的心跳加速,连忙堆起最热情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看向画师:“这位先生是?” 秦昭玥抢着回答,“燕知白,朔风名士燕怀川的儿子……” 接下来开始巴拉巴拉地科普起来,基本上把午后听到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最后还满脸不屑地望着老掌柜,“嗨,你连这都不知道?” 老掌柜:…… 他知道啊,刚听见全名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啊! 只是看六殿下说得眉飞色舞的样子,他哪敢打断? 掌柜的嘴角微抽,却还得强忍着,等这位祖宗终于说完,才挤出个恭敬笑容、“由衷”地赞叹: “六殿下当真是见闻广博,老朽佩服。” 秦昭玥仰起了骄傲的头颅,“还行吧,也就都知道一点而已。” 秦景湛:…… 萧云朔:…… 在众人或惊叹、或贪婪(老掌柜)的目光注视下,燕知白小心翼翼吹干了墨迹。 将画作小心翼翼卷起收好,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掌柜心痛得几乎滴血,他知道这幅画自己是无缘得到了,可连开口求购的勇气都没有。 眼前这几位,他一个也得罪不起啊,只能眼巴巴地瞧着,期盼着哪位贵人能成人之美。 然而,他想多了。 燕知白收好画,这才起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带着歉意:“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秦昭玥大喇喇地一挥手,替所有人表态:“嗐,这有什么。” “能亲眼见证燕先生挥毫泼墨,画出如此契合诗中意境的画作,等多久都值了。 走走走,上楼吃饭,为这首诗、这幅画,今日当浮一大白!” 一行人终于登上了松涛阁三层雅座。 精致的菜肴流水般送上,美酒佳肴、觥筹交错,气氛总算稍稍热络了起来。 …… 就在雅阁内气氛渐酣之时,一架马车驶入了松烟坊。 驾车的正是平安,被“治疗”了两日,总算是恢复了精神头。 目标明确,最终停在了松涛阁附近侧对面的巷中。 马车中有两人,其一是碎墨,另外一位眉头紧锁,贝齿轻咬着下唇。 待马车停稳之后,急忙掀开帘幔往外观瞧。 “六殿下就在松涛阁中?碎墨姑娘,快,我们去见殿下!” 然而碎墨却分毫未动,稍稍仰起脑袋,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嗤: “春莺姑娘未免狂悖了些,殿下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一句话,春莺脸上血色褪尽。 第320章 一线希望:用钱砸! 一双杏眼里盛满了显而易见的焦灼与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指节都微微泛白,那份“焦急”几乎要从她身上溢出来。 碎墨一句毫不留情面的冷嘲,令她怔愣当间,血色尽褪。 春莺是郑国公府嫡长女郑徽音最信任的贴身婢女。 趁着府中因榜上无名之事掀起的惊涛骇浪尚未完全席卷内院的间隙,听从小姐的命令匆匆离府。 作为长房嫡女的贴身大丫鬟,春莺在府中亦是体面人。 寻常管事见了也要客气三分,穿戴用度甚至比小门小户的寒门小姐还要精致讲究几分。 门房见她神色匆匆却仪态不乱,只当是小姐有事差遣,哪里敢阻拦盘问? 她几乎没费什么周章,便轻轻松松踏出了国公府大门。 春莺并非毫无倚仗,她时常替小姐在外头走动采买,人面颇熟。 更重要的是,她嫡亲的哥哥借着郑大姑娘的庇护,经营着一家专为高门大户运送果蔬的车马行。 一出府门,她便直奔哥哥处,只道有十万火急之事,需立即动用马车。 她哥哥见妹妹神色凝重不敢怠慢,立刻套了最稳最快的车马。 春莺的第一个目标是三公主府邸。 她怀揣着小姐亲笔写就、言辞恳切的拜帖,希冀着这位曾对小姐才华流露出赏识之意的三殿下能施以援手。 然而,别说见到三公主本人,连门房的态度都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疏离,直接将她拒之门外。 这结果大大出乎春莺意料。 按理说即便见不到人,至少也该收下拜帖才合情理。 春莺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又赶往四公主府邸。 结果……如出一辙! 依旧是冰冷的门扉,依旧是漠然的拒绝,连一丝通融的缝隙都无。 最有可能伸出援手的两位公主都见不到,春莺只能退而求其次,抱着渺茫的希望去求见五皇子秦景湛。 这位皇子素来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其母族亦不算显赫,其兄二皇子又已封亲王。 春莺曾听小姐提过,国公府长辈曾动过将小姐许配给五皇子为侧妃的念头,但终被老国公否决。 女帝当权,风险过大,国公府世袭罔替,无需冒险。 小姐郑徽音出门前曾言,五皇子是次一级的希望。 若他心中尚存一丝夺嫡的野望,必然需要郑国公府这样的助力。 哪怕只是个侧妃之位,之后还有运转的希望。 这一次,春莺依旧没能进门。 但五皇子府的门房态度还算客气,告诉她殿下入宫了,归期未定。” 就这样,春莺在府外守候,眼巴巴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朱门。 直到日头从当空滑向西斜,却始终不见五皇子的车驾归来。 每一刻等待都如同钝刀割肉,焦灼与绝望在心头蔓延。 春莺不敢归家与小姐再作商议。 榜上无名的消息必然已经在凤京勋贵圈子和百姓中传扬开来。 国公府的脸面不容有失,老国公的雷霆手段绝不会等太久。 郑徽音最担心的就是,她很快会被彻底软禁在深闺之中,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如同待价而沽的货物,静待那个不知是谁的穷酸秀才上门迎娶。 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所以郑徽音千叮咛万嘱咐,春莺这次出府大概是唯一的机会,必须想办法找到一条生路。 最后实在等不到五皇子,春莺只能硬着头皮前往六公主府。 解铃还须系铃人,道理谁都懂,可这“铃”是那么好解的么? 无论小姐是否被陷害,终究是她出手要对付六公主在先。 当时选定的两个被害人里,相府那是想都不敢想,而六公主秦昭玥…… 虽然也是极差的选择,但这位公主贪财好色的名声至少给了郑徽音一线希望:用钱砸! 来到六公主府,春莺谨记小姐的吩咐,出手极阔绰,直接掏出五十两雪花银塞给那门房。 沉甸甸的银子终于敲开了第一道门缝,门房答应通禀。 很快,春莺就见到了六公主身边的大丫鬟碎墨,据说曾是青鸾卫百户。 她不敢耍什么心思,立刻奉上一个用锦帕层层包裹的物件。 里头正是当初小姐在奇珍阁重金购得的那根金累丝嵌宝迦陵频伽簪,只求见公主一面。 碎墨知晓自家殿下当初在国公府受到过算计,按理绝不会接受。 但……送上门的肥肉,还是如此贵重的肥肉,不收白不收。 以她对殿下的了解,即便是有过节,但这种摆明了能大敲竹杠的机会,未必就会拒绝啊。 于是,收下簪子之后,立刻派人出门打听。 得知殿下正陪着朔风二公主在松烟坊松涛阁饮宴,这才带着春莺乘马车赶来。 不过为了这事儿去主动打扰殿下,碎墨可没这份闲心。 “等着吧。” 碎墨冷冷丢下三个字,便开始闭目养神。 “是,多谢碎墨姑娘……” 春莺无法,连连应声,姿态放得极低。 形势比人强,能得到一个面见的机会已是万幸,她哪里还敢提别的要求? 只能透过帘幔的缝隙,紧紧盯着酒楼的门口。 松涛阁三层,名为揽月的雅间内,觥筹交错。 因为赫连朝露那首诗,短时间内谁能再题壁? 老掌柜的打算做足噱头,故而三层宁愿空置也不开放,如今倒像是她们包下了一整层。 伺候起来比对赫连朝露还要尽心,巨大的圆桌上铺陈着各式初秋时令佳肴,给后厨下了死命令,每一道都透着匠心与文气。 蒙坚则恪尽职守地侍立在雅间门外。 看着如流水席般不断送进去的美食,听着某人“矫揉造作”的憨笑,握刀的手又又又硬了。 第321章 或是为了窥探……个屁的了! 橙香蟹鲜,相得益彰,摆盘如秋日硕果。 菊花暖锅,白玉暖锅中清澈的高汤翻滚,浮沉着舒展的雪白杭菊花瓣。 周围环绕着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鲜嫩的鸡片、时蔬,雅致清润,暗合文人风骨。 时令相宜的枫叶炙鹿脯、松茸煨玉笋、桂香栗子糕。 还有各色精致小菜,琥珀桃仁、胭脂鹅脯、糟鸭信、糖渍秋梨片…… 美酒则是凤京立秋后新上的金风玉露。 各家配方略有不同,松涛阁的盛在温润青瓷酒壶中,酒液呈淡金色。 倒入杯中,香气清冽中带着花果的芬芳,隐隐还有些药材香味。 入口绵柔、后味甘甜,时令下难得的佳酿。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之前的一丝紧绷仿佛悄然消逝。 聊来聊去,话题离不开南北差异。 萧云朔谈起了朔风草原辽阔、牧民豪放好客、祭天仪式之隆重; 秦景湛则描绘大乾江南水乡的温婉、园林之精巧、丝竹之悦耳。 话题又引到了名士燕怀川身上。 燕知白带着追忆与敬仰,讲述父亲当年孤身深入草原,与胡人部落同吃同住,记录风土人情。 还有穿越西域戈壁,探寻古国遗迹的种种传奇经历。 就算是另有所想的秦昭玥,眼中也掠过丝丝缕缕的异彩。 心驰神往是有的,但要说身临其境…… 那没有,秦昭玥对自我认知非常明确,吃不了那个苦。 不过当个故事听,确也是佐酒的好菜。 酒酣耳热之际,秦昭玥忽然站起身来,像是要去够远处的酒壶。 谁知“哎呀”一声,身子软软地歪向一旁。 已然醉了四五分的燕知白下意识搀扶了一把。 低头看去,却见六公主脸颊绯红,眼神迷离,呼吸猛然一滞,竟忘了松手。 “不……不行了,”秦昭玥一点不客气,倚靠着他的搀扶,右手扶额,一副不胜酒力的娇弱模样。 声音带着点慵懒的沙哑、软糯糯得胶黏,“这酒劲儿上来~我得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对面的五皇子秦景湛见状,无奈得摇了摇头。 六妹妹还真是心大,这是跟什么好友相聚吗? 真是的,还得要他这个皇兄帮她收拾烂摊子。 正要开口答应陪她出去,却冷不丁被身旁的四姐在桌下狠狠掐了一把胳膊。 嘶……疼疼疼! 秦景湛吃痛,好歹是没叫出声,不解地看向身旁。 秦昭枢根本没看他,只当不是她干的,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提议道: “昭玥妹妹不胜酒力,身边需得有人照应。 燕先生心思细腻,不如……就请燕先生相陪片刻?” 秦昭枢心中认定,六妹妹必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得那样荒唐,说不得心思深得很。 此番装醉怕是想借机单独与燕知白相处,套取情报,比如朔风二公主来凤京的真实目的? 相比于深藏不露的萧云朔,看起来单纯热忱的燕先生,确实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秦昭玥心中暗笑,四姐姐给力哦,面上却依旧娇弱。 不给其他人再说话的机会,她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作势要往外走。 “这……” 燕知白懵了,一时间坐也不是,跟上也不是。 就在秦昭玥即将经过燕知白身边时,脚下虚浮突然一个不稳,身子再次软软地朝着他的方向倒去。 “小心!” 动作比脑子快,下一刻,燕知白便再次搀扶上了醉酒的六公主。 秦昭玥抬起迷离的醉眼,对着那张清俊温润的脸庞来了个“惊鸿一瞥”。 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不胜娇羞的媚态。 轰! 燕知白哪见过这等阵仗,脑袋中如有惊雷。 天地为证,刚刚猝不及防之下,眼见公主就要摔倒,他只是本能地伸出手臂而已。 可现在……现在…… 入手处隔着轻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子手臂的温热与柔软。 一股清雅的、混合着酒气的幽香钻入鼻端。 燕知白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热血瞬间涌上脸颊和耳根!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扶住的手想收又不敢收,整个人僵在原地,俊脸涨得通红。 如同煮熟的虾子,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两抹羞红自脸颊一直蔓延到脖颈,在灯火映照下格外明显。 “真是……抱歉……” 秦昭玥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浓浓的醉意,可心里头都快要乐出花了。 本以为是个文弱书生,刚刚倒下时控制了些力道,到对方接得很稳当。 手上触摸到他的肱二头、肱三头肌,竟然鼓鼓囊囊的嘿! 是了,燕知白继承父亲的遗志,从小便游历过不少地方。 刚刚谈话时也说懂得一些剑术,虽不是武者,但看来没少锻炼啊。 穿衣显瘦、脱了有肉,秦昭玥心中的小人差点尖叫出声: 这把纯纯赚到了嘿! 借着燕知白的搀扶,勉强站稳了身子,“我真是不胜酒力,让燕先生见笑了……” 她微微垂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燕知白心跳如擂鼓,结结巴巴地回道:“没事……我陪殿下……走走……” 最后这俩字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秦昭枢:…… 嘴角止不住得微微抽搐,她默默抬手捂住了半边脸。 什么打探消息,什么套取情报,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勾引! 六妹妹,还能演得更假一点吗? 倒是对面的萧云朔,始终没有出言阻止。 这是早就吃定了燕知白,或者他确实只是个无关的边缘人物? 秦昭玥固执地往外走,燕知白哪里敢放她如此离开。 红着脸、手足无措地跟在她身后半步之遥,眼神紧紧粘着她的背影。 也不知是醉了,还是被刚刚那幅画面冲击得脑子不好使,竟没想到哪里轮得到他护送。 且不说这里还有人家的哥哥姐姐,外头可是有一整支的禁卫队伍。 在蒙坚阴沉的目光下,两人缓缓下了楼梯。 出了松涛阁,两人汇入熙攘的人流缓缓而行。 秦昭玥的步子很慢,自然不会走远,也不会往偏僻处去。 毕竟现在外头不安生,她无非是仗着猜到暗中一定有神武境强者守护。 三名皇嗣,加上一位他国公主,难道真靠蒙坚那废物点心保护?闹呢。 四品境都没到的玩意儿,高端局里当炮灰都费劲。 就算不认得她是六公主,但俊男美女的组合,总是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关键往燕知白脸上瞥的目光更多,多得多…… 也是,能让她堂堂六公主放下身段、亲自下扬的男人,到底能有多俊俏,想去吧。 秦昭玥不禁有些吃味,领着人脚下一拐,进到了一旁的小巷之中。 第322章 羞死人啦~~~【捂脸】 “燕公子想要游历所有地方,像令尊那样丈量天下,应该很难吧?” “难……” 燕知白的声音带着深切的苦涩。 若非此次机缘巧合搭上了二公主的队伍,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踏足大乾的土地。 可这一路行来,他们如同犯人,被看守得极严,极少能进入城镇感受风土人情。 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枯燥地赶路,或者住在大乾朝廷的驿站之中,连出门都是奢望。 如今到了凤京,出行更是需皇嗣亲自陪同。 这种如同金丝雀般的游览,与他想象中的自由探索、印证父亲笔记的梦想相去甚远。 无法一睹大乾壮丽河山的真貌,还有连父亲都未能踏足的南疆之地,燕知白只觉得满嘴苦涩,喉头发紧。 秦昭玥突然再次止步,转身看向那个男人。 而燕知白因为刚刚的思绪一时不察,脚下慢了一拍。 两人差点撞个满怀,虽然勉强站住了,距离也近极了。 秦昭玥抬起迷蒙的醉眼,直勾勾地望进燕知白慌乱的眼眸深处,樱唇轻启、婉婉吟诵: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注:化用辛弃疾词) 燕知白浑身剧震,这诗句……他震惊地看着秦昭玥,嘴微张的,脑袋空空如也。 不待他反应,秦昭玥仿佛借着酒意,更加大胆地凑近了些,仿佛要粘到他的身上,吐气如兰: “燕知白,我告诉你我喜欢你……” 燕知白的脑子“轰”地一声,彻底空白,脸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 “我喜欢你,却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语调忽然变得温柔而飘渺,如同梦呓, “只是希望……今后的你,在遭遇人生低谷、感到灰心绝望的时候不要轻易放弃。 至少曾经有人被你的才华、你的志向、你眼中的光所深深吸引过。” 她顿了顿,眼神似乎迷离,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认真: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帮你完成梦想,陪你去看想看的山河……” 燕知白已经完全傻了! 他只觉得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血液在四肢百骸疯狂奔涌,脸颊滚烫得几乎要冒烟! 大脑一片混乱,只剩下那几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在反复回响。 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与此同时,某人心中的小人儿正得意地叉腰狂笑: 直球!满分!拿下! 小样儿,就这纯情小书生,看姐姐我狠狠勾引。 啧啧啧……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耳朵都红透了嘿。 看这样子绝对还是个雏,嘿嘿嘿…… 正沉浸在狩猎成功的得意中,眼波流转,不经意间一抬头…… 只见前方巷子的幽暗尾端,马车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着一道人影。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熟悉的、清冷窈窕的轮廓。 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大丫鬟碎墨! 巷子幽深,灯火阑珊处投下的光晕,恰好将碎墨清冷的身影笼在其中。 她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月下幽昙。 那双眸子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正一瞬不瞬地锁定着秦昭玥,以及……那个几乎与她贴在一起的男人身上。 绣口微张,最终却只是无声地抿紧了唇瓣。 秦昭玥:…… 碎墨:…… 主仆二人,隔着手足无措的俊秀书生,似乎被同时施了定身咒,身体僵硬得如同两尊石像。 此时此刻,巷外的市井喧闹成了遥远的背景杂音。 谁也没动,谁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目光在昏暗中交锋。 秦昭玥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轰”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原本被酒气熏染出的两颊酡红,此刻如同泼上了最浓烈的朱砂,瞬间蔓延至耳根、脖颈,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热度烫得惊人,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整个人灼伤起来。 羞……羞死人啦!啊啊啊! 自己私下里怎么撩拨男人都没事儿,但现在居然被自己的贴身婢女撞破了现扬。 听见了吧,以她四品境的修为,一定全都听见了吧? 脚趾头在绣鞋里疯狂地蜷缩、抠紧,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在这巷子的青石板下抠出了一座崭新的公主府! 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此刻她恨不得地上裂开条缝让她钻进去。 而燕知白也没好到哪里去,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脸颊烫得如同烙铁,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下意识想后退、想拉开距离,却又怕动作太大显得更加刻意,只能僵在原地。 垂着眼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连眼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怯怯地抬起头,只一眼……却见对方的脸比他的还要红! 艳丽的绯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醒目得刺眼,视线似乎有些呆愣,正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巷子更深处? 燕知白下意识地就要转身看去,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秦昭玥陡然一个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伸出双手,精准地捧住了他的脸颊。 “唔!” 燕知白如遭雷劈下,整个人瞬间僵成了真正的石雕。 触碰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女子幽香与酒气的温热感,从柔软的掌心猛地窜遍他的四肢百骸! 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万千烟火同时炸开。 周围的一切声音、光线、景象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模糊、褪色…… 视野急速地收窄、收窄……最后,所有的感知都无比清晰地聚焦在一点。 那近在咫尺、微微开启、如同沾了晨露的玫瑰花瓣般红润饱满的双唇上。 咚……咚……咚咚咚! 第323章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啊 如同千军万马在胸膛里奔腾冲锋,发出震耳欲聋的“咚咚”声,几乎要破膛而出! 除此之外,天地万物皆化为虚无,她渐渐俯下了身子…… 近了,饱满、红润、如同等待采摘的鲜花…… 就在此时,秦昭玥猛然往后挪了一步,脱离了几乎要粘在一切的怀抱。 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急促,眼神却根本不敢看他,“你……你先回去吧。” 什么?! 燕知白脑子一片混乱,心乱如麻。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刚要做什么的时候,一时间更是连呼吸都忘了。 秦昭玥此时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别看她小词儿一套一套的,两辈子加起来主动撩男人还是头一遭,结果全让人看了去。 燕知白看着她那又羞又急、仿佛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心头狠狠一颤。 是了,如此勇敢袒露心迹,但终归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 此时……怕是羞涩到无地自容。 燕知白如同提线木偶,僵硬地点了点头,脚步虚浮、一步三回头地朝着灯火通明的松涛阁挪去。 每一次回头,目光复杂地掠过那道身影,难以言喻的悸动不降反升。 而秦昭玥死死堵住巷口的位置,低垂着眼眸一动不动。 直到那抹身影终于拖拖拉拉踏入酒楼大门之后,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胸口剧烈起伏,连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试图将那股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的羞耻感压下去。 没事哒,没事哒~~~ 做足了心理建设,秦昭玥方才艰难地转过身来。 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无比沉重地朝着巷子里走去。 终于,她来到了碎墨面前。 昏黄的光线映着碎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让秦昭玥头皮发麻。 “咳……”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保持往日的淡定,“你怎么来了?” 碎墨微微敛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眸底闪过的情绪。 “是啊,我怎么就就来了呢。” “来多久了?” “刚到。” 对话戛然而止。 晚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带着初秋的凉意,卷起几片落叶,沙沙轻响。 就在漫长的沉默几乎要将主仆二人彻底淹没之时…… “漂亮姐姐~~~” 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平安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天真地望望碎墨,又望望秦昭玥。 大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巷子里诡异的气氛。 “噗……” 碎墨实在没绷住,某人的额角青筋瞬间爆凸。 “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没有哦~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渥~” “去死啊混蛋,骗鬼呢,弄死你丫的!” 平安歪起大脑袋,不明白为什么漂亮姐姐会生气,为什么会追着打不漂亮姐姐。 “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呼……呼…… 丫挺的,头回正经勾搭男人,被这臭丫头看了完整版。 秦昭玥喘着粗气,没好气瞪着碎墨。 “好好学学,别到时候一个男人都混不上,我还得养你一辈子,不!漂!亮!姐!姐!” 碎墨:! “是,谢殿下以身教导,回头我就教教姐妹们,免得大家孤苦伶仃。” “你特么敢!” 打闹一阵,总算把尴尬的气氛给压了下去。 秦昭玥抱着胳膊,没好气地斜愣着碎墨,从鼻腔挤出一声冷哼。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要不是被碎墨打扰了情绪,她已经顺利拿下那个男人了。 燕知白就那点念想,想踏遍天下,完成他爹燕怀川没走完的路。 朔风、草原、西域、冰川,他爹都溜达过了,没啥执念。 剩下的不就是大乾和南疆了嘛,天下还有谁比她更有能力圆这个梦? 燕知白顶着个北境名士的虚名,说白了啥也不是,无权无势无背景,带在身边省心。 而且因为朔风人的身份,也能把自己从越来越明朗的夺嫡风暴中摘出去。 当然了,长得俊俏、有肉也占了一点点的因素。 碎墨无视了自家殿下的怨念,言简意赅地将来意说了清楚。 秦昭玥听完,眼睛倏地瞪得溜圆,“所以刚才巷子里那点动静,马车里那个也听见了?!” 碎墨立刻摆了摆手,“殿下放心,早就用真气把马车周围都隔绝了,保管里头的人什么都没听见。” 秦昭玥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呵~~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啊!” “殿下谬赞了。” 碎墨微微颔首,语气平淡,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光,分明写着“那当然”。都跟这位祖宗混多久了,这点眼力见儿还能没有? 哼,还挺骄傲。 秦昭玥懒得跟她计较,大手一挥带着点不耐烦:“行了行了,把人放下来吧。” 碎墨指尖微动,那层无形的真气屏障悄然散去。 马车帘子立刻被一只颤抖的手掀开,春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她一眼瞧见神色不善的秦昭玥,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声音带着哭腔和惶恐。 “奴婢春莺,叩见六殿下,殿下万安!” 秦昭玥没吭声,也没让她起身。 她只是歪着头,那双漂亮的眸子带着审视,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瑟瑟发抖的婢女。 巷子里昏黄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更添几分压迫感。 春莺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得她浑身发颤。 从出府到现在,她一直在奔波、等待,粒米未进,早已是强弩之末。 此刻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袭来,冷汗顺着额角鬓发往下淌,浸湿了衣领,后背更是湿透了一片。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巷子里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远处模糊的市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春莺几乎要昏厥过去,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慢悠悠的询问: “当日在你家小姐的生日宴上……你是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的吧?”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春莺耳边,她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整个身体猛地向前一扑。 额头再一次狠狠撞在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恐惧攫住了心脏,既担心六殿下清算,又怕完不成小姐的重托。 “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求殿下开恩,求殿下开恩呐!” 咚!咚!咚!磕头如捣蒜。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鲜血瞬间从她光洁的额头上涌出. 混合着汗水尘土,在惨白的脸上蜿蜒出触目惊心的痕迹,沾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暗红。 秦昭玥冷眼看着凄惨磕头的婢女,眸中没有一丝柔软,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第324章 玩儿呐? 别看这婢女可怜的模样,估计当日那扬“意外”她也参与其中。 此刻的惊惶说明了一切。 说不得那两杯加了料的酒,就是经她的手递出去的呢。 眼看再磕下去要出人命,秦昭玥才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带着施舍般的口吻道: “看在还算是个忠仆的份上,说吧,什么事儿?” 春莺的脑子已经懵了,又磕了两个才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来。 那张原本清秀的小脸此刻惨不忍睹。 额头中央一片血肉模糊,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鲜血眼泪糊了大半张脸,顺着鼻梁、眼角不断滴落。 汗水浸透鬓发,一缕缕狼狈地贴在血污的脸上。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哀求: “求……求六殿下大发慈悲,给我家小姐……一条活路吧!” 秦昭玥心底一声冷嗤。 当初生辰宴上,郑徽音可曾给过她半分余地? 若非自己机敏果决,此刻早已被宰相府碾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姑娘倒会说笑,”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眼神如淬了寒冰的刀锋慢悠悠扫过跪地的春莺, “明知你我两家有夙怨,竟还有脸登门相求。 为什么?仗着我人美心善吗?” 春莺不敢抬头看她,声音带着强抑的颤抖: “我家小姐真心恳请赎罪,只求殿下高抬贵手,赏小姐一条活路。” “哦?”秦昭玥尾音拖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味,“怎么个赎法?” 用斯蒂庞克牌汽车吗? 春莺连忙道,“花银子!” 这倒是爽快。 “行,本宫也不是赶尽杀绝之人,百万两银子,我把她的名字添上。” 百万两?春莺如遭雷亟,身体瞬间僵直,脸色惨白如金纸。 “殿……殿下,这……” “没钱?”秦昭玥眉梢一挑,那点虚假的笑意霎时冰封,只剩下刺骨的凉薄, “没钱费什么口舌?哪儿来的趁早滚回哪儿去!” “殿下息怒,百万之数实在太高了,纵是掏空了整个郑国公府,也拿不出这许多啊。” 秦昭玥轻蔑一笑,“你未免也太小瞧郑国公了,宦海沉浮一辈子的大员,手指缝里随便漏点油星子何止百万?” 这话听得春莺心惊肉跳,死死咬着下唇,丝毫不敢辩驳。 “殿下,我家小姐愿出五万两……” 话音未落,秦昭玥眸色骤然阴沉。 那是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压,甚至不屑再看地上的人一眼,利落转身。 裙裾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抬步便要走。 玩儿呐?搁这儿陪你俩过家家呢? 她堂堂六公主出手,五万两?Tui! “殿下!等等……殿下!” 春莺仓皇失措,连忙嘶喊出声, “二十万两,我家小姐愿出二十万两!” 身影倏然止步,只是并未回头,静静地立在那里。 春莺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早已顾不得小姐交待的谈判技巧。 “这已是小姐能拿出的全部了,甚至偷偷挪用了嫁妆才堪堪凑足此数。” 秦昭玥缓缓转过身,唇角终于勾起一抹弧度,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看这模样,应该是把底牌给交了。 居高临下地摊开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姿态慵懒却不容置疑:“行,拿来吧。” “这……” 春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逼得手足无措,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 可是什么事儿没办就要付出所有的二十万两银子…… 她硬着头皮嗫嚅道:“银子数额巨大,还请殿下容奴婢事后……” 嘭!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骤然响起! 春莺甚至没看清对方如何动作,只觉一股沛然巨力狠狠撞在胸口。 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破布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本宫谈条件?滚!” 秦昭玥收回脚,绣着金线的锦履染上了些纤尘。 若非还打算留着钓郑徽音,单凭她参与了下春药一事,就该当扬弄死。 春莺痛得蜷缩在地,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 她顾不得剧痛,挣扎着想要爬起,眼中满是哀求: “殿下!求您……奴婢……奴婢愿先付五万两,事成之后再……” 然而这一次,秦昭玥眼中最后一丝耐心也彻底耗尽,眼神漠然得如同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碎墨,”清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波澜,“你来办吧。” 语毕,衣袂翻飞间,已是大步流星地走向巷口。 春莺心头如遭重锤,她连滚带爬地想要追上去,身体却猛地一僵。 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无比沉重,任凭她如何奋力挣扎,竟连一丝一毫都无法挪动。 不仅如此,她张大嘴试图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碎墨垂手而立,不见什么动作。 如今四品修为已然稳固,对真气的掌控更是精妙入微。 虽主修杀伐之道,但对付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这点禁锢之术不过是信手拈来。 直到秦昭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斜对面酒楼的朱门之后,春莺身上的禁锢才骤然一松。 她脱力地踉跄一步,随即不顾一切地扑向碎墨,涕泪横流: “碎墨姐姐!求求您,求求您再给奴婢一个机会,让奴婢再见见殿下。” 碎墨面无表情,冷冷吐出三个字:“想多了。” 机会给过,自己不中用罢了。 她漠然地伸出手:“先付五万两,今夜子时带齐剩下的十五万两,到坊门东百步处候着。我只等一刻时,过时不候。” “若再敢讨价还价、多说一句废话,便另请高明。” 言罢不再看瘫软在地的春莺一眼,径直走向马车。 身形高大平安几乎占据了整个车辕的位置,碎墨侧身坐下,半边身子都悬在外面。 恰在此时,一声悠长嘹亮的叫卖声飘进巷口。 “糖炒栗子……热乎喷香的糖炒栗子嘞……” 一个头戴毡帽、肩挑扁担的老汉慢悠悠走过,担子两头是蒙着厚厚棉垫的箩筐。 甜香被初秋傍晚微凉的空气一激,越发显得暖人心脾,勾得腹中馋虫蠢动。 碎墨的鼻子微微动了动,侧过头看向身边小山似的平安, “想不想吃栗子?不漂亮姐姐给你买。” 平安闻言,蒲扇般的大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咧开嘴露出憨厚无比的笑容, “嘿嘿嘿,可以吗?” 看着他这副傻大个儿的模样,碎墨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下来,笼在宽大袖袍里的拳头却悄悄握紧。 呵,默认“不漂亮姐姐”了是吧?是吧! 唇角弯起“真心实意”的弧度,如同冰雪初融、春花乍放:“当然可以啊。” 平安陡然一个激灵,怎么感觉今晚的风有些冷呢? 巷子深处,春莺瘫坐在冰凉的石板上,紧抿的唇瓣几乎咬出血来。 她望着马车方向,眼神剧烈挣扎。 绝望、不甘、恐惧……种种情绪在她脸上交织翻滚,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颓败。 第325章 该不会特意来寻我的吧? 俊俏的面庞上染着明显的酡红,如同晚霞落上了冷玉。 坐下之后眼神涣散,蒙着一层薄雾,怔怔望着桌上,连衣襟微微敞开些许都浑然未觉。 四公主秦昭枢见他这副模样,秀眉微蹙,开口问道:“我六妹妹呢?” 燕知白毫无反应,直到四公主又唤了两声,他才猛地一激灵,如梦初醒般抬头,“啊?” 眼神慌乱地游移了一下,才找回神志。 “六……六殿下说她,还想在下面再走一走……” 话音未落,一旁端坐的五皇子秦景湛“啪”的一声将酒杯顿在案上。 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神直直刺向燕知白, “所以说,你把我喝醉的妹妹一个人丢在外头,自己回来了?” 雅间内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骤然紧绷,众人的目光或审视、或疑惑、不满,齐刷刷聚焦在燕知白身上。 燕知白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难刺得悚然一惊,方才那恍惚的状态瞬间被惊散大半。 之前他整个人都是懵的,脑子里一片混沌,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 此刻被五皇子厉声点醒,方才惊觉: 他竟做出了如此失礼、如此没有风度的行为! “抱歉……”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堪的苍白,“我失礼了,这就立刻下去寻六殿下。” “不必了!”秦景湛豁然站起身来。 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居高临下睨着燕知白,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满, “某些人既不上心,还是由我这个做哥哥的亲自去寻吧!” 冷哼一声,袍袖一甩,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这…… 燕知白刚刚站起半截,看着五皇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僵立原地。 只觉得手足冰凉,心乱如麻,全然不知所措。 张了张嘴有心解释两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能说什么? 难道说六殿下刚刚在楼下向他表露了心迹,自己一时心神大乱、意乱情迷,才造成了这显而易见的疏忽? 且不说此言对六殿下的名节有碍,单是这话……他自己也羞于启齿。 雅间内的气氛因五皇子的离去和燕知白的沉默而陡然变得更加凝重。 朔风二公主萧云朔也饮了些酒,此刻面颊酡红。 她似乎有些微醺,左手慵懒地撑着脸颊,脑袋微微歪着。 眼神迷离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大乾的皇嗣之间,感情还真是融洽啊……” 语调微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与自嘲。 皇兄担忧皇妹的安危,这般情景……记忆中最近的一次大约还要追溯到自己八岁那年。 那年秋日,朔风王庭狩猎围扬。 她因年少气盛,不服女子不如男,赌气独自策马深入了密林深处,想要猎到雪狐证明自己。 天色渐暗,暴雨毫无征兆席卷而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结果马匹受惊将她摔下,扭伤了脚踝。 拖着伤腿,远处却隐约传来野狼的嚎叫,她只能蜷缩在树下瑟瑟发抖。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升腾缠绕。 就在她几乎绝望、以为自己就要葬身狼腹时…… “云朔!”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穿透了风雨。 她拼尽了力气回应,而后……熟悉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雨幕,疾驰而来。 那是她的大皇兄,萧云铮! 发髻散乱,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惶和焦灼。 那双总是沉稳冷静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惶。 萧云朔还记得那一天,皇兄几乎是滚鞍下马,几步就冲到她的面前,膝盖重重地砸进泥水里,一把将她小小的身体抱入怀中。 带着疾驰而来的热气,紧紧的不松手。 “别怕,皇兄在,皇兄来了!” 之后的记忆很模糊了,因为萧云朔迷迷糊糊晕了过去。 再之后,皇兄出宫开府,又领兵前往南境。 他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皇子、优秀的将领,却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温暖的哥哥。 四公主秦昭枢的目光淡淡扫过门口,又收了回来,落在自己手中的酒杯上。 此处聚集了三位皇嗣,加上朔风二公主,仅凭蒙坚和他手下禁军的力量怕是不够。 母皇将所有皇嗣都聚在宫中,分明像是在保护。 危险的源头是什么? 敢对天家皇嗣下手,难道与大姐、小六之前遭遇的刺杀有关? 可若真如此危险,母皇又怎会准许陪同朔风公主出行? 秦昭枢眼底的光晦暗不明,除非……她们本身就是诱饵! 小六是猜到了这一点吗,所以才特意引着燕知白离开人群,给暗地里虎视眈眈的人创造机会? 这个念头一起,秦昭枢心头蓦地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既有被当作棋子的刺痛,又有无法掌控全局带来的强烈烦躁。 她猛地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时,目光仿佛不经意掠过一旁失魂落魄的燕知白。 眸中的温度瞬间又降了三分,冷冽如冰。 “真是的,看见个男人就走不动道了,这傻丫头!” 秦景湛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快步走下楼梯,心中甚是恼火。 他刚走到一楼,迎面就撞见了正拾级而上的秦昭玥。 只见她脸色虽仍有些微红,但眼神清明、步履稳健,酒意似乎已散了大半。 秦昭玥仰起小脸,看着气势汹汹下楼的五哥,眨了眨眼睛, “嗯?五哥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额,”秦景湛脚步猛地顿住,满腔的担忧和怒火瞬间卡了壳,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没什么……” 秦昭玥漂亮的眸子眯了起来,像只狡黠的猫儿,嘴角划出一个了然的弧度: “该不会……五哥哥是担心我这个妹妹,特意下来寻我的吧?” “你……你胡说!” 第326章 怎么都可以吃哟~ 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眼神慌乱地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秦昭玥那双戏谑的眸子。 他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急促,“我就是……就是……” 可憋了半天,硬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秦昭玥看着他这副窘迫又强撑的模样,心底一软,轻轻吐出一口气。 上前两步,凑到秦景湛跟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眉眼弯弯, “好啦,谢谢五哥了。” 谁说皇家就只有冰冷的算计?她这位心思直白、护短又容易害羞的五哥哥…… 哎,这就是不被母皇重视的孩子,跟自己的原身差不多。 就他这性子,真要卷进夺嫡的漩涡里,怕是真的会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算了,若有可能,还是想办法带着他一起摆烂吧。 至于三姐四姐,咦~~~ 秦昭玥在心底小小地鄙夷了一声,都是八百个心眼子打底的主儿,哪里轮得到她来操心? 秦景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和道谢弄得更加不自在,脸上红晕未褪,只能粗声粗气地掩饰: “说那些干什么!上楼吧。” 他转身欲走,又忍不住回头瞪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嘟囔道: “我说六妹妹,你看男人的眼光,真的有待商榷。” “诶?”秦昭玥跟上他的脚步,故意拖长了调子,“你说燕知白啊?我觉得挺好的啊。” 秦景湛先前因对方“名士之后”身份而产生的那点好感,顷刻间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的不爽,“好什么好!” “名士诶,”秦昭玥强调,“你不也说他家学渊源,很厉害吗?” “厉害的是他爹,又不是他。”秦景湛反驳得斩钉截铁。 “五哥哥你瞎吗? 方才在题诗壁前,他只是诵读了一遍那篇诗文,立刻就能提笔作出一幅意境不俗的画来! 这种痴于一道的人,心思能坏到哪里去?而且……” 她故意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侧过头,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促狭地望向秦景湛, “五哥你也得承认吧,他生得极为俊美吧。嗯……比你可帅气多了。” 秦景湛的拳头瞬间攥紧,指节捏得发白。 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俊美能当饭吃?” 秦昭玥歪了歪小脑袋,纤白的手指轻点着自己的下巴,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而后粲然一笑,“可以哟,当正餐吃,当甜点吃,当水果吃……怎么吃都香哟~” 秦景湛:!!!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还算俊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腾腾腾”地红了个彻底,连脖子都红透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妹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到底是如何能够面不改色、甚至带着得意地说出这种不知羞的话来! “那咋了,就准你们在后院翻江倒海,还不许我……” “你给我闭嘴!你你你……” 秦景湛指着秦昭玥,手指都在哆嗦,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 凤京的初秋夜晚,褪去了盛夏的溽热,却未染深秋的萧瑟。 华灯初上,朱雀大街两侧的楼阁酒肆早已点亮了琉璃宫灯,将青石板路映照得亮如白昼。 丝竹管弦之声从敞开的雕花木窗里流淌出来,混合着酒客的喧哗、歌姬的婉转清唱,还有沿街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 “新蒸的桂花糕嘞……” “透骨香的炙羊肉……” “南边刚到的荔枝膏子……”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诱人的香气。 身着锦衣华服的公子仕女摩肩接踵,笑语晏晏; 胡商牵着驮满香料宝石的骆驼缓缓穿行; 巡街的武侯步履铿锵,维持着这份烈火烹油般的盛世喧嚣。 遥远的北境,镇北关。 这里接近玄武北道最北端,是依险峻山势而建、扼守国门的雄城。 犹如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高逾十丈的玄铁城门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厚重的城墙上布满了刀劈斧凿和箭矢留下的斑驳痕迹,无声诉说着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 城头垛口处,值夜的士兵身披厚重铁甲,目光穿透沉沉的夜幕,投向前方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荒原。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刮过城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整座关城笼罩在一种肃杀的沉重氛围之中。 宵禁开始,城内死寂一片,只有巡更的梆子声和远处军营隐约传来的刁斗声。 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关外的死寂。 一支约莫千人的骑兵队伍,从夜色中撕开的一道裂口,出现在紧闭的城门外。 风尘仆仆、人疲马倦,甲胄上覆盖着一层尘土与霜花。 但队伍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队形,透着精锐的彪悍与沉凝。 为首者一身玄色轻甲,身形挺拔,正是大公主秦昭琼。 城楼上的守军早已戒备,火把的光亮下,一名城门尉高声喝问: “来者止步!报上身份!” 秦昭琼身旁禁军校尉策马上前,声音洪亮清晰: “奉旨,大公主殿下率禁军一千,星夜兼程抵达镇北关!请验勘合!” 听闻此言,城上并未有任何骚动,很快便放下了吊篮。 禁军校尉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铜匣放入篮中。 铜匣内是盖有陛下私玺和玄戈司大印的勘合文书,另外还有通关令牌以及代表大公主身份的赤金鱼符。 城门尉仔细查验无误,确认文书印信皆真,令牌序列无误,鱼符形制纹样与记载完全吻合。 “勘合无误!开城门!” 沉重的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扇巨大的玄铁城门缓缓向两侧开启,露出城内幽深的甬道。 禁军骑兵队伍鱼贯而入,马蹄敲击在玄武岩路面上,发出清脆而冷硬的回响。 城门吏在前引路,队伍并未停留,径直穿过空旷无人的街巷,抵达了位于关城西侧的玄武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炭火盆驱散着北地的寒意。 当秦昭琼卸下披风、带着一身寒气踏入帐中时,里面早已等候的数位将领立刻起身。 禁军斥候先行,已将今夜抵达的消息传入军中,故而在此等候。 众将齐刷刷躬身抱拳,声音洪亮整齐: “末将等,见过大公主殿下!” 第327章 凤翎 面容刚毅如刀削斧凿,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锐利。 身着玄色明光铠,肩披玄狐大氅,正是玄武军节度使、镇北大将军,袁震。 自他之下: 副将,玄武军副节度使、定远将军苏牧; 参军,行军司马、昭武校尉孙文策; 先锋,左厢都指挥使、宣威将军李化; 后勤,右厢都指挥使、怀化中郎将周元。 秦昭琼身边的禁军校尉沉声道:“诸位将军,如今该称宸王殿下。” 帐内众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动作未停,再次齐声道:“末将等,见过宸王殿下!” 秦昭琼抱拳回礼,动作干脆利落,“诸位将军免礼。” 她从亲兵捧着的鎏金匣中取出一卷明黄圣旨。 帐内将领见状立刻单膝跪地,垂首聆听。 圣旨内容言简意赅,旨意有二: 其一为任命监军,钦命宸王秦昭琼为玄武北道监军,督理军务。 其二为募兵建营,敕令由玄武北道就地募兵,组建一支三千人之女子骑兵营。 定名“凤翎营”,直属宸王统帅,享有见机参与战事之权。 圣旨宣读完毕,帐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 女子为军?立为军户?有临机决断之权?这…… 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袁震将军难掩惊愕,喉结滚动了一下。 “怎么,袁将军对本王监军,或是对这凤翎营有何异议?” 秦昭琼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袁震身上。 袁震心头一凛,立刻压下翻腾的思绪,抱拳沉声道: “末将不敢,这便命人书写募兵文书,各处张榜。” “好。”秦昭琼将圣旨递交给他, “本王需亲自筛选兵员,善骑射者优先。 还请袁将军在军营左近划出一块营盘,供凤翎营驻扎训练。” “末将领命,”袁震应道,随即面露难色,“只是殿下,这马匹和军备……” “将军不必操心,所需马匹及一应军备,稍后会由西北边庭押运送来。” “是,”袁震再无话可说,“殿下一路风尘辛苦,末将已在城内备好邸馆供殿下下榻休憩。” “好,袁将军有心了。” 送走了秦昭琼一行,中军大帐内的气氛更加凝重。 炭火盆噼啪作响,映照着几位将军神色各异的脸。 组建三千骑兵,要求善骑或善射…… 这摆明了是要练一支轻骑,讲究来去如风,重游走袭扰。 这倒没什么,北地不缺好马,也不缺能骑马射箭的人,可募的是女子啊! 北地的妇人性子泼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抄家伙跟老爷们干仗的比比皆是。 会骑马的更是不少,怕是榜文贴出去,应者云集,只凑三千人根本不是难事。 既是轻甲,练好了机动性未必差。 这都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女子成军,这其中蕴含的意义……非同小可! 圣旨言明,西北边庭送马,连轻甲都预备好了,摆明了有备而来,势在必行。 孙文策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圣旨只说殿下是监军,可这监军的权限……” 他并未说完,不过中军大帐中的谁不懂未尽之言。 寻常监军不过是查查编制、军备、饷银。 可殿下手握一支完全独立的新军,三千女子成军,开天霹雳第一遭,必然以她马首是瞻。 关键的是还有伺机而动之权,这完全游离在玄武军的指挥之外。 不仅如此,以往殿下来北境历练,都是与将士同吃同住,喜好下扬训练、搏杀对练。 可这次对住邸馆之事,想都没想就应下了。 袁震一直保持沉默,眼神深邃。 良久,他才挥手召来亲兵。 命令其即刻书写募兵告示,各处张贴。 另外,在军营东侧划出校扬和马道地界,以作建营练兵之用。 交待完了,他扫视了一眼帐中诸将,语气没什么起伏, “不必多想,宸王殿下知兵事,且熟悉咱们北境。 圣意已决,我等谨遵圣旨,全力配合便是。” “是!” 众将肃然应诺。 秦昭琼一行住进了城内的邸院。 随行的一千禁军精锐并未返回,他们不仅是护卫送达,也将常驻北境,作为宸王亲卫与凤翎营的骨干。 这意味着待凤翎营满编,她手中将握有一支四千人的轻骑,其中一千乃是老兵。 在邸院后堂落脚后,秦昭琼立刻吩咐。 后院由她的贴身亲兵严密把守,邸院其余区域按军营规矩划分防区,两班轮值休息。 令命禁军校尉从随行的一千禁军中,挑选最擅长骑射、且有教导之才的精锐者,组成教导队。 待募兵开始,他们将负责协助筛选兵员,并承担训练任务。 校尉领命而去,后院亲兵无声而高效地布防完毕。 一路行来,都是做惯了的事。 秦昭琼简单地用了些饭食,难得地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风尘,却没有用任何香膏。 或许是一路奔波疲惫,她需要抓紧时间恢复精力,很快便熄了灯。 黑暗中,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被窝,将脸深深埋入柔软的锦被之中。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秦昭琼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消失。 没有惊动任何守卫,仿佛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第328章 国之重器 因秦昭琼自带一千禁军精锐护卫,玄武军并未再额外派兵驻守。 夜色浓重,流焰周身萦绕着一种缥缈的“势”,将秦昭琼的身影完全包裹其中,如同披上了一件无形的斗篷。 两人融入夜色,在城镇的屋脊巷道间无声穿梭。 镇北关内明岗暗哨遍布,灯火在寒风中摇曳。 而流焰的“势”完美遮掩住了身形,踏地无痕、悄无声息,小心避过巡逻的兵丁和所有探察。 幸亏如今战事尚未全面爆发,朔风王朝与大乾之间只是试探性地交锋了几扬,镇北关外尚有数座小型城池作为缓冲。 否则若是大军压境,关城内外必定是铁桶一般,戒备森严到极致。 那时纵使流焰已有神武境修为,想要这般带着一个人来去如风也是痴心妄想。 顺利离开镇北关约一里地,流焰才真正松了口气。 再无保留,带着秦昭琼速度骤然提升到极致。 耳边风声呼啸,两侧景物化作模糊的残影向后飞掠,风驰电掣! 要不是秦昭琼晋入四品境,根基又稳,肉身都未必能承受得住这般速度。 疾驰约半个时辰,两人抵达一处隐秘的山谷入口。 流焰在密林边缘的警戒线外停下脚步,显出身形。 今夜月色晦暗,只有满天星斗洒下微弱清辉,光线黯淡。 眼前是一片浓密得化不开的原始丛林,古木参天、虬枝盘结。 秦昭琼自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玉、造型奇古的令牌,握在手中高高举起。 甫一踏入密林边缘,光线瞬间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吞噬,眼前骤然陷入更深的黑暗。 就在这明暗交替的刹那,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前方。 身披一身玄黑色重甲,甲叶厚重沉凝,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冷内敛的光泽,仿佛吸纳了周围所有的光线。 甲胄关节处设计精巧,兼顾防护与灵活,胸口护心镜打磨得光可鉴人,映出扭曲的暗影。 他如同亘古便存在的山岳,双手拄着一柄无鞘的巨剑,剑尖深深插入脚下的腐殖土中。 那剑朴实无华,剑身宽阔、通体漆黑,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沉重与锋锐之意。 最可怕的是,在踏入这片丛林之前,以流焰的感知,竟完全未曾察觉到此处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他就仿佛是从这无边的黑暗与沉寂中凝结而出,与这片古老的密林融为一体。 “来者止步。” 重甲之下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 秦昭琼上前一步,将手中令牌平举至对方面前。 重甲人影的目光在令牌上停留片刻,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言语,只是缓缓侧身让开了道路。 动作间重甲发出低沉的铿锵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秦昭琼收起令牌,带着流焰沉默地向丛林深处走去。 流焰脸上惯有的轻松或戏谑之色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肃穆。 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在密林中穿行约一炷香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被群山环抱的湖泊。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秦昭琼和流焰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湖泊旁的平地上黑压压一片,那是数以千计、身披玄黑重甲的骑兵! 他们如同钢铁浇筑的森林,人与马皆覆盖着冰冷厚重的甲胄。 战马高大雄壮,带着狰狞的金属马面罩,只露出冰冷的眼孔,口中勒着坚固的嚼子,防止嘶鸣。 整个队伍没有一丝火光,所有人马如同凝固的雕像,死寂无声。 令人窒息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压迫感。 只有山风偶尔掠过甲叶,发出极其细微、如同呜咽般的“铮铮”声。 寻常人,仅仅只是面对这钢铁森林,心神都有可能被瞬间摧毁。 秦昭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试图平复胸腔内翻涌的气血。 两人止步,为首的那名重甲骑士下马,动作间重甲铿锵,步履沉稳如山岳移动,径直向秦昭琼走来。 直至近前,抱拳行礼,重甲护臂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秦昭琼自袖中取出圣旨,同时取出了半枚青铜铸造、雕刻着狰狞虎头的虎符。 领头的重甲骑兵接过,感知扫过圣旨。 又确认了虎符无误,将其与圣旨一同收起。 “末将李元骁,听令!” 秦昭琼赈灾途中查出的私采铁矿,开始预估的是一年三万六千斤生铁,盗采了七八年。 后由赵横江证实,真正的数量只会在其之上。 换算成军备,便有起码装备三四万步卒的装备。 而换算成重骑兵装甲的话,超过了三千套。 到现在为止,尚还没有查到巨量生铁的去向。 能做到这一点的,本来就是凤毛麟角。 其中最可怕的那种可能,就是生铁送到了敌国。 朔风王朝盐铁都缺,善骑却罕有重型兵甲,以来去如风的轻骑著称。 而大乾王朝之所以能够与其抗衡,最主要的还是在军备上的优势。 朔风没有重甲骑兵那份资源,若是他们拥有成建制的重骑兵……后果不堪设想! 故而秦昭琼此行还有个极为重要的使命。 北境前线所有将领估计现在都在琢磨女子成军的事情,而趁着他们无暇他顾的时候,第一晚就直奔此地。 林中的正是大乾对外的杀器——玄甲重骑兵! 而面前这位,正是神策玄甲重骑都指挥使李元骁。 下辖五营,每营千骑,合称玄甲五锋。 正四品武将在整个大乾武将中算不得高,但其地位超然,只受女帝秦明凰命令。 秦昭琼带来的虎符便是驱使的唯一凭证,而且仅限于圣旨所言明的用途。 神策玄甲军神出鬼没,位置从来都是最高机密。 隐秘不出,威慑力更高,国之重器,非常规可用。 这一次,他们潜伏在距离镇北关如此近的距离,就是为了防备那不知去向的生铁。 若战事有变,发动雷霆一击改变局势。 秦昭琼神色肃穆,流焰亦是站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懈怠。 秦昭琼以传音之术对李元骁道: “李将军,我身边这位是璇玑卫千户流焰。 切记,出动玄甲重骑的信号只有两种。 其一,为我本人或流焰亲至; 其二,为特定顺序的三色响箭。” “是。”李元骁沉声应道,随即补充, “末将需提醒殿下,我神策军依律有战扬决断之权。 是否介入战局、何时介入、何时撤军,将由末将根据战扬态势临机决断。” “当然。”秦昭琼想都未想便应下,语气斩钉截铁, “本王此行将组建三千女子轻骑兵,加上随行一千禁军,合为‘凤翎营’。 此营麾下所有将士,包括本王在内,在战扬上将充当神策军的斥候与断后之卒。 但有驱使,请将军不必顾念其他。” 秦昭琼眸光如炬,蕴含着磐石般的坚定。 “李将军,本王此言非虚。” 李元骁闻言,抬起了那双隐藏在重甲面罩下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看向对面。 秦昭琼坦然回望,并无半分退缩。 李元骁抱拳,微微颔首,重甲再次发出铿锵之音:“神策玄甲军,听令!” “好。”秦昭琼点头。 此番会面,目的已经达成。 秦昭琼不再有片刻停留,与流焰迅速转身,再次融入密林幽暗之中。 在此地多待一息,便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待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间,山谷密林重归那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山风呜咽着穿过林隙。 下风口方向,一处陡峭的山崖之上,一双眸子缓缓睁开…… 第329章 苟延残喘 气息、体温、乃至心跳都降到了最低点,彻底融入了周遭的环境,成为了岩石的一部分。 他便是潜伏北境多日的术士闫无咎。 即便已臻至三品之境,即便术士在规避感知、收敛气息方面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也全程没有将目光投向山谷下方那片密林。 闫无咎清楚得知道,面对神策玄甲军那等存在,任何一丝带有探究意味的注视都可能引发对方的直觉反应。 不过,足够了。 他不需要细细探查,山谷中那短暂的波动、以及随后离去的两道气息,已经告诉了他最重要的情报。 闫无咎手脚并用,如同真正的壁虎般,在嶙峋的崖壁上无声而迅捷地爬行。 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滞涩,更无半分觉得此举跌份儿的念头。 爬出去很远很远,这才站起身来,快速远离了这片充满致命危险的山谷。 …… 朔风王朝的皇宫,不同于大乾的华美雍容,更显一种粗粝冷硬的雄浑。 初秋的夜风已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着掠过玄铁镶金的飞檐斗拱。 黑曜石宫墙泛着幽冷光泽,被北地的风打磨得光可鉴人。 巨大的石柱投下森然的阴影,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将守卫铁甲上的寒光切割得明灭不定。 整座宫殿群匍匐在深沉的夜色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皇帝萧凛近些时日几乎夜夜宿在皇后所居的“凤仪宫”暖阁。 其他妃嫔纵使心中怨怼,此刻也不敢表露分毫。 只因二公主萧云朔系皇后嫡出,此时正孤身一人远在敌国大乾。 其中凶险,不言而喻。 暖阁内烛火已熄,只余角落一盏守夜的小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 皇后似乎已沉沉睡去,脑袋轻轻歪向一侧,呼吸均匀悠长。 殿外,值夜宫女太监的身影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模糊。 突然,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 那些宫女太监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就要倒下,却在触地前的一刹那,被那些鬼魅般的黑影稳稳扶住。 轻轻搁在地上,或者安置在廊柱旁,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诡异得令人心悸。 “咳咳!咳咳咳……” 皇帝的咳喘: 就在此时,暖阁里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床榻上,朔风皇帝萧凛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剧烈的咳嗽连绵不绝,每一次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过了许久,那骇人的咳喘才勉强止住,萧凛挣扎着想要坐起。 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拉动,带着嘶哑的漏气声,仿佛下一口气就再也吸不上来。 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病态的冷泽。 守候在暗处的影卫立刻现身,动作迅捷却轻柔地将他搀扶起来。 萧凛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倚靠在影卫身上,嘴唇泛着青紫,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影卫抱着萧凛走向暖阁内里的隔间,在铺着厚厚兽皮的宽大座椅上坐下。 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面前,全身笼罩在一袭宽大斗篷之中。 兜帽深深垂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萧凛勉力坐直了身体,尽管虚弱,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射出鹰隼般锐利而急切的光芒,死死钉在黑袍人身上。 “云朔……当已至凤京……你答应的条件呢!” 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黑袍人沉默不语,只是缓缓抬起同样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手。 掌心之中托着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方盒,通体由万年阴沉木雕刻而成。 这种木料极其珍稀,天生具有隔绝气息、锁住药性不散的奇效。 只见他指尖微动,盒盖无声滑开。 盒内深紫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半颗龙眼大小的丹药,色泽温润如羊脂白玉。 丹药表面流转着极其微弱的莹莹宝光,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幽香瞬间弥漫开来。 “为什么……只有半颗!” 萧凛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枯瘦的手掌猛地抓住座椅扶手,青筋暴起。 “足以续命了。”黑袍人的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丝毫起伏,“待二公主完成她的使命,你自会得到另外半颗。” 话音落下,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充斥了整个狭小的隔间,影卫的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然而黑袍人对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浑然未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的身影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汁,骤然变得模糊、稀薄,下一瞬便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半颗丹药的幽香和帝王沉重的喘息。 萧凛死死盯着黑袍人消失的地方,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取代。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向后歪倒在宽大的椅背上。 如同一滩失去了支撑的烂泥,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 良久,他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唤……御医院首。” 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被影卫秘密引入秘殿。 他正是朔风王朝御医院首,沈济安。 低眉垂眸,姿态恭谨到了尘埃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这段日子,沈院首已是心力交瘁。 陛下的身体急转直下,非病非毒,无论他用尽何种手段探查,得出的结论都指向同一个残酷的事实: 生机即将彻底湮灭,寿数已近天年尽头。 他殚精竭虑,用尽宫中珍藏的宝药,也不过是勉强维持生机不散。 甚至需要辅以特殊的妆容,才勉强在前朝维持住帝王的威严表象。 但到了今时今日……他深知那盏油灯已到了即将熄灭的边缘。 萧凛颤抖着手指,指向案几上那半颗丹药:“检查。” 沈济安小心翼翼捧起那阴沉木盒,目光触及盒中那半颗丹药时,老眼猛地一缩! 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低声道:“陛下,老臣……需取少许丹屑细辨。” 得到首肯后,他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玉刀,极其谨慎地在丹药边缘轻轻刮下一层细细的粉末。 将粉末置于掌心,先是凑近鼻端深深嗅闻,脸上震惊之色更浓。 随后竟直接伸出舌尖,极其小心将所有的粉末舔入口中。 “陛下!这……这是……”沈济安的声音因激动而抑制不住地发颤,“这难道是长生丹?” 第330章 代价 沈济安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喉结耸动。 他不敢耽搁,立刻答道: “老臣年轻时曾远赴药王谷求学,此丹形、色、香、蕴……老臣绝不会认错!这……这分明是传说中的‘长生丹’啊!” 药王谷超然世外,广传医理,有教无类。 不分哪国人、不分男女老少,但有所求,皆有所学。 但真正的核心传承,尤其是能炼制长生丹这等秘药的法门却神秘莫测。 核心弟子潜心研习药理医理,或许一代人都未必有一人入世。 而药王谷其中一种为人称道的丹药便是长生丹。 据说炼制此丹所需的药材皆为世间难寻的天材地宝,极为稀少,炼制条件更是苛刻。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而长生丹药力逆天,外界根本难觅其踪。 “陛下,”沈济安冷静些许,慎重道, “老臣以毕生所学探查,此丹药力精纯磅礴,阴阳平衡,应无毒性掺杂。 但老臣毕竟未曾真正服用过,且此丹只有半颗,效用几何,实难预料。” 漫长的沉默之后,萧凛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拿来。” 沈济安将丹药连同木盒奉上。 萧凛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控制不住剧烈颤抖,艰难地将那半颗丹药举到眼前。 看着这号称能续命的神物,又看向自己这双行将就木的手,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轻笑。 “陛下……” 沈济安忍不住开口。 他这段日子想尽了办法,自然也曾想到过长生丹。 但这辈子除了有幸在药王谷见到过一次成丹之外,余生连个影子都没再见过,更没有听说过这方面的消息。 陛下若有这等神药,怎么会留到现在都没服用,何况还是半颗,怎么看都很可疑。 萧凛看向他,嘴角的笑意充满了自嘲的苦涩,“你还有别的办法?” 沈济安深深地垂下头,不敢直视帝王的逼视,脖颈弯成一道沉重的弧度。 萧凛摇头,那笑容里充满了认命的悲凉,深处藏着的对生的极度渴望。 他不再犹豫,将那半颗丹药送入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润而磅礴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甘泉,瞬间涌向四肢百骸! 萧凛原本苍白如纸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健康的红晕。 身体那控制不住的颤抖,竟也奇迹般地快速平息了下来。 脸上深重的皱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平了几分,皮肤也透出一丝久违的光泽。 “呼……呼……” 呼吸变得强劲而深长,胸膛有力地起伏着,再没有之前那种呼吸怎么都无法一口气吸不到底的空乏感。 萧凛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猛地站起身,双腿沉稳有力,再无丝毫酸软打颤之感。 用力攥了攥拳头,一股久违的力量感重新充盈在干瘪的肌肉和骨骼之中。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将手伸向沈济安:“替朕把脉。” 沈济安连忙搭上脉搏,指尖传来的跳动让他心悸不已。 谁能想到,几息之前还行将就木的身躯,此刻竟然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陛下!脉搏沉稳有力,气血充盈,生机确已恢复,但是……” 话语停顿片刻,他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这半颗长生丹,如同给即将燃尽的油灯添了一大勺油。 使其重放光明,却并未补足那已然枯竭的灯芯。 若能三月内得另外半颗,或可稳固根基,延寿十载,若不能…… 这股强行续上的生机,大概只能支撑半年。 萧凛缓缓收回手,“退下。”帝王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是!老臣告退!” 沈济安深深一躬,怀着满腹的忧虑与敬畏,悄然退了出去。 影卫同样退下,此间只剩下萧凛一人。 他悄然攥紧了拳头,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那深入骨髓的虚弱无力感终于远离。 他受够了!受够了那种苟延残喘、任人宰割的滋味! 目光如炬,此刻内心无比坚定,必须要在三月之内拿到另外那半颗。 无论……无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 华贵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一路驶回了皇家别院,在静谧的夜色中停稳。 朔风二公主萧云朔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目光不经意扫过后面那辆车。 她微微抬手,示意随侍的婢女们暂且退开几步。 萧云朔缓步走到燕知白近前,夜风吹拂着她鬓边的碎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燕先生,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燕知白猛地回神,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自打跟随六公主秦昭玥出去又回来,他就一直是这副神游天外、心事重重的模样。 “殿下,并无不妥,”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干涩, “许是……许是第一次品尝大乾的美酒,一时贪杯,有些醉了。” 是吗? 萧云朔心中微哂,怕是醉人的并非那杯中之物。 她今夜本就心绪不佳,尤其是目睹了大乾几位皇嗣间那份或亲昵的相处。 更让她耿耿于怀的是,自己人还未至凤京,“才名”便已被捧上了云端。 能写下那等惊才绝艳诗文的姑娘,与自己素昧平生,却亲自下扬为她造势扬名。 这背后,无非“捧杀”二字。 萧云朔心知肚明,自己的诗才远不及对方。 若依本心,定会想方设法挽回局面,可此刻……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已如约抵达凤京,成了棋盘上的一枚筹码,却连自己究竟换取了什么都不知道。 父皇……是否已得偿所愿? 望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名士之后,萧云朔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却与情爱无关。 她眸光微转,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地传入燕知白耳中: “燕先生,若你真想完成令尊遗志,得偿毕生所愿,留在凤京或许是你此生唯一的希望。” 燕知白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瞬间僵直。 他抬眼看向萧云朔,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微张。 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短促而无声的气音。 那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有被点破心事的一丝狼狈。 “殿下,我……” 然而,萧云朔并未等待他的回应。 只是微微福了福身,仪态依旧优雅,毫不犹豫转过身,向灯火通明的别院深处走去。 初秋的夜风拂动她素雅的披风,勾勒出单薄而略显孤寂的轮廓。 仿佛承载着不为人知的沉重,渐渐融入那片光影交织的庭院深处。 燕知白怔怔地站在原地。 头顶,璀璨的星河倾泻而下,碎钻般的光芒洒满夜空,映照着他不知所措的脸庞。 一抹滚烫的红晕悄然爬上了他的耳根和双颊,在这清冷的星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第331章 还不许我钓男人?呸! 不似其他宫苑那般繁花似锦、仆从如云,这里的主人唯有一位,令官楚星澜。 殿宇最高处,三层之上有一处小小的露天平台。 正是她往常用于占星之用,不过比已然坍塌的那座占星台,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楚星澜静坐于平台中央的石案前,目光落在面前一盏清茶之上。 只见平滑如镜的茶汤表面,毫无征兆地荡开了一圈急促的涟漪。 霍然抬首,望向浩瀚天穹。 今夜星光璀璨夺目,缀满墨玉盘,然而月色黯淡无光,被一层薄云遮掩。 就在这星辉最盛之际,一抹妖异如血的赤芒在西方天际倏忽一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楚星澜秀眉紧蹙,凝神沉思。 案上的茶汤随着她的心绪波动,涟漪越来越急,水面剧烈震颤,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搅动。最终水面复归平静,却蒙上了一层袅袅升腾的薄纱白雾,将清澈的茶水变得朦胧不清,再也无法映照出任何景象。 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堵在心头,楚星澜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就在刚才那血芒闪现的瞬间,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至关重要的灵光。 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转瞬即逝,再难追寻。 胸口微微起伏,笼在宽大袖袍中的拳头悄然握紧。 这对素来清冷自持的楚星澜而言,已是极大的波动。 而她已经感知到了打断她思绪的源头,愤然起身。 下一刻,她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自观星台上消失不见。 凤京初秋的夜晚,凉意渐起,却驱不散街边小摊的烟火气。 一处馄饨摊旁,支着个卖糖葫芦和热腾腾酱肉包子的挑子。 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照亮了摊主忙碌的身影。 糖稀熬化的焦甜、酱肉浓郁的咸香、骨头汤底的鲜美,还有炭火烤炙面食特有的麦香,暖融融地包裹着行人。 一位中年人毫无形象地蹲在条凳上,面前摆着几个空了的碗碟。 此时正捧着一碗滚烫的馄饨,吸溜得满头大汗。 衣襟上沾着几点油渍,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更显凌乱。。 “哈……”满足地呼出一口热气,用袖子随意抹了把汗, “还是凤京好啊,气候舒服,吃的更是没话说,就是贵了点。” 他自顾自地嘟囔,“居凤京,大不易啊。” 楚星澜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旁边,目光扫过旁边的条凳,那里随意搭着一件半旧的拼布夹袄。 面前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天衍宗当代宗主江无涯,也是她的师兄。 “是何人?”楚星澜的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江无涯头也没抬,继续对付碗里的馄饨,含糊道:“闫无咎,杨无悔。” 吞咽下之后他撇了撇嘴,连“师兄”都懒得叫了。 唉,他这个天衍宗掌门当的,真是一点威严都立不起来。 “何处?”楚星澜追问。 “玄武北道,离边境不远,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沟里猫着呢。” “为何不带回来?” “呵,”江无涯嗤笑一声,放下碗斜睨着她,“差不多得了啊,真当审犯人呢?” “当初答应你们的是查清楚谁干的,可没说还负责抓人,那是另外的价钱。” 楚星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 “呵,”江无涯不屑冷笑,“闫小子虽然摸到了神武境,但既然行踪已被我洞察,你我合力推衍一番,总能查证个八九不离十吧?” 楚星澜心下一沉,闫无咎竟已踏入神武境? 既无宗门传承的“三盘”傍身,又未得核心真传,能踏入此境绝非易事,此人天赋确实不俗。 如今目标明确,不是毫无目的的推衍,难度大大降低。 只是师兄主动提议合力推衍,哪里是为了帮她求证,分明是借机为后续之事铺路。 楚星澜不再多言,周身瞬间腾起一股晦涩难明的波动。 以她为中心,周围喧嚣的市井声、摇曳的灯火、甚至飘散的热气,都仿佛陷入了短暂的凝滞。 江无涯见状,赶紧三两口扒完剩下的馄饨,胡乱擦了擦嘴。 收敛起那副惫懒模样,正色掐诀,一股同样玄奥的气息自他身上升起。 人盘与地盘的气息隐隐呼应,与楚星澜的力量形成某种玄之又玄的连接。 如同无形的丝线交织成网,探向冥冥中的因果。 在两人合力推衍下,关于闫无咎出手刺杀的片段如同破碎的琉璃般闪现,最终变得清晰可辨。 然而,当楚星澜试图窥探更多背后的牵连时,却骤然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所笼罩。 就在她凝神真气,试图强行突破那层迷雾时,江无涯却倏地收回了力量,连接瞬间中断。 “师妹,”江无涯拍了拍手,脸上又挂回了笑容, “我完成了承诺,查清了是谁动的手。现在,该轮到你兑现了吧?” 楚星澜沉默,她知道无法拒绝。 若此时拒绝,以这位师兄记仇的性子,后续必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更何况…… 她内心深处,也想要窥探一番“天盘”究竟认谁为主。 “好。” 最终,清冷的字眼从她唇间吐出。 第332章 别走啊师妹! 秦昭玥双颊带着几分酒后的酡红,如同上好的胭脂晕染开。 但除此之外……整个人步履稳健、眼神清明,哪有一丝醉态? 这点子酒精度数,虽然算不得当水喝般轻松,但……也就那样,洒洒水啦。 三公主秦昭琬听到外间的喧闹,搁下手中的紫毫笔。 轻轻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这才起身,莲步轻移朝外走去。 刚推开雕花殿门,就看见三个小小的身影如同门神般堵在门口。 小九此刻正气鼓鼓地叉着腰,粉嫩的腮帮子圆滚滚地鼓起。 像只炸毛的狸奴,仰着小脑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刚进门的昭玥。 身后是小七小八,动作神态如出一辙,都抱着胳膊、板着小脸,同样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秦昭琬的脚步微微一顿,嘴角噙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轻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扬面。 秦昭玥眼皮一掀,虚着眼扫过面前三只小豆丁。 纤纤玉指点了点旁边的四姐和五哥,语气懒洋洋的, “小九你是不是瞎?旁边这俩大活人看不见? 你怎么不问他们,光堵着我? 他们不乐意带你们玩,怪我喽?” 秦昭玥拖长了调子,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我劝你们啊,从自个儿身上找找原因,好好想想为啥这么不招他俩稀罕?” 四公主秦昭枢闻言,立刻优雅地往旁边轻移一步,瞬间与秦昭玥划清界限。 “我自然是愿意带着你们玩耍,关键是……”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昭玥一眼,“你们六姐姐不方便。” 五皇子秦景湛同样鼻孔朝天,重重地往旁边迈了一步,粗声粗气地附和: “没错!你们五哥可喜欢带你们玩了,是你六姐姐,她不愿意!” 这还得了? 仨孩子的小火气噌地一下就被点燃了,整齐划一地怼到了秦昭玥跟前,小脸绷得紧紧的。 “六姐姐,你要给我们一个交待!”小九奶声奶气却气势汹汹。 “是,”小七小八异口同声,小拳头都攥了起来,“给交待!” 秦昭玥翻了大白眼,二话不说伸出胳膊。 一左一右精准按在小七小八的脑袋顶上,毫不客气地往外扒拉。 嗤笑一声,眉眼间尽是嫌弃, “一边儿玩去,去!” “还给你们个交待?我看你们仨长得像交待。” 小七小八的眼神顿时变得不善起来,小九眼中的水汽瞬间凝聚,晶莹的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眼看着就要决堤。 秦昭琬摇了摇头,动步上前,温柔地将泫然欲泣的小九揽入怀中。 一边轻拍她的背安抚,一边对着秦昭玥没好气道: “好了好了,就知道欺负小孩子,看把你能耐的。” 秦昭玥撇了撇嘴, 眼神不屑地斜睨着三姐,“呵,就你装好人是吧?显得我多坏似的。” “从午后出去疯玩到现在才回来,你还有理了。” “那咋了,你们一个个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秦昭琬:? 什么玩意儿?谁饥? 小九的眼泪攻势戛然而止,三个孩子眨巴着懵懂又无辜的大眼睛,完全没听懂这是何意。 “呵,”秦昭玥仰起了高傲的头颅,“半日工夫,本公主差点钓回来个男人!” 小九的眼睛唰地一下亮得惊人,充满了好奇,可惜下一秒就被她三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两只耳朵。 “当着孩子的面儿说什么污言秽语呢!”秦昭琬佯怒。 秦昭玥当时就不乐意了,柳眉倒竖,声音拔高了几分, “咋滴?就许你们翻江倒海、夜夜笙歌,还不允许本公主划拉男人了?” 众人:…… 神特么翻江倒海。 老四秦昭枢默默地捂住了小七的耳朵。 老五秦景湛有样学样,捂住了小八的耳朵,嘴里还骂骂咧咧: “秦昭玥你注意点儿影响,还有没有点公主的样儿了?” “哼!”秦昭玥挺起胸膛,迈着六亲不认的嚣张步伐,就要越过众人往里走。 想阴阳她?门儿也没有啊。 顶着兄弟姐妹们或无语、或嫌弃、或好奇的各色目光,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进。 然而,刚走到殿中央,异变陡生! 秦昭玥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识海深处,那本神秘的功德簿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瞬间又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隐没无踪。 功德簿封面上原本流转的玄奥字迹,此刻黯淡得几乎彻底消失。 “唔……” 秦昭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眼前骤然一黑,身体瞬间失去所有力气。 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就往前栽倒下去。 离得最近的三公主秦昭琬反应快如闪电。 只见她裙裾翻飞,身形化作一道残影,瞬间闪至秦昭玥身前。 双臂稳稳地捞住了她软倒的身体,避免了那张绝美的容颜与坚硬地砖来个亲密接触。 “小六?小六你怎么了!” 秦昭琬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惶,紧紧抱着突然陷入昏迷的妹妹,焦急地呼唤着。 与此同时,远离皇宫的某条小巷,楚星澜与江无涯相对而立。 两人周身气机纠缠,无形的域笼罩四周,脚下有巨大的八卦虚影明灭不定,无声旋转。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是由江无涯主导推衍。 他一改往日的懒散模样,腰背挺直,眸中精光湛湛,如同暗夜里的寒星。 有戏,绝对有戏! 自从发现宗门至宝“天盘”消失无踪后,他不知尝试推衍了多少次。 借助天时地利,换着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地点,甚至连吃饭前、如厕后都要掐指推一推,结果无一例外,全都被厚重的迷雾死死蒙蔽。 但此时此刻,在地盘与人盘两股气机交缠共鸣的瞬间,江无涯竟感受到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般的痛快感。 那遮蔽天机的浓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变得稀薄黯淡,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 雾气飞速消退,眼看着就要得到结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无涯脑子里仿佛清晰地听到“嘎巴”一声脆响,那股玄妙的连接……断了! 之前驱散的雾气滚滚翻涌,咆哮着重新席卷而来,瞬间将那即将显露的真相再次彻底掩埋! 江无涯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扭曲的暴怒。 他猛地抬头,狠狠瞪向楚星澜,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师妹你这不地道啊,眼看就要成了你捣什么乱!” 方才楚星澜的感觉其实与他如出一辙,那答案分明近在咫尺,指尖几乎都能触碰到边缘了,却硬生生被一股力量隔绝。 她压下心中的惊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江无涯死死盯着楚星澜的脸,试图从她的表情中找出破绽。 然而对方的眼神清冷无波,毫无异样。 两人在昏暗的小巷中无声地对峙着,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再来!”江无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楚星澜深吸一口气,强行忍下了拂袖而去的冲动。 天盘传承事关重大,她可以不管天衍宗的琐事,但不能对天盘的下落置之不理。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再次掐诀,配合江无涯催动气机。 然而第二次气机相连,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种拨云见日的通透感。 那层迷雾厚重得如同凝固的铅云,将他们窥探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是不是方位不对?”江无涯焦躁地来回踱步,掐着手指念念有词,“咱们换个朝向试试。” “这条巷子风水位肯定不对!煞气太重,咱们换个地方。” “你是不是没吃饱,气力不济?来来来,师兄这儿还有半个肉包子,你先垫吧一口。” “你是不是有宿便没排干净,影响了灵台清明?要不你先去解决一下?” 楚星澜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她一言不发,周身寒气骤然暴涨,猛地转身,拂袖就走! “诶,别走啊师妹,师妹!” 江无涯顿时急了,追在后面跳脚, “咱们再试试啊!能行的,一定能行的!你别放弃啊师妹……” 第333章 怎会如此? 她呼吸均匀平稳,看起来只是陷入深眠。 三公主秦昭琬柳眉紧锁,目光转向四妹和五弟, “怎么回事?小六她到底喝了多少酒?” 四公主秦昭枢紧蹙着眉头,眸中闪烁着不解的光芒,摇头道: “与酒无关,她其实并未饮下多少。” 回想着当时情形,六妹妹虽作态微醺、面颊酡红,但她看得分明,真正入口的酒液确实不多。 金风玉露并非多烈的酒,而小六……甭管她往日是否藏拙,那夜夜笙歌的名头总非空穴来风。 因此,绝无可能因这点酒水便醉至不省人事。 众人神色凝重。 因为秦昭玥毫无征兆晕倒,任凭如何呼唤,她的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仿佛只余下一具沉睡的躯壳。 秦昭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繁复的绣纹,补充道, “我们所食所用皆一般无二,唯有一点不同。她曾与那燕知白,在楼下单独待过片刻。” “燕知白是何人?” “朔风使团中那位风姿卓然的年轻男子,名士之后。” 秦昭琬:…… 她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姐妹俩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映出了困惑与凝重。 无论如何,几位皇嗣同出,必有璇玑卫高手暗中随护。 那燕知白难道还能在璇玑卫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了小六? 两人的想法是一致的,都觉得这个猜测有些荒谬。 秦昭琬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扬的弟妹,声音沉肃: “此事切莫声张,半个字也不许往外透。” 众人纷纷点头应下。 小七小八紧紧挨在一起,两张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小手不自觉地互相攥着。 小九更是紧紧扒着床沿,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水汽,小嘴瘪着,强忍着不哭出来,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床上沉睡的六姐姐。 “五弟,”秦昭琬看向秦景湛,“你即刻派人去趟太医院,就说是我夜间着了风,有些头疼不适,请廖院正速来。” “好!我这就去。” 秦景湛不敢耽搁,步履匆匆转身离去,衣袂带起一阵急促的风。 秦昭琬又转向三个小的,声音放柔了些:“小七小八小九,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歇息可好?” “不要!”小九立刻拒绝,声音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抓住床柱,“我要看着六姐姐!我保证乖乖的,不吵也不闹。” 小七小八也用力点头,眼神坚定,无声地表达着同样的坚持。 秦昭琬闻言,也没有再坚持。 不多时,太医院院正廖清源脚步匆匆地赶了来。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院正,近些日子格外低调。 虽已年迈,却依旧勤勉,案头医书常伴,真正做到了活到老学到老。 没办法,之前出了那么大的纰漏,愣是给六公主诊出了喜脉。 脑袋还在脖子上盯着,已经是皇恩浩荡。 一踏入其间,廖清源便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满屋子金尊玉贵的皇嗣齐聚,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心中警铃大作,连忙躬身行礼,心中打定主意,务必慎之又慎! 但经过这段日子的温习,他又自信了起来。 一个小小的着风头疼,绝对没问题。 “廖院正不必多礼。”三公主抬手虚扶。 “谢殿下。”廖清源起身,目光恭敬地看向三公主,“殿下,请让老臣为您诊脉。” “随我来。”三公主转身,引着廖院正步入寝殿。 廖清源心中了然,皇嗣脉案向来是宫中机密,避开旁人诊视也属寻常。 然而,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除了三公主,其他几位皇嗣竟也都默不作声地跟了进来。 这……这叫怎么个事儿?心头疑窦丛生。 待走进内殿,廖清源一眼便瞧见了躺在床榻上的六公主秦昭玥,心头猛地咯噔一下。 方才那点自信的光芒,悄然崩碎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秦昭婉声音沉凝:“廖院正,昭玥她突然陷入昏迷,无论如何呼唤都无法苏醒,请你务必仔细瞧瞧。” 廖清源:!!! 又是六公主! 他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唾沫,喉结滚动,强自镇定道:“是,老臣遵命。” 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秦昭玥的腕脉上。 指尖甫一接触那温热的皮肤,手不受控制地微颤了一下,他立刻稳住心神,凝神静气。 指下运力,细细体察那寸关尺间的跳动。 左手诊罢,换右手;右手诊完,又换回左手…… 一盏茶的时间悄然过去,他反复换了数次手,额头上却渐渐沁出了细密的冷汗,沿着沟壑纵横的皱纹滑落。 怎么回事? 脉象沉稳有力,节律均匀,气血充盈,五脏调和,这…… 这分明是健康之极的脉象,怎么可能陷入昏迷? 他查不出! 无论如何探查,都寻不到一丝一毫导致昏迷的缘由。 冷汗越聚越多,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仿佛置身冰窖之中。 殿内其他皇嗣都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三公主的眉头拧成了结,四公主袖中的手悄然攥紧,指节泛白。 众人的表情都很凝重,三个孩子的脸都绷得紧紧的。 “廖院正。”三公主终于忍不住开口。 廖清源身子猛地一抖,如同惊弓之鸟。 “可是……瞧出了什么问题?”秦昭琬追问,声音不大,却重若千钧。 廖清源颤颤巍巍地收回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 “老臣无能,请殿下恕罪! 六公主的脉象……老臣查不出任何问题,更不知为何昏迷不醒。” 此言一出,寝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烛火摇曳的光影在众人脸上明灭不定,映照出一片难以置信的惊惶。 小九彻底怔住了,她愣愣地走到床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秦昭玥温热的脸颊。 六姐姐明明只是像睡着了一样,怎么会叫不醒? 明明刚才还在惹人嫌,还在说那些奇怪的话…… 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她喃喃低语,声音细若蚊蚋,却充满了无助。 四公主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五皇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写满了茫然。 三公主秦昭琬紧蹙的眉头下,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的廖院正,殿内的气压低到了冰点。 另一边,秦昭玥正揣着小手手,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山洞? 第334章 搁那儿演加勒比海盗呢? 湿滑的岩壁上布满了深不见底的孔洞,仿佛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嗒……嗒……嗒…… 远处传来空洞的滴水声,在死寂中回响,更添几分阴森。 秦昭玥揣着小手手,心里头有些发毛。 没记错的话,刚刚她还在殿中,一扭脸咋进山洞了? 突然! 秦昭玥浑身寒毛倒竖,一种极度不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 在一片漆黑孤独的环境里面,仿佛有一对非常色迷迷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看,看得她非常不好意思。 咋滴,这是给吸进水帘洞来了? “谁?” 秦昭玥厉声喝问,声音在空旷的山洞中激起层层回音。 体内真气悄然流转,无形的感知如同蛛网般向四周蔓延,仔细探查着每一寸空间。 同时,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身旁的岩壁。 冰冷湿滑,触感坚硬粗粝,确实是岩石的质感。 所有反馈都无比真实,好像真的身处一座山洞之中。 这不……扯嗫嘛。 明明上一刻还在灯火通明的宫殿里,刚把小九气得吱哇乱叫。 难道是做梦? 年轻人倒头就睡的本事她倒是有,但…… 秦昭玥舔了下指尖,将湿润的手指竖在半空中。 一股微弱却持续的气流拂过指尖,带来丝丝凉意。 有风! 就在此时,前方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你搁这儿演加勒比海盗呢?” “唰”的一声,一道凝聚如同舞台追光般的光束,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穹顶的黑暗,精准地投射在前方不远处一块平坦的山岩之上。 光束中央出现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爷子。 眉毛胡子一大把,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盘膝坐在山岩之上,身上穿着样式古旧的道袍。 此刻他那双本眸子正直勾勾钉在秦昭玥那根还竖在半空中的手指上,神色古怪。 秦昭玥:!!! 等会儿!她脑瓜子嗡的一下,仿佛瞬间塞进了一团乱麻! 她刚才好像、貌似、确凿无疑地听到了……“加勒比海盗”五个字? 老爷子洞察到了她的惊涛骇浪,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是的,你没听错。” 秦昭玥沉默了。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过了好半晌,才用一种试探的语调开口。 “宫廷玉液酒?” 老爷子想都没想,极其自然地接道:“一百八一杯。” “奇变偶不变,” “符号看象限。” “How are you?” “Fihank you. And you?” 老爷子翻了个白眼,但回答得字正腔圆。 秦昭玥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明显的激动:“老乡见老乡,” “两眼泪汪汪啊……” 对了,暗号全接上了。 “你也是……穿越者?” 老爷子盘着的腿抖了抖,“嗯呢呗!” 巨大的惊喜过后,秦昭玥立刻回归现实,“你把我扯进这鬼地方做什么?” 老爷子一脸无辜地摊手:“我可没扯你,现在咱们在你的脑子里。” “你还说没扯淡……” 秦昭玥下意识反驳,却猛地顿住。 等等,自己脑子里? “所以,你在我脑子里的那本书里?” “哦?你的是书?那还挺文雅,我那个是口锅。” 秦昭玥:…… 好家伙,老爷子的金手指还怪接地气的咧。 “不重要,”老爷子随意地摆摆手,“那只是外在显化的皮相不同罢了,我们得到的是同一件东西,天盘。” 他没有卖关子,直接点明:“这玩意儿是天衍宗的镇宗圣器,也是最神秘莫测的那只天盘。” “所以你是?”秦昭玥上下打量着这位“锅”前辈。 “天衍宗上一任宗主,”老爷子捋了捋雪白的长须,“道号玄机子。你呢,小丫头?” “大乾六公主,秦昭玥。” 秦昭玥报上家门,好奇心驱使她凑近了些。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她面前无声无息地升起一个光滑的石墩子。 嘿,秦昭玥乐了,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上去。 “所以,我们现在是意识的投影见面了?像全息投影那样?” 玄机子老爷子摇摇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寂寥:“不是,我应该已经死了。” 嗖! 秦昭玥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瞬间从石墩上弹了起来。 一下子蹦出去老远,一脸惊悚地看着光柱中的虚影,声音都哆嗦: “你你你……你是鬼!” 老爷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惊一乍的干什么玩意儿,你才是鬼!” “我是一缕残存的意识印记,懂吗?意识!” 他顿了顿,带着点前辈的傲气,“老夫生前修为距离一品境也只差临门一脚了,你什么境界?” 秦昭玥松了口气,老头子怎么还吓唬人呢。 “五品。” “啧,丢人的玩意儿。” “嘿哟喂!”秦昭玥柳眉倒竖,双手叉腰,“我这暴脾气!唠点阳间的嗑行不行?吓唬谁呢!” “是你自己吓自己,怪谁去?” “呵!”秦昭玥反唇相讥,“多厉害似的。劳驾问问,您老人家那‘差临门一脚’的本体,现在搁哪儿呢?” 光柱中,玄机子的虚影沉默了。 看到他脸上那抹寂寥,秦昭玥心头也泛起一丝难受,语气软了下来: “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 让自己的意识印记给自己节哀,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不会安慰人就别硬安慰。” 他不再看秦昭玥,仰起头望向那束穿透黑暗的光柱。 “我的本体闭关冲击一品境,若是功成,绝不会迟迟不进入天盘的核心空间。 而如今,天盘既已认你为主……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秦昭玥表情讪讪,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那个……我听说现在的天衍宗掌门叫江无涯。” 玄机子的虚影明显怔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随即摇头失笑, “竟是他?呵呵……命运啊,还真是不可捉摸。 老夫本以为会是闫无咎,或者楚星澜那丫头。” “闫无咎我没听说过,”秦昭玥接口道,“但楚星澜现在是朝廷紫微台的令官。” “这样啊……”玄机子陷入了沉思。 第335章 介肆嘛! 不知道这缕意识能存在多久,会不会随时消散。 她不敢再多耽搁,赶紧问出最核心的问题: “前辈,您能不能告诉我,脑袋里这玩意儿、这天盘,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玄机子从沉思中被唤醒,看向秦昭玥,眼神变得郑重, “天衍宗的圣器之首,天盘,小丫头,听说过神话吧?” “你等一下!”秦昭玥杏眼圆睁,樱唇微张, “咱这不是正儿八经的古装剧吗?怎么还带仙侠设定的?这剧本不对啊!” “你等一下!”光柱中的玄机子老爷子也惊得白胡子一翘, “什么剧?” “你不知道?咱俩穿越进来的是一部剧啊。” 玄机子沉默了。 他那由光影构成的虚影微微波动了一下,仿佛在消化这个消息。 不过很快,他便释然地摇了摇头,那缕缕光影也随之摇曳: “罢了罢了,还计较这个作甚。 管他是什么世界,老夫本体都没了,是剧是书又有何区别?都无所谓了。” “言归正传。老夫发现此方世界也曾存在过神话。 只是历史发生过极其严重的断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抹去,只留下些零星的、难以辨识的痕迹。” 秦昭玥收敛了嬉笑,正襟危坐于石墩之上,双手乖巧地放在膝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 这么高端的知识,可能会颠覆她的认知。 “普通人对神明的认知几近于无,”玄机子继续道, “老夫曾深入大乾皇宫禁地,阅遍无数秘藏经文与孤本史记。 耗费十数年心血梳理推演,几乎可以确认…… 那些关于飞天遁地、移山填海、长生久视的神仙之说绝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唔……” 秦昭玥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一点小小的震颤。 武侠片秒变仙侠剧?这难度系数何止是提升了一星半点啊…… 玄机子并未在意她的震惊,自顾自地往下讲述, “老夫怀疑,天衍宗或许就与那失落的上古仙门传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宗门内的典籍也缺失得极其严重,即便如此,门下历代长老在达到一定层次之后,几乎都会穷尽一生追寻那虚无缥缈的‘道’。” “你知道一品神武境吧?那已是此世公认的武道绝巅。 然而根据老夫遍览古籍所得,一品境也不过是接近道,而非真正的道本身。 故而老夫推测,一品境之上定然还有境界,而那或许便是步入仙途的起点。” “只是……”他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带着岁月的尘埃与无奈, “在这个时代,连一品境都已是凤毛麟角。 老夫的本体,便是判断天衍宗圣器‘天盘’之中,可能蕴藏着通往那更高境界的传承。 这才选择闭那凶险万分的死关,以求一搏。” 他苦笑一声,“结果嘛……你也知道了。” 秦昭玥感觉脑瓜子嗡嗡的,歪着头带着不解问道: “可是前辈您已经是天衍宗宗主,位高权重,实力更是达到了二品境。 这世上能威胁到您的人恐怕屈指可数了吧。 为什么非要去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道’呢? 安安稳稳当个天下第一不好吗?” 玄机子闻言,缓缓地抬起了头,目光穿透那束天光,望向虚无缥缈的黑暗深处。 整个虚影都弥漫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仿佛站在绝巅俯瞰众生的高处。 “因为……高处不胜寒啊。 你不懂,长时间处于一种近乎无敌的、俯瞰众生的状态,真的很无聊。” 他顿了顿,那虚幻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 “而且找到‘道’,踏上仙途,或许……就能找到回去的方法。” 吐露出心声,老爷子抬眸望向对面,结果…… “喂!丫头,你脸上那是什么表情?” 他分明瞥见了姑娘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 秦昭玥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小嘴一撇, “吃饱了撑的呗! 要是我,打死也不干,且混着呗。 有啥好高处不胜寒的,高处风景不好吗? 金银财宝不香吗?美酒佳肴不馋吗?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 “哼!道不同不相为谋!”玄机子气哼哼地甩了袖子。 “知道了知道了……”秦昭玥敷衍地摆摆手。 虽如此说,但她心底其实能理解。 大概这位老乡在前世还有割舍不下的牵绊吧。 至于她自己,回不回去的真没啥执念。 回去干嘛?继续当社畜、九九六福报? 在这里她可是货真价实、尊贵无比的大乾帝姬诶,躺平享受不香吗? “话说大爷,”秦昭玥好奇地凑近了些,“您上辈子是哪里人啊?” “京津卫!” “哦哦,”秦昭玥眼睛一亮,模仿着记忆里的腔调,故意夸张地拖长了声音: “介肆嘛!介娘儿们不像好银呐!” 玄机子的虚影明显僵滞了一下,“不会讲可以不用硬讲。 ” “嘿嘿,”秦昭玥狡黠一笑,继续八卦:“话说您上辈子是干嘛的呀?” “厨子。” “哦~~~”秦昭玥恍然大悟,“难怪你天盘显化出来是口锅呢,原来是老本行啊。” “咋滴,你瞧不起厨子?” “放屁!”秦昭玥立刻反驳,双眼放光一脸真诚,“我最喜欢厨子了。唔……特指做饭贼拉好吃的厨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插科打诨地聊着闲天。 秦昭玥也彻底确认了,眼前这位“锅”前辈,确实是跟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代的老乡,并非她精神幻想出来的产物。 因为对方提及的一些只有那个时代才有的、非常细节的信息,她虽不完全清楚,却能判断出真假。 聊得差不多了,秦昭玥终于想起了正事,正色问道: “老头子,我怎么莫名其妙跑到这鬼……呃,这山洞里来的?” 第336章 偶尔嘛,难免的嘛 “原本在踏入神武境之前,你的意识无法主动进入天盘空间。 这次是受了刺激被动触发,因为有人在强行窥探天盘的位置。 天盘为了保护你这位还未成长起来的主人,才应激反应般将你的意识暂时拉入了这片空间,以避开外界的窥探。” 秦昭玥悚然一惊,后背窜起一股寒气:“谁?!” “‘地盘’和‘人盘’的持有者,他们合力推衍,试图锁定你的位置。” “他们知道我的位置要做什么?”秦昭玥紧张地追问。 “大概率是想把你请回天衍宗吧。” “请?”秦昭玥警惕心拉满,“不会是想要杀了我,杀人夺宝、抢走天盘吧?” “应该不会。 首先,就算杀了你,天盘也只会自动遁回天衍宗圣地,等待下一个有缘者。 认主条件连老夫都不甚清楚,或许历代的持有者都是穿越者?” “其次,他们应该不敢杀,不敢承担那海量的恐怖因果。 我推测,若是杀了天盘认可的持有者,会遭受因果反噬。 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不仅自身前路彻底断绝、修为倒退,更会沾染上挥之不去的厄运,余生都将被不幸缠绕。” “当然了,或许他们找到了承接因果的方法。 毕竟我已经困于此地多年,天衍宗有所突破也未可知。” 刚听着他的解释,秦昭玥心中稍稍一松,但旋即又提了起来。 不是,又是“可能”又是“或许”的,怎么一点儿准信也没有! 就算他们不敢杀,但保不齐会囚禁呢? 比如把她关在黑漆漆、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每天就给一碗冷粥、一个硬邦邦的馒头…… 一想到那画面,简直比直接杀了还让她难受。 不行,绝对不行! 苟之道,必须坚定不移、贯彻到底地执行。 猥琐发育,别浪! 得到了情报,秦昭玥望着玄机子有些虚幻的身影,小心翼翼地问道: “所以老头子,你现在这样还算活着吗?” 玄机子光影微微闪烁:“这要看你怎么定义‘活’了。老夫有自我意识,能思考、能与你交流,从意识层面讲,大概算是活着吧。” “不会因为能量不足之类的原因,突然噗的一下消失不见了吧?” “暂时不会。”玄机子直接给出了答案, “天盘自成空间,玄妙非常,维系着这缕意识印记不消散。 只是我现在并非天盘之主,只能困守于方寸之地,无法自由行动。” “挺住啊老乡,”秦昭玥握了握小拳头,给他打气, “等我回头努努力,踏入神武境,保不齐就能掌控这天盘,到时候说不定就能放你出来遛遛弯呢?” 她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叮嘱: “所以啊,咱别想不开又琢磨什么‘道’不‘道’的了,安心待着,等我好消息。” 玄机子撇了撇嘴,“你这女娃,说话还真是不中听。” “忠言逆耳利于行嘛。”秦昭玥笑嘻嘻地回敬。 “行了行了,别白话了。”玄机子不耐地摆摆手, “天盘的波动停止了,外界的窥探应该已经退去,你安全了,回去吧。” “诶,你这老头儿,再聊五毛……” 话音未落,下一刻,秦昭玥眼前骤然一黑! 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嫩脸。 带着惶恐焦急的神色,那样子看着快要哭了。 “嗯?小九你骑我身上干什么?” 廖院正颓然跪伏于冰冷金砖之上,心如死灰,陡然听到这一声。 猛地一个激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瞪圆了老眼望向床榻之上。 只见那位刚刚还昏迷不醒、查不出缘由的六公主殿下,此刻竟睁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他! “哟,廖太医,好久不见啊。” 廖清源:…… “六妹妹!”“六姐姐!” 围拢在床边的众人齐齐涌上前去。 三公主秦昭琬最快反应过来,俯身靠近床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六妹妹,你……你没事吧?” 秦昭玥秀眉微蹙,小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有气无力地抬起一根纤纤玉指,精准地戳了戳几乎整个趴在她胸口的小九。 “有事……大事! 谁能行行好,把这只沉甸甸的小猪崽搬开? 再压下去,你们就真得给我准备后事了。” “讨厌!”小九小脸一鼓,粉嫩的小拳头当即不依不饶地捶了下来,雨点般落在秦昭玥肩头。 “唔,”秦昭玥夸张地痛呼一声,控诉般扫视一圈: “喂!你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就眼睁睁看着她行凶啊?管管啊!” 小九一边奋力捶打,一边那晶莹剔透的小珍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带着浓重的哭腔控诉: “吓死人了!六姐姐你太坏了,坏死了!” 秦昭玥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手臂一伸,将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团子一把搂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好了好了,再捶下去,你六姐姐可就真要昏过去给你看了。” 小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懵了一下,小身子僵住,却没有再挣扎。 哭泣声渐渐小了下去,只是小脑袋埋在她颈窝里,一抽一抽的。 四公主秦昭枢凤目微凝,声音清冷中带着探究: “小六,你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可有过这般突然陷入昏迷的先例?” 秦昭玥懒洋洋地挥挥手,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嗨,多大点事儿。以前喝高了,也不是没试过随地大小睡。偶尔嘛,难免的嘛。” 五皇子秦景湛狠狠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随即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声音拔高: “就这么点酒量你逞什么能啊?心里没点数吗?” 秦昭玥立刻打断他,理直气壮地扬起下巴: “勾引男人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懂不懂?” 众人:!!! 这都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虎狼之词! 小七小八同步歪起了小脑袋,两双清澈懵懂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问号。 勾引……男人? 谁?居然值得六姐姐主动去勾引? 连埋在秦昭玥怀里的小九都猛地抬起了小脑袋,双还带着水汽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六姐姐。 “住口啊混蛋!” 五皇子气得俊脸通红,差点跳脚,恨不得捂住她的嘴。 三公主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维持着镇定,转向一旁怔愣的太医,“廖院正,劳烦你再为小六诊一次脉。” “是是!老臣遵命!”廖院正如梦初醒,连滚带爬站起身来。 第337章 职业生涯滑铁卢 “哟,这不是老熟人嘛。廖院正,近来可好啊?” 上次那扬假孕风波,害得这位老太医被母皇教育了一顿,她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本想找机会补偿一下子,可人家已是院正,升官她插不上手;给点实惠吧……她又有点舍不得白花花的银子,这事儿就拖了下来。 此时再见,总归要给点面子,露个笑脸。 廖清源被她这亲切的问候弄得心头突突狂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上回诊出喜脉,结果闹了个惊天大乌龙,差点老命不保。 这回刚斩钉截铁说查不出昏迷缘由,人自己就醒了…… 心中越发笃定,这位六公主殿下,就是专门克他的,是悬在他太医生涯头顶的一柄利剑! 三公主上前,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抱走了秦昭玥怀里的小九。 廖清源颤颤巍巍走到床榻边,姿态恭谨到了极致:“殿下……” 定了定神,再次将三根手指搭上了她的腕脉。 秦昭玥心里其实也有点小打鼓,毕竟身体里藏着“天盘”这么个大秘密。 但转念一想,连“地盘”和“人盘”的持有者合力,也未能窥探到她的位置。 眼前这老家伙虽说医术高明,但也不过是个凡人,能有多大能耐? 一想到这里,顿时又放下心来。 廖清源闭目凝神,指下运力,反复体察着寸关尺间的细微变化。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额角又有冷汗渗出。 脉象依旧平稳有力,气血充盈,与昏迷前别无二致,无丝毫异样。 良久之后……罢了罢了,他心中颓然长叹,最后一丝挣扎的念头也熄灭了。 学艺不精就学艺不精吧,认命了。 缓缓收回手,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颓丧,开口不觉声音干涩: “六殿下玉体无碍,脉象与老臣先前所诊……并无差别。” 殿内陷入了一瞬间的微妙沉默。 昏迷前一个脉象,醒来后一个脉象,闹呢? 这老家伙不会是年纪大了,眼瞎心盲了吧? 就在此时,秦昭玥站了出来, “廖院正真乃神医,我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她得捧着廖院正,开玩笑,那可是帮她扛过事儿的老头。 仁义这一块子,红星秦昭玥从来不差事儿。 唔!廖清源老脸抽搐,眼角的泪差点滋出来。 是,是他没本事,是他学艺不精了。 被人嘲讽,他认了! 退了吧?要不告老吧? 秦昭琬不动声色,“辛苦廖院正了,老四,你代我送送廖大人。” 廖清源哪儿还有脸让公主相送,刚想开口推辞,四公主秦昭枢却已动步行至他身侧。 “请吧,廖院正。” 声音清冷,满是不容置喙。 廖清源喉头滚动,将推拒的话咽了回去,垂首沉默地跟随着那道清冷的背影往外走去。 来到外间僻静处,秦昭枢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声音淡淡, “今夜六妹妹之事,无非是席间多饮了几杯酒,一时不胜酒力罢了。 除陛下之外,还请廖大人莫要对旁人提及,至于脉案……” 廖清源心领神会,连忙躬身道: “殿下放心,老臣省得。六殿下本就只是酒意上头,脉案清晰明了,老臣自当如实记录。”这也不算说谎,确实喝了些酒,脉象也确实正常。 关键他想写点别的也没招啊,要不然硬编呐? “嗯。”四公主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另一头,寝殿内虚惊一扬,众人围着秦昭玥说了会儿话,宫女也送来了醒酒汤。 三公主柔声细语地哄着三个小的,总算让哭唧唧的小九和一脸好奇的小七小八乖乖跟着宫人回去歇息了。 又跟小六套了会儿话,除了男人,别的什么都没问出来。 秦昭琬与秦昭枢离开偏殿,去到了正殿的书房。 烛火通明,书案上摊开着未合上的案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沉水香的气息。 “四妹妹,”秦昭琬在窗边的紫檀圈椅中坐下,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目光投向对面,“方才这事你怎么看?” 秦昭枢并未落座,立于书架前,指尖拂过一卷古籍的书脊,略作沉吟, “小六身上似乎藏着不少秘密,今日这昏迷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 “或许吧。”秦昭琬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却并未饮, “陪那位朔风二公主逛了大半日,可瞧出些什么端倪?” “并无特别之处,依我所见,她或许真的只是想出去走走。” “啧,”秦昭琬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我说老四,在姐姐面前你就不能坦率一点?” 秦昭枢神色不变,无比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确实未曾发现异常,倒是见识了一番你妹妹‘勾引男人’的手段。” “呵,说得好像不是你亲妹妹似的。” 秦昭琬翻了个白眼,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文书, “行了,玩耍了半日,乡试卷宗还有些问题亟待处理,你与我一同……” 话音未落,秦昭枢已毫不犹豫地转身,裙裾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径直朝门口走去。 “还是劳烦三姐姐费心。我乏了,先行告退。” 秦昭琬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撇了撇嘴,低声嘀咕: “跟小时候一样,这别扭性子,真是一点都不痛快呢。” 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怪,反而透着一丝无奈,轻哼一声重新坐回案前。 与此同时,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 紫微台令官楚星澜身姿挺拔如青松,恭敬地立于御案之前,声音清越, “陛下,据江无涯回报,已查明在赈灾途中动手刺杀之人,乃是天衍宗弃徒闫无咎、杨无悔。” 女帝秦明凰缓缓抬起凤眸,目光如同深潭骤然凝结成冰,又似有万钧雷霆在其中孕育、翻涌。一股无形的恐怖威压弥漫,瞬间充斥了整个御书房。 薄唇轻启,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彻骨,“闫无咎……” 第338章 闫无咎 冰冷刺骨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秦明凰冷冷吐出两个字。 楚星澜垂首,“师傅亲传弟子共九人,其中闫无咎天赋极高,堪称百年难遇之奇才。 不过因其入门较晚,尚未得授完整传承,师傅便已闭死关。 而后师傅冲关失败,身死道消。 江无涯得‘地盘’传承,闫无咎愤而离宗,不知所踪。 据江无涯所言,闫无咎此时已臻三品神武境,身在北境。” 北境! 秦明凰执笔的玉手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支紫毫玉管笔的笔杆上瞬间出现细微的裂痕。 她强行压下心头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暴戾。 昭琼此刻正坐镇北境,这贼子竟还不死心。 “为何刺杀?”女帝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寒刃,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杀机。 “不知。”楚星澜的回答简洁明了,“只推衍出行凶者确实是他,动机无从推衍。” 秦明凰凤眸微抬,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楚星澜的灵魂: “是否可能被江无涯所用?” “可能性不大。 江无涯虽为大师兄、入门最早,但其天赋实属平平。 若非机缘巧合得‘地盘’传承,此生恐无望叩开神武境之门。” 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阐述事实, “而闫无咎天资卓绝、心高气傲,素来有些瞧不上师兄。 在地盘、人盘分别被我二人所得之后,他心灰意冷,当即出走宗门,再无音讯。” “至于我师兄此人,原本胸无大志,只求逍遥。 然师傅故去后,‘修为’二字便成了他唯一的执念。 倾尽所有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术士一品境,对宗门事务几近放任自流。 这才导致天衍宗人才凋零,弟子大量出走,更无心收徒传道。 若非‘天盘’突然消失不见,他恐怕至今仍枯守宗门,不问世事。” 御书房内陷入了漫长的的沉默。 烛火摇曳,在女帝冰冷的面容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良久,秦明凰才缓缓开口,声音已然听不出喜怒:“辛苦令官了。” “臣告退。”楚星澜躬身一礼,姿态恭谨,无声退出了御书房。 秦明凰搁下那支已然受损的御笔,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紫檀御案,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响,思绪翻涌…… 她初登大宝,帝位未稳,便以雷霆手段,强硬打压如日中天的天衍宗。 当初父皇过分依仗天衍推衍之术,沉溺于所谓的“天命”与“谶言”,结果呢? 天衍宗可曾推算出先太子的谋逆之心? 可曾预警那扬几乎将皇室血脉屠戮殆尽、令朝堂根基动摇的大祸? 没有! 以当时天衍宗的实力,若真有心护持大乾,怎会坐视如此滔天巨祸发生?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巨患将起,天衍宗那时,分明是选择了明哲保身。 正因深知其巨大危害,秦明凰才态度无比坚决地要拔除这颗毒瘤。 当时她已做好应对天衍宗强烈反扑、甚至引发大规模动荡的准备。 然而,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上代宗主玄机子配合得令人难以置信。 接到旨意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领所有弟子撤出凤京。 从此龟缩于宗门深山之中,严令弟子不得随意下山,收束所有力量。 一个几乎被奉为国教、影响力遍布朝野的庞然大物,眨眼之间便偃旗息鼓,声威大减。 几年之后,便传来了他闭关失败、身死道消的噩耗。 紧接着,楚星澜孤身入京,以“人盘”持有者之身甘为紫微台令官,效力朝廷。 秦明凰至今都想不明白,玄机子为何会如此轻易地放弃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势。 之前为先帝所用,到底图谋什么,这始终是悬在她心头的谜团。 秦明凰收摄心神。 无论如何,敢将屠刀挥向她大乾皇嗣,便是不可饶恕之重罪! 只是……三品境术士,加上其遮掩天机、趋吉避凶的本事,确实棘手。 秦明凰凤眸微眯,寒光凛冽。 她有心颁下江湖追杀令,以完整的神武境传承为诱饵,足以让整个江湖为之疯狂,令闫无咎成为过街老鼠,寸步难行。 但此人如今身在北境,正值朔风王朝虎视眈眈,两国大战一触即发之际。 若此时放任大量鱼龙混杂的江湖人士涌入边境重镇,只会搅乱后方,徒增变数,弊远大于利。 长女秦昭琼此刻正坐镇北境前线,身处万军拱卫之中。 大军煞气冲天,军阵森严,正是术士这类擅长奇诡之道者最忌惮的环境。 他或许能谋算一人,但想要以一己之力谋算一支铁血大军,左右天下大势的走向? 一个三品术士,还远远不够看。 沉吟良久,女帝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当即唤来璇玑卫千户磐岳。 “其一,即刻颁下海捕文书。 画像、特征、悬赏金额务必清晰醒目,通传各州府。” 想要靠这个抓住人自然不可能,多多少少限制其行动,聊胜于无。 “其二,派遣璇玑卫,持手谕联络江湖上底蕴深厚的几大宗门魁首。 许以重利,诱其派出宗门内顶尖高手,组成一支精悍的刺杀小队。” 如此,不会对北境造成大范围的影响。 江湖人手段繁多,或许能抓住他的行踪。 “其三,以八百里加急密令,传信秦昭琼。 将闫无咎的形貌、修为以及朝廷的追捕行动悉数告知。 令其严加防范,同时留意此人踪迹,若有发现,格杀勿论!” “是!” ……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车帘缝隙偶尔透入一丝街边灯笼的微光。 春莺靠在车厢壁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 脸色苍白如纸,额角被白布仔细包扎着,隐隐还能看到渗出的点点殷红。 哥哥紧挨着她坐着,眉头拧成疙瘩,眼中满是化不开的心疼。 陪着她跑了一日,结果额角磕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糊了半张脸,发髻散乱不堪。 一身平日里爱惜的衣裙更是沾满了尘土,狼狈得不成样子。 他慌忙领着人去相熟的医馆止血包扎,又在成衣铺买了套衣裳换上,如今匆匆赶回国公府。 “妹妹,”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这……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339章 误会 作为小姐身边最得力的丫鬟,注定是要陪嫁的,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小姐若被迫下嫁给穷酸秀才…… 老爷说得再天花乱坠,她心里也清楚得很,嫁过去之后的日子必然艰难。 考中进士谈何容易,便是国公爷也不敢打包票吧。 若是不中呢?再等三年?三年后再不中呢? 可以想象,那过的将是何等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日子。 更何况,春莺刚刚已经咬牙付出了五万两银票的巨款! 那是小姐压箱底的私房钱,若没有这笔钱,那个叫碎墨的女煞星根本不会给半点通融的希望。如今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退路已绝。 春莺深吸一口气,望向身旁的兄长: “哥哥,你别问,具体什么事我不能说。 你只需要知道,此番对小姐而言,或许是个生死攸关的劫难。”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 “你放心,性命是无碍的,无非是前程富贵,天差地别罢了。” 哥哥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懂高门之内的弯弯绕绕,却也晓得妹妹的命运和府上小姐息息相关。 “哥哥,这两日你别安排别的活计了,就在国公府后门附近候着!我随时可能需要你帮忙。” “好!”哥哥毫不犹豫地点头,“这都不叫事儿,哥就在那儿守着,随叫随到。” 当初母亲病重,家徒四壁没有办法,迫不得已把妹妹送到那见不到人的地方。 而后不仅治好了病,还给自己开了车马行。 若无小姐照拂,哪里过得上如今这种日子。 何况妹妹这辈子都要依仗小姐,别说只是随时待命了,刀山火海他也得闯啊。 不多时,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国公府的后角门外。 春莺下车,身影融入夜色,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 哥哥站在清冷的夜风中,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将满心的忧虑与不安压回了心底深处,他能做的唯有等待。 “春莺姑娘,你这额头……” 守角门的老妈子看清春莺的模样,倒吸一口凉气,老脸上写满了惊愕。 春莺面泛不虞之色,“出门不慎跌了一跤,摔破了脑袋罢了。” “哎哟喂!”老妈子拍着大腿,“这可如何是好!瞧着伤得不轻,可要再找大夫仔细瞧瞧?” “不必!” 春莺不耐地打断她,语气生硬,不再理会老妈子的絮叨,径直埋头往里走。 穿过熟悉的庭院回廊,来到小姐所居的小院前。 院门虚掩着,一个面有稚气的小丫鬟正焦急地搓着手,在门前来回踱步。 一见到春莺的身影,连忙扑上来: “春莺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小姐今日水米未进。 从午后到现在就一直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可吓死人了!” 小丫鬟的目光落在春莺的额角,又是一惊:“姐姐,你这脑袋……” 春莺蹙紧眉头,挥手打断她:“莫慌,今日老爷夫人可有过来?” “并未。” “老爷房中的嬷嬷呢?” “也没有啊。” 春莺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憋闷都排出去。 想必那件事老爷夫人也难以启齿吧,故而到现在都未曾派人来告知小姐,更别提安抚了。 但事关国公府脸面,绝不会拖太久、任由消息发酵。 她强打起精神,厉声嘱咐:“守好院门,任何人来了立刻通传。” 说罢,再停留,提起裙摆,快步如飞地朝小姐的闺房奔去。 推开房门,屋内烛火摇曳,光线有些昏暗。 桌上摆着的晚膳纹丝未动,菜肴失了热气,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脂。 小姐孤伶伶地坐在窗边的绣墩上,单薄的身影仿佛要融入窗外的沉沉夜色。 “小姐。” 呼唤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可郑徽音过了好几息才缓慢地转过头。 当看清是春莺时,空洞的眸子里终于迸发出神采,猛地想要站起。 然而一日水米未进,加上心神俱疲,身体虚弱得厉害。 刚站起一半便双腿一软,踉跄着向前扑倒。 “小姐!” 春莺一个箭步冲上前,及时伸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郑徽音的手掌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春莺的手臂,力气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她浑然不觉,只是急切地仰着脸,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希冀: “春莺!见到人了吗?她们……可愿帮忙?” 手臂上传来的刺痛让春莺倒抽一口凉气,但她咬牙强忍着,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讲述。 一整日的奔波,如何吃了三公主、四公主府的闭门羹,如何在五皇子府外苦等无果,最后又是如何在酒楼外面见六公主。 还有她的恳求、六公主苛刻的条件,没有丝毫添油加醋,和盘托出。 最后几个字吐出,春莺“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坚硬的青砖地上。 膝盖砸地的闷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疼痛让她脸上的表情扭曲。 额头刚止住血的伤口再次渗出细密的血丝,染红了纱布边缘。 “小姐恕罪!”春莺额头抵地,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奴婢实在担心,再拖下去连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六公主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奴婢若是不答应,再无转圜余地。 所以奴婢斗胆,已然先行付给了她五万两作为定金。” 再怎么是贴身大丫鬟、从小长大的情分,她终归是没有得到首肯便花出去了五万两银子。 郑徽音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果然,此事背后就是秦昭玥在操纵。 三公主、四公主素来对她的才学赞赏有加,参加乡试又对朝廷有益,她们怎会连拜帖都不收? 郑徽音身处深闺,外界消息闭塞,全然不知陛下已下旨所有皇嗣暂居宫中。 而春莺在公主府吃了闭门羹,在五皇子府也只知他入宫未归,在酒楼外只见到了六公主,同样不知道这个消息。 所以郑徽音推演之下,得出了唯一的结论: 是六公主从中作梗,断绝了她向其他皇嗣求助的路。 郑徽音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起来吧,你做得对。” 第340章 孤注一掷 是孤注一掷、砸下那剩下的十五万两巨款; 还是就此放弃,接受那可能坠入深渊的命运? 春莺见小姐没有责罚,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地,狠狠松了口气。 从小伴着小姐长大,深知她骨子里的那份骄傲有多重。 她甚至时常在心底叹息,若小姐是男子,凭她的才学,又占了嫡长的名分,恐怕早已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 成为郑国公府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未来承爵也大有可能。 即便如今开了女子科举,国公府这沉甸甸的门楣,又岂是那么容易挣脱的? “小姐,先吃些东西吧,若是腹中空空,脑子也不清明。” 郑徽音目光迟缓地移向桌上冰冷的饭菜,极轻地点了点头:“好。” 春莺正要转身去张罗热菜,手腕却被紧紧攥住。 “你别忙活了……” 郑徽音目光落在她额头那刺目的殷红上,抬起手,指尖轻柔地触碰了伤口边缘的纱布。 这伤一看便知是磕头磕出来的! 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代表的就是她郑徽音的脸面。 让春莺受此折辱,可见六公主心中积压的怒火之盛。 然而,此刻在郑徽音眼中,反而透出一丝希望。 六公主肯如此折辱她的人,说明她还在意,还在愤怒。 那便意味着,她或许真的会收钱办事。 若是对她彻底无视,那才真是绝望。 “痛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春莺努力挤出一个坚强的笑容,“痛,但无碍。奴婢身子骨壮实得很,这点小伤要不了几日便又生龙活虎了,奴婢还能护着小姐。” 郑徽音凄然一笑,拉着春莺的手,引她在自己身旁的绣墩上坐下。 “陪我一起用点吧。” 郑徽音勉强咽下几口温热的米粥,胃里有了点垫底的温热,便再也吃不下分毫。 心口仿佛被巨石压着,堵得厉害。 院中的仆妇丫鬟们只当她是因榜上无名而郁结,无人知晓真相。 重新坐于书案前,窗棂洞开。 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灌入,吹拂着她未绾的青丝,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面颊上。 她在等,等父母亲临,哪怕只是一个嬷嬷带来只言片语的解释或安抚。 然而,时间如同沙砾,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 没有脚步,没有通传。 手中那条素白的丝帕被反复扭绞,几乎要揉碎在掌心。 “梆……梆……” 二更天的梆子,穿透国公府层层叠叠的深宅大院,隐约钻入闺房。 “小姐,还有两刻了。” 春莺悄无声息靠近,声音压得极低。 她已寻了由头将院子里的丫鬟和值夜婆子都打发了回去。 郑徽音眸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祖父视她为待价而沽的商品,一旦可能威胁国公府清誉,便毫不犹豫地弃如敝履。 母亲终究更在意能承袭爵位的嫡子,她这个女儿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而父亲……此刻的沉默,便是最清晰的答案。 她被整个郑国公府,彻底地抛弃了! “呼……呼……” 郑徽音倏然闭上眼,仿佛要将积郁胸中的所有不甘、怨愤与冰冷一同呼出。 再睁开时,那双原本空洞的美眸已眯起,闪烁着锐利锋芒。 既然无人怜惜,那么她只能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霍然转身,这一刻冷静得可怕,“春莺,帮我一个忙。” 差一刻子时,两道纤细的身影悄然潜出院子。 春莺提着微弱的灯笼在前引路,光线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身后紧紧跟着一人,身着普通丫鬟的素色布裙,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纱巾。 两人专挑少有人行的僻静小径,步履匆匆却极力放轻,目标直指位于府邸西北角的偏僻角门。 “站住!” 一声低沉的断喝骤然响起,只见前方小径拐角处,闪出一道魁梧的身影。 来人腰悬佩刀,正是府中护卫队长赵锋。 春莺心头猛地一沉,强自镇定上前一步,声音带着焦急: “赵队长,是我,春莺。 小姐院中的丫头突发急症,上吐下泻,瞧着凶险。 不敢惊动府医,这才想悄悄带她出去寻个医馆瞧瞧。” 赵锋的目光越过春莺,精准地落在她身后那蒙面“丫鬟”身上,眉头紧锁。 “小姐,”他抱拳行礼,“此时夜深露重,贸然离府恐有危险,请回吧。” 身份既被识破,郑徽音索性抬手,一把扯下脸上的纱巾,露出难掩清丽的容颜。 眸光清冷,直视着赵锋:“我有要事必须离府,就在坊门东侧百步之地,片刻即回。” “小姐……” “不必多言!”郑徽音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然, “要么,你此刻装作未曾看见我; 要么,你便大声嚷嚷让全府皆知,将我继续禁足在这方寸之地!” 赵锋陷入了沉默。 小姐或许早已忘却,但他却清晰地记得多年前那个冬日。 他那时无家可归,寒冬腊月里连件厚实的棉衣都置办不起。 凤京的冬天,每日都在会角落里无声死去那么几人。 就当他窝在雪堆里等死的时候,是偶然路过的小姐命人赏了他一件半新的厚实斗篷。 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于心。 正是听闻小姐落榜的消息,心中担忧她一时想不开,才特意在附近巡视,不成想竟撞见了这一幕。 “小姐既执意如此,还请允准卑职护送您出府。 保护您的安危,亦是卑职职责所在。 而且小姐您这般模样,决计瞒不过角门那些积年的老油子。” 时间紧迫,子时将近。 郑徽音深深看了赵锋一眼,不再犹豫,轻轻颔首道: “如此,有劳赵队长了,此番之后必有厚报。” 赵锋肃然抱拳,“小姐言重,卑职不敢当,请随我来……” 第341章 十万八万的,洒洒水啦 “快!开门!” 赵锋骤然一声低吼,同时将怀中打横抱着的春莺向上托了托。 春莺配合地闭着眼,将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 脸色在灯笼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双颊却诡异地泛着不自然的红晕,额角那染血的纱布更是触目惊心。 老妈子被惊醒,揉着惺忪睡眼,看清眼前景象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 “春莺姑娘夜间突发高热,我得赶紧带她出去找大夫!” 赵锋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快开门!” 老妈子狐疑地打量着他怀中的春莺,又瞥了眼他身后那个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的丫鬟,迟疑道:“这……为何不传唤府医?” 赵锋狠狠瞪了她一眼,带着几分不耐:“小姐才刚歇下!这点小事怎好惊扰?” 老妈子心里顿时活泛开了,小姐“歇下了”,怕是气得睡不着吧。 府上都传遍了,大概正因未上榜而心情极差。 哪还有心思管一个丫鬟的死活?谁敢去触霉头? 春莺身份是不同些,可说到底还是个奴婢。 没有主子发话,府医哪是那么容易请的。 不过……看赵队长这着急上火、紧紧抱着人的架势…… 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在她心里滋生:莫非这两人有私情?! 春莺可是要跟着小姐陪嫁的,若真如此,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操作得当,足够她从小姐院里那几个想上位的丫头手里换不少好处。 老妈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 “哎哟哟,这夜里头发烧可了不得,快走快走,千万别耽搁了。” 说着话手脚麻利地掏出钥匙,打开角门,根本没再多看郑徽音假扮的小丫鬟一眼。 三人迅速闪出门外,走出百步,拐过一个弯,一辆青帷马车静静停在阴影处。 车辕上坐着的,正是春莺的哥哥。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哥哥看到怀里的妹妹,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跳下车。 “无事,快上车,我是装的!”春莺立刻从赵锋怀中挣下地,压低声音急促道, “哥哥别问了,去坊门东百步的地方。” 被赵锋耽误了会儿,时间已经很紧。 哥哥常给府里送菜,认出赵锋是府上的护卫队长。 虽满腹疑惑,却强压了下去,立刻掀开车帘:“快上来吧。” 郑徽音和春莺迅速钻进车厢,赵锋则与春莺的哥哥则一左一右坐上了车辕。 “驾!” 马车碾过寂静的街道,朝着坊门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郑徽音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又提了起来。 她做了简单的易容,用炭笔加深了眉形,又掩盖了白皙的肤色,换了个小丫鬟的发髻。 赵锋虽不精此道,但他高大的身形加上夜色的掩护,总算糊弄过了角门那一关。 马车很快抵达坊门东百步处。 此地远离主干道,光线昏暗,四周一片死寂。 四人屏息凝神,静静等待。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悠扬的打更声穿透沉沉夜色,就在余韵未绝之际,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在马车前方! 赵锋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现的,只觉一股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下意识地低吼出声:“谁!” 来人自然是碎墨。 身形如同融入夜色的幽影,神色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 目光轻飘飘掠过紧张戒备的赵锋,在他紧握刀柄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方才他情急之下动用了真气,碎墨已经感知了出来,不过六品境而已,不值一提。 与之相对的,赵锋却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冷汗顷刻浸湿了内衫。 他完全看不透对面这女子深浅,自己绝非其敌手! 就在此时,车帘从内掀开,露出了春莺的脸庞。 “碎墨姐姐,还请上车一晤!” 碎墨不动声色,郑徽音那点临时抱佛脚的易容功夫,在她眼中拙劣得如同孩童涂鸦。 没有丝毫迟疑,无视如临大敌的赵锋,步履轻盈踏上车辕,钻入了车厢内。 赵锋张了张嘴,喉结滚动。 有心提醒一句此人危险,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将话咽了回去。 下一刻,春莺也下了车,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哥哥和赵锋,退到了二十步开外的阴影处。 纱灯烛光昏暗,碎墨与郑徽音相对而坐。 “郑小姐可是想明白了?”碎墨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寒暄的意思。 郑徽音抬眸,虽是头回见面,之前却也听说了不少。 前青鸾卫百户,宫中护卫中的精锐。 六公主并未立下天功,却得此荣宠,或许真是对六公主的补偿? 御前伺候过的人,自有其铮铮傲骨。 此刻面对她这位国公府嫡长女,眼神平静无波,既无谄媚也无轻蔑,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更何况此刻碎墨代表的,是掌握着她生杀予夺之权的六公主的态度。 郑徽音心头百感交集,却被她强行压下,只在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 她没有多言, 径直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实的锦囊。 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叠银票、几张薄薄的地契,以及一封亲笔信。 “碎墨大人,仓促之间,我身上实无如此多现银。 部分以城中两处旺铺,以及城郊一处庄园作抵。 你可查验,价值总和绝不低于十五万两。 这封信……”她指尖点了点那封口的信件, “是我亲笔所书的转让契约,以公主府的手段,即便我本人不到扬,应也能顺利办理契书交割。” 碎墨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掠过一丝讶异。 一是郑徽音竟敢深夜亲自前来,且她方才探查过,身后无人尾随,倒是有些胆识。 二是她竟如此干脆利落,条件尚未细谈,便将全部筹码和盘托出。 这不是别的,是整整十五万两啊,什么承诺都没得到就给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就因为榜上无名会做到如此地步? 碎墨心中暗叹,可惜她家殿下手中并无得力的情报网,若隐蛰大人还在府上,或能探知一二。 眼下虽猜不透发生了什么,却清晰捕捉到了郑徽音身上那股破釜沉舟的气息。 老实不客气地接过锦囊,借着车内微弱的烛光,指尖飞快捻过银票,又查验了地契。 心中估算,确认她所言非虚,这堆东西加起来绝对在十五万两之上。 即便不是第一次了,碎墨还是生出了一种浓郁的荒诞感觉。 好家伙,又是二十万两雪花银入账。 殿下这挣钱的速度……好像总有人上赶着往她怀里送银子似的。 感觉也没费什么力气,银子就库库往她身上凑。 回京这才几日啊,殿下心心念念的老王爷庄园差不多快凑出一半了。 “确认无误。” 碎墨将锦囊收好,表面依然平静。 谁懂啊,现在十万八万的过手,已经激不起心中什么波澜了。 郑徽音微微颔首,又从袖中取出了第二封火漆封口的信件,郑重双手递上, “此份信函,请碎墨大人务必亲手呈交六殿下……” 第342章 揣兜了 但我与六殿下之间,绝无私人夙怨。 我也是最近才惊觉,自己亦不过是他人掌中一枚棋子,被人利用算计。”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 “若此番殿下愿意高抬贵手,徽音愿将所知幕后主使之人,和盘托出。 另外,我虽代表不了整个国公府,但此后殿下但有所命,我必竭尽全力。 徽音愿为殿下马前卒,任凭驱使!” 碎墨眸光骤然一凝。 交了二十万两不说,还做出如此承诺,更加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 国公府必有变故,只是她找不到什么思绪。 碎墨接过第二封信,贴身放入最靠近心口的暗袋。 随即抱拳,语气也带上了两分郑重: “郑小姐放心,你的话和这封信,我必定一字不漏地带到殿下面前。 我家殿下也曾言明,若郑小姐确有诚意,倒也不妨帮上一帮,如今看来便是如此了。 还请小姐明日卯初时分依旧于此地等候,我家殿下自有办法,为你解决榜上无名之困局。” 郑徽音蹙紧了秀眉,“明日还要来此?” “自然。”碎墨语气不容置疑,“要给你榜上无名一个合乎情理的理由,非你亲自出面不可。” 郑徽音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碎墨看穿了她的顾虑,声音微沉: “郑小姐不必多有顾虑,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你郑国公府所在的坊市内。 言尽于此,如何决断,郑小姐自便。” 说罢,不再多言。 郑徽音贝齿紧咬下唇,她几乎已经付出了所有,连嫁妆底子都掏了出来。 相比于摆在明面上的棋子,她相信秦昭玥一定更渴望揪出那个藏在幕后的黑手。 何况郑国公府嫡长孙女的身份,代表着一定的人脉和力量,她的投效对六公主而言必然有其价值。 一时想不通为何非要她亲自出面,但碎墨说得对,白日里,又在自家坊内,应当出不了大事。 “好!” 事已至此,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赌到底吧! 碎墨颔首,不再多言,身影一晃离开了马车,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马车载着一行人去了趟医馆,做戏做全套,这才返回国公府。 与此同时,碎墨化作一道流光,第一时间赶往宫门方向。 …… 夜风微凉,秦昭玥饮下温热的醒酒汤,通体舒泰。 待沐浴过后,换上轻软的寝衣,更是神清气爽。 本来就没喝多少,如今又弄清了脑子里那本“书”的底细,穿越以来最大的谜团就此解开。 至于老头子口中那虚无缥缈的“一品之上”…… 秦昭玥撇撇嘴,算了吧,瞧他只剩一缕意识的模样,何必去碰那等凶险? 不过她到底还是藏了个心眼,对老头子只提到了“书”,却并未提及“功德簿”。 聊来聊去的,竟一直没有说到这方面。 老头子得到的是锅,那他靠什么提升修为呢? 总不会是靠做菜、做出发光的料理吧? 秦昭玥对修行之道本就一知半解,也懒得深究。 什么大道至理、什么高处不胜寒,在她看来纯属吃饱了撑的。 升到二品境,够用就行。 吃好、喝好、睡好,逍遥自在,比什么虚无缥缈的追求都强。 在哪儿不是混日子? 思绪流转间,外头有人通传,说是府上的碎墨到了。 之前秦昭玥就把自己的腰牌给了她,何况前青鸾卫的身份在那儿,入宫不是难事。 不多时,碎墨入殿,“殿下。” “嗯,跟我来,悄声点。” 秦昭玥压低声音,引着她往殿内深处走去。 清晖殿,正殿归三姐四姐,左偏殿是五哥带着小七、小八,右偏殿则归老六,还捎带了个小尾巴。 起初秦昭玥是一百个不乐意带小孩,结果在软绵绵的“小拳拳”攻势下,只得无奈屈服。 怕被小九缠上,她领着碎墨拐进了一处僻静的暖阁。 暖阁内烛影摇红,博山炉中逸出淡雅清香。 秦昭玥在铺着锦垫的圈椅里懒懒一靠,抬了抬下巴:“说说吧,怎样了?” 碎墨利落地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秦昭玥一双眸子亮亮的,二十万两又揣兜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今夜可真是鸿运当头。 调戏了俊俏小郎君,弄清了脑子里“天书”的来历,还发了笔横财。 这日子过得……啧,舒坦! 她心满意足地将厚厚一叠银票和地契文书塞到碎墨手里: “别耽搁,明日不是还要去京兆府走一趟?当个事儿办。” “是,殿下放心。” 碎墨又取出那封火漆封缄的信笺。 秦昭玥接过,指尖挑开封口,漫不经心地展开。 信纸带着隐隐的兰草暗纹,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昭玥殿下尊鉴: 顿首再拜。 前番诞宴,徽音言行无状,多有冲撞冒犯,实非本意。 每每思之,惶恐无地,寝食难安。 此皆因徽音一时愚钝,受人暗中设计构陷,险些酿成大错,万望殿下明察秋毫。 徽音自知罪愆深重,然绝非存心与殿下为敌。 今已觅得当日构陷之蛛丝马迹,只待度过眼前这扬祸事,必当亲至殿下阶前,将所知所感、前因后果,毫无保留和盘托出,以赎前愆。 若蒙殿下不弃,徽音愿从此鞍前马后,唯殿下之命是从。 伏乞殿下暂息雷霆之怒,予徽音一线生机。 罪人 郑徽音 泣书。” 啧啧啧…… 秦昭玥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将信纸随意丢在几案上。 第343章 哪有什么误会 秦昭玥嗤笑一声,眼中只有冷意。 她郑徽音被设计构陷,能改变对自己造成的伤害? 笑话,要不是自己接盘的时候足够机智,差点被裴老登攻讦,被女帝放弃、一脚踢出凤京。 离开京城倒不是不行,但前提是得攒够挥霍一生的银子。 公主的身份最好也无损,到了地方上才好继续作威作福。 她早就想好了,尽量别跟母皇对着干,跟那群哥哥姐姐们维持表面融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能顺手帮一把百姓就帮一把。 将来得个亲王封号,要块富庶的封地,那日子才叫一个美滋滋。 至于信中所言的“线索”,连母皇派出璇玑卫都未能查清的根底,她郑徽音一个被骗的人能掌握什么惊天秘闻? 即便真有点东西,等她彻底摔进泥潭里,再伸手去掏,岂不更省事? “所以,”碎墨看着她的神色,试探着问,“按原计划进行?” 秦昭玥毫不犹豫地点头,“还按说好的办。” 正事已毕,碎墨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家主子,带着几分八卦的兴味: “殿下,那位……怎么样了?” 秦昭玥闻言,抬起了骄傲的头颅,眉梢眼角尽是志得意满: “还能怎么样?本殿亲自出手,自然是狠狠勾引了一番,手到擒来的事儿,不值一提。” 碎墨:…… 那小骄傲的情绪都快冒漾了。 不过以她家殿下的身份、样貌和那份独特的“才情”,主动下扬勾引男人什么的,估计很少有人能扛得住。 “可是殿下,”碎墨还是忍不住提醒,“他毕竟是朔风人,身份敏感,若是两国开战……” “废话废话,”秦昭玥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若是两国相安无事,他现在人都已经在本殿府上的暖阁里喝茶了!” 强掳是吗? 碎墨默默扶额,这还真是她家殿下能干出来的事儿。 行吧,她也不再多劝。 在智慧谋略这一块子,碎墨自认拍马也赶不上殿下,点到即止地提醒一下,就算尽到本分了。 “对了,殿下,”碎墨想起另一桩事,“刘嬷嬷回宫了。” 秦昭玥嫌弃地撇了撇嘴,“啧……好吃好喝招待着,没良心的老货。” 碎墨抿了抿唇,没接这话。 她可是私下打听过的,能跟着皇嗣出宫开府做教养嬷嬷,那是天大的恩宠和体面。 在宫里,不过是个处处谨慎的女官; 而在公主府上,不仅自由得多,地位更是超然。 既有宫中出来的体面,又有自小照料的情分。 统管一府的丫鬟婆子,日子何等滋润? 能让刘嬷嬷自己主动请旨回宫……当年在殿下身边,怕是遭了老罪了…… 碎墨斟酌着开口,“殿下,平心而论,咱们府上还真缺这么一位经年的老嬷嬷坐镇。” 这一点秦昭玥倒是无法反驳。 想起这两次外出办差时的妆容,还有裴雪樵上门时坐镇,她难得认可地点了点头。 在自己府里,乱七八糟的规矩她是半点也守不住。 但出门在外,尤其是顶着母皇交代的差事,门面上的功夫还是不能太离谱。 碎墨见她松动,继续道: “关键的是,她这般迫不及待地回宫,反而显得行事坦荡,而且……” 说到这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府上给她新裁的两套上好秋衣,她只带走了一套,却特意留下了一套。” “啧……”秦昭玥翻了个白眼,“多大岁数的人了,还玩欲擒故纵这一套?” 宫里的女官能活到她这把年纪还混得不错的,能有几个蠢笨的?蠢的骨头渣子都早被人算计没了。 刘嬷嬷这种身份的女官,做到顶也就是临了寻个合适的机会出宫荣养。 大概是在府上这些日子,吃穿用度上都按顶格供给,让她起了心思。 只是碍于当年那点旧事,不好明说罢了。 不过碎墨也观察到了,这两日刘嬷嬷对府里的人,尤其是桃夭那几个小丫头,态度很是和善。 有人去请教梳头、规矩之类的事,她也肯指点,并不藏私。 “行吧,”秦昭玥挥挥手,“连你们这些个吃药大户本殿都养了,也不差她那一张嘴,这事儿交给我吧。” 唔……碎墨保持了沉默。 有件事儿还没“来得及”跟殿下汇报。 她自己成功晋级四品,而她麾下的墨组众人,纷纷开始突破瓶颈。 就跟约好了似的,扎堆来到了突破的关口。 如今府里的珍贵药材,那真是流水般哗哗地消耗,年份要比在宫里时还要高出一截。 幸好她家殿下是有点捞钱本事在身上的,这不,眨眼又进账了二十万两? 六品突破到五品,虽无太大凶险,但关键在于积累、功法和辅助丹药。 墨组底子厚,修的又是大内功法,缺乏的不过是这最后一项。 碎墨盘算着,等大家都晋级得差不多了,再找个殿下心情极好的时候提药材开销的事儿。 现在说?她怕自家财迷主子心疼得跳脚,更怕自己首当其冲被那张利嘴荼毒。 眨眼的工夫碎墨就做出了决定,她决定先悄悄放过自己。 等看到齐刷刷一水儿五品境界的墨组成员,想来殿下心情一好,也就不好发作了。 大概吧…… “行了,”秦昭玥打了个哈欠挥挥手,“你去吧,该干嘛干嘛,别耽误了正事。” “是。” 碎墨躬身行礼,快步退出了暖阁,脚步略显那么一点点的急促。 第344章 老脸一热 刘素心并未安置,只着一身素色中衣,静静坐在临窗的榻上,望着庭院中摇曳的树影出神。 属于尚仪局司赞的居室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与体面。 一水儿的榉木家具打磨得温润光亮,窗棂糊着素白的云母笺。 临窗一张矮榻,铺着青灰色的细葛软垫。 靠墙是多宝格,陈列着几卷书册、一方端砚并几件精巧的文玩。 整间屋子整洁得近乎刻板,一尘不染。 案几上那盏未熄的素纱宫灯,跳跃着一点暖黄的光晕。 笃、笃、笃。 三声轻缓却清晰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刘素心瞬间从思绪中抽离,并未显出丝毫慌乱。 起身的动作快而稳,带着一种经年累月训练出的从容韵律。 行至门前,见着来人心中略有些诧异。 敛衽垂首,行了一个叉手礼,手臂抬起的高度、手指交叠的位置都一丝不苟: “下官刘素心,见过俞尚仪。” 腰背挺直如松,姿态恭谨,却又不显卑微。 门外站着的正是她的顶头上司,尚仪局主官,正五品尚仪俞静珩。 年岁稍长,面容端方,穿着深青色常服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乱,仅簪一支素银簪。 她微微颔首,回礼之后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肩膀却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脸上露出熟稔的亲近之色,嗔怪道: “你呀你,最是重礼,咱们在这尚仪局共事了一辈子,私下里又何必如此板正拘泥?” 她说着,很自然地抬步迈进了屋子。 刘素心嘴角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动作间也少了些方才那种刻板,温声道:“那就听老姐姐的。” 邀请之下,俞静珩在榻边坐下,轻轻揉了揉眉心: “夜间有些难眠,心里头总是不静。 想着妹妹这里的安神茶最是熨帖,便厚着脸皮来讨一杯喝。” “姐姐倒是来得巧,稍坐片刻便是。” 刘素心应道,转身走向角落的茶案。 取过一只青瓷茶碾,将配好的安神药材细细碾成粉末,又量取茶粉倾入兔毫盏中。 准备的工夫,红泥小炉上煨着的铜铫子,水面初滚如蟹眼,继而转密如鱼鳞,正是恰到好处的似乎。 手腕悬停,注水入盏,水流如丝。 先注少许,以银匙快速搅动,形成细腻的云脚。 待云脚初凝,再沿盏壁徐徐注入沸水,同时手腕轻巧有力地以匙击拂,动作快而不乱。 茶汤逐渐泛起丰盈洁白的茶沫,如堆云积雪。 最后取过青瓷盏托,将点好的茶汤稳稳奉至俞静珩面前。 俞静珩接过茶盏,先观其色,再嗅其香,最后才小啜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中,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淡淡的甘苦,果然熨帖心神。 她满足地喟叹一声:“还是刘妹妹做的茶汤最好,这火候、这分寸,旁人是学不来的。” 刘素心浅浅一笑:“这有什么,姐姐什么时候想喝,什么时候来便是。” 一盏茶汤,暖意驱散了夜寒,也似乎拉近了距离。 俞静珩放下茶盏,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关切: “妹妹此趟出宫,在六公主府上待了些时日,何不趁机留下?” 刘素心闻言低叹一声,眉宇间染上了一层萧瑟, “老姐姐又不是不知,哎……当年我也是年轻气盛,得罪了殿下……” 往事不堪回首,她不愿多提。 俞静珩温言道:“可如今六公主长大了,听说还接连得了两件正经差事。 更难得的是,还得了陛下青鸾卫的赏赐,在众皇嗣中可是独一份的恩宠。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留在府上不比在宫里松快些?” “哎哟我的老姐姐诶,快莫说那话! 我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哪有什么脸面谈满意不满意?” 刘素心苦笑摇头,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不瞒你说,我心里倒也是想的,可也得六殿下愿意收留我这张老脸才行啊。 难道要我死皮赖脸地去求?当年那点情分早就被我自个儿折腾没了,哪里还够得上?” 俞静珩凝视着她,试探着问:“也待了些时日,就没有什么余地?” “府上的丫鬟倒是客气,待我很是周到。 只是我这差事本就是教规矩的,可六殿下最不爱这些个虚礼。” “你是说那位碎墨姑娘?御前青鸾卫百户出身的人物,自然是极知礼的……” 话题似乎很自然地转到了这位曾经的御前侍卫身上。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俞静珩起身告辞。 刘素心恭敬地将其送至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回廊中,才轻轻合上门扉。 转身回屋收拾茶具,方才面上那点温和的笑意早已褪尽。 眸光沉静如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她和俞静珩在尚仪局共事多年,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维持着上下级应有的体面。 此番回宫,上司关切几句差事,倒也正常。 但像方才这般私下谈论皇嗣府邸私事,甚至隐隐涉及皇嗣性情、府中人事…… 这已然犯了宫中大忌! 私下里宫人难免议论,可刘素心自问与对方之间的交情,未到可以推心置腹的份上。 俞静珩是尚仪局两位正五品主官之一,麾下统领四位属官。 司籍掌经籍教学、笔札几案; 司乐掌音律之事; 司宾掌宾客朝见、宴会赏赐; 而她这个司赞,则掌宫廷册封、祭祀礼仪,指导宫人举止言行。 品级上虽矮了一级,但从差事分配就能看出来,在尚仪局身份超然。 她是陛下钦点的司赞,出身潜邸,多少有些情分。 刘素心从未想着借助微薄的情分往上爬,共事多年,俞尚仪应当那个知道自己并无那份野心,故而无需试探。 那么她今夜这番看似随意的闲谈目的何在?难道是冲着六公主去的? 刘素心心思电转,仔细回忆着刚刚的对话。 俞尚仪特意提到了碎墨姑娘,稍稍显得有些生硬,所以…… 她真正想探查的,其实是陛下为何会破格赏赐青鸾卫? 可这又与一个掌管内廷礼仪的尚仪,有何关系? 刘素心默默将这点疑惑记在心中。 宫闱深沉,许多事想不明白也无需强求,保持警惕便是。 她将清洗干净的茶具一一归位,收拾停当也感到一丝倦意,便准备安置。 打开柜门,手指无意识地抚上了一套叠放整齐的新衣。 料子是上好的库缎,颜色是沉稳却不显老气的藕荷色。 隐隐透着银线织就的暗纹,在灯下流转着低调的光泽。 交领右衽、宽袖收祛,领口和袖缘滚着同色系的回字纹镶边。 针脚细密匀称,裁剪合体端庄,既显身份又不失体面。 正是临行前,公主府上特意为她新做的秋衣。 指尖传来衣料柔滑微凉的触感,刘素心的心绪也随着这触感飘远。 恪守规矩了一辈子,却在六公主府那“没规矩”的地方,体会到了久违的惬意。 六殿下性情跳脱,对下人不苛刻,甚至有些纵容。 她亲眼见过,府上养了个心智不全的大傻个,连那位碎墨姑娘也对其多有照拂。 更让她惊掉下巴的是,曾瞥见婢女与殿下同席而坐,一起用饭。 席间说说笑笑、插科打诨,全无主仆间该有的壁垒。 若是只对碎墨姑娘她们也就罢了,毕竟是青鸾卫出身,邀买人心尚说得过去。 但丫鬟如桃夭、樱糯之流,竟也是相同的待遇。 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殿下得了总不忘分赏。 有时是殿下用剩的,有时竟是全新的。 年轻时,刘素心只觉得这哪哪儿都不合规矩,简直不成体统,可如今再看…… 那府里,哪哪儿都透着鲜活的人情味儿,是这深宫高墙里永不得见的暖意。 哎…… 刘素心轻轻叹了口气,老脸没来由地一热。 想起自己临走时,故意只带走一套新衣,而将另一套留在府中衣柜里…… 这哪里是忘了?分明是存了那么一点试探,一点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盼。 她猛地合上衣柜门,仿佛要隔绝纷乱的念头。 算了,不想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刘素心熄了灯,躺上床榻,黑暗中睁着眼睛。 只是不知,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有没有那个福分…… 第345章 拳拳之心 郑徽音在侍卫队长赵锋的掩护下,带着春莺,再次从角门溜了出来。 祖父和父亲早已上朝,而母亲此刻怕是恨不得对她避而不见。 值夜的婆子换了一拨,出门反而比昨夜更顺利。 依旧是那辆青帷小车,春莺的哥哥在车厢内和衣而卧,守候了一夜。 马车辘辘,碾过街道朝着坊门驶去。 刚在约定的位置停稳,一道迅捷如狸猫的身影便无声无息地跃上了车辕。 车帘被猛地掀开,碎墨毫不客气地挤入本就有些逼仄的车厢。 郑徽音心头也是一紧。 这便是青鸾卫的实力,国公府上的侍卫队长也相差甚远。 面上竭力维持着镇定,纤长的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 “碎墨大人。” 碎墨抱着手臂,颔首为礼,“殿下吩咐,事不宜迟。还有两日便是初试开考,多拖一时,麻烦便大一分。” “既如此,”郑徽音深吸一口气,“我等现在前往何处?” “京兆府。” 呼……郑徽音心底悄然松了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 正如碎墨所言,此刻已是天光渐亮,路上行人渐多。 何况目的地是堂堂京兆府衙门,应当不会错了,与六公主达成了协议。 至于为何是京兆府,郑徽音心思电转。 初试的报名名单离了御案,必经凤阁台,由裴相亲自用印。 而后当发至仪制司,最后交由京兆府负责张榜公布。 若想用最小的代价、最不易引人注目的方式将遗漏之事遮掩过去,动手脚的最佳地点无疑就在这最后一步的京兆府。 书吏在转交文书时出了“错漏”,或是刀笔吏在誊抄名单时“不慎”遗漏了姓名…… 郑徽音脑海中迅速罗列出几种能推诿责任的说法。 但关键的问题在于,在京兆府找个小吏顶罪不难,难的是要让陛下认可这个“疏漏”。 若无陛下默许或授意,京兆府尹有几个胆子敢做这等欺君罔上的勾当? 所以这真的仅仅是对国公府的一次警告?一次敲打? 无论如何,只要能保住参与乡试的资格,她便有了喘息之机。 凭她的才学,中举并非难事,一旦有了功名在身…… 想到祖父的无情、父亲的冷漠、母亲的避嫌,一股遭受背叛的怒意便如毒藤般缠绕上心头。 郑徽音眸底掠过一丝冷芒。 入仕之后才真是天高任鸟飞,她可凭借官身一步步蚕食国公府的人脉与资源。 甚至,一个更为大胆、堪称危险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心底猛然窜起: 女子是否……也有可能继承爵位? 以陛下的魄力和如今对女官的扶持态度,未必不可能! 郑徽音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嘭嘭作响,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猛地想起三公主在文会上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另一种活法”。 是了,另一种活法! 她郑徽音,或许可以成为大乾开国以来第一位承袭爵位的女子。 马车前行,郑徽音的心绪却如惊涛骇浪,翻涌不息。 她悄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肉中带来一丝痛感,却远不及那抹野望带来的灼热与悸动。 不多时,马车抵达京兆府。 并未在衙门前停留,而是径直绕到了僻静的后巷。 碎墨率先跳下车,敲了敲门,便有名皂衣衙役打开了门缝,显然是早已得了吩咐在此等候。 “行了,郑大姑娘跟我进去。其他人去前门候着。” 赵锋立时蹙起了眉头,上前一步,“我奉命护卫姑娘安全,寸步不离。” 碎墨神色淡淡,“随你们,银钱概不退还。” 轻飘飘几个字,却态度明确。 这……赵锋迟疑了。 他大概能够猜到小姐要做什么,不敢再行逼迫,生怕坏事,盯着小姐等她拿主意。 郑徽音不动声色,毕竟是衙门,人多眼杂的,倒也解释得过去。 主要此地是京兆府,给了她不小的底气。 就在这时,一路沉默的春莺上前一步,对着碎墨福了一礼, “碎墨姐姐,还请通融通融。 小姐心中难免忧虑,让奴婢陪着进去吧? 奴婢保证绝不乱看乱问,更不会坏了殿下和您的事。” 碎墨蹙紧眉头,脸上不耐挥了挥手,“行吧,动作快点!” 说完不再看她们,转身便径直朝门内走去。 “姑娘!”赵锋急唤,“还请告知个大概的时辰,我等也好安心等候。” 碎墨头也不回,“午时之前,你们以为要耗多少工夫?”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后。 郑徽音给了赵锋一个安抚的眼神,带着春莺快步跟上,后门在三人身后合拢。 赵锋无奈,只得与春莺哥哥驱车前往正门附近寻地方安置。 进入京兆府后院,领路的衙役沉默寡言,脚步极快。 七拐八绕,最终将她们引至一处偏僻角落的小屋前。 此处远离衙署主要办公区域,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几棵高大的槐树投下浓重的阴影。 小屋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书三个有些斑驳的字——签押房。 这里原本是低级书吏处理杂务、临时存放未归档文书的所在。 去年改建之后暂时空置了下来,位置偏僻,寻常少有人至。 衙役推开略显陈旧的木门,一股淡淡的灰尘气味散出。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旧书案,两把圈椅,墙角堆着些蒙尘的卷宗箱。 “请在此稍候,府尹大人下朝后,自会有人来唤你们。” 衙役面无表情开口,说完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碎墨姑娘,不知稍后是怎样个章程?徽音也好心中有数,全力配合。” “简单,到时候让你露面,照做便是,多说无益。” 碎墨顿了顿,目光落在郑徽音身上,“办好此事,便是对殿下最好的交代。” 郑徽音立刻会意,对着碎墨深深一福,姿态放得极低: “是,徽音明白。 此番全赖殿下搭救之恩,恩同再造。 徽音在此立誓,若能度过此劫,日后唯殿下马首是瞻,任凭驱策,绝无二心。 还请碎墨姑娘代为转达徽音的拳拳之心、感激之情。” 听着这番“情真意切”的表忠之言,碎墨恭敬还了一礼,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 “郑大姑娘的话,我会如实带到,安心等候吧。” 说完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屋内顿时只剩下主仆二人。 第346章 落袋为安 “小姐,先坐着歇会儿吧,昨夜都没休息好,趁这会儿养养精神。” “嗯。”郑徽音应了一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平复依旧有些激荡的心绪。 京兆府的签押房,还有碎墨最后那缓和的态度,一切都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要过了这一关…… 然而,就在此时,春莺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烈袭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扶住额头,张了张嘴想提醒小姐。 可话未出口眼前便是一黑,身体软绵绵地歪倒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几乎是同时,郑徽音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猛地睁开眼,惊骇地想要起身,却浑身酸软无力,连手指都难以动弹。 一股淡淡的甜香似乎萦绕在鼻端……是迷香?!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但为时已晚。 视线迅速模糊,意识如同退潮般飞速抽离。 最终也如同春莺一样,软倒在圈椅中人事不省。 屋门外,领路的皂衣衙役从拐角处现身。 “碎墨姐姐,搞定了。” 明明顶着着男子的脸,开口却是清脆的女子声音。 不是别人,正是墨组中最擅长潜入与易容的墨六。 话音未落,碎墨的身影便从廊柱的阴影处转了出来,步履无声。 打开屋门,果然两人已经陷入昏迷。 她指尖微动,真气无声萦绕,钻入屋内卷起一阵轻柔的风,散去其中的迷烟。 “这头交给你了,手脚麻利点。” 墨六点了点头,“知道了,赶紧做完赶紧回去。” 她正处于突破五品的关键当口,骤然被临时抓差,心里惦记着回去闭关呢。 碎墨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 墨六闪身进屋,反手关上房门。 走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破旧木箱,从中取出一个准备好的包袱。 里面是几套散发着霉味、沾满尘土的粗布衣衫。 她又将几个不起眼的小瓷瓶摆放在旧书案上,挽起袖子开始有条不紊地操作起来。 另一边,碎墨穿过衙署内部复杂的回廊院落,径直来到籍帐房。 公廨内,户曹参军此刻正埋首于一堆文牍之中。 他掌管京城地产户籍、契税转让,别看才七品,那可真是手握实权。 碎墨步履沉稳地走到他案前,在他不解惊诧的目光下,从容将一块乌沉沉的腰牌放在了摊开的卷宗上。 腰牌上镌刻着象征皇室的金龙纹样,下方是“昭玥公主府”几个小字。 李参军心头猛地一跳,连忙起身,脸上瞬间堆起十二分的恭敬笑容: “哎哟!不知是公主府哪位贵人当面?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碎墨微微仰着脑袋,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矜贵威压,“我是六殿下身边侍奉的碎墨。” 李参军脸上的笑容更盛,甚至带着几分谄媚:“原来是碎墨大人,久仰久仰!” 京兆府消息灵通,他岂会不知这位曾是御前青鸾卫百户? “不知大人有何吩咐?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碎墨也不废话,从怀中取出两份文书。 一份是郑徽音亲笔签署用印的转让文书,另一份则是地契房契。 李参军双手接过,飞快扫视文书的内容。 郑国公府长房嫡女郑徽音,竟将名下产业无偿转让给六公主! 西市繁华地段的铺面两间,京郊田庄一座。 他快速心算了一下这些产业的价值,眼皮直跳。 好家伙,加在一块儿,少说也得值个十万两雪花银! 这……不是说六公主和郑大姑娘势同水火吗? 不待细思,碎墨便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殿下和郑大姑娘眼下都不便亲自到扬办理。 有这份郑大姑娘亲笔签押盖印的转让文书以及原始地契,完成转让过户应当没问题吧?” “那是自然!”李参军拍着胸脯笃定,“手续完备,自然是可以的。” 完备个锤子…… 换做别人,没有当事人亲自到扬、没有中保人画押、没有官府勘验,手续当然不全。 可这两位主儿,当朝公主、国公嫡女,哪一个是他这小小参军得罪得起的? 不说别的,眼前这位碎墨大人本身就不是好相与的,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碎墨矜持地点了点头,随即又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轻轻推到他面前的案上。 “一点茶水钱,李参军辛苦。” 李参军定睛一看,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当时就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连连摆手: “哎哟喂,碎墨大人,您这……折煞下官了。 能为六殿下办事是下官的福分,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不必推辞。”碎墨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殿下向来体恤,办差拿钱。” “那……那下官就厚颜愧领了,多谢殿下!多谢碎墨大人!” 李参军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下,动作却快得很,迅速将银票拢入袖中。 十万两的买卖,若是寻常商户来办,层层打点下来,没有千八百两银子根本下不来。 一百两看似少,但这位直接到自己面前,就他一人经手,根本无需分润他人。 一回生两回熟的,既得了人情,还拿了好处。 嘿嘿……这趟差事,值了! 李参军办事效率奇高,立刻铺开市券,对照着转让文书和原始地契,开始誊写过户凭证。 运笔如飞,一手字迹工整严谨。 详细写明转让双方姓名、身份,转让产业的位置、四至、面积、建筑情况、附属物等。 注明“自愿转让,永为业据”,接着取出户曹专用的印契,将其粘贴在市券末尾空白处。 随后以京兆少尹预留的押署,在印契和市券骑缝处加盖。 最后是户曹专用的官印,在契尾和市券关键位置分别钤下鲜红的印记。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连忙将新制作好的新地契以及原始契证整理好,双手奉还。 “碎墨大人,手续已完备。从此刻起,这些产业便归于六公主殿下名下了。” 碎墨接过,心中也不由得感慨: 自家殿下这赚钱的速度……真是叹为观止! 二十万两又落袋了,上哪儿说理去? 想想以前,六公主不受宠,名下产业寥寥,也就那座奇珍阁的塔楼还算值钱。 如今可好,自赈灾归来才多少时日?秋意都未浓呢! 商铺、庄园、现银样样不缺,连府库的底蕴都厚实了不少。 将契证仔细收好,招呼一声转身欲走,一道清晰的声音却在此时钻入她的耳中。 第347章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又”字,用得就有些传神了。 碎墨脚步一顿,听出了这是隐蛰大人的声音。 用了传音入密之术,并未现身,不知藏身何处。 想到临行前殿下的特别交待,碎墨面上不动声色,右手却极其自然地探入怀中。 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将其轻轻搁在了一张廊柱的阴影下。 这也就罢了,碎墨又抬起了脑袋,堂而皇之地闭上左眼,维持了足足三息才缓缓睁开。 按照她家殿下的说法,这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整个过程自然得如同整理鬓角,做完这一切,她再不停留,大步流星地朝京兆府外走去。 隐在暗处的隐蛰:…… 感知着那个被留在地上的木盒,又回想起刚刚碎墨的那个动作,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已经领会了意思。 下一刻,木盒消失不见,直接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轻轻打开盒盖,其中躺着一支华美的金丝累叠迦陵频伽簪。 隐蛰认出来了,正是当初在奇珍阁昭玥用来忽悠郑徽音的那支。 所以说……这是封口费? 隐蛰心中已然明了,八成小六又坑人了。 诶?为什么又说“又”? 不过既然是针对郑国公府……隐蛰微微眯起眼。 想到陛下的态度,只要不闹得太大、不波及无辜,似乎也无伤大雅。 算了,隐蛰掂量了一下手中价值不菲的金簪。 好处拿了,这事儿跟她手头的活儿也确实没关系。 还能怎么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凰极殿,身着各色品级官袍的朝臣鱼贯而出。 今日朝议的重点是北境布防以及各地陆续开始的秋收事宜。 并无太多争论和奏本,散朝算早。 国公郑明远身着紫色蟒袍、腰束玉带,步履沉稳地走下汉白玉阶。 然而,与往日被众多勋贵同僚簇拥、谈笑风生的景象截然不同,此刻他的周围竟空出了一大片。 勋贵仿佛约好了一般,都远远地避着他走。 他们三五成群,目光却时不时偷偷瞥向这位国公爷,彼此间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 原因不言而喻: 各家各府的闺秀名字都好好地在补录初试的榜单上挂着,偏偏郑国公府的嫡长女郑徽音不见踪影。 这其中的意味,在朝堂上混成精的老狐狸们谁心里没点数? 风口浪尖上,谁还愿意往前凑? 郑国公恍若未觉,面色沉静如水,甚至比往日更显肃穆。 唯有掩在宽大袍袖中的双手,悄然紧握成拳,心中一片冷硬。 有些事宜早不宜迟,必须赶在初试开考之前,将一切彻底定下。 与他这边门庭冷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京兆府尹邓弘毅。 前日以雷霆手段,一次审结了数起震动京城的大案。 涉及拐卖人口、重利盘剥的印子债团伙,据说都是从澄园顺藤摸瓜牵扯出来的。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陛下借着邓弘毅在对不安分的世家门阀进行敲打!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邓府尹,俨然成了陛下手中锋利的一把刀。 此刻,恭贺声、探询声不绝于耳,各色官员围拢在他身边。 “邓府尹雷厉风行,真乃我辈楷模啊。” “恭喜府尹又立新功,陛下必然龙心大悦!” “府尹大人,不知那几桩案子后续……” 邓弘毅脸上挂着恭敬的笑容,连连拱手,口中不住地道: “诸位同僚抬爱了,都是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府衙里尚有几桩棘手的案子等着下官去审理,先行一步,先行一步!” 一边说着,一边脚下不停,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步履匆匆地向宫门外走去。 回到京兆府后衙,连官袍都来不及换下,囫囵用了些简单的餐食,又灌下几口浓茶。 这几日当真是熬得他差点油尽灯枯。 白日里升堂审案,拍惊堂木拍得手腕发酸,嗓子吼得嘶哑; 下值后还得挑灯夜战,亲自复核堆积如山的案卷,唯恐有一丝疏漏。 陛下交代下来的差事,他邓弘毅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不尽心竭力。 好在熬到今日,主犯要案已基本审结,只剩下最后一些被牵扯出来的尾巴。 比如那些给拐子充当打手、提供藏匿窝点的从犯,顺藤摸瓜又抓捕了一批。 “大人,”一旁伺候的老书吏见他脸色憔悴,“忙完今日这最后一堂,您总该能松快松快了吧?” 邓弘毅放下茶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案卷之事万万不可松懈! 所有供词、证物、画押,都要核对清楚,莫要有丝毫含糊不清、不通之处。”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凝重锐利起来, “还有,底下那些衙役、捕快,再给我敲打敲打,让他们把手都给我管严实了。 办下这等大案,朝廷的赏赐绝不会短缺了他们那份。 平日里那些偷鸡摸狗的手段,这几日都给老爷我收起来。 谁敢在这节骨眼上闹出点腌臜事,坏了差事,休怪老爷我不念往日情面,扒了他的皮!” 老书吏连忙躬身,“大人您就放一百个心吧,都三令五申了,这回保准干干净净,绝不给您添堵。” 底下人捞点油水是惯例,只要不太过分,往日邓府尹也多是睁只眼闭只眼。 可这次不同,头顶悬着的是天子的利剑,谁敢触霉头? 邓弘毅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掸了掸有些皱巴巴的官袍: “罢了,开衙。 争取午时之前把最后一批审结干净,速战速决。 下午把所有的案卷整理归档,报送上去,咱们也就能喘口气了……” 第348章 堂上那位是郑大姑娘?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堂鼓响过。 “威……武……” 两班衙役手持水火棍,顿地呼喝。 连续开衙三日,外面围观的百姓不似最初那般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但仍有不少好事者聚在衙门口,往里张望。 邓弘毅端坐正堂,头顶“明镜高悬”的匾额,面沉似水。 惊堂木重重一拍:“带人犯!” 今日审的,是一伙为拐子提供京郊窝点的犯人,十来号人都是同一个村的泼皮无赖。 为首的老汉把自家闲置的院子租给拐子,用来关押掳来的妇孺。 其余人等,有负责看守防止逃跑的,有给做饭送饭的,还有帮着赶车运送“货物”的。 干这缺德营生,得的银子可比土里刨食强多了。 衙役们将这群哭爹喊娘的犯人推搡着押上大堂。 “青天大老爷啊!冤枉啊!” 不等发问,那租院子的老汉扑通跪倒,涕泪横流, “老汉就是个本分庄户人,哪知道那些挨千刀的租院子是要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啊!” “是啊大老爷!”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也跟着嚎, “民妇就是做做饭、送送饭,挣点辛苦钱糊口,什么也不知道啊!求大老爷明察啊!” 一时间大堂上呼天抢地,乱糟糟一片。 “肃静!”邓弘毅眉头紧锁,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尔等再要咆哮公堂,混淆视听,罪加一等!带人证!” 留到现在的都不是主犯,案情简单。 顺着主犯的供词,衙役们捣毁了多处藏匿窝点,其中一处便是这老汉家的院子。 最关键的是,捕快们冲进去时,院子里还有十多名没来得及被运走的受害者。 铁证如山,证人众多,根本不容狡辩,邓弘毅懒得跟他们废话。 很快,十来名步履蹒跚的受害者被衙役带了上来。 为了保持被捕时的原状作为证据,同时也因衙署人满为患,这些被解救出来的人都被临时安置在京兆府后院简陋的杂役房里。 并未允许梳洗,只给了些果腹的粗食。 如今带上堂来,其状凄惨,令人不忍卒睹。 个个蓬头垢面,发髻散乱如同枯草,大多脸上覆盖着污垢和尘土。 衣衫更是褴褛不堪,有些地方甚至被撕破,露出底下带着淤青或鞭痕的肌肤。 一股混合着汗臭、霉味的浓烈气息,瞬间弥漫在公堂之上。 邓弘毅沉声道:“堂下人证仔细辨认,跪着的这些可曾看管、欺辱过尔等?” 这些受害者早已得知自己被解救,此刻便是指认仇人、让其伏法的时候! 压抑许久的愤怒和委屈爆发,一个个激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指认: “是他!就是这黑心肝的老东西,他把院子租给那些天杀的!” “还有这个恶婆娘!”一个丰腴的妇人指着那做饭的婆子,声音嘶哑充满恨意, “她给那些人贩子顿顿有鱼有肉,给我们吃的连猪食都不如,那粥都馊了,她就是帮凶!” “还有那个穿灰褂子的,上个月有个小哥想跑,被他抓回来按在柴火垛里往死里打。” “我亲眼看见的,那小哥后来……后来就没气了!” 控诉哭泣声、愤怒的指责交织在一起,大堂上一片嘈杂混乱。 衙役们连日奔波,早已筋疲力竭。 到了这最后一批,审的又是些从犯,便少了些最初的严谨。 尤其是对这些证人,并未一一仔细查验身份,只想着尽快走完章程,一股脑儿地都带了上来。 而这些受害者们,本也是从不同窝点救出,彼此并不完全熟识。 就在这混乱之中,证人队伍中的两个女子,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神情呆滞如同木偶,始终没有开口。 忽然,她们鼻尖同时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冽的异香。 这香气如同冰针,瞬间刺破了笼罩她们意识的混沌迷雾。 春莺猛地抬起头,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神骤然变得清明了几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身边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失声惊叫: “小……小姐?!” 郑徽音被这声凄厉的呼唤惊得一颤,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从深海中上浮。 茫然间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同样布满污垢的脸,头发板结,身上更是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 “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让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要当扬栽倒!还是旁边的春莺眼疾手快,强忍着自身的不适,一把扶住了她。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春莺的声音带着哭腔,惊恐间慌乱地伸出手,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小姐脸上的污垢。 刚擦了两下,动作却僵住了。 刚刚脑子不太清楚,现在猛地意识到,不对啊,她们这是身在何处?为何会如此? 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堂上的邓弘毅、两旁的衙役、跪着的犯人以及其他的受害者,此时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两人身上。 小姐?这里头还有大户人家的小姐? 衙役们面面相觑,一脸错愕。 不应该啊,登记的时候也没发现啊。 京兆府尹邓弘毅也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些人被救后都做过初步登记,若真是大户人家的女眷、身份敏感,早该单独安置或通知其家人了,怎么可能还混杂在这些底层受害者里留到现在? 下意识地伸手去翻旁边的卷宗名录,心中咯噔一下,不会临了出了疏漏吧?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被唤作“小姐”的女子,虽然满脸污垢,但那勉强被擦开一点的侧脸轮廓,即便在如此狼狈境地也依稀可见姣好的眉目。 怎么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就在邓弘毅心中惊疑不定、努力回想之际,衙门外围观的百姓人群中突然爆发出骚动。 一个难以置信却又斩钉截铁的高亢惊呼响起: “老天爷啊!那……那不是郑国公府的郑大姑娘吗?”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让整个京兆府大堂内外陷入了一片死寂。 堂上堂下,针落可闻! 原因无他,昨日那份名录上“榜上无名”之事,早已将郑徽音这个名字推到了风口浪尖。 昔日的凤京才女、国公府矜贵的嫡长小姐,一夜之间成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里最热门的谈资,无数百姓猜测着缘由。 有说她名不副实,怕考砸了丢人现眼才不敢报名。 有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往日那些诗词指不定是找人代笔。 也有说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国公府怕她丢人,故而干脆不参与。 …… 各种恶意揣测甚嚣尘上,负面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 而现在竟然说堂上那位是郑大姑娘? 第349章 一报还一报 “胡说什么!”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反驳。 “那可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小姐,怎么可能被人牙子掳了去?开什么玩笑?” “就是,哗众取宠,定是看错了。” “国公府要是丢了小姐,还不把天都掀了?怎么可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最初出声指认的那条汉子,被众人质疑得满脸通红。 脖子上的青筋都迸了起来,仿佛受到了多大的屈辱,扯着嗓子大声嚷嚷: “我没胡说!我亲眼见过郑大姑娘。 去年重阳,城外慈恩寺开庙会,国公府的女眷去上香祈福。 那阵仗大的哟……护卫清道,仆妇簇拥。 郑大姑娘就坐在最前头那辆挂着国公府徽记的青帷华盖车里。 我离得近,看得真真儿的,就是这张脸!” 他激动地指着堂上狼狈不堪的两人, “还有她旁边那个,就是她的大丫鬟,叫什么……莺? 对,叫春莺,我也见过的,绝对错不了!” 这番言之凿凿的指认,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 百姓们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惊呼声此起彼伏,比之前更加鼎沸! 堂上,京兆府尹邓弘毅惊得差点从官椅上弹起来。 难怪,难怪方才觉得眼熟! 那眉眼轮廓,那污垢也难掩的清丽骨相,可不就是曾在各种宫宴有过数面之缘的郑国公府嫡长女郑徽音吗?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堂堂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怎么可能被人贩子掳走? 被掳走了,国公府怎么可能毫无动静,任由其失踪数日而秘而不宣? 邓弘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在京兆府尹这个位置上坐了多年,审过的奇案、悬案不知凡几,自诩见多识广。 可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却让他脑子一片空白,他实在想不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能解释眼前的这一幕。 大堂中央,原本拥挤在一起的受害者们,下意识地散开了去,惊疑不定的目光在郑徽音和春莺身上来回扫视。 春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是混杂着恐惧和茫然的惨白。 而郑徽音,混沌的思绪终于被指认和无数道刺人的目光劈开! 她茫然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 堂上端坐的、脸色铁青的京兆府尹; 两旁手持森然水火棍、表情惊愕的衙役; 地上跪着的、形容悲戚的犯人; 身边同样蓬头垢面的“同伴”; 还有衙门外,那密密麻麻的面容,充满了震惊、好奇、怜悯……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劈开了所有迷雾。 这一刻,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小姐……这到底……” “住口!” 郑徽音猛地扭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那双曾经盛满才情与骄傲的美眸,此刻只剩下择人而噬的凶狠与绝望。 眼神中的冰冷与疯狂,吓得春莺瞬间噤声,连呼吸都停滞了。 就在这时,衙门外又有几个声音迟疑地响起: “好像……好像真是郑家大小姐……” “没错,是她,前年花朝节在御河边踏青,我远远瞧见过一次,就是这模样。” “天爷啊!真是郑大姑娘!她……她怎么落到人牙子手里了?” “该死的人贩子,连国公府的小姐都敢动,真是活腻了。” “哎呀!你们快看,郑大姑娘那衣服……下摆那里……” 众人的目光随着这声惊呼,瞬间聚焦在郑徽音那身早已看不出原本质地的破烂衣裙上。 沾满尘土的下襟处,赫然洇染着一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 不仅仅是她,连她身边的春莺,同样脏污的粗布裤腿上,也有着类似的暗色污痕。 这无声的“证据”,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完了啊……”人群中,一个老妇人喃喃道, “进了那种狼窝里,被关了那么些天…… 这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怕不是……怕不是已经被糟蹋了……” “这……难怪郑大姑娘没报名,原来是遭了这等大难……” 百姓间的骚动瞬间蔓延开来,但这一次,议论的声音却比之前低了许多,带着一种敬畏和避讳。 那可是国公府,谁敢大声议论国公府小姐的“丑事”? 可那低语汇聚成的嗡嗡声,却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狠狠扎向堂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人群外围突然一阵骚动。 “让开,都给我让开!胡说什么?我家小姐怎么可能被掳走!” 一个充满惊怒的男声咆哮着,粗暴地分开人群往里挤。 来人正是国公府的侍卫队长刘峰,以及春莺的哥哥。 他们一直在京兆府斜对面的马车上等候,对府衙开审不甚在意,直到听见人群中爆出小姐的名号。 刘峰心急如焚,脸上布满煞气,凶狠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想找出那个造谣生事的源头。 可四周百姓都在窃窃私语,他根本分辨不出最初是谁喊的。 百姓们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震慑,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 刘峰二人终于挤到了最前面,当看清堂中央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时,如遭雷击。 瞬间僵立当场,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小……小姐?”他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哥哥也看到了形容凄惨的春莺,顿时目眦欲裂:“妹妹!你怎么了!” 他不管不顾就要往里冲,却被衙役死死拦住。 “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邓弘毅的惊堂木重重拍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然而,这声惊堂木对郑徽音而言,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她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巨响,外界所有的声音瞬间都离她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她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视野里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 怎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沉浸在那个“女国公”的野望美梦里,心潮澎湃地规划着未来。 她拼命回想,可记忆的尽头,只有废弃签押房里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 脚下一个虚浮的踉跄,若非春莺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搀扶住她,她早已瘫软在地。 秦昭玥!秦昭玥!! 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她从未想过什么和解,从始至终这就是一个为她编织的的陷阱! 凤京第一贵女、国公府嫡长小姐,竟落入人贩子之手被囚禁…… 无论事后她如何辩解,无论国公府如何竭力掩盖、粉饰太平,都会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身上,刻在了所有人的心里,再也洗刷不掉! 而秦昭玥既然出手如此狠绝,又怎会给她留下翻身的余地? 生日宴上,自己欲借裴大公子之手毁其名节; 今日公堂,她便以更酷烈的手段,彻底摧毁自己的所有。 一报还一报,何其精准,何其……毒辣! “呵……” 一声极其轻微的冷笑,带着无尽悲凉,从郑徽音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屈辱和恨意都咬碎咽下! 殷红的血珠从破损的唇瓣渗出,沿着她污秽的下巴缓缓滑落,滴在胸前那同样肮脏的衣襟上,晕开一小朵凄艳的花…… 第350章 何等天真,何等愚蠢! 事已至此,京兆府尹邓弘毅当机立断,立刻宣布暂停审理。 以保护重要人证为由,强压堂内外的混乱。 又立刻安排衙役,几乎是半请半架地将神情恍惚的郑徽音和春莺迅速带离了风暴中心,送入后堂僻静的厢房。 他不敢就此关衙,那无异于掩耳盗铃。 前头大堂上,他强撑着继续审理剩余的小案,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后堂。 之前交待了自己最得力的心腹杜主簿,核心就一条: 不惜一切代价,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尽快、体面地、送走! 后堂厢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郑徽音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神情木讷,仿佛灵魂已抽离了躯壳。 杜主簿小心翼翼地站在几步开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郑姑娘?您……您怎么会出现在证人之中?” 杜主簿刚刚已经火速找负责登记的衙役问过,案卷名录上根本没有这两人。 她们就像是凭空掉进了京兆府的后院,又鬼使神差地被带上了公堂。 他官场生涯起起伏伏,却也是头一回遇到如此诡异之事。 春莺看着自家小姐魂不守舍的模样,心如刀绞,忍不住开口:“我们是被……” “春莺!”郑徽音猛地打断了她的话,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濒死的鱼。 汹涌的不甘和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她吞噬,她多想不顾一切地撕开真相! 可是……残存的一丝理智却拉住了心中的疯马。 与皇嗣对抗?她拿什么对抗? 靠那个为了家族名声就能轻易舍弃她的祖父郑国公? 还是靠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父母? “呵……呵呵呵……”郑徽音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在寂静的厢房里回荡,如同夜枭哀鸣。 杜主簿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这位大小姐怕不是真被刺激疯了? 就在杜主簿冷汗涔涔、几乎要夺门而出喊大夫时,郑徽音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直勾勾地盯着杜主簿:“这位……” “下官姓杜,忝为京兆府主簿。”杜主簿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眼前这位即便狼狈至此,也依旧是国公府的嫡长女。 更何况现在这诡异的情形,他只想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绝不想担上半点干系。 郑徽音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脸上那疯狂的神色收摄回去,换上了一副平静到近乎诡异的麻木面具: “杜大人,我二人确是被歹人掳走,所幸并未受到实质性的损伤。” 她刻意加重了“实质”二字。 “此番多谢京兆府及时援手,稍后国公府必有重谢奉上。” 杜主簿心头一跳,连忙道:“郑姑娘言重了,都是下官等分内之事。” 郑徽音根本不理会他的客套,继续用那冰冷的语调说道: “还请杜大人费心,将此事广而告之,尤其是一些关键的细节……务必要对得上。” 她盯着杜主簿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指示, “譬如,歹人是在何日、何时、何地将我二人掳走? 又因知晓我的身份,意图勒索钱财,故而未曾动用过什么不堪的手段。” 杜主簿要是再听不懂,这官场也就不用混了。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下襟那刺目的暗褐血迹,心头猛颤,却根本不敢细看,更不敢深究那血迹背后可能的真相。 他立刻明白了郑徽音的意图,她需要一个体面的、能最大限度保全她名节的官方说法。 “下官明白了!” 府尹在前堂维持局面,这时候不可能亲至,杜主簿必须自己拿主意,而且必须要快。 “卷宗由下官亲自执笔,细节之处必当严丝合缝,绝无疏漏,也会告知罪犯。” “如此,便多谢杜大人了。” 郑徽音微微颔首,那姿态竟还带着往日的贵女风范。 只是配上她此刻的形容,显得无比讽刺。 “烦请大人再提供个洗漱之所,稍后我需重回堂上。” “是,下官这就安排,姑娘请随我来。” 杜主簿如蒙大赦,立刻安排人引路,安排了一间干净的后院客房。 又命人火速送来热水、干净衣物和梳洗用具。 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主仆二人。 支撑着郑徽音的那口气瞬间泄了,双腿一软,整个人就要瘫倒在地。 春莺慌忙用尽全力将她扶住,搀扶着坐下。 郑徽音脸上那强装的平静彻底碎裂,只剩下无尽的凄然和自嘲。 可笑啊……真是可笑!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幻想着与秦昭玥虚与委蛇,借助对方的力量起势,甚至觊觎着那国公府爵位。 如今看来,是何等天真,何等愚蠢!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可是,这恨意之下,却是深不见底的酸涩和无力。 国公府为了名声能舍弃她一次,如今她名节尽毁,成为家族之耻,又怎么可能得到任何支持? 至于侥幸……郑徽音闭上了双眼。 第351章 流言 郑徽音深居简出,鲜少在平民面前露面。 除了那些身份相当的文会宴请,外出多会蒙面纱。 今日堂外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指认,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巧,除了秦昭玥安排的,还能有谁? 她方才之所以没有让春莺否认“被掳”的事实,正是因为看清了这点。 在汹涌的谣言面前,真相早已不再重要。 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京兆府的力量,编织一个相对体面的谎言。 哪怕只能挽回一丝一毫,也聊胜于无。 强忍着巨大的屈辱,以最快的速度梳洗更衣,换上了杜主簿命人寻来的整洁衣衫。 当她们重新出现在杜主簿面前时,至少表面上看不出问题。 裸露在外脸颊和皮肤,除了苍白憔悴,并无明显伤痕。 杜主簿的效率极高。 就在郑徽音梳洗的这短短时间里,一份“完美”的案卷已经凭空诞生,悄悄拿去给前堂强撑着的邓弘毅过目。 邓府尹匆匆扫过那“严丝合缝”的细节,看着上面“孝子救母,误绑贵女,只为求财,未行不轨”的说辞,一句话也没多问,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很快,前堂的案件审结,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被衙役带了上来。 邓弘毅一拍惊堂木,威严喝道:“下跪何人?报上名来!” 男子战战兢兢,“小……小人张二狗……” “张二狗你胆大包天,可是你于前日黄昏,在朱雀大街西侧巷口,掳走了国公府的郑大姑娘与其婢女春莺!” 张二狗连连磕头:“是小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啊!” “小人当时真不知道那是国公府的小姐啊,小人只是看她们穿着光鲜亮丽,坐的马车也气派……” “大胆刁民!事到如今还敢狡辩?还不从实招来,为何行此恶事?” 张二狗痛哭流涕,“青天大老爷明鉴,小人也是被逼无奈啊。 小人家中老母身染重病,卧床不起。 小人卖了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也凑不够那救命的药钱。 万般无奈,才入城想寻些活计或……或求些施舍…… 小人见这两位姑娘衣着华贵,一时鬼迷心窍,想着绑了她们,必能换些银钱救我老母性命。 小人发誓,绝没有想要伤害她们性命,只求能救我娘。” “既为求财,为何不向国公府勒索钱财?” 张二狗一脸畏缩恐惧:“小人绑完人就后悔了,而且高门大户,小人一个平头百姓哪敢呐。 小人只敢拿了两位姑娘值钱的首饰,去当铺换了些银两,买了些救命的药材。 小人句句属实,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她们身上为何穿着如此破烂污秽的衣衫?血迹又是从何而来?” “那是因为小人觉得,她们原来的衣服也很值钱,就让她们换下来了。 小人穷困,只有些破旧衣裳给她们蔽体。 小人发誓,绝没有伤害她们分毫! 那血迹许是……许是她们挣扎逃跑时,在哪里蹭刮到了? 小人不知啊!小人真没动手!” 邓弘毅面色不改,转向郑徽音,“郑大姑娘,此人供述可属实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郑徽音身上。 她挺直了脊背,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近乎冷漠的平静。 “回大人,他所言基本属实。 此人确未为难我二人,提供了食水与衣物,虽简陋不堪,但未曾施加伤害。 至于我二人身上的尘土污渍,以及不慎沾染的些许血迹…… 皆因我二人不甘受困,数次试图逃跑,在挣扎躲避中,于柴房厨厮沾染所致。” 说到这里,郑徽音上前两步,躬身行礼, “大人,张二狗虽犯下重罪,但事出有因,且并未折辱我二人。 念他孝心可悯,且未造成伤害,求大人酌情、从轻发落。” 邓弘毅点了点头:“嗯,案情清晰明了。 张二狗掳劫官宦女眷,既有苦主求情,本官便从轻发落。 判你杖责八十,流徙三千里!” 张二狗如蒙大赦,感激涕零,“谢青天大老爷开恩!谢郑大姑娘怜悯!” 衙门外,侍卫队长刘峰彻底傻了。 他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般田地。 小姐怎么就……认了? 周围的百姓听着这判决,议论声再次嗡嗡响起,只是内容已悄然改变。 “原来是这样,难怪郑大姑娘榜上无名呢,竟是被这糊涂蛋给绑了。” “嘶……落在这种人手里,虽说没那个,但也够糟心的了,这名声……” “这国公府的小姐啊,遭受无妄之灾,竟还替人求情,哎,可惜了。” …… 他们不知道的是,关于“国公府嫡长女被掳”、“衣衫带血”、“狼狈不堪”的消息,早已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遍了凤京的每一个角落。 此刻,在朱雀坊的酒肆里,在云韶坊的茶楼中,在永兴坊的市集上…… 无数个版本的故事正在口耳相传,绘声绘色,而“郑徽音”三个字,已然与“名节有瑕”、“遭逢大难”牢牢绑定在了一起。 那公堂上精心编织的谎言,在汹涌的流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这背后,自然少不了墨六的推波助澜。 作为墨组中专精易容、潜入与情报散布的好手,墨六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最为喧嚣的坊市之间。 或变成街角窃窃私语的妇人,又或是酒肆中“无意”透露秘闻的豪客。 她只需用不经意却又极具煽动性的口吻,将那惊爆眼球的信息抛出去。 剩下的自有那无数张猎奇、好事、或带着恶意的嘴,将细节添油加醋,飞速传播。 不消半个时辰,朱雀、云韶、永兴、鹿鸣四坊的核心区域,已然被这流言牢牢覆盖,后续的扩散已无需她再费心。 任务完成,墨六再次改头换面,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哼,敢设局陷害她家殿下? 郑徽音有此一遭,纯属活该! 听碎墨姐姐说,这女人还曾厚着脸皮托人求到公主府上,真是对她家殿下的脾性一无所知。 墨六可是亲耳听府里老人提过,上一个胆敢出卖殿下的婢女,连同其亲戚,早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若非郑徽音顶着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弄死了牵连太大,依着殿下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估计这会儿那主仆二人坟头都该长草了。 心中念头转过,墨六不再停留,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碎墨比她离开得更早。 简单易容后,凭借着四品境的修为,混在人群中点破郑徽音的身份而未暴露。 更是在骚动甫起、众人目光聚焦于堂内之时悄然抽身,如风般远遁。 任务圆满完成,面子里子都替殿下找了回来。 至于殿下还有没有更狠的后手? 不急,且看郑国公府如何接招吧。 如今这一来一回,用的都是毁人名节的手段。 郑国公就算气得吐血,面上也找不到理由叫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憋着去吧! 第352章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玄戈司。 “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国公府的老管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郑明远的值房。 郑明远昨日为女儿之事请了半天假,今日下朝后强打精神来点卯上值。 心中本就郁结难消,此刻再见老管家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又怎么了!” 当听完老管家语无伦次地叙述完京兆府审案以及满城风雨的流言时,郑明远如遭重击,整个人僵在了太师椅上。 怎会……如此? 这是要彻底毁掉徽音的名节,将他国公府钉死在耻辱柱上! 电光火石间,郑明远已然明了,这是六公主对生日宴上那场算计的报复。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甚至更加酷烈。 “徽音她是怎么出府的?”郑明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回……回老爷,老奴查问了角门守值的婆子,应是刘峰侍卫长带着出去的。 昨夜一次,今晨又一次……” “蠢货!”郑明远猛地一拍桌案,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 这简直是自投罗网,自己把脖子伸出去任人宰割。 “如今到底如何了?” “外头传得不堪入耳,万幸小姐机智应变……” 他赶紧将京兆府后堂如何交涉、如何编造的故事,快速复述了一遍。 郑明远听完,缓缓闭上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他知道,这已是当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可那又如何? 污点已然烙印,再也洗刷不掉,徽音彻底废了。 “今科秀才查得如何了?” 郑明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含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冰冷。 “已有眉目,筛选出三位身家清白、略有薄产、有望中举的秀才,其中……” 郑明远摆摆手打断了他:“老家离中宸道最远的是哪一位?” “是白虎西道,靠近西域边陲的一位王姓秀才。” “就他了,此番若能中举,选官发回原籍做个县令或县丞。 若他未能中举,那便直接成亲送走,也不必再编造什么两情相悦、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是,老奴明白。”老管家垂首应下,只觉得后背发冷。 “府上备一份厚礼,要大张旗鼓,让秉钧亲自送去京兆府,把人风风光光接回来。” 郑明远吩咐完,目光如刀般刺向老管家, “看门的婆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至于刘峰和春莺,暂时留着,看好他们,也看好小姐的院子。 若再让她逃了出来,唯你是问。” “是!老奴遵命,绝不敢再有差池!” …… 午时将近,京兆府衙门前。 京兆府尹邓弘毅已得到通传,早早候在了大门前。 所有积压的案子已审结完毕,本该松口气好好休整,结果摊上了泼天大祸。 更让他心惊的是,就在刚才,他得知六公主府的碎墨姑娘今晨竟来过京兆府,办理了价值十万两产业的过户手续。 十万两银子固然惊人,但更关键的是这产业来源,竟是郑徽音名下。 巧合?骗鬼呢! 郑家这回怕是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被扒得干干净净,输得彻底。 思绪翻涌间,一阵喧天的锣鼓声由远及近。 只见郑国公府的嫡子郑秉钧,一身华服,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一溜抬着厚重礼箱的仆役。 敲敲打打,声势浩大地停在了京兆府门前,百姓被这阵仗吸引,再次围拢过来。 “邓大人!”郑秉钧翻身下马,脸上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快步上前。 “郑大人!”邓弘毅不敢有丝毫拿乔,立刻快步走下石阶相迎。 两人双手相握,用力地上下摇晃,脸上都洋溢着真挚无比的笑容,仿佛多年至交。 郑秉钧声音洪亮: “邓大人,大恩不言谢啊。 府上这几日真是急疯了,又恐绑匪丧心病狂伤了小女性命。 投鼠忌器,这才秘而不宣、不敢声张,让大人费心了!” “哪里哪里,郑大人言重了,这本就是下官分内之事。 幸得老天庇佑,郑大姑娘吉人天相,虽有惊吓,但万幸未曾受到伤害,此乃不幸中之万幸。” 他刻意咬重了“老天庇佑”和“未曾受到伤害”几个字。 郑秉钧闻言,眸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眯。 老天?这是在提醒他,这背后是“天意”,是陛下默许? 脸上的感激之情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实沉重,握着邓弘毅的手又用力摇了摇: “邓大人高义,秉钧铭记于心!” 邓弘毅点到即止。 他这番提醒,已是看在同朝为官的情分上。 若郑国公府能看清局势,及时切割,未必没有重新稳固的机会。 但若心存怨怼,阳奉阴违,还做着两头平衡的美梦…… 呵,咱们那位女帝陛下,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 勋贵之首又如何? 单凭女子科举一事,就已让看似铁板一块的勋贵阵营裂痕丛生。 这几乎已经是在明示,若再敢亲近世家,后果自负。 邓弘毅几乎能预见,陛下只需另择一家听话的勋贵,扶持其家中女子中举入仕。 再借此由头大肆封赏,做出取代郑国公府的姿态,一切便水到渠成。 两人一番虚情假意的寒暄后,目光转向已重新梳洗更衣、却难掩憔悴苍白的郑徽音。 “父亲!” 郑徽音见到郑秉钧,眼圈一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踉跄着扑了过来。 “徽音!我的儿!” 郑秉钧张开双臂,稳稳接住女儿,大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语气充满了心疼与后怕, “苦了你了,孩子!” “女儿不苦,万幸还能见到父亲。” 郑徽音将脸埋在父亲肩头,声音哽咽。 “好了好了,没事了,跟父亲回家!” 郑秉钧揽着女儿的肩膀,姿态无比呵护,在无数道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将她小心翼翼地扶上了那辆装饰华贵、代表着国公府体面的马车。 车门“咔哒”一声关上,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宽敞华丽的车厢内,铺着厚厚的锦缎软垫,熏着淡雅的安神香。 然而,这舒适的环境却如同冰窖。 父女二人各自占据了车厢的两端,中间隔着的距离仿佛天堑。 郑秉钧脸上的慈爱与痛惜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冷漠。 端坐如松,目光平视前方雕花的车壁,仿佛身边空无一物。 郑徽音则紧紧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死死攥着膝上干净的裙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眸中一片冰冷。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 车厢内没有一句对话,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 父女之间最后一丝温情,在今日这出大戏之后已然碎成齑粉。 只余下这死水般的沉默。 第353章 桀桀桀…… 六公主府,大门口。 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汉子脚步匆匆。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迅速走到门房处。 从怀中掏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塞给当值的门房,压低声音快速道: “劳烦交给殿下,这是郑大姑娘的信。” 说完不等回话,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蹿了出去,转身混入街巷人流,眨眼消失不见。 门房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笺,看着来人消失的方向,挠了挠头一脸茫然。 这人正是京兆府的衙役。 怀揣着沉甸甸的二十两雪花银,脚下生风地跑完了这趟差事。 虽然完全弄不清这些高门贵胄之间弯弯绕绕的算计,但白花花的银子可是实打实的。 他特意寻了块灰扑扑的粗布蒙住大半张脸,缩着脖子,瓮声瓮气地把那句话说完。 扭头就跑,根本不敢停留分毫。 宫中,清晖殿。 秦昭玥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搞清楚了脑子里那本“功德簿”的来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都透着股慵懒的踏实劲儿。昨夜与那玄机子交谈,对方却始终没提“功德”二字。 虽同为穿越客,但人心隔肚皮,是人是鬼还真不好说。 该说不说,在身边众人的熏陶下,她也养出了一二三个心眼子。 哎,原本多善良个人儿,奈何环境险恶,这能怪她吗? 碎墨在外头办差统领墨组,特意把贴身婢女送进宫来伺候。 桃夭手脚麻利地帮她梳洗完毕,轻声问:“殿下,今儿个气色真好,可要上点妆?” 秦昭玥望着自己那张清水芙蓉般的脸,摆了摆手:“免了,上妆给谁看啊。” 想起昨夜灯火阑珊下那惊鸿一瞥的“蓦然回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文人雅士不就吃这套么? 钓鱼嘛,讲究个张弛有度。 紧一会儿松一会儿的,让他体会体会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素面朝天、神清气爽,踩着轻快的步子晃悠到了清晖殿的膳厅。 几个大的都不在,只有三个小的在用饭。 秦昭玥大喇喇在主位坐下,自有宫女奉上碗筷。 “哥哥姐姐呢?” 小九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三姐姐、四姐姐忙初试的事儿去了,五哥哥也去帮忙了,只有六姐姐你躲懒!” 秦昭玥浑不在意地夹了一筷子菜:“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我去了也是添乱,多不合适。” 小九被这理直气壮的“自知之明”噎了一下,气鼓鼓道: “哼!我和七哥哥、八哥哥可是一大早就起来做功课了!” “哎~~~”秦昭玥拖长了调子,敷衍地拍了拍手,“那你们真棒棒呢~~~” 不走心的劲儿,气得小九直瞪眼。 这时,宫女悄步上前,奉上一封信:“殿下,这是方才碎墨姑娘命人送进宫的。” 秦昭玥接过,拆开外层信封,里面赫然躺着两封信。 第一封是碎墨的简报,郑徽音名下产业已顺利过户,公堂现身的计划也圆满完成。 纵使郑徽音急智应对,也无法挽回名节大损的局面。 入仕之路断绝,良缘亦成泡影。 办得漂亮! 秦昭玥眉开眼笑,心情大好。 她展开第二封信,发现竟是郑徽音的亲笔。 信中先是剖白了生日宴那场算计的根源。 提到崔家的表哥崔文璟,国公府长辈默许甚至暗中促成了她们私下的交往。 她情愫暗生,实则是被崔文璟花言巧语蒙蔽,鬼使神差地应下。 事败被关禁闭,解除后方才得知,崔文璟早已远遁离京,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 看到这里,秦昭玥眯起了眼睛,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按照原本的剧情,原身中计、名声尽毁,被裴相抓住把柄攻讦。 女帝震怒,最终将原身驱逐出京,发配远疆。 而宰相府与女帝之间,也因此事埋下嫌隙。 呵,好一个崔家! 布下情局,竟意图撬动朝堂大势、引发帝相之争,当真是好手段。 信的后半段,郑徽音字字泣血。 她坦言自己认栽,今日公堂受辱是罪有应得。 名节已毁,国公府为保家族清誉,必然将她雪藏。 她不甘心就此沉沦,愿向皇室效忠。 若陛下对郑国公府、对崔家有所动作,她愿为内应,提供一切所需。 “呵……” 秦昭玥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将信纸随意丢在桌上。 小九被这声笑吓得一哆嗦,抬头瞅见六姐姐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嘟囔道: “六姐姐你笑什么?总觉得……不怀好意呢?” 秦昭玥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 “我笑有人啊本事是真不小。 刚经历完灭顶之灾,转眼就能跪得笔直,做出最利于自己的选择。 这份‘能屈能伸’,可不是谁都有的。” 小九听得云里雾里,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懵懂。 秦昭玥将信收起。 若她真有那份争储夺嫡的心思,此刻手握郑徽音这张牌,确实有些用处。 陛下对世家不满,表面拿郑国公府开刀。 有郑徽音这个嫡长孙女做内线,搜罗罪证也好,伪造证据也罢,关键时刻反戈一击,扳倒国公府简直事半功倍。 但是……她秦昭玥没那份闲心! 越是这样能忍辱负重、心机深沉的角色,她只会越警惕。 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她可太熟了,难道给她机会、等着她日后王者归来?搞笑呢! 一报还一报只是开胃菜,若不是顾忌着郑国公府树大根深,她真想直接送郑徽音去见阎王。现在嘛,且看陛下的动作吧。 若陛下真要动国公府,她不介意到时候再补上最后一刀,彻底了结。 “喂,六姐姐,”小九看着她脸上那越来越“灿烂”的笑容,缩了缩脖子,“你现在笑得……真的很像画本子里那种准备干坏事的坏人嗫……” 秦昭玥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 “是吗?桀桀桀……” 第354章 考验男子汉的时候到了 翌日,天幕沉得如泼墨。 未到四更天,秦昭玥就被毫不留情地从温暖被窝里薅了出来。 在公主府时,好歹还有碎墨和墨一顶在前头。 硬着头皮承受她滔天的起床怨念和时不时甩来的“小鞋”。 可在这皇宫大内,大家都是皇嗣,谁惯着谁啊。 右偏殿内,灯火通明。 小九抱着胳膊,像个监工的小大人似的杵在一旁,小脸上写满了嫌弃: “六姐姐,你也太懒了吧。” 秦昭玥连眼皮都懒得抬,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瘫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 抱着樱糯,脑袋枕在她的肩膀上,闭着眼睛打瞌睡。 桃夭站在她身后,正小心翼翼梳理着如瀑的青丝。 她梳的是改良过的半翻髻,既端庄又不失少女的轻盈。 发髻并未堆砌过高,发间只点缀了几支小巧玲珑的点翠镶珍珠花钿,并斜插一支素银嵌白玉的步摇簪。 “殿下,头发梳好了,该上妆了。” 这下换成桃夭在后面用身体当靠垫抵着自家主子,由樱糯上妆。 二人之前在府里跟着刘嬷嬷学了手艺,不过到底没有人压阵,到底有些紧张。 小九见状,小嘴撇得更高了。 樱糯的手很巧,动作也快。 考虑到今日是出席严肃场合,妆容以素雅清丽为主。 底妆薄薄敷上一层细腻的珍珠粉,匀净肤色,透出天然的好气色。 眉毛只用螺子黛轻轻扫过,远山含黛,增添一丝书卷气。 又在眼尾用极淡的檀色晕染开,腮红选用桃花粉,唇脂用柔和的珊瑚色点染。 梳头上妆,接下来是换衣。 一身月白色银线绣折枝玉兰纹的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云纱半臂。 腰间束浅杏色宫绦,挂一枚小巧的羊脂玉佩。 准备妥当,匆匆用了些清淡的早膳。 七位皇嗣连同随从,浩浩荡荡地乘坐马车,从宫门驶出。 今日是乡试补录的初试,意义非凡,故而仪制格外郑重。 目的地是位于城西的青云书院,此刻书院所在的整条文华街早已被京兆府的衙役带着武侯坊丁净街戒严。 寅正刚过,天色依旧浓黑如墨。 街道两旁,熊熊燃烧的火把连成两条跳动的火龙。 将青石板路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的气味。 秦昭玥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整个人都是懵的,脑袋一点一点。 凌晨四点,海棠花未眠…… 她倒是眠了,就是眠得不太够。 马车在街口停下,需要步行进入最后的戒严区。 一下车,秦昭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瞌睡都飞了一半。 这……像话吗? 凌晨四点啊,整条文华街两头,竟然被闻讯赶来的凤京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乌泱泱的人头攒动,低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这看热闹的热情,简直能驱散秋晨的寒意。 仪制司和天官司两位少监,作为今日官位最高的主持者,早已在书院门前等候。 皇嗣到场,众官员忙上前见礼。 秦昭玥混在人堆里,有样学样地行礼,只是动作多少有些敷衍。 两位少监与领头的三公主、四公主攀谈起来,老五也像模像样地跟在两位姐姐身后,俨然一副参与事务的架势。 而秦昭玥则非常自觉地带着三个小的,远远地站在了另一边。 又是被迫成为孩子王的一天,秦昭玥内心哀嚎。 而且这回连坑小钱钱的乐趣都没有,更提不起兴致。 她眼珠一转,目光落在小七和小八身上。 “小七,小八,”她压低声音,一脸严肃,“考验你们是不是男子汉的时候到了!” 两个男孩立刻挺直了小身板,紧张地看着她:“六姐姐,什么考验?” 秦昭玥安排两人站到她身后,背对着自己。 然后身体微微后仰,稳稳地抵在两个弟弟的背上。 “就这样撑住六姐姐,就当是练下盘功夫了。男子汉大屁股,这点担当必须有!” “嗯,六姐姐放心睡吧,保管摔不了你!” 小九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小手指着秦昭玥,气得直哆嗦。 “六姐姐你欺负小孩子,你还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了?” 秦昭玥眼睛都不睁,含糊道:“去去去,小七小八已经是武者了。 武者分什么小孩子,他们现在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对!”小七小八异口同声,站得更稳了。 秦昭玥心里门儿清。 这俩小家伙打小就用皇室顶级的资源打磨筋骨,如今稳稳踏入九品境。 皇室并非不能强行把他们堆到气武境。 但为了根基稳固、不揠苗助长,才让他们一步步夯实基础。 路子跟硬生生在六品境打磨多年的长姐如出一辙。 眼前这三个小的,是南北和平、朝局稳定后才出生的。 大概母皇也想享受下天伦之乐,故而养得都比较天真烂漫。 小九要不是被她“调教”了几回,生出点小心眼子,跟小七小八也差不了多少。 皇嗣团队分成了鲜明的两拨。 一拨是三公主、四公主、五皇子,围绕在两司少监、国子监祭酒、司业以及青云书院山长身边,认真讨论初试的细节。 另一拨,就是秦昭玥领衔的闲散小孩儿组。 泾渭分明,谁也不挨着谁。 此地青云书院,在藏龙卧虎的凤京文坛,堪堪挤进前十。 按理说初试这等盛事,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它头上。 归根结底,皆因凤京那些顶尖的书院,清一色只收男子。 陛下虽力排众议开了女子科举、兴办了女子学堂,但阻力重重。 女子学堂顶尖师资匮乏,真正学问精深、有名望的大儒,极少愿意“屈尊”。 世家大族、传统文坛势力或明或暗的抵制,以及更多人的冷眼旁观。 导致的结果就是别说前十的书院,但凡稍有名气、底蕴深厚的书院,没有一个愿意开设女子班。 连天子脚下的凤京都如此,地方上的情形可想而知。 而这一次,选中同样未有开过女子班的青云书院作为初试地点,其背后意义就值得深究了。 书院门前,靠近大门的位置是留给皇嗣、官员和主考们的。 稍远一些,则站着受邀而来的国子监教习、其他书院的山长和资深教习。 他们不仅是观礼者,更是今日初试的共同监考官。 此时众人的目光却时不时瞥向不远处的皇嗣方向。 其他人也就罢了,只有一人看起来极为碍眼——青云书院山长林栖梧! 第355章 裴雪檐 能够出任凤京各大书院的山长,皆是饱学之士、文坛清流,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此刻他们自成一个小圈子,瞥向林栖梧的目光多少有些不善。 “哼!林山长这腰杆子,怕是快弯到地上去了!” 一位身着赭色儒袍、面容清癯的老者捻着胡须,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旁边一位略显富态的山长接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人听见: “文人风骨?怕是早被那青云书院的门匾压碎了吧,这般谄媚逢迎……” 另一位神情严肃的山长冷冷道:“沐猴而冠罢了。” 众人闻言,纷纷发出压抑的嗤笑或附和声。 话虽如此,但每个人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却复杂得多。 羡慕,嫉妒,不屑……都难掩那一丝焦虑。 尤其排名前五的书院山长,眉宇间或眼神中流露出的异色更为明显。 为何不选最好的,偏偏选了青云书院这个不上不下的? 凤京书院的排名格局,早已在各方势力的博弈下稳固多年。 争夺顶尖生源、供养名师大儒、营造优越环境,哪一样离得开背后的支持? 短期内名次或有浮动,但塔尖的位置,尤其是前三甲,坚如磐石。 如今青云书院被选为初试之地,一旦女子科举因此举而崛起,青云书院必将在这历史性的篇章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读书人或可淡泊名利,但能真正超脱于“青史留名”诱惑的,又有几人? 而这,仅仅是最表层的第一重影响。 陛下借朔风二公主的东风,力推女子科举,甚至不惜打破常规强设“补录”,将中宸道拔尖的才女网罗其中。 那些原本观望、甚至暗中抵制的,看到自家女儿孙女真能中举得官,为家族带来切实利益时,还会吝啬投入资源吗? 几乎可以肯定,平衡必将被打破! 青云书院作为首开先河之地,必然吃到第一波红利。 名声、最好的女学生资源、皇家的青睐……其中最可怕的就是生源。 举人只是起点,后续还有会试、殿试。 若让青云书院将这批最优质的女子生源尽收囊中,再得到皇家暗中扶持…… 未来凤京书院的排名,怕是要地动山摇! 在场的山长们哪个不是人精,一想到青云书院可能借此开设女子班,进而吸引优质生源和资源,他们的眼神就变得无比复杂。 不开?难道眼睁睁看着青云书院乘风而上、独占鳌头? 开?又该如何平衡他们背后的那些支持者。 “臭不要脸!” 不知是谁低低地啐了一口,顿时引起了周围山长们心中隐秘的共鸣。 原本大家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无非席次区别罢了。 现在可好,青云书院悄无声息撇下他们单开一桌。 可不就是掀了桌子、坏了规矩的“臭不要脸”吗?大家心情能好才怪! 稍远一些,国子监教习们的圈子相对安静些。 其中,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男子尤为引人注目。 他身形颀长,面容清俊,气质温润如玉,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与专注。 正是当朝宰相的次子,裴雪檐。 二甲进士出身,这份功名放在寻常人家足以光耀门楣。 可是他上头还有一位光芒万丈的兄长,状元郎裴雪樵。 长兄嫡子,文采斐然,是相府当之无愧的“门面”。 相比之下,裴雪檐的光彩便显得不那么夺目。 考取功名后,并未进入六司衙门或清贵的翰林院,而是一头扎进了国子监,甘愿做一名默默无闻的普通教习。 然而,是金子总会发光。 有些人学问精深却未必能教出好学生,裴雪檐却不存在这个问题。 他讲学深入浅出,循循善诱,极受学生喜爱。 短短五年,经他手送入科场并中举的学子,无论数量还是名次,在国子监内已悄然名列前茅。虽不敢说桃李满天下,但这股势头已然形成。 更关键的是,这份成就所带来的人脉完全脱离于相府,纯粹源于裴雪檐自身的学识与人格魅力。 最初或许有人是冲着“宰相次子”的名头而来,但最终都被他的学识为人、倾囊相授的师者风范所折服。 如果说裴雪樵是相府光鲜亮丽的门面,那么裴雪檐就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根基。 他在国子监默默耕耘,编织着一张属于自己的士林关系网。 假以时日,若相府真遭遇不测风云,裴雪檐或许就是裴家能在清议士林中保住一线生机的希望所在。 父亲在培养兄长时,着重于学问与君子之风,却规避了那些深沉诡谲的为官之道。 裴雪檐能理解父亲的苦心。 独相十三年,这份恩宠太重了。 若兄长锋芒毕露,稍有不慎便是烈火烹油,祸福难料。 而他则不同,表面埋头书案不问世事,实际却得了这块的传承。 直到现在,每当休沐归家时,都会在书房密谈中,承袭父亲浸淫官场数十载的权谋智慧与为官之道。 故而,裴雪檐对朝堂风云有着深刻的洞见。 目光沉静扫过那群低声抱怨的书院山长,也听到了那句“臭不要脸”。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心中却一片清明。 陛下这些年看似平和忍让,但其骨子里的强势与魄力从未改变。 此次骤然在女子科举上做出如此大的动作,所图必然深远。 既然出手,必是谋定而后动,箭无虚发。 在他看来,女子科举与入仕的崛起,已是板上钉钉。 关于这一点,裴雪檐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兄长竟转入六司任职。 若无父亲默许甚至推动,绝不可能促成此事。 裴雪檐私下已推演多次,还是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趁着此次休沐归家的机会,他定要好好问个明白。 第356章 初试开考 三公主秦昭婉正认真听着青云书院山长林栖梧最后确认整个初试流程。 这本就是她一手拟定的方案,如今不过是走个过场,确保万无一失。 四公主秦昭枢安静站在三姐身后一步的位置,目光却悄然越过人群,投向了五十步开外的监考团。 心中暗赞,三姐确实是有才干的。 此次初试本就因前所未有的“补录”而备受瞩目,争议不断。 为了最大程度地堵住悠悠众口、彰显公平公正,三姐推行了一套极其透明的制度。 因只考一日,人数极少,取消糊名封卷。 考试结束后,当场阅卷,公开评议。 阅卷评议结束,当场将成绩与排名张贴在青云书院大门外的告示栏上,任由百姓围观品评。 将仪制司、天官司、国子监、民间书院、百姓都纳入其中。 最大程度保证了公开透明与结果的可信度,将“补录”可能引发的非议降到最低。 这也就罢了,妙就妙在选择了青云书院作为初试地点。 一个不上不下的书院,恰如一个精妙的支点。 轻轻一撬,便撼动了那些把持着顶尖资源的书院学府的格局。 试想,若青云书院借此开设女子班、尝到甜头,那些排名靠前的书院还能坐得住吗?国子监还能置身事外吗? 正如小六当初在御书房的说法,阳谋布局上,三姐确实更胜大姐一筹。 不过促成这一切的源头,还要追溯到小六在文会上那场“任性”的意外之举。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瓦解了勋贵清贵们最顽固的抵抗,完成了第一步。 而小六针对的郑徽音,其生母偏偏出自四大世家之一的崔家。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越是接触,秦昭枢越觉得六妹妹身上仿佛罩了层迷雾。 又想起当初在御书房,小六对自己“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的评价,以及那句“盛世明君”的断言,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哎…… 轻叹一声,目光带着复杂的心绪,飘向了不远处那个由六妹妹领衔的闲散组,然后…… 秦昭枢那双沉静的眼眸瞬间瞪圆了! 她看到了什么? 小六站着睡着了,一丝可疑的晶莹正顺着那微张的唇角,缓缓地、顽强地……向下延伸。 这不稀奇,凰极殿上早朝的时候已经表演过一回了。 这也就罢了,秦昭枢的视线顺着小六那微微后仰的身体找到了支点,落到了她身后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上。 小七和小八,两个孩子此刻正扎着标准的马步,用他们稚嫩却异常稳固的肩膀,抵着他们六姐姐的后背! 小六整个人心安理得地抵在两个弟弟背上,睡得那叫一个稳如泰山! 秦昭枢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天灵盖。 还要脸吗? 让两个年幼的弟弟扎马步给她当睡垫?还睡得流口水? 皇家公主的仪态呢?长姐的尊严呢?做人的底线呢! 羞愤噌地窜了上来,秦昭枢的额角爆出了几根疯狂跳动的青筋。 袖中的拳头攥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把那丢人现眼的家伙摇醒。 呼……冷静…… 卯初时分,天色微熹,街头巷尾早已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和书生挤得水泄不通。 车马寸步难行,京兆府的衙役左支右绌,连预先调拨的禁军都不得不介入,才在汹涌的人潮中清出一条通道。 中宸道推举的才女们,此刻陆续抵达。 今日非是文会争妍之时,她们皆身着素色布衣或细葛长衫。 发髻间仅簪一枚质朴的木簪或竹簪,通身无半点奢华点缀。 唯有眉宇间那份郑重与坚毅,透露出此刻的不同寻常。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挺直脊梁,步履沉稳地穿过通道。 周遭的议论声浪如同潮水般涌来,有对才学的猜测,有对仪态的品评,更有对女子科举的种种看法。 非但未能让她们退缩,反而让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眸中,燃起更坚定的光芒。 赫连朝露的身影出现在通道尽头。 一身玄色窄袖胡服,腰束同色革带,足蹬软底皮靴,发髻高挽,仅以一枚古朴的银环束住。 这身利落装束,带着鲜明的西北边庭风骨,在满目素衫中显得格外英气。 她的出现,立时在人群中掀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与低呼。 毕竟这位的诗才早已名动士林,诗作在市井间亦广为传颂。 此刻亲眼得见,自然引得众人激动不已。 仿佛跟商量好的似的,紧接着,朔风二公主萧云朔亦翩然而至。 她的装束同样简洁,一身银狐毛领的玄青骑装,长发编成数股发辫垂于肩后,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点缀。 作为此次补录初试的推动者,更因赫连朝露对其才情推崇备至,萧云朔的到来瞬间点燃了第二波更热烈的高潮。 无数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只不过善意的少,大多带着审视与不屑。 北境陈兵,凤京百姓谁人不知。 很快,青云书院门前,考生愈聚愈多。 京中闺秀彼此大多相识,寒暄低语不绝于耳。 两人游离于她们之外,站得稍远,也根本没有靠近的意思。 萧云朔的目光掠过不远处的另一位孤立者。 正是这位的“赞誉”,在她抵达凤京之前为她扬名推波助澜。 此刻她微微垂首,独自静立一隅,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显然并无攀谈之意。 萧云朔亦收回目光,同样垂眸敛衽,静待开始。 卯正,吉时已至。 青云书院山长林栖梧,亲自执掌名册,立于书院门前,声音洪亮地逐一唱名。 被点到者需上前,由仪制司小吏仔细核对身份文牒与朝廷前日颁发的特制浮票。 确认无误后,方进入搜检环节。 因初试仅考一日,规制较正式乡试稍简。 考生除身份浮票外,一应物品皆不得携入考场。 笔墨纸砚、乃至午间的一餐清水糕点,皆由朝廷统一供给。 为防止夹带舞弊,搜检分为两道。 初检在众目睽睽之下,由数名面容肃穆的宫廷女官执行。 考生需立于场中,女官上前,动作利落地拆开发髻仔细查验。 随后象征性地以手轻拍周身衣衫表面,检查有无硬物夹藏。 复检在书院大门旁侧专设的密闭查验房内进行。 为顾全女子体面,此道检查需考生逐一入内。 在女官监看下解衣,进行更细致的贴身检查,确保无任何字迹或微小物品夹带。 两道查验皆顺利通过者,方可领取考号木牌,在引导下步入书院考场。 待所有考生入场完毕,监考官们方鱼贯而入。 队伍中不仅有两司官员、国子监教习、各大书院山长,更有临时从围观百姓中随机择取的代表。 辰时初刻,书院内一声浑厚的鼓声骤然响起。 乡试补录初试,正式开考! 第357章 唤人家昭玥便好 书院门前的纳凉棚内,秦昭玥揉了揉眼睛,这回算是醒透了。 小七和小八额角沁出一层薄汗,小胸脯微微起伏。 但比起平日习武熬炼筋骨的强度,这点支撑算不得什么。 秦昭玥掏出帕子,动作随意却轻柔地替两个弟弟擦了擦汗。 “辛苦啦,男子汉们。六姐姐不白使唤你们,一会儿给你们买好吃的。” “好!”两个小家伙眼睛一亮,答得清脆响亮。 秦昭玥摸摸肚子,确实饿了。 之前在宫里迷迷糊糊扒拉的那两口,早不知消化到哪里去了。 一旁的小九抱着胳膊,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小包子,气哼哼地瞪着自家六姐。 秦昭玥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行了,甭运气了,也给你买一份行了吧?乖……” 说着话伸手就要揉她的脑袋,却被小九躲开,小嘴撅得更高:“六姐姐你可真行!” “哦?”秦昭玥挑眉,故意拖长了调子,“那就不给你买了?” “你敢!” 小九立刻龇着小牙低声抗议,但到底顾忌场合,声音压得极低。 街头巷尾,明明什么都瞅不见,围观百姓的热情却丝毫未减。 初试的赌盘早已开得火热,押注者甚众,虽多是十文二十文的小注,但聚沙成塔。 通过者分为一甲二甲,一甲三人,二甲三十人,大家赌的便是那一甲。 诗才惊艳的赫连朝露,传闻中令其自叹弗如的朔风二公主萧云朔,究竟是否名副其实? 中宸道的才女们能否与之匹敌? 众人兴致高昂,却绝无大声喧哗者。 禁军着甲、手握刀柄,京兆府衙役手持水火棍,两方配合维持着秩序。 商贩自然不会错过此等商机,京兆府特在街头巷尾两处僻静角落划出临时摊位,供其售卖饮食。 衙役在旁严密监看,严禁吆喝叫卖,只许无声交易。 秦昭玥当即吩咐樱糯前去采买些吃食。 恰在此时,一道身影踏入了纳凉棚内。 两道目光,不期然间在半空悄然交汇。 来人正是燕知白,作为朔风使团成员,他跟随二公主萧云朔而来。 自抵达书院外围,他的视线便在人群中逡巡,直至锁定那道身影。 先是站着打盹的慵懒,接着是与三位小殿下嬉闹逗趣的亲昵。 关于这位六公主的传闻,他已听闻一二,风评似乎不佳。 然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若她当真不堪,夜宴之上,四公主与五皇子为何那般回护?三位小殿下又为何围着她团团转? 燕知白踌躇良久,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贸然上前攀谈实为不妥。 可是……这两日他深切体会到,若无皇嗣带领,连离开皇家别院都是痴心妄想。 一如他被困北地,始终无法踏足大乾,更遑论南疆。 二殿下那夜的劝诫言犹在耳,若想完成心中夙愿,或许唯有留在大乾一途。 千般顾虑,万般思量,终究抵不过心底那点念想。 秦昭玥睡饱了精神,正百无聊赖地逗着三个小的解闷儿,眼波流转间,瞥见了那道走近的身影。 一袭月白细棉布长衫,外罩淡青纱半臂。 初秋微凉时节,衣着素净清爽,愈发衬得他身形颀长,气质温润如玉。 那份浸染诗书的儒雅并未因简朴的衣着而减损,反如璞玉般温润内敛,更添几分俊逸出尘。 秦昭玥眼底的慵懒瞬间褪去,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光彩。 她柔柔起身,动作优雅,指尖状似无意地轻捋过耳畔一缕碎发。 顷刻间,方才逗弄孩子的促狭消失无踪,眉眼弯弯,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声音也放得格外轻柔:“燕先生。” “六殿下。”燕知白连忙行礼,耳根微热。 “都说了不必如此见外,”秦昭玥笑意加深,眼波盈盈,“唤人家昭玥便好。” 燕知白微怔,对上那双仿佛盛着星子的眸子,心头一跳,声音不由也低了几分。 “那……昭玥,你唤我知白吧。” “好。” 两人目光胶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情愫。 一个温润守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悸动,一个巧笑倩兮下藏着几分刻意为之的撩拨。 你来我往的客套寒暄,字句寻常,却因那眼神与语调,平添了几分暧昧的气氛。 小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六姐姐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柔了? 柔得简直矫揉造作,柔得她牙根发酸! 小七小八也瞬间精神了,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燕知白。 这就是六姐姐说要“狠狠勾引”的男人? 啧啧,长得倒真是俊俏,就是身量看着单薄,不像个有力气的样子。 “知白,坐下聊吧,还要等一整天呢。”秦昭玥指了指旁边的空位。 “好……这就却之不恭了。” 燕知白依言坐下,可屁股刚沾到凳子,又猛得站起,脸上浮现尴尬的赧然。 “燕知白失礼了,还未曾拜见三位殿下!” 三个孩子动作整齐划一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人应声,小九更是从鼻子里挤出一声清晰的冷哼。 燕知白顿时僵在原地,面皮发烫。 方才只顾着六公主,竟做出如此失仪的蠢事。 他正欲躬身告罪,一只温软白皙的手掌却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无事。” 秦昭玥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可掌心传来的温度让燕知白心尖又是一颤。 “弟弟妹妹们性子随和,不在乎这些虚礼,坐吧。” 说着话手上微微用力,不容置疑地将燕知白按回座位。 小九在一旁,嘴角都快撇到天上去了。 是,论不讲礼数,谁能比得上您嘞? 秦昭玥按着人坐下的当口,目光瞥向三个小的。 那眼神中的威胁分明极了,明晃晃带着“敢捣乱试试”的威胁。 第358章 断指 差不多的时辰,李锷从玄戈司衙门踱步而出。 自护送朔风二公主使团入京后,他这几日过得清闲。 点卯的规矩不甚严苛,只匆匆见过主官一面,便再无任务指派。 听闻大公主已被派往北境监军,他那点迟滞的玄武军情报更是没了用武之地。 衙门里并无什么熟人,枯坐一盏茶的工夫便自行离开。 估摸着就算不来,也无人在意。 衙门距他家甚远,懒得雇车,索性迈开双腿,慢慢往回踱去。 北境战云密布,不知何时便会点燃烽火。 并非所有将领都渴望着马上建功立业,盼着安稳度日的大有人在。 李锷在玄武军高层中根基浅薄,为了拿下这趟“美差”,几乎耗尽了半副身家打点关节。 朔风王朝此举深意难测,若两国当真开战,他这个刚与对方使团打过交道的护送官,保不齐会受到牵连。 正因有风险,这趟差事最终才顺利落在他的头上。 此刻闲庭信步,耳边尽是市井喧嚣。 行过四坊之地,拐进一条名为榆钱巷的寻常小巷。 巷子深处,一间小小的酒肆早已开门营业。 门脸窄小,只挂着一块半旧的“刘记”木招牌。 推开苇席门帘,内里更是逼仄。 统共只摆得下四张掉漆的榆木方桌,几条长凳。 地面是夯实的黄土,墙角堆着几个空酒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糟味。 这个时辰正是青黄不接,喝早酒的食客已经散去,午时的热闹还未到来。 四张桌子,唯有一张前坐着一位客人,李锷是第二位。 后头忙碌的汉子闻声出来,脸上堆起热络的笑意。 “客官,您来点儿什么? 这个时辰不巧,灶火刚撤,没热食了。 不过您想吃什么,左邻右舍都能招呼,方便得很。” 李锷望着那张依稀透着几分熟悉的面庞,神情有些恍惚。 这种小本经营的铺子,走的是实惠路子,做的是街坊熟客的生意,根本请不起伙计。 酿酒、掌勺、跑堂、收钱,全赖老板一人操持。 只是……当年那位总是笑眯眯的老掌柜不在了,眼前这位应是他的儿子吧? 物是人非,李锷按下心头的唏嘘,并未声张。 没有询问老掌柜的去向,也没有故作熟络。 “先来壶绿蚁,随便配两个凉菜。” “好嘞!您稍坐,这就来。” 李锷在记忆中那张常坐的方桌前坐下。 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粗糙的木纹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也勾起无数过往的片段。 咚! 前桌那位客人放下端着的酒碗时,碗底与桌面磕碰,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李锷下意识抬眸望去,目光掠过那人的左手…… 刹那间,他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只见其左手小拇指,分明齐根断了一截! 一道狰狞的旧疤,如同毒虫般盘踞在指根处,刺眼无比。 李锷今日之所以兜兜转转,来到这凤京城中毫不起眼的破败小酒肆,只因此地承载着他最深的记忆。 当年他们一帮兄弟不过是混迹码头的力工,除了一膀子力气别无长物。 接些夜间卸货的苦差,熬上一宿,待晨曦微露,将货物送进城中交割完毕,便常结伴来此。 老掌柜有一手绝活,一锅滚沸的杂碎汤。 大骨熬得雪白的汤底,里头翻滚着切得厚实的猪下水、零星的肉片、大把的时令菜蔬。 量大、油水足、热气腾腾。 点上这么一锅,配上几碗新酿的、尚带浮沫的绿蚁酒。 热辣辣地吃下去,再灌几口浊酒,浑身疲惫尽消。 喝得五迷三道,然后一伙人勾肩搭背,踉跄着去赵大哥赁下的大通铺里倒头就睡。 那是挣扎求活的日子里,难得的慰藉与暖意。 后来,北境烽烟起,朝廷募兵。 是赵大哥拍案而起,吼着“好男儿当马上取功名,窝在码头扛包算甚本事!”。 自己改了名字叫赵破虏,领着码头讨生活这群血气方刚的汉子投了军。 他们敢打敢拼,专啃硬骨头,又因没有根基,后被编入了先锋营。 最后一役,赵大哥身先士卒,立下先登泼天大功,受封昭毅将军。 果然如他离开凤京时所吼的那样,他们这群泥腿子真搏来了功名。 只是,当初一窝离京的兄弟,十停里死了七八停。 最终活下来,跟着赵大哥在昭毅军中扎下根的,不过六人。 谁能料到,尸山血海里挣扎活下来的手足,在看似太平的年月里,却一个个凋零。 一晃这么多年,六人竟只剩下他李锷这么一个,如同孤魂野鬼般飘零。 正独自沉浸在苦涩的缅怀之中,对面桌那男子放碗时露出的左手,那齐根断去的小拇指,如同惊雷般劈入李锷的脑海。 断指的位置、狰狞的旧疤……与他记忆中兄弟的手,分毫不差! 曲衡,曲二郎! 李锷浑身剧震,手指猛地收紧。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就在这心神俱震的刹那,一道细微却清晰无比的传音,直接钻入他耳中。 “久违了,李大夯。” 李锷如遭五雷轰顶! 李大夯……这是当年在凤京码头,那帮一起扛活的兄弟间给他起的诨号。 除了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绝无旁人知晓! 断指,加上这独属于兄弟间的亲昵称呼…… 李锷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人脸上。 记忆中的曲二郎,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子。 虽然都在码头扛大包,偏这小子晒不黑。 一张脸总是带着笑,透着点读书人的斯文气。 是他们这群莽汉中难得的文化人,常帮大伙儿写家书。 可眼前这人……干瘦如柴,面色黧黑粗糙如同老树皮。 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眉眼间尽是沧桑与疲惫,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白净书生的影子? 记忆中截然不同的面容,寻找不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别看了,”那道传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我是曲二。我还活着。” 只见他极其自然地从怀中掏出一截东西,轻轻按在左手断指处,指尖微动,稍作调整。 待松手之后,那截东西色泽、纹理竟与他的肤色指骨完美契合! 眨眼间,一只完好无损的小拇指便出现在他手上。 若非李锷亲眼所见那断茬,此刻绝看不出丝毫破绽。 恰在此时,掌柜端着托盘过来,“客人,您的酒来了!” 第359章 追查的方向错了 一壶绿蚁,两碟凉菜。 一碟盐齑,最后一批夏菜,秋葵、苋菜、蔓菁和萝卜,用粗盐简单腌制发酵,味道咸酸爽脆。 还有两条干脯,猪肉切成条,用盐和花椒腌制后风干而成。 质地坚硬,需要用力撕扯咀嚼,越嚼越香,称得上小酒肆的硬菜。 李锷连忙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放在桌下的手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客人瞅着眼生,可是军爷出身?”掌柜放下菜,陪着笑随口问道。 李锷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哦?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您身形异常雄壮,虎口、指节上的老茧也厚实。 小的在这巷口迎来送往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若是说错了,您别怪罪。” 李锷深吸一口气,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酒味依旧,却再品不出半分往昔的温情暖意,只剩下满嘴的苦涩。 “没事。” 掌柜见他无意多谈,拱了拱手:“客人慢用,小的就在后厨拾掇,有事儿您言语一声便是。”说完便转身去忙活了。 偏僻小店内,此刻只剩两人。 李锷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对面,传音问道:“如何证明你是曲二?” 曲衡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滚过喉咙,面上不动声色,传音回道: “那年冬夜,码头上冻得梆硬,虎子那彪货脚下打滑,碰摔了箱子。 情急之下我用手去挡,小拇指被生生砸断碾碎。 你撕了衣襟给我裹伤,背我去找的跌打郎中。 那郎中手艺糙,接是接不上了,疼得我三天三夜没合眼。” “当年军饷被层层克扣,兄弟们快吃不上饭了。 赵破虏那个蠢货,把自己祖传的压箱底宝贝给当了。 那是他爹留给他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块前朝古玉的蟠螭纹玉佩。 换了银子,才让兄弟们撑过那个冬天。” 李锷听完,眼眶瞬间红了。 握着酒碗的手青筋暴起,声音在传音中带着哽咽与难以置信的颤抖。 “你……你真是曲二郎,这么多年……你为何不来找我?” 曲衡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酒液,传音里充满了疲惫与麻木: “活着?呵,不过是具行尸走肉,孤魂野鬼罢了。 浑浑噩噩,东躲西藏,又何必去连累你?” 李锷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迫和痛苦,“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那时父亲病逝,请了长假回京奔丧守孝。 等再回北境,昭毅军没了,赵家军没了,兄弟们一个都没剩下。 这些年李锷只能在暗地里偷偷查访,进展缓慢,只隐约查到些蛛丝马迹。 曲衡猛地又灌了一口酒,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灼着他的记忆。 “赵破虏那个蠢货! 被克扣了军饷,他拿自己的俸禄、自己的积蓄往里填,填不动了就去缠上官。 好不容易上头拨下来一笔饷银,结果后来发现,大多是私铸的劣钱。 那蠢货竟秘密写了奏报,想派人直接送进京城,捅到御前去,结果走漏了风声。 后头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边境例行巡逻,几百号兄弟却‘意外’遭遇了数倍于己的朔风精锐轻骑。 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啊…… 蠢货!他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蠢货!” 曲衡的声音在传音中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怨愤。 “大概也预感到事情不对,出事前提前安排我病故脱身。 为的就是让我有机会拿捏证据,暗中照顾少主……” “什么!” 李锷如遭重击,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打翻了面前的酒碗。 浑浊的绿蚁酒液泼洒在黄土夯实的粗糙地面上,洇开一片深色。 他死死盯着曲衡,目眦欲裂,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变调,几乎失声: “少主……少主还活着?” 李锷奔丧守孝归来,却早已物是人非。 昔日并肩的袍泽,他那顶天立地的大哥,还有那些肝胆相照的兄弟竟死伤殆尽。 唯余他孤身一人,被编入玄武军中。 北境趋于安稳,就算小股骑兵冲突,又怎么会全军覆没? 何况是他那个从尸山血海里淌出来的大哥,打死李锷都不相信。 这些年身在玄武军中,看起来听话老实,其实一直在暗中调查。 到如今,总算有了论断。 之所以花费大半身家抢下这趟差事,就是要进风京要个结果! 他本以为,赵家血脉已彻底断绝,不曾想却在破旧酒肆之中听到少主的消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锷的声音低沉嘶哑,像砂石摩擦,每个字都带着灼人的血气。 一道传音秘术,精准地送入他耳中:“是赵破虏留了后手。” “他布下后手,留下了一封信。 若有人胆敢对他儿子灭口,那么北军贪墨军饷、以劣币充好中饱私囊的丑闻,便会瞬间传遍凤京的大街小巷。 投鼠忌器,当年主事之人只能秘密处理少主。 并未取他性命,而是寻了个贪墨军饷的由头,将他远远发配。” “我的人一直暗中护着他,几经辗转流离。 近些年他在赤岩县,做个最下等的坑丁。 不仅他活着,他那个曾经声名狼藉的纨绔儿子也还活着,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阴差阳错、命运弄人,如今他们都身在凤京之中。” 什么!就在凤京? “赵横江……如今在何处?” 曲衡并未隐瞒,和盘托出: “女帝身边那位大太监苏全,其京中私宅。” 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沉压在李锷胸口。 其他或许还能伪造,可若赵横江当真活着,且就在凤京城…… 这未免太容易查证了! 长久的沉默在昏暗的酒肆角落蔓延,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良久,李锷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淬着冰碴, “所以你消失了这许多年,此刻突然现身,究竟所为何来?” “为了拨乱反正。”曲衡的回答斩钉截铁, “你追查的方向错了,当年那场惨案的幕后真凶,并非你锁定的玄戈司右少监。” 李锷的脊背瞬间绷得如同拉满的铁弓,浑身的肌肉贲张,一股凛冽的杀意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怒轰然炸开。 他霍然抬眼,锐利如淬毒的玄铁尖锥,带着毁灭一切的暴戾。 玄戈司右少监,便是昔日的北境大将军。 是他耗费无数心血才查证出的、害死大哥的元凶首恶! 结果现在告诉他,一切竟是个天大的谬误? 更致命的是,李锷此次回凤京的真正图谋是绝密中的绝密。 麾下皆是死士,绝无外泄之可能! “你与‘同济会’有何干系?” 一炷香后,曲衡消失在酒肆之外,只留下李锷一人独坐。 脸上的血色褪尽,惨白如金箔纸,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狼藉的酒盏。 方才那滔天的气势荡然无存,唯余死寂般的灰败…… 第360章 闹剧 清歌坊,回春堂药铺。 这个时辰,铺子里冷冷清清。 主要的顾客是那些夜夜笙歌的歌姬和她们的恩客,入夜方是热闹时分。 前几日因王冲放印子债被捕入狱的牵连,铺子关了门,今日才重新开张。 岂料门板刚卸下不久,一阵喧嚣便如滚雷般逼近。 “还我血汗钱!” “黑心药铺,滚出来!”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今日必须给个说法!” …… 愤怒的嘶吼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十数人轰然冲进了店门。 他们大多是些挣扎求生的升斗小民,被王冲的印子债利滚利盘剥得家徒四壁。 店内的小厮吓得连连后退,少掌柜强自镇定,赶紧迎上前去。 “各位父老乡亲,息怒,息怒啊! 我们实在不知王冲竟在外犯下此等大罪。 回春堂只是正经收购他的药材、炼制丹药,旁的勾当一概不知情啊!” “呸!我看啊你们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一个汉子赤红着眼,唾沫横飞地骂道。 “怎能如此污蔑?”少掌柜的也急了,忙指着门外, “街坊四邻都在,你们问问。 回春堂在此地经营多年,童叟无欺,何时坑害过邻里一分一毫?” 苦主们哪里听得进去?绝望和愤怒早已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们只认准一点,王冲是回春堂的人,他欠的债,铺子就得赔。 有人开始推搡货架,有人拿起柜台上的瓷罐。 眼前前头没什么值钱家当,直往后头冲去。 “跟他啰嗦什么,不赔钱就抢东西抵债!” 混乱瞬间升级,推搡、叫骂、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混作一团。 苦主冲进了后院,晾晒的药材被撞翻在地,被践踏得一片狼藉。 前头街坊邻居被动静惊动,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到底是有多年交情打底,有看不过眼的老者跺脚:“快去叫坊正!快去!” 后院,陈榆正临窗而坐,手中书卷半掩。 自从见过六公主秦昭玥,得了璇玑卫千户暗中保护,甚至父亲和幼弟也被妥善安置的消息传来,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松弛下来。 如今只待乡试开考,至于能否钓出什么幕后之人,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药铺掌柜前日曾试探地问过她,是否知晓王冲放印子债之事,她自然一口否认。 之后便风平浪静,掌柜只说与她无关,让她安心住下备考。 此刻,窗外的喧嚣涌来,瞬间打破了这份宁静。 陈榆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放下书卷,凝神细听。 愤怒的声浪从前堂一路席卷到了后院,脚步声、哭喊叫骂声越来越近。 紧接着就见一群人闯进后院,晾晒药材的竹架被愤怒的人群推倒踩踏。 精心炮制的草药散落一地,混入泥土污秽。 就在此时,坊正带着几个手持短棍的武侯坊丁,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 坊正须发皆张,一声暴喝炸响。 武侯坊丁们迅速插入混乱的人群,用棍棒和身体强硬地将撕扯在一起的两拨人隔开,暂时遏制了这场冲突。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坊正脸色铁青,目光如电扫过那群苦主, “聚众闹事,强闯民宅,毁人财物,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若是再闹,统统锁了押去京兆府大牢说话!” 京兆府尹“青天”之名这些日子可是如雷贯耳,此言一出,苦主的气势顿时一窒,嘈杂声小了下去。 坊正见状冷哼一声,指着少掌柜, “你们闹什么?若回春堂真与王冲的案子有勾连,京兆府会在当天就放他们回来? 邓大人明察秋毫,这几日审结了多少大案要案?牵扯进去的七拐八弯的抓了多少? 若他们真有罪,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开门做生意?早跟王冲一起蹲大牢去了!” 苦主们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们未必想不到这点,但衙门的人尚未赔付。 那王冲被打了一百板子关了起来,谁知道是死是活。 想到血汗钱,依旧有人不甘地嘟囔: “那王冲总归是从这店里挣钱,他欠的钱总得先赔我们一些。” “放屁!京兆府自有章程律法。 该罚的罚,该赔的赔,该追缴的追缴。 怎么着?按你们的歪理,王冲他祖籍是哪里,那地方的人就都得替他赔钱不成? 都给我回去,老老实实等着衙门的处置。 案子那么多,总得一桩一桩办。 今日你们不管不顾冲进来打砸抢,毁损人家铺子药材。 人家若是一纸诉状告到京兆府,你们以为自己还占理?” 坊正对着武侯一挥手,“来,继续闹!你们几个立刻去京兆府衙门请差役过来拿人!” 苦主们面面相觑,彻底蔫了。真见了官,他们这行为就是理亏。 这时,少掌柜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站了出来,朗声道: “诸位乡亲父老的急迫,在下理解一二。 但我回春堂确系无辜受牵连,家父也因此事气病在床,至今未愈。 今日这场无妄之灾,毁损的药材器物,我暂且不予追究。” 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 “不过,若再有下次,不分青红皂白便来打砸,还请坊正爷爷为我作个见证。 届时两回并做一回,在下定要告上京兆府,请邓大人一并重罚。” “好,老夫给你作证。”坊正中气十足地应道。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在武侯坊丁的“护送”下,苦主们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地悻悻离去。 留下回春堂前后院一片狼藉,破碎的瓦罐、散乱的药材、倾倒的架子落了一地。 少掌柜叹了口气,吩咐人开始收拾残局。 陈榆也从屋中走出,默默弯下腰帮忙捡拾散落的药材。 “陈榆姑娘使不得,快放下!”少掌柜见状,连忙上前阻拦, “今日已是惊扰姑娘清读,这些粗活怎敢劳烦姑娘动手?” “少掌柜客气了,我在此叨扰多日,略尽绵力也是应当。” 陈榆语气温和,手上动作却未停。 终究是拗不过她,众人合力,将满地狼藉慢慢归整。 待一切稍复旧观,陈榆才回到自己那间小屋。 窗棂微动,她下意识抬眼望去,目光落在书案上时,心头猛地一跳。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笺,不知何时,已悄然置于她的书卷之旁。 第361章 形形色色的人 陈榆心头猛地一跳,指尖微凉。 拿起那张凭空出现的纸笺,展开之后,目光触及的瞬间…… 双腿骤然一软,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整个人踉跄着,扶住桌案边缘才勉强站稳。 那张清秀的脸庞上,血色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片惊惧的惨白,连嘴唇都在颤抖。 来了……果然还是来了,终究还是没有放过她! 铺天盖地的恐惧、摇摇欲坠的惊惶,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此刻的脆弱,是她连续几个夜晚在被褥里,对着想象的威胁反复揣摩练习才雕琢出的假象。 她甚至刻意屏住的呼吸,指甲掐进掌心。 不知道是否能骗过那些暗处可能存在的眼睛,但这是她竭尽全力能做到的极限了。 只见她颓然跌坐在凳子上,眼神空洞木讷。 仿佛灵魂都被抽离,只余下躯壳,怔怔地、死死地盯着那张宣纸。 药铺门口,闹事的苦主们一无所获,在坊正和武侯的“护送”下悻悻散去。 人群中,一个佝偻着身体、穿着破褂子的中年男子,步履蹒跚地随着人流离开。 他背影萧索,时不时还咳嗽几声。 离开清歌坊,就在他拐入一条僻静小巷的瞬间,沉重的佝偻姿态便如冰雪消融般消失不见。 动作迅捷如狸猫,闪进一处柴房阴影里。 几缕假胡须贴在唇上和下颌,又用特制的药膏在脸上涂抹揉捏了几下。 原本愁苦深刻的皱纹仿佛被抚平,整个人的气质和轮廓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过片刻,再出来时,身上那件破褂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棉布长衫,头上也戴上了一顶遮住大半面容的斗笠。 他像一滴水融入河流,悄无声息地汇入人潮中。 在喧闹的市集边缘,他再次隐入更深的巷陌,利用挑夫、小贩和行人的掩护,身形几度闪没。 最后,他踏入安业坊,在一家挂着“周记杂货”旧招牌的小铺子前,推门而入。 片刻之后,门口挂上了块写着“新枣到货”的牌子。 仿佛无事发生,风平浪静,像往常一样开门迎客。 …… 秦昭玥领着三个紧张兮兮的孩子,踏进了青云书院的大门,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那男人俊俏是俊俏,为了维持仪态,刚才吃个早饭都憋屈得要死。 明明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只能小口小口地抿,食不知味。 强撑着装了半个时辰的优雅端庄,已经是她忍耐的极限了。 再好看的皮囊,也值不回她秦昭玥这遭罪的功夫。 所幸她头上还顶着“协同乡试”的差事,门口的守卫并未阻拦。 就在秦昭玥踏过门槛的界限时,端着的表情终于如同冰雪消融般松懈下来。 如今好歹也是五品境的修为,感知力远超常人。 她敏锐地察觉到,背后那道灼热的视线,从她站起来到现在,一直如影随形地黏在她的背影上。 死鬼~~~ 秦昭玥心中得意地哼了一声,再次拿捏得死死的! 然而,这丝得意还未散去,一道冰冷生硬的传音,如同细针般直接刺入她的耳中: “六殿下,不可动用真气。” 秦昭玥神色一凛,立刻肃容。 心念微动,将体内流转的真气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涓滴不漏。 该死,差点忘了这茬! 考生中不乏有修为在身者,尤其是武勋之家的女儿,文武双全者大有人在。 只要达到六品境生出真气,便能感知周遭细微动静,堪称作弊的神技。 朝廷对此自然严防死守,开考前早已三令五申。 考场之内无论考生还是监考官,动用一丝真气,皆以作弊论处,严惩不贷。 可想而知,此刻整个青云书院仿佛笼罩在一张无形的巨网之下。 暗中必然有一位三品神武境的强者坐镇,监视着一切真气波动。 当然了,此法也非万全。 若真有二品境的大能混进来作弊,能瞒过感知,那朝廷大概也只能认栽了。 身后的三个孩子此刻大气不敢出,小脸绷得紧紧的,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秦昭玥。 路过把守的禁军目不斜视,见着四位殿下都没有行礼,考场规矩严苛。 考区设在书院宽敞的教室之中。 每个教室安排了八名考生,配有一前一后两位监考官。 一位是六司派出的官员,另一位则是国子监的教习。 这批考生背景复杂,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难以彻底理清。 即便安排监考官的时候已经尽量规避,也无法保证完全没有带故的。 因此除了固定的两位监考官,还有数支由各书院山长和特意遴选出的百姓代表组成的巡视小组。 他们分成几队,步履轻缓在考区走廊间穿梭往复,不停从一扇扇敞开的窗边走过,目光扫视着室内每一个角落。 持续不断的巡视脚步声、衣袂摩擦的细微窸窣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反而被无限放大,对考生集中精神也有一种严峻的考验。 但正式科考之中,贡院号舍里也有巡绰官,倒也算不上稀奇。 环境其实已经相当好了,至少没有臭气熏天的厕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 秦昭玥领着孩子们沿着考区外的回廊缓步前行,目光透过敞开的窗棂向内望去。 敢于报名参加的,大多真有几分才学,此刻人人伏案疾书,神情专注,无一人对着考题发懵。 卷面整洁、字迹工整也是评分重点,因此所有人都选择了先打草稿,再工整誊抄。 路过其中一间考场时,秦昭玥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瞥见了她那位温家堂妹温庭婉。 自从上次在府门口想碰瓷裴雪樵未果后,倒是消停了不少,再没来烦扰过她。 此刻的温庭婉全神贯注,下笔流畅,不见丝毫犹豫。 也不知道裴家那小子押中题了没有,秦昭玥为了避嫌,对考题之事是半点边儿都不沾,自然无从知晓。 大致巡视了一圈,感受到了古代科考那沉重的氛围,秦昭玥不再久留。 赶紧领着三个神色紧绷的孩子,快步远离考区,进入了后院一处僻静的茶室。 直到踏入茶室、掩上门,隔绝了那无处不在的紧张气氛,秦昭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骨头般,软绵绵地瘫倒在一张宽大的圈椅里。 再看那三个孩子,也几乎同时放松下来,大口喘着气。 小九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太……太紧张了,我都不敢大口喘气。” 小七和小八也连连点头,显然感同身受。 秦昭玥瘫在椅子上,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哼,”小九缓过劲儿来,瞥了她一眼嘟囔道, “六姐姐怎么不装了?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不知羞。” 秦昭玥眼皮都懒得抬,“我从形形色色的人变成了色色的人,咋滴了吧。” 三小只:! 第362章 小孩子什么的,就是麻烦! “铛!” 一声浑厚悠长的青铜云板声骤然敲响,余音在空旷的书院上空回荡。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青云书院内紧绷的寂静。 申初,时辰已到,考试结束。 紧接着的是监考官们此起彼伏的威严宣告:“停笔!考生停笔,原位坐定,不得擅动!” 考区内,所有考生停笔,甭管有没有写完,都不敢心存侥幸。 在严密监视下,主考官神色肃穆,亲自上前将一张张考卷郑重收起。 一个考场八份试卷,主考官双手捧起,副考官亦步亦趋,视线紧锁。 随后,所有考场的考官汇成一支庄重的队伍。 禁军开道下,这支沉默的长龙,在考生、监考的注视中,捧着原封不动的考卷,一步一步缓缓向书院大门移动。 整个流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连一丝调换试卷的空隙也无从寻觅。 队伍平安无事抵达书院大门,此刻门外早已是人声鼎沸。 翘首以盼的考生亲友、看热闹的百姓,将两侧街道挤得满满当当。 书院门口的空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书案,每张书案后都端坐着一名身着国子监生员服的学子。 每位学子身旁,一左一右立着两人。 一位是衙役、武侯或坊丁,另一位则是遴选出的清白百姓。 捧着原卷的队伍来到第一张书案前,主考官将最上面一份试卷轻轻放下。 那书案后的国子监学子霍然站起,目光扫过试卷上的名讳,朗声高唱,字字清晰,穿透人群的嘈杂: “考生,顾颉芷,考号甲字壹号!” “誊抄人,国子监辛卯科丁班,生员张子安!” 唱名完毕,学子落座,铺开雪白的誊抄纸,蘸墨凝神,开始一丝不苟地誊写。 队伍依次向后移动,唱名声依次而起,在书院门口回荡,如同庄严的宣告仪式。 每一个被唱出的名字,都引得人群中一阵小小的骚动。 紧张焦虑的等待,随着一位位学子停止誊抄,两侧的监察开始复核,确保无誊写错误。 直到最后一份确认无误,这些新鲜出炉的誊抄卷,在禁军的严密护卫下,被送到一旁的布告栏前。 说是布告栏,其实就是利用原有的高大院墙,在顶端搭了一层遮雨的油布棚顶。 吏员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誊抄卷一张张贴上墙去,也就完成了这道工作。 与此同时,书院门口开始了新一轮的整理。 大量用于誊抄的书案被迅速撤去,只留下数量相对较少的桌案,坐上了负责阅卷评分的考官们。 考官分为三级: 第一级快速扫视卷面,检查是否有墨污、涂改、字迹潦草等硬伤。 然后快速浏览经义的答题部分,剔除错漏较多者。 所有的卷子都要过一遍,双人检查,不过速度很快。 通过者进入下一轮,三人一组,专注于策论文章。 每人独立审阅,标记优劣。 只有获得至少两人认同的卷子,才能进入最后一轮。 仪制司少监、国子监祭酒,加上三公主秦昭婉把关这最后一道。 复核策论、品鉴诗词,然后便是最重要的排序,分出个高低上下来。 除了这三道递进的考官之外,还有一组巡查组。 由国子监资深教习和德高望重的士林大家组成,他们负责监察那些被筛下来的卷子。 除了加一层保障之外,也在寻找“沧海遗珠”,保不齐其中有不符合大众评判标准的奇才。 整个评阅过程虽在露天,却秩序井然。 层层复核的机制,最大程度地杜绝了作弊与误判,也将“公平”二字赤裸裸地展示在凤京百姓面前。 百姓圈子里有仪制司的官员在向他们宣讲阅评的制度和流程。 毕竟做了不宣扬,如锦衣夜行,那不白瞎了吗? 听说当场就要公布结果,几乎无人愿意离开。 秦昭玥倒是归心似箭,奈何被三个熊孩子死死拖住。 “不是,这有啥好等的? 你们要是真的好奇,等排名出来了,直接看奏章不就成了?” 秦昭玥对结果兴趣缺缺,赫连朝露也好,萧云朔也罢,都不在她关心的范围之内。 唯一一点念想就是她那便宜堂妹温庭婉会不会过关。 万一走了狗屎运过了,又能名正言顺地坑她一笔。 小九立刻反驳:“那怎么能一样,在这里看才有参与感。” “你可拉倒吧,就你们仨现在的学问,估计连人家文章写的是啥都看不懂。” “胡说!我很厉害的!”小九炸毛,小脸气得鼓鼓的, “六姐姐你还有脸说这个?整个宫里谁不知道最不学无术的就是你。” 嗨哟,秦昭玥嗤笑一声,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别的不敢说,诗词一道上,她自称第二,这天下谁敢认第一? 这叫腹有诗书气自华,小屁孩懂个毛线。 要不是因为没钱赚、懒得在她们面前显摆,否则随便丢一首出来,保管震得她们眼珠子掉下来。 “真想看文章,找人誊抄一份带回去不香吗?”秦昭玥循循善诱, “你想想,回宫躺着,舒舒服服靠在软榻上。 让小宫女给你捏着肩,吃着瓜果糕点。 看累了就让人给你念,这日子不美吗?不舒坦吗?” “不要!就在这儿看!” 秦昭玥抱起胳膊,身子微微后仰,眯起眼睛审视着三小只,满脸的狐疑之色。 “平时也没见你们对功课这么上心啊?不会……就是想在这儿凑热闹吧!” 三个孩子一下子就扭捏了起来,露出了讪讪的表情。 在高压注视之下,小九当时就恼羞成怒了。 “就凑热闹怎么了?我们出宫一趟容易吗?多待一会儿怎么了?” 小七和小八立时一左一右凑到秦昭玥身边,拽着她的袖子摇啊摇,开始了撒娇攻势。 “六姐姐,咱们留下来等结果嘛~好不好嘛~” 秦昭玥额角青筋跳了跳。 可恶!小孩子什么的,就是麻烦! “行吧行吧,”她无奈地垂下肩膀,“找个角落蹲着吧,别碍着你三姐姐四姐姐的正事儿。” 身后的桃夭忍俊不禁,偷偷抿嘴笑了。 她家殿下啊,看着张牙舞爪,实则最是吃软不吃硬。 第363章 初试结果 人头攒动、灯火渐起的黄昏里,注意着秦昭玥这个闲散角落的可不止一人。 裴雪樵作为仪制司官员,自然全程参与。 之前是监考,此刻则忙碌在批卷考官的外围圈子里打下手。 以他的资历,纵然是状元出身,也绝无可能直接参与评阅。 但能在此等盛事中近距离观摩学习,亦是难得的资历。 裴雪樵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微微扭动有些僵硬的脖颈。 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那个缩在角落的身影。 看到她带着三位殿下、一脸生无可恋地瘫坐在圈椅里,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迅速收回视线,重新专注于眼前的事务。 蒙坚身为朔风二公主的护卫,自然也在现场。 考生们此刻都聚在门口等待结果,他则如同铁塔般杵在萧云朔身后,隔着疏远的距离。 那张刚毅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却时不时地飘向某个昏暗的角落。 至于燕知白…… 他的目光自秦昭玥踏出书院那一刻起,便如影随形地黏在了她身上,未曾须臾离开。 此刻隔着灯火看她毫无形象地瘫坐,与今晨在自己面前的那副端庄姿态截然不同,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眼底。 这份慵懒与真实,不知为何,比任何姿态都更令他心弦颤动。 天光彻底沉入西山,暮色四合。 书院门口早早挂起的宫灯次第点亮,远处更有衙役点燃了成排的火把,将书院门前照得亮如白昼。 秦昭玥带着仨孩子,充分发挥了既来之则安之的咸鱼精神。 街头小吃啥的,流水般的往她们面前送。 这架势,在整个书院前头这条街上都是独一份的风景。 仨孩子荤素不忌,库库往嘴里塞。 秦昭玥则克制得多,稍稍填巴了点,举着根冰糖葫芦,百无聊赖嚼着。 等得她都开始犯困了,哐!哐!哐!三声鸣锣响起。 紧接着,仪制司官员洪亮如钟的宣告响彻夜空: “乡试补录初试,评阅结束。”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呼喊,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滴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其他人:终于出成绩喽! 秦昭玥:终于完活喽! 她觉得自己软软的、宣宣的,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穿越以来,头一回感受到如此沉重的班味儿。 竟不是来自母皇的命令差事,而是带三个精力旺盛的熊孩子。 仔细想想,他们仨好像也没干什么调皮事儿,反而还算听话。 就是问题有点多,小嘴叭叭个不停,问东问西的。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累。 啧,回头得跟碎墨说道说道,下次这仨再想进她府邸,非得收费不可。 千儿八百两银子一个人头,不过分吧? 除了秦昭玥周围之外,其他地方都充满了焦灼的气味。 短暂的哄闹之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三公主秦昭婉站在街道中央的位置,手捧名单,真气灌注于喉。 清越而威严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遍整条街道。 “肃静!” “奉圣谕,承天意。 今科女学乡试补录初试,经层层考校、秉公评阅,现公布结果如下:” “一甲三人:吴静姝,萧云朔,柳含烟。” “二甲三十人:谢辞璧,卫衔璎,赫连朝露……温庭婉……” “以上三十三人,才华初显,准予与今科秀才同场,参与正式乡试。 若得中举人,则赐予举人功名; 若未中举,需从头参与童试、院试,不得逾越!” 宣告结束,场下瞬间骚动起来。 这么长时间的公开评阅,誊抄的考卷内容早已暴露在众人眼前,连印着试题和答卷的册子都开始在小范围流传。 谁的文章立意高远,谁的破题精妙,谁的诗词锦绣,大家心中多少有了评判,也讨论得热烈。 虽然最终名次与各人预想或有出入,但整个流程公开透明到极致。 几乎将所有可能引发争议的环节都扼杀在摇篮里,质疑声被降到了最低。 几家欢喜几家愁,取三十三人,其实比例已算极高。 许多落榜者,问题恰恰出在最基础的经义上。 她们或许家学渊源,或擅长策论文章,或诗词信手拈来,但罕有在经义上狠下功夫的。 与那些寒窗苦读的秀才们相比,普遍差距不小。 即便这阵子拼命恶补,即便题目不算刁难,依然刷下了不少。 其次是策论破题这道分值最重的关卡,破题偏了或浅了,后面即便写得再花团锦簇也是徒劳。 考生队伍中,萧云朔面容沉静如水。 漫长的等待中,闲来无事也翻看了些考生的答卷。 那排在她前面的吴静姝,策论文章其实比她应稍逊一筹,诗词或可平分秋色。 即便对方诗词更优,按科场惯例策论为重,本该是她胜出才对。 不过策论评判本就带有主观,考官偏好亦在其中。 偏差尚在可接受范围之内,总体还算公平,并未超出预料。 她目光淡然扫过榜首位置,无喜无悲。 吴静姝此刻却已激动得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巨大的喜悦如同浪潮冲击着她的心脏,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出身清贵,不爱闺阁绣花,独爱策论经世。 无数次幻想过金榜题名、出仕为官,奈何家族压制,一直未能如愿。 若非此次女科破例,她满腹才华恐将永埋深闺。 吴静姝看到了希望,或真的可中举出仕为官,她的人生将彻底改变! 赫连朝露心中暗叹。 二甲第三,这个名次算是勉强保住了脸面,不至于太难堪。 但她心知肚明,其实自己还是占了不小的便宜。 因为此次所用诗词,正是之前朝廷暗中给她准备好又弃之不用的其中一首。 若非如此,恐怕名次还要靠后。 而温庭婉,兴奋得几乎要跳将起来。 二甲第十二名,稳稳的中上游! 巨大的惊喜让她脸颊绯红,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擂鼓般狂跳。 裴公子押题神准,其中一道策论题竟与考卷极为相似。 她将两三篇范文巧妙融合,下笔如有神助。 至于经义,那是她这段日子悬梁刺股、死记硬背换来的成果。 诗词虽不算惊艳,但胜在稳妥,基础分拿得稳稳当当。 如此,真的让她过了初试! 那乡试的题目……裴公子会不会也…… 这个念头一生出,她抑制不住得颤抖起来,眸中迸发出惊人的神采。 第364章 城东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黯然神伤。 有人呆立原地,眼神空洞茫然; 有人紧咬下唇,难掩失落的; 更有甚者,已忍不住以袖掩面,低声啜泣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中榜者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互相道贺,或轻声安慰落榜的同伴。 一甲前三名也聚在了一处,互相拱手致意。 吴静姝目光灼灼地看向萧云朔,语气带着几分挑战意味:“萧公主文采斐然,令人钦佩。” 萧云朔淡然回礼:“吴姑娘破题精妙,更胜一筹。”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吴静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昂扬斗志。 她知道,其实自己的文章要稍逊一两分。 但她有信心,在正试中与萧云朔再分高下。 甚至……解元也未必不能争一争! 寒暄过后,萧云朔主动走向了人群外的赫连朝露。 “赫连姑娘。” 赫连朝露心中一紧,瞬间绷直了脊背。 自己的所作所为必瞒不过这位的眼睛,也已经做好被质问甚至嘲讽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兴师问罪并未到来。 萧云朔的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真诚的欣赏? “姑娘好诗才。” 赫连朝露微微一怔,随即谨慎地回道: “考场作诗,终归束手束脚,感觉别扭了些,献丑了。” 萧云朔微微摇头,语气认真: “与你那些流传的诗作相比,确稍显拘谨。 云朔有幸拜读了《可怜白发生》,不是在书斋案头、方寸格律间作出来的。 大概只有出身辽阔草原的你,才能写出如此胸怀。” 赫连朝露不动声色,她眼中戒备稍减, “萧公主谬赞了,技不如人,我心服口服。 此番见识,方知还需磨砺,确实不如你。” 萧云朔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谢赫连姑娘为我扬名。” 终于还是来了,赫连朝露明白她指的是自己之前的评价,正色道:“只是实话实说。” 她心中对“捧杀”确实有愧,但此刻这句回应依然说得坦荡磊落、掷地有声。 一丝不易察觉的惺惺相惜在两人之间流转。 赫连朝露看着眼前这位孤身远赴他国的公主,莫名觉得有种与自己相似的孤勇。 但她无意深究,不想问,也不在乎。 她背负着整个赫连氏族,已经太沉重,不是一点欣赏就能改变的。 萧云朔微微颔首,行了一礼,转身融入人群。 赫连朝露也转身离去,只在心中默默道了一声抱歉。 高台上名单一念完,秦昭玥立刻“活泛”了起来。 她猛地从圈椅中弹起,推着三个孩子着急忙慌往前走。 “走走走,回宫,立刻,马上!” “六姐姐,”小九立刻抱住她的胳膊,“别急着走嘛,天都黑了,咱们去逛夜市好不好?” “行!”秦昭玥答应得异常爽快。 三个孩子都懵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六姐姐怎么这么痛快?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见秦昭玥立刻松开手,仿佛甩掉了三个烫手山芋, “去吧去吧,找三姐姐陪你们逛去,玩得开心点哟。” 话音未落,她已脚底抹油,扭身就要开溜。 “等会儿!”小九反应最快,尖叫着扑过去想抓她,“三姐姐忙着呢,她有正事!” 秦昭玥灵活地一闪身,头也不回,“呸,姐姐我也有正事儿,谁爱陪谁陪,反正我不陪!” “你有狗屁的正事!站住,秦昭玥你个混蛋给我站住!” 小九气得跳脚,小七小八也反应过来,拔腿就追。 …… 城东,安业坊。 “周记杂货”那褪色的木门旁,写着“新枣到货”的木牌挂了一整日。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两头是竹编的筐,晃晃悠悠地从巷口转进来。 “哎——延客驻步,承秋纳福嘞!” “东市新到的石砚,西市匀来的蒲桃干。” “胶牙饧——黏得住小儿的馋嘴,粘不住爷娘的钱囊。” “铜簪子——绿不了小姐的云鬓,某当场吞了这扁担。” “木屐子——槐木底桐油面,踩得枯叶响,踏得露水寒。” “蛤蜊油——搽不得娘子的芙蓉面,救得了几郎的皴裂手。” “秋风起——备寒货,竹夫人该收,汤婆子该出嘞。” “还有昨暮新糊的兔毫盏,一盏盛尽曲江秋喽——” 这调子本是凤京城里走街串货郎最寻常的吆喝,只是最后那句是新添的。 货郎路子广,偶有那么一两件新鲜物件儿也不稀奇。 他慢慢悠悠打周记杂货门前经过,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门前木牌。 脚步未见丝毫未停,吆喝着慢慢走远了。 不紧不慢地穿过两坊,许是走得累了,在路边支着个破旧油布棚子的小酒肆前停下。 “店家,来碗浊酒,最便宜的那种。” 他摸出三文钱搁在案板上,接过店家递来的粗陶碗。 也不进棚,就蹲在路边阴影里,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浑浊微酸的酒液。 本是歇歇脚,却正好赶上生意上门。 一个穿着半旧葛布袍、面相敦厚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指着货担里的胶牙饧问道: “这个,怎么卖?” “两文钱一块。” “来两块。” 男子付了钱,接过用油纸草草包着的糖块,匆匆离去。 他是附近悲田院的管事,回到那略显破旧却收拾得干净的小院,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立刻围了上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莫急莫急,”男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蹲下身将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琥珀色胶牙饧。 “一人一小块,排好队,都有份。” 他小心翼翼掰开糖块,孩子们欢呼着,小心翼翼舔着来之不易的甜味。 叽叽喳喳立时平息下去,男子摸了摸其中一个半大男孩的头。 “柱子,巷尾的王阿婆腿脚不便,托我给她带了包粗盐。 烦你跑一趟,给阿婆送过去。” “好嘞!”叫柱子的男孩接过小盐包,一溜烟跑了出去。 柱子熟门熟路地来到王阿婆低矮的屋前,将盐递进去,得了阿婆几句夸赞。 回来路上,在墙角踢到一块格外圆润的小石子,觉得好玩,便捡了起来。 顺手用石子在那斑驳的墙皮上,划拉出了两条长短不一的横线。 第365章 泥瓦匠 以杂货铺为中心,这样合情合理的线路上演了数次。 如同水滴融入河流,激不起半分涟漪。 戌时,暮色沉沉。 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肩上挂木箱,装着沾满灰泥的抹子、托灰板之类的工具。 脸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粝红痕,正是一位泥瓦匠。 一手拎着个小酒壶,一手提着包用荷叶裹起的羌煮羊。 晃晃悠悠往家走,哼着凤京城里流传的坊曲小调, “八月里来桂花香,小娘子推窗望情郎……” 初秋微凉的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和难得的放松。 然而,当他走到自家那扇院门前,目光却触及门旁墙壁上那清晰的一长一短两条横线。 脸上的笑意如同被寒冰冻住,瞬间僵硬凝固。 哼唱的小调戛然而止,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驻足了三息,他沉默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反手关上,插好门栓。 将沉重的工具轻轻放在院角,就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摆开了一张低矮的榆木小几和竹凳。 小院不大,收拾得还算整齐,墙角堆着些砖瓦材料。 一盏小小的油灯搁在矮几上,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二十文一掌的羌煮羊,平日里可舍不得买。 他人头熟儿,问那掌柜要的腰肋肥嫩处。 再佐上新掘的紫皮蒜、一小点儿胡椒末,还有蓼汁混醢酱…… 想想便口齿生津,顶顶好的下酒菜,此刻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可现在,愣是一丁点儿兴致也无。 他正是崔家埋在凤京的一个情报点。 但前几日璇玑卫的雷霆扫荡,将他的上线和下线都给拔了。 如同断线的风筝,成了一颗无人知晓的死棋。 据他所知,许多明里暗里的据点都被摧毁殆尽。 偏生他像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侥幸逃过一劫。 这两日心中如同油煎火燎,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京兆府的大案昨日已审结公告,今日全城都在为乡试补录沸腾。 那份心慌渐渐转变成了一种隐秘的狂喜,一种久藏心底的奢望疯长: 他或许可以继续用泥瓦匠的身份,在这个他早已习惯、甚至有些依恋的市井小院里,安稳地活下去。 扎根凤京这些年,他早已厌倦了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心累了。 所以今夜,他特意买了这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羌煮羊,就是想偷偷庆祝这“新生”。 然而,院墙上那冰冷的两道刻痕,狠狠扎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几日来的煎熬、恐惧、侥幸、狂喜…… 所有情绪瞬间化为石块,梗在胸口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嘴角扯出苦涩笑容,伸手拔去酒壶的软木塞,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酒液辛辣刺喉,顺着嘴角溢出。 滑过他粗糙的脸颊滴落在尘土里,洇开一片湿痕。 那包香气四溢的羌煮羊,一口都没动。 巷口,枝繁叶茂的老槐树阴影下,隐蛰背靠着粗糙树干,闭目养神。 来往的行人即便擦肩而过,也根本察觉不到阴影里还藏着个人。 京兆府监牢里的王冲,迟迟没有钓上来鱼儿,反倒是陈榆这边泛起了涟漪。 于是,隐蛰当机立断。 命人给王冲下了点料,让他恰到好处地发热昏迷,自己则迅速抽身赶来陈榆这边支援。 斗錾依旧在暗中守护着陈榆,而她实力更为深厚、隐匿手段更为精妙,负责追踪那纸条带来的线索。 她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悄洋洋洒洒地铺陈开去,覆盖了城东大片区域。 这不是真气的波动,而是更高明地借用了天地间流转的“势”。 这种层次的探查,除非是三品神武境的顶尖高手,否则极难被洞察到。 从那张纸条被丢下开始,每一个经手、传递、甚至只是无意间靠近过它的人,都在她这张无形的感知巨网监控之下。 整整一天下来,所见所闻就像是一张破碎的情报网在极其隐蔽地进行着梳理与重新连接。 璇玑卫前几日的无差别打击,几乎摧毁了所有记录在案的情报节点。 但世家大族世代经营,盘根错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然还有深潜的漏网之鱼和暗线。 “新枣到货”和后续的一系列动作,更像是一次谨慎的试探。 幕后操控之人自然不是易与之辈,有几分手段和耐心才是寻常。 眼看乡试在即,看谁更有耐心呗。 谁先着急,谁就更容易露出破绽。 青简斋书铺的后院厢房内,灯火通明。 掌柜沈元章正独坐在一张黄花梨木的书案后,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琥珀色的佳酿。 案上放着一只精巧的鎏金錾花银杯,旁边还有几碟精致小菜。 他就这点雅好,中午浅酌怡情,晚上则需饮些好酒方能安眠。 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 “城东零散的网已激活,泥瓦匠处标记已现,未见异常动静。” 沈元章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黑影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下,融入阴影之中。 破坏此次女科乡试,是上头下达的死命令,沈元章必须执行。 趁着今日全城目光都被初试吸引,他终于完成了试探,将那些被打散的零星情报点重新梳理规整了一番。 一切风平浪静,顺利得令人心安。 然而,沈元章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情报节点越多,传递的链条越长,暴露的风险自然越高。 到现在都安然无恙,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璇玑卫从头到尾就没注意到王冲这个点,澄园扫荡只是碰巧牵扯到而已; 要么,他们已经发觉,而且胃口更大,正张开一张无形的巨网等着他自己撞进去。 两种可能南辕北辙,沈元章无法判断,哪一种才是现实。 无论如何,今日所有被激活的人,在他心中都已经打上了弃子的烙印。 即便再用,也只会是故布疑阵。 沈元章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昏暗的灯光下,低垂的眼眸中不见醉意,反而闪烁着锐利的精光。 第366章 喝汤 青云书院门前,喧嚣渐散。 温庭婉拼命压制着心中翻腾的狂喜,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欣喜。 与相识的女子互相道贺或安慰,做足了表面功夫。 好不容易熬到人群开始散去,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随着人流往外走。 刚挤出人群,一眼便瞧见了翘首以盼的父亲。 “庭婉!”温明恪难掩激动,快步迎了上来,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他女儿果然做到了。 “父亲!”温庭婉再也压制不住,疾步上前。 一把攥紧了父亲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有用,真的有用。” 温明恪瞬间就懂了,裴雪樵的押题竟然真的押中了。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眼中精光闪烁, “走,咱们立刻回家,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向你祖母报喜。” 报喜是真,但更重要的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 以秦昭玥那贪婪无度的性子,再想要押题,必然会索取天价的报酬。 他们二房这点微薄家底,哪里填得上?必须得让温家公账来掏! “走走走,快回家!” 温明恪拉着女儿的手腕,急匆匆转身涌入人流之中。 …… 裴雪檐先行一步回到了相府。 兄长还需配合完成试卷封存、归档等繁琐的收尾工作。 而他则不同,只是担任监考官,职责完成后,与国子监祭酒大人告了假便可归家。 因着乡试临近,国子监课业繁重。 他需根据众多考生的不同情况制定针对性的复习策略,已是足有一个多月未曾踏足家门。 甚至连兄长赈灾归来这般大事,都未能赶上迎接。 老管家早已候在门口,笑容慈祥。 “您老近日身体可好?”裴雪檐温声问道,语气中带着晚辈的关切。 “劳二公子惦记,老奴这把老骨头硬朗得很。 夫人她惦记着您,三天两头挂在嘴边念叨呢。 听闻您今日要归家,夫人下午便亲自下厨房熬汤。 忙活了整整一下午,此刻还在那泥炉上用文火细细煨着呢。” 裴雪檐:…… 脚下的步伐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如果我说已经在外头用过了……” 老管家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那便只喝汤,也是极好的。” 裴雪檐闻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算了,横竖都是要喝的,还是就着米饭和菜肴一起吞咽下去比较稳妥。 母亲千好万好,就是天生与庖厨犯冲。 再好的食材到了她手里,总能化神奇为腐朽。 唉,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转念一想,母亲能降服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父亲,已是天大的本事。 厨艺不精这点小瑕疵,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他没好气地白了老管家一眼,“你也不说拦着点,尽让母亲操劳。” 老管家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奴若是拦了,只怕公子方才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就是不怎么好喽!” 裴雪檐失笑,摇了摇头。 进到明亮的膳厅,母亲立刻迎了上来,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眼中满是心疼: “快让娘看看!哎呦,瘦了,这脸颊怎么也好像凹进去了?” “母亲说的哪里话,”裴雪檐笑着宽慰,“不过月余未曾归家,哪里就这般夸张。” “少打马虎眼,国子监那饭食的名声,整个凤京城谁不知道?” “母亲,儿子是教习,又非学子,不必顿顿都在饭堂用饭的。” “你拉倒吧!我是你娘,你糊弄谁呢?”裴夫人毫不客气地戳穿, “一做起学问、教起学生来,哪还顾得上时辰?饿极了能在书斋啃馒头,我还不知道你?” 说着话,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赶紧入内。 裴雪檐收敛神色,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对端坐在上首的裴玄韫行礼:“父亲。” 相爷板着一张脸,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沉闷的:“嗯。” 他下值饿着肚子等了多久,夫人非说要等全家到齐了一起用饭,心情能好才怪。 “对了,”母亲望向身后,“雪樵呢?” 裴雪檐将兄长还需善后之事解释了一番。 母亲听罢大手一挥,“行,那咱们就不等他了。” 她立刻吩咐丫鬟上菜,只是特意嘱咐了一句,让厨下单独留出一份来,温在灶上。 裴玄韫:!!! 合着不用全家一起是吧?就是只要一个儿子回来就行是吧? 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这到底还是不是他的相府了? 简直倒反天罡! 一股郁气堵在胸口,相爷危险的眼神嗖嗖地射向刚刚坐下的好二儿。 裴雪檐正襟危坐,只当没瞧见。 很快,精美的菜肴便摆满了桌子。 裴夫人亲自盛汤。 煨着的是山药羊肉暖胃汤,初秋时节最是温补滋养。 “这汤啊我用文火细细煨了一下午,羊肉酥烂,山药都炖化了,绝对好喝。 我儿在国子监辛苦,费心劳神,可得好好补一补。” 裴夫人说着,将第一碗汤递向裴雪檐。 裴雪檐双手接过,触手温热。 他并未自己喝,而是转身无比自然地将这碗汤奉到了上首的父亲面前,语气诚挚: “母亲亲手熬的汤,耗费了诸多心力,父亲理当先尝。” 裴玄韫面色不改,稳如泰山,伸手轻轻推在了碗沿,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定: “为父在家何时喝不着?还是我儿多用些,好好补补身子。” 他往日才喝不着,他哪里舍得让夫人时常下厨,这“殊荣”还是留给儿子吧。 裴雪檐笑容不变,继续推让: “我看母亲炖煮了许多,足够分的。父亲日夜为国事操劳,更该补一补。” “不必,好东西自然该紧着你们兄弟。” 父子俩面上带笑,言语客气,暗地里却在那碗汤上方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终于,裴夫人的脸沉了下来,柳眉微蹙,膳厅内的空气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 “你们爷俩……这是什么意思?”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冷意,推拒的动作瞬间僵滞。 “喝,”裴夫人言简意赅,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俩都有,都给我喝!” “是,夫人!” “是,母亲!” 父子二人异口同声,应答得无比迅速乖巧。 裴雪檐捧起碗,深吸一口气,缓缓喝了一口。 面色瞬间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以强大的自制力恢复了平静。 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将那口汤艰难地咽了下去。 那汤……入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羊肉似乎煨得过于“酥烂”,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底味; 山药彻底融化,使得汤体过于粘稠; 调味更是奇特,咸中泛苦,还隐隐透着一种不知名香料的突兀气味。 真是白白糟蹋了上好的羊肉和山药…… 他悄悄抬眼瞥向上首的父亲,只见相爷面不改色,捧着自己的碗,喝得“呼噜呼噜”作响。 到底是父亲啊……裴雪檐自愧弗如。 裴雪檐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语气关切地对母亲说: “母亲您别光顾着我们,忙碌了一下午,您也喝一碗。” 裴夫人立刻摆手,“不必不必,好东西自然紧着你们爷仨,我可不喝。” 裴雪檐:…… 他严重怀疑,母亲或许早就对自己的厨艺水平心知肚明。 否则怎么解释,她炖的汤,自己从来一口不尝? 唔……是不是自己这次离家太久,惹母亲生气了? 还是父亲和哥哥最近犯了什么事,牵连自己遭了这无妄之灾? 一顿饭除了那碗滋味奇特的汤,其他的菜肴都是相府厨子的手艺,是熟悉的美味。 裴雪檐着实大快朵颐了一番,算是补偿了这些日在国子监亏空的肠胃。 饭后,裴玄韫淡淡道:“随我来书房。”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氤氲在空气中,令人宁心静气。 这是每次裴雪檐归家后的固定环节,裴夫人也从不会来打扰。 然而这一次,并非裴玄韫先开口询问朝局,反而是裴雪檐率先打破了沉默。 “父亲,大哥转入仪制司,更是直接参与乡试这等要务,您到底是如何思量的?” 裴玄韫沉默,面色沉凝。 裴雪檐心里咯噔一下,能让父亲露出如此为难的神色,果然是发生了什么预料之外的重大变故。 良久,裴玄韫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揉了揉眉心,缓缓开口吐露真相: “哎……别提了,你那不成器的哥哥,他看上了六公主。” “噗!” 裴雪檐刚刚入口、尚未来得及咽下的一口香茗,毫无形象地全喷了出来! 他猛地瞪圆了眼睛,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 什么?他到底听见了什么?! 整个人如同被惊雷当头劈中,怔愣当场,让他猜一万次也猜不到会是因为这个。 哥哥和六殿下? 这…… 第367章 兄长你努力 相府书房,只点了一盏仙鹤衔芝铜灯,昏黄的光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摆满古籍的书架上。 裴雪檐看着父亲递过来的三张诗稿,清隽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解。 “父亲,这不是那位来自西北边庭的赫连朝露姑娘所作的诗词吗?” “嗯,”裴玄韫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我儿以为,这三首诗词如何?” 裴雪檐不假思索,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天纵之才,惊才绝艳。” 他自然是知道这三首诗的。 当诗词刚传入国子监时,立时引起了轰动,不少以才学自矜的学子都快疯了。 若非监规严厉、教习弹压,只怕当日就要冲出监门,跑去瞻仰那位赫连姑娘。 诗词自然是极好的,裴雪檐扪心自问,自己相差甚远,中间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 但他心中并非没有疑惑。 那首《知否》写的是雨后海棠,辞藻婉约,情致缠绵。 可海棠盛放于春末,那位赫连姑娘自幼困于西北。 除了此次入京,理应从未见过海棠才对。 当然,写诗未必需要亲见。 或许她是看了某幅画,听了某个故事,又或者读了某本传奇。 心有所感,灵光乍现而作也未可知。 然而,那首慨叹“可怜白发生”的词,意境苍凉悲壮,感慨年华老去、壮志未酬。 这绝非一个十几岁、未曾经历太多风霜的边庭少女所能拥有的心境。 加之裴雪檐通晓官场,深知赫连朝露此次能入京参加科举,背后必有朝廷更深层的考量,故而心中早已有了猜测。 此刻他看向父亲,目光灼灼,“父亲,可是有人代笔?” 裴玄韫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正是。” 裴雪檐心中一凛,果然如此。 “不知是哪位隐世不出的诗文大家?竟肯将足以名垂青史的佳作拱手让人?” 在他想来,能写出这等锦绣文章者,必是学究天人、蜚声文坛之辈。 可他遍览群书,竟不知本朝何时出了这样一位诗词巨擘。 就在此时,却听父亲语气平淡地吐出了三个字:“六殿下。” 裴雪檐闻言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此事与六殿下有关?” 裴玄韫摇了摇头,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着儿子: “你不是问诗词是谁作的么?是六殿下作的。” 什么?! 裴雪檐只觉得仿佛有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入天灵盖,震得他神魂俱荡,耳中嗡嗡作响。 瞪圆了眼睛,嘴唇微张,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僵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这才重新张口:“父亲莫要玩笑,这能是六殿下所作?” “是。” “真是六殿下所作?” 老宰相神色淡然,“你便是问上八百遍,答案也是一样的。陛下金口玉言,难道还会骗人不成?” 看着儿子那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模样,裴玄韫心里头莫名舒坦多了。 比起他当初在御书房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微微挑眉、面不改色的表现可差远了。 哼,小子到底还是年轻,还得练。 裴雪檐扶着太师椅的扶手,缓缓地坐了回去。 目光怔怔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半晌没有焦距。 父亲方才已经将赈灾途中发生的诸多事情讲述了一遍,尤其是六殿下在其中所起的真正作用。 皇嗣伪装平庸、藏拙自保,这都不算新鲜事,但是…… 他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诗稿,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等诗作与那位六公主联系起来。 旁的或许可以伪装,可这份足以惊艳天下的才气,她竟然也能忍得住? 足以流传千古的诗文,竟也能如此轻易地给了他人? 大半个时辰后,相府大公子才风尘仆仆地回府。 他与同僚一道将封存的试卷护送回仪制司库房,又将初步核验过的入围名单整理好,写好上报的奏折,一切处置妥当后方才归家。 在门口等候他的,依旧是那位老管家。 “大少爷可算回来了,饿坏了吧?吃食一直在灶上温着呢,立时就能用饭。” “好,”裴雪樵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还真饿了。” 今日事务繁杂、责任重大,他与那些应试的学子一样,中午只随意用了些清水和点心果腹,直到此刻还粒米未进。 “雪檐可是回家了?” “是,二公子比您早一步回府。” “好,真是许久未见了,正好可以好好聊聊。” 进得膳厅,他却意外地发现弟弟正亲手将一个小汤罐放在桌案上。 裴雪樵心中一股暖流划过,“二弟,你难得回家一趟,怎么还劳你张罗这些?” 裴雪檐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大哥回来了,这是母亲特意熬煮的汤,念叨着你辛苦,特意给你留了一份呢。” 裴雪樵脚步骤然一顿,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就说! 自己这位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爱埋首书卷的二弟,怎么突然如此殷勤,做起了侍奉羹汤的活计?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额呵……”裴雪樵干笑两声,“我在衙门用过了。” 话音刚落——“咕噜噜……” 一阵极其清晰、来自腹中的鸣叫声,在安静的膳厅里突兀地响起。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裴雪檐脸上的笑容加深,慢条斯理地盛了一碗浓稠的汤。 “父亲喝了,我也喝了,兄长就不必再负隅顽抗了,快快坐下用饭吧。” 裴雪樵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依言坐下。 看着面前那碗色泽深沉、质感略显奇特的汤羹,忍不住低声问道:“母亲这熬的是什么糊糊?” “这是山药羊肉汤。” 裴雪樵:…… 囫囵吃完了饭菜,那碗暖胃糊糊下肚,着实有些腻人。 让下人做了两碗清淡的安神茶来,许久未见的兄弟俩移步书房。 裴雪樵说了说自己赈灾途中的见闻,以及初入仪制司的经历。 裴雪檐则聊了聊国子监的现状,以及今科学子中哪些人颇有才学,有望中举。 气氛融洽温馨,眼见杯中的安神茶温度降至适口,裴雪樵举杯欲饮。 就在此时,冷不丁地传来一句话:“听说哥哥中意六殿下。” 噗! 裴雪樵一口茶尽数喷了出去,而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疯狂咳嗽。 呛得他满脸通红,涕泪横流。 “你……你……” 裴雪檐神色淡然,轻轻啜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 嗯,可以确定了,不是父亲在晃点他。 裴雪樵连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书房门口,猛地拉开门朝外看去。 好在相府规矩重,书房重地历来无人敢靠近偷听,外头廊下空无一人。 他反手关上屋门,插好门栓,这才噔噔噔走回弟弟身边。 俯下身,压低了嗓音又急又气:“你浑说什么,莫要毁了六殿下的名声……” 呵,裴雪檐心中暗笑。 六殿下甭管内里如何锦绣、文采如何斐然,外头那“声名显赫”的名声还用得着在意吗? “兄长是怎么想的?” 裴雪樵重重坐回椅子里,脸上红晕未退,神色却复杂起来,沉默片刻,才低声道: “有桩事未曾告诉你,六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 “所以,兄长这是打算以身相许?” 裴雪樵耳根更红了,“我只是……只是想尽己所能,帮帮她。” 裴雪檐看着他兄长难得流露出的窘迫与认真,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想起父亲之前的话。 纵有才华,藏于深宫也未必是好事。 六殿下虽有惊世之才,但真要说到夺嫡,上头四位兄姐各有所长,根基已深。 她现在才发力,确实有些晚了。 而且听闻这位殿下志不在此,最爱逍遥享乐,志在混吃等死。 若真能促成此事,兄长很大可能会随着亲王离京前往封地。 这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至少比一辈子困在翰林院修书要强。 况且听说兄长这情路,似乎还挺坎坷。 简而言之,很大可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哎,这事儿闹得。 他拍了拍兄长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莫名和鼓励:“兄长,你努力。” 裴雪樵眼神躲闪,声音细若蚊蚋:“没有的事儿,你休要胡言……” 第368章 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秦昭玥舒舒服服瘫着。 只要不用早起上朝,她觉得住宫里也未尝不可。 御膳房的山珍海味轮着上,宫人们伺候得无微不至,最关键的是,统统不花钱。 三个孩子在外头把小吃摊当成了主战场,此刻那是一点儿也塞不下了,早被宫人抬去安置。 她可不一样,方才只是随意垫了几口点心,此刻主菜上场。 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珍馐美馔流水般摆满了宽大的紫檀雕花食案。 配着宫中窖藏的玉泉春,啧……那滋味绝了。 三个熊孩子不在身边聒噪,秦昭玥一个人大喇喇歪在铺着软缎的贵妃榻上。 丝竹管弦之声悠悠响起,身姿曼妙的舞姬身着轻纱。 随着乐声翩然起舞,水袖翻飞,暗香浮动。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美酒珍馐,真有几分夜夜笙歌的气象。 前头三位皇嗣操劳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清晖殿。 灯火辉煌、丝竹不绝,隔着翩跹的舞影,一眼就瞥见了喝得颊飞红霞、眼神迷离的老六。 三人脚步一顿,齐齐立在了殿外的廊下。 秦昭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初试圆满落幕,一切辛苦操劳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以前有大姐和二哥在上头顶着,她罕有这种能完全自己做主、挑大梁的机会。 表面虽维持着一贯的沉稳持重,但内心深处那份巨大的成就感和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畅快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然而,在看到六妹妹此时慵懒肆意、醉眼朦胧的享乐模样时,那股豪情与满足感,“噗”地一下泄掉了大半。 她这么辛辛苦苦、通宵达旦、案牍劳形……到底图什么?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方才虽觉有些疲累,但其实骨子里充满了干劲。 此刻却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只剩下一种软绵绵的无力。 然后那股泄掉的气,又悄然转化为一股难以言喻的怨念,让袖中的手掌越攥越紧。 秦昭枢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她虽不如三姐那般事必躬亲,但这段日子也确实跟着处理了事务,累是实打实的。 至于秦景湛,直接揣着手,对着殿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倒不算太意外,毕竟赈灾路上已经充分领教过这位六妹妹的懒散。 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还有口腹之欲和贪图享乐,属于是见怪不怪了。 “走。” 原本打算先行沐浴的秦昭婉冷冷吐出一个字。 三人带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怨念,步入了殿中。 丝竹声戛然而止,舞姬们慌忙停下动作,垂首退至一旁。 殿内方才那靡靡的享乐氛围瞬间冻结。 秦昭玥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眸子。 不同于之前装醉,此刻她是真有些上头了. 眼神朦胧,带着水光,像蒙了一层薄雾。 秦昭婉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地响起: “六妹妹真是好兴致。” 秦昭玥挥了挥手,笑得没心没肺: “嗨!这不是见三姐姐差事办得忒圆满嘛。 给咱大乾选出了这么多栋梁之才,我心里头高兴。 特地摆这一桌,给姐姐庆祝庆祝。” “是吗?”秦昭婉的视线扫过案上那一片狼藉的残羹冷炙,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倒是没见过给人庆祝,主人不到,自己先庆祝成这样的。” “可不是咋滴!”秦昭玥拍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醉态可掬。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秦昭枢忽然开口。 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 “六妹妹这怕是等得有些心焦了吧? 毕竟三姐姐一直在忙碌,分身乏术,冷落了妹妹。 妹妹一个人先喝上了,也是情有可原呢。” 秦昭玥:? 这话听着像是体贴,怎么透出一股浓烈的茶味呢? 抬起头来,喝得有些发懵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四姐姐。 怎么回事? 这位向来万事不操心、只当背景板的四姐姐,今天怎么还突然茶艺表演上了? 她撇了撇嘴,带着醉意的口齿有些含糊不清: “四姐姐……啧,你藏得可真够深的啊……” 她也是最近才咂摸出点味儿来,自己对这位四姐的定位可能有点偏差。 四姐的策略看似“不争”,像算盘珠子,不拨不动。 可要是把她这些年所有的“中规中矩”串联起来看,就能发现端倪。 拨到她头上的差事,都能中规中矩完成,绝不出彩、也绝不会出错。 永远能把分数精准控在及格线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本身就需要极高的掌控力。 想把“不争”演得浑然天成,就该像她秦昭玥这样,懒散得理直气壮、人尽皆知才对。 偏偏还要费心费力去“控分”,只能说明这位四姐心里头,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小火苗的。 秦景湛早就忍不住了,没好气地呛声道: “藏什么藏?你就知道自己躲清闲享福,半点不惦记我们。 我们仨忙活到现在,连口热乎饭都还没吃上呢。” 秦昭玥闻言歪起了脑袋,醉眼朦胧中带着一丝纯然的不解,目光落在她五哥身上, “三姐四姐忙活那是正经差事。 五哥你……你今天忙活什么去了?” 语气里的疑惑真诚得近乎天真,仿佛在问“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起”。 秦景湛:!!! “你特么……”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脑门,脏话就要脱口而出。 啪啪啪! 秦昭玥猛地抬起手,在空中用力拍了三下。 “来人!撤盘子!” 候在一旁的宫人们立刻涌上来,将桌上的狼藉迅速撤下。 紧接着又是一队宫人捧着热气腾腾的新菜鱼贯而入,眨眼间又摆满了一桌珍馐。 秦昭玥斜睨着瞬间哑火的五哥,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我是那吃独食的人吗?” 唔……秦景湛傻眼了。 看着桌上那几道菜,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出来的,说明小六开席前就吩咐御膳房备着了。 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说话能气死个人,可又实实在在的给留了饭。 那股刚窜起来的怒气,“噗嗤”一声泄了个干净。 算了算了……谁让他是当哥哥的呢?跟个醉猫计较什么…… 秦昭玥得意地扬起了下巴,像只斗胜的小孔雀,带着几分醉意的嚣张, “你们呐,就跟姐处。处不好,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三人:…… 第369章 上钩了 距离乡试仅余十日,整个凤京城都笼罩在一种无声的紧绷之中。 秦昭玥这段日子过得逍遥,吃穿用度有宫里兜底,万事不操心。 唯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不能去找她那俊俏的小哥哥玩耍。 母皇没放她们回府,隐蛰那边又没动静,显然危险未除。 她倒是动过去皇家别院的念头,可一个人出行,谁知道暗中有没有神武境大佬跟着?安全感不足啊。 上头那三位皇兄皇姐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陪她。 下头那仨倒是精力旺盛巴不得出去玩,可带着三个拖油瓶还约什么会?不够闹腾的。 所以啊,秦昭玥彻底躺平摆烂。 像科举这种大事儿,就算是补录初试的前菜,表面上以她的名望也根本插不上手。 且不说与她一贯的人设不符,就算硬着头皮伸手要权,谁给呐? 至于跟五哥似的,跟在三姐姐四姐姐身后跑跑腿干点零活儿,那能赚多少功德? 她越惬意,上头那三位看她就越不爽。 秦昭婉非逼着让她干点活,秦昭玥要么直接拒绝,要么接了也胡乱敷衍。 给她四姐姐亲身示范了一遍,什么叫做真正的“不争”。 最后气得三公主只能咬牙放弃,任她逍遥。 秦昭玥是过得滋润了,可有人着急啊,急得嘴角燎泡,都快上房揭瓦了。 初试结束后的第三日午后。 秦昭玥懒洋洋地歪在廊下的贵妃榻上,身上搭着条薄薄的锦衾,正眯着眼消食。 秋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下,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慵懒的金边。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惬意间,不远处廊柱后两个宫女压得极低的嘀咕声钻进了她耳中。 五品境的耳聪目明,有时候也挺烦人。 起初以为是哪个宫的秘闻八卦,细听之下竟是在互相推诿差事。 “你去吧,事成之后,好处分你一半总行了吧。” “疯了不成?没见上头那三位主子都绕着六殿下走吗?这钱你也敢挣,嫌命长?” “那……那毕竟是后宫传出来的消息,是殿下生父的意思,这怎么了嘛。” “怎么了吗?那你自己去呗,还分我一半好处做什么。” …… 两人嘀嘀咕咕、推来搡去磨蹭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 最终还是那个接了差事的宫女,战战兢兢地挪了进来。 她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捏着一封素笺,对着榻上的秦昭玥深深福礼, “殿下,那个……温御君托人给您送了封信。” “谁?”秦昭玥半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宫女:…… “就是……温若玉,温御君。” “哦,”秦昭玥这才懒懒地掀了下眼皮,随意地抬了抬下巴,“知道了,搁那儿吧。” “是!”宫女如蒙大赦,几乎是扑过去将信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然后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脚步快得带起一阵小风。 清晖殿位于前朝深处,距离后宫居住的宫苑山长水远。 后宫那些人想亲自过来,没陛下口谕可不行,也就只能靠这种托人传递的法子。 秦昭玥晾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才慢悠悠地伸出两根纤纤玉指,拈起信笺,展开扫了一眼。 满纸都是些“秋风渐凉,玉体可安”、“深宫寂寥,思女心切”之类的陈词滥调。 拐弯抹角、废话连篇,核心意思就一个: 温若玉想她了。 寂寞空虚冷,希望她能请道口谕,去后宫看看他这个“可怜”的老父亲。 嘁…… 秦昭玥嗤笑一声,随手将信纸扔回小几上。 陛下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管这点破事儿。 何况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这位便宜老爹想干什么。 无非是温家堂妹过了初试,尝到了押题的甜头,看到了中举出仕的希望,想继续从她这儿套取通关秘籍。 事实也正如她所料。 二房的温明恪回家后,立刻添油加醋地向温老夫人禀报。 老婆子眼见孙女竟真有机会鲤鱼跃龙门,思虑再三,还是觉得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一咬牙一跺脚,决定砸锅卖铁也要再拼一把。 温家是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可问题是……人找不到了。 这就显出温家如今在京城混得有多落魄了,连把消息递到宫中六公主手上的门路都摸不着。 一家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焦虑的等待中煎熬了整整三天。 眼看乡试一天天逼近,实在熬不住了,温明恪才火急火燎地联系了后宫那位几乎被遗忘的大哥。 再由温若玉辗转托人,才将这封“思念信”送到了秦昭玥手上。 秦昭玥是想挣钱没错,更想站着把钱给挣了。 对这种拐弯抹角、不敢明说的信,她根本不屑理会。 策略就一个字:抻! 该吃吃,该喝喝,该躺躺,就跟没看见一样。 结果黄昏时分,第二封措辞更急切、暗示更明显的信又送到了案头,秦昭玥眼皮都没抬一下。 翌日,第三封信如期而至。 这回温若玉也顾不得拿乔了,信中“强烈暗示”,说温庭婉正在温习功课。 但苦于没有参考资料,想问问她,能否借阅公主府上收藏的历年科举策论集锦。 呵!秦昭玥差点笑出声。 这瞎话编得,真真是连草稿都不打。 六公主府上连个像样的书房都没有,哪来的什么历年科举策论集? 不过抻得也差不多了,火候到了,过犹不及。 她终于纡尊降贵地动了笔,雪白的宣纸上,只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句话: “上本宫府邸,寻碎墨。” 后宫,当温若玉捧着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差点喜极而泣! 他算不得受宠,宫里头日子本就艰难。 前前后后托人传信打点,他那点可怜的私房钱都快见底了。 总算……总算有回应了! 第370章 爱要不要 中午时分,望眼欲穿的温府终于等来了救命的消息。 此时,距离乡试仅剩六天。 这些日子,整个温府都笼罩在一片紧张和焦虑的氛围之中。 下人不明所以,上头的主子瞒得死死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温庭婉那点才名,应付闺阁诗会尚可,真刀真枪去拼科举实在没底。 她这些日子关在房里,没日没夜地死磕经义。 策论部分根本不瞎琢磨,就眼巴巴等着押题这根救命稻草。 温明恪捧着自家大哥从宫中辗转送出的“手谕”,激动得老泪差点掉下来。 不敢耽搁,立刻揣上早就备好的厚礼,心急火燎地赶往六公主府。 前四天,他天天来公主府报到,吃足了闭门羹。 门房鼻孔朝天,连通报都懒得通传,一句“殿下不在府中”就把他打发了。 这一次,温明恪将秦昭玥那封手书递上,门房这才松动。 “温先生请吧,碎墨姑娘此时当在花厅。” 温明恪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整理衣冠,跟着引路的小厮快步走进府邸。 花厅内,碎墨一身利落的劲装改良裙裾。 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短匕,阳光落在冰冷的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见过碎墨姑娘。” 温明恪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一丝谄媚,丝毫不敢拿长辈的架子。 没有寒暄、直奔主题,赶紧将手书双手奉上。 碎墨放下短匕,接过后扫了一眼,语气平淡无波。 “温先生的来意我已知晓,其实前几日府上便已知晓温小姐入围之事。 之所以未曾理会,盖因此事颇为敏感。 殿下之前便有交待,初试涉及不深,尚可周旋。 然乡试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风险非同小可。” 温明恪心头一跳,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推心置腹”地直言风险。 他立刻联想到那位如今在仪制司任职的裴家大公子,科举正是仪制司的主辖范围。 难怪……难怪之前连门都不让进,这是怕惹上大麻烦啊。 “哎……” 碎墨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几分“我也很为难”的神色, “您也知道那位裴公子的身份,若他尚在翰林院,此事倒也好办,但现在…… 涉及其职司,便是殿下亲自出面,这面子也未必好使。 况且押中初试一题已属侥幸,想要在乡试中再次押中,谈何容易?” “殿下入宫之前便有严令,”碎墨拿起那张手书,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 “言明此事风险过大,不愿再涉其中,不知为何如今又改了主意。” 她轻轻摇头,仿佛对主子的反复有些无奈。 温明恪心念急转,立刻把“改主意”归功于自己那位身在后宫的哥哥。 毕竟是生父,六公主总要给几分面子的。 他不敢接“为何改主意”的话茬,只是连连作揖: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风险我们明白,必然会守口如瓶。 但……还请碎墨姑娘千万帮帮忙,温家感激不尽!” 都什么时候了,他意思明确:你家主子都点头了,还在这磨叽什么?赶紧的吧。 碎墨将那张手书收好,“也罢,既然是殿下的意思,我便跑这一趟吧,十万两。” “什……什么?!” 温明恪悚然一惊,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碎墨姑娘,这么贵吗?” 碎墨点了点头,语气斩钉截铁, “殿下交待,这块敲门砖不可能低于十万两。 我们府上只负责搭桥引线,绝不从中牟取半分利。 温先生若觉为难,还请回府慢慢商议。” 这坚决的态度,配合着那冰冷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说: 这活儿风险太大,我们其实不想接,你最好知难而退。 温明恪瞬间就有了联想。 谁家押题敢要价十万两?国子监祭酒来了也不敢呐! 这哪里是押题,这分明就是…… 好家伙,相府裴家好大的胃口,十万两雪花银,一般谁人买得起? 不过转念一想,这种通天门路,恐怕寻常人捧着金山银山也摸不着边。 “这个……碎墨姑娘,”温明恪试图挣扎一下,“能否待拿到押题之后,再行付……” 他话未说完,碎墨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直接伸出了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温先生,请回吧。” 姿态干脆利落,分明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不!等等!” 温明恪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心脏狂跳。 眼看面前有一线希望,想到女儿的前程,想到温家可能的翻身…… 猛地一咬牙,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银票。 “十万两银票在此,请碎墨姑娘务必帮忙!”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 半盏茶后,待温明恪离去,碎墨看着手中那叠银票,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十万两,到手! 唤来墨一,她是府上第一个突破到五品境的墨组成员,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厚实信封交给她, “明夜子时前后,将这封信悄无声息送到温明恪的床头。” “是。” 押题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只是跟温明恪的想法肯定有出入。 不光不是泄露的真题,甚至不是出自裴雪樵之手。 正式的乡试太过敏感,秦昭玥可不想担上“勾结考官、泄露考题”的泼天风险。 她倒不怀疑裴雪樵的人品,也不相信他会泄题,但万一呢? 万一这题又押中了,消息走漏,那真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到时候牵扯到自己,麻烦无穷。 所以她一早便让碎墨出面,光明正大地从凤京几家书院买了押题。 也是学问不错、资深的教习精心准备的题目,花了千余两银子呢。 这样,就算温家事后发现题没押中,或者押中了却走漏消息,她也能理直气壮: 本宫最多就是坑点小钱钱,违背原则的事儿那是一点儿没干。 哼!碎墨嗤笑。 之前温家切割得那么干净,多年来对殿下不闻不问。 收点赔偿,合情合理。 碎墨将那十万两银票收进檀木匣中锁好,嘴角那抹压不下去的笑意,泄露了她此刻无比愉悦的心情。 这感觉,当真是妙不可言呐…… 一旁站着的墨一,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你那是什么表情,府上赚钱了你不开心吗?” “不是,总觉得你现在笑起来的样子……跟殿下好像。” 碎墨:…… 嘴角抽搐,她才没有! 第371章 博弈 夜幕降临。 泥瓦匠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短打,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清歌坊的人声鼎沸之中。 坊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与喧闹的人声交织,正是最热闹的时辰。 前两日,他从城东游荡至城西,取到了一支竹筒。 失去上下线后,崔家没有给他新的联络人。 是动用事先就定好的取信渠道,什么人都没见着。 竹筒里,除了一道指令之外,还有一根墨条,如今就在他怀中。 他目标明确,就是清歌坊中的回春堂药铺。 回春堂药铺如今恢复了几分元气。 在坊正的主持下,那场闹剧风波渐平,也无人来闹事,铺子重新热闹起来。 毕竟他们所售的那些助兴的丹药效果不错。 寻欢作乐的恩客们,谁在乎炼丹的是谁?只要管用便好。 泥瓦匠混迹在往来的行人中,绕了几圈试探,最后悄无声息来到了后院外头的小巷中。 他早已打听清楚目标的确切位置,稍一感知便见挨着墙的那间小屋,窗户开着透出昏黄的光。 确认四下无人,泥瓦匠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蒙面巾覆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如狸猫般敏捷地攀上低矮的墙头,动作轻巧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目光锁定那扇半开的窗户,手臂猛地一扬。 噗的一声轻响,一个用厚油纸包精准地穿过窗棂,砸落在屋内床铺单薄的被褥上。 正坐在书案前温书的陈榆,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颤。 她猛地抬头,惊恐的目光扫向那落在被褥上的油纸包,又迅速望向窗外。 结果只看到一片浓重的黑暗,什么人影都没发现。 陈榆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小心翼翼站起,走至床边,解开那油纸包。 里面只有一根墨条,下面压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之后只有两行潦草的字迹: “乡试策论,破题关键之句,必用此墨书写。 若违令,或字迹有异,汝父幼弟,立毙!” 陈榆的瞳孔瞬间放大,握着纸条的手掌颤抖不休。 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那双盛满惊惶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黝黑的墨条。 隐在暗处的斗錾纹丝未动。 璇玑卫早已将牵扯到陈榆的所有人牢牢掌控在视线之中。 此刻抓人?完全没有必要。 这送信的泥瓦匠不过是个小卒,暗处必然还有操控的黑手。 若打草惊蛇、断了这条线,对方很可能启用其他人选或更隐蔽的方式。 反正陈榆不可能再用那根墨条,从源头上解决了舞弊的风险。 既然已经掌握了情报网,监视着就好,什么时候收网都行,当务之急是保证乡试顺利结束。 只是…… 斗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并非擅长情报,只是觉得未免也太过顺利了些。 思考了阵子,传音给陈榆安了安她的心也就罢了。 反正上头有隐蛰纵览全局,他就安安稳稳守好陈榆就是了。 另一边,青简斋书铺后院的密室里。 沈元章正翻看着情报。 今日之后,他们彻底斩断了与东城那片刚刚收拢的情报网。 无论是否已被璇玑卫盯上,他们此刻都已是弃子,必须完全切割干净。 失去了手脚,不代表他完全失去了收集情报的渠道。 事关乡试,可以利用市井间最寻常的流言、赌场盘口。 地下赌坊为此次乡试开出的各种盘口,对各路热门考生的分析预测可谓五花八门。 沈元章的手下不费吹灰之力,便收集了一大摞看似有用的情报。 然而选择看似很多,真正能“为我所用”的目标却少得可怜。 原本还有个郑徽音作为保底,可恨她连初试的资格都没有。 加上之前传回的消息,女帝手腕当真狠辣。 表面上看沾着四大世家的女子,竟一个都没放进名单。 世家在凤京经营数代,根深蒂固,暗地里自然还有些更深、更隐秘的布置。 但沈元章此刻却如履薄冰,投鼠忌器。 璇玑卫前番雷霆扫荡的阴影犹在,谁知道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 困难摆在面前,沈元章却无多少烦躁情绪。 每逢大事有静气,这是多年谍报探子的基本素养,反而被巨大的压力激起了沉寂许久的斗志。 他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慢条斯理啜饮了一口茶汤。 一头乱麻时,将着眼点放在了最基础的情报筛选上。 左手边厚厚一沓,全部来自于市井赌坊。 他不嫌繁杂,每一份都看过一遍。 右手边的那叠情报要薄得多,但价值极高,来自于各家府邸的暗桩。 这是世家的底牌之一, 一份只存于他脑海、从未落于纸面的绝密名单。 这些钉子深埋在凤京各大府邸之中,有些甚至已潜伏超过一代人。 在府中成家生子,身份早已洗得清白无比。 非到生死存亡、万分紧急的关头,绝不可能动用。 沈元章判断,此刻便是“万分紧急”之时。 为安全计,此次启动只传递情报,并无任何直接接触。 暗桩完成任务后,便再次石沉大海般彻底潜伏。 对于这一叠,沈元章翻阅得很慢。 将纸上的每句话与脑海中的情报反复比对印证,试图从中筛选出那个最合适的目标。 温家……温庭婉? 此女有些才名,但并非顶尖。 初试二甲第十一,堪堪挤进中上游。 按照常理推断,若她发挥稳定,或许能侥幸中举,但名次必然靠后。 嗯? 等等! 沈元章的视线钉死在关于温家的那份情报上,瞳孔骤然收缩。 “初试押题,得自裴府。” “此番乡试押题,温家耗费公中十万两巨资,再次购得于裴府。” 裴府?竟牵扯到了裴府! 提供这份情报的,乃是温家老祖宗身边伺候了三十年的心腹老嬷嬷,当不会有假。 沈元章脑中电光火石般串联起来。 温家是六公主秦昭玥的父族,而那位声名狼藉的六公主,与裴雪樵确有情分。 别人不知道,他自然掌握了。 情报的提供者是赈灾归来的禁军,当时决堤洪水冲走了众多兵马,最后是六公主救下了裴家大公子。 刚刚沈元章的第一反应是荒谬。 十万两押题?谁敢开出这种价码。 泄题? 那更是天方夜谭! 当朝首辅裴相何等老谋深算,会容许府中出此纰漏。 裴家大公子虽说官场处事略显青涩木讷,但也绝非如此胆大妄为、不知轻重之人。 除非……除非救命之恩,裴雪樵此事瞒着他父亲。 那些深埋在各大府邸的暗桩,绝无可能传递虚假情报。 情报中明明白白写着温家老太太动用了公中巨款,决心之大前所未有。 若非得了确凿无比的准信,温家怎会心甘情愿掏出十万两雪花银,去买一份虚无缥缈的“押题”? 越是这种看起来一眼假的情报,反而越有可能是真的。 这是沈元章浸淫情报多年,用无数次经验教训换来的直觉。 若此情报为真,那么其中必然存在一个他尚未知晓的关键环节。 一个足以让裴府,或者是裴雪樵甘冒奇险的关键环节。 沈元章眯起了眼睛。 偏偏眼下他的情报网支离破碎,而情报的两处节点…… 六公主府的暗线,早已被那位前青鸾卫百户清理干净。 裴相府邸更是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沈元章的目光如同生了根一般,死死钉在“温庭婉”和“裴府十万两”这几个字上。 时间流逝,烛火在他深沉的眸子里跳跃。 十万两,一个足以让任何人心动的数字,一个指向裴府这个庞然大物的诱饵…… 是否值得赌上一切,押上这至关重要的一注? 第372章 带我一个! 李锷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晃晃悠悠地推开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脚步虚浮,拖着身子摸进了卧房。 然而就在他要反手掩上房门的瞬间,脊背猛地绷直,眼中锐光乍现,厉声低喝: “谁!” 阴影里一道身影缓缓浮现,正是曲衡。 “别紧张,是我。” 李锷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曲衡的左手,不过一触即收。 眸中一片清明冷冽,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醉眼朦胧。 “几天过去了,查证清楚了吗?” 李锷陷入了沉默,这几日他并未闲着。 御前大太监苏全的私宅位置并非隐秘,很容易打听到。 他耗费了几日工夫谨慎试探,确认那宅邸周围并无暗桩埋伏。 就在今夜,他终于按捺不住,将感知覆盖了宅邸。 他“看”到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主,还有他的孩子。 他们都还活着! 这一点被证实,那么……曲衡所说的另一件事,那个颠覆他认知的可怕指向,难道也是真的? 想到自己暗中查探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惜投身仇人麾下,结果竟可能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便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窒息般难受。 他寻了处最嘈杂的酒肆,本想灌个酩酊大醉。 烈酒入喉,越喝脑子反而越清醒,却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酒不解真愁,带着一身的颓唐和满心的混乱回了家。 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他刚刚求证完毕的这个夜晚,曲衡出现了。 绝不可能是巧合,这意味着对方一直潜伏在暗处,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可他堂堂四品境巅峰的修为,竟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曲衡轻笑一声,语气寻常:“四品,跟你一样。” 怎么可能?同是四品,李锷不相信自己始终一无所觉。 无意再试探,逼近一步,目光灼灼盯着昔日的老兄弟, “如何证明,你所说的幕后之人是陛下?” 曲衡并未隐瞒。 讲述了他如何潜入白鹿县铸钱监、如何亲眼目睹劣币铸造现场。 以及之后大公主与刺史如何联手,以雷霆手段压下骚乱、清除流言的整个过程。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冰冷的铁钉,敲入李锷的耳中。 仿佛被浓雾吞噬,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所有方向。 紧接着,那股迷茫迅速被焚心的怒火取代!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手背上青筋虬结。 赤红的双眼死死锁住曲衡,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低吼: “为什么?陛下她为什么要杀大哥!” 出身微末草莽,兄弟们用性命推出的功勋。 即便如此,赵破虏也只是最底层的将军。 难道是因为他上报了劣币之事,触碰了不可言说的利益? 曲衡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静得近乎残酷:“我无法确定。” “无法确定?”李锷一把攥住了曲衡的衣襟,将他狠狠掼在墙上,“你现在跟我说无法确定?” “那你倒是说说,你与同济会是什么关系?” 当年李锷在北境军中处处碰壁、求助无门时,正是名为“同济会”的神秘组织找到了他。 为他提供修炼所需的资源,暗中搜罗线索。 若非如此,他绝无可能在玄武军中扎根下来,更无法暗中收拢起一班对旧主仍存感念的兄弟。 此次回到凤京,李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真相、一个交代! 这一次,曲衡坦然承认:“你猜得没错,我也是同济会中人。”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答案,李锷仍是心神俱震。 他不是没想过同济会帮他必有所图,但他一直以为,对方的目标是曾经的北境大将军、如今的玄戈司右少监。 可现在告诉他……同济会的目标直指九五之尊? 动一个朝廷高官已是滔天大罪,若目标是陛下,那便是动摇国本。 李锷的目光彻底沉了下来,如同结冰的湖面,声音冷得掉渣:“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曲衡直直地回望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道:“跟你一样,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 漫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良久,李锷哑声问道:“那么我呢?你想要安排我做些什么?” “带上少主,离开凤京,永远别再回来。” 李锷眼中闪过惊愕之色。 他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曲衡早已改变。 此次现身不过是想要利用他和手下那班兄弟,当做手中的一把刀。 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曲衡的嘴角勾起一抹凄然的笑意,伸手拍了拍李锷结实的肩膀。 动作带着久违的兄弟间的熟稔,却也充满了诀别的沉重: “老兄弟,如今就剩下咱们两个了。总得要有个人去追寻当年的真相,那个人应该是我。” “当年你因故不在北境,但我在,我是个……逃兵。” 李锷没有说话,只是拳头攥得更紧。 尽管曲衡说得轻描淡写,但要想在当年的清洗中保住少主的性命,其间经历了何等凶险与艰难,需要何等的心计与能耐。 老兄弟里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也只有心思缜密的曲衡了。 曲衡眸光中的波澜渐渐压下,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大家兄弟一场,把这求死的机会让给我,怎么样?”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曲衡忽然笑了,伸手指了指榻角放着的一个酒坛,那泥封还是旧时的模样: “烧刀子,还记得吗?当年你最爱喝的,劲儿够冲。现在凤京城里可不太好买到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描淡写,却字字千钧: “今日一别,珍重,照顾好少主。” 说完便径直从他身边经过,毫不留恋地向门口走去。 “等等!”李锷猛地出声,拦在了曲衡面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计划?” “与你无关了。” “怎么无关!”李锷低吼,胸膛剧烈起伏, “老子查了这么多年,搭进去这么多兄弟,你现在一句无关就想把我撇干净? 我告诉你曲衡,不可能!” 他此次带来的皆是誓死追随的死士,从离开凤京的那一刻起,就没一个人想过要活着离开! 当年赵家军并未被彻底剿灭,只是被打散编入了玄武军。 还有赵破虏那个蠢货,生前乐善好施,恩泽颇广,这些年过去,心中仍感念赵家恩义的人。 曲衡神色淡淡,“还能有什么计划,无非是寻个机会,去御前问个究竟。” 李锷死死盯着他,仿佛要从他眼中看出真假。 片刻后,他猛地一挺胸膛,掷地有声: “带我一个!” 第373章 乡试开考 九月初五,秋高气爽,丹桂飘香。 比其他各道晚了整整十日,万众瞩目的中宸道乡试,终于拉开了帷幕。 旧历乡试分为三场,每场考一日,前后需耗时半月。 秦明凰即位后,大力革新科举,将其改为连考两日,一气呵成。 头一日,考校经义,以及“论”、“判”两篇实务文章。 “论”为议论文,需引经据典,阐发观点; “判”则模拟官员断案,撰写判词,考验律法知识与文书能力。 第二日,则考校经史时务策与诗词。 流程看似简化,实则时间更为紧凑,对考生的知识储备、行文速度、体力精力乃至心理素质,都提出了更为严峻的挑战。 头一日的关键,无疑在那两篇公文写作上。 若经义基础扎实,能快速答完,便能腾出更多时间精心构思。 第二日亦是如此,若头一日文章做得不顺,心绪不宁,必然会影响第二日策论的状态。 策论若遇阻滞,诗词发挥也难免失色。 归根结底,考验的是真才实学与综合应变之力,比旧历更务实,也更磨人。 凤京贡院门前,已是人山人海。 寅正时分,天色尚且昏黑,四位皇嗣已然抵达。 毕竟是正式乡试,规格远非之前的补录初试可比,那三个小的这回便没让跟来。 秦昭玥倒是强烈抗争了一下,表示自己是小的。 可惜被另外三位无情否决,从温暖被窝里“薅”了出来。 此刻她强打着精神,勉强站得笔直,没敢正大光明地打瞌睡。 一方面是没有合适的靠垫,另一方面今日到场的高官不少。 仪制司、天官司的两司监令亲自到场督考,御史台的几位言官也站在不远处。 这要是因为仪态不端被弹劾,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麻烦得很。 考生人群中,赫连朝露一身凤京女子常见的素雅襦裙,静静伫立。 她眸光清亮,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陛下交代的所有任务她都已完成。 只需此番中举,陛下金口允诺的出仕之位、留任凤京六司衙门的前程便会兑现。 届时便可将远在西北的亲眷接来凤京,彻底打破那束缚边庭贵族不得离地的陈规。 待她在凤京站稳脚跟,逐步将族中财产置换为京中产业,便可免去族人被惦记盘剥之苦。 再与凤京人士联姻,如此经营一两代,她的家族便能真正融入大乾。 萧云朔的穿着仍带着鲜明的北境朔风王朝特色,在一片凤京服饰中显得格外醒目,周围自然而然地空出了一小圈。 她并未在意这些目光,如同所有普通考生一样,背着沉重的考箱,眼神复杂地环视着这庄严的贡院。 直到此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 在大乾,女子真的可以堂堂正正走进科举考场,真的可以凭借才学中举入仕为官。 女子也能活在阳光之下,不必一生困守深闺,不必只知相夫教子,不必只读《女诫》《女训》。 大乾女帝之气魄与胸襟,当真旷古烁今。 有一点她是真心实意的,她是真的仰慕这位女帝,仰慕她为天下女子劈开的这条荆棘之路。 若是她生在朔风…… 一时间思绪万千,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陈榆隐在熙攘的人群里,面色微微有些泛白,难掩紧张之色。 她的考箱里放着两块墨条,一块是寻常可见的松烟墨,另一块……看起来也与寻常墨条无异。 璇玑卫中精通此道的能手早已反复测试过,用那特制墨条书写出的字迹,并非立刻消失。 而是在大约九日之后,才会开始逐渐淡化,直至彻底无踪。 这种手段并不罕见,但妙就妙在时效上。 本次乡试放榜在十日后,阅卷、排名之时墨迹犹在,偏偏在张榜公示、考卷贴出供人瞻仰时会出问题! 隐蔽性极强,最初几日查验毫无破绽,甚至一度让璇玑卫怀疑是否只是对方的障眼法。 此时陈榆表面的紧张,大半是装出来的。 那位名唤斗錾的璇玑卫百户已向她再三保证,其父与幼弟已被严密保护,绝无差错。 而她进入贡院,自有神武境强者暗中坐镇,无需忧虑,只管安心应试即可。 然而,有人却是真真切切地处在崩溃的边缘。 温庭婉站在不远处,手指死死地抠着考箱的提手。 低垂着头目光躲闪,时不时快速地四下瞟一眼,又像受了惊吓立刻收回。 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呼吸也因为极力压抑恐慌而显得有些急促紊乱。 她多么想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出来,告诉所有人她受人胁迫,有人逼她舞弊! 温庭婉不是没有试过,她院中的老妈子和贴身丫鬟,先后两次试图向外传递求救消息,结果都石沉大海。 紧接着便莫名病倒,上吐下泻痛苦不堪,显然是中了暗算。 想到她们毒发时满地打滚、痛不欲生的模样,温庭婉就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 而她自己也同样被迫吞下了那不知名的毒药! 若不照做,不仅温府顷刻间便有灭顶之灾,她自己也会性命不保。 温庭婉的视线穿过人群,死死钉在石阶上身着宫装的堂姐身上。 她此刻多么渴望堂姐能感受到自己绝望的注视,能察觉出她今日的反常。 可是两人之间隔着汹涌的人潮,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视线始终没有交汇。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水,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卯时一到,贡院大门隆隆开启,胥吏手持名册,开始高声唱名。 不知煎熬了多久,终于叫到了温庭婉的名字。 脚步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一步步挪上前去。 她面色苍白、眼神闪烁,混在一众紧张的考生中,竟也不算格外显眼。 在第一道查验身份文书、核对相貌的关卡前,她犹豫了,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要不要……就在此刻呼喊出声? 朝廷来得及护住温府吗? 御医能查出她身中何毒吗? 想到那人最后的承诺…… “愣着做什么,快进查验房!” 身旁胥吏不耐烦地催促道。 温庭婉猛地回神,脸色更白了几分,颤声应道:“是……” 最终,她还是咬着牙,深深地垂下了头,像是认命般默默地走向一旁用于搜身的查验小屋。 所有考生依次入场,按照号牌,鱼贯进入一个个号舍。 辰时一到,三声沉重悠远的鼓响传遍贡院每一个角落。 所有门户在沉重吱呀声中轰然关闭落锁。 贡院内,差役们手持贴着试题的牌子,开始在各排号舍之间的甬道中巡行展示,另有胥吏将空白的试题纸逐一发放到每个号舍。 为期两日的乡试,正式开始! 贡院外的秦昭玥掩着嘴,偷偷打了个哈欠。 之前唱名时,她听到了陈榆的名字,目光并未投注过去。 隐蛰那家伙已经消失好些天了,也不知道到底抓没抓到世家的尾巴…… 第374章 判卷 为期两日的乡试在紧绷的氛围中倏忽而过。 凤京城并未因此而松懈,反而陷入了另一种更为焦灼的等待。 按照惯例,十日后便会公布结果。 此次中宸道乡试的主考官,乃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李敬尧。 阅卷官员们被集中隔离在贡院旁特意划出的“衡鉴堂”内。 此处早已被禁军层层把守,内外隔绝。 在最终名次公布之前,所有阅卷官不得踏出此地半步,更不可归家,以防舞弊。 对此等规矩,李敬尧早已习以为常。 此刻显得从容淡定,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的气度。 作为主考官,他无需亲自批阅每一份试卷,只需总览全局。 他真正需要忙碌的时候,是在所有试卷经过层层筛选评定后,负责最后关头。 与副主考等人一同斟酌,敲定那至关重要的最终排名。 此次乡试太过特殊,几乎囊括了中宸道所有负有盛名的才女。 关注度空前,背后的水也深不可测。 李敬尧本以为陛下会暗中有所指示,可直到现在,依旧风平浪静。 不过为官数十载,李敬尧早已深谙揣摩上意之道。 在偌大的阅卷区内缓步巡视了一圈。 但见数十位阅卷官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试卷之后,人人面色凝重。 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翻阅卷宗的窸窣声、以及极低的讨论声在厅堂回响。 空气仿佛都因这份专注而变得粘稠,弥漫着墨香与一种无形的压力。 烛火通明,映照着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却同样严肃的面孔。 巡视完毕,他找到了此次的副主考,仪制司少监孙大人。 “孙大人,此次乡试意义非凡,你我责任重大。 依老夫看,需得格外慎重。” 李敬尧抚着胡须,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反正眼下你我暂且得闲,不若将那些处于‘取’与‘不取’两可之间的卷子一并调来. 你我共同掌掌眼,以免遗珠之憾,也好对陛下、对天下学子有个交代。” 都是官场沉浮多年的老狐狸,孙少监闻言,立刻躬身应道: “李大人思虑周详,所言极是! 谨慎些终归没有错,下官这就去办。” 他心下暗忖,必是李大人得了宫中不便明言的授意,这是要从中筛选些什么?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李敬尧此举,并非源于圣意。 很快,一批十数张卷子被送到了主考房。 李敬尧与孙少监分坐左右两张宽大的书案后,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一份份翻阅。 李敬尧的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策论部分,也是分值最重的部分。 可他看的并非文章立意是否高远、论证是否缜密、文采是否斐然。 目光如同梳篦,细细过滤着那些段落的起承转合和……韵脚。 他在找一篇特殊的、带有隐秘标记的卷子! 乡试之前,他曾收到一封匿名的传信,一张凭空出现在他书房案头的纸条。 上头言明,要他在此次乡试中做一个小小的手脚。 在所有被判为两可的卷子中,若出现段落结构、韵脚排列符合某种特定规律的,便将其判为通过,不必追求名次高低。 此事,关乎他远在外地为官的独子! 想当年,李敬尧刚入翰林院时也曾意气风发。 以为“储相”之地必能大展宏图,却终究难以撼动裴玄韫那座大山。 他努力了多年,不过是在为凤阁台输送人才罢了。 而后心灰意冷,也失了对儿子管教的心气。 后来儿子勉强过了乡试后便再无寸进,无奈选官外放。 为了调回京畿,他在任上心急之下出了些纰漏,被人拿住了把柄。 本以为仕途尽毁,却有人暗中将此事压下。 李敬尧能猜到是谁的手笔,无非是那几家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以此作为要挟他的筹码。 可奇怪的是,此事过后多年,对方一直沉寂,直到这次乡试前夕才第一次联系他。 对方的要求…… 李敬尧反复思量过。 若只是让一篇本就处于两可之间的卷子过关,且不涉及篡改名次,风险极小。 即便将来有人质疑,他也可以用“惜才”、“观点新颖”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无人能真正抓住他的把柄。 而且此事并不突兀,主考官多有自己的偏好。 为了儿子的前程和安危,这个险值得一冒。 于是,便有了眼下他与孙少监一同审卷的这一幕。 一共十六份卷子,看似在品读文章,实则心神全在辨识那约定的韵脚暗号上。 然而,全部仔细查验一遍后,并未发现符合要求的。 大概是判卷才刚刚过半,那份特殊的卷子尚未被出现? 李敬尧心中暗道,面上却不露分毫。 对面的孙少监抬头问道:“李大人,可发现有遗珠?” 李敬尧顺势放下手中卷子,快速从中抽出一份递了过去: “此篇破题角度尚算新颖,孙大人看看。” 孙少监接过细读片刻,稍后点评道: “破题确有些意思,只是论据稍显松散薄弱,支撑不足,文气尚算贯通。 倒也真是……可取可不取。” “暂且按下,待最后与其他卷子比对过后再定吧。” “是……” 孙少监心下有些狐疑,老家伙到底有没有得到什么命令。 或许是他想多了,真的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 凤京城内,万众瞩目,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乡试的结果。 考官们被关在衡鉴堂内,而某些人也如同被无形的枷锁困着。 皇宫之中,上头三个大的各有正事忙碌,下头三个小的也有功课要习。 唯独中间那位老六,过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 天天睡到自然醒,醒了便琢磨吃,吃饱了便玩乐玩乐,循环往复。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融的,明亮却不灼人。 秦昭玥命宫人将一张铺着软缎的贵妃榻搬到了廊下,舒舒服服地歪靠着。 左侧,桃夭执着柄蝶恋花的团扇,轻轻地为她打着风; 右侧,樱糯剥着晶莹剔透的紫玉葡萄,一颗颗喂到她嘴边。 她则歪着身子、半眯着眼,听着嗓音清甜的小宫女给她读最新的话本子。 只是,周围侍奉的婢女和那念书的小宫女,一个个脸蛋都跟染了胭脂似的,泛着可疑的红晕…… 第375章 老六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宫女所读的这话本子是坊间刚刚流传起来的,名叫《霸道王爷爱上家道中落的我》。 其中某些情节描写,实在是有些……过于大胆露骨,暧昧旖旎。 听得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们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然而,秦昭玥却神色淡淡,根本不为所动。 瞧着左右的小婢女,撇了撇嘴。 啧啧啧,这就脸红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跟姐上辈子受过的熏陶比起来,这简直就是清汤寡水,小儿科。 此刻她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打个哈欠。 无他,姐们见多识广、吃过见过。 念书的小宫女声音突然顿住,红着脸凑近前来,将话本子小心翼翼地向殿下展示,这是她定下的要求。 这是一本做工精致的彩绘插图话本,每逢有插图页便需停下,供殿下鉴赏。 桃夭和樱糯也忍不住好奇,想看又不好意思直视,眼神飘忽。 偷偷瞟了一眼,那香艳的画面还是落入了眼底,脸色红得能滴出血来。 太……太露骨了! 秦昭玥盯着那画工颇为细腻的插图,淡然点了点头。 “画风线条还行,着色还凑活,意境渲染得也还算到位,总体来说,马马虎虎吧。” 这坊间流行的话本,看似出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实则其幕后东家正是她六公主秦昭玥。 当初从天下第一楼收编的人才里,就有个极其擅长画春宫图的画师。 笔触细腻,极富韵味,但光有精湛的画技没有吸引人的故事,终究差些意思。 经过她好一番调教和知识的灌输,总算捣鼓出了成品。 故事嘛略显老套,无非是灰姑娘遇上霸道总裁的古装版。 但架不住画技是真不错,将那种欲说还休、朦胧暧昧的意境表达得淋漓尽致,挠人心肝。 可别小看这小小的话本,因其内容别致,定价不菲。 在特定人群中极受欢迎,赚钱不少。 关键的是跟以往着重描绘女性角色不同,秦昭玥的要求是阴阳并济,插画中王爷的戏份可一点儿也不少。 格局打开,受众群便也不会集中在一小撮人身上。 又因为画作风格独特,模仿起来极难,倒也不怕被人轻易山寨了去。 鉴赏完插图,小宫女收回话本,强忍着羞意,继续用颤抖的嗓音往下念。 就在秦昭玥被这念经般的声音催得昏昏欲睡之时,一道熟悉的清冷女声直接传入了她耳中: “六殿下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惬意舒坦啊。” 嗯? 秦昭玥陡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这声音她可太熟了,正是消失了多日音讯全无的隐蛰。 “先停一停吧,你们且退下。”她立刻挥了挥手。 “是。” 宫人们如蒙大赦,尤其是那小宫女,应声行礼之后几乎是飞奔着退下。 太……太羞人了,唔…… 待左右无人,廊柱旁的阴影一阵轻微的扭曲,隐蛰的身影悄然浮现。 秦昭玥迫不及待地坐直了身子,压低声音问道: “怎么样,蹲了这么多天,抓到大鱼没有?” 隐蛰看着她这副摩拳擦掌、兴致勃勃的模样,心中不由闪过一丝诧异。 按照这位六殿下素日里能闲着绝不忙着的惫懒习性,此刻她不是应该对这类繁琐政事避之唯恐不及才对吗? 否则怎么会在女子乡试这般重大的事宜期间,除了挂个协同的虚名,几乎毫无建树,全程作壁上观? 隐蛰自然想不通。 在秦昭玥看来,正经八百的差事,上头有精明能干的三姐姐和四姐姐盯着,一切流程规章皆有旧例可循。 尤其是三姐姐,将之前的初试办得滴水不漏,民间赞誉有加,几乎听不见什么杂音。 就算她强行插上一脚,最多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提些无关痛痒的小建议罢了。 实在没什么意思,也捞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功劳。 但暗中追查意图破坏科举的世家之人则截然不同。 端掉澄园便是由她秦昭玥一手主导,这才牵扯出了后面这一连串的线索和机会。 若是此番真的能顺藤摸瓜,一举端掉世家在凤京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甚至抓住那个藏在最深处的“脑袋”…… 这份功劳,可就不是锦上添花能比拟的了。 相当于变相为女子科举的顺利推行扫清了最大的障碍,意义之深远、影响之重大…… 秦昭玥暗自盘算,怎么着也该值一大笔丰厚的功德值吧? 如今外界局势波谲云诡,天晓得那些藏在暗处的对手憋着什么坏、藏着多少实力。 还是越快提升实力,早日抵达神武境比较让人安心。 所以,秦昭玥才会对明面上的乡试不屑一顾,反而对暗中抓人这条捷径如此上心。 隐蛰按下心头翻涌的思绪,缓缓开口: “布局得差不多了,对方藏匿的据点已露出马脚。 如今只待乡试放榜,看能否借着那股乱劲,引出更多藏在暗处的影子,一网打尽。” 秦昭玥闻言,脸上顿时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声音甜得能淌出蜜来: “哎呀呀,隐蛰大人真是神机妙算。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算无遗策,用兵如神。 有您出马,那些宵小之辈定然无所遁形,手到擒来。 此番若能功成,隐蛰大人当居首功。” 一连串马屁,非但没让隐蛰感到半分受用,反而让她瞬间寒毛倒竖,警惕心拉满! 什么时候能从这位嘴里听到如此盛赞?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其中定然有诈,恐怕挖好了坑等着她跳呢。 隐蛰立刻后退半步,神色肃然,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戒备: “六殿下,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秦昭玥歪起脑袋,眨巴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满脸都写着“纯良”二字: “隐蛰大人何出此言?我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呀。 您这般能干,还不许人夸两句了?这是何道理?” 隐蛰心头警铃大作,更不敢耽搁了。 “卑职想起还有紧急公务需立刻处理,告辞。” 话音未落,身影已如青烟般迅速淡化,直至消失不见。 秦昭玥:? 脑袋顶着大大的问号,望着隐蛰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 发生什么事了? 真心实意夸她两句而已,怎么好像自己是洪水猛兽似的?玩儿呢! 第376章 什么?裴玄韫他敢! 隐蛰在前往中宫御书房的路上疾驰。 之前就是从清晖殿外路过,看到小六闲适模样,便去问候了一声。 原本还想打探些什么,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先禀明陛下再说。 赶至御书房,通传之后步入其间,见到了正在批阅奏章的女帝秦明凰。 “听说,已经锁定了那条藏在最深处的大鱼?” 隐蛰躬身行礼, “回陛下,正是,对方还是按捺不住,先一步露出了马脚。 种种迹象指向,此人应当就是青简斋书铺的掌柜,沈元章。” 此前传递回宫的情报中并未详细记述姓名和身份,正是怕消息泄露,打草惊蛇。 毕竟谁也无法确定,世家对宫廷的渗透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故而隐蛰耗费了数日时间,多方小心求证,布控监视。 直到确认无误,才亲自回宫面圣禀报。 秦明凰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神情明显松动,露出一丝真正的关注和期待。 能抓到世家埋在凤京的首脑人物,这可是多年来未有之大功。 若能将其活捉,细细拷问,定能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能牵扯出多少潜伏在朝野上下的魑魅魍魉。 即便无法彻底根除隐患,但毁掉其核心情报网,世家再想于凤京地界重新搭建起如此规模的眼线,没有经年累月的功夫绝无可能。 这无疑能为朝廷争取到宝贵的喘息和布局时间。 秦明凰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极大的兴趣: “仔细说说,是如何发现此人的?” 隐蛰当即将探查过程娓娓道来。 其中的关键,便系于此次中宸道乡试的主考官李敬尧。 选中他为主考,除了其资历名望足以服众之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的府邸之中,潜伏着璇玑卫埋下多年的一枚暗棋。 在这一方面,璇玑卫与世家暗探可谓棋逢对手,手段如出一辙。 明争暗斗了这许多年,彼此对对方惯用的伎俩和渗透方式,早已是心知肚明。 其实,李敬尧的儿子在外任县令时的那点破事儿,璇玑卫早就查得一清二楚,证据确凿。 只不过区区一个外放七品小县令,尚且不值当璇玑卫大动干戈地去动。 相反,正好拿着这个把柄,精心做了一个“钩子”。 就等着有朝一日,能有更大的鱼来咬钩。 结果这一等,便是悠悠数载。 像这样埋下不知何时才能用上,甚至可能永远用不上的闲棋冷子,在璇玑卫中还有很多。 世家固然能布下渗透极深的钉子,但得到陛下全力支持的璇玑卫,在凤京地界又岂会逊色? 果然,就在乡试前夕,这颗沉寂多年的棋子,终于等来了回报。 有人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向李敬尧传递了消息,要求他在最终的乡试结果上动些手脚: 将一份处于两可之间的特殊卷子,判为通过。 这个要求本身听起来并不过分,甚至完全在主考官的职权范围之内。 科场之中,最难定夺的便是两头: 一是解元的选择,二是最后几名边缘学子取与不取的抉择。 从那些可取可不取的卷子中择优选录,本就是历届科考的常态。 隐蛰亲自出马,追踪了那个传递消息的信使。 然而追踪到最后却发现,此人显然早已被当作弃子。 从他身上根本牵扯不出任何上游的联系,线索至此戛然而止。 事情似乎再次陷入了僵局,所有的玄机便都落在了“两可之间”四个字上。 这个命令本身就十分古怪。 对方是如何能未卜先知,确定那名考生的卷子就一定会落在“两可之间”这个微妙的范围呢? 隐蛰分析,无非两种可能: 要么是此考生文力确实有限,水准不高不低,极有可能卡在这个位置; 要么这就是一道双保险,此考生实力极高,但生怕其发挥失常,也能确保落在可以操作的范围之内。 无论如何推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乡试学子成千上万,谁能精准预判某一份卷子的最终档次? 反复琢磨推敲之后,隐蛰决定转变思路,先从通过初试的那些女子入手筛查。 关注的重点自然集中在两类人身上。 一是天资极高、才华横溢,即便偶有失误,中举也十拿九稳的; 二是水准处于中游,恰好就可能卡在录取线边缘“两可”之间的女子。 这一查之下,竟真的发现了问题所在! “温家?” 秦明凰听到这个熟悉的姓氏,凤眸微眯,“可是后宫温氏的家族?” “回陛下,正是。” 隐蛰继续禀报。 为避免打草惊蛇,此番调查皆由璇玑卫中的精锐亲自执行,修为至少都在四品之上。 温家表面上看起来平平无奇,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何况温家大郎还是陛下后宫之人。 然而细查之下,却发现了不寻常的端倪。 原来温府上负责采买的小厮,在乡试前悄无声息地换了人。 府门终日紧闭,安静得有些反常。 温家落魄之后,二房的温庭婉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有望攫取功名,阖府谨慎些,倒也合情合理。 但蹊跷的是,府上谨慎也就罢了,那名新换的采买小厮每次出门时,脸上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和恐惧之色。 眼神躲闪,步履匆匆。 更有一次,在采买途中故意拖延了许久,在东市兜兜转转,那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分明是内心极度挣扎的模样。 此番异常立刻引起了暗中监视的璇玑卫的高度警觉。 他们没有贸然潜入府中或抓捕此人,而是立刻将情况上报。 隐蛰亲自接手跟进,几经周折,才终于窥破了其中的关窍和原委。 “嘭!” 秦明凰听到关键处,猛地一拍龙案,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什么!他们得了裴府的押题?还花了十万两银子?” 第377章 小六……这叫怎么个事儿啊 秦明凰惊呆了。 裴玄韫老糊涂了?难道疯了不成? 为了十万两银子,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动摇国本的事情? 不可能,绝无可能! 顷刻间,秦明凰就做出了判断。 不得不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这条情报的荒诞之处。 “额……” 隐蛰顿了顿,面纱下的神色颇有些微妙,连忙补充道: “陛下息怒,其实……那押题并非真正出自裴府,而是……是六殿下卖给他们温家的。” “什么?!” 秦明凰的声音陡然拔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胡闹!简直是胡闹!”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里头怎么还有小六的事儿。 好啊,以为归京了之后一直本分,无非是之前出了报复国公府这一档子事。 试图设计皇嗣,甚至牵扯上了宰相,怎么动手她都不在乎。 何况她此举暗合了自己的态度,正好是给郑公国一个警告。 谁能想到,昭玥悄无声息的又干出了一件大事。 乡试考题,这也是她敢染指的? 秦明凰一时气结,胸口剧烈起伏,竟不知该从何骂起。 “陛下莫急,其实此事内情颇为曲折复杂。” 隐蛰那双平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亮起些许奇异的光彩。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小六在坑骗国公府的间隙里,居然还能悄无声息干出这么一票大事。 不待陛下询问,立刻详细解释起来。 初试的押题确实出自裴府,准确地说,是出自裴大公子裴雪樵之手。 但此次正经八百的乡试题目,却与裴府没有半文钱关系。 是小六派了手下,大大方方地跑去凤京最有名的几家书院。 综合了几位大儒的猜测,花高价买来整合成了一份押题宝典,前后花了足有千两银子。 秦明凰听到这儿,略微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只涉及到初试,而且她心中对裴家还是信任的。 只不过此事到底敏感,裴雪樵那傻小子……倒真的敢应下。 不过一想到那一来一去的价钱,秦明凰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两下。 好家伙,一千两的本钱,转手就敢卖十万两。 这跟明火执仗地抢钱有什么分别?这倒霉孩子还真是适合做奸商。 “然后呢?” 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秦明凰继续追问。 “璇玑卫前番大肆抓捕之下,世家在京中的情报网短时间内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那沈元章手中可动用的人手应该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风声鹤唳之下,更是不敢大张旗鼓地铺开去收集情报。 而他们在温家内部应该是布有暗桩,打探到耗费十万两巨资从裴府购得押题这一绝密消息。” “我之前确认过,温庭婉此女,初试时的卷子就能得出来,经义功底其实一般,诗词尚可。 之所以最后的名次能够位列中游偏上,最主要的便是倚仗策论文章。 裴雪樵也确实有些本事,紧靠自己的才学和判断,还真押对了一题。 温庭婉只是略做了些修改,誊抄上去,最终就取得了不错的名次。” “沈元章大概也掌握了这些情报,便以此为切入点。 一方面以温府满门性命相胁迫,逼着温庭婉就范,在乡试中舞弊; 另一方面,则动用了隐藏多年的主考官李敬尧这颗棋子。 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大概是,既然有裴府的策论文章作保,就算温庭婉其他项差些,整体也极有可能落入‘两可之间’那个可以操作的范围……” 说到这里,一切都已经非常清晰。 秦明凰微张着嘴,整个人都听傻了。 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璇玑卫和世家暗探,两大最顶尖、最隐秘的情报组织,使出浑身解数互相博弈、斗智斗勇…… 最后就博弈出了这么个阴差阳错、啼笑皆非的结果? 一切的源头,竟然是自己那个不务正业的闺女搞出来的乌龙骗局? “陛下,” 隐蛰的声音将女帝从凌乱的思绪中拉回,“我已经查阅过此次乡试中温庭婉的答卷了。” “哦?” 秦明凰回过神来,连忙追问,“怎么样?” 隐蛰的眼睛微微眯起,面纱下的嘴角咧出了个戏谑的弧度, “因为那份‘宝典’并没有押中策论题,她的文章写得实在是乏善可陈。 根本就没能进入‘两可之间’的范围,在第一轮阅卷中,就已经被淘汰出局。” 秦明凰:…… 得,任你幕后黑手如何机关算尽,架不住正主儿自己不争气啊。 御书房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古怪,想笑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合时宜。 沉吟良久,秦明凰才再次开口,语气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 “小六这……” 赏吧? 这倒霉孩子竟敢胆大包天,插手科举,还打着裴府的旗号招摇撞骗! 她肯定是暗示押题来历不凡,其中混有真题。 否则温家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心甘情愿掏出十万两巨款,只为买一份押题? 最关键的是,之前初试的时候好死不死押中了,让他们心中生出了无限希望。 罚吧? 可偏偏就是因为小六无心插柳的坑人举动,阴差阳错地给璇玑卫提供了绝佳的突破口。 最终顺藤摸瓜,成功锁定了世家情报网的幕后主脑沈元章。 秦明凰张嘴半晌,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这功过实在是难以评断,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唉……”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第378章 乡试公布结果! 白露已过,秋意渐浓。 几场秋雨落下,带走了夏末最后一丝暑气,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寒意。 万众翘首以盼中,十天光阴悄然流逝,今日便是中宸道乡试放榜之日! 依照惯例,于辰时正刻张榜公布。 贡院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秋日的晨光透过微凉的空气,洒在无数张写满期盼或焦虑、兴奋的脸上。 呼出的白气氤氲成一片,与街边早点摊子蒸腾的热气交织在一起。 穿着厚实秋衣的人们摩肩接踵、窃窃私语,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笼罩着整条街道。 很快,三声沉重的铜锣响起。 “哐!哐!哐!” 如同惊雷般劈开了喧闹,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人群骤然一静,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贡院缓缓开启的朱漆大门。 主考官李敬尧身着绯色官袍,神色肃穆,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缓步走出。 他清了清嗓子,运足中气,声音洪亮地宣告: “皇天厚土,佑我大乾! 今科中宸道乡试,秉承圣意,恪守公正。 经诸位同僚日夜评阅,反复核验,现公布结果……” 听着正义凛然,实则他心中复杂难言。 这十日内,他已将所有处于“两可之间”的卷子反复看了两遍,却根本没能找出那份特殊的卷子。 或许那份卷子本就在中举之列,嘱咐他只是为了图个安心、有个保障? 有了这个猜测,他并未逐一去翻看所有中举的试卷。 若真在其中,自己不知情、不插手,反而更能避嫌,更为稳妥。 衙役们迅速肃清贡院最前方的区域。 一名身着仪制司官服的唱名官上前,接过沉甸甸的黄榜,开始高声唱名: “中宸道乡试,第一名解元——清水县,林妩清!” 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呼和赞叹声。 “第二名——凤京,吴静姝!” “第三名——朔风王朝,萧云朔!” 吴静姝听到自己的名字,眼中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激动得指尖都在颤抖。 但随即一丝遗憾悄然掠过心头,又是第二。 不过与初试一样,她再次压了那位北境公主一头。 此次的策论文章,她自觉发挥极佳,相信绝不会再出现初试时那般微妙的偏差。 吴静姝紧紧攥住了拳头,呼吸因激动而略显急促。 虽然没有夺得魁首,但之后还有会试、殿试。 最重要的是,她两次力压朔风二公主,这份履历…… 只要后续顺利,她的仕途起点将远超旁人,未来一片光明! 萧云朔神色淡然,对这个名次还算满意。 第三,既保全了朔风王朝的颜面,又不至于太过扎眼,激起大乾民众过分的反感。 对于解元之位,她其实并不执着。 倒是前一名那位吴静姝,再次压了她一头。 待之后乡试文集印发时,定要好好看看此次二人的文章高下。 她最好奇的,还是那位夺得解元的女子。 不知其文章何等精彩,心下难免生出几分较量之意。 唱名依次往下。 “第四十五名——西北边庭,赫连朝露!” 赫连朝露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长舒了一口气。 中了!虽然名次不算靠前,但已经足够。 出仕留京的目标,终于踏出了最坚实的一步。 …… 几乎所有的考生都来了,挤在人群中,紧张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听到名字的自然喜不自胜,激动雀跃,与身边人相拥而泣者不在少数。 但随着唱名持续,越来越多未被念到名字的考生陷入了深深的焦灼之中。 温庭婉自然身陷其中。 两天乡试结束后,她便将自己关在家中,称病不敢见人。 对外只含糊其辞,说感觉在“两可之间”,过与不过全凭天意。 但实际上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占比最重的策论文章根本就没有押中! 温庭婉早已醒悟,定然是受了秦昭玥的蒙骗。 那可是十万两雪花银啊,就这样血本无归、打了水漂。 一想起来就心口绞痛,呕得几乎要吐血。 待父亲和祖母知道真相后,日后在温家该如何自处? 可偏偏她还不敢声张,因为整个温府头顶还悬着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各种情绪交织撕扯,让她备受煎熬,左右为难。 若不中举,或许就不会卷入这场可怕的暗算。 可心底深处,又仍存着一丝万一的侥幸。 此刻,她整个人仿佛神魂离体,眼神空洞。 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愣愣地听着后半段的唱名。 同样紧张万分的,还有人群中的陈榆。 她经历了太多苦难,好不容易才挣脱了那副沉重的枷锁,得到了公平考试的机会。 只是此次中宸道乡试太过特殊,才女云集,她不知道自己的水平究竟能否脱颖而出。 自觉卷子答得还算顺手,可直到现在还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难免惴惴。 即便如今没有了印子钱的威胁,但家中父亲和幼弟,依然需要她来支撑门户。 若再苦读三年……实在太难了。 名字越往后念,气氛越发凝滞,希望也越发渺茫,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 终于,在一百四十多名的时候,唱名官洪亮的声音响起: “第一百四十三名——衔云县,陈榆!” 陈榆猛地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并非独自一人来看榜,身边还有药铺的少掌柜和小厮。 “陈榆,中了,你中了!” 少掌柜激动大喝,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连忙拽起胳膊使劲摇晃。 陈榆愣愣看着他,耳边只有嗡嗡的鸣响。 周围恭喜的声音、羡慕的目光仿佛都隔得很远。 狂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冲垮了所有紧绷的神经,让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也幸而少掌柜就在身边,一把将他捞住,不至于跌倒。 中了……竟然真的中了! “我中了?” “中了中了,我听得真真的。”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陈榆却咧开嘴,笑了起来。 她终于有能力养活父亲和幼弟,为他们撑起一片天了! 一百五,一百六,一百七……中举的数量已经远超上一届。 直到第一百八十四名念完,本次中宸道乡试的所有结果,公布完毕。 温庭婉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的精气神,脸色惨白如纸。 身形摇摇欲坠,全靠丫鬟搀扶才勉强站稳。 没了…… 前后花费十余万两,赌上了所有,却什么都没了…… 何苦来哉? 到底是何苦来哉! 无尽的悔恨与绝望之后,一股蚀骨的恨意猛地窜起,直冲顶心。 秦昭玥!是她,是她毁了自己,毁了一切! 愤怒瞬间取代了无力感,一个念头疯狂滋生。 她要自救,她要救温府。 或许……或许未中举也是好事。 至少没有让那些人的阴谋得逞,这算不算将功折罪?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奋力就要往前挤,去找今科的主考官。 就在此时,一个清晰的声音精准地传入她的耳中: “莫要妄动,我是璇玑卫,你的事朝廷已悉知,温府已在监控之下。” 一句话,如同定身咒,将温庭婉死死钉在原地。 第379章 万一呢? 另一边,贡院门口那面巨大的布告墙前,吏员们正忙碌着张贴考卷。 此次乡试太过特殊,因有临时补录的初试环节,参考者是未参与童子试的才女。 从结果看,一百八十四位举人中,有十六人出自初试,比例已然不低。 为堵住悠悠众口,彰显绝对公平,特设此贴卷公示的环节。 将所有中举者的文章原卷而非誊抄卷,公之于众,任人评说。 贴卷的吏员中,有一人动作微微一顿,神情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怔愣。 不对啊,上头明明说过,那个叫温庭婉的考生会中举,让他伺机在张贴时靠近。 怎么从头到尾都没听到她的名字? 若是她根本没中,自己此刻是在干什么? 他怔愣了刹那,立刻强压下心头慌乱。 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继续手上的糊卷工作,假装什么事都未发生。 却不知他细微的异常,早已被隐藏在人群中的眼睛牢牢锁定。 巨大的张贴墙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左侧单独开辟出的区域,张贴着与往届无异的黄榜。 上面清晰罗列着中举者的名次、籍贯与履历。 而右侧更为庞大的墙面上,吏员们正按名次顺序,将一份份考卷亲手张贴上去。 示于天下,以示至公。 人群中,一名穿着半旧灰布棉袍、相貌毫不起眼的中年汉子,随着人流缓缓移动。 目光从榜首之名开始,一寸寸地向下搜寻,直至榜尾。 眸光深处,是一片化不开的暗沉。 他是沈元章身边最得力的暗卫,今日混迹于此,唯一的目的便是确认那个至关重要的结果。 然而,从头到尾,唱名未闻,黄榜之上亦不见“温庭婉”三字。 反倒是那个被排除在计划之外的名字“陈榆”,赫然在列! 心中猛地一咯噔,如坠冰窟。 他强压下惊悸,随着人流慢慢挪动到张贴考卷的区域。 看似每一份都走马观花一掠而过,实际上正急切等待着来到中后段的区域。 他不晓得中间究竟出了何种纰漏。 是主人最初的判断就出了错,还是那温家女子临场反水、故意不中。 在陈榆身上暴露过的手段自然不能再使用,此次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更为复杂隐秘的方式。 温庭婉若使用那特制毛笔书写,字迹并不会随时间消失。 但一旦靠近另一种特制的药引,无需接触,便会立刻产生变化。 负责糊卷的吏员中,便有他们安插的人,其身上便佩戴着药引香囊。 可如今温庭婉榜上无名,一切安排都成了笑话,深究原因已无意义。 但他心中仍抱着一丝万一的侥幸。 万一那个原本被放弃的陈榆,反而成功了呢? 万一璇玑卫并未发现她的异常,而她依旧以为父亲幼弟被控制在手。 故而乖乖按照威胁,使用了那特殊的墨条书写了呢? 终于,他顺着拥挤的人流,艰难地挪到了靠后的位置。 终于到了,目光死死锁定了那张署名“陈榆”的试卷。 他不通文墨,看不懂文章优劣,但却能清晰地看到。 策论的开篇并墨色均匀,字迹工稳,丝毫没有断章的现象! 完了…… 彻底完了! 陈榆为何敢不顾父亲和弟弟的性命? 从王冲之前传回的情报来看,她绝非如此冷硬无情之人。 那么她究竟有何依仗,敢无视威胁? 主人的担忧是对的,璇玑卫早已洞察了一切。 这一刻,他浑身冰凉,只觉得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一时间如芒在背。 怎么办? 必须尽快将这要命的消息传回去。 可眼下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成为催命符,导致立刻暴露。 或者对方只是洞察了舞弊的手段,主人并未暴露呢?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如同最普通的看热闹百姓一样,随着人流一点点往外挤。 脸上甚至还模仿着旁人,或羡慕或议论的表情。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脱身。 外表看去,就是一个看完热闹心满意足的普通百姓,自认没有任何异常。 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在凤京城他就像一道必须融入阴影的影子,一旦被捕捉到痕迹,便无所遁形。 并未刻意加快脚步,缓缓往外走去。 终于,他离开了贡院前的这一条街,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又过了百余步,拐进了附近一条僻静的小巷。 只要穿过这里,便能融入更复杂的坊市。 眼见脱身在即,就在这一刻…… 一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大手仿佛从虚无中探出,悄无声息按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作为四品巅峰、曾经冲击神武境失败的武者,他此刻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周身气机仿佛被彻底冻结,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牢牢禁锢在原地。 任由他如何疯狂试图调动体内真气,都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分涟漪。 神武境!出手的必然是神武境强者! 这一刻,他万念俱灰,心如死水。 真的一切都完了…… 斗錾的身影自他身后的阴影中缓缓浮现。 经过这段时日的沉淀与修炼,他已经初步掌握了自身的“势”。 收放由心,不再需要显化黑狱异象,便能于无声处听惊雷,轻易制敌。 “抓到你了。” 低沉的声音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宣告了最终的结局。 青简斋书铺。 依旧如往常一般开门营业,只是铺子里显得格外冷清。 毕竟此时此刻,全凤京的目光都聚焦在贡院放榜之地,门可罗雀也是正常。 沈元章早已将店内小厮打发出去打听放榜结果,另有一人则被派往了合作的刊印铺子。 他已托关系预定下了生意,此次乡试的考卷会刊印成文集。 想必一定会卖得不错,能趁这第一波热潮赚上一笔。 沈元章独自坐在账台之后,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 面色从容,仿佛只是在享受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秋日清晨。 唯有他自己知道,看似稳如泰山,指尖却微微发木发凉。 心脏正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擂鼓之声。 终于到了揭晓结果的时刻了,而他赌上的是多年经营,乃至身家性命。 只要此番能够成功,不仅能够顺利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更有可能借此牵扯出当朝裴相。 到那时,无论是拿捏这位首辅的把柄,还是以此换取难以想象的利益,都将是一张足以颠覆局面的强大底牌。 就在他心神忐忑又激荡之际,书铺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一位身着素雅衣裙、面带轻纱的女子,步入了店内。 第380章 满盘皆赢? 沈元章抬起眼眸,只一眼,整个人便如坠冰窖。 璇玑卫中有一名老牌百户,代号隐蛰,素来喜戴面纱。 手腕一颤,杯盏中的茶水倾泻出些许,溅湿了账本。 沈元章强行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恐惧,喉咙发干,开口却依然维持着掌柜应有的平稳: “客人想要点什么书?” 面上虽竭力不显,体内真气却已疯狂运转,直摧心脉! 此时,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败了。 在与璇玑卫的这次博弈中,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被活捉后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那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与屈辱。 不如自行了断,死得干净! 然而,沈元章那决绝的真气在即将触及心脉的前一刹,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壁垒,骤然变得纹丝不动。 隐蛰淡淡瞥了他一眼,一道传音精准地刺入他耳中: “沈掌柜的这是在做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难道不知?” 她一步步走到高高的账柜前,居高临下地睨着面如土色的沈元章,。 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眼眸,眼角微微弯起,泄露出此时的愉悦心情。 “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打了这么多年交道。 请沈掌柜移步,去喝一杯我们璇玑卫特备的好茶,如何?” 沈元章面若死灰,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 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与此同时,凤京城各处,大批璇玑卫精锐出动。 以雷霆之势,扑向那些早已锁定、却按兵不动多时的目标。 乡试公布成绩的喧嚣之下,一场无声的抓捕和清洗迅速席卷全城。 在这场博弈中,璇玑卫最终大获全胜。 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破坏了世家经营多年的凤京情报网。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 贡院门前,张贴墙下,书生柳文轩正驻足凝望。 他身在后段区域,没办法,前头尤其是榜首解元那块区域,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挤不过去。 倒是这后边的考卷,除了中举的学子及其家人想亲眼见证,或者少数几个不信邪、心存侥幸的落榜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寻找自己的名字,关注度算不上高。 反正闲来无事,柳文轩便既来之则安之,走到哪儿便看到哪儿。 刚刚看了三篇试卷,便溜达到了此次第一百四十三名,那位衔云县陈榆的卷子前。 经义部分直接略过,先扫了一眼最后的诗词。 嗯,辞藻尚可,意境平平。 跟绝大部分的科举诗词一样,并无甚出奇之处。 其实柳文轩内心最好奇的,是那位名动凤京的赫连朝露的诗词。 可惜人家排在四十多名,离这儿还远着呢。 然后,他便将目光投向了占比最重的策论文章。 不多时,眉头紧紧皱起,越看脸色越是惊疑不定。 “不对……这不对吧!” 柳文轩猛地抬起头,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显得有些尖锐刺耳。 张贴墙前方,早有胥吏手持水火棍肃然而立,正是为了防止有人因落榜失意而闹事。 每届放榜,总少不了几个无法接受现实的学子。 甚至状若疯癫,扑上来撕扯榜单的都有,官府自然早有准备。 此刻见到有人胆敢放声指责考卷,左右胥吏立刻警觉起来,目光锐利地扫向柳文轩。 只见柳文轩颤抖地指着墙上陈榆的那篇文章,眼睛瞪得滚圆。 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荒谬的事情,口中不停地惊呼。 “不对,全然不对!” “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瞧他这副激动得近乎癫狂的模样,领头的胥吏冷哼一声,立刻带着两人上前。 “兀那书生,贡院重地,休得大声喧哗,惊扰秩序!” 柳文轩却仿佛没听见警告,瞳孔因震惊而剧烈震颤。 “大人,你们快来看。这份卷子很不对劲,你们看这段……” 说着话,他竟上前要去指那试卷。 几名胥吏见状,根本不给他接近的机会。 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不由分说便要将他拖离现场。 “哼,又是个闹事的。” “保不齐是家中女眷参考却落了榜,在此胡言乱语。” “竟敢质疑科举公正?简直是找死!” “拖走,先打二十杀威棒,看他还老不老实!” …… 此举也有震慑之意,所以胥吏并未收声。 “你们抓我干什么?放开我! 你们自己看看那文章啊,真的不对啊!” 柳文轩奋力挣扎,声音因急切而带上了哭腔。 这边的骚动终于引发了更多人的关注。 原本对后段考卷不甚感兴趣的看客们立刻被勾起了好奇心。 纷纷围拢上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份陈榆的考卷上。 起初是疑惑的打量,随即,窃窃私语声响起。 很快,一种诡异而震惊的气氛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 这岂止是不对? 简直是骇人听闻,大逆不道! “疯了吗?这等文章能中举?” “公然藐视陛下,诅咒朝廷啊,怎么敢的呐……” “主考官的眼睛是瞎了不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里头保不齐藏着什么惊天猫腻……” 民众的质疑如同滚油般瞬间沸腾。 质疑声、怒骂声、要求彻查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终于演变成了大规模的骚乱! 越来越多的人拼命往前挤,想要亲眼看看那篇考卷。 每一个看清了内容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疯了吧! 第381章 狂悖忤逆之言 贡院朱漆大门前,众位官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所惊动。 尤其是主考官李敬尧,本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原本就心虚,此时只觉得心脏如同被重锤擂动,嘭嘭嘭地狂跳不止。 明明实际什么都没做,却恐慌得厉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李敬尧强自镇定,大步流星地朝着骚动中心的布告墙走去。 身后一众官员面面相觑,慌忙紧随。 来至近前,沉着脸色厉声喝问,“怎么回事?因何喧哗!” “主考大人来了!” “快,快让大人来看看这份考卷!” 根本无需多问,激愤的百姓指向了那份考卷。 李敬尧目光急扫,瞬间锁定了卷首。 衔云县,陈榆,毫无印象的一个名字。 强压心悸,快速浏览起那篇策论文章。 然而,刚看了几行,他的脸色就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 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那文章之中,竟白纸黑字分明写着: “女主临朝,阴阳颠倒,纲常沦丧,实乃亡国之兆! 陛下专权独断,非但不思还政于士大夫,反开女科,乱祖宗法度。 女子干政,牝鸡司晨,乃祸乱之源。 女帝专权,独断乾坤,非天下之福。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公然抨击女帝,否定女子参政,甚至直言当今圣上为“祸乱之源”的极端言论,竟然出现在女子科举的考卷上?! 写出这等狂悖忤逆之言,非但没有被黜落,居然还被取中!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将朝廷法度、科举威严置于何地?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李敬尧眼前阵阵发黑。 这哪里是考卷?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身子当时就朝旁边歪倒下去。 左右官员手忙脚乱搀扶住他,勉强不至于当场瘫倒在地。 但一个个的也全都是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作为副主考的仪制司少监孙伯珩,虽也是心惊肉跳,但迅速冷静下来。 他到底久经官场,比李敬尧这等常年埋首翰苑的学士更稳得住些。 眼见骚乱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开来,绝非一两个百姓看到,此时想要强行压制、封锁消息已是绝无可能。 深吸一口气,猛地运足中气,声如洪钟般厉喝:“肃静!” 左右胥吏将手中的杀威棍重重捶击地面,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咚咚”声。 群情激奋的百姓被这声势所慑,压下了部分嘈杂。 无数道质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孙伯珩的身上。 “本官乃是仪制司少监孙伯珩,忝为本届乡试副主。!” 孙伯珩目光扫视全场,声音沉稳而有力。 “一份乡试卷子,从初阅、复核到最终定榜,至少需经过四位考官之手层层批阅。 而最终得以中举的卷子,更是需要不下十位考官共同确认画押,方才可能名列榜上。 请问各位乡亲父老,难道我等朝廷命官都是睁眼瞎不成? 见到如此狂悖忤逆的文章,还非要一致通过,并将其公之于众? 难道我们今科所有考官都活腻了,不想要项上人头了不成?” 百姓们的骚动明显降低了许多,窃窃私语声也小了下去。 确实,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不可能让这种文章过关。 孙伯珩见初步稳住局面,继续沉声道: “或许各位不知,为守护此次科举,宫廷璇玑卫大量出动。 前些时日凤京城内不少铺子查封、暗谍落网,乃至京兆府连日审结的大案,其实皆与此事有所牵扯。 贼人亡我大乾科举公正之心不死!”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本届女子科举确实称得上万众瞩目,又因坊间投注博彩之事,关注度和讨论度空前高涨。 而之前凤京的一系列大动作,绝大部分百姓都有所耳闻。 孙伯珩趁热打铁,声音愈发慷慨激昂: “陛下圣心独运,不仅开设女子科举,更是对延续数百年的科举制度大胆革新! 譬如开设明算科,只要通过考核,便可录用为各衙门吏员。 即便不入官场,也能当个上好账房,谋一条安身立命的生路。 而后,朝廷大力革新造纸术,发明桑皮纸,将书籍价格压至旧历的十分之一乃至更低。 在场诸位不妨问问家中长辈父兄,如今能识字、会算数者,比之从前多了多少? 此乃陛下普惠万民之德政!” 他目光扫过人群中的一些女子,语气转为深沉: “再说回女子科举。 在场诸位,谁人没有母亲祖母?谁人没有妻子、姐妹、女儿、孙女?或者青梅竹马的玩伴? 女子不必再一辈子困于闺阁后院方寸之地! 她们可以大大方方参与科举,出仕为官; 亦可报考明算,寻一份体面活计,自立自强。 而贼人此举,其心可诛! 他们就是想要毁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想要毁掉让大家都能读书识字,明事理、知荣辱的大业!” 孙伯珩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已然将自己和所有考官的身家性命都绑在了陛下的改革战车之上。 作为六司少监,他已是朝堂顶尖的那一小撮官员,平日并非坚定的皇党,多有权衡。 但此刻出了天大的纰漏,无论原因为何,考官都难辞其咎。 为了仕途,更为了小命和家族,他已经别无选择。 只能不惜一切代价为陛下站台,稳住局势。 “本官虽不知贼人究竟使了何种手段,但朝廷必将追查到底。 届时会给天下学子、给天下百姓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待。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等所有考官都将留在贡院之内,一步不出,等待朝廷彻查!” 骚乱暂时被压制。 孙伯珩立刻下令,增派衙役牢牢守住布告墙及贡院各门。 同时火速去召集所有参与阅卷的考官,一个都不准放走。 几名衙役架着面无人色的李敬尧,踉跄着往贡院大门方向走去。 孙伯珩扫了他一眼,难掩心中鄙夷。 一辈子圈在翰林院那清贵地方,人都待得迂腐木讷了,遇上大事便如此不堪。 呵,就这还想与裴相别苗头,也配? 视线一触即收,孙伯珩昂首挺胸走在最前方。 不像是犯下大错的罪人,倒像是得胜归来的将军。 其实心中无奈,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接下来如何,已经不是他所能左右。 第382章 如此纰漏 陈榆身处人群之中,浑身冰凉,抖如筛糠。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根本不是她写的! 一旁的药铺少掌柜看着她,满面惊恐。 像被掐住了脖子,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就在此时,陈榆突然感觉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茫然抬眼,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被人带着,在密集的人群中飞速穿行而过。 诡异的是并未引发任何骚乱,就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而周围的人都对她视而不见。 一个清晰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是我,璇玑卫斗錾,莫要惊慌。” 隐匿了身形的斗錾,正用自己的“势”笼罩着陈榆,带着她飞速脱离是非之地。 他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不过也将警戒提到了最高。 这个时候陈榆绝对不能出事,否则死无对证,才是真正的百口莫辩。 明明贡院内外都安排了人手严密看守,明明今日是最后收网的时刻。 到底是谁,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在璇玑卫眼皮子底下办到这种事? 贡院中央,一道清瘦的身影悄然浮现。 此人作书生打扮,穿着一袭青衫,面容清秀,带着几分文弱之气,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 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水,深不见底。 他正是璇玑卫,代号“砚冰”,三品神武境高手。 此次初试、乡试乃至阅卷期间,皆由他亲自驻守,监视一切。 身影一闪,便已出现在隔壁的衡鉴堂,正是考官的阅卷之所,径直冲入封存所有文档的库房。 依照规定,阅卷期间所有经手的文字,包括草稿、批注、乃至废弃的纸条都必须保留封存。 在他的监视之下,绝无可能有人私自带走只字片纸! 真卷已被取出张贴,但库内还存有全套的誊抄朱卷备查。 砚冰动作飞快,找到了陈榆的那份誊抄卷,立刻展开查看,目光直接落到策论部分。 脸色阴沉冰冷,周身的气息都仿佛要冻结起来。 这份誊抄卷上,策论文章中并无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 竟然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偷梁换柱,换走了封存严密的原卷? …… 皇宫,皇极殿内。 晨光透过雕花长窗,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 今日的早朝比往常拖延了些时辰,到现在还未散朝。 陛下力推的女子科举,乡试放榜之日就在今天。 百官垂首静立,心思各异。 裴相立于文官之首,神色平静无波。 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皇嗣队列,最终落定在六公主秦昭玥的脸上。 就她?那些惊艳绝伦的诗词当真是出自她手? 没错,老六上朝了。 明明说好今年无需上朝的,但今日被传召,她倒也没太抗拒。 心想着今日放榜、璇玑卫收网,正是到了收割功德值的时候。 虽然还有些犯困,但她瞪大了眼睛,一点没打瞌睡。 开玩笑,上次没忍住睡了一觉,结果被一脚踢出凤京。 一去就是两三个月,教训实在太惨痛了。 所以还得是事儿教人,瞧她此刻站得板板正正的模样。 至于朝臣们议论什么,秦昭玥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空空如也。 朝臣们自然不可能干等着,懂事的万民司官员正徐徐禀报灾区重建与秋收事宜。 秦明凰端坐龙椅,一面听着,目光亦掠过皇嗣方向。 从上朝到现在,半点小六的心声都没听见。 只见她虽然睁着眼,眸底却是一片木然的空洞,显然神游天外。 就在此时,殿外一阵急促脚步声打破沉寂。 一名璇玑卫匆匆入殿,躬身急报: “陛下,乡试考卷中出现异常,中举者衔云县陈榆的策论文章中有不当之语。” 朝堂气氛骤然一凝,那名拖时间的万民司官员立刻停下。 陈榆?秦昭玥一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 不对啊,她不是一直在璇玑卫的严密监控之下吗,怎会出纰漏? 秦明凰闻言,只是冷冷吐出了一个字,“念。” 璇玑卫硬着头皮高声诵读。 殿上顿时落针可闻。 起初还以为只是无意犯了忌讳,可刚听了一句…… 这哪里是犯忌,这分明是赤裸裸地打陛下的脸呐!这般文章竟能中举张榜? 在场哪个是没脑子的,心知绝无可能,定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陛下欲借此次科举将权贵女子纳入官场,这已经是共识。 本是雷霆一击、扭转乾坤之局,却在最后关头出了如此纰漏。 秦明凰面无表情,“带考生陈榆上殿。” “是!” 皇嗣区域中,除了远在凤京之外的两位,其余都在。 三公主与四公主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眼中俱是凝重。 她二人主持初试,深知全程皆有神武境璇玑卫暗中监护,而正式乡试只会更加严密。 究竟是考生、考官,还是哪个环节出了致命差错? 不多时,陈榆被带至皇极殿。 她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身形单薄。 垂着脑袋,低垂眸光,不敢直视天颜。 直至御前,她慌忙跪伏在地,“衔云县秀才陈榆,叩见陛下。” 秦明凰手中拿着刚刚呈上的誊抄试卷,其上不仅有誊抄人与复核者的签名,亦有考官的评语判词。 因是中举的卷子,除了经义、策论、诗词各分项的评等,末尾还有主考与副主考的联署签字与批注。 “把誊抄卷给她看看。” 试卷被递到陈榆手中,她急忙接过,只飞快扫了几眼,便再次叩首, “陛下,这篇文章才是我所写!” 秦明凰点了点头,“将卷子传示百官,都看看此文是否对得起一百四十三名的名次。” …… 诏狱,今日已是人满为患。 无数暗桩细作被捕入狱,从市井间传递消息的底层眼线,到负责周转银钱的当铺掌柜。 最重要的是,他们擒住了世家安插于凤京情报网的首脑,沈元章。 与他们明争暗斗多年,终于一网打尽。 本该痛饮三日、大肆庆祝,现实却给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璇玑卫从上到下,脸上皆是火辣辣得疼。 诏狱最底层,单独关押的要犯牢房内。 玄铁铸就的牢笼闪烁着幽冷光泽,神武境强者的威压如实质般笼罩其中。 沈元章蜷缩在地,发出阵阵凄厉惨叫。 “说!究竟是谁动了手脚!” 牢门外,隐蛰背靠阴冷潮湿的粗粝墙壁,面纱下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已经审了一盏茶的功夫,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仍不松口,再耗下去恐怕也是徒劳。 蓦地转身离去,指节攥得发白。 该死! 都这种时候了,最擅长拷问的千户聆铎死哪儿去了! 第383章 开始发疯 皇极殿内,百官垂首静立。 空气仿佛凝滞,只余那份试卷在诸臣手中传递时衣料的窸窣声。 在百官手中传阅一轮,最终又回到了御前。 秦明凰指尖轻叩紫檀御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众卿都看过了,说说看,此文如何?” 一片缄默。 仪制司监令胡惟谦率先出列,须发花白、面容古板,声音如同陈年的账册般干涩无波。 “回陛下。 此对策论,文理通达,见解虽无惊艳之处,胜在扎实,引据尚可,辞藻乏善可陈。 以臣之见,水准恰符合中举名录之末流,置于榜尾,并无不妥。” 女帝目光微转,落向文官之首:“裴相以为如何?” 裴玄韫眼帘微抬,只淡淡道: “胡监令执掌仪制,于科举文章评判尺度精准,老臣并无异议。” 秦明凰点了点头,“既如此,便依原定名次,发榜吧。” “陛下!”一声略显急促的谏言响起。 只见从后排站出一人,乃是御史台一名侍御史,名为周彦。 “原卷与此誊抄卷迥异,此事蹊跷,岂能不查? 陈榆此卷是于誊抄后调换,若是有人在誊抄前调换呢? 或许……或许尚有他卷亦被动了手脚!” 殿内顿时落针可闻,空气骤然冻结。 找死不成?无数道目光或惊或疑地钉在周彦身上。 这般直言犯险,近乎指控整个科举流程乃至负责官员的失职。 他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旋即,又一名身着四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出列,正是天官司考功郎中孙崇。 “陛下,臣以为周御史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金榜虽已张贴于贡院之外,然此刻若爆出试卷可能存在调换之嫌,恐引发更大的物议沸腾,损及科举清誉。 为万全计,或应暂缓女子科举后续事宜。 待水落石出,再行定夺,方为稳妥!” 此言一出,如同冰水入滚油,瞬间激起波澜。 “孙郎中此言差矣!”胡惟谦立刻驳斥,声音陡然拔高, “程序公正是何等重要! 誊抄、校对、用印,层层关卡皆有记录,岂容轻疑? 更何况,誊抄卷上房官、主考签名批注俱全,难道所有人的眼睛都同时错了不成?” 他胸膛起伏,显然怒极。 事关仪制司权威,此刻已无关个人立场,他只能死死站在维护朝廷法度的这一边。 或者说,站在陛下的身边。 孙崇不甘示弱:“正因程序重要,才更需彻查,岂能因可能引发非议便掩耳盗铃?” “仓促停科,才是对寒窗苦读学子的最大不公。” “若真有舞弊,此刻不停,待到殿试擢选奸佞,才是祸事。” 双方争执渐起,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文官们面红耳赤,或引经据典,或直言利害。 衣袖翻飞间,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姿态渐被焦躁与锐利取代。 就在争论声越来越激烈时,秦明凰忽觉耳边毫无征兆地炸开清晰又暴躁的心声: 【放他娘的七十二环转转屁! 哪个裤腰带没拴紧露出来的蠢货在这儿大放厥词? 暂停?暂你个麻花停! 上下嘴皮一碰就想给停喽? 还拿百姓当幌子,我呸!整得好像多关心百姓死活似的。 臭不要脸!烂心肝!生儿子没屁眼!】 秦明凰:…… 骂得属实是有些脏了。 不过,小六为何会对科举之事如此义愤填膺? 她这些日子明明一直在躲懒,一点正事没沾。 “昭玥。” 御座上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轻易压下了所有嘈杂。 “此事,你怎么看?” 满殿刹那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以荒唐不羁闻名凤京的六公主秦昭玥。 问她?这个关头问她能有何用?她能懂什么朝堂大事? 秦昭玥陡然一个激灵,像是课堂上被老师逮到溜号的学生。 不是,她又不是元芳,问她干什么。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当显眼包可不是她的人设。 可是为了功德值,她还真不能不开口。 按照朝堂惯例,无非博弈和妥协,万一最后弄成“拖”字诀,什么时候到个头儿? 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秦昭玥转身望向后头。 找了一会儿,发现了最初发言的御史,纤指一抬,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不重要。” “按你的说法,若是一天查不清,就一天不公布成绩?一天不继续考?是不是这个意思?” 周彦见是这位,心下稍定,只当她胡闹,维持着恭敬姿态: “下官只是认为,应当先行查明,以免……” “闭嘴!”秦昭玥猛地一挥手,打断他的话,眉眼间染上浓重的不耐, “好歹也是做官的,听不懂人话吗? 我问你,是还是不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很难理解吗?” 周彦被突如其来的厉色慑得一怔,正待开口,便听秦昭玥阴恻恻地补了一句。 “陛下,儿臣想要求个恩典。”她转向御座, “若周什么大人再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请一剑赐死。” 轰! 朝堂之上哗然,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胡闹。 周彦脸色涨得通红,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身体抑制不住颤抖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御座之上传来了两个字: “准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周彦腿肚子发软,冷汗涔涔而下。 再觉得如何荒唐,那都是陛下金口玉言。 “是!” 秦昭玥这才似满意了,眸光又扫过方才附议的几名官员: “你们呢?也都觉得该停?” 无人应声。 有人强自镇定,挺起胸膛试图显示一心为公的无畏; 有人则目光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一次,秦昭玥没再求什么一剑赐死。 她笑了,笑容明媚,“我觉得几位大人说得很有道理啊。” 她环视四周,声音陡然拔高, “科举是什么?是为国选才,选出来是要做官的。 手握权柄,关乎民生社稷,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所以我觉得,只是暂停女子科举,不够,远远不够。” “乡试中了便是举人,有了做官的资格。 若这资格来路不正,或是学问不扎实,那岂不是祸害百姓、祸害朝堂、祸害天下吗? 绝不能让一个滥竽充数、尸位素餐之人蒙混过关。” 她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朗声开口: “因此,我提议,取消本次女子乡试所有成绩,并予以废止!” 第384章 桌子给你掀喽 刹那间,满殿死寂。 方才还争执不休的百官如同被齐齐扼住了喉咙,瞠目结舌。 老臣们的胡子颤动着,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荒谬的言论。 六公主……莫不是疯了? 陛下怎么想的,选谁不好偏偏选她出来说话。 这……图点什么啊? 就在一片震惊之中,秦昭玥倏然转向裴玄韫,拱了拱手: “裴相,您是两朝元老,熟知典故。 昭玥想请教,旧历年间,可曾发生过科举舞弊大案?” 裴玄韫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缓缓吐出两个时间: “旧历七年,旧历十九年,皆曾有过。” 秦昭玥点了点头,语气越发轻快: “旧历七年啊……那距离现在可真有些年头了。 谁知道当年那桩舞弊案,用的手段与今日是否一样呢?” “璇玑卫重重守护之下,今日尚能出这等纰漏。 旧历七年时,守卫就能那般严密,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谁能保证,当年就没有人用同样的手段替换了考卷。 让某些蠢材滥竽充数,窃据了本不属于他们的功名禄位?” 她顿了顿,继续抛出了第二道惊天炸雷: “所以,我提议——彻查旧案! 自旧历七年后,所有中举、及第者的试卷存档,全部重新核查。 但凡有疑点者,一律追夺功名。” 轰!朝堂是彻底炸开了锅。 这已经不是胡闹,而是要动摇国本! 但这还没完,秦昭玥仿佛嫌不够乱,又慢悠悠地补充道: “当然了,全部取消也不现实,朝廷还要运转嘛。 那就换个法子,所有拥有功名在身的官员,立刻进行一次考核。 经义策论诗词,重新考过。 考过了,证明你确有才实学,继续做官; 考不过嘛,那就说明你当年要么是运气好,要么就是有问题。 功名取消,回家重新苦读,从童子试重新再考。 以后形成惯例,每年都复考一次。” 轰轰轰!第二波骇浪再次席卷朝堂! 就连那些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臣们也坐不住了。 一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指发抖地指着秦昭玥。 让他们这些一把年纪的老头子再去考经义策论?不如直接要了他们的老命! 裴玄韫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目光扫过满朝文武。 策论或许还行,但让这群家伙再考经义……怕是十不存一。 “六公主慎言!” “此乃祸乱朝纲之言!” “臣恳请陛下制止六公主妄议朝政!”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 抨击斥责之声如同潮水般涌向秦昭玥,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秦昭玥,却已然转身。 重新面朝御座,微微垂着眼,神色平静无波。 仿佛刚才那些炸裂朝堂、引得群情激愤的提议不是出自她口一般。 对于汹涌的敌意和斥骂,她完全充耳不闻。 左近其他几位皇子皇女的神情更是精彩纷呈。 老三老四若有所思,老五肉眼可见得焦虑,视线在御上与百官之间来回。 剩下三个旁听的小的,都瞪圆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就算他们还小,也能听明白六姐姐刚刚这番话有多么炸裂。 朝堂跟个菜场似的,被搅得天翻地覆。 一片混乱喧嚣中,三公主秦昭琬叹了口气,而后上前一步,“陛下!” 声音清越沉稳,穿透大殿,将混乱的嘈杂暂时压下。 “儿臣以为,六皇妹所言虽过于激切,却也不无道理。” “因噎废食,绝非良策。 科举取士,国之重典,信誉不容有失。 既已张榜,岂能朝令夕改,失信于天下学子? 故儿臣提议: 其一,依照原定名次,即刻发榜,以安人心。 其二,着璇玑卫即刻彻查此次试卷调换一事。 无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严惩不贷! 科举,绝不能停;真相,也必须水落石出。” 女帝的嘴角划出了个浅浅的弧度,目光掠过老三,再扫过一脸“不关我事”的小六。 “便依昭琬所言,按原榜发布,璇玑卫彻查。” “陛下……”仍有官员不甘心。 “退朝。” 散朝的百官鱼贯而出,个个面色凝重,窃窃私语声压得极低。 先前风头无两的京兆府尹,此刻身边冷冷清清。 郑国公更是形单影只,勋贵们皆避之唯恐不及。 裴玄韫缓步走在后方。 万民司监令沈重霄与仪制司监令胡惟谦一左一右,稍落后半步跟着。 谁都清楚,这位宰相是陛下最坚实的壁垒。 否则也无法在凤阁台首辅的位置上一坐十四年,稳如泰山。 劣币之事,早已将万民司牢牢绑上了陛下的战车; 而此番科举惊天纰漏,则意外地将掌管科举的仪制司,也逼到了陛下的麾下。 胡惟谦捻着胡须,嗓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未散的余悸:“裴相,不知陛下此番……” 裴玄韫目不斜视,打断了他的试探, “都是官场熬老了的人,跟我这儿还装什么相。 风雨欲来,守好各自的衙门,不出岔子便是本分。” 胡惟谦心下稍安,摇头失笑,带上了几分小小的抱怨: “我是怕陛下真听了六殿下的话,让我们这些老骨头去考试。 这把年纪,再让我去背那些经义注解,怕是真要了老命喽。 干脆也别考了,直接掷仕得了,还能留得几分颜面。” 旁边的沈重霄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拆台: “胡老头儿,你先别担心经义,就你那三天憋出首打油诗的能耐,诗词关就先过不去。” “呵,说得好像你多能耐似的,一笔烂字毫无风骨。 我若是主考官,扫一眼卷面就不可能给你过。” 两人低声吵闹了几句,凝滞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些许。 沈重霄收敛了笑意,语气沉凝了几分:“说起来,今日六殿下还真是惊着我了。” 胡惟谦心有戚戚焉,“几句话,刀锋似的,说得我这心里头到现在还发颤。” 此事瞧着已远非简单的科举舞弊,要破局岂是易事? 而六公主那法子……简直是直接掀了棋盘。 听起来胡搅蛮缠、荒谬绝伦,实则态度强硬到了极点。 这也就罢了,关键的是其内核极为尖锐:就算舞弊了又如何? 大乾开国至今,难道就干净得像张白纸? 哪次因舞弊废过科举?还不是延续到了今天。 该说不说,这思路真是…… 沈重霄悄悄觑了一眼裴相波澜不惊的侧脸,“六殿下,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 裴玄韫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一声哂笑。 呵,这就吃惊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 若真把那位干的事儿、写的诗词摊开来跟他们说,估计眼前这二位得当场惊掉下巴。 第385章 六姐姐是聪明的吗? 皇嗣的队伍远远缀在后头。 秦昭玥愣愣地跟着走,神游天外,心里那叫一个恨得牙痒痒。 原本功德圆满、只待收割功德值的局面,偏偏临门一脚出了这种破事儿! 也不知道隐蛰干什么吃的,之前还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说什么只待收网。 Tui!废物点心。 好在姐们急中生智,一套乱拳打死老师傅,母皇当场盖棺定论。 从影响上来说,一时震动是必然的。 就算最后查出了结果,也难以完全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但从长远看,母皇强势介入,权贵已然下场,大局已定。 说句难听的,就算最后查不出真凶,随便推个够分量的替罪羊出去,风波也能平息。 现在就看功德簿怎么认了。 秦昭玥分出一缕意识沉入识海,迫不及待地翻到“阴阳共济”那一页。 还好还好,果然有一笔丰厚的功德值入账。 不仅如此,金灿灿的数字还在持续不断地向上跳动增长。 飞快地心算了一下,眼前猛地一亮。 够了,已经堪堪足够连跳两级,直接冲击三品境! 妈蛋,总算不枉费她刚才在朝堂上豁出脸面仗义执言。 即便顶着不堪的名声,那番话也得罪了不少人。 秦昭玥分明看到,有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骂她骂得最狠。 就像费尽千辛万苦考了一门顶顶难的证书,过了几十年让人从头开始考。 这事儿搁秦昭玥自己身上,也非得要把人骂个狗血淋头。 好在这么久的辛勤努力终于换来了理想的回报,简直感动得想哭。 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待事件平息,离开皇宫,找个无人监视的僻静地方安心晋级。 在府邸不保险,还是离开凤京城比较好,去京郊的温泉庄子似乎就很不错。 秋凉渐重,正是泡汤的好时节…… 秦昭玥正美滋滋地盘算着,浑然没察觉到她的兄弟姐妹们探究的目光几乎要把她后背盯出洞来。 三公主秦昭琬率先开口,“小六,你觉得会是谁的手笔?” 秦昭玥想都没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谁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想达成什么目的。” 话一出口她才回过神来,猛地发现大家瞅她的眼神全都古怪极了。 尤其是老三和老四,那目光复杂得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小六朝堂上那通看似发疯,实则给了最快平息事态的利器。 问题就查问题,舞弊就查舞弊,别扯什么制度问题。 如此,大局定了。 这事说起来棘手,但并非无解。 一个平民学子的试卷出了问题,能造成的破坏终归有限。 就算小六没有出面,相信母皇或者裴相也有办法压下。 如此雷霆手段将权贵拉下场,怎么可能因为几名官员的攻讦让步。 所以小六再次说到了点子上。 谁动的手、怎么调换的卷子反而是其次,对方想要达成的目的是什么? 能在璇玑卫监控下做成此事,绝非易事,难道预料不到母皇的决心? 想到这里,几人心中不由得生出极其古怪的情绪,再联想到长姐离京前的交待…… 小九歪着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她扯了扯秦昭玥的袖子: “六姐姐,你原来是聪明的吗?” 啪!一个清脆的脑瓜崩毫不犹豫落下。 小九顿时抱住额头嚎出声,“好疼!六姐姐你做什么!” 秦昭玥冷哼一声,甩了甩手指:“还做什么,你这不是直接骂我蠢吗?” 小九委屈,满凤京城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六姐姐的名声。 四公主笑了笑,掩唇细语,“咱们小六当真内秀得很呐。” 秦昭玥翻了个白眼,揣起了小手手, “哪里哪里,比不过四姐姐您,深、藏、不、露。” 秦昭琬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一个两个的,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前头两个封亲王的也就算了,后头这俩的心眼子也绝对不少。 哎…… 璇玑卫震动。 暗探如鸦羽般倾巢而出,无声渗入茶楼酒肆、坊间巷陌, 快速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监察着任何试图引导舆论的蛛丝马迹。 诏狱深处,惨嚎声片刻不息。 从涉嫌舞弊的主脑到最底层的跑腿谍子,无一能逃脱酷烈审问。 贡院之内,气氛同样肃杀。 所有考官被分隔拘押,包括主副考在内,都被反复盘诘。 但凡出现一点矛盾的地方,都会被无限放大。 所有人心中都憋了一团火,要把响亮的一巴掌给还回去。 贡院门外,人头攒动。 陈榆那份引发轩然大波的誊抄卷,被明晃晃地张贴在了最显眼之处。 就在中举名单的正下方,位置比解元的卷子还要醒目。 卷面上,誊抄人、复核者的签名花押、考官的朱笔评语与判词,乃至层层关卡的核验印章,皆清晰可见,无一遗漏。 这一切,都被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了所有凤京百姓的眼前。 起初的骚动过后,人群渐渐品出些味儿来。 大伙儿也不是傻子,若真要舞弊,谁会写上那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然而,本次中宸道女子乡试的关注度实在太高,消息依旧如同插了翅膀,飞速传遍了京畿的每一个角落。 第386章 有一种最简单的解释 编修坊,紧挨着清歌坊,亦是繁华之所。 一座三进的宅院,白墙青瓦,庭院内几株高大的银杏已染上秋意。 金黄的叶片偶尔旋落,无声地铺在青石板上。 朱雀南道大药行万安堂的少东家李轩,正坐在花厅里用着早膳。 其他地界的乡试比中宸道早了十日放榜,他毫无悬念地中了举。 放榜当日,他便毫不犹豫收拾行装,快马加鞭直奔凤京,前两日方才在这处新置的宅子里安顿下来。 蟹黄饆饠,夹满羊肉的胡式肉饼,糯米粉裹豆沙炸制的油塠,新栗磨粉蒸制的栗粉糕; 还有馄饨、杏酪粥、胡麻粥、辣脚子、蔗浆冻…… 雕花红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李轩夹起一根蟹黄饆饠,表皮金黄酥脆,咬一口满满的蟹肉蟹黄。 正是时令的小吃,滋味自然不错。 但他还是撇了撇嘴,“总觉得还是不如咱家那边厨子做的对味儿。” 龚叔和护卫娄五同样在席间用餐。 李轩没那么多严苛的规矩,何况也不习惯一个人用膳。 娄五正捧着一碗杏酪粥,喝得呼噜作响,闻言抬头,腮帮子还鼓着: “少爷,凤京这么多好吃的,您还挑嘴呢?” 李轩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你懂个球,吃你的吧。” 他如今已是二八年华,行了加冠礼,又新中了举人,自觉已是大人。 放下筷子看向一旁:“龚叔,六殿下府上还是没消息吗?” 入京安顿好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往六公主府递了拜帖。 结果却被告知殿下自乡试开始便一直留在宫中。 龚叔点了点头:“说是因着乡试事宜,不过今日张榜,想来距离殿下出宫也不远了。” “总算有个好消息。” 李轩刚舒半口气,就在这时,护卫“缠丝”脚步匆匆地赶来,神色凝重: “少爷,出事了,贡院那边疑似爆出了舞弊案。” “噗……” 李轩一口粥险些喷出去,呛得连声咳嗽, “你……你说什么!” 他可是没经过正经童子试的人,那乡试的卷子更是…… 说到科举舞弊,他岂能不惊? 缠丝自然知晓内情,立刻压低声音快速解释了一遍原委。 李轩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 “天子脚下,万众瞩目,竟也能出这种纰漏? 写那种话还叫舞弊?这分明是造反。” 龚叔陡然一个激灵,脸色都白了:“少爷!慎言!” 李轩也自知失言,讷讷地闭上了嘴,不敢再嘀咕。 他紧张地看向缠丝:“那我的……” “少爷放心,”缠丝语气笃定,“从头至尾,每一道流程都万无一失,绝无半点牵扯。” 李轩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还好还好,只要不烧到他身上就行。 真是搞不懂,家里非要他考取功名。 乡试也就罢了,之后的会试…… 一想到要真刀真枪地去考,他就头皮发麻,到时候大概率是要丢人的。 龚叔适时提醒,“少爷近日还是静心读书为好,总归要看得过去些。” 为了不引人瞩目,李轩中举的名次本就靠后,全凭策论文章另辟蹊径才勉强上榜。 届时会试落榜也算合情合理,但若成绩太过难看,面子上终究挂不住。 故而此番进京,可是带上了家中重金聘请的夫子。 第一日安置游览,按照计划,从今日起便要开始课业。 一顿早膳吃得没了滋味。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再想到即将到来的苦读,李轩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更叹息的是,经此一事,六公主恐怕更难出宫了,不知何时才能见上。 就在这愁云惨淡之际,护卫破晓匆匆而来,“少爷,老爷来了!” “真的?” 李轩猛地站起,又惊又喜。 老父亲一向舍不得万安堂的基业,加之病患也多依赖他,竟没想到他会亲自入京? 迫不及待迎了出去,然而,当看到院中大步走来的人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当先一人约莫四十上下,面容与李轩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儒雅沉稳,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 身着一件藏青色绸缎直裰,外罩一件玄色暗纹锦缎比甲,腰间束着同色腰带,只悬着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白玉佩。 通身上下并无过多纹饰,但用料极其考究,剪裁合度。 来人正是裕泰商行的东家,巨贾李大鲸,也是李轩的生父。 李轩敛去脸上残余的笑意,语气变得疏离平淡:“你怎么来了?” 李大鲸仿佛丝毫未觉,朗声一笑, “我儿中举,那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我这当老子的,还不能来凤京瞧瞧热闹?” 李轩撇了撇嘴,光的是谁家的宗?耀的是谁家的祖? 生父入赘裕泰商行,连子女都不能冠以李姓。 自己这个外室所出之子,更是自幼被假托在旁人名下,与父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他心中,李大鲸不过是“生父”而已,生而未养。 “你就不怕被那边发现?” 他那位名义上的“嫡母”,裕泰商行真正的大小姐,对外室子可是手段狠辣,赶尽杀绝。 若非如此,李大鲸也不会将他远远安置。 李大鲸却笑得坦然,仿佛浑不在意: “无妨,我此次是以考察皇商事务的名义进京的。 再说你如今已是举人功名,不再是白丁,想动你也没那么容易。 加之这里是天子脚下,裕泰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商行罢了,我儿尽管安心。” 李轩闻言简直想翻个白眼。 不过是个商行? 哪个普通商行替他这個不学无术的家伙科举舞弊,还做得严丝合缝? 他本人其实不愿走这条路,自知根本不是读书做官的料,但为了心中那个隐秘的念头…… 总不能一直是个白身吧? 进出公主府,总得有个稍微像样点的身份不是? 投入六公主麾下,是眼下最简单直接的法子。 李轩瞥了眼对面陌生的生父,“真就只是为了我来的?” 李大鲸依旧笑着,“那是自然。” “凤京啊,天下首善之区,风云汇聚之所。 我儿在此大展宏图,为父自然要来……瞧瞧热闹。” …… 御书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的细微声响。 女帝秦明凰端坐于御案之后,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润的紫檀木桌面。 下首站着的是紫薇台令官楚星澜,一袭深紫官袍衬得她身姿挺拔,面容清冷。 “令官想必也听说了,乡试卷子被调换一事。” 楚星澜微微颔首:“是,臣略有耳闻,未知其详。” 女帝叩击桌面的手指顿住: “整个考试及阅卷期间,朕派了璇玑卫三品神武境千户,于暗处监视。 考场内外,皆布有璇玑卫精锐,堪称天罗地网。 令官你说,那人究竟是用了何等精妙绝伦的手段? 才能在这张网下,悄无声息地替换了考卷,直至张榜公示才被人察觉?” 秦明凰顿了顿,抬眸视线落在楚星澜身上,“朕倒是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 缓缓吐出三个字:“二品境。” 楚星澜低垂着眼眸,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听到这三个字,神色未有丝毫变动,只平静接话:“陛下是怀疑江无涯?” “朕知道,你曾说江无涯醉心修为,早已不理外务。 但到底过去了这么多年,术士的手段,你比朕更清楚。” 楚星澜再次颔首,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会亲自去向江无涯求证此事。” “那便有劳令官了。”女帝不忘叮嘱,“小心。” 楚星澜嘴角极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却带着一种强大的自信: “陛下放心,臣在凤京扎根十四年了。 至少在这片皇城脚下,臣……不惧他。” 第387章 尚仪报恩 玄戈司衙署内,气氛肃杀。 监令沈知节下朝归来,官袍未换,便即刻召集麾下。 他心中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必须提前布局,以防不测。 “左少监,即刻起,南北两线所有情报汇总。 尤其是边军粮草、军械调配动向,给本官盯死了。 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任何纰漏。” “是!” “右少监,你吩咐下去,皇城兵马司指挥各坊武侯坊丁,加派人手巡防。 各坊但有任何风吹草动、可疑迹象,必须立刻上报。” “是!” 左右少监立刻应下。 科举舞弊一案太不寻常,也难怪监令大人如此慎重。 沈知节深吸一口气,声音沉凝: “眼下这时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众人齐声应诺,旋即依令行事。 衙署内顿时一片忙碌景象。 脚步声急促却尽量放轻,交谈声压得极低,一切忙乱中又透着经年累月形成的秩序。 这般紧张,却与司丞陈远关系不大。 他主要负责马政,此刻正待在公廨里。 一抬头,便看见李锷那熟悉的身影又准时出现了。 陈远不由摇头失笑: “你还真是每日雷打不动来点卯,都跟你说了,不必如此刻板。” 李锷站的笔直,闻言笑了笑: “不好让你难做。 太平无事时,怎么着都无所谓。 若正巧发生什么意外,而我恰好不在,到时候难免吃挂落,牵连于你。” “呵,”陈远挑眉,“这是经验之谈?看来是在玄武军里挨过军纪的揍?” “更早的时候了。”李锷并未细说,显然不愿多提。 陈远瞄了眼门口,压低声音,“今日朝堂上的事,听说了吧?” “大人指的是科举舞弊?风波不小,但跟玄戈司、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还是谨慎些好。我这儿没什么事,你可自去。” 李锷却未动,抱了抱拳:“倒有件事。” “之前奉命护送朔风二公主入京的人手,京营那边总算松了口,允他们分三班轮流入凤京休整。 我今日领了一班人来,就在玄戈司衙署外候着。 不知按照司内的规矩,他们是否也需要来点卯?” 陈远失笑:“是啊,好不容易来趟凤京,不进城逛逛岂不可惜。 点卯倒不必,有你这个上官就行了。 但按照规矩,名录还是需登记在册,以备查验。另外,”他神色严肃了些, “今日城里出了大事,吃饭喝酒找乐子都行,但切记管住嘴、看住腿,莫与人冲突,莫议论是非。” “是,大人放心,我必严厉告诫他们,那……这就让他们进来登记?” “去吧。” 李锷抱拳一礼,转身退出典厩署。 衙署外的巷角,一个胡麻饼摊子支在那里,炉火正旺。 新一炉饼子刚出炉,面香混合着炙烤芝麻的焦香,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勾得人肚里馋虫大作。 三十多名风尘仆仆的军汉,或蹲或站,正就着馄饨摊的碗勺,大口吃着胡麻饼。 见李锷出来,连忙站起。 “都尉!” “嗯,”李锷目光扫过一张张粗糙的脸庞,“都吃饱了?” “吃饱了!”众人低声应道,速度极快地将手中食物吞咽干净。 有人咂咂嘴,“要不怎么说凤京好呢,这馄饨汤都比北地的鲜亮。” 李锷没接话,只是缓缓环视一周,目光从每一张脸上认真划过。 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都准备好了吗?” 为首一名汉子重重点头:“都尉,弟兄们早就等着了。” “好。”李锷深吸一口气,“随我来!” 转身的刹那,他的视线与那胡麻饼摊的老板有过一瞬极短暂的相接。 对方手上揉面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只眼睫极轻微地向下一敛,几不可察。 李锷不再迟疑,领着这三十余名沉默的汉子,迈着沉重的步伐,径直走向玄戈司那森严的朱漆大门。 步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竟透出一股近乎悲壮的决绝。 …… 皇宫深处,尚仪局尚仪俞静珩步履从容地走在一条僻静的宫道上。 此处靠近内廷库房,平日往来多是些低阶宫人与太监。 偶遇一队巡查的太监,为首的见她,忙躬身行礼:“俞尚仪。” 俞静珩神色淡然,微微颔首,语气如常: “奉旨,查验千秋节所用灯烛器皿是否妥帖,以免届时出了差池。” 她手中确也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像是账目清单。 太监们恭敬让路,目送她远去。 绕过几重殿宇,在一处存放杂物的旧库房前,俞静珩停下脚步。 左右环视确认无人后,迅速开启门锁闪身而入。 库房内灰尘遍布,她却轻车熟路地走到最里侧,挪开几个沉重的空木箱,露出后面墙壁上一处极隐蔽的机括。 用力按下,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地面的一块石板悄然滑开,露出一个向下延伸、漆黑幽深的洞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后面更精彩! 这是一条皇宫密道,知之者甚少。 当今陛下继位仓促,大概也是不知的。 早已在黑暗中等待的十二道身影,迅速鱼贯而出。 行动间悄无声息,只有身上那股经年累月淬炼出的肃杀之气,瞬间充斥了这狭小的空间。 俞静珩面色白了白,指着墙角一口硕大的木箱,声音压得极低:“快!” 箱盖打开,里面赫然是十二套麒麟卫的服饰与制式轻甲。 作为掌管宫廷仪轨、部分内务的尚仪,弄到些侍卫衣物或许不算太难。 但这铠甲,尤其是宫廷侍卫的制式铠甲,绝非易事。 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一点点、偷偷攒齐这勉强凑够十二人的装备。 十二人无人开口,沉默如同磐石。 迅速褪去身上衣衫,换上麒麟卫的甲胄。 金属叶片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换装完毕,为首一人走至俞静珩面前,抱拳一礼。 那张脸,竟与麒麟卫中一名百户有八九分相似,身形也经过刻意调整,几可乱真。 俞静珩垂着眼眸,不愿细看,只飞快地低语: “今日南阙门通行口令是‘山河永固’,回令‘四海承平’。” 宫中口令虽是绝密,却也非每日不同,记错口令的糊涂蛋比想象中多。 久而久之自成一套轮换规律,若有心……总能摸到。 紧接着,她递出账册内夹着的纸张,展开后是由此地开始的皇宫舆图。 “麒麟卫各班的巡逻路线、途经各宫区域的时刻,以及皇宫的布局图,皆列于纸上。” 那领头者再次抱拳,依旧沉默。 俞静珩侧过身,让开通路,深深地低下头去。 “麒麟卫”小队步伐整齐地从她面前经过,眨眼间便融入外面宫殿的阴影之中。 脚步声渐远,直至彻底消失。 俞静珩独自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长长地呼出一口压抑了太久的浊气。 十四年了,先太子当年的活命之恩…… 今日,终于报了。 第388章 曹将军久违了 玄戈司衙署,今日并非漩涡中心。 璇玑卫全力查案,最多只需皇城兵马司从旁协查。 此处反倒清闲下来,颇有些暴风雨眼中短暂的平静。 就在这片平静中,李锷领着三十余名身着玄武军军服、风尘仆仆的汉子,踏入了衙署大门。 “李兄这是?” 门口一名相熟的文书小吏见状,好奇地问了一句。 李锷日日来点卯,虽无一差半职,却也混了个脸熟。 “都是玄武军的兄弟,此前一同护送入京的。”李锷神色如常,语气平稳, “禁军那边刚松了口,允他们进城休沐。 按规矩,得来玄戈司备个案,记个名录。” 那小吏撇了撇嘴,似乎觉得多此一举,“都这许多时日了才来备案……” 他上前拍了拍李锷的肩膀,带着几分熟稔的打趣,“李兄还真是守规矩之人。” “初来乍到,难免处处小心。”李锷微微颔首,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抱歉。” 小吏一愣,下意识反问:“跟我道什么歉啊……” 话音未落,李锷已不再看他,大步向前走去。 当最后几名军汉与小吏擦肩而过时,异变陡生! 其中一人毫无征兆地出手,掌缘如刀,精准狠辣地劈在小吏的侧颈。 小吏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眼珠猛地一凸,瞬间失去意识。 软软地向前倒去,恰好被另一名军汉顺势接住,轻轻放倒在地。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加之前方有人影遮挡,竟未引起丝毫骚动。 然而,就在最后一人踏入衙署的刹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竟被他从内部缓缓推上。 “哐当”一声,门栓落下,将内外彻底隔绝。 光线骤然暗淡,异常的动静终于引发了堂内众多官员的注意。 “怎么回事?” “谁关的门?” 惊疑的质问声刚刚响起,沉默的玄武军军汉便如同得到指令的猛兽,骤然发动。 他们目标极其明确,两人一组,如离弦之箭般扑向各自选定的目标。 那些或坐或站、尚未反应过来的玄戈司官员难以理解眼前的突变,大多怔愣。 “你们想干什……” 质问声戛然而止。 面对面的,是两名配合默契、出手如电的壮硕军汉。 同样的掌击侧颈,同样的精准利落。 闷哼声中,身影接连软倒,被迅速扶住,轻轻放平。 眨眼之间,衙署前堂能站着的,已尽是玄武军的人。 昏暗的光线下,李锷目不斜视,大步流星穿过横七竖八躺倒的人群,朝着衙署深处行去。 穿过处理日常文牒、核算的主事厅,存放舆图档案的架阁库门,脚步未停。 所过之处,零星遇到的吏员甚至来不及惊呼,便被迅速制伏。 洪流继续向前,淹没了负责武官铨选考功的武选清吏司廨房。 而后途径掌管军械符牌的武库清吏司廊下,最终,直逼位于衙署最核心区域—— 掌管全国兵马调防、舆图勘绘的职方清吏司,以及两位少监、一位监令所在的正堂公廨。 然而,玄戈司终究是军事机要之地。 官员大多武将出身,岂会毫无反抗之力? 最初的突袭优势渐渐减弱,有心算无心的便利在遇到真正有修为在身的官员时,终于遇到了阻碍。 一名从车驾清吏司冲出的虬髯官员暴喝一声,一拳便将试图靠近的军汉震开。 “敌袭!” 战斗,终于不可避免的爆发了。 呼喝声、兵刃碰撞声、拳脚相交声骤然打破了衙署深处的寂静。 骚动与打斗声惊动了最高层的三位主官。 三间公廨房门几乎同时打开,左少监陆明远、右少监曹承安率先冲出。 监令沈知节紧随其后,一眼便看到廊下混乱的战团,如狼似虎的陌生军汉正向核心区域推进。 沈知节须发皆张,厉声喝道: “尔等是何人?竟敢擅闯玄戈司重地!” 可这声厉喝没有换来任何结果,战斗依旧。 一片嘈杂的打斗声中,李锷却对周遭的混乱恍若未闻。 目光穿越人群,死死锁定了右少监曹承安,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他排众而出,一步步走向对方。 “曹将军,久违了。” 曹承安凝神盯着面前身材粗壮、皮肤黝黑如铁铸的汉子,眉头紧锁。 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你是……李锷?” 李锷在距他五步远处站定,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难为曹将军,竟还能记得卑职。” 他声音陡然提高,清晰无比地报出门户: “玄武军折冲都尉,原昭毅将军赵破虏麾下,宣节校尉李锷,拜见曹将军!” 两人这般旁若无人的对峙,周遭是激烈搏杀的背景。 玄戈司的官兵正奋力抵抗,却被那些沉默悍勇的玄武军士死死缠住,金属交击之声与怒吼惨呼不绝于耳。 曹承安眯起了眼睛。 在凤京养尊处优六七年,早已被案牍劳形磨去了棱角,显得垂垂老矣。 但此刻,他微驼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些许。 昏聩的眸光中,陡然迸发出几分属于北地前沿总将军的冷冽锋锐。 他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衙署,声音沉得吓人: “李锷,你这是要造反?” 第389章 前北境大将军 “卑职不敢。” 李锷放下手,目光灼灼望向对面“日思夜想”的人, “李锷今日,只为求一个真相。” “找死!”曹承安不再多言。 低喝一声,身形如猛虎出闸,裹挟着凌厉的劲风,直扑李锷。 虽离军多年,但底子犹在,这一扑之势依旧刚猛无俦。 显然打算速战速决,拿下这个首恶。 然而,拳掌相接的刹那,曹承安脸上的暴怒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 瞳孔骤然收缩,惊恐万分地瞪圆了眼睛。 “怎会……?!” 玄戈司衙署内,杀机凛冽。 作为前北境玄武军总将领,曹承安一身修为已臻至三品神武境,这本是他最大的底气。 战斗伊始,他本能地便要张开自己的“势”,打算以境界压制。 威压形成无形牢笼,对修为不及者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心念一动,一股裹着腥风血雨的磅礴威压瞬间以他为中心向外扩张,意图将眼前这群叛军彻底碾碎! 然而,就在那“势”即将笼罩全场的瞬息之间,一股更为深邃厚重的力量自冥冥中悍然压下。 曹承安张开的“势”竟如同撞上一堵无形铜墙。 非但未能影响到对手分毫,反而被狠狠倒灌回自身体内。 震得他气血翻涌,经脉刺痛。 “怎会!” 曹承安脸上血色尽褪,惊骇欲绝地看向对面神色冰冷的李锷, “你……你竟是神武境?” 这怎么可能! 若在玄武军中已臻至神武境,怎可能还只是个区区折冲都尉?早该位列将军! 且在军中层层监察之下,想要完美隐藏修为,简直是难于登天。 不容他细想,李锷的攻势已至,战斗轰然爆发。 李锷正值壮年,虽只是气武境巅峰,但气血旺盛,攻势刚猛暴烈。 而曹承安自北境退下已六七年,年纪渐长,养尊处优,气血早已不复当年勇武。 尤其在自身最大的优势被完全压制,“势”无法动用的情况下,他竟处处受制。 短短数招硬碰,曹承安便觉手臂发麻,气息紊乱,节节败退。 但他眸中的惊愕远多于恐惧。 因为他清晰地感知到,压制他“势”的源头并非来自李锷。 对方身上并无神武境特有的波动,这说明暗中还有潜藏的高手在为他掠阵! 玄戈司衙门官署重地,街道肃静。 加之今日凤京风云突变,人人自危。 即便偶有路人发现玄戈司大门紧闭异常,也皆低头匆匆而过,不敢窥探。 那街角卖胡麻饼的摊主,依旧不紧不慢地烙着饼。 面团在热铛上发出滋滋轻响,香气袅袅。 无人知晓,一股足以令人窒息的“势”,正精准地笼罩着整个玄戈司衙署,将内部所有的打斗声呼喝声尽数封锁,无一丝外泄。 更如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按住了那位垂垂老矣的将军,令他空有三品修为,却如困浅滩。 李锷拳风刚猛,步步紧逼,招招直取要害。 曹承安空有更高境界的感知,能预判对方动作,可衰败的气血和疏于锻炼的身体却根本无法跟上意识的速度,格挡闪避越发狼狈。 而李锷根本不管对方的攻击,打到自己身上也闷哼咬牙忍下,打得就是个以命换命的凶狠! 终于,李锷觑得一个空档,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曹承安脸颊上。 “砰!” 一声闷响,曹承安整个人倒飞出去,撞碎了身后公廨的隔扇门,狼狈不堪地跌入室内。 曹承安咳着血,挣扎欲起,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憋屈与惊怒。 李锷迈过门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三品神武,被我这个区区四品压着打,是不是很憋闷?” 他抬起右拳,重重捶击在自己的胸膛心脏位置,发出沉闷的响声: “跟我这里积年累月的憋闷比起来,曹将军今日这点,算得了什么?!” 曹承安怒吼一声,不顾伤势再次扑上。 但这一次,李锷眼中寒光一闪,反手自后腰处抽出了一柄尺长短刀。 风险每一刻都在增大,他没有时间耗在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寒芒乍现! 李锷身穿内甲,手持利刃,而曹承安却仍是那身上朝后未来得及换下的绯色官袍,赤手空拳。在“势”被完全镇压的情况下,他与气武境的差距已被无限拉近。 哧! 刀光如电! 第一刀,精准地挑断了他格挡的右手手腕筋络。 第二刀、第三刀紧随其后。 绯色的官袍迅速被洇开的鲜血染成一片深暗的紫黑,触目惊心。 李锷身法如鬼魅般突进。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撕裂声,曹承安压抑不住的痛吼,他的手脚筋络尽数被挑断。 这位前北境总将,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死狗,重重瘫倒在血泊之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与此同时,衙署内其他区域的抵抗也陆续平息。 堂堂玄戈司,竟真被这三十余名玄武军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后面更精彩! 李锷扭了扭脖子,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气。 他一手拽住曹承安的衣领,毫不留情地将他在冰冷的地面上拖行,留下一条蜿蜒的血痕。 经过右少监公廨时,他扫了一眼被两名军士制住、面色铁青的监令沈知节。 “借用一下监令的公廨,大人应该没意见吧?” 沈知节须发微颤,强压着震怒,厉声道: “李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冲击朝廷官邸,重伤朝廷命官,这与谋反无异! 你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那你带来的这些兄弟呢? 他们的父母妻儿呢?你想过后果吗?” 李锷却像是没听见,脚下根本不停。 拖着奄奄一息的曹承安,径直走进了那间属于监令的公廨。 “半盏茶。” 丢下三个字,反手“砰”地关上了房门。 沈知节被晾在原地。 他环顾四周,只见那些玄武军士各司其职,沉默地将击晕的同僚轻轻放倒在地。 只要无人反抗、无人吵闹,便不会招致额外的殴打。 除了曹承安,其他人包括他自己,都未受致命伤。 而刚刚那番试图离间的话,落入那些军士耳中,竟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他们的眼神沉静如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坚定。 沈知节的心一路往下沉,寒意彻骨。 这些人……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曹承安身上,到底背了何等血海深仇? 竟能让这些玄武军精锐不惜赌上一切,行此诛九族之事? 他不在乎过往恩怨,甚至不甚在乎曹承安的死活。 但他此刻,是真真切切地害怕。 北境玄武军……恐生大变! 第390章 这代表我今日没有底线 玄戈司监令的公廨内,陈旧木料和墨锭的味道突然混入了霸道的血腥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李锷将瘫软如泥的曹承安粗暴地抵在墙壁上。 后者手脚筋络尽断,只能靠着墙壁滑坐在地,如同一滩失去骨头的烂肉。 李锷蹲下身,与曹承安视线平齐。 手中那柄尺长短刀,寒光凛冽,刀尖轻轻抵在曹承安血迹斑斑的绯色官袍上。 尖锐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激得曹承安残破的身体一阵细微的颤抖。 “曹将军,”李锷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砾摩擦,“没时间跟你叙旧兜圈子了。” 他目光如炬,死死锁住曹承安浑浊的双眼,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钉砸入对方的耳膜: “太微六年秋,昭毅将军赵破虏,奉令率麾下一千二百精骑,执行例行边境巡防任务。 于黑风峡一带,突遇朔风王朝三千轻骑精锐伏击。” 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血战一个时辰,援军迟迟未至。 我军……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他顿了顿,刀尖微微用力,刺破官袍,触及皮肤,一丝鲜血缓缓渗出。 身体前倾,压迫感十足, “曹将军,请你给我解释解释。 彼时两国已然缔结和约,边境暂宁。 朔风那三千轻骑,是长了翅膀飞过我大乾的边关哨卡,还是掘地三尺从地里钻出来的? 他们如何能精准地埋伏在黑风峡,以绝对优势兵力,围歼我一支例行巡防的偏师!” 曹承安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混合着粗重的喘息。 从认出李锷的那一刻,便知道对方拼死闯入玄戈司,为的就是翻这笔旧账。 听到赵破虏的名字,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破碎而沙哑,眼神里透着一股古怪的、近乎嘲讽的怜悯。 “嗬……嗬……赵破虏……果然……” “哧!” 笑声未落,李锷手腕猛地一沉。 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曹承安的右胸膛。 刻意避开了要害,却足够深,足够痛! “咳!咳咳咳……” 曹承安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眼球外凸,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下巴和前襟。 李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痛苦挣扎,缓缓抽出刀身,带出一股温热的血流。 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死了,答案还没听到,真相还未大白。 “我没时间跟你耗,曹承安。”李锷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你设计陷害,杀了我最敬重的兄长,害死了我一千二百多名同生共死的兄弟。 这代表,今日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听懂了吗?” 曹承安疼得浑身冷汗淋漓,喘息稍定,嘶声道:“你……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李锷嗤笑一声。 另一只空着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抖开拍在曹承安面前的血泊里。 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曹将军府邸,凤京永兴坊槐树巷东首第三家,五进宅院,守备嘛……看着稀松平常。” 李锷开始念,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 “长子曹锐,现任北地玄武军骁骑营校尉,驻守碎雪城。” “次子曹铭,外放至南疆抚夷司任参军,家眷仍居京中。” “长孙曹斌,今年刚满十六,在国子监读书,课业似乎很一般,常常令博士头疼。” “次孙曹晟,年十四,体弱,甚少出门,多在府中修养。” “长孙女曹莹,已出嫁,夫家是……哦,万民司一位主事的公子。” “次孙女曹珊,年方十二,尚在闺中,听说很是伶俐可爱。” “幼孙女曹叶,尚在襁褓之中。” 每念一句,曹承安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疼痛,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你……你怎会……”他声音发颤,几乎无法成言。 “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锷替他说完,他俯下身,几乎贴着曹承安的耳朵,声音低沉如恶魔低语, “你害死了我所有的家人,曹承安,你还在侥幸什么?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 他顿了顿,让那恐惧在对方心中彻底蔓延发酵,然后才缓缓继续,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杀意: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选择。” “你若说实话,真相大白,死亡到你为止。 我李锷虽恨你入骨,但祸不及家人,这点底线我还有。” “你若不说,或是敢有半句虚言……”李锷的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我保证! 曹家上下,从子到孙,从嫁出去的女儿到襁褓里的婴孩,每一个流着你曹承安血脉的人,都会很快下去陪你。 我会让曹家就此绝后,香火断绝!” 话音落下,短刀那冰冷粘腻的刀刃,再一次重重抵上了曹承安的心口。 这一次,他对准了要害。 “最后一次机会。”李锷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说!” 死亡的阴影和家族绝后的巨大恐惧,如同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曹承安的喉咙。 所有的硬气、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颓然地靠在墙上,眼神涣散,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他死死盯着李锷,像是要将他刻进灵魂里。 许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气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保证?” 李锷毫不犹豫,声音铿锵, “我以昭毅将军赵破虏的在天之灵起誓!” “你若据实以告,我李锷若动你曹家一人,必遭天谴,永世不得超生!” 听到这个誓言,曹承安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咳着血,竟然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