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要的HE》
3. 凤天鼓楼
前世那一夜,南般若终究没能逃出上京城。
兄长战死不久,天舟就被击落了。
一支巨大的带链铁弩呼啸着刺穿了天舟左侧护板,那一声轰鸣震得天舟上的南般若双耳失聪,胸膛闷痛。
铁索在绞车里一抻,天舟顿时摇摇晃晃失去了平衡。
它打着旋栽下去,撞向一座琼楼。
烈风声、闷啸声、尖叫声、崩裂声……世界颠倒破碎。
轰隆一声震天的颤,南般若被甩出天舟,摔进一片灰尘弥漫的废墟。
她刚想爬起来,就被人重重一脚踩了回去,灰尘冲进鼻腔,呛得她无法呼吸。
“抓到南戟河的女儿了——我抓到她了!”有人沙哑兴奋地大喊。
她被人粗暴地拎起来,反剪双手,用粗糙的硬麻绳捆住。
她断了腿,被那个五大三粗的士兵半拎半拖着行走,穿过几条大道,扔进冰冷潮湿的地牢。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是蔺青阳赶来帮了她——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他就是罪魁祸首。
青年长得好看,态度温和,三言两语就骗得她信任。
他把她带出地牢,给她治伤、换洗,替她安排了一间暖和干净的院子。他答应她,一定会帮她查清真相,如果她的家人真是冤枉的,他会替他们伸冤。
那时的她天真单纯不谙世事。
她傻乎乎地相信他。为了求他帮忙,她甚至不自觉地亲近他。
他自然不会放过自投罗网的猎物。
她急于打听父母的事情,当他故意骗她说南戟河夫妇还活着,还有可能得救的时候,她被他引诱着上了床。
*
往事灭顶而来。
南般若身躯战栗,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紧,一下一下狠狠地攥。
“咳,咳咳!”
南念一用嘶哑的咳嗽声唤回她的神智。
“勒——勒死我了。”
南般若连忙松开胳膊,心虚地把脸埋到他背上。
半晌,她发出闷闷的声音:“阿兄。如果情况不好,有什么万一的话,你一定不要管我,你回炎洲,东山再起。”
南念一被她弄得眼鼻发酸。
“别说傻话,阿兄定会保护你。”
“不要保护我!”
他知道她情绪不对,不想刺激她,也不愿违心答应这个无理要求。
敷衍嗯两声,目光往前一扫,果断转移话题。
“看,前面好大一个鼓!”他道,“离京之前,我带你上去,咱们把那大鼓给它敲破了,留它一地鸡毛,如何?”
南般若哑然失笑。
兄长向来是个性情稳重的人。为了逗她开怀,竟然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来。
她顺着他的指引望向那座楼。
目光微微一滞。
这是一座古朴厚重的钟鼓楼,像一只坚石巨兽伏趴在上京城中。
五彩凤纹大鼓竖在二楼。
这是上京城中最醒目的地方,凤天鼓楼。
蔺青阳上位之后,很快就命人拆除了这座楼。
因为……
再世重生,南般若实在不愿再回忆那些事。
她想要别开脸,但那一列整齐的青色城砖却牢牢攫住她的视线,像一个可怕的漩涡,拽着她无力脱逃。
说起来,她能知道真相,还得感谢宣姮。
“阿兄,”南般若轻声告诉兄长,“除掉我们之后,蔺青阳会娶天佑帝的妹妹宣姮,然后,天佑帝宣赫便可以顺理成章把帝位禅让给他。”
南念一眸光微凝:“如此。”
宣氏一族已经三代没有出过身负帝火的天命人,这一代更是人丁凋零,只留下宣赫、宣姮兄妹二人。
天佑帝迟迟生不出子嗣,乱象四起,天子之位岌岌可危。
“宣姮可以生。”南般若道,“她生出的也是宣氏血脉,也有可能身负帝火,所以蔺青阳篡位并没有引发什么动荡。”
若要认真计较,蔺青阳上位之后,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反倒安分蛰伏了,一派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新气象。
南念一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他能感受到般若的情绪糟糕得一塌糊涂,他抿紧唇角,足尖在檐间疾点,曳着一道金影,从那座巨鼓城楼上方掠过。
南般若不自觉垂头往下看。
今日桃花市,凤天鼓楼也悬满了桃花灯,盈盈的,一盏一盏晃动在墙壁下。
她眼前一黑,再度被旧事吞噬。
百年之后她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她搬了个小杌子,乖乖坐在院子里,等蔺青阳带消息回来。
他说她身体弱,要多晒太阳。
她把他当作唯一的浮木,每天老老实实听他的话,他让她晒太阳她就晒,他让她喊他夫君她就喊。
院门突然被踢飞,宣姮带人闯了进来。
“好哇,好一个金屋藏娇!”
“难怪总是不见人影,敢情是被狐媚子勾走了魂!”
“贱婢!你可知那是谁的男人!你好大的胆!”
南般若什么也不知道。
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更是让宣姮怒火中烧。
宣姮恨恨盯着她:“大婚在即,既然他舍不得处理干净,那就由我这个嫡妻越俎代庖了!”
旁边一个太监掐着嗓子喊:“什么勾栏玩意儿也敢乱爬主子的床……”
南般若告诉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南般若,家父炎洲君,南戟河。”
片刻寂静之后,宣姮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狂笑,笑得像个疯子一样:“什么?!你居然是那个反贼的女儿!”
南般若不知道宣姮在笑什么,她正色告诉对方:“家父不是反贼,夫君说过,定会还我们清白。”
一听这话,宣姮和随从的脸色都变得十分古怪。
“主子,要不……”大太监狠狠比划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宣姮只盯着南般若。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憎恶,鄙夷,讥诮,她的笑容甜腻得可以挤出毒汁:“不着急,先带她去见见亲人,再送他们一家团聚。”
宣姮挥挥手,南般若被绑出了院子。
这一行人押着她,穿过几条大街,来到凤天鼓楼下。
附近围满了百姓,指指点点,嗡嗡嘤嘤,拍手叫好。
“南般若,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许多年后,南般若仍然清晰地记得宣姮喷在她耳后的气息——香甜,滑腻,湿热。
她顺着宣姮的手指望去,看见那面凤纹巨鼓下方,厚重城砖外,悬了好长一列人头。
阿父、阿母、阿兄,还有很多熟悉的叔伯,他们被悬挂在凤天鼓楼的墙砖下。
整整齐齐。只有头。
这里是整个上京最热闹的地方。
百姓们都来看权贵掉脑袋。
“你管蔺青阳叫夫君?你该不会以为他真想娶你?”宣姮的声音微微颤抖,热息一下一下拂过南般若的耳朵,“别做梦了,他可是诛杀这群反贼的第一功臣啊!”
南般若不敢信。
他明明说过,他相信南家没有谋反,他说他定会帮她查明真相,他说他在想办法救她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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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不敢相信有人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
宣姮讥笑:“他就是要让南戟河九泉之下不得安生,他就是要让那个老东西亲眼看着,自己尸骨未寒,女儿就躺在仇人的身下献媚承欢!南般若,你的父母亲人挂在城头,都在盯着你这条小母狗!”
南般若发不出反驳的声音。
宣姮扯住她的头发,逼她仰头直视城墙上的头颅。
那一天的阳光像烧红的针,扎进眼睛里,几乎能将双眼刺瞎,南般若不知道眼睛里流出的是血还是泪。
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宣姮刻薄的声线和百姓嗡嗡的议论仿佛巨石,压在她心口,让她无法呼吸。
谋逆……反贼……意图弑君……活该去死……活该去死!
蔺青阳势大,宣姮没有在凤天鼓楼下耽搁太久。
南般若浑浑噩噩被人拖着往外走。
她被扔进一处暗巷,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抓着她,侍卫拔出长刀,铮一声捅向她。
南般若并没有挣扎的意思,她愣愣看着刀锋上的寒光。
那把刀很大,刀身比她小腹还要宽。
宣姮恨她,并不是要一刀杀了她,而是要破开她的肚子,让她在巷子里痛苦挣扎,流一地脏污,极尽丑陋地死去。
眼看那把大刀就要切进她的身体,南般若并不感到恐惧。
对于那一刻的她来说,死是一种仁慈。
忽然一道极其强势的剑气破空而来。
一声震响,刀刃应声而碎。
这道剑气救了南般若。
她一眼就认出了它。
就在前些天,它在长巷子里面击破了兄长的金身防御。
而那个眸底淬着寒霜,提剑大步走来的男人,正是与她满榻缠绵的蔺青阳。
是他。
果真是他。
“偷情”被撞破的蔺青阳根本没有半点心虚,他眉眼平静,态度冷淡,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宣姮。
他不在的时候宣姮很吵,闹着“捉奸”,但他人来了,这位长公主乖顺得像个小猫。
很快,暗巷里只剩下蔺青阳和南般若。
她变成了一只木偶,呆呆愣愣地望着他。
他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俯身把她抱到怀里,带她往外走。
“凤天鼓楼……凤天鼓楼……凤天鼓楼……”
他侧耳听她微弱的声音。
“啊,”他停下脚步,轻笑,“回头拆了它。”
她魂魄不在,只傻乎乎点点头。
*
南念一踏着金风掠过凤天鼓楼上空。
南般若怔怔回眸,看着雕梁画栋的古朴城楼一寸一寸被抛到身后。
鼓还在。楼还在。父母兄长也还在。
她回来了,所有悲剧尚未发生——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她紧紧抓住兄长宽阔瘦硬的肩膀,指尖几乎嵌到他的骨头里面去,千言万语顺着心脏剖开的血口子往外涌,话到嘴边,她却只说:“阿兄答应我了,定要带我敲破这面大鼓。说话算话。”
南念一鼻酸:“自然。”
南般若:“还要叫上阿父阿母一起敲。”
南念一:“……”
这就真过分了啊。
他不想她难过,也不能违心答应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正当南念一愁肠百结时,忽闻前方宫道遥遥传来了马蹄声。
他运足目力,视线穿透浮满上京的雾霭光晕,隐约看见一乘八骏战车正在驰往内城。
南念一如释重负:“追上了——他们在那儿!”
4.天作之合
“追上了——他们在那儿!”
南般若屏住呼吸。
她不敢再发出声音打扰兄长,只敢用力抓皱他肩膀上的衣料,提心吊胆地掠过一座座金碧辉煌的琼楼。
前方宫道不再繁华热闹。
左右两面黄瓦红墙,嵌一条青砖大道,笔直通往皇城。
宫道尽头,两扇厚重玄门早已经被打开,战车可以畅通无阻驶入。
从远处望去,那座皇城就像是一只蛰伏在暗夜之中的巨兽,悄然张开了血盆大口,黑暗深处藏着森冷獠牙。
“黑啊!”南念一沉声感慨。
他脚步一错,咔嚓踏碎一处弯月檐角,掠过十数丈距离,啪一声轻响,落在宫道左侧的高阔红墙上。
南般若感觉自己的心脏坠在了身后,荡一个大秋千,晃晃悠悠追上来。
“唰,唰,唰!”
南念一在高墙上方疾速飞掠,焚金诀催动到极致,足尖几乎不沾黄瓦。
斜下方,战车轰隆飞驰,青道与红墙闷闷震颤。
它距离那两扇洞开的玄门越来越近,兽首门顶上方开始簌簌落灰。
南般若的心脏吊到了嗓子眼。
“唰——”
紧追战车的尾迹,南念一脚踏墙壁,斜飞而下。
‘快……快……快……’
南般若只恨不能把身体化成一道风,给兄长添一些助力。
“砰!”
朱红墙壁上留下寸余深的足印,南念一全力俯冲,脚下擦出一道道长火星。
战车距离玄门越来越近。
三十丈……二十丈……不到十丈!
南念一深提一口气,猛然发力踏碎墙砖,携风雷之势,撞至车马前!
“吁——!”
八匹雪驹长声嘶鸣,前蹄腾空,后肢蹬地。
驾车的人反应迅速,勒马、压辕一气呵成,巨大的惯性带着战车斜划半道长弧,车轮与青砖刺耳摩擦,火星飞溅。
“大公子?!”驾车人震惊。
南念一匆匆一揖,踏过前板跳上战车。
南般若的视线投进车厢,只见父亲南戟河端坐正位,身披战甲,膝上横刀。母亲天枢坐在一旁微笑烹茶,茶汤碧绿,茶雾间有白毫银针浮沉。
左右两侧都是脸熟的叔伯,高手中的高手,精锐中的精锐。
战车急停,每一双眼睛都盯着车门。
“父亲!”南念一沉声道,“天佑帝投靠了蔺青阳,宫里有陷阱,快撤!”
众人面色微变。
南戟河目光炯炯:“你如何得知?”
南般若紧张地攥住兄长肩膀上的布料。
她了解自己的父亲,父亲性情肃重刚直,一生不信怪力乱神。此刻时间紧迫,若说那些,必是掰扯不清。
南念一沉默一瞬:“宫中有人给我递了消息。”
南般若:“……”
兄长实在不擅长撒谎,这理由找得简直没眼看。
她赶紧出声替他找补:“阿父如果不信,那就打开密诏看看,上面是不是一个字也没有写。”
南戟河蹙眉:“胡闹。”
说着胡闹,手却探到身侧,从匣子里取出那张封装的密诏,拆线。
大手一挥,诏书骨碌滚开。
南戟河目光逐渐变得凝重。
见状,南念一果断火上浇油:“蔺青阳是打算娶了宣姮,兵不血刃改朝换代。宣赫为了活命,甘愿把祖宗基业拱手让人,只求做个富家翁。父亲,我们一家性命,就是宣赫交给蔺青阳的投名状!”
这一纸空白密诏在南戟河掌心一寸寸皱紧。
空气愈发凝重。
“嗒嗒嗒嗒嗒!”
忽然一串马蹄声疾驰而来。
玄门外动静这样大,自然惊动了内城里的禁卫军。
“主君,”驾车的破军叔沉声禀道,“副统领小武大人过来了。”
南戟河浓眉微蹙,放下膝间宝刀,起身踏出战车。
今夜与他联手诛杀蔺青阳的重要人物,是禁卫军大统领,武白鱼。
那一位市井出身,年少从军,征战沙场,凭借自身本事杀开一条血路,成为当世鼎鼎有名的大宗师。
如今上了年纪,却也宝刀未老。
他与南戟河有过生死相交的情分,彼此惺惺相惜。
武白鱼曾经在战场上捡到过一个失怙失恃的幼童,带在身边当作亲生儿子抚养长大,手把手教会一身好本领。
这幼童便是眼前这位小武大人,武小鱼。
“炎洲君。”武小鱼跃下马背,重重一拱手,“形势紧迫,何故在此耽搁?”
南戟河立在战车首,视线居高临下锁住对方身影。
直到武小鱼承受不住压力,咬牙抬眼望上来,南戟河这才缓声开口:“你父亲在哪?”
“哦,”武小鱼语速稍快,“是这样,陛下为了拖住蔺贼,不得不与蔺贼走得近,家父担心动手的时候蔺贼会拿住陛下威胁我等,为了确保陛下安全,家父不得已留在了宴殿,由我来此接应。”
武小鱼生得眉清目秀,是一张很讨喜的脸。
他再次催促:“炎洲君,家父恐怕已经等急了。”
南般若走出战车,站在父亲身旁。
她道:“阿父,武大统领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蔺青阳想伤他,也绝非易事。”
武小鱼循声望向她。
看清她的模样,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滞。
她好像月光下的雪。
清澈、纯净、泠泠皎皎,直击心灵的美丽,叫人不敢大声呼吸。
“令爱说得是。”武小鱼别开眼,“炎洲君,请速速动身吧。”
南般若问他:“所以武大统领为什么悄无声息就被害死了,是因为他不曾防备你这个至亲之人吗?”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猝不及防之下,武小鱼根本来不及控制表情,惊骇之下甚至无意识后退了半步。
南戟河双目如电,倏地盯住对方的眼。
“你……”武小鱼咬牙硬撑,“休得信口雌黄!”
南般若只静静地望着他:“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你了。”
武小鱼眸光剧烈闪烁。
他见势不妙,疾退几步,手一挥,左右禁卫军一拥而上,将他护在正中。
南戟河震怒:“竖子!”
“炎洲君!”武小鱼扬声叫道,“你披坚执锐,马踏宫门,难不成是想造反吗!”
他强作镇定,反咬一口以掩饰心惊。
“来人,把他们带进宫里,听候陛下发落!”
禁卫军从他左右两侧涌出来,缓缓围向这驾停在宫道间的战车。
眼看事情已经败露,武小鱼干脆硬来:“炎洲君,你若敢在宫门对我禁卫军动手,那便当真是有不臣之心了!”
只闻南戟河低低冷笑。
“侄儿。”这一声侄儿叫得亲切,却叫人头皮发冷,“本君也不甚清楚,在宫道上跑马,都犯了哪些条律令。你据实上报便是,明日让那些礼官来弹劾我。”
“吁~”
驾车的叔伯一扯缰绳,只见八匹雪驹齐齐掉头,铁蹄按捺不住在青石砖上踢踏。
两侧禁卫军已围上前来,想要拦马。
“夫君,消消气,喝口茶。”天枢端着茶盏来到车辕,“小武大人是朝廷命官,即便无孝无义,也轮不到我们来处置,身为长辈,不过骂上一两句罢了。”
她垂下手,握住南戟河攥紧的拳头。
虽然他面上不显,其实得知那位肝胆相交的至交竟遭小人暗害,早已惊痛交加,剖心摧肝。
南戟河缓缓颔首。
战车转头,将被挡下的瞬间,他忽地气沉丹田。
一双温暖带茧的手及时捂住了南般若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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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子!!!”
下一瞬,一声惊天咆哮直贯而出。
空气里震出层层气浪,宫道两侧的宫墙嗡嗡摇晃。
围到战车前的禁卫军被掀得人仰马翻。
“轰——咚咚咚咚!”
冲击声浪轰过宫道,撞上玄门,两扇巨门仿佛飓风中的破败木板,一下一下倒撞在后壁上。
“噗!”
武小鱼掩住心口,喷出一口血。
“挡——挡下他们……”
声音好像瓮在了水中。
等到一众禁卫军晃晃悠悠爬起来,战车早已驶出了老远,只吃到一嘴灰。
遥遥地,飘来天枢温柔的嗓音:“这侄儿,骂他一句,怎么还吐血了。该不至于连这点小事也要告状吧?”
武小鱼摸着甲胄上的丝丝凹陷,又喷了一口血。
周身几处大穴,都挨了那茶中的毫针。
天枢,北斗七星之首,主暗杀。
*
战车驶出很远,南般若仍然抱着天枢的手不放。
“阿母,”她傻乎乎地说,“你的手真软,真暖和!”
悬了许久的心脏终于落到实处,她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情绪轻飘飘地往上浮。
天枢反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她虚着视线,望望一身茶香的母亲,又望望正在低声说话的父亲和兄长。
这一刻竟是觉得死也无憾了。
“南般若。”南戟河忽然点名。
南般若吓了一跳。
连名带姓,准没好事。
果然,南戟河目光沉沉盯住她:“你兄长亦不知武老出了事,你又是如何得知?”
南般若:“……”
父亲简直就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当时那样的情形,他竟然能留意到南念一也在震惊。
天枢动手把闲杂人等轰下战车。
南般若自知躲不过,低着头,把自己重生的奇遇说了一遍。
“骨碌……骨碌……”
轮毂碾过一条条坊道。
她道:“武老的脑袋,就挂在阿父边上。”
后来她还知道了一个真相——那天,蔺青阳是故意放任宣姮把她抓到凤天鼓楼的。他烦了,懒得继续哄骗她了。
倘若她不是一副呆呆的样子,让他重新有了几分趣味;倘若她像他预期的一样大哭大闹、喊打喊杀,那一日就该是她的死期。
想起往事,她唇齿不自觉战栗,声音也散了。
见她这副模样,南戟河三人心疼到不行。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论是预知噩梦还是再世重生,般若,你已经改变了天命。”天枢道,“天机泄露太多,恐怕于你不利。那些事,往后不提了。”
“嗯。”
“姓蔺的交给我们来对付。”
“嗯。”
“今晚阿母陪你睡?”
“要!”
*
回到府中,南戟河即刻下令调动营军,以备不测。
“般若不用担心,”南念一笑得冷清,“阿父既已知晓一切,绝无可能再遭暗算。”
南般若点头,心下隐隐不安。
今夜蔺青阳杀了个空,也不知会作何反应。
正思忖间,忽然有人来报:“宫中来人宣旨!”
南戟河蹙眉。
护住妻小,疾步出府。
只见一队宫人浩浩荡荡而来,领头的大太监满面笑容,手中高举明黄圣旨。
桃花市上的百姓也凑过来看热闹。
只听那太监吊着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炎洲南氏女般若,蕙质兰心,贤良淑德。东君蔺青阳,柱石之士,股肱之臣。此二人天作之合,特赐婚配,永结同好。着礼部择吉日完婚,钦此!”
南般若眸光微震。
“……他也回来了!”
5.阴鬼
皇城。斗微宫。
一袭织满金绿牡丹的华贵紫裙迤过走廊,环佩叮咚,金步摇晃得厉害,尾翎绞缠又分开。
两侧宫人大气也不敢出,垂首低眸,拜道:“长公主殿下!”
香风荡过。
“砰!”
一声震响,殿门被宣姮扬手推开。
坐在御案后的青年吓了一跳,下意识扶了扶冠冕,强作镇定地抬起眼睛。看清闯进来的是宣姮,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你想吓死寡人吗?”
宣姮反手摔上殿门,疾步来到御案前,广袖左右一挥,案桌上的笔墨纸砚奏折诏书砰砰哐哐被打飞,滚得满殿都是。
“你疯了吗!”宣赫蹦起来,狼狈地抖落衣袖上的墨点子。
“你才是疯了!”宣姮冲他叫道,“不是说让我嫁给东君吗,你为什么要给他赐婚!”
闻言宣赫不禁苦笑。
他大步绕过御案,随脚踢开落在地上的砚台笔筒,倾身上前,握住妹妹双肩。
宣姮激动地拧身,没能甩脱他的手。
“你听我说。”宣赫好声好气地哄道,“那是蔺青阳他自己的意思。”
宣姮仰脸瞪向他:“那你也不能答应——”
话音戛然而止。
看着兄长这双怯弱无力的眼睛,她也知道让他忤逆蔺青阳,那就是个笑话。
她还是不忿,美眸转了几转,咬牙切齿道:“可是你也不想想,他跟南戟河若是成了一家,我们还有活路么!”
宣赫苦笑:“他要下旨,我能怎么办?”
想起不久之前的画面,他无意识打了个寒战。
“你不知道,那个人今晚有多可怕。”宣赫凑近妹妹,呼吸吐到她的脸上,用发颤的气音告诉她,“我多说一个字,怕会死。”
宣姮皱眉挣脱他:“你想多了吧!”
她又不是没见过蔺青阳,那个人虽然权势滔天,却向来是个温润公子的模样。
宣赫就是胆小。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咬了咬唇,眯起眸子,“就算今夜没能杀掉南戟河,东君也不需要娶他女儿啊!只有娶我,他才能得到帝位,他……”
“嘘!嘘嘘!”宣赫赶紧制止她,“这种话可以乱说吗?赐婚旨意都出去了,往后莫要再提!”
宣姮胸脯起伏,深深呼吸,目光定在虚空中某一个点上,表情越来越冷。
冷到极处,她的眼睛里燃起了两点灼灼凶光。
她蓦地抓住宣赫的手腕:“阿兄!他们若是联手,你我死无葬身之地啊!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快,你派人去杀了南般若!”
宣赫眼角乱跳:“不行啊,身边都是蔺青阳的人,我能派谁去?”
宣姮:“监察密使?”
宣赫:“他的人。”
宣姮:“御前侍卫?”
宣赫:“他的人。”
宣姮:“禁卫军?”
“……”
她看宣赫的表情就明白了。
她怔怔倒退一步:“从前不是这样啊,怎么竟连一个可用之人也没有了吗?”
这句话让宣赫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宣姮没留意他的变化,她皱着眉,自顾自说道:“若是武白鱼还在,蔺青阳他也做不到随随便便把手伸到你身边……”
“闭嘴!”宣赫语调骤然拔高,打断道,“你给寡人闭嘴!闭嘴!”
宣姮不敢信:“你凶我?”
宣赫一把扯住她衣袖,面孔凑近,眼眶瞪得扭曲,咬牙切齿道:“今后别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蠢话!武白鱼总是跟蔺青阳作对!总是作对!寡人若是不帮着他除掉武白鱼,怎么让他看见寡人的诚意,怎么可能得到他的信任!”
宣姮张了张口:“可是……”
“没有可是!”宣赫抬手一挥,“武白鱼也好,南戟河也罢,他们这些人,他们这些人!”他的声线尖锐颤抖,“假惺惺满嘴忠诚仁义,其实还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好哇,他们和蔺青阳作对,他们是有好名声了,寡人呢,寡人被他们架在火上烤!”
“寡人只想好好活着,寡人不想被他们利用,寡人有什么错!”
他五官扭曲,眼眶里汩汩滚下两行泪。
“阿兄没有错。”宣姮眸光微闪,软下声线哄他,“阿兄当然没有错。阿兄不贪恋权位,这是多么高尚的品德。旁人再怎么口口声声不爱权势,还不就是吃不着葡萄骂葡萄酸?唯有阿兄,才是真正超凡脱俗的人。”
宣赫一怔,泪中带笑:“果然还是你懂我。”
“可是阿兄,”宣姮轻晃他的胳膊撒娇,“你想顺顺当当把这皇位让出去,那就一定得把我嫁给东君呀!只要我给他生下一个身负帝火的天命子,你和我,此生就再也无需担惊受怕了!”
宣赫面露无奈:“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他想娶南般若,我有什么办法?”
宣姮冷笑:“阿兄你也不想想,他都对南戟河下死手了,怎会突然平白无故要娶南戟河的女儿?其中定有原因!”
“什么原因?”
“哼!”宣姮咬牙暗恨,“若我所料不错,定是那女人使了狐媚手段!”
宣赫将信将疑:“哦?”
“她可以,我又为何不行?我还能差了她去?”宣姮眯眸,“阿兄,你得帮我,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宣赫略有几分迟疑和警惕:“你想要寡人做什么?”
宣姮轻叹了一口气。她这个兄长真是白做了七年帝王,高兴就是“我”,不高兴就“寡人”,简直让人一眼就看透。
“不会为难阿兄的。只要设一场春宴,把东君请来就好。”宣姮神秘地笑了笑。
宣赫狐疑:“你要在宴席上勾引他?他这种身份,什么女人没见过?”
宣姮:“当然要用些手段,香炉里,飘纱里,酒水里,哪里还不能下药了?”
宣赫:“嘶——你小点声,当心隔墙有耳,叫他听去!”
宣姮:“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
“继续,我在听。”一道声音淡淡传来。
宣赫兄妹愕然一瞬,旋即,浑身血液直直冲上头顶。
视线颤抖,循声回头。
只见那御座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气势沉沉的身影。
殿梁的阴影恰好遮住他眉眼,神色看不分明,半明半昧间,鼻唇下颌弧线如玉。
淡漠,死寂。
不像神仙,像阴鬼。
*
南府。
南般若心底隐约的不安终于落到实处。
不仅是她,蔺青阳也回来了。
她拦下战车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暴露了自己——他知道她回来了。
他当然不可能放过她。
那一纸赐婚诏书被随意扔在案桌上,她低头看清,指尖不自觉掐住掌心。
是蔺青阳的字迹。
字如其人,他写得一手好字,遒劲漂亮,看不出杀意。
“般若?”
她转过脸,南念一担忧地注视着她。
“我没事。”她笑着摇头,把赐婚诏书翻过一面,让它脸朝下。
南念一正色道:“不要担心,我们绝无可能让你嫁给蔺青阳。”
南般若慢吞吞点着脑袋:“我知道啊,阿父阿母都把沙盘做好了。”
南念一失笑,偏偏头,示意她往外走。
两个人离开书案,双双凑到父母的身边。
只见天枢双袖带着残影,在沙盘上方疾出疾收,一处接一处设好陷阱和伏兵。
南念一冷笑勾唇:“蔺青阳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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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来迎亲,那便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沙盘之上,密布杀机。
“府外整条街道会设下禁域,有了禁域,战斗就不会波及坊间,也可以防着蔺青阳逃走。”天枢的手指划过一整片区域,温温柔柔地说道,“禁域内不留一个活口。所以都不必藏着掖着,念一的焚金诀,该用就用。”
南念一肃容点头:“母亲放心。”
沙盘上,一只长得很像南念一的小泥人落位。
天枢伸出手指,在它额心抹上一道金粉。
南般若视线扫过一圈,轻易就找到了代表南戟河的泥人——皱着眉头,手提丈八长刀。
街道左右两侧,鬼鬼祟祟埋伏着一众星宿。
视线投向战场外,果然看见母亲也给她捏了个小泥人。
婴儿肥的脸蛋,漂亮的小发髻和小裙子。
“让你回炎洲,你也不会答应。”天枢温声细语,“留下来也好,一家人整整齐齐。”
南般若:“……”
不愧是杀手头头,说话一点儿不讲究忌讳。
当然这句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杀了蔺青阳,她在这世间大可以横行无忌。若是父母败了,哪怕她藏到天涯海角,也无用。
很快,沙盘布置完毕。
南般若仔细看过全局,郑重其事地补充:“蔺青阳修为应当与阿父大差不差,但是,他的战斗技巧将会极其老练。”
修为带不回来,经验却可以。
南戟河默默点头。
“他有东皇法衣。不过此物并非天衣无缝,我知道弱点。”南般若尽量不去回忆旧事,“腋下三寸,可以解。”
她垂着眼,“他一时不可能修成本命神剑,阿父有金刚不坏之躯,可以拖着他硬碰硬,阿母伺机解他衣裳。”
天枢笑:“这个我擅长。”
潜行,近身,出阴招,正是她的强项。
沉默片刻,南般若轻声说道:“我不能修行,其他的,也不知道了。”
三人眉眼俱是一痛。
“哈哈哈,”南戟河大笑,“般若,你这条情报,真正是无价之宝!”
他转过头,招呼妻子商议各处细节。
南般若看了一会儿便有些气力不济,她返身回到窗榻,托着腮,看树梢的月。
渐渐便有些入神。
前尘往事当真变得模糊起来,像一场已醒的噩梦。
神思恍惚间,肩上忽然落了一只手。
五指修长有力,是男人的手。
南般若呼吸一滞,心尖一颤,身躯本能酥麻战栗。
一口甜香的气息悬至唇齿之间,自然而然化为半声低咛。
转身回望,眸中已蕴满了潋滟春色。
视线相对,南念一表情凝固。
南般若更是一惊。
这么多年,她的身体已被蔺青阳调--教成了这样。他就喜欢她这个样子,男人一沾身,她便会化成花蜜,软成春水。
一时间,痛楚,羞耻,悲愤,万般情绪涌入心口,令她无地自容。
“般若,般若!”南念一陡然回神。
她疾疾把脸转向一旁,死死咬住唇:“对不起,阿兄,你别看我。”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忽然,后背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
兄长俯下身,重重把她抱进了怀里。
南般若身心紧揪。
头顶忽一沉,他用下巴磕了磕她,笑道:“唉,多大人了,还像个孩子!”
南般若愣怔。
又听他扬声道:“父亲母亲快来看,小丫头躲在这里偷偷哭鼻子呢!”
一身清冽竹香包围了南般若。
她身躯微松,埋下脑袋,像儿时一样,用脑袋上不存在的头角顶了顶他。
6.大婚日
南般若过上了婴儿般的生活。
夜里有母亲陪着睡,醒来家人都围在身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每一日,耳朵里听得最多的便是“饿了没”和“吃什么”。
她的肚子和脑子都被装得满满当当,找不到一刻伤春悲秋的机会。
南般若:难怪我以前那么傻!
敢情是被人当小猪养。
日子平静得就像无风的海,安宁、静谧,风暴仿佛永远不会来临。
忽一日,南般若喝着桂花羹,不经意提了句:“大婚还有三日吗?”
空气短暂凝固。
“嗯。”南戟河皱眉,“照你平日起床的时辰,外面的事已经解决差不多了。”
南念一握住拳,抵着唇笑:“所以懒得提。”
南般若:“……”
天枢:“怕只怕姓蔺的不敢来,害我白忙一场。”
南般若心说:他一定会来。
蔺青阳只有登上帝位,方能夺取天下气脉,助他百年飞升。
他势必要尽快动手除去南戟河这个障碍。那个人,行事狠厉果断,这场婚礼便是他为双方安排的生死局。
“千万不要大意!”
话说出来,她自己便笑了。
父母都是身经百战的王者,胆大心细,慎之又慎,用不着她来多嘴。
“放心。”南念一沉声与她分析,“他来迎亲,带不了多少人,熬也能熬死他。”
他竖起三根手指,“当今天下,修为最高的便是三位大宗师,父亲炎洲君,武白鱼老前辈,以及蔺青阳。蔺青阳再有战斗经验,也强不过父亲多少。”
南般若默默点头。
蔺青阳如今还不是帝君,进不了天家秘地,更加染指不了帝龙鼎。
他的修为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
“此次是我们主场,有陷阱有伏兵,足以牵制他带来的人手。”南念一清隽的眉眼浮起杀气,反复安她的心,“蔺青阳独木难支,保准叫他有来无回!”
南般若盘来盘去,实在算不出什么错漏。
前世父亲在宫中落入陷阱,便是这样被人活活耗死。如今换作蔺青阳,也一样。
主动入瓮,他怎么敢?
*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
南般若拒绝让人替嫁,也没有睡过时辰。
天还没亮,她就悄悄爬了起来,穿上绣娘们匆忙赶制的大红嫁衣,坐到妆台前,自己动手涂脂抹粉。
天枢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
看着原本根本不会化妆的女儿极其娴熟地描眉画眼,渐渐妆成一张绝美芙蓉面,天枢脸上的笑容不觉愈发温柔——想杀人的那种温柔。
南般若抬眸:“阿母?”
天枢眉尾一动,瞬间隐去异色:“这么好看,来给阿母也画一个。”
“好啊!”
南般若起身,动手把母亲按到妆镜前。
片刻后。
“别弄这个,戳眼睛。”
“这粉怎么一直往下掉?”
“嘴也不要弄,油腻腻的。”
南般若:“……”
她伏在母亲肩膀上,噗哧噗哧笑出声。
*
南般若只是简单梳妆,一路行出南府,却害得府里的人撞了好几根柱子。
平日看惯了,总会无意识忽略她的美貌。
此刻她一身织金大红嫁衣,灿若春华,秾艳昳丽,倏地撞入眼帘,叫人心跳惊停。
七仙女朴实无华地夸赞:“姑娘好看过头了!”
太微:“看一眼都便宜了蔺贼。”
南般若弯了弯眼睛。
其实她什么模样蔺青阳没见过?夜间榻上,他从来都要点满灯烛,把她的每一寸看得清楚明白。
早些年他对她并没有多上心,为了不让他腻了她、杀了她,她曾精心研究过各色妆容,以及床笫之间……
南般若摇摇头打断思绪。
前堂气氛凝重。
天枢抬手替南戟河整理衣领子,柔声劝道:“别绷着脸了,不像送亲,像送葬。”
南戟河眼角重重跳了两下,两道浓眉更是拧成一根。
“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一行人踏出府去。
街道早已经清了场,不容外人踏入。道路两旁悬了大红幡,地面故意撒上了不少鞭炮碎屑。
入目一片红,并没有让这条冷清的街道显得热闹,反倒更有种古老的恐怖。
两侧楼巷里埋伏了高手,披坚执锐,敛息静声。
只等蔺青阳入瓮。
放眼望去,整条街道笼罩着早春薄雾,尽头处,影影绰绰似有人来。
“怦怦、怦怦怦!”
南般若清晰地感觉心脏梗在身前,一下一下撞击她颈下三寸。
南戟河与天枢对视一眼,大步迎向前。
南念一回眸交待:“你们两个看好般若。”
太微与七仙女正色拱手:“定不辱命!”
有风掠过这条街。
满地鞭炮纸屑微微掀动。
“咔嗒、咔嗒、咔嗒。”
薄雾之中传来阵阵马蹄声。
下一瞬间,锣鼓唢呐齐齐奏响,一串串鞭炮在街道上欢腾蹦跳。
火光纷飞,浓烟滚滚。
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近,为首那一位骑着高头白马,身穿大红喜服,金质玉相气宇轩昂,正是新郎蔺青阳。
“唰——”
众人的心神与视线齐齐掠过整条街。
杀机瞬间锁定,瞳仁在眼眶中不自觉地轻颤。
只等石破天惊的那一霎。
南般若呼吸紧促,指尖掐入掌心。
近了……更近了……
蔺青阳也没怎么掩饰,身后跟随的迎亲队伍俨然个个是高手。
一顶花轿在他身旁晃晃悠悠。
他手握轩辕剑,大红吉服之下,东皇法衣的淡紫幽光若隐若现。
“咔嗒、咔嗒、咔嗒。”
马蹄踏着青石板,一步一步进入伏击圈。
“他还真敢来!”七仙女和太微对视一眼,双双握住兵刃,护到南般若身前。
两支队伍越来越近。
屁颠颠跟在花轿身边的喜婆忽然嗷了一嗓子:“吉时到——!”
雾气微晃。
立在街前,眼观鼻鼻观心多时的南戟河,骤然抬眼。
目中精光乍现,刺破浓雾,直取那马上新郎!
在他身后,天枢手中的令旗瞬间挥下——“杀!”
几乎同一时间,蔺青阳也抬起手,将一只鎏金恶鬼面具扣在脸上,淡声吐字:“杀。”
“嗡……”
禁域,启动。
禁域降临,只见整条街道骤然一空,硝烟、晨雾、人马,齐齐消失在视野之中。
虽未看见,南般若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两股搬山倒海般的力量,在不远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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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轰然撞上。
禁域湮没了刀兵之声,也将战争限制在方寸之地。
“嘤——嘤——嘤——”
耳畔响彻着刺耳金鸣,却分明寂静到诡异。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
南般若不敢眨眼,也不敢呼吸。
“姑娘,”太微出声安抚,“没那么快的。”
南般若怔怔转头望向她,唇角扯开笑容:“嗯,我知道的。蔺青阳修为那么高,便是站着不动让人杀,也得砍上好一会儿,没那么快的,没那么快……”
太微眸中清晰地映出她的脸。
虚弱、苍白,摇摇欲坠。
这是一场生死之战,没有退路,没有转圜。
南般若紧紧攥住手指,心中默算了一遍又一遍。
蔺青阳每一次进阶,每一个机缘……
他真正开始突破大宗师实力,确实是在强夺天下气脉之后。
她记得他一开始很是不顺,频繁受伤,修为不进反退。
有一次他虚弱至极,撑着一口气闯进她的寝殿,杀光所有目击的宫人,用禁制强行封住整个宫殿。
他踉跄摔倒在芙蓉暖帐中,身躯抽搐,吐得满榻都是血。
南般若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有这样多的血。
看着满榻猩红,再看看他惨白脆弱任人鱼肉濒死喘息的样子,她不禁心热难耐。
……幸好她忍住了。
后来一次偶然机会,她得知他和武小鱼打了个赌。
他赢了——武小鱼赌的是,她会下手。
*
南般若深知蔺青阳没有那么好杀,他远远要比常人想象中更加危险。
她盯着眼前死寂的街,许久才敢眨一次眼。
越久不见动静,她越是安心。
“姑娘,你别着急。”太微轻抚她的背。
南般若语速飞快:“我不急啊,本就是一场持久战,若是结束得早了,反倒绝无可能是什么好消息。”
七仙女老神在在地点头:“学着点,笨蛋太微!”
南般若镇定告诉这两个侍卫:“蔺青阳是顶级高手,且有神器傍身。即便落入陷阱,想要拿下他也绝非易事。”
速胜,便意味着速败。
面对蔺青阳这样强劲的敌手,只能是磨死他、拖死他。
没有消息正是最好的消息。
只是身处禁域之外,对战况一无所知,实在是十分折磨。
日影西移。
太微感慨道:“咱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又有主君和夫人这样的绝世强者坐镇,蔺青阳能撑这么久,算他有本事。”
不知不觉,已至黄昏。
太微提醒:“姑娘,风凉了。”
南般若轻轻摇头:“无事,再等等。”
“让七仙女回去拿件衣裳?”
南般若正要点头,双肩忽然微微一沉。
“嗯?”
一件柔软暖和的绒毛氅子披在她的身上。
“诶?!”
太微和七仙女惊诧回头。
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青年,他身材瘦挑,相貌英俊,气质温和。
如玉的公子,抬手替南般若披上衣裳。
“你谁啊?”“什么人?!”
南般若怔怔回眸。
看清他的模样,心跳骤然停止。
他俯身,唇角盈盈带笑,在她耳畔无声吐字。
“抓到了。”
7.成亲
“抓到了。”
他无声吐字,却似一声惊雷。
南般若浑身血液刹那间冻结成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周遭空气凝固,让她无法呼吸。
她颤眸盯着他的脸,用尽所有力气,艰难发出声音:“我父母兄长呢?”
他轻笑:“你猜。”
南般若两眼发黑。
世界变得模糊,只有他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锐利清晰。
七仙女惊道:“你你你——你什么人!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走路没声音,跟鬼一样!”
太微皱眉:“立刻从姑娘身边离开!”
忽地,二人整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青年的长相和气质太过突出,让人本能忽略了他的着装。此刻后知后觉,他这一身打扮,分明就是新郎官。
新郎官?
蔺青阳!他是蔺青阳!
二人面色大变,锵一声举起兵刃。
蔺青阳在笑,眸底却有冰凉的杀意。
“退后。”南般若深喘一口气,爆破般吐出声音,“别动,退后!”
七仙女和太微身手不错,但是对上蔺青阳本尊,她们根本不是一合之敌,上前只会白白送命。
能顶得住蔺青阳的只有阿父。
阿父……
阿父怎么样了,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人是蔺青阳?
南般若浑身发抖,骨子里一股一股渗出寒意来。
她不敢想。
蔺青阳替她披好大氅,修长的手指拿起左右两根细长缎带,不紧不慢绕到她颈前。
他微垂双眸,姿态温存,认认真真开始打结。
指侧硬茧和冰凉缎带时而擦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阵战栗。
他手大,五指张开,轻易就可以握住她整根雪白的颈子,他也可以交叉这两条缎带,当着侍卫的面,慢慢把她勒死。
南般若胸膛不停起伏,不自觉地分开唇瓣,一下一下轻轻倒气。
压迫和窒息的感觉唤起了一段很坏的记忆。
那是在蔺青阳娶了宣姮之后、宣赫禅让皇位之前,有一阵,蔺青阳对她杀心很重。
她的存在似乎给他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好几次行事中途,掐在她腰上的大手渐渐游离到她颈项,收紧,然后发疯一般掠夺,似是最后一次撷取,要将她吞吃殆尽。
每次昏厥过去,她都不敢确定自己还会不会再醒。
她用尽所有的意志力不去反抗,只用迷离的眼神痴望着他,用动情的身躯勾缠着他,赌他一次舍不得。
她“赢”了一次又一次。
输一次,就是死。
终于,耳边轻微一声绷响,唤回了南般若的神智。
蔺青阳替她系好了缎带。
“姑娘!”“姑娘!”
南般若的性命悬在蔺青阳手上,七仙女与太微再如何焦灼也不敢妄动,只压着嗓子紧张地唤她。
“我没事。”南般若扯唇笑了笑,“你们退后。”
她顺着蔺青阳的手,望向他的眼睛。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情绪,仿佛戴了一张名为“新郎”的假面具——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眉梢眼角俱是温柔。
她问他:“你想做什么?”
蔺青阳失笑:“接亲啊,不然呢?”
一阵乱风吹过,两件大红喜服袍尾纠缠。
他诚意满满,亲自来到她家门前,长身玉立,言笑晏晏,好像当真是来与她永结同心的。
他俯身把她打横抱起来。
七仙女与太微焦急迎上前,他只侧眸瞥过一眼,森冷恐怖的威压便将二人硬生生逼退,嘴角溢出血来。
他提步往外走,每一步如鬼魅般掠出十数丈,一晃眼就消失在视野外。
“姑娘被抓走了,怎么办!太微,怎么办!”
“找主君,只有主君才能救姑娘。”
“可是……”
两个人绝望地看向前方禁域。
禁域仍然封闭,里面究竟发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
主君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为什么出来的竟是蔺青阳?
*
蔺青阳行动太快,左右两侧琼楼飞速掠过,化成了两条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带。
他的身躯坚硬得像铁,箍住她,像挣不脱的枷锁。
南般若的心脏仿佛沉入了冰冻的深海。
她不怕死,此刻却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她的家人,究竟怎么样了?
蔺青阳显然很清楚这一点,他是个冷血的猎手,不会告诉她答案,而是愉悦地享受她的焦灼和恐惧。
“唰——!”
身后衣袂缓缓落下。
他抱着她,停在了一座宅院前。
这不是他在上京的宅邸东君府,而是前世安置她的那座二进小院。
他提步前行,踏过门槛。
两扇院门自动敞开,又在他身后沉沉阖上。
院子里挂满了大红灯笼,每一扇窗都贴了喜字,每一道梁都悬了红绸,外院空阔处摆了数桌席面,有肉有酒,只是空无一人。
他抱着她往里走,穿过满院冷冰冰的大红喜庆。
行至前庭,蔺青阳躬身把她放到地下。
南般若本能想要倒退,被他抬手拽住了胳膊。
他闲闲扯着她,力道巨大,她被迫踉跄跟着他走。
往前几步,停在大堂下。
他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沉吟片刻,叹气:“怎么办,喜婆死了。”
俯身,问她,“如何拜堂?”
南般若抿唇不语。
从前她能和他虚与委蛇,是因为他不知道她真正的心思,他自信已经征服了她,她可以隐忍,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
而经历过那一场飞升绝杀,她便已经彻底暴露了自己,再向他示弱没有任何意义。
见她不理,蔺青阳又叹了口气:“只好我来。”
他拉着她转过身,面朝北。
“一拜天地!”他喊。
南般若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蔺青阳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骨相优越,皮相也漂亮。一身红衣衬得他风姿卓绝。
他喊完,笑吟吟拜下。
动作忽一顿,他弯着身,侧眸瞥向她。
南般若只觉后背一冷。
一只大手摁住她后脑和脖子,不可抗拒的力量压着她,与他一齐拜下。
她在他掌心微弱地违抗,仿佛挠痒。
一拜到底。
拜完天地,他随手把她拎正,押着她转过身。
南般若身子骨弱,在禁域外守了大半日已是疲惫不堪,又经历这番劫持,心力几乎耗尽。
骤然一起一落,只觉两眼发黑,地转天旋。
他好心让她缓了缓。
等待那阵眩晕劲儿过去,南般若被迫循着他掌控的方向,抬眸望向厅堂。
一幕阴沉沉的画面陡然撞入视野。
霎那,呼吸消失,血液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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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幽森红烛之间,静静地坐着两位“高堂”。
他们身穿暗红色的落地长衫,既像长辈在婚宴上穿的吉服,又像……寿衣。
红烛照不亮厅堂深处,鹤椅里那两个人的面孔模糊在昏暗中,隐约只知道挂着一脸笑容。
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不是活人的样子。
熟悉的身形,正是她的父母双亲。
南般若瞳孔震颤,脸上唰地没了血色。
‘阿父……阿母……不——!’
她崩溃往前冲,却被蔺青阳的大手扣着后脑勺,朝着厅中重重拜下!
“二拜高堂!”他的嗓音如清泉击玉,愉悦至极。
南般若的身躯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蔺青阳……蔺青阳!”
她挣不脱他的辖制,被迫跟随他,端端正正躬身拜到底。
起身时,视线已然一片模糊。
她用力喘息,拼命挣扎往前冲,却被他轻松单手制住。
他笑吟吟垂眸看她。
“夫妻对拜。”
南般若喉间腥甜,目光若是能杀人,眼前这个人已被她凌迟千百遍。
他的手依旧摁着她后脑。
对拜并不那么顺手,但也难不倒蔺青阳。
他个子高,手臂长,五指一转,抓着她转过半圈,与他面对面。
她只到他胸口,轻易就被他按着头,与他深深对拜。
“礼成。”
他语气飘忽,俨然已有几分意兴阑珊。
禁锢南般若的力量陡然消失,他甚至没有耐心把她拎起来。
她大口喘息着,踉跄倒退两步,堪堪站稳。
来不及抹去惊惧的眼泪,她转过身,飞身扑向大堂。
他在她身后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轻而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越过门槛时,南般若前膝重重一绊,差一点摔倒。
她趔趄撞进大堂。
红烛幽幽摇晃,刺出一道道尖锐的十字光,将堂中场景切割成一块一块。
她无法分辨自己的心脏还有没有在跳。
双耳嗡嗡乱响,深一脚浅一脚好像踩着棉花。
她连摔带扑,跌到了松鹤椅下。
寿衣般的长衫下方,端正摆了两双穿着寿靴的脚。
南般若用力张大嘴巴,挣扎着抬起手,拽住垂在膝下的衣摆,艰难仰起头。
入手一片冰冷粗糙。
“嚓。”
布料发出奇怪的声响。
她顾不上深究,颤抖的视线落向红烛阴影下的两张脸。
两位“高堂”面孔死白,好像糊了白色厚石灰。两颊点着酡红,嘴巴裂到耳根。
南般若瞳仁猛然一震。
不是活人。
也不是死人。
是两只……纸扎的人。
愣怔片刻,她捂住心口,蓦地呛咳起来,咳到撕心裂肺。
显然,一刀杀了她已经满足不了蔺青阳了。
他要玩弄她,折磨她,以泄心头之恨。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他的影子像无光的深渊,漫过来,将她彻底吞没。
她抬眸望去,背着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两点冷光,仿佛幽绿的阴火。
他站定在她身前,唇角一点点咧开。
明暗光影间,他比那纸扎人更不像活物。
这个恶鬼一样的男人低低笑着宣布:“吉时已至,送入洞房。”
8.血色花
满堂红烛摇摇晃晃。
纸扎人扬着惨白的脸,睁着阴恻恻的点睛,笑看南般若在地上无望挣扎。
蔺青阳的脚步不紧不慢逼近她。
他投下的影子潮湿、深黑、黏重,她身陷其间,仿佛被无数来自地狱的骨手拉扯,怎么躲也躲不掉。
不知不觉被他逼到了墙角。
后背撞上冰冷的木壁,再也无路可退。
他忽然停下脚步,漫不经意看了看左右,视线缓缓落向插了龙凤红烛的漆金烛台。
南般若心脏不禁一颤。
曾经有一次,他一时兴起把她压在西界神龛前,信手抄起伽婆罗国供奉的金莲降魔杵,逼迫她一点点吞下。
圣洁的莲瓣沾尽轻透的露水,同她一样摇摇欲坠。
那一夜荒唐,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忘了自己是怎样哭着求他,求他不要让金莲去到连他自己都不曾抵达的地方。
他无视她的求饶,非但没有罢休,行径反倒愈发恶劣。
事后他尝到兴味,好一阵子,他都命令她时时带着那支金莲,片刻不离身。
旧事让南般若呼吸发紧。
而此刻,始作俑者者蔺青阳正在冷眼打量案桌上的龙凤双烛,唇角勾着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牙关发出轻微的咯咯响。
他突然俯身凑近:“没听到吗,该洞房了。”
见他视线离开烛台,她不自觉松了一口气,肩膀微微塌下。
她已经无法细想烛台和洞房究竟哪一个更可怕,只能饮鸩止渴,在密密麻麻的绝望中抓住眼前可以看得见的稻草。
他躬下腰,把她打横抱起来。
走出两步,他忽地侧眸,用目光点了点那对龙凤烛,“喜欢?”
南般若身躯一僵。
她骤然紧张的样子让他笑出了声,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那个不行。”他一边喘笑,一边认认真真对她说,“你太烫了,蜡会化。底下金签能扎死你。”
只听他的语气,仿佛是在提醒她做针线活要小心,仔细扎手。
她咬住唇,闭上双眼。
他抱着她大步离开前堂,行向卧室。越过大红隔幔,眼前骤然涌来了明亮的光。
卧房被布置成了新房。
高矮交错的枝型金灯缀满了红烛,窗牗、床榻、案桌、屏风与箱笼都换成了新香的红檀木,喜被簇新,床帐悬了大红吉祥结。
满室暖融融的红光。
南般若被放在喜桌前。
只见四对婴臂粗细的龙凤花烛噼啪燃烧,桌面银碟里放置了桂圆花生莲子等物,另有酒壶、葫芦瓢、金刀、秤杆、同心袋。
蔺青阳微微偏头,眉眼露出迟疑之色。
他问她:“结发和合卺哪个在先,你记得么?”
南般若抿唇不语。
烛光实在太亮,经由那些金银之物反复映射,在她眼前幻成了一整片迷炫的光晕。
光晕里的蔺青阳,带上了金边和残影。
他只思忖片刻就失去耐心,抬手去拿酒壶。
指尖忽一顿,黑眸里幽幽燃起两点夺目的光。
“错了,第一件该是揭盖头。”
然而她此刻头上并没有红盖头,新房里也没有找到红盖头——这是娘家该准备的东西。
他攥住她手腕,大步走到床榻前。
扬手一扯,拽下半块大红围帐,随手囫囵裹住她的头。
南般若眼前一黑,旋即便是一片血般的深红。
蔺青阳手劲大,厚重的大红帘布紧紧箍住她的头和脸,让她喘不上气。
他单手握着迤在她颈后的布尾,把裹成了俑状的新娘脑袋摁在自己身前,抱紧。
她的眉眼鼻唇无助地浮在厚布上,什么也看不见,也挣动不了分寸。这样的状态下,她完全无法预测他会对她做什么。
她可以吸入少许空气,却被窒息感沉重地紧缚。
未知最是令人恐惧,时间变得极其漫长。
他并没有打算闷死她,在她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时,他掀开了“红盖头”,长眸微垂,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新娘。
她的神色已有一点恍惚。
他牵她往回走,她便虚浮踉跄跟在他身后。
到了喜桌前,他贴心扶了扶她,帮助她站稳。
他松开手,拎起酒壶,泠泠将酒水注入葫芦瓢,递一扇给她,“来,共饮合卺酒。”
“唰——”
他仿佛会读心,在她扬手泼酒的瞬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坚硬的指骨用力一钳,她的手指顿时绵软脱力,连松手丢开葫芦瓢也做不到。
他依旧笑吟吟地。
缓慢举杯,抬至唇前,双目灼灼盯着她的眼,与她同步,仰头饮下合卺酒。
南般若紧咬的牙关被葫芦瓢磕开,辛辣的酒水呛入喉咙。
“咳……咳……”
他从她手里拿走葫芦瓢,随手扔到一旁。
修长的手指落向案桌,缓缓挑拣片刻,捡起了一把小金刀。
金刀雕刻有龙凤花纹,侧面刀刃上也精细地刻有一对并蒂莲,唯有刀尖反射着一丝冷冽寒光。
他侧头微笑:“结发为夫妻,白头不相离。”
不给她机会后退,他拽着她坐到案桌旁的宽椅里,把她圈在他身上。
金刀轻轻抵住她的下巴。
他迫她抬头,直视他眼眸。
刀尖寸寸往上,他手很稳,分明是一触即破的雪肤,却只在刃锋下微微凹陷,一星半点也不曾划破。
他用目光和刀锋描摹她的轮廓。
金刀渐渐抵近她的眼眶,她咬住牙关,没有眨眼。
簌、簌、簌。
冰凉锐利的刀尖,一根接一根拨动她的眼睫。
洞房里的暖红光晕在她视野中一下一下漾起涟漪。
心惊肉跳间,刀尖越过了她的眉眼,顺势往上,逐一挑去她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
他神色专注,近乎虔诚。
呼吸交织,仿佛新婚的丈夫正在温柔为妻子描画眉眼。
南般若熟悉他的气息。
他身上的气味好像华贵的熏香,其实不是,蔺青阳不喜香料,那是他本身的味道。
他的气息和气场独特而强势,侵略性十足,像是最强大的掠食者,进入他的领域者,要么臣服,要么死。
此刻他身上的味道有了变化。
阴森,幽冷,难以捉摸,仿佛沾染了黄泉的颜色。
她失神的时候,刀尖仍在她雪缎般的肌肤上游移,隐隐约约有勾丝裂帛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划破。
南般若无从得知他要玩到什么时候。他垂着眸子神色不明,似乎饶有兴味,又似乎意兴阑珊。
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勾勾连连,游龙走凤,漫不经意。
嗤、嗤、嗤……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察觉,刀尖冰冷的走向仿佛在延续某种规律。
思绪还未成型,直觉已在叫嚣危险。
但她已然无法阻止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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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神追随他的刀锋游移……
横、撇、点、弯折、右钩、点。
重复。
再重复。
不断重复。
一直重复——在她觉察之前,他已经反反复复在她肌肤之上描画了无数遍。
脸庞、额头、脖颈、锁骨。
眉、眼、鼻、唇。
死。
死、死、死、死、死、死!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醍醐灌顶的瞬间,南般若呼吸停滞,寒气从骨缝最深处涌出来,霎那遍布全身。
她不自觉睁大双眼,瞳孔扩散,直至占满整个黑眼仁。
她惊悸地望向他。
他在笑,笑意从魂魄深处渗出,由衷地愉悦至极。
薄唇微微地动。
他无声轻语:‘终于发现了。’
南般若微微倒气,一阵一阵感到眩晕。
这个男人,从前再如何冷血凉薄、性情恶劣,终究有迹可循。如今在他身上,她已经感知不到什么人性了。
她引出了十八层地狱之下的恶魔。
刀尖停在她的唇角。
他用另一只手挑起她一缕长发。
黑发在他坚硬的指掌之间缓缓流淌,像流水,像丝缎,光泽莹润,入手滑凉。
除了健康之外,上苍待她从不吝啬,予她绝世容色,予她媚骨天成,予她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无一处不诱人迷恋。
多么可笑的馈赠。
“嚓。”
一声裂帛的轻响,一束死去的秀发落入蔺青阳掌心。
他从自己发冠间抽出一缕黑发,随手割断,与她的乌发紧紧缠绕在一处,封进同心袋。
“叮。”
他随手把金刀掷向案桌。
它翻滚两圈,斜搭在装盛了桂圆的银盘边缘。
“礼成。”
蔺青阳俯下身,像每一个急不可待的新郎一样,抱起自己的新娘,意图明确地大步走向床榻。
南般若猝不及防,惊呼间左边长袖扫过案桌,咣铛掀翻了一堆花生莲子。
身体腾空,她娇躯微颤,指骨发白。
距离床榻越来越近,蔺青阳的眸色转成了瘆人的漆黑,唇角笑意冰冷。
就在他把她压进被褥之时,南般若忽然挥动左手。
“噗刺。”
空气凝固,蔺青阳缓缓低头。
断发的小金刀握在她手心,刺进他腹部,直抵刀柄。
南般若也愣了一瞬。
他身上竟然没有东皇法衣护体——不,他竟然在她面前没有任何防御。
虽然震撼错愕,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她拔出金刀,迎着溅向她的鲜血,果断又刺出一记。
“噗刺!”
她再拔,再刺。再拔,再刺。
噗刺!噗刺!噗刺!噗刺!噗刺!噗刺!
他的身上绽开一朵又一朵血花。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血腥气息充斥鼻端,让她几乎丧失神智。
她近乎疯狂地重复着挥刀刺出的动作。
直至精疲力竭。
“哈……哈……”
她大口喘息,滚烫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她忽然想起,蔺青阳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她颤抖抬眸,对上他冰凉的眼。
手中的金刀当啷坠地。
“捅我七十九下……够了吗,确定不继续?”
他不带情绪地笑开,“那就该我了。”
9.前世今生
南般若倒退一步,榻缘绊到她的膝弯。
她跌进床榻,双手撑在大红喜被滑凉的缎面上,仰起头,只见蔺青阳瘦高挺拔的身躯沉沉俯了下来。
满室红烛在他身后摇晃。
背着光,这张脸仿佛死人一样苍白。
他俯身的动作顿了下,单手扶着榻缘的栏木,歪身下去,从脚踏旁边捡回了金刀。
他反手握着刀,提膝顶上床榻,逼到她身前。
“滴答、滴答。”
他的身躯还在不停地渗血,南般若躲不开,眼睁睁看着血像雨点一样落到自己身上。
手背忽然一痛,像是烛蜡烫到了皮肤。
低头一看,是血。
一滴鲜红刺目的血在她手背绽放,像朵小红梅。她颤眸看向他,这样一个阴暗冰冷的男人,热血竟然也会滚烫。
旋即她被他捏住了手。
他手大,手指坚硬如铁,缓慢、渐次插进她指缝,不容违逆,将小金刀摁回她的掌心。
他的婚袍被血浸透,触到她的衣物,两片艳红顷刻绞粘在一处。
衣袍交缠,十指相扣。
染血的刀尖在手掌下泛着寒光,他带着她的手将它移到一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沾了沾身上新流出来的血,在她娇艳的面颊抹下一道血痕。
他手很重。
这是一个狩猎的动作。
他希望她逃,在这方寸床榻之间挣扎拖延,给他多一些趣味。
她早已经撑到极限了,捅刀的时候神智便已接近崩溃,此刻他满怀恶意盯向她,漆黑阴冷的眸子里却映出一张渐渐平静下来的芙蓉面。
南般若没有逃。
她的眸光和嘴唇无法抑制地轻颤,声线却还算稳当:“蔺青阳,你又不舍得杀我,做这样子给谁看?”
四目相对。
他低低笑出声:“对我使激将法,真不想活了吗。”
他垂下头。
半晌,轻飘飘吐出两个字:“行——吧。”
握刀的大手折转回来,金刀抵在她颈项。
刀锋微斜,不轻不重陷进她雪白的肌肤,堪堪没有刺破。
她虽与他十指交扣,却使不上分毫的力气,挪不动半寸刀尖。
“七十九下,”他提膝俯身把她压进软枕,覆在她耳畔低语,“该到我,一一奉还。”
她捅了他七十九刀。
显然,他并不是要用这把小金刀捅回来。
南般若抬眸,见他天人般的面容仿佛修罗恶鬼,阴沉沉占据了她的视野和心神。
她余光瞥见满帐红暖,深知这“洞房花烛”,自己是怎样也逃不过了。
在他动手扯下她身上的婚服时,她不自觉又想起了前世同一日。
那时她从天舟摔下来,折断了腿。
养伤期间行动不便,他偶尔便会扶一扶她、抱一抱她。
他那张如玉公子的假脸很能骗到人,他身上还有伤,不经意间露出些许虚弱,更是让她彻底卸下防备。
他也不是全说瞎话,至少重伤是真的——她只是不知道,那是南戟河夫妇在他身上留下的伤。
他总是把她抱进抱出,借口晒太阳。
她非但没有心生戒备,反倒很是担忧他的伤势,每次他抱她,她的双手都会老老实实环住他肩膀,恨不得让自己减轻一些重量。
就这样,她被他温水煮青蛙,一日比一日更加亲近他,渐渐熟悉也喜欢上了他身上的味道。
她和蔺青阳根本不是同一级别的对手。
他年纪不大,城府却极深,能把谎言说得像真的一样——他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告诉她,南戟河夫妇都还活着,就连她以为早已死在长巷子里的南念一也只是重伤垂危。
她真的看不出一点破绽。
即便是在很多年以后,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看不穿这个人。
他说话的样子,那样言之凿凿,那样意气风发。
他甚至还能流露出少年冲动热血、为了红颜孤注一掷的模样。他说既然答应了她,那他就一定会做到。
她当真以为他要为了她的家人付出沉重代价。
她不知该如何感激他才好,在他温声问她今夜可不可以留下来陪他时,她终于找到了让自己心安的报答方式。
他很温柔,很耐心。
沐着月色,他轻吻她脸颊,慢慢解她衣裳,引她为他情动。
他似乎很懂,每一个动作意图明确,不像是对风月之事一无所知。然而落到实处,却又总有些阴差阳错的小岔子,把他自己都气笑。
年轻男人低低的笑声,带点气急败坏的无奈。
她觉得自己看穿了他——他也是第一次,不知从哪里问了些经验,却只是纸上谈兵,真到上手,失误连连。
他行事不顺,有意无意便多加厮磨,弄得她不上不下。
为了稳住她不叫她笑话,他不得不分心去吻她的唇,本是囫囵敷衍几下,却在尝到她唇瓣的瞬间震住了神。
他惊奇地咬她的唇,左左右右吮吻,无师自通撬开她牙关。
这一下更是天雷勾地火。
他急得要炸,却始终不得其法。
折腾来折腾去,两个人都累得急喘连连,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白毛汗。
如此辛苦大半夜,等到他最终成事时,她也不自觉舒了一大口气,心下暗道终于终于。
虽说过程十分狼狈,但也算得上是郎情妾意,水到渠成。
他已经憋过了那股劲儿,也没让她受多少苦,稀里糊涂潦草结束。
事后他抱着她笑啊笑,笑得像个新郎官。
她也将他误认作良人。
*
南般若晃了晃神,记忆里青年的眉眼与眼前的蔺青阳渐渐重叠。
今日他是真新郎。
从前她曾短暂遗憾过,虽然和他两情相悦,却没有媒妁之约、没有长辈首肯、没有大婚仪式也没有洞房花烛。
如今倒是诸事齐全。
蔺青阳并没有脱掉自己身上血腥密布的大红喜服,只信手扯开腰带,然后欺身上来。
“你是真不会怕。”
他用硬挺的鼻尖抵着她,“是不是忘记自己还是处子了。”
南般若不解。
处子如何,她难道会在乎?
还未回过神,只听他低低一笑,陡然沉身撞入!
南般若瞳孔骤然收缩。
一口凉气吸入唇齿,她仰起头,发出短促的轻啊。
他垂下眼来盯她,满眼恶劣:“一。”
不等她回神,他撤身,再撞。
“二。”
她身躯颤栗,不自觉要往枕上蹭、躲,刚一动,便清晰地感觉到刀锋抵着咽喉。
突如其来的寒意攫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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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青阳唇角笑容更加愉悦,用力捏了捏与她交握的手,好心提醒她,乱动会没命。
她牙关微颤,用另一只手反手攥住身下被褥,逼迫自己定在原处。
“三。”
这一下挨得极重,她的齿间不自觉溢出痛呼。
很快……很快就好了。
她告诉自己,很快就会好了。
“四。”“五。”“六。”
……
蔺青阳没有使用任何手段治伤,坚硬的身躯随着大肆开阖的动作,一下一下冒出血来。
浸透喜服,染她一身。
他身体力行,让她切身感受他此刻血肉撕裂的痛快。
“七。”“八。”“九。”“十。”
南般若并没有感觉好起来。
双眼不住发黑,红艳艳的喜帐在她头顶上方旋转。
修罗恶鬼伏在她身上饮血拆骨,劲瘦有力的肩背凶狠起伏。
“十一。”“十二。”“十三。”
一个个数字落在她耳中,像无休无止的催命符。
恍惚间她对上他漆黑的眼。
他面无表情,眼神清明而淡漠,像一件冷冰冰的复仇物件。
她美好的身体已经无法令他沉沦了。
“十七。”“十八。”“十九。”
南般若掐住掌心,咬住唇,不让自己昏厥过去。
在二十一和二十二之间,滞涩的感觉终于让他感到不快,他蹙了下眉心,伸手去探。
艳丽的血色淌过他修长的手指。
分不清属于谁。
他随意在身上擦了擦手,不曾想衣袍早已被血浸透,一攥便拧出血来。
湿糊糊的。
他囫囵握了握自己。
南般若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的血气更重了。
她的肌肤上全是血。
血与水一样润泽。
“二三、二四、二五、二六、二七……四十、四一。”
她的视线渐渐有些涣散。
与他交握着金刀的手心里出了汗,刀柄变得腻滑,刀锋危险地在她颈脉轻晃。
“五七、五八、五九。”
“……”
她的目光变得迷离,唇瓣微启。
“七七、七八、七九。”
蔺青阳并未被她迷惑,冷冷吐出最后一个字音,利落抽身,居高临下瞥向她。
她满头青丝散落在枕间,雪玉般的肌肤沁上血色,妍丽之至。
他的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没够?”
她竟点了点头:“敢不敢再让我捅几刀?”
他眸光微凝,挑起眉尾,定睛看她。
她已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眼睛里却燃着两点不肯熄灭的挑衅。
他低低笑开。
越笑越大声。
“好啊。”他松开了与她交握的手。
南般若手指一颤,几乎握不住掌心的刀。
他扬了扬双臂:“来。”
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铮!”
金刀划破空气,颤出铮鸣。
“噗刺!”
她刺中他心口。
几乎同一时间,他沉身俯冲,将她撞到了床头榻栏上。
南般若咽下唇间溢出的呜声,挥刀再刺!
噗刺!噗刺!噗刺!
血光溅满帐中摇曳的大红结。
10.纵火犯
南般若独自在喜榻上醒来。
她出神地望着悬在帐边的大红吉祥结,许久,缓慢眨一下眼睛。
蔺青阳没有杀她。
在记忆的末尾,她已经彻底失控,不知疲累,不知疼痛,疯了似的迎向他,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满帐摇曳的烛光。
她捅得越重,他动作也越狠。
都奔着把对方弄死。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昏了过去,在那之前,他淬满血色的眸底已经不掩杀意。
还能活着醒来,让南般若感觉略有一点意外。
蔺青阳也会心慈手软?
她吃力地撑起身躯,手掌触及之处,尽是一片片干涸在缎面和被褥间的血。
环顾喜榻,仿佛一处凌乱的凶案现场。
她这个本该死掉的受害者满身血迹地爬了起来,活像一只从地狱里逃回来的不着寸缕的艳鬼。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视线转了转,找到扔在地上的中衣。
她艰难挪动身体,双脚探出凌乱的大红帏帐,小心踩落在地。
扶着榻缘起身站稳,只觉一阵难言的撕裂疼痛传来,让她微微倒吸凉气。
咬住牙,颤手捡回衣物穿上,往出走。
“吱——呀——”
庭院里明媚的阳光照得南般若睁不开眼。
她缓了片刻,抬头观察四周。
蔺青阳不在。
她并没有感觉安心,忍痛提起脚步,接连穿过庭院、旁廊和大堂,再越过外院庭间一桌桌酒席,踉跄来到大门口。
两扇黄厚木门紧闭。
她抬手推了推,外面果然落了锁。
侧耳在门缝间倾听片刻,只闻一片寂静,连蝉鸟声都没有。
“有人没有?”
南般若用力拍了拍大门,厚而沉的木头发出微弱的砰响。
这样的动静恐怕传不出三尺去。
她倒退两步,怔怔望着这两扇大木门以及附近一丈多高的院墙,心中倒也不失望,只道“果然”。
她太娇弱了,蔺青阳只要随意画地为牢,就能轻易将她困死。不像他,那么强壮,没什么拦得住他,挨那么多刀也不会死。
南般若转身倚住门扉,视线扫过摆满外院的一桌桌酒菜。
蔺青阳甚至还贴心给主桌立了块红木牌,上书“亲家席”。他亲自写的字,龙飞凤舞,风骨遒劲。
南般若无从猜测父母兄长究竟怎样了。
迷茫盯着酒席,忽地,腹中传出一阵阵灼烧般的疼痛。
她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已经一天多时间没进食了——昨日担忧禁域中的战斗,七仙女几次给她递吃的她都没有接,被蔺青阳劫走之后,她只喝了半瓢葫芦酒。
夜里消耗太过,此刻饥饿感终于席卷而来。
她饿极了。
南般若抬手掩腹,发现自己小腹微微鼓胀,不禁一僵。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蔺青阳精力过人,他若释得尽兴了,她可怜的肚子就是这样。
她想洗澡。
在那之前,得先填饱肚子才行。
南般若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向那一桌桌酒席。
蔺青阳的血腥气息浸了她一夜,好像溺水。她呼吸不畅,嗅觉也比平日迟钝。
到了近处仍然闻不到酒肉的气味。
虽然早春寒凉,但这样放置一夜的东西多少也该变质了,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看着便粘腻的鱼肉,落向边角处点了红砂的喜包子。
拿起一只包子,张嘴咬下去。
“咔嚓。”
古怪的感觉顺着牙齿涌入脑海,本能吞咽之前,她及时干呕一声,把嘴里的“包子”吐了出去。
蜡的质感和气味后知后觉充斥口腔,她低头一看,手中竟是个缺了角的蜡包子。
她探手去摸。
大鱼大肉,山珍野菜,樽中美酒……都是凝固的冷蜡,栩栩如生。
这根本就不是给活人准备的席面。
南般若倒退一步,后背生寒。
她加快脚步,远离这些酒桌,定定心神,折向庭院东南角的小厨房。
*
南般若体弱,从小娇生惯养,自然不会生火做饭。
但她见过蔺青阳做。
前世他把她带到这里,身边并没有安排什么仆役——凡事都是他亲力亲为。
他什么都会,什么都很熟练。
铺床,叠被,洗衣,劈柴,烧水,生火,做饭。
她傻乎乎在一边看,他偶尔回头笑着与她说话,一双黑湛湛的眼睛里映出她的脸——她双眼瞪得溜圆。
任谁见了他那个样子,都不会想到他竟然就是传说中呼风唤雨权势滔天的东君蔺青阳。
在这处宅院,只住着他和她两个人。
他亲自把她照顾得很好。
很多年以后,南般若终于意识到,那个时候蔺青阳真的伤得很重,比任何一次都更重——她的父母虽然战败,却成功给蔺青阳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教训。
他是个极其冷血多疑、阴险狡诈的人。
他根本不敢让身边任何一个人察觉他伤到了那个地步,他需要大把时间消失在外界视野。
金屋藏娇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重伤敛去他的锐气,信不过旁人让他只能凡事亲为,于是他在她的面前,便成了一个贤夫良父的模样。
年少的她哪里见识过这样的男子。长得好,气质好,什么都会,什么都难不倒他。
他做事的时候,她总会搬个小杌子坐在边上看。
那时候她真的很喜欢。
南般若回忆着蔺青阳的样子,从井中汲上清凉的井水。
“嘎吱、嘎吱。”
麻绳勒得她手掌火辣辣疼,水桶汲了半满,晃晃悠悠提过井壁。
她深吸一口,踩住垂在地上的麻绳,腾出一只手,噗一声抓住木桶湿漉漉的木提梁。
她成功得到半桶水。
一步步挪进厨房,气喘吁吁把木桶提上灶,倒进锅里。
她又到米缸取米。
哗一声把碗中的硬米粒倒进锅,囫囵淘了淘——实在讲究不了那么精细。
然后盖上锅盖,开始生火。
蔺青阳随随便便就弄着的火折子,南般若折腾了大半天才起火,一不小心还烫到了手指。
手忙脚乱一会儿,好容易点燃削薄的引柴,塞进灶膛,想起还没在灶里支柴火。
她狼狈抹掉额头的汗,学着他的样子,一根一根往灶里斜着搭木柴。
她不比他熟练,脑子知道怎么做,动作却不大跟得上,灶膛里时不时熏出烟来,呛得她一阵阵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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嗽。
折腾半晌,终于是把火生起来了。
晃动的火苗越来越旺,她长舒一口气,随手拉过小木方凳,托着腮坐在灶边等水烧开。
此情此景难免触动些旧事。
蔺青阳烧得一手好菜。
他单手就能抓起大铁锅来颠勺,无论做什么菜,总是热腾腾很有锅气。
这般“狂野”的烹饪,南般若简直闻所未闻。
他分明一副病弱书生的模样,相处时,却总能不经意让她惊奇。
她很快就习惯了守在厨房门口等他…的菜。
他总是一脸好笑,端起盘子大步走出来,偏偏头,送到屋里让她先吃——她身子骨太弱,他连盘子都不敢让她端,总觉得她会失手。
那个时候她总是想,等到救出父母兄长,她第一时间便要把他带到他们面前。
献宝一样。
突然,南般若闻到了大事不好的味道。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只见灶膛里的柴火旺过了头,轰轰嗡嗡扑打着锅底,锅上的盖子被掀了起来,嘭嘭乱跳。
一股显而易见的糊味冲入鼻腔。
南般若:“……”
灭火!
如何灭火?
她愣住。蔺青阳从来不需要灭火,他总是游刃有余地操纵火候,烹、煎、炸、煮、炖,有条不紊。
余火他会用来温着热水,或是在灶灰里埋上几只蜜薯做夜宵。
他擅长玩火,根本不需要灭火。
情急之下,南般若拎起木桶,把桶底剩余的井水扑进了灶膛。
“滋轰!”
滚滚浓烟瞬间蹿了出来,扑她一头一脸,晃眼便充斥了整个灶房。
“唔!咳咳!”
南般若抬袖掩住鼻子狼狈逃蹿。
她第一次知道把水浇在火上竟然会腾起这么大的烟,都已经退进了内院,还是觉得呛人。
“咳……咳……”
她退到廊间,用力挥开面前的烟雾。
怎么挥也挥不完。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更加响亮了,火势仿佛离她更近,肌肤表面都有一点发烫发焦。
……似乎哪里不太对?
南般若扶着廊柱缓了缓,喘着气,蓦地转头望向卧房。
呼吸一滞。
火光冲天,整间厢房都在燃烧。
装饰新房的大红灯笼、大红绸缎在烈火中愈发炽艳,精致的喜字窗框已然变形,双喜形状在火焰中扭曲,像一张张半哭不笑的脸。
失火了?
视野中强势闯进一道身影。
只见蔺青阳闲庭信步行走在廊下,右手提着火把,左手拎一桶火油——这个擅长玩火的男人正在放火烧洞房。
窗牗倒下,梁柱倾塌。
他行过一片火光,唇角懒淡勾着百无聊赖的弧度。
“轰”一声闷响,火海中的木屏风整扇倾倒,露出一张正被火焰彻底吞噬的拔步床。
蔺青阳手一扬,将手中的纵火证据掷入火场。
转过身,低低闷笑着往外走。
忽然之间,四目相对。
南般若眸光微颤,心跳近乎停滞。
蔺青阳也是结结实实吓一跳,他瞳仁骤缩,抖动的黑眸里映着她满是灶灰的小黑脸。
“……什么鬼?”
11.恶毒男主
台阶上下,南般若与蔺青阳视线相对。
洞房在他身后燃着熊熊烈焰,大红色的窗牗、床榻、案桌、屏风、喜榻在火光中揉成一片灼眼的艳色。
蔺青阳身负烈火,好似十八层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魂。
“啊,”他扯唇轻笑,“怪我了。”
南般若一时没能理解什么叫怪他。
他提步掠到她的面前,衣袂在身后缓缓垂落。
“以为你死床上了。”他慢慢眨了下漆黑的眼睛,遗憾道,“怪我办事不力。”
他身后火势太大,南般若看不见他真实的表情。
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在可惜昨夜没能把她弄死在床榻上,那样就能一把火彻底解决。
她动了动唇瓣,气音还未离开唇齿,就被迎面扑来的热浪逼退。
口干舌燥,烈火熏人。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蔺青阳靠近一步,抬手从她鼻尖沾下一抹锅灰。呼一声从指尖吹走,他怜惜地抚了抚她脸颊,温声低语,“该死的时候不死,那你可要遭罪了。”
南般若皱眉后退,想让自己的脸离开他的指尖。
刚一动,他便扬起手掌,一把捏住她的下颌骨。
他薄唇微勾,阴恻恻道:“现在死也不晚!”
她挣脱不开他的力道,他随手往后一带,她便踉跄撞到他身上。
他顺势俯身把她打横抱起来,转头大步走向火场。
“嘭!”
一根横梁轰然坠地,冲击的力量掀起滔天火浪,轰一下顺着门窗蹿出。
蒸在身上,火辣辣疼。
蔺青阳一步步踏上石阶。
他掂了掂她的身体,瞥了眼扭曲变形的窗框,迎着扑面而来的烈焰,扬臂把她抛了出去!
失重感陡然袭来。
南般若身躯腾空,划过一道无助的弧线,落向烈火熊熊的洞房。
周遭空气灼烫,令她无法呼吸。
电光石火间,她对上他冰冷漆黑的眼。
他的眼睛里映着两团赤红的烈焰,焰心是她的身影。
她身体柔软,面容苍白,极其脆弱,极其无害,好像一朵被人随手掷入炉火的花。
还未接触到火,便要开始枯萎了。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不喊叫也不挣扎。
汹涌的火舌舔舐她的后背,死亡的阴影向她张开怀抱,即将把她拥入怀中。
她只静静看着他。
“啪。”
手腕忽然疼痛。
在她坠入火海的刹那,他伸出手,捏住了她的腕。
她的身体短暂留滞在半空。
这一瞬间极短又极长。
火焰已经点着了她的裙摆,贪婪往上爬。
他握着她腕骨的指骨隐隐有一点颤,手很重,重得要把她骨头碾碎一般。
带着令人浑身发寒的恨意与恶意,他终于发力一扯,把她从火海边缘拽了回来。
南般若摔在他身上,他冷冰冰垂眸盯过一眼,森冷的威压镇灭了她裙尾沾染的火焰。
他偏头,面无表情对上她视线。
他缓缓吐字:“你不害怕。”
这一瞬间他带给她的压迫感,远比方才做出杀戮动作时更加恐怖。
“是笃定我不会杀你……还是说,死也可以?”
南般若牙关不自觉轻微磕碰。
她知道,他若真想杀她,又怎会忘记锁上卧房的门窗?他还没玩够,还舍不得弄死她。
但是这显然不是他此刻想要听到的答案。
南般若唇角微动,呼出微弱的气音,落到耳中,几不可闻。
“再说一遍。”
蔺青阳俯得更近,侧耳来听。
“……蔺青阳,我饿了。”
许久,庭院里一片诡异的静,只余下烈火燃烧的声音。
他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久到她已经站立不稳时,蔺青阳终于缓慢直起身躯,轻啊一声,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
南般若躺在蔺青阳怀里,离开这座被火海吞噬的偏僻宅院。
她的视线探过他瘦硬宽阔的肩膀,只见焰浪在檐上翻涌,浓烟滚滚冲着天际而去。
这样大的动静,半个上京都会被惊动吧?
她怔怔想到此处,心跳不自觉漏了一拍,下意识望向蔺青阳。
他又恢复了那副懒怠的样子,唇角微沉,眉眼兴致缺缺。
他不紧不慢,穿过一条条街道与暗巷。越往前走,周围越是冷清,看不见什么人影——其实很多地方一墙之隔就是热闹的坊市。
他整个行动路径,都是这些闹中取静、灯下黑的地方。
这个人表面飞扬跋扈,其实谨慎心细,狡兔三窟。
一阵东南风吹过上京城。
起火宅院的浓烟飘往两个人离开的方向,恍惚间,南般若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般——若——”
“般……若……”
春风带来了烟热,也带来了模糊的声音。
她还没分辨出是谁在喊,心脏已经不自觉高悬了起来,怦咚怦咚撞痛喉咙。
有人在找她。有人在找她!
蔺青阳停下脚步,垂眸看她。
“有没有听见?”他问。
他并不需要她回答,侧耳听了听,他似笑非笑问道,“想不想知道是谁在叫你?”
南般若呼吸微凛。
“问啊,问我就告诉你——真不问?”他的表情分明不怀好意,黑眸里跳动着怂恿的、恶劣的光芒。
她身躯轻颤,别开脸,咬住牙关。
他露出一点遗憾的表情,继续大步往前走:“不想知道么,真可惜。”
南般若抿紧嘴唇。
这个人的话,她一句也不会信。
*
一路往前,行出很久,隐隐约约还是能听见有人在呼唤她。
“般若……般若……”
一声一声,时远时近。南般若心急如焚。
忽然,蔺青阳低头望向她。
南般若微惊,手指不自觉攥紧。
他缓慢勾起唇角,用目光点了点她青筋微露的手背:“这么点力气,你要撕到几时去?”
南般若指骨一颤。
她的掌心藏了一块小布片。她想扔在路上作记号,悄悄撕了半天,终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好心问她:“我帮你?”
她松开手:“不必。”
他笑:“行——吧。”
*
蔺青阳一路行出了上京城。
高阔的城墙阻住视线,南般若看不见烟雾,也听不到人声了。
她想要把心脏放回原处,却怎么摁也摁不下去。
穿过一处竹林,只见前方山与水之间,静静伫立一座紫竹庄院。
蔺青阳挥开院门,正要踏入其间,忽闻身后遥遥又传来一声呼唤。
“般若——”
南般若陡然回眸!
蔺青阳踏着门槛,回身,饶有兴致地望向声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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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地方。
不多时,一道青影出现在视野中。
南般若不敢呼吸,手指不自觉攥住了蔺青阳的衣襟。若是动起手来,她做不了别的,只能挠他脸、咬他喉。
在她紧张激动的注视下,那道人影掠到面前。
南般若的心脏悬到了嘴边,撞着牙齿,酸痛不已。
“啪。”
忽闻一声轻响,此人单膝点地,垂眸拱手:“主君。”
南般若僵住,不可思议地蹙了蹙眉。
蔺青阳嗯一声,并起两根手指,微微一挥。
这个人起身,低着头,倒退数步,转身掠走。
南般若呆滞地望着这道身影消失在视野。
许久,她才缓缓回过神。
蔺青阳……是他故意让人一路呼唤她的名字,故意让她紧张忐忑,故意让她白高兴一场。
恍惚间,蔺青阳把她抱进庭院,放到地上。
“不是说了,问我就告诉你,那是我的人。”他的笑容愉悦而恶劣,天人般的面孔宛如修罗恶鬼,逼近她,笑问,“你怎么不问?你以为是谁?”
南般若缓缓抬眸。
她从来也不会骂人,目光将他穿透千百遍,渡出心中全部的恶意,终于咬牙切齿骂出口:“你好恶毒!”
蔺青阳愣怔一瞬,笑出了声。
他越笑越大声,笑得直不起腰背,手掌一下一下拍在膝间。
半晌笑够了,他艰难直起身,晃晃悠悠盯她含怒的眉眼。
“南般若,你发火的样子真有趣。”他笑吟吟凑近,“比从前好多了。从前那副假惺惺虚与委蛇的模样,知不知道有多烦人。”
话音落尽,蔺青阳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
冰冷彻骨的目光罩住她,让她心生寒意。
南般若蹙了蹙眉心。
她用尽全部力气按捺住后退的本能,直视他的眼睛。
原来他知道。
他知道她从前在假惺惺虚与委蛇。
她咬牙冷笑:“难道你以为,你这样的人,配得上任何真心?”
他的眸光倏地阴沉。
喉结滚了滚,挑挑眉,他转身往里走,“不是饿了么,来。”
南般若蹙眉盯着他背影。
她是饿。
*
厨房有粥。
普普通通的青菜肉丝粥。
细细炖烂之后,用文火煨在灶上,盛起来便能吃,不凉也不烫,米粒软糯,青菜不老,肉质鲜嫩。
蔺青阳替她盛了一碗。
转身递给她的动作,仿佛无数幕回忆画面重叠。
“快点吃。”他催促她,“吃完去洗。”
他的表情若无似无带上一抹嫌弃。
他沐浴过,换了衣裳,身上闻不到什么血腥味。而她中衣底下,全是他的血。
南般若低头喝粥。
粥是无辜的。
*
紫竹林后,有一方天然温池。
蔺青阳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只当他不存在,脱衣,下水。
温热的泉水包裹住她一身疲累,神魂轻飘飘往上浮起。
“哗啦”一声水响。
劲瘦坚硬的身躯从背后贴上她时,她并不感到意外。
一只大手覆住她小腹。
那里微微鼓胀,害她难受了许久。
蔺青阳俯身咬她耳朵,意有所指:“不想出人命的话……”
滚烫的指掌缓缓下移。
“还不分开。”
12.入戏
“不想出人命的话……还不分开。”
水雾漫进紫竹林。
一片片竹叶落到水面,狭长、质薄、边缘锋锐,随着水波有力晃动。擦过南般若雪白莹润的肌肤,轻易划出一道道未破的细长红痕。
红痕交错,靡丽无双。
南般若咬住唇,身躯簌簌颤抖。
她身处荡漾的水波之间,唯一能借力之处,便是身后男人箍在她腰间的左臂。
他的右手潜在水下,弄皱一池涟漪。
蔺青阳有一双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因为长期握剑而坚硬带茧。
一寸一寸,他细致替她清洁。
南般若呼吸破碎,随着身躯摇晃,湿透的乌发一绺一绺缠住他的衣扣。缠得紧了,就好像一只大手拽住她的头发,逼迫她深深仰起头来。
她的身体时不时被动向上浮起,然后被他无情按下。
白雾氤氲的池泉荡开一圈又一圈节律的波纹。
南般若难耐,双手抓住他水下的右手制止。
然而她的气力实在微弱,手指软软覆在他腕间,非但没能阻止他,反倒愈发清晰地直面他精瘦遒劲的臂肌、坚硬有力的骨筋。
她并未溺水,却几近窒息。
她的手指渐渐脱力他从腕间松开,飘荡在温热的池水间。
视线变得朦胧,她张开唇瓣,可怜地汲取周遭越来越稀薄的空气。
后脑不自觉仰起,擦过蔺青阳坚实的胸膛。
迷茫的目光一寸寸往上,掠过他的锁骨,脖颈,喉结,下颌。
然后视野里撞入一张冷冰冰的侧脸。
他的皮肤好像墓葬坑里不见天日的透青白玉,长眸微垂,唇角下抿,观他神情,仿佛森罗殿中定人生死的判官阎罗。
南般若正是神思恍惚之际,陡然却看到这样一张脸,冲击力简直难以言喻。
她蓦地睁大了双眼,惊悸时,身心不自觉痉挛颤栗。
水上水下,泾渭分明。
她怔怔分开双唇,失神之际,蔺青阳加诸在她身上的爱和恨接连涌出,冰冷又炽烫。
*
南般若昏昏沉沉被抱回厢房。
她的指尖提不起一丝力气,任他帮她擦干身体和头发,昏倚着软榻,胸脯微弱起伏。
在他取出一盒玉膏给她上药时,她也只是轻微抽悸了一下。
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傍晚。
身上穿着宽大舒适的白袍,起身下地,昨日的疼痛处泛着些凉意,已经没有明显不适感。
她缓步离开卧房,循着声,在庭院里找到了蔺青阳。
他也穿着和她一样的白袍,身边摆了一只大木盆,盆中装着刚洗过的湿衣物。
他在两棵大树中间系了根绳索,正在往上面晾衣裳。
此情此景,何其眼熟。
南般若停在远处,谨慎地打量他。
他熟练地晾好衣物,弯腰拎起木盆,回身见到她,眉尾微挑,露出个春风和煦的笑容:“饿醒的吧?”
南般若抿唇不语。
他这副模样,与当初哄骗她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又想玩什么花招?
蔺青阳大步走近,随手把木盆放到一边,俯身抱她起来,像她从前断腿的时候一样。
厨房外面有间竹制小饭厅。
他抱她进去,抬腿勾过一张竹椅,把她端端正正放进去。
他返身去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大火翻炒的声音,旋即涌来了勾人馋虫的饭菜香气。
南般若抬手摸了摸肚子。
饿。小腹也扁扁的。
热腾腾的饭菜顷刻出锅,蔺青阳端到桌上,往她手里塞了竹筷,示意她趁热先吃。
他返身又去了厨房。
南般若望着手里的筷子,难免想起从前。
从前她喜欢他,每次他还在做菜,她总要故意磨蹭半天,假装忙这忙那,其实就是想等他一起吃。
如今就不必跟他客气了。
她抬起头,视线落向面前喷香的菜肴,正要动手,手腕忽然一抖,呼吸蓦地收缩。
……虫,虫子!
红红绿绿的辣椒之间,竟是一条条炸得焦黄的虫子!
他给她端来了一盘虫子!
惊悸片刻,南般若缓缓回过神来,轻轻吐出悬在喉间的长气,彻底镇定下来。
蔺青阳折磨她就对了。
他若不搞事,她反倒应该忐忑不安。
沉默片刻,南般若放下竹筷,起身缓步走向厨房——让她看看他还给她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
到了厨房门前,扶着紫竹门框,向内望去。
他在做红烧鱼。
火候精准,动作老练。
蔺青阳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下厨房了。
自从他做了帝君,每日吃食便是那些摆盘极其精致华美却从来不敢用重料的保守御膳,吃了快有一百年。
如今倒是重操旧业。
铁锅里很快就沁出丝丝缕缕诱人的香气。
他的厨艺仿佛愈发精进了,闻起来便知道锅中菜肴肉质幼嫩,鲜香滑爽。
单手起锅,回眸冲她笑。
“又让你闻着香味了。”他偏偏头,一脸好笑,“走吧,给你送进屋。”
恍若隔世。
他大步走到她身边,见她不动,挑眉道,“还是故意在等我?”
南般若缓缓抬眸和他对上视线。
原来他知道她等他,从前她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
她面无表情道:“等你吃蛆。”
“噗咳咳咳!”蔺青阳呛笑,“没见识,看见外面这片紫竹林了?竹虫可是好东西。”
南般若抿唇不语。
不管竹虫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他不怀好意是一定的。
眨了眨眼,视线落向他手上的盘子。
……不是红烧鱼,是条红烧蛇。
蔺青阳先发制人:“看看你身子虚成什么样了,特地找食材给你补气血。别不识好人心。”
南般若只想冷笑。
他腾出一只手,揽住她肩膀,带她回到饭桌上。
她决心一口也不吃。
蔺青阳又做了个素菜便回来了,见她不动,他笑吟吟挟起竹虫吃给她看。
“咔嚓,咔嚓。”
焦脆,似乎比炸酥肉香。
吃过竹虫,蔺青阳用筷尖拨开红烧蛇皮,鲜嫩热腾的咸香顷刻扑了出来。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吃腌膏蟹。
她不敢,他也不劝,就吃给她看。她看啊看,便馋了,忍不住尝了一点。刚尝出滋味,却没了,气得她幽幽盯着壳子盯半天。
蔺青阳似乎也想起了同一件事。
他动筷的速度更快了,风卷残云,带起残影。
南般若果断伸出筷子去抢蛇。
一尝,果真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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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蔺青阳笑笑地把盘子推到她面前,又好心点了点竹虫:“来一个?”
南般若护住自己的碗。
虫子就敬谢不敏了。
吃过饭,蔺青阳动作利落地收拾了碗筷,准备带到外面洗刷。
他回过身,像从前那样叮嘱她:“别去榻上懒着,在院里走动消消食,我很快就回来。”
“……”
南般若忍不住出声呛他,“蔺青阳你在唱戏吗?你莫不是以为当真回到了从前?”
她可没有功夫陪他玩旧日重演的无聊把戏。
蔺青阳垂眸笑了笑。
空气即将凝固时,只听他不紧不慢开口:“哪里不对么。”
南般若心底隐约升起寒意。
他缓缓扬起下颌,目光居高临下罩住她:“倘若你双亲没死,你我本该如此——你说是不是?”
不等她作出反应,他转过身,端着锅碗瓢盆大步离去。
南般若盯着他的背影,眉心蹙紧。
从前怪她天真,他骗她说她的家人还活着,她便傻乎乎信任他,喜欢他。
那如今呢?
他说这样的话,那她的家人究竟是安好,还是不安好?
她攥住手指,深深吸气。
不可以。
不可以落入他的陷阱,她越是不安,越是正中他下怀。
南般若转身走进厢房。
她用力拽上竹门,后背重重倚在门上,不住喘息。
既已重生逆天改命,又怎堪再一次失去?
她不愿想也不敢想。
*
蔺青阳处理完满院杂务,已是戌时。
他做这些事情一向认真,仿佛由衷地喜好。
听着他脚步声近,南般若立刻闭眼装睡。
竹榻微陷。
蔺青阳做的饭菜很有人间烟火气,但他身上并不沾染油烟。他拉开被褥躺到她身旁,她只闻到熟悉的沉水香的气味。
她保持呼吸不变。
即便那道强势的、侵略感十足的视线已经落在她的身上,她只作不觉。
他忽地笑了下:“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你装睡总是眨眼睛——忘了吗?”
南般若强行定住眼皮。
片刻,心知上当,她睁开双眼,对上他笑吟吟的脸。
他侧身躺在竹榻外缘,单手握拳抵着耳侧,目不转睛看她容颜。
他并不掩饰深暗的眸色。
南般若呼吸微滞。
昨夜只顾着拿刀捅他,全然忽略了他有多么强盛可怕的本钱。
此刻略一想,尚未恢复的身体便开始隐隐作痛。
他抬手,重重抚上她的面颊。
“怕什么。”他懒声道,“昨日才洞房,放心睡,不碰你。”
南般若定定望着他。
这也是他从前说过的话。
年轻气盛的男人,开了荤,尝到肉,硬生生憋过一夜,整夜都像狼一样,眉眼发绿,幽幽盯着她。
她蹙了蹙眉心。
“蔺青阳。”她问,“用得着这么入戏?”
他动作微顿,视线沉沉侵入她眸底。
“南般若。”他语气认真,“我若说你父母安好,你定是不信?”
她的呼吸消失了一会儿。
“蔺青阳。”她压抑住心颤,冷冷逼视他,“你前世说这话的样子,可比此刻,情真意切得多了!”
四目相对,刀光剑影,烈火焚心。
13.男主有大病
南般若怎么可能再信他?
同样的错,犯过一次,便已是剜心剖骨的教训。
所有的慕艾和欢喜,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全都化成了诛心的利刺。她遍身荆棘,血肉模糊,痛不欲生,连哭都发不出声音来。
南般若眸中的血色和痛楚清晰映入蔺青阳眼底。
他突然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眼前骤然漆黑,南般若错愕一瞬,下意识去拨他的手。
拨不动。
他手掌大,手指长,覆住她大半张脸,像一副铁枷箍在她脸上,根本挣脱不开。
她细软的指尖拨弄他坚硬的指骨,无济于事,反而愉悦了他。
于是她不动了。
久到仿佛隔了一世,终于听见他低低笑了声,虚伪做作,息事宁人:“好了好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南般若冷笑不语。
“退一万步,”蔺青阳语气无辜,“般若是不是忘了,究竟是谁先起的杀心?别人想杀我,却不许我还击,这样不公平。”
她挣不开他的桎梏。
眼前一片黑暗,他慢条斯理在她耳畔说话。
“前一世,是炎洲君与武大统领先在宫中设下鸿门宴坑我。”
“这一世,我诚意求娶,却在亲家门前遇袭。”
“般若,你也可怜可怜我。”
南般若被他理直气壮颠倒黑白的鬼话气笑。
怒火涌到嘴边,令她唇齿都在颤抖:“你作恶多端,本就该死!”
她的眼睛被他手掌覆住,骂起人来,反倒楚楚可怜。
一道暗沉的视线落在她唇瓣间,她虽不能看见,却本能心惊,连忙抿住唇。
半晌,听他意味不明地说:“你不是亲手杀过我了,还不解恨?”
她眼前漆黑无光,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他说话语气根本无从分辨他真正的情绪。
这让她感到不安。
她咬了咬牙关,绝不让自己输了气势:“你害我父母兄长,杀你一万次都不够!”
他停顿片刻,低低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带着寒气,幽幽从牙缝沁出来:“南般若,你也杀我全家,还不够两清?”
她简直被他的无耻气笑。
他的身世她大致是知道的。
父亲老东君死得早,他未及弱冠,便一手撑起了河东四洲。
在他称帝之后,家中寡母也当上了太后,可惜没享几天福,就因为思念亡夫伤心过度而薨逝——那会儿蔺青阳还没有把她带进宫中,他母亲的死可赖不着她。
南般若道:“我没有害过你家人。”
“没有?”钳在她脸上的大手蓦地一紧。
“当然没有。”
“没、有。”他蓦地凑到了极近的地方,低低笑着,一字一顿,“杀我妻儿,不是你?”
南般若心脏蓦然停跳!
她不能视物,却能清晰感觉到一阵阴森的寒意。
捏在她脸上的指骨微微颤抖。
她知道蔺青阳杀心大炽。
她忍着心颤,故意刺他:“你是说宣姮和太子吗?”
她自然知道那不是他口中的“妻儿”。小太子被毒死,他连一眼都没看。宣姮是他亲手杀的,千刀万剐。
蔺青阳的气息消失了片刻。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压抑住了炽盛到顶点的杀意。
他终于缓缓松开覆在她脸上的指掌。
她的眼前陡然恢复光明。她忍着刺眼的不适,用力抬眸望去,只见他眸底渗血,唇角含笑。
他笑笑地抬起手,为她整理汗湿的鬓角。
“多少年了,还吃飞醋。”他带茧的指腹若有似无划过她的面颊,温柔地说着令人恐惧的情话,“我妻当然是你。生生世世。只有你。”
她呼吸微紧,心底寒凉一片,定定神,垂眸道:“我困,想睡了。”
不等他答话,她簌簌转过身,背朝着他,闭眼假寐。
蔺青阳并未放过她。
不多时,一只大手悄然覆了过来,自后往前握住她细白的脖颈。
“不行啊般若。”他道,“这样睡下怎么行。”
南般若心跳微顿。
他的指骨渐渐开始发力。
她闭紧双眼,屏住呼吸,等待窒息感来临。
坚硬的指腹陷入她的肌肤,手很重。
她屏着息,感觉到颈骨受压疼痛了起来,却与自己想象中的疼法不大一样。
他没有掐她,只是捏住她颈间酸胀的穴位,一下一下替她按揉。
他道:“经络淤堵成这样,明日起床能痛死你。揉开再睡。”
南般若微怔片刻,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看来他又一次成功摁住了杀心。
反正她也反抗不了他,他要按,便让他按,左右不是她吃亏。
总比掐脖子舒服。
蔺青阳有心伺候人的时候总能让人十分舒坦。他手法精准老道,每一指落下,都让她舒服得想要喟叹。
按揉片刻,他再添了一只手,双手抚过她的肩,顺着颈骨的穴位往两旁拨开。
忍过最初的生硬筋痛,余下便是酥麻和松快。
她的衣襟渐渐散敞,露出一片玉雪般的肩背。肌肤起了一层薄汗,沁着靡靡的红。
蔺青阳指掌温度也愈来愈热。
偶尔在他俯身时,呼吸落在她身上,又烫又重。
他终究没做多余的事,每一次落指精确无误,让她微微疼痛,却后益无穷。
南般若从前便纳闷,蔺青阳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
问他,他又顾左右而言它。到后来,她再也无心了解。
手指渐次往下。
她伏在榻上,身躯越来越软。
宽大的白袍渐渐褪了下去,他像剥一只蜜桃似的,将她剥出了一半。
艳丽的薄红色泽顺着她的脊骨一寸寸弥漫。
她的呼吸逐渐不稳,身体不由自主散发出诱人的香和热。
衣袍堆到了腰下,像一团云絮。她醉卧云间,筋松骨软,妍丽非常。
蔺青阳捏了捏她后颈,温声道:“等我片刻。”
她没理他。
他起身离开,果真片刻就回。
她伏在枕上没有回头,只觉滚烫的手掌落向后腰,替她揉开了最后几处淤堵。
衣袍团在腰间,摇摇欲坠。
只需再扯下几分,便可以任他为所欲为。
南般若对蔺青阳的人品从来也不抱任何期待。
当他探出手臂,拦腰将她绵软的身躯勾起来时,南般若垂眸望向颤眼的玉雪春光,心下只道,果然如此。
她无意谴责他。
他这种人,骂他都是在给他奖赏。
她这副身子骨生得太好,他辛勤半天,自然是为了采撷。
低头看看自己,只见一身吹弹可破的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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肤白里透着红。后知后觉发现,身上并没有往常惯有的那些淤青痕迹。
指痕,吻痕,牙印,一个都没有。
恍惚间记起昨夜,新郎除了扣住她手指,把小金刀握进她掌心之外,再没有用手碰过她。
此刻回忆,那画面简直是撞鬼。
满身是血的恶鬼,一下一下用手掌撑着身体在榻间爬行,阴魂不散地撞进。
昨日神智不清,忘记恐惧。
此刻只觉一阵后怕。
在她身躯微微战栗时,他的手臂离开她腰间,覆上她双肩。
南般若咬牙等待狂风暴雨。
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扶她坐稳,大手便离开了她。他探身取过晾在榻前椅背上的热布,慢慢替她擦拭身上的汗水。
南般若怔住。
原来他方才离开,是去取煮在灶上的布。取回来凉了片刻,不冷不热,温度正好。
他擦过一遍,拧了拧,热布顷刻干透。
让人羡慕的手劲。
他用干布再替她擦了一遍,擦得她的肌肤微微泛红。
真不动她?
南般若略微有一点迷茫。
擦过身,他抬手替她拢好衣袍,偏偏头:“可以躺下了。”
“……哦。”
南般若爬到枕头上,躺进被褥,只觉浑身热腾腾地通透。
困意顷刻来袭。
蔺青阳俯身,捏捏她后颈同她说话,她只含糊敷衍地嗯嗯了两下。
他被她气笑。
“南般若。”蔺青阳笑叹,“你就是一只野性难驯的鸟。”
南般若并不在意他的狗嘴在吐什么狗牙。
他道:“饿了才理人,喂饱就跑。翻脸无情,吃人嘴硬。”
她勉强抬眸,给了他一个“你说是就是”的眼神。
他不高兴,不轻不重推了一把她脑袋。
他很不耐烦地重复方才的话:“明日醒来,我给你一个交待。”
南般若意识已经不清。
睡过去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难不成两眼一睁,他还能吊死在我床前。
*
南般若清晨醒来并没有见到吊死鬼蔺青阳。
她起身,套上鞋袜。
走到卧房门口,听见院子里有一点奇怪的动静。
她循声望去,只见蔺青阳立在庭院正中,衣裳上薄薄覆一层冷霜。
他身前放置一张黑檀木大方椅,椅子里捆了一个人,此人嘴里咬着布条,正在呜呜挣扎。
南般若的心脏本能一紧。
定睛望去,却是个素不相识的美妇人。
蔺青阳回眸看她,笑着招了招手。
南般若狐疑走到他身边,见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意地晃动,指间蝴蝶穿花似的玩着一把匕首。
七寸锋刃,寒光凛冽。
他把匕首递到她掌心,扬扬下颌示意:“去杀。”
南般若不可思议地皱起眉头。
逼她杀个陌生人?
“啊,”他低低地笑,“忘了介绍,这一位,是生我的娘。我爹死早了,家中就剩这一个长辈。”
南般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蔺青阳从身后抵住她,双手环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帮她拿稳那把刀。
耳畔一声冷喝——
“不想杀我全家吗?动手啊!”
14.疯子
南般若头晕目眩。
此刻朝阳初起,晨光熹微。庭院里弥漫着竹雾的清香,暖融融一片春意。
她却坠进了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
蔺青阳抵在她身后,双手环住她,帮她握紧手中的刀,一步步逼向那个被绑在黑檀木大方椅里的美妇人。
南般若挣脱不动,被迫踉跄举刀往前走。
锋刃寒光映在了妇人的脸上。
妇人已过中年,仍然美艳。看得出来平日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只是眉梢眼角留下了一些明显的愁苦痕迹。
好看的男子往往肖似母亲,蔺青阳也不例外。
近距离看清这妇人容颜,南般若瞳孔不禁一震——妇人和蔺青阳实在是生得太像了,五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宇间气质也相近。
如假包换是血亲。
妇人扭动身子拼命挣扎,盯着逼近的尖刀,目光又惊又怒。因为嘴里塞了布,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南般若双腿发软,不愿往前,但蔺青阳箍着她、圈着她,她被迫双手握刀,刀尖直冲冲抵在了妇人的心口。
她吃力地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手上传来的力道依旧坚定。
蔺青阳并非装腔作势,她已经拼尽全力往后缩,刀锋仍在一分一分不断向前深入。
那件湖绿织银的春绸布料微微向下凹陷,只抵抗了不到半息时间就被刀尖刺破。
“嗤。”
南般若瞳孔颤抖。
她眼睁睁看着妇人的衣襟一点点渗出血色。
妇人吃痛,不敢再胡乱挣扎,只屏住呼吸,睁大双眼,白多黑少地瞪向蔺青阳。
南般若夹在这二人中间,头皮发麻,浑身冰冷,心跳错漏。
她的双手已经麻痹,却仍能清晰感觉到手里的刀子不断深入肌理,在擦过胸骨时,细细密密地传递来令人牙酸的痒意。
春衫上的血痕一点一点扩大,妇人即将毙命刀下。
“蔺青阳。”南般若压抑着颤抖,故意说道,“你不能随便抓个人,就说她是你母亲。”
她一边说,一边侧眸仰头去看他的脸。
他比她高很多,此刻微微俯下身躯,将她整个罩在他的阴影中。
她见他微眯着长眸,唇角勾一抹叫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他停下动作,身体往前压了压。
南般若感觉肩膀一沉,他竟是把半个身躯的重量放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身体又硬又重,好像一头铁骨的怪兽。
压着她,他把手臂往前探。
闲闲伸出两根手指,钳住妇人嘴里的团布,往外一扯。
没了塞嘴的布,呜呜乱叫了半天的妇人当即痛骂出声:“蔺青阳!你这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逆子!挨千刀的畜生!”
蔺青阳挑高眉尾,偏头望向南般若,缓缓眨了一下眼。
他这意思便是:你看看,除了亲娘,谁能这么骂我。
“你杀父弑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早晚要遭天谴!早晚要遭报应!”妇人神情崩溃,“你若敢杀我,我父兄绝不会放过你!河西谢氏绝不会放过你!你还指望娘舅站在你身后——你做梦!”
挨骂的蔺青阳眼皮都没动一下。
南般若心神剧震。
世人只知道蔺青阳生父死得早,他年纪轻轻就不得不撑起偌大洲府,其中艰辛自不必说。
没想到老东君竟是他杀的?!
她模糊记得,他的父亲与河西联姻,娶的正是谢氏女。
蔺青阳把布团随手扔在妇人身上,指尖一勾,从她腰侧勾出佩玉。河西谢氏的玉徽,上书一个“瑶”字。
是谢氏无误了。
蔺青阳随手把玉徽扔开,不咸不淡地开腔:“果然是为了老头子的事情记恨我。”
谢瑶瞳孔一颤,眼眶一寸寸收缩痉挛:“你总算是亲口承认了,总算是亲口承认了。我早就该猜到……早就该猜到……早该猜到,你就是个卑劣冷血的讨债鬼!”
蔺青阳失笑:“是啊,你早该猜到是我。可是……”他有意无意停顿了片刻,吊足胃口,这才轻飘飘说道,“我杀表姑和弟弟的时候,娘不是也很开心么,怎么到父亲就不行了——伤你的人明明是父亲,你却只恨旁人,是蠢还是瞎?”
妇人愣怔片刻,身躯猛然一颤。
她哆哆嗦嗦地张嘴骂他:“……疯子!你这个疯子!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你都敢弑父了,你杀了我啊!即便我不曾做过半件对不住你的事情,你来杀我啊!”
蔺青阳淡笑垂眸,望向刺进妇人胸腔的刀。
视线一顿。
在他腾出一只手分心去做事时,南般若已经趁机悄悄把匕首撤回了几寸。
蔺青阳很不高兴。
他瞥她一眼:“给你机会报仇,这么不中用?”
南般若抿住唇,不动声色把自己的手往回抽:“她与我无冤无仇。”
“这么善良啊,”蔺青阳似笑非笑,“般若不愿伤害无辜?”
她吸了吸气:“是,那又怎样。”
“那么,”他凑近盯她眼睛,“善良的般若,又是怎么忍心杀了那小孩呢?”
南般若眸光微凝。
她知道他说的是小太子。
那是一个小小年纪就很懂事、很稳重的孩子。宣姮不是什么好心性,但是她并没有把那个孩子养坏。
那是一个好孩子。
南般若定定盯着蔺青阳的眼睛。
她沉声道:“你在怀疑我说谎?你怀疑我没有杀人,也不是故意落胎,只是说那样的话来气你吗?”
他挑挑眉,示意她继续。
她微微勾起唇角,“那你猜错了!”
她用挑衅的目光告诉他,临死的时候她说的就是真心话,为了落掉腹中胎儿,她可以违背本心伤害无辜——她恨毒了他!
四目相对,蔺青阳的黑眸一点点失去温度。
他轻微摇头,唇角却勾起了笑。
“行。”
他撒开手。
禁锢南般若的力道蓦然一松,她手里的尖刀当啷坠地。
“别后悔就行。”他一步一步后退,笑逐颜开,恶意满满,“也不想想,万一你父母已经死了怎么办,这可是你唯一的报复机会。般若,想想清楚,举头三尺有鬼啊。”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庭院。
南般若怔怔望着他的背影。
许久,谢瑶的叫骂声唤回了她的神智。
南般若目光复杂地望向自己这位“婆母”。
谢瑶见她胆小温顺,忍不住把憋屈许久的一腔邪火发泄在她的身上:“贱人!还不速速滚过来与我松绑!你以为我儿当真敢伤我么!”
南般若抿唇不语。
谢瑶口不择言:“你算什么东西,恬不知耻,胆敢挑唆我儿……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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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般若把布团塞了回去,堵住谢瑶的嘴。
她缓缓俯身,向谢瑶行了个晚辈礼,然后慢声细语道:“想杀你的人明明是蔺青阳,我帮你,你却骂我,是蠢还是瞎?”
一不小心就跟姓蔺的有了共鸣。
谢瑶:“呜呜呜呜呜!”
南般若捡起地上的刀。
谢瑶瞳仁骤紧,屏住呼吸。
南般若迟疑片刻,走向厨房,到了井边,站定,扬手把刀子扔下去。
噗通。
谢瑶终于松了一口气。
*
南般若没再看谢瑶一眼,她返回卧房,静静坐到窗榻边。
她能感觉到蔺青阳方才有些……难过?
他那样说话,反倒让她窥见了一两分真心,她隐隐有种感觉,父母兄长或许当真无恙。
但她不敢多想。
太美好的事物总是脆弱,越渴求,越易破碎。
她怔怔出神。
到了午饭时分,南般若如约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她离开卧房,途经庭院,不经意望过一眼,院中已经没了谢瑶的人影。
穿过前廊,看见厨房有烟火气。
她走到近前,倚着门框往里看。
两盘炒菜已经出锅,锅里炖着冬瓜肉,蒸笼里沁出竹米香,小灶上煨着一只药罐子。
南般若心说: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做饭,他是真喜欢。
蔺青阳知道她来了,却没回头。
顷刻饭菜出锅,他用一只木托盘端起它们,大步往外走。
经过她身边,只作没看见。
南般若默默跟上。
他离开厨房,径直去往竹制小饭堂,冷着脸一一摆盘。
两副碗筷。
吃饭时,他不看她也不理她。
只是在她多挟了几筷子辣椒的时候,冷脸用筷子打她筷子。
南般若:“……”
她问:“前世,是你杀了你娘?”
蔺青阳漠然抬了抬眼皮,一脸“关你屁事”。
她又问:“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蔺青阳挟了一块冬瓜。
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咬。
半晌,淡淡瞥她:“我让她回河西了,你别后悔。”
*
饭后蔺青阳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南般若闻见熟悉的味道,不禁略微怔忡。
对于气味的记忆当真是异常顽固,她只接触过一次,隔了一世仍然记忆犹新。
药汁离她尚远,她的腹部已经开始隐隐坠痛。
红花。
蔺青阳面无表情,修长的手指缓缓拨动面前的药碗。
“你以为弄出来就没事了?”他道,“不想怀上,就喝了它。”
南般若没有一瞬迟疑抬手去拿。
他按住她的手,目光冰冷:“想清楚。”
她望向他:“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都已经过了两夜,才给她煮避子汤。
蔺青阳垂下眼睫,唇角微勾:“生个我这样的,不如不生。你说是不是?”
南般若:“……”
她能感觉到他在……伤感?
倘若她愿意说上几句好听话,不喝这个汤。
大约会让他很开心。
南般若认真盯着他的眼睛。
缓缓举碗,一饮而尽。
15.春日莲
汤药很苦,从舌根麻至胸口。
南般若放下药碗。
“喀嗒。”
这是一只木碗,搁在木桌上,发出清沉的碰撞声。
她始终与蔺青阳四目相接。
余光看见他的喉结不停滚动,一圈又一圈。
“是啊。”她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生个你这样的,不如不生。”
他沉默良久,忽地笑了下。
“骗骗我也不行?”
他生得好,平日惯是一副野心勃勃、强势掌控的样子。此刻黯然消沉,伤情自苦,竟是很有几分清俊动人。
他的眼睛在诉着伤心,嘴上却硬道:“怎么连哄人都不会了,不像你啊南般若。”
南般若垂眸望向手中的木碗。
发现碗底淀了少许药渣,她又端起碗来荡了荡,送向嘴边,喝得一星不剩。
蔺青阳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动作,半晌,薄唇轻扯,哑声问她:“非要做到这么绝?”
南般若冷淡抬眸:“非要。”
她身子骨弱,极难受孕。
前世蔺青阳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替她调理身体,一连数年夜夜春宵,什么手段都用遍了,也就堪堪怀上过那么一次。
今日即便她不喝这碗药汤,也没可能怀孕。
她大可以说几句他想听的话来骗一骗他——毕竟他看起来真的很伤感。
“蔺青阳。”她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他微微蹙眉摇头,眸底有化不开的疼痛和悲哀。
“若是从前,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停顿了片刻,缓声道来,“或许遇见今日情形,我就会开始犹疑,以为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以为是不是藏着什么内情,以为害我父母的是不是另有其人。”
她望进他的眼底,“比如,河西谢氏?”
一滴泪水正要掉出蔺青阳隐忍泛红的眼眶。
戛然而止。
他表情未变,只定定盯着她,片刻,抬起手指挑走了那颗垂在眼下、即将成形的泪滴。
“啊,”他轻轻笑开,“被识破了。”
南般若毫不意外。
他用手肘撑着桌面,倾身向她凑近。
“我是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她把脸转开,目光越过窗棂,望向紫竹林上啾啾盘旋的鸟。
河西与炎洲唇亡齿寒。
炎洲出事,下一个倒霉的必定是河西。
虽然蔺青阳他母亲看起来比较不聪明,但与她一母双胞的下代河西君可不一样。
那一位多谋善战,心思机敏,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蔺青阳心腹大患。
有那位在,河西绝无可能对炎洲下手。
蔺青阳叹了口气。
他遗憾道:“本想告诉你,前世你父母就是被我娘那个蠢人害死的。她被人利用了,幕后的人藏得很深。”
南般若回过头,视线落向他。
他的薄唇形状漂亮,轻轻一动便吐出连篇鬼话:“你说你在宫里故意招恨,你说你毒杀了宣姮的儿子——若是真话,那么定是有人在暗中帮你。般若,我要是没猜错,这个帮你的人,正是背后指使我娘的人。”
南般若抿唇不语。
他漫不经心笑了笑:“你信不过我,一定不会让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你反而会保护这个人,对吗?”
蔺青阳天生就很会蛊惑人心。
一声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挑拨她的情绪。
他的未尽之语,阴魂不散地在她耳边重叠徘徊——“你在保护真正的仇人呢,你在保护真正的仇人呢,你在保护真正的仇人呢……”
南般若深深吸气:“别白费心机了,我不会告诉你。”
“行吧。”他垂了垂黑眸,起身,“我去洗碗。”
*
蔺青阳洗碗回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笑吟吟替南般若多披了件雪绒氅子,然后带她出门。
“有一日,我本想带你去采莲。”
阳光和波光映入他黑湛湛的眼眸,他情绪不明。
南般若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没去成。”他告诉她,“莲藕是带着回门的。”
她满门都没了,自然没采成。
说话间,他已把她带到院前湖畔——紫竹院建在山与水之间,出门不远便是一片大荷塘。
“你要带我采莲?”她的心脏突兀地跳了下。
蔺青阳跳上木舟,一只手拿起长蒿抵住岸,另一只手探过来牵她手。
“来。”
南般若没伸手,再问一遍:“你要带我采莲?”
蔺青阳拖声拖气地笑叹:“对——啊!”
莲藕是带着回门的。
不等她再问,他主动说道:“明日回门带去。”
南般若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他倾身一探,牵住她的手,把她拽上独木舟。
撑上一蒿,小舟摇摇晃晃离了岸,荡向荷中央。
荷叶还未铺满塘。
“蔺青阳。”南般若忍不住回头问他,“你当真放我回……”
他似笑非笑打断她:“专心采莲。”
长蒿一撑,瘦长的木舟破入莲荷深处。
满池莲叶清香漫过来,潮湿的水汽浸人一身。
木舟越过莲叶莲根,擦出簌簌响动。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蔺青阳清声唱,“鱼戏荷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
他把木舟停在趁手的地方,挑挑眉,怂恿她去摘。
南般若手指浸入冰凉净透的池水,咬牙向前一探,握住一截小莲藕。
拽了几下拽不动,自己反倒差点栽出去。
“哗啦!”
木舟左右一晃,惊起一片水花,吓得她收回双手,紧紧扶在舟舷上。
蔺青阳哈哈大笑——他故意没帮她踩稳木舟。
南般若回眸瞪他,他笑得更大声了。
“一边歇着。”他貌似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把她轻轻拨到他身后。
他一手挽蒿,一手采莲。
一只只白嫩的新藕被他随手抛到她脚边的网兜里。
“这么小也能吃?”她问。
他回眸笑:“就只想着吃。”
南般若:“……”
她想的自然不是吃,只是无话找话罢了。
他用目光点了点舟上的莲藕:“带的够了,再多摘几根,晚上给你做吃。”
南般若没接话。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又在玩什么花招,是不是又想害她白高兴一场。
他再摘了几段莲藕,长蒿一点,独木舟像飞鱼掠过水面。
凭蔺青阳的修为完全可以踏水而行,他却像渔民一样老老实实把木舟撑到岸边,先把一兜莲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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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上岸,自己再跳回岸上,探手拽她。
木舟吱呀一晃,在水边轻轻摇摆。
两个人收获满满,带着一身荷香回到紫竹院。
踏过门槛,蔺青阳哼着小曲径直去了厨房。
南般若回头看,只见他连院门都没有关,仿佛当真是夫妻二人采莲归家。
她跟着他去往厨房。
“有没有什么事我可以做?”她倚着门框问。
蔺青阳也没跟她客气:“等着。”
他从井中汲了清水,替她搬了一只大木盆和一只小木盆,再递她一把小毛刷,示意她把莲藕洗干净。
南般若第一次干活,感觉十分新奇有趣。
她认认真真洗刷手里的莲藕。
不知过了多久,窗后传来蔺青阳的声音:“好了没有,油开了,准备下锅。”
南般若错愕举了举手中的藕。
蔺青阳不可思议:“你就洗了半支?”
南般若:“不然呢?”
蔺青阳:“哈。”
她被他轰出厨房。
*
傍晚吃的是全藕宴。
小指粗的藕芽切成斜片,炒得脆嫩爽滑。大的莲藕-洞-里-塞-了糯米,切厚片,炸得又酥又香。另有一个藕片炒脊里,一个藕段炖排骨,一个莲叶包饭。
大约是因为自己参与了劳作,这一顿藕宴南般若吃得格外香。
“可惜了。”蔺青阳笑吟吟道,“这么鲜的藕,亲家却尝不到。”
南般若执筷的手微微一颤:“你什么意思?”
他低低笑出声:“别紧张,你觉得亲家能吃我给的东西?”
南般若沉默片刻,心脏缓慢落回原处:“不能。”
他笑:“就是啊。”
她伸出筷子,把碗里的新藕吃得一片不剩。
*
蔺青阳收拾完院子,天色已黑下。
南般若面壁卧着,听到脚步渐近,随后被褥微陷,他躺到她身边。
半晌见他不动,她便转过身。
他早在那里笑吟吟等着她。
“蔺青阳。”她开门见山,“我的家人,这一世当真安好?”
禁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盘来盘去也算不出。
“般若是最懂我的人。”他不答反问,“想一想,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权势?帝位?
不,那都是踏板而已。
南般若直视他眼眸:“飞升成神。”
“不错。”蔺青阳微笑颔首,“我也不是什么杀人狂,倘若可以兵不血刃达到目的,那是再好不过。”
她示意他继续说。
“宣赫无能,百姓水深火热。”他长眸微垂,“般若亲眼见证,我称帝,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她实在不想点头,却也无法违心否认:“嗯。”
“这一世,我想一切重新来过。”他的视线抚上她的面容,“我若是不曾伤你父母,你可不可劝说他们,莫要做那迂腐愚忠,莫要阻我踏天之路?”
“他们当真安好?”
“说了你又不信,明日回去自己看。”
他当真要放她回去?
南般若不想把狐疑表露得太过,按捺住沸腾的心绪,轻声问他:“那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笑了下。
“或许可以亲亲我?”
16.男鬼
四目相对。
蔺青阳眉梢眼角噙着春风般的笑意,烛火下,面容清隽,气质温柔。
慵懒随性的模样,令人不自觉放松戒备。
南般若并不上当:“我若不愿亲你,你是不是正好有借口不放我走?”
蔺青阳失笑。
“般若。”他无奈极了,“我好歹是做过帝君的人,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成街边地痞无赖?”
他这副模样与当初哄骗她的时候像极了。
南般若道:“那我不亲。”
她拒绝了他,他非但不气,反倒愉悦地勾起唇角,乐不可支。
她警惕道:“你笑什么?”
他不说,一味笑,笑得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碎星。
笑够了他才懒声开口:“不告诉你。”
爱说不说。
南般若噌噌转身背对他。
半晌,她忍不住确认:“明日你当真送我回家?”
“是回门。”他一本正经道,“清晨去,傍晚归。我会在南府外边等着你。”
南般若张了张口,没搭腔。
他笑笑凑近,仿佛不经意一提:“般若该不会一去不回,让我空等?”
南般若心头微凛。
她涩声道:“我若说是,你是不是就不肯放我走了?”
蔺青阳直言不讳:“对啊。”
南般若被他噎了下,她噌噌转过身,抬眸盯向他的脸。
他眉眼弯弯,冲着她笑。
“你见父母无恙,便知我诚心。”他笑着说话,语气却重,“我付出诚意,不是为了让人辜负。所以……”
他探出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唇,“想清楚再开口,告诉我,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今日大约是处理了太多莲藕,他的手指上隐隐有一点清新的藕汁味。
南般若非常不擅长撒谎,一时哑然。
他温声笑道:“般若不擅长撒谎,只要你说,我便相信。”
她动了动唇,柔软的唇瓣轻蹭他坚硬的指腹。
她的心脏跳动得飞快,胸口不自觉地轻微抽悸。她第一次感到这般口干舌燥。
若是能离开,她还会回到他身边?她是疯了才会回来。
半晌,南般若眸光轻颤,一字一顿,哑声开口:“若是还有藕吃,我便回来。”
蔺青阳愣怔片刻,噗地笑出声。
“行。”他道,“我再多给你做个藕粉和藕饼。馋不死你。”
她用力攥紧手心,不让自己颤抖:“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蔺青阳看起来很高兴,笑着把她拽向他,抱个满怀。
她双手轻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垂着眸子,默默抿住唇角。
她不想节外生枝。
他若是要对她做什么,便也随他。
“般若。”蔺青阳胸腔微震,气流落在她头顶。
她抬眸看他。
柔软的身躯乖乖躺在他的怀里,唇瓣微启,予取予求。
蔺青阳眸色暗了一瞬。
他缓缓低头凑近,偏过脸,与她鼻尖相错,呼吸交织。
她知道躲不过,闭上双眼,静静等他咬上她的唇。
许久许久,久到她的意识开始有一点模糊,唇角却只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嗯?
他的气息离远了些,侧到她耳畔,贴着她耳尖笑:“明日早起,起得来么?”
南般若睁开双眼。
烛光照进床榻,给他染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温润若玉,人模狗样。薄唇勾着笑,漆黑的眸子敛去了攻击性,气场温良无害,姿态疏懒风流。
他周身每一处都在向她暗示,只要她愿意,今夜他会带给她极致美好的体验。
四目相对,气息纠缠。
狭窄温暖的床榻间,空气逐渐变得稠密,湿热暗香弥漫,诱人沉沦。
他搂在她身后的大手微微用力,她的身体便毫无保留迎向他。
好似一朵娇艳至极的花朵,在他面前一瓣一瓣舒展,直到露出脆弱的蕊心。
南般若的手指不小心划进他的衣襟。
他半倚在榻边,方才随手扯了下领口,衣袍半敞,意态风流。
她的指尖微微一颤。
目光落向他敞开的衣襟,乍然入目一片横七竖八的划痕与刺伤,无比狰狞。
南般若轻吸一口凉气,盯着这片伤痕,只觉浑身发冷。
满榻旖旎的温度不翼而飞。
蔺青阳垂眸一看,蹙起眉心,无声轻啧。
真是破坏气氛。
“自己干的好事,怎么吓着了自己?”他亲昵蹭了蹭她鼻尖。
南般若沉默许久,幽幽道:“你好耐杀。”
蔺青阳噗一下笑出声,垂下头,薄唇贴住她唇角,坏声道:“没你耐X。”
南般若呼吸一滞。
她想转身,被他圈住不许。
“好般若。”他低笑着哄她,“不如这样,我退一步,可以不动宣赫小儿的皇帝位置。一切等到那个身负帝火的天命子出世再说?”
南般若狐疑。
“还有好多年呢。”他把她往怀里拢了拢,“只要岳父不再执意与我为敌,往后咱们便是同盟,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有商有量,共同进退。”
她略微沉吟,斟酌着说道:“那么多年,倒是也没见你危害苍生。”
蔺青阳差点没能憋住笑。
她抬眸瞪他。
他立刻投降:“没笑话你,绝对没笑话你。只是心怀大义的般若实在可爱。”
他把她整个团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仿佛在看一件新奇的宝贝。
南般若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你看什么?”
他眸光微恸,感慨怀念:“一百年没见过这样鲜活的般若了。”
凤天鼓楼之后,他再没见过她灵动的样子。
“怪我?”南般若可不惯着他,“蔺青阳,你别恶人先告状。”
他笑笑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少装深情了。”她冷笑道,“你怕不是忘了,当初我妨碍了你的大事,几次三番差点被你杀死。”
蔺青阳一脸无辜:“什么时候?”
南般若被他的无耻气坏:“还装!”
“般若,”他好脾气地笑着与她讲道理,“我若想杀你,你有命活?”
南般若气得胸膛起伏:“……”
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他故意想要听她说,当初为了不被他掐死在床榻上,她次次曲意逢迎,婉转承欢。
她愤怒地把眼睛转向一旁。
“啊。”蔺青阳恍然,“我知道了。”
南般若满心只想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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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般若。”他偏过身子,寻她眼眸,“般若。”
她要躲避,一只大手插-入她的乌丝,握住她的后脑勺,逼她直面他。
蔺青阳认真道:“我是做过许多坏事。但这一件,当真冤枉我了。”
南般若扯了扯唇角:“你编。”
“当真不记得了?”蔺青阳握了握她的脑袋,“凤天鼓楼之后,你毫无生志,一心求死。”
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像个木偶一样,不哭也不笑,不吃不喝不睡觉,推你一下你动一下。”
南般若怔住。
他的话语好像刀尖,将她尘封多年的坚固硬壳撬出了一道裂口。
她恍惚记起,那段日子魂魄仿佛离了体,记忆断续,模糊不清。
每一日都过得浑浑噩噩。
蔺青阳唇畔浮起一抹无奈:“饭喂到嘴里,不嚼就吞。喂你喝水,顺着嘴角流。若不把你迷晕,你便睁着眼一夜一夜到天明。”
南般若眼前闪过破碎的画面。
他守着木偶般的她,神色暴躁焦灼。
蔺青阳叹息:“那时你的心脉日益衰竭,请来许多名医,无一人能治你。他们说你自己不想活,神仙来了也留不住。”
南般若恍惚记起是有几个老头老太咒她死。
“继续下去,你必死无疑。”蔺青阳道,“我只好兵行险招,以毒攻毒,让你体会濒死感受,逼出你的求生欲。”
她动了动唇瓣,发出轻而模糊的气音。
他用手指重重抚了下她的脸颊:“好容易把你救回来了!”
她默然垂眸,心中盘来盘去,没能找出什么破绽。
原来“杀”她是为了救她。
“早些年不敢对你太好。”蔺青阳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怕你一舒坦又不想活。”
南般若:“……”
他又道:“般若,我一世冷血,不剩几分真心,都给你了。你问问你的心,那么多年,我待你如何?”
南般若轻嗯一声。
若是没有隔着山海一般的血仇和算计,他待她,属实无话可说。
“所以般若。”他将姿态放到最低,近乎卑微地哀求,“明日见到亲人安然无恙,你就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他的目光温存又灼热,逼得她无路可逃。
“……好。”
“好般若。”他探手将她揽进怀里,垂下头,轻吻她和额角和眉梢,“明日我在府外等你,你陪岳父岳母用过晚膳就出来。”
“……嗯。”
他笑得愉悦,忍不住捧起她的脸,亲了一口她的唇。
没有更进一步,他只是冲着她笑,笑啊笑,笑得像个新郎官。
“睡吧。”
“好。”
气氛实在温存,见他没有放手的意思,她犹豫片刻,探出手,轻轻环在他腰间。
相拥而眠。
渐渐沉入黑甜的梦乡。
她睡得很沉,只是在遥远而模糊的地方,仿佛一直有男鬼飘忽的声线,阴魂不散。
般若我信你啊!
信你啊!
信你啊!
信你啊!
你该不会,让我失望吧?
让我失望吧?
让我失望吧?
让我失望吧?
……
17.诚意
次日清晨。
南般若吃惊地望着院子里堆成了小山的礼品箱。
她怔怔回眸,见蔺青阳倚在窗畔,眉尾挑一抹得意的笑。
“你不是说回门带藕吗?”她问,“这都是些什么?”
蔺青阳一本正经:“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天材地宝——我堂堂一方君侯,媳妇回门只让带个藕,像不像话了?”
南般若眨了眨眼:“是不像话。”
她好不容易才在大大小小的箱笼灵匣之间找到那一兜藕。
她把它拎出来,抱在怀里。
蔺青阳笑吟吟走到她身边,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南般若极力表现得平静,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抬起来看他:“我们现在就走吗?”
“不然?”
他没有多说半句废话,偏偏头招呼她出门,上马。
她伸手摸了摸白马粗硬的鬃毛。
腰间一紧,蔺青阳揽着她跃上马背,单手挽起缰绳一勒,“驾!”
等待多时的仆从紧随其后,手脚利落地把琳琅满目的礼品搬运到系了大红绸的牛车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上京城中出发。
马蹄一上一下踢踏,南般若的心也七上八下。
过了玄武楼,过了朱雀街。
距离自家府邸越来越近,南般若心跳错乱。
“哎呀——”街道旁边有人拍手叫喊,“新媳妇回门啦!”
一时间,坊间巷里涌了不少百姓出来,兴奋上前围观。
蔺青阳单手挽着缰绳,春风得意,左右潦草作揖。
随行的侍从们取出准备好的碎金碎银,手一扬,漫天喜气金光闪闪。
人群更加欢腾了。
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前呼后拥。
“恭喜东君!贺喜东君!”
“新娘子好美!好似天仙下凡!”
两列侍卫在前开道,很快便抵达了南府外。
南般若只觉心跳撞痛喉咙,她不停地空咽,生怕一不留神心脏就从嘴里蹦出来。
“嘎——嗡——”
南府匾额之下,两扇朱漆嵌金、铜环兽首的大门被拉开。
南般若屏息望去,只见一道道人影掠过照壁,掠出门槛。
“是姑娘!”
“当真是姑娘回来了!”
南府众人从门中涌出,警惕地盯住蔺青阳一行。
南般若下意识倾身向前,肩膀被大手按住。
她蓦地回眸,惊怒、急切。
蔺青阳微虚着长眸,淡声道:“急什么,摔下马去,又想躺几天?”
他没看她,只戒备地望着前方。
南般若忍了忍,吸一口气,循着他的目光往前看。
七仙女、天权叔、管家阿伯……
望过一圈,迟迟没有找到父母和兄长的身影,南般若身躯不禁一寸寸僵硬。
人呢?他们人呢?
他们为什么不在家?
蔺青阳跳下马背,探手握住她的腰肢,把她小心地抱了下来。
南般若双腿发软,他松开手时,她几乎站立不稳。
蔺青阳失笑:“去啊。”
他抬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背。
她微微趔趄,只觉双脚沉重得要命,想要往前冲,却又害怕跌进一世难醒的噩梦。
她无意识回眸,唇瓣微颤:“……”
问不出。
蔺青阳一脸无奈:“分开半日而已,去罢。”
他又推了推她,好笑地催促她,就像小夫妻如胶似膝,不舍分离。
七仙女已冲了上来。
探手扶住南般若,将她藏到自己身后,“铮”一声横剑在身前。
因为南般若的“依依不舍”,蔺青阳此刻心情大好,原谅了她的侍卫对他不敬。
他倒掠上马,挥挥手,身后侍从鱼贯上前,将一箱箱珍贵礼物搬下牛车,送至亲家门口。
“朝中还有事务,便不留下来用饭了。”
蔺青阳微笑道别,“戌时来接你,替我向岳父岳母问安。”
他转身策马。
*
南般若好一会儿发不出声音。
她用力攥紧七仙女的手,踏过云纹石槛,逼着自己开口问:“阿父阿母和阿兄呢?”
七仙女道:“他们都不在……”
南般若两眼发黑。
七仙女大喘一口气,“不在府里,去攻打东君府了。”
“……”南般若幽幽睨着七仙女。
“快,让人把他们都喊回来。”
她闭上双眼,深深吸气,按捺住翻沸的心绪。
还未见到人,不能放下心。
“太微呢?”她问。
七仙女叹气:“太微受伤啦!姑娘被蔺青阳抓走,我和太微知道大事不妙,赶紧强闯禁域去找主君,太微为了保护我被阵气伤到——姑娘别担心,养了这几日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吃了药在睡呢。”
南般若颔首:“禁域之中,究竟……”
“般若!”
南般若闻声回眸,只见南念一大步掠过游廊,向她疾奔而来。
“阿兄!”
到了近前,他蓦地抬手握住她双肩,还没开口眼皮便泛起一层薄红。
熟悉的竹叶清香包围住南般若。
她久悬的心脏仿佛有了依托。
南念一深吸气,声线隐忍微颤:“不用担心,父亲母亲正在赶回,他们安好,我只是快人一步。”
南般若飞快地点了点头:“嗯!”
阿兄真好,第一句话便让她的心脏落到实处。
*
南戟河与天枢回得很快。
见到南般若,夫妻二人都有些不敢信。
天枢沉默上前,抓住她,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查验了一遍。
南念一轻嘶一声,欲言又止。
这什么验尸的手法……
南般若乖乖配合天枢倒腾,抬头,低头,“啊”地张嘴,自觉扒拉耳旁腮后。
终于,天枢点头确认:“是我们般若,就是……”
南戟河与南念一神色紧张:“怎样?”
天枢:“就是胖了。”
南般若:“……”
她转头望向窗外艳阳,用力眨了眨眼。
她真的回来了,家人也平平安安。此刻只觉云里雾里,好似做梦一般。
*
南般若被扶坐到窗榻。
她知道家人都很担忧她,却不敢问,怕引她伤心。
“我没事。真的。”
她在心里掰着手指算了算,蔺青阳那厮,也就是用纸扎人吓了她,用厚布当作红盖头裹了她,用小金刀在她脸上画死字,满身是血跟她洞了房,备了蜡菜亲家席,火烧洞房吓唬她。
除了这些,别的都挺好。
“真没事,挺好的。”南般若乐呵呵地笑。
三人对视,狐疑:“蔺青阳那厮……能有这么好心?”
南般若好奇地问:“禁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她想了三天三夜都想不通。
“七仙女和太微强闯禁域报信。”南念一告诉她,“直到那时我们才知道,戴着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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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恶鬼面具与我们鏖战多时的那个人,竟然不是蔺青阳。”
这个细节南般若也记得——双方交战之前,蔺青阳确是在脸上扣了一只恶鬼面具。
原来是为了调包?
南念一道:“我们当即停手,对方也不作纠缠。”
“不对啊。”南般若若有所思,“不是蔺青阳的话,怎么可能顶得住父亲母亲联手?”
那一场鏖战可是从清晨直至日落,犹未分出胜负。
南戟河与天枢也微微摇头,颇为不可思议。
“东皇法衣与轩辕剑都在此人身上。”天枢道,“此人实力强悍,并不输你父亲,是以我们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
南念一望向南般若:“带走你的人,确定是蔺青阳本人?”
南般若点头:“我确定。”
他把她带走,然后便是拜堂成亲洞房,这种事总不可能让替身干。
那么禁域里那个鬼面人又是谁?
南般若沉吟道:“蔺青阳生性多疑,不可能把自己两件本命神器交给旁人。”她冷静地补充,“还是一个实力与他自己不相上下的人。”
怎么可能呢。
这个级别的高手,世间仅有三人。除了被武小鱼害死的武白鱼大统领之外,便只有南戟河与蔺青阳。
南般若缓缓摇头:“蔺青阳身边,绝对没有这样一个亲信。”
难道他还能有了分----身之术不成?
她一边沉思,一边忍不住探出手,碰一碰阿父、阿母和兄长,确认他们都活生生在她身边。
三人只作不知,不动声色倾身靠近些,让她摸。
“般若,”南戟河叹道,“为父无能,害你受苦。”
南般若连忙摇头:“阿父,我真的没事。有你们在,蔺青阳他也不敢伤害我。这不是好好把我送回来了?”
南戟河皱眉:“这厮究竟是何企图?”
“他想要与我们联盟,助他成就大事。”南般若回想着蔺青阳说话的神态,将他原话道出,“他说宣赫无能,父亲不该愚忠。他若上位,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闻言,南戟河、天枢与南念一不禁冷笑出声。
“他想飞升。他可以承诺不碰帝位,等到宣姮生出天命之子再说其他。”南般若轻声道,“他送我回来,以示诚意。”
“去他个鬼诚意!”斯文稳重的南念一忍不住骂了句粗口。
南般若笑笑地歪到阿母身上,模仿兄长语气:“去他个鬼诚意!”
南念一冷笑:“做他的春秋大梦。”
南戟河腾地起身:“天枢,随我布防。”
加强府中戒备,布下天罗地网。
即便来上两个蔺青阳,也休想踏入南府半步!
*
半日时光如飞。
南般若感觉自己刚回到家,略坐了坐,说了说话,随意进了几口饭食,饮了一些甜水。
窗外天色竟暗了下来。
一家四口正准备围炉煮茶,忽闻管事来报:“蔺青阳人在府外,递上拜帖,说来接人。”
这就到戌时了?!
即便有父母兄长相护,但听闻蔺青阳已在府外,南般若呼吸还是有些不畅,指尖不自觉掐进掌心。
天枢指骨微动,南念一双眸微眯。
前来传信的管事拱手等待南戟河发话:“主君?”
片刻,南戟河缓缓坐直身躯,抬了抬手,示意妻儿且稍安勿躁。
转过头,沉沉向着侧窗瞥出一眼,刺透夜幕,鹰视狼顾。
他冷笑开口,一字一顿:“叫他滚。”
18.辜负真心
一室茶香袅袅。
“般若,不必紧张。”南念一沉声安抚,“府内戒备森严,蔺青阳他进不来的。”
南般若敛袖持勺,唇角噙着微笑,瞥了瞥南念一。
她淡定道:“我才没紧张。”
南念一默然望向自己的茶盏——她都把沸起的茶沫子全撇他杯子里了,还说不紧张。
天枢温柔道:“这蔺青阳,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般若都落到我们手里了,还指望能给他?”
南般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阿母说话的样子,真的好像一个绑匪。
时间点滴流逝。
茶汤沸了又沸。
管事阿伯第二次前来回话,进了屋,眼神略有一点不安——那蔺青阳姿态随和,带着笑意温声说话,却让人心头发怵。
管事按捺不适,如实禀道:“蔺青阳说,姑娘答应过他,会回去。”
南般若呼吸微紧。
她正准备开口向父母解释自己当时答应蔺青阳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南戟河已大笑出声:“关门!任他如何吠叫,只不必理会!”
管事颔首:“是。”
南般若目送管事离开,望着漆黑夜幕,怔怔出了会儿神。
茶汤仍在炉上沸着。
许久,南念一端起茶盏,饮了一大口厚浮沫。
他咬着满嘴茶沫说道:“般若安心,我与父亲母亲会在这里陪着你。”
南般若乖巧点头,笑容可掬:“嗯!”
春茶滚滚,似无数心绪翻沸不休,屋中一时寂静无话。
管事阿伯去了就没再回来。
府中警戒森严,禁制法阵静默无声,蔺青阳没再递话,也没强闯。
沸腾的茶汤渐渐温冷。
“对了。”南般若记起一事,“他送来的那些礼箱,不知有没有问题?”
南念一清冷一笑:“早已令人扔出去了。”
“嗯。”
*
府外。
两扇大门缓缓闭合,透过越来越窄的门缝,管事看见蔺青阳立在那里一动未动。
白日里扔出去的大红箱笼散落在他脚边,里边的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已被胆大的百姓上前捡走,只留下一堆东倒西歪的破败空箱子。
他的东西与他这个人,都被弃如敝履。
冷不丁一眼看去,瘦挑的身影竟是难言地落寞。
管事摇摇头,吩咐左右再多下三把锁。
*
南般若躺下不久,外面就下起雨来。
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银白雨丝,很快,庭中的相思树叶就被打得啪啪作响。
伴着雨声,正好入眠。
天枢直挺挺躺在床榻外侧,双手环抱胸前,指缝里密密麻麻全是暗器。
南戟河与南念一坐在窗榻,兵器都摆在称手的地方。
湿凉的雨气弥漫在天地之间。
俄顷,窗前有暗探来报:“主君,那人还在。”
南戟河微阖双目,低嗯一声。
睁眼,抬眸,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南念一起身出门——他去外面听消息,免得人来人去,打搅般若睡觉。
蔺青阳自有他们来挡。
几道闪电划过窗棂,旋即雷声碾过屋檐,噼啪声大作,一时竟分辨不清是瓦片掉落还是下起了倾盘暴雨。
“轰隆——!!!”
雷光明灭,院中树影摇动,仿佛幢幢鬼影。
南般若忽然惊醒。
半睡半醒之际,她看见了一幅画面——暗夜暴雨之中,蔺青阳浑身湿透,像鬼一般提起脚步,前一霎还在对街,闪电再次划亮,他已出现在她家大门前。
她惊坐而起,睁大双眼,冷汗涔涔。
“般若?怎么了?”
恍惚回神,南般若喘息着望向母亲:“……蔺青阳走了吗?”
天枢伸出手,安抚地拍拍她手背——差点扎了南般若一手毒针。
“……”天枢毫不尴尬地晃了晃手指,毒针消失在她指间,仿佛从未出现过,她起身离开床榻,“阿母去问问。”
片刻。
天枢的笑脸探入床帐:“半个时辰前已经走掉了。放心睡吧。”
南般若慢慢点头。
*
下半夜睡得不安稳,反反复复惊醒。
南般若想起床,又怕父母担心。
就这样硬捱到天亮,彼此一照面,都有黑眼圈。
洗漱完毕,她忍不住在屋子里外转来转去,摸摸柱子,捏捏帘子,把雕花窗牗弄得吱呀响。
她真的回来了,平平安安度过一夜。
那个人居然什么也没做。
“蔺青阳是半夜走的?”她隔着窗框,笑眯眯地再次确认。
南念一颔首:“后半夜雨大,他回了东君府。我们的人一路盯着。放心,无诈。”
南般若弯起眉眼用力点头:“知道了。”
七仙女说话就直接得多:“淋那点雨,我都不会生病,姑娘你千万别同情他,他就是在装可怜!喔——对了对了!姑娘昨日带回来的莲藕还在我那儿!”
“什么莲藕?”南念一目露警惕。
南般若记起自己是抱了一兜藕,七仙女上来搀扶她时,随手便从她手中接了过去。
她道:“是蔺青阳的东西。”
南念一想起了采莲的习俗,眉眼不愉,唇角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他并未出声,只静静望向南般若,看她准备如何处理。
南般若一瞬也没有犹豫:“扔了吧。”
南念一唇角漾开笑意,故意露出嫌弃之色,轻斥七仙女:“听到没有,扔了扔了,什么脏东西也往府里拿。”
七仙女嘀咕着往外走:“藕还挺好的,挺新鲜。”
南般若自然知道那是好藕。
藕芽脆嫩爽滑。糯米藕又酥又香。用来炒脊里,炖排骨,生凉拌都好吃。
只可惜人不是好人,连累了无辜的藕。
*
午饭主食是南瓜粥,配上数碟小菜。
南府的饮食和御膳相似,养人、清淡、精致。
南念一道:“那莲藕若是没扔,炖个汤也不错。有毒无毒,母亲一看便知。”
“扔都扔了。”南般若冲他皱了皱鼻子,“马后炮。”
南念一作势挽袖要揍人。
南般若才不怕他,笑眯眯抱住天枢胳膊:“阿母,他凶我,拿针扎他!”
天枢:“……”
正说笑,管事阿伯疾步进来,垂手立在一旁。
知他有事要报,南戟河望了眼女儿,见她正襟危坐也要听,便道:“说罢。”
“是。”管事阿伯颔首,“蔺青阳让人传信,说是亲手做了姑娘爱吃的藕宴,藕饼与藕粉也都做了,戌时来接姑娘回。”
静默片刻,南戟河道:“知道了,去忙吧。”
“是。”
三个人望向南般若。
只见她低着头,认认真真在用筷子挑拣南瓜粥里面的细瓤。
南戟河探手拍了拍女儿,安抚道:“任他兴风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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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不必理会就好!”
“莫不是怀柔之计,以退为进。”天枢表情有些烦躁,“想要害我们般若愧疚?般若心善,莫要中计。”
南般若抬起埋头吃粥的小脸,笑眯眯道:“虽然我长得好看,但是我铁石心肠。”
三人忍俊不禁。
南般若又把脑袋埋了回去。
她当然不会心疼蔺青阳,只是心底隐约总有些不安。
她太了解那个人了,他绝非善茬。
*
午后。
“想什么这么入神?”
南念一弯起食指,用指背敲了敲南般若肩骨,唤她回神。
上次她也是这样坐在窗榻,他叫她时,不慎把手掌放她肩上,害她应激——她回眸那一霎的眼神,当真是令他心惊心悸,怒极恨极。
“阿兄。”南般若歪头看他,道,“我在想那个鬼面人。”
“放心,父亲在府中囤了重兵,足以防备两个蔺青阳带人来攻。”南念一坐到她对面,“我仔细回想,禁域中的那个鬼面人,虽然修为极其浑厚高深,却仿佛有些……”
他认真措辞,“笨重,迟滞。”
南般若缓缓重复南念一口中的特征:“笨重,迟滞。笨重,迟滞。”
没有。
她翻遍前世记忆,蔺青阳麾下绝对没有这样一个高手。
这个人,究竟是谁?
南念一回想着细节告诉她:“此人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过话,也没用什么招式。防御为主,被打了才还击。”
南般若若有所思:“这样啊。”
这个鬼面人自身硬实力太过强悍,身上又穿了东皇法衣,几乎就是一座金汤不坏的堡垒。难怪久攻不下。
她的脑海深处似有一丝模糊灵光闪过。
无关前世,而是今生。今生,她是不是漏想了什么?
……抓不住。
*
一家四口静静用过晚膳。
刚一落筷,蔺青阳的消息便递了进来。
“说好了,陪岳父岳母用过晚膳就出来,我在府外等。”
南般若完全可以想象出蔺青阳说这句话的样子——他按照约定的时辰前来接她回去,温润含笑,眉眼真挚,仿佛昨日的“失约”不曾发生。
南念一沉吟:“日日来等?蔺青阳怕不至于那么天真,以为这样就能等到般若?”
南戟河冷笑道:“他攻不进来。我们只需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且看他葫芦里能卖什么药!”
距离戌时越来越近。
南般若隐约不安,只觉周围好似笼罩了暗沉的阴影。
时漏簌簌。
整座南府仿佛同时屏住了呼吸。
*
蔺青阳终于动了。
他望一眼天色,缓慢提步向前,踏碎遍地礼箱。
忽一顿,垂眸望向脚下。
那是一支滚到泥泞之中的莲藕。细细一截新藕,脆嫩,瓷白,可怜。
他躬身捡起来,用袖子把它擦干净。
再走一步,又捡一支。
他一路走一路捡,到了南府台阶前,怀中已抱了一兜藕。有些白日就被人踩碎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他仰起脸。
唇畔带笑,眸底冰凉。
提步,瞬移过台阶,抬手叩门。
“砰,砰砰。砰,砰砰。”
斯文有礼的叩门声中,隐约夹杂了一声声轻而低的笑。
“辜负真心的人……”
“啖蒺咽藜,永堕无间。”
19.杀
南府。
“他还敢叫门?”
听闻蔺青阳独自一人前来敲门,南戟河拍案而起,冷笑出声,“好啊,放他进来!”
府中戒备森严,重兵把守。
天枢更是亲手操刀,布下世间第一杀阵——十方俱灭大阵。
聚十方寰宇之力,诛一人神魂俱灭。
蔺青阳若是胆敢只身入阵,便是要以一己之力,对抗南府千军万马。
天枢温柔叹气:“他自己偏要进来,可怨不得我们以多欺少。”
南戟河起身提刀,大步踏向前庭。
穿过廊道,左右两队高手疾步跟上,天罡地煞、各营统领早已严阵以待。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空气湿润,院中一支支燃烧的松油火把蒸腾出大片白茫茫的水汽,掩住了十方俱灭大阵的银血阵光。
“轰——嗡——”
水雾氤氲,两扇兽首漆门被推开的声音仿佛也染上了肃杀寒意。
一道温煦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岳父岳母在上,小婿来接般若了。”顿了顿,他很有礼貌地征求许可,“可否允我进来?”
尾音隐约残留在照壁与漆门之间。
可否允我进来……
我进来……
来……
南戟河目露寒芒,一身凛冽杀意越过照壁,锁定门外人影。
他沉声冷喝:“进!”
院中众人屏息凝神,一瞬不瞬盯住大门方向。
脚步声响起。
有人踏入门中,衣角拂槛,发出轻微的簌响。
果真只是一个人!
灼灼瞩目之下,脚步声渐渐接近。绕过照壁,先是踏出一只很寻常的云纹皂靴,然后转出一袭素净青衫。
来者身量修长,气质温和,木簪束发。
乍一看,仿佛哪个清俊书生不小心误入此地。
细看便知不对。
只见他微垂一双漆黑狭长的眸,眉眼隐在长檐阴影之下,半明半寐,下半张脸苍白如鬼,唇角勾着一抹冰凉的微笑。
一身实力深不可测,正是蔺青阳。
瞬息之间,无数目光、心神与杀意唰地锁死在他的身上。
南般若被众人护在最远处,隔着深深庭院,她认出了他这身衣裳。
正是前世她与他初见时的模样。
她微微蹙眉,脑海里不自觉浮起他说的那些话。
——他说,倘若她双亲没死,他与她本该就是夫妻。
——他说这一世她的父母安然无恙,他希望她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两个人重新来过。
她半个字也没信。
而此刻,他就这么穿着从前旧衣,手无寸铁走到杀阵之中,将生死交到别人的手上?
“不可能。”南般若摇了摇头,轻声吐字,“他定是在装模作样。”
话音刚落,蔺青阳动了。
他无视周遭密布的杀机和敌意,提起脚步,步步向前。
水雾氤氲间,十方俱灭大阵的银血微光若隐若现。
再有三步,他便会彻底落入陷阱。
众人不自觉屏住呼吸,掌心攥一把汗,只怕临门一脚却被耍。
蔺青阳并没有停下脚步。
三。
二。
一。
他当真进去了!
刹那间,空气里铮然绷紧了无形之弦!
天枢当机立断,挥手启动杀阵。
只闻落金之音渐次轰鸣,蔺青阳周围十丈浮起银血寒光,只见大阵运作,杀风阵阵,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铮——!”
南戟河提刀列阵。
他为阵心,阵中众人的力量聚于一身,为他加持神力。
南戟河斜斜扬起手中长刀。
简单一个动作,却似牵出无数残影,幻化出长串刀锋。空气隐颤,整个大阵都随长刀的嗡鸣而轻轻震荡。
“轰!”
根本不给蔺青阳任何机会分辩,南戟河一刀斩下,掀起一阵炽热恐怖的金铁风暴。
“轰——嗡!嗡!嗡!”
狂乱颠簸的气流之间,雪亮刀锋破空而至,携山海万钧之势,直斩蔺青阳那张苍白微垂的脸。
“呼嗡!”
锋芒未至,刀势已掀起蔺青阳额发。
全阵目光、心神与杀意尽数聚焦向刀锋落处,似要将蔺青阳鼻尖点燃。
“唰——”
他仍然垂着眼睑,不避不让。
苍白的皮肤隐隐浮起细微波痕,眼见那重刃便要劈中他的脸,将他一破为二。
他终于动了。
上半身向着右后方侧倾,刀锋贴着他的鼻梁掠过。
身躯迟一步被牵动,长刀斩落,堪堪擦过他的衣襟、腰束、袍角。
避过刀锋,却避不过罡气。
长刀带起的冲击波轰在他的身上,“嗵”一声闷震,他以一身强大的修为硬生生扛了下来,只退了三步便缓缓站定。
南戟河提刀再斩!
每一步踏出,周身都带起万千残影——那是磅礴力量的直观体现。
十方俱灭杀阵合众人之力,此刻的南戟河,犹如大罗金仙。
蔺青阳显然不敌。
他的手中没有兵刃,别说反击了,就连抵挡也显得笨重吃力——总不能用肉-身挨刀。
他只能连连倒退。
南戟河可不会跟生死大敌讲究什么君子风度。
见其狼狈,他只斩得更加痛快。
蔺青阳很快就被逼到角落。
“嘭!”
为了避开贯心一刀,蔺青阳的身躯重重撞上杀阵,被那寒光凛冽的银血阵气刺得遍体鳞伤。
还未站稳,只闻一声“呼嗡”闷啸,南戟河臂挽长刀,顺势用刀背横劈过来。
蔺青阳只来得及交叉手臂挡了下。
“轰!”
他身体倒飞,一声巨震,狠狠砸撞在另一侧杀阵上,口中喷出大蓬鲜血。
这一下必是痛极了。
他单膝跪地,瘦硬的双肩压不住颤抖,身上的血液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唇色淡得几近透明。
看上去虚弱无害。
他自始自终没有还手,只一味被老丈人提刀追着砍。
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见了这一幕,想必会替他委屈不平。
南念一担忧地望向南般若:“血糊淋拉,不看也罢。”
南般若扯唇笑了笑:“我没事。”
蔺青阳更惨的样子她都见过,她担心的只是他不死。
南戟河脚步一错,继续提刀挥劈。
“轰!”
蔺青阳的身体再一次重重摔倒在地,他微微挣了挣,想要直起身,却被断掉的肋骨插进脏腑。
跌落回去,喷一口暗色的血。
随着胸膛微微痉挛,更多的血顺着他惨白的唇角涌出,眨眼在他耳侧聚了一滩。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
南戟河提刀上前,大脚一踏,踩住蔺青阳腰腹,桎梏他动弹。手腕一翻,直刀向下,双手握住刀柄。
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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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映着南戟河铁血冷酷的眼睛,杀意如水,淌过长刀。
缓抬半寸,轰然刺下!
南般若攥紧手指,心脏噗噗乱跳。
她知道,越到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放松。
“千万不要有意外……杀了他,杀了他!”
刀尖隐约有一点嗡鸣。
蔺青阳忽然挣了下,抬起手,颤抖地伸入衣襟。
众人呼吸一紧。
“主君,当心!小心他手里!”
南戟河手中长刀正在刺落,变招已然不及。
他倒也不惊。
蔺青阳这样的强敌,有后手也不足为奇。
今日便是拼个两败俱伤,也必将此獠斩于刀下!
“铮轰——!”
南戟河掌心一震,倾力而出,落下的刀锋擦破空气,硬生生燃起了明火。
如天火流星,轰砸向蔺青阳胸腹!
蔺青阳也从怀中取出一物,扬起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灰影划过,天枢扑出阵位,掠到南戟河身前,替他挡下了蔺青阳垂死挣扎的这一击!
“阿母!”
“母亲!”
南般若心跳骤停,眼前漫起大片黑雾。
踉跄上前,时间仿佛变慢。
“噗刺。”
刀锋刺进皮肉的声音如此熟悉。
南般若摇晃的视野正中,长刀一寸一寸,刺进了蔺青阳的胸腹。
“喀嚓。嗤。”
胸骨断裂,皮肉和骨头被刀上的烈火烧焦,血还没流出来就被蒸干。
“噗——”
这是人的身躯被贯穿的声音。
“咔嚓。哗。”
这是刀锋直贯而下,碎开院中石砖,深深刺进泥土层。
巨大的长刀,将蔺青阳彻底钉死在地上。
“噗。”
蔺青阳手中的东西也碰到了天枢。
南般若一寸一寸艰难挪动目光,视线落到母亲身上,讶然。
蔺青阳递出的并不是凶器。
而是一封大红婚书。
婚书一式两份,大婚那日亲家不在,他给送上门来。
他的手臂无力垂落,婚书坠下。
染了血,红得刺眼。
南般若蓦地望向蔺青阳。他的身躯被贯穿,似虾般躬起,视线已经涣散,双眼木然睁着,看着头顶漆黑的天空。
这个濒临死亡的人,似乎真的在用生命证明自己一片诚心。
南戟河皱紧双眉。
今日虽有十方俱灭杀阵加持,但诛杀此人,还是轻易了些——他原以为对方留了后手,不曾想,对方竟是当真不要命。
“你这是何必。”南戟河沉声道,“无人会因此愧疚。”
话虽说得硬,心下却已隐隐为女儿担忧。
杀阵带来的磅礴力量逐渐褪去,他疲惫抬眸,望向踉跄奔过来的南般若。
“般若。”
“阿父,”南般若眸光微颤,“补刀!”
南戟河眼珠一顿。
“哈,”天枢失笑,“我们般若虽然长得好看,但是铁石心肠。”
南戟河颔首。
他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没有第一时间补刀,只是看一看女儿还有没有话要和蔺青阳说。
此刻心中一定,压住刀柄,横切。
“噗嚓。”
胸骨尽断,微弱跳动的心脏被碾成碎泥。
他再不动了。
天枢上前验尸。
“是蔺青阳。已死。无疑。”
20.婚书
南般若怔怔望着蔺青阳的尸体。
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面青唇白,身躯残破,不再是那副虚伪温润的样子,眼睛里漆黑的火焰也彻底熄灭。
他死了。
真的死了。
她走上前,小心地蹲到他身边,伸出手指,摸了摸他颈侧脉搏。她其实不会探脉,只是学着别人这样做。
指尖下的皮肤很冷,毫无生气,很像埋在衣箱最底下被遗忘太久的丝绸。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掠过他的身体,他身上这件青衫被血染红了大半,胸口处横亘一道狰狞可怕的裂伤。
她推了推他,一寸也推不动。
死人当真好沉好沉。
她仰起脸来,视线迷茫转过一圈,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他死了吗?真的死了吗?就这样死了?”
南戟河正色颔首:“死了。当真。放心罢。”
他皱眉望向蔺青阳的尸首。
无论此子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来到这里,在他手无寸铁、只身一人踏进十方俱灭杀阵时,已经注定要死。
心甘情愿也好,愿赌服输也罢。
终究都是死。
南般若慢吞吞点头,垂眸望向尸身。
她不明白。
像蔺青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命来赌?他凭什么以为她和她的家人会相信他所谓的“诚意”?
他太擅长说谎了。
以至于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信。
就算这一世她的父母当真好好的,就算他守信把她送回来,她也只会认为是阴谋。
“蔺青阳……”
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死掉的蔺青阳,长得好看,气质温和,不会说谎,也不会害人。
“你还是死了比较好。你看,死掉的你,多好啊。”她轻声呢喃。
身后有人担忧地唤她:“般若?”
南般若恍惚抬眸,冲着南念一笑开:“阿兄,我没事。”
南念一抿着薄唇,冷声开口:“不需要有半点内疚,蔺青阳罪有应得,活该伏诛。”
她赶紧点头:“我知道。”
“走吧,别耽误叔伯们收拾场地。”他伸手拉她起来,“都很累了。”
南般若懂事点头:“好。”
十方俱灭杀阵消耗巨大,众人都累得不轻。主阵的南戟河更是身心俱疲,撑刀的手都在隐隐发抖。
行出两步,南般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尸首。
南念一知道她在想什么:“会好生安葬他。”
“嗯。”南般若点了点头,轻声叮嘱:“记得把他胸前的伤口缝一缝,整个脏腑都露在外面了。”
“知道了。”南念一弯起眉眼,揉了下她脑袋,“我们般若真是个好姑娘。”
南般若在心中悄悄纠正:不是好姑娘,是个好寡妇。
*
战斗掀开的泥层散发出浓烈的土腥味道。
脸颊微凉。
南般若抬眸一看,原来又下雨了。
与昨夜一样,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银白雨丝,顷刻便连成一片,噼噼啪啪敲打在瓦檐。
蔺青阳的尸体被搬到廊下。
不让尸身淋雨已是仁至义尽,无人理会掉在泥地里的婚书。
大雨很快就将这封婚书浸透,一丝一丝红色渗出来,褪色成一张苍白揉皱的纸。
“般若?”南念一轻声唤她回神。
南般若视线离开了那纸泥泞的婚书。
她记起前世。
前世蔺青阳终究还是给她补了一场大婚,双方亲人都在泉下,登上金台拜过天地之后,他便将两纸婚书掷入火炉烧掉了。
今生他倒是亲手将它递出。
南般若并不同情蔺青阳,她只是可怜这张婚书。
倘若它做了别人家的婚书,一定会被好好珍藏起来。
南念一叹道:“蔺青阳这厮,倒是死得干净利落,临死也没说什么废话来恶心人。般若,你心里若是有哪里不通达,千万说出来,莫要独自神伤。”
南般若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有。”
穿过拱门,她忽地停下脚步。
“……阿兄?”
南念一垂眸:“怎么了?”
“你方才,说什么?你重复一遍。”南般若蹙起眉心。
南念一温声道:“我说,若是你心中念头哪里不通达,千万说出来。”
“前一句。”
南念一迟疑:“……蔺青阳那厮,倒是死得干净利落?”
“还有。”
“也没说什么废话来恶心人。”
南般若呆立原地。
半晌,她嗓音微涩地开口:“从他出现,到他死,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南念一略微回忆:“是。”
那句“可否允我进来”是在门外喊的。
从他转过照壁,踏入杀阵,直至战死,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
“轰隆!”
巨大的雷声碾过头顶屋檐。
南般若身躯不自觉战栗,暴雨扑打在廊外,却仿佛浇了她一个透心凉。
自始至终,蔺青阳不说话,不还手,一味挨打。
父亲逼得他步步倒退,看起来笨重,迟滞。
不说话,笨重,迟滞——好眼熟的特征!
“不好……”南般若牙关颤抖,“阿兄,我感觉很不好。快,回去看看!”
她疾疾转身,自己差点绊倒自己。
南念一及时拎住她的胳膊,一面带她返回前庭,一面蹙眉问道:“什么意思?你怀疑他不是蔺青阳?可是母亲已经验明正身,确是蔺青阳无误。”
南般若抿紧双唇,眸光微颤。
“但愿是我感觉错了。”
*
踏入前庭,暴雨已倾盆砸落,人声掩在雨声之中。
父母叔伯仍在庭院善后。
这一场大雨来得太是时候,层层水气覆到冰凉铁甲上,疲累之余,更令人再添一重厌倦——只想卸了甲,躺进温暖干燥的被窝。
南念一扶着南般若,匆匆穿过廊道。
“般若?”
南戟河拄刀回望,眉眼浮着些罕见的散懒,“不去歇息,回来做什么?”
南般若快步扑到蔺青阳的尸体面前。
他被搬到了廊下长椅上,檐外落雨如瀑,溅湿了外侧的青衫,一片片深青与暗红血渍交织,衬得他的肤色如霜雪一般白。
南般若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抓住他衣襟。
重重往下一拽——
“唰啦。”
尸体惨白的胸膛蓦地撞入她的眼帘。
除了心口那道可怖的横切裂伤之外,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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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分布着大小新伤——都是杀阵造成的伤痕。
寒湿的空气浸入死人的伤口,一处处泛着不祥的白。
“没有。”南般若喉咙发紧,“没有。”
南念一问:“没有什么?”
南般若颤声:“没有伤。”
洞房时,她用小金刀划的、刺的那些伤,一处也没有——即便修为再高,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也不可能在两三日之内彻底消失无踪。
南般若后背发寒:“他不是。快,告诉阿父阿母,他不是!”
南戟河、天枢闻讯而来。
“他不是什么?”
天枢弯下腰,再次用力抠了抠尸体耳后,又用食指与中指的指骨捻过尸体鼻骨、眉骨、下颌骨。
天枢盖棺定论:“这脸是天然的,没有错。”
“他是蔺青阳,但不是与我洞房的那一个!”南般若牙关隐颤,“他是禁域里的鬼面人,他也是蔺青阳。”
南戟河皱眉:“什么意思?”
南般若指着尸体:“这一个,是这一世的蔺青阳。重生归来的,是另一个蔺青阳。”
她的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他是本体回来的。他把另一个他自己,弄成了这样……”
不会说话,笨重,迟滞,听命行事,甚至主动送死。
就像个傀儡一样。
南戟河三人面面相觑,半懂不懂,心底已开始隐隐发寒。
南般若心头冰凉,目光悚然:“……阿父阿母,此刻府中防御,是否最为薄弱?”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变得凝重。
此时此刻,府中禁制法阵尽数已经催动,残局还未收拾。十方俱灭大阵损耗甚大,人人精疲力竭——正值青黄不接、难以为继。
“不好!”
众人瞳孔猛烈收缩。
蓦然回望前庭,只见照壁倾塌,暴雨肆虐,泥水横流。
“轰隆——!”
雷光撕裂天空,霎那间,整座破损府邸亮如白昼。
狂风掀动两扇敞开的大门。
“吱——嘎——吱——嘎——”
南般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目光艰难穿过白茫茫雨幕和倒塌的照壁,颤颤望向两扇大门之外。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
昨夜恶梦,竟在此刻成真。
暗夜暴雨之中,蔺青阳浑身湿透,像鬼一般提起脚步,前一霎还在对街,闪电再次划亮,他已出现在她家大门前。
暗夜……暴雨……浑身湿透的人影……像鬼一般提起脚步……前一霎还在照壁外……闪电再次划亮……他已静静立庭院正中央。
噩梦与现实,在她眼前彻底重叠。
“轰隆!”
惊雷直劈人心,廊下众人倒吸凉气,下意识回头去望那具苍白的尸首。
尸体分明还好端端躺在那里,庭院里却出现了另一个蔺青阳。
此情此景,当真如同恶鬼降临,追魂索命。
“铮——铮铮铮——”
无数兵刃直指廊外。
寒气覆满铁甲,覆满刀锋。
“轰隆!”
又一道雪亮电光划过,这一次蔺青阳没有继续往前瞬移,而是缓慢俯下身,伸出冰冷的手指,从遍地泥泞之中捡出那纸婚书。
暴雨已将它彻底浸透,大红朱砂渗无可渗,褪色成一张苍白揉皱的纸。
21.不死药
“般若。”
雷鸣电闪,暴雨如注。
蔺青阳的声音穿过雨幕,带上了冰凉彻骨的湿意,“我来接你了。”
“轰隆隆——!”
他浑身湿透,好像刚从河底爬出来,黏糊糊滴着水,深黑的影子与脚下的泥泞几乎融为一体。
他捡起了地上的婚书,藏在褶皱里的最后一笔朱砂染上他的手指。
淡淡一线红,像不干净的血。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另一只手。
他的左手拎着一兜藕——他在府外一支一支捡起来、用衣袖认真擦干净的藕——他与她泛舟池上,亲手采摘的莲藕。
他垂着头笑了起来,笑声阴冷瘆人。
闪电骤停,黑暗降下。
笑声也消失了。
廊下呼吸声也随之消失。
“刺啦!”
当雷光再一次照亮庭院,通身湿漉漉的黑色人影已逼至廊下台阶前。
“铮——铮铮铮铮!”
无数刀剑直指廊外,紧张的呼吸此起彼伏。
廊下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忽明忽暗的光影中,苍白如鬼的新郎缓缓抬起双眸。
他并未发难,而是恭恭敬敬举起手来,将手中湿软残破的婚书递上。
廊间呼吸整齐一滞。
在场都是身经百战的人,见惯了血,却真没见过这么阴间的画面。
“铮嗡!”
南戟河挽臂长刀,隔着台阶,遥遥指住蔺青阳的脸。
刀刃带起寒风呼啸而过,撞翻了他手上这纸婚书。
“啪。”
婚书跟随大雨坠落,一声轻响,淹没在泥泞之中。
蔺青阳恍若未觉。
他客客气气又抬起手,把左手那一兜藕奉上。
摇曳的风灯照亮他半边脸,看上去就像是勾着一半唇角,露出半个笑。
他倒是礼数周全,却瘆得旁人只想骂脏话。
南戟河手中长刀一震。
“铮嗡!”
又一声金鸣闷啸冲击而过,扫尽前方水汽,重重轰在蔺青阳身上。
南戟河厉声斥道:“装神弄鬼!”
视野霎时一清。
只见蔺青阳衣袂向后飞扬,荡起串串水珠,手中的莲兜不堪重负,丝线断裂,新鲜白嫩的莲藕滚落一地,在泥水中蹦跳。
大雨挟着寒风透过藕洞,发出啾啾鸣叫,宛如小鬼在哭。
蔺青阳低头看藕,表情遗憾。
见状,廊下众人心脏不禁直往下沉——主君这一击虽说是心存试探,却也蕴足了威压,这厮却不避不让,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接下。
此人实力简直深不见底。
南戟河面上不显,暗中已悄然递过眼神,示意天枢找机会带着女儿先走。
“我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蔺青阳一身是水,嗓音穿过湿凉的空气,显得鬼气森森,“诚心而来,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南戟河冷笑。
他正需要时间恢复状态,并不介意与蔺青阳多打几句嘴炮。
南戟河顺势说道:“你有本事自己来死,弄个替死鬼又算什么诚意?”
直到此刻,蔺青阳才轻飘飘看了自己尸身一眼。
他漫不经心道:“他吃了不死药。”
此言一出,距离尸体较近的几位叔伯不禁浮起一身白毛汗,不动声色转过刀尖,对准了它。
“不会诈尸。”蔺青阳失笑,一本正经地解释,“不死药,是一味丹药的名字。服不死药者,青春常驻,躯体不朽。”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摸不准他是在胡言乱语,还是另有深意。
南般若蓦地抬眸,心中微震。
她不能修行,前世却活了近百年,自始至终容颜不改。
她曾经问过蔺青阳为什么,他坏笑着把她压进床榻,咬上她的唇,抵进她玉雪般的身躯,沉沉喘笑着告诉她,这就是双修的功劳。
他对付她的身体,手段早已炉火纯青。
每次她云鬓散乱,颊染霞烟,如酥雪花泥般卧在那里,任他采撷至神魂颠倒时,恍惚也有错觉,仿佛飘然上天,寻来了令人容颜常驻的仙浆玉露。
此刻听见蔺青阳道出“不死药”三个字,南般若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视线穿过人群,望向蔺青阳。
他正在缓步踏上台阶。
“只是凡事都要有代价。”
湿沉的衣尾迤过石阶,留下大片水痕,他的嗓音也显得无比湿冷,“不死药的代价,便是让人五感尽失,神智清醒地困在不死的身躯之中,永远永远,不得解脱。”
众人略一过脑,便觉后背生寒。
这样的“永生”,竟是何等恐怖的酷刑!
南戟河眉头轻微跳动。
心说:这厮当真是个阴毒狠人,对自己也能残忍至此。
南戟河心下震撼,面上不显,只沉声道:“如此说来,我杀他,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蔺青阳笑着摇摇头,不以为然。
南戟河不知他在笑什么,南般若却懂。
蔺青阳这样的人,死也不会认命——即便遭了暗算,成了五感尽失的傀儡,他也绝不会愿意以死解脱。
他了解他自己,所以干脆利落地弄死了自己,以防夜长梦多。
这是他对他自己的忌惮和敬重。
南般若心底一阵阵发寒,天枢轻声唤了她两次,她都没有听见。
“般若?般若!”
南般若恍惚回神,迟疑低下头,看见阿母握着她手腕,暗暗发力,想要带着她退离战场。
“不行……”
她动了动唇,发出微弱的声音。
蔺青阳本体归来,实力根本无法想象,而此刻的南府,人人精疲力竭,强弩之末,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蔺青阳冲着她而来,她若跑了,后果不堪设想。
“打不过的。”
她的声音被湿冷的风吹散,像是瓮在水中,自己都听不清楚。
眼睛也有点看不清东西。
天枢眯起双眸,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
“我没事。”南般若笑着把母亲的手扒拉下来,故作轻松地说,“就是有一点害怕。”
“嘶。”天枢眸光微凝,眼珠缓缓转动,望向女儿嵌在自己手上的小爪子——这叫一点害怕?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
那一边,南戟河突然发动!
就在蔺青阳提步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之时,南戟河蓄力已久的双臂蓦地爆起筋肉,“咔”一声闷响,硬生生涨破了身上铁甲。
浩荡的灵力涌入宝刀。
“轰嗡——”
劈头盖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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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斩下!
虽说十方俱灭杀阵透支了太多力量,但这一记惊天之击仍然不可小觑。
“铮!”
刀锋未至,蔺青阳周身空间已在隐隐震荡。
他却没有任何退避的意思,一双幽黑的眼睛波澜不兴,眼皮微掀,平静地望着刀锋,神情淡漠。
南戟河眸中不禁浮起一丝疑色。
此子,当真有恃无恐?!
“嗡——”
刀锋颤鸣降落,如泰山摧顶,势不可挡。
蔺青阳忽地一笑。
他问:“般若还好?”
南戟河瞳仁骤缩。
重刀仍在斩落,锋刃距离蔺青阳的脸,已不过一尺之遥。
忽闻身后传来天枢低低的惊呼:“般若中毒了!”
南戟河倒吸凉气,电光石火之间,对上蔺青阳肆无忌惮的笑。
后背本能发寒,南戟河顶臂,撤肩,挽刀,疾疾阻住这一刀斩落之势。
“铮——嗡!嗡嗡嗡!”
摇摆颤动的刀锋堪堪悬在蔺青阳眉眼间。
“嗤。”
伴着极轻微的裂帛之声,蔺青阳额心被刀刃破开一道细窄的竖纹。
鲜血沁出,苍白面容添上一抹妖红。
雪亮刀光照进他的眼睛,只见他眸底阴冷,唇角扯开的弧度越扩越大。
灯笼的光芒在刀剑之间摇曳,忽明忽暗,光影交错。
诡笑的嘴角仿佛裂到了耳根之下。
“你对般若做了什么?”南戟河执刀的手指隐隐发颤,“不死药?”
蔺青阳很无辜地抬起双手。
“我以为我已经表现了足够的诚意。可惜我付出真心,却屡被辜负。”他迎着刀锋,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我也会难过。”
南戟河只能退。
南般若倚在天枢怀里,用力睁大双眼,微微惊恐地喘息。
眼前的画面、声音、气味,都在一点一点缓慢离她而去。
她的指甲已经掐进了天枢的手背,却只能感受到轻微的碰触。
“我中了不死药。”
她的唇舌正在变得僵木,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这种感觉很像梦魇,意识非常清醒,却无法控制身体行动。
长刀在南戟河掌中嗡嗡鸣颤,杀意难抑。
南戟河怒不可遏:“无耻!”
“无耻么。可是岳父,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蔺青阳微笑摇头,怅然若失,“但凡般若怜惜我一二,她就不会喝那碗药。”
南般若身躯僵木,神智却清明。
她瞬间明白了,是那碗避子汤——那不是什么避子汤,它是不死药。
倘若她当时同情他、哄哄他,那便“逃过一劫”。
蔺青阳就是喜欢这样玩弄人心。
“般若,我给过你太多机会。”他不紧不慢,一步步逼近:“不死药发作需要时间。倘若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昨日戌时,我就会喂你服下解药。”
“我甚至多等了你一日。为你淋雨,为你做好吃的,而你呢?”
“你怎么对我的?”
“把我杀了。哈,把我杀了。”
他的目光冰冷缥缈,掠过苍白揉皱的婚书,掠过残破泥泞的莲藕,掠过那具开膛破腹的尸。
“知不知道,辜负真心,要遭报应。”
22.兴奋
南般若身上的不死药正在发作。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看东西好像隔了一层纱,这层纱还在渐渐变厚。
蔺青阳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时断时续。
他说他真心被辜负。
南般若知道,自己若是老老实实回到他的身边,他就会喂她吃下解药,她甚至不会知道自己中过毒——他精心编造了一个“重新来过”的故事,她只要愿意闭上眼睛相信他,那便皆大欢喜。
倘若她偏要撕碎温情脉脉的假象,等待她的便是这一场灾祸。
真心?笑话!
他这样的人,也配谈真心。
南戟河与南般若仿佛心灵相通,当即厉声斥道:“蔺青阳!就凭你做下的这些事,也配谈真心二字?!”
蔺青阳也不恼:“岳父也不想想,我若是没有这点手段,早该投胎去了,而不是走到今日之位置,与岳父讨价还价,势均力敌。”
“呵!”南戟河喘声粗重,握刀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既然我的真心无人在意,那么现在……”蔺青阳不紧不慢道,“我是不是应该大开杀戮,把这里变成人间炼狱?”
垂在身侧的湿袖无风而动,空气里隐隐出现了剑锋颤鸣之音。
不见剑影,却似乎哪里都是剑。
他的身上分明没有剑!
南戟河脸色微变:“你本命剑已成?”
廊下众人如敌大敌。
本命剑成,那便是另一个境界了——他可以随心操纵神剑,神出鬼没,幻化万千,一人一剑可抵一支军队。
一瞬间,空气里仿佛绷满了密密麻麻的弦,触到便会夺人性命。
南般若浑身发冷,心脏不住战栗。
她想不明白,重生的蔺青阳怎么会强成这样?
蔺青阳的声音继续从远处飘来,像阴冷的绞索缠住她:“是不是该让般若看着你们一个接一个死在眼前,好好记住这一幕教训,然后被困在长生不死的躯壳之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他微偏着头,似是想象了一下那幕画面,把自己逗得低低笑出了声。
闻者无不浑身发冷。
凭他全盛之身,对上精疲力竭的南府众人,他完全可以做得到。
这里没有人怕死,此刻却感觉不寒而栗。
“蔺青阳……蔺青阳……”
一道柔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南般若踉跄上前,急切地叫他名字,“蔺青阳!”
他侧眸望向她。
眸光冰凉,唇角勾着一抹恶劣的、毫无笑意的笑。
四目相对。
她眼睛里的绝望和恐惧成功取悦到了他。
只见她那花瓣般鲜红的嘴唇用力开合,发出可怜的声音:“蔺青阳,不要……不要。”
她看起来就要碎掉了。
“怕了?”他笑问。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点头,长睫扑扇,春水潋滟的瞳眸中滚落大滴的泪珠。
梨花带雨,惹人摧折。
“还说谎吗?”他又问。
她下意识点头,发现不对,连忙摇头,纤细雪白的颈子好似一截脆弱的新藕。
蔺青阳瞳孔轻颤,近乎病态地兴奋起来。
湿漉漉的长袖之下,手指不自觉痉挛。
他面无表情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毕竟夫妻一场,也不是非要闹到这么难看。”蔺青阳望向南戟河,“或许,岳父可以重新考虑我最初的提议了?”
南戟河握紧手中的刀,摁住满腔杀意,冷冷逼视他。
蔺青阳唇角浮起微笑,竖一根手指,缓缓抵偏悬在眼前的刀锋:“我明明可以杀光你们,但我却站在这里,被您用刀指着,还愿意与您好好说话——这是我最后的诚意。”
死寂之间,心撞如鼓。
终于,南戟河一字一顿咬出声音:“说吧,你想要什么?”
蔺青阳叹气:“我说想要般若真心,想必也无人会信。”
不等旁人开始冷笑,他径自说道,“那就简单一些,我对宣赫下手时,岳父只作壁上观,怎样?”
“呵!”南戟河凉声讥讽,“只是这个?那倒不必你来要求——即便天佑帝邀我救驾,我怎知是不是你二人又一次联手给我下套?”
蔺青阳义愤填膺:“我也想不明白,世间怎会有宣赫这等无耻之徒。”
旁人:“……”
论厚颜无耻,谁还能比得过你?
“如此便说定了。”南戟河将长刀挽到身后,伸出一只手,“解药拿来!”
蔺青阳失笑:“没带——谁家女婿上门拜见岳父岳母,不带礼品却带药?”
南戟河皱眉:“你想带走般若?”
蔺青阳微垂长眸,言笑晏晏:“我给般若做了一桌好菜,她等不及要回去。”
他语声带笑,赤-裸-裸的威胁之意却毫不掩饰。
等到不死药彻底发作,南般若就会和那具尸体一样,变成五感尽失的傀儡。到那时,再也无药可救。
“我,跟他走。”
南戟河回眸,看见南般若已蹒跚来到近处。
“阿父,”她用力扯出笑容,“昨日,我便说了,他对我很好,不曾伤害我。咱们以后,不管宣家那些,破事了。”
蔺青阳微微挑眉。
南戟河目光深邃,刻进女儿眼底。他知道女儿,柔弱却倔,从不服输。
“……好。”
*
蔺青阳站在原地,抬一只手,等待南般若靠近。
南般若轻轻推开母亲搀扶自己的手,独自踉跄走向他。
她能感觉到后背上落满了担忧的目光。
“我没事的,我没事。”
她咬着牙,挪动好像坐麻了一样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他。
她尽力让自己走稳——若是摔了,蔺青阳显然不会扶她,只会害家人心疼。
她不能摔。
终于,她来到他的面前,把摇晃的右手递进了他的掌心。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握,微垂双目,看着她的手指软软勾他、挂他,好像藤蔓拼命攀住能给她活路的树。
他终于轻笑一声,拥她入怀。
冷冰冰的湿衣沉重覆过来,箍住南般若,令她微感窒息。
“再会。”
蔺青阳长身倒掠,一晃消失在雨幕中,只在原地留下一大片刺眼的水渍。
“轰隆隆!”
“哗啦啦啦——”
南般若没有淋到雨。
遁入雨幕,蔺青阳单手挣开了一把伞。
他漫步雨中,每一次闪电照亮街道,身影已到了数十丈开外。
暴雨被挡在伞外,南般若感受到的所有湿意和寒意,尽数来自蔺青阳。
她的脸颊被迫贴着他被雨水浸透的衣襟,过度潮湿的空气令她呼吸不畅,她用力蹭了蹭,将他交叠的衣领蹭开些许。
忽地,眸光凝固,心跳停滞。
她看见,他的湿衣之下,竟是护体神器东皇法衣。
他……
他带着一身湿淋淋的雨水,鬼魅般现身,画面阴森诡异,让人下意识觉得他身上并无防御。
原来他竟穿着东皇法衣。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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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讳莫如深。
南般若心中一跳。
他也许根本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强,所以先是用傀儡消耗了南府实力,然后故弄玄虚,兵不血刃达到目的。
他是个阴险狠绝的人,若是可以轻松除掉敌手,怎么可能这样好心放过?
他极其谨慎,极其惜命。
想来……今夜若是当真鱼死网破,恐怕他也得付出沉重的代价。
念头至此,南般若心跳加速。
她按捺住呼吸,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
她的身躯更加柔软乖顺,依偎进他冰冷坚硬的怀抱,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你什么时候,给我解药?”
暴雨敲击着伞面,她微弱的声音模糊不清。
蔺青阳停下脚步,垂眸看她。
“般若胆子有这么小?”他似笑非笑打量她。
他了解她。
她不怕死,她的软肋只有家人。
南般若艰难抬起视线:“我若变成傀儡,岂不是,和这世的你,成了一对?”
蔺青阳哑然失笑。
圈住她的手臂绕到她身前,握住她下颌,迫她抬头。
带着薄茧的瘦硬手指压住她柔嫩的下唇,不容抗拒抵进她的口中,指腹擦过她牙关,带起冰凉的战栗。
他轻易寻到她僵木的舌。
恶劣地、肆意地戏弄。
南般若几乎软倒,下颌却被他桎梏,只能无力仰起头,眸中颤动着可怜的波光。
他终于垂下头来。
偏过脸,吻上她的唇。
冷冰冰,湿漉漉,他的薄唇仿佛也被雨水浸透,闷、潮,她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也闻不到他的气味,仿佛在被死人亲吻。
蔺青阳很会接吻。
但此刻他显然没有那样的心思。
他只漫不经心用舌尖一下一下敲她,示意她吞咽。
是在喂她吃解药吗?
南般若感官麻痹得厉害,不知道口中究竟有无药丸,只能听命于他,老老实实用力往下吞。
因为唇舌被他封住,她吞咽得十分艰难。
许久。
他戏谑退开,低低地笑,“吃我干什么,我也不是你的药。”
*
南般若被带到了东君府。
府邸刚修过,漆很新,连她都能隐约闻见。
府内一片寂静。
穿过一重重雕梁画栋,蔺青阳把她抱进一间点满灯烛的暖室。
正处摆放一张八角红木桌,桌上摆满菜肴。
琳琅满目,都是藕。
她被他按坐在桌前,他双手扶着她的肩,覆在她身后。
湿沉的身躯和影子连成一片。
他笑笑地说:“说好的,有藕吃,你就会回来。”
“看我给你做了那么多。”
“吃啊。”
“怎么不动?”
“要我喂你?”
他果真挽袖持筷,挟起藕来喂她吃。
南般若唇舌更加僵木,菜肴入口,分不清是藕还是蜡。
他勾下头来看她。
见她不动,他抬起手,捏住她脸颊与下颌,手动帮她咀嚼。
“咔、咔、咔。”
满室温暖的烛光将两个人交叠的影子映上窗纸。
从外面遥望,只见新郎官温柔体贴,一口一口,在喂新娘子吃菜。
小夫妻缠绵悱恻,望之令人眼热。
饭毕,他俯身将她扶起。
透过满室融融微光,他的语声无限温存。
“该就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