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欢》
1. 第 1 章
绯域。
清天域与焚天域的交界之地。清澈灵气与邪崇浊气在此处碰撞,激成独一无二的绯色天地。
邪崇气息浸染过的日头异常毒辣,将土地晒得干裂,砂石也如在油锅中炸至通红,即将爆开。
一片阴影遮来,绯红的砂砾色泽暗下,女子殷红绣花鞋紧跟着踩落,许久没有挪步的迹象。
砂砾吸收的温度源源不断传至其脚底,直至细腻白皙的脚背略微泛起粉色,女子这才抬脚,牡丹色的裙摆拂过砂砾,撑伞移步至白杨下,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着歇息。
绯域能生长的植物极少,白杨这等生命力顽强的倒是能存活一段时日,撑出小片阴凉。
玉纤凝撑着玄机伞,又回头望了眼合欢宗方向。
宗门变成个黑点,她带着婢女已然走出许远。
“圣女,咱们该回去了,再往前走,说不好要碰上清天城派来监督咱们合欢宗的守卫了。”
离珠一手挡在眉前朝远处张望,她修为不高,用灵力护着身子这一路没被毒辣日头跟邪崇之气损伤,眼下灵力所剩不多,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玉纤凝将她拉入玄机伞内,完美隔绝日头高温。
“今日没留神走出许远,坐这儿歇歇我们就回。”
玉纤凝从不会离开合欢宗这么远。因她尚在封体阶段,身无灵力,抵挡不了绯域酷烈的天,也应付不了绯域神出鬼没的邪崇。
但今日看着话本,见里头说热敷双脚适量运动可缓解疼痛,眼瞅着封体期又要发作,便拉着离珠出了门,不知不觉竟走了这么远。
“圣女,那话本上说的是缓解女子葵水时的痛,跟封体的痛压根两码事……”
“珠儿,你说咱们俩刚刚那样,像不像话本里小姐丫鬟出门游玩?”玉纤凝一手撑着下巴,两眼似平静湖泊望着远方。
离珠看看一望无际地绯红砂砾土地,干燥酷热,时不时还有乌色邪崇气息流动。
话本里的小姐丫鬟们可不会来这种地方游玩……
但她家圣女,自小体内被下封体秘法,灵力存蓄二十年,与人一朝破体合欢可互相哺养,促使人修为大增,是世人眼中的人参果,处境如何可想而知。
且作为少主的未婚妻,避免被他人染指,她只能被困在合欢宗不得出,终年陪伴她的,只有书架上那些个话本。
在清天域二十年皆是如此,前些时日举宗搬来绯域情况才有些变化,玉纤凝可以稍微在四下走动。因为绯域四下,并无其他宗门男人。
离珠顺着她心意道:“当是有几分相像的。”
玉纤凝又要启唇说话,耳畔却传来轻微叮响,张望四下,见不远处砂砾跳跃。
跳跃的轨迹有些诡异,皆是有规律的朝左右分散,好似头顶当空有瀑布飞流直下,将地面砂石朝两侧冲击开来。
兀地,砂砾跳跃猛然增快,面积扩大,眨眼蔓延到她二人脚下。
“圣女小心!”
离珠猛然将玉纤凝拉至身后,灵力张开护住二人,轰的巨响紧跟着在二人方才坐着的地方炸裂开来。
树倒石崩,烟尘环绕,将离珠张开的灵力罩团团围拢。
尘埃滚滚,外面什么都看不清,离珠也不松懈,戒备地盯着烟尘腾飞处。
黄尘散尽,逐渐露出一道男子身形来。
墨发混杂着砂石泥土胡乱披散,蛛网似的罩在面上,身上衣袍破成丝丝缕缕,泞着血污,饶是成了这般模样,右手还是紧握成拳,不知攥着要紧东西,手背根根青筋冒起,异常分明。
玉纤凝轻拍离珠肩头,示意她收起结界。
“圣女不可……”
“无妨,他伤势很重。”
离珠便就照做。
玉纤凝也不靠的十分近,在距离那人三步处止住步伐,撑着玄机伞徐徐蹲下身,粗略打量其一番,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木枝。
眼睫重新抬起,平静无波的两眼兀自染上几分焦急作态,一手握着树枝远远地轻戳男子身体。
“公子?公子你怎么样了?”
男人重伤纹丝不动,玉纤凝娥眉紧蹙口中喃喃低语,“竟然伤的这么重?坚持住,我马上救你。”
她当下伸手入怀摸索锦囊,从中取出一支紫金的瓶子。
“圣女!这蓄灵丹可是夫人给你的,咱们合欢宗上下总共也不过三枚,你真要拿来救这个陌生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颗丹药死物算什么?让开!”
“万万不可啊圣女!你与少主成婚当夜也需要这蓄灵丹!否则封印多年的灵力一朝倾泻而出,肆意冲撞,您恐会有性命之虞!”离珠面色突变,紧忙上前拽住玉纤凝。
玉纤凝紧蹙的眉头忽而松开,生动鲜活的情绪如潮水逐渐退散,又恢复先前那般平静如水的模样,目光淡淡凝着离珠。
离珠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松开拉扯她衣袖的手,“圣女,我……演的太过了吗?”
玉纤凝摇摇头道:“不是,只是有些记不起话本中的那些个主角,碰到救自己还是救他人这种事上,是如何选的。”
“当是会选择救自己吧,”离珠说的理所当然,“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也未必。”
玉纤凝看过的话本中,也有舍身大义之人。
她随手扔了枯枝站直起身,将蓄灵丹又仔细放回怀中。
“圣女,那这人……”离珠欲言又止,“救还是不救?”
这是个选择。
玉纤凝还从未做过选择。
或者可以说,她从来没得选择。
她垂眼看着地上重伤的男人,“话本里这样随意救人,我还未看到有几个好结果的,但……”
离珠刚想挽着玉纤凝离去,就听得她话音一转,遂乖乖等着她后文。
“但话本中也有救了好人,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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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日后渡过劫难一类……”
“那、救?”
玉纤凝抿唇缄默片刻后选择折中,“不完全救。”
“不完全救?”离珠琢磨不透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玉纤凝单手执伞,另一手从袖中摸出个白色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褐色丹药交到离珠手中。
“此丹药可护他一口气,具体是生是死,看天意、看他命数吧。”
二人谈话期间,谁也没注意到地上男人手指轻微一颤。
离珠接过丹药给男人服下,也不多看男人长相,起身便护着玉纤凝朝合欢宗而去。
脚步声远去,男人凌乱的发丝下透出两点亮光,一手艰难抬起,沾满血污的掌心正握着一枚清透玉佩,上面刻着“合欢”二字。
*
玉纤凝只是可以四下略微走动而已,但不代表她可以离开很久,走出很远。
眼下无人看管,只是因为过去二十年,玉纤凝都很守规矩,是极其乖巧让人放心的孩子。
回到宗门时,离珠心中十分忐忑,毕竟今日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一回,但好在近日宗门招新,宗主跟少主以及门中弟子事务繁忙,她二人才得以相安无事回到圣女院。
玉纤凝面上就淡定多了。事实上,左右无人时,她总是那么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像被抽去三魂七魄空留的躯壳,没有生机活力。
偶尔倒是有些生气,但都是照着话本演的。
代入某个话本片段来演戏,是她过去这些年唯一的乐趣。
她一手撑着下颌看着离珠斟茶,浅色的水柱顺着壶嘴倾泻而出,在杯中冲出一圈漩涡。
“圣女,下回不可走这么远了,今日是侥幸,往后怕是没那么幸运了。”
玉纤凝接过茶水抿了口,如过往二十余年那样,顺从地“嗯”了一声。
主仆二人歇息片刻,离珠却蓦地惊呼出声。
玉纤凝撩眼朝她看去,“怎么了?”
离珠当下起身四下摸索腰身,“我的弟子玉佩不见了,许是方才落在外面了,我得去找找!”
话音又带着万分苦恼,“怎么办,走了那么远,也不知道具体掉哪儿了,万一再出去没及时回来被宗主跟夫人他们发现了……”
她三两步跨至门前,门吱嘎一声打开,冷不防撞入一双沉静的黑眸。
离珠宛若被点穴般浑身僵住,半晌才唇瓣翕动,唤道:“少、少主。”
听得“少主”二字,玉纤凝微愣,偏头朝着门口望去。
门前立着位身着靛蓝长袍的男子,同色绶带束腰,一袭深色,与合欢宗粉边白底的荷花袍格格不入,端着一副风姿雅韵模样,只是眉眼间的疏离淡漠将那点韵味冲散,高山之雪般清冷,叠着几分上位者的威压之气。
玉纤凝两眼朦朦地凝着他,方才从他眉眼寻到几分记忆中的痕迹。
她的未婚夫——萧长风。
2. 第 2 章
他二人在合欢宗一起长大,孩提之年尚每日来往玩耍,但从他开始修习之日起,他来寻她的次数便越来越少。
起初几月来一次,后来便以年来计算。宗主夫人曾告诉她,萧长风是苦于修炼所以才来不了。
上次来她院中,约莫是一年前,亦或者两年前,她也记不清了。
往事追起,当是心酸悲戚,但玉纤凝心头毫无所感,平静无波,只是觉得此刻,应当要进入萧长风未婚妻的角色了。
眼中熟稔地盈起笑意,转变丝滑自然,任谁都无法瞧出破绽。
“夫君,”她脱口而出,旋身三两步迎上前,目光停留在他面上,仔细瞧过眉眼,又落至淡粉的薄唇,眼底喜色消退,泛起点点心疼:“多时不见,夫君清瘦了……”
萧长风闻言也扫过她面颊。
她还是跟从前一样。望着他眼神满是眷恋,容貌倒是出落的更加动人,似水中莲,濯而不妖。
但身形却未消瘦……?
都说相思苦,看来她即便相思,也未曾亏待自己。
这样也好,让萧长风心中少些愧疚。
只粗略一眼收回视线,萧长风开口道:“你……方才出去了很久?”
他沉静黑眸隐着诧异与打量。
“是,一时出神没留意才走出很远,规矩我记得,不会有下次,”玉纤凝目光不离他面容,像是要将过去两年未见到的次数一次性补上。
原来只是一时没留意……
他早该知道,她性子也没有改变。
宗主夫人教她以大局为重,莫要胡乱跑动,她神色不变应下,后来在清天域二十年,她当真一步未出合欢宗。
宗主夫人说她是合欢宗圣女,未来要与他成婚振兴合欢宗,她也是这副乖顺神情,即日起便拿他当夫君看待。
……
没有一丝反抗,言听计从,不似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萧长风眼底暗光敛起,往日记忆飞花般消散的无影无踪,双手负在身后,眉眼聚起淡淡疏离。
“我今日来,是有话与你说。”
“稍等,屋里还有你喜欢的花茶,我去泡些来,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玉纤凝转身要去准备,被萧长风打断。
“不必了,话很短,我说完就走。”
他抬眼望着玉纤凝,意味不明,喉头滚了滚后才道:“往后……你大可只为自己活。”
玉纤凝不明他为何突然这么说,回道:“合欢宗圣女,当以大局为重,我怎可只为自己活?”
这是宗主夫人给她从小灌输的理念,他知这怨不得她,但……
“我说完了。”
萧长风眼底光泽暗淡,也未多言,转身离去。
走出许远,身旁观棋问萧长风:“少主不与圣女说定下婚期的事吗?”
“尚有三个月,我不说,宗主夫人也自会说,”萧长风顿住脚,嗤声带笑,几分讥诮。
“少主,您还在记恨夫人吗?修行者最忌心有执念,不若都放下吧。”
“放下?”萧长风漫吸口气,眸光微冷坚韧,“我若放下仇恨能换阿娘回来的话,我自当放下,可阿娘回不来,她却爬上了我爹的床榻,好好的活着,还当了宗主夫人……”
先夫人的事一直是萧长风心头的刺,观棋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那些清门正派说合欢道是藉由女子攀爬的废物所修炼的功法,没了阿娘,我爹什么都不是,我断不会再走他旧路,也绝不会……”
他话音止住,回头深望圣女院方向,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半晌才缓慢松开。
眼底光芒沉静微冷:“走吧,这些时日我要闭关,不准任何人打扰我。”
“少主当真要修那无情道?!”观棋上前紧追两步。
萧长风步伐微缓,斩钉截铁一声“是”,旋即脚下生风,扬长而去。
*
玉纤凝立在门口望着萧长风远去,等人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唇角笑意瞬间落下,眉眼浅淡,似拢着一缕薄烟,有种万物一视同仁的平和。
“圣女你听到了吗?少主虽鲜少来,但也不忘关心你!”
玉纤凝没什么反应,转而踱步到书架前开始挑选。
离珠还想说什么,又想起弟子令牌,一拍脑门忙不迭出了门。
屋内只剩玉纤凝一人,安静的只剩下她清浅呼吸声。
她随手从架子上抽出话本翻看,视线恰好落在显眼的一行字上——女子救了他,以为萍水相逢不会再见,不曾想,次日便又遇上了他。
玉纤凝持着书倚在床头,一页一页翻看起来,直至乏累,阖眼睡去。
*
玉纤凝是被嘈杂声吵醒的。
睁开眼时,话本已被离珠收起,她身上盖着绸缎软被。
耳畔传来吱嘎开门声,她偏头望去,离珠端着一盆水正轻手轻脚往里走,察觉到她视线,紧锁的肩头松开。
“圣女,还是吵醒你了?”离珠面带歉意。
玉纤凝双手撑着身子坐起,看离珠弄湿帕子朝她走来:“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合欢宗被清天城的人驱逐至绯域,宗门上下死气沉沉,很久没有嘈杂声了。
离珠牵起她的手擦拭,叹了口气回道:“昨日宗门弟子照例巡逻,不知怎么碰上清天城的守卫,那些守卫蛮横不讲理,也不说个由头,拦下咱们的人就挨着搜查,换做平日可能咽下这口气被搜查就过去了,可昨日带队的,是云卓师兄……”
云卓此人最是耿直,后面发生什么,玉纤凝猜也知道了。
“咱们合欢宗落没,弟子修为怎比得上清天城的人?昨日夜里巡逻的弟子被伤的很重,还有一个被打的面目全非……清天城那帮人兴许还在附近,圣女这几日还是莫要再出去走动了,我那弟子令牌没找到,也不敢再出去了,还是让师兄们重新给我一块得了。”
“给我梳洗吧,我去看看他们。”关爱同门,这也是曾被教导圣女之责的其中一项。
合欢宗原先鼎盛时,在整个清天域横着走。即便门人做出许多荒唐不堪的事,诸如亲兄妹双修媾和、几人同修之类,也无人敢当面讥讽痛骂合欢宗修为之道不正。
那时,合欢宗拥有大片山头,地底更是有条充盈灵脉,门生广众,整日饮仙露吃灵果,金银满砌,四处皆是靡靡之音。
变故出在上任圣女。
与如今的宗主双修不过一年,诞下萧长风后心血来潮与友人出游,紧跟着夜里有人传回消息——圣女被散修察觉身份强掳走了。
宗主带人遍寻,却只找到圣女走前穿的一只绣花鞋,上面泥泞不堪,也有血迹,想必已遭遇不测。
但也有人说,圣女根本没有死,只是用了金蝉脱壳之法,可这已然是宗门禁忌,无人感再提起,也无人得知真假。
没有圣女双修,宗主实力停滞不前,也无门人信服,渐渐的门人散去,合欢宗凋零落败,直至清天城一朝崛起,将昔日霸主合欢宗驱逐至绯域,并勒令改掉先前修行恶习。
合欢宗眼下确实没了修行乱象,若要行双修,便得先结道侣,也只得一人一位道侣,倘被发现乱象仍旧,后果将不知如何。
没有充斥灵力的山头,只有一座座临时搭建的木屋院落,合欢宗现在的据点,亦是合欢宗的耻辱,但玉纤凝无感,只如往常按部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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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的做着每件事。
绯域寸草不生,平日里不屑的草药眼下成了稀罕物,虽还有从清天域带来的存货,但也不可坐吃山空。玉纤凝身上也只带了寥寥几瓶伤药。
弟子院门一推开,内里便传来痛苦呻.吟,浓重腥臭的血气扑鼻而来,身侧离珠下意识抬手在鼻尖前扇了扇。
玉纤凝粗略一扫,面前几个床铺,有手脚包裹着的,也有吊着腿不能动弹的,最角落里,有个几乎浑身被绷带缠裹住的人,已分辨不出是谁。
“圣女……”
云卓伤了手,一只胳膊吊在胸前,另一手提着水壶迈入门槛,见着抹红色倩影挡在前,当下认出玉纤凝,欠身行礼。
“此处大多为男弟子,圣女不必亲自前来走动,我可以照顾他们。”
自从清天城重新定下规矩,合欢宗男女弟子也不再混住,男子住东院,女子住西院,唯有白日习武用膳时能碰头。
“你也受伤了。”玉纤凝回头,一眼看到他缠着绷带挂在胸前的胳膊。
云卓面有羞愧,“嗯”了一声,“是我太过冲动,连累了师弟们……”
“清天城的人有心找茬,你再如何想避开他们都有由头,不是你的过错,坐下吧,我来瞧瞧你们伤势如何。”
话虽如此说,但终究是不会让圣女亲自动手,都是离珠代劳。
那些个男弟子也极为小心,尽量与离珠避嫌,谁能看出,这竟是昔日荒诞的合欢宗?
玉纤凝看着离珠忙碌,余光瞥见角落偏僻处被包裹严实的身影。
他伤势最重,可从她入门开始,竟未听到他发出一丝轻哼。
怕他是重伤难治没了气息,玉纤凝从托盘上抄起一瓶药往角落踱去。
“圣女,里面污秽,莫要往里了。”
圣女对于合欢宗的意义不言而喻,宗门内所有男弟子皆不可与圣女过于亲近,云卓见状赶忙起身单手拦住玉纤凝。
“那位伤的很重。”玉纤凝停在两步开外望着床榻上不能动弹的人。
“这是新招入门的弟子,修为尚浅,所以就伤的重了些。”云卓说。
“新招入门的弟子?”
合欢宗被驱逐至绯域,先不说宗门落没,就这等环境竟然能招来新生,不能说着实不易,简直是奇迹。
“是的,”云卓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确实在他身上看到了弟子令牌,也有新入门报道的签。
莫名的,玉纤凝想起先前从天而落重伤的男子来。
“你昨夜巡逻至何处碰到的他?”
“往常巡逻都在宗门附近百米范围内,何处碰到的他,却是不记得了,只是打斗完带着师弟们返回瞧见他也在其中,就一并带回来了。”
没有确切印象,那就更可疑了。
但她那日没有拨开那人凌乱发丝瞧一瞧他真实面容,眼下凑过去看也识别不出,倒是粗略记得他身上的伤,但也不能撕开他的绷带去看。
“既是新入门的弟子,灵力微薄,该多照顾些,这些伤药就放在你这儿吧。”
她说话腔调有圣女威仪,云卓不胜感激,欠身行礼,“多谢圣女。”
床榻上男人睁开混沌的眼,只来得及看到一片明艳的红,玉纤凝便旋身出了门外,他眼睛转动,视线落在一侧放着的药瓶上,还有丝丝缕缕余香萦绕。
“清天城的人下手果然狠,里面那个新进门的师弟,我粗略瞧了眼,以咱们宗门现在的医药储备来看,怕是救不活他了……”离珠叹息一声,她略懂药理,还是能看出些门道的。
“我倒觉得,此人……”
余光瞥见人影近前,玉纤凝顺势抿唇,后半句“能活”没说出口。
3. 第 3 章
“见过圣女。”
来人是宗主夫人身边伺候的苏叶,也与玉纤凝一样尚未结道侣破体。
门下弟子面前,圣女威仪不能少,玉纤凝略微颔首,以作回应。
“夫人有话要我转告圣女,与少主婚期定在一月之后,届时清天城的人会来,夫人要圣女与少主好生培养感情,确保成婚当日顺利进行。”
“好。”
苏叶又给玉纤凝指了萧长风眼下所在,便告辞了。
“一个月?”离珠口中嘀咕,“淡对圣女而言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况且我看少主虽事务繁忙鲜少来,但心中还是记挂圣女的,培养感情指定快。”
玉纤凝却在看自己脚上的绣花鞋,方才走了那些路,沾了点灰尘。
对于她而言,有无感情都没关系,这都是她被定好的路,没别的路可走。
只是庆幸对方是萧长风,是她从小相识的男人,她不排斥他。
*
宗主夫人的话玉纤凝从不忤逆,毕竟承抚养之恩。
她偶尔也会琢磨,她幼时是否反抗过这条定好的路,兴许没有,因为她一点相关的零星记忆也无,但又总觉得记忆少了些。
她孤身一人撑着玄机伞来到修灵院门前。简单的牌匾门楣,比之在清天域时不知寒酸了多少,只墙壁上溢出的丁点灵石气息让人知晓,此地乃是修炼之所。
看了眼手中食盒,她踱步上前,才将踏上一级台阶,眼前倏然横出一条束着箭袖的手臂。
“少主正在闭关,不许任何人打扰,圣女请回。”观棋面无表情道。
“我知晓的,我不打扰他,”她踏上台阶,将手中食盒交付到观棋手中,偏头看向紧闭房门,贤淑妻子模样:“绯域不比清天域,每日要消耗灵力抵抗邪祟之气,消耗多便难以辟谷,我做了些吃食,劳烦转交给夫君。”
观棋顺手接过,替萧长风道了声谢。
“不知夫君此次闭关到几时?”往年萧长风也常有闭关,少则几月,偶有超过一年的。
观棋摇头:“不知。”
玉纤凝垂下眼睑,复又温婉抬头,“无妨,一月后是我与夫君成婚之日,想必夫君心中自有分寸。”
她撑着玄机伞提步离去,越过拱月门时面上各种表情如潮水褪去,古井无波般淡然。
眼瞧着她消失在视野里,观棋却是眉心敛起,急忙转身推开修灵房门,拧开机关直奔最深处。
八卦台之上,左右冰火两重天。
观棋远远站在入口处冲着内里盘膝而定的萧长风一礼:“少主。”
台中打坐凝神的萧长风眉尖一蹙,迅速收势跃出识海,皱眉凝着对面观棋,一眼看到他手中提着的食盒,当下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是才嘱咐你,我闭关时,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吗?”
“少主息怒,观棋此次来并非外人叨扰少主,只是有事禀报。”
“何事?”
“圣女方才来过,说与少主婚期在一月之后……”
“一月?”萧长风长眉皱起,“起先说好的分明是三个月。”
入无情道斩断七情六欲只差最后一步,三个月他应当可以稳固,只月余时间就十分困难了。
“兴许是圣女提议将时间缩短?”观棋只是猜测,具体也未可知。
萧长风视线又落在他手中提着的食盒上,忆起玉纤凝每每瞧见他时恋慕眼神,漫吸口气无奈吁出。
“我知道了,下去吧,不要打扰我。”
“是。”
“等等。”
观棋拱手要出,又被他急声唤住。
“少主还有什么吩咐。”
萧长风一手压在膝上,沉吟片刻后叹了口气:“食盒留下吧,往后无论任何事都不要打扰我。”
事情有变,他需一个月内冲关,时间紧迫。
“是。”观棋拱手退下。
房门关闭,只余八卦阵中冰火两重天。
萧长风起身轻跃,身姿轻盈,蓝袍随风而飞,脚上黑色软靴稳稳落至入口地面。
檀木做的食盒,有了些年头,周围镶嵌的细细金丝边已经黯淡无光。
这个食盒,他有些印象。
年幼时玉纤凝封体无法修炼,他每日修炼时,她则去厨房学做菜与点心,每学会一样便提来带给他,用的便是这个食盒。
这食盒装的菜肴点心从起初不能辨物,到后来难以入口,再至色香味俱全,经历了很长一段时日。
如同泛黄尘封的书卷,吹开令人不适的灰尘,翻开来看,内里也有值得品味的地方。
可后来他一心修炼攀登与她见面次数越来越少,而她不知什么时候形如提线木偶,他二人便成了后来这番模样。
拆开食盒,共三层。
第一层凉拌胡菜,泛着清苦气息,第二层浇汁鲫鱼,掀开时刺鼻酸辣味扑面而来,第三层则是一碗汤,热气弥散间夹杂着丝丝甜意,熏的木盒顶上水珠齐聚,点点滴滴落在地面。
萧长风霎时怔住,脑海中恍若轻微钟鸣,被强行拉入一段回忆。
“阿凝,往后如若还给我送饭,就照我说的,第一道泛着苦味,第二道则要酸辣些,最后一道随便什么,只要是甜的就行,如此提醒你我尝遍苦辣酸,终得甜,甚好。”
青青草地,年幼的他与玉纤凝坐在其中,风吹花瓣左右颤动。他放下木剑与她言说,她就看着他静静听着,复又从袖中抽出帕子替他沾去鬓边汗丝。
她说:“好,往后日日、年年,我都依你所言。”
日日、年年。
他将这些记忆忘却在某个恨意癫狂的夜晚,而她铭记至今。
垂在身侧的手被甜汤浮起的热气蒸腾拂过,指尖逐渐湿润感到灼痛,他于记忆中恍惚回神,扭头望向阵中的八卦台。
一侧冰寒料峭,蓝光幽幽。
一侧岩浆翻腾,红光灼目。
他定神看了许久,终于收回视线,重新落在手上食盒,将之恢复原状,归于原位,脚下轻点,身形如燕飘落阵中。
往昔是往昔,已不是如今。
*
几日眨眼便过,玉纤凝还是每日去修灵院送膳,自然是听宗主夫人的话想培养感情。
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好像回到了跟萧长风的小时候,但不同的是,那时萧长风看到她会当即扔下木剑朝她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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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来,眼下等她的却是一扇紧闭的门。
而她也不一样了。
那时候给萧长风送饭应当是开心的,但眼下心头平平,即便强风吹过,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食盒交给观棋,观棋只冲她颔首一礼,再未多言。
玉纤凝又深望了眼紧闭院门,提着裙摆缓慢走下台阶。
话本中描述女子见不到心爱之人时,离去步伐沉重缓慢,且背影纤细寂寥,她怕模仿程度不够,只得行至拱月门时,又停下脚步回转过身,又凝着那扇门看了许久。
头顶日头红热,她撑着玄机伞孑然而立的模样被观棋收入眼底,微不可闻地轻叹出声。
圣女是个绝好的女子,可惜,少主要修无情道了……
*
合欢宗人丁凋零,这一路上除却些许藉由聚灵阵而生的花草之外,并未碰到谁,但莫名的,玉纤凝感觉暗处有视线窥探。
绯域的合欢宗据点按照清天域时布局成比例缩小,前方是一处几米宽水池,另建有凉亭,最主要的是,有棵粗壮柳树挡于亭前。
玉纤凝提步绕过柳树,直入凉亭。
身上瞬间没了黏着的视线,她转而循着方才异样感突生的方向望回。
风吹草动,空无一物。
错觉?
玉纤凝默了半晌,不觉那视线有再死灰复燃的迹象,但为保险起见,还是打算绕路再回圣女院。
男弟子院就在附近,她顺势而去。
在云卓细心照看下,那几位师弟已能下地走动,更有的已无大碍。玉纤凝特意询问了伤重的那位。
“那位师弟……”云卓闻言面色黯下,“宗门内的医师说,若能挺过今日便有救,若挺不过,可能……”
“怎会如此?”她娥眉牵起,眼下又是担忧门下弟子的圣女模样。
“伤势过重,若在清天域还好说,可眼下是绯域。”缺灵气,还有妖邪之气肆意,灵药储备也不够,怕是无力回天。
云卓又是一番内疚自责,玉纤凝则绕开他,几步行至门前,就在门口望着角落里的床榻。
那人仍旧浑身裹缠绷带,动作姿势也如她上回来那般,感受不到多少生机气息。
“圣女还是早日回院里去吧,今天日头格外高,虽有玄机伞护着,怕对圣女还有影响,至于这里,我定承担起责任照顾好他们,圣女放心便是。”
玉纤凝应下,还不忘再叮嘱一声“若有需要可来圣女院”,这才离开。
云卓双手抱拳一礼,目送她离开,方才又踏入门中,朝角落那位重伤的新生踱去。
“过几日就是新生资质测评了,你还未资质鉴定,兴许往后还有无限可能,万不能折在今夜,否则这么辛苦赶来绯域入合欢宗是为的什么?”
云卓说着,从袖中取出灵露,往那位重伤新生干燥起皮的唇上点了两滴。
灵露清凉,没入唇线。
云卓见他没有动静,叹息一声起身走远。
眼前光影忽闪,重归于暗。男人绷带下的唇微动,舌尖探出扫过唇瓣水渍。
疏长的眼睫轻颤,幽幽睁开,露出鸦色瞳仁,转而望向门口,意味深长……
4. 第 4 章
白驹过隙,弟子资质测评日眨眼便至。
前几日宗门内忙着招新事宜来回奔走,玉纤凝以为不会再有新弟子入门,没成想除却那个伤重的之外,竟还招来了一位,仍旧是位男子。
这些事玉纤凝自然不会去打听,全都是从离珠口中听来。
绯域无聊至极,无甚消遣,离珠的乐趣便成了四处听些新鲜事,顺带回来说与她听。
离珠还说:“那位重伤的弟子当真活了下来,八字真硬,说不好日后能有一番大作为。”
玉纤凝不作回应,只是想起那日初次见他,他伤重昏迷,分明已无意识,右手却还死死攥着什么。
那东西必定极其重要,他有执念如此,定不会死。
“圣女,我们也去试炼石那瞧瞧热闹?”
往日在清天域时,拜入合欢宗门下之人何其多,资质测评日更是摩肩擦踵,离珠只觉得人多燥得慌,根本不想去人堆里,现在四下清寂,反倒想去看看了。
“我的话本还没看完,就不去了。”
玉纤凝徘徊在书架前,目光在排列整齐的书册上来回梭巡,选定一本,从中抽出。
离珠瞬间蔫了,“圣女不去,那我也还是算了……改日听他们说说当时情况也是一样的。”
今日难得是个阴天。但并不是如清天域那般阴雨天。
一般绯域出现日头暗淡这种情况,那说明是焚天渊那头邪祟暴动内斗,乌色邪气翻腾,掀起狂沙一并遮了日光。
焚天域内妖邪魔修好斗,这种情况一般会持续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个月,只是不知这次会是多久。
合欢宗有聚灵阵护着,倒是不受影响,只是屋内光线较平日里暗淡,玉纤凝抽着书便去了院落。
没有往日刺目毒辣的日光,院内那棵灼红的桃花树此刻倒是偏向正常的桃红。
玉纤凝薄纱红袖轻扫落石桌上花瓣,将书放下铺开,一手撑着额头翻页看着。
绯色纱袖从腕间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冷玉的小臂,与灼红的花相互映衬,雪落寒梅般安静动人。
再过一会儿便是给萧长风送膳食的时辰,这话本看完一小节她就得动身了。
话本中的世界,比她这枯燥乏味的圣女院要有趣不少,玉纤凝看的仔细专注,指腹轻轻撩起一页翻过,忽的不远处传出一声嘹亮轻吟,宛若玉石激溅。
玉纤凝抬眸望去,只见一道刺目金光平地而起直冲云霄,霎时间无形灵力气涟朝四方震荡。
面前话本被狂风吹得哗啦作响朝后倒飞,玉纤凝伸手捉住话本,整个人瞬间如处海浪之中,险被汹涌波涛带走。
“圣女!”
柔和的灵力罩将她全身包裹,胡乱飞舞的发丝又温顺地落回肩头,离珠关切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圣女没事吧?”
“我没事,”玉纤凝将凌乱发丝挽在耳侧,合起手中话本,这才抬头朝前方看去,“方才那光是……”
话未说完,余光瞥见身侧激动到肩头轻颤的离珠。
“圣女,你看到了吗?!”离珠手指着天空中徐徐消散的光柱,“那是玄阳之体的光柱!!”
“玄阳……之体?”
*
试炼堂内,中央纯黑的石头正在缓缓收拢金光,四下重归晦暗。
许是被那刺目金光晃了眼,围绕四周的众人皆双目圆睁,灼热羡妒地盯着立在试炼石前的男子。
白粉相间的荷花袍紧束于身,没有分毫阴柔,干净齐整,衬的男子身姿挺拔如劲松,脑后马尾以同色发带高高束起,发质分明偏硬,短碎的茬儿从发带紧束处高高翘起,不羁随性。
“玄阳体?那是什么?”苍白带着几分病气的唇轻启,他收回放在试炼石上的手,活动了下被银色绑带紧缠的手腕,狭长的丹凤眼轻抬,看向对面合欢宗宗主萧山。
萧山肃着张脸仔细凝他,旁边宗主夫人先上前一步道:“玄阳之体,合欢宗创宗至今也不过二人,其一便是开山祖师,其二,是我儿萧长风,今日有了第三人,便是你了……”
任谁都听得出来玄阳体何等罕见,整个试炼堂内肃穆紧绷,如拉到极致的弓弦一触即发,可男人却仍旧面色如常,整理箭袖。
“我还当是天下独一份,没成想这么多人都有,倒没什么稀罕了。”
“不是独一份却也不过寥寥数人,极为罕见,”宗主夫人耐心解释,“以玄阳之体与我合欢宗封体女弟子双修,修为将与日飞增,还有疗伤蕴养之效。”
“疗伤蕴养?什么伤都可疗养吗?”
宗主夫人眉眼绽开几分自豪轻笑,“自然,无论外伤内伤,被灵力妖力魔气所伤,皆可疗养,这是我合欢宗女修独有的。”
宗主夫人循循善诱,一手推着苏叶复又上前,开口道:“这是苏叶,我合欢宗目前封体的女修中,资质测评绝佳的女子,你若有意,我今日做主将她许配给你,择日完婚,便可行双修之法了。”
“我伤重至今堪堪可下地行走,哪儿有气力做双修那等事?”俊美的眉眼带笑,晏空玄落下松了几分的箭袖半打趣又说:“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我可不做,更不想做风流鬼。”
周遭闻言皆低低发笑,宗主夫人待要解释,萧山提步上前,定在晏空玄一步处。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孔,单名玄。”他虚虚一礼,不卑不亢。
“孔玄,玄阳体极为难得,既你目前不愿结道侣行双修之道,我有意收你为关门弟子,先行修炼其他,你意如何?”
晏空玄噙笑道:“宗主亲口来问,本不该拒绝,可是在下伤重尚未痊愈,恐受不了严苛的训练修习。”
“无妨,宗门内现有的疗伤丹药,你随意取用便是,待你伤势痊愈,再来我院中报道不迟。”
“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晏空玄这才慢悠悠冲着萧山一礼。
萧山满意点头,看着立在门前的另一位新弟子,“下一个,上试炼石。”
……
“早知道我第一个上试炼石了,风头都让你出了,那些人连我叫什么都没问。”伐竹走过拐角,悻悻斜倚在走廊柱上。
“忘了现在是被清天城通缉的?还那么希望被人关注?”
“怕甚?在清天城这些年,你我二人都是易容的嘛。”
伐竹又笑嘻嘻打趣他,“焚天渊近在眼前,你却偏要留在这合欢宗,是不是瞧上哪位女修了?我可提醒你,新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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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诚相待,被人发现后背有清天城独家绝学噬骨雷掌留下的痕迹,那可就……”
他右手抬起,表情故作凶狠的在脖颈上比划,满是威胁。
晏空玄提步至栏杆前,双手环抱在胸,远眺绯色发乌的天,长眉飞扬,眼底锐利精芒混着笑意悄然显出。
“闹了清天城,夺了洗髓玉我都没死,往后也绝不会死。”
“你这疯子,还有脸说这话?说了从长计议,你竟然不打招呼就去盗……夺洗髓玉!”
“谁说我没打招呼,不是跟你说了?”晏空玄不以为意,饶有闲心看四下风景。
“你那是打招呼吗?!”伐竹情绪有些激动,为免被旁人发现,当下警惕打量了番四周,见无人这才落下心来,继续控诉晏空玄的“恶行”,“你那是打招呼?白日随口跟我提了一嘴打个赌能不能拿到洗髓玉,夜里就孤身一人行动了,我还以为你是开个玩笑……”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被他吵得紧了,晏空玄顺势掏了掏耳朵。
“是是是,你从来不开玩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这跟你出生入死这么些年都还摸不透你。”
话到最后,颇有几分怨怼。
想起什么,伐竹深看晏空玄一眼,“咱们在清天城那么些年都忍过来了,缘何这次动手这么着急?”
“缘何?”晏空玄双手松松抱在胸前,斜靠在柱上,瞧见虚空有风送来片嫣红桃花瓣,顺手捉住在指尖把玩,“缘因齐云山动了我的骰子,你信吗?”
“不信……”伐竹摇摇头,但看晏空玄笑而不语,突然又不确定起来。
“当真就因为这个?”伐竹还没回过神,俨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仔细重复一遍:“你是说因为清天城三公子动了你一颗不起眼的破骰子,然后你就夜里动手杀了他,顺带夺了洗髓玉,险些坏了多年筹谋,丢了小命?”
晏空玄指腹用力碾碎桃花,鲜红的汁液染在他指腹,两指入腰间探出枚圆润的骰子把玩。
“我的东西,没有旁人染指的道理。”
手中骰子抛入虚空又稳当接住,他摊开掌心,瞧着骰子露出鲜红的六点薄唇朝上勾起。
“再说,提前夺了洗髓玉,你我计划已成,不应该高兴吗?”
“高兴?是该高兴……”伐竹站直身子,冲着上方虚空双掌合十闭目诚心作揖,“感谢上苍垂怜,护我大难不死又挺过一次。”
他斜眼瞥晏空玄,“你还没回答呢,焚天域近在眼前,为什么非要留在合欢宗?是疗伤?还是……是为了那个‘不完全救’的圣女?”
晏空玄握紧手中骰子递到他面前:“赌一把?猜对了许你一个好处。”
伐竹倒是想赌,可是眼前这人时常剑走偏锋,逢赌必赢,还未曾有人从他手中讨到过好处。
他将面前的拳头推了回去,“不赌,但我猜为了那圣女的概率大些,以你这祸害的性子,该不会是要报复吧?”
“前面猜对了,后面这倒是错了,当真可惜……”
含笑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余光忽地瞥见抹绯红倩影由远而近,晏空玄眉头轻扬,眼尾笑意瞬间荡深,如发现猎物从草丛悄然迈出的狼。
“我自然、是报恩……”
5. 第 5 章
距离一月之后的新婚还有二十余天,合欢宗眼下在绯域物资紧缺,圣女的婚仪并不大办,所以宗门内风平浪静,不见分毫喜气。
玉纤凝并不在意这些,只是眼下除却窝在圣女院里看话本打发时间外,有了新的事去做,稍微有些意趣,总归时间比往常过的快了几分。
这样的日子长点也行。
上回前去送饭归途有异样的视线跟随,这回她并不单独行动,撑着玄机伞提着食盒走在前,离珠则跟在她身后。
平日里步伐悠闲缓慢,如徐徐流淌的时间那般,今日倒是连离珠都甩在身后一步之余。
离珠紧追两步赶上,打趣笑她:“脚步这么轻快?圣女这几日心情见好啊,可是因为要去见的是少主?”
未婚妻这个角色要见到未来夫君自然是高兴的。
玉纤凝“嗯”了一声。
她复又垂眸看了眼手中食盒,依照往常苦辣酸甜口味做的,只是每日菜式并不相同,她花费了不少心思,看食谱,也看话本中出现的美食,一遍遍尝试后做的。
离珠循着她视线瞟向食盒,心领神会,顺势挽上她臂弯,“放心吧圣女,你如此费心做的,少主定会喜欢。”
玉纤凝轻抬伞檐望着前方,眼前恍惚出现一片青青草地,七八岁的男童女童相对而坐,嬉笑着用膳,时而抬手拂去对方被风吹乱的发丝,亦或者嘴角沾着的食物残渣,天真烂漫。
这是过往。她已经很久不曾清晰忆起过往了。
胸口好似有喜悦的情绪隐约要溢出,但又很快沉了下去,只眉眼舒了舒,又归于无。
“圣女,你笑了……”
玉纤凝面上神情虽然也生动,但都缺乏些灵魂,毕竟都只是模仿话本中的桥段。
旁人没有察觉,又或者毫不在意,但离珠时常跟着她,第一眼就发现她今日笑容略微不同。
她似瞧见什么不得了的事,诧异失声惊呼,旋即又想起什么凑近她几分,压低声音:“可是又回忆起与少主先前的什么?”
前些年也有过这样的神情,每每问起都是忆起跟少主萧长风年幼时的趣事。
只是这些年圣女渐渐不提,神情也越来越趋于表面,无人时也越来越平静,她以为岁月久长,从前的记忆已然淡忘。
不过须臾,玉纤凝面上归于平静,嗯了一声。
与萧长风的记忆在脑海深处,有些久远,寻日里她没有刻意回想,许是往日重现,以至于昔日记忆直接跃于眼前。
离珠静静看着她,将她手臂挽的更紧,“不到一月跟少主成婚,这样的记忆会越来越多,圣女不必再只回忆往昔了。”
“嗯。”
她继续往前走,与离珠闲聊:“不知为何,我年幼时的记忆很少,零星的,全都是关于萧长风,对于宗主、夫人的却甚少……”
倒也是有关于这二人的,但全都是和颜悦色的时候,像摆在眼前一张张生硬脸谱。
“珠儿,你也算是与我一同长大,可有印象宗主或者夫人责罚过我?”
“这……”离珠垂下眼,张了嘴要说,却倏而面色一白,到嘴边的话也消了声,扯唇勉强道:“圣女自小被家人遗弃,是宗主带圣女回宗才免得一死,宗主夫人更是将圣女从小养大,如亲生的一般,待圣女自然是好的,怎会责罚圣女?”
许是近日话本看多,瞧着那些个亲人之间也并非整日和睦,总有争红脸的时候,现在听离珠这么说,想来话本终究是话本。
对话结束,修灵院也恰好近在眼前。
玉纤凝紧步上前,还未过拱月门,就见观棋端着餐盘走向拐角,不过瞬息出来,餐盘已空,只留些许残汁在上。
一步迈出,恰好与进拱月门的玉纤凝四目相对。
观棋脚步倏而顿住,眼底慌乱转瞬掠过又恢复平静。
“圣女……”
离珠担忧看向玉纤凝。
见她方才还神色如常,现在眼睫轻颤眨动后一抹黯然霎时浮上,当下心头冒起火气,上前一步便要斥责观棋,被玉纤凝伸手拉住。
玉纤凝抿唇提着食盒上前,将今日的菜样一一摆在餐盘。
“今日的午膳,劳烦转送给夫君,勤修也莫要误了身子。”
双手捧着餐盘递到观棋面前,方才的事只当没发生。观棋却只是默默看着她。
边上离珠一声呵斥:“还愣着作甚?!连圣女也不放在眼里不成?”
观棋这才踌躇着伸手将餐盘接过。
玉纤凝又说一句“有劳了”,旋即转过身去。
不过拱月门,身后传来观棋一声唤。
“圣女!”话音顿住,片刻后才又响起,“往后不必再送膳食前来。”
玉纤凝握着食盒的手倏而收紧,在拱月门下僵立住。
“这观棋好生恼人,一通胡言乱语!少主正在闭关,此事定然是全不知情的,圣女莫要……”
离珠口中忿忿不平,略微抬头,见玉纤凝贝齿紧咬朱唇,白净的齿边缘沁出一圈血线,当下面色瞬变。
“圣女……”
一声轻唤,玉纤凝如从梦中唤醒般,眼底亮起两点清明,贝齿松开朱唇,尝到点点血腥,想确认一下似的,抬手触上红唇,指腹沾染到些许猩热,这才全然回神,先拉着离珠紧步离开。
*
灼灼红梅后,两双眼睛透过斑斓花影望着玉纤凝二人远去方向。
“这圣女倒也可怜,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伐竹连连摇头叹息。
“可怜?”晏空玄斜坐在高处树杈上,一手随意搭在膝头,“你若信了。那可怜人便是你了。”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有何信不信的?别以为世人都像你一样,肠子弯弯绕绕九曲十八折……嘶!”
话未说完,桃花枝兜头而降,断裂处尖刺扎的他痛叫一声。
地面观棋当下抬头望来,喝道:“什么人?!”
伐竹当下噤声,眼见观棋提步赶来,要拉着晏空玄一起跑,抬头却只见花影颤动,不见半点晏空玄的影子。
嘴里咒了声“贼小子”,慌慌跑路去。
*
“圣女,你没事吧?快坐下叫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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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过凉亭,离珠连忙扶着玉纤凝坐下,手捧着她脸瞧唇上伤势。
血迹已经干涸,黑红的一点凝在唇瓣上。
离珠捏着帕子细细擦过,瞧见唇瓣留下的牙痕,眼中倏然浮起焦急之色。
“我这就回去教训观棋那口无遮拦的蠢材!惹得圣女不快,还伤了自己!”
“不必,”玉纤凝将人拉住,神色早已如常,捏着帕子轻轻按在唇瓣:“与他无关,不过走时瞧着话本上的一处情景与方才无异,便不禁又依葫芦画瓢演了出来,下回还是要注意,伤了自己还是挺痛的。”
离珠定定看着她,眼带狐疑。
“当真?”她还是有些不信。
玉纤凝手按着唇瓣,停了片刻点点头。
应当是。
离珠这才面色好转,还是不忘又唠叨她几句,莫要太过入戏,真真假假搞的她都难辨了,像今日这样伤到自己的事那更是不能,如若不然,就没收了那些个话本子。
玉纤凝点头应允,看她佯怒威胁,张口欲语却忽觉小腹刺痛感陡然生出,似尖锐匕首即将从内破皮穿出,只霎时就痛的她额上汗珠密布,唇色煞白。
“圣女?!你怎么了?”
玉纤凝一手紧攥小腹,漫吸口气留点气力抓住离珠手腕,“合、合心珠……”
离珠瞬间反应过来是封体发作,但她分明记着距离发作尚有五日才对,因而今日未带合心珠。
带着玉纤凝返回圣女院已是来不及,四下不见有人呼喊也只是拖延时间。
“圣女在这儿等我,我回去取,片刻就回!”言罢当下急吼吼而去。
封体皆有发作时日。丹田内以秘法封印的灵力会与日俱增,不加调理便如蓄满洪水,满则溢出,轻则伤体,重则丹田破裂要人性命。
破解之法唯二,其一便是与人行双修之道,其二便是以合心珠为引,暂安体内暴动灵力。
合心珠内灌注的是未来双修之人的灵力,而玉纤凝的合心珠自然是萧长风给的。
封体发作从前也是有的,每次都来势汹汹,但从未有一次像是今日这样,不过须臾就险些要了她的命般。
玉纤凝趴在石桌上径自咬牙攥手强行忍耐着,额上汗珠淋漓,身上更是早已汗透,绯红的薄纱长裙黏着肌肤,濡湿成更深暗的红,缎子样披散在肩头的发此刻凝成几绺粘在脖颈面颊。
两眼盯着地面汗水打湿处,呼吸紊乱,两耳嗡鸣。
忽地,余光瞥见双白缎软靴迈上台阶,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脚步沉稳缓慢,垂在身下白底粉边的袍角跟着轻轻晃动,是合欢宗独有的弟子荷花袍。
身形正正好停在她一步前,一言不发,就静静立着,但能感觉到有视线在她身上梭巡、打量。
她艰难伸手拽住来人一截衣袖,张口欲语,却疼痛难言,只是将那衣袖攥的更紧、发皱。
衣料摩挲发出沙沙声响,视野中纯白软靴略微后撤半步,那人紧跟着屈膝蹲下身。
玉纤凝艰难偏头朝他看去,冷不防撞上一双漆黑狭长的眼。
6. 第 6 章
“浮屠一梦,入梦者画皮皆去,本相浮出……”
偏僻角落,疏影遮掩,伐竹从晏空玄身后绕出,顺着他视线望着离珠搀扶玉纤凝踉跄远去。
“还是头一次见你施了这术法没有见血,怎么不动手?不是说她城府不浅擅作戏惑人,又知晓我二人身份留不得?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晏空玄凝着前方远去倩影,脑海中一闪而逝浮屠一梦中看到的画面,眸光微黯。
“哎?莫不是圣女本相妩媚迷眼,你被迷惑,舍不得下手?”
肩头传来些许重量,晏空玄侧身抖落他手,脑后高束马尾随着动作在肩头左右轻晃:“说了是报恩,怎能对恩人下手?把我当成什么了?”
伐竹闻声嗤笑:“狗屁的报恩,狼崽子,这话哄哄旁人也就得了,我可提醒你,今日动手已经打草惊蛇,再要下手可就难了,她回转过神拆穿你我二人身份,届时你我深陷泥潭……”
晏空玄却抬手揪了片叶子扔在他嘴上:“放心,她不会说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要说早说了,”晏空玄顿住脚扭头瞥他:“不若赌一把?”
“就知道赌,你这亡命的赌徒,我可不与你赌,”伐竹道:“事先告诉你,我可是打听到清天城的人还没死心,过些时日兴许要派人亲自到合欢宗来搜查,即便易容你背后的掌印也遮掩不了,现下就只有一个选择,立刻离开合欢宗,前往焚天渊。”
“带着至宝洗髓玉跟一身伤回到焚天渊,你以为能活?忘了焚天渊待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伐竹顿时哑然:“焚天渊暂时回不去,清天城的人又穷追不舍,前有狼后有虎,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继续留在合欢宗,待伤养好,洗髓玉彻底为我所用,万事俱备,再返回焚天渊行大计不迟。”
“还继续留在这儿?你莫不是忘了我先前说的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玉石俱焚罢了。”
“玉石俱焚?”伐竹气的左右来回踱步,抬手连连虚点晏空玄背影。
后者浑然不觉,步伐轻快随意向前,已然逐渐走远,伐竹只得紧攥拳头低咒一声:“祸害,真真祸害!”
有空得去再求几道保命护身符了。
“嘀咕什么呢,走吧,瞧瞧我那便宜宗主师傅都有些什么药,给你也分点。”
*
玉纤凝宛若一脚踩入淤泥塘中,脚下强劲的力道拉扯着她不住下坠,失重感令她头晕眼花,却远远没有落地的时候。
她张口呼喊离珠,可四下漆黑,连她的声音也一并吞噬,没有丁点回响。
漆黑壁墙上兀地睁开双猩红狭长的眼瞳,飞速膨胀变大,直至衬的她如微末蝼蚁。
那眼微垂凝视于她,冰冷的视线恍若能穿透皮肉直视她肺腑魂魄,兀地身形再次下坠。
双眼猛然睁开,眼前是熟悉软帐香榻,跳空的心脏逐渐落回腹中,急促呼吸也归于平稳。
原来是幻梦一场。
旁侧有萤光跳动,晃得她有些难受。
一手遮住那光,一手撑着床榻坐起,听得离珠暗吸口气急忙收回合心珠:“圣女,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可有好点?”
话音未落,人已至床头将她扶住。
玉纤凝意识沉入丹田查看,暴走的灵力气息已然恢复平静,全无不适。
“好多了,”她说:“今日之事,不要外传,以免夫人他们担心。”
“记下了,”离珠面露苦色,将手中合心珠递出,“还有个事要跟圣女说,合心珠蕴藏的灵力不多了,兴许只能再抵一次发作。”
“无妨,一次应当够了。”
封体时间开始不稳定,玉纤凝索性将合心珠贴身收起,以防下次再有万一。
离珠还有些不放心:“不告诉少主,让他再注点灵力进去吗?”
“才将发作过一次,距离成婚也不过半月了,顶多再发作一次,不妨事,更何况他现在闭关修炼,正是要紧时候,还是不去打扰了。”
“……好吧。”
“去给我弄些吃的来吧。”她目前这无异于凡人的身体,经此一遭实在发虚,得好好补补。
离珠远去,她抬手将垂落面颊的发丝拨至耳后,手才抬起,忽而僵住,缓缓将手背凑近鼻尖。
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薄荷冷香。
不属于她的味道。
*
萧长风不许她再去送膳,她的日子又回到了往常,在屋中看话本,亦或者在四下闲逛,静静等着成婚那日到来。
对成婚,她应当是有几分期盼的。
突破封体,这具身体不再如凡人软弱无力,她一成不变的生活兴许会有些变化。
仍旧是上次没看完的话本子。焚天渊内闹腾还未结束,院落日头不大,她坐在桃花树下看书光线正好。
离珠端了解暑的果子茶给她,见她一手支着额头看的入迷,将茶盏顿下:“看的这么认真,这本讲的是什么故事?圣女不妨跟我也说说?”
“先前跟你讲过,你听着太无聊都打盹了。”
玉纤凝端起果子茶浅饮一口,酸甜入喉,心头也跟着清爽不少。
“那我不打扰了,圣女慢慢看吧。”
瞧着有花瓣落在她发丝,离珠顺势将之拂去,露出她墨发上曙红叶形发簪,忽而眼神暧昧,俯身凑近玉纤凝低语:“愿圣女守得云开见月明……”
玉纤凝不解她为何突然如此说,回头要问她,离珠却快步跑到门口,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发鬓。
玉纤凝学着她动作抬手落在鬓发,摸到那叶形发簪,指尖微顿,复又将之拔出,鬓边挽起的长发跟着滑落,垂在胸口晃荡。
在清天域的合欢宗,门中种着一棵参天古树,名为凤梧,叶片每逢春秋则会泛红,其余时刻则与寻常树木无异。
那棵树原先不在合欢宗内,是她幼时跟萧长风偷溜出去玩,在山间偶然发现,瞧着那叶片红似火,萧长风便摘下一片替她做成发簪。
“这树在一片绿中尤为显眼,正与应当万众瞩目的圣女相配,我帮你戴上。”
少年满眼笑意,又夹带几分温柔,朝她伸出手来,掌心躺着这样色彩艳丽灼人眼的发簪。
尤记得那日少年望着她眉眼发亮,争得过这发簪三分艳色。
往昔记忆跃然眼前,玉纤凝指腹细细摩挲过发簪,又重新挽起发丝别在鬓边。
躲在门后的离珠瞧着这一幕掩唇低笑。
果然圣女平日里清心淡泊,唯有回忆起跟少主幼时的记忆会略微不同。
离珠心头一番计较,悄然退出圣女院。
手中话本翻过没几页,墙那头传来嘈杂哄闹声。
迁来绯域,合欢宗死气沉沉,很少有这样的闹哄声。本以为很快就过去,但谁知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扰的她再难看书。
“珠儿,瞧瞧那头儿怎么回事?”
等候片刻,不见离珠前来。
“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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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内安安静静,离珠不在。
“大大大!我押大!”
“快开,别卖关子!”
玉纤凝提步靠近墙头,哄闹声愈发刺耳,处在安静惯的环境下,这响动刺的她太阳穴跳痛不已。
“急什么?这不就开了?”
一堆急躁难耐的声音中低磁噙笑的嗓音脱颖而出,虽未见人,但也能从话音中听出几分闲适随性,如猛烈山风中不疾不徐流淌的河。
“一二三,又是小,对不住了各位师兄,这些丹药归我了。”
竟是在赌。
宗门内原先倒是也有此风气,只不过都背着宗主之类弟子们私下偷偷玩。
如今宗门没落,宗主修为不进,底下弟子愈发胆大妄为。
作为宗门内圣女,这些事情她自是要出面管束的。
才将要动,那头突然传出一声厉喝。
“不去修习,你们聚在一起做什么呢?!”
中气十足的喝声,一听便知是云卓。
玉纤凝止住步伐,转而调转脚步朝着屋内方向踱去。
未迈出两步,身后兀地传来衣袂破风之音。
玉纤凝转身望去,那身影正对日头,虽不至于刺目,却也晃眼。
逆光瞧不清他眉眼,只见他一手撑着墙头,劲瘦腰身略微使劲轻松翻越,脑后高束的马尾斜飞,白底粉边的荷花袍跟着翻起,动作流畅恣意,眨眼落地跃至她面前。
眼神交汇,身形交错,他飞舞的发丝似有几缕扬在玉纤凝面上,微微的痒。
擦肩而过,男人噙笑不着调的嗓音低低响起:“圣女权当没瞧见我可好?”
话音未落,人已跃至另一方墙头,剩余的话是随风入耳。
玉纤凝还未来得及答应拒绝,回身望去,男子立在墙头,两指并剑抵着眉骨冲她抬手示谢。
朝前随意踏出一步,脚下踩空,袍角发丝朝上跃动,他身形随重力随意落地。
隔着墙头,玉纤凝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得脚步声混杂着男子吹的轻快哨声渐行渐远。
“圣女?!”
门口云卓疾步赶来,追的急,气息急促不紊,见她在院中,连忙止步冲她一礼,旋即目光在四下打量。
“叨扰圣女,敢问圣女方才可有瞧见新来的弟子?”
“新来的弟子?”
“对,是个玄阳之体,被宗主收为关门弟子,大抵是有些得意忘形,竟敢公然带着弟子聚众赌博,等我抓到他,必定要他领罚!”
玉纤凝抿抿唇,薄纱广袖下的双手稍微收紧,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另外一头却适时传来一声呼喊。
“云卓师兄,这边!”
云卓面色瞬变,冲着玉纤凝拱手一礼急忙退去。
玉纤凝慢呼出口气,转身打算收了话本离去,却听得方才那低磁噙笑的嗓音再次响起。
“圣女刚刚……不是打算告密吧?”
她循声而望,见本该离去的男子正屈着一条腿坐在墙头,手肘随意压着膝盖,腾出一只手冲她挥舞招呼。
眉眼窄长,露齿灿烂笑着。迎着几分阳光,清爽的令人瞧着舒适,不觉方才那问话也无甚威胁之意,只是随口闲谈。
合欢宗现下男女有别,尤其是圣女本人。
玉纤凝淡淡扫他一眼,并不回话准备入屋,才将转身,身后衣袂破风,一道更加颀长的影子将她脚下影子笼盖,步步逼近。
陌生的气息漂浮周身,是微冷的薄荷味……
7. 第 7 章
看着地面逐渐蔓延朝上,将她身形完全笼盖的影子,玉纤凝顿了顿,忽而扭转过身,入眼是男子因跑动而略微松散的衣领,凸起的喉结上下微动。
“是。”
“是?”男人抱胸微微前倾身子朝她看来,“圣女还真是实诚,都不打算演戏骗骗我?”
玉纤凝迎上男人视线,眸光淡淡却透着几分坚韧,显出几分圣女威仪。
“合欢宗内,禁止弟子聚众赌博,这是规矩,我身为圣女,更应监管引导,绝无帮着犯错弟子遮掩的可能。”
语调似往常并不高,如一线溪流潺潺,却莫名令人无法忽视。
晏空玄立在原地不动静静凝她,半晌,他又凑近她几分,舒眉展笑。
“真是公正无私……只是,这是圣女原本真性情吗?”
真性情?
她为子女,便尊听爹娘。
为圣女,便一切以宗门大局为重。
为妻子,便以夫君萧长风为重。
各种身份一直尽职尽责,眼下在圣女身份理自然也是圣女该有的真性情。
“圣女自然公正无私,”看着眼前嬉皮笑脸的男人,她还是圣女的模样,言:“合欢宗内,不准窥伺圣女,更不准如此近距离放肆,念你初来乍到,今日便不同你计较,自去找云卓领罚吧。”
哪儿知男人站直身子,容色慵懒:“哪儿有人愿意主动去领罚的,当然若是圣女押着我去的话,我自是不能反抗圣女。”
玉纤凝院里鲜少来人,宗门内事务也鲜少需要她来处理,她这些年在圣女院的时候超过九成。
无人前来、无事叨扰,在这样的境地下,除却必要的圣女威仪,她自是逐渐变得无波无澜,风云不惊。
但是今日……
看着眼前男人无赖笑脸,破天荒头一遭感觉心底有丝丝火气翻涌。
薄纱袖下的手已经开始收紧忍耐,血流也在加速,脸颊跟着飘上抹淡粉。
男人扫过她面颊,又垂眼看向那薄纱下若隐若现紧攥的手,忽而瞧见腰间玉佩有红光一闪而过,当下眉心轻跳,复又抬眸,漆目在玉纤凝面上梭巡。
玉纤凝袖下手掐进掌心,正要发作,兀地拱月门处一道身影兴冲冲疾奔而来。
“圣女!少主叫你过去呢!”
离珠的声音猛然插.入,将玉纤凝逐渐积聚起的怒气生生打断。
见玉纤凝面前站着个男弟子,离珠登时面色突变,提步上前喝道:“哪儿来的男弟子,敢擅闯圣女院落?!”
晏空玄回头瞥了眼朝他冲来的离珠,脚下轻点跃上墙头,叫离珠扑了个空。
“你给我下来!”离珠喝骂。
晏空玄却立在墙头,扭身冲玉纤凝展颜一笑:“多谢圣女今日放我一马,回见。”
言罢纵身远去。
圣女院瞬间安静。
“圣女,那男弟子是谁啊?”瞧着唇红齿白,但却是个面生的,离珠嘀咕。
“珠儿,我刚才……好像动怒了?”这是头一次感觉情绪翻涌,玉纤凝还未回神,口中低声喃喃,
“圣女说什么?”
周身还萦绕着淡淡的薄荷冷香,玉纤凝袖下紧攥的手逐渐松开,瞥了眼晏空玄离去的墙头。
“没什么,那个新来的,我也不知姓甚名谁。”
“怪不得敢擅闯圣女院落,原来是新来的,”离珠朝她走近,忽而又想起什么,“等等,新来的?难不成是那个玄阳之体?!”
玉纤凝却岔开话头反问她:“你说少主找我?”
面色虽然恢复往常无人时的娴静淡泊,但到底头一遭升起怒气,平静的心湖还有涟漪未平,连平日里该扮演好的角色都忘了,也随离珠唤起“少主”来。
提起这茬儿,离珠眼冒星光连连点头,甚至没注意到玉纤凝口吻变化,帮玉纤凝提了食盒便拉着她往修灵院赶。
往常若有不一样的事做,玉纤凝多少会生出些兴趣并乐意为之,但今日却有些不在状态。
只肖一眨眼,那男子无赖气人的模样就会浮现脑海,将消解下去的怒气再往外勾一勾。
不知是因怒气上涌还是其他,脑海兀地传来刺痛,飞快掠过一副模糊画面,孩童身形,站的笔直。
隔着迷雾看不清那孩童的脸,只听得那脆生生的嗓音掷地有声。
“若要我卑谦听命,除非断我四肢,锁我灵魄!”
声音如钟鸣余音,在耳畔嗡嗡久久不绝。玉纤凝抬手抚着太阳穴,身子在一阵恍惚中晃荡。
离珠连忙将她扶住:“圣女?你怎么了?”
玉纤凝被她扶稳徐徐睁眼,脑海中画面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但那脆生生的嗓音却仍在耳畔回荡。
有些几分熟悉。
“无碍,许是夜里燥热没休息好。”
眨眼又回到圣女身份,也表现出即将见未来夫君的希冀神态。
“走吧,别让夫君等着急了。”
日头渐落,乌红的残阳斜照大地,似一把污血泼在地面,将石子路上飘落的桃花瓣映的血红,诡异幽静。
寻日见观棋守在门口,今日却站在拱月门前,见她二人便迎上前来。
“见过圣女。”
“方才不是说少主寻我家圣女吗?现在我家圣女来了,还不速速前去通传?”离珠道。
观棋却皱起眉头,颇有为难:“现在……”
“现在怎么了?”
离珠说着就要拉玉纤凝进入院中,却被观棋横臂阻拦。
“你这是做什么?不是先前说好的吗?快让开,以免少主等着急了拿你是问。”
观棋仍旧没有要让路的意思,眉头越皱越紧,口中支支吾吾:“少主眼下……在忙,还请圣女稍候片刻。”
玉纤凝看他目光闪躲,眼风时不时往院内瞟,便顺着他视线望去。
夕阳只余一线落入山间,院内四下昏暗不明,但还留有微光。
屋檐将剩余微光也尽数阻挡,檐下半点光不入,黑漆漆一片。
玉纤凝隐约瞧见紧闭的门好似动了,有人影转出,瞧不清轮廓,更分辨不出男女。
但许是直觉作祟,她觉得那是个女子。
身影飞快朝屋后迈去,像是老天帮她验证真假,那身影在经过拐角时,一截裙摆随转身动作略微扬起,入了檐下一点明光处。
粉底白边,是合欢宗女弟子的荷花长裙,一抹两指宽的艳红绶带混在其中,十分惹眼。
耳畔是离珠气恼的嗓音,玉纤凝听不清她同观棋在理论什么,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定定三息,握住离珠手腕。
“我们走吧,”又冲着观棋说:“劳烦跟夫君说一声,我改日再来。”
“可是……”
不给离珠反驳的机会,玉纤凝已然转身。
离珠愤愤又瞪观棋一眼,不得已紧步追上。
等二人远去,观棋这才暗舒口气,回头望向紧闭的门。
知道萧长风想让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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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死心,但这法子对圣女未免有些残忍。
但主子的事不容他置喙,继续回门口守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回到圣女院,时辰已不早,离珠伺候玉纤凝在镜前梳洗。
看着镜中离珠气鼓鼓的面庞,她问:“今日之事,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比如,夫君为什么突然寻我?”
离珠为她梳头的手骤然一僵,半晌才绕到她面前,低头认错:“是离珠自作主张去寻了少主,想助圣女一臂之力来的,但没想到……请圣女恕罪。”
玉纤凝猜也是如此。
但即便离珠什么都不做,他二人有无感情,届时萧长风还是会与她成婚。
这是她的路,也是萧长风的路。
很早很早以前,他二人就对此心知肚明。
看她眼圈泛红,有水光闪动,玉纤凝说:“往后不必做这些,一切都会按既定好的路进行的。”
*
距离大婚还剩七日。
玉纤凝出门次数越发少。
往日还要去附近散散心,亦或者去修灵院转上一遭,近日却只是整日闷在院中看话本,看着看着就出神发呆,做很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想那日修灵院看到的女子会是谁,有些好奇。
离珠注意到这点,只当她是被萧长风拒之门外有些落寞,拉着她研究新的解暑茶转移注意力。
玉纤凝将手上面团捏成花朵形状,又用些许果酱点成花蕊,安静中又在走神。
高墙那头跟着传出嬉笑哄闹声。
离珠是个跳脱性子,手上做着活计,听着闹腾声脚下不住往门口挪,探头探脑的张望,回头一看,玉纤凝手中果酱点错了位置。
“圣女,果酱歪了……”
玉纤凝这才回神,看本来是花蕊的果酱点在了盘子里。
离珠又立在门口朝热闹的方向望,挪回玉纤凝身侧:“圣女,宗门新来两个弟子,比往日要热闹不少,待会儿做完这些,我们也出去逛逛呗?你都好几日没出门了。”
玉纤凝抹去盘子里的果酱,仔细点着花蕊:“太过嘈杂闹哄,我安静惯了,你可以去。”
“圣女,总一个人看书会闷出来病的,再说少主许久没给你带话本了,原先的那些你都看过不下三遍了,总翻来覆去的看也无甚意思……”
离珠眼底飘起两点异色:“听闻新来的那个弟子,也就是玄阳之体的那位,还会变戏法呢,现在只怕正在那头给众位师兄弟们表演,我们去瞧瞧吧,圣女在清天域时也没看过这些不是?”
玄阳之体四个字入耳,玉纤凝又忆起那日被他勾起的怒气,点着花蕊的手略微不稳,在糕点上斜斜落下一道,遂放下手中活计直起腰身,从袖中抽出帕子擦拭掌心。
“不感兴趣,日后不必再同我说。”
踏出门槛,高墙那头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似海浪,混杂在其中的一线低磁清爽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恣意随性,有种饮下烈酒的畅快,闻之令人心间沛然。
她安静惯了,但又觉得,现在的合欢宗热闹点也好。
“见过圣女。”
一时入神,竟未察觉有人进门。
玉纤凝眼皮轻跳朝拱月门望去,苏叶正端立在那儿,冲她施然行礼。
粉底白边的荷花长裙,衬的她亭亭玉立,因着神色微肃,又有股生人勿进的清冷高洁。
玉纤凝目光在苏叶面上扫过,旋即下移,看向她的腰带……
8. 第 8 章
两指宽珠光白的绶带缠在腰身,梳理的没有丁点褶皱,垂落在裙摆之中,优雅端方。
“大婚在即,夫人让我带圣女前去测资,再准备婚服事宜。”苏叶道。
女弟子测资与男弟子大有不同,因着封体无法修习,测资,只是在测算秘法封印下的丹田灵力现有几何。
从前不必管这些,但自合欢宗命令规定一生只得一位道侣,这一道测试便加上了,以便双方都知晓自己资质如何。
倒也有弊端。有些男修在看到女修丹田内灵力并无储存翻倍多少,便找藉口推了婚事。
不过玉纤凝觉得这也不是弊端,倒是看清对方面目的试金石。
“嗯,我们走吧。”
没有多余闲谈,苏叶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在前面引路。
夫人的院落在最深处,从圣女院出发要穿过弟子们自由活动的场地方才能到。
萧长风闭关,修习等事宜是由云卓带领,而眼下正是休息时候。
合欢宗一朝云端跌落,宗主屡屡闭关但修为不进,弟子们倒是留下来些,但却军心涣散,寻日里休息时间大多三五成群分开而坐,今日倒奇,围成个大圈来,不知在做什么游戏,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为这惨淡的绯域添了几分生气。
玉纤凝跟着苏叶穿廊而过时,听得人群中不着调的嗓音传出:“这位师兄不好意思,没中,这丹药又归我了。”
她紧跟着停下脚步,侧身望向人群:“你们在做什么?又在赌吗?”
哄闹的人群霎时噤声,逐渐四散开来,露出中央那人的身影。
果不其然是晏空玄。
他从一块青石上起身,望着玉纤凝方向,将手中石子上下轻抛。
“有公正严明的圣女在,哪儿有人敢赌?不过是跟师兄们做个游戏,他们自觉输了想赠我些丹药灵石之类的玩意儿罢了。”
言罢甚至又转眼问那位师兄:“师兄倒是为我作证,说是也不是?”
“对,就是如此。”
冠冕堂皇的理由,公然扯皮,偏偏一切被他说的合理,玉纤凝无从发难,深看晏空玄一眼,遂跟着苏叶继续朝前走。
这一打岔,其余弟子也没了继续玩闹的心思,望着玉纤凝二人离去的身影,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圣女鲜少出圣女院,今日跟苏叶师姐出来,怕是婚期在即,例行测资去了。”
“圣女封体这二十余年,丹田灵力不知该如何汹涌,能与之合修的人,怕是要一步元婴了。”
“我听闻苏叶师姐近日也测资了,灵力十分充沛可观,近十年还未出过灵力储备如此多的女修。”
“苏叶师姐也测资?难不成夫人要为师姐寻道侣了?”
“还用问吗?新人测资那天夫人不都说了?”
几个人挤眉弄眼地往晏空玄方向瞟,互相无趣的一拍对方肩膀:“别想了,轮不到咱们这普通弟子头上。”
晏空玄恍若没听到,立在原地望着廊上渐行渐远的倩影。
“就知道你小子扎在人堆里寻快活。”
脖颈一紧,晏空玄被伐竹手臂勾着几步到了僻静处。
“那么多人看着,少带我来这种犄角旮旯,近日我可是瞧着有些男修看着我的眼神都不大对劲,怕是误会我有龙阳之好。”
晏空玄甩开脖颈上的手臂跟伐竹拉开距离,把玩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说吧,什么事火急火燎的?”
“圣女不到七日成婚,清天城的人届时也到,你还不着急?!”
伐竹一直等着他想对策,没成想这几天他只是混在弟子堆里玩乐,当真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伐竹哪儿还能坐得住。
“我不管,你今日必须给我吃个定心丸,否则别怪我不顾兄弟情谊,先跑为敬了。”
看眼前男人还是漫不经心的把玩玉佩,伐竹直接将他手按住。
“晏空玄,洗髓玉内设有禁制你目下也毫无头绪,等那些人来,前后围剿,你我二人处境可绝非上次那样九死一生。”
听他正声,晏空玄散漫的神态也收敛几分,手腕一转轻松从他掌下脱出,凝着手中玉佩说道:“洗髓玉为神鸟九凤孕育灵珠所化,内设禁制清天城的人这些年都未曾破开,我自然也没指望一到手就破开,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运气较他们要好些,眼下已有眉目,只需再寻良机验证一番。”
“哎呀,你快别跟我打马虎眼了,你就告诉我七日后能不能活!”
“能,”晏空玄笑的神秘,吐出两个字:“我有内应。”
“内应?你已经找好了吗?谁?”伐竹面露喜色。
“合欢宗圣女,玉纤凝。”
“原来是圣女……你说谁?!”
伐竹的心如被抛入云端再狠狠摔入十八层地狱,感觉自己甚至能微笑坦然的听闻超度诵经迈入轮回。
他开始在四下来回踱步张望。
晏空玄问:“你做什么?”
“做什么?”伐竹微笑抬头,“找哪里的风水宝地适合你我兄弟二人埋骨啊。”
晏空玄呵的笑了声,提步便走:“找你的就行,不必惦记我。”
“你这浑小子!”伐竹额角青筋直跳,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压低声音:“你得失心疯了不成?浮屠一梦里到底看到了那圣女的什么,现在怎么事事都要跟她扯上关系?!”
看到了什么?
晏空玄脚步微滞,浮屠梦中画面从眼前清晰闪过。
漆黑深渊中,女子被乌黑发亮的铁索穿透四肢百骸,死死定在地面。血液鲜亮似岩浆,顺着诡异黝黑的铁索徐徐滴淌。
身下,已然形成一片血池。
她两眼蒙灰般黯淡无光,彻底丧失挣扎反抗意识,但右手仍旧紧握凤羽长剑,似不屈的意志在苟延残喘。
“喂?喂!”
耳畔伐竹呼声逐渐清晰,晏空玄回过神来,脚下步伐突然一转往回走去。
“你上哪儿去!”
“验证那件事,早点计划,省得你总在我耳旁聒噪。”
*
“见过夫人。”
苏叶推开门,玉纤凝跟着入内,冲着坐在椅子上的妇人欠身行礼。
“起来吧。”
夫人一瞧见玉纤凝便眉开眼笑,放下刚要喝的茶起身迎上,将她扶起。
“我将你当女儿一般抚养长大,如今你更是要与长风成婚,我们更是亲上加亲,不必这样客套虚礼,随我来,试炼石已经开了。”
玉纤凝由着夫人牵着朝试炼石走去,她尚不得动用灵力,只得以精血滴在石上。
丹田之力若十分纯粹澎湃,试炼石上显现出来的红光就会更加浓郁。
精血在虚空滴落,正中石心。
在场除却玉纤凝,宗主夫人满眼激动期盼不言于口,屏住呼吸大气不出,就连素日里神情常肃的苏叶这会儿都眸光微动,往试炼石跟前靠了靠。
试炼石半晌不见动静,就在宗主夫人蹙眉疑声“绝无可能”之时,石块上徐徐散开微红光芒。
光芒越来越深,最终停在正红不动。
宗主夫人眼底明光略微暗淡,轻叹一声牵起玉纤凝的手。
“没成想跟苏叶竟相差无几,不过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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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门如今这状态,有你二人这资质也算有盼头了。”
三人遂走出试炼屋,将门关闭。
最后一点光亮被门缝隔绝前,石心那点正红光芒色泽再次加深,变成发黑的朱湛,最终被隐于黑暗之中。
前厅,宗主夫人邀玉纤凝同坐,闲聊些近来生活,问些贴补物资,再切入正题。
“你与风儿近日感情进展如何?我听闻风儿一直在修灵院闭关。”
这会儿,算是宗主夫人女儿的角色,玉纤凝眼睫轻颤,眼底色彩已然变幻,学着话本里女儿宽慰阿娘的模样,将事情往好的说了。
宗主夫人对这一套果然受用,将她的手亲昵放在掌心:“你这孩子自小就最让我省心,我就知道什么事情交给你,最终都能办成。”
又是一番母慈女孝,等茶倒过三盏,苏叶提醒夫人到了休息时间,玉纤凝这才起身告辞。
苏叶替夫人相送,直将玉纤凝送至拱月门前。
“前往修灵院多次,圣女一次都未见到少主不是吗?敢问圣女还要做戏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送到此处,二女相互颔首示意不必再送,哪儿知苏叶突然开了腔,字字犀利,微冷的眉眼更是毫不遮掩对玉纤凝的厌恶。
在她面前,玉纤凝当是圣女身份。敛起面上云淡风轻,覆上几分威仪。
“是否做戏,与你何干?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夫人给你测了资质,当是要将你许配给那个新来的玄阳之体,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
不过是模仿话本中角色说的话做的事,玉纤凝并不往心里去,回到圣女院就忘得一干二净,重新将自己沉入平静湖底。
这些年都是如此。
“圣女?”花园中兀地传来唤声,玉纤凝回头,见绮禾笑着朝她走来。
“听离珠说圣女这几日无聊的紧,我画了几个花样,圣女闲来无事可以做些女红打发时间。”
她说着又给玉纤凝塞了一只荷包:“圣女大婚在即,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捏着荷包里的丹药瓷瓶,玉纤凝忙要推辞,被绮禾硬推了回来。
“原先在清天域时,圣女给过我丹药的,这些就当我还给圣女了。”
在清天域时的丹药与绯域可不能相提并论,但她执意给,玉纤凝也不好再推辞,道了声谢便收下。
绮禾走时,她停下来目送其远去。
修道者弱肉强食,如今宗门没落她的身份地位更只是一张薄纸,打心底将她当圣女的,已经不多了。
指腹摩挲过荷包上鸳鸯成好的细密针脚,她收好荷包再继续往前。走的乏累,抬头望着屋檐方向,那灼红似血色的桃花就在不远处。
转过回廊,圣女院就近了。
稍微从圣女的角色中退出些,肩头放松,悠然缓步朝前走,转过拐角,兀的眼前横出一抹白影。
她速度并不快,刹那间也反应过来准备退后避开,却不觉有只手箍住她手腕,将她整个人往前一拽。
砰的倒地闷声,她除却一瞬间的晕眩之外,并无痛感。
她整个人栽在了男人身上。
不待看清身下人是谁,她挣扎着要起,掌心撑着那人用力,却觉手腕动弹不得,被那人死死固定在胸口位置。
循着被束缚的部位看去,瞧见一只骨节均匀、修长似竹的手。
白底的箭袖微紧的束着,肤色是较常人的偏白,使了几分力道箍着她,手背几根筋络清晰显出,像披着斯文公子皮相的浪荡子。
那手的主人紧跟着开口:“合欢宗内,不得近距离冒犯圣女,可若……圣女冒犯我呢?”
9. 第 9 章
“又是你?”玉纤凝娥眉轻蹙,眼底一掠而过的着恼。
她心绪在不知不觉中又被挑起。
“圣女还记得我,真让人倍感荣幸,不过……”
男人脑后马尾铺了满地,也没有打算起来的意思,望着屋檐的黑眸转到她面上,话音打趣。
“荣幸归荣幸,可我是个正经儿郎,圣女冒犯于我,我也是不依的。”
“谁冒犯你?”玉纤凝撑手起身,“分明是你箍着我手刻意为之。”
男人单手撑在身后跟着坐起,交叠衣领经历一番波折松散开来,露出一线白皙紧实。
他哦了一声,眉梢轻挑:“圣女真会说笑,我若箍着圣女,圣女如何起的了身?”
“你……”
不给玉纤凝说话的机会,晏空玄拍拍衣摆灰尘起身,又朝玉纤凝伸出右手,放轻嗓音。
“我与圣女不同,念圣女是初犯,放圣女一马,绝不对外人提起圣女冒犯我一事。”
停在面前的手指修长,像惯来提笔烹茶的手,男人露齿笑意盈盈,瞧着清爽无害,但说的话做的事与这爽朗白净的面皮截然不同。
玉纤凝扫过他眉眼,无视伸在眼前的手自顾自撑起身站定。
“无妨,左右你我不过萍水相逢。”
二人心知肚明但并不挑破。
他终究不是合欢宗的人,停留在这儿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玉纤凝从他身侧绕过,朱红的衣裙擦过他白底的衣袖。
他偏头恰好是玉纤凝发顶,凤梧泛红的叶片发簪挽起鸦色长发,有淡淡的木质香气,衬的她面庞肌肤赛雪,芙蓉出渠般动人。
待她远去,晏空玄从胸口处摸出块羊脂玉佩,内里隐隐有红光跳跃。
他眸底波光粼动,望着消失在拐角的倩影,玉佩自手中握紧:“可我恐怕要与圣女来日方长了……”
*
绯域接壤焚天渊,虽有一道结界分割两地,但那头有风吹草动还是会清晰传到此处。
天色阴沉几日不见好转,近日更是时不时传出地崩山摧的震动,合欢宗屋舍跟着摇晃不止,玉纤凝实难安心看书做事。
又是轰隆巨响,书架跟着剧烈摇晃,摆放齐整的书尽数扑落在地,横七竖八凌乱摆着。
玉纤凝漫吸口气,蹲在地上耐心的一本一本拾起整理。
“我来吧圣女,”离珠走来接过她手中书册,动作干净利落,“圣女今日还未出门,待会儿咱们还是在附近转转,苏叶师姐递来话,说量着圣女腰身的婚服做好了,顺带过去试穿一下。”
玉纤凝嗯了声,先转去门口透气。
屋外虽灰蒙蒙的,但相比屋内还是要略微亮堂。像她这样许久都不出门的,对光线更为敏感。
抬手遮在眉前,肩头薄纱顺势滑落至臂弯,露出一截细腻如白绸的纤细手臂。鸦色发丝松松挽在脑后,有几缕自肩头垂落轻轻晃荡。
天际灰蒙蒙的光笼罩在她周身,如雨后薄雾中探出的荷。
离珠收拾好屋子便踏出门槛,将她滑落的衣袖扶回肩头,挽着她朝夫人房间方向漫步周游。
路过弟子们活动院落,比前几日还要热闹几分。是以女修们也在。
自从到了绯域,封体的女修们无法修炼,也不似玉纤凝有玄机伞护体,鲜少出门。
已经破体的倒是也有,只不过在合欢宗被驱逐至此时,道侣大多抛下她们离去,也有跟着道侣一同走的。剩下跟道侣都在合欢宗的屈指可数,有时间也被宗主安排同修振兴宗门了。
碰不到女修,更遑论结为道侣同修提升修为?
男修们叫苦连天,起初也有按捺不住夜里偷偷潜入女修院落的,但留下的女修未破体、没有经历过合欢宗荒诞的时日,且深刻奉行一生一世一道侣。
男修没有得逞不说,反被女修们一拥而上五花大绑扭送至云卓跟前,讨了一顿戒鞭。
今日弟子们并不喧哗哄闹,玉纤凝经过时也目不斜视,只余光偶尔瞥向院中依靠聚灵阵而生的花草,舒缓下双目,很符合圣女身份的威仪。
旁边离珠忽而低笑一声。
玉纤凝问:“何事这么开心?”
“圣女瞧那些女修,都是前来看那位玄阳之体的,”说话间,离珠挽着玉纤凝稍稍用力,压缓她行进速度,朝着男修群中抬抬下巴,示意玉纤凝看过去。
“听闻这位男修名叫孔玄,性子跟这绯域沉闷枯燥的天全然不同,才来几日就跟男修们打成一片,也真是多亏有他,咱们死水一样的宗门终于活络起来了。”
玉纤凝拗不过耳畔一直撺掇的“快看啊”,终还是移眸望去。
葱郁树下,那些个女修目光含羞带怯,皆望着同一个方向。
玉纤凝跟随她们的目光,一眼看到被簇拥在人群中的晏空玄。
清一色的白底粉边荷花袍,但他穿在身上却格外出挑。宽肩窄腰随意斜倚在廊下,衣摆斜落,露出雪白裤下紧紧包裹的长腿,是恰到好处的精瘦。
他抬手揪了片垂在廊下的树叶,在指尖转着把玩,跟眼前三两人谈笑风生。
分明不是合欢宗的人,也分明才来不过几日,但他却好似融入这里许久,举手投足间游刃有余,落落大方。
玉纤凝静静凝着,准备收回视线时,晏空玄像有所觉,转眼回眸,恰好与她视线隔空相对。
像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抓包,玉纤凝当即侧转过身隔绝了那视线,快速对离珠说:“走吧,不要让夫人久等了。”
有人顺着晏空玄望着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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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玉纤凝一片朱红衣角:“圣女?她什么时候来的……”
“你来宗门没几日,还不知道吧,我们那位圣女可不得了。”
有人低笑一声,遮掩不住的揶揄嘲讽:“也就是出生命格好,被宗主带回来当了个圣女,动不动就把什么‘圣女应该做的’挂在嘴边,卖弄虚伪又做作,令人不适。”
“而且还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伪装的深,让人琢磨不透,苏叶师姐就好多了,最起码让人感觉很真实。”
“伪装有什么错吗?”晏空玄翻转手中树叶看着上面的脉络,“不过是保护自己不受伤的一种手段,这世上多的是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
他撩起眼笑看向众人,眉梢轻挑:“兴许,我就是伪装在其中的之一。”
周围人愣住,旋即有人笑开:“开什么玩笑,你性情这么好。”
“你若是,那我们都跑不了。”
晏空玄只是笑笑。
“还在闹哄什么呢?!”另一头提剑的师兄阔步走来,一眼在人群中锁定晏空玄,眼有忿忿,“你,还有一块新来的那个,今夜随队伍同去巡逻结界!”
有人说:“成戒师兄,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是不是丹药输光了心中不平衡?”
眼见那位成戒师兄脸色涨红,眼底凶相更甚先前,晏空玄打断那些风凉话笑脸迎人:“我请示过云卓师兄了,伤势未好之前,暂不去巡逻。”
那位师兄却并不买账,冷哼一声:“在这儿混着男修女修一同逗乐就有气力,要你去巡逻就有托词,你是真病,还是根本未将我这师兄放在眼里?!”
铮的一声,手中剑已然出鞘,直指晏空玄面颊。
剑气冷寒逼人,脸上略微刺痛,沁出点点温热。
晏空玄抬手点在刺痛处,看见沾染的猩红,轻轻一搓,血迹晕开淡色一片。
“师兄要我去巡逻,何须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可就不好了。”
晏空玄抬眸,剑锋就指在鼻尖,他隔着长剑视线落在成戒面上,眼尾化开淡笑。
“师兄教训不听话的师弟天经地义,伤了和气你待又能如何?找宗主给你做主?”成戒嗤笑,“你也就这点能耐了。”
指着晏空玄鼻子的剑并不收回,挑衅鄙夷地又往前送了半分。
伐竹来时凑巧赶上这一幕,登时心脏高悬至喉。一个箭步冲将上前挡在晏空玄面前,将那位师兄剑刃小心推开。
“刀剑无眼,刀剑无眼啊,这位师兄,他真是重伤还未痊愈,此刻跟着巡逻恐会拖大家后腿,并非有意……”
“不,”晏空玄拨开挡在面前的伐竹,踏上前去,顺带将指腹血色在他身上抹了干净,笑容温和:“先前是我懒惫寻的借口,望师兄勿怪,今夜,我去……”
10. 第 10 章
“孔玄……”伐竹低唤一声,拽住他衣袖。
他不过十岁便与晏空玄相识,与他一同闯过虎狼窝,也同他一并被踩入泥里,出生入死十多年,晏空玄的性子他了解。
平日里随性好玩不着调,但若真招惹到他触及底线,他也不立刻发作,事后寻机,亦或者过了某日一时兴起就加倍奉还。
烂泥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想要活下去,旁的兴许不擅长,但一定擅忍,擅伪装。
在清天城里发作一回,清天城便留不得,在这合欢宗再发作一回,那他二人可就无处可去了。
伐竹紧紧攥着他衣袖,试图提醒他。
晏空玄却浑然不以为意,拂开他手,面上笑意不改,又唤一声“师兄”:“夜里巡逻受累,保不齐还有妖兽邪祟伤人,我待会儿回去休整一下,顺带给师兄带几瓶伤药,以防万一。”
成戒顿时舒心,展开眉头归剑入鞘:“算你小子识相,夜里莫要迟到,也别拖后腿。”
“记下了师兄,”晏空玄眼眸深幽,唇角笑意不曾落下,“我一定准时,绝不拖后腿。”
成戒走了,左右人围拢过来安慰晏空玄。
“成戒师兄素来就是个小心眼,也输不起,今日纯粹是公报私仇。”
“孔玄,你别去吧,”有女修凑过来,眼底有担忧,“近几年结界松动,有些邪祟妖物会从缝隙钻过来,你身上伤还未好,万一碰上那些,可是会危及性命的……”
“就是,你可是玄阳之体,伤到了对宗门是多大打击,去告诉宗主,他一定会帮你教训师兄的。”
晏空玄露齿和煦笑着,活动了下手臂:“无妨,应当好的差不多了,再说我跟伐竹来了这么些时日,什么力都没出,确实不当,这不过一点小事,也不告诉宗主他老人家了,去一晚,无碍的。”
“你人真好,要是换你来当师兄就好了。”
“孔玄,那个……我可以自荐做你道侣吗?”
有女修娇颜通红说出口,顿时惹来左右嘲讽戏谑。
晏空玄将众人调笑声打断,望着那女修半开玩笑道:“此事不由我来做主,宗主怕是另有安排,可惜,倒是叫我今日错失一位道侣。”
那女修眼底没有丝毫失望之色,望着晏空玄的眼里依稀有波光粼动,绣帕绞在身前,低低哦了一声。
伐竹焦急难耐,无法驱散众人,就打着哈哈将晏空玄从人群中拽出快步远走。
“你别乱来。”他开口第一句话,“今时不同往日,你我暂时没有旁的容身之处。”
“你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遇点小事还这么紧张,”他抬手用大拇指擦过脸颊,那点血迹已经干涸,被指腹直接抹掉,抬眼看着伐竹,“你知道我脾气的。”
伐竹知劝他不动,闭目深吸口气,“好,这事我不管,但有一件事你必须听我的。”
“说来听听。”
伐竹双手扣住他肩头,郑重道:“离圣女远点,那是萧长风的女人。”
方才那成戒也就罢了,跟萧长风为敌,那合欢宗真的没有他们立足之地。
“而且我听闻那圣女与萧长风相识多年,即便现下不睦,怕也不是你能横插一脚的。”
“谁稀罕横插一脚。”
晏空玄冲他勾唇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齿。
“那女人于我有用。”
他取下腰间悬挂玉佩,冲着伐竹晃晃,“大用。”
*
婚服裁剪合身,玉纤凝试过一次便褪去了。
对婚服并无多少期待,正红色,比她寻日里穿的薄纱长裙只是颜色更深些,无甚大的区别。
夜里总算没了白日里时不时的轰隆震动,也没有那些个弟子的嬉闹声。
玉纤凝睡了好觉。
可没成想,往后一连几日宗门都很安静。
恍惚间,玉纤凝感觉回到了从前那种空乏的生活。
少了点什么。
玉纤凝用膳时便心不在焉,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直至踏至门前时,看着那一方高高院墙,这才想起少了什么。
少了聒噪嬉闹,少了……那个男人。
已经走了吗?
虽然知道他不是合欢宗的人,早晚要走,也不想与他多纠缠,但眼下得知他走,才习惯热闹的合欢宗,猛然又回到起点,忽然有些不适应。
日子回到从前,她在书架前来回踱步,抽出话本倚在床头翻看。
往日看话本入迷到茶饭不思,今日没翻两页却觉无趣,随手合起放在一边,而后起身又四下晃悠,看看离珠做什么之类。
在旁收拾碗筷的离珠似见鬼般微微睁圆两眼:“圣女,你今儿是怎么了?”
“嗯?”
“有些不大对劲,”离珠笑说:“感觉今天圣女过于无聊烦闷,话本都看不进去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不若同我说说?”
玉纤凝张了张唇想说有没有感觉宗门过于安静,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安静就安静,她之前说了素来喜欢安静。
过几日适应了就好。
离珠还要再问,被她以乏累歇息为由打发了去。
往日四下安静她脑海也安静,但今日周围安静,她脑海中却不停的在回想前几日热闹的时候。
想着想着,直至就这么混沌的睡了过去,再醒来,日头已落至山顶,几欲坠下。
暮色四合,她翻身下榻,只觉屋内死气沉沉有些透不过气来,起身出门,离珠要跟着,她第一回没带她,只想一个人散散心。
绯域酷热干旱,水源稀少,宗门内的水也得珍惜着用,但宗主心气不减,地界少,花草虫鱼不可少,硬是在后花园开辟出来点地儿,做了假山流水。
玉纤凝也算有了去处,在弟子们都回屋歇息时,时常带着离珠来这儿看鱼赏花,听流水叮咚。
今日还是那个时辰来,只不过这回独身一人。
乌红的月光照着大地,如薄薄红烟笼罩假山水池,也别有一番意境。
玉纤凝踱步坐在池边,挽起长袖,指尖扫过清凉水面。几尾福寿鲤以为食物上门,探头在水面一番观望,见并不是,无趣一甩尾巴,激起水花点点溅在玉纤凝面上,冰凉冷意激的她轻嘶一声。
“呵……”
四下寂静,兀地传出一声轻笑。
玉纤凝心头瞬间提起,偏头戒备盯着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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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乌黑处;“谁?!”
“是我。”
有身影从黑暗中缓步踱出,乌红的光顺势从他软靴处朝上爬起,直至照亮他噙笑俊美的脸。
他生的好皮相,这一点玉纤凝承认。尤其笑起来时恣意随性,有种畅游天地,万物信手拈来的洒脱。
竟是他。
没走吗?
眼前男人提步踩落草地,沙沙轻响令玉纤凝从恍惚中悄然回神。
圣女当与其他男子保持距离。
迅速想起身份,玉纤凝顺势起身欲走。
“圣女难不成是心悦于我?”
玉纤凝脚步突然停顿,满面威仪冷睨向他:“胡言乱语。”
“既不心悦于我,那便是身正心正,何故我一来你就要走?”晏空玄踱步到假山另一侧坐下,身子稍往后仰才能看到玉纤凝。
“怕我乱来?”他笑着举起紧缠绷带的右手,“许是前日冒犯圣女,已经遭了报应,放心吧,假山为界,我绝不乱来。”
像是想否认他刚才说的话,玉纤凝在原地停留片刻,安安静静坐了回去。
想着他若开口一句,她便起身离开,没成想他竟说到做到,半晌一言不发,甚至连呼吸都放轻,若非她凝神,都意识不到旁侧还坐着一人。
夜深人静,四下幽幽,无人叨扰,玉纤凝逐渐放下戒备。
从锦囊中取出一块自做的糕点,掰成碎末撒入池中,惹得鱼儿浮上水面争先抢夺。
玉纤凝眼尖的瞧见一尾孔雀蓝的鱼额上被碰撞出伤口,露出白色的肉,伸手将之捞起,取出药瓶往它伤处洒上些粉末。
鱼儿恐慌不安稳,几次在她手中挣扎要跃出,她便俯身凑近水面,将手中鱼儿半泡水中。感受到熟悉环境,鱼儿终于安稳,任由她握在掌心上药。
几缕乌发不经意间自肩头散开滑落水池中。玉纤凝松开鱼儿起身时,湿发顺势而起,被浸透的更黑,水珠滴答连连。
她偏侧身子,将湿发握紧,多余水分从指缝溢出,落雨般滴入水中。
晏空玄仰头看看天,不见有雨,循声望去,便见玉纤凝侧身挽发,动作间肩头衣裙半落,胸前雪色春光也映上乌红月光,在水池波纹中荡漾。
他眼底光泽尽褪,深幽不见底,唯有女子红月下挽发的姿仪。
理好发丝,玉纤凝顺势将衣裙扶正,下意识往旁侧瞥了眼。
假山那头只能看到男人一截白衣,他还是方才的姿势,并未变化。
倒是说到做到。
瞧见他垂在身侧紧缠绷带的手,玉纤凝开口问道:“你的手,怎么伤的?”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那头男人回应也更让她深觉冲动。
“圣女这是在关心我?”
只接触过几次,她已然知道这男人是打蛇随棍上的类型,话出口总要先戏谑三分。
好在他并未深入调笑,紧跟着道:“被成戒师兄叫去巡逻结界了,伤势未大好,碰到头妖兽,被咬了口。”
成戒是什么样的人,玉纤凝也清楚,大抵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默了片刻,她起身越过假山。
跨越二人之间的那道“界”,朝他踱去。
11. 第 11 章
余光是越来越近的红色倩影,晏空玄眉梢轻动,偏头正视玉纤凝。
她脚下同色绣花鞋,一步一步,切切实实跨过了他方才说的“界”。
昏红的月光下,他半边面庞隐在阴影中讳莫如深,话音仍旧如先前带着几分戏谑:“圣女不怕我乱来?”
玉纤凝近在眼前,他也不起身,微仰了头,一手随意撑在身后,目光在她如玉面庞细细梭巡。
玉纤凝面色不改,从袖中取出药瓶放在他面前:“再过几日我便要大婚,秘法一朝开解,灵力未必在你之下,这个给你,早些痊愈,早些离去吧。”
晏空玄不以为意,拾起眼前瓷瓶把玩:“圣女就这么想我走?”
“你本来就不属于合欢宗。”
“可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他垂眸凝着手中瓷瓶喃喃呓语,被适时吹来的沙沙风声淹没,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拂动,将眼底眨眼掠过的晦暗遮掩。
“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晏空玄起身,握着瓷瓶的手在玉纤凝面前晃荡:“我都受伤了,这般可怜,圣女却万分小气,把给鱼儿用剩的伤药给我……”
眉眼又恢复先前那般世间万物皆不在意的模样,让玉纤凝感觉方才一瞬间萦绕在他周身的寂寥只是幻觉。
待回过神来,玉纤凝面色瞬变:“你方才偷看?!”
晏空玄神色微讪,轻咳一声抬手扫过鼻尖:“这回不是故意的……”
“那你是承认先前是故意戏弄于我了?”玉纤凝秀眉倒竖,伸手就朝瓷瓶抓去:“东西还我,不赠你这等宵小。”
猛然探手,晏空玄尚未回神躲闪,她这一下竟稳稳抓住男人温热手背。
晏空玄眉心微动,撩起眼皮顺着手背覆着的柔软素手朝上望去。
四目相对,玉纤凝面色煞变,恍若被烫到急忙缩手。
晏空玄指腹摩挲手中瓷瓶,垂下眼睫掩住淡淡讥嘲,两手环胸前,微微侧头做若有所思状,脑后马尾垂在肩头晃荡。
“第一回冒犯我已放圣女一马,这么快就有第二回,总是吃亏不得利的事,我可不干,得让圣女做点什么补偿我。”
。
“先前是你故意为之……”
“想到了。”
晏空玄并不理会她说了什么,提步朝她阔步走来。
他身形颀长,并不偏瘦,是恰到好处的精壮。近到身前,将身后那轮诡异幽月光芒尽数遮挡,阴影将玉纤凝完全笼罩,压迫感自无形中悄然弥漫。
玉纤凝立在原地不动,微抬下巴直迎他视线:“你想如何?”
“想圣女记住我名字,”男人勾了勾唇,双手负在身后,俯身与她视线平齐:“我名孔玄。”
唇齿薄荷气息微凉,玉纤凝后退一步从他气息中退出,两眼在夜色中如胧月皎皎清明:“我不想记住,更遑论是个化名。”
言罢,薄纱袖轻甩带起香风,她扭身离去。
晏空玄怔愣原地,嘴角惯来挂着的浅笑跟着凝固。
待人走远方才回神,略微提高声音。
“要不稍微记一下?万一日后圣女需要帮忙,好歹知道唤谁。”
回应他的是晚风习习。
角落处传出一声低笑,被风淹没之后直接放肆笑开。
晏空玄眯眼朝屋顶望去,伐竹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其上笑的肩头乱颤。
与晏空玄视线对上,他更是阴阳怪气模仿:“要不稍微记一下?”
晏空玄直接抄起手中瓷瓶砸他个满怀:“你小子看到了多少?”
“不多不少,”伐竹坐直身子,“恰好看到刚刚那幕戏。”
晏空玄黑眉轻扬:“没看到不该看的,那便作罢。”
伐竹嗅到异样立马凑上前:“??刚才发生了不该看的?”
晏空玄打了个哈欠:“好困,回去睡了。”
*
“圣女不好了!”
离珠破门而入,将正缝制发带的玉纤凝惊了一跳,险些被细针刺破手指。
“出什么事了,头一次见你这样惊慌。”玉纤凝将针勾在天青的缎面上,搁置旁边。
离珠面色煞白:“死人了……”
“什么?”
玉纤凝跟着离珠赶往宗门正院,人已经聚集了不少。
宗门弟子所剩不多,如今死了一人自然也惊动了宗主萧山,夫人贾青黛带着苏叶也随行在侧。
玉纤凝前来,左右人瞥了眼宗主方向,侧身给她让开条路。
“见过宗主、夫人。”
给二人见礼之后,玉纤凝才转身看向地上横着的尸体。以白布覆盖不见容貌,但离珠方才在来的路上跟她说了,死的人是成戒。
听说是巡夜边境结界时,被妖蟒偷袭吞食,云卓费了很大劲才将妖蟒杀死,将他从妖蟒腹中剖出带回。
玉纤凝蹲下身想揭开白布确认一下死者,手未探到白布就被离珠眼疾手快拉住。
云卓的声音跟着响起:“成戒师弟面目已被腐蚀,圣女还是不看为妙。”
有萧山跟贾青黛在,这些事情无需她处理,玉纤凝闻言便起身退至旁侧。
视线恰好扫过人群,竟不见晏空玄的身影。
云卓抱拳一礼,将昨夜巡逻事无巨细都告与萧山。
巡逻队伍本来在一处,可中途成戒内急掉队,众人许久不见他回来同去寻人,没找到成戒,只找到一条肚子鼓鼓囊囊的妖蟒。
“后面的事宗主就都知道了,”云卓直起腰。
“既是被妖蟒所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怪他学艺不精,对上区区妖蟒就丢了性命,”萧山目光扫向众人,“这也算给你们提了个醒,日后务必勤学苦练,速结道侣提高修为,以免再巡逻结界碰上妖兽丢了性命。”
萧山拂袖转身要走,云卓忙将其唤住。
“宗主莫急,此事尚有疑点。”
“什么疑点?”
云卓蹙眉:“与焚天渊结界虽有隙漏,但妖蟒这等大型妖兽还是鲜少跨越结界,我巡逻也有一段时日都未曾见,这妖蟒出现的实在蹊跷,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事发当夜,我闻到成戒师弟身上有股以往没有的香气,我猜测,妖蟒兴许是被这古怪香气吸引而来。”
云卓面色愈发沉肃:“宗主,成戒师弟,兴许是被人害死,请宗主深究明察。”
“你说是被人害死,那依你之见,是被何人所害啊?”
“这……”云卓一时犯了难,半晌后掂量道:“弟子心中没有人选,但前日,成戒师弟曾与新来的孔玄师弟当面起过冲突……”
“就是孔玄所杀!”
人群突冲出一女子,发丝凌乱双目红肿,看到地上裹着白布的尸首,眉眼戚戚又要落下泪来。
玉纤凝认得那女子,是成戒的道侣绮禾,前几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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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了她丹药荷包,庆她将婚之喜。
是个很好的女子,也是宗门内鲜少将她打心底当圣女对待的女子。
成戒虽浑,但资质不错,同修对于女修而言有很大助益,如今成戒已死,再结道侣不易,绮禾的修为也要停滞不前了。
在弱肉强食的修道者中,一朝便要沦为末流。
丧侣之痛再加修为之痛,她伤心难过可以想象。
她说成戒是晏空玄所杀……
玉纤凝抿着唇,笼在袖中的手隐隐收紧。
“你说成戒为孔玄所杀,可有证据?”晏空玄是萧山好不容易收到的玄阳之体,对这个徒弟的事情处理必定慎之又慎。
“成戒与我说了!那孔玄给他的药里参杂着香气,我与他同修时还与我闻了!就是他与成戒冲突蓄意报复杀人!”
旁边离珠低声嘀咕:“绮禾怎么说这话,这事我可听说了,当时是成戒师兄故意找茬,人家孔玄一切都乖乖听着照做了,怎么会事后报复?”
周围人也跟着议论纷纷。
萧山深吸口气虎目扫向人群:“孔玄呢?让他出来对峙。”
场中众人四下观望,云卓给其中一个弟子使了眼色返回男弟子院查看。
半晌后那弟子返回,冲云卓摇头:“没寻到孔玄,跟他一起的也不见了。”
“难不成跑了?”周围人顿时闹哄起来。
绮禾大笑一声:“瞧见了吧?事情败漏他就卷铺盖跑路了!宗主,此事还有什么好分辨?!人定然还未逃出绯域,请宗主下追杀令为门下弟子报仇!”
玉纤凝听得眉心轻跳。
萧山脸色漆黑一片,待要下令时,外围传来狐疑声。
“怎么这么多人围在这儿?瞧什么热闹呢我也看看。”
众人纷纷让开,伐竹一手提酒一手握着烤鸡跟着上前。
玉纤凝抬眼望去,看到跟在他身后的晏空玄。
“是你!”绮禾疯魔般箭步冲上前死死拽住晏空玄衣领,两眼怨毒地盯着他,“你杀了成戒,你还有胆子回来!宗主!他送上门来,快快杀了他为弟子报仇啊!”
“成戒师兄死了?”晏空玄神情微肃,直至看到地上那盖着白布的尸首方才确认此女话不是作假。
“与成戒师兄相识不过几日,他先去一步我心中也有遗憾,也体会你悲痛的心情,”他垂眼扫向绮禾,抬手将她揪着衣领的手扣住寸寸扯下,“但要冤枉是我杀了师兄,我却也要求个公道。”
“你还狡辩!是你给师兄的药里放了吸引妖兽的粉末!是你设计害死了他!”
“那敢问我给师兄的药从何而来?”晏空玄冷笑。
伐竹附和道:“本来就是成戒的东西,输给了孔玄,他又原物奉还而已。”
“药在你手里那么久,要做手脚岂不简单!”
“拜入宗门会例行全身搜索,我若带了什么歹毒的东西,云卓师兄不就第一个查验到了?”
晏空玄看向云卓,后者默然点头,“确实没有多余东西。”
“怎么可能……那就是你昨天夜里跟着成戒,引来妖蟒害死了他!”
人群中有人说:“昨日夜里……孔玄好像确实很晚才回来。”
绮禾像抓住晏空玄命门,狞笑道:“你还有什么狡辩托词?!”
晏空玄眸光幽幽,凝着玉纤凝方向:“昨夜,我确实不在弟子院歇息……但是跟某个人在一起。”
12. 第 12 章
“谁?”绮禾完全不信,只当他又再寻借口,扭头看向大众,“谁昨夜跟他在一起?谁要为他作证?!谁要助这没来几日就残杀同门的人洗脱嫌疑?!”
她双目红肿,三连诘问,字字扎人肺腑。
成戒再不好,但也与眼前这些人同门多年,但晏空玄才来几日?
若真替他作证,岂不是坐实自己是狼心狗肺凉薄之人?
在场人面面相觑,无一人动作,甚至有靠近晏空玄的,也悄然往后退了退,将他独自拱出。
此刻的晏空玄恍若独撑一叶扁舟行于怒涛之上,海内群兽环伺,只等大浪将他掀翻分食殆尽。
而他却似走马观花淡然自若,黑眸仍旧望着玉纤凝方向。
众目睽睽之下,他目光如此直白,引得绮禾注意。
她疑心问:“你一直看着圣女,莫不是想说昨夜与你在一起的人是圣女?!”
她复又回头望着玉纤凝,自顾自的否定,却又带着几分求证:“绝无可能是圣女,圣女不会与你这等人为伍。”
玉纤凝则是静静的,如同以往那样扮演着合欢宗门面圣女,端着威仪。
一语如冷水顷刻倒入滚烫油锅,场中瞬间沸腾。
“圣女半夜跟他在一块做什么?男女私情?可圣女不过三日便要与少主成婚了啊!”
“别瞎说,那孔玄才来几日,跟圣女都没见过几面哪儿来的什么私情?不过夜半孤男寡女,依照现在的门规却是不允的,尤其若是让清天城为首的正派知道了,那孔玄跑不了,她也得被逐出宗门,咱们合欢宗这次也怕真的要玩完……”
“此事若真,圣女如此,将少主置于何地?!”
“此事若真,旁的我不知,那孔玄先等着被扒皮拆骨。”
那些人议论纷纷,仿佛有人突然大手一挥,将遮挡玉纤凝的帘帐骤然扯下,那众目睽睽比日光刺目,在她身上毫不避讳的审视、怀疑、鄙夷、嘲弄。
视线如初晨起雾,潮湿冷意黏着在身,一吸一呼之间,冷气顺着咽喉灌入肺里,喘息有些困难。
玉纤凝还是端立着,圣女的姿态没有分毫变化。
“不是她。”
隐着几分慵懒的嗓音突兀响起,分明轻飘飘一句,却似一场狂风吹过,将玉纤凝周身萦绕的冷尽数带走。
那些责弄的视线尽数又落在晏空玄身上。
他神色自如,杀伐场上的滚刀肉,这些视线于他而言不疼不痒,连眉头都不曾挑动一下,只抬手松了松紧束略微不适的箭袖,面色嘲讽看向绮禾。
“是不是我看谁一眼,你就以为跟我过夜的就是谁?这么算来,方才我来时在每个人脸上都扫了一遍,岂不是你们每个人都跟我过了夜?连你也包括在内。”
“你!”
绮禾面色青白交加,晏空玄却不看她,抬手压在伐竹肩头,“实话实说,昨夜我跟他在一起。”
多年的默契,伐竹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对,昨天晚上他确实跟我在一起,咳,大家应该也知道,我们私下经常一块……”
话故意说的含糊不清惹人遐想翩翩,晏空玄搭在他肩头的手不着痕迹掐了他一把以作报复。
“他?”绮禾完全不买账,“你们两个新人抱团,素日里交好,他做的证算不得数。”
“你这人,我说的话怎么做不得数了?我说的不是人话吗?”
绮禾无视伐竹,扭头问萧山:“此二人狼狈为奸也极有可能,宗主以为如何?”
萧山移目落在晏空玄身上,眸色深沉不可窥探。
半晌之后他启唇:“既私交甚好,所言确有遮掩之嫌。”
绮禾大喜:“既如此,无人替他作证,他便难逃干系,请宗主为成戒师兄报仇!安稳人心!”
“我是难逃干系,但你也没有直接证据说明我就是凶手,”晏空玄还压着伐竹肩头,浑然不以为意,“当日成戒师兄寻我时,我记得有许多人都跟我说曾被成戒师兄寻过晦气。”
他目光游鱼般在人群里穿梭:“你,我记得你说师兄抢过你丹药,还有你,师兄曾坏了你结道侣的好事,要按冲突定罪,那在座的都有嫌疑,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谁知会不会是有心人借此良机故意杀人嫁祸与我?”
“还在强词夺理!”
晏空玄轻耸肩头:“非是我强词夺理,而是你的道理压根站不住脚。”
云卓说:“绮禾师妹,孔玄所言有理,不能妄自论断,害人性命。”
四下无人再附和。
晏空玄眸底却暗生薄冰,唇角却仍旧轻松自如的勾着笑:“我看不惯那些个自诩清门正派却行卑鄙手段之人,特意远道拜入合欢宗,本以为此地会有所不同,没料想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合欢宗,不待也罢。”
收起压在伐竹肩头的手,他懒散地转身提步要走,被绮禾眼疾手快横臂拦下,左右也有弟子跟着帮衬拦路。
“站住!合欢宗虽然没落,但也不是什么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若想走,留下偿命!”
晏空玄舌尖扫过干燥的唇,水光润过的唇鲜艳无比,丁点快意狠色被淹没在笑意里:“我这人天生煞命,盼着让我死的,结果都死在了我前面,言出法随,姑娘说话之前可要三思啊。”
“我偏不信你的鬼话!”
“住手。”
两方人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时,平淡清凌的嗓音飘出。
晏空玄眉心轻跳,敛了几分神色回头,正与从旁侧迈出的玉纤凝对上视线。
绯域白日光线刺眼,照在她一身薄纱红裙上,边缘金绣线都跟着熠熠生辉起来。
如九天仙池孕育而出的芙蓉灵渠,踱步而出,衣裙拂动。没有分毫灵力的凡人,此刻却让即将失控的场面安定下来。
她目光与晏空玄一触即分,望着众人镇定开口:“是我。”
众人微楞,不知她突然如此说的是什么。
玉纤凝迎着众人目光,淡淡开口:“昨夜与他在一起的人,是我。”
宛若巨石落入平静湖中,顷刻掀起三重浪。
震惊了场中弟子,也在晏空玄心头狠狠敲了一记。
心头余波阵阵,仿佛连上一根丝线,终点牵在玉纤凝手中,只追着她,随行而动。
绮禾面色煞白,俨然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扯了扯唇,又试探问了一遍。
“圣女,你怎么会……我知道圣女心地善良但是此人来路不明想必蛊惑了圣女替他出来作证,圣女……”
“身为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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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当公平公正,绮禾,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这事,我没有撒谎,只是陈述事实。”
“不、不可能的……”绮禾两眼光芒尽灭,口中疯魔般不住喃喃重复这一句话。
玉纤凝垂下眼帘,转身冲着萧山贾青黛行礼。
“如方才宗主跟夫人听到的那样,昨夜我确实是与……孔玄在一起,但我身正清白,并未做对不起夫君的事。”
她微垂首,露出纤细的颈子,瞧得出是具与凡人无异脆弱的身体,知道会有惩罚,但却没有半分推卸逃避,撑着几分倔强,准备迎接即将落下的惩罚。
依稀的,晏空玄仿佛瞧见了浮屠一梦中,她濒死的本相。
“并未对不起?单凭你一方说辞如何服众?!”萧山沉声,眼里隐隐有火光跳跃。
旁边从未开口的苏叶道:“既然身正,那你可敢入照心壁一验真假?”
玉纤凝抬眸直迎苏叶目光:“愿入,以明正身。”
话说到这份上,萧山大手一挥,风卷起玉纤凝将其送到照心壁面前。
如镜光滑的墙壁,顷刻显出清透纯净的琥珀色。
萧山神色这才舒缓几分。
“虽你所言不假,但此举不妥,今日不罚,恐有人他日效仿,纤凝,你可认?”
面对宗主,玉纤凝化为女儿尊顺父母,颔首一礼:“甘愿受罚,以正门风。”
“距离大婚不过三日,那便罚你在祠堂跪抄定心经百遍。”
萧山拂袖离去,贾青黛紧随其后。
苏叶在原地顿了片刻,扫了眼照心壁与玉纤凝,这才跟着离开。
宗主一走,场中被压抑的情绪气氛瞬间释放。
绮禾似被激怒的野兽,不顾一切朝玉纤凝冲将过来紧紧扣住她胳膊,两眼通红遍布蜿蜒血丝。
“你为什么替他作证?!为什么!”
“为什么帮他不帮我!与你相识久的人是我,旁人不拿你当圣女而尊你敬你的人也是我!”
“你大婚之日,唯一给你送上贺礼的人也是我……”
玉纤凝看着她眼眶逐渐溢出的泪水,抬手帮她轻轻拭去。
“绮禾,可是圣女……理当如此。”
“圣女理当如此?”
绮禾忽地睁大两眼,发起笑来:“好一个圣女理当如此!”
她眼神陡然狠辣一口啐出:“分明是你本身冷情冷性,饶是用真心也浇不透!还将一切推至圣女职责!”
绮禾抓着玉纤凝的手臂猛然发力,指甲嵌入她肉中,鲜红血色逐渐溢出,她两眼疯狂。
“玉纤凝,你如此没心没肺,他日必遭报应!”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晏空玄眸光一凛,眼见玉纤凝衣袖透出几块暗红,当下箭步上前一记手刀将绮禾劈晕。
眼前阵阵发黑,倒地之前绮禾看到被玉纤凝别在腰间的鸳鸯同好香囊,伸手要抓,只抓住一点流苏,在上面留下点点血迹。
云卓收拾了残局,伐竹跟着驱散围观众人。
晏空玄握着玉纤凝手臂看着艳色纱袖上深色的几点,张口要说什么,被玉纤凝抬手拂开。
“我要去领罚了,借过。”
晏空玄巍然不动,束着箭袖的手臂一横拦住她去路。
13. 第 13 章
“你受伤了,包扎之后再去不迟。”晏空玄说道。
人前,玉纤凝还是端着圣女威仪架子。
“我受伤与否与你无关,你无需担忧亦或者自责,我只是做了圣女该做的,无论那夜跟我在一起的是谁,我今日都会站出来实话实说。”
越过晏空玄,她招了离珠径直朝着祠堂而去。
今日有微风几许,吹着她衣裙服帖于身,本就纤细的身子,此刻更显几分单薄。
“这圣女……确实让人感觉冷淡到摸不着心的感觉。”
伐竹不知何时凑上前来,看晏空玄还望着玉纤凝远去背影,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复又瞥向他缠着绷带的手。
“诱龙草香气极受妖蟒喜爱,但汁液腐蚀性极强,你这疯子竟空手去拔,早些用药恢复,以免引人怀疑。”
晏空玄仿佛没听到,仍旧望着玉纤凝离去的方向,眼底锐光闪烁:“圣女……原来是这么回事。”
“嘀咕什么呢你小子?听没听到我说话?这回是侥幸。下回只怕没那么……哎你小子等等我啊!”
话未说完,晏空玄已然扭阔步离去。
*
修灵院。
门口守着的观棋跟走来的男弟子一番交头接耳,忽而面色凝重。
抬手将那男弟子挥走,他眉头紧锁满是纠结,犹犹豫豫迈上台阶,手在门框上抬起又落,如此重复好几遍之后,他最终还是一咬牙推开了门。
机关咔咔的响,启开一扇门,他径直入内不知走了多久,瞧见前方幽蓝与灼红的光芒交织,有人影盘膝坐在八卦台中央,两种光芒来回在他身上过渡。
他拱手一礼,并不唤人,以免惊扰,待那八卦台上之人运转完周天之后徐徐睁眼,他方才一礼:“少主。”
“说吧,什么事。”
观棋抿了抿唇,将正院先才发生的事与萧长风说了。
“她……跟新来的男弟子夜半在外叙话?”
萧长风并不信。
在他印象里玉纤凝规矩乖顺,事事以他为先,以宗门为先。
那些正派魁首给合欢宗定了新的门规,她更是第一个遵守,先不提跟男弟子夜半叙话,就是白日接触也是少有的。
“是,圣女过了照心壁,确实只是叙话,什么都未做。”
萧长风想来她也不会出格,这些年都规矩的生活在贾青黛画好的圈内,她从不挣扎。
甚至,他倒想她做点出格的事,毕竟他要入无情道,给不了她余生,先前那句“往后大可为自己而活”不是他随口说说。
他自然也是想她好的,虽无男女之情,但毕竟还有年少的情义。
萧长风说声“知道了”,挥手示意观棋退下。
观棋拱手又道:“圣女还是头一次如此,会不会是因为少主上次故意引来女子,圣女失望之余要移情别恋?”
萧长风日夜不眠修炼无情道,如今只差最后一个关口,眉眼已显出淡淡冷意。
他掀动眼皮看向观棋:“还记得我为什么给你起观棋这个名字吗?”
观棋不语。
观棋忙低头认错:“观棋知错,这就告退。”
厚重的门闭合,冷热再次轮转交替。
萧长风又沉入灵海挥剑斩七情六欲。
喜怒哀乐苦,丝丝根植于心,一剑斩落,那丝丝缕缕断裂开来,化为荧光粉尘,铺开一张旧日回忆画面,而后同风远去,再不归来。
他在这挥砍数日,从最初的抬手缓慢到如今下手干脆利落,横剑一扫,无数星光瞬间浮跃滞空,化为万千画面。
起初他会抬头看上两眼作为回味,但现在连掀个眼皮也无。
星尘散去,他抬手又要挥剑,只听得耳畔依稀呢喃。
“阿风是我唯一的朋友,若要报仇定生死同当,切不可丢下我独自一人……”
轻飘飘随风消散的一句话,却如绒毛轻扫过耳垂,握剑的手轻微一颤,动作头一回慢了下来。
*
玉纤凝伤了手臂,即便离珠仔细给她上过药包扎好,抄写定心经也十分困难,每每下笔用力,伤口处总要针扎似的疼上一疼。
她握笔写字坐的端正,面上瞧不出丝毫端倪,好像又回到先前那副对万物都一视同仁的淡然与无谓。
离珠心疼要帮她写,但玉纤凝还是那句“这是圣女之责”拂了她好意。
每次玉纤凝说出这话来,离珠便知她劝不动了,从来都是如此。
瞧着天色不早,玉纤凝今日也消耗了不少体力,离珠说回去给她准备些吃食送来便动身走了。
门开启闭合,带起的风吹动祠堂幽幽烛光。
玉纤凝抄写的速度慢了下来,一手探在腰间,摩挲着鸳鸯同好荷包。
茶花的鸳鸯,玉髓色的穗,上面沾染的血色干涸变得乌黑。
指腹下是细密针脚的紧实感,她两眼逐渐失了焦距,握笔的手还在纸上无意识的书写。
余光有光影忽闪,她惊觉回神偏头,鼻尖猛然接触到一片温热柔软,吸入的气息是微凉有些令人发麻的薄荷味。
脑海中一声嗡鸣,当即身形后撤跟他拉开距离。
对上晏空玄噙笑的眼,她定了定神问:“你怎么进来的?”
晏空玄看她一眼,手指擦过被她鼻尖轻擦过的面颊,反手指了门的方向:“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玉纤凝回头望门的方向,果然开着,想必是离珠方才离开时没有关紧。
“呵……”
看她一副信了的模样,晏空玄不免低笑出声,掀了袍角懒懒地半蹲在她对面,箭袖紧束的手腕松散压着膝。
“门是关着的,但我料定敲门你也不会让我进,就擅作主张直接推门进来了。”
“我在祠堂罚抄的缘由你忘了吗?出去吧,这次是我宗主才格外开恩,若是换成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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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怕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说着玉纤凝又要提起笔。
晏空玄道:“我瞧过了,周围无人,不会再累你受罚。”
玉纤凝:……
委婉说不通,她便直接下了逐客令:“请你出去,无人察觉并不代表圣女可以重复以前的错。”
“你上过药了?”
晏空玄浑然不理会她的逐客令,自顾自看她手臂,确实是有上药包扎的痕迹。
“是,上过药了,我受伤不是因为你,你不用担心自责,也可以离开了。”
“总赶我走,就不能允我留下来找机会报个恩什么的?”
“不需要。”
“圣女不需要,但我良心难安,恐夜不能寐,眼下只有继续叨扰了。”
狗皮膏药似的男人……
对上他,她平静的心湖总是会被挑起波澜。
玉纤凝脑海逐渐刺痛,仿佛尖利的针长驱直入,痛的她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收紧。
先前突然冒出来的画面再次显出,仍旧雾蒙蒙的,只能听到稚嫩的嗓音,看不清身形模样。
她咬唇忍耐静等着痛感过去,无暇理会旁侧观看起她抄写字迹的晏空玄。
“字写的倒是不错……”
晏空玄没有察觉她的异常,一手撑着脑袋看着桌案,话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几分酸味,随手拾起玉纤凝最新抄写的一页凑在眼前。
打杀浴血而出的人,虽身上肃杀之气被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外表隐藏的很好,但这道貌岸然的定心经是看不进去的。
粗略扫了一遍,只觉玉纤凝前面倒是写的认真,最后两个字笔触颤了,也跟定心经不搭边,是“冷情”二字。
握着纸的大拇指略微用力,将纸面压皱。
他放下那页纸,撑着脑袋偏头看玉纤凝,见其眸光涣散,贝齿轻咬朱唇,暗自忍耐的模样,眼底趣味光芒退散,深处爬上两点不易察觉的认真。
“还在想白日那女子评价你的话?”
脑海中刺痛这会儿也在渐渐消散,玉纤凝默了片刻,才又撑着圣女的姿态回他的话。
“没有。”
“还没有,”晏空玄眼底蒙笑,将那页纸重新拾起在她眼前晃晃,“都白纸黑字写在这儿了,嘴真硬。”
玉纤凝容色淡淡:“圣女行事公平公正,有事难免伤及人情,都在情理之中。”
晏空玄不予置否地扬扬眉,复又一手压在矮案抵着眉骨仔细观摩她,从眉眼到口鼻,不放过一丝一毫。
目光直接,毫不避讳。
虽未掺杂多余情欲,但如此直白还是让玉纤凝略微不适。
她说:“先前应当与你说过……”
不等她说完,男人截住她话。
“你是谁?”
“什么?”
“口口声声说圣女应当如此,我倒想问问,你行圣女身份确实该如此,那玉纤凝呢?”
14. 第 14 章
她所有行为都是基于圣女身份。
若是她本人,会如何做?
她也不太清楚,好像扮演角色久了,已经彻底融入进去,像被扔进各式染缸中,什么颜色都有,已经分不清你我。
或许圣女身份做的事,就是她的本心。
也如绮禾所说,她本身就是冷情冷血,却将一切推给身份。
眼见她两眼腾起迷雾,晏空玄又问:“今日这事,若是玉纤凝本心,会如何做?”
玉纤凝默了半晌,不确定地低声说:“我不知……”
好一会儿之后她又说:“但事情无非就是两种选择,我做了一种,还剩下另外一种,便是不站出来,不让绮禾那么伤心绝望……”
晏空玄蒙笑的眼底微光逐渐敛起。
“可好歹也要给你留处容身之所,虽是机缘巧合,但合欢宗也是你好不容易才有立足之处,不是吗?”
她垂着眼睫凝着虚空喃喃自语,烛光映出小片扇形阴影落在白皙面颊上,几缕微卷的发丝顺着鬓边垂下,安静躺在纤细的颈上。
晏空玄抵在眉骨有节奏轻敲的手指忽而停下。
烛光闪动,在他黑目中上下跳跃,也映着玉纤凝的半张娇颜。
祠堂内好半晌没有动静。
玉纤凝漫吸口气从神思中退出,抬了眼,恰好撞入晏空玄黝黑深邃的瞳中。
四目相对,前者又是圣女腔调轻蹙眉头:“屡教不改。”
后者则不疾不徐地收回眼,视线落在她身上鲜亮的红裙上。
他不喜欢红色,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生杀场中几乎日日见血,以至于他看到红色,鼻尖就会有记忆般的自动跳出那股腥臭味,将他强行拽入修罗场中的记忆。
若非玉纤凝有用,他不会主动靠近。
他收了眼,半打趣地说:“圣女今日穿着倒是挺顺眼的。”
玉纤凝垂眸扫一眼衣裙。
这分明是她素来穿的颜色。
“没什么事你就走吧,我要继续抄了,待会珠儿也该回来了。”
“我还有事,”晏空玄还是不肯走,将她扯到身前的卷宗推开。
“你是想我抄写不完再被夫人宗主处罚吗?”
“你三日后完婚,以后这合欢宗还要指望你,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玉纤凝直直看着他,抿唇不言语。
晏空玄倒是有眼色,将脸上那股轻佻劲儿收了三分:“我就说最后一句。”
“说。”
“圣女在宗主、夫人弟子跟前做圣女,在萧长风跟前做未婚妻,日后若只在我跟前,可否做回玉纤凝?”
暖色烛光将他眉眼几分锐气桀骜柔和,还是先前那股打趣的口吻,但仿佛多了点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好似只是光影作怪。
“这世上,总该有一个人知道真实的你是何模样,不是吗?”
玉纤凝反问他:“那你呢?这世上已经有人知道真实的你是何模样了吗?”
晏空玄复要言语,鼻尖却突然传来十分浅淡的血腥味,是随着风从远处飘来的,不过瞒不过他。
早些年可是每日都能嗅到的味道,但凡有一日这味道淡上三分,那对于他来说都是值得纪念的好日子。
长期处于那样的环境,锻炼出他狼的性子,也有狼的嗅觉。
血液很新鲜,混杂着符纸燃烧的烟火味——召物术。
晏空玄眼底一闪而逝的轻蔑,这等不入流的小手段他早司空见惯,不过又一个上赶着找死的罢了。
他从腰间摸出一粒圆润的玉石骰子,瞄了一眼她手臂伤痕,“赌一把,你若输了就答应我。”
“可若你输了呢?”
晏空玄扯唇笑了,指尖转动着那枚玉石骰子:“我若输了,你想我走,我立刻就走。”
“怎么赌?”
“简单,比点数。”
“谁先?”
“可以你先。”
玉纤凝看他一眼,直接从他手中接过骰子,随意在桌案上一抛,骰子骨碌碌转动,最终六点朝上。
“手气不错。”晏空玄说。
“你输了,走吧,我要继续了。”
“输?”
晏空玄也不多说,只是轻笑一声,将骰子重新拾起,两指轻搓,骰子在空中漂亮旋转,落在桌案竟不来回跳跃,只定在一个点飞速旋转。
两息之后,晏空玄一手轻拍桌案,啪的闷响,旋转的骰子霎时停下,竟然一分为二。
一面六点,一面一点。
“七点,”他稍稍偏头示意玉纤凝看仔细,脑后高束的马尾垂落在肩,“没输,险胜。”
顺势大手一捞将玉石骰子收起,掌心灵光明亮,再摊开手,骰子已然恢复原状。
玉纤凝见状眼底浮上点点怒色:“这是耍诈,算不得数。”
“这如何算是?赌约开始只说点数也没限制手段,”晏空玄慵懒前倾身子,手肘压在矮案,“倒是圣女,该不会是想耍赖吧?像那个成戒一样,输了的东西,又以武力身份强逼,再要回去。”
玉纤凝轻哼一声别过脸去:“我不会,输了认就是。”
晏空玄将要说话,余光却瞥见腰间那块浑圆羊脂玉佩红光一闪而过。
跟先前一样,她情绪波动,洗髓玉就会有反应。
又或者说,二者是在相互影响。
……
片刻没有男人的动静,甚至气息也很淡,玉纤凝心中疑惑,移目回身。
将将一动,那嗅到过几次却仍旧让她无法适应的薄荷微凉气息如帐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修长的手指贴着她鬓边发丝而过,她一转眼就能看到男人箭袖紧束的精致腕骨,有三两绷紧的筋络十分明显。
回正视线,男人俊脸在眼前倏然放大。
眨眼拉近的距离能让人清晰看到他唇上细纹,略微干,却如茶花艳。
玉纤凝心头沉下,将要斥责他得寸进尺,就听得他压低嗓音在耳畔传来。
“别动。”
有些紧绷的声线,像是察觉危险的示警。
玉纤凝情知误会,当即紧绷着身子一动不动。
耳畔是男人刻意压抑过的呼吸,还有喉结上下滑动的水声,脑后马尾从他肩头滑落,有几缕搭在她肩上。
偏硬的发质,一缕扫过她面颊,痒得难耐,她只得咬紧齿关强自忍耐。
不过短短一会儿,玉纤凝却觉像难入眠的夜一样漫长。
晏空玄退回原位时,她似溺水被捞出,狠狠吸了口空气。
“看。”
晏空玄指尖荧光跳跃,里面包裹着一只斑斓蜘蛛。
玉纤凝虽不曾在外面来回奔走,但书看了不少,话本居多,但各类妖物图鉴也是有摸过的。
眼前的这只斑斓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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蛛,不过指甲盖大小,但却剧毒无比,那些个有修为却不精的人,被咬上一口也要去掉半条命。
最重要的是它体型小,妖气淡,不易被察觉,所以每年死于这斑斓蜘蛛的修士也大有人在。
“看吧,幸好我赌赢了没走。”晏空玄晃了晃被灵力囚禁的斑斓蜘蛛,略有几分邀功性。
玉纤凝却不看他,两眼直勾勾盯着门口:“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晏空玄瞄了一眼门口方向,黑眸淌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道:“没听到啊?什么声音?”
沙沙声越来越近,其中夹杂着不知名虫子啃咬木板的咯吱声。
烛火光芒跳跃,玉纤凝瞧见个绿豆大的影子乘风忽闪落地,紧跟着角落阴影开始蠕动,密密麻麻的斑斓蜘蛛爬出,朝玉纤凝二人行进。
起初是稀疏的十几只,后来黑压压一片潮水般飞快蔓延。
“合欢宗真是没落了,护宗结界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晏空玄在旁边懒散地说着,全然没有危机降临的感觉,复又侧目看身旁女子。
她前倾身子握住桌案上青铜底座的烛台,快速将灯油照着二人周身洒了一圈再以火点燃。
火光明亮,那些斑斓毒蛛放慢了行进速度。
晏空玄靠着墙壁,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饶有兴趣看着一切,忽觉腰间羊脂玉开始闪烁微光,便握在掌中把玩。
“这点灯油没一会儿就该烧光了,待会该怎么办?”
玉纤凝又回到圣女模样,面上威严不苟言笑,看着逐渐减弱的火光,那些斑斓毒蛛又开始蠢蠢欲动,紧绷着唇一言不发。
好半晌,她说:“放心,你一日是合欢宗弟子,我便会护你一日,我会想到办法的。”
护着他?
晏空玄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说,以往听到最多的都是杀了他。
把玩玉佩的手适时停住,他视线顺着她薄弱肩头往上,看着烛光映照她的侧脸,点点汗丝折射出异样光彩。
仍旧是淡然的,但比往日镇定,除却那汗丝,也就端直的脊背有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微勾了勾唇,想看看跟凡人无异的她要如何护着他。
火焰渐弱,斑斓蜘蛛靠近的速度逐渐加快。
玉纤凝从怀中掏出合心珠,调出内里灵力,猛然一指,近前的蜘蛛长河瞬间被炸开一圈空地。
晏空玄在后面看着,暗自腹诽她原来还留了一手。
合心珠所剩无几的灵力很快被消耗干净,但那些斑斓蜘蛛却只损耗了不过三成。
玉纤凝额上沁出微微薄汗,目光四下梭巡,另寻脱离之法,可那些蜘蛛从四面八方而来,滴水不漏,根本再无处可去。
“我记得先前跟圣女说,记得我的名字,以后遇到事可以唤我。”
玉纤凝闻声侧头,撞入男人黑眸中。色泽比往常幽深,但仍旧噙着几分浅笑。
“圣女要不要唤个试试?”
“没工夫跟你开玩笑,”玉纤凝握着手中还残留一丝灵力的合心珠,“待会儿我会破开一条路,你看准时机快速出去……”
她手指了个方向,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伸出,顺势扣上她的手腕。
“圣女还真是将这身份贯彻到底,”他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发力,“世人面对危机的紧张,全都是源于害怕受伤、对生的渴望,只要自己掐灭希望,就像这样,事情就变得不同……”
15. 第 15 章
他执着玉纤凝的手,指尖冒出火焰,将桌案上一应书卷纸张点燃。
轰的声火苗窜起,焰声隆隆,朝左右垂落的帘帐飞速扑去,将他二人包拢其中。
祠堂温度飞速攀升,橘色的光烧灼眼前男人俊美面庞。半边明媚,半边匿于阴影之中,如盛放在岩浆怒涛中的明快妖冶。
他垂眼觑着被火焰吞噬的定心经三个字,撩眼睨向玉纤凝,唇边绽笑,黑眸跳跃的两点橘光分外明亮,话音似循循善诱引人堕入深渊的魔。
“定心有何用?不如肆意的随心而动。”
随心而动……
咚…
像沉入湖底,常年没有波动的心在此刻重跳一拍,脑海中刺痛瞬间袭来。
比往常更加剧烈、汹涌,怒涛拍岸般狠狠击打她脑海边缘,海底深处有什么在共鸣呼唤,拽着她的意识不断沉入深海。
四面八方的海浪冲击,时不时划过锐利的礁石碎片,玉纤凝痛到不能自持,却被那无形的大手猛然拽入深处。
耳畔水声漫过,刹那沉寂,像是浸入另一个独立空间。
眼前是漆黑的深海,有串珠样的泡泡升腾向上。
呼唤声近在咫尺,她用力去看,隐约模糊地瞧见,深处似有被囚困的身影。周身海藻缠绕,折射着幽幽冷光,像是铁锁……
浪涛倏然翻起,将她猛然卷入更深处,再抛上高空,狠狠拍在砂砾岸边。疼痛自脑海化开,顷刻席卷整个身子,她极力克制,还是禁不住发颤。
晏空玄垂眼看向腰间玉佩。
那红光闪烁的更快、更亮了……
果然。
火势越来越汹涌,不过须臾就将祠堂变成一片火海,耳畔尽是斑斓蜘蛛被火焰吞噬发出的毕剥声。
玉纤凝稍微从痛楚中舒展开来,粗略一扫,入目四下皆是火光,唯有窗口处还有些空隙。
她唇色微白,强忍疼痛当即起身,下意识反扣住晏空玄手臂将其拽起,抽出玄机伞护住二人,闷头就往窗口方向冲。
绯域本就干燥炎热,加上这一把火,祠堂燃烧速度比寻常快上数倍。
高温扫过肌肤火辣辣的疼,头顶屋脊主骨更是被炙烤的开始卷曲,噼啪声响,下一瞬直接裹着火焰朝二人砸落。
“小心!”
玉纤凝蓦然伸手揽住晏空玄腰身将其摁向自己,沉重的木头紧跟着坠落在伞面,强劲的冲击震得她握伞的虎口阵阵发麻,将方才咬牙咽下的痛楚再次唤醒。
她忍不住将晏空玄搂的更紧,五指深深陷入他紧实的腰身。
晏空玄眉头稍皱,看到她轻颤的肩头,还有虎口震裂的血色,细小的蛇样顺着她娇嫩白皙的手背蜿蜒往下,钻入与血鲜红的袖中。
默了片刻,他下意识将紧绷的腰身放松,任由她用力发泄。
不过一息,玉纤凝再次动身,拉着他往窗口奔去。
窗口半阖,隐约有一丝瘆人寒气夹杂在火焰中飘入。
晏空玄眸底暗芒忽闪,瞥了眼旁侧仍旧闷头带他往前冲的玉纤凝。
距离窗口五步、三步……一步……
寒气陡然凌厉!
白芒闪烁,兀的自窗口乍现冲出,三尺锋刃径直照着玉纤凝胸口刺来!
脑海疼痛未止,看着突兀袭来的剑刃,玉纤凝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眼前光影变幻,突然覆上一片白,微凉的薄荷味将她笼罩。
“怎么还呆住了?”
玉纤凝抬眼,对上男人如往常带着几分调笑的眸子,只不过此刻他呼吸不正常的喘息,极力忍耐着什么。
火焰噼啪炸开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轰隆一声,身后祠堂塌了半边,细小的火星随风飞起,似成群萤火。
木头烧焦跟虫子尸首的臭味被风吹散,再弥漫至鼻尖的是男人身上微凉的薄荷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余光瞥见他肩头绽着一朵红花,眉心轻跳移目看去,却是一片血淋淋的嫣红,中央指节长短的剑刃染着血色从他肩胛透出,随着他呼吸轻轻颤着。
“你……”她想说什么,但喉头滞涩,像被这火焰灼干,哑的说不出话来。
“这红衣今日……却不是圣女的专属了。”
晏空玄瞥了眼肩头血色,扯唇一笑,而后漫吸了口气,朝玉纤凝踏出一步,肩头猛然朝前用力,将那柄剑生生从肩胛挣出。
他面色瞬间煞白,身形踉跄间被玉纤凝稳稳扶住,他脱力似的贴着玉纤凝鬓边,没有先前那等朝气蓬勃,虚弱无力。
“你救我两次,方才我亦救你两次,可我为你受伤,算圣女欠我多一些,你也清楚我脾性,赔本买卖我可不做,他日圣女要记得还……”
还是老样子带着几分玩笑的腔调,将疼痛的苦压在那腔调之下。
“快来人!走水了!”离珠姗姗来迟,见祠堂大火,急忙大声呼救。
窗外那道黑影闻声飞快遁走。
*
灭火的弟子来时,玉纤凝跟晏空玄已被离珠跟伐竹分别接走。
不知什么人在祠堂附近落了结界,遮掩了火势,若不是离珠前来呼喊,竟无人察觉。
云卓收拾完祠堂之后,照例前来玉纤凝这里询问当时情况。
玉纤凝只答:“是一场意外。”
“意外?”
云卓满脸狐疑,显然不信,至少那残留的结界痕迹就无从说起。
但玉纤凝旁的不答,只又是一句:“我即将大婚,闹出诸多事宜传扬出去恐不吉利,望云卓师兄能体谅一二。”
云卓知晓问不出来什么,再多留此处也有不便,遂躬身离去。
他前脚走,离珠端来水跟帕子停在玉纤凝身边:“圣女怎么不如实说?”
如何如实说?
才被宗主跟夫人知道她夜半跟晏空玄叙话,眼下又在一起,怕是她跳入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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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都洗不清了。
再者,他眼下又添新伤……
手被离珠牵起,以浸泡过冷水的帕子轻轻擦拭。
片刻,她打断离珠动作。
“我出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等等我,圣女!”
玉纤凝长裙拂过门槛,眨眼没入夜色黑暗。
*
眼下已过子时,祠堂那头距离男弟子院近,并未惊动较远的女弟子院。
玉纤凝来时,院落漆黑一片,角落里却还有一盏灯亮着微弱光芒。
她提步行上前,屋内人警醒地低喝:“谁?!”
玉纤凝嗓音淡淡,如平缓流淌的溪水:“是我。”
屋内人突然默了,安静的让人感觉里面的人是否凭空蒸发。
玉纤凝也不着急,立在门前安静等着。
咔嗒,门闩落下,眼前闭合的门打开,里面温暖的烛光勾勒出眼前人身子轮廓,从她腰身肩头漏出几缕,照在玉纤凝没有波澜起伏的面上。
四目相对,绮禾望了她身后一眼,发声嗤笑:“我以为你会带着云卓一起来呢。”
玉纤凝道:“不准备让我进去坐坐吗?”
绮禾侧身让开一条路,玉纤凝跟着迈入屋中。
狭小逼仄,只是多了一人便觉拥挤的难以喘息。
有道侣可以同修的,宗门会专门配备修灵室,成戒在时,绮禾是与他一同住在修灵室,享受宗门倾斜的资源。
而今……
“其余屋子已经住满了,只剩下这杂物间,不比修灵室,也没有粗茶一盏,便是我的余生了。”
没了往日的和气,绮禾面上噙着嘲讽的笑,随意坐在椅子上看她:“找我是想算账?”
不忘又讥讽一句:“还是为那小子报仇?”
她面色十分坦然,丝毫没有被发现的惊慌。
玉纤凝从袖中摸出几瓶丹药,放在粗劣的桌案上:“这些丹药可以提升修为,应当足够你用一段时日,这段时日内,可以选择寻下一任道侣,也可以选择离开合欢宗,都由你。”
说完这一切,她转身朝门口踏去。
“站住!”
玉纤凝顿住脚,啪的一声,玉白的瓷瓶在脚下炸裂开来。
她侧目望去,见绮禾面目通红,像是受了某种屈辱瞪眼看她:“你这是做什么?想彰显你以德报怨的良好品行?!想让我看清自己究竟是多么不堪?!”
玉纤凝还是原先那句:“照顾门下弟子,也是圣女职责。”
“圣女职责?呵……圣女职责!”
屋中只燃着一根白烛,玉纤凝离去后,风从门口涌入将虚弱的豆烛吹得左右摇曳。
绮禾坐在椅子上,一番歇斯底里后两眼泛起迷茫。
盯着地上打碎的瓷瓶看了半晌,她蹲下身,将丹药一颗接一颗拾起,丝毫没有察觉阴影角落,一只斑斓毒蛛朝她悄然靠近……
16. 第 16 章
绮禾死了。
玉纤凝翌日晨起坐在树下绣发带时,从墙那头的悉索碎语中听到的。
不是有意偷听,只是那些人丝毫不压低声调,像有意让她知道。
云卓亲自验尸,鉴定绮禾是死于斑斓蜘蛛之毒,也确实在她屋子里发现了斑斓蜘蛛,与祠堂火后的蜘蛛尸首一般无二。
像是恶人咎由自取的闹剧,众人一阵唏嘘,还不忘再讥讽两句圣女如何“公正无私”。
云卓又上门来,站在玉纤凝三步开外躬身一礼,十分规矩。
“原先答应圣女不外传,但眼下绮禾身故,宗门又少一人,不得不跟宗主还有夫人汇报了,特意前来跟圣女知会一声。”
玉纤凝手中握着绸缎针线顿住。片刻之后,她说了声“知道了”,便又穿针引线。
云卓微蹙眉头,看着她想说什么又忍住,只是一礼后转身离去。
行至拱月门前时他顿住脚,偏头看着那抹沉静的身影道:“绮禾师妹被葬在东南边,可以一眼看到曾经合欢宗的方向。”
玉纤凝眼中光点逐渐散去,坐在树下怔怔出神,连指尖被刺破了都浑然不觉。
“圣女,”离珠端着凉茶送到她面前,瞥了眼云卓离去的方向,又转回眼看她,手中动作也比往日更加轻柔小心,“绮禾师姐死了……”
离珠大抵是以为她没有听到绮禾的死,所以方才只淡淡回了几个字,但她听到了,而且听的很清楚。
这种时候她应该悲伤,但她表现不出来。
甚至连进入圣女角色,行些关心门下弟子,为之悲戚之事,做点圣女该做的门面样子,她都做不出来。
不知为何,心头只觉得疲惫,头一次不想进入角色。
耳畔适时又回响绮禾说的那句“是你天性凉薄”。
指尖被刺破的地方血珠溢出,顺着指腹淌至靛蓝的绸缎上,润成乌黑。
离珠眼尖瞧见,忙握住她的手,惊呼声“圣女”,拿起帕子按住她指尖止血,又急急忙忙擦拭那绸缎上的血渍,可怎么也擦不掉。
“圣女头一回绣东西,而且千辛万苦绣了这么久,眼看就要完成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玉纤凝还是沉默,像没感觉到疼,也并不在意那绸缎发带如何,转而解下腰间那鸳鸯同好的香囊在指尖摩挲。
离珠火急火燎的将发带带入屋中拯救,再出来时,坐在树下的玉纤凝已经不见了踪影。
*
东南角,距离清天域合欢宗旧址最近的方向。
放眼望去,四下皆是绯域独有的砖红砂砾,直至远处尽头处才能看到点清天域的一线蓝。
是净透的蓝,只是远远看着就好像周身的酷热温度被驱散了去。
宗门弟子无一不想回去。
重回清天域,重回那个属于合欢宗的巅峰期。
玉纤凝撑着伞踱步至此,远远地看着砂砾平地上堆起的坟头,坟前孤立着块石碑。
走近上前,石碑上刻着的字逐渐清晰,一笔一划刚劲有力,但却略显粗糙,应当是云卓临时用剑刻的。
玉纤凝蹲在墓碑前,往坟头又添了两把沙砾,随即将腰间鸳鸯同好的香囊解下,捋顺穗子放在墓碑前。
灼热的风从远处扫来,吹动玄机伞檐沙沙作响,鸳鸯同好的穗跟着颤动,逐渐被风推动的砂砾掩埋。
“你说的兴许是对的,这样珍贵的东西,不配留在我身边,现在还给你。”
*
“别乱动,你这样我不好给你缠绷带啊。”
男弟子出去巡逻的巡逻,修习的修习,院内就只剩下晏空玄跟照看他的伐竹。
晏空玄松散随意不好好配合,惹得伐竹脸色更臭,最后一步打结时十分用力,俨然掺杂了几分报复心。
晏空玄一手捂着肩头痛的暗嘶口气,剑眉倒竖:“你小子是不是也想要我的命?”
“是,”伐竹依旧没好气,自顾自拿了个果子吃,“怎么不疼死你呢?英雄救美救的怎么不把自己搭进去?”
晏空玄呵的笑了声靠回床头,手里又搓着那枚骰子把玩:“你懂什么。”
“我确实有点不懂了,”伐竹侧躺在他对面床位,一手支起脑袋,在晏空玄面上百思不得其解的来回转悠,“从前你都是以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利益,今儿个怎么反过来了?”
他定定凝着晏空玄,仿佛要在他那张俊脸上盯出来两个洞。
蓦地没头没脑惊来一句:“你该不会是想让她对你动心吧?”
晏空玄把玩玉石骰子的手倏然一滞,眼底幽光点点。
那头伐竹话音落下,又觉荒唐无比,自顾自甩手企图挥散这无厘头的想法,复又笑了两声继续啃着果子。
不怪伐竹这么想。
他与晏空玄相处多年,也曾同生共死,对他的来历身世也只是知晓大概轮廓,可见他防备心之深。
从不见他与人推心置腹,热络也只因短暂的利益相交。
毫不夸张的说,伐竹甚至觉得,如果有朝一日他跟晏空玄的利益起了冲突,晏空玄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他。
相处再久也摸不到他的心,像给久居深山老林内野性十足的狼扔了块肉,它并不会因此而见到你摇尾巴。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爱”呢?
伐竹自言自语半天,不见晏空玄回应他,又觉奇怪:“你怎么不反驳?”
若换成往常,许是又要呛他,亦或者揶揄两句。
不对劲,今日着实不对劲。
可伐竹也压根不会把晏空玄跟“爱”这个字联系起来。
他刨根问底,晏空玄敛起眸光挑眉笑道:“只是试试她的情绪是否跟玉有感应关联罢了,瞧你这想象力,不去说书简直屈才。”
“我就说嘛……”像是终于得到合理回应,伐竹重新躺了回去,“那结论呢?”
“有关。”晏空玄把玩手中不起眼的玉佩,里面设有的禁制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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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实开始瓦解了。
“有关?!她这圣女究竟什么来头,竟然跟神鸟九凤孕育的灵珠有感应。”
晏空玄却是将玉佩骰子一并收起,再不说话了。
“哎,你别不理人啊?那我换个问题,若是有朝一日你的仇家上门,用我的性命威胁你,你会怎么选?”
晏空玄两眼阖开一条缝看他,唇角似笑非笑:“问我这个?确定不是想给自己心里添堵?”
“你小子就嘴里能有点好听的话吗!”
伐竹气的坐直起身,只觉手里的果子这会儿也索然无味,扔了又着实可惜,恶狠狠的将果肉快速吃尽,抄起果核砸向晏空玄,正巧落在他紧实的腹上,留下点水渍跟果肉残渣。
“脏不脏啊混小子。”晏空玄嫌弃地又扔了回去。
两人嬉闹,突然晏空玄神色一正,冲着伐竹做了个噤声动作。
伐竹也识相,立刻收了形,警惕望着门口方向,提步欲上前。
褐色的门框边有窄窄的红光一闪而过,地面拉长的影子紧跟着快速撤离。
晏空玄眼皮轻跳,随后道:“别去看了,许是我感觉错了。”
“你还有感觉错的一天?”伐竹立马抓住机会嘲讽反击。
晏空玄也不搭话,从床头抄起外袍随意披上系了腰带就往外走。
“哎你上哪儿去?受伤了还不老实?”
“屋子里闷一天了,出去透透气。”晏空玄的声音渐行渐远。
伐竹吐槽道:“你这小子怕是只有埋土里才肯消停。”
*
晏空玄一步踏出门槛,四下张望,看到墙头露出一抹朱红伞面在朝着某个方向前行。
他薄唇轻勾,直接朝着那伞面径直走去,脚下轻点,单手撑着墙头越过,平稳落地。
身上袍子本就随意穿着用腰带堪堪束缚,这一番动作下来,袍子自肩头滑落,露出精致的锁骨,还有大半紧实的胸膛。
他肌肉线条很流畅,不是过分夸张的虬起,恰到好处,不失美感,也不缺乏力量感。
玉纤凝只注意到他肩膀缠着绷带。
——竟好巧不巧露出的是受伤的那边。
晏空玄提步朝她踱去,停在她面前两步处,伸手将松散的衣袍规整了下。
“方才瞧见门前有个影子依稀是圣女,一时好奇顾不上其他就追了出来,没想到真是圣女,形容失仪,圣女勿怪。”
他笑容很舒服,莫名就能让人跟着松弛,目光探究似的在玉纤凝面上梭巡:“这个时辰,圣女怎么来弟子院了?”
玉纤凝是想跟他保持距离,不愿过多接触产生纠葛的。
但从绮禾墓前离开,她混混沌沌,等再回过神来时,双脚已经停在晏空玄的门前。
看到晏空玄的一秒,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想见你。”
她一手撑着玄机伞,整张脸笼罩在不刺目的阴影中,隔着伞檐与他四目相对……
17. 第 17 章
四下风徐徐吹着,吹动她朱红的伞檐沙沙作响,吹动他垂在肩头的发丝朝后拂动。
风似加热过的蛛网,丝丝缕缕迎面罩来,复又穿堂而去。
晏空玄看着那把红伞下的秋水眸,忽然感觉喉头干燥。
他抬头扫了眼毒辣的红日。来绯域有段时日了,但唯独觉得今天的日头有些难耐。
兴许是他受了伤,正处于虚弱阶段。
脑海中冷不防又响起伐竹的话,他下意识讥嘲地扯了扯唇。
那小子一天净想些荒唐事,他晏空玄是什么人,伐竹还不清楚吗?
此生都不会跟情爱沾边,趋利而行的人。
他漫吸口气,眯眼笑睨着玉纤凝,眸底光芒暗淡,透着丝丝疏离的冷意。
“圣女不过两日便要成婚,说出这话来,是不是不大妥当?”
似当头棒喝,玉纤凝握着伞柄的手骤然收紧,眼底混沌迷雾尽散,又恢复了往日清冷淡泊的模样。
“抱歉。”想解释,却又怕越描越黑,索性就止在这两个字。
晏空玄长眉舒展,笑意深邃:“无妨,我什么都没听到。”
余光瞥见巡逻回来换班的弟子朝这边行来,他道:“天热,我回去歇着了。”
“等等。”
正要翻过高墙,听得身后玉纤凝又是一声唤,他回头:“圣女还有何指教?”
她近上前来,拉起他手腕,将一个淡金色的瓷瓶塞入他掌心。
“好好养伤,还有……谢谢。”
玉纤凝撑着伞扭身走远,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还在四下热气里萦绕。
晏空玄看着手中的瓷瓶,立在原地默了片刻,转身回到屋中。
“你上哪儿去了?”
他一进门伐竹就问,他也不答,只觉得晒久了眼下有些头昏脑涨,随意躺在榻上,衣领敞着,露出肌肉线条均匀的腰腹,握着瓷瓶的手就压在额头。
“手里什么东西?嚯,还是金色瓷瓶,稀罕物什,你老实交代,刚刚是不是幽会哪个女修去了?”
晏空玄在女修里很受欢迎,绯域资源紧缺,灵果琼汁什么的也只有根基好的弟子才有,但晏空玄刚来就不缺这些东西,都是女修们送的。
伐竹很是眼红,但也不能张口跟他分,这小子心眼小的紧,他的东西,除非他不要了亦或者心血来潮想给你,你是万万拿不走的。
晏空玄瞥了眼手中瓷瓶,没答话,随手搁在桌上。
伐竹好奇,想拾起来瞧瞧,手指还没碰到,一只手就快速伸来,先他一步将瓷瓶拿走。
“看看!我就看看还不行嘛?!”
“没什么好看的,”晏空玄索性背转过身。
“这么护着,是什么重要人给的东西?”
晏空玄幽幽睁开两眼,片刻后又阖上眸子:“只是有用的人罢了,再者,我的东西,无关我喜欢与否,都是我的,没有给旁人无条件观摩的道理。”
“小气,抠搜!”伐竹在背后小声呐喊痛骂。
*
玉纤凝返回圣女院,离珠正在四处焦急寻她,见她进门,急忙迎上前。
“圣女,你上哪儿去了?我差点去告诉云卓师兄差了弟子一并去寻你呢。”
宗门这两日接二连三出事,离珠很怕她也出什么差错。
玉纤凝定定凝着她。这个陪伴了她近二十年的丫头,因担忧过度而脸颊泛红,神态活灵活现。
“看圣女,我把发带的血渍洗干净了,也没伤到圣女的针线,到时候你可以放心送给少主了。”离珠双手捧着那发带递到玉纤凝面前。
玉纤凝扫了一眼,说了声“谢谢”。
并不是因为心里有感激波动,只是知道这个时候该说谢谢。
入门内将发带收入盒中,跟离珠说了声乏累打发了她去,玉纤凝便孤身一人坐在镜前看着自己。
回想着离珠方才生动的神态,她跟着舒眉牵唇模仿。
她模仿的极像,毕竟是这些年最擅长的事。
可越像他人,越没有自己。
她这会儿完全确认,她确实没有心。
是看似淡泊实则冷情冷心的。
不过也有好处,就像这会儿认清自己的真面目,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罢了,有没有答案,一切还是照常。
后日就是大婚,她复又从盒中取出那条发带织了起来。
靛蓝的底色,是萧长风惯爱穿的颜色,她以银线绣云纹白鹤,才完成一半,且她头一次做,并不熟练,需得紧着时间。
离珠中间又来一次,跟她说苏叶前来传话,她跟萧长风的婚帖已经派发出去,清天城的人会在大婚当日赶到。
玉纤凝应了一声,面色如常,像听到的是别人的事。
离珠又嘀咕,还有两日大婚,还不见少主出关,问玉纤凝要不要去瞧瞧。
玉纤凝只回了一句:“夫君知晓时间,心中有数,不必去问了。”
她是没有情感冲动,但并不代表感知不到别人的。
萧长风对她没什么感情,她对于萧长风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年少时,那时是美好,可她这会儿忆起,这没有心的躯壳一点波澜也无。
成婚,只是二人顺势而为,不掺杂其他。
这会儿她重要的事是绣完这象征他二人有感情的发带,作秀给宗主夫人还有清天城的人看,而他重要的是闭关修炼。
婚期将近,宗门内比往常略微热闹几分。
云卓领着几个弟子拿着红绸灯笼什么的进到院里,跟玉纤凝请示一番便开始四下张贴布置,玉纤凝顺势吩咐离珠准备些解暑茶来。
起初一切还算和谐,云卓不知接到什么事出去了一趟,那些安分的弟子便渐渐有了声音。
“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要给寡情薄性的人做事,真是世风日下啊。”
“跟认识不过几日的人半夜聊天,还出来作证害死同门,装着一脸正气大义,简直令人作呕。”
“谁说不是呢?不过就命格好些当了圣女,实际上测资不还跟苏叶姐相差无几吗?”
“论起清高虚伪,苏叶姐确实差她一大截。
“咱们现在是因修炼合欢道被驱逐至绯域,有这样的圣女日后主导宗门,日后怕不是可以跟焚天渊那些人一道儿了?”
“依我看,焚天渊那些魔修邪祟也抵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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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她啊。”
“都收拾收拾准备入邪堕魔吧。”
众人一阵哄笑。
玉纤凝就坐在窗口缝绣,那些个弟子也完全不避讳她,她听的一清二楚。
有人又补了一句:“少主要是跟苏叶姐成婚就好了,二人才貌双全,品德兼备,才是天赐良缘。”
“而且,我觉得少主说不定跟苏叶姐有真感情,那日傍晚我见苏叶姐从修灵院那边出来的……”
“这话就不能乱说了,咱们倒是没什么,过两日清天城的人可要来,若让他们知道咱们修行之法无甚改变,搞不好要发难的。”
声音逐渐小去。
玉纤凝就坐在窗前缝绣,那些弟子也浑然不将她放在眼里,说话毫无避讳,她听得一清二楚。
下针的手略微顿住,心中暗自腹诽一句那日果真是苏叶,便又如先前穿针引线。
啪——
不知什么东西滚落在地,伴随的是男弟子的一声痛呼怒喝。
“哪个不长眼的乱扔果核!”音色听起来是方才阴阳玉纤凝品行不佳的那位。
“不好意思啊这位师兄,跟伐竹闹着玩一不留神脱了手,师兄勿怪。”
熟悉的腔调嗓音,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被日光拉长的影子从窗棂左边漫不经心往前行,恰好停在玉纤凝坐的位置。
玉纤凝稍微抬眼,就看到桌案上高束马尾的影子,有发丝被风吹得左右轻晃。
“云卓师兄说灯笼不够,我跟伐竹把缺的一并送过来了,胳膊不巧受了伤,劳诸位师兄们折腾了。”
见是晏空玄,那位被砸中的师兄闷闷呼出口浊气,什么也没说,接过他手里大红灯笼继续忙活。
四下挂绸点灯笼,看起来是很麻烦的事,但那些男弟子竟很快做完,到了下一个屋檐。
停在玉纤凝桌前的影子却没有离开,在桌案上定了片刻,随后影子逐渐放大,直至玉纤凝鼻尖飘来微冷的薄荷味。
“那些话圣女没听到吗?怎么不斥责两句?”晏空玄手肘压在窗沿上,两眼却望着那些男修们忙碌的身影,像是偶然路过在屋檐下乘凉,“教训目中无人的弟子,不是圣女职责吗?”
玉纤凝手上动作微微停滞,只抬了抬眼,看着桌案晃动的影子,复又垂眸继续手上活计。
“是,我是圣女……”
晏空玄背转过身,脑后马尾落在窗棂上,听得身后人愈发低的声音说:“可大家不需要我这个圣女。”
她嗓音淡淡,还同往常一样,晏空玄却微微偏头看她。
日头是沉金带红,照不进屋内,但从桌面折射起淡淡的金映在她面上,恬静柔美,如细雨蒙蒙中的莲。
“突然不想履行圣女职责,可是因为觉得绮禾说中了,你本身就是冷血的怪物。”
心事被人说中,玉纤凝倏而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正巧撞入男人似笑非笑的黑眸。
“若我说,圣女并非怪物,只是被人抽了‘心’呢?”
“何意?”
“这就说来话长,此地人多眼杂,子夜时分,鱼池边静候圣女,”他手肘一撑起身,朝着那些男修们热络走去,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
18. 第 18 章
晏空玄嘴里惯不着调,戏谑人也是常有的事,说的话只可信其三分。
玉纤凝分明心里这样念了无数次,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在乌红月色下踏出房门,游魂一样往前走。
一路上脑海中想的全都是晏空玄说的“抽心”之类荒唐的话,等再回过神来,耳畔已然流水声叮咚。
水面折射着乌红幽明的光,略微晃眼,倒映着一道瘦颀的白影,鱼儿从池底浮至水面,吐出的透明泡泡炸开,激起涟漪将那白影一圈圈晕染模糊。
她顺着光影往上看。
暗朱色的夜幕,没有多余的星子,只有一弯窄月,较往常明亮。
男人坐在假山石顶,手肘撑在膝上,那幽暗的朱色月华镀了他满身,荷花袍上的暗刻纹洇出,不再洁白出尘,似污了血透着几分诡幽。
他脑后银色发带被风吹得与发丝齐飞,看不到脸,只瞧见宽肩窄腰的背影与萦绕在他周身漫天的黑暗,如隐在暗处蛰伏,随时准备一跃而出的兽。
而玉纤凝像是误入这兽领地的猎物。
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略微收紧,脚下不着痕迹的后退,才将一动,男人似是有所察觉般扭头。
看清来人是谁,他眼底冰冷锋芒如雪遇骄阳迅速融去,舒眉勾唇,冲她“哟”了一声打招呼。
他略微侧着身子,暗红的光照亮他眉眼,舒展噙笑,额前几缕散碎发丝随风晃动,与往日无甚不同。
周遭萦绕的紧绷压迫感不知何时散去,好似从未有过,让人觉着历经一场幻觉。
“现在才到,我还以为圣女不会来了。”
他脚下轻点,随意从高处落至玉纤凝面前,看她脚下往后退了半步,轻挑眉梢,“还是说……圣女来了又反悔,想偷偷走?”
玉纤凝不答话,垂着眼帘也避免跟他视线接触。
“没关系,突然那么说难免会有人觉得离谱,圣女是去是留,皆随意。”
晏空玄静静候着她回话,半晌不见动静,他扯唇一笑,活动了下略微僵硬的身子:“时辰不早,我回去休息了。”
转身脚下才迈出一步,身后传来女子嗓音。
“等一下。”
晏空玄并不着急回转过身,只唇角微不可察地朝上勾了勾,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样。
“既然来了,那便听一听吧,”玉纤凝说。
“只是听一听的话,那我劝圣女还是别了,以免听了之后感觉世界崩塌,一时难以接受。”
晏空玄作势又要走,衣袖却倏而一紧被人拽住。
他垂眼顺着那白皙纤长的手指往上看,落在女子安静淡然的眉眼。
她说:“我想知道,劳烦告诉我。”
晏空玄将袖从她手中抽出,理了理袖上褶皱,慢悠悠道:“圣女可曾听闻……八重锁灵咒?”
*
与晏空玄交谈之后,玉纤凝一夜未眠。
他的话音还清晰在耳侧:“若圣女需要,我可以帮圣女摆脱困境。”
困境。
她不懂晏空玄为何用这个词儿。
虽然在合欢宗她常年居住在独立的宫殿院落,鲜少有人来,那些个弟子也并不将她放在心上,但是萧山跟贾青黛待她是好的,所有资源都在往她身上倾斜。
她记忆里从没有萧山亦或者贾青黛对她红脸的时候,离珠也说了,宗主跟夫人将她抚养长大,是当亲女儿看待的。
怎么也跟困境够不上半点。
心中又道了声“他的话信不得”,重新翻出发带,欲将剩下的三分之一完成。
可被压下去的念头,总是跟星星之火一样在脑海深处跳跃,她稍微凝神就会出来晃一下乱她思绪,连针脚都错了两处。
“圣女,苏叶姐来了。”
心神不宁时,外面响起敲门声。
玉纤凝放下手中物事起身开门。
离珠略微侧了身子,露出苏叶纤细却笔直的身形。
她与苏叶接触很少,只是这几日苏叶代贾青黛传话,她二人见面次数这才多了起来,怕是超过以往两年的见面次数。
玉纤凝对苏叶的印象也很浅,只停留在外表。
记忆里她是个高山之雪般冷艳的美人,眉眼依稀有几分锋锐的攻击性,一看便是很优秀、很有能力的女子。
相比她这种淡泊人伪装出来的威严,苏叶这种不怒自威的类型,更有说服力,也更让弟子们信服。
老实说,玉纤凝觉得苏叶更适合做圣女。
兴许因她是萧长风喜欢的人,玉纤凝今日格外留意她。
倒不是嫉妒或者其他,她这空心的身子生不出那意思,即便不空心,她也不会,她对萧长风没有男女之情。
只是好奇,就是知道朋友有了心上人,好奇他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
苏叶今日穿着粉白的荷花裙,腰间束着一条樱粉的丝带,柔弱的色彩穿在她身上只柔不弱,察觉到玉纤凝视线,便直勾勾的迎了上去。
“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吗?圣女。”
玉纤凝又看她眉眼。
果然还是跟她记忆里的一样,锋锐赛雪的美人脸。
“没有,”又习惯性的在外人面前撑起圣女的姿态,玉纤凝问:“有什么事吗?”
苏叶定定看了她两秒道:“夫人说明日圣女大婚,有礼物要我转交。”
她伸手入袖,取出一块红绸包裹的东西,看凸起的痕迹,像是个镯子。
“夫人说本来该她亲手给你,只是筹备婚事还有处理宗门事务诸多加身,实在分身乏术,要我跟你致歉。”
玉纤凝双手将红绸接过,翻开盖着表面一层,露出里面金镶玉的镯子。里面的玉一眼看着便是上等灵玉髓。
苏叶继续说:“夫人说,这是她祖上传下来的玉镯,对蕴养身体有奇效,今日便赠予你了,希望这镯子能助你往后修习。”
看,贾青黛待她是极好的。
“替我多谢夫人。”
苏叶略微颔首,转身要走,复又停下看她:“明日大婚,少主今日还未出关,你不担心吗?”
“不担心,夫君心中有数。”
苏叶深看她一眼,快步离去。
她走出十几步,玉纤凝才倏然回神自己方才一时嘴顺说了什么,张了张唇想解释,但明日清天城的人来,眼下不是时机,索性作罢。
圣女……
她若不是圣女就好了,不会阻碍旁人姻缘。
玉纤凝垂眸摩挲着手中玉镯,旁边离珠这会儿凑近看了眼,玉髓纯净,不免惊呼一声。
“圣女成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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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是下血本了。”
事实就在眼前,可不知为何晏空玄的话还在耳畔挥之不去。
她双手捧着玉镯,口中喃喃,像在问离珠,又像在问自己。
“宗主跟夫人确实待我极好的,对吧?”
离珠似没想到玉纤凝会突然这么说,蓦地被口水呛了一下,面上掠过几分不自然:“是的……圣女先前不是问过了吗?怎么突然……又说起?”
言罢说去准备早膳,便匆匆离开了。
若说晏空玄是往她心里放了颗怀疑的种子,那么此刻离珠就像是将那颗种子直接种入了玉纤凝心底。
她垂眸又看向手中玉镯,五指逐渐收拢。
*
合欢宗迁到绯域,也带了一部分重要的藏书过来,全部安置在独立的屋子里。
这儿气候干燥,也怕书册着火,萧山依着她屋子的模样,在书屋墙壁四周镶嵌了寒玉。
玉纤凝停在门口,就能感觉到从门缝中溢出的渗骨冰凉。
这儿比她屋子里的寒玉数量多,凡人的体魄承受不住这样数量的寒玉。
看门的是个女修,见玉纤凝来,有些惊诧。
“圣女来藏书阁,是有想翻阅的书?”
藏书阁里大多是破体才可修炼的术法,玉纤凝这类尚在封体的女修来也无用。
玉纤凝也知道这个,她摇头说:“实在无趣,也无处可去,想起来还从未来过藏书阁,想随便看看。”
女修说:“圣女马上大婚破体,现在瞧瞧可有用的上的术法,也是可以的。”
她给玉纤凝递来笔:“进出都需留记录,圣女劳烦签个字。”
玉纤凝快速在册上签字,娟秀的蝇头小楷赏心悦目。
女修吹干墨迹,便打开锁头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门一推开,寒气白雾扑面而来,激起玉纤凝一身粟米粒。
女修善意提醒一句:“有些书册有禁制,如果打不开的话圣女不要强行开启,小心伤了自己,还有就是里面寒玉数量多,圣女目前的身体恐受不了,定要速去速回,若有不适及时唤我,我就在门口。”
玉纤凝应了声提步跨入门槛,身后的门吱嘎一声竟自然关闭。
屋内光线微暗,唯有墙壁上的寒玉散发盈盈润光,照亮四下。
眼前书架整齐排列,各类书籍分类妥帖。
玉纤凝行走在书架间隔的窄道内,看着各类书的标签,寻找咒法一类所在。
合欢宗修炼之法几乎没有咒术,藏书阁也没有收录。
玉纤凝找了三圈还未见到一本有关咒术的,身子已然被寒玉影响,冻的手背结了薄薄的霜,活动有些困难。
她坚持不住了,必须尽快出去。
又看一眼排列书架,准备最后再走一圈。
“唉……”
耳畔依稀传来无奈叹息声,玉纤凝下意识抬头四望,沉声问:“谁?”
无人应答,四下空空如也。
许是她身子到了极限出现的幻听,玉纤凝加快了脚下步伐。
啪——
书架顶层掉下来一本黑漆封皮的书,正巧落在她身后脚下,翻开倒扣着。
玉纤凝拾起,恰好看到翻开那页的字。
——八重锁灵咒。
19. 第 19 章
八重锁灵咒,可束人灵魄,幽蔽其情感,直至丧失本心,对施术者唯命是从,永不背叛,永不反抗。
短短几行字,玉纤凝一眼扫完。
心头泛起的情绪少的可怜,最多的是觉得冷。
很冷。
四下的寒气像从她骨缝里争先恐后往里钻,在关节处妄为肆虐,隐隐作痛。
身子再也撑不住,手指更是全然僵硬,书吧嗒一声从指尖掉落。
她试图蹲下身拾起,这会儿才察觉双腿也没了知觉。
不敢再逗留,强撑着最后一点意志踉跄踱到门口,僵硬的手臂无法抬起,就用肩头在门上撞了两下。
外面女修听到动静将门推开,一眼见发丝眼睫被白霜覆盖的玉纤凝,登时吓了一跳将她扶出。
炽热的空气当即将玉纤凝整个包围,身上盖着的一层薄霜被瞬间瓦解,来不及化为水滴,直接变成白雾蒸发。
指尖知觉逐渐回拢,玉纤凝缓缓吁出口气,冲着那女修道了声谢,扭身又要往里走。
“哎,”那女修连忙将玉纤凝拉住,“圣女别进去了,你现在身子骨禁不住反复冷热,明日大婚万一感染风寒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我不小心把一本书碰落掉在地上了,放回原位我就出来。”
“这种小事,我去就好,圣女身子要紧。”
有关八重锁灵咒,玉纤凝不想被人察觉她翻阅过,但这女修如何都不肯让她再入藏书阁,玉纤凝再过分坚持反而惹人起疑,遂作罢,对那女修道了声谢,撑着玄机伞走了。
那女修目送玉纤凝离开,转回藏书阁内,四下都看了,偏是没寻到玉纤凝所说掉落在地上的书,疑惑嘀咕几句,转身欲走,却见两扇门大开,外头的热气不住往里涌。
这门她分明记得进来时阖上了。
没察觉什么异常,女修将门重新锁上,回到桌案前继续守着。
“今日藏书阁有谁来过?”
空中一片泛着青色荧光的叶子飘飞而来,停在那女修面前,是贾青黛的嗓音。
女修慌忙站起身双手捧住叶片,将玉纤凝方才来过的事如实说。
“她尚未破体,平白去藏书阁作甚?”
“圣女说今日无聊也无处可去,许是心血来潮才……”
“只她一人?还是有离珠相伴?”
“只圣女一人。”
叶片绿色荧光瞬间暗淡,原本墨绿的色泽也在眨眼褪去,沦为被抽走生机的枯黄。
主屋。
贾青黛指尖微光黯下,两眼凝着虚空抿唇不语。
“难得看你露出这幅神情,怎么了?”
萧山修为不得寸进之后,便更加偏执于提升修为,闭关是常年的事,这些时日反倒松缓下来,提着水壶在给花浇水。
“我刚才感应到那本书的禁制松动了一瞬……”
“你怕玉纤凝已经看到了里面内容?”萧山放下花洒转身朝她踱步而去,“她现在毫无修为,怎么开启禁制?你想多了。”
“可是……”
萧山一手搭上她肩头:“就算她看到了又如何,灵魄怕是早已消耗殆尽,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贾青黛眉头展开笑意:“说的也是。”
“原本以为她资质绝佳,没成想跟叶儿差不多,若她不听话,那便换叶儿当圣女就是了。”
萧山半圈着她,包裹着她的手提笔,在洁白宣纸上落下,笔墨游转,逐渐写出个“峰”字。
银钩铁划,他口中幽幽:“今时不同往日,峰回路转了……”
*
修灵院。
内室机关咔咔作响,厚重的门由下而上开启,露出一双黑色软靴,靛蓝袍子下同色亵裤紧束长腿,银带束腰,衣领齐整,满头乌发以银冠高束脑后,梳的一丝不苟。
观棋早已捧着喜袍在门口候着,见着萧长风第一眼便躬身称呼“少主”。
萧长风轻轻抬眼。
还是儒雅俊逸的五官,只是此刻眉眼多了分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薄霜,如落了雪的白梅。
饶是从小跟着他的观棋,眼下也觉得萧长风有几分陌生。
“看来少主无情道已成,恭喜少主。”观棋躬身又是一礼
并未完全成。
萧长风眼底光芒忽闪,没有将这话说出。
余光瞥见一抹红,垂眸落在观棋双手捧着的木盒,抿着唇一言不发。
观棋见状将喜袍双手奉上前:“宗主吩咐,若少主出关,尽快试试衣服是否合身,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调整修改。”
“不试了,”他嘴上说的淡,视线却不离那火红的衣,“尺寸什么的,掐个诀就可以解决。”
“这……”
虽说是这么个理,但明日到底还有清天城的人在,万一被瞧出端倪也是问题。
观棋想说,但萧长风无情道成,短短时日就变得陌生,他甚至不敢多言,踌躇半晌还是作罢。
萧长风踱步出门,打开门的刹那,外面热风灼浪扑面而来,但他丝毫不觉得难受,闭关时的冰火两重天比这要难以忍受的多。
“长风。”
宗门内弟子人人都唤萧长风少主,只有两人唤不同的。
玉纤凝唤他“夫君”,而苏叶会唤他“长风”。
他三人年岁相差无几,起初时也会常在一起,只是没多久玉纤凝便以圣女需要保护为由被隔离。
只剩下他一人的时候,苏叶会陪着他。
还记得那时候,玉纤凝是唤他“阿风”。
心思电闪而过,只是眼下忆起往昔,却是不同从前那般心绪起伏,像是饮下一杯毫无味道的白水,无甚滋味。
他移眸望向来人。
女修们统一的荷花裙,腰间今日是条银色珠光绶带,在日头下闪闪发光。
四目相对,人前不苟言笑的苏叶在此刻弯了眉眼。
“恭喜你出关,”她双手摩挲手中木盒,递到他面前,“这东西,恭贺你出关,也……祝贺你明日大婚。”
“我并不想成这个婚,”萧长风看着她,“你是知道的。”
“那就只祝贺你出关。”
苏叶当下改口,将手中木盒又往前送了送。
萧长风只是静静看着:“出关而已,不必送礼,再者,你也快到了寻道侣的年纪,给我送这些以免惹来流言蜚语。”
苏叶弯着的眉眼逐渐落下,捧在虚空的木盒往回收了收又顿住,重新送上前。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在库房随便拿的一条腰带……”她眼尾强撑着笑,声音还是弱了几分,“只送你这一次……也不肯收吗?”
萧长风沉吟片刻,伸手将木盒接过:“只此一次。”
苏叶重新牵眉笑开,宛若高山之雪逐渐融化:“好,就这一次。”
她又说:“不若打开看看吧,试试是否合身,我随便拿的也没有仔细看。”
萧长风闻言拆开木盒,取出里面一条珠光玉白的绸带,上面有暗刻云纹,做工精细。
他手中拿着木盒不好试,苏叶犹豫了片刻道:“要不……我来帮你吧。”
言罢说了声“得罪”,抽走他手中腰带,双手圈过他腰身,低头帮他系。
鼻尖是他身上淡淡的月沉香,味道不是很清淡,但是令人心安的那类。
头一回被这味道笼罩,她面上开始发热,意识到什么,头埋得更低,不让他瞧出端倪。
从藏书阁失魂落魄走出来的玉纤凝,恰好就看到这么一幕。
蓝衣粉裙,站在一处,堪称壁人。
她垂首帮他系腰带,像新婚夫妻那般。
玉纤凝猜想他出关第一个会见的人不是她,但没想到她会这么明晃晃撞上这样的情景。
她立在原地静静看着二人,发丝红裙被风吹得轻轻拂动,贴着纤细的身子。
身上被寒玉侵染的寒气还未完全挥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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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伞的指尖又开始轻微颤抖,双腿也有些脱力。
她尽力放轻的步伐,没有惊扰到那二人,悄悄绕路返回圣女院。
“哎,快看那。”
明日大婚,清天城的人要来,宗门弟子今日都不修习,打扫卫生,装点门面准备明日迎客。
晏空玄跟伐竹被安排洒扫,两个人自是偷懒,随意扫扫,然后就换个地方,没成想这一换,发现了新鲜事。
伐竹朝着某个方向抬抬下巴,手肘轻捅晏空玄胸口示意他看过去。
晏空玄嘴里叼着根草枝,舌尖扫过草枝根部,在嘴里换了个位置,闻声朝伐竹示意的方向望去。
玉纤凝定在原地望着某个方向,而后撑伞提步离去。
“那是修灵院,看来里面那位就是圣女明日大婚的未婚夫了,啧啧啧……这是被抓了个正着啊。”伐竹看的乐呵。
晏空玄扫了眼男人侧脸:“长得一般。”
“那还叫一般?”伐竹暗嘶了口气,随后道,“反正我见过的男人,还没有这么俊的。”
晏空玄幽幽看向他。
伐竹喉头一滞,紧跟着又补充道:“除了你。”
晏空玄嗤了声,将口中草枝吐掉,视线追着玉纤凝走,见她穿过树丛,脚步似有不稳,几次晃晃悠悠险些撞到树上。
他仍望着玉纤凝方向,问:“合欢宗如今不是不允许一夫二女吗?怎么自家少主就不管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合欢宗几百年来都这样,不是有句老话说,狗改不了那啥吗。”
“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也挺令人作呕的,”晏空玄说了一句。
伐竹上下打量他,眼神揶揄,像是在说你也好意思这么说别人。
晏空玄只当没看到他的眼神,将手中打扫的工具塞到伐竹怀里,“拿着。”
“都给我了,你干什么去?”
晏空玄舒展了个懒腰,背对着他挥手,“偷懒。”
“浑小子,一上午不见人,好不容易见了人又偷溜……”
忽然想到晏空玄先前说的“内应”,伐竹望着玉纤凝离去的方向:“这小子该不会是想这会儿趁虚而入吧?”
*
玉纤凝回了圣女院,屋子里空空荡荡。今日宗门清扫装点,人手不够,离珠也被叫走了。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唇舌,等着身上被冻僵发颤的感觉褪去。
终于稳住,她便坐在圆桌前手掐按眉心。
情况已然明了,她确实是被下了八重锁灵咒,下咒之人是谁也很清晰。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对她下咒,但封了她部分记忆,还做至此,目的必定不单纯。
她需得反抗。
可眼下就她听命的程度来看,怕是灵魄差不多被消磨殆尽。
灵魄彻底消亡那日,她便是行尸走肉一具,世间只有玉纤凝这个名字。
目前唯一能拯救之法,便是提升修为,以灵力延缓灵魄消散速度。
她摸上小腹,封体秘法阵光一闪而过……
啪——
窗口传来异响。
她按着眉心的手顿住,起身踱步至门前,偏头看向一侧的窗户。
窗户下多了颗石子。
“不用找,我扔的。”
院墙上,晏空玄随意坐着,日光照在他身上,半边身子被染上绯金。
“你来做什么?”
“方才瞧见你灰溜溜的走了,过来看看情况。”
“不必看了,我没事。”
“没事?”墙上的男人望着远处绯色的天,迎面而来的风将他额前三两碎发拂起,露出俊美无俦的面庞,目光又转回她面上,“没事到险些三次跌撞上树?”
玉纤凝将要解释这个不是因为萧长风二人,晏空玄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说:“他有新欢,你也不能吃这哑巴亏,不若……你也找一个。”
20. 第 20 章
他仍旧是玩世不恭的腔调,话音含笑,但背对着日光,额前三两碎发将眉眼笼于阴影中,看不真切他眼底神情。
玉纤凝:“且不说我找不找的问题,就算我找,又有谁敢?”
这宗门之中,重压之下,正常男欢女爱都得注意分寸尺度,那些男修在寻常女修跟前都不敢太过放肆,更何况她是圣女,众所周知萧长风的人。
没人敢在未来宗主的地盘上撒野。
热风灼浪从一侧吹拂而过,玉纤凝发丝被吹起,风声在耳畔呼呼。
院墙上坐着的男人抬手在眼前随意挡了下风,轻描淡写回了一个字:“我。”
风止,玉纤凝在肩头晃动的发丝停住,看着院墙上男人遮风的手落下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一瞬间的静默。
“如何?”他开口追问结果。
“真是个馊主意。”
玉纤凝转身回房关上门,隔绝了外头日光还有男人身形。
被拒绝的很干脆。
晏空玄顶了顶腮,并没有被拒绝的尴尬,望了眼紧闭屋门,从高墙跃下,提步踱近,抱胸斜靠在门前,指节随意在门上叩了两下。
“圣女可还记得先前我替你挡了一剑时说的话?”
圣女多欠了我一点,他日我是要你还的……
门内闷闷传出玉纤凝的声音:“记得,没忘。”
“没忘就好,圣女践诺之后,你我两清。”
屋内没有回话,但他腰间的玉佩却闪过微弱的红光,险些被日光盖了过去。
他勾了勾唇,又补了一句:“不过‘两清’这话不好说,兴许有朝一日圣女会需要我呢?”
*
圣女院清净,其他地方却忙的热火朝天。
云卓带着男弟子大面积清扫装点之后,又掉回头准备将男弟子住所一并收拾。
男弟子们并不全在,云卓便亲自动手,挨着收拾凌乱的桌面床铺等。
“哎师兄,那小子的地方我来收拾就好。”
伐竹恰巧从门外回来,一眼看到云卓在收拾他的床铺位置,马上又要走到晏空玄的方向,急忙放下手中扫把赶上前。
“无妨,你二人新来,师兄多关照些是应该的。”
云卓看到他扔下的洒扫工具,又看到他满头汗丝,笑了笑:“今日你也辛苦了,休息吧,这儿师兄来。”
“我还不累,还是我来吧。”
为了证明,伐竹抢在他前面将晏空玄桌案抽屉以及床铺飞速整理了一遍。
晏空玄的位置本也不乱,只是有些物件还是不便被云卓看到。
再者晏空玄不喜旁人动他的东西,伐竹怕云卓这不知情的无意间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晏空玄那小子又要发作。
伐竹动作很快,七零八碎一并收起:“收好了,这些都是他不用的,我拿去扔了。”
云卓看有没用完的纱布什么的,拉住他衣袖:“现在宗门资源紧缺,还能用的东西还是送回库房,别浪费。”
伐竹应了声,从他身侧走过。
怀中抱的东西太多,擦过云卓衣袖,有个瓷瓶掉了下来。
生怕被云卓抓住把柄,伐竹赶着将东西处理,走的飞快。
云卓拾起掉落的瓷瓶打算还给他,却已不见了伐竹踪影。
“又是个性子急的小子……”
云卓无奈摇头叹了口气,拿着瓷瓶朝库房方向踱去。
行过拐角,视线中突然出现一摞高叠布匹,还未来得及避让,那布匹便直直撞了上来,他手中瓷瓶跟着脱手而出,滚入散落满地的绸缎中。
离珠懊恼幽怨地看他:“云卓师兄,我提前说了让让的……”
“不好意思,我刚刚有些出神,没有听到。”
云卓当下蹲身将散落绸缎重新收起,每匹绸缎料子的灰尘拍去,仔细认真叠好。
想交到离珠手中,却又觉手中绸缎颇有份量,又收了回来。
“你送去哪儿,我帮你送去。”
“送到圣……”离珠忽而皱起鼻尖,在空气中使劲嗅闻几下,“师兄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好香啊,像是……诱龙草的味道。”
“诱龙草?”
离珠不回话,跟着味道一路寻到地上破裂的瓷瓶,“找到了!”
她三下五除二用土将碎裂瓷瓶掩埋,直至那股香气彻底消失,拍拍手转向云卓。
“这诱龙草味道不是很浓,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这样处理一下比较好。”
“为何?”云卓不解。
离珠反倒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情:“原先在清天域时,师兄是不是没好好上妖兽的功课?诱龙草,极受妖蟒喜爱,可用来诱捕妖蟒,这几日圣女大婚,我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诱捕妖蟒……”云卓口中喃喃念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师兄怎么会有这东西?”
“那不是我的,”他顿了顿将手中绸缎送还给离珠,“抱歉师妹,我突然有事不能帮你了。”
言罢快速拾起地上瓷片,朝着库房奔去。
库房人来人往,都闷头忙着清点对比。
云卓站在门口扫了一圈,没有瞧见伐竹身影。
身旁有人经过,他顺势拽住那人衣袖:“有没有看到伐竹?”
“伐竹?新来的那个?”那人茫然了一下,随后手指了后方,“方才好像拿着东西去后院了。”
“多谢。”
云卓又往后院赶,转身瞬间,一道灵光激射而来,将他手中碎裂的瓷瓶击成齑粉。
“谁?!”
云卓倏然抬头望向灵光来处,只瞧见一道影子闪至高墙外,急忙提步去追。
他身法也不慢,瞬息就至,可惜墙下空空,一点痕迹也无。
“云卓?”
底下传来呼唤,云卓当下回头。
萧长风身着蓝袍立在墙下望着他,眉眼淡淡:“你站在上面做什么?”
云卓急忙从高墙跃下,冲着萧长风双手抱拳一礼:“见过少主,少主出关了?”
萧长风淡淡“嗯”了声。
“少主方才可有瞧见什么人在附近?”
萧长风蹙眉回想了下,摇摇头:“并未见到,出什么事了吗?”
云卓动了动唇想说,话到嘴边又猛然一转:“没有,就是在抓不听话的弟子,跟丢了,少主来库房是取东西吗?”
“嗯,取些增补灵力的丹药。”
管库房的男修取来丹药交予萧长风,在本子上记录核对。
萧长风随意一瞥,瞧见册子上近日竟密密麻麻出了不少上品灵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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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疑惑,却也没多问。
萧长风与云卓私交甚好,取完丹药便漫步闲聊起来。
他闭关时日不久,但是隐隐感觉宗门近日氛围有些变化。
比如:从来死气沉沉的弟子们开始活跃起来,鲜少出门的女修也开始在外活动,时不时凑在一起耳语几句,然后低声笑开。
萧长风终还是没忍住问道:“我闭关期间,宗门内可是发生了什么喜事?”
“喜事……”云卓被问的有些发懵,“便是少主跟圣女的婚事啊?”
萧长风微蹙眉头,“不是这个。”
他朝聚在一起谈笑的女修们轻抬下巴,“是弟子们,好像不一样了。”
“这大抵,是因为新来的一位弟子。”
“新来的……弟子?”
萧长风眉心蹙的更紧,有惊诧也有疑惑:“宗门如此现状,怎会有新弟子?”
云卓便将晏空玄与伐竹二人如何拜入宗门一并与萧长风说了。
“方才库房近日支出的灵药,都是为晏空玄养伤用了?”
“是。”
“此二人来的有些蹊跷,云卓不觉得吗?”萧长风斜睨向他。
虽然当时的情况云卓只能将人带回,且留下也是过了宗主同意的,但仔细想想,却有情急之后的草率。
云卓抱歉道歉。
“罢了,木已成舟,我先去见见那二人,瞧瞧他那伤是怎么来的,再看其人品行如何,实在不可的话,就告知父亲寻个由头将他二人打发出去就是,以免他日惹出祸端。”
……
“那么担心小命,做事还不仔细,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
那头传来谈话声,谈笑的女修们逐渐噤声,视线追随着走来的男子而动。
不必云卓开口,萧长风停在栏杆前,目光追着其中一人而动:“那便是晏空玄?”
“正是。”
萧长风已然提步,不疾不徐地朝晏空玄二人靠近。
左右弟子没看到萧长风,见晏空玄前来,热络打个招呼,也有女修上前给晏空玄递个瓜果什么的。
“谢了。”
晏空玄余光已然瞥见靠近的蓝衣,只装着没看到,与人说说笑笑,如鱼得水般自如随意。
等萧长风近前,月沉香从周身弥漫而出,有人方才注意回头,见是萧长风,当下惊呼一声,急忙行礼。
萧长风在宗门弟子面前算得上和气,但自身带着上位者的威严,自然而然散发出来距离感。
再加上修了无情道,眉眼添了分霜雪冷意,便加重了疏离威压感。
热络的氛围霎时安静下来,左右弟子们纷纷躬身行礼。
伐竹见状也跟着行礼,还不忘拉一下晏空玄衣袖提醒他。
晏空玄仿佛没觉察,笑口吟吟地与萧长风对视:“原来这便是少主,今日终于得见尊容,只是我近日有伤在身,实在不好躬身行礼,还请少主勿怪。”
“我听云卓说过了,”萧长风乌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显出几分深褐,凝着面前晏空玄道,“你入宗门前便受了重伤,恰好我今日出关,也懂些疗愈术法,帮你看看。”
他率先扭身朝附近的屋子踱去,行出几步,见晏空玄没有跟上,顿住脚步。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21. 第 21 章
晏空玄面容带笑,笑却不达眼底,回说:“已经有人瞧过了,就不劳少主亲自费心了。”
“无妨,自家门下弟子……”
萧长风话未说完,被晏空玄笑声截断。
“不,我妨事的,我这人虽其他事不讲究,但唯独一点分外讲究,不喜朝秦暮楚、朝三暮四之人碰触,”他露齿笑的自然,好似没有分毫恶意,“少主将将出关,还是留着灵力体力准备明日大婚吧。”
萧长风回转过身,目光平视他,远山眉蹙起,有疑惑与冷意往外溢了溢。
“你说话我听不大懂,不如直言。”
“少主心里应该懂才是?”
“我不懂。”
“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萧长风负手而立,与晏空玄隔空相对。
一个慵懒噙笑,一个容色冷肃,微妙的气氛在二人视线碰撞处逐渐荡开,朝着四方蔓延。
空气如挽月拉弓,弓弦渐渐绷紧滋滋作响。
“少主——”
旁侧一声唤,似锋利的刀剑,将紧绷的弓弦拦腰斩断。
萧长风深看晏空玄一眼,与他错开眼去,紧绷的气氛霎时宽松,新鲜的空气涌入。
他望向来人:“何事?”
“宗主听闻少主出关,请少主过去。”来人回答。
萧长风提步便要跟上那人,却见那人又冲着另一个方向作揖:“宗主也请晏公子一道过去。”
抬起的脚步顿时落下,萧长风侧眸,看着人群中晏空玄轻叹一声踱出。
“叫他作甚?”他蹙眉。
云卓在他身侧解释道:“方才忘了跟少主说,宗主还收了晏空玄做关门弟子,他与少主一样,是罕见的玄阳之体。”
*
传话的人在前方带路,晏空玄则与萧长风在后方不疾不徐的跟着。
“听闻你也是玄阳之体。”萧长风目视前方漫步踱着,开口说。
晏空玄很随意的“嗯”了一声。
“玄阳之体极为罕见,合欢宗建立以来也不过出了两个,如今被驱逐至绯域,不远万里拜入门下的第一个弟子竟然又是玄阳之体……”
“少主想说什么?”
“你不懂吗?”
“不懂。”
萧长风将他方才的话原句奉还:“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晏空玄脚步一顿,旁侧萧长风好似有某种感应,竟与他几乎同一时间停下,转身,对视。
“到了,两位请。”
前面引路的弟子一回头,看着二人停在几米开外对视且气氛古怪,懵懵问:“二位,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
“没有。”
二人异口同声。
怪异的感觉更甚,领路的弟子干笑一声躬身退到一侧。
二人前脚踏进门,他后脚就溜了。
萧山正在屋子里浇花。红陶土的坛子,上面勾画着花鸟等吉祥图案,盆中生长着一株玉兰,雪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似沉眠待展的美人。
听到脚步声,他并不回头,将多余花枝修剪一番,又松了松土壤,抽出帕子擦拭了手,慢悠悠转过身来。
萧长风准备上前行礼,旁侧晏空玄却早他一步,拱手一礼,道了声“见过师父”。
“见过父亲。”萧长风紧随其后躬身行礼。
萧山眉眼舒展,肃色褪去三分,踱步上前拍了拍晏空玄臂膀:“伤势如何了?”
“多亏有师父给的灵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方才还说有伤在身不能行礼,这会儿面对父亲又说好的差不多了。”萧长风嗓音凉凉,斜觑了晏空玄一眼。
“旁人不可,师父一定可。”
晏空玄回话,落在萧山耳中眉眼顿时化开笑来,连拍他几下臂膀。
“好徒儿,既然伤好的差不多了,待风儿大婚之后,就来我院中准备修习吧。”
晏空玄拱手说“是”。
“我跟风儿要说明日大婚安排事宜,你先去忙你的吧。”
“是。”晏空玄转身离去。
眼看着那一抹白踏出门外,萧长风当即一个箭步上前:“我听云卓说了,他来路不明,且又花言巧语品行不端,父亲为何让他入门,还收他为徒?”
质问夹带冷意的语气,萧山才舒展的眉眼此刻阴沉沉压下。
“你出关之后,不主动来寻我这个父亲,我派人亲自来请,而今你站在我面前,却第一时间只是质问?”
萧山朝他一步逼近:“那些个弟子背地里笑话我这宗主,你这少主如今,是否也看不起我这修为再不得寸进的父亲?!”
话音很重,如洪钟嗡嗡。
到底是自己父亲,萧长风深吸口气后退一步,双手拱起。
“长风不敢。”
他蹙眉抬头:“只是此人来路不明,恐他日连累宗门。”
“玄阳之体,建宗至今一共不过才三人,初代宗主让合欢宗一跃诸宗之首,可见此体不凡,他若能助合欢宗重返巅峰,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留下他?”
“此人不是肯久居人下之人。”
“不是还有你吗?”萧山转眼看他,“明日就是你与纤凝的大婚之日,她资质也不错,你二人同修必定事半功倍,返回清天域指日可待。”
“爹知道我不想成这婚,还不肯收回吗?”
“请帖早已下,明日清天城还有其他宗门的人便会登门而来,你若想看玉纤凝成为全天下的笑柄,那就可以一意孤行,坚决不成这婚。”
“……”
萧长风朝前踏出一步,还欲再争,听到话音最后却倏然偃旗息鼓。
萧山见状展开眉眼,说:“回去收拾准备一下,明日大婚莫要叫人看出不妥之处来。”
*
满屋高挂红绸,却也艳不过绯域炽烈的天。
玉纤凝坐在镜前,左右三两女修还有帮她梳妆穿衣。
妆容先前已经试过一遍,女修们虽心中有数,但手上却有些轻颤,许是待会儿要来许多人的缘由。
“吧嗒”一声,红珊瑚的耳坠从女修手中脱落,急忙弯腰去寻,口中还不忘跟玉纤凝再三道歉。
“无妨,别紧张。”玉纤凝虚扶那女修一把,安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女修稍微松了口气,将红珊瑚耳坠穿过她的耳洞扣好,“圣女大婚怎么一点都不紧张,倒是我们几个紧绷的不行……”
玉纤凝眼睫轻颤,心里默道了句是八重锁灵咒的原因。
离珠在旁翻找着口脂,递给方才的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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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女紧张,只不过经常不流于表面罢了。”
玉纤凝不言语,微张着唇方便女修帮她涂抹口脂。
嗡——
外头一声清磬,尾声荡开,屋内诸多女修瞬间凝结。
片刻之后玉纤凝先回过神来,问:“外头什么动静?”
离珠闻声朝外踏去,又从窗户口探头过来:“圣女,清天域诸多宗门派的人到了。”
话音落罢,数不清的碎星灵光从天而降,落在窗口、落入院中。
清灵浩荡的湿润灵气宛如一阵风从绿植丰沛处吹拂而来,瞬间将绯域干燥枯陈的空气驱逐。
众人宛若久旱逢甘霖的花儿,此刻伸展叶片,不由得深吸了口熟悉的清气。
有人感慨久违,有人抱怨被驱逐,玉纤凝直接起身朝外踏去,就在屋檐下望着头顶天空。
星辰碎落、祥云朵朵,各式法器从当空穿梭而过,留下凌厉且长的灵光拖尾。
那些人各个霞衣披身,虹光潋滟,满身通灵之气,宛若天宫齐聚,稳稳当当停在合欢宗上空。
离珠口中吐槽:“明晃晃的显摆……”
“圣女,收拾好了,我们也去正门吧?”
玉纤凝“嗯”了声,离珠为她面前挂上红色薄纱,几个女修簇拥着她往正门而去。
整个合欢宗的人倾巢而出,在门前垂手而立,目光皆落在霞光最后,那一部龙马车辇上。
龙马精壮,鬃毛在绯域日光下泛着乌红油亮的光泽,身后一尊金玉车辇,珠光飘带,仙气沛然。
飞驰过天空,末端划出一道清透的蓝色灵光。
龙马车辇一路行的缓慢,从高空徐徐降落,已经落地的众人急忙左右避让。
萧山面上挂笑,提步上前,才将靠近,两头龙马当即高抬前蹄噫声怒嘶,激起黄尘溅了萧山满身。
洁净的宗主袍顷刻蒙上黄尘,他还未动手去拂,就听得马车内传出一道男音。
“抱歉了萧宗主,新收的畜.生,还不听话。”
车辇上人影幽幽起身,修长的指节勾住萤光月纱朝一侧拨开,倾身而出。
雪白的软靴踩落在绯域黄尘砂砾的地面,宛若通身贵气陷入泥里般格格不入。
他偏头朝萧山睨去,脑后马尾轻晃,发冠上嵌着一颗蔚蓝方形宝石被日光照的晃眼,那是清天城的象征。
那人提步上前,单手虚虚行礼,举手投足贵气逼人,亦有几分压迫。
“齐云天,代父亲前来祝贺贵宗少主圣女大婚。”
混在人群中的伐竹当下心神紧绷,喉头艰涩滑动,咬牙低声道:“要死,来的人怎么是偏偏是他!”
立刻回头看晏空玄表情,却见后者漫不经心,抬手弹了弹方才被那龙马溅在身上莫须有的灰尘。
“圣女到——”
不远处女修一声轻唱,方才漫不经心的人闻声抬头朝声源处望去。
众人簇拥中,玉纤凝款款走来。
朱红的嫁衣,广袖有金线绣制龙凤呈祥图腾,东珠绶带将腰身收紧,不过盈盈一握,
风吹拂间,面上薄纱朝一侧扬起,露出皎月盘玉般的殊俪面庞。
艳。
比绯域的天还艳。
晏空玄瞳色倏然一深,呼吸轻了一拍。
22. 第 22 章
面纱柔软,重新遮掩玉纤凝面庞,得见她真容的人少之又少,但只是瞧了她一个身段,场中唏嘘声便久久不止。
有人说:“听闻圣女是萧宗主偶然外出救回抚养的女婴,如此气运,当真了得。”
紧接着便是各方附和,萧山虚与委蛇的寒暄。
话过玉纤凝耳畔,她垂了眼帘,面纱下的视线在萧山与贾青黛二人身上淡淡扫过。
偶然?
怕不是偶然。
“为何独见圣女,不见新郎?”齐云天微凉的嗓音吐出,目光四下搜寻不见萧长风,询问似的转到萧山面上,“这婚,当真是双方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与否并不重要,但放在合欢宗就十分重要。
若放任合欢宗如从前三五人同修合欢道,那修者修为必定飞速猛增。
清天城如今独霸清天域,传闻清天城城主有在修真界称帝之心,对于这过往霸主合欢宗仍有忌惮。
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大开杀戒,唯有遏制合欢宗重振辉煌,便以凡间道德名正言顺规训之,非情投意合者不可成婚,非成婚者不可同修,若成婚结为道侣,需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其中一人身死之后才可另觅新人。
众人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敢挑破。
萧山眼底幽光轮转,仍旧温和善面的笑着:“他二人自小一块长大,感情自然有,只是长风这会儿怕是近乡情怯……”
“害羞了。”贾青黛附和。
萧山忙道:“对,正是此理。”
“近乡情怯……”人群中,晏空玄听到这几个字不免低声发笑。
伐竹忙飞快瞥了眼齐云天方向,而后恶狠狠地瞪了晏空玄一眼,压低声音威胁。
“能不能不出声!能不能安安静静的等那位爷走!”
晏空玄不予置否地耸耸肩,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的继续望着玉纤凝方向。
她静静站着,似是空谷池中幽幽绽放的血莲,不妖冶却灼人眼。
她在候人,但候的不是他。
“我曾见过萧长风,并非是那般内向胆怯之人,”齐云天眉眼如霜雪冷淡,分毫不避萧山视线,直勾勾的望回,“大婚之日,没有新郎不迎接新娘的道理,若三息之内新郎还不出现,则视为合欢宗弄虚作假,萧宗主,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他不疾不徐竖起右手三指,口中一言不发,一息之后便落下一指。
两根手指眨眼落下,萧山身后院落仍旧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齐云天随行之人已然上前一步,右手按上剑柄。
有人佩剑蜂鸣声嘹亮,气氛分外紧绷,一触即发。
玉纤凝透过红纱余光瞥向左右,却见人群中有人朝前踏出一步,明晃晃站在人前,不闪不避她的目光。
荷花袍束着颀瘦身段,脑后马尾发梢被风吹得轻颤,他薄唇轻启,只做口型并不出声。
为了方便她看清,男人口型做的缓慢,玉纤凝在心中读出。
——可唤我。
玉纤凝拢在广袖下的手倏然收紧,飞快错开视线。
正前方齐云天两眼眯起,正要落下最后一根手指,空荡荡的院落忽而红光闪过。
劲风迎面呼啸,将清天城众人带来的清透灵气尽数吹散,身后龙马受到惊吓高抬前蹄长嘶不止,左右随从急忙拉紧缰绳,几人合力才将场面控制。
院落中,萧长风一身火红长袍出现:“齐长公子,不听话的畜.生还是早些处理了罢,免得乱了我跟阿凝的大喜之日。”
他身形颀长,眉眼冷淡,宛若冰山倾颓于人眼前。
在场无人言语出声,目光除却惊艳之外还有错愕惊诧,还未修合欢道的宗门少主,竟有此实力,他日与圣女合欢道成,前途将不可估量。
悉索碎语响起,萧长风并不理会。
一眼看到站在人前穿着火红嫁衣的玉纤凝,身段婀娜,亭亭玉立。
绯域的天殷红,将场中人一身虹光都压制了去,却独压不住她。
还未稳固的无情道心在此刻轻微震动,像是要将外墙高围起来的厚厚冰壳震碎。
萧长风不着痕迹垂了眼帘漫吸口气,内里灵力悄然运转,将不安分的心压制了回去。
再抬眼,双目清明毫无波动,径直抬步朝着玉纤凝踱去。
苏叶望着他,眼看着他步伐坚定沉稳,距离玉纤凝越来越近,离她越来越远。
直看他伸出手要牵上玉纤凝的手,她立即移开视线,两眼目视前方,恍若无事人。
月沉香从身侧拢来,紧跟着指尖传来试探的触感,玉纤凝回神垂眼,见萧长风修长的手贴着她手背停下,见她看来,掌心朝上,做邀请状。
玉纤凝意会,抬手搭上他掌心。
指腹传来的温度温热,并不柔软,有层略硬的薄茧,给人很坚实、心安的感觉。
与他牵手好像还是年少同游时候的事,玉纤凝早已不记得什么,现在才知晓,原来他的手是这样的感觉。
与萧长风不同,她的掌心微凉,轻微濡湿,指尖更是冰冷。
无关恐惧紧张,只是手脚一年四季皆是如此,大抵跟体内设下的封体秘法有关。
握着她手的大掌滞了一下,而后略微收紧。
“别怕,我会陪着你,直到结束。”
压低的嗓音,极轻、极淡。
有那么一瞬间玉纤凝以为自己听错了,飞快抬眼,身侧男人似有所感应,偏头与她视线对上。
并不言语,只是略微轻点下头。
这一幕无关任何情愫,但落在旁人眼里却是郎情妾意,赏心悦目,分外和谐。
晏空玄却忽然不看了,瞧见脚下有块碎石子,随意一脚踢飞,撞在那金玉车辇上,发出清脆的响。
旁边有随从听到动静稍微动了身子察看,不见什么异常又回到原位,却被晏空玄注意到他手中捧着的漆黑木盒。
隔得远,只能瞧见木盒上刻着些复杂纹路,透着诡异与不详。
晏空玄舔了舔发干的唇,当即旋身大喇喇的走上前,明目张胆的出现在齐云天视线内,冲着萧山躬身一礼。
“见过师父,恭祝师父今日喜事临门。”
根本不等萧山回话,他自顾自直起腰身,视线在萧长风与玉纤凝牵着的手上一扫而过,笑凝着面前齐云天。
“我方才瞧见齐长公子那侍从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木盒,敢问那可是给我师父的贺礼?”
他笑口吟吟,人畜无害的模样。
齐云天静凝了他一眼道:“那是我来合欢宗的第二件事,贺礼另有所备。”
随手一挥,身后随从捧着个金漆盒子上前。
“遮影壁,绯域气候不好,此物可帮宗主及门下弟子避暑。”
晏空玄笑了声,见齐云天朝他看来,道:“清天城送的东西还真是……‘朴实无华’。”
“好了,”萧长风蹙眉将晏空玄这场闹剧打断,正色看着齐云天,“吉时已到,请贵客入内,见证我二人拜天行礼。”
他侧身让开,以齐云天为首的各宗门之人当即鱼贯而入。
等人进去的差不多了,伐竹一个箭步冲上前不由分说揪住晏空玄衣袖,压低音量怒声道。
“你这疯子,真是不知死活,直到清天城来人,我应该直接把你锁起来才对。”
他扯着晏空玄走,后者却反拽着他不肯走,目光追随着什么,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伐竹。
“还把我锁起来,你真是不得了。”
“跟我走。”
“走什么?婚礼还没结束呢。”
那人影越走越远,晏空玄眼神突然凌厉反抓住伐竹手臂,手上猛然用力,带着他朝前飞掠跟上。
*
婚礼进行,敬天礼地,三拜之后玉纤凝与萧长风相对而立。
左右有人端着连红线的酒盏上前,另有一人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把寒光摄人的匕首。
“请新郎新娘叩问地府,生死结契,往后其中一方身死则契消,生者他日才可另觅良人。”
萧长风望着玉纤凝,伸手执起匕首,毫不犹豫在掌心划下,嫣红血色滴落地面,画出一道阵。
他复又上前牵起玉纤凝的手,以匕首尖端在她指腹轻轻刺下,挤出一滴落在最后阵眼。
“这……”身旁之人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不该说,移目看向齐云天。
叩问地府血阵当以夫妻二人血液各半而成,萧长风此举不符合规矩,但……
齐云天看着二人不冷不热的说:“少宗主果真对新妇情有独钟,血都不舍得她多流一滴。”
挥了挥手,让旁侧人退下。
心疼她?
还不都是为了糊弄你。
玉纤凝心思转过,垂眼看着地面阵法。
她血液落地刹那,红光大亮,眨眼竟消失的无影无踪。
二人交杯酒饮过,旁人有人唱一声“礼成”,玉纤凝便被人搀扶着送往圣女院。
一脚踏出门槛,就听得身后萧山问道:“先前听长公子说来合欢宗还有一事……不知是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清天城前些时日逃出一名恶徒,性情暴虐,杀了我城中近百人,手段残忍至极,我只怕他逃往……”
“圣女你怎么了?”
门外离珠惊呼一声,打断屋内二人交谈。
“没事,只是不小心崴到脚了,我们走吧。”
玉纤凝提步离开。
“我去看看阿凝。”
戏要做全,萧长风闻声躬身一礼便追了玉纤凝而去。
*
前来的宾客都被安置在客房中,合欢宗今时不同往日,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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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多屋宅,只有让这些远客挤一挤。
清天城的人身份不一般,单独安排了个院落。
有合欢宗的弟子前来,唤众人前去用膳,清天城的人互相对视一眼,留下一人守着,其余人跟着那弟子离去。
“你又带我跑到清天城的人住所这儿来干什么?!”伐竹气的咬牙切齿,却也不敢大声嚷嚷。
“齐云天带来的那个盒子让我有些在意,瞧瞧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就走,放心,我也不想死,也不会主动寻死。”
说话之间,他轻身掠去,悄无声息落在留下那人身后,掌心一缕细沙流光吹向他,眨眼那人便上下眼皮打架,直接睡了过去。
晏空玄扶着他在椅子上坐稳,堂而皇之的推门而入。
屋内齐整单一,那漆黑的木盒就放在桌案上,晏空玄进门一眼就能看到。
“这什么东西?”伐竹一手将门关上,凑到晏空玄身旁。
盒子咔哒一声在晏空玄手中开启,看清里面的东西,伐竹面色霎时改变,直接扣住晏空玄手腕。
“跑吧你小子,这回再不走真的走不了了!”
晏空玄转转手腕,将他的手松开,“怪不得齐云山都死了,齐云天这当哥哥的还那么镇定呢,原来是把这东西都带出来了。”
“你还有心思说废话?!跑,现在去焚天渊!管他里面是什么牛鬼蛇神,左右你身上伤好的差不多了,再加一个我,也未必全是绝路。”
“不能走,”晏空玄将盒子关上。恢复原状,眼底光芒忽闪,“这儿还有个有用的人,再者……留下也未必是绝路。”
门外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开始靠近,有人在外说:“饭还没吃进去,咱家公子也真是的,这会儿就要拿人了……”
“别废话了,赶紧的吧,大公子看着情绪稳定,实则一旦发作比死去的小公子恐怖多了。”
“你还在这儿睡上了?!”
门外嗒的一声响,有人迷糊中惊醒,慌忙起身将门推开。
“东西在里面呢,我就是打了个盹儿,没耽误事……”
脚步声远去,那些人取了木盒走远。
衣柜内,伐竹还未松口气,就听到有人高声喊:“宗门内所有男弟子集合去主院!”
*
天色渐暗了。
萧长风一路送玉纤凝到圣女院。
见他人送到也不肯离去,离珠暧昧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来回瞟,旋即找了个借口先行退下了。
屋内红烛摇曳,只剩下玉纤凝二人。
她坐在床榻上,衣着锦被火红似火,萧长风就站在她面前两步开外,不近前也不离去。
垂着眼,也不看她。
玉纤凝知道他在避嫌,也知道他可能有话要说,便直截了当的问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萧长风轻垂的眼睫颤动,默了片刻后抬起头来。
眼前女子肤若凝脂,面纱下容颜影影绰绰,宛若勾魂儿的魅妖。
“我原以为你能明白我那日语你说的话,没想到……”
没想到她还是执迷不悟。
“罢了,”他又不看她,转身背对着她,“与你成婚非我所愿,你心里知晓,这婚姻也只是为了瞒天过海,算不得数,再者我心……另有所属,所以从今往后,婚姻存续,但你我各不相干,只肖在人前各自扮演好角色就是了……”
他说完,竟是脚下生风,转眼消失在玉纤凝视线当中。
一切在玉纤凝预料之中。能陪她演完这场戏,没让她出丑,这样就完全足够了。
心神略微恍惚,等她再回过神来,小腹铺天盖地的刺痛感竟陡然生出。
今日,本该是她封体解封日。
汹涌的灵力在丹田内肆意翻滚,如利爪四下抓挠,几欲要破体而出。
玉纤凝从袖中摸出合心珠,准备动用灵力压制,才惊觉合心珠灵力在祠堂时已然用光。
她急唤离珠去寻萧长风,待离珠要走,却又陡然想起萧长风方才说的话来,急忙将她拽住。
“不,不要寻他,你听我的,去寻宗门男弟子,就说圣女院有事需要帮忙,多找些,越多越好……”
一为掩人耳目,二便她挑选合适之人。
最后痛的额上冷汗涔涔,手上用力将离珠推出。
他有喜欢之人,往后日子很长,她不能每次都麻烦于他,该另寻一人。
痛感如浪潮,一波汹涌袭来,而后悄然退下。
等玉纤凝经过三遍浪潮,浑身已然痛的香汗淋漓,无力半倚在床榻,显出凹凸有致的身形。
离珠返回的很快,但带来的男弟子却不过寥寥数人。
有一人斜倚在门前混杂其中,手中漫不经心把玩着玉石骰子。
“你…留下。”床上人素手一指,落在人堆某个方向。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他动作越来越缓慢, 玉纤凝娥眉越蹙越紧,焦灼难耐,口中气音断断续续。
“我是提了食盒, 但是并未装膳食, 只是被他知晓我不在圣女院中, 过去探个究竟……”
“当真?”
“自然。”
仿佛羽毛在她心尖痒处轻轻扫过, 半分解不了痒意, 她眼底也染上两簇火光。
“你究竟还做不做?”
晏空玄长眉舒展开来, 好似压抑的海面拨云去雾, 金灿灿的日光从云层中透出。
他俯身凑近她脖颈,方才被他咬的那处微红,浅吻着安抚。
“做……”他就停在她脖颈处抬眼看她,狭长的眸噙笑眯起,“定让圣女满意。”
不知是圣女体质缘由,还是他技术实在好, 玉纤凝对这种事情有些食髓知味。
被他主导的久了, 也学会翻身做主。
垂眸瞧见他惊诧却又很快泛起兴致盎然的黑眸,想起他方才故意磋磨她,起了报复的心思。
她压下眼尾,卷翘的眼睫被绯红月光照出一片阴影,盖住眼底的心思,开始学着他方才那样。
缓慢推进。
晏空玄瞳孔倏然张大,眼底兴致盎然一荡,笑意越扩越大, 如同发现新鲜猎物兴奋的兽。
“现在换我问你, ”她美目散着两点笑意精芒,神态愈发生动有灵气, 似即将雕琢而成的月光美玉,“先前回答过你这问题,今日为何又问?”
这磋磨堪比世上最狠厉的酷刑,晏空玄面上笑意荡漾,脖颈却绷起一条粗筋,血色从俊美面庞一路蔓延往下,盯着她的眼晶亮灼热。
磨牙舔骨,似是要将眼前人拆之入腹的浓欲。
“因为与先前不同了……”
玉纤凝更加缓慢:“哪里不同?”
晏空玄却是再受不住,指骨分明的长指陷入她腰身,手背经络根根绷起,克制忍耐到极限,蓦然发力。
眼前一花,视线颠倒。
“下次再答圣女……”
玉纤凝想问下次是什么时候,究竟有下次,还是托辞,依旧还未张口,便被他用力吻住。
比先前吻的更加激烈,似洪水决堤,要一股脑释放的焦急难耐。
不知最后是如何结束。
玉纤凝只觉经历一场暴雨,而后又一场细雨绵绵,最后乘着溪流潺潺,停在温泉池中,筋骨酥软的不想再动。
昏昏欲睡之际,察觉有人在拿湿帕子给她擦拭汗渍,身上粘热感逐渐消失,睡得更加安心深沉。
晏空玄将手中帕子随手扔到旁侧,指尖勾动,滚入床榻底下的夜明珠自动飞落他掌心。
他托着那夜明珠凑到睡过去的玉纤凝面前,看着她脖颈绽放的朵朵红梅,指尖抚过,停留在那处摩挲,薄唇勾起,满意又餍足。
将那夜明珠放在一侧,他拥着玉纤凝躺下。
鼻尖是似花似叶的香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味道让他有些心安,入睡得也很快。
*
正是夜里,左右阁楼林立,在血月之下,楼阁仿佛幻化为隐匿在树后的曈曈鬼影。
可三辆马车并行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风吹着旁侧布幡与纸扎的灯笼左右晃荡。
血月将一条影子拉长,延伸至那灯笼底下。
那影子在原地顿了顿,片刻后才往前走,一瘸一拐,踉踉跄跄。
等走出屋檐遮蔽的阴影下,来至血月照耀的街道,才看清他模样。
俊瘦的一位少年,遍体着黑,身形颀长。脑后马尾高束,发带紧束的位置有发丝铮铮翘起,被晚风吹得轻颤。
他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随着步行幅度晃动,脚上黑靴破烂不堪,露出染着污血的脚背。
通身散发着浓郁血气,但尽数被掩盖在那身黑衣之下,在月光中什么都看不清。
他眼中没有受伤的痛感与麻木,黑眸映着两点月光,眼巴巴望着街道尽头的巍峨城墙。
记忆中这城永远是灰败中透着死气压抑,但今日城墙两侧遍挂灯笼。
灯笼内明烛燃着,似悬在城墙上成串的樱桃。
是难得一见的景色。
七日前。
那城墙内的人坐在高位上居高临下睨着他:“七日后就是血月祭了,若在那日之前回来,有新做的饴糖糕点吃。”
高位上的人说着话,抬手至旁侧桌案,捻起一枚花形的糕点。
饼皮层层,他只是轻轻捻着,雪白的饼皮就似雪花簌簌掉落,两指用力,将糕点从中掰开,内里有饴糖如花蜜般滴落而出。
那人取了一块扔入口中,安静的殿内能清晰听到他餍足的咀嚼声。
少年立在殿下,望着高台上那一幕,甜腻的香气仿佛已经穿过鼻尖,他握剑的手不住收紧。
饴糖糕点?
是什么滋味?
他想知道。
提剑退出大殿,他便前往狩猎场,一去七日。
直至四周再无一头妖兽,直至再无一个站立的对手,他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望着高耸的城墙,眼中映着灯笼光芒,心里念着即将得到的饴糖糕点,一步一步,踉跄的加快脚步。
那死气沉沉的城内灯火如昼,从未听过的欢歌笑语。
光芒跳跃,灵光映彩,将他如夜漆黑的衣袍染上色彩。
他一步踏入殿内,望着上方沉浸在笙歌热舞中的男人。
“我回来了。”他开口,目光不离长形矮案上的那盘花形糕点。
座上那人面上笑意逐渐敛去,抬手挥退左右,喧闹的殿内顿时寂静无声。
“要这个是吗?”那人端起面前盛着糕点的托盘问他。
少年不说话,只颔首点头。
那人却突然眉头锁起,露出为难遗憾之色,手指轻轻上抬,托盘中的糕点尽数洒落在地。
他又起身,黑靴踩上糕点,直将那糕点踩得不成形状。
“你来晚了……”他满脸憾色,“这盘糕点已经不能吃了。”
少年立在殿下不说话,黑眸直勾勾盯着上方人。
距离甚远,那人看不清他眼底神色,负手在上方闲适踱步。
“不过处理点南边的垃圾,竟然用了这么久,我的耐心早已耗尽,孩子,下回记得回来早些……”
他面上又腾起讥诮,甩袖欲走,却听得身后脚步声靠近。
那少年提着剑踉跄地朝他走来,身上伤口未包扎,每走一步,身后都会留下一个模糊的血印。
旁侧昏黄烛光映照,他掌心长剑亮起锋芒。
离得近了,那人才看清眼前少年眉眼舒展,黑眸噙笑,满满充斥的少年气息,即便手中拎着剑,也让人嗅不到一丝危机。
“你……”
他眉目不屑,垂眸睨着少年,张口要呵斥他怎配踏上大殿,却见那少年手中剑灵活一转,紧接着脱手而出。
长剑撕破空气,发出刺耳嗡鸣,正中他心脏。
剧痛在胸腔化开,他口中嗬嗬有声,欲张口呼救却是不能,沉重的身子撞上身后墙壁,当场滑坐在地。
视线中少年一瘸一拐地靠近,迈上台阶,蹲在被踩烂的糕点旁,伤口因这动作挤出更多血色,滴落在铺着不知名兽皮的地毯上。
他手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就这么拾起地上被碾碎的糕点送入口中,不紧不慢地嚼了起来,吞咽至腹中。
没有嫌恶,只是对待普通食物那样。
别说碾进泥里的食物,就算掉进血池的吃食,为了活下去,他也啃过。
这些糕点是他应得的报酬,属于他的,所以他吃的一干二净。
他咋咋舌,看着地上剩下的丁点残渣,手撑着膝盖起身,转而又踉跄地朝那人踱去,手握住插在他胸口的剑柄上。
那人深知大限将至,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抓住少年的手:“你、是我收留了你,你别忘了……”
“收留?”少年眉眼绽笑,漆黑的眸子深不可见底,似露出森白利齿的狡狼,“你要我替你杀人,而我需要一个栖身之所,互相利用罢了,怎么还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
“你的甜点味道不怎么样,我要收点别的利,就用你的命……还有这座城池来换吧。”
他蓦然拔出手中剑,噗嗤一声血液喷溅,星星点点激溅在他俊瘦的少年气面庞,手背抬起随意在脸上一抹,连带着脏污擦在死去那人肩上。
幽幽转身,看着空旷的大殿,一览无余。
他转而大喇喇坐在那人方才的位置,将手中剑钉在桌案撑着身子,眼底野心光芒跳跃。
“在高处看到的风景……果真不一样。”
*
鼻尖犹似还有血腥味弥漫,晏空玄眉头轻皱,黑眸倏然睁开。
如平静的潭水,他醒来也没有丁点声响,安静地观察四周,鼻尖似花似叶的气息拂动,他知晓此刻身处何处,放缓呼吸,偏头看身侧人。
玉纤凝睡的正熟,清晰的锁骨露在锦被外,那处还绽着两点桃花。
他伸手指尖又在那处抚过,帮她掖了掖被角,旋即手肘撑着膝盖,抬手掐按眉心。
还是那些梦。
像是轮回一样断断续续出现在脑海。
一段又一段,周而复始,永不停息,像是提醒他该做什么的魔咒。
天不知不觉的亮了,血月光华退去,扶光从另一头漫上。
外头已经有弟子起身修习,他也该趁着这个时候走了。
从窗户离开,他三两个起落便悄无声息混入正院。
那头伐竹一眼瞧见他,当即提步朝他大步走来,神色不似以往轻松。
“你昨夜又去那儿了?”他压低声音问。
晏空玄自然不否认:“嗯,怎么?”
“云卓今天一大早寻你,正好撞见你不在床位,我好不容易糊弄过去,但怕是无用。”
“他一大早寻我作甚?”
说到这儿,伐竹漫吸口气,瞥眼警惕看了左右,凑到他耳畔低语。
第52章 第 52 章
正心院。
晏空玄行至拱月门前, 看着石壁上雕刻出来的几个字。
什么书法笔画之类的他并不在乎,只瞧着“正心”两个字,眼底泛起讥嘲。
一步踏入其中, 敛去那点讥诮与锋芒, 神色转瞬恢复如常。
“见过宗主。”
萧山收他为关门弟子, 但这一声“师尊”他并不想叫, 偶尔要做戏的时候会唤上一句, 现在, 恰好是不想演戏的时候。
更何况, 这场戏也快到尾声了。
没了圣女加持,萧山本身也不是什么出色的体质,修为寸进不得。
曾经呼风唤雨的合欢宗宗主,眼下正在圈出来的一片花圃里提着水壶浇着花,一手还拿着小镐顺带松松土。
“你来了,”撂下手中小镐, 起身将水壶也放在旁侧, 拍了拍手上灰尘。
“听人说宗主唤我。”
“嗯,来的有些晚啊,我记得是一个时辰前就差人唤你了。”
晏空玄微笑道:“出去采买才归,身子乏倦,昨日躲懒在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是来的有些晚,不知宗主有什么要事?”
萧山从他身侧擦过,寻了个小板凳坐下, 弯腰在地上拾起条线。
晏空玄顺着线看去, 那头拴着一支小木棍,木棍支着簸箕, 是凡间幼童用来游戏捕雀的小陷阱。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叫你几次该来我这修习术法,你都推脱不来,想问问你,可是身体抱恙未好。”
晏空玄还未开口,萧山又说:“若是抱恙未好,我这有上好的灵药,已着人每日三帖,熬煮好送到你那里,你记得按时服用。”
“多谢宗主。”晏空玄客套一声。
萧山意味不明的笑了声,从袖中摸出一把细米洒到陷阱周围。
“闲来无聊,也学凡人捕雀打发时间,孔玄觉得这陷阱如何?”他终于偏侧过头,看着身侧立着的男人。
“这绯域……”晏空玄双手环在胸前,抬头瞥了眼刺目日光,“有雀吗?”
“自然有,总有在其他地方生存不下去,想来绯域寻生存之路的雀。”萧山又洒了一把细米。
晏空玄呵的笑了一声,随即看着他洒落在地的米,“若真有那样的雀,只怕宗主这点诱饵引诱不来。”
“这可是绯域最好的细米了,它若不吃,在这寸草不生的绯域只有死路一条。”
“雀也是食肉动物,劝宗主莫要招惹穷途末路的雀,安知终日捕雀之人,他日不会被雀啄了眼?”
萧山轻笑两声:“雀又能啄多大个疤?”
*
晏空玄甫一从正心院里出来,在不远处候着的伐竹紧忙跟上。
“怎么样?你那便宜师父可是要给你什么宝物?”
“宝物?嗯,”晏空玄点点头,“宝物现在已经送到我院里去了,你去取?”
“这么快?”
伐竹顿时来了兴致,揽着他肩兴冲冲往弟子院赶,拨开挡着视线的竹叶踏出一步,就听得砰的声,一道人影从角落中激射而出,重重撞到墙头方才停下。
那人影顿了顿,似还未从钝痛中回过神来,紧跟着腹部一阵痉挛,口中呕出大片血来。
身上穿得袍子脏污不堪,已瞧不见本来颜色,只瞧着他束发的云蓝玉冠才知,眼前人便是被清天城人遗落在此处的那位白淳风。
“清天城的人入合欢宗,可不是入了虎狼窝?仇敌见面,分外眼红,这小子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了……”伐竹连连摇头,口中啧啧有声。
晏空玄只淡瞥了一眼,看他发丝蓬乱,遮挡住大半面庞,什么话都没说。
“我说近日里花圃的花怎么开得越来越少了,原来都是被你这杂种给偷吃了……”
角落里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靠近,似是瞧见晏空玄二人,话音忽而止住。
有人开口说:“孔玄?这回你不打算多管闲事吧?”
还记得上回孔玄跟清天城的人动手,好像就是因为眼前这小子。
晏空玄回之一笑:“师兄们随意。”
他从不多管闲事,上次动手,也并不是因为瞧着白淳风悲惨。
两人一前一后行过小径,被打断的围猎再次开启。
身后是拳拳到肉的殴打声,偶尔掺杂几声骨裂的动静,听得伐竹牙根发酸。
“这小子估计该后悔没死在绯域外了……”
“有空操心别人,”晏空玄瞥他一眼,“结界手印学的怎么样了?”
“小看我?这都过去多久了,早都学会了。”
说话之间,二人已然回了弟子院。
果不其然如萧山所言,有人正在门口端着药碗候着他。
——云卓。
他端立在那,衣衫洁净,发丝梳的一丝不苟,似挺拔的竹。
听到脚步声,偏侧回头,与晏空玄视线对上,他顺势转过身来,将手中捧着的木盒朝前一送。
“奉宗主命,前来给你送补身子的灵药。”
“云卓师兄事务繁忙,这种小事怎么劳云卓师兄亲自前来?”
晏空玄笑着上前,接过木盒却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有劳师兄了,师兄去忙吧。”
“等等。”
他提步要走,云卓却在他身后叫住他。
“宗主专门嘱咐我说你重伤初愈,一定要按时用药,你现在吃了吧,我也好给宗主交差。”
他就立在原地静默地看着晏空玄,单手负在身后,气质正直温雅,大有晏空玄不吃,他就不会离开的架势。
晏空玄狭长的眸隐着笑,与他对视半晌后打开木盒。
浑圆的一枚丹药,透着朱石栗的光泽。
晏空玄轻挑眉梢:“这色泽的灵药倒是少见。”
“宗主唯一的关门弟子,用的上品灵药炼制而成,自然色泽与寻常有些区别。”
晏空玄笑笑不语。知道今日逃不过,便捏起那颗丹药送入口中。
上等丹药入口即化,他根本无需咀嚼,丹药眨眼化为溪流落入肺腑。
云卓这才扭身离去。
“那药不对劲?”跟了晏空玄这么久,伐竹第一时间也觉察出不对,“我帮你逼出来!”
晏空玄抬手止住他动作,自己运起灵力调息逼药。
灵药入体吸收极快,而且他运灵力时能感受到一股阻滞感。
“呵……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散灵丹。”
瞧他这样,伐竹便知问题不大,心神跟着放松。
“不过你也长点心眼,不是说了一日三次?你修为再深厚也抵不住一日三次散灵啊。”
“散了灵,再补回来不就是了?”
“你小子……”伐竹眼中腾起妒忌,转眼摩挲起下巴,“要不……我也去找个女修?”
*
距离圣阴节越来越近,合欢宗内除却每日的结界巡逻之外,也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独属于合欢宗的节日。
晨时云卓清点前去巡逻结界的弟子,见晏空玄二人在队伍中,以晏空玄重伤才愈为由,将他剔除,顺势将伐竹留下照看他。
看着队伍走远,伐竹口中嗤了声:“理由倒是合情合理,但说那么多,不就是不想咱们靠近结界?”
他瞥眼看向身侧男人:“你有什么法子吗?”
“有,”晏空玄双手撑在身后,放松望着天,“但现在应当用不上。”
他这话一出,伐竹就知道定然又是什么让人心惊肉跳的计划,他脑海中警钟大作:“这回不准你来了兴致突然决定!”
他正襟危坐的模样逗笑了晏空玄:“放心,有什么定提前给你通气。”
上回倒是也跟他通气了,但随意提那一嘴,他还以为是玩笑话。
准备再正色跟晏空玄说两句,迎面来了一人,唤他二人搬花盆装点宗门,准备圣阴节事宜,二人话头就此打断。
晏空玄倒是仍旧兴致盎然,因为要他二人装点的地点是——圣女院。
玉纤凝还是很谨慎,白日里尽量躲着他,但晏空玄最喜欢在白日见到她。
借着日光,能将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看得清楚。
灼红的桃花开得正艳,玉纤凝正坐在树下石桌翻看术法的书,完全没有留意踏入拱月门的男人。
身侧还有其他人在,晏空玄也暂时没有打扰她,只乌黑的眸在她身上流连,直至不得不移开视线的时候。
众所周知圣女喜欢清净,所以前来装点的弟子都轻手轻脚。
并不是畏惧玉纤凝,只是因为先前与玉纤凝有冲突的程牧死的蹊跷。
虽然通告说是死于魔气与邪祟之气,但结界附近压根没有四散的魔气。
底下人都传言其实是玉纤凝做了手脚。
从前那些弟子对她是不屑,眼下是敬而远之。
手中一本术法翻看完,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玉纤凝将书册放下。
空中灼红的桃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恰好落在她头顶,她浑然无觉,端起解暑茶抿了一口。
再抬眼,见拱月门前多了抹靛蓝。
萧长风来了。
四目相对,玉纤凝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万料不到他这个时候会前来圣女院。
那一抹靛蓝提步靠近,月沉香在鼻尖弥漫开来,温热的大掌轻拍她后背为她顺气。
“你越来越像从前了,”头顶的声音似隐着点点笑意,“好点了吗。”
玉纤凝放下茶盏,一手拍着胸脯顺气,下意识将薄纱丝带往脖颈上拢了拢,遮掩住昨夜未消解的痕迹。
“好多了,你怎么来了?”她微微侧开身子跟他拉开距离,抬眸望着他。
萧长风伸手将她发顶的桃花瓣捻起,瞧见她还戴在发鬓的凤梧叶发簪。
仿佛被一只大掌强行拽入过去时空,他静静立在原地,两眼失神。
“阿风?”
玉纤凝轻唤他两声,他才后知后觉眼底聚起神光。
“快到圣阴节了。”他垂眼遮盖住眼底神色。
圣阴节是属于圣女的节日,身为圣女名义上的夫君,萧长风自然要出场。
玉纤凝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她就说萧长风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圣女院。
“阿风可曾用过晚膳?”马上要晚膳时辰了,玉纤凝客套问他一句。
萧长风撩起眼,视线落在她鬓发的那支凤梧叶发簪上,口中喃喃回:“不曾。”
玉纤凝:……
没想到他会这么回。
好不容易出关一次,难道不该跟苏叶一同用膳?
话已至此,她也不好赶客,毕竟也有少年情谊。
“那待会儿一块用个晚膳吧,我叫珠儿这就开始准备。”
她要起身,手腕袖角被扯住,回头一看,男人如竹瘦长的手捏着她一片袖角,深褐的瞳眸凝着她。
“上回的五色甜汤,我还能尝尝吗?”
桃花纷纷,灼色晃人眼。
那一靛蓝与嫣红并立在树下,四目相对,仿佛情深款款。
郎才女貌,亦如话本走出珠联璧合的一对佳人。
院内不远处,有漆黑的眸子隔着层层叠叠的花瓣凝着这方,薄唇渐渐勾起笑意……
第53章 第 53 章
“来晚了, 你是后来者,也是过客,”伐竹放下手中花盆, 修剪一番察觉旁侧男人没有动作, 偏头一看, 就见他望着玉纤凝与萧长风的方向笑得瘆人。
片刻之后他又补了一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你不是说她只是有用之人吗?马上她就于我二人无用了, 她亦是过客。”
晏空玄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似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两眼只是直勾勾望着前方,凝着萧长风捏着玉纤凝一片衣角的手,转而又向上,看着他与玉纤凝四目相对的眼。
旁侧弟子大都忙碌的差不多,也开始插科打诨,伐竹怕她们瞧见晏空玄异样, 起身上手将晏空玄强行拽着蹲下。
“别看了, 有什么好看的,寻个契机靠近结界,铺垫好前路你我二人就能离开了。”
伐竹声音压得极低:“就算他二人后面好了,你也不知晓,眼不见心不烦。”
再者,没有晏空玄在,那二人好了也是再续前缘,毕竟前缘就是被晏空玄给搅浑打断的。
但这话伐竹没敢在晏空玄面前说。
“晚?”晏空玄终于开口, 凝着眼前开的正艳的花, 伸手抚着花瓣,“晚了就该什么都得不到吗?”
伐竹怪异看他一眼:“你我二人应当比旁人清楚。”
他二人生存的世界, 除却厮杀便是掠夺。
来得晚残渣不剩,自然什么都得不到。
晏空玄抿唇不语,两指摩挲的那片花瓣应声断裂,留在了他手中。
圣女院装点完,领头的人给二人打了个手势便要去下一个地点。
晏空玄跟在队伍最后方,余光瞥着已然做好膳食跟离珠往树下端着饭菜的玉纤凝。
身姿窈窕,与萧长风言笑晏晏。
给萧长风夹菜时,撩起衣袖,露出一截细腻皓腕,被如烈日绯红的衣裙衬得肌光赛雪。
他惯来爱磋磨她时扣着那一截皓腕,在掌心下细抚肌理,感受她腕间脉搏跳动。亦能清晰感受到她挣扎,比身心融合更令他血脉喷张。
而如今,这一截雪腕就这么轻易地露在旁的男人视线里……
方才还捏着她的衣角,往后会不会跟他一样也握住那截皓腕摩挲、亲吻?
他走得很轻、很慢。
从那棵桃树后,视线穿过重叠花瓣望着树下二人,如蛰伏在阴暗角落的兽。
跟随队伍一步踏出树影范围,他明目张胆地回头,跟给萧长风盛甜汤的玉纤凝对上视线。
日光明烈,他身上白底粉边的荷花袍柔中带着丝丝圣洁正气,薄唇向上勾着,望着玉纤凝的眸子却深黑无比,似幽潭、似深海。
玉纤凝心尖莫名一颤,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摄住的猎物,端着甜汤的手轻微晃荡,热汤洒出,有几滴落在桌案上。
晏空玄听到他说“阿凝小心”。
阿凝……
他凭何这么唤?
晏空玄侧目,看到萧长风当即起身接过她手中汤碗,视线扫过她手指,并无烫伤,又问她,“在想什么出神?”
“没什么,快用膳吧,待会儿该凉了。”
方才分明有些不对,但她不肯说,萧长风也没有多问,只回头朝着她将将望着的方向瞥去。
一行弟子正踏出拱月门,落在最后的那位身形颀长出挑,墨发高束,脚下一转,脑后发丝随着红色发带扬起。
他只来得及看到一截精致分明的下颌,那人便越过石壁,身形消失。
玉纤凝俯身落座,衣料摩挲的动静将他注意力拉回。
“阿风先前遇到的难题可解决了?”玉纤凝并没有问具体什么难题,只维持在朋友身份的关心。
萧长风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没有。”
“你都解决不了,那应当是十分棘手的问题了。”
“不能说是棘手,只是……”
“只是什么?”玉纤凝下意识的追问,问完又觉得不该开口。
他若想说,她就听着,但不想过于介入他的事。
如今关系有所缓和,但从前那句“虽成婚,但你我各不相干”还在她脑海中。
时时刻刻记着,不要越界。
萧长风抬眼,静静凝了她片刻,什么都没说。
玉纤凝也长了个记性,日后他想说自然会说,没有挑明的就不要追问,徒增尴尬。
她低头默默用膳,不曾想半晌之后,萧长风突然来了句。
“不知如何是好,进不得,退……又未免有些卑鄙。”
玉纤凝茫然抬头,全然听不懂他冷不丁说出口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好像是在说上个话题。
但还是云里雾里,不懂什么意思。
饭桌上又静默下来。
萧长风很少动其他的菜。闭关这些时日,他接近辟谷,已然习惯,只将碗里的五色甜汤慢条斯理喝了个干净。
抬起头,见玉纤凝还在吃着。
她胃口很好,这些年都是凡人身子,五谷少不了,如今灵力大涨也还是戒不掉。
他只小心翼翼看着,观摩她长眉明眸,顺延而下再至瑶鼻朱唇,连呼吸都不由自主跟着放缓,像怕惊走近在咫尺的蝶。
视线再一转,又落至她鬓边那凤梧叶簪上。
从前不见面看不见,眼下看着泛黄发枯的叶片边缘,清晰又深刻的感受到时光已流逝久远。
也清晰的知道,他朝前走了许久,将她孤身一人留在了原地。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稚嫩却坚定的嗓音:“莫要丢下我一人……”
每一个字,都似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用力地烙在他心头,控诉他的过往行径,要他修了无情道逐渐冰冷的心滚烫到灼痛无比。
他当即收回视线,放在桌案下的手紧紧扣着膝头,直将膝捏的痛了,盖过心口的痛。
玉纤凝用完膳食起身开始收拾,他想帮忙,但不敢起身,怕她察觉他气息神色异样,怕她窥探到他的卑劣不堪。
只能在原位坐着,如处针毡,暗自煎熬地将心里逐渐冒头、卑鄙的想法压下。
石桌收拾干净,等玉纤凝再端了解暑茶出来时,院内桃花纷落如雨,石桌前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萧长风的影子。
心头没有失落,她只是悄悄松了口气。
*
今天的日头很漫长,漫长到让人误以为黑夜不会再来临。
晏空玄布置着圣阴节装点,一件还未完成,将手中活计扔下,扭身朝着阴凉的回廊大步踱去,斜靠在木柱上,侧目望着圣女院方向。
漆目沉沉,若有所思。
好半晌,他收回视线,闭目消解心头烦躁。
亦不知是今天日光炽烤还是如何,不多时,他竟靠着木柱昏昏睡去。
“阿娘!”
穿着黑衣的少年手持利剑闯入宫门,身上大小伤痕无数,但眼底唯有喜色期许,看到红毯尽头立着的女人,黑眸似染了明珠碎玉之光,大步上前。
犹记得那日似走在荆棘林中,每一步都能牵扯到数道伤口,但眼下已然忘了。
久别得以再见,过往的疼痛便不过扶光吹雪,眨眼消融。
“我来带阿娘离开厌恶的地方。”
他行至台阶下,朝着台上的女人伸出手,身后追兵又赶来,杂乱的脚步声仿佛踏的地面震动,但他浑然不觉惧怕,只是望着眼前女人,又将手往前送了送。
女人转过身来,不是记忆中素白的长裙,锦衣华服,珠钗满戴,广袖下皓腕戴着一枚鎏金的镯,上面刻着繁复的咒文,一瞬间晃了少年的眼,伸出的手迟疑地微微蜷起。
但看清那张脸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他重新绽放笑容,抬高手,期待他的阿娘握住他。
记忆中望着他总是温柔带着几分悲戚的眼,此刻上下睨了他一眼,娥眉微蹙,眼底浮起冷漠薄冰。
“只是杀进来就弄得遍体鳞伤,要如何带我安全离开?”
“来的这么晚,却还这么不中用,枉我当初流了那么多泪,指望刺激你绝地中异军突起……”
“阿、娘?”他只觉日思夜想的女人突然变得陌生,面上笑意僵住,喉头跟着哽住,不知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
台上的女人绯红烫金的长袖挥舞,拍开他悬在半空许久的手。
“为什么来这么晚,却没有成材?”
“只杀不到数千人就变成这般模样,如何能带我安然离开厌恶的地方?!”
“阿娘……”他怔怔望着眼前人,唇瓣轻颤,突然感觉身上伤口开始疼了。
“这么久过去,你为什么还没磨砺成一把利刃?”
“你来晚了这么久,我已经无法逃离这里了你知道吗?”
他很想辩驳,很想告诉眼前人这些个日日夜夜他都没有偷懒,都在搏命拼杀。
但忽然又忆起,他本来想跟眼前人说的是“这些年一个人搏命很累、每日都在恐惧中煎熬”,还有……“很想她”。
身后追兵嘶吼咆哮声近了,脚下地板能清晰感受到被踏的震颤感。
他只怔怔看着眼前人,如腾起云雾般恍惚,喉头干涩,身上伤口也刺疼无比,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等你许久,你却没能成为能撕开一切的利刃,你有什么用?”
这话好熟悉,他先前才在那个该死的城主口中听到。
可阿娘跟那个城主本该不同啊。
他耳畔嗡嗡作响,脑海中仿佛炸开一声清磬长鸣,依稀中,他听到阿娘说。
“没用的东西,不配叫我阿娘。”
没用?
听到过好多这样的话。
那些人的嘴脸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飞快掠过,渐渐跟眼前女人的脸重合。
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生母跟那些人是一样的。
利用。
甚至可磨骨血作刃。
身上伤痕兀的又不痛了,又兴许是感知不到疼痛了。
少年唇角勾起笑意,黑眸亮起的两点光芒暗下,只映着大殿两侧昏黄的烛光。
他逐渐笑出了声,笑得肆意妄为,像畅快饮下一坛烈酒,毫无顾忌,视天地若无物。
笑得花枝乱颤,恢宏大殿内唯有他一人笑声回响,直笑得身上伤口崩开,温热的血顺着肌理往下淌。
很痛,让他分外清醒。
被压在心底的那头兽跟着复苏,撕扯吞噬了他最后残留的那点人性。
“要我救你出去,要我毁了你厌恶的地方与天下,敢问你……给我报酬几何?”
不待她回话,身后追兵赶来,踩踏声隆隆,撞破宫门,在轰隆声倒地。
嗡——
晏空玄从睡梦中幽幽醒来。
日光刺目,他眯起两眼,半晌适应了光线,眼底肃杀之气跟着沉入湖底。
视线内,一抹靛蓝闯入,负着手走着,身形笔挺,如清风徐徐。
晏空玄眉尾轻动,指尖亮起灵光,有块小石子飞入掌心,随手朝着那个方向抛去。
第54章 第 54 章
眼前一道弧线裹着风擦过额前发丝飞掠而过, 萧长风瞬间回神,下意识顿住脚步,视线追随着那石子落地, 不疾不徐地扭头朝着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
抄手回廊栏杆上靠坐着一人, 形容松散, 正眯眼冲他笑着。
笑容倒是爽朗, 人也俊美, 可偏偏人不对。
是他第一眼就讨厌的那位。
他轻蹙眉尖, 没有言语, 只是望着晏空玄,等他给个缘由。
“少主想什么这般出神,”晏空玄瞄了眼他脚下,“即将要栽个跟头都没有察觉。”
萧长风顺着他抬下巴的方向瞥一眼,见有块石头挡在路上,他若方才继续出神朝前走, 说不准真要撞上。
但他没有要跟晏空玄道谢的意思, 并不觉得晏空玄方才是“善意提醒”,更何况本身对晏空玄无甚好感。
可晏空玄却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见他提步要走,低笑一声又开口。
“想来应当是圣女手艺极好,一顿饭就让少主神魂离位,堂堂修者险些平地绊倒。”
此话一出,萧长风朝前迈出的步伐止住,偏侧回头, 视线在他面上转了一圈, 继而朝他发顶望去。
墨色的发丝绕着一圈红绸发带,十分惹眼。
他不走了, 脚尖转向晏空玄,正面着他,眸色深沉,视线在那张松散不着调的俊脸上来回梭巡,似要硬生生看出来点什么。
晏空玄也不回避他视线,仍旧保持坐着的姿势,手肘压着屈起的膝,直直迎上他目光。
这二人一人沐浴在阳光下,一人隐匿在阴影里,视线在虚空交接,氛围突然变得微妙。
似误入旁人领地被发现,双方不动声色地对峙。
晏空玄自是这类型的佼佼者,对这种形势早已习以为常。虽是坐着,面上也噙着笑意,但气势分毫不落下风,像是隐于剑鞘中只露出半寸的剑刃,出鞘亦或者不出鞘,谁都无法猜中他的下一步。
对面萧长风则神色冷淡疏离地负手而立。未曾修无情道之前他便不是亲和的类型,眼下修无情道又斩去三千凡尘丝,虽还剩最后一缕,但属于无情道冰冷的特质已完全显现。
静静立在那里,便似冰霜溶洞中峥嵘向上的刺通身散发着丝丝寒气,亦不输晏空玄分毫。
针尖对麦芒。
周遭人还在忙着布置即将到来的圣阴节,全然未注意到这边二人的情况。
最终还是萧长风率先启唇:“你方才去了圣女院。”
“是。”晏空玄轻挑眉梢。
“往后不准再去。”
“为何,能说个缘由吗?”
萧长风又瞥他一眼:“没有缘由,不是与你商榷,是少主命令。”
“命令?”头顶有叶片打着旋儿落下,晏空玄颇有闲情逸致地伸手接住,“宗门这么多男弟子,独对我一人下令?实在耐人寻味,莫非……”
他故意拉长语调,狭长的黑眸上挑,凝着对面阳光下立着的男人:“怕圣女见着比你优秀的男人,移情别恋?”
饶是萧长风修了无情道的心少波澜,此刻也被气地面上寒霜又厚一层,轻抬起下巴,眼帘半垂,居高临下的乜向他。
“更优秀?谁?你吗?”
晏空玄压在膝上的手肘略微前倾,舒展笑意的狭长眉眼睁开几分,透出几分不羁精芒:“如若不是,那为何独防我一人?”
“没人喜欢蟑螂跳蚤之类的进入家门,这个理由,你可喜欢?”
晏空玄唇角笑意荡开,露出森白的齿:“可这些东西,即便王朝宫廷的角落亦逃不掉,不是谁喜欢不喜欢,就能将之赶走消灭。”
“我不管旁处,只管我家宅之中,零星亦不可出现。”
“恐怕天不遂你愿,去何处,全凭这等生物嗅觉,有上等美味佳肴所在,自是要搏上命也要前去尝尝的,”晏空玄眯起眼,薄唇吐出的字眼化为尖刺,正中萧长风脉门,“总不能等佳肴坏败,你不肯吃,也不许旁人尝一口吧……”
萧长风眼底温度骤降,四下仿佛落起无形的冰针,不小心呼吸进去,扎的人肺腑都疼。
晏空玄则眉眼舒展,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人神色变化,闲情雅致味道更浓。
气氛万分不对,好歹是修者,周遭埋头苦干的人纷纷抬头寻这气氛紧绷处。
一眼见到萧长风,纷纷躬身行礼,唤一声“少主”。
伐竹跟着抬头,下意识寻找晏空玄身影,不消费神,只眼珠稍微一转就看到跟萧长风对视的他晏空玄。
他仿佛才掠走旁人辛辛苦苦捕到的猎物,此刻心情上佳,笑得异常灿烂和煦。
再反观对面那位,面沉如水,身上气势大有拉开征兆,负着手,朝前沉稳地踏出一步。
“我以往都会抽查弟子修为有无惰待,今日恰好有时间,教武场,你来。”
晏空玄随手扔掉方才接住的树叶,从容起身。
旁侧伐竹见状不对,起身准备装病阻拦,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清脆平稳的女声。
“长风,宗主唤你。”
是苏叶。
伐竹狠狠松了口气。
萧长风略微不虞,但他父亲传唤,也只能前去。
回头又深瞥了晏空玄一眼,没说多余的,朝着苏叶方向大步迈去。
晏空玄立在原地,颇有些憾色地叹息一声。
真是,错过了个机会。
不过日后还是有机会交手的。
只是那日,不会像今日只是“切磋”……
“你疯了?”萧长风前脚离去,伐竹后脚就赶到晏空玄身侧。
不等他再开口,晏空玄截住话头:“这两日准备靠近结界,结界手印记得再熟练熟练。”
*
夜里,还是以往熟悉的那个时间。
玉纤凝的屋内传来轻响。
她很清楚这个时间会前来的人唯有那个男人,但今日响动的地点不对。
在正门。
她放下手中书册,拢了拢肩头滑落衣袖,缓步朝着门口方向踱去。
血月当空,映照在窗前的剪影分外熟悉。
玉纤凝伸手拉开门,男人正立在门前,悠闲地把玩不知从何处折来的花。
“今日怎么……”
她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口,男人手中花已然递到她面前。
“路上看到,开的正艳,很衬你。”
鼻尖花粉香气漂浮,玉纤凝伸手从他指尖接过那花,白色的花瓣,被血月镀上一层淡淡的薄粉,甚是娇艳。
晏空玄一步跨入她房门。
先前也从正门进来过,但那是随同一众弟子而来,今日只他一人,莫名觉得这屋内风光大不相同,仔仔细细观摩四周,顺势踱步到圆桌前,摩挲那光滑的木质边缘。
继而转过身,腰身靠着桌沿,亵裤紧紧包裹的长腿上,那一双云白软靴似染珠光,一前一后随性闲适地站着:“有人说不准我入圣女院……”
他抬眸,漆目在昏暗的屋内散着两点精芒,望着玉纤凝扯唇笑了笑。
可他不光要入,还要从正门入。
“谁?”
晏空玄来合欢宗时日不多,但毕竟关门弟子的身份在那,能对他类似下命令指挥的人,不出一手之数。
玉纤凝微蹙娥眉,很快想到了答案:“阿风吗?”
“阿风……”晏空玄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继续凝着玉纤凝方向,话音噙笑染着揶揄,但那眼是冷地,“还有阿凝?”
昏暗中,玉纤凝看不清他神色,关上门朝他缓步踱去:“他身份在那,有自己的考量与立场……”
话未说完,距离晏空玄还有两步之遥,男人忽地伸手扣着她手腕,蓦然将她拉向自己,近距离的与她四目相对,不放过她眼底分毫细微。
“圣女是在替他说情吗?”
“不是,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与他毕竟是名义上的夫妻,没有哪个男人想旁的男人进出自己的后院。”
不知是哪个字刺到了他,扣着她手腕的五指逐渐收紧。
“名义上的东西如何能作数?圣女更该关心的应当是事实。”
“对,事实是,我与他不是真夫妻,”玉纤凝迎上他眉眼,顿了顿,将后半句话吐出,“与你也不是。”
男人近在咫尺,唇角笑意凝着,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再未吐出一个字。
扣着她手腕的大掌还是很紧,玉纤凝转动手腕略微挣扎还是从中逃脱。
她翻起茶盏斟了杯凉茶,一杯推到他面前,一杯执起浅嘬一口,润湿唇舌。
“我看得清现实,而你也要看清。”
“若我不想看清呢?”
他声音就在耳畔,很淡,像是幻觉一场,但却让人无法忽视。
玉纤凝握着茶盏的手微颤,好似有茶水溅出,三两滴润湿了她的手指。
空气很安静。
绯域又没有虫鸣鸟叫声,四下静得只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
晏空玄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视线只一直落在她薄纱袖下的玉璧。
片刻后垂下手勾起她的尾指,就这么将那素手挑起,而后放在掌心品鉴,温凉的指腹顺延而上,滑至她的手腕处停下。
如昨夜那般反复细细摩挲,感受她的脉搏与温度。
“后日便是圣阴节,我听他们说,圣女要与少主共同主持,上祈天神,播撒祝福,护佑宗门,期间还需一条红线牵连二人手腕,意喻圣女永临合欢宗,世世代代与合欢宗主结为道侣……”
玉纤凝没参与过圣阴节,这是头一回,但流程是知道的,确实是这样的流程。
她也不隐瞒,说“是”。
摩挲她手腕的指倏而顿住,转瞬五指收拢扣紧了她手腕。
男人绕到她身后,略微俯身轻而易举咬住她柔软的耳垂,犬齿用了力,不咬破她皮肉,只让她能清晰感觉痛与酥麻在纠葛。
大掌向下抽开腰带,长腿抵入她双腿之间,将她固定在他胸膛与圆桌之间。
空间不是很逼仄,让她可以活动呼吸,但稍微一动,又能清晰感知到他。
唇齿离了她耳垂,又凑近她脖颈,灼热的气息宛若羽毛拂过,激的她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粟米粒,而后用力咬下。
她痛呼一声,脊背绷成瘦削的弯月弧度,他也不放过她,齿关逐渐加重,直至在她脖颈留下深红的痕迹。
他今日所有行为力道都重于往常。
像是要将她身上所有地方留下烙印,让她身上各处都留下专属于他的味道。
“上祈神明,让圣女永临合欢宗,世世代代与合欢宗主结为道侣……”
他舌尖扫过她耳廓,喃喃低语:“都说神明知晓一切,那想来也必然知晓你我二人做过的事,你说……他届时是会赐福?还是降罚?”
“自是不会被降罚,”玉纤凝双手撑着桌案,想逃离耳畔吹拂来的酥麻感,“都是各有缘由,立场不同,神明应当也知晓。”
“我倒愿神明不知晓……”
第55章 第 55 章
天明。
玉纤凝幽幽转醒。
身侧床榻空了, 枕头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薄荷味道。
那人应当是才走不久。
玉纤凝起身,照常先运转灵力。
最近修合欢能带来的收益越来越少,想要突破化神境, 只怕还要许久。
耳畔那古怪的声音再没有出现过, 但她心中并不放心, 总想着修为再高些, 直至高到能应付一切未知。
“圣女。”门口传来急促敲门声, 离珠在外面喊, “清天城的人来了, 圣女要出门相迎,我来伺候圣女尽快梳洗。”
清天城的人?
这个节骨眼来究竟为何?
根本不由她细想,离珠已然推门而入,三下五除二帮她梳洗齐整。
“这……”看着她脖颈欢好留下的红痕,离珠皱起眉尖,“还是戴薄纱遮掩吗?”
“不了。”
萧长风昨日突然来访, 她情急之下才用薄纱遮掩。
绯域天这般酷热, 她今日出去再戴薄纱未免惹人猜疑,索性在脖颈处掐了个障眼法,对镜照着不见有异,这才起身朝外走去。
到正院门前,合欢宗的人除却萧山跟贾青黛之外,都已集合站好。
玉纤凝穿过人群,静静地立在萧长风身侧。
没有看身侧人,下意识的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寻找晏空玄所在, 却不想身侧人正在看她, 转动眼眸的刹那,跟萧长风恰好对上视线。
他还是先看了眼她发鬓那支凤梧叶簪, 随后落在她眉眼:“在找什么?”
“没什么,”她收回视线,正色望着前方,跟萧长风低声交流,“清天城的人为何突然又到访?”
“昨夜父亲唤我前去说了此事,好像是巫族现世,清天城派人来绯域相助,”萧长风低嗤一声,“说是相助,其实监察,理由还越来越荒唐。”
巫族已灭,残留的不过是些怨气残魂,皆被仙族封在焚天渊内,怎可能还有巫族现世?
萧长风并不信,浑然没有察觉身侧女子交叠在身前的手倏而收紧,气息有一瞬间的紊乱。
远处绯色天空有透蓝流光飞射而来,不是上回那龙马车辇,是一顶棠梨赫的轿子,四下围拢着御剑的清天城弟子。
没有上次齐云天来时气势恢宏,却缥缈神秘。
清天城二公子——齐云白。
清天城共三位公子。长公子先前来过,是个杀伐果断的主,三公子已逝,过往种种便不多言。
这二公子是三位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清天域内,有些人甚至不知二公子具体名讳。
某日有顶棠梨褐的轿辇穿过清天域街道,在街道中分外不起眼,那些大小宗门的弟子以及行人皆不在意,等两日后才出传言,说那轿中坐着的是清天城二公子。
由此众人才得知,那位二公子出门的法器是轿。
是他前来,合欢宗有些弟子微微松了口气,但玉纤凝眼底光华却沉了沉。
未知的,才更加棘手。
轿辇由远及近,徐徐落地,激起清风三两,朝着众人面庞吹拂。
玉纤凝隐约嗅到,空气中夹带着很清透的味道,形容不上来是什么,像是很纯净的水汽,嗅着令人心尖沛然,心弦逐渐放松。
清天城弟子落地瞬间自动分列两侧,冲着轿子拱手作礼。
很安静,没有人大声呼喝“二公子”之类云云。
轿子是偏深沉的色调,像生长了几千年一棵古朽的树雕琢而成,轿前悬挂着一块密不透风的同色帘子,穿着金线,将那深沉的色调点上几分光亮。
轿帘上有法阵,风吹过都晃不动半分。
里头人也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直至萧山与贾青黛姗姗来迟。
二人并肩上前,对着轿子方向躬身一礼,身后众多弟子跟着齐齐行礼。
玉纤凝反应慢了半拍,比众人略迟欠身,余光瞥见一众弯腰行礼的弟子中,那一抹颀长身形站的笔直,手中百无聊赖地把玩他那颗玉石骰子,望着轿子方向的黑眸不辨神情。
察觉到她视线,他顺势回头,与玉纤凝视线相撞,后者高扬眉梢,唇角绽开笑意。
依旧是没人出声,但轿中的那位却已知晓人都到齐一般,一截描金玉骨的折扇挑开轿帘,光线射入昏暗轿中,露出男人半张面庞。
很白。
甚至是白有些透明,如透光的瓷器。
握着折扇的指节清瘦,如女子手指纤细,手背上经络分明,彰显着这手并不似看上去那般柔弱。
轿帘完全挑开,齐云白从中踏出。
瘦颀的身形,着清天城云蓝长袍,头顶方形宝石玉冠,两条长长的白绸发带从发冠左右垂落至他肩头。
略微适应了下绯域刺目日光,他撩起眼朝众人看来。
那是张温柔俊逸的面庞,似沉卧山脚无人侵扰的湖水。风拂动他垂落肩头两侧的发带,好似倚在水畔绿柳轻扫水面。
在绯域这等燥热的天,看他一眼,便觉心境平和下来。
“不必多礼,”男人一开口,声如山泉溪水静静流潺,“眼下大敌当前,同为修者,没有身份尊贵高低之分。”
他提步上前,手中折扇虚抬,萧山跟贾青黛相继起身。
他转眼视线落在萧长风与玉纤凝身上。
“还未恭贺二位新婚,略备薄礼,稍后会有人送到府上。”
玉纤凝略微欠身谢过,旁侧萧长风也是虚虚一礼。
齐云白转身冲着随从挥手,前来的十几人当即又是一礼,旋即御剑原路返回,只留下一人踱步行至他身侧。
“这……”
萧山还未问出口,齐云白便道:“巫族重现,清天域修者如今是能多一人便多一人。”
“可若巫族当真现世,我合欢宗处境也很危险。”
“所以我留下助合欢宗一臂之力,二若绯域与焚天渊有任何变故,我会及时联络父亲前来支援。”
他举止有礼:“这段时日要叨扰了。”
也不急着跟萧山说如今清天域形势如何,齐云白身边随从说了句赶路辛苦,便要萧山派人引着落脚歇息,前来相迎的众多弟子也跟着散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明日圣阴节前来……”
四散的人群中有人嘀咕:“什么巫族,怕是另有所图吧?”
这些弟子都能嗅到,萧长风与玉纤凝自然也能。
“无需担心,明日圣阴节不会有事。”萧长风见她一直望着齐云白离去方向,以为她担忧,便出言安抚一句。
可玉纤凝担心的不是明日圣阴节,而是她体内的生魂摄术。
这齐云白摸不透底,不知掌握了多少情报。
或者,她是否能从他口中反向探听到有关生魂摄术的情报……
旁侧人开口,她兀地回神,没听清他说什么,含含糊糊应了声“哦”。
萧长风定定看着她,张口欲语,她却先开口道:“没什么事我先回圣女院了。”
眼前人背影逐渐远去,萧长风鬼使神差地开口:“阿凝……”
玉纤凝止住脚步,两眼茫然地望着他,等待他下文。
他并没有什么话说,只是看见她逐渐远去,莫名脑热出了声。
眼看她眼中狐疑加重,他脑海飞快旋转,最后说了个蹩脚理由:“夜里要试节日服装,记得。”
这种事不必他说,自然有人会提醒玉纤凝,比如贾青黛。
玉纤凝也未多想,冲他颔首点头,继而走远。
二人这一番对话,被晏空玄听了个一清二楚。
旁人早已走远,但他稀松懒散,不紧不慢地走着,余光勾着人群中那一抹艳红,好巧不巧就看到这么一幕。
他定在原地不走了,目光锁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伐竹自言自语走出许久,不见人跟上,这才又掉头回来将人拽走。
*
月色降临,又到了结界巡逻换班时辰。
晏空玄站在被点名的弟子中间,两眼望着虚空方向,没有焦距。
伐竹在他耳畔低语了一串,不见他反应,又摇晃他肩膀,他才撩起眼:“摸不到结界之前其余操心都是徒劳。”
“齐云白来了,咱们的计划必须提前。”伐竹难得正色。
旁人不知道齐云白是什么角色,但他跟晏空玄在清天城那么久还是了解那位二公子的。
棘手。
是晏空玄先前给这位二公子的评价。
盗走洗髓玉时,本来晏空玄可以全身而退,但就是被这位二公子给绊了一下计划打乱,才中了齐渊一掌,狼狈逃至绯域。
晏空玄抿着薄唇不语。
“三日。”伐竹直接开口。
“十日。”
“十日?!太久,不行!”
“十日,”晏空玄一锤定音,不容置喙。
“你伤势已好,还有什么事需要十日去处理?”
晏空玄指尖缓慢转悠着那枚玉石骰子,薄唇抿着一言不发。
伐竹知晓此刻说什么都无用,握拳用力敲了下脑门,紧跟着从怀中摸出一枚黄色的符纸,放在掌心一遍遍祷告。
云卓来了。
前来点名巡逻弟子。
一眼瞧见混在人群中的晏空玄二人,也不跟上次一样寻借口要二人离开,只是跳过他们,挑选够人,便带队出门。
“又落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老法子,趁夜黑风高无人时,潜去结界线……”
一句话说完打算询问晏空玄意见,回头却哪儿还有他的影子。
伐竹闭目深吸一口气,抬手自己给自己顺着胸脯。
晏空玄一路朝着清心院走去。
明日圣阴节的服装都存在那处,玉纤凝会去。
他走的很快,夜色中也无人关注他去何处,等到了清心院,恰好看到夜明珠光芒通明的窗前,映照女人婀娜的剪影。
她在更衣,旁侧应当是离珠在服侍着。
不多时,离珠退下,紧跟着一抹男影上前,停在玉纤凝身后。
本隔着一步距离,但那男影顿了顿,又踏上前一步。
窗户上两道影子交叠。
第56章 第 56 章
玉纤凝低头整理衣摆褶皱。烈焰似的长裙穿珠引金, 不同以往的纯色,金线在她裙摆处绣了各种繁复的符篆,隐隐有阵法玄力。
她再抬起头看向镜中, 白皙的面庞也以金线在眉心眼尾画了特殊的纹路, 整个人充斥着神秘圣洁之感。
张口要言语, 却在看到身侧立着的一抹蓝倏然噤声, 下意识抬手捂住脖颈胸口, 却又忆起先前施展的小障眼法还在, 微微松口气, 不着痕迹垂眼将眼底神色掩去。
“你怎么来了?”她看着镜中男人开口,“珠儿呢?”
萧长风虽没看清她方才眼底闪过的慌乱,但却瞧见了她下意识遮挡的动作,眼帘半垂,负在身后的手指蜷起。
“我也来试衣,看你先到, 想看看你穿着节日服装的样子, 至于离珠,就在外面。”
玉纤凝点点头,一手扯起裙摆:“与我寻常服装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有区别。”
身侧男人淡淡开口,没有下文,好半晌之后,安静的屋内又响起他的声音。
“很美……”
简短的两个字,声音也如轻风掠过,扫过玉纤凝耳畔。
听得很清楚, 但玉纤凝却有些恍惚, 讶异抬眸看着镜中男子,神色还是如常。
大抵就是一句寻常赞美, 玉纤凝回之一笑。
“我要更衣了。”她说。
萧长风不知是否还未回神,立在原地不动,仍旧透过镜子看她,负在身后的手却又紧了几分。
他在想,若二人此刻不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眼下是不是可以留在这里,看着她更衣,再伸手帮她一把。
脑海中不由自主跃出新婚夜里,她紧紧攀附在浴桶的背影,很瘦薄,瓷白似月光洒落的肌肤,蝴蝶骨分明。
深褐的瞳眸倏然一暗,胸口处有什么咔的碎裂,紧跟着气血不受控制地翻腾。
他当即垂首扭身阔步而出,将帘子掀的哗声作响,背影比风还利。
玉纤凝一脸莫名其妙,不知他突然这是怎么了。
现在虽有儿时记忆,但毕竟十多年没怎么接触,人都是会变得。
她连阿风都看不懂了。
她口中浅浅吁出口气,低头却解腰带,但这服装繁复沉重,腰带隐匿在裙摆之中,她一时之间摸索不到。
张口出声要唤离珠,一个“离”字才出口,兀地感应到屋内有另一道气息,余光从镜中瞟去,但什么都没瞧见,却又切切实实感应到有视线在她身上徘徊。
就似先前她孤身一人经过花园时那般。
她当即转身踏出门槛,朝着昏暗的院落四下张望。
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圣女,怎么了?”
“刚刚除却阿风,可还有其他身影?”
离珠摇头:“不曾见其他人……”
玉纤凝垂眼看着身上长裙,提着裙摆又重新回到屋中:“进来帮我更衣吧。”
*
男弟子院。
伐竹靠在床头,一手摸入怀中取出枚黄色三角符篆,紧接着双手合十在中对着虚空拜三拜,拜完之后又伸手入怀,取出同样的符篆再继续先前的动作。
等到床头堆积起小山似的符篆,门前阴影遮起,晏空玄提步跨入其中。
“哟,这是谁回来了?”伐竹扯唇揶揄,“怎么?不等我去找你,自己倒是舍得先回来了?”
晏空玄瞥了眼他床上那一堆符篆:“什么东西?”
“平安符啊,跟着你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可不得多拜拜,”伐竹将平安符一股脑又揣入怀中,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枚递给他,“你要不要?前些时日出去采买我顺带去寺庙求的,可是大师专门开过光的哦。”
“还信凡间那套说辞,”晏空玄轻嗤,“我不信神佛,自己留着吧。”
紧接着他又扭身朝外踏去:“结界,现在出发。”
“这么突然?!”
晏空玄可不等他,已然大步流星行入黑暗夜色之中。
伐竹焦急忙慌地将衣襟拢了拢,跟着翻身下榻疾步追上。
结界巡逻线。
顶上的月由血红逐渐变成乌红,压抑阴邪的氛围从头顶沉沉压下,宛若误入一片阴湿的沼泽地,有数不清的毒蛇猛兽在暗处窥伺游走。
晏空玄与伐竹来巡逻的次数不多,但已将路线还有交替时间在心头摸索了个清楚。
距离近了,他双手结印,指尖灵光闪烁,与伐竹的身形如同被擦去般逐渐消失。
二人朝前行去,地面显现出一排脚印。
晏空玄偏头看他一眼:“脚。”
伐竹这才忆起,运起灵力汇聚脚底,浮空而行。
等行至结界前,恰好是巡逻队伍结束一圈掉头往回走的时机。
晏空玄就这么带着伐竹旁若无人的停在结界角落处,伸手贴上,无物的虚空灵光忽闪,有一道无形但泛着流光的壁就在他掌心下。
开启结界亦需要手印阵法,否则强行开启会被结界还以百倍之威,而晏空玄二人只学了修补阵法的手印。
寻日里催促晏空玄,但是眼下伐竹开始紧张,一遍遍的看向晏空玄,又不住地回头张望。
等他再回头看来,晏空玄掌心下却“咔”的一声响,结界碎裂开一个拇指大小的洞。
伐竹牙根抽起匪夷所思的冷气。
晏空玄只当没看到他神情,指尖亮起微光在虚空画着、亦或者是书写着什么,最后双手一合,所有灵光凝成一粒圆珠,朝着那洞口送了出去。
异样的气息涌入,焚天渊那头邪祟妖魔像是嗅到美味,开始朝这头围拢靠近。
黑压压凝成一股,似是肌肉虬起的蟒。
转瞬汇聚在结界破损处,压的结界如碎裂琉璃般咔咔作响。
“结印!”晏空玄低喝。
这些邪祟靠近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上回云卓修补结界用了足足八人,眼下只他跟伐竹二人,修补只怕还需费上些时间。
而且算算时间,巡逻至那头的队伍应当已经碰面交错,再行过来的,应当是云卓带的队伍。
他需得在那之前将结界修补如初。
伐竹手忙脚乱地开始结印,越是紧张越容易出错,额上沁出豆大汗珠。
晏空玄结印手指金光大亮,以一人之力暂且将裂口封住:“别着急,看着我的动作。”
他寻日里虽散漫无状,又惯来剑走偏锋,但关键时刻总是能靠得住。
话一出口,伐竹跟着定心,结印手势越来越快,最终通身灵光大亮,又一股灵力注入裂隙,缓慢地修补。
一点一点,像蚕丝吐织,裂隙星星点点地愈合。
那头还有魔物冲撞,才修补好一点,眨眼就被再次损毁。
“云卓他们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到,”伐竹在旁侧提醒。
晏空玄闭目,将灵力输出骤然拔高一截。
通身光芒刺目如日坠临,若非提前擦去身形,只怕这边光芒早已将云卓等人吸引而来。
虽瞧不见人,但灵力波动如海浪翻涌,阵阵涟漪荡开,传至云卓身边。
他前行的脚步倏然一顿,抬头直视幽暗前方,目光有疑。
“云卓师兄,怎么了?”旁侧随行的人问。
“前方有结界破损吗?”
“碰头的时候没听到说。”
云卓面色微变,继而脚下直接御风前行。
一盏茶的时辰,不过瞬息眨眼而至。
结界完好无损,只是某个点位聚集了大片妖崇邪祟,似池中因洒了一把饵争先恐后汇聚的鱼群。
身后的人姗姗来迟,见此一幕皆瞳孔圆睁,不可思议:“这、这怎么回事……”
云卓面沉如水,四下梭巡一圈不见有异,只道:“加强巡逻,明日圣阴节,万不可出半点差错!”
“是!”
*
玉纤凝猜测许是齐云白到来的原因,夜里晏空玄没来。
正好明日圣阴节事宜诸多,她便闭目睡了。
入睡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快,不知多久之后,屋内才传出她均匀微沉的呼吸声。
转眼天明。
玉纤凝一大早被离珠从被子里薅出来,稍作整理之后打开门,苏叶带着一行人顺势进入。
“圣女。”苏叶颔首行礼。
她还是穿的素净,似雪中静静绽放的梅,跟玉纤凝截然相反。
“有劳了。”玉纤凝回之以礼。
侍女为她穿戴好之后,盘发是苏叶亲手进行。
她十指纤纤,做事很细致,应当在贾青黛身边服侍做惯了这些。
玉纤凝透过镜中仔细地观摩她眉眼。
从前不懂苏叶为何不喜欢她,那时八重锁灵她也不曾深入去想,眼下锁灵咒解开大半,才恍觉苏叶讨厌她的真实原因,突然有些佩服苏叶。
分明讨厌她,也曾明确表现出来过,但如今亦可为她细致盘发,没有一丝一毫不耐显在面上。
“圣女为何一直盯着我。”
如此直白的视线,苏叶想忽视都难,还是忍不住开口发问。
玉纤凝面上一红,急忙低垂眼帘:“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好。”
苏叶盘发的动作微顿,在镜中看着她,半晌后她说:“我不好,也有寻常人的七情六欲,也有一些卑劣的小心思。”
不想跟玉纤凝继续这个话题,她将最后一点发丝固定,旋即错身让开:“圣女可以出发了。”
一众侍女前呼后拥,玉纤凝似众星捧月般出现在正院。
绯域少花少水,为了今日圣阴节,萧山早命人提前装点。
装点不够,便用灵力构出一片绚烂幻景,恍若仙境瑶池。
众多弟子立在下方,规矩的列成方阵,而萧长风一袭烈红长袍立在上方,偏头望着她。
昨夜已然见过她穿这衣裙的模样,眼下在日光中瞧见,更觉她明艳动人,似铺张开的华丽画卷。
底下弟子不合时宜的发出一声暗吸气声音。
不喜这圣女,但不得不承认,圣女的魅惑容姿不是他们可以抵御的。
玉纤凝目光顺势在人群中大致一扫,没有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又垂眼看着身上衣裙,片刻后方才抬眼。
高台上,萧长风转身直面着她,步伐款款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牵起她垂在身前的手,执着一截红线绕过她手腕。
有传言,红线在相系之人手腕缠绕多少圈,就会纠缠多少世。
玉纤凝垂眼看着,那红线在她手腕上一圈又一圈,不见停歇……
第57章 第 57 章
“阿风, ”玉纤凝低低唤了一声,余光不着痕迹掠过身侧苏叶。
她仍旧脊背端正,宛若寒冬腊月的梅, 不见分毫失态。
玉纤凝被他握在手心的五指有些不自然地蜷起, 示意萧长风该停止了。
她这一唤, 萧长风才从沉浸专注中回神, 重新看着在她腕间留下才一指宽的红线, 捏着红线的指尖微顿, 像是在迟疑思索, 最终还是停留在此处打了个精巧的结,随后牵着她,慢行至礼台中央。
日光耀眼,二人并肩踱步,衣袍冠带相似无二,宛若壁玉无双。
地面弟子望着二人齐齐躬身行礼, 山呼:“愿圣女福泽绵长, 永临合欢,与少主世代相守,庇佑宗门。”
玉纤凝垂眼看着众人,听着众人高声山呼。
世代?
若当真还有下辈子,她愿意认识萧长风,却不愿再被困在合欢宗。
这辈子也是。
旁侧萧长风的声音适时传来:“阿凝,该合灵祈愿了。”
合灵祈愿,便是二人灵力相容, 连同祈祷之言送入九重天域, 以求神灵见证庇佑。
他朝着玉纤凝伸出手,玉纤凝却只垂眸看了一眼, 视线便转到他面上,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阿风,你我心意不通,合不了灵,不若各自祈愿吧。”
旁侧的男人手止在虚空,片刻之后还是探上前来牵住她手,替她整理手腕红线的同时低声回她:“众目睽睽,分灵祈愿只怕惹人诟病。”
他深褐的瞳眸落在她眉眼:“就当欺了一回神明吧。”
不待玉纤凝回话,他便与她十指相扣,闭目开始催动灵力。
玉纤凝无奈,也分出灵力与他灵力相融。
宛若霜气微蓝的灵力,汇聚着她桃花粉灼的灵力,一路缠绕着直入九重霄上。
灵力穿透云层,宛若石子入湖,荡开圈圈涟漪。
三域皆为见证。
男弟子院。
躺在床榻上的晏空玄感应到了什么幽幽睁眼。
两片薄唇比往日少了几分血色,亦退去几分锋锐光芒,单手撑着身子坐起下榻,行至门前,一手撑着门框望着窜入九重天相互缠绕的两道灵力,眸色转瞬深幽。
现在,只怕她手腕正缠绕着红线与萧长风紧密相连……
思及此,他抵着门框的五指不禁渐渐收紧。
“你怎么起来了?好些了吗?”伐竹端着些汤水赶来,见晏空玄就在门前,急忙快步迎上。
昨夜修补结界感应到云卓前来,他大开灵力将结界眨眼修补完成,又顺带抹去二人痕迹返回院中,很是乏累。
但从前别说乏累,就是重伤也没有睡到日上三竿过,今日也早已恢复,却是不肯起,直至感应到那冲天飞掠的灵力。
见他只是盯着高空被灵力穿透的云看并不回话,伐竹道:“这宗门今日倒是难得热闹,听说晚上还有各种点心,里面的馅儿还有增长灵力的丹药,要不要一起去凑热闹?”
晏空玄还是只凝着虚空一言不发。
伐竹端着手里汤喝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着:“好了,与其带一个人在身边整日防备,不若干干脆脆走了轻松。”
但凡晏空玄看上,没有得不到的。
这回之所以迟迟没有定音,只是因为那是活生生一个人,牵扯到很多。
比如:信任。
伐竹对此再熟悉不过。
他跟晏空玄出生入死这么些年,也只得到他一句“半个信任之人”。
他多疑,非常人所能想象的多疑。
到现在伐竹都不清楚他具体来历就知晓他这人究竟能防备他人到什么地步。
伐竹猜想,他大抵是孤身一人在那种世界待久了,两眼只见利用背叛,杀戮掠夺,即便他亲眼看到这世上的和谐信赖,也不相信那是真实存在,只会无数次怀疑、试探真假。
若被他试探出确有假意,便会对那种看似美好的世界更加嗤之以鼻。
而晏空玄曾试探出不止一次。
伐竹与晏空玄差不多,但还没到晏空玄那种地步。
甚至连伐竹都觉得,晏空玄这方面有些过分偏激,让他不禁好奇晏空玄年幼时受过什么刺激,将对他人信任剥离到这种程度。
问是问不出,他索性去屋内喝汤歇息,等到晚上夜幕擦黑,他就穿戴好往正院赶。
包着提升修为丹药的糕点,于他而言自是越多越好,毕竟他不是晏空玄,有洗髓玉不说,还有个圣女合欢。
临行时,他又立在门口回头看靠在床头把玩骰子的晏空玄:“最后问你一次,去不去?”
晏空玄还是一副无甚兴趣的模样,伐竹又说:“还是那句话,与其留她在身边让你整日怀疑,不若干干脆脆一刀两断,对你也好。”
“多嘴。”
一缕流光自他掌心飞射而出,朝着伐竹面门而去,后者双臂横展飞身后跃,嬉皮笑脸道:“不跟你闹,我去抢点心,你也早些去,否则晚了可什么都没了!”
屋内只剩晏空玄一人。
他坐在角落,手搭在屈起的长腿上,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玉石骰子,整张脸隐在昏暗之中,只隐约能瞧见他近乎完美的轮廓。
漆目顺着门框望着外头被猩红月光照耀的地面,逐渐被他与玉纤凝初次见面的场景所取代。
不完全救。
他至今记得她说这话的语调与神情。
连给他的药丸也只够他吊着一口气。
见多了想趁他病要他命,也见多了戴上伪善面具帮他给予他好处,实则换些利益的人。
玉纤凝这样的,他头一次见。
一时间让他琢磨不透,她究竟属于哪一类人。
他迫不及待的用浮屠一梦看她本相,见到她被封锁却不屈的灵魄,像极了他曾在腥风血雨挣扎爬起的模样。
本以为找到了同类,但时间渐长,发现他二人其实并不相同。
她灵魄逐渐开解,显出温柔又坚韧的另一面。甚至在触摸到他真面目后,仍待他如从前,还说出想记久一些的话。
记很久……他这样的烂人。
把玩玉石骰子的动作一顿,将之紧紧握在掌心,他倏然拔腰而起,大步跨出门槛。
今日那血月光辉暗淡不少,被积聚的魔气与邪祟之气遮掩,夜色愈发黑沉。
合欢宗内张灯结彩,四下通明如昼,弟子们在疯抢包裹灵力丹药的糕点,是鲜少见的热闹,一时间恍若回到在清天域时,合欢宗鼎盛时。
本该去带人巡逻的云卓从拱月门踏出,看着哄抢糕点的弟子们欣慰一笑,并没有上前跟着人群哄抢,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
他为人善良正直,在宗门内人缘不错,有弟子上前递给他一枚,云卓接过道了声谢。
准备尝尝味道,余光却瞥见草丛深处透着一双乌黑怯懦的眼,忆起什么,他上前一步拨开草丛,将手中糕点递上前。
“合欢宗的节日,清天城是没有,你也沾沾喜气,望你日后可以越来越好。”
白淳风怔怔看着朝他伸来的手,那精致糕点透着诱人香气,生了倒刺的钩子一般探入他肺腑,将食欲勾起。
多日未曾进食,再加上接连不断的伤,他探出的手颤抖不堪,指尖几次才握住那糕点。
糕点香甜。
是与那些光鲜亮丽弟子手中同样的糕点。
他捧在手心,被殴打时涕泗横流,但这次只是安静的望着手中糕点,出了奇的安静。
“记得吃。”
云卓留下这么一句,就只挑选了三两人往结界线而去。
仪式完毕。
玉纤凝立在台上角落处看着哄闹的弟子。每个人面上都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喜色,似重新点燃的生机。
“怎么在这儿?不去尝尝那糕点吗?”
手腕上红线震动,玉纤凝抬眼,见萧长风从一侧朝她踱步而来。他身上还穿着与她同样的红袍,发束鎏金冠,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矜贵。
“宗门给我的丹药不少,那些就留给他们吧。”玉纤凝说。
萧长风眉眼舒展,褪去几分冰霜寒气:“这是你的节日,你拿一个不会影响他们什么。”
玉纤凝沉吟片刻,朝着台下走去。
哄闹的人群霎时止住,自动朝两侧分列开来,玉纤凝毫无阻碍的走向点心堆,素手拈起一枚,不多作停留,转身回到台上。
底下人又哄闹起来。
等人群再散开,堆成小山的点心已然一个不留。
萧长风凝着她手中糕点,怔怔一言不发。
玉纤凝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问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他眼底光芒闪动,视线回到她面上,“只是想起从前你时常会给我做这样的糕点。”
“嗯,那时你喜欢甜食。”
“现在也是……”
他黑眸似望进她眼底,张口还要说什么,旁侧观棋却提步上前,在他耳畔低语了句什么,他微蹙眉头,抬手将人挥去。
“你去忙吧。”玉纤凝善解人意地开口,又抬起手腕亮出连接二人的红线,“这个,不解开是不是不方便?”
“今夜不解,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他朝玉纤凝伸出手,“父亲跟二公子谈话,要我前去,你与我同往,在外面等我。”
玉纤凝略微迟疑,但想起那位二公子可能知道些关于生魂摄术的情报,便点头应了。
看着萧长风伸出的手,又环顾四下。
人多眼杂,她答应过他人前要扮演夫妻,以稳固宗门人心。
略微踌躇。指尖搭上他掌心。
二人一前一后,朝着正心院踱去。
她这圣女并没有被允许进入其中,想必谈论内容十分要紧。
虽以她现在的灵力而言可以行窃听之事,但那位二公子不知深浅,她不敢贸然行动。
正心院内有棵树,她看了看手中红线长度,提步朝着树下踱去。
才停至树下,还未蹲下身拨弄萧山种的花草,头顶就飘下一道熟悉的声音。
“大好的节日,圣女怎么被孤身一人留在外头?”
玉纤凝抬眸朝上方望去,晏空玄不知何时出现在树上,屈着一条长腿,白色的袍角垂落下来,被风吹得轻微晃荡。
“你……”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屋内。
“无需担心,”晏空玄从树上轻飘飘跃下,落至她面前,垂眼凝着她手腕红线,“里面的人要商量大事,早已落了结界,我们听不到他们,他们也听不到我们。”
“你做什么去了?来晚了些,包着上品丹药的糕点已经被他们抢光了……”
晚?
“嗯,是晚了,”晏空玄扯了扯唇,话音不以为意,垂手将她缠绕红线的手执起,指尖拨弄那一圈又一圈。
忽而,余光出现一截素手,修剪圆润的指尖捏着枚糕点递到他面前。
“我给你留了一块……”
晏空玄拨弄她手腕红绳的指尖倏然顿住,撩起眼怔怔凝着那枚糕点。
水晶做的皮,薄如蝉翼,能隐约看到内里馅儿的颜色。
“来晚了,还能有吗?”他愣怔半晌,顺着那素手往上,落在她芙蓉出渠般的面庞。
夜色深幽,昏红月光浅淡,她白皙精致的五官像深谷中静静绽放潋滟的花。
她瞳孔微张,掠过一分茫然,片刻后又化开清
浅笑意,真挚无杂色,比清天域的月光还要清透。
她声音比最初见面时多了温柔,多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来多晚都有,我会专程给你留着……”
嗡——脑海中仿佛勾起一道清亮的弦声,将晏空玄脑海中所有杂念记忆统统击散。
天地昏暗,他只看得到她一双眼眸。
好半晌,他薄唇朝上勾起,笑得灿烂如日光。
握着她缠绕红线的手收紧,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直接俯身吻上她唇。
这个吻很深,不同于寻常带着掠夺她舌津与气息,只是在与她缠绵、纠葛。
一遍又一遍,超越她手腕间红线圈数不知多少。
还觉不够,扣着她后脑的手朝她腰身滑下,手背经络凸起,发了力将她按向自己。
玉纤凝俨然不知男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发疯,下意识余光瞟向紧闭的房门,心脏砰砰狂跳,生怕下一瞬屋门开启。
与他磨合多次,知她越是挣扎男人就会越来劲,怕惊扰屋内众人,玉纤凝只得暂且配合他,期盼他发疯的劲儿快些过去。
手腕红线随着二人深吻的动作震颤着,晃荡着顺着红线一路传至门框没入的那头……
晏空玄吻的很烈。
眼前人似行在天空酝着雨的云,偶然从他生满尖刺的心头穿过,留下凉凉的水汽,还有柔软的触感。
云洁白,他从未碰到,不好琢磨。
从前只想入戏一场,就如同他伪装的每个角色那样,纵情贪欢。
但现在……
他要得到这片云。
第58章 第 58 章
众人交谈终于结束, 紧闭的屋门吱嘎一声开启,被夹在门缝中的红线倏而落地。
萧长风下意识顺着红线朝另一端望去,可那头空空如也, 唯有无边空寂月色, 玉纤凝早已不见踪影。
本该缠绕在她手腕上的红线, 此刻虚软的躺在地上, 被风吹得蜷起, 朝一侧滑动。
萧长风眉头微蹙, 还不待他四下张望去寻玉纤凝踪影, 余光就先瞥见一抹云蓝入眼,面色不着痕迹的敛起。
齐云白绕出他身后,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院中央的一团红线上:“今夜圣阴节,我先前听闻红线是不该断的。”
萧长风开口答:“我与二公子谈话不知多久,阿凝又不便入内,所以来时叮嘱过阿凝, 若等得乏累, 可先断线回去等我。”
“原来如此。”齐云白口中喃喃念着,视线却不离地上被风吹得晃动的红线。
须臾后,迈着徐缓的步伐离去。
那股清冷出尘的气息甫一消失,萧山紧跟着踏出,立在萧长风身侧,也望着那一截红线。
“巫族现世?”萧山轻哼一声,余光在贾青黛与萧长风身上来回梭巡,“你二人信吗?”
萧长风答:“不信。”
巫族若现世, 绯域应首当其冲, 怎会率先出现在安定多年的清天域?
贾青黛却是没说话,半晌之后她摇摇头, 也不知想说不知道还是不信。
“巫族事情真假不知,但有一件事我倒是知道了。”
“何事?”贾青黛问。
萧山却避而不答,只对着萧长风说:“恐怕不多时之后就要变天了,你与圣女万要抓紧。”
也不等萧长风答或不答,萧山甩袖提步远去。
*
合欢宗门外数百米杨树下。
玉纤凝单手撑着玄机伞,隐身效果消失,露出伞下她与晏空玄的身形。
他还是没有半分要松开她的意思,双手箍着她的腰,垂首吻得投入动情。
真是个疯子……
幸而她见他迟迟没有停下的意思,当机立断斩了红线撑伞带着他暂时离开。
本想去圣女院,但又怕萧长风会突然造访,只得来到宗门外。
她手上略微用了灵力将他强行推开:“你疯了。”
二人身子离了半寸,男人徐徐睁开眼,黑眸中跳跃翻滚着浓郁的动情清晰可见。
“圣女又不是头一日认识我,”他勾唇笑着,薄唇染着水光晶莹,微微充血,比往常还要艳丽几分,似妖孽。
他箍着玉纤凝腰肢的手却不曾松开,就趁着这机会隔着那衣料细细摩挲,感受从那蚕丝下传递到指腹的温度,大掌倏而用了几分力道,让她贴近他,感受他。
“它此刻比我更疯。”
炽热的温度过电般席卷全身,玉纤凝面颊瞬间浮起血色,皱眉怒视他:“不准你胡来。”
“真残忍,先前明明说好了,我需要的时候,圣女也得配合……”
就是因为这条约定,玉纤凝才在某些时刻也没有推开他。
她张了张唇想寻个理由,但晏空玄出奇般的没有再动作,只是安静的将她拥在怀中。
面颊贴着男人的脖颈与下颌,清晰感受他比寻日里高上几分的体温。
低磁的嗓音从头顶飘下,他说:“头一回感觉绯域的风景也不错……”
他说话时,玉纤凝能感觉到他喉结处类似蜂鸣的震动,也感觉到他话音与以往不同,像觅得一处安心地儿,终于得以放松的惬意。
还是头一回感受到他这样的语调。
玉纤凝想抬头看看他神色,但才一动就被揉着她发丝的大掌摁了回去。
“圣女想看什么?”
玉纤凝不知如何回答,听得男人又道:“风景,还是我?”
这种问题上,玉纤凝通常很坦诚。
没有隐瞒的必要,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全都直面本心。
她答:“你。”
抚着她发丝的手微顿,头顶又传来男人愉悦的笑声。
笑声落下,玉纤凝感觉到按在脑后的手落下,没有禁锢的力道,她可以轻松抬头。
很诧异。
他头一次出现异样时没有隐在昏暗处,也没有避开她,让她近距离的观看。
那漆黑的眸好似透入了一缕阳光,盛了明光碎玉,驱散几分眼底时常压着的阴霾。
玉纤凝望着那双眼,一时没有回神。
眼前俊脸倏然放大,紧跟着唇瓣压上温热柔软,一触即发,却也让她成功回神。
“看的这么认真,可瞧出什么了?”
“好像跟从前……不一样。”她不确定地说。
晏空玄轻挑眉梢,没有否认:“圣女好像很爱探究我,对我这么感兴趣?”
这话玉纤凝不知该不该答,因为知道他不喜欢被摸底。
没回话,男人顺势接过剩下话头:“来日方长,圣女可慢慢探究。”
玉纤凝兀地撩起长睫,视线定在他面上。
看出她眼底的讶异,晏空玄回以认真的眼神:“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毕竟迄今为止,她看到的他都只是冰山一角。
不知等她摸索进更深的那层,她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待他。
他有些期待结果。
扶着她腰身的手松开,晏空玄掌心灵光一闪,多了一枚发簪。
发簪的样式很简单,只镶嵌着一颗玉红的珠子,不似珊瑚灵玉的质地。
“这是妖丹,”晏空玄答出她心中疑惑,随即笑凝着她,像是要她猜这妖丹来历。
玉纤凝脑海中灵光闪过:“莫非是那头妖蟒的……”
“对,先前与圣女说见者有份,一人一半,但今这簪子不能只做半颗珠子,所以我的那半颗,也交给圣女保管。”
“怎么想起用妖丹做了个簪子?”玉纤凝委实是想不到这样的主意。
“上回见圣女的发簪很老旧了,琢磨圣女应当要换个新的。”
他说着话,抬手将她发鬓的凤梧叶簪取下,顺势将那妖丹的簪子钗入她发丝。
她人比花娇,即便粉黛不施也艳绝天下,这简单样式的簪子戴着,反倒是她将簪子衬的华丽金贵起来。
“谢谢。”她说,随后看向他手中凤梧叶簪,“这个可以还给我吗?”
晏空玄不明所以,瞟了眼手中叶片早已泛黄的簪子,若非灵力维持,只怕早已碎裂成粉末。
“如此破旧,圣女还留着作甚?”他忽而止住声音,眯起眼看她,唇角勾着两分笑意,“莫非,是什么旧人送的重要物什?”
确实是萧长风送的,但他跟萧长风不对盘,若是说出口,指不定又要如何发疯,但眼下齐云白在宗门,不是他发疯的时候。
玉纤凝没答他这话。
想起先前送了她飞陀螺,如今又赠她发簪,而她好像没送过他什么东西。
“你有想要的东西吗?”她看着他岔开话头,“我也可以送给你。”
晏空玄垂眸视线在她面上打转:“还真有一个。”
“什么?”
晏空玄静静看着她不言语,半晌后说:“圣女兴许不会给,但我要定了。”
黑眸灼灼,里面跳跃的火苗包裹着野心。
玉纤凝不知他说的具体是什么,但是看他这模样,应当是不打算告诉她了。
“圣女给我留的糕点我还没吃。”他又恢复先前的姿态,有些随性放荡不羁。
玉纤凝将糕点递给他,他却不动作,只略微俯身冲她眨眨眼:“喂我。”
男人突然显出的无赖行为让玉纤凝无法招架,见她不动,晏空玄索性握住她的手,就这么将她手中糕点送入口中,吃的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是甜腻的红豆枣泥馅儿,内里夹着一颗苦不苦涩不涩的丹药,味道混杂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但他眉眼却甚是享受,仿佛这是此生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还剩最后一口,他眼底掠过狡黠,将糕点连同她手指含住,看她瞳孔微张一时间僵住,长眉轻挑,舌尖扫过她指腹。
玉纤凝只觉酥麻感似过电般从指尖传入,迅速抵达脑海,急忙将指尖抽出,看男人一脸得逞的笑。
他抬手擦去唇边食物残渣,凝着她忽而开口:“我名晏空玄。”
“什么?”
夜色旖旎,被含过的指尖被风吹得微微发凉,玉纤凝飞快抬头看着他。
男人立在眼前,身姿挺拔,发丝高束,被风吹得朝一侧斜飞,衣襟在刚才的亲吻中略微凌乱,衬的俊美无俦的眉眼更多几分信马由缰的恣意。
黑眸凝着她,又重复一遍:“晏空玄,海晏河清的晏,空无的空,玄妙的玄。”
他又说:“唤我一声‘阿晏’听听。”他不要她像唤萧长风那样唤他尾字。
那眸子黑亮,俨然一副她不照做就不善罢甘休的模样。
“为什么突然告诉我?”
“因为想圣女知道,我在邀请圣女进入我的世界。”
漆目望着她,往日噙着的笑意退去几分,清晰的映着她的轮廓,照着她眼底的不知所措。
男人上前牵起她先前缠绕红线的手,浅浅的、一遍遍亲吻着她腕间。
“从前不唤我,怪我不是真名,眼下圣女也没有旁的借口了吧?快唤我一声。”
他吻的越来越用力,像是在催促,玉纤凝动了动唇:“……阿晏。”
“嗯,阿玉,往后只有我这么唤你,你要记得。”
今日的晏空玄大不相同,玉纤凝脑海中有些混乱,甚至都不知晓如何回到的圣女院。
神思混沌的穿过拱月门,屋内烛火燃着,在院内地面铺下一层亮光。
她往前行走,那光芒就镀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长在地面。
前行不知几步,视野中忽然出现了另一道影子。
她倏而怔住回神,抬头撞入萧长风深褐的瞳眸。
第59章 第 59 章
“阿、风?”猝不及防的相遇, 满脑子还是其他男人的玉纤凝心尖冷不丁轻颤,面上镇定,“这么晚了, 你怎么在这儿?”
从她靠近拱月门时萧长风就在看着她, 将她心不在焉的模样收进眼底, 也将她方才看到他时一掠而过的慌乱看得清清楚楚。
她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以至于没发现院落中还有一个人的气息。
看到他, 又为何慌乱, 是他突然出现不习惯, 吓到了吗?
心思电转,萧长风什么都没说,负在身后的手伸出,腕间垂落一截断裂的红线晃荡。
先前他说过红线今夜是不能断的,玉纤凝以为他是来质问缘由,正不知该如何作答, 就听他说:“红线断了, 寻不到你,有些担心就过来看看,你方才去哪儿了?”
原来只是单纯的关心,是她想多了。
她跟他之间本来就没有姻缘红线,他怎会在意断不断的。
“去宗门外围走了走,”她说。
他“嗯”了一声,再没开口。
似乎没了可以聊的话题,但他仍旧立在原地, 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绯色的月光照着他身上红袍, 玉纤凝看着他,不禁有些恍惚, 忆起那日与他新婚的夜里。
但也只是一瞬,她便将画面从脑海中甩出。
本想借口说乏累要歇息,蓦地又忆起他方才跟齐云白谈过,顿了顿,她撩起眼看向对面男人。
“今日点心甜的发腻,要喝些茶水解解腻吗?”
萧长风眼中亮起两点毫光,缠绕着红线的手垂在身侧略微蜷紧,面色却如常,淡淡点头“嗯”了一声。
“阿风在此稍候。”
玉纤凝提步先回了屋,再出来时身上节日服装已然换成平日里没有任何装饰的薄纱红裙,两手端着茶水托盘款款行出。
萧长风一眼扫见她身上衣裙,收回视线盯着面前石桌的纹路,却目无虚焦,不知在想什么。
淡淡香风袭来,玉纤凝放下茶盏满上两杯,一杯推至他面前,另一杯满上,她素手执起顺势绕到他对面坐下,浅饮一口。
唇齿中都是晏空玄的薄荷香,得用些苦涩的茶水冲淡些。
“方才你们说事说了很久,我孤身一人站在院落外实在无聊,便先走了,阿风勿怪。”感受唇齿中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的味道被冲散不少,玉纤凝这才放下茶盏,有意无意切入主题。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不会什么?
不会让她再跟着?
还是不会让她一个人在外面等。
玉纤凝理所当然的认定是第一个,也并不以为意。
晚风徐徐吹着。今日的风又忽然多了起来,像是焚天渊那头又开始躁动。
吹落桃花几片,打着旋的飘入玉纤凝茶盏中,她葱玉般的手指探入,食指跟中指交叠将那花瓣夹出,指尖染了水光,也不将那花瓣扔掉,就在手中把玩着。
“清天城的人才走又来,真的是因为巫族现世吗?”
萧长风没言语,只是凝着她把玩桃花的手指,指尖水光汇聚成一滴,流淌到花瓣上,将花瓣染得更加鲜艳。
他眸光倏而幽暗,跟着垂下眼帘遮住眼前一幕。
兴许是解开封体阵法后,她灵力通汇,也解开圣女天生有的魅惑,他修为至此竟有些招架不住。
“巫族现世还尚未可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也是我此番来寻你的缘由。”
说起正事,心头那股躁动被压下去些许,萧长风眼底清然一片,再次抬眼看向对面。
“他来定有监视之意。”
“监视宗门,”玉纤凝轻笑,将手中把玩够的桃花随手抛去,一手支着额头,薄纱悄然滑落半截,露出一点浑圆的肩,锁骨精致深凹,白皙似渡了月光的玉,“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在返回清天域的路途中,不也有清天城的守卫吗?”
“不同,是监视你我二人。”
那一抹白皙入了眼,才安定的心又开始躁动。尽管他反应很快飞速垂眼,但恍若瞧了一眼日头,即便移开眼还是有些许余韵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越是镇压,就越是遭到反噬,似热油锅中倒下一瓢冷水,分毫没有降温,反而油星噼里啪啦炸起,击得他连连败退。
“你我二人?”玉纤凝摩挲杯壁的动作倏然止住,“你我二人值得那位从不抛头露面的二公子亲自前来监察?怕不是有其他缘由?”
“若清天城动荡属实,那就是有必要的。”
天生适合修炼合欢道的玄阳之体,与封体近二十年的圣女同修,修为必定会以恐怖的速度进展。
实力强悍的前提下,要颠覆一座城,有他二人足以。
但玉纤凝总觉得,这其中应当还有别的缘由。
比如——晏空玄。
想知道的大致清楚,天色也不早,快到晏空玄前来的时辰,玉纤凝抬眼看向对面萧长风,准备下逐客令。
甫一抬头,却见他低垂眼眸,似病了般额上沁出汗丝,呼吸也有些粗沉。
玉纤凝到嘴边的话没能吐出,一手撑着石桌站起,身子越过石桌抬手抚上他额头。
通体冰凉,犹如投入冰池之中,肺腑却烧得火热。无情道的灵力在竭尽所能的反噬萧长风,他正竭力镇压着。
正当此时,额头贴上温凉柔软,还带着点点茶香。
意识到什么,他身形骤然僵住,体内镇压反噬的灵力跟着一顿,反噬的灵力瞬间喷涌而出,在他体内蛮牛般肆意冲撞。
他蓦然抬手扣住玉纤凝手腕,再次运起灵力镇压反噬。
围堵艰难,体内两股灵力几乎将他撕裂开来,他无意识地将玉纤凝手腕越扣越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终于,反噬被再次压下。
他暗吁出口气。这才回神掌心还握着纤细柔软,下意识地摩挲,指腹下传来细腻的触感,还有点点轻颤。
“能、放开我吗?”上方传来玉纤凝的声音,不同方才,有些克制隐忍。
萧长风立马回神,松开她手腕跟着起身。
张口欲语,玉纤凝却缩回手腕,另一只手覆上他方才紧扣的地方先行开口:“抱歉,刚才是我不对,逾越了,不会再有下次。”
她定是误会方才他那般动作,是不允许她触碰他,萧长风急忙要解释,玉纤凝却已扭身朝门踏去,没有回头,只有略微疏离的嗓音传来。
“时辰不早,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门咔哒一声关闭。
萧长风立在原地,看了眼石桌上未饮完的茶水。
她连这些都没收整就离开,可想而知有多生气。
他立在原地,将茶具摆放齐整,端着托盘停在她门前。
“抱歉。”
“无妨。”
里面人回的也简短,声音听不出喜怒。
他顿了顿将托盘放在门前,扭身离去。
*
玉纤凝确实没有生气,只是手腕钝痛化开一时间激起怒意,回到屋内就冷静下来。
是她逾越在先,怪不得萧长风。
只是……有必要劲儿使的那么大吗?
她垂眸借着夜明珠光芒看着手腕,清晰的五指印似红色的蛇缠在她腕间,隐隐有要肿起来的趋势。
这痕迹实在看的她心烦发闷,掌心运起灵力将痕迹轻松治愈。
她靠在床头,抬手遮在眉前,平息心头方才泛起的情绪。
不知过去多久,她眼风倏而朝着门口方向瞥去,有道身影被月光映在门上,颀长挺拔,马尾高束。
她未关门,那人抬手叩了两下示意,便推门而入,手中还端着放在门口地上的茶具托盘。
“圣女院中方才可是来了什么‘贵客’?”晏空玄就立在门口,打量手中茶盏,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刚才发生的事情并不舒心,她转过脸:“不是什么贵客。”
稀客倒算是。
“茶具扔在门口,看来确不是什么贵客。”
晏空玄这才踱步入内,长腿勾上门,将托盘放至圆桌上,脚下一转,朝着床榻行去,眼神赤.裸,燃着欲焰,将方才在宗门外没有做的事继续。
一场合欢,灵力交汇,玉纤凝敏锐的感知他灵力有些微不对,事毕之后问他:“你的灵力……怎么回事?”
几次同修,没有感觉到他灵力有长进的意思。
“被人盯上了呗,得劳烦圣女夜里多帮我补补。”他眼里毫不遮掩的轻挑,像开了锁,浑不在意的给面前女人展示。
“近日怕是不能了,”玉纤凝从他掌心下抽回手,平躺着望着穹顶,“齐云白在监视,需小心行事。”
小心行事,可不是晏空玄的风格。
虽被齐云白暗算过,但也不至于怕他。
他手撑着额头,侧转过身面朝她,指尖在她锁骨处打转。
“圣女在合欢宗处处小心翼翼,留着有什么意思?”
她只说:“我有我的考量。”
离开是一定会离开,但她有些问题要弄明白。
晏空玄还要再说些什么,在她锁骨处打转的指尖却兀地停下。
“圣女不是一直很好奇真实的我吗?”
突然微肃的嗓音叫玉纤凝一头雾水,她偏头看着旁侧男人,见他黑眸盈盈,唇角似笑非笑,有几分嘲讽。
“今日月圆之夜,会发生点不一样的,”他支着脑袋的手微微用力,撑着身子直起。
他脑后发梢轻扫过玉纤凝面颊,有几分痒意,稍微垂眼,就看到他线条均匀流畅得腰腹肌肉。
“从前不小心看到我这副模样的,都已经死了,”他坐直面对玉纤凝,“圣女是第一个我主动给看的,可不要被吓到。”
他牵起玉纤凝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旋即单手结印,落下一道结界,将整个圣女院包裹其中。
“开始了……”
第60章 第 60 章
他声音轻飘飘落下, 听不出丝毫紧张的味道,反而隐隐透着兴奋,似瞧见猎物走近狩猎范围, 正无意识朝暗处的他一点点靠近……
血色月光攀爬上桌案, 伏在地面, 顺着他的长腿向上, 披满他全身。
外头的风更烈了, 那棵桃树被吹得胡乱摇曳, 斑驳影子在他赤着的劲瘦身躯上左右摇摆。
渐渐地, 他身上有了变化。
染了血色月光的蜜色肌肤底下有痕迹逐渐显出,像扭曲狰狞的虫子,遍布胳膊、腰腹、长腿。
玉纤凝瞳孔倏然紧缩,下意识地攥紧身下被褥,呼吸也跟着屏住。
短短片刻,痕迹完全显出。
数不清的伤疤, 早已掉了痂, 愈合的伤口痕迹清晰,比周围肤色略微白些,有些皱巴。
伤疤有重有淡,年份不一,旁边歪歪扭扭刻着……字?
光线昏暗,玉纤凝看不真切,不敢确定。
她尝试凑近,抬手抚上那明显凸起的纹路, 却被温热的大掌握住。
晏空玄转过身来, 半跪在床头,手肘压着床榻噙笑看她, 指腹还不忘摩挲她细腻的手背。
“圣女不害怕吗,或者……不觉得恶心吗,还要用手摸?”
他微笑着,牢牢锁着她眉眼,似要顺着那黑白分明的瞳仁望进她灵魂深处,指腹摩挲她手背的动作逐渐放缓,耐心等她的答案。
玉纤凝视线从他手臂上旧伤转回他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他:“从前的日子,定然很难熬吧。”
晏空玄摩挲她手背的指腹倏而滞住,定定凝着她。
熬?
对他而言用不到这个字眼,或许最初的最初是煎熬,但后来那种地方于他而言更像是自在的乐园。
血月光辉与夜明珠光芒交错,在她眉眼处融汇,泛着绯色与朱白的光泽,两眼清透,照不出杂质,只映着他的模样。
他身上被灵力光芒笼罩,转瞬那些可怖狰狞消失的无影无踪,重新摩挲起她手背,凑在鼻尖下细嗅浅吻。
“圣女这是心疼我?”
“是……”她还是很坦率,又问:“谁伤的你?”
男人亲吻着她手背,闻言抬头,漆目明亮,露齿一笑:“我。”
仿佛冷风从窗口缝隙钻入,毒蛇般窜过屋内,带起一阵寒意。
“你?”
“嗯,”他就半跪在床头望着玉纤凝,笑口吟吟似最初在墙头见到他时的模样,“打斗受伤留疤在所难免,其余的,都是我自己留的。”
“为什么?”
“没别的,有时候打斗过头人偶尔会失忆,这样记得清楚些,”他咬住玉纤凝指尖,不轻不重的力道,咬的她痒痒的,“总不能失忆后,就让他们做过的事一笔勾销,那样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他呵气说话,热气从喉头喷拂在她被含湿的指尖,分明暧昧的气氛,却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之气。
“怎么了?觉得我很陌生?很可怕?”他停下动作,仍旧是半跪在床头,撩起眼看她,像是人畜无害讨人欢喜的小生。
玉纤凝怔怔看着他,没抽回被他握着把玩的手指。
他还在笑,恣意不羁。
她不禁想究竟是怎样的仇恨,让他刻在身上,面上却分毫不显。
一开始定然不是这样,在意到不在意,都有个过程,不知他这个过程究竟有多漫长。
心口处没由来的瑟缩,仿佛被什么烫了下,她朱唇紧抿着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像是被人说中心事的无法反驳。
晏空玄眸色暗下,低垂眼帘不再看她,只专心看着手中葱白的手指。
她沉默多一分,他把玩她手指的动作就慢上一分,兴趣跟着流失,心头逐渐燃气一簇火苗,越烧越旺。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静的仿佛时间都停止流逝。
玉纤凝看着他,又开口:“恩怨仇恨,自当了结。”
晏空玄以为她会害怕、恐慌,亦或者厌恶,再说出些与那些人一样道貌岸然的话来劝诫他。
只是如此在脑海中粗略过了一遍,他才温热的心就倏然冷却,甚至迅速结了一层冰,隔绝了外围一切。
但没想到,他又猜错了。
她没有害怕恐慌,亦没有厌恶说教。
他飞快抬眼看她,一如先前紧紧锁着她,想从那双眼里读到点其他什么东西,可那双眼仍旧清透。
恩怨自当了结?自然。
但于他而言,旁人痛过他百倍千倍,如此才算了结。
玉纤凝:“只是复仇途中,对旁人使用十分心计,亦或者伪装卖弄、疑心做鬼,对我半分都不可有,我亦会如此待你。”
她说:“晏空玄,你听清楚了吗?”
夜明珠光芒与血月光芒交融在一起,诡谲混着纯洁。
晏空玄凝着在这光华笼罩下的玉纤凝,勾唇露出洁白的齿:“好。”
他半跪的身形站起,屈膝压在床榻,双手撑在玉纤凝左右,问她:“既不掺杂其他,那我们这合作利用的关系,是不是也得改改?”
玉纤凝看着罩在上方的男人:“是。”
“改成什么好?”
“不掺杂利用诡诈的寻常男女关系。”
“嗯……情人?”他故意说,眼底藏着狡黠。
玉纤凝娥眉轻扬:“情人先得有情。”
“那圣女对我有吗?”
“嗯……”
她学着他的模样故意拉长语调,看男人悬起上身,漆目光芒逐渐变得锐利,她才慢悠悠接上后半段话,眉眼愈发灵动,清浅一笑,却透出丝丝媚意,“应当有些。”
否则方才听到他说的,心头不会有那种感觉。
“应当?”
“八重锁灵咒才解开一半,你知道的。”
“那今夜多努力一下,帮圣女完全解开,然后重新回答我。”
*
萧长风从修灵院中走出,步伐不似先前沉稳,有些虚浮,唇也发白,却被血月光辉添上血色,遮住病恹恹的神态。
观棋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犹豫许久才磕磕绊绊开口:“少主……如何?”
“算压制住了。”
他回话淡然,但眉眼间隐着疲乏,可见这次压制并不轻松。
“少主,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是一根筋,先前都说了修道需得放下执念,否则……”
耳畔不断有观棋的声音传来,但落入萧长风耳中却成了嗡嗡哄闹声。
他两眼出神地望着地面铺的血月光辉,口中喃喃念着:“得去给她解释才行……”
“少主说什么?”
“没什么,”萧长风这才回神,“齐云白现在何处?”
“在他院落里休息。”
“他随从呢?”
“也在院落休息。”
“继续盯着。”
*
齐云白在宗门,夜里玉纤凝也不让晏空玄久待,灵力交汇两次就将他推出门去,甚至告诉他这几日需得消停,先静观其变。
晏空玄轻叹一声,晚风扫去周身尚未满足的不甘,顺着风望着焚天渊方向。
风好似刮的风大了,空气中隐约有聚灵阵法未来得及净化的魔气与邪祟之气。
“动作挺快。”
他轻轻勾起唇角,身形几个起跃离了圣女院,大喇喇穿过主院往弟子院踱去。
没走几步,就见伐竹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上看星星,一声接一声的不耐叹气。
看到晏空玄的刹那,烦躁登时散去,从高处跃下停在他面前。
不着急说正事,倒是先上下将他打量一遍:“今日回来的这么早?”
眼神暧昧揶揄,像是在说你小子好像不如从前了。
晏空玄看也不看,长腿扫过他脚下,伐竹却像是早知道他的坏心眼轻松避开。
“再不说正事,就把你拧到齐云白面前。”
这种事晏空玄真能做出来。
他无所畏惧,但伐竹不同,怕死,怕的要命。
“咳咳,查了三遍,齐云白目前没有异常,也没有发现清天城的人有异常。”
“都没有异常?”晏空玄黑眉扬起,“不信,只怕是藏得隐蔽,再仔细查查。”
他疑心病重,伐竹很清楚,特意查了三遍,没想到他还是不满意。
想着又要费心费力的糊弄合欢宗的人,又要费劲两头调查,他就心力交瘁。
“伐竹。”漫步在前的男人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怎么了?”
“你第一次看到我身上那些疤痕是什么感受?”
想起这茬儿,伐竹就不免打了个寒颤。
他当初是不小心看到这印记的,被晏空玄发现,匕首毫不留情的刺向他双目。
幸而他舌灿莲花,且对晏空玄还有用,这才留了一命到现在。
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晏空玄看着他这副模样高挑长眉:“恶心?可怕?是吗?”
“这个……”送命的问题,伐竹不敢回答。
伤疤不是晏空玄的禁忌,但对着伤疤露出异样的神色,那就是另一回事。
“紧张什么?没出息。”
晏空玄心情很好,这会儿笑意还盈在眼底,“罢了,答案不重要,这些伤也快消失了。”
伐竹心头一个激灵,知道他这是要用洗髓玉了。
洗筋伐髓,重塑皮囊。
这是他夺洗髓玉的目的。
两人并行朝前行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男人的话题,眼看着要到弟子院门前,却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很淡,要消散在风里,但眼前二人都是对血腥极其敏感的存在。
晏空玄眼风一瞥,落在高耸的草堆后方,伐竹意会提步上前,拨开草丛,口中冷不防蹦出一个字:“草!”
污言秽语,晏空玄掏掏脏了的耳朵提步上前,一眼觑见在草丛后满脸是血的男人。
他身上衣袍早已脏污的不辨颜色,那张脸被血厚厚糊了一层,看不清五官。
但在合欢宗内,能变成如此的只有一人——白淳风。
“这小子生命力快赶上你了。”伐竹摇头感慨,“可惜没有你的实力。”
晏空玄瞥了一眼,像瞧见路边野狗野猫一般,无甚兴趣,提步要走,脚踝处却传来阻滞感。
他垂眼,看见云白的软靴多了一只脏污的血手,在他靴上留下道道痕迹。
“帮、帮我……”那声音嘶哑,发音也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伐竹蹲着身子离得近,瞧见他张口说话时,残留在嘴里的大半截舌头。
“啧,”没有恶心反胃的感觉,伐竹眼底亮起光,像是发现什么新鲜事,“这小子舌尖被人割了!怎么回事?”
白淳风想说,但浑身疼的厉害,舌头更是疼的麻木在,只是望着晏空玄,不肯撒开扣着他软靴的手。
好半晌,他终于攒足力气:“帮、帮我……”
“帮你?”晏空玄舒展眉头,脚踝灵活一转,从他掌心下脱出,看着软靴上留下的三道脏污痕迹,他微笑道,“帮你这样的废物,能得到什么报酬?”
“我、我……”白淳风张了张嘴,说话气若游丝。
伐竹凑近了听他说,好一会儿后面色瞬变。
“他说他看到了……”
晏空玄笑得更加灿然,这会儿来了兴趣,缓缓蹲下身,像开解受苦受难孩童的大哥哥。
“说说,你看到了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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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晏空玄说着, 手中已然又摸索出了那颗玉石骰子把玩,上下轻抛,然后稳稳接在掌心, 摊开五指看顶上的点数。
六点。
点数不错。
白淳风受伤很重, 被割了舌尖, 说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伐竹凑近听了许久才听了个明白。
但他没有着急动弹, 只是看看白淳风, 口中又啧了一声。
这小子要说的话无异于自寻死路, 威胁什么人不好,偏偏威胁晏空玄?
那赤条条只有一条烂命的男人。
那头把玩骰子的声响顿住,伐竹脑海中心思当即收起,叹了口气起身,略带怜悯地扫了白淳风一眼:“这小子说他看到你杀程牧,也看到你从圣女院夜夜走出来。”
他比晏空玄多了点人性, 但不会因为这点人性就帮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欺瞒晏空玄, 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晏空玄。
“哦?”玉石骰子紧握在掌心,晏空玄笑得更加和煦,凝着地上满脸是血的男人,“所以,你打算拿这个威胁我,让我救你,是吗?”
“他说不是,”伐竹仍旧原原本本替白淳风回话, “他只是想表明一直在关注你, 想你收了他,他总有一天定能帮到你。”
“今日骰子点数不错, 大吉,不杀生。”
晏空玄仿佛没听到,掌心灵光一闪,玉石骰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他顺势站起,粉白的荷花袍垂落服帖在身,长指轻扫过身上莫须有的灰尘,顺势将褶皱抚平。
血色月光洒在他额前晃荡的碎发,漆目盛着一点绯色光芒流转,似笑非笑,噙满嘲讽。
“自己都帮不了自己的废物,有朝一日又能帮得了别人什么?”
白淳风瞪大两眼,挣扎着想动弹,牵扯到伤口,空气中的血腥味又浓了。
晏空玄不喜欢血腥气,皱了皱鼻尖,抛着玉石骰子潇洒转身:“少在我跟前玩弄你那些小聪明,好歹能多苟延残喘两日……”
颀长的身形没入门槛,回荡着最后一声男人不屑地嗤笑。
*
外头天一亮,玉纤凝就起来了。
坐在梳妆镜前,睡眼惺忪衣袍松散,离珠恰好推门进来。
“珠儿……”
还带着才睡醒的沙哑慵懒,离珠闻声抬头,见玉纤凝手肘支在梳妆镜前扭头看着她,衣袍半滑至臂弯。
红的裙白的肤,冰肌玉骨,魅色殊丽,只一个眼神叫她到唇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珠儿?”
玉纤凝又唤一声,离珠这才回神,急忙低垂眼帘抬手轻按上胸口,压下砰砰狂跳的心,暗自惊呼圣女破体之后媚骨苏醒的越来越快,险些让她个女子都招架不住。
“今日是什么早膳?”玉纤凝看着她问。
“莲子羹跟黄金烙,”离珠绕到她身后,“我先给圣女梳洗。”
玉纤凝由着她动作,闭上双眼舒缓困倦。
不多时,她朱唇轻启:“珠儿,如果要你离开合欢宗,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她没睁眼,感觉穿过她发丝的梳子蓦然一滞,片刻后才又动了起来。
“圣女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随便问问。”
屋内一时间陷入安静,只有梳发的沙沙声。
须臾,离珠又开口轻声试探:“圣女……是想离开宗门吗?”
玉纤凝幽幽睁眼,在镜中看着身后离珠,定定望着,好半晌才开口:“若我说是呢?你愿意跟我一块离开吗?”
铛——
玉梳掉落在地,离珠在原地僵了几息倏而回神,慌乱俯身捡起玉梳,梳子磕断几根齿,她手忙脚乱地拼接。
“别紧张,”瞧她反应这么大,玉纤凝轻声安抚,顿了顿又道,“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真的只是随口说说?”
“是。”
离珠紧绷的肩头这才松开,指尖灵力流转,将玉梳恢复原状,给玉纤凝重新挽发。
本以为这茬儿揭过,不料她后面又轻声说:“圣女还是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比较好,上任圣女……”
她话没说完,贝齿紧咬上朱唇。
玉纤凝在镜中看着她,猜想她大抵是要说上任圣女的结局并不好。
可那又如何?
那是上任圣女的结局,不是她的。
早膳用过,圣女院来人了。
倒也不算是圣女院的稀客,是那位苏叶。
合欢宗女修的荷花裙加身,身子婀娜,但面上始终清清淡淡似高山之雪,透不出半分情绪,比之先前中八重锁灵咒的玉纤凝有过之无不及。
幸而玉纤凝见过她对萧长风笑的模样,不然也要旁敲侧击提醒她一下,可知晓八重锁灵咒之事。
“夫人有请。”苏叶说的干脆利落,垂着眼帘,没有跟玉纤凝眼神接触。
玉纤凝捏着帕子沾了沾唇,起身踱到苏叶身边。
上回她来时,玉纤凝感觉跟她好像比寻常缓和几分,这次她再来,关系好像又退回从前。
看来还是因为圣阴节的事。
玉纤凝想开口解释亦或者说声抱歉,但好端端的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反反复复看了苏叶几遍,纠结蹙眉,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副样子落在苏叶眼里,全然成了要挑刺的前兆。
“圣女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嗯?”
情知又生了误会,玉纤凝清了清嗓子,尴尬的耳尖飘起粉红:“请带路吧。”
苏叶怪异地看她一眼,扭身提步就走。
脚步很快,转眼将玉纤凝甩在身后几米。
玉纤凝无奈叹息,不疾不徐地往清心院走。
穿过正院,她抬手拂开树叶转向岔路口,身后不远处萧长风瞧见她,张口要唤,她却与离珠越行越远,索性作罢。
就这么立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出神。
“少宗主。”
身后传来清冷的嗓音,萧长风闻声眼底精芒倏而聚拢,正色转身,跟迎面走来的齐云白对上视线。
来人换去清天城的云蓝轻铠,穿着一袭白,右手束着箭袖,左手广袖随意松散着,似是满身儒雅俊秀气的神祇。
“二公子。”
齐云白循着他方才望着的方向看去:“我来几日,好像还未见少宗主跟圣女同行。”
浅淡的随口一句,却似巨石重重落在萧长风心头。
“阿凝鲜少出圣女院,我与她在一处,旁人自是不知。”
“是吗?”
那清冷淡色的眸子与萧长风目光相对,似远山云般漂浮不定,揣摩不透。
“自然。”
齐云白没再开口,提步越过他朝前行去,身侧跟着的随从冲着他颔首行礼,也一道越过他。
没行出几步,却听得脚步声一顿,齐云白回转过头:“听闻少宗主修炼刻苦,这些时日一直在修灵院闭关不见……不知是什么功法,能比双修提升更快呢?”
显然这不是等他回答的问话,齐云白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清心院。
玉纤凝一步迈入门槛,眼前明暗交替一晃,还未看清人,就听得贾青黛的声音传来。
“来了,坐吧。”
玉纤凝循声抬眸,见贾青黛锦衣华服坐在主位,一手端着茶盏浅饮一口,顿在手边,朝着下手位置座椅点了点。
她提步上前,款款落座。
苏叶自旁侧端来茶水奉上,她双手接过,一手拈起杯盖拨了拨水面,嗅着灵水散发出来的清新之气,薄纱长袖不经意间滑落,露出一截雪色皓腕。
贾青黛定定凝着她的手腕,视线转到她面上:“纤凝,娘给你的新婚贺礼呢?怎么不见你戴着。”
玉纤凝拨弄茶水的手停下,本就没有要喝茶的意思,索性将茶盏放在桌旁,整理滑落的衣袖。
“今日不想戴。”
贾青黛眼底神色微微变化,不着痕迹又说:“那便明日戴着吧。”
“不,”玉纤凝眼波流转,与贾青黛四目相对,“明日不戴,往后也不会戴。”
很明确的拒绝,字字清晰,但却是头一遭,贾青黛兀地愣住,面上神色逐渐凝滞,压在桌案上的手也跟着攥紧。
“为什么?”
座椅还未焐热,玉纤凝倒是先行起身,广袖扫去身上莫须有的灰尘。
“没有为什么,我有我的选择,希望夫人明了。”
她眼眸分明灵动,不见先前的木然。
贾青黛紧攥着的手指掐出青白印子,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既然是你得选择,那便随你去吧,我给你准备了些新的蚕丝缎料,让离珠取来带回圣女院。”
“那便告辞了。”玉纤凝颔首,头也不回地提步离去。
踏出门槛的刹那,只觉识海中又有光华流转,灵魄身上燃着的火焰又向四周黑暗扩散,咔的轻响,又点亮一半,只余下左手还在黑暗之中。
她脚步沉稳,眉眼中透出几分坚韧果决,朱唇缓缓勾起,一步跨过门槛,耀眼日光瞬间披洒满身。
鸟儿要出笼了。
转过回廊,未走几步,嗅到淡淡的月沉香,她垂眸,看到从拐角处露出的一抹靛蓝。
“阿风?”她唤。
萧长风从拐角踏出,眸底似有明珠碎玉闪动,一瞬不瞬地凝着她面庞,转悠、打量,像是要在她面上寻到些什么踪迹。
“你怎么在这儿?”玉纤凝刻意回头望了眼,不见苏叶跟上,这才暗松口气,以免再有误会。
“方才你经过院中我就看到你了。”他视线还是不离她面庞。
“哦。”
没什么话说,玉纤凝颔首便想寻借口离开,就听得他说:“阿凝,你终于又回到从前了……”
从前?
兴许说的是她从前的模样,但她不记得从前的她是什么样子。
但能被八重锁灵咒困住,不是她想要的模样。
她说:“是吗?可我并不想回到从前。”
玉纤凝回首冲他轻轻点头,算是示意,踱步朝前行去,才踏出一步,身后那抹靛蓝就跟了上来。
第62章 第 62 章
察觉到身后跟上的脚步声, 玉纤凝顿住脚步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吗?”
有事。
想解释。
只是话未出口他又像先前那样,看着她离开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像是被她圣女媚骨所引, 又像是其他。
说不清道不明, 亦或者不想拆穿那一层遮挡的薄纸自欺欺人。
萧长风看着她半晌, 动了动唇, 到嘴边的话却变了个说法:“方才, 我碰到齐云白了。”
“嗯?”
“他在试探, 兴许已经瞧出端倪。”
玉纤凝笑笑, 还未开口,他就抬眼急声将她打断:“先前说过,人前还需伪装道侣,阿凝忘了吗?”
这一声提醒,不光让玉纤凝回想起二人约定,也回想起那日新婚夜。
自然, 萧长风也忆起了。
那个并不美好、他狠心离开甚至不惜说出谎言刺痛她的新婚夜。
他薄唇微张像是要说什么, 最终抿成一条直线,又垂下眼睑,似凋敝落败的枯叶。
四下静谧,能清晰听到她的呼吸声。
一呼一吸,都像是在他心头拉扯的钝刀,缓慢地切开他皮肉,让他无比清楚感受卑劣内心被剖开的过程。
想逃……
脑海中兀地显现出这两个字,忽而瞧见脚下那一团黑影开始变化扭曲, 最终化为红蓝相间的鬼影腾起, 缠绕在他脖颈圈圈收紧,兴奋狰狞地看着他逐渐缺氧窒息。
正午日头很高, 他却似浑身泡在冰池之中,从肺腑开始冷却生冰,再飞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两指亮起微光,不着痕迹地点上腰身,灵力顺着那点涌上灵台,脑海瞬间清明。
再看地面,那红蓝鬼影又缩回影子内,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约定我自然记得,”玉纤凝望着他身后的视线收回,没有察觉他面上一闪而逝的异样,“要做戏给齐云白看,那就换个地方吧,在这儿他看不到。”
玉纤凝走的很急,行出清心院之后步伐才放缓。
萧长风察觉到她这点细微异样,不免发问:“方才为何走那么着急?”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你心上人苏叶,免得生来误会。
玉纤凝答:“清心院毕竟不方便。”
萧长风不知有什么不方便,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四下无人,他与她立在树荫下,酝酿片刻,张口想要解释先前对她动手并非是嫌弃她触碰,才张了唇,却瞧见眼前女子不经意间偏侧身子,露出鬓边那一颗圆珠发簪。
簪子的质地很奇怪,像是琥珀,却又不如琥珀纯透,隐隐有几分妖邪之气。
他在她发鬓细细瞧去,不见那枚泛黄的凤梧叶簪的踪影。
他问:“阿凝,那支凤梧叶簪呢?”
玉纤凝微愣,旋即将那颗珠簪又往墨发中送了送:“有人说那支叶簪很老旧,该换了。”
有人说……
萧长风抓住她话语中不经意透漏的字眼。
玉纤凝平日里鲜少与人来往,能与她说上话的更是寥寥无几。
这个有人说是谁说?
离珠吗?
二人在宗门内绕了两圈,闲聊着年幼时候的事。
很默契的都没有谈起涉及不开心的那段,相处倒也轻松。
不知不觉回到圣女院,玉纤凝顿住脚步,望着从院墙中透出的那株灼红的桃树花瓣。
“今日做的戏应当眨眼就会传到齐云白耳中,你可以放心了。”
她颔首一礼,扭身要踏入拱月门。
“等等。”身后人又唤。
玉纤凝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萧长风想说明日还可以一起出去吗?但对上那双眼,在她清透的眸子里窥探到他的面容,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无事,你回去好生歇着吧。”
“你也是。”
直看着玉纤凝入门,瞧不见她婀娜身影,萧长风才提步离去。
行出不多远,见离珠迎面而来,手中抱着几匹流光溢彩的丝缎。
“见过少主。”离珠唇色苍白,眉眼有些慌乱,兴许是被日头晒得,又突然见到他一时慌乱。
萧长风没当回事,冲她颔首示意。
二人将擦肩而过时,萧长风突然停下脚步,指尖勾住她衣袖。
“你与阿凝说那支凤梧叶簪该换了吗?”
离珠眼底惊慌一闪而逝,听他这么问又升起满头雾水:“没有啊……”
萧长风眼底光芒倏而暗下,收回勾着她衣袖的手指,放任她远去。
不是离珠,那会是谁?
这个问题似梦魇般缠绕着他,前去修灵院的路上都在思索,但想不出个答案。
“少主。”观棋冲他行礼。
萧长风像是没听到,抬脚踏上台阶,兀地脚步一重,脑海中掠过一双噙笑轻佻的黑眸。
青天白日,烈阳滚烫,一股寒意自萧长风周身澎湃溢出,几乎凝成肉眼可见实质的白。
观棋手指先爬上洁白的冰晶,不解地急声道:“少主?”
“叫云卓过来,我有话与他交代。”
声音冷肃,观棋不敢怠慢,急忙抱拳应“是”,眨眼身形消失。
*
暗室内,守护的结界阵法明暗交错,最后一分为二开辟出来另一方天地。
贾青黛提步款款迈入其中,看着眼前景象如同积木拼合重组,顺着记忆朝内行去。
供坛上还是燃着那三炷香,她竖起三指点在香柱亮红的顶端,滋滋声响后,血液顺着香柱流淌而下,没入香灰之中。
看着内里的蛊虫争先恐后贪食她的血液,她双手合十冲着供坛虔诚祭拜。
“没料到她会在大人先前醒过来,但这丝毫不影响后续计划,这牢笼是多年精心打造,岂能那般容易就叫她闯飞出去……”
她口中喃喃念着,手掌为刀,兀地穿透胸口。
面上不见痛苦,只有习以为常的麻木,直至她动作一定,眉头皱起,从中竟徐徐抽出一根白骨。
她面上血色瞬间消退,大口喘息着,如被扔到岸上即将渴死的鱼。
一刻不缓,以灵力将白骨炼化成三柱香,在旧香顶端点燃,等蛊虫吃饱喝足退去之后,方才将才炼化的香重新插上,虔诚三拜。
“大人再等等,就近在眼前了……”
*
晏空玄今日不在宗门,马上要用洗髓玉,需寻个合适的地方,以免灵力异样波动引来旁人注意。
越是虚弱的时候,他就会越加小心蛰伏,就似重伤留在合欢宗内时一样,与周围人打好关系,装着平易近人,消除周围环境一切隐患因素。
等他伤好,再慢慢释放锋芒。
虽有玉纤凝叮嘱近日不许他夜里再来,但他素来不听话,只是小心了些,没有跟先前那样堂而皇之从正门过。
抬手轻叩门扉,里面传来清脆的女音:“进。”
应得如此干脆,想来是将他当成离珠了。
晏空玄推门而入,借着夜明珠光华下意识望向床榻,却见这个时辰本该在床榻歇息的女子,此刻正在梳妆台前翻看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将那纸张收起,放入妆奁抽屉中。
晏空玄眼尖的瞧见那纸张上画着弯弯绕绕的线条,像是……地图。
他踱步靠近,微冷的薄荷香飘入玉纤凝鼻尖,她动作稍顿回头看来,“是你?”
果真是看的入迷,将他当成离珠了。
无妨,只要不是当成别的什么男子就好。
晏空玄提步踱来,扫了眼她收起地图的妆奁抽屉:“圣女想离开合欢宗?”
“你看到了?”玉纤凝也不瞒着他,“是有这个想法。”
但是还没确定具体要去哪里,总得先将合欢宗的事了了。
贾青黛迟迟没有动作,她今日前去故意打草惊蛇,想来很快就有结果了。
“很巧,我也是要离开的人,要不要一起搭个伴?”
不等她说个“不”字,晏空玄双手撑在她左右,在镜中与她四目相对。
“圣女曾说过,我走的路也不是什么安生的路,但圣女放心,我会让属于圣女的那边走得很安稳。”
“我在合欢宗还有事未了,与你离开的时间大抵不同。”
“我可以等圣女……”
“我都不知道事情需要多久解决,你又如何能等的了?”
“圣女要解决什么事?我帮圣女尽快解决,如何?”
关于她体内那缕魔气,关于生魂摄术,关于贾青黛对她诡异的态度,她都想弄清楚。
脑海中隐隐有个想法,但还需最终答案来验证。
她顿了顿,还是将想法与他说出。
“此事关于我的身世,只怕你帮不了我。”
“身世?”晏空玄收回长臂,转到她妆奁柜上靠着腰,“只要人活的好好的,身世什么的,重要吗?比如我,知道娘是谁,但不知道爹是哪位,但无所谓,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
“不一样,”玉纤凝蹙眉摇头,“若是身世牵扯甚广,那就很重要。”
“牵扯甚广?”晏空玄视线定在她面庞,夜明珠光晕柔和,将她媚骨落上一层薄纱遮掩,他略微前倾身子,“你莫不是在怀疑,你是湮灭于世间的巫族吧?”
那双漆目洞察人心,轻而易举挑破谜底。
玉纤凝回望着他,定定点头:“若我是巫族,那全天下人都会想要我的命,到那时候……”
“到那时,你会如何?为了不连累牵扯其他人,比如你那个侍女,然后把自己交出去?”晏空玄高挑眉梢,话音有几分嘲弄。
大公无私的戏码,他瞧见过不少,除了懦弱无能的人,他第二讨厌的便是为了天下献祭自己的类型。
届时天下是好了,但他没了,那天下是个屁?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玉纤凝反问他。
晏空玄口中嘶了一声,一前一后的长腿交换位置:“圣女像是在给我下套,无论我说是或不是,都涉及够不够了解你……”
“所以你的答案是?”她眸底泛着光,也隐着几分戏谑。
晏空玄重新站直起身,绕到她身后,大掌搭上她纤薄的肩头。
“我的答案是,你、不会。”
第63章 第 63 章
玉纤凝只弯了弯唇, 并没有说他答的对或不对。
落在肩头的大掌不知何时挑开她腰带顺势摸索进去,男人俯身凑近她脖颈,唇齿间的薄荷香随着话语送入她鼻尖。
“明日我有事要办, 夜里不来, 圣女呆在圣女院也莫要乱走。”
好生霸道的一个人, 他不来, 还不准她乱走。
玉纤凝想驳一声为什么, 身子却忽然悬空被他打横抱起。
“辛苦圣女今夜提前将明日的份额予我……”
“不可!”
“哦?那圣女只管挣扎叫喊, 亦或者用灵力反抗, 招来离珠或者其他人前来助兴才好。”
箍着她腰身腿弯的双臂紧实有力,分毫没有要松开的迹象,吻她的时候故意激烈,睁着漆目好整以暇看她反应,甚至隐隐有兴奋光芒跳跃,巴不得她招惹来其他人, 将他二人关系曝在阳光下。
玉纤凝拿这无赖疯子没办法, 只得顺着他。
晏空玄心满意足,噙住她朱唇开始深入,贪婪索取……
*
次日夜里,外头月上正中,晏空玄一手枕在脑后躺在床榻,长腿交叠,手中上下抛玩着那玉石骰子,漆目却透过门框一瞬不瞬望着院外。
门框边缘透出点黑影, 他眉心轻跳, 抛玩的骰子恰好落在掌心,紧紧握住。
那影子漫过门槛, 袍角翻飞,云白的软白踏过门槛,伐竹应声而入。
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冲着晏空玄点点头,后者顺势将玉石骰子收起,交叠长腿落地拔腰而起大步朝门口踱去。
二人并肩踏出弟子院,伐竹佯装不经意朝后瞥了一眼,又抬头看天打了个哈欠,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有尾巴。”
晏空玄浑然不以为意:“不必理会,甩开就是,正事要紧。”
“看这架势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待会儿要是又跟上来了呢?”
头顶垂下一缕枝条,晏空玄随手拨开,口中轻描淡写:“老规矩……杀了。”
伐竹斜挑他一眼,没有分毫意外。
蛰伏期已过,那个晏空玄又回来了。
两人一路行至正院,云卓正在清点交接巡逻的弟子。
晏空玄抬手:“云卓师兄,让我二人替替其他师兄弟,换个班吧。”
“宗主的关门弟子由宗主调遣,”云卓回他一句,继续清点弟子。
晏空玄也不恼,也没有与他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后退两步靠在门侧圆柱上,看着他干脆利落的清点弟子。
旁侧伐竹手肘压着他肩头,见他看过来便朝着某处抬抬下巴,晏空玄顺势望去。
只见云卓身后不远处紧跟着一道身影,瑟缩的模样叫人一眼识别出是谁。
伐竹笑:“看来是抱着大腿活下来了。”
晏空玄轻嗤一声视线移开,并不感兴趣。
巡逻弟子最后一人挑出,队伍还未列齐,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剧烈爆炸声。
只顷刻,合欢宗地面开始震颤,狂风高掀宛若巨浪拍来,黑沉沉一片遮天蔽月,竟将平日里隐匿的聚灵阵瞬间激活,亮起莹绿的光罩,浓郁的灵力飞速流转,将扑上来的黑气层层净化吞噬。
从未见过的动静,云卓面色霎变:“结界破裂!速去支援!”
也不必点换班巡逻弟子,所有听到指令的弟子皆当下御剑朝着黑色洪流涌来方向逆行而去。
情况紧急,定然也惊动了萧山贾青黛等人,云卓来不及禀报,将身后瑟缩跟着的白淳风拉住:“帮我去禀报宗主,结界裂变,我先去随众弟子探明情况,等宗主前来支援!”
言罢扭身要走,余光下意识扫过晏空玄与伐竹方才站着的位置,只余一根圆柱,二人身形早已消失不见,亦不知是否趁乱赶去了结界,他得尽快前去。
轰隆声阵阵,玉纤凝从睡梦中被惊扰醒来,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离珠衣衫凌乱的出现在门口,抬着手正要叩门。
“圣女!”她握住玉纤凝的手将其护在身后,回头望着聚灵阵上空黑压压的风沙,“应当是边境线的结界破了,圣女莫要担心,宗主他们定会想办法的。”
玉纤凝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上空翻滚似鬼魅侵袭的魔气,脑海中忆起晏空玄昨夜说的话。
让她今夜莫要胡乱走动,是因为他知晓今夜会如此吗……
“阿凝!”
拱月门处传来一声呼唤,玉纤凝回神望去,见萧长风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阔步朝她走来,担忧的视线在她面上梭巡,不见有异。
“结界破损应当严重,我需前去支援云卓,你留在宗门,别出聚灵阵范围之内,可好?”
“你只管去,不必管我,我护得了自己。”
萧长风又叮嘱离珠照顾好玉纤凝,而后留下一句“等我回来”,身形便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远处。
紧跟着不远处又有两道流光相继飞射而出,大抵是萧山跟贾青黛二人。
眼下宗门内,怕是只剩下未破体的女修跟玉纤凝了。
“圣女,你回屋里去吧,我在这儿守着观察变动。”
“不必,”玉纤凝拢了拢身上外衣,“去女弟子院。”
那些个未破体的女修与凡人无异,面对这样的情况,只怕心中惊恐万分,有修为的人陪在她们身边定会安心很多。
聚灵阵只阻挡魔气与邪祟之气,似过滤纱网,狂风仍旧可以穿过。
在聚灵阵下生长的树木被狂风吹得弯折,树冠几乎要被生生拔去。
花草更是不必说,连根掀起在虚空被肆虐卷碎。
玉纤凝双手结印,一道灵光自手心释放而出,化为光罩将整个合欢宗笼罩。
风声瞬止。
*
外头狂风肆虐,又有魔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但身为清天城二公子的齐云白,此刻却像世外之人。
月白长袍规整,满头乌发高束,两缕云蓝发带顺着肩头垂在胸前随着动作轻微晃荡,瘦长冷白的手指拈起一粒黑子,正要落在棋局之中。
忽而,狂风止息。
他收子抬眼望向门外立着的人影:“长眠。”
外头人听唤推门而入,垂首立在门前:“公子唤我。”
“合欢宗的人应当都去修补结界了,现在宗门内还留下什么人?”
他目光透过长眠,看到外头霞光流转,一道灵力精纯的结界,抵挡了狂风。
“回公子的话,先前见合欢宗宗主与夫人离去,紧接着又有萧长风,宗门现在应当只剩下些未破体的女修,还有圣女了……”
“圣女……”齐云白不由得又看了眼那结界,“破体不久,修为涨幅果真堪称恐怖,连圣女都如此,那少宗主想必修为更加深厚了……”
*
玉纤凝前脚刚到女弟子院,后脚门口又有脚步声靠近。
回头一看,好巧不巧跟苏叶对上视线。
二人对视片刻,玉纤凝率先回神道:“真巧。”
苏叶没言语,视线与她交汇之后“嗯”了一声,便从她身侧绕过,径直入了院内。
那些未破体的女修一见苏叶前来,本来紧紧靠拢在一起壮胆,瞬间朝着苏叶涌去,担惊受怕的哭诉声此起彼伏。
平日里对着玉纤凝宛若高山之雪的苏叶此刻却舒展眉头,张开双臂将那些女修拥入怀中,柔声细语的安抚。
哭诉声如渐渐停歇的雨,最终归于安宁。
玉纤凝立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朝后退了一步,跟离珠说:“我们走吧。”
离珠面有不满,但玉纤凝有令,什么都没说,安静地跟在玉纤凝身后。
行出一段距离,离珠才说:“那苏叶平日里在咱们面前那么高冷,对其他人倒是热络,怕不是故意跟圣女……”
“珠儿。”
不等她把话说完,玉纤凝开口打断,行路望着前方:“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宗门内随意走动的?”
“近几个月啊……”离珠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怎么了圣女?”
“近几个月才开始在宗门内走动,近几个月才看到不一样的面孔,也就是说,我与其他人是没有感情的,包括苏叶。”
“我从前没在意她,她也没必要在乎我,大家都是如此,不涉及什么‘故意为之’的狡诈心思,记下了吗?”
“是,圣女……”
*
边境结界线。
源源不断的黑气伴随小鬼嘶嚎声从破损处汹涌而出,洪水决堤般冲刷向平坦的绯域地面。
头顶血月被乌云遮蔽,风沙漫天目不可视物,只隐约可见身披灵光的弟子宛若萤火般从远处接连不断飞掠而来,十分默契地奔向裂隙之地。
有道清朗的嗓音正声喝道:“一队结阵一队护法,其余人驱邪除妖!”
混乱的萤火之光立即有序分散行动,兀地昏暗中灵光乍现,外溢的魔气被那光芒笼罩,生生遏制。
远处一颗白杨树上依稀立着两道身形,将这一幕收在眼底。
其中一人说:“这合欢宗落没成这样,竟还有云卓这样的弟子在,啧啧啧……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对合欢宗而言是福气,对他本人而言怕不是。”
伐竹回头看身侧男人:“怎么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
“又卖关子……”
伐竹顿时没了兴趣,靠着树又开始从怀中摸索他求来的平安符。
“有空拜你那劳什子东西,不如花功夫提升下修为。”上回说结印会了,但到跟前又紧张的出错。
“这不是什么劳什子东西,”伐竹拿出一枚冲他晃晃,“开过光的,寺庙周围的人都说灵验的很呢。”
晏空玄:“……”
不再理会伐竹,沉眸望着那裂隙方向。
眼瞅着那风沙中翻滚的魔气分出一缕,不偏不倚地朝这边行来,晏空玄眉梢轻挑:“来了……”
第64章 第 64 章
那缕黑雾如蛇在地面悄无声息蜿蜒前行, 不似才出裂隙便急不可耐横冲直撞四处觅食的其他魔气,只是坚定从容地朝着晏空玄的方向靠近,无声无息的水流般, 没有引起合欢宗任何人的注意。
看着那缕黑雾距离树下还有几米距离, 晏空玄还靠在树上睨着那缕黑雾, 伐竹倒是先行跃下, 拦截在那缕黑雾前。
“许久不见, 也不现了身说话, 可是近乡情怯, 害羞上了?”
伐竹满眼戏谑话不着调,那黑雾沉默着,边缘的雾气随着风消散又重聚。
片刻后黑雾如蛇直立站起,附着的魔气被风吹着层层消散,逐渐露出张人脸来。
刚毅冷峻的面庞,侧脸一道笔直的伤痕从眼尾一直蔓延到下颌, 干净利落似开裂的青铜器。
“好久不见, 你还是一样欠收拾。”
冷硬的腔调,全然不似开玩笑的语气,伐竹脸上笑意登时僵住。
“脾气见涨,要不要连我也一并收拾?”
上方飘下的嗓音随性慵懒,含着几分浅笑,地面男人闻声抬头望去。
绯色的月被漫天魔气黄沙遮掩,地面乌黑深沉,又有劲风呼啸而过, 将黄沙黑雾卷起撕碎, 几缕暗幽月光从中透出,穿过已然变得光秃秃的树干, 落在斜倚在树的男人身上。
白底粉边的荷花袍线条柔和,染了一层艳丽绯色,松散斜倚在树上的男人双手环在胸前居高临下乜着他,脑后发丝被风吹得斜飞如帜,俊美无俦的面上笑意不减,口中轻描淡写道:“风廷,怎么不回我的话?”
叫风廷的男人瞳孔骤然紧缩,倏然低垂下头冲着晏空玄单膝跪下。
“风廷见过殿主……”
晏空玄眼底薄光敛了敛,站直身子,右手手肘压着树干睨着下方:“长久不见,难得你还知谁是主。”
“风廷万不敢忘。”
远处三道流光相继穿透昏暗朝着裂隙之处赶去,晏空玄瞧在眼里摆了摆手,“走了,寻个地儿好好叙叙旧吧……”
*
修补结界的阵法已施展许久,灵力源源不断注入裂隙之中,却如泥牛入海,远不见个底儿。
维持阵法的弟子已有几人灵力枯竭软倒在地,眼看着新换上的几人也要支撑不住,云卓额上汗珠滚落,环顾四下看是否还有可替补之人,但目光所至之处皆有弟子与妖邪魔气缠斗,无一人有余力支援。
护法的弟子也在接二连三倒下,倾巢而出的邪祟嗅到新的气息开始朝着阵法中央的弟子逼近、
“云卓师兄,救、救我!”
维持阵法的弟子瞧见靠拢而来的浊气,许是忆起程牧死时的惨状,面色倏然惨白,灵力不继,阵法光芒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云卓余光也瞥见顺着他身形爬上的浊气,有一缕似触手已然探上他眼尾,仍然咬牙忍耐低喝:“坚持住!少主他们就快到了!”
众人闻声纷纷回头朝合欢宗方向望,本来有些光芒的绯域此刻黑沉沉一片,漫天叫嚣的魔气与邪祟翻滚,似寻到乐土在尽情肆虐,不见半分光亮,更甭替赶来的人影。
压在头顶的阴霾眼下仿佛压在众人心头,有人已然抵挡不住魔气在体内侵蚀,痛苦哀鸣一声倒地翻滚挣扎。
“师兄救、救我!”
耳畔求救声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此起彼伏似梦魇中诵佛之音。
云卓额上汗珠越滚越急,想出手帮一帮同门师兄弟,但他一松手,结界破损之处会当即溃败,整片结界破裂,那不光他的师弟,全天下之人都将遭逢厄难。
魔气也已从他鼻腔悄然潜入,在他体内开始跟灵力撕扯攀斗,五脏六腑因这斗气扭曲绞起,痛的他面上血色倏然消退,脖颈衣襟转瞬湿透一层。
眼见云卓没有分毫动作,被恐惧侵蚀的弟子开始连连后退,看着汹涌如洪流的魔气直接掉头就跑。
不守了……
守不住了……
一人溃逃,便有人接二连三跟上,最后越来越多。
咻的一声光剑撕裂黄沙夜空,直直钉在跑在最前的合欢宗弟子脚下。
剑刃入地半截,力道之大,剑柄清吟声嗡嗡不断,寒芒若秋水直刺人眼。
“结界未补,尔等要去何处?”
清凌凌的嗓音冰柱子样从天空飘下,正正刺中逃跑每个人的心头。
“少主、少主……”
透蓝的灵光拖尾从天而降,萧长风冷眼扫视众人,广袖一挥,精纯灵力朝众人扑去,将缠绕在众人身上的浊气尽数击散。
不再理会众人,脚下轻点朝着云卓方向掠去。
萧长风落地没瞧见人,只看到一团被黑雾笼罩的凸起,感应到熟悉的灵力,他掠身向前,一掌将黑雾驱散,看到面如白纸,两眼神光已然混沌的云卓。
“云卓!”
萧长风不敢怠慢,一边给他输送灵力,一边取出丹药接二连三送入他口中,不出须臾,见他面色好转,这才放下心来。
“少主……”云卓气息微弱。
“你好生歇着,换班了。”
萧山与贾青黛相继落地,见裂隙若一人之高,在魔气冲击下还在逐渐扩大,眼底透出几分凝重,几人当下结印起阵。
三人灵力充沛,裂隙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眼看还剩最后一丝裂隙,兀地黄沙漫天,先前肆虐的浊气突然躁动起来,汹涌拧成一股,径直朝萧长风袭去。
他长眉皱紧,身上灵力光芒倏然大亮,将那些浊气隔绝在外,凝神专注修补结界。
那些魔气无法侵入他,但也不走,像是隔着光罩瞧着内里隐藏的美味垂涎欲滴。
萧长风好似听到那魔气中混杂着风声的唧唧小鬼之音。
“这个人身上灵力这么强……为什么还会有魔的气味?”
“很精纯的味道……”
“哦对了,是心魔啊?”
“被心魔缠绕的滋味不好受吧?要不要我们帮你吞噬了它?”
“收了灵力吧,我们能帮你,很快的,不会伤到你……”
耳畔唧唧私语声不断,混杂着鬼魅笑声不断干扰他心神。
眼前不知何时又出现那红蓝相间的鬼影,开始缠绕他,扼制他,逼迫他收起灵力。
“不是想摆脱我吗?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萧长风额上沁出细汗,终究是没打开灵力,甚至将通身灵力尽数释放。
光亮如日坠临,那些浊气被悉数净化化为浓烟消散,惊得周遭浊气妖邪纷纷后撤。
结界终于封锁。
云开雾散,月光破出。
所有人像劫后余生般长松口气瘫坐在地,互相搀扶着返回宗门。
萧长风将云卓扶起,后者手捂着胸口咳嗽一声,低声问他:“少主来时可有瞧见晏空玄二人?”
提起那个人萧长风皱起眉:“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小子今日有些古怪,平日里用尽办法要靠近结界,今日结界大乱,反倒不见他踪影……”
“无妨,没来结界捣乱就好,你回去先好好休养,不必操心他的事了。”
“好……”
浓烟尘埃消散,残留的魔气在结界边缘游魂似的飘荡。
合欢宗的人已经撤离干净,无人在附近徘徊。
不远处地面多出一只纯白的茧,约有一人高低,静默地躺在地上。
伐竹在旁边守着,看那茧这么久还没有动静,百无聊赖之余打了个哈欠,抬手擦去眼角泪花。
“一个时辰了,就是个石头蛋也该有动静了吧?”
话音将落,那茧身突然从内里亮起白光,光芒如心跳般时强时弱,不多时又发出滋滋声。
伐竹喉头滑动,不由得站直身子,静观那茧变化。
丝丝缕缕的茧从内开始层层破裂,最终剩下薄透一层,伐竹甚至站在原地能看到里面模糊景象。
里面沉睡着一个男人。
如玉细细雕琢的面庞,通身散发着莹润光辉,眼睫轻颤,漆目睁开。
瘦长的指抬起,将剩下最后一层茧撕裂,单手撑着地面坐起身。
长发散披在脑后,随风胡乱飞舞,他抬起双手反复观摩,又从身上仔细扫过,感知着新生的躯体内澎湃的力量,如大海之源,有取之不尽的力量。
“眼睛,不想要了?”
伐竹直勾勾盯着晏空玄的躯体看,被那完美的肌理线条所吸引,心中妒恨不已,正腹诽之中听得那揶揄微冷的嗓音飘来,当下单手握拳凑在唇边轻咳,掩了面上讪讪之色。
“感觉如何?”
“很不错。”晏空玄很是满意。
只是不知道这新生的躯体,还有没有那玄阳之体的效果,回去得去寻玉纤凝,叫她试试这洗髓之后的身子。
也不知想到什么,他薄唇勾起,眉眼皆是愉悦。
单手撑着起身,手中掐诀,身上尘埃尽去,顺带换上一身新衣。
转手将地面残留的痕迹焚烧为灰烬。
“哎你……”
伐竹焦急的一句话没说完,眼睁睁看着蚕茧被烧得毛也不剩,“倒是让我进去躺躺沾点灵气的光啊?”
“出息,”晏空玄挑眉,“用自然是要用最好的,盯着别人吃剩的残羹冷炙有何用?”
伐竹嘴里嗫喏:“这不是搞不到好的吗……”
“回去焚天渊,夺了洗髓丹予你。”
“当真?”
“不要算了。”
晏空玄提步朝前走,伐竹紧忙跟上:“要!你好不容易大方一回,我岂有不要的道理。”
二人并肩行出没几步,晏空玄忽而顿住脚,漫吸口气仰头看着乌红的月色。
“有些人绞尽脑汁想活下去,有些人却变着法的上赶着送死,人跟人的差距,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伐竹笑:“谁说不是呢?但偏偏这样的蠢货还不少。”
他一抬手,掌心凭空伸出藤蔓朝暗处飞速探去。
不远处一声闷哼,他顺势扬手收藤,一道身影就被重重摔在面前。
晏空玄抬手在鼻尖前轻扇两下,灰尘散去,看清眼前人的脸。
“这不是同行前去清天域采集的温离小师弟吗?”
晏空玄眉眼绽开笑意,热络地蹲下身朝他靠近:“在宗门内鲜少见你,没成想在这儿看到你了。”
“是我,快点放开我,我修补完结界正要回宗门呢,你抓我作甚?!”
“拙劣的借口,”晏空玄笑得灿烂,手肘压在膝上,食指隔着虚空点着他心口位置,“想来是你一直在宗门庇佑下活着,已经完全丧失了独自生存的能力。”
“你、你想做什么?!”
他越是笑,温离越是寒毛直竖,仿佛已然落入猛兽的陷阱,而那猛兽在陷阱上方戏谑看着他在其中挣扎。
温离脚下蹬着后退,一手悄然绕到身后。
手指还未来得及结印,突地一缕金光穿透他的胸口。
痛感还未化开,他只觉胸口痒痒的,有温热流淌出来。
低头看去,却见胸口裂开两指宽的血洞,能透过洞口清晰瞧见他鲜红的心脏在胸腔内最后一搏。
耳畔响起嗡鸣,他模糊的视线中瞧见男人站直起身,居高临下乜着他,噙笑的漆目中泛着森白的冷芒,身上粉白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既然出手,就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欢迎加入狩猎场,但……来世再见了……”
第65章 第 65 章
一场兵荒马乱结束, 合欢宗弟子伤者无数,死者却无一,算是万幸之至。
萧山返回宗门, 不待缓口气, 便径直朝着客房院内行去。
守在门口的人见他前来, 客气地行了一礼:“见过宗主。”
“我有话同二公子说。”
“夜深, 我家二公子已经歇息, 烦请宗主明日再来。”长眠抬手挡住其去路, 不卑不亢。
“歇息?”萧山冷笑一声, “方才妖风刮的那么大,矜贵的二公子能睡得着?”
抬手直接拨开阻道的长眠,萧山大步跨至门前,也不叩门,只一句“叨扰了二公子”,便推门而入。
两扇木质的门, 此刻像是被死死焊在一起, 萧山用力一推竟纹丝不动。
余光瞥见长眠就站在不远处,也不上前阻拦,两手交叠在身前静静地看着他动作。
萧山面上添了血色,额角青筋跳起,双手亮起灵力光芒酝了力再次按上门框。
指尖才传来木门冰冷的触感,门哗的自左右打开,他力道收刹不住,整个人朝前扑去, 踉跄两步紧忙运起灵力稳住仪态。
“合欢宗宗主真是颇有当年风采, 我这门险些要被宗主拆了去……”
清冷出尘的嗓音从前方传来,齐云白端坐在矮案前, 专注眼前棋局,眼风都不曾给萧山一个。
萧山深吸口气,仿佛要将胸腔撑裂开来,而后缓缓吁出。
“边界线结界破裂,二公子不是说前来相助我等,为何在客房纹丝不动?”
齐云白神色淡淡,若山巅薄云飘荡,瘦长冷白的手指拈起一粒白子落下,仍旧没看萧山一眼:“合欢宗乃是昔日魁首之门,只是修复破损结界当绰绰有余。”
“你……”
齐云白这会儿终于撩起眼睫朝他望来:“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没错,若合欢宗应付不了此次结界破损,那必当损失惨重,而身为一宗之主的你,也不会如此抛下弟子,悠闲地站在我面前。”
清凌凌的目光,仿佛冷水浇注在萧山身上,满腔火焰尽数熄灭,腾起浓烟滚滚,呛得他什么都说不出。
萧山甩袖走了。
没有闯入门的狼狈,步伐沉稳有力,在踏出客房院门的刹那猛然提速,脚下生风似的朝着正心院方向行去。
贾青黛正在屋中与他泡茶。
茶水哗哗注入茶盏之中,不待倒满,萧山便大步上前甩袖将茶盏击的粉碎。
贾青黛一惊,握着茶壶的手轻颤,有几滴水渍从茶壶中溢出。
“好端端的怎么了这是?”贾青黛命人进来收拾地上狼藉。
萧山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虎目盯着门口方向,好半晌发出一声冷笑:“我方才去见齐云白了,他夸我。”
“夸你,这不是好事吗?”
萧山移眸朝她望来:“他夸我今朝亦有往昔风采,你觉得呢?”
贾青黛面上神色倏然一凝,不敢回声,进屋收拾狼藉的下人也不由得加快动作。
屋内空气一时有些冷凝,不出须臾,萧山舒眉一笑将气氛打破。
“无妨,我修为不得寸进也不是什么秘密,全天下的人都知晓。”
他身上冷肃之气一扫而空,起身理了理阔袖褶皱朝外踏去,“我去瞧瞧弟子们伤势如何。”
*
夜早已深了,圣女院此刻还亮着灯。
门大开着,玉纤凝坐在正对大门的桌案前,一手支着脑袋昏昏欲睡。
风从外涌入,吹动她手边夜明珠滚落在地,直滚到门槛轻轻撞了下方才停住,被射入门内的血月光辉所笼罩。
拉长的影子漫上,黑靴停在门前,看了眼坐在桌案前支着脑袋睡着的女子,弯下腰,如竹修长的手指拾起夜明珠,拂去沾染灰尘,提步朝女子轻声踱去。
夜明珠光辉柔和,似细腻薄纱罩在她面上,掩去三分媚骨,恍若沉睡美玉。
鬓边一缕发丝垂落,勾在她唇角,被丝丝缕缕的风吹着轻颤,萧长风立在原地看了片刻,伸手朝她唇边靠近。
温凉的指尖拨开那缕发丝,触到玉纤凝的朱唇,柔软温热,还有唇齿间的呼吸喷拂扫过,星星点点的湿气留在指尖。
他摩挲了下被她呼吸扫的微痒的指尖,深褐的瞳眸凝着她眉眼,后又落在她微张的朱唇,食指稍顿,后又试探性的用指背再次靠近她。
才感受到她唇瓣的温度,玉纤凝像是感觉到痒,略微不适地轻蹙眉尖。
瞧着她眼睫轻颤有苏醒迹象,萧长风飞快收回手负在身后,眼底归于一片清冷。
鼻尖是熟悉的月沉香,玉纤凝脑海中混沌一瞬后倏然睁眼。
“你回来了。”她声音还有几分倦懒。
“嗯,”萧长风看着她,“既然累了,怎么不早些歇息。”
“你先前不是让我等你回来吗?”
他既留下这话,必然是要到圣女院的,她也想知道结界修补结果如何,宗门内可有人员伤亡。
“是,只是回来时想看看你是否无恙。”
“正好,我也是想确认一下你是否无虞,”玉纤凝眼下已然清醒,起身冲他笑笑,“在这儿等我。”
萧长风应了一声,目光追随她出门,直至视线被门窗格挡,他便只望着门的方向,等着那道纤细影子漫上台阶,他不着痕迹地牵了牵唇。
玉纤凝手中端着一碗甜汤跨入门槛。
甜汤还是热的,白色的热气蒸腾,还未至跟前,萧长风就嗅到了那股香甜的味道。
“我一个人在圣女院,没出去帮什么忙,闲来无事,怕你修补结界消耗灵力太多,给你煮了一碗甜汤,算是我也出了份力。”
她坐在桌案前,见萧长风愣在原地不动,捏着汤匙冲他示意:“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尝尝。”
萧长风踱步过去落座,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汤匙。
甜汤被推至面前,香甜的气息随着蒸汽进入他鼻尖,他抬头隔着蒸汽看她,雾蒙蒙的,像是一场幻觉。
像是新婚之夜,他没有丢下她,二人原本该过的生活。
“结界破损,应当是我们来绯域最严重的一次,可有查明原因?”
玉纤凝开了口,将他脑海中幻境挥散。
“看来你也觉这不是一场意外。”萧长风垂眼敛起神思,慢条斯理地喝起甜汤。
玉纤凝脑海中适时掠过晏空玄的眉眼,还是“嗯”了一声:“毕竟每日巡逻,还从未出过如此差错。”
“云卓伤了在休养,待会儿我会亲自去结界附近巡逻,以查明破损原因,你别担心,绯域不会有事。”
“若查明结果,记得告诉我。”
萧长风放下汤匙,抬眼看着她,直看得玉纤凝眼底掠过一分不自在。
“怎么了?不方便吗?”
“不是,只是头一次见你对宗门的事上心。”
玉纤凝扯唇笑笑:“从前我就算想上心,也得有人允许我上心才是。”
萧长风抿着薄唇默了。
“弟子们伤亡如何?”
气氛有些沉闷,玉纤凝又挑开话头。
“还好,有伤无死,万幸。”
话题终结,玉纤凝瞟了一眼萧长风面前的甜汤。
眼见他一直喝着,眼下却只下去三分之一,等他喝完,估计还要好一会儿。
原本是百无聊赖随手之举,眼下却有些后悔多事。
她转眼看着外面天色,算着晏空玄大概还有多久会来。
“你在等什么人吗?”
萧长风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似锋锐的针猝不及防之下戳破玉纤凝的心事。
他放下汤匙,定定凝着她。
玉纤凝没有回头,就能感受到那探究的视线灼热。
他方才不是在喝甜汤吗?怎么她往门外看一眼都被发现了?还偏偏这么问,莫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玉纤凝顿感棘手,但面上仍旧淡定,不着痕迹掩过:“没有,只是看着血月,有些想念清天域的银月……”
那束视线还是锁在她面上,玉纤凝有种被拉满弓弦瞄准的紧绷感。
心头如何紧张,但面上仍然淡然如水。
片刻后,视线移开,只余男人慢条斯理饮汤的声响。
玉纤凝肩头松下,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干燥的唇舌。
终于,那一小碗甜汤终于见了底,玉纤凝适时打了个哈欠,眼尾挤出两滴泪,一副乏困模样。
萧长风意会起身:“好好休息,若是担心结界,明日我再来看你。”
“不用了!”
玉纤凝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见萧长风看着她的眼神古怪,又道:“你知道缘由的……”
缘由。
萧长风眼底光芒黯下,没说明日究竟还来不了,就这么转身离去。
玉纤凝巴在门框上确认他远去,嘴里小声喃喃:“说好了各不相干,怕不是忘了?”
几乎是那头前脚刚走,后脚就有风声掠至眼前,一道蹲身的影子拉长至她脚下,脑后马尾被风吹得簌簌斜飞。
玉纤凝顺着地上影子抬头看。
晏空玄半蹲在墙头,背对着血月,面上神色看不真切,目光相对,他笑露白齿,直起身纵身掠至她面前。
微凉的薄荷香侵入的刹那,腰身跟着一紧,被一股大力揽至他怀中,脸颊险些撞上他胸膛。
“这么晚了不睡,在等我?”他心情很愉悦。
“是。”原本要等的人是他,想问他些事,也怕他跟萧长风撞上闹得不愉快。
晏空玄长眉舒展,飞快在她唇边啄吻,只与她唇分开分毫,就停在那处。
“瞧瞧,我与平时有什么不同?答对有赏。”
看他漆目中满是期待的星光,玉纤凝便认真寻找起来。
还是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男子,瞧不出与以往有什么差别,只是好像皮肤更细腻白皙了……
玉纤凝摇头:“确定有差别吗?莫不是在唬我?”
“既然看不出来,那再给你一次机会,”晏空玄高挑眉梢,“亲身感受一下。”
他一步踏入门槛,玉纤凝被他迫的同时门槛内退。
旖旎心思还未化开,晏空玄先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黑眸转向那甜味来源之处,正好看到矮案上还未来得及撤走的汤碗。
他眼底盈笑,视线转到玉纤凝面上问:“方才阿玉房中来过什么人?”
松开揽着她腰身的手踱步至桌前,指尖抚过碗底。
嗯,还是温热的,人才离开不久……
第66章 第 66 章
“方才阿风来过。”
玉纤凝行至他身旁, 想将空碗收走,那抚着碗底的修长手指却从碗底绕到碗边,大掌轻松将空碗罩住, 手背几根经络清晰绷起, 挡下她探来的手。
像是根本不知道她的意图, 晏空玄眼瞥了眼空空的碗底, 还残留些许甜汤的水渍:“甜汤……先前在藏书阁时, 你给我的也是甜汤, 这么会做甜汤, 是因为他喜甜?”
他侧着身,劲腰抵着桌案边缘,自顾自说完,随后微笑着看向玉纤凝。
“我的呢?”
玉纤凝张了张唇说:“你好似不喜甜……”
“所以没有我的份,”男人很快接过她的话,漆目锁着她眉眼, 嫣红的薄唇朝上勾着, “所以,今夜也不是专程等我,而是在候他……”
“是在等你……”玉纤凝张口解释,但见男人黑眉轻扬,又低了嗓音,“确实也在等他,因为他说修补结界之后会过来,我怕……”
“哦?那就是结界破损之前你二人就在一起, 对吧。”
晏空玄松开把玩那空碗的手, 大掌撑着桌沿,望着距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女人。
慵懒松散的姿势, 但偏偏好似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如冷眼看着猎物落入自己编织好的大网中挣扎,看着它一点一点丧失生还的希望,而后不疾不徐靠近的猎手。
修长的手略微抬起,捉了玉纤凝一缕发在掌心缱绻绕着:“圣女前几日才说对我有情,现在才过了几日就这样那怎么行?”
“我与阿风只是朋友,不是你想的那样。”
“朋友?是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那种朋友?”
他劲腰略微用力起身,绕着她发丝的手紧跟着攀上,落在她纤细的脖颈,带着薄茧的掌心细细摩挲,感受指腹下的细腻,还有搏动的经络。
“圣女不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发生什么的话,我可以帮圣女回忆回忆。”
手臂肌肉微微虬起,晏空玄将她蓦地扣至身前,免得她挣扎,另一手顺势锁上她腰身。
那双漆目仿佛吞噬了光,幽暗无比,俊脸上含着笑,手背抚过她面庞:“我今日本来打算温柔点跟圣女好好分享的,但……”
指背恰好抚至她红唇,扣着她脖颈的手骤然发力,将她送至他唇边用力吻下。
丝毫没有温柔可言,在她唇上用力辗转磋磨之后,犬齿咬上她朱唇,趁她吃痛启唇舌又灵活滑入,竭尽所能的汲取她口中芳津。
他喘息声越来越粗沉,像是沸腾翻涌的岩浆,隐隐徘徊在爆发边缘。
揽着她腰身的手游弋至她腰带处,用力一扯,玉纤凝被带的腰身一晃撞到他胸口,娥眉蹙起不虞,伸手用了灵力将他推开,他却如一堵坚实的墙壁,只被她推拒开半寸。
双唇分离,勾出一缕晶莹。
“你听我说……”玉纤凝肺腑空气都要被他吸空,红唇微肿,似被凌虐过的花瓣,这会儿终于得以喘息。
“我听你说,但只听一次,”晏空玄呼吸不紊,眼底情.欲不退,大拇指随意擦去唇角勾出的那缕晶莹,目光摄着玉纤凝眉眼,喘出一口热气,“我喜食什么口味?”
“你……”
玉纤凝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但突然被他如此发问,脑海中一片空白,全然不知如何作答。
“答不上来,”那眸子更冷,脸上笑意却愈发灿烂,似绽放艳丽却剧毒的花,“那就继续。”
第二波攻势明显要比第一波更强,掀起惊涛骇浪般要将玉纤凝这艘小船拍碎在海中。
他放肆的紧,全然不怕玉纤凝挣扎、惊呼,甚至故意作弄的过分逼迫她出声,最好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前来撞破,那才正中他下怀。
“别这样……”玉纤凝逮着空隙试图与他沟通。
“别哪样?”晏空玄也给她留余地开口,“圣女说话要说清楚些,不然我怎么听得懂?”
“手……”
“手怎样?”
“别碰那……”
“哪儿?这儿?”
他指尖恶意地转动搓捻,玉纤凝登时被酥麻吞没,贝齿紧要朱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不碰这儿,那该碰哪儿?”
他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玉纤凝又羞又怒,但完全奈何不了这没脸没皮浑然无所畏惧的男人。
“那……能不能小点声?”
回答她的是更加放肆的磋磨。
亦不知今夜灵力通汇多少次,也记不清是第几次的时候,玉纤凝忽然体会到了些许与往日不同的妙处。
比如,他通汇而来的灵力比往日更加精纯,体验感也比往常更好。
这兴许就是他先前说想让她感受的不同。
*
天光大亮,玉纤凝醒了。
灵力越来越深厚,她能抵御的也越多,不再似初初破体被磋磨一夜,第二日手指也不想动的状态。
试图起身,腰肢却压着什么,迷迷糊糊之中让她动弹不得。
睁眼惺忪睡眼,隐约瞧见身侧有个男子轮廓,她揉揉眼,男子面容拨云去雾般更加清晰。
醉玉倾颓般的容颜,此刻闭着眼少了几分锐利,往日高束起的马尾此刻微微凌乱铺散在床头,几缕挡在凹陷的锁骨,几缕被她压在身下与她的发丝纠缠。
他闭目熟睡着,鼻息喷拂在她发顶,淡淡的薄荷香混杂着昨夜暧.昧的气息萦绕在玉纤凝周身,宛若当头棒喝叫她倏然清醒。
拂开他搭在腰间的手臂倏然起身:“晏空玄?你怎么还没走?”
往常这时候身侧床榻早已空了,甚至他残留的薄荷香都淡去,但是今日他还在这里,拥着她睡到了天明。
晏空玄幽幽睁眼,不适应强光,黑眸阖开一条缝睨她。
“叫旁的男人阿风,叫自己的情.郎倒是连名带姓,看来圣女还是学不会乖……”
“你……”
叩叩叩——
玉纤凝还待要再说,外头传来叩门声,离珠的嗓音传来:“圣女,早膳准备好了,我来伺候你梳洗。”
“不必!”
玉纤凝看着双手撑着床榻慵懒起身的男人,锦被滑落至腰间,不着寸缕,下意识拔高音量喝住离珠要推门的动作。
外头默了一瞬,声音再次传来:“圣女……可是珠儿哪里做的不好吗?”
“不是。”
玉纤凝说着话,晏空玄趁机作乱,双手圈住她腰身,下颌抵在她肩头,热气就有意无意送至她耳垂,她最敏感的地方。
“是我还没起来,你先别进来,去忙你的……”玉纤凝快快将话一股脑倒完,屏息听着离珠远去,扣住晏空玄还要作乱的手,怒视低叱他,“珠儿在外面!”
“在便在,她又不是不知道你我二人的关系,”晏空玄浑然不理会,长眉高挑,“昨夜动静闹得那么大,只怕她早已听见。”
玉纤凝面上瞬间烧红,好在他没有再乱来,玉纤凝才平心静气开始穿衣。
坐在镜前要唤离珠进来,晏空玄却绕到她身后,大手拢着她发丝轻轻梳理,而后伸手探向她的妆奁抽屉。
“等等!”
玉纤凝前倾身子拦下他动作,将搁置在旁侧的妖丹簪子递到他手里。
“簪子在这儿。”
“圣女的妆奁倒是宝贝的紧,看都不让看一眼?”他自然看到妖丹簪子位置,只不过还想帮她搭配些别的。
“你会挽发?”玉纤凝瞥了眼妆奁抽屉,转眼看向镜中的他,岔开话头。
“头一次。”
玉纤凝看着妖丹从挽起的发中脱落,又看了眼镜中的他。
男人耸耸肩,扭身开门唤了离珠过来。
瞧见晏空玄的刹那,离珠僵了一下,很快神色恢复自然,快步入门帮玉纤凝挽好发。
早膳已摆好在桃花树下,晏空玄分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跟着玉纤凝坐下。
玉纤凝大抵知道他这么反常是怎么回事,扫了一圈桌上膳食,离珠准备的还算丰富,各个口味都沾点。
她看看晏空玄,随后夹起一点开胃的酸辣笋丝放入他碗碟之中。
晏空玄面上神情没有多少变化,但她夹得来者不拒,慢条斯理吃下。
玉纤凝琢磨不出,其余几个味道挨着给他夹了一遍。
终于,瞧见他吃辣味的菜样时眉梢会不着痕迹地轻扬,心下顿时了然。
她放下筷子反看他:“我现在知道你喜欢吃辣,也该换我问你,我喜食什么口味?”
“在这儿等我呢?”
“礼尚往来。”
玉纤凝甚至已经想好他若是说不出,就新仇旧账一起算,哪儿知晏空玄只笑了一声,将那道辣味的菜给她夹至碗中。
“你怎么知道的……”鲜少跟他一起用膳,除了一同去清天域的时候,难不成那时候他就留意到了。
“你有什么是我不清楚的?”
若有不清楚的,那就弄清楚。
他侧目瞥了眼开着的屋门。
比如……那妆奁抽屉内放着什么,他有朝一日也要弄清楚。
早膳用完,晏空玄终于离开。
即便玉纤凝千叮咛万嘱咐要他避着旁人,但他没应。
没应自然不用做到。
就这么大剌剌从圣女院拱月门踱出,心情畅快地抛玩着骰子,一路朝前行去。
余光瞥见抄手回廊上经过的纤细身形,在看到他的一瞬踌躇着停下脚步,眼底透出精芒笑意,索性放缓步伐,跟不远处的弟子打了个招呼。
“早啊,瞧见伐竹了吗?”
“孔玄?没瞧见伐竹,昨夜修补结界,伤者许多,许是去照顾伤者了吧,你去弟子院瞧瞧。”
熟悉的声音腔调,甚至唤了姓名,苏叶想认不出来男人都难。
她顿在原地看看晏空玄远去的身形,又看看他来时的方向。
分明是……圣女院的方向。
第67章 第 67 章
苏叶到圣女院时, 玉纤凝跟离珠正在收拾碗筷。
她下意识扫了眼桌上,两双碗筷。
“有什么事吗?”
从苏叶踏入拱月门时玉纤凝就察觉到了,只是苏叶素来寻她都是传话, 她等着苏叶先开口, 但是今日她竟然没有先开口。
玉纤凝将手中物什交给离珠, 转眼朝她看去。
苏叶冲她颔首一礼, 而后踱步走向她。
微风徐徐, 苏叶将要张口说话, 丝丝缕缕的风从玉纤凝方向吹来, 携带着香气送入她鼻尖。
玉纤凝从不用香,宗门整日予她各种上等的丹药仙草作补,所以她身上总缠绕着似花似叶的香气。
而今日这香气中掺杂了一股清凉的味道,貌似是……薄荷。
苏叶到嘴边的话顿住,视线凉如水,在玉纤凝面上细细梭巡。
就在玉纤凝被她看的略微不适, 张口要问时, 她终于开口:“晚上齐二公子说要犒劳宗门上下,修补结界之功,开设宴席,圣女记得准时前往。”
玉纤凝“嗯”了一声。
苏叶停在原地又深看她一眼,这才扭身离开。
前脚踏上抄手回廊台阶,踌躇片刻又转而迈入旁侧的青石小路,沿着晏空玄方才行的方向一路而去。
男弟子院。
前去修补结界的都是男修,受伤者众多, 照料的人手不够, 这才将女修们召集过来临时搭手。
鲜少有男女齐在一个院落的情景,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很安静, 男修女修视线不敢明目张胆的相接,偶尔传出关切询问病情伤痛的几声低语,不明的暧昧在隐秘流动。
旁侧屋檐下的阴影处,晏空玄双手环胸,交叠着长腿斜倚在墙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伐竹给一个伤者换完药后起身,蹲的久了腿有些麻,一瘸一拐地踱到晏空玄身侧,挑了长凳坐下。
“看见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没什么,”晏空玄松开环着的双臂,长腿跨至伐竹身侧坐下,“就是觉得从前荒诞出名的合欢宗,突然被阉.割成这样,有些好笑。”
他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剑眉轻扬:“不过这样也甚好。”
“真有闲心……”伐竹吐槽一句,捶了捶发酸的腰。
晏空玄也不恼,视线转向屋檐角落处的一个小洞,掌心翻起,多了块糕点,掰下一块朝着那小洞扔去。
不多时,从小洞中探出一颗鬼鬼祟祟的毛茸茸脑袋,短短的爪子飞快将糕点拖回洞中,片刻之后小脑袋再次探出,粉红的舌舔过粘在唇周的碎屑,似被施了定身术在原地静止了片刻,而后小心翼翼地爬出洞口,一溜烟窜到晏空玄脚边,沾了灰的爪子踩在他白底的荷花袍角上,不过寸长的胳膊抻长了试图够到他手中剩下半块糕点。
伐竹瞧着了新鲜:“旱飞鼠?这小东西能在绯域活下来,一是因为耐旱,一个则是胆小怕死,从不好奇看热闹,更甭论与人亲近。”
他凑上前来,肩头轻撞晏空玄:“你是怎么做到的?”
晏空玄将手中的糕点块尽数给了旱飞鼠,拍去手上碎屑:“这你还需要问我吗?跟我们先前生存一样,仔细观察,而后投其所好……”
“孔玄。”
清脆的嗓音由远传来,打断二人谈话。
晏空玄撩眼朝着声源处望去,见苏叶一袭荷花长裙立在门口方向,傲雪寒梅般亭亭玉立,顷刻间就吸引了院落中所有人的注意。
“唷,”伐竹满眼讶异,“宗门里的二圣女怎么也找你?”
伐竹跟晏空玄不一样。
晏空玄受伤时跟这些弟子们有来有往,瞧着平易近人,眼下伤愈也懒得跟这些弟子虚与委蛇,伐竹平日没事还跟这些弟子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也就知晓这些弟子私下里都叫苏叶“二圣女”,都说玉纤凝资质若是差上一分,那跟萧长风结为道侣的,就是她了。
“什么二不二圣女的,阿玉在,旁人都不过赝品罢了。”
晏空玄没有起身的意思,像是没听到苏叶唤他。
片刻后,苏叶不得已穿过院落,径直朝他走来。
“我在唤你。”
“哦?”晏空玄笑看着她,“有吗?”
知晓他装傻,苏叶漫吸口气压下心头火气,不与他多纠结此事。
脚下不着痕迹朝他又靠近一步,随后开口道:“齐二公子将操持今日晚宴,你身为宗主关门弟子也要出席,莫要迟到。”
此刻无风,她虽然距离晏空玄近了一步,但还是嗅不到他身上气味。
周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也不好靠的更近。
正纠结着,不料原本坐着的男人忽而起身,从她身侧擦过。
“我知晓了,夜里会准时到的。”
男人行过身侧带起微风,丝丝缕缕中夹杂着微凉的薄荷香气,与玉纤凝身上混杂的一模一样!
苏叶交叠在身前的手骤然绞紧,蓦地脚下一转,似发生什么急事,盛着三分怒气疾步远去。
有人问:“孔玄,你说什么气着苏叶师姐了?”
晏空玄笑笑答:“谁知道呢……”
*
在合欢宗的地界上,清天城的人主持晚宴,实在是有些滑稽。
底下弟子颇有不满,但奈何萧山敢怒不敢言,点头允了。
黄昏时分,玉纤凝正在屋内休整,外头离珠来报,说是萧长风来了。
话音落下,那穿着靛蓝袍子的男子负着手从门口处踏入,还如往日丰神俊朗,只是眼底多了片沉青十分惹眼。
玉纤凝从梳妆台前起身:“巡逻辛苦了,怎么不去好生歇着?”
“夜里齐云白举行晚宴,也休息不成,”萧长风眼底泛着嘲讽,眨眼将神色扫空,复又望向她,“左右无事,想来你这散散心,待会儿可以同去,也免得旁人疑心。”
最后一句话完美解释他前来的缘由,玉纤凝到嘴边的一句“那苏叶呢”咽了回去。
“好。”
玉纤凝又坐回原位,招了离珠进来帮她挽发。晚宴总是要重视些,不能似往常随意挽个松散发髻。
萧长风就立在她旁侧,瞧着桌上横着的那支妖丹簪子,广袖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
等离珠挽发结束,有眼色的给二人斟了茶水,而后躬身离去。
玉纤凝拾起桌上的妖丹簪子准备插.入发鬓,旁侧人影靠近,伸出一只如竹瘦长的手,掌心躺着一枚崭新的凤梧叶簪。
“用这个吧,那支你说旧了,我找了片差不多的,做了个新的。”
玉纤凝看着他掌心那片新的水华朱色的叶簪,飞快撩眼看他:“凤梧……只在清天域。”
“嗯,夜里巡逻完我回了趟清天域。”
萧长风眉眼冰霜仿佛被融去几分,将手中叶簪又往她面前送了送,薄唇轻抿,而后启唇。
“上回伤你……并非是厌你触碰,只是……”
只是因无情道心不稳反噬……但他垂下眼帘,没能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无妨,早已过去的事了。”玉纤凝并不在意。
萧长风眼底扫去阴霾,又踏上前一步:“我帮你簪上吧。”
“不用,我戴这个就好。”
瞥了眼玉纤凝拾起的珠簪,萧长风轻蹙眉头:“可这簪子隐隐透着股妖邪之气……”
“有吗?我没觉得。”玉纤凝笑说着,将妖丹簪子插.入发鬓。
萧长风立在旁侧,忽然感觉手中那片凤梧叶簪沉甸甸的,压着他的手有些收不回。
还记得头一次赠她凤梧叶簪时,她笑容灿烂,央着他要他帮忙戴上……
“是不喜欢了吗?”他口中喃喃出声。
“什么?”
“如若不喜欢,为何戴了十余年?”
他口中还在喃喃念着,玉纤凝察他神色有异,唤了声“阿风”,他惊觉回神,方才眉梢压着的阴郁积雪瞬间一扫而空。
“你怎么了?”玉纤凝看着他眼尾还有未消退的猩红,起身正面望着他。
他与她错开视线,眉眼舒展着,瞧不出丁点方才的异样。
“没事,只是好奇,你现在是不喜欢……凤梧叶簪了吗?”
“也不是……”
“那便留着吧,等你什么时候想换个戴了,再将它取出来。”
玉纤凝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萧长风打断,他自顾自上前伸手探向妆奁抽屉。
“等等……”
玉纤凝阻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抽屉被拉开,露出里面靛蓝的绸带,飞鹤绣了一半,暗藏的针脚隐隐有个“风”字。
玉纤凝快速将他手中叶簪取下一并扔入抽屉之中,紧跟着将抽屉关上,动作一气呵成。
“好了,东西我收下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有,”萧长风看着她,“那发带,是给我绣的吗?”
“是。”
“那可以绣完给我吗?”深褐的瞳中隐着希冀星光,他拢在阔袖下的手不自觉收紧,话说的小心,似怕不经意间吹走一片蒲公英,“如此未免有些浪费,物尽其用才好……”
玉纤凝本来打算将那发带扔了的,但破体之后得知八重锁灵咒,便一心扑在这处,将那发带遗忘。
若不是上回晏空玄险些拉开,她都记不起来这回事。
瞥了眼抽屉,里面有他才送的发簪,玉纤凝稍作犹豫,点头应了。
不知不觉红日被血月代替。
已到了该去晚宴的时候。
萧长风提步迈过门槛,侧身等着玉纤凝一并出发。
前去主院的路并不远,萧长风走的很慢,跟玉纤凝说他赶回清天域一趟,又想起他二人从前的事。
“以前的事,我没有多少印象了。”玉纤凝说。
“无妨,我记得的,你往后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玉纤凝却没有搭话。她很少回头看,无论做了什么决定,都只看今朝往后。
二人并肩朝前行着,眼看着要到晚宴门前,玉纤凝余光扫见前方立着苏叶的身影,脚步倏然顿住。
第68章 第 68 章
玉纤凝最不想碰到的场景, 便是眼前这样。
被八重锁灵咒困锁这些年,又独身惯了,十分怕有关人际之类的麻烦。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跟萧长风又拉开些距离, 而后对他说:“苏叶应当有话对你说, 那我就不打扰先行一步。”
“怎么能是打扰?”萧长风不解, “她寻我, 你为何需要回避?”
玉纤凝不确定他是装傻, 还是说在与她伪装道侣, 到嘴边那句“苏叶不是你心上人吗”又给咽了回去。
“随我来。”
萧长风负在身后的手落在她手边, 顺势牵起她葱白的指。很有礼仪,尽量不让她产生别扭抗拒的距离,带着她步伐沉稳地朝着苏叶行去。
朱红靛蓝,二人身上的衣袍亮眼,并肩走在一处,似浓墨重彩的画卷, 色彩明丽能刺到人眼。
距离苏叶还有一段距离, 玉纤凝心中不适的感觉愈发强盛。
前面女子的视线好似带着审判,烙铁般落在她身上,她终是禁不住,手腕一转从他掌心抽出。
萧长风本身握的并不紧,她猝不及防下轻松抽离。
“我想起夫人有事寻我,就先行一步了。”
不再理会萧长风是否回话,玉纤凝几乎逃也似的飞快消失在二人视线当中。
萧长风立在原地,望着玉纤凝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长风, 我有话跟你说, ”苏叶提步行至他面前,见他没有回神, 仍旧望着玉纤凝离去的方向,她也跟着望去,见着那一抹朱红消失在拐角,“有关……圣女的事。”
*
玉纤凝踏入正院,齐云白身边那位叫长眠的随从正在指挥着合欢宗弟子准备晚宴,弟子们虽面有不忿,但都硬着头皮做事。
“圣女来了,请入里间。”长眠行至玉纤凝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外面是弟子们的位置。”
玉纤凝颔首应了跟在他身后,拨开珠帘纱幔,来到晚宴所在的厢房。
房内布了花草,流水薄雾飘飘袅袅,玉纤凝伸手去触,没有实质感觉,才知是以术法所布。
八仙桌上摆着一尊兽耳鼎炉,一缕香.烟直上虚空,她从旁侧经过,带起的风吹得那缕烟朝一侧倾斜消散。
“这是什么香?”玉纤凝嗅着,只觉凝神静气,先前好似从未闻到过。
长眠答说:“所有物资都是从合欢宗内取,圣女若是不知,那我更不知了……”
玉纤凝在合欢宗这么些年,宗门好物她用过数不胜数,这香却是从未嗅过。
许是圣女身份还接触不到的好物规格,今日又有清天城的人在,萧山拿出来充充门面。
长眠还有事要忙,给玉纤凝上了壶茶水,说宗主他们马上就到,就先行离开。
果真,长眠离开没一会儿,萧山等人就相继到了。
跟贾青黛先前算是捅开了天窗,玉纤凝也不打算装,扫了二人一眼,便自顾自地饮茶。
萧山见惯了乖顺的玉纤凝,头一次见她如此没有礼数有些吃惊,惊过之后眼底又浮起怒气,但又很快掩饰过去。
“圣女破体也有一段时日了,明日抽个时间,再去测试一下修为吧。”
玉纤凝随便应了一声,任谁都看得出来十分敷衍。
萧山面色微冷,执盏饮茶时,不着痕迹将神色掩去。
玉纤凝并不在乎,余光挑了旁侧的贾青黛。
她没有跟贾青黛打招呼,完全不遮掩对贾青黛的态度,可贾青黛却像是感受不到,神色如常,甚至与她视线对上时冲她微笑,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珠帘轻撞,叮咚作响,将玉纤凝神思打断。
她略微偏侧身子,见萧长风迈入,一路行至她身旁,没有坐下,只是在她身侧定了几秒,而后才拉开椅子落座。
贾青黛又起身给他斟茶,推至他面前,他没有吭声,没有拒绝。
玉纤凝看了都有些意外。
要知道萧长风不喜贾青黛不是秘密,换做平日早要摔了这茶盏,今日却闷声不吭,着实古怪。
“你怎么了?”她忍不住低声问他,观摩他神色,暗暗揣度是否方才跟苏叶吵架了。
萧长风撩眼定定看着她,好半晌才道:“无事。”
那神色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但玉纤凝也不深问,他不说这话题就跳过。
齐云白也到了,入门瞥了眼还空着的位置没说什么,旁侧长眠便拍手示意上膳。
厢房内很安静,萦绕着一股微妙的气氛。
玉纤凝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她口腹之欲重,膳食上齐,等着人开口,便动了筷子。
余光不经意间瞥向在她对面的空位,那应当是晏空玄的位置。
碗碟中横出一双筷子,萧长风夹了一道菜放入她碗中。
她抬眸对上萧长风深褐的瞳眸,不同以往的深幽认真,像是在提醒她,人前应当扮演道侣的义务。
既是约定,自当遵守。
玉纤凝十分配合地夹起碗碟中的菜准备送入口中,却发现那是几根姜丝。
再看萧长风,后者像是没事人一样,跟齐云白闲聊起来。
说的都是场面话,无非就是犒劳合欢宗守护结界之功,并且说已书信一封送往清天城,要给合欢宗送些物资。
你来我往,皆做表面功夫。
玉纤凝听不进去这类口水话,心思全在萧长风的筷子上。
他说着话,还不忘给玉纤凝夹菜。
一筷子姜丝,一筷子辣椒……
还偏偏玉纤凝得笑着吃下去。
实在受不了,便伸手在桌底下轻轻扯萧长风衣角,质问他要做什么。
他却像是没懂,偏头看着她,直接开口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
“那就多吃些。”
门外脚步声靠近,萧长风垂眼将桌下她收回一半的手握住,拉回到自己身侧,而后拿着筷子继续为她布菜。
叮当清脆声响,贝母珠帘晃动,薄荷香跟着飘入。
男人慵懒噙笑的嗓音从头顶飘下:“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晏空玄说着话,视线从众人面上扫过,余光落在玉纤凝面上。
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眼风,玉纤凝却觉锐利无比,仿佛已经窥探到她桌下与萧长风紧握的手。
这男人很疯,玉纤凝深知,也完全预料不到他待会儿会做出什么。
心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掌心也跟着凉了几分。
好在男人只是勾了勾唇,便大喇喇拉开椅子落座。
“来晚了,二公子不介意吧?”
虽在询问,但那张俊脸上没半分歉意,扫了眼桌上膳食酒水,抄起筷子吃了点甜点。
那不是他喜欢的味道,但他今日却只吃那一道。
“有贵客在,你怎么来迟了?可是苏叶没仔细通知你时间?”萧山眼神责备,但话音却没有发难的意思。
“绯域太热,晒得人昏昏欲睡,睡过头了,这才来迟,勿怪啊。”
“绯域条件苛刻,不怪你,”齐云白手执白玉杯送到唇边,千年醇酿沾了沾粉白的唇便落下,“公子这随性的模样,倒是让我忆起一个人……杀了我三弟的那位。”
“哦?”
晏空玄有一搭没一搭的品着甜点,再一个余风也没有往玉纤凝那边扫,叫玉纤凝略微心安,不着痕迹地在桌下挣扎,从萧长风手中抽出。
“上回便听长公子说起过这恶徒,杀了三公子之后,又连杀百人逃窜。”
“大哥跟你们说了这些吗?”齐云白指腹摩挲白玉杯边缘,“那我今日与诸位说点别的吧。”
他重新执盏饮尽杯中酒,娓娓道来:“此人原先,是我清天城内一名奴隶……”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玉纤凝心头轻颤,下意识看向晏空玄。
后者面色没有变化,还是吃着他并不爱吃的甜点,像是听一场戏文评弹满眼趣味。
“奴隶皆身有罪业,自然要接受应有的惩罚,废除修为,再以铁索烙印,令其互相厮杀,无人能活下来,但那人年少时入奴,却成了活下来的第一人……”
“甚至不光活下来,还不知以什么方法重新修炼了术法,悄无声息的精进,骗过我们所有人的眼睛,最终一鸣惊人,杀.人越.狱。”
三言两语,描绘出一头诡诈凶残的野兽模样,众人一时缄默。
话毕,齐云白看向萧山,意有所指道:“我毕生最后悔的便是未将此子击毙于初见,最后落得后患无穷,若宗主碰到这类人,可记得莫要如我那般心慈手软才是……”
“心慈手软?”晏空玄停下筷子,“这世上兴许有心慈手软之辈,但是应当不在此处。”
他笑笑起身,椅子朝后推动发出嘎吱声响:“味道不怎么样但是吃饱了,多谢款待,不过还请二公子下回宴请拿出点诚意。”
压根不理会众人目光,他举步朝门口踱,行至贝母珠帘下脚步略微停顿,很不经意的停顿,随后大步踱出。
齐云白觑了眼他离去的方向,口中又喃喃念一句:“宗主,套不上缰绳的野马,继续留着小心伤人伤己。”
本也不是什么犒劳宴,玉纤凝眼下也没什么心思用膳,说了声“不大舒服”便起身出了门。
萧长风跟着起身,还不待踏出门槛,身后就传来一道冷然的破风之音。
他脸色倏然寒却,广袖蕴起灵力跟那袭来的风刃相撞。
空气中隐隐有金戈之音嗡嗡作响,萧长风冷凝着对面齐云白:“何意?”
齐云白面色如常,似天上云卷云舒般淡然,又满上一杯酒水冲着萧长风举杯:“抱歉,只是想瞧瞧少宗主的修为,那日结界破损,圣女随手张开一道护宗结界,灵力十分精纯,应当……”
执着酒水的手微顿,他补完后半句话:“有化神之境。”
化神……
场中众人听到这两个字皆各有所思。
萧长风则是默立在原地。
他当初只给了玉纤凝丹药,助她冲破封体阵法,让她多年积蓄的灵力贯通,但那些灵力,已经足够她冲到化神境了吗?
他薄唇抿了好一会儿才说:“毕竟是圣女,体质不同。”
转身拨开珠帘踏步而出,贝母珠帘晃悠激撞,发出急促地叮当乱响。
*
外头一片浓云飘来,将血月遮掩大半。
玉纤凝从厢房中踏出,于昏暗中四下搜寻晏空玄的身影。
外头弟子喝的不省人事,玉纤凝随便拉住一人问:“看见孔玄了吗?”
那人醉酒口中含糊说着什么,手指着某个方向,玉纤凝当即朝他所指方向行去,一路来到后院的假山水池。
昏黑的光线,假山花草仿佛隐匿于幽暗的鬼影。玉纤凝朝前缓慢的行着,望见坐在假山石顶上的吹风的男子。
瞧不清他相貌神情,只能看到一个宽肩窄腰的影,长腿踩在假山石上,袍角被风翻起水浪。
听了齐云白的话,玉纤凝才知他先前在身上刻下名字是为何。
她停在假山石下望着他:“方才膳食你没吃几口,要去圣女院再用些吗?”
晏空玄好似这会儿才知晓她在,偏侧回头垂眼看她,朝她伸出一只手。
“上来。”
玉纤凝回头瞥了眼来时路,这才脚下轻点跃上假山。
还未站稳就被晏空玄拉住手腕拽入怀中,将她摁在腿上坐稳。
也不急着开口,右手圈着她腰身,另一只手顺着她手臂滑至她左手,五指用力挤开她指缝,与她紧紧相握。
“跟那位在桌子底下牵手的感觉如何?”
他看到了,不是玉纤凝的错觉。
“我与他有约定在先,人前伪装道侣,人后各不相干,方才清天城的人在……”
“原来有这么个约定在啊?”他紧握着她的手认真反复观摩,像是浑不在意她口中说的话。
“嗯,既然有约,决不食言,先前跟你说与旁人用十分心计,弄虚作鬼,与你绝对不会,我也会说到做到。”
她双眸明澈:“晏空玄,我从不轻易做选择,一旦选定,绝不更改。”
“那圣女同我一块离开。”
玉纤凝蹙起眉尖:“先前与你说过,我的事情还没解决……”
这是她第二次用这个理由拒绝了。
晏空玄漆目微微眯起凝着她,薄唇抿着一言不发。
两息之后,他牵唇微微一笑:“好。”
见他如此乖巧,玉纤凝抬手圈住他脖颈,破天荒唤了一声“阿晏”。
男人长眉轻扬,张口欲语,却又感应到什么,眉眼绽开灿烂笑意。
他凑近玉纤凝说:“吻我。”
晏空玄不是头一回这么要求,但玉纤凝鲜少配合。
但想起齐云白当着他的面揭他伤疤,而他浑不在意吃着并不喜欢的甜点,心头忽而一动,双臂勾着他脖颈吻了上去。
她闭着眼,吻得动情,没有瞧见男人那双黑眸散发灼灼精芒,揽着她腰身激烈回应她,甚至故意偏侧身子,瞥向那道拱月门方向。
那里,露出一道拉长的影子。
第69章 第 69 章
遮掩血月的云逐渐飘散, 点点红光从高空倾泻而下,照亮了假山之上两道相拥的人影。
吻声激烈,能清晰听到暧昧痴缠的水声。
只是绵软挑拨的声音, 此刻却似化为颗颗烧红的炭火, 朝萧长风心口处落下, 将他封存心的冰壳迅速消融, 燃起白烟袅袅, 一路畅通无阻烫上他鲜活跳动的心脏。
他负手静立在拱月门后, 眼尾压着霜雪, 广袖下交叠紧握的指骨早已攥的发青泛白,如同化为一尊冰塑雕像,立在此处悄无声息。
好半晌,他眼睫轻微颤动,像是终于回神,脚尖转向拱月门方向, 又顿了一会儿, 朝前轻轻地、缓缓地踏出一步。
石壁朝视野侧后方退了半分,眼前假山石露出三分之一真容。
一道影子从假山石上落下,没过水池,一直延伸至地面。
萧长风便顺着那影子往上看,视线徐徐漫上水池,一路攀上,直至看到一截被风吹得翻飞的荷花袍角,被绯月光芒映照的红不红、粉不粉。
只消再往上看半分, 就能瞧见从那男子臂弯中透出的女子身形。
萧长风却蓦地闭上眼。
呼吸发紧, 像是被什么扼住咽喉无法喘息,倏而旋身, 睁眼只见一条隐于月光之中幽暗小径,似于迷宫中寻到唯一的出口,他头也不回的朝着深处而去。
玉纤凝倏然睁开两眼,朝着拱月门方向望去。
“怎么了?”
晏空玄心情不错,见她离了他也不恼,下巴抵在她肩头闭目嗅她身上气息。
“我听到脚步声,刚刚有人来过吗?”她蹙起娥眉,狐疑望着拱月门处。
晏空玄勾了勾唇:“没有,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玉纤凝盯着拱月门方向望了许久,也开始狐疑是不是太过紧张听错了。
“若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事,合欢宗留不住,可以跟我走,”他挽了她一缕发丝,望着她,微笑着亲了亲手中发丝。
玉纤凝从他身上站起,没有说拒绝的话,但晏空玄知道她还是不愿意。
不愿意,即便被撞破了也还是不愿意。
为什么?
他实在想不通。
究竟是因为要弄清楚身份,还是舍不得什么人?
还是说……
看着从指尖滑走的发丝,他唇角勾着笑,眼底却浮起点点幽暗。
“去圣女院吧,我给你做些爱吃的。”
晏空玄站起身,眼底幽暗早已一扫而空:“待会儿去寻圣女,我要寻个人。”
“伐竹吗?”
晏空玄不答,只说了句“很快就来”,便脚下轻点,身如白鸟眨眼远去。
*
修灵院。
红蓝相交的内室之中兀地传出一道痛苦闷哼声。
萧长风盘膝坐在八卦台上,一手撑着坐台,看着身下水池中点点洇开的血花。
赤色的花在水波中旋转晕染,在他眼里逐渐幻化为穿着红裙舞姿曼妙的女子。
凤梧叶翩翩坠舞,他的阿凝曾于树下与他一舞。
记忆似碎片,被他遗落在各处,平日里怎么也寻不到、忆不起,偏偏在他修炼无情道最后一步斩断尘丝时,封存的记忆跃出,如大浪潮涌,瞬间将他吞没。
而他于浪潮中挣扎,节节败退……
水面归于平静,逐渐照出他的眉眼。
那双眼……没有瞧见有关那女子的一分一毫。
定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但是她又如何?
修无情道是他决意为之,各不相干的话也是出自他口。
他很清楚,比谁都清楚,但偏生出不甘!
进、进不得,退、退不回。
修为与她,总该要他得到一样,可如今站在分岔路口,路不由他选,哪边都是断崖。
红蓝光芒幽幽映在他身上,似水波在他身上晃动,像是两个人来回拉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
一半灼热想争想夺,一半寒冷孤幽唯想入道。
他呼吸开始不紊,眼尾不知何时染上猩红,撑在八卦台上的手指逐渐蜷起紧攥成拳,拳面抵着冷硬的八卦台,生生碾破皮,沁出血。
不出须臾,他眸光陡然一利,蓦地坐直身子,双手重新结印,身上灵力光芒骤亮,周身气涟激荡,身下水池炸开层层水花。
灵力运转,宛若狂风呼呼不息,吹得他墨发肆意飞舞。
周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冰壳,才圈过腰身,冰壳倏然碎裂,灵力宛若失控猛兽开始横冲直撞,喉头霎时泛起腥甜,一口血雾喷出,落雨般没入水池之中。
听到异常的观棋开启法阵冲将进来,就看到萧长风以一手捂着心口的姿势倒在八卦台上。
哪儿敢怠慢,当即传音几名弟子前来将萧长风送出寻药,整个修灵院登时闹哄哄乱成一团。
风声轻呼,有道黑影宛若鬼魅悄无声息立在修灵院内树上,漆目望着被众多弟子扶着送出修灵院的萧长风。
身侧又落下一道风,人影还未站稳先抬手擦了把汗,气喘吁吁问他:“计划提前什么意思?你又兴头上想做什么?”
伐竹现在还记得上回晏空玄随口跟他打了个招呼说去夺洗髓玉,当天就行动的事,方才接到他传音入密笑着说想提前计划,哪里还敢再当他随口一言,立马赶来。
晏空玄瞥了眼渐行渐远的萧长风,有些无趣地嗤声:“计划取消。”
“什么意思?”伐竹看看远去的萧长风,又看看旁侧晏空玄,忽而想到什么,“你该不会是要杀合欢宗少宗主吧?”
“怎么,不能杀吗?”晏空玄口中轻飘飘说着,信步走远。
现在还不确定玉纤凝执意留在此处的缘由,但于晏空玄而言,杀了萧长风,收益大于付出就是了。
*
萧长风受伤的消息次日才传到玉纤凝耳中。
晏空玄白日没有缠着她,她稍作思量,还是带着离珠前往他的住所。
二人院落很近,但是萧长风从不住在院落里,都在修灵院。
玉纤凝带着吃食还有灵药进入院中时,还有些恍惚。
提步要入内,却听到屋内传出苏叶的声音,还是止步,只叮嘱离珠将东西转交给观棋,便先行离开。
离珠办妥了事后脚回到圣女院,跟玉纤凝打了个招呼,进屋掀开兽耳鼎炉,往里头添了些香便转身退下。
烟雾袅袅,气味逐渐散开,玉纤凝嗅着有几分熟悉,便唤住离珠。
“这香……”
离珠一脚将要跨出门槛,听到玉纤凝出声当即垂首转身:“这香……圣女不喜欢吗?”
“喜欢的,只是这不是晚宴上用的吗?”
“我见圣女喜欢,就去库房要了几块,兴许这几日就烧完了。”
“看来确实是稀罕物件了。”连圣女的身份都只能要区区几块。
“圣女若没有其他事,珠儿就先去忙了。”
玉纤凝笑望着她:“这几日倒是见你话少,不围着我转了,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忙活?”
“前些时日夫人赠了圣女几匹丝缎,我想着给圣女做件新衣裳……”
“给自己也做一身吧,”玉纤凝微笑说,“不必事事只念着我。”
看着离珠离去,玉纤凝漫吸口气起身。
这贾青黛久无动静,坐着等她出手也不是良策,如今修为大成,倒不如主动出击。
清心院的门敞着,像是知道她要来特意打开的。
玉纤凝举步踱入,就见贾青黛如往常一样坐在主位上喝茶,而后冲着她微微一笑。
“你比我想的,要来的更早些。”
“既知道我要来,那必然也知我因何而来,”玉纤凝举步踱入,“都告诉我吧,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
“若我不说,你打算杀了我?我自问没有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过往十余年还对你关怀备至,将你抚养长大……”
“给我下八重锁灵咒,封我灵魄,要我吞下那蛊虫,扑灭我最后的心火,那便是没有伤害过我?”
“那些东西都不会要你性命,不是吗?”
玉纤凝落座,撩眼看她:“托你的福,被八重锁灵咒困锁这些年,我实在是不善与人交际,废话就不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说,还是不说?”
“不。”
玉纤凝指尖一点,玄机伞凭空出现,指上她的咽喉。
“别以为我不敢真的杀你。”
贾青黛像是没有看到那伞抵至咽喉的模样,面色如常:“对于你来说,我活着比死了用处要大,你不会杀我的,我说不出你想听到的,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明确告诉你。”
玉纤凝只看着她抿唇不语。
“这世上,唯有我不会害你。”
她眼底跃动精芒,清明一片,丝毫不畏惧玉纤凝的审视。
“等时机到了,你会知道你想知道的所有一切……”
玉纤凝款款起身。
什么都没问到,她心情略微不爽利,忽而侧头对贾青黛道:“齐云白在这儿,你说……若是他知晓我就是巫族后人,他会如何?”
“别乱来!”贾青黛果然色变,急声道,“此事除却你我之外,决不能让第三人知晓,我现在还没有护得住你的能力,否则到时……”
“还真是。”玉纤凝眼底笑意消退,手一挥,玄机伞又凭空消失,提步往外走,“我不管你在计划什么,别把主意打在我身上,否则,你的命我也不是不能收……”
跨出清心院时,玉纤凝抬头望着辽阔的天。
这合欢宗……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了。
再过几日好像是萧长风的生辰,这些年没有为他庆生,便给他庆个生再走吧。
还有晏空玄。
她不随他去焚天渊,那儿实在不是什么休养生息的好地方,不若问他要不要随她走,一起游山玩水,快意人生。
清心院内,贾青黛踱步行至门前,一手扶着门框望着玉纤凝远去方向,口中喃喃念着:“想走没那么容易,我说了,为你打造了十几年的牢笼,不是那么轻易就叫你挣脱的……”
远处虚空飘落下星子光芒,她伸手接住,那星子便在她掌心明明灭灭。
片刻后,她将光芒捏碎,说一句:“到时机了。”
第70章 第 70 章
“风儿如何了?”
萧山踏入萧长风厢房, 扫了眼守在床前的苏叶。
苏叶当即起身冲他行了一礼,侧头看着还在昏迷中的萧长风,娥眉微蹙:“能用的灵药都用了, 还在昏迷中……”
“我来看看。”
苏叶让至一侧, 萧山上前搭上萧长风手臂脉门, 渡入一股灵力, 朝他四肢百骸扩散。
不过须臾, 萧山脸色登时阴沉。
萧长风体内灵力虽比先前精进, 但远远没有达到合欢后的暴涨速度, 而且奇经八脉灵力乱窜,分明修习时走火入魔之象。
收回灵力,萧山面沉如水,许久没有说话。
“宗主,长风他如何?”
苏叶在旁边关切,萧山恍若没有听到, 盯着昏迷中的萧长风看了许久, 忽而甩袖起身:“没用的东西,枉我还将希望寄托于你,你……”
萧山越说越怒,面上充斥血色,额角青筋狂跳,若是萧长风此刻清醒,怕是免不了一顿打骂。
“宗主?”苏叶又上前一步,侧眼看昏迷的男人, “长风到底怎么了?”
“他怎么了?”萧山冷哼一声, “身为合欢宗少主却没有修合欢道!”
萧山气的双肩都开始颤抖,又回忆起玉纤凝那日对他的态度, 便什么都明了了。
他合宗门上下之力好生将养的圣女!为他人做了嫁衣!
“苏叶,”萧山鼻息咻咻,片刻后又恢复镇定,“等风儿醒了,你与他同修合欢吧。”
苏叶还未从萧长风未与玉纤凝修合欢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到萧山口中说出更令她心颤的话。
稍微愣神,她没有拒绝,只迟疑说:“齐二公子还在……”
“那就悄悄的,别让他发现就好了,等你二人实力大涨,还用得着怕他吗?”
萧山侧瞥她一眼:“此事交给你,无论风儿愿不愿意,务必要成,也算……了你一桩心愿,不是吗?”
苏叶注视着昏迷中的萧长风,什么话都没说。
行出萧长风的院落,萧山回头望着墙那头的圣女院,驻足停了一会儿,这才提步离去。
一场结界修补,教场上不见多少弟子修习,宗门内一派死气沉沉。
萧山环顾着四下静静朝前走着,停在弟子院门前,一眼望见人群中那抹颀长出挑的身形,眉眼化开笑意。
晏空玄靠着墙头搓捻着玉石骰子,不知在想什么,旁侧伐竹跟他搭话几次都没有回复。
察觉有视线在身上徘徊,搓捻骰子的指骨一顿,转眼朝门口方向望去。
门前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有个弟子从门外绕了进来,手中端着几壶酒水,满脸喜色的跟院内诸多弟子说今日有口福了。
“大家辛苦,宗主犒劳的灵酒,一人一杯,不可贪饮哦!”
蕴满灵力的一杯酒水,倒入特制的玉盏之中,肉眼可见的灵气漂浮,一口下去通体清凉舒泰,多日积攒的乏累都去了不少。
酒盏送到伐竹跟晏空玄面前,伐竹二话不说执盏仰头饮尽,晏空玄则觑着那酒盏,半晌没接。
“好东西,喝不喝?不喝给我……”
伐竹伸手要抢,见晏空玄慢悠悠伸手,伐竹搓搓鼻尖便止住动作。
“宗主今日难得大方一回,若是不饮,岂不可惜?”
他漆目盈着笑,将酒水凑到唇边饮尽。
有了灵酒滋润,死气沉沉的弟子院总算热络几分。
有说有笑的声音中插.进一道带着几分病弱之气的询问声。
“孔玄在吗?”
空气倏而静默,大家纷纷回头望向插话那人,看清来人后,又十分默契地移开视线,继续有说有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无一人搭理回话。
云卓立在门前看着这一幕,脸上挂起的笑意逐渐凝住,仿佛平白挨了一记耳光,让他觉得有些无措。
旁侧白淳风上前一步,冲着某个方向抬抬下巴,在他耳畔低声道:“在那边。”
守护结界时他被魔气跟邪祟侵蚀最重,萧长风将他安排在了别的院落,吩咐人来照顾,但无一人前来,只有白淳风守着他。
本以为是其他弟子受伤严重人手不足,现在看来,是压根无人想管他……
云卓看看那些无视他的昔日同门,再看看身侧白淳风,漫吸口气,终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提步朝着晏空玄方向迈去。
“啧啧啧,我终于懂你说的,合欢宗有云卓是幸事,而云卓在合欢宗未必是幸了,”伐竹看着朝他二人走过来的云卓跟白淳风,摇着脑袋感慨。
旁侧晏空玄还在专注手中的玉石骰子,听伐竹感慨,发出一声轻笑:“为利往,为利散,人性不就这么回事?”
话音落下,脚步声近了,眼前多了两双云白软靴。
晏空玄慵懒地撩起眼,在云卓面上一扫而过,倒是在他旁侧的白淳风面上多停留几秒,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物什。
“温离呢?”云卓盯着晏空玄,开门见山。
“什么温离?”晏空玄笑笑,视线转回他面上,“我对宗门的人还不怎么熟悉,若是找人,云卓师兄怕是问错人了。”
他脸上不着调的笑仿佛刺到了云卓,云卓额角青筋跳起,肃声又问:“你知道他,你认识他,你跟他曾同去清天域采集!”
“哦?云卓师兄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了,不过师兄找他,为什么偏来问我?回到宗门后我可就没见过这位小兄弟了……”
“你……”云卓压下火气,“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晏空玄扬眉:“我不知道呢。”
衣襟一紧,晏空玄垂眼看着攥着他衣领的手,眼底幽暗一瞬,唇角笑意开始扩散。
“哎哎,有话好好说,怎么还动起手来了,”伐竹连忙将云卓的手扯开,顺带把晏空玄的衣领整理齐整,还不忘拍拍晏空玄胸脯给他顺气,扭头回着云卓,“这我们是真不知道,若是见着那位小兄弟肯定告诉你啊,都是同门对不对?”
不待云卓开口说话,晏空玄将伐竹一手拨开,朝前踏出一步立在云卓面前,手勾上他肩膀,偏头凑近他耳畔,“就是你猜的那样,人我杀了,尸首连一点灰都没留,但是你可别怪我,要怪就该怪你,为什么要他代替你来跟踪我?要他承受你的因果?”
感受掌心下他肩膀绷紧凌厉的弧度,晏空玄眼风慢悠悠扫向他暴怒面庞,笑如毒花:“想杀我,但你没那个本事,想告诉宗门众人叫他们联手对付我,那也得看看他们现在是信你这个只顾着结界不顾他们生死的师兄,还是信我……”
言罢,晏空玄站直身子,手背扫去他肩头衣襟褶皱,似与友人闲聊结束那般,做了个请的姿势,目送云卓离去。
“就这么让他走了?旁人不信他,那位少宗主指定信他。”
“那就麻烦他尽快转告那位,”正好让他正大光明杀了那位,有理由跟他的圣女交差……
只是想想,他眼底就开始跳跃矍铄光芒,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兽血开始沸腾。
黄昏时分有人前来传话,说宗主传召晏空玄过去。
晏空玄临行前,伐竹躺在床上跟他说了句“别乱来”。
他从来不跟晏空玄说小心之类的话,跟晏空玄在一起,该小心的都是别人。
正心院。
晏空玄又来到这门前,看着牌匾上的字眼底泛起嘲讽,提步迈入,如进自家后院,轻松闲适。
萧山这回不在院里摆弄他的花草,花厅亮着光,窗上映出他的身形。
听着脚步声靠近,萧山头也不回,仍旧翻看他面前的书册。
漆黑的封皮,瞧着就透着几分不详阴郁。
“坐。”
晏空玄也不理会他,在花厅来回踱步看着周遭陈设,很古板老套,透着一股快进棺材的陈腐。
“宗主找我何事,不妨直说吧?马上夜深了,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那头坐着看书的萧山翻书动作微顿:“别的地方……是指圣女院吗?”
“是,”晏空玄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指尖漫不经心地扫着桌上纹路,随后支着下颌,“宗主有话快说,我近日心情不大好,没什么耐心。”
“你在合欢宗潜伏了这么久,耐心不是很好吗?”
萧山起身,亲自泡了茶来,给晏空玄端来一盏,像是前来一位老友,二人在叙话。
“先前没有困扰我的问题,现在有了,所以耐心有限。”
见他不接递来的茶,萧山也不恼,笑着放在他手边:“什么问题,关于圣女吗?”
“具体是什么,就不劳你费心了。”
“对,具体问题我是不用操心了,你还可以继续操心。”
萧山端着茶水饮了一口,话说的十分古怪。
晏空玄一手撑着下颌,大马金刀坐在那里浑然没听出来味儿一样好整以暇的等着他下文。
看着他放下茶盏,绕到一旁取来方才那本漆黑封皮的书。
“我的资质很差,没有圣女修为再难寸进半步,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有没有旁的修炼方法可以助我再次突破,带着合欢宗重回巅峰,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
他虎目中透着兴奋,毫不避讳的给晏空玄展示:“这本是合欢宗秘法,应当是开山祖师留下的,我无意间寻到,名为换灵之法。”
“换灵?”晏空玄饶有趣味的挑起眉梢。
“对,使用此法,可以灵魄进入他人体内,借用他人的身子得以长存!”
萧山逐渐激动起来,像是觅到一块肥美的肉,满面红光。
“也就是寄生虫,是吧。”
萧山显然不满意这个叫法,情绪回落几分:“算不得寄生,夺舍才对,羊吃草、虎吃羊,弱肉强食的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懂。”
“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孰为羊,孰为虎,宗主分得清吗?”
萧山随手将书扔在桌案上:“你与圣女苟.且同修许久,论修为我自是不如你,但……”
“苟.且?”
不待他把话说完,晏空玄轻笑一声截断他的话。
“宗主是不是搞错了?我与圣女是情投意合,水到渠成,跟苟.且二字分毫不沾边。”
“是怎么样个说法都无妨,合欢宗原本就是这样的地界,圣女与你如何都是过往,等往后我接管了你的身子,我可代你与圣女继续水到渠成,将修为炼至巅峰。”
“你说,要代替我,与阿玉如何?”
男人笑得灿烂,如绽放潋滟的花,眼底幽暗腾起,转瞬吞噬了所有的光,如弓起身子朝猎物悄然靠近的毒蛇。
萧山眼底惊慌一闪而逝,紧接着又想起什么舒展眉头,瞥了眼他手边冒着热气的茶:“喝了那灵酒,又闻了这茶香,即便你有千般本事,现在也不过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罢了。”
“一点酒,一点茶,里面加点东西,就以为能扼住别人命脉?不若我来教教宗主,扼住别人命脉是什么样的……”
晏空玄落下支着下颌的手,萧山面上却倏然慌了,双手结印口中大喊着什么封穴之类的话,晏空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聒噪。
大掌撑着桌沿起身,右手略微一抬,门窗倏然紧闭,外界所有的声响全被隔绝。
他提步朝萧山踱去,穿着粉白圣洁的长袍,笑得灿烂潋滟,像鳞片斑斓的毒蛇吐着信子在靠近。
“别、别过来……”
看着他笑,萧山只觉心头一炸,扭身要跑,余光却瞥见周身金光大亮,数柄灵力凝剑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住。
“宗主真是想了个绝妙的计划,我就奖励宗主尝尝我绝妙的折磨人手段……”
云白的软靴朝前踏出一步,金光倏然激射,穿透萧山的身子,将他牢牢定死在原地。
血液汩汩顺着金光剑往下流淌,红得发黑,小蛇般很快汇聚成一团。
晏空玄垂眸瞥了一眼:“我见过的血都是艳丽的红,还是头一次见这么黑的血,宗主的心是不是也这么黑?机会难得,剖出来瞧瞧吧。”
修长食指灵活一动,虚空重新凝起一柄细长金光剑,轻松划破他胸前衣襟,缓慢地刺进他心口,剜开拳头大的洞,露出森森白骨与他血色胸腔里跳动的心脏。
萧山受不住疼痛,亦受不了解剖自己的恐怖画面,口中要叫喊,晏空玄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有金针穿过他两片唇。
他观摩萧山胸前血洞,看着里面跳动的心脏,露出几分遗憾:“竟然是红的。”
“这世上还真多的是披着人皮,内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畜.生,”顿时失了兴趣,他指尖凝出一道金光,直接穿透了萧山的心脏。
噗嗤——
血液飞溅,星星点点溅到他若美玉雕琢的面庞上,平添几分妖冶诡谲。
萧山痛的说不出话来,一阵痉挛之后通身散出耀眼金芒,小腹处光芒最亮,逐渐凝出一道虚幻形魄。
形魄未成,固定萧山四肢的金光剑消散,身形不受控制的倒地,云白软靴倏然踏上他小腹,生生将那形魄踩得稀碎。
萧山周身的灵力光芒倏然消散,两眼一点神光跟着暗淡,一缕轻烟幻影自他灵台飘飞而出。
晏空玄觑着那缕神魄:“还想往生轮回?真是贪心……”
修长的指骨朝上一探,轻轻松松掬住那缕神魄。
神魄面色痛苦地挣扎,张大嘴哀嚎,可惜一个音也传不出。
晏空玄微笑着将手中神魄捏了个粉碎,搓搓指尖,拍去指腹残留的碎片,再抬手,门窗大开,他掐了个净身诀若无其事踏出门外,门窗倏然再次紧闭,像是密封的棺。
行过拱月门,晏空玄停下脚步回头看那块写着正心院的牌匾,口中笑着喃喃:“正心?永生永世都正心了……”
行过蜿蜒小径,有弟子正往正心院前来。
晏空玄熟稔热络的跟那些人打招呼:“师尊说近日要闭关修炼,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鲜少唤师尊,头一次是为了关门弟子的身份。
这一次……却是心情大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晏空玄今日心情着实不错。
并不是因为解决了萧山这么个令人作呕的东西, 而是他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开始行事了。
原计划本不是这样。
按照他最初的计划,利用玉纤凝养好伤,而后靠近结界寻机离开。
至于合欢宗的其他人, 杀不杀都可, 毕竟这宗门的人实力不值一提, 对他往后出焚天域也造不成多大影响。
晏空玄有时候很懒, 杀也可以不杀也可以的时候, 他一般懒得动手。
就像吃饱了的掠食者, 面对眼前堂而皇之走过不足以塞牙缝的猎物, 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但现在计划有变,他要带走那个说对他有情、却又不想同他前去焚天渊的女子。
他不想她厌恶他,想继续维持现在这样的和谐,所以顺着她、等着她,但她始终没有生出跟他离开的一丝念头。
晏空玄是耐心极佳的猎手,今日也总算是将耐心耗尽了。
他从正心院里出来, 像是最初入合欢宗那样, 披起热络和善的皮,跟经过的人打招呼。
那些人都略微意外,沉浸在讨论今日晏空玄的微妙不同中,没有在意他前行的方向。
晏空玄就这么在没有惊扰他人的情况下,停在了萧长风的院门前。
他抬头看了眼高高的院墙,略微侧眼就能看到圣女院。
只一墙之隔……
他立在原地望着院落忽而开始沉思,要怎么把这院落毁了,又不被玉纤凝察觉?
答案是无解。
最终作罢。
还是只杀人吧。
做干净些。
他顺手从地上掠了一支不起眼的花, 提步朝内走去。
旁侧离珠出来倒水浇花, 恰好瞧见没入院门的那道颀长身影,疑惑地蹙了蹙眉。
他怎么去少主屋里了?
离珠记得他二人关系可没那么好, 他还撬了少主墙角……
晏空玄手中把玩着花,脚步轻漫踱至阶前,一步步踏上,落地无声。
他能清晰听到屋内传来的谈话声,先是个女子。
“你没跟圣女同修,是吗?”
一阵沉默后女声再次响起。
“宗主方才来过,有些话叫我不要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该与你说一声,宗主要你与我同修合欢。”
“绝不。”
“为什么?你对我应当并非情谊全无不是吗……”否则为什么他的新婚夜听到有人传话说她寻他,他便前来?
晏空玄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抬手挥开一道结界,保险起见,没有笼罩整个院落,只是将这屋子圈禁起来,以免惊扰到旁边。
“情谊?”萧长风没有回话,晏空玄拨开竹帘入内接过话头,“他对你可没什么情谊。”
情谊全在属于他的阿玉身上。
“是你?你偷听别人讲话?”苏叶起身,低眉怒斥。
晏空玄不理会她,仿佛压根没瞧见她,视线转向靠在床头面色虚弱的萧长风身上来回打量。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这双深褐的瞳眸凝着他阿玉的面庞,有只手捏着他阿玉的衣角,具体是哪只手他忘了,不过无妨,待会儿两只手一并砍了就是。
如同审视砧板鱼肉,琢磨在哪儿下刀的赤.裸眼神,毫不遮掩,噙笑的面庞透出几分寒意,似佛慈悲的面上流露出属于恶魔的邪气,看着分外违和,叫萧长风不悦地拧起眉头。
“你来做什么?”他刚想唤观棋,又想起苏叶方才说的话,顿时明白观棋许是被她给支走了。
晏空玄提步上前,修长的两指搓捻着手中那支花,笑容轻慢:“少主受伤,作为门下弟子自然要过来探望,喏,在少主门前摘了朵花,开得正艳。”
他人至床边,略微前倾身子,将花放在萧长风床头,也不走,就斜倚在床头凝着萧长风:“少主伤的不轻啊……”
“人都这样了,你还要与他修合欢?”他转眼又睨苏叶,笑了笑,“本该给你些时间与他修一修的,但我的时间不够了。”
说这话并不是因为他对苏叶有什么好感,亦或者施舍,只是想在最后折磨一下萧长风。
对他的阿玉有情,他就偏要萧长风跟其他女子同修。
若是时间足够,他还要萧长风重现从前合欢宗的荒诞。
对待厌恶的猎物,他总是有千百种折磨的方法,而且自己受伤多了,也深知刺在旁人哪儿最痛。
“你……有病!”苏叶面上一红,怒色爬满眼底。
萧长风也肃声道:“滚出去。”
晏空玄浑然不在意二人怒气,面上笑意更加深邃,站直身子整理了下箭袖:“我会出去,但不是现在……”
眼底一缕杀气透出,却兀地沉入深处,重新抬眼,他面上笑意恢复自然。
“我前来探望少主,好歹给我一杯茶水喝再让我回去啊?”
他离了床头,踱步到圆桌前坐下。
门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嚓”碎裂声,紧跟着脚步声靠近,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
“阿风?”
一只纤细玉手拨开竹帘,露出张绝艳却纯净的脸。
话是唤着萧长风,视线却从踏入屋内时就望着晏空玄方向,深看一眼,随后才扫向旁侧苏叶。
“苏叶也在,”她微笑着转向床榻上的萧长风,“有人照顾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萧长风张口想说什么,玉纤凝视线却转向坐在桌前的晏空玄:“宗主叫我传话与你,随我出来吧。”
现在还有哪门子的宗主,连一缕魂儿都找不到了。
晏空玄笑着应了声好,起身走到玉纤凝身侧,想勾她手指,玉纤凝却早有所觉般双手交叠在身前。
他语气幽幽:“前来探望一番少主,一口茶水都不与我喝呢……”
他身量比玉纤凝高出大半头,略微俯身凑近她,语气亲昵:“口渴的紧,圣女可赏我一杯解暑茶?”
那话音夹杂着温热的薄荷气,近距离喷拂在玉纤凝耳侧,玉纤凝余光瞥了眼萧长风,跟晏空玄拉开几分距离:“……好。”
她快步出门,浑然没有瞧见在她避开一瞬间晏空玄暗下的瞳眸。
竹帘啪嗒摇晃声在耳侧,晏空玄慵懒地直起腰身,偏头扫了眼床榻上脸色难看的萧长风,提步跟在玉纤凝身后掀帘离去。
屋内视线略微昏暗,外头明光大亮,晏空玄眯了眯眼,瞧见那一抹红裙飞起转过拐角,朝着圣女院方向而去。
他顿了顿,提步跟上。
圣女院有寒玉铺陈,甫一入内,冷气扑面而来,化却在外带回来的燥热暑气。
玉纤凝倒了两杯茶水,一杯凑在唇边饮了口,腰身微紧,一双手从她胳膊两侧穿入,环住她的腰身,一手顺势攀上,覆上她的手,要她将茶盏送到他唇边,就着她方才饮过的位置喝了一口。
等他喝完玉纤凝才说:“你为什么在阿风房里?”
“听闻他受伤去瞧瞧啊,毕竟我现在也是合欢宗弟子。”
他漫不经心,嗅闻她的发丝。
玉纤凝从他双臂中挣脱转过身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带着探寻:“那为什么设下结界?”
每个人的灵力不同,尤其玉纤凝与他同修过,更清楚他灵力的气息。
那结界,绝对是他设下的。
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脑海中有个想法,但是不愿胡思乱想,要他亲口、坦诚地告诉她。
晏空玄漆目倒映着她此刻微肃的容颜,片刻后盈盈一笑:“想跟他说几句话,怕旁人听着。”
“我这些年全活在旁人的欺骗当中,所以与你有约在先,对旁人使用心计诡诈,万不可用在我身上,我亦会对你如此,”玉纤凝望进他眼底,“当真……仅是如此?”
晏空玄对上她的眼,默了片刻后回话回话:“仅是如此。”
玉纤凝长松口气,这才回抱着他劲瘦的腰身,侧耳听着他心跳,沉稳有力:“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晏空玄抬手抚着她如缎发丝,指腹扫过那枚妖丹簪子,眼底泛着嗤笑,“怕我杀了他?”
怀中人没回话,只是拥着他腰身的手臂不自觉紧了紧。
他心下暗笑。
确实怕,好像还怕得紧。
那就更留不得了……
心里杀气横溢,晏空玄俊美的面上却仍旧噙笑,抚弄她发丝,而后垂首吻上她发丝,眉眼,最后的朱唇。
修长的指漫不经心挑开她衣襟,吻一路顺着她脖颈下滑,似蝴蝶振翅飞过清浅,却在落在她心口时狠狠咬下。
听得她惊呼,那咬又化为亲吻,安抚她的痛处。
他呼吸越来越灼热,青天白日,萧长风还在隔壁院落,玉纤凝怕他收不住开始推拒他。
“等等,我有正事问你。”
刚想问他要不要过几日同她离开,门外传来叩门声。
是离珠唤她用膳。
缠绵中断,玉纤凝唤着他一同用膳,晏空玄有些烦闷地抬手扶了把额前碎发。
见她与离珠在外说笑,他转眼瞥向她的妆奁,踱步过去,拉开了上回被阻止碰的抽屉。
靛蓝的软缎,上面绣着飞鹤纹路,暗纹中依稀可见是个风字。
他指尖抚过那缎面,柔软至极,是极好的灵蚕丝制成。
呵的笑了声,他将抽屉不着痕迹关上。
从门内出来,他面色如常,瞧不出丁点痕迹,但玉纤凝莫名感受到一股沉闷,抬头望了眼天,心道兴许是这绯域的原因。
半晌,不知晏空玄想到了什么,眼底逐渐有了神采,甚至轻笑出声。
玉纤凝问他想到什么事这么开心,他什么都没说,给玉纤凝夹了个菜,问她如果离开合欢宗,住在别处的话,院子想要什么样的。
玉纤凝:“殿宇可,茅屋亦可,只要有花有草,有猫有狗,可以慢下来仔细享受生活,什么都行。”
晏空玄笑笑。
猫狗都想到了,独独没他。
*
入夜,离珠叩门得了玉纤凝应声之后推门而入。
手中捧着赤色的长裙上前,对着玉纤凝说道:“新衣做好了,圣女试试吧。”
“给自己做了吗?”玉纤凝起身迎上,将长裙抖开。
料子颜色乍一看与她身上的相差无几,但对着光时,这衣裳比血更艳,而她身上的则是有些发暗。
“还没……”
“那些料子看上哪个,就挑哪个做身新衣,不必拘谨。”
玉纤凝褪下身上衣裙,离珠侍她将新衣穿上,收紧腰带。
她原先的长裙虽薄透,肌肤都若隐若现其中,没有露出半分,但这长裙裁剪很是大胆,不仅露出精致的锁骨,还有长臂,莹白流畅的线条,美玉般隐藏在红裙薄纱之中。
裙摆参差不齐,似倒悬的丁香花,走动之间,能看见若隐若现的一截白皙小腿。
离珠扭头看了外面天色,踱步行至桌前,将夜明珠扶正,又打开兽耳鼎炉,往里添了一块香。
香烟袅袅腾起,随着她转身带起的风被吹散在虚空。
玉纤凝行至镜前转身左右观摩,问离珠感觉如何。
“好看的……”离珠望了一眼镜中她媚骨之相,这衣裙无疑是将她媚骨彻底展现,不再遮掩,如同匕首出鞘张扬的美艳。
美得……不像她。
“圣女穿什么都好看。”
玉纤凝笑笑,垂眸看着裙摆转动起的弧度。
好看归好看,但她并不喜欢这样的风格,太过张扬。
抬眼重新看向镜中,手按在腰带处准备脱下,与镜中的她四目相对时,黑瞳光芒却倏然黯淡,只一眨眼的功夫,重新亮起光泽。
她勾唇笑了。
不像平日那样温和,充满魅惑、危险,似开的正艳引人靠近的花妖。
她欣赏着镜中的身形相貌,略微转眼,跟镜中的离珠四目相对,后者宛若被匕首刺中,身子一抖下意识跪地俯首。
“那个玄阳之体还算有些用处,不过能带给我的增益越来越少了,修为许久未跨阶……”话音颇有几分不满,“阿风也是玄阳之体,还未曾有女修用过,不知他那体质如何,能给我反哺多少?有机会还是要试试的。”
屋内光芒闪烁,她婀娜的身形映在窗上,浑然不知门外一双漆目锁着她,将她檀口吐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绯月下,男人勾唇笑了,笑得灿烂,露出森白的齿,像最初那样。
第72章 第 72 章
镜中如花娇颜忽而皱起眉尖, 眼神混沌交替间,朱唇不悦地啧了一声:“你还是跟从前一样麻烦……”
离珠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抬头看,见玉纤凝身形晃荡不稳, 急忙起身将人扶住, 轻唤一声“圣女”, 扶着她坐到床前。
玉纤凝两眼重聚明光, 抬手扶了扶额, 只觉刚刚头晕了一下, 现在还有些昏昏沉沉。
瞟了眼窗外天色, 让离珠伺候着将衣裙褪了便歇息,否则待会儿等晏空玄来了她又没法休息。
再睁眼已是天明,昨夜晏空玄没来。
玉纤凝不觉惊奇,倒是蹙起眉头。
他原先也有几次没来,但皆因有事发生,这次不知出了何事。
勾连了他的灵力, 她坐起身传了道密音问他, 旋即便靠在床头灯他回音。
先前白日里不方便与他见面,因他太过胆大包天,便用传音跟他联络,还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样回信缓慢。
就在玉纤凝想下榻直接寻他时,眼前虚空亮起一道微光,从中传出他的声音——昨夜有事,圣女想了?
音调散漫,似夹带着几分疏离, 玉纤凝心头才生出点古怪, 就被他后半句不正经给击溃。
应当没出什么事,他还是老样子。
玉纤凝松下心来, 耳畔那声音仿佛又回荡一遍,面上不禁染上点点淡粉,回音时尽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没有,只是问问你。
这次回音比方才快了许多,很简短的两个字——等我。
玉纤凝想回一句不必来,但也知晓他的脾性,大抵不听,索性放弃,起身稍作梳洗,而后将妆奁抽屉拉开,取出里面的靛蓝发带,以灵力引线,将剩下没完成的部分眨眼绣完,随后放入抽屉内。
索性坐在梳妆台前,素手翻起,掌心亮起道璀璨的灵力光芒,光芒逐渐暗淡,她掌心上方虚浮着两只交叠的玉镯。
他赠她飞陀螺,予她发簪,而她还从未送过他什么,那些时日在藏书阁翻找书来看,也寻了些炼器之法,这两支玉镯便是她初次所做,没什么特别的功能,只是可以感应到对方的位置,感应到对方生死。
她想问问晏空玄愿不愿意跟她走,若是不愿,这玉镯就赠给他,二人可以随时知晓对方在何处,想见面时就寻来见面。
若是愿意跟她走更好,她知道他要报复那些人,但能放下仇恨执念跟她闲云野鹤潇洒过一生也自在些。
兴许也是八重锁灵咒这些年对她的影响,她不是很在乎什么朝夕相伴,不想当根绳子拴住谁,也不想谁化为囚笼圈住她。
各自忙完各自的事情,然后见面互相依偎,讲讲这段时间的经历,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有一部分重叠就好。
*
男弟子院内。
晏空玄靠在床头,长腿交叠,手中上下抛玩着骰子,上半身隐于阴影之中,瞧不真切神情,只能看到他大致的轮廓,如雾中雕琢的美玉。
伐竹在旁边光着膀子玩针线,将他那些保平安的符挨着绣进衣服里衬,照他的话来说,这平安符分散着不小心弄丢不吉利,绣成平安衣穿在身上,效用大大增强,如若佛祖金光护体,小命绝不会有差池。
但他针线活儿实在太差,那些个符被绣得歪七扭八,好在穿在里面,没人瞧见。
忽而听闻旁边没了传音动静,他抬头朝晏空玄瞥了眼。
这一瞥,心头蓦然一震,穿针的手冷不防刺破食指,痛的他暗嘶一声。
他吸了吸指尖冒出的血珠,回头仔细观摩起晏空玄神情。
似笑非笑玩味儿的神情,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神色,但忘记在什么时候。
躺着的男人却忽然起身,指尖搓捻着玉石骰子凌空飞起,再稳稳抓在掌心,摊开一看。
鲜红的一点。
远山眉轻扬,没有半点不悦,反而荡开愈发灿烂的笑。
他运道极好,逢赌必赢,鲜少有不好的时候。
上回扔出一点,还是他决意去夺洗髓玉的时候。
这回……
他要夺人。
运道好不好,都要做。
代价足够大,过程才够刻骨铭心。
“通知风廷,今日行动。”
轻飘飘几个字,像是在跟伐竹说晚上吃什么。
伐竹下意识“哦”了一声,看了眼还剩下几个没有缝上去的平安符,想说等我缝完就去,捏起衣角的刹那,浑身宛若电击。
“什么?!”
晏空玄却已走远了。
“这背时的……”
伐竹小声低咒,披上衣服将剩下的平安符往怀里一揣,从床上翻下,边走边单脚跳着穿鞋。
望了眼外头赤红日头,他又啧了一声。
结界本就巡逻森严,眼下要他青天白日靠近作鬼,跟让他直接跳河有什么区别?
他抓了抓脑袋,步伐慢了下来,朝着边境结界线行去。
*
晏空玄一路往圣女院的方向行去,堂而皇之,浑然不避讳旁人视线。
经过萧长风休养的院落,他稍作停顿,手中甩出一缕灵力丝线,跟旁侧圣女院墙壁相连。
而后勾唇一笑,继续朝圣女院行去。
那桃灼的花瓣被风吹着迎面而来,落在他额前碎发还有肩头。
男子笑意盈盈,伸手接了一片在掌心,而后修长冷白的手指将之搓捻成泥,随手抛却。
提步入内,一眼正放下一本书册的玉纤凝。
“来了,”玉纤凝起身相迎,给他倒解暑茶。
“不喝这个,”他伸手在虚空取物,玉色莹润的酒壶凭空出现在手中,“今日来点新鲜的,如何?”
玉纤凝还从未饮过酒,见他拿出酒水来不免娥眉轻皱,看他兴在头上,还是点点头:“好。”
晏空玄复又笑开,又虚空取出两只酒盏,满上酒水,一杯也不推到玉纤凝面前,手执着递到她面前,要她与他挽臂而饮,似凡间那类交杯酒。
昨日那般揣测他,玉纤凝心中到底有些惭愧,今日很依着他,接过酒盏,与他手臂相挽,送入朱唇。
酒水入口冰凉,滑过喉落入肺腑。
起初有点异样的香气,但转瞬又烧起火来,呛得玉纤凝连连咳嗽,面颊染粉。
一杯入口,她摆手再不肯喝,晏空玄笑笑放下酒杯:“好,一杯也足够了……”
“这是什么酒?”
玉纤凝坐着缓了一会儿,不觉肺腑火烧感减弱,熊熊烈火转而变成温吞的火苗,火种顺着五脏六腑朝四肢百骸扩散,烧得她筋骨酥软,要融化出一滴又一滴,神思也跟着在溃散。
晏空玄漆目盈笑,那双眼瞧着比往日深邃,朝她伸出手:“让人尽兴的酒,过来。”
玉纤凝起身朝他踱去,每走一步,好似踏在云朵上,双腿绵软无力,行至他跟前已然无力,幸而他结实有力的臂膀托住她,将她抱在腿上。
“我有东西给你,”她说话唇齿有些不清,黏黏腻腻,面上挂着微醺娇憨的笑,翻起掌心将玉镯亮出。
灵光溢彩,里头玉镯逐渐显出。
很简单的样式,白玉质地的镯子,上面有金线掐丝纹路。
她初学炼器,想弄复杂些的结果都炸掉了。
术业有专攻,她不是炼器的料。
晏空玄看着她掌心两只镯子,伸手拈起一只:“玉镯?”
“嗯,我第一次炼的,戴上之后,注入灵力我二人便可互相感应位置……”
她说着,将其中一只戴在他手上。
晏空玄只瞄了一眼便没有理会。
兴许是第一次炼制,但是谁又能知道真假呢?
即便是第一次炼制,那还有其他很多第一次,并不属于他的第一次。
随便玉纤凝在他腕间折腾,他手指已悄无声息撩起她裙摆,指尖跟着没入。
“你……”
玉纤凝才吐出一个字,紧跟着呼吸一滞,酒精催发之下轻而易举软在他怀中。
意识还有几分清明,她一手攥着他衣襟,口吐热息:“不、不要……”
萧长风还在隔壁养伤,她最起码不能在他虚弱的时候,让他知道这些。
但……晏空玄要。
甚至没有任何前奏,他凛身而起,将她打横抱着大步跨向床头。
掌心灵力光芒忽闪,她身上衣裙瞬间裂成红色蝴蝶纷飞落地。
她惊呼一声,又兀自咬唇将声音尽可能吞下。
男人似乎笑了一声,而后俯身下来亲吻她耳垂。
并不怎么温柔,但用尽各种技巧,要她无法抑制的轻哼,他也跟着放纵的喘息,眼底却是一片精明薄光。
纱幔摇晃,时快时慢,墙壁那头一缕灵力丝线晶莹,将这声音一分不差的都传递到墙那头。
*
“少主,该喝药了。”观棋拨开竹帘踱步走入,看着在床榻上闭目打坐调息的萧长风,又张了张唇,终还是叹息一声又退了出去。
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的灵海小世界。
萧长风持剑立在其中,垂眸睨着眼前最后一簇尘世丝。
细如发丝的一缕,透明晶莹,散发着迷蒙胧月之色。
才及他膝盖高度,却生的笔直,似倔强的与他对垒。
萧长风握剑起手,那莹莹光辉转而幻化为玉纤凝赤身巴在浴桶边缘的背影,忽而又化为她穿红衣坐在桃花树下慵懒模样,乌发鬓边钗着那支凤梧叶簪。
剑悬在虚空,仿佛被无形丝线固定住手,无法下移半分,那萤光又是一闪,化为玉纤凝年幼时的模样。
肉圆的一张小脸,两眼润了水光,微红眼眶望着他:“这回……还是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萧长风呼吸一滞,只觉那声柔软地询问似沾了火的鞭子狠狠抽在他面上,不待他回话,忽然听见空气中传来一道女子嘤咛。
万般娇媚婉转,一声接一声,混杂着男子低沉又兴奋的喘息,尖锐的针似的穿过他耳孔,敲震他心脏。
识海猛然一震,萧长风自床榻蓦然睁眼。
声音就在耳侧,不是幻觉,不是臆想,甚至能听到床榻吱呀晃动声,从墙壁的那头传来。
运转调息的灵力骤然跟随呼吸凌乱,在经络中横冲直撞,似要直接从他血脉中冲刺破体而出。
眼前景物开始扭曲颠倒,那些动情的嘤咛还在耳畔如何都挥之不去。
红蓝相间的鬼影再次出现,这次能瞧见它狞笑的五官。
它痴缠上来,长尾一圈一圈绕着他。
“又没斩断,还是没能斩断……萧长风,拿也拿不起,放也放不下……你究竟能做成什么事?”
“口口声声念了这么多年报仇,可那贾青黛不就在宗门?你手里分明有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能下手呢?”
“究竟是因为没有证据证明,她是害死你母亲的直接凶手,还是……根本就是你无能呢?”
“听到这声音了吗?圣女媚骨当真名不虚传……动人噬骨,而这声音本该是属于你与她的……”
“复仇无处可复,自囚为牢多年,舍下了最珍贵的人,萧长风,懊悔吗?有不甘吗?需要……我的帮助吗?”
声声娇吟酥魂入骨,却似刺入他七寸的致命一剑,他口中呕出鲜血,放在膝上的双手攥紧衣袍,指骨青筋蔓延。
鬼影兀地将他绞紧,似缠裹再无挣扎之力猎物的蟒,将他一寸寸卷入无尽深渊。
仿佛过了一瞬,又好似过了很久。
床榻上的男子呼吸声重新起伏,攥在膝上的长指略微松开,翻身下榻。
长身薄削,周身沁雪,一步一步朝门外踱去。
*
酒水的作用在削弱,玉纤凝逐渐清醒过来,但四肢还软绵绵的,有些不听使唤。
晏空玄尽兴一场,额上沁着点点汗丝,见她睁眼,俯身靠近她,亲吻她的脸、唇,锁骨。
玉纤凝张了张唇想说话,却听到外面离珠一声惊呼:“少主?!见过少主!”
还有段距离,但修道之人五感过人,她听得一清二楚。
恍若一盆掺了冰渣的冷水兜头浇下,四肢百骸蓦然涌出些气力,将身上晏空玄推起,在床上凌乱中寻找他的衣袍塞给他。
“今日先到这里……”
晏空玄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他只当浑然不知,也不接她塞来的衣袍,脑后长发垂在肩侧,水鬼似的缠着她,还在吻她敏感的耳垂。
“不、再来一次……”
“不行!”
玉纤凝义正言辞地拒绝,情急之下语调也跟着拔高几分。
晏空玄吻她的动作倏然一滞,黑眸眯起一条缝,似笑非笑地凝着她。
“圣女不是心悦我吗?你二人也有约私下各不相干,让他撞见又有何妨?”
那酒导致玉纤凝脑袋还有些晕乎混沌,晏空玄的话她听在耳里,却没有精力思考回答。
晏空玄见她如此,呵的笑了声:“究竟是有约在先,还是用完了我,要踹了我?”
“不是……”
脚步声越近,玉纤凝来不及跟他解释,将衣袍塞入他怀中,两指亮起灵光,掐起一道法诀强行将他送走。
继而又是一道净身诀,一道休整诀,将自身与屋内杂乱一扫干净。
脚步声停在阶前不动了。
玉纤凝趁这时间对镜理了理发丝,转而打开门。
面前,萧长风恰好抬起的手落下,视线落在她面上一扫而过,紧跟着越过她朝屋内看去。
“阿风,你怎么来了?”她调整了下呼吸方才开口。
想起方才清晰传入耳中的声音,萧长风提步越过她,什么都没说,目光在四下扫量。
屋内打扫的很干净,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情.欲的味道。
味道很浓,关着窗没有冲淡半分,让人可以清晰想象方才此地发生了何等的疯狂。
萧长风顿住脚步立在原地。
玉纤凝只能看到他瘦颀的背影,瞧不见他神情。
只见下一瞬他周身溢出丝丝缕缕清晰可见的寒霜白雾,霜花从他脚下朝着四方迅速蔓延。
她这屋中眨眼成了一座冰窟。
第73章 第 73 章
萧长风在屋内站了片刻, 一句话没说,扭身走了。
满屋冰霜,寒气似白蛇吐信, 玉纤凝混沌的脑袋清醒不少。
扫了屋内一眼, 又扭转过身顺着门框望着萧长风扬长离去的背影。
不是没想过暴露的那一天, 毕竟纸包不住火, 只是不想在那样尴尬的情形下暴露, 最大程度维护他身份的体面。
等到某日时机合适, 面对面的, 她坦诚告知。
虽然没想过萧长风会祝福,但她更没想到,萧长风竟会生气。
气什么?
各不相干是最初的共识。
更何况,她不是他心仪之人。
玉纤凝素手一挥,屋内寒气消散,化为点点水滴, 转瞬又被热气蒸发。
她坐在桌前, 抬手按了按眉心。
那酒烈的很,她现在还觉脑袋昏沉微痛。
稍微缓口气,她抬手点向虚空,传音与晏空玄,想跟他解释,但又觉隔着传音解释不清楚,索性挥散灵力,想等他夜里来了再仔细与他说。
还想问问, 他愿不愿意同她离开。
离珠前来看她情况, 玉纤凝说声没事便挥手叫她退下了。
离珠也没坚持,在院落内洒扫一阵便听不到动静, 不知去了何处,玉纤凝也不想探究。
*
萧长风一路似游魂在宗门内漫无目的地走着,周身寒气四溢,有弟子上前同他打招呼,但见他如此,立刻惊得后退三米开外。
脑海中嗡嗡作响,一会儿是那心魔嘲讽讥诮笑他无能,一会儿是玉纤凝动情时的嘤咛,混杂着其他男人的喘.息。
两把利剑似的,将他生生从中间劈开,一分为二。
眼前的竹林小路好似也被劈开了,一半凝结冰霜寒雾四溢,一半似岩浆熬煮,热气沸腾。
他行在其上,身心已疲,如木偶般没有丝毫感觉。
不知不觉,他人停在男弟子院门前。
抬头瞥了眼门匾,耳畔能听到那些男修嬉戏打闹的声音,好似近在身前,但又仿佛从千里之外传来,缥缈似云。
“聒噪……”
他口中吐出两个字。这会儿似才感觉绯域的日头毒辣,晒得他肺腑要灼烧起来,浑身止不住的燥感。
“天色也令人厌恶。”他自言自语地喃喃。
提步跨过门槛,踩落地面,脚下步步生冰,霜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嬉闹的弟子瞧见他来,正要抬手招呼,却忽觉脚底一寒,仿佛被九幽爬出的恶鬼巴住脚踝,顺着腿迅速攀上,将他整个人迅速冻成一座冰雕。
有距离远的弟子见状面色倏变,掉头便跑,萧长风见状却隔着虚空伸手,灵力扼住他脖颈。
“见着我为何要跑?我只问一句,孔玄在哪儿?”
“少主!”
萧长风胳膊一紧,被一只大掌扣上。
稍微偏头,对上云卓满是焦急惊惧的眼:“不好了……”
萧长风松了手,云卓顺势将周遭寒气驱散,凑上前一步与他低语。
听完云卓的话,萧长风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好半晌轻呵出声。
“少主……”
云卓觉得他今日情况委实不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这个节骨眼不好再问添他烦恼,只问他:“现在该如何?”
“去见见那位一直事不关己的贵客吧……”
客厢房门前,长眠见二人前来,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笑言:“我家公子等候多时了。”
*
今夜比往常还要闷热,像是干燥且密不透风的笼布将整个绯域笼罩在其中。
玉纤凝有灵力护体,还是被这空气闷得难受,便坐在窗口吹着风,经过屋内寒玉会稍微凉快些。
屋外人影一晃,她微微坐直身子,唤道:“珠儿?大半日不见你,去哪儿了?”
离珠站在距离她三米开外,夜色笼罩着她身子,只有个朦胧的身形:“跟女修们出去玩了玩……”
玉纤凝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嗯”了声,问她要不要进来解解暑,离珠拒绝了,说要回屋先洗洗,玉纤凝也没有多说什么,由着她去,继续坐在窗口等着晏空玄前来。
差不多到晏空玄要来的时辰了,可四下全无动静。
玉纤凝知道他是个记仇的,生气就不来,琢磨了下,还是传音与他。
——我在圣女院等你。
没有回音。
不知过了许久,空气中吹来的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薄荷香。
玉纤凝倏然起身要出门去看,却听闻一声铃铛脆响。
清脆一声,尾音却仿佛在脑海中生了根,不断重复,声音越来越低,好似无形的手将她拉入迷蒙深处。
她晕了过去,一只大掌适时将她腰身扶住。
修长的指尖亮起,传音从光芒中溢出。
——我在圣女院等你。
五指收拢,将指尖那点灵光掐碎。
漆目垂眸扫一眼怀中昏过去的女子,口中冷声喃喃。
“无妨你等不等我,我想要的,自然会来。”
手臂略微用力,便将玉纤凝打横抱起,一脚踹开大门便要踏出。
“圣女……”离珠从旁侧房内踏出,见此一幕立即上前抓住晏空玄,“放下圣女,你要将圣女带去何处?!”
“滚。”
晏空玄视线扫过她紧攥着的手腕,身上灵力一震,离珠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门框,喉头顿时气血翻腾。
晏空玄头也不回,大步踏向院中,御风纵身隐入远处黑暗。
“圣女……”离珠唇角渐渐溢出一道血色,强撑着身子站起,望着血色月空,眼尾跟着滑出水光。
凌厉的热风不断拂面而过,晏空玄额前碎发被吹得倒飞在脑后。
他垂眸扫了眼怀中还在昏睡的人,唇角扯出一抹讥诮,再次提速,在结界线边缘停下。
夜里结界流光转动清晰可见,能看到那头汹涌翻腾的魔气,将绯红的夜幕遮掩成粘稠的灰黑。
旁侧脚步声靠近,晏空玄瞥了眼:“如何?”
“巡逻的人暂时撂倒了,”伐竹靠在距离他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瞧着他怀中抱着的玉纤凝,“怎么把她也带来了?舍不得?”
听到“舍不得”三个字,晏空玄眼尾泛起讥诮:“算是……”
有些账没清算,他确实“舍不得”。
伐竹耸耸肩不予置否。
“走了,”晏空玄瞥他一眼,提步朝着结界迈去。
手按在结界上,幽幽灵光逐渐亮起。
“咔”的一声响,结界碎裂,晏空玄挪开手,却见本该裂开的结界转眼愈合,有道魔气趁机要从缺口穿过,却被生生卡在愈合的缝隙之中,最终断成两截。
晏空玄眉头轻蹙,不待他思考,左右突然传出衣袂破风之音,几十道灵光将他四面八方团团围住。
一张张面孔十分熟悉,正是合欢宗那些“师兄弟”。
正对面包围圈裂开一个缺口,萧长风手持长剑从外踏入,冷漠的视线在晏空玄面上扫过,落在他怀中的玉纤凝身上。
“放下阿凝,留你全尸。”字音寒凉,不容置喙。
晏空玄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抱着玉纤凝的手不松反紧,下巴微抬,满眼的轻慢与不羁。
“偏不,有种来夺。”
萧长风手中剑一甩,激出一声轻吟:“杀。”
围拢四周的弟子听到命令厉喝一声,高举剑光朝着晏空玄扑去,后者勾唇轻笑,单手掐诀,周身亮起万千金色剑光,狂风骤雨似的朝着众人反扑而去。
场中噗嗤声接连不断,眨眼血气四下弥漫。
萧长风再不待,握紧手中剑脚下一踏,身形似鹤拔地而起,一剑携裹寒霜朝着晏空玄面门刺去。
后者立在原地不闪不避,就那么拥着玉纤凝,而后轻描淡写换了个姿势。
萧长风蹙眉,剑路在虚空生生转折,剑气也弱了半数。
正前方金光倏然大亮,剑气宛若凝成实质,刺的他裸.露在外的肌肤生疼无比,仿佛千万根针刺入其中。
萧长风连忙横剑格挡,飞身后跃跟晏空玄拉开距离。
“卑鄙。”
晏空玄浑然不以为意,甚至扬眉发笑:“多谢夸奖,不过给人设陷阱的人好像没资格这么说。”
“还废什么话?”
伐竹慢悠悠从旁侧走来,停在晏空玄身边:“动手,早点结束。”
晏空玄应了一声,单手拥着玉纤凝,一手再次探向结界。
身侧灵力光芒陡然大亮,杀机毕现。
噗嗤一声,一条泛着莹绿的树藤穿透了他的小腹。
嫣红的血如小溪,粘稠的沾染上那截树藤,混成更加诡异的色泽,顺着顶端不住滴落地面,染红了他身上粉白的袍,沁透了那双云白的软靴。
血月好似比以往更亮,晏空玄盯着脚下汇聚的血池,只觉光芒刺目。
“啧……”伐竹眉头皱起,一击未中当下飞身后跃跟他拉开距离,手中树藤毫不留情抽回,又带出丝丝血肉。
他感慨地望着那立着的长影:“真不愧是你。”
原以为他跟了晏空玄这么久,信任应当是有的,但是没想到方才那一瞬间,而且是在那样近的距离下,晏空玄竟避开了要害,可见这些年晏空玄其实一直在提防他。
若不是怀中还拥着玉纤凝,晏空玄兴许还会当即反击,他现在还能不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还是另一说。
晏空玄没回话,静默地立在原地,看着血越聚越多,直至将两只软靴都染红,方才终于感觉到痛似的,抬手按在伤处,以灵力暂时止住血流,缓缓转身。
血月高悬,那月光却照不进他眼里,深黑混沌,像是能吞噬万物的深渊。
他直视立在对面的伐竹,没有质问,没有崩溃,好似知晓迟早会如此,又好似是早已习惯。忽而咧嘴笑了。
薄唇染血,有丝丝缕缕血色在他白齿上洇开,笑得分外渗人。
颀长精瘦的身形立在夜色之下,前方敌人数百,身后是一片泛着灵光的结界,只怀中还有个昏迷的玉纤凝。
半晌之后,他终于笑够,偏侧着头,染血的手在玉纤凝脸颊轻轻抚过,看着血色在她白玉般的面庞上留下蜿蜒痕迹,口中喃喃低语。
“一个又一个,一次又一次……没一点新花样,真是让人疲惫啊。”
“疲惫了,那就留下吧。”
清冷的一道嗓音,宛若平静的水波朝着四方荡开。
前方人群之中,齐云白身穿云蓝长袍提步上前,手中一把玉骨折扇轻轻晃着,经过伐竹身侧时,两眼目视前方,却对他说了句“辛苦了”。
“不辛苦,命苦,只是为了活命而已,这小子今日不死,他日哪儿有我的活路?赶紧做掉吧。”
“果然是你的手笔,有你在的时候,我运道总是很差。”
晏空玄浑然不以为意,抬手随意将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捋至脑后,任由发丝被风吹得轻颤,暗淡的漆目转瞬亮起两点寒芒,如同兽准备进行逼近掠食透出凶性。
“你,断不能留。”
“很高的赞誉,于我也是如此。”
手中玉骨折扇倏然收起,下一瞬晏空玄头顶金光大亮,一尊方形印逐渐显出身形。
“镇道印?清天城起家镇山之宝,为了对付我一人,真是出了大手笔。”
他额前碎发被风吹得飞扬在脑后,眼中噙笑带着讥诮谑弄:“可惜了……”
单手结印,他周身灵光大盛,一柄巨剑在头顶逐渐成型,眨眼朝着那镇道印激射而去。
轰隆——
镇道印被一剑洞穿,碎片化为流星朝着四方坠落,浓稠的灵力转瞬消散于天地。
晏空玄抬手重新按上结界,笑容灿然。
“今日……一个都别想走。”
齐云白手中玉骨扇束起,在虚空中用力往下一滑。
只听得一声“起阵”,便见头顶阴沉的天突然云破月开,凝出一只金光灿灿的眼。
宛若神魔拨云见月,于高空窥伺人间。
远处四方亮起阵□□转光芒,各有数名穿着云蓝轻铠的清天城弟子守阵,正是送齐云白前来的随行队伍。
天道之眼,启动——
诛灭。
与此同时,咔的一声,结界破裂。
阴风怒号,数不清的妖魔邪祟洪水泄出般朝着新鲜的大地疯涌而出。
晏空玄立在原地,怀中拥着玉纤凝,脑后高束墨发被吹得凌乱狂舞,眼中两点寒月高悬,笑意肆意张狂。
“来赌,今日谁生谁死。”
第74章 第 74 章
魔气若万马齐奔从裂隙疯涌而出, 凭借本能扑向那些身上泛着灵光的修士,厮杀搏斗间鲜血断肢横飞,哀嚎惨叫声此起彼伏。
夜幕上空一红一金两道光芒洒落在地, 照着地上转瞬汇聚的血色场合, 红金光芒在那粘稠的液体上混合扭曲, 朝着四面八方漫无目的的蔓延。
此地, 眨眼变为人间炼狱。
晏空玄着一袭被血色染红的白袍立在此间, 漆目扫过横尸遍野, 眉眼牵开, 恍若婴孩回到熟悉的怀抱中,闭目仔细感知了一番。
灿然的金光照身,刺目的光芒宛若利剑直逼他眼,无形的威压宛若天道举剑,亲自下界诛杀邪魔。
稍稍一动,便是地裂山崩, 强劲罡风平地而起, 掀起他衣袍猎猎,几近将之撕成碎片。
在他周身被金光扫到的妖邪,宛若雪花遇骄阳,眨眼化为云烟消散。
晏空玄这才撩起眼皮,瞥了眼悬在头顶的天道之眼。
他记得先前在清天城前齐渊曾用过这招式,当时玉纤凝说只要这阵眼生成,就绝无生还可能。
齐云白为了要他死,早已在此间布好, 眼下已然是发动的态势。
“绝无生还的可能?”他满眼讥诮。
活了这二十余载, 哪一日不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便会坠入刀枪雨林万劫不复?
下下签也不是没抽到过, 但他都险之又险的活了下来。
生死他并不在意,但他现在还不能死,该杀的人还没杀完。
他偏头看着枕在他肩头恍若睡熟的玉纤凝,手指从她脸庞滑至尖尖的下巴。
她媚骨惑人,即便眼下睡着,也能令人动心动情。
“虽不同心,但今日也算同生共死了……”
他修长的手指血迹干涸,描摹过玉纤凝眉眼:“不过你放心,在没跟你清算完之前,我不会死,也不会让你死。”
缓缓将玉纤凝放至身后,他又扫了眼那张媚骨惑人的脸,随即起身。
头顶金光更甚,光芒宛若凝为实质,泰山倾崩般从他头顶轰然压下。
肺腑在翻腾,他以灵力封住的伤口此刻再次破裂,血液若泉水喷涌而出,他跟着咳嗽,口中也呛出一口血。
仿佛感知不到痛,他抬手随意将唇角血色抹去,看着对面仍光风霁月的几人,冠带齐整,一点血色都没沾染,周围多的是人替他们厮杀拼命,他不免低头发笑。
这一笑,腹部伤口血色涌的更急。
“二位公子好闲情,还是一块进来玩玩,与民同乐吧?”
黑眸透出狼性,凝着对面长身玉立的萧长风与齐云白,蓦地抬手指着后方,顶着天道之眼自掌心爆出一道灵光,将结界裂隙转瞬轰开城门大小。
时间仿佛顿了一瞬,继而身后黑风嘶吼着狂涌而出!
没有丝毫恐惧,全是对厮杀屠戮鲜血的渴望。
对面几人面色瞬变:“晏空玄!结界破裂,你将众生置于何地?!”
“众生?”晏空玄放声癫狂大笑,发丝猎猎,发带被劲风生生曳断,满头墨发乱舞,“难道我不是众生之一吗?”
“还不动手?!这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伐竹懵了,焦急催促。
这一声喊,下一瞬之后,面上宛若刺来两柄寒刀。
身形宛若被施了定身术无法动弹,如同被猛兽锁定的猎物,还未见其人,先感受那散发的磅礴杀气。
伐竹僵着身子缓缓转眼,望见对面处于阵眼之下的男人。
距离许远,只能瞧见他发丝狂舞的瘦颀身形,看不清神情,但忽然间,晏空玄冲他笑了。
像是锁定了感兴趣的猎物,亦想到了如何将之拆骨分食,他笑得十分灿烂。
伐竹却似浑身浸透冰池,喉头仿佛多了只无形的手,扼住他咽喉,叫他喘不过气。
他从未站在过晏空玄对立面,最初的最初,也只是竞争方而已,他很快缴械投降,而后便一直跟着晏空玄。
这些年算是和谐的相伴,让他忘了晏空玄本来模样……
几乎是恢复过来的同时,伐竹不顾战场局势,掉头飞快远遁。
这局谁输谁赢不重要,他只是要活下去,只要能活着就好……
晏空玄立在原地,目光注视着伐竹远去身影,眉梢轻扬,像是故意戏谑猎物的猎手。
余光瞥见有道身影腾空跃起,似有灵光朝着天道之眼注入,紧跟着无形山岳兜头压下,晏空玄脚下轰然下陷,肺腑也瞬间压缩震荡。
喉头血气翻涌,他将大口血液吞下,抬手灵光护住自身与身后的玉纤凝。
双手重新结印,身上灵力光芒突如心跳鼓震,越来越盛,直接盖过血月与天道之眼的光辉,整片绯域皆笼罩在他一人之威之下!
那些天道之眼盖不过的妖崇邪祟,在他灵力激荡之下转瞬灰飞烟灭,空气中除却血腥味又多了分浑浊的恶臭。
他衣袍四绽,头顶悬起巨剑,仿佛擎天一柱将天地隔开,气势浩然,甚与天分庭抗礼!
“少宗主,助我一臂之力,加速天道之眼发动!”
齐云白淡然无惊的面上终于起了涟漪,与旁侧萧长风一语之后便加注灵力输送。
越是强悍的阵法,越是需要磅礴灵力支撑催动。
萧长风瞥他一眼:“莫要伤及阿凝。”
旋即与云卓齐齐飞升入空,灵力源源不断汇入天道之眼。
天空散发金芒的眼白透的瞳仁忽而旋转,甚至引动天地之气,地面跟着轰隆震动,夜幕仿佛要撕裂开来。
威压震荡,修为低的修士与妖邪承受不住直接爆体而亡,耳畔尽是砰砰炸裂声。
虚空众人面色不变,唯独云卓面有不忍之心。
“啧啧啧……真是好善良好正义的两位公子……”
晏空玄一剑将成,微抬下颌望着对面虚空二人,威压在顶,他却恍若不觉,嗓音调笑倦懒,神态轻狂。
他还不忘对着萧长风说:“准备好了吧?试试我与阿玉整日双修的灵力强悍,还是这天道之眼更胜一筹?”
感受到萧长风的灵力骤然变寒,他笑声更加愉悦。
天道之眼威压镇的他肌肤开裂,血色从白底的袍子下徐徐渗出,眨眼之间整个人恍若从血池中捞出,他却神色怡然,浑然不知痛楚。
那眼白瞳旋转至极限,转而化为幽暗瞳仁,一束混杂灵力与妖邪之气的光柱兀地朝晏空玄激射而下。
晏空玄适时扬唇,露出森白虎牙,灵威剑气撼然,直直迎上!
两道光柱相接,天地瞬寂!
光在虚空炸开,光涟朝着四方激荡扩散,天地眨眼被刺目白光吞噬!
众人下意识闭目,紧跟着耳畔才传出剧烈的轰隆声。
有痛苦的惨叫声响起,像是被震破耳膜,但若鸿毛被淹没在爆炸声中。
晏空玄双臂衣袖在挥剑瞬间化为粉尘消散,血液源源不断从开裂的皮肤下溢出,手腕上玉纤凝给他戴上的镯子在黏腻血液润滑下滑至臂弯。
漆目跳跃着厮杀快意的火光,眼看着那天道之眼表面被刺出裂痕,正要一鼓作气将之击穿,腕间镯子却突然亮起光芒,如饕餮般开始吞噬他的灵力。
速度很快,眨眼就将他释放的灵力吞去三成。
天道之眼光束仍旧,轰的声将他凝化巨剑击溃。
光剑化为片片萤光四下飘飞,带着毁灭气息的光束俯冲直下,击中地面。
尘埃四起,烟雾滚滚。
天道之眼力量用尽,如薄雾逐渐消散于空。
血月光辉重现,淡色光芒重新笼罩绯域。
满地尸骸被隐匿在昏暗之中,鲜血淌成的河流仿佛也成为了寻常的溪流静静流淌。
齐云白等人从虚空降落,望着浓烟缠绕之处,久久没有动作。
须臾,烟雾迷蒙之中,有道身影爬起,晃荡着站直身子。
瞧不见身形样貌,只看得到一个漆黑的剪影,满头乌发被风吹得肆意而舞,如从九冥深渊爬出的阿修罗。
空气中,好似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喘息。
尘埃散去,隐在其中的身形逐渐显出真容。
晏空玄衣袍尽碎,只丝丝缕缕挂在浑身是血的身上。
嫣红的血从紧实的腰腹上徐徐往下流淌,脚下早已汇聚出一个血池。
风一吹,披散在肩头的发丝晃动。
左臂已然只剩一个齐整的切面,血似开闸的水龙头,从断面处汹涌而出。
寻常亮着精芒的漆目此刻暗淡无光,像是还未从天道之眼攻击中回神,又像是三魂七魄去了两魄,抬着右手,怔怔凝着手腕上亮着微光的镯子。
那是玉纤凝说第一次炼器,赠给他的礼物。
也是他生平第一次收到礼物。
没成想……竟又一次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立在那里,从前轻慢、尽是生命力的笑意消失不见,好半晌,视线都不曾从镯子上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左臂断裂的缺口处血流都变少了。
他身子轻晃,扯唇轻呵一声,右手灵力乍现,将那镯子震了个粉碎。
粉尘如萤光散开,星星点点的落在昏睡中的玉纤凝面上。
他提步越过玉纤凝,满身血色又往她朱色长裙添了几滴。
薄唇抿着一句话都没说,右手凝聚剑光,将一条结界线瞬间摧毁。
齐云白等人要阻拦已是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焚天渊遮天蔽日的魔气如海浪高高掀起,俯瞰地面蝼蚁,朝这头淹没。
“少主!齐二公子快走!”
云卓高声呼喊,见萧长风纹丝不动,且纵身一跃,朝着魔气逆流而上,紧忙去追,还不忘回头吩咐,“淳风!先护送其他人躲避!”
大战消耗,活着的人灵力已然不足以应对这些妖崇邪祟,只能暂时躲避。
白淳风口中囫囵应了一声,还是那副窝囊瑟缩的模样,朝着齐云白靠近。
“二公子,这、这边……”
齐云白消耗居多,此刻行路脚步也有些虚浮,从袖中取出几瓶丹药仰头张口吞下,面色眨眼好转。
白淳风就站在旁边,被他视若空气。
身后天边突然亮起一线光。
不是白昼来临,那光泛着清透的蓝,却是清天城领着各宗门精英的支援赶到。
慌乱逃跑的合欢宗门人这会儿才知,齐云白早有后手。
结界将破,涌出来的妖崇邪祟并非深居焚天渊的强手,各宗门汇聚的精锐联手,转眼就将局面控制,呈包围圈将妖崇邪祟往内压缩。
黑色洪流之中,晏空玄似是乏累了,无法逆流入焚天渊,索性屈着一条长腿坐在地上,无视流血的伤口,视线轻飘飘的落在不远处还在地面昏睡的玉纤凝。
耳畔隆声滚滚如战车碾过,但他听不见,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与玉纤凝二人,直至瞧见萧长风逆着洪流朝着玉纤凝奔来,他仿佛终于有感知,掀动眼皮望着来人。
萧长风很焦急,但周遭魔气环伺绊住他手脚,靠近不了玉纤凝分毫。
真是感人的一幕。
不知这女人对萧长风会不会也是用完就扔?
他很好奇。
周遭兵荒马乱,不知是谁大喊一声:“陨日罩已到,速速修补结界!所有懂修补阵法的都随我来!”
前面有白光忽闪,晏空玄只觉得刺眼,没做理会。
胸腔应当有澎湃怒火杀气,但是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脑子很乱,只想放空一会儿。
一道泛着流火光芒的透明光罩抛上虚空,在灵力催动下越扩越大,大有吞天吃月之迹象,朝着整个焚天渊方向下落。
冲出的妖崇邪祟尽灭,萧长风云卓、以及合欢宗弟子就在不远处合力施法修补结界。
眼看着陨日罩逐渐下落,身后焚天渊即将被圈禁,晏空玄一手撑着地面起身,又扫了眼地上昏睡的玉纤凝,望向对面合力施法的众人。
“抓住他!生死不论!”齐云白吐字下令。
晏空玄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身后忽而有浓雾漫起,与此同时响起铿锵有力且整齐划一的步伐,宛若战鼓擂擂。
走到陨日罩边缘,猩热的风吹拂而来,那黑雾波动弥漫,露出万千身着獠牙黑甲的魔军。
风廷提步上前,单膝跪地:“迎殿主归。”
身后魔军振臂山呼:“迎殿主归!迎殿主归!”
声势浩荡,嗡嗡于耳,晏空玄却静默立在原地,两眼仍旧望着前方。
对面修士皆面露震骇之色,生怕下一瞬间,浑身是血的男人抬手下令,又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僵持之间,谁也没察觉齐云白身后一道身影上前一步,手中长剑稳准狠的洞穿齐云白小腹。
血色喷涌之间,混杂金色流光,却是丹田破碎。
那人一击得手迅速抽剑飞身掠起,身后灵光飞剑嗖嗖而来,被浓沉的魔气尽数格挡在外。
那人冲着晏空玄单膝跪地,声音古怪开口:“投名状已交,不知公子当初所言还作不作数?”
晏空玄垂眼睨着跪在面前的男子,魔雾散开,露出他苍白瑟缩的脸,此刻身上沾染了血腥,也没多几分骨气,握剑的手因紧张恐惧不受控制地颤抖,瞧着便令人厌恶。
晏空玄觑着他,想起那日夜里的心血来潮:“要追随我,便交一张投名状来……”
“作数,”晏空玄这会儿舒展开眉头,眼底也多了一丝笑意,却毫无温度,“执着于跟随我,你想得到什么?”
白淳风抬头对上他眼,还是古怪的说话音调,磕磕绊绊。
“想杀、杀人……我分明什么都没做错,但是他们却欺我辱我贱我杀我!”
他越说越兴奋,眼底燃起火光,像是初尝血味的猎食者,终于觉醒血脉,兴奋的颤抖。
“我杀光清天城!杀光欺我辱我之人!我要叫他们尝遍我吃过的苦!要他们承我所受百倍千倍的痛!我要他们往后每日都活在恐惧后悔当中!”
晏空玄静静听着,像是大哥哥抚摸着邻家小弟的脑袋:“说得对……”
他拔身而起,黑眸乜向对面乱成一团的修士:“我会回来的,在我回来寻仇之前,你们好好享受日夜煎熬的滋味……”
视线在众人面上扫过,最终落在地上沉睡的女子身上。
包括你……
他转身迈入陨日罩,浑身浴血,逐渐被黑暗吞噬。
第75章 第 75 章
所有人都没想到, 被他们遗忘丢弃的白淳风,会让齐云白遭受重创,丹田破裂, 多年修为付之东流。
齐云白亦没料到。
他知晓白淳风这个人, 也了解他的过往, 是他清天城丢弃的弟子。
也在闲暇时观察过这枚弃子, 他用寥寥四个字概括——懦弱无能。
万没想到这般懦弱无能的人, 在与晏空玄接触之后, 做出了这般惊天动地之事。
齐云白伤重昏迷, 赶来的清天城的人急声怒吼,各类法宝丹药皆往他身上使,总算护住他一口气。
众人回过神来才开始清扫战场,还未动作,便觉场中风突然起了变化。
不是朝着哪个方向吹,倒像是被什么吸引, 魔气与邪祟之气跟着风流漩涡从四面八方而来, 凝成一股朝着某个点涌去。
有人察觉循迹望去,忽而双眸瞪大,口中不断发出嗬嗬声,如若白日见鬼。
“巫、巫族!”
众人倏然回头,却见陨日罩前方平躺着一女子,朱裙墨发,闭目沉睡着。
那拧成一股的魔气与邪祟之气汇聚于她眉心上空,源源不断地注入她体内。
风声猎猎, 她身形不受控制地腾空飞起, 闭阖的眼眸倏然睁开,黑瞳内红光一闪而过, 霎时间身上灵力大绽!
灵力虚光映出怪物身影,一道嘹亮轻吟宛若利剑刺破夜空。
怪物缓缓垂眸睥睨大地,场中众人皆惊惧俯首。
*
耳畔是放缓的脚步声,鼻尖依稀有熟悉的香气缭绕。
不是薄荷香。
玉纤凝意识逐渐回笼,幽幽睁开两眼。
眼前是玉色薄纱帘幔,坠着绯红的凤梧叶,还有金线做藤蜿蜒。
周遭空气不再炽热干燥,灵雾从窗户缝隙飘入,丝丝缕缕吸入肺腑,只觉脑清目明。
这个地方玉纤凝并不陌生,是合欢宗在清天域时她的圣女殿。
“珠儿?”
她启唇唤,手臂撑着身子要起,一只大掌伸来扶了一把她的腰身。
温热隔着衣料传入她肌肤,玉纤凝身子微僵,偏侧过头。
入目是一截洁白广袖,男人指节修长如竹,似玉石打磨而成,透着清冷的气质。
“阿风……”
玉纤凝顺着那手臂往上看,跟萧长风对上视线。
这才回过神,方才鼻尖萦绕的熟悉气味,是萧长风身上的月沉香。
记忆还停留在嗅到一点薄荷香,想出去看却听到铃铛声昏迷的时候。
方才不动并未感觉不适,眼下一动,只觉太阳穴血管突突跳着,几欲要炸裂开来。
她蹙眉:“我睡了多久?”
旁侧一直沉默只看着她的男人开口:“五日。”
五日……
竟昏睡了这么久。
玉纤凝又问:“他呢?”
萧长风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目光却不离她:“谁?”
“晏空玄。”他分明知道她问谁,但故意装着不知晓,玉纤凝也不与他掰扯,直接说了名字。
“你倒是挂心他……”初初醒来,不问为何到了清天域,也不问眼前人为何换了白袍,倒是挂念着看不见摸不着的人。
他阴阳怪气,玉纤凝也懒得同他计较,想起给晏空玄戴上的镯子,立刻抬起右手,看着圈着手腕的晶莹玉镯,注入一道灵力进去。
镯子光芒忽闪一瞬后恢复暗淡,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用来联络感应对方位置的法器,不应该出现灵力发出却全无回应的情况。
玉纤凝坐正身子,接二连三又注入几道灵力,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许是镯子出了问题,毕竟她头一回炼器,还是照着书做的,无人指导。
她指尖亮起微光凑在唇边,正要传音一道。
“他死了。”旁侧人冷漠开口。
玉纤凝动作微滞,没有理会他,朱唇轻启,要将传音发出。
手腕倏然一紧,那温热的大掌扣住她皓腕,将她亮着灵力的指尖生生拉离她朱唇。
“五日前,他死了。”
“你胡说!”玉纤凝手腕用力与他僵持,“他生命力那般顽强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死去!”
“齐云白带人围剿他,你送他的镯子在那日大战中碎裂,若不信我,你可以现在出去问问旁人。”
萧长风说完松开她的手,坐在床边由着她动作。
“不可能,”玉纤凝不相信,但萧长风从不骗她,“他与我同修,修为早已……”
“阿凝!”
萧长风双手紧扣在膝上,喝住她后面未说完的话,拂袖倏然起身,“齐云白提前布下天道之眼,你觉得他还有可能生还吗?”
玉纤凝心头倏然一凛,指尖亮起的光芒徐徐熄灭。
“你将醒,先好生休养吧,我改日再来看你,”萧长风大步离去。
玉纤凝坐在床上怔怔看着手腕上的镯子,指腹反复轻轻摩挲。
镯子照着她眉眼,跟晏空玄的回忆在她眼前穿梭。
仿佛又回到那日她被困魔女洞窟,他孤身赶来,立在不远处噙笑慵懒地望着她。
圣女听到了,怎么不应应我?
回忆若飞花在眼前一掠而过。
一路看来,她与他并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互相深入内心更是少有,他心头有高墙,将她圈在外围,近几日那高墙才裂开些缺口,她只走近看了看,还没来得及真正进入,有人就告诉她,他死了……
心头有些闷,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缠绕着。
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余光有人影晃动,玉纤凝这才眼睫轻颤,但视线还未从手腕玉镯移开。
“圣女,吃些东西吧……”
离珠端了整盘她喜欢吃的东西,一一摆在她面前。
玉纤凝没有动作,还是维持刚才的姿势。
“圣女不要难过……”
离珠话有鼻音,端着一碗花粥往她唇边凑了凑,眼眶红红地望着她:“圣女……”
难过。
胸腔这如同溺水的感觉,便是难过。
看来她体内八重锁灵咒解的差不多了,但为何她没有更多情绪?
是咒未全解的原因?
好半晌,玉纤凝回了神,将离珠的手拨开:“下去吧,我有些乏累,想静会儿。”
她修为高深,不吃这些也无妨。离珠看她执意如此,无奈只得退下。
玉纤凝靠在床头,从博古架上点了本书翻看。
屋内安静,唯有翻书的沙沙声。
她手中的书很薄,但不知为何今日翻了许久,总是看不完。
直到月光从窗口斜入屋内,她手中的书还剩半数未翻。
没有用灵力点亮明珠,屋内光线昏暗,根本看不到书上的字,但翻书声仍旧响起。
她仿佛化为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所有发生的事皆被沉溺于水底,河水表面潺潺,没有丝毫起伏。
等到窗口泄入的月光垂到床榻边缘,玉纤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书随意扣在床榻上,翻身下榻快步行至门前打开。
“圣女大人。”
门前斜倚着一男子,双手环在胸前,还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冲着她微微一笑,星眸中满是戏谑:“头一回开门这么快迎我,真是稀奇。”
“我……”
她张口要言语,在外漂浮的灵雾顺着开门带起的风却扑向她,很清凉,扑散了那道身形,也扑散了她面上笑意。
头顶月光清冷,洒落在圣女殿院中。
玉纤凝抬眼望去,不远处便是高耸的红墙。
她像孤身处在高耸的井中,有道声音曾伴她度过至暗时刻,引着她踏出过这高耸的院墙。
而如今那声音消失了……
到这会儿她才恍悟,这是现实。
不是梦。
*
萧长风次日便前来看玉纤凝,彼时玉纤凝正在与离珠聊天。
不知说的什么,玉纤凝坐在桌前,手持杯盏轻拨水面,低眉垂眼,身上却笼罩着一股陌生疏冷的气息,听见他的脚步声抬头,媚骨之相又被那疏冷笼罩,令人趋之若鹜却又高不可攀,睨着跪在地上的离珠。
萧长风恍惚了一刹,旋即抬步跨入门槛。
“在聊什么?”
“在聊我昏睡那日发生的事,”玉纤凝放下茶盏,冲他微笑,“你来的有些不巧了,我正准备去处理一些事。”
“什么事,可需要我去帮忙?”
玉纤凝起身,望着他顿了顿,说了声“不必”。
“随我来吧,”玉纤凝睨着地上跪着的离珠,发丝一甩,提步朝外迈去。
离珠应了声“是”,双手撑地起身,亦不知跪了多久,起身时一个趔趄,险些撞到萧长风身上,慌张冲他一礼,继而跟在玉纤凝身后。
萧长风见状蹙了蹙眉。
离珠陪了玉纤凝这些年,主仆二人感情不浅,他从未见过玉纤凝如此对待离珠。
直觉不对,他提步便跟上,也不知玉纤凝有没有察觉,并没有喝止住他。
合欢宗不知是何缘由又迁回清天域,玉纤凝没问。
她在清天域时鲜少出圣女殿,眼下路也不认识,便让离珠在前方带路。
离珠走得断断续续,时而回头瞥她一眼,玉纤凝却不看她,扫着四下,像是在记路线,又似是新奇这周围风景。
离珠张了张唇要说什么,但终究都咽了回去。
二人就这么默了一路,最终离珠停在了贾青黛的殿门前。
玉纤凝抬眸瞥了眼门匾,提起长裙迈上台阶。
苏叶恰好从屋内出来,跟她正面撞上,后者冲她颔首一笑,绕过她径直入内。
贾青黛正在屋中浇花,听到脚步声后将水壶放下,回头看向玉纤凝。
“你来了。”
玉纤凝瞥了眼她身上衣着:“来时路上听闻宗主死了,宗门上下皆着白衣,你倒是还穿的花红柳绿。”
“我与他并无感情,如此不是情理之中吗?”
“我来不是听你二人的感情纠葛的,”玉纤凝视线从那些花草上扫过,停在贾青黛面前,“我来想问,你让珠儿送到我房里的香……是何用途?”
第76章 第 76 章
贾青黛微笑看着玉纤凝, 知晓即便她不说,玉纤凝也知晓,更何况, 现在大局已定, 没有隐瞒的必要。
“助吾主苏醒之用。”
跟玉纤凝所料差不多。再想起贾青黛那般紧张她生死安危, 恐怕她是贾青黛那位主子复生的容器, 所以要扑灭她灵魄心火, 要她成为傀儡。
“我亲生父母何在?”
萧山虽死, 但这些事他应当曾与贾青黛说过。
“亲生父母?”贾青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可没有什么父母。”
不待玉纤凝睨向她,她又拉长语调,满是戏谑,“不,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是有父母的, 只不过你冷血无情, 杀父杀母!连累同族!你本该被千刀万剐,今日还能留一条命稳坐合欢宗圣女之位,享锦衣玉食,全都要感谢吾主!”
她越说语调越是铿锵有力,甚至起身朝着玉纤凝逼近:“你若还有一点善念良心在,就好好侍奉吾主待她苏醒,偿还你曾犯下的罪孽!”
“你这番话,猜我信还是不信?”
“你自然得信, 因为是我指引萧山, 将你从外面带回来的,也是借着你, 我才登上合欢宗宗主夫人的位置。”
玉纤凝抚着茶盏的手微顿,款款站起身来。
“说这么多,不过是拐弯抹角让我照顾好你的主子,”玉纤凝朱唇勾起,识海之中灵魄燃起熊熊火光,将最后那点黑暗瞬间驱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刹那间恍若有明光一掠而过。
“你这戏码,我在话本中少说也看过百回。”
纤纤素手伸出,隔着虚空点向贾青黛的脖颈咽喉:“无论我是不是那般罪大恶极之人,你泯我灭我,后患无穷,今日,你都得死……”
指尖灵力虚光激射而出,正中贾青黛咽喉。
肉眼可见她脖颈出现一个空洞,但却没有丁点血色渗出。
贾青黛面上露出诡异笑容,脖颈空洞忽而似水面波纹荡开,整个身子也跟着扭曲。
“八重锁灵咒已解,你果然又变回原先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幸好我早有准备。”
“玉纤凝,你逃出了八重锁灵咒控制,并不意味着能逃离命运,轨迹早已画好,我就在不远处候着你……”
话音落罢,贾青黛的身形如水墨在池水中晕染消散。
“跑的倒是快……”玉纤凝轻哼一声,扭身离开,瞥了眼还跪在门口的离珠,未做理会,越行越远。
*
云山雾绕的某处山顶,盘膝坐在石前的妇人倏然睁眼,呼吸发紧,抬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丝。
“呵……”旁边传出一声轻笑。
贾青黛移眸望着某个方向:“还笑话我?若不是我早有所觉,眼下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她小时候便那般果决,如今过去二十年,又被八重锁灵咒压制这些年,反弹起来只会更难以压制,预料之中。”
贾青黛从石上站起,从死亡的阴影中走出,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难以压制又如何?已拿过她一回,就有第二回……”
她转眼又望向广阔天空:“你我预谋之事,近了……即便玉纤凝不行,还有他呢……”
那头云雾朦胧处又传出一声低笑。
*
玉纤凝没有回圣女殿,眼下八重锁灵咒全解,修为亦深厚,无人能困得住她。
手中掐诀,一道金光自身下乍现,她人便消失在原地。
热浪拂面,炽热的风似烧灼过的蛛网缠绕于身,入目皆是赤色的砂石,不见分毫绿意。
她撑开玄机伞站在绯域烈日下,望着绯域合欢宗的方向。
屋宅还在,里面隐约还有人声传出。
玉纤凝眉心轻跳,提步便要上前,忽而感应到什么,脚步顿住扭身回头。
萧长风一袭白衣立在她对面不远处,与她视线一对之后,转而望向合欢宗曾经的据点。
“那还有人在,但不是合欢宗的人,是其他宗门抽调出来的弟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玉纤凝靠近:“你的东西我都已经让离珠尽数打包好送去清天域了,没有一样落下的。”
深褐色的瞳眸透过伞檐定在她面上,似是在问她还回来做什么。
“我要寻他。”她直截了当。
“看来你半点不信我说的话……”萧长风垂下眼睫,在面上投下小片阴影。
“你是从不骗我,但我不信他会就这么死去,我要亲眼看看。”
她扭身要走,腰间却倏然一紧,垂眸看去,一道幽蓝的灵光如蛇般将她腰身紧紧束住,继而一股大力袭来,她身形不受控制朝后倒飞,直接撞入充斥着月沉香的胸膛。
“你做什么?放开我!我不想伤你。”
玉纤凝挣扎,萧长风却双臂箍住她腰身越收越紧,在她耳畔嗤笑:“不想伤我?你自醒来便一直想着他念着他,即便他死,还要来寻他!半分不问我爹身死、你昏迷,这几日我是如何过来的,这就是你说的不想伤我?”
“可你好歹有苏叶陪着……”
萧长风截断她的话,双手似要陷入她腰身之中:“苏叶?又在提她,果然你是误会我喜欢苏叶,所以才会与晏空玄……对不对?”
他漫吸口气,将胸腔怒意火气竭力压下,下颌抵在她鬓边轻轻蹭了蹭,闭目嗅着她身上味道:“不是她,自始至终都不是她,新婚之夜与你那般说,都是认不清内心的胡言乱语……不过现在也不算迟,我们行过礼天敬地之礼,还是道侣,也没有旁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你现在心中还有他,没关系,那段时日我没有陪着你,你记着他无可厚非,但往后我会每日伴着你,用我与你的回忆将他覆盖,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耳畔声音渐低,圈着她腰身的手臂却愈发收紧。
玉纤凝抬手搭上他圈着腰身的手臂,灵力包裹着素手,坚定又果决的将他推开。
“我只念你是旧友……”
原本圈她极紧的手臂在听闻这话时突然卸力,萧长风默了片刻,忽而低声笑了起来。
灵力汇聚,忽闻长剑出鞘铮鸣清越声。
玉纤凝仍旧朝前走,不过两步,便嗅到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血腥味。
“我年幼失去母亲,前几日父亲被晏空玄所杀,宗门弟子守护结界死伤大半,修道则无法入道……阿凝,此间于我已了无意趣……
玉纤凝没有回头,仍旧提步朝前走着,却嗅得空气中血腥味更浓,仿佛血气就飘在鼻尖,浓稠的铁锈味刺激着她的神经。
“阿凝,若有来世,再一起看凤梧树吧。”这一回,定不叫你鬓边叶簪枯萎。
灵风呼啸,玉纤凝握着伞柄的手终是一紧,两指并剑,扭身指着萧长风射出一道灵光。
当啷轻响,他手中染血佩剑被击落在地。
玉纤凝冷肃着脸,扭身大步走向他,抬手狠狠抽落在那张俊逸的脸上。
“年少情谊,只够你这样用一次。”她深看萧长风一眼,转身朝着清天域方向踏去。
萧长风立在原地,脖颈血线顺流而下,染红了衣领边缘。
他浑然不在意,舔去唇角渗出血色,扭身跟上玉纤凝步伐。
*
玉纤凝又回了圣女殿。
离珠从贾青黛的居所跪着,又跪回圣女殿门口。
玉纤凝似阵风一步跨入殿门,她便俯首叩地,低声啜泣,肩头控制不住地轻颤,尽力克制着。
不多时,萧长风来了,垂眸扫了眼地上离珠,说了声“跟我来”,扭身朝着厨房行去,做了玉纤凝往日爱喝的粥,由萧长风端着入殿,离珠则又跪回原位。
“吃点东西吧。”
萧长风端着热粥行至床前,见玉纤凝手中翻着话本不看他也不恼,一勺一勺舀着粥,吹去上面热气,往玉纤凝唇边送。
“你与贾青黛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现在才知你过去变成那般模样是因为八重锁灵咒,”他垂下眼,掩去愧疚,“是我不好,未曾想到世间还有这样的咒法,叫你孤身在圣女殿待了这些年,如今重返清天域,喝完这粥,我带你四下走走。”
玉纤凝拂开他手,冷凝着他:“我不想与威胁我之人同游,你不妨跟我说说,我昏迷五日,怎么从前熟悉的人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萧长风端着热粥的手在虚空顿了顿,旋即收回放在旁侧。脖颈上的血色已然结成血痂,染红一片衣襟,明晃晃的扎眼,他却不作理会。
“过去我粗心不曾注意你,现下你亦然忽视了我,我们算扯平了,”他望着玉纤凝微微一笑,“记得年幼时,你与我比剑,那时你好胜心极强,我若赢你一次,你必定要赢回来,然后说一声扯平了,重头再来。”
他说:“现在,我们也当扯平了,重头再来吧,好不好?”
“今时不同往日。”她回。
很熟悉的字眼,萧长风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忆起,他原先在修无情道时,也这样说过。
命运真是滑稽。
他跳过这话题,开始说旁的:“宗门弟子死伤无数,如今只剩下不过十数人,还需再招些人来,你愿同我一并去招新人入门吗?”
只剩下十数人,正中清天城下怀,但饶是如此,清天城的人也不想合欢宗存在,又怎会让合欢宗返回清天域,毕竟这样的宗门若想死灰复燃十分快。
“你是如何让清天城的人同意合欢宗重返清天域的?”
萧长风又是笑笑,笑容很空洞又透着些冷,只有看向她时眉眼才会多分温度。
“我什么都没有,结界若是破裂,我是守不住结界……他们也知道的。”
至于结界怎么破裂,什么时候破裂,就都不好说了。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玉纤凝好似已经接受了晏空玄已死的事实,不再执着前往绯域,闲来无趣便在清天域内闲逛,自然萧长风会跟着,顺带宣传合欢道,广招门人。
玉纤凝本以为萧长风这般堂而皇之的招人会让清天城不满,但没想到,清天城没有分毫动静。
三个月后,绯域传来消息,陨日罩破,绯域失守。
第77章 第 77 章
玉纤凝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消息由镇守绯域的各大宗门抽调弟子发出, 只送往各门派宗主手中。
传音言——焚天渊内横空杀出一人,传言其为前焚天渊前渊主之子,短短三月, 将焚天渊三殿整合为一, 神器陨日罩撑不过那人一击, 绯域镇守的精英弟子未撑住半柱香时辰全军覆灭, 现传音清天域早做准备……
话未说完, 后面声音断断续续, 继而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惧尖叫声代替。
萧长风聆听完传音, 容色肃冷,右手发力,将传音咒捏了个粉碎。
余光瞥见门前人影踏入,他未回神,仍旧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库房内上品灵茶被清天城的人搜刮走了,只剩下, 我从匣子里找到剩余的一些, 将就喝些吧。”
苏叶行至他面前,将泡好的茶水送至他手边,看着虚空散落的星星点点的传音咒灵光,她垂了垂眼:“我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恰好进门……”
萧长风没回话。
她又说:“焚天渊进犯,想必清天城的人很快就会召你前去商讨御敌之策,届时他们若问起圣女……”
“跟阿凝无关。”
说起玉纤凝,他终于神思回笼, 瞥了眼手边茶水, 将手负在身后:“往后不必为我做这些,再让阿凝误会就不好了。”
眼见门口方向又飘入一道金光咒, 携带着清天城独有的透蓝之光,他伸手接住。
苏叶紧了紧手中托盘:“可圣女已与他人同修合欢道,早已……”
“合欢宗本就如此,”萧长风冷声将她话语打断,“合欢宗原本更加荒诞,阿凝不过与一人同修罢了,更何况还是与我心生误会之后才有的。”
苏叶说不出话来,冲他颔首一礼转身欲走。
“等等。”
苏叶回头,眼底生出几分希冀。
萧长风对着她说:“我助你解开封体阵法,你体内灵力这些时日也未得寸进,若有空,可挑选道侣行合欢道了。”
苏叶胸腔一紧,跟着唇齿中泛开呛心的苦。
她没有应“是”,只是冲着萧长风颔首,便转身退了出去。
清天域的邀请函至,萧长风扫了一眼便不疾不徐地动身前往。
等到那恢弘大殿之上,各大宗门宗主早已来齐,坐在各自位置上面色沉忧,一言不发。
殿内气氛沉闷,恍若置身粘滞的淤泥塘中。
萧长风一袭素白长袍出现在殿门前,宛若淤泥池中落下一片洁净的雪,霎时间招来场中所有人视线。
他恍若不觉,瞥了眼落在各宗门末尾空荡荡的座椅,提步踱去,撩袍落座。
“一个下九流的宗门,弟子也无二两,竟也来参加共伐焚天渊魔头大计?”有人发出嗤笑。
萧长风盯着衣袖上的纹路,指腹摩挲着,听闻此话幽幽开口:“既是如此,那萧某就先行一步了,想来讨伐魔头,诸位早已胸有成竹,无需我这小门派参与。”
言罢,起身欲走,不卑不亢。
“玩笑话,萧宗主怎么还动怒了?”齐渊这才姗姗来迟,提步踏上主位掀袍落座,扫视下方众人,“萧宗主为我等牵制监管着那位巫族,可是我等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难道诸位想在这节骨眼上同时面对巫族跟那刚出焚天渊的魔头吗?”
众人当即抿唇沉默。
过了半晌又有人开口:“萧宗主与那位巫族可是道侣关系,城主当真相信他届时肯为了天下而大义灭亲?依我看,倒不若趁巫族还未完全苏醒,集我等上下之力将其尽快击杀!”
高位上齐渊还未开口,萧长风却是撩起眼,容色如冰山寒玉,眼尾泛着点点绯色。
“尔等有把握在这节骨眼上对付阿凝跟那位魔头的话,我自是无话可说,只是有一点提前告诉诸位,阿凝是那位魔头心上人,若一击未杀阿凝,惹得魔头震怒,他二人站在同一阵线,敢问在场诸位,集上下之力,可有把握将联合起来的二人抹杀?”
场中又是一阵沉默。
很显然,完全没把握。
焚天渊先前分为三殿,恶鬼殿、修罗殿、杀生殿。
三殿统杀焚天渊,随便一殿都可在清天域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而那位新出的魔头三个月将三殿整合为一,更是将绯域眨眼占领,实力不容小觑。
“眼下我等确实不宜再立强敌,”高座上的齐渊幽幽开口,“就有劳萧宗主替我等看管住巫族,将其牵绊,切莫忘了当初约定之事。”
“自然,”萧长风拱手一礼,“合欢宗上下之力皆用来牵制阿凝,魔头之事实在无余力出手,还请城主谅解,若无其他事,我先告辞了。”
也不待齐渊开口回话,他拂袖转身扬长离去。
殿中人有不满,却被齐渊抬手压下,随他离去。
*
清天城开始紧绷戒备,一辆马车却从合欢宗驶出,不疾不徐地抄着小路往清天域边缘行去。
素手撩开深色的车帘,玉纤凝朝外望了一眼,见左右树丛郁葱,不见半点人烟,落下车帘转眼看向坐在对面正烹酒煮茶的萧长风。
“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萧长风将煮好的酒倒出一盏,往上面点缀了两片桂花,推至玉纤凝面前:“圣女殿困你多年,想来你也不喜,我们去从未去过的地方看看,见见不一样的景,散散心。”
玉纤凝不疑有他,盯着他送到手边的桂花酒看了几秒,伸手执起,送入朱唇。
旁侧煮酒的萧长风微微一怔,旋即眉眼化开笑来,问她:“要再来一杯吗?”
玉纤凝不语,撩开车帘,手支着下颌望着朝后倒飞的景,萧长风也不追问,定定凝了她一会儿,面上笑意不减,继续添火煮酒。
马车内狭小,薪火蓬蓬,酒水香浓。
日头从东到西时,马车终于停下。
萧长风先行下车,回首伸手扶她,她却对他伸出的手视而不见,从马车上轻跳落地,开始打量四周。
这些时日玉纤凝待他一直如此,萧长风也不恼。
他有耐心,让她慢慢重新接受他。
眼前花红柳绿,流水潺潺,屋宅隐于山林之中,灵雾流连,颇有隐居清幽之感。
是玉纤凝喜欢的居所。
余光瞥见抹白衣浮动,玉纤凝开口问他:“此地距离清天域有些距离,正是你招收弟子的关键时刻,为何偏偏带我来这里?”
她目光虽有探究,但却不是怀疑。
萧长风回看着她:“我想试试。”
玉纤凝疑惑不解。
他望着高山流水,风缠绕着白雾在他周身缠绕,仙灵空幽:“想试试在全新的地方,只你我二人,朝夕相处,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若你打的这个主意,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能,”玉纤凝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着他,“我曾想过住在这等没有凡尘喧嚣的地方,想过我一个人,也想过跟旁人,但那个人,不是你。”
无视萧长风神情,她提步就要越过他,却被他横臂拦下。
他微垂着眼,压着眼底神色,但玉纤凝略微瞥眼能瞧见他开始泛白的唇。
人近在咫尺,能清晰听到他克制平稳着呼吸。
好一会儿他像是缓过劲儿来,抬头冲着玉纤凝舒眉微笑,眼尾不知何时泛起一抹绯色,似冰上开出梅花。
“无妨,你不愿也无妨,但总归到了这里,比呆在圣女殿回忆那些陈旧过往要好些,就留下来住些时日吧。”
她确实不想待在圣女殿,平日里稍有空便会在清天域内乱逛,有时停在赌坊门前,有时候站在最高的殿宇上空俯瞰下方风景。
她沉默不语,萧长风便知她这是同意了,回到屋内清扫,顺带将带来的日常用品都归置到位。
不多时,他撩开门帘立在门下,额上沁着汗丝,在月光下泛着晶莹光泽,冲着她舒眉浅笑,唤她:“阿凝,快来用膳。”
*
来了陌生的地方,没有被困锁的回忆,玉纤凝面上终于多了点轻松释然。
夜里繁星点点,孤月高悬。
她立在院中,吹着习习凉风,看着不曾见过的新景。
肩头忽而一暖,萧长风为她覆了条披肩:“夜里深寒露重,当心……”
话没说完,玉纤凝就将披肩取下搭在他臂弯:“我不是凡人女子。”
萧长风手搭在披肩上,灵光忽闪,披肩消失不见。
二人并肩而立,月光同照,身影在地面拉的颀长。
四下时而虫鸣鸟叫,时而风穿过树林涛声如浪。
默了一会儿萧长风说:“要比剑吗?”就像小时候那样。
玉纤凝没有回话,一直望着清天域的方向,娥眉忽而蹙起。
只见夜幕一线处,忽而泛起猩红光芒,似火种燃起,转瞬燎原吞噬大片夜空。
黑雾浓云紧跟着腾起,在一片火光中如翻滚的黑龙,满溢邪气。
隔着如此之远,玉纤凝都仿佛能嗅到从风中传递过来的妖邪之气。
“焚天渊结界破了?”她忽而回头盯着萧长风,“你早知今日会如此,所以才特意带我远离清天域的,是吗?”
萧长风不避讳她视线:“是。”
玉纤凝逐渐激动起来:“你是怕我见到什么人,特意将我带到此处的,是吗?”
“见到什么人?一个死人吗?”萧长风面上温度冷却,重新被寒冰覆盖,冷漠中透着疏离,“我带你来此,只是因为合欢宗力微人轻,参与不起这样的大规模厮杀,而且……”
他深褐色的瞳眸望进她眼底深处:“你身上也不能再沾染魔气了。”
玉纤凝喉头一滞,心又落至谷底。
回头重望天际一线处。
红光漫天,仿佛以血染成。
魔气滔天,恍若旌旗猎猎。
那虚空高处仿佛悬着一道颀长身形,只一眼便叫玉纤凝心头悬起,再定睛去看,却好似只是掠过一缕魔气。
她恍惚了……
第78章 第 78 章
清天域。
漫天魔气翻滚在空, 妖魔嘶吼咆哮声此起彼伏,掀起腥风呼啸,将浓云吹却, 露出孤月真容。
月光清透, 洒落在地, 照着地面浩浩荡荡入主清天域身穿獠牙铠甲的魔军。
魔军所过之处, 尸横遍野, 入目皆是血流赤红之色, 恍若化为尖锐的刺直扎人眼。
队伍停下, 两侧魔旗迎风猎猎,妖兽嘶鸣,魔物低吼。
领头中央一人抬脚踱出,纯黑的长袍,衣襟袖角金线掐边。
右手束着箭袖,左边衣袖则宽松随意垂着。
风拂动衣摆似翻飞水浪, 黑靴踏过血河, 溅起血渍点点,顺势抬脚踩在一颗头颅上,脖颈断裂处血.液还在不断往外涌。
却是齐渊的脑袋。
那脚在头颅上碾了碾,像是玩蹴鞠般将之随意踢到一旁。
鹰眸横扫过街道,尽是各类身穿宗门道袍之人的残肢断骸,如若乱葬岗般的场景,薄唇勾起,哼笑出声。
骨节分明的手竖起, 随意掐出个法诀, 前方翻腾魔气忽而从四面八方汇聚,凝成巨大雾镜悬在清天域上空, 映出张俊美不羁的面庞。
“四方宗门听着,我名晏空玄,今日即率领魔军占领清天域,在清天城内,静候尔等入殿俯首称臣,为期三日,三日还不到者……片甲不留。”
魔雾镜中唇红齿白的俊脸牵唇一笑,远山眉轻扬,邪肆张狂。
“清扫干净,这些人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
清天城。
黑白色调的城楼,肃穆压抑的配色。
晏空玄堂而皇之从正门迈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魔军。
门前看守的清天城弟子早已被魔军压住,见着晏空玄前来,有人厉声嘶喊。
“魔头!屠杀正道,你必遭天谴!”
“正道?”晏空玄微笑着朝前踱步,余光也不给那人一个,“什么狗屁正道,不过是厮杀出来站在高处的一群披着道貌岸然皮的人罢了。”
他脚步散漫,宽松的袖子被风朝身后拂去,走马观花似的怡然,随即又发出声嗤笑:“不,有些连‘人’都算不上……”
那人闻言登时血色冲上面颊,眼见他行的近了,不知从哪儿爆发出来一股强悍力量,挣脱魔军束缚,手中凝刃朝着晏空玄劈头砍去。
罡风凌厉,近在咫尺,却生生停下,再靠近不得晏空玄半分。
剑光刺目,晏空玄额前一缕发丝顺着胸前簌簌飘落,他转眼盯着发丝落地,复又抬眸凝着被魔气掬住手脚的男子。
“你们正道还真是爱搞偷袭这一套啊?”他露齿微笑,束缚那人手腕的魔气却倏然收紧,攥的他骨节咔咔作响,“其实说到底,咱们诞生于一个世界,差不多的物质组成的,能有多大差别?”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清天城入主此地,改名为清天域,我也得改改名字……”
魔气束着那人将之甩在身后,晏空玄提步悠闲往城门内走,身上散发出来的魔气忽而编织成网,将重重落地那人罩住,忽又化为利刃,将之切成数断,与他被削落的发丝数量刚好一致。
血雾喷溅,听得一声闷哼,晏空玄脚步倏而顿住。
“对了,就叫‘神域’吧……”
魔主神域,听着就十分有趣。
*
黑白色调的殿宇,晏空玄煞是不喜,扫过一眼吐出一句:“死人棺材似的,不怪齐渊死的早。”
一帮魔军以及投诚的宗门弟子立即大刀阔斧开始整修。
琉璃瓦漆红墙,金漆圆柱白玉栏杆,四处透着纸醉金迷。
晏空玄一袭黑袍大喇喇斜倚坐在主位之上,一脚踩地,另一条长腿搭在扶手上,仰头望着穹顶琉璃瓦片,右手勾着酒壶往口中灌去。
透明水色润湿薄唇,色泽比血更艳。
酒气熏人,他漆目蒙上淡淡醉意,视线从穹顶经过,一路扫过殿内琼宇。
身居高位,座下一览无余。
有人从门槛踏入,行至殿中冲他躬身一礼。
“殿主,外头有宗门之人,说前来归降。”
晏空玄这会儿似醉了,身形朝后靠着椅背,指尖勾着酒壶上下轻掂,口中声音慵懒含糊:“传。”
白淳风扭头传令,不多时便有杂乱却轻微的脚步声从殿外簌簌进入。
领头之人给身后骨干弟子使了个眼色,众人齐齐行礼:“见过……殿主。”
“殿主如今入主神域,为神域之主,可该称‘神主’,”白淳风提醒道。
那些人又抖着拱起的手臂重新见过:“见过神主,浣花派前来归降……”
“浣花?”晏空玄把玩酒壶的指微顿,略微偏头,眼底迷蒙酒气挥之不散,似极力回忆这是个什么门派。
“从未听过……”他纵然起身,指尖染了酒水,酒壶失手从指尖滑坠在地,啪的声,底下人顷刻心头攥紧,闭目不敢再看。
片刻,那宗主喉头艰涩上下滑动:“是……是个无名小门派,不曾传入神主尊耳。”
他睁开眼,见殿上那抹颀长黑影正身形晃荡地走下台阶,一步步朝这边行来。
距离越来越近,能嗅到他身上清凉的薄荷香与酒气,再近了,就嗅到隐藏在那些味道下的浓稠血腥味。
仿佛棉花下陡然透出一把冰冷的刀,指向他的咽喉。
“小门派……第一个来投诚的,竟是一个小门派?”
晏空玄停在那位宗主身侧,低低笑起来。
笑声宛若轻石溅玉,混杂着酒气微醺的慵懒,落在那宗主心头,却似快要拨断的琴弦,发出一声声危险的铮鸣。
他的宗门只是一个小门派,也见识了眼前这位年轻俊美的男子带领魔军单方面屠杀的场景,手段犀利狠辣,掀起一片血雾要染红长天。
历历在目,他惹不起、斗不过,听到可投诚,便冒险前来为门下弟子求个平安,不成想……可是赌错了?
“神、神主……”
“别紧张,”听出来他话音颤抖,晏空玄体贴的抬手拍拍他肩膀,“既然归降,那便是自己人,只是……”
突然一个转音,似是平坦大道陡然截断,那位宗主心又高高悬起,紧绷着心神等着眼前这位新主可以决定他生死的后话。
晏空玄转眼觑着他,搭在他肩头的手指抬起,扯了扯他苍白的胡须。
“宗主上过赌桌吗?”
“何、何意?”
晏空玄:“想给宗主一个……以小博大的机会。”
他倏然收手旋身,未束的广袖甩动,身形恣意。
“我记得清天域有三大宗门,清天城、剑吟阁、玄机宗,清天城城主已死在我手,那位大公子跟二公子尚在逃亡,其他宗门亦重创遁逃在外,宗主眼下是自己人,就由宗主带人前去围剿这些败寇,归来之日,我必摆酒设宴,让宗主成诸宗门之首,如何?”
虽问如何,但下方人知晓,没有选择的余地,垂首应诏。
晏空玄大马金刀坐在上位,望着下方人退下,探手在虚空取酒。
一线入喉,而后化为烈火在咽喉肺腑熊熊燃烧。
他下意识想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抹去嘴边水渍,却忽然忆起少了一条手臂。
盯着空荡荡的袖摆,他兀地又笑一声,灌了口酒。
底下白淳风提步靠近,在台阶下站定与他拱手。
“已派人去过合欢宗,宗门内弟子寥寥,不见萧长风与圣女踪迹,神主,可要派人围攻?”
晏空玄仿佛没听到,看着手中酒壶的纹路。玉色薄胎,能看到内里酒水存蓄的水位。
忽然没了饮酒的兴致,他随手将酒壶抛出,看着其在红绸地毯上炸开,酒水湿了满地,右手撑着下颌,慵懒的姿态望着下方透着光的殿门。
“不在……还偏偏只他二人不在,淳风,你说……他二人去哪儿了,又做什么去了?”
“这……”白淳风不敢妄言。
晏空玄勾了勾唇,面上轻描淡写浑不在意,像在听一部戏曲饶有兴致:“派人去找,尽快。”
“是。”白淳风扭头退下。
“淳风,”殿上人将他叫住,半张俊脸隐在阴影之中,又说,“尽快,懂吗?”
殿内人退了个干净,偌大个殿宇空空荡荡,那上位的座椅仿佛化为个微不足道的点。
晏空玄幽然起身,黑衣笼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游魂。
抬手在殿下挥出一道魔气,阵法在地毯上顿时铺开,有刺耳尖叫声与痛苦恐慌的呻.吟若浪涛般滚滚涌出。
他起身复又迈下台阶,行至阵法之中,任由阵法光芒将他身形吞没。
光芒明灭之间,人已到了地下斗兽场。
环形建筑,入目皆是囚笼,光线昏暗,四下燃着盏盏烛火,似鬼眼跳跃,血腥与不知名的臭味混合在一起散发在空气中,令人倍感不适。
晏空玄身形出现在中央圆形平台上方时,四方囚笼寂静一瞬,蓦地爆发出喧嚣浪潮,若厉鬼索命。
那里面关押的皆是被俘虏的修者,清天城的人占据绝多。
晏空玄听着这声音,眉眼化开愉悦,宛若被万千人簇拥声援,一步步踏上台阶,行到观赏位置坐下,一手撑着下颌,翘起长腿睨着下方。
“开始吧,我们的第一场。”
魔军听闻命令打开两间牢笼,从内缓慢地走出二人,手脚套着冰冷沉重的铁索,行走之间刮蹭地面,发出刺人耳膜的声响。
两人皆蓬头垢面,被魔军驱赶着行至中央,才如梦初醒般抬头看向对方。
一眼,二人皆瞳孔圆睁,震惊刺痛。
原这二人是至亲手足,如今竟被安排互相残杀。
其中一人当即回头冲着上方晏空玄痛声怒骂:“魔头!你丧尽天良,他日必不得好死!”
“安峰主,我记得原先你看我在场中斗殴厮杀看得乐不思蜀,怎么这样的事你做得,偏我做了就不得好死?”
晏空玄眼底泛着讥诮,右手一转,扔了个瓶子在场中。
“我不像你,什么彩头都不给,天品化灵丹,可助人修为拔高一层,胜者得。”
方才还面面相觑满眼痛色的兄弟二人互相对视一眼,气氛开始变得微妙。
“大哥,你我手足至亲,我绝对不会与你刀剑相向……”
对面弟弟满眼戚戚朝他走来,那人立在原地,张开套着沉重锁链的手:“是,定不能叫这魔头称心如意。”
牵住弟弟的手,还未与之相拥,突然一股大力将他朝前拽去,一道灵光穿透了他的丹田。
沾满血腥的手又蓦地从他体内拔出,根本看也不看至亲手足一眼,那人口中兴奋叫喊着“化灵丹”朝瓷瓶扑去。
迫不及待拔开来看,里面竟空空如也,什么都倒不出来。
场中响起他愤怒又悔恨的嘶吼,晏空玄手支着脑袋闭目听着,宛若听着九曲天籁,手指轻敲着眉骨,口中轻飘飘说。
“下一场……”
第79章 第 79 章
林间风冷, 薄雾在松涛中随风涌动,沙沙声响,如落雨般让人心静。
玉纤凝立在院落中望着山间风景, 视线经过翻滚松涛, 转向清天域的方向, 回想着昨日夜里望见的血色夜空, 还有那道似他似雾的身影……
旁侧萧长风为她绑秋千, 时不时发出敲击的笃笃声, 她恍若未闻。
忽而, 她脚下轻点,朝着清天域方向飞掠而去。
无论是与不是,心中有疑,她需亲眼去看看。
才飞掠至半空,幽蓝光芒如流星忽至眼前,萧长风挡住她去路。
衣袂发丝被风吹得翩翩舞动, 那双深褐色的瞳眸似沉静的水波。
“阿凝要去哪儿?秋千做好了, 不试试吗?”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萧长风,你拦不住我。”昔日情义已被消耗八成,看着眼前那张熟悉却神色陌生的脸,她再唤不出那声“阿风”。
“我不拦你,”他垂下眼,脑后发丝被风吹得朝一侧偏去。
分明青天白日,他却似淋了一场大雨:“明日是我生辰, 若要走的话, 可否多留一日……”
他没有抬眼,像是害怕看到玉纤凝拒绝他的模样, 只攥紧了阔袖下的手。
虚空的风很急,吹得他靛蓝衣袍紧贴于身,勾勒出清瘦劲直的身形,吹开挡在肩头的发丝,露出愈发明显的下颌线。
玉纤凝这会儿才惊觉,短短几月,他竟消瘦至此……
右手暗蕴的灵力捏散,她徐徐落回地面,盯着随风晃动的秋千半晌,说了声“好”。
萧长风仍旧悬在虚空,直听到那声“好”,恍若水滴落入平静湖面,整个人惊觉回神,喜色自眼尾荡开至面庞。
他落地便阔步跟在玉纤凝身后:“阿凝,明日想吃些什么?”
“你的生辰,该你做主。”
“那阿凝,要不要试试秋千?”
玉纤凝回头,见他一手捉着秋千,绳索上插.着泛红的凤梧叶,被风扫过轻轻发颤。
她抿唇不语,他便静静在那候着。
好半晌,玉纤凝才踱步朝秋千行去,也不荡,也不需要他在身后推,只是坐在那里,手抚过上面的凤梧叶片,而后双目望着远处。
应该要说些什么,就像他们从前那样自然而然聊起过往回忆。
但不知什么时候,有关二人过去的回忆,竟只剩下苦涩。
话梗在喉头,烂在腹中,一个也吐不出来。
风很轻,林间树叶沙沙作响,夕阳在山头缓缓垂落……
*
夜里陡然冷了。
夜幕悬挂着清冷,仿佛有霜落在人身上,生不出丝毫暖意。
萧长风在秋千架旁煮酒。火焰被风吹得左右歪斜,三两火星从他面庞飞掠而过,他略微偏头避开,面上阴影跟着晃动。
酒气香浓时,玉纤凝恰好撩开门帘从屋内走出。
萧长风笑:“来的正是时候,可是嗅着酒香馋了?”
“这般煮酒好手艺,惹得人馋不是情理之中?”
过了子时,是萧长风的生辰,玉纤凝难得面对他时,露出点点笑意。
萧长风望着她,唇角笑意逐渐收敛,眉眼被火光映出一抹温情:“你想喝,我可煮一辈子的。”
一辈子……
他二人之间哪儿有一辈子可言。
洒落在身上的霜色好似更重,空气也跟着凝了凝。
玉纤凝牵牵唇,率先错开视线,从门前踱至秋千架下,他早为她准备好了矮凳。
火光同时照亮二人眉眼,玉纤凝弯腰拾起一根火棍挑高火焰,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只檀木盒子,递到萧长风面前。
“生辰礼。”
萧长风怔了一下,冲她说了声多谢,而后伸手接过。
木盒上刻着盛开莲花图案,他指腹摩挲过,稍微用力朝前一推。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叠得齐整的靛蓝发带。
很熟悉。
他曾在玉纤凝妆奁抽屉里见过,她说那原本是新婚要送给他的。
上面飞鹤纹样已然补绣齐全,只是针法好似有些差别,上下部分仔细瞧有些割裂。
但是无妨。
他指腹轻轻摩挲过针线纹路,垂了眼,火光照着他面庞投下一片阴影。
半晌之后,他不着痕迹漫吸口气抬头,手指托着那条发带递到玉纤凝面前。
“阿凝可帮我束一回发吗?”
玉纤凝看看他手中发带,又转回他眉眼,接过发带款款起身。
纤长手指解开他束发鎏金冠搁置在旁,柔软指腹插.入他发丝之中,不疾不徐将发丝捋成一股,再以发带缠绕高束而起。
“好了,”玉纤凝坐回原位。
萧长风挥手幻化出镜观摩新的发带。
身前火堆噼啪炸响几回之后,他方才回神转眼看身侧的她:“我与阿凝绣的发带……相配吗?”
玉纤凝顿了顿,点点头。
萧长风莞尔一笑,挥手收了水镜,满上两碗热酒,一杯递到玉纤凝面前。
热气似白雾缭绕,玉纤凝嗅到淡淡酒气还有些青梅味道。
“青梅酒,”他望着她,眼底跳跃着暖色的火光,眉梢落下,恍惚间玉纤凝好似瞧见当初为她戴上凤梧叶簪的少年。
她伸手接过,浅浅饮着。
萧长风今日却是兴正浓,仰头一盏喝尽,便又接连几盏灌入腹中。
酒气在他周身弥漫,山间的风一吹,好似激发了酝酿的酒意,他眼尾与面庞飘上绯红,动作也变得如水漂浮迟缓。
去抓勺重新舀酒,手在虚空摸了几次还未抓住勺柄的虚影,一只白皙素手从旁侧伸来,捉住木柄,递到他手边。
肌肤不可避免的碰触到,柔软微凉,旋即又渡过来点热意。
萧长风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眼盯着那只探来的手,指尖微动,而后捉上木柄,掌心将她的手覆上。
他盯着面前篝火:“不去找他行不行?”
“不行,”玉纤凝回的很干脆,将手从他掌心下抽出,“所以你终于肯承认先前是在骗我了。”
他眼帘垂得更低,看着手中只余冰冷的木柄:“我若不那么说,你会在我身旁留这么久吗?”
玉纤凝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拂袖起身。
“阿风,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否则会困住自己。”
生辰已过,她提步行至空旷处,临走前回头又看他一眼,提醒曾经的挚友。
“酒多伤身,保重。”
衣袂破风,声音眨眼便远。
萧长风坐在原位,指腹摩挲着木柄顿了顿,而后又满上一盏。
一盏接一盏,直至将煮的酒尽数喝完。
眼尾不知何时泛起绯红之色,最后一滴酒水入喉,他倏然起身,将酒碗抛入烈火之中。
回头又看一眼院落、秋千。
月光遍渡,恍若蒙尘。
他转身从秋千架上摘下一片凤梧叶,看着全新的叶片,在指尖翻转。
身后风声陡然一凛,空旷的院落凭空多出一人。
“少主,该回了。”
萧长风不语,坐上秋千,如那日夜里玉纤凝一样,望着远处她看过的风景。
*
玉纤凝回到清天域时,清天域已然改头换面。
街头人来人往,不见穿着云蓝轻铠的清天城弟子,多的是穿着沉黑獠牙兽甲的魔兵。
白墙黑瓦的清天城不在,有的只是一座富丽堂皇堪称奢靡的琼楼殿宇。
在云缭雾绕安宁的清天域中,横亘在那,肆意且招摇。
街道上来往的人少了很多,时不时能看到几个,但神色慌张,很快就被魔兵拦住,拉在角落盘问。
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气,很清晰。她垂眼看脚下青石地面,被冲洗过,但缝隙内还有顽固的血渍,甚至再仔细留意,还能看到疏忽没有清理干净的碎肉,像是人的指。
实在不难想象她在山间的那一晚,清天域发生了何等惨烈的屠戮。
她立在原地,望着原本清天城的方向。
原本围着百姓盘问的魔兵调转身子朝她踱步行来,上下打量她一番后启唇道:“身上有灵力,宗门之人?”
另一个魔兵说:“凡宗门之人,三日内需入殿见新主归降,否则格杀勿论!”
“那便引我见一见你们的……新主。”
两边魔兵将她夹在中央,御风行至神殿门前。
到底是魔,浑身暴戾,一手冷不防按向她后背朝前蓦然推去。
玉纤凝察觉风动,一股无形灵力屏障张开,将那魔兵反震倒地。
不待那魔兵发难,一柄红伞抵上他咽喉。
玉纤凝望着深长的路:“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合欢宗圣女玉纤凝前来拜访。”
魔兵怎会理会,拼着脖颈抵着的杀机便要起身跟玉纤凝较个高下,空旷的远处却落下一道人影,看不清相貌,声音却远远传来。
“圣女,请。”
那声音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玉纤凝无心探究,提步朝内迈去。
从前来过清天城,但眼下的清天城俨然与上次前来不同。
道路宽阔,但四下遍布魔兵,甚至她能感受到隐在暗处的杀机。
看似平坦的路,实则危机四伏。
比那日清天城的路更加难走。
她端直脊背,走得不慌不忙,直至停在那琉璃殿宇门前。
金光晃眼,左右魔兵仿佛雕塑般没有分毫动作。
她再朝前踏出一步,紧闭的厚重大门忽而徐徐开启,发出低沉的龙吟之声。
殿内空旷,只上位一把宽椅,铺着不知名的兽皮。
左右两侧漆金圆柱上悬挂烛火,却照不亮这大殿。
似鬼火幽光闪烁,将她的身影拉的颀长。
同宫殿华丽明亮的外表不同,殿内像幽暗冰冷的洞窟,仿佛伏着一头沉睡的兽。
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沉稳且缓,像十分有耐心、智珠在握的狩猎者在朝他的领地靠近。
殿内安静,那步伐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响,也仿佛回响在玉纤凝心头,鼓点似的在她心头跳跃……
第80章 第 80 章
步伐声还在靠近, 殿上台阶左右两边的烛火仿佛感受到了风,左右轻轻摇晃,映出画山水屏风后一道剪影。
身形颀长, 高束马尾, 走路姿态轻慢随意, 广袖随行朝后飘飞。
玉纤凝心倏然高悬而起, 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自觉跟着攥紧, 整个人如溺在水中, 下意识的屏息, 视线划过那剪影轮廓,从上到下,落在屏风下那双散漫踱步而出的黑靴上。
距离屏风尽头越来越近,他却愈发有耐心,步伐更缓,像钝刀, 缓慢割锯着人心。
脚步声也更轻, 似是踩碎一片干枯的叶,微小声响却在安静中炸开,也炸在场中人心头。
在人心如在悬崖迎风摇曳时,最终,他一步踏出。
暖色的烛光倏然爬上他身,照亮那剪影身形。
一袭黑色长袍,金玉带束紧一截劲腰,掐金丝束带扎起右手箭袖, 勾勒手臂流畅紧实的曲线, 左边袖子松散空荡,衣领交叠, 半暗金半黑,飘逸中带着矜贵。
他立在烛光旁,俊脸染上浓墨重彩,望着眼前女子牵开笑眼,唤一声:“阿玉。”
一声落罢,玉纤凝两耳嗡嗡作响,本该落回腹中的心被紧攥一把,脚下已然朝着那虚影大步迈去。
她步伐疾,近乎小跑,裙摆跟着飘飞起来,然而真到跟前看到那熟悉的眉眼,步伐却又倏而放缓。
烛芯噼啪炸开,火焰跟着摇晃,他面上光影跟着晃动,仿佛水波倒影,满是虚幻。
玉纤凝抬手想触他面庞,手至虚空僵住,还未触及,又不自信的要落下。
眼前男人垂眼追随着她的手,在她将将一动收回之际,伸出右手捉住她的手腕。
像从前多少个耳鬓厮磨的夜晚那样,指腹抚过她手腕细腻肌肤,在脉搏跳动处流连婉转,而后顺势往常,修长的指撑开她的掌心,游蛇般趁机钻入她的指缝,与她五指相扣。
“一百九十七个日夜未见,阿玉对我冷淡不少,为什么?”
他指腹摩挲她掌心,勾起丝丝痒意,感受素手轻微一颤,长眉不着痕迹地扬了扬。
掌心有触感,传来的温度微凉,肃冷的薄荷香在鼻尖弥散。
玉纤凝眼底逐渐聚起光华,在他把玩她手的时候,上前一步,另一手拥住他劲瘦的腰身,侧脸贴上他脖颈肩头。
“有人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仿佛一团绵软的云将他簇拥,晏空玄把玩她手的动作稍稍一顿,朝下瞥了眼圈着他腰身的手,听着耳侧声音玩味勾唇。
“有个东西赠给圣女……一百九十七个日夜,为圣女量身打造。”
他右手腕间忽而亮起一圈光辉,光辉腾起,顺着二人紧握的手套在玉纤凝腕间,倏然收紧。
仿佛被猛兽张口咬住手腕,能感受齿关啮合时腕骨吃痛。
玉纤凝蹙眉,看着手腕那光华消逝,露出鎏金点翠的镯子,边缘还坠着一圈铃铛,稍微一动便发出清脆响声。
不适感消失,她眉心复又舒展开来,圈着他腰身的手臂向上欲直起腰身,却触碰到那截空空荡荡的衣袖。
察觉到什么,她面色微变,一把抓住那衣袖企图抓住什么,但落在掌心的,只有被攥皱的暗金广袖。
“你的手……”她直起身抬头看他,急于求证。
他松开与她五指相扣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曲线抚上她面庞,在她眼尾处流连。
“那夜被围剿时遭人暗算,不幸丢了一条左臂。”
他近在咫尺,借着光,玉纤凝看到他眼底积攒着暗沉。
“阿晏……”
他看着她,漆目映上一线橘色明光:“一百九十七个日夜,圣女可有想我?”
她点头。
他凝着她,忽而牵唇笑了,暖光映着他眉眼更加柔和,似金尊玉佛。
窗外倏然涌进来一阵寒风,将身侧灯烛嗤声吹灭。
笼在他面上的暖光消逝,从窗口透入的一缕薄霜月光照在他面上,脑后高束发丝被风吹拂扫在她面庞,恍若冰冷的小蛇在面上爬过。
他缓缓俯身,凑近她耳畔,呼吸温热,话音缱绻。
“我也想圣女,一百九十七个日日夜夜,一刻也不敢相忘……”
他稍稍退离些许,温凉的指尖抬起她下颌,而后俯身凑上前,在她朱唇上落下一吻。
很凉的一个吻,像被毒蛇舔过。
从唇瓣上化开冷意,霎时间传遍玉纤凝四肢百骸。
月光下移,只照亮他精致下颌与薄唇,黑眸隐在昏暗,亮着两点寒芒,略微粗糙的指腹在她朱唇上流转。
“日日夜夜想着与圣女重逢,想着要如何撕碎你这满嘴谎言漂亮的唇,剖开你的胸腔也瞧瞧那心脏什么颜色,想着如何将圣女细细拆骨入腹……每每思及此便兴奋到夜不能寐!甚至在杀入清天域时叫我血脉喷张,没有留神就摘了齐渊那家伙的脑袋,叫他那般痛快的死去。”
抚着她唇瓣的指突然加大力道狠狠揉搓,像是要碾碎一片花瓣,挤出鲜红的汁液,看着她逐渐透出血色的唇瓣,眼前男人没有半分怜惜,反而似饥饿许久蓦然尝到血腥味的狼,眸底燃起贪婪快意的亮光。
玉纤凝吃痛开始挣扎,掐着她下颌的手却似枷锁叫她半分动弹不得,尝试调动灵力,但心念一动,才惊觉体内空空如也,仿佛瞬间被放干的水渠,一滴灵力也感应不到。
手腕鎏金点翠的镯子铃铛声清脆响起,她惊觉到什么,转眼看着手腕上的镯子,而后不可置信地望向晏空玄。
“我的第一次炼器,也献给圣女……”
捏着她下颌的手又是一用力,强迫她朝上望着他,再次朝被他搓的红肿的唇上落下一吻。
“精心为圣女准备的重逢话本,本该也撕碎圣女一条手臂,但看圣女的演技还是一如既往的精湛,着实有趣,我改主意了,就让第一话完美落幕,现在我们进入下一话。”
不由分说,他转而攥住她手腕大步朝殿内深处行去,脚下生风,浑然不顾身后女子能不能跟上他步伐。
玉纤凝脑海中嗡嗡作响,看着眼前人凌厉的背影,全然不知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
她张口问,但回应她是只是一声讥诮冷笑。
他带着她转入宫殿,手上大力传来,将她扯向床榻直直倒下。
那身形不由分说跨上床榻,纱幔狠狠一晃,轻而易举将她制在身.下。
她挣扎,他讥笑:“圣女方才说想我,莫不是也是做戏?还是说,确实想了,只不过是与其他男子同居时,午夜梦回想的我?”
玉纤凝抬手狠狠抽在他面上,啪的脆响,晏空玄偏侧了头,唇角溢出血色,空气也仿佛跟着止了一瞬。
“冷静点了吗?现在仔细听我说,我确实不知你在发什么疯,我只知道,在你出事前一日,贾青黛利用珠儿用不知名的香勾起我体内魔气,我身子被短暂接管,再醒来,已是几日之后,有人告诉我你已死了,我也曾去绯域找你,但那儿什么都没有,也无人再跟我提起你,提起那日。”
怒气与委屈以及茫然混杂在一起,她胸腔剧烈起伏,眼尾泛着绯红水光,倔强的圈在眼眶内没有流出,盯着上方男子。
“你若还记得与我有情,那就想想我曾与你说过什么。”
对旁人使用十分心计、万般作诡,切不可对她使用半分,她亦会如此待他。
不疑真心,坦诚以待。
晏空玄沉默着,额前发丝被她一巴掌打的微微凌乱遮在眼前,听她说完,眼底有异样涌了涌。
他抬手用大拇指擦去唇角血迹,看着指腹沾染的鲜红,舌顶了顶火辣辣的腮,忽而嗤声垂眼睨她。
“情?什么情?做出来的情吗?”
每说一句,他便俯身更近她一分,觑见她眼中水光,便用食指将之勾去,顺势凑到唇边伸出舌尖舔去。
咸的。
“圣女也会落泪啊?那听闻我死讯的时候,可有落泪?兴许受八重锁灵咒困扰没能落泪,亦或者……”
他大掌落在她肩头,掌心下忽而灵力翻涌,她衣裙便化为飞花飘散在四周:“有佳人在侧,整日煮酒相伴,挽发描眉,早已忘了我这么号人。”
他微笑着指尖描绘她精致锁骨曲线,看着独属于圣女的媚骨天成,眼底倏然黯下。
不再给她张口说话的机会,身上透出丝丝缕缕魔气将她身子卷起,反摁在床榻。
长腿挤入她腿间,冰凉的衣料紧贴着她,激的她轻轻发颤。
玉纤凝灵力被封,又见他如此,心头憋着火,冷笑一声:“你不是神域新主,要四方宗门俯首称臣吗?现在是要做什么?君凌臣妻?这便是帝王之姿?!”
“臣妻”两个字一出,攥着她手腕的魔气倏然收紧,男人单手掐着她的腰肢,指节青筋暴起。
“是又如何?属于我的,没有放在旁人那的道理!”
不理会她的嘲讽,声线发了狠,紧跟着狠狠撞开。
“我不在的时候,他进去过吗?”他满怀恶意嘲弄。
玉纤凝紧咬齿关,没有像从前那样被浪潮吞没,用痛感逼迫自己清醒。
“你惯来爱赌,不妨赌一把,猜猜看?”
男人忽而发笑,身上衣袍掀下,余光瞥见空荡荡的左臂,眼底透出两点亮寒。
魔气翻腾,转瞬将殿内烛光瞬间吞没。
“赌要有赌注,你不过是我的俘虏,浑身上下都属于我,生杀予夺亦不过我一念之间,有什么东西可拿出来作赌?”
他眼底压着惊涛骇浪,作势要拉着她一并坠入海底深渊,同被黑暗吞没。
玉纤凝神思逐渐开始被绮念蚕食,咬着齿关说话,却又有异样的含糊。
“晏空玄,你卑鄙下作……你不是个东西!”
“呵,”晏空玄听了反倒愉悦,眼底薄光似雪,更加肆意放纵,像是要坐实这骂名。
“圣女勾我入帘帐时,我就问过圣女,可知晓我是什么人?你明明知道的,是你非要招惹,怨不得谁……”【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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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到最后, 二人皆丢了理智。
他放肆带着恶意磋磨,她咬紧了唇倔强的克制,腕间铃铛声急急作响。
恍若雷云翻滚酝起风暴, 磅礴大雨倾盆而下, 搅得平静海面荡起波涛, 又将那风暴毫无保留的尽数接纳。
空气中不知何时开始弥漫出淡淡的血腥味, 晏空玄似乎尽兴, 又或许只是觉如此折磨索然无味, 动作放缓不少。
再不多时, 猛然掐紧她腰身,而后抽身。
屋内昏暗,只几束少的可怜的月光从窗户透入,照在床榻上累得连手指也不想动一根的玉纤凝身上。
空气中是不紧不慢的簌簌穿衣声,她望着窗口方向,余光能看到晏空玄单手穿着衣裳, 十分不方便, 他耐心快速耗尽,不耐烦的只系了腰带,外袍随手披在单侧肩头,提步往外行去时,眼风朝她身上一瞥,而后一缕魔气卷起薄被扔到她身上。
遮掩住了她身子,也盖住了她大半张脸。
*
晏空玄从寝殿出来,孤魂野鬼似的穿过走廊, 踏上台阶, 坐在他打来的那把座椅上。
浑然没有坐相可言,身子歪在上面, 一脚踩着扶手,身上衣袍凌乱,扣子错位导致衣领敞开,露出紧实偏白的胸膛。
手中习惯性地搓着那枚玉石骰子,黑眸深邃,逐渐落在他缺失的左臂上,五指倏然收紧,冰冷坚硬的玉石骰子险些嵌入他掌心骨血。
半晌,他紧攥的手方才松开,横躺在椅子上,抬手遮在眉前漫吸口气,顺手从虚空取酒,不由分说灌入口中。
酒水冰冷,恍若冰凉的毒蛇顺着咽喉蜿蜒入肺腑,獠牙开始撕扯他五脏,化开火辣辣的血腥气。
一坛酒眨眼饮尽,他恶狠狠地攥紧酒壶,倏然翻身坐起将酒壶砸碎在远处。
砰的一声,酒壶炸裂开来,白骨散了满地。
酒很烈,烧红了他的眼,肺腑好似跟着生烟,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直至酒气开始上头,麻痹舒缓他的神经。
也不知想起什么,他眉眼舒展开来,重新歪倒在椅子上,摸出那颗玉骰子开始抛玩。
伸手欲接住,那玉石骰子在眼中却化为三五幻影,层层叠叠,分不清孰真孰假。
降落之时,冰凉坚硬擦着他的指尖坠落在地,顺着红毯台阶骨碌碌滚向远处,直滚在一双云白软靴前。
那云白软靴停住,一只手将骰子拾起,在衣袖上仔细擦了个干净,款步走上台阶。
只剩三阶便可行至晏空玄身边,起初没有动静的晏空玄此刻却幽幽抬眼,视线落在来人面上。
白淳风当即止住脚步,弯腰将玉石骰子拱手送上。
晏空玄将长腿从扶手上放下,略微坐正,前倾身子从他手中取回玉石骰子。
“什么进展,”他问。
白淳风知晓他问的是齐云白等人的下落,回道:“已然有线索了,要拿下也是迟早的事。”
“迟早的事?”晏空玄满是酒气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嘲弄,什么都没说。
白淳风看看他,挥手甩出灵力将地上散乱的酒坛收拾干净:“圣女……神主打算如何处置?”
晏空玄把玩骰子的手倏然一顿,而后又恢复自然地搓捻起来,眼底退散几分酒气,渐渐清明。
“她?自是不能如齐渊那般让她太过痛快……要她生死不能也未必可解我心头之恨。”
“那我便先将人带去兽笼看管,如何?”白淳风拱手又是一礼。
晏空玄对手中玉石骰子失了兴趣,五指收拢将之收起,身形后仰靠在椅背上,长腿翘起,噙笑视线轻飘飘落在白淳风面上。
“替我做了主,还问我一声如何?真是有礼貌啊。”
“淳风不敢,只是想帮神主分忧……”白淳风脑袋垂得更低。
“既然不敢,就闭上你的嘴,她的事,我另有打算。”
白淳风又说:“神主走到今日,全靠果断杀伐,当初我选择追随你,亦是欣赏神主这点,而圣女已欺害神主一次,放在身边恐怕……”
“你是觉得我还剩一条胳膊,还可以再犯一次错?”他笑笑。
白淳风面色瞬变,当下双膝跪地俯首:“绝不是!”
那胳膊是他的禁忌,就如先前他身上刻满的名字那般,触及则死。
“不是便罢了,这么紧张作甚?”晏空玄起身,扫了眼身上凌乱衣袍,再看看白淳风穿的倒是齐整,“寻到伐竹那小子了吗?”
“已寻遍清天域,但是找不到人,会不会……在绯域?”
“不会,”晏空玄口中轻描淡写,“那小子吃不了绯域的苦,我知道他在哪儿,跟我走吧。”
伐竹了解他,他又何尝不了解伐竹?甚至比伐竹了解他更多……
*
寝殿通明,秀金的纱幔垂落,绕了床头一圈,将光线稍稍掩暗。
空气中还弥漫着昨夜疯狂后残留的迷乱气息,玉纤凝在这样的凌乱中醒来。
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很突然且荒唐,让她以为又是一场梦时,稍微一动,身上的不适感传来将她的幻想敲碎。
昨夜的种种都是真的。
阿晏还活着。
但晏空玄疯了。
她在安静的醒了一会儿,方才手撑着床榻缓缓起身。
才一动,旁侧突然有脚步声靠上前。
玉纤凝偏头,见是这寝殿内的侍女,不知在外候了多久,只待她发出些响动就靠近,为她沐浴穿衣。
膳食也备好了,有荤有素,有清有淡,她爱吃的菜居多。
玉纤凝坐在桌前看着面前膳食,神色和缓许多,执起碗筷用膳,而后问侍女晏空玄此刻在哪儿。
侍女闻言却是面色突变,绷直脊背冲着她做了个噤声手势,而后压低声音道:“不可直呼神主名讳……”
玉纤凝还从未见提及晏空玄时旁人露出如此惊慌神采。
也从未见短短几个月,一个活生生的人能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又问:“晏……神主身边现在有什么亲近之人?”
“亲近之人?”那侍女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神主入主清天城,还从未见什么人近过他身,只是有一位,可以稍微近距离与神主相处。”
白淳风。
这个名字玉纤凝再熟悉不过。
曾被清天城排挤抛弃的弟子,留在合欢宗内由云卓看照着。
她从不见在合欢宗内晏空玄与白淳风来往,甚至隐约能感觉到晏空玄讨厌白淳风那样的人,眼下竟混在一起……
原以为这会儿陪在晏空玄身边的,是伐竹来着。
心中疑惑太多,玉纤凝草草用完膳,便提着裙摆往外走。
她手腕上有晏空玄特制的镯子,他不担心她逃跑,也没有吩咐侍女们关着她,她来去自如。
昨夜长裙已在晏空玄掌心下化为片片飞花,身上这件是侍女准备的,玄黑的长裙,只一根腰带是朱红。
已记不大清昨夜晏空玄带着她走的路线,只按着模糊的记忆四下摸索。
左右已不见穿着云蓝轻铠的清天城弟子,随处可见的是穿着兽面黑甲的魔兵。
外透的暴戾气息,身上还有缭绕魔气。
才走过一个拐角,玉纤凝就碰到三次魔兵斗殴,两次拦下过路侍女,吓得那些侍女花容失色。
但古怪的是,这些魔兵好似没瞧见她,任由她随意走动。
大抵是因为她体内另一道声音,但现在不作深究。
终于,她还是迷路了。
怎么也找不到昨日见晏空玄的大殿,抬头望着四周高耸的建筑轻蹙眉头。
“圣女?”身后传出一道犹疑不定的嗓音。
玉纤凝闻声回头,见牙雕圆柱后立着道身影,大半身子被圆柱遮掩着瞧不真切,但身上的气息很陌生,不是她在玄门中认识的人。
跟玉纤凝视线对上,那人舒展眉头,从圆柱后行了出来。
瘦颀的身形,满头发丝披散,额前留了几缕碎发,眉心束着一根两指宽的碧绿抹额,冲着她微微笑着,倒也是君子端方,但玉纤凝偏生觉得那笑容有些虚假。
毕竟在此地的不是玄门中人,就是焚天渊出来的魔了。
灵力被晏空玄用镯子封锁,四周又无人,那人上前一步的瞬间,玉纤凝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那人察觉,讪讪一笑,也不再上前,就停在原地,仍旧微笑着望着她。
“圣女是要找神主吗?他不在此处。”
他抬手指了个方向:“顺着这边直走,遇到岔路就朝右拐,拐三次,就到主殿了,神主在那里。”
玉纤凝隔空冲他颔首一礼,扭身便走,余光还不忘盯着那人动向。
所幸那人很识趣,就停在原处望着玉纤凝走远,察觉她回头的视线,还冲着她颔首微笑。
直至玉纤凝走远,那圆柱后的深幽处又行出一人,魁梧似小山,盯着玉纤凝离去的方向朝着那瘦颀的男人迈去。
“道成,那便是圣女了?”他问。
瘦颀男人眯起细长的眼,“嗯”了一声:“是的,我能嗅到她身上的味道。”
“圣女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还真是不像话。”
“这个圣女素来不听话,不过,有的是方法让你我希望的圣女归来就是了,都走到这一步了,也用不了多久。”
二人言说着相伴走远。
*
按照那个陌生男人说的,玉纤凝果然寻到了主殿。
从拐角正要迈出往殿门行去,却见台阶下熟悉的身影款款踱上。
他一袭黑袍,眉眼弯弯,笑得甚是开怀。
在他身后三步处,跟着穿白袍的男子,略微含胸低垂眉眼,定是白淳风了。
还真如那侍女所言,如今跟在晏空玄身边的是白淳风。
那伐竹呢?
玉纤凝提步上前准备寻晏空玄发问,却见他长腿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缓了缓,又朝前踱出一步。
没有白玉栏杆遮掩,玉纤凝清晰瞧见他束着箭袖的右手赫然攥着人的长发,清瘦指骨还有斑驳血迹。
往前行一步,被他攥在手里的头发跟着朝前拖行,露出完整的脑袋,那眉眼,却是……伐竹。
第82章 第 82 章
踏上台阶, 晏空玄脚步顿了顿,眼风似是朝拐角这边瞥了眼,但又好似没有, 就那般拽着伐竹的发丝, 闲庭信步地朝着殿内行去。
巨大的冲击力, 恍若钟声在脑海中撞开, 玉纤凝怔在原地, 等再回过神来, 眼前已不见晏空玄二人身影, 只余那白玉砖上留下蜿蜒似蟒的粘稠血迹。
拢在身前的手倏然收紧,玉纤凝转身朝着殿门阔步行去。
大殿恢弘,一步踏出,不出几米便似入了深渊秘穴,压抑沉闷感扑面而来。
她停在台阶下,望着坐在那把刻异兽金椅上醉生梦死的男人。
白淳风已不见踪影, 想来是将伐竹带走了。
“为什么。”她问。
晏空玄一手握着壶柄仰起头, 晶亮的水柱划过虚空,准确无误落入他口中,薄唇染了水光,鲜亮无比。
他咋咋舌,品尝酒水的辛辣,这会儿才掀了掀眼皮,斜觑玉纤凝一眼,扫过她身上玄黑衣裙, 暗沉的色调压制住她几分媚骨。
“这不是圣女吗……”他唇角勾起讥嘲, “我们似乎不是白日就可以见面的关系。”
玉纤凝无视他话音中的嘲弄,纤眉蹙起:“你跟伐竹之间发生了什么?”
“听不懂我说话吗?”他重新躺回在座椅内, 不再看她,“白日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晏空玄……”
上方男人手背压在额前,挡住半张面庞,不咸不淡地打断她后半句话。
“不过是又睡了一次,用你增长些灵力,你该不会觉得……我们又回到了从前吧?”
玉纤凝噤声,立在原地定定望着上方男人,转身倏然离去。
*
她并未走远,停在距离大殿不远处,望着对面方向。
魔兵林立,走廊空旷,也不知过了多久,拐角迈出一道身影。
玉纤凝眼皮轻跳,快步迎上前去,将白淳风拦在原地。
“圣女?”他瞳孔微张,慌忙后退一步,躬身冲她一礼。
玉纤凝对他了解不多,只远远看过他,也未曾与他说上一两句话,见他如此,还同过往一样。
“带我去见伐竹。”她单刀直入。
白淳风看看她,余光又看向大殿那头,再回转过头,脖颈上已然贴上冰冷刀锋。
“带我去见伐竹。”
玉纤凝冷声说着,抵着他咽喉的精巧匕首缓缓下滑,停在他后腰处。
没了灵力,但她还有玄机伞,伞无法用灵力收起,便从柄处抽出了这把匕首,本是在遍布魔军的地方防身之用,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白淳风垂眼睨着腰间寒芒,喉头上下滑动:“莫要动手,我带圣女去就是了……”
他缓慢提步朝前行去,玉纤凝就握着匕首跟在他身后。
等行出一段距离,白淳风又开口:“圣女可以收了匕首吗?我会老实带你去的。”
玉纤凝没理他,径自说道:“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他指的自然是晏空玄。
“我崇敬神主,那夜神主被围剿,我主动投靠了他……”
“崇敬?”
“对,第一眼看到神主,我能感觉到他身上跟其他人不同的气息,是我羡慕、难以企及的气息。”
他面上逐渐露出神往之色:“我想成为神主那样的人,但我也知晓,此生是断不可能的。”
玉纤凝瞥他一眼,又说:“他的左臂……”
她顿了顿,片刻后漫吸口气又说:“是‘我’害的吗?”
白淳风脚步稍稍一滞,回了声:“是。”
果然……
“神主怨恨圣女,但我却觉得,应该感谢圣女。”
白淳风顿住脚步,无视抵在腰间的匕首,扭身回头,垂了眼在玉纤凝面上,忽地朝她迈出一步,眼神狂热。
“是圣女这一击让神主变得完美,主宰天下的神,本来就该抛却多余的情感,那样才配称为神,再以无上神力降罚天地苍生,如此才公平公正!”
“白将军。”
旁侧有魔兵上前,猝不及防打断白淳风跟玉纤凝的对话,白淳风看也没看,抬手一团漆黑魔气将那魔兵绞杀。
他拍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魔这些畜.生就是不似人那样懂礼貌,污圣女眼了。”
他冲着玉纤凝点头哈腰:“伐竹就在里面了,圣女随意,只要别放跑……”
话未说完,他又牵牵唇:“放跑了也没事,只不过是叫他再吃些苦头带回来罢了。”
玉纤凝两眼直勾勾看着他,很难将他跟记忆中那个怯懦胆小的白淳风联想在一起。
都变了。
晏空玄是,他身边的人也是。
答案无人告诉她,只能她自己去找。
她收起匕首,转身望着前方大门,抬脚上前,厚重的石门自动开启,血腥与恶臭纠缠,霎时扑面而来。
眼前是巨大的环形建筑,以漆黑的栅栏将之切割成无数小隔间。
静谧深幽,瞧不见里面关着什么,但能清晰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像囚禁着什么洪水猛兽。
玉纤凝提步上前,脚步声很轻,如落雨在地面,四下呼吸声骤然放轻,似野兽听到响动,将自己隐蔽起来,感知踏入领地的来访者。
“正前方那间就是。”白淳风给她指了路。
玉纤凝继续朝前走,身后厚重石门却在此刻慢悠悠关闭。
她偏头,视线穿过精铁栅栏落在那深幽处,一双眼泛着幽光,猛地朝前冲来,重重撞在栅栏上。
像兽,但却是个人形,身上穿着清天城才有的云蓝轻铠,只不过此刻遍布血污,破成丝缕,堪堪挂在身上。
一声闷响炸开,便似点燃炮竹,迅速从左右蔓延,最后整个地下都是嘶吼咆哮声,很快又被镇守的魔军压下。
玉纤凝立在中央圆台之上环顾四周。
这建筑陈旧,应当是清天城城主在时就修建好的。
她复又提步朝着正前方行去。
门前左右两侧皆守着魔兵,恍若没看到她前来,仍旧笔挺地站在那里。
“伐竹。”
玉纤凝停在栅栏前望着里头,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瞧不清,只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张开手脚的轮廓。
听到有人呼唤,伐竹还是没有反应,耷拉着脑袋,腥臭的血腥味一阵又一阵地往玉纤凝鼻尖飘。
不见他有动静,玉纤凝从墙壁上取下燃着的火把,朝栅栏内探了进去。
橘色火光瞬间将黑暗驱散,里面那隐约的轮廓清晰显露出来。
伐竹右手被铁索悬挂吊起,左手耷拉在身前,竟是血色包裹的森森白骨,仔细瞧还能看到白色指骨上挂着些许没削干净的皮肉。
玉纤凝握着火把的手轻颤,贝齿咬了朱唇,又唤:“伐竹?”
伐竹到底有修为在身,这点苦痛还要不了他性命。
这会儿终于有了反应,稍稍抬头,还未完全清醒,先是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声。
手腕活动,寒铁锁链发出哗啦声响,他抬眼朝着耀眼的火光处望去。
“圣女?!”他尾音上扬,满是惊异,“你竟在外面,看来你我二人待遇还是不同的。”
“何意?”
伐竹垂眸扫了眼被削去肉的左手,早已感觉不到痛感,但手还是控制不住地痉挛。
身在地狱之中,他面上却还带了几分轻松之色。
“何意?圣女不是跟我做了同样的事吗?你废了他一条手臂,我在他背后捅了他一刀,半斤八两,不……圣女做的比我过分多了,”他稍稍侧身,牵动身上其余伤势,痛的闭目屏息,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但我成了这样,圣女还能在外面自由活动。”
砰的声,玉纤凝一手紧攥住寒铁牢笼,火把在她鬓边熊熊燃烧,照亮她睁圆的眼。
“你……背叛了阿晏,捅了他一刀?”
“是,”伐竹扯唇笑笑,“他那个人旁人不清楚,圣女难道不清楚吗?无论跟他在一起多久,永远也走不进他心里,永远在防着、戒备着你!甚至说不定哪日就会为了利益毫不留情抛弃你杀了你!”
“此事还未发生……”
“但我哪里敢赌!”伐竹脸上轻松之色转眼消失,“我从前与他被困在此地,整日与人厮杀,命悬一线,我受够了提心吊胆保命的日子,也受够了死亡的恐惧!我想活着,想安安稳稳的活着!我有什么错!”
“圣女知道吗?我这番逃亡,得知了一个秘密……他从小被母亲利用欺骗,要他纵身跃下焚天渊,与恶鬼缠斗厮杀,将他打磨成锋利的刀,而后又将他骗至清天城,囚禁在这斗兽场,要他继续整日与人拼杀……是他母亲欺他利用他,可他却将全世界的人都视为如此,凭什么?都是他的错,我何其无辜!”
一通歇斯底里的咆哮,弥散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渐渐浓了。
他额前发丝凌乱,扎在眉眼处,想抬手拨去发丝,又看到被削成白骨的手,发出一声惨笑。
眼底依稀有泪光闪现,他看看左右,视线又越过玉纤凝肩头望向外面,几近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这小子真是残忍啊,我拼尽一生才逃离的地方,他又将我抓回到此处,要我死在这里……”
*
夜色泼染成墨。
晏空玄带着一行魔军从神域中踏出,朝着还未前来朝拜的宗门内驶发。
人还未见,只听得山中一声“魔头来袭”,紧跟着山顶亮起无数炫彩灵光,朝着他这头激射而来。
晏空玄抬头眼神恹恹地瞥了眼,薄唇勾起,身上霎时爆发磅礴魔气,将那些灵光尽数吞噬。
身后魔军一哄而上,如攻入清天城那日一般,熊熊烈火借东风,单方面的碾压。
他踏上山门,行至宗门高处,魔兵搬来把椅子让他坐下。
他翘起长腿,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垂眼乜着下方被制住的什么宗门掌门,还有一干弟子。
“主动归降的留下,其余,杀。”
那掌门满面愤慨高呼一声誓死不降,话音落下,晏空玄抚掌称赞。
“先生好骨气,但我受够了周遭不安稳的因素,只能请先生赴死了。”
指尖弹出一缕魔气,穿过那宗主眉心,一声闷哼还未来得及发出,整个人便直挺挺倒地,溅起层层尘埃。
“凡有不服者,只管站出来,现在反抗,痛快一死留全尸,假意归降后再反,则死无葬身之地……”
有降有反,又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他最厌恶血腥味,如今再嗅着也没什么感觉,坐在高位上单着一只手撑着额头,有些乏味地看着下方屠杀。
狩猎场就是如此,若要称王,要四方安稳,就得厮杀。
得不到人心,就杀到他惧怕,不能、亦不敢叛他。
今日撕开一条口子,他便索性做到底。
短短一夜,晏空玄亲率魔军横扫四方,直至天明,最后一声哀鸣终于落下。
他眼底压着沉青,瞥了眼正甩手上血迹的白淳风,他刚捏碎一个人的喉咙。
“清天城的人呢,还没有消息吗?这就是你上回说的快了?我在考虑,这事交给道成他们是不是会做的更快些?”
白淳风神色一紧,染血的双手抱拳躬身:“今日就给神主一个结果。”
“不必了,左右我今日出来了,就亲自做到底吧,”
他慵懒起身,站在山巅双手凝结魔气,朝着清天域中央上空汇聚成巨大雾镜,照着他的身影。
“许久不见了齐云白,我知道你能看到,也能听到……”
声音由灵力朝四方荡开,聚而不散,仍旧清晰。
“今日四方宗门已然臣服,我心情甚好,三个时辰之后,如果我在神域主殿见到你,那你周围那些丧家之犬我可不去理会,若三个时辰之后不见你……”
雾镜上他咧嘴一笑,漆目中空洞冷漠:“神域内还留有不少清天城的弟子,你来晚一息,我便杀一人,尸首挂在清天域中央,供世人观瞻。”
“我去杀了这魔头!”
清天域某处隐秘的农家小院,穿着粗布麻衣的男子倏然握剑起身,满目煞气。
“坐下。”
上位坐着的男子剑眉敛起,清凌凌的目光从起身的男人面上扫过,“你去杀他,不如说是去送死。”
“送死也好过如阴沟老鼠般苟活在世!长公子,左右他迟早会找到这里,与其这么干耗着,不如大家一起拼了!”
左右人纷纷跪地抱拳。
“你们……”
齐云天拍案起身,旁侧一只手伸来拽住他衣袖:“不过一个传音,大家自乱阵脚,才是正中晏空玄下怀。”
“二公子,那您说怎么办?!”
“如今别无他法,他要我去,我去就是了,否则岂不是叫清天城内诸多弟子寒了心?”
“不可!”齐云天将齐云白的话喝断,“三弟死了,父亲死了,母亲也不知下落,现在我就剩你一个家人,要去也是我去!”
齐云白摇头轻叹:“我丹田已破,如今不过一介废人,但兄长前途不可估量,莫要争执了,再者……”
话未说完,门外踏进来一人,接过他话茬。
“再者,他恨二公子设计围剿于他,二公子若去便是私人恩怨了结,若不去,事情反而棘手。”
“是你?”齐云天上下打量来人,长眉蹙起,“你来作甚?看我清天城笑话?”
来人不搭理他,转眼看着齐云白:“二公子可去。”
*
玉纤凝也看到了中央那块雾镜。
看着镜中男人勾唇一笑,又听着他轻描淡写地说出狠辣冷酷的话。
而后接连几日不见他身影,她便知晓,齐云白应约前来了。
又是一个夜里,晏空玄来了。
殿门开启,浓重的血腥气与酒气瞬间挥散在殿内四周。
玉纤凝起身立在床前,看着他脚步虚浮地朝她走来。
“阿晏。”她唤。
迎面走来的男人脚步不着痕迹微微一滞,眨眼恢复如常,停在她面前。
抬起一只手,以手背勾勒她面庞轮廓。
“从前让圣女唤,圣女怎么都不肯唤,眼下到了这般境地,倒是能清楚地听到圣女这般唤。”他呵了一声。
玉纤凝张口要言语,却瞥见他抚过她面庞的手衣袖松散,未束箭袖。
而往日束着箭袖的那只,还完好无损的垂在身侧。
她飞快将晏空玄手腕捉住,以眼神询问他。
晏空玄手腕从她掌心转开,踱步到她身后坐在榻上:“我失了一条手臂,没向圣女讨要,也合该跟其他人讨还。”
他竖起那只手借着烛光仔细打量:“烹酒煮茶闲敲棋子的手,触感是不是比我常年握剑的手要好很多?”
“这是……齐云白的手臂?”
“嗯,”他并不否认,活动五指,“同母异父的兄弟手臂,融合的比预料之中要好。”
兄弟……
玉纤凝竟也不知,一直在追杀他的清天城几位公子,跟他还有这般渊源。
看他靠坐在榻上,欣赏着全新的手臂,她上前一步,立在床头将他轻轻拥在怀中,让他靠着她胸口,听着她的心跳。
那人竖起的手好似还不习惯,在她拥住他的瞬间,指尖微颤。
她身形挡住大半烛光,他一张俊脸就隐在昏暗之中,忽而勾唇嗤笑:“圣女这又是唱哪出戏?美人计?”
“人在撒谎的时候,心跳气息会乱,我如今灵力被你封住,没法作假,你仔细听着,”她对他冷嘲热讽充耳不闻,“我是巫族人,你于洞窟中救我那日,那魔女死后残存的一缕魔气进入到我体内,经久不散,我时常能听到她在我耳畔说话、蛊惑,但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被贾青黛用香勾出来,占据我的身体。”
“她用我的身体伤害了你,虽不是我本意,但确实是我的手做下了那等事,你怪我怨我恨我,皆无可厚非,因为我没有护好自己,也没有护好你……”
她说着话,晏空玄能清晰听到从她隆起的胸口下沉稳有力的心跳,没有半分变化。
他冷厉的眉眼不着痕迹的舒缓,却在垂下的瞬间兀地坐直身子从她怀中挣开,反攥着她一截手臂,五指深深陷入她臂弯之中。
“不愧是合欢宗圣女,寥寥数语就能引得人心防震动,但你以为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听信于你花言巧语吗?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玉纤凝直直迎上他视线,看着火光在他眼底跳跃:“若你还不信,我可以血起誓……”
“圣女还不明白吗?”他倏然将她拽至身前,冰冷漆目盯着她眉眼,“有真,那便会有变为假的一天,我不要什么真假,我只要万事在我掌控之中,由我主宰就好!”
“那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什么时候又有过好结果?”
他仿佛听到笑话,舒眉展颜一笑,甩开玉纤凝手臂扬长而去。
“站住!”
玉纤凝一手揉着被他攥痛的臂弯,喝止住他,大步上前拦住他去路。
在他讥诮冷漠的视线下,她抬手勾住他脖颈,将他拉至面前吻了上去。
吻一触即分,她凝着他双目轻声吐字:“世间未曾给你好结果,我来给。”
世间将他逼迫成兽,而她来重新刻画他人类时的模样……
第83章 第 83 章
“大言不惭……”
晏空玄俯着身, 衣领还在玉纤凝手中,与她四目相对。
“你亦不过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以为三言两语我就会听信?”
“我知道, 重新建立信任是很困难的事, ”玉纤凝上前一步, 他便下意识朝后退一步, “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休想!”他反应激烈, 眼中有红血丝蜿蜒。
脚下一止, 身后便是床榻, 他已无处可退,被玉纤凝迫的坐在床榻边缘,仰头怒视她。
“那你可以推开我,我灵力被你封锁,如今与凡人女子无异,强迫不了你, ”她说。
等晏空玄薄唇张启要答, 她截断他的话又说:“但是机会只有一次,做决定之前务必要想清楚。”
“你威胁我?”
“是的。”
“圣女莫不是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你可以杀了我,若是不杀,那我就要吻你了。”
并没有等他回答,玉纤凝俯身吻上那张只会吐出刻薄尖刺的薄唇,动作轻柔,满是温情,似徐徐燃烧的火。
薄透的纱幔一侧橘光跳跃, 朦朦胧胧映在晏空玄面上。
漆目圆睁泛着猩红, 瞪着这个近在咫尺且胆大妄为的女子,双手紧攥身下床榻, 手背绷起根根清晰经络,身上魔气倏然澎湃涌出,将玉纤凝整个圈禁在内。
如此近的距离,她定然能感觉到,但她不仅没有睁眼,反而吻得更加动情。
他怒火跳跃的眼倏而紧缩。
这女人,甚至刚才还在试图挑开他的齿关。
围拢她的魔气化为尖刺蓦然又朝她近了,尖端刺入她脖颈肌肤,嫣红的血当即涌出,化为一条猩红的小蛇从她脖颈一直爬入胸前交叠衣襟。
她不闪不避,甚至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晏空玄眉心拧起,蓦地抬手要将她推开,却不知何时她用腰带将他二人双手缠住。
“卑鄙。”
“是,”玉纤凝掀开眼皮,“跟你在一起久了,我学了不少,还学了些无耻,要领教一下吗?”
晏空玄怒瞪她片刻,闭上眼深吸口气,气息平稳,情绪也回落稳定。
他漠然开口:“我不杀你,绝不会让你死得那么干脆,在我折断你的手臂之前,让开。”
玉纤凝又吻了上去,吻得很重,离开时还咬了他下唇:“口是心非。”
“玉纤凝!”
“你竟连名带姓的叫我?”玉纤凝目露不可思议,又惩罚性的在他唇上一咬。
“又戏耍我?”他胸腔怒气无从发泄,眼尾有绯红绕了一圈,似穷途末路的野兽咧嘴一笑,“看我如此模样很有趣,是吗?”
玉纤凝神色稍正,看着他颓然的俊美面庞,动了动唇:“不是……”
头顶溢出男人一声苍凉冷笑,他手腕一震,魔气将缠绕二人的腰带焚毁,伸手推开她起身。
“我承认对你还有些感情在,但是感情总有耗尽的那天,你好自为之,不要让我提前了结你性命,”他略微偏侧头,丢下一句讥诮,“上等的助长修为的体质,死了未免可惜。”
玉纤凝望着他离去背影,口中小声嘀咕:“胆小鬼……”
*
斗兽场。
中间圆台黑雾弥散而后又凝聚成个男子身形。
本来寂静的斗兽场因这点动静准备沸腾,却在看清男人眉眼后更加死寂。
晏空玄提步迈上高台坐下,一手抵着眉骨睨着下方:“开场。”
魔兵意会,当下打开两个牢笼,驱赶二人至中间圆台。
晏空玄却说:“第一层,全都打开,这几日可是有位从这里走出来的老手在,莫要瞧不起他……”
铁门打开的哗哗声接二连三响起,如同浪潮般许久才熄。
所有人被驱赶至中央,拥挤的边缘人物甚至有些站不稳,随时有掉下圆台的风险。
最后一人拖着身子从铁门内走出,右手被削成白骨,望着眼前人山人海,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旋即又抬头望向上方坐着观摩的晏空玄。
“小子,你不妨直接杀了我吧!”伐竹大喊。
“那般怕死的人,今日怎么说出求死的话?”晏空玄阴郁的眉眼化开抹笑:“放心,好歹兄弟一场,也曾一起出生入死,我总得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你小子真不是人啊,”伐竹连大声喊的力气都无,嘴里又小声骂了一句。
晏空玄指尖一点魔气炸开,厮杀正式开始。
起初台上很安静,大家面面相觑,眼底充斥着恐惧与防备。
谁也不想杀人,亦不想被杀。
噗嗤一声,不知是谁悄无声息打破了这短暂的平衡,人群顷刻沸腾。
血柱似此起彼伏的喷泉,厮杀哀鸣声不绝于耳。
晏空玄虚空取了一壶酒水慢条斯理的饮着,目光只锁定了伐竹一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人山人海中拼杀,眼底阴郁散去些许。
厮杀至中途,伐竹单手难敌,被人偷袭一掌正中后背,当即喷出一口血雾。
本就如风中残烛的身子此刻已然到了极限,强撑着身子站直,脚下踉跄转身,望着高台上那抹沉默饮酒的黑影。
他眼前忽然出现第一次见晏空玄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年岁虽小,但已然初现狠色。
他藏在暗处看晏空玄杀了一个又一个,为了活下去,他鼓起勇气走近晏空玄。
那时晏空玄正在用敌人尸首上的衣料擦剑,听他说要投靠,咧嘴一笑:“胆子不小,不怕我扭头卖了你?”
他当时说不怕,但心里很虚。
与晏空玄结伴相行的多年,他心里都很虚。
他一遍遍问晏空玄:“若是我被人挟持,你会不会救我?”
晏空玄还是一如既往地挑眉轻笑:“不会。”
但现在想想,跟着晏空玄时,他好像从来没有一次落入他手……
身后发狠的喊叫声近在耳畔,他小腹倏然传来痛感,一柄短剑从身后透到身前,血液顺着剑端不住滴淌,怀中一道平安符从缺口飘落在地,同血液一柄溅在地面。
血色染红了那枚黄符,也很快染红了他脚上软靴。
这一幕,跟那夜他从身后捅了晏空玄的画面何其相似。
很痛。
那小子当时估计也有这么痛。
身上力气在飞速流失,他再也站不住,身子直挺挺朝后方倒去。
刚才有很多人,但是他倒下时,身后却空空荡荡,他后背重重撞在冷硬的地板上。
不多时,耳畔厮杀声消失,连呼吸声也少了。
上方有阴影遮来,他垂眼去看,见本该在高位上看着下方厮杀的晏空玄朝他提步走来。
伐竹扫了眼他的左臂,扯扯唇,气若游丝:“恭喜你啊,手臂又回来了……”
晏空玄居高临下睨着他,不理会他说的话,口中讥诮道:“那么想活,怎么才至中场,你就坚持不住了?”
“你小子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往要害处扎啊……”伐竹想露出个笑容,但是已然没有那个气力,望着上方黑暗的穹顶,所见景物已然开始模糊,“最后的最后,听我说几句行吗?”
晏空玄眼底讥诮不减,但抿着唇没有打断。
“我挺讨厌你这小子的,把别人的性命,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当成儿戏,跟着你我吃了很多苦,我真的受够了……”
“但是现在想想,你虽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却没让我丢了性命……”
“我欺你叛你,是我的错,你阿娘利用你、欺骗你,是她的错,与你无关,与旁人无关,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怨怼他人……”
他说这些,让人不禁想起,从前晏空玄气上头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劝晏空玄,在中间当和事佬、和稀泥,像是哥哥的样子。
晏空玄懒得听,背叛他,险些要了他性命,还在这儿说什么漂亮话?
他转身就走,听得身后伐竹声音喃喃。
“还有,我很后悔,若能重来……”
话到最后已然成气音,若能重来之后的话音终究消散在风中,亦不知有无传入晏空玄耳中。
他迈出去的步伐止住,回头瞥了眼伐竹闭上双眼,视线下移,落在地上被血染红的平安符上,骂了一声“蠢货”。
*
伐竹死了,晏空玄胸腔里的怒火消散了大半,斗兽场表演还未看完,他便扭身离去。
主殿上,他坐在上位把玩着空荡荡的酒壶,齐云白跪坐在下方,双眸闭阖,衣着虽不如先前那般光鲜,但飘逸气质不减,闲云野鹤般事不关己。
晏空玄饮了口酒,指尖勾着酒壶顺着台阶走下,停在齐云白面前,单膝蹲下,仔仔细细打量齐云白面容。
“瞧瞧,曾经神秘强大的清天城二公子,如今怎么变成了这番模样?”
齐云白阖眼假寐,仿佛念佛诵经般淡然,对晏空玄的话充耳不闻。
“那夜攻城,二公子被长公子保护的好,我两位公子人影都未瞧见,”他自顾自地说着,“真是抱歉,没让两位公子跟父亲见最后一面。”
他眼底笑意仿佛尖锐的刺,笑着笑着又假模假样叹一声,故作惋惜:“不过你也得谢谢我,我当时太过兴奋,所以让你父亲死的很痛快,否则就他当年对我做的事来说,我应该将他一片片活剐了……”
“你若是心情不好,想找人倾诉,去找别人,”齐云白幽幽睁开两眼,似平静的湖,浑然没被他刺激到,“我并不想听你的心事、你的情绪。”
齐云白神色淡然:“哦,我忘了,你没有可以倾诉的朋友、亲人,真是可怜。”
砰的一声,齐云白正中一脚身子歪倒在地。
晏空玄脚踏在他胸口狠狠碾着,见他唇角溢出血色,便倾斜手中酒壶,将辛辣的酒水浇在他面上,看着他唇边血色被冲散。
“是,我不像二公子那样,上有父兄疼爱,下有弟子崇拜,但那也丝毫不影响如今我将你踩在脚下。”
他笑着,脚下愈发了狠,已经失去灵力的齐云白脆弱如纸,肋骨咯吱作响,口中禁不住发出闷哼,血色再次徐徐溢出。
“二公子不想听?可我偏要在你面前说,往后你去了地下,我还要隔三差五去你坟头说,你能奈我何?”
齐云白艰难扬起头:“我原先不懂阿娘有我们几个孩子,为什么偏偏丢弃你,现在我懂了……”
晏空玄眼底笑意收敛,踩着他胸膛的脚朝上挪动,靠近他的咽喉。
他微微前倾身子;“洗耳恭听。”
“因为……”
话未说完,晏空玄忽然抬脚,踩断了他的咽喉。
血液喷溅在他面上,温热的往下流淌,他抬手随意擦去,将尸首踢到一旁。
“二公子的嘴太过危险,若不及时封住指不定要吐出什么伤人的话来,二公子不想听我说,我也同样如此,”晏空玄神色慵懒颓然,也不擦拭身上喷溅的血色,就这么踱步在大殿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方才齐云白不想听,但是现在他反驳不了,晏空玄说到什么时候,他就得听到什么时候。
“……伐竹说他后悔当日叛我,那你呢?二公子?亦或者,我的二哥哥?你后悔当日追杀我吗?”
无人答话,晏空玄自问自答。
“你说不后悔?因为我杀了你三弟在先?”他倏然发笑,“可谁让你的好三弟被宠坏了,到处颐气指使,瞧上什么随便伸手就能拿到,即便是别人的东西,他抢了,甚至还有不少人为他撑腰……”
他说的口干舌燥,想灌一口酒,却发现酒壶已空,随意将之抛了,走上高台唤人。
白淳风从门外走了进来,见躺在地上已然变成一具尸首的齐云白,眼底有兴奋的光跳了跳。
晏空玄手撑着脑袋,两眼神采消退:“处理干净。”
白淳风应了声“是”,拉着尸首退下。
晏空玄躺在椅子上,酒气上头,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又有脚步声回荡。
脚步声一直从殿外上前,甚至踏上台阶,行至他身边。
他闭目假寐,等着那靠近的脚步做些什么而后将其反制,下一瞬感觉面前清风徐来,额上落下一吻。
他倏然睁眼,对上玉纤凝含笑的眼。
“我做了些辣炖菜,陪我一起吃些,可好?”
第84章 第 84 章
晏空玄不说话, 没有神采的漆目倒映着玉纤凝含笑的模样。
玉纤凝只当他是默认,转身去殿外端进来个铜锅,里面摆着肉与各类蔬菜, 热气滚滚, 色泽澄红, 散出有些呛鼻的香辣味。
她自顾自将铜锅摆在晏空玄面前, 看着底部火熄灭, 摸了摸空荡荡的衣袖。
灵力在身, 没有带火折子的习惯, 但如今灵力被封住了。
她望着晏空玄,眨巴眼睛。
后者瞥她一眼,又看眼前铜锅,佯装不懂般开始整理衣袖,露出那只左手。
他格外喜欢翻来覆去地看这只左手。看那只摸过书卷棋子的手与他原先的区别。
玉纤凝略微前倾身子,抓住他一截衣袖:“阿晏, 这铜锅要开火煮着慢慢吃才好吃。”
“所以, 这是求我?”他扬眉,看她笑话一样,身子后靠在椅背上,大马金刀地翘起长腿,活生生一副二世祖做派。
“是。”玉纤凝忽略了他话音中的嘲弄戏谑,不过一只受了伤,极度渴望人靠近,却又害怕再次被伤害的流浪小狗罢了, 她由着他发泄。
“求人做事, 这态度可不够诚恳……”
玉纤凝意会起身,绕到他正前方, 单膝跪在他身侧的座椅上,俯身缓缓朝他靠近。
起初靠的很慢,见他眸光暗下,眉头要敛起,她忽然加快速度,在他说出讨人厌的话之前吻住他薄唇。
温热舌尖勾勒他薄唇轮廓,轻轻一扫,如羽毛撩过心尖,痒、热随着血流传递到四肢百骸。
玉纤凝还欲再进一步,被他抬手按住肩头,旁侧嗤的一声,火焰跳起。
他又勾唇嘲弄:“这些手段,也不知圣女还能用几时,能叫人不发腻……”
“会腻啊?那下次不用了,往后也尽量少求你。”
玉纤凝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翻起两只精巧的碗盛菜,一只递给晏空玄:“尝尝吧,神主?”
她也打趣他。
“不求我,那求谁?”晏空玄看也不看她递来的碗,噙着笑,锋锐的视线在她面上梭巡,“你那位青梅竹马?”
玉纤凝眨眼看他:“可以吗?”
晏空玄唇角笑意一凝,而后越扩越大。他笑着点头,身子重新后靠在椅背上:“可以,当然可以,就算你不提起这位青梅竹马,我也是打算请他来神域坐坐的,让他……”
话未说完,一双筷子忽然伸到嘴边,热乎的牛肉塞进他张开的薄唇里。
“再这么说下去饭都要凉了,”玉纤凝无视他面上僵硬,问他,“好吃吗?”
晏空玄盯着她,一口一口使劲嚼着肉,仿佛在咬碎仇人的骨。
“好吃的话多吃点,把乱说话的嘴堵上,”玉纤凝将碗塞到他怀里,“自己夹菜。”
晏空玄瞥了一眼,魔气卷起她手中碗随意扔在一旁,难听的话还没说出来,玉纤凝意会点点头:“哦,原来是希望我喂你啊?当了神主脾气也涨了不少,没关系,从前你顺着我,现在换我惯着你。”
晏空玄轻哼一声,闭目假寐,全然不理会她。
不多时,又有一筷子肉送至唇边,他不张嘴,筷子就夹着肉挤进来。
他张口连筷子一并咬住,掀开眼皮看着近在咫尺以此为乐的女子。
“乖,松口。”玉纤凝尝试扯出筷子,扯不动,另一只手抬起轻抚他发丝。
很好,哄小孩的把戏都用在他身上了。
他笑得危险,玉纤凝却恍若不觉,见抚摸他发顶无用,便转而去挠他下巴。
“玉纤凝!”他笑意夹杂着滚滚怒气,搭在扶手上的五指攥紧,“拿我当阿猫阿狗耍弄?”
“不是,神主怎么能是阿猫阿狗?”玉纤凝趁他松嘴收了筷子,又给他挑了些蔬菜,“是狼,恶狼的那种。”
“你真当我舍不得杀你?”
这女人应当是八重锁灵咒全解,这会儿脾性跟最初一面完全天翻地覆,一点分寸都没有。
玉纤凝没回答,亲在他唇角:“难听的话我就当没听到,等日后再与你慢慢清算,张嘴,再吃点蔬菜,我废了好大劲才在附近寻到的。”
晏空玄不情不愿地张嘴,恶狠狠地嚼着,在玉纤凝一筷子又一筷子的投喂下,将辣炖菜吃了个干净。
“神主这几日要忙的事应当忙的差不多了,可否带我去四处转转?那殿宇里实在憋闷。”
晏空玄冷瞥她一眼,呵得发笑:“圣女解了八重锁灵咒原本性情,竟是这般得寸进尺厚脸皮。”
“这不好说,”玉纤凝回道,“从前你也是这样,兴许我是近墨者黑。”
“伶牙俐齿,”他轻哼,竟将他几次三番逼得回不上话来。
“那神主去还是不去?”
晏空玄默了片刻,忽而露齿一笑:“去,不光要去,还要带圣女去个好地方……”
*
玉纤凝知道晏空玄一肚子坏水,也猜想到他会带着她去哪儿。
但真的到了合欢宗,看着一干弟子穿着熟悉的荷花袍时,还是有些无语。
她转脸看身侧男人,手肘轻捅他小腹,低啐一声:“小心眼。”
“怎么,”晏空玄垂眼睨她,“圣女对这散步的地方不满意?”
他眯眼似笑非笑的神情,好似玉纤凝只要说个不满意,他就会当下干点什么。
“满意,十分满意,”她敷衍一笑,牵起他的手,“既然来了,我带你去我先前住的地方瞧瞧。”
“故地重游,不打算见见你那位同居了几日的青梅竹马?”他讥讽。
玉纤凝大力拽他:“若在同一屋檐下就是同居,那我岂不是跟全天下的人都同居过。”
晏空玄冷瞥她一眼,忽而反扣住她手腕,魔气包裹二人,猛然加速朝前飞掠。
狂风几乎灌入玉纤凝口中,冷不防呛得她连连咳嗽,让晏空玄慢些,他却充耳不闻,直接降落在圣女殿内。
玉纤凝呛咳不止,晏空玄本来冷眼旁观,却忽而望着前方勾唇一笑,大掌按在她腰身,将她蓦地压向自己,笑语嫣然,话音亲昵。
“怎么这么不小心?慢些……”
玉纤凝眼神狐疑地看他,还未开口,就听得前方传来一道熟悉嗓音。
“阿凝。”
她略微一怔,而后循声望去。
对面,萧长风一袭靛蓝袍子长身玉立。
他好似比从前更加清瘦,下颌尖尖,从前合身的袍子也宽松了些,被风稍稍一吹就会鼓起。
深褐色的瞳眸望着他二人,从玉纤凝面上转到她身旁的晏空玄,再转到晏空玄落在她腰间的手。
没有什么波澜,像是一池死水。
一别几日,二人之间好似横亘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玉纤凝张口想言语,腰身却又是一紧,那大掌五指险些要陷入她肉中。
晏空玄略微倾身,话音压低在她耳畔:“可是故人见面,颇为感怀啊?”
当初与他重逢再见,却不见她盯着他无语凝噎至此。
扣着她腰肢的五指再次发力,面上却与她亲和无匹,落在萧长风眼里好似浓情蜜意。
“少宗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晏空玄视线从玉纤凝面上缓缓移开,落在对面萧长风身上。
萧长风望着他不语。
“即便合欢宗落败至此,少宗主还是跟以前一样端着个架子。”
他嘲弄,揽着玉纤凝朝他行进,甚至自顾自坐在他身边的石桌前,看着上面煮着的酒水,隐隐透着股青梅味。
“我三日前下令,要四方宗门前来神域参拜,少宗主迟迟不来,我原以为少宗主事务繁忙,不曾想还有雅兴闲情在这儿煮酒喝茶……”
他扫过石桌上酒盏,一只在萧长风方才坐着的位置前,一只在对面:“少宗主在与谁对饮?”
萧长风望着玉纤凝,直言不讳:“与阿凝。”
“故人院、石案前,遥想青梅?”
晏空玄微笑着松开揽着玉纤凝腰身的手,几乎毫无征兆,魔气蓦地抽身而出,利剑般朝着萧长风眉心飞射而去。
萧长风反应极快,纵身一跃后退,反手一道灵力将魔气击溃,不等脚下站稳,数百道魔气从四面八方朝他围拢而来。
他抬手格挡,被魔气击中腹部,丹田蓦然一震,口中鲜血喷吐而出,手腕当即被魔气束紧,从虚空扔至晏空玄面前。
男人提步上前,一脚踩在萧长风后背,望着合欢宗的院墙碧瓦,那头脚步声隆隆,云卓闻声已带人匆匆赶来。
“我要四方宗门朝拜,却还未来你这合欢宗,你莫不是以为我怕了你?”他无视对面乌泱泱的人群,一手撑在膝上俯身看萧长风,“我这人有个习惯,最好吃的东西,一定放在最后食用,杀人也是,最厌恶的,定也要当压轴好戏……”
“阿晏……”
玉纤凝一出声,还未言语,晏空玄脚下就倏然发力,将萧长风踩吐出一口血。
他一个眼风也没给玉纤凝,继续看着脚下萧长风:“少宗主那夜携整个宗门之力欲将我斩杀于结界前,我可是日日铭记在心……”
胸腹仿佛压了千钧之力,萧长风半分动弹不得,双手撑着地面,连同砂石一并攥紧。
“你杀我门下弟子在先,又杀我父亲在后,我欲诛你,何错之有!”
“你门下弟子皆死有余辜,至于你那个好父亲,”晏空玄想起什么蓦然发笑,“恐怕你还不知道你那个好父亲想做什么。”
他又往下蹲了蹲,脚上力道加重,空气中几乎响起骨骼支撑不住的断裂声。
“你那个父亲,不光想要我这幅躯壳,还想要与自己亲儿子的道侣……你说这样的好父亲,该杀还是不该杀?”
“住口!不可能、绝无可能!定是你胡言乱语!”
萧长风张口反驳,抬头间对上玉纤凝的眼。
那双纯澈的眼清凌凌地望着他,看见了他所有狼狈不堪,听到了他父亲为人不耻的话。
目光好似日光,而他此刻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想逃却无处可藏,直被那日光灼伤皮肉,刺中心尖。
“是他胡言乱语!”
他双目赤红,不知从哪儿爆出一股强劲灵力,在激荡瞬间,晏空玄双臂横展飞身后掠,站在玉纤凝身边,手指绕起她一缕发丝。
“瞧瞧,你的好青梅竹马,狗急跳墙了……”
萧长风脱困,云卓紧跟着一句“伏诛魔头”,带着众多弟子横冲而来。
人还未至身前,头顶魔气似漫天箭羽飞射而下,眨眼场中便成尸山血海。
云卓被魔气圈禁,萧长风再次突袭不过十余招又被魔气摁住。
晏空玄松开指尖发丝,提步朝着萧长风迈去,手中幻化出一柄匕首,贴着他的额头一路往下滑,在他眼眶周围打转,又继续往下,停在他的右手。
他记得很清楚,这双眼曾与玉纤凝含情脉脉对视,这只手,还牵住她朱红的衣袖。
第85章 第 85 章
“少宗主, ”晏空玄唤了一声,又嗤声发笑,“少宗主好似想与我交手很久了, 感觉如何?”
萧长风被他压制, 垂眼紧咬牙关盯着地面, 唇色发白。
晏空玄继续说:“那日夜里, 少宗主携宗门上下之力与齐云白联手重创于我, 眼下没了齐云白, 少宗主连我一根头发都未曾伤到。”
“可见少宗主除却投了个好胎之外, 半点用处也无。”
他眼底带着快意得笑,用言语毫不留情地扎进对手肺腑。
“我这人素来睚眦必报,少宗主带人围剿伤我,我今日便是要少宗主以及宗门上下百倍偿还的,少宗主当如何?”
萧长风宛若一潭死水,在听到他说要宗门上下百倍偿还时方才如石落水, 激起点涟漪。
“宗门上下皆受我指使听我命令, 你若要报仇,只管冲我来就是。”
“你一人如何能够?”晏空玄手中匕首微斜,锋刃从萧长风衣袖划过,靛蓝的袍子从中开裂,一直延伸至右手手背,匕首停住,尖锐扎进皮肉,冒出一颗颗血珠, “不若我二人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晏空玄提起匕首:“少宗主与阿玉行了拜天礼地之力, 又以法阵叩问地府结为道侣,此生不易, 我要少宗主以血祭解了这礼,我便大慈大悲,放你门下之人一条性命……”
萧长风闻言怔住,抬头望向对面玉纤凝方向。
距离很远,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但他总觉得那望着他的眼神带着怜悯与可悲,火炭般烙着他的心。
他薄唇发颤,避开玉纤凝目光,口中喃喃自语:“不、不……”
唯一与她的牵绊就剩下这一道红绳,他岂能亲手斩断?
眼前地面又生出红蓝交错之光,在视野中开始扭曲,那瞳瞳鬼影在眼前来回飞舞缠绕,桀桀讥笑声如不知名的虫子飞快往他耳廓内钻去,啃咬他的神经,扰乱他的心神。
“阿玉不爱你,身心都交予了我,少宗主单方面留着红绳又有何用?不若斩断,还可救下宗门人性命,何乐而不为呢?”
他轻佻的话音,让萧长风又忆起那日顺着墙壁传来的喘.息嘤咛。
脑海中嗡的一声响,眼前跟着眩晕,身形摇摇欲坠。
他沉默,晏空玄只当他不愿在无声抵抗,手朝一侧伸出,五指倏然收拢,静默的空气中当即传来云卓痛苦闷哼声。
“少宗主,还请尽快做决定。”
“阿晏!”
魔气绞着云卓脖颈,似蟒倏然开始收紧绞杀,眨眼他面色青红发紫,一缕血线顺着唇角溢出。
玉纤凝疾步上前,晏空玄慢悠悠抬头望着她。
“你若要替这儿的任何一个男人说话,我就立刻送他归西。”
话说的轻飘飘,像是从前平日里那样跟她闲聊。
玉纤凝抿着唇,踏出的步伐顿住。
他像是完全失控的野兽,她手中的缰绳在此刻也不管用。
一手下意识抚上扣在左手手腕上的镯子,指腹轻轻摩挲。
晏空玄视线又转回萧长风身上,简短吐出两个字的同时,圈禁云卓的魔气逐渐开始发力收紧,即便他克制的咬紧牙关,还是禁不住发出骨头错位的咯吱声:“选择。”
耳畔是晏空玄的逼迫,脑海中是各种小鬼的唧唧私语。
“听到了吗?他笑你无能……而今连一个无门无派的野小子都敢笑你无能了……”
“我早就说了,你是合欢宗少主,又是玄阳之体,最擅长的功法便是合欢道,可偏偏去要修什么无情道,最终人与修为两空,如今还被最厌恶的小子踩在脚下……”
“阿凝就在对面,从前你看不起她不挣扎不反抗,现在轮到她看着你无法挣扎反抗了,萧长风,这如何不是风水轮流转呢?”
无数种声音在脑海中此起彼伏,似海浪拍击,随时要冲破血肉头骨。
束缚他的魔气开始沸腾,他趁机挣开手腕,五指作爪扣住额头,企图让那些声音停下。
晏空玄垂眼看着他这副模样,轻挑眉梢,又问一句:“少宗主?”
“交、交易。”萧长风几乎是从齿缝中艰难挤出这两个字。
晏空玄咧嘴一笑,松开萧长风,说了声“请”。
萧长风双手紧扣着脑袋,钝痛感没有分毫消失,他强忍着痛苦腾出一手,灵力划破掌心,以血在地面画就阵法。
手臂颤抖着,血液一滴接一滴缓慢坠落在地,阵法画得参差不齐。
当初结道阵法是他被清天城逼迫画就而成,如今又是被晏空玄胁迫画下终止阵法。
他好似从来都没得选择。
血液涌出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一滴血液在掌心悬了许久,最终才依依不舍坠落在地。
阵法成,血光大亮。
地底腾起另一道血光,方才画就的阵法将之吞噬,化为萤光点点消散。
他手腕隐约出现一条红绳,另一端与玉纤凝相连,一声轻响如泡沫被戳破,消散于天地。
晏空玄笑眯着眼:“再收点利息,我与少宗主就算两清。”
手中匕首灵活一转,一刀划过萧长风左眼,一刀划过他的手背,刹那间鲜血淋漓,闷哼不止。
晏空玄恍若未闻,脚步轻快地朝玉纤凝行去。
玉纤凝看着他,视线越过他望着更远处的萧长风,漫吸口气闭上眼。
“交易已成,为何还要伤他。”
晏空玄伸手绕上她一缕发丝,越收越紧:“圣女心疼了?”
玉纤凝徐徐睁开两眼:“我能理解你的怒火,但你如今究竟是在复仇,还是借着怒火在随意发泄?”
晏空玄绕着她发丝的手指没有再动,牵唇笑着,还未开口,玉纤凝再次道:“请你记住,我喜欢的是晏空玄,而非一个被情绪裹挟面目全非的野兽。”
“我要给他送药,你若心有不满,那只管动手,”她竖起被手镯禁锢的细腕,“如今你要杀我,易如反掌。”
不再理会他,玉纤凝挺直脊背阔步朝萧长风踱去。
晏空玄立在原地,手中圈着的发丝没来得及绕开,她就生生从他指尖扯断,留了几根断发在他指尖。
似花似叶的香气从指尖远去,他眼帘半垂掩着阴翳,什么话都没说。
玉纤凝一路行至萧长风面前,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左眼,从袖中摸出帕子朝他伤处探去。
手才至虚空,被萧长风抬手挡住。
“无需你可怜我。”他一手撑在地面,攥了把砂石在掌心,细碎的颗粒磨得掌心生疼。
可怜他?
玉纤凝深看他一眼,落回手,复又从衣袖中取出几瓶灵药放在他手边。
“很管用,记得及时用药。”
言罢,她款款起身,从他身旁越过行远,夕阳将她影子拉的颀长,笼罩着那几瓶灵药。
萧长风记得,新婚夜次日,他曾赠给她几瓶灵药助她突破封体阵法。
如今,她赠他几瓶灵药助他疗养伤势。
他二人之间,好似再无什么亏欠牵扯了……
拉长的影子逐渐撤离,晏空玄化为阵风掠起玉纤凝卷入高空。
腾在半空时,玉纤凝听到云卓大呼一声“少主”,当是朝着萧长风奔去了。
她悄然抬眸看晏空玄神色,他放在腰间的手紧紧箍着她,下颌绷紧出凌厉弧度,发丝被风吹得倒飞于后,呼呼作响。
他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玉纤凝也没有再顺着他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打算。
两人前脚离开合欢宗,后脚一队魔兵从山脚飞快爬上山巅。
宗门上下还未从晏空玄前来的恐惧中回神,在看到又一队魔兵出现,全然发懵,等到云卓一声喝方才匆匆回神,拾起佩剑将萧长风团团护在身后。
魔兵如城墙一字排开,片刻之后从中分裂开来,有一人踱步走出。
“是你?”云卓看清来人,眉头高高皱起。
白淳风冲他微微一笑:“当日承蒙云卓师兄出手相救,我才能从这吃人的世道活下来,除云卓师兄之外,其余人……一个不留。”
*
神域。
晏空玄将玉纤凝放到神域门口便松开手大步朝内行去。
玉纤凝瞥了眼身后广阔清天域,默不吭声朝他的反方向行去。
行出十几米,晏空玄这才察觉不对,手中一缕魔气卷起她腰身,将她送至面前。
“不是你主动送上门来的吗?如今却要走,就因为我伤了那小子?”他怒极发笑,“他当初带人围剿我时,怎么不见你待我这般待他?!”
“玉纤凝,你究竟有没有心?”
“不知你在气什么,”玉纤凝淡淡说道,“我只是瞧着那边有朵花开的漂亮,想近处瞧个仔细而已。”
玉纤凝说着抬起手,莹白如玉的指尖搓捻着一朵姜黄的小花,将之别在晏空玄耳侧。
她说:“往后也要像现在这样,有火直接发,冲着该冲着的人,不要连累旁人。”
看着她摇曳走远的背影,晏空玄抬手掐按眉心。
又被她戏耍了。
他抬手招人:“叫白淳风过来。”
魔兵回:“白将军有事出门去了。”
“去哪儿了?怎么不听他跟我报备?”
“属下不知。”
晏空玄更加烦躁:“叫他回来立刻滚过来见我。”
“是。”
入夜,玉纤凝趴在床头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
晏空玄今日气在头上,不会来她的寝宫打扰她。
就这么发呆半晌,她关上殿门回到床榻盘膝坐定,沉入识海。
她的灵魄在深海中畅游,身上散发出来的金芒将漆黑的海域照的通明。
灵魄手握凤羽剑,在四下搜寻。
终于,瞧见躲在阴暗缝隙角落的一缕黑气。
“出来吧,我们也是时候谈谈了。”
第86章 第 86 章
夜里, 白淳风终于回来,前往主殿面见晏空玄。
暗沉的大殿内,烛火如同瞳瞳鬼眼跳跃, 随着白淳风行进的方向轻轻摇晃。
晏空玄翘起长腿坐在主位, 一手撑着额头, 闭目假寐, 神态倦怠又乏味。
听到脚步声近了, 原以为睡着的男人幽幽开口。
“做什么去了。”
即便晏空玄此刻闭着眼, 白淳风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面上恭敬虔诚冲着上位一礼。
“回神主的话,去办了点私事。”
晏空玄懒得问他私事是什么,直接切入正题:“有消息传来,齐云天带着清天城旧部,包括四方宗门残党正在前往南州仙岛,你可知晓?”
“知晓……”
后面话还未来得及说, 上位晏空玄掀起眼皮, 幽深的漆目乜着他:“既知晓,为何不报?”
白淳风连忙撩袍跪地:“神主如今掌管神域,若南州仙岛来人,直接将人斩杀于剑下便是,普天之下,只需有一位神,无需有仙,不是吗?”
“白淳风, ”晏空玄微微坐直身子, 修长的指骨搭在扶手上,居高临下觑着他,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替我做决定了?”
“淳风不敢……”他跪地叩首,恨不能将脑袋磕进地里。
上方威严肃郁的嗓音继续飘下:“以为那些魔兵唤你一声将军,便真以为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莫要忘了,你今日站在此处,只出了上不了台面的一剑而已。”
晏空玄满面讥诮。
白淳风深埋地面的脸瞬间发白,撑着地板的双手五指跟着蜷紧,肩头轻轻发颤。
许久之后,他才回:“是……神主教训的是。”
“滚,叫道成来。”
“神主!”白淳风倏然抬头望着上方,“那些焚天渊的人对神主必有异心,万不可重用他们!只有我,只有我对神主是忠心的!”
晏空玄重新慵懒地坐回椅内,眯眼微笑着看他:“我曾认为伐竹也是忠心的……”
“我与他不同,神主信我!”
“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是只会偷袭的卑劣小人罢了,我今日心情不大爽利,趁我还好说话,滚。”
白淳风面上血色又褪三分,唇瓣翕动要说什么,但对上那双冷漠的漆目,到喉头的话语顷刻被冻住,什么话都吐不出来。
半晌,他重新跪地叩首,应“是”退下。
不多时,殿外走入一位瘦高的男子,暗沉朱色长袍,似凝结许久的血,冲着上位欠身行礼。
晏空玄望着他:“先前与你说了,莫要穿这个颜色的衣袍,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道成垂眸扫了眼身上衣袍,哂笑一声,身上魔气缠绕,将那暗朱的长袍染上浓黑。
“神主交代的话莫不敢忘,只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一时失察,还望神主勿怪。”
晏空玄闭上眼眸:“你与龙吼即刻带两殿人马前往南州仙岛,务必将齐云天等人拦下,不得有误。”
道成却并不着急领命,收了抱拳的手,眼底泛着狐疑:“神主可是怕仙族相助于齐云天等人?可这仙族避世不出,除却巫族现世之外……”
晏空玄手指轻弹,一道魔气瞬间击穿道成肩胛。
“你只需回‘是’,然后带人行动就好,其余的不要多嘴。”
道成瞥了眼肩头空洞,没有出血的迹象,只有丝丝缕缕的魔气缠绕,如丝线般在修补伤处。
他复又重新抬眼望向高处,抱拳应“是”,不疾不徐转身退下。
晏空玄坐在上位看着他渐行渐远,眸色转幽。
*
玉纤凝盘膝坐在床榻,俄顷睁开双目,抬起左手瞥了眼腕间点翠金镯,又扭头望望窗外,竟是过了一夜。
再扫视殿内,空气中没有熟悉的薄荷香。晏空玄果真未来。
她顺势躺下,闭目小憩一会儿,待到日头晒至面庞,这才起身由着侍女伺候梳洗用膳,结束之后就在这迷宫样的殿宇中散步。
很符合晏空玄的风格,四下皆是明艳的富丽堂皇,张扬无匹。
路线布局记得差不多,玉纤凝准备返回时,瞥见走廊尽头暗处有扇殿门,被魔兵把守着。
行了这一路,魔兵守着的殿门都是有人居住的,只是不知这儿住的是谁,毕竟晏空玄入主清天城,已经将人都清空了。
心头好奇,玉纤凝提步迈了过去。
魔兵不认识她,但还是如从前一样对她视而不见,她推开门往里走,魔兵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手按上门框,指尖传来滑腻的灰尘感,她缩回手搓捻了下指腹尘埃,娥眉敛起狐疑之色,复又覆上门框用力推开。
才一动,门上便有簌簌粉尘掉落,玉纤凝抬手在鼻尖前挥了挥,等呛人的味道散去,方才提步入内。
殿内还弥漫着原来主人身上独有的香气,混杂着脂粉香。
陈设一如先前,鎏金梳妆台,粉幔床榻,还有几列高耸的博古架,摆着各式各样的话本,山川海志亦有。
玉纤凝莫名觉得这宫殿与她先前的圣女殿有几分相似。
传言清天城内有位望月女姬,与清天城城主琴瑟和鸣,诞下齐云天三兄弟,亦是……晏空玄的生母。
城破之时,也不知晏空玄是否有见到她,左右他是决计不会提起的。
玉纤凝很好奇,究竟这位女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她利用亲生骨肉做到那种地步。
她踱步入内,指尖抚过落满尘埃的梳妆台,一路行至博古架。
各类话本,书页已被翻的泛黄陈旧,竟有三成是连玉纤凝都未曾看过的,手中捧了一本,挑了处空位坐下翻看起来。
不知不觉,翻看过半数,她又翻一页,却发现纸张上的字迹陡然一变,从标准的蝇头小楷化为温柔却又利落的笔触。
听闻焚天渊有位能主,我想去一趟。
倒确实是巫族杀戮之心所化之地,杀气通天,那位渊主更是完美的杀戮机器,只可惜沉于美色,不堪上进,连手下道成与龙吼都不甚之。
幸好,我有了这样一位杀戮机器的骨肉。
……
那位渊主空有满身修为,却不肯冲破结界入主清天域,甚是无用,我知屠魔先屠心,通身修为不若给吾儿做养料。
……
记性越来越差,好似在这孩子之前还诞下过一个孩子,叫什么来着?若是他日忆起再来记下。
……
清天城的人找到我了,我时日无多,吾儿五岁,将之带回焚天渊,起初恐惧不愿,见我落泪,便纵身一跃而下。
希望吾儿能不负所望。
……
我虽天生圣体,但能带给他的修为增益越来越少,诞下三子,除却长子之外,其余修为皆不如意。
……
又回到了从前日复一日的生活,话本都已倒背如流,没有新的了,甚是无趣,他怎么还没来?
……
他来了,却很不中用,我甚是失望,还需再磨砺一番。
……
他逃了,看逃跑的手段,比最初来时要长进不少。
……
他竟又返回清天城,还带着个女子,是心上人吗?倒是随了那魔头的性子,亦是个沉迷美色的无用之人。
不对,这同来的女子竟是那位……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点个烟火庆贺一下吧。
……
这世界从前不随我所愿,往后,我必不让这世随天愿……
再翻一页,温柔利落的笔记又变为齐整的蝇头小楷,这话本中间的故事被望月女姬自己的故事所填充,结尾却仍是话本的结尾。
玉纤凝心头略微震动。
烟火……
她与晏空玄闯入清天城离开时,她回头时曾瞥见城楼之上,一位身着宽松白裙披着长发的女子在漫不经心的踱步点燃焰火。
那位竟是望月女姬,怪不得晏空玄当日反应那般古怪。
玉纤凝反复翻着女姬记录的那几页,总觉得这位女姬在计划着什么事。
一时半刻想不出来,她索性将话本一并带走。
*
又磋磨过一日,回到寝宫时,天色已然昏暗。
这殿宇深幽,日光只能寸进,玉纤凝行在暗淡处,脚步声在走廊中回响。
还未踏入殿门,却见本来守在左右两边的魔兵不见踪影,玉纤凝便知道,晏空玄来了。
她瞥了眼怀中的话本,略作沉吟,提步入内。
殿内沉香萦绕,混杂着男人身上独有的薄荷冷香,无论多少次嗅到都觉得十分凛冽,吸入肺腑中如同饮烈酒般,起初冰冷一线,很快又燃起火来。
他躺在殿内那把长椅上,闭目假寐,两腿交叠。
呼吸悠长,像是睡了,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好似锁着什么心事烦扰。
玉纤凝悄悄靠近他,立在他身侧观摩他眉眼。
他二人之间好久没有这么安静的相处过了,一见面他便冷嘲热讽,她也赌气回怼他。
后面虽迁就了他几日,但没有像是今日这样仔细观摩过他眉眼。
他眉眼不再透着和煦灿烂的光,阴沉沉的,仿佛压着片浓云,漆目睁开含着笑时,那阴翳之色却更浓。
她知他受尽苦痛折磨,也不敢想若是她被人背叛又重创,又该是如何光景。
今日对他升起的些许不满,在此刻烟消云散。
她悄然探出手,指腹轻点他眼下沉青。
才一动,便被人紧攥住手腕扼制。
他犀利的眼风扫来,见是她,眉眼才略微柔和,捏着她手腕的力道跟着放松。
“做什么?”他张口满是酒气,语气并不好,不待玉纤凝回答,又环顾四下,抬手掐按眉心,皱眉懊恼,“该死的魔兵,让他带路,竟把我带到这儿来。”
他修为如今可谓第一人,哪儿能一点酒水就灌醉,还任由魔兵将他随意带着走到他处?
玉纤凝也不拆穿他蹩脚的理由,转身作势往外走,眼底隐笑:“哦?原来是这样,我这就唤人将神主送回去。”
“送回去?”男人酒气熏然地笑着,“圣女莫不是忘了,整个神域都是我的,此地亦是。”
他从长椅上起身,无赖又霸道地踱到床前就这么躺下。
“神主醉的走不动道儿了,那好生在这儿歇着,我去神主寝宫将就一夜。”
她转身便走,一缕魔气适时探出禁锢住她腰身,将她强行拽到床榻边,晏空玄顺势伸手将她圈在怀中,她整个上身伏在他胸膛。
力道很大,不准她挣扎。
“我就是全靠情绪做事,所以今日合欢宗上下还有他才活了下来。”
玉纤凝被他双臂箍着艰难抬眸看他,酒气喷拂在面上,他薄唇翕动。
“往后亦是如此,无妨圣女对我什么心思,”他徐徐睁眼,漆目阖开冷光觑着她,“左右我要的,要定了。”
“跟恐惧再争一次又有何妨?”
“现在一切尽在掌控,争与不争不过多此一举。”
“你……”
玉纤凝还要再说什么,拥着她的男人忽而瞳眸一窄,腰身用力带着她往床榻内侧滚去。
窗户应声碎裂,一道剑光朝着床榻方向直直刺来!
第87章 第 87 章
剑光隐在魔雾中如鬼影飘忽不定, 出现的猝不及防,直直朝着床榻袭来。
晏空玄劲腰发力转瞬将玉纤凝护在身下,周身魔气澎湃而出, 那剑光再次出现的刹那, 魔气如蛇死死缠住剑尖。
啪的一声, 剑尖断裂, 偷袭之人竟是丝毫不留恋当即飞身后撤消失的无影无踪。
殿外守着的魔兵被晏空玄先前挥退, 等打斗结束, 远处的魔兵方才赶来。
晏空玄扫了众魔一眼, 朝着地上狼藉使了个眼神,魔兵收拾完残局便悄然退离,守在门前。
屋内烛火重燃,他不疾不徐起身行至桌前倒了杯茶水,仿佛刚才只是来了位故友。
腰间蓦然覆上一只手,在他后背肩头摩挲检查, 忽而顿在他肩胛。
玉纤凝感受着指腹传来的温热, 娥眉蹙起:“你受伤了。”
“一点皮外伤。”晏空玄毫不在意,顺势坐在桌前,给玉纤凝倒了杯,“圣女鲜少经历这种事吧?不,应当说从未经历过,河北茶水压压惊。”
玉纤凝不置可否。
萧山对她别有用心,所以这些年在合欢宗,她被保护的很好。
拂开他递来茶水的手, 不由分说开始解他的衣襟。
晏空玄一手搭在桌上, 食指轻轻敲着,垂着漆目看着她, 从眉到眼,在眼眸处徘徊了许久,仔细观察着,不放过一丝一毫。
拉下他肩头衣袍,玉纤凝手上动作下意识放缓。
他肩胛处,指节大小的伤口,血色徐徐往外淌,已洇开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玉纤凝当即帮他擦洗血迹处理伤口。
大片血色被擦拭干净,露出他偏白的肌肤,不过才是个肩胛,就布着横深纵斜的几道疤痕。
跟原先这些疤痕相比,他方才受的确实只是皮外伤。
只是原先他身上疤痕都用灵力法阵遮掩,现在竟任由它们出现。
玉纤凝指尖轻轻描绘那些疤痕的轮廓,而后不着痕迹地漫吸口气,取出瓷瓶给他伤处上药包扎。
做完一切绕到他面前,准备说什么,他却执着茶盏浅饮,漆目锁着她眉眼。
“过去是血亲要杀我,而后是友人,再然后连魔都要致我于死地,圣女若是我,觉得还有一次次鼓起勇气相信别人的必要吗?”
玉纤凝答不上来,只是上前一步将他凌乱的衣袍动作轻柔的重新整理好。
她近在眼前,近到晏空玄可以轻易感受到她的体温,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熟悉的似花似叶的香气。
他可以清晰看到她眼底的担忧,感受她指尖小心翼翼的碰触。
死水般的心开始随着她指尖轻柔碰触开始荡起涟漪,就似最初遇见时那样。
她并非竭尽所能、用尽身上所有一切物资的去救他,只是从指缝中透出一点善意,让他首次尝到了甜。
人生头一回,他有些惶恐,不知如何对待,又如何去追逐,所以威胁、试探。
现在,晏空玄感觉他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他蓦然伸手,紧实的手臂箍住她腰身,紧贴在他身上。他仰头望着她说:“与我结为道侣。”
不是询问,他早已决意。
话来的突然,玉纤凝有些发懵,片刻才吐出一个“我”字,他却眸光倏然暗下,跟着起身,话音中更多了分不容置喙。
“不愿也无用,绑也将你绑去。”
他手掌抚她面庞,动作轻柔,唇角逐渐荡开些微笑意。
玉纤凝迎上他视线,抬手反覆上他手背,冲他盈盈一笑:“为何笃定我不愿?若是我愿呢?”
他唇畔笑意微滞,眼底多了点星子亮光,从她掌心下抽出手,将她素手整个包裹,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掌控感。
“无妨,都无妨……”
若是她想逃,那就抓回来,若是想与他人趁机结为道侣躲避他,那就抢回来,断了她姻缘,只与他一人纠缠。
所以,都无妨。
*
“长风,不要停在这儿,快走!”
幽深密林中,苏叶带着萧长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远处奔逃。
萧长风伤了一只眼,四下光线昏暗,他看不清路,靛蓝的袍子破开横七竖八的口子,血液汩汩往外流,唇色苍白,气力到了极限。
一脚踩上湿滑的石头,他身形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膝磕在尖利的石头上,又添一道血色。
苏叶急忙抬头望了眼二人身后,神经紧绷许久,这会儿她已草木皆兵,甚至嗅不出来四周有无魔兵的气息。
她飞快上前将萧长风扶住,看他膝上新伤,当即从怀中摸出伤药先帮他草草包扎。
“不能停在这儿,魔兵兴许还会追上来,我扶着你继续往前走,来。”
她身形纤细,抬起他胳膊绕过脖颈,咬紧牙关撑起他。
提步欲走,余光瞥见一条被血气吸引而来的斑斓毒蛇。
毒蛇吐信,兀地张开獠牙朝着萧长风脖颈咬来,她下意识将萧长风按向自己,紧跟着眉头一皱,另一只手挥剑将蛇头斩落。
“怎么了?”萧长风左眼已盲,瞧不见旁侧景物,只嗅到腥臭血气,便问她。
“没什么,杀了条草蛇,我们继续赶路吧。”
她将萧长风大半身子重量压在肩头,扶着他徐徐前行。
他能听到她呼吸逐渐沉重,开口道:“你伤势不重,不必管我,自行离去吧。”
“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苏叶冷笑,“无关情爱,你是宗门少主,跟那些死去的弟子一样,我有义务护着你。”
“苏叶……”
“别说了,留着点力气赶路吧。”
萧长风抿了抿唇,将身子重量从她身上挪起来些,强忍着身上伤痛继续往前走。
不知行了多久,搀扶着他的人手上力气骤然一松,身形不受控制地倒向地面。
萧长风眼疾手快捞住她一条手臂,没让她脑袋重重磕在地面。
“苏叶、苏叶?”
翻过她身子,这才发现她唇色乌紫,是中毒之象。
回忆起她刚才说的草蛇,萧长风立刻撸起她衣袖,看到她臂弯两个清晰的血洞,不敢怠慢,从衣袍上扯下腰带将血洞上方一寸处紧紧扎住,而后握着她的佩剑,将血洞划开些,乌黑的血顷刻涌出。
他二人伤的伤,中毒的中毒,天色也晚,赶路也走不远。
萧长风环顾四下,用仅剩的灵力寻了处偏僻处,设下防护结界,查看苏叶臂弯伤处。
血色已经开始转成正常的红,他从怀中摸出几只瓷瓶。
那是玉纤凝临走时给他留下的。他怔怔看了片刻,拔开一只瓶塞,将粉末倒在她伤处。
确实是上等的药,不多时苏叶伤口止了血,唇色逐渐转白,再过一会儿,又变为淡淡的橘。
等她再次醒来时,萧长风左眼蒙上靛蓝的绸缎,只着里衣正坐在火堆前烤一只野味。
以他二人的修为是可以辟谷的,但灵力消耗太多,再加上身上伤势不轻,仍旧是需要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长风……”她欲起身,却发现他的外袍在她身上,臂弯处也有些发紧,被毒蛇咬过的地方已经上好药包扎了个解释。
她又说:“谢谢。”
“你没必要救我,”他垂着眼,身前跳跃的火焰照不进他眼中,机械地将野味转了转,“我一事无成,形同废人,活着也无甚大用。”
苏叶当即坐直身子倒竖娥眉:“究竟是你觉得自己无用,还是因为玉纤凝被他人所夺,你丧了心气?”
萧长风沉默着一言不发。
努力修习多年,只为一踏无情道修为突飞猛进带领合欢宗重返清天域,也为主导宗门让贾青黛滚,但最终却是合欢宗覆灭在他手中,贾青黛更是不知下落,轮不到他来裁决。
至于玉纤凝……
年少时对她暗生情愫,本以为可以割舍,亦或者割舍不下就与她再续前缘,但还是哪个都没做到,甚至被逼迫亲手斩断与她的红线,眼睁睁看着她与旁人远走。
“我认识的萧长风不是这样,若是做不到,他就会加倍努力直至做到,而不是现在这样自怨自艾!”
萧长风没有反应,只是时不时转动一下手中野味。
“你到底怎么了?!”苏叶坐直起身,“你先前最不喜看到玉纤凝毫不反抗,听之任之的模样,怎么现在自己反倒变成这样?”
“难道门下弟子就那么白白牺牲?难道你遭受过的羞辱就这么罢了?合欢宗曾救晏空玄性命,他如今恩将仇报,难道就让他余生逍遥快活?而且还是跟玉纤凝一起……”
话说到最后一句,萧长风握着木棍的手倏然收紧,眼底亮起毫光。
苏叶见状呵的笑了一声,突觉有些泄力。
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正眼看她,只是提了玉纤凝名字他就有如此反应。
从前她究竟是怎么生出误会,觉得他心里应当是有她一席之地的?
罢了,打起精神就好。
“先养好身子,我们先去救云卓。”她靠回墙壁,看了眼身上盖着的衣袍,想了想将之抛回给萧长风,“我还有灵力,不需要这个。”
萧长风也没多说,见野味烤好,撕下一条腿,递到她面前,又瞥了眼被她抛在一旁的袍子:“我知你灵力还没恢复,不要逞强。”
苏叶看着他,视线顺着他手臂落至野味上,又道了声谢。
萧长风身上还有不少灵药,疗伤的、恢复灵力的,扔给苏叶一瓶,而后自己吃了几粒,坐在篝火旁开始打坐疗伤。
晏空玄的修为增长十分迅猛,现在的他完全不是对手,他不能坐以待毙,需得想个办法。
苏叶就安静的在旁边看着他,百无聊赖之际,她抿了抿发干的唇。
“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第88章 第 88 章
萧长风还未回答, 苏叶先是默了一会儿,而后开口道:“抱歉。”
她也算是跟玉纤凝一块长大,现在接触不多, 但是年幼时也时而同她在一处。
年幼时玉纤凝果敢、坚韧, 身上有股闪着光的不服输劲儿, 她也很清楚。
方才问出那样的问题, 是她一时嫉妒心作祟, 也是她忘却了从前的玉纤凝。
她现在八重锁灵咒重解, 逐渐出现从前的样子, 萧长风会再次为她心动是情理之中。
萧长风神色还如方才,只说:“休息吧,身体要紧。”
苏叶应声阖眼。
火堆光芒逐渐熄灭,萧长风于黑暗中徐徐睁眼,下意识抚上被缎带蒙上的左眼。
虽上过药,但现在还是火辣辣的痛, 似烧红的锥子在里面翻搅, 尖锐的痛感一直延伸到心尖。
微弱的火光跳跃,点点火星随风在虚空飞舞,他于光芒处好似瞧见玉纤凝立在不远处,冷眼旁观他的狼狈。
身下黑暗处延伸出红蓝交错的手,顺着他的衣摆爬上,凑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从前你对她的处境视而不见,现在风水轮流转,换她来对你冷眼旁观了。”
“你父亲对她生出那种龌龊心思, 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你猜她会怎么想你这萧家之人?”
“晏空玄说得对,你除了投了个好胎之外一无是处, 修不成道,振兴不了合欢宗,也挽不回玉纤凝的心……”
“有实力就能得到一切,就像晏空玄一样,他从一无所有到现在应有尽有,靠的就是实力。”
眼前红蓝光芒扭曲,时而又化为跳跃火焰,他如身处海上浮浮沉沉,呼吸不紊,双手紧紧扣着脑袋,企图掐死在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声音。
“不、不能……”
“有什么不能?还在维护你那可怜的少主脸面跟骄傲?”那鬼影问,“脸面跟骄傲能做什么用?少、宗、主?”
仿佛带着蜜糖将他引诱至深渊的钩子,正中他的魂魄,他瞬间被扼制命脉,带入那深不见底的谷底。
他宛若被施了定身术,维持着双手扣着脑袋的姿势顿了许久,好半晌,忽而放松双手,拾起地上火棍挑高火焰。
橘色的火光照亮他眉眼,眼尾添了抹诡谲的红。神色很沉静,如毫无波澜的镜湖。
他放下火棍,撩起眼看向熟睡中的苏叶。
燃烧的枯枝发出噼啪声响,火焰跟着晃动,他起身,朝着苏叶踱去。
*
玉纤凝用过早膳,捧着那本望月女姬留下的话本翻看。
还未瞧两页,殿门外便传来杂乱脚步声,一行魔兵抬着漆红镶金的箱子陆续而入,并不多言,放下就走。
玉纤凝想问他们这是什么,但是无一人回她话,还是贴身伺候的侍女进来告诉她,是神主下的聘礼。
她打开近在手边的箱子瞧了眼,金银玉饰、灵器宝物,甚至还有幼年的灵兽。
以布遮掩着,玉纤凝手指勾开条缝,只能看到它如冰魄似的眼瞳。
察觉有其他气息,那幼兽竟露出奶牙,冲她发出警告性的低吼。
怪凶的。
不知为何,玉纤凝想着年幼时的晏空玄,兴许就是这副模样。
她将笼子打开,那幼兽迟疑一会儿,并不着急出来,身子缩在笼子里,就用黑漆漆的鼻子在门口使劲嗅闻。
旁边侍女欠着身子朝里望了眼,惊呼声道:“圣女,是冰原狼。”
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动了那头冰原狼幼崽,它倏然从笼中跳出,以进攻姿态对着那侍女,呲着米粒大的乳牙恐吓她。
通体雪白泛着透蓝的毛发,蓬松的像只蒲公英,若非露出的利齿太小,当真有几分震慑。
玉纤凝看着它,忽而又忆起晏空玄出现在墙头,半威胁半试探同她谈话时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侍女见那冰原狼瞬间被萌化了心,上手捉住揉它毛茸茸的脑袋,任由它乳牙发狠地啃咬她手腕,不疼,只有些痒痒的。
“圣女,给这冰原狼起个名字吧?”
玉纤凝望着小狼笑笑:“确实有个适合它的名字……”
她提步上前将小狼抱在怀里,小狼松开侍女手腕的下一瞬就狠狠咬上她的手。
玉纤凝也不躲,就这么任它咬着,然后让侍女去取些肉来。
似咬够了,恐惧散去,小狼开始在她怀中挣扎,见挣扎不出,照旧冲着玉纤凝低吼咆哮。
玉纤凝瞧见只笑,伸手要点它鼻尖,又被嗷呜一口咬住,玉纤凝指尖顺势扣它嗓子眼,它吐着舌头打了个干哕,玉纤凝顺势抽出指尖。
“知道你害怕,但咬主人可不对,不过来日方长,慢慢学,你还有一个主人,也在慢慢学。”
侍女取了肉回来,玉纤凝手捏着一片递到小狼面前,小狼瞥了一眼,嗅了嗅,从鼻腔发出一声哼,趴在地上别过脑袋,看也不看,一脸傲气戒备。
侍女有些发愁:“冰原狼可是北地的王者,十分聪明多戒备,又有与生俱来的桀骜气……原先也有御兽的修者试图养来驯化,但那些冰原狼要么野性难驯,要么傲气难掩,最终都无法在修者手中存活,圣女,我们怎么办?”
“没事,会有办法的。”玉纤凝说着,又揉揉小狼的脑袋,将它不吃的生肉撤了回去,“先让它自己待着熟悉一下环境吧,阿晏在哪儿?”
侍女愣了一下后才说:“神主今日心情不大好,圣女还是莫要去寻了……”
*
主殿。
晏空玄坐在上位,一手撑着眉骨觑着下方跪着的魔。
数量很多,跪满了整个大殿,甚至殿外开阔的道上也都是密密麻麻的黑影。
“昨夜有人刺杀于圣女寝宫中刺杀于我,柴丘殿主,你有什么眉目吗?”
他微微坐直身子,从袖中摸出玉石骰子摩挲。
柴丘跪在下方,闻言面色惊恐叩拜,义愤填膺道:“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入神域刺杀神主!请神主下令允我彻查神域上下,必捉拿那人将之碎尸万段!”
晏空玄手中抛起骰子稳稳接住,上面是鲜红的六点。
“柴丘。”
“属下在。”
“我从未说是神域之人为之,你怎么就要彻查神域上下呢?”
晏空玄幽幽撩起眼觑着下方,薄唇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巫族杀戮之心化的身躯,应当再给你们添个脑子才对……”
柴丘面色瞬变,眼底杀气腾起,还未动作,一缕魔气从高处突袭而下,穿透了他的心脏。
魔躯霎时化为烟雾消散,有一缕极其浓黑,飘散在空中,茫然没有方向,忽而坚定地朝着殿门外飘去,在它动作的刹那,一缕魔气将之缠住,收到晏空玄手心。
看着在掌心挣扎的魔气,晏空玄眉心亮起光,将魔气送了进去。
“尔等皆在柴丘手下做事,对他行事有所知晓,却密而不报,皆该死。”
他眉眼舒展,眼尾荡漾着杀戮的快意。
魔气澎湃汹涌而出,风卷残云般将殿内上百号魔兵转瞬绞杀。
丝丝缕缕的魔气在虚空游荡,准备朝着殿外飞掠时,晏空玄如法炮制,将之尽数掬起,送入眉心识海。
他似醉酒般身子有些虚浮,抬手掐按了下眉心,起身朝殿外踱去,外面还跪着大片魔兵。
从台阶缓步踱下,他身上缠绕着方才殿内厮杀后哀嚎的死气,魔兵虽无恐惧之心,此刻却身形紧绷,半点不敢动。
“伊刃殿主,最近我听闻神域有百姓,尤其女子消失众多,你可有什么头绪吗?”
他立在伊刃面前,拍了拍衣袖上缠绕的魔气与褶皱,望着他身后跪伏的大片魔兵。
“没、没有……”方才柴丘如何湮灭的,伊刃看的一清二楚,他比寻常魔兵多些灵智,能尝到恐惧的味道。
晏空玄弯腰伸手,修长的指捏住他下颌,蓦地掐紧:“伊刃殿主最近发福许多,吃凡人的吃食,这么补吗?”
“神主,我、我承认……求您放了我,我会将功补过……”
“你杀了那些百姓,谁来耕种?靠你这废物吗?”晏空玄掐着他下颌的手愈发用力,直至他骨骼错位咔咔作响,“我是要做那些道貌岸然修者的主,与那些百姓无干,现在你将他们牵扯进来,将功补过?怎么补?”
他说着,似想起什么眉眼绽开笑意:“你的死,倒是可以安抚一下那些百姓。”
“不、不……”
魔气凝成绳索,捂住伊刃的嘴,将他浑身缠绕,狠狠陷入骨肉。
晏空玄挥挥手,命令左右:“将他吊在城门示众,至于剩下的……”
他漆目扫过伊刃的部下:“参与伊刃捕杀百姓者,死。”
魔气如狂风瞬间笼罩场中,若巨兽之嘴开合,将魔兵顷刻吞噬了个干净。
他又聚起残留的魔气,送入识海。
“阿晏?”
听得呼唤声,晏空玄款款回身。
他眼底隐着杀意快感,似才猎杀结束,唇角还勾着血色的野兽。
玉纤凝怔忪在原地,看着忽然有些陌生的他。
“发生了什么?”她问。
晏空玄垂下眼帘,再抬眼时,眼底杀气快意消散,神色恢复如常。
“没什么,处理了点不听话的杂碎。”他岔开话头,“聘礼看了吗?还有没有其他喜欢的,我去搜罗来。”
玉纤凝摇摇头:“足够了,只是我没什么嫁妆所配。”
“我说了,其余的都无妨。”他只要她做道侣就足够了,“明日就行礼。”
玉纤凝微愣:“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我不似从前那般有耐心了。”
玉纤凝也能感觉到,其中缘由她也知晓。
他朝她伸出手:“带你去个地方。”
第89章 第 89 章
晏空玄牵着她在虚空飞掠, 她腕间镯子被风吹着叮当作响,脚下山川绿水在急速后退。
渐渐的,瞧不见地面此起彼伏的屋宅, 只余一片绿, 晏空玄拉着她缓缓降落。
眼前是山谷, 左右高山环抱, 有流水从高处飞驰而下, 溅起朵朵白色水花。
玉纤凝望着正前方, 从花红柳绿之处窥见一所屋宅。
“这是……”
“聘礼之一, ”他说,“记得先前你说过,想住在可以悠然放松享受的地方,觉得如何?”
玉纤凝点头:“甚好。”
他偏头看她:“那往后就住在这里。”
“好,”玉纤凝牵着他往房屋方向走,“我想过去看看。”
手上却传来一股力道将她顿住, 她回头看他, 那张俊美的面庞近日不怎么笑,显得有些冷漠孤傲。
“往后有的是时间看。”
*
晏空玄说次日便举行仪式,果然一刻不曾耽搁。
天还未亮,玉纤凝就被侍女唤醒开始梳妆穿衣。
那头小狼被放在寝殿内,但玉纤凝整整一夜都没看到它一根狼毛,只夜里的时候,偶尔几次感觉鼻尖有毛茸茸的东西在嗅她。
只在昏暗中出现的小家伙,跟晏空玄愈发像了。
她神思飘散, 再次回笼时, 余光在镜中瞧见了小狼蹲坐在角落暗搓搓瞧着她。
梳妆结束,玉纤凝挥退侍女, 踱到桌前拾起筷子,每样菜小吃几口,而后便放下筷子出了寝宫。
她并不着急离去,停在门前阖开一条缝隙悄悄朝里窥。
过了一会儿,安静的寝宫内悄无声息出现一只通体雪白的毛茸茸,跳上她方才坐过的椅子,将她方才吃过的饭菜一扫而空。
玉纤凝勾了勾唇,将门轻手关上。
“圣女,这边。”侍女早已等候,冲着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珊瑚赤珠流苏覆面,红扇半掩,玉纤凝抬起手,由那侍女扶着朝行礼之地而去。
主殿前,张灯结彩,凡目光所过之处红绸遍挂。
晏空玄身着红袍抬头望着天光,长身玉立,听闻脚步声悠然回头。
玉纤凝还是头一次见他穿荷花袍以及黑袍之外色泽的衣袍,腰身劲瘦,身量颀长,脑后以红绸珊瑚冠高束,被风吹得丝丝缕缕斜飞。
他微微一笑,唇红齿白,像是凡间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若他非望月女姬所出,只是个寻常的凡人男子,兴许会长成那样朝气蓬勃的少年郎。
玉纤凝心下暗暗这么想着。
他朝她伸出手,玉纤凝便松开侍女手持遮面扇朝他缓步踱去。
只才踏出一步,手臂便被温热的大掌扶住。
“一步就够了。”
玉纤凝手中扇子略微下移,露出晶亮的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额前碎发今日也梳的齐整,露出一双远山眉,垂着眼正在往她手腕上系红绳。
自是一圈又一圈,直至手中红绳长度不够,将他二人手腕紧紧贴合在一起,而后他慢条斯理地用剩下不过寸长的红绳,打了一个接一个死结。
凌乱且扯不断。
他顺势转动手腕,毫不费力地握住玉纤凝的手,五指从她指缝中生生挤开,与她十指相扣。
“以血作阵,敬天礼地,要圣女吃些苦头了。”
他凝着她,还不待玉纤凝回话,一道灵光自二人掌心亮起,玉纤凝只觉一痛,紧跟着温热似小蛇在掌心蜿蜒爬下,与晏空玄的血融汇在一起,不分你我,滴滴坠落。
他就这么握着她的手,以二人之血在地上仔仔细细画下阵法。
严丝合缝,没有丁点空隙,完美无缺的阵法。
最后一滴血色闭合阵法,忽地血光大盛,隐入地底。
灵光环绕二人相握血色淋漓的手,缓慢愈合着伤处。
他握着她的手,凑到脸颊,那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血蹭到他俊美面庞上,病态又谲艳的俊美。
“阵法用圣女的血浇灌最多,即便我死,也绝不会解开这阵法,我要圣女记得,若是负我,届时必阴差索命,魂入十八层地狱,我亦化为厉鬼,生生世世与你纠缠不休。”
旁边有人唱喝一声“礼成”,晏空玄落下蹭着面庞的手,牵着她朝着寝殿缓步行去。
左右侍从魔兵皆半跪分列两侧,场中静默无声。
玉纤凝由他牵着朝前走,低声问他:“传闻人间还要测八字,求签问吉凶,你怎么一件也没做。”
他款步朝前行,红袍似翻飞水浪,回道:“八字合与否,吉凶与否,今日这道侣之礼不成也得成。”
先前他就说了,其他都无妨。
“再者,”他从怀中摸出玉石骰子,“我不信什么神佛,测吉凶用它。”
“那今日抛了几点?”
“你猜?”他没有回答,将骰子收起。
新人成礼,需绕神殿一圈才可回寝殿,意道路悠长,需二人携手同进,走完一生。
*
神殿恢弘,等晏空玄带着玉纤凝停在寝宫前时,外面天色已然昏暗。
这一路她目不可视物,全靠他牵着。
偶尔她能余光瞥见他脚下跨了火盆还有石块,她这边不知有无,但他确实让她这边走得十分稳当,如当初承诺时的那样。
虽与他同修合欢多次,但这次停在寝宫门前时,玉纤凝心口莫名紧张,像是才与他初见,紧张又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他抬手,将门缓缓推开,一道蓬松的白团低吼一声便朝着他迎面扑来。
晏空玄眼神微凛,不等那白团靠近,便用魔气将之掬在半空。
小狼被擒,浑然不求饶,只拼命撕咬魔气剧烈挣扎。
“快放下它!”玉纤凝听着响动落下红扇,见小狼被他束在虚空,急忙开口。
晏空玄闻声照做,嘴里还不忘轻嗤一声嘲讽:“小畜.生倒是有几分胆色。”
“像你。”
红绳缠着无法挣脱,玉纤凝垂眸扫了眼手腕,索性直接拽着他朝前,单手将才落地满脸戒备瞪着晏空玄的小狼圈在怀中。
“孔玄不怕,没事了,呼噜呼噜毛,惊不着……”
晏空玄撩眼觑着她:“你叫它什么?”
“孔玄啊?”玉纤凝笑嘻嘻看他,“恼什么?你又不叫这个名字。”
许是出现了共同的敌人,孔玄并不排斥玉纤凝的抚摸维护,冲着近在咫尺的晏空玄又是一声低吼警告。
晏空玄斜眼乜向那小家伙,玉纤凝忙又将孔玄往怀里护了护。
一人一狼的战线飞速统一。
“不准它叫这个名字。”
“为什么?”玉纤凝起身跟他叫板,“凭什么?”
“凭这小畜.生是我猎来的。”
“那又如何,已经送我就是我的了,我想叫它什么就叫它什么。”
晏空玄越发觉得眼前女子伶牙俐齿,说不过她,便绕过她伸手去抓小狼。
“你要做什么?”玉纤凝将小狼护在身后,小狼也十分配合的往她身后缩,主仆二人配合打的巧妙,晏空玄怎么也抓不住。
“丢了这畜.生。”
“送出手的要出尔反尔?既然如此,那我也要出尔反尔……”
晏空玄这下停了手,定定凝着她,场中气氛瞬间紧绷降至冰点。
他大步踱到床前,拆了发顶珊瑚冠,满头墨发披散,望着她:“你要出尔反尔什么?说来我听听。”
这会儿他又勾唇笑了,笑得人毛骨悚然。
玉纤凝顺势放下小狼让它躲起来,小狼倒是听话,眨眼不见了踪影。
“你没有出尔反尔,我自然不会出尔反尔。”
“你方才想的出尔反尔是什么,说。”他并不放过她,手腕灵光一闪,打成死结的红绳再次显现,她被绳子的力道带着飞扑到他怀中,鼻尖撞到他胸膛。
“出尔反尔……”玉纤凝蹙起眉尖看他,“今夜不与你同房!”
原来是这个。
晏空玄眉眼舒展,周身散发的高压消解大半,手指拨开她面上珊瑚流苏,指尖描着她眉眼。
红色很衬她,将她媚骨发挥到极致,腊梅映雪般艳丽照人。
晏空玄眸光在她朱唇上游移,修长的指抬起她下颌,将她唇瓣送至面前,稍微垂首毫不费力地吻下。
仍旧是一触即发,而后凝着她眉眼,抬手为她拆去满头冠钗。
青丝垂落,滑至他掌心,如若冰丝绸缎般清凉,触感极好。
他指尖摩挲着,凑了她一缕发丝在唇边细细浅吻。
有柔软的手触及他胸膛,逐渐下滑至他腰带,将之悄无声息的抽开。
衣袍顷刻朝左右两侧滑落,露出他紧实的腰腹,清晰的肌肉纹理折射着灯烛橘色的光泽。
玉纤凝还欲进行下一步,头顶却飘下男人笑声。
“头一夜还需我来牵引圣女,如今倒是自己主动来了……”
玉纤凝面上微红,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两次新婚夜都是你,自然熟悉大胆。”
她坐在他腿上,手臂按着他肩头,无需用多少力气,一个指尖就将他推倒在榻。
烛火摇曳,他好似暂时收起了那些戾气,出现几分从前的影子。
玉纤凝微微俯身,准备吻上他薄唇,吻才落,却见他倏然蹙眉,肌肉跟着虬起紧绷。
床榻下,小狼咬着晏空玄一条腿狠狠报复,一击得逞,看晏空玄要起身,立刻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畜……”晏空玄想骂,却又想起小狼的名字,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旁边笑声颤颤,晏空玄倏然回头冷厉盯着玉纤凝看。
后者浑然不惧,还满脸笑意:“这小狼,真是跟某些人一模一样,记仇,一定要报复回来……”
晏空玄蓦然伸手将她拉至身下:“当它的主子,那就替它还。”
一夜旖旎。
玉纤凝再次醒来时,旁侧已没了晏空玄的身影。
满是朱红绯色的纱幔也变了颜色。
这儿不是寝宫。
第90章 第 90 章
“阿晏?”
玉纤凝撑着身子坐起, 身上盖着的锦被也不是昨夜入睡的大红。
呼唤没有得到回应,她翻身下榻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寻找晏空玄的踪影。
这屋宅没有镶金嵌玉的奢华, 入目只是些檀木或青竹制成的家具, 她踱出里屋, 眼前忽地白光一闪, 她下意识张开手臂, 掌心多了毛茸茸的触感。
“孔玄, 阿晏呢?”她揉着小狼脑袋, 念起小狼的名字两眼就不由得弯了弯。
托晏空玄的福,他的威吓让小狼跟她统一战线,如今亲近的紧。
小狼闻言冲着门外低吼,玉纤凝会意放下它朝门外踱去。
撩开门帘,正好瞧见晏空玄穿着黑袍手中提着一头鹿从不远处走来。
四下山清水秀,有几分熟悉感, 却是他带她看过的那处居所。
玉纤凝迎上前问他:“要带我来这儿, 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这么突然?”
晏空玄将鹿扔在地上,拍拍手上灰尘:“结果一样。”
昨夜才道他有几分从前模样,现在看来那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
如他所言,他要万事皆由他掌控就好。
玉纤凝漫吸口气,提步靠近他,看他利落的处理鹿肉:“你不回去魔宫,就陪我呆在这儿没问题吗?”
从焚天渊出来的魔兵, 一身杀戮之气, 她不敢想若是晏空玄不在的话,没了约束的魔兵会如何肆意妄为。
“我设了阵法, 往来很快。”
准备的这般齐全,看来是很久之前就开始筹谋了。
不待玉纤凝多想,小狼从她身侧窜出,不由分说朝着分切好的鹿肉冲去,叼起一条腿掉头就跑。
鹿肉很沉,压着它小身子跑不快,被晏空玄轻而易举提住。
“得不到就抢?”他眉梢轻扬,“倒是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
晏空玄提着小狼后脖颈,也不知小狼是害怕还是吃痛,爪子在空中胡乱扑腾,低吼咆哮,玉纤凝心疼上前将小狼接过抱在怀中。
“这么大一头鹿,咱们二人又吃不完。”
晏空玄轻哼一声:“我猎的,是我的。”
玉纤凝知道他还小气,也不与他硬着来,就蹲在旁边看他切肉,时不时顺走一块丢给小狼吃。
晏空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
小狼吃饱喝足,又消失在视野中,不知躲在哪个偏僻角落睡觉。
玉纤凝看晏空玄忙碌,想上前帮忙,对方眼带戏谑反问她:“你会?”
不会……
“那边有摇椅。”他朝着那边方向抬了下巴,便去忙活生火做饭。
玉纤凝照他吩咐躺在摇椅上,吹着风看着蓝天白云,再看飞鸟振翅划过天空,最后视线又转向在灶台前忙活的晏空玄,忽然深刻的感觉到——他二人确实是夫妻了。
这样的生活,也确实是她最初设想的,没想到实现的这么快。
她又看风景,不多时又将视线转向晏空玄。
角落处,小狼暗搓搓露出脑袋,保持狩猎姿态匍匐朝着晏空玄后方悄然靠近。
等到可以发起进攻的距离忽然纵身而起,还未挨到晏空玄衣角就被一缕魔气卷起丢到远处。
它也不气馁,盯着晏空玄背影似又记了一次仇,再次躲起来。
玉纤凝看着这画面低声发笑,那头晏空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来:“还笑?你这主子管教不好它,可别怪我不客气。”
“连一头幼兽都要计较,往后若是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玉纤凝嗔怪地笑着,那头晏空玄却是手上动作猛然一滞,片刻之后扭头朝她看来,眼神晦暗不明,还有些滚烫。
这会儿玉纤凝才察觉方才自己说了什么,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假装看天看鸟看流水。
好在他并未再追究,玉纤凝晒着太阳晒的筋骨酥软昏昏欲睡,不多时听得肉块煎的滋滋作响,又幽幽转醒。
晏空玄搬来矮桌放在她面前,一应吃食也端上来,开始往她碗里夹肉放菜。
玉纤凝口腹之欲很重,无论修为多深都是如此,是从前封体养成的习惯,戒不掉。
夹着一块鹿肉送入口中,肥瘦适中,油香嫩弹,香料也洒的恰到好处,晏空玄还特意放了她爱吃的辛辣料,吃着有些上瘾。
准备再夹一块,对面男人饮了口酒水望着她似笑非笑:“多吃些,身子好了才好生养。”
玉纤凝被呛得连连咳嗽,抬头对上他眼,却见那双漆目中玩笑意味很浓,只是在逗她。
“你不喜欢孩子吗?”
晏空玄放下筷子,垂着眼睑回的很干脆:“嗯,不喜欢。”
一时无言。
待玉纤凝吃完,他起身收拾完饭桌擦干净手:“在家等我,我回去一趟,很快就回。”
*
神域主殿。
道成龙吼二人早已等候多时,晏空玄从屏风后慢条斯理走上高位:“事情办的如何?”
道成双手抱拳一礼:“齐云天手下之人尽数诛灭,齐云天重伤在逃,不过应该是没有去南州仙岛的气力了。”
“重伤在逃?应该?”晏空玄坐在上位,两根手指点着眉骨,微笑着垂眼觑下方二人。
龙吼补充道:“已派人在继续追踪,绝不会让他逃了。”
晏空玄坐在上位,阴影笼罩全身,瞧不清他面上神情。
道成环顾大殿四周,闭目嗅了嗅,睁眼道:“回来时见城门挂着位殿主,神主大开杀戒了吗?”
“是,希望你二人殿下之人无需我动手处理。”
“自然,”道成十分听话垂下脑袋,从袖中摸出一物双手奉上,“还未庆贺神主与圣女大婚,此为属下一点心意,望神主笑纳。”
台上一缕魔气飘下,卷起他手中东西收回。
晏空玄懒懒瞥了眼那木盒,转眼看他:“给圣女的?”
“正是。”
“你倒是有心了,”晏空玄说着,魔气发力,将木盒碾成粉碎。
道成面色也不变,还是垂着首。当什么都没发生。
“除却齐云天之外,让你们找的那个人,如何了?”
*
晏空玄走了,院落立马空落落起来。
玉纤凝在屋内小憩一会儿,醒来看晏空玄还没回来,不免有些失意。
她翻身下榻转出里间,脚步声在屋内回响,掀开门帘,刺目的日光照在面上,才觉胸口发暖。
正对面高山上有瀑布飞溅,她唤了声小狼,准备带着它去对面看看。
院落很大,她行至晏空玄回来的那条小路朝下望,蜿蜒曲折,其余路径被草木遮掩。
小狼在她腿弯绕着圈,急匆匆地往前跑,却像是撞到什么摔了个屁股墩。
玉纤凝只道它在耍宝,上前揉揉它的脑袋,起身也往小路下方走,才一动,就踢上一堵无形的墙。
她再次尝试,还是一样的结果。
双手抬起摸上虚空,掌心清晰的传来坚硬的阻滞感。
这小院被人下了阵法禁制。
至于下阵法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怪不得她要去看小院的时候不让她去,说以后有的是时间,怪不得半夜将她带来此处……
玉纤凝立在原地,怔怔望着阵法另一头的路。
近在咫尺,迈不出一步。
与在合欢宗时没什么分别。
小狼忽而守在她腿边,冲着阵法外低声咆哮。
玉纤凝从恍惚中回神,见被草木掩盖的小路上出现一抹素白身影,瞧不真切,但能见其婀娜身姿,曼妙动人。
她臂弯挂着一只花篮,边行路边蹲下采摘开得鲜艳的花,就这么一路走到玉纤凝面前。
那是一张温婉又混着美艳的面庞,两种完全不符合的气质,在她身上混合的很好,化为柔媚,一颦一笑皆勾动人心。
她看了玉纤凝 一会儿,从花篮中取出一支刚采摘的野菊递到她面前:“这个送你。”
手抬至虚空,撞上那无形禁制,忽而电流涌动。
那女子讶异抬眸打量着阵法,不以为然地将花又放回篮中:“看来这花与你无缘。”
玉纤凝不回话,也不动作,隔着结界禁制观摩那女人的脸:“在清天城时,我们是不是见过?”
那女人面上露出些许惊喜:“一面之缘,没成想你竟记着。”
她说:“我送你二人的烟花,好看吗?”
“果然是你,望月女姬,”玉纤凝一手按上禁制,“阿晏当时年幼,你怎么忍心让他跳入焚天渊?又怎么忍心将他囚禁清天城为奴厮杀?为什么又看着他们兄弟几人自相残杀从不制止?!”
她歇斯底里,对面望月女姬却似感觉不到丁点情绪,神色始终如一的柔媚。
“你想出来吗?”她静静看着玉纤凝,扫过她手腕露出的点翠镯子,“有利可图被人囚禁了大半生,现在又有人以爱为名再次将你困在此地,你难道想一辈子都如此吗?”
“自然不想。”
“我可以帮你,你出来之后,我可以回答你想问的问题。”
“无需你,我自有方法。”
望月女姬笑了,笑容之间依稀可见晏空玄的影子,确认他们确实是母子。
“什么方法?让他放你出来?你觉得可能吗?”
玉纤凝还未回话,望月女姬却回头望了一眼,又转眼看她,“很快你就会明白,在圣女这个身份面前,所有男人都是一样,就算起初不一样,时间久了也会相同。”
“我们还会再见的。”她微笑着朝远处走远,身影如烟,逐渐消失。
远处传送阵法金光闪烁,晏空玄一袭黑袍转眼出现在玉纤凝面前。
看着玉纤凝手按在虚空望着他,他面无表情,从禁制跨入,伸手去牵他。
“解开镯子,解开禁制,”玉纤凝转过身迎上他视线,“不要做跟那些人相同的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96
第91章 第 91 章
“相同?”
看玉纤凝避开他伸来的手, 晏空玄撩眼在她面上扫过,朝她踏出一步,再次抓住她的手。
她要躲, 他就强行抓住要她躲无可躲。
她气恼地手握成拳, 他就耐心地掰开她五指, 修长的指插.入她指缝, 与她五指相扣。
“手劲不小, 那正好握紧点。”
他不由分说牵着她往回走, 玉纤凝脚下宛若生根, 钉在原地半分不动,只是看着他。
晏空玄漫吸口气,幽幽转过身来,立在她面前,抬手将她面上发丝拨在耳后,目光在她面上梭巡。
“你觉得我跟那些人相同?”
“难道你跟他们做的事有区别?”
“自然有, ”晏空玄漆目凝着她, “本质便不同。”
玉纤凝定定观摩他眉眼,忽而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从前送她飞陀螺,内嵌灵力,无需凭风借力,用自己的力量就可自由飞行。他本意定不是将她求困在某处。
晏空玄薄唇轻抿,在她再次望来时,垂眼与她错开视线。
“有,而且有很多, ”他语调又带着讥讽。
玉纤凝见过很多次他这样, 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时,就会躲在阴影处。
若说她方才不确定, 眼下却是敢肯定,他将她囚困在此,另有缘由。
她手上发力将他拽至身前,张口想追问到底,却在他身上嗅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你身上……什么味道?”
不等她话说完,眼前视线一阵晕眩,如石块落入水中,荡开层层涟漪波纹。
“什么?”
玉纤凝一句话说完靠着他手臂不再动弹,晏空玄腾出一只手勾起她下颌。
视线相对,玉纤凝冲他眨眨眼:“……很好闻。”
晏空玄抬着她下颌的手转而按在她肩头,微微用力将她推开,也松开了与她五指相扣的手。
也不去看玉纤凝,倒是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还真是没一个能信任的东西。”
“旁人不能信任,但你可以信任我。”
耳畔嗓音清脆,晏空玄幽幽抬眸,扯唇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
玉纤凝面上盈盈笑意忽而收敛,而后绽的更放纵。
“还以为你会上第二次当呢……”她轻轻笑着,打量四下,这个属于晏空玄与玉纤凝的小院,问他,“这代表……你相信她了?”
“我没有那种奢侈的东西,”他勾勾唇角,“我只知道她不是我这般计较算计的人。”
“她不是,我是,”她转眼看他,“我很早就听人说过你,我们是一类人……”
“所以呢?你可别说出什么令我作呕的话来。”
她神色微微一滞,旋即低笑出声,朝着禁制踏去,抬手按上虚空,无形屏障将她阻拦。
“放心,我活了上万年,对你这种毛头小子没兴趣,只是我们有共同的目的,不打算同走一程吗?”
“共同的目的?你知我目的是什么?”
结界破不开,她也不继续,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看他:“你厌恶这个世界,我可以助你毁了它。”
“你说错了,我厌恶的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而非这个世界。”
“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
“不利于我的人可以杀,但这五湖四海,可皆为我索取所用。”
“距离我复苏没有多久了,你想好了?”
“复苏?你走不出她的身子,亦踏不出此地半步。”
“想拖延时间找到消灭我的办法?”她噙笑轻轻摇头:“别白费力气了,我与她本身是一体的,我死,她也活不长……”
晏空玄乜着她,手中灵力催动,玉纤凝腕间镯子登时散发灵光:“慢走不送。”
她眼神开始混沌,再被取代的前一刹那,她望着晏空玄喃喃:“不信我说的,他日你定悔之莫及……”
*
玉纤凝再次醒来时,眼前是垂落的纱幔,旁侧有脚步声靠近。
她偏头,看着捧着茶水迎面走来的晏空玄:“刚才……你见到‘她’了?”
“谁?”晏空玄将茶水递给她,“我这金屋只藏了个你,可没有旁人。”
玉纤凝看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手撑着床榻起身,他另一手顺势伸来将她扶住,她就这么就着他手边喝了口茶水。
“想吃什么,我去弄来。”他手指勾过她唇边多余水渍问她。
“想吃些山野菜。”
“好。”
他转身出门,回来的也快。
野菜摘干净又焯水,再切些葱蒜末,以热油一泼,香味瞬间激出。
玉纤凝看着他忙碌,不由感慨笑说:“神主会的真多。”
“经历的多,会的自然多。”
他的过去未曾向她仔细说过,但玉纤凝从简短的话语中也能听出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辛酸。
她起了身,从身后圈住他劲瘦的腰身。
“从前是从前,往后若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如何?”
他偏头看她一眼,继续忙碌:“没有什么要面对的,就算有,也无需你面对,我不要任何变数。”
玉纤凝不答话,就这么拥着他,等他忙碌完,陪她坐下看景吃饭,直至暮色四合。
*
夜里,身侧床榻轻轻晃动,晏空玄手指勾了屏风上的衣袍离开。
门关闭发出轻轻的咔哒声,玉纤凝闭合的双眸于黑暗中徐徐睁开。
她披上外衣行至门口,望着远处金光忽闪,便知他是回神殿去了。
接连几日,他都是如此。
白日装着若无其事,夜里会等她睡熟悄然离开,几个时辰后归来,身上有淡淡的血气,虽然是刻意清理过的,但跟玉纤凝靠得近,她能嗅到。
神域应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什么都不告诉她,她与外界隔离,什么也不知道。
直至某日晏空玄外出时,禁制外落下一道身影。
男人瘦高,一身黑袍。玉纤凝原先在神殿见过,是给她指路的人,好像是叫道成。
他容色狼狈,降落在地的刹那身形不稳单膝跪在地上,一口血雾喷到禁制上,眨眼激起灵光流转,很快又归于平静。
玉纤凝坐在摇椅上晒太阳,听到响动偏头朝禁制方向望去。
“圣女……”他朝她伸出手,“我终于找到你了。”
“找我?”她在摇椅上晃,浑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神主当初大肆攻入清天城,引起四方宗门不满,此刻他们集结作一处,甚至请了南州仙族相助,正在攻城!”
玉纤凝踩着摇椅的脚瞬间落地,身下摇椅停止晃动,她起了身朝禁制踱去,看着那头的男人。
“你叫道成,是吗?”
“圣女还记得我?”
“我听闻焚天渊有四殿,每位殿主都是精纯的巫族杀戮之心所化,有灵智,且诡诈的非同寻常,但你……好像还差点。”
道成瞳孔倏然紧缩,一手捂着胸口踉跄起身:“圣女在说什么?那些人会很快找到此处,圣女随我走吧。”
“别演了,阿晏不信任何人,也不会将我交给任何身边人,”她抬手晃晃手腕,“再者,我灵力被封,破不开这禁制,也出不去。”
她又说:“上回阿晏回来,我在他身上嗅到了跟合欢宗时一样的香气,是你放的吧?这身伤,想必是阿晏做的?”
道成这会儿也不装了,抬手擦去唇角血迹,应了声是:“神主在大肆屠杀高阶魔族,我早晚不过一死,死之前想见圣女,给圣女提个醒。”
“什么?”
“圣女若是再不阻止他,他就要……”
最后两个字没能说出口,忽地一道魔气从他身后穿透,紧跟着砰的声,他炸成一片黑雾。
几缕浓色的魔气在空中飘浮旋转,嗅到熟悉气息,开始不住朝着禁制方向撞,企图回到玉纤凝体内,又被方才的魔气掬起。
晏空玄从空降落,将魔气控在掌心负在身后,隔着禁制问她:“方才他与你说了什么?”
玉纤凝看看他眼底还未褪的杀气,没有撒谎:“他说四方宗门集结仙族,准备讨伐你。”
他轻哼勾唇:“乌合之众罢了,我应付的了,你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玉纤凝看着他转身掠走,远处阵法金光忽闪,他又回了神殿。
仙族……
只有巫族现世,仙族才会出现,这是大家秘而不宣的事实,她也知晓。
她立在原地许久,将道成最后未说完的话在心里拼凑完整。
圣女要是再不阻止他,他就要……死了。
近日各种片段拼凑在一起,玉纤凝忽而懂了缘由。
她垂眸扫了眼腕间镯子,指腹轻轻摩挲,嘴里喃喃念了句“傻瓜”。
晏空玄这次一去便是几日,再回来时,身上还是那玄黑的袍子,衣襟半金半黑,双手束着箭袖,踏着落日光辉而来。
玉纤凝就立在小院内望着他,见他近了,冲他盈盈一笑:“欢迎回家。”
*
夜里,玉纤凝嚷嚷着要沐浴,晏空玄便去烧水准备浴桶。
玉纤凝拉住他的手,点了点玉镯:“就开一下,我有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今夜想与你共饮。”
晏空玄不动作,看着那只镯子,漆目再转回到她面上。
“只是拿壶酒而已,你信我。”
他唯独不敢信。
她也不催促,就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
半晌,晏空玄还是搭在她手腕上,五指紧紧箍着她,而后掌心灵光一闪,她腕间玉镯脱落。
玉纤凝灵力恢复,召唤玄机伞,从中取出一壶酒,而后自己将那镯子戴回。
当真只是取一壶酒,她说:“看吧,我不会骗你。”
素手倾倒酒壶,晶亮的液体倒入酒盏,她说:“从前是如此,往后也是如此。”
酒盏满上,她推到他面前:“尝尝。”
酒香浓郁,有股说不上来的甜香。
晏空玄定定瞧着她,又瞥了眼她手腕上镯子,而后才接过酒盏仰头饮下。
她也饮了一杯,而后伸手摸入他怀中,指腹从他胸口一路下滑,直听得头顶传下一声闷哼,她得逞地弯了弯眉眼。
离了他,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而后牵着他的手,与他一并入浴桶。
水花圈圈漪开,她凑近他,仰着脸吻他,手在水中抽开他腰带,剥开他外袍。
她动作刻意放的很慢,清晰地看着他漆目逐渐溴黑,燃起火来,眉眼荡开潋滟风情,前倾身子凑近他耳畔,唇齿含着水声问他:“还不要我?”
回应她的是腰间倏然攀上紧实手臂,强劲的力道猛然将她拉入水中,按在他腰上,他顺势俯身下来用力吮吻她。
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她今日风情招摇的紧,他眼尾泛着凶狠的猩红,恍若要将眼前人拆骨入腹,比重逢那夜还要疯狂。
水花激溅,处处靡靡。
不知力竭般的不停索取,直至餍足。
玉纤凝伏在他胸口,听着他逐渐恢复平稳的心跳,而后支起脑袋,指尖描绘他眉眼轮廓。
“阿晏,这次换你来等我回家吧。”
晏空玄直觉不对,眼底旖旎之色飞快褪去,垂眼警惕睨着她。
“何意?”
玉纤凝不回他,只是凑上前吻他的唇:“你的命运已经足够沉重了,不必再替我背负,该我要面对的事,迟早要面对。”
他反应很快:“道成跟你说了什么?你骗我?!”
他情绪激动,当下要起身,但身子绵软,所有灵力、魔气都仿佛散去。
“你对我下药?!”他怒不可遏。
“我没骗你,他就是跟我说了那些,”她揉着他发丝安抚他,“那酒水无药,只是合欢宗用来修合欢的特制酒水,有些副作用,就是合欢结束修为会短暂消失。”
他撑着起身,双手箍住玉纤凝手腕:“你哪儿也不准去!什么都不准做!”
玉纤凝望着他,如从前那样笑着,眼帘忽而垂下,再撩起时,两眼已透着侵略性的精芒。
手腕魔气腾起,那玉镯应声而落。
她毫不费力挣开晏空玄,而后活动被攥痛的手腕。
“复苏?做梦?”她指尖勾过晏空玄下颌,带起丝丝的痒意,“小子,你掌控她的力度不够……我比你了解她,她天生不是省油的灯……”
她抬手随意挥出一道魔气,将晏空玄扼在床榻。
“不许伤他,”她眼底光芒变幻。
“不会要了他的命的,但不下点禁制,他逃出来岂不麻烦?”
她朱唇张启,自言自语。
“阿晏,在家等我回来,信我,我绝不骗你。”
“我不信,这天下我谁也不信!玉纤凝!你若今日敢踏出禁制半步,我此生绝不放过你!”
他脖颈虬起粗筋,面上因怒气充斥血色。
玉纤凝转过身,一步一步踏出院门,将门闭阖。
第92章 第 92 章
“你从未体验过的自由感觉, ”玉纤凝凌空漫步,身上红衣飘飘,俯瞰广袤大地, “现在得到了, 感觉如何?”
她两眼眨动, 又换上一副平和神态:“还不完全自由, 还有你占据着我的身子。”
“占据?这个词用的可不妥当, 我乃巫族大祭司九凤, 而你是我从我体内分离的一魂一魄, 你的身体,同样是我的。”
她笑容潋滟,抬手瞬间,指尖几道精纯魔气分散四方,而后垂眼觑着地面忙碌生活的凡人:“别同我闹脾气了,往后与我一同享受这天地, 首先……将那些碍眼的种族杀光。”
手中再次积聚起一团魔气, 即将脱手而出的刹那,手忽然偏了方向,魔气轰坠在村落旁边百米开外的草地。
隆隆声响,地面震动,祥和的日子被打破,凡人纷纷不明所以地四望奔逃。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快看天上!”
“又坏我好事,”玉纤凝眼底浮起怒色,“我倒要看看你能阻止我到什么时候。”
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 她眉眼舒展, 立在当空亮出法相。
一声嘹亮凤吟,九头九尾的凤凰赫然出现, 羽翼张开遮天蔽日,周身烈火流转,若雨滴坠落人间,所落之处烧起熊熊大火,人们惊叫哀嚎着奔逃。
“九凤!是九凤!”
“巫族回来了!巫族又回来了!”
……
仿佛听到什么悦耳的曲调,九凤面露陶醉之色:“你找的那个相好倒是挺合我胃口,可惜太嫩,还沉沦美色受你所制,傻乎乎的以寻常之身吸取魔气,企图阻止我复苏来护着你……可惜他不知道你早已与我做了交易,我帮你解开镯子,你让我驱使你的身子,呵……”
“不准你说阿晏。”
玉纤凝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硬生生夺回身体主导权,收了九凤法相,手中灵力挥洒,将地面烈火扑灭。
起初她确实不知道晏空玄想做什么,直至那日去主殿寻他,见他屠杀满地魔兵,将残存的魔气收入识海,再加上道成说的话,她便瞬间懂了。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但他不说、不提。
“我与你是做了交易,让你驱使我的身子,但我可没说多久,现在,让你出来透气的时间也足够久了。”
玉纤凝说着,漫吸口气朝着荒无人烟的方向飞掠。
“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无妨,你要藏去哪儿呢?”九凤的声音在嗤笑,“我分散在其他魔物体内太久,借着你的身子整合休养许久,已恢复大半,再加上道成给的上等骨血香,不出几日就能彻底恢复,届时,仅凭你一魂一魄,根本争不过我……”
“是吗?”玉纤凝朝前飞掠的速度越发快,“既我争不过你,当初又是怎么挣脱你的?”
一句话踩到九凤痛处,她沉默片刻,而后冷笑开口:“你也就只有那一次机会了……”
“那再创造一个机会就是了。”
*
北境冰池。
玉纤凝看多了地理志,找到这个地方并不难。
九凤属火,此地天然冰寒多水,用以克制九凤正好。
玉纤凝结印落阵,将自己封锁在洞窟之中,旋即在虚空画起传音法咒。
最后一笔将落成,她犹豫一瞬,最终还是画出。
传音法咒光芒如呼吸闪烁,她的心跳跟仿佛跟着那节奏跳跃。
法咒即将失效的前一刹那,光芒忽然大盛,那头传来苏叶不确定的声音。
“玉、纤凝?”
“是我,”玉纤凝眼底光芒一定,“我这边出了点状况,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你找我帮忙?还真是稀奇,我跟你的关系好像没有要好到互相帮助的地步。”
九凤的声音又开始在脑海中干扰,企图争夺身体主导权,玉纤凝蹙着眉头,说话加快:“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你听着,南州仙族已出世,我要你帮我传个话,告诉他们,来北境……冰池。”
九凤轻哼一声,“让他们来快些,我正好报当初灭族之仇。”
传音咒消散。
*
凡间客栈。
苏叶看着消散在虚空的传音咒,满脸狐疑。
要她转告仙族去北境冰池送死?
而且刚刚传音中玉纤凝前后语也调截然不同,像是她先前会玩的那种话本角色扮演游戏。
虽跟玉纤凝鲜少交流,但毕竟同一个屋檐下,她时常还会去圣女院递话,总能撞到那么一两次。
要传的话实在诡异,苏叶拿不定主意时,外头门被叩响。
她当下敛起凌乱的心思起身开门,萧长风顺势提步而入。
“清天城内的魔兵开始朝着一个方向出发,不知晏空玄又在搞什么把戏,我今夜去找白淳风,救云卓出来。”
他坐在圆桌前,自顾自倒了杯茶水饮下。
苏叶“嗯”了一声,踌躇在原地,片刻后道:“可有圣女的消息?”
嗒的声,萧长风将茶盏顿在桌上,一言不发。
这些时日只要提起玉纤凝,他就会这样沉默寡言。
“若是圣女出事的话,你会不会帮……”她又问。
“你有阿凝的消息?”他侧目瞧她。
玉纤凝的传话实在诡诞,苏叶默了默,摇摇头。
萧长风胸口起伏漫吸口气,又沉默了。
“夜里我陪你一起去救云卓。”她走近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脂粉味道,忽而脚步止住,“长风……你去哪儿了?”
他二人之间还有一个提起就会沉默的话题,便是这个。
那日白淳风大肆屠杀合欢宗弟子,她带着受伤的萧长风躲入山林,当夜她睡着,感觉到萧长风停在她面前,呼吸跟着在靠近。
她心悬至嗓子眼,闭着眼没有睁开,等着他继续靠近。
可那呼吸在半道戛然而止,再后来,他便每日单独离开,回来时身上就会沾染各类脂粉味道。
萧长风回道:“修习。”
“修的什么?”苏叶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拢,抿了抿唇,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合欢道吗?”
“与你无关。”
“跟谁?大街上随意找的女子吗?”
萧长风沉默不语。
“萧长风!与凡人未封体女子修合欢可能会要了她们性命!”她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他衣领,双目赤红,“你究竟在做什么?!”
萧长风眸光淡淡扫过她通红的眼,视线缓缓下移,抬手扣住她手背,不疾不徐却坚定地将她的手从衣领上拉开。
“非传统合欢道,没碰她们,只要了点她们寿命……”
“那也不能……”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我怎么样才能突然拥有高深修为,取了晏空玄性命,为父亲,还有被血洗的宗门弟子复仇?!”
他平静俊逸的面上怒气激荡,眼尾是令人心惊的赤红,是苏叶从未见过的陌生模样。
“长风……”她喃喃自语,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萧长风闭目深吸口气,甩开她的手,起身提剑往外走。
“晚上你不用跟过来,”他顿在门口,“合欢宗已经没了,你如今伤愈,可自寻出路了。”
*
丝丝缕缕的魔气朝着四面八方散去,焚天渊残留的魔兵妖兽、清天城内驻扎的魔兵,皆在收到九凤散发出来的魔气往北境冰池赶去。
齐云天为首的宗门联盟,携仙族踏出南州仙岛,收到九凤现世来报,各个面色凝重。
“九凤外加新出来的魔头,此战又是一场恶战啊……”须发皆白的仙族满面愁容开口道。
“怕什么!”齐云天义愤填膺,“待到清天域中,以我身为盾,先斩晏空玄,再拿九凤便是!”
*
云外山巅。
清天域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贾青黛跟望月女姬则在山巅看风赏景,闲来对弈两局,悠然自得。
“九凤现世,应当是你给道成的那支木盒发挥了大作用。”望月女姬落下一子。
贾青黛笑说:“你那儿子多疑的紧,但一场新婚还是让他冲昏了头脑,木盒普通,他只听闻是赠给圣女的,就怒火攻心粉碎了礼物,殊不知正中我下怀,最后的骨血香了,好在没有浪费……”
“九凤如今还被压制,魔兵们都前往北境冰池了,你什么时候动身?”
“我若走了,就留你一人在这儿,你又没多少修为,岂不危险?”
望月女姬抬眼,与她相视一笑。
她二人确实为闺中密友,这么多年了都是。
当初望月被合欢宗发现资质奇佳,便带回合欢宗封为圣女,一介虚的不能再虚的头衔,便将她困住。
萧山资质差,修为全靠她来提升,每日不分昼夜的折磨她,直至她生下萧长风才稍微缓和。
她受不住,便在贾青黛的帮助下逃离合欢宗,却不想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清天城那位又将她囚禁,比萧山有过之无不及。
短短一月,便让她身体受损,能提供的修为大打折扣,她才得到短暂休养。
她传音贾青黛,等不及那位九凤重临,她要去焚天渊,亲手创造一个怪物出来,替她毁了这世界。
“无妨,我这条命暂且还在,都是为了看他们走向灭亡的那一天,”望月女姬神色温柔地浅笑着,最后落了一子,“又是我赢了。”
“这么些年,就不能让让我,”贾青黛嗔怪看她。
“九凤已然动身,我那位儿子还没有动作,想来是被困住了,我要去看看他,他这把火,可不能就熄灭在这儿。”
“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去看看另外一个儿子?”
望月女姬眼底显出点点茫然,贾青黛知道她身子受损,脑袋也受过重创,很多事不记得了,也恨着萧山,与他的儿子必定是不想回忆起的,但还是提了一嘴。
半晌,望月女姬又是牵唇一笑:“不要,都是被不爱的人强迫生的,看到他,我怕我会想杀了他……”
第93章 第 93 章
门窗紧闭的屋宅。
晏空玄躺在榻上, 灵力魔气被药酒散去,他仅凭四肢力量挣扎,手腕脚踝勒出血色, 嫣红的血滴滴答答淌落, 将身下被褥染出大片的红。
四肢缠绕着漆黑魔气分毫不减, 魔气又分出丝丝缕缕朝着他眉心探去, 将他原先放入识海中的魔气尽数勾出, 再汇聚融合, 重新紧紧束缚住他四肢。
他自小在焚天渊生活, 对魔气有一定抗性,再加上魔气在体内这些时日,与灵力形成微妙的平衡,此刻魔气被抽出,平衡被瞬间打破,激的他面皮倏然发红, 喷出一口血雾。
“玉、纤、凝……”
他望着已经停止晃动的竹帘, 空气中属于玉纤凝的馨香也被血气冲的淡了,他重新闭上眼,漫吸口气,再睁开眼,手臂肌肉虬起倏然发力一挣。
魔气勒入手腕血肉,断线珠子似的血液顷刻连成一线往下流淌。
仿佛能清晰听到魔气勒入血肉开始腐蚀的滋滋声响,他眼尾飘起刺目猩红,只是咬紧齿关不断发力。
在魔气要刻入骨的前一瞬, 药效消失, 体内灵力开始流转,四肢金芒骤然一闪, 魔气被净化的无影无踪。
他当即从床榻翻身坐起,起身太快又失了血,站起刹那眼前阵阵发黑,也不停留,甩了甩脑袋就扯下屏风上外袍朝外追去。
禁制有被打开的迹象,玉纤凝早已离开。
他停在原地,正要结印感应玉纤凝下落,就见一抹素白倩影立在不远处花丛中。
她未挽发,披散在肩头,像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来的美人。
风扬起她发丝,露出白皙面庞。虽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也难掩她当年绝代风华。
听到脚步声,她回头朝这方望来,冲着晏空玄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了小阿玄,看来是用不到阿娘帮忙……”
晏空玄瞥她一眼,大步朝前迈去,浑然没在她身上停留分毫。
“她只是从九凤身上逃离的一魂一魄,斗不过主体,九凤苏醒是必然,小阿玄,届时九凤若占据她身子,你会如何?”
晏空玄脚步倏然顿住,望着前方天地交界一线:“她不会输。”
他脚尖转向望月方向,缓慢扭转过身:“她若输了,我会想尽办法把九凤从那躯壳里揪出来撕个粉碎,再寻到她。”
“跟我猜想的相差无几,可她即便只是九凤的一魂一魄,她也终究是九凤,是巫族,那些讨伐九凤的仙族与修者联盟不会放过她,还有那些凡人,会惧怕她,然后高喊着要杀死她。届时,你会如何?”
她笑容温婉,可眼底深处却隐藏着一丝锐芒,像是设置好陷阱,等着猎物自己跳进去。
毫无征兆,晏空玄蓦然伸手掐上她脖颈,五指寸寸收紧。
“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是,”望月浑然没有性命被威胁的恐慌,反而舒展眉头,笑得更加怡然,“毕竟我曾待过那地方,还有位好友在那里。”
“所以在我不遂你愿毁了这世界的时候,你就让齐云山挑衅我,逼迫我杀了他,然后一路前往绯域,到合欢宗,遇到她、爱上她,而后等她身份暴露,让我与全世界为敌,间接替你毁了这世界……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越往下说,他扣着她脖颈的五指就越发收紧:“我真有些好奇,你生下的孩子,就没有一个你宠爱的吗?比如那位神秘的二公子,齐云白……”
“齐云白?”望月眼底泛起迷茫,倏而牵唇微笑,“那是谁?”
晏空玄面上狞色忽而凝住,眼底跳跃的光消散,扼住她脖颈随手将她甩至旁边。
“没谁,一个可怜人罢了。”
他提步要走,身后望月声音再次传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揉了揉被他掐红的脖颈:“她被围困,四周皆是讨伐她、要她死的声音,届时,你会如何?”
晏空玄背对着她,身形镀了一层薄薄夕阳红,影子在身后拉的颀长。
“那些妄图伤害她、将她从我身边夺走的人,都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他身形化风,眨眼出现在远处虚空。
“她在北境冰池。”
望月留在原地,看着他逐渐化为黑点消失在视野中,笑得很开怀。
她站在花丛草地里,似是少女般张开双臂原地转圈,发丝裙摆一同飘起,直至两眼晕眩站不稳,倒在花丛中。
各色花瓣飘飞而起,落在她面上,裙上。
头一次,她好像嗅到了这个世上的花香。
*
神殿斗兽场。
地上满是散落的兽面黑甲,空气中还漂浮着丝丝缕缕未消散干净的魔气。
白淳风踱步走向一处牢笼,脚尖踢到头盔,铛的一声,头盔滚到不远处,停在原地打着旋儿。
“喝点儿吗?云卓师兄。”
他手中握着一壶酒,从旁侧取来个铠甲当凳子坐下,冲着牢笼里面晃晃。
牢笼深处透不进半点光,没有分毫动静,只是半晌之后,传来铁索滑动的轻微声响。
“神主不在,那些魔兵突然发疯朝着一个方向走,这些低级的魔很难管教,所以我才下手重了些,云卓师兄勿怪,从前你碰到难管教的师弟师妹们,应当也想用重典吧?不、你不会,你很善良、正直,我此生能碰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善良?正直?”地牢深处又传来铁链摩擦地面的冰冷金属声,男人呵的发笑,声音沙哑如哭,轻声似云雾缥缈:“我遇到你,是三生孽业……”
“若换做是我死在你那些师弟妹手里,你会对他们说这句话吗?”
云卓不语。
“我也不是多恶的人,只不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让这世上的人知道善有善报罢了,云卓师兄何苦对我如此仇视?”
云卓仍旧沉默。
白淳风饮了口酒,似是还不适应,毕竟几个月之前他连一口正经饭都吃不到,更别说酒这种奢侈东西。
酒水入喉刹那,被辛辣酒气激地眉头大皱,嘶了一声,等劲儿过去,他又新鲜地捧着酒壶接二连三灌了几口,似要将过去多少年未曾享受过的一次性补回来。
“神主被圣女勾着,头脑发昏,已经不适合做神主审判苍生,云卓师兄,换你来做,如何?你天生正义,定能衡量好善恶,我会竭尽所能推举你登上那个位置,到时候你我携手,有恶惩恶,还天下一个清明!”
“清明?你便是这世上第一道污浊。”
脑后凭空响起一道冰冷嗓音,白淳风浑身僵住,刚要扭身,腹上忽而有寒意穿过,他垂眼去看,一柄剑刃刺穿他胸膛,正在缓慢往回缩。
“屠救你之人满门,还敢握世间正义权柄?笑话。”
白淳风身形不受控制朝一侧歪斜,扭身过来看清刺他之人眉眼,抬手还欲说什么,萧长风却是不给他机会,一道掌风将他掀飞在斗兽场当中圆台。
他踏上前一步,提剑将牢笼劈开,唤声云卓,内里没有回应,便索性行入其中,在最阴暗的角落中找到抱膝蜷缩的他。
“我来救你出去了,跟我走。”
萧长风伸手抓住他手臂尝试将他拉起,手上稍用力,却发现云卓若磐石纹丝不动。
“云卓?可是哪里受伤了吗?我带了药……”
云卓整个脸埋在臂弯里,蜷缩的更紧,一遍遍重复:“不要管我,不要救我……”
“云卓?”
萧长风又唤他一声,他却像是忽然崩溃,拔高了几分音量再次开口,还是重复那八个字。
“不要管我,不要救我……”
重复多了,感觉身旁人还未离去,他更加用力的往角落缩,恨不能整个人缩进墙缝里去。
萧长风将他从墙角一把拽起,强迫他从臂弯里露出脸来。
“起来!跟我走。”
暗中不可视物,云卓面上隐约有折射水光闪现。
他说:“少主,你的宗门因我救了两个人毁于一旦,合欢宗已经没了,我死不足惜,就把我留在这儿吧。”
“不准你胡言乱语!你救人无错,是白淳风的错,是他晏空玄的错!”萧长风双手扣紧他肩头,眼尾猩红在昏暗中极其明显,“合欢宗还在,我还活着,还有你!还有阿凝!等让晏空玄血债血偿之后,我们三人重建就是。”
他鼻息咻咻,看着云卓逐渐恢复镇定,又问他:“你在这儿多时,可有晏空玄跟阿凝的动向?他二人在哪儿?”
云卓仔细思索,而后摇头。
“白淳风方才说晏空玄不在此地,魔兵莫名其妙暴动,朝着北方进发……”
“北方……”萧长风喃喃低语,“魔兵朝圣,近日又有九凤现世传闻,阿凝,阿凝出事了……”
*
北境冰池。
玉纤凝在寒冰洞中盘膝打坐,周身灵光流转,丝丝缕缕凝成实质的寒气绕至身侧。
九凤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嘲讽:“你我本是一体,你驱逐不了我,你已经翻遍合欢宗跟清天城的藏书阁,不是也没找到方法?”
“没找到,”玉纤凝徐徐睁开两眼,“那说明还是有方法,只是我还没找到,对吗?”
脑海中九凤声音停顿了一瞬,而后幽幽道:“你知道有方法又能如何?眼下你要在寒冰洞中压制我,又如何分身出去寻方法?”
“我是分身乏术,可谁说,我只有孤身一人。”
她手指在虚空画起传音咒,光芒将亮起的刹那,那头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玉纤凝!给我乖乖在北境等着。”
毫不遮掩的威胁与怒气,咆哮的玉纤凝只得将传音咒推远些,揉了揉耳朵。
“别生气,放心,我就在北境,哪儿也不去,只是你来见我时,能不能帮我去找个东西?”
“不管你要什么,等我找到你再说。”
“那可不行,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只能你帮我代劳,你也不想面对我的时候,忽然我变了模样跟你若无其事的聊天或者做其他吧?”
那头晏空玄默了一会儿,声音再次传出:“剥离九凤的方法,是吗?”
“对,剿灭巫族一战中,合欢宗与清天城皆有参与,但这两个宗门藏书阁我都仔细翻过,没有记载,仙族或者其他四方宗门兴许有。”
传音咒那头风声咻咻,晏空玄的声音夹杂在风中。
“不,兴许宗门内都没有,但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了。”
第94章 第 94 章
仙族与修者联盟的队伍一路赶赴清天域, 本来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却见清天城一派祥和,没有齐云天说的魔头残暴四处屠戮, 也没见九凤临世大开杀戒。
别说魔头, 甚至连低等的魔都没见一头。
仙族的人看看清天域正常生活的人们, 再看看齐云天。若非星盘昭示九凤确实现世, 只怕眼下都要怀疑这位清天城的长公子说话真实性。
“长公子?”
“去城内。”齐云天头也不回, 直接身形化光, 朝着被改的面目全非的清天城而去。
城中果真魔气缭绕, 联盟军当下绷紧神经,跟着齐云天四下搜查。
“晏空玄!”
齐云天直奔主殿,四下空旷,独他一人呼喝声回荡。
他望向上方。原本属于他的位置,此刻被改成鎏金红榻椅,看着万般刺目扎眼。
提步上前, 却见四周光华一闪, 淡淡灵光凝聚到中央座椅上,化为晏空玄的模样。
他手指勾着酒壶,在上位来回踱步,每走一步,壶嘴中就溢出几滴酒水,他浑不在意,将手中酒壶朝着下方抛去,像是丢给齐云天。
“齐长公子, 前来拜见神主, 这是赏给你的,”他转身大喇喇往主位一坐, 右脚踩上椅子,身形慵懒斜倚在扶手上,黑袍委在地面,“上等的好酒,只可惜你喝不到,味儿都闻不到。”
知道那只是一道幻影,但是齐云天还是禁不住双拳紧握,指骨捏的噼啪作响。
“虽然清天城易主,由我执掌,但我这人凡事总想考虑个万一,若有朝一日,神域在我手中失守,该当如何?”
他毫无形状,举手投足透着轻狂:“老规矩,若不属于我,那也不准属于任何人。”
台上那虚幻光影回首垂眸乜着下方众人:“长公子应当带了不少人,我这主殿难得如此热闹……”
话音到此止住,虚幻的光影又化为灵力光点随风消散。
四下安静,静到有些诡异。
几息后,齐云天面色瞬变:“不好!快逃!”
几乎是同一时间,大殿四角轰然炸裂,碎石飞溅,巨石穹顶不堪重负直直下坠,隆隆声在耳侧,眼前烟尘涌起,殿内聚集的修者仙族毫无防备,如无头苍蝇四下寻找出路。
流光嗖嗖激射,不出须臾又有金光阵法兜头而落,反应慢的修者被永远留在废墟之中。
尘烟滚滚,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巍峨清天城不过几个呼吸就在眼前变为一片废墟。
齐云天悬在虚空,脸色阴沉似水:“这个疯子……”
不知是谁喊了声:“看那边!”
众人纷纷闻声望去。
坍塌废墟中,一只手从中探出,紧接着爆开灵力炫光,登时碎石飞溅,露出两道身形搀扶着起身。
“那位……好像是合欢宗的少主?”
萧长风扶着云卓从废墟中朝众人踏出,望着悬在虚空众人。
“我知道晏空玄在哪儿,带上我一起。”
*
北境冰池。
玉纤凝幽幽睁眼,停了打坐,手撑着冰面缓缓起身,朝阵法外走去。
“不压制我了?”九凤的声音在脑海中讥诮。
“现在的你还无需我紧张压制,倒不如出去瞧瞧这冰原上的风景。”
外面日头渐落,橙红的光芒从山头斜射在冰原。
玉纤凝踏出冰窟的刹那,感觉仿佛置身于彩色琉璃的世界。
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冰渣,拂动她鬓边发丝,搔到耳朵有些微的痒,她喃喃道:“要是阿晏跟小狼也在就好了。”
想到什么,她莞尔一笑,行在冰面上,寻了处有雪堆积的地儿,蹲下身用雪堆了个小人,又在旁边捏了个小狼,再用碎石子装饰成他们的眼睛。
看了片刻,又在小人旁边又堆了一个,让两个雪人牵起了手。
“好了,这样一家子也算完整了。”
玉纤凝笑着笑着,眼睫微动,稍敛了笑意:“你消息倒是灵通,我才到,你后脚就跟来了。”
脚步声从远处靠近,妇人的裙裾随行而动:“大祭司复苏,圣女好似没有受丁点影响,倒是令我诧异。”
玉纤凝站起身转眼望向来人:“上回算你跑的快,没能取你性命,这回送上门来,以为我还会放过你?”
“大祭司已然复苏,我使命完成,生与否都无妨,要杀便杀吧,”贾青黛环顾四下荒无人烟的冰原,“但我想你还是暂时别杀我的好,最起码仙盟的人来之前,还有个人陪你说话解闷。”
“不,无需。”
玉纤凝紧跟着抬起手,贾青黛却双臂一展当即飞身后掠。
“不是说生与否都无妨吗?怎么现在反悔了?”
“待大祭司再次临世那日,我再死不迟。”
“你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
玉纤凝双臂横展紧追在后,寒风割面,眨眼掠出十几丈开外。
不多时,贾青黛收势落地。
“好了,就追到这儿吧。”
玉纤凝跟着止住身形,望着前方白雪皑皑的冰原上凭空出现的魔兵妖兽,如大片黑云压下,眼底泛起讥嘲。
“原来如此。”
“圣女与大祭司本就是一体,只要与大祭司同心,我便也尊你为主,何故要自家人打自家人?”
“我若能与她同心,先前就不会拼着一魂一魄挣开她。”
“看来是毫无回转余地了。”
“是。”
玉纤凝话音将落,玄机伞悄无声息绕至贾青黛身后,无数道精芒自伞骨激射而出,在她身上穿出密密麻麻的血洞。
她唇角溢血,眼底光芒转瞬灰暗,还有一口气强撑着,颤颤巍巍转向玉纤凝,口中高呼一声:“九凤……不灭!”
从丹田位置透出一股刺目金光,似是火山岩浆酝酿即将喷发。
玉纤凝眼底光芒骤然一沉,手中灵力喷涌而出,将贾青黛团团包裹在内。
砰的一声,贾青黛就在灵光罩中炸的粉碎,失去禁锢的浓郁魔气在灵光罩内飞舞,反复要冲破灵光奔向玉纤凝,被灵力死死圈住,抽丝剥茧般层层净化。
不同于寻常魔气,贾青黛的魔气十分精纯,净化起来十分耗力。
玉纤凝额上滚落汗珠,九凤察觉便在脑海中讥笑她:“她是巫族纯正的血脉,魔气没那么容易净化,累吗?累就收手索性吸收了去,左右你灵力一低,我就会趁机侵占你,结果也没什么不同。”
“休想。”
五指骤然收拢,灵力圈紧缩成点,将最后一点魔气净化吞噬。
玉纤凝吁出口气,被寒冷的风吹成白雾。
砰——
又是一声,远处魔兵妖兽炸裂一头,像是点燃鞭炮引线,紧跟着成片炸开,黑雾腾腾,残肢断骸在空中不住飞起坠落。
浓郁的魔气在虚空纠缠,焦躁的寻找宿主。
脑海中九凤笑声慵懒:“你修为确实不错,但这么多魔气,仅凭你一人之力,净化的过来吗?”
她又说:“我早说了,结果没什么不同,你若是顺着我,还能好受些。”
“痴心妄想!”
玉纤凝掉头往阵法飞掠,脑海中荡开一幅画面。
记起自己的身份,从前的记忆也跟着卷来。
那是巫族强盛时,亦是九凤的巅峰。
九头九尾,亦九魂九魄,九凤天生比旁人更强,造就了她的不可一世。
孤身一人站在巅峰未免无聊孤单,九凤想寻找能与她匹敌之人,因而四处征伐。
颠覆一座城池,亦或者消弭一个种族,不过翻手之间。
寻不到可以匹敌之人,却在杀戮之中体会到了异样的快感。
像是碾死蝼蚁发出噼啪脆响,她觉得那声音极度悦耳。
但杀伐多了也会无聊麻木,便以自己为敌。
九个脑袋开始想分个高下排名,玉纤凝的一魂一魄便不可避免的被牵扯其中。
九凤每次征伐玉纤凝表现的都很恹恹,理所应当被排到战力末尾,被排挤、讥讽。
主魂并不喜欢弱者,尤其这弱者的魂魄还出现在自己身上,更加难以忍受。
与仙盟最后决战时,便先送了玉纤凝出去,要她厮杀,要她尝到血腥快感,要她成为同流,甚至开始撕咬她的魂魄。
那时被逼至绝路的仙盟看到九凤本相忽而火光大绽,如日坠临。
其中一魂一魄引颈高唳开始拼命挣扎,竟生生从主魂中撕裂开来,扯下她一截羽翼以烈火炼化为凤羽剑。
“我不是你,亦不想、不会成为你!”
她于虚空化为女子模样,高举手中凤羽剑朝着九凤其余头颅劈下。
天雷涌动,九凤身上血流似岩浆,仙盟找到反击时机,联手将九凤斩杀封印。
雷云不散,九道灭世之雷正中玉纤凝化身。
她肉身弥散,一魂一魄散归天地,贾青黛将她魂魄找回,塞入一个女童躯壳内,趁着她神魂不稳,设下八重锁灵咒,日复一日以骨血香浇灌,让九凤重新复苏……
玉纤凝重回法阵之中,身后魔气追赶不止。
有对杀戮的渴望,但更多的是被玉纤凝斩杀的其余几魂对她的癫狂恨意。
踏入阵法中央,她用灵力将阵法再次加固。
魔气进不来,就一遍遍在外冲撞,魔气与灵力相互腐蚀发出滋滋刺耳声响。
“从前每次征战你都兴致缺缺,倒是爱看些风景,玩弄些花草,我道你是个废柴,没想到最后却是你斩了我跟其余几魄……我身上怎么会长出你这么个脑袋?”
“你我截然不同,我中无你,你中无我,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是。”
玉纤凝重新闭目盘膝,九凤还在她脑海中干扰。
“其余几个脑袋对你怨气不少,你这阵法撑不了多久,不若趁着现在灵力还够,与她们斗一场?”九凤仿佛事不关己般打着趣。
“若有那么一天到来,亦还是我赢。”
第95章 第 95 章
话音落罢, 玉纤凝双手结印,身上金光若长虹贯日,刹那将整个冰窟照的通明。
拦挡在洞口的防御阵法跟着金芒四射, 眨眼将堵在最前的魔气吞噬净化, 变成一缕黑烟随着北境的寒风消散。
时间仿佛在这刻凝滞, 外头魔气跟着僵住, 等那金芒暗淡一瞬, 魔气回转过神, 好似怒涛洪流更加汹涌的朝着阵法冲撞。
“你彻底激怒她们了, ”九凤口中哼笑出声,像是看一出精彩的戏,“上回你赢得出其不意,这回怕是没那么侥幸,不若还是换我来吧?都是本源,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似乎搞错了什么。”
“嗯?”
“上一世, 我与你们皆有魂体, 我赢了,而这一世,我有魂魄,尔等不过杀戮之心幻化魔气而已,有何令我畏惧。”
九凤默了默,又笑着道:“从前怎不知你如此有趣?”
“现在知道也不晚。”
玉纤凝说着,双手变幻结印,两指并剑点上胸口, 稍微用力, 胸口处透出一线金光,赤色的剑柄缓缓显出。
振翅而飞的羽翼形状, 翎羽根根分明。剑身轻薄,不过两指宽,寒光似水。全然拔出时,发出一声清亮嗡鸣,震得洞窟地面微颤,外头魔气也似察觉到危险,冲击不再似先前那般猛烈。
玉纤凝唇色一白,呼吸也有些不紊。
九凤有几分讶异:“本相剑?对她们倒是十分有用,但极其消耗神魂,你打算跟上一世那样玉石俱焚?”
玉纤凝指腹擦过剑身:“不,上一世我斩杀其余几魄引来天罚,这世她们只是魔气。”
凤羽剑顷刻脱手而出,朝着洞口阵法飞掠而去,缓缓嵌入阵法当中。
阵法光芒暗淡一瞬,继而绽放出残阳血色。
光芒所照之处,魔气开始沸腾扭曲,空洞的五官好似发出凄厉呐喊,但阵法隔绝玉纤凝什么都听不到,只看到堵在洞口的魔气似雪花接二连三消融,逐渐有光透了进来。
冰窟内的空气仿佛跟着流动起来,不再似先前那般压抑。
玉纤凝盘膝坐定,源源不断供能给凤羽剑,将洞口的魔气不断吞噬净化。
日月轮转,就如此日复一日。
*
焚天渊。
晏空玄落地,在朦胧瘴气内窥探不远处高耸建筑,提步近前。
九凤存在痕迹最多的地方当是焚天渊。
若有解决九凤的方法,也该在此处。
他便将此地翻个底朝天,解决了九凤,再与玉纤凝好好清算。
*
五日后。
仙盟队伍赶赴北境冰池。
其实三日前就队伍就已经到了北境,但即便过去千年,想起九凤掀起的腥风血雨、想起那日漫天业火,还是禁不住心生忌惮,小心再小心的摸索前行。
“还要这么小心到什么时候?!”齐云天从椅子上倏然站起,撩开营帐帘摆望着,寒风瞬间灌入,夹杂着冰渣的风吹打在众人面上,他回头,曾经尊贵的长公子已不复先前尊贵威严模样,满面杀气讥诮,“再怎么小心,对上九凤就能有十成把握了吗?”
场中无一人坐,除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上位,眉心一点金光印,闭目假寐,手中搓捻着檀木珠。
“你说话啊!”
齐云天朝着那位老者喝声上前,老者身侧一人踏上前,着装与之相差无几,慈眉善目鹤发童颜。
“长公子才来人间不过几十载,不曾见过九凤凶悍,我仙族曾在与九凤一战中死伤众多,如今只余区区几人,由此可见一斑,那魔头又与九凤在一起,实力大增,仔细些总是没错的。”
场中一阵沉默。
片刻后有人瞥了眼萧长风方向,冷嘲热讽道:“当日合欢宗少主可是以性命担保,九凤绝不会现世,会以己身牵制,可结果呢?”
“真是信了你这小子的邪!要我说,当初在焚天渊围剿时,就该将那圣女一剑刺死,否则现在哪儿还有这些事?!”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那圣女体内九凤已然苏醒,也不知千年后九凤实力如何……”
“现在不知晓,原先的九凤可是以一人之力单方面屠杀仙族联盟,若非其中一魂一魄叛变牵制,只怕现在早已是巫族的天下,哪儿还有我们。”
营帐中愁云惨雾,又是一阵沉默。
齐云天忽而开口道:“一切因萧宗主而起,萧宗主不打算给我等一个交代吗?”
一语出,众人像是终于找到宣泄口,蜂拥而上。
“是啊!你与玉纤凝从小一块长大,还结为道侣,曾经可以牵制,那现在也可以牵制吧?”
“请萧宗主身先士卒!”
“此战若胜,过往一切咱们既往不咎!”
萧长风抬眼转向上位的仙族族长,他仍旧闭着眼,手中搓捻檀木珠的动作不疾不徐。
“……好。”他一口应下,正色看着众人,“但诸位既然要利用我,何不利用的更极致些。”
他眼底光芒坚定犀利:“以我身为饵,诱杀晏空玄。”
*
寒风凛冽,冰渣混在在风中砸在萧长风与云卓面上。
才行出没多久,鼻尖就已然冻出不正常的红。
“少主。”
云卓从怀中摸出一块暖玉递给萧长风,后者反推到他怀中。
“你身上有伤,留着自己用吧,我还有灵力可以御寒。”
云卓放缓步伐,垂眼看着手中暖玉,以灵力将之劈开成两半,另一半硬塞入萧长风手中。
萧长风拗不过他,指腹搓着手中暖玉,扯扯唇:“暖玉劈开,温度就会下降一半。”
“宗门就剩下我与少主,若不能一起暖着,那就一起冻死,少主选哪个。”
萧长风将暖玉收入怀中,望着前方凛冽寒风吹成白:“还有阿凝在呢……”
他说的声音很低,被寒风呼啸声掩盖,云卓没听到,只望着前方白茫茫一片道:“无法御风,如此辽阔,该上哪儿去找?”
萧长风沉吟片刻,不假思索地开口:“感应魔气,往魔气浓郁方向行。”
云卓闻言照做。
灵力张开成网,四下气息皆感应的一清二楚。
猎食的冰原狼,奔跑的雪狐……
“找到了,”云卓双眸倏然睁开,望着某个方向,“这边。”
二人运起些许灵力朝着云卓感应的方向飞掠。
风势更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紧贴在身,冰渣砸在面上也有轻微刺痛。
但想到路的尽头是玉纤凝,萧长风又加快了几分速度。
“少主,看!”
前方白雪皑皑之地,四处散落残肢断骸,还有魔兵身上穿着的兽甲。
空气中隐约残存着丝丝缕缕的魔气,很淡,已然被寒风稀释了不少。
“这些魔兵妖兽……全都自爆了?”云卓看着脚下一块碎尸,蹙起眉头。
“九凤需要魔气,只需一个指令,这些妖兽魔物就会为之赴死。”
萧长风见过玉纤凝吸食魔气的场景,魔气充盈,九凤本相跟着显出。
“快!”他转念想到什么,脚步加快,“阿凝有危险!”
云卓紧跟在他身后朝前飞掠,左右无甚景色,只是一片高低起伏的白。
行出没多久,余光瞥见那抹白中有身影晃动。
萧长风下意识偏头看去。
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当中,站着一位身穿素白长裙的女子。
这地方很冷,修者都需运起灵力来抵御寒风,她却只穿着薄薄白裙,满头墨发披散着,行在雪中,在地面上不知捡着什么东西。
似感应到他的目光,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朝他望来,甚至友好地抬手挥了挥。
距离很远,看不清她五官,但那身形却让萧长风莫名生出一股熟悉感。
分明没见过,但这熟悉感从何处来。
心里记挂着玉纤凝,萧长风敛起心头这点异样,继续朝前飞掠。
*
时过五日,封在洞口的魔气在凤羽剑的加持下已然被斩杀过半。
玉纤凝唇色苍白至透明,身上灵力光芒也弱了许多,但拼着一口气仍在继续,绝不给那些魔气死灰复燃的机会。
最后一缕魔气终于被净化,她连收起凤羽剑的气力也无,结印手指松开的刹那,只来得及看了眼洞口的阵法,便力竭晕了过去。
朦朦胧胧之间听到九凤有些诧异的嗓音:“倒真让你做到了。”
自然、必须要做到。
力竭也要做到。
九凤无法驱使力竭的身子,她正好趁机休息一下。
“少主,这儿!”
又听到一道声音,像是云卓,是阿风来了吗?
脑海中来不及分辨,玉纤凝便昏睡了过去。
*
耳畔是沉稳故意放轻的脚步声,脚步声渐渐近了,熟悉的香气朝着鼻尖扑来。
是月沉香。
玉纤凝于黑暗中挣扎了下,终于睁开眼。
眼前人影从模糊到清晰,确实是萧长风无疑。
多时不见,他下颌更加瘦削,眼底遍布蜿蜒血丝,还压着一片沉青。
“你醒了?”他开口,嗓音也有些哑。
“你怎会……”玉纤凝动了动唇,说出口的话有气无力。
萧长风一手将她扶起,另一手端着碗热汤送到她唇边:“才熬煮出来的,先喝些润润唇舌。”
玉纤凝也不知昏睡了几日,腹中饥饿,就着碗边喝了几口。
汤白浓鲜,她眨眼将一小碗喝的一干二净。
腹中温热,气力随着暖意朝着四肢百骸化开。
她坐直身子微微离了他,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又看向他被晏空玄刺伤的眼,此刻竟完好无损。
她想问,唇瓣翕动,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魔兵异动,又传出九凤现世传闻,我料想你出了事,就一路跟着魔气寻到此处,”他放下碗,“眼睛没好,这只是障眼法。”
玉纤凝又看向他被晏空玄伤了的手,伤痕也消失,应当也是用了障眼法。
她不知道说什么,想说的话有很多,但偏偏混乱纠葛在一起,堵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
最终,她说:“对不起……”
萧长风坐在她旁边,问她:“对不起我什么?”
第96章 第 96 章
各不相干的话是他说的, 她本本分分,没有越线一步。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玉纤凝回答说:“让你受伤了。”
萧长风扯扯唇,笑得尽量似从前:“不说从前的事了。”
他骨子里有骄傲, 来见她时甚至刻意用了障眼法。
而那日并不光彩, 稍微想起丁点片刻, 他就觉心被放在油锅上慢火煎熬, 一点点将他窒息。
玉纤凝当即岔开话头, 往洞口望了一眼:“云卓与你一同来的, 他人呢?”
“他在四周巡逻探查, 顺带猎些野味,”他看回她:“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他问的不止她的身体如何,还有她体内的九凤。
玉纤凝感应了下灵海,从她醒来之后九凤便没有说话,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
但她能感觉到, 九凤仍然在。
“暂时没有大碍。”她回。
“嗯。”
“苏叶呢?”她记得苏叶是跟萧长风在一起的, 但今日他却只与云卓前来。
“怎么问起她来。”萧长风转眼望着洞口,阵法已去,丝丝缕缕的寒风吹着冰雪从外斜飞进来。
“毕竟同门异常,也想知道她现在如何。”
“她应当很好。”
“对了,你从北境来,一路上可有瞧见仙盟的人?”
萧长风眼角余风在她面上扫过,不着痕迹又转向洞口,半垂眼帘, 将眼底痕迹遮掩。
“……不曾, ”他说,“不过我能找到你在此处, 想必仙盟的人要不了多久也会寻来。”
他起身朝洞口踱去,冷冷的风吹拂在面上,长发朝后飘飞,玉纤凝只能看到他瘦颀的背影。
“你体内有九凤,他们若是来了,必定会对你不利的。”
“同理,若是将九凤从我体内剥离出去,我只是我,他们便不会对我如何。”
“所以……”他的声音随风飘来,“他是去寻将九凤从你体内剥离的方法了吗?”
玉纤凝也不瞒着他:“嗯。”
“魔气虽被你消灭,但是九凤还在你体内伺机而动,时间紧迫,他大抵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知,虽说去寻剥离九凤的方法,但有没有这个方法还是另一说。”
萧长风闻言垂了垂眼睑,这会儿才转身看她:“你刚醒来不宜直接进食,喝了汤缓和些,现在用膳吧。”
*
他进退有度,二人好似回到了先前在合欢宗还是朋友、相安无事的日子。
用过膳,玉纤凝提议去外面走走。净化魔气这些时日,再加上神魂受损昏睡,在洞穴内憋闷的慌。
萧长风应允,凭空取出一条大氅给她披上,陪在她身侧在冰原上漫步。
入目皆白,折射着日光晃眼,玉纤凝眯着眼适应了会儿光线,呼吸着冰冷新鲜的空气,四下张望,还是不见云卓身影。
“此地冰原狼甚多,云卓孤身一人在外,会不会有危险?不若传音让他回来吧?”
“无妨,云卓有他的事情做,事情结束,他会回来的。”
他嗓音说不出的淡冷,玉纤凝回头看他,他眉眼处瞧见一丝飞快掠过的凛冽。
眨眼再去瞧时,他又恢复如常,冷风吹得他发丝斜飞,一条靛蓝的鹤纹发带随着发丝一齐飘飞,月沉香四下弥散。
还是原来的萧长风。
他迎上她视线,眉眼化开暖色:“怎么了?”
“无事,”玉纤凝摇摇头,望着远方,“莫琼师妹还好吗?还有她那位心上人,现下可结为道侣了?还有……离珠,她如何了?”
萧长风望着远方的视线朝天空抬去,声音又淡了几分:“好,都很好……”
*
仙盟行营。
云卓撩开帘帐大步迈入,直望着上位坐着的白发老者:“我家少主要我传话,请仙盟众人立刻前往冰池东设诛杀阵,等时机成熟,少主会放出信号,引魔头入阵。”
*
夜里的冰原并不安静,洞口尽是寒风呼啸,时不时还有冰原狼发出长啸。
玉纤凝感觉气力恢复差不多,并不打算在洞内过夜。
时间确实紧迫,她打算去寻晏空玄,两个人一起找更快些。
眼前当是与萧长风的最后一顿饭,饭桌上玉纤凝默了默,放下筷子问他:“要喝甜汤吗?”
萧长风看了她半晌,却摇了摇头。
玉纤凝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但还是从玄机伞中取出先前存着的甜汤放在桌案。
二人似乎知道待会儿就是分别,默契的谁也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吃着饭,一派和谐。
玉纤凝放下筷子,搭在碗边发出嗒的轻响。
萧长风眼皮轻跳,没有抬眼,只说:“不多吃些吗?”
“不了,”玉纤凝望着他,“这几日谢谢你,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也义不容辞。”
萧长风跟着放下筷子:“要你助我杀了晏空玄,也义不容辞吗?”
“什么?”
“没什么,”萧长风扫过她唇角,从袖中摸出帕子,越过桌案探向她的唇,将唇角沾着的一点酱汁擦去。
他动作干脆利落且自然,玉纤凝反应过来时,唇边只留下一点未散去的月沉香。
想说这种事以后她自己来比较好,但是以后……他二人兴许没什么机会再见面,话便止在喉间没说。
“我要走了,”她起身踱向洞口,顿了顿偏头看着萧长风。
他坐在桌案前,侧身映了橘色火光,俊逸消瘦的面庞上浓墨重彩。
“照顾好自己还有宗门。”
提步往外走,她顺手在虚空画起传音咒。
咒光瞬间就亮,快的惊人。
玉纤凝:“阿晏?你在哪儿?我来寻你……”
话未说完,被那头打断:“你在哪儿?”
“在北境冰原,”她又补了一句,“没乱跑。”
“一个人吗?”
那头语调有些冷,声音也有些古怪。
玉纤凝怔愣时,肩头落下一只温热的大掌,萧长风的声音紧跟着飘入传音咒中。
“她不是一个人,是跟我在一起。”
“看到了。”
事情眨眼发展到混乱,玉纤凝脑海中嗡嗡作响,听到晏空玄说“看到了”,甚至忘了肩头上还落着萧长风的手。
抬眼四下寻不到,直至前方响起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有人影从远至近,逐渐行至月光可照处。
森冷的光从他脚上黑靴爬上,一路蔓延至劲瘦的腰身,最后落至紧抿的薄唇。
大半张面孔隐匿在昏暗中,但那熟悉的黑袍金腰带,确实是晏空玄无疑。
玉纤凝知晓他定然误会,上前一步要与他解释,却见他抬起左手,腕间灵光忽闪,一条红线倏然显现,另一头连接着她的手腕。
红线陡然收紧,她身形不受控制地朝着晏空玄飞掠而去,被他揽着腰身接住。
扣在她腰身的五指深陷,掐的她生疼。
男人容色冷冽覆霜,一言不发,朝着对面萧长风便挥出一掌。
萧长风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他这一掌,顷刻口吐血雾,身形支撑不住半跪在地。
“住手!不关他的事!”
她在他掌心下挣扎,晏空玄这会儿终于朝她看来,抬起缠绕红线的左手,玉纤凝的右手跟着被提起。
红线一圈又一圈,死结一个又一个,牢牢纠葛着。
“还为他求情?”
他浑然不作理会,看也不看萧长风,甩手又是一道罡风冲向他。
又是一声闷哼,萧长风似失去气力,身子倾斜重重倒地。
“阿风?!”
玉纤凝挣扎着要查看萧长风情况,但红绳紧缠她离不了他半寸。
晏空玄见她如此,额角青筋绷起,不由分说手臂绕过她腰身,转瞬带着她消失在夜空。
感应不到二人气息,云卓从一侧飞奔而出,将倒地的萧长风扶起。
“少主?”
“我没事,”萧长风抬手随意擦去唇角溢出血色,起身拍去身上霜雪,望着玉纤凝被带走的方向。
“你说待阿凝回过神来,察觉这一切,会原谅我吗?”
云卓还未回话,他又自言自语喃喃:“原谅与否没关系,世上没有晏空玄时,她就只有我了……”
*
寒风凛冽,如冰刀割面。
两道流光激射,落在某处荒无人烟之地。
落地刹那,玉纤凝转身便要原路返回,手腕被他二人之间的红线扯住,动弹不得。
他掐着她的后颈,在萧长风碰过的唇角狠狠吻落舔吮,像是替她擦拭去污浊,等到呼吸粗重凌乱,这才松开她,眼尾泛着猩色锁着她眉眼。
“要扯断跟我的红线去找他吗?”
晏空玄垂眸睨着她,一贯挂着的笑容此刻不见分毫,只有两簇寒芒在眼底跳跃。
“不是,”玉纤凝漫吸口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跟他解释,“我没有瞒着你,从未骗你,他来这儿只是个巧合……”
“你跟他一块用膳了。”他朝她逼近。
“是……”
“他用手碰了你的唇,还碰了哪里?”
“阿晏……”
“对我是不完全救,对他便是不顾一切?”
“那时我并不认识你,而我与阿风年幼一同长大,人非草木,总有少年情谊,这两件事如何能相提并论?”
“我偏要相提并论!”
他一个大步上前,将玉纤凝迫至角落逼仄。
“好,此事先不论,我去看他一眼,就一眼,”玉纤凝漫吸口气,安抚他,“回来再与你解释,如何?”
“他没死,”晏空玄甩开她的手,齿关吸了口气,将袖角略微松了的束腕重新束紧,“但从此刻起未必了。”
“你要做什么?”玉纤凝直觉大事不妙,伸手拽住他衣角。
“你已与我结为道侣,心中却记挂着其他男子,我该让他活着吗?”
“只是年少情谊,不是男女之情!”
“年少情谊,不也带个‘情’字吗?”他转过身来,所有情绪如潮水被尽数收入眼底深处,抬手抚她的脸。
“你不必同我解释,在你喂我喝下那酒,踏出院门的刹那,你的话我皆想信不敢信,我亦不想听你说漂亮话,还是如先前一样,我讨厌万一的变数,我要一切尽在我掌控之中。”
“我已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他一回,不会再有第二回……还有,我杀了他父亲,你觉得他会放过我吗?”
抚摸她脸颊的手绕到她脖颈,稍微用力将她按至怀中,薄唇贴到她耳畔。
“我与他之间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不妨你现在开始祈祷,希望接下来我二人之中,谁生谁死……”【你现在阅读的是 】
【终章】
第97章 第 97 章
“除了我, 你心里有的其他人都得死。”
他偏头,冰凉的吻落在她鬓边。
“别这样……”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不是吗,”他黑眸溴深, 吞噬了所有光, 只剩下混沌的纯黑, 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有怜惜, 也有按捺的狠, “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亦或者,跟我一同前去,亲眼看着我杀了他。”
他说着松开她,转身朝着方才离去的方向转回,玉纤凝呼吸一滞,上前紧紧抱住他腰身。
不等他开口再说出什么, 玉纤凝急声道:“方法!分离九凤的方法找到了吗?我需要那个。”
关于她的事, 晏空玄还是停了脚,偏头睨着她。
“所有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结果是……一无所获,不过无需担心,我若活着回来,有的是时间助你揪出九凤,若无法可解,那届时我陪你一起死。”
他从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也不在乎旁人的性命, 唯一在意的便是玉纤凝,到时若无法可解, 于他而言就是陪她一起死。
知晓她是为了拖延时间,他最后耐心地说完,扯开她箍着腰身的手臂,双手结印,身形凭空消失在原地。
“阿晏!”
怀中骤然一空,玉纤凝心跟着悬起,几乎是下意识地随着那道流光而去。
一边是从小伴着长大的朋友,一边是心仪之人,她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受伤。
事情为什么会突然演变到如此地步?她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
冰池北。
地面湖水凝成冰镜,映着夜幕的点点星月,湖畔一棵歪脖子柳树垂着枝条,早已在寒冷中死去,树干枝条覆着一层厚厚冰壳,风吹不动。
萧长风立在湖中央,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探出,接住夹在风中的冰渣,看着其在掌心逐渐融化成水。
身后衣袂撕裂风声,他面色如常,收起五指,将掌心那滴冰凉的水拢住,悠悠转身。
靛蓝的袍子被风吹得扬起,他与对面晏空玄四目相对刹那,晏空玄忽如鬼魅朝他冲来,右手狠狠扼住他咽喉,蓦地将他按砸在冰面之上。
“很悠闲啊,少宗主?以为我来找你叙旧?”
他狞笑着,扣着萧长风咽喉的手毫不留情地发力收紧,转瞬就听到骨骼错位的咯吱声。
萧长风面皮被掐得涨红发紫,还不忘讥诮睨他一眼,刺激他:“这么生气,是不是因为阿凝不让你杀我?”
他扯唇愉悦一笑,腾出右手虚空一握,长剑在手,蓦然朝着晏空玄脖颈挥去。
晏空玄松手后撤,光剑也凝结在手,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难道她会允许你杀了我吗?”
“那看来我二人今日想法一致。”
萧长风一手撑着地面不疾不徐起身,拂去身上冰渣,一甩手中剑,三指宽的剑身顷刻发出一声激越嗡鸣。
“无论她允不允,今日,你都得死。”
“无论她允不允,今日,你都得死!”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说出来的话竟一字不差。
晏空玄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齿,灵力澎湃而出,平地掀起狂风。
对面萧长风立在风中纹丝不动,右手握剑抖了个剑花,周身亮起微光,柔和的风如水流绕身一圈,将那激烈的寒风微妙化解。
晏空玄见状脚下微动,雪花溅起,身形在虚空划出残影,一眨眼人已握剑闪现在萧长风上空,手中光剑直直朝他心口刺去。
萧长风横剑格挡,剑刃相撞,发出滋滋作响之音。
灵力碰撞,脚下冰池瞬间炸裂,水花四溅!
厚厚冰层开始晃动倾斜,二人格剑立在其上稳若泰山。
“少宗主修为长进不少,放弃无情道,修了合欢道?”晏空玄笑着睨他,黑眸跳跃着讥讽冷芒,“与旁人修了合欢道,心里还敢装着阿玉,她若知晓,会不会嫌你脏呢?”
萧长风先踩他七寸,他便刺萧长风心窝,要对手鲜血淋漓、满身狼狈。
萧长风瞳孔倏然紧缩,眸光凛然,剑光陡然暴涨数倍,强劲的灵气若罡风呼啸,他脑后靛蓝鹤纹的发带被挣裂开来,墨发肆意飞舞。
晏空玄不闪不避,唇角笑意越扩越大,眼底火焰跳跃疯狂,似尝到血腥味陷入快意的兽。
手中光剑同样刺目,掀起剑气嘶鸣,与萧长风正面相撞。
“启阵!”
两道剑气碰撞的刹那,周遭冰原层层崩溃,冰原上生存的兽皆哀嚎四下奔逃。
有人高呼一声,四面八方登时金光亮起,似大网朝着中央迅速收拢。
“少宗主表面光风霁月,但还是跟从前一样卑鄙无能……”
剑光刺目,照着晏空玄满是讥诮的眼。
转瞬剑光相撞,没有兵戈碰撞的金属脆响,只有一声嗡鸣朝着四面八方震荡。
二人一剑交错,似定格在原地,等四周金光掀起,晏空玄倏而起身,不紧不慢地朝前踏出一步,从萧长风身侧踏过。
右手五指握紧,将手中剑光捏碎。
咔的轻响,身后紧跟着响起一道血液喷溅的声音。
萧长风胸口出现个血洞,汩汩往外涌着血色。
感觉不到痛,只能感觉体内温度随着温热的血液不断往外流失。
前方夜幕中一道光点迅速坠落在地面,他视线追随着那道光点,一直到其落地,光芒散去,化为玉纤凝的模样。
身体气力消逝,根本支撑不住身子,但这回,他一手拄着剑刺入地面,硬撑着身子没有倒地。
发丝被风吹得乱舞,搔到脖颈有些微微的痒。
玉纤凝送给他的发带丢了。
他收回目光,在四下去寻,余光却见有黑影在虚空漂浮,断裂的靛蓝发带被风吹着,打着旋飘落至他面前。
他伸手接住,却只有半截。指腹摩挲着振翅欲飞的白鹤,耳畔又响起一道脆嫩的嗓音。
“阿风身形似鹤,有朝一日定也能似鹤乘风而起。”
乘风而起吗……
他怕是做不到了。
最后的最后,只希望她看到的他稍微体面些。
“少主!”
耳畔隆隆声响,阵法已然开启。
有仙族助力,这阵法杀机比先前绯域之前开启的天道之眼威压更甚,大有吞吐日月之势,晏空玄必然也难逃一死。
“少主!”
他眼前景物开始模糊,仿佛整个人溺在水里,有撕心裂肺的声音从水中传入到他耳中,听不真切。
眼前景物开始倾斜,他身子摇摇欲坠。
倒地之前依稀瞧见云卓从远处掠风而来,接住他,再次掠出阵法。
金光成型,似高耸囚牢将晏空玄孤身一人围困其中。
晏空玄双手结印凝出巨剑悬浮在空,兀然从万丈高空落下,囚牢被撼,发出轰隆巨响,一道裂缝从顶端开始飞速蔓延。
身上灵力若烈火熊熊燃烧,巨剑腾空而起,蕴起万钧之势再次下坠。
“加固阵法!我去拖住他!”
齐云天从空而降,手持利剑站在囚笼外,看着晏空玄在其中做困兽之斗,将手中佩剑朝着虚空一抛,双手结印,剑刃忽而幻化为万千剑影,朝着囚笼内激射而去。
囚笼内坚不可摧,外面却可以轻松穿透攻入,是专门为抓捕晏空玄设置的牢笼。
万千剑光密密麻麻如狂风骤雨,晏空玄避无可避,身上被穿刺出大大小小的伤口。
疼痛未消弭斗志,反而叫他愈发凶悍。
“长公子,待我出来,定好好招待你。”
一波剑雨过后,晏空玄身上血如雨落,衣袍破损,却轻描淡写擦了擦脸上流淌的血迹,仍旧立在阵中。
看阵外齐云天腾起满面怒气,讥诮地勾了勾唇。
“这把戏,你们已经玩过一次了,以为我还会跟以前一样任人宰割?”
他身处困境,却仍旧游刃有余,齐云天直觉哪里不对,下一瞬就见头顶巨剑消失,晏空玄双手结印朝着地面拍下。
他脚下金光一闪,继而像是起了连锁反应,金光如涟漪朝着四面八方荡开,蔓延至阵法外,齐云天脚下也跟着闪烁,连同埋伏在四下的仙盟其余人脚下亦有。
“伤我得死,准备害阿玉,尔等更不可留,都留在这儿吧。”
阵法启动的刹那,围困他的金光阵倏然碎裂,似落花般从他含笑的面上飘落。
寒风瞬间涌来,吹得他发丝衣袍斜飞,浑身血气,狰狞又诡谲。
他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看着引爆的阵法接二连三炸开,虚空到处是那些仙盟人的残肢断骸,纯透的冰原被血色染透,浓郁的腥臭味刺激人的感官。
*
“少主,少主撑住!”
云卓带着萧长风一路远离战场,手捂着他胸口血洞,可无济于事,鲜血从他指缝中不断涌出。
感受到的血液逐渐变冷,云卓立马停下,将萧长风小心翼翼放在地上,从怀中一股脑摸索出十几个瓶瓶罐罐,倒在地上,顺着冰面骨碌碌朝远处滚去,他又慌忙去捡,拔开塞子,也顾不得看是什么上药,一股脑往他伤口倒,其余丹丸便往他口中塞。
“撑住,会没事的,一定没事。”
灵力随着伤口徐徐倾泻,萧长风面色开始苍白:“别费力气了……”
他气若游丝,转眼看着云卓:“帮我看到此战最后,此战结束之后,世上再无合欢宗,你亦可自行离去……”
“不、少主还在,合欢宗就在,”云卓几近寻不到自己的声音,看着萧长风眼中光芒开始消散,快速道,“一切皆因我而起,皆是我一手造成!该死的人是我,不是少主!”
旁侧一人徐徐走来,似一缕风,与这猩红的战场格格不入。
她臂弯挎着竹篮,以一块白色的布盖着,看不到里面装着什么。
“他快死了,”望月说,“年纪轻轻,真是可怜。”
萧长风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脑海中忆起前几日在冰原上一瞥。
当时没能想起来,现在却是记起了。
他父亲房中有一幅画,上面女子素衣黑发,父亲说那是他阿娘。
心中开始激动起来,血涌的更快。
张口想唤一声阿娘,那女子却对他毫无印象般,脚步不曾停留,怅然若失地看了眼臂弯花篮:“我友人才逝,懂你的心情,剖了金丹覆在他伤处,他就还有救……”
“当真?!”云卓像是抓住最后一丝稻草,急切追问。
那女子却是什么都不再说,朝着远处行去。
*
烈火熊熊,玉纤凝落地被光芒刺的睁不开眼,场中人众多,她拼命四下寻萧长风的身影,但遍地残肢断骸,猩红灼眼,她看得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清。
中央升起金光牢笼,她朝着那头狂奔,距离近了,才看到被围困在其中的晏空玄。
“阿晏!”
他结印在地,不知启动了什么阵法,顷刻山崩地裂,脚下冰原仿佛成了漂浮在怒海波涛的浮冰,她随之起起伏伏,听得晏空玄在场中放声大笑。
东西两侧亮起两团柔和光芒,如夜明珠光晕越扩越大,将整个冰原包裹,几个呼吸便将坍塌止住。
几位穿着绣日月星辰白袍的老者从废墟中踏出,站在高处,呈品字形将晏空玄包围其中。
“唔,仙族终于出手了。”
玉纤凝怔怔望着那几位仙族,浑然没注意旁侧望月朝她靠近。
“小阿玄实力不俗,眼下虽受了伤,但那几个仙族也讨不到好,正好可以帮你削弱一下他们的力量。”
玉纤凝飞快偏头朝她看去:“他眼下有危险,你浑然不在意,还说他可以削弱仙族实力?”
“话虽这么说,但他毕竟是我所出……”望月垂下眼,“他曾在我膝下几年,我怎舍得?”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她兀地又撩起眼看向玉纤凝,微微一笑:“我演的如何?是你想看到的吗?”
看她面色如此变化,玉纤凝心头微凛,说不出什么滋味。
“青黛曾与我提起过你,说你与我一样,都喜欢看话本,模仿话本中的角色,我曾经十分希望与你见一面,但我没中八重锁灵咒,却哪儿也去不了。”
她浅淡笑着,望着场中晏空玄与仙族激战,身上有伤还似猛虎出笼势不可挡。
“小阿玄帮了我很大的忙,若他与我无干,我定然很感激他,可他是那些令人作呕的修者的孩子……今日,就一并留在这儿吧。”
“你要做什么?!”
望月转向玉纤凝,目光描摹过她的眉眼,挎着竹篮的手抬起又去抚她的面庞:“你与我相同却又不同,我是怜惜你的,不会让你有事,我身子有残,就劳你帮我个忙吧……”
寒风凛然,吹拂动竹篮上盖着的白布,一股幽香飘出。
那头轰隆一声,仙族几人合力将晏空玄压制,玉纤凝当即拂开望月女姬的手,双臂横展,朝着晏空玄飞掠而去。
玄机伞脱手而出,几位仙族顺势分散后撤,玉纤凝径直冲向晏空玄:“阿晏,你没事吧?”
晏空玄面上血色已然干涸,他一手将玉纤凝护在身后,鹰眸扫向几位仙族:“先待着,我马上解决他们,再处理你体内的九凤。”
他脚下已然汇聚一池鲜血,但仍不知疲倦,感知不到伤痛般,再次凝化出剑,朝前踏出一步。
玉纤凝看着他瘦削背影,将要开口说话,脑海中许久未曾出现的九凤声音此刻突然出现。
“他受伤了不轻,还是跟他联手先灭仙族,而后再与我清算吧。”
不等玉纤凝回话,识海内那缕魔气倏然壮大,顷刻间遮天蔽日,将玉纤凝灵魄压镇在识海深处。
火光骤明,灼热的气浪朝着四方扑去。
玉纤凝身形腾空而起,九凤法相在夜幕之下一闪而逝,身坠流火,将常年冰封的北境转瞬融化出一条汩汩河流。
“许久不见了,老东西们。”
高空之上,九凤睥睨四方,一手按向胸口,生生将凤羽剑拔出。
剑柄才出,却像是深陷淤泥,怎么也扯不动。
九凤轻哼一声:“都到这份上了,还在抵抗。”
也并不生气,拔不出凤羽剑,便手在虚空随意一握,抓了把流火剑在手。
“九凤,”仙族族长上前一步,望着虚空感慨,“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要继续上一世没做完的事吗?”
“不同,”九凤指腹抹过手中流火剑,“上一世我只想要异族死,但现在我要巫族生。”
“巫族诞生于混沌之处,已经回不去了啊……”
九凤笑笑,一甩手中剑刃:“那就让世界重新归于混沌不就好了?”
“九凤大人万岁。”
地面,望月冲着高空的九凤挥舞手臂,满面微笑,好似全然事不关己。
九凤乜了眼望月,哼笑出声,有轻蔑还有其他意味,最终移开视线,转回到仙族族长皱巴巴的面上。
“清光,今日便是你我最后一战了。”
流火剑挥舞,弯月火光朝前飞掠,一路劈开大地,数不清的人与尸骸皆落入缝隙之中,被烈火吞噬。
清光也祭出长剑,与身后仙族齐齐摆好进攻架势,朝着九凤激射而去。
还未靠近,一侧蓦然掠来一道黑影,以一己之力拦下众人攻击。
“魔头!你于九凤而言也是异族,何苦为她卖命!”
“什么为她卖命?莫要搞错了,那身子还是阿玉的身子。”
晏空玄横在九凤与仙族之中,浑身血污,手中金光剑光芒不减。
身后风声袭来,九凤手握流火剑从他身侧飞掠而过,擦肩瞬间,她轻笑一声:“我剩下的这缕魂魄看人眼光倒是不错,小子,与我联手,让我看看你有多强。”
她毫无顾忌地冲向仙族,晏空玄紧跟在后,替她挡下一切攻击。
“解决了他们,接着就是你。”
有他相护,九凤轻松压制仙族,如在做一场游戏般将仙族戏弄于股掌之中。
流火剑随意挥舞,火似岩浆流淌,烧得一位仙族从高空坠落。
仙族节节败退之际,清光面露凝重之色,停止后撤,手中剑竖在眼前,清灵剑光照眼。
“诸位仙友,救世乃我等重任,与我今日一同折陨在此,诸位可有怨言?”
众人齐齐高喝:“天下清平!身陨无悔!”
灵力全开,直冲天际。
夜幕似从中开裂一道口子,雄浑澎湃的毁灭气息重重压下。
九凤轻挑眉梢,立在原地不动,旁侧晏空玄自然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仙族勾连天地之力全力一击,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活下来。
他立在前方衣袍被那降下的气息掀的猎猎作响。
“阿玉,能听到我说话吗?”
九凤恍若未闻,耍玩着手中流火剑,看着地面纵横的血河。
“先前就想说了,于你而言不是多好的记忆,却于我而言是此生最幸。”
“你想记得久些,而我想记生生世世……”
头顶裂隙越扩越大,星辰被撕裂开来,那股威压兜头罩下,还未发动,便让晏空玄肺腑一震,口中喷出血来。
九凤同样口吐鲜血,但浑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眼底凶光闪烁。
“老东西,既然如此,那便一起上路吧。”
收起手中流火剑,她双手结印,重现九凤法相。
九头九尾,羽翼绽开刹那,夜色骤明,嘹亮凤吟响彻四海八荒。
正欲动作,庞大身形却停在虚空,有颗脑袋在朝反方向挣扎后退。
如千年前相同的一幕。
以一己之力牵制九凤身躯,身子相连之处开始生生撕裂。
九凤嘶鸣,唳声满是痛苦愤懑。
“玉纤凝!这次你还要阻我?!”
识海中,玉纤凝手持凤羽剑斩破团团魔气,朝着上方清明处努力飞掠。
“是!”
八道光影从上方掠下,是九凤其余几魄的形态,有男有女,但神态皆倨傲充满恨意。
天地混沌之时,妖魔横肆,他们几人抱作一团,融为一体,抵御四方。
玉纤凝也曾是其中一员。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同我们作对?!”
玉纤凝孤身一人立在众人对面,握紧手中凤羽剑,提剑上前,口中轻吐:“道不同,我们早该分开了。”
对面八人同样手握剑朝她冲来:“不服管教,今日便让你彻底屈服!”
“休想!”玉纤凝面色冷然,眼底浑然无所畏惧。
*
九凤身形僵持在空,清光不可置信地看着与多年前发生同样的画面,收起手中剑,冲着身后仙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若那一魂一魄再胜,这一战便可避免,他仙族仍可延续。
晏空玄也默契的没有动作,望着虚空竭力与九凤撕裂的那一魂一魄,垂在身侧的手不禁紧攥成拳。
一声凤唳,痛苦带着愤恨绝望,一魂一魄与九凤彻底撕裂开来,在虚空化为玉纤凝的模样。
晏空玄眼疾手快,身形当即闪掠而出,手中剑光刺入九凤心脏。
剑光注入澎湃灵力,净化之气从九凤胸腔迅速游走,传遍四肢百骸。
九凤垂眼睨着胸腔一剑,转眼望着玉纤凝方向,唇瓣翕动,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化为一声哼笑。
“阿晏。”
仙族收起阵法,天地归于平静。
玉纤凝立在虚空望着晏空玄方向,后者徐徐转身,身上千疮百孔,只来得及冲她一笑,便身形不受控制下坠。
落地刹那,玉纤凝接住他身子,轻抚他发鬓。
“都结束了,你说的我都听到了,往后,该你听我说了。”
晏空玄力竭,还是艰难抬起手抚她面庞。
“往后,生生世世,都听你一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