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诱怪物沉沦后》
1. 怪物
魔界。
乌云密布,不见天日。
有铃铛颤动,裹挟在呼啸呜咽的疾风中,也听得不甚真切。
扶桑关上窗,单薄的窗纸将冷风隔绝在外,却并不能隔绝渗透进来的冷意。
她转身点了蜡烛,烛火摇曳,暖光笼在她的身上,似乎也能带来一点温暖。
借着这点烛光,扶桑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穿着魔界最时兴的火榴裙,乌黑靓丽的发丝之间隐隐可以看到几缕用红绳编制的小辫。
这身衣裳勾勒出她窈窕有致的身材,裸露的细腰上,冰凉纤细的链条泛着细碎的银光,再往下,赤足金铃,每一步都摇晃作响。
本该风情万种。
偏偏她神情淡淡,此刻眼眸低垂,仿若悲悯世人的神女,令人叹为观止不敢亵渎。
这等姿态模样不像是饱受风霜舟车劳顿的魔族女子,倒像是天上月,山间雪,高高在上不惹尘埃,是个误入这脏污之地的神女。
扶桑抬手,指尖触到耳垂下的青绿玉滴耳坠,那里藏着见血封喉的毒药。
她想起临行时,族内的老人郑重地握住她的手。
浑浊无神的眼里充满悲戚,他说,若是走投无路,便以死解脱。
翠荧族是天生的医者,医者慈悲为怀,纵然被魔尊的铁骑毁掉家园安宁,被迫为奴,也不会违背原则,用这双救人的手去害人。
扶桑轻轻叹息,不知是叹族人的迂腐执拗,还是叹她生机渺茫的前路。
她要服侍的是魔尊最小的儿子,魔族的小殿下。
没人知道他的过往和名字,只知道他简直横空出世,短短数日,便率魔军攻下魔域易守难攻的焱阳城和婆娑城,替魔尊坐稳魔域霸主的宝座,一战成名。
传闻他暴戾阴鸷,残忍疯魔,常以折磨人致死取乐,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怪物。
有人轻轻叩门,“扶桑姑娘,可准备好了?”
扶桑敛眸,缓缓将门打开,对着外面笑得满脸褶子的使者盈盈一笑,点头道:“走吧。”
路上遇见的宫人们身穿玄黑服饰,低着头,脚步声察不可闻,恍若鬼魅。
这座耗费半年筑成的豪华宫殿,此刻没有半点人气,宛如坟墓。
扶桑的心跳得快了些,对前面带路的使者道:“我初来乍到,还不知殿下的喜恶,不知大人可否告知一二?好让我尽心尽力的服侍。”
使者停下脚步,慢吞吞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似乎是在怜悯一个将死之人。
他不答反问:“可有亲人在世?”
扶桑不明所以,但还是轻轻摇头,如实答复道:“没有。”
使者回过头,脚步款款地向前走,声音飘散在迅猛的风中:“孑然一人,无牵无挂,也是好事。”
扶桑听出他语气携带的怜悯,微微蹙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惴惴不安。
两人很快抵达怪物的寝殿。
殿中窗户紧闭,光线昏暗,扶桑和使者逆光而立,她大着胆子,缓缓抬起眼眸,望向前方。
有人影隐于纱帘之中的高座上,扶桑看不真切,直到有风从身后吹来,那纱帘被风卷起飘曳,露出了那人的半张脸来。
并非凶恶之徒的长相,面如冠玉,容貌如画,眉宇间还是未懂人事的青涩,看起来更像是个无辜少年。
这便是魔族小殿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扶桑长睫轻颤,藏于衣袖下的手倏地攥紧。
许多年前,魔域婆娑城,她曾见过这张脸。
那时她无拘无束,潇洒恣意,路遇魔族人招摇撞骗,便出手教训,惹得对方人仰马翻,好不快哉。
也是恰巧,她见路过有一少年模样俊俏,出言挑逗几句。
不过数年,再次相遇,却是如今的局面,他为主,她为奴。
往事遥远,扶桑已全无当年的莽撞无畏。
她变了许多。
察觉到视线,高座上的少年缓缓抬起眸来,面无表情地看向扶桑。
目光有片刻的停滞,他猛地起身,眸光凝聚成一点,像是从林间的野兽骤然间锁定猎物。
恐惧如影随形,恍若被冰凉的毒蛇缠上脖颈,扶桑感到窒息,却始终不肯低下头。
她就这样同他隔空相望。
僵持不下时,还是使者开了口,介绍扶桑的身份。
“父亲送……来的。”少年咬文嚼字地说道,他缓慢地眨着眼,一步步走下高台,问扶桑:“你,会什么?”
扶桑想,他应该没有认出她,否则凭她当年的冒犯,定会毫不犹豫地结束她的性命。
她听见少年缓慢地开口:“有人,善舞,砍去腿,有人,善歌,割去舌头,有人,善乐,断掉手,血流而尽,她们就,安静了……”
他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神色变得癫狂,那是一种近乎陶醉的愉悦感。
“你,会什么?”他再度开口。
扶桑沉默片刻,迎上他探究的视线,神情自若,她温声道:“我什么都会,就看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这听来有些嚣张自满,扶桑却并未在少年的眼中察觉到任何不满和厌恶。
恰恰相反,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眼眸亮了几分。
就在此时,扶桑忽地见到眼前寒光一闪。
那原本安静的使者突然暴起,手握短剑朝着少年胸膛刺去。
扶桑知晓三界想杀怪物的人不计其数,却不曾料到,会无端无故卷进一场刺杀中。
她终于明白使者的话。
「孑然一人,无牵无挂,也是好事。」
他分明是要带着她一起死。
凌厉的剑气在殿内如飞龙震鸣,扶桑所施的避风障受到波及,绿色荧光随风消散,冷意入骨的瞬间,扶桑瞧见眼前惊悚的一幕。
怪物捏断那人的头骨,一柄重剑刺入对方胸膛,血流如注,剑身刻有繁重的符文泛着幽幽的红光。
灵力上涌,那使者还未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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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惨叫,就被重剑吸干灵力化为一副皱巴巴的人皮骷髅。
扶桑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在剧烈的扭曲颤抖,有什么在她脑海中炸裂开来。
那是久违的恐惧。
她被如沸水一般的恐惧包裹着,连思绪都变得混沌不清。
直到少年来到她跟前,眼神冷漠地用剑尖挑起她的下巴。
剑尖贴着咽喉,好像被人抓着命脉,扶桑垂眸,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你也是,来杀我的?”
扶桑道:“不,我不是。”
可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处境?
扶桑又道:“我并不知道他要杀你。”
少年微微歪着头,手中的剑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往下,剑尖划过的地方,隔着单薄的布料,扶桑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开膛破肚的灼痛感。
“那你,怕吗?”
少年如鬼魅般的声音传入耳中,就像在问一个举足轻重的问题。
可眼底的兴奋却出卖了他,扶桑清晰地感知到,如果她露出半点恐慌,他一定毫不犹豫的给她开膛破肚。
扶桑平定紊乱的呼吸,道:“不怕。”
剑身顿了顿,继续一路往下,只是少年眼底的兴奋一点点消失殆尽,归于一片死寂。
他应该是觉得无趣。
毕竟对于一个怪物来说,不能看到猎物露出恐惧和痛苦的神情,是很令人大失所望的。
他转过身,神情恹恹地往回走。
“殿下。”
他听见有人喊他,轻轻柔柔的,心头像是被羽毛划蹭一样泛起痒意。
回过头,便见她神情认真地看着自己,举着手中的帕子,轻声问她:“您手上沾了血,要擦一擦吗?”
怪物怔愣着抬起手,瞧见溅在手背上殷红的血迹,被他惨白的肤色一衬,恍若雪中红梅。
他喜欢鲜血淋漓的感觉,那样滚烫的触觉,让他感受到活着的滋味,五脏六腑充斥着扭曲的快感。
可激情过后,他又开始觉得空虚和厌倦了。
好脏。
讨厌。
他靠近她,望着她温和的眉眼,在那双明亮的眸里,他瞧见面无表情的自己。
像是两种极致的反差。
鬼使神差,他没有拿过她手中干净的帕子,而是抬起手,将手背上的血悉数蹭在她白皙光滑的脸庞。
殿门再次被人推开,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转眼就到了身后。
宫人们低着头,动作熟练地把地上的尸体拖出去,又拿温水冲洗地板,用干布一点点擦拭干净。
转眼间,一切恢复如新,空气中只有察不可闻的血腥味。
有人没忍住抬头,便瞧见这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正把血往一个柔弱女子脸上抹。
预料之中的残忍杀戮没有到来,怪物绽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可惜他不会笑,做出的模样诡异至极,像是没有生命危险傀儡一般……
2. 名字
殷红的鲜血于莹白的肌肤相衬,愈发显得扶桑肤白胜雪。
扶桑依旧淡然,既没有露出惊恐万状的神色,也没有失声喊叫,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
怪物眨眨眼,原先麻木无神的眼眸忽地变得明亮,像是燃起了簇簇火焰。
这次父亲送来的人,他很喜欢。
怪物抬手,灵力隔空震响殿外悬挂的金属风铃。
良久。
有宫人们进来,手捧琉璃盏,轻手轻脚将晚膳摆好,又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他不再看扶桑,越过她,步伐缓慢,走到金丝檀木制成的桌案前。
怪物比起人,扶桑总觉得他更像野兽。
危险,善变,攻击力强悍。
不过,他没有杀她,甚至默认她的存在。
这算是一件好事。
她轻手轻脚跟着怪物,为他递去银筷,低头垂眸,卑躬屈膝。
有晦暗难测的目光落在头顶,那股被野兽审视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但他依旧没有伤她,而是拿过她手心的银筷进食。
魔宫的食物多为辛辣重口,大鱼大肉,但给他做的却是些清淡小菜。
他正襟危坐,一举一动都恪守成规,动作优雅,慢斯条理。
扶桑偶尔会有眼力见地为他奉茶,全程同样一言不发。
怪物时而也会发出制止行为的威胁。
“别乱动。”
扶桑便不再贸然做出出格的行为。
她思绪婉转,渐渐品出他的喜恶来。
他似乎习惯一个人生活,也喜欢安静,所以对于身在外来者的她,虽然视若无睹,但一旦打破这份宁静,就会惹他不快。
想明白这一切,扶桑不敢再乱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夜幕降临,殿内的火烛渐渐亮了起来,有宫人陆续进来收拾餐桌。
烛火将人影拉得细长,怪物来到两米高的书柜前,熟练地从第三排抽出一卷竹书。
宫殿坐落于高台之上,却既是寝宫,又是书房。
他来到窗前,在榻上跪坐,将书卷放置木桌,借着明明灭灭的烛光看书。
扶桑轻手轻脚走到他身旁,不动声色地望过去。
本以为会是什么提升修为的秘籍,却不成想,扑面而来就是三个大字。
《弟子规》。
扶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未免,太过荒唐了。
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捧着一本《弟子规》,眉眼冷峻,却极其认真,甚至铺纸磨砚,不厌其烦地抄写了很多遍。
扶桑跟块木头一样杵在那里,期间多次想帮忙,都被对方厌恶阴鸷的眼神劝退。
他似乎喜欢自力更生和一个人独处,所以对待外来者扶桑总有股莫名的敌意。
就像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
每当她有什么动作,就会发出野兽的低吼来震慑对方。
多做多错,扶桑不敢惹他不快。
大约一个时辰后,少年停止抄写,他合上书卷,又将抄好的厚厚一沓纸随意地折叠起来,最后熟稔地扔进不远处的炭火盆里。
火星四溅,火舌很快吞噬脆弱的薄纸。
扶桑看着那东西一点点燃烧殆尽化成白灰,一回头,却正好对上少年冷冰冰的视线。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身影消失在远处,寂静的宫殿仿佛一瞬间抽去活气,重新变得死寂沉沉。
烛火摇曳,如同阎罗殿外的鬼火,阴冷彻骨,没有丝毫暖意。
少年垂眸,盯着地上因宫人疏忽遗漏的血渍,缓缓蹙起眉,火盆里的煤炭噼里啪啦地响着,他眼底渐渐升起一股莫名的恼怒之色。
风雨欲来。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
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呢?
少年愤愤地想。
烛火被他的动作扇灭,升起一缕惨淡的白烟。
殿里面重新归于一片黑暗。
黑暗,是怪物的主场。
少年渐渐平静下来,他重新跪坐于窗边的软榻,双手放于膝上,正襟危坐得好似万年不变的石像。
空荡荡的大殿恍若精致的牢笼。
而他被困其中,恍如笼中鸟雀。
第二日天未亮,扶桑没来得及洗漱,就被外出回来的掌事楼冥派人传唤过去。
楼冥是魔尊石昊的亲信。
此人阴险狡诈,最不好糊弄。
中年男人体型偏瘦,皮肤粗糙,眼尾的细纹清晰可见,头发灰白,身着黑蟒玄服,脖颈上画着红色梵语。
一双重瞳望过来的时候,让人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眩晕。不像是魔尊亲信,像是个擅长祭祀的巫祝。
和预料的一样,他问了扶桑许多问题,年龄,来处,以及和那位要刺杀殿下的使者有没有关系。
他询问时声音轻而柔,眼底是淡淡的笑意,说话间就像是家中长辈在和晚辈聊起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
扶桑却不敢松懈,楼冥是只老狐狸,最擅长趁人疏忽一击毙命。
什么温和慈祥,都是假象。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楼冥笑着点了点头,“这样啊。”
扶桑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他不急不慢的语调再次幽幽地响起。
“听说你昨日在殿下房内待了三个多时辰,殿下可同你说了什么话?”
扶桑想了想,如实告知。
没想到楼冥听了回答,反而很满意地笑道:“尊上送来的人,还真是长进了不少。”
有了昨日的试探,今天一切都极为顺利。
扶桑也总结出几分规律来。
除了定时的一日三餐,怪物卯时起床,戌时入睡,白日里偶尔会看书练字,大多数时间都会像石像一般静静地跪坐在软榻上发呆。
他很少说话,也很少把目光落在扶桑身上,总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能感受到,随着日子久了,怪物渐渐不再抵触她的靠近。
好几次两人离得近了些,怪物也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要杀要剐的话。
扶桑安分得很,像在寒冬腊月里蛰伏的野兽,等待着猎物放下警惕,一击毙命。
这天,魔界的天气终于晴了几分,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柩落在人身上,像是渡上一层金光,暖意袭来,晒得人发困。
有三两只鸟雀飞进这座寂静的宫殿,叽叽喳喳的清脆叫声从远方传来。
墨水从笔尖落下,洇出一片墨团。
少年后知后觉地搁下笔,抬头望向窗外愣神。
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眼睫上,落下小扇子般的阴影,他的眼神忧郁而迷茫,像无助的易碎品。
宫墙重重,暗红砖瓦,深幽小径,这里没有植物,没有飞鸟走兽,平日里只有呼啸的风声。
而今日,却和往常不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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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
依旧是只能看到一小片天,但好像被灌输了无限的生机。
奇异的,舒适的感觉在心口流淌而过。
而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没来由的,他想起这几日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的人。
她是外来者,可是他也并不讨厌她。
她安静,听话,最重要的是,她从不像那些人一样惨叫求饶或四处逃窜。
他有些喜欢她。
像喜欢和煦的微风,明媚的阳光一样。
“扶桑。”
他轻轻喊着她的名字。
声音晦涩,有些生疏和笨拙的发出音节。
他很少开口说话,但幸好还记得她的名字。
扶桑是花名,他看过很多很多书,有着丰富的知识储备,可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种花的模样。
今日阳光甚好,扶桑也被这日光晃了眼,意识有些昏昏沉沉的,她说:“我在。”
她的声音有些哑,还很轻很轻,他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羽毛划了一下似的,有些发痒。
他想,如果她永远这么乖巧,他会留下她的性命,永远喜欢她。
事实上,回过神来的扶桑警铃大作,紧张得手心出汗,这是怪物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却足够让人警惕。
她支着耳朵去听,却没有等到他的下一句。
好似刚才是一场幻觉。
直到云彩遮掩太阳,落在身上带着暖意的日光渐渐淡去,鸟雀声愈来愈远,一切恢复原状。
少年回过神,他慢慢地收回目光,重新执笔写字。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抄写弟子规,而是提笔写了三个字。
顾时安。
他对她说:“名字。”
“我的。”
怪物认为她会是很好的追随者,所以毫无防备地告知了自己的姓名。
墨水未干,洇出墨痕。
怪物听见一声轻笑,他不解地看过去,恰好撞上她眼底复杂浓烈的情绪。
她的唇角带着笑,但眼底并无半分笑意,她轻声说:“殿下,你有一个好名字。”
顾时安。
时安。
时时平安,岁岁平安。
怪物,有一个很好的名字。
闻言,他轻轻歪着头,像一只小兽一样悄悄靠近她,语气生硬地询问:“我的名字,很好?”
怪物不明白名字的含义,也不会明白给他取名的人曾对他给予世间最好的祝福。
“嗯。”扶桑轻轻应了一声。
“你喜欢?”
扶桑眼底终于多了些温和的笑意,“喜欢。”
怪物愉悦的勾起唇角,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可惜他还学不会正常人是如何笑的,做出的表情僵硬又诡异,像牵线木偶。
因为这天是个好天气,因为他提到了自己很好的名字,从这一刻起,怪物才真正意义上“看见”身边的扶桑。
他不再对她旁若无睹,反之,那些不加掩饰的目光会随着微风降临,烛火摇曳一同落在她的身上。
直白,赤裸,纯粹。
看书时,他会大方地扔给她一本书,即使那是启蒙用的读物。
她会坐在他的对面,执笔写字,她的字不像她这个人,浓烈的情绪跃然纸上,飘逸张扬。
怪物时常瞧着她入神。
3. 诱饵
魔族女子很少盘发,她们喜欢编发,尤其喜欢用彩绳给头发编几缕小辫。
小辫藏于如瀑布般的乌发中,彩绳若隐若现,多了几分俏皮。
怪物不懂美丑,却在她垂头练字,耳后的碎发滑至前面时,鬼使神差握住了那段头发。
柔软滑顺。
“殿下?”
怪物恍然回神,他问:“妨碍你,剪掉?”
这东西多次妨碍她练字,不应该存在。
“不要。”她嘟囔着从她手里抽回自己的碎发,表情难得有些委屈。
发尾划过手心,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怪物忽地攥紧了手。
女子似乎对头发有天生的痴迷感和保护欲。
“不好看吗?殿下。”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这样绝色的容貌,故作楚楚可怜,若是其他人见了,相必心生不忍,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秘宝献到她面前只为博美人一笑。
可惜,怪物没有美丑之分,他无法判断她的姿色是否动人,只能凭借她面上的情绪判断她的喜怒哀乐。
她不喜欢这样做。怪物心想。
所以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大多数心平气和的时候,他都不会干涉别人的决定。
窗外,白昼渐短,呼啸的冷风吹在身上,渐渐地像是刀子在割破柔嫩的肌肤,冷意渗入骨髓,扶桑裹紧厚衣,哈出一口白气,起身关掉窗柩。
炭火噼啪作响,她和怪物之间,摇曳的烛火照亮出一小方天地。
已是深冬腊月,没来由的,扶桑忽然问道:“殿下,见过雪吗?”
“不曾。”他回答道。
魔界环境苦寒,到了冬天,却不会像人间那样降下洁白晶莹的雪花。
象征着洁白无瑕的东西不适合在杀戮重重的魔界。
扶桑托着腮,未沾墨水的干燥的毛笔在她指间打着转,她懒懒散散没个正形地盘腿坐在软榻上,不像他那般正襟危坐,保持着良好的言行。
这是很不合规矩的坐姿。
偏偏顾时安的洁身自好只针对自己,外人只要对他没有妨碍,他一贯都是放任自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殿下,想知道雪是什么样子吗?”她蛊惑般向他抛出诱饵。
顾时安头也不抬,道:“凉的,白色花状,遇热即化,是水。”
他犀利地道出雪花的特性。
“我在书上,看到过。”
他看过很多书,即使未曾亲眼见过,也知道那是何物。
所以他并不好奇。
扶桑忽然停下动作,指间转动的笔啪嗒一声滑到纸上。
“殿下,亲眼目睹和脑子里想的可不一样。”
她的声音充满蛊惑,正在引诱他踏出魔宫这个牢笼。
与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他一言不发,以此来拒绝她诱人的蛊惑。
殿里陷入寂静,很快,这份寂静被人打破,楼冥带人进来。
比起顾时安,他更像是手握生死大权的上位者。
不露锋芒的眼神略过扶桑,他笑意吟吟地看向顾时安,“殿下,该动身了。”
魔界如今刚统一不久,叛军残党时不时都会冒出头惹事,每到这时,就需要顾时安带人去平定。
说是叛军残党,其实,也不过是一些惨遭压迫不服魔尊的普通民众。
置之不理也成不了气候,偏偏魔尊眼里半粒沙子都容不得,过度依靠屠杀来为自己树立威严。
扶桑抬眸望向他,似乎隔着外面的风声已经听见了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哀嚎声。
顾时安停笔。
他今日抄写的是《弟子规》。
只见纸上写着。
「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
他静默起身,将那张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了炭火之中。
转瞬化为灰烬。
怪物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懂自己正在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
他不会知道自己随手丢弃的,是他从未拥有的良善,也是别人重如泰山的性命。
*
顾时安带人剿灭叛军后,回到宫中已是深夜,精美的华服粘上黏腻的血迹,他手持重剑,浑身是血,好似从地狱爬上人间的阎罗。
漆黑漫长的宫道里,唯一的光亮就是宫人手中的灯笼,微弱得像迟暮之年的老人,一阵疾风都能将它熄灭。
顾时安渐渐放慢脚步,接着那点微弱的光,打量起宫墙上栩栩如生的浮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把扶桑的那番话听到了心里,现在看待这浮雕有了别样的风味。
他停下脚步,走到宫墙下。
魔族的图腾是麒珞兽,麒珞兽是凶兽,万年前被人镇压于万魔窟,它外形似狮,头上有角,浑身有黑色鳞片,力大无穷,爪牙锋利,最爱食人肉。
魔族人天生好斗,视它为祥瑞,会在家中雕刻它的样貌,借此震慑邪祟,魔军出行会带着画有它模样的旗帜,借此鼓舞士气。
顾时安抬手抚摸浮雕,手背上干涸的血迹,搭配麒珞兽狰狞的面容及獠牙,别样的诡异可怖。
触觉冰凉,坚硬。
浮雕栩栩如生,好似活过来一般。
他在书上看到过,却是第一次亲手触摸它。
那是不一样的感觉。
他慢慢收回手,敛下眼睑,寂静的深夜,空寂的长廊,他脑海里忽然蹦出很多疑问。
譬如。
她现在睡了吗?
若是睡了,又睡在哪里?
那里……也有温暖的炭火吗?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里横冲直撞,他对这些问题有些茫然无措,甚至觉得烦躁不安。
跟在他身后的宫人瑟瑟发抖,楼冥大人还没回宫,他们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停下,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宫人们冷汗淋漓,大气不敢喘。
被汗液浸透的衣物在寒夜里像是裹了一层冰渣子。
他们僵硬地低着头,没人看到的地方,目眦欲裂地盯着自己的鞋面。
没人想死在怪物手中。
还好,怪物只是在这里停了片刻,又继续向前走去。
第二日,又是循环往复的日常,只是他醒的比往常早了两炷香时间。
扶桑来见他之前,他已经为她备好了今日的纸笔。
可惜,这些细节她并没有注意到。
扶桑更多的注意落在了桌上的拨浪鼓上,那东西脏兮兮的,血迹斑斑,这样富有孩子性的小玩意,怎么也不该出现在冰冷冷的魔宫。
除非,捡到它的人对它产生无限的好奇。
扶桑将视线移到认真吃饭的顾时安身上,心里不禁五味杂陈。
一个什么都不懂却无恶不作的人,有些近乎天真的残忍。
顾时安察觉到她的视线,又慢吞吞地看向用琉璃盏盛着的食物。
“坐下。”他对她说:“吃。”
他以为她是饿了,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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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方的给予她食物。
命令不可违,扶桑在他身侧坐下,试探性地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
这些食物她虽然没吃过,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看也看厌了。
谁知东西入口的那刻,她还是毫无防备的瞪大眼。
怎么会?
她不可置信地嚼了嚼。
怎么会有东西……这么难吃?
简直暴殄天物。
上好的食材,做的索然无味,味同嚼蜡。
活像是什么佐料都没放,用白水干煮出来的味道。
堂堂魔族小殿下,吃的竟然还没有她自己在后厨吃得好。
她忍不住朝着一本正经的顾时安看过去。
他怎么忍受得了。
这种像养蛊一样的投喂方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无改变。
顾时安不知道她心中所想,随意地抛出昨夜的问题,“你住在哪?”
扶桑愣了愣,如实相告。
毕竟是贴身婢女,住的地方当然离他的寝宫近些,走几步就到了。
顾时安不作声,继续吃饭,扶桑却是吃了两口就不再动筷。
一来是东西难吃,二来是,她闻见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正是从顾时安身上传来。
他身着玄色暗纹窄袖衣袍,墨黑腰带束紧,干练利落的装扮下,如果有伤口,早就被拉扯得裂开口子。
此刻,唇色很浅,面色有些苍白,都在告知别人他身体不适。
魔族居然有能伤的了他的人,她怎么从未听闻。
扶桑明知故问道:“殿下受了伤?”
顾时安神色如常,面无表情地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在意受伤流血,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太过平常。
扶桑却垂下眼眸,盯着碗里的青菜出神。
原来,怪物也不是刀枪不入,无所不能。
用完早饭,扶桑命宫人送来止血的药物,这些日子她贴身跟随在顾时安身边还能安然无恙,宫人们对她都很客气敬佩。
往日里若是楼冥掌事不在,一切就全听她的指令。
东西很快送来,扶桑轻轻扫过一眼,就看出这些东西都万金难求,疗愈能力强的惊人。
别说快速止血,等伤口好了连疤都不会留。
“殿下伤的太重了。”她在他面前蹲下身,抬头仰视着他,眼底是浅浅的笑意,语气柔和得像是在哄小孩子,“我为殿下上药好不好?”
顾时安没说好还是不好,他居高临下望着她,烛火在一旁的桌上跳动摇曳着,暖光落在她风华绝代的侧脸上,半明半灭。
无法拒绝,理应顺从。
这样动人心魄的容色,这样温柔缠绵的话语,谁见了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顾时安轻轻颤了颤眼睫,陷入沉默中。
她缓缓靠近他,他一动不动,目光却不受克制地从她柔若无骨的腰肢,漂亮纤细的天鹅颈滑过,
接踵而至的是带着热意的气息,淡淡的他并不讨厌的香味。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纤细,脆弱,正如眼前的这个人一般。
她手中还抓着他的腰带,随着扯动,他感觉自己腰间一松。
他呼吸一滞。
“够了。”
“别再继续了。”
“我现在……”他对上她带着探究的眼神,声音发哑发颤。
“不想杀你。”
4. 依赖
怪物被世人恐惧厌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很多人想杀他,有想要匡扶正义的修士,有虎视眈眈想要吞并魔族的妖怪,也有不甘居于人下的魔族本家。
他遭遇的刺杀太多。
第一个学会的,就是杀人和自保。
他的身体遭遇过太多伤痛,应该是很吓人的。
他不明白何为吓人,但从那些惊慌失措死在他剑下的婢女脸上,他后知后觉地判断出,自己的伤口吓人。
他不想杀扶桑。
没有原因,怪物喜欢随性而为。
但是如果她见了他的伤,如果露出恐惧,如果恐慌尖叫,如果狼狈地跪地求饶,他会杀了她,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可是那样的事还没有发生,他也不希望那样的事发生,所以他阻止了她的下一步。
她真的很聪明,一眼看出他的警告和提醒,却又过分的愚蠢,固执地为自己立下誓言。
“我不会怕的,殿下放心。”
“若是伤口再不处理,拖得时间久了化脓可就麻烦了。”
顾时安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默许般放开手。
他不会阻拦她心甘情愿地送死。
她死后,他会记得她的模样。
衣物褪去,他裸露着上半身,感受着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外面寒风呼啸,屋里炭火作响,温暖如春,可他褪去衣物,还是感到了一股凉意。
他沉默着看着她,打量着她每一瞬间的表情,像是在努力记住她活着的模样,又像是在观察。
如果她有一丝不妥,下一秒他就会拿刀割断她脆弱的脖颈。
他身上旧伤新伤纵横交错,皮肉外翻,伤疤狰狞可怖,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扶桑轻声问他:“殿下以前受伤,为什么不上药呢?”
他位高权重,不可能在受伤后得不到救治,既然如此,为什么任由伤口野蛮愈合。
察觉不到恐惧,顾时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遍布伤痕的胸膛,无痛无痒的道:“她们太吵了,只会哭,只会救我,我讨厌她们。”
他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场景,舔了舔唇,神情满足又极端厌恶道:“所以,我杀了他们。”
这是很奇怪的神情。
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表达心中的痛苦。
扶桑没有回应他,她盯着他受伤最严重的肩部,那里被利器贯穿,刺目的鲜血不断地从口子里流出来,拉出长长的血痕。
她站起来打开药瓶,附身为他上药,白色药粉落在伤口上,很快融入血中,不多时,伤口竟然慢慢地止住了血。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侧脸,甚至能看到她脸庞上细小的绒毛,问出心中的疑问:“为什么不怕?”
不怕他杀人的残忍,死者的血腥,也不怕可怖的伤口。
扶桑道:“奴婢是翠荧族人,见惯了生死。”
顾时安问:“你也杀过人吗?”
扶桑的手顿了顿,她直起身来,盯着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道:“翠荧族的人,只救人不杀人。”
那是天生的医者。
医者仁心,从不计较恩怨和算计。
即使被野心勃勃的魔尊收入麾下,作为治疗魔族人受伤的存在,纵使心有怨言,也不会拿人性命开玩笑。
顾时安不作声了。
扶桑拿着纱布,虚虚环抱着他给他缠绕包扎,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窝,他的身体顿时僵硬起来。
“疼吗?”扶桑以为是自己手劲重弄疼了他。
“不。”
顾时安下意识就要摇头,谁知顷刻间,唇上贴上了很软的东西。
两张脸咫尺可见,气息交错,顾时安触电般后退半寸距离,喉结滚动,他舔了舔自己苍白的嘴唇,无所适从地蹙起眉。
那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扶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痒,她抬手揉了揉,倒是没太多反应。
“殿下这几日不要让伤口碰水。”
她提醒着,又用温水把干布打湿,细心地为他擦拭胸膛上半干的血迹。
她太过冷静,反而衬得茫然无措的顾时安十分的狼狈。
莫名的烦躁笼罩在他的心头,他神情恹恹的“嗯”了一声,有些敷衍,有些不快。
扶桑没忍住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他蹙眉问。
扶桑道:“殿下什么都不懂,为何要如此恼怒?”
就像她占了他便宜似的。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我没有。”
语气有些急迫,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也冷静下来。
他通过杀人,感知到别人的恐惧,愤怒,痛苦,可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从未体会过。
他仅有的情绪,只有极端的愉悦和厌恶。
可现在,这副躯壳里,第一次多出了别的情绪,乱七八糟,他无法分辨出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
他的眼睛里,是一尘不染的清澈,此刻却笼上了迷茫,他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像不耻下问的学子一般仰望着无所不知的先知者。
他问:“那是……恼怒吗?”
扶桑有些荒唐地想,这一刻,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无条件相信的。
她的眼神变得温柔,她似乎很明白如何让一个人依赖自己,于是她笑着轻声说:“殿下只是第一次触碰外人,有些不适应而已。”
她不打算彻底解答他的困惑。
“是这样吗。”
他喃喃自语着,松开抓住她衣袖的手,渐渐安静下来。
殿门打开,楼冥从外面进来,他应当是有急事,大刀阔斧地走来。
外面的风冷意逼人,吹散殿内的旖旎气息,楼冥一眼看到赤裸着上身的顾时安,有些诧异地放慢脚步。
他陪伴在怪物身侧多年,自然清楚他是多么地抗拒外人,现在居然肯放下戒备心赤诚相见。
扶桑看出楼冥有事要同顾时安商讨,十分识相地退出寝宫。
她人刚走,楼冥就没忍住出口试探道:“殿下似乎对她不一样。”
顾时安起身穿上衣服,头也不抬就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她对我,和其她人对我,不一样。”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
安静的,温柔的,足够让人心甘情愿溺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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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唇角上扬,露出浅浅的笑意,可惜他还是不会笑,也不擅长做出笑脸,所以场面陷入一度的诡异中。
楼冥哑口无言。
无欲无求最可怕,他和魔尊想方设法送他美人珍宝,他都视若无睹,只懂杀戮。
他们恐慌,生怕这怪物有一天会厌倦这样的生活,会把刀锋对准他们。
可是,如今一切都朝着期待中的那样发展,怪物开始刀下留情,开始和一个人变得亲近了,他们又惶惶不安起来。
“找我,何事?”顾时安问他。
楼冥回过神,道:“六殿下出宫游玩途径此地,舟车劳顿,我安排他住在偏殿,望殿下知晓。”
父亲有很多儿子,顾时安无法把这位六殿下同脑海里一张张人脸对上,但是他知晓楼冥的意思。
这是要让他闭门不出,避免冲突。
他能感受到父亲和其他兄弟似乎不太喜欢他,但是这并不重要。
他习惯于听从指令,自然没什么意见。
楼冥交代完这件事就出来了,寝宫外,扶桑静静地站在长阶下,等待传唤的指令。
他想起顾时安的话,渐渐撕开往日里和蔼可亲的面容,危险地眯起一双重瞳。
他年纪大了,经历过许多风浪,总是一针见血的看透事物的本质。
顾时安说她不一样。
楼冥却觉得这姑娘过分的聪慧,知道怎么样才能保住性命。
楼冥问:“为殿下疗伤的那些瓶瓶罐罐,你可认出是哪里的产物?”
扶桑答道:“除产于天山的雪如膏外,皆来自我翠荧一族,其中,数万物生最为珍贵。”
万物生,医死人肉白骨的奇药,哪怕人就剩半口气,也能从鬼门关里拉出来。
楼冥揣着手嗤笑一声,回忆道:“想当年陛下受伤,想要求那万物生疗伤,你们不仅闭门不见,甚至大骂陛下祸乱三界,猪狗不如。”
他摊开手,“可惜现如今,你们的神药都用于我浴血奋战的魔军战士身上,怎么不算是物尽其用。”
扶桑沉默不语。
“我记得……”楼冥的声调拉得极长,像是在拉家常一般,“当初镇压你们翠荧一族,你们的族长誓死不从,自戕而死,你作为翠荧族的神女,怎么却软了脊梁骨,四处奔走劝说其他人投靠陛下,自己又成了逗人开心的奴才。”
她依旧低头不语,顺从的露出脆弱的后颈,楼冥却看到她肩膀在微微发抖。
片刻后,她跪了下来,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坚定道:“因为想活。”
“作为神女,受万人供养,我知晓我的使命是护着我的族人不受外敌侵害,可我手无寸铁,又只会治病救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他们活下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这番话她说的掷地有声,语气中难以掩饰急迫的心情。
“无论大人信或不信。”她眼底并无恨意,只露出悲戚的痛苦来。
“我都绝无二心。”
楼冥重新戴上那副和蔼可亲的微笑面具,“我自然是知晓的。”
“陛下体恤臣民,自然不会伤到你的族人。”
这番是试探,亦是敲打。
5. 破例
深夜,烛火尽灭,唯有火盆里的炭火烧的通红,给冷寂的寝宫里提供暖意。
纱帘之后的四方床上,顾时安悄无声息睁开眼。
他蹙起眉头坐起来,单薄的里衣松垮垮的,露出胸口大片的肌肤,他披散着发,发丝蹭在胸口,有些发痒。
偏殿离这里不远,那里此刻热闹得很,乐师演奏,美人献舞,嬉笑嗔怒声接二连三的传来,还夹杂着古怪的喘息声和呻吟声。
太聒噪。
想杀人。
他曲起膝盖,伸手捂住耳朵,试图将杂音隔绝在外,奈何那声音如同鬼魅一样缠着他,不容忽视,摆脱不开。
眼底的杀意渐渐浮现,他猩红着眼,顷刻间掀开被褥,赤足行走于寝宫之内。
地板冰凉如铁,冷意从足底蔓延而上,带着怒火的急迫脚步忽地放慢。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这是他第一个收到的指令。
他烦躁又愤怒,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寝宫里走来走去。
夜里凉,他只穿了一单薄的里衣,冷意渗入四肢,伴随着手脚冰凉,眼底的杀意也渐渐消弭,只剩下最初的疲倦。
长夜漫漫,夜不能寐。
他靠着窗坐下,目光掠过那些白日抄写过的弟子规。
他忽然想到了她。
她睡了吗?
会做梦吗?
古怪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不讨厌这种感觉,只是觉得心口发痒发烫。
像是一个小小的绿芽在这副空荡荡的躯壳里渐渐生根发芽。
他忽然萌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
他有些,想见她。
可是你若是要问他缘由,他一定什么也说不出。
他只是莫名其妙的,毫无征兆的,想见她。
他重新起身,缓缓走到门后。
宫门紧闭,不得外出。
他的神色变得纠结,他从来没有主动出过门,外面对他来说充满新鲜,也充满不可掌控感。
楼冥知道自己偷跑出去,会很生气。
不可以。
他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在心里对自己说。
金丝雀适应了牢笼的生活,广阔的天地不会让他感到自由,接踵而来的只有恐慌。
……
与此同时,扶桑正在自己的小院里燃起火堆。
深色罗裳,玉竹盘发,她卷起衣袖,拿着随手折断的树枝轻轻挑动火堆里的木头,火势轰然变大,她离得近,脸庞被烧得热烘烘的,眼眶发酸发胀,她惬意地眯起眼,转身拿过一旁串好的兔腿,放在火上炙烤。
兔腿用烈酒和佐料腌制,为了腌入味,她特意给它划了几刀,又淋了油,此刻放火上一烤,滋滋作响。
顾时安吃的东西固定没有花样,她也同样,日子一久,见到那些东西就犯恶心,好在她获得不少特权,也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摆弄餐食。
更深露重,扶桑拎着小凳子坐在火堆旁,浑身暖和舒展。
“吱呀——”
有人推开院门。
火焰被风鼓动着,火星子随着冷风旋转上升。
扶桑微微避开身,抬头望过去,来人脚步如同鬼魅行动一样轻盈无声,是个少年身形。
人渐渐走近了,火焰映出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像死气沉沉的石像。
扶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归于一片平静,她起身从屋里又拿出一个矮凳,放在火堆旁。
她没有询问他为何到场,而是非常熟络地说道:“殿下要坐下烤火吗?”
惜字如金的少年老老实实地在她身侧坐下。
他虽然还是少年,但体型高瘦,块头还是比体格娇小的扶桑大一些,此刻蜷缩着身子坐在小小的矮凳上,场面有些滑稽。
扶桑错开视线,盯着燃烧的火堆上,若有所思道:“翠荧族的人,会在天气好的夜晚燃起篝火,大家会聚集在一起跳舞,唱着调子古怪的歌。”
顾时安下意识望向火堆,隔着红色火焰,他无法想象那是多么盛大热闹的场景。
“我没有见过。”他垂下眼眸。
扶桑道:“殿下没有见过的,还有很多。”
她顿了顿,又道:“如果有机会,殿下想去看看吗?”
“不想。”他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
扶桑并不意外,她眼里盛满了浅浅的笑意,这让她的面容变得很柔和。
火上炙烤的兔腿已经熟了,兔皮变成了诱人的焦黄色,滋滋冒油,香味钻入鼻腔,让人分泌口水。
扶桑顺手递给他,问道:“尝尝?”
顾时安没动,扶桑也不丧气,对他抬抬下巴,继续诱惑道:“好吃的。”
他盯着色泽诱人的兔腿,犹豫着沉默着。
他不该吃的。
这是意料之外的东西。
可是他深夜外出,已经违反了某种指令,一切已经变得不可控。
面前的人眼底隐隐约约有着鼓励,他快速眨了两下眼睛,还是接了过去。
扶桑唇角的笑意更甚,她出声提醒道:“小心,有些烫。”
对他来说,这是很新颖的食物,往日里,他吃的食物寡淡如白水,不像此刻……
辛辣,咸口,香嫩,滚烫。
味蕾瞬间被唤醒。
“咳咳咳咳咳咳——”
他忽然被呛到,弯腰掩唇,急促地咳起来,白皙的面庞渐渐染上一层薄红,眼中蓄满了生理盐水。
这样的刺激,对他来说还是太超过了。
扶桑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温水润喉,口腔里的辛辣感一点点冲淡,他顿时好受多了,紊乱的气息也平复下来。
他低头盯着空空如也的瓷杯,哑声道:“辣。”
评价简洁有力。
扶桑带着期颐地问:“好吃吗?”
顾时安低下头,声音发闷,很轻的“恩”了一声,像微不足道的一声叹息。
今夜无风,扶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都是有关翠荧族的,提起过去,她多了几分活泼,顾时安从未听闻,也觉得有趣,就静静的听着。
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到最后,夜深了,扶桑露出困意,他也该打道回府,与来时缓慢迟疑的步伐不同,他的脚步变得轻快轻盈,穿梭在漫长寂静的宫道,像是山间自由的精灵。
他今夜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
不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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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去尝别的食物。
可是他全做了。
他破例了。
这样的认知让他胸腔里发痒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生根发芽一样。
*
这一觉睡得踏实又安稳,比之前醒的要晚些。
顾时安换好衣物,洗漱结束,目光自然地去寻找扶桑的身影。
等看见她,才悄无声息地垂眸,掩藏起眼底的那一抹安心。
楼冥今日也在,却并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波汹涌。
早膳是一成不变的菜品。
顾时安面无表情地吃着,却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昨夜那只兔腿的滋味。
虽然辛辣,但肉质鲜美,外焦里嫩,味道极好。
他忽然停下筷子。
楼冥敏锐地发现异样,神色一变,立即妥帖地询问道:“殿下可是觉得不好吃?”
顾时安摇头,“没有。”
没有好吃不好吃,他习惯接受楼冥为他安排的一切。
怪物不会撒谎,楼冥放下心,又奇怪道:“殿下的嗓子怎么了?”
昨夜顾时安吃不了辣,呛了一下,到现在嗓子还哑着。
顾时安动作一顿,视线不经意间从扶桑身上掠过。
扶桑顺从地垂下眼眸,面色如常,仿佛事不关己。
他默了一瞬,很快收回视线,低头道:“不知道。”
他从未撒过谎,而这,将是他撒的第一个谎。
楼冥并未追问,显然对他十分信任。
他却浑身不自在,心跳得极快,像是背着别人偷偷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与此同时,心口却泛起一抹古怪的难以言喻的兴奋。
就在这时,外面有宫人匆匆赶来,对着楼冥说了些话,楼冥听完脸色一变,急忙告辞离开。
他一走,顾时安便放下筷子,望向扶桑,声音依旧发哑,“我,撒谎了。”
扶桑靠近他,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柔和笑意,“奴婢知道。”
顾时安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不可控的曲起手指,紧跟着,他听见她认真且缓慢地对自己说:
“殿下,现在,我们有秘密了。”
他不解地望过去,“秘密?”
扶桑笑着比划道:“你知道,我知道。”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是属于你和我的秘密。”
“世间仅有,独一无二的秘密。”
句句入耳,就像是倾盆大雨而至,他脑子里电闪雷鸣,心跳如鼓,整个人恍恍惚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
后知后觉的愉悦似浪潮般将他淹没吞噬,溺水带来的窒息感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她柔嫩的脸庞。
“嘭——”的一声巨响。
他恍然回神,急忙收回手,目光警惕地朝前望去。
宫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约摸着七八个人声势浩大的闯进来。
中间的男人衣着华丽,但脸庞酡红,衣裳松垮垮地穿着,浑身酒气,他被舞女护卫簇拥着,走路摇摇晃晃,显然喝了不少酒。
“我大老远过来,十七弟怎么闭门不见。”
6. 美人
六皇子晕晕乎乎地向前走着,好几次险些被自己拌倒,都被身边的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身上酒气重不说,身侧两位舞女更是脂粉味重得刺鼻。
顾时安依旧端坐于远处,他蹙起眉,盯着对方的眼神渐渐发冷。
这番行为惹怒了六皇子,他暴怒出声,“不理我,你敢不理我!”
说着,他用力甩开搀扶着自己的人,快步向前,跌跌撞撞地走到案桌那端,伸手抓着那桌沿就往上抬。
他醉得厉害,站又站不稳,抬的时候方向一斜,桌案上的东西登时滑向一侧,琉璃盏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碎成好几半。
“你个野种也敢看不起我!”
“没爹没娘的贱骨头,真当自己是父亲的儿子,给我耀武扬威来了!”
就在他冲过来的那一刻,顾时安立即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瞬间起身,手心摁在腰间的配刀上。
怪物未必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他也并非是耀武扬威,只是单纯地感受到了对方的恶意和杀心,做出的自保行为。
一旁的扶桑也跟随他起身,有些诧异地望着对面愤怒的六皇子。
她从来没有相信过顾时安是魔尊之子的说法,毕竟虎毒不食子,不该有猜忌和利用。
但她没想到,这在宫中根本就不是秘密。
所有人都在利用他,也看不起他。
怪物会感到痛苦吗?
扶桑看向他,心里告诉自己答案。
不,不会。
怪物不懂何为爱恨,更不要提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
六皇子刚刚用了蛮力,又使劲吼了一嗓子,本就昏沉的头脑愈发不清晰了,他的目光落在地上,又晕头转向地试图找到顾时安的所在方向。
视野一片模糊重影。
很快,他便锁定了一个人。
正是扶桑。
那双混沌不清的双眼有过片刻的失神,愤怒烟消云散,神色变得痴傻,他瞪大眼睛,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迹一般。
“美……”他嗫嚅着出声。
太美了。
世间竟有如此美人,简直像神女下凡。
“美人,美人……”他浑身兴奋地颤栗着,伸手就要去跌跌撞撞地抓扶桑。
美色当头,那里还顾得上顾时安。
他像一头发情的野猪,恶心下流的神情令人作呕。
扶桑不悦地拧着眉,眼底的温柔笑意烟消云散,只留下厌恶的本能。
她身形一闪,避过六皇子的手,躲到了顾时安的身后。
扑了个空的六皇子下意识就去寻找她的方向,再次追了上去。
这一次,有人拦下了他。
顾时安冷着一张脸,不客气地将六皇子踹翻在地。
“出去。”怪物发出低哑的警告声。
那些兄友弟恭的道德指令困不住他,他若是忍无可忍,就会毫不犹豫拔刀杀了对方。
六皇子经过这一踹,疼痛让他清醒了不少,后知后觉的他登时暴怒起来,手指顾时安,大吼道:“你放肆!”
顾时安握紧腰侧的刀柄,脸色更是阴沉地可怕,目光如刀子一般划过六皇子的手指,似乎已经盘算着怎么切下来。
“出去。”他咬牙切齿地再一次重复道。
眼看两人箭弩拔张,顾时安即将失控杀人。
一道声音响起。
“六殿下,六殿下!快停下,不能这样!”
楼冥高喊着从外面跑进来,经过守在一旁束手无策的宫人们,眨眼间便到了跟前,慌慌张张地抓住六皇子指着顾时安的手指压下来。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楼冥跑得满头大汗,他本就上了年纪,被这么一折腾,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
他这两日千防万防,就怕这两位碰面,顾时安阴晴不变,随时可能背叛指令,六皇子又是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但脾气暴躁,风流成性,总能惹出麻烦来。
没成想,这六皇子如此胆大包天,把他骗过去,二话不说就派人把他给绑了,带着一众人等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找事。
“你算什么东西,滚开。”气急败坏的六皇子甩开他的手,把人推到一边。
楼冥向后踉跄两步,眼底也浮现出怒意来。
想当年,楼冥跟随还不是魔尊的石昊南征北战,两人互为知己,情同手足,那时候谁不高看他楼冥一眼,就连当今魔后,见了他也得尊称一句楼先生,万万没想到,现如今,一个普通妃嫔的儿子也敢这么同他讲话。
真是不知好歹,不知死活。
他眯着眼,迫使自己冷静一些,毕竟他见识过太多东西,也并非意气用事的少年,于是对着一旁不敢上前拦人的宫人冷声呵斥道:“都干什么吃的,还不把六皇子扶回去。”
宫人们得了令,伸手就要去扶六皇子。
“别碰我!滚开!”六皇子发起酒疯,好几次把那些人甩开,他身份尊贵,随从和婢女怕弄疼了他,到时候他酒醒再问罪,一个个并不敢使力气。
楼冥淡淡地瞥了眼身后的侍卫,那人心领神会的上前,一个手刃把六皇子给劈晕了过去。
六皇子的人面面相觑,不敢吱声,赶紧慌里慌张地把这尊大佛带走。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楼冥气得不轻,还不忘转过身对顾时安行礼道:“殿下受惊了。”
顾时安慢慢松开握剑的手,眉眼低垂,又成了平日里无悲无喜的模样,他的声音有些轻,但字字敲打在楼冥的心头。
“再有下次,杀了他。”
楼冥颔首,“明白,我会看好他。”
楼冥说到做到,那之后的几日,六皇子果然安分了不少,当然仅存于表面,扶桑和顾时安在寝宫总能听见不远处六皇子的指桑骂槐声。
难听又刺耳。
每当这时,扶桑都会皱着眉头,板着一张脸,严肃地捂住顾时安的耳朵。
“做什么?”顾时安不自然地快速眨了眨眼睛,他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拿下来。
她的手腕太纤细脆弱,似乎像她这个人一样,每次触碰她,都要万分小心。
扶桑似乎在替他委屈:“他骂得好难听。”
顾时安不是很理解那些字眼的含义,但是能分辨出其中蕴藏的恶意,但是他并不在乎。
“我,不在乎。”
很多人恨他厌他,会拿世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
他统统不在乎。
不过……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头,低头一字一顿道:“我讨厌。”
“他太吵,我讨厌。”
他缓缓抬头,目光平稳地落在扶桑的脸庞上,唇角没忍住勾起,变成一个足够诡异的微笑。
“你。”
“我喜欢。”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告白,时光仿佛静止片刻。
扶桑有些措不及防地垂眸,她怔了怔,有些干巴巴地追问道:“喜欢什么?”
这是个很有难度的问题。
他放下手,歪了歪头,苦思冥想很久,也没有想到确切的答案。
“就是喜欢。”
他固执道:“看到你,就觉得欢喜。”
扶桑蜷缩了下手指,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扶桑想,他未必懂得什么是喜欢,也是觉得她不哭不闹,还不怕他,新鲜有趣罢了。
可是他的目光如此赤诚坦荡,像是在诉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誓言。
她不敢再看,只能悄无声息地偏开视线,落在桌上花瓶中的开的正好的红梅上。
这是扶桑托外出的宫人从宫外带回来的。
也是这死寂暗淡的行宫里唯一的亮色。
自从六皇子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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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时安每晚都要去寻扶桑。
扶桑会变着花样给他做吃食,每天都不重样。
这天夜里,扶桑照例生起火堆,往里面扔进去两个红薯,拿着树枝拨动热灰把它盖住焖着。
她耐心地等着。
很快,她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院门被人推开。
扶桑下意识抬头朝着声源望过去,待看清来人后,不得脸色一变,迅速从矮凳起身,眼神警惕地盯着来者。
六皇子今日倒是没有喝醉,他眯着眼,贪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扶桑,像盯紧猎物的野豹,带着势在必得的傲慢。
“美人啊……”
他原本以为那只是一个荒唐迷离的梦,没想到一打听,这怪物身边还真有这么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六皇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炙热的视线滑过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好似在一层层剥去那碍事的衣物,要让她彻底臣服身下。
扶桑太了解那眼神是什么,她后退半步,厌恶的提醒道:“我受陛下的命令跟随时安殿下身侧,您还望自重。”
她知道他不怎么惧怕顾时安,只好搬出魔尊来。
不成想,作为酒囊饭袋的六皇子压根没理解她的意思,不悦道:“父亲竟然把你送给那个怪物,真是不公平。”
他一步步地靠近,两眼放光道:“小美人,那个怪物哪里懂得满足你。”
“不如跟了我啊。”
一瞬间,男人服从欲望的本能,他化身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扶桑扑过来……
扶桑的身下是粗粝坚硬的石子,咯得她生疼,她用力反抗,但那对于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来说,简直杯水车薪。
“别碰我!”
就在这时,有人闯门而进,步伐飞快地冲了过来,又在不远处猛地停下。
在欲望和好胜心的驱使下,六皇子搂着扶桑的腰,将她拖起来。
“一个奴婢,十七弟送给我如何?”他挑衅地张狂地笑着。
顾时安居高临下地望过去。
她太狼狈了,发簪被扯掉,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鞋子掉了一只,几乎衣不蔽体,裸露出大片肌肤。
此刻她咬着牙,浑身颤栗,那张往日里都是温柔笑意的明亮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愤怒和恐惧。
顾时安并不陌生这种眼神。
他杀过很多这样的人。
原来……她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可他并不想杀掉她。
六皇子还想看到顾时安震怒跳脚的模样,没想到他依旧面无表情,神情淡漠,十足的旁观者。
可不知为何,体内那股燥热渐渐褪去,他感受到了冷意。
“你在害怕。”他听见怪物平静地阐述事实。
一瞬间,六皇子有些恍惚,竟然分不清他在说谁。
对危险的敏锐让他咽了咽口水,完全没了进行那档子事的心情,他迫切地想要起身,可不知道为什么,腿脚居然使不上力气。
顾时安清晰地望着扶桑眼底的愤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很生气。”
兄弟之间,不动杀戮……
“你很害怕。”
不能杀他……
“你想要……”
不能杀他……
“杀掉他吗?”
话音落下,六皇子终于感受到铺天卷地的杀意,可他一点都动不了,也说不出半个字,他好像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只能拼命地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长剑毫不留情地割破他的喉咙……
血流如注,他痛苦地发出“嗬嗬”声,无力地扭曲着身子倒下。
那个胆怯柔弱的美人,就在这时缓缓转过身,在只有六皇子能看到的地方,对他露出了浅浅的笑。
怪物。
他瞪大眼,恐惧和痛苦彻底吞噬他。
两个怪物……
7. 喜欢
顾时安扔掉剑,伸手把扶桑从地上扶起来,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他死了。”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杀了他。”
他又破例了。
扶桑似乎受了惊,脸色煞白,没了往日的生气,在他靠近时,会下意识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亲近地紧紧挨着他。
顾时安忽然想起,在他率领魔军攻下一座又一座城池时,那些幸存者也会这样相互依偎着,他们恐慌地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寻求庇护和安全感。
她在向他寻求庇护。
顾时安沉默片刻,忽地开口道:“我会保护你。”
“你不会被杀死。”
“也不必遭受欺凌。”
这样的话,对一个怪物来说太过难得。
扶桑望着他认真的神色,目光变得复杂而深邃。
楼冥来得极快,他这几日派人盯着六皇子,本以为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成想还是失算了。
六皇子逃离监督后,楼冥第一时间赶到顾时安的寝宫,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脑子里立马闪过扶桑的脸,带着人过来,果不其然在扶桑所在的院子里找到他。
六皇子死了。
楼冥不傻,看两人的样子,怎么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万万没想到,那个一向听话的怪物居然会违背指令,看样子,两人夜夜相见,关系早就变得亲密无间,而他竟然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失控感让楼冥感到眩晕,他当即下了命令,处理六皇子的尸体,那些随从舞姬一个不留全部处置,势必封锁消息。
若是此事传出去,势必引起恐慌和暴乱,而魔尊那边,会由他去说。
魔尊亲情浅薄,死一个儿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要的只是宏图大业。
第二个命令就是关押扶桑,直觉告诉他,此女绝非表面那般简单,正因为之前信了她的那番说辞放下戒心,才会闹到现在的地步。
没想到顾时安第一个不愿意,不肯让任何人靠近她。
楼冥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派人跟随六皇子左右,他怎么甩开我的人,独自来到此地的?”
“殿下,她恐怕在诱导你杀人。”
顾时安感到抓着自己手忽地攥紧了,他看过去,便看到扶桑煞白着一张脸,眼尾泛红,泫然若泣道:“我没有……”
她生得明艳动人,可性子沉稳,平日里像极了悲悯世人的神女,此刻却红了眼眶,倔强地咬紧下唇,神色又是恐惧又是恼怒。
“楼冥大人是觉得我会拿自己的清白和性命做赌注吗?”
会有人冒这种风险算计别人吗?
楼冥突然哑口无言,但直觉告诉他肯定有诈,再一看顾时安,一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他说话全是狗屁的破表情。
楼冥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要完。
再争辩就是他不懂事了,他不得不迂回道:“既然如此,不如用试言蛊来分辨扶桑姑娘的话是真是假,若是我猜错,任由殿下处置。”
试言蛊可迷人心窍,问什么答什么,绝无谎话,是多年前楼冥从一位用蛊的高人那里所得,他曾利用它获取过不少信息。
顾时安不在乎这是不是一场算计,不过,他倒是很在乎扶桑的态度,他默不作声,等待着扶桑开口,若是她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
楼冥的提议让她面带犹豫,好像真的隐藏了什么秘密,他看到她的咬肌动了一下,最终点头同意:“好,我愿意一试。”
在那之前,有更重要的事去办,顾时安凑近她,说着悄悄话:“先去换衣服。”
这身衣物破破烂烂,还沾染了别人的血,他不喜欢。
虽然是悄悄话,但一旁的楼冥全一字不漏地听见。
他太阳突突地疼,看着顾时安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情窦初开的二傻子。
换衣服换衣服!这是该换衣服的时候吗?再说她不是披着你的外袍吗?
扶桑回屋换衣服换了许久,久到楼冥怀疑她在挑衅,奈何他找不到证据,只能和顾时安及宫人们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人终于慢悠悠地走出来。
楼冥脸色难看,看扶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红颜祸水。
但转念一想,试言蛊威力强悍,不仅消耗心神,后遗症更是头疼欲裂,需要静心调养好几日才能缓过来。
想到她会吃的苦头,楼冥神色稍霁。
顾时安似乎看出他的内心所想,全程守在扶桑身侧,观察她的每一寸表情。
试言蛊入体,扶桑感到自己的五官渐渐被封闭,只是怔神片刻,忽地没了全部意识。
她静静地靠在顾时安的怀里,双目无神,表情也变得麻木,像一副没有生气的人形傀儡。
楼冥抛出问题,“是否是你设计六皇子的死?”
扶桑的回答有气无力:“不是……”
楼冥马不停蹄地抛出下一个问题,“你是否在引导时安殿下杀人?”
扶桑轻声道:“我没有……”
这些答案并不能让楼冥安心,他皱着眉头又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一连串的问题已经让扶桑感到痛苦,她本能抗拒这种被操控的行为,神情痛苦挣扎后,她还是给出答案。
“我是扶桑……”
“我从……哪里来……”
她重复着他的问题,意志强大就会这种神志不清的状况。
楼冥没有停顿,而是选择一个极其犀利的问题,“为什么纠结,不肯使用试言蛊?”
他看到了她刚才的犹豫不决。
扶桑蹙着眉,她靠在顾时安的怀里,身体小幅度的发着抖,冷汗淋漓,她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她已经到达极限了。
楼冥却不肯放弃,神色急迫,继续追问道:“你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惧怕试言蛊?”
一直没吭声的顾时安出声打断道:“够了。”
他抬手,想要为她取出蛊虫。
却不成想,一道充满挣扎的轻而柔的声音忽地在耳畔响起。
“因为……”
“因为我喜欢殿下……”
她因痛苦而流下眼泪,一滴又一滴砸在衣襟上,可还是顺从地给出答案,告知自己的秘密。
“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他……”
顾时安的手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他僵硬着身子,听着怀里的人诉说着喜欢。
他是个怪物,怪物总是随意而为,没有秘密,所以他直白地诉说过对她的喜欢。
那她呢?喜欢我吗?
怪物有一瞬间也这样好奇过。
可现在,他得到答案了。
她喜欢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我。
像我喜欢她一样喜欢我……
铺天盖地的近乎扭曲的愉悦情感在心头炸开,他感觉周遭的一切变得无比寂静,唯有他那颗心脏剧烈地有力地跳动着。
楼冥在一旁傻眼,“什么??”
试言蛊没有测试出她的不忠,反而现出了她藏在心底的爱意。
那些纠结和犹豫,原来不是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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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身份暴露,而是羞涩地不想表现出自己的姑娘家心思。
楼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全完了。
具体不知道是哪里完了,但就是完了!
戌时,扶桑才从梦魇中悠悠地醒过来,眼前是陌生的墨绿纱帐,鼻息间笼罩着淡淡的点燃着的安神香,她盖着被褥,整个人窝在舒适温暖的被窝里,舒服得眼皮再次发沉,意识再次不清晰,眼看又要昏昏沉沉睡过去。
忽地,一旁有东西动了一下。
她迷迷糊糊地偏过头去看,恰巧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殿……”她艰难地发出音节,堪比惊恐地瞪大眼睛,“唰”的一下坐起来。
巨大的眩晕感立马袭来,她两眼一黑,又重重地倒了回去。
顾时安穿着单薄的里衣,他侧坐着,左手拿着一只药膏,右手的食指指腹沾了不少。
“你晕了过去,我把你抱了回来。”他为她解惑道,继续给她的下巴抹药。
扶桑这才闻见淡淡的草木味,药膏冰凉,她稍稍清醒了些。
他似乎不太懂怎么小心翼翼地伺候人,想要抹开药膏,温热的指腹就摁压在下巴的淤青上揉,扶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猛地收回手,问她:“疼?”
扶桑点头:“嗯。”
顾时安想了想,拿干布擦掉指腹上残留的药膏,两手撑着床,缓缓俯下身靠近她。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上,眼看距离愈来愈近,她忽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摁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的下一步,近乎惊恐地喊道:“你做什么?”
顾时安不明所以,表情无辜:“吹一吹,就不疼了。”
是她多虑,还以为是要亲吻。
她有些难堪地转过头去,“我又不是小孩子。”
顾时安感受到了她的抗拒,又慢悠悠地坐了回去。
他平白无故想起了那些话,好奇地问她:“你还记得吗?你说了什么?”
扶桑回答:“不记得了。”
顾时安并不感到恼怒,他愉悦道:“我又有秘密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觉得心里的窟窿被填的满满的。
“你要睡了吗?”他不厌其烦地再次问她。
扶桑手撑着床,慢慢地坐起来,“不是很想。”
她这才发现自己被剥的也只剩下一个里衣,罪魁祸首就在眼前,扶桑却并不和他计较。
怪物不懂男女之别,这不能怪他。
怪物问:“你口渴吗?”
扶桑道:“不渴。”
怪物又问:“你冷吗?”
扶桑道:“不冷。”
怪物又问:“你难受吗?”
扶桑顿了顿,诚实道:“有一些。”
怪物便轻轻摁着她的肩膀,把人重新摁回温暖的被窝里,细心地为她盖好被褥,掖好被角,像是孩童在精心呵护自己心爱的玩偶。
“你需要休息。”怪物严肃道。
紧跟着,怪物也躺了下来,和她同用一张被褥,他的眼睛亮亮的,就像一只绝对服从的大型狗狗。
扶桑不自然地别开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床顶的纱帐。
怪物,哦不,大型狗狗向她靠近了一些,胳膊紧紧贴着胳膊,热意不减反增。
“你在想什么?”狗狗问。
他绝对信赖,绝对服从。
扶桑深呼吸,她想,是时候了。
于是她故作不经意地抛出诱饵,“殿下,想离开吗?”
8. 出走
“离开,去哪?”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扶桑道:“去外面。”
“外面正是深冬腊月,人间有红梅开放,花瓣红艳似火十分好看,老远都能闻见花香,殿下不想去看吗?还有很多美味佳肴,殿下可以偶尔换换口味,不必每日吃一样的东西。”
“如果殿下想看雪,我们就去北方,那里银装素裹,天地一色,白日,大人会早起出门扫雪,孩童会在雪地里堆雪人扔雪球,很有意思,如果殿下怕冷,那我们就去南方,那里四季如春,又是另外一副光景……”
扶桑说话时,似乎想到了那些画面,唇角上扬,语调欢快,眼底是柔和的笑意。
顾时安想,那或许真的会很有趣。
可是……隔着纱帐,他下意识望向宫门的方向。
这是一座为他精心筑成的牢笼,他深陷其中,已经习惯他人的发号施令。
他从来没有擅自离开后,往日里都是楼冥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杀人?
亦或者安分守己地待在寝宫里?
他无所谓,他不需要做出选择,也不需要去思考。
顾时安像一个突然走了心窍的提线木偶,习惯了别人的牵线操作,却忽然需要自己做出选择,他感到从所唯有的茫然。
许久,他喃喃道:“外面,真的有那么好?”
扶桑眼中一喜,刚要说话,就听顾时安忽地语气骤冷,“不。不好!”
他猛地坐起来,死死攥紧手中的被褥,手背青筋暴起,他猩红着眼,压制着心头翻腾的杀意,急促地低吼道:“一点都不好,我不要!不要出去!”
胜利在望,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变变卦,翻脸比翻书还快,转眼就是一副生人勿扰的模样。
扶桑也慢慢坐起,她看到了他眼底滔天的杀意,虽然不是冲着她,也足够令人惊心动魄。
为什么?
扶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希望借此来安抚他内心的杀意。
她的手掌温热,在触碰的那一刻,顾时安几乎是下意识松了手中紧攥着的被褥,眼底杀意减退,暴躁的内心重新归于平静。
他像是一只炸毛应激的野兽,却依靠最简单的触碰就缴械投降,变得顺从又听话。
他的声音夹杂着委屈的呜咽。
“我不要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扶桑想通了一切。
顾时安对魔尊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那他凭什么心甘情愿的留在“牢笼”,每日面临着一成不变的饭菜和生活,却始终不肯离开?
他若是想离开,谁能拦他!
或许,他不是不想离开,而是不能离开,不敢离开。
鸟雀习惯了牢笼的生活,外面的自由对他来说就是具有毁灭性的地狱。
怪物不懂七情六欲,甚至不懂如何同这世间相处。
对于他来说,死寂沉沉的寝宫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杀人的指令会带给他活着的意义,让他无比安心,相反而言,外面的世界才是陌生且危险的。
因为自由往往代表选择,而他在惧怕选择带来的失控感。
扶桑深呼吸,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靠又可信,她望着他无措的眼睛,认真许诺道:“殿下,跟我走吧。“
“我绝不会背弃你。”
“就让我来做你的眼睛,带你认识这世间万物和情感,你不懂的,我都会一一教给你。”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怪物不懂得一诺千金的道理,可他听见永远两个字,还是恍惚片刻,良久,他哑声道:“不会的,没有人,可以永远陪着另外一个人。”
扶桑握紧他的手,轻声道:“不,殿下,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顿了顿,又万分郑重道:“我的命,始终在殿下手里。”
如果她背叛他抛弃他,他随时可以处决她杀了她。
怪物听懂了她的弦外之意,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扭曲狰狞,明明是在陆地,却如同溺水,窒息感如浪潮般袭来。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断断续续地回答她:“如果,背弃,我……杀了你。”
杀了她。
这样的念头仅仅是在脑子里过一遍,就带来惊天骇地的痛苦。
他重重的喘息一声,冷汗不知不觉沁透衣物,等风那么稍稍一吹,他便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不。
他哆嗦着咬紧牙关。
她不能死。
谁都不可以杀掉她。
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能被允许。
扶桑听不见他的心里话,也不知道他在心里偷偷反悔。
他想,如果她要背叛他,他一定会感到愤怒,可他也一定会大方地原谅她。
毕竟,他是如此的痴迷她喜欢她,心甘情愿原谅她的一切过错。
如果她要离开他。
顾时安眼神徒然一冷。
那绝不允许。
他覆上她的手背,鸦羽般的长睫轻颤,他终究应下声来。
“好……”
他愿意跟她走,哪怕前路是荆棘,是陷阱……
*
寒铁所制的罐里,一只小小的通体青紫的蛊虫正顺着内壁爬着正欢,触须欢快地抖动着。
楼冥细细地看着,眉头依旧紧蹙。
世上真有人能扛得住试言蛊的审问吗?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
可他打心眼里怀疑扶桑,他的直觉一向敏锐,所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无论他怎么看,试言蛊精神抖擞,都不像是有问题的模样。
有宫人急匆匆来报。
“大人,小的检查六皇子尸首时,在他脚底和腿上发现了大量纵横交错的勒伤,都是新伤……”
楼冥盖上罐子,“什么样的勒伤?”
怪物不喜欢拖泥带水的杀人,动手的定然不是他。
宫人想到那画面,不知为何面露恐惧,哆嗦道:“像发丝一样精细,密密麻麻的从脚底往上蔓延,全是红色血线,都在渗血。”
他惊恐未定,说话也是大喘气,“没有发现凶器,而且衣物完好无损,没有……没有一点损坏的痕迹……”
就像是凭白无故从脚底长出来的一样。
宫人越想越哆嗦。
这听起来,就像是邪术。
楼冥心中也这样想。
突然,他听见了细小的噗嗤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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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爆破开来。
他心下一惊,赶紧掀开养蛊的铁管,里面的试言蛊虫不知遭遇了何等刺激,自爆而亡,残肢断臂到处都是,恶臭的墨绿色汁液带着腐蚀性,给铁罐内壁灼烧得坑坑洼洼。
楼冥暗道不好,果真是要出事。
他急忙命令道:“立马向王宫和军队传信,告诉陛下和几位将军,翠荧族的人有问题,所开药物立即停用,翠荧族人全部扣押!”
他火急火燎地带着人就往怪物的寝宫赶,他记得怪物把那妖女带走了,这恐怕正和了她的意。
他被算计了。
不仅没戳破她的预谋,还成了她的帮凶。
现在,怪物更是全身心地信赖她。
寝宫门开,里面空无一人。
怪物逃跑了,一切脱离了他们的控制。
楼冥气得牙关发颤,他发布第二道命令。
“通知青鸢卫,殿下被妖女蛊惑出宫,让他们务必找到殿下,若生事故,妖女死活不论。”
话音刚落,最开始传信的那名宫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楼冥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气炸了,一瞬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冷声问道:“怎么了?”
宫人战战兢兢地跪下来,伏在地上,道:“陛……陛下……他……”
楼冥提起一口气,走近焦急道:“陛下怎么了?说!”
宫人道:“陛下遭遇刺杀,现在尚在昏迷。”
楼冥闻言,身形摇摇欲坠,但他还是强撑着稳住心神,“是翠荧族的人做的?”
宫人摇头:“是仙门之人,那人没想着活着回去,一被我们抓到就当场自戕。”
楼冥又问:“翠荧族的人呢?”
宫人的身子伏得更低了,哆嗦道:“全部……全部失踪了……”
那么多人会悄无声息的消失?那真是见了鬼了!
噩耗接二连三传来,楼冥面色铁青,从心底里溢出一声冷笑。
真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被鹰啄了眼。
一个区区翠荧族神女,怎么敢冒着全族性命的危险,去蛊惑怪物离开。
一切都是阴谋。
翠荧族一定和仙门之人达成了某种协议。
不。
不!
恐怕远远不止如此。
若他是对方,就会趁着魔界刚刚统一,人心不齐,再挑起一场祸乱。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来报,魔族枉缈城和魑魅城发生叛乱,更是一呼百应,集结了不少兵马。
可当年,魔尊收服魔域十二城时,就是这两城先递交的投名状,免了一场祸事。
楼冥气急攻心,喉咙间已有淡淡的铁锈味。
“还真是……好算计……”
胜利者高高在上,自认为一切运筹在握,于是放松警惕,生出藐视天下之意,沉迷于享乐之中,却忘了人心叵测,往往因为疏忽而犯下不可挽留的错误。
魔尊昏迷,他的臣民会化身争夺地盘的豺狼,而他又失去了最趁手的兵器,他的军队如同被砍去左膀右臂,一击即溃。
而这些,怪物都不会知道,就如同他不会知道,自己会面临怎么样的欺骗……
9. 雪球
人间,已降下第二场大雪,人迹罕见的荒郊野岭,山谷丛林,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为万物遮上最纯粹的白,天地一色。
人行走在雪地上,脆弱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鞋靴留下痕迹,不多时又被一层薄雪覆盖,掩饰踪迹。
扶桑裹紧冬装,哈出一口白气,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时安身后。
他第一次见到雪。
书上的东西成了真,他虽不适应,却出奇地感到愉悦。
冰凉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眼睫和脸庞上,又瞬间被热气打湿,融化成晶莹的水珠,又湿又凉。
顾时安新奇地咧开嘴笑了起来,脚步欢快,他蹲下身,不拘地从地上捧了一把雪,用力往上一扔,雪粒哗啦啦地落下来,拂了他一身雪,他也不觉得恼怒。
扶桑看他玩的不亦乐乎,眉眼间也多了几分笑意,她弯下腰,随意地抓了一把雪,然后在手里揉搓成球。
“殿下。”她呼唤着他,等人回过头,她又搬出那套哄人的说辞,“你看,这就是雪球,小孩子喜欢玩的把戏,就像这样……”
她说着,伸手轻轻一掷。
雪球砸在他的后背,四分五裂的碎开,衣上留下些许残雪。
不疼。
一点都不疼。
顾时安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原来,向他扔过来的,也可以不是武器,也可以不疼。
他眼底的光又亮了几分。
扶桑笑意盈盈地问他:“好玩吧殿下?”
顾时安满意极了,寒风如刀,他却感受不到一丝冷意,仿佛置身于点有炭火的屋子里,他手心发烫,点了点头,认同道:“好玩。”
他学着她的样子,也想捏出小小的雪球,但是他的动作太生疏,稍稍不小心,雪球就会被蛮力捏碎,他花了好长的工夫,才捏出一个长相奇奇怪怪的雪球。
说是球,但实物却是又扁又方,完全就是四不像。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苦恼。
扶桑鼓励道:“没关系,殿下慢慢来。”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一道浑厚的虎啸声,那声音响彻天地,震得人耳膜生疼。
紧跟着,大地剧烈震动,强劲的疾风从东边密林席卷而来,噼里啪啦的阵阵巨响,有东西正以雷霆之势闯了过来,踩踏树木,发出攻击。
顾时安眼神骤冷,眼疾手快搂着扶桑的眼飞到了上空。
等扶桑俯视下方,才发现是虎妖在林子里横冲直撞。
这地方位处人妖魔三界之中,遇见妖物实在正常。
她细细地看过去,才发现下面还有几名身穿青色服饰的修士。
虎妖莫名发狂,攻击毫无章法,但体型极大,凭借着一身蛮力横冲直撞,好几次突破了那几名修士设下的阵法,还让他们受了伤。
这密林里地形复杂,树木生长杂乱无章,虎妖体型庞大,行动不便,可若是到了空旷的雪地,届时虎妖行动自如,想要困住他简直难上加难。
果不其然,虎妖一到了空地,速度瞬时变快,转身就朝着离它最近的修士扑了上去。
小心!
扶桑险些惊呼出声。
好在有同伴眼疾手快把人拽到一边,从虎口里救下他。
扶桑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神情紧张地看着底下一幕。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全落在顾时安眼中,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带着暧昧的气息。
“你想救他们。”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悄然一笑:“我帮你。”
扶桑倏地愣住了,不等她反应过来,甚至她都没有察觉到他是如何出的手,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只发狂嘶吼的大型虎妖突然噤声,它轰然倒地,卷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直直地扑了正准备殊死一搏的修士们一脸。
顾时安带着她下去时,那些修士闻声望来,一个个表情麻木又茫然,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惨烈厮杀中回过神。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们甚至没有劫后重生的喜悦。
还是一位稍稍年长的青年最先回过神,上前一步道谢道:“多……多谢两位搭手相助。”
顾时安默不作声,扶桑就摆摆手,替他道:“不用谢。”
青年自我介绍道:“在下名叫蒋恒,清风派弟子,此行是带着师弟们下山历练,听说有虎妖袭击附近山村,特来此降服,却没想到这虎妖竟然如此强大,我们不仅没收服,还险些命丧虎口。”
说到这,蒋恒有些羞愧:“也是让两位高人见笑了。”
扶桑道:“蒋大哥莫要妄自菲薄,若不是你们耗费了它不少精力,我们也无法轻而易举地击杀,君子不问结果,但求问心无愧。”
蒋恒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笑而不语。
这时,他的一个师弟喊他:“大师兄,你快来。”
扶桑跟着蒋恒一起过去,那名师弟指着虎妖的头颅,结结巴巴地开口:“这……这怎么不见凶器?”
老虎的头颅骨碎开,太阳穴处有个狰狞可怖的血洞,看样子是有东西砸进了它的太阳穴,一击毙命。
可事实上,只有血水潺潺不断从血洞里面流淌出来,并没有看见任何兵器。
扶桑有些讶然,她回过神望向停留在远处一动不动的顾时安,问道:“你拿什么打的它?”
不知道是不是外人在场,他又变得疏离冷漠,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来。“雪球。”
那个四不像的雪球。
此话一出,蒋恒的师弟们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不可置信。
世人真有人有如此能力?简单的雪球也能打出致命的伤?
扶桑心虚地笑笑,委婉道:“他力气是大了些。”
蒋恒好歹跟着师父和长老们见过不少大世面,惊讶的情绪一扫而过,但终归年轻气盛,没忍住好奇道:“不知两位师出何门?实在是厉害。”
“无门无派,散修而已,叫我扶桑就好。”
她望向顾时安,顿了顿,语气忽然放轻,对蒋恒介绍道:“他是我弟弟,平日里不爱说话。”
顾时安闻声抬眸,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等视线相交,他又像偷腥的猫被发现一般迅速挪开视线。
她在撒谎。
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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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在乎,甚至觉得姐弟的关系比主仆的关系更加亲密,这种关系的转变让他感到诡异的愉悦。
此处荒郊野岭,最近的驿站也要走上几个时辰,蒋恒一行人干脆就地扎营。
用术法扫清地上积雪,升起透明的屏障隔绝冷风和飞雪,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干柴噼里啪啦地响着,温暖的火光照耀在每个人脸上。
蒋恒他们带了干饼水囊,也分给扶桑一些。
干饼又硬又难咬,用牙咬着一角使劲往外扯才能扯断。在嘴里嚼着嚼着,满嘴都是干饼渣,一个个抻着脖子难以下咽,需要就着水才能咽下去。
这里虽然温暖,条件却比在魔宫里艰苦多了,顾时安只能跟着其他人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嚼着一张硬得像鞋底的干饼。
不过他可优雅多了,蒋恒的师弟们坐的东倒西歪,一个个打闹起来没个正形,嬉闹声不断。
不像他腰背始终挺直,正儿八经的盘腿坐着,活像练功,就连吃饼,也是用力撕下一块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
尽管他嚼了很多下才咽下去。
扶桑忽然生起一股负罪感,明明是她哄着他出来说外面都是美食,结果第一顿就让他吃的如此敷衍了事。
简直像是把富家少爷坑骗出来受苦。
她朝他递过去水囊,“润润嗓子。”
等他喝完水,她往他那边挪了挪,微微直起身,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又认真地承诺道:“等明日雪停,我就带你去吃好吃的,你且先忍一忍。”
温热的气息落在耳廓上,泛着密密麻麻的痒意,顾时安屏住呼吸,忽然咬紧了牙关。
扶桑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她浑然不知地坐回去。
空气中忽地传来细微的“嗡”声,蒋恒和师弟们停止说笑,他从腰间摸出玉简来。
看到上面的字,蒋恒脸色变了变,对师弟们道:“掌门让我们赶紧回去。”
师弟们看他神色严肃,一个个收敛了笑,正色问:“大师兄,可是出什么事了?”
扶桑盯着燃烧正旺的火堆,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猜测,果不其然,她紧跟着就听见蒋恒说道:“魔界内部动乱,掌门怕外面不安全。”
她不动声色地偷偷打量起顾时安的神情,看他无动于衷,依旧专心致志地嚼着干饼,摆明了置身事外。
扶桑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又听蒋恒对自己提醒道:“近些年魔族烧杀抢掠猖狂至极,你二人出门在外,也要万事小心,能避则避。”
虽然这位姓顾的小兄弟实力强悍到可怖,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魔族高手云云,小心处事总是好的。
扶桑知道他是好心,笑着点头应下他。
蒋恒一行人因虎妖奔波缠斗许久,如今卸下防备,吃饱喝足,一个个互相依偎着入睡。
顾时安对雪依旧十分新奇,扶桑半夜醒来,发现他还在结界在搓雪球。
次数多了,他已经很熟练了,雪球圆润可爱,小小的排成一排。
雪小了许多,皎月露出云端,积雪泛着细碎的银光。
扶桑走近他,远离了篝火的温暖和结界的庇护,她骤然感到温度急速下转。
10. 秘境
顾时安浑身落了一层雪,头发结了白霜,从背面看,几乎不能分辨出是个蹲着的人。
他似乎已经很熟练地揉出完美的雪球,所以开始学着用小刀雕刻雪人。
那雪人依稀可以看出是个人样来,但实在丑的性别模糊。
鼻子大了些,眼睛歪了些,光溜溜的脑袋,两边眉毛连在一起,又宽有长,而且上半身和下半身五五分,胳膊比腿还要粗。
扶桑在他面前蹲下身来,问他:“殿下,这是谁啊?”
究竟是多大的仇和怨,雕刻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丑样子。
顾时安拿刀耐心地雕刻着,有雪渣簌簌然落下来,他头也不抬,道:“你。”
扶桑眨眨眼,没反应过来:“恩?”
顾时安有耐心地又重复一遍:“这是你。”
扶桑这下子反应过来了,她登时瞪大眼,往日里温和的笑意此刻分崩离析,她不可置信地喊道:“这是我?我长这样?”
顾时安看看雪人,又看看扶桑,如此反复,他苦恼地皱起眉头,淡淡道:“是有些不像。”
“是很不像。”扶桑一字一顿强调道。
顾时安好似没看到她眼里的抗议,他看一眼扶桑,动一下刀,一来二去,不多时,那雪人……
已经不是人样了……
“为什么?”顾时安不明白自己怎么越做越不像。
扶桑温声安慰道:“第一次,难免会做不成,多练几次就好了,我以前也什么都不会呢。”
她随手抓了几把雪,不多时,一个小巧可爱的雪兔便出来了,她举着手里的兔子往顾时安面前凑了凑,“这样也很好,殿下不如弄些简单的。”
顾时安的视线从她的脸庞滑向她掌心的雪兔,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忽地抬手放在唇边,咬破指腹,有血珠冒出来,他神色平淡,伸手点在了兔子眼睛的位置。
扶桑没有惊讶,而是像哄小孩一样柔声道:“更像了,殿下真厉害。”
顾时安闻言,眼睛都亮了几分。
他对她的夸赞毫无抵抗能力,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就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天寒地冻,他的眼睫上是细碎的雪渣,脸色惨白如纸,鼻尖和耳廓泛红,唇色发紫。
雪渣在他手上渐渐融化,他的手更是冻得通红肿胀,十分吓人。
可他似乎感受不到寒冷和痛苦,依旧面无表情,唯有那双眼因扶桑的夸赞明亮而炽热。
他专心致志望着她捏出的雪兔,自己又动手模仿,扶桑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冰如寒铁,肌肤相触,带着密密麻麻的痛意,如同针扎一般,扶桑打了个哆嗦。
他不解:“做什么?”
扶桑不答反问:“不冷吗?”
他依旧不解,但坦然道:“冷。”
扶桑咬牙,双手捧着握着他的手,手心紧紧贴着他的手背。
她的手没沾雪,很热很热,足够融化驱散一切冷意。
她有些恼怒地板着脸,“既然知道冷,为何还要这样折磨自己。”
顾时安想说,我不在乎,可是望着她带着责备和关心的眼神,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感觉到自己原本没有知觉的手一点点恢复知觉,触觉变得无比清晰,他感受到了她掌心的滚烫,冷和热的极端,他眉心一跳,下意识就要抽回手。
扶桑却抓的很紧,她看着他,认真道:“殿下知不知道,正常人若是身处冰天雪地被冻得久了,不仅会面临失温,还可能会废掉一双手。”
她似乎有些生气,语速极快。
顾时安垂眸,有些不服气地喃喃道:“我哪里……有这么弱。”
扶桑的语气柔和了些,“我当然知道,可是殿下,你不是已经因寒冷感到痛苦了吗?”
“既然感到痛苦,就不能再继续,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殿下,你要学会爱惜自己的身体。”
顾时安听的似懂非懂,他的手渐渐回暖,他们渐渐温度相同。
一样的温度。
一旦想到这个,顾时安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知道了。”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应道。
扶桑无奈叹息:“殿下,去睡吧。”
教会怪物为人处世自尊自爱的道理,是一个需要耗费很多精力和时间的事情。
来日方长,急不得。
第二日清晨,雪停,旭日初升,山谷的风也跟着小了许多。
蒋恒和师弟们和他们告别,扶桑带着顾时安往南边走。
他们需要穿过漫长的山林和村庄,才能到达繁华的都城。
三两只麻雀落在光秃秃的树稍,伴随着起飞,树梢上的积雪簌簌然落下来。
雪渣子飘进扶桑的衣领,她冷得缩了缩脖子,嘴上还不忘对顾时安提醒道:“三界相交处有许多上古秘境,咱们小心些,别误入了。”
话音未落,风声雀声戛然而止,两人只觉脚下一空,登时空间颠倒,景色变换。
一座古城屹立在眼前,远远望去,依稀能辨认出城门上方的牌匾所写的“虞城”二字。
同秘境外的冰天雪地不同,里边却是气候温凉,古城四周群青环绕,浓郁的翠绿,微风徐徐,似是南方的深秋季节。
扶桑面露愕然,嘟囔道:“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她顿了顿,随后温声道:“上古秘境神秘莫测,不能强行突破,不如我们先进城去,静观其变。”
顾时安神色如常,他静静地看着扶桑,一副乖巧模样。
就算原本的计划改变,他也没有惊讶和任何怀疑。
如同他所说的那样,他什么都不在乎。
城门敞开,远远的望过去,主街道人头攒动,茶楼林立,叫卖声喧哗声不绝于耳,鼻息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各类香味,那是属于人间才会有的繁华。
对于感官来说,更是一种盛宴。
事到临头,扶桑还是不放心道:“你可以接受吗?”
怪物只懂杀戮,未必懂得如何跟世间和谐相处。
太过热闹的话,他若是失控就麻烦了。
即使眼前景象不过是秘境为他们创造的幻象,扶桑也不想亲眼见证到血流成河的画面。
他的呼吸渐渐变重。
他向前走了一步,扶桑紧紧握住他的手,待在原地没动,她再次询问道:“可以吗?”
顾时安的情况的确有些糟糕,他参与过太多惨绝人寰的屠城,乍一看这繁华都城,第一个念头就是杀戮和摧毁。
过往种种如云雾般在脑海翻腾,那种杀戮的快感令他感到眩晕,近乎扭曲的恶念再次冒出头来。
明明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无端像极了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不要想。”扶桑喊道。
顾时安压着眉眼,面无表情地向前。
不像是进城的,倒像是去屠城的。
扶桑快步绕到他前面,挡住他的去路,紧张道:“你冷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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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紧张并非弄虚作假,失控的顾时安在她的意料之外。
顾时安定定地看着她,瞳色赤红,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完全毫无干系的外人,他甚至觉得恼怒。
挡路的人,都得死。
他眸色暗了暗,暴虐的想法占据上风,他伸出手。
那双曾经沾满鲜血的手只需要轻轻一动,就可以轻而易举扭断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可是他的手偏了偏,落在她的肩膀上。
扶桑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轻轻把自己推到一边。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却不知为何居然没有伤害她。
扶桑眼睫颤动,她再次追上他,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胳膊。
“顾时安!”她呼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发涩。“醒醒。”
顾时安神色一动。
因猝不及防被拉动,快撞到她才堪堪停住,他的呼吸依旧急促,神情却陷入迷茫:“嗯?”
渐渐的,他脱离腥风血雨的阿鼻地狱,被轻轻推入那繁荣安定的人世间。
他望着她明亮的双眸,终于一点点恢复理智。
他试图开口说话,嗓音发哑:“我……”
或许他也没想好说什么,一时之间再次陷入沉默,抿了抿唇。
扶桑劝道:“冷静些,不要杀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
扶桑的目光落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街道,眼神变得柔和,“杀戮会摧毁掉美好的东西。”
他依旧不解,“杀戮会让我感到愉悦。”
这几乎是强词夺理,怎么会有人拿杀人取乐。
怪物真是满腹歪理。
像是为了证实他所说的,他跃跃欲试地对扶桑道:“你没有杀过人,所以你不明白杀人有多快乐,我可以带着你……”
她是不一样的,他愿意亲自教她杀人。
扶桑冷声打断他:“够了。”
顾时安感到血液都停止沸腾,他呆愣着疑惑道:“为什么?”
他在她脸上看到了恼怒,第一次。
她说:“杀人,是不对的。”
话一出口,她很快意识到这样世人皆知的道理,怪物根本就不会明白。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感到疲倦,“殿下,你怎会如此?”
她不再喊他的名字,好似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顾时安手足无措道:“你生气了。”
“你不理我了吗?”
他不惧怕因杀戮而遭人谴责,却因她的一举一动而牵动全部心绪。
扶桑沉默着别开头,许久,她答非所问道:“我在宫中给你做的食物,你很喜欢,托宫人从外面给你带来的红梅,你也很喜欢,就连你捡到的拨浪鼓,你也很喜欢,你喜欢的东西这么多这么多,你因它们感到愉悦,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觉得杀戮是你唯一快乐的来源?”
顾时安从未想过这些,迟疑道:“我……”
扶桑握住他的手,目光恳切:“殿下,不要再杀人了。”
“这世上有太多美好有趣的事物,不要用刀剑毁掉它们……”
顾时安沉默,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扶桑趁热打铁承诺道:“你也不用感到恐慌,我会永远陪着你,你不懂的,我也会慢慢教给你。”
她的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顾时安缓慢地点头,做出让步,学会妥协。
“我答应你,不杀他们。”
11. 拥抱
可眼前的人依旧板着一张小脸,眉头微微皱着,表情严肃又郑重,俨然一副苦相。
他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唇角,“笑一笑。”
他喜欢她笑起来的模样,如春风拂面。
扶桑被迫扯了扯唇角,笑得十分无奈。
他得寸进尺,就像做了好事等待夸奖的孩子,提出新的要求:“再叫叫我的名字。”
她喊出他的名字的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这份愉悦扭曲而疯狂,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内心,酥酥麻麻的颤栗伴随着每一下心跳在血液中蔓延舒展。
扶桑叹息,满足他莫名其妙的要求:“顾时安。”
他肉眼可见地浑身一松,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倒是亮得惊人。
扶桑瞧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又喊了一遍,“顾时安。”
他飞速地眨了眨眼。
扶桑:“顾时安。”
他抿紧唇,攥紧手心。
扶桑:“时安。”
话音刚落,他猛抬手,手心朝她,看模样就像要扑倒猎物的凶残野兽,却不知为何突然停下。
扶桑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却炽热得不容忽视。
扶桑静下心,望向他略微张开的双臂,后知后觉的,她忽然反应过来,怪物不是想要扑杀猎物,而是想要……拥抱……
拥抱,仅次于亲吻的亲密行为。
他从未拥抱过别人,所以因为生疏而感到犹豫,就像他潜意识里拒绝陌生的事物。
扶桑轻轻凑上去,带着迟疑地抬手,一点点环抱住他。
他的身体十分僵硬,扶桑觉得自己在抱一个没有生命的假人。
可他的心跳和体温又是如此明显,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微微发烫。
顾时安全程沉默,他实在不习惯这种亲密动作,好几次险些拔刀。
可他并不反感。
想反,有些喜欢。
可惜,扶桑很快松开手,从他怀里出去,他甚至来不及感受,鼻息间萦绕着的香气忽然就远了散了。
一切好似一瞬间。
他不禁留念地想,如果再抱一会儿就好了。
“进城吧。”扶桑正色道:“这些上古秘境并无危害,估计过些日子就把我们送出去了。”
顾时安经此一遭,理智尚存,全无发疯迹象,老实地跟在扶桑身后。
两人先去了租房当铺,乔装成相依为命的姐弟,前来虞城长住看病,在外人看来,姐姐落落大方温柔贤淑,弟弟沉默木讷面无表情,瞧起来就是个生病烧坏脑子的傻子。
事实上,扶桑的确是这么对掌柜的这么说的,虽然添油加醋,但她说话轻轻柔柔,瞧人时眼神恳切,假的也说的像真的,掌柜深信不疑,对她这种不抛弃不放弃的行为十分动容,给她便宜了不少钱。
租的院子在人少的城西,那里远离闹市,适合顾时安修身养性。
院门被轻轻推开,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院内杂草丛生,房屋古朴破旧,墙角苔藓遍布,
不知道从哪里刮得一阵邪风。
门上悬挂着的破烂灯笼呼啦一声被吹到地上,连着打好几个圈,滚到了扶桑脚底下。
扶桑面不改色地把灯笼踢到一边,面上挂着千年不变的灿烂笑容,大言不惭地道:“从今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外面荒芜不说,打开主屋一瞧,里面全然成了蜘蛛的地盘,积灰厚重,蛛网错综复杂攀在房梁和墙面。
扶桑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直掩面咳嗽,嘴上还念念有词道:“收拾收拾,会干净的。”
再干净也不会比魔界的寝宫干净。
顾时安似乎也明白这样的道理,眉头紧蹙。
他有些犹豫出走是不是一种错误。
但很快,他就抛下这份迟疑,因为扶桑眉眼弯弯地望着她,眼眸流转,可怜又可爱的嘟囔着:“你会帮我一起收拾的对吗?”
顾时安垂眸,很轻地点了点头,声若蚊蝇:“恩。”
他好像没有办法拒绝她。
相比于养尊处优的顾时安,扶桑干起活来麻利多了,她卷起衣袖,拎着水桶去井边打水。
她身形娇小,胳膊细得好像随时会折断,但她两手拎着装得满满的水桶上,又是出奇的稳当利落,健步如飞。
阳光落在她因劳作而酡红的双颊,朝气蓬勃,光彩夺目。
她并不柔弱。
顾时安想,她应当很强大。
干布扔进水盆,湿冷的井水很快将它打湿吞噬,扶桑拿出来拧了拧,递给一旁观望半天的顾时安,像十恶不赦的恶霸一样发号施令道:“去擦桌子。”
虽然施个清尘诀就可以解决的事,扶桑却喜欢亲力亲为,某种意义上,顾时安和她同样不喜欢依靠术法的帮助。
他听话地接过她手里的湿抹布,学着她的模样擦拭落灰的桌椅。
他从未干过重活,身形僵硬,动作笨拙又生疏。
实在有些可怜。
可惜扶桑并不会怜悯他,她凑上去,兴致盎然地指了指角落里堆积的杂物,“一会儿把那些清理干净,顺道把地给扫了。”
这下子,任劳任怨的顾时安终于掀起眼皮,问她:“你做什么?”
“我?”扶桑眼底露出一丝狡黠,可她唇角依旧是浅浅的温和笑意,像是野兽的伪装,柔声说道:“我去采买东西啊。”
她并没有偷奸耍滑。
顾时安垂眸,可他总觉得,她好像在戏耍自己,像只狡猾的笑面狐狸。
“多久回来?”他问。
扶桑道:“很快。”
她顿了顿,又妥帖地保证道:“日落之前,我会回来。”
他对她的承诺深信不疑。
扶桑一走,他便专心致志打扫屋子,动作也从生疏变得麻利,大约两个时辰,几间屋子便焕然一新。
他重新陷入茫然。
他习惯于接受指令,没有指令的时候,就会在沉默中等待。
屋檐下,少年正襟危坐,午后阳光洒在他身上,暖烘烘的,他舒服地眯起眼。
有风吹过,院子里的草丛窸窣作响,偶尔传来虫鸣声。
这院子虽地处偏僻,但周围也有人家居住,他隐隐约约能听见远处妇人们的说笑声,无非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对于他来讲,却是格外新奇有趣。
他曾经长久地等待过,在密不透风充满死寂的魔宫里静静地端坐着,等待楼冥为他带来杀戮的指令。
却是头一次,在和煦的阳光微风中,在充满生活气息的凡间小院里等待着一个人的归来。
他的眼底浮现出愉悦的情绪。
忽地,有人推开了院门,破旧木门吱吱呀呀地作响,好像随时要掉下来。
顾时安抬眸望去,眼底的那点愉悦登时消散得一干二净,随之而来的是野兽般的警惕和攻击性。
来者不是扶桑,而是一个老人。
老人白发苍苍,岁月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脸颊凹陷,颧骨略微突出,双目浑浊,像是半瞎,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皱皱巴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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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缺失水分变得褶皱的果皮。
此刻正佝偻着背,用手扶着门,艰难而迟缓的踏过门槛。
他看起来太老了,似乎是快到死的人,这种人,不需要顾时安动手,一场普通的风寒也能要了他的命。
顾时安渐渐收起杀意,这样没有危害的凡人,就算踏入怪物的领域,也无法掀起风浪。
老人走得近了,那双浑浊的双眼慢慢瞧见了顾时安,目光有片刻的聚焦,他面露疑惑,张口问道:“你是?”
声音嘶哑难听,还含糊不清,顾时安仔细听才分辨出他在问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是顾时安。”
话罢,便没了下文,那老人也不恼,盯了顾时安瞧了好一阵儿,似乎在努力看清他的样貌,良久,他突然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是……来租这院子的买家吧。”
话音刚落,他便气喘吁吁地咳嗽起来,整张脸咳得通红,等止住咳嗽后,又开始无力地喘气,朝着顾时安脚步阑珊地走过去。
“这院子好多年不住人,现在冷清得呦,以前啊,不知道多可热闹……”
老人在顾时安身旁的台阶坐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那双半瞎的眼虚虚地望着远处,自顾自地提起了许多往事。
他的确太老,经过人生的大起大落,此刻,也开始回忆往昔来。
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中,顾时安拼凑出他的故事。
老人姓胡,家就住在隔壁,许多年来,他送走过太多亲朋好友,包括这院子曾经的主人。
现如今,他隐隐约约有预感,自己也活不久了。
提到死亡,他的神情有些释然,似乎那并不是什么可怖的事情。
这些话,他很少对家人提起,今日不知为何,却对一个陌生少年全盘托出。
胡伯揉着自己肌肉萎缩的大腿,慈眉善目地笑起来:“我真是老糊涂了,让你看笑话了。”
顾时安从始至终都很安静,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他歪了歪头,为胡伯的话感到不解,“为什么?笑话?”
他还是不明白常人的情感。
胡伯没有多作解释,笑着从竹篮里的蓝布下摸出一个梨来,慢吞吞地递到他面前,抬了抬手,慈祥平和道:“给你,尝尝。”
那梨个头大,果肉饱满,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有多脆甜,汁水充盈。
“刚摘下来的,甜得很。”
顾时安没接,胡伯便擅作主张塞进他的手中。
梨沉甸甸的,表皮冰凉。
顾时安的双眸闪上一抹茫然,手中的梨像是烫手山芋一般,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他只能僵硬地坐着。
幸好这时,扶桑从外面回来。
她一向擅长和人打交道,不过三言两语便将胡伯的注意力分散开,只顾得和她讲话。
等把胡伯送出家门,扶桑这才看向拿着梨不知所措的顾时安,提议道:“去洗一洗,尝尝看?”
顾时安没动,疑惑地问她:“为什么?不怕我?还要对我好?”
在怪物眼里,恐惧是理所应当的,友好是不合逻辑的。
扶桑答道:“有些人,天生就会爱人,会以最纯粹的善意来对待周围的一切。”
这样的回答对于怪物还太过复杂,扶桑看到他蹙起眉头,依旧面露不解。
她也不急着讲太多,“慢慢来,我会一点点教给你……”
她猛地停住,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指着顾时安身后的门梁上,震惊得半个字都说不出。
12. 欺负
只见门梁上,整整齐齐悬挂着一排死老鼠。
老鼠脖子被细绳缠绕系紧,风一吹,老鼠尸体就转转悠悠地晃动,画面十分诡异。
也就是胡伯眼神不好使,不然这会定然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老鼠当然不会上吊,扶桑看向罪魁祸首。
她曾经听闻过,顾时安每每攻下一座城池,就会派人将城主尸体悬挂于城墙之上,用来震慑众人。
顾时安看出她的抗拒,“不喜欢?”
扶桑点头,实话实说:“有些恶心。”
“那我收拾了它们。”顾时安上前,拽掉那些细绳,老鼠们软绵绵的尸体便碰撞在一起。
扶桑并不害怕,她依旧镇定,甚至有心思询问道:“饿不饿?我买了许多菜,今晚你想吃什么?”
顾时安提溜着一堆死老鼠,神色纠结,“不知道。”
他很少主动表达什么。
扶桑并不意外,干脆替他做决定,“那就做猪肉白菜汤和小米粥好了。”
这两道最简单好做。
扶桑这次外出买了不少东西,托小贩拉着推车送过来,都堆积在院外的墙角,她和顾时安一一搬进去,简单布置好后就去厨房生火做饭。
顾时安守在一旁,看她熟练地往灶里添柴,又麻利地起身热油倒菜,滚烫的热油碰上沾水的白菜叶,噼里啪啦地作响,油点子猝不及防地砸在他的手背上,带着点灼热的刺痛。
扶桑眼疾手快把他往外推,挡在他面前,拿着锅铲麻利翻菜炒菜,同时没忍住笑出声,“傻不傻,离这么近做什么。”
他抬起手背,怔怔地盯着上面烫出比米粒还小的红点,表情无辜又认真,“我不傻。”
扶桑便笑出声来,顺着他的话说:“好好好,你不傻。”
顾时安听出她语气的古怪,不高兴的抿了抿唇。
扶桑看他傻站着实在显眼,干脆让他添柴,免得灶里的火熄灭。
谁知他虽然有些瘦,但身形还算高大,坐在灶口前的矮凳上整个人蜷成一圈,显得格外局促。
扶桑没忍住轻笑一声。
顾时安不明白她在笑什么,有些疑惑地看过去。
“别让火灭了。”扶桑转移话题。
闻言,顾时安果然斜歪着身子去看灶底的火,确定没有灭掉后,他才慢慢地直起身子,愣了好一会儿,才生疏地去拿脚边的木头块块扔进去。
他从来没做过这个,动作一时很是僵硬。
扶桑忙着炒菜,等看成色差不多了,就往里面添水慢慢炖着,转身去外面擦洗院中摆放的石桌石凳。
如今日落西山,明月高悬,月光如流水倾洒人间,透过墙角的枣树,在地面留下斑斑驳驳清晰可见的树影。
夜色甚好,亦能视物。
扶桑手头既没有照明的法器,又没有足够的钱财,储物袋里比脸都干净,蜡烛能不点就不点,能省则省。
现如今,就连吃饭都要趁着皎洁的月色。
真是花言巧语说尽,结果却带着顾时安来过苦日子,坏到底了!
正想着,她忽然嗅到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缕缕烟味,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一回头,果然看见厨房里烟雾缭绕,正往外冒着滚滚浓烟。
她暗道不好,坏了,顾时安要放火点厨房了!
一进去,扑面而来的浓烟直接熏红扶桑的眼,眼睛酸疼,泪水几乎夺眶而出,鼻子也被呛得难受,她掩着鼻眯着眼,走近了才分辨出顾时安在干什么。
他并没有要放火烧厨房,而是以一种很极其狼狈的姿势半跪在灶口前,伏着身子往里吹气,浓烟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直直地扑在他脸上,他被呛得直咳嗽,嗓子都哑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弃。
扶桑冲过去,用力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没忍住大声呵斥道:“你不要眼睛了!瞎了怎么办!”
他的确狼狈,在烟雾缭绕的狭小的厨房,膝盖上沾满了木头碎渣和尘土,额前发丝凌乱,白皙的面庞上是脏兮兮的黑灰,是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是泛红的眼睛和眼眶。
他被浓烟伤到了眼睛,看着扶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他依旧面无表情,缓慢地解释着:“火灭了,我想让它重新燃起来。”
他说话间,被呛出的眼泪直流,砸在扶桑拽着他衣服的手背上,湿漉漉的,带着滚烫的热意,扶桑猛地缩回手,化为一阵苦笑。
“傻不傻。”
他还想争辩什么,却被扶桑推出厨房,“去那坐着吧,我来弄。”
她走到灶口旁,弯腰往里看,才发现是因为他填的东西太多,木头块紧紧实实地压着火苗,所以才熄火。
他或许用过术法,但一味地往里面塞东西,再强大的术法也扛不住,索性采用最原始的方法,试图借用吹气来重新点燃柴火。
她拿着木棍在里面又挑又拨,很快,伴随着“轰”的一声,火苗重新燃烧,火舌迅速席卷吞噬掉木块。
屋里的浓烟渐渐散去。
她光是熏了一会儿就觉得眼眶发酸想落泪,也不知道顾时安那个傻子得多难受。
她叹着气,饭做好了也不急着出锅,而是走出厨房去看顾时安的情况。
顾时安已经洗过脸,皮肤恢复白净,他面如冠玉,此刻静静坐于石凳上,好似什么触不可及的神像。
见扶桑走过去,他下意识起身,面无表情的表情被撕得粉碎,继而变得迷茫和无措。
“你坐下来。”
扶桑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摁下去,轻声询问道:“能看清我的模样吗?”
今夜月色极好,若是视力无恙,看清人脸也不成问题。
顾时安轻轻摇头,“不能。”
正因为一切都变得模糊,所以他下意识觉得恐慌。
扶桑道:“别害怕。”
她捧起他的脸,“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若是伤的严重,需要尽早医治。”
顾时安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任由她靠近自己。
眼前的人影逐渐放大,她凑近了他,轻而柔的气息洒在敏感的眼睛上,似微风拂过,他不受克制地轻颤睫毛,似乎又要有滚烫的泪水涌出来。
在扶桑看来,他双目通红,红血丝极多,明亮的双眸变得无神灰旧,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雾。
实在惨不忍睹。
“我一会儿给你调制些药,过两天就会好了。”
扶桑叹息着,注意力转而又被别的吸引。
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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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的皮肤又嫩又软,摸起来滑溜溜的,沾染了夜间的冷意,又凉凉的,触感很好。
譬如,他的睫毛浓而密,漂亮地好似一把精致的小扇子,在眼下留下漂亮的剪影。
譬如,他此刻安静顺从地仰着头,眼尾泛红,双目无神而脆弱,但全身心地信任她,心甘情愿把袒露出自己的弱点。
扶桑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睫毛。
那东西在她手中急促地颤了颤,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触感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顾时安喉结滚动,他倒抽口气,立刻伸手擒住她的手腕,头往后仰了仰,远离她纤细冰凉的指尖。
“别……”他的呼吸变得不稳。
扶桑有些心不在焉,她俯下身,试图从他的喘息中听出什么,“别什么?”
她离得更近了,顾时安的身子往后仰,抵着冰凉的石桌,他避无可避,眼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模糊人影。
“你……”他的声音发着颤,豆大的泪珠还是悄无声息地从眼眶里砸下来,落在他饱满红润的唇上,像是脆弱的花沾染了露珠。
艳丽极了。
“你在……你在欺负我。”他浑身打着颤,说起话来带着喘息声,声音里全是对坏人的控诉。
“欺负?”扶桑对此浑然不知,她正色道:“我没有。”
“你有。”顾时安咬着牙,哆嗦着:“你趁我看不见,欺负我。”
扶桑想了想,问:“那我怎么欺负你了?”
顾时安的声音刹那间变得委屈,他一字一顿地控诉道:“你摸我……”
纵使是一向平和的扶桑也不禁瞪大眼睛,认真争辩道:“这不叫欺负。”
顾时安长久的沉默,他似乎还不太懂欺负的具体含义,扶桑的行为的确算不上欺负,但他依旧固执道:“不,你就是……”
他顿了顿,狠狠道:“你就是在欺负我。”
委屈得像个被采花大盗欺负了的黄花小伙子。
扶桑本就有些心虚,被他这么一说,登时移开视线,顺着他的意说:“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
他依旧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不依不饶道:“为什么欺负我?”
扶桑说不上来,她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但她今日是一定要给他个说法的,于是她随口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这话也不假。
可顾时安不懂何为美,傻傻地问她:“我的眼睛,漂亮?”
扶桑很轻地“恩”了一声。
这是一种夸赞,顾时安觉得有些高兴,他决定原谅她的过失。
猝不及防的,她听见他极其认真的说:“你的眼睛,也很美。”
他依旧不懂美丑,但他懂喜恶,他喜欢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
扶桑怔住,她有着一副好容貌,听过太多赞美的话,可那些全都沾染着男女之情,带着令人作呕的目的,惺惺作态,并不纯粹。
可顾时安不同。
他仰视着她,神态虔诚又认真。
是最纯粹的赞美。
扶桑敛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的情绪,她抿抿唇,小声道:“饭做好了,我去盛出来。”
说罢,头也不回就钻进了厨房。
13. 青枣
因顾时安瞧不见,夹菜的动作也变得笨拙僵硬起来,好几次落了空,扶桑细心地给他碗里夹菜,让他端着碗吃。
他不能吃辣,扶桑炒菜时只放了一点点干辣椒段,即使如此,在各种佐料的加持下,简单的猪肉白菜也能勾起最原始的味蕾。
相比往日里寡淡无味毫无花样的食物而言,被称之为美味佳肴也不过分。
顾时安细嚼慢咽,似乎想将这份味道记在心里。
“好吃吗?”扶桑问。
顾时安停下碗筷,咽下嘴里的食物,表情怔然,很久才慢吞吞地回答:“不知道。”
扶桑笑笑:“那跟在魔界吃的相比,你更喜欢哪一个?”
这次顾时安很快给出答案:“这个。”
扶桑引导道:“喜欢就是觉得好吃。”
顾时安似懂非懂地点头。
扶桑继续道:“这顿饭也算我赔罪了,好不好?”
她还没忘刚才自己“欺负”他的事。
顾时安默不作声,算是默认。
扶桑松了口气,继续给他夹菜,“多吃些。”
话虽如此,但顾时安还是固定的饭量,不肯多吃,也不愿少吃。
这也算是某种指令,扶桑知道想要改变他的习惯并非易事。
可是,那点东西对于七八岁的孩童或许能够充饥,但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而言,根本填不饱肚子,也怪不得他瘦得这么厉害,还有些营养不良。
扶桑叹息着,又拿了热乎乎的馒头塞到他手里,哄道:“要吃完,我不要留剩菜。”
他有些惘然,握着掌心甜香又温软馒头,表情傻傻的拒绝道“不。”
扶桑忽地严肃地板着小脸,一改往日的温柔体贴,强硬道:“不许说不。”
即使眼前隔着模糊不清的浓雾,他依旧能想象到她的表情,带着些耍无赖的孩子性。
记得在魔宫时,他曾提议要剪去她碍事的碎发,她也是反应很大,捧着自己那缕头发,委屈又严肃地告诉他。
不要。
她才不要这样。
她平日里温婉贤淑,也只有偶尔,才会在不经意间袒露出自己的另外一面。
顾时安听见菜碟底端划过石桌的轻微声响,是她把菜向自己推近了。
“多吃些嘛。”她认真道。
他捏着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小声地妥协道:“吃不完。”
凡事不可急攻进切,改变一个人,不是三言两语一朝一夕就能做到。
扶桑想了想,拿过来馒头掰开,再次塞到他手里,“那我们一人一半。”
这下,顾时安总算没有意见。
等他配着猪肉白菜吃完馒头,喝完小米粥,她又碰碰他的手背,塞到他手里几个圆滚滚的小东西。
冰凉,光滑,形状不一。
“这是什么?”他捏了捏,还有些硬。
扶桑耐心道:“是青枣,解腻最适合了,我刚用水洗干净,你尝尝看,甜不甜?”
他慢慢抬手,低头嗅了嗅,果然闻见一股清甜的枣味。
他拿起一个凑到唇边,试探性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汁水香甜清凉,清新可口,果真解腻。
扶桑盯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你慢慢吃,我去厨房收拾。”
他如今算是个半瞎,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乖巧地接受扶桑的投喂。
扶桑干活利索,不一会就将碗筷铁锅刷洗得干干净净,又趁着月明风清,弯腰清理院中足足有半人高的杂草。
虞城前不久刚下过一场雨,土壤潮湿,杂草枯败,轻而易举就连根拔起。
银钗盘发,红带襻膊,身形矫健,忙碌起来和民间少女没什么不同,天地独有的朝气和洒脱。
她直起腰,把拔出的杂草都扔到一堆,以便回头点燃清理。
一回头,她塞给顾时安的甜枣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他慢慢咀嚼着,面无表情。
乍一看是没什么问题,可扶桑却觉得奇怪,就那几个小枣,不该三五下一扫而空吗?
就算他吃东西再怎么慢,也不该现在也没吃完。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石桌和地上,最后化为目瞪口呆的惊讶。
“不能吃!”她惊呼一声,跑了过去。
顾时安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把口中的东西咽下去,
眼看他就要吞下去,扶桑心中着急,顾不上手脏,直接捏着他的下颌骨,阻止道:“快吐出来,吐出来,不能咽。”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顾时安喉结滚动,东西已经被咽了下去。
他有些无辜地瞧着她,“怎么了?”
覆水难收,扶桑简直哭笑不得:“枣核怎么能咽呢?不硬吗?”
怪不得他吃得这般费力,竟然是把枣核咬碎了咽下去。
顾时安陷入迷茫中,“不可以吗?”
他虽读过很多书,从字里行间大致理解青枣的模样和味道,却因为从未品尝,连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
“当然不行。”扶桑有些哭笑不得。
顾时安被迫仰视着她,脸颊被捏的微微酸痛,他含糊不清地应着:“我知道了。”
扶桑猛然回神,她松开手,只见他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留下几道清晰的指痕,脏兮兮的,都是土,像个花猫一样。
扶桑没忍住弯了弯眼睛,笑了起来。
“笑什么?”顾时安对此一无所知。
“没什么。”扶桑忍俊不禁道。
在顾时安眼中,扶桑是个稳重强大的人,她总是什么都会,什么都不怕。
说话时温声软语,轻轻柔柔,就算笑起来,也是唇角微微上扬,眉眼弯弯,眼底如流水,如繁星,令人深陷其中。
纵然是笑,也是内敛温柔的。
光是听见声音,他已经在脑海里浮现出那么一张恬静的笑脸来。
虽然不知她为何要笑,但直觉告诉他,她在因他而笑。
这样的想法驱散他的迷茫,即使不知原因也乐在其中。
夜色渐深,风中裹挟着丝丝冷意,扶桑停下除草的活,赶去厨房里烧水,等泡了热水澡,就可以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
只是顾时安那边倒是问题。
他视物模糊,尤其在深夜,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扶桑把温水倒进浴桶,伸手试了试水温,正好合适,然后就盯着站在一旁挺拔如松的顾时安犯了难。
“我可以,脱衣服,自己洗。”
顾时安说着,就开始动手解开束起的发丝。
在魔宫,无人问津他的私事,他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做什么事都是亲力亲为。
他还未及冠,不束发,平日里青丝半绾,拿丝带随意系住,这样的发型简直万年不变,也就扶桑偶尔瞧着觉得枯燥,伸手给他编两条细细的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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辫,再缀上精巧的银饰,配上随风飘扬的藏蓝丝带,多了几分活人生气。
他实在手笨,想要解开头发,却不小心让银饰勾住发丝,弄得乱七八糟。
扶桑看不下去,上前拿开他的手,语气轻柔道:“我来吧。”
她心灵手巧,能编出漂亮的长生辫,亦能轻而易举地解开。
烛火摇曳着,顾时安的眼睛虚虚望着远处。
黑影如庞然大物般映在墙上,模糊不清,他慢慢反应过来,那是他们的影子。
紧紧相依,如同一体。
很快,两个黑影渐渐分开,扶桑拿着束发的丝带和银饰,走到他面前,对他叮嘱道:“若是有需要,就喊我一声,我就在屏风外守着。”
顾时安轻轻颤动着睫毛,缓慢地点头:“恩。”
屏风外一片漆黑,扶桑身在暗处,听见顾时安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他半瞎着眼,行动不便,扶桑很快听见“咣当”一声,似是水瓢滑落。
她又听见一阵摸索声,他终于捡起水瓢放到一边,整个人坐进浴桶。
水声哗啦,愈发显得周围寂静。
他扶着浴桶边沿,骨节泛白,眼神虚虚地往四周望着,试图找到什么,“你还在吗?”
扶桑道:“我在。”
他锁定了她的方位,慌乱的情绪一刹那被抚平,他盯着声音的来源,放松道:“好安静,你陪我说说话。”
他在寂静无声的魔宫里日复一日地沉默和等待,却在她出现后,变得无法忍受孤寂。
这一点,笨拙的怪物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异样。
扶桑想了想,目光不知不觉落在屋外皎洁的明月上。
月光如水,透过敞开的门窗,落在室内,也洒在她的裙摆上,上面的银丝好似波光粼粼的湖面,质感清透,光泽漂亮。
扶桑垂眸,慢慢蜷起双腿,往后挪了挪,将自己置于黑暗之中。
“今夜的月色,很美。”她轻声说。
魔界的天总是阴沉,这样美的月色,恐怕千年也难得见一次,顾时安对她的话产生无限的向往,“是吗……”
扶桑接着说,“翠荧族的人信奉神灵,会在满月时向天神祷告,希望抹平人间的一切苦痛。”
她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眼神变得柔和,语气缓慢而悠长:
“我小时候十分顽劣,虽然是族中最有天赋的人,但不喜欢那些繁复的祷告仪式,总是偷偷溜出来,踩着月光,做一些行侠仗义的好事。”
她顿了顿,接着道:“我很厉害,他们都打不过我,只会哭着找爹娘,真是没用的很。”
顾时安听的似懂非懂,但从她的话语中,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女孩模样。
或许还不到他的腰高,眼睛又大又亮,巴掌大的小脸,眼睛大大的亮亮的,比夜里的星辰还要璀璨,她自豪骄傲,昂头挺胸,像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小霸王。
他没忍住问她:“后来呢?”
“后来……”扶桑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我被罚面壁思过好几日,还要写悔过书。”
这可真是很惨了。顾时安迷迷糊糊地想。
他说。“我讨厌他们。”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扶桑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砸了墙,撕了悔过书,又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了他们一顿。”
屏风后一阵诡异的沉默。
14. 黑猫
不知过了多久,扶桑听见屏风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顾时安擦干身体,穿着寝衣摸索着走出来。
扶桑起身扶住他,“我在这里。”
屋子里水汽未散,湿漉漉的寒意扑面而来。
他身上的寝衣松垮垮地系着,裸露出布满疤痕的胸膛,头发只是拿干布胡乱地擦了几下,随意地披散着,几缕发尾蹭在胸口,发尾慢慢蓄水变成水珠滑落下来,留下暧昧的水痕。
夜里冷,湿着头发睡觉恐怕会染上风寒,扶桑将他引到床榻,起身点燃火笼为他烘头发。
月光透过窗柩,照亮床榻上侧坐着的少年,少年乖巧又安静,面容精致得比女子还要胜上几分,仿若山间精灵,不似凡尘人。
扶桑站在他的身侧,拎着小小的火笼靠近他湿冷的发丝。
秀发如云,乌黑亮丽,万千青丝如绸缎般顺滑柔软。
碰过水后,长至脚踝的发丝卷起俏皮的弧度,如水中海藻,配上那副不谙世事又百般慵懒的神情,恍惚间,时而像坠入凡间的精灵,时而像妖冶诡谲的异域少年。
火笼温热,渐渐烘干他的头发。
烛火渐渐燃到尽头,寂静无声的屋内,怪物蜷缩着双腿侧躺在软榻边,头枕在少女的膝上,毫无防备地陷入甜美宁静的梦境。
扶桑的手轻轻抚过他波浪般的墨发,忽然间,脑海里精灵和异域少年统统消失不见,她觉得他更像是一只黑猫。
神秘,漂亮,对世间充满好奇。
明明有着锋利的爪牙,却只需要稍稍顺下毛,就心甘情愿地躺下,打着呼噜袒露出柔软的肚皮来。
他像是那样的一只黑猫。
*
卯时一刻,顾时安定时定点醒来。
入目依旧是模糊的景物,但扶桑昨夜给他上了药,眼睛清凉,酸痛感全无。
他摸索着掀开被褥,以手撑床缓缓坐起来。
屋内静悄悄的,他侧耳仔细听,听见了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扶桑在忙活着什么。
若是在往日,这个时辰他该起床洗漱,紧跟着看半个时辰的书,再用膳……
在魔界,他每天都是那样度过的。
换做现在,他身在凡间,又半瞎着眼,甚至连本书也没有,实在是不知道做些什么。
他呆愣着坐了许久,神情充满迷惑。
直到屋内的冷意渗入身体,他冷得有些头疼,才慢吞吞地从软榻上下来,依靠着模糊的视线,动作笨拙地换好衣服,又摸索着去洗漱。
视线始终不够清晰,平日里能够轻而易举完成的事情,却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冬日昼短夜长,顾时安出门抬头看,只瞧见如墨般的夜幕。
此时光线昏暗,还未到黎明之时。
扶桑放下翻地的锄头,笑吟吟道:“我今日起得早,把院子里的草全拔了,现在有一大片空地,我打算在咱们院子里种些菜,你有没有什么想种的?”
扶桑大多半的钱财都用来租这间院子,剩下的钱所剩无几,能省则省,况且种的菜能吃好久,干净又省钱。
她买了许多菜籽,白菜,萝卜,青花菜,辣椒。
虞城位处南方,土壤肥沃湿润,有些得天独厚的种植环境,若再加上术法的催熟,恐怕过不了半个月就能吃上新鲜的蔬菜。
扶桑的目光又落在墙角的空地,有点考虑要不要砌个鸡棚,买几只鸡回来养着。
她做好了在秘境长久待下去的打算,一回头,发现顾时安还在苦思冥想种什么。
他很难做出选择做出决定。
扶桑开解道:“不一定非要种菜,也可以种些旁的,比如种花,三色堇,长寿花,姬小菊,这些花都适合现在……”
“扶桑。”顾时安忽地出声打断她的话。
扶桑怔住,没反应过来:“恩?”
顾时安望着她所在的方向,神情认真:“我想种扶桑花。”
他总是迷茫无措,但一旦和她有关,他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判断。
黎明已至,金色日光穿透层层积云洒落人间,光线渐渐明亮。
扶桑回过神,握紧手中翻地的锄头,反驳了他的提议:“不可以。”
她继续锄地,锄头顶端狠狠砸进泥土,用力一翻,底部湿硬的土壤就被翻了个面,变得无比松软。
“扶桑的花期已经过了。”她说。“你看不到它开花。”
闻言,顾时安有些失望,“那我没什么想种的。”
扶桑没再吭声,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扶桑昨日打听过,虞城同几大修仙门派距离遥远,这里居住的基本全是普通百姓。
他们衣着打扮在人群中太过张扬,既然想安稳下来,必须换身行头。
吃过饭,扶桑便带着顾时安出门买衣服。
两人模样生得俊俏,身着上好的绸缎布料,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不凡,一路上惹人注目,纷纷交头接耳猜测二人的身份。
顾时安的眼睛不能见强光,蒙上黑锻,他彻底看不见东西,这反而让他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无比敏感。
那些探究的视线落在身上,如有实质,他不自在极了,走路都变得僵硬。
“别怕。”扶桑牵着他的手,凑近他小声安抚道:“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顾时安低着头,声若蚊蝇:“我没有怕。”
他只是不习惯,还有些讨厌。
扶桑握紧他的手,希望借此能让他安心。
考虑到他行动不便,她刻意放慢脚步,和他保持一样的速度。
她昨日踩过点,就在院子外的这条街,一直往东走,最终的拐角处就有一家铺子,里面既卖成品,又可量身定做,价格也实惠,最主要的一点,它远离闹市,路人也少,免得顾时安失控伤人。
到了地方,扶桑估摸着顾时安的尺寸给他挑了几身衣裳,把人推进试衣的里间,“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顾时安被推得踉跄几步,伸手胡乱地去扯她的衣袖,欲言又止:“我……”
“怎么了?”扶桑问。
他抱着怀里的衣裳,沉默片刻,轻轻摇头道:“没……没什么。”
厚重的布帘隔开两人,扶桑守在外面,跟铺子老板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衣物的摩擦声渐弱,归于一片寂静。
扶桑半天没见他出来,奇怪道:“换好了吗?怎么这么久?”
里面的人没反应,就在扶桑考虑要不要掀开帘子看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布帘一角,紧紧抓住她的衣袖。
“不行……”顾时安不知遭遇了什么,声音发着颤,带着脆弱的嘶哑:“帮帮我。”
扶桑隐隐约约猜到什么,道:“穿不上?”
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夹杂着些许委屈可怜,“我……我不会……”
扶桑问:“现在穿着衣服吗?”
对方迟缓地点头:“有衣服的,没有光着身子。”
扶桑松口气:“那我进来了。”
话音刚落,她果断掀开点布帘,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空间狭小,两个人站着略显拥挤,扶桑的闯入让顾时安下意识就要后退,却被脚下的凳子拌了一下,身子猛地后仰,眼看就要摔倒,扶桑眼疾手快把人拽回来。
“站好。”
因为看不见,他穿衣服都成了问题,衣物里外不分,也有穿反的,衣领高高地紧勒着脖子,呼吸都变得困难重重,他涨红了脸,不知道是因为窒息,还是觉得羞耻。
怪物也会觉得羞耻吗?
这样的念头在扶桑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环抱着他,麻利地解开他的腰带。
他本以为那是一个拥抱,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任由她胡作非为。
但很快,他立刻感受到腰间一松,衣物变得松垮,他反应过来,急匆匆去抓她的手,结结巴巴地问:“做……做什么?”
身为女子,扶桑没有半分羞涩,她大大方方地把腰带往凳子上一扔,就动手去扒顾时安的衣服。
“别……”
可怜的怪物化身柔弱眼瞎的良家小伙儿,毫无反抗之力。
扶桑手快,没等他捉住自己的手腕,就利索地给他扒下一层衣服。
“不行。”
他低呼一声,也不再做无谓的反抗,而是紧紧护住胸口抱紧自己,誓死守护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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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
“你怎么能脱我的衣服。”他委屈极了,“这是不好的。”
真是奇怪,他如果真是懂得男女之别,当初就不会毫无避讳地同她睡在一张床上。
可现在这样,扶桑反而生出了他是个正常人的错觉。
外面喧哗声大了些,又来了一批客人。
铺子里有规定,男女不能一起试衣,发现了是要被打骂出去的,扶桑初来乍到,还不想坏了自己的名声。
她压着声音反问道:“不是你让我来帮你的吗?”
这倒也是。顾时安迷茫得很,“可我……可我没想让你脱我衣服。”
扶桑表面不显,内心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脱怎么换?”
此时此刻,扶桑只觉得自己像极了背着丈夫偷腥的有夫之妇,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层厚厚的布帘,生怕下一秒被人掀开,进而发现“女干情”。
顾时安还想说什么,忽地,他发现了什么异样,整个人陷入迷茫中。
“你心跳得好快。”他说。
狭小闷热的空间,心跳声也变得无比清晰。
扶桑反应过来,她摸了摸脸,果然也摸到一片滚烫。
她有些恨恨地想。她不止心跳的快,还脸红得厉害呢。
扶桑的目光扫过他覆着双眸的黑缎带,有些庆幸。
还好他什么都看不见。
“快点吧,我给你脱下来重新穿上。”她拿开他的手。
天冷,衣物又多又厚,扶桑像剥竹笋一样,剥了一层又一层。
顾时安感觉到冷意,也感受到她温热的掌心和柔软的指腹在身上游走触碰。
明明脖颈已经没了桎梏感,他却依旧感到窒息和缺氧。
他有些难耐地仰着脖子,想要大口呼吸,可却无比清晰地嗅到扶桑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猛地屏住呼吸,咬紧牙关。
心跳声逐渐和她同频,震耳欲聋。
扶桑没发现他的异样,只觉得自己让他抬手就抬手,让他转身就转身,顾时安过分的听话。
她不禁低声问道:“我对你好吗?”
他点头,唇绷成一条线。
扶桑笑笑,见缝插针地蛊惑道:“我对你好,你也要对我好。”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如春风细雨。
“要听我的话,不许惹我生气,要乖乖的。”
他再次点头,声音发哑地“嗯”了一声。
这下扶桑的心情好多了。
她轻轻掀开点布帘,趁着外人不注意,悄无声息地拽着顾时安出来。
锦衣华服变成粗布麻衣,依旧难以掩饰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惹得春心萌动的少女们频频投来视线,待看清他蒙着黑布的双眼后,无一流露出天妒英才的疼惜。
扶桑将一切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地低垂眉眼,一副被生活磋磨得身心俱惫的苦相。
不用多做解释,外人已经联想到这对相依为命的姐弟生活得有多拮据不易。
讨价还价也比往常顺利。
怪物虽然眼瞎,回去的路上却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雀跃,奇怪道:“很开心?”
扶桑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她和来时没什么不同,没有笑也没有说话,恬静至极,他如何晓得?
顾时安道:“你走得快了些。”
扶桑反问:“或许我有急事呢?”
顾时安摇头,“不一样。”
他说,“若有急事,脚步沉重而急促,迫不及待,如重石落地,开心时,脚步轻盈欢快,如羽毛拂过。”
怪物初入凡尘,扶桑总觉得,他是笨拙的,不适应的,甚至有些令人丈二摸不着头脑的。
可她今日才发现,原来怪物也有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并非粗枝大叶,而是心思细腻,对外界的感知敏锐而精确。
他轻而易举看穿了她的内心。
扶桑的眉头轻皱一瞬,又很快抚平,好似一切只是错觉。
她放慢脚步,步伐沉稳,又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生硬的岔开话题。
“我们去买些花吧,栽在院子里也漂亮。”
15. 约束
扶桑买了许多花。
水仙清新淡雅,山茶花沁人心脾,姬小菊小巧漂亮,给略微荒芜的庭院添了几抹生气,光是瞧着就赏心悦目。
顾时安看不见,扶桑就引导他去摸去闻,慢慢地也能从中得到一些乐趣。
转眼又是几日,他的眼睛终于痊愈,那一天,正好有白菜的嫩芽从地底下钻出来,得见天日。
嫩绿,小的像芝麻,顶端长出两片小小的叶子,在松软的黑土壤上,乍一看又像密密麻麻的繁星。
顾时安蹲下身,手指轻轻一碰,那嫩芽就倾斜着,露出白绿色的芽茎。
他歪着头,没忍住顺手拽了一下,嫩芽连带着白色的根部轻而易举脱离了土壤。
扶桑在一旁故意严肃道:“坏了,我们要少吃一个大白菜了。”
这些日子,经过耳濡目染的教导,顾时安明白,粮食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试图把它重新塞进土壤,却不料一莽撞,那脆弱的细芽拦腰断开,变成两半。
救无可救。
扶桑没忍住笑起来,安慰道:“没关系,放在那里吧,别再拔了就行。”
今日万里无云,阳光很好,晒得人头脑发沉,昏昏欲睡。
扶桑刚吃完午饭,正是困意上头的时候,她眯着眼走到他身边,提醒道:“我买了几本书放在桌上,你闲来无事可以看看,不要乱跑。”
顾时安点头:“知道了。”
他最近愈发听话,好几次跟着扶桑外出都安分守己,没有暴走伤人。
扶桑午睡前,特意隔着窗户观察,见他果真安安静静地坐在院中看书练字,这才放心入睡。
顾时安铺纸执笔,挺拔如松,他做事时总是专心致志,沉浸其中,好似天地只他一人。
“啪嗒”
“啪嗒”
院墙旁的枣树生枝繁叶茂,纵横交错的枝叶中,坠着沉甸甸的泛着深红的甜枣。
今日无风,枣树却无端摇晃,枝叶呼啦啦地作响,大颗大颗的甜枣像急促雨点般砸落。
顾时安蹙眉,起身走出院门。
一墙之外,站了个又矮又胖的小孩,像个矮冬瓜似的。
戴着老虎小帽,穿着蓝色小袄,胳膊处打着补丁,斜挎着用麻绳系着的布包。
嘴里咬着一颗枣,手里拿着块石头,石头上绑着黑绳,黑绳绕过枣树的枝条,他两手一起往下拽着,枝条也往下弯曲,上面的青枣也跟着摇摇晃晃。
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青枣取下,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他很快发现顾时安,葡萄般黑亮的眼睛眨呀眨。
似乎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大哥哥,他的目光惊喜又好奇,歪着脑袋脆生生地问道:“你是谁呀?”
顾时安不语,目光落在地上掉落的青枣上,微微皱起眉头,面色稍冷。
他厌恶别人染指他的东西,纵使枣树上果实累累,吃也吃不完,但怪物宁愿青枣坏掉发烂,也不愿分享给他人,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霸占欲。
他讨厌这个小孩。
或许是他的模样实在惊艳,哪怕板着脸,小孩依旧痴痴地望着,好半晌才回过神,弯着腰把掉落地上的青枣捡起来,塞进布包里,不一会儿就将小小的布包塞得鼓囊囊的,沉得往下坠。
怪物的目光如有实质,小孩有些不好意思,他摸出一个个头最大的青枣,在小袄上蹭掉脏灰,眼巴巴地递过来,“你要吃吗?”
那副架势,像是在逗路边可怜兮兮的小狗。
怪物当即黑了脸,语气生硬道:“你在偷东西。”
偷?
小孩被这个字眼吓了一跳:“你怎么胡说呀?”
顾时安道:“这是我的枣树。”
小孩望了望他身后敞开的院门,似乎深受打击般,瞪圆了眼:“你在这里住?”
怪物不急不慢地“嗯”了一声,他微微抬起些下巴,俯视着眼前还没他腰高的三岁稚童,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骄傲自满。
可能世上有理的人都是这样狂妄吧,怪物心想。
见状,小孩被吓住似的,小脸煞白,他急匆匆地把斜挎的小包取下,递到怪物面前,结结巴巴地道歉:“我……我不知道这里有人住……不是有意要偷你家的枣的,我错了……”
他认错态度良好,若是一般人,定然不会跟一个三岁稚童计较,若是好心人,或许一笑而过,还会把这些甜枣送给他尝尝。
奈何顾时安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他的心性,跟未经教化的野兽并无区别,幼稚,懵懂。
“不原谅。”他说。
小孩吓得眼眶湿润,眼泪汪汪地:“你,你要告诉我爹吗?他会打烂我屁股的……”
顾时安没有告状的习惯。
他向来都是亲自动手,惩戒那些犯错的人。
或割舌,或砍手,或断腿。
那些人会发出凄厉的惨叫,往往不堪折磨自戕而死。
怪物面色阴沉,看起来像是在耐心思考,可眼眸猩红,却暴露出他内心对杀戮的渴求。
骨子里沉寂的血液渐渐变得滚烫、沸腾。
危险降临之前,孩童和鸟兽最先感知,小孩感觉自己的脊背透着凉气,像是有冰凉的水蛇缠着着他弱小的身体。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就像看见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记得去私塾的路上,有户人家养了一条狼狗护院,他每次经过都很害怕,狼狗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就像在盯着一块鲜美的肉。
一人一狗的眼神没什么区别,甚至前者更加可怖,因为在小小的小孩看来,少年比狼狗还要高大,简直是庞然大物。
小孩就算踮着脚,也才堪堪到他的腰部。
他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你,你要干什么?”
小孩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而怪物太熟悉这种眼神。
在无数次杀戮中,他也曾遇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他眼神逐渐变得欣赏,如同在欣赏一件精美绝伦的宝物。
那双明亮的,充满了惧意的眼睛,他很喜欢。
他要取下来,送给扶桑做礼物。
想到这,他忍不住唇角上扬,形成一个怪诞的笑容。
怪物恍若残忍又纯粹的野兽,只想把自认为喜欢的东西送到扶桑手中。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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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
会喜欢吗?会露出笑意吗?会温柔地抱住他,夸他做的很好吗?
脑海里思绪纷飞,怪物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痉挛般抽搐,他僵硬着脖子,缓缓靠近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
“你的眼睛,真漂亮。”他发出一声喟叹。
盛满了泪水的眼睛简直像玻璃珠一样。
而恐惧是它最美的装饰物。
就在他要动手时,忽地听见身后一道清亮的呼喊声。
“时安。”
扶桑刚醒不久,眼神惺忪着,乌发微微凌乱,还未来得及细心梳理。
怪物眨眨眼,感觉到杀戮带来的快意飞速褪去,取之而来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
他喜欢她这副模样,慵懒的,随意的,不再似平日那般沉着,做事有条理,露出符合年纪的少女情态。
他怔愣间,扶桑已经走过来,对那小孩道:“拿着这些枣赶快回家去吧。”
那小孩本就害怕,听了这话,更是头也不回撒腿就跑,就跟身后有张牙舞爪的大灰狼追一样。
“为何让他走?”顾时安有些不高兴。
扶桑转过身,蹙着眉头,神情有些冷。
她不答反问道:“时安,你要做什么?”
她没有似往日般流露出温和的笑意,而是板着脸,眼神隐隐透露出不悦。
不等怪物回答,她便一字一顿咬牙质问道“你要剜了他的眼睛是吗?”
她太了解怪物了,轻而易举便能猜到他内心的想法。
怪物呼吸一滞,他习惯了扶桑的温声软语,体贴入微,在她流露出谴责的意味时,便感到了迷茫和无措,“你……你为何不笑?”
他不懂对错善恶,自然不会懂得,剜人眼睛有多可怖可恨。
更不明白她为何如临大敌一般,看他的眼神隐隐约约透露着责备。
为什么要怪他,明明是这个小孩有错在先。
“他偷了我们的东西。”他强调道。
扶桑道:“他分明是无心之过。”
顾时安咬牙,“你在偏袒他,你因为他责怪我。”
这简直胡搅蛮缠,颠倒黑白。
扶桑:“就因为他眼睛漂亮,你就要剜人眼睛,如此肆意妄为,毫无规矩所言,莫非这世上所有漂亮眼睛,你都要一一剜去不可?”
规矩,怪物平生最恨规矩。
他向来如山间野兽般凭借本能做事,天性讨厌约束。
他握紧拳头,愤声道:“我要是真的随心所欲,就该在他偷东西的那一刻就弄死他。”
他已经足够妥协了。
野兽杀人是天性,可他却为了她收起锋利的爪牙,变得乖巧顺从。
这难道还不够吗?
“你!”扶桑被他的直言直语惊到,不由得后退一步。
怪物却因她后退的这一步,眼底掀起狂风骤雨来,他无法理解这种情绪,扭曲的热烈的痛意在心口弥漫,浑身僵硬着,仿若迎上炙热的火焰,他被燎伤皮肤,露出里面恶臭的血肉。
他一定面目全非,至少他现在无法做出表情。
“你怕我?”
16. 愤怒
她为何怕他?
她明明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
为什么要流露出这副惊讶失措的模样?
“我没有。”扶桑沉声否认道。
“你有!”怪物咬牙切齿地喊:“你惧怕我,你和那些人一样怕我!”
他明明最喜欢恐惧的情绪,明明最喜欢看弱者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那是怪物与生俱来的暴虐欲。
可当怕他的人是扶桑,他却无半点愉悦,恍若一盆冷水倾盆而下,浇灭他燃烧的杀欲。
他感到麻木,迷茫,不知所措。
还有些说不清的怨恨。
他歇斯底里,她却淡然自若,甚至情绪只有些许波动。
她轻声出口劝他,“你冷静些。”
怪物后退一步,言简意赅的反抗她:“不。”
这一次,她却没有顺着他来,也没有轻声细语地哄他,眉眼间笼上淡淡的倦意,她似乎有些无奈。
这副模样,彻底刺痛怪物的眼,“我讨厌你。”
“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他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回走,等扶桑追回院子,他已经关上了屋门。
怪物应当是气得不轻,傍晚时,扶桑去喊他吃饭时,他都置之不理,甚至在屋外设下术法。
并非强硬地对外来者发出攻击。
扶桑的手触到门时,幽蓝色的荧光凝聚成光团,轻轻抵住她的手和肩膀往外推。
始终不允许她的靠近,却也不曾伤到她半分。
别扭又固执。
“我今日做了绿豆糕,很好吃的,真的不要尝一尝吗?”
她以美食诱惑他。
若是往常,那个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稀奇的怪物,肯定乖乖打开屋门,满脸惊奇地凑过来。
可是这次扶桑没有等来任何回应。
起初,扶桑还能耐着性子劝一劝,哄一哄,但怪物软硬不吃,好赖话说尽,就是不肯见她。
修为上乘者,可修习辟谷术,不食五谷,保证灵力纯沛。
但怪物没有辟谷的习惯,他一日三餐都按时吃。
扶桑想,或许没等她劝导怪物向善,他就会先饿死在屋里。
到了第四日,扶桑再次来到怪物屋外。
“时安,开门。”她道。
屋内一片死寂。
扶桑神色倏变,抬手推门,幽蓝色的光团有生命般包裹住她的手掌往外推。
这一次,却没有推动。
幽蓝光团有片刻呆滞,下一刻,榻被面前的少女捏住,恍若抓面团一样捏得变形。
绿色丝线从扶桑指尖飞出,缠绕着幽蓝光团,瞬间将它撕得粉碎消散。
*
少年饥肠辘辘,肠胃刀搅般疼痛,意识涣散间,有人将他从榻上扶起,唇上触到温凉的物体。
温水入口,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下意识吞咽。
对方实在粗鲁,毫无体贴可言,他来不及即时吞咽,温水地顺着他的唇角淌下,滑进敞开的衣襟里。
“咳。”他咳嗽着睁开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眼底流露出迷茫的情绪,再加上他实在太过虚弱,眼中升起一层水雾,又委屈又迷茫。
顾时安意识渐渐回笼,倏地,那双眉眼再次变得冷漠,他满脸愤怒,挣扎着从她怀里出来,重重地倒在床榻上。
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水痕暧昧。
扶桑看着他的模样,眉心一跳,好似是她在欺负他一般。
她觉得气极了,厉声道:“看着我。”
他偏不!
他倔强地扭过头去,无论如何就是不看她,成了心跟她唱反调。
扶桑忍无可忍,翻身上床,跪坐在他身上,以手撑床俯下身来,毫不怜惜地掐着他温软的脸颊,强硬地掰过来。
“看着我!”她再次冷声道。
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而他皮肤如此细嫩白皙,此时像一只白白胖胖香软可口的糯米团子被挤压得凹陷变形。
“我不。”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浑身发着抖,像一只炸毛的小兽。
他想反抗,想挣扎,可他太虚弱,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能无力地握住她的手腕,同时又不合时宜地想,她的力气为何如此大?
扶桑压着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神色阴沉地好似能滴水一般,“你是想饿死自己是吗?”
她,,并非是神佛,七情六欲俱在,被惹怒了,也会发火。
怪物感觉胸口好似有一团火,将要把他所有的理智燃烧殆尽,他后知后觉体会到,这就是愤怒。
那些他曾在别人眼里看到的情绪,在今日,他也终于亲身体会一番。
“我不会死。”
他的声音不由得也带上愤怒的情绪,如同雄狮的低吼。
扶桑动怒道:“嘴硬。”
她如果真的不管不问,他连醒来的机会都不会有。
怪物虚弱地喘息,做着无谓的挣扎:“我不想看见你,你出去。”
扶桑纵然脾气再好,也被怪物逼得怒火中烧,脑海里只想把他拖出去暴打一顿,好好改改他那犟种脾气。
她冷笑道:“这是我花钱租的院子,凭什么我出去,该出去的人是你。”
怪物登时睁大双眼,怒火停歇片刻,他不可置信道:“你要让我走。”
是她带他离开,是她承诺永不抛弃,她明明曾经对他如此温柔,百依百顺,可是现在却全然变了一副嘴脸。
她要赶他走。
他感觉胸口里一会儿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一会儿又是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坠着,又堵得慌。
“好。”他听见自己说,“走就走。”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开,起身下床,鞋靴也未穿,就光着脚往外走。
他还真敢走!
扶桑怒极:“站住!”
顾时安脚下一滞。
他以为她心生悔意,也抱着一丝丝期望。
如果她肯和自己道歉,他……他愿意……
“你穿的是我给你买的衣服,脱下来。”
扶桑的一番话重重地敲打在他心口,他气得浑身发抖,转过身去死死地盯着她,明知故问道:“你说什么?”
扶桑知道,倘若自己现在服了软,日后再教导他就难了,她今日非要改改他的性子,让他听话不可。
“脱了它,否则你就安分守己地待在我身边,不许伤人。”
她记得自己前些时日为他换衣服时,他所表现出来的害羞和紧张。
他不懂男女之情,却有最基础的羞耻心。
闻言,怪物果然浑身僵硬,动也不动。
可一双眼睛充满了愤怒,似是要将她活剥生吞。
扶桑心下一惊,怒火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她险些忘了,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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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善恶之分,没有道德约束,一向随性而为。
“怎么?你要杀我?”扶桑冷声质问道,内心却感到一阵后怕。
她也是被气糊涂了,怪物难以驯化,危机重重,她竟然还把人压在身下肆意欺辱。
顾时安猛地垂眸,收起外放的杀意,不悦地阐述事实,“不杀你。”
怪物不会撒谎。
扶桑放下心,对他轻轻招了招手,“过来。”
他既然做不到光着身体跑出去,那就得乖乖听她的话。
“不。”他却反抗道。
扶桑并不意外,经刚才一遭,她现在已经冷静下来,她轻蹙着眉,轻声道:“听话。”
这两个字落在怪物耳中,无端想起前些日子,在那个狭小又闷热的房间,他什么也看不见,对外界的感知也最为敏感。
她踮着脚附在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垂和脸庞。
他闻见她身上的香气,也听见她带着蛊惑的声音。
「我对你好,你也要对我好。」
「要听我的话,不许惹我生气,要乖乖的。」
显然,扶桑也记起了那些话。
“你说过,你要听话的。”扶桑眉头皱起,她垂下眸,这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轻愁。
怪物吃软不吃硬。
他清晰地看见了她眼底名为失望的情绪,胸口排山倒海般的愤怒瞬间化为虚无,他急忙开口道:“是你。”
他顿了顿,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言语之间却是充满委屈。
“是你,先凶我的。”
“是你先开始的。”他又说。
扶桑心想,倘若她不阻拦,恐怕那孩子直接血溅当场。
她叹息着,“时安,你过来。”
他最喜欢她这样喊他,觉得这样十分亲昵。
却不知道,这只是扶桑安抚他的手段。
光是听着,他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骨子里的叛逆散得干干净净,等他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乖乖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坐在床上,他就乖巧地在她面前蹲下,如仰望主人的忠诚小狗,爪爪轻轻搭在她的膝上。
“扶桑。”他呜咽着喊她的名字。
又是委屈又是难过。
扶桑动作轻柔地捧起他的脸,刚才她下手不留余力,而他的皮肤又实在太过娇嫩,已经留下了触目惊心的指痕。
她低下头,缓缓靠近他。
顾时安紧张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啊颤啊。
他感到一股很轻很轻的风落在脸庞上,吹得人头晕目眩,脸颊滚烫。
她在为他轻吹伤口。
他死死咬紧下唇,屏住呼吸,感受着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栗。
这样的刺激只维持了片刻,扶桑很快停了下来,问他:“疼吗?”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底起了水雾,看起来可怜得很。
他摇头,“不疼。”
他的身上有无数道狰狞可怖的伤,每一道伤口都能要他半条命,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与之相比堪比挠痒。
“我刚刚不该凶你。”扶桑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庞,她的语气轻柔:“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好吗?”
她的眼睛如同包含万物的汪洋。让人心甘情愿想溺死在里面。
怪物无法思考这是充满算计的陷阱还是真心实意的道歉,他晕晕乎乎地点头。
“好。”
17. 公平
怪物实在很好糊弄,三言两语就被人迷的迷得晕头转向。
他坐在扶桑身边,胳膊紧紧地挨着她的身体,他穿着薄薄的里衣,衣襟又被水打湿,温水变冷,冻得他四肢都没了知觉。
他实在太冷了,只能依靠这样的触碰希望能够吸收到一些暖意。
扶桑挪了挪位置,就在他要追上时摁住他的肩膀,扯过被褥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他的脑袋。
“我不是告诉过你。”她说,“感到冷就不能继续,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顾时安沉默着移开视线,就是不与她对视。
扶桑接着道:“感到冷就要寻求温暖,感到饥饿就要吃些东西填饱肚子,你为何不懂呢?”
怎么就能活生生把自己饿晕过去。
顾时安慢吞吞地投过来视线,语气哀怨道:“你凶我。”
扶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几日自己凶他的事。
她又是重重的叹息一声,从床边的矮桌上拿来喂水的瓷杯。
瓷杯胎体细白,铺有青粉渐变的半透明釉,晶莹剔透,如粉面佳人,又如含苞待放的桃花,娇俏动人。
质地不如魔宫的缠丝冰纹玉盏,但在凡间,却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精巧绝伦。
“那孩子叫孟昭昭,这是他爹娘昨日送来的赔礼。”
“你记恨他偷枣,可是现如今他已赔礼道歉,全然两清了。”扶桑道。
顾时安并不在意偷窃一事,他随意惯了,一向是想什么做什么。
“我不接受他的道歉,我想惩罚他。”
顿了顿,他又说:“他的眼睛,像琉璃珠,我想要把它剜下来,送给你。”
怪物其实是没有美丑的概念的,只是魔域各地的城主每月都会上贡无数珍宝法器,他不经意间看到过。
从宫人们惊叹的目光中,他知道,那就是好东西。
可在怪物眼里,比起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他更喜欢沾染浓烈情绪的眼睛。
但是,扶桑阻止他,还对他发火,这让他感到被辜负。
扶桑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她喃喃道:“你怎么……怎么能……”
怎么能这样想。
她止住话头,就算把道理揉碎了讲给他听,他也听不懂的。
她只好变换策略,反问道:“他做了错事,可也跟爹娘一起登门赔礼道歉,换言之,他偷枣,他道歉,这很公平,对吗?”
顾时安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话。
扶桑正色道:“那我问你,他未曾伤你分毫,你却要伤害他,这公平吗?”
顾时安下意识出口反驳:“不能这么算。”
可到底该怎么算,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她说的不对。
怪物可以接受无端的杀戮,却无法接受所谓的不公平。
就像破坏了某种规则一样。
眼看他要逃避般避开视线,扶桑伸手捧着他的脸,让两人面对面。
她的眉头舒展着,眼神柔和,动作也轻柔至极,分明无半点严肃,可她说出的话却步步紧逼。
“时安,看着我。”
“回答我,这公平吗?”
她说话依旧是轻柔的,可怪物却感到恐慌,他为迷茫而感到痛苦,欲言又止道:“我……”
她叹息着,告诉他答案:“你要伤害一个手无寸铁毫无敌意的孩子,这不公平。”
“时安,你在欺负他。”
话音刚落,顾时安混乱的思绪终于有了一个豁口,他怔怔然道:“我,欺负他?”
他很快寻找到答案。
是啊,就是欺负。
脑海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争吵。
一人在谆谆教导,让他放下杀心,做到公平。
一人张狂无畏地喊着,何必计较所谓的公平,随性而为岂不快哉?
“我该怎么做?”怪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盯紧了扶桑,眼神近乎哀求,希望从她这里求一个答案。
扶桑拨开他湿漉漉的碎发,露出他饱满光滑的额头,轻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才公平。”
怪物并不愚笨,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明白了。”
他垂下头,乖乖地靠在她的胸口,他因饥饿而感到无力,气若游丝。
可同时,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坐姿有多不雅,他的身子窝在她的怀里,像小猫依偎着大猫。
他到底还有些羞耻心在,下意识觉得不妥,想要起身,可扶桑却轻柔地抚上了他的脊背。
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被,他依旧感到了手掌带来的温热触感,她抚摸着,安抚着。
他有些不争气地想,再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多待一会儿吧。
毕竟她之前凶了他,现在他从这讨要一些温暖也是公平的。
他闭上眼,脊背止不住地颤抖,在她的触碰下,他快软成了一滩水。
偏偏扶桑对他的异样一无所知,她只想着安抚好怪物,改变他杀戮的固有思维。
直到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响起。
怪物猛地睁开眼,不管不顾地从她怀里挣脱出去,他抓紧了身上的棉被,连连后退,把自己缩在角落里。
棉被遮住他的身体和半张脸,他还想往上拽蒙住脑袋,把自己彻彻底底藏起来,奈何扶桑半条腿还压着被子一角。
他浑身无力,也没拽动,如今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眉眼。
红晕攀上他的耳垂和脸颊,他打死不承认地喊:“你听错了!”
怪物也有自尊心。
扶桑莞尔一笑:“对,我听错了。”
他饥肠辘辘的,能和她争辩都属于回光返照,如今一放松,更是饿得头昏眼花。
可是怪物用膳都是固定的时间,他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他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可怜巴巴地问扶桑:“你也饿了,对吗?”
这副样子太惹人怜惜,扶桑不计较他的过错,顺着他的意道:“是,我饿了。”
可她也不愿意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饶过他,她起了坏心思,故意问他:“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怪物很难做决定。
他习惯于被安排。
听见扶桑问,立马陷入严肃的沉默。
他的唇绷成一条直直的线,眉头蹙起,眼皮下压,目光虚虚地盯着棉被。
明明对于常人来说,答案顷刻间便脱口而出,可对于怪物来说,却堪比人生大事,思考的模样郑重又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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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说:“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些时日,她来来回回做了许多花样给顾时安品尝,有荤香鱼肉,也有清淡素菜。
他总有喜欢的。
让他说出自己的喜好,何尝不是在鼓励他一步步拥有自我意识。
怪物望着她欲言又止,他还在纠结。
“我都,很喜欢。”他最后说。
扶桑一怔,“凡是都有三六九等,你总有最喜欢的菜。”
怪物摇头,对她说:“不,我都喜欢,很喜欢。”
在他眼里,没有区分。
他从来不吝啬对她的夸奖。
“你做的菜,都好吃。”
他的眼睛亮亮的,纯粹如孩童,扶桑移开视线不敢看他,她的声音有些发闷。
“那是因为你以前吃的,都索然无味难吃得很。”
所以才会觉得她做什么都好吃。
怪物实在很好满足。
扶桑看他面无表情地想了半晌,也没说出所以然来,有些无奈地笑道:“罢了,我做什么你吃什么吧。”
他点头,也学着她的样子用轻柔的语气回答她:“嗯,都听你的。”
他面无表情的,有些违和。
但扶桑却不觉得诡异,反而觉得他有些可爱,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在这等我。
夜深,她不想在厨房忙活太久,只简单做了两碗阳春面,猪油打底,配着青菜姜汁翻炒,添水后再放入手擀的面条慢慢煮着。
筋道的手擀面裹足了汤汁,又鲜又香,再缀上切好的碎香葱,别有一番滋味。
顾时安即使饿得头昏眼花,也依旧秉持着良好的教养,吃得矜持端庄。
但眼底的急迫与渴求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头也不抬,专心致志享用美食。
扶桑被他勾起了味蕾,也低着头慢斯条理地品尝起来。
过了一会儿,对面的人忽然停下动作,扶桑纳闷地望过去,“怎么了?”
傅时安定定地望着她的碗,抿了抿唇。
两只碗一大一小,分量也大相径庭,他的满满当当一大碗,而她碗里几乎都是汤,面条也没几根,属实是少得可怜。
扶桑从他的眼神中品出他的意思,她笑道:“我晚上吃过饭,还不饿,就是想尝尝味。”
顾时安半信半疑:“真的?”
扶桑笑意更甚,“当然。”
她又不傻,生气归生气,怎么会委屈自己呢?
怪物也慢慢反应过来,他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声音发闷:“我也不傻。”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只能饿着肚子生闷气。
对于听话的怪物,扶桑一向很有包容心,她的语调拉得长长的,温声软语道:“好,你不傻。”
“快吃吧,一会儿面就凉了。”她说。
怪物可不舍得浪费美食,他继续埋头吃饭。
扶桑很快吃完面条,面汤有些烫,她放下筷子,捧着瓷碗,吹一吹面汤,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汽氤氲,渐渐模糊她的眉眼,热汤下肚,浑身也变得暖和起来。
面前的怪物也吃出一层薄汗,白皙的脸庞泛着浅浅的红粉色,比朝阳下的云霞还要夺目。
18. 私塾
翌日一早,扶桑敲开顾时安的屋门。
他刚醒没多久,穿好衣服后就坐在窗前发呆。
昨夜睡得晚,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眼神惺忪,同他这个人一样,似乎笼着一层薄雾,让人看着就想起蒙蒙细雨,淅淅沥沥,绵长又轻微。
“今日想做什么?”扶桑问。
她推开窗,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人猛然清醒。
顾时安不再迷糊,“看书,练字。”
这是他每日都要做的,纵使他倒背如流,纵使他抄写过上万次,他依旧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扶桑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正要开口自然地引出接下来的话,忽然又听他说:“还要洗衣服。”
是了,那个在魔界十指不沾阳春水被人伺候着的小殿下,如今也要凡事亲力亲为了。
扶桑的内心一阵愧疚,但她表面不显,依旧平静地问他:“我们做些别的事好不好?”
顾时安不解。
扶桑哄着:“我给你找了个私塾,在那里,你会学到很多东西,慢慢的,也会都明白你看的那些书的意思。”
那些孩童启蒙读物,怪物看过写过,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可他依旧迷茫,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怪物。
没人纠正他的品行,他便靠杀戮来学会生存。
怪物最缺少的,是理解,等他理解了那些文字,也会慢慢明白何为善恶,何为对错。
他需要被教导。
经过这些时日相处,顾时安不再无动于衷地接受安排,他发出疑问,“为什么?”
扶桑道:“你不想知道那些字是什么意思吗?”
顾时安下意识点头,他的确好奇,可没一会儿,他又慢吞吞地摇头。
“不想。”
他还在惧怕陌生的事物。
可他的眼神却带着迟疑,没那么坚定。
扶桑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他吃软不吃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故作难过道:“可是我想让你去。”
“我还以为,你会听我的话。”
话音未落,顾时安就急了起来,他伸手用力地扯着她的衣袖,瞪着眼,虽然面无表情,可扶桑却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名为焦急的情绪。
他太着急了,忘了说话,先一步做出动作。
等他反应过来,说话声变得断断续续,“我……我没有……”
这话听起来像是狡辩。
他垂着头,道:“我听你的。”
像是为了强调,他又说:“我全都听你的。”
扶桑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两人吃过饭,收拾好了就出门。
南章书院坐落于虞城东部,是此地规模最大的私塾,当地孩童都会去那里求学,那里远离闹市,背靠青山,两侧紧挨着画铺和诗会楼,一整条街也见不着吃喝玩乐的场地,乃是极佳的传业授道之地。
就算学不了多少内容,耳濡目染也是好的。
私塾有规定,从不半路收人,扶桑又是送礼又是说尽了好话,甚至卖起了可怜,交谈许久才勉勉强强让傅时安留下来。
她走到哪,顾时安就乖乖跟到哪,他一言不发,目光也不肯分给旁人半点,只一心盯着扶桑,依赖至极。
私塾里的夫子见了他木讷寡言的模样,更对扶桑的谎话深信不疑,真的认为他一定是幼时摔坏了脑子才会如此。
否则,本该朝气蓬勃的少年郎怎么一副呆傻迟钝的模样。
就连领路的男人也在心里暗暗惋惜:多俊俏貌美的少年郎,怎么就遭遇不测成了傻子呢,真是天道不公。
顾时安察觉到他的视线,一双漂亮地眉眼冷冷地望过去。
他还不知道扶桑背着他扯了一个弥天大谎,害他名声受损,扶桑让他乖乖在门外等,他就乖乖在门外等着他们结束谈话。
他很听话。
视线相撞的刹那,男人突感后背一凉,如芒刺背般,他无端地觉得恐慌,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神,悻悻然地收回视线,心里犯怵,那点惋惜之情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加快脚步,三人很快到达讲学的屋外。
屋子两侧的窗柩悉数打开,从走廊望去一览无余。
屋内光线明亮,清晰可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杨木做的书案整整齐齐地排落着,约四五岁的孩童们坐在其间,正摇头晃脑地读书,坐姿端正,声音朗朗。
顾时安停下脚步,表情变得古怪,像是不悦,又像是在羞愤。
扶桑假装不知地问:“怎么了?”
顾时安别开头,垂眸道:“我不是小孩。”
他怎么能和小孩一起听学呢?
这岂不是……
岂不是……
他想半天才没想到合适的词,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不对,这样想着,他的头低得更狠了,颇有一种谁劝也不好使的架势。
扶桑走过来,“你从没去过私塾,当然要从头开始。”
她说的是有几分道理。顾时安晕乎乎地想。
可他全然忘了,作为魔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他无须踏入凡间简陋的私塾,同一群普通孩童作伴听学,照样能读书识字。
扶桑又开始叹气了,眉眼低垂,唇角下撇着,又郁闷又无奈:“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听我的。”
这招屡试不爽。
顾时安立马缴械投降:“我听你的。”
扶桑的表情立马阴转晴,她过去亲昵地轻抚顾时安的头顶,拖着长长的声调笑道:“时安,你怎么这么听话呢。”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夸赞,舒服地眯起眼睛,像只慵懒的黑猫,甚至悄悄踮了踮脚,希望得到更多的抚摸。
他也想唇角上扬学着她的模样笑一笑,可却硬生生忍住了。
他记得,自己笑起来并不好看,她不喜欢。
他只好永远挂着面无表情的面具,任由眼睛流露出最真挚的情感。
绝对依赖,绝对服从。
两人进门,跟授课的夫子说明缘由,便坐在了最末尾。
顾时安实在惹人注目,读书声渐渐变小,许多孩童投过来好奇的眼神。
还是年迈的夫子严厉地呵斥一声,他们才收回视线继续读书。
顾时安也有模学样地捧着书卷,表情也很严肃,眉头紧紧蹙起。
他多次尝试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读不出。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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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矮凳,小小的书案。
身高体瘦的大怪物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他的胳膊肘紧紧挨着大腿,膝盖比书案还高,场面滑稽又诡异。
扶桑咬紧下唇,不动声色地偏开视线,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等她听不见动静,一回头,恰好同顾时安哀怨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扶桑实在没忍住,笑了一下。
顾时安瞪大眼,一声不吭地埋下头,借着书卷微微挡着自己的脸。
又羞又恼的。
扶桑看到了他泛着红晕的脖领和耳垂,红得几乎滴血。
过了一会儿,那股羞意似乎被时间消磨掉,他如蜗牛一般慢吞吞地抬起头,抿着唇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嘴巴蠕动着,发出很轻很轻,几乎察不可闻地读书声。
她第一次听他读书,即使声若蚊蝇,但吐字清晰,如山间清泉淌过岩石,泠泠作响,听得人抛却世间一切烦扰,静下心来。
年纪小的孩童精力旺盛,很难坐得住,等夫子讲完课,便在屋内和走廊追逐打闹,闹哄哄的,直教人听得心生烦躁。
顾时安对此感到厌烦,好几次险些动手,都是扶桑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手,轻声细语地安抚他。
怪物很凶,但一哄就好。
他不再动怒,像只被顺毛的黑猫。
倏地,两人听见夫子的呵斥声,“孟昭昭,你今日又来得这么晚!”
抬眸望去,便瞧见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小孩,正被训得头也不敢抬,小声嘀咕着应答:“知道啦,知道啦。”
呆头愣脑的,显然也没听进去多少。
顾时安认得他,那个该死的,可恶的,偷枣的小孩。
他顷刻间攥紧拳头,对扶桑凶狠道:“我讨厌他,我不想见到他。”
若还在魔宫,怪物是说一不二的至高权力者,但在这神秘的秘境,教书育人的私塾,却由不得他乱来。
扶桑故作苦恼地叹息:“可是,我已经交过钱了,不能退还的。”
出乎意料,顾时安没有共情,反而很严肃地板着脸,认真道:“那就抢回来。”
他不是在开玩笑。
魔族天性爱抢掠,强者为王,将掠夺和霸占视为正常。
扶桑喃喃道:“倒也不必如此……”
那小孩被夫子训斥完,刚抬头便瞧见怪物,果不其然被吓得“啊”了一声,好似遇见什么张牙舞爪的洪水猛兽。
夫子拍拍他的小脑袋,道:“喊什么喊,还不赶紧回去复习功课。”
小孩急忙捂住嘴,停留原地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蹑手蹑脚的,弓着背,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他最终在顾时安左边落座。
竟这般巧,扶桑觉得不可思议。
顾时安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发问:“怕我,为什么过来?”
小孩胆怯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风雨欲来,他鼓足勇气道:“怕,但是……”
扶桑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身上,她看见那小孩哆哆嗦嗦地抬手指着自己,口无遮拦道:
“但是那位姐姐说,你吓唬我,她会教训你,上次就已经……已经狠狠打过你的屁股了……”
19. 模仿
扶桑此人,外表柔柔弱弱,温柔体贴,像白糯糯的米团,任谁都可捏上一捏,实则有的是一身蛮力,扒开雪白外皮往里一瞧,焉黑!
怪物跟她冷战的那些天,孟昭昭爹娘带着他登门道歉。
扶桑微微蹙眉,本就莹白如玉的面庞笼上淡淡的愁,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脸不红气不喘地讲述了一对苦命姐弟相依为命的过往。
那个叱咤风云的怪物,硬是被她说成脑子短路的傻子,甚至小时候跟狗抢食,抢不过还被狗咬了大腿。
真是听者动容,闻者落泪,孟昭昭的娘亲恨不得当场认她当义妹。
而被吓到的孟昭昭,也吸溜着鼻涕,两眼汪汪道:“没想到,大哥哥这么惨,姐姐也好惨……”
扶桑揉揉他的小脑袋,叹气道:“可他做的也不对,他不该吓唬你,昭昭放心,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你可以原谅他吗?”
孟昭昭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当然可以!”
孩童心思单纯,不会计较太多。
他们走后没多久,孟昭昭忽然折返回来,攥紧衣角,扭捏道:“我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是我害他被姐姐打屁股,姐姐,你能不能跟他说,昭昭知道错了,也希望他能原谅我。”
仿佛也体会到那种痛,孟昭昭的小手捂紧屁股,眼巴巴地望着扶桑。
在孩童眼里,没有什么比这更狠的教训。
扶桑忍俊不禁地勾唇,存了坏心思,没有否认。
“好,我会跟他说的。”
*
顾时安觉得扶桑坏透了。
他回过头来看她,眼神已经不能用哀怨来形容了。
扶桑浅浅的笑着,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惊慌失措,她凑过来,明净的眼眸像是盛有一汪清泉,她眨眨眼,温声软语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对。”
她靠近时,一缕青丝垂落,发尾轻轻在他的手背上扫来扫去。
有些痒。
怪物抿紧唇,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头。
他不是很敢直视她明媚的目光,像是生活在恶臭阴沟里的老鼠,恐怕被炙热明媚的日光所灼伤眼睛。
那些怨气如风似地散了。
只是,从孟昭昭的口中,他隐隐约约得知,凡间的孩子闯了祸,爹娘就会打他们的屁股。
怎么打?
用手吗?
要……要脱掉……
怪物悄摸摸地抬起些头,恰好撞上扶桑温和的目光,她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怪物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红晕攀上脖颈脸颊,他利用仅有的廉耻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赧。
他低着头,小声嘀咕道:“那也不该那样讲。”
孟昭昭坐在一侧,好奇地歪着身子伸着头,想听清他们说话。
但是大哥哥很凶,他始终不敢离得太近。
顾时安感觉到衣袖被扶桑拽了拽,她眼神眼神示意他靠过来,他乖乖照做。
下一刻,她靠过来,顾时安鼻息间充斥着幽幽的香气,她附在他的耳畔。
朱唇轻启,她说:“那还不是你那几天不理我。”
声音婉转,语调拉得长长的,似埋怨,似轻嗔,可细细听来,又像是在平静地阐述事实。
温热的气息落在敏感的耳廓上,引起触电般的颤栗,怪物瞳孔骤缩,似丛林间蛰伏的毒蛇发现猎物。
不。
他想,若他真是毒蛇,那一定被扶桑牢牢地紧紧地捏住七寸,那是他的致命点。
毒蛇会克制不住地扭动身子,缠上莹白如玉的手腕,吐出殷红色的芯子。
毒蛇会求饶,又或者,会享受这种濒死的快感……
他还未想太多,她却倏地退开了。
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温柔笑意,她对他的变化一无所知,笑意盈盈地问:“怎么愣神了?在想什么?”
怪物抿抿唇,低下头去,眼底是不曾平息的惊涛骇浪,眸色晦暗。
他怕吓到她。
他不愿说话了。
冬日昼短夜长,两人从私塾回到家不久,夕阳便没入远山之间,光线渐暗,眨眼间墨色天空便出现三三两两的星星。
今日天气极好,即使到了傍晚,吹拂而过的微风也夹杂着白日残留的缕缕暖意。
吃过晚饭,两人便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观星赏月。
院中的白菜生长茁壮,白绿色的叶子已经从两片长到五六片,长势喜人,不枉扶桑日日清晨以灵力灌溉,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就能收获一番。
扶桑满意地笑笑,又将视线落在顾时安身上。
怪物不喜欢人,倒很喜欢花草树木,日月星辰。
他常年困于魔宫,第一次见满天星河,不由得被眼前的美景所惊呆。
这样痴痴的眼神,总让人觉得没见过世面一般。
可这却是天下万民最习以为常的东西。
扶桑暗自叹气,她倒杯温水递过去:“喝口水,润润嗓子。”
今日做的是辣子鸡,辣椒段是最缺少不了的,如果口味淡了,反而失去辣子鸡又麻又辣又香的精髓。
顾时安就算吃得再矜持,也不可避免地出了一层汗,多吃了几口米饭压制辣味。
瓷杯是孟昭昭爹娘送的赔礼。
拿在手里,热意透过薄薄的瓷体传达到指腹,明明是温水,顾时安却觉得像是被火焰燎到指腹,他感到无所适从。
他不是很理解世人口中的对错,但他明白公平两字。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忽然站起身。
扶桑问:“你做什么?”
“摘枣。”
“摘枣做什么?”
“送人。”
“送给谁?”
“孟昭昭。”
“为什么送给他呀?”
他正欲回答,抬头,却撞见她眼底未散的笑意,分明温婉,却像只狡黠的狐狸。
被抓包的羞意迫使他急忙低下头,后知后觉的,他慢慢反应过来,再次抬头看她,眼里多了几分委屈。
“你明知故问,你又欺负我。”
扶桑只笑不语,这反倒让他脸颊发烫,面红耳赤,像是熟透了的蜜桃。
甜枣大而饱满,夜里冷风寒霜,表皮变得冰凉。
顾时安去厨房端了一盆清水将它们洗干净,再小心翼翼地拿布帕擦干,放入布袋。
怪物还不懂得该如何同人打交道。
他躺在床上,盯着墨青色的纱帐,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索性起了身,去敲扶桑的门。
扶桑还未睡,她刚刚沐浴过,墨发半干,发尾湿漉漉地垂在胸前,洇湿单薄的藕粉色纱裙。
纱裙是睡时穿的,并非平日的衣着整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而是随意至极,选择更舒服的面料。
怪物的眼神缓缓下移,落在她的胸口。
他感到困惑地歪着头,面露不解似地抬起手,指尖拂开她的墨发,挑动微微敞开的领口。
若是旁人,早就被骂一声登徒子,且好好教训一番,但扶桑也只是略微无奈地抓住他作乱的手指,“时安,不要胡闹。”
她泡过热水,平日里白皙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色,面庞更是白里透红,唇色比往日还要红润,像是精心涂抹过胭脂水粉般。
可她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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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那些,她向来是不施粉黛,淡得如青竹幽兰。
他有片刻恍惚,随即道:“你和我,不一样。”
扶桑忍俊不禁道:“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
“是吗?”怪物不是很懂,迷茫道:“我没有见过。”
扶桑可不会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男女有别,他总该要懂一些。
她提起他的来意,问:“睡不着?”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怪物其实骨子里是藏着骄傲的,他不想让扶桑知道,自己是因为不懂得明天怎么给孟昭昭送甜枣而失眠的。
“桑桑。”他小声地询问:“陪我说说话吧。”
扶桑很少拒绝他,见状只是点头,慢声道:“好,我们走吧。”
怪物没动,“我想去,你屋里。”
仔细想想,他还从未去过扶桑的屋里。
里面会是什么样的摆设,他一无所知。
怪物的行为处事,趋向于野兽。
野兽领地意识很强,他也同样如此,不允许外人靠近,甚至无法接受外人留下的气味,所以在魔宫,他总是一个人,宫人们行动如鬼魅般,不敢发出半点动静,留下半点痕迹。
可这样的怪物,这样的野兽,却盛情邀请扶桑在他的领地里来去自如,随意自在。
他向她展露了一切。
反观扶桑,似乎一直都不太喜欢他进入她的地盘。
他还记得,那天他去她屋里寻她,说话间,却跟着她走了出来,等反应过来,那扇门已经紧紧闭上。
她似乎很抵触外人的闯入。
他也是外人吗?
有一瞬间,他觉得扶桑有些令人琢磨不透。
他想得入神,又听见扶桑笑起来:“我的床很小的,你若是睡着了,我就没地方去了。”
怪物沉默不语。
又是这样,扶桑巧言善辩,总会找出许多他无法反驳的理由。
顾时安屋内冷清,光是站在其中,都能感到地板散发出的冷意。
扶桑坐在榻上,顾时安侧躺在她身边,手里捏着她的衣角摩挲。
她看出他兴致不高,却仍然保持笑意:“时安想听我讲什么?”
顾时安摸布料的动作慢下来,他小声:“我想知道,你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扶桑喃喃道,微微眯起眼,她说:“太久远了,都不记得了。”
有些事,隔得好像有上辈子那么远,扶桑不愿去想。
她在记忆里翻来覆去地找,望着顾时安如海藻般的乌发,终于想到还算得上可以说的回忆。
“我以前,养过一只黑猫。”
“其实,也不算养,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猫,病恹恹的,偷偷溜到我家的柴房,动弹都费力,我看它实在可怜,就把它养在身边,每天好吃好喝的哄着它。”
“它还是很乖的,会用毛茸茸的脑袋蹭我的手心,小心翼翼地舔我的手指,我很喜欢它……”
闻言,顾时安抬眸,不知哪来的胜负欲,他闷声问道:“比喜欢我还要喜欢吗?”
话音刚落,他忽地攥住她的手腕,撑着床起身。
首先是脑袋,浓密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剧烈地抖动着,他屏住呼吸,亲昵她的掌心蹭了蹭。
其次是……
他下意识舔了舔唇,慢悠悠靠近她纤细的手指……
扶桑猛地推开他,手指上还残留着湿热的触感,她脑海一片空白,难得露出无措的神情,“你,你怎么!胡来!”
他跪在榻上,目光如刚才那般虔诚,他仰头认真问她:“如此一来,会更喜欢我吗?”
20. 好人
他眼神纯粹赤诚,并不觉得这种行为有多越界。
似懵懵懂懂的小兽,笨拙地想要讨得她的欢心。
扶桑慢慢冷静下来,她有些无奈,走到他面前,刚一抬手,他饱满的额头又抵在她的手心。
扶桑没再躲开,而是顺手捧起他的脸,迎着他清澈明亮的眸,她说:
“殿下,我喜欢你的。”
没有试言蛊,她望着他的眼睛,仍然说喜欢。
坦诚布公,她说喜欢他。
怪物被愉悦的浪潮所淹没,耳边轰隆隆的作响。
“我……”他说不出话来。
扶桑又笑道:“不这样做,我也会更喜欢你的。”
怪物倏地瞪大眼,扑簌簌的颤着睫毛,像把精致漂亮的小扇子,留下一小片阴影来。
被她碰到的肌肤发烫,恍若在雪天行走的人乍一触及热源,带来无所适从的暖。
过分的愉悦让他感到恐慌,条件反射般,脑海里刹那间蹦出无数画面,惨叫,哀嚎,殷红的血汇成长河。
瞳孔微震,他忽地抬手攥住她的手腕,不轻不重,却足够摆脱她捧着他脸的动作。
“时安?”
扶桑本以为会哄好他,却不料他的反应却很奇怪。
他原本挺直的腰忽地塌了下来,他环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剧烈的喘息。
思绪混乱,他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也分不清这种灭顶的愉悦感,是因为渴望鲜血和杀戮,还是因为她的靠近她的喜欢。
毕竟在过去,唯有杀戮能挑动他的情绪,唯有鲜血能让他感知到胸腔里的心跳声。
他感受到扶桑温暖的体温,温软的身体,也闻见丝丝缕缕的香气。
他有些沉迷,又克制不住地提高警惕。
美好的东西往往最危险。
怪物想起那些要刺杀他的人,曾伪装成顺从无害的舞姬,带着浓郁的香气。
却骤然发动攻击。
怪物牙关发颤,目光渐渐落在她雪白的脖颈上,近在咫尺的致命弱点。
他尝到喉头涌上来的铁锈味。
意识混沌间,他慢慢抬起手,眼看就要落在她的后颈。
倏地,有温暖的掌心抚摸上他的后背,轻而缓地拍着。
那是扶桑在安抚他。
“不舒服吗?”扶桑关心道。
怪物骤然惊醒,手无力地垂下来,他渐渐平息体内的戾气,恹恹道:“嗯。”
扶桑动了动,从他的怀里挣脱出去,依旧是温柔的笑意:“是想起以前的事了吗?那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已经离开魔界了。”
她没有发现他刚才起了杀心,怪物有些庆幸地想,否则,她会不会惊慌失措地逃跑呢?
他乖乖点头,“嗯。”
情绪剧烈波动,怪物感到困倦,躺下没多久,便沉沉地陷入梦乡。
烛火燃到尽头,屋内登时漆黑无光。
扶桑守在榻边,盯着怪物的睡颜,良久,她渐渐收敛了唇边温和的笑意,慢慢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后颈……
*
翌日清早,私塾外的长街便人来人往,孟昭昭刚刚告别爹娘,便背着小书囊,蹦蹦跳跳进了私塾。
直接跟顾时安撞了个正面,小身板“唰”的一下挺直了,走路姿势也变得中规中矩。
顾时安挡住他的去路,抱着胳膊神情严肃地俯视他,“你来了。”
孟昭昭磕磕巴巴地问:“我不能,不能来吗?”
顾时安抿唇,一言不发。
他抬手望向躲在不远处的扶桑,对方冲他笑着,眼神鼓励着,抬抬下巴示意他对孟昭昭温柔些。
少年紧蹙眉头,这其实是他无措的表现,但在孟昭昭看来,其恐怖程度远远胜于街角的大狼狗。
倏地,少年伸直胳膊,朝他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接着。”
孟昭昭接过来,布袋敞开,露出里面的脆枣,孟昭昭的表情瞬间变得呆傻。
但很快,他又被天大的喜悦给砸的晕晕乎乎的。
好多枣,又多又甜又大又好吃的脆枣!
孟昭昭吞了吞口水,转眼就把怪物的可怕抛在脑后,他眼巴巴地问:“给我的?”
顾时安点头。
只见原本苦皱着的一张小脸登时舒展开来,双目炯炯有神,大放光彩,孟昭昭乐得咧开嘴直笑,小孩子心性让他忘记了过去的不愉快。
“谢谢你。”他脆生生地说道。
顾时安不适应地攥着拳头,“这样,公平。”
孟昭昭可听不懂,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好似被天大的喜事砸中一般。
怪物瞧着,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间,怪物已经适应了私塾的生活。
这日休沐,温暖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顾时安端着木盆,去屋后面的小溪边洗衣服。
这条小溪贯穿整个虞城,天气好的时候,会有妇人在溪边洗衣。
起初,她们忌惮着男女之别,对于顾时安还有些避而远之,时间久了,看他闷不吭声的在那一个劲儿的洗衣服,慢慢的又觉得他的背影孤零零的,看着十分可怜。
所以几家大娘大婶,聊着聊着都会问他几句。
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顾时安都认认真真一板一眼的回答,这倒逗笑了她们。
“顾小哥,你别这么害怕啊,婶子我又不吃人。”
妇人们笑起来,看他就像是在看自家的小辈。
顾时安也被她们的笑意感染,他低下头,盯着湖中的倒影,缓缓勾起唇角,眼尾上扬,稍稍眯着眼睛。
可惜他模仿的不到位,面部僵硬,像是戴了诡异的人脸面具。
怪不得,扶桑不喜欢他笑。
他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脸,溪水湿凉,他对着脸又是搓又是揉,白皙的肌肤被弄的泛着烟霞般的粉。
等感到面部表情没那么紧绷,他又尝试着勾起唇,这下子模仿了七七八八。
他总算满意起来。
眼睛亮亮的。
倏地,耳畔忽地传来一声惊呼。
原来是有水蛇在溪边的草穴里冬眠,被洗衣的妇人不经意间唤醒,咬了人。
那蛇头呈三角,花纹鲜艳,被发现了也不怕,吐着信子发出危险的警告信息。
是条毒蛇。
顾时安离得最近,那蛇游走在枯黄的草丛里,眨眼间便到了跟前,猛地发出攻击。
毒牙还没咬住猎物,就在半空中被人眼疾手快地掐住了命脉。
“嘶嘶嘶……”毒蛇张着嘴吐着信子,蛇身扭动着缠绕上他的胳膊。
色彩靓丽,不仔细看,倒像是什么环着手臂的装饰品。
有妇人吓得大喊:“顾小哥,那是条毒蛇,你可得小心。”
顾时安凑近看了两眼,毒蛇对他来说也是稀罕物,他摸了两把,滑溜溜的,比溪水还要冰凉。
纵使蛇身不断地绞着他的手臂,他感到胳膊酸疼,却依旧面无表情。
他在这边玩蛇,那边却闹成一团。
被蛇咬的妇人的嘴唇不过片刻便变得乌青。
腿上两个紫黑色的血窟窿看着十分渗人。
如果不得到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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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救治,恐怕性命担忧。
偏偏在场的都手无寸鸡之力,平日里做些烧火做饭,打扫家务的轻活还算擅长,抬人就难了。
“顾小哥,别玩蛇了,快过来帮忙。”有人焦急万分地向顾时安发出求助。
他虽看着柔弱,但终究是个男子,力气总比她们要大。
顾时安眨巴眨巴眼,手上稍稍一使力,便轻而易举掐断了毒蛇的脖子,蛇身软塌塌地垂下来。
他面不改色将蛇扔到一边,抬步走过去,眼睛里流露出茫然来,“我吗?”
“这离王大夫家最近,咱们赶紧去他家里。”有人指挥着,大家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等顾时安从茫然中回过神,背上已经多了个人。
他弯着腰,下意识伸手托着伤患,迷迷瞪瞪被推着往前走。
他外表柔弱,力气却大得惊人,即使背了个肥胖壮实的妇人,走起路来也健步如飞,稳稳当当。
王实是当地有名的大夫,妙手回春,就算半条腿迈进鬼门关也能捞回来,他没有开设医堂,便在自家建了个专门看诊的屋子,平日里热闹得很,看看病的人不绝如缕,门槛都快踏破了。
恰巧,这人就住在顾时安隔壁,一行人拐了俩弯,就到了地方。
“王大夫,这有人被蛇咬了,人快不行了!”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几个人帮忙把顾时安背上的人扶下来,搀扶着坐在院中的木凳上。
王大夫走过来,一看情形严重,立马拿麻绳绑住血洞上方防止毒液扩散,又吩咐着小童拿剜肉的刀具和温水。
几个妇人都是家里做活的好手,该拿东西的拿东西,该烧水的烧水。
顾时安杵在角落里,看他们忙里忙外,因触碰溪水而变得冰凉的手渐渐回暖。
他攥了攥手心,脑子里混沌一片,这是预料之外的事情,他有些不知所措。
等毒素排尽,又喂了解毒的汤药。
伤患脱离性命危险,乌紫的唇色渐渐变浅,成了虚弱的肉白色。
一行人重重的松了口气,王大夫擦了擦汗,又叮嘱几句注意事项,便回过头,望着顾时安舒心一笑:“多亏了这位小兄弟啊,这蛇毒性强,要是再来晚一步,等毒液扩散全身,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其他人也纷纷望过来。
“是啊是啊,多亏了顾小哥。”
“顾小哥看着瘦,这力气倒是大得惊人。”
“要不是他,咱们这些力气小的哪能把人抬进来……”
她们朝着顾时安绽开笑脸,目光柔和,眼底里荡漾着最真心实意的感谢。
顾时安无措地后退半步。
暖意由掌心向上蔓延,他浑身如同置于春日暖阳下,暖烘烘的,胸膛里的心沉稳而又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咚。
咚。
咚。
脚下的土地好像变成了松软软的棉花,他感到眩晕,有些难以站稳。
扶桑这时从外面进来,她听说有人在溪水边被毒蛇咬了一口,还以为是顾时安,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幸好没事。她松了一口气。
顾时安的掌心摁着胸口,他对这种新奇的感觉感觉无所适从。
“桑桑,我的心好暖。”
他能分辨出,这是愉悦。
可是,这同杀人带来的愉悦感不同。
前者温暖,如流水潺潺,后者冰凉,带着毁天灭地的欲望。
他更喜欢前者。
扶桑轻轻地笑着:“因为你做了好事。”
顾时安眨了眨眼睛,他似懂非懂:“是吗?”
21. 梦魇
何为对错,何为好坏呢?
怪物并不懂得这些。
但扶桑对他说:“帮助别人的人,就是好人,大家都会很喜欢他的。”
怪物眼中的喜欢极为纯粹,如皑皑白雪,洁白神圣,不夹杂任何杂质。
他感到无措,又像迷路的旅人找到归宿。
原来,对别人好,就能获得别人的喜欢,怪物恍然大悟。
“那我,要做一个好人,我要,别人喜欢我……”
这是怪物第一次表达内心的想法,他的身体因为兴奋而颤栗,眼底的期待却如滔天骇浪般剧烈起伏。
不过瞬间,便是天翻地覆的转变。
怪物收敛锋芒,渐渐地不再像往日一般冷漠,令人避而远之。
至少,别人跟他讲话时,他不再严肃地板着脸。
偶尔遇见别人需要帮忙,也会尽可能的搭把手。
街坊邻居夸赞他时,便会眼眸亮着低下头,是诡异的难以捉摸的兴奋。
但怪物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又过几日,天气忽然变冷,疾风如刀子,刮得人头疼,扶桑不幸受了风寒,咳嗽声阵阵,脸色也没往日好。
怪物最先发现她的异样,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一片,他严肃地拧着眉:“你生病了。”
“不要紧。”扶桑浑身无力酸痛,嗓子像着火一样,咽口唾沫都疼,她赖在被窝里,神色恹恹。
顾时安沉默,不安的情绪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他在鬼门关走过许多次,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足够致命可怖,小小的风寒与之相比,无异于小巫见大巫。
可是,他现在却恨不得将她的痛苦和难受通通转移到自己身上,代替她受过。
他有些懊恼,离开魔界的时候,不如带着治病疗伤的良药。
秘境隔绝外界,别说仙草灵丹,就连凡人用的药草都很廉价。
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却千金难求。
回过神,他半跪在榻边,伸手给她一点点掖好棉被,确保没有一丝冷气溜进被窝。
“疼吗?”他耷拉着眉眼,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说出的话又轻又柔,生怕吵到她一样。
有一刹那,扶桑觉得自己得的不是普通风寒,而是什么无药可救的疑难杂症。
她有些忍受不了这种眼巴巴的眼神,别开头盯着纱帐顶,“不疼,我已经服过药,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你快去私塾吧,莫要误了时辰。”
顾时安一动不动,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扶桑,像个充耳不闻的木头。
怪物每次遇见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会这样装作什么都听不到。
扶桑有些无奈:“去晚了,夫子会打你的手心,会很痛哦。”
昨日有几个小孩迟到,手心被打得通红,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顾时安敛眸,语气还有些小小的骄傲:“我不怕。”
这若是让夫子听见,准把胡子气歪。
扶桑觉得好笑:“可是时安,我想睡一会儿。”
顾时安察觉出她的意图,唇角夸张地下撇着,嘴巴微微张开,眼尾下压,眉头紧蹙,眼底似有水雾浮现,是个十足的可怜模样。
他呜咽着:“我不能……留下来吗?”
扶桑颇为无语道:“时安,不许学孟昭昭哭。”
怪物的学习和模仿能力很强。
只可惜他的学习对象是个四岁的孩子,这才让人一眼看出端倪。
话音刚落,怪物就猛然停止动作,一点点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还是这副样子看着顺眼,刚才那出表演妥实有些惊悚了。
“不想去私塾,就自己找点事做,让我好好睡一会儿。”
扶桑说完,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听话。”
怪物这下总算听进去了,他又给她掖了掖被子,然后放下纱帐,三步一回头地走出屋门。
他一走,扶桑便意识昏沉地陷入梦魇。
鱼龙混杂的万蛊窟,呼风唤雨的各族权贵位于高座,情绪激动地下注,脸上五官兴奋地将近扭曲,盯着擂台上的蛊奴相互厮杀。
谁会赢?谁会死呢?
那些疯魔的喝彩声透过层层阻碍传入最底部的地牢。
扶桑艰难地睁开眼,她背部还未结痂的伤口渗着血,长长的血线一路向下,浓稠的血珠落在枯草上,点点滴滴……
这里依旧是不见天日的地牢,唯有上方悬挂着的明珠发着微弱的亮光。
扶桑感觉呼吸困难,她动了动胳膊,想要以手撑地坐起来。
可是随着她的动作,甚至是呼吸,身上的伤口都会不断被牵扯着,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的目光落在扭曲变形的手腕上,意识渐渐从痛苦中剥离。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在上一次比赛中,她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扭断了腕骨和腿,从擂台上扔了下去。
她是个废人了。
这般想着,她忽地低声笑起来,可惜太久水米未进,她只能发出嘶哑短促的动静。
泪水和鲜血一起淌下,好不狼狈。
她就这样笑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目光警惕地盯紧了角落里的庞然大物。
那是只黑棕色的熊妖,扶桑认得他。
不久之前,她被他拍碎胸口肋骨,打断双腿,像只破烂的娃娃一样被丢出擂台。
风水轮流转。
它赢了自己,却又在下一场被别人重创击败,和她一样沦为废物。
斗兽场的主人最喜欢看互相残杀的戏码,他们不会亲手处置失败者,而是将他们聚在一起,看他们互相厮杀啃食。
谁活到最后,谁就有资格参加下一次擂台的比试。
像养蛊一样。
想到这,她体内的蛊虫又开始叫嚣着渴求鲜血。
饥饿,痛苦,杀戮。
少女双目赤红,她艰难地挪动着身子,一点点朝熊妖的方向爬过去。
她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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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妖察觉到铺天盖地的杀意,他想要后退想要逃跑,可惜他浑身是伤,只得目眦欲裂地瞧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少女靠近了自己……
*
翠荧族生活在魔界南部,以医术闻名,看病不论身份尊贵卑贱,也不论是人是魔,一律平等相待。
孩童嬉戏玩闹,大人寻医问诊,怡然自乐的好光景,扶桑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不由得入了神。
直到被族长的叹息声拉回思绪。
“根基俱损,筋脉俱断,恐怕再无修炼可能,若是好生照料,或许……”
扶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怔然道:“我还有……多久可活?”
族长叹气:“最多,三年罢。”
一切尚在意料之中,她的身体情况,她最了解。
扶桑张了张口,好几次才将话说出口,“若是我……若是我利用蛊虫,修习邪术,又能活多久?”
族长惊讶地望向眼前人,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明媚少女,竟落得依靠蛊虫邪术过活的下场。
他正色道:“若真是如此,或长命百岁,或死于今朝。”
“蛊虫强劲……”族长顿了顿,实在不忍心,他道:“需每月以鲜血灌养,否则蛊毒发作时,便会遭受百虫噬心的剧痛,生不如死。”
“为恶为善,尽在一念之差。”
恍惚间,眼前的族长变得模糊。
魔军的铁骑无情踏入翠荧族,打破了以往的安宁,横尸遍野,房屋坍塌,黑烟滚滚,到处是啜泣声和惨叫声。
族长身死,仅剩的族人被送去魔宫和军队,供人差遣。
扶桑被人推搡着,慢慢走进寂静无声的宫殿,见到了人人惧怕的怪物。
她有些讥讽的想,她也是个怪物。
一个躲在暗处,偷偷修习邪术,靠杀人喝血才能活下去的怪物。
两个怪物……
扶桑缓缓从梦魇中挣脱醒来,眼前是熟悉的纱帐,她还有些迷糊,头脑不是很清醒。
“桑桑姑娘,我现在为你施着针呢,可不能乱动。”
说话的是隔壁的王大夫。
他身后,站着面露担忧的顾时安,还有一个年轻妇人,腹部隆起,有着身孕,是王大夫的妻子郑氏。
相必是顾时安看她情况不对,去喊的人。
“有劳了。”扶桑嗓子疼,头脑也昏沉,但她还是勉强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王大夫的妻子是个直率人,笑道:“都是街坊邻居,客气什么。”
她说完,又看了眼顾时安,笑道:“你不知道,顾小哥来我家喊人,都快急哭了,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利索呢。”
扶桑望向怪物,他紧紧蹙着眉,神色冰冷,看起来极为凶悍,但是唯有那双眼,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担忧,恐慌,不安。
如阴雨天闷而重的雷声。
伴随着瓢泼大雪倾盆而下。
不知何时起,他越来越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22. 夫妻
扶桑病得很重,顾时安三步一回头,面露担忧地跟着王大夫的妻子郑氏去院子里熬药。
怪物看着木讷,实则聪慧,郑氏简单交代几句,他就做的有模有样。
汤药煮沸后,需小火慢炖,若是火头大了,会导致药效过失,若是火小了,又费时间又费工夫。
片刻不离人,需时时刻刻小心火候。
渐渐的,鼻息间充斥着清苦的药香,湿热的水汽从咕噜噜地从瓷器缝里冒出来。
顾时安认真瞧着,仔细守着,他这副至纯至真的模样,让郑氏想起家中早年夭折的小弟。
若是他还活在世上,也是这般年纪。
只是,这对姐弟虽身着布衣,但气质非凡,举手投足都有着仙人般的洒脱和矜贵,应当不是普通凡人。
在秘境的人眼中,他们生活的虞城是个安宁又普通的人间小城,这里没什么好抢夺的灵脉和宝物,妖魔从不踏入此地作乱,对他们而言,那些妖怪和仙人,都似乎存在于话本里,离他们太过遥远。
郑氏想,世上的仙人,或许就像桑桑妹子和顾小哥这样。
善良,也足够纯真。
这般想着,郑氏弯了弯唇,目光愈发柔和。
察觉到视线,顾时安抬起头来,恰好没错过对方眼神里的温柔。
他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已经习惯别人莫名对他微笑,正如扶桑讲的那样,有很多人,都对世间万物保持着善意和热爱。
他也慢慢的这样认为。
他慢吞吞地收回视线,盯着瓷器发问:“她喝了药,就会好起来吗?”
郑氏笑笑:“那是自然。”
得了保证,顾时安悄悄抿唇,唇角上扬,形成一个很浅的笑。
王大夫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宠妻楷模,自娶妻后,凡是亲力亲为,从不让她干活,好好的农家女,愣生生是宠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更别提郑氏有了身孕,王大夫刚施完针,就匆匆来厨房寻人,笑着把郑氏往外推。
“这里烟味重,别熏着你,让我来就好,你去陪桑桑妹子吧。”
郑氏佯装怒道:“我哪里有这么娇气。”
话虽如此,但眼底满满的爱意却做不得假,哪里有半分责怪之意。
“好好好。”王大夫举手缴械投降,笑意更甚:“是我说的不对,你呀,心疼心疼咱们未出世的孩儿,出去歇着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气氛微妙,爱意浓烈,好似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值得铭记。
他们的眼中,似乎只能容得下对方。
分明是岁月静好的画面,顾时安却感到了藏在其下波涛汹涌的爱。
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天地毁灭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怪物怔怔地看着,直到木柴烧到尽头,火舌卷上指尖,他才吃痛般回过神来。
指腹转眼间便烫出了小小的水泡,一阵刺痛感,顾时安面无表情地碾压揉搓着,等水泡变软破开,流出里面的脓水,他这才松开手。
思绪依旧是乱的,他摁了摁胸口,想努力静下心来。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浮现出扶桑的脸。
恍惚间,他看见扶桑对自己一点点绽开笑容,她定定地瞧着自己,眼底渐渐涌现出和郑氏一模一样的情绪。
眉眼弯弯,柔和又滚烫的爱意在弥漫。
顾时安觉得自己的心跳的更快了。
他感到无所适从,只能摇摇头尽可能摒弃杂念,专心致志盯着瓷锅里的汤药。
等汤药熬好,扶桑头上的银针悉数取下,王大夫对着顾时安叮嘱几句,便和妻子离开了。
他们走后,顾时安便坐在榻边,将她额前被热汗打湿的碎发挽在耳后。
动作亲昵,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每次遇见无法掌控的情绪,他都会像这般拧着眉,神情将近阴沉,明明是在苦思冥想,外表却看起来有些凶。
扶桑问:“怎么了?”
顾时安摇头不语,扶着她坐起来,端过盛着汤药的瓷碗,用小勺轻轻搅拌散热,低头垂眸,水雾氤氲,锋利的眉眼也无端变得柔和。
他盛起一勺轻轻吹了吹,确定不会烫到扶桑,这才慢悠悠地凑到她嘴边。
怪物竟然也会这么细心妥帖地照顾人。
扶桑讶然:“谁教你的?”
顾时安抬了点勺子,这下子不得不喝了,扶桑低头喝尽。
他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又盛起一勺凑过去,“没有人教,我自己学的。”
怪物最擅长模仿。
他想起王大夫的话,又道:“我会照顾好你,让你快些好起来。”
可很快,他又想起了王大夫和郑氏的相处,心跳又开始不受克制地剧烈地跳动着。
他颇认真地对扶桑说:“你喜欢我。”
扶桑猝不及防呛住,偏过头咳了起来。
顾时安不明白她为何反应这么大,自顾自地说道:“我也喜欢你。”
“我们互相喜欢。”
“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那样猛烈的爱意,从未在扶桑眼中看到过。
扶桑咳得头昏眼花,看东西都有些重影,她有气无力地扭过头,“他们是夫妻,我们又不是。”
顾时安听不明白,夫妻,姐弟,终究只是一层身份,怎么就能天差地别呢?
他固执道:“我们成了夫妻,你就会……就会……就会……”
他没有说下去,仅仅是将这种设想说出口,怪物就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
扶桑听得头皮发麻,她伸手夺过顾时安手里的汤药,烫着嘴一仰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等顾时安反应过来,扶桑已经被烫出了痛苦面具。
“我不想和你聊这个,你出去。”
若是放到一开始,扶桑绝不敢这么和怪物讲话,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也最懂分寸。
哪像现在,怪物对自己唯命是从,她那点骨子里的恶劣就毫不保留地冒出来。
怪物的幻想被无情击碎,他们做不得夫妻,因为扶桑不想。
如果他的身后有尾巴,一定无精打采的耷拉下来。
“我不想出去。”他蹲下身,脸庞贴在扶桑的掌心,带着讨好意味地蹭了蹭。
扶桑感觉掌心一阵痒意,她忍不住蜷起手指,冰凉的指尖划过柔嫩的脸庞,惹起一阵颤栗。
“我要照顾你,你是病人,你需要我。”他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扶桑慢慢抬起他的下巴,在那双纯粹到极致的眼睛里,她看不到任何旖旎心思,怪物还是不懂真正的情爱。
她何必和他计较,“不许吵到我。”
他的眼睛亮起来,仿若璀璨夜空,他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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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头,“我会安静。”
扶桑由着他去了,她重新躺进温暖舒适被窝,身体疲倦不堪,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她总认为怪物防备心差,其实反之亦然。
扶桑见识过太多人心险恶,也亲身经历过从云端跌落污泥的滋味,她并非那么完美无瑕,相反,她最工于心计,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她日日防备警惕,却在满身杀戮罪孽的怪物这里睡了一个安稳觉……
微风穿过窗柩,吹得纱帐轻轻摇曳。
万籁俱寂,怪物悄悄起身,撑着床俯下身,他紧张地颤抖着睫毛,慢慢闭上眼。
鼻尖相触,气息交缠。
恍若稚嫩懵懂的小兽,在通过轻蹭鼻尖这种行为来表达自己的亲昵。
在怪物眼中,这已经算是极为亲近的姿势和动作。
红晕还是悄无声息地染上他的脖颈和脸庞,比烟霞还要昳丽动人。
“哗啦”
屋外的杨树叶被风吹动着,簌簌然地飘下,打着弯儿慢悠悠落在窗台上。
扶桑睡得并不安稳,她偏过头去,怪物触碰到了一片柔软。
如梦初醒,他猛地起身,后退好几步,心跳声震耳欲聋,他颤抖着睫毛,慌乱地快速眨着眼睛,手却已经不知不觉摸向自己的唇。
温软的触感还是如此清晰。
他忘记呼吸,忘记做出反应,像个呆呆傻傻的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直到憋得脸色通红,直到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念出她的名字。
“扶桑……”
“桑桑……”
轻声细语,缱绻缠绵。
直到日落西山,微风变凉,顾时安终于回过神去关窗,将冷气和最后一丝光亮彻底隔离在外。
扶桑睡得昏沉,这点动静也没有吵醒她。
顾时安又回到榻边坐下,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有些烫,她还在陆陆续续发着低烧。顾时安抿紧唇。
他不能离开她,她真的需要有人陪同照顾。
良久良久,他终于动了动,动作缓慢又轻柔地脱下鞋,跪坐在床上,小心地解开纱帐,纱帐散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四方天地。
顾时安蜷着腿,侧躺在扶桑身边,床榻不如魔宫的大,两个人略显拥挤,尤其是他不想吵醒扶桑,只能尽可能的保持距离,蜷缩在角落里。
只是这样看着,靠近着,顾时安内心便感到巨大的满足。
趁着她熟睡,他也大着胆子,伸着胳膊轻轻搭在她的身上,这样的姿势看起来,像是在拥她入怀一样。
隔着厚厚的棉被,怪物偷偷埋下头,藏起自己羞得泛红的脸庞。
即使困意来袭,顾时安也不敢睡,他需要时时刻刻盯着扶桑,直到她彻底退烧。
深夜,扶桑的情况并没有意料中的好转,她浑身滚烫,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墨发如同水洗过一般湿漉漉地黏在脸颊。
她又发起高烧。
睡相也不如之前平静,似乎做了可怕的噩梦,眉头紧锁,浑身打着颤,发出痛苦的呢喃。
施过针,服过药,为何还会如此?
顾时安感到慌乱不安,他伸手轻轻推了推扶桑,想要将她从可怖的梦魇中唤醒。
似乎是某种刻在骨子里的抵触和厌恶,扶桑浑身一震,睁开眼。
23. 蛊毒
蛊毒复发,邪气在体内横冲直撞,震碎筋脉,碾碎内丹,转而又慢慢修复愈合,如此反反复复,仿若凌迟。
扶桑咬紧牙关哆嗦着,即使在这般剧痛下,潜意识里依旧不允许自己发出脆弱的呜咽。
她很快咬破唇,尝到铁锈般的血味。
蛊虫嗜血,鲜血让它兴奋难耐,叫嚣着更多的欲望。
最后一点理智也被消磨殆尽,只留下滔天的杀欲,和势不可挡的疯魔。
这样的扶桑,比顾时安更像怪物。
她缓缓睁眼,只是一瞬的工夫,她便锁定了猎物。
顾时安遭遇过无数次暗杀,对杀意有着超于常人的敏锐,在扶桑暴起动手前,就眼疾手快将人制住。
超乎意料的,扶桑灵活地像条小鱼,手被擒住,毫不迟疑抬腿就踹,顾时安防不胜防,大腿狠狠挨了一脚。
若是以前,他不会这样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在对方出手的一瞬,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扭断她的脖子。
可这是扶桑,他不能伤她。
甚至在尽可能地不弄疼她。
扶桑动弹不得挣脱不开,便睁着赤红的瞳,恶狠狠地瞪着他。
眼底杀意未散。
顾时安呼吸停滞:“为什么?这样看我?”
明明之前还说喜欢,怎么突然就想杀自己了?
这样的念头让他感到溺水般的窒息,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再度浮上脑海,他无法忍受扶桑的眼神,只能慢慢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别这样看我……”
扶桑的睫毛在他掌心颤啊颤啊,带来密密麻麻的痒意。
顾时安还没注意道,纱帐外,无数诡异的红丝从地面冒出,有意识一般悬在空中,向两人的方向缠绕攀爬。
很快,细如发丝的红丝钻进纱帐内,趁着顾时安还沉浸在自己的恐慌里,悄无声息攀上他的后背,最后停于脆弱的后颈。
只需轻轻一下,就可不费吹灰之力夺了怪物的性命。
扶桑舔了舔嘴唇,因即将到来的快感而感到颤栗。
她神智不清,只顺应着蛊虫的欲望,留下觅食的本能。
顾时安感受到她的异样,他抬开手,露出她柔和的眉眼。“你到底……怎么了?”
怪物还不知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他怔怔地看着扶桑,眼神清澈纯粹,不谙世事。
扶桑渐渐认出眼前人,“时安……”
红丝如落潮般退下。
这样温柔似水的眼神,才是他的扶桑。
顾时安松口气,一个不留神,扶桑眼神一变,猛地将他踹开,翻身压在他身上。
“你!”顾时安又恼又怒,她怎么能如此诈他!
只隔着单薄的里衣,一切触感都变得格外清晰,出于本能反应,顾时安掐住她的腰,想要把她抱起来。
“别动。”扶桑抬手掐着他的脖颈重重地将人摁下去。
这样粗暴的动作,又引起蛊虫的兴奋,扶桑牙关发颤,她哆嗦着阖上眼,努力压制着体内如沸水般沸腾不止的毁灭欲。
顾时安果然听她的话,真就一动也不动。
他这般安生,却让扶桑想起那只濒临死亡任人宰割的熊妖。
意识又开始混沌。
她的手忽然往下探去,粗暴的扯开他的衣领,大片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外,似羊脂玉。
比起她带着杀意的眼神,更让他无措的事发生了。
扶桑俯下身,咬上他脆弱的脖颈,锋利的虎牙轻轻松松磨开柔嫩的肌肤,顾时安感到一阵刺痛,紧跟着便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流出。
扶桑舔着吮吸着,彻底沉浸在鲜血带来的快感中。
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付诸一切。
况且,这也算不上多疼。
可顾时安却还是不受克制地乱了呼吸,他清晰地感知到。
扶桑在喝他的血。
这种认知比以往任何事情都更让他不知所措。
“唔”顾时安控制不住闷哼一声。
血液流失让他感到头昏目眩,意识混沌间,恍若野兽察觉到某种危险的本能,他开始哆哆嗦嗦地想要躲开。
呢喃般的求饶:“桑桑……”
扶桑感受到猎物的挣扎,手顺着衣领向下探去,杂乱无章地摁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想要借此安抚他。
可这却引起猎物更激烈的反应,他抖得好似更厉害。
“不……不……”他分明想拒绝想躲开,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他抬着上身迎上她的触碰。
往日里最淡然的眉眼染上浓郁的情/欲。
“桑桑……桑桑……”他亲昵地唤着她的名字,双手将她牢牢困在怀里,一点点收紧。
他还是好难受,好难受。
明明肌肤相贴,却总觉得不满足,还不够。
于是他更加恬不知耻地抓住她的手,呼吸急促,苦苦哀求道:“摸摸我,再摸摸我……”
粗暴一点也没关系,碰碰我。
扶桑听不见他的渴求,她刚刚喝了血,体内的蛊虫终于安分下来,她后知后觉地感到疲倦困乏。
半睡半醒间,她的手抚上他的脸,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顾时安,你怎么……这么吵?”
软软糯糯的,他没听过她这种声调,似小猫撒娇。
他呼吸一滞,只顾得看她。
她唇上还有他的血,艳丽夺目,勾人心魄,他心跳慢了半拍,喉结滚动。
“我难受……”他气息愈发紊乱,望着人时水波潋滟,又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扶桑抚上他的脸,她浑浑噩噩,只当他是被自己咬疼了,怜惜道:“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话罢,她俯下身,凑到伤口处,温热的气息洒落,密密麻麻的痒意往外蔓延。
她学着他过去的样子,动作轻柔地吹了吹。
顾时安脑海一片空白,只听得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吹吹,是不是就不疼了?”她温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顾时安感觉自己快软成一滩水,他颤抖着缓缓闭眼,小声附和道:“不……不疼了……”
这不算撒谎,因为在她吹气的那一刻,痛觉好似被一张薄膜隔绝在外,只剩下酥酥麻麻的痒。
“那就好。”扶桑抿唇笑起来,她本就疲倦,就这样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慢慢睡去。
顾时安缓缓收紧落在她腰上的手,彻底拥她入怀。
她的身体不再滚烫,她的睡颜安静平和,一切恢复原样,唯独顾时安被折腾的狼狈不堪。
长夜漫漫,顾时安浑身燥热,将近天明才堪堪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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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顾时安率先醒来,阳光透过窗纸照亮屋内的摆设,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他眯着眼睛,有些迟钝地慢慢回过神。
他低头,正好瞧见扶桑柔和的睡颜。
她睡得安稳,但出乎意料的,睡相却不是很老实,明明为人稳重冷静,睡觉时却露出孩子性的一面,像个八爪鱼一样不安分地抱着他。
这是很亲昵的动作。
顾时安有些喜欢。
恍惚间,那些杀戮的日子好似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没有硝烟弥漫,没有惨痛嚎叫,没有冰凉刺骨的兵刃,只有阳光落在身上的温暖惬意。
这是一种全然的感受。
用凡人的话来说,应当称之为——温馨。
这一刻,他像是躲在阴暗处太久了,乍一接触阳光,有些不适应,像是习惯了杀戮,却突然迎来了安宁,往日里冰凉的四肢百骸突然沾染热气,心平稳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他由衷地露出浅浅的笑意。
这时,扶桑也幽幽转转地醒来。
蛊毒强劲,即使尽力压制,还是会引发头痛。
她微微虚着眼,等目光落在顾时安身上时猛然惊醒,她迅速坐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
话音刚落,昨夜的记忆悉数涌上脑海。
口中还有未曾散去的铁锈味,顾时安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如玉般的皮肤有着清晰可见的咬痕,鲜血干涸,伤口结痂。
他散着如绸缎般丝滑的墨发,刚刚醒来时,意识还不完全清醒,望着人时好像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
扶桑登时负罪感上头,她动手替他拢好衣服,想帮他恢复原样,可那咬痕太过显眼,反倒让扶桑愈发觉得指尖发烫。
怎么看,都像是欺负人家。
“我不是有意的。”她低着头,有些愧疚道。
顾时安坐起来,长长的墨发披散在肩后,“我不疼。”
这像是在撒谎,被咬伤怎么会不疼呢?
顾时安思索片刻,又道:“没有以前疼。”
以前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才最难熬。
区区咬伤,微不足道。
他说的是实话,扶桑内心却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蛊毒发作,完全在扶桑意料之外,如果她事先察觉,定会设阵做法把自己困于屋内,而不是做出这种吸血的行径。
她内心对自己极端的厌恶,眼神暗然道:“时安,我不喜欢这样。”
她有着温和的伪装,其实对别人防备心最重,今日却对着怪物全盘托出,暴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是她第一次吐露心迹。
顾时安一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问:“为什么?”
扶桑道:“我不想活成没有神智一心伤人的野兽,我宁愿痛苦。”
她望向他,又语重心长地叮嘱道:“若有下次,不要让我喝你的血,请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会熬过去的,即使痛苦,不要疯魔。
顾时安不解:“如果我的血能够对你有帮助,我心甘情愿,这有什么?”
是了,怪物没有善恶之分,也不明白这世间最基本的规则。
他自己都是个异类,又怎么会理解扶桑的自我厌弃。
24. 作画
“罢了。”扶桑苦涩笑道:“和你说再多,你也不会明白的。”
她不想说,顾时安也不强求。
只是一时把她当成了柔弱不能自理的病人,百般照料,不离半步。
就连下厨房烧火做饭,一并承包。
他实在太擅长模仿学习了,头一次下厨,就做得有模有样。
扶桑尝着菜喝着粥,都有点恍惚了,色泽,口味,实在像出于自己之手。
食不言寝不语,顾时安总偷偷看她,眼睛亮亮的,好几次欲言又止。
扶桑看透他的心思,咽下口中的食物,笑着夸赞道:“时安,你做的很好吃,我很喜欢。”
怪物抑制不住地弯唇,明明开心得恨不得蹦起来,表面上却故作矜持,很轻地“恩”了一声。
用过早膳,不等扶桑开口,便主动收拾餐桌,去厨房刷锅洗碗,听话得不成样子。
再回来,扶桑已经坐在窗下的矮榻上,那里能够晒到阳光,她被温暖和煦的日光包裹着,原本苍白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温婉恬静,被素白的衣裙包裹着,好似天边无瑕的云。
这副无欲无求偏偏又令人觉得悲悯众生的模样,无端让怪物想起昨夜。
那时她眼神冷漠,戾气翻滚,风雨欲来时,她如阴湿水草般牢牢压制住他的身体。
不再温柔,蛮横到将近凶狠。
脖颈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疼,那是她留下的痕迹,像是某种烙印般。
顾时安不觉得难堪,心口弥漫开一股诡异的愉悦感。
他缓缓移开视线,落在她面前备好的书囊上。
怪物走过去,亲昵地靠在扶桑身上,将她冰凉顺滑的墨发缠绕在手指上把玩,喃喃道:“我不想离开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扶桑抿唇笑道:“你这是在懈怠功课,偷懒是不好的。”
顾时安低眸不语,放开那缕墨发,绕到她对面落座,将书囊里的书悉数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摞在桌上。
扶桑看出他的意图,打趣道:“时安,你这是在耍无赖。”
顾时安掀开书卷的动作慢下来,像只鹌鹑一样低下头,声音发闷:“我在这里,也会看书写字,我很认真,没有懈怠功课,我不是在耍无赖。”
对于他的歪理,扶桑笑笑,没再说什么,毕竟放任怪物离开视线,风险太大。
在他未懂得真正的善恶对错前,她都得时时刻刻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怪物看书,她便铺纸作画打发时光。
秘境里的虞城四面环山,她便画屋后连绵起伏的群山,清澈冷冽的川流。
没过多久,两人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猫叫。
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猫,沿着墙檐身形敏捷地跑动。
转眼便不见踪迹。
怪物想起扶桑说过的话,他好奇地问:“那只黑猫,后来怎么样了?”
扶桑说:“有一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它对我蹭来蹭去,喵喵叫个不停,等我醒过来,它已经离开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它,我想,那天夜里,它应该是在和我告别。”
野猫生性爱自由,很难长时间停留驻足。
如今的扶桑明白这样的道理,但在许多年前,她曾深深地感到难过。
若知离别,她那天夜里,应该抱抱它,摸摸它的。
顾时安见她兴致不佳,撑着桌案微微起身,他小狗般眼巴巴凑到她面前。
“我和它不一样,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这样的姿势,扶桑瞧见他衣领处若隐若现的暗红色的血痂。
他肌肤似雪,近乎病态的苍白。
衬得那咬痕如同某种烙印般夺目。
顾时安顺着她的视线往下,他反应过来,慢斯条理地坐回去,不知羞耻般挑开衣襟,让她看得更加清楚。
“我喜欢你这样待我。”
他的语气带着不知餍足的意味。
扶桑心想,不愧是怪物,想法总是奇奇怪怪,令人难以招架。
她问:“不疼吗?”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我不怕疼的。”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扶桑的表情,问:“你能……再咬咬我吗?”
他眼眸明亮纯粹,同讨糖的稚童没有什么两样。
可说出的话却万分荒唐。
“粗暴点也没关系。”
扶桑欲言又止。
她可以拒绝,可以告诉他这样不对,这样不好。
可蛊毒发作期间,除了对鲜血的渴望外,还有难以启齿的恶意和摧毁欲。
她时时刻刻警惕,想要借作画摒弃杂念,静心凝神。
千般万般的小心,可还是抵不过怪物无辜又纯粹地对她表示。
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笔墨滴在墨纸上晕染开,书案上栩栩如生的山水画有了瑕疵和污点,沦为不值一提的废品。
可是,也没什么关系。
她可以重新画一幅。
虞城天气多变,刚刚还是晴天,转眼便乌云遮日,狂风大作。
院子里的枣树枝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饱满成熟的甜枣掉落下来不少,引来不少蚂虫。
若是往常,顾时安瞧见定会及时捡起,他被扶桑影响,学会了珍惜粮食。
可现在他无瑕顾及太多。
他紧紧地靠着窗,两手撑着床坐在矮榻上,衣领敞开,暴露出布满狰狞伤疤的胸膛和小腹。
扶桑就在他的腰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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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作画。
以可怖的疤痕为枝条,为绿叶,再在上面,开出糜艳的花。
被刺挑破皮肤,伴随着轻微的刺痛,颜料被一点点填充进去。
那是雕青,魔界最低贱的象征。
魔族出卖色相的女子,便极其喜爱借此装饰身体,带着诡谲的色彩,恍如色彩斑斓的毒蛇。
而除此之外,大多数雕青会出现在奴隶身上,来代表主人至高无上的掌控权利。
可现如今,她在他身上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魔界小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却被打上了奴隶的烙印。
扶桑抬手,撩开遮住他眉眼的发,露出他薄红的眼尾,以及那双盛有朦胧水雾的眼眸。
“疼?”她轻声问,语气却不曾有往日的半分温柔,而是一种绝对掌控欲下的冷眼旁观。
昨夜的感觉再次涌来,仿佛身处阴冷的湖底,被阴湿的水草缠绕束缚着,无法挣脱,任人宰割。
“不……”他喘息未定,却先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他身体敏感到极致,轻微的触碰都会带来剧烈的反应,身体依旧在颤栗,恍若惨遭暴风雨摧残的花。
“我……喜欢……”
扶桑神色淡淡,手一寸寸往下移,指尖有意无意划蹭过他的脸颊和下巴。
他条件反射般浑身绷紧,难耐地仰着头。
扶桑就这样顺势而为,缓缓掐住他的脖子。
收紧,拉扯。
她动作粗暴地将他拽到跟前,呼吸缭绕,她勾起浅薄的笑,嗓音如蛊惑人心的精怪。
“好时安,喜欢我这样对你吗?”
喜欢,他喜欢得快要死掉了。
扶桑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远远胜过那道咬痕。
像是某种烙印。
他如卑贱的奴隶一样躺在榻上仰视着他,变态的占有欲终于得到满足。
胸腔里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扭曲的愉悦感如浪潮般将他彻底淹没。
哪怕伴随着扶桑力道变重,他感到痛苦,因缺氧而脸色惨白。
他张开口,无法发出声音,可炙热的眼神说明一切。
喜欢……这样也喜欢……
光是想想被你掐死,我都觉得兴奋到快要疯掉了。
最后关头,扶桑却突然松力。
怪物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抬眸望向她。
她神情依旧,眸底的恶意却逐渐消散,理智回笼,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
难以置信的愕然,扶桑缓缓皱起眉头。
“你……”
简直胡闹。
她有些疲惫不堪地捂住脸,对眼前的画面感到无措。
怪物,竟被她如此“欺负”……
25. 养狗
那日过后,扶桑便有意无意避着他,直到体内的蛊虫彻底安分下来。
怪物不知道她内心所想,只觉得她疏离得厉害,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温柔地笑着夸赞他。
郁闷时,怪物该干的活也是一点没少干。
吃过饭,便主动去院子里浇菜除草。
利落地卷起袖口,露出刀伤剑伤纵横交错的手臂,那些都是陈年旧伤,但乍一看还是有些吓人。
虽然身着粗布麻衣,但那副惊人天人的长相,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百姓。
偏偏他做事手脚麻利,并无上位者的睥睨和高傲,似乎很喜欢和享受这样的日子。
有人帮忙干活,哪里有阻拦的道理。
扶桑也就由着他去了,自己反而像个霸道蛮横的地主,悠然自得地躺在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
午时过后,阳光依旧充足热乎乎的。
顾时安额头沁出薄汗,发丝被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耳前,十分不舒服,他不经意间拿手一擦,手上的土便在脸上拖出长长的脏痕。
看起来有些狼狈。
扶桑忍俊不禁,冲他招招手:“时安,你过来。”
她难得主动跟他讲话,顾时安压抑住心底的喜悦,乖乖走过来,怕手上的污泥弄脏她的衣裙,便两手背在身后,在距离她一尺的地方半蹲下。
“再过来些。”扶桑从躺椅上坐起来,取出手帕,等人靠近后,动作轻柔为他擦去汗水和污痕,最后又将他的碎发别在耳后。
“你做的很好。”扶桑总算开始夸他,她笑着说:“待会,我给你编头发好不好?”
他没有成年,还未正式束发,总是简单的用蓝丝带系住,随意披散着,可他的头发长而密,这样总是妨碍他的行动。
要不是扶桑拦着,凭他那随意而为的性子,早就拿剪刀爽快地咔嚓几下,省去麻烦。
顾时安眼里慢慢盛满笑意,他颇为放肆地提出要求:“可以,挂些小铃铛吗?”
他很喜欢随着行动,铃铛碰撞出的清脆声响。
扶桑弯唇笑道:“当然可以。”
顾时安眼睛亮起来,迫不及待道:“那我快点忙完。”
两人之间,扶桑始终处于上位者。
一句话,便让他转眼忘却这几日的难过和委屈。
他转身又朝着菜地走去,步伐雀跃,束发的蓝丝带随风飘扬,是这院中最惹人注目的亮色。
可惜在他忙完之前,院门就被人推开,胖墩墩的孟昭昭抱着一只小白狗跑了进来。
“桑姐姐,我来看你啦!”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扶桑有些惊喜:“你怎么找过来的?”
孟昭昭脆生生答道:“我问了街上的叔叔伯伯姐姐婶婶,他们告诉我的。”
他非常自觉地搬个小板凳,动作艰难地爬上去坐着,小腿一晃一晃的。
小白狗被放在他的膝盖上,安分极了,一双豆豆眼胆怯又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孟昭昭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小白狗,问扶桑:“桑姐姐,我听说你生病了,你生得什么病啊?时安哥都不来私塾上学了,是很严重的病吗?去看过大夫了吗?吃的药苦不苦啊?我最讨厌吃药了!”
他说了很长一段话,满眼困惑的看着扶桑。
扶桑对待小孩总是出奇的温柔和有耐心,“不严重,也看过大夫,很快就会好起来,昭昭不用担心。”
她又瞧着他怀里的小白狗,圆滚滚地像个雪团子,笑道:“哪来的小狗?真惹人喜欢。”
孟昭昭可骄傲了:“这是我家妞妞的崽崽,是最好看的一只哦,我来送给你。”
原来是来送小狗的。
扶桑想了想,这院子空落落的,养只小狗也热闹些,况且这只小白狗怎么瞧都可爱,实在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
她正要应下来,谁知顾时安走过来抢先一步拒绝道:“不要它。”
孟昭昭立马垂头丧气地拖着长长的调子“啊”了一声。
顾时安看向扶桑,意思很明确,他拒绝一切外物踏入他们两人的领域。
“汪呜……”小白狗在孟昭昭怀里软糯糯地叫着,听得人心都快化了。
孟昭昭不死心地劝道:“桑姐姐,它很听话的,也不咬人,你真的不考虑吗?”
他抱起小狗,把它朝着扶桑的方向递过去些,“你可以摸一摸看哦。”
小白狗和他的主人孟昭昭一样,都有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扶桑实在心痒难耐,他无视顾时安阴沉的表情,轻轻碰了碰小狗的脑袋,察觉到小狗的乖巧后,又大胆地揉了揉它圆滚滚的小脑袋。
毛茸茸,又有着晒过太阳的暖烘烘。
扶桑喜爱得紧,她也学着孟昭昭的样子眼巴巴地冲着顾时安问道:“我很喜欢,养它好不好?”
她难得露出这副幼稚又可爱的模样,顾时安哪里说的出半个“不”字,他被扶桑吃得死死的,独自咬着牙生着闷气。
他不说话就是默认,扶桑憋着笑接过小白狗,万分喜爱地揉着它的小脑袋,对孟昭昭轻声保证道:“昭昭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
孟昭昭顿时喜笑颜开,重重地点头:“恩!”
世人都说受赠方才是最幸福,其实,赠与者又何尝不是如此。
把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好朋友,付出同样让人觉得心满意足。
至少对于一个孩子来讲,这种快乐十分纯粹。
顾时安不解,但也被感染几分。
孟昭昭是个很自来熟的小孩,所到之处都热闹非凡,顾时安虽然木讷话少,但胜在孟昭昭话多,叽叽喳喳如同鸟雀,两人凑在一起,反而相处的别样融洽。
扶桑就摸着怀里的小狗,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黄昏降临前,孟昭昭不舍地挥手告别:“桑姐姐,时安哥,以后我会经常来找你们玩的!”
晚饭是顾时安做的,他端饭菜出来时,正好瞧见扶桑在院里逗小狗。
小白狗察觉不到危险,胆子也愈发大起来,摇着尾巴仰着头,伸着爪爪去够扶桑的衣袖。
扶桑蹲下身,对它又是摸脑袋又是挠下巴,乐此不疲。
她柔和地笑着,夕阳为她渡上一层暖橘色的光晕。
“时安,你要摸摸它吗?”她提议道。
“不,它很脏。”顾时安面无表情地拒绝。
小白狗高兴了就在地上打滚,折腾得灰尘漫天,脏兮兮的,他才不要碰。
家里多了只小狗,吃饭时,扶桑又去厨房拿了个小饭盆,撕碎馒头放进去,又倒了些菜搭配着拌开,端到一旁的地上。
小白狗很快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摇晃着尾巴大快朵颐?。
它吃的很香,发出啊呜啊呜的响声。
扶桑听得心都要化了,她时不时扭头瞧它,完全被吸引注意。
顾时安捏紧手里的筷子,“扶桑?”
“恩?”
“你不是说,要给我编头发吗?”
扶桑才想起来这回事,带着歉意道:“抱歉,我忘了。”
顾时安不说话,只是一味地低头抿着唇,瞧起来有些委屈巴巴。
扶桑刚想说明日再为他编发,就听见小白狗叫了一声,原来是它吃饱,正乖乖趴在扶桑的脚边,亲昵蹭着她的脚踝。
注意力又被吸引走,她没忍住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小狗的脑袋,语气软得一塌糊涂,“好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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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顾时安看着这一幕,心情已经不能用难过来形容,他感到极端的愤怒。
这只小狗不仅分走了她的注意,也分走了她的爱,她的眼里不再只有他一人,也不再只对他说好乖。
那明明是他独属的东西。
一只肮脏不通人性的狗,凭什么要夺去独属于他的目光。
它就该,不存在才对。
小白狗察觉到危险,胆怯地扒拉着扶桑的裙子,躲在她的两脚间,呜呜咽咽着缩着脑袋。
扶桑感到奇怪,第一反应去看顾时安,他内心怒火冲天,表面却波澜不惊,神情淡淡地吃饭。
怪物学会伪装,变得狡猾。
扶桑还浑然不知。
“时安,我们明天在院子里给小狗砌个狗窝吧。”
她天真地认为,经过言传身教,怪物就会学会关爱弱小的生灵。
却没有看到怪物眼底浓烈的不满和委屈。
深更半夜,扶桑睡下不久,就被一阵呜呜咽咽的狗吠声吵醒。
她披上外衣,提着灯笼出门,今夜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小狗暂时住在厨房,那里遮风避雨,还有干柴草取暖。
她前脚刚迈过门槛,便察觉有人靠近。
她猛地转身,提起些灯笼照亮,一张面无表情到将近阴鸷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扶桑吓了一跳,险些把手里的灯笼砸过去。
“你走路怎么没声?”她惊魂未定。
顾时安披散着墨发,穿着月牙白寝衣,走路无声无息,像极了话本中行踪不定脚不沾地的鬼魅。
他不说话,只定定地瞧着她看。
冷风吹过,屋内的小狗凄厉地叫唤着,阴森感油然而生。
扶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提着灯笼进了厨房,决定先管小狗。
顾时安步伐轻缓地跟在她身后。
屋子里没发现毒蛇老鼠,小白狗躲在了柴草堆最里面,呜咽着叫唤。
扶桑把它捞出来抱在怀里,安抚性地轻轻为它顺毛。
不知怎么回事,它依旧瑟瑟发抖,恐惧地夹紧尾巴,叫得十分凄厉。
“它好吵。”一直默不作声的顾时安拧起眉头。
扶桑道:“许是还不适应新环境,没有安全感,过几日就好了。”
顾时安抿紧唇,一言不发。
扶桑把它抱出厨房,往自己屋里走,“让它跟我待一起或许会好些,你先回去睡着吧。”
扶桑待人接物一向温和,就算是只脏兮兮还半夜乱叫的小狗,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真是百般呵护,万般照料。
不光是狗,对街坊邻居更是如此,她永远就是亲切地笑着,语气轻轻柔柔,哪日若做了香甜酥脆的鲜花饼,也是不吝啬地分给他们品尝。
顾时安常常在想,扶桑对他,和对待那些人没什么两样,同样的温声细语,同样的笑容。
他觉得心壑难填,他想要成为特殊的那一个,想要扶桑对他的好,比外人还要多。
可这个想法还没实现,扶桑的目光全被一只丑陋的小狗所吸引,视它如珍宝,对他却不闻不问。
扶桑屋内蜡烛熄灭,小狗的呜咽声渐渐弱下来。
顾时安一人独自站在院中,寒冷迫使他的身体小幅度地颤抖,冷风吹得他头疼,他陷入无法自拔的怨恨中。
她会哄它睡觉吗?
轻声细语,万般柔和。
她的指腹会怜惜般抚摸它的脊背,会在它听话时轻揉它的脑袋以作鼓励吗?
凭什么?
为什么?
一只肮脏的畜生而已!
他恨得咬紧牙关,身体因浓烈的情绪而剧烈的喘息着,颇有种疯魔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