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修真界开挂指南》
1. 陆珩
周围的嘈杂犹在耳畔,可陆珩在一片黑暗中听见水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用力呼吸,却呛了一口水。一串气泡向头顶的光浮上去,漂浮似乎没有尽头。
她快被淹死了。
这个认知催着陆珩挣扎起来。她眼冒金星,尚未散去的恐惧吞没了她,令她如坠冰窟。心跳顶着喉咙口,肺间如同被火烧灼,然而身体却还在向下沉。
陆珩用尽力气才让发僵的手脚在水中划动,秋夜里,寂寥的水面哗啦一声,冒出一个小姑娘的脸。她在湿滑的岸边摸了一手泥,随即手脚一软,脱力地趴到草间。
细长的耳鸣穿针引线似的击穿她的脑海,陆珩缓过来一口气,终于没忍住,呕吐起来。
死里逃生的侥幸令她后怕不已,陆珩闭着眼睛,眼泪和鼻涕不由自主地向外涌,很快就与脸上的水汇在一起。
冰冷的刀光,周围学生惊恐的尖叫,母亲在那一瞬爆发出的哭喊,喉间涌出的热流……
陆珩在寒风中轻轻地哆嗦起来。
她想起来了。
她已经死了……她早已经死了。
陆珩长长地抽噎了一声。她浑身发软,恐惧如同附骨之蛆,那一瞬闪过的刀光几乎刻在了她的记忆中,怕得她几乎瑟瑟发抖。
随即,在盈满眼眶的泪水中,陆珩注意到了有哪里不对劲。
她的手抓着杂草,即便被水泡得发皱,看起来也仍然又小又嫩。而她的衣服有着宽袖、长裙,是古代的服制。
水榭、长廊,一片漆黑的观赏湖,不远处火光冲天。炙热扭曲了风声,梁木噼啪裂开,倒在地上。
陆珩颤抖的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心。
怎么回事?
蓦地,她的脊背一凉。陆珩用尽全力地往旁边一蹬,刀光一闪,几乎与她记忆相合。
小姑娘用湿透了的衣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模糊的视野中,一个丰腴的女人正握着匕首。
她的双目被侵染成了一片死沉的黑色,形容可怖。她顿了一顿,随即毫无凝滞地晃过陆珩护在身前的手臂,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陆珩拼命挣扎,掌心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艰难地抬起头,女人的额间长出了两只角,她丢开匕首、张开嘴,唇间数颗獠牙正从中生长出来。
……这人怎么长这么猎奇?
这念头实在不合时宜得有些好笑,陆珩在桎梏中努力喘息着。
她不想死。她不想死!陆珩死死地抓住女人的手,指甲几乎要折断了——
突然,昏沉的夜色中,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
陆珩用力推了一把女人的手臂,从禁锢中滑了出来。她只听得刀锋滑过血肉的黏稠声响,有什么泼到了草叶上。
陆珩趴在地上,快要把肺咳出来了。在她几欲作呕,晕头转向之际,一只手臂朝她伸了过来,将她紧紧地护到怀中。
她手心传来属于活人的、略快的心跳,鼻间盈满被体温熨得很温和的木香。
陆珩茫然地攥紧手中的布料,而抱着她的人轻轻地拍一拍她的肩背,说:“没事了,有我在,你已经安全了。”
青年男人的声音平和轻缓,他的语气中带着某种笃定和安慰的意味,令陆珩狂跳的心逐渐趋于平稳。
她好奇地向下看,她的下巴卡在他的肩膀上,青年一身白衣,肩背挺直,手中握着一把长刀。刀身上刻着两个小篆,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忘慈。
一声还刀入鞘的噌响以后,陆珩被一只斗篷盖住了。青年抱紧她,几步点上高高的院墙。
陆珩瞪大眼睛,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地面已经离她有数米远了。青年一手抱着她,一手拎着刀,行动间却不见丝毫凝滞。
陆珩刚平复下来的心率又开始飙升,她死死抓着青年肩上的衣服,生怕自己掉下去。
但他的脚步流畅迅速,在大火与行将坍塌的屋瓦间,始终都能找到恰当的落脚点。
陆珩有限的视野中,琉璃瓦和树梢的残影相继掠过,最终变作了青石板。
青年稳当地落到地上,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师尊。”
青年似乎轻微地一点头,温和道:“国公府内的魔已被我斩杀,这孩子是幸存者,带回去好好看看吧。”
男孩应了一声,平和道:“师尊,先上车吧。”
青年说了一声“好”,抱着陆珩上了马车。
陆珩听见男孩在车帘外说了一句“回王府”,而她被放到了马车内,眼前的斗篷被轻柔地掀开。
陆珩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唇间被塞进了一个药丸。
她防备地别开头,青年开口道:“这是药,你呛了水,当心风寒。”
陆珩别无办法,只能张开嘴,将它咽下去。药丸滑入喉间,很快便化作暖流,抚平了她肺部和胸口的疼痛。
她心下有些诧异,于是望向那手的主人。
青年容貌俊秀,一身白袍赏心悦目。他看起来大约只有二十几岁,但目光却十分苍老。
陆珩顿了片刻,嘶哑地问:“你是谁?”
青年刚想开口,车帘便掀开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孩走了进来。
陆珩的目光便立刻转到了他的身上。男孩子看起来大约十岁,怀里也抱着一把长刀,陆珩望着他手中的刀,不由自主地仔细端详了一番。
大概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过直接,男孩便冲她笑了一笑。这笑容极温和、极轻缓,像一片雪,又像一把月光。
与此同时,那青年低声道:“已经没事了。”
全然陌生的环境,差点死第二次的恐惧,突然变小的身体,都令陆珩感到无所适从。她看向青年,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青年看着陆珩,手里的刀已经放到了远处。他尽量温柔地说:“我的名字是裴玑,非衣裴,字字珠玑的玑。你叫什么名字?”
该怎么回答?
陆珩的思绪转瞬之间已转了数次。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脸,生怕自己的神情露出端倪,但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她的手心还在流血,温热的血滑过指尖,滴到了马车内价值不菲的地毯上。
男孩向下瞥了一眼,从腰间摸出一个小药瓶递给青年:“师尊。”
青年接过来,要为陆珩上药。陆珩的手向后缩了缩,裴玑垂首道:“你手心有伤,当心留疤了。”
男孩则蹲到陆珩的身前,将裴玑手中的药抹了一点在自己手上,给陆珩看了一眼,缓声道:“我叫明韫山。你喜欢这把刀吗?”
他递过那把刀,放到陆珩的膝盖上,压得她的腿弯一沉。
乌木制成的刀鞘上端被握得发亮,陆珩低下头,青年趁着这个间隙,迅速地为她上了药。
陆珩从善如流,当即转移话题道:“你的刀有名字吗?”
“名字?没有。”明韫山一顿,弯起眼睛笑了,“看来你知道师尊的刀叫什么名字了?”
陆珩摸着应当有刀铭的位置,抬眼望向青年:“叫‘忘慈’。”
裴玑原本坐在她身边,闻言也蹲到了陆珩面前:“你认识爰书?”
小篆的别称是爰书,陆珩点点头。
面前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神情肃然。
裴玑问:“是谁教你的?”
陆珩意识到自己又踩雷了,只能沉默片刻。
“我忘记了。”她说,尽量可怜地裹紧身上的斗篷,小声说,“我好累,我可以睡觉吗?”
裴玑一怔,明韫山站起了身。青年宽宽的衣袖拂过她的鼻尖,一股不同于木香的浓郁香气猝不及防地涌入鼻腔。
明韫山压低声音在车帘外嘱咐了一句什么,马蹄有节奏的脆响、车轮轧轧的声音勾起了陆珩的困意,很快,她就陷入了黑暗的睡眠。
等陆珩再次醒来时,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想起当下的现状。她转过头,垂落的帐幔外渗进来一点灯光。
她坐起身,撩开床幔。
床边侍立着一名少年,见她醒了,连忙走过来:“小姐,您醒了。”
陆珩捂着眼睛,略略清醒了一会,问她:“我在哪?”
少年拿起一边叠好的衣裙替她穿上,答道:“奴婢薜荔,这里是恭亲王府。”
陆珩颔首:“裴玑在这吗?”
薜荔麻利地伺候她套上短衫,“裴先生是府上二公子的师尊,现下出门了。”
陆珩“嗯”了一声。她坦然地让薜荔伺候着她穿好衣服,又说:“给我拿一面镜子来。”
薜荔停下手,应了一句“是”,很快就从门外的侍女手上接过来一面铜镜。她将铜镜放在陆珩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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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道:“小姐玉雪可爱,是奴婢见过最漂亮的孩子了。”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梳好陆珩的头发。
陆珩在这一瞬如遭雷击,定在了原地。
镜子里的女孩子有着一张尚带着婴儿肥的脸,双眼眼角微微上挑,是薄薄的内双。
她的右眼尾上压了一颗棕色的小痣,右眼旁的鼻梁边上也有一颗痣,比眼尾痣略大一些。
——这是她儿时的脸。
陆珩怔怔地抚上自己的面颊,终于在原本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抓住了一个线头:“她”穿着富贵又年纪极小,大概是某个府中的某位小姐;“她”有着与自己儿时一模一样的脸。
“她”与自己,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
门外侍女通传:“裴先生到了。”
陆珩立即收回思绪,绷紧了背。
“裴先生。”薜荔冲着走进来的裴玑行了礼,随即很有眼色地欠身:“小姐,先生,奴婢先退下了。”
陆珩拘谨地点点头。
在门轴旋转的吱呀声中,裴玑蹲下身到她面前,温和笑道:“你醒啦?感觉好些了吗?”
陆珩轻声说:“好多了。”
她的声音依然嘶哑,裴玑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垂眸片刻,很快就收回手。陆珩瞥见他神情沉静,猜到自己大约已无大碍,于是略略松了口气。
门外侍女再次通传:“二公子到了。”
明韫山来了。
陆珩有些警觉地抬起头,男孩子跨进房内,喊了一声“师尊”。
裴玑惊异道:“你不是陪恭王妃去了么?怎么找来了?”
明韫山合上门,道:“猜到师尊要来找,我也放心不下,就来看看。”
他坐到桌前,冲陆珩露出一个笑容。
陆珩不愿说话,于是冲明韫山点点头,室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裴玑有点无所适从地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张嘴又合上,显然不知道怎样与陆珩开始话题。明韫山则非常直接地说:“昨日你见到我们佩刀,想来应当也见过师尊用刀吧?”
陆珩道:“是。”
明韫山说:“昨日匆忙了些,未曾和你说清楚,其实我的刀是有来处的。”
只要不是有关于她自己的问题,陆珩都能够毫不犹豫地接话:“什么?”
明韫山笑眯眯地:“景明刀。”
他的神情与动作完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反而像一个成年人,这种微妙的感觉与他的师尊十分相像。
陆珩有些不适地抠了抠衣袖边。
明韫山先给自己的师尊斟上茶,再将另一个茶杯倒满,递给她。
陆珩道了谢,接过去,手心贴着逐渐变得温热的杯壁,定了定心神。
她斟酌片刻,问:“景明刀是什么?”
裴玑缓声:“你听说过修士吗?”
陆珩望向这个相貌柔和的青年,好奇地开口了:“修士?会法术的修士吗?”
裴玑道:“对。我是修真界同尘派的掌门,韫山是我的大弟子,也是同尘派这一辈的大师兄,景明刀是我们门派的立门之本。”
他顿了一顿,逗陆珩道:“你猜猜,是哪个同尘?”
陆珩立刻便答:“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
既是修仙,应当是道家。《道德经》名句,她有所耳闻。
裴玑瞪大了眼睛,明韫山仍然笑望着她。这笑意味深长,陆珩的心一沉,当即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她别开了目光。
“陆小姐,你——”裴玑张一张嘴,随即眼角一抽,桌下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陆珩早已绷紧的神经被这句话轻轻拨动。
原来她姓陆?这是巧合吗——
还没等陆珩继续往下想,明韫山便道:“父王昨夜嘱咐我与师尊来救你,他很想你,大概马上就会过来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别有深意,陆珩的后背迅速沁出一片冷汗,一时间连脸上的表情也难以抑制地难看起来。
之前,她见到的所有人都叫她“小姐”,或者干脆没有称呼,导致她根本没能获取关于自己现在身份的信息;而现在裴玑刚刚说漏嘴自己应该姓“陆”,明韫山就立刻转移话题,说恭王很想她。
——这是在暗示她什么?
2. 怀川
陆珩很快就调整了脸上的表情。她直视着明韫山:“你想说什么?”
明韫山放下手里的茶杯,轻声道:“定国公之女自小骄纵,从未启蒙。爰书冷僻,《道德经》在我朝并不盛行,而你却信手拈来。你不是陆小姐,你是谁?”
……原来她是定国公的独女。
陆珩咬紧牙关。
她深知鬼神之说在封建王朝格外忌讳,虽然这里有“修士”,但这并不代表恭王代表的王权会容忍一个被异世魂魄占据身体的国公小姐住在府上。
话又说回来,恭王令次子与他的师尊深夜赶来救她,这就说明她对恭王来说一定是“值得一救”的。
室内的气氛随着沉默而变得凝滞,陆珩注意到,即便是看起来好说话的裴玑,在此刻也并没有阻止自己的大弟子。
所以他也起了疑心,现在的情形于她而言并不有利。
她好不容易再活一次,也并不想放弃这次生的机会。此间世界有修士,那是否代表着如果她足够强大,就可以找到回到原本世界的方法,再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无论如何,在她看来,如今她以诚相待才是最聪明的选择。
陆珩垂下眼,长出了一口气。
她决定赌一把:“我叫陆珩。”
明韫山和裴玑的眼神都变了。他们的神情肉眼可见地肃然起来,尤其是裴玑,他开口时,声音似乎都在发颤:“哪个陆,哪个珩?”
陆珩犹疑道:“陆地的陆,君子如珩的珩。”
裴玑的眼睛更亮了。
他望着陆珩的目光原本就温和,如今更加柔软,像是在看某个喜爱的小辈,宠溺又纵容。
明韫山低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他偏过头,与陆珩对视,试探道:“宫廷玉液酒?”
五个字话音一落,陆珩原本还在微微发抖的手便定住了。
她震惊地望向明韫山。这么巧吗?
刚刚还颇有上位者魄力的男孩正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陆珩犹疑地回应:“一百八一杯?”
“衬衫的价格是?”
“九磅十五便士。”
他们一问一答,惹得裴玑左顾右盼,神情茫然,像在听天书。
明韫山庄重道:“最后一个问题。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公民层面的要求是什么?”
陆怀川几乎要眼含热泪了:“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老乡!”
明韫山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他笑着说:“你好,老乡。”
裴玑茫然:“什么酒?什么衬衫?什么社会主义?”
没人理他。
他眼看着小姑娘握住了明韫山的手,在这一瞬间,某种深厚的情谊在这两个只认识了一天的师兄妹身上建立起来了。他们紧握双手,仿佛刚刚的箭拔弩张全是错觉。
裴玑目瞪口呆。
陆珩深吸了一口气,将激动的心情强压下去,抽回手。
明韫山也跟着放开手,对陆珩说:“你别紧张,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他转过头,对裴玑道:“师尊,到您了。”
裴玑疑惑地“嗯”了一声:“什么到我了——噢。”
他收敛了自己的目瞪口呆,望向陆珩,严肃地说:“陆珩小姐,方才我已与你说过,我是同尘派的掌门。”
陆珩意识到他大约要说什么很重要的事,便应了一声。
“同尘派既是修真门派,自然会教门中弟子学习各类法术。每一个修真门派都有自己的功法,而同尘派以景明刀为立门之本。”
“我同尘派内虽说人丁稀少,但我曾是修真界大比的武道探花,如今已是化神期初期修为,在修真界内亦算得上出色。”
裴玑的声音温润且平稳,说起自己以往的成绩时亦没有任何夸耀意味。他的眼睛依旧隐含风霜,隐隐在诉说他的年纪并不像外表一样年轻。
陆珩听出了他的意思,不由屏住了呼吸。
“再者,你天资聪颖,根骨卓绝,是习刀的好苗子。你与韫山一样,同是异世魂魄,又都是孩子,定国公府如今又是一片废墟,若你要在人间逗留,很有可能会变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
陆珩瞥了一眼明韫山,从裴玑的话语中听出他对现代社会的了解——多数女性并不想要成为任人摆布的人偶,裴玑说出这些话,至少昭示着明韫山和他的关系很好,以至于他对后世都已经有一些了解了。
“再次,同尘派这一辈的弟子,名字注定从玉。韫山原本的名字是明琢,韫山是他的字;你的名字是珩,又与韫山一样是异世来的魂魄,那么或许你就是同尘派这一辈的二弟子。”
裴玑说到这里,似乎心绪难平,略略哽住。他的嘴张合几次,最后,他只是问:“陆珩,你愿意拜我为师么?”
陆珩垂眼思忖片刻。
她仰头问:“您为什么要收我为徒?方才您说的,是拜师对我的好处。那么我能给您带来什么好处?”
裴玑诧异地侧目望过来。青年的眼睛眼角下垂,眉眼疏朗,笑起来时室内的光仿佛都拢在他晶亮的瞳仁间:“你这孩子。收徒延续道统,与凡人生子继承衣钵是一样的。你爹娘生了你,你能为你爹娘带来什么好处?”
陆珩问:“万一您看错了,我的根骨实则是一根烂木头,怎么教也教不会,您会把我逐出师门吗?”
裴玑一头雾水,上下打量了她几圈,笃定道:“不可能,你与韫山一样是极品天灵根,什么属性我还不清楚,但你习刀一定事半功倍——而且你这么聪明,不会学不会的。”
陆珩被夸得浑身舒爽,松了口气。
于是她说:“好,我愿意。”
她跪下来,从早已经将茶斟好的明韫山手中接过茶杯,高高举过头顶,垂首道: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裴玑接过她手中的茶一饮而尽,一手抚上她的发顶,垂下眼,道:“好孩子。”
他的手心干燥温热,轻轻地放在陆珩的发顶。
她听见裴玑道:“既入道门,当守道心,勤修不辍,方得真道。望你日后精修道法,传承道统,光大我门,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某种温热的力量从头顶流向陆珩的四肢,裴玑的话语和力量无形,但她感受到连结正在逐渐形成。它先缠绕在她与裴玑之间,又与明韫山勾连,最终在裴玑的话音落下时再次趋于虚无。
裴玑收回手,陆珩沉静地继续跪着,听见他又道:“如今既然你已经重活一世,入我门中,便不再是凡人了。同尘派中人,入门后便由师尊赐字。”
陆珩竖起了耳朵。
“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你大师兄是同尘派的开山大弟子,名琢,赐字韫山。”裴玑郑重道,“而你是同尘派这一辈的二弟子。古人有云,珠玉在前,故今赐陆珩字怀川。望尔包举宇内、有如大川,纵遇顽石、静水流深。”
白衣青年面容俊秀,在烛光中恍若仙人。陆珩抬起头,近乎虔诚地聆听着。
裴玑缓声道:“那么从今日起,陆怀川,你就是同尘派的二弟子了。”
陆怀川郑重地叩首,应道:“是。”
裴玑心疼她,立即扶她:“快些起来,地上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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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怀川从地上爬起来,转头就问明韫山:“你是不是在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就怀疑我了?”
陆怀川解决了自己身份的问题,原本紧绷的心情都放松了。
明韫山点点头:“你认出师尊刀上的字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了。我之前远远地见过‘你’一面,你分明还没有开蒙,又怎么会认得出爰书?”
陆怀川无言片刻:“史书不是说权贵子弟‘幼慧’,‘七岁封侯’*么?”
明韫山缓声说:“这倒还在其次,但你所说的‘和光同尘’,在这个世界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典故。我们所知的《道德经》,是失传了的道祖箴言。”
陆怀川本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认字上,谁知是《道德经》露的马脚:“失传了?”
裴玑插嘴:“是啊,我刚知晓韫山是异世魂魄、还会背《道德经》的时候,都已把纸笔备好了。谁知道他只会背几句所谓的‘名句’,亏他还是什么……呃,古代文学小生?”
明韫山毫无诚意:“抱歉。”
陆怀川:“……是研究生,师尊。”
“我是跨考的。”明韫山望向陆怀川,笑道,“本科英专公爵,硕士是汉皇——学的古代文学,研究方向是隋唐五代,来之前是研二,二十五周岁,死因是车祸。”
陆怀川面无表情:“二十二周岁,幼师,大四,刚考完研,走在路上被人砍死了。”
她神情镇定,说出来的话却言简意赅到令人发指,明韫山听见“砍死”两个字,差点被茶水呛到。
裴玑倒适应良好:“所以你与韫山一样,都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吗?”
陆怀川颔首:“对。我这具身体是定国公府的小姐么?她也姓陆吗?”
“她姓陆,名珩。”明韫山摸出手帕抹了嘴,接话道,“我的身体姓明,名琢,与我原来的名字一样。”
转世?平行世界?
陆怀川惊异地瞪大眼睛,她思索片刻,在心底画下一个大大的问号。她如今没有足够的信息能够分析出答案,于是又问:“为什么师尊会在那时来救我?”
“‘你’的父亲定国公,是梁朝的一品大将军,姓陆名益言,手握三十万顺安军,上月从南疆平定魔祸归来。”明韫山正色道,拢起了衣袖,“他与恭亲王关系匪浅,昨日师尊与我自江北游历归京,恭亲王得知定国公府大火后,请师尊来定国公府中看一看可还有活口,于是救下了你。”
陆怀川若有所思地一点头,想了想,又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这里又有修士又有朝……”
裴玑打断了她:“恭亲王来了。”
明韫山立即迅速道:“师妹,恭亲王知晓我不是明琢。”
这句话绕得像病句,但陆怀川立刻明白了,当即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她望向师尊和师兄,但裴玑与明韫山都已止住了话音,她也只能敛下神色。此时门口果然有人通传:“王爷到——”
没多久,门内走进来一名青年男子。他身着绛色圆领袍,明韫山与他长得有五六分相似,但恭亲王看起来更加威严。陆怀川自下而上看他的脸,只觉得脖子发酸,于是只好低下头。
明韫山起身,躬身道:“殿下。”
裴玑也道:“王爷。”他是方外之人,不行礼。
陆怀川想起明韫山方才说的话,便只在桌边坐着,看着恭亲王走进来。
恭亲王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他看似平静,脚步却迈得很急,人还没走到近前,就叫她:“小珩?”
陆怀川按下心中的愧疚,问:“你是谁?”
恭亲王的脸色瞬间变了。
3. 韫山
恭亲王的目光蓦地冷沉下来,明韫山立即上前一步,挡在陆怀川面前。
男孩不闪不避地正面对上恭亲王难看的脸色,天然带笑的眼难得锋芒毕露,陆怀川亦平静地抬眼看着恭亲王,神情坦荡自然。
许是她苍白的脸令恭亲王起了怜悯之心,恭亲王沉沉地叹了口气。他终于转向裴玑,颔首道:“裴先生。”
裴玑苦笑了一下:“王爷已经看出来了?”
恭亲王道:“这孩子也是后世来的吗?”
“是。这孩子叫陆怀川,她与韫山是一个地方来的人,年纪很轻,出意外被人杀了。”裴玑解释道,“昨夜我进府时,四处都起了火,这孩子刚从池子里爬出来,被入了魔的奶娘追着,差点没有逃过。”
恭亲王“嗯”了一声,眉眼沉肃:“烦请裴先生将事情与我说一遍。”
裴玑说话条理清晰,很快就将定国公府内的状况和恭亲王讲清楚了。
恭亲王面色复杂地看着陆怀川,道:“……所以,定国公府是被魔灭了门,小珩也已经死了。”
裴玑道:“是。死因大约是溺水。我与韫山自城外来,见到怀川时,她身上没有丝毫外伤。”
照理说陆怀川这样的身体状况早就该没命了,但她还活得好好的,裴玑怎么也想不通,因此起了疑。但若是陆怀川的魂魄吊住了陆小姐这具身体的一口气,这就说得通了。
恭亲王问:“现在可还有大碍?”
裴玑道:“与常人无异。”
恭亲王转过脸,细细地望着陆怀川,像是透过她的脸在看什么人。
“你的眼睛很像定国公夫人。”恭亲王如是说,他轻轻地抚过陆怀川的头发,叹息道,“替小珩好好活着吧。”
陆怀川攥紧手指,抬头道:“殿下,请问定国公和夫人……”
还活着吗?
这话问出口时,连陆怀川自己都微微一怔。她还没思忖明白自己纠紧的心是因为什么,就听见恭亲王道——
“去世了。”
恭亲王低沉地回答,他看着桌心的托盘,重复了一遍,“去世了。”
陆怀川攥紧的手指蓦地松开了。
一阵毫无着落的茫然席卷她的全身,一个念头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来:我没有父母亲了。
裴玑有些担忧地瞥了她一眼,随即转移话题道:“殿下,您今日可曾听说一些关于陛下的传言?”
恭亲王的眼角轻轻一跳。他威仪极盛,侧目望来时几乎是令人窒息的:“……什么传言?”
裴玑的声音依然平稳:“我上京时,听人说‘陛下身边有魔’。”
恭亲王沉默片刻,承认道:“确有此事。”
明韫山与裴玑对视一眼,随即说:“王爷不必担心。此事是师尊在扶契阁的旧识透露,皇帝被蛊惑的事情目前只有扶契阁的人知道。”
扶契阁是什么?
陆怀川虽然并不明白明韫山在说什么,但她听明白了一点:朝廷大约还是凡人的朝廷,否则皇帝自己就是修士、身边的人也一定都是高手,被魔蛊惑的事情也就不会捂这么久了。
恭亲王狠狠蹙眉,揉了揉眉心:“我听闻朝中已有不少被蛊惑的朝臣。北洲离西洲最近,亦最不堪魔的滋扰,此次算是百年以来情况最严重的一次……扶契阁增派了多少人手?”
“大约一百名修士。”裴玑的神情肃然,“但王爷也应当明白,能藏在此处的魔修为定然不低。至于那混到皇帝身边的魔,修为恐怕在元婴以上。”
恭亲王疲惫地放下手,道,“北洲几乎已成了一个筛子,偏偏益言……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定国公方平南疆魔祸,国公府案大约与皇帝身边的魔有关。”裴玑道,“扶契阁的人可有找过你?”
恭亲王颔首:“找过。陛下入魔已深,恐怕已不能够掌权。北洲日后大约要交到我的手中,我真担心……西洲的魔上一次这样猖狂,还是在本朝立国以前,魔尊出世之时。”
陆怀川默不作声地听着,冷不防放在桌上的手肘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
她侧过头,明韫山已经将她喝完的茶续上了,他正将茶盏放在她的手边,用眼神示意她茶水的温度正适宜。
陆怀川没出声,冲他笑了一笑,捧起茶盏啜饮了一口。
“东洲亦在忧心此事。”裴玑肃然道,“能渡海的魔修为都在金丹之上,近年来西洲的异动不少,北洲又紧邻西洲,日后扶契阁大约会在回厄海边立岗哨,你也能宽心些。”
明韫山替桌边的每一个人倒好茶水,侧头对陆怀川低声道:“扶契阁由东洲,也就是修真界的各大门派联合组成,是东洲设立在北洲的监察机构,负责斩杀从西洲渡海而来的魔。”
陆怀川终于完全听懂了裴玑所说的话。
她看向恭亲王,这位北洲未来的掌权者仍算青年,鬓间却在短短两日之间生出了银丝。
他正好垂首望向陆怀川,神情复杂难辨:“若益言还在,我倒是真能宽心些。北洲少将才,益言算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偏偏我是一介凡人,纵有滔天权势,又能护住什么?”
“明日扶契阁将出手,围杀皇帝身边的那只魔。”裴玑沉声道,“但魔生性狡猾,恐怕并不会乖乖现身。”
恭亲王挪开落在陆怀川身上的视线,意有所指道:“我听闻魔喜食幼童血肉,若有诱饵,围杀大概会事半功倍。”
陆怀川当即便道:“我做诱饵。”
裴玑和明韫山的目光倏地朝她转来,师徒二人异口同声道:“不行!”
陆怀川却已打定了主意。她弯起眼睛,微微笑了:“师尊,不是有您在吗?我不会出事的。”
裴玑低头看她,望见小姑娘晶亮而坚定的眼睛,不由一怔。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口道:韫山,明日你跟紧怀川,不要让你师妹出事。”
明韫山略略点头:“定护师妹周全。”
裴玑嘱咐完大弟子,冲陆怀川招招手:“怀川,你过来。”
陆怀川有些疑惑地走到他近前,裴玑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迅速结了一个印。一束灵光闪过,他一指虚虚点在陆怀川眉心。
眉间传来一阵灼痛,陆怀川的全身涌过滚烫的热流。
她下意识地摸向眉心,回头望向开封府前的长街。
开封府前人来人往,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凌晨方下过一场雨,车辙泥泞,车轮辘辘碾过,发出咕叽的闷响。
陆怀川站在穿街而过的冷风中,微微打了个颤。她面前的大门紧闭,开封府门庭高大,自上投下一片阴冷的影子。
陆怀川走向一边的鸣冤鼓。她抓住鼓槌,艰难地爬上架子,扬起手臂——
咚——咚——咚——
鼓声如雷,隆隆地拢住了开封府前的这片街道。鼓槌的柄许是多年没人握过,支起的木刺随着陆怀川的动作渐渐扎入她的掌心,逐渐将她细嫩的手刺出血来。
陆怀川勉力支撑住自己的手指,鼓槌实在太重了,坠得她的手臂如同针刺一般——
咚——咚——咚——
侧门发出长而厚重的吱呀声响。门中跑出来的衙役神色仓皇,周围的嘈杂瞬间从窃窃私语变作声音更大的骚乱。
“小姑娘,这面鼓敲了是要出人命的!你爹娘呢?你们谁见到这孩子的爹娘了?”
衙役形容狼狈,显然是从睡梦中被鼓声吓醒的。他急得直冒热汗,连脖子都红了一片,与满脸苍白的小姑娘比起来,简直像一只煮熟了的虾。
周围有人大着胆子道:
“她身上穿的可是锦,没准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这位小哥,你先看看这小姑娘吧!我看她一会儿就要晕过去了!”
衙役一听,连忙转身去看站在架子上的陆怀川。
小姑娘的嘴唇毫无血色,看起来几乎没了活气。衙役吓得连忙将她抓了下来:“小姑娘!小姑娘?你究竟来开封府敲鼓做什么?你可知这是鸣冤鼓,你这样一敲,待一会开封府尹就要来了!”
陆怀川手中还死死地抓着鼓槌。她挣扎起来,哑声道:“没错。我敲鼓,就是为了鸣冤。”
衙役一怔。陆怀川站起身,低低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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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独女陆珩,鸣父亲陆益言、母亲桓蓁、全府上下三百人死于非命之冤。”
周围的人们切切的说话声一顿,随即爆发出议论来。
“原来前日国公府失火不是意外?”
“……听说国公府烧了一夜,丑时下了雨才好些!”
“什么?难道此事是有心人所为,就为了灭门?那这孩子岂不是……太可怜了。”
小姑娘深陷于这七嘴八舌声中,仍然巍然不动。
平常人申冤都要跪着,她偏偏直挺挺地站着。
陆怀川面色苍白、神情坚定,她嘶哑地大声道:“——定国公独女陆珩,鸣父亲陆益言、母亲桓蓁、全府上下三百人死于非命之冤!”
她又喊了一遍,话音的末尾因为缺水,劈作含着血腥气的喉音。
衙役惊得目瞪口呆,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从来时的侧门跑了回去。
没过一会,一身朱衣的开封府尹自门中跨出,他身后的几个侍从腰佩朴刀,身形高大,将陆怀川围了起来。
开封府尹走到陆怀川面前,沉声道:“门前何人?你击响鸣冤鼓,心中有何冤屈?所告何人,状告何事,慢慢道来。”
“我是……定国公府,大小姐陆珩。”陆怀川一字一字地说道,她吐字生涩,仿佛对她名字前的头衔极度陌生,“我要伸父母死于非命之冤;我要告当今陛下鸟尽弓藏,纵火灭定国公府满门;我……”
陆怀川在鸦雀无声的寂静中,垂首闭目片刻。面前的开封府尹已被她短短的两句话吓得大惊失色,他看着小姑娘的脸,诺诺道:“谁……国公府的大小姐?”
陆怀川的唇角已燥得皲裂,说话时便传来一阵阵刺痛。
“我要问,天何以刺?何神不富?*”
小姑娘的话音掷地有声,她点漆般的双眼望向开封府尹,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扬声问,“开封府号称青天衙门,那我便要问一问府尹大人——我定国公府大火一事,你查还是不查?”
开封府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开封府尹的后背在转瞬间便被冷汗浸得透湿。他当即便道:“陆小姐,此事毫无根据,你年纪小,又经此变故,恐怕还不清醒……来人,将陆小姐带进府好好歇息!”
陆怀川身周的侍卫围了上来,一名侍卫架住了陆怀川。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们这群狗官!去岁杀了左相,昨夜又杀陆将军,今日还要囚禁陆小姐,公道何在!”
开封府尹额角青筋毕露,当即喝道:“放肆!谁再呶呶不休,水火棍伺候!”
陆怀川悄悄地抬起眼睛。府尹眼中的瞳孔越扩越大,比常人几乎大出了一倍,她当即心中一沉。
开封府尹的弹压好比水入沸油,当即有人接着道:“陆小姐年纪虽小,说话却极有条理。反倒是你开封府尹,不听她冤情,还说她不清醒,其中定有猫腻!”
站在阶前的一个少年仰起头,愤怒地开口了:“今上宠幸阉党,开封府大理寺蛇鼠一窝。公堂之上本应明镜高悬,你开封府尹却让这明镜蒙尘。如此枉法之徒,怎配坐这府尹之位!”
开封府尹一看他的服制,便知道是太学的学生,当即又惊又怒:“太学、好一个太学!聚众闹事,诋毁朝廷,此乃大罪!”
一旁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少年立即将人护在身后,怒道:“我等所言所行皆为北洲苍生!反倒是你,颠倒黑白、构陷忠义——”
陆怀川被侍卫抓着,她觑准时机,站不稳似的往一旁一歪。
她正好倒在开封府尹的身侧,那人一怔,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在他的手与陆怀川的手臂相触的一瞬间,陆怀川额心的法印骤然绽开一朵亮芒,开封府尹立即惨叫了起来。
他握住自己的手腕,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掌心皮肤斑驳成一块块的血红色,其中还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从手上传来,开封府尹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他阴狠地抬眼向陆怀川望来,眼白已完全被浸染成一片死沉的黑色。
陆怀川瞳孔骤缩:“他入魔了,快散开!”
4. 皇帝
这简短的一句话无异于丢入鸟群的石子,人们惊恐万分地一哄而散。
陆怀川眼看着那个原本尚算温文尔雅的男子在朱袍中变得面目狰狞,它已变作一种似人非人的物事,额上长出两只尖角,獠牙从唇间尖刺出来,连指节上都长出了倒钩的骨刺。
它仍然还握着自己的手腕,似乎感受到什么难以忍受的疼痛,张开嘴想要喊叫,却只发出了难听的嗬嗬声。
陆怀川当机立断喝道:“明韫山!”
话音未落,刀光已至。
一角天青色的衣袂点过重重人群,长刀啸响,雪亮光华倾泻而下。
男孩手执尚未开刃的长刀,远远地向魔削了过来。他人尚在远处,刀上的灵光却极盛,刀风近到眼前,仍然有浩然之气。
陆怀川略一侧身避开这锋芒,双眼仍然死死地盯着开封府尹。
她神情严肃,眼见着那魔的脖颈间裁出一道极细的血线,随即飙射而出一大片殷红,这才松了口气。它的血喷满了开封府前的砖石地,原本在它身后的侍从已吓得作鸟兽散。
明韫山落到陆怀川身边。他还刀入鞘,侧头对陆怀川说:“果然如此,魔已经将朝廷完全渗透了。”
陆怀川将自己手心的冷汗抹净了,对男孩道:“师尊在宫中么?”
“嗯。”明韫山颔首,冲暗处比了一个手势,顷刻间,便有几个一身黑衣的侍卫上前来,把开封府前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了,“皇帝得到消息还要一会,我在暗处跟着你,你别害怕。”
陆怀川立在阶前,没有看他,只是沉静地点点头:“我相信你。”
明韫山握着刀的手轻轻一蜷。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万事小心。”
说完,明韫山便翻身攀上屋檐,没了身影。
开封府地处京城西南,陆怀川身后是虚掩着的开封府正大门,身前是空无一人的街。她毫不在意身后曾经死过一只魔,当即安之若素地坐在了台阶上。
昨夜恭亲王是这样打算的:由陆怀川敲响鸣冤鼓,令皇帝知晓定国公的遗孤尚存。魔在凡人的身体中种下魔种,只待宿主心生怨憎之情,魔种就会将凡人的意识全部绞杀、将犯人躯壳据为己有。
那奶娘是入魔之人,皇帝也是入魔之人。这只皇宫中的魔依靠魔种,将北洲朝堂内外打得措手不及,足见其阴险狡诈。
那魔潜伏在皇宫不知有多久,连扶契阁的人都不知道这魔身在此处。它正灭了定国公府满门,若知道了陆怀川还活着,于情于理都会见她一见。
而久居深宫的魔,即便它修为再高,也是无法违背自己进食的本能的。陆怀川年岁尚小,又有天灵根,是魔最爱吃的凡人。她的任务,就是令皇宫中的魔原形毕露。
只要能将魔引出来,扶契阁的人就会将其就地斩杀。
但谁知开封府尹也被魔蛊惑了。
这附近的动静并不小,好在明韫山带着的暗卫已经将这周围控制住了,此处出了事的消息已经被完全封锁。取而代之传出去的,是“定国公独女敲鸣冤鼓”的消息。
为免打草惊蛇,陆怀川只能等在此处,端看那只魔上钩或者不上钩了。
陆怀川坐在阶上,等了不知多久。她远远地望向皇宫的方向,红墙金瓦的宫墙之上,压着一大片层叠的乌云。京城方才还十分耀眼的晴日转瞬即逝,天空渐渐地黑了下来。
陆怀川掐住手心,在风雨欲来中沉下眉眼。
秋日雨细如丝,雨滴落在琉璃瓦上,一点声响也没有。
陆怀川跟随着内侍,从皇宫中一个接一个的小门中走过。她毕竟年纪尚小,走了一刻钟便觉得腿脚酸痛,后继乏力。
她停下脚步,扬声道:“这位公公,能不能稍等一下?”
那名内侍一路上都战战兢兢的,连路过墙角的暗影时,都要四处张望一番,简直谨慎得过分。
他听见陆怀川骤然出声,回头冲她挤出一个颤颤巍巍的笑:“陆小姐,陛下在等着您,小的不敢怠慢,否则是要受罚的。”
陆怀川扶着墙,侧耳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他们的四周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这暗沉沉的宫阙吞噬了。
陆怀川的身体已经极度疲惫,精神却高度紧张,她垂眼调息片刻,握住了袖中裴玑给她的一把小匕首。
昏风晦雨中,她湿热的掌心紧贴着匕首冰凉的刀背。
陆怀川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那还要劳烦公公带路了。”
那名内侍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他连说了两个“请”字,迈着小碎步向前走去。
陆怀川跟在他身后,笼罩在脊椎上的、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却并没有丝毫消退。她强忍住回头看的冲动,告诉自己要相信师尊和明韫山。
当下明明还是白日,天却已经黑得将近黄昏。陆怀川数着自己的呼吸,袖中的手指用力得几乎发起抖来。
她来到此处,并非是一腔孤勇,而是心怀愧疚。她要报定国公府小姐陆珩的仇,要申定国公府人们的冤。
陆怀川定定心神,亦步亦趋地跟着那名内侍。他的脚步极碎,倒得倒是很快,带着她七拐八拐,很快就走到了养心殿前。
养心殿有东西暖阁,正殿为单檐歇山顶,覆琉璃瓦,因而显得贵而不重;殿宇之间的游廊取江南园林的清幽僻静,既显庄严,又有灵动。
陆怀川被内侍带着,走进了东暖阁。
暖阁内铺着一层猩红色的地毯,内侍的脚步本就轻,走上去后,甚至连衣服摩擦的声音都没有了。
陆怀川谨慎地垂下眼,在那扇摆在门口的屏风前跪了下来:“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她躬身,双手掌心贴在地毯上,额心虚虚地顿在手背之上,这是一个没有完成的跪拜动作。陆怀川下意识地没有长叩到底,她顿在原地,竖起了耳朵。
“定国公之女陆珩。”屏风后遥遥传来一道低沉缓慢的声音,“你可知罪?”
陆怀川低着头,扬声道:“臣女何罪之有?”
她的声音被地毯吸去了一部分,在暖阁内四处冲撞,几乎有了回音。珐琅铸作的仙鹤细骨伶仃地立在她的余光边缘,袖中的那把小匕首顺着她出的冷汗向外滑了半寸,陆怀川屏住呼吸——
“走上前来。”
陆怀川直起身子,尽量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师尊在不在附近?她拖延时间的样子是否太过明显?
她仍然穿不惯绣鞋,此间的软底鞋比之后世,简直是侮辱了“软”这个字。
脚下的地毯软软的,陆怀川的腿也软软的,脊背上的凉意越来越盛。
停下来,前方危险——
陆怀川硬着头皮,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猩红地毯尽头,高高的台阶之上,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龙椅的正中央。
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当下脚步便凝滞了片刻——皇帝的双眼已然是纯然的黑色。
陆怀川听见那声音沉沉道:“你怕朕?”
她咬住后槽牙。
方才明韫山斩杀入魔的开封府尹时,是怎样挥刀的来着?
“怎么会?”她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找出溢美之词,“臣女得见天颜,不胜惶恐,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似乎冷笑了两声。
他道:“此时便知罪了?朕分明急召定国公回京复命,他却偏偏要在南疆平那魔祸。朕连发三道敕令,他道道拒不领受。至于你,陆珩,咆哮开封府,言之凿凿说朕鸟尽弓藏、昏聩无道,你要造反吗!”
陆怀川被喷了一脸的怨愤,当下连跪也懒得跪了。
她想起国公府的熊熊大火,便觉得心口隐隐作痛。这痛随即化作烧心的愤怒,燎尽了恐惧,直冲向她的喉咙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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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把大火,烧尽我定国公府上下三百五十七口人的性命。”陆怀川冷笑了一声,如是说,“魔祸祸的是你的天下,定国公守的是你的南疆,你倒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回头还要说定国公不听话。”
靖北平南的堂堂一品大将军,没有马革裹尸还,反而死在京城的一场大火中。
“陛下,”陆怀川抬眼,对上皇帝纯黑的目光,眼神几乎说得上是怜悯的,“你是人,不是魔。若你还有一丝良知,求你睁眼看看吧。”
话音刚落,那方才给陆怀川引路的内侍便暴起而至!
陆怀川早有准备,握住袖中的匕首,反手就送了出去——
她自己都没看清那内侍的动作,全凭直觉送出去了这气力不足的一刀,却刚好卡在了内侍骤然变得锐不可当的指甲上。
她的虎口立即便裂了,手上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那内侍嗅到血腥味,哪里还有带路时唯唯诺诺的样子?
他虽然尚有人形,却比奶娘和开封府尹、甚至皇帝更让陆怀川感到恐惧。
“……天灵根的小崽子。”“内侍”的眼睛变成了猩红色,妖异得好似下一秒就能滴下血来。他游刃有余地别开陆怀川手中的匕首,垂首闻了闻,垂涎欲滴道,“好香啊,饿死我了。”
陆怀川咬紧牙关,瞬息之间她已经被逼退了好几步,绣鞋虽然底薄,在地毯上却刚刚好。
昨夜被魔刺割裂的伤口崩开了,后背的汗毛竖成一片,陆怀川如坠冰窟,脑海中划过两个念头——
太安静了。
裴玑和明韫山并不在附近。
那内侍凑上前来,嘴里的獠牙几乎已经碰到了她的手臂,陆怀川几欲作呕。她想起方才开封府前太学生说皇帝“宠幸阉党”,不由万分懊恼地怒骂自己的愚蠢。
那内侍表现得太过惧怕皇帝,陆怀川甚至有一瞬间对他起了同情之心,以为这人曾被入魔了的皇帝为难,所以才这样战战兢兢、畏畏缩缩。
谁知他根本就是在引陆怀川走入此处,恐怕在宫道上时,她就已经与裴玑他们失去联系了!
陆怀川将匕首用尽全力地往前一送,随即立刻收回手。
内侍为了避这一刀,失去了平衡。它面目狰狞地抬起头,陆怀川把自己糊满血的手往它脸上一拍,额心的法印立即大放光芒。
她当机立断,转身就跑,没敢回头。小姑娘一头冲进了细密的雨丝中,手中还紧握着那把匕首。
她的血流下匕首的柄,滑过匕首的刃,在湿润的地面洇出一点四散的红。
话又说回来,她为什么要做诱饵呢?陆怀川拿出上辈子跑五十米的气势,跑出东暖阁的门,忽然听见身后的一声惨叫。
陆怀川立即刹住脚步。
这是皇帝的声音。
天空越发阴沉了,陆怀川抬起头,终于发现周围空无一人,于是冷静地抹了一把脸。
逃不掉的,不如再想想有什么办法。
于是陆怀川回身,又朝暖阁走去。
她还没走到檐下,便听到一阵啃食血肉的咀嚼声响。纵使陆怀川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看见屏风时,她也依然手脚冰凉、心跳如雷。
屏风下,泛黑的血泊渐渐地浸透了那张猩红的毯。有什么东西在这檀木制成的屏风后挣扎,撞出声声闷响,陆怀川放轻脚步,发梢挂下一滴雨,无声地落到了地毯上。
砰的一声!
这扇屏风不堪重负,终于倒了下来。
陆怀川下意识地一眨眼,血红正渐渐漫过皇帝明黄色的龙袍。
她看不清似的又一眨眼,血肉筋络嶙峋而出,心肝肚肠皆是眩目的殷红色,最令她喘不过气的,还是皇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他无力地摊在一侧的手指抽动着,食指与中指轻轻地、痉挛地,向外弹了两次。
快走。
快走!
5. 斩河
陆怀川瞳孔骤缩,当即毛骨悚然地后退一步。正埋在皇帝腹腔中大快朵颐的内侍一顿,他缓缓抬起头,满脸都是内脏的残渣与血渍。
它露出了一个极度诡异的笑,面目尚算完好,没有一丝伤痕。它对陆怀川道:“逃不出去吧?你乖乖来这里,我让你毫无痛苦地死。”
陆怀川的心一沉到底:裴玑的法印对它没有用。
她深吸一口气,将匕首藏在身后,缓缓地走向这只魔。她才走了一步,那魔就冷冷开口:“把你手上的东西扔了。”
陆怀川僵在了原地。
她与魔相隔不过数步,过速的心跳却震得她视野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她下意识地松开手指,随即深不见底的恐惧与警惕席卷上来,令她重新握紧了师尊给她的这把匕首。
“这把匕首名为‘白虹’。”青年从储物袋中摸出这把貌不惊人的小刀,对着陆怀川道,“日者,阳之主也。*它内蕴至刚至阳之气,是逼退魔物的上佳灵器。”
那只魔方才为了避开她这一刀,就差点摔在了地上;现下又迟迟不动手,是在忌惮什么?
陆怀川心念电转:“好的,我这就扔。”
她举起手,手心正是一片血迹,勾得那只魔瞳孔扩大,神情迷.离。陆怀川当即甩手,将那把匕首飞掷过去——
内侍离她不过数步,白虹立即插进了他的锁骨处。
陆怀川心中一喜,她赌对了!
那魔尖叫着嘶吼起来,这声浪直戳陆怀川的耳膜。
她痛苦地向后退了一步,捂住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一瞬间,极轻的一声脆响从半空中传来。
犹如玻璃被击中碎裂的刹那,陆怀川身周的暖阁被雪亮刀光寸寸破开。倏忽间,明韫山破空而出,他裹了一身的潮气与幻境的碎片,眼比刀光还要亮三分。
裴玑紧随其后,挟着怒意的一刀呼啸而来。
刀风过处,连内墙都被劈得轰然倒塌。化神修士的盛怒一刀自半空压下来,既快又重,魔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压进了断壁残垣之中。
紧接着,几个修士也祭出自己的法器,朝魔攻去。
明韫山在一片尘灰飞扬中,一把揽住陆怀川,带着她向一旁闪避开来。男孩子面上满是冰冷的杀意,眼睫上附着几点细密水雾,指尖的新绿灵光还没来得及敛去。
陆怀川见到他们,快跳出来的心狠狠地砸回了肚子里。
她的掌心在他天青色的袍上抹下一道血痕,明韫山一言不发地捞起她,往背上一放:“我先带你出去。”
他面沉似水,仍一团孩气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
陆怀川出于职业习惯,没忍住,连声音都夹起来了:“小朋友,怎么啦?我没事,你别生气哦。”
明韫山背着她冲出了庭院,闻言,原本向下撇的嘴倏地上扬:“你们幼师上班的时候是有另一个人格吗?”
“是啊,”陆怀川抹了一把糊满雨的脸,麻木道,“你还是赶紧长大吧,不然我时不时就会这样。”
明韫山跑出养心殿,找了个侧殿踩上檐柱,一个借力抓住了惊鸟铃,轻盈地翻上了房檐。
陆怀川抓紧他的肩膀:“雨天路滑,你小心……”
话音还没落下,明韫山的脚底一滑,浸满雨水的琉璃瓦跟冰似的,这对师兄妹差点溜到地上。陆怀川吓得心一紧,好在明韫山很快稳住了重心,微笑道:“闭嘴。”
陆怀川把手伸到他面前,又缩回来,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这样一闹,明韫山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他带着她爬上屋脊,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摸出一把伞递给她:“稍等,我先擦一擦。”
他又摸出一张手帕,蹲下身来,在屋脊上仔细地擦了擦,把水渍和灰尘都抹干净了,才道:“坐稳些,别掉下去了——”
他抬起头,发现小姑娘正艰难地在瓦上维持着平衡,倾身过来给他打伞。
她的鬓发贴在雪一样白皙的脸颊上,眼睛是极特别的一双凤眼,含着一点京城秋雨的水汽。天空暗沉沉的,明韫山却能看清她的唇角抿出的笑,还有落在她后颈上的雨滴。
明韫山怔了怔。
他一手从陆怀川手中接过伞,向她那一侧倾斜了一些,一手扶住她的手臂:“慢点走。”
陆怀川小心地坐了下来。
不远处,各色灵光闪烁。一阵又一阵的金戈交击声远远传来,她不由问:“这附近还有人吗?”
“凡人就你一个了。”明韫山说,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手,语气又沉了下来,“刚刚是我的错,没能跟紧你。”
他眼看着陆怀川坐上宫里派来的马车,于是贴上师尊画的隐匿符,一路坠在后面。谁知刚进紫禁城,他就眼前一黑,从宫墙上掉了下来。要不是扶契阁的修士发现了他,他可能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刚进宫的时候,你就已经进了那只魔构筑的幻境。”明韫山拿出药瓶,给陆怀川的手止血,“可能会有些痛,你忍着些——若不是师尊反应快,当机立断用了师徒契约找你……”
他的话音艰涩地一顿。陆怀川的手已经被他妥帖地包好了,明韫山蹲在陆怀川身边,随着风向细微地调整着伞面。
他有一张看起来就格外温润沉稳的脸,行止间亦有皇家的气度,于是低头道歉时,就显得格外生疏:“抱歉。下次绝对不会再这样了。”
他修为低微,在扶契阁这群金丹元婴,甚至像裴玑这样的化神面前,连只蚂蚁都算不上。可陆怀川刚刚眼见明韫山冲在那群修士的最前面,当然明白他心中油煎一样的焦急。
“我说过我相信你。”陆怀川难得柔和了语气,说,“你现在不是来了吗?下一次来得再快一些就好了。”
明韫山自居年长她几岁,又与她来自于同一个世界,这两日间,对她的照顾简直无微不至。母亲时常教她要记得别人对她的好,陆怀川当然也这样践行。
至于今天的事,她没有出事、还能坐在这里,就不用再想一些无用的可能性了。
更何况刚刚她还有几分急智,现在想想,她都觉得自己厉害:“明韫山,我用师尊给我的那把匕首给那只魔来了一刀,你如何评价这一刀?”
明韫山低头瞥了她一眼,哭笑不得地发现她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他无奈地又将伞往她那边斜了一些:“厉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凡人之身伤化神魔族,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他夸人也夸得文绉绉的,但胜在熨帖。陆怀川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注意到远处升腾而起的一道极盛的光:“那是什么?”
明韫山还没来得及回答,裴玑就从鳞次栉比的宫殿间直冲而出。
青年一身白袍,手执长刀,灵力疾速向刀刃处聚集而去。远远望去,他是昏沉乌云下的唯一一点亮色。
陆怀川瞪大了眼。
那只魔大约已化作了丑陋的原形,在一片金色的琉璃瓦上,它黑色的身形十分显眼。几个修士正追着它杀,各色灵光不绝,而裴玑手中的刀却比一切事物都更亮、更耀眼。
“怀川,看好了。”裴玑的声音清风似的送到了陆怀川的耳边,“这一刀的名字,叫作——”
“斩河。”
忘慈刀自半空中直削而下,漫布在天地间的水灵气尽数涌到这一刀之中,霎那间,天地变色,唯有耀眼的刀光倾泻而下。魔慌不择路地向后奔逃,滔天的魔气倏忽而起,却在这如江河奔涌的一刀中全部化为乌有。
陆怀川明明只是在一旁看着,却仍然感受到了其中厚重的刀意。
诗仙曾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但如若有够快够沉的刀,即便是大江大河亦要断流这一瞬。
她仰起头,原本绵绵不断的雨丝已彻底停了,夺目光芒散去后,那只魔的身体被分成左右两半,散落在了保和殿的屋檐之上。层叠的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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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曳下一线光,落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
这就是方才裴玑一刀劈开的天。
陆怀川忽然福至心灵,她的五感变得格外敏锐起来。
椋鸟振翅,风铃嗡响;远处的师尊手握忘慈刀,他将魔血当空甩净后,还刀入鞘;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息正蒸腾而上,明韫山身上浅淡的熏香隐约缭绕。
暂时抽空了的水灵气正在缓慢回到宫阙之上,逐渐环绕到她的身边。
云层被裴玑打散了,陆怀川的鬓发被微风拂动。
她跟随自己的直觉,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明韫山若有所觉,他低头一看,立即掐诀给裴玑发了一道灵息。
裴玑从远处赶了过来:“韫山,怎么了?”
他一眼便看见闭上眼睛、盘腿而坐的陆怀川,当即又惊又喜道:“怀川入道了?你看清是因为什么入道的了吗?”
“是。”明韫山收了伞,用手帕擦干净上面的水,放回到自己的储物袋里,抬头道,“她是因景明刀入道的。”
裴玑狠狠一怔。他甚至打了个磕巴:“什……是因为方才的‘斩河’吗?因为我的那一刀?”
明韫山颔首。
裴玑拊掌大笑道:“怀川果然是天生的刀修!”
白衣青年一刀斩杀化神魔族,却已然衣襟不乱,气息平稳。他伸手为陆怀川布下聚灵阵,又小心地将她的手摆成抱元守一的姿势。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修士,他紧赶慢赶地跟上裴玑,见他终于有了空,当下两眼放光道:“前辈!前辈修的是景明刀吗?我听说景明刀沟通天机地窍,出刀时风云变色,方才那一刀是‘斩河’吗?前辈可否指点晚辈一二?”
裴玑一挥手,为陆怀川设下一个隔音阵,回头笑眯眯道:“哦,你是?”
那修士铿锵有力道:“晚辈四季剑派许长老座下大弟子贺连,修为元婴中期,今年一百十一岁,金木双灵根,修四季剑法!”
明韫山转开了目光。
裴玑又笑眯眯道:“哦,那我是?”
那个叫贺连的青年茫然地看了一眼裴玑,又看了一眼明韫山,似乎是想从他们的脸上得到答案。可惜没人理他,他只能诺诺道:“还未请教前辈姓名……”
“连我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啊?”裴玑和风细雨地,笑得格外人畜无害,“那你还来问我问题?”
明韫山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睛。
贺连张口结舌地顿在原地,结结巴巴道:“我、前辈,在下失礼了——”
“好了,逗你玩的。”裴玑如是说,拍了拍贺连的肩膀,正色道,“修炼一道上,我实在给不了你建议。我是三灵根,天资又驽钝,如今能入化神境……也不过是侥幸罢了。”
他身上似乎带着某种令人平静下来的特质,引得贺连逐渐冷静下来,“但是景明刀,惟有勤学苦练,方能领会其中真道。”
“以往景明刀十三式之所以能够风靡东洲,是因为它易学。”裴玑缓缓道,手指轻轻抚过忘慈刀的刀柄,“但大多修士学十三式,只能够形似而不神似,是因为他们的刀中没有‘神’。刀风剑气皆于磨炼中来,因此莫要心急,慢慢来吧。”
贺连显然还是很茫然。可他见裴玑不欲再多说,只能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前辈指教!”
他留下这样一句话,转瞬间就没了影子,来如风去也如风。
明韫山轻声说:“您这样说,不怕他传出去有景明刀在北洲吗?”
裴玑负手垂眼,叹了一口气。他侧目望向陆怀川,道:“我能躲一百年,却躲不了一辈子。怀川日后是一定走刀修这条路的,若她师承无名,又如何能在修真大会上服众?”
空中的云已然散开,阳光落在湿漉漉的瓦上,映出一片眩目光斑。明韫山沉默片刻,将话咽回到了肚子里。
若被人知晓当下还有化神期的景明刀在外,恐怕日后他们都不得安宁了。
6. 聪明
陆怀川在满地鎏金的宫殿屋瓦中坐了两个时辰,再睁开眼时,暮色已铺上了高低错落的宫殿群。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放下手时,才发现身下的琉璃瓦已结了冰。
裴玑的话音在耳侧响起:“恭喜怀川入道。”
陆怀川只觉得自己的五感和脑海都比之前清晰了不少,她一侧头,发现师尊与明韫山坐在她的右手边,脸上皆带着笑意。
“多谢师尊。”陆怀川笑道,“若没有师尊那一刀,恐怕我也并不能这么快就入道。”
“方才师尊见你身周都是水灵气,还以为你是水灵根。”明韫山说,视线逡巡了一番她身周那一层泛着寒气的冰,“后来师尊发现不对,把寒玉放到了聚灵阵之中,这才好些——变异冰灵根,恭喜。”
陆怀川在知晓自己能够修真后,也设想过自己的灵根会是什么属性。不过连裴玑都看不出她的灵根,她也只能揣着一种开盲盒的心情乖乖等着,好在第二日就得到了答案。
“对了,我还没问你呢。”陆怀川问明韫山,“你是什么属性的灵根?”
明韫山道:“木灵根,练气八层。”
陆怀川问:“这是快还是慢?”
“自然算快,”裴玑忍不住开口道,“师尊当年卡在练气期整整五年,而韫山入道不过两年有余。就算在以往的和光门,韫山也是天才了。”
“和光门?”陆怀川抓住这陌生的三个音节,疑惑道,“以往的和光门?这是什么意思?”
裴玑将她从瓦上扶了起来,明韫山把寒玉拿起来,递给了陆怀川。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裴玑温柔的笑容中,隐隐含着一点悲伤,“晚间我再与你说吧。你受了伤,还要好好处理才是。”
“这就是寒玉,”明韫山见缝插针地给陆怀川科普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你是冰灵根,天地间又只有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的灵气,寒玉能够将水灵气转化为冰灵气供你吸收,往后你最好将它带在身上。”
陆怀川虽有满心疑惑,但眼下裴玑明显不大想回答刚刚她问的问题。他几乎是马上就带着陆怀川和明韫山走了,陆怀川疑心自己走的时候甚至还听见了一声“这位前辈请留步”,但裴玑根本没停下来。
回到恭亲王府,恭亲王早已经忙得不见人影,师徒三人一起吃了点面,很快就有人来请明韫山去恭亲王书房一趟。
明韫山手里还捏着筷子,闻言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一挥手,那来喊人的侍从就不再催促他,径直退下了。
陆怀川察言观色,问:“恭亲王很尊重你吗?”
她的用词其实很委婉。在她如今所处的权力架构中,恭亲王身为封建父权、又将是封建君权的代表,在叫明韫山时,居然还能委屈自己再等一会。这都已经说不上是尊重他了,简直像是在怕他。
“唔。”明韫山吃完了面,把嘴擦干净,淡淡地笑了笑,“这件事说来也话长。”
“……”陆怀川转向裴玑,“您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一说‘和光门’?”
明韫山向裴玑行礼告退了。
裴玑将放在桌上的手肘收回来,方便薜荔收拾碗筷,闻言略略思忖片刻,另起了个话头道:“怀川,你是怎样想你师兄的?”
薜荔递了一碟糖渍的梅子上来。陆怀川马上送了一颗到嘴里,含糊地问:“您说的是哪个方面的?”
“他将自己不是明琢的事告诉了恭亲王。”裴玑如是说,“你觉得他这样做,是聪明,还是傻呢?”
陆怀川:“……啊。”
她的话音平平,十分微妙地卡在疑问与无语之间——在这件事上,她并不觉得明韫山聪明,甚至还觉得他有点傻。
明韫山何必要对恭亲王挑明自己的身份呢?亲王嫡次子,在人间可谓权贵,又哪里用得着跟着裴玑去做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他只要谨慎些,富贵平安一生是一定的,但他偏偏要对恭亲王说自己不是明琢,偏偏要在恭亲王面前护着同是后世之魂的她。
实在傻得可以。
裴玑似是看穿了陆怀川心中所想,他说:“那时恭亲王得知韫山并非明琢,气得差点要将他杀了,但他最后还是没动手,如今甚至还能够纵着他——你猜猜是因为什么?”
陆怀川知道他要夸明韫山了。于是她干巴巴地问:“什么?”
裴玑笑道:“因为我。”
当初恭亲王得知明韫山不是明琢而没有做什么,反而对明韫山以礼相待,这一度让裴玑感到很惊讶。后来他听明韫山说,才明白其实是因为有他在。
修士有移山填海之能,与凡人间力量悬殊,因此修仙界便不允许修士参与北洲政务;人间因果又十分幽微,若一不小心沾染上,往往会在进阶时遭受更重的天雷。
而若人间有邪祟、魔,则要上报朝廷,由朝廷联系修士——这便是扶契阁,负责管理在北洲的修士以及剿杀自西洲而来的魔。
修士们从来只关心这些,因此即便身为亲王,恭亲王亦很难找到修士为自己效力。
可若他要杀明韫山,他就会与裴玑结仇,此举于他毫无收益;而只要留下明韫山一命,只要明韫山名义上是恭亲王府的二公子,那么身为他的师尊,裴玑的立场就是恭亲王府——譬如现在的境况,裴玑能在王府,王府就一定不会出事。
虽然修士不能参与人间因果,但他的弟子尘缘未断,明韫山若在人间遇到什么事,那么裴玑是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他只要好好对明韫山,裴玑又怎么会不管他的生身父母呢?
这样划算的买卖,身为亲王的恭王又怎么可能不做?他是一名父亲,但他更是一名王爷。
“韫山这样懂人心,怎么可能不聪明呢。”裴玑说完那时明韫山与他说的话,仍然感到十分震撼。他自小长于修真界的民间,信奉强者为尊、一力降十会,人与人之间哪里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他选择将自己的身份告诉恭亲王,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明琢。”
陆怀川不置可否:“那师尊您呢?您和他比,谁更聪明些?”
裴玑实事求是道:“虽然师尊不是很想承认,但有些东西真的是天生的。”
陆怀川十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声音百转千回,十分欠揍。裴玑一阵手痒,抬手就用刀柄敲了她一下:“你这不孝徒弟!你最聪明,行了吧?”
“……”陆怀川一把捂住头,忍了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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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裴玑救过她的份上住了嘴,“好的。”
师徒二人相对无言对坐片刻,裴玑眨眨眼,忽然冲陆怀川道:“要不要跟师尊出去飞高高?我给你讲讲和光门的故事。”
陆怀川:“……师尊,我二十二,不是二。”
裴玑无辜道:“对我来说,二十二,十二,二,没有什么区别。”
陆怀川实在摸不清师尊的路数。此人有时正经,有时又话多得像在跑火车,便问他:“您贵庚?”
裴玑:“怀川猜一猜。”
陆怀川知道修仙之人容颜永驻,试探道:“一百岁?”
裴玑:“哈哈别闹,师尊今年已经两百二十九岁啦!”
虽然陆怀川对这个数字有了准备,但这样一听,这个数字是真的超乎想象的大——顶着一张二十几岁的脸,结果已经两百二十几多岁了。
陆怀川无力地点点头。不能虐待老人,她还是随他去吧。
于是她冲裴玑伸出双臂,裴玑一把将她抱起来,高兴道:“走!”
他打开房门,几步点上屋檐,沿着围墙一路往前院去了。
恭亲王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明韫山与恭亲王各据书桌的两端。恭亲王手中拿着邸报,明韫山则一目十行地掠过京中暗哨送来的消息,抽出一张生宣开始誊抄。
冷不防恭亲王道:“今日宫中可有遇险?”
明韫山手执兼毫笔,正在用笔尖舔墨,闻言有些疑惑:“您问的是谁?”
他与恭亲王一向话不投机半句多。自三年前他来到此间时起,恭亲王对他一直殷勤得有些过分。他一开始以为是裴玑的缘故,但着手查出一些事情后,才发现原来并不是这样。
“我问的是小珩……你的师妹。”恭亲王攥着那张邸报,黯然道,“我答应过益言,若他有一日死在战场上,要照顾好小珩和桓蓁。可如今……”
明韫山悬腕写下一行漂亮的颜体,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她差点死在宫里。”
恭亲王翻看邸报的动作一顿。
“怀川年纪小些,未经世事,愿意帮您也是因为对陆珩有愧疚之心,但我不是。”明韫山握着笔,辞锋冷淡,“殿下也别对着师妹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您登基心切,把她当作诱饵引魔出来,以保万无一失,反正她不是小珩,死了也没关系——这些心思,您敢想,怎么不敢说呢?何必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恭亲王竟然连反驳都没有反驳,他看着明韫山的脸,沉默片刻,问:“你……是不是知道小琢的事了?”
明韫山没有回答。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男孩沉静地落笔,房中连落根针的动静都听得见。秋夜更深露重,恭亲王怔怔地看着明韫山像极了王妃的眉眼,只好沉沉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明韫山写了几行,忽然觉得窗外有人掠过。
他抬眼望去,只看见窗边栽着的桂树枝叶摇动,簌簌落下桂花来,留下一阵冷冷的甜香,缱绻卷到他正在翻动的书页间。
明韫山出神地望着,鼻尖拂过秋夜湿润的风。他想象着师尊与师妹掠过京城的飞檐翘角,眼里装过灯火繁华,追风、赶月,没有停留。
7. 前尘
裴玑抱着陆怀川,很快便窜上了一座塔楼的屋顶。塔楼的屋檐倾角不大,刚好能让陆怀川保持平衡。裴玑把她放下来,问她:“站稳了吗?”
陆怀川试探着踩实了,高处风大,裴玑拉着她的手腕,师徒俩慢慢地坐了下来。
塔楼建得很高,陆怀川远远地看见皇宫,琉璃瓦在黑暗中隐约映出粼粼的灯火;近处的京城繁华至极,白日里的动乱根本没有影响百姓们的生活,入夜后坊市还很热闹,坐在塔楼上也能听得一片模糊的喧嚣。
她来自后世,住惯了高楼大厦,被这样直白的烟火气扑了一脸,不由有些新奇。高处风大,陆怀川防不胜防,在秋夜的风中打了个喷嚏。
裴玑“哈哈”一笑,给她掐了个诀:“冷了吧?出门的时候让你再穿一件外衫,非不听。现在还冷吗?”
陆怀川摸着鼻子,心虚地摇摇头。暖意包裹住了她,陆怀川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裴玑灵力的涌动,不由新奇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但是什么也没发现。
她以往是坚定的辩证唯物主义信奉者,偶尔的迷信全都给了重大的考试。但此间世界的所见所闻将她原本的认知全部推翻,甚至连她此刻鲜活的心跳都十分不可思议。
她第一次想: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什么拥有毁灭性力量的存在,在虚空中看着他们吗?
裴玑看着陆怀川扭动小小的身体缩作一团坐在瓦上,觉得她实在是太可爱了,便摸了一把她的头。
“怀川,昨日你是怎样想的,居然敢去做诱饵?”裴玑道,“都是师尊不好。若是师尊来得再快些,你也就不会受伤了。”
他与明韫山不愧是师徒,陆怀川遇险,他们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她有些无奈地侧过头,说:“师尊,人活在这世上,不过是活‘问心无愧’这四个字。我愿意去,这是我的事,遇到什么事也是我的责任;您护着我,这是您的选择,若是护不住,我也不会怪您。我只不过是想,若是明知道杀了陆珩的凶手是谁却不出一份力,心里会有愧罢了。”
裴玑听到“问心无愧”,不由狠狠一怔。他怔忡地望着小姑娘在夜色中线条柔软的侧脸,陆怀川的鬓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她一张嘴就吃了不少头发,此时正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将它们勾出来。
裴玑看着她,突然笑了。他低下头,说:“看来师尊是真的老了,居然总想着你们还小。”
“我是还小啊,六岁呢,倒是您,”陆怀川毫不客气地接话,“您要是在我们那,早已经死了四五次了。”
裴玑被她噎了个倒仰,但心里却是软和的。这孩子嘴上不饶人,其实与韫山一样,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再想一想这两个孩子的天灵根,裴玑觉得自己做梦恐怕都会笑出来。
“也罢。”裴玑在满地的灯火中,笑意盈盈地望向自己的二弟子。白衣青年神采飞扬,眼中隐约带上些少年意气,“若连弟子都护不住,我算是什么师尊?怀川,你要做什么,便大胆去做吧。”
陆怀川被师尊真挚的眼这样一望,鼻子突然一酸。
她幼时骄纵,少时家中突逢变故,于是学会了瞻前顾后,学会了隐忍等待。家中的母亲劳心劳力,妹妹年纪又小,她们母女三人从养尊处优到日子拮据,也不过几日之间。
陆怀川告诫自己,不要对别人抱有什么期望。她想要什么,从来都是自己拿;母亲焦头烂额,妹妹又要她照顾,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一句“想做什么就去做”。
但母亲也曾经在深夜坐到她床头,对她说过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陆怀川告诉自己,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她已经比大多数人都更幸运,又何必再怨天尤人。
她深吸一口气,闷闷地“嗯”了一声,赶紧岔开话题:“师尊,您还是给我讲讲此间世界吧。”
裴玑又揉了一把她的头,力度很大,陆怀川捂着头理了半天头发。
他说:“差点忘了,你不清楚这里的诸多事宜,那么师尊先简略地和你说一说。”
“此间世界分为四洲。此处是北洲,与你所知的‘古代’一样,由凡人中的皇室统治;而修真界在东洲,修真界有许多门派;西洲则是魔界,由魔尊统领;南洲则人、魔、修士交杂,奇人众多。”
裴玑说:“洲与洲之间有回厄海相阻隔,回厄海宽广,又有海中妖兽盘踞,因此需要渡船。”
陆怀川“哦”了一声,表示她听懂了:“西洲的魔都像今日我在宫里见到的那样吗?”
“不是的。”裴玑耐心地解释道,“今日宫中的魔,修为已近化神,能够伪装成人。但低级的魔便头上有角,身上有魔刺,只会进食求生——但最像人的,还是魔尊。两百年前,魔界出了第一个魔尊,他……”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令人恐惧的事情,但陆怀川在他未竟的话语中读出了什么,沉默着。
魔尊出世时,裴玑只是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
修真界乱得一塌糊涂,人间更是生灵涂炭。连一般的修士都无法自保,更何况毫无力量的凡人?那时四周的不少城池都笼罩着血腥气,他不论走到何处,都能嗅到浓厚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死亡气息。
“近百年前,那时的东洲第一宗和光门,联合了其他修真门派诛杀魔尊。因此目前魔界成不了什么气候。”
陆怀川认认真真地听着,她在听到“和光门”的时候,开口道:“师尊,和光门是开创景明刀的门派吗?”
同尘派,和光门。别人或许不知,但陆怀川知晓和光同尘的典故,二者一脉相承,根本不可能是巧合。
裴玑看着陆怀川,喉间干涩:“是。”
陆怀川又问:“您说‘那时’的第一宗,那它现在不是第一宗了么?”
裴玑艰难道:“……是。和光门的精锐弟子,全数折损在了那次诛杀行动中。掌门身死、长老重伤,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宗门的空架子,和人人称道的好名声。”
修真界第一宗,久负盛名,魔界之乱,他们不能不尽力施为。
修士命数悠长,只要修为深厚,活数百年根本不是问题。然而那一次踏入西洲,许多只有一两百岁的精锐弟子全都死了。
长老和掌门勉力相护,也没能在魔尊暴虐的攻势下护住他们。
陆怀川望着师尊握着佩刀的、微微颤抖的手,问他:“您曾是和光门中的弟子吗?”
裴玑的嘴唇动了动:“是。”
裴玑话音平静,但陆怀川却听到他的愤愤不平,他的难过与压抑。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又怎么会难过和愤怒呢?
“怀川,师尊必须要和你说清楚一件事。”裴玑承认后,话音一转,望向陆怀川。
他俊秀的面庞在夜色中显得紧张又有些无措,陆怀川心中一凛,坐直身体:“您说。”
裴玑说:“你已经猜到我曾是和光门中弟子,但我方才说过,和光门中的精锐弟子早已经在剿灭魔尊的一百年前便牺牲光了。”
百年前的和光门风头无两,它占据四洲第一宗的名头逾万年,并不是浪得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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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刀法从最简单的劈、砍、刺起,一共十三式。和光门的弟子,凭借景明刀法在东洲声名大噪——不论是在六十年一次的修真大会中、还是在混乱的战场上,景明刀都能够大放异彩。
那时的东洲,几乎所有的散修都用刀。
踏山河海,披风花雪;过云雾雨,终见日月,辟洪荒,点灵犀。
景明十三式,刀法一如其名:至大至刚、气势浩然,沛然莫之能御;又润物无声、无处不在,默然无远弗届。
仅看裴玑坐在屋檐肩背挺直、鸦发白衣,便能一窥那时和光门内门弟子的风采。
癸亥纪71年,魔族中的魔尊出世。魔尊在魔族中实力最为强悍,堪比修士中的道祖。
即便是魔尊,在出世时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魔。
于是魔尊出世时无人知晓,过了将近千年,西洲的魔开始在东洲、南洲肆意滥杀,甚至到北洲的人间作乱,东洲的修士才发现,事情早已超出了他们的控制。
而和光门作为东洲第一宗,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便与其他门派商议组建修士队伍出征西洲。
裴玑道:“其实当年出征前,和光门中善于卜算的长老便获知和光门或有大难。师尊知晓后,当即召集长老及内门弟子议事——我的师尊,你们的师祖,便是那时和光门的掌门。那名善于卜算的长老抓着算筹卜了三卦,一问此战吉凶,二问和光一脉是否有一线生机,三问生机在何处。”
陆怀川仿佛见到许多身着白衣的弟子围着那名长老,上首坐着她平和又威严的师祖。和光门的弟子静聆卜辞,心中既有赴死的决心,又抱着隐约的希望。
裴玑一字一句道:“卜辞曰:大凶;有;玉。”
这四个字,大约刻在他心底许久,每一个字落下,都沉沉地砸在脚下万家灯火中。
此战吉凶?大凶。
和光一脉是否有一线生机?有。
生机在何处?玉。
陆怀川被这卜辞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望着脸色难看的师尊,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同尘派这一辈的弟子名字从玉,是因为这个卜辞?
裴玑牵动唇角,笑了一声:“门中那时尚且不知这个玉字落在何处,只以为是什么法器,那时整个和光门把用玉做的法器、玉佩都带上了。后来——”
癸亥纪1171年,西洲之役。
挥刀,斩下。魔血腥臭,糊着修士们的眼睛和脸,他们连抹一把的时间都没有,后背始终萦绕着身处危机的寒意。
一开始的几日,裴玑遇到倒在地上的修士,常常忙不迭地去救。然而等他脱身一摸脉搏,便常常发现那人已经死了。于是裴玑便越加心痛,挥刀时便越愤恨。
然而到后来,他连蹲下身看一看脚边人的勇气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绝望——或许下一刻,他也会成为地上尸体中的一员。
他与同门师弟战至精疲力竭。两个人都已经提不起刀了,混战中,一名魔君向他们攻来。
那名善于卜算的长老替他们挡下致命一击,让他们快逃。他们方被长老急切惊惶的神情吓了一跳,便听得他说:“和光一脉不能断。此处有我,你们快走!”
魔宫中战况混乱,裴玑象征性地跑了两步,终于从麻木中醒了过来。
他又拔出刀想要再战,但那名与他一起的师弟突然停了下来。他将裴玑拉到魔宫的一个角落,师弟擅符,裴玑从未防备过同门,一时不察,被贴了一张最低级的定身符。
裴玑心下一寒:“澄心,你要做什么?”
8. 和光
“三师兄。你还没明白吗?”师弟拿出一张符纸,裴玑认得那张符。
师弟是修真世家出身,出征前,他看着师弟从他母亲的手中接过这张符——那是一张千里传送符,能够跨越回厄海,有价无市,宗门中只有一个长老画得出来。
画一次,便要耗空化神期修士一身的灵力。
他们想要剿灭魔尊,谁知魔尊早有准备,在他们进入西洲后便将能渡海的灵舟击沉,将他们全部围住。
即便和光门弟子已有心理准备,但事已至此,所有门中的弟子都知道,此次出征,从一开始,或许便是一个引他们不得不踏入的陷阱。
裴玑看着他抖着手将符放到自己僵硬的手心,替他拢上手指、输送灵力,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澄心,这是你娘给你的符纸,你给我干什么?收起来,把定身符给我撕了!徐澄心!”
师弟置若罔闻。他说:“三师兄,你忘了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玑者,珠不圜也,从玉几声*。
那名长老或许是又卜了一卦,于是来救下他们一命。
“那个玉字,是我。”裴玑道,他又笑了两声,嗓音嘶哑,“都以为是我。”
他怕死么?裴玑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当生的机会摆在他面前,在那一瞬,他犹豫了。
裴玑在无数次午夜梦回间想起师弟含泪惊惶,颤抖着手指将符纸塞到他的手心,想起师弟放弃自己生的机会,只为了让和光门有一线生机。
那一瞬自己的动摇成为了他摆脱不掉的噩梦,他恨自己在那一刻选择了逃,他无数次想过回去、赴死,将传送符还给有母亲等他回家的师弟。
东洲四刃,和光十刀。这是那时东洲每一个剑修和刀修梦寐以求的称号,裴玑也并不例外。
他自迈入修真一途便想成为和光门的内门弟子,成为继承和光门十刀的人,为此日夜修炼不怠。
他资质平庸,近百岁时才被师尊收为弟子。即便身为掌门的弟子,他在内门中依然毫不起眼,就连东洲的修士们也大多只知晓和光门的掌门收了一个近百岁的三弟子,至于他姓甚名谁,没人能说得上来。
没人想过那个“玉”字最后会落在他的头上,包括他自己。
可他在师弟将符纸送到他手中时可耻地选择了接受,他踏着许多人的命从魔界逃了出来。他背弃了所有战斗至死的和光门人,背弃了师尊为他赐字的“昭明”,背弃了他手中拿着的刀。
贪生怕死的他是所谓的一线生机。多可笑,又多现实。
千里传送符将裴玑送到北洲,他在回厄海边,望着西洲的方向站了许久。
那几日,西洲上空的乌云层叠,铺天盖地,天雷不止,天怒人怨。
数月后西洲传出消息,魔尊已死,前往西洲的和光门人无一生还。裴玑满身的血腥引来许多凡人窥伺,有人报了官,他静立数日,最终还是选择走。
“在东洲时,师尊曾经说起,”裴玑稳住声音,冷静道,“既是‘东洲第一宗’,就要名副其实。”
陆怀川轻声问:“掌门师祖将所有人都带去了?”
“不,他留了人在门中。”裴玑侧目望她,突然说,“怀川,你是和光门的第一百代弟子。”
师尊执掌门中事务多年,明知此去西洲,便极有可能不复返,怎么可能不做打算?他托付了当时和光门中最年轻的长老主持门中事务,还留下了一部分内门弟子与全部外门弟子,为的就是后继有人。
“我自北洲,过回厄海,至和光门。”裴玑涩声道,“待我回到门中,和光门所在的少微山已经封了山。师姑已经率领外门弟子去迎掌门、弟子的遗体了。”
“我等了许久,等来他们失踪的消息。”
东洲至西洲,中间隔了最宽阔的回厄海。这一路漫漫,若有人想对已经没有了大半精锐的和光门动什么手脚,再容易不过。
至此,除了裴玑,和光门几乎所有的弟子,都丧命于一百年前的大战。
陆怀川静默片刻,心被那一百年前明知大凶仍义无反顾的修士们坠得沉甸甸的。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
裴玑道:“我方才在王府说,同尘派这一代弟子从玉。”
三年前,他将将利用积蓄将同尘派建立,至北洲寻老友叙话。
老友在京城,裴玑则恰巧遇见恭亲王府正寻修士给二公子治病,说是二公子天生魂魄残缺,如今却突然失了忆,恐有性命之危。
于是他走进王府,遇见一个睡在帐幔中的小男孩。他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眼睛却像无机质的玉石,看不见天真无邪,只有一点冷冷的亮光。
小男孩根骨卓绝,天资聪颖。他自言来自后世,名字与恭亲王府嫡次子相同,明琢。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异世之魂,天资聪颖,根骨卓绝——裴玑在这一瞬间恍然大悟。
预言中的玉并不是他。
那一瞬间,他既觉得荒谬,又觉得释然。
又怎会是他呢?他是不圆的珠,不昭不明的和光门人,唯独不是玉。
至于面前的小姑娘,她年纪尚小,却懂得遵从本心。裴玑曾在出征西洲之役前问过师尊,若此战果真一去不回,该当如何?
那时,他的师尊,和光门的掌门,平和地这样说。
“我辈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昭明,门训有言,‘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拿起忘慈刀,你便是和光十刀之一,要负起四洲第一宗的责任。”
陆怀川与他的师尊,有着相同的本心——问心无愧。
裴玑喃喃道:“……你们才是和光门一脉的一线生机。”
陆怀川欲言又止,她看着师尊,很想说不是这样的。当年的大战中,师尊能活下来,其实也是应了那句卜辞的。若没有师尊,前夜她就要死在他人的刀下,明韫山或许也会被囚禁甚至被杀。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如此玄妙又理所当然。仅仅是一句话,就可以影响他人的一生。
“当年诛魔事有蹊跷,虽说魔尊已然陨落,但近几十年西洲仍然蠢蠢欲动。若再次有魔侵扰北洲,第二次诛魔在所难免。”裴玑长出一口气,又变回那个温柔的师尊,陆怀川根本没法插话安慰他,“所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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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有生命的危险。当年你师兄拜入同尘派,我也与他说清楚了。你们都死过一次,若是不愿留下,也没有关系。”
陆怀川怔怔地看着他。裴玑望着她,温柔道:“因为我曾经,也选择了走。我会抹除你的记忆,也可以解除师徒契约——如果你想,我甚至还可以抹除你死的记忆。忘记亦是保护,如果你忘了,会好受许多。”
原来拜师时感受到的暖流是师徒契约啊。陆怀川怔怔地想。
裴玑选择在她刚刚拜入师门时就将一切都告诉她,既是坦诚,也是自信;他不愿骗陆怀川,但也有办法让她将自己坦白的一切尽数忘记。
陆怀川想起明韫山说的话,又想起前一夜被体温熨得温热的木香。她一向利己,在这一瞬却被强烈的冲动驱使,开口道——
“我留下。”
裴玑惊异地看着她,叹息了一声:“怀川,你想清楚一些,你前夜还差点被杀。”
陆怀川对上师尊的眼睛。她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痛苦和愧疚。不论他有什么样的过去,在她初初来到这个世界时,是师尊救下了她。
这就够了。
她轻而坚定地说:“我说过,我将问心无愧。我留下。”
裴玑又是笑又是叹:“你师兄当年知道,也像你一样坚决地和我说要留下。”
明韫山与陆怀川不同。裴玑于他并无救命之恩,裴玑亦看得出那具小小身体中的灵魂曾经非富即贵。
如今他又重生于恭亲王府,他没有任何理由要跟着裴玑游历四方,做同尘派的开山大弟子,甚至做和光门的下一任掌门。
裴玑与他说了和光门中事,自己也觉得明韫山拜入自己的门下对他而言毫无可取之处。
然而明韫山对着他说:“用舍由时,行藏在我*。道之所在……”
他没有说完,似乎是觉得后面的话太大言不惭,于是冲裴玑不好意思地笑了。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逆之而吾往矣。
裴玑既高兴,又难过:若当年在南洲的是明韫山,他一定会做出与他不同的选择吧。
陆怀川看见他眼里的泪光闪烁,犹豫着抬起手,拍拍师尊的脊背。
裴玑感受到小女孩小而柔软的手轻拍他的背,觉得自己生出无穷大的力量来。他一百年来日夜在后悔中翻滚挣扎,为自己名不副实、苟且偷生,也为和光门九百七十四名弟子感到不甘。
但他从那炼狱中逃出来,又苟活于世,便要负起和光门仅存一脉的责任。
后来他遇见韫山,又救下怀川——他不是玉,但他的弟子会是。
“夜里风大,”裴玑摸一摸陆怀川的头,缓声道,“我们回去吧?”
陆怀川点点头。她的目光定在远处的一点,犹疑道:“师尊,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说话间,一道新绿色的光芒已经飞到了他们的面前。裴玑截手接下这道光,凝神听了片刻,站起身道:“韫山传信,说是有人送信到了王府。”
陆怀川便抓住裴玑的手臂,攀上他的背,裴玑抓住她的腿将她背了起来。他足尖一点,便从高楼一跃而下。
9. 薜荔
陆怀川被裴玑送回房,她原本想跟着裴玑看看是什么事的,但裴玑以她还要长身体为由把她赶了回来。
她由薜荔伺候着洗漱完,躺到了床上。昨夜她被裴玑袖中的安神香骗了一夜的安睡,今日里又是与化神期的魔族缠斗,又是得知了许多前尘往事,不由得辗转反侧起来。
她除了一条命,别无能给裴玑的。这条命也是裴玑救的,至于和光门的往事,其实现在与她关系并不大,陆怀川也并不在乎。
要承担前四洲第一宗的责任,要成为一个配得上和光门名头的人,这些念头只是在陆怀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没有深想,也觉得没有必要深想。
她只知道她的师尊是一个很好的人,陆怀川一向帮亲不帮理。
她一边想,一边翻了个身,忽然听到侍立在房内的薜荔问:“小姐睡不着吗?”
陆怀川:“嗯?”
卧房内铺着地毯,她听见寂静的夜里传来鞋底碾过毛绒的沙沙声响。床幔外氤氲出一团模糊的暖色,最后越来越近,化作一点蜡烛跳动的火光。
薜荔撩开床幔,她手里拿着烛台,姣好的容貌在灯下显得安静秀美。
薜荔在她身边时,一直微微垂着头,这是陆怀川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她看起来大约十七岁,陆怀川看着她略显青涩的脸,不禁开始回想自己的十七岁都在做些什么。
“若是小姐睡不着,奴婢陪小姐说说话吧?”薜荔神情温柔地望着陆怀川,朝她伸出一只手。陆怀川怔了怔,知道她是以为自己因为目睹灭门案而惴惴不安,所以才特意来安慰自己。
陆怀川握住她的手。
薜荔的指尖有一点茧,她赧然道:“奴婢儿时做活,留下了一点茧,进了王府,做了二等丫鬟,这才好些。”
陆怀川就问:“那你小时候都做些什么?”
“劈柴、打水,做饭,给爹娘和弟弟缝衣服……记不清了。”薜荔仰头想了片刻,轻轻晃晃脑袋。她的右耳边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在经年的触摸中,圆润欲滴。
这珠子轻轻地落在她的下颌边,陆怀川情不自禁地看着,少年注意到她的目光,抬手去碰了一下:“这是奴婢自己攒钱打的一颗珠子。好看吗?”
陆怀川说:“好看。”
她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你还有个弟弟?”
薜荔原本微微的笑一僵。陆怀川立刻明白了过来——连二十一世纪都尚存的风气,又怎么会在古时候消失?只怕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就是了。她用力地握住薜荔的手,问:“你爹娘对你好吗?”
薜荔毕竟在王府待了不短的时日,养气功夫自然也很足。须臾间她便又变作那个柔美的少年,道:“好的。哪有爹娘对子女不好的呢?他们供我吃穿,将我送入王府,自然是对我好的。”
陆怀川望着她,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她不能在一个照面间就给人下定论,再者,薜荔于她,她于薜荔,或许只是流云一抹。
薜荔顿了一顿。她望着陆怀川,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小姐。您知道江南吗?”
她问这话时,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陆怀川一下瞪大了眼睛,她问:“江南,你是说南方吗?”
薜荔颔首。
“我知道,我去过。”陆怀川说。她何止是去过?她的家乡就在江南。“湖边的烟柳,夏日的荷塘,撑船自桥下过的水乡,你想听哪一个?”
她没等薜荔选,立刻就说:“我给你讲讲西湖吧。西湖的水特别肥,人人见了都说湖水像绸缎,西湖的水是软的,教人往下陷。”
“湖边常有野鸭结对游,还有数十尾小鱼在荇草中游来游去,——你知道莼菜吗?莼菜汤,特别好喝。”
“……初秋在湖上泛舟,中秋的时候,如果天气好,就可以看三潭映月。对了,其实我最喜欢西湖的冬天,尤其是下雪的时候。可惜江南冬天少雪,待到深冬,断桥残雪,远山不黛而白,近水茫茫如画,坐在湖心亭里,真真是意境深远。”
陆怀川说着说着,不由叹了口气。此处的江南有西湖吗?
她不知道,但她可以去看。
薜荔的目光远了,她说:“我也想看一看江南。”
可是薜荔,她生在京城,又入了恭亲王府,该怎么去看呢?
陆怀川的身体毕竟才六岁。她说了一会话,很快就困了。薜荔的手指握着她的,直到她沉沉入睡,也没有放开。
第二天清晨,陆怀川醒得很早。薜荔为她穿好衣服,刚吃完早饭,便有丫鬟过来说:“裴先生让小姐穿上轻便一些的衣服。”
薜荔一怔,望向陆怀川。她伺候的人是陆怀川,自然要听她的意思。陆怀川怔了怔,想到她昨日已经入道,裴玑大概是要教她怎样修炼了。
于是对她点点头,说:“换吧。”
她不怕锻炼,大学时的体测从立定跳远到八百米全都是满分。因为体测的成绩太好,她被室友调侃是另一个物种——大学生怎么可能体测满分!
因此,不管师尊要她做什么,她应当都能应付吧。
——并不。
陆怀川双手平举,站在演武场边,两脚与肩同宽,正在扎马步。她面前十步远的明韫山双手举着那把刀,一次又一次地横砍,以陆怀川的目力,她觉得明韫山的动作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变过。
但裴玑背手站在一边,时不时道:“腰胯。”“虚步,不要踩实。”“送肩。”
于是明韫山便神色不动,做出细微的调整,再砍出一刀。
明韫山要砍五百下,如果动作不标准,那一下便作废,裴玑常常卡在一个数上不动,气得陆怀川特别想对明韫山翻白眼——陆怀川要扎马步到他砍完。
她宁愿明韫山砍的是自己,反正他手上的刀没有开刃。
每一个身轻如燕的修士,都是从马步开始练起的。
在她开始扎马步之前,裴玑就和她说过,景明刀法要先从步法开始。下盘不稳,练刀毫无益处。陆怀川知道这是有说法的,于是就乖乖在一旁蹲着,毫无怨言。
但当裴玑将“三百五十六”数了十四遍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对明韫山怒目而视:大哥,你行不行啊!
明韫山安之若素,瞥见她嗔怒的眼神也仍然不动如山。
太阳越升越高,初秋的天气还说不上冷,阳光一照,陆怀川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浸湿了。她支着已经失去知觉的腿,听见师尊数到了“五百”,如闻天籁之音,实在没忍住,僵着腿就要往后倒。
一旁的薜荔早就有所准备,一个箭步就上来把她抱住了。她倒进薜荔的怀里,闻到一阵熏衣服用的浅淡花香,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天堂。
裴玑探出身子望她:“怀川,你还好吗?”
陆怀川有气无力道:“明天能请假吗?”
远处的明韫山似乎是笑了一声。
陆怀川:“你还敢笑!”
裴玑笑着摇摇头,给她检查了一下腿,发现除了肌肉僵硬外没什么大问题。他叮嘱薜荔扶着陆怀川走一走,别让她躺着,便又去指导明韫山练竖斩了。
陆怀川一边抓着薜荔的手绕着演武场龇牙咧嘴地走,一边看明韫山练刀。
明韫山手里的刀比裴玑佩着的短一些,但以他现在的臂展,只能双手一起握着。尽管刀没开刃,但陆怀川仍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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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时被刀光晃到眼睛。
方才他练的是横切,现在是竖斩,都是用刀方式中最基本的两种,毫无花哨之处,想来昨日他斩杀入魔之人的那一刀就是这样来的。
怪不得这么干净利落,原来是日日练出来的。
陆怀川最后还是坐下了,她懒洋洋地眯着眼晒太阳,听得一阵还刀入鞘的金石声,明韫山走过来:“站得起来吗?”
陆怀川睁开眼睛,明韫山的额角全是汗,却比她体面多了。她不爽地拖长声音:“你——说——呢——”
明韫山平稳了呼吸,朝她伸出手:“我背你回去吧。”
陆怀川一秒原谅了她的师兄:“真的吗?大师兄!你太好了!”
师徒三人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薜荔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的不远处明明是恭亲王府的围墙,但薜荔却从不觉得他们被困在这王府内。天朗气清,廊壁上树影婆娑,他们的背影在光下亮得令人眩目。
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也想走出去,走出京城,走到小姐所说的江南。
她远远地望着,如是想。
回到房中,陆怀川喝了一整壶的水。
明韫山比她好些,只是擦了擦汗,就调整好了呼吸:“师尊,京城中的入魔之人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吗?”
“大多已被找出来了。”裴玑抽刀出鞘,拿出一块手帕,擦起了他的忘慈刀,“那魔顶替了内侍的身份,在皇宫中居然待了六个月之久。也不知扶契阁的人干什么吃的。”
他昨日进宫,名义上是扶契阁的人,实际上是临时来帮忙的散修——毕竟化神期的修士在东洲也凤毛麟角,裴玑又疑心有人想对当年的和光门不利,因此不大在扶契阁出面做事。
“那魔已近半步化神,扶契阁的人又大多是金丹元婴期的修为,看不出来倒也正常。”明韫山道,随即疑惑地转过来问裴玑,“昨日慧净师叔传讯来,是江南出什么事了么?”
陆怀川瘫在桌上,闻言支棱起来道:“什么?为什么你知道是谁给师尊传讯,我只能睡觉?”
她问完,目光悄悄地转向了在一旁侍立的薜荔。薜荔在听见“江南”二字后抬起了眼睛,神情中是隐约的向往。
“江南有魔在凡人村中作乱,修为在元婴,你慧净师叔应付不来,找了扶契阁的人也毫无作用,于是传讯给我。”裴玑将忘慈擦干净了,还刀入鞘。
一旁的明韫山将那碟杏干递给陆怀川,陆怀川勉为其难地塞了一颗到嘴里,不说话了。他道:“那我们何时启程?”
“明日吧。”裴玑道,“京城中扶契阁的人修为更高,还能应付些。听慧净说,江南的扶契阁大多是筑基和金丹修士,我怕拖久了出事。”
陆怀川换了个方向趴着。明韫山轻轻地用手肘碰了一下她:“如何?”
“我没关系。”陆怀川说,“就是得麻烦薜荔帮我收拾行李,我不大清楚这些衣服是怎么穿的。”
薜荔抿唇露出一个笑影来:“小姐莫担心,奴婢自是会给您把衣服收拾好的。”
她的神情毫无端倪,陆怀川本以为她在听到他们要去江南之后会说些什么,但她没有。
此时门外有人轻轻地叩了叩门:“薜荔,你爹娘来了。”
薜荔原本带着清浅笑意的脸一僵。她匆匆冲师徒三人行了个礼,转身就走,连步幅都比之前大了许多。
陆怀川看着她合上门,犹疑道:“她好像有些不大高兴?”
“她爹娘时常来找她要银子,”明韫山说,“在恭亲王将要登基的这个节点上来找,恐怕要出事。”
陆怀川腿也不酸了,当即站起身道:“跟出去看看。”
10. 将行
陆怀川和明韫山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他们一个刚来才第三天,一个平时根本就不在王府,一时间连侍女的亲属在哪个门等着都找不到。
裴玑不愿意出门替扶契阁扫尾,于是负手跟在两个弟子身后,悠哉游哉地帮他们问路。
就在师徒三人四处乱转的时候,一个侍女过来传话道:“二公子,陆小姐,王妃有请。”
陆怀川立即转头望向明韫山。定国公与恭亲王曾交往甚密,那么国公夫人和恭王妃呢?
明韫山应了一声“这就来”,低头对陆怀川低声道:“她不知晓我们的事。记得唤她‘姝姨’,她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怕,她很温和。”
光看明韫山的相貌,就能想见他母亲是何等姿容,而陆怀川一见之下,仍然惊为天人。
恭王妃年纪三十有余,鬓发如云,眉眼丽而不妖,气质端肃亦不失温和。
她一见陆怀川就红了眼睛,将她抱在怀里垂泪良久,才被明韫山劝好。
正如恭亲王与定国公自幼交好一样,恭王妃与定国公夫人亦是手帕交。他们两家之前为免皇帝猜忌,一直没有在明面上有所来往。
谁知定国公凯旋没有一个月,全府人都死于非命。她是王妃,地位不可谓不高,却见不到自己少年时最好的朋友。
恭王妃既盼又想,等着下一次见面,如今却已经阴阳两隔。
陆怀川见到她,想起恭亲王的嘱咐,唤道:“姝姨。”
恭王妃抱着她,红着眼眶,手指抚过陆怀川的眼睛:“小珩?”
她的话音出口就带上了哭腔,她努力地顿了顿,想要平复自己:“……你还好吗?”
陆怀川被她抱在怀里,鼻尖一下就酸了。
“你长得与阿蓁真的很像。”恭王妃望着她,微微笑着,泪水盈满眼眶,“阿蓁的那双眼睛,从前有不少人说她的眼睛看人太刻薄,像单睑。其实她们都不知道,阿蓁的眼睛是窄窄的重睑,只有我凑近看过。”
陆怀川有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扬,双眼皮很窄,睁大眼时的确像单眼皮,只留下眼尾那一截开扇似的痕迹。这双眼抬起来、望着人时,盛了一点光,教人心中发软。
恭王妃捧着她的脸,额头轻轻抵上她的发顶,亲吻她的头发:“小珩,莫怕。以后把姝姨当成你娘,好不好?”
陆怀川沉默良久,抬手环住了她的腰。相比于恭亲王的目光,恭王妃的哀戚更令她喘不过气来。她不能说其实“她”也已经死了,也不愿骗她,于是只好这样抱住她。
但仅仅是这样,恭王妃又再一次悲从中来。她拥着陆怀川,抹去眼泪,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发现她手上缠着绷带,连忙执起她的手:“这手怎么了?”
陆怀川刚刚要解释,就见恭王妃看向了明韫山:“小琢?”
明韫山垂首:“母亲。”
恭王妃竖眉道:“我前日怎么与你说的?要照顾好小珩,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陆怀川:“不,其实……”
“是我的错。”明韫山静静道,“昨日进宫时,是我没有跟紧小珩,所以……”
“我不小心划到的,一点也不疼,姝姨。”陆怀川连忙弯起眼睛笑,“师尊给我用了药,今日已经好多了,明日就完全好了。”
恭王妃心疼地端详着她的手,责备明韫山道:“日后去了东洲,可不能再让小珩受伤了。你比小珩还大三岁呢,是兄长,有什么事当然是你在前面做,哪有让小珩冲在前面的道理?”
明韫山沉默片刻,抬起眼睛,郑重道:“谨遵母亲教诲。”
陆怀川看着他一脸认真的神情,总觉得之后自己会被过度保护——她受伤的伤势其实并不重,但裴玑和明韫山都相当后怕,两个人轮番给她道歉,想来是他们那时真的格外着急吧。
恭王妃又问了问陆怀川在王府内住得可还习惯、可还安心,听见明韫山说他们明日便启程要下江南时,当即站了起来:“小琢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与我说?裴先生可有与你说过怎样去?我得与王爷说一说,把别院收拾出来给你们住。”
她这样念叨着,就开始安排师徒三人下江南的各项事宜,把两个孩子送了出去。
明韫山与陆怀川从她的院子里走出来,裴玑在院外等着,见他们出来,道:“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明韫山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她说要替我们安排下江南。但我们去得急,恐怕她安排了也赶不上。”
“算啦,”陆怀川如是说,“你要是这样与王妃说,她大概也还是觉得不踏实。不过,别院住着舒服吗?”
明韫山一听她的话音就笑了:“怎么?你想住别院?那我与恭亲王说一说,住几日还是可以的。”
陆怀川故作矜持道:“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啊。”
裴玑一指轻轻点上她的额角:“真是个孩子。”
他们没忘记一开始在王府里四处走是为了什么,走出王妃住的院子,师徒三人又开始找薜荔。
恭亲王府很大,大到陆怀川花一天时间都走不完。但她目之所至是一个套一个的垂花门,如影随形的围墙,荫蔽多于阳光。
王府规矩很严,陆怀川一路走来,见到许多鲜妍漂亮的丫鬟手里捧着东西、迈着小碎步从她面前走过,衣带翩飞,环佩作响,永远微微垂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她们温驯且恭谨,在管事和嬷嬷出言训斥时一言不发。
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声音表情,陆怀川比她们矮一大截,也从未与低着头的她们对上过目光。
陆怀川很想知道,究竟是她们自愿变成这样,还是不得不变成这样。
压在她们脖颈上的究竟是什么呢?她想起历史课和古代文学史课本上写的一些话,又觉得这很冒犯。
她身处其中,觉得薜荔在昨晚向她伸出的手和她说起江南时眼里闪着的光,是这个府里的丫鬟中,唯一像活物的东西。
最终还是明韫山去问了管事的嬷嬷,得到的回答是:薜荔早已经告了假,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出王府去了。听一旁洒扫的大娘说,这人是她的亲弟弟。
陆怀川便问:“他们有说要去哪吗?”
嬷嬷恭敬地答:“听袁嬷嬷说,他们是往御街的方向去了。”
“多谢。”陆怀川冲她微微一点头,回首对裴玑与明韫山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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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玑叹了口气。出门就意味着或许会撞见扶契阁的修士,撞见了就免不了寒暄,但他着实不大喜欢这些。陆怀川听到他叹气,便回头问:“师尊在这等着我们吧?”
裴玑当即道:“不行。我跟着你们去。”
师徒三人便从侧门出了府。恭亲王将要登基的事在京城内早已经传开了,因此前来拜访的官员权贵几乎将府前的路堵了个满满当当。裴玑带着明韫山和陆怀川小心地绕了半天,才走到御街上。
御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陆怀川拉着师尊的手,与许多手中挎着竹篮的女人、背着竹筐的男人擦肩而过。权力顶层的交换更迭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他们生活中的大部分。
陆怀川刚走出一个拐角,就被一串糖霜果子吸引了目光。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裴玑被她拉着,疑惑地低头一看,发现小弟子正对着一串糖山楂流口水。
明韫山问:“要吃吗?”
陆怀川点头,再点头。明韫山便摸出铜钱递给那个小贩,小贩拿了两串山楂给他:“哎小公子您拿好,好吃的话回头再来买啊。”
明韫山先把一串递给陆怀川,小女孩眼睛亮亮地接过去,高兴地说了一句“谢谢师兄!”,声音又脆又甜。
另外一串他要递给裴玑,但裴玑毕竟已经两百多岁了,看着才到自己腰的明韫山给没有自己腿长的陆怀川吃糖霜果子,心都快化了,哪里还要抢明韫山的?于是摆摆手道:“师尊不吃,韫山尝尝看吧。”
裴玑牵着陆怀川走在临街处,护在外侧,明韫山护在内侧,陆怀川一手抓着裴玑的一根手指,一手拿着签子,吃得满脸糖霜。明韫山很文雅地吃完整根山楂,品评道:“不错,就是山楂核有点大。”
陆怀川也很想说话,但她嘴里被核塞满了,又腾不出手来接,只能“呜呜”两声表示赞同。
明韫山刚从怀里摸出手帕擦干净自己的手,就发现陆怀川脸颊鼓鼓的,念头一转便弯下身把手帕送到她唇边:“我给你接着。”
陆怀川犹豫了一下。
明韫山耐心道:“你待会呛到了怎么办?”
陆怀川屈服了。她把整张脸埋进手帕里,尽量好看地把核吐出来,明韫山觑准时机用手帕边缘给她擦了脸,又很快地把手帕合上,没有把陆怀川吐的核露出来。
裴玑不动声色地看着,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脸都已经快笑僵了。
唉,一个小豆丁给另一个小豆丁擦嘴,个中滋味只有自己能懂——太可爱了。
陆怀川吃完了糖霜果子,手里还捏着竹签,被明韫山顺势接了过去。她咂摸了一会山楂的酸味,正四处看着有没有什么别的好吃的,忽然视线一凝,拍了拍明韫山的手臂。
明韫山疑惑地抬首。
陆怀川用眼神示意他看前面的一家店,明韫山定睛一看,发现她指的人是薜荔。
她身后跟着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少年,少年对着青年男子窃窃私语几句,青年男子的眼神停在薜荔身上,上下扫视一番,对着少年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陆怀川的神经一下绷紧了:“我想跟上去看看。”
11. 女子
陆怀川看向裴玑,裴玑轻轻地一点头。于是他们朝钗环店慢慢走过去,陆怀川问:“师尊,你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吗?”
裴玑垂下眼睛,似乎在侧耳细听,随即渐渐蹙起眉。
他犹豫了一下,转述道:“那少年是薜荔的弟弟。他要将薜荔嫁给那名青年男子,收二百两的彩礼钱。”
他这样说着,感到陆怀川抓着他的手一紧。
“但薜荔一直不愿意。她弟弟想……”
裴玑的声音一顿,此时他们已经站在了钗环店门口,将店内的场景全都看在眼里。薜荔无知无觉地站在耳饰架前,将一只耳坠比在耳垂上,借着一旁摆着的铜镜打量。
那少年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薜荔回过头,手还放在自己的耳边,眼睛微微发亮,大约是想要问自己的弟弟这个耳坠适不适合自己。
但接着,她看到一旁那名正在局促笑着的青年男子,原本微微带笑的脸一下沉了下来。
裴玑低声道:“她的弟弟与那男子合谋,要将她带回那男子的家里,给她下/药。”
陆怀川悚然一惊:“师尊您没听错吧?”
裴玑寒声:“师尊也很希望自己听错了。”
说话间薜荔问了一句什么,少年陪着笑脸,拉过她的手臂。
薜荔很快地挣开了,她带着怒意数落了弟弟一句,陆怀川隐约听见她说:“你今日说你要给我买钗环,我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所以我才来的。我说过我不想见到他,你将他带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道:“姐,李哥对你是真心的,他来邀请你去他家作客,我总不好拂他面子吧?”
陆怀川的怒火一下从胸口烧到喉咙。
她想起薜荔手指尖的茧,在自己问起弟弟时她微微僵住的笑。他不过一个少年,尚未及冠,靠着姐姐在王府做丫鬟的钱贴补,还要与外人一起合谋骗她。
那少年不过十五岁,两眼通红,腆着笑脸,明韫山道:“她弟弟玩博戏。”
裴玑惊异道:“何以见得?”
明韫山遥遥一指:“他的手一直在揉搓衣角,两眼通红,说话时眼睛四处乱转。熬夜,多动,爱撒谎,要用亲姐姐换二百两银子。除了博戏,还能是什么?”
那名青年男子已经接近了薜荔,将她揽了过去。
薜荔根本无法反抗,她的手臂被弟弟拉住了,一时间惊慌失措:“你做什么?放开我!我不想去!李进,给我放手!”
她挣脱不得,脱口便喊:“救命啊!”
陆怀川急声道:“师尊!”
她话音还没落地,裴玑便已经闪身到了那青年男子身后,轻轻一摘一推,将他的手反剪在身后。那少年看得目瞪口呆,钗环店内的人纷纷看了过来,薜荔惊喜地喊了一声“裴先生”。
青年男子大声喊:“你干什么!放开我!你谁啊!别他娘多管闲事,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报官了啊,我告诉你,老子在开封府有人,你再不放开,老子送你进去坐牢!”
他喊得很响,街上来往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探头往里看。裴玑这才意识到什么,连忙别开脸,但手上倒是更用力了些。
明韫山带着陆怀川,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哦?我倒不知道原来开封府除却府尹以外,还有厢官罔顾法度,以权谋私啊。”
薜荔原本紧绷的神情一松:“二公子,陆小姐!”
陆怀川挣开明韫山的手,冲了过去:“薜荔,你没事吧?”
明韫山神色不动,目光转向了赵光祖。那少年是知道自己姐姐在哪里做丫鬟的,他怔怔道:“二、二公子,是王爷的……”
陆怀川握紧薜荔冰凉的手。薜荔冷冷道:“他是恭亲王府的二公子,王爷的嫡次子。压着你的是他的先生,李进,你要将谁送进开封府坐牢?”
李进原本挣扎的身体停下了。他不可置信道:“什么?”
明韫山垂着眼睛看他,即便他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但在亲王府中将养出来的迫人气势,令他人完全不敢看轻他。
众人皆新奇地看着他,王爷的儿子,平时哪里有机会看得见?
一时间,不少人围了过来。
眼下正是权力交接的要紧时候,恭亲王把京城看得很紧,当时便有街道司巡逻的士兵过来了。
他们拨开人群道:“都围在这干什么呢!”
明韫山一句话也没说,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了士兵。士兵莫名其妙地接过去,恭敬地递还给他:“二公子。”
这时在一旁沉默已久的掌柜闻声冲了出来,打圆场道:“哎呀,这位客官,那位客官,各位军爷,今儿天气这么好,咱们和气些?小的刚刚都看清楚听清楚了,这位公子心悦这位姑娘,想邀请她到家里做客,一时心急,这才——误会,都是误会啊。”
陆怀川原本想保持沉默,但她听到掌柜的话后,眼睛一抬。
“误会?”
掌柜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女孩子,门口的士兵们也看了过来,皆是一怔。
她大约虚岁八岁,声音稚嫩,口齿清晰:“这位姑娘是否愿意去,那男子是否先动手动脚,我师尊是否在听到姑娘求救声后进来制服他,你既看得一清二楚了,哪里来的误会?”
掌柜皱起脸:“哎呀,这……女子拒绝,那都是矜持嘛……”
陆怀川截口便道:“你哪只眼睛看到她在矜持?男子的拒绝便是拒绝,女子的拒绝便是矜持,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还说你看清楚了,我看你的眼睛是瞎了!”
钗环店内,自然是女子多些。听到陆怀川这一番话,她们纷纷指着掌柜骂:“这小小姐说得对,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才看得清楚,那男子就是强行要将姑娘带走。你与他同为男子,便向着他说话,咱们可全都看见了!”
“掌柜的真是有一张颠倒黑白的好嘴啊!”有一名原本准备结账的姑娘义愤填膺,她将挑选好的步摇一摔,“姑奶奶不买了,今后再也不来你这翠玉轩了!”
她这一带头,许多女子便也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了。
她们对掌柜怒目而视,离开了这家店。掌柜拦都拦不住,于是瞪着陆怀川:“你坏人生意,小小年纪,用心怎如此歹毒!”
裴玑原本没说话,听着陆怀川口齿伶俐,脸上正露出欣慰的笑;一听此言,他将李进一推。那男子重重地撞到柜子上,钗环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裴玑温和的脸上闪过怒意:“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她一个八岁的孩子,看到什么便说什么,何为用心歹毒?”
师尊连骂人都如此清新脱俗。陆怀川别过脸轻轻抿了一下唇角,这才忍住笑意。
掌柜惊恐地看了那好似很好说话的青年一眼,又心疼地望着钗环,而陆怀川转回来,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掌柜。
她根本不理掌柜对她的指责,明明是个孩子,那眼神却锋利得让他喘不过气:“我真是不明白掌柜你是怎么说出那些话的——若是有男子这样对你的母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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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妻子,你的女儿,你也会轻飘飘地说‘这都是误会’么?”
此言一出,掌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似乎想反驳,但明韫山站在店门口,裴玑的眼神将他定在原地。明韫山看了他一眼,脸上仍旧带着笑意,但眼睛是冷的,掌柜看一眼便一哆嗦。
“你们这翠玉轩,赚着女子的钱,店内有女子受了伤害,反帮着那伤害女子的男子说话。端起碗喊娘,放下碗便骂娘。”陆怀川冷冷道,“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我看掌柜你,比那光天化日之下轻薄女子的畜生,更可恶。”
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叫好:“这位小小姐说得好!”
这时终于有人道:“咦?我看这位小姐,怎么好似有些眼熟?昨日在开封府敲鸣冤鼓的,可是这位小姐?”
“嗨,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这位就是定国公府那位陆小姐呀!她昨日鸣冤时便格外厉害,今日一看,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一片喧闹中,陆怀川轻飘飘看了掌柜一眼。明韫山侧首吩咐了士兵几句,士兵恭敬地应下了,又对陆怀川行礼道:“小姐,我等都是定北军出身,是为国公爷效过力的。您放心,我等一定将此事处理好。”
陆怀川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影来。
她冲那名领头的士兵轻轻一点头,发现他的手臂上绑着一根黑色的布条,不由郑重道:“有劳各位叔叔伯伯们。”
小姑娘自从国公府生还时起,就一直一身缟素。士兵们看着她,眼睛像被针扎了一般,都忍不住红了眼眶,皆向她行了礼。
陆怀川避开不受。
她转向在地上呆若木鸡的李进和早已经缩到一边的赵光祖,冷声道:“薜荔是人。至于你们,连畜生都不是。”
留下这样一句话,陆怀川转身带着薜荔走了。
明韫山跟在她们身后,没给地上的三个男人眼神。裴玑冷冷地瞥了那掌柜一眼,跨出了门槛。
士兵们目送着陆怀川与明韫山远去,为首那人一挥手,剩下几人将围观的人们疏散开,一人留下来,问:“如何?”
领头的人道:“光天化日之下骚扰民女,先押入大理寺吧。”
大理寺那是杀人放火的人待的地方!李进呆呆地坐在地上,狠狠瞪了赵光祖一眼:“你不早说你姐姐攀上了二公子!老子就是受了你连累,还想卖姐姐拿老子的彩礼钱去博戏,我呸!”
尚未完全散去的围观人群又是一阵躁动。
士兵过来,拎起李进的臂膀,将他摁着带了出去。
赵光祖满脸通红,遮着脸往一旁躲,却挡不住他人的指责:
“你将姐姐推给她不喜欢的男人,你是她亲弟弟吗!”
“哪有你这样做弟弟的?”
“你姐姐这样漂亮,怎有你这样畜生的弟弟!”
他狼狈地捂住耳朵:“闭嘴!我才是给赵家传宗接代的人,爹娘最疼我,一个女人算什么!哪个女人不嫁人?我为她选好夫婿,她自己不识好歹……”
那士兵听得不耐烦,踹了他一脚:“安静点儿!”
赵光祖眼看着他们过来抓住了自己,惊恐地挣扎起来:“爹娘救我!爹娘救我!我不要入狱,我不要入狱——赵来娣你这个臭婆娘,给我回来!回来!回来——”
远远地,陆怀川听到这个名字,停下脚步,冷冷地回头看去。薜荔僵着手,轻轻地拉一拉她:“小姐,我们走吧。”
陆怀川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12. 断绝
薜荔随着陆怀川回到亲王府,先去了管事嬷嬷处报备。
此时正是午饭点,陆怀川一路走进房里,裴玑在她身后不敢置信地念叨:“那掌柜居然说怀川歹毒?他疯了吧?怀川这样小,他居然说她歹毒?”
明韫山跟进来道:“师尊别生气了。今日此事一出,往后他们家肯定没生意了,那东家说不准还要解雇他,这样想一想,是不是解气些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刚刚回来路上买来的小玩意放到桌上。
陆怀川抓起一块用来刻章的石头,对着光端详片刻:“我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薜荔还对我说她爹娘对她好,哪有好爹娘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作来娣,给儿子取名叫光祖的?”
她冷笑两声:“等过两天,薜荔的爹娘一定来王府找薜荔,让她来求你。你们信不信?”
明韫山便道:“要我吩咐门房拦下消息么?”
裴玑望着陆怀川,小姑娘显然见过这样的事,因此并不感到震惊,对此事中那些人的态度只余嗤之以鼻的冷然。
裴玑自幼在东洲修炼,东洲的女子与男子一样,只要有根骨,无论优劣,意志坚韧便能踏上修仙路。他见过许多女子靠自己将修为提升上去,勇敢、坚定比之男子更甚。
裴玑一向是知道有些男子看不起女子的。但奇怪的是,他们既看不起女子,又想要得到女子,得不到女子,便恼羞成怒,四处贬低那女子,以证明是自己不要她们,而不是她们不愿搭理他。
裴玑有时能救便救一把,有时他便想,这男子究竟是自傲过头了,还是太自卑了?
若说他们自傲,他们靠贬低他人抬高自己,这不是自卑么?可若说他们自卑,他们又凭什么相信这世上的女子都该喜欢他们?
裴玑想不通。这样的人,在东洲也有不少,但东洲的女子有灵力傍身,自然能叫他们噤若寒蝉。
陆怀川道:“先等等。等薜荔来了,我问她几句话,再做定夺。”
说是这样说,但他们坐在一起吃了午饭,一直等到晚上,恭亲王又来请明韫山时,薜荔还没来。
明韫山道:“他一定是知道了。”
陆怀川道:“你如实说就好。不过他不一定能理解我为薜荔这样生气的理由,算了,你看着说吧。”
明韫山颔首,迈出去,跟着那小厮往恭亲王的书房去了。他走到书房时还听见恭亲王在对下属吩咐些什么,小厮敲敲门,里面的说话声便停了。
恭亲王道:“进来。”
明韫山走进去,见到恭亲王正背着手立在桌后,淡淡道:“来了?早上出门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明一定已经听暗卫说过了事情经过,却还是要问他。
明韫山措辞一番,尽量客观地把事情说清楚了。恭亲王垂着眼,在他说完之后,问了一句:“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明韫山道,“师妹口齿伶俐,街道司巡逻的人来得又快,没闹大。”
恭亲王问:“那两人押到何处去了?”
明韫山垂眼:“大约是大理寺吧。来的人是定国公旧部,见师妹在,应当会多注意些。”
恭亲王淡淡地应了一声,道:“把他们关几天,吃些苦头再放了便是。这点权我还是有的,莫要想太多。”
明韫山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听姝娘说,你们明日便要下江南?”恭亲王踱到窗边,“江南出什么事了?”
明韫山道:“江南有魔,扶契阁的修士应对不力,因此师叔传讯,要师尊前去相助。”
“明日便走,何时到封地?”恭亲王问。
恭亲王的封号是“恭”,皇帝——如今是先帝,当初登基时,将他的封地定在江南。兄友弟恭,先帝将他封在富庶之地,其实也是心怀爱护之心的。
可惜皇权愈重,人心不再,天家的真心真情不过几分,当初封于江南时的情义很快便被朝堂之上的猜忌消耗光了。
“师妹入道不久,还不能够御刀,大约三日后吧。”明韫山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殿下,此去江南,可否借别院一住?”
明韫山很少向恭亲王提要求。在拜裴玑为师以后,他便时常住在东洲,逢年过节时才回来一趟,此次也是因为中秋将至,这才回王府小住。
恭亲王一怔,立即道:“自然。你是王府二公子,待登基后,我会封你为亲王,封地便在江南。别院将来也是你的,我稍后便与王渠说明此事,明日出发前将文书和印信给你。”
明韫山便微微低头,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恭亲王似有动容。他深深地看了明韫山一眼,颔首道:“无事便退下吧。”
明韫山得到未来皇帝的允诺,往后北洲的权势已然有他的一杯羹,但他仍然神色淡淡。男孩应了一声之后,果真退下了。
陆怀川坐在桌前,正听师尊给她讲景明刀的修炼心法,忽听明韫山推门进来了。她转过头,问他:“如何?”
“恭亲王没说什么。”明韫山跨进来,坐到桌边道,“那两人关在大理寺,先关个十几日再说。”
陆怀川:“别院呢?”
裴玑失笑:“怀川你呀……”
“别院能住。”明韫山无奈地看了陆怀川一眼,“往后我封在江南,别院也在我手里。想什么时候来住,便什么时候来住。”
陆怀川听明白了,抬眼看他:“他要封你做亲王?”
明韫山一点头。“封在江南。”
“我说真的。”陆怀川肃正了神色,对他说,“之前恭亲王对你做了什么事?你心里有数吗?”
她知道恭亲王那是什么性子。连她都能被扔去宫中做诱饵,那明韫山当初在裴玑还没来捞他的时候,大约吃了不少苦头。
明韫山温和地笑:“没有什么,我都查过了。”
陆怀川还想再问,一名丫鬟却急匆匆地过来行礼道:“二公子,陆小姐,薜荔的爹娘在门房那边闹起来了。”
明韫山道:“带我去。”
陆怀川霍地站起身,裴玑低声说了句“慢些”,师徒三人很快便赶到了门房。
他们远远地边听见一名中年男子怒斥的声音:“……把弟弟送进狱里,老子就是这么教你做人的!”
一名中年女子哭道:“儿啊,来娣啊,算娘求你,娘听说光祖在狱里受尽折磨,那狱卒真真不是人啊,求求你去和二公子说,让他放了光祖吧,啊?”
陆怀川快走几步,拉住明韫山的袖子。明韫山停下脚步,疑惑地低头看她。她摇了摇头,示意明韫山听。
“爹,娘。”薜荔的声音带着哭腔,但仍然条理清晰,“赵光祖会被人带走,是因为他与那李进来纠缠我,要将我带回他家。我早说过我不愿意,那李进便要强行带走我。若不是被小姐和二公子看见,我早就被李进带回去了。带回他家里,谁知道他要做什么?”
陆怀川没有与薜荔说她弟弟是什么打算,但薜荔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明韫山低头问陆怀川:“你在等什么?”
陆怀川沉静道:“此时制止,是不能让她看清她的父母的。”
那中年男子怒道:“这又关光祖什么事!李进哪里不好,你也十七了,女子及笄便可婚嫁,你是打算不嫁人了吗!”
薜荔也提高声音:“若我的夫婿如那李进一般,我宁肯不嫁!”
她刚说完,陆怀川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静寂片刻,她听见薜荔不可置信道:“娘……”
“不要喊我娘!”那女子怒不可遏道,“女子嫁人是天经地义,你不愿嫁,那你就不是我的女儿!”
陆怀川闭上眼。
薜荔不说话了。
那女子说完,又哭道:“来娣啊,娘打疼你了?刚刚是娘不好,娘是太担心弟弟了。你是最喜欢弟弟的啊,从小照顾他管教他,给他缝衣服,你是他姐姐呀!娘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听娘的,去和二公子好好说说,让光祖出来吧?”
中年男子道:“你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老子打一顿就好了!”
裴玑皱着眉上前几步,薜荔突然笑了。
陆怀川小步跑上前趴到门边上,明韫山叠在她头顶,裴玑亦偷偷往外看。
薜荔忍俊不禁,一侧脸颊有几道红红的指印,眼泪还在往下掉。她用袖口抹了把脸,轻声道:“娘,你知不知道赵光祖博戏啊?”
那中年女子明显一愣,神情不自然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薜荔又说:“那你应该也知道,他搭上李进,只为了要李进娶我的二百两银子彩礼钱吧?”
中年男子不耐烦道:“怎么?嫌少?我告诉你赵来娣,要不是老子把你塞进王府,你哪里来这么多彩礼钱!有二百两就知足吧!”
“这二百两是赵光祖要拿去博戏的呀。”薜荔平和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凭什么要我嫁人,给赵光祖赚博戏钱呢?”
陆怀川神情一松。
中年女子茫然道:“……光祖他,是你弟弟啊?你是姐姐,光祖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就原谅他吧,好不好?你答应过娘的,要照顾弟弟——”
“我照顾他,便要把我的一辈子都搭进去吗!”薜荔怒声道,她脸上的委屈、不甘、愤怒,比陆怀川在王府中见过的所有表情都要鲜活。
在这一瞬,陆怀川几乎被震撼了。
“我是女子,便要心甘情愿为弟弟付出一切;我是女子,便迟早要嫁给李进那样见色起意的丑男人;我是女子,便活该在这里,被你们求,被你们骂——凭什么!”薜荔双目通红,“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在王府里做丫鬟,凭什么我赚来的银子要给赵光祖花,凭什么我要给他收拾烂摊子,要处处让着他!”薜荔哽咽道,她的眼睛迸出极亮的光芒来,“赵光祖是你们的儿子,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女儿吗?你们告诉我,凭什么!”
然而这对麻木的夫妇却看不见她眼中的光。
中年女子讷讷道:“……来娣,你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中年男子道:“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救不救光祖?”
薜荔垂下眼,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她道:“我可以求小姐和二公子,但我有一个条件。”
中年夫妇被她惊呆了。
他们的女儿,向来温顺懂事,他们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从来不忤逆他们——如今站在这里的少年,满脸涕泪、狼狈不堪,还被打了一巴掌,即便如此,她也不愿如他们的意。
女子道:“来娣你说什么傻话,咱们是一家人,还提什么条件呢,真是……”
薜荔没理她,继续说:“我去求二公子。但你们从今往后不要来找我,赵光祖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自己说的,我不是你们的女儿。”
陆怀川叹了口气,明韫山亦敛下神色。裴玑道:“薜荔姑娘是个烈性子啊。”
陆怀川道:“不是这样的。她是在给她爹娘最后一个机会,她和弟弟,究竟选哪个。”
她终究是在心软。
“她的父母不会选她的。”明韫山低声说,“他们只会觉得她在赌气。”
在这样的时代里,一个平凡的女子,若没有父母、没有家人,仅凭自己,能好过到哪里去?
事实也是如此。在北洲,像薜荔这样的女子,是很难继续走下去的。
因而他们笃定,薜荔一定会忍下这口气,最终回到他们身边。
“师尊,”陆怀川不忍地转过目光,“你说你曾经是外门弟子。同尘派有外门么?”
裴玑怔愣片刻,失笑:“你若想有,自然是有的。”
果然,那对中年夫妇的脸从愤怒、哀求变成了冷漠。
中年男子道:“总要嫁人的女人,还想跟传宗接代的光祖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你要走就走,别跟个千金大小姐似的把自己当回事。”
中年女子道:“我只当以往只养了个儿子,没你这个女儿了。以后就指望光祖了,你也别指望我们还认你!”
薜荔倔强地别开头,眼泪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她咬住牙,想,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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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不要哭。
女人在她儿时向她笑着挥手,在衣摆上擦过手指,再将主家赏赐下来的点心喂进她嘴里。那一块点心太甜了,甜得发齁,以至于她到今天都记得味道。
她那时想了好多天那块点心,觉得女人或许偏心,但一定是爱自己的。
还有男人,为了将自己送进王府当丫鬟,给许多人赔着笑脸塞银子。他的笑容拘谨又谦卑,手上和脸上都是常年操劳而留下来的深深皱痕。
但也是这个女人。
她在给弟弟洗换下来的衣服时,摸到一整包的碎点心。
点心是大户人家里随处可见、而他们一年都吃不到几次的桂花糕,碎在加了皂角的水里,软塌塌的,浮上来一点碎末。
她从衣物中摸到油纸包,在一片狼藉中,轻轻拈起一块尚算完整的桂花糕,只尝到皂角的生涩苦味。
也是那个男人。
她好不容易自王府出来省亲,风尘仆仆在夜晚赶到家,想要将王妃赏赐给她的银子拿给他们,却听到男人对着女人说:“那丫头拿回来的钱都放好没有?光祖娶亲要不少,得给他存起来。还好老子把她送进亲王府里,不然光祖连娶媳妇的钱都没有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无数次,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为所动。
可事到如今,还是觉得锥心。若要对弟弟好,那就对弟弟好,为什么要施舍她一些好处,再狠狠给她一巴掌呢。
如果他们一直恨她,一直对她不好,那她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难过?
她只觉得胸中有无限痛楚与愤怒,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生养她的爹娘能够毫不犹豫地将她沤成弟弟的肥,这世上还有谁爱她?谁来爱她?是她活该吗?
他们就要走了。方才的好言好语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那个想要将她卖了的弟弟——
“慢着。”
薜荔望见门内走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她声音稚嫩,却压着难以遏制的愤怒。她一时瞪大了眼睛,眼中的泪水滚珠似的向下掉,那一身缟素便一时模糊,一时清晰。
那两人看见她从亲王府中走出,知道她一定身份不低,便点头哈腰道:“这位小小姐有何吩咐?”
陆怀川没有理他们。她转过脸,对薜荔道:“我将往江南。薜荔,我只问你,随我走吗?”
“江南?”中年女子目瞪口呆,发现那女孩的神色是认真的,不由得有种脱离控制的感觉,“小小姐不要说笑了,我家丫头在亲王府当差,是出不去的……”
“谁是你家丫头?”陆怀川冷冷的目光向她瞥来,“薜荔,你有爹娘么?”
薜荔一怔,随即鼻头一酸,她知道了,小姐全都知道了。
或许小姐在问她“爹娘对你好么”的时候,就已经全都知道了。薜荔最后看了那女人一眼,用力地摇了摇头。
陆怀川蓦地笑了。女孩子年纪很小,笑开来时还满是稚气,露出新掉的门牙洞,她说:“那么,随我走吗?”
薜荔用袖口抹掉自己的眼泪,她望着陆怀川,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期望。
“去!小姐去哪里,薜荔就去哪里。”
中年女人眼见事情有变,拼命地拉拽中年男人的衣角,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中年男人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背后却出了一片冷汗。
门内的阴影中有一角白衣,男人借着门口灯笼的亮光,看清了那人的脸。他还是孩子,但恭亲王府里这样年纪的孩子只有一个。
那孩子注意到他望过来的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就足以将他定在原地不敢动弹、不敢说话。
“那便走吧。”陆怀川转过身,薜荔很快便跟上了她。
明韫山站在阴影里,对门房说:“门前脏了,去扫一扫吧。”
门房心下诧异,二公子一向温文有理,很少说这样刻薄的话,今日倒是为了师妹的侍女出了头。他恭敬地应了一声“是”,拿起一边的扫帚就走了出去。
那对中年夫妇见势不好,站起来就跑,一声不吭地,连头都没有回。
薜荔随着陆怀川进了王府,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明韫山和裴玑跟在她们身后,陆怀川看了她一眼,忽然回头道:“师兄,王妃在哪?”
明韫山一怔:“你要找她?”
陆怀川道:“我要薜荔的卖身契。”
薜荔一惊,连忙说:“小姐,不必了……”
“这样。”明韫山点一点头,“我稍后着人去说,晚间她大约还会叫你过去,你先等等吧。”
陆怀川道:“多谢师兄。”
明韫山闷笑两声。这小姑娘无事“明韫山”,有事“师兄”,改口实在快,偏偏他又很受用,简直叫人没办法。
陆怀川又握住薜荔的手,小女孩才到薜荔腰间,说出来的话却极有分量,“薜荔,不要怕。若是你不想跟着我们,想要做别的事,我也能托师兄为你安排一份活计,在哪里都可以。”
薜荔神情激动,刚想说话,陆怀川便一摆手:“现在先不要急着下决定。薜荔,你先去收拾一下行李,明日先与我们一同下江南。至于往后的事,先见过江南风景再说吧。”
薜荔便无言地冲陆怀川郑重一礼,走了。
陆怀川站在垂花门里,远远地望着她。王府的墙上树影斑驳,秋天的白日里尚存几分暑气,薜荔翩飞的裙角绕过抄手游廊,很快便不见了。
陆怀川侧头对明韫山道:“我直接问王妃要卖身契,这样可以吗?”
明韫山无奈笑:“你话都说了,不可以也得可以啊。”
这话与裴玑的“若你想有,自然也是有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陆怀川便笑了。她善于察言观色,得了师兄和师尊几分偏宠便蹬鼻子上脸,以往母亲没少说她“给一点阳光就灿烂”。好在她一向有分寸,很少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因此裴玑与明韫山也有求必应。
回房以后,明韫山召来王妃院里的侍女,与她把事情说明白了。待到晚间晚膳时,恭王妃果真着人来请。
13. 江南
“小珩。”恭王妃正将汤羹往瓷碗里盛,见陆怀川与明韫山走来,顿时温柔地笑开了。这笑容在暖黄的灯光中带了温度,无端教人心中发软,“过来这里坐,姝姨给你盛乌鸡枸杞汤喝。”
陆怀川乖巧地嗯了一声,在她身边坐下了。
恭王妃将那半盅汤推到她面前,玉白瓷碗里盛着几块乌鸡肉,细密油花间缀了枸杞,隐隐蒸腾出肉与姜的香气。
陆怀川接过去,道一声“谢谢姝姨”,小小地抿了一口。
明韫山坐在恭王妃的右手边,也接过那盅汤:“谢母亲。”
恭王妃这才坐到桌边,她的贴身侍女为她布菜。
薜荔则默不作声地立在陆怀川身后。
她跟着陆怀川不过两天,就已经摸清楚了小姑娘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当下接连往她碗中夹了一筷子酱牛肉,一筷子时蔬和一筷子秋葵,陆怀川全都吃完了。
恭王妃在一旁看在眼里,不经意道:“听小琢说,小珩想要带着薜荔下江南?”
陆怀川的筷子一顿。她扬起一张笑脸,对恭王妃道:“是呀,姝姨,我喜欢薜荔。你看她长得漂亮,又会梳头,还会陪我说话,明……师兄和师尊可不会。”
“是吗?”恭王妃轻飘飘地,舀了一勺金灿灿的鸡蛋羹给陆怀川,“那怪不得小珩要在门前为薜荔说话,连规矩都不顾了。当初你娘亲怎么教你的?你全忘了。”
陆怀川的手心立即沁出了一片汗。
明韫山逼成一线的声音传到她耳边:“遮掩些。”
陆怀川心念电转,当即放下筷子,怒道:“那是姝姨不知道,薜荔的爹娘简直欺人太甚!他们居然要将薜荔卖了,给他弟弟换彩礼钱——姝姨,您说说,她好歹也是我房里的人,哪里有别人说卖就卖的道理!”
她尖着嗓子这样说完,尤不解气似的,补了一句:“她爹娘也不行!”
恭王妃望着她,顿了片刻,忽然掩唇笑了起来。
“你呀……果然还是那个爱管事的性子。”
恭王妃说,见陆怀川将碗里的鸡蛋羹吃掉了,便又为她打了一勺,“薜荔。”
薜荔在方才恭王妃提到她时,就已经跪下了。
“奴婢在。”
“小珩说的可是真的?”
薜荔一个字也不敢说错,斟酌片刻后,恭声道:“奴婢知罪。奴婢家中的事拖累了小姐、拖累了二公子,如今又累小姐为奴婢求情——能伺候小姐,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恭王妃温和地说,“你也是王府的老人了,我是什么样的性子,你心里也清楚。王府的人,断没有草草嫁作人妇换银子的道理。小珩所说的事,你可想好了?”
薜荔恭谨地垂首跪着,声音却极有底气:“小姐救了奴婢两次,奴婢愿意这辈子都跟着小姐。”
“好。既然你主意已定,那我便全了你们的情分。往后你便不用在王府里伺候了。”恭王妃道,“杜衡,去将薜荔的卖身契取来。”
恭王妃的贴身丫鬟道:“是。”随即转身离开了。
陆怀川弯起眼睛,抓住恭王妃的手摇了摇:“多谢姝姨!”
恭王妃爱怜地摸一摸她的脑袋,亲自夹了一筷子百合炒莴苣给她:“这有什么。你多吃些,姝姨才高兴呢。”
陆怀川暗自松了一口气,开始埋头吃菜。趁她低下头时,恭王妃轻轻地冲身后一挥手,薜荔便站起身,开始继续为陆怀川布菜。
恭王妃又转向明韫山:“小琢,此去江南,封地上你也盯着些。陛下已逝的消息密而不发,怕的就是有心人知道些什么。”
“是,明琢省得。”明韫山说话时便将手中的筷子搁了下来,沉着道,“近来北洲之中魔乱又起,母亲在京城也多多小心。”
恭王妃替陆怀川又夹了一筷牛肉,陆怀川鼓着脸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恭王妃毫无所觉道:“王府中的下人们我已细细筛过一遍。裴先生这几日亦帮衬着看了不少,回头记得替我谢谢他。”
明韫山看着陆怀川顶着满脸“唉再吃点吧不吃好像会让人伤心”的表情,又把牛肉就着饭塞进嘴里,差点没抿住笑,连忙道:“是。”
吃过晚膳,下人们鱼贯而入,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撤了下去。陆怀川在一旁不着痕迹地捶了捶胸口,王妃的贴身侍女杜衡将薜荔的卖身契递了上来:“王妃。”
恭王妃将那张纸接过来,略略看过一眼,转手交给陆怀川:“小珩,往后薜荔便跟着你了。”
陆怀川小心地将卖身契捏到袖中,笑道:“姝姨放心。”
自王妃的院中出来后,明韫山回自己的院里收拾行李,裴玑在饭前便已经不见踪影。陆怀川回到房中,先吩咐了院中的侍女拿一个火盆来。
时下虽说已近深秋,但夜里远远不到烘火盆取暖的时候。侍女虽然疑惑,却也应下了陆怀川,很快将火盆端了上来。
陆怀川指着庭前道:“就放那。薜荔,你过来。”
侍女带着人将火盆摆到庭中。薜荔侍立在陆怀川身后,闻言走到陆怀川身前:“小姐。”
陆怀川从袖中摸出那张卖身契,递给她,平声道:“烧了吧。”
薜荔愕然地抬起头,少年颊边的耳坠在房中透出的灯光里倏地一闪,衬得她眼中的亮芒愈盛:“小姐……”
“你是人,薜荔,你是人。”
陆怀川的双手垂在身旁,她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语焉不详的话,随即沉默片刻。
小姑娘与传闻中被教得恪守礼制的定国公府小姐一点也不沾边,唯有挺直的肩背与白皙的脖颈才教人窥见她以往优渥的生活。
她有一双弧度稍显锐利的眼,薜荔站在阶下,需要微微仰视她才能望见她的眼睛。于是她沐浴在小姑娘锋利的目光中,微微战栗起来。
“薜荔,将卖身契烧了。从今夜起,你就是自由身。”
小姑娘的话掷地有声,她指着那个爆出几点火星的火盆,笃定道:“往后不要在我的面前自称奴婢。我并不高贵,你也并不低贱,薜荔,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有着一颗心,有着一腔爱的人。”
薜荔在清冷的月光中发起抖来。
她的牙齿格格作响,心怦怦狂跳,在这一瞬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她近乎虔诚地垂下头,小姑娘的语气冷冽,可她却觉得她温柔极了。
“薜荔,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陆怀川说,“天下之大,无可不往。不要被一张纸困在这高墙之中。”
薜荔的眼泪立即便涌了出来。她定定地看着陆怀川,突然扬唇露出一个笑来。
她晶莹的泪眼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剔透,薜荔攥紧了她的卖身契,想起父亲暴怒地斥责她时狰狞的脸,想起母亲漠然地别开目光的眼。她想起她挎着竹篮经过茶楼时,说书人抑扬顿挫地说起烟雨朦胧的江南。
“列位看官!若说这天下美景,江南风光当是一绝。而江南风光的精髓,又全在临安府的明圣湖!您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明圣湖啊,就像老天爷亲手雕琢的明珠,嵌在临安府内,四季都有说不尽的妙处!春暖花开时,柳浪闻莺那地儿,远山如黛、近水如烟,恍若螺髻浸于明镜;柔条拂水、影漾清波,宛如翠袖舞于鲛绡*……”
她那时年纪也不过总角,没念过书,却牢牢地将这一番文绉绉的话记在了心里。她身在琐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中,过早地学会了懂事,惟有将自己的童心与幻想寄托在遥远的南方,才能够好受一些。
从此江南是她从未谋面的温柔乡,她身在塞外风常吹拂的京城,心早已飞向烟波软柳的江南。
薜荔转过身,向火盆迈了一步。
烧红了的炭火燎着那张薄薄的纸,将墨迹舔舐得不成字句。灰烬随着微风飘拂过薜荔的面颊,她学着陆怀川挺直了肩背,庭中松柏簌簌作响,泪水滴到她的衣领上,回身时,薜荔已擦干了泪水。
她看见小姑娘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
“走吧,薜荔,我们一道去江南。”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陆怀川就被薜荔叫醒了。
她迷茫地睁开眼,难得有了起床气:“这才什么时候啊……”
薜荔低声道:“裴先生说昨夜慧净师傅传讯,言明江南情势危急,要我们早些动身。”
陆怀川心下一惊,瞬间就醒了。她虽然没了困意,脑子却还在启动阶段,于是下意识盯着给她穿衣服的薜荔看。薜荔眼下有些青影,看起来根本没睡觉,衣服倒是换了一身,精神也不错。
陆怀川打了个哈欠,眼里聚出泪水:“都起了吗?”
薜荔道:“二公子一早起身到王妃屋里请安了。裴先生坐在游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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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上,大约没有睡呢。”
陆怀川“唔”了一声,丫鬟端来早膳,她坐下来,神情怔忡地往嘴里塞东西。
太困了,她食不知味,想着一会要赶路,不由放下了筷子。
薜荔刚想劝她再吃些,便来了一个王妃身边的丫鬟道:“王妃请小姐去一趟。”
陆怀川料到了,便说了句“就来”,站起身。
吃完早点,外面的天还是黑的,那丫鬟在前面带路,陆怀川在明亮的灯笼光下打一个接着一个的哈欠。薜荔跟在她身后,突然听见陆怀川问:“你昨晚睡觉了吗?”
口吻很娴熟,没有称呼,但毫无疑问在问薜荔。薜荔回答:“回小姐的话,奴……我昨日回房后略略休息过。”
说是休息过了,其实薜荔后半夜就在陆怀川的院子里整理要带的行李了。她没有说,但陆怀川半梦半醒间听到窗外有管事嬷嬷斥责丫鬟们的声音,随即薜荔轻声制止了她,推门进来看她是不是被吵醒了。
若是其他人大约就要骂人了,但陆怀川上辈子过惯了集体生活,这点噪音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很快就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陆怀川刚想夸奖薜荔有进步,但前面还有一个丫鬟,于是她暂且咽下这个话头。
恭王妃的院子离陆怀川借住的院子并不远,陆怀川没走一会就到了她房内。
恭王妃已经穿戴整齐,脸上连一点刚起床的水肿都没有,雍容华贵、端肃沉静,在灯中美得教人窒息。明韫山坐在她身边,陆怀川瞥了他一眼,唤道:“姝姨。”
恭王妃微笑道:“小珩起来啦?过来坐。早膳吃了吗?”
陆怀川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吃过啦!姝姨吃了吗?”
“姝姨也吃过啦。”恭王妃揽过她,上下打量一番,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陆怀川的脸上,似乎要将她的面容记进心里。
她叹息道:“瘦了些。”
陆怀川茫然地摸了把自己的脸。她根本没克制自己的食欲,恭王妃是怎么得出她瘦了这个结论的?
这时明韫山道:“母亲,时候差不多了。”
恭王妃站起身,茫然道:“怎么这么快?”
陆怀川也跟在她身后,走出门。恭王妃对着明韫山匆匆嘱咐道:“别的我也不与你多说了。只一句,照顾好小珩,听裴先生的话,知道吗?”
他们下江南的事虽然安排得极匆忙,王府的下人们却有条不紊地把行李都理好了,只等着明韫山和陆怀川一行人。恭亲王前一夜大约也没有睡,陆怀川看他来的方向是前院,就知道他应该是在忙登基的事情。
他走到恭王妃身旁,疲惫道:“小琢此去,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京。”
恭王妃替他抚平衣襟的褶皱,秀美的面庞上满是复杂的欣慰、担忧与思念。她回过身,对一旁神情凝重的裴玑一福:“此次亦要裴先生多费心了。”
裴玑一摆手:“不必。韫山与怀川都是我的弟子,我教导他们是应当的。倒是王爷与王妃在京中,这些时日又多有魔出没,定要多加小心。”
恭亲王颔首:“先生放心,往后扶契阁的人会跟着。”
裴玑昨夜一夜没睡,早在院中布好了阵。等下人们将行李摆进来,他手中捏了阵石,示意明韫山和陆怀川与恭亲王夫妇道别。
“姝姨,我们走啦!”陆怀川冲恭王妃挥手,明韫山则沉稳些,冲他们行了晚辈礼。他今日着一身苍青直裰,与恭王妃身上的衣裙又是一样的颜色,陆怀川在一旁看着恭王妃越发难忍的神情,有些不忍地转过头。
好在裴玑立即发动了阵法,陆怀川只来得及看见王妃忍无可忍地偏过头,就已站在了一座巍峨的楼船上。
她一怔,鼻尖先触见了柔软的江南风。
船行前,水向后,拂晓的寂静中,棹桨撩起一片柔和的水声。
碧水悠悠,天色既明。
是时,红蓼白苹江岸阔,淡烟疏柳月华清*。江南秋,风软云轻、细雨朦胧。
陆怀川深吸一口气,嗅到了潮湿的草木味道,将她整个人都围住了。即便此处并不是她记忆中的江南,陆怀川却在此刻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与湿度,以及某种深深印在灵魂里的震颤。
她的生养之地,她的家乡。
陆怀川侧过头,对眼中微微发亮的薜荔说:“这便是江南了。”
14. 云林
自京城至临安不过两天,裴玑画的阵法距离远、能承载多人,是在扶契阁处报备过的,因此只能接入到固定的地点。
行船一日后,一行人到了临安府外,进入城内以后又等别院的人来接行李,前后果然花了三日的时间。
虽然中途也有休整,但一行人还是有些疲惫。陆怀川虽然很兴奋,但到了别院之后还是两腿一蹬,在床上睡了一天。
第二天,明韫山作为名义上的恭亲王次子坐镇在堂中,听底下的人汇报封地的情况。
跟着他的还有恭亲王的手底下的一个心腹管家,虽然年仅九岁的明韫山只要坐在堂中听着、喝茶,但当天下午,临安府尹又亲自到访,明韫山自然还是要陪着的。
大师兄忙得脚不沾地,陆怀川却真的不想待在府内了。
别院风景秀美,一处一景,将园林艺术发挥到了极致。江南时近深秋,银杏叶将别院内的小径铺成一片脆脆的金色,陆怀川看着,想的却是西湖边那条栽满梧桐的马路。
只要过了两季之交阴雨连绵的那段时日,江南便会连日放晴,天气好得令人蠢蠢欲动。
裴玑要去寻在临安府的旧友谈一谈此处魔乱,陆怀川当即抓住他,放言如果今天不让她一起去,她就不做刀修了。
裴玑简直拿她没办法。也不知陆怀川从哪里知道裴玑因为她入道而欣喜若狂,这两日数次以此事要挟他。饶是裴玑脾气再好,也气得差点七窍生烟。
他以一己之力撑起同尘派,承和光门的立门刀法,毕生所望就是景明刀复兴。
谁知收来的这两个小兔崽子,个个聪明绝顶,但也个个滑不溜手,晨练时多练一炷香都不肯。
大的那个拿着法经念什么“帮滂并明,非敷奉微*”,小的那个学会景明刀的心法之后,就开始整天坐着吸收灵气。
若这两个弟子游手好闲也就算了。偏偏他们一个比一个认真,但就是不练刀。
裴玑每天看在眼里,焦虑得想要拔头发——明韫山练了两年景明刀,将将能把第一式和第二式融会贯通,比之当年的和光门内门弟子虽说不遑多让,但距离景明刀复兴还远得很。
至于被他寄予厚望的陆怀川——小姑娘现在还在扎马步呢。
照理说,开了灵根之后,陆怀川已经可以开始学步法和心法了。
但这几日裴玑又是替扶契阁扫尾,又是连夜赶到江南,因此陆怀川学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她自己倒没说什么,裴玑却已经盘算好了,等收拾完江南的这只魔,就马上回东洲。
裴玑这样想着,看着小姑娘稚嫩的脸,心下一软,便道:“……行吧。”
陆怀川当即拽着他往外走:“走吧师尊,我听薜荔说此处有明圣湖,风景一定很不错——”
“但明日加练一个时辰,学步法。”裴玑看着陆怀川的笑渐渐落下去,变作满脸的哀求,仍狠心道,“你的功课已落下了。”
陆怀川无言道:“我到此间不过才十日。”
裴玑的主意已定:“你天资如此,若不趁着筋骨柔韧时扎实基础,往后是要后悔的。”
陆怀川为了出门,只好先应下:“是,师尊,所以我们可以走了吗?”
裴玑拉着她,道:“跟紧师尊,临安府内近几日乱得很。”
陆怀川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江南的市集相比京城更加繁荣,陆怀川跟着裴玑,薜荔则落后他们半步。陆怀川一路走来,见到了许多在京城都未曾见过的小玩意。
她不大习惯拉着裴玑的手,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指,凑到一个糖画摊子旁边去了。她凑在摊子旁边踮着脚,薜荔便道:“小姐,我抱着您看吧?”
陆怀川手一摆:“不用。”
她正想再凑近些,忽然有人撞了上来。
她一个趔趄,下意识将人接到了怀里,薜荔一把拽住了她,却没能拉住,陆怀川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她是后背着地,因为弓着背,后脑勺没有磕碰,背上倒是疼得很:“我……”
脏话都在嘴边了,她忽然想起现在自己才六岁,上辈子的专业素养让她立刻住了嘴。
薜荔慌忙拉她:“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陆怀川艰难道。她握住怀里人的肩膀,撞了她的也是一个孩子,因此她才下意识地扶住他,“你还好吗?有没有摔到?”
她说着,神情忽然微妙地一顿。
薜荔把她扶起来,替她拍着身上的尘土,同时防备地看向了那个撞了陆怀川的孩子。
这孩子已自己站了起来。他瘦骨嶙峋,面颊都已凹陷下去,脸色又黄又黑,嘴唇也干裂得渗出了浓稠的血。他的头发泛黄,隐约看得出是一个男孩。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手肘、膝盖和肩膀处却多有磨损,有几处已磨穿了,还没来得及补上,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他没有回答陆怀川,只是怯怯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陆怀川正准备说话,就被这一眼定在了原地。
若说明韫山的眼睛是琥珀,那么这孩子的眼睛就是幽深的曜石。与明韫山在光下几乎说得上潋滟的瞳色相比,他的眼睛黑沉得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乍一眼看,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这是一双罕见的纯黑色眼睛。这双眼里没有惶恐,没有拘谨,只有一片清醒的漠然。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但他仍然要做。
陆怀川心神一凛:“手里拿的什……”
她的话才起了个头,这孩子趁着她失神的一刹那,转头就跑。陆怀川反应极快地伸手一捞,却捞了个空,那孩子已经挤进了人群中,只留下一片“挤什么”的抱怨声。
她蓦地回过头:“师尊——”
陆怀川抬起眼,这才发现裴玑正怔然地望着那孩子跑掉的方向,缓慢地眨了眨眼。他低下头,对陆怀川道:“怀川,这孩子似乎是个天灵根。”
陆怀川:“天灵根就能拿我的荷包吗!”
裴玑和薜荔都一怔。裴玑不敢置信道:“这孩子的动作这么快吗?”
而薜荔立刻要追,陆怀川叹了口气,拽住了她:“我看他似乎家里条件不好,若不是实在没办法,想来也不会来偷。算了吧。”
裴玑修为高深,却没能拦住一个孩子,当下愧疚道:“他身上有魔气,大约与此处魔乱有关。怀川莫急,往后师尊替你把荷包要回来。怀川不是说要去明圣湖么?先去湖边吧。”
陆怀川应了一声。薜荔有些心疼地看了几眼那孩子消失的方向,小声道:“小姐,您真的不要那个荷包了吗?里面装的是王爷给您的银子啊。”
陆怀川的背还在隐隐作痛,她龇牙咧嘴地揉揉后腰,道:“没事,再问明韫山要点。他有钱。”
而且她的物欲也没有高涨到每次出门都非得买东西不可的地步,只是出门在外,有银子在身上才有底气。母亲总和她说穷家富路,陆怀川记得,也会一直记得。
裴玑带着陆怀川,走走逛逛,很快就到了明圣湖边。陆怀川四处望一望,忽然长出了一口气。
明圣湖,水似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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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如远黛。残荷垂落,水鸟盘旋,江南树入秋时还有翠色,层林掩映,时闻扣弦之声。
这是一个走来便会让人心静的地方。
湖水柔和的波声涌到陆怀川的脚下,明圣湖没有高湖石砌成的步道曲桥,没有三潭映月与远处的雷峰塔,却有与西湖如出一辙的,圆润的波光。
她转过头,对薜荔道:“你看,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薜荔痴痴地望着,眼里映着那一片粼粼的湖水。
她曾以为她走不出恭亲王府,走不出京城。她以为她的一生会像许多京城的平民女子一般,做活,嫁人,算计柴米油盐,一辈子困死在家中。她只能鼓起勇气问小姐,人人都说江南好,江南到底是什么样呢?
小姐说江南的西湖,水肥、山美。她本以为她只能够幻想江南的样子,却不想小姐记住了她的话,向王妃要了她的卖身契,把她带来了江南。
她还记得刚入临安府时,是雨天。
她为小姐撑着伞,这伞却没什么用。行船时迎面是细碎的雨丝,呼吸间都是清冷的潮湿气。她将伞往前倾,却被陆怀川制止。她让她收起伞,与她一同坐在甲板上。
她们的头发上没过一会就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水汽,头顶的水鸟鸣叫着飞过。
朦胧烟雨中,唯有山常在,水长流。
在那一瞬起,她忽然就明白小姐说的“教人往下陷”是什么意思了。
江南,就连风都是软的啊。原来天大地大,她以往所见,不过是沧海一粟——
薜荔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像是要从地上挣脱。丹田中有什么正在逐渐苏醒,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在水波声中听见世间万物的窃窃私语。
一旁的裴玑神色一凛,飞身抱起陆怀川,将她放到远处的一棵树下:“怀川,你离远些。”
陆怀川在薜荔闭上眼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周围水灵气的涌动。
薜荔入道了。
她探出脑袋,看着薜荔无风自动的裙角,好奇地问:“我听明韫山说,他是看法经的时候入道的;我是看师尊用刀的时候入道的;那薜荔这样算什么呢?”
裴玑已回到了薜荔身边,替她摆出抱元守一的手势。闻言他道:“怀川,所谓修真,是借假修真,天地间日月飞矢,须臾万变,这是‘假’;我们大多数修士,修的就是其中的‘真’,也就是‘道’。”
陆怀川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
裴玑又道:“至于你与你师兄,反倒是修士中的少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我们所修的是无形的道,但你师兄是天生的法修,至于你,是天生的刀修——你们所修的,是有形的器。”
陆怀川能够转瞬间便说出同尘派的来历,又能在开封府前引经据典、煽动百姓,当下自然也能听懂裴玑的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大多数人是唯心主义,而她和明韫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
因此在入道时,都只相信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陆怀川想着,就仰头问:“那么是修‘道’好,还是修‘器’好呢?”
“道与器不分彼此,没有优劣之分。”
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了她的问题。
陆怀川悚然一惊,当即侧过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和尚。
这和尚的年纪已经有些大了。他的颌下有花白的长须,身披灰色袈裟,面容慈祥温和。
和尚微微倾身,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是云林寺的住持,名为慧净。”
15. 对坐
云林寺?陆怀川脑中的弦立即就被拨动了。
她所知的灵隐寺有一个别名就是“云林禅寺”,至于来历,她记得很清楚:据说康熙写“靈”时不小心将上半部分的“雨”写得太大了,只好变灵为“雲”,写作“雲林禅寺”——此处有一个明圣湖也就算了,连云林寺都有,实在是巧合。
陆怀川张张嘴,又回头去看裴玑。
裴玑在湖边负着手为薜荔护法,他冲那和尚一点头,显然他们是认识的。
陆怀川放下心来,按照师尊教的,抱拳行礼:“见过慧净住持。我叫陆怀川,是同尘派掌门裴玑的二弟子。”
慧净平和道:“不必这样拘束,贫僧与你们师尊相识多年,唤师叔便可。”
陆怀川的手臂被一股无形而柔和的力量轻轻托起,她顺势起身,问:“您与师尊是同辈吗?”
“是。”慧净道,“说起来,他比我的年纪还要大些。他大约两百二十几岁了吧?我今年二百一十九岁。”
陆怀川眨眨眼,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问错了问题。眼前的慧净住持年纪看起来并不小,而在修真界中,苍老与死亡是划等号的。
她揭过这个话题,问慧净:“您为什么说修‘道’与修‘器’没有优劣之分呢?”
“无谓形而上或形而下,道与器相辅相成。有器无道,器便是死物;有道无器,道与浮尘无异。”慧净如是说,他见陆怀川听得认真,稚嫩的脸上满是正色,便不由转头问裴玑,“你怎么又收了个这样的?”
陆怀川一怔,随即差点笑出声——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她与明韫山大约都像天山童姥。明明都有着孩子的外貌,却一个比一个老成。
总之,不像是孩子的样子。
裴玑笑着走到陆怀川身边,抱拳道:“慧净住持。”
慧净双手合十,回以一礼。他抬起头,淡淡道:“裴掌门。多年不见,风姿尤胜往昔。”
裴玑笑道:“你我何须如此?”
慧净便也跟着他浅淡地笑笑。佛门弟子身上总是有种安静的禅意,慧净也不例外,他看起来像是六十岁的老人,于是越发显得超凡脱俗。
裴玑问:“经脉还好么?”
慧净摇摇头:“老样子。灵气外泄,大约还有十几年光景。”
裴玑听见他这样说,脸色都变了。他垂眼道:“上一回看不是还尚可么?让我看看。”
他伸出手指,慧净叹息一声,望着裴玑欲言又止。陆怀川在一旁仰着头,看见师尊抬着手,脸上的神情坚定,这是一定要看的意思了。
慧净显然拗不过他,于是只好将手腕从袖管中露出来。陆怀川看见一节瘦而干瘪的手腕,血管经络如同树根一般漫过去,是苍老而毫无生气的黑黄。
裴玑默不作声地搭上慧净的手腕,闭上眼。
过了片刻,裴玑睁开眼,艰难道:“……你有想过办法么?”
慧净抽回手,浑浊的眼中短暂亮起的光芒散去了。裴玑是东洲屈指可数的化神修士,连他都没有办法,那么慧净大概是真的大限将至了。
慧净道:“根骨受损,便如此吧。与凡人比,我已虚活一百余年,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
陆怀川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转头去看远处的薜荔。薜荔五心朝上,已是标准的打坐姿势,水灵气、土灵气和木灵气正丝丝缕缕地冲薜荔涌去。
裴玑从储物袋里翻手拿出一只小几,道:“薜荔引气入体还要一会,坐。”
想来裴玑应当安排好了,陆怀川放心地回过头。她低头一看,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套茶具。
她坐到师尊身边,看着他动作娴熟地用灵力加热茶壶,摆弄那几个茶具。
裴玑斟上茶,思忖片刻,又对慧净道:“未曾回东洲寻过药么?你早年灵石不少,若有心寻找,应当能找到的——我记得曲山骨莲能够修补根骨,你可曾试过?”
慧净眉眼不动,捧起杯啜了一口茶。
他道:“那曲山骨莲被曲山派管着,骨莲数百年才开一枝花,且不说它没到开花的时候。它不仅能修补根骨,更能提升天赋,哪里轮得到我呢。”
裴玑手一顿,蹙眉道:“曲山派?这是什么门派?”
慧净抬起眼,恍然道:“我忘了。你当初自西洲来,见少微山封山,便离开北部了。曲山派是你在南边的时候建立起来的小门派,掌门是青玄剑宗掌门的弟弟。”
裴玑道:“在曲山之上?其他门派没意见?”
慧净微微笑道:“青玄剑宗在和光门封山后不知比以往风光多少倍。至于曲山派,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他门派敢有什么意见?”
“刀剑之争自和光门立门起便是刀更胜一筹,这是景明刀十三式的本事。”裴玑如是说,眉眼间是香茶水汽拂不去的戾气,“若青玄剑宗安分些也就罢了。偏生我去年在东洲还撞见剑宗弟子欺压散修,实在仗势欺人。”
陆怀川在一旁捧着杯子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地做背景。她对于自己真正归属的门派——和光门的了解,只有裴玑那一晚与她所说的西洲之战,以及明韫山每日在练的刀法。
她对东洲的形势一无所知,裴玑和慧净口中所说的“曲山派”、“青玄剑宗”,她都只能听懂名字,根本不知道这些门派是什么。
不过裴玑说话一向温吞,陆怀川深知这一点。他这样说,说明青玄剑宗的弟子确实做得过了些。
慧净凉凉道:“当年和光门不是也有些外门弟子趾高气扬,被人看不惯么。”
陆怀川低着头瞪大眼睛:这是可以说的吗!这位住持和师尊真的关系好吗!
裴玑明明没转过头,却好像看到了她的神情似的,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做什么?慧净住持说的是实话,你以为师尊我听不得?”
陆怀川摸着头顶装傻:“啊?”
慧净有些稀奇地看了陆怀川一眼,端起茶杯。裴玑没好气地又拍她一下,对慧净道:“这孩子通透,就是有时候太圆滑了一些。”
慧净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过于刚直则易折,通透圆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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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事。”
裴玑知道自己偷偷炫耀徒弟聪明被慧净看穿了,便轻咳一声,道:“你传讯说江南有魔,魔在何处?”
“金牛村。”慧净肃正了神色,道,“临安府的扶契阁多是筑基和金丹修士,着实应付不了。若是百年前的我,或许还能有一战之力,但如今,你也知晓——”
裴玑抬手,神色不豫:“此事我会解决。你少动用灵力,若是有事,托人给我传讯即可,不要再自己传讯了。”
慧净枯瘦的手指轮过茶杯边缘,淡淡道:“左不过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你替我收尸就行。”
裴玑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冷声道:“慧净。”
陆怀川脊背一凉,她惊异地从茶香朦胧中抬起头,发现裴玑确确实实是生气了。他的眉上扬,眼角下垂,怒意上涌时,反倒教人愧疚起来。
慧净见裴玑冷了脸,竟然什么也没说。他垂袖掩住自己的手,沉默地帮陆怀川捞回她手边摇摇欲坠的寒玉。
陆怀川道了谢,她觑着师尊的神色,问慧净:“师叔可会卜算?”
慧净绷紧的面部线条柔和些许,他缓声问:“会。你想要算什么?”
陆怀川就问:“卜算要用灵力吗?”
“不用。”慧净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没好气道,“闲话少说,你要算什么?”
陆怀川瞥了一眼裴玑,见他没反对,便道:“我今日在来的路上,被人摸走了荷包。师叔可以帮我算算摸走我荷包的人在哪里吗?”
慧净“唔”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他闭眼静息片刻,将铜钱放在手心里双手合十,晃动几下,松开手。
陆怀川屏息静气地看着那三枚铜钱掉落在小几上,她还没看完是正反面,慧净便又将铜钱收了起来,起了第二卦。
如此反复一共六次,慧净又闭上眼。这一次他蹙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陆怀川茫然地看着他,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了——三枚铜钱,掷六次成卦,这是六爻!
陆怀川激动地睁大眼睛,等着慧净的卦辞。慧净睁开眼,算卦似乎终究对他有些消耗,他的神情略见疲色,开口道:“是一个孩子吗?”
一旁的裴玑道:“是。”
慧净又问:“在东边的集市撞见的?”
裴玑道:“是。”
慧净长出一口气:“寅木动化丑土,他往东北方去了。”
裴玑回忆片刻:“螺街东北面……金牛村。”
“不错。”慧净凝眉,将桌上的铜钱收回袖中,“他摸走荷包,大约是家中长辈生了病。但卦象中动爻过多,我怀疑他已经被魔盯上了。”
裴玑想起那孩子身上缠绕着的魔气,当即起身:“我去一趟,怀川你跟着你慧净师叔。”
他不等陆怀川回话,转身便走。慧净连喊他都来不及,他还没张开嘴,裴玑就已经不见了。
慧净叹了口气。他的视线落到身前,小几另一头的陆怀川正双手捧着茶杯,一双眼无辜地冲他眨了眨。
他真的不会带孩子。
16. 江瑾
江瑾艰难地从螺街上挤了出来,径直拐进一个偏僻的小巷。
江南正值换季时,地面泥泞潮湿,他的草鞋已经被浸透了。
这双草鞋很不合孩子的脚,鞋面上的鞋带磨得半断不断,耷拉在他细瘦的脚背上。他一步一滑地走在阴暗的巷中,脚趾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江瑾低头一看,他大脚趾的指甲盖翻开了,鲜血正混着泥水向外涌。他“啧”了一声,随即浑不在意地甩了甩自己的脚,继续往里走。
小巷狭窄,瓦片堪堪堆在檐上,隔了夜的雨水带着凉意滴落下来,惹得江瑾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手想要擦脸,袖子都举到面前了,才意识到这件衣服已经有十几日没洗了。
江瑾沉默地放下手,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荷包。
荷包是丝质的,而他的指尖起了皮,将它勾得一片狼藉。江瑾想起这只荷包的主人,不由有些讽刺地笑了笑。
养尊处优的孩子走在街上,是极引人注目的。
小姑娘一身缟素,耳间坠着的玉珠却极润,是连他都看得出的上佳成色。她肤色白皙、脸颊泛红,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吃得饱、穿得暖,没有烦恼。
富贵与否,全是天注定。
江瑾吸了口气,仰头费力地寻找着,终于在小巷的一侧发现了一块招牌。
那是一块边缘已经生了霉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薬”字。
江瑾蹙眉仔细地辨认,发现这个字除了草字头以外,每一个笔画都令他十分陌生。
他站在昏暗的檐下踟蹰片刻,最终还是走进了这块招牌下的铺子。
连绵的阴雨天气将铺内遮得极昏暗,江瑾差点在门槛前绊一跤。他勉强稳住身子,抬头望去,高高的药斗柜下,铺子里的伙计正坐在柜脚打瞌睡。
脚步声将他惊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道:“‘安神散’已售罄了,客官……原来是你啊。”
江瑾一怔,他还没来得及回话,那伙计已站起身来,到药斗柜前抓药了。
“你祖母可好些了?”伙计娴熟地拉开柜子,抓出几味药材放到秤上衡量,“掌柜的今日不在,你放宽心,赊的账不急着还,我再替你拖延一二。”
江瑾一言不发,将那只沉甸甸的荷包放到伙计手边。
伙计正抽粗麻纸包药,他手上没停,低头道:“你又是从哪摸来的银子?”
江瑾抿着唇,心虚地别开脸。
“你魂灵头落勒湖里的啊?”伙计一下就恼火了,张嘴便是一口南腔。他恨铁不成钢地伸出一根手指,狠戳江瑾的脑袋,“让你奶奶晓得,赏你吃毛栗子!给我收回去,我不要你这个钱!”
江瑾吃痛,捂住自己的头往后退了两步。
伙计冷哼一声,重重地将药包摔到他的面前,转身又坐回小凳子上,闭眼假寐。
江瑾顿了顿,沉默地把那捆药抱到怀里。他小心地看了伙计一眼,低声说:“谢谢叔叔。”
伙计眼下一片疲惫的青黑,他没好气地向外一挥手,意思很明显,让江瑾快滚。
江瑾乖乖地往外走了两步,差点又被门槛绊一跤。
这一回脚上的指甲彻底飞了,江瑾的大脚趾马上传来一阵过了电似的锐痛,但他却飞奔起来。
小巷仍像来时一样湿滑,小男孩饿得前胸贴后背,胃似乎在隐隐作痛,但他紧紧地护着药包,脚步不停。
泥水飞溅在他的小腿上,天愈发阴沉了。寒风骤起,吹得道边的樟树哗哗地落下叶子来。
裴玑肩上轻轻飘下一片树叶,风一过,又打着旋飞走了。
他拎着忘慈刀立在村口,引得经过的村民频频侧目。
裴玑握着忘慈的手渐渐收紧了,他神情凝重,拉住那名正偷偷回头的村民问:“这位婶婶,敢问村中的人都去哪里了?”
皮肤黝黑的婶婶一怔。
她有些拘谨地,用空出来的手拉了拉皱巴巴的衣角,又小心地看了裴玑一眼,答道:“在勒屋里厢,官人们都病起的,急煞人哦。”
“村里的男人们都生病了?”裴玑皱起眉,“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三日前头么,我官人也病起的,先生侬看,这一包药要二两,贵煞的!”
婶婶手上拿着一包用草纸包得整整齐齐的药,她珍重地将它从怀中拿出来,给裴玑看了一眼。
裴玑拿起药包轻轻地嗅了一嗅,当即顿住了。
他转头,尽量平和地问婶婶:“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婶婶一怔:“‘安神散’呀,大家都说这个喝了好……”
裴玑的神情越发冷沉。
女人有些不安地揉搓着衣角,接过裴玑递还回来的药包,尴尬地捧着。她视线飘忽,于是终于注意到了裴玑手中拎着的长刀。
她喜出望外:“侬是仙长伐?能不能帮我官人看一看啊?他叫头痛好几天啦……我实头没办法了!”
裴玑连忙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不必如此。婶婶带路吧。”
婶婶连连点头,转身就往村中走:“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婶婶焦急地带着裴玑往村中走。她熟稔地绕过村口的那颗榆树,往一旁的小巷中走去。
她眼中的金牛村仍然山清水秀、静谧宜人,是她生活了数十年的模样。
然而裴玑越往里走,面色便越冷沉。
在他的眼中,榆树的枝桠、缓缓上升的炊烟、寂静的小巷,金牛村的每一角,每一处,全都缠绕着令人作呕的魔气。
纵然裴玑曾经踏上过西洲,参与过西洲之战,见识过遮天蔽日的魔气——但北洲是人间。
北洲不应当有一丝一毫的魔气。
他想起京城中数量众多的魔种,又想到方才婶婶满怀期冀递给他的药包,心中渐渐警惕起来。
北洲多次魔乱,其中必有蹊跷。
婶婶打开自家小院的门,殷勤道:“仙长,这边走!”
裴玑回过神,略一颔首,抬脚往里走。
小院一角,摆着已被雨淋得不成样子的竹编小车,还有一些做了一半的竹编小玩意。
裴玑打眼一看,小院中打理得很整齐,只有这一角是一片狼藉的,便开口问:“你官人是做这些小玩意的?”
“是啊,他病了之后,爬勿起的嘛。这些物事屋里厢没地方放,只好摆得滴个。雨都淋潮了,本来还卖得二两银子的……”
“他是怎么病的?”裴玑问。
“我也不晓得呀,仙长,前一日还好好叫的,第二日突然就讲头痛,爬也爬勿起,饭也吃勿落,就只讲头痛,又总是说饿,吃了又吐。”婶婶站在房门前,左右看看,对着裴玑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仙长,我家官人莫不是得啥个厉害病哉?你阿有办法医好啊?”
裴玑沉默片刻。“我尽力而为吧。”
咔哒的锁芯弹响声过后,简陋的房门打开了。
裴玑脸色大变,他当即后退了两步,一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忘慈的刀柄,刀刃滑动,几欲出鞘——
“菊英……”他听见房内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传来,“侬回转来的?”
裴玑顿住了。
他缓缓地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铿”的一声轻响,护手与刀鞘相撞,忘慈已收回了鞘中。
裴玑跟在女人的身后,走进了房内。
江南屋舍多坐北朝南,原本应当是采光通透的,但裴玑走进去时仍然觉得格外昏暗。
婶婶将手中的药包放到一旁的桌上,挽起窗边的草帘,温声道:“官人今朝好些伐?”
窗外的天色也说不上明亮。草帘卷起来以后,昏暗的光落到里间,一个神色痛苦的男子倚在床头,额上满是冷汗。
裴玑被满室的魔气熏得倒退了一步。
他面上支撑住了不露形迹,温和地冲女人一点头:“婶婶,我可否为你家官人把一把脉?”
婶婶转头对男子道:“官人,这位是我路上撞着个仙长,你叫伊搭脉看一眼病,要得伐?”
男子早已经神志不清了。他知道是自己的妻子回家以后,就闭上了眼,只顾自己痛苦地喘息。
婶婶满脸担忧,她轻轻地冲裴玑点点头,转身去盆架旁打湿面巾。
裴玑坐到床边,握住男子的手腕,伸出手指给他把脉。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碰到男子左寸脉的一刹那,男子猛地一挣!
裴玑神色一肃,当即紧紧地摁住了他。
男子面上与胸中涌动着浓重的黑气,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他骤然间发出痛苦的嘶吼声,手脚猛烈地挣扎着,额间与脖颈浮现出了黑色的纹路。
身后的婶婶咣当一声失手打翻了面盆,裴玑心下一沉。
“仙长……仙长哎,我官人哪能介哉?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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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会得介个样子啦,仙长,侬……”
裴玑一手按着男子,面色不动,从腰间摸出一颗纯黑色的石头,放在了男子的唇上。
暴动的黑气逐渐顺着男子面上与脖间的脉络涌向这块石头,没过一会,男子便平静了下来。
婶婶绞着手站在一旁,焦急地问:“我官人今朝格病阿曾好了?仙长,侬倒回我句话呀,哪能讲啦?”
裴玑坐在床前,半晌没有回话。
他伶仃地支在暗沉沉的架子床中,有一瞬间,他似乎绝望得说不出话来。
“他……咳,”裴玑喉间梗塞,他清清嗓子,回头时便已又是温和且沉静的仙长了,“我稍后将传讯扶契阁,请其他仙长来看一看。”
婶婶无措地抓着手,抖着声音道:“伊个病体阿是医勿好哉?”
裴玑已收起石头,站起了身。他温声道:“婶婶且放宽心,此事难一些,但总会有办法的。”
他神色匆匆,已然走到了院中。婶婶着急忙慌地追出来,拉住他的袖子,眼泪已滚了出来:“仙长哎!求求侬,水根是我屋里顶梁柱啊!我还有个囡囡,没了伊,阿拉母女俩哪能过活啦!仙长,我求求侬忖忖办法呀!”
裴玑一顿。
他垂眼望向这个满脸涕泪的女人,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忍。
婶婶紧抓着的手指被轻轻掰开,她被一股无形而柔和的力量托了起来。
她哭声一顿,抬头望向裴玑,看见这个白衣仙长冲她轻轻地摇摇头。
“婶婶,其实——”
院外远远地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裴玑一下便止住了话音。
婶婶一怔,随即,一个小女孩冲了进了小院:“姆妈!”
她一下冲到了婶婶的怀里,女人用力地用袖子抹了两把脸,满面愁容立刻烟消云散。
她用力地抱紧这个小姑娘,道:“囡囡有没乖乖的呀?”
小姑娘“嗯”了一声,怯懦的目光已经飘到了裴玑的身上。
她支吾几声,不肯再开口了,裴玑立即将紧抓着的忘慈背到了身后。
婶婶连忙对她说:“这位是仙长,伊是来帮爹爹看病的,不要怕。”
小姑娘“嗯”了一声,溜圆的眼仍然陌生地看着裴玑。
裴玑微笑着欠身,抬手一挥,院外的桂枝便折断了一小枝,直直地冲他飞来。
他信手接下这枝桂,递给小姑娘,笑道:“喜欢吗?”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她的手还抓着母亲的衣角,满脸不加掩饰的好奇。
裴玑想起陆怀川,不由心软了几分,对她说:“送你了。我的徒弟是与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以后我带她来找你玩好不好?”
小姑娘又“嗯”了一声,有些羞赧地接过了那枝桂花。
裴玑弯起眼睛笑了一笑。他双手起势,默念法诀,在小姑娘的额间种下了一道驱魔印。
“这是驱魔印。”裴玑对有些紧张的婶婶说,“村中已不安全了。婶婶带着令爱尽快离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那……那官人呢?”婶婶茫然地问,“侬讲魔?村里厢有魔?”
裴玑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道:“婶婶,你家官人我会看顾。你与令爱现在便走,去恭亲王府找二公子,就说是裴玑让你们去寻他的,自会有人替你们安顿下来。”
婶婶仍在犹豫:“可……”
裴玑沉下了脸:“婶婶,此事绝无转圜余地。我实话与你说——”
他垂首附到婶婶耳边,对她耳语几句。
婶婶的脸一下便白了,她站在原地摇摇欲坠,小姑娘一下便扶住了她:“姆妈!”
婶婶如遭雷击般怔住了。她正欲低头说些什么,便瞥见裴玑冲她摇头。
小姑娘清澈的双眼仍在担忧地望着她。
婶婶尝试了几次,面上浮出一个强笑。她拉过小姑娘的手往院外走:“姆妈无事,囡囡乖,姆妈带侬白相*去。”
“阿爹呢?阿爹勿同阿拉一道去啊?”
“阿爹生毛病了,仙长带伊看郎中去。”
裴玑看着母女俩走远了。
他站在悬河般从头顶流过的魔气中,巍然不动,身周不时闪过一道剔透的灵光。
裴玑伸出手,轻轻地掐了一道灵息。他将这道灵息放在在唇边低语几句,随即将它递往南边的恭亲王府。
17. 别院
陆怀川与慧净相对无言地坐在湖畔,裴玑留下的茶具已热了一壶又一壶的茶,小几前只听得咕嘟的茶水煮沸闷响。
慧净半合着双眼,手中拨动着佛珠,一副不愿开口的样子。陆怀川察言观色,只好安静地坐在桌前。
前几日她过得实在波澜壮阔,故而从来没想起过电子产品;到了这时候,她手痒难耐,恨不得凭空掉下来一个手机给她刷。
就在陆怀川坐立难安到想要起身去湖边看一看的时候,慧净的手指忽然一弹。铁锈色的水杉簌簌摇动,树上倏地掉下一个人影。
陆怀川惊跳起来,袖中的白虹滑到手心。她立即挡到慧净身前,警惕道:“谁?”
来人一身锦衣,腰侧佩三尺长刀。他年纪尚小,虽是狼狈地摔下来的,可落地时已调整好了姿态。
慧净放松了绷紧的肩膀,陆怀川松了口气:“是你啊。”
明韫山轻盈地落了地。他拍掉肩上的浮尘,笑道:“慧净师叔、师妹。没被吓到吧?”
陆怀川收回白虹,没好气道:“你不是在王府接待临安府尹吗,怎么溜出来了?”
明韫山冲慧净行了一礼,肃然道:“慧净师叔。师尊传讯,金牛村的男子已尽数化为魔种。”
慧净神色不动,陆怀川怔然:“一整个村吗?”
“我知晓了。”慧净起身,平声道,“你是来接你师妹的吧?”
“是,多谢慧净师叔照看师妹。”
慧净仍然是那副淡淡的样子:“说不上照看。既然金牛村出了事,我也要回云林寺做些准备了,先行一步。”
明韫山躬身:“还请师叔保重身体,莫要再动用灵力了。王府内亦有院子安置寺中的各位师父们,师叔莫要与我客气,只管来便是。”
方才他踩着树梢一路赶来,来到此处时膝弯被慧净的灵力打中,只好翻下树来。师尊与他说过慧净根骨有损一事,明韫山此时想起,便提了一嘴。
谁知慧净有些恼怒地点了点他和陆怀川,道:“你们师徒真是如出一辙的多管闲事。转告你们师尊,我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莫要再为我费心了。”
陆怀川无辜道:“慧净师叔,我……”
她话还没说完,慧净就已遁远了。
明韫山:“你也说他了?”
陆怀川思忖片刻:“刚刚他算卦的时候,我问了他‘算卦要动用灵力吗’。”
“原来如此。”明韫山叹息道,“与慧净师叔说起此事时要委婉些,刚刚是我唐突了。”
陆怀川更关心方才他说起的魔种:“师尊原本去金牛村是找一个天灵根的孩子的,他与你传讯了吗?”
“我刚刚在王府内收到师尊发来的灵息,金牛村几乎所有的青壮年男子都被种下魔种,已有入魔之象。”明韫山摸出手帕开始收拾小几上的茶具,沉静道,“他说此事非同小可,要我收留金牛村的妇孺。我想到你与薜荔还在湖边,就先过来找你们。薜荔这是入道了?”
陆怀川“嗯”了一声。她垂眼思忖片刻,问明韫山:“魔种还能变回凡人吗?”
明韫山一顿,温声道:“你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师妹。”
的确如此。以她这几日对裴玑与明韫山的了解,他们并不是什么滥杀的人。
但裴玑在甫一露面时就斩杀了国公府内的入魔之人,尔后明韫山又毫不犹豫地杀了开封府尹,这就已足够说明,入魔之人毫无转圜余地。
“可我那日进宫,皇帝就恢复了意识啊。”陆怀川仍抱有一丝希望,蹙眉道,“或许有其他人也能够像他一样呢?”
明韫山一怔。他立即直起身,正色道:“他恢复意识了?什么时候的事?”
陆怀川细细回忆一番,审慎地开口了:“入魔之人的双眼会变成纯黑色,对吧?”
明韫山点点头。
“但皇帝在快死的时候,双眼恢复正常了。”陆怀川如是说,明韫山却沉默了,“他被魔吃掉了内脏,临死前让我快走——怎么了?”
她眼见明韫山塌下了肩膀,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的确如此。”明韫山先是肯定了陆怀川说的话,随即话锋一转,“但入魔了的凡人,只有在临死的时候才能够恢复一些意识。东洲想过许多办法,放血、吊濒死的人一命、用引魔石遏制魔气蔓延,但都没有用。”
他眉眼低垂,艰涩地思索片刻。
“我也曾试过我自以为可行的办法。”明韫山说,“结果如何,想必你也猜到了。”
如果不是毫无办法,他又怎么会选择当即斩杀?魔种毫无意识,他们不死,那么死的就会是别人。
正因为如此,修士们才格外痛恨对凡人下魔种的魔。
金牛村一整个村的青壮年男子,有多少人呢?从家中被裴玑指来王府的老人、妇女与孩子们,又该怎样地惶恐不安?
他们这些号称能够移山填海的仙人,又应当怎样解释他们儿子、丈夫、父亲的去向呢?
明韫山叹息道:“如果他们有自己的意识,那也还有些许安慰。可偏偏是变成那样人不人、魔不魔的东西……”
没有意识,只有进食的本能。
陆怀川半晌无言,偏头去看坐在湖边的薜荔。
明圣湖上雾霭沉沉,远山中流云穿行而过,一切如常,仿佛无事发生。
然而陆怀川与明韫山都清楚,这些不过是表象。
两相沉默之际,薜荔身周的灵气越发汹涌。陆怀川站起身来,明韫山握住腰侧的长刀,戒备着周围。
薜荔迎着江南湿润的风睁开了眼。
她一眼便望见了陆怀川口中的远山、近水,还有隐约得见的湖心亭。
她的小姐就坐在她身边。
见她醒来,陆怀川伸出手、弯着眼睛对她说:“薜荔,恭喜你,你是修士啦。”
明韫山亦真挚地对她道:“恭喜。”
薜荔的身体比以往轻盈了数倍,五感也敏锐了许多。灵力在体内经脉中缓慢地周转,她想起师徒三人在王府内毫无顾忌的样子,在这一刻忽然对未来有了无限的期许。
她有从这囹圄中挣脱的勇气,往后会有打破桎梏的能力吗?
“若非小姐带我来到江南,我也不会有此机缘。”薜荔胸中心绪难平,于是握住陆怀川冲她伸来的手,坚定地说,“薜荔愿追随小姐左右,任您驱驰。”
陆怀川第一次遇见他人对她如此直白地表达忠诚,一时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她怔了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必如此。同尘派分内外两门,我与明韫山是师尊的弟子,分属内门;如今你入了道,如果你不嫌弃,也可以来我们同尘派做外门的大师姐。”
薜荔想也不想,当即就要应下来。
陆怀川赶紧冲她摆手:“薜荔,你再想一想,等师尊回来再作定夺。临安府里出了事,我们先回王府吧。”
明韫山也温和地冲薜荔点点头:“不错。东洲不比北洲,同尘派中每日清修,日子并不好过。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陆怀川马上转头看向明韫山:“什么?师尊看起来人模狗样的,门派里日子居然不好过吗?”
她满脸都写着“大事不妙”,明韫山瞥见她的神情,憋笑道:“嗯。师尊用尽毕生积蓄建立的同尘派,现下已没什么灵石了。”
他掐了个诀,说了一句“进来吧”,随即灵光飞遁而去。他转头一看,陆怀川已生无可恋地开始抬头望天了。薜荔担忧地望着她:“小姐……”
“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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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陆怀川虚无地说,“我本以为我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了,结果我还是穷鬼命啊。”
明韫山倒是接受良好:“人间的银子能换灵石,只不过费一些钱罢了。因此,日子还是能过的,师妹放心。”
恰在此时,别院的四驾马车从小道上驶了进来。马车华盖上的流苏根根分明,丝绸帷幔滑过尽显奢侈的柔光。
陆怀川当即恭敬道:“师兄。”
明韫山微笑道:“叫我什么?没听清。”
陆怀川能屈能伸,发现明韫山爱听这个,马上拿腔拿调起来:“师兄,你实在太有实力了!让师妹膜拜膜拜你!”
薜荔在一旁用慈爱的眼看着陆怀川和明韫山,马车上的侍卫跳下来,为他们掀开车帘:“二公子,陆小姐。”
明韫山轻飘飘地一颔首:“先上车吧。王府内有许多事要做,今夜恐怕要出事。”
薜荔扶着陆怀川上了马车,明韫山对侍卫嘱咐几句,对薜荔一摆手,自己爬上了车。
马车绕开了金牛村,陆怀川撩开车帘,远远地望见冲天的黑气萦绕着那片村舍。几道人影从半空遁入其中,想来应当是扶契阁的人。
陆怀川蹙着眉放下车帘。薜荔坐在她身边,显然也看清了金牛村的样子。
她的声音在发抖:“小姐,那是什么?”
陆怀川低声道:“那是魔气。”
明韫山坐在另一边,神情凝重地向外看。“北洲自明氏建国以来,从未有过这样严重的魔种之患。”
“说起来也奇怪,”陆怀川侧首,在马蹄声与车轮声中提高了音量,“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可是据我所知,这一个月以内就有两起魔患,一是定国公平复的南疆魔乱,二就是这一次的金牛村——这是不是有蹊跷啊?”
明韫山思忖片刻,最后冲她笃定地点点头。薜荔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那片黑气下的村落正经历灭顶之灾,面上便不由自主地带了忧色。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别院。别院的正门前挤满了人,每个人都十分焦躁,但没有人放他们进去。
马车停在了远处,侍卫犹疑道:“二公子,这些人是……”
“让赵伯来一趟。”明韫山掀开车帘,“你先将师妹与薜荔送进别院,我在这等着他。”
侍卫在一旁护着他下了马车,又听得明韫山淡声说:“我只等半刻钟。”
侍卫是恭亲王的亲卫,明韫山的语气很温和,可他依然心中一凛,下意识恭敬地应道:“是,二公子。”
他这样说着,便要驾车进别院。此时陆怀川一掀车帘,薜荔连忙扶住她,两个人一起下了车。侍卫回头一看,魂差点飞了:“陆小姐!”
陆怀川摆摆手:“我陪明……师兄在这,你先去吧。”
侍卫有些犹豫地看向明韫山,见他点了头,才回头轻叱了一声“驾”。
明韫山侧首对陆怀川道:“常年不在王府,没人听我的,让师妹见笑了。”
“师兄过谦了。”陆怀川客客气气地回答,“想必稍后的那位赵管家应该会很听师兄的话吧?”
“不听话也得听话呀。”明韫山笑眯眯地说,“希望赵伯可以识时务一些。”
薜荔在一旁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戒备地站在这两个孩子的身侧。
明韫山说只等半刻钟,但那位赵管家仍然过了一刻钟才来。他一来便满脸堆笑道:“劳二公子久等了。老奴正为陆小姐收拾卧房,想让陆小姐睡得舒心些……”
“停。”陆怀川一听他开口,就知道赵管家实在蠢得可以。她打断道:“赵管家少拿我当借口。您光长岁数,怎么不多长点脑子?”
赵管家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清新脱俗的骂人方式,当即张口结舌。
18.勿用
赵管家被陆怀川说得面红耳赤。
他想要反驳些什么,可明韫山还站在一边。他淡淡的眼风扫过去,赵管家只好重又低下头,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赵管家的额间渐渐渗出了热汗,手臂也越来越酸。他等待着明韫山让他起身,然而这孩子出乎意料地沉得住气。
赵管家捱不住了。他刚想要状若无事地起身,便听见明韫山说:“赵伯在王府里算是老人了吧?”
他咬牙,恭敬地躬身:“老奴在王府已有三十七年了。”
明韫山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手中还拎着那把长刀。“那么想必赵伯应当知道,父王最不喜不听话的下人。
赵管家在明韫山着人去找他时,就知道会有这样一问。
他心中有底,腰杆也直了:“老奴知晓。可二公子毕竟年少,王爷传信,嘱托老奴顾好二公子。这些人来历不明,只怕有人心怀不轨,伤着了二公子可就不好了。”
陆怀川实在佩服明韫山的耐性,如果是她,这人开始狡辩的第一秒就会被她打断,哪里还由得他把话说完?
“如此。”明韫山居然还点了点头。
赵管家硬气了些,当下便直起了身。
然而明韫山又道:“我再年少,也是北洲明氏,恭亲王府的二公子。我竟不知,这别院什么时候姓了赵?”
赵管家当即跪下了:“老奴不敢,老奴都是为着二公子,王爷有命……”
他在王府中待了三十余年,二公子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二公子刚出生那两年,恭亲王是很宠爱这个二儿子的。可是六岁那一年以后,他就与二公子疏远了。
不久以后,二公子就随那名修士去了东洲。他很久才回王府一趟,府内的下人们对他也偶有疏忽,可这位二公子脾气很好,从来不责罚他们。
赵管家看在眼里,于是也对明韫山轻忽起来。后来,他在王府内犯了错,被遣到此处做了管事,也仍然自命不凡。
即便是此刻,他也心怀侥幸,期盼明韫山能够在恭亲王的名头下屈服——
陆怀川在一旁听得差点笑出声,连忙别过头去。
“王爷有命?”明韫山似笑非笑地,“父王嘱托的是让你替我看院子,还是让你给我当主子?”
赵管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整个人抖得像筛糠,背上的冷汗一茬一茬地冒。
此次下江南,他本以为二公子年纪尚小,随意糊弄一番就行了。可这话说得实在太重,他无论怎么接,都逃不了一个僭越的罪名。
“在王府内领一个闲职养老,还是去庄子上倒夜香,”明韫山话音中还带着一点笑意,“全在赵管家一念之间。”
流民有数百人,别院虽然空置着,可安置一事亦要耗费很大的精力。
赵管家仍然有些迟疑地跪在原地:“可……”
“开门。”明韫山温和道,“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他面上毫无端倪,辞锋已渐趋冷厉。赵管家一咬牙,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冲到正门前道:“开门!”
门内观望已久的家丁忙不迭地抽下门闩,流民们一拥而入,有不少人好奇地朝这边望来。
陆怀川看着那群流民挤挤挨挨地往门里涌,在赵管家和家丁们“这边走”的呼喊声中问:“他如果还是不听话,你打算怎么办?”
“达成目的才是最重要的,手段都是其次。”明韫山见陆怀川露出了有点嫌弃的神情,就简洁地说,“把门踹开。”
陆怀川:“好野蛮。”
明韫山瞥她一眼:“那师妹要怎么做?”
陆怀川毫不犹豫:“把门踹开。”
明韫山便笑道:“彼此彼此。”
*
王府内乱作了一团。
明韫山一开始不愿用暴力的手段解决问题,就是因为他需要人手安置流民。
金牛村的村民大多都并不富庶,走入别院以后,全都张大了嘴左顾右盼。有的村民甚至趁着人多,开始上手摸门后的浮雕影壁。
一旁的赵管家像被人要了命似的一声大喊:“别动!”
村民们连忙状若无事地收回了手,正准备跨进来的陆怀川差点被吓得摔一跤。薜荔一把拎住了她的手臂,明韫山不轻不重道:“何事这样惊慌?”
赵管家飞快地看了明韫山一眼,立即心有余悸地闭上了嘴。
他毕竟在江南待了一年有余,对别院的事务了如指掌。当下,他便指挥着家丁,把这些流民一组组地带走了。
陆怀川在一旁抱臂看着,侧首对明韫山道:“我刚刚在街上被一个小朋友偷了荷包,待会再给我点钱。”
“被偷了?”明韫山问,“师尊没跟在你身边吗?他没把人抓住?”
陆怀川目不转睛地盯着鱼贯而入的人群,似乎在寻找些什么:“他一看到人,脑子里就只剩下‘天灵根’三个大字了,哪里还顾得上钱不钱的。”
明韫山安慰她:“没事,稍后我让人给你拿一个新的荷包来。”
流民们陆陆续续地被带离了正门前。原本闹哄哄的影壁旁终于安静了下来,赵管家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到明韫山面前行礼道:“二公子,人都安顿下来了。”
明韫山“嗯”了一声,对薜荔说:“你先带着师妹回房用晚膳,我稍后便来。”
薜荔应了一句“是”。
陆怀川没找到那个偷她荷包的小男孩,只好遗憾地转过身:“行,你也记得吃饭,今晚难熬着呢。”
她与薜荔往卧房的方向走了。
*
陆怀川与明韫山都绷紧了一根弦。陆怀川草草地吃完晚饭,就又带着薜荔出来了。
明韫山正站在庭中安排食宿事宜,一向温和的脸冷得像要掉冰碴。一旁的下人正端着晚膳噤若寒蝉,陆怀川远远地看见,就问:“你还没吃晚饭?”
她没等明韫山回答,就难得正经地沉下了脸。“去把饭吃了,这里我先看着。”
明韫山有些错愕地看着陆怀川。小姑娘接过了赵管家手中的册子,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道:“晚膳呢?”
赵管家早已经口干舌燥了,他讷讷道:“陆小姐,别院中的份例是按着人数采买的,流民们来得急,府上并无足够的份额啊。”
陆怀川将册子递还给他:“着人去采买了没有?”
一旁的明韫山彻底插不上嘴了。薜荔从下人的手中接过食盒,放到石桌上。她将瓷碗摆开,轻轻地唤了一声“二公子”。
明韫山无法,只能过来坐下吃饭。他拿起筷子,将长刀倚在桌沿,余光还注意着陆怀川和赵管家。
“二公子已命人去采买了,”赵管家又不由自主地抹了一把汗,“只是金牛村一事已传开了,有不少富豪听闻别院在收粮,也跟着开始囤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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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
“也不怪师兄要让你去倒夜香。”陆怀川道,“如今是恭亲王府的二公子要救人,江南仓廪富实,你不去找临安府尹放官仓的粮,反而在跟其他人抢粮,你是真的疯了。”
赵管家往旁边一看,明韫山终于把那口挤在筷间的饭送进了嘴里。他当即道:“老奴这就去找临安府尹放粮!”
明韫山道:“等等。”
他放下筷子,从袖中摸出一个印信,抛给赵管家。赵管家忙不迭地接过,一看篆刻,当场都快跪下了:“二公子、这……”
明韫山一摆手:“拿去给临安府尹。”
陆怀川瞥了他一眼,明韫山状若无事地又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陆怀川道:“半个时辰。”
赵管家应道:“是、是,老奴一定把粮借到——”
他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陆怀川才略略松了口气,就又跑过来一个下人道:“二公子、陆小姐,不好了,方才有一个小姑娘和她娘从小门跑出去了!”
陆怀川一口气差点梗在胸口。明韫山道:“她们可有说要去何处?”
“那小姑娘吵着要找她爹,我过去看时,两个人已经朝着金牛村的方向跑远了!”
明韫山这会是再也顾不得晚饭了。他抓起桌边的长刀,刚想要攀上别院的墙追出去,陆怀川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明韫山无奈:“师妹,金牛村如今实在危险……”
“好了。”陆怀川敷衍道,已将袖中的白虹握在手心,“师兄别怕,我们就远远地看着,不会有事的。”
她那双点漆似的眼直直地看着明韫山,满脸都写着“你敢丢下我试试”。
明韫山叹了口气,矮下身:“上来吧。”
陆怀川熟稔地攀上明韫山的背,扶稳以后便拍拍他:“走!”
薜荔担忧道:“小姐,二公子,千万小心些。”
明韫山冲她轻微地一点头,陆怀川说:“还要辛苦薜荔,帮我们看着那个赵管家有没有偷懒呢。”
话音刚落,明韫山便点上了庭中的柏树。
只听簌簌一阵轻响,树枝上下晃动着,这对师兄妹已飞身出了别院。
*
陈菊英努力地追着自己的女儿。
她胸中的心快要跳出来了,白日里那个仙长说的话似乎还在耳畔。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与自己朝夕相伴了数十年的官人,竟然已在她毫无知觉时,变作了可怕的魔种。
仙长道:“婶婶,我实话与你说,魔种药石无医。”
陈菊英焦急地在小巷的交叉处四望一番,没有看见囡囡。
别院富丽堂皇,然而每一个下人都有些高高在上。囡囡被那赵管家训斥了一句,委屈得哭了,吵着要找爹爹来撑腰。
她的爹爹如今已变成了毫无意识的魔。
陈菊英思前想后,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话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的囡囡。
她的囡囡实在太小了。年岁小,个子也小,性子格外倔强。她的官人,囡囡的爹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这样的人会认不出她们,会除了饥饿,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喉中的血腥味翻涌上来,陈菊英咬紧牙关,朝一片漆黑的金牛村望去。
不会的。
她想。
那是她的官人,是囡囡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