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清北考科举》 1、01 毗邻闹市的大理寺巍巍然地立在正街上,一条街都是非凡的肃静,门口两尊狮首怒目圆睁,威光骇人。 短打灰衣的小厮悄无声地从侧门进去,看门的小吏接过钱袋塞进了袖里,朝街面上多看了几眼,砰一声把门合上了。 小吏一路轻车驾熟地挑无人的路走,带人到了牢口,和门口的官兵对视一眼,个子高大的官兵一偏头闭了眼,他立刻招呼人进去。 天牢甬道幽邃,却也整洁,没有一般牢狱脏乱污秽,只是地下空气污浊,还泛着古怪的腥气,绿松瞥见墙上寒光凛凛的粗大铁链,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们家金尊玉贵的公子啊,这得受多大的罪啊! 到了深处一间房前,小吏侧过身:“要不是侍郎府的家仆,我是断断不能放你进去的,只一刻钟,没有再多了。” 他一面又鄙夷地看了眼牢里头的人,谁不知道陛下再重视科举不过,这关口还敢顶风舞弊,不是硬往那阎王殿里闯嘛! 小吏走了,里头的黑影才动了一下。 不似想象中的褴褛狼狈,看上去只是换了囚服,头发微乱,并没有受什么磨人的恶刑。 “绿松!”沈清和朝他欢快地喊,“叫你带的东西拿来了没。” 绿松忙不迭点头,把一直护着的包袱拆了,里头的东西亮了出来,一只油纸包裹的烧鸡,几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还有一团巨大的红烧肘子。 沈清和眼睛里瞬间有了光。 “一早去状元楼里买的肘子,头一份呢公子。”绿松语气闷闷。 “果然是我的好绿松,怎么知道我正想吃肘子的。”沈清和随性地倚着铁栏杆坐下,一手包子一手肘子,自得其乐着,“就是差杯奶茶。” 绿松现在哪有心情想什么吃的,“公子您快别吃了,快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吧!我这几日上下打听,都说公子这是重罪,送礼不行,银子也使不得!” 沈清和看他是真着急,嘴角都燎了几个泡,“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家公子我还没怎么样呢!”他一把塞了个包子进绿松嘴里。 绿松还想再说,看自家公子又捏了个包子蓄势待发,连忙闭上了嘴。 “吃好喝好,把心吞回肚子里,我有办法。” 绿松心想,连家主这回都没法子了,公子能有什么办法,听说这次是陛下雷霆震怒,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他全当沈清和在安慰,又是心焦又是绝望,眼里沁上了泪光,决绝道:“下辈子我还要服侍您。” 沈清和:……别,说不定下辈子就改革春风吹满地了。 绿松就这么含着泡泪看了他一刻钟,沈清和并无半点不适,随手摸了手上的油道:“回去吧,肘子好吃,下回公子我亲自带你去状元楼吃。” 绿松心中悲戚,只以为公子还觉得是小打小闹,没明白这次事情的严重性,小吏来催了,他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系统,有没有觉得他的眼神很熟悉?” 沈清和突然开口。 脑海里无机制的声音沉默了会儿,客观回答:“确认这个世界只有宿主一个外来者,不会有熟悉的人。” 高级ai也不会聊天。 沈清和摸了摸吃撑的肚子,摇了摇头:“这清澈又愚蠢的眼神,我感到体内的热血又开始沸腾了。” 系统:??? 沈清和微笑:“咳,不好意思,职业病。” 系统没再理会沈清和的胡言乱语,又开始重复播放了三天的话。 【请立即完成主线任务──科举之路。】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鸿鹄不坠青云志,十年一剑破苍穹。请宿主积极参与仕途,在系统协助下登科入仕,封侯拜相,流芳百世。】 沈清和啃着包子,声音含含糊糊:“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选择了我?” “检测到宿主从小考试成绩优异,从小镇考试一路名校,从全市第一到全省第一,一路名校,本科直博,海归经验,匹配度极高……” “诶,这你说对了。考试,天赋技能罢了。”沈清和躺在茅草堆里,翘着个二郎腿和系统说话,“要我考试,哥你得先想办法把我捞出去吧。”他朝前伸了伸手,铐链随他的动作哗啦啦响。 好不容易穿成个混混富二代,不用卷了,谁知道天崩开局,这富哥一肚子草包,仗着有爹撑腰买考买官,买了个举人还不够,竟在会试上雇枪手,贡院把守重重竟还真叫他得了手。那枪手也是个神人,一口气收了八份贿写了八篇文章,如今东窗事发,他还没享过富二代的福,脑袋要先不保了。 系统飞快计算着,吐出了话:“我有办法!宿主涉入科举舞弊案,只要展现您的才能,即可绝地求生。系统内置上下五千年华夏文化精粹,数不尽典籍以供宿主调用,一定能技惊四座,受到皇帝重视,迈出青云路第一步!” 沈清和觉得系统用一本正经的声音说激昂顿挫的话很有意思。 “临时答辩?”沈清和将调子拖得长长的,“——不要,这辈子想摆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人噤声。 两个带刀金甲卫上前,沈清和吓了一大跳:“还没审我呢,我爹是礼部侍郎,你们可不能用私刑啊!” 金甲卫面冷心硬,俱是缄默,连天牢的兵差也不敢在天子近卫面前说话,只在心中嗤笑:就是丞相亲子也无济于事,没将你们子父连坐,已是陛下仁慈,这沈公子再说下去,恐怕礼部侍郎大人也要跟着他下狱。 两人捉小鸡一样把沈清和带出去,压着人脱了囚服换了身素白麻布袍,一路送进了大内。 沈清和只来得及看清一角朱红宫墙,心中咯噔,随后便被金甲卫推进了一间房,雕着三交六碗的大门在身后关上,眼前一群人俱是被吓了一跳,竟然都是与他同样的一身素衣,面有菜色,头发蓬乱,沈清和反倒是仪表最端正的一个。 一群人不多不少,带自己正好八个,沈清和一猜就知道是什么情况。 “沈公子。”有几人上来和他说话,都心不在焉向门外看。他们都知道犯了大事儿,这次恐怕难逃一劫,却不明白一早把他们押进宫,又晾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心下又是绝望,又是油煎一样的心焦。 他们的父亲都尚且在朝,见官职最大的侍郎家的公子都无法脱身,更是心如死灰。金甲卫把守在门外虎视眈眈,好像下一刻就要把他们拖出午门,几个少爷何曾受过这样的恐吓,有人两股战战,有人啜泣出声。 沈清和见所有人都是一身缟素,面色凄凄,瞬间绷不住了:“难道陛下被我们气死了?” 立时有人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压低了声音:“沈兄!你怎敢在大内说这样的狂悖之言!” 沈清和当下松口气,那还好,要真把皇帝气死了,就是他再怎么蹦跶也无济于事了。 “别哭了,现在哭也没用。”沈清和笑着看他们。 几人都觉得沈清和是疯了,“难道你有办法?”沈清和能有什么办法,全京城顶顶有名的纨绔,哪里是能指望的人。 科举舞弊是大罪,但放在前朝,也不过是革去功名,严重一点的刺配改发,家中再运作打点一二,三五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可是如今天下诸事百废待兴,陛下虽说是仁善之君,可唯独对科举一事容不得沙子,他们顶风作案正好撞上枪口了。 沈清和也听明白了,他们正是当朝陛下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啊! “停停停。”眼见几人又是要哭,沈清和连忙打住:“你们想,陛下要真想重重处罚,早早就将我们处置了,说不定现在人头都改挂在城墙口了。大牢里没将我和诸位关到一起,提审前却把我们放在一篮,这不是存心让我们串口供吗。” 所有人如闻大赦,几个刚刚还在角落数蘑菇的都聚了过来,把沈清和包在中间,“难道陛下要饶了我们?” 沈清和心想,几位能进会试,难不成都和‘我’一样一路买上来的?那这大雍国的科举考试岂不是漏得和筛子一样?怪不得皇帝要抓纪律呢,这样下去朝中岂不都是作弊大王! 面对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那股熟悉感又上来了,他无奈地摇摇头:“非也。” “那你还说什么,”有人愤怒了,“都到这步田地了,沈公子不会还在耍我们玩吧。” “别急啊!”“你们先和我说说,雇的那枪手……就是那替考那人,都给你们写了什么。” 七人一合计,发现他们得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当即有人勃然大怒:“这人收了我三千两,信誓旦旦独一无二,必能中举,没想到竟然一式多卖,让是被我逮到,我定要他好看!” 沈清和无语,大哥想点实际的,你且自身难保着呢。 外面响起刀戈甲胄之声,紧闭的大门被推开。 来了! 所有人六神无主,只能看起来最镇定的沈清和。 沈清和看门外纵队的金甲卫,只来得及留下一句。 “看我眼色行事。” 朝霞万道遍洒在歇山顶上,和政殿之下,下朝的官员鱼贯而出。 沈清和感觉自己从丹陛上走过时被瞪了好几眼,回头却是成片青青紫紫的官服,什么也没看着。 大殿之上,他们被押解着跪在地上,金甲卫退下侍立两侧,昭桓帝坐得高高远远的,被蟠龙金柱拱卫着,看跪成一团的他们估计就像在看蚂蚁。 错金博山炉逸散香气袅袅,内监先是把御座前的珠帘给放了下来,后又端来琉璃盆给陛下净手,所有人对阶下跪着的人视若无物。 沈清和跪在后排,看面前的兄台都抖如筛糠,心道不愧是顶级统治者的压迫感。 “诸位,有什么想说的。”昭桓帝拿软帕擦过了手,才好整以暇地看向底下战战兢兢的人。 那声音自上而下,在广阔大殿上有如天人之音。几人大小都算纨绔,这辈子见到过最大的官说不定就是自家亲爹,更别提御驾当前,心中有鬼,纵使陛下看起来态度和旭,也是一声也不敢出。 萧元政看底下人一言不发,面色不动,“既然如此……” “陛下,臣冤枉!” 众人之中,一道声音铿锵有力划破大殿沉寂。 2、02 所有人被沈清和这一嗓子震住。 “哦?”萧元政抬手,立即有人来捧他手里的帕子,“你是——” 身后站着的大太监晋昌当即道:“是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沈清和。”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沈兆倒是会起名字。”萧元政笑了一声,皇帝的声音很好听,带着股斯文的矜雅。 “沈清和,你哪里冤枉。” 系统:宿主,上下千年典籍已就位。 沈清和:【一边去,别打扰我发挥。】 系统:…… 沈清和定了心神,铿锵有力道:“启禀陛下,臣从未有舞弊之举,却被关进天牢,所以冤枉!” 所有人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众考生都想冲出去捂住沈清和的嘴!还道他有什么办法,原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一个人作死也就罢了,可别连累了他们! 当下同沈清和离得近的都悄悄地往外跪爬而走,恨不得离这个狂悖欺君之徒越远越好! 晋昌心想侍郎家的小公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多看了沈清和好几眼,一面又在观察着昭桓帝的神情,没想到陛下散了刚刚的兴致缺缺,正坐开口:“你知道欺君是什么罪吗。” “陛下若要臣死,也让臣死个明白!”沈清和一身素服,腰杆挺得像根青竹,言辞烈烈颇有名士之风。 “好,那就让你死个明白。”萧元政语气平平,晋昌心说不妙,这二公子要惨了。他贴身跟了昭桓帝十数年,知道陛下这是动怒了,使了个眼色叫小太监快去奉茶来。 有宫侍捧来数卷白宣,轻手轻脚放在沈清和面前。和他同行的考生都爬开了,正好给他面前空了一大块地。 熟宣轻薄,墨字密密排列在上,沈清和一目十行地翻完,越看越无语。这不就是最低级的中译中吗,就连最笨的学生也知道错几个漏几个,他瞥了眼堆成一片的鹌鹑们,这些家伙对自己的水平是真没数,有答案那是真抄啊! 晋昌见陛下喝了口茶,适时清了清嗓子开口,“沈公子,这些答卷就是你和诸位考生的,你既说没有舞弊之举,为什么却有诸多相似之处啊?” 他说的委婉,这几篇策论就是将那几句话颠过来倒过去的区别。 沈清和道:“策论考‘治世之道’,臣从心作答,如今天下以越氏清学为首,‘越名教而任自然’、‘以族举德,以位命贤’,这都是臣开蒙时便得先生言传,籍典书授,不敢有半分逾矩。” 他使了好几个眼色,身边目瞪口呆看他的考生才反应过来,又挪回他的身边,“士庶之际,实…实自天隔。也是臣从小学的。 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沈清和渐入佳境,努力挤出几滴泪来。 “臣昏昧,不知为什么典谟训诰搬到科举上就是舞弊。” 晋昌倒吸一口凉气,好轻狂的小子! 在萧元政眉峰微拢之际,沈清和一个大喘气,“但在天牢退省三日,如今才醍醐灌顶,方知从前所思所见狭隘之极。不可以一学而驭百家,以一言而蔽天下。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臣昔日是大错特错,无怪乎触怒陛下!臣自请革去著作佐郎一职,省身克己!” 萧元政神色微顿。 “臣虽天资鄙陋,不堪大用,却也从小读书识明理,通晓是非,如今肺腑之言上达天听,绝不敢有舞弊欺君之举,还请陛下明鉴!”沈清和声音哽咽,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众考生惊掉了下巴,有机敏的连忙跟上他的节奏跪拜。 萧元政垂眸,视线在沈清和身上逡巡而过,那白袍在他身上像个空落落的壳子,脊背却一刻也不肯弯折,如今伏身在地字字泣血,旁人无有不动容。 沈清和却在低头时疼的呲牙咧嘴,入戏了,磕得太实诚了些,估计额头都红肿了。 大殿上一时落针可闻,就当沈清和也开始心中打鼓之际,双臂被轻轻抬起,他身体僵了一下,先是看到那一角日月滚金的袍脚,再往上是通犀金玉的束带。 萧元政对上他通红的眼怔了一下,顺手把他挂在睫毛上摇落不落的泪珠给拭了。沈二郎看起来不过是弱冠上下的年纪,还是一团孩气,被关天牢三日,是得吓坏了,却还敢在和政殿和他当面辩正,倒是比朝里一些大臣胆量还足。 “陛下,臣冤枉……”昭桓帝身量很高,沈清和又是跪着,他压下心中意外,全因这大雍的昭桓帝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七八,比想象中年轻的多…只能抬起头,让上位者看清他的泪水和委屈。 昭桓帝一派宽厚之态,“朕从不污了好人。”他伸手在沈清和肩上拍了拍,“况且沈卿说的不无道理,朕听闻过你逸群之才,你爹沈兆亦是忠正之士,别哭鼻子了,朕信你。” 离得近了,不似在高高御座上渺远,昭桓帝帝声音清清楚楚落进耳里,又磁又沉的好嗓子,沈清和却听出一身白毛汗。 什么逸群之才,什么忠正之士,皇帝这是在阴阳……啊不,在敲打他吧! “臣御前失仪。”沈清和又要拜,被年轻君王扶住了。 昭桓帝起身唤了贴身太监,晋昌公公连忙上前一步。 “诸位学子们受惊了,你将人好好送出宫去吧,另赐湖珠以作安抚。” “沈卿。” 突然被点名的沈清和愣了一下,立刻回到状态。 “今日你居功甚伟,”昭桓帝牵起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容不得半点挣动,一枚尚带体温的白玉扳指便不容置疑地套在了沈二郎的拇指上。 “这是单赏你的。” …… 出了和政殿的考生们全都脚步虚浮,乍见天光才恍然内衫早已汗湿,无知无觉去摸好安安稳稳立在脖子上的脑袋。 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就脱罪了呢! 乘着车架出了宫,真正得了自由,才纷纷向沈清和拜谢,一个个非常真情实感,就差涕泪横流了。 旁观一切的系统:…… 沈清和路上叫停了架驴车,支会车夫往侍郎府去。 驴车没走几步就猛一踉跄,车夫连声赔不是,沈清和差点摔下车座,眼冒金星地掀开车帘,原是被排成一条长龙的队伍挡住了去路,定睛一看都是些书生,素布直缀,戴着破帽骑着瘦驴,围了足有半街。 沈清和问车夫:“他们在干什么啊?” 车夫见怪不怪道:“是读书人,或是些落了榜的考生,排队让人看文章呢,若是相中了可就飞黄腾达咯。这都不算什么,我还见过有书生直接拜倒在大人外出的车架前,也不怕成了蹄下亡魂。就是苦了我们这些讨生计的,每次过这罗锦街都得绕道。” 沈清和放下车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倚靠回车里,和系统闲谈:“是不是没明白为什么皇帝放了我。” 要说这大殿上真觉得他那番“肺腑之言”打动了昭桓帝的,估计只有那七个葫芦娃了。 沈清和读懂了它的沉默,拨弄着手心里大一圈的扳指说:“你知道做题第一步是什么吗?” 系统:“……读题?” “错!是写解。” 系统:…… “开玩笑啦!”沈清和爽朗地笑,“答题第一步,当然是要知道出题人要考什么,一看你就没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 沈清和:“今日陛下是出题人,我是答题人。要做这道题,要是连他考什么都没明白,光是把答题卡涂得满满当当又有什么用?” 系统:……有被内涵到。 沈清和:“这天下所有事情,所有困难,都能算是考试,要只是应试,最多只能拿满分。” 系统数据一阵紊乱:我不明白,只能拿满分?难道还能超过满分。 沈清和煞有其事地点头:“你以为我从小镇做题家到成功学大师是怎么做来的,领导夹菜你转桌,领导开门你上车,系统,没事的时候可以去练练心眼子,哎,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这驴车实在不稳当,沈清和被颠得上上下下,笑得也一颤一颤,“不逗你了,你看那科举题目——‘治世之道’,这题可大得很,就是一本书也别想讲清楚的事,它小小一张纸,能写出什么花来。” 沈清和指了指自己脑袋,“就我的记忆里,这越氏清学是这世上显学,和我一起被押的那几人也说了,蒙学就是这清学。你再看外面,这出人头地的第一步也是向勋爵之家递拜帖,权贵把持着教育和晋升通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这才是皇帝重视科举的最根本原因。”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是皇帝他也忍不了啊! 帝王御赐之物,还是扳指这样的物件,要是在旁人手里恨不得供起来传家,沈清和却单手捏着在眼前晃呀晃,学着昭桓帝又慢又沉的语调── “我猜他想说,你把这把捅向阀阅的刀递到我手上,作为交换我饶你一命。” “如果你是笨蛋,那就接了赏赐退下。” “如果你是聪明人──” 沈清和眼中精光一闪。 “那就管好你的嘴。” 3、03 驴车停在了侍郎府侧门,砖石砌成的高墙,密不透风地围拢住这一方院落。 沈清和敲了敲门,应声便有小厮开门,见到来人大惊失色,连声要往门内跑。沈清和眼疾手快把住小厮胳膊,“先帮我结下车钱。”他指了指外头等着的车夫。 …… 侍郎府内室,主君夫人端坐上首,两侧排开坐着四个兄弟姊妹,沈清和站在中间,被所有人目光注视,颇有提讯之势。 也是好笑,他在天牢没遭刑讯,陛下虽然暗藏机锋,但表面对他也算温善,可回家了反倒是狼顾鸱张的,有意思极了。 沈清和环顾打量,上坐屏背扶手椅的两位,一个是他亲爹礼部侍郎沈兆,身旁的是他继母秦氏。 大姐已经出嫁,左侧二位是他二哥和五弟,右侧二位是他四妹和六妹。沈颂章前后娶了三任夫人,原配夫人生了一女一子就去了,只他一个是二夫人生的,后面三位弟妹都是如今上首秦夫人的亲子,这还不包括那些庶兄弟姊妹,真真是人丁兴旺的家族。 所有人都互有帮扶依仗,就他一人力穷势孤,更别提男丁里,他哥哥早已及第成名顶冠束带,弟弟也早慧伶俐颖悟绝伦,唯老二卡在中间高低不就的。 沈清和想,原来是家里人都不带自己个儿玩,难怪在外呼朋引类,买考捐官的。 沈兆见这孽障种子还不伤脾胃地四处探看,心中火起,怒声斥道:“我等清流世家,怎会生出你这有忝祖德的逆子!来人,请家法来!” 家法上来,一根七寸长一指粗的黑檀木,凶光内敛,看一眼就觉得要皮开肉绽的程度。 看他浑圆的家法都上来了,秦氏才开口:“官人,动怒伤身。” 大公子沈清峰也道:“父亲息怒。” 沈兆身姿颀长,隆准凤目美须髯,人近中年也是相貌堂堂,儿女也个个出挑,辗转反侧想不明白怎么出了沈清和这只绣花枕头来。 他恨铁不成钢道:“伸出手来!” 沈清和乖乖伸出手,沈兆作势要打,看到他指上的扳指顿住,“好啊,在天牢也要穿金戴玉。” 沈清和:“老爹,您再仔细瞧瞧?” 沈兆横眉倒竖,其他的人也被他的话吸引去注意,扳指是极好的扳指,仔细再一看竟是羊脂白玉,上雕松鹿纹,底部还刻有‘万寿进福’字样! 竟是帝王御用的扳指! 沈兆:“你,你怎会有这东西!” 沈清和一仰头,把他们的表情看进眼里。“当然是陛下给的,他说冤枉我了,还说我居功甚伟,是逸群之才呢。” 所有人心中骇然,连八风不动的秦大夫人都手上一抖,瓷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几个嫡姊妹都看过来,开什么玩笑? 沈清和?逸群之才? 沈兆自是不信,他的儿子什么德行,他难道还不清楚吗? 沈清和无辜道:“陛下金口玉言都夸我,父亲怎么一回来就对我又是打又是骂的,我哪里惹父亲不开心了,还要家法伺候,儿子可是心都碎了。” “你……” 话还没完整说出口,外头有沈兆的身仆役便跑进来,见沈兆对二公子举着家法怔愣片刻,随即还是禀报:“大人,中了,咱们公子考中了!” 沈兆还没反应过来:“中什么了?” 仆役见所有人脸上只有惊愕没有惊喜,茫然又报:“二公子中举了!” 沈清和也惊讶,没想到皇帝如此客气。他迅速表情管理,摆摆手道:“多大点事儿,不就考了个进士嘛,也没有很难啦,哎呀你们怎么这么惊讶啊,不会有人考不过吧?” 所有人心情五味杂陈,看沈清和的眼神都变了。 沈兆举着戒尺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该拿还是该放,他咳了两声,让下人赶紧把东西收了,单手背在身后捋了捋胡子,“戒骄戒躁。” 场面一时下不来台,沈清和自问是个与人为善的大好人,帮忙解围:“说出来还挺不好意思的,我也觉得我很聪明,要是平日翻点书,说不定能考个状元玩玩。父亲,中举应该不算有忝祖德的逆子吧?” “……” “哈哈哈开玩笑啦,祖宗心眼大,一定不会计较的。就是这几天每天吃不好睡不饱,你看儿子都憔悴了。”沈清和笑眯眯道。 …… 沈清和大摇大摆出了大堂,脚刚刚迈出门槛就见到了门外等着的绿松。 小少年甫一见到他又红了眼眶。 沈清和连连打住,“公子我中了举,你倒是不高兴了,小哭包。” “我当然高兴,这是喜极而泣。”绿松被这一打趣顿时哭笑不得,二人回到院里,南红早早就得了消息,备了沐浴的香汤,还在门口置了炭盆,要为公子去去晦气。 沈清和清清爽爽地盥洗了,桌上早已摆满了好肉好菜,他招呼两个小侍坐下一起吃。平日里他对绿松南红便随和得很,两个小宝石对他也忠心。 酒足饭饱后,沈清和交代了正事,让两人把自己的私产都拿来。 一叠叠田契铺面摆上了桌,沈清和不由咂舌,这还真是肚里有货,实打实的富二代啊! 南红以为是公子在惊讶怎么这么少了,低低叹息道:“本来是不止这些,可是这几年公子总是设宴赛马,银子流水一样走,已然…只剩下一半了。” 原主的外祖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如今小金库如此充足,全因母亲留下的丰厚嫁妆。 沈清和看这堆契书就像看一座金山,挣扎犹豫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最后叹了口气,“罢了,有钱挣也得有命花,我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他从里边找出一座三进宅院,寻了纸墨勾勾画画一阵,对两人道:“别人我不放心,这件事儿交给你们俩,去请几个手艺好的工匠,照这张图纸,把院子给改了。” 两人接过这张稍显抽象的图纸有些茫然,虽然不明白公子又要干什么,但还是从令如流,拿着图纸出去找人了。 屋里就剩下他一人,沈清和躺在窗边小塌上,院外春光洒在他如玉的脸上,照的人半眯起眼。 系统提示音蓦地响起。 【御笔封题墨未乾,君恩重许拜金銮。恭喜宿主完成第一阶段任务,金榜题名!】 【开启第二阶段主线任务:小试牛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请宿主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在宦海沉浮中崭露头角!】 沈清和一扬脚,槛窗砰一声关上了。 “系统,不妙不妙。” 系统:?那里不妙? 沈清和双臂撑着头:“还以为我可以穿越提前退休享清福了,结果还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昭桓帝要对世家下手,我爹即官在执掌科举的礼部,又是自诩是拥护清学的清流人家,看看这条件,不是个活靶子嘛。” “若我没有点傍身的能力,别说退休了,怕是得二进宫。” 系统:“这简单,凭借我的千年典籍荟萃,定能在官场杀出条血路。” “不行不行,年纪大了,卷不动了。”沈清和笑意狡黠,“江山代有才人出,代代有人才卷。你那里的书浩如烟海,只给我一个人看多小气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沈清和话锋一转。 “有没有兴趣干点大事?” …… 沈清和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咸的时候,他中了举又在昭桓帝面前露了脸,连大夫人近日对他都多了几分上心。就是他那亲爹似乎真以为自己向来纨绔的儿子是个藏拙的天才,隔三差五给他送些好纸好书,好笔好墨,想督促督促,结果就又是被儿子的混不吝气得吹胡子瞪眼。 吃吃喝喝玩玩逛逛,一个月转眼过去,交代的那院子已改造地有了雏形,沈清和亲自探查过几次,兴致大发,亲笔题了‘清北书院’四个大字。 绿松:“公子,你这字……” 沈清和对他竖大拇指:“有眼光,是不是听名字就觉得特别有前途。” 他满意极了,在绿松一言难尽的目光下命他去制了匾挂上,务必张扬醒目,叫人隔条街便能一眼望见。 后又洋洋洒洒写了一张传单,叫南红拓印几百份,派遣仆役专程找那些排队堵街,给望门贵族递文章拜帖的书生发,务必人手一份,有人没拿到都算他宣传不到位。 南红曾是书香门第出身,看着公子怪诞的墨字,亲自誊了一份再叫人去拓。 隔日朱门紧闭,门口大排长龙的书生队伍就收到了一份古怪的信笺── 【招生简章: 天子脚下,巅峰书院, 坐拥临水美景,尽享贵族至尊。 山水画廊,求学天堂, 顶尖师资力量,传世典籍辅导。 状元摇篮,宰相根苗, 引领时代发展,走在教育前头。 清北书院,盼您到来! (现已推出科举豪华套餐,名额优惠,先到先得) 地址:洒金巷尾清北书院】 一群书生七嘴八舌地议论开。 “清北书院,和越家上清书院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啊,以前从未听说过。” “招生简章?是要招学生的意思吗?” 当今拨乱兴治,官学早已荒废,私学却是一派欣欣向荣。只是这私学就相当于私人贵族学院,不仅学费高昂,更看中门第,平民百姓就是挤破了头,也休想进私学上课。 要说寒窗也能苦读,为什么非要挤进这书院呢?全因世家大族累世公卿绵延百年,手里才积存不可胜计名家学士的著作。普通人想读书,翻来覆去也就是市面上流通的那些残本,所以诸如五姓七望之门,才有底气巍然为尊而奴视群学。 所以这‘清北书院’竟然要延揽他们寒门学子,也是让人喜出望外。 当即有人呼朋引伴转道朝洒金巷去,罗锦街上人转眼少了大半。 只当所有人到了那书院门口,具是大吃一惊。灿金门匾上‘清北书院’四字如画蚓涂鸦,不如上清书院、金山书院等在山林幽篁之间远离尘世也就罢了,还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之地。 巅峰书院,说的是这沙土满地的院子,临水美景,说的就是这未清淤的水池子?更别提什么山水画廊,更是闻所未闻,众人有种被诈骗的茫然。 沈清和披了件烟青色长衫,发如泼墨,檀口含朱,摇着把折扇,从长廊内不紧不慢地转出来,神闲气定和奔波一路的狼狈书生学子大相径庭。 “诸位好啊。”沈清和礼貌地打招呼,看他们面色有异早有预料,“新学初办,教学环境诸如此类,授书先生目前只我一人,愿意尝试的可以留下,信不过的即可走了。” 几人看沈清和衣衫落拓,似是个乌衣纨绔,又年纪轻轻,甚至比他们当众有些人小得多,心下都以为是个世家公子在耍着人玩,遛人来回地跑,有人自持气节心中愤愤,当即拂袖而去,还道“竖子不足与谋”,浪费这好些时间,还不如想想办法如何得真正钟鼎饱学之家青眼! 有一就有二,大批的布衣书生成群结队的走了,最后只剩下七个人,衣服补丁的补丁,鞋子破的破,看来也是这批寒门学子里的寒门了。 沈清和即不说话也不留人,看这几人定了心留在这里,启唇一笑:“众皆轻我,殊不知凡自负其能者,必自以为是,自以为是者,必百无一能。” 沈清和大摇大摆地摇了摇扇子,对那七人道: “跟我来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的好日子在后头。” 4、04 众人面面相觑,犹疑地跟着走。 他们也并非全然信这籍籍无名的‘清北书院’,只是科举屡试不中,实在走投无路。见这公子虽然年轻,却也气度不凡,比起挤挤插插在勋爵门户递文章,倒不如看看能否另有机缘。 走进内院倒是柳暗花明,庭院收拾得平阔,引水为池,畜养了几尾锦鲤,围植碧草,阶柳庭花,现在才倒真有几分读书的样子。 他们七人里,有人年岁虚长,巴头探脑跟在后边,也不敢随意探看,只顾低头看自己的破布衣服鞋子,从未进过这样的院子,更心有戚戚恍觉天生便有云泥别。也有人昂首挺胸,双目有神四下打量,要将这里的每一寸都瞧个清楚。 只沈清和优哉游哉,想着到了夏天,这又是水池子又是草的反而招蚊虫。思忖要把工匠精心雕琢的山水小品都夷平了作空地,让学生们跑跑步多运动,才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终于到了教室,推开门的一刹那,七人惊讶地睁大了眼。 大雍朝平民百姓间崇尚安坐盘坐,而高门名士间则造了几席,凭几而谈甚是清雅,引得万千学子争相效仿。可眼前一排排坐席甚是奇怪,高脚的桌子和椅子摆放规整,一把把几乎有半人高,从未见过什么地方有这种制式的坐器。更古怪的是最前头先生授课的地方还摆了座矮柜,也不知意欲何为。 不过七人里终究也没几个正经上过学堂的,他们都当这是高门大户间流通的器具,不敢冒尖提问露了怯,殊不知就是王孙公子来了,也没见过这些玩意儿。 “随便找位置做吧。”沈清和看着这批课桌课椅甚是满意,南红拿着自己画的灵魂图纸,能还原到这份上也是不容易。 “对了,都往前坐,不准往后占。”他看了眼几人,顺嘴补充。 几人在那高脚桌椅上坐得别扭,沈清和站在酷似放大版鞋柜的讲台前,将白垩特制的粉笔在指尖捻了捻,墨水喷涂的黑板简陋但也勉强可用,他信手写了几个大字—— “贵无论” “摸底考试,以此为题写一篇策论,限时二刻。书院师资有限,合格者留下。”沈清和将粉笔一丢,顺着摇椅坐下。 有人问什么是合格,沈清和将扇面一展,“简单,合我心意,就是合格。” 几人顿觉荒唐,“那要是所有人都不合你心意呢?” 沈清和以扇掩面:“那诸位只能另奔前程了。” 众人心中有气,但看了眼黑板上的文章,题倒也不难。所谓贵无论,是越氏清谈的主要内容,原话是“天地万物生为无”。 大雍盛行清学,饱学之士也多是清学学究,他们钻研最长久深厚的学问真是此,攻书数年,援笔成章还是不成问题的。 两刻钟很快过去,绿松一份份收好呈给公子。 七张白宣迹未干,这里的措辞和书写方式与沈清和生活的时代所有差异,他仍是很快点了三张出来。 被点到的三人面色一喜,便听到沈清和道:“这几张卷,不合格,请回吧。” 三人顿时变色,拍案而起! “岂有此理!” “我们虽是一介庶民,但也有傲骨,公子若想戏耍,我们也不是任人欺辱之辈!” 若面前是真正的绩学之士,他们自然心甘情愿做文章让人评点,只是让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指着鼻子批评,传出去哪里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沈清和摸了摸鼻子,他真没想羞辱啊。 两边僵持不下,南红适时上前,三片灿金色的叶子从他袖子里摸了出来,原本忿然作色的三人瞬间噤声,看沈清和的眼神都变了。 竟随随便便就能拿出金子打发人!这得是何等的身家! 沈清和挥了挥手,“走吧走吧,若我在外边听到有人造谣,败坏我们书院的名声……”他拿扇柄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三人连连表示明白,接了金叶子麻溜的走了,心下却想这草台班子的书院能开多久?有这样的纨绔膏粱坐镇,就是金屋银屋也没用! 系统也好奇地扫描了那三人的文章,虽算不上惊才绝艳,但也是言之有物,它好心提醒:“在这个时代的寒门子弟里,他们已经算不错了。” 沈清和:“系统,你又错啦。解题第一步是什么?” 系统:“……理解出题人的意思。” “对咯。”沈清和在心里给它鼓掌,“我以‘贵无论’为题,难道是要听他们变着法的赞美歌颂吗?带学生,当然要找研究方向一致的,难不成我要领回一群野马?我既没有驯马的爱好,也没有孔子的博爱。他们不是文章写的不好,只是不合我的意。” 贵无论是越氏清学的核心指导思想之一没错,最先提出他的那位越氏先祖也没错,但后人却既要又要又当又立,一面说着虚无恬淡之言,一面又行党同伐异之实。眼见着要成了党锢之祸,是昭桓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为了保住自己项上人头,舒舒服服当个二代,当然要顺应圣意。 留下的几人看起来年岁都不大,沈清和意外,还都是小帅哥呢。 几人向他作揖,年岁最长的名叫单伯文,在留下的策论中对贵无论有褒有贬,算是言辞最温和的,人看上去也老成稳重,沈清和点点头,这就是大师兄了。 第二位胥乐生,宽袍大袖,衣着算几人里最光鲜,他朝沈清和嬉笑开口:“公子,可不可以叫我走人,也打发我片金叶子。”沈清和笑眯眯婉拒。 老三是枝冷冷的高岭之花,文风也孤高凌厉,只矜持地报了名字,叫高容。 最小的娃娃脸少年是游洛,自称是被街上的传单吸引来,沈清和对他的文章印象最深,措辞犀利刻薄,批判贵无论是‘蛙鸣蝉噪,聒耳而已’,逗得他哈哈大笑,对系统说:“你看,我要的就是这样不拘一格的人才。” 大致了解完学生,沈清和拍手:“南红,把录取通知书发一下吧。” 四张洒金印笺及契书交到几人手上,沈清和清了清嗓子:“我姓沈,以后大家叫我沈老师就好。恭喜各位成为我清北书院第一届学生,以下我有几点要说。” “诸位通过笔试,走的是院长特招名额,算是降分录取,学籍定在清北书院后五年内不准转出,违者要支付巨额违约金,详情见契书条款。” “其次我们的目标是走中央选调,培养方向和一般书院不一样,对学院的教学计划要贯彻到底,不能有异议。书院暂时只有我一个导师,对侧的屋子就是图书馆和自习室,我们这边还是比较崇尚自学的。另外设有奖学金,家庭困难的同学可以申请一下,不过评定结果看成绩。” “书院内部资料不能外传,在校期间如果有造假剽窃等学术不端行为要吃处分,处分留档影响你们考公……科举。入学会发一本学生手册,最好多读几遍,书院还在资质申请阶段,我的目标是三年双一流五年top,希望大家努力做出成绩,助力我们学院升格。” 沈清和微笑:“大概就是这样,签字吧。” 闻所未闻的名词听的四人迷迷瞪瞪,他们迷茫盯着手里的通知书和契书。 这难道就是高等学府的风姿? 娃娃脸少年游洛率先按了手印,他露齿一笑:“平日大家都说我是离经叛道,没想到先生认可,那我自当投桃报李!” 胥乐生第二个签字,“我觉得跟着你有前途。”伸伸手就是金叶子,看上去确实很有钱途的样子。 单伯文和高容静默了会儿,才最后签上了名。眼下也没更好的选择,他们心有抱负,也只能把希望寄于这清北书院。 南红把契书收好,清北书院至此算是正式成立。沈清和伸了个懒腰,他熬了数晚研究大雍朝格局情况,还做了教学计划,不补觉得猝死了。 临走时还给学生布置了作业:“图书馆正式向你们开放,不准在图书馆吃东西,借阅看要办借书证,看完放回原位,改天我拟定个读书管理制度……后日辰时正式上课,不准迟到。” 系统好奇:“为什么是后日?” 沈清和:“因为明天我休假~” 系统:“……你刚刚认真的样子吓我一跳。” 沈清和:“哈哈你胆子真小,我以前的样子得吓死你。” 主仆三人走了,剩下几人还在恍惚。 胥乐生跃跃欲试:“对面就是藏书阁,不妨一起去看看?” 书就是起家之本,越是大家族便越是看重。这公子竟然愿意大咧咧地分享,想来也不是多珍藏的秘辛……这个书院从上到下都透露着不靠谱的气息,只希望这些露出的撰著能对他们有所裨益。 阳光正好自门外照进,四人身形拢在光芒之下,镀上层浅浅的金边,走在最前面的单伯文用手挡了挡。四人穿过鱼池与回廊,藏书阁三个大字便映入眼目。 “那位公子能拿家传典籍来供我们参阅已是大善,无论如何不能得寸进尺。”单伯文在门前叮嘱。 他的意思是要降低期待,即使这些书不尽如人意,也不能以怨报德。 “那是当然,我又不是什么小人。”游洛风风火火先他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5、05 古朴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浓郁不散的油墨味,一排排通顶高的架子,远看像蜂巢一样密密麻麻,竟是堆满了书! 几人都是爱书之人,家中的书加起来,却也不如这里的九牛一毛。 一位公子都能拿出浩如烟海的典籍,那譬如五姓七望的门第,藏书又该有多少。 思及此处,有人面色灰败。 原本他们尚且自恃胸有沟壑,现在想来他们所学便如溪中取水,又怎敌那如山如海的书堆里养出的名门子弟。难道正如清学所说,‘殊其士庶,异其贵贱;士庶之异,实自天隔’吗? 只有游洛一人兴冲冲的,他大声惊叹后,便好奇地这儿摸摸,那儿看看,随手抓起一本端详──封面赫然印着《本草纲目》。 “这是什么?”他哗啦啦翻了一通,“草药书?没意思。”随手要放回去,高容闻言一动,拿起那本放回的《本草纲目》,翻过几页,眼中蓦然跃起光亮。 他抿了抿淡色的唇,语气陡然波澜:“我见过的医理药典中,无出其右者。” 另一边单伯文也捧着本书,眼中精光大盛。 “沈先生竟如此厚待我我们!” …… 沈清和打道回府,打了一路的哈欠,困得要把心肝肺都呕出来。 这副身体从前日日纵酒宴乐被掏得干净,才熬了一个通宵就要死不活的,素质太差了。 进了后院还没走几步,便被挡住了去路。 沈清和含着眼泪花看人,“你谁啊?” 绿松悄悄道:“是三公子。” 沈清和回忆起通宵整理的人物图鉴,府里能被称三公子的,只有现如今主母秦夫人的亲子沈清淳,今年十五了,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嫡亲弟弟。根据大数据提供的人物形象,他天性纯然,敏而好学,是沈兆和秦夫人的掌中宝。 沈清淳顶着朱红细纱的冠,饰带叮叮当当地响,一身软肉,颊侧还有婴儿肥,看得出是娇养长大的。 少年侧着身子看他:“我竟不知兄长白日也要出去欢饮一通,若是被父亲知道了又要不开心了。” 沈清和眯着眼睛打量,这也不清纯啊。 懒得和小屁孩吵架,沈清和着急补觉,绕过他就走。 沈清淳抓住他袖子。 沈清和:“干嘛,暗恋我啊。” “你!寡廉鲜耻!” 沈清淳气得涨红一张粉白面皮,“若陛下真看重你,怎么会褫夺了你的官位!” 原来是在这儿等他呢。 沈清和:“你想上班你去上啊,我也没拦着。” “陛下和父亲都夸我呢,就你要搞特殊。怎么了,你是想违抗圣意,还是忤逆不孝啊。” 两顶大帽子就扣上了,沈清淳自然不敢认,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分明是看在祖父有从龙之功,沈家奉公供职,才赦免了你。你却骄奢淫逸不可一世,真是有辱我沈家门楣!” 沈清和转过身,黑漆漆的眼珠玻璃球一样,清晰倒映出沈清淳的身形。沈清淳被他突然严肃的神情给骇住,下意识松了手。 “好弟弟,你有没有听说过‘毕其功于一役’?我在纨绔一路上不说登峰造极,也算小有所成。没错,我确实骄奢淫逸,有辱你沈家门楣,但也向来坦坦荡荡做人敞亮。反倒是你首鼠两端,当不成光明磊落的君子,也放不下身段做个小人,那就只能为难为难你柔弱可怜的哥哥,当个伪君子啦。” 沈清淳处处被捧着宠着,哪里听过这么重的话! 沈清和就抱臂看他,结果上门挑衅的人反倒先一副要哭的样子。 “你!你竟敢这么说我!” “今天也就是哥哥不和你计较,在外面是要被人揍的。”沈清和拍拍他的头顶,露出温柔假笑,“好了好了,快回家找你娘哭鼻子吧。” “沈清和。”一道沉沉嗓音响在身后。 沈清峰缓步走来,眉宇间是不赞同:“不可胡言乱语,欺负幼弟。” 真的是要困死过去了,这兄弟俩还给他唱对台戏呢。 沈清和压下眉目,时常弯着的唇角也放下了,清清淡淡地挑他一眼,“大哥,谁欺负谁你还不清楚吗。” “一个大纨绔,一个伪君子,一个听墙角,咱家果然是好门楣,养出了一窝歹笋啊。” 系统:好、好强的攻击性! 沈清和:“是怨气,挡我休假者死。” 终于回了屋子,沈清和二话不说倒头就睡,翌日日上三竿才美美醒来。 沈清和:“穿了就是好,我早上五点去实验室,一个人处理所有的采购报账,十二点回宿舍,睡前看十篇文献当睡前读物,假期帮导师做项目挣钱的心理阴影都开始被治愈了。” 系统:“如果觉得很闲,不如来做主线任务吧。” 沈清和:“系统,我发现你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有要求你是真敢提啊!我教学生至少还会画饼,你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系统沉默了:“是我的失误。” “……还真有?”沈清和精神了,“我一直把你当成我那扒皮导师,不给资金不给人脉,只知道提需求。” 系统:“听起来你很恨他。” “不不不,我很敬佩他,我的愿望就是成为他那样的人,手握大笔研究资金,下面还有小朋友心甘情愿给我使唤。”沈清和向往道。 “……” 系统掏出了自己的面板,一阵蓝色流光闪过,沈清和的目光从期待到麻木,只用了短短一瞬。 “嘶……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个页面…那么像知网吗。” “是这样的,我检测到宿主对这个页面的使用体验最熟悉,就采用了这个主题。”系统对自己这个小巧思还是比较自豪的。 它帮忙划拉划拉,点进一个酷似商城的banner。新手开局送了一百点数,第一个任务的完成,又获取了一百的点数,目前一共有两百点可以支配,商城里也有几个道具可以购买,不过往下滑大部分商品图标都还是灰色的。 系统:“目前能兑换的商品有旺仔小馒头,肥宅快乐水,奥利奥小饼干……豪华小沙发,就是这么多啦。” 沈清和:“就这?所以商店就是个杂货超市。” 系统羞涩:“那个那个,我们上面有规定,不能奖励超出位面发展的科技,美好的未来要靠自己的双手打拼!” “……” “这是什么。”沈清和指向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商品图标,是个抱着腿的q版小人。 系统声音突然欢快,“这个就是我啦!可以每天花费十积分,兑换系统的线下陪伴服务,我将拟态成人形来到您的身边!” 沈清和:“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们系统之间难道没有等级评定,竞争关系?你业务能力这么精彩,发绩效奖励时你是不是最末等……不会根本拿不到吧?” 系统:“……你别说了,我,我不想回答你!” 按照系统原本的设想,沈清和应该开局被革去功名,发配流放,再借自己储备的书籍知识一路过关斩将,封侯拜相。 一切规划的都很完美,只是自己精心挑选的事业批宿主虽然很厉害,但也过分咸鱼,已经在家里躺了整整一个月啦! 再这样下去,这个任务也拿不到好成绩了呜呜! 绿松南红在门外听到动静,端着水盆巾帕推门进来。 绿松:“公子昨晚没用饭,现在是不是饿极了。” 沈清和脸埋在水盆里,声音含糊:“早先许诺过,今天带你们去状元楼,吃肘子去。” 二人喜笑颜开,状元楼在京是鼎鼎有名的大酒楼,他们也就因为跟了公子,才能时不时就去上一回。 铜镜前,南红细细地给沈清和束发,“公子好厉害,这些日子全然变了个人一般。”他抿着嘴笑,手中的墨发挽起,半披半盘,只用简单两根玉簪固定,大雍民风崇尚随性洒脱,这是现下最时兴的式样,他心细手巧,自然侍弄得极好。 虽然他也不知道书院能不能办成,但比起平日里的声色犬马,砸点钱办书院已算是走上正道了。 “是呀是呀,从前公子还不肯束发穿靴,说要学上流名士的风流潇洒,我怎么看都像街边流浪的乞儿……”南红软飘飘一个眼刀,绿松连忙打住,“不过公子美姿仪,只要好好穿衣服梳头发,就是极好看的,就是外面那些人日日敷粉施朱,也比不上半分!” “哪里学的马屁。”沈清和笑骂他,看向镜中人,肤若凝玉,眸如点星,往那儿一坐是个风度翩翩的俊俏少年郎,看起来有种没被007摧残过的活力。 青春就是好啊。 ─ 状元楼原本只是个小酒楼,开辟科举制后,曾连着两届的状元夺魁前都在此落过脚,自此得名飞升,此后凡逢科举,必定座无虚席,络绎不绝的考生都要来借借前状元的光。 时至今日,状元楼已不只是酒楼,用沈清和的话来说就是吃喝玩乐全包含的大会所。 此时楼外停了不少豪华车驾,内里设宴吃酒,吟诗作赋,整条街都因状元楼的屹立而热闹非凡。 沈清和算是老主顾,一来就要到了雅间的好位置,座与座之间只靠竹帘轻纱相隔,外头看里面只能见一个朦胧身影,也算清雅。 他率先要了份招牌状元肘,便把餐笺扔给绿松南红,叫他们捡自己想吃的点。 大厅突然高声喧闹,鼓声为节,沈清和撩开帘子向外瞧,是一群公子在投壶赛呢。 所谓投壶,便是以矢投壶,中多者胜,不同的投入方式又有不同的计分数额,沈清和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便发觉有异,那投器竟是被一个罗裙少女举在手里,未投入的箭矢便半数都落在她身上──或者说投壶那群人是故意往她身上投掷作乐。 少女举着壶,衣袖落到肘侧,削尖的荆条多次从她瘦弱白皙的手臂上擦过,道道红痕似要见血。 “四支不中,陈兄你可要罚酒了!” “都怪这家伙乱动,喂说你呢,害的小爷我要输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少女双手颤抖,勉力定住。 又一箭落空。 那陈姓男子大怒,“怎么连个壶也拿不好!你还有什么用?” “家人们谁懂啊。” 沈清和出声,还在沉浸点菜的绿松南红茫然抬头。 他将喝空了的茶杯往桌上一丢。 “真的是无语死了,下头男。” 6、06 “陈兄──” 一柄户扇从竹帘内探出。 “大老远就听到你鬼叫了,我瞧瞧又在干什么坏事呢。” 喧闹声有片刻凝滞,陈显眼神一利,“你是谁。” 他身旁那青衣公子惊愕道:“沈兄?你怎么在这儿?”转头对陈显介绍,“这是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陈兄可能不常见,我们从前常在一处玩的。” 沈清和从帘帐内出来。 陈显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来人。 礼部侍郎的二公子?似乎有听说过,京中有名的纨绔冤大头。 他面色稍缓,对着沈清和作了个揖。 远处端壶的人支撑不住,铜壶滚落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沈清和惊愕:“呦,这是谁家姑娘,怎么倒地上了,也没人去扶下。” “姑娘?哈哈哈哈哈哈,沈兄这是又要怜香惜玉了?”青衣公子乐不可支。 陈显轻嗤:“哪儿有什么姑娘,小门小户的低贱庶民罢了,妄想攀附,奴颜媚骨,谄媚讨好。” “他自说是兄弟重病,为求财帛,陈兄见他长得不男不女,便要求他先穿了女装供我们取乐……听说还是个秀才呢,没想到竟全无风骨,我们也不会与此等轻贱鄙陋之人来往。”青衣公子又道,随手从袖里掏了两下,抛出一把钱币来,叮叮当当地往地上抛去。 “看在你兄弟是陈兄家奴的份上,本公子赏你了。你说说你,考了个秀才又有什么用?既然生在土里,就要认在土里的命。” 朗新月倒在地上,铁币叮叮当当在他身周洒落,艳红罗衫下的身躯微微颤抖,裙摆铺散在地上,像朵肆意开放的花,每一瓣又是蜷缩的。 他趴伏在地上,一枚一枚将钱币拾起。 众人哄笑出声。 近了看确实是雌雄莫辨的相貌,面庞精致,柳叶般柔弱的眉目,唇珠殷红如血,芙蓉美人面。 俊美的长相在名士中是高贵血脉延续的象征,可至于朗新月,就是烧手的祸,是自戮的刀。 鄙夷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雨点般落下。 朗新月侧开脸,一双眼眸静静开阖,眼神却是蜂尾针。 他们将朗新月抛在脑后,转而和沈清和攀谈起来,同行中有人问:“沈兄被什么事儿绊住脚了,不会陷进哪个温柔乡里去,倒是连我们都忘了!” 沈清和有钱,平日摆宴吃酒都是他抢着出钱,这回足有一月不见人影,他们上状元楼的次数都少了不少。 “哪里哪里,这不是去考了个进士回来嘛,我爹他老人家一心想着我给家里光宗耀祖,押着我读书学习呢,你们说说,我哪里是这块料子嘛。”沈清和连连摆手。 “进士?” “你考了进士?” “你怎么可能……!” 众人一时惊叫失声,沈清和早有预料,故作惊讶:“皇榜还四处张贴着呢,诸位没看到?唉想来你们也是不关注这个的…我还想着怎么没人来与我道喜呢!” 沈清和一览众人熟悉的复杂面色,满意点头。 轮到我的回合了。 沈清和:“我没记错的话似乎你家最近有喜啊,你爹娘老来得子,听说孩子周岁宴要大办,到时候也借个光去你家吃酒,我忘了你是小事儿,你可别忘了我就行。” 青衣公子笑容一僵。 “你从前是家里独苗,不知道有个弟弟妹妹的好,就说我们家,可热闹得不行!就是平日我爹对弟弟太好,好得我都要吃醋呢,担心是不是觉得我养废了,要开小号栽培他呢。” “哪里哪里,定是沈兄你想多了……” 沈清和:“还得是你通透啊!确实是我想多了,功名一抱回家,我爹差点把族谱撕了,要从我这页开写!” 青衣公子的笑容瞬间挂不住。 沈清和转头换了个人审判。 沈清和:“陈兄,你家门风森严,从前不见你出来玩,今天一见真是三生有幸啊!” “前几日还见到你庶弟了,登门拜访我们家,来像我父亲请教科举上的事儿呢。我当时就觉得他风姿比起陈兄你差远了……对了,怎么没见你来啊,是都学会了吗,那一定中举是十拿九稳了吧!” 陈显瞬间面色瞬间沉如锅底。 沈清和笑眯眯看向下一位嘉宾。 “你家这代好没一个人五品上吧?赵兄还是长子,没了荫封看来是不好办啊。” “我听说平日与你玩的很好那个谁,如今在尚书台当值,忙得昏天黑地,我在职时和他交接过,人都瘦了一大圈!哪有孟兄这等滋润康健模样!” …… 所有人都寒暄了一通,沈清和看所有人面如菜色,顿时神清气爽。 “沈清和,我们平日与你交好,何必夹枪带棒讽刺一通?”有人回过味儿来,大声怒斥。 沈清和叹气:“你看看你们,缺点这么多,说几句还急眼了!说实话,你们考没考上和我有什么关系,编制已经稳稳到手了,俸禄也不会涨,就是为你们感到可惜啊,只有真兄弟才会和你说这些懂不懂。” 众人面露难色:“如今的科举制本来就与往日不同,题目更是难上加难……” “哪里难了?!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水平好吧,现在陛下也不容易的,难道朝中大臣都要挑选酒囊饭袋?有时候要找找自己的原因,家里书院给上吧,老师给请吧,这么多年成绩涨没涨?回回考不上,有没有好好反思自己?” “我是上岸了,可是兄弟们没考上,我那叫一个心急如焚啊!” 沈清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手中扇柄围栏上敲得啪啪响。 四周堂座雅间中,也早有人关注这里的热闹,科举过去没多久,其中读书人也不少。听到沈清和一番刀子嘴豆腐心的铮劝之言,大为感动,又见他形貌跌宕风流,更是心喜。 “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兄台真义士,在下昌州崔号文,可否结交一番?” “在下安阳商南,也想与你为友!” “在下柴桑林双才……” …… 剧情发展到一个完全处于他意料外的境地,沈清和连连打住。 凑什么热闹,他肘子要凉了! “诸位抬爱,沈某愧不敢当。”他向四周一拱手,对昔日伙伴们道:“良药苦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各位望自珍重吧。”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神伤不能自抑的模样,转身走了。 留下陈显一行人瞠目结舌。 所有人谴责的目光逼视着,还被沈清和那番话戳到肺管子,这些人哪儿还有玩乐的心情,叫上小厮灰溜溜回家了。追求知识的欲望空前迫切,甚至想把压箱底的书掏出来看看。 系统深沉地抽了根电子烟:你说你惹他干嘛。 闹剧彻底落幕,杯里的茶也终于到了能入口的温度。 晋昌也是将楼下的声音听了个十成十,忍不住提醒背身静坐的天子:“是侍郎家的二公子,殿上您见过的。” 萧元政换了便服,深色的宽大袍袖,他穿的极妥帖。天下都说皇家式微,但那尊崇气度在昭桓帝身上不损半分。 “我记得他。”昭桓帝指尖在杯沿抚过。 晋昌:“没想到沈家公子竟也有如此一面。” 他们的距离有些远,萧元政隔着珠帘,看到那边的幔帐放下时,轻纱垂荡间泄露的笑唇。 那日阶下委屈恫哭,求他做主的少年,如今也在场下,长身玉立,户扇轻摇,半点吃不得亏。 晋昌觑着陛下脸色,眉目平和,估摸着是赞许的,便也笑逐颜开:“往日传言竟都当不得真,我瞧着,竟有几分陛下年轻时的风姿。” 昭桓帝笑了:“是张牙舞爪了些。” “少年人,意气风发也不是坏事。” - 朗新月从状元楼侧门出来,钗环不知散落在何处,盘起的垂髻早已松散,口脂也晕开了,他却不管不顾,只知道用裙摆紧紧拢住集起的钱币,头也不回的往城外跑。 “喂,停一停!” 背后传来呼喊,朗新月警惕回望,空出一只手贴在腰侧——那儿有一把他日日打磨锋利的匕首。 “呼,你怎么跑这么快啊!”着蟾绿锦服的少年匆匆跑来,看到回身盯着自己的朗新月,蓦地红了脸,“那个,我们公子叫我给你的。” 一只绣包从他掌心递出。 朗新月看也不看那绣包,后退两步,指尖悄然摸上了被体温熨热的刀柄。 “你别怕,我们公子不是坏人。”少年连连摆手,将那绣了柄如意的荷包打开一个口,一汪金灿灿的叶子,朗新月一瞥,呼吸立时发紧。 这些钱……哥哥就有救了。 他的眼神突然沁出些热腾腾,湿淋淋的意味,盯着面前的绿衣少年。 少年却是吓了一跳,把口袋一系,直接塞进了朗新月怀里,随即立刻拉开两人距离,看向他的目光有点可怜。 “我们公子还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千金散尽还复来,钱不用还,他很看好你。” 朗新月像突然泄了力,他的脊背佝偻下来,声音喑哑:“你的公子,叫什么名字。” “这个啊。”那人挠了挠头,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公子说,叫他雷锋就好。” 7、07 洒金巷尾,清北书院门口整一条街仍是门可罗雀的寂静。 原先这处半条街都归了英王府,自从英王意图谋反被夷灭三族后,久久未有新居民入住这忌讳之地。 连带他这栋宅子的房价都跌了不少。 沈清和望着人迹罕至的大街思索片刻,便从正门入了书院,踩着辰时准点推开教室门,一边在心里和系统交流:“第一天可别被我抓到迟到。” 的确没人迟到,四人早早就在桌前坐好。 “先生好。”单伯文带着几人一齐起身作揖。 “同学们好…你们这是……”沈清和话说到一半,震惊于四人脸上顶着的熊猫眼,“不会有人嫉妒你们考上清北,把你们给揍了吧!” “不是,我们昨日在看书……看得晚了些……”书院里的油灯燃得又久又亮,加之他们一个个都兴奋得不行,就看了一夜的书。 单伯文摸了摸鼻子,很是不好意思,又不想先生觉得他们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沈清和看他们一魂出窍二魂升天,确实和自己三个实验项目一起ddl,通宵睡在实验室的状态一模一样,非常赞许:“学习态度很端正!这么爱看书的话,作业多加个手写两千字读后感,不准过度借鉴,明日给我交上来。” 每个人桌上堆得小山高的书籍,生怕给别人抢了,沈清和又想起那堆了一屋子的书。把电子书转化成实体书本来就是系统的基础功能,只要到一屋子的量级,也是系统连轴转了一个月才出的工作量。 他在侍郎府躺了一个月,它就赶了一个月,还记得刚结束工作的那三天,任他呼叫了一声又一声,系统都装死没说话。 沈清和在椅子上坐下,看到早早被沏好的茶水,托起杯盏饮了一口。 “说说你们昨天都看了些什么。” 性子最清淡的高容率先作答:“先生,我家世代行医,便披阅了《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等数本医经,有些篇章不仅闻所未闻,记载的青葙,风藤,芥子等至少有数十种药材性用和我所知的相去悬殊,又有许多不曾听说过的炮制方法,不知先生可否为学生解惑。” 沈清和看向高容,还是个医学生? 游洛也不甘于后,“沈先生,我只读了《天工开物》,尝试做了点儿书里的小物件,可惜都失败了。里边说的风箱,纺织机等物真的能够制造出来吗,您这样的高门,有没有已经完善的成品让学生看看呀。” 这是个实干派的工科人才啊! 单伯文今日有些沉默,回答也简短:“我读了些农书。” 乐胥生拱手:“我不如各位志向,只捡了些商经来看,撰著的敛财手段在下受益匪浅,还请先生多多赐教。” 他说的轻巧,心里却震动。医书农书之类,虽然珍贵但也不是没有。但商人地位低下,富商巨贾多数未读过书也不识字,做生意更是摸爬滚打,手里的门路心里的道道儿攥得比谁都紧,哪里肯被其他人知道生财之道,遑论用书记载了,都是代代口口相传,谁曾想到沈先生这里有这许多。 这些家伙尽捡些技术书看,书院里士农工商医倒都齐全了。 沈清和被这五花八门的知识问的头疼,他虽然卷,但也不是变态,若真把这些东西都学齐全了,可以去基建一个国家称王称霸了。 单伯文再三斟酌,终是开口:“先生,我们在阁中见到的这些载籍,都是稀世之珍,若是能推而广之,定是天下百姓的福泽,可否……” 沈清和却摇头。 单伯文虽知道机会不大,但也确实有些失望。 他也知晓是强人所难,这些书都是有目共睹的不传之秘,只是其中知识过于珍奇与匪夷所思,若真能实现,随便拎出一样都能给无数百姓一条活路。他们全村人基本都是租田种地,看天吃饭,这还算是幸运,外边多的是在各地辗转,没有户籍被撵着跑的流民。 凭此,他也只能求上一求。 沈清和:“你能这样想,很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想推广,便好好学习,中举当官,届时天高任鸟飞,能不能实现就看你自己的业务能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现在一个纨绔,几个寒门,放在一起也不够人家一根指头碾的。抱了座金山还到处显摆,这不是四处叫唤让人来抢嘛。 此言一出,沈清和明显感觉到几人看他的目光多了不少敬意。 “多谢先生!” 单伯文朝他深深一拜。 “还有,我不是你们的专业课老师,不教这个。” 他拍了拍手,一个金色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十三四岁的小孩身高,牛奶皮肤婴儿肥。 “那个,大家好。”金脑袋被五双视线盯得不好意思,羞赧道:“初次见面,大家可以叫我系统……” 沈清和看他扒着门框扭扭捏捏的样子,一把将人薅进来。 “他是我助教,以后就是你们专业课老师,别看他呃…年纪小,系老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有问题问他就好。”他拍了拍系统的肩膀,对着他的金脑袋金眼睛打量,“你这金毛金眼是不是太显眼包了?” 系统小声道:“这是我的初始形象,改不了的。” 沈清和转身,果不其然看到众人面色有异,解释说:“你们系老师天生异相,有超世之才。”顺手捏了捏系统的小脸蛋,“你可价值每天十点呢,我现在拢共也就请得起你二十天,要对得起我给你发的高薪。” 系统:“宿主,我只是提供陪伴服务!” 沈清和一副‘你说的都对’表情,“陪一个也是陪,陪一群人也是陪,小孩子要听话。” 如果是系统的话,007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是不是还不用吃喝拉撒,24小时待命。 他盘算一阵,满意道:“你果然是整个商城里最值钱的宝贝。”性价比很高。 系统耳朵红红:“那个,我也觉得是。” 书院院长是个年轻公子也就罢了,新的老师更离谱,竟是个真的‘黄毛小子’。但想到那一屋子的书,众人愣是一点儿芥蒂也生不起来,说不定先生家中弟弟,就当是报答,帮忙照顾孩子。 他们都去看那半大小子,被耀眼的金发金眼闪到,强作镇定安慰自己:虽然相貌有异,看上去是个乖巧孩子,应该是不难带的…… 沈清和:“好了,回到正题。我安排一下课表,上午文化课下午专业课,藏书阁进门左手边第一排柜子,有你们这文化课的教材,一周时间,通读一遍然后选定学习方向,具体要求我会安排系老师和你们沟通。” 看学生们熬了大夜,精神不济,沈清和笑若春风,只是语气危险,“我不管你们是挑灯夜读,还是怎么样,在我课上要是敢睡觉,你们就完蛋了。” “我下周验收成果,同学们加油哦。” - 出了书院,沈清和上了马车就往大内赶。 踩着百官退朝的尾巴入宫,礼部尚书沈兆带领进士队伍入宫,见自家儿子姗姗来迟,狠狠瞪他一眼。 沈清和讪笑两声,他的排名在进士中靠后,便插进队伍末尾。 例行搜身后,便被带着埋头走,穿过一扇又一扇门洞,朱红大门缓缓开启,朝阳悬在大殿正中,鼓乐不绝于耳,他们被安置在丹陛前,静候昭桓帝的到来。 和政殿他来过一早,属实不是什么好回忆。沈清和趁空去看身边同科,虽低眉颔首,却掩不住的期盼,唯有队伍最前头那人,全然不似旁人谦恭肃穆,头戴高冠脚踏笏靴,看背影是昂昂自若不卑不亢。 他忍不住用手肘去捅身边人,“最前头的那是谁啊。” 身边人朝前边看了眼:“你竟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土包子,你看他衣服上的缠枝莲花纹,便应该知道是越氏子弟。” 越氏。 这两个字他早已如雷贯耳,这个门阀横行,五姓七望中也是人上人的燕临越氏。 沈清和眯起了眼,“今日得见,越氏公子,还真是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看起来很有眼中钉的样子。 身边人很赞同:“那是,越公子风采卓然,我等心向往之。” 等了有一刻钟,众人跪拜在地,唯有那进士头名的越氏公子只站着躬身作礼。行完五拜三叩礼起来,沈清和又问身边那个兄弟:“为什么他不用跪。” 那人翻了一个白眼道:“有越家鼎力支持,高祖才得以登基,特免越氏门人的跪拜礼。” 沈清和点头,又在心里给他们加了笔备注:学阀龙头,颠越不恭。 这buff叠满啊。 昭桓帝高座上首,考生每人一席。 殿试都由皇帝亲自拟题,以重大典。因而在殿试前无人知道题目,一是杜绝了舞弊风险,二是若前面有人侥幸中举进了殿试,却被发现资质粗劣名不副实,便可当场处置,以正视听。 换句话来说,就是针对像沈清和这样的浑水摸鱼之辈。 昭桓帝幽思片刻,提笔写字。 晋昌公公托起纸面,大声宣读:“陛下手书策问一道‘内治之政修,外攘之功举,修内治之政必先于爵赏刑罚,而举外攘之功必本于选将练兵’,考生作答。” 策问范围向来广泛,但向来脱不开‘国家时政焦点’这个大命题,目的是为寻经世之才,得治国良策。若只是死读书,断不能脱颖而出。 这题目,总结来说便是‘攘外安内’,若说外有强国胡奴虎视眈眈,那安的‘内’又是什么呢? 沈清和视线在最前排的越氏公子身上转了一圈。 题目一出,众考生或抓耳挠腮,或奋笔疾书。 虽然沈清和不懂策问,幸而大雍文章不如他所知的‘八股’一样体制复杂,倒也能蒙混过去。 察觉上头有人在看自己,沈清和一抬头,发现是刚刚念旨的晋昌公公正对着他笑,虽然有些莫名,也弯起唇角对他一笑。 案上纸张不染纤尘,他想也不想,饱蘸浓墨落笔书写。 御座上,昭桓帝看了眼自己的贴身大监,晋昌忙敛笑垂眸。 大殿两侧也有礼部吏部的大臣观考,金甲卫侍立两侧,殿内整肃非常。 殿试主要检验考生的临场思辨能力,故而时间短。考生停笔后,内监收卷送到读卷官手里,按顺序一一试阅禀上。 沈兆在一旁也是心急如焚,给沈清和使了好几个眼色,见他摊手摇头,差点撅过去。 读卷官把遴选而出的对策遴选而出,有一篇格外出彩的,连昭桓帝都夸了句“文义醇茂,字画端楷,文字兼优”,一看卷名,赫然是越芥所作。 只阅到一张卷子时,连着传了几人,读卷官像是遇到了大难题,面露难色。 萧元政看他们为难,叫晋昌把拿来亲自评断。 那卷面其字不扬,上书道: “大雍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攘外必先安内的重点是强调‘安内’,将安内摆到首要位置,以安内为攘外的必要条件。未否定攘外的必要性,将攘外悬为政策的基本目标。综上所述,我会将安内作为工作重点。” “要完成安内的具体任务,主要会遇到一些难点,首先就是政治上动荡的局面,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央集权不够强大,那些政策该废止,那些政策该保留,依然存在把握的问题……” “其次是公平教育……” “……” “基于以上问题呢,应该采取一系列措施,第一是中央集权方面,要提高政治稳定性,例如完善官僚制度,实行严格法制,积极发挥各地方官员作用……” “第二,问题不是孤立存在的,针对官员选拔问题,我们要从教育方面抓起,优化教育资源分配与教育内容突破,实现高效率和高质量的‘两手抓’,掌握情况,整合资源,扶优扶强……” “……” “最后,上下合力,抓住重点,再加上陛下的英明领导,经过这么几个步骤,就能推进攘外安内的进程。” 一篇策论洋洋洒洒跌宕昭彰,内容倒是浅显易懂,可是着笔之大胆古今未见。 萧元政揭开糊名密封,骤然便是三个大字── ‘沈清和’。 8、08 读卷官侍读完,全场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这…这是什么文体! 候在两侧的官员哂笑,写的什么东西,不成文法,何人敢这么大胆?敢在殿试疏狂放言哗众取宠,定是要名落孙山! 该定三甲,几位阁老早早便选好了属意的文章,共计十篇供昭桓帝裁选。后边的次序倒是各有千秋,但头名不约而同都落在了越芥身上。 至于那篇迥然于人的文章,早被摘到一边。 昭桓帝扫过择选出的前十,神色难辨,看向身边大监。 晋昌心领神会,将落在最外边无人问津的卷子捧到陛下身前。 昭桓帝骤然眉宇舒展,“通俗易懂,表意专一,内容鞭辟入里,倒也不失为一篇佳作。你们说呢?” 阁老口中讷讷:“这……” 晋昌将浮尘往臂上一搭,“这沈家郎生得也是数一数二的俊秀,若能当个探花使也实至名归。” 昭桓帝欣然笑道:“确实风采非凡,当得起探花之名。” 所有人面面相觑,陛下的意思,就是这么定下了。 他们纷纷瞪大眼睛,要把那篇钦定探花的策论给瞧出花来,难道陛下就是喜欢这独具一格的? …… 偏殿等候的考生早就翘首以盼,见有人来宣旨纷纷下拜。沈清和混在其中,见身边人都紧张地双臂战战,额上沁出汗滴,这点倒是古今一辙,等高考成绩的那批也是这样。 他倒是没什么特别情绪——直到听到自己成了三甲探花,那金灿灿的圣旨落到手上,被催着去拜谢皇恩他才回过神。 皇帝…这是给他放海了吧! 他那全是私货的文章,还能当探花? 大雍迟早要完。 先前和他殿前交流的那人眼神都变了,看他时透着股谴责的味道。 连名满天下的越氏都不知道,还能考中三甲,这不是逗人玩吗! 大殿上,昭桓帝已经从高坐上下来,今日换了身清简衣物,不如当初朝服威亚厚重。身边小太监托盘而立,盘中是三束金银簪花。 择了三甲便是夸官游街,状元簪金,榜眼探花簪银,一队新科进士浩浩荡荡绕城而行,一生只一次的殊荣。 昭桓帝先捡了金花,为越芥别上,拍拍他的肩头,“卿不负越氏之名。” 越芥微微倾身,“谢陛下。” 后又为榜眼戴银簪花,榜眼是个小麦肤色的魁梧汉子,并不如当下世家推崇的清癯风度,看上去很有一把子力气。 昭桓帝勉励他几句,便轮到了沈清和。 那截赤边龙袍转了过来,昭桓帝走到了他跟前。 既没有簪花也没有说话。 沈清和慢慢抬起头,有些大不敬地从昭桓帝的下巴看到了眼睛。上次只是隔着冠冕匆匆一瞥,这次毫无阻隔,那双清润的淡色瞳眸与他对视。 很好奇,为什么点他作探花。 没有得到答案。 “陛下。”沈清和双目弯弯,率先避开帝王视线。 “士别三日。”昭桓帝的声音依旧沉厚悦耳,不同于上次提审的刀光剑影,这次他对他的探花郎温和至极。 “我见过你的文章了。”昭桓帝捡起最后一枚簪花。 沈清和竖起耳朵,却没了下文。 他复又抬头,看到昭桓帝带笑看他的眼,抿了抿唇:“陛下笑我。” “赅括了些。”银簪花端端正正地插在了他的黑纱帽上。 “不过朕属意你。” 不等沈清和想明白其中关窍,便被迎送出殿,吏部、礼部官员捧着圣旨鸣锣开道,前遮后拥,五色幡摇。沈兆身处官吏之列,嗔怒地看了自家儿子一眼,一抚长须,春风得意跨门而去。 越芥一人红衣烈烈,沈清和与榜眼同着深蓝罗袍,各骑高头大马从正门而出。 红衣状元瞥了眼身侧二人,一提缰绳独占鳌头。 旗鼓开路,欢声雷动,京都百姓扶老携幼,拖男抱女来看夸官。 大雍素有尚美之风,人物品藻除去文采本领,多重形貌风度,见大红袍的状元郎相貌好,纷纷扔鲜花香囊以示欢心。满街欢闹,唯越芥不假辞色,清冷萧疏。 民众一见后边跟的探花郎更是光彩照人,也向他投花,未曾想到探花郎竟稳稳接住,拈花一笑眸若春水,人群瞬间有惊呼此起彼伏。 这下好了,不止鲜花香囊等锦绣物什,什么瓜果枣梅,一股脑给丢了出去。 沈清和吓了一跳,耍帅过头遭反噬了,赶忙牵着缰绳向前两步。 越芥在前头,坐在马上腰背挺直,见沈清和上来眉头一皱,冷淡道:“你干什么。” 沈清和讪笑:“他们喜欢你呢越公子,我在您后面,也沾沾您的光。” 被迫围观的榜眼:“……” 越芥冷哼一声,未料那如星如雨的瓜果便迎面而来。 小娘子们人热情,眼神也好得很,砸得又准又利索,一枚枚都要落人门面衣袍上才罢休。沈清和猫着腰躲越芥身后,看这越氏出来状元郎确实不一样,偶像包袱重得很,被砸中了也要维持大家风度,装着从容不迫,疼也不吭声,他忍笑快忍出眼泪来。 这不死要面子活受罪嘛。 看状元郎的金簪花都被砸歪了,沈清和才笑着呼喊:“大家别往这儿丢了,后头的俊俏郎君可要吃醋呢,娘子们也照顾下呗!”再砸可真要生气了。 少年眉眼带笑,说话也好听,砸花砸果的人群欣然应允。 霎时整条御道的瓜果花香久久不散。 绿松南红埋在人堆里,随着队伍走。 绿松:“我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咱家公子最气派。” 南红赞同:“公子风姿卓然,无人可及。” - 隔日新科进士皆赐金鳞宴,取‘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之意。昭桓帝亲临席面,高第者授以官,其次以类升,数十位进士有老有少,皆是新喜红袍,盛装出席,以求官家青眼。 大雍如今百废俱兴,连着几年都未有丰年,上至皇家下至百姓都缩减用度,相较之下金鳞宴算得上辉煌。设席江边,曲水流觞,钟鼓礼乐珍馐佳肴不绝。 沈清和又是踩点入场,他没什么社交需求,来席面上就为尝尝皇家才有的美味,一到便捡着桌上的时令果子吃起来。 “不愧是皇宫,连梨子都比别处个大多汁。”沈清和倚着长桌和系统聊天。 “你说说你,要不是那头发太扎眼,我还能带你混进来搂席。” 系统:“……谢谢你还想着我。” 沈清和一边啃梨一边私下瞧。 进士明显分为两派,一派显然是以越芥为首的门阀,前簇后拥风头大盛。 另一派便是寒门子弟,较之另一派人数少了些,也呈抱团之势。 远远看着,两派在说什么,似有龃龉。 如果他记得没错,昔日名门进士数量碾压寒门,寒门能中第者只手可数。现在倒好,寒门快要占掉半壁江山,连三甲中都占了一席。 他没想错,昭桓帝为了巩固中央集权,必定要削弱门阀笼罩之势。大数据骗不了人,这些士子自诩门第高贵,却完全没意识到暗波将至。 首当其冲便是越氏。 沈清和:“换句话来说,越氏连带着上清书院都是与政策逆行的毒瘤,不符合社会发展核心价值观,只是现在他在主流媒体上口碑不错,就等他出个大错……” 系统:“怎么样?” 沈清和眯起眼:“就是我们跻身top1的时候!” “所以这个风口浪尖,更要积极响应国家政策,和领导人站在同一战线上,评双一流的时候我们才能吃肉喝汤啊。” 系统:“你好熟练。” 沈清和:“别提了,我学校的博士点就是我导师狂卷学科竞赛和研究成果拼来的,所以他才成了学校神话,而我——将继承他的衣钵。” 系统:“好有理想。” 沈清和:“主要自那以后他的奖金翻了几番,彻底实现财务自由了,我也是争取了好久才认了他当导师的。” 系统:“……” 沈清和继续翻着台盆,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儿,挑了个漂亮的碧青色果子,直接酸到天灵盖。 他对系统说:“我的种田雷达响了,开发多品种蔬果刻不容缓。” “这不是沈公子嘛,怎么一人在这里吃东西。” 不站队确实过于惹眼,没一会儿沈清和就被问候。 这群权贵子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边。 沈清和见为首的越芥,自认还是有些同骑的交情,把碧色果子递给他,“越公子,吃吗?” 越芥眉头微皱:“蓬门荜户。” 燕临越氏,算得上大雍清贵之极,只有百年世家才能入眼。像沈清和这样攀附上来的就是暴发户,底蕴浅薄,和庶民没什么区别。 蓬门荜户的沈清和一点也不生气,“听说越公子师承大名鼎鼎的上清书院,了不起啊了不起。” “能孕育出你这样钟灵毓秀之辈,上清书院是不是很宏伟,能不能同我说说?别怪我见识短浅,没去过上清书院是我一生的痛啊!” 沈清和的反应出乎意料,越芥见他还算恭敬,带着三分矜傲为他解惑。 “自然,我们书院居山坐野云深处,掘池筑岛,香兰遍植,屋宇疏布。湖光山色,回廊绵延。内有瑶台馆室三百间,讲学可容千百人。” 见沈清和听得陶醉,看他眼神炽热过头如饿狼扑食,越芥眉头皱的更紧。 全无士人风度,不耻为伍。 沈清和确实馋得流口水,对着系统兴奋道:“对对对,我想要的就是这个!梦中情校!我得多巴结巴结皇帝,说不定端了这学阀窝点,可以把校址赐给我,我带着我的学生无缝搬入。由我们清北坐镇,也不辱没了这大雍第一学府的名声!” 9、09 未时一刻,执刀金甲卫纵队入席,在席间奉盘洒扫的女侍内监鱼贯而走。 不消半晌,銮铃作响,伞盖蔽日,皇帝御驾至,近百新科进士与内外侍从顿首行礼,山呼万岁。 大监晋昌展开绢黄敕书,朗声宣读: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三甲登科,天诱其衷,特封状元越芥从五品上著作郎,榜眼辛野从六品上著作佐郎,为秘书著作。探花沈清和赐从五品上给事郎,随朕左右,驳正政令之违失,钦此。” 三人微怔,拜谢皇恩。 众人皆惊。 按照往例,状元榜眼探花的封官都是一级降过一级,再不然也是头名状元独居一品,榜眼探花再居一品。如今却越了这规矩,沈探花独树一帜,阶品竟与状元越芥一般无二! 探究的视线纷纷落在沈清和身上,寒门一派觉得这人定是背景深厚,竟然能越过燕临越家。 名门一派则想,给事郎虽然五品上,但也就是个趋走之臣,虚衔内官。在圣驾前起草诏令,鞍前马后做些杂活,怎可与著作郎铢两相称。这沈清和的放浪形骸在京都也算出了名,侥幸得了探花又如何,狐狸尾巴能藏得了几时,听说前头已经被陛下亲自褫职了一次,重蹈覆辙也犹未可知。 听闻他生身母亲不过一介商女,到底只算半只脚踏入他们圈层,三流货色罢了。想必陛下也是这么想,才提他到眼皮底下看着。 想明白后,看着沈清和目光皆露讥讽。 越芥遥遥望向沈清和,不发一言。 给事中,天子近臣。 好像是个闲差?沈清和想。 多来一份铁饭碗工资,倒也不赖。 沈清和完全顾不上其他人乱七八糟酸掉牙的想法,系统的冰冷提示音终于再一次有了动静。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恭喜宿主受封从五品给事中,完成第二阶段主线任务:小试牛刀,奖励积分1300点。】 【开启第三阶段主线任务:崭露头角。请宿主在仕途中更进一步,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 “系统,你的薪水来了,再续命一百三十天。”把学生丢给系统,他的时间又能宽裕了。 系统感动得要死,宿主竟然把可以换小零食的积分,全都拿来养他! 沈清和思忖着,这次的任务关键词和往常不同,没有一个明确的前进目标。 那是不是意味着,若要完成任务,便不止升官晋品这一条路? 领完旨,昭桓帝才道:“诸位爱卿请起。金鳞宴大喜,上下同乐不必拘礼。” 天子同席,无上恩典。 一甲进士只越芥三人,与昭桓帝挨得最近,下面排开是二甲三甲,连席而坐。 昭桓帝赐酒,新科进士三敬三饮,敬谢皇恩。 有女侍看着主席痴痴笑,“未曾想今科一甲竟都是青年才俊,围坐一起珠玉生辉,我奉酒的时候都不敢抬头,怕被晃了眼睛。” “尤其是探花郎,这是哪家的公子,京都中竟有如此姿容人物!” “越公子才是神仙中人,清贵大家。” 圣驾当前,竟还有闲聚在一起谈笑,掌事立即前来斥责,羞红面颊的女侍立即跑开作鸟兽散。 越芥饮了三杯就不再碰盏。 沈清和从前因为工作原因也免不了应酬喝酒,自认为酒量不错。大雍的竹酒口感清醇,度数也低,另有一股独特的药材清香,三杯过后还是意犹未尽。榜眼也不曾尝过宫廷酒,觉得滋味上佳,只是和九五之尊同席,也难赧颜再倒。 沈清和倒没觉得多不好意思,见榜眼郎人高马大面皮却薄,主动邀请。榜眼小声允了,二人便觥筹交错数杯,没一会儿壶中酒液就只剩下小半。 越芥见二人喝得忘乎所以,扯着袖子离他们远了些。 沈清和见他这样气焰熏天,忍不住要和他玩:“越公子,越公子?怎么不喝点?” 越芥轻哼一声:“三爵不识。” 被阴阳怪气了,沈清和也不生气。他脸蛋酡红,目光也微微迷离,捏着酒杯伏身上前,望向独居上首的御驾。 辛野吓了一跳,他与沈清和同坐一侧,连忙去拽他的束带。 低声提醒:“沈探花,你醒醒,那是官家!” 沈清和不依他,仍是歪歪扭扭地往上靠,昭桓帝垂眸看他。 “陛下,状元不愿意与我共饮。”少年探花被牵扯地只挪了一个身位,半歪着身体,一手拖着自己歪斜的乌纱帽,一手遥遥指着越芥,“你,你要罚他。” 沈、清、和! 越芥眼里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念着这几个字。 昭桓帝目光在二人身上落下。 “饮酒不可贪杯,状元郎说的没错,朕不罚他。” 少年探花顿时大为失落,他盯着桌子,似突然转过弯来,双手捧着斟满酒的小杯,“那陛下可以和我喝吗。” 昭桓帝自上而下看他,动也不动。 “哦。” 已是双颊飞红的昳丽少年等了会儿,终于失望,拉扯衣摆要坐回去。 沉沉的水檀香,盖过醇香竹酒片刻,浮潜在一呼一吸间。 清脆一声响。 金樽碰在他精巧漂亮的小玉杯上。 昭桓帝倾身,墨发从他打理端庄的黑袍上滑下,垂在他的肘侧,年轻帝王有些无奈地看他。 金樽里的酒液被昭桓帝一饮而尽,少年探花面容骤然点亮,高高兴兴去啜饮自己玉杯里的酒,只喝到一半手腕却被抓住。 沈清和用目光询问,昭桓帝对身侧大监说了什么,接着自己手里的酒杯就被人请走,身前酒壶也被撤下。 “??!”沈清和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昭桓帝,秋水横波,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昭桓帝把金樽放下,“多饮伤身。” 沈清和泫然欲泣。 和小酒鬼讲不通道理。 沈清和身前被新摆上一盏烹酥酪。 昭桓帝:“你的年纪,应该爱吃这个。” 双皮奶,当然爱吃,爱吃的不得了。 这是稀罕东西,沈清和伤心都装不下去了,美滋滋地一口接一口。 佞幸邀宠。 越芥深吸口气。 系统看着沈清和莫名其妙发酒疯,监测了一下身体状况,得到的数据远远没那么夸张。 “请问,我可以知道,你刚刚的表演是在干什么吗?” “哈哈。” 沈清和矜持地用巾帕擦嘴,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我原先以为昭桓帝是看上我了,毕竟大雍好男风也挺盛行的。” 系统悚然一惊,“他他他他,他看上你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别激动,毕竟你是科举系统,没见过世面也是应该的,毕竟我那时候,学术妲己还是挺流行的,嗯,包括男妲己。喂,你是漏电了吗怎么滋滋滋的,喜欢我又不是坏事,还以为又可以不用卷了……” 系统逻辑模块差点宕机,强自镇定下来。虽然这件事有点超前了,也不符合他科举系统的核心宗旨,但资料里也不是没有类似案例,隔壁感情流的前辈来,应该是如鱼得水。 他也是有三任宿主资历的成熟系统了,安慰完自己,系统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是没有然后,根本没这回事儿。你没看见刚刚我的媚眼都抛给空气看了吗……不过也可能是我这方面的业务能力不太成熟,有机会可以多加强一下。” 好像有哪里不对。 沈清和自顾自说:“可是最高领导莫名其妙的关心和照顾更可怕,难道他想捧杀我?我好像也没有哪里惹到他,我的社交谱系里甚至都没出现这个人…既不是看中下属的能力,也不需要被提供情绪价值,系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系统不明觉厉。 “我没想明白,但这很可怕。”沈清和确凿不移。 - 洒金巷依旧萧条光景,再次经过英王府门前,朱门零落,封条残损。 听说是唯一留京辅政的藩王,听闻曾经银屏金屋盛极一时,如今彻底凋敝,门客尽散,再过几年新人搬迁,连名字都不会有人说得上来。 四位学生早已端正坐好。 沈清和考察了下学生的阅读情况,尚算满意。 “百家学说,你们算是都粗略扫过一眼,心中有了章程。” “我今日告诉你们,这些学说中,只有一种是绝对正确,且完美的。潜心研读数日,不知道你们谁能答的上来。” 讲台上,沈清和露出微笑。 10、10 最完美的学说? 四人思忖一阵,对自己所见所思已是成竹在胸,纷纷各据己见侃侃而言。 胥乐生:“以仁爱治世,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天下为家,才是兴国安邦之计。” 单伯文不同意:“仁爱有先后,若依此来分远近亲疏,和当今公卿以族举德,以位命贤又有什么区别?而兼爱毫无差别,天下大同不是更好。” 胥乐生:“仁爱为有源之水,兼爱为无根之木,先帝推举以孝廉治世,唯孝顺廉洁之人才能推举为官,你说兼爱,若真兼爱天下,岂不是连十恶不赦、鸡鸣狗盗之徒也在其列,难道指望昧心之人也能治世不成?” 单伯文:“兼相爱,交相利,不分上下贵贱,万事莫贵于义。只要人性尚存,天良依旧,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同心同德,兼爱又有何难?” 胥乐生笑了,“单兄,你说的不是人,那是慈悲为怀的活佛。” 高容冷冷道:“兼爱仁爱都于事无补,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谁又说了算,奉公法,废私,王子庶民同罪,才算是正气公心。” 游洛点头:“我赞成,人不治法来治,若是不服,打到他服!”* …… 沈清和任由他们互相辩论,看他们折腾了半天,最后口干舌燥谁也不服谁,最后转而自己,征询到底谁的才是完美之法。 沈清和摇了摇头。? 他特意筛选了轴心时代瑰丽的?学术著作,供他们阅读。对于大雍单一且极端的文化成果来说,轴心期灿烂盛大的文明结晶足以给他们一些小小震撼。 拥立某一种,也是意料之中。 但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学生意外:“难道是我们找错了?” 沈清和:“世道艰难,寒门不易,我知晓你们从中脱出成了举人,同辈中已是个中翘楚,没想到还是我高看一眼。” “我不是什么著经释文的大家,只能教你们点别的。清学盛行,所有书生便抱海中浮木般趋之若鹜,你们自以为搬去了那座大山,众人皆醉我独醒,如今又被新的山给压住。当初策论一试收下你们,就是看中这你们尚算‘离经叛道’些,现在看来,很让我失望。” “沈先生这是何意?” 他们是真心觉得这些不失为救世之道。 沈清和:“你们当真觉得,有了这些,就足够一展拳脚?排除异己捍卫自己选中学说的时候,与越氏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的极重,几人忍不住要为自己辩驳:“自然是有区别的,我等若有机会,定当匡济天下,不会以权谋私鱼肉百姓!” 沈清和:“你现在能保证,那你十年后能不能保证?若是一朝龙在天也位及公卿了能不能保证?都不是定数就别瞎保证,越氏先祖还曾说清心寡欲呢,你看后世推崇他思想的,手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单伯文不解:“先生,若无明法,又以何治国?” “兼容并包,海纳百川。”沈清和道,“学无常道,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百川异源皆归与海,百家殊业皆务于治。在清北,不拘世俗,只要言之有理,持之有效,便是清学也该潜心钻研。” 学道尊严,不论拜师还是上书院,尽心侍一学都是心照不宣的规则,若敢互相杂厕,便要逐出师门,乱唾弃之,何况兼容! 四人大为震撼,起身作礼:“学生受教。” 沈清和知道,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朝夕能改变,要想百家争鸣之盛,也只能徐徐图之。 游洛不解:“既然如此,老师此前为什么要戏耍我们,看我们焦头烂额的笑话?” “呵。”沈清和冷笑一声。 四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世上本无完美之物,完美的学说本就荒谬。你们宁要吵得乱作一团,也不愿质疑我说的?还记得你们第一日进书院,可没那么听话,质疑我的那股劲儿呢,怎么如今倒是将我的话奉为圭臬?” “是想尊师重道,不敢辩驳,还是觉得我出生高门,定是见多识广所言不虚?亦或觉得我是老师,顺着我讨好我才不会出错?” “我的书都是毒药不成,叫你们越看越回去了。” 沈清和一阵冷言冷语。 众人羞惭不已。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以后不容再犯。” 四人垂着头,气氛有些沉重。 沈清和轻咳一声,语气放缓:“好啦好啦,多大点事儿臊眉耷眼的。今天课上表现先生不是很满意,就罚你们全都跑圈儿去,这两天都看书呢,正好锻炼锻炼筋骨。” 先生的脸说变就变,学生惊愕下已经被推出了课室。 室外秋风习习,日头正好,沈清和便催几人围着院子跑圈。几人不是什么四体不勤的娇贵人,数圈下来只是多喘了口气,反倒是跟着他们跑的沈清和上气不接下气,白皙的面皮像蒸熟般红了起来。 “老师体力不太好啊。” 路过时胥乐生打趣,沈清和在后边大声叫嚷:“喂喂,不知道慢点等等老师我,还懂不懂尊师重道啦!” 前头笑闹声一片,跑得更快了。 用过午饭,沈清和招呼学生们上了牛车,到了书院后一片荒废的田地里。 单伯文看这几亩的荒废的园地,挠了挠头:“先生带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老师常常别开蹊径,说些古怪又有趣的东西,听着学着也觉得妙趣横生。于是就算把他们全拉到田里,一时也不觉得奇怪。 沈清和:“学‘科学’。” 学生好奇:“科学?这是什么学问?” 沈清和:“‘科’,从禾从斗,斗者量也,这是门大学问,我们便从种田开始。” 游洛摆摆手:“老师,这方面的知识我肯定比您要清楚。”不是他看轻先生,高门大族向来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看沈先生这样的好皮肉,怕是连地也没下过,要说种田他绝对比老师要懂得多! 单伯文也附和,“我家世代为农,我们这样的门户多是耕读传家,农忙种地,农闲读书,我从三岁便开始帮着家里看地了。” “哦?”沈清和转身看向二人,“昌州素有丰州之称,每年亩产都是大雍最高,照这么说必定人人都是种田专家,往年的沃壤,为何如今亩产不足二三斗?” “风调雨顺又能安定耕种的年景少之又少,今年应是遭了灾。” “那我问你,若真有病虫害,你可有解决之法?为何南方水稻丰产,而粟米却寡产?若地力不足,该怎样多产?为何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怎样又保证水旱相调?有没有比火耕水耨更有成效的办法?” 沈清和一连串的问题,问的人眼花缭乱。单伯文苦思冥想,也只能凭借经验答上几个,却说不出具体缘由。 “老师有办法?” “那就要看你们能不能学好科学了。” 沈清和足尖点着脚下土地,谷物选育开启了生物学,土地丈量推动了数学,农具设计蕴含了力学,耕作农时又开启了天文学,农产品交易最终打开了经济学,可以说科学的开始便从这小小的种地开始。 “你还觉得你会种地吗?” 两人脸色红红却不觉羞恼,若真有解决之法,便是泽被万民的大计! 定要潜心学习科学!! 带动了学习热情,沈清和便挥招呼系统来。 金发金眼的小少年出现在田埂间,一身鹅黄长袍,远远看上去像个小金人。 “系老师来啦!”学生看见便欢快的招呼,叫声老师也是打趣。 系老师负手走了几步,突然被荒田的杂石一绊,埋头摔在土里。 “系老师摔倒了!”四人惊叫,连忙小跑过去七手八脚地扶。 沈清和扶额,怎么看上去不太靠谱。 系统被三四双手搀扶着,同手同脚走来。 沈清和抱臂看他:“你的四肢看上去还没驯化。” “太久没出来,有点忘记怎么走了。”系统的额头摔的红通通的,脸蛋也红通通的。 沈清和:“这块地我承包了,东南西北一共割成四块,你们一人一块。平日我会雇人打理,不过管理经营全权交给你们,结课时看谁的作物长得最好,这门课的分数就最高。” “系老师你来教。”沈清和看向小金人,“可别掉链子。” - 燕临清兰台。 金鞍冒翠锦,玉勒垂青丝,竹枝悬玉,开山凿泉。天际孤月高悬,台内暄若朝春。 传言有半城之力尽数供给一处,比皇家别馆还要堂皇,富贵已极。 “兄长,我又要输了。”越隐揉着脑袋,“这下棋有什么用,三盘全输!我日日下也不觉得有什么进益,倒不如让我练两套枪法长进得快。” “不怪平之和我说你,你是躁动些,该磨磨性子。”越霁一手执棋,一手举着书卷掠视。 “柳向麟那家伙也敢背后说我?下次见他我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越隐把黑子往棋篓里一丢,眉目压下,身如电气如虹,叫人望而生怯。 越霁觑他一眼,高壮青年瞬间偃旗息鼓,缩手缩脚坐下,安安分分下棋。 越霁又落一子,局上已呈合围之势,白子大盛。 他抬头:“子渊,你不专心,比第一局还差。” 越隐连连作礼,“是兄长太厉害了,世人无出其右,便放了我吧。” 越霁无奈:“收拾了吧。” “好!”越隐高兴了,连忙把盘中的棋子一枚枚捡回棋篓里。 “你说,这是新科探花所作?”越霁把阅毕的文章平整放到案上。 跪坐一边观棋的越芥点头称是。 越霁:“沈清和?似乎没听过他的名号。” 越芥皱起眉:“此人粗鄙无礼,厚颜无耻,尚不入流,霁公子自然不能听说过他。” “从没见过你这么讨厌一个人,也是稀奇。”越霁眉眼舒展,“得了头名,我还没恭喜你。”他将一只檀木盒推到越芥面前,“山隐大士的孤本,听说你找了许久,便当贺礼了。往后在京都充任,一切保重。” 越芥接过小盒,露出欣喜神色。 “多谢堂兄!”他捧着木盒,踌躇道:“这不算什么,若是堂兄下场,定然是京都明月,无人可与争辉。” 越霁摆手,“我志不在此。且父亲也说我心性未定,未到时候。” “至于这个沈探花,人倒是有趣。子渊,说不定和你处得来。” 越隐将最后一枚棋子落入棋篓,闻言抬头:“兄长,我最近真的不闲,又是磋磨我,又要我和什么阿猫阿狗在一处,我哪里有这空。” “机关算尽太聪明。” 越霁伸手,随手将案头躺着的文章丢尽了金炉里。 “多年未去京都,想来也是改换了翻天地,出了些角色。” 越霁倚着凭几,百无聊赖看窗外清风朗月。 “倒想回去看看了。” 11、11 新官上任头一遭,大清早就要进宫点卯。 第三回进宫,算得上物转星移,不仅老爹沈兆同乘入,还着了身深松绿五品官袍,远游冠端正戴好,成了个皇家公务员。 沈兆马车上就在端详这个儿子,不到两月就摇身一变到了从五品,竟比清峰提职还快,眼见成了沈家第二人。 他素来和二子不亲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不知怎样相处才好。 见沈清和没骨头地倚在马车里,忍不住皱眉:“我和门下省的中书令有些交情,他会教着你做事。宫中办事不比你在尚书台当那小小令史,做人做事机警着点,切不可将外边的旁门歪道带进去。” 这辈子竟也轮到我当关系户了!沈清和哭笑不得。 见沈兆正襟危坐面目严肃,他只懒懒打个哈欠道:“知道了爹,我再睡会儿,到地方了叫我。” 进了宫门二人便分道扬镳,沈兆正入大门往和政殿上朝去,沈清和则向右转了个弯,绕过一条长长回廊,向值房走。 值房里已经有了三人,屋内四方都立着通天高的书柜,另有长桌一张,案牍上堆了不少书目卷册,拉拉杂杂地层叠堆着。 埋在书堆里的三人闻声抬头,瞧是生面孔一下子笑容满面。 “这就是沈探花吧?早闻大名。” “来这儿呀,挨着我坐。” “听说沈探花还是陛下钦点呢,来这儿也叫我们沾沾圣眷。” 沈清和向几人作礼,“初来乍到,各位多关照。” 几人相视一眼:“那是自然!” 再过一刻,中书令才不紧不慢地来了,清瘦的中年男人,蓄着美须,对着沈清和颔首,“贤侄初来乍到,便随着大家做些事,这里的差事不难,只是繁琐些,静心做事别出了差错就好。” 沈清和应是。 中书省获旨后起草政令,再由他们门下省审议,若有不当便可封驳修改。他们给事郎的职权有点像是纪委,独立运转在三省六部外,直属昭桓帝管辖,也就是常说的‘天子近臣’。 尴尬的是,给事郎不过从五品小官,在京都品位实在不高,就像有了尚方宝剑的三岁稚童,谁敢口诛笔伐挥刀向上品大员,谁又敢驳斥高官拟好的政见?更别说门阀天下,朝中多是盘根错节的世家,有背景的还好,若是寒门出身,得罪了一处便是要被几百张口给吞了。 比起御史台天不怕地不怕,铁口直谏的言官们,他们的权柄就像阴沟里的小老鼠,偶尔刺挠一下人,还要担心得罪了要员被撸下来,处境着实困窘。 “沈给事,这是我们写好的票拟,你仔细看看,以后便要同我们一样写这些。”沈清和被递了一叠票签。 一张一张地翻看过,大概懂了这小票墨书是什么。皇帝一天收到的奏章数目庞大,六部、百司各类政务不知凡几,部分不甚重要的便交由给事郎草拟回答,供给皇帝参阅采纳,作为朱批的蓝本,性质有些像现代的‘小抄’。 比起弹劾,写票拟应该才是给事郎的日常。 沈清和阅读速度极快,一连看了有数百张,约莫理解了起草的形制,除此之外倒还看出些有趣的东西。 比如他这三位同僚题写票拟时都有偏颇,赞同什么,反对什么,看上去都各有立场,背后各有神佛。 给事中算直属皇帝的中立清官,都如此这般,更别说那如一潭泥沼的朝堂。 有趣有趣。 三个给事郎开始聊起闲天,沈清和收回思绪。 “今日这潘良又告假,现在倒好,原本他的活儿全落我们头上了。” “听说是被惊马所吓,摔断了根骨头,现在正躺家里下不来床呢。” “你们真信这是惊马?” “哦?”留着撇小胡子的张客有了兴趣,“难道不是?” 说及此事,戴仪瞬间得意起来:“前些日子常太保归京,御史台参了他擅自调兵缉拿出逃的临淄盐枭,沿途伤了百姓,太保便上奏称只轻伤了三人。没想到那份正好流到潘良手里,不依不饶地驳了回去,说常太保‘乘伪行诈,分明害了三百余名无辜百姓伤亡’,他又不是监察处的,费这神做什么,反倒连累我们多看这么些案牍,还惹了太保不痛快!那潘良定是……” 他言毕,被同僚使了个眼色,便看了眼邻座的沈清和,笑说:“沈给事,我们只说些闲话,你当听个乐。” 沈清和莞尔一笑,“早听过太保威名。” 戴仪:“那是,和陛下一起平叛的大功臣,哪是人随便唆弄的。那潘良一介寒门,根子里带的酸气儿,转不过弯来。” 沈清和微笑,不置可否。 …… 不过短短一日,沈清和已经能独立撰写票拟,同为给事郎的几人开始还不信,见他的文书确实尚可,索性高高兴兴地将原本潘良的活分给了沈清和,他们也落个轻松。 - 翌日,沈清和踩着点到了值房,那个名叫潘良的给事郎还是没来,倒是有个小内监找他,说是陛下传他随驾。 小内监引沈清和到一处小案,“沈给事便坐这里吧,陛下还有两刻才下朝。” 内监走后,沈清和便好奇环顾四周,皇帝的办公室和自己想象中的出入很大。这含章殿外琉璃作瓦,镶绿剪边,内部不过是比平常房间大些,也没有什么精巧华贵的物件点缀,窗台上甚至还摆了两盆含苞的素兰,侍从都在外面,珠帘相隔。 昭桓帝应该是在中间那张御桌上省事,和他的小几隔得不远。那桌上不过笔洗,镇纸,还有一块方砚而已,角落几枚小印立着,比原主这个纨绔的书桌还简洁干净。 倒是意外地切合他对昭桓帝的印象。 跪坐在自己的那方矮几前,沈清和手边堆叠好一摞奏章,便开始写今日票拟。不得不说,大部分上奏确实很无聊,翻来覆去请安上贡的车轱辘话,他寥寥几笔就能解决,只一些民生内政的事,才要停下来仔细斟酌。 这会儿便看到了一封军费相关的呈报,沈清和与系统在脑子里交流,一时入神竟没听到昭桓帝进来,到跟前了他才一惊,连忙起身,结果被那小矮几绊了一绊,小腿肚撞得生疼。 “嘶——”他倒吸口气,抖着手道:“臣拜见陛下。” 昭桓帝托住他的手肘,“都当给事郎了,怎么还是毛毛躁躁。” 听措辞是责备,但沈清和分明看到了昭桓帝含笑的眼,知道只是说着玩。 大雍的九五之尊,好像总喜欢和他玩笑。 昭桓帝视线在少年一身青袍上转过,突然伸手虚虚比了比他的腰。 沈清和吓一跳,他竭力控制自己腰腹处震颤的肌肉,没有躲开。 “衣服宽松了些。”深色朝服还没换下的昭桓帝和煦询问,“用过朝食没有?”没等他回答,就让内监把那碟刚挨到御案的糕点,转而放到沈清和的矮几上,“看这些是有些无趣,要觉得没意思,便让宫人带你出去转转。” 沈清和脑子越发糊涂,口中绝对是诚惶诚恐:“多谢陛下。” 御笔朱批,殿内一时无声。 沈清和原本觉得和顶头上司待这么近,绝对是心烦得紧。只是殿内白麝香舒气松心,他便也能静下心细细思量,虽然昭桓帝对他态度是好的过头了……但比起当某些目中无人自以为是领导的下属,体验感毋庸置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沈清和向来不是个喜欢为难自己的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心思定了便继续办事。 他身上是有些事业狂属性,昭桓帝速度也快,内侍已经内外跑了几趟,搬运处理好的奏章。 青衣少年完成最后一笔,揉着手腕放松筋骨,昭桓帝那堆山积海的奏疏也只是下去一些。他凝神看了会儿,发现那些奏疏中夹带的票拟昭桓帝是看也不看,每一份都亲自阅过才下笔批复。 从小镇做题家到事业狂,沈清和的慕强属性绝对点满。只要业务能力到达一种极致,不违背公序良俗的情况下,沈清和都能无条件给人加滤镜,何况昭桓帝身上还自带一股大佬气质,让人心悦诚服觉着靠谱。 虽然大雍国势比他想的还糟糕,内部也筛子一般,但如果昭桓帝足够强,他也可以忽视心里那点怪异,死死扒住这根金大腿! ——为了能提早退休养老,也能勉强奋斗一下。 或许是沈清和的目光过于炙热,昭桓帝理所当然停了朱笔。 “无聊了?” 沈清和摇头:“臣写完了。” 昭桓帝哄小孩般,“玩儿去吧。” 领导叫你休息,真休息你就输了,职场小能手沈清和如是道。 青袍少年走到昭桓帝五步外,轻快道:“陛下的墨干了,我替您磨墨吧!” 昭桓帝允了,他便走了几步,很有分寸地离御案不远不近,捡了墨条往砚台里加清水。 身后晋昌看他动作心口一跳,陛下心爱的端砚,哪里能下这重手!忙道:“哎沈公子,这墨不可……” 昭桓帝头也不抬说了声无碍,晋昌瞬间噤声,更是心惊,陛下对沈家公子未免也太好…… 沈清和觉出是自己做错了事儿,他手里拿着磨条,疯狂给晋昌公公使眼色,用眼神询问该怎么弄。晋昌哪里敢再多说,只一个劲儿摇头,给沈清和都看懵了。 “随意就好,工具而已。”昭桓帝放下笔,递了块巾帕,“包着,别脏了手。” “哦好…是陛下。”沈清和不矫情,就自己的来,很快清水就成了一汪墨水。 害,吓他一跳,还以为哪里搞错了,这不是能成嘛! 他嗔怪地看了眼晋昌公公,大方展示他磨好的墨。 晋昌讪讪一笑。 “嗯?”昭桓帝捡着一份奏章,信手捏着上边附夹的票拟,“这是你写的?” 沈清和闻言凑近去看,点头称是。 心道不是不看吗,怎么正好注意到这份,难道是哪里写的不对? 昭桓帝下一刻便解答了他的困惑:“字差了些,要好好练练。” “……是。”原来是要说他字丑啊。 “内容尚可,堪为一用。” 昭桓帝说道,依着票拟批到纸上。 12、12 午间散了值,沈清和告退后便出了含章殿,正好晋昌要去膳房看飱食。二人同行了一段,青衣少年连忙拉住身边大监衣袖。 “公公留步!” 晋昌回头,笑容满面:“给事郎有什么事儿呀?” 沈清和凑近了道:“这些日子我总是百思不得解,陛下厚德载物是不假,可我瞧着旁人似乎也不像我这般……还请公公为我解惑。”他拱手行了一礼。 别说他,晋昌也纳了闷,面上不显:“许是陛下看给事郎年纪小,人又聪慧,便多照拂一二,既是沛雨甘霖,其他人是求也求不来盼也盼不到,您便高高兴兴纳了,总不是坏事儿。” 磨盘两圆的腔调,沈清和最终还是没得个准话,他揣着满肚子不明不白走了。 晋昌回了含章殿,即刻有内侍进来通报,说是太后请昭桓帝去用膳。 萧元政闻言笔墨不停,等案上这篇批复写完才搁了笔,拂过镇纸将折页压实,才出了含章殿。 凤阳台处内宫正东面,楼阁池水相绕,台内以椒涂壁,气息芬芳,冬来也如春一般。 新鲜的炙菜足有几十碟,摆满一桌子,煮、炖、燕、羹、烹、炮无所不有。 太后梳着高鬓坐在桌前,金凰玉凤盘踞其上,山眉黛黑,妆容精致,保养得宜,和昭桓帝坐在一起不像母女,倒像一对姊弟。 “陛下许久不来凤阳台,都要以为你忘记我这个母亲了。”常太后染甲鲜红,微微掩着嘴角。 “外朝事务繁忙,是朕疏忽了。”萧元政在太后对侧坐下,“太后召唤,是有什么事吗?” 常氏接过女侍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我是内眷,成天待在宫里,哪里能有什么事,皇儿近日倒是和我愈发生份。”她掀起眼皮:“就算朝里事务繁忙,你是一国之君,也不能累坏自己,世上多是能人异士,都能为大雍分忧。” 萧元政颔首:“母亲说的是。” 太后:“哥哥近日从边疆回京述职,到宫中看我时还特地带了些驼蹄羹,大雍少有这样的珍馐,特叫皇帝也尝尝。” 女侍奉了盏乳白汤盅来,色泽鲜亮,炖得微微发稠。 萧元政用汤匙尝了两口,“确实是佳品,国舅有心了。” “哥哥回来还念你,说想起曾经与你联袂大败逆王时的自在日子,还说你远在京都不曾去塞外看看,这回定要你也尝个鲜。”太后挟了两口便不再动筷,“只是近日似有麻烦,我们兄妹能见面的日子都少了,我一个内宫妇人也说不上话,只能让皇儿多看顾着。” 萧元政放勺,“哦?国舅能遇上什么麻烦。” 太后:“无非是脾气冲,痞气重了些,常年在外领兵也粗糙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你说是不是?” “太保平叛有功,勋劳高重,这当然算不了什么。” 太后闻言展眉笑起来,“是,总归不是大事,伤不了一家厚谊。” “午后还要与内阁议事,就不打扰母后歇乏。”年轻帝王微微拱手,离开凤阳台。 太后扶了扶鬓发,召来内侍,“出去向哥哥传话,皇帝向来是随和性子,这点小事犯不上计较,叫他且放宽心吧。” 搭着仆从的肩膀,转身回了内室。 后有数个宫侍轻手轻脚拥上,把满桌子未动几口的菜肴收拾干净。 - 沈清和刚回府中小院,绿松便兴高采烈迎上来。 沈清和:“什么喜事,乐得跟朵太阳花似的。” “公子,确有喜事,大喜事。”绿松笑出口白牙,掏出一张帖子来,“沈大人说了,今日清谈集,要公子去呢!” 沈清和上下翻看:“清谈集?怎么突然想到我了。” 清谈集便是自诩门第高贵的名士社交会。清谈之风盛行大雍,这样的集会几月便有一次,数十人或数百人静坐口谈,共赏野趣。能得到一张帖子,说是进入上流社会的敲门砖也不为过。 沈兆不算五姓七望出身,凭着四处交结与政绩坐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才算有了入局的资格。不过参加请谈集的机会从前绝轮不到自己这个纨绔,这就是传说中的‘浪子回头金不换,衣锦还乡做贤人’,他在昭桓帝跟前得了脸,有好事儿也能给他分杯羹了? “平日便是只有嫡支的公子能去清谈集,大公子和三公子总是掠过我们院子。我瞧公子胜他们百倍,怎么就去不得!”绿松怨怪,随即美滋滋说:“今日总算慧眼识了珠,知晓我们公子的好!公子到了清谈集,必定是大杀四方,一举扬名!” 沈清和笑他:“我瞧你胆子是越发抖擞了,拿你公子逞凶斗狠。” 手上摩挲着名帖,照这么说来,这清谈集便是对家院校优秀学生校友会,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很有必要去会上一会,啊不,交流一下。 侍郎府侧门外,两匹高头白马打着响鼻,共同牵拉一架马车。 近看马匹上下一体雪白无杂色,叫人惊叹,何人阔绰到用名贵的雪骓拉车。 沈鸢儿也是一眼相中了,这车架比她平日里出行用的枣马车大了一倍,气派不知多少,一个劲儿要求坐这雪骓马车。 沈清淳也眼神发亮,围着这雪骓打转,“爹爹真是靡费,雪骓拉车实在暴殄天物,待回来后我便好好求求他,若是能划拨我一匹,日后围猎会定然神气得很!” 沈清峰也奇怪,家里什么时候置备过这样的车驾?但牵马的又是自家小厮,想来应是父亲为了他们去清谈集专程添置的。于是开口:“这马车大得很,足够我们三人坐了,至于清和,想来也是不愿与我们同乘,便委屈他单独坐另一架吧。” 沈鸢儿轻哼一声,“他最好是识相,父亲竟让他也去清谈集,我想不明白,那个样子货去不是丢我们家的脸吗……这便罢了,现在还没个人影,叫我们坐这儿空等,都要误时辰了!” 少女梳着俏丽的双髻,稍一动作发间的银钗环便发出悦耳脆响。 “不等了,我们先走罢!” 随即唤身边婢女扶她上车,没想到被车前的小厮挡了一挡。 沈鸢儿杏眸圆睁,“你敢拦我?” 灰衣小厮汗流浃背:“小姐,不、不是……” 沈鸢儿:“爹爹最宠我,府里什么马车我坐不得?” “吵死了,这里是菜市场吗。”沈清和的声音遥遥插进几人中,大步跨上了那雪骓马车,见被几人盯着看,摆摆手道:“不好意思,搅扰了你们兴致,接着吵接着吵。” 沈鸢儿娇叱:“沈清和,你给我下来!” 沈清和从车帘里弹出一个脑袋:“干嘛,你还想找我吵架不成?我可不陪吵,这是另外的价钱。” 她身后,绿松说道:“三小姐,请您让让,我要上车了。” 沈鸢儿气红了脸:“你,你快下来,我才不想和你同乘!” 沈清淳也帮腔:“我们都打算好了要坐这马车,你怎么还强取豪夺。” 沈清峰看向他,似乎有所顾虑,但还是开口:“二弟,你要乘车也便罢了,你屋里的人也太不懂规矩,竟要攀到主人头上。我知道你近日弃邪归正不易,若是放任无度,外人知道你为贱籍而弃弟妹不顾,颠倒尊卑,反倒污了你的名声,功亏一篑。” 沈清和不理解,但大为震撼。 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绿松又是委屈又是惭怍,公子在外必定是要和自家嫡亲兄弟就伴,是他没了规矩。平日和公子同行惯了,从不讲这些,可不能害了公子。 沈清和眼见绿松被pua住了,冷冷一笑,扣了扣车板。 “大哥这你就说错了,你是假斯文我可是真纨绔,向来是随心所欲惯的,讲不来骨肉之谊。麻烦你睁大眼看看清楚,这么豪华的马车,咱们侍郎府除了我,还有谁买的起?我的私人座驾拉不得蠢蛋!” “绿松南红,你们还在下面干什么,等公子请你们上来不成?” 留下三人面色各异,沈清和两腿一伸躺回车厢里。 小厮这才讷讷道:“这的确是二公子的车,先前交代过的,只有他能坐。” 沈清淳羞恼:“难道他的马不吃我们府里的草料,不睡我们府里的马厩,怎么就他这样霸道!” 小厮耿直解释:“二公子说,他的马儿吃不得干草豆子,都自掏腰包买的精草喂养,平日也是养在庄子里,闲来都在跑马场上驰逐,不睡咱们府……” 沈鸢儿差点咬碎一口银牙,跺了跺脚,提起衣裙上了另一辆车。 清谈雅集,幽篁密林,行坐山水间。 沈清和原先以为像春游一样,谈谈人生聊聊理想,最多再听人打打嘴炮,没想到旁有伶人吹竹弹丝,骑奴侍僮,一器一物精巧非常,林间另起楼阁台榭,士族公子无不前呼后拥,帷帐车服,穷极绮丽。 这排场,原主的雪骓马车都略有逊色。 沈清和悟了,是他太小瞧大雍的士族公子们了。 大概就是能蹭吃蹭喝的学术交流会,实际上是验资千万名流宴会的差距。 他想了想自己的小破书院,要做大做强还是任重而道远啊。 来的路上把人惹恼了,同行的兄妹三人都不愿意搭理自己,时而愤愤瞪他一眼。 被瞪一眼也不会少块肉,沈清和也无所谓被他们看。 席地幕天而坐,三两而聚,向上是风挟松涛滚滚而来,像是海潮一下下被拍打在沙岸上,向下是弱管轻丝靡靡乐响,杯盏相接麈尾飐飐,叫人沉沦在这愉乐中。 有侍集的奴仆见这边只有一位公子独坐,便端了一只银瓯来,缓声说着公子请用。 沈清和接过银杯一闻,酒色澄净,是醪米酎,即用精白糯米、麦麴和泉湖头年十月至次年二月之水酿成,醇香陈美,久藏不坏。算上损耗,十斤精粮一斤酎,这里足有几大缸,供人随意瓢饮。 沈清和喝了两口,大雍的顶级酿酒技术,与在他的时代里尝到的仍有差距,倒不如金鳞宴上的竹酒令他新奇难忘。 而竹林间的公子小姐们也谈天说地,时而辩争‘有无’‘本末’,时而闲话风土,说些京都的新鲜事与时新玩意,语笑喧哗。沈清和对他们打嘴炮和上流社交不感兴趣,于是起身拍了拍草屑,四处走走看看。 女眷多是坐在溪边嬉水采兰,沈鸢儿被人轻拍肩膀,是与她平日交好的罗衫少女。 “与你同来的那公子是谁,以前从未见过。” 沈鸢儿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是沈清和还有谁!没好气道:“他啊,全京都有名的纨绔泼才!”她将这个哥哥的丑恶行径挑挑拣拣添油加醋说了,少女却用巾帕掩着嘴角说:“我瞧着、觉得他也不像个坏人。” 沈鸢儿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可别被他这空架子欺瞒了去,他有哪里能拿出来称道了,属实是不该!你看看,又是要惹是生非了。” 沈清和本是喝喝小酒听听曲,没想到还碰上了老熟人,昔日有两面之缘的状元郎,此刻赫然也在这清谈集上。 金鳞宴上他是众星捧月之势,如今再看依旧翠围珠绕,意气轩昂。越芥转头,见到是谁在盯着他瞧,厌恶地皱起眉。 沈清和却完全体察不到别人好恶似的,喜气洋洋道:“越兄,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啊!” 越芥反唇相讥:“谁与你别来无恙,你都能到清谈集上来了,也不知下帖人是怎么想的,我倒想好好问问他。” “诶,越兄要问我些什么呀?”柳汜摇着扇子走近。 柳汜执鹤翼以为扇,被沈清和盯了一会儿。 “哦?沈兄喜欢我这羽扇?”柳汜扬了扬手里的扇子。 沈清和:“挺好看的,看上去很刑的样子。” 柳汜完全没懂沈清和的谐音梗,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早听说过你名号,没想到你竟和越兄成了一届的三甲,知道这消息我可惊了好几日呢!今日得见,倒是我狭隘了,该向你好好赔罪。” 越芥不满:“柳向麟,你和他废什么口舌。” 柳汜摇摇扇子,“越兄,你就是这么个脾气,大家来往了那就是朋友,既是朋友自然要和和气气。清和,你说是不是?” 柳汜态度亲昵,支会仆从拿上了一盘子的小玉瓶,周围人立时都围拢过来。 柳汜:“此物名为春水煎,饮了便如梦似幻,仿若被温软春水煎熬一般,那滋味妙不可言!另可防百病,使神明开朗,上品良药,千金难求!” 沈清和也领到一瓶‘春水煎’,取下瓶塞嗅了嗅,是一股子药材清香,闻起来倒没什么特别。 “系统,你看看这是什么?” 已经沉迷种田乐不思蜀的系统好一会儿才响应,“具体成分有赤石脂、硅酸盐、茯苓、白术……” 二人问答之际,已经有人一口饮下春水煎,片刻后红润面色都从粉敷间透出来,深秋季节仍热得松了衣带,神情确实飘飘乎如坠云巅。 系统惊呼一声:“哎呀!这些东西融合到一起对神经有刺激,用量少是药,用量多便是毒!我才多久没盯着,你就遇到危险啦!” 沈清和捏着瓷瓶,“你的意思是,这东西有成瘾性?” 系统:“是的,但威力不大,比宿主你知道的精神麻醉类毒/品差得远了,危害也比较小,但长期食用还是会叫人神智萎靡,性情大变。” 沈清和神情一肃,什么学术会,什么名流会,通通都不是,分明就是聚众嗑/药! 手中瓷瓶隐进袖里,和犯罪分子没什么好聊的,他当下欲走,却见他那便宜兄弟妹妹站在一处,手里美滋滋捏着瓷瓶,瓶塞已经半开。 真是的,净爱整些事情! 众人眼睛一花,就见一俊美少年三步并做两步,疾行至沈清峰三人面前。 沈鸢儿惊呼:“你你、你要做什么!”话还没说完,三人便被沈清和一把推搡掀翻,沈清峰和沈清淳勉强稳住身形,沈鸢儿直接翻倒在地,三只小瓶咕噜噜滚落在地,里头的药液也洒了大半。 总归是不能再喝了。 整个清谈集的人都看了过来,柳汜蹙起眉。 沈清淳把人推开,将惊魂未定的沈鸢儿搀扶而起:“沈清和!你在这儿发什么疯啊!” “发疯?哈哈没错,我是要发疯了!”原本丰神俊朗的少年眼神一转,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春水煎真好喝呀,我好喜欢喝春水煎!哎呀这是什么,春水煎?喝一口!” 众人还没搞懂他在胡言乱语什么,沈清峰就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腕,当下也顾不及已经翻倒的瓷瓶,低声怒道:“沈清和,你在干什么!” 少年突然顺着他的力道,弯腰呜呜啜泣:“那只是匹可爱的小雪骓,他还是一个宝宝,你们为什么都想要骑他!你可以骂我,但不能骂我的宝宝!你为什么要骂我,在你们心里我就是一个纨绔对吗?没有人懂我,没有人懂我面具下的脆弱!唉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要找兄弟倾诉我的心事,越兄,越芥,你在哪儿啊!” 越芥后退几步,嘴角压得平直,口中说道:“疯子。” 站在他身边的人也向后退走,担心被殃及池鱼。 柳汜目瞪口呆,连连催着仆从:“沈公子醉酒了,你们快将人扶下去。” “我哪里醉了,我现在清醒的很!你们的冷漠深深伤害了我,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的心已经一片漆黑,越兄你看到了吗越兄……”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俩,连柳汜也迷惑,平日越芥对沈清和的态度可是刺人,原来私下里关系这么亲密啊…… 越芥两眼一抹黑,手背上青筋浮起。 “快把他!带走!” 13、13 绿松南红候在车边,见自家公子被搀着回来,惊诧地迎上去。 “这是怎么了!” 手忙脚乱接过自家公子,沈清和突然半睁开眼,狡黠眨了眨,绿松小声惊呼,南红心下有了计较,挡在最前边谢过几位侍集仆从,护着公子回到马车里。 人走了沈清和也不用装了,南红坐下倒茶,绿松关切地频频看向自己。 “没事儿,不想继续这清谈集,装醉出来躲闲罢了。” “险些将我吓破胆!还以为公子出什么事儿了。”绿松拍拍胸口,献宝般捧了一兜子红果来:“公子这么早就出来,想来也是没吃饱,尝尝我在附近野林里摘的果子,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南红将茶杯端上:“清谈集上什么没有,公子哪里稀罕吃你的野果子。” “欸,我还就正喜欢绿松摘的果子。”沈清和随手扔了一颗进嘴,竟是野生的覆盆子,味道确实不错。 “这清谈集也不如外头传的‘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好,里头也没什么好东西,若是我有机会……算了,还是看有没有机会说动陛下取缔整治。” 思及此,沈清和皱起眉。那物什不知是谁搞出来的,又怎么会在士林里视如珍宝的流行,虽然系统说了危害不大,但沈清和血脉里便对‘春水煎’这样的东西深恶痛绝,若日后有心人提纯改进,后果不堪设想……总之在到哪里都是大祸患,留不得。 绿松:“我还以为里头是什么天上人间呢,进也不让我们进,既然公子说了一般,那就是不过尔尔。” 这家伙听风就是雨,他在哪边就往哪边倒,沈清和失笑,“不过我闹了这清谈会,那三个肯定也待不住了,还不知道回去要怎么告我的状,免不了又是沈大人好一顿刺打,我又不想回去磨耳根子打手板子……既是如此,正好转道,看看单伯文他们有没有在认真学习。” 下午是实践课,雪骓车疾走田间小路上,比起城内的铺石夯土的走道,京郊完全的另一番风貌,沈清和坐车里都要被颠吐了,连连摆手下车,选择自己走着去。 幸好那田址离得不远,大概再走上一刻钟便能到。沈清和叫南红先驱车而去,自己则和绿松慢悠悠地走。 京郊一大片都是民田,沿着田边稀稀落落立着房屋,偶尔能见到有人在翻晒收下的粟米,天高气爽,鼻尖萦绕着草叶混合土壤的气味,比那精心装点的清谈集要更称心。 沈清和同绿松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净捡些灵异志怪的故事讲,绿松大白天被激出一身白毛汗,正说到那能双腿直立行走的人狼时,突然被从身后拽住了衣角,他像尾在空中弹动的虾般跳起来,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不是人狼,是个大活人! “你走路怎的没声儿啊!”绿松拍着胸口顺气,嘴里咕哝:“还以为被鬼找上门了……” 大活人身形瘦弱,脸上染了脏污,不过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灼灼。 “你不记得我了吗?” 绿松仔细瞧了半晌,摇头。 “状元楼,投壶。” 少年吐了几个字,绿松才恍然大悟:“是你啊!”那日公子在状元楼游玩时,看庭中被戏耍的人可怜,特叫他去周济,没想到那日一别,竟还能再见! 擦了妆脱了裙,那日煌煌惊人的女相平和下来,叫人一时难以辨认。 少年看向沈清和:“您是雷锋公子吧。” 沈清和一时没反应过来,才想起那日留的假名,忍着笑道:“雷锋公子是一位前辈,那日借了他的名字日行一善,我实则姓沈。” 少年不在乎这些,他突然跪下,对沈清和行了一大礼。 “在下郎新月,公子施金救命之恩,日日铭记,没齿难忘,今日再见愿为公子驱策,效犬马之劳!” 那日目光如刃的少年,如今跪在他脚边,做小伏低愿供他驱策。 “我身边不缺人,当初帮你也不过可怜你。”沈清和笑着,“与你而言是救命之恩,与我而言不过是顺手之事,你大可当做没见到我,我也不会要你还钱,何必将自己也搭上,多不值当。” “值当的。”朗新月摇头,语气平平:“那日状元楼本想和陈显搏死拼杀,我死也要咬下他身上一块肉。但公子出现救了我,还和我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生在贫苦之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处,但想来若为公子办事,也能算有用了。” 思想有点偏激啊。 沈清和转过身。 “我最烦听些自怨自艾的话,你既有手有脚,当渔夫还能捞到鱼吃,当个瓦匠还能修房子,哪里无用,算么算无用?命由己造,上天只握了一半,还有一半在你自己手里,若你想,当个贩夫走卒也是有用,若不想,王公贵卿也是无用。” “若是想不明白,那才叫潦草此生。” 朗新月将额头磕进黄土里,“在下受教。” 少年偏执又有股拗劲,叫他有些几近淡忘的熟悉。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道:“我不需要有人替我打杀,不过我的书院里倒正好缺一个洒扫的,你想的话,便来洒金巷尾清北书院,我先说清楚,既是报恩,那就是没工钱的白工。对了,你多少岁,我这儿可不招童工。” 绿松欲言又止,好歹也是个正经秀才,做洒扫的活是不是太屈才了些。 当事人答应的很快,朗新月几乎是没做他想,便点了头,“十八了,可以做事的。” 或许是营养跟不上,十八岁的身体还和十六似的单薄。 沈清和不再看他。 “绿松,走吧。” 绿松愣了愣,才回过神跟上公子。 跪在田里的少年望着主仆二人离去的背影,慢慢站起来,拍干净沾上的土,一步一步走回家了。 广阔园地,风里也传来寂寥。 他们走着走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寂寥很快被欢声笑语给吹散。 游洛站在远处,兴奋地举着把尺,高声叫嚷:“我的苗长得最高!” 胥乐生:“怎么可能!游洛你小子,是不是扯苗了,听没听过揠苗助长的典故?” 游洛:“我才没有,你是不是嫉妒我,竟空口栽污我,我要告诉系老师去!” 高容:“你们俩吵架站远点,都踩着我的地了!” 沈清和:“哟,现在还学会告老师了?” 田间埋首的四人齐齐抬起头,树荫下休憩的系统从小凳上跳下来。 “沈老师你来了!快来看看我的苗!” 沈清和探头去看,原本杂石荒草遍布的土里已经探出几丛嫩绿的芽,舒展着小叶,看着健康茁壮。 “不错呀!” 学生抑制不住的分享欲望。 “我们按照系老师教的改良土地,把田面仔细开垦过,筛了几轮的良种,结合温度湿度选的作物,又用了堆肥之法为这荒田增了肥力,竟六天就出了芽!我播了二斤种,苗长得又快又整齐!” “您先前说的对,这‘科学’果然有用,我家种地,大半都是长不活的弱苗,时时还有到死也长不出芽的铁籽,哪有这样的长势!” 耕种之家都把作物看作命根,如今他们见这长势喜人的嫩芽,欢欣雀跃充盈于胸,像看自家争气的孩子般。连最文弱的高容,也整日埋在黄土里,被日头晒黑了许多。 跟他们在田间走动的系统倒是一点儿没黑,皮肤依旧白如牛乳,金发亮亮堂堂,喜庆得像个年画娃娃。单伯文几人怕小孩皮肤娇嫩被曝晒,也怕他短短的金发太惹眼,给系统编了顶小草帽,叫他出门在外都戴好 系统和沈清和说了几次这事,就被打趣了几次没出息。尽管如此还成天抱着草帽不撒手,说任务完成后要带回系统基地里去。 沈清和看着几人乐此不疲从河边一趟趟取水,欢声笑语满是生机,垂手敲了敲系统的帽檐。 “你说,这里是不是还挺不错的。” “你别敲!一会儿弄坏了。”系统护着自己的帽子,这里人少,他不怕晒伤也不出汗,但和小孩子炫耀得到的礼物般,就要戴在脑袋上。 “当然不错,我还没当过老师呢,他们每天都叫我系老师,我的统生履历又增添了光辉的一笔!” “对牛弹琴。”沈清和笑了一声,视线掠过漫漫田埂,落在远方天际上。 - 直往京都的驰道上,印着‘越’字纹旗的十数辆车驾被围住。横竖围堵的皆是衣衫褴褛,面色饥黄的流民,他们不敢里的太近,车驾有兵丁守护,挥舞地虎虎生风,口中喝退。 “求求你了大人,施舍点吃的吧。” “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发发慈悲吧大人……” 车内,越隐狠狠皱起眉:“一群刁民,也敢拦截越氏的车马,我定要叫他们见识见识我的枪法!” 越霁听到外面嘈杂声响,按住了弟弟蠢蠢欲动的手,“已近京都,不要轻举干戈。” 越隐不理解:“兄长怕什么,就是要让这些贱民长长记性,清楚尊卑,以儆效尤!” 越霁摇头,掀开车帘说了什么。 兵丁抽出乌鞘鞭,鞭身寒光凛凛,一下下鞭笞在四周。 有几个挨得近的流民被抽中,瞬间躺倒在地,人如撕裂般破了个大口,叫也叫不出,眼见进气少出气多,是活不成了。 人群见此才畏惧地向后退开, 尘土飞扬间,终于通出一条大道来。 旌旗飘飞,车队依旧滚滚向前。 14、14 沈清和如今是御上青睐之人,被昭桓帝赐了能自由在含章殿行走,又屡屡被传召伴驾,一连数日,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来拜问的每日都有几个,但时常因为找不到人遗憾而走。给事值房里每日都是少人,其他三人就职就见沈清和座落空置。 如此得脸,不免牢骚。 “这活都是大家一起干的,却独独沈清和露了脸,我们倒全成陪衬,何日才有我等出头之日啊。” “本就是破例抬到五品下,没过几日中书令的位置恐怕都是他囊中之物了,可怜我在值房干了五年也看不到前路,他短短数日,便有擢升之势。” “从前便是个纨绔,能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惯会献媚邀宠的伎俩,诸位不齿此道,自然曲折……” 沈清和进了值房就是这幅景象,桌上还是散乱的文书,三个给事郎躺在椅子上闲聊。他习以为常,道了声好,便收拾今天要处理的票拟。 还未起身便被身边那位戴姓同僚拦住。 “这是又要去含章殿伴驾?” 沈清和点头。 戴仪笑眯眯道:“陛下真是看中沈给事,你看看这潘良今日又没来,就劳烦你帮忙分担了。” 沈清和答应,就见这三人轮番堆了文书在他手上,工作量比前些日子还多上两倍。沈清和哪里不清楚这状况,老人推活新人,一起抱团嘛,陈芝麻烂谷子的桥段,早不新鲜了。 系统正好在线,见沈清和眉头没皱一下照单全收,不解道:“宿主,你怎么任他们欺负!” 沈清和:“既要逆流激进,当然要韬光养晦。对他们来说这是千篇一律的枯燥工作,可就是这一张一张文书,堆出了大雍大半的国情,这经验是你数据库里的书也比不上的。” 该张狂时张狂,该低调时低调,要想在动荡时局中找到立足之处,得先摸透了哪里是平地,哪里是暗礁,才不会摔个四脚朝天。 现在是他在河东,心惊胆战该是他的同僚们。 他招呼来传唤的叫元宝的小内监帮他一起搬文书。 系统自从拟态能出来转悠,便和沈清和亲近了许多,有问题便问:“那你从里面看出什么来了?” 沈清和一路走,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回他的话:“比如朝中常祁两党之争,已经打到明面上来,一边门阀新贵还是皇亲,一边五姓在列的老牌顶流,铆足劲儿要压对家一头。再比如明明陛下削了藩,剔了荫封,算是触及了某些人的根本利益,但朝中上下对昭桓帝评价还是仁厚之君……” 他拟复这些奏表,像开了上帝视角,一点点抽丝剥茧地了解每一处动向,往常沈清和享受一点一点将命运攥在手里,通过学习,通过升职。如今在大雍这套玩不转了,特别是待在皇帝身边,看他赏罚、制衡、维持统治……他甚至有时能在细枝末节上亲身参与,这令他隐隐察觉到一种饱胀下的空洞。无数的权力集结体因为一句话而牵动,轻轻的一阵风,满墙的铃都会被牵动作响,这种感觉令他的血都热起来。 沈清和垂眸掩下狂热,可能他从血脉深处就是这么一个人,什么咸鱼,什么躺平,在那样的灭顶快感前,都化作飞絮散去。 “总之,很有意思。” - 含章殿内,宫人屏退只留晋昌在昭桓帝身侧伴随。兽纹铜炉内袅袅升烟,萧元政脱了朝服,只着一身玄色便衣,临案提笔作画。 昭桓帝擅画很少知道,自从登基以来,他也很少有闲心绘图。 晋昌见陛下有闲情逸致画画了,忙不迭就是一连串赞美:“陛下多年未动笔,这高古游丝描还是一绝,尽得顾大士真传,这人物传神得好似要活过来一般……” 此刻他笔下正是一幅少年游春酒醉图,山水衬人,红衣烈烈,若玉山倾颓,一切尽善尽美,只差了五官还没描上。 晋昌眼神顶好,觉得画上人物眼熟,骤然笑道:“是沈家二郎啊,少年风姿翩翩,能得陛下一画真是上上荣宠,若是他知道了定要感天动地拜谢恩典。” 萧元政捏着袖子,仔细打量半晌:“像他?” 晋昌一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即找补:“额…老奴老眼花了,恍惚看错以为是金鳞恩宴的一身探花袍……给事郎的身量要更高些,仔细一看,还是不大像的。” 萧元政凝神看着画中少年,仍旧迟迟未添上五官。 “罢了,拿走找个盒子装起来吧。” 晋昌连声应是,小心翼翼把绢纸收起来。出了殿门还在想画中人的事,既不是沈给事,看着确实是眼熟,到底是谁呢。 沈清和向昭桓帝行完礼后便在自己的桌上坐好——他那矮几前些日就被换了,新办公桌能堆更多的文书,也不怕起来时撞到脚,用着舒坦了不少。 “听说你去清谈集了?” 沈清和一惊,发现是昭桓帝在问话,连忙站起身。他判断这语气,听不出高兴也听不出不高兴,不咸不淡的样子,站起身镇定回道:“是。” 从小山村走出来,站在万众瞩目下,知识只是最基础的武装。沈清和身上有种敏锐的直觉,这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叫他在抉择中快速规避风险,算得上他的保护符。 “臣去了,和我想的不一样,总是抓着个没紧要的事一个劲争辩,听得我耳朵起茧子。酒倒是好喝的,不过没有陛下金鳞宴上赏赐的青竹酒好,可惜您当时不许我多吃,现在只记得好喝,已经记不得是什么味了。还有树林里有种红果子,酸酸甜甜的,我吃了不少,回去就腹痛难忍,请来的郎中说最好不要乱吃野外采的东西……”他立刻装傻卖痴,像小学生流水账游记似的一五一十交代。 昭桓帝果然舒展眉宇,“去参加雅集就想着吃喝了?” 沈清和心想,不仅吃了喝了,还大闹一场,昭桓帝竟然知道他这个小小的给事郎都去了,或许也听说他‘发疯’的事。 他道:“人是铁饭是钢,吃喝当然是头等大事。” 昭桓帝低低笑了起来,沈清和才松口气。 “陛下!”晋昌从殿外一路小跑来,跑得帽子都歪了,“兵马司紧急奏报,京都外二十里有数以万计的流民集结!” 昭桓帝收了笑,眉头紧皱:“从哪里来的流民?” “说是从昌州逃荒而来。” “即刻召内阁大臣来内殿议事。” 此事紧急,萧元政依旧沉稳,指节轻敲在御案上。 昌州可是每年粮食生产的主力,若是昌州都颗粒无收,可想而知应对能力更差的其他州郡,若遇上天灾就是倾家荡产,一家覆亡。 二人都想到这个问题,心下一沉。 昌州离京都不远,但也足足有数百里路,这些流民该是走了有十数日,那早该有各个门户呈报。此时却杳无音讯,也能猜到其中缘由,无非装聋作哑,闭目塞听,免得揽责。 这些官员竟已安坐待毙到这种地步! 昨日他才参加完清谈集,浆酒霍肉,佳肴美馔,没想到今日便听见就在二十里外尸横遍地,白骨成聚,沈清和心乱如麻,他一拱手:“臣告退。” 昭桓帝伸手朝他一压:“你留下。” 昭桓帝拿着兵马司新呈上的奏报看,宫人们井然有序地撤下熏香,放下珠帘,待所有大臣到后退入外室。 几个大臣也听到风声,见向来温厚的昭桓帝龙颜大怒,也谨小慎微起来。 只听啪一声,昭桓帝把奏报扔在一人身上,“昌州一带是你在勘察,你出身魏氏郡望又是监郡御史,今年昌州等地大旱,浒水干涸,农田绝收,饿殍遍野,你上奏题本却说‘雨旸时若’,这就是你口中的雨旸时若?” 监郡御史立即跪倒在地,“臣…臣派的观察使是这样回禀的……” “树上还有一片叶便是无旱,河里还有一滴水便是有泽。”昭桓帝冷笑,“一个观察使蒙了你的眼,堵了你的嘴,万人出走,是一点风声也没听见,你这个御史当真是精彩绝伦啊。” 其余大臣具是低眉垂眼听昭桓帝痛骂,唯有一白袍青年站了出来,似是官服都还没换上就匆匆赶来。 此人形貌肃正,看似为人温润实则最铁面无私一根筋,正是御史中丞孔正卿。 他出言弹劾:“监郡御史浮报灾情欺君罔上,遮掩耳目尸位素餐,罔知所措致无数灾民流落失所,另有铨选不实,索贿受贿等等恶行不胜枚举,御史台已草拟奏报,如此肆无忌惮危害国之根本,还请陛下数罪并罚,以安民心! 昭桓帝愠怒:“笞杖八十,流放汀州,永不回京!” 八十杖!那定然已是血肉模糊,流放路上定然十死无生,这就是直接要他去死了! 监郡御史还想说话,金甲卫一拥而上,堵住嘴将人拖出去。 有与之结交的官员想说什么,但昭桓帝鲜有如此盛怒,他们闭了嘴,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罢! 同时对白衣御史忌惮愈深。 处置了首过的监郡御史,昭桓帝一连数道敕令,将涉及此事不作为的官员下狱的下狱,贬斥的贬斥,堂中几个遭贬的人见监郡御史前车之鉴,皆噤若寒蝉,心中暗骂门外还在呜呜叫唤的,不中用的蠢东西。 处置了官吏,接下来就是重中之重的灾民问题。 这些流民大多是靠天吃饭的农民,大雍战乱刚息,百姓还没过上几年安生日子,又遭此重创,粮价飞涨,大量饿毙。天灾之后,必有人祸,流民要想活命,山穷水尽铤而走险,或落草为寇,或人人为盗。 前朝便是覆灭于起义,高祖趁机奠下雍朝基业。前鉴不远,决不可重蹈覆辙。 几个大臣来来回回便是放粮施粥,拨款赈灾的老三样,昭桓帝眸色深重,不甚满意。 一个监郡御史都能耳聋昏聩到这番田地,那这放的粮施的粥拨的款,层层向下又有几成能到灾民手里。 沈清和此时弱弱出声:“陛下,臣有一计。” 他是没资格参与书房议事的,众人开始当他是个记事的起居郎,昭桓帝点了他回答,他们才意外于这个给事的宠幸,竟能旁听国家政要。 沈清和:“既然担忧流民不安定会造成祸患,那就给他们安排个安定的去处。” 司徒祁祥嗤之以鼻:“安定去处?难道要朝廷出资建宅园给他们吗?” 沈清和对他羞赧一笑,“这件事可能不仅要依靠朝廷,还要依托诸位大人。” 人员的游荡必然招致祸端,在他的时代,使用的举措是普及扩张教育,可在大雍显然是天方夜谭,只有另寻他法。 “既然流民无粮无地,无法自力更生,粮仓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那便以工代赈,朝廷若要开河筑堤,挖渠疏浚,便优先招聘流民,同理,若是诸位家族要兴建楼台,游湖饮宴,招聘佃户,也请先找流民,既价格低廉,灾民也不流亡之苦,一举双得。” 要减少犯罪率那就提升就业率,同时属于朝廷的压力转嫁为无数世家的压力,共同分担风险,也是一举双得。 沈清和凉凉地想:单一个清谈集,侍集者都有上百人,既然要斗富,那就顺便做做好事吧,也算积德了。 孔正卿中丞道:“臣觉得此计可行。” 祁祥瞪大了眼,那给事郎也就张张嘴,这孔正卿自己微薄出身用不了几个侍从,撺掇起皇帝要把差事落他们头上了。 “这方法只能暂缓不能根治,沈给事孔御史,你的意思是要把灾民一辈子留在京都不成?” 沈清和摇摇头:“当然不是,正如司徒大人所言,只能缓解。若要根治须得等灾民缓过劲来后,齐民编户,移民就食。昌州旱灾过去便可回归,若是依旧不得解,大雍地广人稀,将灾民迁去九黎、濮阳等地开垦荒地,垦出的田地皆归各自所有。试问日子有了盼头,又有谁想落草为寇呢?” 孔正卿听了忍不住拍手,“妙啊!” 沈清和期待看他:“祁大人高义,先皇曾说您是仁善之家,那定是要起带头作用。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如此义举必定被日日歌颂。” 昭桓帝沉吟片刻,也觉得是另辟蹊径,行之有效。他意外看了沈清和一眼,即刻下达敕令:“命百司即刻收编百姓,各家须得聘用,御史台从旁监管,若有人敢残民害理,便与那监郡御史同罪!” 祁祥被架住,心中已经将沈清和骂了个狗血喷头。 纵使心中有万般不愿,此刻也只能低头应下会好好操办此事。 15、15 灾民正盘桓城外,由兵马司代为管控,昭桓帝又遣亲兵金甲卫前往探看,一道道政令从含章殿出去,每个有关官员都在年轻帝王的调动下各司其职,直到挑到总务人选时,萧元政迟迟举棋不定。 沈清和暗忖昭桓帝的犹疑,正了正自己的衣冠,走到立奏的官员前,“陛下,臣的父亲在京就任前曾担任拙州刺史,拙州时有蝗灾,也致灾民无数,臣跟在父亲身边也耳濡目染了些赈灾之法。见百姓有难,臣也愿出一份力,可否让臣也主持赈灾事宜?” 这场天灾人祸牵扯甚广,沿途置之不问的官员都算有责。世家间的关系又像一张巨网,互有关涉姻亲错综复杂,昭桓帝拔了最顶头的毒瘤,总不能带无数的泥出来。监郡御史原是附在祁氏这棵大树上,被陛下率先开刀杀鸡儆了猴。虽然安置灾民是脏活累活,祁祥也首当其冲要把这件事办得妥帖,一来和罪臣撇清关系,二来将功折罪,抚平圣怒。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给事郎。 朝中常祁二家斗法已久,不是今日你压我一头,便是明日我压你一头。他父亲沈兆虽然倾侧五姓望族中的常氏,但充其量也就是个边缘人物,沈清和为人又放浪不羁,平日和自矜身份的世家龃龉不合,立场上是可以襄理赈灾,问题在于资历实在浅,同在场上品大员相比不过涓埃尔尔。 沈清和不必回头,都知道背后立着的官员肯定是不满,他要想争取到机会,就需要些额外的东西。 而他的赋分就是…… 昭桓帝正垂眸看他。 “此事干系数万条人命,若有差池,主事难辞其咎。” 言外之意是你官卑职小又无爵位,身微言轻,不能服众尚且不论。况且兹事体大,有问题不是一个小小给事郎能担得了的。 沈清和再清楚不过这是个苦差,但要是办好了,他就从纨绔的名声里彻底洗脱出来,从此青云直上无人会以此说事。 若是办不好,那监郡史已经给他打了个样。 高风险,高回报,沈清和很爱走的路子。 “身先士卒,死而后已!”青衣少年拂身跪拜,语气铿锵有力,黑色官帽啪嗒一声碰在地上,引得白衣的御史中丞也侧目。 昭桓帝浅色的瞳眸里映出跪拜的少年身形,缓缓道:“以工代赈既是你提的,由你来办也算名正言顺。” 成了。 沈清和心下一喜,再次大拜:“多谢陛下!” 阁内人马都散了,宫侍悄声进来,收拾散落一地的文书。 昭桓帝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他亲手将沈清和扶起来,神情严峻。 沈清和恍惚觉得回到二人第一次和政殿照面之时。 “流民若无缰之马,朕调金甲卫护你周全,知道你想做事,但不可冒进。” “臣遵旨。” “朕还会加派中舍人,此人办事稳妥,可为你臂助。” “多谢陛下。” 端坐着的昭桓帝突然面色缓和望过来,他的仪态总是挑不出错处的好,怎么都是好看的。沈清和在清谈集上也见过不少世家门阀,外表是端着,里头尾巴要翘到天上去,像只开屏花孔雀。用他们血脉论的说法,应该是皇室血脉碾压所谓世家? 沈清和出了会儿神,才发现被凝望着迟迟没有下一句授命,沈清和郑重起来,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代? 昭桓帝视线扫过他微垂的眉宇,只是说:“一切小心。” 沈清和:“……是。” 是不是有点黏糊了,昭桓帝难道还把他当要一口一口饭喂进嘴里的小孩?那可不成,他未来可要当大雍top1校长的。 沈清和告退后默默加快了步子,看来这事必须办漂亮。 — 灾民事宜迫在眉睫,沈清和领了旨便直出宫门,乘着大内的马车,往城外十里处暂置的灾民营去。 …… 情况比他想得还要糟,说是灾民营,却不过是处临时搭建的棚屋,几根竹棍和茅草就支撑起一块能纳人的容身之地,远看去像是密密麻麻的蜂巢,一个堆叠着一个的人形——算不得人形,就是堆薄薄的皮骨蜷伏在一起。 有几个面色灰败,躺在一边昏厥着声息渐弱的人,被巾布捂住口鼻的官兵盯着,只等人咽了最后一气,就用席子裹了扔出去。 沈清和三两步跳下车,他想过定是不容乐观,但没料到如此惨烈,走近了能闻到空气里弥散着股腐败的恶臭味道,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气味,胃袋几欲翻涌,被他强行压下。 “职司何在?”他大步上前,衣袍因他快步走动被风鼓得烈烈作响,官兵见沈清和一身青色官袍,猜是上头下派的理事官员,连忙叫了师爷来。 沈清和将这批灾民的情况人数问了个大概,那记录的师爷一五一十作答,“……共计一万三千六百余人。” 丰州是人口大州,左右不会少于小数十万人,就算只有一半人成了灾民,这一半人中又只有小半逃向富庶的北边京都,也不会只剩下的一万多人。 其他人去哪儿了,所有人都心里有个数。 师爷又道:“昨日后晌与夜里又死了不少,现在该只剩下一万两千多人了。” “怎么会这么快?”沈清和面色紧绷,要走到灾民营中去,被师爷着急忙慌地拦了一下,“大人,还是拿布巾遮着点口鼻,那边疠气重。” 沈清和接过师爷递来的白巾挡住下半张脸,淡淡苦涩的艾汁气味散在鼻尖,是个简易版的口罩。 逃荒的人原本都是干些体力活的,如今却都成了一把骨头,衣不蔽体,脚上结了层密密厚厚的痂,混沌地躺在地上。还有小半有力气走路的,来回踉跄奔波照顾自己亲眷骨肉。 地上躺倒成一片的灾民对沈清和的到来已经没有半点反应,睁着双眼睛呆呆地盯着草棚顶看,粗黑的指间还紧紧地攥着把枯黄的草根,嘴边还留着半截。 “不是闹了饥荒,为什么他们的肚子都鼓这么大。”沈清和指着几个手腕脚腕细弱得能一把折断的小孩,肚皮是诡异的膨大,像只圆鼓鼓的皮球。 师爷瞥一眼说:“他们是吃了观音土才这样。” “观音土?” “便是掘食地里的白泥,这东西无法克化,就只能滞留腹中,是故吃了便不知饥饱,每年若有灾荒,则饥死者与腹部肿胀死者各半。” 师爷见沈清和面色有异,知道这京都中的公子自然是没见过这些,又道:“能有观音土吃还是好的,听说这群人一路北上,最后沿途连这白土都被掘得找不着了。” 一路走沈清和的心便越沉,这些灾民不叫也不闹,像是已经成了游魂,就无声地在地上躺着。沈清和试图叫他们,这些人没有半点反应。 一团死气。 师爷:“大人不必再找他们问话,该问的我们都问了,人已经是半痴,再多的也说不出来了。” 碳水是一个人最基础的生存需求,吃不到碳水,脑子就无法运转,长此以往,人就废了。 沈清和果断原路返回。 “赈灾粮什么时候到?” 师爷:“已经在路上了,从常平仓里运出来,马上便能到。” “你去叫人把这些还有力气走动的灾民都集中起来,这里的灾民来自昌州大大小小数百十个村镇,多少是有认识的,叫他们参与统筹分发,能尽可能避免哄抢,避免遗漏。陛下既然命我主事,这些兵卒也要听我调动,叫他们别在一边干站着,虽然这些灾民看着虚弱得不行,但垂死反扑破釜沉舟最是致命,把局面给稳住了,千万不能发生踩踏。等会儿太医院精医和跌打药也回来,需要一批人手来按需分发,也交给你。” 沈清和一条一条下达命令。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若是再有新尸体,不要随便埋了,将尸体都焚烧了。” “焚了?”师爷大惊。 沈清和:“怎么了?” 师爷踌躇道:“大人,我们兵马司虽然也干过这事儿,只有对叛军敌军才会焚尸泄愤……” 差点忘了,这里讲究入土为安,就算是草草埋进乱葬岗,都比焚成一堆飞灰叫人能接受。但非常时期必须行非常之举,瘟疫已经开始冒头,总不能叫侥幸活下来的性命再陪葬。 沈清和难以和师爷解释尸体和瘟疫的密切联系,只道:“烧了,一点都留不得。你再加派人马去沿途河道找,若有尸体全都捞起来带回来,一并焚烧。” 往日赈灾没有这么麻烦过,又是频繁调动兵士,又是奔走寻尸,师爷也有些懒倦。 沈清和看出他心中九九,说道:“你瞧我也不过一介青衣,就指望着这次在陛下前出头露脸,若是差事都办好了,定在陛下面前保举你。” 师爷眼珠转了转,“在下定当尽心办事。” “兵马司差事是好,就是平日奔波些,师爷若有大才,在市井间巡捕盗贼,疏理街道实在屈才,家父和太保大人交情甚笃,直调进督察院那也是可行的。” 沈清和再画一张大饼,师爷终于笑得皮都绽开,“给事大人不必说,小的定然尽心竭力。” 沈清和一天都紧着根弦,手下第一次管理成千上万的民众,难度是成几何倍数增长。幸而一天都安然无事,喝了粥的灾民面色有所好转,已经不似之前那般死气沉沉。 天色擦黑,神经一松懈,困倦便涌了上来,沈清和的官服皱成一团,官帽早就不知被丢到了哪里,躺在马车上昏昏欲睡。 眼皮打着架迈入府门,便被几个小厮拉扯着到了正堂。 沈兆面色黑如锅底。 “儿子都要困死了,爹有什么要说的不能明日再聊吗。” “你还叫我爹?你是要把我活活气死过去才罢休!”沈兆吹胡子瞪眼,“你当了几日值,我还以为你消停了,清谈集你丢人现眼,也就罚你跪了两晚祠堂,你那小厮日日给你送烧鸡烧鹅,吃的祠堂像个厨房,我也轻放了你。” “今日你在做些什么!本就不是你该管的事,你横插一脚,那叫僭越!你以为朝中无人,只有你沈清和聪明得不得了?还身先士卒,死而后已,你有几个脑袋够掉的啊!” “父亲你胆子也太小了……” “我胆小?”沈兆差点被气笑了,他拍桌而起,揪住沈清和的衣领,“常祁两望神仙打架,哪有你掺和的地方?你背后还有整个沈家,你要沈家的门楣,你父亲母亲,兄弟姊妹的性命都为你的轻狂而断送吗!” “父亲,你难道一点也不着急吗?” 沈清和被抓着,不急反笑。 沈兆:“……什么?” “若我出身高门,自然不必贪功冒进,便是一步一趋,也不怕这天下没我的位置。” “但我不是。我不过是逐流的浮萍,今日跟着父亲向东,明日跟着父亲向西,那天一个浪头打来,便消失得一点声息都没有。”沈清和懒懒散散地被圈在太师椅里。 “我不喜欢当一株浮萍。” “你狼子野心!”沈兆瞳仁震动,不敢置信。 沈清和逼问:“什么叫狼子野心?我又不图谋篡位,哪里算野心?” 沈清和丝毫不知收敛的话令沈兆心惊肉跳,连连压低声音,“你是吃了哪里的熊心豹子胆,敢说这样的荤话!” 他冷静下来,向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已长成全然不认识模样的儿子妥协。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要一人下,万人上。” 沈清和看着沈兆心神巨震的样子,歪头笑出尖尖的犬齿。 “不可以吗?” 16、16 清北书院的一天从鸡鸣时开始,学生若家中无事,便被特许住在东西厢房内,好免了上下学来回路途的奔波。 “单公子,你弄错了,农学的书籍是放在丁列书架。”朗新月将单伯文错放的书拿下来,在隔壁的木架上放好。 “以后便交给我吧,若我在外面刷洗,便直接放那边的桌子上,我会收好的。” 单伯文挠挠头,赧颜一笑:“新月你记忆力真好,我粗手粗脚,以后要多麻烦你。” “我是来这里做工的,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朗新月敛眸,从怀里掏出一叠草纸:“若有空闲,可否帮我看看这个?” 单伯文接过定睛一瞧,密密麻麻的小字,竟是系老师昨日课后带他们一起做的‘小实验’,朗新月人在屋外,只是听过一遍,便记得八九不离十,真是很厉害啊! “这里有些不对,从这一步就要往里头开始加盐水,直到热水沸腾,有淡黄色的微末为止。”他指出一处错,耐心解释。 朗新月在心中记下,“多谢单公子。” “叫什么公子。”单伯文怎么听怎么别扭,“进了清北书院咱就是一家人!虽然沈老师名头上没收你,但你胸中有墨,笔下有才,先生一没禁你去‘图书馆’,二来系老师也一视同仁教你,定是希望你与我们同进益的,若是不嫌,叫声单兄我便应了。” 朗新月拱手:“……是,多谢单兄。” 单伯文和善摸了摸他的头:“好了,那我就先走了。” 朗新月目送他离去后,他将草纸在桌上摊平整。 自从那日田间和沈公子相遇已有半月,来书院的日子便有半月,守了这一屋子的书,从第一日的恍如梦寐,到现在的麻木,也就是用了半月。 他不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万金难求的孤本,悬壶济世的良方,治国安邦的经典,如天上降下的甘霖般触之可及,伸手可取。 这里的老师更是奇怪,朗新月不是那等被流俗扰乱之人,便是出身就全身毛发皆白的婴孩也见过。 但这金发金眸的小童还是将他吓了一跳,全因他上识天文下知地理。他虽自小有过目不忘之能,十里八乡都说他是天生的读书种子,但这小童更是他生平仅见的神异,连一句话出自哪一本书的哪一页哪一段都分毫不差,计数更是对答如流,竟完全不需要算筹一般,被几个大一轮有余的学生尊称老师丝毫没有违和。 更别提无数闻所未闻的,或只在书院内部流传的‘黑话’,随手制造出的小玩意儿,比如他恰好听到的名为‘皂’的配方,他从未听哥哥提起过高门里有这样的东西,拿出去都能赚个盆满钵满,换个锦绣前程。 他在这里待得时间越久,就越是冀求,这里的书籍供人取阅,这里讲学自由不拘年纪,这里一片欣欣向荣,便是他这样的仆役,都愿意倾囊相授,未有偏私。 像方才的单姓学生,和他一般的贫农出身,手中握有这样的无价秘方却也不置一顾,朗新月为他有片刻升起的妄念而羞愧。先生赐金之恩,讲学之恩,都是天大的恩德,他须得投桃报李,万不可以怨报德,行不义之举。 “大家都在吗,有要紧事!” 朗新月沉思之际,绿松匆匆跑来。 见是沈公子身边的人,朗新月忙帮着叫人,院内五人闻声而出,绿松来不及多解释,一股脑把人都领到马车上,幸而雪骓拉车还算够大,几人挨着也能坐下。 绿松见院中只剩下朗新月独自立着,想了想道:“公子正好缺少人手,你也来吧。” 朗新月闻言抬眼,眸中有星子闪烁。 两匹色如霜纨的雪骓拉着车驾向城外飞驰。 “沈先生是有什么要紧事?系老师会在吗,昨日布置的功课,我还有些不解处,还想请教呢。”在车上,单伯文笑着问。 “且先别想着功课了。”向来都是乐着张脸的绿松此时抿着嘴,面色严肃,“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带你们去看就清楚了。” 众人知道有大事发声,马车一路驶到城外,天边尚翻着抹鱼肚白,喧杂吵闹逐渐为人辨析。 “你、你们欺人太甚!竟然做这样过分的事!” “我们只是逃荒,有不曾犯过什么大罪,你不怕昧了良心吗!” 沈清和也是刚到,他今日把官服换下,穿了件收腰窄袖的缁色长衣,黑发尽数束起,贴身的衣料来回活动更加爽利。 拨开围拢哄闹的人群,人群中坐在地上的是个粗布短褐的妇人,背上隆起一大块,仔细一看是编草作绳,将一个全身耷拉的男人绑在背上,男人露在外头的手臂发青,已然死了多时。 沈清和问旁人:“这是怎么回事?” 师爷讪笑:“底下都是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昨夜又有人没挨过去,他们便将焚化的事不小心说漏了。” “大人,大人!”女人已经哭过一轮。她见人群为最中间走来的少年打开条路,踉跄膝行,抱住沈清和的衣角,“我丈夫是因我而死!您要烧就烧我吧,放过他吧大人!” 沈清和蹲下身,妇人头发蓬乱,脸上脏污,能看得见的皮肉上都是淤青和发黑的伤痕,惨不忍睹。 其余灾民也是远远站着围观,如今他们的命被攥在别人手里,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我烧了尸体,并不是怪罪折辱他,堆尸过久便会产生疫病,火化也是为了大家好。” “不行的大人,毁了尸身,转世时便投不了胎了做不成人了!我的兄弟孩子全死完了,尸体烂在郊外被野狗啃食,就只剩我丈夫了,求求您,就让他安详的去吧!”妇人涕泪交零,长跪不起。 沈清和沉默不语。 师爷心说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还是优柔寡断。开口道:“大人和她废这些口舌作甚,我直接叫人把她拉走便是了。” 妇人听到二人交谈,口中爆出一阵尖锐的恸哭,昨日才吃了粥水恢复了些力气,如今又要殆尽,眼中却再流不出泪来。只有见沈清和面善,她便一个劲背着尸体给面前少年磕头,祈求留丈夫一个全尸。 沈清和沉默着,经受过教育的读书人都无法接受火葬,遑论目不识丁的农人,他也知晓观念并非一时能改变。对上沈清峰之流,尚能口若悬河逼得人就范的嘴,面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灾民却哑了火。 他们混在这流亡的队伍里,每天见识几千几百号死人倒在眼前,沿途路过州郡都被当灾星一样赶,如今上了京城,还是被不温不火地晾在城外,施舍着吃口粥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打发走。 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门殚户尽,或覆族而丧。 他们心里想必也清楚,就算和师爷说的一般,强制把尸体带走焚了,也无人会拦,无人敢拦。 郊外没有高楼,只有一片平阔的土地,远方是矮矮的树林,有一轮火球从那林子里升起来,半途便被浓云给遮住,夜的残凉便散不尽。 耳边还是妇人低低的哭咽。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最是这种时候,便最该快刀斩乱麻。 沈清和脸上没有表情。 “来人啊,快来人看看!”后边有人在高声叫唤。 被抱着的小儿面色发红,立即有行医上前翻看孩子眼口。 抱孩子的男人说道:“我弟弟昨日睡得格外沉,我们数十日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便没叫醒他,没想到现在却怎么也叫不醒了!” 郎中看完,面色一变,“憎寒壮热,苔白如积粉,舌质红绛,邪伏于肺。他又去环顾四周,谁还有头痛身疼、乏力干咳的毛病?” 周围灾民后退一步,眼神躲闪。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沈清和心中一沉,终究还是来了。 师爷大惊失色,哪里还不明白,退走数丈吼道:“你们这群刁民,染了疫病竟然还瞒而不报!是想连累我们一起死吗!” “或许不是疫病呢,我身上不疼的,可能只是风寒,过一阵就好了……” 有人口中讷讷面露绝望,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信了。染了疫病相当于等死,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他们好不容易有了食物果腹,如今又要被打回原形,丢弃荒野自生自灭吗…… 他们一生没要过富贵,就是求个安稳,就是这样老天还要罚他们太过贪心吗! 师爷拽住沈清和,面目狰狞:“大人,要是这疫病蔓延,惊扰沾染到京都里的贵人,我就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他现在可一点也不想升官了,只想快点脱手这差事,这些贱民好是歹毒的心肠,竟要害得他断送了性命! “沈给事啊,您这时候菩萨心肠管什么用?将他们拖出去料理了吧!不然就是常大人来了都保不住你啊!” 背着丈夫的妇人已经不哭了,或许知道大限已至,她将尸体放了下来,细细抚摸一番,轻轻地说着话。 沈清和突然想起了遥远的一个午后,他也背过这么一个人,徒步走去乡镇的卫生所,他不知道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为什么一晚上就能不来床。那是个有太阳的好天气,唯独不适合告别。 有人终于忍不住,憋在胸中许久的茫然终于支离破碎,崩溃大哭。 起了头,便再难收住,一时营地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沈清和昨夜才和沈兆说他是株飘萍,但飘萍尚且有水可依,这些灾民就是飞絮,飞到哪里算哪里,有的侥幸扎了根,有的不幸被踩进土里了,那就烂在地里,可能一生中能发出最大的动静,便是像这样痛哭一场,随后便静悄悄地死了,也没人在意。 师爷还在耳边叫唤,沈清和额上青筋鼓鼓跳动。 “闭嘴!” 师爷愣了一下,怒道:“沈给事,我是劝过你的,你自己要为这群贱民断送前程!和我可没关系!”言罢便拂袖而去! 单伯文几人也已经赶到,他们站在外边,看着痛哭流涕的灾民手足无措。 沈清和深吸一口气喊,对着嚎啕的灾民道:“你们也闭嘴!” 没有人搭理。 沈清和狠狠皱眉。 他花了十三年离开小山村,也花了十三年清楚的明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都还没死呢,现在就开始号丧了,你们染了疫病,便是已经邪祟侵体,现在还哭哭啼啼低头认输是想让邪祟更痛快,好暴毙得更早些吗?不想活了就趁早说,免得费功夫费药。”沈清和声音冷酷,既然听不懂道理,那便讲些他们能听懂的。 果然见效,哭声渐止,所有人都看向最中间年纪轻轻的大人物。 “这里的京都,天子脚下,龙气庇佑!你们难道听过京都有闹疫病的?”此言一出,灾民们纷纷被沈清和的话带着走,似乎真没听说过京都有疫病。沈清和不知道有没有,只是赌古代信息传递滞涩,见他们面露信服,便顺着往下说:“如今外地的邪祟来到京都自然会被皇威震慑,威力大不如前,只要有心便能克服,京都有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草药,真不知道你们在哭什么!” “求大人救命!” 他们就像有跪不完的地,磕不完的头,沈清和打住:“要救命就听我命令!我先前说的火葬并不是焚尸,而是这些尸体已被邪祟寄生,难以超生,还会将邪祟引入康健的人体内。我会请护国寺高僧用净火焚烧,诵经超度,祛魔除祟后才能安安顺顺投个好胎,你们听明白了吗!” 大雍百姓颇崇信宗教,护国寺又是第一大寺,往日只有豪门世家才能得见高僧住持一面,如今平民百姓也能有此待遇,当即有人面露喜色,对火葬之事也内那么抗拒了。 神鬼的事就交给神鬼来解决,轮到人力范畴,那当然要有计划有方案地执行。 “现在你们要分成两拨,我会特辟一处病患营,不舒服有病症的立即到病患营去!” 有难民惴惴道:“到病患营,会有大夫来看病吗?”他们生怕染了病便被舍弃在一边自生自灭了。 沈清和注视他的双眼,郑重道:“当然,有宫里能起死回生的太医来,当然能驱赶邪祟,治好你们的病!” 不就是瘟疫,在大雍人眼里是阎王关,他有系统助力,难道还能想不出破解之法吗? 宫里的太医啊。 众人如黄土般的面上终于扬起了笑意,太医的医术世上绝顶,他们有救了! 沈清和环顾四周,人心定,劲儿往一处使了,才能万事亨通。 “有病的自觉去难民营待着,要是欺瞒,待在别处惹得邪祟猖獗,就是太医也回天乏术!要生,还是要死,你们自己决定!” 已经有人站起身,有妻儿的搀扶着妻儿,全家都死光的便自个儿背着瘪瘪的包裹,向着划好的营区走去。 他们想活。 他们要活! 17、17 然了疫病的灾民都全数进了隔离区,沈清和清点了人数,心中松口气。 还好,有明显症状尚且不过二三百人,到后面几天也不过发展到五百余人,还在可控范围内,只要能稳住,这一劫也就过了。 还有件喜事,全村唯一一个医学生找着工作了,沈清和忙碌中,还留心着为手下的学生谋点私,给高容安排了实习,同太医院大牛一起看病诊治,跟着医学界泰斗亲身实践,那经验值得噌噌往上涨,履历也能多加一笔。 高容也不负他所望,不过提了两句,还真制作出了个进化版口罩——两层纱布相叠,内里缝制一块吸水药棉便成了。 不过是最简单的针线活,调配好药水后,由另一边康健的灾民批量制作产出,遮住口鼻后许久也没有窒闷感,如今病患太医人手一个,随时能看见戴厚厚的布罩的人在营地行走。 其他几个学生帮忙做点基层工作,提前为他们将来可能的选调生涯适应。 另一边太医还调制了一剂‘清瘟败毒散’,大锅里放了几味药材煮着,人人都能来上一碗。 万人共饮,里头的药材水已经稀得不能再稀,不过就是充当个安慰剂,不过效果确实显著,喝了汤药,灾民紧张的精神缓解许多,已经有越来越多能活动的人开始帮着清理营地,分发粥食,其他人每日的工作量便轻了许多。 灾民在知道大雍不会将他们弃之不顾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 沈清和确认完今日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乱子,就坐在一边休息,看着营区有条不紊的兵卒和人员往来。 高容突然跑过来,他将面上厚厚的口罩摘下丢在一边,语速快了许多:“老师,太医开出的方子里几味药材紧缺,跑遍了全城药铺,都说已经罄尽。” 沈清和起身:“这里是京都,往来商队最供给的富庶地方,怎么还会药材紧缺?” 高容:“此事是有蹊跷。缺的蒿草、香附子并不算紧俏名贵的药材,前些日子城西药铺收购时,只跑了三五家店便齐全了。今日从城西问到城东,竟一家也没有供应,只说都售脱销了。若要等,便是半月有余。” “半月肯定不行。”沈清和看了眼面上开始带笑的灾民,问:“你会骑马吗?” 高容:“会一点,曾经远去山岭采药时骑过几次,都是不算快的瘦马。” 沈清和将两匹雪骓解下,又从车厢里找到两副马具,丢了一副给高容,“走,这次让你骑宝马。” “踏雪踏月温驯有灵,你只用领着方向,心随意动,他自会跟你走。带我去那几间药铺,病患身上的是假邪祟,现在倒出了个真邪祟,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搞鬼!” 他们到了京都一家大药堂,竖招上黑白分明写着‘济世堂’三个字。 沈清和推门而入,店内伙计立即起身:“济世堂,客人需要什么药材?” “忘川、香附子、麻黄……”高容一连念了五六种药材,伙计听了一耳朵,便连连摇头,“没了,这些全都罄尽了。” 高容语气冷下:“都是普通药材,连这些都没有,你们还开什么药铺?” “都来问了几趟了,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沈清和拍了拍高容的肩膀,一枚鎏金符牌啪一声拍在桌上。 “我是陛下钦点的朝廷命官,你一个小小药铺竟敢在本官面前连蒙带骗,淆惑视听,谁给你的胆子!” 伙计看到金令,又见来人通身气派,走出柜台匆匆跪下,沈清和捏住他的胳膊,“跪什么?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妨碍公务,拉去下狱打板子也是行的!” 伙计颤颤巍巍道:“小的真的没有蒙骗,这些药材原本是有的,可是两日前全都售空了,已经零零散散几波人来问,都是答得卖光了,大人您尽可问问来买药的人,我们不是要真针对您啊!” “卖光了,卖给谁了?”沈清和盯着他。 伙计连忙转到柜台后翻看账簿,“有了,是,是祈祥药铺,祈祥药铺每两多二钱收购,说是急需,我们便全都卖了。” 沈清和看他一眼,知道最后应该就是这个结果,拉着高容转身走了。他勒紧马绳,“祈祥药铺,我倒要看看背后究竟是什么东西。” 祈祥药铺立在城中,独有一间大门面,乌色描金的牌匾,门头都要比别人宽敞几倍。沈清和勒马而停,闯进门去,店内几个伙计在忙活,中央掌柜老神在在地坐着。 “小兄弟要买些什么呀?”掌柜捏着胡子问。 “你们向别家收购的药材,我全都要了,按市价几倍买你。”沈清和将钱袋丢在柜台上,袋内叮叮当当的金属响动。 “哎,您说的那些,我们店内都不卖的。”老掌柜须发半黑半白,笑着说道。 沈清和句句锋利:“你们药铺开门不做生意,开着好玩吗?” “倒也并非如此,我们主家的老太君病了,特地购置这些药材给老太君治病的。” “你们老太君是什么庞然大物,需要几百斤草药治病?就是每天抓着当饭吃,这辈子也吃不完吧。”沈清和懒得和他打机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我平素在京都的名声,再不说清楚,我就叫你祈祥药铺今日便关门大吉!” 沈清和眼也不眨,抄起桌上的算盘作势要砸,掌柜也没想到这人如此耍横,惊慌失措弯腰要躲进柜台里。 “沈公子——”背后来人拖长了音调。 沈清和丢了算盘,冷脸道:“阁下还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叫我好找啊。” 那长衫公子周全地向他作礼,“在下祁连均,对不住,真是老太君病了,药材都运回家里了。” 沈清和盯着他,突然轻笑一声:“祁祥,祈祥药铺,我早该想到的。祁氏茶叶草药生意遍布天下,怎么还要和我抢这么点东西呢。” “公子此言差矣,什么叫‘抢’?本来便是价高者得之的事,老太君身体抱恙,我们做儿孙的当然要紧着他老人家。” “这救人的生意,被做成杀人的生意,真是令沈某大开眼界。” “谁叫他们投身庶民之家,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又偏巧被带着站错了地方,祁某无力兼善天下,便只有抱愧于他们了。” “好!”沈清和拍拍手,“说得真好啊,祁公子,你还真是不仁不义得光明正大。” “人心不足蛇吞象,沈大人是胃口大胆子也大,还令在下佩服呢。”祁连均一副任你说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他站在高高的楼梯上,维持着世家公子萧然出尘的气度,“家父也交代过,大人毕竟少不更事,是得有长辈好好约束调教。若沈大人能松了口,那我也就行个方便,回去找老太君帮您讨要些。方知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 沈清和彻底明白了,说这些毫无意义,只是要他让步而已。在他们眼中,人命不过是个数字,或多或少,都无关紧要。 世家之下,只有凡尘。 脚下垫尘,挡了路就要抹去。 这个时代混乱动荡,汲汲营营,简直烂透了。 他背后家族不盛,脚下又无万金铺地,能凭借的只有头上浮风一样的圣眷。那日含章殿议事,他算迈出了第一步,但开头走漂亮没用,后面的每一步都要迈得稳当,才能一点一点走到更高的位置,他的声音才有重量,字句才能平稳地落在地面上。 少年沉了口气,攥紧汗湿的手心,告诉自己。 沈清和,要慢慢来。 哪次机会不是抢来的,以前成得了,没道理现在不行。 “祁公子说的对,我还真就是天生胃口大,好的赖的全要往肚子里装。”沈清和假笑,“公子你要注意,将来可别被我这个缺乏约束调教的人——一口给吞了。” 18、18 “沈老师。” 二人出了药铺,高容出声。 “或许我有一计。” 沈清和示意他接着说。 “虽然他们霸市,断了太医开出的几味药,全断不了所有的药材。我流览过书院内一大批医书,也有治愈疫病的先例,”高容想到营地里的万千条性命,神情郑重道:“可否也让我一试。” “自然。”沈清和吐出口浊气,他眉宇舒展,换了个轻松些的表情,“你有什么办法。” “库内《伤寒论》有载,有奇策‘疫衣法’,便是将疫者穿过的衣服脱下,穿在康健者身上,康健者初觉不适,不过数日便康复如初,且再难染同类疫病。平日便不需服用太医开出的猛药,只用性良的几味药材替代便可。” 沈清和眼前一亮,这不就相当于疫苗接种吗! 轻度感染后,及时给药救治,这个办法虽然在如今医学条件下多有掣肘,也应该能大大减少死亡率。 若还有问题,便是这治疗方法又是一反常道,还得让太医院的大国医信服……不过料想诸位太医也不会比这门阀家族难对付! 沈清和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祈祥药铺的金字招牌,马蹄下烟尘滚滚,一路直奔郊外营地。 原先剩下的药材还能使用五七日,但染疫的灾民几日又增多小百人,现如今也只能坚持三五日了。 “高容,你这到底是哪本歪书上看来的,竟要揭下这些人的血痂磨碎,这东西真能用?如果那不是咱书院里的书,我定是要打它为邪门外道的!” 游洛脸上带着厚厚的口罩,一边小心撕取病患身上快脱落的创痂。 高容没搭理他的抱怨,将手中的粗布裁成数块,整齐叠好。 “书上说的,我也是第一次试。” 朗新月正把集来的疮痂用石臼捣碎,尽数灌入一只瓷瓶中,交到高容手里。 游洛指着石臼:“你能确保这行得通?” 高容:“不能确保。但行不行得通,马上就能得知。” 他取下口罩,在二人的目瞪口呆中,直接就着叶管,将瓶中粉末吸入鼻腔中,一时躬身呛咳不止。 游洛手忙脚乱要去捂高容的手,“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高容缓了口气,沉静道:“有先辈遍尝百草,但求一解,我不过以身试药,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况且我染上疫病,才能更清楚如何用药,用药剂量。”他将瓷瓶收进袖口,见娃娃脸少年红了眼眶,朗新月也指尖颤动。 他侧过脸去,不自然道:“若是成了,不仅这里的灾民有救,更是福泽天下的大事。不必忧心,我是医者,知道分寸,这也是我心之所愿。” 朗新月垂下眼眸,“公子大义。” 没过半日,高容果然脸色发起了红,游洛时刻注意他,见他面色不对立即捧了药碗来,“你快喝药!” 到了晚间高容直接发起高热,两人都急坏了。虽然高容清醒时有过叮嘱不要告诉别人,他们俩一合计,还是去找了在最外头坐镇指挥的老师。 沈清和正和几个学生站在一处谈话,听罢神色一凛,火急火燎赶去。 彼时高容脸上早已昏迷不醒,面颊是病态的酡红,脖颈间也起了细密的红疹子,几人大惊失色。 沈清和愠怒:“高容啊高容,你平日最令我省心,怎么关键时候闷声干大事!这办法是我首肯的,要试药也是给我来试,医者倒给自己医倒了,现在躺着留我们一群外行人抓瞎是什么意思!你俩还帮着隐瞒,这是要出人命的知不知道!” 这本是兵行险招,赌命的事,要是真有学生因他而死,他这辈子别想睡好觉了! “你们都散开些,别堵着他喘气。伯文你拿我手令,进宫将太医请回来!游洛你跑得快,去附近医堂去请郎中,越快越好!” 两人马不停蹄地奔走,游洛先回来,那郎中听说要去灾民营看诊,便是死也不肯进,还是游洛抓着那半百老医的一条手臂,口中说着先生救命,连拖带拽把人拉进来。 郎中被数双炯炯有神的视线盯着搭脉,随即摇了摇头。 游洛忍不住低喊:“什么!” 郎中用袖子挡着半边脸,躲闪道:“你便是吃了我也没用啊,这位病人脉象紊乱,盗汗疾出,里热壅盛,外邪袭体,没办法了,早点置办吧!” “怎么会这样……” 学生红了眼眶,高容听到外界嘈杂,虚虚睁开眼,泛白的唇齿动了两下,只能依稀听见‘没事’二字,遂又不省人事。 随后太医院判也提着药箱匆忙赶到,他听说自己瞧上的好苗子亲身试了药,一路上都痛心疾首,到了地方见围着的人都情态悲伤,心中更是悲痛。 他沉叹口气,搭上高容的手腕,突然眉心一跳。 “高容!”游洛忍不住哭出了声,“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没看住你……”游洛悔恨自己没有果断抢下那只药瓶,才叫高容如此年纪便要病故! 朝夕相处了数月的同窗要死在自己面前,其他人也忍不住潸然欲泪。 原判四平八稳地捋了把胡子,掀起眼皮道:“嚎什么嚎什么,病人现在要静养,别给病人吓坏了。” 游洛打了个响亮的哭嗝,“什、什么?” “体内两热相斗,能撑过今晚,之后便性命无虞,我给开一剂四逆汤,发了汗便能大好。”院判拿了会儿乔,随后便忍不住问:“虽是疫病之象,却远不如疫病凶猛,他是怎么做到的?” 游洛懵懵地将先前看到的都说了,院判果然目露惊异,他沉思片刻,突然抚掌大笑:“果真是奇方!但如何挑选疫源,如何精加选炼成‘药’,这都是未知之数,毒气汰尽,精气独存,才是万全而无患。这次算他命大,下回可没有这样的好运,切记要将人拦住!” “那是当然!”游洛心有余悸。 最后谁也没回去,几人铺了厚厚的稻草,还找来做棉布作毯,轮流守夜看护高容,游洛还半夜给人唱歌,说是小时生了病,母亲常给他唱的,扰得在附近休憩的乐胥恶语相向,高容没事都要给他唱出事。 终于在次日旭日初升,第一片金光从叶间漏下时,正好轮换看守的朗新月见青年睫毛颤动,探手试了试温度,磨人的高热终于褪去。 肆虐这片土地数百年,称沾染便上了阎王簿的疫病,在一个平静的清晨有了对症之策。虽然尚且如风中之烛般孱弱,但假以时日会如火燎原,生的希望将伴随一个名字,遍撒大雍的土地。 大雍从战火中劫后余生的百姓多从事苦力,士族皆评价细民如轻贱野草,但只要天上能有滴点甘霖,衰萎的野草便能轻易焕发生机。 ‘疫衣法’与‘疫痂法’,在见识过其中精妙的院判背书下顺利推行,虽然还是有灾民因疫病而死,但相比于从前的十死无生药石无医,已然胜过太多太多。 解决完最底层的生理需要,灾民终于喘过气来,闲来在营地边上散散步,有心情到溪边清洁自身,沈清和也筹谋正式将‘以工代赈’举措推入正轨。 流民如水之流,治其源则易为力,遏其末则难为功。大雍以往遇灾,便会开放常平仓赈灾,但常平仓不仅能储粮,还能‘储人’,沈清和称之为“劳动力常平仓”。 若有破产、失地、脱籍的流民,这些无以谋食的流民可以通过‘常平仓’被招募、收储,灾荒过去再从仓中释出,复业田亩。同时储备的劳动力能在仓中‘升值’,大兴工作能使灾民掌握从前没有机会接触的技艺,提高生存劳动力。这是真正的一举多得,标本兼治。 饥岁工价至贱,大雍门阀盛行,即便是修筑楼阁这样的工赈,也是用财者无虚靡之费,就佣者无素食之惭。 接下来便是如何实行,这个沈清和早就想好,按照村户分成甲乙丙丁等十数队,一队约莫二百人,每队推举出德高望重、且能识文断字的当地贤能为队长、副队长,负责领取食物,分配食物,管理秩序,调度民众参与劳动,享有一定权力且要负一定责任。 十队之上另有伍长,由自己人担任,建立档案名单,记录手下队伍情况。 至于具体工赈,沈清和将朝廷下派,由朝廷正项钱粮中开支经费的称为‘国营’,世家分发,由各家支出的报酬分为‘民营’。 国营提供的工作多是公共工程,包括水利建设,各地城工等,民营的则是修宫室修台榭,丝织酿酒,沈清和多方参考,按照不同工种粗略制定好固定工价标准,后续可根据伍长反馈调整,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势必要保证相对公平。 他也想过世家梗阻的问题,这方面有御史台监察,最后制成奏章呈报天听,谁家出力多谁家出力少便是一目了然。先前因监郡御史贪污渎职一案遭到牵连的官员,必定拼命表现,将功折罪。 沈清和制作好具体议案,呈到昭桓帝面前,静静立在御案前,等待领导对他这几日工作成果的宣判。 昭桓帝阅毕,将奏疏放下。 “你的办法新巧,行事上也推陈出新,大刀阔斧,大雍冗政已久,正缺这样的新血。” 沈清和知道这应该是过关了,心中升起喜意。 “这事的续末,便交割给孔卿吧。” 昭桓帝御笔朱批,亲手在字尾盖上了小章。 沈清和一怔。 19、19 沈清和猛然抬起头,顾不上尊卑地直直盯着昭桓帝。 “交给……孔大人?” 昭桓帝在御桌上新拟一份旨意,边写边道:“你赈灾有功,擢为侍中,另有封赏。孔卿供职数载,办事妥靠,无须有隐忧。” 沈清和直言:“是臣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吗。” 昭桓帝落笔微顿,仍旧往下书写,“你尚且年少,可以多去投壶蹴鞠,品赏音律,玩些少年人喜欢的玩意儿。” 他将写好的纸绢敕令递出,“沈侍中,接旨吧。” 皇帝亲手颁的诏书,无上的尊荣,也是金口御言,言重九鼎。 青袍少年只能伏地领旨。 想来是匆匆忙忙就进了宫,官服都未抚平整,发也没来得及束,乌发便如芙葵般披散开,日夜不停操办赈灾诸事,眼下都凝着浅浅乌青。 萧元政都看进眼里。 少年接过姜黄色的敕令,他感觉到空前挫败,手上的劲儿轻轻重重,终于将那手书紧捏在手心,膝行几步接近御座。 “所以,陛下是不需要我的,对吗。” 他颇有大逆不道之势,牵扯住昭桓帝的玄色宽袖。目光执拗,将帝王之威视若无物,此刻就要亲耳听到一个,已然横亘在眼前的答案。 昭桓帝沉静地向下看,瞳色清浅,像是一泓难以惊扰的水泽,难以辨清平静波光下的所思所想。 沈清和突然泄气,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攥着玄色衣料的手也松了。 “素日在家里,父亲总说我事事不成,做事难有头尾。我虽心有不从,但也无可奈何,本以为能帮上一星半点的忙,能叫家里刮目相看……原是我自以为是,倒要陛下哄我,实属不该。” 他平日里是明快俏皮的性子,好不容易干成件大事,却被迫的要缄默,不声不响受了不公的酬待,心中必定委屈横生,只是不愿意说,还只能故作大度地说些违心的话。 萧元政心绪翻涌,原本已决断好的事,竟叫他罕见的迟疑。 沈清和想的则是,既然大势已定,无可更改,心中有百转千回,但面上也只能施些软招示弱。 没想到昭桓帝宽厚有力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发顶,热度突然挨过来,沈清和被激得忍不住抖了抖。 “不是你做的不好,而是你做的太好了。”萧元政沉沉叹了口气。 做的太好,以致锋芒毕露,有环靶之灾。 萧元政:“我当日与你说过,不可冒进,但你性格刚烈,不是能委曲求全的。想来朕也有过错,不该将你放在那个位置上。” 沈清和知道关窍在哪处了,开口软磨硬泡:“陛下觉得我冒进,不喜我的行事。” “可是门阀之弊,意在诛心。怀柔姑息只能助长气焰,陛下已废止世卿世禄制,何不快刀斩乱麻,我愿为大雍之斧,陛下之锋,扫清时弊,拨乱反正!陛下信我,还请给清和一个机会!” “若从根本分而化之,以强去强为表,以弱去强为里,五年十年,定有成效!” 二人一坐一跪,相视无言。 年轻帝王轻轻托起少年下颚,从他的眉睫扫到急切执拗的眼,终究还是掐灭那扰动的遐思,只是拿巾帕替他拭了拭额角急出的热汗。一如和政殿初见,又如金鳞宴再逢,稳沉的嗓音犹在耳边,这次是皇家天威不容置疑。 “这不是你能抗衡的,止步于此吧。” 沈清和惨笑一声。 止步于此。 多日苦心,只换得一个止步于此。 他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臣,领旨。” 没什么了不得的,左右不过是昭桓帝并没有将他视作心腹,不过是昔日纨绔之名太响难以重托……好,这才好,这才好! 他沈清和什么时候畏过难,多少人在他面前划过一道丘壑,叫他止步于此,他就跨过去了多少次,总归是以事见真章,在此之前,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沈清和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小山村那个遥远的太阳天开始,到如今脚踏这片名为大雍的土地,他的欲望一直堂皇鼓噪着,未曾止息。 大雍年轻的帝王不是他的伯乐。 — 沈清和心灰意懒地离了宫门,巧的是又遇到昔日载客的老伯,他的驴车换成了崭新的牛车,应该是日子过得更好了。 老伯见是熟客热情地招呼,坐车也要给他便宜几钱。 沈清和颇为意外:“日日见这么多人,这还能记得我。” 老伯憨笑,黝黑面容发着光,“那是,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公子这样好相貌的,可不就记得牢。” 从这里回侍郎府,依旧是路过罗锦街。这条街面依旧喧噪热闹,世家豪门前递送拜帖的人前赴后继,不知倦怠。沈清和这次没有任何疑问,他在晃荡的简陋车厢中静静阖眼,回想着数月幻梦一般的遭遇,困倦得只想要闭眼。 牛车与牵驴携书的读书人们擦肩而过。 晃晃悠悠地坐在车里,这次好像比往常更久些,沈清和恍惚要睡着了,一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 不对劲! 罗锦大街的哄闹绵延到后面的青鱼街、守经巷,后者虽然不如前者盛况,也绝不至于如此安静! 沈清和坐起来,他一把掀开帘子,面前哪里是什么侍郎府,甚至远远离了街,入目只有看不到边际的竹海,竟被带到这荒无人烟的僻静地方。 他此刻冷不丁想到:上黑车了。 下了牛车,车主老伯早就不见踪影,拉车的黄牛低头去衔地上的草,见他下车只是动了动耳尖,头也不抬。 他下车才发现,脚底下踩的是铺陈的石板路,颇为新奇得多走了几步。 连京都主干道都是简单拿素土压实,这林子里竟然有这样一条幽长平整的砖石路,这是什么样的手笔!青绿竹海拱卫着这条宽阔小径,竹叶掩映间能见一座圆亭远远矗立,里头似乎还有个人影。 沈清和掸了掸衣袖。 费尽心思将他诓骗来,究竟是敌是友。 走到近处,总算见到了坐者真面目,一袭宽袖白衣委地,腰饰环佩,形貌端丽,沈清和打眼便知道,这是定是哪位世家的公子。不过审美是比其他乌衣子弟强多了,没有把那五颜六色的珠玉往头上身上戴,或者拔野生动物的羽毛做扇子,端的是仙气飘飘,赏心悦目。 沈清和一阶一阶上了石亭,亭中央是弈台,那白衣公子此刻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顾自对弈。 沈清和抱臂依靠在亭柱上,懒散地看这人一来一回化招,自己和自己下得不亦乐乎。他不懂棋,只看终于停了手,似乎是结束了,便煞有其事地鼓掌。 “厉害厉害,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白衣公子出声,嗓音清雅。 “来手谈一局。” 沈清和婉拒:“不好意思,没去过少年宫,不会下棋。” 白衣公子甚为遗憾,他指了指棋面,“不要紧,不会下棋,观棋也是件妙事。你瞧,黑子处处抢占天时地利,密布天罗地网,纵使白子使出浑身解数,也只不过负隅顽抗,苦苦支撑,最终难逃个瓦解土崩的下场。这本就是局绝棋,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绝棋?便是无法挽回的败局,栋折榱崩,大厦将倾。” 沈清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两枚棋都在你手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谁输要谁赢还不是看你。” 白衣公子但笑不语。 沈清和觉得这人在点他,现在心情不好,便偏不如他意,“不就是让白棋赢,很简单啊。” 白衣公子挑眉:“愿闻其详。” 只见沈清和走上前,抄手便劈向那黑白交错的棋盘,霎时间那满布的黑子白子噼里啪啦落了满地,那棋子似乎是玉石质地,落地后便接二连三崩解开,碎成了残缺不全的样子。 白衣青年后退半步,目露惊愕。 沈清和没管他,另从棋篓里捡出了一枚珠圆玉润的白子,在指尖转了转,啪嗒一声放在了棋盘正中央。 “你看,这不就赢了。” “只此一枚,怎么数子数目断胜负?” “只此一枚,还需要断胜负吗?” “有趣有趣,真是太有趣了。”他轻笑,“在下燕临越霁,久闻阁下大名,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燕临越氏。 沈清和心中一凛。 大雍最大的门阀,真真正正拥有传世家学,门生故吏遍天下的百年世家,也是他清北书院的头号竞争对手。 想到此,他心中哂笑,估计人家压根没听说过他们这野鸡书院,知道了八成觉得他在登月碰瓷呢。 说来也怪,常祁二家相争架势沸反盈天,身为五姓七望之首的越氏,在朝中却几乎隐形,只听说内阁有几位来自越氏的阁老,也已摆出了颐养天年的架势,不见越氏推出个明面上的话事人。或者用汹汹的传言解释,便是像越氏这样的门第,只依靠经学便能被捧到寻常世家难以企及的高度,早不屑于下场参政,于此道倒真像清学中所说的‘万物贵无’。 至于越霁之名,他如雷贯耳,清谈集盛行人物品评,越霁便是品评中人人赞颂的好风评,用沈清和的话来说,便是不在江湖,江湖却处处有他的传说。远在燕临,美名便流水般传到京都,褒其为‘言为士则,行为世范’,骄傲的士族也公认的标榜人物。 不论是何种传言,都能看出这大雍第一望族是何等庞然巨物。人总是爱跟风,何况面对这样的门第,膝盖总是软些,他对这些近乎夸张的流言持保留态度。 沈清和抱臂站着:“想来越公子早知道我是谁,那我也不必介绍了。只是竟不知我还有这等能耐,劳驾您不声不响将我掳来这里,有何见教。” “我知沈公子才华出众,与我表弟同日中了一甲,又近君王侧,如今还将赈灾一事疏理得漂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英才。” 沈清和等他下文,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越霁浅浅叹了口气。 “只是陛下不懂赏识人才,只道是盲者得镜,铅刀作铦,我为公子感到惋惜。” 图穷匕见。 旨意前脚刚出含章殿,他后脚便能知道。 沈清和讽刺地想,这哪里是什么孤云野鹤,分明是手眼通天! 20、20 昭桓帝召见御史中丞,在含章殿内议了小半个时辰的赈灾后续诸事。 孔正卿走后,昭桓帝静默片刻,还是遣晋昌将昔日未完的画卷从匣中拿了出来。 是那未完的游春酒醉图,红衣少年依靠斜倚苍竹,持盏高举,五官依旧空白。 年轻帝王静静看了会儿,忽而用细笔沾墨,往卷纸上勾画。 眉、眼、鼻,最后点睛,像是胸中早已构思许久,提笔便能一气呵成。 晋昌对这幅画的好奇早就在心中积蓄已久,他不敢像上次般光明正大地瞧,只用余光偷偷地觑。 色泽鲜艳,神气完足,他曾先入为主,觉得是沈家郎,现在添了五官再看,沈家公子的眼睛没那么圆,要更狭长些,头发也要更长,一路得到腰背,脸颊倒是肖似……不过画里的人剑眉星目,自有自的英姿焕发,唇和颚角倒是像陛下…… 晋昌公公思及此,突然若遭晴天霹雳! 陛下正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竟把这给忘了! 陛下曾远封在西北藩地时,皇室式微,异姓的逆王在京都大权独揽,便要分封的宗室都送家中幼子入京受学。说是受学,实为作质,等皇座上被酒色掏空的惠帝一倒,便顺理成章推一个傀儡上位,既堵住天下之口,又能暗地把持江山,做大雍真正的君主。当时便连三岁孩童都知道英王逆反之心,街头巷尾编了歌谣传唱。 彼时陛下的胞弟平襄郡王年仅十三,正是不长不幼,白板天子的好人选。小郡王在英王迫使下,只能随数位近岁的宗族兄弟进京,入进了英王府。逆王为人狼戾不仁,对皇室傲慢少礼,犯下罪行罄竹难书,难说宗室之子们在他手下会遭逢怎样的苛暴。 晋昌不是潜邸旧人,难以知晓这桩往事全貌,只知道现今的陛下花费两年,联合部署与西北军,在昔日右仆射襄助下攻入京都,尽管以迅雷之势夷灭英王府,但质子已尽数被暴怒的逆王残忍屠杀。 至此陛下登基,功勋卓著的常右仆从龙之攻功,位列三师太保。风雨一时的英王党派再无声息,连带平襄郡王这件旧事都蒙上层血光,埋葬在封禁的逆王府,再无人提起。 所以陛下这所描所绘的人物山水画,该就是十五岁便折了的平襄小郡王? 晋昌成精一样的人,将这关节想通,便一下全通了窍。舞弊一案的轻轻放过,力排众议钦点探花的恩宠,破例拔升为朝夕在侧的近侍,沈公子怕不是都沾了这位早逝小郡王的光…… 揣摩圣意已经成了晋昌的营生,那陛下提旨免了沈大人赈灾钦差的庶务,今日复又将画卷拿出来描画,究竟是何用意?难道恍然惊觉睹人思人欠妥,如今要彻底分离脱出?那为何又将沈小公子晋到了正五品侍中,要知道侍中非亲信贵重不能担任。 晋昌一时摸不清头脑,想不通陛下的圣眷到底有没有收回。 …… “为我惋惜?原以为沈某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没想到越公子远在燕临,还能有这令人意外的见地。”沈清和在弈台另一边坐下,和这位声名远播的越氏公子面对面。 一个坐姿端正,惯有名门世家的风雅,一个跌宕洒脱,能眼见的身段风流。 越霁:“我也是不愿见珠玉蒙尘。” 沈清和都想发笑,他这个京都纨绔有一天也能成了让人抢手的香饽饽,还是越氏来争,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越霁见沈清和长久不语,也不催促,织金重台履踏在满地碎玉上,“沈公子,都说时势造英雄,我倒觉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更贴切。” 这都不能是一般的党派之争,他是天子近臣,光明正大挖皇帝墙角,什么成分已经裸着告诉他,毫不遮掩,毫无顾忌,也不怕他反水检举,或者说有恃无恐。 沈清和一向喜欢与有野心魄力的人打交道,和他原先想在昭桓帝手下做出成绩一个道理。但这越霁,连同他背后的越氏,像掩在迷雾中的巨兽,只能隐约看见它裸露的獠牙。 何况越霁出生世家,站的太高,便容易目下无尘,何况那样的顶级出生。 不怪沈清和连坐,他还没见过世家出什么好人物。 “不必了,沈某资质鄙陋,不堪大用。”沈清和露出外示于人的招牌假笑,虚与委蛇正好他也很擅长,“想必一声令下,天下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为公子你驱策的。” 别说沈清和这个五品侍中,就是礼部侍郎沈兆,见到越霁也得客客气气,被如此夹枪带棒驳拒,越霁半点也不恼,他饶有趣味看向面前人。 “听说沈公子还开设了家书院?哦,似乎是叫什么…清北书院?” 沈清和心中骤然一冷,面上灿若春花,“不过是个小破书院,开着玩玩罢了,我曾经就不是读书料子,现在飞黄腾达,还不许我过把当先生的瘾?我听状元郎说过您家上清书院,那才是真了不得,叫人神往得很。” 越霁矜笑:“上清书院喜逢天下有学之士,沈公子若要来我自当倒屣相迎。只是办学之事……普天之下鱼龙混杂,难说一定心明眼亮,能识得明珠。” “越公子你点我呢。” “要看清全局,还得睁大眼睛。” 越霁将棋盘中央的白子捻起,摩挲着手心温润,漫不经心道:“大雍气数将尽。” 沈清和猛然看他,皮笑肉不笑道:“你知道这是在说什么吗?” “我知你不拘一格,忍不住就想一吐为快,想来你应该不会介意。”越霁莞尔一笑,“你在策论中写道‘攘外必先安内’,我正好也这么觉得。大雍早是内忧外患,百孔千疮,我正缺你这样的臂助。” 沈清和面色古怪:“越公子难道觉得我有这样的本事?” 越霁:“红墙之内,我正缺一双眼睛。” “你要我做内线?”沈清和挑起眼皮,“朝廷里会没有你的人吗,你想让我监视谁……难不成是皇帝?” 越霁隐秘一笑。 他猜得果然八九不离十,越氏早有不臣之心,这样根生于王朝血肉中的庞大家族,维系了天下学子良材,心有异动好像也不奇怪。 只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沈清和要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嘴边一转,“我帮你,能有什么好处。” 风起,越霁束发的葛巾在身后飞扬,在他的指尖缠绕。 “若这天下为越氏天下,万民为越氏之民,我越氏中重要的部署,自然掌有生杀权柄,独步一方。” 越霁伸手,那枚白子便安安静静躺在他掌心。 沈清和从他恬淡的笑一路扫到掌心的白子。 昭桓帝言犹在耳,他伸手一抓,棋子便轻易转到了他的掌心。 “好像是很难拒绝的条件。” - 冬至日,大雍彻底迎来了它的肃穆,第一波寒潮来临,北风卷地,又腾起直往人后颈子里灌,百官上朝都外罩裘皮,手里捧炉,连乘坐的车马都添了厚厚的褥子。 入了大内便要讲宫廷的规矩,沈清和将保暖但笨重的皮毛斗篷给脱了,寒风刮脸,刺得他生疼,疾步往值房赶。 自从就任了赈灾御史,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当过职,头日复任,房里依旧是那几个同僚……也不是,长桌这端多了个人,瞧着面生,应该就是值房八卦里常能听到的潘良。 “沈给事,啊不,应该叫沈侍中了。”戴仪见他便古怪地笑,“我本想着你加任了钦差,便能超拔出我们值房,怎么兜兜转转只是高了半个品。” 他用拇指和小指捏出的芝麻大小的一截。 他们不知其中缘由,只知道沈清和这差事办着办着,就被卸了任。消息从含章殿当差的宫人口中传出,说是沈清和长跪不起,还去牵拉陛下的袖子,死皮赖脸磨得陛下没办法,只能勉强晋他半品,算是了事。 想来也是,本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差事办砸了,先前又搅乱了清谈集,真是草包芯子,时机到了还是闭着眼抓瞎……现在好了,竹篮打水两头空! “是只晋了半品,要不是知道戴兄心直口快,还以为是酸我呢。”沈清和心情一差,脸上笑得越开,嘴里越是刁钻,“只是十八岁的正五品罢了,升得太快也确实不好,还是得像诸位大人学习,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慢慢慢慢走。” 几人脸色倏然变了,好你个沈清和,不过几日功夫,竟也蹬鼻子上脸,开始阴阳怪气的挖苦人了! 他们哪个不是在朝中浸淫多年,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多,沈清和与他们相比不过一介新任,看似风光,实则一无人脉二无资历,殊不知登高必跌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比比皆是!走得太快还会扯着档呢,他这样的,怎么可能在官场上走得长久! 三人脸上五颜六色的,沈清和一眼就知道,就是见同级晋升眼红得很,他司空见惯。卷不起来又躺不平的,安心做条咸鱼不就好了,干嘛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想来这几天的日常八卦,已经更新成他沈某某的闲事了。 桌案前的书卷又成了几座山,沈清和真怀疑整个给事部门的活全给他一个人干了,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加班,冷脸道:“这是谁的活,都自己领回去。” 戴仪:“哪里是我们的,你数日不当值,这些当然全是你冗余的,我们还抽闲帮你做了些呢,不然这桌子都堆放不下。” 沈清和自然不信。 戴仪又道:“想来陛下也不会再宣你去含章殿殿,沈大人有大把时间慢慢看这些文书。毕竟你还年轻,要听句劝,凡是戒骄戒躁得好。” 他身后两人连声附和。 话音刚落,有人轻敲了敲门。 唯有专心致志拟读文书的潘良离门最近,他对其他人的口舌之争半点不理睬,听见扣门便站起,行动还有些不自然地开门。 外头寒风卷进,带着乌黑纱帽的小公公探头进来。 “沈大人,陛下宣你含章殿当值,口谕说了,卸交钦差事宜后,伴驾的庶务一切如旧。” 刚刚还闲坐的三人大惊失色! 到底是谁说沈清和已经失去宠信的! 20-30 第21章 21 朕错了 含章殿一切如昨, 素净的陈设,安静的宫人,即便数日未至, 他的那方桌几仍旧被擦拭得不沾浮尘。 早朝还没散,外殿的宫人悄声打扫, 有女侍不时偷偷透过珠帘,向里很快地瞥一眼, 又低下头去。兽纹铜炉内飘出的白雾缓缓下沉,内室便弥散起好闻的水檀香气, 是昭桓帝身上经久不散的气味, 沈清和待得长久了, 有时也会沾染几分。 他只低头做自己的事, 昭桓帝进了内室, 沈清和便挑不出错地行礼问安。 萧元政多看他一眼。 秘书省最新编修的国史早早放在案头, 萧元政一篇一篇翻阅, 越芥才干不小, 胸有万卷,有些残缺篇章都能补入, 加之文章作得鞭辟入里,应用到修撰事宜更是事半功倍, 刚毅木讷的大著作郎都对他称赞有加, 是有些真本事的。 同属秘书省著作郎的榜眼,在越芥的拼比下就没那么亮眼…不过要说最亮眼的……萧元政微微侧头, 发现与二人同列一甲探花郎, 手中毫笔已经在纸上落了个豆大的墨点,脑袋都快垂到纸面上,他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晋昌早就瞧得干着急, 在陛下眼皮底下当差,竟然还能睡着了! 就在他想着怎么不动声色把人叫醒,就发现陛下的视线已经从手中撰书,移到了旁侧的小桌上。 晋昌顿时歇了心思,眼观鼻鼻观心:沈公子,你且自求多福罢! 萧元政看了他一会儿,见那乌溜溜的脑袋就要磕在墨点子上,轻咳一声。 内室安静,这平常的动静就显得抓耳。 沈清和一个激灵,他立即起身作揖,外面是朔风阵阵,含章殿烧了地龙,他近处还摆了只炭盆,将整个内室熏得暖烘烘,催得人直想瞌睡。 “陛下恕罪。” “困了?”萧元政想到昨日少年眼下的青涩,现在站远了,倒是不太看得清。 “臣不困。” “累了就休息吧。”昭桓帝一手执书,目光扫到少年桌案旁,才发现堆积的文书,皱起眉,“你一日要写这么多?” 连篇累牍,几乎和他一日要批阅的分量不相上下。 沈清和现在拿不准和这位大领导的关系,表现中丝毫不见昨日龃龉。 他心思回旋,小心翼翼揉了揉手腕。 “不多的……” “今天能写完。” 今日要批读的奏章就在手边,萧元政一连翻了几张,沈清和的字迹很好辨认,一眼过去,十张里有八张都是他写的拟书。 沈清和刚在脑子里演练了番如何惺惺作态,抬眼就见昭桓帝走来,沉郁水檀香随玄色衣料靠近。 呼吸一窒。 年轻帝王只是拂身,将他写好一沓票拟翻阅过。 “田税、水利、上贡……这些全都是你在看?” 给事房从前四人当差,后来有个给事养伤赋闲家中,便数次奏报人手吃紧,他便将沈清和拨过去。从前他对给事房诸事并不上心,呈交上来的票拟也只一扫而过,也就沈清和就任后,偶尔瞥见他的文字才停留一二。 现在看来,许根本不是人手不够,而是营营逐逐,内争倾轧都到了他眼下! “其他人的都是吃闲饭的吗。”萧元政放下票拟,语气平平,已然有愠怒。 “不怪他们。”沈清和垂着眼,萧元政这次够近了,看清了眼尾是抹熬出的水红色。 “毕竟我资历最小,不像其他的大人,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叫我多多锻炼也是应该的。” 昭桓帝面色沉下。 “一群酒囊饭袋。” 他叫了贴身大监,“那三个给事若是不愿意在值房做事,就去兵马司扫马厩,还要叫他们把吃下去的俸禄全都吐出来。” 沈清和隐秘地牵扯唇角。 看嘛,背后说闲话算什么本事,有黑状他是真告的。 他突然又想到,昭桓帝哪里是他这下三滥招数能摆布的,摘了那三个同僚的帽子,兴许就是那顺水推舟,他要主事赈灾时,怎么不见这么痛快。 嘴角的弧度又拉平了。 逢场作戏,就他自己认真,真是又蠢!又笨! 罚了该罚的人,萧元政看青衣少年只快活了一刹,又不高兴了,时常狡黠的眼眸此刻低垂着。 是哄不好了?他不动声色看了会儿,升起许久未曾有过的无措无奈。 他想去看晋昌,这个宫廷大监总有些花里胡哨的主意,又想起他从小进宫当了阉人,是个亲缘浅的,哪里知道这些。 他按了按眉心,罢了,再寻机会吧。 — 午膳过后,萧元政惯例冬至日去凤阳台请安,小坐片刻,回含章殿处理冗务。 过路宫人正美滋滋地出来,手中捏着枚黄灿灿的金桔,正好撞上昭桓帝御驾,着急忙慌行礼,金桔咕噜噜滚落在地。 晋昌看他怀里掉出的金桔,斥骂道:“你这贼骨头,胆大包天的敢在宫里偷盗!” 新鲜蔬果都是贵人的专属,一瓜一果,都是有专门份例,记录在册供给哪座馆室,或分予臣子。果品在宫中还算常见,但也不是小奴能拾掇的,京都外的寻常人家,可能一年也吃不到一只! 含章殿宫人都受晋昌择选管制,横在陛下身前出了这事,这不是存心要害他受罪!晋昌的心思在肚肠里转了几个来回,拂尘一扫,立即叫侍卫将人带到刑务司。 那小宫侍咚一声跪下,面上喜色尽数褪成惨白,“冤枉啊大监,这不是奴偷的,是…是位大人赏的!元宝公公也在,他可以为奴作证!” “元宝?” 晋昌狐疑,元宝是他的徒弟,年纪虽小但办事得力,人也谨慎,从没听说过与朝里哪位大人走得近啊! “是…就在那处。”宫人指了个方向,是含章殿一处小院,和正殿相隔好几个连廊,昭桓帝平日歇乏都在内室,那偏院早就荒废,平素人迹罕至,怎么会有人在那里分瓜果! 他越听越觉得没谱,昭桓帝待人宽厚,但也揉不得沙子,率先迈步去那偏僻小院。 走过几个连廊,二人才听到里头传出的人声。 “用力用力!” 那声音欢欢喜喜,又耳熟得很,晋昌诧异道:“是沈侍中在那儿。” 昭桓帝点头,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留在原处,独自穿过隔断的太师屏,往里头去。 他执政多年,还从未来过这处院落。院中植了疏落的梅树,现在枝头还是几个米粒大小的芽苞,整个含章殿不论内里,外头一概金碧辉煌,这里却只有素淡,天井中央凿了座深井,孝帝祈千秋之寿,宫中多秋千之乐,井边就有架秋千,沈清和坐在上头晃晃悠悠,双眼紧盯着井口。 “大人,沈大人,这次太重太沉了,奴才都拉不动!”元宝在一边拉着井绳向上拽,纹丝不动不说,自己要被牵引着往井中走,口中惊呼连连。 “哎呀,之前你还跟我犟,关键还得看公子我的!”沈清和从秋千上跳下,一起扯着绳往外拉,辘轳终于吱吱呀呀转,哗啦啦出水声后,木斗里满满当当带水的果子便显露出来。 “许久没有用井水镇果子吃了,今天可算过了心瘾又过了嘴瘾!”沈清和捡了个大枣,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直接往嘴里送,被冰得牙根发酸,五官皱在一起,含含糊糊道:“原生态,这不比冰箱好使!” 他往秋千上一坐。 “元宝公公你也吃,从前我在家吃个果子,还只能捡我哥哥弟弟不要。现在大家都给我送…真得让他们看看我多风光,想吃哪个就吃哪个……宫里的果子都比外头甜,他们想也吃不到!” “你在家吃不到?” 昭桓帝从错落梅树间走出,两人纷纷回头,元宝见陛下亲临,魂飞天外,五体贴地称呼万岁。 沈清和顿时垂眸敛笑,弯腰作揖。 萧元政也从水斗里捡了枚枣,放在指尖滚了滚,“这么好吃吗。” 摸鱼被领导抓到了,沈清和抿嘴,“是陛下准我休息的。” “是,没说你不好。”萧元政失笑,牵过青袍少年的手,将冰冰凉凉的枣子塞回他手里,“吃吧。” 沈清和后退半步,恭敬道:“多谢陛下赏。” “又不高兴了。” 萧元政皱起眉,细细打量少年表情,皱着眉头思索一阵,最后得出了他思忖了整个午间的结论。 “你是在怨怪朕。” 沈清和被昭桓帝的用词噎了一下,什么怨不怨怪不怪的,听的人牙酸……他是这样的人吗。 “微臣不敢。” 元宝还在一边跪着,直一身白毛汗,这是他能听的吗! 颤巍巍抬起半个脑袋,被陛下轻扫一眼,得了首肯,连忙逃也似地跑了。 小梅园里就剩下他们二人。 “你怪朕先前无故黜免的了你,不听你的辩解,觉得朕太独断专行,所以不高兴,是这样吗?” 其实这话是有点好笑的,就像小孩和大人耍脾气,因为太过悬殊,根本不会记挂在心上。遑论他们君臣间,本就是君贵臣轻,他就是一万个不满意,一万个不高兴,对昭桓帝来说也不足一顾。 之于他,上次的面谈是难以跨越的龃龉,之于昭桓帝,每天经手的杂事就如过江之鲫,不过是每日千百道敕令中的一道,哪里需要在乎哪个五品小官心里有疙瘩,无非是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就冷着。 坦言重提旧事,无非是目下无尘,偶尔向下一瞥,发现随意之举竟让你一阵惊涛骇浪,兵荒马乱,下一句便要高高在上说: 何须至此呢。 就和没来由的厚待一样,火烧得越旺,薪柴便燃得越快,沈清和一直在暗中谨慎地窥度,在这个期限之前,他必须挣到自己能稳住脚跟的依仗。 沈清和心中越冷,面具就戴的越稳。 “陛下这么做自然有陛下的道理,臣没有怨怼过。” “说谎。” 这谁能说真话!谁敢不说谎! 沈清和在心里抓狂,他就算是怪了,那又能怎样?叫皇帝和他道歉认错吗,他沈清和几斤几两,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的,怎么回答都是错,这不是要活活将人逼上梁山吗! “是朕错了。” 沈清和一愣,真的……道歉? 他回应得很谨慎,“陛下怎么会错。” “我知道你在灾民营中奔波辛苦,空欢喜的滋味不好受,该好好赏赐你,再掰开和你细细地说明其中缘由。朕犯了自大的毛病,觉得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便强加在你头上,实在是不该的。” 沈清和面皮绷着。 他一边在神游,一国之君在和他道歉,幻梦一样不真实。理智的另一边又想,和他说这些是图的什么?皇帝怎么会向臣子软话,若日后发难清算,是不是会先杀他灭口……一时纷杂的想法鱼贯窜出,要在脑中爆炸开。 不过无论如何,他的郁气已经消减大半。 沈清和选择避过这个话题,挑了只漂亮的小香瓜,往井边上一磕,那熟得不能在熟的香瓜被碰开,便发出清脆的迸裂之响,从里往外分成了两半,果香四溢,清新宜人。 皇帝递的台阶,不能不收,也不能莽着全收。无数人物传上得出的真理。 “陛下要吃瓜吗?” 他将稍大的半边捧到昭桓帝眼前。 昭桓帝垂眸看那嫩黄的香瓜没动,下一刻伸手,将两边的瓜都接到自己手中。他掌心宽大,一手能掌住整只,空出的另一只手将装满瓜果的水斗提了起来。 “天气冷,贪凉不好。你喜欢吃甜,让晋昌拿到膳房切了小块裹白糖,更好入口些。” 皇帝亲自提的果子,沈清和又受宠若惊,便听昭桓帝垂首问他:“你吃过煮梅吗?加了冰糖,再做成梅子露,我在西北时,小孩都爱吃这个。” 被清浅的眼瞳看着,沈清和诡异有种被宠爱的错觉。他谨慎地摇摇头:“没吃过,听起来很好吃。” 昭桓帝温和笑了:“膳房里有跟我从西北来的老庖,叫他给你做一盏,尝个鲜。” 两人间气氛像回到了昨日之前。 沈清和最后吃到了白糖果切,元宝公公似乎吓坏了,不知道躲哪里去,直到散值了也没见着人影。 青袍少年在宫道上走着,迎面被一个内监撞了一下,撞得很刻意。抬头时是一张能淹没在人群里的脸,这小内监突然将什么东西塞进他怀里,头深深低下,匆匆便走。 给他的? 沈清和茫然地往怀里一摸,摸出段洁白的绢纸,扫了一眼,参照从前的电视剧,拿了这样密函的人,下面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自从被黑车拉走过一次,沈清和就谨慎多了,上下值只上自家车马。 他在车里将那截薄纸展开,上头隽秀的小字写道: “已有朝臣弹劾你在赈济灾民时擅权、怪力乱神、坏法乱纪之类,门下省已尽数压下驳回。” “与祁氏之龃龉,不必忧心。” “另盐税一案,或为昭桓帝所忧,涉案渎职大员如下,可借机行事。” …… 沈清和将绢纸细细折好,收进袖里。 是谁送的,他读完最后一句时,心中已经有了数。 他暗自咋舌,第一望族,真是不虚此名!即便不在朝中,也有这样搅弄风云,掌控全局的本事!他在给事房做事,能看到百官上奏,这些奏疏都是已被中书省给筛过的,殊不知谁的话能上达天听,谁的话被死死捂住,早就有了定数。 说是手握日升月降都毫不夸张。 随随便便就能送出这样的大礼,这笼络人心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把答案喂到他嘴边,泼天的资源和供给倾注于他,躺着就能飞升,一天要让他受宠若惊多少回。 当了双面间谍,一边走钢丝,一手抱一条金大腿,这滋味还真是……爽死谁了。 他思索之际已经到了侍郎府,发现大门前是熙熙攘攘的人,正门此刻大开,有家中小厮欢欢喜喜地放了一长串的鞭炮,抛出的赏钱荷包落进人群里,顷刻间哄抢一空。 沈清和只能将车马停到西侧门,家中小厮正好从门内出来,手中抱着只大红色灯笼,金边‘囍’字热热腾腾。 “家里什么喜事,这么热闹。”开大门挂灯笼,他科考提了探花都没这光景。 “二公子,是喜事,大喜事。”小厮喜气洋洋,“四小姐刚定了亲,家中大摆三日流水宴,夫人也高兴极了,连我们的月钱都翻了番!” 四小姐?那就是沈鸢儿。 她好像才十五岁,自己都是个小孩脾气,就有婚事了? “定亲也这么热闹?”沈清和指了指小厮手中的红灯笼,那真正成婚那日,得是什么样的排场。 “当然不是一般的亲,是和祁家公子定的婚,四小姐是去大家族里当主母的!” 祁家……? 沈清和一把将人拽住,小厮惊愕地看他。 “哪个祁?” 小厮挠了挠脑袋,“二公子您在说笑吧,五姓世家中,只有一个祁啊?” 沈清和神思不属地回到院子里,绿松南红见他面色有异,叫人把院子大门给关牢了,将锣鼓喧天都挡在外面。 “公子可是看到外面吵闹,心里不舒服?”绿松义愤填膺,“平日四小姐就喜欢奚落我们院子,过了今天怕是更变本加厉!不过咱也不怕,公子如今是五品的官人,不会再叫她欺负!” “你们公子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吗。”沈清和拍了拍他的脑袋,绿松憨笑几声,“自然不是的。” “都说五姓世家最讲门当户对,少与外姓姻亲,连最知书识理的大小姐,也远远够不上五姓家族的门楣,没想到会娶我们家小姐作正妻……” “当然有古怪。” 他前脚刚和祁司徒结了仇,与那个祁连均大吵一架,都想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后脚他们便来下聘订婚,哪可能没有问题! 但这全家欢天喜地之际,他若去横生枝节,不得被他爹和秦夫人生吞活剥,还要说他净在外招惹风雨……便是真有问题──与世家姻亲,有望举族飞升的机遇,是个火坑他们也要蒙着眼往下跳。 他无法阻拦。 沈清和脑中一闪,他将袖子里掩着的绢纸拿出来,这纸张柔韧,如此作弄还是平整一张。 原本被他一瞥而过的第二条,重新映入眼底。 “与祁氏之龃龉,不必忧心。” 怎么个不用忧心呢,祁氏提出结亲,沈兆上赶着要把女儿送上,结了姻亲,成了一家人,那些唇齿碰撞就都不算事了。 真是荒唐可笑! 越霁是有怎样的能量,还能左右另一世家的姻亲。 沈清和眼中闪过暗芒。 这是要将他彻底绑死在这条船上啊。 第22章 22 通家之好 先是安排他的仕途, 后又借姻亲与世家捆绑,名利双收的好事,世家惯用的伎俩, 要么把不安定的因素掐灭在摇篮里,要么便收拢手中, 化为己用。 天大一张馅饼砸下,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还有谁乐意再去走弯道,舍了这泼天富贵? 越霁手段纯熟, 比起官场倾轧的腌臜事, 这把式甚至算是光明, 除了沈清和有种被根绳子拽着走的不爽, 换做旁人, 怕是嘴都要笑歪了! 他将瓷杯捏在手里打转, 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不是什么金大腿, 而是见他态度暧昧, 用金子打了条项圈,不由分说就要往他脖子上挂!用你时光鲜万人称羡, 若将来挡了路,就化作绞杀的刑具, 生息全扼在别人手里! 外头又放了挂鞭炮, 像故意来耀武扬威的,又响又震, 吵得人耳朵嗡鸣。 沈清和不是乐意叫人拿捏的。 他一个五品微末, 和越氏这样的庞然大物缔立盟约,便是与狼共舞,只待他虚与委蛇一阵, 并非长久之计。能和越氏通力合作的,那也至少得有百年根基,手握一方郡望…… 总之不会是他。 沈清和一边想着,一边拿出了宫里带出的梅子露,昭桓帝一共给他两壶,他便分了一壶叫绿松南红都尝尝。 二人都没尝过这从西北来的吃食,听说是宫里赏的,更宝贝似地不舍得喝,沈清和见二人争抢嬉闹,打发人到外头去抢。 他独自关在门里,赈灾这些时日系统实地帮不上忙,那样貌出来也是被当做小怪物,沈清和索性给他‘放了假’,顺便节约节约‘经费’。 从前觉得系统是个人工智障,现在烦心人烦心事越多,也有了高下对比,觉得他还是可爱的,至少平日相处,不用和他,做表面文章、费烂口舌。 系统很快响应:“怎么啦小沈。” “我发现你最近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沈清和笑,“好歹我是正五品,你高低要叫我一句沈大人。” “学生他们近来怎么样。” 系统:“啊?什么什么,我不知道啊?” “你偷溜出去,账上积分都少了,以为我没发现?” 系统讪讪避过他的话头:“都挺好的,用了高容的办法,瘟疫已经暂时稳定下来,其他人的表格统计法也有了大用,灾民恢复得好的,已经准备去各家开始做工了。” “挺好,我今日就叫人将他们召回书院。我最近就不过去了,你多加看护,叫他们都住在书院里,暂时别回家了。” 沈清和刚嘱咐完,绿松敲了敲房门,“公子,同四小姐定的祁家,遣了位郎君来纳采,主院派人来传话,叫公子们都去见见人。” “来的是谁?” 绿松:“听说是新郎官的兄长。” 婚前纳采向来是遣使,头回听说让兄弟上门的。沈清和心下狐疑,世家罕有对外通婚,低娶还叫兄长来纳采,古里古怪,只能说足显对这门婚事的重视。 正厅已经簇拥了不少人,沈宅除了不能迎客的偏房庶室,叫得上名的基本都来了,沈兆携秦氏坐上首,下首第一人是个相貌堂堂的公子,褒衣博带,上俭下丰,超脱不凡,正是上流名家的潇洒, 举家上下都视其为贵客,将最好的器皿酒茶拿出相待,沈家子弟不论嫡庶皆郑重其事,目光偶有追随着瞧,想多窥学上几分五姓门第的风度。 “沈家的兄弟们都在这里了?”祁连均将堂上众人扫视而过,没有看到想见的人影。 “是的,大多在这儿了……”沈兆看了圈自己的儿子们,发现最现眼的那个儿子没来,拧了拧眉,这小子是皮紧了,平日四方乱窜,这么紧要隆重的关头倒不见人影,硬是要在未来通家前失了礼数。 不论如何还是面上摆笑:“家中是还有个混不吝的二小子没来,他性子内敛,遇上这样的场合时而脸薄不愿意出来,不必等他,吃茶,吃茶!” 祁连均惊讶:“是吗,原来二公子是这么怕羞的人。” “是是。” 这话题怎么就跳到沈清和头上了,沈兆匆匆把话题扯回来,叫自己两个得意儿子过来,“这是我家小子清峰和清淳,一个在尚书台任令史,一个马上要投身科举。” 若旁人定要大吃一惊,朝中堂堂三品大员,竟向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子推介自己的儿子。 可在场无人有惊异,盖因祁连均来自鄱会祁氏,一个世家,累世官宦,能撬动的资源是巨大的。 虽说沈家投诚过常氏,但不过就是个无足轻重的等闲人物,哪里有姻亲来得牢靠坚实,沈家自然“深明大义”,顺理成章倒入祁氏阵营。 只听外头通报,少年形貌俊美,特别是一双眼睛,见人便带三分笑,一副皮囊锦绣,正是沈清和。 “父亲母亲好啊。”沈清和随意拱手一拜,他偏头,便看到了祁家的那位兄长。 ……呵。 若先前还有半分疑虑,如今皆尽数消散。 就是冲他来的! “沈公子好啊。”祁连均笑眯眯地看他。 堂中原本的融融泄泄顿时一凝,沈清和完全没有冷场王的自觉,见有两个位置空着,大咧咧挑了个坐下,正好和祁连均面对面。 沈清淳刚和祁氏来的公子见完礼,就被抢了位置,高堂贵客都在场,他绝不好发作,只愤愤瞪了沈清和一眼,他妹妹和祁家攀上姻亲,过了这阵,看这沈清和还怎么同他嚣张! 沈清和架起一条腿:“哪位有眼识珠的公子,竟瞧上了我家妹妹。” 他更想说沈鸢儿真是个倒霉蛋子,要嫁到这祁家去,不过只是定亲…若有机会……还是得搅了桩婚事。 这不像那春水煎那次,发个疯就完事。 旁人不觉,祁连均自然知道他话里的火药味,还是似初见时一样,态度仍是对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般宽宥。 “舍弟祁玚见沈家娘子秀慧,倾心不已,才起了求娶之心。” 祁连均是祁司徒嫡出的儿子,这祁玚与他都不是排在一个字辈,那就是旁支子弟了。 他又想冷笑,这祁氏真会算计,那个旁支来打发人。 可就是如此,沈兆仍欢天喜地,大肆庆祝,可见与世家通婚是多么不易。 祁连均:“自此以后我们便结通家之好,我且算你的伯兄,不知道有没有管教的资格了?” 这话时暗讽他们二人昔日的药铺争执,如今我上你下,境遇轮转,昔日放出的狠话,如今看来就是那笑话一般。 “当然。”沈清和不假思索道,“祁公子想怎么管教我?” 沈兆也听出不对,瞪了沈清和一眼,低声道:“贵客当前,岂容你放肆!” 祁连均像包容一个顽童般,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如今是不一般了。”祁连均意有所指,“我也不好和公子吵架。” “我弟弟的庚帖我已送到,倒还有个帖子没送出。”他拿出一张色泽洁白,印刻纹样的竹笺,“越氏两位公子此番来京,隐公子嗜武,特办骑射会为两位接风洗尘,柳汜公子出钱出力,又说那日清谈集与你一见如故,邀帖便是他点名给你的。” 那日他…都能一见如故,那这柳公子爱好还真挺特别的…… 不过是不是柳公子点名,谁也不得而知,但他特意提到越氏,便是叫他心中有数。 果然这一切安排都与那一个名字有关。 一旁沈清峰和沈清淳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是什么意思,邀约沈清和,却不请他们,是视沈家只有他沈清和一人了吗! 祁连均摊手:“邀帖有限,我手头也只有这一张。若两位公子也想去,我便再厚着脸皮去找柳公子要几张,他为人和善,应是不会拒绝的。” 二人正面色稍霁,就见沈清和抢过帖子,一字一句道:“我大哥庶务日不暇给,我弟弟夜夜挑灯读书,就不参加这骑射会了。” 沈清淳瞬间再也难忍脾性,这沈清和凭什么替他做主!身侧沈清峰虽有心有不愤,但沈清和都这样说了,上赶着去讨要,反要世家间觉得沈家兄弟不睦,不成体统,只能按下不表,强装无事。 祁连均朝他们面露无奈。 沈清淳眼见地喘口粗气,将怨愤压回肚子里。 这祁连均又暗地里阴人,他倒被当六亲不认叛徒了。沈清和毫不在乎,他是去打入敌人内部,伺机坐探的,上次清谈集他为那春水煎一事算是脸都不要,这次可不能再被拖油瓶搅扰。沈清和叹口气,这兄弟二人还以为是什么好事,他已经在这钢丝上走了,献祭了一个沈鸢儿,他们还要上赶着去抢这祸患- 值房里只留二人,不过很快就排进了新人,不似从前在给事郎一职上浸淫许久的老油条,办事兢兢业业,特别是对待沈清和,这个将前任统统下马的同僚,几乎到了小心敬慎的程度,一时落在他和潘良肩上的担子都轻不少。 旬休日到,沈清和洗漱更衣,赴郊外麓山参加这骑射会。 虽是骑射会,但沈清和评估,自己继承到原主的骑射能力,也就很一般。不过这群世家子弟聚集一处,也不能是真全心意打猎,应酬社交总不能带一声血呼啦查吧。 沈清和是奔着野游去的。 天高地阔,整座麓山都是私产,山高林密,水美草丰,据说不仅獐狍鹿羊等食草动物众多,而且藏有虎豹熊狼等猛兽,到秋冬猎物养得一身膘了,便作围猎之用。 不似清谈集那般广撒网地发帖,聚集在此地的七成是五姓家族子弟,其余的无不是多番择选的少年英才。每人□□都是能叫上种的好马,递箭捡猎的仆从也不少,初冬的凉风都被烈火男儿给熏得热烫,拂过耳畔带来微微燥意。 沈清和来时差点迷了路,他下场时着一身红色云翔符蝠纹骑装,头戴火红束带,少年身姿笔挺,被收束出一把劲瘦腰肢,随着□□雪骓挺进,鲜衣怒马,英姿飒飒。 被接风洗尘的主角二人自然被围拢在正中央,越霁正和身边人攀谈,一抬眼见红衣少年,微笑道:“沈公子来了。” 柳汜大笑:“子渊你看,你们穿的一红一绿,□□一黑一白,颜色上倒是相搭!” 被他点到的越隐背负重弓,偏头去看,随后轻哼:“什么相搭,我这是万金难求的名马黑骊,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他那匹骓马看着便是和主人一样的软脚虾,怎么能相提并论。” 柳汜:“你这损人到底的脾气是得改改,多像你兄长学学,什么叫君子端方,不然每次清谈集品藻都只有我替你说好话,这样可排不上好名次。” 越隐手中马鞭一挥,落到地上是一声脆响,“用得着别人评判?下次让我的枪和他们问候。” 他们谈笑之际,沈清和已经来到近前。越霁率先迎上,后面的人才有了动作。 越霁:“你可算来了,这次可不能说我强取豪夺。” “哪里的事。”沈清和道,“我是亲自送上门的。” 柳汜笑:“今日也备了酒,沈公子这回可别吃醉了。” 一旁不语的越芥面色有异,显然想到了先前沈清和那滑稽无理的行径。 寒暄一阵,远处锣鼓声响,狩猎时候到了。 麓山本就是越隐名下私产,他自认在世家同辈子弟中武艺第一,骑射第一,这次也要一马当先抢个头名。 “我已有两年未到麓山,今日猎场开放,野物想必都已泛滥成群,你们可都要掂量清楚自己的本事,别半途被野兽叼了去,届时还要我们来施救,那可是丢大人了。” 周围有人起哄:“隐公子,这话应该还你,你每次都冲得最猛,我们当中有谁能比得过你啊!” 越隐听了只轻扬唇角,只身飞入密林中,身边同样擅骑的侍从是跟也跟不上,也疾驰一头扎入。 陆续有人从各个方向入林,沈清和分到了只绑着红带子的长弓,弓弦绷得死紧,没有一把子力气难以撼动,沈清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结果弓弦回绷的力道将他手都震麻! 这是给人使的?! 看向其他人,拉弓射箭一气呵成,身姿矫健得不得了,终于挫败承认是自己不行,问一旁的侍从要换一张弓。 侍从带他去兵器架上挑选,沈清和将每一张弓都拉了试过,才选定张小一点,轻一点的,那侍从委婉劝道:“公子,您确定要这个?这弓用力才三斗,是初学骑射的孩童所用,可能连只兔子也猎不到……” 沈清和刚想回答就要这个,非常适合他,就听身边一声嗤笑,回头是同样骑了匹白马的越芥。 他眼前一亮,瞬间像见老朋友般,引着雪骓溜溜达达走到他身侧,“好巧啊越兄,我们又见面了,清谈集一别,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越芥一点也不想和他再见,驱马快走几步,没想到这沈清和竟如此不懂眼色,狗皮膏药般黏在他身边不肯走。 他喜洁,不愿意费心费力出一身汗,来骑射会也只是走个过场,往年都是随意在外围猎狐兔了事,如今却是为了甩掉这沈清和,不得不被逼着向内圈走。 沈清和最喜欢逗越芥玩了,见他冷脸就走,觉得比打猎还有意思,一边跟着他,一边在林子里看风景,把人被逼着跑得看也看不见了,就放弃地走到条溪水边,任由雪骓低头饮水。 他的时代这样的林子已经不多见了,大多都内部建着各种各样的建筑,门口再立一个购票处收钱。现在能在野外走走,吸一口纯天然无污染的空气,也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福利。 他四处欣赏,突然见到一团雪白在林中闪现。 兔子! 好近! 猎场里危险系数最低的动物,沈清和也忍不住手痒,拿出背后的弓箭,心道小孩弓怎么了,要让他们瞧瞧小孩弓也有自己的春天。那兔子一直不动,完全没察觉到危机,只一心一意吃草,他心中一喜,张弓搭箭瞄准—— 突然树丛抖动,他看到了一个干瘦的身影蹦出,正好将那团雪白扑在怀里。 沈清和堪堪来得及调转方向,那箭矢歪歪斜斜地插在了一边! 红衣少年惊魂未定,持弓的手都在抖。 吓死人了! 从哪里突然蹦出个人来! 扑倒兔子那人也吓了一跳,惊惶抬头,见是个手持弓箭,骑高头大马的少年,立即提起兔子,起身就要跑,结果被林中横生的枝杈绊了一跤,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沈清和不忍直视,那雪白一团的兔子下了地,立即蹦跳着跑了。 见逃跑无望,那人立即跪下朝沈清和磕头跪拜,口中含含糊糊,总归是说些求饶的话。沈清和要问他是谁,从哪里进来的,他也不回答,只是求饶要走。 红衣少年摸了摸鼻子,挥了挥手叫他走吧。 男人转身便跑。 胯下马儿应该喝饱水了,沈清和拍拍马背,雪骓很有灵性地转身,朝回去方向迈步。 “嗖——” 突然穿来破空之声,随后是闷响。 沈清和瞳孔紧缩,他回头看去—— 来人长发高束,手里提着一柄重弓,骑着乌油油的高头马走近,见倒下的是个灰布土衣的人,先是惊讶,随后面露遗憾。 倒地的灰衣人抽搐两下,伸手向那兔子跑走的方向,不过两息便脱垂在地上,完全不动弹了。 “怎么是个人啊。” 越隐嫌恶道。 “什么东西,也敢闯进我的猎场。” 第23章 23 割席分坐 数十米开外的围栏边上, 草丛窸窣响动,越隐目光如电疾射而去,精准捕捉到了那叶隙间几乎和土色融为一体的麻布衣料。 他立即呼和周边侍从去找猎场看守, 务必速速拘捕擅闯者,抓到便格杀勿论, 带人首级来请罪。 沈清和才从这支利箭,那摊稠红血泊中移开, 嘴唇颤抖几下,总算能听清自己的声音。 “将他们驱赶便是了。” “妇人之仁。”越隐敬谢不敏, 乌骊从已经无声无息的尸首上跨过, “这整座麓山都是我的私产, 难道放任这群刁民侵犯?” “这群野人缺乏教养, 小偷小摸惯了, 我不在京都时, 便时时有偷摸进来的人被豢养的猛虎黑熊吃得剩一副骨头架子, 还要不怕死地硬闯。如今我归来, 不杀一儆百,不能彰我越氏威赫!” 沈清和沉沉地望着他, 句末都打着颤:“你觉得,他们进来偷猎, 是缺乏教养?” “难道不是?” 高大青年乜视他。 “我领兵时, 这些刁民作战俘拘捕来就是当奴隶,和牲畜没什么区别。若有大战, 都是将人肉和畜生肉混在一起当军粮的, 人脯是什么,你怕是这辈子也没见过吧。” 红衣少年面上血色一点点淡了。 越隐鄙屑冷哼:“沈清和,枉我兄长看中你, 胆子也忒小了点,就你这胆小如鼷的样子还能成大事?” 猎场护卫都聚集过来,这边闹出点动静,有人以为猎到了大物,纷纷策马聚集。 “快将死尸处理了,腥血味重,容易招来猛物。”越霁摆手。 一个常氏子弟走近,他与越隐不太对付,凉凉讥讽道:“越隐,你怎么猎物还猎到个人啊,准头也太差了!我可是已经捕杀了两头獐,这次的骑射会看来要我拔头筹了!” 越隐反唇相讥:“我已经射伤了一头熊瞎子,要不是在这人妨碍了我,那黑熊早就落我网中,哪有你现在叫嚣的份儿!” “这点小事,犯不上搅扰了各位骑射会的好兴致。”柳汜打圆场,“猞猁犬已经觅得一头白鹿踪迹,毛泽纯白,是趋吉避凶的祥瑞之兽,若能活捉,才真叫拔得头筹!”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趣,当下便散了,去林中寻觅瑞兽。 尸体很快便被仆从抬走,丢弃在哪里无人得知,毕竟林中不乏虎豹,弃在山野间,八成是连全尸也留不下。 越霁留在最后,他来骑射也是穿长衣大袖,身侧并无专门拾捡猎物的侍从,和越芥一样,也不是正经参加骑射会的,以他在外盛名,也不会有人不长眼苛责。 他见沈清和如涂朱般的唇色变得浅淡,点头致歉:“我弟弟做事没轻没重的,吓着你了。” 沈清和面如金纸,完全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就是他在国外留学时,也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他拼命忍受,一条生命在他眼前狼狈挣扎,鲜血迸溅后死去所带来的作呕欲望。 只问自己想知道的:“遇到这种情况,都要赶尽杀绝?” “倒也不是。”越霁思索道,“不过麓山是子渊的地方,守卫都是他的人,我这个当兄长的也不好越俎代庖。” 沈清和不语,越霁似乎读出了他的心声,失笑:“你觉得我们视人命如草芥?你不会真是尊菩萨吧。” 他不赞同地说:“我记得,你同你父亲是从拙州出来的,也应该知道单一座郡县,这样流离转徙的人多如牛毛,总有些不服管教的,要使些雷霆手段。” 他风轻云淡扫视,见红衣少年涌动着某种情绪的脸,轻笑一声,“你想救?” 语调有种轻柔的残酷。 “你救得过来吗。” 沈清和的脸还是白的,有冷汗从额角淌下,隐没在束带中。 他忍无可忍打断:“越公子,沈某无法再做你的幕宾。” 越霁眼神冷下,似笑非笑道:“世人大多自以为是,小有薄资,便误以为能做出番惊天伟业,普度众生。”宽袍大袖的青年意兴阑珊:“殊不知妄自尊大,也愚昧至极,往往是谁也救不了,谁也不念好,最后将自己也给搭进去。” 围栏外响起马蹄声,长鞭高高扬起,抽落在地上。 是猎场护卫在叫嚷: “这些贱民看着就一把骨头,跑得倒比兔子还快,分头去搜!” 沈清和遥遥望向他们奔走的方向,口中却道:“今年旱灾不断,燕临没受波及吗。” “一年中十有六七都是灾祸,能活下便活,死了也是命不好。” “命!” 沈清和像被触及什么开关般,突然放声大笑。他俯身,纤薄的身姿随他胸口震颤的幅度而颤抖。 “祁连均也同我说过,‘谁叫他们投身庶民之家,无力兼善天下,便只有抱愧于他们了’,你们都爱说命。士与庶,这就是你们划定好的命,这头与那头,泾渭分明,不可僭越。” 越霁不置可否,目光缓缓冷下来,雾障退隐,静水流深。 “沈公子,走到这里了,你还妄想两袖空空?” “原先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是我走眼,你与世人,别无二致。” 沈清和凝视着他。 突然就明白了,昭桓帝说的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本质上,这并不是站队昭桓帝,或者越氏,或者任何一方的问题。 门阀间即便犬牙相错,龃龉不合,但同样也有个共识,即便再多的睽异倾轧,也是云上的事,绝不许地上的枝蔓疯长,攀附纠缠到云间。 而纷争中随意引动的风雨雷电,对云下的人来说,都是噩梦,是浩劫。 沈清和冷声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抱歉越公子,这里实在令我觉得恶心。” “好一个道不同。” 越霁策马离去,只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一蹴而成将背上弓取下,随手抽箭,一齐握在掌心。 ——明明也是偏于文弱的身形,拉开这柄长弓却是轻而易举。 越霁搭在弓身上的拇指在箭尖碰了碰,歪头虚虚瞄着目标。 “沈公子在骑射会上追猎时,不幸中了流失,当场暴毙了,真是遗憾。” 这么近的距离,威力不俗的一张弓,飞箭离弦,他必死无疑。 被雪亮的锋芒直指,沈清和半点不退,手中马缰一紧,雪骓虽有不愿,但还是被主人逼迫向前走进,靠近那拉弓搭箭所在。 “妄自尊大,愚昧至极……越公子是在九重天上待久了,我要替那些人好好伸伸冤,将这些话全数奉还给你。” “你们都觉得,天下读书人是随意控制的筹码,天下百姓是随意驱遣的刍狗,你们是棋桌上的律条制定者,万千生民都是手中棋子,对吗?” 越霁纹丝不动。 沈清和像疯魔般,再近数步! “越大公子,您真是至尊至贵。” “今日最好将我射杀在此,若放我离开,我定要你用血和痛知道,门阀之下,到底有没有天命!” 越霁眯起眼,他松开手,箭矢以迅风之势朝沈清和面门而去。 沈清和没有闭眼,长箭带过的疾风掀起他的发,一只雀鸟稳稳被钉死在树干上,只来得及哀鸣一声,便一命呜呼。 越霁收弓,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他。 “在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里,你也是最特别的。嗯,像只艨艟下喜爱纵跳的小鱼,你我不能勠力同心,我倒真有些惋惜了。” “再给你次机会,若你不愿,下次只能在灵堂与你相见了。” 沈清和从容自若:“若你敢来我的灵堂,我便是当了鬼也会好好招待!” “好,很不错,我要留着你。”越霁非常有涵养的一垂首,他偏头,只用余光看人,才终于显出这幅无害端方皮囊下,真正掩藏的傲慢与冷漠。 他的生活是无聊了,难得有这么尾小鱼陪他戏耍。 唇边泄出一丝轻嘲:“你该怎样让我流血流泪,燕临越霁,拭目以待。” 这回是真走了。 沈清和看越霁走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才突然弯下脊背,背后汗如浆出,衣料已经沁湿了,被冬日的凉风一吹,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但胸腔比身体更冷。 他建立清北书院的初衷,是为了能有一个傍身之处,免于门阀风雨雷电下的俯仰沉浮。 现在想来,他所走向的,真是一条带有幻想色彩的,从未被人选择的路。 沈清和都想笑。 若安心攀鳞附翼,是能眼见的大富大贵,他是手动换个了地狱难度。 上清书院单一个越霁,就这么难缠,遑论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一人之力,实在是蚍蜉撼树,昭桓帝那日说的一点没错,且给他还留了十足的脸面。 还是他过于自负。 雪骓感应到主人的情绪,难耐发出一声长嘶。 沈清和伏在爱马身上喘匀了气,伸手拍拍它,“踏月,我不着急,你只是个小马,你也不许急。” 红衣少年双手撑在马背上,眉目舒展开,眼里熊熊火光闪烁不定。 “越是逼我,想将我拍死在岸上,我就越不怕。” “我只担心浪头不够猛烈,叫我不能够尽兴。” 第24章 24 招招狠毒 翌日, 沈清和前脚刚踏入宫门,四个腰别精刀,袖绣狮虎的金甲卫便将他团团拢住, 围挟着他往和政大殿上去,架势和舞弊案初次提审时一般无二。 元宝小公公也跟在一侧, 将浮尘一甩,俯身侧头, 压低声音道:“沈大人,上殿后便什么也别说了。” 沈清和一颗心慢慢沉下, 大概也有了数。只是没想到越霁下手这么快, 即刻就出了招! 正是百官朝会之时, 沈清和从中道一路被押到最前边, 不论是何品阶的官员都对他侧目相视, 要看好戏的样子。 沈兆在三品大员之列中站着, 见沈清和被押解上殿, 面色如罐里的腌了多年的咸菜般难看。早先便有预想, 此子平日当个纨绔,挥霍他母亲的私产, 闹出的风浪还不算太大,一旦的手里有了权柄, 必兴波作浪, 给沈家带来绝门之患啊! 那日竟头昏脑热,信了这小子的鬼话, 放任他随意顶撞, 今日想来便是祸起萧墙,助长了他那不着边际的痴梦! 他脑中极速转动,想着若真大祸临头, 怎样将沈家给摘出去! 沈清和被强制押跪在地,四名金甲卫就围拢在他身侧,伸手搭在刀柄上。 “沈侍中,既然你上殿了,那本官就当着你的面,将话再说一遍。” 举言那人就站在他前方立奏,见他衣袍服制,应该是位御史。 “你曾几度盗取功名,买官鬻爵,又欺君罔上,行舞弊之实——你,认还是不认!” 沈清和不说话。 原本只是递呈中书省的弹劾奏疏,竟劳动御史台的大人亲自出面弹劾,越霁该是很不痛快了。 白发御史讥刺道:“也不必听你回答,御史台出面,必然已有详实的名目。监察司已缉拿昔日为你做题舞弊之人,又清查了尚书长史家中,发现了账簿几则,你使了多少钱财,白纸黑字记录在册!沈侍中,你还有什么可说?!” 沈清和在心中冷笑,寻常清查哪有这样快!证据早已搜查齐全,看来他那日无论归不归顺,越霁都已做好两手准备,只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白衣御史见跪坐的罪臣不说话,志得意满地抚了把长须,“不仅如此,你还在万千生民中大行鬼祟之术,带人上殿!” 身形佝偻,粗葛麻衣的黑皮汉子被带了上来,他手脚颤抖,眼神不敢乱看,诚惶诚恐地在大殿上跪下。 “这个大人说我们染了疫病,便是被疫鬼缠身,只有乖乖听话,吸食了他给的东西才能驱散鬼怪。我的好几位同乡都是吸食后浑身发热发痒,就像几百条虫在身体里爬!” 这黑皮汉子言语夹杂着昌州当地的口音,能确认是从昌州本地逃荒而来的难民,他后怕道:“有人之前和大人拌了几句嘴,虫子爬完后没过一天就死了!他这根本不是治病,分明是要杀人灭口,恐怕这劳什子疫鬼,也是他给放出来的!至少有数千尸体被焚毁,原先只说是除祟,现在想想就是殉尸,是邪道!可怜我这么多亲族兄弟死后都被敬奉给鬼祟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投胎做人,求大青天,官老爷们给做主啊!” 百官听罢皆惊,离青袍少年近的后退半步,恐他真会什么邪术妖术的肇祸于人。 沈清和青袍曳地,他缓缓回头,看向那个指认控诉的昌州灾民。 是张没见过的生面孔,或者见过又忘了,毕竟营中灾民数以万计,他每日忙着统筹兼顾,怎么有空闲一张一张脸记。 那人见他目色沉沉看来,惊慌避过他的视线。 “巫蛊之术。”青衣少年眸色冷沉,“你说我行巫蛊之术,好,这巫蛊之术有没有救你的命,若是没这巫蛊之术,你还活不活得下来,能不能在这明堂上大放厥词!” 农人梗着脖子道:“说不定这邪术只是让我们看上去好了,过几天说不定就剩那白森森的骨头了!” “小人全家都没了,只留了我一根独苗,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快收了这神通,不要再对其他人下咒了!”他说及此涕泗横流,止不住向沈清和叩头,场面一时荒诞不经。 沈清和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一个字。 普通灾民哪敢诬害朝廷命官,在和政殿上一通胡搅蛮缠,哭脸卖惨。就算他穷尽心力为他们安置,救他们性命,越氏稳坐钓鱼台,叫一个农户翻嘴攀咬,还是再简单不过。 陈御史更加口沫飞溅,义愤填膺,“竟是如此操弄神鬼巫蛊之术,心怀不轨之徒,还终日近在陛下身侧,恐危害圣体,酿成大祸!莫重蹈昔日覆辙!” 孝帝便是被方士的乌金弹丸,蛊巫之术掏空了身体,才叫英王把持朝野,昭桓帝一继位便大力惩处这些打着长生幌子,进宫敛财的江湖骗子,若还有人敢投放巫蛊,必定人头落地,无一例外! 祁祥这才慢悠悠走出来,“这沈清和还在逆王府巷开了家书院,传习异学,日日捣鼓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莫非就是操弄这巫蛊之术!还请陛下下旨,封禁书院断绝其道,正本清源,莫使其为祸四方!” 他斜眼看了看侧后,“便是礼部侍郎沈大人你,生出这样一个孽根祸胎,惯纵放恣,也难辞其咎!” 沈兆颤颤巍巍从人群中脱出,立即要言明清白! “陛下明察,这逆子竟如此悖逆不轨,臣绝不是那等姑息养奸之辈,便大义灭亲,即刻将此子逐出革胙,谱中除名,死后不许归宗,听任陛下裁夺!” 有位耄耋之年的阁老出面,他一挥衣袖,沉叹道:“想这沈清和也曾是我东莱书塾的学生,卒业多年,没想到竟成了如此不忠不义不善不孝之辈,今我将其摈斥门下,此后便不再是我的门生!” 御史抖了抖胡子,“欺世盗名,窃弄威权,放辟邪侈,沈侍中,不怪你人心向背。如此辜负恩典之举,唯有数罪并罚,才能平息怨愤,拨乱反正,还世人一个公道天理!” 这和政殿好似一个巨大的唱台,众人齐齐粉墨登场,一出一出戏轮着演。深色的顶与深色的地,他在这浓黑的颜色里扮了个丑角,供以众□□攻,寻欢取乐。 沈清和恍惚觉得身周都是索命伥鬼,恍惚见重重鬼影,非要将他剔肤见骨,敲骨榨髓才好。 越霁就是要让他被群狼环伺,一拥而上撕咬干净,好知道众叛亲离是什么滋味,以泄昨日拂逆之恨。 不是不能辩解,但这徒劳无益。 如此万众一心针对他的围困必杀之局,他从前为人骄狂,身上确实也不缺把柄。就是要虚虚实实,罗织罪名,他若不从,他还能再列举个百十条,血口翻张,招招狠毒,直说到他罪行滔天,万死犹轻为止! 已经有人跪下,声声高呼: “还请陛下拨乱反正,还世人一个公道天理!” 底下众人瞬间如被风划过的蒿菜,瞬间倒了一片。 御座上的年轻帝王高而远地坐着,静默不语。 青衣少年在暗红丹墀下,即便是跪着,背脊也如松如竹,身周衣袍绽似青莲。此情此景,与初见时何其相似,只是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也双目通红,默默垂泪。 胸中似有隐痛。 他的受在御座靠手上松了又紧,犹带威慑的低沉嗓音终是便传遍整个大殿。 “舞弊一事朕亲自审理,早先就结过案,陈御史若是还有想法,便上书大理寺,再作审理。至于买官鬻爵,朕早先已褫夺了沈清和在尚书台的职务,便就此揭过。” 见昭桓帝显然没有站在他这边,陈御史颇有微词,还要再辩,被年轻帝王单手压下。 “至于‘巫蛊’,朕也略有耳闻。‘疫痂法’都过了太医院院判的首肯,也确实救了不少灾民性命,朕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对岐黄之术有了解,比我大雍的院判还要通晓。” “耕农一丁不识,不明事理,将闻所不闻的事当做巫蛊,情有可原。你们学富五车,都是家国栋梁,竟也对莫须有的巫术畏忌,实在是令朕大失所望。” “陈用材,你是御史台的老人了,还记得进御史台的第一日,你的上峰说过什么吗。” 他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可在听者耳中却如泰山压顶。 陈用材早没了适才的志得意满,捏着朝笏身曲腰躬,汗流浃背道:“谨记台规…淬厉风裁、检齐霜纪、下饬官方、上参国是……” 昭桓帝在靠手上拍了一下,他吓得连忙跪下。 “朕寄以耳目之任,一切吏治民生与得失利弊,皆殚忠极虑,据实直陈*。你年纪大了,已耳目昏聩,辨不清玉石,分不了清浊,念在你兢兢业业十数载,不治你罪名,准你告老还乡,致仕去吧。” 陈用材的脊背猛烈地颤了颤,将朝笏扣在地上。刚刚还精神矍铄,一下就成了真正年过半百的老翁,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沈清和。” 被高高在上的天音点到,沈清和才如梦初醒。 “你虽未铸成大错,但也确有恃宠生骄之举,但念在你赈灾有功,在朕身边办事也适如其分,着剥去品服,加笞二十,谪调丘泉郡,无诏不得再入京都。” 昭桓帝声音微顿,又道: “可有异议?” 昭桓帝是在尽数保全他,不惜处罚老臣,落一个包庇臣下,处事不公的话柄,累得自己声名受损。 如此厚泽,他铭心镂骨,没世不忘。 沈清和深深叩首。 “臣罪有攸归,谢主隆恩,吾皇万岁。” 第25章 25 此去一别 系统发出了经久不息的电子高音。 “宿主!怎么回事!我们第三阶段任务的判定条怎么突然成0%了!倒退了一大大大步!” 沈清和被刺耳的高音炸到, 无奈说:“人生起起落落,如你所见,我正好到了落的时候。” 系统伸出精神触须观测周边状况, 发出了更加高昂的尖叫! “我的薪酬!再这样下去,我能出来的日子就不到三个月了!” 沈清和头一次能在一段只能程序中, 听出如此饱满的情绪。 “没良心的,就惦记着那些点数。你以前不都这么过来的, 现在你沈大人落难了,到同甘共苦的时候, 当我的小系统要学会感恩, 知道不?” 一人一统一言一语, 沈清和已经被押解到了刑务司。 元宝小公公陪着他上殿, 又陪着他一路去行刑, 跑前跑后道:“大人, 你忍着点。只是十下, 忍一忍就过去了!” 并不敞亮的刑务司里, 冬日的冷光从高高的窗格中射进,刑房里四散的尘埃在混沌与清明中沉沉浮浮。 少年已经取下管束发的纱帽, 脱了五品白鹇敛翅官袍,内里厚衣也被尽数去除, 只剩下一件洁白里衣覆在身上。侍卫七手八脚将他按在条凳上, 脚腕和肩膀都压实了。 刑官抽出根大头阔一寸五分,小头阔一寸, 重不过一斤半的竹板, 沈清和偷觑了眼,比起碗口粗的廷杖来说简直小巫见大巫,只是十下, 应该不会太捱吧…… 庆幸刚升起,只听得清脆一声响,火辣的疼从屁股上窜上天灵盖,耳边像口大钟嗡嗡鸣叫,沈清和原本八风不动悍不畏死的表情瞬间扭曲,他还来不及痛呼,第二下便呼啸而至,抽打在腰背上,沈清和死死咬住嘴唇,还是忍不住呼天喊地。 他就当不来这宁死不屈英勇烈士,还是该喊喊该叫叫吧! 十下完了,脑中就只剩一片空白,一头一尾抓住他的侍卫松了手,元宝公公立即小跑来,将他从长椅上扶起。 “大人啊,你没事吧大人!” 沈清和脚一落地就软了,下半身感觉被雷劈过一段,又在沸水里滚过一轮,有了知觉后便是热腾腾的痛。他隐隐约约能听到系统在脑子里呜呜呜地哭,扯了扯嘴角,“……别叫唤了,我脑仁疼。” 沈清和几乎把大半重量都卸在元宝身上,压得他一个趔趄。 他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咬着牙道:“大人我很有事。” 这笞刑无愧称作刑罚,行刑官的手又狠又毒,数量多了是真要死人的!和他认知里的‘竹笋炒肉’完全是两个东西! 官服被收缴,外头冷得厉害,元宝早就备了件氅衣,搭在了少年肩上。 沈清和嘴唇发白,视线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朦胧一片,他茫然得分辨眼前宽阔的宫道。 “这…好像不是去宫外的路。” “不是的沈大人,咱们是往珑璋台去。” 沈清和一瘸一拐被搀着走,说话还冒着白气儿:“珑璋台,是什么地方。” “是陛下休憩的宫室。” 元宝答完,嘴唇又嗫嚅两下,低声道:“我觉得沈大人是个顶顶好的人,朝堂上那几位大人说的都不对。虽然您被谪调出去,那丘泉郡又是个万般荒凉之地,但大人不必神伤,师父叫我现在好好照看你,那也定然是陛下的意思,只要撑过去,一定能回到京都,到时候一切都是新气象。” 这个每天到值房传旨的小太监,此时故作若无其事安慰他,沈清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咳了两声,才把要说的话从嗓子眼里咳了出来:“我当然得回来,你那日跑得快,还没吃上我镇的冰瓜呢,下回一定叫你吃到。” 元宝将头一扭,用袖子揩了揩眼睛。 珑璋台地龙烧得正暖,便被四面围拢的热气包裹,昭桓帝的寝宫也点香,淡淡的沉水檀温厚馥郁,平心静气。 进到殿中,沈清和从内到外的冷意才被驱散些,只是人还钝钝的。先前在刑务司一遭,只是十鞭,几乎要将他的精气神抽散了。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昭桓帝下了朝便在含章殿处理政务,直到傍晚诸事皆毕才会回到寝宫。现在才刚下朝没多久,珑璋台内却有融融暖意,是为了…… 昭桓帝从内室绕出来,掌心托着只精巧的瓷瓶。 “你来了。” 沈清和低声叫了句陛下。 昭桓帝招了招手,示意沈清和走近些。 沈清和被浅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听他问道:“疼吗。” 废话,当然疼,疼得要死了。 少年脸色唇色都难看,几乎要和这身素白里衫融为一体,这张惯常喜人的脸庞,此刻只有叫人爱怜的羸劣。 没说话,昭桓帝读出了他的意思,叫他转身趴在小榻上,将手中的药瓶往前伸了伸。 沈清和疼得迷茫的双眼登时睁大了,他后退不熟,疼的龇牙咧嘴,一边迅速摆手道:“不必了陛下,我,我自己上药就好。”让九五之尊看他的屁股蛋子,婉拒了哈!! “趴下。” 男人嗓音温厚却也不容拒绝,让人不忘他是整个王朝可以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存在。 沈清和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在和政殿上力排众议保下他,没有抗争几秒,就乖乖在桌边的小榻上趴下。 “朕在西北封地时,北面常常有番邦进犯,作为阻隔胡奴与大雍的第一道壁障,时常兵戎相见,有一番血战。这是老军医常用的金疮散,治跌仆打碎最好。” 沈清和已经趴好,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臂弯里,不看不听当好了鸵鸟。 一截纤细漂亮的腰肢,掩着弧度被软薄的衣料勒出,昭桓帝手下微顿,有片刻无从下手的怔愣,随即面色严肃,比对待八百里急报还要审慎的,拉下少年的亵裤。 道道交错红痕已经透进了一身新雪般的细嫩皮肉里,往下便是浑圆的丘峰。 叫人痛惜,又叫人脸热。 萧元政将药瓶捏在手里,恍然有种搬石砸脚的错觉,迅速将灰白药粉往那惹人遐思的臀上一洒,细致又匆匆拉上亵裤。 沈清和要起身,却被单手压回榻上。 “你的伤处上药后不好乱动,先躺着吧,无聊的话,朕陪你说会儿话。” 沈清和又趴下了。 他趁这难得的闲暇光景,复盘穿来后的一切。想到某些过分的大胆行径,不由热汗涔涔,若是没有昭桓帝庇佑,他早无声无息地死了一百回。 昭桓帝在他身侧坐下,轻柔地抚顺他的发。 “经此一役,不能再把你留在身边,甚至不能留在京都,你能明白朕的用心吗。” 沈清和:“臣明白。” “朕知你委屈,但现在仍处多事之秋,朕无法保全你,你可有怨愤?” 沈清和:“不怨愤。” 身下是柔软的衾裯,细细感受,那火辣辣的伤处似乎真的没有那么疼了。 沈清和再三思忖,还是开口:“昔日在含章殿,在小梅园,其实我心里是有不忿,但如今陛下之心,我已彻悟。” “这世间不太平,千万人颠沛流离,浪迹萍踪。燕临越,鄱会祁,太杞常,江陵柳,云中魏,五姓世家如蛛网般盘根错节,难以撼动。在这乱世,想要什么,便能看到什么,若只是平流进取…不是自夸,臣七老八十也未必不能坐至公卿。但是陛下,我这个人,最讨厌麻烦,也最不怕麻烦。” 萧元政抚触他发丝的力度不减。 沈清和侧过头,定定看着君王俊美无俦的容颜。 “我若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眼前就只能看到一片深渊了。” 被轻弹了额头,沈清和迷茫地捂住被指尖弹过的地方,方才的认真严肃瞬间被击溃。 “朕有个弟弟。” 沈清和疑惑话题怎么跳得这么快,二则他听过平襄小郡王的名号,还是第一日来含章殿当值,晋昌公公特意交代过,是提都不许提的人物。 惊讶归惊讶,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听故事。 “他叫萧元禾,若是活着,也应该和你一般大了。”萧元政柔和地望向他。 沈清和突然福至心灵,那莫名其妙降临在他头上的馅饼,终于要被好好拆解说明。再这样安静祥和催人欲睡的环境里,他也不再以臣自称。 “他和我,很像吗?” “像,又不像。” “他是一炬火,大雍太冷了,他很快便熄灭了。”年轻帝王垂下眼睫,沈清和第一次在这张端和平静的脸上见到了被称为忧郁的情绪。 “所以,朕不希望你再熄灭。” “大雍的皇宫,是一座不宜任何鸟雀停驻的地方,朕不希望他成为一座金色的樊笼。” “陛下,我家乡有句话,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您的想念会传达到他的身边。”沈清和将手覆在了昭桓帝的手背上。 “而且我也不想当炬火,我要当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当他们的绊脚石,砸他们的通天梯!” 赤子之心,不可奈何! 年轻帝王叹了口气。 “朕封你为丘泉郡守,丘泉郡地处西北,那里是疾苦之地,生活不如京都怡人。但正因艰苦,也没有被过多势力糅合,且有我的旧部,可以看顾你一二。再赐你尚方剑,若遇危急,可先斩后奏。” 此刻他们不像君臣,倒真像个哥哥对弟弟临行前的嘱托。 “此去一别,也是对你的历练,我不在你身边,凡事小心,保重身体。” 沈清和心道,翻来覆去讲这些,像个父亲第一次送小孩去外地上学似的,连皇帝也免不了俗!不过昭桓帝只比他大三岁,比这具身体也只大了十岁,不该叫父亲,改叫哥哥才更贴切。他不论出国,还是在大城市漂,都没有人这样悉心的交代过。 真好啊。 “陛下,离别是为了下一次重逢。”沈清和甩脱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起身拱手,认真和这位大雍的帝王道别。 昭桓帝的笑依旧宽厚有温度,微微颔首:“会再见的。” 晋昌早就在珑璋台前备好了顶小轿。 昭桓帝不便相送,便登上珑璋台的暖阁,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轿帘轻轻垂下,两个内监抬着轿子摇摇晃晃,直出宫门。 一方天地化作清白。 是京都的初雪落了。 第26章 26 雪中炭 “沈大人也太不近人情了, 竟然即刻便叫收拾出府,好歹是亲儿子!”绿松愤恨地收拾包裹。 “陛下也下手太狠了,公子从小便没挨过打, 这十下鞭子,定是要休养十天半个月的, 我恨不得是打在我身上,我身体好, 隔天就能下地了。” 沈清和趴在床上听着他气呼呼怨这个怨这个,笑了两声。 南红清点着手下的契书, 头也不抬道:“幸而公子前些日便有所预料, 提前叫我将这些铺面都置换成现钱, 不然远去丘泉郡, 这些价值千金的契纸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成了叠废纸。” “时间太紧, 只换得了这么些, 许多买主见我们出手着急, 还刻意压了价……听说京都外的粮食价钱翻了几番,但凭这些也够公子一世无忧了。” 沈清和接过账簿一看, 数目比他想的多多了。 “好南红,做得真好。” “我呢我呢, 这来来回回货比三家, 我也将京都跑了个遍的!” 沈清和看他笑,“好好好, 你也好。” 南红曾出身书香门第, 只是家道中落,不过识字记账的本事还是不在话下。沈清和也让两个贴身的小子去书院看书学习,南红用所学到的重新归置了院里的流水出入, 账簿记得又快又好,他看着也是一目了然。 绿松就差得远了,人太跳脱,看着满屋子的书就只想睡觉,只适合当个吃吃喝喝,无聊逗趣的小吉祥物,沈清和也就由着他去。但认字还是压着人学了,不然就这个小笨蛋,什么时候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这数月学到的东西,应该能谋个好营生了。 沈清和慢慢起身,他从怀里抽出的两张泛黄契书,对二人扬了扬。 南红惊讶:“怎么还有两张,公子怎么不早拿出来,现在定是来不及脱手了。” 沈清和摇了摇头,南红到手一看,竟是他们的奴契! 他惊诧地望向公子,“这是……” “你们的卖身契。”沈清和侧过身,支着脑袋道:“幸好你们是我母亲买下的,这籍书不是落在沈家,不然公子我就要顶着这伤残之躯,半夜去库房偷了。” 绿松收到一半的包袱也不管了,他眼中涌出豆大泪珠,“公子是不要我们了吗?” “瞧你还哭鼻子,要是到了西北荒僻之地,岂不是要日日以泪洗面,那我可遭不住。这个还你们,从今以后你们便归了良籍,我再帮你们置办几亩肥田,岂不美哉?丘泉郡不是个好地方,你们就安安心心待在京都吧,等公子我风风光光回来,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沈清和微笑地看着二人。 二人一听,齐齐跪下。 南红:“我要跟着公子!” 绿松:“我才不会哭呢,离开公子才要日日哭,等公子回来,我的眼睛就已经哭瞎了。” 沈清和好说歹说,两人就是不为所动,颇有一哭二闹三吊的架势,他招架不住,只能点头同意。 心中感动,嘴上只笑骂道:“两个傻子,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要是后悔了可不能怨我。” 绿松破涕为笑,欢欢喜喜继续收拾。 “公子这样的好东家,要是不好好跟着才是傻子哩!” 车驾一路到了城门口。 沈清和还坐不下,只能将将挨在那铺了几层褥子的软垫上,被这骤然急停的车马一颠,差点滚下座来。 绿松掀开车帘,南红正将沈清和扶好,朝外呵斥:“怎么做事毛手毛脚,要是不行就换我来!” 绿松被骂得摸摸鼻子,告了声罪,转而又欢欣道:“公子,你快看外面!” 沈清和朝外看,遥远的天际残阳如血,几个风尘仆仆的青年逆光站着。 单伯文和朗新月牵两匹瘦马,后头接着偌大的车厢。 胥乐生举着狗尾巴草逗马,被那黑马嫌弃的顶撞。 高容独自抱臂站在一边,游洛咧着嘴朝他笑,露出了整齐的牙。 “沈老师!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都在这儿等半个时辰了!” 沈清和扶额,这群家伙! “不是都叫人知会过你们,咱们书院暂时封闭解散,先各回各家吗?” 游洛混不吝道:“那可不行,万一老师以后有新学生,将我们忘了怎么办?” 高容向他作揖:“先生倾囊相授,自当涌泉相报,安危与共。” 胥乐生将狗尾巴草丢了,“我们可是凑钱把全部家当都拿来买车了,先生可不许赶我们走。” “真是昏了头,前程都不要了!”一个两个都上赶着随他去蛮荒之地吃苦! 所谓患难见真情。 沈清和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他只笑了一下,严肃道:“随我走了,你们家里怎么办?” 单伯文:“我们只是来京都科考求学,家人都远在千里,老师不必挂心。他日功成名就,自有衣锦还乡之时。” 沈清和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这回还要护你们周全。” 几人纷纷上车套马,胥乐生回头笑:“老师,你可比我还小呢,算年纪也是我们护你才是!” 车辆又缓缓前行。 沈清和看了眼京都高耸的城墙,放下车帘,再不回头- 沈清和前世远行多坐飞机高铁,就是那磨人的绿皮火车也坐过几回,先前滋味多么不堪回首,如今就有多么想念。这谪调一路用‘跌跌撞撞’形容毫不为过,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七高八低,坎坎坷坷的土路,出了京都便都一拥而上,叫他一一走过。 屁股上还有伤,现在是睡着了难捱,睡醒了更难捱,掀开车帘要么是原生态的丛林,要么是黄沙漫天的土道,披星戴月夜宿晓行,三辆马车上的人都形容狼狈,他开始还晕车呕吐,到后面上了车便倒头就睡,几乎将上辈子的觉都给补完,早不知今夕何夕。 又过一条沙尘石子遍布的羊肠路,眼前豁然开朗,竟是驿道! 虽然还是荒芜,但比嶙嶙险峻的山道好走不少。绿松心喜,立即踏上了这条平缓好走的大路。 前些路张嘴便要吃一嘴黄土,如今不用费这么多气力驭马。他和南红并肩坐着,正想同他聊聊天,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站住!” 正是人疲马倦之时,路边横插进一嗓子,将众人震得抖三抖!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数十个黑髭大汉从丛中跳了出来,首如飞蓬,脚踏草鞋,手中大刀磨得锃亮。 绿松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是官道,怎么会是你们开的路,栽的树?” 几人猖狂大笑,操着浓郁口音的蹩脚官话道:“说是老子的路就是老子的路!你们最好乖乖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不然,哼哼!” 他扬了扬手中的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不枉他们在官道上蹲了三天,果然遇上肥羊了!瞧瞧这小厮的衣服,再瞧瞧这漂亮的马,他们馋的眼冒绿光,几乎忍不住要直接上手去扒! 另一边在外驱马的单伯文和游洛相视一眼,面色凝重。 遇上山匪了! 到丘泉郡的路不太平,从京都出发,越往西北就越乱,流寇山匪几乎是结党连群的出没,他们心中早有预料,准备了刀具防身。 但毕竟也是读书人,怎么敌得过十几个劫道为生的大汉。他们听说过这些刀口舔血之人的暴虐,无论如何还是保命最要紧。 单伯文率先下车,举起双手道:“我们只是过路,车马都可以留给尊驾,我们现在就走。” 车厢里都听到动静都下了车,唯有最前方那辆豪华车驾上的人没有动静,山匪头子拧眉,刀尖指着车厢:“怎么回事,是不打算下来?那就别怪我们大开杀戒!” 绿松以身挡在车前,急忙道:“这是丘泉郡郡守大人的车驾,你们难道想谋害朝廷命官!” “丘泉郡?郡守?”那匪头露出了牙花,“那小破地方,还派个人下来,有什么油水可捞?” 有个矮黑的汉子犹豫:“老大,这是个当官的……” 匪头冷笑:“当官怎么了,杀的就是当官的!这朝廷的手能长得伸到咱这儿?弟兄们,抄家伙上!” 土匪狞笑几声,从四方而来,将三驾马车团团包住。 朗新月将袖中匕首抽出,一边后退,一边死死盯着面前逼近的人。 他们心中都有绝望,但不约而同围拢住沈清和的座驾,无一人后退。 游洛咬着牙说:“虽然可能交代在这儿了,但遇上你们,遇上先生,是我游洛之幸!若是黄泉里能相遇,我们再做兄弟。” 高容冷沉着脸:“谁要和你这没脑子的做兄弟。” 游洛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就知道你嫌我多时,临到头来终于听到实话了……” 脚下土地突然震颤,颠得小石子都微微跳动。 远方黄沙滚滚,向远眺望,有队人马奔袭而来,速度极快! 土匪头子怒目圆睁,“他娘的,点儿真是背,快撤!” 刚刚还作威作福的匪徒们纷纷四散,钻回丛林中。 小队为首是名白甲小将,头戴缨盔,威风凛凛,他目光铮亮,引着胯下骏马钻入林中,没一会儿便听得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他复又从林中出来,身上依旧干净,只鲜血滴滴顺着枪上红缨落入土地。 数十个山匪,瞬息间便被解决。 “消息真是不灵通,不知道小爷最近来这片地界了吗,还敢趁火打劫!” 手下人马将这群山匪杀得杀擒得擒,遥光手中抢尖一转,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看向几位倒霉的过路人。 “这里山匪横行,你们就这几人还敢上路,也是胆子大。” 他招呼手下归队,打算走人,朗新月立即出声叫住他:“这里是丘泉郡守的车驾,可否请大人帮忙护送,定有重金酬谢。” 还在恍惚的几人迅速反应过来,立即诚恳相邀。 这回遇到遥光愣住,“丘泉郡守?我要接的就是丘泉郡守沈清和,你们——” “长得不像啊?” 陛下早就将那沈清和的画像交予他,命他一路接应护送,那沈清和不是才年过十八吗? 他狐疑地从几人身上看过,最终视线落在绿松身上,“你是沈清和?” 绿松连忙摇头,“我们公子在马车里。” 一番兵荒马乱过去,众人才想起沈清和一直没动静,顿时心焦,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遥光当下就冷笑三声,陛下书信里还说他性情极好,多有赞赏,遇上土匪就躲在车里当个缩头乌龟,算什么好! 陛下都没这么夸过他呢! 白衣小将枪尖点地,翻身下马,跳上了那沈清和的座驾,一把扯开帘子—— 车厢内被熏得温热。 少年倒在车厢里,手炉滚落一边,墨色长发蜿蜒在后,一堆衣料被胡乱扯下丢在角落,只留素色亵服狼狈敞乱,几缕乌丝垂在露出的漂亮肌骨上,恍惚觉满室生香,叫人口舌燥热。 遥光猝不及防,就和少年那张泛着酡红的脸对上,湿润呼吸就烫在他的面颊上。 他猛地将车帘扣上! “你干什么啊!” 绿松被他粗鲁行径吓一跳,挤开从耳根子开始涨红的救命恩人,探头惊呼: “不好啦,公子晕倒了!” 第27章 27 初来乍到 绿松这一嗓子, 所有人一拥而上去看车内状况。 遥光被围上来的人挤了出去,他捏着手中的缨枪,在掌心来回转了转, 跳下马车,一脚蹬回自己的白马。 “你们舟车劳顿, 里头的大人的又病了,不宜再前行。边上有条溪泉, 去那里修整一番吧!” 众人觉得他说得有理,分出了高容和南红在车内看顾沈清和, 其余人纷纷回到自己的车马上, 一起来到溪水边。 这里丛林密布, 他们平日都不敢随意停驻, 偶有几次都是匆匆而过, 灌满水囊便上路, 这回有兵丁护卫, 行了不知多少日早就骨软筋酥, 这回总算能好好松松筋骨。 沈清和被人七手八脚从车厢中抬下,安置在一片树荫下。越往西北走就越是寒凉, 南红将带来过冬的氅袍拿出来,雪白狐裘将少年全身都裹住, 越发显他滚热得像只煮熟的虾子。 “大人的脸好烫, 都怪我想着在车外透口气,连大人什么时候受热气厥了都没发现。”绿松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高容便叫他去溪边打水。 途中荒无人烟, 幸好高容会医术,他把了脉,又看过沈清和的口鼻, 松口气道:“和身上的伤处有关,加上餐风宿水,调养不当,只是热病,不过这样热下去也容易伤及根本。” 他将巾帕浸在绿松打来的溪水里,现在正是三九之时,溪面上都盖了层薄冰,触手更是尖冷刺骨,高容放在掌心温了温,才叫南红为不省人事的少年擦拭手脸,自己则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取出数枚长针,分别扎在他耳尖、足侧和手掌根。 遥光也牵马站在旁侧,看似在警戒四方,实则心思全留在树荫底下,听到他们中的医师说少年身上有伤,他将人打量了一圈,开口问道:“你家大人身上怎么会有伤?” 绿松想起这个就窝憋着口气,“还不是因为有人蛇鼠一窝,联合起来陷害我们公子,不然也不会平白蒙冤挨这十下笞打,还流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挨打了?”遥光将马绳放下,听他一肚子牢骚后,忍不住鄙夷道:“不过十下罢了,怎么还能就晕过去了,我在军中时可连那让人皮开肉绽的军棍都挨过,倒些烧酒涂些伤药,没几日便活蹦乱跳,” 绿松见这家伙劈头盖脸的贬低,呛声道:“我们家公子从小金尊玉贵养着的,哪里像你这么皮糙肉厚耐打……”南红拉了他胳膊,叫他接替帮忙擦手臂,绿松一下哑了火。这里不是京都,公子还躺着呢,他们还得依仗这不知何官何职的小将军的平安抵达丘泉郡,不能在这时添麻烦。 遥光不恼这小厮的恶言恶语,反倒闻言去看沈清和,他一截手臂正露在外头被人擦拭,确实是和他很不一样的细皮白肉,京都人难道吃的都是琼浆,喝的都是甘露,怎么养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如他们西北男儿英武霸气! 男的都这样,那京都的姑娘是不是都如本子里说的如花似玉,娉婷婀娜? 陛下邀他去京都,他想也不想就推拒了,遥光想到这里,从心里涌上淡淡的悔意。 整顿车马,重新上路,遥光独乘一骑,走在沈清和乘坐的马车前,原本策马奔腾的行伍为中间的车驾放慢了步伐。 原本官员调任都应有兵马司护送出走,只沈清和是贬谪之身,就没了这待遇,所以搞得这般灰头土脸,狼狈不已。 最后一段路是顺遂地到了丘泉郡,沈清和醒来已经是到达后的第二日,他迷迷糊糊眨了眨眼,记忆只停留在自己是那滚筒洗衣机的衣服,在车厢里颠来倒去的滚过一遭,两世都没晕过的车,这次给他全都晕完了,回过神就已经躺在这席上。 “呀,公子醒了!”绿松刚端着水盆进来,见此喜出望外。 沈清和嗓子喑哑得厉害,被喂了几口水,他才能顺畅开口,问询几句,才知道在路上竟还遇到了山匪,随即一阵后怕,心道真是算他们命大! 几天没下地,脚软得和面条似的,沈清和被搀扶着在屋子里活动,顺便扫视这未来要居住一段时日的屋子。 地方官员都住在一处府廷吏舍,和机关大院类似,这青堂瓦舍虽然简陋但也算宽敞,在荒僻的西北丘泉郡应该是顶好的房子,只是和京都的回廊庭院相比,就是天上地下了。沈清和甚至能看见房顶上的大豁口,须得速速叫人修缮,不然这北风一刮,晚上就别想睡好觉。 南红循他视线向上一看,笑道:“有位大人在帮我们补屋顶呢,就是刚刚说的,救下我们的那位。” 沈清和独自软着步子向外走,果真看到个穿铅白束身衫的青年坐在屋顶上,正拿着砖瓦修补屋顶,单伯文抬了架云梯来,那青年低头一看,喊道:“都说过了,就这样的屋顶,我上下自如,用不着这个!” 他三下两下就补好了房顶破口,沈清和心说年轻人干活就是得劲。 少年头发全披散着,身上搭着那件厚狐氅,站在那儿就是个堆雪般的玉人。正要从顶上跃下遥光愣了半息,一脚踏空掉了下来,在惊呼声中迅速调整,借着砖壁上的力定住身形,稳稳落地。 几片檐瓦掉下,在地上噼里啪啦摔了个稀碎。 “哎呀哎呀我就说嘛,咱们做事还是要稳妥些的好,不然磕着伤着了多不好。”单伯文见他平安落地,松了口气,和老师打过招呼,重新搬起云梯送还。 “在下沈清和,多谢阁下护送我们到这里。”裹在裘毛中的少年笑意盈盈,向他作礼。 遥光侧了侧身,一双手在身后紧捏成拳,避过他含笑的眼,“我是镇西北巡抚使遥光,不用谢我,是陛下命令护送的。” 沈清和碰了钉子,他摸摸鼻子,还是顺着说场面话:“这么年轻的巡抚使?那定是才干过人了。” 遥光语气更硬了,“还好,听说你以前是侍中,也挺厉害的。”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阴阳怪气,沈清和的笑险些维持不住。 这人怎么回事,自己晕了一路,有哪里得罪他了不成? 他看向角落的碎瓦片,遥光往挪了两步,将那处挡的严实。 “你晕了好久,还是别出来走,快回屋子里去吧。” 莫名其妙被赶走,沈清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摸不着头脑的人,干笑着向他作了一礼,转身走了。 遥光看向那堆碎瓦,冷不丁在上头踩了两脚,又觉得自己这行为实在蠢得厉害,站在原定沉默一会儿,去角落端笤帚和畚箕了。 他成了丘泉郡守,在这一郡算是最高长官,所处吏舍和其他丘泉郡官吏共建在一处高高的丘坡上。沈清和走出院子,站在高处向远方眺望,周边都是些棚屋草屋,砖屋就少了许多,严冬将至,一切都被压在灰蒙蒙的雾气之中,越向外就越茫昧,直到什么也看不清。 丘泉郡地近大雍边界,连灾民营这样几乎炼狱的景象都见过,沈清和心中早有准备。 荒凉点也没关系,凡事都得一步一步来嘛。 来的路上,他已将朗新月从旁听生正式记作书院弟子,虽然清北书院留在了京都,但作为清北人不可荒废学业,他把五个弟子叫到身边,分配了来到丘泉郡后的第一个任务—— 围绕丘泉郡民生民情进行调查研究,制作调研报告。 “调研报告?” 学生第一次听到这新鲜说法。 沈清和点点头:“每个人拟定自己的调查方向,对丘泉郡民生的调查不求详细,但求准确,三日后交到我手上。” “好的老师,保证完成任务!” 他们被系统要求做过耕地观察日志,所以对这‘调研报告’也不算太陌生,无非是将对象从耕地换成人,每个人数日奔波的辛苦瞬间消散,化作对新作业的斗志昂扬,立志拿到第一个‘优秀’! 学生四散各方去做调研,沈清和也不闲着,初来乍到他干劲十足要去体察民情,结果被绿松南红双双拽住。 南红:“公子您还烧着呢,高公子嘱咐过要静养。” 绿松:“是呀是呀,快回去躺着休息吧!” 沈清和用手背在额头搭了搭,说道:“这点热度算什么,现在我每个细胞都充满了力量!”他可是能顶着高烧,在医院一边挂水一边喝冰美式一边完成三份项目ppt,顺带整理明日会议纲要的狠人,怎么会被区区小烧干趴下! 二人听不懂什么细胞,只一人抓着沈清和的袖子,一人抱着腰,不准他往前走。要知道沈清和在马车里一晕,可给他们吓惨了,在大雍寒热都能要人性命,叫他们怎么不严阵以待。 遥光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他抱臂靠在墙角,开口道:“该歇息便去歇息,你这细胳膊细腿,再出去乱晃小心给折了。” 沈清和听他讲话就浑身不舒服,皮笑肉不笑道:“多谢遥大人关心,我虽然没您结实,但也不至于一碰就碎了。” 第28章 28 调研报告 被裘服少年拿话一刺, 遥光耳根子又爬上了红,他没什么反应地点点头:“我是生的结实,西北男儿都是这样, 你要是多多锻打,也能有我这样的好体魄。” 得了, 就是个听不懂人话的。 沈清和心下无语,但也松口气。顶多说话不中听了点, 那之前也不是有意和他难看,既然是个笨的, 不是有心和他拿捏过不去, 他自然能大度, 不计较言语上的不快。 “遥巡抚使也是一路辛劳, 还帮我补好了这破屋顶, 若无事便早些回去休息吧。”沈清和拢了拢了宽厚的披风, 想起什么又道:“我从京都来时带了团好茶饼, 虽然没有多稀罕, 但西北肯定少有——对了,巡抚使大人爱喝茶吗?” 少年清亮的眼眸看过来, 遥光几乎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以拳掩唇, “不, 嗯,喝…喝的。” 沈清和抚掌笑:“那感情好, 就送一饼给大人, 大人也尝尝西北外的味道。” “遥光。” 沈清和:“什么?” “不要叫我大人,叫我遥光就好。” “好的好的。”沈清和自然无有不应。 这一来一往,关系不就近了。西北治安不好, 若能结交巡抚使,安全也能有保障,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两人说完话,遥光仍旧直愣愣戳在墙角不走,沈清和无法,只能回自己院里。 绿松虽得偿所愿地将公子留在吏舍,心中也是奇怪。南红素来比他聪明多了,于是悄悄对他说:“那日官道上看这位巡抚使大人是个脾气火爆的,没想到真人不可貌相,私下还是个细腻性子呢。” 南红将内屋的门关好,侧头道:“只要不害公子,管他是什么性子。你去将水再烧一遍,这里用水不如京都洁净,高公子说过给病人擦拭都得用净水。” 绿松点点头,小跑去灶房了。 沈清和在床上躺了两日,挑着系统里的书籍通读过几篇,着重看了几本下乡扶贫的。 同在丘泉郡任职的官员都同住一片府廷,相隔也就不到百米,听闻他身体大好,立即遣人通传,说是晚上办了接风洗尘的小宴,要他一定赏光参加。 以后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共事,沈清和自然点头。西北的饮食粗糙,花样也和京都相差远了,沈清和晌午吃了两枚死面蒸饼,噎得灌了整整一壶茶下肚,这东西难克化,僵得他胃里难受,只得出门散步消食。 先是逛了集市,这里市肆上的商品非常匮乏,多是些农产品,手工艺品,还有些陶土器具,偶有见到售卖生丝的,不过也寥寥几人,摊前几乎无人驻足。这里怎么说也是丘泉郡市中心的地段,根本没有他想象中市集的熙攘,至于杂耍卖艺的热闹更是见不着的。 又到田垄,沈清和从前生活的地方见惯了人,每天都像关在沙丁鱼罐头里,以为京郊这样的地方已算荒郊旷野,那这丘泉郡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什么叫天外有天。 若不是知道脚下的土地是郡中地带,还以为在什么深山大泽里,林木灌草覆盖了土地,为数不多像样的田地里,豆苗歪歪扭扭东倒西歪,土地似有干裂,地表呈现沙化特质,能种出健康作物才有了鬼! 走得腿疼,才得见第二片有耕种痕迹的田地,这回土里的杂草倒除了个干净,只是光秃秃的也看不出种了什么,沈清正要躬身仔细去瞧,突然就有人噗通一声跪在身后,他闻声回头,发现是个还算精壮的庄稼汉。 “大人!” 只听那人口中唤道。 沈清和连忙叫他起来,一边又好奇问:“你哪里知道我是大人的?” 他没穿官袍,只是一身朴拙的素麻服,这也能被认出来? “您手脚细长,个子也高溜溜的,当然是个大人!”马老三理所当然道。 沈清和听了只有沉默,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脚,又看了看脊背微弯,鞋也没穿,手上还带着厚茧的庄稼汉。 这说的倒是一针见血,京都的门阀子弟大多像他一样,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被贫苦侵蚀的痕迹,这老伯比他年纪大了几轮,可身姿佝偻还不到他肩处。 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当世的百年家族已经进化成另一个种族,至少从形貌上,能轻易分辨谁出身高门,谁出身瓦舍,这恐怕才是‘士庶之际,实自天隔’的最直观表现,说是隔着天,也毫不夸张。 马老三还在继续说:“是这样的大人,我想把我家的田献给您,您看看成不成?” 他指着沈清和刚刚看过的土地,搓了搓手。 沈清和疑惑地看着他,“献给…我?” 马老三见大人犹豫顿时急了,拍着胸脯保证:“我是这方圆几十里将田地收拾得最干净的,你可以去地里看看,从我爹就开始刨地里老树根,现在又松又软,每年收成都是最好的!”他絮絮叨叨地讲,见面前大人还不发话,底气越来越低,“俺马老三保证让大人吃不了亏的,只是别人伺候不来我这田,只要您租回给我就行了……” 沈清和更不解了,“既然是这么好的田,为什么要献给我?你还要自己租回去?”这是什么操作? 马老三眼圈红了,他一辈子没讨个婆娘生个娃,几乎就是将这块从爹手里继承的土地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崽,把自己的亲生崽送出去,有谁能乐意? “现在这税一年比一年高,去年黄老二将所有的年成都交了出去,结果还是不够,后来将土地献给当官的老爷,每年只用交个租子钱,才勉强不忍饥挨冻。俺的田侍弄得好,原本交完税挣个温饱是没问题,今年怕是也撑不过,只能找个老爷投献……” 马老三说着说着,头要埋进地里。 沈清和眯起眼:“这办法是谁想出来的……”估计这农汉八成也不知道,他换了个问题道:“有多少人用了这‘献田’的法子?” 马老三想了想,“认识的四邻都早早献了,有人的土地只能结出三瓜俩枣还没有官老爷要呢,俺是那最晚的一批了……” 沈清和弯腰抓起一把土壤,放在指尖搓了搓,回头和马老三道别。 马老三急道:“大人,您究竟收不收俺的田,绝对叫您吃不了亏的!” “收,不过不是收你的田,是收你这个人。” “啊?”马老三赤脚站在土地间,为这话摸不着头脑。 沈清和已经走远,遥遥的声音传来:“你先在家等着,我会来找你的!”- 三日之期已到,沈清和派遣调研的学生从四面八方回来。 南红收拾了间侧室,地上几个蒲团,最上方沈清和独坐一张桌几,条件不如清北书院敞亮舒心,但学习气氛依旧浓厚,所有人适应良好。 年纪最长的单伯文率先阐述自己的调研报告,无人有异议。 “我原本定下的主题是‘对丘泉郡百姓年岁营生分布情况调查’,从郡中向南走,一共走访了十户人家,但令我意外的是,我敲了十户人家的房门,只有三户人家开了门,我仔细观察过其他七户,门口都结了蛛网,水缸也干了许久,应该是早就离开了。” “于是我立即更换调研主题,换成‘对丘泉郡百姓离乡情况的调查’。” 沈清和闻言点点头,能根据实际情况随机应变,迅速更换调研方向,很不错。 不过听单伯文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对丘泉郡的不善情况有了新的认知。 “令我惊讶的是,越向边际走,这种情况就越严重,甚至是真正的十室九空。” “我沿途询问了许多百姓,第一点便是赋税过重,除了朝廷征收的田赋外,还有算赋和口赋等在内的人头税外,当地还要征收名目繁多诸项杂税。” “第二点徭役过重,走的大多是普通农户,没有功名傍身,便要被征走,又因徭役过重,回来的人往往要休养大半年,甚至有时回家撑不到一月,就因为身体过损没命,就是成了黑户乞丐,也不愿意服役。” “第三点,就是这丘泉郡环境太差,大半都是种不出作物的荒田,当地农户种不出像样的东西,只能往土地更肥沃的南方走,背井离乡逃荒去了。” “……” “综上分析,便是丘泉郡百姓离乡原因。” 他越说神情越严肃,其余四人心中也沉甸甸的,想来他们调研到的东西也不乐观。 沈清和闭眼点点头,“调查报告做的不错,不过这赋税徭役之类都是上头的事情,我们插不了手,只能就从田土入手。你们专业课上学过土地改良方面的知识,并且初步实践过,伯文你的成绩是最优秀的,就从这方面入手做一个解决方案,这件事急不来,给你一周时间,可以拟出个初步草案吗?” 单伯文被一向严苛的沈清和认可,一下斗志昂扬。 “没问题老师!” 在清北书院读书的日子,就像怀里揣了个宝藏,还不能叫人知道,这回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单伯文想起荒地上瘦弱绝望的农户,心中鼓胀起冲天志气。 “下一个,胥乐生你来说。” …… 第29章 29 咱们丘泉郡 胥乐生点头, 他将蒲团向前挪了一步,书写好的报告平放在地面上。 脱稿报告! 所有人为之侧目! “我的研究方向是‘对丘泉郡市集圩场调查’。” “丘泉郡并不如其他富庶郡县,拥有东西南北数座市集, 原因可以参考单师兄关于人员流失的报告,只有郡中有开市, 经过我三天观察,丘泉人买卖并不用钱币交易, 多是以物换物的形式,而落脚买卖的几乎没有游商, 大多是丘泉郡的农人匠人……” “又因为丘泉郡与胡奴的土地接近, 也有些从胡奴流来的蔬果器具售卖, 我问过当地人, 年景好的时候还有过胡商落脚, 不过因为放重利贷被官府赶出, 从此严禁胡奴互市。” …… “我的祖父曾经从商, 所以耳濡目染也有些了解。据我观察, 丘泉郡物资匮乏,地广人稀, 并不是好的行商之所……为数不多的优势,便是极廉价的劳动力, 及近水楼台和胡商建交的地理位置。我瞧过了, 胡奴有些东西还算稀罕,若能倒手给素爱争稀斗奇的门阀家族, 应该能翻个几番。” 胥乐生说到此处, 又摇了摇头,“不过这处处都是疑难。” 沈清和讶异看他,这学生很有资本家潜质啊! 也是个培养方向。 后面几个学生也注意到丘泉郡民生方面的巨大问题, 进行了一番着重调查,最后对丘泉郡的穷乡僻壤,甚至是穷山恶水有了新的认知,若只凭他们几人,想要这丘泉郡改天换日,不下百十年不可达。 众人沉默了有一会儿。 沈清和拍拍手道:“不就是小小的丘泉郡,哪有京都波诡云谲?办法总是人想的,路也是人走出来的,咱们书院在京都也算半个声名狼藉呢,你们可曾想过败退?” 学生纷纷摇头。 “先生传授的都是不世之学,外头的人只是从窗框里瞄了一眼,怎能断定我们书院的血肉筋骨?” “是哩。”沈清和起身,他的双手向外伸展开,迎着窗外即将下落的夕晖,“我们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涉足,却能开天辟地的道路,后面潜伏的危机,不下于与世家门阀对抗,若是你们将来想退,我也绝不阻拦。” 几人纷纷正襟危坐,说道:“我们只和老师在一边!” 沈清和视线在他们一张张肃容上扫过,突然笑道:“别紧张别紧张,吃过晌饭了没?我逛集市时买了些竹芽,已经叫人拿下去泡水了,生炒炖汤都鲜美得很,老师晚上有个局,不陪你们一起吃了,叫疱房做给你们。” “虽然从书院里出来,但也不能荒废了学习,专业课重新开始,便从你们郎师弟对田土的调研结果入手,和伯文一起做方案,届时让系老师整理几个方向给你们做课题。” 众人已经在书院里的学习数个月,偶有听到陌生名词,也大概通晓其中意思,理解上并没有什么问题,只对系统竟然来到丘泉郡这事表现出充分的欣喜。 沈清和只淡笑点头。 要知道他从京都往丘泉郡的一路上,系统都在脑子里吵吵嚷嚷。他彼时正头晕屁股疼,只恹恹叫了他闭嘴,估计还在生气呢。 好嘛,如今正好做了炖笋汤,晚间叫他出来吃,到时候一并向它赔罪吧! 日头彻底降下去后,整个丘泉郡都陷入一片昏黑,唯有高高的府廷檐前,一盏盏竹灯次第亮起,光芒熹微,只亮了庭前一片小小地界。 “公子小心脚下。”南红将手中提灯往下压了压,这吏舍拢共也就用了几块石板铺路,道上偶有崎岖碎石,很容易就绊上一跤。 沈清和拢紧外袍,踏入一座小厅。 郡守上任,丘泉郡大小官员,能来的基本都来了,不仅为接风洗尘,还要看看新长上究竟好不好相与,顺带混个眼熟,总之没坏处。 沈清和一入内,就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注目礼,原本低低的谈笑声霎时间升高。 “沈郡守来了,果然年少非常啊!” “郡守早先病了?丘泉郡偏僻,水土不服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万事都有我等操持着,放心休养身体便是了!” “快坐快坐,今日张大人可是将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了。” 被十几双眼睛盯着,沈清和无所谓他们眼中各式各样的情绪,只一一笑过应过,听到有珍藏的佳酿,唇角噙笑,“那我得多尝尝这好酒了。” 众人瞧他谦和敦厚,就是个寻常十八九岁的少年,相视一眼后都笑开了,叫仆从赶紧将羹肴呈上来。 说是喝酒,沈清和饮了两盏便把酒杯放下,在这其乐融融的间隙,突然发问:“郡中长史何在啊?” 在场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出来一人答话,正是拿好酒出来招待的张主簿。 “薛长史喜静,这样的宴饮素来是不参与的……郡守若有什么事,找我们也是一样的。” 沈清和闻言点了点头,他看向这位郡中主簿,笑眯眯道:“主簿也别忙,我还刚好有事找你。” 张主簿泰然自若道:“尽管问,我定当知无不言!” “好!” 堂中少年放下竹筷,敲在木桌上啪嗒一声响。 “我将丘泉郡的库房留存的官物出纳,名目抄录翻了个遍,为什么这昭桓五年的档记,和昭桓三年的有诸多重合之处,又为什么关于户籍、人丁税等记录寥寥,甚至有好几章空白?张主簿掌郡中文书簿笈,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倒想要你指点解惑。” 张主簿的冷淡登时从背上淌下,这新郡守不是一来就病了吗,什么时候去库房翻看了?他瞪大眼,双唇嗫嚅道:“因为,因为各地灾荒频发,入我丘泉郡的流民,和我丘泉郡流出的民众每日都在变,时时没个定数……” 少年猛一拍桌子,“所以你就开始胡乱编造,故弄玄虚?!” 张主簿没话说了,沈清和又调转矛头: “刘功曹,郡守之职空置时,便是你和长史协理郡中一切事宜,身居要职又参预政务,本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可一年到头也没出什么惠民新政,代代沿用旧制,倒是官员推举干预得最多,什么七姑六舅的远亲都塞进府廷里,我看这丘泉郡马上要改姓刘了吧!” “还有你王都尉……” 沈清和劈头盖脸将所有人都骂了一通,字字直戳人心,随便一项便能摘人帽子。被如此不留情面的臭骂,叫在场年过四五十的老叟都面皮赤红,恼羞成怒。 若真有八斗之才,或背后有人撑腰,不得奔着富庶之乡步步青云,哪里沦落得到又穷又破的丘泉郡当差?又不是五姓七望之家,怎敢如此大肆狂言! 所有人都在心底咬牙,新官上任就想烧那三把火,将所有人揭批叱骂好立威?在场哪个不是在其位上十年数十年,怎能被一个毛头小子□□? 任你是郡守又如何,一个使唤不动人,办不成事的郡守,除了穿戴官袍官帽,领个薪俸 ,和平头百姓能有什么区别? 正当所有人各自盘算,要忍下这口气时,首座上刚刚还势不可挡的少年突然话锋一转,痛心疾首道:“你们这样搞,咱们丘泉郡的业绩什么时候才能上去?骗得了自己难道还能骗得了上头吗?每年GDP……财税都最难看,朝廷怎么会给你们拨经费,怎么累积政绩,怎么跳到中央工作!” 所有官员脑子差点没转过弯来。 刚刚不是还在痛批他们吗,怎么突然…… “你们不思变,年年有人出走,我听说还搞出个‘献田’的策略,普通户籍的全转成了你们的佃农,查个税都查无此人,财政报表出来全大雍倒数,拨款也没有,你叫上头的怎么看我们?宜居州郡评选什么时候才能落我们头上?什么时候才能调到京都任职?” “人家郡县都忙得脚不着地,瞧瞧你们还有闲心在这里办宴会,这说明什么,还是工作不饱和!” 官员们被他的长吁短叹搞得一愣一愣,张主簿喃喃道:“我们还能有出头之日?” 回过神才发现不小心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立马闭紧了嘴。 沈清和却殷切的看向他道:“那是当然了!我分享给大家一句话,叫‘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能总把那碎银子放在第一位,在其位谋其政,还是要多吃苦。想想每年都有官员轮换,怎么到这里就换不出去了?” 讲到激昂之处,少年声音不自觉拔高:“大家同在丘泉郡共事,每年和其他州郡建交时,有没有被其他郡的官员骂过下里巴人,翻过白眼?看其他同僚穿新衣换新宅,咱只能挤在小小的吏舍,有没有觉得愤懑?是不是觉得京都的月亮都比咱这儿圆?” 有几个喝得蒙蒙醉的官员被戳中心事,大喊道:“是!” 沈清和顺溜得拉虎皮扯大旗:“不要老想着向朝廷索求,要想想能为朝廷奉献什么!我曾经是陛下身边近臣,如今到丘泉郡,就是为大家谋福祉的,我倒觉得大家都是人才,只是缺少个大展拳脚的机会!别人都说咱们丘泉郡不行,我倒觉得我们丘泉郡很行,大家同心协力,拧成一股绳一起建设,总能让上头看到我们啊!” “有我沈清和一口肉吃,就有诸位一口汤喝!不说了,都在酒里了!” 少年昂首挺胸,面色红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30章 30 发达咯 席面散了, 丘泉郡的官员们出门都晕晕乎乎,和喝了一斤酒似的不真实。 原来远在京都的陛下竟看到了他们小小的丘泉郡,派下身边近臣, 意图革旧维新,这对他们在任数十年如一日, 自以为升迁无望的旧臣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回到舍中, 立即有难掩激动的官员敲响隔壁薛长史的房门,他没听到这好消息, 也要让他高兴高兴! 薛不凡正攥着酒碗倒在木桌案上, 远远看去像是喝得酩酊大醉, 听到来人说了一通, 从酒坛中抬起头。 “那郡守说的?” “是啊, 就在刚才小宴上说的!你平日脑子最活络, 吏治是我们中数得上的出挑, 若能升调, 定有你的一份!” 薛不凡半掀起眼皮:“他多大?” 官员愣了,想他应该说的是新郡守, 便回答:“看着不及弱冠,打听得也不是门阀大家出身, 小小年纪便站到了御前, 应该是极受陛下倚重的。不是,你问这做什么?” 薛不凡只又将清酒满上, 侧过身, 连睁眼也费劲,痛饮一番后将碗搁在桌上。 “他就是个贬谪戴罪之身,哪里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让陛下对小小的丘泉郡另眼相待?” 官员大惊失色:“戴罪之身?!” 薛不凡:“在丘泉郡共事多年,想来肚子里应该也有点货,不说火眼金睛,识人的本事也该有吧?一个不到弱冠的小子说两句话,你们都被蒙头灌了药似的,也是奇了怪了。” 比起空降而来的少年郡守,官员无疑更信薛不凡。薛家大小也是个世家,在京都也有人做官,探听些消息还不是轻而易举,既然他说得如此言之凿凿,想来该确有其事。 这丘泉郡穷乡僻壤,气候恶劣,官员老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了,又舍不得仕官之身,还以为熬见了青云梯,转眼就兜头被浇了盆凉水,他面上表情一时变幻莫测,最后定在愤懑上。 “我说今日怎的将我们都痛贬了一顿,又说这些好话,原来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和给驴子吊颗白菜一样,叫我们看得着吃不着,好生阴毒!若不是你点醒,我们恐怕得由着他敲竹杠、打秋风的!我现在就去告诉其他人,叫大家清明他狐假虎威的伎俩!” 薛不凡看官员怒气冲冲夺门而出,挺身靠在了凭几上,他又想倒酒,见窗外月色正明,索性提着酒坛走到院里。 朝明月遥遥敬过,月色落进小小的坛口。 沈清和看着碗里晃荡的圆月,用汤匙搅了搅,银白色的光辉一圈圈消散,热气一团团升腾。 捧着碗狠狠嘬了一口,心满意足拍拍肚皮,竖起大拇指道:“就是有人用一千金来换这冬笋汤,我都不换!” 他激动得眼泪掉下来,每天要么吃粉窝窝,要么吃糙口的蒸饼。丘泉郡实在清贫,今晚席面上都是清水煮菜,盐巴白肉,沈清和肚子里都要泛上酸水,总算能吃上人该吃的东西了! “厨房煨大半个时辰,只洒了点盐提鲜,就是这样也好吃得要掉舌头,要不是我端出厨房时留了一小碗,现在公子还喝不到哩。” 绿松嬉笑着邀功,“只是这山上的冬笋几乎被人挖光了,集市上价又贵得很,再想要吃恐怕得等来年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京都尚且能随意挥洒金叶子的日子,到了丘泉郡便倒转了天地。不是囊中没钱,而是这里的货币体系几近崩盘,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钱又不能当饭吃,要想花就得徒步到隔了几十里路,隔壁富庶些的郡县去,对民众来说换了钱是不值当的事。 这也是之前胥乐生说的问题,若没有流通货币,只是以物易物自给自足,那几乎是将自己和外界分割开,再北边还是胡族地盘,万一被进犯抗压能力极弱,就像那悬崖边上的枝杈,一阵风来都叫它万劫不复。 沈清和陷入沉思,绿松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忐忑开口:“……公子?” 少年回过神来,他弯唇一笑,“你家公子在赏月呢,你瞧这月亮是不是又大又圆?” 绿松惊喜道:“是呢!怎么比京都看到的大一圈!” 沈清和慢悠悠喝汤,随口道:“因为丘泉郡纬度低。” 绿松挠头:“什么是维度啊?” “那你得多看看书。”沈清和摆手:“不过纬不纬度的也不重要,只有你端端正正看它时,它才又圆又亮。” 绿松憨笑:“听不懂,但公子说的都对。” 沈清和笑着摇头。 “唉,不知道会不会有故人,在此情此景共赏同一轮圆月呢。”- 系统能出来,沈清和就轻松多了,只要在处理丘泉郡庶务的闲暇之余,隔三差五听学生汇报一次课题进度。 他这个既当导师又当甲方的,提供了一定科研经费供学生支取。学生们一番讨论后,决定买两块土地。 丘泉郡地力受限,不可能家家户户都有好田,他们便特意选了块已经侍弄好的肥田,和一块相近的薄田,作为对照组播种耕种。 本来是没有农人愿意出地的,毕竟田地便是命根子,但年成实在不好,周围邻里大半都丢了田逃荒去了,瞧得他们心焦。与其让自家地留着长草生荒,倒不如换点财物,逃荒时还能有盘缠傍身,这么想着,狠心一咬牙,便把祖辈耕种的地给卖了。 学生们将田契揣进怀里,就开始思量如何完成自己的课题。西北的冬天实在冷,辛苦选育好的种子播进土里,极容易闷死冻死,发不了芽那也是白搭。 游洛率先想到了书里提到过的‘温室种植’,载为“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便是建起密闭的“温室”,再置以多个火盆,由此便能骗过籽种,误以为到了春日该长芽的时候,用此法甚至能违逆天时,在冬天也能吃到新鲜蔬果! 他刚听闻就大感神奇,如今能有机会,摩拳擦掌想试试真假,不过被胥乐生一票否决:“既然要时时保持温度,就得足够的炭火,丘泉郡物资匮乏,能烧得起炭的那都得是有家底的,人都快冻死,哪有闲余给菜地保暖?这得大富之家才耗得起!” 胥乐生对钱财数字格外敏感,丘泉郡又不产煤矿,那必须得从外地运过来,他在心底噼里啪啦算了笔账,报出一个惊人数字,所有人听到后都沉默了。 “书上还说过引泉之法……可这里的溪河都结了厚厚一层冰,哪里去找‘温泉’浇土?”胥乐生提出来,又自顾自回驳。 众人冥思苦想之际,单伯文突然惊喜开口:“有了,我记得系老师在课上提过一嘴‘粪土增温’,用牛粪马粪稻草堆肥后可做‘温床’,北边是有片原野,已经成了胡族的牧畜场,他们向来牛马成群,虽说丘泉郡与胡奴不再互市,那我们就主动去向他们收购粪土,想来比买炭引泉行之有效得多!” 他们讨论出了个结果,一起去向系老师汇报。 系统外披了件连帽的袍子,厚厚的兜帽将他半张脸都挡得严实,正脱了鞋,在田垄间晃荡着脚丫。 “系老师,正值严冬,手脚失温易寒邪侵袭肌表,阳气衰微,肝气郁结。”高容见他赤着白嫩的脚心,眉心一跳。 系统被吓一跳,他无法和学生们说明自己不是碳基生物,根本不会生病这回事,只能在众人严肃的目光下讪讪一笑,乖乖穿鞋,而后收获了所有人欣慰的夸赞。 他突然反应过来。 喂,到底谁是老师啦! 听到众人“粪土增温”的想法,金发小童歪了歪头,数据电光石火间在中枢流了一遍,随后赞成道:“可行是可行,要注意两点,你们说的这些粪便中只有羊粪马粪是热性肥料,适宜温床育苗,其他反而起反效果。其次水分过高的粪便是难以升温发酵的,也就是说只有干燥的粪肥可以用。” 众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最跳脱的游洛直接跑走,口中呼喊着“买粪去咯”,惊得路过百姓频频回望,扼腕叹息。 怎么年纪轻轻的,人就痴了…… 被唏嘘一通的当事人们,在凛冽的西北风中干劲十足,他们的第一个课题就关于农业,最终愿望是在贫瘠的西北地带,也能五谷丰登,穰穰满家。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填饱了肚子才能想其他的,都饿红了眼要去掘地里的观音土,那谁还能想着读书习字,尽忠报国呢。 土层在冬季硬挺不少,马粪到来之前要重新将土松了,将碎石都筛出去,遗留着和苗芽抢营养的野草树根都烧干净。 他们雇佣了几个冬时令赋闲在家的郡民做工,之前嚷着要献田的马老二也被沈清和安排了进来,按市场价结工钱,每顿包饭,原先有几人被乡邻的南下逃荒潮整的三心二意,见这里不仅给钱,还管饭吃,纷纷留了下来。 本来只以为能吃到野菜、糠饼之类,没想到竟是用炉灶烧的,热腾腾软塌塌的蒸饼!有时候还能加餐吃上芝麻饼! 要知道有的人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吃上口热的,遑论芝麻这种只增香,饱不了肚子的货样,初刚拿到手还以为是生霉了,不过生霉的饼他们也吃得下去,至少还是有滋有味的…… 几个农人咂摸着前些日子吃到的芝麻味,耕地更卖力了,生怕雇主觉得他们吃闲饭。 另一边沈清和每天都头疼得很,从前在给事房里任职,同事虽然是喜欢聊八卦的水货,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无伤大雅。 这丘泉郡里倒是不得了了,处处有人拖后腿唱反调,大雍郡守可以因地制宜,自设条教,但下发的文书每人都有满腔驳辩,仗着年纪资历明里暗里挤兑人,说他初出茅庐少不更事,还是要博采众议,公听并观。 观你个大头鬼! 沈清和看着再一次被阳奉阴违退回的指令,深吸一口气。丘泉郡官员态度骤变,绝对事出有因,虽然他当时画的饼确实又圆又大一口塞不下,但若无人作梗,这帮家伙也不至于抱团和他作对。 他掌治一郡享有辟除权,长史功曹这些朝廷命定的人他无法更换,但幕僚属吏可自行署置。这几个带头挑事的以为自己是国企老员工不会被开吗?不干活没问题,但是干扰他正常工作,别怪他铁石心肠,叫这一个两个的都致不了仕,领不了退休金! 沈清和冷酷地想。 手中文书翻得飞快,替他整理文书的主簿也是吃干饭的,递上的多是没营养的废话,甚至连哪两家争夺耕地吵架这样鸡零狗碎的事,都端到他的案头,沈清和回忆起曾经在基层街道办事处工作时,每天处理的奇葩问题,突然一整恶寒。 一目十行地阅过,他越看越暴躁,突然指尖一顿,猛地往前翻了两页。 这也是个鸡毛蒜皮的事,说是有个农人的田地里种的菜每年都稀稀拉拉的,今年想重新翻耕开垦一番,结果不挖不知道一挖吓一跳,底下全是黑黢黢的石头,将他的农具都给杵烂了,原本以为赭色的田地和红土一样能丰收,结果每年都青黄不接的,于是问问能不能重新给他分块地,普通的就好。 赭色的土,黑色的石…… 这难道是……! 沈清和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他猛地起身,差点将椅子带倒。 迅速定下心神,披上外袍,叫来写这份文书的小吏。 察事小吏听说自己突然被郡守大人召见,又惊又喜,又换衣服又穿鞋,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到了少年面前还没来得及感叹郡守的年轻,就被风风火火的拉着出门,追问那要分地的农户家住何方。 这对小吏来说也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不明白为什么郡守大人这么重视,他不由也十分审慎,将脑子搜刮了一圈,终于想到了那门户在哪。 这一路太远,他们二人都坐上了牛车,终于到了丘泉郡的西侧。沈清和站在这暗赭色的土地前,黑色的矿石裸露在外,地里还有一把折断的木耒,他不顾脏污扑在那黑石上,将它捧在手心。 察事小吏目瞪口呆,连忙去扶,被沈清和反握住了手腕。 上有赭者,下有铁。 诚不欺我! 鲜眉亮眼的少年郡守热泪盈眶道:“咱们发达了!!” 有了铁,能做的事就能立即上升一个维度。铁加工能制造铁器,包括农具,冷兵器,秤砣,砝码,锚钩……沈清和脑中闪现了千百样东西,无数技术的结晶,几乎各行各业的各种东西都需要铁为主要原料或辅料制作,掌握这些,丘泉郡的生产力能成倍增长! 小吏表情懵懵的,只愣愣点头,又凝神去看那黢黑的石块,这非金非银的,是哪里发达了? “回头给你升职加……升官加俸。” 小吏闻言才切切实实高兴,晕乎乎想:郡守大人不仅长得好看,又这么慷慨豁达,真是个大好人啊! 激动归激动,沈清和迅速收拾好情绪,好后续一系列应对策略。首先这片铁矿在丘泉郡的边缘地带,要迅速叫人把守控制,确保拥有绝对控制权。其次立即叫人勘测,看看这座矿的容量有多大,品质如何,最后就是雇佣一批矿工,下矿开采,能尽快将其投入生产生活。 大雍的铁器多供军需,所以平民百姓少有接触,可能唯一见过的就是家里的菜刀斧头,故而不知道生铁就是这样黢黑和煤炭似的,只当是硬点的杂石…… 沈清和思及此,突然期盼要是能再发现座煤矿就好了,这两矿在手,他就有充足信心平地起高楼,带领丘泉郡乡民脱贫致富! 短暂做了个白日梦,他立即叫人去置办。 郡里的同僚他是一概不信的,幸好还有人脉,西北巡抚使看起来很适合干这看护的活,他二话不说就回去找遥光。 遥光接了昭桓帝敕令,将丘泉郡守护送到地方后不准回营帐,至少护卫一个月,到他安顺过度完。 他原本是绝不服气的,想他一个的巡抚使,就是这沈清和还是宫廷侍中时,他也比之要高上半品,他一个武将不练兵剿匪,反而在一个十八岁的小郡守身边打转,传出去都要被帐子里的弟兄笑掉大牙!要不是他敬爱的陛下亲自传信,换做其他人……就是长官下令,他也敢驳上一驳。 万般不情愿现在也只能情愿了,这小郡守倒好,每天都笑眯眯的,结果说话一拐一绕,什么也不让他做,连跟着也不行,只叫在院子里歇着就行,害他浑身筋骨发痒,又不能现在就把人丢下跑了。 是他先抗旨不遵的,完事了他一定要上书好好和陛下说这事! 遥光蹲在院子里,愤愤薅了把狗尾巴草。 不过他给的茶还是挺好喝的,还是头一回有人给他送茶呢,比送冷枪冷箭的新奇,那算了,还是不告状了。 房门被轻轻扣响,遥光正出神呢,粗着嗓子吼道:“谁啊!” 外边静默一瞬,木门吱呀被推开,一张小脸从打开的小缝里露出来,不是他刚刚痛批一通的沈清和还能是谁!少年正是顶顶欢欣的样子,遥光没见过他这么开心,只觉得狗尾巴草都要被他笑开花。 不可一世的巡抚使突然卡了壳,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的,他将手中的狗尾巴草丢得远远的,欲盖弥彰拍了拍自己的衣袖,装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冲他点头。 没想到少年一阵风似的小跑过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遥大人,有大事要求你帮忙!” 遥光他一下子就甩开了! 沈清和懵了一下,突然想起这是大雍,自己刚刚太激动得和他作了个握手礼,立即后退,保持了个很礼貌的社交距离。 “实在是抱歉,是我刚刚激动了。” 少年努力用双眼表达自己的真诚。 遥光咳了好大一声,他说:“求、求什么,又不是不帮你,有事好好说,这么急吼吼的、作甚!” “是是是,遥大人说的太对了,是下官失了礼数,向您赔罪了。”沈清和能屈能伸,有求于人时小嘴倍儿甜,“大人年纪轻轻就当了巡抚使,功勋赫赫能力超凡,下官这里为些小事焦头烂额的,若是大人出马定然小菜一碟。” 遥光心道,你这小郡守,总算知道我的厉害,叫你前几天有眼不识泰山!嘴上矜傲道:“就这小小的丘泉郡,我什么事解决不了,你尽管说!” 沈清和看他大手一挥就能包办的豪气,嘴角笑容更灿烂,“是这样的,我们郡内发现一座铁矿,不过在两郡快交界处,俗话还有个先来后到不是,我希望遥大人能先带兵围守起来不叫人靠近,等这件事圆成,定重金酬谢。” “你发现了铁矿!?”遥光大吃一惊。 沈清和点头。 “这可是铁矿!”遥光从小在军中长大,当然知道把持一座铁矿意味着什么,军中许多士兵还在用打了卷的兵器,就是因为熟铁难炼,一把好的兵刃甚至要耗费百炼之功!若手中有兵人,有匠人,又有铁,就能轻易拉起一支军队。 他面色瞬间严肃,有了初见时少年将军的肃穆,压低了声音道:“要是被发现私采,可是重罪!沈清和,你还要脑袋不要!” 30-40 第31章 31 丘泉郡建设ing 沈清和连忙举起手, 笑道:“冤枉啊遥大人,我可是大大的良民!” 遥光狐疑地看他。 沈清和:“你且稍安勿躁。这件事我定会写封折子,事无巨细向陛下禀报。只是丘泉距京都千里, 一来二去得不少时日。我好歹是丘泉郡的父母官,在陛下定夺前, 也得保证这铁矿的归属,将来能为我丘泉郡造福一二。” 其实这话颇有些政治正确的意思, 俗话说皇权不下乡,这西北地界又乱哄哄的, 根本禁绝不了私采……但一来要陛下旧部出力, 二来沈清和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何况连天子剑都着授予他, 他一介小小郡守也当投桃报李, 佐助眼中明主。 “不用叫驿夫送。”遥光摆摆手, 虽然心中还有疑虑, 但还是选择帮了他, “我这里有与京都联络的信鸽,你将写好的字条给我, 我帮你送出去,比那个快得多。” 沈清和讶异地看他一眼, “那就多谢遥兄了!” “我带人帮你暂时守卫也不是大事……不过你要铁矿做什么?”遥光冷静下来, 才终于问到了点上: “就算陛下让你统管,这也远远不似你想的, 是桩一本万利的生意。这采矿是最简单的, 后面步骤繁多,又是提炼又是锻打,稍有疏漏出炉的铁器便脆得很, 一折就断了。要想锻出能用的,非经验丰厚的工匠做不到,这都是传家的本事,有能力的多被招徕,哪会想不开来……这里。” 少年将军快言快语,说的话不好听但也是这个理。 “说的对。”沈清和神秘一笑,“不过你知道科技兴国,该找哪家吗?” “什么…兴国?” 沈清和从善如流地为书院宣传:“往东这么走个百十米,就是清北书院,若是遥兄有空闲,可以去那里看看,别的没有,一杯薄茶还是有的。” 遥光听到‘书院’‘喝茶’,面色变了几变,打哈哈道:“好了好了,我先去找人把你那宝贝铁矿围起来,有我在你放心,比不叫别人沾半个指头!” 他用力拍拍胸口- 满打满算,这是马老三在这片田地上干活的第三十个日头。 第一次听到挑屎挑粪这样的活是又骇又怪,他种了一辈子的田,从没听过谁家的地是用屎尿灌的,这不得给种苗都给熏死了,和这些东西混在一起,那种出来的菜还能吃吗! 他劝了好久,这几个比他小不知多少的后生只说放心,马老三在心里咕哝了几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群小孩是读书读傻了,不仅要把这大粪拌进土里,还偏偏挑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撒种……等到撞了南墙,地里什么也长不出来,这些小子才肯回头!真不知道郡守那人怎么放心,叫一群不辨菽麦的后生看顾这么大片田地,好好的种子都被糟践了! 但吃着人家的饼子,他也不好对着主家指手画脚,虽心有腹诽,但只能挑一天的粪,吃一天的食,没想到就在第七日,那地里还真噌噌的长出稀疏苗子来。 马老三每天又长吁短叹,这苗是碰运气长出来了,可天天和屎尿待在一起,哪里能长得大? 再后来,他眼见着苗一天比一天粗,一天比一天绿,日日见了都比昨日高一截,目瞪口呆后就彻底没了话。每天闭紧了嘴,听着小后生说这边翻土就翻土,那边挖渠就挖渠。另一边暗自观察,他种了这么多年的庄稼,土里从没绿得这么齐刷过! 终于在一天扎完篱笆后,他脸红脖子燥的找着个后生,问多余的粪土能不能匀他一点,那年轻后生满脸惊讶,说别人早就领过一份走了,他没去要吗。 马老三大怒,这群刁滑的貉子!! …… 邻居最近纳了闷,这陈鳏夫每天都稀奇古怪在搞些什么,非要将长高大的苗断了一节,路过他家地里还一股味,有回半夜起夜,还听到他家小娃解了裤带,就把尿往秧子上撒! 这是吃的东西,怎么能往上整那秽物! 想着明天告诉他家大人,没想到陈鳏夫听了只笑着摆摆手,叫他们也多往田里尿尿,邻居转头狂骂这鳏夫看着愣头呆脑,没想到一肚子坏水,揣着气闷回家去了。 …… 丘泉郡南下潮正如火如荼,家里有余粮的跑了,没余粮的也跑了。 只剩一群的舍不得土生土长故地的人,或是穷得难以奔波,出了郡就要死在荒山野岭的,还在丘泉郡这小地方打转蹉跎,犹豫着到底是出去搏一搏,还是不折腾,草草魂归故里罢了。 他们就是在这时听到招工的消息,天爷啊,丘泉郡有多久没人招过工了,不仅有工钱还管饭,这是怎样的美差! 官家小吏在田间地头呼喊,他们立即呼邻携友,赶往招工的地方。前后有十几里路,已经乌央乌央聚了不少人,看衣着打扮,都是一样冬日里没生计,跑来混口饭吃的。 正是午时,有群官兵大半的人提了一篮子蒸饼,还有桶粟粥来,还在排队等着画契的人眼睛都绿了,离得近的涎水流了三尺,忍不住要扑过去抢食,不过官兵哪里是吃素的,刀都不用出鞘,只一挡一推,就让人摔了个狗啃泥! “签完招工契书的才能来领饼吃,一人一只蒸饼一碗粥,吃完就去干活,晚上还有的吃,干的好了郡守给加餐!” 这喷香热腾的饼子都在眼前了,哪有人多说一个字,连画契的速度都快了不少,眼睛直直盯着放食的官爷,生怕轮到自己就没吃的了。 后来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就连隔壁郡县的都知道丘泉郡有处地方在大量招工,每天还有热腾腾的饭食吃,忍不住要来聘一聘,只可惜他们不要外来户籍的,只要丘泉郡人士,想蹭口饭吃的也只能无功而返。 …… 遥光坐在新建好的土高炉前,这几日他眼见瘦长的熔炉被造出来,外壁被粘土抹得光溜,巨大的圆筒形状矗立在平阔的原野上。 不远处是先一步搭好的炭窑,远看像口锅倒扣在地上,他坐在这处都能感受到里头的惊人热度,顶上还能喷出滚滚浓烟,真像只怪物一样。侧面开了个口子,立着只大木箱子,四个人拖拽,正送逆抽,他听了一耳朵,据说是送风用的,不过往窑子里送风干什么,不怕把里头的火星给吹灭了? 遥光搞不懂,路过时只多打量几眼,好奇里面到底能出个什么明堂。 到了第八天,沈清和也到了场,已经闷窑了两日,终于到了开窑的时候,成败在此一举!几个常在窑边做工的汉子打着赤膊,合力将窑侧的小门给打开了,里头黑漆漆静悄悄的,众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翘首以盼。 说实话,他们也不知道东家究竟在做个啥子,只要给口饭吃,每天就听话的埋头砍树搭炉子。但这大锅子里到底能出来个什么玩意儿,他们是一概不知的。 炭窑是游洛主管,娃娃脸少年面色严肃,他将棉布缝制的手套戴好,率先躬身进了窑内,出来时手里的拎着几条漆黑的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 是,是炭啊! 把木头砍下来,再放‘大锅子’里一燎,就成了炭了?! 那为什么他们把木头放灶膛里烧火,就只剩下一把灰呢? 像制炭这样的手艺,多是一代传一代,家族合力经营,不为外人所知的,没想到郡守大人将他们招来,又是砍树又是砌砖,竟是要烧炭! 游洛将烧制好的炭递到沈清和面前,两人围着这黑条条讨论。 游洛:“老师你看,色泽发亮,敲击声音清脆不易碎,品相不错。” 沈清和点头:“丘泉郡里青冈木茂密,这种木头烧出来的就叫青冈炭,等下把其余的炭出窑后,用炭灰覆盖,便能生成一层白灰,白炭是稀罕物,卖价能更高。” 游洛听了点头,随身拿出张纸,用炭笔记录后,笔下不停,“第一次没经验,堵口不及时,让不少空气进去了,炭窑内应该有一部分次品。此外烧的时间还可以再长些,延长至十日,书上说最优的炭条敲击时应该是响亮的刚音,能更耐烧。” 沈清和满意点头,微笑道:“多烧几窑,这几次实践活动够你写一篇实践报告……甚至是论文了,届时放在咱们清北头刊上,还压你师兄们一头呢。” 游洛听了热血沸腾,气宇昂昂去地盯着开窑了。 沈清和盯着一车一车炭条被卸出,心里噼里啪啦敲起算盘,系统听说要卖炭,不解道:“宿主不是要用木炭炼铁吗?这里平均气温都到零下了,留下过冬也是好的,怎么就要卖了?” “一斤青冈白炭,价格贵比十倍的普通黑炭,更别说烧了冒黑烟的石炭。” 沈清和说到此处还甚是遗憾,按照地理位置,北方更容易有矿产资源,铁矿被无意发现了,这煤矿他大致形容了形态,派十几个的察事小吏遍寻无果,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石炭精制成焦炭后烧出的温度更高,炼的铁杂质也更少。无奈之下,他只能烧制木炭,再去其他郡县走商,换些煤炭来。幸而这青冈白炭是尖货,能用的都是家底丰厚的士族,折价去换石炭,应该收获颇丰。 “……这边就交给乐胥生带货行贾,顺便将朗新月也带出去见见世面,其中门道也足够写篇心得报告了。” 沈清和说完,满意的点点头。每个学生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定让所有人都在清北收获知行合一的充实体悟! 可怜的学生们。 系统默默点了根电子蜡烛。 监完工,沈清和是脚不沾地坐着牛车赶回府廷,这几天的分类工作法小有成效,他特意选了几个有点文化,人还机灵的小吏,交他们简易的excel表格,数据分析什么的就不强求了,能把乱七八糟的庶务整理成清楚明白的可视化图表,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里的土地不适合耕种,但不适合不代表不种了,五谷之首的粟米,抗寒的小麦,这些保障民众基本生理需求的作物还是需要规模种植。在此之外,铁器,纺织,造纸印刷……这些稀缺的工业产物,不仅能快速打开商路,还是让丘泉郡有机会独步天下的根蒂,必须尽快拟一个章程,叫一切能落到实处。 沈清和长叹口气,任重而道远! 一切慢慢来吧。 刚回迈进府衙,几个等待多时的老头子立即起身,怒发冲冠,指着他的鼻子就是怒斥: “好你个沈清和,虽然你年纪小,但我等都敬你是个郡守,没想到竟然如此妄自尊大把持包办,你难道我们都死了不成?!” 第32章 32 肃清门庭 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沈清和也不是泥捏的,他上下打量这老叟,白须垂到了胸口, 脸上遍布斑点,不是府廷内的属官, 而是从京都退下的徐老,当年也是御史台的一代人物。 他听说过这位铜筋铁骨的名声, 看似颤颤巍巍拄着拐杖,骂人时中气十足, 他已经领教过了。 扫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数人, 他明白了, 这是去搬救兵了啊。 沈清和还是很尊老爱幼的, 他施施然在案前坐下, “徐老先生, 年纪这么大就该在家中休养, 谁撺掇你跑到这里吹胡子瞪眼的?我替您做主, 一定好好罚他!” “你哪里来的脸皮说这些!”徐翁将拐杖杵在地上,敲得邦邦响, “我是年纪大,可是眼不花耳不聋, 知道你的乖戾行径!你在郡内大肆收拢奴客僮仆, 我看你是要将偌大丘泉郡变成你的私庄,一定要府廷成了你的一言堂, 才能甘心吗!” 他气得胡须颤抖, 像是下一刻便要背过气去。 后面追随之人都一副义愤填膺之态,怒视着闲散落座的年轻郡守。 沈清和笑了,“我只是到老先生耆年硕德, 在郡中是鼎鼎有名的德高望重,受人敬仰,我看不然。” 徐翁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背后有人愤慨道:“徐老可是得自京都受命,告老还乡,荣归故里,怎容你这小辈大放厥词!” 徐老摆出了昔日朝中上谏的架势:“他们是动不得你,但我可以,回去后我便上书请命,褫了你郡守位置!” 图穷匕见了。 沈清和慢悠悠道:“大雍实行占田荫客制,官吏以官品高卑贵贱占田,一品占五十顷,以下每品递减五顷,至第九品占十顷。此外还可荫庇亲属,从一品官到九品官还可以荫不同户数的佃客。” 徐翁眉头一皱:“自然知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有功名官身便可免除赋税,有的人便可趁此将自耕农变为自己的佃农,不仅不用种地,还能美滋滋的收地租,您对此怎么看呢?”沈清和又道。 徐翁面色古怪,“虽有不妥,但在律法之内。” 有人的冷汗下来,劝道:“徐老,这人惯爱巧言令色,您不要被他诓骗了去……” “真是好冤枉。”沈清和从案上翻找,提出了本账册,一字一句念道:“田大人,共收献田三千两百亩,佃农两百八十余户。” 少年郡守又瞥了眼徐翁身后的人,悠然翻过一页,“褚大人,霍,收献田五千八百亩,佃农四百六十余户。” “张大人……” 几人听了冷汗直流,沈清和什么时候将他们的底裤都查了个底朝天! 徐翁眉端一拧,看向身后诸人:“竟有此事?” 众人支支吾吾,终于破罐破摔,指着沈清和道:“你又有多光彩,就这么些日,你就招了不下百人,就连…就连我们的佃农也荒废了土地,去了你那里,被迫签了卖身契!就算你想和我们打对堂鼓,也不能如此鱼肉乡民,残民以逞吧!” 他们立住了脚跟,即刻便对沈清和的所作所为大肆批驳,力求将徐老拉回同一战线。 沈清和只在椅子上一靠,笑盈盈道:“谁和你们说,我逼着人签契,将郡中百姓都招做奴仆了。” “难道不是?” “在我手下做事,顿顿有蒸饼有粥食,另结工钱,这条件想来是丘泉郡数一数二的吧,郡民到我手下做工有什么问题?” “诸位囊中羞涩又吝啬抠门,就别眼红我有万贯家私,请得起人,还检举到徐老面前,却对自己的阴私行径遮遮掩掩,这等严已律人宽以待己,实在不配为郡官!” 少年郡守每说一个字,他们的脸色便白一分。 沈清和竟自掏腰包,用私蓄好吃好喝养着这些郡民?! 不怪他们从没想过这个可能,而是古往今来,从没有人这样做过! 图什么啊! 官民隔别,士庶隔别,已经在大雍上下蔚然成风,所求抱负不同,沈清和自然不会和他们掰扯这些。 “不过有一点还真说对了,我确实不欲与你们再多纠缠,也烦了你们在府廷中指手画脚,丘泉郡成了我的一言堂又如何?” 在京都被门阀压着,人家百年大族,他确实也没办法,没道理在这鸟不拉屎的丘泉郡,还要受这鸟气! 众官被他的狂言一骇。 “田琦,褚庆生,梁参商……”沈清和一连报了数个名字,都是今日在徐翁身后的拉大旗作虎皮,聚众来声讨的官员。 “既然你们不愿听从我这个小小郡守的,那就辞官赋闲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他们早已听说这郡守是遭京都厌弃,才贬来的丘泉郡,虽说郡守有辟除权,但丘泉郡官员显少调动,左右关系紧密,他怎敢一下动这么多元老! 竖子尔敢! 这回徐翁也不赞成,他上下端量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虽是伶牙俐齿颇有能耐,但为人处世也太不圆融,就算是他人有错在先,如此意气用事,怎能在官道上走得长远? 他捋了捋白胡,语重心长道:“这些都是你的同僚,都曾是乡里定品出的人才,你这样不是叫所有人都难看吗?” 沈清和一巴掌拍在桌上,面上笑道:“老先生,时代变了,现在是科举制而不是察举制,难道您要做迂腐遗老?” 徐翁脸色变了,“你这是存心和丘泉郡旧臣作对?” “非也非也,我只和败法乱纪的人作对。听说您的女婿也在府廷里任职,献田一事他似乎也有参与……这么说您是要庇护这些知法犯法之徒?” 徐老面色变了几变,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站着,没有退让的意思。 沈清和叹了口气,“我在京中也听过徐老清名,没想到告老还乡后竟改头换面,临到头来晚节不保,声名扫地,我是拦也拦不住。” 年轻郡守走到桌案后,柜上用红布盖着块凹凸有致的长条形物体,伸手一揭,布下正是把剑鞘乌金的长剑。 沈清和慢条斯理的将剑抽出,寒光一闪,落在了徐老脖间。 众人为他的大胆行径惊惶,沈清和是失心疯了,竟敢将剑架在徐老脖子上! 这也正好让他们看清了长剑全貌,剑身花纹细凿,纹刻北斗七星,通体泛着银色波光,他们虽没见过,但也听说过剑有北斗……正是尚方天子剑! 天子亲信才得此剑,有先斩后奏之权,不是说沈清和被逐弃京都,怎么、怎么…… 众人发指眦裂,见剑如见君,纷纷下拜。 沈清和语气生冷:“就是察举制,也按‘孝廉’选人,孝不孝我是不知道,这几千亩田产可算不上廉。徐老,你偏听偏信,包庇奸佞,老朽无能,为德不终,我替陛下行道,斩了你这不忠不义之人,再好好和你身后的人清算!你服还是不服?” 徐翁颤颤巍巍跪下,直了大半辈子的脊梁佝偻下来,“臣,臣……” 沈清和将剑身往人身边再贴了贴,这古稀之年的老人瘫软在地。 沈清和的愤怒也消减些,他也没真想杀人手腕一转收回长剑。 “念在你曾尽心为朝廷办事,又年事已高,就留你条性命,良宅良田与恩例荫补悉数归还,不得再提从前殊荣!” 辛苦半生,一切化作泡影。 一朝脏污狼藉,声名扫地。 沈清和剑锋一转,指向他身后跪拜之人,“至于你们这些好事之徒,我管你们在府廷是沾亲带故,还是手眼通天,既然不愿意辞官,那就让我来革职削籍,统统滚回去种田!若有异议,大可再搬救兵来,我看看谁本事大,能叫我改了主意!” 他长剑所指之处,噤若寒蝉。 新郡守手执尚方宝剑,革了数位大人职,连致仕的徐老也被查办,一夜间传遍整座府廷。 人是雄赳赳进去的,又是灰溜溜出来的。 消息传进薛不凡耳里,他手中酒杯啪嗒掉在了地上,酒液流淌而出,成了汪小洼。 “那还有假。”官员唏嘘道:“这回你的消息可错了,不想他小小年纪,竟真深得陛下器重,幸好你我二人不曾为难过他,不然他事后清算的就是我们了。” “不过这下处处风声鹤唳,是以这位新郡守马首是瞻了,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先下手为强?你阔别京都多年,跟着他说不定还真能回去,不至于在这里蹉跎岁月,就这么几年,我觉得和过了小半辈子似的……薛兄,薛兄?” 薛不凡茫茫然转头。 “陛下赐他天子剑……还许他这般恣意妄为……?” “也许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薛不凡不语,只幽幽念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矫健的白鸽一路南下,将邈远的消息传入幽深宫廷。 晋昌捧着细小的竹筒,赶忙呈送到昭桓帝面前,“北边养的鸽子,许是都尉的消息。” 昭桓帝正在静读,闻言放下书卷,拾起竹筒,将里头一小卷字条抽了出来,细细阅过,眉宇舒展。 陛下每日午后读书时不许任何人打扰,但对西北旧部多有看顾,那边来的消息都要第一时间看过,故而晋昌收到信便巴巴地送过来,看神情该是错不了。 “是北边的消息,不过不是都尉的。” 年轻帝王走到御桌前,将纸卷摊平放好。 晋昌好奇:“那是……” 昭桓帝瞥他一眼,但眉眼含笑丝毫未动气,晋昌便装模作样捂上嘴。 “他在那旮旯地方,竟然还能生出一箩筐事,真是个小惹事精。如今朕鞭长莫及,他得吃上不少苦头,好好磨磨这性子。” 晋昌眼珠一转,随即喜笑颜开:“是我这刑余之人没想到,能得官家如此记挂,还得是小沈大人了!我记得陛下曾说过‘少年意气也不是坏事’,小沈大人是有福气的人,自然到哪里都能逢凶化吉,大有作为。” 这小沈大人一走,陛下的话都少了,平日只觉龙威深重,这么一比才知道原是有知心人陪着,陛下才能舒怀。现在瞧,小沈大人的一封信都能叫龙颜大悦,他们铆足了劲也没这个本事。虽是北贬,但有天子记挂,比京官还受青睐,看来是归京在望啊…… “就你嘴贫。”昭桓帝笑骂一句,铺开笔墨写回信:“朕给他选的地方虽僻远,但人际关系也简单,在远点还有遥叔坐镇,出不了大事。也好,免得他每天和人逞凶斗狠的,互戳心窝子。” 看这字里行间,也挺有精神气,想来在丘泉过得也不憋闷。既然想要采铁矿,那便采吧,他有此志,若是能成,日后升调履历也是亮堂的一桩。 “快要年节了,你讲信送出后,另找差役送份年礼,这一路山高水远,正好赶上趟。” 晋昌连连称是:“陛下如此关心,沈大人收到要乐开花了……” 第33章 33 666工作制 收到宫中传出的准奏前, 平原上的筒形巨物已经已经开始运作,两面都架了云梯,一边投石炭, 一边投铁料,清北五人聚集此地, 指挥的加铁还是加炭,间隔着还要洒些石灰和炉渣, 分配在高炉工作的汉子将一簸箕一簸箕的东西倒进炉子里。 上次郡民见过土窑烧出了木炭,这次对炉子能吐出些什么, 心怀饱胀的期待。 虽还没收到昭桓帝明旨, 但沈清和与遥光再三保证好话说尽, 说是陛下定然同意, 若有枝节横生, 他一人承担所有责难。 遥光坐在一块草垛上, 唇边衔着根麦秸。心道他也就是试试, 从前是文官近臣, 又不是工部出来的铁官,成不成的还是未知数呢……别以为炉子建的高就能成, 嘴仗打不过这小郡守,到时候冷灰爆豆, 指不定还要他来安慰。 “纸上得来终觉浅, 书上虽有描述,但剂量用材都有差异, 若能就地找到最优指标, 也能造福后人。” 沈老师是这样说的,几人深表赞同。 朗新月记忆力好,分配到了记录的工作, 手中炭笔动得飞快,准确记录着每次加料的次序。 这可是在炼铁啊!若不是跟来了丘泉郡,他们穷尽一生也只能是在书里读到,无法亲眼得见这毕生难忘的场面。 而且老师还说过有发布清北刊物的计划,游洛都已经有了题材,他们要是落于人后岂不是太丢人了?作为书院的第一批学生,他们定要好好争上一争的! 基于此,他们一日都守在炉边,等着第一手资料。 “呦呦,出来了出来了。” “这是,这是金子吗?!” “几块石头,竟能烧出金子来!” 围观者在惊呼,纷纷跪在地上,朝高高的炉子下拜。 炉子在长久炼制时,几乎是没什么声音的,大开的出铁口前,散发着赤红色金光的浓稠液体却噼里啪啦流淌,裹挟着未化的块状物。 学生们没时间和民众解释,疾步走上前,判断着铁水状态,口中念念有词: “和书上记载的完美状态不一样。” “炉子里温度还是不够高,若能将铁矿弄得更碎些就好了。” “快快,拿去过水淬火,再过会儿这些就成废料了!” 遥光不是没见过炼钢之景,但这和他记忆中的大相径庭,他看着几人火急火燎跑走,将化开的铁水转移到河边,心中五味杂陈。 这还真给他们炼成了? 他看了看眼前的高炉,又看了看远处又在呼呼生烟的炭窑,开始真心认可陛下书信里,对这小郡守评的‘才华横溢’了…… …… 丘泉郡第一件手工制的铁锄头新鲜出炉,年轻郡守爱不释手的来回把玩。虽然做工还是粗糙,但等日后做出模具,就不担心量产了,西北的土层坚韧,有了趁手工具,种起田来定能事半功倍。 这把锄头要收藏起来,若以后建地方发展博物馆,还能挂起来展出,作为丘泉郡打开工业大门的第一炮! 沈清和来回欣赏完,爱不释手的将锄头放下。 他的案头摆放着两大张黄纸,左边的上书‘清北书院重建计划’,字符尚且疏朗,不时有圈圈点点,信手而写,还未有章程。 扩建一个有规模的书院需要什么,资金,师资,生源…… 沈清和罗列了一排,但很可惜,现在哪里都不具备,只能先暂时搁置。 他将视线移到另一张纸,字迹密密麻麻,已经能叫人看得眼晕。 ——标题正是‘丘泉郡府廷工作管理制度(待补充)’。 将这张纸拎在手中,指尖弹了弹标题,少年郡守甚至露出一个险恶微笑。 书院重建不了,那就肃正一下工作上的惫懒之风吧,正好这个他擅长- 这是那晚接风宴后,丘泉郡众官员第二次齐聚,见官员队伍里还有老人,沈清和很有善心的为每人派发了个蒲团,大家济济一堂,比第一次聚会来得齐整多了。 “大家好,以防有人还不认识我,那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丘泉郡新上任的郡守,沈清和。” 最上首落座的少年声音清亮,笑容和煦,任谁也想不到就是他手腕雷霆,一连革了数个官员,连徐老都在他手下没讨着好。众官员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担忧是否轮到自己被清算。 沈清和见没人吭声,便继续道:“来到郡中这么些日子,我对咱们郡的工作很不满意!” 有人闻言抖三抖。 “根据我的观察梳理,大家还是不够深入实际,对丘泉郡发展的现状和趋势认识和了解不全面,对工作分管的力度不够,对自己的要求还停在完成既定任务、不出错的层面,处理具体工作过程中有畏难情绪……以及,工作管理不严格、严谨、严肃。” 见少年只字不提他们为难怠慢一事,众人都摸不着头脑,但他语速极快,还用了各种稀奇的措辞,所有人只能凝神去听,生怕错漏了关乎于己的大事。 “……因此,我提出‘丘泉五年发展计划’,其中需要规划地方发展战略,优化府廷中的人才布局,提升工作效率,大家有异议吗?”沈清和微笑扫视过众人。 现在正是人人自危时,郡守这个态度倒叫他们放下心来。想来也是,叫他们通通下马,整个府廷无人做事,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之前只是在杀鸡儆猴,郡守堪堪弱冠,届时他们再说几句漂亮话好好佐助,定然就能将此事揭过,大家还是一团和气。 想明白这茬,官员们的笑终于真挚,纷纷应和,“郡守大人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见地,实在令我等大为叹服啊!” 沈清和矜持颔首,“既然没问题的话,那新的工作制便从今日开始推行,我来为大家说明一下。” “郡官凡有品级,朝廷在册的,开始实行朝六晚六,七日一休的工作制,即卯时到酉时走,我会在各处设点到小吏,记录诸位的出勤状况。”本来是想让这群闲官们体验一下996,但谁叫灯烛也不便宜,为了减少办公支出,就改为666好了,听着也吉利。 众官听罢一愣,倒也无甚所谓,能保住头上的帽子,多在差房里坐会儿也行,毕竟在丘泉郡为官多年,谁还没养出一身‘水磨工夫’呢。 沈清和怎么会没领教过他们磨洋工的本事,从容自如道:“大家的工作依旧不饱和,热情实在不高,所以新制度中还包含一套末位淘汰法,每月底会统计大家一月的政绩,连续一季垫底,那就说明没有做丘泉郡官的能力,到时候也别怪我不近人情。当然,每季头名自然有奖,我也不是厚此薄彼的人,还希望大家勠力同心,共建丘泉。” “文字版一司一份,我已着人下发,回去让上下都好好通读理解,若不尽心尽力,就可以和之前几位一起在田埂上聊天了。哦对了,若是犯错革职,财帛需通通上缴,田地也是要自己购置的,还不一定有田可种呢。” 众官看着少年的微笑,突然觉出他的险恶用心。 回去路上仍觉得恍惚,回到各自差房内,才发现门口挂着块黑板,上边用白粉笔密密麻麻的排满了日程,上至他们棘手拖延的匪事,下至零碎的民生,桩桩件件都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 领头进屋的几人闲散惯了,本是不以为意的跨入门槛,脑中电光火石想到了刚入耳的‘末位淘汰’‘回家种田’,猛地回头,打算将黑板上的字再细读一遍,看看能不能捡几件轻松的做。万一其他人做了一箩筐事,那革的岂不就是自己了! 没想到刚踏出门槛,这黑板前已经围了一堆人,只言片语也看不着了,他怒视着挤破了头的同僚,当初说好同仇敌忾,好啊,现在都要去上赶着要谄奉郡守了是吧! 倒是留条缝,让我也看看啊! …… 新的工作制颁布后,沈清和总算轻松下来,终于不用在乱七八糟的杂事中,仔细捡出重要的部分,还要留心是不是错了漏了。 早上众官在各个差房签完到,就到中庭开晨会,沈清和一般就在这时布置各司日todo,若是周初和月初,那晨会要更长些,不仅要指导每周每月的工作方针,还会从点出发,批评鼓励,让各位吃闲饭多年的老员工们,彻底焕发良好的精神面貌! 晨会过后,各司曹便各司其职,从前冗余的公务如山般砸下。至于新郡守没到任前随手应付的庶务,都被移交给相近的司曹审阅,若有纰漏便通通打回,各方监制下,哪还有人得空左右逢源,过从甚密,连早生白发的疲弱老员都眼睛不花了,耳朵不聋了,芝麻大点的舛错都要一一揪出,力求死道友不死贫道,甚至互相检举当自爆步兵,玩一个互相伤害。 放衙前沈清和会随机莅临下班后的夕会,视察当日的工作总结,若是优秀便口头表扬,若是不佳便在整个司曹的考核中记上一笔,叫人每每歇班时还要提心吊胆,若一人拖了全组后腿,定要被人在背后唾骂。 司曹外与司曹斗法,司曹里与同僚内卷,丘泉府廷从未有过这样卷册翻飞,行坐都处理案牍的盛景。 没有笨蛋,只有懒蛋,看郡官们的工作热情彻底被激发,活到老学到老,眼中燃烧的熊熊斗志,真是叫人欣慰啊! 沈清和遗憾摇头,种田也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啊,怎么听到种田就如临大敌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样的职业歧视不好噢。 少年郡守坐在案上,看着洋洋洒洒呈上的工作日报,用笔端点着额头,还是不太满意。 虽然说大家的工作热情被激发了,但这样互相视为仇寇也不行,毕竟一郡属员还是同气连枝,这样暗戳戳攻讦实在太不正能量了,不利于良好的职场生态发展。 那下个月的计划便是多部门联动,信息交叉共享,协作解决问题吧。适当还得来个团建什么的,今天晨会上仓曹和农曹的两位主事看对方和杀父仇人一样,怪吓人的。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遥光抱着个布囊走进来。 “我就知道你还在府廷。” 沈清和将新写好的墨字用镇纸压好,分神想着造新纸一事也要提上日程,这黄麻纸易损坏,实在影响文书留档……待遥光走到近前,他才将扑在公事上的思想收了回来。 遥光打眼就知道这人在分神,不知道这丘泉郡的官员是找了什么疯,每天熬鹰似的,像少干一刻就有人把刀架脖子上,这小破地方,整的比通都大邑都忙叨……眼前这人尤甚,多日不见,眼下都有青紫了。 被沈清和一副有事快说,无事快走的表情给噎到,心说我也是堂堂巡抚使,却被你个小郡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好不讲理! 遥光将布兜抛到他怀里,没好气道:“宫里来的,你自己慢慢看吧。晚上是小年夜,明天就是年节,你还在这儿点灯熬油,小心半夜山鬼爬上你的床头去!” 明天就要过年了? 沈清和一阵恍惚,茫茫然地抓着包裹,嘴上顺着笑说道:“好啊,山鬼来找我,遥大人要不要给我派个利是钱,好驱邪避鬼,吓退那山鬼啊?” “我八岁就不收利是钱了!”遥光瞪大了眼,转而又道:“若是要,也不是不行,我没准备,回头再给你。” 沈清和笑着同他摆手,“我又不是小孩了,同你说笑罢了。” 外面突然炸响起噼里啪啦的火炮之声,两人齐齐一惊,沈清和随即放松下来,“应该是我学生们在放炮,半个月前就看他们在捣鼓这玩意儿。” “这么响亮的炮仗?!”遥光精神了,他蹿到门边,回身挠头道:“我去看着。” 沈清和失笑摇头,目送他远去,顺手拆解那布包。 最顶上一红一白两只信封。 下边是只憨态可掬的虎头娃娃,和一枚彩绣精巧的虎头荷包。 明年是虎年啊…… 沈清和将两件绣品托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瞧,随机哑然失笑,这该赏给谁家刚满月的奶娃娃吧!昭桓帝从哪里得来两个喜人的小玩意儿,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千里迢迢要送他呢。 将两只小虎并排放在一起,他接着去看余下的东西。 率先将那红色信封抽出,封皮上一个端正祥和的福字,沈清和眼熟,正是昭桓帝墨宝。里头鼓鼓囊囊,还叮叮当当响。 他突然福至心灵,打开一看,两片纤薄的金叶子,两枚小元宝,还有一小把金瓜子,果然是利是钱! 沈清和乐道:好嘛,刚说完不是小孩了,利是钱就从天而降送到手里,压岁钱送金子,当皇帝的就是财大气粗,他身在西北,只能遥表谢意了! 美滋滋将红包揣进口袋,又去看另一封,这回倒是正经的信笺,封口笔力沉稳写道:沈卿亲启。 这封信突然有了灼人的热度,让沈清和疑心自己不够庄重正式,他将烛花剪了一段,灯火跳了跳,明亮的包围在他身侧。 “展信舒颜。” 看清了开头,他便很顺畅地读下去。 “京都的雪片刻不停,道上时而深积,不好行走,不过扫雪也勤快。含章殿小梅园里的梅树开花了,开得又大又艳,一点也不像雪中君子,我叫宫中花匠看了,说是这个树种就这样,不为难它,也挺好的,谁说梅树都得一个样。” “京都一切如旧,不知道西北是不是如旧,托你帮忙看看。” “遥光是我旧部之子,算得我半个侄子,有些死脑筋,但秉性忠善,是信得过的好孩子。沈卿和他年岁相近,想来能做伴解闷。” “丘泉寒凉,多餐补,勤增衣。” 末尾只有八字,沈清和不小心念出了声: “暌违日久,快雪时晴。” 第34章 34 命途多舛 书信以你我相称, 脱于君臣,只觉是莫逆之友,分外可亲。 沈清和想到这里又笑了, 他这辈子还没想过能和皇帝有这交集呢,很有收藏价值。他找了只小盒, 将书信放了进去,想了想, 又从胸口的衣服里将利是红包给扒拉出来,也放进了小木盒。 小布老虎和香囊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沈清和伸手点了点它俩, 心道现在可是再没回头路, 好的赖的都得认。 他不是矫情人, 又是爱挺身走险的, 没路也要闯出一条路来。丘泉郡就是个大烂摊子……不过现在没那么糟糕了, 基础工业已经冒了个头, 府廷那帮人也已服气, 短时间不会作什么妖,还有几个一心一意追随他的学生……一切都在往上走, 挺好。 他坐在的自己那把胡市淘来的高椅上,双脚翘在桌上, 椅子随他的在动作一晃一晃, 就是将倾而不倒。门啪一声被推开,几个人头轰一声撞进来, 倒是给神游天外的沈清和吓得, 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被挤到最前头的朗新月稳住身形,作了揖,还没来得及开口, 便被游洛搡开:“老师!快来和我们一起放炮吧,我们做的花炮可好看了!” 沈清和也不扫兴,官服都没换,就被簇拥着走到一处小丘前,丘上已经摆好了只四四方方的东西,遥光正蹲在前边,一本正经地研究着。 游洛揣着火石去点火,两人匆匆离开时,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响,天花无数,惊星彩散,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虺似火攻。 流光溢彩映在沈清和脸上,他一瞬怔愣后,“你们那里搞到火药的?” 四人面面相觑,单伯文被推出来回答:“是去邻郡与胡商买卖粪料时,遇上了几个老道,突然想起年关将至,书中又曾提到生声生色的烟火,我们就试着做了几个。” 彼时在另一边嬉闹的系统也瞧见这里的热闹,手里拿着饴糖,迈着小短腿跑来道:“哇,你们在这里放烟花,竟然不叫上我,好歹也有我的指点才能做出来,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清和揽腰抱起,看到他手里的饴糖果脯,知道肯定也是几个学生从临市上捎回的,帮他把兜帽拢了拢,低声道:“你怎么就这么馋,真当自己是小孩啦,还骗糖吃。” “什么骗!”系统瞪大了他金闪闪的眼眸,“这是他们给我的!”他卷翘的睫毛眨了眨,弯出狡黠的弧度,“只单给我的,你也没有哦。” 沈清和懒得搭理他的臭屁,只斜眼看他,心想:还有闲心研究这捣鼓那,还是学习日程安排得不够充实……等过完年就上压力,包管回房倒头就睡,一个也跑不了! 雍朝年节有拜火习俗,不过丘泉郡穷苦,往常只有府廷门前点两挂炮仗,附近百姓都会来看,噼里啪啦响过一通就算过节了。 可这么亮,这么大,这么响的炮仗,窜到天上,数里外都能瞧见的,可从没见过!听说是新郡守从京都带来的稀罕货,除了最开始吓一大跳,后面可给人新鲜坏了,乐得人手舞足蹈。 丘泉郡是个很小的地方,只占了大雍不起眼的一隅,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沈清和下了这小山坡,才发现丘下已经聚了不少郡民。丘泉郡是不常见到小孩的,这次扶老携幼,拖儿带女,都愣愣地仰头看着天上簇簇声色响动,面上充盈着喜悦,兴奋,从未有过的鲜活生气。 回头是学生们又在鼓弄点火,系统被高容捂着耳朵,站在最外边。引线点着了,游洛和胥乐生逃似的抛开,兴致勃勃地等待下一束焰火飞上天。 再远点,年事冗积,是在府廷调休加班的郡官们偷偷摸摸站到大门口,偷觑着漫天绚彩,恍如昼日,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一切都在变好。 只在年节时松快了一阵,紧接着又要投入紧锣密鼓的建设中。 高炉炭窑持续使用中,西侧平原上隆隆冒着烟气,打着赤膊的工人已经有了经验,能脱离指示独自生产,一批批按照图纸制造的工具农具源源不断运出,成果喜人。 桑蚕房和纺织房设立在最南面蒯水边,如今还在砌砖搭瓦,日后有了水力纺纱机,将会大大增加效率,在锦纱能当钱财使的大雍,无异于是印钞机一样的存在,是未来的重点培养对象。 至于当前最亟待解决的粮食问题,已经投入了不小精力在试验田中,前几日他见过了,根苗已经长到他大腿高,比郡民自家种的,病病殃殃的弱苗来说,健康了何止百十倍。 他知道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道理,这批秧苗产量过关,便将种子和种植方法推广开来,春天播种,秋天收获,保证家家户户来年都能过个丰年。 沈清和一边思忖,一边走在通往试验田的小道上,发现田里正围了一圈人,几个学生都在。察觉不对,他走进一看,刚修好的木栅栏破了个大口子,口子周围一圈的青苗被拔的东倒西歪,连带土层都被这一牵一扯变得坑坑洼洼。 “老师。”学生们像他作礼,沈清和听了他们讲述的经过,是昨天半夜有人偷溜进田里,破坏了栅栏,将苗给拔走了。 沈清和疑惑:“什么都没长,拔苗做什么?” 马老三愁眉苦脸的插话道:“还能是为啥,当然是拔了吃,闹饥荒的时候,方圆百里可是连好树皮都寻不到,何况这嫩生生的苗儿。”他看着被挖空一片,周围一圈小苗还被踩得东倒西歪,比自己被挖了肉还心疼:“这群天杀的!吃点什么不好,也不睁大眼睛瞧瞧,这长大了可都是救命的粮啊!全囫囵折在他们肚子里了!” 沈清和目测了一下被拔苗的土地,开口道:“损失还在可控范围内,空地重新翻土种植吧。这批粟米和小麦是早熟种,春季正是关键时候,后面需要严加监管,晚上也要派人轮岗。要是再来几次,就是我有天大的田地也遭不住这样拔啊!”他开了个玩笑,缓和所有人情绪。 佃农见没被怪罪,神色明显一松,这样的好东家哪里找,就种田的这些日子,他们学到都能用一辈子,就是不给吃不给工钱来白帮忙,他们也是愿意的! 一阵大风刮来,吹得人差点没站稳。 少年郡守拢了拢衣领,咕哝道:这大白天的,哪里来的妖风,要将人刮跑了去。脸上突然落下湿冷,伸手一抹,是细碎的冰粒子。 奇了怪了,丘泉郡阳面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水汽难以聚集,冬天里连片雪花也没见着,难道到了春时,破天荒要下雪了? 他抬头看天,风拧云转,似浓烟直上,遮住日头上下翻滚,又飞快被绞成云丝,天光偏移,恶风阵阵,冰粒子在不断往下落。 沈清和脑中有根弦在猛烈作响,他立即呼道:“快去将扯席!”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拉来放在棚下的席布,按东家的指示快速铺在青苗上。地上的人在动作,天上云间有刹那横闪而过,闷雷滚滚,从东边到西边,接连不断,让人听得心头发闷。 学生们也意识到什么,手上动作加快。 马老三间隙茫然抬头,怎么突然打雷了,这是要下雨? 突然天边有东西砸下,他一时不察被碰在额头,发出好大一声痛呼,直给砸了个眼冒金星! 云层间酝酿许久的造物终于成型,飞快摔落在这片初有起色的贫瘠土地上。 无数人发现了这些或球或锥的冰坨子,小的如黄豆,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在一瞬间噼里啪啦掉下,坚硬的土地都被一砸一个坑,何况是血肉人身! 他们面露惊恐,慌忙躲进屋子里,透过窗缝看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落在房顶就能听到梁柱令人牙酸的吱呀作响,落在田里就让一季辛苦功亏一篑,他们双腿颤抖地跪在简陋棚屋里,只能向漫天神佛祈祷,收了这无端的神通吧! 见这冰雹是真有砸死人的本事,席布也快要用完,少年郡守迅速决断,让田里人都暂避到安置农具的小屋,几个佃农看着外头越落越大的冰疙瘩,急得眼泪都要出来。 沈清和见他们都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竟以为冰雹是上天惩罚他们而降下的神罚,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并不是嘲笑的意思,指尖在木桌上快速地敲了敲。 差点忘了,制铁制炭桑蚕织布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若文明火种不兴,谈何兴国安邦? 冰雹随着天边闷雷一起,落了小半个时辰,马老三等人原本还心存希冀,到后面只面如死灰,两眼发痴,望着外边动也不动。只一停下,他们便闷头往外冲,去看自己心心念念的苗子! 地里已经是狼藉歪倒之相,地里一坑一坑全是冰坨子。他们将青苗一株株扶起,但还是东扶西倒,顾此失彼,幸而席布遮得及时,还有小半未受波及。 几个糙黑的汉子瘫坐在田里,看田里瞬息间风云突变,面如死灰。 学生们也全都出来,一一记录着灾苗受损情况,具是沉默。 沈清和也未料到冰雹雨下得这么突然,他围着试验田转了一圈,将几个失魂落魄的佃农叫起来,“今日放假,你们先回去抢救自家,看看家里人都有没有事。” 几人这才如梦初醒,匆匆辞退归家。 就像他之前想的,丘泉郡抗风险能力极弱,一点风吹雨打,都会让这座摇摇欲坠的郡县顷刻陷落,他作为一郡之守,理应在这天灾降临时安抚难民。 赶到民屋汇集之地,不出所料,人都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一亩三分地,地里都是狼藉,冰块和一堆七零八落的黄绿色,惨不忍睹。 躲在屋里的人已经试探地出来了,看到外面的情形如丧考妣,哭天抢地。 屋子里磕完头,又跑到外面磕头。 “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您要抛了我们。” “俺爹娘死了,婆娘没了,娃娃去年也夭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我就是一条贱命,走到哪瘟到哪……” “求老天爷发发慈悲,给一条活路吧!” 上天没有回应。 耳边只有呜咽的风。 沈清和看着跪了一地的人,一张张迥异的脸,和如出一辙的痛苦,一时竟说不出话。 离他最近的是个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大的要从眼眶里突出,头发枯黄,用麻绳扎了个辫子,下身连裤子也没穿,只一件半长不短的破布褂子垂到膝盖上。 她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跪,为什么磕头,口中又在祈求什么,只乖巧地学着他们下跪、磕头,念着‘发发慈悲吧’,再抬头就被不远处晶莹剔透的大冰球吸引了注意。 她凑过去拿起冰球,一下没抓稳,冰球骨碌碌滚走了,停在了沈清和靴边。 沈清和捡起来,女孩反复确认了几次是要给她的,欢快地小跑过来──她跑步的姿势很别扭,一脚深一脚浅的,小心翼翼接过冰球后没有走,而是好奇地看着这个唯一站着的大人。 沈清和从袖里摸出一块饴糖给她。 女孩没动。 “这个是糖,好吃的。”沈清和将油纸拆开,又递给她。 这回女孩听懂了,她慢慢接过,将糖块含在嘴里,是从没尝过的滋味,竟然比麦饭还要好吃!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摇了摇头,又想了想,“二,二妞。” “好的二妞。”沈清和蹲下,用袖子擦去女孩脸上的脏污,缓声道:“你想不想出去,去外面的世界?” “去,去哪里?” 沈清和笑了,“那你想不想每天都吃糖?”他指了指油纸包裹的糖块。 “想!”二妞这次应的很快,又小小声道:“我想的,哥哥。” “好,哥哥说话算话,一定会让二妞每天都能吃上糖。” 他起身,大步向人群走去。 第35章 35 教育启蒙 沈清和从未觉得肩上负着的东西这么清晰过, 他能分明感知到它的沉甸甸的重量,连带十几年前的黄昏一起,从他的心口坠下。 他站在高处, 看着万民悲凄哀恸。 “乡民们!” 沉稳的声音播撒在天地间,引得独自哀泣的人闻声望向他, 见只是个岁数不长的少年,又接着低头洒泪。 “我是这里的郡守!” 虽然同为一郡, 但原住民和外来逃荒的混杂在一处,大多各扫门前雪, 消息闭塞, 多数人只愣愣地看着这个自称郡守的少年。他们不知道郡守是什么, 只知道是个大官, 大官就是每旬都要伸手问他们要粮的人, 将米缸翻了个底朝天就走, 也不管他们能不能活下来。 他们遇到官, 已经有了下意识的反应:从漫无目的朝四方跪, 齐齐转向的少年磕头,嘴里念着发发慈悲, 求求您这样的话。 只有受过沈清和施惠,在炭窑和土炉边做过工的人, 才认出这少年正是给他们一口救命饭, 又发工钱的主家,脸上才露出的片刻欢欣。 能建出那样庞然大物的神仙人物, 竟然是他们的郡守! 沈清和沉声道:“我知世道多艰, 生存不易,各有苦楚,既然上天不佑我丘泉万民, 那就要寻自救之法,我是你们的郡守,天灾当前,自当与诸位同进退!” 郡民只一个劲朝他磕头。 沈清和又说了几句,见他们麻木的神情,千篇一律的拜求,就知道义理全无用处。郡民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们是卷进逆流里的人,已经久不思考了,只会本能抓住手边的东西,无论是的浮木还是暗礁,只要能活命,他们不在乎是拜天神,还是拜大官。 只要能活。 这不是他的时代,凡事要四方察访,有商有量。沈清和也想通,在其位,谋其政,就要用最高的效率解决当下问题。 他提起官袍下摆,转身跑回府廷,一路见田地被毁,茎秆倾折。 少年郡守越跑越快,急促的风在他身后呼啸,踏进门槛就迅速召集廷中各司主事仪事。郡中十二县,每县都遣察事小吏检查田地损失,人员伤亡状况,须得如实详报。另有文书草拟,向州府申请减轻赋税,调控区域粮价,安抚民心,还需拨款赈灾,以防民众失地暴乱……沈清和想到那赤字的财务报表,又是一阵头疼。 幸而整个府廷已被他调教成趁手的办事机构,任务下达后,经由一些固定流程,能在一定时限内就能吐出结果。比先前职能混淆,你推我我推你,一件事能拖个一年半载来说,已是长进了。 走到中庭时,数道命令已经发出。 几位主曹应召来开紧急会议,对这从天而降的冰灾也心有余悸。 “事态紧急,诸位也瞧见了,有什么妥善方法尽可畅所欲言。”沈清和到场便切入正题。 集曹颤颤巍巍拱手道:“这样的天灾往往每年都有,要治是治不过来的……大人已下令轻赋安抚,依我之见已是妥善,等过些时日重新耕种,便会回到昔日光景……” “你倒将清学那套清静无为学的好啊。”沈清和冷笑,应答之人瞬时噤声,“朝廷任命你们是做什么的?你们比农人多读这么些书,官位在身,就要当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几人面面相觑,换做富庶郡县,自然有余力安置,他们也是有心无力啊! 沈清和心中郁郁,也知道这时间不是留着骂人的,他将这口郁气压下:“既然你们没法子,那后面就全照我说的做。每县都挑五人到郡中来,这五人要种过田,还要念过书…至少认得几个字。田曹户曹,及时统计损失上报……张兵曹,这几天你准备一下调休,多安排官兵在郡中巡视,特别是夜里,若因你失职生变,就准备好写辞呈吧!” 沈清和一连点了十数人,将每个部门的工作都交代得清楚明白,即刻便要散会,叫各方速速部署,未曾想到有人突然唤了他的名字,少年郡守起身的动作一顿,看向这人—— 是郡中长史,似乎姓薛? 沈清和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员工档案里他备注的‘关系户’,按官职算他底下一把手。不在五姓七望之列,却也是小有名望的大族出身,为人低调,做事中规中矩,虽不亮眼,但也无差错,就是迟到早退多些,每次考绩都排中游。 不拖后腿,不惹麻烦,沈清和平日对这位少爷也算客气。 “郡中有难,身为郡官,我也愿尽绵薄之力。” “哦?你……”沈清和头回正眼打量他,认真想了想,道:“那长史便在府中调度吧,我这几日不常在府廷,还得你多多看护。” 比起其他人各有名目的事务,落到他头上的堪称敷衍。与薛不凡相熟的官员想出言力荐,沈清和早一提衣袍走了,只能远远望着个背影。 如今郡中的真正主事人换作了沈清和,薛不凡又与新郡守关系疏络,他们自当相继向新上峰靠拢,当然也有新工作制剥削压迫的缘故,薛不凡还算热闹的门庭已彻底冷清。 众官心里弯弯绕,嘴上不说话,相互简单作别后各回各司。 唯有好友留下,见他默默不语,气愤道:“不凡,我最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王上遣人至丘泉,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为何你总是一番恹恹模样?” “连你也觉得,我该知情识趣,侍奉新主?” “我知你心有凌云志,不甘于人下,但我观了这么些时日,郡守不是衣架饭囊,虽然常有新巧的法子,但丘泉已经这样,未必不能搏一番新光景,之与你我都有好处!” 薛不凡:“他如此专横独断,特立独行,若没有尚方剑与天子偏重,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足够他死百回了!” “你……”官员惊愕地看着昔日友人。 薛不凡揉了揉眉心,偏头道:“抱歉。” 友人后退半步,说道:“事务繁忙,薛兄,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议事房只留下薛不凡一人,他骤然捏紧拳头,将木桌捶出剧烈的震响。 — 各县择选的人陆续到了郡中,最近裁剪了一批冗余官吏,便将他们暂且安置在空置出的吏舍中。 一开始他们还有些许不安,同吃同住几日后,也逐渐松缓,大家都是辟科举制后应过试的,虽然颗粒无收,但也是正经念过书经的,纷纷向外打听无端找他们,到底所为何事,难道是要助学济士,授他们些膏火费,供他们继续求学? 待承他们的小吏却只摇头说不知道,令他们这几日夜不能寐,心中惴惴。 今日总算有了消息,小吏将他们领到耳房前的空地上,每个人都分了个草垫子,众人和二月二祭灶王爷似的,跪坐得局促。 沈清和刚批完一摞公文,匆匆而至,底下人便偷觑着他。前头是褐衣戴冠的俊朗少年,后头跟着个高挑青年,一时拿捏不定来人身份,只觉二人俊雅翩翩,待少年自报名号,竟是丘泉郡守,才齐齐一惊,叩首拜见。 沈清和见他们一副俨然姿态,摆摆手道:“不必拘泥,怎么舒服怎么来。”他扫视人群,轻轻咦了一声,“还有哪个县的人没到?” 丘泉十二县,每县派出五人那也是六十人,他还设想过可能会有人数超出的情况,房间装不下,还特地交代把人拢到空地上,现在看顶多也就三四十人? 一旁主记正是曾经助他找着铁矿的察事小吏,如今已调到沈清和身边做事,他立即回答:“大人,都到了的,十二县都派了人来,只是有几县实在凑不出人,又不敢敷衍了事,只派了一二人来……” 耕地种田当然不是门槛,丘泉郡几乎全是农家,那门槛便是‘能识得字’,一县就算只有百户,竟凑不出五个识文断字的! 沈清和对丘泉教育普及的滞后有了新的认知。 他的片刻无言,让底下数人战战兢兢,他们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从破草鞋中露出的脚趾,家中最体面的衣衫穿在身上,也自惭形秽,心有羞愧。 黑板的位置被放的很低,看上头工整到机制化的笔触,十成十是系统留下的,下课也不擦黑板,值日生工作没做好啊。 薛不凡就他一起来的,既然来了就别闲着,顺便打个下手,少年郡守开口道:“劳烦长史擦一下黑板。” 薛不凡这才凝神去看那一方深色木板,和他认知的白纸黑字大相径庭,竟是完全颠倒的黑底白字,上头的字迹用搌布一擦就没了,甚是方便。难道他调离京都的这些时日,京中已开始时兴这样的新‘笔墨’?想他也曾是文人士流中里拔尖的那个,奈何时过境迁,他早已不是那热可炙手的薛家二郎。 幽思千回百转,只在一刹,他才注意到这板上到底写画着什么,纵横交错的线条密密织错在一起,还有块巨大的轮子镶嵌其上…… 这是什么东西? 倒像张怪异的床,边角还有看不懂的圈圈勾勾,有些眼熟……对了,他曾在金曹司见过这样的字符,摘在账簿上,说是‘数字’。晨会上金曹好像提了好几次过于烦琐复杂,想取缔弃用了,结果都被沈清和一语驳回,说什么‘活到老学到老’,后面好像就没听金曹司异议过。 满心疑惑,尽数压下不表,薛不凡安安静静将板子擦干净,他甘愿听从安排,做这样的侍候的零活也不恼。短短几月,多年好友也有倒戈之意,他要看看这新郡守是有怎样叫人刮目相看,大开眼界的本事。 沈清和并不知道薛不凡心中所想,见他将黑板擦得锃亮,满意点头,又叫他帮忙悬在门口一根长钉上,一个简易的装置就做好了。 一切就绪,沈清和回头就见一群耕读汉子像鹌鹑一样缩着,他叹了口气,捻起一段白垩笔,就在黑板上哒哒哒写下两个大字—— “农学” 第36章 36 丘泉公开课 尚在京都时, 这门课他给学生们上过,如今时异势殊,再谈时已是另一番情状。 底下众人眼中是意料之中的怔愣, 迢迢路远,兴师动众, 就是要说这个? 薛不凡在侧冷眼看着,从京都贬下的五品官, 念完书院就到了天子近侧,能种过田?分不分的清麦黍还两说! 沈清和:“农学是一个很大范畴, 今日我就只谈最简单的。” 还真是要授课! 他们还从未正经听过课呢! 只是听闻外头学塾都讲显学经典, 头回听闻讲农事的。 在场的只有唯一从知名书院卒业的薛不凡知道, 这场面有多荒唐, 尚且弱冠的少年, 竟和一群出生起就参与经营田地的人, 讲如何种田?同农户讲农, 无异于班门弄斧。 生不为生, 师不成师,可笑可笑! 沈清和不知道身边人都在想什么, 就是知道了也不在乎,今时不同往日, 他自当不必像在书院里那般循循善诱晓之以理。丘泉郡第一次公开课, 听的人无需分出心神判断是非,只简单粗暴的, 把已经嚼碎揉烂的东西尽数吃进肚里就够。 填鸭虽然不好, 但丘泉已然沉疴,便只求一剂猛药,快且有效的猛药。 他又伸手在黑板上写, 条件简陋,少年拢起袖子,一手板书流畅漂亮,几笔写下提纲—— “选种、开荒、土地改良、打药、灌溉。” “丘泉本地植株良莠不齐,本地多挖掘食用一种叫‘土薯’的块根类作物,但这种作物含淀粉量低,无法作为真正的主食。经过采购邻郡优良的八类种子,结合丘泉土质、水质,选出的了最适合的一种……” “……筛好种子后便是科学种植,众所周知…不对,你们不一定知道,但现在知道了,想要作物长得好,基本原理都是保证根系能得到足够养分,所以提供良好根际环境是重中之重。下面的知识点我罗列几个简单但重要的改良方向:保持种植疏密间距、增加劳动效率的农具、复合丰富的养料……对了,这和我要说的第三点,土地改良有关……” 这份教案他提取了系统庞大资料库精简的一隅,结合学生们递交的种植报告改写的,足够基础,足够有效。但对于撒了种,就知道土干了要浇水,长草了要拔掉的丘泉农民来说,绝对够消化许久了。 “后面还有无土栽培,立柱式栽培,墙栽培等,不过这些是超纲的知识点,若想在这行深耕的话,后续可以了解一下。” 沈清和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只花半个时辰,就把这既庞大又细碎的知识系统性概述一遍。 薛不凡听完头两句时还皱眉,听到最后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讲得头头是道,自信不疑,让人完全没疑虑的气口。 没听说过沈清和还在司农司任过职啊。 “课后解答时间。”沈清和扫视过呆若木鸡的众人,“有问题赶紧提,既然你们听了我的讲,便也算我半个学生,课后学长带你们下地实践,正是春耕时,务必半月内将这门手艺掌握。” 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众人迷迷瞪瞪只是点头,并不知道这‘半个学生’的身份,将意味着什么。 “不对啊大人,一块田的地力就这么多,种过一回要一年半载恢复,怎么会像您说的那样,一年能割两三茬?” 在这个时代,地力是被所有人认知,但又一知半解的东西。只知道一块地今年收成后,来年再种就长不出仨瓜两枣,次年必须休耕才好恢复。所以大多农户把一块地分作两边,今年种这边,明年种那边,以免来年吃不上饭。 也正是因此,靠耕种谋生的大雍子民,比之畜牧放青的胡族更笃信神鬼之说。 无法以人力干预,只能遥遥向神明祝祷,祈求风调雨顺,祈求五谷丰登。 不过沈清和清楚,地力说的不过是地里的微量元素,一次被消耗干净了,又不及时施肥补充,这能不青黄不接吗?就是在神龛前磕破了头也无用! “垄耕法。”沈清和双手抱臂,“地里设挖沟设垄,将庄稼成排种在垄上,互不干扰,来年翻耕后沟垄互换,轮流修耕,即可保证地力。” 前面被扒开喉咙狂,塞知识点的众人还在头晕脑胀,一时不知其中骇人之处。但经这么一问一答,本以为无解的麻烦,就被随口点的‘垄耕法’迎刃破除,他们终于觉出厉害。若真能成,这不甩了那种一块地休一块地的法子八百条街! 惊愕激动之下,又有人问了些烦难问题,沈清和都能对答如流,虽然有些地方仍听不太懂,但总能从刁钻的地方拨开迷雾,叫他们脸颊涨红,兴奋得不知所以。 管中窥豹,已见真知。 众人在混混沌沌中逐渐清明,知道这样被随意堆在眼前的,是怎样一条白日升天路! 间隙中,沈清和淡定喝了口茶。 还是发展太落后了,他读过的农学典籍文献就够用,甚至都用不上系统的搜索引擎。 “大人,您讲的太快了,有些地方我还未听清!”有人神情激奋,忘记面对的是丘泉郡的最大的高官,忍不住拔高了嗓子。 沈清和当然不指望他们个个过耳不忘,正好胥乐生推门进来,手里还捧着几十本简单线装的小册子。 教材来了。 “既然算我半个学生了,我还有一句话,希望诸位谨记。” 众人正狂热上头,纷纷热切地望向少年郡守。 “神在头顶,路在脚下。” “既然左右不了天上的事,那就走好人间的路,你们能选择的,也唯有脚下的路。” 他们低头看,只能看到土黄的地,和自己无处安放的脚趾。 路……真的就在脚下吗? 众人感到迷茫,但他们见过了大人的厉害,也就听得进大人的话。 郡守大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这应该……不会错吧? 他们短暂的头脑风暴中,沈清和悠哉悠哉地将书册拿到眼皮底下一看,眉心跳了跳。 “这字……好丑。” 胥乐生无奈道:“老师,‘活字印刷’要反刻,我们几个唯一手头功夫好些的就是游洛,但胶泥软和,不好着力刻字,还尚在改进。”他伸手往后翻了翻,“每份只前两页用了这‘印刷’的法子,后面全是我们手抄的,可挑灯了好几个晚上。” 沈清和刚动了嘴唇,胥乐生立即续道:“已经试验过十几种泥,毛坯也换了几次,已经在郡内招募雕刻师傅了,但这里……”胥乐生很委婉地点了一下,“所以有向外人才招聘的计划。” “还行。” 沈清和这才点头。 “实验过程记得写报告,发下去吧。” 他刚刚挑着重点说的,这整合装订的册子才是完整版——是试验田被雹灾毁前的记录,遇到的问题及解决方案,五人的报告合订在一起,数据不知详尽多少。 原本准备了正正好的六十份,现在这三四十人,人手一本还有小半富余,沈清和捡了一本看,头尾都光光溜溜,他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学生们现在还很清澈啊,既不署名也不抢一作,真是完全没有危机意识…… 见薛不凡在边上木木呆呆的,也顺手递给他一份。 沈清和刚刚的所有话还在薛不凡脑中呼啸,他目无焦距地盯着少年郡守的衣摆,猝不及防就被塞了本册子,他茫然地伸手抱进怀里。 “丘泉郡试验田关于农业发展优化研究”? 从未见过这么长且怪异书名。 底下的人迷茫懵懂,不代表他全然不知。府廷内鼎新革故且不论,这些东西本是农官传习,现在由他公之于众,究竟有什么目的? 手中书页徐徐翻开,色如雪,轻如云的手感,让他一愣,什么地方竟能产如此细薄光润,洁白透亮的纸张?再看墨色,润而不渗,是为上佳,这样名贵的精制纸,一次拿出一大叠,就用来誊抄,真是暴殄天物!世家出身的他也觉得奢侈。 沈清和:“这一版纸质量倒还行,现在能做到量产了吗?” 胥乐生:“大概可以,不过缺少人手,单是造纸小组里的几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老师能不能再给点人啊。” 试验田,冶铁,烧炭,造纸,纺织…现在已经是把每个人掰成八瓣使了。 学生们昔日为读书吃的苦不过是沧海一粟,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脚不沾地,累得像只陀螺。 沈清和叹息:“现在这几边都缺人手,小胥,经费不足啊。” 胥乐生:“老师,我有个提议,不若我们以卖养人,在京都这样的好纸一尺就能市百钱,若向外销……” 沈清和:“你也知道这是在京都,纸贵之地多是望都,丘泉周边都是什么地方?我又教过你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卖纸一事还得往后推。” 胥乐生低头施礼:“老师说的是。” 薛不凡在一边听得人都麻木了,他的意思是,这纸是丘泉本地产的,还已然能量产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缺人手……”他伸出指尖点点空地上,捧着书册如获至宝的人。 “认得字,甚至念过书,这些可都是丘泉郡高端人才了。学农之余,你也可以安排他们帮些忙。”沈清和一顿,“也别太过分,要记得爱护学弟们。别以为人家都像你们,一天天的使不完的牛劲。” 胥乐生眼前一亮,“好的老师,我们会小心的,保证人都能全须全尾的回去。” 薛不凡心道沈清和还算个人,复又低头看那册子,雪纸已经叫他惊过一回了,细看里头的记述……薛不凡抖着手,多少经典古籍都没在他手中这样,重若千钧。 少年郡守又在不满了。 “这部分是谁写?文献是叫你参考,不是叫你原封不动抄下来的,这查重率怎么过得了关?还有这又是谁,引用格式错了,打回去再改!幸好这回是我先看见,不然发表,要被以后的学弟学妹们笑到过年了。” 薛不凡麻木地将书一合,偷偷揣进袖里。 他感到恍惚,感到茫然,感到窒息,感到恐惧,感到战栗,感到兴奋。 丘泉郡,乃至大雍的风云巨变。 ──到来了。 第37章 37 就这个丘泉!爽! 从子夜就开始下雨, 到清晓还不停歇。黄沙路都浸润的泥泞,被一双双布鞋,一只只马蹄, 滚滚车轮溅起的泥点扒到衣摆上,小腿上, 无人有暇顾及,只期盼能早早走出这片荒凉的西北地。 这支商队真正的主人刚从马车里钻出, 叶片上的水团就径直滚进他衣领。 胖商人猛地打个寒噤,嘴里啐了口, 这淮河早不决堤晚不决堤, 偏偏他回去时遭难!进不去湖州也就罢了, 还偏来到这苍州地界, 穷乡僻壤的, 连点油水都没有, 上下算盘一打, 这回还净亏许多! 已经接连几次横生枝节, 回去定要找大师看看,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挡了他的财路! 胖商人怨气冲天,肚子上突起的肉都随马车颠动而颤抖, 不免对这小地方更横挑鼻子竖挑眼, 一路都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 到了这里倒好, 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找不着。 “别说有人来商了,怕是连山匪都不愿赏光!” 胖商人嗤笑一声,宽厚的手掌一拍大腿, 话音刚落,前头的马匹一阵长嘶,后面的人马就被逼急停,他便几乎在马车里滚上一圈!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胖商人手忙脚乱扶稳头戴的葛巾,看到前头持刀赤膊的匪徒,三魂去了七魄,连滚带爬进了马车里,连带抽了好几下自己的嘴皮,“我这张破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肯定沾上脏东西了,回去得去大寺里洗洗晦气! 他半掀开车帘,望见那匪寇一身凶光,威势逼人,看见他们一行,和就不见荤腥的豺狼般扑了过来,不要命的架势! 他虽然也有护卫,但怎敌得过那些刀口舔血的!还是这么多人! “完蛋了完蛋了,能不能有命回去还两说,我赵金山的命今天不会就交代在这儿了吧……” 胖商人后背贴在车壁上哆嗦,捂着嘴巴大口喘着气,看到自己指上那嵌进肉里的戒子,想到那些为财剁手削耳的传闻,立马死命去将那金戒指扒下来,扒得指头都快断了,那戒子还是牢牢扒着纹丝不动。 他从没觉得这喜人的小玩意儿,有一天这么像个烫手山芋! 心脏跳了半天,也没听见外头有兵刃相斗之声,胖商人战战兢兢掀了帘子,见那凶恶的匪寇只是将他们团团围住,也不挥刀进攻,只持刀相对,嘴上一边吱哇乱叫……? 这是什么路数? 他脸都皱成了一团,壮着胆子喊:“各位好汉,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给条生路吧!” 那黝黑的匪头子丝毫不搭理,胖商人差点涕泗横流,这些个祖宗到底想干嘛,正待他想再喊,远方传来一声斥吼。 “不许动,都把手举起来!” “光天化日,竟敢道旁劫掠!” “我的二等功!谁都别和我抢!” 胖商人懵了,随即面露狂喜! 这是来救兵了?果真天不绝我赵老三! 那匪头子显然松了口气,几十人齐刷刷将手上大刀一丢,一个个将手举的老高,生怕来的官兵看不到自己似的。 胖商人又被他们搞懵了,这……都不反抗一下? 难道他先前看错了,哪里是什么凶神恶煞,分明是群软蛋! 看这群山匪笑的,哪里是遇到剿匪的官爷,倒和自己做了什么大好事似的…… 官兵走到近前,看到远远就举好手等他们的山匪,一时失语,但还是按照流程,用麻绳将他们的手都捆上了。 有人边捆边嘟囔,“咋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完全展现不出俺的神勇,上头也不认这样的二等功啊,你们就不能攒劲点儿嘛……” 领头官兵当下就给了他一脑瓜崩,“小兔崽子想着弄虚作假,让你看的书都白读啦?” 那人捂着脑袋不吱声了。 领头官兵教训完底下人,正颜厉色地看向逮住的山匪,“咱们丘泉郡最近在建设文明郡县呢,你们就偏偏要挑这时挑事,知不知道对我们的公务造成了多大妨碍?” 山匪一改方才桀骜,憨厚应是。 “好了好了,我们丘泉也是行怀柔政策的,看在你们没有伤人,没有抢掠,劳改三年就行,知错能改,痛改前非知道不?” 山匪笑得牙花都出来了,连连点头。 行伍中的新人不解,捅了捅队长道:“队长,要被送去劳改,他咋还这么欢天喜地的?” “你以为外头地方都有咱丘泉那么好?有田种吃得饱饭,还能念书有好衣服穿,你以为是他们傻,实际上谁都没他们精啊!要是表现良好,可有留在郡里造籍的机会,也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抖出去的。” 新人倒吸口气,“怪不得有郡民反应,老有闲人在外头游荡,原来是想造册入籍,当我丘泉人!” 领头:“还得是郡守心地好,不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胖商人看山匪这么轻易便被制服,心下松了口气,突然想到什么,见这官兵还和那山匪有说有笑,哪里还能不明白? 想他赵金山也走南闯北十多年,什么没见过,好啊,他就说天下哪里来的这等怪事儿!这匪徒就巴巴的被捉走,原来是搞官匪一窝的路子!这地方营生不好,指不定就是靠这行当混口饭吃,下面定要狮子大开口,来狠狠敲他一笔! 虽心里气愤,但也懂世故圆滑,在人家的地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是买路财了。 赵金山一狠心一咬牙,走到近前陪笑道:“多谢官爷相助……”他从袖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被佩刀官爷怀中。 领头一懵,义正严辞道:“你这是做什么?” 赵金山以为是不够,在自己短胖的身体上左摸右摸,终于又找出一只钱袋子,心却在滴血。 “这是在下一点微薄酬谢,劳动大人了……” 小队长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拿这个考验我?” “?” 领头将两个锦袋往胖商人身上一推,把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词句说出:“我们丘泉郡治下,时刻追随郡守步伐,当文明有礼丘泉人,官吏间的廉洁建设也抓得紧!念在你是外乡来的,不通我郡中规矩,这次暂且放过,若下次再犯,便要以行贿论处!” 赵金山懵了。 谁能将金子拒之门外?反正他是推拒不了! 他似懂非懂,但麻溜地将钱袋子揣回怀中,安抚地拍了拍,口中半真半假钦佩:“大人高义,在下自愧弗如啊!” 送上门的钱都不要,又上演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戏码,这些官痞都是榆木生的脑袋不成? 赵金山满脸堆笑:“这事了了,可否放我们继续通行?” 领头转头,看到的那一串载货车马,突然出声盘问:“你是商人?户籍是哪的?” “在下是胶州人士…大人,路引都是全的,您看这……” 领头大手一挥:“那你还不能走,先到我们丘泉郡歇几天脚吧!” 胖商人面皮抽抽,他就知道…… 这是玩釜底抽薪呢! 他们手上有真家伙,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万般无奈也只能驱使商队到了丘泉郡内。 赵金山咬牙,他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也不是吃素的,若真将他逼绝了,那他要去州府上告一告,让这丘泉郡守也脱层皮! 被俘的山匪手上捆着绳结,一串接一串往里走,赵金山的车马就跟在后头。 他现在才得闲偷眼观察这丘泉小吏,腰佩大刀,足下有布靴,个个红光满面,看着比他们胶州府的刀兵还要神气! 可胶州是什么地方,这丘泉郡又是什么地方,岂可同日而语? 赵金山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只是横肉颤颤,堆出个笑。 在他身后,商队里的家奴仆隶不言不语,只闷头跟着走。鞍马劳顿,他们负载的货物只少了不足两成。主家没钱赚,自然也就没他们的好营生。所与人都是签了契书的,若嫌人多拖累,那随意弃在道边,任由生死都是有的。 林子里漫上雾,两队人马顺着黄土道向前,下过雨的土路就成了泥路,泞湿地被连串草鞋马蹄踏出坑印,黄泥就一脚深一脚浅地扒着脚板,叫人生厌,对这弹丸地界更起三分愠怒。 这一道再全无收获,那几尺道边黄土,就是他们的埋骨地了。 仆从们正如丧考妣时,脚下的路突然开始稳当,原本拖泥带水的黏腻声渐渐小了,转而成了闷闷的鼓点。 惊疑低头,这是—— 黑青色的路面,隐隐见纵横的凿痕错综,从眼皮底下一直蜿蜒到远处,一眼望不到头。 石路,这可是石路!足有三丈宽的路面! 官道上都不曾见过,也只有主家庭院里才有青石铺地,是给贵人们用丝屐走的,哪里会这样奢侈的露天席地,供车马踩踏!再看前方丘泉本地的带刀官兵,一个个倒是习以为常,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的。 所有仆从面色古怪,忍不住去瞧轿子里的东家。 赵金山原本坐轿都觉得颠,好容易觉得舒坦些,换了个姿势准备躺下,这下也听到耳边迥异的马蹄声,歪着身子眯着眼,拨开竹帘往外一看,这下差点这百来斤连骨带肉一起滚在地上。 这丘泉郡是什么路数? 心中百转千回,他一手再正头顶葛巾,一手摸进怀里,将钱袋里的财物取出一半,藏进车座里,另一半放得更贴身些。他捣鼓这空挡,马匹嘶鸣一声,他颤巍巍掀了帘,那带头刀兵笑看着他,“下来吧,里头马车不得行了,叫你的车夫弄到停车场去,我带你去见我们郡守!” 胖商人在家仆搀扶中下了车,举目全无他来时想的荒芜乱象,街巷阡陌井井有条,还有炊烟袅袅,一派祥和。 他伸手擦了把虚汗,算是镇定:“好好好,请官爷带路,带路……” “曹哥,俺也去!” “俺也要去见郡守!” 被称曹哥的领头人随手挥斥道:“去去去,见什么见,后面的匪子还要安置呢,动作麻利点,这周月绩还没达标呢,赵四你还要不要吃肉了,二土你不是说你老母还等着你给添件布衣么?” 其余几人悻悻作罢,嘴里咕哝:“曹哥总是抢着见沈大人,这月已经两回了……”随后脑袋上结结实实落了几个拳头,曹哥咬牙道,“俺这是有事,哪里和你们一样剥皮□□心不死的!” 赵金山陪笑,将他们的话也听了一耳朵,见这些人不复先前持刀的逼人气势,又听他们一口一个郡守叫得火热,边走边有心打听。 如今世道不算太平,他走南闯北多年,各个地方叫得上名号的,不说了如指掌,那也是心中有数。只听说丘泉数年前调任来了位薛氏公子,从没听过哪位姓沈的人物。 他暗自想着,专门挑选的四名丁壮紧随其后,赵金山勉强挨着他们,才觉得尚有几分心安。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又被惊着了,当下已经到了稠密热闹的去处,入目一水的瓦顶房,绵延不绝,层层叠叠乌鳞似盖着,就是胶州也绝无这样的阵仗,胖商人一时惊骇,三两步上前扯住身边曹哥衣袖,圆胖的指节就定在那瓦舍上: “这是什么人家?” 曹哥瞧了眼道:“这是咱郡里的‘家属分房’,司曹的大人们亲自督建的,一般人可不能住!” “是,是。”赵金山咬紧的牙关松开些,他本来就长成一团,胸口气一鼓就更像只球,“我就说嘛,那定不是一般人能住……” “是的嘞,我妻儿现在就住里头,也是我干的比较久,郡守大人一来我就跟着了,不然和我那其他弟兄一样,要再等几年呢!” 赵金山恍惚地看着志得意满向他炫耀的小吏,刚下去的一口气差点又没上来。 又见一群人从远处蜂拥过来,赵金山正好愣在道中一动不动,还是随从的四人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才免被撞个晕头转向。 “干嘛呢干嘛呢!不可聚众,不可闹事知道不?”曹哥眉头一皱,呵斥道。“这是客人来的,莽莽撞撞怎么展现我们丘泉的良好郡风? 人群中有相熟几人笑说:“是单先生要在校场说农哩,去的还有肥田送呢,你家妮儿跑得可比我们快!” 曹哥摸摸鼻子,“之前讲过,人家那叫农坐讲,还有不是肥田,是化肥,化肥!我看你们就是馋人家的肥,有用的一句没听上!” 又有人疑惑:“哎呀我咋记得是叫‘农学讲座’嘞?” “哈哈哈管他叫什么,快走快走,晚了没前头的位了!” 曹哥挥别几人,带人上郡府的步子都紧了,问到郡守大人在何处,就领着商人过了几重门房,见面前正屋挂着红牌,回头道:“大人还在办事,要等会儿,我搬把椅子来,您先坐着。” 赵金山自然无有不应,他一路进来看了个清楚,门边侍卫腰间别的都不是假把式,精铁宝刀,日头一照,晃得他眼晕。 掐着日子入夏了,他只觉身上冷汗直冒。 “这些工作周报,揉揉都可以挤出水来,请问是诸位脑子里沁出来的吗?” “说过多少次了,标题要用二号体,分一行正文用三号体,大事直接红头文件递到我案上,怎么连这种基础问题都会出错?” “我完全看不到你们的个人沉淀和思考。” 门内声音越发清晰,似乎正在爆发剧烈争吵,门外的赵金山听得仔细,也就感觉突然有什么从未领略过的东西,听在耳里,凉到心里。 他如坐针毡,心神难安,最终还是站起来,在身边人狐疑视线下,惨笑道:“哈哈,坐累了,起来活动活动……” 大门终于啪得一声打开,他能直面里头光景,几位资历深厚的年长官员端坐宛若老僧入定,嘴角甚至还噙着诡异的笑意,而站如鹌鹑的都是资历尚浅的后生官员,几乎全都要将头埋进地里。 年纪轻轻,便科举中试,都曾是十里八乡为表为率的青年才俊,谁曾想在这里被毒舌的体无完肤,声名扫地? 气氛低沉,悄无人声,沈清和淡淡又扎上一刀: “看看人家小袁,和你们是同届考生同批进来的吧,皇榜排名也不高的,现在已经能独自出项目了,人现在还在外派上……大家也知道这个大环境,你们的能力上是欠缺的,在竞争力上是很弱的,这回季度考评能留下几个呢。” 只听“哇”地一声响。 有人竟绷不住当场大哭起来。 第38章 38 基础教育 沈大人的本事, 真是一如既往啊…… 丘泉郡老资历的官员心中长吟,昔日深痛恶觉的声音,此刻不知怎的竟日听仙乐耳暂明, 人都清爽了不少。 散了会,新上职的几位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如今鼎新革故,大到农业冶矿, 小到挨家挨户灶台上雪亮的菜刀,一切都紧锣密鼓置办, 全郡上下都是欣欣向荣之态。 沈清和从内室出来, 今天日程里要下乡, 他没穿那身郡守的官服, 而换了身豆红的棉布衫子——后山纺织厂里第一手产出的料子, 又急急赶制成衣, 颜色鲜亮逼人, 是这终年被西北风沙浸染的小郡里, 难得一见的俏色,当天便被呈上小郡守的案头。 纺织厂建立以来的第一件成品, 自然意义非凡,沈清和也喜欢的不得了, 等到新腰带, 新靴子都制了出来,才一齐上了身。不像当地郡守, 倒更像是哪家的贵公子。 另有一穿戴官服的青年从他身侧而出, 手里捧着一沓卷册,见门口伫立不动的生面孔,皱了皱眉。 赵金山也被那身鲜亮的迷了眼, 他对着日头,视线在二人身上不着痕迹转了两圈,游疑道:“二位是……” “薛不凡。”穿官服的青年只吐了名字,然后再不言语。 红衣少年倒是很客气,从袖中掏出块巾帕,叫他先擦擦额头上沁的汗,才徐徐道:“沈清和,丘泉郡守。” 胖商人擦汗的手抖了抖。 这就是一路上如雷贯耳那位的沈大人,沈郡守! 相貌真是……过分年轻了啊。 一切心情暂且按下不表,赵金山堆笑上前:“自从来到宝地就猜想郡守大人风姿,当真耳闻不如一见!” 说罢又去和那名为薛不凡的官吏作礼,突然想起什么。 在丘泉,又姓薛,和早先听到的传言倒是一一对上。 他心思活络起来,这西北荒野,鸟不拉屎的地方,薛氏公子,和这看着就不是寻常人的沈郡守都在这一处,有些不寻常。 不,这地方现在可算不上鸟不拉屎,而是怪异得紧。 如今世道乱,要是换在别地将他强留,定是看上他箱轿里的百十斤米豆,织物器皿。 可他提心吊胆走了一遭,不说这些腰环大刀的小吏,就是平头百姓也体格强健,不似其他地方那一把骨头风一吹就散的德行,就是黄口小儿也该知道不对劲了。 寒暄一阵,赵金山才期期艾艾道:“不知大人说想见我,究竟所为何事啊?如今小的货物再身,家中尚有百余张口等着吃饭,我这也得快些回去,叫妻女安心不是……” 这郡守看气度绝不是下三品的人物,但也没听说过那个出名的‘沈家’……但凭满院锋刃,连薛氏公子也作衬,定然不是一般人物,不是士族子弟,也该是那个大家的幕僚清客。 就是知道这丘泉郡里藏了座耀目的大金山,他现在也得装瞎扮聋,早日出去这地界才是上策。 他不过走南闯北混口饭吃,别把自己小命给搭进去了。 “我确实也是有事相商。”少年郡守见此,便也开门见山道:“赵老板,听说你是胶州人士?” “是,是……” 沈清和:“胶州好啊,地处中州,边上有是徽州焉州这样的富庶之地。”沈清和话锋一转,“正好,我这里单有笔生意想和你做。” 一下点到他的老本行,赵金山精神一振。 “赵老板一路上也能见,我们这儿物产还算不错,只是地方偏僻,向外胡族盘踞,往内各家自顾不暇,更别提贸易了。”沈清和说到此处叹了口气。 赵金山汗颜,这哪里是还不错,明明比其他大郡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丰饶。 沈清和:“正好这是上天把找老板送了过来,谁说这不是缘分呢?” “大人的意思是,要经由我来出手郡中的货品?” “正是。” 沈清和握拳抵掌,领着人到了临近的库房,近处是如山的豆米,这便罢了,整齐码放的丝绵不可胜数,还有闪光的铁器杯盏……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得是缙绅富户才用得起,见得着的货色。小小一个丘泉郡,背后靠的什么,才能有这样的存库?! 赵金山越想越心惊,一顿饱和顿顿饱那个值他还是清楚的,向后退几步,“大人,小人也不过一介小小行脚商,力薄言轻的,做不来这样大的生意,您还是另找他人吧……”他偷觑着少年郡守的脸色,转了转眼珠,“我认识胶州几个大商家,要不给您介绍?” 沈清和眯起眼,他当然知道赵金山在顾虑什么。 只是进了丘泉郡的大门,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必得将人绑死在一条船上。 给自己介绍商户?怕不是前脚出了苍州,后脚就脚底抹油抓不着尾巴了。 “赵老板知道燕临越氏吗?” 赵金山一愣,顺嘴便说:“哪能不知道,三岁孩童都得知道啊,我大雍第一望族!” “好。”少年郡守半依在门框边,外头的风要蹭着飘荡发带间挤进屋,被其主人一把抓在掌心:“那你猜猜我和越氏什么关系?” 薛不凡眉心一跳,抬眼瞅他一眼,又瞅他一眼。 赵金山:“什…什么关系?” 沈清和露出个灿烂笑容,“那当然是——没有关系啦!” “既然赵老板不愿意,我们也是礼义人来的,不会多为难。你看你,那么紧张干什么,难道我和薛大人会吃了你不成?” 开头少年郡守给的布巾还被攥在手上,赵金山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脸,“啊…啊这样啊……” 薛不凡欲言又止,丘泉郡人如今早已不愁吃穿,逢年过节还能有点油水吃,只是苍州丘泉究竟地处西北,便是这些日子其他产业发展水涨船高,还是不比中心地段的齐全和四通八达。沈清和几月前就在例会上提出下个季度的重点就是‘外贸’和‘互通有无’,怎么如今到嘴边人不争取挽留? 他将手中文书一合,不赞同地看向身边人,少年郡守只是摆摆手,“送客送客,薛助理,今天后面的行程照旧。” 薛不凡额上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他们原先不说势同水火,也是互有嫌隙,沈清和不知是没察觉还是不在意,不仅日日差使他东奔西跑,做这做那,还专门为他虚设了个叫‘助理’新职务。 说是举足轻重,权力极大,实则是什么都得懂、什么都要管。 如今他日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竟比初来丘泉郡消沉样子还显颓态! 这都是沈清和害的! 薛不凡压下心口郁郁不平之气。 二人前脚离了储仓,仓储守卫立刻凌厉看向独留在内的胖商人,一转先前敬慕,一双虎目瞪得又似要吃人。 赵金山原本还想仔细看看仓内,被逼吓得讪笑推出门,也只能眼睁睁见堆满金山银山的宝库落下锁。 薛不凡:“你刚才是什么意思,竟然矫造越氏身份,你当他是傻子不成。” “就凭我和越氏公子的交情,他该借我这个名头用用的。”沈清和眸光微闪,“毕竟靠谱的背书和推荐信一样,有时候能撬动到意想不到的资源,不用是傻子。” 只不过也没多少人这样走险就是了。 狂妄。 薛不凡在心底暗骂一声。 “越氏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行险徼幸,终生祸端。” “这你都知道!”沈清和捂嘴惊呼,露出一双笑眼,“再说我也没承认我是啊。” 薛不凡脸色又臭了。 沈清和摸摸鼻子,不知道小助理为什么又生气了,不过每周都来个几次,他也习惯,不仅如此还有小妙招! “最近工作很不错,订下的kpi都超额完成,咱们丘泉郡能有这样一天薛助理你功不可没啊,月底除了奖金,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薛不凡冷哼一声,“谁稀罕你的臭钱。” 他正经道:“苍州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支大商队,本州商户你又嫌规制小,现在送上门来的又要放跑,你究竟脑子里在想什么!” 沈清和:“我前几日还在书院藏书馆借阅记录上见你借‘封神榜’来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知道不?” "为什么时候看你那破书院的书了!"薛不凡恼羞成怒,“就你那名不见经传的杂书……难道真把画本子里的玩意儿当什么至言至理,兵法奇书不成?” “消消火消消火。”沈清和忍笑,从腰间取扇一展,给身边人扇扇风,“我见借读人是你身边小厮的名字,还以为是你借来看的,错怪错怪,您薛公子怎么瞧得上我们这小书院的书呢。” 薛不凡出身名门,自然从小授得清学名研,听闻他在丘泉开设书院,教授的东西‘离经叛道’当然接受无能,甚至私下还说过几次他负类反伦。不过沈清和无所谓,丘泉百姓是一张白纸,不知道什么是清流正统,能叫他们吃饱饭的就是好官,习上字的就是好书院,再没别的了。 西北多风沙,适宜耕种的沃土并不多,而郡中人数却日益攀升,粮食为生民之本,人人有块不大不小的土地是维持民生安定的不二法门。 书院早就有专人成立小组,简单测量了土地结构、酸碱,在郡中选了几块的良地,再经年累月的堆肥垦成良田,现在粗略估算每个试验点都有百亩之数,将值早夏,正是一片喜人的青绿嫩苗。 田边引来了一条细细的水渠,地里有农人在耕作,丘泉郡人数早就翻了几番,他们不是这里的原籍,却敬畏的这位能让他们安生立命的新郡守。黄色的地绿色的苗,一袭红袍的人十分打眼,有好几次动员大会,这位小郡守都亲自到场,更别说他相貌一看就不是凡俗人,他们自然记得深刻,纷纷直起身,远远的就站定冲来人弯腰点头,却不敢上前。 阳光有些刺眼,却不妨碍他们瞪大了眼瞧清郡守的模样。 沈清和觉察到这些过于炙热的视线跟随,摸摸鼻尖,不耽误农忙,速速抬脚离开。 这块试验田靠着全郡最宽阔的一条河,再旁边就是纺织处,沈清和又带着薛不凡绕过去看了眼。纺织处的福利好,逢年过节还能领到全新的衣裳,大家都想奔这儿来。 掀开竹帘往里瞧,里头妇女居多,大多是丘泉原籍的乡民,一排排坐在最新改良的织布机边,偶尔抬头说笑两句,手下翻飞的丝线井然有序,一刻不曾停歇。 有位离得近的大娘看到掀帘望进来的小郡守,惊呼了声,用夹杂本地口音的话笑道:“小沈大人来啰,瞧这身新衣多好看,贴身得很!” 纺织女工们立时停了手上的活,齐齐围上来。她们是从纺厂诞生时就上工了的元老人物,整个郡里挑出来的巧手,本以为新型纺织机叫人上手会有些困难,没想到这些婶婶嫂嫂麻利得很,三两天就上了手,沈清和身上这衣裳从尺寸到纹样都是她们一寸寸商量下的,此刻看小郡守穿着过来,便如见她们的孩孙般热络。 沈清和被围着说话,一刻钟才脱身出来,薛不凡早习惯他走俏的劲儿,看他在这处手足无措地被折腾,不免解气。 纺厂里紧锣密鼓的机杼声继续响起,沈清和长抒一口气,侧身问薛不凡:“这些嬢嬢学习情况如何?” 薛不凡摇摇头,“听人说,宁愿在纺织厂里干一天也不愿认一个字。” 他对沈清和的很多行径都不解,这也是其中一桩。孩童习字还能理解,他不懂的为什么非逼着这些终年织布耕地的老媪老翁也要识文断字……这有什么用,学得慢还容易忘,难道粟种布匹里还有字不成? 他早就疑虑,现在便也问了。 “怎么能歧视老人呢?”沈清和皱眉教育,搓了搓下巴,“只四五十岁,正是闯的年纪。” 薛不凡:“……” 不过被安排一批批学习扫盲乡民们倒没那么多想法,只知认字都是书生们该做的事,他们一来不考科举,二来一时半刻见不到识字的用处,畏难下自然学的怠慢,嘴上说瞧着蚂蚁大的字心里发慌,宁愿做自己做惯熟悉的活,也不愿再看天书了。 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科举考官,离他们实在太远了。 只郡中光有会使用工具的人不够,还要有知道使用原理的,会制造工具的,能修理、改良工具的,人才紧缺,光是老带新怎么够用,还得有人自己看得懂说明书,能举一反三啊! 丘泉虽是比以往繁荣百倍,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郡外有州,州外有国,世上不止脚下一亩三分,远方有百川纵横,头上是星宿斗转。 只是会种地织布,未尝不是成为另一种野蛮工具。 识字脱野蛮,明理存心志。 人不该只是工具。 薛不凡不解沈清和的思量,或许听了也只觉得荒谬,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簿册,念了上季度纺厂的布匹产量和人员增加,打破了这短暂沉默。 每日睡得越少,想得越多,这倒是和初来此世的意愿背道而驰了,沈清和无奈一笑。 “你留在这儿,找人重新清点一下布库数目,不多时就要有用处了。” 将人留在纺厂,沈清和只身离开去往书院。 若说从前清北书院是个小而精致的鸟笼,那今时今日便是广阔的跑马场,皇帝亲题‘清北书院’四字从千里之外送到丘泉,沈清和撤下了自己里出外进的字,刻好皇帝墨宝挂在门头,登时显得正经气派许多。 书院分作了内院和外院,内院为首的便是单伯文一干人等,绿松南红跟了他许久,沈清和也将他们打包入院,具都已经有了能办事抗事的能力。外院就杂了,童生和成人分了两拨,都从注音开始教起。 孩童尚且一张白纸,学的内容都统一。成人则不同,讲究一个‘速成’。农民,矿工,纺织工,还有专门的卫生课,各有各的教材,学标点,看时辰、辨气候、认数字,五花八门,深入生活,最后还有浅显讲地理政治的,就比如隔壁紧挨的胡族和雍朝到底有何利害相关,要不是上过课,可能连胡族的马蹄踏进家门了,郡民还是茫然的。 外院则大了,以目前全民尚学的风向,没那么多现成的教室供给,一半是建好的平房,一半是棚搭的空地,土石垒的桌椅前,有孩童正大声诵读aoei。 沈清和在朗朗读书声中穿行而过,半道突然被拉住衣袖,回头一瞧,是个大眼睛的小姑娘。 “沈哥哥。”小姑娘有对尖尖的小虎牙,扯衣袖的手攥成了拳,看着有些紧张。 认识的? 沈清和蹲下才认出,笑道:“原来是二妞啊,怎么不去上课。”曾经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一手便能抱起的小孩,现在总算长了些肉,看着有了这个年纪的样子。 沈清和来书院时偶尔能看到她,不过小孩认生,总是躲着人。 “下课了。”小姑娘声音小,看上去有点兴奋,脸蛋红扑扑的,一字一句道:“沈哥哥,我不叫李二妞了,现在我叫李清。”她顿了一下,“是清水的清。” “李清?”沈清和愣住。 “是的,李清。“她用手指在土地上写出笔画。 “我请老师帮我起的名字,已经有好多同学让老师帮忙重新起名了!” 小姑娘着急补充,期期艾艾问:“哥哥,我不想叫二妞……我可以叫李清吗?” “当然。”沈清和失笑,“你可以叫你希望的任何名字。” “那沈清,你现在认了多少字了?” 小姑娘说到这里就自豪起来:“已经认识千余字了!还会查字典!我是我们班认字最多的!” “好姑娘。”沈清和抚了下她的脑袋,“要是你这学期的期末考试能考第一,哥哥送你件礼物。” 李清有些羞赧,郑重点头应下。 目送人走了,沈清和抬脚继续往里走。内院环境比外头清静许多,高容闲暇时培植了几株垂盆草,轻巧吊在廊下,叶片细长柔软,尖端偶尔能开出几朵玲珑小白花。只是最近缺人侍弄,花朵枯黄掉落,尚且无人清扫。 沈清和讲落花捡了埋进土里,拍拍手,推开会议室的门。里头的争吵尚未停歇,几人正争得脸红脖子粗,就连平日最冷静的高容也面有愠色,倒是稀奇了。 “吵什么呢。” 四人转身,见老师来了,纷纷作礼。 胥乐生率先道:“老师,我们在讨论最新开的那块试验田该归谁呢。” 单伯文一改往日谦和,“扦插法和嫁接法还在试验,这是很重要的方向,自然应该以我的为先。” 高容:“师兄,上次是你项目里的羊把我试验地里的苗给吃的半死,我差点完不成论文,于情于理都得让给我吧。” 单伯文:“这一码归一码,师弟你不过是种些药材,这么肥的土未免靡费,我给你另找一块……” 高容直接打断:“师兄此言差矣,珍贵的药种才需要肥土培育。” 乐胥生插一句:“师兄师弟如果相争不下,公平起见,要不给我吧!” 朗新月悄悄对着沈清和使劲,“师兄们一人都有好几篇一作了,新月也想当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自从第一本书院编订刊物《从清北到大雍》发行后,有撰书立作这根胡萝卜诱惑,人人都想占得更多版面,铆足了劲做项目写文章。 现在平日既协助他治事,又要在田间做实验,偶尔还得授课讲座,忙的都跟陀螺一样,长了三岁不见稳重,攻击性倒是更强了。 见这引线又要一点即燃,倒是都不嫌累,还挺乐此不疲。 他也不做裁定,只叫他们自己内部商量,转而提起了基础教育的问题。 厌学真是个贯彻古今的事儿。 治理一郡,经营民生,光吃饱穿暖还不够,需求结构的金字塔越往上爬就越困难,所谓温饱思□□,道德与伦理的约束必须要有。 这些约束从哪里来呢,读书明理,明理修身,修身便是做人。 谈这些还有点长远。 但他们的一生怎样,至少再不会是一眼望得到边界。 “笃笃——” 众人沉思之际,房门再次被敲响,最近的朗新月开了门,门外竟是风尘仆仆的游洛! 看到众人,他眼睛瞬间红了。 他们一开始拜入清北门下都是奔着科举提名来的,虽然现在跟着老师远迁西北,但到底对一封皇榜,白马簪缨有希冀。苍州未设考点,游洛便趁完成论文的空档,申请了去徽州参加州试。 来去一月,如今已要入夏了,他才匆匆回来。 “怎么样?成绩如何?”几人也不吵了。 游洛将书箱往地上一搁,摇了摇头。 见其面露难色,单伯文讶异:“不提从前如何,你在书院里这些日子学的都是世上难见,拿下州试我预想应该简单。” 毕竟内院有个不成文的说法,世上有两种书院,一种叫清北,一种叫其他。 游洛心中欲壑难填,“我这一路去徽州,他们见我穿的不是士人服饰,非说我是乡下来闹事的野小子,险些进不去考场的门!亏是师兄临行前给我塞的盘缠充裕,不得已打点了才放我进去!” 游洛只略略发了牢骚,路上窝气的肯定不止一处。 他一拳落在桌上,“我瞧不起他们做派,在徽州和几个考生发生口角,未曾隔天他们竟然找上门,手里是我当日写的行卷,交给考官前就被截了下来,还说文辞浅陋,一辈子也考不上!” “我在当地打听过,他们是地方望族,考院也是他们一言堂,想谁考上就让谁考上,我等了几日留下看榜,几个姓氏占了八成。” 众人皆惊,愤恨道:“他们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沈清和也冷了脸,“从前想这科举想一清二白是难,没想到竟乌糟到这种程度,寒门本就难以出头,这是想从根上就掐断啊。” 书箱底下似颤颤夹着一张的字条,朗新月眼尖抽出,发现是首打油诗: “妄自尊大言不休, 自命不凡笑满楼。 山鸡倒想变凤凰, 难有一日上青天。” “欺人太甚!”游洛看清了,胸膛起伏道:“我去的路上想过种种结果,没想到折在这儿上,终有一日要叫这些双眼长在头顶的人后悔!” 沈清和看他怒不可遏,单手压住他肩膀:“知道你生气。正好你回来了,来一起分担一下组织工作,正好他们在商量新试验田的归属,就给你吧。” “讨公道的事,哪里用得着你出头。他们会睁大眼睛看看,你上不上得了青天。” 第39章 39 我为刀俎 赵金山回到下榻的栈房。 虽然没谈拢, 但还是给他们商队一行人以厚待,吃住不愁,还允诺过几日就派遣护卫送他们离郡。 见主家平安无事回来, 手下仆从都松了口气,安心住下吃睡, 唯有赵金山夜里翻来覆去没睡着觉,他猛地坐起身。 和越氏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 越氏远离苍州何止千里,为什么没头没脑的点到? 又为什么否了? 匪寇围堵, 狭路逢生, 又是丘泉与外头完全不同的风貌, 那寒光凛凛的盔甲刀刃, 这一天过得实在惊险, 令他不免想得更多更远。 他天天和钱打交道, 自知没有雄厚财力, 绝无可能在西北地带拔出这样一个优裕之地, 养出膘肥体壮的马匹,锻出利可断金的刀刃。若真正无从所依, 靠什么养人养马,靠种地吗? 赵金山一个激灵坐起来, 他突然想到什么, 顿时汗如浆出。 越氏竟然,找了个偏僻小地豢养私兵! 赵金山哆嗦着手, 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胶州州牧是本州岐氏大族, 但岐氏近年唯越氏马首是瞻……拒了这桩生意,若那郡守把自己这号人转头忘了还好,但凡掂斤播两……不不, 哪有可能放过他,连刀兵都被他看在眼里,难道还会给他活路?这世道要人命可不比吹口气儿难! 他一双绿豆眼四处探看,脑中已冒起了金星,一边是白日少年郡守意味深长的微笑,一边是骇人的斧钺钩叉。 哆嗦着披了件外衫,叫醒两个熟睡的壮丁,就往白日里提走的主府去。 更深露重,不是合宜拜见的时候,可赵金山也等不了一时一刻了,现在就要见郡守。未曾想主府的灯火也未熄,越过重重门扉,他终于见到了那令他肝肠寸断的主角。 年轻郡守还坐在堂前,绯红的衣衫已经换成素衣,白日见过的另一位薛大人此刻也在侧,二人对着烛台在说什么,见是他来,沈清和仍是嘴角噙笑的样子,叫他一声赵老板。 “不敢不敢。”赵金山费力弯腰,努力地一叩首,“大人,深夜前来叨扰了。” “不叨扰,我们丘泉民风笃学,连童子都不早于戌时休息。”沈清和看向桌上的滴漏小装置,“我还有一刻钟下班,你有什么事吗。” 赵金山绕了一圈,见少年郡守指尖在桌案上点点,似笑非笑看他,才道出自己意图:希望能收回前言,且再分说分说,未必不能合作。 沈清和一个‘哦’字应得百转千回,就在赵金山忐忑之际,笑说:“好啊,那咱们再了解了解。” 薛不凡意外看他,没想到沈清和这扯虎皮的招数还真能奏效……他看上去像和越氏有半点关系的样子吗?还得是这人太蠢,才被三两下唬住。 赵金山正要开口,外门突然被急急叩响。 在这里已算夜深,若是小事不会来人叨扰,沈清和探手制止商人开口。 门外是夜巡的护卫长,他见到郡守在屋内,突然就吃了颗定心丸,“大人,瞭望台燃了两堆烽火,怕是胡奴蠢蠢欲动想要进犯!” 炸雷般的消息,沈清和与薛不凡还算镇定,赵金山大惊失色,胶州不在边陲,什么胡奴都是偶尔喝茶说书才当故事听的事儿,如今迫在眉睫了,还有种陷入幻梦似的恍惚。 什么倒霉事儿都碰上了!赵金山六神无主地看向沈清和,“大大大人,这可怎么办啊?!” “这群兔崽子,晚上不睡觉搞偷袭啊。”沈清和笑了,露出洁白的齿列,随手披上外衣,“遥光刚走就来,狗鼻子都没他们灵,害得我还要加班。” 他继续吩咐:“叫哨所继续盯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训练了这么久就为了防他们一手,现在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往出走的沈清和顿了顿,回头看向打抖的赵金山,“老板你别怕,我保你一根毫毛不少的回家和妻女团聚。”- 黑夜里,一星星火点交错移动。 胡族时时在境外骚动,周边小郡时常有伤亡劫掠的事故发生,但从未有过这么大规模的进犯。 丘泉今时不同往日,又加强了兵卫守备,胡族已经很久没讨着什么好了。想必这次一为报复,二是这富裕物产已是眼红许久,蛰伏今日要来干票大的。 底下遣调来抵御的不只是兵士,还有不少农人工匠,他们虽没有战斗经验,但有的是一把子力气,愿意在此危急之时站出来共抗外敌。只是胡族擅骑射,过境之处风卷残云如同煞神,还未交锋他们便心生退意。 郡中战马一手能数得过来,沈清和与薛不凡各骑了一匹赶到。郡民见到郡守就像看见主心骨,原本惶惶的人群渐渐肃穆。 红衣在夜风中鼓动,在火光托举中更似染有热血。 “大家害怕吗?” 众人望着鲜红的衣角,没人说话。 沈清和看过一张张蒙在黑暗里,却叫火光点亮的面庞。他们已不复初见时面黄肌瘦的模样,有男有女,都是又黑又壮。 怕吗? 当然怕。 住在边地的人最知道胡族可怕。 沈清和冷笑一声,“如今谁是鱼肉谁是刀俎,犹未可知。” 制铁技术所带来的福惠可不仅仅是更耐用的菜刀农具,尘封在库的武器此刻握在每个人手中,在每一次晃动间微微闪出光亮。 兵丁们则换下了佩刀,齐齐换上了的火筒——兵工厂研究出的新产物,威力和冷兵器不是一个量级,只是准头不太好,还容易走火,怕不小心伤人,平日工作是不拿出来的。 沈清和冲护卫长抬了抬下巴,他瞬间会意,朝远处空地上的顽石开了一发。 嘹亮的炸裂轰鸣回响,空气弥漫起淡淡的硝烟味,这些似乎天然就能叫人的心跳加速,血液沸腾。 人群纷纷后退半步,见威力如此巨大的只是护卫长手里一根铁棍子,瞬间被这神兵一惊,空长出一身肝胆来,喝了酒般面色发红。 胡族就在卧榻之侧,从在丘泉完全掌握话语权的那刻起,沈清和就已经组织商讨过如何提防应对,瞭望台不过是诸多措施之一而已,才有的今日一条条布防有条不紊下达。 薛不凡见他方寸不乱,也将心落回肚子里,驱马到他身侧,“没听说你还有当将军的本事。” 沈清和:“是没当过,我还是第一次真刀真枪的干。”玩过一千加小时的骑马与砍杀,不知道算不算。 薛不凡猛回头:“那你……?” “以前当学生代表在誓师大会演讲的经验。”沈清和的笑有点僵,“所以比较能装。” 心尖连到指尖都发麻颤动,薛不凡和他对视时,看到他眼里一览无遗的兴奋,喃喃说:“……真是疯子。” “你想逃也来不及了,只能跟我这个疯子干。”沈清和一拽缰绳,□□马匹一声嘶鸣,“走吧薛大人,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呢。” 人群开始开始分批运动集结,机械执行上头的指令,心里却在震荡不休。 他们一砖一瓦搭好的大屋子,垦好的地,还有人好不容易才进去纺厂,铁窑,炭窑……就在眼前的好日子,哪里能拱手让给别人? 再坏能坏到哪里去,还能比以前饿的穷的只剩副骨架子还惨吗?大不了就是死! 他们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过回从前的日子。 ——何况也不一定死,还有郡守这样的神仙人物帮着他们呢,胡奴再厉害那也是肉捏的身子。 从没听神仙和凡人打架输了的! …… 赵金山到时只见人头攒动,人人举着武器一头热,已经准备好搏命去了。 他跑得气喘,两个不明所以的壮丁便架着他跑,看到这幕差点摔个倒葱栽。 吃了迷魂药了!这小子乳臭未干,振臂一呼,还真能让这么多人为他送命? “快快快,回去收拾包袱!” 他原本也是信了邪,想看看丘泉郡还有什么手段,护卫不多,还掺了这么多种地的,连像样的战马也没有几匹! 土地已经开始震颤,砂石如滚沸的水般震颤。 来的是骑兵,还不少! 跑得再快也跑不过马啊! “别走了!”赵金山急出一脸汗,一左一右抓着二人,自己则一头扎进近旁的干草堆里,探出脸压低了声道:“你们也去找个地方躲着……别离我太远!” 两个壮丁虽不明白缘由,但也察觉事情不大对,便要听话找个地方躲着,远方轰隆隆的炸响声令他们悚然一惊,去看响声来源。 漆黑的丛林换做被一团爆裂凝实的火球点亮,原本燃起的数十支火把已经熄光,所以他们瞧的异常清楚。 “东…东家……” 东家已经将自己埋起来了。 “神仙斗法了……” “什么?!” 同时让他们看清的,还有被三人一起推动的庞大战车,前排是人手一杆长枪,后面有弓弩叠阵。 胡人□□的马匹显示因为突脸的火光受惊,猝不及防摔下的几人瞬间被长枪箭矢戳成了筛子,后面人还在往前冲,被急停的前面人一绊,如牙牌崩倒般摔作一片。 自见到那凭空炸裂的天火,他们嘴巴就已经张得能吞下一枚鸡蛋。 后面带队首领也未想到这群雍人早已布下陷阱,大喝一声勒马急停,连忙与前排已经沦陷的人马拉开距离,拧着眉在夜色里细细地瞧,只见几个连甲胄都没有的人在奔走。 多年将雍人驱赶戏耍的经验还是叫他难免自傲,料想不过是螳臂当车。 “冲开他们!” 赵金山躲在草堆里偷偷地看,那胡人膀大腰圆打着赤膊,望不到边的群马一齐踏出雷霆之声,反观那郡守驱策的人,许多是一辈子都没动过刀剑的普通人,悬殊得厉害。 可就是这么悬殊的两支人,竟也能打得有来有回。林地上设下的暗井绊绳大大降低了胡人的速度,马匹一旦停下就成了活靶子。 他们进犯前也只认为是有点难啃的骨头,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天上是如雨点般急促下落的流矢,落了小一刻还不停歇,这小东西和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一碰肉就是个血窟窿,还有层出不穷的麻扎刀、钩枪,从未见过也叫不上名的棍刀,悄悄伸过来马腿就血淋淋成了两截……纵使他们自诩草原民族悍不畏死,也不敢再莽撞冲杀。 首领尚且惊魂未定,转身就要下令撤退,身后突然爆发高昂的呼声。 “匪头子要跑!” “别叫他逃了!” 首领转头想骂人,到底谁才更像土匪啊! 这群看到他们如老鼠见猫的雍人一拥而上,刀枪钩戟全数招呼,誓要将从前的仇怨在今日报干净。 刚堕马便被抓住领子,连拖带拽总算停下,被死死按在地上。 抬头见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狼一样的眼睛眯起,讲着口音奇特的中原话:“赶紧放了我,不然我的部族不会放过你。” “还会说官话啊。” 火把伸到他脸边上,能看清是张轮廓深刻的面孔。 “清醒点朋友。” 沈清和只将他的头往地上踩,“现在是新赛季了。” 首领吱哇乱叫被押走了。 壮丁轻声喃喃:“幸好之前没得罪他们……” 赵金山:“……” 叫喊声持续了大半夜,天边翻出抹鱼肚白时,场子才收拾干净。 有了对比才有差距,丘泉偏居一隅,郡官们也将他们保护得好,从前只知道他们郡子强大了,但只有模模糊糊一个‘现在过得挺不错’概念的民众,如今看自己真能正面将胡人打败,甚至还俘获了胡人首领,这才真正有了实感。 竟然赢了! 他们能打败胡人了! 苍州最好的潮平郡,能打败胡人吗?不能吧! 但就在刚刚,他们赢了! 敌人的血还洒在身上,余热未消,他们却和喝了两斤似的,搬搬扛扛都有无限的力气。 沈清和留下一起熬了一宿,不时有人来劝他休息,他只是摆摆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对抗胡族,虽然以奇巧取了胜,但纠结的民众和正规军比,只是草台班子。经此一役更得警戒,以防招来更大的势力报复。看郡民人人精神振奋,商量着要聚集庆功,他也将其他话吞回肚子里。 高兴就高兴会儿吧,其他的日后再说。 “大人——” 沈清和回头,赵金山身后缀两个人,颠颠地小跑过来。 “赵老板。”沈清和上下看他,“这里危险,你可别伤到了。” “不敢不敢,有大人庇护,我哪里会受伤嘛。” 赵金山受宠若惊,他抖了抖胳膊腿,“没想到怎么会突然出这事儿,我刚刚还没说完呢,哈哈小人的意思是,我崇敬大人人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还得跟着您。”他堆着笑,故作丧气:“现在做生意不景气,还得靠您赏口饭吃。” 沈清和笑眯眯看他,商人比他矮,他便微微躬身盯着他努力作笑的脸。 “行啊,不过我现在下班了,就由薛大人和你对接吧。”他揉揉太阳穴,冲薛不凡大手一挥,“烦请在拟好合作章程到我桌上,我起床要看到。” 薛不凡按住抽动的眼角,勉强露出一个牛马的微笑,“……和我谈就好。” 第40章 40 鸡兔同笼 “多谢老伯。” 丘泉郡边上的小石县, 一群书生连声道谢。原本备显潇洒的白衣宽袖因为一路风尘沾了浮灰。沿途都没找到饭铺市集,纵有一兜子钱币也没处花,才形容狼狈至此。 好在傍晚遇上了砍柴归家的孙老伯, 答应引他们入郡,不然怕是又要风餐露宿一日。 孙老伯摆摆手, 他从前也是逃荒来的,跑到丘泉才得到人户接济落地生根, 从此便多行善举。 更何况这几人看上去像读过书的,他见到读书的就高兴, 二话不说就让人进了家门。 潭萍也是松一口气, 他是当世有名的山水大手, 带着学生出来踏遍山河, 寻钟灵毓秀之绝境。没想到自连苍山下来就不见人烟, 村成荒村井成枯井, 偶有活人也将他们厉声驱赶。他的一幅画作能在画坛被争相竞逐, 在这里还换不来一口热饭, 实在是可悲,可叹! 孙老伯引几人进院子, 院里一颗枣树正开着花,门前栓了条黄狗, 见生人来警敏地站了起来, 见到前头的老伯尾巴懒散摇两下,又趴了回去。 屋子是普通的夯土墙, 四角用木头加固了, 平日习惯高屋大院的几人显少接触这样的院落,但也只能暂避于这能遮风避雨之处。 “一旦远游学,如舟涉江湖*, 也是出来一次,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困苦的地方。” 他们因为游学才短暂留在这儿,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却得一辈子困在此处,有人心生怜悯,长吁短叹。 屋中还有两个七八岁小童坐在桌前,似拿着根枝子在埋头苦写什么,赵老伯进门放下柴捆,先是哎呦一声,快步从柜里取出灯盏。 “小祖宗们,仔细眼睛!” 屋里暗,白天将门窗全打开也不顶事,何况现在日头半落了。逃荒路上他的儿子儿媳都死了,就剩下这一双宝贝孙儿,老孙头都是当眼珠子宠的。 也幸亏他们这样祖孙三人组成的门户,在郡里算那个什么……对了,低保户!每月都有钱币能领,不然就他一个老头子,怎么也养不起两个小娃娃。 孙老伯转身去烧柴煮饭,屋里就点灯处最显眼,谭萍几人难免都往那处瞧,才发现这两小童竟在写字。 这倒奇了。 虽从小不愁吃穿,一次游学将这辈子的苦都吃过了,但也见识更多,知道普通人是上不起,也上不了学塾的。就说他们自己,同窗也都是名望家族子弟,再不济家中也有任职一二,寻常富户也是没资格进的。 奇怪丛生,便凑到那童子身前看,写的一笔一划,还真是正正经经的字! 谭萍好奇:“小子,你这些从哪里学的?” 男童抬头看他,“当然是老师教的。” “老师?哪里的老师?这地方还有老师?” 谭萍瞪了眼快人快语的学生,身后嘴快的立即噤声。 “是小林老师。”男童吹了口气,将抖落的石墨灰给吹散了,眨着黑白分明的眼问:“哥哥你没有老师吗?” “咳咳,当然有。”白衣书生挺直了腰杆,“我们都从百丈书院来,先生都是学究宿儒,当世有名的饱学之士!” 什么学究宿儒,没太明白,但听起来很厉害。他眼睛亮了,“那你每次考试都能通过吗?” 考试? 众人面面相觑,说的难道是科举试? 被这样注目,他也不能说出半个不来,于是拉出同行好友,展示道:“这是陈兄,今年已经过了州试,第五名的经魁!” 男童眼睛更亮,他拽拽身旁姐姐的袖子,从一卷白纸中抽了一张,“那哥哥能帮我看看这题怎么解吗?课上老师说的我没太懂。”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白衣学子也存了点卖弄的心思,接过纸来看,晃眼还没看清写的什么,就因这触手细滑的纸张,不寻常落墨的字迹一惊。第二眼才去辨认纸上文字,虽字迹迥异,但看得倒是清楚,只见上方明明白白写道: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雉兔……几何? 他愣了。 学过十哲四圣,略通般若毗昙,也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问题! 见学生面有难色,谭萍起初不以为意,几个都是书院不错的苗子,给个小童解惑自当不在话下。但时间一时一刻过去,打头的学生脸色汗珠都出来了,还是没说话,他才觉察有异,拨开围拢的几人,伸手抽出纸张。 “……” ……看完他也没话说了。 一直安静的女童先是看他们一眼,转身数落起弟弟:“小杵,你上课不好好听讲,回来还不认真做作业,我明天要去告诉小林老师!” “你别说你别说!”叫小杵的小童从谭萍手里将纸夺回来,“我自己做就是了。” 沉默在几人间蔓延,他们还在想那雉兔问题,凑了半天也没凑出个结果。 须得亲眼看到那雉兔同笼,才能分说清楚吧! 桌上男童还在苦思冥想,女童已经将笔搁下,把手中一小沓纸张整理好,放进自己的小背囊里。 有人终于忍不住问:“所以那个问题,只凭头脚,怎么可能知道有几只兔子几只鸡啊。” “当然能知道。”女童不假思索,“上置三十五头,下置九十四足。半其足,得四十七,以少减多,再命之,上三除下四,上五除下七,下有一除上三,下有二除上五,即得*。”她信口说着,随即狐疑地看向几人,“你们真的上过书院?” 什么头足、除下,听得人发懵。 生平头回竟被个小孩儿质疑,几人从耳根红到了脖子,说不清是气得还是羞的。 这时孙老伯端了豆饭上来,今日有客,他特地拿了家中最好的食物招待,一碗腊肉,一碟青菜,用了豆豉,还放足了盐。 “丫头怎么和客人说话的,他们都是外头考过官的学子,不过让让你,可别逞上脸了。”老孙头也听着了,笑骂一声,并不认为这些看着就体面的读书人会不知道这些。 “快去把手洗了,都来吃饭。” 男童见桌上有荤腥,立刻放下纸笔,跑出去打水了。 家里桌子小,为着客人,老孙头给两个孙儿夹了菜,赶他们去灶上吃,随后起身,冲块高置的长生牌位点了香,又拜了三拜,这才开始动筷。 谭萍:“这是……?” 孙老伯憨笑一声,摸摸后脑,“是清北书院,我们郡顶出名的地方,日日点香拜拜,希望我孙儿能有机会进内院去,那老头子就要享福了。” 清北书院?从未听说过,什么野鸡书院。 谭萍看了眼牌位面色古怪,头回见到有人把书院刻在牌上供奉。莫非是仿了上清书院的名头,和最近南边兴起的莲花妖道似的,打着传教的名头煽惑耳目? 这雉兔学说,就是幌子之一? 远处的女孩敲了敲碗沿,“爷爷,老师说过了不能胡乱迷信。” “小孩子懂什么,快吃饭!” 女童撇撇嘴,不说话了。 孙老伯冲着众人讪讪一笑,他没说里头还有桩故事。从前这长生牌上刻的是他们丘泉郡守的名字,这小郡守在他们心中是比神仙还神的人物,家家户户几乎都摆着,只是后来传进郡守耳朵里,觉得影响不好,这才打住不让立。 只是没个东西敬拜,总觉得心里惴惴,后来大家一合计,改换了清北书院的名目。 要是考上书院,那就能去官府和厂窑里上工,那里油水多,还是铁饭碗,一辈子都不用愁了,那也是一样的嘛! 谭萍不动声色观察着,桌上是肉食,油灯,纸笔,几十里就到这儿才遇上人户,还有那什么清北书院,处处都透着古怪。 暂且按下不表,他闲谈般问道:“老伯,在清北书院上学,一年要花费多少银钱?” 老孙头乐了,摆摆手说:“不要钱不要钱,只要丘泉在籍满一年就不要钱的!” 不论身份,不收束脩,教的东西更从未听说。 谭萍一听觉得其中更有猫腻。 还真是圣人不成? “我们现在才到外院,才不是在清北书院上学呢。”男童边扒饭边搭腔。 孙老伯:“没点志气,怎么就上不得了,你就不能和你姐姐学学,考个第一回来!” “爷爷,你的成绩还没我好呢。” “嘿,小兔崽子!” 谭萍一惊,“老伯,您……” 老孙头有些不好意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知识就是力量’嘛。”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了老师。 谭萍嘴唇颤了颤。 这清北书院是想倒反天罡啊?! 40-50 第41章 41 百丈vs清北 四壁狭窄, 他们光是站着已显逼仄,吃过饭后也没多做停留,而是问了附近的驿站。 原先他们的成算是先修整一晚, 明早补足干粮后就沿着绵亘的连苍山再寻毓秀之地。但此界有异,单凭孙老伯家的只字片语, 就已勾起百丈书院几人十足的好奇心。 都是少年人,当先生的谭萍也才过而立。再富贵的玩处都见识过了, 这小地方的怪异还是头遭见。他们都想再探听探听,这被供了牌位的‘清北书院’背后, 究竟哪路‘神仙’在搅弄风雨—— 倒都没想过会有什么险情, 毕竟背后家族在外地也叫得上名姓, 也因为这长久的认知, 才养出他们一身不怕虎的心性。 谭萍订下几个最好的厢房, 将学生一一安排好, 复又抓了个进门的堂倌问话。 这是大主顾, 店小二当然不怠慢, 有问必答,听客人问起清北书院, 他一愣,随即笑开了。 “您是外地来的吧, 清北书院可是我们郡最出名的地方, 里头的学生出来都能当官呢!” 当官? 世俗气。 学子们有些不屑。虽然现在明面上已不走品评途径,换做对策作赋, 但也一般无二, 他们百丈书院出来的人想当官也不过反掌之劳。 不过在清水衙门也是无聊,还不如这样野游得趣。 几人举止不凡,小二也看出客人的不以为意, 没多作解释,只提一句:“我们郡守小沈大人是神仙下凡,要能在他身边多待一刻,沾染沾染仙气,排队的人都能从这里到几十里外去。” “郡守,沈大人?”谭萍抓住了症结。 “那是我们丘泉郡的活神仙呢,平日忙得脚不沾地,说不定在书院能见着。”每个人提起当地郡守都是腰杆挺直,与有荣焉的模样,“内院一般人不让进,但外院还是可以看看,各位客官要有兴趣,可以瞧瞧去。” “听说几十岁的老翁都能在里面学?” “那可不,您进到这里,看到的每个人,但凡落了籍的,谁没在清北上过学。” 店小二指指自己,“我也是每七日要上四日学,要没通过考试,每个月工钱比那通过了的要少不少呢!可惜天资愚钝,已经考两次了还没过,连我大舅哥家的小娃娃都比我长进些!” “都是仙人之学,世上再没有比哪里更像做梦似的地方。” 店小二聊到上学就打开了话匣,他说着说着,就有人突然轻轻嗤笑出声。 人被叫走了,房门再次紧闭,学生才开口:“看来这书院的幕后人就是这郡守了。” 另一人摸摸下巴,“原先还想里头有什么图谋算计,看来是我们多虑……要我说这野鸡书院也太饥不择食些,学生不考究门第天赋便罢,怎么什么下愚蠢汉都要。” “也是农户才会想几只兔子几只鸡的问题,不过井蛙之见,也是这里的人见识短才被蒙在鼓里,怕是穷尽一生也无缘得见当世显学的浩大精深,可惜可惜。老师,看来我们也无须再此多停留了。” 谭萍心中也这么想,对这清北书院的强烈兴致褪去了些。他将小二刚端上桌的茶递到唇,只闻了味就皱眉放下。 “既然途经此地,又同为书院,讨教一番也无妨。明日我们看过就顺便离开吧,以免误了连苍绝景。” 谭萍都开口了,几人也无有异议。 次日一早他们便叫了车,去看那听了两日的清北书院。 “这小地方倒没我想的那么穷山恶水。” 何止不是穷山恶水,不生颠簸的平坦路面,眼见一排排房屋齐整,来往乡民穿着齐整,和他们从前见到的规制不大相同,一派安居乐业之象。 不像个边地小郡,和他们生活的富庶州郡也没多大差别了。 谭萍也挺意外,原先他对这位郡守还心有成见,这下也有点佩服。不怪这里的人将他夸到天上去,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刚从牛车下脚,谭萍便被门头高挂的牌匾吸引注意。 “字倒是不错。”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生生从里头看出些眼熟来。心下思忖,难道是哪位名家墨宝? 两个护卫站在门口,见几人就要往里闯,立即伸手拦截。 “先生早就说过了,不穿校服不准进。” 几人细皮嫩肉的,气质也不似一般农人工匠,要见过肯定有印象。 护卫细细瞧了眼,认定不是书院学生,立马不客气道:“去去去,走远些,外人不能进,也不要在边上逗留,别扰了学生学习!” 五县联考迫在眉睫,大家压力都大得很,谁家没几个娃在书院上学的,护卫自然没什么好语气。 学生被推搡心中气恼,谭萍拦下他,“我们从百丈书院来,听说丘泉也有书院,特来讨教。” 百丈书院是大雍有名的四书院之一,凡读书学子无人不识。 几人听到老师搬出书院名号,纷纷胸有成竹,等着这不知礼数的护卫乖乖赔礼道歉。 “百丈?”护卫愣了一下,问身边同伴,“百丈书院是哪里的?” “我也不知道,比得上咱们清北吗?” “那指定比不上啊!” 于是两人一齐转过脸,“闲杂人等不能进,再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 好好好,真是好,他们屈高就下来瞧瞧这劳什子清北书院,进不了门不说,还被两个护卫驱赶,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们这清北书院好大的口气,你不过一个看门的,竟对我们口出狂言,叫能管事的出来说话!” 护卫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但他们的职责是把守好门口,不随便放人进去,两边一时相争不下。 他们虽然都佩刀,但上头规定不能随意伤害手无寸铁之人,正巧看到有老师出来,他们似找到救星,立时将人叫住。 “就是他们,说是什么百丈书院的。”护卫挠头。 被叫住的正是高容,近日借赵金山打通了条商线,胥乐生和朗新月都跟着去了胶州,平摊下他在书院要做的事务就更多,和剩下几位师兄弟每日有大半时间要留在书院。 他打量几人一眼,身上有股熟悉的矜傲气息。 他眼眸一转。 还真不是骗子。 “几位有何贵干。”高容还算礼貌。 总算来了识货的,学生们挑衅地冲护卫笑。 谭萍出面,将来意又说一遍,高容神情凝滞片刻。 “不欢迎吗?” 高容笑了,一双薄唇掀出些凉意。 “我们书院还没来过这样的客人。”他转头对护卫低声道:“按照访客登记就行。” “没想到这清北书院比官邸公府还要难进。”学生都不是寻常人家出身,鲜少有被这么下脸面的时候,见为他们引路的高容衣饰普通,忍不住怨愤。 高容淡淡道:“我们书院就是规矩多,几位想走我也不拦。” 谭萍:“好了,也是我们有不妥,没有提前递上拜帖。” 来都来了,就这么走岂不是白受委屈。 方才出声的人抿了抿嘴,也只能将怨气咽下,只在心里骂了声小家子气。 初进门只见棵巨大的古木立于天井,荫蔽一方天地。 再进一门,视线陡然开阔。 他们还没来得及四下去看,就有一队裁了衣袖下摆,露着胳膊小腿的的男女从他们面前跑过,领头的比其他人看上去都要健壮,别着一只红袖章,见到高容时停下打了声招呼。 不是一个两个,是所有人都这么穿,胸口还缝了块相同的图纹。 “这这这,这穿的是什么东西?成何体统!” 高容瞥他们一眼,“我们书院学子专有的院服,夏季款。” 最开始院服的推行也并不是一气呵成,所有人都对这大胆设计的衣服有所抵触,但书院大多数小孩跟个小鸡仔似的,自从体育成绩也计入总成绩,到了夏日晨跑晚跑晕倒中暑的不知多少,院内就定下规定,勒令必须换上轻薄透气的院服。 再有不习惯的,免费发的衣服,质量还好,和从前一家人换着穿一条裤子相比,已经好得很了。 至于书院外如何穿着,任凭君便。 但这对谭萍几人来说无疑是种视觉冲击,见周围人都司空见惯,他们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 天上缀着灿灿的日头,地下跑圈的人小臂晒成了小麦色。虽然也是一眼可见的庶民,但不是他们平日见的,隔老远就要把腰弯进地里的那种。他们个个脸上都是土地才能催生出的野蛮劲,看上去有使不完的力气。 人分九品,门第家世第一,相貌才情第二。按此评判,这书院里的人,都不入流。 而末流的人,就是花心力教化也是白费工夫—— 这都是不必明说,众所周知的道理。 他们百丈书院的清学先生哪个不是知天命的大家,哪里像这小破书院,没有祭祀师祠,也不见先人塑像。 没有任何措辞比草台班子更贴切。 高容也看出他们的轻视,在心中哂笑,从前高山仰止的四书院,如今倒越发能看清了。 如此而已。 谭萍清清嗓子,他没忘和学生们在这小书院门前受的屈辱,回去被朋辈们知道,怕是要戳脊梁骨笑他!如今正好也来正正他们百丈书院的威名,他们日后怕是再难忘记! “你想论道?” 高容这回是真讶异,抬眼看他。 “我虽教的是山水,但从百丈念书到如今也有十数载,是真心和贵院较量一番。”谭萍一番话说得谦逊,也是他一手山水格外出彩,才在书院留了个山水先生的名头,和同辈相比已是饱学,何况在这儿。 论道早在士人间蔚然成风,雅宴时便有以论道来分学识高下。名士傲骨,胜了也罢,若是惨败,那在圈子里可要好一阵抬不起头,见了赢家就想绕道走,闭门不出想着下次怎么风光赢回来。 若换做书院间论道就没这么简单了,输了便相当于承认自误误人,贻误学子,那可真是要被传为笑柄。 不过书院都有德隆望尊的大家坐镇,想赢又谈何容易?谭萍如今敢开口,也是存了捏软柿子的心思。 “好啊。”高容一改冷淡神色,“我带你去见人。” 谭萍闻言点头。 论道嘛,当然是要庄重对待。 就是不知道这书院里能搬出什么救兵。 穿行而过,绕圈跑步的人未曾停下,还有木头支起的棚,不论男女老少,或站或坐,或埋头奋笔,纸张似雪花片似的堆满桌子,没有为外来者的到来分走一丝注意。 古朴悠扬的铜钟声回响,几人愣神之际,原本闹哄的人像受到了共识的指令,全安坐回位置,等铜钟余音散尽,剩下的只有哗啦啦翻书声。 谭萍目光停留凝滞。 纸贵,早不是一日之事。 带来的学生们没什么反应,因为他们没缺过纸,书院里供用的还是上等的左伯纸。 可这是外头啊,还是偏远苦寒的苍州! 采购文书用度是什么境况,他还是知道的。虽然一切粗陋,却人人用得上纸,换言之如同小儿抱金,那日在老翁家见到的不是个例。 五姓七望能延续至今,沉淀深厚,归根到底依靠延绵不断的家私卷册。 若纸不再珍稀……他一时不敢深想。 沉思间眼前又是另一番天地,比起外头言行粗鄙的人,显然里头的更像他们认知里的学生。 他们为这自己所熟知的‘正常’松了口气,身后一学子和人对上视线,意外出声叫道:“袁兄?” 那身穿浅蓝无袖袍的清北学子和他两两相视,走上前他才肯定自己没有错认,正是自己昔日旧友。 和他们不同的是,袁如就是那走了另一条倒的人——自他科举中试后,二人便许久未联络,本想他要么在京都,要么被朝廷下派州郡任职了,不曾想能在这里遇上。 袁如确实是被下派的,开始想他一身才华抱负,被安置到苍州一个小地方还多有不忿。可眼见几位出色同僚也一一来了,加之这里确实……总之每天跟个陀螺似的打转,他已许久没顾得上伤春悲秋了。 “你不是在金山书院学成了吗,怎么在这儿……?”若无意外,入了仕便算是出师了。 “我在这儿深造。”袁如没有透露太多。 只是看好友脸上还有种未被毒打过的率然本真,联想到自己昨晚亲手拔掉的一根白发,从未动摇过道心的袁如,滋生出一丝难言的复杂。 高容淡淡道:“他们来论道,今天老师不是在,我带过去给他瞧瞧。” 百丈书院几人因为高容轻率的措辞而愠怒。 袁如大惊失色:“谁这么不长眼?!” 几人在心中点头,金山书院的学生,应该知道他们百丈书院的本事,这很合理。 该叫这野鸡书院也知晓他们的厉害。 袁如转了个弯才知道答案,他神色更复杂,慢慢露出一个同高容方才一般的诡异微笑。 "好啊,论道好,快快去吧。" 他已经忍不住想看有人道心破碎的样子了。 第42章 42 降维打击 袁如被好友用肘推一下。 “这到底怎么回事?” “或许你一会儿便知道了。”袁如笑而不语, "你是不是也觉得四书院冠绝天下?我从前也这么想。现在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就凭这破书院?”好友不敢置信,“蔺兄, 你不会也被下迷魂汤,要拜这‘清北野教’的山头吧!你可别忘了你也是四书院出身, 怎么能数典忘祖,背叛师门!” “当然不是, 老师为我启蒙开智,我当然不忘。”袁如摇头, “沈大人说了, 三人行必我有师, 集百家所长, 这叫‘留学’。” 真是被灌迷魂汤了! 谭萍紧随高容停下脚步, 前方是蓝白袍服的学生围拢, 人群散开条道路, 簇拥着的少年独坐在亭台上, 面容隐在扇下,一条腿曲折, 另一只随意垂下,歪头打量几张生面孔, 露出半边脸。 沈清和被太阳光刺了一下。 “来新朋友了啊。” 高容附身跟他说了前因后果, 他感兴趣的坐直身子,“论道啊。” 蓝白院服的学生眼睛一亮:“我去我去, 沈老师这能不能加学分啊!” 加学分?! 周身环绕的人和听见什么令人兴奋的词一样, 盯着几人的目光像找到猎物的饿狼。 人才引进政策的宣传初具成效,只要能通过考试,不仅待遇从优, 还免费分房,如此种种,丘泉周边的有点本事的人都愿一试。再加之上头顾念分拨下的官员,都统统丢进书院里同步思维……这才勉强能跟上丘泉日益增长的物质水平和紧缺人才之间的矛盾。 谭萍几人被盯得如芒在背,心底发毛。 学生已经按捺不住,他们先下手为强,将几人团团围住。 “或许我们可以聊聊煤矿采集工程中的采矿工艺与技术?” “对纺织机钩头制备的喂料结构有没有兴趣?” “清利散酒方对中毒过敏性休克的效果评价这个怎么样?” “猜你喜欢透气式筒式金蚕养殖装置!”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捡了零星几个听得懂的词,谭萍摆袖,“这都不过是鄙薄工匠之术,不成正统,难登大雅之堂!” 沈清和轻笑:“不许这么说噢,这都是宝贵的技术型工科人才,黄领加身的。”扇柄一转,掀开角亭边垂下的纱帐—— “醒醒,来活了。” 小童从竹青色的轻纱间探出头,金发金眼,在阳光下更点染一层炫光,正是系统。 “有人要和你打辩论。” 亭下蔓延开此起彼伏的‘嘶’声,所有人的目光里除了同情,就是看好戏。 从踏入这片地界开始,他们受惊的次数已经够多了,现在看到这异于常人相貌的小童,竟升起种意料之中的麻木感。就是出来个三头六臂的怪人,他大概都不会再多惊骇了。 “你跟我比,未免胜之不武,刘霖,你去。”谭萍点了手下年纪最小的学生。 双方都表示没在怕的。 刘霖单独进帐,还不到一炷香时间,又面色恍惚地掀帐出来。 “……老师,我输了。” 百丈学子一惊。 沈清和懒洋洋问:“下一个谁上啊。” 刘霖的能力他知道,没道理输给一个小童,其中定是有诈。 谭萍稍加思索,叫了才学上佳,又口舌伶俐的学生去。 …… 这次出来的时间还要快,看他表情,就知不妙。 怎么可能?! “要不一起上吧,也节约时间。”沈清和含笑托腮看他。 谭萍已全然认定里头存在猫腻,胸口起伏几下,自己亲身上了亭台。 外头窃窃声不止,百丈书院里未被点到上场的人,也急急问两位师兄弟究竟怎么回事,换来的只是沉默。 沈清和摇摇头,哪有什么为什么,降维打击罢了。 就系统那bug级别的检索库,相当于凡人直面千年圣贤的智慧辉光,他们不过十几二十岁,输都是糊里糊涂地输。 谭萍在纱帐围拢的角亭里坚持得格外久。 就在学生们翘首以盼之际,帐子被掀开,系统探头出来:“额,他好像有点破防了……” 沈清和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下手没轻没重的。” 谭萍失魂落魄的随后出来,他盯着刚刚出口骇人听闻的金发小童,缓缓将目光转移到他曲腿坐着的沈清和头上。 谭萍近乎逼问:“耸人听闻!天方夜谭!……若真有如此思谋,你们怎么还会蛰伏在这小地方!”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这就是当下上至五姓七望,下至野林名士间的主流态度,甘愿浪迹云游,也不愿向朝廷乞怜。 “当然是——民族谋复兴为人民谋幸福。” “……” 谭萍:“虚伪。” “我虚伪?”沈清和眸光一闪,懒懒地伸手,指了指瞪视他的人,“你,才是最虚伪的。” 谭萍被气笑了:“我素爱山水,一年有百日都在山水中行卧,笔下画作无数,千金难求一卷,从未拜官邀宠以利相倾,你说我虚伪?” 还是艺术特长生啊! 怪不得整挺浪漫。 “人在特定社会条件中存在不足,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所处社会条件束缚。有局限的社会历史条件,也造成了人自身的局限性,而人类活动又反过来影响着社会条件,这叫时代的局限性。” “——换言之,你以为你选择的,就是你选择的吗。” 谭萍冷笑,越发觉得此人不可理喻。 “荒谬,不是我选的,难道是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选的吗?” “对了。”沈清和拍拍手。 谭萍脸上已经写满了‘荒谬’。 “你为什么能在百丈书院念书当先生,因为你家境优渥。你为什么会画画,因为你父母既不狭隘也不是赤农。你为什么选择山水画,因为主流清学崇尚‘越名教任自然’。你为什么能一年百日在山林间,因为你无须发愁生计。你为什么能从千里之外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因为陛下除逆王,止动荡。而你,以名画师自居,或许你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爱画,只因为这是最能够突显自我成就的符号,仅此而已。” 谭萍瞳孔震颤。 “你的每一步都被各种因素裹挟,每个脚印都有迹可循,你无法改变,无法撼动,只能自欺欺人劝说自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自以为独立世外,也未必不是站在崖边啊。” “……” 所有人呼吸都轻了。 系统悄悄问:“万一他是是真喜欢画画呢?” “不知道啊,我以己度人的。”沈清和羞赧,“反正我考top学校,在实验室拼命搞研究投顶刊是想装逼来着。” “……” 谭萍面皮迅速涨红,已经彻底没了名书院老师的姿态。 “难道你们书院真有那么高尚?什么子虚乌有的神术,让人打了牌位摆在家中供奉,不还是人人想做官?!” 沈清和叹气:“你说的对,确实谈不到高尚。他们拜神,奉官,到现在信我而已,和你们将荣耀寄托门第之上,也没什么分别?毕竟‘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是每个人一生的课题。” “我向来是不赞同造神的,清北书院不需要门徒,人人要是都能拜自己就好了,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大家的欲望都纯粹干净点,仅此而已。所以坦诚一点,大家不会看不起你的。” 他静默许久,突然爆发出一声恸哭, 三十岁的人了,就在这众目睽睽下掩面而泣。 沈清和也吓一跳,他跳下石台,拍拍谭萍的肩膀:“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生理需求之上还有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嘛。” “——不过话说回来,艺术学院正准备筹建,我们正好很缺艺术方面的人才。”沈清和也不恼,他手一翻,夹着张名片出来,“诚聘你来我们清北书院,待遇从优哦。” 谭萍看都没看那一小方名片,甩袖跑走了,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系统:“如果我没猜错,你俩已经算结仇了吧……” 沈清和:“刚刚确实应该再怀柔点,没忍住过嘴瘾了……艺术人才可稀罕,还是要挽留一下,嘶,不过是敌院的老师,还得想想怎么挖,如果他能来我们书院……一张画值千金呢,不知道有没有掺水分,真有名气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放进招生手册宣传……” 系统:……连吃带拿,过分了噢。 沈清和还在畅想,人已经跑远了。 算了,人就在丘泉呢,跑不掉,让他冷静两天再说吧。 他对人才还是蛮宽容的- 入夜,赤勒光脚从矿洞里出来,他擦了把头上的汗,黑灰抹开更看不清五官,留的大胡子已经被剃短了一截,只有锐利的眼眸仍旧不失精光。 黑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啾啾的云雀叫声,他耳朵动了动,掩身躲在一块大石后。 从阴影里走出的异族少年有一头浓黑卷曲的发,最让人忘不掉的,是那双铁锈色的,狼一样的眼睛。 "少主人。"赤勒低头,将拳抵在胸口,行了个胡人的礼。 “赤勒,我去雍人的监牢里找你,没见到你,只有你留下的标记。”乌兰的眉毛拧起,他上下扫视几乎覆了层黑灰的部下,“你在这里干什么?” 赤勒尴尬地将镐子往身后藏了藏,“他们让我在这里挖矿。” “竟让我们善战的勇士做这样的事,简直是奇耻大辱!”阿勒勃然大怒,眼睛里似要迸出,“快跟我走,迟早要让雍人碎在我们的铁骑下。” 乌兰转身,发现身后部下还没跟上,回头盯视他,“你不走?” “走是要走……少主人,我晚上干了这些活,晚上还有顿肉没吃。” 乌兰不敢置信,“一顿肉你就要跟他们走?!赤勒,你想叛逃?”他危险地眯起双眼。 “不是的!我当然永远是您的人!”赤勒低头,像一头委屈的大熊,“是没有腥味的肉,还有一小杯酒,我攒了两天的工时……” 他虽然生在草原,但家畜是重要的财富和生产工具,也不是经常能吃肉的,若有老死、病死的牛马,才能有几天丰盛的肉食,每天喝的最多的还是马奶,食物短缺了只能吃马的胎衣。 他的力气在这里上工还能时时换肉,相比起来,不像个俘虏囚犯,过得还是滋润日子了。 “好,好!”乌兰气笑,一拳打在部下心口,赤勒被这窝心一拳打退半步,贵在了地上。 少年笑容带上了血腥味。 “残部说是这里的首领抓住了你,我现在就去提他的人头,你可别吃太急,等着就着下酒吧!” 第43章 43 杀人诛心 月上中庭, 清波流辉。 无人欣赏圆月,沈清和简单擦过身,换了件贴身里衣, 甫一回到房间就困意大作,胡乱喝口水, 倒头要睡。 刚挨到床沿,系统在脑中发出一声惊叫! 沈清和浑身一抖, 余光捕见房梁上突然落下个漆黑影子,猫一样的轻捷, 豹一样的速度, 将他双手反制压倒在床, 砸得人那叫一个眼冒金星。 没看见社畜上班已经没了半条命吗?! 沈清和张嘴要骂, 雪亮的刀锋已经贴在他的喉间, 生生叫他将要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困意瞬间散了, 他保持这个姿势, 和身上死死钳住他的少年对视。 麦色肌肤, 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面貌特征。 他稍加思索, 猜出来人大概身份。 “不是郡守?”异族少年看到身下人相貌先是一愣,“你是他的……?” 他说了个词, 沈清和没听懂, 应该是他们本族的话。 “……我长得不像郡守?” 乌兰逼视着他,匕首往上挑, 抬起这个奴隶的下巴, 突然嗤笑一声,“狡诈的大雍人。” 大雍人素来装腔作势,实际无耻卑鄙, 还爱豢养女奴男奴,他见得多了。 刀下这个看上去就是被养的那种。 他的眼神有未尽之意,半大的小鬼就这么看他,沈清和感觉他骂得很难听。 “快说,要是敢骗我……”异族少年低声威胁。 沈清和动弹不得,他轻嘶一声,“你有点太重了,压得我喘不上气,能松一点吗?” 乌兰不为所动,他才不会为美色折服。 “你看我手无缚鸡力之力,怎么打得过你。”沈清和盯着他的眼睛,服软说:“你放开一点,我也能好好说话啊。” 乌兰瞪了他一眼,也是判定这人毫无威胁,松开钳制他的手。 “别想动手脚!” 沈清和爬起身揉了揉手腕,他上下打量这异族少年,年纪不大,怎么一身怪力。 他懒散地倚靠在床头,有什么东西发出响动。乌兰循声望去,是床上人不小心碰到的,一只悬吊的铜铃在摇曳轻响。 他没懂这个装饰的存在的意义,但雍人贵族都爱搞些玩意儿。 “你找郡守做什么?” 沈清和靠在床头,状似无意的拨着铃铛。 乌兰皱起眉,他瞧不起雍人,也看不得一个男人这副有气无力的情态。 “别废话,不然先杀了你。” 原来是来杀人的。 沈清和压下眼底情绪,将散开的衣襟收拢,转而笑道:“我知道那个郡守,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可坏了,你要杀他,我当然拍手叫好。” 乌兰顺着他的动作,从重新规整好的衣领,往上到细白的一截脖子,盘算着事成后就一刀了结他,看在他乖乖听话,会给个痛快的。 沈清和笑眯眯说:“太君,这边请。” 乌兰一抛匕首,转出一个刀花,乜视他:“什么太君?” “我的家乡话,一种特别的称呼,嗯,你可以理解为尊称。” 沈清和笑容真诚和煦,这个奴隶和乌兰见过的其他雍人都不一样,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忍不住去听他说的话。 他轻啧一声,傲慢扬起下巴,明明矮一点的个头,却偏要拿鼻孔看人。 “别拿你们雍人的称呼叫我,真恶心。” “好好好。” 话音刚落,大门砰一声推开,一直用余光注意门边的沈清和就势往床内一滚。 乌兰反应迅速,他想去抓人,先被迎面刺来的长枪拦截,本能闪身。 好快的速度! 不是之前遇到的那些废物。 异族少年眼睛一眯,从腰间抽出贴身的长鞭。这根鞭子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通体无光,被他耍地威势过人,和枪头绞缠在一起仍不损分毫。 这些可是遥光走前留下的亲兵,西北大营亲手训练的,个个都上过战场,军中武斗的好手,此刻却和一个少年打得有来有回。 沈清和不禁对这人有了新的忖度。 系统见时态转变,才冒头说话,“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你要死在今天了!” “什么晦气话,咱们的大业还没完成呢,我怎么会折在这里。”沈清和躲在角落,见少年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体力渐渐不支,闪身寻找逃跑契机时,被人枪尖一点枪杆一撞截下。 大晚上竟有人刺杀,谁都始料未及的事。 只没想到来的是这样一个人,武力是不俗,也幸亏看着就好忽悠,不然结果如何还真犹未可知。 异族少年挣扎再三,还是被制服。 沈清和终于笑了,他坐回床边,翘起二郎腿,对系统说: “今日毫发无伤,说明天都站在我这边。” 乌兰战败,他被押到沈清和脚边跪着,和他的部下用的同一种姿势。 他赤红着眼,看床上安坐的人还在调整拨弄床头铜铃,顿时什么都明白了,那是个精巧的警报装置。 “你才是那个郡守!” “卑鄙的大雍人!!”顺带还叽里咕噜吐出些听不懂的话,听着怎么也不会是象牙。 护卫眉头一皱,伸手就要捂住他的嘴巴,沈清和制止了。 “你和我们之前擒获的胡人有什么关系?” 乌兰当然不会说,眼里有狠意涌动。 沈清和嗤笑一声,没长大的狼崽子。 “不说?不说也行。你知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在想什么吗。” 乌兰没说话,只瞪着他。 在部族时从没人让他这么姿态屈辱过,之前还想过给他个痛快……此刻他心中已经上演眼前人的一百零八种死法了。 “我在想,如果招点外族学生到学校,是不是能提高学校的qs排名呢?” 乌兰没听懂,但雍人一肚子坏水,肯定又是什么阴谋诡计,他想到了赤勒如今的处境。 “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帮你挖矿的!” 小狼崽子都要开始磨牙了,沈清和哈哈一笑,“谁说要你挖矿了?”视线从他脖子、耳朵上的蜜蜡,红珊瑚上等玩意儿上划过,“你看着比你的族人们值钱,把他关起来,多派几个人看着,可别让这样的高级货跑掉了。” 货物?! 乌兰听了又惊又怒,可脑子里外语词汇匮乏,被五花大绑带出去时,也只能有‘卑鄙无耻’这样的话,骂得人不痛不痒- “院办的人上门磨了好几次,他同意了。” 单伯文汇报完一批事务后,将最新签好的聘任书放在了桌上。 “只是老师,他是百丈书院的老师,而且我们并不学清学……” “唉——这说明我们的锄头挖得好,英雄不问出处。我们的宗旨是什么?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美育也很关键。”实干派的人才有了,但艺术方向想拔个老师还真不容易,这回还真是捡漏,也叫沈清和对四书院更感兴趣了。 “记得和他说不白来的噢,走人才计划,给编制的。” 单伯文点头,转身要走,沈清和将人拦下。 “老师?” “我们书院发展到如今,你有认真负责,对学生如春风化雨,起到了表率作用,几场讲座也很成功,也算刷过脸了……所以我想,安排你做书院的代理院长,后面的事不用再一一向我汇报了。” 单伯文惊讶,“老师,这不行的,我……” “没什么不行的,我说你上就你上。”沈清和抬手制止他,“我任期也满三年,讲这些事料理干净,就要去州府交职,来回可能得个把月,还得靠你们分担。可别我回来时,扔给我一堆篓子。” 单伯文又感动又郑重,“定然不负老师重托!” 沈清和看着他,突然笑开了,“这才哪到哪呢,这么紧张做什么,放轻松。” “伯文,丘泉郡只是个起点,现在啃下了。我们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日子还是流水一样过,丘泉郡的治理已经规范化,官府的新人老人也都调教成熟,民众有田有工作,该上学的上学,很少再闹出什么大乱子。 人手充足了,将手里事务都分配到各功曹,他这个当郡守的也慢慢能闲下来,偶尔还能悠闲在新开的小池塘钓钓鱼,多美妙! 只除了那晚差点被刺死的事走漏出去,不光他学生急得不行,官府的人也接二连三探望,连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薛不凡也跑了几趟,才有限制身边安保提升不止一倍的境况,每日他下班还要率先在屋里搜查一番,搞得沈清和有些苦恼。 不知道那小狼崽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要查出来,得替家长好好打打他的屁股。 赶巧了,下一份文牍就是关于这事儿。 沈清和看了个开头,眉梢轻轻一挑。 …… 关押犯人的牢狱在一条长长甬道后,刚建好便赶上战乱,内忧外患下人都逃荒去了,抓了人也没饭给人吃,郡守便下令凡有罪犯就地处死,这片土地上便有了数不清的冤案,牢狱也荒废了。直到新郡守上任,才逐渐恢复启用。 不过沈清和怎么会好心放人闲着坐牢,除非罪大恶极,多数还是被罚去矿地窑厂做重体力活,监狱也还是常年空荡的。 见到小鬼了,他被关了几日,造型挺狼狈,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是胡族基因好,精神头还是不错,走到他的单间时,还能冲人呲牙呢。 沈清和开始认真想,精力充沛的劳动力,他就很需要啊! 草原的生活条件摆在那,招来丘泉务工的机会,应该不会有人拒绝吧? 民族大团结指日可待。 敏锐察觉到这个狡猾骗子看自己的眼神又开始诡异,乌兰条件反射应激了,扯着嗓子喊:“你来这里干什么!” “是这样的。”沈清和慢条斯理说,“我调查到你是昆夷王的儿子,这本来是很好的,以你做人质,应该能换很多财宝。” 乌兰随着他一字一句,逐渐咬紧了后槽牙。 “要杀便杀!草原上可没有投降的狼!” “嘘——我还没说完呢。” “你是昆夷王的儿子没错,但只是幼子,上头还有七个哥哥八个姐姐。” “这也就罢了,胡族还有十几个部落,鼓吹喧阗,简直比我们大雍还热闹!你的部族不过其中之一,你又是昆夷王儿子的其中之一,也没听说是最受宠爱的一个,这含金量可掺了不少水啊。” “那又怎么样!” 沈清和抱臂打量他,小鬼就是小鬼,眼圈都红了。 他轻轻压上最后一根稻草:“你关了这么久,也没见你的父兄来救你,那我拿你去换财宝,他会说,‘啊,我可没有一个叫乌兰的儿子’。” 沈清和莞尔一笑。 “还是说‘草原上可没有投降的狼,随你处置罢’呢。” 第44章 44 let’s 合作 牢狱内悄然无声, 只有乌兰嘶哑的嗓音。 “少废话。” 他偏过头,不再看这个可恶的骗子。 “虽然我被你抓住,但我的灵魂不允许你羞辱。” “小狼崽子, 还挺有骨气。”沈清和掏出一串钥匙,对着光照照, 挑出了一把。 铁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响,乌兰眯眼去看, 那骗子今天穿戴整齐了,光鲜亮丽的一身浅青色, 颈部缀着矛状的羽毛, 和这个散发陈腐气息的地方格格不入。 草原上没有这种衣服, 看着像湖泊边栖息的苍鹭。 一只手被铁链牵着, 另一端铐在墙上, 乌兰就这么半抬着下巴看人走近。 他在安静数他脚步, 只要敢再近五步, 他就有把握空手杀了他, 一击毙命的那种。 三、二、一…… 就在他要完成最后的倒数时,青色衣裳的人突然停下, 视线与他齐平—— 沈清和蹲下同他对视了。 “喂,你想不想当昆夷王。” 胡族并没有多受中原文化的传度, 君臣父子间也没有那么深刻的忠孝节义。谁能上位, 就是看谁手下的人多,马壮, 武器好, 两个部落对上了就是一场鏖战,赢了就是新的王。 纯粹的武力比较,堪称野蛮。 乌兰轻嗤一声, 这人身上有股香味,凑上来时他总觉得鼻子痒。 他讽刺说:“你一个雍人,还能管我们的事?” “不想当啊。”沈清和歪头,长发从他的肩上滑落,“那你想不想当胡族的共主?十几个部落都听你一人号令的那种,或者不再有那么多部落区分了,你就是唯一的王。” 话音刚落,他清楚看到小狼崽子的瞳孔剧烈震颤一下。 他懂他懂,虽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这种青春期的中二小孩,一定拒绝不了这样的梦。 “你不杀我?” “不杀你,因为我善。” 沈清和托腮,伸手扯了下他编成小辫的卷发,果不其然被人狠狠瞪了一眼,躲开了。 “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以德报怨了?” “……我不是州官,也没有放火。” “你得来我们书院上上学。”沈清和乐不可支,“不过也不是白许诺你,有要求的。记住了,你现在可欠我条命,你得记我的好,世上可没有我这样好的大善人了。” 他空头支票发的利索。 “……” 乌兰觉得自己先前真是瞎眼,怎么会认为这个雍人比其他的要好些?世上再没有这样无耻的人了! 他阴恻恻地看他笑,慢慢攥起了拳头。 虽然恨得牙痒,但是要先出去,他已对着长生天发誓,这个叫沈清和的人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京都的酷热比北地来得汹涌。 含章殿上,沉灰色盘龙柱旁,莲华状的铜炉喷吐清淡香息,被宫侍轻手轻脚熄灭。 “你南下到京都,一路可平安。”昭桓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遥光抱拳,“来的路上遇到几群落草为寇的匪帮,便剿了几处。本以为只有西北不太平,没想到南面也如此。”他压低声音道,“我打听过,有几个世家祸因恶积,尤其是那个姓常的。” “嗯,你杀敌勇猛,不减你父亲风姿。”昭桓帝赞他。 晋昌从殿门前匆匆而来,将一封书信呈到御案上。萧元政话语一顿,将书信捡起拆封,“你多留一会儿,我让太医给你看看,你年纪小,别落了疾。” “多谢萧大哥!” 昭桓帝是西北王所出,遥光的父亲曾是他麾下一名将领,从遥光记事起就已经追着萧元政跑,满口叫哥哥了,情谊自然非同一般。就是这位萧大哥登基当了皇帝,依然待他如故,容许他这放肆的称呼。 内监们用木盘托着清爽的瓜果上殿,一盘放在了皇帝面前,一盘转道给遥巡抚使。 “都是月初才贡上的瓜果,在井水里泡了一夜,现在滋味最好!” 遥光拿起一只香梨,果然沁凉无比,是这夏日里的消暑良品,他欣喜道:“放在井水里泡着,这是谁想出来的好办法,还挺妙。” “您可能不认得,是沈侍郎家的公子,从前在陛下身边办过差,只是现在不在了。”晋昌偷觑着昭桓帝脸色,只中肯地透露这么多。 “沈公子?”遥光品出些熟悉,“是沈清和吗?” 晋昌笑着点点头。 "哈哈哈,是他能想出来的办法。\"遥光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言语间和那位沈公子颇为亲昵,这叫晋昌大为意外。 萧元政没动桌上的瓜果,将信纸细细抚平,看完后眉宇舒展,嘴角还牵起笑意。 “他的来函,倒是又办了桩好差。” 遥光好奇:“萧大哥,您快和我说说这信函上究竟写了什么,是不是沈清和他又闯祸,来找您遮掩了!” 萧元政闻言看他,笑道:“这么说,是他时常闯祸了。” “那也没有。”遥光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连忙嚼了嚼咽了下去,“他虽然做事有点离经叛道,有时说话也奇奇怪怪,但是丘泉的人都挺服他。”遥光有些后悔嘴快,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帮好友美言,“他在丘泉郡已经人人称颂了,比我厉害,我只会打仗……要是您许他回来,假以时日定是萧大哥的左膀右臂。” 晋昌听得直冒冷汗,遥小将军哟,说的这是什么话!陛下和您关系再好,也不能质疑陛下的决断啊! 昭桓帝不置可否,只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他传信来说,已经说服昆夷部答应互市,以后你的营地就能买到他们的马匹。” “真的!”遥光大喜过望,蹭一下站了起来,想到自己是在皇宫,又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胡族的战马优良,耐寒耐热,战士们配上好马更如虎添翼!”胡马在草原上滋养,品质上乘,非一般马种所能比拟,只是他们积怨已久,边地摩擦不断,想买马那是天方夜谭。 “这样能成!我就知道他向来厉害!” 昭桓帝微微颔首。 半刻钟后太医上殿,给遥光把了脉,身体倒没留下什么祸患,只是阳热旺盛,便开了剂泻实败火的汤药。 遥光讨厌喝药,他将胸口拍的梆梆作响,“不碍事,我身体好着呢,还能再铲十个匪窝!萧大哥,我什么时候能回西北啊,呆在京都我总闲不住。” 皇宫好是好,金碧辉煌,仆从前呼后应,可实在规矩多,没什么生气。他在这一座座宫室里,正是夏日都觉得冷,倒想去草堆泥潭里打两个滚,再舞一舞他的长枪,好好松松筋骨。 萧大哥也是西北军营出来的,在这宫里一待近十年,每天像个造像一样端坐着受众人朝拜,岂不是早无聊透顶了! 遥光偷偷去看他的面庞,他端庄持重,积威内敛的帝王姿态,萧大哥当皇帝也是当的极好的。 只是记忆里的他意气风发,现在完全变了个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哥一直没娶亲,元禾……元禾已经不在了,这些年他好像一直一直一个人。 应该是寂寞的吧。 “想回家了?”萧元政放下手中奏疏,“含章殿是有些许无聊的。” “不是。”遥光愣愣摇头,“我离开丘泉郡也有些日子了,沈清和一个书生,万一遇上什么事,我还能帮帮他。” “你挺喜欢他。” 遥光一下脸上爆红,“没,没有!只是他、他就是经常遇上麻烦事,我也挺嫌他的,他是个惹祸精!”他快速地下了定论! “他是挺招人喜欢。”昭桓帝脸上还是淡笑,“我让晋昌去库房里取我曾经那杆枪,现在送给你了,你带回西北去吧。” “虎头霸王枪!”遥光惊喜,又连连摇头,“这枪陪您多年,您还用它了结了逆王,战功赫赫,意义非凡,我不能要。” “君无戏言。”萧元政摇了摇头。 “不管曾经如何,它现在也只能在库房里落灰了。与其跟着我,倒不如赠与你,还能让它再见见天日。”昭桓帝平静说,“这一趟我让孔卿也与你同去,他做事稳妥,你除匪的后继事,他能料理干净。” 萧元政交代了几句,遥光再大条,对这个大哥都是言听计从的。少年凝着神,只听他最后轻轻叹息。 “我原想将其置于丘泉,能暂避灾祸。只是,他注定要早早在天地间留下第一声啼鸣,我惜他幼弱,却不愿将他障蔽。” 昭桓帝的神色复杂,有无奈,有喟叹,有欣赏,伸手抚过信纸,最后注视着他。 “所以小光,在此之前,烦请你多照拂他。” 第45章 45 苍州牧 神骏的雪骓拉着华贵的车辆, 钉了铁的蹄掌点在青石板路上时,如鼓点响起。 年轻的郡守掀开车帘,两道是着布衣的百姓, 手里牵着大的手上抱着小的,都在为他这位上任不过三年的郡守送行。 “不过是去交个职, 又不是不回来了,怎么搞这么大阵仗。”他笑着冲众人挥挥手, “散了吧散了吧,不要这么多人聚众, 来个踩踏就不得了了!” 来时满身狼狈, 未曾想也有被长街相送的一天, 也真是风水轮转。 道边的郡民人头攒动, 嘈嘈杂杂, 没人听清小郡守说了什么, 只见他笑, 便以为朝自己说话, 就热热闹闹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树上的鸟雀都被惊飞了。 被爹娘抱在手里的小童吓掉了糖葫芦, 不解问,“娘, 那是谁啊?” “是小沈大人, 二娃,你以后要好好学习, 成为向小沈大人一样的好官, 听到不?” 小童眨巴眼睛,“哦哦,我要好好学习。” 他的哥哥在一旁坏笑, “二娃明年也要上学了,哥哥把学习资料都留给你。” 小童皱了皱鼻子,注视着远行的车马,又咬下一颗山楂- 苍州虽然地方偏,又是大雍排得上号的穷,但却绝算不上小。只是八山一水一分地,加之沙土化严重,能耕种居住的地比其他州郡要小得多,又没有什么支柱产业,也不曾出过什么名流人物,所以存在感一直挺低,人人提起苍州还要挠头想一会儿是哪里,遑论下头的郡县了。 离了丘泉,马车外大多是郁郁葱葱的山,或聊杳无人烟的黄沙地,同样的景难免看了生厌,幸而临行前沈清和叫人做了副小型麻将放在车座下。单要管着书院,胥朗两个去了胶州,他就只点了高容游洛两将,加上薛不凡正好四人同行,够凑一桌了。 几人将规则理解得很快,两局就能上手,到最后四人在车里打得走火入魔,南红掀开帘子的时候,几人脸上都挂满了纸条,忍俊不禁道:“大人们,到地方了。” 州府设在潮平郡,印象里苍州牧在他刚上任时还来过信,左右是些宽慰的话。彼时他得罪的人不少,又被当堂贬谪,旁人不落井下石就是冷眼奚落,两厢一比,似乎还是个不错的人。 潮平郡民风淳朴,又夏日温热的风卷在身侧,踏上土地的那瞬间,沉寂许久几乎被他遗忘的系统音响起。 【开启支线任务:八面玲珑。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在官场上混,当然要学会向上社交,请宿主尽快找到新伙伴吧!】 沈清和一愣,“我都忘了你还会发任务。” 系统冒头,兴奋不已:“快快快,做任务做任务!我还以为等下次出来要再过十年呢!” 系统在上旬已经彻底使用完最后一点积分,在享用新研究出的甜品时安然辞世,回归成为数据体。 要是现在它还有实体,肯定死缠烂打抱着人大腿,求他赶紧挣点积分回来为他‘重塑金身’了。 “大馋小子。要是平时你少几轮胡吃海塞,现在还能低电量待机着。” “那变成人还有什么意思,我可没有少帮你干活,全天下也没有我这样被你压榨的系统了!好不容易刷出个支线任务,你可一定要完成啊!” 沈清和作弄他,戏听了会儿它的耍赖打滚,才故作大度地应承。 “哪有你这样,一回去就催我业绩的。这回出来,得多帮忙带个班。” 万恶的沈清和!! 一人一统无声交流,州府上遣来迎接的小厮也正好注意到他们,引车马一路进到官府,点头哈腰说:“我们大人早已等候多时了,还请大人移步正厅。” 交职就是把任期内的工作成果、政绩、处理的案件、推行的政策等都写作文书,统统封在箱匣里交给州府核查,审查程序走下来大概需要几日光景。 带着薛不凡去了,回头叮嘱,“你们等我回来,吃好喝好噢。” 他说完又想笑,从前导师带着开会时都是他和师兄弟姐妹们蹭茶歇,现在连学术八戒都换人做了。 二人移到堂上,小厮抬着他们带来的木箱。正厅席位里已经坐满了人,州牧穿着深绿色官服,端坐上首。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不留须发,不敷粉脂,看着风雅年轻。 丘泉地处偏远,沈清和是最后到的。他一进门,苍州牧公羊慈放下手中杯盏,冲他招招手: “沈郡守来了,快来坐。” “各位好。”沈清和冲众人作过礼,径直走到空置的左下首。 在场郡守神色各异,往常这丘泉的郡守都是安排在末席的,不知道这次有什么风向,竟一举调到了最前头。转眼又看到小厮挑着的文书箱子,面色一惊。 在苍州任职,头上无人带领,可分不到什么好差。想做番漂亮的政绩与登天无异,更有可能是做多错多,吃力讨不着好。他们三年的政绩,就是添枝加叶了,也不到这一箱的半数之多。 探看他形貌,自然而然忖度是哪个家族子弟,了然下顺便在心中微哂,有这裙带关系还来清汤寡水的苍州?明年就该调走吧。 公羊慈挥了挥手,让人将箱子抬入州府账库,他对众人道:“别看沈大人年纪小,为官治理可不含糊。不说其他,每年赋税都是最齐最快,各位大人还得向沈大人学学。” 沈清和没说话,对州牧的夸赞悉数笑纳。丘泉的重点产业产值他都直接上报天听,箱子里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事,三年事忙,随意便能理出这许多。 薛不凡也有张小几,此刻坐在他身侧位置。众官原先都觉得丘泉郡守的位置该轮到这位薛大人稳当坐下,没想到凭空调派人来。现下看薛大人倒也并未有什么不服气的。 被人打量的同时,沈清和也将周围人看了一圈。 苍州大小有五六个郡,下座的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官职品阶,形制简朴,穿一样的石青色,但到底也有所不同。 他的官服簇新,纹样鲜亮有光泽,再看其他人,就算尽力维持体面,仍旧能看出色彩稍浅,也少了挺括,已是旧衣了。 看来同僚们日子都过得一般啊。 远离了权力中心,郡与郡之间车马路遥,胜在少了许多牵丝扳藤的勾连。州牧人泰然自若,只偶尔在几人话间时点头附和几句。看上去就是大家都是打工人,你好我好他也好的架势。 谈话间沈清和也了然一些事,比如苍州官员多是靠资历熬上来的,少有有力的靠山家族。 若没有地头蛇,清北书院是不是能在这些土地也扎上根? 大概弄明白究竟是个什么氛围,沈清和初来乍到,也如鱼入水地掺和进他们话题。众官原以为他是名门出身,隐隐有孤立他的势头,没想到这小子没什么清高孤傲的架势,提到什么都能说上几句,越聊越觉得投机,对他偶尔出口的三言两语还深表赞同,便也逐渐放下对新人的戒备。 沈清和有意应和他们的话,见几位大人被他聊得红光满面,微笑停顿片刻,系统还是没动静。 看来只是话语投机,不算‘交朋友’。 他又想起来任务条里的关键词。 又要社交,又要向上,这不是督促他去攀附嘛。 都和皇帝书信往来三年了,已经攀到顶了,还不算向上社交? 系统弱弱道:“没准是从任务下发时才开始计入……” 沈清和看了眼清风朗月的上司,心中开始计算。 这次半谈公事的席面散了,还算小有收获,沈清和单互换名帖的承诺就给出去好几个,临回屋时被府中师爷叫住。 “公羊大人与您一见如故,单独邀您来喝茶。” “一见如故?”沈清和笑看他,“好啊,我这就去。” 薛不凡叫住他,低声提醒:“公羊慈,我和他打过交道。原先是品官制时上来的,不过定了个中品,后来因缘际会娶了魏家女,为人尚可,没听说有什么秽名。” “魏家女?五姓七望的那个魏?” “是。” 沈清和挑眉,“不是说世家女不向外通婚吗?”他可听说过,世家的贵女连对宗室都是要挑拣的。 “我不知道,或许她硬要下嫁。”薛不凡摊手,这事当时可闹出不小动静,连他的母亲姐妹也听了一耳朵,谈论时恰巧被他入耳,“不过听说这位姑娘身体不太好,出嫁后也很少和家族来往了。” 是不和家里走动,还是被驱逐,这就不得而知了。 沈清和心中有了计较,用肘撞了一下身边人,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兄弟够意思,谢了,等我好消息。” 薛不凡不喜欢对这样的亲昵行为,拍开架在肩上的手,白他一眼,“你能有什么好消息,别惹事就不错。” “嘿,我可是你上司!小薛你要倒反天罡啊!” 薛不凡头也不回。 师爷也没见过这架势,两人勾肩搭背和兄弟一般。见沈大人回头看他,陪笑两声道:“您请随我来。” 院落深深,小径蜿蜒可见茂林修竹,没什么靡费装饰,各处打理的雅致古朴,倒是别有番意趣。 “沈大人来了。”师爷遥遥冲里面唤,迎送他进去。 沈清和抬手拨开竹叶,公羊慈就坐在院中,他换下了官服,一袭月白夹华青广袖长衫,外罩层透色纱衣,腰间一根大缎随他动作逶迤在地,颇有士林之风。 “不必拘泥,来坐吧。”公羊慈还是淡淡的,倒未像他说的那么‘一见如故’。 “听说你的族地在拙州,我也是拙州人。” “我父亲曾是拙州刺史,说来惭愧,我的拙州的印象倒不深刻了。” 公羊慈点头,“听说你在京都时曾平了昌州难民之患,很厉害。” “尚可尚可。” 沈清和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态度,既不热络,也没有多生疏,就是不远不近的隔着层纱。 轻飘又迟缓的脚步踏过回廊,原先一派淡然的公羊慈立即直起腰。 女子身着鲜艳彩裳,头上一顶金莲冠,细长的黛色薄眉,颊边施小朱,恍若天上仙娥。 沈清和已经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富丽打扮,只是艳则艳矣,她唇色却浅淡,加之颦蹙间倾泻的孱弱,是那位魏夫人? 怎么看上去那么像…… 心脏病? 第46章 46 白莲观 “小柔, 你怎么来了?” 公羊慈接过妻子手中茶盘,观察一番她的面色,随后道:“你身体不好, 以后不要再做这些了。” 魏琼只笑笑,顺着丈夫的力道坐下。 “茶叶是我出阁时带的春蕊, 水是去年绿梅上采的新雪。”魏琼信手沏了两杯,一杯轻放在沈清和前, “你鲜少邀客,若有朋友来, 我当然得尽地主之谊。” “夫人好。”沈清和与她见礼, 笑说, “听闻夫人美名, 真若仙子下凡一般。” 魏琼红了耳根,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 语笑皆是斯文娴静, 唇角一展便出一个清浅笑窝。沈清和幻想这个时代大家闺秀的样子, 大概就是这样了。 魏琼因为体弱很少出门,丘泉的郡守长着张老少通吃的面容, 故作乖巧时很容易讨得人欢心,他们一时攀谈上, 竟忘了站在一边的公羊慈。 直到魏琼问起他有没有婚配时, 公羊慈才忍无可忍打断两人讲话。彼时正好一阵熏风吹来,他顺理成章将魏琼半拥进怀里, 声音一紧, “时候不早,也起风了,沈大人我们改日再叙。” 拢共来了才不到半时辰。 沈清和只笑了笑, 说声好。 “那我便先告辞了。” 他起身,突然又被公羊慈叫住。仆从拿来了披风,他先低头轻声反驳了怀里人几句,后就将魏琼严严实实罩了起来,漏不进一点风,这才转而看沈清和。 “马上是夏历三月三修褉的日子,你我身在异乡,也多年未参加了。今年日子好,我去消灾祈福,为妻疗病,沈大人要不要同去?” 修褉,是在南方贵族间流传的一种祭礼,常在溸水边举行,用香薰花草沐浴,去病患,除鬼魅,作祈禳。 换言之,就是大家一起在河里泡澡。 沈清和微笑婉拒:“我就不去了,公羊大人此举定能感动神明,尊夫人也会身体康健。”南方贵族他不知得罪了多少,五姓里就有好几家。若修褉祝祷真有用,该有不少人盼着他被鬼上身。 沿着迂回的林道又出去,沈清和不免多想,看来说他们夫妻恩爱的话倒是不虚,公羊大人对待妻子和护眼珠子也没差了。 嗯,爱老婆的,应该不会差。 “沈清和——” 他还在想刚刚的事,熟悉的一嗓子就将他拉回了现实。白衣小将拽着缰绳,骑在良骑上,手中赤金色长枪被阳光一照,闪着片片鳞光,神气得不行。 “遥兄!”沈清和有些惊喜,“你不是去京都了,怎么回得这么快?” “那地方,我又待不住,哪里有西北自在。我骑马回来的,要不是……还能再早几天。”遥光翻身下马,按不住炫耀的心思,将手里长枪举到他面前,“陛下赐给我的枪,你看看,威武不威武!” 他一副大方给你摸摸的架势,沈清和也不客气,伸手摸了摸枪身,从头捋到尾,触手温热,锋刃生寒,篆刻精美,甚至还有铭文,是件神兵利器。 “帅啊!” 他心跳微微加速,是真心羡慕了。哪个男人能不为这样的兵器热血沸腾! 遥光也头脑一热,兴奋地将霸王枪扔他手里给他玩玩,沈清和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砸的差点手臂脱臼,牵带着全身往下栽。 “你这小鸡崽似的。”遥光被瞪了还哈哈大笑,好心伸手将长枪拎走。沈清和揉揉手腕,没好气白他一眼,有点被伤到自尊了。 他每天也有跑步锻炼,夏日来了才偶尔偷闲几次,身体素质和遥光这每天舞刀弄枪的却比不得。北地是有些人杰地灵的,胡族那个没他高的小狼崽子也是一身蛮力。 只是上帝为你打开一扇窗,就要关上一扇门,两人脑子都不太好使,他想到这里又释然了,点评道:“莽夫。” “你说谁莽夫呢!”遥光不乐意了,他缠人劲儿上来,“你忘了是谁几次救你了?听说我不在的日子你又差点遇刺,这郡守当的比皇帝还危险。” 要是其他人这么叫他,就得在他枪尖下比划比划,不过遥光自认好兄弟就是嘴巴坏,心还是好的,便迅速翻了篇:“好好好,你最聪明,但是还得我这个莽夫保护你这颗聪明的脑袋。” 沈清和还挺无语的,他不懂初见时英姿飒爽的小将军怎么能变成这样。 “我还是喜欢你一开始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 遥光暴退三步,仰头望天,“喜欢我?我,你,是吗哈哈哈。” “……” 是吧,他说的一点没错。 沙尘滚滚,另一驾马车在他身侧停下。车夫一路张望地脖子都要断了,见总算没把人跟丢,掏出布巾擦了擦冒热汗的脸。 从没把马车驾得这么快过! 他是大松口气,可车里的人的就不一样了。孔正卿将帘一掀,捂嘴跳下车,在一棵树下大吐特吐,险些将胆汁给呕出来。 “孔大人?” 沈清和看了眼,还真是孔正卿,他又疑惑看向遥光。 “是萧大哥让我带他来的。” 他们这一程轻装简行,护送的金甲卫在远离京都二十里时就撤散,剩下的路就是遥光在前面骑马跑,偶尔停歇一阵,而身后载着孔正卿的马车则死命地追,就这样一路到了苍州,才叫他去了半条命。 遥光见堂堂御史中丞被他折腾成这副模样,有些心虚地顾左右而言他:“我就说我和这些文官处不来的,颠簸两下就和要散架似的……”注意到沈清和凉凉瞥来的视线,他立刻讪笑讨好:“你当然不一样了!沈大人英俊潇洒国之栋梁,我只和你处得来。” 傻愣傻愣的,沈清和也不和他计较。孔正卿吐得欲生欲死,看遥光的眼神都要带上恨了。沈清和刚要开口,却听到了马车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遥光眼神一利,提枪朝车驾走去,车夫吓得跳了车,他拿枪尖一掀车帘,里头空空如也。耳尖微动,猛地又朝车底刺去,一个瘦小的毛孩子从车底咕噜噜滚下,哎呦哎呦地哀叫。 “什么东西?野猴子?” 看清是个小孩,遥光猛地收枪,“你是谁?怎么会伏在车底?” 小孩穿得破烂,头发像一月没清理过,乱得像个鸡窝,一张嘴就哇哇大哭起来,那叫一个又呕又哭,险些背过气去,显然也被颠得不清。 这一嗓子,众人才发觉这小叫花子竟还是个女娃。 “看你做的好事。”沈清和又将错归责到莽夫身上。看她样子,现在也问不出什么,招招手让州府里的小厮帮忙将人和马都安排回自己的住处。 休息了半刻钟,高容又制了补神安神的汤剂,孔正卿才总算缓过神。他是文人出身,纵使平日对武将没什么偏见,如今也要有偏见了,一边喝着汤药,不带重样阴阳了一刻钟才停下。 沈清和也未料到铁面御史还有这样一面。 遥光摸了摸鼻子,觉着理亏也没反驳。 “沈大人。”孔正卿转头看沈清和,才转变了态度,“陛下听闻丘泉郡在你治下已是沧海桑田,特命我前来勘录,若有需要,我当倾囊相助。” “孔大人是陛下的得力之臣,若有需要我当然不会客气。” 孔正卿无言,他嘴唇嗫嚅两下,面露愧色,“那日……昌州难民之事……本是你的功绩,最后却算在了我身上,并非我有意……” “孔大人不必多说。”沈清和摇头,“我当时年轻气盛,锋芒太露,你我都不是什么显赫门第,也当清楚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贬谪苍州,并不一定是坏事。” “好好好。”孔正卿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热泪盈眶,“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识量清远之人!”特别在遥光的相衬下,他觉得沈清和简直如他知己般心意相通。 “识量清远?孔大人应该对我有误解。”沈清和道,“没准我是想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呢?” 孔正卿还没弄明白他想收什么,绿松探头进来说,“大人,那个小乞丐能好好说话了,她说要见大人。” 遥光拧眉,“耍什么花样?她扒在车底,偷鸡摸狗,怎么想都不是要做什么好事!想见人是吧,你把她带来,我倒是要好好问问话。” 遥光恶声恶气说话,是有些像尊小煞神的,绿松有些怕他,缩回头去,只能让那小孩自求多福了。 沈清和又问了几人一路北行的见闻,就在偏屋躺着的女娃磨了一刻钟,才终于进了屋。 她紧张地将所有人看了个遍,很有眼色地找到了最面慈心善的一张脸,快走几步,在遥光凶狠目光下跪在了沈清和脚边。 “……” “你有什么事吗。”沈清和表现平常,世道乱,若生在郊野缺少教化的人,这般年纪已经杀过人了,即使她看上去只是个瘦弱的女孩。 看出几人身份定然不凡的女孩咬咬牙,孤注一掷哭求起来:“还请大人救救我的姐姐!” 原来是有事找。 “你姐姐怎么了?” “我姐姐,我姐姐她要被白莲教给卖了,她就在祁连山脚的白莲观内!” 白莲教。 名字有些耳熟,沈清和略一思索想了起来,听说是从南边兴起的一支教派,近年来香火颇旺,流布四方,竟连苍州都侵入了吗。 原本在床上安稳躺着的孔正卿蹭一下坐起来,陡然目光炯炯,“我查办过几个官员,搜府时找出过他们与白莲教往来书信,都是什么净身行善因果之类的话,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这白莲教矫饰的很好,十数年间一直未留下什么把柄,若今日能揪住,还能为大雍剜去条腐虫。 他一谈及公务就精神许多,腰不酸了腿不痛了,盯着女孩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你姐姐又怎么被抓的,一一详实说清。” 小乞丐哪里见过这样的贵人,被严厉训话,两条腿颤得不行,沈清和看她抖得说不出话,安抚道:“我们都是朝廷的官员,你有难说清便好,别怕。” 女孩抽噎两下,总算止住想掉下的眼泪,慢慢说道:“我叫小满,是李家村人,我姐姐上个月被爹娘送去白莲教里当了姑子,我很想她,但正门的人不让我进去,我便,我便找到墙边的狗洞钻了进去。” 小满虽然心中恐惧,但还是一字一句交代得清楚,“我在观里没找到姐姐的房间,却,却听到里面的管事说,要将观里的人都卖作夜度娘!” “我一不小心出声被他们发现,从狗洞里爬了出来,山林里树密草高,我又躲又藏,直到看到了大人的马车……” 小满脸颊黑红,说起这件事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后怕,她心里想到姐姐,突然又什么都不怕了。只要能救姐姐,就算被观里的人抓住打死也没关系,就算坠车摔死也没关系。 只要能救姐姐。 可她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她只怕她死了,草席一裹扔进乱坟堆里,没人知道这件事,姐姐就一辈子出不来了。 “他们是逼良为娼啊!”游洛骂了一声,“立观做这样肮脏的秽事,也不怕遭天谴!” 小满黑亮的眼睛里乘着期待的光,“大人,你们会救我姐姐的对吗?” 沈清和垂眸思量。 孔正卿断然说:“当然,佯修善事,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若他们真行此恶事,我定彻查到底!” 沈清和看他语气铿锵,欲言又止。 “多谢大人。” 小满泪如泉涌,深深将额头叩在地上。 第47章 47 白莲观,你完蛋了 孔正卿沉吟片刻, 准备现在就动身。 沈清和迟疑,“这事儿有蹊跷。” “等不了这么久,他们现在已被惊动, 如今朝廷有几件大案就与这白莲教牵扯不清,现在就从这地方的开始拔除, 说不定还能一举勘破!” 遥光也赞同,这一路是同孔大人一起来的, 也不好直接丢下人去找匪头打架,现在有送上门来的, 正好手痒。“不过一群搬弄神鬼的乌合之众, 等真打到家门口, 不全成了乖乖的鹌鹑。况且我连几万人的沙场都赢过, 难道还不敢去这不足百人的白莲观?” 看他们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沈清和按了按眉心。 “几十个人当然好对付, 只是……” “搞传教的是有点抽象的, 跨界执法, 难度很大啊。” 可见群情激奋下,加上孔正卿这个事业脑, 似乎暂时没有人参考他的意见。 他敲了敲忧郁中的系统,“你的赛道终于来了, 去这个什么白莲教, 高低能当个圣子。” 系统:“……程序里设定了,不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噢。” 好吧。 要试试就逝世吧。 苍州府前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脚商的锣鼓鸣响被马蹄疾驰盖过, 不消片刻又恢复熙攘。远在三十里外的连苍山里,萦绕草叶间的,只有沾衣欲湿的露水, 和夏日不息的蝉鸣。 白莲观深红色木门常开不闭,时时迎接来往香客,此刻已被成群官兵占满,灰衣的洒扫童子被门外气势汹汹的场景吓倒,手脚并用想去通知观中主事,却被截在半道。 香客惊叫四散,一时鸡飞狗走,混乱不堪。 “公门办事,闲杂人等统统站在原地不许动!” 官兵一声厉喝,止住所有人的奔逃。 孔大人的主场,沈清和与学生都避退后方,戴着帏帽,翻身下马时白纱翻卷,“没想到山脚下一座小观,这么多人来参拜,香火还挺旺。” 观口中心就放着一尊四足香鼎,整座冠宇莲香缭绕,让人闻了浑身一轻,这香气似乎有愉悦身心的作用。 闻这浓度,应该不止一座炉子。 因为一些刻在基因里的教育,沈清和对这些让人飘飘然的东西格外敏感,上次见到的还是清谈集的春水煎。 侧身问高容:“能闻出里面有什么吗?” 高容深嗅,片刻后答:“许是沉香,夹着杜衡,白芷,水莲……?我对香道并不精通,只能闻出这些。不过香道与医道也有共通处,医术上也有以香入医的先例。” “以香入医?”沈清和视线顺着那大香炉往里看去,洞开的阁门里,一尊玉制金漆菩萨像正跣足端坐莲台上,面相丰圆,头戴蔓冠,胸饰璎珞,雌雄莫辨,含笑睥睨来往行人。 隔着层纱幔看不太清,沈清和眯着眼打量。 “既然香能作药,是不是也能作毒啊。” “当然。”高容点头,突然意识到老师在说什么,凝神往香炉看去。 沈清和:“你去抓把香灰来。” 观中管事齐聚,皆是平冠白帔的道人打扮,浮尘微抖,颇有仙风道骨。见是官府来人也丝毫不怵,见他们将观里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什么东西,才开始发作,“我等都是一心侍奉白莲圣昙菩萨的信徒!你们虽是朝廷的人,但要给不出个交代,我们也不是白白叫人欺负的!” 孔正卿是这次调府兵的主理人,站出来一甩袍袖,“哼,什么菩萨,什么信徒,你们有在道录司刊过册吗?有拿到度牒吗?大肆敛财,搜罗拐卖,办的就是你!” 沈清和作壁上观:“看到没,这就是没拿到编制的下场,说办就办。” 道士们一噎,迅速反口:“白莲圣昙菩萨神威昭昭,庇佑生灵!大人说我们敛财害命,可有证据吗!” “那就让你们这里的姑子都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如实!” 轮番搜查中,观里无论男女都被从屋中赶了出来,他们有人镇定,有人泪流满面,具都身形羸弱,面貌清秀,穿上道服还真有菩萨前侍奉真人的味道。 只是不论谁问话,他们都似统一口径般,一口咬定是自愿留在观中侍奉白莲圣昙菩萨。 沈清和也看到了其中小满的姐姐,她左眼下有颗小痣,很好辨认。她此刻躲在最后面,温和恭顺的样子,也在口口声声说着同样的话语。 嘶,深度洗脑啊,那还真不好办了。 若是外人此刻站在这儿,必然认定是他们仗着朝廷,在欺负这无辜可怜的小道观。 “我们的钱都用来塑像贴金,门人都是虔信笃诚,若没有证据,就是当今皇帝来了,也是没理的!”管事道士手底浮尘一扫,颇有分稳操胜券的自得。 “证据?将你们带回去,审一审不就知道了。”连陛下都敢攀扯,孔正卿是见过大风大雨的人了,也从未见过如此死到临头嘴还这么硬的,扬手一挥,身后官兵便要一拥而上。 “你们这是亵渎!” “触怒尊者,是要大难临头的!” “将永世不登往生极乐!” 几个道人带头一喊,原本还在惶恐的香客瞬间清醒过来,竟齐齐张开手臂,挡在这些道人面前! 官兵威慑的刀都举到了眼前,他们却都和魔怔一般,避也不避,就直直面对这锋刃。 还真不是一时之勇,他们是真愿意豁出命去! 有几个官兵没收住刀,就见那人直直撞过来,转瞬间就见了血。 “他们是疯了不成!” 遥光也是大惊,这些香客竟真不识好人心,要舍命要护住这些道人! 沈清和有所预感,但香客的疯狂还是出乎意料,他将一切尽收眼底。 “羊群效应。信仰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赋能我,我留存你,大家疯狂对其颗粒度,一种很玄妙的关系。” 高容停顿,老师又开始说听不懂的话了。 孔正卿又不是什么酷吏,总不能真就这样大开杀戒,弄得一地腥血。面对这些已经陷入极端情绪,随时能够暴起的平民,他也只能退让一步安抚百姓,暂且退出这白莲观。 “一群刁民!”孔正卿一拳砸在墙上,他没想到原本只是捉人封观的事情会变得这么复杂。 沈清和:“毕竟活在这世上,不如意事常□□,那怎么办呢,只能托在这神佛上了,现在要把人抓了,不就是让他们的梦也一起碎了。听听他们承诺的什么,往生极乐,多么朴素梦幻的愿望啊!” “听你的话好像还挺认同?”遥光看他。 沈清和微笑:“我的意思是,科学教育刻不容缓。” 回了州府,公羊慈见他们借调了这么多府兵,只差人来问了一句,便也没在过问。 斜晖已经洒在芦苇丛上,小满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离官府不远的河岸旁,见人马回笼,将草根一吐,拍拍屁股追了上去。 “大人——” 她跑得汗津津。 “怎么样,大人有没有看到我姐姐?” 孔正卿摇摇头,“白莲观人冥顽不灵,还蛊惑百姓回护。看来若要拿下,真要如沈大人所说,从长计议了。” 小满顿时臊眉耷眼,又去看她一开始便看好的漂亮官员。 沈清和也摇摇头,“我们尽可使强硬手段,只是看那架势,白莲观上下宁愿与我们玉石俱焚,包括你姐姐。” 小满大失所望,她急得红了眼,也不管不顾了,直接抓住沈清和的衣摆。 沈清和静静看她。 众人面色复杂。 小满眼中沁出泪来,喊道:“好,你们当官的都是这样说话不算话!你们不救,我自己救!”她转身就走,左脚拌右脚摔在了地上,又爬起来继续跑。 她等不及什么从长计议,现在就要救! 沈清和叹了口气,一把揪住她的领子。 “小毛丫头,你急什么,我说不救了?这一趟去的,也不算全无收获吧。” 孔正卿狐疑:“什么收获?”难道还有什么他没发现的? “你们没发现吗——这白莲观很会选地方,依山傍水,虫鸣鸟叫的,很适合作为新校址啊!这地皮,我要了。” “……” 沈清和手腕一翻,将女孩的脸蛋扳过来,“仔细看的话,长得倒还行。” “你,你要干什么!”小满护住自己的脸。 “既然从外面进不去,那就只能换个方向入手了。”他将女孩放下,“若真如你所说,白莲教要卖了你姐姐,我们只能找人乔装潜伏,从里面一窝端。” 遥光挠挠头,他端匪窝都没那么麻烦! 沈清和挑剔地看着小满,“当然,就只有你这个小丫头也不行。”他回头看向众人,笑眯眯发问:“你们谁愿意男扮女装,舍身入观,作为特务完成大计啊?” 所有人缓缓移开视线。 “以前没发现,孔大人倒是生的标志啊……” 孔正卿连连摆手,“沈大人,我都要三十岁了……况且今天我当众对峙,白莲观的肯定已经记住我相貌,不可不可。” 高容游洛也纷纷退后半步。 “我们真不行的老师……” “我以前也不是没做过探子,扮女装,也不是不行!只是你看我,”遥光摊开双手,原地转了一圈,捏了捏自己孔武有力的臂膀,龇牙咧嘴说:“我这一拳就能将他们头打歪,看着也不像啊!” “要说最漂亮的……其实你就挺合适……” 他看着沈清和憋着坏水时,格外生动的眼睛。 “哦?”沈清和转头看他,笑容有些危险,“我合适吗。” 对对,就是这样的表情!白莲教但凡长了眼睛…… 遥光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还是硬着头皮说:“是啊,你的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还有一个聪明的脑子。” 其他人都默默点头,没有异议。 沈清和抱臂,指尖在手臂上点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遥光你小子还会捧杀了。” “句句肺腑之言,要是沈大人出手,一定可以的吧!” 系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宿主,他说的没错,确实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沈清和额上青筋跳了跳,默默给白莲教又加了一笔账,假笑道:“好好好,舍生取义(地),我当然是愿意的。”为了建分校,院长亲自出马。 白莲观,你完蛋了。 第48章 48 cosplay 沈清和从站在这里, 被老道挑选的那一刻就有点裂开。没人和他说过,男的也能光明正大入观啊! 也是,大雍男风盛行, 若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男人也挺抢手的。 他去看谎报军情的小满, 小满扬起脸,对他讨好笑笑。 好的, 白莲教,这账得再加一笔。 “站直了, 你们以后要侍奉白莲圣昙菩萨, 菩萨座下可不是什么人都要的!那得有缘法才行!” 被选中的少女少男昂首挺胸站在一边, 而被掠过无缘进入白莲观的灰心短气, 颇为沮丧。 隐在人群里的沈清和嗤笑一声, 什么有缘法, 是要颜值吧。若世上真有什么引渡往生的圣昙菩萨, 早该显灵收拾这帮倒行逆施, 看人看脸的‘信徒’。 近日让官府的人吃了个闷亏,上头赏了丰厚一笔, 管事老道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脚步都若行在云中般轻快。他一排一排悠哉地走, 看到明显矮个头的小孩时弯下身, 要去仔细瞧清她的脸。 “嗯?你……” 小满又恐惧又恶心,强撑着不啐在这杂碎脸上。 道士见女孩低着头, 眉头一皱, 就要上手抓她,小满腿一软,突然被个影子罩住。沈清和突然倾身半伏在小满身上, 拿捏着语调:“你一定要收了我妹妹啊,我们姐妹的诚心,天地可鉴啊。” 管事一愣,这大高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立即臭了脸,牙保今年是突然瞎了眼吗,不知道上头要挑什么样的?这都是什么货色! “去去去,你们这样的一看就没有慧根!就算到了白莲圣昙菩萨面前……” 沈清和抬起脸。 “——但是话又说回来!”道士一个大喘气,胡子一翘,差点没给自己憋死,“我仔细那么一看,你们姐妹诚心足够,定能打动尊者!”他说着又多看了沈清和一眼,就是高了点,声音粗了点,长得是漂亮,漂亮得没话说,不愁砸手里的! 他满意地一捋长须,转身向下一人走去。 也是混进来了。 真就纯看脸呗。 沈清和站起身,安抚性地拍拍小满的头,“别怕,别抖,我在呢。” 小满依靠在沈清和身上,呜咽着轻轻嗯了一声。 她满打满算,几月前还是在爹娘膝下耍娇的年纪,今日就要羊入虎口谋划大事,实在没法全然镇定。 那位大人的手一直还搭在她肩上,给她带来些许心安,小满就在心里拼命想着姐姐。 我要坚强,姐姐的性命只在我身上了。 这筛选‘有缘人’的活动,因为某些标准进展的着实快,在场大约数十人,老道只片刻便选好了。 “好了好了,就这些吧。你们没被选上的也别哭丧着脸,在家中对着尊者的牌位日日祈福,还是能得到些许眷顾的。” 沈清和一行挑中的被从小门带进观里,因为身量和长相,他几乎在每个老道面前都受到一番眼神洗礼,饶是自信如他都有些忐忑。所幸最后也没人说什么,摆摆手分了厢房。 他和小满分到了同一间,十人的大通铺,每人还得了件灰白道袍。 为了更具‘仙风道骨’,这袍子不论男女,都从头宽敞到了脚,比他穿的女装还要合身些。沈清和立即换上,行动都方便许多。 “诸位既入了我白莲观,就要守我观的规矩,应衣冠整齐,肃静庄严,不可光身赤脚,也不可高声喧哗,忌轻忽言笑、举止不雅、轻慢戏诙。还应晨昏定省,日日茹素,忘却凡尘,潜心侍奉白莲圣昙菩萨,方能得极乐往生。” 管他们厢房的是个中年女道,黑发一丝不苟扎起,神情严肃地讲了一堆规矩。 沈清和装作温良洗耳恭听,心中却想:这道观做的是乌糟事,面上功夫倒是一丝不苟,模拟游戏也没那么真的,难怪那日孔大人来时抓不出错处。 就是这规模,这配置,还是全国连锁,背后必有大势力经营。 到底会是谁呢? 正思索之际,女道已经说到他们除了每日诵念道经,还要学弹琴品茶,五音韵律,沈清和突然对这白莲教幕后人的用意有了新认知。 道观佛庙在大雍风行过一段时间,又在清学的推动下到达高峰,宝华寺,极清观之流,还一度被封为国寺国观过。在书卷记录中也向来被称作‘清净地’,只是礼乐崩坏世道纷乱下,许多东西已随流水去,就连这清净庄严的地方也被有心人敢来用作淫乐。 苍州的白莲教修建刚满一年尚不知情况,其他地方那些长存多年的自然脱不了已是一滩泥沼。 普通美人已经不新鲜了,硬要弄些‘别出心裁’的花样,要在白墙青瓦,庄衣素色间找刺激,不惜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造了个伪神,骗这么多良家民女,真会玩,真下作,真令人作呕。 什么是亵渎,这才是亵渎! 沈清和看着房中那尊供人参拜的白莲圣昙菩萨坐像,冷笑连连。 …… 铜钟一敲,余音袅袅,又是新一日。 白莲观的守备巡查在孔正卿登临那日后开始森严,沈清和一连三日都没找到时机,反而被这观中香火气折腾得出现头晕症状,偶尔在晨起诵经时,对着那巨大俯视的菩萨像,有了他正对自己咧嘴笑的错觉。 第一次幻视时他打了个激灵,掐着大腿清醒过来,那泥塑的东西待在原地一动不曾动,也没有突然张嘴。用余光打量周围人,他们面色恍惚,唇角含着幸福的微笑,显然有了症状。 没错,这观里的香火有致幻作用,闻多了人就要开始‘见小人’。 他们这些侍奉的人每日晨晚打坐都在香炉边,吸入的最多,头几天只是眩晕犯恶心,管事道士谎称因为刚开始近距离接触菩萨宝相,威压之下都会有这种反应。到后来适应的越来越好,见到什么不该见到的也只以为是菩萨显灵。 外面的香客也如此,来的次数越多,吸入的香气也越多,自然对白莲观更加深信不疑。那日敢和官府对峙,怕是也因深信观里有真神庇佑,才如此不怕死。 所以白莲观发展到这么大的规模,信众广布四海,就是靠药物催生来的。 沈清和给这背后势力的形象再添一笔,不仅有资源有见识,还有会制药和批量生产的手段。 本想再找找其中密辛,现在是来不及了,系统只能分析药物成分,谁知道这药物对身体智力会不会有影响,必须尽早脱身。 事不宜迟,今晚就动手。 傍晚,沈清和在水缸里下了几丸药,没什么危害,只是叫人格外困倦,同时和小满交代好不要用饭用水,静待夜深。 月黑风高,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沈清和睁开眼,小满已经紧张地坐了起来。 “我给你的东西放好,每个地方香炉都要覆盖到,点引线时离远些,这东西伤害很高。”他一边披道袍一边说。 小满从下午就开始紧张,她已将路线在脑中过了无数遍,就是摸黑也能找到。 她跨出门栏,沈清和在背后叫住她。 “如果遇到人了直接走,别想太多,我们还用不着一个小孩冲在最前面。” “要记得,你姐姐还在等你。” 小满努力点着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下,小跑着去了。 沈清和深吸口气,单手将长发攒好,换回了男人装束。 其实他后面的日子并未刻意装扮,但观里管事似乎已经确信他能卖个好价钱,并不在乎他到底是男是女。 夜晚的莲花观伏于夜色,初露它的狞恶。 天上乌云被一阵夜风缓缓吹散,枝头蝉鸣在寂静中更加嘹亮,迎来了清月皎皎辉光,于是便更卖力地振翅,要为接下来的戏幕添个彩头。 系统小小声对他说了声加油。 沈清和微不可查点了下头,一路走到正门口,孔大人先前就是在这里铩羽而归的。他先将门上沉重的腰木取下扔在地上,随后一步一步接近那端坐阁中的泥木菩萨像—— 他依旧笑容悲悯,睥睨世人,身下莲座已被塑成金色,假以时日或许真能脱去泥身,成就金体。 不过不会在这里。 沈清和收回视线,已经站定在巨大的香鼎前。 爬上鼎座,从腰间取下一只陶瓶,弯身将仍旧温热的香灰扒开。靠的越近,那股怪异的甜香就越令他头疼烦躁。底下的陈灰是凉透的,他将陶瓶在里面深深埋好,转身要跳下鼎座时突然脑中有惊闪划过,回身又往深处扒了扒,一本账簿似的卷册正埋在里头。 这里距离正门不过十米远。 哈哈。 “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是懂心理学的。” 他掏出账目来翻了翻,果然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观中男道女道迎来送往,进出买卖的收支簿,买主遍布苍州,一目十行看去甚至还有熟面孔,昔日州府见到的有两位同僚也赫然在列! 沈清和眼神冷下,他将账簿在怀中放好,信手抽了罐里两根香,点燃后轻吹,夹在指尖甩了甩,打量着星火微明,丢进了炉鼎里—— “敬您,白莲圣昙菩萨。” 他站远了,头一回微笑着叫了这泥像的全名。 白莲圣昙菩萨依旧回以浅笑。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天地为之一颤,菩萨面庞陡然被爆炸火光映亮,悲悯微笑头一回展现出狰狞。 宝莲殿里打坐昏睡的小道人们猛然惊醒,惊慌抬头,看见的就是被烛光映亮,在黑夜里略显诡异的菩萨造像。 他们以为是自己大不敬睡着了,尊者大怒降下惩罚,连忙跪好虔诚参拜,祈求尊者息怒。直到第二声爆炸惊动天地,整个大殿都开始摇晃,梁上沉积的浮灰簌簌往下掉,他们才意识到是外头的响声。 于是都慌慌张张推门去,和其他往外跑的白袍道人碰了面。 他们都呆呆抬起头,看着殿外耸立的菩萨像正在熊熊燃烧,一只巨大手臂直直砸落在地上,瞬间星火四溅。 下意识的,他们想高喊走水了,赶紧去救火,但反应过来时,塑像在烧,树在烧,连廊在烧,火舌吞吐发出恐怖的哔啵声,将要咬上他们所站的檐角。 他们年龄都不大,资历最深的也才堪堪进观一年,此刻都呆呆望着猩红的地,猩红的天,热意滚滚舔过,尖锐的叫声才迟迟响起,然后是接二连三的哭喊。 “叫什么叫!” 突然被喝止,发出叫喊的人看向声音来源,宽袍大袖,简单束冠的青年从火光中走来,他面无表情开口: “我是白莲圣昙菩萨,你们道观假借我的名义谋财害命,现在我降下神罚,来重惩你们这群假名托姓之徒。” 他面容雌雄莫辨,眉目如画,眼瞳被火焰染成鲜红色,袍袖在烈火中翻飞,众人的脑子在火焰和理智的煎熬下沸腾,几乎相信这是白莲圣昙菩萨降世。 也有人从这层迷障中猛然抽身,他指着沈清和质疑:“你和我们穿一样的道袍,明明就是观中人,凭什么说自己是尊者!” 其他人才注意到他衣服有异,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清明迟疑。 该醒的时候不醒。 沈清和冷笑,他打了个响指,天地间恰如其分又响起一声巨响,所有人条件反射抱着头蹲下,又听几声吱呀呀令人牙酸的闷响,几颗树木重重倒下,等着轰隆隆余音散去,就只有自称尊者的唯一一人还站着。 “不敬神佛,你们将不入往生极乐,永受狱火煎熬之苦。” 像是一句咒语,又像是打开秘锁的钥匙,所有人听了这话立即齐刷刷跪倒在地,已然是全信服了。 “我们是被这观里的道长蒙骗,还请尊者原谅!” “我愿终生侍奉您!” 还有人已经开始念起长段长段绕口的祷词。 “……” 真是,魔法打败魔法。 看着火焰已经燎上廊柱,时间已经不多,沈清和转身就走,身后徒留一声声哀切的呼唤。 他侧脸,指尖,半身已缠上红光,似批戴一身红莲业火。 “不是都想往生极乐吗,跟我走啊。”站在这里凹造型,快热死了。 所有人欢呼一声,又急急压下呼喊,紧紧跟在尊者身后。 在厢房里小住的香客都跑了出来,鞋袜也来不及穿,他们看着眼前亦步亦趋的大部队一愣,随后就听到什么‘真菩萨降世救苦救难’的话,茫茫然跟了上去。 这把火是从里朝外烧的,沈清和几乎绕着白莲观转了一圈,路上将躲着的小满也召回来,一路见见着被烧坏的建筑,焦黑的地皮难免有些心疼,这是他选定的校址啊!他亲手毁了!倒是还得一点点重建! 罢了罢了,脏东西。 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也挺好! 小满见沈大人一路竟汇集了这么多人,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鹅蛋。 好、好厉害!!! 眼神锁定了姐姐的身影,松了口气,安心地缀在队伍尾巴。 几个管事道士住在一处,一齐七慌八乱跑出来,看人群都聚在一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救火!”怎么会起这么大火!他心里又痛又恼!! 他一出声,瞬间被众人眼神锁定,纷纷去看最前方尊者,似乎在等他发号施令。 几个老头一怵,但平日装得道高人,作威作福惯了,拂尘一甩就要开始叫骂,小兔崽子,要反了天了!! 沈清和轻飘扫他们一眼,一摆衣袖,老头们瞬间被一拥而上包围,先是拳脚相加后是五花大绑,要不是领头人轻飘飘丢了句留下性命,他们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当场乱拳打死! 沈清和看他们疯狂的劲儿,也有些恶寒。 “邪教迷信真是害人不浅啊。” 系统:“哇哦!” “我的技能树是不是点错了,总感觉宿主在其他方向有很强的天赋呢!” “……” “不是说好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吗,举报你。” 第49章 49 我入地狱 一把烈火让寂寥的夜升腾, 造型各异的白莲圣昙菩萨在这场火葬中扭曲妖异。正门前,塔阁里细胚雕刻的造像半张面容已然焦黑,再无悲悯之相。 观门已然大开, 遥光提枪走进,见沈清和安然无虞后松口气, 大声命令道:“封观!” 一路跟随跑到这儿的男男女女看见大批的官兵,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面面相看地由着他们动手绑人,被像糖葫芦般串好。 遥光:“白莲观做的一堆破事, 现在老天降火烧观, 你们这些人也跑不掉!若不想被牵连, 招认的时候都老实点!” 道人惶惶, 都去看降临的真人菩萨。 沈清和摸摸鼻子, “法不容情, 我也插不了手。不过你们不是主犯, 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至于罪魁祸首,一个都跑不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所谓‘罪魁祸首’。 老道从被窝里爬起就是接二连三的惊吓, 现在被揍得鼻青脸肿,绑得结结实实尚有些迷瞪, 一见是官兵卷土重来, 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是中了朝廷的奸计啊!这群人明着动不了,就开始耍阴招! 他蹬着腿, 高大的汉子差点没制住, “你们这样胡作非为,对神灵大不敬,会邪魅缠身, 死后被恶鬼啃食!” “满口污秽诅咒,你要是再敢说话,我就拔了你的舌头!”不过也是纸糊的威风,遥光佯装动手,他就被吓得一缩脖子。 “你终日拜神,却没有一丝忏悔之心,今日为何遭来天谴难道自己不知道吗?”火光在沈清和脸上跳跃,他恶劣一笑,宛如从地狱里爬上的恶鬼,“供奉伪神,恶事做尽,已然招来神怒,天天想着渡人往生极乐,有没有猜到你后半辈子能不能善终?” 管事老道在白莲观多年,当然知道里面经营的是什么勾当,什么神啊鬼啊,只有泥糊木塑,他一辈子也没见过真的,就是骗人的幌子! 他自得自己能操控神佛,声名银钱就能流水一样进了口袋,没想到今日还真见了鬼,外突的双眼向四周骨碌碌乱转,一时也不敢再狂言。 官兵来按住他肩膀,要将他扣押下狱,他才慢悠悠喊道:“黄口小儿,我劝你识相。以为将我抓去又能如何?不过两日就要乖乖请我出来!” 沈清和目光一动。 “怎么,你还等着你的尊者来救你?那你有的等了,它已经快八分熟了。” 老道呵了一声,压低声音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凡事三思后行。哼,这里的高官我都认识,出不了三日,你的上峰就要急着来捞我了!”他手中有那么多往来把柄……何况就是苍州本地的官不管用,不是还有那位。 左右这小子是走到头了! 他打定了主意,神情从紧张变作悠哉。 “不怕你被人捞,就怕没人捞你。”沈清和从怀中掏出那卷账本,在老道迅速惊愕的脸上拍了拍,“关起来关起来。” 遥光紧皱眉,“没想到苍州就有这么多棘手的事。” “他背后有条大鱼,我们得耐心点,好好钓一钓。”沈清和说,“苍州偏远,陛下远在京都,也是鞭长莫及。门阀在中间阻隔,不好中央集权啊。” 遥光听这些就头疼,“不说这个了,你到底使用什么法子将这白莲观……”他指了指还燃着的熊熊火焰,目光闪亮,“听着和打雷一样!要不是知道是你干的,我也以为是有东西显灵,要给他们个痛快!” “我老师教给过我一句话,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们想用这香害人,却不知道这炮制的香火里有大量马兜铃,硝石,我再加入一定比例的硫磺,就会——‘砰’!”沈清和比了个开花的手势。 遥光惊叹一声,他的脑子只在打仗上能超常发挥,“若是能用在行兵布阵,那我军岂不是如有神助?”眼里已经浮现出火光冲天,敌军倒戈的场景。 “是这样没错,他在战场上的作用的确,超乎想象。” 沈清和笑了,“这叫伏火矾法,不过想达成条件苛刻。”炉子里东西杂,他也是有系统外挂才能精准调配出爆点,一般人想效仿,绝对能玩出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效果。 系统冒头:“没错,是我!” 遥光有些失望,就听沈清和转了个弯,“不过火药只是基础,有更适合对战的东西,刚造出来。等回了丘泉,我拿出来给你玩玩。”他指了指他宝贝似的不离手的金枪,“绝对不输你萧大哥的枪。” 遥光讪笑,将长枪抱在怀里:“那、那还是不一样的。”- 薛不凡与孔正卿都是工作狂,做这些事驾轻就熟,花费几日清点完白莲观擒获的人,不知情被送入观里的发回原籍,与父母团聚。若是被卖入观中,无家可归的,就去丘泉郡,送去上学改造,树立正确价值观。 小满找到了姐姐,原本也要送回家的,但沈清和还挺喜欢她的胆大,抛了回橄榄枝,小丫头现在对他崇拜的不得了,欢欢喜喜接下,已经盘算好什么时候去丘泉了。 孔正卿对沈清和深入虎穴,想出这样奇特刁钻的法子深感佩服,薛不凡只觉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是他的路数,就是太冒进。 带回来的账本大家也一起看过,桩桩件件直指白莲观阴私没错,但正要细究,参与其中的官员也只落个渎职,丑闻被茶余饭后拿出来说笑一番。真正要分筋挫骨,还得是逮到白莲教的幕后人。 的确有官员私下旁敲侧击来问过,都被挡了回去。几个老道似乎认定会有人来救,有恃无恐的很,纵使威逼利诱嘴里仍撬不出一点东西。 “我言明御史中丞的身份,大可将他们先斩后奏就地处死,可几人态度依旧,想必背后能令他们缄口的人官职不会低于我。” “不一定是官职。”沈清和指尖在桌上点了点,“我们大雍还有一群特别的人,无需任何爵位傍身,就有力量隐在暗处搅动风云。” “你是说……” “没错,只是我二人在丘泉待得久了,这漩涡中心的水是什么样,还是孔大人最清楚。” 孔正卿沉吟片刻,“若是五姓七望,倒是真有能力。只是他们向来孤傲,该不屑踩进这种龌龊污秽的池子。” “你也对望族门第有滤镜?”沈清和笑他,“孔大人为人廉洁,办事效率很高,有时间可以来我们清北书院坐坐,很欢迎您这样的人才。” “早听说你办了个书院。”孔正卿也笑了,“若得闲,我定要去看看。”他还要多问些,遥光突然着急忙慌推门进来。 “那几个老道死了!” …… 乘车奔至州府内狱,几具刚死的尸体尚且鲜活,还带余温。 “人怎么死的?”孔正卿抓住个狱吏问。 狱吏支支吾吾回话:“大人,我们日日都将人死死看住,都是一把老骨头,也没上什么重刑,也好吃好喝的供着……没想到他们竟将我们送的饭菜偷偷倒了,三日水米未进,我们一时不察,就活生生饿死了……” “饿死?!”遥光觉得荒谬极了,他跳起来,惹得薛不凡侧目,“你们怎么看管的,活生生的人都能饿死了!你知不知道他们……” “好了遥光。”一直远距离看着死尸,沉默不语的沈清和出声制止,“你们将人埋了吧。” 狱吏连声应是,四人步伐沉重离了牢狱。遥光觉得怎么都不对劲,“前几天他们还生龙活虎,向我耀武扬威呢!我不信他们随随便便就愿意抹脖子去死了!” 孔正卿:“其中是有古怪,但这几日所有与他们接触的官员我都盘查过,并不像那幕后主谋。” “看来是有人不希望我们继续往下查了。”沈清和冷笑出声,“手伸得真够长啊,出手就要全部的性命。那老道的话叫我们迷眼了,实则是那主使从未想过要救人。” 是没机会救?还是不想救? “其他人也没说什么有用的……那到现在,白莲观的线索岂不是全断了。”遥光烦躁的挠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大进展,连观宇都捣毁了,现在就查不下去了,我不甘心!” “查,当然要查。” 沈清和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牢狱潮热,他踩上台阶走到光亮处。这些年在丘泉,埋首于大大小小的杂事里,已算是长久的韬光养晦,他在此刻泄露出些兴奋的搏动,像是野兽闻到猎物喷溅的鲜血。 “我最讨厌的,就是不把人当人的人。” 三人都在看他。 “我打算去徽州,要好好会会那位阁下。希望我们会有个愉快的结局。” 修褉是从百年前流传下的活动,世家为彰显本族根基深厚,大多会参加,应该能有所收获。 薛不凡是‘徽州’,神色微微沉下。 遥光闻到了硝烟的味道,眼神骤然发亮,他也想找地方发散一下过盛的精力。 和沈清和一起当然更好,他总能遇到有意思的事。 第50章 50 再见越芥 “沈大人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公羊慈立在车旁, 看小厮将行装一件件搬上车马。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是得出门看看,毕竟还是大城市机会多。”沈清和微笑。 公羊慈颔首, 看到他多到夸张的行囊,难以移开目光:“你这是……” “啊, 是这样的。”沈清和敲了敲身边的箱子,“我们郡比较穷, 好不容易遇上个大平台,正好带点本地土特产, 听说带货可赚钱了, 公羊大人要不要一起来?” “我还是不用了……” “对了, 不是祈福除秽吗, 尊夫人怎么没来?” 公羊慈闻言垂眸, 神色一派忧愁, “小柔昨日又犯了心悸的毛病, 路途颠簸, 她也受不了这样的奔波,索性我去罢。”他抬眼看向沈清和, 勉强笑道:“沈大人先前不也说心诚为上,徽州燕清山的宝华寺听说有高僧护持, 届时我去上一炷香。” 那账本上倒是没有记录与公羊慈有什么往来, 他为那位魏小姐奔前顾后,或许不为别的, 是真正的情深义重了。 “大人真是夫妻恩爱, 可怜我还是孤家寡人。”沈清和佯装叹息,状似无意提到:“说起庙观,本地的白莲观倒是声名鹊起, 听说也很灵验的,大人没为夫人去上过香?” “白莲观?”公羊慈思索片刻,“先前倒是有想过,没想到我还没去,中丞大人和遥小将军就来将它抄没了,他们可是跟着沈大人你来的。”他语气里有些嗔怪,“不过倒也做了件好事,百姓们都在传,白莲观触怒神灵,遭了天谴,幸好这神罚来的及时,不然我苍州百姓不知要受多少蛊惑。” “是,我不仅要抄了白莲观,还想把这观后的经营者抓出来,公羊大人——”沈清和突然凑近,公羊慈没动,由着他的轻狂举动,“您会不会觉得我越俎代庖啊?” 公羊慈摆摆手,眼中倒是多了些欣慰,“你看起来年轻的很,也敢做敢拼,以后成就定高过我这个懒散的不知多少。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就是。”他言语随和,坦坦荡荡,真是个好脾气的人。 沈清和站直了。 “好,那先谢过大人。” 应该不是他。 苍州州牧,大概是苍州最大的官了。不过这位公羊大人清风朗月,没有官腔官架子,不爱处理州务,身上没一点班味,谈诗词茶酒倒是很有见解,逍遥自在的很,比他还不像个当官的。 若他们在京都时认识,说不定还能成为互邀饮宴的朋友。 …… 车马慢悠悠走在官道上,车旁一队兵士护送,不是普通人的用度规制,于是一路顺遂太平,没什么不长眼的匪盗搅扰。 见过京都繁华,也见过边境黄沙,这徽州又完全是另一番面貌。微风拂柳,芳草萋萋,连街头的贩夫走卒都昂首挺胸,散发着‘我是城里人’的精气神。 他们的车驾在苍州府是难得一见,屈指可数的气派,在这里就显得很不够看了。公羊慈贴身的护卫小厮都是土生土长的苍州本地人,一辈子没出过郡,此刻纷纷隐秘翘首,观察这富饶无比的大城,心中卑怯瑟缩,被衬得像只只土包子。 沈清和倒是没什么进城的实感,但草蔓长堤,花香漫卷,也确实令人身心舒畅。 “绿化做的挺好,记下来记下来,回去学习一下。”他侧头对薛不凡说。 公羊慈性子平和到发淡,来到新地方也是这样,慢条斯理安排好歇脚客栈,上楼了便掩好房门再没动静。似乎这世上除了结发妻子,没什么能叫他心生波澜。 好内向一人。 沈清和看着他进门,错脚进了自己房间,窗明几净视线开阔,推窗看去是一片错落碧色,绿水中有轻舟微曳。他伸出手,拂过窗外轻摆的柳枝。 徽州城的云中郡,真是大城市啊,五姓中的魏氏好像就在这儿,修褉时候应该能见到吧。 第三日的溸水边,他就见到了云中魏氏。 长亭下嫩绿浅草,再远处溸水潺潺,鸟鸣清越,水源最上游的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四方布了守卫,贵族官家的男人女眷在水边嬉闹。亭里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名为魏生的人坐在主座,他们即是东道主,又每年都筹办修褉,迎接远的近的客人。 祁常柳都来了人,具是坐在主座。名流圈的服饰风向似有变化,流行起轻薄衣着,宽绰如云雾遮罩。 公羊慈虽然和魏家有那么些微薄的裙带关系,但显然挺不受重视,坐席被安排在末尾,多少还是个州牧呢!不过他本人倒是怡然自得,观观山看看水,并无半分落差不满。 沈清和这个陪客更不用说,能挨上坐席就不错,离核心圈当然远之又远。 五个姓来了四个,只为首的越氏没听人提起。沈清和此刻庆幸世家大族都根深叶茂人丁兴旺,在座的他一个也不认识,不和仇家聚头他乐得自在,真查起白莲教也少束手束脚。 他刚这么想着给自己斟了杯酒,再抬头就撞见个熟面孔,差点把还没咽下的酒喷出来。 “咳咳咳……” 沈清和差点没给自己呛死,越,越芥? 越芥刚掀起衣摆坐下,就听到席尾动静,皱眉去看,也怔愣一下。 “怎么了越公子?”魏生循着他视线望去,尾席上似乎有个人掩着半张脸在咳嗽。没见过,不是云中郡的,应该是被谁带进来的。 “没事。”越芥收回目光。时刻三年,他也算平步青云,已在中书监连升两级,在朝中握有实权,加之背靠越家,朝中几十年的大员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曾经同科高中的三甲,他与榜眼都在朝里站稳了脚跟,唯独一时风头无两的探花郎销声匿迹,已被贬谪驱离多年。 没想到今日遇上了。 越芥昔日对他是颇为厌憎,可年岁见长,也磨了心性,那如稚童般直情径行的讨厌也散了大半,今日遇上,头尾之隔,一时难说心中复杂。侍从给他倒了半杯清酒,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怎么了你。”遥光坐在他旁边,看他咳得难受,替他拍了拍背,“这小碟子小菜,一口就吃完了,难为他们能细嚼慢咽品个把时辰。还有这什么修褉,不就是设宴喝酒,顺便玩玩水嘛!我瞧不出来哪里能除祟了,穿这身衣服实在难受,要不是那边还有女人小孩,我真想现在就脱光,跳进水力痛痛快快游一场,也叫他们看看什么才是好汉子!” “……” 遥光每次遇上这些场合都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抽象,沈清和按住他抓袖子的手,“或许你想抓着藤蔓在树上荡一荡,一边剥香蕉一边感受返祖的快乐。” 遥光眼睛一亮,“好啊!听着也有意思!不过香蕉是什么东西?” 沈清和扶额,“好了,别现眼了,还有正事要做呢。” 遥光听了,面前按捺下躁动的心思,“薛不凡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大早就不见人了,不然该叫他来陪你。” “他们薛家族地也在徽州,说不定想家了,正好回去看看。”沈清和缓过气,见越芥偶尔直勾勾看来,视线毫不遮掩,拍了拍遥光手臂,“你待不下去的话,帮我去做件事。”他俯身与他耳语,遥光有点茫然,还是点点头去了。 “沈大人先坐,我去溸水边濯洗了。” 公羊慈无意与上下攀谈,与沈清和支会一声,便往水边走。 剩下沈清和一人独坐,他喝了点酒,颊边升起浅淡的红意,目光微晃地看着杯中酒液,支颐斜坐,风流天成,一时分不清是在沉思,还是已然酒醉。 席间有人见这处春色盎然,心痒难耐去与之攀谈,沈清和只淡淡瞥来人一眼,突然起身走了。被忽视撇下的人一脸迷茫,回头一看,就发现他是提着酒杯,往主座去了。 落了冷待,他回过神来,恼羞成怒说: “自不量力!他是什么门户,也不照镜子看看!” “是啊,那几位,可不会像我们一样客气。” 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都等着看好戏,沈清和也不在意,他走到最前头,站定在越芥身边,大大方方地冲他举杯,“越公子,好久不见啊,要不要喝一杯?” 他的白俊的脸蛋被酒色染红,越芥和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但能回想起这一幕他似是见过的。在金鳞宴,人人都同他道喜,只有沈清和颠倒黑白鬼迷日眼,对着昭桓帝告状,当时他觉得这人一定会成为一个佞臣。 主座的谈笑被他的骤然插入打断。 魏祁常柳抬头,目光在二人间打转,谁也没说话。 沈清和突然从灵魂深处涌上一阵恶寒,刺激得他头皮发麻。 就是这样! 和被导师带去参加学术年会时,发表可笑言论后被一群行业大拿盯着的感觉一样。 三分讥笑,三分凉薄,还有四份漫不经心,再没有如此准确的饼状图! 50-60 第51章 51 我要当销冠! 只不过, 现在这些只算是各大名校董事。 而沈清和,也已不是从前的沈清和了。 沈清和唇角一掀,展出一个亲亲热热的笑。 “越兄不会已经把我忘了吧!原来我没有在你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真是很遗憾。” 越芥盯着他看,他在官场上辗转, 虽然未有多少挫折,但消耗的心力是一点不少。像今日这样人情世态的集会, 从前是很少参与的,但今时今日已有不同。即使现在他依旧觉得这些俗事比不上焚香临帖半点, 但也早已驾轻就熟, 有一日还惊觉自己习得了左右逢源的伎俩。 堂兄前些日细细端详了他, 赞他长进。 但沈清和, 混不吝的样子倒是一成未改, 他确实深刻得很。今日乍然见到, 他还在想, 不过一个小人物, 早就沦落,自己竟还能记得。 视线从他的脸, 流转到捏着的酒杯,又再回到他的脸上, 越芥没说话。 意思很明显, 不喝你敬的酒,又怎样? 其他四姓的人也咂摸出了, 是这不知名头的小子单方面称兄道弟, 人家越公子都不稀得搭理呢! 一来就挑上大鱼了,也是胃口大开。 沈清和失笑,越芥怎么不经逗了, 没以前好玩。 “越公子不喝,你可以来找我们啊,说不准我们愿意呢……你不会是瞧不上我们吧?”柳拂兰突然插入,他盯着黑发青年的脸看,突然一勾手,沈清和后退一步,让他捞了个空。 他立即面露不悦,笑也冷了,一双三白眼阴恻恻地看他。 “现在是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啊。” 魏生知道他是生冷不忌的,但现在是他攒的局,不是私宴,这么多双眼睛,还有越芥在场,他眼里揉不沙子,柳拂兰这小子也忒不管不顾了。 一来就被针对,沈清和有早有心理准备。 “这位公子,敢问你姓甚名谁?” 柳拂兰忽地了然,原来是不知道自己的。他施施然报上名号,没想到那漂亮青年只是长长哦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再多表示,更像对他的挑衅了! 整个徽州有多少人敢对自己这么不客气,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吧! 他这回真要暴怒,魏生连忙将他拦下,“拂兰,拂兰!”第二声拔高了音调,柳拂兰才眯眼打量沈清和一眼,压下了暴虐,重重哼了一声。 魏生也真是,云中郡不是他的地盘吗,怎么还畏手畏脚! 涡流中心的沈清和似乎对他们隐秘交换的眼神毫无所觉,到现在才慢半拍道:“噢,江陵柳家啊,久仰大名了。听闻江陵产的鲥鱼鲜美极了,不知沈某此生有没有幸能吃上几尾。” 语气恰到好处,似乎刚刚冷落人的不是他一样,俊美的青年此刻微微探身,像是真馋那鲜美鱼肉。 鲥鱼金贵,运送不易,离了江陵能卖出天价,别的地方少有。而抄没白莲观时,厨房水缸里正游着几尾,都活生生的。 所以,白莲观背后有没有可能是柳家? “吃几条鱼还不简单,你也就只知道鲥鱼了。”柳拂兰嗤笑一声,看他视线扎扎实实落在自己身上,颊边红晕尚存,一时迷眼,又没那么生气了,轻快道: “你想吃,跟我回江陵啊,你要吃几条便有几条。” 沈清和拥有多年经验,深谙social奥义,话太少刷不上脸,话太多又显得油腻。他早早就学会把控一种特殊的度,身上特有种恰如其分的洒脱,自然而然就能搭上话,当他虚心求教时,百分之八十的导师都会对他这款有好感。 起初几人觉得他是来向越芥献媚的寒门小官,后来说多几句,发现同他既不奉承,也不刻意贬损,有时还能冒出两句俏皮话。大雍人美风尚行,名流圈子处处追时髦风度,说白了就是多少带点颜控,漂亮话配合这张脸食用效果更佳。 几轮下来,没开口的常联和祁时也多说了两句,更别提柳拂兰。 他眼珠子都快黏沈清和身上了。 本就热的场子炒得更热火朝天。 但沈清和还是失望,都是老狐狸,看似是说上话了,但有用的一句也没套出来。 五姓对他开始态度不算好,也是合理。但他们的蔑视都很光明正大,坦然到和呼吸一样,暂且瞧不出谁暗藏杀机。 “系统,感觉刚刚有点喝多,现在脑子发晕。你有看出是谁吗?” 牢里的老道都死的悄无声息,没道理不知道白莲观的捣毁有他一份。仇家都送上门了,怎么还都和颜悦色的。 这么谨慎? 沈清和:“就这个关头,越氏也来了,很难不叫人怀疑啊。”他看了眼越芥,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是越芥的话,也不像搞邪教的。” 系统没开天眼,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越芥手中酒杯紧了又松,最后重重磕在桌上。 他身份不一般,所有人都去看这位越家公子,小心揣度是哪里做的不好,惹了他不快。 唯有沈清和,他嫌热,便懒散在廊柱边坐着,等待河边卷来湿润的风,吹起他鬓边的黑发,带走他蒸腾起的体温。 原以为他会羞惭,会怯弱,会像一只跌进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避着人走。 好像只有他不同,总是不同,和从前一样迥异到格格不入。 又或者说从未改变,才会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照出他如今倦怠扭捏。 越芥眉头越来越紧,魏生等人看他眼色,更是大气不敢出。 他绞尽脑汁想着,有什么事能令越芥不快的。一个来回颠倒,就肯定根源在那新闯来的沈公子身上,二者孰轻孰重不必多说,就那柳三没心没肺,还要去招惹,手又要搭到人身上去了—— 酒杯重重一掷,越芥终于开了尊口。 “不是要和我喝酒吗,喝啊。” 沈清和一愣,他刚刚已经喝了不少,已经差不多了,不过领头人开了尊口,他当然得接。 “我喝我喝。” 杯里还有个浅底,他主动伸手和越芥手心酒杯一碰,头一仰,一杯就饮尽了。 各位校董显然都没把自己当回事,沈清和也没探出想要的消息,换做在学术会议上,这就是纯纯的无效社交,又是陪酒又是陪笑,扫了大佬微信,人家就当个笑话,转头都不带通过好友请求的那种。 就像没有title,和铁帽子王对话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厚脸皮刷个脸,说不定还能找到同方向的大佬提携一把,让潜在的评审专家了解自己的工作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虽然他们的‘铁帽子’很可能砸钱砸资源水来的,还有重大学阀垄断案底,这点就很不好。有天他掌握l 话语权,是要推翻他们的学术腐败,重建学术规范道德的。 “这回我可真喝不下了。”沈清和将酒杯往桌上一拍,都是九曲十八弯的老油条,那只能从下面的小鱼小虾入手了。按照均值回归定理,这种家族企业总得有几个坏事的小臭篓子,就像再厉害的行业大拿,也会有几只笨手笨脚的研究生。 嘴里念叨着‘不行了不行了’,他要提前离场。 魏生还在思索,柳拂兰也不拦。这个对他胃口,但也不急这一时的。 “谁准你走了。” 冷不丁一声喝止,沈清和惊讶回头,发现竟然是越芥在说话。 他还会这样发脾气呢。 越芥胸中有股没来由的无名火,他察觉到了,却没想过压制。 中书省秉承君主意旨,掌管机要,算他最顶头的机关之一。换句话说,越芥现在也算他顶头上司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就没把自己放进眼里过。越芥平日少沾酒,这次席面却已破天荒连饮了数杯。 越家人身上都有种傲气,俗气点就是贵人眼高。 沈清和已调去西北,他们之间的差距已是云泥之别。 酒热带来的燥意难以排解,他心绪一时难平。庶民就该是庶民的样子,他现在应该与当初向昭桓帝邀宠一样,跪在地上,低眉俯首,和自己说话。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他凭什么能这么快活。 “嗯?”沈清和回头,像看不见他身上翻涌的不悦。 众人也被越芥的态度弄懵了,越芥公子不是出了名的冷清,怎么今日阴晴不定,一下和人喝酒,一下又不准人走…… 到底是相熟,还是有仇啊! 沈清和是没走,反倒半步跨到越芥身前,笑盈盈摘了他手里的杯子。 “贪杯不好。” 栏外就是淙淙流水,他将杯中清酒尽数倾进了溱水中。 “越兄还是少喝点吧。” 越芥盯着他,突然察觉今日失态,深吸口气,按住眉心。 他这是在做什么啊…… …… “总算来了,你交代的我都弄好了。” 遥光指挥着来往搬搬扛扛的人,一边用草扇给自己扇着风。 沈清和用了半日踩点,又费了半日将长堤旁一排还在修建的商铺都给租下来。这些铺子出手大多依靠地契买卖,没有租十天半个月的道理,他靠着钞能力,硬是让地主点了头。 这一排的屋子都还是半成品,只有房梁框架支着,又不能立刻拿去做生意,只租短期几日有什么用! 双方都觉得自己赚了。 “你花钱租着破房子干什么?”遥光也不解,但手上功夫没停,见有人抱不住手里的长杆,还帮忙上手托了一把。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沈清和卖了个关子,“呦,学生们到了。” 他前脚离开苍州,后脚就派人传信回丘泉郡,让运些到实习期的学生来。也就是今日,他将一切置备完毕,最后缺的人手也正好到。 他拍拍手,将所有人聚了起来。 “你们非常幸运,这次顶岗实习将迎来校企合作全新模式。” “这次展销会由我们清北书院牵头,联合丘泉纺织厂,丘泉钢材厂,丘泉农业基地等本土产业,基于云中郡真实的商业环境,力求将我们的产品推向整个大雍,真正打响清北出品,必属精品的口号。” “第一届展销会,成绩都会记录到校刊上,要为后面的学弟学妹打个样,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学生们各个摩拳擦掌,高声应答。 这里的每件产品都有他们清北学生的影子,说是自己的孩子也不为过,他们自然卖力得很。何况销量是计入学分的,卖货最多的,还能成为这届的优秀毕业生! 名字会被贴在布告栏上挂两个月呢,人人都能看见,这是多么长脸啊! 所有人眼里都铆足了劲。 他们四下看看身边的同学,眼里都燃着几个大字: “我、要、当、销、冠!” 第52章 52 乍起风波 修褉是每年的大日子, 这里是通往溱水的必经路,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河堤这处的屋子都被黑布罩了起来,路人也觉得奇怪, 回回走过都要看上两眼。 这大白天呢,难道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正好奇呢, 便见那铺天盖地的黑色围布被扯下,露出里面光怪陆离的场景—— 连成片的旗帜被扯成了临时招牌, 书写丘泉郡的各个产业,奇形怪状的工具, 成堆的布匹, 鲜亮的果蔬按照区块堆放, 甚至还搭配了各种介绍物料, 产品画报宣传册一应俱全。 充作讲解员的学生精神面貌饱满, 身上是清北书院的特色院服, 培训时早就将讲解词背的滚瓜烂熟。 负责调研回访的摊开了纸笔, 蓄势待发, 准备收集展会数据,实时撰写买家画像, 展会报告。 显然展销会不是临时起意,只是这次正好赶上, 便放在了徽州举办。 学生们纷纷开始拉客: “瞧一瞧看一看, 丘泉展销会!” “欢迎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填表还有小礼品赠送, 先到先得!” 好新鲜的叫卖, 也正因为太过新奇,不少人望而却步,只敢在远处看两眼。直到发现去的人都捧了一小袋面粉回来, 一问还说不要钱! 这下可不得了了,原本观望的人瞬间蜂拥而上,领了的人还要回家,拖家带口再来领! 虽然不是送鸡蛋,但是面粉策略也好使。 遥光:“……这也是在书院里学到的?” “布展有点简陋,但第一次嘛,允许一些小瑕疵。”沈清和点头,“俗话有说,职业的尽头就是销售。不是只有书上的东西才要学,销售也是门艺术,我们现在虽然有赵金山这一个代理商,但这还远远不够,大雍有十三个州,这是多么辽阔的一片蓝海啊!” “也别闲着,你的话——”沈清和上下打量他,“就负责维护秩序吧,正好还缺个保安。” 来的人一多,他们包下的一排位置也不够用了,只能从入口开始限制。 没听说过开门做生意,还卡着不让人进的! 人头开始骚动不情愿,遥光这大高个往那抱臂一杵,又都开始乖乖排队了。 “真是奇了怪了,你们怎么连东西也不卖!” 本来都是人都是被免费领面粉给吸引来的,有心无心的都听了几句介绍词,被讲解员口中与众不同的产品吸引。他们也想买些亩产几十斛的种子,能将种子催熟的肥料,针脚无比细密的绫罗……都挑选好了,结果被临时打住! 那穿蓝白衣服的年轻货郎只笑着摇头:“我们的产品每日限量购买,每人数量有限。要是名额卖完了,剩下的就只作展示用,日后我们也会在各大州郡上新,大家都可以来购买,请认准‘清北’商标哦。” 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几次,屡见不鲜。 沈清和站在河堤上,底下展销会办得如火如荼也甚是欣慰。 丘泉郡已经快进入全民生产的热潮了,货物早就供大于求,就算是到扩展到整个苍州,也还是不行。苍州人消费力太低,往往只一家人种一块田,能管自己温饱就不错,哪里来的闲钱消费。换到徽州就不同了,这里人均可支配收入倍高于苍州,是零售业发展的优质土壤啊! 况且展销会的最终目标也不是这些散客,他们人手毕竟有限,强龙还难压地头蛇呢,外来品牌侵入本土市场哪有这么简单。要寻找的是能长久合作的经销商,再在未来发展成加盟商,这才能将品牌知名度彻底覆盖整个大雍,真正做到‘清北出品,必属精品’。 这样发展,丘泉就能改叫大雍丘泉,成为下一个纳税大郡了。系统还在每天逼单等他挣积分呢,作为郡守,在职期间成绩这么漂亮,上司该考虑升职加薪了吧? …… 徽州薛府,假山流水,高树鸣蝉。 主屋内,流水的小厮侍婢将菜肴佳酿端上桌,穿着鲜亮绸缎的夫人亲手为归家的儿子添了菜。 薛不凡讷讷说:“不用的母亲,我自己来吧。” “这么久没回家,吃顿饭而已,难道和我生疏了?” “没有的。”薛不凡只能放下手,看着母亲将一道炙菜夹进了他碗里。 “你这么多年没回来,还以为你把爹娘都忘了干净,世上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孩儿,我看你不是来报恩,分明是来报仇的!” 薛夫人将银筷放下,薛小四郎见母亲摔了筷子,慌忙小跑过来,扶住薛夫人手臂,连声唤道:“母亲怎么了,母亲不要生气。” “瞧瞧,你五岁的弟弟都比你懂事!”薛父大步流星进来,看到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火气顿时上涌,“你还知道回来,怕是连家门都要找不着了吧!” 薛不凡起身,深深一拜,“不凡愧对父亲母亲。” “我当初给你起这名字,是要你光耀我薛家门楣的,现在倒好,你最没出息!”薛父提到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举中试,徽州的青年才俊中薛不凡可是独一份,他光流水宴就摆了三天,“耳提面命你几次,现在多事之秋,我们薛家不比从前,除非那几户,要么是光了脚的,不然谁傻傻去神仙打架,偏要去前沿,要去御前办事!现在倒好,在那鸟不拉屎的苍州白白蹉跎!” 薛不凡将薛乘的责骂一一收进耳里,什么也没反驳,全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薛乘哪里看不出这小子的反骨,嗤道:“你回去就立即递辞呈,回徽州来,我给你另谋差事!” 薛不凡一改沉默,一口回绝了:“我在丘泉待得很好,不回来。” “混账东西!”薛乘一巴掌拍在桌上,“我看真是吃的穿的没短过你,才养出你这只小白眼狼!” 听到父亲怒吼,薛四郎立即嘴一撇,哇哇大哭起来,薛夫人看了他们父子俩一眼,无奈抱起小儿子下去。 屋中仆役纷纷撤下,将门也合上。 薛不凡:“父亲说我是白眼狼,那为什么还要管我死活。” 从他第一次违抗父亲的安排开始,父子间好似就开始有了深深的隔阂。 “我稀得管你!”薛乘甩袖,来回踱步,喘匀口气,最终指着薛不凡的鼻子,口沫横飞说:“你以为现在的薛家还是从前的薛家?你年幼时读的是最好的书院,用的是最好的食物,穿的是最好的衣服,难道这些是天上凭空掉下的?还不是你曾祖父,你祖父,一代一代积累下的,现在轮到你了,反倒撂挑子不干,你要当这个罔顾祖宗的不肖子孙吗!” “不是还有大哥哥和三弟吗。” “你三弟,那个酒囊饭袋,不提也罢!你大哥他资质平平,性子怯懦,指望他去争,且等下辈子!现在有眼色的人谁看不出我们薛家门庭凋零,青黄不接……”薛乘沉沉叹了口气,露出真正的疲态,“不凡,我们薛家只能靠你了。” 薛不凡恍然,“父亲从前未对我说过这些……” 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们既然借着祖辈荫蔽,享用了这世上最掐尖的一切,就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他们有义务接替父辈的责任,扛着家族期望,走在风口浪尖上,要么更进一竿,要么名声保全,甚至是暂避锋芒,每个人都是前赴后继的一环,但没有人不思进取。 百年望族,往往就是这样一代代积蓄而来的。 “那时新皇初立,党政波诡云谲,我们家高不成低不就,夹着尾巴不站队罢了!我曾想若你在皇帝面前站稳脚跟,也未必不能成事。只是,只是!”薛乘又是一阵叹息。 “现在不一样了父亲。”薛不凡听到此处,才真正和薛乘交了心,“如今我上峰是丘泉郡守,他是不一般的人物,按我看来也颇受陛下重视,假以时日,我们薛家还是……” “来不及,来不及了。” 薛不凡怔愣。 “魏家前几日已经递来名帖,我已经携你母亲兄弟赴了会。如今独木难支,唯有寻求庇护了!” 薛不凡还想再说什么,被薛乘直接打断。 “你既不愿交辞呈,这几日,就先留在家中吧!” …… “沈公子,你可是叫我好等。整个徽州府,都没人有这个胆量。” 沈清和掀帘进来时就是这番场景,柳拂兰半倚在凭几上,手指青葱细长,持着只通体透亮的玉如意轻轻拍打。周遭丝竹管弦,乐声靡靡,玉振之音清越,正为歌女所歌打着节拍。 他见沈清和进来,袍袖一展,将玉如意随手丢进歌女怀里,抱臂等他回话。 外头蝉鸣叫得耳朵都疼了,屋内确实凉丝丝的沁人心脾。沈清和打眼一看,屋子四角都摆了冰盆,冰块消解时还有噼噼啪啪的声响。 他在外面跑单子跑得满头大汗,回来还要受这些东西的腐蚀,万恶的资本主义。 “比不得您,日日有空消遣。” 他自顾自坐下喝茶,抬手间也是自在风流人物。 柳拂兰日日邀他,本以为能探出什么,开始应了几回,后来发现他没半点正经事,就是个闲得慌的狂浪生。 嗯,还有点好色。 很显然,还把注意都打到了自己头上,明火执仗的。 被轻嘲,柳拂兰也不恼,“你一个小郡守,哪里来的这么多事要做,不如跟了……”沈清和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过来,柳拂兰哼哼笑了两声,又没再提了。 看得出来,他觉得这是在玩情趣呢,本身又闲得慌,暂时还乐意配合,全当调剂心情了。 沈清和不喜欢这种明晃晃被当盘子菜的感觉,但现在他尚且有利可图,还得蒙头钻进这个套子。每天审阅联系展销会上的大客户,那边陪完笑又要来这里陪笑,一天赶两场。 实在身心俱疲啊! 希望今天能抖落出来点有用的,再没有,他就要踹人了。 柳拂兰也看出他心中不耐,但这小郡守冷张脸颜色也好,他便有了耐性。 “知道你忙,不是都叫你忙完才来的嘛。”他站起来,悬挂着的环佩叮当作响,“我带你去玩点有意思的,也叫你看看,这云中郡是不是强过你那小丘泉百倍,更别提我们江陵了,你见过就知道,那才叫四时风月,一星在水。” 短短三两日,这柳少爷就带自己去了不少销金窟,也是为了泡人,撒币撒的忘乎所以,沈清和也是见识了豪门世家,在这乱纷纷的世道下偏安一隅,是有多么潇洒恣意。 又要去玩,今日恐怕又是全无收获。 就在沈清和想着用什么借口怎么提早脱身时,柳拂兰已经带他来了一处酒肆,看外表只是寻常买酒的地方,顶多门廊更精致些,更前些日骄奢淫逸的处所截然不同。 “小二!” 柳拂兰传唤一声,堂前小二抬眼见是熟面孔,立即欢欢喜喜迎了上来,“柳公子您来了,里面请里面请!”他错眼看到柳拂兰身边人,迟疑开口:“这是——” 柳拂兰拿扇子往他头上一敲,“我的人,看什么看,还不快快去摆酒来!” 小二没在多话,连声应是,点头哈腰带二人来了内间。 沈清和百无聊赖的看着,内间就暗得多,大白天的,几十盏烛台照得房间灯火通明。沈清和还在困惑呢,就见房间架子上摆满了酒坛,坛边垂挂的木牌上名字各不相同,香软玉,淡扫眉,芳不栉,浅罗敷…… 好奇怪的酒名,难不成是这个酒馆特调? 他去看柳拂兰,期望从他那里得个解答。 柳拂兰羽扇轻摆,哈哈大笑起来,“拿今天最贵的酒给沈公子尝尝!” 小二听了,眼笑眉飞取了高高放着的一坛‘作婵娟’来,开了坛口,给倒了一碗。 “作婵娟,五百银子一坛,承惠了公子。” 什么东西就要五百两?! 沈清和面露错愕,不信邪捧起碗喝了一口,抬头时已将‘奸商’二字写在了脸上。 柳拂兰第一次见他如此错愕的样子,笑得开怀,就是这天价的一坛酒也觉买的值了。 小二乐呵呵的解释:“您是有所不知,这五百两虽只买了这坛清酒,但另有赠物相送,定叫公子物超所值!” “所谓‘作婵娟’,指的便是雪白如月,体态轻盈婀娜似飞天姮娥的女子。” 沈清和看着碗里堪称清冽的佳酿,突然几欲作呕。 “那些呢?”他忍住想吐的欲望,指了指墙上那排。 小二以为他来了兴趣,一一如数家珍起来,“这美人就正如美酒,‘香软玉’温柔可人,‘但扫眉’文采斐然,‘芳不栉’小家碧玉,‘浅罗敷’坚贞貌美……虽都不如您手中这坛昂贵,但都是难得一见的佳品!”他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还都在道观修行过,身上都沾了些神仙气,那可才是世上难寻……” 他还没说完,就听噼里啪啦的脆响,那‘作婵娟’已经葬身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53章 53 实际控股人 小二张大了嘴巴, 显然已经是懵了。 他神色一闪,看向了柳拂兰,又回到了沈清和身上, 添了几分谨慎,试探问:“公子, 您这是什么意思?” 起这样风雅的名字,行这样下作的事实! 他心中一时五味翻腾, 一为白莲教终于有端倪可查,二为这将人作酒随意买卖而升的怒意。 也是, 这样开盲盒的玩法, 说不准他们还觉得别具风味呢。 沈清和将握拳的手藏在袖里, 假笑说:“或许, 我不喜欢女人呢?” 柳拂兰半边眉峰挑起, 这沈公子对他总不假辞色, 还以为他是不喜欢男人的呢, 没想到…… 小二一愣, 面色慢慢松缓,稍后露出个了然的笑, “嗐,您早说啊!” “小店的酒也有雄雌之分, 那雄酒就在隔壁。也怪我, 没提前问清楚,公子请随我来。” 以免打草惊蛇, 沈清和装作无事, 随他去看什么雄酒,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随手指了一坛便草草离开酒肆。 二人同乘一架马车, 柳拂兰促狭:“你竟然是个断袖!”他就知道,上天赐予他这样的身段相貌,只安稳娶妻生子,岂不暴殄天物! 沈清和乜他一眼,一心想着酒肆里的事,“柳公子,你可少挨蹭我,男同可是会传染的,小心被家里打断腿。” 柳拂兰大笑起来,随后定定看着他,眼神如狼似虎:“若得一度春宵,我可不怕断腿,就是死也不怕!不知沈公子可否愿让我当个风流鬼?” 眼见他光明正大说荤话,开始用语言对他性骚扰了,沈清和忍着让他戴手铐的冲动,心道:这次我牺牲可大了!了结了白莲教诸事,他得再了结这家伙的命根子,省的日日发情为祸人间。 对了,系统库里似乎还有化学阉割的法子,让高容研究一下,若能成,柳拂兰便当第一个小白鼠吧! 柳拂兰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升起丝丝凉意,他瞅了眼沈清和,无意间看到他露在外面的白皙脖颈,分明的一截腕骨,心头又开始发热了。 “那柳公子你要失望了,我可要去找我的‘小檀郎’了。”‘小檀郎’是他新换的那坛酒名。 “从前以为你们五姓七望都是清流精白,事事都要头等,没想到这奇技淫巧也不甘人后,还有这些不为人知的玩法。” 他话里带刺,柳拂兰却一副受用姿态,“那是,你没见过没听过的可多了,沈公子日后可要多学学看看,保管你大开眼界。” “所以这以酒代人的法子,是柳公子你想出来的?”沈清和横扫来一眼,似尖刀出鞘。 正是太阳将落山之时,天地开始蒙上一层昏黑。 柳拂兰半张脸正好隐在暗处,上挑的双眼露出狐狸般的狡诈精光,向来精虫上脑姿态的柳拂兰回避了他的话题,单手搭在他肩上,“嗯……你且只管享受吧,爷提醒你,知道太多对你可没好处。” 他既不否认,也不回答,只叫人别再打听,只可惜沈清和不是会乖乖听话的人。 柳拂兰就是一个字也不说,也已经引他找到了酒肆。或许料想他知道了也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许觉得他一个苍州的小郡守,再怎样在徽州都翻不出什么水花。 几吊钱买来,甚至是被信众免费送进观里的人,一包装倒手就是千倍万倍的利润,何况这天下不止一座白莲观,观里也不止一个人,这样暴利的生意,能赚多少钱?钱只会流动,不会消失,只要周转起来,就会留痕,只要留了痕迹,就会被人找到端倪,也不枉他几天两班倒的虚与委蛇。 “我到了。”车旁已经是驿站,沈清和掀帘下车,半途被柳拂兰抓住了手腕。 “清和啊,明者远见于未萌。” 柳拂兰敞着衣领,半躺在车厢内,蝉衫麟带,十足十的纨绔做派。但就这样的人,列于五姓七望中,本地高官都对他敬让三分,当真会如表现的这般游手好闲? 沈清和打了一个问号。 但无论柳拂兰怎样,他都要查。不仅要查,还要查个清楚明白。白莲观背后的腌臜,不只是谋取暴利,只要它们存在一天,就意味着世上还要出现无数的小满,只是她们不一定幸运,能在潮平郡遇上一个正义凛然的孔正卿。 沈清和听到脑中有几声嗡响,然后是系统缓慢开口:“宿主,按照我的综合数据评估,您和他们任何一家正面对上,获胜的可能性都近乎为零……”他也不逼沈清和去交朋友了,“所以我的最优建议还是,暂且放下这件事,等到日后……” “柳公子说的对。”沈清和轻轻拂开他的手,跳下马车,抚平衣摆上长坐而起的褶皱,“叫清和太亲密。下次见面,还是连名带姓叫我吧。” 一声轻笑,悠悠念起诗来: “我亦多情病司马,不知何处吊香魂*。” 不知是回给柳拂兰的,还是系统的。 …… 回到房间,沈清和将房门紧闭。 亥时一刻,孔正卿踏着夜色匆匆而至。 翌日午时,当夏的暑气蒸得红花绿叶都打蔫儿,无名酒馆门口,聚集着三两光着膀子的大汉,拍桌蹬腿,不知是谁扔了块石头,将门口牌匾都砸得歪倒。 “你们酒馆卖的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破酒,我牵匹马来撒个马尿都比你这儿的酒正宗!” 店里小二看着几个地痞无赖,在心里骂爹。这是哪里来的奇葩!他们酒馆寻常的一斤酒价比市场价高了三倍不止,正经人谁会在这里买酒啊! 现在摔东西耍横,分明是来闹事! “你们要是再不走,我可要报官了。” “你你你,你去报啊你!” 几个大汉分毫不怵他,见他要报官更来劲了! “你这里的酒这么贵,又这么难喝,还不让人说了?就是官爷来了,也是我们占理!” “你们快来看看啊,这什么破酒馆,现在还要威胁客人了!” 他们躺的躺叫的叫,一人顶两人的身板,在地上就是一座肉山,嗓门还大,酒馆门口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几个臭鱼烂虾也敢来滋事,小二咬碎一口银牙,坏了东家的事,他们几个猪脑袋怎么赔得起! 他叫人去报了官,挥手让内院的打手出来,都是正经练过拳脚的护院出身,收拾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见精壮的打手出来,大汉头皮一紧,想着自己的任务,也不管不顾,抄起桌椅就是砸,烟尘四起,两边打作一团。 “怎么回事!” 长街上,身骑白马,头戴高帽蓄薄须的官府大人正好路过,手下人拨开围拢的人群。 来人正是孔正卿。 马蹄声哒哒,走近朝里头看了一眼,光膀子的大汉已经被压在了地上,他视线在酒馆堂夫手中的大棒上转了一圈,朗声道:“持械斗殴伤人,压入大牢。” 小二急了,他心一横,拦在马匹面前,“大人,我们都是做普通小买卖的本分人,你看……” 大汉适时的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孔正卿瞥他一眼,马鞭一扬,“本分不本分的,带回去审一审不就知道了!” 他还想再说,几个兵卒已经走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将他架了起来。后面人把在场滋事两方全押住,手脚麻利地将酒馆贴上封条,浩浩荡荡带回去。 人扣住了,查抄的人在这无名酒馆内搜了三天,只差没把地板砖给一一掀起来检查。中途不乏有人阻挠,但他是铁面无私的孔正卿,用的是西北军的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住他! 最后查出的,除了柜台上普通酒水买卖开支的账簿,内屋暗格里还有一则账簿,上头的流水笔笔都是百两银钱起,这一阴一阳两份账簿,正将这酒馆内里秽亵暴露了个十成十。 只是将这阴阳账本拍到小二前审问时,小二也明白了这是做了个局套他进去,自然抵死不认,只说自己只是被雇来管店的,其他的一概不知,要等真正主事的东家来决断。 孔正卿也不遮掩,他就是冲着这小酒馆来的。不仅这一家,他还派人将全郡的酒馆都搜罗一番,又抓了不少人,差使西北军的兄弟使了些手段,也是撬了点东西出来—— 这几家酒馆真正的话事人是个叫麻九的,只是这麻九信道,在外云游多年,已经许久不回徽州了。 人是查到了,可不知去向,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三人在房间内愁眉不解。 “这白莲教和金蝉似的,改名叫金蝉教得了!”遥光气愤地朝空气挥拳,“这一层又一层的壳子,终于拆开了人又不在!” 沈清和叹了口气,“这麻九估计也是一层空壳,查到了也无济于事。现在是在徽州,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他们未必猜不到孔大人和我们是一伙的,后面要更小心。” “况且他们可能不止通过卖酒把钱洗白,也可能是卖布匹,卖茶叶,卖字画……总有千千万种方式,我们现在着眼在酒馆上,他们转头把酒馆一关,照样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洗钱,找到了麻九,又会冒出张九、李九,打在棉花上,我们永远也抓不到实心处。” 这不就是控股公司,配置层层控股,分散风险,主公司不直接参与业务运营,也可以同时运营自己的业务。万一子公司爆雷还能及时隔离,保护其他部分不受负面影响,策划着出的人还是个商业奇才啊。 二人怔然,房间气氛凝滞片刻,遥光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干脆我带兵将在徽州的五姓子弟全都抓起来!这群软骨头,我就不信问不出来!” “稍安勿躁。” 沈清和潇洒一笑,“他们玩狡兔三窟,我们也能釜底抽薪。” 在二人期待目光下,沈清和从怀里夹出一打名片: “世上也不止钱财会流通,人脉人脉,就是良好流动的交际网络。为期七天的展销会,日夜加班social,这就是我收获的人脉,这几天,我也对幕后人有了点眉目。” “原本想和孔大人相互印证,看来只能信我的一面之词了。” “是谁是谁,你快说。”这么久的奔波,遥光被钓得肝火都旺了。 “我猜测,应该就是——” 房门突然被敲响,屋内瞬间噤声,在一声‘进’后,公羊慈收束衣袖,仪态端方地走进屋里。 看到三人齐聚在此,他也丝毫不奇怪。 遥光用眼神示意沈清和,他来干什么? 公羊慈:“白莲教事宜,我这里有点消息,沈大人愿不愿意听。” “当然,公羊大人有线索?” “是。” 公羊慈挺直得如一杆青竹。 “白莲教的幕后经营人。” “是魏氏。” 第54章 54 各表一枝 沈清和与他同时抬眼, 两双眼眸对上。 云中郡魏氏。 在场谁都可以站在这里说这话,唯有公羊慈不妥。 苍州牧爱妻,他的妻子又是魏氏本家出来的嫡支血脉,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就连遥光也能觉出其中不对,三双眼睛盯着他, 想要透过这挺立的身躯,得知他深夜前来, 又说这些话的用意。 “魏氏,为什么是魏氏?” 沈清和掀起眼皮看他, 试探问:“上五氏不是最珍惜羽毛吗, 这样高贵的门第, 犯不着经营这种东西, 自毁名声吧。公羊大人, 你可不能口说无凭啊。” 公羊慈泰然自若, “若是从前贤能辈出, 为门第披戴荣光的上五氏, 自然没什么好说。只是现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世道多舛,贤才凋敝, 就是上五氏也大不复从前。” “大人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先不说您说的对是不对……没记错的话, 越氏还是你的前主家,背弃主家, 可算不忠不义, 要声名尽毁,受万人唾弃的。” 在到苍州前,公羊慈确实是魏家有名的幕僚, 曾有千金买客的故事,现在还有人戏称他‘金不换’。 “我确实曾是魏家门客。” 袖中是刚从宝华寺求得的串珠,公羊慈拨过一颗,淡声道:“沈公子也知道世家豪门不与外通婚的规矩,何况是上五姓。因我和魏家小姐有私,即刻被赶出府邸,我妻子也受了私刑,从此落下病根……虽然小柔未曾抱怨,但我既是她的夫婿,见她日日受病苦拖累,岂有视而不见之理?” “只有让魏家全族也经受当时之痛,才能平我心头恨。就是声名尽毁,受万人唾弃又如何。” 他话音冷淡,每个字都带着凉意。 沈清和将指尖抵在桌上敲了敲。 这是强制解除劳动关系,还不给经济补偿的公司,遇上掌握公司黑料的员工,现在反手一个举报要报复前司了。 倒也合理。 遥光狐疑:“你只是一个门客,从哪里知道这些秘事?” 公羊慈淡笑:“我一介平民,如何十五就被招入幕下?身无长物,便只有这一点灵犀。虽然白莲教是秘辛,但我在这私邸十年,也不是全然闭目塞听,还是能够猜出一二分。” 遥光:“既然你知道,当初我们捣毁苍州白莲教时,为什么不吱声?” “那可是魏家,若我当时告诉你们实情,你们未必敢与他们叫板,我也不敢冒然用这未知之数去赌。我的妻子还在等我,我得小心留着这条命。”他答得很坦然。 “小人之心。”遥光冷哼一声。 公羊慈此刻才施施然找上门来,未尝不是想着他们封了魏氏私营的酒馆,已是半只脚踏入了局里,再无法脱身。 已经被绑死在船上,他才选在现在和盘托出。 公羊慈无意与他唇枪舌剑,他转向沈清和,“我也对沈大人说过,若有事需要用得上,尽管来找我,这是我的诚意,现在也不曾变。” 沈清和审视着他,似乎在判断这个人是否能当做可信任的盟友。 “若是不信我,我也可以当做今晚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见过。那也有个忠告,尽早离开这里,离开云中郡,离开徽州,走得越远越好。” “我知道你是陛下亲信,陛下派孔大人在你身边,还曾授予你天子剑,这等殊荣……但这世上还有个词叫‘天高皇帝远’,你在这里,讨不到好。” 他断言。 语调平平,泄露出的劝慰在亲疏间游离,就是这不强求不谄媚的态度,才能说到人心窝子里。纵使遥光不赞同他的话,也没那么有敌意了。 “我们要做的事,用不着你评说可不可行。” 沈清和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他身体往前倾了倾,“我很好奇,既然我们无法和魏家抗衡,那请问公羊大人,你又能做什么来逆转这‘败局’呢?” 公羊慈和魏家已经解除了劳动关系多年,就连仲裁时效期都早就过了,现在撕破脸,只是想争口气?他还图风水宝地的校址,找地皮扩建书院呢。 一切似乎勉强能说得通,但又无时无刻不透露出怪异。但千丝万缕的联系,总归是难逃一个‘魏’字,他想要拨云见日,但总是疑云重重,这或许就是先人们所说的‘当局者迷’呢? 不过沈清和也不是摇摇摆摆的性子,他想去做,就用手里能撬动的最大资源去做好。 公羊慈送上门,他为什么不用。 “我是做不了什么,但可以为你们引荐一个人。” “魏氏是笼在云中郡天上的一片云,但是天外也有天,云上当然也有云。” 沈清和不语,等他下文。 “修褉礼上,越家公子也来了,沈大人你是见过的。” 越芥? 公羊慈见他知晓,终于抿出一个微笑,“我可以代为牵线,若能征得越家帮助,沈大人想做的事也就不是空谈了。” 给他和越芥牵线,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了。 沈清和心中五味杂陈,还是亲手给沏了杯茶,摆在了空位上,抬手示意,请公羊慈入座。 “好啊,那我先谢过。” 这是邀请的意思。 公羊慈一掀衣摆,施施然入座。 宽袖拂过几案,端起桌上热茶,通经回纬的梭织镂绘,其价如金。 “越公子,我们也是许多年不见。”魏宏伯须发已全白,额头丰隆,要不是半靠在床榻上,脖颈上已经爬上了灰褐色的斑点,看上去真像是画师工笔下和善的老寿星。 越霁微笑,“家中事忙,没来拜访魏叔伯,是晚辈的不是。在家时父亲时时挂念着,今日我来,正好替他传达一声问候。” 魏宏伯笑得越发和蔼,眼角炸起一片片纹路,面价红润,精神还不错,“唉,我身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从前还能时常聚聚,现在是难了,就怕一离乡土就再也回不来了,也就不折腾了!” 越霁微笑聆听,端的是谦顺的子侄姿态。 “不过我还是最羡慕你父亲,年轻时叱咤风云,到老来还有你和越隐两个骄子,叔伯没他那么好运,只魏生这个不成器的,魏家偌大家业,别在他手里败光我就知足了,只等老头子下去和祖宗们告罪吧!” 魏宏伯预想过,魏生平日就只爱捣鼓草药丹丸,身边又无兄弟帮衬,他走后肯定有人不消停,只能豁出这张老脸,挟着和越圣几十年的老交情,为自己唯一的儿子寻求越氏抬手庇护,也不叫他被旁支的豺狼虎豹给蒙骗了去。 接了有越霁私印的拜帖,他已觉得这事十拿九稳。越霁好啊,世家公子里头等出挑的人物,也是敬重尊长的好孩子,讨个人情想来也容易。没想到见了面,却像块滚刀肉般,话是句句不落,但就是要不到最后的承诺,尽管他抓心挠肝的着急恼火,但看到这和琉璃一样的人朝他看来,还是按捺住火气,再细细讲话说明白些。 他说几乎声泪俱下,年纪又大,看着可怜得紧。越霁轻轻把捧着的茶盏放回桌上,上好的青釉仰覆莲花尊,清脆的磕了一声响,打断了魏老爷子接下去的话。 “魏生我见过的,不至于像您说的那样不堪。” 越霁微微低头,极具优雅规整的世家公子姿仪,看着在清水中上下沉浮的嫩生茶叶。 自从魏家分离成两支后,一支留在云中郡,一支远迁涿州,便像断身的地龙,苟活而已,虽跻身五姓,再无往日气象。 就算魏宏伯不邀他来徽州,他也会来一趟。凡有走兽垂死,旁侧必有觊觎的野狗。 不用魏老爷子多说,看在两家父辈的情分,他会帮忙好好收敛,不叫无名野狗啃噬的。 “不若让魏生来上清书院,书院里都是当世清学圣手,栽培一番定卓有成效,也不至于让叔伯您如此忧虑。” 魏宏伯诧异睁开眼皮,让人看清他泛起浑浊的一双眼。 魏生是他老来子,十二房妻妾就得这一个儿子,百般娇宠,就是书经也是在家中私塾里,延请名师授学。现在魏生快及而立,让他再去上清书院是什么意思? 若是他死了,魏生又在书院,那魏家由谁来接手啊! 魏宏伯一时情急,咳了几声,叫起越霁表字,“不是,子清啊,叔伯的意思是说……” “当然了叔伯,您和我父亲交好,魏家有事,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越霁露出一个浅笑,“魏表哥来了书院进学,我当然会尽我所能,保魏家的基业无事,让您九泉下能好好告慰祖先。” 魏宏伯直觉这话刺耳,但看越霁依旧客客气气,没什么别的意思,是他想多。但心里头那点想再说些什么以示亲近的话,怎么也张不了口了。 只能沉沉叹了口气,就算昔日再风光,现在也终究只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子了。他终于显出这个年纪的颓唐老态来,对身旁的老仆说:“你去把魏生叫来,见一见越公子。” 他也老了,只能做到这儿了。 魏生被家仆叫进来时,越霁已经在请辞,魏宏伯披着外袍相送。 “爹,你们……” 他诧异地看向越霁,“越霁公子?你怎么来了?” 越霁朝他颔首示意,转身离开。 “诶诶……”见他走得头也不回,魏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一回头,就被魏宏伯拽住了手臂。老爹每天病榻缠绵,手却和鹰爪一样有力,抓得他筋肉一痛,随即皱起了眉,“爹!” “见不着有客吗,说话没大没小,我已经和子清商量好,等入了秋你就去上清书院,好好学学规矩,也叫我省心!” 魏生不敢置信,“我?上书院?爹你没事吧!我都要三十岁了,去上什么书院?!”他眉头一拧,“我那么多叔叔伯伯,他们的儿子不是正好上书院的年纪,你叫那些人去,他们保准乐意,别再来作弄我了!” 魏宏伯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说什么混话!就知道成天捣鼓你手里那些玩意儿,现在外头那些人就是看我还活着,才肯多给几分薄面,你们哪个能挑的住大梁,我就不至于半截入土了还在这里费心费力!” “混账不混账的随你说,反正我不去……”他在云中郡当土皇帝,呼风唤雨惯了,哪里愿意再去守礼当什么乖乖好学生。魏生眼珠一转,反抓住魏宏伯的手,“是不是你们说什么了?”先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发了痴了,让他去上书院! “我还说呢,往年修褉都不见越家来人,怎么突然越芥就巴巴的来了,原来是在这处等着!” 见老爹没说话,魏生便有了答案,他咬紧了牙根,眉眼间闪过一丝阴毒。 “爹,你糊涂啊!你当越霁还是你的好贤侄?平日里从未来瞧过你一回,觉得你快不行了,我们魏家要日薄西山了,上门又是装乖扮巧,又是逼我去上清书院。” “你将豺狼认作羔羊,他分明是要在我们魏家身上咬下一块肉啊!” 第55章 55 风雨欲来 天干物燥, 黑云压城,溸水中的小鱼跳出水面,摔在缸口大的莲叶上, 扑通一声落回河中。 万物都在等候这场急雨。 沈清和独自撑伞,逆着避雨的人流商贩, 走下长堤,到了临街的茶馆前。二楼窗户半开, 有个身形颀长,似戴纶巾的人, 正在望他。 清学家大都重视门第、容貌、仪止, 其中尤以拥有清学解释权的越家尤甚, 他们对于品貌穿着的要求已经到了严苛的程度, 一直是清学最忠实的卫道士。 所以越氏的人也很好认, 穿戴严正, 端着架子, 八成就是, 沈清和一个错眼就认出是越芥无疑。 天公播露,斜飞的细雨濡湿沈清和的衣衫, 他只多看了窗口一眼,便收回视线, 在廊下将油纸伞收起, 踏入茶馆。 从前门阀皆以夸豪斗富为荣,但数十年积淀, 真金白银供养, 也有了更高追求—— 茶香清雅,长饮而始终清醒,于是备受青睐, 世上便有了许多这样的茶馆,大多只有士人进出,是他们烹煮品茗,待客晤谈的好去处。 丝竹渺渺,叫人身心一松,沈清和无心欣赏乐音。 公羊大人不知哪里来的能让他和越芥搭上线的本事,但他肯定不知道早几年越芥就将自己讨厌死了……只是前些日修褉时再遇,他虽然私有诘难,但再细细想,也没对自己造成什么实际伤害。 五姓虽非一脉,但也同气连枝,共同垄断这时代最上层的资源,撇开种种旧怨,越芥会帮他吗? 他以修楔的名头告假离开任地,但也不能长久停留。目标已然浮现,若不能快刀斩乱麻,他怕是再难像今天一样,距离成功那么近,那么近。 虽私心里觉得这事儿成不了。 但成不了,就不去试,也不是他的风格。 沈清和心思百转千回,见到越芥时还是挂上笑,多年别过,越芥也早已不是从前的越芥了,和他谈判得打起十分精神。 “我没想到,会是你来。”越芥看着沈清和,半抬着下颚,神色倨傲,倒能看出昔日神采。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沈清和怎么敢来。 麓山围猎之后,沈清和深陷囹圄,他们越家居首功。那日偶遇便罢,没想到他敢找上门,很佩服他的胆量。 “和越兄见面,我当然是要来的。”沈清和坐到他对面,不惧不避。 “要是我告诉堂兄,你不会有命走出这里。”越芥轻描淡写。 “你不是还没说嘛。”沈清和笑弯了眼,“不说我现在只是个芝麻大小的人物,只单论我对越兄人品的信任……”沈清和环顾四周,轻笑一声,“现在看来,我是赌对了。” 油嘴滑舌,小人谄媚。 说的没错,他只是芝麻大小的人物。越芥见过太多这样的小人物,太多太多,或是过刚而折,或是沉湎沦没。 就是这样,沈清和的特别才尤为瞩目。 就是这样,越芥才到今天也不明白。 从前的他或许不会在乎一个庶民的特别,就像堂兄所说,越家子弟自负使命,继往开来,光耀门楣,哪一件都兹事体大,他一直做的很好,也有自傲资本。只是偶尔停驻,总觉得有所缺失,去追寻时,已经漫成茫茫迷障,本可以无视,可总能捕捉到彼岸的微渺光亮。 细看,就是沈清和笑盈盈望着他的脸。 越芥猛地回神。 上好的顾渚紫笋洒在了他的指尖。 “……说吧,想找我干什么。” 前些日子觉得和一个小郡守置气,实在不必,现在改主意了。 自己在官场有些名声,左右是不太好的,刻薄寡恩这样的名头,他听得耳朵已经起茧子了。如若沈清和有求于我,不会叫他如意。 沈清和人坐直了,他决定迂回一下。 “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签纸,摆在桌上。 越芥瞥了一眼,似乎是张药方。 拿这个做什么? 沈清和看出他疑惑,既然来了,也不是全无准备。这张黄纸上的东西,是他搜查酒馆得到的意外收获,确切的说,单在别人手里可能并无作用,在他这儿,才能发挥十足十的成效,成为刺向魏氏穴心的一把利刃。 “这是春水煎配方——的一部分。” 沈清和按住黄纸一角,轻轻弹了弹。 越芥眉头皱了一下,视线从点着黄签到指尖顺着向上,看向沈清和。 “越兄不懂药理,我来给您讲解一下,其他草药都是清热解毒的佳品,但加入陀罗花,饵术,乌苦草后,药性发生了显著变化,大量生物碱产生了,它就从治病良药成了害人无须见血的毒药。” 这是酒馆秘窖里搜罗出几只封存的小坛,观色闻味竟不是酒,西北军的兵士觉得有蹊跷便上报了,经系统一检测,鉴定是plus浓度的春水煎,但在配方上稍有改良,和先前白莲观中香灰药理有几处重合。 前后一连就说得通了,白莲观的惑人香和名士中流行的春水煎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而这人不可能是传闻里善心大发制春水煎赠予天下人的修仙老道。 不是魏氏的门人,也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越芥不相信,“你说这是毒药,我也见许多人服用春水煎,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 “活的,和活得好,这是两码事。越兄平日见过的春水煎,浓度被稀释了数十倍百倍不止,偶尔用过一次的人,是不是都觉得身心舒畅,宛如登仙,因而觉得这是好东西?” “生物碱能够直接作用于人体神经系统,特别是影响神经元之间的信号传递——通俗一点说,只要用了这副方子上浓度的春水煎,只需要一次,这人将终生依赖它带来的渴望和快感——直到成为理智全无,只会服从欲望的野兽。” 沈清和眼眸黑沉,笃定的神色下掀起狂澜。“就算只服用小剂量,到我说的结果,相差的只是时间。这东西是魏氏搞出来的,他们既然知道控制浓度,想来对它的危害知之甚详,五姓之中服用者不在少数。” “越兄曾状元及第,想必能猜到他们想做什么。” 越芥的脸色头一回这么阴沉,如果沈清和说的都是真的,那种种后果,不堪设想。他将黄签捏在手里,“我要先辨别真伪。” “请便。”沈清和松开手,“为表诚意,我先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件事。” 看越芥难看的脸色,沈清和知道自己丢出的重磅炸弹很有效,眼神蓄起光亮,便顺理成章提出此行目的: “做这样的恶事,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我力薄。我们一起将这毒王铲了,皆大欢喜,怎么样?” 越芥将黄签收好,饶是心里有了算盘,听到沈清和的豪言壮语还是一惊。他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的,自不量力。” 沈清和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越芥肩膀,被他下意识躲开,只拍着了一下。“没办法,世事多艰嘛,还得愚蠢又自不量力的人去做。有越兄助我,算不算我倚强凌弱?” 上善若水,清学首册上就有的教条。 人人都将自己打磨的更圆润,好恰恰合适地嵌入自己想要的位置。只有沈清和不知尖兵最易卷刃的道理,每每横冲直撞,仍不满意,要将剑匣都磨成自己的形状才罢休。 又未必匣里剑,是离弦弓,由着观者心惊肉跳,不改,不退,听凭心意。 好失控的人生。 越芥评价。 但心里又有难说的滋味,绝不是错觉。 …… 沈清和走了,茶也凉了。 越芥独坐许久,半晌他将小巧的瓷杯倒扣盘中,离开了茶馆。 回到暂居的宅邸,他等不及要去抄写一遍《清学九辨》静心,打开书房门,竟是越霁正稳稳当当坐在他平日的位置。 越芥匆忙的脚步一滞,停在门口,端正行礼,叫了声堂兄。 越霁掀起眼皮看他,“怎么不进来。” 越芥迈过门槛,进了屋内,反身轻轻将房门合上。 “前几日接到传书,以为堂兄会过几日再到徽州。” 越霁指尖拂过案牍上的一堆卷册,随意点了一本《山水注》翻阅,视线在密密麻麻的批注小字上掠过。 “生了点变数,就提前到了。” 变数? 越芥随即想到了有关春水煎的事,将袖里黄签送到案桌上,将这东西的危害一一说了清楚,最后指名道姓点到魏家,只是沈清和——他知道堂兄不喜欢他,于是也轻巧地一笔带过。 越霁垂眸看着越芥递上来的黄签,又端详起他们向来听话恭顺的芥公子。 “堂兄?”越芥因为他的眼神一愣,疑惑问:“是有哪里有问题吗?” “啪——” 清脆的一声响。 越霁慢条斯理起身,越芥的半边脸被打得偏了过去。 他没想到从来端方的堂兄会打自己,瞳孔骤缩,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才发现他的神色和往常都不一样。 越霁身量高,微微抬起下颚,睥睨过来时,淡色削薄的唇线,挺直的鼻梁,洞察的眼神外,是锋利的锐气,目空一切的孤冷。 堂兄早慧,家中族老长辈都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若家族衰落,他是中兴之子,若家族强盛,他能再登峰造极。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每句话就举足轻重,同辈之中毫无争议的第一人,甚至是他们的半个老师,即便如此,他也很少很少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 越芥一时哑然。 “说说看,哪里错了。” 越霁收回手,风轻云淡的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越芥弓下腰,重重垂了头。他绞尽脑汁,也只想得出一桩罪名,“我……我不该和沈清和见面,更不该答应他的要求。” 越霁审视他,是失望的样子。 “我以为你算聪明的。” 越芥被崇敬的兄长这样看着,这样批评,比剜肉刮骨还难受。 “你姓越,所以有出格的机会,我允许你犯错,但不容忍你的愚蠢。” 越芥将要被沉重的话压垮,但还是不明白堂兄为什么打他,他急急为自己辩驳,想自证清白:“您想拿下云中郡魏氏,我和沈清和合作,不论拿到魏家把柄,还是砍掉魏家一只臂膀,不是能更快帮堂兄成事!” “你说的对,也不对。”越霁扫向他,“有没有他,收复魏家都是必然的事。而不对的地方,沈清和这个人,就不该存在。看看,我们严明芥公子都对他有贰心了。” 窗外蓦然响起一声闷雷,连绵的雨丝终成了暴雨如注。 越霁只用视线,就让越芥不堪重负地晃了晃。 “你,该走什么路,做什么事,心里应该清楚。” 他眼里有冷意,不知是对越芥,还是对谁。 “你是我看好的,不要临到头来,让我的眼光喂了狗。” 第56章 56 我来收你 突如其来的风雨连绵着刮了三天, 下了三天,等到溸水将将漫上河岸时,终于放了晴。 草叶上的露水垂垂欲坠, 沾湿过路人的衣袖,鸟雀从巢中飞出, 在如洗的天上掠过,地下的随风捎来的消息席卷了整个徽州—— 就在大雨初息的同日, 本地名声赫赫的白莲教,假借鬼神之口, 造妖书妖言, 行左道乱正之术, 在整个徽州城稍作休憩时, 被查封了。 香火鼎盛的观宇, 牵连了上千人, 令箭一发, 雷霆间发配下狱的也有百人之多, 呼惨喊冤声不绝于耳。纵使多少外边民怨,多少内里阻遏, 也无法撼动分毫。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下令拘捕种种流程就已走完, 只剩最后清算。 “我们费这么大的劲, 没想到人家连证据都不用,三下五除二就将这事儿给办完了。” 遥光也为这效率吸气, 云中郡怎么说都是魏家的地盘, 但还是说查就查,说封就封了。 沈清和与那越芥见面,前脚才回来呢! 沈清和也没想到越芥这么有效率, 也为此心惊。他在门阀之外,要步步小心,细细筹划,而五姓内同室操戈,竟不挑个日子,脸说翻就翻。 “孔大人坐中堂时,云中郡官府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的搪塞。换了个人来开口,反倒畅通无阻,一路畅通,越氏真不愧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之名。”沈清和向上张开手掌,虚虚地抓握了一下。 三人相对,一时无言。平时只闻大雍第一望族之名,这还是头回面对面领教,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 孔正卿加上遥光,两人远不算朝廷里摇摆虚衔的漂萍,尚且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突破转圜。人家只要上下嘴皮一碰,即便本家在千里之外,也能将事办了。这强龙和地头蛇的道理,放在他们身上又不管用了。 能一手遮天啊! 内室安静的只有烛火噼啪跳动的声音,房门敲响打破寂静,公羊慈旋身走入。他后续助力颇多,在云中郡也有一些旧友协助出力,为此事也打通几个关窍,遥光等人对他也不复初始的警惕。 他素净的袍袖依旧不染尘埃,手中仍拨弄那串檀木珠子。在他身后,南红探身进来,向屋内众人一施礼后,跪坐到自家大人身侧,从袖中抽出一封素白信笺,封皮正当中就是沈清和的名字,是份请帖,但没有落款。 屋中供的只是白水,公羊慈坐下,伸手自顾自倒了一杯。 其他几人都专注地看南红送来的帖子。沈清和是以丘泉郡守的身份来云中郡的,明面上也并未参与查抄白莲教的事。 这个节骨眼上,指名送给他请帖,十足可疑。 熏了香的帖子被搁在桌上,鼓鼓囊囊,似乎还夹带了什么。沈清和只端详一阵,撕了封,掉出内函和一个纸包。沈清和捡起内函一目十行,看毕突然笑了一声,在其他人投来的视线下,将函摆在了桌上。 对于一封名刺来说,中规中矩,言辞并无不韪,可最最不妥的地方是,落款赫然写着: 魏生手启。 在座皆惊。 “魏生?”遥光对魏氏家主唯一的宝贝儿子也有所耳闻,他讶异:“他找你干什么,莫非知道了是我们将白莲教搅了个天翻地覆……不对啊,他怎么会知道,难道越芥将我们给卖了?……也不对,他想举发,又何必动白莲教?既然他知道了,我们得快点走,这云中郡是待不了了。” 孔正卿眉头紧皱,“这里是云中郡,若魏家查明一切,怎么会写拜帖打草惊蛇,该直接布下天罗地网了,这事还有蹊跷……不过沈大人,白莲教事已至此,此地也确实不宜久留,你该立即启程回苍州去。”虽后事未了,但他还记得临行前陛下的嘱托,凡事要先保沈大人周全。 “我来也是为了此事。” 公羊慈喝白水润了嗓子,才缓缓开口,“我虽早已不在魏府任事,但从前也有一二旧友,同乡同窗的情谊。他们在魏家的多年,虽有不忿,但也被服食了受制之药,此生再难脱出……只昨日来信告知,宅内开始调派府兵,怕是会生祸,今日魏生就来了邀帖,那……” 他未尽之意,所有人了然。 魏家能做出春水煎,深入清谈集,广布上流门阀,那再用药来控制知晓秘密的核心门人,好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对自己人尚且如此,何况沈清和一无切实依仗,二无深厚背景,还不是给他们捏圆搓扁了。 “回去回去。”系统也赞同地叠声喊,虽然结交人脉的支线任务还没完全达成,但展销会收集的名片也被计算在列,零星的涨了点积分。外头他不能凭空出现,已经等不及回书院用实体行事了,吃不到糕点蜜饯蒸鲤鱼的日子真是一刻也忍不了啦! 几人盯着沈清和,都在等他的决定。 沈清和垂眸思忖片刻,他的确有了脱身之意。与越芥合作,和饮鸩止渴无异,如今阵仗之大,影响之广,牵扯的不再是一个白莲教那么简单。他坐不上棋桌,就只能轮着被两边摆弄。 思索之际,视线触到了桌角落下的纸包,他伸手将叠得规整的纸包拆开,刹那间刺鼻的硝烟味道从这一角弥漫开。 离得近的孔正卿遥光立刻捂住了鼻子,皱眉看着纸包里黑红交杂的东西。 系统发出一声惊叫。 沈清和瞳孔震了震,捻起一小撮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是火药无疑! 他脑中开始飞速转动,书院里专门研究热武器的这批人都知根知底,研究材料绝不会泄露。他最近一次配制出有威力的炸药,是在——苍州的白莲观。 年轻郡守面色严肃起来,他叫系统立即分析,系统也快速给出答案:“和那日使用的配比相似度在……百分之六十以上!” 他在炸观后叫人清理过炉子,剩下的也就是些燃烧过后的余烬,竟然有人能只凭这些灰烬就能复刻出六成像的火药! 白莲观迷魂香,清谈集风靡的春水煎,俱是出自他们之手,现在又随帖送上了火药粉末,大雍上圈层都会养些求仙炼丹的方士,魏家必有化学能人坐镇。指名道姓的送来,必定已经知道苍州白莲观的‘天谴’是他所为了,到底意欲何为呢? 警告?威胁? 沈清和闭目思索,再睁开眼时,已是拿定了主意。 “仿制军火,剽窃知识产权,虽远必诛。请我去鸿门宴啊,我去,我得去啊。”他低声笑了起来。 他与越家关系尚未分明,又是此事主谋。现在魏生亲自下信来试他态度,被逼退走,或是赴宴被杀,左右对他都是好事。 一路顺藤摸瓜都找到魏家了,最后还叫他们快活,没有这样的道理。 孔正卿愕然,公羊慈看过来,连南红也抿起了嘴唇。 遥光想也不想,开口阻止:“现在送上门,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沈清和转头看他,眼里精光乍现,“制毒贩毒,设立邪教,都是天打雷劈的事。都是要走,让我先替天行道。” 沈清和瞥了眼请帖邀约日期,“三月三十,不知道他算没算过,或许不是个黄道吉日。“ 他一锤定音:“天不收他,那我来收。”- 云中郡,携春楼上,向来是宾客盈门,金玉满堂之地。今日被包了圆,全楼都只侍奉一间食客,一边是郡内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另一边不知名姓,也绝不敢怠慢。 魏生为表诚意,手下人都安排退居携春楼外,自己只带随行小厮在雅间落座。他等了半刻,大敞的屋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沈清和身上只简单黑白二色,宽博衣袍,一串玄纹缀在白色圆衫领上,又减了落拓,稍显肃穆,看着像在为谁戴孝。 魏生实难想到,修褉一别,和这小郡守会有再见的时候,再见又是这番场面。 这样一个实在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能在他的地盘,做到这份上,逼得引自己相见,实在是荒谬、可笑! 要是传出去,魏郎能有这样一日,岂非被别人笑掉了牙! 不过小郡守确有过人之处,身上还有令他好奇的谜团。因此,魏郎才送帖邀见,今日在此长谈。 他眼睫一掀,看向姗姗来迟的人,唇边先带上几分笑,“沈公子有我雍朝名士之风,魏某向往多日,今日再见更觉生辉。” 沈清和听出他的客套,也跟他客套:“魏公子风流倜傥,阔别多日也令我想念。” 魏生听他言谈大方,丝毫没有理亏心虚,心中多了审视。他上上下下打量沈清和,七分颜色,三分狡黠,若能真有点本事,投到他帐下也是好事一桩。只是—— 他盯着人的视线愈发锐利,“孔正卿这人一根筋,咬着白莲教,听说是你授意?郡守能指使得动御史中丞,也是奇闻了。” 沈清和早知道他要发难,英挺的眉头高高抬起,“指使御史中丞,魏公子,我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魏生已经给他定了罪,就不想听他绕着一个圈子周旋,直截了当问了最关心的:“那硝石调配的方子,是你做出来的?”他盯着沈清和神情,似乎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沈清和不露声色,隐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攥起,“方子?什么方子。” 魏生一拍桌子,“沈公子,既然我们都坐在这里,就说点亮话。你那方子我很感兴趣,向来英雄不问出处,若你是‘真英雄’,从前你做过什么,魏某都可以不计较。” 是真不计较还是在套他的话?不过既然他人都坐在这儿了,也没必要多此一举,沈清和就是来找他葫芦里到底什么药的,“是,那火药是我的。” 魏生眼神亮了一下,到现在才开始正视这人,“火、药?哈哈火药,这名字倒不错!你怎么做的,我听下面人说你的火药如焰火一般,却杀伤力极大,即使百年沉水木也能破成焦炭,我用硝石、硫黄、木炭磨粉调制,却总有纰漏,没有远射之效,远远不到能炸毁观庙的程度,我想是其中配比不对……”魏生说到兴起,身体微微前倾,“你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果不其然。 沈清和想到了随信寄来的‘仿制品’,配方是肖似,但魏生不知道的是,硝石是氧化剂,硫磺是还原剂,木炭则能助燃,三者产生大量二氧化碳和氮气,还要放进密闭容器,才能使体积急剧膨胀,产生烟焰,形成强烈的爆炸燃烧效应,但沈清和也不会好心到给他解惑就是了。 既然知道了他的来意,沈清和也不急了。他们不是真来吃饭的,外头一件菜也没传进,沈清和还等着尝尝这徽州第一楼的美味呢。 魏生听了他的话,面色复杂地欲言又止,还是挥挥手叫手下人去准备。 桌上只有携春楼招待贵客的茶水,还有精巧的花形糕点。沈清和没动吃食,趁这间隙将杯中茶倒在了桌上,茶水顺着桌沿滴滴答答流下,魏生朝他的手上多看一眼,“你怀疑我下毒啊。” 沈清和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魏公子对配制方剂如此熟稔,那是行家了。我对春水煎也很感兴趣,可否告知一二?” “春水煎?” 魏生一愣,看沈清和的眼神带上深意,“好啊,沈公子若能来我麾下,那当然不成问题。不止春水煎这样的小玩意儿,还有其他更有意思的,魏某都能奉上。”他露出个狐狸一样的笑,“天下人蝇营狗苟,天下事鸡零狗碎,根本不配分薄眼神。有这样的才能,你合该是到我手下的。” 还装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都要被他骗过了。沈清和在心中冷笑,只是没想到这些化学品制作,并非出自什么老道之手,还是这魏家少主亲手做的。 他脸上也笑,那笑容有些古怪,手慢慢伸进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魏生慢慢睁大了眼睛。 “我这里有样东西,自认比春水煎更令人神魂颠倒,魏公子要不要来品鉴一二?” 啪地一声,两只奇怪的红色罐子被摆到了桌上,上头奇怪的图纹勾勒,一掌能捏住,听是金属的声响,又没有金属色泽。 红的鲜艳,红的热烈,抓着人的眼球,像某种致命的菌子,只一眼,就有惑人的能力。 第57章 57 图穷匕见 好奇怪的东西…… 魏生勉强才把视线从那红色罐子上移开。 “这是什么。” “我的积分!!!!” 系统发出了物理意义上近乎濒死的尖啸。 “别那么小气嘛。” 虽然无济于事, 沈清和还是抬手揉了揉半边耳朵,顺带抬起头,对着魏生笑, “这可是好东西。”他伸手,给自己刚倒空的茶杯满上, 看魏生还剩了半杯,很不客气地将他的茶杯也给清空。 “也有个别称, 虽没‘春水煎’那么高雅,但胜在通俗——快乐水, 你尝尝。” 魏生僵硬地低头, 看着杯里开始咕嘟咕嘟冒泡的黑褐液体, 连触碰的欲望都没有。 “沈公子是在同魏郎玩笑吧?” “怎么会是玩笑呢。”沈清和睁大了眼睛, 端起杯子就是一饮而尽。 啊, 这熟悉的味道。 他深吸口气, 似乎口中真是什么琼浆玉露。手腕一翻, 将空空如也的杯子展示给魏生看, “令人着迷,童叟无欺。” 魏生看了又看, 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 一挥袖将装了黑褐液体的杯子扫到了地上。 “叮——” 清脆的瓷片碎裂声, 精巧的瓷杯瞬间四分五裂开。那‘快乐水’撒在地上,竟滋滋滋冒起了白泡! 门外刚送完菜的堂倌吓了一跳, 一只脚刚踏出房门, 赶紧将另一只脚也收了回去。 魏生猛地起身看向沈清和,目眦欲裂,“你想毒死我?!” 大庭广众, 公然投毒!他没想到沈清和有这样的胆子!! 沈清和自岿然稳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浪酒闲茶般自得,“说什么呢魏公子,我请你喝好东西,怎么是要毒你呢,你要冤死我了。” 魏生惊疑不定之际,他慢悠悠将翘起的腿放下,“魏公子做得不厚道啊。给别人喝得春水煎,你自己却喝不得,我这样世上仅有的快乐水,还知道和你同乐乐呢。” 沈清和扶着桌子起身,他看着几分惊恐的魏生,突然觉出一点奇怪,但箭在弦上,也由不得他后退了。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做出来的火药,威力大不如我的吗,也可以告诉你。”沈清和收起了笑容,信手捡起了桌上另一罐还没开封的快乐水,像是调酒似的晃。玄纹白底的衣袖随他的动作上下颠动,姿态潇洒,似翩然飞舞的白蝶。 魏生却升不起一丝欣赏的兴趣,他凭白感到危险,后撤的鞋跟碰到花几,硬生生停住脚步。 耳边只有剧烈地‘砰’一声响,他眼前一白,恍然回到了仆役和他述说苍州白莲观被毁的那个晚上。听说就是天公作怒,声响隆隆,火光冲天,转眼间所有亭台楼阁,泥塑造像全都付之一炬—— 他当时只是一哂,有的是生民求神拜佛,可有显灵过?观是我建,像是我塑,万千香火供养魏家,他们拜的,该是我才对,哪门子天怒! 眼前白光散去,他已经跌坐在地上。淋漓的液体似雨点般落下,浇在他脸上,身上,冰冰凉凉,但更冷的是沈清和的面孔。 沈清和歪了一下头,对他说: “superise~” “像这样,压力超过容器承受能力时,就能爆炸了。魏公子,你能做个明白鬼上路了。” 滋滋的冒泡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漫上甜腻的香气。等到魏生终于判断出这只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惊吓,回过神时入耳的又是他大言不惭的话,怒意正要喷薄,窗户被一脚踹开。 遥光听到他们约定的讯号,即刻闯了进来,侧身蹲在木窗子上,半个身体探进。 “他竟真叫底下人都退到百米外!”他说得惊奇,“周边都打扫干净了,处理完了就走吧!咦,你怎么还没死?” 他哐当一声跳了进来,甩了甩胳膊,对沈清和说:“你下不了手就我来!” 魏生吓得腿都软了,见这两个狂徒是真要杀了自己,是什么体面也顾不上了,指着沈清和道:“你竟然背信弃义!” 遥光正奇怪呢,“什么背信弃义,和你有什么信什么义。”手上动作不停,掏出一柄匕首,当下就要结果了他。 “公羊慈——!!” 他口中呼喊的名字叫二人一愣。 “你给我出来!!” 魏生连滚带爬摸着凳子站起来,冠帽歪了也顾不上,躲在那堪堪半人高的桌子后。 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地,只有微微浮风吹动卷帘。与桌子相隔几丈的三阶上,花鸟帛绣屏风后,公羊慈慢慢走了出来。 “你你……!”遥光瞪大了眼。 “你找的地方,你说的人,竟敢当场对我动手!”魏生找回了声音,才恢复几分魏家大公子的气度。 “果真贱民都是天生反骨,我就不该想着……你快去叫人杀了他们!”魏生气急败坏,对着沈清和又挺直了腰杆,“我惜你几分才气,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黄泉路上你才该好好想想,当个明白鬼!” 他的话掷在地上,公羊慈站着没动,只拨手里的珠子,似老僧入定。 遥光这才半松口气。他就说,一路公羊州牧也帮了大忙,总不会是假的。 好好好,公羊慈,沈清和,他记住了!报不了今日之辱他就不叫魏生! 魏生胸膛剧烈又开始起伏,只是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他咬着牙允诺道:“你将沈清和的人头给我提来,你苍州的白莲观没了,我将大雍十二州的白莲观都分给你管!” 什么…… 二人同时转头看向公羊慈。 听明白魏生说的意思,沈清和缓慢地看向公羊慈,眸色冷然,“掌管苍州白莲教的人,是你?” 公羊慈迟疑片刻,轻点了下头。 “好啊,你说魏生多么迫害你,办了场鸿门宴要对我动手,没想到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才是一家人啊。” 沈清和是真的生气了,他并非没对公羊慈生过疑,只他做事多为大局考虑,出人出力不假,性情也并非奸邪之人,倒也多信了几分。没想到从源头起他就是颗毒钉子,都到徽州了,还一直隐忍蛰伏作壁上观。 公羊慈八风不动听他讽刺,垂下眼眸,神色都未动半分。 “我什么时候要对你动手了!”魏生的声音从桌后冒了出来,声音突然变了调,“——是他说你答应和我,”他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愣,“你竟然骗我!公羊慈,你竟敢背叛我!” 魏生似乎意识到自己被一个从未放进眼里过的人耍了,嗓音尖利起来,“背弃主子的东西,忘了你像条狗一样的时候,是谁饶了你性命,赏了你口饭吃!” 公羊慈现在神情才动了动,他抬抬衣袖,作了一个掸去尘埃的动作,“魏家对我的恩德,我当然永世难忘。”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真该一剂药全给药死了事! 魏生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公羊慈如今背弃了他,但眼下也不见得对这姓沈的就有多么亲善……他眼珠微微转动一下,立即对沈清和说:“沈公子,实话说我原是诚心来与你结交的。他一头诓骗我,一头欺瞒你,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一起将他除了,还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沈清和按住自己开始疯狂跳动的青筋,飞去一个眼刀:“你闭嘴。” 魏生一噎,他压下心中恼火,勉强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不再发表言语。 “你首鼠两端,骗了他又骗了我,到底想做什么。” 沈清和的神经突突开始跳,好像这些天感受到的不对劲终于找到了豁口,真相就在里头朝他招手。 公羊慈看着他,长久地叹了口气,“沈公子,你今天走不了了。” 沈清和脑中无比冷静,原先是虚虚实实看不清,现在逮着冒出的两条大鱼抽丝剥茧,他后背一凉,发现是已然汗湿了。 面上是莞尔一笑,现在是必须走了,那这两个人…… “走不了。”他伸手,从腰间掏出一条东西,“我走不走得了,你说了不算。” 这是个什么样的东西的,黑铁的颜色,乌漆嘛黑看不出什么特别,只是被指着的时候,心里无端开始发毛。魏生觑着那块古怪玄铁,心里怒火滔天。原来是你二人登台的场子,硬生生把他叫来当个戏子一样作配演一出,完全没将他这个魏家少主放在眼里! 心里已经想好一千万种阴毒的招了,恨自己怎么想不开把人全屏退在外边,魏生讪笑说:“既然是你们的过节,那我就先走了,等你二人细细掰扯清楚了,我们再见也不迟——” 他作势要走,话音未落,沈清和抬手就朝他点了一枪。 这一枪声响震耳欲聋,枪管口飘起扭曲热气,被指着的魏生不敢置信低头,手臂上赫然出现一个血洞,鲜红的热血慢半拍才汩汩往下流。魏生张嘴想说什么,只听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声,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沈清和的手在抖,却不是因为害怕,半条手臂都似过了电,虎口被震得发麻。魏生不死,后患无穷,这枪是奔着取他性命去的。只是这新改良的土枪是便携了,威力和准头都有限,这么近的距离,只中了他的左臂,没立刻要了他性命。 第一次对着人使用热武器,沈清和的心脏也在微微颤抖,他忍住作呕的欲望,强迫自己硬下心肠,在遥光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还冒白气的枪口对准公羊慈。 “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今时今日,我不再是任你们作弄的玩物。”他残忍而又宽容,给了公羊慈一个留下遗言的机会。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魏生后知后觉才爆发出剧烈的惨叫声,充作二人剑拔弩张的开场。 致命的铁器。 公羊慈瞳仁微微收缩,“我并非和你玩笑,沈清和,今天你走不了。” 沈清和的手指已经按在扳机上,是并没有在玩笑的意思,“试试吗,是你手下的人快,还是我的枪快。” 遥光警戒地看看四周,那声剧烈枪响已经引起携春楼内外骚动,他一副准备好随时带人走的样子。 “说笑了。”公羊慈摊开双手,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我孤身前来,并未带一兵一卒。”他看着沈清和手里的东西,意有所指,“何况想留下你,似乎也不能凭刀光剑影。” “我生平最讨厌的禁忌,你犯了不止一条,那在下就先送你上路了。” 公羊慈没有话语,只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方牌,陈旧得失去光彩的丝绦,悬垂下来的的牌子晃悠悠转了两圈,停下来时能看清篆刻着‘清北’两字。 沈清和嗓音越发冷肃,带着血腥气从喉咙里冒出来:“你比我想的更卑劣,是哪个学生。”他脑中闪过几个来过徽州的学生面孔,早在他觉出风雨欲来时,就将所有人都赶了回去。 “你要是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会让你——” “不是你的学生。”公羊慈淡声说。 “是薛不凡,薛大人。” 沈清和手腕一抖。 “你也可以杀了我,你前途无量,我的命,薛不凡的命,都比不过你的有价值。”公羊慈向前走了两步,直挺挺的对着枪口,从容赴死的样子,“私心里我也挺欣赏你,沈大人,我也不希望……” 他神情诚挚,沈清和只觉得假惺惺到恶心,既然已经反目,他就不想再听仇人说话。他将枪口垂下,不耐烦打断道:“少废话,谁是你的主子,带我去见他。” 沈清和的果决令他意外,公羊慈停滞片刻,他最后在上上下下看了沈清和一眼,将他带有仇恨的眉目记在心里,“真好啊,你有聪明的头脑,勇敢的心性,赤城的朋友,我先前对你说的话都出自真心,假以时日,你的前途是可见的耀眼光明。” 沈清和皱起了眉。 “不过我刚刚确实有说谎,我还没想死。”公羊慈现在才撕开了面具,像毒蛇吐出了信子,“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需要你折断在这里,做我向上的投名状。” 他朝沈清和一笑,滴滴毒液落了下来。 “越霁公子有请。” 第58章 58 再入虎穴 越霁。 沈清和没想过会在这里听到他的名字, 陈伤全都剥开,沁出的不是痛苦,而是无穷无尽的锐意。他离开京都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他也曾日夜想过,昔日他受到的屈辱, 终有一天要原原本本讨回来。可三年后,他发觉重要的事太多, 复仇,只能往后稍。 没想到, 他抛到脑后了, 有人却不肯放过。 遥光离开北地的日子屈指可数, 对士人的聚会更是兴致缺缺, 越霁这个名字, 也只是有耳闻而已。但他是记得越芥的, 他前不久和沈清和刚晤商过。 “什么意思, 他请你做什么?”只从二人的话头里, 他觉出这不是件好事,只怕来者是敌非友。 沈清和沉着脸色没说话, 他手腕一转,将手中火枪扣在遥光手里——书院里武器制造系弄出来的第一件成功试验品——对比当世所有冷兵器, 都是降维打击, 也是他赴鸿门宴的自信所在。 只是杀人容易,怕的是有人使出阴招, 让他根本开不出枪。 尚且火热的枪管猝不及防落进手里, 遥光条件反射抓住,茫然去看沈清和,从未见过他脸色这么难看过。 竟惹了他兄弟不高兴, 遥光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去什么去。”他大手一伸,拦在的沈清和前面,杀气十足地瞪着公羊慈,“就凭一块吊牌,你就想将人骗去?谁知道你是不是从薛不凡身上偷来抢来的!沈清和,你别上他当!” 沈清和一把攥过公羊慈挂在指尖的牌子,一旁的魏生叫喊声已经微弱,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云中郡魏氏尊贵的嫡公子快死了,在场没有一人分去多余视线。 原本开始骚动的酒楼外安安静静,魏生随行的护卫打手一个也没上来,聒噪的只有油绿枝叶上不止息的蝉鸣。 见自己是没有说动他的,遥光着急起来,沉甸甸的火枪他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提在手里,空出的另一只手去抓沈清和的手臂。 薛不凡自从听到要来徽州时脸色就不太对,来了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告假回家后更是一面也没见过了。本以为他多年未归家,多花点时间探亲也正常……现在看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 沈清和慢慢缓和了脸色,还有闲心对遥光露出一个笑,“你先回去,这东西放在你手里我才安心。” 遥光抓他更紧,“开什么玩笑!你把这玩意儿给我,然后一个人留在这儿,是要我三天三夜也合不了眼!况且他只拿得来薛不凡的手牌威胁,薛不凡肯定也不希望你自投罗网,你就这么去了,还没有手脚功夫,只有死路一条!” 沈清和扯出一个笑,就当他关心则乱,说的都是好话了,“既然不见兔子不撒鹰,只有我出面。这回是薛不凡,下一回不知道是谁。今日牺牲你一个,明日牺牲他一个,若我畏缩不前,弃这个舍那个,那我这些年做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遥光说不过他,都想扛了人直接就跑。沈清和看破他遇事不成靠蛮力的意思,看向他的眼睛,“本就是冲我来的,不关旁人的事,我去和他了断。”他拍了拍他手臂,安慰道:“放心,我命大。” 他原本为了掩盖腰上火枪,穿的士族间流行的宽衣博带,现在无需再伪装,也受够这拖地的袍子,沈清和抬手就解下。厚重繁琐袍子落在地上,银鱼白的里衣,收束起他纤薄腰身,更显长开后高挑的个子,抬头时,是令人心头一跳的眉眼如锋。 公羊慈自认为自己是个很不一般的人了,至少他在世上没找到过同类。但他看到沈清和时还是有种奇特的感觉,总能唤起些陈年的追忆,但终归是截然不同。 他这个人,太锋利,太自由,太难把控,在这个世上注定要多吃很多苦头。他似乎明白为什么沈清和惹恼过越霁,越霁却不直接杀他,和这样的人,不管是成为朋友还是对手,都有无穷的乐趣。他们间有这份羁绊,正好让自己钻了空子,能真正在大雍的顶层世家前露了脸。 他会钦佩这样的人,但不会想成为这样的人。 “走吧,沈公子。”公羊慈侧身先让开一条路,遥光想去拽他,最终还是难挡他的去意。 “回去吧。” 沈清和轻轻推了一下他,眼眸里似有深意,遥光抓空的手还停在半空,只能恼怒又无力地收回。 …… 没有绑手没有绑脚,和公羊慈乘的同一辆车驾,若他是俘虏,已经是相当优渥的待遇。 沈清和上车后就闭了眼,不想和身边的马仔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 公羊慈轻笑一声,对这样孩子气的行为抱以宽容的态度。 “确切来说,我们并不是敌人,我也不是一心要害你,我曾给过你很多次选择的机会,真的很多次。你本能避开这个最终的陷阱,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踏进来了。” “关你鸟事。” 沈清和现在直往外冒邪火。 这粗鲁的应答让公羊慈愣了一下,他看向身边青年,沈清和只穿着单衣,歪靠在车壁上,扬起下巴斜着眼睛看过来。他即将面临命定的结局,也没见丝毫焦心。 “我们都并非门第出身,这个世道病了,凡人的力量微末,是救不了的。” 沈清和简直厌烦投了,什么不行不可不允许,他都要听吐了!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好似读了指令的机器,叫他认命认命认命! 被扣住的是我,越霁要搞的也是我,用得着你个二五仔在这里悲天悯人、教我做事! 他一脸不耐烦,公羊慈只是像看个叛逆的孩子一样,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应该听过我的故事,嗯,一个妄图攀高折枝,最后头破血流的故事。” 沈清和懒得和他说话,对他的故事也不置一词。当上一州之牧,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是望尘莫及了,算什么头破血流,卖惨也卖的没滋没味。 公羊慈看出他的不屑,只笑笑,“我对魏氏有仇,这不假,但我也对小柔有情。时务不容我们在一起,为了她,我得向上去。”他盯着沈清和,“你能明白吗?只是州牧,但还不够,远远不够,在魏家这些年,我见到了天外天,有些人无须官职傍身,自有风云能任其搅弄。” 沈清和神色动了动。 “所以你故意假传消息,告诉魏生我愿意合作,又转头同我说魏氏想对我动手,是想引我们争斗,将云中郡的水搅浑,好让你的新主子坐收渔翁之利,三头通吃,所有人都利用了个干净,好算计啊。”他通透了一切,从交职见面的那日,公羊慈就在筹谋这局棋——或许更早,在自己身上废了这么多心思,沈清和都想给他鼓掌了。 “从魏家的狗,到越家的狗,公羊慈,你真是天生当狗的命。” 如此犀利,和指他鼻子骂没差。 “我要让魏家开正门,光明正大地将小柔迎回去。我要站在她身侧,从此再无一人敢置喙。就是当狗,那又怎么样。” 公羊慈的胸口轻微起伏两下,他视沈清和为还未收心,不分朴石和珠玉的稚子。他作为过来人,悲天悯人地提点几句,“棒打驱逐的弱犬,和仗势刁悍的恶犬,二者的区别不比人和狗大——就像今日,你我的区别。当了人又怎样,连明日的太阳都见不到。沈清和,你后悔吗。” “后悔个球!” 沈清和终于忍不住,反手拽住他的领口,两张脸瞬间挨得极近,“这个不得己,那个怨不得,当了恶人就别满口苦衷,真是叫我恶心。公羊慈,若你爽快点承认就是卖我求荣,我还高看你一眼。你不是狗,你是阴沟里的伥鬼,你踩着白莲教的万千骨血上位,还想扯张遮羞布充人,你跟我玩什么聊斋呢?!” 来我这里找安慰,我都还没抑郁呢! 这一连串废话,无非是做了不干净的事,还想着洗白白当干净人!自己说还不够,要拉着别人也赞同,心理医生还按小时收费呢,他没义务也没心情帮公羊慈做心灵疗愈! 公羊慈低低哼笑了几声,也伸手,按住了沈清和抓在自己领上的手,眼里已经爬上血丝,“我不向上走,就是别人踩着我上去!魏家多的是心狠手黑的角色,我不接管苍州的白莲观,也有其他人来管,他们未必有我仁慈!” 沈清和直视他有些微偏执癫狂的神情,慢慢摇了摇头,松开手。 好笑,真好笑。 可怜,真可怜。 所谓道不同不相谋,话不投机半句多。 马上就是场硬仗,还生生被他激得吵架,真是昏了头。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双手支在脑后,看公羊慈腕上那串宝华寺请来后就不离身的佛珠,一颗颗内敛无光,此刻正因主人先前的剧烈动作而晃动。他突然想起先前故意询问公羊慈为什么不去白莲观求庇护,他当时回答什么来着,总之装得还真好。 “你手上沾了多少冤魂,竟然还去佛寺祈愿,也不怕这东西给你夫人带来灾祸。” 公羊慈平复心绪,将檀木佛珠掩回袖里。 车身晃了一下,慢慢停下了。车夫掀了帐子,他裹着一身黑袍,头戴竹笠,只露出一双眼睛。一身江湖气,不似普通仆役,开口便叫了沈清和下去。 沈清和提着下摆掀开车帘,临了想到什么,还回头看上一眼,唇边是恶劣的笑: “究竟是你夫人想认祖归宗,还是你尝了甜头,也想操弄操弄权势,只有你清楚。皮套待久了就撕不下来了,谎话说多了,公羊大人,可别把自己都给骗了。” 公羊慈看清他眼中似有可悲,似有怜悯,他生平最讨厌被人可怜,攥紧的手背上浮凸起青筋。 刚要为自己分辩,只穿单薄衣衫的黑发青年已经走远。 公羊慈自认他们已是生死之敌了,他却一刻也不曾回过头。 第59章 59 困兽犹斗 车夫走在前面, 沉默得像块石头,沈清和主动与他说了几句话,他似一个字也听不到般缄口不言。偶尔瞥来视线不像普通人, 如无光的朴刀,沈清和才猜想他应该是死士一类的人, 也不再同他说话了。 本在想越霁会在哪里同他见面,意料之外的是, 车驾最终停在一处大宅侧门口,宅内几番进出, 雕梁画栋, 盖覆景深, 梁下悬挂的纱灯上赫然写着‘魏’字, 他心里咯噔一声, 脚步一顿, 黑衣车夫敏锐觉察, 等他回过头看来, 沈清和才收敛起神色,继续跟他走。 设下天罗地网要人来, 必不可能是来款待他的,车夫带他径直往宅院僻静的深处走, 途中遇到的仆从都垂眉敛目, 对行止怪异,在宅中行走的二人没有任何表示。一路行至假山荒芜处, 沈清和才辨认出这是被带来了哪里。 豪族人家户户都有私牢, 用来拘禁族中有大过错者,或是要秘密处决的人犯,往往敲诈勒索、私刑拷打, 公羊慈就曾在里面关过一阵子,没听他说过,滋味大概是不好受的。 沈清和脑中三回九转,公羊慈娶了魏家女,却反叛魏家投了越霁,现在他和越霁见面,又兜兜转转回到了魏家的牢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中突然升起个可怕的猜测,魏生是魏家主唯一的儿子,他给了魏生一枪,如今人生死不知,八成已经魂归了阎王殿。就在这继承权要旁落时,越家的人堂而皇之出现在魏家……他又往前联想到修褉时遇上的越芥,以及他们之间过于轻易达成的合作…… 沈清和看着面前幽深的走道,脑中只有两个字—— 坏了。 他全想明白了。 这是中了圈套了。 五姓并非一股绳,本来只是魏越两姓龙虎斗黑吃黑,因为公羊慈领了他入局,推波助澜下,白莲教仍在风雨飘摇,指定的继承人半死不活,天平已经完全向着另一边倾倒。 他不想魏家好过,更不想要越家好过。现在越霁稳坐钓鱼台,不费吹灰之力,手里干干净净,连与他见面都无所忌惮的放了魏家的宅子,现在该准备好开香槟了吧! 人生中接连两次的重挫,全因一人而起。 他已经努力做到能做的最好,即使以蚍蜉之力去撼动魏家这棵大树,也从未后悔过。他想过可能不成事,可能脱不了身,可没想过最终却全然给最讨厌的人做了嫁衣! 怎能咽下这口气! 他们曾相隔的时代无法以时间计,这个时代倾尽最高资源所培养的顶尖继承者,并非他自负其能就能匹敌,是他、是他太轻敌了! 沈清和一拳砸在石壁上,指节上迅速起了血丝。 黑衣车夫只是淡淡看他一眼,嗓音嘶哑说了声:“老实点。” …… 大族深藏于地下的私牢,并非丘泉郡那样的长久荒废之所。粘稠流动的空气,偶尔蹿到鼻尖的血腥气,无一不昭示着曾经在这里上演的连篇惨案,这是座真正戕害过无数性命的死牢。 “宿主……”系统担忧地出声,这连轴转发生的事令它一个系统都措手不及。现在也只剩下它能和沈清和相伴着说说话,“你不会要死了吧……” 虽然系统时常有表现出拟人化的情绪,但实际上它并没有切实的人类感情。虽然沈清和总是剑走偏锋,屡入险境,偏离自己规划的最优路径,但宿主一直表现出的游刃有余,每一次危机都平安度过,也让系统对他有了超高的期待—— 它时常也想,如果是沈清和的话,一定能做到的吧? 可这次的难关,不必程序估算,就是肉眼也可见的十死无生。面对宿主即将死亡,任务即将大失败的威胁,它期期艾艾地发问,换做以往沈清和已经开始骂它没志气了,可现在只有沉默回应。 虽然这次任务的宿主总是不叫系统省心,还总是讽刺挖苦系统,但是、但是! “不要啊宿主,我不要你死啊!” 它开始大声哀嚎,本该辅助任务的拟人情绪模块在此刻却高频率运转,嚎得沈清和都要怀疑,系统到底是因为任务快失败了,还是在真情实感为自己哭泣。 ……不管是哪个,都很吵啊。 初穿来时就是在牢里,没想到死的时候可能还在牢里,这算不算是有始有终? 系统也就嚷了半分钟,三百六十度环绕声响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发布任务时才会有的,无比机制化的电子音:“检测到系统12431情绪模块作用过度,代由主系统00001接管。” 沈清和一愣。 “你好宿主,祝你任务愉快。”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也好,免得他后面还得头疼了。 他被带着一路走,每过一个关卡就多一对狱卒把守,他从亮走到暗,深入到甬道内都需要点上盏盏壁上火照明。 沈清和一路看着自己的鞋面,前面黑衣车夫停下,他才刹住脚步,抬头望去—— 那是与黑牢格格不入的红色锦帛,在火光映照下隐约能见纹路流转,在幽邃的牢狱里铺陈了块十尺见方的地面,上面立着把雕饰繁复的文椅,当中坐着个独穿华服的男人,数个黑衣人伴他身侧,他侧头看来,眸底冷清,没什么情绪。 “你来了。” 沈清和没想到他早已坐在这里,像已等候多时的样子。他不免自嘲,都没想到自己竟如此重要。 “薛不凡呢?”沈清和冷声问。 “都这时候了,多想想你自己吧。”越霁见他不肯罢休,无奈说,“我一向言而有信,那人对我没什么价值,既然你来了,我不会再费力动他。” 沈清和沉默,似乎在判断越霁的信誉在他这里究竟价值几何。 越霁见他不说话,也不在意,“麓山的时候,你曾说要叫我付出代价。” 他上下扫一眼沈清和,看他一身单衣,不合时宜的打扮,连得体的衣服也没有,笑了一声,他那张清俊的面孔,在跃动烛火下像地狱爬上的厉鬼。 “束手就擒,这就是你要我付出的代价?” “是我技不如人,越公子的阴谋算计无人能比。”沈清和不欲再听他口舌奚落,眉间只有厌倦,“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越霁挥了一下掌根,立刻有狱卒上前,手拿碗口粗的铁链,一左一右将黑发青年的两只手缚住,被吊在木架子上。 沈清和抬了下手,这铁链十足十的分量,想动动手腕都困难。用这种东西捆他,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我不杀你,也不剐你。”越霁微微颔首,“当初在京都时你拒绝了我,于是只能退去苍州。如今又因为你的妇人之仁,沦落至此。” “现在我再给你次机会,要是再抓不住,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了。” “我真是有天大的魅力,惹得越大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延请。”沈清和稍稍偏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种喜欢用恶趣味恶心人的家伙他最明白,顺风顺水惯了,就是喜欢亲手调教桀骜不驯的,但凡他显露出些微驯从,他绝对会立即觉得没意思,当下就要了自己性命。 “你确实是厉害。”越霁今日第一次勾起微笑,“你能说动越芥合作,我没想到。”他打量沈清和,似乎想找出他身上有哪些值得令人犯险的长处,可惜上上下下俱是令他不喜的散漫难驯,最终无果地收回视线。 “公羊慈想要在魏家话事,于是将你交给了我。你想将功折罪,成为我的门人,要做点什么呢。”越霁皱起眉头,似在思索,“那就丘泉郡刁民生了反心,意图犯上作乱,我要你亲手写信呈上去,请州府,请朝廷派兵剿灭吧。” 牢底人数众多,但是却是一片寂静,只有他不轻不重的声音在回响。 沈清和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越霁确信他听清了,便不再发一言,等着他权衡之后的决定。 沈清和看他神情,完全不是开玩笑,从喉咙里滚出两声呵笑。 谋逆之罪,历朝历代都是最顶格的罪名。公羊慈只踩他一人上去,越霁却要他踩着整个丘泉郡的郡民上去! 捏造这样大的谎言,罗织这样大的罪名,风雨飘摇下,越霁不赌他的忠心,只是要捏住他的把柄,让他和昭桓帝彻底割席,从此不论如何,只能栖在越氏这一根枝上! “绝无可能!” 越霁坐着,他是站着,可他望来的眼神依旧居高临下。 越霁一生高而不危,在越氏如日中天,他又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后,很少很少有人再敢拂怒他。沈清和的一两次忤逆令他觉得有意思,再多的,就只能证明他是一颗烧空了脑子的火栗子,既然只会扎人,那就要多吃点苦头了。 他站起来,身形颀长,拖着一条狰狞晃动的黑影,在被牢牢绑住的黑发青年站定,这样就比他要高了。 “好硬的骨头。”越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划到最后用力扣住他的下巴,沈清和想要反抗,最终只是挣得铁链哗哗作响,“有没有好好想过,为什么你会一而再落在我手里,因为你在这个世上有太多软肋,以及太多未免多余的天真。” 这样轻慢亵玩的态度,沈清和张嘴就要去咬他的手,越霁用了更大的力气,几乎以为他要将自己的下颌给卸了。沈清和咬着牙说:“他们有人刚落籍分了田地,有人刚给自己改了新名字,有人刚上学,说不定已经会拼音了……” 越霁一愣,才意识到他应该说的是丘泉治下的庶民。 “他们都有了新的生活,现在你让我亲手摧毁一切,让我告诉他们,一切都是一场梦,都是假的,我要用他们的命去铺我的路……他们将身家性命都交托到我手上,你让我回去,诬陷他们谋逆!”沈清和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越霁,沉重的金属碰撞声似暴雨如柱,“越大公子,你想让我说什么?你想让我怎么说!” 越霁有一刹被他眼里的凶光震到,慢慢后退,为他拍了拍手,“沈郡守,真伟大,真崇高。”他似乎有点理解他的愚蠢,或许是某种弱小动物同类相惜的情思吧,但是理解一个人的愚蠢本身就是愚蠢,越霁只瞬间就抽出心思,沈清和在他眼里已经是死人,他不需要在死人身上多浪费时间了。 “像你这样一无家族依靠,二无权势傍身的人,应该让那点情怀沉睡在梦里,永远不要醒来。不然梦醒只余一片惨淡,该有多失望啊。” “功成不必在我。” 沈清和冷冷地笑了一声,吐出这句话。 越霁:“好,好。”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泥人还尚有三分火气。越霁放开他,兴致缺缺地转身,“用刑吧,不要留伤口,让他体面点走。” 豪门世家,最多的就是阴私折腾人的法子,有百八十种办法,让人生前死得苦不堪言,死后尸体又无比安详。他回头问:“这算不算对你以德报怨呢。” 只穿银鱼白单衣的少年垂着头,近似一种受难的姿势。 越霁没等,沈清和也没有回应,寂静的地牢里只有重重的落锁声一圈圈回响。 第60章 60 搬救兵 “怎么会这样呢!我的儿啊!!” 魏宏伯原先是三分病容装成七分, 这回看到自己宝贝儿子横着被人抬回来,一身鲜血淋漓,是真要犯了病。慌忙从床上爬下来, 一路小跑不敢耽搁,扑在昏迷的儿子身上哀嚎, 一夕之间长了许多白发,竟似半只脚都要入了黄土了。 他嚎哭了一会儿, 语气发狠地去找儿子身边跟着的护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我魏家花了多少钱养你们, 竟然连个人也护不住!” 护卫相互看看, 一人出面解释道:“是公子叫我们退到携春楼外去……”他神色一晃, 突然想到什么, “是公羊慈!公子都是信了公羊慈的谗言, 才会去携春楼和人见面!” “公羊慈?”魏宏伯眼神一利, 他完全忘了这是和自己家有过姻亲的小子, 只厉声逼问:“公羊慈是谁,现在他人在哪!” 护卫刚想回答, 越霁就带人不疾不徐沿着石廊走来,身侧垂首静立的人正是公羊慈无疑。 几个护卫跟着主人见过公羊慈的, 见他跟着越霁出现在魏家, 互相看了几眼,俱是惊疑不定, 刚要推诿告发的话在口中转了个圈, 还是什么都没说。 魏生是被人扛着回来的,此刻直挺挺躺在地上依然晕厥,身上蒙着块渗血白布, 露出的一张脸惨白。 越霁看着不省人事的魏生,沉痛说:“可怜可怜,表弟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祸事。” 他以探望魏宏伯的名义来的徽州,得到整个魏家的最高礼遇,此刻正在魏宅小住下。他对怒发冲冠的魏宏伯说:“伤害魏公子的人我已经抓到,现在已关在贵府地牢中。”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医师,还有,去把整个云中郡最好的郎中请来救命!”魏宏伯冲着下人喊,随即转头看向越霁,脸色依然不好看,声音却和缓许多,“多谢贤侄,抓住了害我儿的奸人,现在将其交给我处置吧。” 越霁解释:“此人与我有些恩怨,魏叔伯就将这人交给我吧。”话音刚落,魏宏伯神色明显不赞同,他嘴角微微抽搐,被越霁打断:“子清认为,当务之急还是表弟的伤情,一路从携春楼回来,想必走漏了不少风声。处置奸人是小,重要的是最后可别让亲者痛,仇者快了。” 魏宏伯沟壑纵横的脸上,神情变了几变。 魏生现在成了这番模样,被其他几支知道了,那后果不堪设想,他魏几十年打下的基业啊…… 越霁看他略有松动,接而开口:“我身边带着世上难寻的圣手,叫他来给表弟看看。人犯在我手里,叔伯放心,会让您满意的。” 魏宏伯如何才能满意?只有那人死了,给他可怜孩儿赔命才好啊! 人就在他们家,却不能亲手给儿子报仇,他五内俱焚,看着越霁,神色闪烁,最终只能沉沉叹了口气:“好好好,贤侄做事我当然是放心的。” 越霁原本提出的要求过于为难,他又如何不知!想着先将人留下,多等几日尚有转圜余地……如今诞儿生死未卜,若是不成了……魏宏伯思及此就恨得要呕出血来,只能希冀那些名医能救回儿子一条性命,往后也只能应了越霁的要求,将人送到上清书院,以求他们能保诞儿周全了! 娇儿卧病,老父白头,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一出。 越霁望着人群闹哄哄散去的背影,只轻叹一声罢了,侧头问公羊慈:“就是你说的那个东西将他打伤的?” 公羊慈半垂着头:“是。通体如墨,大小不过五尺,发作时声响巨大,若正中要害,再厉害的高手也挡不住一下。” “从未见过的神兵利器,再厉害的高手,也挡不住一下?”越霁咀嚼着他说的话,“玄铁制的长刀,削铁如泥比之如何?” “不行。” 公羊慈头摇得很果断。 越霁突然冒出一句:“那这东西不能在别人手里。” 他的意思明了,这样威力巨大又难以被控制的武器,要么为越氏所用,要么就永远不要出现在世上。 公羊慈沉默一下,他轻抚过腰间细长的丝绦,缓缓开口:“私下时候,沈清和与我谈过。他说,这东西是铸造大师的遗作,大师早就死了,铸造方法也已失传,这是世上唯一一件了。” “哦?” 越霁看着地上遗留的血迹,指尖敲了敲环佩,既是只有一件,那也无需多挂心。 他将刚升起的想法淡却,转而提起了另一桩事:“这事做的不错。你和魏家小姐有亲,理应也算半个魏家人了,如此大费周章为魏家办事,他们也要感激感激。魏生不行了,这云中郡魏家,也该有你的一份。” 公羊慈愣了一下,才作礼道:“多谢越公子。” 越霁皱眉看他,大事了了还心不在焉的模样。 “从现在起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盯着魏生。他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最好是一辈子这样躺着了。” “是。” 他忍不住又问:“那沈清和他……” 越霁瞥了眼低眉顺眼的公羊慈,语气轻飘却暗含警告:“既然上了船,就好好抓住手里的桨,可别一个浪头都挡不住,又回到水里去了。” 两方人都簇拥着自己的主子走了,独留公羊慈一人在原地。 他也是害魏生不省人事的罪魁祸首之一,但有越霁做靠山,知情人会闭上嘴,魏家也能让他来去自如。 目的已然达成,公羊慈心中也不尽欢喜。他本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人,可沈清和与他在马车里说的话言犹在耳,搅扰得心中不宁。他攥上腕间的佛珠,那木珠子好像突然有了温度一般,灼得他指节一松,再看时分明也没什么变化,哪里有什么热度,分明就是一串普通珠子。 “真是着了魔了……” 公羊慈敛去乱七八糟的心思,事已至此,无法回头,也回不了头了。 …… “现在怎么办!” 遥光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已经在屋里走上一百零八个来回了。 孔正卿在一边,被他转得眼晕。 “我加派人手去打听,那公羊慈避也不避,将人带去了魏家,我上门要人,他们只说沈大人在府上做客,暂且不愿回来,将我的人全都挡了回去来。”饶是领教过魏家的蛮横,也对震惊他们公然掳走朝廷命官的行为。 “若不是心虚,怎么不愿放人!公羊慈这个两面三刀的,要是被我抓住我一定要将他吊起来军杖伺候!不行,已经两日了,沈清和现在肯定是凶多吉少,他这一身细皮嫩肉的……什么魏家不魏家的,就是天王老子家里,我今晚也要潜进去将沈清和带出来!” 想到这些舞刀弄枪的事,遥光脑子转得极快,“要不把那魏家炸一回?可惜书院的学生都被沈清和赶了回去,没人能配方子……” 祖宗诶! 孔正卿慌忙伸手拉他:“现在魏家上下铁桶一块,你就是武艺再高强,双拳也难敌他们百十双手!” 他现在冷汗直流,陛下要他照拂沈大人,沈大人被魏家抓走了,现在遥小将军也要跟着去犯险,若一个两个都出了事,他可怎么回去交代!更可恨这地方目无王法,本地大族和官府勾连一处,织成了一张大网,就是钦差来了,也是被死死网住动弹不得! “那你说!”遥光耐下性子,“若你没有办法,我今晚就要去魏家,就是将土地一寸一寸翻个遍,也要把沈清和给找出来。” “唉!”孔正卿沉沉叹了口气,他想到沈大人,私心里也绝不希望朝廷失去这样一个明公正道的好官,“你我都奈何不得他们,为今之计只有请人来助了。” “请谁?” 遥光不解,云中郡是魏家一言堂,他们哪里还能找到能进去魏家的人? 孔正卿伸出一根指头,向上指了指。 遥光微讶,“你是说,找陛下?!” “我离开京都时,陛下曾给我特使之权,可调八百里加急。徽州离京都正好八百里,只要一切合宜,书信一日间就能送到陛下眼前。” 昭桓帝座下的位置是从西北一路南下勤王来的,说是刀光血影里拼杀出来也不为过,后来又御驾亲征,平定多地起义叛乱,故而最重视的是兵制军备。八百里所需接力传递的驿站自然设置完备,只要送出信,自然有最好的兵士良马护送到京都。 “那还等什么!” 遥光眼睛一亮,他们是没办法,那萧大哥一定行啊! 他立即蹿起来,到桌案前给他哼哧哼哧铺纸磨墨,“你快写!你一写完我就送到最近的驿站去!” 60-70 第61章 61 天光乍破 夜深, 徽州及附近两州消闲已久的龙骧营突然收到调令。 金甲卫名声赫赫,但只护卫京都皇城,出了皇城, 还有一支队伍——原西纵营,后改名为龙骧营, 顾名思义只专供天子驱策。除逆王平叛乱的首功之队,人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如今叛乱已除,龙骧营兵卒削减大半, 剩下的分属各个大州山营, 只听皇命差遣。虽不如活跃在朝前的金甲卫名声响亮, 但昔日金刚铁血, 仍能让见识过那些年腥风血雨的旧人两股战战。 昭桓帝能在如此英年稳坐皇位, 朝堂不论地下有多少暗潮, 表面都如水般平和, 靠的就是那些年打下的威名。 但自从兵变的那些年过后, 龙骧营已许久没接到深夜递来的急令,营中都尉看看清调令上内容, 以及鲜红色的盖印,精神一凛, 猛地起身。 神骏的白马踏过初升的红日, 身后的人马在溸水边纵队飞驰,都尉战战兢兢地拽紧缰绳, 紧跟面前白马上一身玄色便衣的昭桓帝。陛下稳坐中庭, 多年未见,不复昔日疆场上少年帝王的英姿勃发,如今积威于一身, 是真正天子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 深夜抽调龙骧营到徽州,天子亲至,现在也未说明缘由,难道是要起战事?还是中州地域,那得是叛乱…… 都尉去觑昭桓帝神色,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角,和一个冷酷的侧脸。也就是当年逆王党羽纠结时,陛下才这么严肃过。 他立即将此事的严重往上抬了几分,愈发严阵以待。 风声在耳边呼啸,萧元政自接到八百里加急,就从京都疾驰到徽州。京都外的势力纷乱,得知帝王要离京,没有侍从仪仗,没有军队部署,就点了几个御医走,几位心腹近臣劝了又劝,谁也没能叫他改变心意。 龙骧营许久未起用,训练却一日没断过,人人披戴黑甲,神情肃穆,在尚未分明的天光下团团跟在一人身后。晨起街边零散的行人被这黑云一样的兵卫慑住,慌忙又躲回家中。 遥光孔正卿还在焦急等待京都的消息,整宿整宿没睡着觉。猛然听见街边如雷鸣震荡的马蹄声,探出窗外,就见满街的黑甲士兵。 “是龙骧营!” 总算是来了好消息,遥光攀着窗棂,露出惊喜神色,心已定了大半。当年平叛,他尚且十几岁,也领教过这地狱之师的厉害。 眼尖看到领头白马上的玄色身影,他又是一惊,“……陛下?是陛下!” 孔正卿没他这样过人的目力,听他叫陛下心中一凛,陛下竟亲来了! 魏家也豢养了些府兵,不说缓不济急,就是真齐刷刷在门前站了一排,比之血海里拼杀出的龙骧营也是纸糊一般。不消片刻,云中郡首屈一指的大族便彻底中门大开,任由这支黑色的队伍长驱直入。 最混乱黑暗的时候,阵前搏杀,抄家灭族,龙骧营什么没沾手过。他们真如无孔不入的黑色云雾,熟稔地将这座宅邸的各个正门角门占据,大小房屋都搜刮干净,很快将这户宅院里外摸清。 萧元政就沉静地看着下属迅疾分散,不费一刀一剑,就把持这处大院的心脉。 魏宏伯昨夜丑时才睡下,听到动静时天色堪堪擦亮。魏家的年迈家主花白的头发只夹有一点乌色,怒斥两声,听外头还是骚动不断,一个小厮婢女都没到跟前,气得扶着床沿起身,披了外袍怒气冲冲向外去。 “你、你们?” 魏宏伯被吓一跳,怒视闯进院子里的生人。他在云中郡乃至徽州做了太久的土皇帝,早养出了一副能包天的心肝肠肺,即便那披甲持械的兵卒站在他眼前,仍挺直了腰杆不带怵的。 “你们是谁手底下的人,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咳咳咳……!” 惨白的晨光照在他脸上,胡须乱颤,一激动就开始咳,脸色逐渐涨的和猪肝一样红。见那兵卒只看自己一眼,就回过头去,完全没将他这个魏家主放在眼里! 魏宏伯怒了,他扶着门框走出去,那黑甲兵总算有了反应,只将腰间长刀一抽,雪亮的刀锋就横在他身前,叫他再难进寸分。 “滚回去待着!” 龙骧营全都是孤儿出身,不与世俗牵扯,只听一人命令。龙骧卫才不管这个老头有多么高的身份,这又是怎样庞大的世家——他们连权势滔天的王府都剿过,还怕别的? “你!” 魏宏伯没想到这无名小卒竟敢真对自己亮刀,哆嗦着后退几步,咳得更惊天动地,视线漫上层红色。后方有马蹄声响,原先对他凶神恶煞,半步不让的龙骧卫回头一看,立即收刀入鞘,规规矩矩地站到一侧。 士兵挪开了,佝偻着身子的魏宏伯才颤巍巍抬起头,轻云初开,高大的阴影落在他脸上。 魏宏伯瞳孔骤缩。 “陛……陛下……!” 萧元政肩背宽阔,坐在马上没有下来。他眯起眼盯着魏宏伯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老态龙钟的人是谁。 “魏宏伯?” 魏宏伯看着本该在京都柄国的皇帝,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又环顾他身侧鱼鳞般拱卫的士兵,魏老家主抖着膝盖,慢慢屈膝跪伏到地上。 “臣拜见陛下!” 萧元政垂眸看着他,落在身上的目光冰冷。 “沈清和在哪里?” 魏宏伯睁大眼睛,盯着自己浮凸出青筋的手背。 魏家强盛时,整个大雍谁不给三分薄面,就是皇家也不敢喊打喊杀上门来要人。也是如今形式衰颓,后继无人,他才在这里俯首,真是愧对列祖! 昭桓帝落在阴影里的面貌,和那双唯一闪着光的眼,和记忆里疯迷的先王逐渐重合上,乍破天光下,魏宏伯突然察觉出些狠辣桀骜的意味。 新皇登基时,他们上五姓都出席献过礼。新帝出身边地,疆场上位,中州的中上流世家表面上都在观望,私下都是瞧不上北方出来的武莽之辈。 魏宏伯当年也亲自到了京都,想看看新晋的天子是何种气象。一晃多年,他还记得在和政殿前,透过十二冕旒见到了那位少年天子,彼时他意气非凡锋芒毕露,见在场他年纪最大,亲自下了阶,伸手将他馋了起来。 他当时觉得有意思。 仁善君王?这是萧家的种吗。 如今皇帝高坐马背,魏宏伯在这近乎油尽灯枯的衰朽时刻,很不适宜地走神,想到了当时的戏谑。 “魏卿。” 再听声音,依旧稳稳当当,似乎也没那么生气。 魏宏伯仍旧伏在地上,却已稳下心神。 “陛下……敢问沈清和是何人?” 能催动皇帝连夜到他的府邸,想必是个要紧的人物,可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昭桓帝向来谋定后动……难道人是诞儿动的? 魏宏伯想到自己儿子,心肝又是一阵抽搐,万般不由人,只能让老父来扛了。 “请容臣现在家中拷问一番,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多年君臣,让魏宏伯如此笃定,皇帝带卫兵闯入他家,他先松口服软,皇帝也要松松手,魏家的脸面,肯定要给的。 守在一边的龙骧卫觉得好笑,老匹夫还敢在陛下面前耍花腔,还叫陛下等?这宅子都被他们穿了几回了! “陛下,后院发现了一处地牢,我们已经破进去了。” 远处有人在喊。 魏宏伯背脊一颤。 地牢?那是…… 难道沈清和说的是他! 魏宏伯醒神,“陛下,地牢里关着的是要杀害我儿的凶手!” 昭桓帝调转马头,瞥他一眼。 “岭南公,你也老了。” 魏宏伯一夜浑浊的双眼里爆发出勃然神采,他再一拜,口中话语却是威胁。 “我徽州上下皆奉您是至圣至明的君主,陛下,不要再往前了!” 昭桓帝只说了四个字: “挡路者死。” …… 不见天日的暗牢,凌乱的脚步声在甬道内四散。 沈清和费力地动了动脖子。这里不辨时日,他已不知道在这里待了有多久,只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意识醒了又沉,沉了又醒,噩梦揭地掀天的来,偶尔退散时,是他赤脚站在丘泉郡的实验田里,对着大太阳数第一个丰年的收成,场景一闪,又是前世备战高考的凌晨,他妈正好端来一碗甜汤。 ……高考?怎么还要高考? 沈清和惊醒了。 牢房被层层打开,迷蒙间感觉有谁将他的手脚镣铐解下,架住双臂背在身后,手劲儿有点大,身体的隐秘痛处层层叠叠漫上,抓心挠肺,疼得他气若游丝地抽吸口气。 朦胧间听到有人在对话。 “小心些。”是谁…… “你们都低声点,手脚麻利!”谁来了…… 他努力睁开眼,只能感觉自己被搬弄起,眼前是重重黑影,酷似又滚进新的一轮噩梦。 他大爷的,都要死了还烦…… 新云初开,萧元政奔到了假山石后的地牢处。他一夜没阖眼,任凭随行御医一再劝阻也不听。行军对敌时不睡觉是常事,他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反应,只是……有些心焦。 萧元政看向地道口,再一次要面临那样的情景,他头回失了行进的勇气。 黑沉的眉目盯着那个黝黑的入口,他摩挲着手中缰绳,等待着下属带来未知的结果。 沈清和…… 漆黑一片的洞口,在层层黑甲中,终于显露出一片与众不同的白色衣角,那颜色在淹没其中是多么苍白脆弱,就是多么显目,萧元政一眼看见。 他翻身下马,率先迎了上去。在众多龙骧卫前还能维持一国之君的持重,只是步伐微乱,身侧垂下的手也成了拳。 沈清和被人从背放下时手脚无力,转头又跌进了另一个更有温度的宽阔怀抱。 “……陛…陛下?” 他头昏眼花,看清眼前人轮廓形貌后一懵,连神智都回了三分。 “我是死了…吗。”他一句话里半句是气音,要人将耳朵贴近才能听清说的什么。 “你没有死。” 萧元政将手覆在早就失温的手背上,腕上殷红的勒痕刺了他的眼。 痛,恨,悔。 萧元政许久未激涌的心湖里,一股黑色情绪如洪水猛兽席卷而上。 八年前,元禾的尸首就是刺骨的冷。八年后,他一腔抱负的臣子,骨血也这样凉。 “没死……”简短的语言说出口时像串密码,迟缓的大脑慢半拍才读懂了指令。 阳光的温度,缓慢上升的体温,是他还存在于世的证明。 “没死……”他又喃喃一句,“那为什么,感觉我要疼死了。” 萧元政心中大恸。 他怀抱紧了紧,又怕沈清和身上有伤,最终按捺住没弄疼他。 万人之上的帝王,再次品尝到了痛心的滋味。 第62章 62 他的爱重 “沈清和!” “老师!” 远处匆匆赶来的遥光, 身后缀着一串去而复返的清北学生。 他们像窝找到妈妈的小蝌蚪,一窝蜂全聚到二人身边。见老师面色惨淡,像只留了一口气, 随时都能撒手去了,顿时悲愤交加, 眼眶红的红,年纪小些的已忍不住潸然泪下。 整个丘泉郡都是受了郡守恩惠, 清北学生尤甚。若不是郡守积善于人,他们早不知在哪饿死冻死, 哪能有今日吃饱穿暖, 还能读书, 挣得一份自己的工钱。 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这帮混蛋, 要是落我手里非要将他们千刀万剐了!” “就是、就是豁出我这条性命去, 也不要叫他们好过!” 哭丧似的, 吵得头疼。 阎罗殿里的小鬼没来, 几个学生倒是一声声来催命的。 魏宅上下已被龙骧营把守成铁桶一块, 家中突逢巨变,就是睡死的人也该被吵醒了, 各支家眷数十,门客上百, 起来时就被兵卒挡在门里, 哪儿也不许去,院子里顿时雀喧鸠聚, 和堂口的菜市也并无分别—— 不过也有例外。 魏家唯一的外客, 此刻单居一处,院落在后山上单开的僻静阴凉,万籁生山处, 白衣公子分花拂柳而来,身后跟着黑衣的江湖客,不知隐在暗处的有多少。 “看来是有客——哦,还是贵客。” 他抬眸,正好和玄色便服的昭桓帝对视上,欠身见了一礼——开祖皇帝的命令,越氏族人见皇室不必行跪拜大礼。 遥光见他,和杀父仇人也没什么两样,红着眼,护小鸡崽一样挡在沈清和身前,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越!霁!” 越霁轻笑一声,没有给他一个侧目,直直地望向昭桓帝,“陛下无须怪罪我,您的臣子一根头发也没有掉。” 他站在林荫下,一明一暗是泾渭分明的界线。 别说掉头发,命都掉没半条了!他剿匪还给一刀痛快的呢! 遥光也是见过越霁的,看上去吟诗弄月的脸,没想到私底下使这么歹毒的手段! 萧元政知道他,越家长公子,在京都素来名声极好。 但沈清和也不是会刻意与人为难的。 萧元政只看着越霁,眉眼深邃,没有说话。遥光离得最近,他觉出熟悉,当年面对叛党首领俘营兵三百要挟,萧大哥也露出过这种眼神。 怀中青年又咳了两声,萧元政揽住他的腰,将他横抱而起。黑发青年眉头轻蹙,他便倾身侧肘,为其挡住天光。 “不会再有下次了。” …… 沈清和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睁开眼是悠悠晃荡的鸦青帘帐,知觉缓慢恢复,手腕正在被按压着。 “哎,沈大人醒了。” “白胡子……老头?”沈清和还没醒过神。 “你醒啦!” 遥光的脸探到跟前,沈清和才从游离的白色梦境中抽出,白胡子御医观察一番他的面色,才从容将药箱收好,遥光等不及就扑到他床头去,“你睡了五天!整整五天!给我们担心坏了,问江御医也不肯说你怎么样,他只肯和陛下说,难道我是什么听不得话的外人吗!” 沈清和皱起眉,他脑子堪堪重启,听他大呼小叫一番和隔雾看花般不真切,“五天……”他想起了自己先前是被带进了魏家的私牢,然后,然后…… 越霁某种并没有说错,他出来时除了手腕脚踝上长久被锁链束缚的青紫,几乎没什么伤痕。 但这不代表过得多舒服了。 撕扯散落的记忆碎片似潮水一样涌来,沈清和忍不住‘嘶’了一声,止住了这绵延的回忆。 哈哈,他竟还活着。沈清和垂头扶额,越家,越霁,新升起的恨意镂刻在他心上,恐怕十年半载都消不掉了。 这事儿没完! 他垂眼想着事,神色有些阴郁,遥光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他胳膊,这一下倒给床上人拍了个歪倒。 “喂!”沈清和捂着自己胳膊叫。 遥光没想到他竟成了个脆皮壳子,手僵在半空,悻悻地收回来摸摸后脑,“不好意思,忘了你还伤着。” 沈清和醒来的消息一下传遍,几个忧心的学生都赶了过来,围着他说话。等到萧元政踏入房门时当下一静,学生们别说面圣,就是连皇帝的衣角都没见过,此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连礼数该如何都不知道。 萧元政抬手免了他们的礼,他看向被众人捧在中间,嘘寒问暖的沈清和。 “可好些了?” 沈清和撑着身体坐起来,抿唇笑了一下,“托陛下的福,精神不错。”他看众人如此严肃,没忍住说了句俏皮话缓和气氛:“明明只过了几日,怎么都变天了,穿单衣还有些冷……莫不是老天知道我差点冤死,都要为我六月飞霜呢。” “冷?”遥光愣了一下,他里衣外只穿了件丝麻的外袍,饶是这样还觉得不爽利,怎么会冷呢! 内室突然沉静下。 沈清和心中一咯噔,也猜到什么,自己闭了嘴。 “你们先出去吧。” 隔了许久,萧元政才沉声开口。 所有人沉默地出了房门,连方才咧着嘴的遥光也一言不发,出了门才往廊柱上挥了一拳。 “该死的!” 他面色不好,确切说在场没一人脸色好的,若不是陛下亲来,他们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难解救。向来都知道世家大族的厉害,可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领教,还是叫他们心中不甘怨怒。 “我高容只要在世,就与他们不共戴天。” 高容本就性子冷,现在说出的话都要结上冰碴。 “老师说过,希望我们的火焰,能够照亮到大雍的每一寸土地,我们的技术,荫蔽大雍每一个流离失所的人。” 说话的是这次云中郡展销会的销冠崔云,她是书院里进到内院的第一批女学生,为人处世事事信奉沈清和,在书院时候就是满口老师老师,对他最是尊敬,这次匆忙地被安排回苍州,也是她最先发觉不对。 “若是连老师都无法庇佑,那谈何荫蔽天下人。” 有学子纷纷应声,他们有的是土生土长的丘泉郡人,有的是附近州郡归籍到丘泉的,但都受清北书院的照拂,沈郡守于他们是恩师,是尊长。 他们都不算知道那些势族蹂践人的厉害,只知道老师在这里受了磋磨,血气方刚的一腔怒火燃到一处,从前只知吃饱穿暖,埋头学技术的少年人,所有人抬起眼,头一回明晰地看清前行方向上,那拦路的巨物。 “这条路,老师一个人走总是容易受伤。从今以后,有我来保护他。” “还有我!” “算我一个!” 清北的学生一个个表忠心,听得遥光都觉得好笑,但他也只是扯了下唇,没笑出声。 沈清和在丘泉郡三年有余,有眼睛的都看得出的呕心沥血,如今清北的学生说出再自不量力的话,他想的只有,不愧是他教出的学生。 他这人,也值得这么多人赴汤蹈火。 外室多么群情激奋,屋内安静的就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屋外嘈杂,萧元政将本用作通风的窗合上,顺带将漫天的聒噪蝉鸣挡在外面。又见沈清和伶仃一人坐在床帐里,攥着被角往身上搭,顺手解下披着的外袍。在他身上恰好合身的衣袍,围戴在沈清和身上像个布罩子,严实围了一圈还绰绰有余得很。 厚实挺括的外袍,浮着一层柔软的香,肖似含章殿香炉里常焚的味道,勾起了沈清和一些深远的回忆。其上附带的体温计却有些灼人了,沈清和上身时就被烫了一下。当今天子的衣衫,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沾染上龙气,还真能叫人升起股暖意,比冷冰冰的薄被好使。 沈清和本有些受宠若惊,但实在是舒服,昭桓帝本人送出手的,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捂得更紧了点,全身团在一处,像只黑色的大粽子。 “没想到陛下亲自来了,恕臣抱病,没法起身来迎。” “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昭桓帝眉目沉静,替他松了松扣得过紧的衣襟,“别时是初雪,现在已经盛夏了。” 沈清和瞧学生先前反应,本就疑心自己身上有了什么毛病。见昭桓帝并不提及,暂且将心中疑惑压下。 他本也以为自己的十死无生,没想到大大大领导会抛下朝政,远赴徽州来解救。沈清和不是笨嘴拙舌的,换做其他任何一人,他都可以巧言承谢,只若是昭桓帝,他一时哑了口,竟不知如何深谢这份皇恩。 “瘦了很多。”昭桓帝细细看他,沈清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几年都是传信过来的,再见面颇有些不知从何开口的窘态。 “你的奏疏我都一一看了,丘泉郡打理的很好,你的奇巧心思,放在任何时代都能名垂千秋。” 他们做君臣的日子满打满算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其中三年沈清和在外谪调,他听昭桓帝的评价,一时五味杂陈。 “陛下觉得,我能做好,甚至能比过五姓世家?” 这话放在外头要被人笑掉大牙,但两位当事人都不觉得有什么。 “嗯。” 萧元政替他理好衣襟,就将手放下,转身在软榻边上的椅上坐下。 “你今时的境遇,也有朕的过失。” 沈清和没理解他的意思,昭桓帝半步未离京都,他被俘,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片被诅咒的土地。” 昭桓帝的嗓音却不疾不徐,像旁观者在讲述一个故事,沈清和被这个魔幻色彩的开场吸引,不禁竖起了耳朵。 “太祖登极,到如今我称帝,流血千里,出死断亡者,比之前朝有余而无不足。以武篡国,必要受其反噬,子子辈辈无穷尽。” 沈清和心中一凛,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标榜自己是名正言顺得来的天下,就真是那名不正言不顺,也要用尽手段篡改封口,叫一切文从字顺,平平坦坦,否则日后执政自有不踏实的祸患等着。 没想到皇帝竟然在榻前,平平淡淡地就将这不许传说的事情抖落了出来,还说什么必受反噬这样咒自己的话。 ‘黑粽子’里伸出一只手,盖在昭桓帝落在榻边的衣角上。 这些东西,是我可以听的? 真的没逝吗……? 昭桓帝温和地看他。 “太祖英武,可高祖昏昧,曾祖挽狂澜……到我的父皇,求仙问药只寻长生,不思黎民,世上不会总是明君贤臣,也没有永坐的江山,战事平了又起,西北军首当其冲……举孝廉曾风行,可在北地,很少人才有亲长可侍奉了。” 沈清和心中一震,他只在低处随生民仰视世上诸多坎坷不公,从未有机会在万人之上的位置想过这些。 “天下人都笑说我萧氏族人皆薄命,现在那枚金玺在我手中,兴亡几度,不过是又一轮回,天下改名换姓叫大雍,此事之于万方不过百年,可世家勾连又何止百年。皇室,宗亲,世家,寒门,文臣,武将,或凌轹倾轧,或连襟姻亲,若不剜肉去腐,雍朝亡了,还有下一个雍朝,多少人前赴后继,都只有一种结果。” 萧元政语调平淡,沈清和心中却波澜陡升,他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一段祸乱的终结,是另一段祸乱的开端,永无止境。剜肉去腐,将所有阻挡者全杀干净,又何尝不是一种暴力镇压?倒了这支,又会起来那支,又如何保证新势力永远效忠皇权?……的确是长存这片土地的诅咒。 “陛下……” “直到你出现。” 帝王宽厚的手覆在了黑发青年的手背上,沈清和能感触到多年挥舞刀剑留下的粗糙痕迹。 “……我?” “还记得我送你的扳指吗,殿试那日,初见你,我就喜欢你。现在沉稳许多,这些年的历练叫你不似从前了。”他平视进帘帐里,目光深远而认真,落在黑发青年的身上。 那枚扳指指向性太过明显,他放在丘泉郡的住房里,没有带出来。沈清和有些恍惚,能得一国之君一句喜欢……他笑了一声,发白的嘴唇动了两下:“吃了这么多亏,臣当然也得吃一堑长一智,只可惜这次又跌进阴沟里,还劳烦您来搭救。我一次两次都被人拿着短处,或许您看错了人呢?” “不,你是不同的。” 昭桓帝目光透过来,像是能看穿他的不同寻常的一切。 “——你是大雍腐朽命脉之外的变数。” 第63章 63 人比花娇 沈清和眼睛微微睁大。 昭桓帝的视线一如既往的平和, 沈清和想从中找到些画饼的意思,可只看到蕴含的万钧之力。 他微抿起唇,忽地又展开, 竟是开怀笑了起来。只是笑到一半,又牵动了气息, 歪倒在床上,咳得不能自已。 萧元政伸手替他拍背, 顺了顺气。 沈清和挤掉咳出的几滴眼泪,“我竟不知自己有这么大的能力……那陛下是否愿意与民更始, 改天换地?” 短短数字, 剑指五姓, 扫荡十二州, 不乏血腥意味。 沈清和总是语出惊人, 可萧元政一次也没被惊到过, 也不曾有一次轻视嘲弄。 他的长发披落身后, 并未带冠, 昭桓帝替他将遮住眉目的碎发拂开,复又将手掌伸到他身前, 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沈清和十分动容, 他努力从薄被和外袍里蛄蛹出来, 为示郑重,伸出双手握住皇帝。 正是时候! “还有一件事!” 萧元政一直看着他。 “几处白莲观已查封充公, 这些地方能不能交给臣处置?” 已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若连新校址都批不下来,那可太亏了! 既然昭桓帝如此信任,给点地建学校, 应该不在话下吧? 他盯着人看,不信大雍英明神武的陛下两眼空空。而昭桓帝确实就像他想的那么好说话,没稍作思考就允诺了。 领导表达了充分建设意愿和扶持倾向,免费新校区地皮有!想来也是看到他们书院将来能脚踢上清,拳打金山,稳坐大雍top1学院的潜质。 开设新校区只是清北迈向大雍的第一步,后面还有数也数不尽的工作,建设,招生,宣发,公关……他在丘泉郡自家地盘尚且花费数年才做走成的路,在别的地方显然更难走。基建总是要花大钱,费大代价的,不过他已有了新想法。 沈清和垂下眼睫,云中郡已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大雍十三州,难道还没有一片能容清北书院生长的土地? 他母亲出身商贾,是家中宠爱的女儿。既留下的丰厚私产能供‘沈清和’在纸醉金迷的京都挥霍无度,这商贾也自然不是普通的商贩,而是昌州富甲一方的大茶商。上流门户看不起经商的营生,他可不会,能拉到甲方爸爸投资,那是不必说的大幸事,何况那还是他血脉相通的亲外公, 沈清和是行动派,他拿定主意就打算叫人清点行装,即刻启程去昌州——这地方曾是他爹的任地,再不好过也该比徽州好些。 萧元政看出他的企图,按住他的肩侧,“不急,我这里还有件东西,是指名给你的。” 指名给我? 沈清和见昭桓帝从袖中抽出一封素白信笺,递到自己手中。 这一月的来往信件也太多了点,大多还不是好事,沈清和对这东西有些应激反应了。他就坐在榻上,犹疑地将绢纸抽出展开—— “魏家,请我?” 他有些不信邪,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找出些陌生词句,抬眸向昭桓帝征询: “——丹阳魏氏?” “嗯。” 萧元政见他嘴唇干涩得起了皮,将几上温热的茶盏送到他手边。 五姓七望,云中魏氏和丹阳魏氏本属一族,后因不为人知的缘由分作两支,就沈清和所知的,至少近日并未听说两家有什么交际——甚至修褉提也没请人来,如若真是相看眼红的关系…… 沈清和即刻转了主意,亲外公在那里跑也跑不掉,挑拨离间的机会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还有一桩旧事,丹阳魏家如今的家主也是萧姓皇族,嗯,我姑姑的女儿,平云郡主。” 沈清和惊得刚喝下的水差点呛了出来,萧元政将他手里的杯子取下,替他顺了顺气。 宗室出女,与五姓通婚,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女爵身份是尊贵,但也就是尊过,大多娶回家当做一尊吉祥物摆着。难得听说姻来的一方竟成了家主,还是女家主,这就十分离奇,恰如在渔人环伺,又坚硬闭口的壳蚌上撬下一块肉来。 大雍隔几代便有扬名天下的昏君现世,连皇帝本人都亲口认证的,谁家好人经得起这样折腾!以致巷间风语,萧家人都是投胎来为祸人间的怪物,茹毛饮血丧尽天良。这非同凡响的基因,若为正,则天资卓绝成就大业,若为恶,将真如谶语所说,成为为祸天下的魔头。 沈清和没忍住,他看了眼昭桓帝。年轻的皇帝脱去了外袍坐在床边,昭桓帝平日持身端正,封建阶级的最高权力者,所有繁文缛节都套在身上,沈清和很少见着他衣冠不端正的样子。没有那浓黑的颜色压身,显露出些天子威势下的恬然。高居堂上,亲贤远佞,存扫清时弊,匡济天下之心,哪里像地下爬出的魔头,比宝华寺佛子修的功德还只多不少! “既是陛下的堂妹,见面时岂不是能行个方便?”黑发少年低下头,挑着眼睛看过来。他这就是要赴会的意思了。 “宗室之间的关系也不如你想的稳固,分崩离析是一念之间的事。”萧元政偏头,似在追忆,“她……总之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他想到什么,对上了那双自下而上看他的眼睛,微不可查的迟滞了一下,还是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不必刻意结交,不投机便罢了。若想要,我有其他相近的私交供你取用。” 沈清和没想到昭桓帝能慷慨到这份上,这下真成关系户了!他面上一笑,嘴上却说:“拿陛下的关系算什么本事。”他将纸张攥进手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万难的事,成了才叫人痛快。” 他看上去是将旧日所受的苦楚全忘了干净,见了火星子就能迅速燎成一片火海。 萧元政又将他耸起的肩背压下。 “御医说你至少还要休息三日,三日后我陪你同去。 …… 养病这段是沈清和最清闲的时日,除了那汤药难喝了点,饭菜寡淡了点,其余事肩不让扛手不让提,躺得筋酥骨软了,院子随便散散步都一堆学生前呼后拥,沈清和戏说自己真是免费体验了把‘儿孙满堂’的乐趣。 而昭桓帝来徽州,对外是以微服的名义,但那日黑骑铁蹄险些将魏家的门槛踏破,圣驾来徽州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本地官员知道了也要当不知道,私下已经将彰显政绩的汇报准备得干净漂亮,还派出手下,不近不远地候着这处天家落脚的别院,以便第一时间能得到些隐秘的指示。 萧元政当然不会抽调那些早早准备好的东西看,耳目收到消息,早将搜集好的东西一应呈上案头,条目稀碎庞杂,但都确保真实。 不出现在人前的时,帝王都独自在书房翻看着这些东西,也将徽州近来的局势了解了个大概。 高容端着药碗,在房门口时正好碰上了也来此的昭桓帝。萧元政微微颔首,轻敲两下房门,二人一同进了去。 沈清和刚午休起来,往日那样着装已经不行了——有股子冷意从骨头缝里漫上来,如今他在外又加了件鼠皮袄,领口堆着灰色的绒毛,时不时刺挠得他发痒,但就是勤添衣也治标不治本。 烈阳从麻纸糊的窗外透进来,只余些许熹微光亮。窗下是一张小案,进门的二人看到他背身做在桌前,举着一柄花鸟镜,盯着自己苍白瘦削的面容愣神。沈清和闻到药味才反应过来,他将镜子覆在桌上,回身笑说:“怎么悄没声地来了。” 两人谁都没解释,高容将药碗放到案上,沈清和闻到那味道就直皱眉,但被盯着,他也只能皱着眉头一口闷,还意外这回怎么比以往都顺畅。 高容垂头整理托盘,“煎药时加了甘草。” 沈清和笑骂,“怎么不早点加,硬要我多吃些苦是不是?” 高容唇紧紧抿着,没说话。 怎么变成小锯嘴葫芦了。 他突然想到曾瞧上高容的太医院判此行也在列,他们在灾民营时就很合得来,见到看上的好苗子也在此处,忍不住与他传授研讨,听说日日秉烛到深夜。这几日高容不仅亲自过手煎制自己的药品,还天天熬夜学习,也是忙碌。沈清和思及此,也没再多逗他,放人回去休息。 高容甫一推门出去,他便看向昭桓帝。 “三日已到,今日是不是该去见郡主了?” “嗯。” “您看我这副样子……实在没什么谈判的架势,可否劳动陛下为我买一点胭脂来,我也好提提气色。” 无伤大雅的小事,萧元政吩咐了手下人去办。男子买胭脂,送的要么是自家娘子,若是送给闺阁女儿,必得是已经许了婚的,若是外人,那就是十成十的轻浮放浪。 ——不过这是在大雍,男人敷脂抹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又是天子送礼,谁也不会将之与遗俗扯上联系就是了。 胭脂很快送到,小小的一钵,是鲜艳的粉红色膏状体。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 “买胭脂的,是不是个男人。” “嗯,你如何知道。” “直男果然是不分时代的。” 萧元政:……? “不合你心意吗。” “那倒也没有。” 沈粲然清和一笑,用指腹蘸上一点,一手举镜,一边往自己略显病态的脸上涂抹。 质地粗糙,颜色也一般,和他印象里的可差多了。化妆品行业,这可是暴利啊,日化专业得提上日程,开辟一条生产线刻不容缓。 他缓缓勾出一个笑。 “也就是配我了,臣天生丽质,什么颜色都好看。” 萧元政听出他明显的玩笑话,看他上了颜色的颊唇,也和他玩笑。 “确实丽质,人比花娇。” 第64章 64 两个魏,我都要! “听到了吗系统, 十分钟内我要丹阳魏家的全部资料!” “宿主你好。”响起的依旧是属于主系统那无性别的机械音:“检测的您的系统为编号12431的‘最强科举系统’,并没有查阅世界资料的权限。” “你不是主系统吗。” 主系统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对话,依旧是没有权限。 “没有人性。”沈清和指责, “那什么时候把我的‘最强科举系统’放回来啊。”这么多日没消息,他还怪想的。 001沉默了一会儿, 依旧很不通人性地回答:“监测到您有消极任务的嫌疑,请您尽快更新进度。” 好好好, 又来一个逼单的。 既然没有外挂能作弊,那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沈清和敛目看着身边托盘里已全空的药碗, 只余数不尽的复杂神思在心口盘桓。 …… 丹阳郡与云中郡, 名头上是两座郡望, 但实际上近乎毗邻, 两郡隔江相望, 沈清和看过舆图后立即拍板走更快的水路。 水行舟落进江中, 只消一个时辰便能抵达丹阳。沈清和显然高估了这艘船的平稳程度, 今日江上有风, 船身随波涛起起伏伏,他的胃袋也颠来荡去, 早先还意气风发说了豪言壮语,转头被学生搀着直接在水上吐了个痛快, 在昭桓帝面前丢了个大脸。 脚沾地时虚浮轻飘, 浑身无力,活像被抽干了精气, 屈着身子就要栽倒。萧元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听人口中还在呢喃着什么‘破船’‘造船’的。 丹阳魏家早就派人在码头上迎,领头是几位黑发高束,利落打扮的女子。她们早见过沈清和的画像, 一眼就盯准了人,不紧不慢地将车马给牵了过来。萧元政还在搀着他,回过头露出正脸,几人俱是吃了一惊,互相对视一眼,拂身行了一礼。 沈清和缓过劲来就见她们都在拜皇帝,还是宫廷礼节,再细细打量,这些女子举止气质都与凡俗人不同……不像是做护卫的女打手,倒像宫里出身的女官。 “请!” 这话是对沈清和一人说的。他一动,身后人就齐刷刷跟上,她们似乎想要制止,但看昭桓帝也赫然在列,动了动嘴,最终谁也没说出口,递了个眼神,遣人提前动身禀告家主去了。 沈清和与萧元政理所当然同乘了一架车,待车马开始行进,他才低声说:“还留着宫中旧人在身边,看来这位家主也并未全然与本家割席。” 丹阳郡似乎比云中郡还要南边,沈清和穿得多,这下真觉得热了,车里一闷就开始发汗,他伸手要把灰鼠皮做的外衣给脱了,抬手抻腿舒展舒展筋骨,余光见萧元政坐得端端正正,侧头在看自己,没来由竟不好意思起来,动作都放小了些。 “是,是有点热哈。” 萧元政掀开帘子,探身与随从说了什么,转头一枚竹骨的淡青纱扇就被呈了进来。 “你身体还未大好,就别脱衣了。” 在沈清和错愕的眼神下,堂堂昭桓帝就拿着那柄扇子,轻轻为他扇起了风。他似乎能他衣袖上,随风而来的熏香气味,好容易才从那一晃一晃的扇影里挪开视线,顿时脱也不是穿也不是。 萧元政看出他不自在,便主动开口转了个话头:“我与平云的母亲有些交情,她的封号也是我亲授的,不必紧张,有我在,她不会多为难你。” “这样啊,亲封的郡主……”沈清和抬起眼,眼中涌动着狡黠的光彩,“那我要为难她呢?” 萧元政撞进他一双点星般的眼里,缓缓偏过视线,拿扇面轻拍他的头顶。 “不准顽劣。” 沈清和眯起眼,得意的笑起来。 这就是当关系户的感觉吗,还真是……爽啊! 丹阳魏氏府邸离码头并不远,车轱辘一停,他就如往常一样要先跳车。都快摸到车辕了,突然想到天子也在车上,他脚步一撤,回到车里,意图掩盖先前倒反天罡的举动,对大领导恭恭敬敬道:“您先,您先请。” 昭桓帝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掀开车帘下了车,沈清和要下车,一只手率先到了眼前。 他愣了一下,也没客气,年轻帝王的手宽厚干燥,一触即分,但交握时掌心的潮意还是被渡了过去。 沈清和整理了一下微褶的衣摆。魏生只邀他到携春楼,这位家主却直接将他请到家里,也不怕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过现在都不要紧了,他还等着借陛下的势,好狐假虎威一番呢。 依旧是那几名女子在前面带路,虽然都是魏家,但两处宅邸的格局大大不同,沈清和还记得他被公羊慈‘请君入瓮’时,就见堂前檐角,处处都挂着‘魏’字灯笼,恨不得叫全天下人都知道这里是五姓置所。这里则不然,几乎没见到什么彰显身份的标识,除了正门口的匾额,其他地方都吝啬添一个‘魏’字。 见此情此景,他心中更定,七拐八绕到了主屋门前。 他们带来的人都被拦在了外边,身边只余昭桓帝一人——这位他们想拦也不敢拦,真要拦也拦不住。 沈清和心中轻哂,昭桓帝是随他才来了这里,既没有多余吩咐,也不摆帝王仪驾,倒真如他所说的‘陪同’,是要彻彻底底当个陪客了。 带路的女侍悄无声息地离开,前面就是主屋,想必平云郡主就在里面。 沈清和掌心抚触上大门,稍一用力就将其推开,只听簌地一声,细小尖锐的破空声倏地到了耳畔,沈清和瞳孔一缩,一只游隼停在他的眼前一指的位置,被萧元政侧身一只手抓住。 他受惊后退半步,尚能分神细看时才发现异样,这根本不是活鸟,而是木雕漆涂的小玩意儿! 敞开的门内,一袭红衣的女人懒散斜靠在凭几上,指甲修饰得宜的手轻抚过桌上的摇铃,摇铃边上一字排开的,就是形态各异,色彩鲜艳的木头鸟,细看才能辨别真伪。 “你胆子真小,还不如我的小宝贝们有胆量。” 红衣女人掩唇笑出声。 “……” 那只鸟落在了萧元政手里,还挣扎般扑棱了两下翅膀,最后才慢慢消停不动了。沈清和伸手去够,萧元政便展开手掌,将那只轻巧的木隼展在手心,沈清和抓住了,放在手里上上下下翻看。 “诚心要吓沈某,沈某当然会被吓到。” 不怪他先前没认出来,这木头鸟是写实派的艺术品,纹理纤毫毕现,还点睛似的做了能上下开合的双眼与鸟喙。 这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 他将机关鸟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完整的一只鸟瞬间变成支离破碎的散件,肚腹中的结构显露无疑。他细看了一会儿,在红衣女人气急败坏的制止声中,眼睛突然如同探照灯般亮了起来,他的语调冷静,却似带有汹涌的情绪。 “人才啊。”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萧玉姬声音低沉,还从未有活人敢这么对她的宝贝。 沈清和踏入门槛,萧元政也随他而入,他步伐一迈,先了黑发青年半个身位。 萧玉姬将指节抵在腰间,缓缓抽出盘踞着的九节鞭,那精巧锋利的软鞭色彩鲜艳,几乎与衣裙融为一体。她起身,环环相扣的锁链因她的动作咬合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声响。 “是我刚刚说错了,你胆子很大,你要为你的大胆付出一点代价。哦?你还带了个帮手啊,不过就是请大罗金仙来相助,你今天也——呃,” 她声音戛然而止,看口型似乎骂了句脏话,摸着凭几矮身坐回去,后将九节鞭好好安放回腰间,似乎还嫌盘得不够规整似的拍了拍,就是视线再也不往那处看了。 她不情不愿道:“来吧,算你有资格喝我的茶。” 沈清和唇一弯,看来也不用请大罗金仙啊,看来还是真龙天子好使。 “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从容入座,壶里的茶水已然鼎沸,发出刺耳的蜂鸣声,萧玉姬随手抽了几根柴薪,才让那按捺不住要扑腾的壶盖偃旗息鼓。 萧玉姬上下打量他,沈清和也在观察对方,原来这就是平云郡主,确实不是一般人。 萧玉姬:“就是你杀了魏生?” 沈清和不置可否。 他只让魏生中了一弹,如今人肯定被家中严加看护,死不死的犹未可知。若她有细作潜伏,得了一手消息也说不定呢? “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这家伙滑不留手的,我早想杀他了,你可是抢了我的先。” “……” “我本来想让你过来,然后再提了你的人头,和他们云中郡的人做些交易,想来会好用。”萧玉姬咂摸了一下唇,眼珠转了转,隐秘地看向那个端坐旁侧的人,只能无奈放下这个念头,“可惜可惜。” “……” 沈清和有些无语,原来这家伙还存有这样的心思,他总算知道昭桓帝所的未尽之意大概是什么了,郡主两面三刀,脾气古怪,确实不适宜多接触,一点没错。 不过再有其他想法,在看到机关鸟的时候,就荡然无存了。 一边握有化学人才,一边握有机械人才,这魏家怎么就这么……深得他心呢! 两个魏,我都要了! 平云郡主的态度暧昧不定,既涉及他需求的核心,沈清和决定拿出更有分量的砝码。 “这机关鸟是设计精巧。” “那是,我研究了三年,才让它的体型减至这般大小,没见过吧?”提到这个,萧玉姬得意且自信,她自信在此道上,世上无有能出其右者。 “要是我没看错,驱动他的‘力’,来自于内部的‘弦’,用弦作为弹性元件,以实现能量的储存和释放,不错的想法。”沈清和拨弄着桌上‘鸟雀’收敛的羽翅。 萧玉姬一把将所有摆件拢住,狐疑地眯起眼,“你也懂这个?” 沈清和微笑:“你的鸟顶多只能绕着这个屋子飞几圈,而我懂的,能让这东西比真鸟还厉害,日行千里,不吃不喝,不倦不累。” “什么办法?要怎么做?” 见她追问,目的便已经达到,平云郡主喜欢捣鼓这些,不是正中他下怀嘛。沈清和坏心眼地说:“不是说要请我喝茶吗,怎么坐这儿老半天了,连一滴水也没看到。” 萧玉姬一双过于黑的眼眸盯着他,像某种丛林动物,突然红唇轻启,莞尔一笑,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想喝茶不要紧,你要是敢说谎,就是那谁在,也护不了你。” 说是茶,但杯中水色澄清,丁点茶色也看不见,若这不是她一贯的待客之道,那就是从一开始就没想好好与他会晤。 “喝。”萧玉姬对此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她觑了眼一旁不声不响的昭桓帝,破罐破摔也给他倒了杯茶,“现在能说了吧!” “当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萧玉姬环视四周,是她的屋子,没其他特别的。她歪头思索,确信了自己上了当,一拍桌子,新仇旧恨打算一起报,即刻就要翻脸。 “哎哎哎,郡主别急别急嘛。”沈清和笑着挥挥手,“我这个人从不说谎的,喏,答案在这里。”他伸出一指,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萧元政与萧玉姬都看向他指的地方。 赫然是方才倒了茶水的壶,这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壶,既不珍稀,也不名贵,库房里还有几十上百个,世上也有成千上万一模一样的,萧玉姬再确信不过。 “哦?”她抱臂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能够驱动机关鸟神行千里的办法?我看你是不是和它一样,都脑子里进了水。”她话说的刻薄,显然将沈清和当成了个傻子。 这确实是一只劣等品,顶端的洞口开得极小,因而一旦壶中水煮沸,就会发出刺耳的鸣叫,若不仔细通开,想来过了今日就会被丢掉。不过败也萧何,成也萧何,正是因为这点残损,让它能拥有其他更重要的使命,或许只需有心者的一个回眸,就能发现一个能撼动世界的隐秘。 沈清和咧开嘴,向这个时代的人,掀开通向世界本源的帷幔。 “你猜,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这盖子掀起呢?” 第65章 65 蒸汽机 萧玉姬循着他的话, 去看那被微微顶起的壶盖,这一看竟入了神。 沈清和心道有戏,下一刻萧玉姬一俯身, 她连腰带也不系,胭脂红的长袍铺了半个桌案。 她逼问:“那你说, 是什么?” “蒸汽,先行者们将其命名为蒸汽。” 沈清和恰如一位优秀的老师, 耐心为脾气急躁的学生解答:“原理是将热能转化为机械能。当水被加热时,其分子获得能量, 开始加速运动, 导致水分子间的距离增大, 最终水转变为蒸汽状态。蒸汽在封闭的容器内产生压力, 压力又随着温度的升高而增加, 所以盖子就能被顶起来。若钢制其骨, 水炊其动——” 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玉姬听不懂, 但似乎很高深的样子。她脑子自动将其转化为能理解的东西,紧接着追问自己最想知道的, “不过就是烧水产生的一点气,又怎么能让机关鸟日行千里?” “这个嘛——”沈清和一转好好老师的面孔, 露出邪恶的真实目的, “下面是付费课程,想继续观看请关注清北书院的最新报道。” “??” “请知识付费, 不要白嫖哦。” 萧玉姬支在桌上的手臂青筋暴起, “说,多少钱!” “您再怎么说都是堂堂平云郡主,丹阳魏氏的家主, 我们怎么能谈钱呢!” 沈清和夸张地摆手,引得萧元政侧目。 萧玉姬一副这还差不多,大马金刀地坐了回去,就是要等他下文了的意思了。 “我们当然是要谈谈——梦想!” 沈清和伸出双臂,像是在展望。 “梦想?”什么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的理想被风雨淋湿,你是否愿意回头扶我一把?如果有一天我无力前行,你是否愿意陪我一个温暖的午后?如果我问你什么,你是否想到妈妈梦中的惊起?如果那是一个你不熟悉的家,你会不会把善良当做路牌?如果这是一个国家的未来,你是否让他酣睡不再彷徨?*” “呃……哈?” 沈清和清了清嗓子,从袖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哗’地一声,做成折页的册子从他手上绵延到了地上,中间一截荡在空中摇曳,像某种寓意不详的清单。 “诚邀你参与我们的‘清北书院新校区建设计划’,助力放飞每个梦想。” 萧玉姬被他这戏法似的行径一晃。 “等等。” 她打断他的慷慨陈词,“我只是想知道那‘蒸汽’怎么叫鸟飞,怎么就要放飞梦想了?” “格局!格局打开!”沈清和伸出拇指和食指捏紧,而后展出一个宏大的距离,“只是要鸟动?这够吗?当然不够!” 萧玉姬:“不够……?” “丹阳魏氏是临江的郡望,上游有苍州涿州,下游又是农业重地昌州,每年光是航运就能赚个盆满钵满。试想普通商船只依靠人力与风力帆行,来回一趟需要一月,若遇水难常常人财两空,若能有源源不断的动力驱动船只行进,那岂不是……”沈清和留了个话口给她畅想,“况且漕运也不是只有丹阳郡一方把持,隔壁云中郡也夹道占去大半,郡主难道不想做一家独大的生意?”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没忍住又咳了几声,萧元政看他咳得辛苦,伸长手臂替他顺了顺气。 “况且天下能行进的地方不只有水,还有陆,还有空呢……” 沈清和微微挺起上半身,萧元政看着他,嘴角噙起一丝弧度。 萧玉姬有一瞬间的心动,不过她很快就醒过来,“你说的那东西世所未见,我凭什么信你?” 沈清和早就知道她有此问,手心一展:“有纸吗?” 萧玉姬随手扯了一张,那是一张她画废后胡乱涂抹的纸张,随手一翻,将背面露给沈清和用。 桌上正好有笔墨,沈清和叫主系统调出材料,这回算是系统的分内职能,不是那冷冰冰的‘没权限’。 勾勾画画,描描写写,一版简易版蒸汽机的草图就落在了纸上。他画得潦草,省略许多细节,只能看出大概形貌。 钢铁造物赤裸的骨架呈现眼前,沈清和闭上眼,就能想到它令天地为之震颤的蓬勃吐息。 “这东西叫蒸汽机,你说的没错,世所未见,亘古未有。” 萧玉姬接过,她端详一阵,突然抬头看了沈清和一眼,将墨迹吹干,堂而皇之折了两折,收进袖里。 沈清和:…… 拿走也没关系,蒸汽机的图纸就是他抛出的饵,画的一张大饼——就算拿到了详细图纸,看明白了,世上也没人能造得出来。 没有基础学科的支持,一定精度的材料,再伟大的设想、漂亮的图纸,那都是一纸空谈。 “这是我的名片。”沈清和拿出早准备好的小卡片,“作为院长,亲自来与企业交流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本身就意味着个项目的优先级高到一定程度,希望能加强你的信任和合作意愿。” 沈清和顿了顿,又扔出一枚砝码:“届时我将成立校董会,根据投资者的意愿提供定制化的合作方案……比如开设特色帮扶学科,比如开放一定数量的免试特招名额,再比如——”沈清和微笑,“新分区的命名权,或许叫清北书院萧玉姬分院?平云分院?” 萧玉姬:“以我的名字……命名?” 沈清和微微一笑,“是这样的,中标者不但有亲自设计建造的体验,还享有合作学院独家冠名权,想想看,成为一座驰名书院的学董,在书院正门口拥有一座人身塑像,名字将被记录在校史,篆刻在丰碑之上,受万千学子膜拜,这将是人生中多么辉煌璀璨的一笔!” 萧玉姬脸微微发烫,她伸手,一把将递在半空的名片夺过。 意识到自己动作太热切,她拨弄了一下手中的小方片,矜持道:“那我考虑一下吧。” 她话音刚落,系统音应声响起。 【恭喜宿主完成支线任务:八面玲珑,奖励积分1000点。】 沈清和掀唇,展露出从越霁手里吃了大亏后,第一个称心如意的笑。 脑海里绽开奇怪的声响,极似水泡破裂,沈清和突然有种特别的感知——主系统下线了,他熟悉的那个系统回归了。 “哇!”系统停顿了一会儿,确认自己真的被放出来后激情开麦,“宿主,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啊,123431。” 系统像是突然被网友叫出本名一样惊悚,“上班、上班叫职务!” 沈清和微笑,“好的,系统老师。” 系统同步了一下它掉线的日子里发生的事,从宿主从私牢里出来,到他今天谈成的这笔交易。 “宿主,你又在玩空手套白狼了。”系统一遍回溯一边惊呼:“你竟然来丹阳郡的魏家了,你难道忘了之前说魏家是我们的阶级敌人!你哪里来的把握?!” “没把握。”沈清和坦白,他眼神一闪,“没把握就不来了吗?两个魏氏虽然不如其他五姓望族在朝中经营人脉,技能全点在捞钱上了,魏生手下这么多方士之流,平云郡主又爱好机关术,甜饼都喂到我嘴边了,难道还不该张口咬?正好愁新校区建造的资金问题,现成的金库呢,不得物尽其用。” 昭桓帝曾将他送去千里外的苍州,叫他韬光养晦,可到头来还是在越霁手上吃了个大亏。沈清和不畏难,也不怕输,只是从前孑然一身,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身后有太多的人,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所以快点,必须再快点。 系统有了个大胆的设想,他兴奋说:“你和皇帝的关系这么好,要不直接让他给你升职吧!早点位极人臣,我们的任务也能完成了!” 沈清和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你的格局也打开。” 萧玉姬抚摸着手中的小卡片,眼波流转间觉得自己刚刚一时脑热,答应得有些过于轻率了。 她见沈清和,是因为讨厌的魏生死了,魏宏伯这个老匹夫又被气得吐了血,一时快活才做的决定,后来又想到,若是这人真来了,还能提了他的项上人头去换航路。只要拿住这一整条丹云江的航运权,这江里的水就全会化作银钱,流进她的口袋。 但是那叫‘蒸汽’的东西又实在令人心痒。 她母亲是公主,老皇帝死后就是长公主,自己也从小长在京都,萧家的宗族里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从根里就烂了,她看得清楚。不知新帝是不是长在西北的缘故,没和京都这群烂在了一堆。若说皇室的覆灭是必然,那萧元政或许就是唯一能叫国祚绵延的希望,萧家烧了八辈子高香才烧出来的正常人。 但自从平襄郡王死在英王府,昭桓帝登基,他既无后宫,也无子嗣。萧玉姬很不解,她从前大逆不道地想,若她当皇帝,那后宫三千环肥燕瘦的美男肯定是要的,再开一个大宫殿,专门摆放她的宝贝们,皇帝哪有当得像萧元政那样,和苦行僧似的! 她眯起眼,看着并肩而坐的两人,突然福至心灵。 难不成,萧元政他,是个断袖! 她越品越觉得有这种可能,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我还是不放心。” 她单手托腮,直勾勾地看着沈清和,“这样,我看你姿色不错,也深得我心,你与我成亲,这样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也好叫我安心。” 沈清和刚进嘴的水差点全喷了出来。 “咳咳咳……” 总算看到他招架不住的样子,萧玉姬别提有多痛快! 沈清和却被她的话砸了个眼冒金星。 “我可是这通家的主人,还是皇帝亲封的平云郡主,身份尊贵,这可是你说的。难道你先前都是唬我的?”萧玉姬越说越来劲,“我丈夫早就死了,又不是不给你名分!” 这是名分的事吗! 照萧玉姬的性子,没准那丈夫都是她亲手弄死的。沈清和看着她恶劣的笑容,也知道她是在戏弄自己,顿时苦笑连连,“郡主就不要折磨我了,我对郡主只有敬爱之心。” 萧玉姬:“敬爱也是爱啊,到时候——就请陛下给陛下给我们赐婚,啊,真是天赐姻缘呢。”她又看向萧元政,挑了挑眉。 沈清和知道她也是玩笑,难道还真能履行了不成?不过转念又一想,既然做不得数,有了萧玉姬这层裙带关系,他在外头有很多计划都能顺风顺水—— “那好。”萧玉姬见他迟疑,一拍手,身上鲜红的玛瑙串珠哗啦作响,“我们找个黄道吉日,即刻完婚。” “平云。”在萧玉姬的十分期待中,萧元政开了口,果不其然是警告,“婚事重大,不可儿戏。” “哦——”萧玉姬应的意味深长,她就从没把规矩放在眼里过,不过嘛,世上也没有妹抢兄妻这样的事,就让给他吧。 “那臣当然谨遵圣旨啦。” 萧玉姬捏着袖中的图纸,她直觉这东西会令天下改了格局,什么人力畜力,从此都是巨人脚下的哇哇啼哭的小儿。 天下就是赌局,每方势力都握有各自的筹码,只等开盘,就将家族兴衰前程押上赌桌,孤注一掷。 主动下注,和被动下注,待遇可是天壤之别。 既然沈清和与萧元政站在一起,那她也是时候做出选择。不说别的,这种参与盘弄天下的感觉实在有趣、实在有趣! 若这东西真能在她的手里问世,她心中有种微妙的预感,萧家曾经那么多短命皇帝,过去再风光,改朝换代后姓甚名谁都不会有人记得。 而她萧玉姬的名字,会随这片土地一起,永恒长存。 …… 和平云郡主敲定了一同去丘泉郡的日子,虽然有些波折,但也算顺利,沈清和总算了却了这一桩心事。 他马上要转头投入新校区的规划建设,有丹阳魏氏做背书,可以实施他早先就计划的异地招生,世上有志之士,报国无门肯定不少。学生背调要做好,起步阶段要剔除有清学背景的报名者,师资匮乏的情况下,还得调一批丘泉郡的老生过来,这么想的话,还得快点招一批老师…… 黑发青年又陷入沉默,与他并肩而行的昭桓帝看出他的幽思,将手搭在他肩上,“你还在病中,不要劳心伤神。” 沈清和怔住,他露出一个微笑,“是,臣走神了。”他郑重地向萧元政拱手施了一礼,垂头时还是没忍住说了些俏皮话,“此番多谢陛下,不然臣要在平云郡主那里脱一层皮才行。” 宅邸内屋瓦多用重色,暗赤玄青,道旁根植的却是白果树,时令一到便化作成片郁金,一夜风雨,飘飘扬扬如洒金遍地,光彩溢目。 黑发青年站在这流金的光彩里,一片小扇般的金黄叶子飘下,正好落在他的发间。年轻帝王抬起手,要落在他的头顶,沈清和配合地低头。萧元政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最终手腕一抬,只是恰好将那片落叶拂去。 “我希望你能做些开心的事,你这个年纪,应该喜欢跑马?或是双陆?” 沈清和等着昭桓帝将他头上的叶子抹掉,抬头望了望天边的云霞,又看那繁茂同华盖的金黄叶片,“我现在做的事情,就很开心。” 当天平已然倾斜,就需要有人来扶正—— 即便要付出非同一般的惨痛代价。 “我知道陛下是担心我。”携春楼那个午后,在他回忆里已经带上冰冷的血色。来到这里,再没有法律束缚,权贵杀人如同砍瓜切菜般随意,吃人嗜血,白骨京观,那不是沈清和认同的人,只是暂被称作人的野兽。 他始终秉持着那层道德底线。 可现在,他也要通过这方法来自保了。 “我都杀人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沈清和扯起唇一笑,“他们才该担心。” 萧元政知道沈清和来徽州后的事,并不评价他的对错,只是告诉他:“杀人不是一件好事。” 过于接近静水,会被溺毙。过于接近烈火,会被灼烧。 他在疆场时见过成千上万人断臂少腿,开膛破肚,翻出数不尽的血花。往往一场仗能从白天打到晚上,再从晚上打到黎明,那时候的天空是不祥的红,土地是红,河水也是红,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弭兵后见到同帐的兄弟都想再来一刀。 这是战场。 朝堂也杀人,他们杀人往往更隐秘,更迅捷,你来我往的口舌中,就能吐出剜心的刀剑,手下有前赴后继的人抢着做刀,他们的手干干净净,鞋面上不沾一滴血,杀得人却不比受封赏的将领少。 而那龙座上的人主呢,他也杀人。以战去战,满门抄斩,夷灭三族的诏令颁布了不知多少,手染的血腥更是在前两者之上。 萧元政这个名字已经离他远去,取而代之是昭桓帝这个尊号。他成了衡器上用作平衡的支点,杀人放人,有时候并不依据个人的功劳过失。他的存在,他的使命,只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拖着沉疴,在沉重吐息中,继续缓慢地运转——直到最终不堪重负。 沈清和低着头走,踢飞了脚边的一颗石子。 “可是大业要我杀人。” 他突然陷入一种拔剑四顾的迷茫,他本可以就像系统所说,就往一处钻营。 但他没有。 现在走这条路,不可避免要死人,还可能是很多很多人,死的会是恶人,会是善人,也会是他自己。沈清和从未放弃过追逐他想要的天地,但等他坐到执棋的位置时,发现每一步必然牵动无数人的命运,世上没有恒久的澄明,他点亮了一处,就会伴生一块阴影,由不得他自己。 “陛下,我会变成坏人吗?”沈清和脱口而出,下一刻就觉得自己真是问了个可笑的问题。好人又怎么样,坏人又怎么样,这条路,他只能选择走与不走,做出每个选择,最后导向什么样的结果,也往往由不得他自己。 “不会。” 听到果断到似乎没经过思考的答案,沈清和脑中神思瞬间被打散,他畅快笑起来。 “陛下这么信臣啊。” 有风吹过,落了一地黄金雨。 萧元政目光平和,像是追忆他半生的光阴,最后眼眸里只倒映出一个身影。 “嗯。” 并未解释。 萧家天下,本该是他的责任。 萧元政这时才如临渊般醒神。 多少年都过来了,总不能是不甘寂寞,再拖个无辜的少年下水。 第66章 66 分校区招生啦 大清早, 天刚擦亮,新港口的渔民一网一网将鱼获拉扯上岸,因为来来回回船只的扰动, 今日睡眠不静,收成不好, 拢共见不着几条大鱼。鱼生从老爹的船上跳下来,借着刚刺破云层的晓光向郡口望去, 连绵不绝的车马已然排满了整个江堤,水里还源源不断有客船从这里靠岸, 他抓了抓稀疏的脑袋, 上身小褂被风吹得飘扬, 转头去问老爹:“今日是什么节庆, 怎么郡子里来这么多外乡人?” 临岸的桂树已经结出白蕊, 难道是八月会到了?!鱼生记得去年八月会时他看了一晚上的舞火龙, 还偷吃了一点祭祀用的桂花酒, 被他爹追着打了一整条街。 “什么八月会。”老鱼头收拢着渔网, 也抬头看了眼望不到边的车队,“都是念书去的, 南边不是从去年就开始建书院,都是奔着哪儿去的!” “书院?”鱼生不知道书院是干什么的, 但巷子里的叔婶聊天时有说起过, 书院里出来的以后就能当官老爷。人人都想当威风的官老爷,鱼生不想当。他想捞到世上最大的鱼, 再将大鱼吊在家门口, 逢人就说是他鱼生抓着的,这也是件顶威风的事。 老鱼头一看就知道这没出息的傻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他赤脚上了岸, 蹲在地上看那长队。坊间陈寡妇在衙门跑腿的妹夫说,这书院不仅招收达官贵人,就连他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的也收,鱼生是他从河岸边捡来的孩子,明年就满七岁,老鱼头视他如亲儿子一般,难道要鱼生和自己一样,靠着水过活,过那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再打一辈子光棍?不说读出来当官,识得几个字,做些抄抄写写的活,也比他这样一起床就两眼一抹黑地下水有前途! 老鱼头一咬牙一跺脚,即刻打定了主意,若是有指望,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将鱼生给送进去。诶对了,这书院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叫什么……清白书院? 老鱼头咂摸了一下嘴,这名字起到他心坎里去了,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他就指望着鱼生以后能当个清清白白的好儿郎。 …… 辰时一刻,清北书院平云分院八个大字下,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大门缓缓从内部推开。 胥乐生朗新月原先随赵金山去了胶州,卖了不少清北产的货物,耳目一新的货品和不贵的价格很快打开销路,赵金山原本还对这些东西将信将疑,见真金白银是实打实来,往往走到半程车里就清了个干净,现在恨不得三天一封书信寄给沈清和,甚至夸口要将丘泉所有的货都承包了。 沈清和当然没同意。一人垄断不是他要的结果,几次在各州的展销会顺利举办,他手里已经捏了不少商人资源,这些走南闯北的行商就是活招牌,将印有‘清北’标识的产品推向十三州,从此清北出品这个名号将彻底在这片大陆打响。如今形势逆转,从被选择到掌握选择权,他还能筛筛这群人的行事人品,挑几个长久合作,做他的经销商。 两个学生此行也收获颇丰,比谁卷似的,临行前交代的实习报告写了整整三本册子。胥乐生本就八面玲珑,行商正好切了他的肺腑,倒是曾经几人中最寡言的朗新月变化最大,逢人也能说上几句鬼话了。他生于微末,一上谈判桌比谁都豁得出去,长相本就偏了迷惑人的阴柔,桌上一推一拉的话术,成单率甚至还高过了胥乐生,叫人啧啧称奇。 沈清和骑驴找马三心二意,赵金山自然不乐意。黑发青年也出了稳他发法子,给了几个书院特招的名额,这也是外头车船熙攘的缘由——几大书院自诩清流,不愿将高门子弟与下流商贾混迹,可沈清和他不在乎啊! 除了必要的本地学生,还有预留给平云郡主府中的名额,剩下的人头向广大群众开放,只要肯为学校‘做贡献’,就能破例招收! 招生是招生,招商也是招生,一个学生就是一栋楼,多收几个连新室内体育馆的资金都出来了,沈清和当然乐意的不得了,连萧玉姬得知了都无言,说他将开书院当成了一门生意,来者不拒大开方便之门,比奸商还奸。 沈清和听了只是笑说:“非也非也,这叫有教无类,不论出身门第,只要有志就能来书院念书。” 萧玉姬翻了个白眼,啐他一口虚伪。 如上,就是车马盈门的缘由,这些外来商户出身的学子被安排在第三批开学,游洛朗新月作为优秀毕业生,被安排留校做苦力,为新校区做贡献,分派到了招生工作。 若说门第之后是翘尾巴的花孔雀,矜傲之余尚且自持身份,那这些捐钱捐楼被送进来的富商之后就真是钱罐子里泡出来的,若是乍富之家,千宠万宠一点油皮都破不了,不读书也就不读书了。那些通晓些道理的商户,送不进一般书院,便延请先生来家中授学,但这些少爷公子家里都是富甲一方的存在,足够他们横行无忌。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少,一切都来得轻易,家中也不在乎他们未来是否能考取功名,只要乖乖待着别惹出大事就行,一本书是囫囵着读,一副花花心肠倒是养得全乎。 清北书院早半年就开始宣传招生,这些走南闯北,消息灵通的商人也是第一时间就收到消息,听闻这里有家书院招生竟不问出身,只要捐楼就行,似乎还有五姓背景,那好啊!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着急忙慌就报了名,把家里的长子幺儿统统送进去! 这也导致这第三批新生质量良莠不齐,有的除了家财万贯,只剩一身臭毛病。 朗新月皱着眉,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 他从前在京都就和这些富家弟子打过照面,背靠门户的尚且龌龊,何况这些猖狂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让他们乖乖听话,遵守书院的规矩,得费不少功夫。 游洛咧开嘴,他也知道这些少爷的劣根,说得好听是初生牛犊悍不畏虎,说难听些就是心高气傲尚不识天地高厚,看这出门一趟的排场,前呼后拥,恨不得将家中小厮女婢全都带出门伺候,怪不得别的其它书院不肯收。 “车马不许进,都停在院外的停车位上!随从只许带一个,铺了褥子也全都得走干净!” 他这一嗓子,叫人群立即骚动起来,有个金衣银绣的少爷掀了帘,扯着嗓子喊:“怎么说话的,我可是捐了楼的!带几个人进去怎么了?!” 游洛抱臂:“在这儿排队的谁不是捐了楼的?早点收拾好早点进书院选床位,四人寝课不多,抢光了就只剩六人寝和八人寝咯。” 什么!四人寝,还要和旁人一起住?! 不对,听他话里意思,好些的才是四人寝,竟还有六人寝和八人寝! 他们大多从襁褓时就一人一间院子,床前四五个奶妈围着喂奶喂饭,哪里委屈得和旁人窝在一起睡过! 实在欺人太甚! “天杀的,我们捐了这么多钱给你们建楼,结果还要住四人寝!你们真是比奸商还奸!” 几人气得当下就要走,游洛凉凉开口:“走也行,学费是不退的哦,说不定还能为其他人腾出几个四人寝来,慢走不送。” 准备招呼调转车头的几人立时怒目相视,虽然他们不缺钱,但是这学费的数目确实不少,白白扔了连个响也听不着,就算他们平日花天酒地,那也不免要肉疼啊! 这些人里也不全是花花太岁,有拎得清轻重的,他们不缺钱,只是少了上升的途径,虽能使些银钱和名流子弟玩在一块,但他们比谁都清楚,大雍的阶级壁垒何其坚不可摧,现在的皇帝不允许卖官鬻爵,查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科举有事无望,进书院镶金边,说不定还能学到些五姓积累的家学,这已是为数不多向上去的路子。 这么想想,只是和旁人住在一个屋,又不是睡一张床,似乎也没那么不可忍受了。 他们拿定主意,就招呼手下人收拾包袱,挑挑拣拣只带了一个随从,还在不忿金衣公子见有人背叛了组织,指着那个进门的鼻子就骂:“这是谁家的,报上名来,怎么这么没骨气!” 在书院外,他就是骂街游洛也管不着,很有骨气的金衣公子盯着一个又一个人迈进了门槛,从怒火冲天到恼羞成怒,到最后梗着脖子,眼见进去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倒真成了那出头鸟了,他急得一跺脚,也跳了马车,抄手接过小厮递来的包裹,紧赶慢赶往门里走。 游洛对着朗新月私语:“诶,怎么这就进去了,我们的托还没上场呢,真是白安排了。” 朗新月直皱眉头,他记仇的很,这些家伙虽与自己的并不相熟,但他就是要连坐着一起记恨上。 游洛拍了拍肩膀,意味深长地看着这群锦衣公子,“你别担心,可别忘了老师是什么人物,就是十辈子加起来,也不如老师短短几年的惊心动魄。这些家伙再混蛋,还能掀了老师的天?” 朗新月压下了那股厌烦,但仍旧近乎盲目的相信老师的决定,既然老师这么安排,那一定是有他的用意。 “况且老师说了,我们在学校里是学长,是前辈,后辈要尊敬前辈,这些人在外头再怎么耍横,在书院里,哼哼……”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险恶。 杜光宗跨进了门槛,这里的围墙修得异常高,不知道搞什么,和要关犯人似的,进了里头才能看出别有洞天。 他总算知道这里的院长拿他们的钱去做什么了,迥异于外头的平屋,这里的房屋各个高耸,建的像座粗壮的塔楼——有的像客栈,大块大块地矗立——总之不像正经念书的地方。 又想到有小道消息说,这里曾是白莲观所在,后来经朝廷查封,才改做书院。杜光宗心里一咯噔,他爹不会遭人骗了吧! 他正在愣神,一个身穿白底藏蓝色衣袍,领口奇怪外翻着的青年挥挥手,叫他来签字登记,随后向远处一指,“以后那就是你的学父学母了。” 杜光宗惊声叫了起来,“父、母?!”他掐准了这两个字眼,上上下下打量被指着的那两人,一男一女,肤色都算不上白,笑起来就只能见到那一口白牙,打扮得倒是齐整,但就是难掩那身从上至下的土气。 张口就要咧咧,“你们书院真是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杜显宗,整个江南最有头脸的布商!你们是什么东西,两个土包子,还想要当老子的父母!” 穿蓝白的学生瞥他一眼,前面进来的新生听说要认学父学母时也面有异样,但没谁和这位似的,点着了的炮仗般噼里啪啦炸。 被叫做土包子的一对男女没有因为那冒犯的称呼恼怒或忸怩,仍旧笑眯眯的,只见他们从袖里拿出张纸,埋头嘀嘀咕咕记了点什么。 正好下一位登记的学生来了,一旁看戏的蓝白衣青年双手一合,“好了,两位儿子都来了。”他这才朗声介绍起来:“我们书院实行‘学长指导制’,一日为师都尚且终生为父,每年的老生都会领养一对新生,他们除了像父母一样指点你们过渡书院的前期生活,还会对你们的,嗯…综合状况进行评定,里面同样包括道德哦,毕竟我们是追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书院。”青年转了一下手里的笔,善意地提醒,“要是一个学期都不合格,将会面临这门课程的重修哦。” 至于怎么重修,那就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总之不会太美妙的。 彼时的杜光宗并不知道重修是一种怎样的惩罚,但从几人微妙的表情里品出不是件好事。他瞪大了眼,一时心里憋了一万句脏话,在他们期待的目光里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从没听说谁家书院有这么荒谬的章程! 青年微笑地冲他摊手,大概意思就是‘没办法,咱们书院就是有’,摆摆手打发了两人去,又转头去为下一对新生安排‘父母’。 两位被叫‘土包子’的学生,他们是从丘泉调过来的老学生,他们早先收到知道任务时是有一段时间的忐忑,丘泉郡是小地方,他们几乎一辈子都没踏出去过,更别说养这么大的孩子!有的连异性的手都没拉过呢! 来丹阳郡的路上,他们尚且惶然,不过等到落了地,在这里生活了几日,所有惶恐就都烟消云散了。这里是比他们从前土生土长的那个丘泉郡好不少,但和现在的丘泉郡相比,嗯,也就一般吧! 没有轰隆作响的矿山,没有喷吐黑云的铸钢筒,更没有成排绞丝的纺机,街边有褴褛乞食的叫花子,暗巷里有饿死的人骨,郡守说了整顿郡容郡貌,鳏寡孤独皆小有所养,老有所依,反倒比这里还好上不少哩!或许就是丘泉郡的面貌变得太快,他们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想的那般遥不可及,这都是小沈大人的功劳。 再打量着通身贵气的新生,从前只能看出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若在路上遇见,他们要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饵走路。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经能剥开外表看内在——嘴巴不干净,缺乏素质教育,步伐虚浮,缺少精气神,眼中没有斗志,缺少学习热情……总之哪哪都是问题。他心里缺少一种伟大的东西,缺少的知识灌溉,那么一生就是不完整的! 院长说了,他们要起到引导督察的责任,既然需要他们来这里,那心里就算再打鼓,也要将事情做得漂亮! 作为学父学母,会让新同学充分领略书院的学术热情的! 于是他们不计前嫌,唇边是充满同学有爱的热情笑容。 杜光宗大惊失色,你们不要过来啊! 第67章 67 天生金融圣体 杜光宗真是心里有一万个上当受骗的念头。他是读书不多, 就是他家祖上往上数三代,也不见得有几个通才,现在他们杜家还不是家大业大, 用不尽的富贵!也是不懂了,他爹就是嫌他在家待着太安逸, 做什么不好偏叫他来上书院! 现在倒好,被逼着认两个乡巴佬作爹, 丢死个人了! 杜光宗在心里嘀咕,就听那乡巴佬之一开口:“我们书院除了你们所见的那些特别外, 还有一点最具特色的与众不同。” 杜光宗心说我已经再禁不起任何与众不同的折腾, 就听柳娓娓道:“那就是专业制, 除了大家都要学习的必修课程外, 还要选择自己的专业方向。” 都是什么有的没的, 专业?什么是专业? 他的刚被指派的学母柳菡微笑着同他解答: “术业有专攻。” 学父张继连接上:“这便是专业。” 他脸上呈现着大大的茫然, 说实话, 没听明白。 他身边另一个公子哥倒是有些听明白了, 只是……从前书院只教那些世家子弟修身养性,科举出来之后作用更是功利, 不就是读那些先人的著书雅言,从没听说还能学些其他的……? 柳菡神秘一笑, “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那是一个深长的走道, 道旁支起了一个个帐子,见有人来, 帐子里的人就探出头来, 手边都是一摞厚厚的宣传单,他们穿行而过,两边都是热闹的呼声。 “新生来了新生来了!” 比起其他蓝白衣服的清北学生, 他们肩上别着鲜红的袖章,显得过分热情了。 都是抽到招生组的老生,每人身上都挂着招生人数kpi。 “学弟快来我们土木专业,大雍现在简直是土木天堂,一年三百六十天有活,完全不愁就业!现在入场资历深待遇优!” "放你的屁,当然是来我们冶炼专业,现在干什么脱离都离不开基础材料,与农学军工土木都有互联,我们才是发展前景最大的!" “天天土里来矿里去的,这还有什么意思?来学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社会地位高,自我满足感强,学医好啊,这才是人生专业!” 杜光宗:??? 柳菡微笑:“专业要好好选,老师说了,这可会影响以后的就业。” 虽然还是没太明白,但是杜光宗听懂了一处,就是要他做选择了。什么土木冶炼,听了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一路难以抉择,柳菡张继连互相对视一眼,走过尾巴上的一顶帐篷时,刻意放慢了脚步,重重咳嗽一声,里面打盹的红袖章少女先是抬头看了过来,随后就在杜光宗身上那件银底金绣的袍子上顿住了,眼底爆发出一阵光亮,好好一个相貌灵秀姣好的女子,酷似要将这件衣裳给扒下来。 她跳下椅子,欺身上来,杜光宗察觉到危险后退一步,那人已经逼到近前。 “看看这通身的气派!像你这样的学生,就该加入我们商学院,手握天下经济流通,模拟交易、案例分析、项目实践,毕业前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包分配实习,还能获得进口大气金边院服一件,独属于我们金融专业的哦,多美妙的一件事!” 柳菡和张继连一齐点头,向后看了一眼,杜光宗果然在这里停下脚步。 杜光宗被夸得有些飘飘然,“金融……?” 这倒是听着还行,顺耳! “学弟走特招名额进来的不知道,要是正常走流程,我们专业学费那是最贵的,这么想,来我们这儿还是性价比最高了。”招生组还在笑眯眯介绍。 虽然他走的是特招名额,捐的楼钱更是个不菲的数目。 要多花钱呢,那肯定是最好的啊! 杜光宗笃定想。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递过来的宣传手册,意思就要这个。 “好嘞!这就给学弟登记上。”招生组见状,立即殷勤地为他登记,“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新成立的金融专业确实是个很体面的存在,包括但不限于降低的分数线,特殊定制的院服,迥异的教学方式,和丘泉本地直接对接的项目,第一个校企合办专业——不过维持体面的唯一代价,就是源源不断的充值。 少女将手中炭笔搁下,放到案上。 不过这些信息差,还是需要学弟学妹们自己慢慢体会啦。 …… 夕辉在丹云江上流连,天水交映,倒真如丹云般绮丽。 朝出客刚睡醒就被迷了眼。 他躺在自己的一叶小舟上,从上游一路逐流飘到此地,醒时观山,卧时听水,包裹里携带的糕饼吃光了,便在腹中空空时将舟船靠岸,去岸上买些食粮充饥,如此又往复半月,腰间的盘缠也花了个精光。 他睁开眼望着赤红的霞光,摸了咕咕叫的肚子,又去探空荡荡的钱袋子,只能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去岸上找点来钱的活计。 他撰的几本学案与书录也算有点名头,不大不小的也被称作是个名士,想要弄点钱不算难。正好一时兴起漂流的生活也玩腻了,朝出客撑着发软的腿,私下张望着该去哪里弄钱。 搞钱这事也有些讲究,一要看门庭,俗话说的好,富绅之家腿上拔下一根毛,那也比普通人的腰粗。再者要看人品,抠门贫气,脸皮顶厚的,办了事儿还要拖延克扣,不值当花费这力气。最后活也要挑,品行不端的不教,天资蠢钝的不教,看不顺眼的不教,这般挑挑拣拣下来,想找个来钱快又随心顺意的活还真不简单了。 朝出客将自己的小船系好,抖抖衣袖,随手折了根木枝子将自己一头长发束起,发现有个赤着脚的小孩一直盯着自己瞧,顺着自己脑中考量便问:“孩儿,这地方哪里有既有钱,又出名的门户?”越出名的就越爱惜羽毛,能被随意一个小儿都叫得上名号的,想来不会错。 鱼生正好来给他爹送饭,就看到有个怪人从船上下来,还向他问话。又有钱,又出名的地方? 他伸手一指,“向南边走五里地,清白书院。”老爹天天在他耳边念叨,左一个书院右一个书院,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清白书院?没听说过。 不过这不打紧,书院都有钱,还喜欢他这样名士的名头,正好合了他的要求。 朝出客说了声谢,转身就往那清白书院去。只见门头耸立,紧紧关闭,高不可攀,倒是不同凡响。近处有几人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说的是这地方前几日车水马龙,几乎要将整个大雍的富家子弟全都一网打尽,朝出客皱了皱眉,都是他不喜的做派。复又看清了名字,哑然失笑,“不是清白,确实算不得清白,那得容朝某捞笔大的。”言罢卷起袖子就去敲门。 “诶诶,那个谁,干什么的。” 已是傍晚,门口岗亭里值班的张大爷探出头。原先大门都是敞着的,只是这段时间不一样,里头娃娃都在军训呢,好几个吃不了苦想逃跑,多亏他和几个老头老太看得紧,没叫一个跑走,小沈大人说他们干的好,年底还给发奖金,张大爷精神就越发抖擞,每天两只眼睛轮着站岗盯梢。 朝出客含蓄一笑,“在下不才朝出客,写的《扬清学案》《辨雍学案》倒是有点名气,想来书院暂且当个老师。” “当老师?”张大爷立刻竖起了耳朵,他儿子小张最近也在考书院的老师,日日挑灯,他娘换着法炖补汤。家里人都没什么文化,就期望儿子能端上铁饭碗,自己和孩儿他娘也好面上有光。 猛然一听来了个竞争对手,张大爷眯起眼,细细打量,状似不经意问:“那个那个,你的教资考过了没?” “教资?”朝出客脑门上冒出一个问号。 这是什么东西? 听到他什么也不知道,张大爷大松口气。自己被派了个学院保安的职务,在这样有文化的地方当差,他自认是觉得比其他老头老太优越些的。 “你要来我们书院当老师,怎么连教资都不知道,教师资格证!要考证的,考过了才能来书院当老师!”也多亏自家儿子正好要考试,每日念念有词地背,张大爷听了一耳朵,才能在此刻也摆摆有文化的谱。 教师,资格证? 朝出客懵了,“当老师,还要有资格,还要考试?”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看上去是没资格当老师的人吗? 张大爷看到他表情,与喝了一斤酒一样飘飘然。想当初他也问了儿子同样的问题,此刻就拼拼凑凑将儿子的解释搬了上来,“你想想,会读书的人难道一定会教书,是不是不一定!自己学得好,不一定就能叫娃娃学得好,为了那个那个,规范教师!对,所以要考资格证!” 说的也——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世上并非所有人都适合成为人之师,这个他认同。 朝出客开始正眼打量这座书院,没想到连看门人都这样的想法。 说不定还真有什么不凡之处。 他想进去,但是门卫张大爷理所当然地将他挡在外边。越是被阻拦,他就越是想进去,直到天边红霞褪尽,月上中天,他还是没找到进去的机会。 朝出客有些生气了,就是在五姓宅邸,只要他亮出名号,也能被奉为上宾,何曾受过这种薄待! 索性无处可去,身上又没有多余的银钱,于是他就将外袍一脱,席地而眠。 他还不信,这书院一辈子都不开门了! …… 一晃数日过去,杜光宗在最丹阳郡最酷热的日子里,参加完那名为‘军训’的活动,细皮白肉已经成了黑炭,就是现在拉他爹妈到眼前,估计都认不出自家亲儿子。 他素来是四体不勤的主,这几日就围着那空地跑圈,走路,翻来覆去地左右转,也不知图个什么!领教的似乎真是上过战场,眼狠心黑的兵卒,叫他差点没去了半条命去。听连队里的人说,隔壁有人想趁着夜色逃了,还被逮了回来,最后整个连队一起受罚,现在已经成了一整个队的罪人,顿时又叫他消了一些想法。 连日的疲惫已经磨没了他的花花心肠,先前还想着卧榻之侧还有旁人肯定是睡不着,天知道那完全是多虑,每天累得回去倒头就睡!这辈子也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皮肉之苦倒是其次,更可气的是。杜大公子不论在哪里都是第一有排头的人物,偏生来到了这鬼书院,真的吊诡一般,自己那身带了金边,霸气十足的院服反倒成了错处,走到哪儿都有人隐晦地指指点点。 实在受不了这种无声暴力的杜光宗逮着个窃窃私语的问,没想到那人指了指那身衣服,赔笑说:“我是别的校区来的,我们那里没有这样的衣服,还是第一次见到,嗯,还挺好看的。” 杜光宗只信了一半,求解不得,只能咬牙找了那劳什子学父学母,他们倒是不欺瞒,很详细的为他解了答。 原来在他们私下的说法里,金融专业几乎所有学生都是走特招名额进来的,也就是第三批入学的新生,书院里人人都知道。特招生是什么,那就是降分录取,走后门进来的,和他们走选拔进内院的不一样,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其他早就设立的专业是根正苗红的嫡系,而金融专业就是刚抱养回来的私生子。 私生……子。 杜光宗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裂开。 再者说,金融专业是如今公认的蓝海没错,蓝海是什么,意味着机会足够多的新兴市场,也意味着是片尚未涉足的海域,没有航向,不知深浅,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固然可贵,但既然有现成的山珍美味,又何必去执着一只螃蟹呢。 “但这种思想是不对的哦。”柳菡冲他摇了摇食指,“沈院长说了,任何专业的开设都有他的考量。毕竟是新专业,你们又是第一届学生,要扭转专业风评,还得靠你们啦!”她冲已经在原地石化的杜光宗眨眨眼。 原来他眼中与众不同的衣服,意味确实与众不同。 这是赤裸裸的歧视!! 刚入学时,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原来都是诓他的! 杜光宗怒上心头,又无处发解,这些日子在书院,又是认父母,又是被当狗一样的操练,偶尔还要被几个学长学姐指使跑腿,这些都磨没了他的心气,此刻只能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千里迢迢来到这书院,难道就要承受这般境遇? 他脑中模模糊糊灵通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专业,叫做天坑。 “天坑专业?”沈清和翻了个身,他将房间里的美人靠搬到了外头,趁着正午烈日,一头湿发如海藻般垂挂而下,他又长高了点,身体如同海棠花枝般伸展开,用手背遮住眼,和系统聊天。 “不不不,现在这么缺人手,哪里有资源开天坑专业,当然是要优先能培养现学现用的人才了。” “现学现用?”系统很不客气地质疑,“你招这些二世祖进来,难道不是想要捞学费?” “系统,连你也这样误会我,我真的会很伤心!”沈清和故作痛心捂住心口,“富二代当然也有富二代的好处,难道你没听说过家里无人,别碰金融?这些天南海北来的,可都是天生的金融圣体,这是为他们量身定制的专业。” 就是在他的时代,这行的利益分配也是妥妥的封建制,何况是一个本就封建的时代? 手艺人尚且要将自己的看家本领藏起来,何况是最精明算计的商贾之家。这些富二代就算是全然的一无是处,十几年来吃喝玩乐的经验总该有吧!喝酒应酬谈客户,拿住了这些二代生源,假以时日,十三州的紧闭的商业链路将会向他全部敞开。 当初昭桓帝为救他带龙骧营闯入魏家,回到京都时群臣联合上奏,表达异议的奏疏就能摆满一整个御案。 朝野沸腾,就算是九五之尊,也只能安抚。 沈清和闭上眼,任由日光刺在他皮肤上。 只要有了钱,就能再建新校区,当清北书院在这片土地上遍地开花,清北品牌打入每一个平民百姓家,那他离达到那个终极目标就不远了。 沈清和闭眼拍了拍身下的红木靠椅,“现在也是有平襄郡主的投资,我们才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可一家的财力毕竟不是无底洞,还得靠我们自己立起来。” 系统回过味,“要这些人为你办事,那你还要人家捐楼!” “哈哈,人总是这样,唾手可得的弃如敝履,来之不易的才会珍惜,能不能为自己挣的清北书院荣誉校友的身份呢,一切看他们本事咯。” 披散着头发的青年侧过头,眼中射出一线寒芒,“想要一争之力,就要联合我能用到的所有力量,他们不要的,我要,他们不屑的,我抢。” “既然视我为蝼蚁,那就当一只蝼蚁,总要让他们有生之年也看到,什么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第68章 68 人人都爱大编制 系统化作了实体, 摇椅边凭空出现一个金发少年。 沈清和支着下巴调侃:“怎么舍得现在出来,不是说攒积分留着吃吃喝喝时再用吗。”如今他做任务攒下了,全都充入系统的小金库, 他没两天就出去放放风,沈清和睁只眼闭只眼, 只说注意安全。 系统没回他的话,今日日头正好, 温度合宜,叫人筋骨都酥软, 不然沈清和也不会选这个日子, 将一头不好料理的长发细细梳洗打理一遍。 他喝着枸杞党参茶, 金发少年突然俯身趴在了他膝上, 沈清和讶异地‘咦’了一声, 系统才慢吞吞说:“我又不是没心没肺。” “哈哈哈……”沈清和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他没有较真作为一个小系统, 当然该是没心没肺的, “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像空巢老人啊, 怎么样,要不要给我养老?” 系统伸出小粉拳, 捶了一下他的大腿, 不痛不痒,沈清和笑得更畅快了。 薛不凡远远就听到院中人放肆的笑声, 脚步顿了顿, 才掀帘而入。 靠椅之上,金发少年已经攀到沈清和腿上,要这家伙好好尝尝系统喵喵拳的厉害, 二人推推搡搡,听到有人掀了竹帘,双双抬头去看,椅子还在慢悠悠地晃—— 经过工程专业的测算改造,完美定制贴合沈清和的人体工程椅,全大雍找不出第二把这么舒坦的了,沈清和从前都是坐那等硌屁股的实木椅,哪里有这样的享受,如今日日不离身,找他的书院老师和学生已经完全养成了见椅如见人的错觉。 薛不凡看到的就是二人这般玩闹的场景,他瞥了眼系统,开口道:“他身体不好,你不要这样玩。” 系统当然不能说自己轻得很,不会把宿主玩坏的。他本体可以一直维持从前的小孩模样,但沈清和说这么多年不长大太过惊悚,他只能费力修修改改,将体型参数拔高了点,五官捏了捏——若还是像从前一样玩,看着确实是没轻没重,身份不能暴露,他还是乖乖爬了下来。 沈清和摸摸鼻子,薛不凡越来越有教导主任的样子了,在书院里往那一杵,比寻常老师一百句话还好使,就是……就是老露出那样严肃的表情。 自己平日就没个正型,和学生玩闹也是常有的事,这时候薛不凡如果在场,就会看过来,用这样的眼神。 叫沈清和想同他玩笑都要斟酌一二。 “这个月的账。” 薛不凡找了块空地,将带来的账册放到地上,才开学几日呢,垒起来有半掌高了,一笔一笔,想来是很费心费神的。 沈清和随意拿了最上面一本,一边看,一边抬眼去瞄薛不凡,眉眼舒展,“我就知道事情交给你准没问题,比那些读会计的学生算的还清楚明白。”从前用的都是流水账的法子,记录收支的项目和金额,稍复杂些的业务,核算就犯了难。沈清和上任后就慢慢改用了新的记账方式,每一笔业务的进账开支都罗列清楚,一目了然,还方便日后决策。 “就是新生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啊,这可不行。本地人上书院做启蒙教育,学费全免只要交点饭钱,怎么还是不愿意送女孩儿来念书呢。”沈清和思忖,“等书院运行稳定,后面的宿舍楼能多修一点,就在本地铺开义务教育。” 说到这点,薛不凡也有要吐槽的:“你也是有意思,没听说过谁家上书院还要认爹认妈。”书院里如今结构复杂,不再同往常一样都是平民学生,十三州的都参一点。 “这要是传出去,对我们的宣传工作有很大的负面影响。” “有道是因地制宜,就是因为结构复杂,才需要出台这种措施。人手匮乏情况下老带新,在重视伦理道德的大环境下,有这层关系也方便展开工作。”沈清和微笑,捧着他的养生茶吹了吹,“黑红也是红,先打开知名度,等日后有了名气又有了实绩,才能在十三州掐尖招生。” “你的办法总是那么刁钻。”薛不凡看着他的茶具,瓷窑里新烧出的杯型,看着像个笔筒,闲时就看沈清和不离手地捧着,这样的东西,量大管饱,牛嚼牡丹,看着就完全没有喝茶的雅致。 “嗯哼,管用就行。”沈清和手一翻,将账本盖在了脸上。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你这样从早做事到晚,就是喝千年老参吊出来的十全补汤,也补不回来。” 沈清和笑了一声。 “干嘛,关心我啊。” 薛不凡沉默,那日他在云中郡归家,家里人一反常态将他扣在家里,没想到后面竟多生了这么多事端。现在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沈清和没心没肺全然不在乎,可他无法当做无事发生。 他被家里人取了象征身份的令牌,以致沈清和身陷囹圄,出来时宫里的医者看了都叹气,这桩桩件件,叫他心火难熄。 阔别许久,他突然将横亘在两人间,一直未分明的事又挑出来说。 沈清和愣了一下,账本在他脸上慢慢滑落。 他起身,长发慢慢垂伏在他背上。 “你还记得我初来丘泉的时——不对,如今该叫清北郡。” 荒僻的地方,命名也随意的很,丘泉此名,起初取名时颇有讽刺之意,意味此地唯有丘泉可观,别无长物。沈清和调任到这里,郡中改换了天地,旁侧的百姓渐渐只知此地是清北书院所在,昭桓帝遂钦点,改了个名字。 薛不凡:“记得。”他记得二人初见是在小宴上,那时他尚且日日愤懑,借酒浇愁。 “你那时候,还一直和我较劲呢。” 薛不凡深吸一口气,“原来你知道,还以为只是我一人的独角戏。” 他的不甘、愤怒、无奈到心服口服,原来他都知道。 “我又不是傻子。”沈清和自在地翘起了腿,“你就是被从前清学那套孤高的说辞给蒙住了,想要就是想要,想要就去争,你若喜欢郡守这个位置,就来堂堂正正与我竞争。嘴上一套,心里又别扭,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人活一世,就是要爽心称意才好。” 薛不凡扯出一丝苦笑,“世上千般事,哪有事事顺遂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一番造化。” 时至今日,承认自己低沈清和一头,已经不是难事了。 “没什么好争的,我确实不如你。”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薛不凡。”沈清和看他消沉的样子,算是找着了症结所在,“你是在愧疚吗。” 薛不凡咬牙:“若不是我,你不至于——” “不是你。”沈清和打断他,他眉目沉敛,是薛不凡从未见过的样子。 “是越霁,是公羊慈。一个想要我的命,一个要踩我的肩膀上去,只是刚好你在这里,换做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他们要杀我,我不生气,因为我们是敌人。若我有机会,动手的人就会是我。但是现在,我就生你的气,为什么我重用你,因为你有能力,有才华,你的心气与旁人都不同,不止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看到的是大雍十三州。” 薛不凡微微触动。 “新校区刚开,这么多事务,我可是要做成大雍第一书院的,现在你却说什么不争不抢的话,让我怎么能放心?”沈清和抬手,将座椅拍的啪啪响,“如果真是良心不安,正好最近财政压力有点大,书院这边的事务,我就不给你开工资啦?” 薛不凡的表情瞬间一垮,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做梦!” 沈清和笑得又想拍大腿。 薛不凡就知道不该和这没心肺的人掰扯,掀了竹帘欲走。帘子是掀开了,人却突然侧头道:“以后别再做这样的蠢事,我可不想欠你条命。” 沈清和懒洋洋地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系统抬头,金发迎风飞舞,“宿主,原来你不生气啊。”他看宿主先前的状态,还以为他要和越家不死不休了——虽然之前他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好,但按系统微妙的数据感知来说,这种矛盾已然到了一种不可调和的极点。 沈清和想到自己刚刚说的话,轻轻笑了一声,“气啊,但生气有什么用。” “都等着接招吧。” 不过这是后话了,沈清和将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清清干净,为今之计,他要做的只是让新校区顺利开设,苍州毕竟偏僻,但又胜在偏僻,炭炉,炼铁筒,纺织厂都能光明正大的启用。位置又在大雍与胡族的交界处,胡族小王子应该已经上了一年学,有这个先例,等他寒暑假回家的时候,就是人形宣传招牌,哪个家长不鸡娃,就是天天在草原马背上翻,也想以后小孩安安定定捧上铁饭碗,考个大编制啊。 古今都如此,天下父母也都一样。 来往多了,口碑起来,自此之后,留学生渠道也能顺利打开。 外邦人想要申请上书院,成绩单要有吧,学生签要申请吧,推荐信得随身带吧,什么,都没有啊,那作为院长,他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 据说草原土生土长的马种和普通的不一样,牛肉也很有嚼劲,给老师送礼,得孝敬百八十匹吧? 主要不是馋了,也是想给全天下的学生一个公平学习的机会。 …… “来访申请?” 沈清和从铺了厚厚褥子的躺椅上坐起来。 “谁来?” 待来人细细说清楚了,他才若有所思说:“哦——百丈书院的啊。” 他记得百丈书院,从前还在丘泉时,来了个带学生的美术老师,他就是百丈书院的。叫什么,对了,谭萍。最后怎么了来着,好像记得是哭了一场。 从前想开设艺术专业,但没那个条件,书院里的学生还没脱离柴米油盐呢,讲不了高雅的阳春白雪。现在背靠魏家,又招了一批不愁生计的学生,正是谭萍老师可以在教育领域发光发热的时候啊。 沈清和一脚蹬在地上,一脚盘在膝上,摇椅上上下下地晃。 特聘老师,还能省个编制名额,作为老师肯定要为书院做一点贡献,如果能办个画展,一来能给书院加点热度,二来还能收点门票钱——书院里的学生凭学生证半价好了,算学生福利。要是多造点势,宣传出去,还能作为名士网红打卡点,顺便再开个艺术交流会,论坛讲座什么的,为本地文旅拉动点GDP,一箭三雕,好处多多啊。 “本来呢,书院还没有到对外开放的阶段,不过既然是老熟人了,那给他们走个后门吧!” 沈清和一拍手,在什么地方教书不是教,这人得挖。 第69章 69 学术风貌 “老师, 就是这里,清北书院。” 谭萍微微躬身,对着身边一位白发老者说道。 老者佝偻着背, 手持拐棍,学生对他说话时还要弯着身子, 一头鹤发,脸颊上带有熏红, 看着像是画里慈祥的老寿星——熟识他的人却不会这样认为——宝山老人,是当世不出的大家, 出教百丈书院前, 曾在御史台当过刀笔吏, 下骂诸臣, 上责皇帝, 言辞犀利如刀, 先皇看重他在文坛身份地位, 没有发作。几年后退仕, 上流世家纷纷相邀,宝山老人谁也没应, 只凭与旧友的交情,在百丈书院当了个老师。 说是老师, 却也很少出面亲自教书, 在书院更像根定海神针。 如今出山,还是因为得意弟子回来, 难得向他大赞这什么清北书院, 说是教风独特,连个小童都见识斐然,斗倒了他们师生, 才叫宝山老人起了兴致,垂垂老矣也要涉水来瞧瞧。 一路舟车劳顿,宝山老人脚一沾地,就被弟子搀着围着。不说别的,清北书院的正门修的着实是气派,同行的学生有当年在苍州丘泉郡游览过的,更是被这别开生面的新气象一惊。 宝山老人眯眼看着门匾,“萧家那离经叛道的种,还想着沾沾文气,办个书院,里头得出多少笑话。” 当年在京都,他就觉得三公主是个癫狂的,上奏弹劾过多次,她生的那个女儿更是青出于蓝,他都不想说。 看到正门口那模模糊糊的铜色人形造像,一手拿衡器,一手似乎还竖着大拇指,离经叛道,更是扎眼,便侧头问弟子:“那是谁?” 学生回来报:“是平云郡主。” 几人面面相觑。 铁嘴钢牙的宝山老人都一时无言,他就知道对这她不该有什么期待。 他扯了扯嘴角,“只听说死了才做俑,还没见过活人塑像,小丫头片子。” “书院清净之地,偏设在闹市,门口还有乞丐,像什么样子!” 他用桃木杖重重在地上杵了杵,模模糊糊被吵醒的朝出客抓抓头发,从草席上起身,迷茫地看着这一行人。 “啊?” 他指了指自己。 “乞丐,在说我吗?” 他头发蓬乱,脏脏臭臭,像一个月没洗过澡,说是乞丐,实则也没差了。 谭萍打量他好几眼,他喜山水,在世间行走,见得人自然也多,高门寒门,贩夫走卒,这位…… “朝出客!?” “哈?”没想到终于有人识货了,朝出客一喜,“你是清白,啊不,清北书院的人?” 谭萍摇摇头,“我是百丈书院的人。” “啊。”朝出客吐出一个单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又麻溜地躺下,翻了个身,不打算搭理人了。 谭萍是认识朝出客的,少年成名,文坛盛赞,那年曲水流觞时曾见过,怎么现在……流落街头当乞丐了! 他想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但老师还在身边,又不好细问,只能蹲下身,拍拍他的肩头,“兄弟,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至此,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潭某也能帮上一把的。” 朝出客眯起眼瞧,潭某?谁啊?不认识。 “你能进去清北书院吗?” 谭萍一愣,矜持道:“在下与书院院长有些交情,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朝出客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好兄弟!” 学生突然和乞丐说上话,宝山老人正觉着奇怪,走到近处才把人看清,这乞丐胡子拉碴,不成体统,宝山老人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但记忆力绝对是一等一的过目不忘,不是朝出客这小子还是谁! 他对这家伙可没什么好脸色,宝山老人素来看不上的,就是这些空有才华,游手好闲之辈。若不出将入仕,做一番功业,那么多圣贤书不是白读的么! 谭萍:“朝兄也要去清北书院?” 朝出客大大方方点头,“听闻这里的书院还不错,便想来做个老师,也好赚个盘缠继续行走。” 宝山老人一吹胡子,斜眼看他,半是讽刺道:“你倒是逐新趣异,当年我百丈书院也给你抛过橄榄枝,想不到你就属意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 朝出客拍拍身上的灰土,“多谢宝山老人好意,只是朝某人一向自由惯了,没个定性,那乏味枯燥的事情做多了,便想着撂挑子,也不好耽误贵书院的学生了。” 宝山老人嘴巴可厉害,到时候在外头大肆批判他一番,朝出客虽然也不甚在乎,但没道理出力不讨好,还给自己染一身腥啊。 既然都是要进去的,左右不过小事,帮了也没什么坏处,加之敬仰朝出客为人,谭萍没多想就答应了。 宝山老人走在前头,路过那尊气势非凡的铜像时又嗤了一声。老师年纪大了,眼力耳力都大不如前,谭萍就在后面,压低了声音和朝出客说话:“朝兄想去清北书院当老师?” “是啊。” 这回能大摇大摆地进去书院,朝出客得意地看了眼门口守卫,可惜不是昨日死活不让人进的那位。 “这书院里确有能人,没想到把你都吸引来了。”谭萍矜持道,“先前游至苍州时我也曾和此书院的山长打过照面,当时还打算过留我做先生呢,若非师长都不在本地,我或许还真就去了。” “哦?”谭萍顿住了,上下打量他 ,一手掩在唇边问:“那你考过那什么,教资了?” “教资?” 这回轮到谭萍讶异,朝出客一副‘果然不止我一人不懂’的表情,双手抱臂,将昨日他得知的全告诉他,谭萍哦了一声,猜测说:“或许是那老师看中我的才气,免了我的考试呢?” “怎么可能!什么叫规范教师,知不知道?难道自己学的好就能代表会教学生了?是不是不尽然!” “似乎……也有道理。”谭萍也认可他说的话,没想到朝兄竟如此回护清北书院的规章制度,难道真在他不知道时,这教资已经成了大家公认的老师上岗必备资格证,首创这东西的清北书院已然名声大噪? 金鳞岂是池中物,就知道这位沈院长绝非常人,他带老师来此看看,决计是没错的。 清北书院有没有在大雍十三州名声大噪,朝出客不知道,他只知道听到谭萍说自己任教无须考证时,慢慢就破防了。谭萍有点名气是不假,自己也不是差的,士林里怎么说都能压他几头啊,没道理不收自己啊! 百丈书院离丹阳郡也不近吧,潭画师夸了又夸,连这把年纪半截入土的宝山老人都亲自来了,他的兴趣难免又往上提了提。 单看外表已是不凡,难道内里更有乾坤? 就是眼界不大,没见过什么世面,竟然将他都拒之门外! 两边人都心藏疑惑,但又未曾互相通气,直到进了院门,才齐齐张大了嘴巴。 一列列整齐规整的楼房疏落排开,白墙黑瓦,檐角笔直,老樟叠翠,绿地荷池,一切认识的不认识的东西都环绕着主轴线上一座黑色的塔楼。 寺庙里才有的巨大铜钟挂在最顶上,待塔楼上造型怪异的日晷指针走向整点时,连空气都为之震荡的钟声就在天地间回响——这个声音在书院外铺席夜宿的朝出客已听过多次,宝山老人等一众学生与他头回听闻时并无二致,脚下一颤,随即四下迷茫惊恐地抬头,最后视线定在那座尖顶的塔楼。 不消片刻,原先还算寂静的书院瞬间像画中点睛般活络,不知凡几的院生人人身着蓝白,宛若游鱼入水,转瞬将空荡的长路都给占满,宝山一行人未穿院服,看着也不是学生的年纪,倒是吸引了过路人的视线,不过路过的人也就匆匆一瞥 ,脚步仍然倒腾得飞快。 是谁排的课!十分钟要从校区的东北角走到西南角! 彻彻底底被无视,宝山老人还未有过这般境遇。 实在没礼数! 他伸出桃木杖,随手拦下一个低头走路的学生。 杜光宗边走边在想事,一周的沙盘模拟课,他连着有三天当日破产,最长的一日只坚持了两日,评价成绩很难看,小组成员看他时都带上了怨气,杜光宗合理怀疑他们私下随时会商量把自己踢出去。 为此他很郁闷。 他想不通啊,杜家家业也不小,论资排辈,他的成绩怎么着也不该吊车尾啊! 什么报表啊,调研啊,评估啊,听得他是眼冒金星。若是读书,他读不进也就算了!经商还要输,岂不是丢他们老杜家的脸! 想着想着,迎面来的一杵子叫他差点把早食给吐出来,见拦路的是个白发老头,他先谨慎地将人上下打量过,穿着打扮,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学长,倒像从前见过的士人之流,脸色当时就垮下来。 与此同时宝山老人也在打量他,这学生眼下生青,脚步虚浮,看着不像正经读书的。 宝山老人摆摆手叫人走,不打算同他多说什么。 这清北书院也太没规矩了,接引的人都不见,一点不知待客之道。 无缘无故被拦下,又无缘无故被赶走,杜光宗这压抑许久的暴脾气,‘老登’两个字都含在嘴里了,见不远处就是别红袖章的执勤学生,生生又给咽了回去。 “我们这儿是正经书院,闲人不准进的知道不。” 所有人都被他的话吸引,朝出客好奇看他,谭萍的视线更是炙热。 谭萍:“我们是从百丈书院来的,特来此拜会你们清北书院的院长。” 什么什么,百丈书院!? 杜光宗惊愕! 百丈书院,名书院!天下读书人削尖了脑袋要进去的地方,他就是再不学无术那也是听过的。 他人站直了。 谭萍又问:“你是学什么的,” 杜光宗像突然被踩住了尾巴,他看了看自己滚金边的袍子,又看向几人,颇有几分明知故问的狐疑。 谭萍发誓,他的态度没有一丝歧义,纯属初见清北书院时就被那两小儿‘鸡兔同笼’的趣题问住,这会儿更想让一直对他执意来清北书院而不解的老师看看,这里确有不凡之处。 “我啊——我学经济的。” 杜光宗边说着边观察几人神色,见面色无异,甚至是露出困惑,就知道流传在书院内的‘私生子’论调外人大抵是不知道的,于是抖抖那加缝华丽金边的外袍,来了精神。 朝出客好奇:“经济是什么?” 杜光宗:“那当然是——经国济世,经世济民!” 宝山老人眯起眼看他。 谭萍颇有种年节时等着小辈表演读诗的夸耀,看自家带来的学生脸上俱是困惑,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这清北书院的妙处果真无穷尽也! 杜光宗被谭萍如此期待的眼神照着,像灌了壶陈年好酒一般满足。这可是士人啊,纵使他杜家万贯家财,也只会给他一个斜眼的士人! 难道正如父亲说的,他在这书院一进一出,从此见他们再也不必低一头了? 杜光宗咳了咳,顿时觉得身上原先分外嫌弃的衣袍前所未有的鲜亮起来。 “经国济世啊。”朝出客摸着下巴,突然笑了一声,“那你都学点什么?” 杜光宗立刻垮了脸色,他张了张嘴,发出了苍白的声音:“经济学第一定律,每个经济学理论的背后都存在着一个完全相反的理论*。” 众人:??? “经济学第二定律,两个理论都是错的*。” 众人:??! 看着大家困惑但强装理解的神色,杜光宗点头表示满意。毕竟每次上课他也是这么过来的,望着老师天书般的课件,茫然并点头表示自己全都听懂了。 下课时,邪恶的奇怪金发老师会平静的点头,然后告诉大家: “如果你觉得听懂了我说的话,那你一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 徒留一班滚金边袍子的学生面面相觑,然后流泪感叹:不仅要学商道学数术,还要学这深奥的经济学理论。 学费交的真是太值了呢。 几人还在想他弯弯绕的话,朝出客率先切中关要:“你们不学科举?” 如今朝廷科举取士,各家书院再如何清高,也都纷纷调转矛头,专攻科举去。 杜光宗挠挠头:“科举课是选修课,新生是选不了的,你们不知道吗?” “不过老师也说了,像我们这样基础薄弱的,想上岸得从开学就准备起来。便说这才开学几月,我们班已经有人将那《清北5000题》《三年科举,五年中举》,还有那什么《历年科举真题套卷》,都刷过两轮了,听说这叫什么,奥对,题海战术!我是没那个科举的本事了,毕业了回去吃吃喝喝,继承家业这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总让人牙痒痒。 杜光宗说完,看几人面色各异,无端觉得自己被看轻,嚷道:“又不是所有人都想当官去,总得有人种田,有人卖布啊,我们老师说了,百业不分贵贱,只管从心就好。”他也觉得来气,士农工商,凭啥就把他们商分在最下等了。 所有人都愣了,朝出客抚掌大笑,“好好好,好一个从心,好一个清北书院,有趣有趣。”这地方他是来对了。 他在那里笑,宝山老人却不敢苟同。若不建功立业,人就如无根之萍,既是飘萍,那就一钱不值! 朝出客抓着人还想说话,但高塔上的时钟已经走到整点,钟声又在天地间响彻,杜光宗摆摆手,甩下一句要上课了,夹着书小跑走了。 书院内游荡的学生立即消失得一干二净,远方有人逆着人流来,游洛朝着几人作礼,“诸位光临,老师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几人被请进书院的会客室,等了有片刻,沈清和才姗姗来迟。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沈清和推门,视线在房间内扫了一圈,定在了谭萍身上,亲热地拉住了他的手,“潭老师,你总算是来了!” 谭萍左右看看,见那个金发异人不在他身边,才稍松口气,道:“沈院长。” “我瞧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百丈书院来的,倒像是我清北书院的客座老师。”沈清和拉着人不放手,“昔日一别,我真是分外想念,今日总算再见,这次可不能再推脱了。” 抱臂站在一边的游洛摸摸鼻子,讲座和见面会的策划方案都已经写好了,怎么不算是想念呢。 谭萍受宠若惊,他在百丈书院教书已有快十年,当日在丘泉郡一番受教,叫他有了卸任的心思,如今有了清北书院的橄榄枝,不妨…… “咳咳咳。” 宝山老人见挖人都挖到他眼前来了,桃木杖掷地有声地杵了杵。 “这位大爷是——?”黑发青年像现在才注意到还有旁人,迟疑问道。 宝山老人:“在下……” “不重要!”朝出客一个箭步挤到最前边,从善如流地介绍自己:“沈院长,在下朝出客,青州人士,也想来贵书院谋个差事。” 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一下成了争抢的香饽饽,今日之前谁能想到? “你……?”沈清和倒没什么外貌歧视,待沈清和听完这个衣衫七穿八洞的人讲完他的个人简历,尚未答复,大门便被啪一声推开,来人大声喊道:“成了成了!” 萧玉姬一身黑灰,几乎和漂流多日的朝出客不相上下的狼狈,甚至更不整洁。 宝山老人自从来到这里,眉头挤得一刻也没舒展过,好容易眯起眼认清这是那位平云郡主后,此刻眉心已经完全能夹死一只苍蝇。 沈清和扶额,“萧校董,注意院容院貌。” “害行行,还不是到处都找不到你人,学生说你在会客室来的……”萧玉姬大手一挥,才注意到满室的人,稍稍压下喜悦的心情,只道:“你先前还说我这课题做不成,现在你得好好看看成不成啊成不成,最新的《清雍》得给我开个专栏,不!我要封面!!” 沈清和双手向下压了压,“好,封面可以给。” “但这不影响你得把外面的地也给拖干净了。” 这还是他初次见面时,黑发高绾,钗环整齐,红珊瑚装饰还要七八串往身上挂的平云郡主吗。 现在已经完全摆脱容貌焦虑,丝毫不在意形象,成为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中稿登刊的学术范进了。 这就是埋头科研带来的伟大转变。 沈清和维持微笑,矜持地向友校展示本院的学术风貌。 第70章 70 你不配 窗外的枫花一夜之间晕了色, 在秋意蒸腾中宛若蓬蓬红云。 沈清和案上的卷宗已经很少堆得如小山高了,工程部最近新研发出了一种防霉防虫蛀的新纸,造价尚可, 比之外头名贵的笺纸不知便宜了几何,有望在今年上市, 书院学生最先享受,各大教育超市均有销售。 至于外销的事, 他已经盘下丹阳郡最繁华大道上的一家门店,稍加动工改造便作为清北制造的第一家线下店面。 沈清和信手一勾, 在计划表上定下开业时间。还得把平云郡主从灰头土脸的课题中扒拉出来, 好好梳洗梳洗, 剪彩时候得背书亮个相。 沈清和往椅背上一靠, 将几个作废的提案团成一团, 投进不远处的瓷瓶。 清北书院已经有了头几批毕业的学生, 回乡建设, 备考科举, 返聘回校,总之干什么的都有, 沈清和并未强制学生未来都要做什么,只在毕业典礼上将‘一年清北生, 一生清北人’的口号喊了喊, 不论出身,不论归处, 人生将永远烙印上清北书院的光辉, 母校将是永远的港湾。 顿时不少毕业生涕泗横流,哭得不知所以—— 想来若有功成名就之时,给母校的捐款少不了。 萧玉姬的鼎力支持, 商学院学生家长的慷慨解囊,以及清北制造账面上的流水,照理说他手上已经聚集了不小一笔资产,但为了让丹阳郡本地的扫盲教育也紧跟上,这银钱怎么来的,就怎么水一样流出去。 啪嗒一声,又一个纸团飞进了瓷瓶。 慢慢慢,还是慢。 沈清和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倚靠。 冰冻三尺,毕竟非一日之寒,终究还是得耐着性子等。 不过丘泉丹阳两校区他都已经带出了几个能独立负责项目的PI,最先跟他的单伯文五个,每天泡在实验室的萧玉姬,以及院里选拔掐尖挑出的几个走单独计划的学生,加之系统自带的海量资源,研究领域尚且是大片蓝海,月月都能出好消息,不是沈清和自傲,本院的研究团队以及科研成果转化绝对已经代表整个大雍,乃至整个世界的顶尖。 如此优秀的学术声誉已经开始被动向全国吸引人才,谭萍朝出客等人不必多说,意料之外的还是那位宝山老人—— 沈清和原先预想要磨下这样的遗老,必得费不少功夫,未曾想萧玉姬只笑眯眯掏出一副老花眼镜,真听真看真感受,就是嘴再硬的宝山老人,如何对一个将近十年未见、清晰又美丽的世界说‘不’呢? 于是拄杖欲走的宝山老人以‘考察门生未来教学环境’为由,硬生生在清北书院待了整一月。萧玉姬和他算‘旧识’,怀着某种要翘尾巴的小心思,展现了一些清北书院已经开发完成的小专利,把老头子潜伏大半辈子的学术热情都给激发了出来,还是百丈书院发觉一行人走了许久也不曾回来,传信才将老头子催回去。 临走时,年过花甲的宝山老人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都能一个人杵着拐杖上马车了,走前拉着谭萍的手,没有依依惜别,嘴里倒是说着什么‘我一定会回来’的,倒叫一边尽地主之谊送人的沈清和哭笑不得。 不过宝山老人最后一句话倒是送给沈清和本人的,虽说名义上的平云这丫头片子办的学,但这里谁是主心骨,他清楚的很,小老头镜片下的双眼折出光亮。 他平生拜服的人屈指可数,无一不是往圣先贤,当世大才,可这小子…… 塔楼的钟声再度响起,数不清的学生出现在中心广场聚集,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宝山老人这个月已见过无数次了,那些奇巧之术尚不足令他撼然,但每每看到这一幕,他仍要感慨万千。 有教无类,天下为公,知之非艰,行之惟艰。 从前总觉得后辈良莠不齐,难堪大用,还得看他们这把老骨头的。 也得服老了啊。 宝山老人双手交握,突然躬身对着黑发少年一拜。 “诶诶……?!” “老师!你……” 学生呆惊! 沈清和错愕在原地,连忙伸手去搀他。 折煞折煞。 宝山老人长叹口气,他已年迈,自知今生不一定再有机会来到清北书院,那张被平云郡主评为铁齿的嘴也撬了开: “少年才锐,犹畏后生。桃李天下四字,我不如你。” 沈清和被他连着衣袖抓着手腕,宝山老人字句铿锵,依稀见当年纵横朝堂的风骨。 “但多活了半辈子,老夫还是想说,这条路不容易,虽是不易,但还是希望你、希望你……!” 已是一番肺腑之言,沈清和懂了他的难言的未尽之意,反握住他有沟壑纵横的双手。 “老先生放心吧,我都知道的。” 从遐思中回神,窗外枫云浮动,一帘秋霁,沈清和兀自笑了一声,他才二十出头呢,难道也能桃李天下了。 系统探头,“宿主,论功行赏要带我的。” 沈清和一哂:“还真是,把你给忘了,怎么,八大菜系再世创始人的称号还不满意?” 系统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工具人,不会困不会累,十八个指令能同时运作,还不用发工资。如今书院的规章流程分明,已不需要沈清和事必躬亲。系统手持庞大的资料库,又是当世百度百科,萧玉姬的项目一到瓶颈就喜欢往他那跑,甚至还殷勤给系统建了一个专属‘实验室’—— 拥有超全厨具和排风系统的私人厨房。 系统觉得这个称号勉勉强强配得上自己吧,“宿主不要歧视,民以食为天,我的课题也很重要的。” “是啊,什么时候写一个八大菜系在雍朝的适配研究,若能制作出一系列具体配方,说不定能开个连锁餐饮店,士族好像就爱吃点与新奇的,我想他们一定很愿意高价品尝一下预制菜。”沈清和觉得不错,提笔在纸上刷刷写做了条子,在空气里挥了挥,对系统说:“那这新课题就交给你了。” 系统:“……” “叩叩叩。” 房门被敲响,沈清和应声说了个‘进’,薛不凡站在门口,眉头微拧,神色复杂。 出什么大事了,我们薛主任这副表情。 沈清和也一收散漫态度,把翘着的双腿慢慢放了下来,正色问:“……怎么了?” “公羊慈来了。” 沈清和愣了一下,随后张开唇,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哈。” …… 萧玉姬换了一身常服,那头坐下时能及地长发她嫌碍事,索性绞了半截,剩下半截清清爽爽高束起,眉眼凌厉,倒像位女将军。 公羊慈端正坐在他对面,头戴一顶玄色冠,制如覆杯,长衫层叠,环佩一点不落,极正式。 萧玉姬:“来找我,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对江那边的魏家人没什么好脸色。 公羊慈听出她不善的弦外之音,既不恼怒也不窘迫。 小柔与萧玉姬亡殁的丈夫是堂兄妹,算起辈分,自己还得称她一声舅嫂——不过想来这位女家主不会喜欢这个称呼,公羊慈心思回转,还是敬称她:“郡主殿下。” 说来也好笑,七望之二,竟已经由两个外姓人当家做主。从前就算是当个笑话讲,旁人也只会觉得荒谬。 公羊慈唇角微勾。 “嗯。” 萧玉姬从鼻子哼出一个音,她不喜云中魏家,也不和那边的人心平气和的说话。但有了沈清和带来的法子,她手下的商船今非昔比,速度比从前快了一倍不止,这省下的时间可都是叮当响的钱币啊!又因着分校区冠了她的名,两岸那些先前摇摆不定的商人要么家中有子弟在书院受学,要么挤破头想下次开学季求个名额,此刻立场无比坚定地倒戈在她裙下。 先前倒没想到还有这层好处。 萧玉姬实在是忍不住啊,她迫切想要看见魏家人臭气熏天的脸了,如今我方势大,魏宏伯还有脸称自己为本家吗? 唉,没等来臭脸老头,倒是来了个白面书生。 没意思。 “你谁,怎么不是魏宏伯?”萧玉姬向后半靠在凭几上,一根一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朱唇恶劣一挑,“不会被我气死了吧?” 沈清和与云中郡的人有仇啊,毕竟在一条船上,她还等着登封面呢,这个关口就是请天王老子来,她也是不会松口的。 萧玉姬已经开始神游天外。 嗯……据说封面还能做个人像雕版,她得摆个什么造型呢。 公羊慈开口应答,进退分寸拿捏的刚好,不过说什么平云郡主都不咸不淡,甚至还有了显而易见的不耐,似乎公羊慈再说些不痛不痒的,她就要掀桌走人了——这完全是她能做出的事。 公羊慈敛眸,抬眼时依旧笑意盈盈,“昔日内人便和我谈及郡主风姿,今日得见果然惊为天人。” “内人?”萧玉姬斜眼看他,“你内人谁啊。” 公羊慈微微颔首,薄薄的眼皮下蕴着浅淡的神采:“家妻魏琼,小字柔则。” “小柔?”萧玉姬挺起上半身。 公羊慈故作讶异:“郡主认识?” 魏琼人美心善,就是身体老不好,魏家没几个好东西,她算一个,可惜分家之后就再没见过面了。萧玉姬收起了懒散姿态,上下打量人,“你就是那个带她私奔的门客?” 公羊慈低头浅笑,轻声道:“曾经辛苦,现在总归是拨云见日了。” 萧玉姬听到些风闻,对这家伙有些兴趣,“你现在算是半个魏家主了吧?” 公羊慈:“魏生公子病重……幸得老家主抬爱。” 萧玉姬从不信男人的真心,但爱得这么死去活来的……她还是咋舌。 这人也算有点本事出息,既不是那碍眼的人当家做主了,看在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姑子面上,那也不妨听听他要做什么。 公羊慈抬起眼,将来此目的大致说了一遍,和萧玉姬想的不错,无非是与那丹云江相关,给的条件承诺颇丰,若真珠联璧合,她似乎还真能捞到不少好处。 公羊慈看她有所动心,继而温雅地微笑,仿足了那些门第公子举手投足间的气派,“不答应也不打紧,我知晓从前魏家对郡主曾经有不恭敬,只期望今后你我二人能化解干戈,小柔时常惦念,等她身体好些,我就陪她渡河来丹阳再拜会。” 一番话说得漂亮,萧玉姬还算舒坦。 建清北书院将她的家底都掏了那么多,白捡的钱,不赚是傻子。 她大手一挥,正要答应,身后画屏突然被扣响,回头一看,沈清和笑盈盈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聊着呢。” 座中二人一同看去,少年长身玉立,双手拢袖搭臂,自有一番洒脱情态,公羊慈瞳孔收缩又放大,与印象里模样并无不同的黑发青年已经向他走过来。 公羊慈瞳孔骤缩,慢慢扯起唇角,嗓音低下,“早知沈公子绝非常人也。” 沈清和垂着眼睛看他,看他像看一座空心塑偶。 公羊慈:“许多日子没见了,沈大人别来无恙啊。毕竟还是一郡之守,最好早日回任地,小心落人话柄。” “托公羊大人的福,我现在好的不能再好。倒是你辞了官,心甘情愿留在这云中郡,好魄力啊。” 公羊慈双眼眯起,这样棘手的人物,与之为敌若不能一击毙命,那所有算计都是下策。 二人言语机锋,萧玉姬觉察二人关系恐怕不妙,修建合宜的指甲敲了敲身下座椅,“既然沈公子不乐意,那我可帮不了你了。” 沈清和,《清雍》创始人,皇帝面前红人,批项目还得找他,萧玉姬还是分得清大小王的。 平云郡主摸了摸鼻子,虽然也很想听八卦,但这热闹还真是非常的不妙啊。 恩怨什么的,还是自个儿解决吧。 “你们说,你们说。” 萧玉姬提起裙摆,跑得飞快。 被可以称之为剖白的目光盯着看,公羊慈略有些不适。 他心思已经百转千回,魏生垂危,魏宏伯病重,他虽借越霁的推介暂代族长位置,但到底摆脱不了昔日成见,各项杂事本就心力交瘁,支脉子弟,年尊族老,那个不对他虎视眈眈,迫不及待想将他拉下来。他要坐稳这位置,就得拿一桩漂亮的功绩来堵他们的嘴,就是知道在丹阳郡或许履步艰难,他也得来。 原先预想的最大阻碍萧玉姬倒是松了口,未曾想、未曾想,竟又来了个沈清和! 他没有狼狈退走,反而留在近在咫尺的丹阳郡,眼见还成了平云郡主府中上宾……公羊慈深吸口气,压下眸中深色,竭力让声线平稳。 他已分不清自己心中扭曲增长的东西,到底是不甘,还是妒恨。 “沈公子还真是,不论何种境地,都能得贵人相助,风生水起,让我好羡慕。公子相过命吗,一定是十全的好命格。” 好命么。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沈清和不欲与公羊慈扯什么鬼神,他在原先萧玉姬的位置坐下,手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抬起下巴看他,“什么明,天生的劳碌命么?”他讥讽:“天天夫人夫人挂在嘴边,公羊大人还真是情深不减。” 公羊慈面无表情,并不言语。 这是知道在自己眼里早就原形毕露,撕破脸皮,是装也不打算再装了。 沈清和凝视他,几近能亲眼看到,一个有才学的底层人,在这个扭曲的时代,一点一点被权力吞吃成欲望凝结的恶鬼,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切都能利用,一切都是筹码。 公羊慈袖中的拳松了又紧,余光隐约向门窗望去,他的随从仆役都退守在外,他带的人虽多,但也架不住这里是丹阳郡,如今风水轮流转,沈清和若有心为难——或是要他的命,他避不过。 “哼。”沈清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哼笑一声,声音轻佻如天边流云,“你来谈生意,也不带计划书和决策案?” 公羊慈愣住。 沈清和仰靠着,那是一种公羊慈看不懂,但又觉得刺眼的眼神。 公羊慈:“你要和我谈生意?” “你既让利,我为什么不点头。” 钱只要进了丹阳魏家,就等同于间接流进他的手里,有人送钱,有什么不答应的呢。难道要他三贞九烈,见到仇人就要红眼,不报仇就誓不罢休? 对他啊。 犯不上。 与想象中的落差如此之大,公羊慈一时尚且不敢置信,他疑心沈清和有什么更深沉的筹谋算计,以报昔日变节附逆之仇,下一刻便会如携春楼那日对待魏生那样,用神鬼手段叫他也重伤暴毙。 公羊慈脑中混乱,眼珠飞快颤动,嘴上仍将事先想好的利益分割阐述了一遍。沈清和凝神听着,挑了几个点修改,公羊慈惴惴之下没多想就答应,沈清和都意外他的爽快。 “就这么说定,我回头就叫人拟合同,不对,签字画押。”这家伙是脑子不清醒了,不过也好,省口舌了。 公羊慈僵坐,不敢置信,细密的血丝爬上眼眶。 就这么了了?魏家私牢,他最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沈清和难道不想报复吗? 沈清和如同读懂他心中所想,吐出的字眼在嘴里玩味的转了一圈,如流云般轻佻:“有什么好奇怪,因为你不配。喜欢,或者厌憎,都不值得。” 哈,不配,我不配? “魏家上下都听从我的号令,你说我不配?!” 公羊慈彻底撕扯下面具,此刻完全不再忧惧沈清和会不会动手。他想自己是疯了,或许早就疯了。 黑发青年看着他癫狂的样子,什么怨恨都已殒没,但这不是谅解,而是已然澄明。 同时局掰手腕,要割除报复的,从来不是某个人。 “代我,向夫人问好。” 公羊慈双目血红,看他施施然走了,背影如松如竹,旧日伤痛磨难似乎完全没划下一点斑痕。 他走了。 什么也没做。 公羊慈瘫软在凭几上,帽下发间早已汗湿。 他木着脸,漠然想到士林从前酷爱的定品法,从前再努力,也只得个六品下才。至于上上品第,家世之外,更需澄之不清,扰之不浊,汪汪如万顷之陂。 他从未觉得世上能有这样的人,譬如士林居其首的越霁公子,外头名声再倾动光鲜,内里手段不也层层嵌套,玩弄人心。 恶心得很。 沈清和。 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拥有一切的一切。 深陷泥潭的人,又要怎么才能心甘情愿地沉沦。 垂下眼睑,桌上只有一只茶壶一只瓷杯。 连得一杯茶的尊敬都没有。 公羊慈控制不住,将桌上的零星的东西全都扫荡到地上。 他痴痴笑了起来,像喝了一壶经年烈酒,既有劫后余生的出脱,又有宿醉后沉沉坠去的闷痛,最终全都化作一腔翻胸倒胃的毒血。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70-80 第71章 71 升职诏书 门外随风轻拂而来的是清脆的虫鸣鸟叫, 秋日薄透灿金的光照在沈清和面上,黑发青年伸手挡了挡。 或许在京都时,选择投身越家, 他就是另一个公羊慈呢。 不计较情衷里到底有多少真心,公羊慈已经献出他的骨头, 换得了一朝在上。 但人无钢骨,安身不牢。 沈清和并不评判他选择的对错, 就像宝山老人说的,自己选的路, 举目望去, 所见是一片混沌, 并不是有那么多人会不明智地投身深渊——有的人甚至没有机会找到深渊的入口。 只纵然血肉腐朽烂败, 然则筋骨将磨砺成金。 既然道路相悖, 双方都无法移易, 就只能人自为战。 杀人泄愤这样急躁的事, 他不会做。 形势总是分久必合, 他将援助平云郡主掌权。公羊慈的生与死都没有太大分别,在云中郡魏家, 名正而言不顺,想必也是艰难, 他就帮帮忙。 沈清和弹了弹手中新签好的合同, 最后的条款白纸黑字写着——‘最终解释权归甲方所有’。 想必公羊慈还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意义吧。 闲置是对人才的浪费,馋那边的化工人好久了。 正在畅想之际, 突然前额一痛, 所有神思尽数打散。他捂着额头,原来是院中种植的朱果熟了,沉甸甸挂在枝头, 秋风一扫便不堪其重,这一下正好砸中树下路过的自己。 系统‘哈哈哈’大声嘲笑起来。 沈清和无奈,他将滚落在地的红果子捡了起来,“就当是老天赏我的开门红吧。”随手用袖子擦了擦,直接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清甜爽口,无污染无公害。 他将外袍一掀,在石阶上席地而坐,就着丹阳魏府中一线景色,享受午后的片刻消闲。 堪堪将一枚朱果吃干净了,他拍拍衣服,撑着膝盖坐起来。 刚走两步,就和一行匆匆前来的迎面撞上,为首的人是身穿绛紫官袍的孔正卿,单手拢着一卷东西,大步向他走近,萧玉姬也赫然在列。 “孔大人?”他怎么来了? 孔正卿满面春风走到近前,沈清和才将他手中东西看清,祥云瑞鹤的丝绢,轴心嵌了块白玉,沈清和见过的,是诏书无疑。 “沈大人,还等什么呢。” 沈清和愣了一会儿,才作礼接旨。 府邸里的侍从也随他齐刷刷跪了一地。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清北郡守,秉德贞醇,居官廉平,莅政以来,惠化流于黎庶,声绩著于朝野,朕闻之甚嘉。” “汝以贤能,擢升中书省舍人,赐爵关内侯。中书之职,亲近宫廷,参赞机务,朕之喉舌,国之重器也,荣耀门庭,以昭示朝廷之懋赏,钦此。” 中书舍人? 抱臂找了根廊柱倚靠的萧玉姬眉梢一挑。 果然没想错,萧元政与沈清和绝对有一腿! 沈清和也怔住。 从地方的小郡守一举回到京都,中书舍人与他从前就任的侍中同为五品,但论权比之从前过而无不及,是真正实权在握。 这个郡守他虽做的不错,但堪堪也只是一郡的功绩,显然无法叫他一步登天,能从边陲之地的郡守,到直接在中书省谋求个一官半职。 中书舍人隶属中书省,辅佐陛下与长官起草诏敕及阅读臣下的表章,与更重要的是—— 中书省设于宫内,常伴天子身侧,他要接了旨,势必回到京都。 不是从前科举中试,打马游街,幡旗动,鸣锣响,热气冲天的欢腾。此去经年,逝者如斯,这道旨意降临到他头上,沈清和的心境也早已不复当初。 孔正卿一人见他愣在原地,赶忙将他扶起,把那卷诏书塞进他手里。 “怎么,高兴得失魂了?” 【恭喜宿主完成第三阶段任务,崭露头角!奖励积分2000点。】 【开启第四阶段主线任务:青云直上。请宿主正式走到政治舞台中央,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沈清和与昭桓帝的书信不曾断过,要拔他的官位,没有信来知会一声,怎么毫无预兆就下了诏书? “陛下,要调我做中书舍人?” 孔正卿:“白纸黑字,我亲自从宫里领来的,难道还和你开这杀头的玩笑?” 沈清和手中摩挲着那卷诏书,不死心发问:“陛下将它交给你的时候,还有没有带什么话?” 擢升中书省,调回京都,这是一件泼天的喜事啊,孔正卿不曾料到沈大人会这般疑窦重重,不见喜色。 “说什么……”孔正卿努力回想,捏了捏唇角的一撇美髯,“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说孔大人国之栋梁,叫你早日回宫辅政,想来陛下也是惜你才华,不忍让你在野。” “即刻启程?” “即刻启程。” 虽说现在书院也并不是事事离不开自己,但他这一走…… 他抬头望了望挂着铜铃的檐角。 “还等什么。”孔正卿催促着身后的侍从将一应中书舍人的笼冠官袍腰襕往上呈,沈清和视线被这赤红色晃了一下。这身袍服,预示他日后在朝堂需要日日朝见,而他的话语文书也将被称为政见,影响国祚。 “你当年在朝时,分了你的功劳,我也觉得对不住。如今荣归,我自是快慰,这道旨意一出,不知多少眼睛要盯着你。” 孔正卿在心中也在感叹,沈大人才二十多岁呢,探花出身,鲜花着锦,落花流水,都经历过了,多年后吐气翻身,一回来便身兼要职。还没听过有舍人加受爵位的,如此殊荣,足见陛下垂青。 朝中本就暗流涌动,他有预感,沈大人将如潮涌至,就像那次扫清白莲观一样,叫整个朝堂再掀天动地。 沈清和脸上重新挂了笑容,对着孔正卿说:“大人,请给我三日时间,三日之后,我便启程。”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立即召集书院的核心组成开会。 书院中心层的学生,以及各个办的老师都来了。沈清和有条不紊将任务都发布下去,原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急会的师生们越听越不对劲,这次讲的未免也太长远周密了,几乎把五年内的展望目标都囊括。 果然,最后他们听到了沈清和仕进中书省,应诏要去京都任职的消息。 有人脸上是明显的欣喜,虽然书院给的择业方向很自由,但毕竟从小受环境耳濡目染,拜官至京都无疑是能放十里爆竹,大摆三天流水席的好事。 自早就跟着沈清和的人就没那么高兴了,他们与老师相识时身于微末,幸得老师扶掖倚傍才有今日,昔日对科举的热情已经被浇灭大半。那朝堂上都是什么豺狼虎豹,众□□攻欺辱吾师,他们就是没亲眼见过,那也是听说过的,现在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与其回去受那鸟气,还不如就过现在的日子。 但圣旨已下,皇命难违。 “老师,我跟你去京都。”单伯文略一沉吟,随即道。 沈清和:“你和我去干什么,你手里的项目搞定了?” “那我去,我的总结报告昨天已经交上去了!”游洛急吼吼举手。 沈清和挥挥袖子,“去什么去,平云郡主最近捣鼓的东西正好和你的专业很合,闲着去给她打下手去。” 一连否了多个随行的请求,沈清和扶额,“我是高升去京都当官去了,又不是到鬼门关,你们一个个怎么了,觉得我去赴死还得陪着?” 那龙潭虎穴的去处,与鬼门关又有什么区别! “我的新课题是关于青州本土药物的研究,正好要经过京都,老师正好要去,顺带捎我一程吧。”高容打破沉默,理由的确是无懈可击,沈清和看了他一会儿,微微颔首,“行,那你来。事后我可会重点检查你的进度。” 高容微微一笑,全身上下散发着学霸的自信。 其他人懊悔地直拍脑门,关心则乱啊,他们怎么没想到呢! 老师虽然面上看着好说话,对他们亦师亦友。但一旦决定了什么,是谁也无法转圜的。 沈清和重新正色,反倒劝慰起他们来,“等我在京都站稳脚跟了,就在那里也开个新校区。京都的地皮贵得很,得攒好一阵子,孩儿们可要将书院好好看顾好,好叫我心无牵挂,懂不?” “那是当然了!” 沈清和抬手打断他们欲出口的宣言,“好好好,好听的就不用说了。有郡主在,想来有事都可照拂一二。”他将在座所有人的脸都扫了一遍,笑音里犹带郑重:“那书院,就交给你们了。” 薛不凡看着这些只知道缠着人说话讨乖的学生,半点也没问到实处。他是也是从京都下来的,知道要这种突如其来的政治信号意味着什么。 他直直盯着沈清和风轻云淡的脸,等所有人都走光了,侧身挡在他身前。 “怎么回事?”他低声道,从前事事都要比较的,如今听闻沈清和升任中书舍人,心中却没有任何酸涩嫉妒,倒还真忧心上他,薛不凡对自己的这般变化也是无奈。 “京都生变?” 沈清和拍了拍他的手臂,知道也瞒不过他,“暂且不知,不过陛下派孔大人来送诏书,兹事体大。总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薛不凡冷下脸,京都凶险,众多势力触探交错,沈清和再怎么厉害,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单枪匹马没有根基,除了依附就是对峙,没有第三条路。 而沈清和会怎么选,他太清楚了。 什么站稳脚跟,也就是这些学生单纯好骗。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出了事……你的书院,你这些学生怎么办?” 这次一去不知要多少时日……甚至难说全须全尾回来,二人心知肚明。 黑发青年侧过脸,“我已经教授他们立身之本,有了这些能力,即便我不在了,他们也能过的很好。” “沈清和!” “不凡。”沈清和轻声叫他的名字,这是头一遭。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人生来都有命定之事,或许这就是我的命。陛下几次救我于水火,对我恩重……既然传召,我必须得去。”沈清和叹口气,去看薛不凡冷沉的眉眼,“我也早已视你为书院不可或缺的一员,若此去不回,就代我那一份,将书院办下去。” “谁担心你,自己不将自己放在心上,谁来担心也没用。” 薛不凡一时泄了气,他有时真会恨起沈清和的洒脱,甩手就走,叫旁人为他牵肠挂肚。 临到头来,他什么也没再说,只吐出两个字: “你保重。” 这已是他能说出难得温情的话。 黑发青年笑起来,他很是自傲的说:“那当然了。我是谁啊,可是真说话算话,说要在京都站稳脚跟,那就必定会做到的。” 他弯身一拱手,做出个认打认罚的架势。 “要是我没做到,再任由薛大人指着鼻子唾骂。” 第72章 72 一波又起 三日后, 返回京都的车马齐整第停在了清北书院半掩的侧门旁。 沈清和这次本想悄悄趁着黎明走,未曾想他要去京都上任的消息,早就不知道被那个与会的学生给传了出去。丹阳郡的学生构成更繁杂, 他们有相当一部分并没有到家中揭不开锅的程度,对这位年轻院长的感情或许并不如清北郡本校区的学生那样, 近乎带有某种虔诚意味。 有的甚至只在开学典礼上远远见过沈清和一面,但读了这些奇书, 开了视野,也知道能受学于此是多么天大的幸事, 对这位院长崇敬之心也绝对不少。 士林早有膜拜之风, 那些被写了传记流传的人, 或才华横溢, 或风姿卓然, 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相看。 上行下效, 好不容易得了一手消息, 他们也来追追自己的偶像, 完全不过分啊! 当然,这消息也不是一传百的出去, 学生间的信息差也是很可怕的。 比如消息灵通的,早就探听到了院长的具体出行时间, 天还没亮就潜在大门边的小树丛里, 等最后小树林里蹲不下人了,后头来的只能站到高一点的教学楼里, 透过窗子往外瞧。 到最后, 连那高耸的报时钟塔上也都是人了。 书院的豪华商务马车不能带走,沈清和到门口要下车更换车驾,从掀开车帘的那一刻, 便觉得似乎若有若无被人看着。 这才卯时,尚且半梦半醒,他四下一瞧—— 乌央乌央全是一颗颗人头。 “……?”谢谢,整个人都醒了。 正是因为没那份虔敬之心,见到天天被老师推崇的,活生生的院长站在眼前,对上视线的学生见到偶像,没忍住惊呼一声。这一喊是不得了,所有蹲守的脑袋都蠕动起来。 沈清和才知道这小小一块地方能藏多少人。 “你们是在破坏绿化吗。”沈清和指了指旁边‘请勿踩踏草坪’的牌子,“这块草皮移植过来很不容易的,在场的统统去义务劳动!” 藏在绿地里的学生被训,全都扭扭捏捏走了出来。 “院长好。” 沈清和能听到人群中压低的惊呼: “见到本人了。” “好近,看着比我还小!” “咱们院长长得真俊啊嘿嘿……” 这都什么和什么…… 沈清和:“你们是来找我的?” 原本狂妄策划这次潜伏活动的学生率先走到前头,看起来比谁都羞涩腼腆,“听说院长要去京都了,我们都想送送你。” 清北书院的院长,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私下都传说,院长白天要到天上搬宝书,晚上再回地上睡觉。 本来没人信的,但他们看看手里的书,突然就觉得十分可信,没有比这个更合理的说法了!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东西不是天书是什么! 这个看似不靠谱的传闻在学生间口口相传,几经添油加醋变得有理有据。 越夸张的说法就越容易风行,以致书院里人人都想看看身负传奇色彩的天人院长。 他们也就聊了几句,躲在教学楼、塔楼的学生忍不了了,他们从楼上飞奔而下,拼了命往这边赶。 他们也要沾沾院长的仙气!!! 沈清和有点被吓到,食堂昨晚没做蘑菇吧,怎么每个学生精神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高容皱眉:“老师,先走吧。” 先跑为上! 沈清和一甩袖子,三两步上了马车,叫车夫立即赶车,掀开车帘吩咐身边人,还有刚刚几个树林里出来,精神还算正常的学生,“你们维持一下秩序,别发生踩踏事件,义务劳动还是要做,别忘了!” 本在车内打盹的孔正卿听到轰雷一般的脚步声,也着实吓了一大跳,如梦如痴还在说着呓语:“叛军?叛军来了?!” 沈清和坐稳当了,扬声说道:“孔大人快叫人驱车吧,小心被学生们给踩扁了。” 几驾马车接连行动了,沈清和靠着车内的软垫喘气,在混乱的呼喊声中,突然听到熟悉的嗓音。 “沈大人!沈大人!” 他又掀了帘子,在再次爆发惊呼的人群里,看到勉力张嘴呼喊的小姑娘。 “沈大人!”小姑娘今天特地换了身崭新的蓝白院服,见黑发青年遥遥望着自己,顿时一扫失望,大力挥舞着手臂,“大人,一路顺风!” 沈清和看着这有些熟悉的眉眼,在脑中挖出一个久远的身影。 是……小满? 他想到了当年拜倒在泥地里,那个灰头土脸的小脏孩。 她考到书院里来,做正式的学生了? 两匹上等的良马拉车,那个小小的身影很快在他视野里缩小模糊。 沈清和放下帘子,靠回软垫上,微阖上眼。 “吃饱穿好,改头换面了,也是有模有样啊。” …… 新一批生产马车轮毂做过减震处理,这些年多次往返于清北与丹阳两郡之间,虽然还是偶有不适,但比之一开始头晕目眩,上吐下泻好了许多。 流转多地,总算有了立身之本,沈清和已没了从前那年黄沙漫漫,远赴西北的颠沛流离之感,胸中一团热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少年长成,宝剑藏锋,要去开他所要见的天地。 丹阳郡距京都不算太远,三四个白日驱车就能到。待天光开始敛去,不远处的青罗郡还算安定富庶,几人择定这地方落脚歇息。 本想低调找个客店夜宿一晚,未曾想孔正卿带有官印的马车在长亭就被亭长认出,到本地时,早有人穿戴整齐前来相迎。 “下官青罗郡守,严如海。” 严大人本人圆润得像个皮球,笑起来颇具富态。沈清和自从来到这里,还没见过如此体格的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孔大人。”严如海也是好眼色,一眼就把御史中丞给认了出来,见到他身边的黑发青年也不敢怠慢,被肉挤压着的小眼睛一弯,“想必这位就是新官上任的小沈大人,真是少年英才啊。知道二位大人清风亮节,下官也不做那浮皮上的琐事,扰了大人们清净。只提早叫了客房备下了赤苏汤,大人们舟车劳顿,泡一泡松松筋骨,也算下官尽了待客之道。” 一番滴水不漏的寒暄,面面俱到不说,又不显得谄媚。沈清和与孔正卿相互对视一眼,都没什么异议。 沈清和笑看向一人更抵两人的严如海,笑说:“如此周到,那就先谢过严大人了。” 车帘一放,车队调转方向,依着领路小吏的指引往里去。 严大人这个身形显然驭不了马,被仆从搀扶着上了一架辎车。 沈清和掀开帘子,瞧着他那无篷无顶的简单辎车,严大人躯体实在丰硕,上了车便将车斗占了大半,遇到颠簸,浑身肉块就上上下下颤动,沈清和觉得好笑,指了指他,“严大人,你得减减肥啊。”这身形,三高跑不了的。 严如海讪笑两声,一手扶稳车把,嘴上对着仆从呵斥:“稳着点稳着点。”空出的另一手擦着汗,还要对着沈清和连声应是。 客店就在浸出,沈清和下了车,随手招呼严大人不必跟着了,与孔正卿相携往里走。 “瞧那位严大人这么膀大腰圆,要是在困难的郡李走一遭,民众看他的眼神都要冒绿光。” 孔正卿也啧啧称奇,意有所指道:“就是不知道他入口的到底是美酒佳肴,还是民脂民膏。”他摸了摸下巴:“话说回来,这青罗郡看着治安倒是不错。” 沈清和:“这倒是。”偏远的西北就不说了,单在云中郡和丹阳郡这样的大郡,他都见过实打实的‘路有冻死骨’,一路走来,这青罗郡里连破布烂衫的乞丐都见不着,也是稀奇。 赶路实在疲累,明日一早还要再行,沈清和也想不了这么多。一开卧房的门,袅袅热气从屏风后漫溢,严大人口中的赤苏汤早就备好,鼻尖能闻到一股奇特的芝麻清香。 似乎真有安神的效用,叫人心绪都和缓许多。 黑发青年脱了外袍里衣入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汤解乏。 翌日初过五更天,沈清和便被拍门声喊起。入秋夜长,天光尚未大亮,他看了眼窗外,趿着鞋履开门。 门外站的是高容。 外衫濡湿,身上犹带寒气,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沾了深重的晨露。 “怎么过来了,不是辰时才出发?” 高容走近一步,他脸色比晨起的霜露更寒凉,沈清和没说话,看了眼尚且沉寂的客店,将人拉进屋内,关好了门。 “怎么回事?” “赤苏在喜温不耐寒,需要生长在肥沃、疏松、通透的土地中,生长条件苛刻。昨夜学生看了客房泡在热水中的,全是上等品,我本想在夜间采集一些带走研究……”高容喘了口气,缓缓道:“掘地时,发现那片土地下,埋的都是新鲜的尸体。” “新鲜的尸体?”沈清和拧起了眉。 这个时代,死人不是什么稀罕事,平民百姓忙活一辈子,挣得也就是个棺材本。实则土地、寿衣、棺材、抬棺人……样样都得使钱,死无葬身之地,这可不是玩笑话,大多席子一裹,荒郊野岭草草埋了,孤魂野鬼似的,能起个坟包的,都算是家底殷实了。 “是不是夜太黑,你挖草药挖到人家的坟里去了。”沈清和拍拍高容的肩膀,等他镇静些。 “不,不对,不是普通的孤坟。”高容笃定地摇头,他是医者,生死之事他见得最多,更不会为一具死尸如此惊惧,“等天色亮些,我仔细看过,至少有十几具尸体,是鲜尸。那里更像乱坟岗——还是出现不久的乱坟岗。” 时间久远的乱坟岗肯定会招来野狗豺狼刨食,往往不到一月,就是白骨森森,杂草丛生,怎会有赤苏这样娇贵的药草生长。 高容将他的推测说了出来,沈清和低头沉吟。 什么情况下会出现任人埋葬尸首的乱坟岗? 战争,天灾……不对,沈清和排除了这两个选项,脑中突然浮现京郊处理昌州灾民的情景 ——瘟疫? 他看向高容,对方慢慢点头。 “这些人身上都有疹子疮口的痕迹,还有大大小小的溃烂,生前是得了疫病的。”高容声音越来越冷。 “但这些人不是因疫病而死——而是活活饿死的。” 第73章 73 轻贱如草 就算有所预料, 听完高容的话时,沈清和还是心中一震。 “今年各州不是难得都丰产吗?”他运送了一批优选种进京都,不吝将科学的农耕方法以各州农官之口, 传遍天下,加之大雍风调雨顺, 捷信频传,初见成效, 理应……沈清和说到一半,突然停下, 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问话可笑。 丰产不代表人人都能家有余粮, 其中情况到底如何, 还得再探。 等卯时过, 沈清和将这消息告诉了孔正卿, 御史中丞沉吟片刻, “陛下已下旨削减赋税, 若这严如海当真搜刮民脂民膏, 我即刻写了章表上呈朝廷,必叫他脱冠谢罪。” 未免打草惊蛇, 孔正卿派了随身小厮,跟随高容前去刺探, 那块埋藏尸体的土地里, 果然不只一具尸骨,他们到时, 还正巧有兵卫打扮的人在掘地, 已掘出一个半人高的深坑了。 高容上前询问:“你们在干什么?” 兵卫脸上都蒙着布巾,将口鼻死死捂住,“看不到吗, 埋死人呢,你们从哪里来的,去去去,都走远些。” 高容看了眼被推车运来的尸体,暴露在外的手臂上果然是深深浅浅的创痕。他拧起眉:“我是医者,我能治他们的疫病。” 兵卫们互相对视一眼,布巾下传来闷闷的笑声,“人都死了,你还能治?快走快走,别打搅我们的差事。” 高容:“那可否告诉我们,这些疫民现在都在哪里?” 兵卫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气质衣着不似凡人,倒有些门第的派头,略微正色,向着靠西南边村镇指了指,“就那处,不过我也提醒你,那里多多少少都死了上百人了,晦气的很。” 他话还没说完,询问他的家伙已经转身往西南边走了,兵卫大声叫住他,高容回头看他一眼,扔出一只纸包,里头隐隐散发药香。 “防疫的药,药方在里面了,每日煎服一次。” 兵卫愣愣地看着手中油纸包裹的东西,在抬头时,那白衣服公子早就走远。 …… “……就在青罗郡西南边的新安镇,家家闭户,门口栓了锁,兵卫把守,不许任何人出来,里面应该都是染病的镇民。”高容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我打听过,兵卫说是上面的意思。” 上面的意思?青罗郡最上面的人还能有谁,只有青罗郡守严如海了。 “青罗严氏,多少也有些名头,算本地望族。”孔正卿一锤定音,“现在就叫他过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清和思索片刻,没有异议。青罗郡离京都不远,不算是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严氏也并不是五姓那么庞大猖獗的地头蛇。御史中丞也算半个钦差,到底会有所忌惮。 严如海大早就被传唤,赶忙命人将鞋袜官服都置备上,他体型超常,平常穿的戴的都是绣娘特制,就连床榻房门都生生加大了一圈。好不容易由仆从一层层穿戴好,他上了有四个人抬的软轿,到府门前又换了车马,哼哧哼哧赶到了两位大人下榻的客店。 孔正卿与沈清和早就好整以暇地等着了,看着这位严大人上个楼梯就气喘如牛的架势,沈清和皮笑肉不笑地端了盏茶给他。 “多谢多谢。”严大人喝着茶,一边滴溜着被肉挤压地没形的小眼睛,看着坐着的两人。见二位大人迟迟不说话,他忐忑地端着茶杯,试探开口,“大人们不是今日就要启程,是还有什么要指示下官的……?” 青罗郡虽小但富庶,在大雍近乎是个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宝地,他们严氏能在此处偏安一隅,而他当上这青罗郡守,靠的就是这审时度势,相时而动的本事。皇家,五姓,两头不开罪,又能吃到他们手头里漏下的东西,站队,识人,其中门道不比官场上混迹的少。 当今天子正是壮年,一个御史中丞可以随时参他一本,一个又是御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两个都不想开罪,他只想舒舒服服当他的青罗郡守。 看这位严大人目露疑惑,似乎全无胆虚之意,沈清和的目光从他瞩目的形体上划过,安坐在椅上,单肘支着膝盖,开门见山道:“严大人,我的学生胆小,出门就碰上你的人在埋尸,给人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啊?” 严如海擦了擦汗,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不过这桩。 “是,是有这事,前阵子闹了疫病。我已经派人将染病的那块地方都阻隔了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沈清和加重了音量,叫严如海硕大的肚腩都颤了一颤。 沈清和拍桌而起,“百十条人命,在严大人眼里,不是什么大事!” 严如海确实不解,他将二位都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自认没什么过失,没有由头要逮着这门子事来兴师问罪讨他啊! 他委委屈屈地颓下身子,“大人冤枉啊,治理这疫民本就是我们郡官分内的事,早早将他们都圈起来,没危害哄闹到外边,除了新安镇一块,我们青罗郡上下安安稳稳,半点没受波及,已算仁民了,不知是哪里惹恼……” 高容皱起了眉,“假仁假义,死了的疫民大半都是饿死,你还说没有虐待!” 严如海大呼冤枉:“这位小哥说话就实在栽污人了,染了这疫病,便有七成的食不下咽,上吐下泻,我也不是那等酷吏,天天将饭食往人嘴里灌啊!”他又看向两位坐着的大人,“虽说都是细民,但下官我既没有驱逐,也没有打杀,钱财丰裕的还可拿出钱来买药治病,甚至派下僚替他们收尸填埋,魂归故土,怎么不算仁义了!”说到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要把一颗心都剖出来叫人看看了。 严如海这副尊容实在令人不忍直视,他往那一跪,楼板都震荡一下,还要膝行过来抓人衣角,沈清和连连伸手打住。 虽说涕泪横流,严如海也很有眼色地没有再上前,“下官无有不尽心尽力的,不知要如何做,才能叫您满意呢?” 沈清和垂眸看着他,拳头慢慢握紧, 说得一腔赤胆忠心,他是没有同其他州郡,用极端的手段处理疫民,可沈清和再清楚不过,这本质上并无不同。追剿或是冷眼,豺狼或是秃鹫,学着悲天悯人地叫唤两声,难道会真有良心么。 黑发青年看着他,目光如锋如电:“严大人,你们严氏立身有多少年了。” 这话怎么突转到这头了,严如海哭喊声一止,边抹泪边答:“自老太爷兴家立业,距今已有八十余年……” 八十年。 才八十年。 三代人,就足够活生生的人,转投成相悖的另一胎。 “不过几十年,就能叫你忘掉来处,忘记祖上也曾是这万千细民里的一个?” 严如海看着这位年轻的御前红人,为难道:“大人,你说的那记挂苍生的,岂不是圣人嘛!下官只是一个凡人,已经够体恤的了,您这不是为难我嘛……” 沈清和只看着他。 严如海将可能发生的情况翻来覆去想了个遍,愣是没想到会让二位兴师动众的缘由。他滴溜着眼珠看向似动肝火的青年,“敢问是这新安镇有什么特别的人,或是朝廷另有指示……?若有个中隐事,还请大人明示,下官定然尽心尽力。” 沈清和:“没有隐情。” 严如海诚惶诚恐,言听计从,都只因为自己如今得权在握。 永不愧疚,只敬服强权。 严如海:“那是……?” “你仗的是谁的势,又是谁供养的富贵。” 沈清和语调平平,严如海四十好几的人,被这双年轻而锐利的双眼看得心中发毛。 他仍在努力找寻其中关窍。 “是……朝、朝廷?” 沈清和冷笑一声。 严如海多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此刻也是兜兜转转忖度了好几轮,最终想到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神情如见了鬼一般,怪异地看着这位朝廷新上的中书舍人。 他是在为……,抱不平? 严如海想说些什么,但因为过于悚然,张了嘴也是张口结舌。 黑发青年拂袖走了,留下浑圆的严大人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人精似的严大人头回有频频碰壁的苦闷,难道是天家的意思? 难道上头就喜欢这个调调……? 那自己是不是也该效仿效仿? 他一拍脑门,重新挂起笑,赶忙追了出去。 …… “沈大人也无须如此动气,这严如海已是比下有余的了。” 孔正卿劝慰,他为官十数载,手上经办的差事如流水过,见过的私曲也太多,今日的青罗郡守甚至算不上苛暴,算最不痛不痒的一桩。 也是沈大人年纪尚小,不像他早已是木石心肠。孔正卿看着身侧黑发青年沉凝的侧脸,又在心中叹息,都是要经历这么一遭的,现在他也开始怀疑,小沈大人青莲一样洁净的人,调拨回京都到底是好是坏。 “这是……” 一行人突然停下脚步,孔正卿错愕地睁大了眼,被眼前的景象一慑。 沈清和一语不发走在最前面,他站在林地里,兵卫挖下的坑已经填埋好,下头是未寒的尸骨,上头是冒尖的土包。翻动过的新土周围,层层叠叠的赤苏草肆意伸展着叶片,更有数不清花瓣蜷曲的花朵静默矗立,鲜红如血,铺天盖地,染红了在场所有人的瞳膜。 晚来一步的严如海看到这酷似炼狱的景象,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口中讷讷:“……引魂花?!” 引魂花生长在黄泉路上,是连接人界和冥界的桥梁,视为不详。 难道真把这群人的魂灵给招来了! 天灵灵地灵灵,他严如海也没做什么,没道理赖上自己啊! 高容见他吓得差点魂飞,冷淡开口:“红花石蒜,这里埋尸多了,土壤是它最喜欢的酸性。” 什么酸性,严如海半点没听进去,只印证了这花是因着尸体而来,打了个寒栗。 沈清和站在这片用血肉浇灌的红色花海里,有风吹过,带起他丝缕未束好的发,地上繁茂的花朵如一双双手掌招摇,仿佛在回应他浮动的心迹。 轻贱如草,也能叫人惧怕吗。 他闭了闭眼。 饶是严如海心中没鬼,也被这怪异的景象吓到。他被几个仆从搀扶起来,恍惚若有阴风吹过,他不安地搓了搓手臂,看着领头的两位大人,又不好拔腿就走,只能僵硬地站着。 “严大人。” 突然被点名,严如海连声应和。青年站在花丛里,摘了一朵寓意不详的花,微抬下颚,对他掀唇一笑,相衬下宛如鬼魅。 沈清和:“既然你尽心尽力也是这个结果,我来插一手,你不会觉得我多事吧?” 严如海立即表态:“自然不会!” “好。”沈清和点头,他对着身边唯一跟来的学生高容道:“课题先放放,你留在这里,直到疫病祛除为止,高容,你的医术我放心。” 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高容正要点头,又听老师说:“行囊里的钱财你尽可取用——我将尚方剑也留给你。” 高容错愕地看向老师,他在朝没有一官半职,并非天家臣,持这尚方剑未免名不正言不顺。 沈清和明白他顾虑,“陛下将此剑赐我,便是全然信任,如今我也全然信你。”他瞥了眼垂头思索的严如海,像是特意说给他听。 “阻碍者,可杀,违逆者,可杀,听到了吗。” 第74章 74 再回京都 车马过了午时才再度启程, 沈清和独自闭目养神,通往京都的官道平坦安定,他们才敢趁着夜色一路行进, 直抵京都。 已是宵禁时,更深夜静, 御史中丞持有昭桓帝御赐的符节,二人顺利被放入城中。 孔正卿知晓他离京前和家中多有不快, 适时相邀:“夜深了,沈大人不如来我府中暂住。” 沈清和摆摆手, “这么多年没回家, 我的思乡之情也很旺盛, 如今回了京都, 怎么能不回家里看看呢?” 孔正卿见他从容自如, 便也应许, “别忘明日进宫谢恩的事, 陛下等着你呢。” 沈清和:“自然。” 昭桓帝执掌中馈, 除了很偶尔几次微服,他们能碰面的次数虽屈指可数, 但这些年飞鸽传信可不少,信鸽都换了一两波, 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隔阂。 那身赤红的官袍笼冠被锁在随身的箱子里——里头还有清北书院这学年的学术成果总结, 财务报表,重要档案, 来年的展望计划。 沈清和伸手抚上那只雕花的木箱, 那人的信重,与自己在这个世界曾刻下的痕迹,都在这里了。 时过境迁, 他已不将昭桓帝当做要奉承的老板,而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 虽然他现在能略微施展开拳脚的力量皆依仗这位好兄弟,但且再等等他,等他羽翼长成,一定投桃报李,什么世家,什么权臣,统统都给收拾了,叫他这皇帝也能当得安心痛快。 这想法是有多大逆不道,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但沈清和确确实实就是这么想的。 两队车马分道扬镳,相背而行。 沈清和没带什么回来,孤零零就他一人,一辆车,随他来去的雪骓,还有孔大人匀给他的车夫而已。 夜里的京都归于一片沉寂,只有门前的两盏纱灯颤巍巍地映照出‘沈府’二字。沈清和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马夫下车去叫门。 守门的仆役半夜被惊醒,早已宵禁,是哪里来的狂徒敢在门前撒野。他揉着眼睛,提灯恶声恶气的去开门,见是个灰衣短打的生人,刚要斥喝,远处车驾上传来幽幽的声音: “你家公子回来了,不认得了?” 委屈到拉车的雪骓打了个响鼻。 仆役吓了一跳,抬了灯循声看去,素净青衣的公子挑着车帘看他。仆役是家生子,一打眼就认出了这是离府多年的二公子——不,二公子早就被除了名,现在他们的正头公子只有两位。 但这除名也不代表他们这些下人能随意驱赶造次,家主也没留个准话,仆役颤颤巍巍,开门不是,关门也不是。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到底该不该将人迎进来! 就见他丢下句“公子稍等”,头也不回地往里跑。 沈清和摸摸鼻子,自己有这么吓人吗,跑得鞋都掉了。 看了眼半开的门,直接招呼车夫往里进,不管自己的突然回来会造成怎样的震荡,黑法青年拖着乏累的身躯回到他曾经的院子。 当初沈府购宅添置,少不了用到他母亲带来的钱财,他常住那座院子理所当然又大又宽敞,一应用度都是上佳,一个混吃等死的二代,近乎能和他那便宜爹的主屋媲美。 不过他走了这么久,屋子久未洒扫,肯定住不了人—— 嗯? 他抬脚就将紧闭的外门踹开,一路向内,门前点着两盏灯笼,天井更是连片落叶都没有,完全不是荒废多年的样子。 有人鸠占鹊巢啊。 这一脚直接将整个门房惊醒,他可不管此举会招来怎样的非议,抢了盏灯,一路进到他的卧房,榻上一人睡得正香,这样的动静都没把人折腾醒。 微弱的烛光将睡熟的脸庞照亮,沈清淳迷蒙地睁眼,一张午夜梦回多次出现的脸正对着他。??!! “啊——!!!” 沈清和看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煞是好看。待他吸上一口气,沈清和把提灯搁在一边,无声看着他。 “沈…沈清和?!” “嗯哼。” 沈清淳努力瞪大眼,才断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沈清和回来了! 他怎么能回来呢? “快起来。” 或许是心中过于惊骇,沈清淳一时竟也没有反驳,迷迷瞪瞪地下了床——于是他就眼见着沈清和解腰带脱外袍,将锦绣一掀,自己爬上了床。 “你,你干什么!” “看不到吗。”沈清和已然摆好了入睡的姿势,“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他的声音已经有了浓郁的困意。 “出去,把门带上。” 像使唤一条狗一样,这个府里,除了沈清和,还有谁敢这么和他说话?! 沈清淳顿时连占了他院子的一点心虚也没了。沈清和丢了宫中的差事,大大小小得罪这么多人,还被父亲除了名,有什么脸面回来! 正要再辩,榻上的人见他还没走,微微掀开眼皮,漆黑眼瞳里倾泻出一点幽微的光亮,冷得他要出口的话全哽在了喉咙里。 “嘘。” “你最好别再发出一点声音,我明天再和你算账。” 沈清淳,对他来说,跟个小屁孩也没什么区别。 教训熊孩子,当然要当着家长的面。 沈清淳这晚可算是十分狼狈,被吓了个半死不说,还要被这个没脸没皮的威胁。他看了眼周围,被吵醒的仆役都躲在门外看戏,丝毫没有要帮他的意思,反倒将他如何在沈清和面前吃瘪的样子看了个全。 他又气又恼,又不敢真去招惹这个疯子,丢下一句“我叫父亲来收拾你”,只穿着里衣就跑出去门去。 沈清和哪里管他去找谁,眼睛一闭,翻了个身就是睡。 鹊鸟刚站上院墙啼鸣,就被院中一声怒斥惊飞。 沈清淳昨夜没有寻到父亲,先去找了沈清峰,他大哥思忖一番,没有选择惊动,而是静待天明。 今早沈兆刚回府,听到幼子的哭诉,沈兆脸上从惊到怒。这旬尽是了不得的大事,他四处奔忙,昨夜更是应了祁司徒的邀,在府中夜谈,沈大人颇受宠若惊,从前这种席面可未曾有过他的一席之地。 回来就听到他那逆子的消息,他衣服都来不及换下,匆匆提了家法进到内院。 秦夫人闻声赶来,两兄弟也在侧。 院门二次受创,发出不堪负荷的吱呀声响。 “孽畜!躲在哪里,快给我出来!” 一连呼喝了数声,也不见有人,沈兆更是怒不可遏,准备直接进卧房将人给提出来。 这么个人在院中大喊大叫,就是睡死了也得给吵醒。沈清和坐在榻边醒神,没等上多久,就与沈兆见了个正着。 “果然是你!” “嗯,是我。” 看来沈兆这个京官当得也不快活,眉间眼角的纹路已经爬上,略带疲态,早不复当初轩昂的气度。沈清和看到他手中的黑色物什,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偏头去看,沈清淳躲在沈兆身后,秦夫人远远地站在房门外看,眉头微皱,是嫌恶姿态。 沈清和眼珠微转,回到了沈兆身上:“父亲又想打我?” “你当初在京都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搅了你妹妹的婚事,我怎么打不得你!”形单影只,回来没有多少财物随从傍身,沈兆断定这个孽子在那荒僻的去处也是时运短拙。 沈兆握着家法,看着这个儿子,心情复杂得很。 他素来是不讨喜的,荣升谴谪,雷霆迅疾,每一步都踩在峭壁上,不像他们沈家的种。 突然想到什么,男人面色变了几变:“当初陛下明令,说你无诏不得回京都,你现在是干什么,要我们一家子都因你获罪吗!” “父亲。”沈清和打断他,声音散漫:“我既然能回来,自然是受了许可的。” “许可?谁许可的你!”沈兆也是不信他有这等本事,当下管不了这么多了,拽起他的袖子就走,“快快快,叫人快去备车马,今日就给你送出去,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这回来又要给我们家带来多大的祸事!” 沈清和看着他拽在自己袖子上的手,被拖着带着趔趄两步。沈兆感觉手上拉不动,心说这家伙果然生来就是克我的祸星。 他回过头,想看看这厮又要耍什么伎俩,就见此子直起身,经过一番磨砺,完全长成的身姿才完全显露在众人眼前,素衣落拓,锋芒毕露,不可逼视。 这西北苦地是什么风水,倒比京都还要养人! 两位沈家的公子在京都名声不显,但只要这位一站出去,无需任何矫饰,自有不少人主动结交,就像沈家祖坟的青烟全冒在了一个人身上。 这足以令苦心钻营,还不得寸进的兄弟二人嫉恨了。 “父亲可要想好了,把我送走简单,要请我回来可再不容易了。” 鹌鹑似的躲在后边的沈清淳探头出来,“你、你别大放厥词了,你已被我沈家除了名,谁会再请你回来!” 沈清峰眉目沉静,压住了弟弟:“清和,不是沈家不认你,是你当初做的太过。你是一走了之,不知道父亲在朝中有多举步维艰,只是把你送出京都,已是仁义之举,若你真想赖着不走,别怪我们无情了。” 沈兆一语不发,显然是认可这个说法。 系统已经开始骂脏话了。 沈清和听到这伪善的言论,没什么反应。他将屋内陌生又熟悉的陈设打量了个遍,最后一一扫过屋内外愤怒、忌恨、轻蔑的人脸,轻笑一声,站了起来,在沈清淳宛如得胜的快意神情中,掏出本图册丢在地上。 扉页一开,尽是些花花绿绿,不堪入目的图画。沈清淳看清这是什么,当下就红了脸。 “昨夜睡觉,总觉得什么东西硌得难受。自我离开也有五六年了,怎么还没听到你中举的消息,原来是天天看这些,这可怎么考得上啊。” 在场众人脸色瞬间都变了。 沈清淳:“你、你……” 沈清和全无将他放在眼里,这样拈酸吃醋,口角争斗,余兴玩一玩也就得了,沈家人想和他打擂都要排队慢慢等。 他不知道一京都就拐到沈家是怎么想的,不过现在知道了。 “沈兆。” 沈清和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我和你,的确也没什么情分。”他唇边笑意不减,出口的话,却比丢在地上的图册还要轰动,在这个极重视孝道的时代,这样的话足够成为被任何人弹劾参奏的铁据,但他偏偏想也不想就说了。 “但也没办法,毕竟血脉相连,我也得忠人之事。” 沈兆原先忧心他记恨自己当日在和政殿大义灭亲,意欲报复,存着玉石俱焚的心思,现在又拿捏不定了。 他好像从未了解过这个儿子。 沈清和前言后语怪异非常,其他人听在耳里,只觉得他是疯魔了。 毕竟他就是个疯的,所有人都曾心有余悸。 当下也没有人去探寻他到底什么意思,还不等他们出手赶人,沈清和就施施然起身往门外走。 毕竟他占了这躯壳,沈家虽然不算什么好的,但看在这层关系上,他不会动。 “走了。” 他丢下一句话,谁也没再搭理。既无留恋,也无不舍,像只是回来睡个觉,捎个‘我回来了’的消息,就不想再做别的了。 沈兆看着黑发青年远去的背影,突然有种强烈有力的预感。 他或许要永远失去这个儿子了。 心头涌上一股怅然若失的触动,沈清淳最会察言观色,心道不妙,连忙挽上父亲手臂,卖乖说:“沈清和竟然说这样的狂悖之言,最好以后再也不要出现,我们往后再也不必因他担惊受怕了。” 他说的不无道理,沈兆心中也清楚,他看着平常最溺爱的这个小儿子,刚刚的言犹在耳,“你也不要住这个院子了。” “父亲!” 沈清淳心中气闷,沈清和这个奸人的话终究还是进了父亲耳朵里! 沈兆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就是叫谁也没用!回你原来的屋里去,日日读书,这些扰乱心智的东西不要再被我看见!什么时候考上了,什么时候再出来!”他转而看向门外站着的秦夫人,“看你把这个儿子惯的,半点没有士人之风!” 沈清淳的泪花已经上了眼眶,父亲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都是沈清和的错,他只要出现,永远没有什么好事! 秦夫人拉着儿子的手,没叫他发作成。她知道沈兆只是说的一时气话,发泄在他儿子身上有什么用,等过几日气消了,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 她面上逊顺点头,实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我管教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什么士人,哪里知道什么士人之风。 第75章 75 荧惑守心 沈清和出了门就上车拐去另一条街巷, 在一座宅院前停下。 长吏早就等候多时,见车驾来临,立即出来相迎。 虽然沈清和从前在京都置过产, 但这不是其中的任何一处。 “沈公子,听说您这几天就要回来, 公公早就吩咐我们打扫,正能入住了。”长吏见他穿的单薄, 使了个眼色叫人去取斗篷。 没错,外边不甚起眼, 确是座实打实的皇家别院, 随着升迁诏书一起拨下来的。这种特殊的赏赐, 绝对出自昭桓帝的私人手笔, 也算照拂到他回京都后‘无地可去’的处境了。 沈清和自嘲笑笑。 “院中桂树开的正好, 从前陛下叫我们摘了做过茶酒, 今年也照旧封了几坛, 要是公子喜欢, 我叫底下人启了来。”说话的长吏垂眉低目,应该是宫里出身。 这座空置许久的别院孤身前来了个新主人, 又暗中得了提点,长吏即刻将别院上下都料理干净, 拿出了对待圣驾般的精神。 他从前跟随那位, 见过的达官显贵不少,五品的中书舍人也万不至于如此上心。但这里是什么地方, 在此之前可只伺候过一个人, 突然来了新主,到底该拿出什么态度还不是用脚趾都能想通! “好啊。” 果然一进院中就步步生香,果然栽了不少桂树, 沈清和点头,“我路上有事耽搁,劳烦。” 长吏:“大人客气。” 皇家别院,内里小桥流水,园林造景,还在树下扎了个秋千。沈清和是见过萧元政寝宫珑璋台的,那真是能简则简,想不到别院倒是大相径庭的雅致精巧。他腿一抬坐在了秋千上,难道内宫是工作,别院才是生活。 胡乱想着,心神不免又落在内宫里。在京都,他唯一较为熟识,能随意说话的人,竟然是至尊之位上的人主,说来也是好笑,既然这样—— 沈清和转头问长吏:“若现在陛下不忙,我可否进宫去谢恩?” 长吏话音戛然而止,他拧眉思索一阵,“这……今日休沐,若公子进宫,陛下定然欢欣。” 那便入宫去,沈清和换了赤红色的官服,高大的铜镜映照出模糊身形,沈清和端着架子,凝视着镜中自己。 倒还真有三分官样。 从武直门进去,内宫红墙黑瓦,檐角巍峨,与他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沈大人?” 声音尖细的公公小跑过来,身后跟了顶漆色肩舆,沈清和看着他一乐:“元宝?” 元宝笑了一声,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遍:“是,多年不见大人,我都不敢认了。” 沈清和:“公公也升职了啊。” 元宝挥挥手,“我只管尽心侍奉陛下,算不了什么。大人在外功绩斐然,我在这儿向您道喜。” 他藏不住的喜气洋洋,沈清和顺着他的话头上了肩舆,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谈天。多年不见,当年的元宝小公公也稳重许多,但好不容易遇上旧相识的人,还是忍不住什么话都往外抖落。 沈清和手肘支在扶把上,觉得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又好像什么也没变过。 宫里缺少鲜活的气息,连枝头上的鸟飞过这里都吝惜它的叫声。 兴许他和昭桓帝也是如此,君臣知己,不曾变过。沈清和想到这处,心情又明亮起来,蓬勃有力的心跳,抵过了长长宫道的幽深与寂静。 肩舆一路到含章殿,偌大宫室前红紫青夹杂的官袍,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沈清和讶异:“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元宝啐了一口,低声说:“这些权奸,又要以身逼得陛下就范了,最好是全都跪死在殿前,省的碍了陛下的眼!”他难得这么刻薄说话,肩舆上的黑发青年眯起眼。 当年陛下为他闯开了云中魏氏的门,朝中非议和雪片一样来,叫当今天子还要低下身段安抚。 “这次不管是什么,他们想都别想了。” 他收回视线,淹没官袍群众的中年男人却正好在此刻看过来。他惊愕地瞪着远处坐在小轿路过的赤色身影,恍恍惚惚不敢确认—— 那是……沈清和? 怎么可能呢! 沈兆一番大动作,惊动身边祁祥不满看过来:“侍郎大人怎么回事,是反悔了,想回家当缩头乌龟去?” 中年男人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祁祥‘哼’了一声,稍稍抬高了音调,叫身边跪着的群臣都好听见:“如今陛下有听信谗言,有杀害忠良之疑,恐倒行逆施,使朝政失序。既为臣子,需直言极谏,救主之失,补主之过,尔等可明白?” 一片应和之声中,沈兆埋下头去,跪地的双腿开始颤颤。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哪里是得了氏族青眼,分明是被拉来充了马前卒。昭桓帝万一雷霆震怒,有家族荣耀护身的世家大族自然全身而退,自己这样的小鱼小虾呢,还不是第一个就要被杀鸡儆猴! 他急流勇退,又不敢得罪了在场各位举足轻重大人,就期望今日昭桓帝千万不要露面,明日他就称病告假,好好在家里避一避灾! 皇帝遣军横渡乌江,一连抄了涿州本地两个大族。和政殿上不见丝毫端倪,等到消息传回京都,两族人丁早尽数发配充军,流放边疆,倒得一干二净。他们才知道,本以为早就被杀灭的只剩弱兵残将的西北军还有这等威猛,昔日血洗英王府的旧事浮上心头,令人不免心生忌惮。 隔日群臣上奏,昭桓帝才拿出二族谋危社稷的信函,钉死了罪名。不仅如此,还在罪臣府中搜罗出其他秘信,捏在手中尚未发作,心迹诡秘难测。从未有人见过宽厚的昭桓帝有雷霆之威,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虽然迅疾处置足够叫人惊悚,但涿州两族满打满算也不够这么多朝臣跪地请见。昔日惠文帝何等昏聩暴虐,还不是在股掌之下。他们自有信心,皇帝之所以能坐上龙座,还不是得乌衣门第一路扶持,若不得反哺,那这些护持仰赖的世家也不是没牙的。 任何皇帝都如是,千百年都如是。 往常都是他们略一相逼,昭桓帝就要出面,不论抚恤还是另有交代,内宫总会传出些许风声。可至此已经快三日,这些门阀出身的士臣从未被晾这么久过。 有一便有二,今日也是试探,但对机敏的老家伙们来说绝对是强烈的信号。他们真正担心揣测的,是昭桓帝羽翼渐丰,也要对他们这群老臣功臣呲牙了? 常太保与祁司徒都在此,往常掐架争端不断的常祁二家都捏着鼻子联袂。 朝中最大的两股势力表了态,不说朋党,就是两不沾的朝臣该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掂量掂量态度。 含章殿前同心同力中是三心两意,被各方窥伺揣测的人主端坐帷幕之后,遮掩下尚且难以分辨意图。 “陛下没在处理公务?”轿子晃晃悠悠过了含章殿,沈清和继而发问。要知道萧元政的活动实在不多,他不热衷清谈集会、弹棋戏射,除了每日朝见,最多的时间都是花费在含章殿里,规律得不得了。 元宝老老实实地答:“今日休沐,陛下身在珑璋台。” 沈清和:“休沐啊……” 倒稀奇了。 说是休沐,但按沈清和从前当差的经验,休沐日对昭桓帝来说,除了不用早朝,晨昏定省,庶务理事,和寻常的日子并无不同。清晓就离开寝殿,到日暮才会回去。 都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了,还要心甘情愿当上班打卡的牛马,或许这才是真正把事业当作热爱的卷王吧。 珑璋台。风动潇潇。 他是第二次来了。上次从京都贬谪,和萧元政告别的地方是这里,如今京都重逢,再见的地方也还是这里。皇帝做主禁宫,他们又有快两年没见了。 思及此,他脚步更迫切些。珑璋台的侍从见他都微微拂身,沈清和来不及理睬这些,畅通无阻地往内室去。 “你是谁?” 陌生的嗓音突然叫住他,沈清和顿住脚步,见里头还站了个少年。他也穿的一身红,衣着繁复端正,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眼间稚气未脱。 小少年见他不说话,语气带上了问责:“知不知道这里是陛下的寝宫,你是怎么闯进来的!” 沈清和视线从他袿衣两侧的尖角上划过,华袿飞髾,敝屣垂带,还是个宗室子弟,抱臂好笑问:“我应诏而来,可不是闯进来的。阁下是哪位?” “我是……” “子昭。”帘幕后传来温厚的声音。 “皇叔。”小少年顿时偃旗息鼓,垂头倾听。 “今日先这样,你先回去吧。” “是。”他掀起袍摆,不管帘幕后的人看不看得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才退出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清和心中一时震荡,他压下心喜欢悦,屈身行礼,“臣沈清和,不负皇命,进宫谢恩,吾皇万岁。” 珠帘碰撞的轻响后,是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拖住双臂,将他扶了起来,沈清和由此才见到阔别已久的帝王。他没有穿庄重的服饰,只是一身石青色常服袍,笼着沉郁的水檀香,站在他面前。 沈清和抬头,就撞进这双深沉的眼眸里。 “既已入室,就不必再以君臣相称,随意就好。” 沈清和原先还才想他兴许心情不好,没想到昭桓帝态度和煦,一如寻常,仿佛含章殿前群臣长跪不起,对他只是置若罔闻的小事。 萧元政此刻也在看专注看面前人,高了,也瘦了,赤红色的官袍齐整,将身躯尽数包裹,只余一截颈项,在低头抬头间从洁白的领里探出。他难免想到多年前给他的探花郎簪花时的场景,当年他没穿上状元的红衣,如今也算以另一种形式贴补了。 一时相顾无言,沈清和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沉默,率先开口将一路所见所思都报呈一遍,昭桓帝比他高上一头,就静静低头听他说话,偶尔点评两句,沈清和在这分融洽中也找回了昔日熟悉之感,被这禁宫感染的戒慎也散了些。 萧元政喜欢他这么随意,堂中有桌椅案牍,也可供临时办公之用,他绕过长桌,拉着红袍青年的手,将他引到帘幕之后。这是个十分暧昧的行动,若宫侍没有提前撤下,定要觉得这位高升的大人是位幸臣之流——但沈清和完全没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就是二人赤条条相对着,他也只会夸一句兄弟身材真棒。 毕竟萧元政就是这么个看上去就十分可信的人。 内室的焚香味更重,重到他一进来就皱起了眉。萧元政早就习惯,但见他不喜,便将香炉盖上了。沈清和随他的动作去看,发现炉前壁龛里静坐着一尊玉身佛像,他又想到萧元政不离身的珠串,没想到昭桓帝还会私下供奉祝祷。 他也会有需要祈求的事吗。 并不是说当了皇帝就事事顺遂的意思,只是沈清和觉得,萧元政想要什么,尽可以自己取得就是了。 “刚刚那位是——”沈清和问了刚刚外室那位红衣少年。萧元政没有孩子,零星几个藩王也分封在外,很少在内宫见到宗室子走动。 “是和亲王的后嗣。” 和亲王? 沈清和有点印象,似乎很早就死了,被曾经的逆王构陷而死。 “我念他年幼失怙,无人教养,将他接进宫中,封了郡王。 ”萧元政并不欲多谈此事,他伸手将佛龛关上,那尊低眸笑脸的玉佛彻底被遮盖。 沈清和也就转了个话题:“我看到含章殿外跪了很多人。”他们间早就有别于君臣,这样或许触怒龙颜的事,也能随意出口。 这件事沈清和没去追问元宝公公,而是选择直接来听萧元政说,不管他是什么打算,他都押注追投。 萧元政只简略将剿灭涿州两大氏族的事告诉了他,沈清和一路都在行进,没收到半点风声,此刻听闻两个颇有名望的家族倒塌,茫然一瞬,复又兴奋起来。 就知道无端将他召回京都,肯定没那么简单。 沈清和:“陛下是打算向世家动手了?” 萧元政:“嗯,你怎么想。” “现在……是有些着急了些,不过也不是全然不好的时机,也能打个措手不及……不过现在肯定警惕许多,后面还得从长计议。陛下手下一定养了不少心腹部曲,正好我在各州也洒了不少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胜在打入基层,有时候能发挥点意想不到的作用……” 沈清和开始绞尽脑汁地谋算,他的力量潜藏在不起眼之处,若轻若水。但载舟覆舟的,也往往是这些不起眼的轻水。 萧元政看到他眼里跃跃欲试的光彩,叹息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无需你出力。” “陛下不信我?” “信你,才不叫你来去。”萧元政知道自己又越界了,但是没办法,对着这双眼睛,他没办法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沈清和的疑惑已经漫到脸上。但他转念一想,昭桓帝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又把疑惑吞回了肚子里,半开玩笑说:“那陛下需要我时,可不要怜惜。” 昭桓帝轻轻‘嗯’了一声,他看着新任的中书舍人,细细交代:“清和有大才,我再清楚不过,只不好与你过于近密,若想展开拳脚,朝中已安排好信得过的心腹,可供你仰仗。” “书院不少学生也用百般方式收拢进来了,我私下派人考教过,没有差的,日后长成也能做你在时局说话的臂助,届时你的声音有了重量,更要记住步步审慎,三思而行。” 昭桓帝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彼时的沈清和尚且不明白那是什么。 萧元政捂住这双令他心肝也开始为之轻颤的明亮双眼。 这已经是他身为皇帝可以做的,最侵越的一件事。 眼睛被挡住,其余的感知就更明晰。沈清和觉得他一定是被上上下下又仔细看了好久。 萧元政的声音变得轻起来,因为他们贴的很近,沈清和也能听得很清楚,那近乎是和一片云说话的温柔: “不用困惑,也无须细想,只将这些话记住就好。” “说不定有一天,这担子就要挑到你的肩上了。” 第76章 76 故地重游 沈清和在珑璋台待了快两个时辰, 和萧元政在一起的时光实在不算难捱。他知道宫里的日子无聊,就将这些年的分别切了片,挑拣出有意思的分享给这位大雍至高无上的帝王, 说到最后,帝王的眉眼间已经都是笑意了。 沈清和知道见自己的时间在萧元政的日程里已算耽搁, 知道他还得抽身处理含章殿外的人,也不好再留, 辞了一起用晚膳的邀,坐着来时候的小轿往宫外去。 又途经含章殿, 已是日暮时候, 成群寒鸦从金色的檐顶上过, 且飞且鸣。 这群朝臣还跪在这儿, 也是硬憋着一口气, 不见到昭桓帝誓不罢休。他走过时, 正好见有捧托盘的内官鱼贯而过, 盘中盛有羹饭, 一一放在跪见的大臣前。 发饭吃? 朝臣们哪里席地用过饭,这和街边乞儿有什么区别! 简直奇耻大辱! 宫人放下托盘就走, 几位党派领头人相互较劲,正是很有骨气的年纪, 就是肚子早就震天响, 也不肯吃那一口嗟来之食。 沈兆也在其中,快速藏了个米糕进袖, 看来是要吃饭不要骨气的。 沈清和笑得锤了锤扶把, 陛下折腾人还是有一手,都是世家精细尊养的人,能有多少风骨, 等不了多时就要找个台阶下去。 只怕是今日过去,要换个方式来软硬兼施地刁难。 黑发青年心中周转,该用什么办法来为萧元政化解一二。 肩舆走到近外的青石路,他挥挥手要侍从们将他放下:“送到这儿就行,各位回去交差吧。” 侍从们相互看看,无人拂逆,扛着轿子回深宫去。 沈清和抻抻身体,捋捋袍摆,往武直门的方向走。门前的将领看到他没有阻拦,由他顺畅走到宫外,正要上马车,远远听到有人在叫,沈清和脚步一顿。 “嘿,沈老师!” 沈清和抬头,是个松青色衣衫的青年,靠在城墙边,见到他后努力地挥手,像一颗飘摇的水草。 长相挺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沈清和在脑中挖了一圈,从百千面孔里捞出一张,“刘霖?” “是我!”刘霖没想到自己还能被记得,兴冲冲地走上来,“我刚刚在含章殿前看到老师,还以为错认,没想到真的是您!” 刘霖是从清北书院出去的,运气不错,一毕业就科举中试当官一条龙,他们有过几年师生情谊。 “当年我的毕业论文作的不好,几位老师骂得狗血淋头,还是您给解的围。” 虽然沈老师的年纪并不比自己大,但刘霖尊敬钦佩,称呼都时刻带着敬称。 一看他思索的神情,就知道是没想起来,刘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当年学的农,想以后当个农官,叫我大雍物阜民丰,处处是膏腴之地。”他话锋一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只是天赋一般,试验田里成绩总属我最差。” 这么说,沈清和就有些印象了,农学课成绩不行,政治课倒是很行。他记得书院里有个学生,刷过的科举模拟卷叠起来就能到小腿肚,毕业就试着下场科举,一发入魂,想必就是这位仁兄了。 “六品了?”他看着刘霖身上的纹样判断,六品以上可参与朝会,他家境虽算不上贫寒,但与世家相比只是普通,拔升速度不可谓不快。 “从六品。沾了些运气罢了。”刘霖答得倒是谦逊,“书院里教的我都潜心学了,加之陛下赏识,才有今日。” 沈清和点头,“你说你刚刚在含章殿?” “是啊。”刘霖笑时,颊侧会出现一个深陷的窝,叫他看上去总是人畜无害,便很容易忽视他还有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我结识了几位大人,也算打入内部,知道了他们今□□请的消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一起来了。只是见到老师,一时激动,就又溜出来了。” 无间道啊。 这下算是知道他这么快的升职速度是怎么来的,朝中最大的两股力量都是依傍,没有步步高升才是奇怪。不过也是他的本事,如何周旋,如何持衡,寻常人连门槛都摸不着。 “我曾看三国,读过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故事,知遇之恩,学生没齿难忘。”刘霖看着沈清和,将心中藏了多时的话给说了出来,“我心向书院,心向老师,曾经老师一人独行,如今我是不是也能加入到局中来。” 清北书院的一切都是奇巧,刘霖只待了两年多,再到外头,才知道曾经那是真正的桃源所在。如今那么无所不能的沈老师也来到京都,一定是来成就一番伟业的,他刘霖心甘情愿佐助。 不仅是他,清北书院出身的其他学士,没有一个是不情愿的。 沈清和告诉他:“这件事很危险,你不过六品。” 已经掌握在手的州郡,尚且能偶尔放肆,但京都内水深,就是他自己,也得暂且潜在深潭之下。沈清和看着这些人,就想到从前的自己。他自己是了无牵挂,随意挥霍,他的学生不行。 狐狸眼的青年弯身作揖,行了个大礼。 “老师,我们来到京都的,都已经想好走在游丝之上,虽然如今官职低微,但也有赴汤蹈火的决心。就是没有选择参加科举的书院子弟,也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沈清和:“我怎么不记得,还教给过你们什么使命?” 刘霖:“老师不说,学生们也能领悟。” “……” 似乎在什么时候,学生私底下达成了某种他并不知道的共识。 “我知道老师效仿孔相结庐归隐!”刘霖越说脸就激动得越红,“但现在时机将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我们清北书院扬名天下,将其他杂学都踩在脚下的时候啊!” 老师韬光养晦,善刀而藏,他耳濡目染,也学着藏拙,此一时彼一时,也该风水轮转了! 沈清和:“……小刘啊,你,是不是很爱看书啊。” 刘霖收起狂热,腼腆一笑:“我在书院时,一直蝉联图书馆的‘借阅之星’称号,现在颁的证书还摆在家中。” 别的学生或多或少为了学分,只有他!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刘霖亲热地挽过沈清和一只袖子:“庆祝老师来京都,我准备了宴席,我叫了不少书院的学生,他们都能来为您接风洗尘。” 他不过在珑璋台待了一会儿,刘霖已经将人都联系好,连席面都准备上了。这样的执行力,曾经大小也是个卷王。 诈尸的系统已经开始大喊吃席吃席。 师生宴也行,正好沈清和也想见见科举上岸的学生。 …… “听说清峰兄已经调到礼部司了?“ 沈清峰微微颔首。 状元楼投壶击鼓,帘竹相撞,好不热闹,恰如沈清峰此刻眉目舒展,满袖春风的快意。 与曾经的同窗相聚,他的家世在其中只能算一般,全凭顺利入仕,在朝中有了一席,才在筵席中言笑自若。 众人热情寒暄: “有令尊领路,定是时运亨通,诸事顺遂。 ” “当年在书院时,清峰兄才学就颇得先生称赞,大展宏图不过迟早的事。” “是啊是啊。” “兄长是厉害,父亲日日叫我学清峰哥,我耳朵都快起茧了。”沈清淳也插上话,适时作出苦恼的样子。 身旁人哈哈大笑过后,也宽慰他:“现在仕途难走啊,若非有大功绩,抢了陛下和各位显要的眼,擢升谈何容易?就是太掐尖出风头了也不是好事,多少人看做眼中钉,登高必跌重……”他意有所指,也知道捧人就要往痒处去,乐得动动嘴皮,踩一捧一,“你兄长这个年纪能穿上六品鹤纹衫,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如今科举大行,学业一日繁重过一日,想在其他州郡有个一官半职倒还容易,但想当京官,他们这些次一点的世家想靠从前的法子,那真是完完全全的‘此路不通’! 他们不敢明着埋怨万人之上的那位,只敢私下悲春伤秋,大呼自己没赶上好时候! 沈清淳嘴上谦逊,实则尾巴都要翘上天。他原本被下令禁足在家中,但今日书院的小宴,是会友结交的时候,不乏显贵子弟,沈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许他和沈清峰一起出来赴会。 到京都吼,他们兄弟很少在这样的场合受到如此瞩目,他心中喜悦,又被人捧着,席上的酒都多喝了两杯,嫌里头发闷,出了雅间凭栏而站。 沈清峰也随后出来,不枉他没日没夜的攻读钻研,日日勤勉公务,如今也算否极泰来。他站在楼上俯瞰众人,从前压抑伪饰,谦恭作态,也终于有成了人上人的实感。 二人都有些醺醺然的醉意,沈清淳兀自神思飘飞,这次科举他已有十足把握,下次被人群环绕的,就是自己。 此情此景,也该叫沈清和也见见,今早受的气,也好从他身上全数讨回来。 他心中想着,唇边不由自主挂上笑意,想什么便见什么,瞥到楼下一个熟悉身影,见鬼地失声叫起来: “沈清和?!” 沈清和刚绕过前廊,依稀听到有谁叫自己的名字,不祥预感蔓生——或者说从小刘说要来这描金高置匾额的状元楼,这种感觉就没下去过。 可惜刘霖没有理解他的迟疑,只觉得是老师担心自己的钱袋,还笑说了句‘没贪污受贿,俸禄管够’。 他抬头,果然,沈清峰沈清淳两兄弟齐齐站在栏前,表情很精彩。 ——这里真是一成不变的,支线任务触发点,炮灰npc刷新地。 “是他吧?他怎么会在这儿?” 沈清淳有片刻惊慌,不敢置信地向身边人确认。昨夜沈清峰同他分析利弊,若沈清和暗地抗命回来,他们全家都要受到牵连,才让他按下半夜将人赶出去的心思。 他现在不该出城去了吗?怎么还敢在京都招摇过市! 沈清和意兴阑珊,没被两人激起什么兴趣。 与之相反,沈清淳反应激烈的多,心中涌上百十种猜测,沈清峰新调了任,他还要参加下次科举,或许他提前知道今日在状元楼有同窗宴,故意要来找事……真像爹说的,要闹得与他们他们沈家鱼死网破! 刚被灰溜溜赶出家门的人,转眼就能没事人一样到状元楼,难道还能是来嬉乐的不成?他从前是有点钱,但就那这花钱如流水的性子,也不剩多少了吧!肯定还是冲着他们沈家来的! 沈清淳越想越有理,总不吝用最恶劣的想法去揣测沈清和。他对这个人的厌恶,已经浓厚到隔老远恍惚看到一个侧影,就能死死锁定的程度。 “你——” 话音戛然而止。 他脑中轰鸣一声,看到这张脸过于激愤,后面才注意到那抹赤红颜色。 朱紫贵,常人不得穿。 “五品……” 沈清峰眉目凝重,微微探身,抓着凭栏的手背用力,青筋浮现。 “他怎么可能!” 沈清淳失声惊叫,瞬间引来同宴人的瞩目。 他在书院里向来以乖乖学生的面貌示人,还未见如此失态,座中的人也放下杯盏,围到凭栏前,看是什么叫他如此。 “沈清和?” 都是东莱书院的学生,要么在学,要么卒业,都是知根知底的,很快将楼下的人认了出来。 毕竟要说有名,这位可比沈家其他两兄弟有名的多。 “呦,这不是那谁。”有人吃酒吃得面上熏红,他迷瞪着眼睛,看到红色身影不假思索出声,“是好久没见,叫他上来喝一杯啊!” 有人低声驳斥:“叫什么,他早就被斥革出书院,不是我们东莱书院的人了。” 众人面色各异,沈清和最爱玩,那是真正的纨绔,当初他一举中试,入了朝局,叫不少人大跌眼镜,拈酸吃醋,背后闲话的更是不少。后来和政殿一事传播甚广,当了他们好一阵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他们现在都看到了青年身上的袍服。 朱色,玉带,要人命的显眼。 着红色官袍的青年只向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突然对着兄弟二人,展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什么也没说,翩然而走。 楼内丝竹管乐不绝,就这方雅间一时鸦雀无声。 他们这些昔日同窗旧友自然连个眼神都没落到,许多人不是滋味。 “清峰,这是怎么回事,你弟弟什么时候回京都来的,一点风声都没听着。”他们开始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到沈清和身上。 他当初跌的多惨,所有人都知道的,现在又……都说好风凭借力,试问通天梯谁不想搭一搭? “他的事,我不清楚。” 沈清峰神情逐渐晦涩难辨。 沈清淳早顾不上身边还有人,面容扭曲,一下感觉浑身被油煎过,一下又如置冰窟。 浑身战栗。 沈清和,怎么又是沈清和! 深恶痛绝,冤家路窄,殊不知他越是盯视,就越是在意,最后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成了那人身下张牙舞爪的一团影子,被死死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第77章 77 他们会敬我如敬神 沈清和的突然出现像坠星入地, 一片沸腾紧随而起。 原先雅间里的东莱同窗们诗也不作了,酒也不饮了,围在沈家二兄弟身边, 也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旧怨,被撺掇着怎么着也要去见见弟弟。 这些人都怀的什么心思, 他一清二楚。 霎时间成为最瞩目的焦点,沈清峰全无一点快意, 袖下的手掌松了又紧。 辛苦经营这么久,谈到沈清和, 还是难望项背! 这种感觉, 真是倒尽了胃口。 “好!” 他大喝一声, 周遭霎时一静。 他直起身, 沈清峰向来是个和气君子, 同窗间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 “要去见沈清和是吧, 走啊。” 他扫了众人一眼, 大步迈出雅间。 沈清和, 沈清和,你到底是不是翻了身。若只是一番弄鬼, 他这个当哥哥的会亲自将他押送有司衙门,这回, 他保证叫天不应, 叫地不灵! 他一掀竹帘,大步而出, 任由身后帘幕劈啪作响地动荡。 沈清淳抿了抿嘴唇, 也跟在沈清峰身后。他屡试不中,沈清和都兴了二轮了,究竟凭什么, 凭什么! 状元楼的客室与客室之间,只以简单的帘幕相隔,蔚为风雅。沈清峰便一间一间地找,身后一群人跟随其后,掩扇窥察,待到沈大终于在一处雅间前停下—— 帘幕之内,影影绰绰,赤红身影在其中,依旧如火灼目。 “去啊去啊。” “是啊,有什么害臊,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伸头探脑,推推搡搡,相互嬉笑着往这处挨近。站得最近的沈清峰被不知是谁的肩膀一推,直接闯了进去。 沈清和正被学生合围,抬眼就看到沈清峰直挺挺站着,笑意一顿。 “沈清峰?” 还真敢跟来啊。 外头眼见着还有不少人围堵。 沈清峰刚聚起的气,在见到那确真无疑的朱红官服后,彻底哑了声。他张张嘴,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怎么回事。”他瞥了那身显眼的衣服,“……不解释一下吗。” 沈清和是真被逗笑了,还没等他出声,身边围绕的学生先不乐意了。察觉到他话里态度,总之不是好意,原本或靠或坐的学生也没搞懂什么情况,总之先炮仗一样,拍案而起! “你谁啊?” “你是什么东西,要跟你解释?” 沈清和没想到自己被回护后边,学生反倒在前舌战,他失笑着敲敲桌面。 今日他们同行,沈清峰都快被这几个人指着鼻子骂了,外边听动静的东莱学生也觉得被打了脸。 从前和沈清和玩在一处,但逢宴饮作乐他在场,只轻飘飘一句好兄弟,就能叫其不假思索地掏钱结账,可是个实打实的冤大头。 此刻尚且对沈清和平步青云之事没什么实感,不免又拿出从前的轻慢态度。 “清和,这可是你长兄,怎么这样不客气啊。” 长兄? 学生们心中咯噔一声,齐刷刷地转头看老师,沈清和没反应,便又齐刷刷转了回来。 既然老师没说话,那就是可打可骂! “哪门子兄长,你比得上沈大人一根毫毛么。” “要是还不滚,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沈清和意外地看他们人墙似的背影。 还没为书院争到top1的呢,学生在外就可以这么嚣张的吗? 东莱学子也不是好脾气的,“我们没什么恶意,阁下如此口出恶言,实在过分了吧?” “过分?” 刘霖慢慢走出。 “我倒想问问,沈大人朝廷要员,我们议事,你们不请自来,算不算是过分?” 刘霖同是从内宫出来,身上官制袍带未解,东莱学生就是有满腔浑话,看到这身衣服也要掂量掂量该不该出口。 他们能玩在一起,大多背景相当,上不及名扬天下的五姓世家,下不致埋头苦读无出路的寒门学子,有亲族长辈在朝中不上不下的混着,小辈的圈层相对也就是不上不下。 无名无姓的庶人,尚且可以随意凌压,一旦成了衔命之身,他们就万不可随意欺压了。 “刘大人?” 有人认出刘霖,在场虽大多还未进殿试,但也早跟随家里的话左右逢源,自然也认得这位新起之秀。 他们不知道沈清和是怎么回事,还能不知道刘霖吗!能力不俗,朝中几位大人都交口称赞的。 醒过神的人态度瞬间软和,分出了心思去看其他人,这下更是不得了! 全是近年中试的新官,一个一个都是家里叮嘱,要好好结交拉拢的! 这下倒好,因着沈清峰一人,将这些人全给得罪了! 沈清峰接收到怨怪的眼神,他深吸口气,脸色沉得能滴墨。 不是你们要教唆煽动,现在见到人了,反倒不乐意了? “还有事吗?我敬慕沈大人,有什么话要说我也想听听。”刘霖狐狸眼眯起,微笑着赶人。 沈清和竟不知什么时候和这些人混上了。 东莱的学生怎么还敢有事!他们陪着笑,缓缓退出了雅间里,真是来灰溜溜地找了顿骂,赔了夫人还折兵! 沈清淳在门口躲躲藏藏,因着怵了沈清和,甚至没跟进去,现在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连状元楼都待不下去了,匆匆丢下同行的沈清峰就走。 沈清峰神情阴鸷,若他头上能有黑化条,现在应该已经走到满值。 “沈清和,你等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爬到你之上!” 放狠话啊…… 清北的学生们相互看看,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刘霖锐评:“疑似盗版科举真题套卷全对后的幻想。” 在昔日同窗面前受如此屈辱,对沈清峰这样的高自尊的人来说,莫过于直戳在脊梁骨。他此生,再也没有受过比之更大的打击了。 沈清和静看他愤怒。 “都说了别惹,你在我手上还没吃够亏吗。” 想必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要想着自己下饭。 沈清峰死盯着他,眼珠爬上血丝。 他嘴里只重复,“你等着……” 沈清和全程靠着凭几没下来过,身边环绕无数人,心甘情愿为他俯首。 冥冥中似乎一直有声音在他耳边絮语,沈清峰一直捂着耳朵,告诉自己,他才是沈家当之无愧的嫡长! 现在,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分辨出,那声音到底在说什么—— 才情,能力,酬酢,乃至相貌,他和沈清和之间,如隔天堑,有天与渊的差别。 一场闹剧。 红衣青年支着下颚,瞥来的视线淡淡人。沈清峰想要走,脚下好似生了根,他自虐式地站在这里,独吞这场几近于剜肉之痛的刑罚。 “真是不客气啊,不过你知道吗。” 他声音穿过众人抵达沈清峰身边,很轻,又带着完全的自傲自信。 “若将来你的子侄要进科考场——他们会敬我如敬神*。” 沈清峰全身抖了一下。 彼时他觉得沈清和说的是无稽之谈,狂悖至极,但心绪依旧如同海上孤舟般难平。他说的话,好像没有不应验的。 说回来就回来,说升官就升官,好像沈家八辈子的青烟都烧在他一人身上。 只是一段插曲,沈清和全然不在意这样的小事,休沐日很快过去。 从前他任侍中,只在含章殿听候调遣。如今隶属中书省,有了上和政殿议事的资格,大雍之万里河山翻云覆雨间,尽在这一堂之上。 但并未如他所想的顺遂,暮色刚至,就收到罢朝三日的消息。 不用如何打听,各路传来的消息早已盈耳。昭桓帝手握涿州两大氏族抄灭后的密辛,朝臣虽然心中惴惴,但也笃定,这些东西会被放上案桌,被拿住错处的士族向皇帝低头服软,再割肉放血,便能乖乖过去。 但谁都想不到,就在二族湮灭后的不到三日,龙骧营与西北军合纵连横,转道到了汀州与拙州,星流霆击,惮赫千里,将信件牵连的本地几个大族族老羁押归京。 朝野俱沸! 京都之外的世家开始连夜烧毁通信,将尾巴收拾干净,京都内臣没想到含章殿一跪不仅没给昭桓帝敲一记警钟,反倒更变本加厉!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坊间突然流传歌谣,大意新帝要走惠文帝老路,大雍国之危矣。 沈清和收集到这些消息后,沉思许久。 广布谣诼,流言惑众,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做的,他们无非是要把水搅浑。 这些都是次要,只怕他们惊惧之下……要反。 乱世初平,再起兵乱,这样的消息一出,萧元政不管师出何名,都不占优。 他这样稳重的人,直接摘胆剜心,向这些世家的咽喉处扼,这是沈清和完全没想到的。 没道理这么跃进啊!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门房收到传信来报,他打开一看,署的是刘霖的名。展信一看,纸面上只写几个字—— “朝臣密谋阴私,暂时探听不到,老师小心。” 阴私? 沈清和将信纸合上,他刚回来没几日,刘霖早就打入内部,消息确实灵通的多。 要该小心的可能不是他,而是…… 沈清和站起身! 不对不对,有金甲卫团团护卫,内宫更是重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况且他本人应该也会武,萧元政的安危是他最不必担心的。 信纸被他攥出折痕,沈清和绕着庭院走了一圈又一圈。 ……还是进宫一趟。 宫门早就关闭,金甲卫披坚执锐,冷然相对。 沈清和掏出那枚羊脂白玉的扳指,金甲卫眉见松动,向上级请示。头领是认得这位的,将扳指捧到手心看了一遍,就松了口。 皇宫的夜色要比外面更深,阴影处似乎随时能跳出择人而噬的怪物。沈清和顶着浓黑深进,过了和政殿,过了含章殿,最终停在珑璋台。 宫灯长明,是这座深宫为数不多有温度的地方。门前又是排排站立的金甲卫,护卫一方平安。深夜来人,他们齐齐看向闯入者,拇指一顶,雪亮锋刃已经出鞘。 守夜的晋昌见是他,连扫拂尘摆手,叫金甲卫将刀都收回去,匆匆下阶。 “沈大人,你怎么来了?” 见有熟人,沈清和松一口气:“我要见陛下。” “啊这……”晋昌犹豫了一会儿,“大人等我。”他转身又上阶,轻轻推开帝王寝宫的门,稍一会儿又小跑回来。 沈清和跑得有点急,几缕长发在风中飘飞。 “大人,夜已深了,请回吧。” “什么?”沈清和微微睁大眼,又说:“劳烦公公告诉陛下,我有要事相说。” 晋昌看着他,缓慢的摇了头。 沈清和懂他什么意思了,他抬起眼,眸若寒星。 “不见?” 晋昌赔笑,还是那句话: “大人请回吧。” 第78章 78 刺杀 深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 晋昌见他一人伶仃而来,遣了个徒弟为他提灯照路。 沈清和一路心神难宁。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开始揣度圣意。 萧元政这么打世家的脸,还是毫不掩饰、响亮的一耳光, 这些对羽毛爱惜得不得了的人又怎甘受此辱。届时前朝一团结,就是见火就炸的雷。 这局面显而易见, 萧元政不可能不知道。 他确信萧元政有自己的思量,就是步子实在太惊太险。饶是他这样离经叛道的人, 也觉得心惊肉跳。 晋昌公公指派给他的小内官看着年纪挺小,夜里风大, 弯腰掌灯有些费劲。沈清和也觉得凉飕, 一把将灯捞过, 在他慌乱的神色里绕到廊下, 示意他跟着自己就行。 小内官自然听从, 他悄悄往身边觑, 朝中新贵, 又姓沈…… 他看着微弱微光映照下, 大人沉着冷冽的眉目,思量再三, 还是踌躇开了口: “大人是不是从丹阳郡来的?” 声音细弱,沈清和拼凑着听清了去看他的脸, 好像没见过? “是在那里待过。” 小内官腼腆一笑, “奴是丹阳郡生人,家中世代捕鱼为生, 鱼获不好, 家里揭不开锅,才把奴送进了宫。”他鼓起勇气说了一串,还真夹带着熟悉的当地口音, “开春时家里来了信,说是遇见了贵人,弟妹都进了书院听学,每日都念叨着一位姓沈的老师。”他双眼亮晶晶的。 “我这些年也攒了些积蓄,虽然微薄但也勉强能作束脩酬谢,本想寄回家中,却得知这位沈老师已擢升入京的消息。” 沈清和讶异看他,没想到还有这份渊源。 小内官悄悄红了脸,夜闯禁宫,全身而退,干爹都要以礼相待,真是位了不得的大人啊。他那点财帛也太寒酸……幸好没送出去,不然白白被人笑话。 他压低了声音说:“陛下不是有意针对您,这几天有好些来谒见的大人,陛下一个也没见。”宫中人规矩多,他能说出口已经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权当替弟妹聊表心中感激。 “大人不要因此难过,您有高才大德,日后一定顺顺利利,事事亨通。”小内官的话飘在风里,宫里生腻的吉祥话,他头一回恨自己的笨嘴拙舌,舌头上灿不了莲花叫人高兴,从面颊红到了耳朵。 沈清和失笑,这次他再远行,虽是一人回来京都,但清北学生却也如风吹絮,亦陪在他身侧。 知他心意,便拍拍他弯曲的脊背:“借你吉言。” …… 罢朝的三日,朝野哗然,各方动作,饶是这样,还是一丝风声也未曾透出。 传说凤阳台娘娘也前往了珑璋台,竟也吃了个闭门羹。 连太后的面子都不给了,皇帝的心意更扑朔迷离起来,一时被强自制衡的朝局,因为昭桓帝一人的挑动放任,该抱团的抱团,该下注的下注,从前被按捺的暗流都到了明面上,化作涛澜汹涌。 三日之后,宫中突然传出诏令,宫廷夜宴,论功行赏,相邀众臣。 缄默内宫终于传出消息,人心立时浮动澎湃。 是‘论功’‘行赏’,嘉奖剿族有功的将领,那众臣在含章殿外跪了一日一夜,御史台数不清的参奏,皇帝是一点没听进去。既如此,帝心还需再探,进了内宫又恐刀架颈侧。 明摆着使了个阳谋,问题抛还到他们头上,究竟去,还是不去? 沈清和就没这许多顾虑,这宫宴就是不许他参加,他也得想方设法混进去。 …… 上次参加的宫宴还是金鳞宴,临池列席,这次则放在了更正式的安宁殿。 席间有乐署名手奏乐歌舞,缘情绮靡,可在场无一人有心思品味。天下哪有皇帝不听臣子陈情,倘若一意孤行,那就是脱缰之马,不系之舟,没有谁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君主。不论哪党哪派,皆挂心于一人之上,或息事宁人,各自安好,或抽薪止沸,拔本塞源,做臣下的怎么应对,也都将在那人一念之间。 他找起自己的席位,一路看来,还见到了当年同列三甲的越芥与辛野。 他冲两人招呼,越芥移开视线,辛野一愣,朝这位许久不见的同榜点点头。 今年京都的天际总是云迷雾锁,似乎喘上口气都要费好大劲,系统来了这里都不大爱吱声了。 “怎么了,平常这时候你是最快活的了。” 系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有被凝视的感觉……不舒服。” 沈清和:“难道中病毒了?记得每天杀杀毒,可别整死机了。” 系统应答都有气无力。 “不是吧,难道天子脚下,真有龙气庇佑,不许什么东西成精?”沈清和半开玩笑:“需不需要改日我和陛下说一说,让他老人家大发慈悲,收了神通?” “我才不是什么东西成精,不要拉低我的格调了。”系统懒洋洋蜷在他意识深处,“暂时先挂后台了,有事再找。” 见他似乎真是破天荒不舒服,沈清和有些诧异。还没等细想,身旁有红色衣衫飘然而至,竟是前不久刚才见过的小郡王。 他竟然和郡王席位相邻,虽是不久前才封的小郡王,没什么根基,但毕竟是宗室,和他这个五品舍人区别可大着——毕竟邻座,他还是友好打了招呼。 萧绥靖看他一眼,记得这是那日闯入珑璋台的官员,眉毛狠狠跳动一下。 能随意进入珑璋台,内阁大臣都没有这样待遇,他和皇叔究竟是什么关系? 刘霖大咧咧地闯进来,对着小郡王一拜见,转头找上了老师。 沈清和不赞同:“你不该在明面上和我往来。”他看着已经列席不少的朝臣,从前自己可是被口诛笔伐过,刘霖等人与自己的关系曝光,可不是件好事。 刘霖狡黠一笑,悄声道:“老师有所不知,正是那边想要探你口风,我毛遂自荐来的。” 探口风? 还能是什么口风,党同伐异,朝局中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想来又是新一轮‘党同’的路数。 只是这次都统一口径,对准了王座上那唯一的‘敌人’。 不过呢,他可是纯度百分之百的皇帝党。 沈清和:“哪派叫你来的?” 刘霖坦率作答:“常太保。” 沈兆倒了祁派,他与常太保毕竟也没正面有龃龉,不到那不死不休的地步。过来试探口风借机拉拢,倒也合理。 萧绥靖就坐在二人旁边,不说是故意听他们说话,但多少也是有意。缔结朋党说的这么明目张胆,也是他所见过的第一人,心中愤怒鄙夷,皇叔待你不薄,享入幕之礼,他请安还要通传等候呢!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他心中已经想好怎么告状,就听那人话锋一转—— “你回去就说,我自离京后终日战战兢兢,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可不敢随意就拜哪座山头。”黑发青年嘴上虽说着不敢,但姿态从容,笑容玩味,满脸都写着‘我很敢’三字。 虽然觉得他脸皮厚得很,但至少没有背叛,萧绥靖暂息了告状的心思。 “算你识相。” 冷不丁一声,叫两人齐齐看向他。沈清和见小郡王两只耳朵都快竖起来,正要打趣,就听低靡的乐声一止,宫人乐师齐齐跪拜,再是朝臣俯身,萧绥靖面色一凛,朝上座倾身,大殿之中,只余一片‘万岁’山呼。 昭桓帝继位来免了许多冗余礼数,无须各司跪奏请座,捧爵请酒,一切从简,只一跪一拜,安宁殿宫宴就算是开场。 “众卿不必拘礼,都坐吧。” 高位上的敦厚嗓音传来,朝臣们总算见到多日念想的昭桓帝。 皇帝勤勉,朝政未曾有一处落下,素日也宽厚,上下谁不称赞一句仁爱之君,没想到人心难测,君心更甚,会叫他们有自危的时候。 一曲乐舞毕,由大监宣读早已拟好的诏书,既是论功行赏的宫廷宴会,封赏自然少不了。西北军与龙骧营,本就是昭桓帝私属的军队,怎么封,怎么赏,都是左手倒右手的事。 众臣听着诏书宣读,与寻常获取军功的表彰并无多少出入,恰如其分,唯一叫人侧目些的就是追封了位殒阵的将军作国公,倒是既不少了,也不多了。 众臣心思千回百转,倒又摸不透帝心所向。 既然捉摸不透,那就难免陷入局中,桌上果品佳肴齐备,没人想着动作,众臣相互看看,推了个马前卒上前进言。 “臣闻治国之道,在于明辨是非,赏罚分明。今陛下治下,四海升平,实乃国家之幸,社稷之福。然近闻陛下雷霆之势,抄灭多个氏族,未审其罪,不问其由,致使伤心惨目,实与治国之本相悖,臣窃以为不可!” 跪倒在地的是门下省左补阙,七品官职,团缩跪在殿下,声音打着抖。 四下齐静,当众弹劾皇帝,那是将脑袋都拴在裤腰上了。不过无人忧心一个小小左补阙会受到怎样惩处,他们只想知道,昭桓帝会说点什么。 左补阙只觉得这片刻沉默和一辈子一样久,将心一横,把早就准备的滚熟的话都倒了出来: “臣虽愚钝,然不敢不忠于陛下,不敢不忠于国家。故冒死上言,望陛下三思而后行。若果有不法之事,当依法严惩,以儆效尤;若其无辜,当还其清白,以安民心!”他声泪俱下,不知是动容伤情还是恐惧,竟将额头砰一声磕在大殿上。 “无辜?” 萧元政淡淡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你说说,他们是如何无辜的?”昭桓帝接过身边大监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 “臣……臣……” “补阙兼进言之责,有话说就是。” 昭桓帝嗓音淡淡,不辨喜怒。左补阙在京都就是个芝麻大点的小官,哪里冲天子谏过不是,甫一出头露脸,还是将脑袋拴在裤腰上的伙计。陛下摆明是在敲打,他连圣颜都不敢抬头看,顿时被敲得抖如筛糠,已是彻底难掩惊惧。 不中用的东西。 祁祥斜看人一眼,又点一将。能言善辩的国子祭酒拱手垂立,上前参拜:“陛下圣明,定然不会有错,但天下人只是肉体凡胎,若先斩后闻,臣恐损伤圣誉,招致非议啊。” 如何与皇权周旋,他们经验丰富的很,不能硬来,还需徐徐图之,不至拂了皇帝面子,还要将台阶端上,叫他顺顺心心下来。 皇帝羽翼渐丰,早不是当年西北打出来,粗心浮气的毛小子。这些新提拔上来的庶民寒门他们也看着了,却不放在眼里,这些人就是有些才气,那也海中孤舟。说白了,皇帝统御四海,却也不可能将四海牢牢抓在手中。京都之外十三州,想要诏令彻里彻外的颁下去,还需依仗他们世家之力,他迟早彻悟这个道理。 沈清和望向高高御座,忧虑藏在眉目下。 站到朝局中,他才知道萧元政每天顶的是怎样的压力。内外攻讦,党派林立,世家个个都是趴在大雍这只病虎上啃肉吸血的豺狼,利民之策层层受阻,扭曲折变,这些豺狼只想着如何壮大家族,抱财于家,当皇帝的还不能杀个痛快,不过挑了几条蛀虫,就处处受制掣肘…… 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沈清和握紧了拳头,他看着昭桓帝,有些不期他接下来的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高座之上,但上头的人主孤高其上,目下无尘,谁也没映入眼里。 “狗东西。” 身旁的小郡王爆了句粗口,神情愤愤。 “李卿说的对,招致非议,损伤圣誉,这不是好事。朕下次会留意。” 左补阙汗如浆出,差点瘫倒。 众人松了口气,果然如此。 沈清和只听得他‘下次’两个字。 既然皇帝下了台阶,那事情就好办。毕竟那几家近年是过分了些,闹出的动静都过了江,尾巴还扫不干净,触了皇帝逆鳞,清算虽迅疾了些,但也自作自受。 既然昭桓帝低头。 便也各退一步吧! 沈清和捏着手中杯盏,突然很不是滋味。 那道诏书不该这么早下,自己不该这么早回京都,再给他一些时间,也不至于这样……无能为力。 歌舞再起,这次是支别出心裁的鸲鹆舞,舞者着衣帻,姿态矫健,若鸿鹄盘旋,不似宫廷之舞,倒是耳目一新。 沈清和低头正看着澄净酒液,就听一声尖利惨叫,抬头看到那舞者手持森白匕首向御座逼近,宫侍惊叫四散,随侍金甲卫拔出利刃相抗,金属相击声锵然。 “有刺客——!” “快护驾。” 下头的官员也被吓一跳,纷纷找廊柱桌椅相避。 “皇叔!”小郡王一拍桌子,三步并做两步往上跑! 沈清和没躲,这人不是冲自己来的,拧眉朝御座上看,萧元政被金甲卫层层包裹在内,安全无虞。刘霖见老师一动不动,拉着他赶忙往盘龙金柱后钻。 “谁知道他有没有同伙!好家伙,大殿之上,公然行刺,谁给的熊心豹子胆,不要九族了?!”他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那扮作舞者混进宫的刺客很有些身手,但也不敌这么多训练有素的金甲卫,很快被辖制在地,动弹不得。 “昏君做主,残暴横行,遗臭万年,终失其位!” 刺客面前力抬头,喊罢,撞向刀刃,血溅三尺,当场毙命! 举座皆惊! 他们纷纷偷着视线看向御座之上,昭桓帝四平八稳地坐着,听完刺客的话后似乎还启唇笑了一下。 金甲卫去探人鼻息,摇了摇头。 “众卿受惊了。” 萧元政似乎并不觉得受到最大惊吓的人是自己,还有心情安抚几句,当真是个体恤臣子的好皇帝。 躲藏在大殿各处的朝臣才缓过神收拾形貌,缓缓走出来,作势怒斥起这大逆不道的刺客。 萧元政摆摆手,“既然今日不太平,那诸位就早些回去吧。” 他没再留话,在众人簇拥下离去。 尸体很快被拖走,殿上只留下一团暗红色的血渍。 第79章 79 难道给你当狗啊? 昭桓帝离了席, 殿上留下的宾客开始私语。 全天下守备最森严的地方,竟然混进来刺客!虽说连昭桓帝一根手指头也没碰上,但那番犯上作乱的言语, 也足够惊神泣鬼了。 朝臣逐一退散,沈清和一人岿然不动。 今日这消息只在安宁殿, 指不定明日就会散播到京都的大街小巷,宫廷夜宴, 皇帝遇刺,加上那鼓动人心的一番话, 皆是世人所爱八卦的, 他都能想到会被夸大变形成什么样子! 他不信一个毫无根基的刺客, 随随便便就能潜进宫里, 背后一定有人操纵摆布。 沈清和越想越心惊, 凡事就怕开口子。自此之后, 指不定有多少人打着这旗号兴风作浪! 虽然来了宫宴, 但横生不测, 他连和萧元政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京都水深, 还未了解透彻,更遑论布置点其他的。 “沈清和。” 黑发青年闻声抬头, 叫他的是同在宴上的越芥, 同是一身赤红衣袍,刺客垂着头看他。 “没想到你还能有回来的一日。” “是啊, 咸鱼翻身, 越公子是不是失望得很?”沈清和知道越芥厌恶自己,自己也觉得越家人是个顶个的讨厌,现在既已不必虚与委蛇, 他索性直接拿话刺人。 “你就不该回来。” 沈清和不乐意了,身体向后仰倒:“嘿,我回不回来,干你何事?” 有复杂的神色在越芥眼中闪现,沈清和以为自己错看,他竟从越芥脸上看到了…… 闪躲? 沈清和面色复杂:“喂,不会又有什么招数等着我吧?越芥公子,我已经在你们越家手下脱一层皮了,没必要这么恨我吧?” “你是什么东西,恨你干什么。”越芥没忍住呛他。 自从徽州回来,堂兄对他冷待许多,有关沈清和的事再没有同他说过——或许在堂兄心中这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沈清和或许是有点能力,但也不至于让堂兄一再为难…… 他从前觉得,书中自有大道,把书库里的书读通,那万事万物其义自见。 时至今日,他已经通读不少,可越是博通经籍,他就越是不明白。他不明白霁公子,不明白沈清和,甚至有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干嘛?”沈清和盯着他,“我在你们越家人身上可不止栽过一回,还差点死了,这次你又想怎样?” 不曾想自己竟成了被怀疑的对象,越芥脸上神色变了几变,横眉冷视,丢了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拂袖而去。 莫名其妙,招他惹他了,我都还没发作呢,倒是他还甩人脸色! 越家大的小的没一个好东西,要可以,越芥一巴掌,越隐两巴掌,那越霁更是降龙十八掌! 沈清和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又想到今日夜里的刺杀,那一点愉快瞬间散了大半,烦躁地挠了挠头。 难道真是君心难测? 陛下啊陛下,您到底想要做什么!不要再叫我猜谜了好吗! …… 当日夜里,昭桓帝布下旨意,宫宴劳倦,今日又是歇息。 自他继位以来,放假还没放得这么勤过,大卷王也有要放松的时候? 假是放了,沈清和完全没有宅家的心思,府中长吏倒是知无不言,但总是答不到点上。已然陷入被动,哪里还坐得住,必须亲自就得出去了解京都如今形势。 他着人出去打听了一番,白莲教覆灭,魏家也大不如前,再没了春水煎这样的东西大肆供应,连带京都子弟聚饮的酒局都少了许多。又因科举盛行,文教昌隆,多了种名为‘诗社’的风雅集会,多于园林茶楼,即席赋诗,时常还设立彩头,风靡京都。 不少才子从诗社中搏出了名头,声名鹊起,镶边贴金,一时人人都以入大诗社为傲。 ——倒是个重新打入京都的绝佳场所。 京都大小不少诗社,他挑了正街上一座大茶楼进去。诗社风行,茶楼生意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沈清和随手点了一壶清茶,几盘点心,店家送到转头就走,忙得脚不沾地。 果然,这茶楼是‘卢兰诗社’的据点,已经被来吟诗作赋的人占去大半,堂下浮廊都是文人打扮,墙面上应景地挂设许多字画,俨然认准了谁才是金主。 作诗啊……这不巧了吗。 “系统,你上。”鼓捣文墨的事,谁比得过系统啊,就是无题有题,一炷香还是一盏茶,系统都能分分作出上百篇诗词文章,因着庞大无比的数据库,古今贤人标榜再侧,每篇拿出来都是可圈可点。 系统恹恹:“我不去。”那日的不适就没散去过,系统将将自己检视了一遍又一遍,愣是没发现什么问题,写了报错上传主系统,也得到了‘运行正常’的回复,叫他纳了闷。 沈清和不急不缓地端起清茶喝一口,点了点桌上两盘茶点,“办完事了,这些都给你。” 桌上花型糕点半绽,层叠的饼皮下,露出嫩粉色的内芯,幽香四溢。 系统:“……成交。” 他戴一顶宽檐帷帽,白绢覆面,直直就朝堂中酣谈的人奔去。 沈清和闲暇地看着窗外掉光了叶子的秃柳,只剩细细的枝子依风拂动。不消片刻,就听到人群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称赞,该是快进到系统ai作诗大发神威,打脸众人的剧情—— 那也到他登场的时候。 被围在中心的少年身量还没那么高挑,头戴帷帽,白绢覆面,因为一刻钟作了十首不重样的诗赋,被众人盘问着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沈清和适时拨开人群,按住了帷帽少年半边肩膀。 “这是我侄子,一下没看住,叨扰各位了。” 沈清和身形高挑,不似寻常的敷粉涂脂的矫饰,浑然自成的昳丽相貌,眼若辰星,世风逐美,这样身姿气度都不凡的,叫所有人眼前一亮。 “小公子才思敏捷,竟然能三步成诗,实在奇哉,将来定是科考场上的好手啊!” 沈清和谦虚:“哪里哪里。” 众人见新出现的公子虽长得一副非凡样貌,却十分好说话,言谈之间有如清风拂面,对他好感倍生。想到这种子弟定然家境殷实,有许多他们不知道的门路,便厚着脸皮发问: “不知小公子如此聪颖,素日读的都是什么书,请的哪家先生,上的又是哪里的书院?”既有一便有二,所有人都看过来,如今取士,科举就是人生的翻身仗,他们都想知道答案。 沈清和懂他们的热切,海淀一千五一小时的名师辅导还得有人脉才能请到,想打听这些再正常不过。 他看了系统一眼,装作盛情难却道:“各位可听说过《清北小状元》?” 这群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 沈清和探口气,看来学术的尚未吹到京都,不过也不要紧,就让他来开拓这片新市场—— “我们家小孩之所以那么聪明,就是从小做《清北小状元》来的,哪里不会学哪里,需要提前十年打好基础,才有将来的一举中试啊!” 茶楼里文谈的早都不是小孩,早没有可供挥霍的十年光阴,听他说完一个个哀叹连连,沈清和话锋一转:“不过又有言道,种一棵树最好的事件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只要诸位有向学之心,在辅以这精品教材,他日定能在考试中争有一席之地。就是自己考不上,不是还有儿子孙子,科举要从娃娃开始抓起啊!” 沈清和措辞和‘我要开始诈骗了’毫无二致,可惜在座所有人都没有反诈经验,只觉得是真心实意,恰如其分。 “不知从哪里可以寻到这《清北小状元》?”众人神色殷切看他,怎样的书册才敢起这样狂气的名,简直是……起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众所周知,京都不仅有自己的计量单位,还拥有最先进时髦的圈层,若能妥善营销,一来财源滚滚,二来清北书院和名书院的差距,也就在人气上,有了这些人的营销,何愁不得声名大噪! 这卢兰诗社,完美符合他要求的传播地点。 “这个嘛……”沈清和隐秘一笑,“若各位有心,从京都南下三百里的丹阳郡,就能找到答案。” 众人思索之际,浮廊上传来爽朗的喊声:“下面可是沈公子?” 沈清和眯起眼向上看,廊上站着的正是那江陵柳家的嫡次子,京都头一号交际花,柳向麟。 是啊,诗社这样的新潮玩意儿,保不准这位爱集会的柳公子还是第一个起头的。 果不其然,身旁人纷纷向上作揖,口中笑着称呼‘柳社长’,这卢兰诗社想来也是他搞出来的。 “哎呀,果然是。近日多进茶,眼神都好了不少。”刘向麟抬臂支在栏上,黑发顺着肩头滑落在肘侧,“听到下面热闹,小生还以为是谁又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作,没想到竟是沈公子光临。” 他冲下面招手,“崔升,李莲,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快将他迎上来。” 二人应声,请沈公子上行。沈清和转头看了眼系统,将他帽子正了正,系统秒懂,宿主是叫他找个无人处变回来。 到了二楼,柳向麟靠在门前迎他:“清和这样的妙人,走在哪里都叫人瞩目啊。” 沈清和挂起微笑,“这些年不见,柳公子一成也未变。” 柳向麟摇头,“非也非也,个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 被他领着入内,里头只坐了寥寥数人,都是生面孔,想来都是他社交圈子里的。 下面算是风雅,那上头俨然就是一番华贵之风,满绣翠竹的屏风,描金涂朱的器皿,盆中烧的是上好的银骨炭,专供宫廷的上品,无烟难燃,连日不熄,将内室熏暖融一片,穿着外袍都嫌热了。 柳汜算是京都消息最灵通的人之一,想知道点什么,和他打交道绝对错不了。 只是……其他大小世家忆及昔日之祸,对他多有提防戒备,这位柳公子倒是一如既往同自己来往,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还有人吹箫啊。”沈清和闭眼聆听,房间被绣屏分做了两边,萧声就是从另一边传来的。他不通音律,只能听出萧声清幽凄切,吹箫者技术不错,手中乐器价值应该也不菲。 柳向麟见他被萧声吸引,朝屏风后指了指,“此人可不常吹奏,听他这么吹一曲可要好大的脸面……你要不要去看看?” 这么说,还是好大牌的乐师啊。 他又想到书院里,似乎就缺这样的‘大牌’坐镇,于是走向那精绣着亭亭翠竹的屏风, 那乐师也似乎动了起来,沈清和只听萧声愈近。二人隔着屏风,透过纤薄的丝帛,能看到对方的身影。 对面这气场身形,倒是很有名乐师的气度风骨。他没再进一步打扰,站在原地听他讲一曲吹毕,柳向麟拍拍手,几个小厮瞬间上前,合力抬走那扇阻隔房间的翠竹绣屏。 扎在石缝中的青竹缓缓脱开,沈清和见到了一屏之隔的吹箫人——眼皮瞬间疯狂跳动。 越氏尊贵的长公子,气定神闲地持萧站在他面前。 柳向麟极有眼色地叫人都撤到外头浮廊上,偌大一个房间,就只剩下两人。 沈清和只愣了一会儿,随即咬牙切齿:“真是在哪里都能碰见你,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越霁:“你是我见过这天底下,命最硬的人。我有时都要怀疑,难道你真是天下百年难遇的大气运者?” “哼哼。” 屏风撤去,两人相隔一臂之距,越霁要高一些,是素日习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似与人对视,同人说话,都是舍一般,沈清和盯着他的脸,突然抬手出拳,猛地往他面中袭去! 越霁一惊,侧身避过,沈清和这一拳实在叫人太猝不及防,还是擦到他的脸,白皙的脸颊边瞬间烙上一块残红。 越霁不敢置信地摸上作痛的脸,越氏长公子,天之骄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还从未有人敢在他脸上比划过! 他的从容端静散了,脸色绝对算不少好看。 “大气运者赏你一拳,怎么,还不好好接着!”沈清和边说着就又是一拳,越霁眼神一锐,退后两步,指尖长萧半转,挡住了他的攻势,皱眉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清和:“你是疯了吗?” 沈清和不言不语,他这些年也同遥光学了几招,虽然常被笑说只是皮毛,寻常防身也不成问题。没想到越霁这样看似文弱的书生,武力竟也不差,一时不防被他打中几次后很快找回章法,沈清和一时间难从他手上讨着好。 手臂被长萧震得发麻,黑发青年甩了甩手,看着越霁难看的脸色确是一阵畅快。这条成日衣冠楚楚,扮作高尚君子的吐信毒蛇,也有他色变的一天! 越霁很快冷静,他看着沈清和:“每次见面,怎么都要剑拔弩张。沈清和,我们不是敌人,希望我们能坐下好好谈谈。” “我和你,有什么好谈。”沈清和环顾四周,找寻着趁手武器,舔舔干涩的唇,“越霁公子,茶楼斗殴,我一定亲手把你送上京都明日的头条热搜。” 沈清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亮,越霁忍无可忍地又接了几招,衣袂飘飞间,他抓住机会握住手腕,将他按到了透雕兰草的杆罩上,“沈公子既然不愿意听越某说话,那我只能想办法让你安静点。” 沈清和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掉。 今日会见到越霁实属意料之外,他直接出手,一为当初的事讨点利息,二来故意激怒,越霁这个人,越是谦恭有礼就越要提防小心,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吞入腹中。 就是要他失态,才能找到可乘之机。 “你在云中郡时被皇帝所救,如今得诏回京,起复履新,是不是以为皇帝对你有私,爱重你,依仗你?” 沈清和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或许有吧,一份真情,十分扮相,毕竟内宫里人都会演戏。”越霁的眼里划过冷然,“而我们的皇帝陛下,演了这么多年,是技艺最精湛的一位,真是……把所有人都骗过了。” 因为控制的姿势,越霁的话清晰响在耳畔。沈清和凝神听他这番藏有巨大信息量的话,面上混不吝地讽刺:“我倒觉得,还是越公子的大戏唱得最好。”越霁真是用了很大的力道,沈清和被压得有些喘不上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世人赞为士族标榜,哈……他们知道自己的标榜,是个居心叵测,狼子野心的伪君子吗?” 劈头盖脸的唾骂,越霁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有闲心抓起沈清和的后衣领,另一只手向前覆在他裸露的脖颈间,蛊惑的语气,微凉的温度,像极了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血动物。 “大雍气数已尽,日薄西山,我们的陛下再怎么硬撑,也不过苟延残喘。辞旧迎新,改换门庭,另择新主,或许还有能存续的新气象。” 沈清和垂眸,忍受被轻扼住的致命处源源不断传来不适。 “越霁,你想当皇帝啊。” “当然不。”越霁下巴扬了扬,矜持开口:“我会扶持一位明主上位,甚至可以保证,新君还是萧家血脉。” 到底是新君还是傀儡啊。 他掉以轻心之际,沈清和汇聚全身力量,手肘向后一顶,越霁不察被击中胸口,向后连退数步,沈清和见他吃痛,顺势向他身上一扑! ‘咚’地一声,二人交叠着倒在地上,沈清和稳稳压在他的上方,卡住身下人的双腿双脚。 攻势逆转! 大雍第一贵公子,还有京都新官上任的中书舍人,就这么形容狼狈,发衫散乱,扭打在一处,这画面不知会叫多少人惊掉了下巴。 越霁明明身在低位,却没有半点弱势。玉冠掉落,长发披散,色淡的双眸冷冷地扫视压制他的人,现在才显露出伪善皮囊下真正的倨傲与冷漠。他轻声说:“你就这么乐意给皇帝当狗啊。” 沈清和报复性地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拽起,黑发青年的双目灼灼宛如有火焰熯天炽地,一冰一火,一冷一热。 是水火不容。 沈清和喘着气大笑,露出洁白的犬齿。 “是啊,皇帝对我好,我不乐意给人家当狗,难道给你当狗啊?” 第80章 80 叩问君心 这样近乎是羞辱的动作, 越霁被迫抬眼看着面前人,没有丝毫多余的波动。就是这样的狼狈姿态又如何,他始终在上, 从未改变。 越霁:“皇帝是对你另眼相待,你觉得是为什么?——因为你的能力?才华?还是一心为民的仁义之心?” 沈清和自然不听他鬼扯, “你要挑拨离间?” 越霁嗤笑一声,反覆住他用力拽自己领口的手, “陛下行师动众,劳师袭远, 这个关口却将你调回京都, 你猜他想什么?” “开办书院, 广开民智, 你自以为当了天下的救世主, 普度众生的菩萨。愚民之计, 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啊, 古今多少例证, 若普通人有了屠刀,第一个要劈砍的, 不就是龙座上的人主,什么萧家, 什么大雍, 民怨沸腾,油煎火燎, 终不过是一坯黄土了……眼见着会有这么一天, 最想要取你性命的,难道还会是我么?” 沈清和瞳孔一震,原以为离开京都后自己就成了透明人, 没想到越霁一直在暗中探看。 越霁感受到他的迟滞,勾起唇复又说道: “萧家都是疯子,若没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规劝束身,虎兕无柙,之于天下,该是多大的祸患啊。” “说的这么好听是为我好,开了民智,最忧惧的难道不是你们吗?”沈清和听他胡说八道,“王朝有兴替,但是以越氏为首的世家,可是会彻彻底底消失啊。” “是啊。”越霁低低笑起来,挺直起身,在黑发青年警示的目光中,附在他耳畔轻轻道:“越氏消失了,你猜猜谁会蔚起呢?” “笼络民心,把持朝局,怎么会有人能做得这样周到,听起来真是可怕得很呢。”越霁乜见沈清和震颤的瞳孔,温热的吐息伏在耳畔。 “老实点。”沈清和不适地和他拉开距离。 “若我是君王,那我也要将这股尚且孱弱的力量,早早的铲除干净啊。” “现将你拢在手中,等到时机合适,便叫你毫无缘由暴毙家中,再杀鸡取卵,你的书院,你的学生,可用的留,不可用的杀……看看你,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一心爱戴拥立他,要不怎么说我们的陛下厉害呢。” “……”沈清和拧紧眉头看他。 “萧元政意欲向士族动手,今日之我们,就是明日之你。我可惜你才华,与其见你他日零落,不如早些告知,也叫你明白——” 越霁像一只算计凝聚成的怪兽,眼中酝酿起盘桓不散的恶意。 “我们才是真正该日久的好友啊。” …… 沈清和从房间走出,柳向麟的招呼也没搭理,一路径直回去宅邸。 越霁不可信,但他说的难道没有半点道理吗? 擢升回京的诏令是毫无缘由下的,别院也是昭桓帝私产,身边侍奉的都是昭桓帝的人,他传信出去也是过得这些人的手。 自己在京都的一切,似乎都与萧元政密不透风地关联着。 他是一心向上,那萧元政呢……? 但身处至高之位,前朝后宫都在逼迫,孤家寡人孑然一身,难道不会变却故人心? 就是萧元政始终如一……那昭桓帝呢,他手握的东西能叫整个王朝巅峰,昭桓帝一清二楚,对于人主来说,难道不会视作是悬顶之剑? 珑璋台前引退,安宁殿上漠视,沈清和苦笑一声,难道真是将自己视作威胁了? 轰然巨响,沈清和猝然回神,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是天上雷动。 长街上的人马匆匆赶回家避雨,沈清和在府邸前的石阶下,感受到雨水里似乎还杂着碎雪,冷冰冰地砸在身上。 届时什么故人,什么知己,都通通翻了脸,沈清和啊沈清和,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下场可都难看得很啊。 门房见大人直直站在门口,忙不迭撑了把伞迎上:“大人?”见大人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问:“是还要去什么地方吗?要不要叫人备车?”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门房,神思仍飘在空中。 他敢赌吗? 他敢赌的。 自己从不惧怕风险,甚至还很乐意将风险推得更高,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这是自己一人的选择,生死不论。 可要叫书院百来号人,将身家性命押上,也陪着下注吗……? 沈清和心中已乱成一团乱麻,连系统都感受到宿主紊乱地心绪,疑惑问:“宿主?你你,你别激动啊!” 黑发青年深吸口气,大步迈入府中,叫来了长吏。 “你现在就递消息给内宫,说我沈清和请见陛下。” 今日小沈大人不开心,厨房特意添了好多菜式,沈清和神思不属,也食不知味,但总算得到宫里传回的消息,长吏嗫嚅着嘴唇犹犹豫豫回来禀报。 话是晋昌回的,倒是说了很多,左右就是陛下事务繁忙,抽不开身,总之两个字——“不见”。 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偏偏长吏在内室也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架势,正眼观鼻鼻观心等着贵人发作,没想到贵人只是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 没生气那便是好的,长吏擦擦额角惊出的汗,忙不迭又报上个好消息:“方才在街上听说有人打听大人住所,下面人一问才知道是您的学生,几位淋了雨,我便擅作主张先将人安置在府中了。” 沈清和闻言一愣,“谁?哪个学生?” 长吏使了个眼色,支使仆役快去将人请来,沈清和看到朗新月时,脸上只剩下惊讶。 “你怎么来了?” 朗新月身上湿漉,可见是没避雨,着急从堂中一路跑来的。他剜了眼一直不许他即刻来找老师的长吏,抿着嘴没说话。 沈清和见此,叫屋子里其他人都先下去,才听他急急道:“老师,那些狗世家……” 沈清和面色一凝,为他倒了杯茶,“你别着急,慢慢说。” 朗新月镇定些许,单学长担心会流失泄露,叫他连夜赶往京都传消息。他将被交待的情况一五一十复述,沈清和听了面色逐渐沉下。 书院学生也毕业了两三波,有的建设家乡,有的留校返聘,当然也有一部分受小世家延揽,成为门客之一。人各有志,沈清和对他们日后去留并未多做干预,能谋条生路就好。 结果今日就收到朗新月的口信,这群学生还没站稳脚跟就摩拳擦掌着整顿职场,总归是说的话做的事过于迥异,被主家发觉,不仅‘清理门户’,还着手要顺藤摸瓜往下查。这不查不知道,合计起来一查,才发觉满口异端邪说的人都来自一处。 “平云郡主将几个被关押的学生要了回来,还说尚且顶得住,叫你在京都不用担心,但清北郡那边就不好说了,单师兄已经亲自启程过去,叫老生新生都低调一些。” 门客有性情也是有的,多少能人异士秉性古怪,仍被世家奉作上宾,何至于到要将人监禁的程度……沈清和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原委。西北军加上龙骧卫,借着忤逆的书信,一连拔除了几个氏族,正是他们担心受恐,人人自危之时,自然要内窥一番,倒腾清楚家族里到底是不是藏有祸患,这几个学生初出茅庐,正好装上枪口了。 但既然已在世家耳畔敲过警钟,就不能再和从前一般横行无忌。朝里的暗流都开始冒泡,涟漪推到大雍的末梢,又将会掀起怎样的狂澜,几乎可以预料。 沈清和推开窗扉,狂风裹挟着暴雨倾入内室,闷雷滚滚,天公作怒,一声响过一声。 电光划破天际,照彻根根银针般纤毫毕现的雨丝。 青年雪亮的面庞在黑暗中显现,发丝黏湿在颊,水珠盈睫坠地,显现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眸,只瞬间的惊心动魄。 晋昌屈身撑伞站他身侧,都快叫人祖宗了,“陛下在处理政务呢,您就先回去吧!这风大雨大的,当心风寒,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沈清和没什么反应,继续站在含章殿的玉阶前,双目直直看向前方:“晋昌公公不必搭理我,我就站在这里等候,陛下什么时候将政务处理好了,什么时候再传唤我就行。傍晚处理不好我就等到晚上,若晚上处理不好我就等到凌晨。得风寒就得风寒,反正我年轻,几次风寒也死不了。” “哎呀……”晋昌抬头看看一时难以晴朗的天,低头看看不听劝的小沈大人。 陛下啊陛下啊,要当恶人您也得自己来啊,消遣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作甚,简直里外不是人啊! 小小的伞根本挡不住如注的暴雨,眼见着沈清和头发衣服都尽数洇湿,晋昌也看出他这次非是要往那南墙上撞,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将拂尘往袖上一搭,只能匆匆跑回殿内如实禀报。 萧元政此刻正在看《帝范》,这卷书册他已经不知翻阅多少次,页角上已有了薄薄的磨损。他的目光在‘自反,克己,王道所成’一句上注目良久,晋昌刻意放轻的脚步才使他收回神思。 “陛下,沈大人他……他不愿意走啊,人就站在殿外呢,说要一直等到您召见呢,您看外头的风雨一时歇不了,衣鞋都湿得厉害,您看……” 昭桓帝一个眼神,晋昌瞬间噤了声。 “不知进退,今日吃足苦头也好,日后才学会不要横冲直撞。” “您说的是……”晋昌能怎么说,他自然只能应和着陛下的话。这小沈大人好歹是他看着起来的,外人看来是不比旧日恩宠,可夜闯禁宫,五品之身抗旨立在含章殿外还全须全尾,蒙不蒙得圣眷他还能不明白吗! 可惜陛下虽然温厚,实则是最狠得下心的,沈大人这苦肉计怕是难有什么成效啊…… 虽然心里猫爪似的,但日常的差事还要当好。陛下贴身侍奉的宫侍又削减了一波,许多杂事也要他亲力亲为,等再一轮更换炉中水沉香时,冷不丁听得昭桓帝开了尊口: “还在?” 晋昌当然知道说的是谁,也不敢多说,只谨慎地挑拣着措辞,“一直都在外头呢。” 萧元政神色没什么变化,尾指轻轻抚上页边,一下、又一下。 沉默长久到晋昌以为不再有下文时,陛下突然轻而沉地叹息一声。从前十三州诸般要紧事,百官殿外跪候请见,陛下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但小沈大人一回来,陛下的劳心伤神的次数都多了。 往日陛下虽宽厚,但坐在高高的云端上,只叫人崇敬畏惧,有了忧喜沾染人气,他们这些侍奉的人倒觉得更心安些。 萧元政将手中书册放下,揉了揉眉心,“叫他去配殿待着,宫中太医事忙,没有闲暇再诊治一个受病的中书舍人。” 晋昌应了一声,走到殿外添油加醋好说歹说,沈清和却是半点没听进去,雨水将他俊俏的眉目冲洗得鲜明,晋昌都不忍卒看,最终将心一横,在噼里啪啦的雷声雨声中提高了话音:“沈大人要是再不走,杂家可就要让人来请您走了!” 沈清和看他一眼,黑发青年已经在外头站了快一个时辰,身上早就湿透,寒凉彻骨,光鲜的俊美公子早就失了血色,启唇说话时细微地抖了一下,几近要淹没在沸腾的雨里:“陛下不见,我就不走。” “劳烦公公替我传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若厌弃于我,今日就要了我性命。”沈清和费力地掀了下嘴唇。 “若只与清和君臣之别,再无其他,那我马上转头就走,此生再不登天子堂。” “你这这这……” 一向能言的大太监,被他惊得说不出话! “大人啊!”这是何等的狂悖之言啊!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黑发青年额发湿漉,像被打湿翅膀的鸟雀。含章殿的大门慢慢敞开,露出里头那个着玄衣的身影。 他听到动静猛地抬头,口鼻都往外冒着寒气,但望过去的眼眸却比天边狰狞扭曲的惊雷更亮。 萧元政垂眸看着这双似有预料的,执拗的眼,又想要叹气了。 阶下人纵然是满身透湿的狼狈,唇边却是得逞的弧度。 ——赌赢了。 80-90 第81章 81 ?我再叩 萧元政拿着绣密织云纹的巾帕, 慢慢擦过湿润的黑发。 他心里想:真是功败垂成。 含章大殿公干之用,后室设有暖阁暂作休憩,内室的炭盆多添了几个, 雁羽织造的幔帐轻柔放下,沈清和朱红的官袍被脱下披挂在架, 萧元政取了件寝衣给他,他穿在身上, 只觉得宽博,层叠衣料间掐出一小截腰线。萧元政只多看了眼, 抽了件白狐裘的大氅给他披上, 这下挡得严严实实。 衣襟上用银线绣了日月照临的纹样, 沈清和并不懂这代表什么, 可晋昌知道啊!皇帝私服, 就是太子穿了也是要杀头的大罪, 可陛下要他送衣服来时, 这位全天下最擅长读帝心的大太监眼观鼻鼻观心, 什么也没说。 不过比起这身衣服,还是此时昭桓帝的动作更为惊人。 沈清和坐在低处, 不声不响的,按住了萧元政一路擦到发尾的双手。 年轻帝王萧元政抬起眼, 沈清和只看到一片沉静, 却不知那是一片宽厚的海,还是能将噬人的渊。于是他直视这双眼睛, 淡淡开口:“今日我见了越霁, 他说我是为陛下征伐的马前卒,无论今日多么鲜花着锦,都会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炭盆里噼啪爆开一粒火星, 年轻君王前一刻还在处理政务,冠带一丝不苟。 他看着半伏在他腿边的青年,看他垂在自己膝上的长发,再一寸寸挪到他的眼。 “手好冷。” 沈清和扯了一下嘴角,就是放了这么多炭盆,他的体温一时半会还难以回升,牵动面上肌肉时还会若有若无地发颤。 “陛下没什么要说的吗。”沈清和绷着面皮。 萧元政想了想,“小梅园的梅花已经含苞,司苑司说今年开的花会格外多些。可惜今日的疾风骤雨,不知要打掉多少。想不想喝梅花酒?” 沈清和要听的不是这些,现在压根也不想喝什么酒! “陛下自始至终,都将臣视为对付阀阅的棋子,够张扬,够好用,是吗?” 萧元政:“……” “我自认为有些能力,你信我绝对是不亏的。”他的手握得更用力,探身向前,“但是陛下若疑我,我也没什么办法。” 已经到了这里,沈清和已然十拿九稳,他步步紧逼,就是要清楚的答案。 他和萧元政之间,他不要一点猜忌,他要一清二白。 “能否看在往日那些情分上,不如早些告诉臣,也让臣早点收拾收拾回清北郡教教书种种地,也好过真惨淡收场。” 萧元政:“我们之间,是什么情分?” 沈清和不假思索:“自然是……” 手下的温度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上的热意。萧元政的宽大的掌心带有炙热的温度,一只手就能托住他的下颚与面颊,缓缓熨帖他冰冷打颤的唇齿。 不知道是不是当皇帝真有龙气护体,体温都有别于常人。 沈清和只走神了一瞬,立即回到当下情境。 萧元政没说话,甚至是偏移了视线,覆在他脸上的手却是缓缓移动,指尖掌心带着粗粝的触感,轻柔又夹带些许痒意。 眼前一片漆黑,视觉陷入黑暗。 又是这招! 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沈清和是真是翻涌起火气。 他都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萧元政还要和他兜圈子,都当皇帝了能不能有点天子气魄! 埋在狐裘里的黑发青年咬紧了牙关,正要再说点什么冷酷的话,突然感觉覆住双目的手,传来浅而轻的力度—— 像是有人贴近,蹭了一下。 随后温热的吐息,洒在他的额上。 双目猛然睁大。 这样近的距离,他能清楚感知到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震荡。 “从前沈卿说信朕,现在看来,一个字也当不得真。” 沈清和此刻心中有一万种纷飞的思绪,他即刻掰开细枝末节,选定了最主要的部分。将昭桓帝停留在他面上的手扒拉下,“陛下从前也说过,属意我对抗门阀。” 萧元政失笑:“朕什么时候说过。” 沈清和抬手,露出了掌心一枚白玉扳指,“和政殿初见时,陛下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萧元政哑然,“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不要随意揣测君心?” “臣实在愚笨,陛下若不让我揣测,那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将自己的濡湿的发尾从君王另一只手中抽出。“不要言不由衷,不要难言之隐,我想知道。” 萧元政沉默了。 身为人君,他的任何诏令政策,只要下发,就能叫不知凡几的臣民抛头颅洒热血去执行,他早已习惯独自将棋路布好。无需向谁解释,或者说,就是要难辨恩威喜怒,才能叫臣子又敬又畏。人们只道帝心若渊,深不可测,从未有人敢直面雷霆,向他索要一个答案。 沈清和本可以像任何一个臣子,去想,去猜,再将筹谋放在心里,他是天子近臣,总有一日能在某次的草蛇灰线,心照不宣中知道答案。 横冲直撞,闯到含章殿来,逼问皇帝,消磨圣心恩宠,确实是最愚蠢的做法。 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因为是沈清和。 门外阴云遮天蔽日,雷声轰鸣,内室点了一串灯烛,却也熹微淡若,并不明亮。 萧元政半边正对着自己的脸在光明之中,另外半边吞吃在晦涩中,只余一个灰暗轮廓。 王朝数百年的岁月春秋在脑中呼啸而过,萧元政二十余年的光阴也随之一起卷入这场洪流。在风眼处,他看到了青年坚定的双眼。 喧嚣尽散。 “我曾同你说过,萧家先辈与门阀斡旋百年,什么办法都用过,就是鼎盛之时,也就咱保十几年安宁——更遑论,萧家,在百年前也是门阀出身。” 沈清和点头,他记得。 正是因此,在这片土地之上,这么多藩王郡王,他只推戴萧元政一人。宗室,本质上与世家并无区别。 越霁说教化百姓是与皇族对着干,自己何曾不知?但他总觉得,就是昭桓帝也在默许他这样做。 “年轻时候,我没有护住幼弟。” 萧元政将巾帕泡进铜盆里,汲取了足够温度后执起青年冰冷的双手,轻轻擦拭。 “现在,朕已经不是孤立的西北王,理应能做到更多。” 沈清和打起精神:“想要怎么做?” “起兵,荡尽十三州,剿灭世家。” 萧元政动作不停,似乎在说什么很平常的事。 他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发生了,沈清和心中惊骇无以复加,试图劝阻:“陛下,我觉得……” 萧元政轻轻摇了摇头。 “等诸事完毕,朕会写下罪己诏,自请退位,择定的继承人你也见过了。子昭虽然有些毛躁,但是个好孩子,磨砺一番也能继承大统。” “这个错误终而复始,总要有人了断,朕是一国之君,再合适不过。” 直接把这个地图上的小boss大boss全都刷掉,逢山开路,斩草除根,此后畅行无阻,的确是最爽快的办法。 但这可是……千古骂名啊…… 这么多风流名士,费劲做出那些荒诞的事,都只是为了在史书上能留下只言片语的风流美名。萧元政要真这样做了,以后会被唾骂得多难听啊。 沈清和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尚且能感受到往后层叠时代凝视下的沉重震慑,何况萧元政根生土长在这里,这么多年孜孜不懈才蓄的这些轻薄美名。 萧元政却似浑然没有在意似的,他眉目平和,身上那股水檀香依旧令人心神安宁。 “宁以吾身,祭予天下。水土保全,万民安宁。” 他说出这句话时候,惊雷突响,内室被冷光辉照。 萧元政温和眸底下,却酝酿着决绝肃杀。 “在将来,或许我也能成你一番功业,一步步将你擢升,太师的位子会留给你,子昭的性情,与你是合得来的。” “以清和之才,将来做天子之师,首功之臣,功标青史,封妻荫子,都是好的……你生得俊朗,想来着金紫也是极好看的 。” 金紫袍带,不仅得是三品上,还代表君王无与伦比的倚重,雍朝开国以来服金紫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贵不可言。 萧元政看着他最爱怜的臣子,已经为他想好了往后的道路。 那是一条虽然繁难,但直通终点的青云大道。 快剑夺旗,他虽风回电激大刀阔斧地血洗,却小心为这片土地存下火种。 眼下这团火种尚且扑朔,待斩尽风雪,也好叫他星火燎原。 沈清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原来萧元政是这样想的。 “这些话本不该叫你知道,知道的越多,容易陷入囹圄之境。” 萧元政已尝试隐瞒趋避,但显而易见,他失败了。 “也还好,你身在京都,我还能庇护。” “——那陛下未免太小瞧我了。”沈清和站起身,宽博寝衣随他动作垂落,在脚面上堆积了一截。 “这样出风头的事,当然要带我一个。” 这次换做是萧元政仰视自己,年轻帝王的眼中蕴藏着包容的光亮。“不要任性。” 沈清和笑了一声,本以为是可以全副交托的生死之交,被欺骗他当然生气。萧元政是替他铺好了康庄大道,但他也有为自己选择道路的权力。 “陛下知道窄门吗?” 萧元政沉静地看着他。 “宽门有俗世的沉浮,窄门有精神物质的孤独。选择少有人走的路,违逆人性的自私好乐,必将充满痛苦和孤独。*” “清北书院诞生的第一日,我就已经做好准备。我万分乐意走入那扇,为我所洞开的窄门。” 萧元政喉结上下滚动一下。 “我并不求知道所有,毕竟……我也有未剖白的事。但希望陛下自我保重,雍朝的梁柱,不应该与蛀虫玉石俱焚。臣已经很有力量,陛下只是年长我几岁,没必要把我当作……”沈清和皱了一下眉头,故意加重措辞:“软弱的孩童。” 他正要把书院这几年的成果好好重申一遍,好向这位自作主张的君王印证,自己确实有少有人能企及的力量。 下一刻,便被拥入一个宽广的怀抱,扑面而来的水檀香气—— “你可真是叫朕,不知说什么好。” 第82章 82 云端之下 “老林, 你天天藏着掖着什么宝贝呢。” 杨顶天蹲在田间,偷偷看着隔壁老丁头家的小米苗,终于没忍住问出口。 他和老林是从小就是隔邻, 二人相看两厌,从小打到大, 如今三十好几两个老光棍,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见了老家伙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今日比谁家的苗长得高, 就是明日比谁的穗结的大。 如今不得了, 明明是挨着时间种下的, 老林家的苗眼见高了一截, 近些日子又神秘得厉害, 杨顶天心痒难耐了几日, 终于是问出口。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老林嘴角一翘, 头一甩, 扛着锄头优哉游哉沿着田径回家去。 田里的异状很快被邻里乡亲发现,一打听, 原来是隔壁郡子来了个不要钱农先生,老林去小布县探亲时正好遇上农先生组织讲学, 还得了本‘无字天书’, 只要照着书上的法子,粟米就能长得又快又好。 这下老林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 数不清的人都想要来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天书’, 入冬了家家户户都没什么余粮,人人勒紧裤腰带过活,来年收成, 谁都想囫囵吃个饱饭。 老林享受了几日追捧,尾巴都快翘到天上,装作勉为其难地告诉大家要如何侍弄这娇贵的苗子,黄皮寡瘦的乡亲们围在桌边,惊叹地看着老林打开的‘无字天书’——轻飘似云片的纸页上,绘制着许多浅显的图案,日头、锄头、黄土地,大多都能认出来,但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所以然。 看着众人求知的视线,老林飘飘然地解释起来,他没读过书,但农先生说的东西却记得一字不差。 寻常农户种地只能勉强糊口,一旦闹了灾,就只能转头去啃树皮子,可光啃树皮是要死人的,于是挨不过要死的只能转将田地卖给尤家—— 尤家是郡里独占鳌头的门户,得了大户庇护,虽没了田地,但来年还能租地,总不至于全家老小一起饿死。 是以滚啊滚,郡中小半的土地都属于尤家,而他们焦川县那是出了名的瘠薄地,寻常作物在这里耕种,收成白白比人家的少了三成,想卖都卖不出好价钱。 众人一窝蜂的来,又带着满面兴奋走,终日蜡黄的脸都有了红光。 次年收成完,焦川县乡民睡醒后头等大事就是跑去米缸边,揭了盖子往里瞧,见了满当当的小米才放下心。终于不是一捧米煮了稀粥分给一家老小,饭碗头一回冒了尖。 丰收的事很快传遍整个县,次日尤家人派了师爷,大发慈悲允诺收了焦川县的地。一年产的粮,省吃俭用陈米足够吃到明年,乡民自然不答应。师爷骂了声不识抬举,隔日带了一群家丁打手,上了老林家,抄出了那本天书,门前点了柴,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乡民们闻此噩耗,提着自家做的饼子上老林家看望。林庆生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门前是烧成一团烧过的黑色灰烬,裸露在外的手臂半边都被烧伤——可就是扑进火里去,书还是没抢下来。 焦川县里寻常一本书都见不到,何况是能让全县人吃饱饭,恨不得供起来的神书! 老林面色灰败难看,众人也是哀默,好端端的师爷怎么会知道天书的事呢? 他疑心是对门看自己不顺眼的杨顶天嫉恨他得了书,偷偷告了密,一言不发地拄着拐杖找上门去。杨顶天当然没认,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乡民们也劝慰他不必恼火,书是没了,但给书的农先生还在啊!再去求一本书,这次小心藏好,定不要他们再发现了。 东家送来驴车,西家送来盘缠,老林带整个焦川县筹资和希望上路。 驴车晃悠悠地走,又晃悠悠地回来,带回了老林满腔的沉默茫然—— 家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尤家与隔壁郡的严家姻亲,招揽先生不成,叫官府将人抓起来了。 林庆生实在气得要晕过去,找上了死对头,将他痛骂一顿,书被烧毁就算,还连累他们焦川县的大恩人! 向来爱与他呛声的杨顶天这次什么话也没说,默默种地的家伙事攥在手里。杨顶天曾被抓去充过军,身形魁梧,膀大腰圆,黑脸时唬人得很。 在乡人们惊恐的视线里,目光炯炯说:“人关在哪里,我去劫。”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骇地说不出话。 当晚散了回家吃了顿顶饱的饭,翌日天刚蒙蒙亮,杨顶天见到了拎着镰刀锄头的邻里乡亲。 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人,头一回壮了胆子,竟然就是去做这样会被砍头的大事。 从焦川县走到郡里几十里路,老老小小走了一日一夜。也是上天眷顾,当晚看守监狱的卫兵也受过农先生的好,半推半就地就让他们把人给带了出来。 出了牢狱看到外头的天日,众人还恍惚得不敢置信,竟然这样就成了? 狱吏为他们指了方向,叫他们快逃。 说是先生,其实年轻的很,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在场许多人比他年长多了。 看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救自己,张继连感动得不得了。但做了这出也等同于得罪本地望族,再难待下去,于是指了条明路,苍州清北郡,人人吃得饱饭,穿得暖衣,读得了书,还没有仗势欺人的官吏望族。 乡民都是土生土长,对离开待了一辈子的地方还有伤心,但听到农先生说的,清北郡土里流得出金子,书里看得出金屋,还是神往得不得了,众人合计,打定了主意,就去那里! 张继连被饿着一天没吃饭,他看着曾受他恩惠,今日舍命涌泉相报的乡民们,才体会到老师传授的,‘?仁心仁术,匡济天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焦川县民将驴车让给他一人,脚不沾地就往北走,天边云蒸霞蔚,地下的人风尘仆仆,但个个情绪高涨,幻想着农先生说的黄金乡。 不料前脚刚出郡,后脚官府就派了人来追捕,他们力尽筋疲,眼前发花,哪里跑得过官府的卫兵!眼见被团团围困,闪亮的刀刃逼到近前,闭了眼都准备好认命,远方传来尖锐的哨响—— 白衣小将坐在马上,提着金枪,英姿飒爽。 身后士兵披甲执刃,气势汹汹。 “什么人,光天化日的为非作歹?!” 官兵与行军如何抗衡,白衣小将没听他们狡辩,三两下就将所有官兵活捉生擒。 被救下的焦川县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自知犯了大罪,尚在惶惶之中,看到这铁骑便觉得是朝廷来抓人,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风云巨变,这些兵丁转眼就将追捕他们的人给扣住了。 躲在驴车上的张继连探头出来,惊喜喊:“沈老师?” 沈清和骑了一匹枣色的马,他掀开幂蓠,正巧看到四仰八叉躺在驴车上,正感叹劫后余生的张继连。本以为只是寻常匪乱,这一路来已遇见不少,未曾想还能碰上清北的学生。 张继连赶忙下车,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老师说了,遥光听罢冷笑一声:“尤家,正要找他去呢,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萧元政要率先清剿一批刺头世家,这处地界的尤严二家勾连祸乱,兼并土地,过着土皇帝一般的日子,又是三州交界的要地,是名单上第一批要处理的。 遥光从西北赶赴京都,沈清和自从来到这里,只在寥寥几地打转,于是也请命随行,见识见识天地。 一连几个氏族被灭,其他的还是横行无忌,钱权生人胆,看来是觉得这把火不会点到自己身上啊。 “这是我的老师!” 张继连安慰还在不安的乡民,院长虽是他老师的老师,并未真正教导过他,但并不在意学生怎么称呼,而清北的学生们也情愿叫他‘老师’,仿佛这样就能与这位神一样的人物更亲近些似的。 “因为沈老师,世上才会有清北郡,你们不用怕!” 乡民们的腿都还在发抖,农先生说的人跳下马来走到近前,摘下幂蓠,挺拔的身姿,俊美无俦的相貌,站在并不相称的黄土地里,风一吹过,整洁漂亮的衣服就哗啦啦响,他们瞬间就又没那么害怕。 在他们朴素的眼界里,和神仙托生似的相貌,怎么会是坏人呢! 张继连看身边人恍惚的神色,有些无语。他花费这么久时间,在本地免费教授农学,才得人尊敬地称一声‘先生’,倒还不如沈老师一亮相来的叫人心悦诚服……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不过沈老师啊,天生就该这么受人尊敬仰慕就是了! 这转变来得太过迅疾,乡民们尚且不知作何反应,就听那位不似世间人的公子爽朗一笑,“你们也不必背井离乡,谁家有被侵吞的土地,被抓走服役的人,马上都会回来。” 遥光一扯缰绳,金枪在他手中闪着炫目光亮:“土霸王快活了这么久,也该让风水转一转了。” …… 好端端的人,眼皮子底下被一群刁民劫走,不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公然藐视他们润安尤氏么! 官府派了一支官兵,本家又派了一支府兵,去了快要两个时辰,俱是杳无音讯。 不过一群刁民,还要花费多少心思,都是吃干饭的! 料想除了缉捕伏诛,也不会再有其他结果了,再等等吧! 尤家私邸,入了冬池馆水廊长流不冻,假山怪石,玲琅其间,美婢妖童在游廊间穿行而过,数不清的富贵美色,沈清和踏足此地时凉凉地感叹,真是人间极乐之地,要不说还是本地人会享受呢。 披甲的军队闯入,原本几可入画的风景瞬间搅散,名贵的花木被踩踏而过,侍从惊叫四散,乱作一团。 沈清和皱眉看着乱窜的侍从,几个慌得差点一脖子撞在刀刃上。 遥光声音一厉,拿出了战场上的架势:“镇西北巡抚使遥光,奉皇命而来,降者不杀,想保住小命的统统跪下!” …… 润安郡的地头蛇,一日之间便被拔除,连襟的严氏得知吓得肝胆俱碎,全家老少潜逃也不忘带着大包小包金银细软,最终在渡汉河时被沿岸的渔民检举,尽数押入牢狱。 一时间人人拍手称快,叫好之声不绝。 人心向背,不外如是。 两岸百姓活了一辈子,只知道世上有个管天下的天子,但这天下太大,不知道有一日天子能降下甘露,恩泽到他们身上。 树倒猢狲散,尤氏的罪行本来就多到难以遮掩,两郡百姓恰如枯木逢春,物证人证,雪片一样飞来。游街那日,沸反盈天,往日趾高气昂的豪家没了锦衣仆婢,近看也是肉体凡胎,与他们无甚区别。 西北军走那日,百姓拜倒路边,口中山呼‘吾皇万岁’,似山涛一浪高过一浪,比在和禁宫内日日闻悉得要动人得多。 沈清和这次只做陪客,看遥小将军白衣银甲,手段利落,上下贴服,无一不顺,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把式手腕。 这世上万千寻常人并不知道云端上谈的什么权衡,时机,也不知道自己被碾来碾去,甚至在贵人眼中连棋桌也上不得,偶尔成了他们袖上沾染的浮灰,轻轻一掸,就落进了泥里。 沈清和心下五味杂陈,从长计议是稳妥,可若是武力镇压来得不利不快,世上遭受磋摩的人就还是一日多过一日……那稳妥又是为了什么呢。 无论如何,送走了压在头上作威作福的家族,两郡百姓唯有欢欣。 今日开心,便奢靡一次,回家多吃碗饭吧! 第83章 83 我看着喜悦 到底不是马背上长大的, 他在马上最多只能行进两三个时辰,再多就是筋酥骨软,双腿都使不上劲。为了不耽误行军, 西北军又对他十分照顾,为他找了辆简单的马车, 速度倒也不慢。 此次上下一心,润安尤氏的剿灭行动顺利得不得了, 回去的比预想的提早了两日。润安郡地处三州交界,沈清和喜欢这地方, 面向三州招收学生, 在这里再办上个新分院, 也是合适得很。 事情办完了, 他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 才有心神想些别的事。他抬起手, 露出腕上一串犹带水檀气息的念珠—— 纹路精致, 浑然天成, 但说实话,自问他本人与东西实在不搭。但这是皇帝陛下摘下的贴身之物, 说是能保平安,以示尊敬, 那也就随身戴着。 沈清和将念珠从手腕摘下, 放在手心一颗颗拨弄。坊间传闻,昭桓帝不喜神鬼之说, 惠文帝在位时建了多少宫观庙宇, 他就拆了多少座。沈清和原先也信了这套说辞,直到见过萧元政宽大袖下藏着这串佛珠,还有珑璋台的墙面上隐藏着的小佛龛…… 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 嗯……皇帝的小秘密。 他将珠子收拢进手心,这样晃晃悠悠的交通工具最容易叫人思绪乱飘。沈清和没忍住,又想到了在含章殿的后室暖阁里,覆在眼前的双手,掌心炙热的温度,还有那意味不明的吐息…… 他触上自己的眉心,雍朝人就是再不拘小节,这也…… ……到底怎么个事儿啊?! 他开始往前头捋,历代皇帝中,扶持男妃也数见不鲜,理论上来说可能是司空见惯的,可当那些茶余饭后供人闲谈的野史趣闻,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什么是天降雷殛,劈得人外焦里嫩。 “清和!”窗帐被一只手掀开,遥光坐在他心爱的白马上,矮身大咧咧往车厢里看。 沈清和被吓一跳,深吸口气,好整以暇与他对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遥光拿起挂在腰间的物什——一枚玄色的长筒,用了一小块牛皮包裹,裸露在外的部分反射着闪亮的光。“这玩意儿你怎么想出来的,也太好使了!有了这东西,还要什么斥候与瞭望军,真可谓是‘千里之眼’!什么时候能叫你的学生弄个千里耳出来?” “是望远镜。”沈清和纠正,四大发明在战场上能够展现着关键性的用处。遥光从前一视同仁对所有书院都看不大上,但等这些装备一配到军上,可攻可守,可进可退,他是半个不好也说不出了。 “真把我当是神仙了,这东西一时半会儿可造不出来。”窃听设备需要的科技可比望远镜高了不止一点半点,有生之年能不能摸到边角也难说。 遥光身后的中年将领也引马上前,咧着嘴角道:“别说这东西,就是我们将士的盔甲刀枪也不可同日而语!又轻又硬,又快又利,寻常的箭镞破不了甲,其他的甲胄碰上我们的武器,就和纸片一样脆!” 后头有人应声:“是啊是啊,刚到手那会儿,将士们睡觉都要抱着,没见过这样的好的东西啊!” “下次有这样的好东西,我们还要啊沈老师!” 西北军一群大老粗,也爱跟着学生一起叫‘沈老师’,北地出生,又常年行军在外,戍守边疆,脸颊上难免会有长久浸润风雪的红丝,说话带着西北当地豪迈的音色,嗓门又大又亮,敞亮的像天上高挂的红太阳。 天下闻名的神兵利器都归王侯将相所有,西北军知道清北郡能铸造武器后,一辈子粗莽难得爱俏,新一批军备在炉时,这个要往刀上刻字,那个要往弓里加上独有的装饰,明明是流水线产品,硬生生被搞成甲方的私人订制。接到这些花里胡哨的需求,不知道制造处流了多少血泪。 地方望族虽然也豢养府兵,有时还能撬动本地官兵作战,但和强健高大的正规军相比,这些地方兵要么是酒囊饭袋,要么站一起就和小鸡崽似的,更别提西北军还有清北书院军事学院捣鼓出的阴招——一颗催泪烟球就能让所过之处流泪喷涕,闭气禁口,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绝对的暴力是能够无往不利,但远不是最终达成目的的手段。 虽然这些东西被造出来,但有时赢也是输,沈清和担心过分先进武器会破坏这个世界的平衡,还是说道:“刀剑用不到实处,就是废铁一堆,但用得过了火,后果会更可怕。” 将领闻言笑了,认真说:“沈老师,我们都是明白的。西北军比任何人都希望天下太平,等哪一天小政用不到我们了那才好呢,这南边又湿又潮,没有奔马的草场,也没有大方的姑娘,我早就想回西北去。”他说着还弹了弹刀刃,一边听着清脆的鸣响,一边陶醉地说:“等我死了,这把刀就要挂在我的坟头上,人人路过时都会知道这里埋着个了不得的人物。”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赵伯也不晦气。”遥光没要新武器,他扛着御赐的枪,高束的发垂在脑后,和枪尖上的红缨一起飘荡。 后面跟着的士兵都在偷笑,像西北澄澈夜空中悬挂的明亮星子,沈清和暂扫在京都沾染了一身的糟心,忍不住也和他们一起笑。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好久好久没见到小政了,手书从前倒是不少,可这些年寄来的文书还没收到的诏令多。” 西北军是昭桓帝潜邸时候就伴生的亲卫,私下聊起那位时,几位叔伯也不常常把尊号挂在嘴上,旁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关系亲昵。 “小政如今是皇帝,皇帝知道不!日理万机的,哪里有这么多闲话要和我们这些白头翁讲。”另一位将领插了句嘴,“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从前也是小小一个奶娃娃,一转眼也是当上皇帝了,嘿,真给咱争气!” “京都是无聊了点,朝廷里又是一窝的牛鬼蛇神,都抛了和我们一起回去才好……诶,现在沈老师不是也在京都,还能和小政做个伴,挺好,挺好了!” 沈清和窝在马车里,他自认身体算是强健,但这强健也得看和谁比,和战场上厮杀出的西北军,简直是以卵击石。 就不该逞骑了那匹马。大腿内侧微麻的疼痛叫人难以集中精神,于是他靠在车窗边,一边控制着不要牵动伤处,一边听着外头叔叔伯伯热火朝天的白话打发时间,听到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探出头说:“陛下在朝中难道没有故旧?” “故旧?”将领挠了挠头,“小政上位后将我们这些老臣都留在了苍州,要是元禾还在……”他想了想,摇摇头,所有的话都淹没在一声长叹里。 换做其他君主,这样做有藏弓烹狗之嫌,但留在西北的旧臣没有一人怨怪。他们在夺嫡风波中也只经历了一个尾巴,知道以一人之力斡旋五姓,调拨天下会有怎样的难处。他们在西北,粮草辎重不曾像往日那样处处紧缺,每日只管自己擅长的事,是无比逍遥了。 “那——”沈清和声音迟疑半刻,还是将话出了口:“姻亲呢?” 中年将领们爽朗一笑,“哪里来的姻亲,我们倒想牵桥搭线,奈何小政不解风情,谁家的姑娘守着块木头也是遭罪,就是再急也不能往那凉水上添火啊,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木头? 沈清和持保留态度。 “好歹是个皇帝啊,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我们那儿像他这样的年纪,都该有两个娃娃了!对了沈老师,你是不是也早该到结亲的年纪?你人生的俊,又风趣,肯定比小政招人喜欢,有没有喜欢的,我们替你上门求亲啊?再不成,要小政替你们赐个婚啊!” 他们对小沈的家中情况也略知一二,一边骂着那礼部的没眼光,一边将他当亲子侄照拂。 北方不讲求什么弯弯绕的门当户对,两家儿女相看上了就定个时间,痛快得很。南边的规矩就要多,有时得兜兜转转半年才能将事给办完。 遥光侧眼看过来,“赵伯,你不能催我的婚不成,转道催起清和来,他也才刚过冠礼,书院这么多事要做,哪里有心思儿女情长。” 沈清和笑着大声抱怨:“我哪里敢让陛下赐婚,千里之外拔营而动,我都险些被陛下蒙在鼓里,各位叔叔伯伯们可要为我做主。” 将领瞪着一双虎目:“哦?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沈清和说个所以然,遥光眼尖看到远方地平线上看到了一缕金芒,日暮黄昏之下,赤底玄字的旌旗在烈烈风中飞舞,待命的士兵披着金色甲胄,云龙纹样肆意地伸着爪牙。 “是……萧大哥!”遥光一下精神,一马当先迎上前去,“陛下!”遥光跳下马利落地一抱拳,“尤严二党已尽数俘获,也引得周边氏族开始骚动,要一网打尽才好。” 萧元政单手提着缰绳,向他点点头,视线扫向后方的车队。 萧元政:“一路山高水远,你们辛苦。” “一点儿也不辛苦。”遥光难得腼腆。 两边军卫很快汇合到一处,沈清和心里有事,本来想钻进车里躲躲,但看到越来越接近的车队,也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索性一掀车帘,朝萧元政做了臣子的礼数。 萧元政:“从京都途经这里,有片红杉林,甚是可观。” 领头的老将们互相看看,什么红杉林,咱们陛下喜欢红杉了? 沈清和看着显然是望过来的视线,“……” 萧元政:“不上马吗。” “他骑了一路马,腿侧疼得厉害,现在只能坐车。”遥光是好心替他解释,反倒莫名被嗔了一眼,莫名其妙地摸摸鼻子。他也没说错啊,车都是爬上去的,可不就是腿疼得厉害?他不在的日子沈清和一定惫懒地厉害,得好好操练操练。 何至于这样的娇气嘛。 萧元政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松了缰绳下马,身后立刻有侍卫替他牵过马,换了主人的骕骦不满地甩了甩头,还是耐着性子被牵住。 君王和身后人说了什么,三两步就站到了马车之侧。 “腿疼?” 军众之中,多少熟悉或不熟悉的视线,沈清和承认自己有被折煞到。但他还是抽出心神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遥光这个管不住嘴的夸大其词替他说了话,摇头算是欺君,点头不正显得他软塌塌孱弱得很……? 车身一沉,一双玄底嵌玉织金履踏了上来,君王并未戴甲,但身形足够高大,本就简陋的车驾瞬间更为逼仄,帘席下落哗啦啦作响,摇晃的裂隙里能瞥见沈清和的满面惊异。 “继续启程吧。” 车内传来昭桓帝平静的嗓音。 人动车动。 今日出行,沈清和本来还穿了层夹袄,在车内坐着刚刚舒坦。但萧元政一进来就不一样了,他不仅生的高大,整个人的热腾他也领教过多次,现在他反倒要怨怪纺织厂这批棉花夹袄生产得太过真材实料,热得他要冒汗。 他收了收胳膊,勉力保持着二人间的社交距离,“陛下不骑马吗……?” 萧元政露出一个明显思索的神色:“驭马疲乏,偶尔乘车也是好的。” 沈清和:“……”是这样吗? 窗边被叩响,萧元政接了侍从递来的瓷瓶,“蒲英散,能治擦伤。” 沈清和:“……其实也没这么严重,不用上药,我休息会儿就好。” 萧元政不赞同地皱起眉:“不要轻看,一点伤口也可能侵染……”他看着黑发青年面色有异,猜测道:“沈卿是不愿在这里上药?” 这…… 这一下问到了点上。 沈清和实在不想就这个问题与萧元政掰扯过多,劈手躲过那蒲英散揣进袖里,“陛下好意我领了,臣不该讳疾忌医,等回到京都就上药,保准不会让伤口侵染。” “……嗯。” 萧元政没再说什么,他今日穿的便服是醒目的靛蓝,在行动间有层层波涛一样的锈绿光泽,他伸手将膝上歪斜的玉牌联珠组玉摆正时,沈清和注意到了绣娘倾注其上的巧思,还有那颗颗如血的玛瑙珠。 虽然昭桓帝本人喜欢简素,但天子衣饰再怎么化简也是实在不一般,即便见过那君王正衣,沈清和也少见他穿得这样的……高调?他笑起来,忍不住问:“陛下什么时候也研究起穿搭了?” 萧元政听出他在打趣,抬起自己的袖子视线上下晃了晃,“是从前制的旧衣了。”他看沈清和双眼追着自己身上的玛瑙串珠看,伸手解下递到他眼前。 “给我?”沈清和茫然接过。从前只在平云郡主身上见过这样华丽的玛瑙,忍不住与之比较了起来。微凉的珠串细细长长拎在手里,看着比萧玉姬的成色还好。 他瞬间什么杂念也没有,这妥妥是传说中的‘战国红’,在他那时候得上拍卖行,能拍出个天文数字啊!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萧元政安静地说,“放在库内也是沾染浮灰,在沈卿手里还能常见见太阳。” 沈清和:“那——我可就收下了,陛下可不好要回去。”老板大气啊。 萧元政:“嗯,不要回去。” 沈清和眼珠一转,从鲜亮的玛瑙跳到皇帝的俊脸上,有心地叹了口气,“陛下送我两串珠子了,想必宫中的珠子是多得要泛滥成灾了。” “没有。” “嗯?什么……” “宫中没有泛滥成灾的珠子。”萧元政笑了笑,“只戴在你身上,我看着喜悦。” 第84章 84 尚且明月照沟渠 很快就沈清和就见到了萧元政说的那片红衫林。 陆上是红的叶, 水中是红的影,清一色的漂亮,恍惚真到了仙人之境。 沈清和这样不太有艺术细胞的人一时也被吸引, 他掀了车帘张望这般美丽景致——这个时代虽然够原生态,但交通不好, 多的还是无人修缮黄土泥路,南方密林又多烟瘴, 人触之病疟,这样天生地化的漂亮风光相见还是颇为不易。 萧元政看他喜爱, 就让军队留在此处休整。兵士灌满水囊, 驱马在湖中喝水。他下了车, 先是不大擅长地整理了身上摇晃纠缠的配饰, 随后向着车内伸出手。 “下来松松筋骨吧。” 沈清和是想下去的, 但这只尊贵的手一递过来, 他立刻如芒在背, 如坐针毡, 偷感很重。又不好真把这位大雍君主晾着,他犹豫再三只是虚虚地碰到了那只袖子, 逃也似的跳了车。 萧元政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上头还残存着轻而浅的触感, 笑了笑收回手。 鞋履踏在枯叶之上, 温吞地陷入,有嘎吱的脆响, 像踩入一捧新雪, 鼻尖有清冽而绵长的木质气息。 大雍名士总爱在山涧流水的幽僻处集会,这处杉林也是秋游的好去处啊。 身后有另一重更沉的脚步,沈清和似有所感, 回头心道了声“果然”,靛蓝色身影跟在他身后,没有一个兵卫相随。 “陛下。” “嗯。” 沈清和回想了一下,总觉得从前他与萧元政相处是没那么多局促的,现在弄得奇奇怪怪,不好不好,抛掉抛掉,影响他们君臣的纯洁的往来了。 昭桓帝为人正,正得都要发邪,怪他兴起时奇怪的举动,也怪自己胡思乱想,尽是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了。 将脑子里的怪东西清了空,沈清和率先起了个话头:“陛下怎么出宫来了,早朝怎么办?” “微服出来的。”萧元政似有苦恼,“朝中日日奏禀议论的只有一件事,听多了觉得烦。” 沈清和失笑,原来是请了年假出来旅游了。听到后半句又正色,朝中能齐心一致的是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西北军龙骧营一举挑破地方世家割据的大网,各家哀呼声讨的不过一件—— 宫宴上的表态,本以为昭桓帝会偃旗息鼓,不曾想现实却是变本加厉。 他戏说:“那陛下是出来躲个清净?” 萧元政大方承认,“实在闹得头疼。” 赵统领说如今的皇帝是块木头,谁知道端庄持重的昭桓帝也会偶有风趣呢。 虽然是打趣,但沈清和该做的、能做的,一分也不会少。打仗嘛,比的不就是兵马粮草,虽然条件有限,但他能提供丰产的粮仓,独步天下的军备,前无古人的战术,难道拉不起一支拳打贵戚,脚踢门阀的百胜之师? 他想得很美妙,忍不住将脑中的话顺溜说了出来,“我从前只是听书里说过,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千秋万代之后,世上只有一个彪炳日月的昭桓帝,什么五姓世家,早就不知道姓名……最好再封我做天下兵马大元帅,至于我拥立的皇帝陛下,当然就是天下最贤明的君主——” 他觉得自己是在做顶天立地的大基业,上一世上升通道狭窄,他苦苦挣扎攀越,才和投胎顺遂的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如今一样又不一样,盛世顺命,而乱世宜改命,这里合该是他生长的土壤,有这样的机会,实是他沈清和的幸运。 萧元政微笑着听他说话,偶有点头,似乎百分百确信会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将来。 大风吹起他的襟袍,林中落下漫天红雨。 沈清和摘下落在自己额间的叶片,他知道很多事,如何将书院开办推进,如何招揽天下英才,如何让系统中万千文献发挥更大的作用……都了然于胸。他还知道,若一朝功成,自己会站到很高的地方——甚至与大雍这位帝王比肩。 但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或许自己常常说话时眸光明亮,散播下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隐匿微芒,而捕捉到这星点光亮的人,大抵也觉得自己运气很不错。 “对了。”青年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书里还说了,这样的功劳,结局都是和公主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惜把整个皇宫翻过来也没有一位公主,那我只能——!”话音戛然而止,沈清和猛地向后栽倒,被一只大手迅疾地拽住。 衣袖往下褪,一截手腕裸露在外,另一只手掌有力覆盖其上。“小心。”萧元政搭着腰将人扶起来。 这杉叶地显然不如表面那般无害,隐藏其下的碎石绊他一脚,叫得意倒走地青年差点后脑着地。 沈清和借了他的力,挽着萧元政的袖子起来,“果然做人还是不能太得意,人一飘,必挨刀。” 他动动自己的脚。没崴,还成。若散个步还能受伤,不知道遥光那小子会怎么嘲笑自己。“等等等等!”沈清和弯腰,捡起掉在红杉叶上,几乎和底色融为一体的玛瑙串,“这东西可不能掉。” 萧元政顺着青年的脚踝,看到他来回捻压玛瑙串的手,最后看到他绕了两圈,将珠串带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样就丢不了了。”沈清和低头看了看,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挺满意。 近百颗红玛瑙穿成的珠链,颗颗带有极细的缠丝,华贵非常。不仅如此,宝华寺云慈大师亲自开过光,也是辟邪祇福的佳品。萧元政没有告诉他,依照规制该佩在襟钩或带钩上,只在心中期望宝华寺真能有万分之一的灵验,能时时护身,免除灾厄,平安顺遂。 “朕不会有公主。”萧元政开口,沈清和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是在回刚刚的话。罕见地用了自称,似极正式。 “……为什么呢?”沈清和很诧异。 萧元政目光晃动一下,似乎那片静水兴起波澜。 沈清和同他靠得太近,被这片波澜轻微地蜇了一下。 萧元政微微叹息:“或许,尚且明月照沟渠呢。”他再道,“不过就算一切顺利,也是生不出公主的。” 沈清和嘴唇颤动一下,“那如果是有病得早点治……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萧元政忍俊不禁地看着他,沈清和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悔得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沈清和快走几步,身后人依旧亦步亦趋,可他不敢再回头。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沈清和发誓,有些确有其事的示意,在他的感知上明晃晃的降临。 ——已然是鲜明到他无法再骗自己,那是自作多情或是错觉,亦或是其他什么。 他也算见多识广,但是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走出几步就又被按住手腕,这回他真和触了电一般,直接将抓住自己的手甩脱! 萧元政眉梢轻微地扬了一下,缓缓说:“再进就是林深处,难保不会有野兽,折返吧。” 沈清和回到营地了也没找到开口的时机。 “喂,刚刚跑哪里去了,我怎么一转眼你就……”遥光迎上,被青年脖子上红玛瑙串晃了一下,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没事。”沈清和敷衍一下,掀了车帘自顾自钻进去。现在他心思有如一团乱麻,若是萧元政又要与他共乘当如何?沈清和思来想去,最终一切都是多虑,侍从牵来骕骦,高大的君王踩着马镫向上,后半程的路要骑马回京。 正好,给了沈清和些时间些时间细想。 ……还细想什么啊想! 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君臣!! 外头人声突然嗡嗡,沈清和转而凝神去听,原来是押解在队伍中的尤严二族核心成员中,有人想要趁西北军休憩时逃跑,未曾想厚实的林叶地本就难以行动,还未走脱百米就被发现逮了回来。 一身狼狈的人犯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还在挣扎,兵士正询问昭桓帝该如何处置。 昭桓帝高坐马上,沉吟片刻,“既然你们留恋故土,那就不用走了。” 倒在地上的几人都露出惊喜神色,往地上“砰砰”磕着头,口中念叨着“万岁”之类。 萧元政没给他们一个正眼,对押解的士兵说:“出了衫林再处死吧。” 所有人犯的目光瞬间从惊喜变作了惊恐,下身立即濡湿一片,发出难闻气味。西北军早就对此司空见惯,一手一个拎着衣领,顺道把要冒出些不干不净话的嘴给堵了。 车内偷听的沈清和也一愣,萧元政……倒是挺杀伐果断。 求饶,呼喊,呜呜咽咽的嘈杂很快归于无声,沈清和只能朦朦胧胧看见昭桓帝的侧脸。 高大的君王声音冷峭:“润安郡堤坝溃口,冲毁田地,饿殍遍野,尤氏贱收田畴,敛土无数。严氏仿效,隔年平安郡接连溃决,其心可诛,二氏侵吞修筑堤坝银钱百万,罪恶昭彰,万死犹轻。” 百万银钱啊! 还贱价购买田地,两头牟利,雁过拔毛。所有将士听过都露出愤懑神色,真该死啊! 沈清和坐在帘帐之后正大光明地窥看,他也和众人的视线一起,被一人吸引。从前只见朝前昭桓帝的厚德载物,从未亲眼见过他盛誉西北,搏杀英王,弭乱兵祸的另一面。 如此浊世变局,毫无圭角的皇帝怎么能稳坐这么多年的江山呢。 有些可惜,现在才认识。 车马行进,沈清和以臂作枕,向后靠在硬邦邦的简陋木板上。 但,倒也不晚。 第85章 85 来战 沈清和已经嗅到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那日随军处置尤严二家后,萧元政同他说减少外出,如果愿意能来宫中小住, 若不愿,待在别院中也可保安全。沈清和知道萧元政担心他的安慰, 自然保证也不是大局当前会掉链子,还不至于要往宫中寻求庇护, 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托信得过的人把信函往京都外递, 拜帖谒见一律不接。 清北郡与丹阳郡的书院都停课放假, 在读学生不得离开本地, 丘泉新郡守是自己人, 丹阳郡又有平云郡主坐镇, 谨慎些出不了乱子。 唯一担心的, 就是已经毕业, 散落十三州的学生, 就怕他们太张扬,容易送上去做了靶子。 沈清和眉头皱起, 就要铺开纸面再写封函,正好有侍从送来回函, 见公子要动笔, 便去帮他磨墨。 别院里新住进的这位公子随和得不得了,他们侍奉得也诚心诚意。 “麻烦小哥。”沈清和对他一笑, 将一叠回函放在案上摊开, 眉梢一跳,将平云郡主的函单独抽出来。萧玉姬平日埋头在实验室捣鼓机关术,上次来信还是在上次, 总之是不常有的。他将盖了方小印的封泥揭开,眼神倏地一凝—— “周边州郡异动,屡次试探我的态度,在云中魏家布的暗线来报,集结部曲,直指京师!我这边看顾,加急去信,你早做打算!” …… 含章殿上的递奏整齐码放在御案上,晋昌挑着署名整理,一边堆得如山高,没有一封被拆开阅览。另一边的已批好了红,一批一批从含章殿发出。 宫宴加上昭桓帝微服,这旬罢的朝比往常三年还要多。朝野上下水势已然呈沸腾之态,已经开始传起昭桓帝要步先帝老路,逼杀忠良,已然本相毕露。但所有消息都止步在高耸宫墙之外,禁宫中缄默非常,一丝风声也未透出。 萧元政看着将信纸摆到御桌上的青年,将自己还未用过的茶放到他身前,“慢慢说。” 沈清和没喝,这事说起来简单,他三言两语就能说尽,但含有的信息实在骇人。因着世家的狂妄,他反而冷笑出声,“还真以为自己是当家做主的,一不高兴就要反了天,挑这个时候挪动部曲,看来已经被死死捏住七寸,实在忍不得了。”他正色,“丹阳郡加急跑马送信也要两天一夜,此刻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能做出这样的耸人听闻的抉择,足以证明氏族被逼急,左右思忖,与其日日惴惴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被清算,倒不如联合起来,先下手为强! 见萧元政依旧面色平静,连眉头都没多动一下,沈清和心中升起的骇然也渐渐平息下去,“陛下早知他们要大动干戈?” 萧元政将瓷杯往他手边推了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墙是这样,垣墙更是。” 看来他心中已然有数,所谓伴君伴虎,萧元政又岂会是待人宰割的猫呢?沈清和终于放下心,痛饮了昭桓帝亲手给他端来的茶,将杯往案上重重一放,再抬头时双眼闪亮如星斗。 “竟然敢来,自然敢战。” 他斗志满满,军工坊轰隆隆浓烟滚滚,连夜不息,不就是磨刀霍霍等着有朝一日的兵戈相见吗。 一柄长枪就大咧咧摆在桌边器架上,萧元政将威武霸气的霸王金枪送给了遥光,现在手头用的这把乌金长枪内敛肃穆,藏锋于内,高大君王的手缓缓划枪身,像是与一位久别的故友叙旧。 沈清和暗想,原来还有备用的。 送给遥光的金枪镂刻铭文,一眼看过去的逼格,以沈清和的审美来说自然更喜欢那柄。但萧元政千帆过尽的气质,无疑与这乌金的枪更配。 “这里还有一份委令,你看看。”萧元政指指御案上卷着的东西。 沈清和单手扶着雕了祥云游龙的椅背,另一只手推开绢布诏令,朱红大印加盖在下,上头字迹端正,密密麻麻写满了新一批任免的官员。这样机密的东西还没叫他思忖是不是该避避嫌,小半有些眼熟的籍贯姓名倒叫他错愕,“都是……我们书院出身的登科新员?” 萧元政:“嗯,你比较熟悉,有没有要增补的。” 这些年屡开恩科,录取的人数几倍于从前,少了定品制的阻碍,无名无门的进士也空前的多,他们书院的尤甚,饶是沈清和自信他们学生自然不差,仍担心是萧元政放了海。 “陛下实在信任我。”沈清和有些汗颜,将这些名字细细看过,都是早一批的学生,好些人他还记得,不过嘴上还是说:“再好的笔头也只是锦上添花,还得在事上见。” 言罢,也从刚刚的激奋中抽身出来,笑说:“若被朝中其他大人知道陛下事先给我看这个,骂我的谏书怕是要堆满一整张桌子。各位大人阴阳人的功力可了得,想想就牙酸。” “不管他们。”萧元政从乌金枪上挪开视线,声音平和得很,“若真有一日上疏……那确实也不错,我与清和关系匪浅,远胜过旁人,若诸老积愤,就尽管来骂朕吧。” …… 十月初二,将入隆冬,清北郡。 李大壮带着一身怪味入了屋。 他本是外头的铁匠,铁匠铺开不下去,举家搬到清北郡生活,正好这边招技术工,他将名字报了上去,误打误撞在工厂谋了个安身的好差事,不说有多富,至少全家吃饱穿暖,偶尔还能有顿油水,已是从前也想不敢想的好日子。 他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差事,还能叫人一眼望到头。 “哎呦,一身味道,还不去擦洗。”妻子田秀娟捂着鼻子,将李大壮一个劲往外推,成天和铁炭待在一处,身上一股子金属混着油脂的臭味,不洗上半个时辰,都能把人熏晕过去。 家家户户都盘了炕,蜂窝煤烧着,顶上水壶沸腾得将盖都顶了起来。小女儿不过两岁,一身棉衣裹得胖嘟嘟的扶炕站着,大儿子正是读书的年纪,书院放了假,他就在屋子里自己做着老师布置的一摞算术题。 “纺织厂里新来了笔大订单,数不清的棉衣棉鞋要缝,还以为今日该轮着你烧水做饭,没想到钢厂比我们放得还晚些。”田秀娟手上穿针引线,还在缝孩子们这个冬天的衣服,“不过现在工人福利好,也就这阵子辛苦,领班说了年节时候会多发些猪肉,两个娃娃还能添点油水。” 李大壮将沸水掺着井水兑进盆里,沉默着给自己擦身,“外头张贴的字报看见没,平时总叫你们多留意,我估摸着,要打仗了!” 官府在告示栏上贴着板报,七日一换,都是常用字、大白话,一点字都认不得的,还有报示官每半个时辰诵读一次。李大壮在钢厂干活,平日打农具的多,但近一个月,流水一样的箭镞刀剑从他手上过,加着上头一些只言片语,倒是他的消息比谁都快。 “哎呦。”田秀娟衣服也不缝了,抬头看过来,“要打仗啊!”从前他们听到要打仗就胆颤,现在也不过是有些忧心,无他,清北郡太安宁,小沈大人将他们护得太好,叫他们被时事磋磨的警觉都开始迟钝。 “这么说来,可能真是。最近又来了不少逃荒的人,郡中戒严,官吏们在郡外圈了块地安置,厂里屯着的冬衣送去了不少。”田秀娟将针线放下,朝桌边供奉的一尊塑像拜了拜,“小沈大人保佑,小沈大人保佑……” “这是干什么,小沈大人可说了,不准迷信!”李大壮嘴上说着,日日见着桌边塑像也没强使着撤下。反倒看着大儿子一边做题,一边还要伸手去抓桌上的菜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做个题也守不住神,怎么能有出息!外头贴的字报看过没?我们郡里每个人都要好好看看,知道里头外头都发生什么事了!” 李山无故遭了顿骂,心里不服气,嘟囔着:“那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死小子!”李大壮摔了面巾,“我想你这么大,想知道都没处晓得,因着小沈大人我们才有机会见见世面,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这样的,以后如何能当家!” 李山懒洋洋回话:“书院里的老师说了,女子也能顶半边天,叫小妹当家。” 李大壮差点没给他气死,“你小妹才两岁!臭小子有没有良心!” 李山咬了口饼没接话,一说到沈大人他爹就要吃人,站在炕边的小丫涨了嘴,咿咿呀呀地说着:“沈……沈……” 李大壮将小女儿的口水巾整好,将人抱到暖呼呼的炕上去,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厂子里有征召……帮着修修打打的,我预备着年前到南方去,先到丹阳……后面的再说。” 田秀娟不赞成:“嘿,你不是说要打仗,出去干什么……”她突然反应过来,“……你要去随军!?”拿着菜饼的李山嘴里也不嚼了,看向他爹。 “打仗要死多少人啊,你个杀千刀的,嫌自己命长是吧!”田秀娟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丈夫。 “这哪里一样!”李大壮反倒很有自己的见解,“除了小沈大人,谁能支使得动我们厂子?你忘了曾经大人是怎么大发神威将胡奴打得落花流水的?就连那胡大王的儿子都在我们清北郡的书院念书呢,向来神仙打架哪有输的道理?”李大壮扬了扬眉毛,“且等着我回来,还能给家里换个大房子!” 田秀娟细细盘算,饶是听得打仗就如惊雷一般,但一加上小沈大人的名字,就是吃了颗定心丸。李大壮见她似还有话想说,“是还有什么担心的?” 田秀娟:“小山勇武,要不叫他随你一块上路?” 李大壮:…… 第86章 86 以战止战 境内行军不比边陲, 在西北同外族作战,在黄沙漫天里打,偶尔也在蛇虫密布的林子, 军需不足时只能勒紧裤腰带。如今可不同,处处算得上水草丰美, 时常还能见到炊烟,将士们却没有半点高兴。 在荒原里, 尚能施展得开,就是行军过处破坏了什么也不觉得可惜。可在这里就不一样, 一花一木都是大雍的大好河山, 抵进时总束手束脚着。 军队在通关搭帐停歇, 部将都聚集在中心军帐中, 一张巨大的舆图在正中, 简单议定后就拟了军令。三军并进, 一条从关内向上, 这条路从前西北军常走, 不在话下,便由赵统领带兵。另一条向下, 从蟠水过,下有昌、徽、青三州, 氏族力量盘踞所在, 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出人意料的, 昭桓帝委任年轻的遥小将军与龙骧营共同挺进, 是十足信赖。 至于皇帝亲自统御的中军在最后方,到南峙山就停驻安营,不远不近, 既可支援上下二军,又可坐镇指挥调度。 禁卫撤走,就是京都也不甚安全,沈清和披带软甲,也随军从行。萧元政抬头问他想要跟着哪支队伍走,沈清和想想,点了遥光的下路军。 遥光银甲擦得闪亮,闻言欣喜抬眼,“好啊,也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见萧元政看着自己,似乎想说什么,沈清和笑一下,坦然道:“从苍州会来一批医师工匠,都是熟手,算算路程正好从这边来,臣曾经也是清北郡守,也该看到他们平安。” 遥光打包票:“陛下可是担心沈大人会有危险,您放心,有我保护,不会叫他少了一根毫毛的!” 萧元政越过人群看向位置最末的沈清和,沈清和拍了一下遥光的胳膊,似在嬉闹,没有看他。 君王的指尖在舆图上划过,他今日也戴了甲,被一群魁梧的将领围在中心,气势更加英武非凡。 沈清和站在一边,没有华服掩盖,他就越发能看清萧元政与昭桓帝的不同。就是能体察到这份微妙的不同,他心中就越不得劲。 接医师工匠当然只是片面之词。 得分开。 沈清和一边嘴上应付遥光的话,一边盘算着事,听到上首嗓音淡淡:“沿蟠水向下,三州氏族之外,还有一个人。” 众将士齐刷刷的看向他。 萧元政食指指节点了点青州与昌州交界,一块名为抚朔的地方,所有人反应过来,“您说禄王殿下?”抚朔正是禄王的封地。 这位禄亲王,是当今天子最小的叔叔。萧家子嗣凋敝,又被英王一折腾,剩下算得上皇亲贵胄,直系血亲的实在不多。禄王萧天心比昭桓帝不过大两岁,为人低调,常年待在封地,存在感很低,低到叫人险些忘记皇家还有这样一位宗室。 在场都不是完全粗莽的大头兵,其他的弯弯绕不明白,一到戎战必是都有自己的说法。若是行军,总讲一个师出有名,就是无名,那也要挖地三尺找一个‘名’出来。身为臣下,集结部曲直面京师,怎么说都是忤逆犯上的重罪,若有宗室起头,变成了自家龃龉,结果大不一样。 一个懦弱守成的藩王,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这条水路,朕来走。” 西北军将领们都不认可。 “你们能想到让朕主坐中枢,别人又何尝想不到呢?”萧元政将他们的话打回,已是不容置喙,“与皇叔兵戎相见,也只有朕能不费兵卒叫他们退散。” 这回没人能说得出异议,就遥光觉得遗憾嘟囔了句可惜,却也应下,换作待在中军南峙山。 只有一个人觉得汗流浃背。 沈清和默默想,萧元政该不会和他一样,也搞片面之词吧? 不不不,军政大事,该不是开玩笑。 就是实在太巧了点。 话都出口了,他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汇集在通关的兵将分作三路走,马上车上来回兜转,终于到了青州以北最近的一处长亭。 向北,是寂寥无人的大路。向南,是低矮疏落的村镇。 有风吹过盔上长缨,马匹焦躁地嘶鸣,从鼻子里喷出热气。龙骧营麻利地扎营,沈清和虽然没真见过打仗,但也心如明镜,知道要从这处下手,切入腹地。 行军前想的千好万好,如何将这一场仗拿下。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满堂华彩,赢得名动天下。 一柄柄利器从鞘中放出,龙骧营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无须吹号擂鼓,集结列阵,缄默肃穆,近万的人,愣是一点声响也没发出,像是一尊尊佩了刀枪的黑影,目光却极炙热,盯着高坡上的曾领他们无数次冲锋陷阵,黄龙痛饮的人,他们至高的君主,他们不败的将军。 “急行军,拿下主府,不伤百姓。” 来时都商讨过战策,如今萧元政只平实简单说了两句,龙骧营没有人应声,可眼中分明有星火迸溅。 无须动员,只要萧将军站在那里,他们的血就会热起来。 沈清和在这场战斗中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他看着站在高处,看着龙骧卫从下面飞驰而过,心中却并没有那么多的激荡了。 身边只有留下的后勤,还有分拨出保护他的士兵。 “系统。” 临到头,也只能和系统说说话。 脑中的声音反应了很久,才慢慢有了声响:“……宿主……” 沈清和敏锐察觉到什么,“系统……?” 系统声音像音频受到干扰后的卡顿挪移,不过只有一瞬,又突然恢复正常。沈清和再听时,换做是平淡的中性声音重新接管: “宿主你好。” 沈清和愣了一下。 “宿主你好,主系统00001为你服务。”机制化的声音猛然跳动一下。 “恭喜宿主,完成隐藏支线任务:开山始祖。” “隐藏……支线?” “是的宿主,您已有四十位学生已完成科举任务,获取官衔,触发了隐藏支线任务。”主系统解释,“任务奖励是,10点气运值。” 才十点。 一听就是稀罕的东西。 “气运值是什么?” “每个世界都会诞生一定数量的气运之子。气运之子通常拥有特殊的运气,超凡的才能,异于常人的人生,同时也将背负不可避免的天命。” “当世界本源被动摇时,将会开启能获得气运值的隐藏任务,倒果为因,宿主也能通过获得气运点数,成为这方世界真正的‘气运之子’。” 沈清和:“原来还真有这种设定。那萧元政……就是雍朝的皇帝,他算不算气运之子?” 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位宿主可以知道的,但主系统还是告诉他答案:“是的。” 沈清和笑了一下,他伸出手,像要抓住山岗间的流风。 “气运只能给自己吗?” 主系统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有预料有人会问这个问题,因为没有人会把气运拱手让给别人。或许是刚刚提到的那位皇帝?系统并不在乎。 “……想给谁?” “高僧不必披袈裟,真佛不用镀金身,都穿越有系统,还动摇世界本源了,我还不算气运之子?”沈清和傲然,好似这奖励真是个不要紧的东西。 “就将气运点平等地散播在这片土地上吧。” 主系统:“……如你所愿。” 主系统离开,临走时他似乎还听到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系统重新上线,一上来就吱吱哇哇地叫,一会儿说自己被顶头上司盯上了,一面说自己后台业绩超额完成,干完这一票可以休息一个周期。 “你真是我带过最好的宿主!”他大声表扬! 沈清和笑笑没说话。 远方捷报频传,昭桓帝的锋芒收敛太久,以至许多人开始遗忘,不过从今日起,他的名字又将重新如雷霆般响彻。 …… 月明星稀,鸟栖寒枝。 帐前燃起丰沛高涨的营火,将领们围坐一圈喝着热酒,大锅里煮着肉汤,下面人一碗碗犒赏分食。 “一连拿下六郡,各位老兄英勇果然不减当年!” “那可不,也不瞧瞧是谁?” 将领们一边喝着酒,一边不着边际地胡聊。昭桓帝已把甲胄卸下,简薄的单衣束住身形,能看清棉布下勾勒出的肌肉轮廓。他坐在中间,和健谈的将领们相比话要少得多,偶尔才说两句。 沈清和来的时候,听他们说着明日就要到抚朔,禄王府就在那里。 与预想的果然不错,世家打着禄王的名义,口中喊的是清君侧的旗号,组织部曲乘船飘向京都。他们一心想要逼皇帝服这个软,软得不行就来硬的,不曾想到禁宫早已人去楼空,君主避而不见,实则不顾众议纷纭,直抵他们的本家。 一回头,发现自己被一锅端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 兵贵神速,都到用上暴力的程度,不过就是比谁的刀更快、更利,率先送到敌人的喉间。 沈清和也被他们的豪气感染,也多喝了几口。这只是普通米酒,比不得书院里用提纯法改良的高浓度酒液,浅浅喝一点,也只作暖身之用。 “好了,今日都早些休息。”萧元政声音淡淡,先前饮下的几大碗热酒似乎也不能为他醺上几分热腾,神色清明。“明日卯时就要拔营。” “哈哈哈,多烈的酒都不耽误!从前我酣战霸王叫了多少人闻风丧胆,可不是浪得虚名。”说话的将领头发半青半霜,脸红得像猴屁股。 “嘿,陛下说得对,你还以为自己年轻呢!就少喝点吧!” 众人笑得东倒西歪。 嘴上是插科打诨,但轻重缓急心中还是门清,过了这巡所有人都掉头回营帐,沈清和的帐子和主帐就挨着,回去必得同行一段。 入冬的风要比寻常的凛冽,旌旗在半空中被吹得找不着北。 沈清和可没有那些将军士兵的好体质,快要数九寒天,喝着酒就能空落落只穿一两件衣服,他从里到外穿戴好,最外头还要再披一件氅。 萧元政:“随军是枯燥,沈卿觉得劳累? ” “臣待在营中,一用不着我上阵杀敌,二来我也不会指挥作战,可一点也不劳累。”沈清和觉得被折煞,他一个大闲人,哪里有受累的时候。 萧元政笑了笑:“那是有烦心事了。” “我的陛下,您在前方浴血奋战,臣哪里还能呲着大牙乐。”沈清和叹气,“纸上谈兵,不就是一胜一败,一赢一输,好说得很。从前只觉得氏族是秋后草虫,毕竟门阀士族,按照一贯的历史进程来说都是要衰亡的……可这两日我见到被抬进来的伤员,就一点不觉轻巧了。” “要是我能力再强点,是不是就能兵不血刃?” 这样的想法他也只能私下一说,世道积危已深,要做到又何其艰难。听过就算,他也不觉得昭桓帝会放心上。 青年将自己被吹散在空中的一缕头发抓住,军中条件不比其他,又不是要交际的场合,他一只冠一支簪都没带,只用一条束带将头发绑好。手艺不佳,偶尔松垮了还得重新收拾。 萧元政看他挽得不伦不类,伸手将束带抽出,发丝尽数散下。 沈清和身体一僵,头发都被人抓在手里了,他也只能站好。 “沈卿志愿宏伟,会有实现的一日。” 沈清和笑说:“我听着,怎么这么像哄人。” 头发被尽数收拢好,肩侧搭上了一只手。 “没有哄人。”这一整天都在发布军令,处置乱臣,萧元政的声音总是要不容情的沉冷,就是战后犒军行酒,片刻休憩时都是八风不动的威重。威厉的主帅,才能定住军心。 在这罕有的二人独处,他才又是水一样的平和。 沈清和伸手扯了往下滑的外氅,肩上的那只手也因为这动作滑下。 他垂手施了一礼,“前面就到营帐,陛下也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萧元政的手落在半空,他坦然地收回。“好。” 他转了身。 沈清和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束得一丝不苟的发。 呵。 而后走出几步的萧元政才听见身后缥缈的声音。 “清和等着陛下凯旋。” 萧元政轻抬了下唇角,又道了声: “好。” 第87章 87 慈不掌兵 短短三日, 已夺下两州,龙骧营不愧为‘墨甲铁师’之称,所过之处犹如暗潮, 拥兵的世家,官府的兵卫, 都不是一合之敌。等到第四日,沈清和随军移师去最后一处。 沿着溸水往下走, 就踏上了徽州的土地。 他遥遥望向天边缓缓升起的旭日,眼眸也被点上光彩。 旁边保护他的龙骧卫看他并不松快, 以为是担心会遇上危险。“先行军已经将路给清扫一遍了, 大人放心, 一路平安。” “多谢小哥。”沈清和知他好意。 可凡事就是不巧, 路过一处密林时, 林中一声高昂的应和, 即刻有一队人窜出 。没容他反应, 身边护卫很快将他团团围住, 一时间都是铮铮的拔刀声。 沈清和被围着,看不太清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几声刀剑相接过后,只余下哎呦哎呦的痛呼求饶。 求饶的当然不可能是龙骧卫, 护住他的人慢慢散开, 显露出身后情形,不知多少武器被打落在地——细细看去, 那甚至都算不上武器, 砍柴的樵刀,卷了刃的斧头,难得才见到几把正经的武器, 有些在交战时被砍作了两截。 要不是看人身上都穿着浅薄的官制轻甲,都要以为是落草的匪寇。 就算这里的只是后备军,那也是龙骧营的人,这队‘伏兵’完全不是一合之敌。 这么多人,全俘了也不太可能,几位小将商量着怎么处置,沈清和出声:“可否让我问几句话?” 小将们相互看看,沈大人受陛下器重,又是俊美的好相貌,还为他们提供了不少精巧的军备,这点小事当然没有回绝的道理。 “离得远些,小心他们暴起伤人。” 沈清和点头表示记下,兵士见他过来,礼貌地为他腾了空地。 “你们是哪个官府出来的?” 被问到的人惶惶不安,抬头看了一眼,被面前人的好容貌给煞到,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哪里是能暴起伤人的样子。 他身边一个胆大的汉子开口,“你知道我们是官府的,快…快把我们给放了!不然看官老爷怎么教训你们!” 沈清和错愕,旁边龙骧卫没忍住怒喝:“官老爷?你的官老爷现在自身难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汉子头低了低,这样衣着相貌的人,这样的精锐的兵卒,他也知道自己是惹到不能惹的人,本就是强撑的勇气,顷刻就散了大半。 “你知道,你们袭击的是谁吗?”沈清和面容严肃,“龙骧营,当今天子的亲兵。你们竟敢袭击天子的军队,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听清他话的人瞬间犹如五雷轰顶! 皇帝!他们竟然打了皇帝老爷的兵!世上的人都知道,皇帝是真龙天子,是天人,整个天下都归他管,他们和天人对着干,全家、全村都要遭殃! 汉子嗫嚅了一下嘴唇,还是不恭敬的话,但到底声音弱了许多:“你…难道你说是就是,皇帝在哪里,我…我可没见到!” 青年指尖向上,指了指耸立的旌旗,玄色旗面上,龙图腾在半空飞舞。 “是龙,是龙啊!” 已经有人在磕头了,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得这么快,但有了天人的说法,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他们打不过天人的兵,这是该合情理的。所有人听到‘皇帝’两个字,似都从浑噩的状态里注入一丝魂魄,跪地祈求,期望这天下最大的大老爷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为首顶嘴的汉子汗如浆出、 沈清和的神色越发严肃,“你们连打的是谁都不知道,就替别人卖了命?” 他闻言,双腿一抖,声泪俱下,“官老爷在每个村子都征兵,所有就十三四岁的娃娃都不放过,若不听他们的,房子被推倒,全家都要被抓走啊!” 哭求声混杂成一片。 沈清和低垂着眉眼,“小哥,要如何处置他们?” 龙骧卫沉默,将问题抛回给他:“大人您说呢?” 沈清和看向这群狼狈的民兵,“陛下御驾亲征,要讨伐的都是乱臣贼子,你们将消息传回去,还有被强逼着征兵的都叫他们快散了,不用管那什么官老爷,看明日他们还能不能在这位置上安生坐着。” “至于你们,本来是重罪,将这一切做好,算是将功折罪了!”他软硬兼施地安排,在龙骧卫讶异的目光中,叫他们将人兵甲除去,再把人放了。 汉子愣住了,他们出生在此,第一次有人说要为他们出头讨公道,他抬头看看,似要记下眼前人的样貌,沈清和挥挥手,叫他快走。 汉子向他重重一叩首,招呼还有余力的,将站不起来的人都扶起。 “战乱时,这样的民兵有多少?”沈清和问身边人。 龙骧卫虽然不齿,却也见怪不怪,报了个堪称惊人的数字:“至少……有九成。” 青年周身气压瞬间低下,但不论要说什么做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 当下之急,是要和主军汇合。 …… 青年的不快已经明显到叫身边的两位护卫发觉,龙骧营上下人马全部拔营,独独他们这支被留下保护一位柔弱的公子,有的人愿意听从一切皇命,但难免有人心有异样。 “行军总是这样,伏击掩袭的事少不了,沈大人若害怕,我们可以给您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护卫话刚出口,立刻被长官打断,“你说什么呢,把嘴闭上!” 沈清和没心思解读他们心中的算盘,徽州上下已是风声鹤唳,所过之处也有民宅,门窗紧闭,却不见一个人影。消息灵通的都逃了,不灵通的如今也该知道是出了大事,藏好躲好一步不敢出来。 走过荒郊,走过村舍,在恍惚快要到世界的终点时,他终于到了溸水的尾流。 他此前想过将要面临什么场面,现实却远比他想的惨烈百倍。 红水赤波,残肢遍地,他眼前一花,顿感山川破碎,日月倒悬。 青年后退半步,猛地弯腰大声呕吐起来。 身边护卫见他脸色不对,立刻伸手去搀他,看着他在岸边干呕。沈清和睁眼又是那血红的水,水下还有沉浮的不明物体,他再也忍不住,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等到什么也吐不出了,还上气不接下气的呕。 “宿主!你没事吧!”系统也被震荡的情绪给吓坏了。 沈清和单手撑着草地,止不住地喘脑中似有蜂鸣。 战场吗。 ……这也太真实了。 身边落下一片玄色衣角,沈清和喘了两声,缓缓抬头去看,萧元政一手环住他的肩膀,看着他吐到发红流泪的双眼,心口颤了颤。 “还没打扫,先送你去休息。” 沈清和一看到他,就抓紧了他的袖子,翻涌的话倾泻而出:“不,这不对。” “氏族门第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到头来连一根毫毛都没伤到!平民百姓被拉来替死,打得是谁都不知道,死都死得不明白,输是输,赢是输,这场仗根本毫无意义!” 这不是游戏,也不是他穿越生涯里一段带有血腥的磨砺。 这些人,为谁而战,因何而战,一概不知,就这样送了性命,他觉得实在不是滋味! 难道真如越霁所说,他心有杂念,哪边都不想放手,所以才总落得两难两伤的下场。 可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大爷的,我怎么放手。 谁能放手啊! 青年的双眼也慢慢浸上血红,萧元政去摸他的手,果然是一片冰凉。 他将自己的披风脱下,将人严实裹紧。看他陷入挣扎的双眼渐渐平稳,才说道:“若要疗毒,便要刮骨,若有顽疾,便要根除,没有歧路徘徊的道理。清和,慈不掌兵。” “你信我。”感受到拥住的身躯开始细微发颤,萧元政重复一遍,“清和,相信我。” 二人之中,是交叠作响的有力心跳。 萧元政双手搭在他的肩背,“我曾翻阅过宝华寺的藏经阁,其中有写道:上天派佛子降临,普度众生,去往极乐。” 沈清和眼珠动了动,冷冷道:“哪里有什么佛子,宝华寺都是一群骗子。” “我不知道佛子能不能将人引渡。”萧元政的声音很稳,稳到能够撑起这片天地,叫沈清和再次窥见他言行之后,一个皇帝的形貌。“但我知道,在战局中,哀怜顾恤,都是无用。”他一句一顿。 沈清和沉默了。 萧元政自己竟也开始有些懊恼,清和从未见过战场酷烈,心中惊悸实在难免,是自己思虑不周,就这么贸然闯进来,不知回去要做多久噩梦。 “先回去吧。”萧元政顿了顿,看向身后,将领还在等他的命令,“我送你回去。” 沈清和抬起眼,将套在自己身上的披风解开,拨开萧元政的手,"我没那么脆弱。"他脸色还是没那么好看,“留在这里就好。” 他伸手,把挨得过近的身体往外推了推,现在不是说话的场合。 “这么多人等着,快去做正事吧。” 萧元政向后退一步,又触及那惨烈景象,像被扎到,又移开了目光。 前面几州都以君主的名义镇压,敢与之对抗的一律打作叛军。看到空中飘荡的龙纹旌旗,兵刃还未相接气焰就低了三分。 氏族能打的私兵倾巢而出,本地只剩下失去蚌壳的软肉。正所谓时也命也,诸位家主也不曾想到,这时候大雍的君主会找上门。到后来,直接是郡望的家主找到扎营处认罪,说是被奸人蒙骗,一把年纪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昭桓帝只作痛心,受了几家割肉送的重礼资源,口头略微惩戒一番便罢,家主们走时口中感激陛下的如天之仁,面上是无比的君臣相谐。 萧元政有自己的计算,并非是一心要世家湮灭,过犹不及,这对时局没好处。只等浇灭了气焰,待秋后再慢慢算账。 龙骧营便也枪出如龙,一路赢得没什么悬念,结果却最为惨烈。龙骧卫纳了闷,这些人实在是不要命,不知被灌过什么迷魂汤,送死还是一个劲往前冲。军令如山,他们又不可能退,到后面也只能动了真格,才叫场面血腥一片。 将一具具尸骨运上车抬走收殓时,所有人的脸色都能滴出水来。 “云中郡魏家,好大的威风啊,要反了天去。”龙骧营统领低声啐了一口。 徽州最大有名的郡望,被溸水环绕,是当世如雷贯耳的五姓之一。当初他们龙骧营差点将他们魏家门槛给踏裂,想必魏家老贼觉得此次十死无生,要同他们玉石俱焚了。 只有沈清和知道,他与魏家的仇怨可不止这些 夺子之痛,权柄旁落,魏家的家主应该痛得厉害。 破了这关,接下来要去的,就是他们的官邸。 沈清和闻言抬眼,眸底沉沉。 军容整肃,向最后的地点挺进。他们想过会再遇上民兵,无谓的牺牲只增不减,但这又是他们无力挽回的。 清北书院的存在,就是希望能改变这样的局面。可是时间实在太短,他只能束手看着无数人被控制着撞这堵墙,无力挽回。 云中郡地势平缓,但有丘陵相接,他们在三山交汇之处停下。 ——没有只知一股脑向前冲锋的民兵,只有一群瘦小的妇孺,手中拿着并不匹配的刀剑,挡在关口。 似是知道自己已经走上绝路,无法回头,再沉默温驯的人也在这一刻激出了血性,凛凛大军在前,一步不挪。 “无耻之尤!!” 有士兵没忍住,开始放声唾骂! “魏家这里是没人了吗,竟然派女人和小孩顶着?!” □□马匹感受到人群愤怒,焦躁地踏蹄,被主人狠狠一勒缰绳,原地踱起了步。 “大雍天子在此!尔等速速退散,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面前妇孺不为所动,倒是几个黄毛小儿被吓得哇哇大哭。 他们从生到死几代都在云中郡,所谓天高皇帝远,只知有魏,不识人主! 真要从这里过去,届时尘埃落定,陛下身上被诟病的脏事又要多一桩。 难道改道? 这里是狭道,改道就得要多绕一座山,到地方早就人去楼空! 闯,还是不闯。 这成了横亘在眼前的难题。 督军转身要请示主帅,沈清和就在萧元政身边,抬手叫住他。督军见他有话,附耳过去。再抬头时讶异地眨了眨眼,还是按照吩咐去做。 知道青年状态不好,萧元政一直关注着,也将他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 沈清和扯着嘴笑了一下,给他回了个口型,说的是“我来解决”。 道前裙布荆钗的女人依旧围得像堵墙,身体早就僵得厉害,仍是杵着一步不肯挪。 田地被征,丈夫儿子被征,现在终于轮到她们自己。 心中仍有一丝希冀,要是依照命令,把这些兵头拦在外边,血亲是否就能留一条生路呢? 谁都明白这是在赌命,可有人的命太贱,就是全押上桌,还是轻飘飘的,什么也挡不住。 头顶轰然有炸响,澎湃的声浪从天到地。 青天白日,哪里来的一道猛雷? 茫然抬头,只有青茫茫的天。 森然军队群中,只用带束发的青年驱马走出。 “拦了天子去路,现在漫天神佛发怒,叫你们速速让开!” 话音刚落,又是应景的一声响,震得耳朵都发疼。 这招他对付白莲观时也用过,因为各种历史因素,大雍人人笃信,特别是有些积贫三代的人户,更是虔诚到令人咂舌,切盼这辈子把苦吃完,下辈子才有机会享福。 神明无形盘踞在这个时代上空,而牵线的另一头飘飘摇摇,在一群凡胎手里捻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便也叫他这套装神弄鬼的伎俩百试百灵。 “要不然,下一道雷就要殛在你们身上!若再为奸佞所用,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入不了轮回,投不了好胎!” 堪称恶毒的诅咒。但显然,很有用。原本闭目塞听的人总算有了反应,本就紧绷的那根神经,啪一声就断了。妪妇携幼子,膝盖一软尽数跪倒在地。 然后是极凄厉的恸哭。 李大壮躲在丛中,将燧石丢在一边,脚下是只几个冒着烟的黑色玩意儿。 他亲手送上天的是改良版烟花筒,这东西专门为打信号用,就是要方圆几里都听到动静的爆烈。这么看确实大获成功,照工头的说法,是可以写文章上刊的。 哭声也传进他耳里,自己只能长吁短叹。 小沈大人会给她们也带来好日子的,现在哭完了,以后就不会哭了。 口子开了,后面的事就好办的多。 一纵龙骧卫成了道移动的墙,将人群相隔,后面的人马才有通过的余地。 沈清和偏过头。 轰响也易惊马,他站得最前,马早就躁动不安,一直勉力控制着,现在一放松,它就得了空子掀身扬蹄。侧面一只手伸来一拉一拽,沈清和条件反射屈膝俯身,拽住了马匹鲜亮的鬃毛,又觉得不太对,胡乱摸索几下,握住一只有力的手。 “军马性烈,知道你不擅骑,故意要折腾你。”寻常马匹是会受惊,但这可是专门训练过的军马。萧元政只瞥一眼,就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差点摔下马,沈清和又惊又怒,“没良心的,这几日你的伙食都是姐妹兄弟里最好的!” 劣马打了个响鼻,装作无事发生。 “好家伙。”他轻拍了一下作恶的马,“人善被马欺啊!” 这么一打岔,倒是将烦躁都抛了大半,沈清和深叹,“我闻其声,不忍见其死。” 萧元政还控制着马头,两人挨得很近。 近到能将身边人的愁绪尽数收入眼底,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总归是百感交集,一切在波涛翻滚中显现,又被吞没,重归于平静的暗波。 沈清和目光向前,他就盯着青年不知何时沾上尘土的侧脸。伸手在他颊侧咫尺的位置停留片刻,手指蜷起,又收了手。 沈清和似有所感,他偏头,疑惑地从这只手,看到了手的主人。 干什么? 萧元政为他有些露骨的目光做了注解:“嗯。清和有匡济天下之心,是宰辅之相。” 第88章 88 萧家有没有正常人呢? 再后面的事几乎可以预见。 搞出这样几乎算是气急败坏的大动静, 还没有半点成效,定然知道不妙。小氏族还能祈怜苟且,他们这样根深叶茂的大家族, 早早就是那位的眼中钉了,魏宏伯心知肚明。 屁股底下的位置, 多少旁支眼红。诞儿不中用了,就都盼着他这个老东西快点死, 好名正言顺当了家主。 魏生昏迷的三日,魏宏伯就在儿子的床榻边想了三天, 直到得知他们要和昭桓帝刀剑相向, 他有了决断。 年轻时能打下这番功业, 年纪大了, 难道就成了痴呆糊涂? 不过断尾求生, 壮士断腕, 难道他舍不起吗! 兄弟亲族, 嫡支旁支, 还有公羊慈这条豺狗……就让他们斗,头破血流发现是一场空, 多好笑的笑话! 彼时平云郡主在魏家潜伏许久的内应也终于派上用场,受清北书院福惠的学生有不少原籍云中郡的。书生古往今来都是极特殊的存在, 虽手无寸铁, 但文章传报,人人都堪称是营销号。 口诛笔伐, 满城风雨下, 官府能制百人,可若是千人万人,小吏捕快, 甚至厨子都叛了变,又当如何? 水能覆舟。 魏家上下慌了神,不知这些刁民哪里来的胆子敢和他们对着干。 内忧外患,魏府中门大开。 享用权柄时人人死咬着这块肥肉不松口,等到需要有人住持担责时全然换了一番面孔,魏宏伯找不着,那就去找公羊慈。往日对这个外姓人有多瞧不上,现在就有多殷勤,万一皇帝来了,就将人推出去,他们能干净地全身而退,继续享有魏家这个头衔带来的尊荣。 公羊慈哪里不知道这些人的肚肠,叫魏家人好过,比要他死还难受,更何况是要趴在自己身上吸血。从前万般辛苦算计付诸东流,难道还没有东山再起的一日?纵然心头滴血,也只能调转船头,跌回尘泥里。 两手空空地走了,多没礼数啊,得给留点惊喜。 于是龙骧卫抄家时,轻而易举找到了桌上散落的秘密文书,信件往来,字字珠玑,本想蒙混脱罪的魏家族人看到时候目眦欲裂,才知是大势已去。 这会儿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公羊慈,魏宏伯,全都金蝉脱壳,留他们做了弃子! 一朝清算,徽州矗立百年的高阁一夕间轰然倒塌,消息如同离弦之箭,惊动十三州所有有名姓的世家。 越霁叹了口气,“陛下是嫌弃我们这些为他遮挡过风雨的臣子了。” 禄王在首座,他握着一块白帕,将掌心的汗擦了又擦。 在场会晤的要么是一族之长,要么是族中得头脸的人物,脸色都沉如锅底。 天下众生都是君王的子民,君与臣,至亲至疏,此消彼长。 世家从前看似横行无忌,如何不是依凭君王的庇护呢。只要皇帝还要依靠世家坐稳天下,就必须要付出些报酬,特权,宠爱,敬重……世家的权柄便是在此滋养下日益猖獗壮大。 ——即便如此,也从未有一位人君舍得放弃。 萧家的皇帝们再疯,也没想过将头顶庇佑的乌云给挥散。 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平衡会一直维持。 没想到碰上了个硬骨头。 才坐大宝没几年的年轻皇帝,不但要这么做,还要赶尽杀绝,全然不顾惜世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上疏请求收回成命的人从和政殿一路跪到珑璋台。 全都走了眼,萧元政才是萧家最疯的人! 萧家在自掘坟墓,但没有人想陪他去死啊! 高台动荡,人人自救。 这些各地盘踞,举足轻重的任务因此聚集一处。 想到那个冷面阎罗一般的侄子,禄王现在就只想跑。虽然与皇位无缘,但他也是享了一辈子清闲富贵,这些人不由分说将他从封地揪了出来。 现在好,侄子都要在他的封地七进七出,该怎么向人解释啊! “我说,都快到年关了,要不我们就在这里散了吧,大家都回去过个好年呢?”禄王赔着笑。 “禄王殿下是想打退堂鼓了?”魏宏理扣着手中暖炉,眼里血丝遍布,几天没睡好觉,“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谁都走脱不得!” 他代表魏家集结部曲,伴随禄王去京都,昨日收到飞信,他甫一离开,家中便遭逢大难。他们与皇帝争口气,还没对上擂,魏家先成了出头鸟,最伤筋动骨。 别人还有退的机会,他是连退路都没了,唯一机会是等待功成,为魏氏昭雪,不然渡江回了云中郡,指不定脚一沾地就要被押解! “诶,这话可不中听,我们怎么就是蚂蚱了。要说着急,那还是魏兄你更急点。”逄明德掸了掸大袖上的灰尘,五姓倒台了一个,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坏事,一块肥肉,分的人少了,其他人嘴里的肉就多了,谁说他们逄氏一族不能摇身一变,跻身五姓呢? “逄明德,魏家不成了,你以为你们能好到哪儿去?”魏宏理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震得桌面哗啦啦响,“下一个就是你,你们!” “我可没这个意思。”逄明德无奈摊手,一副坐看狗急跳墙的姿态。 还没商量出个结果,自己人先内讧上。 胆大包天,又被蛀空了脑子。越霁皱眉,与这群人共事,实在上不得台面。 瓷杯中氤氲的热气轻飘飘掀起,他缓声道:“身为臣民有劝谏之责,使主内无邪辟之行,外无骞污之名。先生们也是忧心天下,担心陛下,但确也实在操之过急,竟在越某不经意时把刀都架起了,难怪陛下误会。” 禄王总算是找到个讲理的人,立即侧身贴过去,讪笑说:“越公子说得对,都是好意,可不要好心办了坏事啊!” 众人幡然清醒,他们借禄王的势,名头不就是为的清君侧?就是不成了,也是有话讲的,人人剖开胸膛一看,都是一颗赤胆忠心。 分辨清楚了,后面的对策就好说得多。 这样的关口,将越霁公子都请来,一来顺风好借力,说话也更有声量。二来,昭桓帝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大雍第一显贵的门户,总该郑重些吧? …… 一切尘埃落定,沈清和守在后方阵地,一箱箱金银细软被搜罗出贴上封条,他数了几十抬,还是绵长没有尽头。 多丰厚的家底,他看得咂舌。 萧玉姬堂而皇之出现,站在他身侧。 “你现在应该待在丹阳郡。”沈清和很认真在建议,现在外头群情激愤,外人眼里两个魏同属一家一丘之貉,别给一起吃了。 “从今往后可没有什么魏府,只有郡主府。” 萧玉姬很兴奋,从前几个趾高气昂的老家伙,现在披头散发像过街的老鼠,没亲眼见到她这辈子睡不好觉了。 “昭桓帝还真同从前一样厉害,不过也有我的功劳。你们进青州那日,我一收到信号,就派人将云中郡出走的陆路都封了,若有走水路的……现在水上是我萧玉姬的天下,敢耍到我眼皮底下,沉个江轻轻松松。”萧玉姬轻快地摆手,说着吓人的话。 “……有这么恨?”沈清和一时汗颜。 “现在看,也都是小事了。” 她今日戴的是一顶嵌了绿松石的小冠,垂下来的头发编成几条细细的辫子,被她绕在指尖把玩,“但没办法,我心眼小,睚眦必报一人,只能叫他们多担待啦。对了,还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萧玉姬突然贴过来,就趴在他耳边。 “我还逮着一人,你肯定感兴趣。” 沈清和瞥了他一眼。 “公羊慈。怎么样,是不是感兴趣?” “他在你手上?” “他倒是聪明,知道水陆都被我把持,便早早乔装混迹在村里。不过他肯定想不到,看似一个随处可见,朴实无华的小村寨,实际上是我新设立的重点实验基地,每个人不知道受过多少次保密教育。头天来了个陌生人,第二天就被逮住上报了。” “……那他确实点背。” 萧玉姬笑了,“只是他的话,还犯不上特意提起,小柔还在他身边呢,我去逮她了。” “……” 没期待他有什么回答,萧玉姬仍是兴致勃勃,“早看公羊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把小柔交出来,我就饶他一命‘……你猜怎么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沈清和狐疑垂头,看向支在他一边肩膀,正乐不可支的郡主殿下,眉眼舒展:“真的吗?我反倒觉得你更像电视……话本里面,要拆散有情人的恶毒炮灰。” 萧玉姬哽了一下,转而又笑开:“好聪明啊,这都被你发现!的确,刚刚确实没说全,他们情比金坚。”她语调十足阴阳怪气,“要不是小柔百般求我,还吐了口血,才没有这么轻易放过他,勉强打了个半死,丢出云中郡了,啧啧啧,真是有情人呢。” “真是搞不明白,现在他这个德行,小柔跟他干什么,她那是要花钱的病,难道还能有情饮水饱?” “待在我身边,还有你们清北那些稀奇东西,有高医师,指不定能给她治好呢。” 这三人…… 沈清和觉得有点怪。 勉强将搅混水的萧玉姬摘出去,公羊慈和魏琼……果然一扯上情爱,什么事都复杂起来,亲不成亲,仇不成仇。 “对了。”萧玉姬话锋一转,“你和皇帝,到哪里了?” “咳咳咳……” “你咳咳咳什么?”萧玉姬伸手,大力拍沈清和的背,捂着嘴巴惊呼一声,“不会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吧,他不是都把你召回京都了,难道还是生米啊!” 声音大的沈清和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巴!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这样是哪样,我劝你一句,别看我那堂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萧家人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这么多年,身边人遣散在外,就他一个人在京都禁宫,前朝后宫一个亲信也没有,宫里多寂寞啊,你就想吧,肯定不是心里出了毛病,就是身体出了毛病……” 她越说越不着边界,沈清和只觉得好笑。 萧家如果只有一个正常人,那只能是萧元政。 “萧家人是什么德行?”冷不丁有人问话,萧玉姬头一回,嘴巴一张,“那当然是……” 沈清和:“是什么?”萧元政的声音他自然熟悉不过,于是戏谑地追问挂在身上,手忙脚乱张口结舌的平云郡主。 “当然是温良恭俭让,当为天下人表率。”萧玉姬立即从沈清和身上下来,端端正正行了个宫廷淑女礼,“臣突然想起丹阳郡有桩急事还没处理,就先行告退。” “你们俩慢、慢、说哦。” 她冲沈清和眨眼。 沈清和:“……” 第89章 89 萧元政,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是要聊的, 正好这边战事尘埃落定的时候,确实要摊开来好好聊聊。 萧元政带着他一路穿行,沈清和就止了话头, 等找个安全僻静处也不迟,便一路松散地被领进最中心的军帐, 掀了帐帘,几位有职的副将都在, 抬头齐声叫了声“陛下”。 ……话就全囫囵咽了下去, 倒没想过是这个安全僻静法。 “就你一个人不在, 听人说你去了角亭, 我便提前转到去寻你了。”萧元政向他解释, 回到桌前, 面前平铺的舆图上有不少红色记号, 如今这记号已遮盖到‘云中郡’。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行军布策, 沈清和找了主座后边的一张胡椅坐下, 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 他于兵法上没有多少造诣, 纯粹就听个响,叫他与不叫都无关紧要, 不过既然来了,就只能听到散会了。 萧元政心中早就有了章程, 此次晤谈不过想考教龙骧卫新提上的几位青年精锐禀赋如何, 偶然侧目,就看到半边胳膊撑着脑袋, 已然睡过去不知多久的青年。 “就到这儿吧。”他伸手往下压了压, 声量放得轻缓,“明日动身,回京都。” 众人鱼贯出帐, 很快只剩下两人。 萧元政在桌前站了一会儿,军帐内陈设简单,两面游龙玄旗高挂两侧,随他出处进退的战甲立在旗下,散发泠泠寒光。 他轻抚过盔顶上红缨,伫立良久,静步走到帐中唯一一把胡椅前。 高大阴影拢了坐中人半身,青年歪头酣睡,无知无觉。 青年平日衣冠并不如士大夫那样万般注重齐整,发带依旧歪斜,鸦青的长袍只是没有光泽的普通衣物,像一片云一样附着在身上,他显少穿重色,露在外面的脖颈手臂就被托得更灼人。 连日的拔营,也没休息好,已经几日看到眼下有乌青了,似乎还瘦了些,颈间的骨头凸起一块,但他的根骨长得好,所以不难看,似飞鸟振翅时扬起的肩羽,长弓拉满时清越的弯弧。 高大君王的目光也遮蔽在阴影中,向下一一扫过,一一辨定,一一明晰。 这样不被知觉的窥视实在算不得高尚,只消片刻,他收了视线。 …… 沈清和模模糊糊睁眼,恍惚看见狰狞的游龙盘在头顶,再一错眼,发现原来是帐中那柄军旗。 怎么睡着了。 肯定是开会太催眠了,果然人不应该开会。 他花了半刻醒神。 书院逐步解封的事他已同平云郡主交代过,徽州会多不少流离百姓,云中魏家已经没了,水路权彻底归到萧玉姬手里,码头商船正好缺一批劳工,她那处可以接受安置一部分,后备军中清北郡来的医师匠人也记好了名姓,以待传书回去,全郡表彰通报。 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了,连日的疲惫才涌上,这样硌人的椅子上也能睡过去——还睡得挺香。 沈清和揉揉脖子,将四仰八叉的手脚收回来,身上披的氅衣就掉在了地上,眼疾手快一捞,上头若有似无的水沉香味散出来,再转头朝四周看看,早没有一个人了。 好嘛,将他一人丢下了。 沈清和将外衣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双手一用力提了起来,对着件死物煞有其事商量:“你要不把外衣直接送我吧,来来回回挂我身上多少回……” 嗯…… 他谨慎将那绣有山川日月的外袍揉成一团,又猛地抖开,沉水香气随风而散,更浓郁了,肖似某人就站在他面前。 桩桩件件都刺挠人。 感情的事,沈清和从前没有考虑过,真要细究,他两辈子加起来,从底层一脚一脚向上爬,没喜欢过女人,也没喜欢过男人,心中唯有对过上好日子的渴求。 现在……也算是实现了大半,或许该考虑点别的。 但在一张白纸上,第一笔都是不好落下的。 他静坐了一会儿,舔了舔干燥的唇,突然打了个响指。 “和皇帝在一起,想想就……挺刺激。” 沈清和没想过依照别人的路子依葫芦画瓢,他有自己的节奏。 于是他蹭一下站起来,直冲帐外,去找萧元政。 没有找人问,只漫无目的地找,凭他自己。 营地实在很大,用脚丈量要走小半天。 沈清和一点不急,偶尔还同几个眼熟的龙骧卫点头招呼。 缘分嘛,如果能在日落前遇到有缘人的话,他就…… “清和。”他听到了身后剧烈的脚步声,心跳轻轻快了一拍。 回头一看,是气喘吁吁,脸颊挂着晶亮汗水的遥光。 “你——你怎么来了?”沈清和错愕,“陛下不是让你在南峙山守中军吗?” 遥光跑到近前,要落雪的天,他一身热腾腾的汗,到这里跑了不只一时半刻。“西北营里这么多经验丰富的叔伯坐镇,我实在闲得慌,领了三十军棍,一个人跑出来了!”他上下打量沈清和,看他毫发无伤才松口气,“你又不懂打仗,不知道刀剑无眼的凶险,我放心不下,看看你,精神头都不太好了。” 遥光要去捏他的胳膊,沈清和知道他手劲多大,侧身躲了过去,“你受了三十棍,还日夜兼程跑到徽州?你真是要疯了,我现在就给你找个医师。” 劈头盖脸被骂了一句,遥光也没生气,甚至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没,我求了一下,只打了十五棍,剩下的回去再打。在西北军营里,都是自己人,没人对我下死手,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疼。” 沈清和没信,硬拉着他去找军医。情况果然没他说的那么轻松,堪堪露出的臀背一块都是青紫淤痕,西北军军纪严明,有罪当罚,不打马虎眼的,哪里是他口中毫发无伤的阴阳棍。 沈清和靠在建木边,听他忍不住的叫唤,又好气又好笑,“哪有你这样的,来我们这儿充伤员了是吧?要是走不动路了,没人照顾你。” 遥光知道他故意拿这事刻薄,实际完全是刀子嘴豆腐心,边叫边喊,“那我要赖你身上!我俩关系这么好,你就是背我也要背回京都!” 话落,换得懒洋洋的一句回应:“你看我管不管你。” 沈清和没再搭理他,一转头,才发现远方天际,残阳早已如虹如血。 没想到遥光冒冒失失闯进来,被绊住了脚步。 从前萧元政来挑,自己总想回避。现在他想要说清了,事情却一件压着一件。 倒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靠着的这棵树,空长个子,却受不了寒,叶片快要掉光,在地上积了一层,还有那零星一点止不住地落,飘飘悠悠晃到眼前,沈清和伸手一截,又笑开,脉络清晰,两边都是饱满的弯弧,正好凑成个心形。 他将这当做一种命运的预兆,将心形的叶片收进衣襟里。 一晃到了半夜,更声巡到第二轮,沈清和等在萧元政的主帐中,等得都快睡着了,才等到帐里进人。 当皇帝可真忙啊。他撑着胳膊坐起来,帐内只有几盏明烛,萧元政掀帐时,带进了倾泻月色,随着下落又很快遮蔽。 萧元政脚步一顿,“明日就要启程,沈卿夜半来我这里,有什么要紧事吗?”他视线一移,看到桌上叠得整齐的氅衣,又缓缓转回青年身上。 “是有些要紧的事。”沈清和困意全消,快走几步站到萧元政身前,借着微弱光线,上上下下将人看个遍。 用择偶眼光来看,萧元政真是个了不得的对象。 这视线过于胆大,几乎夹带毫不掩饰的刺探意味。但萧元政一步未动,平和地接受他的注视。 “我……” “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一齐戛然而止。 “午间时候你睡在帐中,我没有叫醒你,现在是不是睡不着了?”炭盆中偶尔爆出星火点点,萧元政将自己犹带寒气的外衣褪下,温吞的烛光将他的深邃的眉目点亮,萧家就算基因再恶劣,也有一个‘男俊女美’的好,但直视龙颜是大不敬,也很少有人去褒赞君王的容貌。 萧元政的长相,实在是不差的。嘴角又噙着那样温和的笑,几乎是鼓励他将话给说下去。 沈清和险险克制住自己,没直接交了底。 “今日平云来找你,她性格行事乖僻,说的话你不要放心上。” 她说的那都是什么话,沈清和当然不会放心上。不过这次过来还特意提及公羊慈的事,沈清和也就闲谈一般娓娓道来,有些好奇萧元政为人,对此会是什么态度。 萧元政侧身,将外衣挂上在软屏,沈清和端坐着,眼珠却随他转了一圈。 高大的君王将‘公羊慈’这个名字在舌尖转了一圈,“我记得他同你有过节,那日你说想要自己处理。你不喜欢他?” 沈清和皱了一下眉,回想片刻:“谈不上喜不喜欢的。” “嗯。”萧元政将剩下几个烛台点亮,内室总算亮堂一些,二人也能将对方看个清楚。萧元政眼睫掀起,神色认真,“旁人的事,我没有什么看法。” “旁人?”沈清和愣了一下,转而牵起唇笑,“那我的事,我们的事呢?” “萧元政,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啊?” 刚将最后一盏灯点亮的皇帝倏地沉默下来,他站在那处描着漆金的软屏前,突然投过来的一眼,似只有枪尖才能凝聚起的一点锋芒。 沈清和笑眯眯地看着他,摇曳火光为他镀上一层柔软又狡黠的光彩。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萧元政的声线沉下,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青年,似乎想判断他是真的明白,或只是青年人的做不得数的玩笑。 “当然。”沈清和站了起来,他并不如萧元政那么高,但身上自有一股无可匹敌的锐气,叫人不会看清。他直视着君王沉静的双眼,凭着一己之力肆意挑起波澜,“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和陛下的一个意思。” 静默潜伏在暖光之下,沈清和还是第一次体会,能叫萧元政陷入长久沉默的反客为主。 雍朝的同性伴侣虽然少,但绝对算不上罕见,尤其是在上层阶级,甚至一度有成为风潮的趋势,不过他们俩都不是在乎人言的。 再说地位,自己能不能与皇帝匹配,呵,毋庸置疑,我配得任何人!那萧元政呢,他是什么态度,沈清和心中有所猜测,但也要他亲口说出来才算。 等待良久,萧元政轻轻启齿,从喉间溢出一个低低的“嗯”。 “我没想到,这件事会是你先开口。”萧元政无奈笑了一下,浇灌一朵不为他而开的花,需要长久的细心与耐心。 只是,没想过会这么快。 实在叫他,惊喜。 “我本想在日落之前陈情,但是陛下太忙了,硬是让我等到二更。”青年此刻的笑容显现出些许恶劣,他拽住身前人一截袖子,叫他们的距离拉近些,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吐息。 “作为补偿,换你和我表白。” 沈清和半抬下巴,挑着最大逆不道的话来说,他承认,有些怙恩恃宠的意思,几乎已经把‘我要听点好听的’摆在脸上。 “陛下是挺令我欣赏,但想要和我谈,还得——” 浓郁的水沉香向他袭来,拽袖子的手被反制,才知道什么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个反身,换做是他后背贴靠在软屏上。萧元政用的巧劲,他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却是极其有力的桎梏。 下巴被轻轻扣住,温柔却也不容拒绝,男人附身过来,像一只猛兽锁定他的猎物。 沈清和瞳孔骤缩。 与之相悖的是—— 清浅的吻,降落在他的唇角。 第90章 90 老房子着火 ——一触即分。 沈清和眨了眨眼。 这实在算不上是个名副其实的吻, 甚至称得上吝啬,沈清和向后一仰头,微弱的烛光在两人间引渡, 他看到萧元政眼底晦涩的暗光,带有独属于萧元政的特质。 所以沈清和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甚至想要,彻底点燃它。 瞥了一眼被控制住的手腕, 他不紧不慢笑了一下,主动贴身上前, 正正当当对上他的唇, 他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行为, 只是照着记忆里偶尔闪现的片段模仿, 如愿看到高大的帝王喉结滑动。 还没等庆祝扳回的一城, 唇角刚掀起就被钻了空子, 本就相贴的唇轻易被撬了开, 他错愕地感受这火花带闪电的触感, 忍不住挣扎,身后软屏因他动作摇摇晃晃, 将要倾倒—— 一只手从他耳侧伸出,稳稳将屏风扶住。 “小心。” 沈清和的声音还带着喘, 没想到萧元政这么厉害, 他的火都上来了。 难道这就是老房子着火的厉害? 萧元政声音有点哑,“主帐有日夜不间断的巡营, 要是听到动静, 可能会闯进来。” 听起来有点刺激。 沈清和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亮,得到自由的双手向上一伸,勾住了面前人的脖子, “该要小心的人是我吗?君不君,臣不臣的场面,我怎么反倒觉得,陛下的名节才更要紧。 “你怕吗?” 沈清和笑了一声,尾音带着钩子,“我会怕?” 萧元政另一只手托在他后脑,重新加深了这个吻。 这次就很激烈了,沈清和开始招架不住,一个长吻结束,两人呼吸都有些重。 萧元政深深凝望着他。 族中长老说他早慧,命数贵不可言,必有一番造化。 但世上又有言,凡慧极,必伤。 父母早亡,胞弟早夭,少年成名,十年御极,得登大宝,孤家寡人。 昭桓帝是天下人的昭桓帝。 和政殿初见,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是他强自将人留在身边,看他兢兢,登高,济事,玉成。 再亲身教一个皇帝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后来的每一面,带他回到了十年前的西北大漠,似乎他也曾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在他思考存亡绝续之时,从前未奢求过的东西,却义无反顾为他所有。 他的瞳眸之中,汹汹着沈清和所能想象的、想象不到的所有情感。 如山之宏,如海之渊。 这样注视叫沈清和有些招架不住。 萧元政再次俯身,身体素质的差距叫沈清和知道自己是躲不开的。 真的不想再亲了啊! 他掉进一个拥抱里,这个拥抱过于有力,严丝合缝,叫他措手不及。 “幸好……” “什么?” “……幸好来了,幸好是你。” 沈清和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气氛有些太暧昧,感觉两只脚蹚进了岩浆池子里,炙热,粘稠,缠绵,叫人不得脱身。 君恩果然如雷霆雨露,不是寻常人能招架住。 因为抱得太近,澎湃的心跳,说话的震动,都为二人共同所有。 沈清和乐,“不是我,还能有谁?” 萧元政看着他的眼睛,“只有你,只能是你。” 他们在这方软屏后,做了能叫天下臣子魂飞魄散的骇事,肇事的二人神色泰然,食髓知味。 实在是荒唐够了,理智终于重新占了上风,这进展真是骑了神驹,一日千里。多日的纠结牵缠一朝拨云见日,心头竟是轻松起来。 “夜深了,我也该走了。”青年面上犹带笑意,按着萧元政肩膀直起身。 “更深夜重,就在这里歇息吧。” 沈清和讶异看他,在今日之前,萧元政的礼数可谓是面面俱到,一丝不苟,朝夕之间竟全都推翻,这…… 萧元政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他神情放松,面部有些冷硬的线条也柔和下来,“我听军里的医生说,你最近夜里总是梦魇,还找他开了安神的汤剂。在这里休息,我还能照看你。” 这军医还是清北郡调来的,怎么也是个大漏勺! 萧元政不容置喙携着沈清和到了床边,顺带拂袖灭了桌上几盏刚刚才点亮的灯烛。 都这么说了,沈清和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三五下解腰带脱外衫,领间收着的红叶随他动作飞出,在空中打着旋落下。 萧元政两指夹住叶片。 沈清和还在扯袖子,看他动作才想起,侧脸一笑,“寓意好,送给陛下了。” 萧元政敛目,把玩这片有着尖细出锋的红叶。 “一帘风月闲,相思枫叶丹,我便收下了。”他从桌上挑了本近日正在翻阅的册目,夹入书页间。 一片长成心形的叶子而已,沈清和原本也就是觉得奇特才凑个趣,见他就这么珍藏进随身的书里,反倒有些羞赧。 当了皇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片叶子就打发里,倒显得他没心没肝的,早知道送个正经点的…… 萧元政面色恬淡,一回头就见床上人已经脱得只剩下亵衣亵裤,对着床榻寝具东摸摸西看看,好奇的不得了,一时半刻怕是睡不着了。 萧元政在外侧躺下,伸手一拨帘钩,青纱帐便落下,帐中二人身形影绰,床头独留一盏明昧不定的灯烛。 他压住了青年乱动的手,于是那乱转的目光就到了他身上。 “睡吧。” 往常再多也就是住同个宿舍,沈清和还是头回与人抵足睡在同一张榻上。军中的床实在算不上多大,躺两个男人十分勉强,特别还是萧元政这样高大强健的身形,剩余的空间已经是逼仄了。 既然睡不着,沈清和就有话要说了:“陛下原本坐镇中军,忽而改道三州,禄王只是托词,是不是因为我?” 萧元政闭着眼,也陪着他聊,“嗯。” “我早猜到。”沈清和得意笑了一声,促狭地贴近,“那你——是不是早就喜欢上我了?” “嗯。” “什么时候?”沈清和彻底精神了! “很早,很早的时候。”萧元政睁眼,身边人的呼吸离他太近了。 “要是今日我不主动,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说?” “嗯。” “嘿!”沈清和撑着上半身爬起来,“你知不知道,按照设定来说,不长嘴的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说笑的。”萧元政转头,眼中浸着显而易见的柔和,“可能什么时候忍不住了,还是会告诉你的。” 沈清和单手托腮,捏起他一缕垂下的长发,随手绕在指尖打着转,“您还会有忍不住的时候啊。” 萧元政捏住他的手腕,“有的。”他躺着的姿势都很端正,可沈清和愣是品出一些胆战心惊的意思。 沈清和与他对视两秒,倏地翻身躺下,拉起被子盖过半张脸。 “睡觉睡觉!” …… “兄长,你交代的事我都办妥了。” 越隐走到正堂,单手拨开卷帘,大马金刀在金银参镂的倚椅上坐下。越霁正在练字,闻言头也不抬,他便自顾自去看桌上行云流水的书法,赞道:“兄长又精进了,这大川先生果然是当世的大家。” 越霁总觉得哪里不满意,上下端详一番,顺带开口:“问出什么了?” “牙口倒是锋利的很,费了些功夫,还不是被我撬了开。”他将一截染血的皮鞭丢在桌上,“本来只死了两个,还有一个剩下了半口气,什么也不肯说了,瞧着撑不过今晚。” 越霁笔势一顿,“叫大夫了吗?” “没。死了就死了,犯不上这功夫。”他将几张墨迹未干的手书拿了出来,“这清北书院,倒是比我们想的不简单。” 越霁搁了墨笔,一张一张翻阅,眉头越皱越紧。 “不过兄长也不必忧心,一些奇技淫巧罢了。小门户出身的,就是那萧玉姬也掺和了又怎样,哪里比得上我越家十几代绵延,数百年底蕴,要弄死,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越霁将文书覆在桌上,他见过那威力十足,比最刚猛的箭矢还要强劲的武器,对越隐说的奇技淫巧暂且不评,揉了揉眉心,“不过存世几年的小书院,竟能叫门下子弟死心塌地,甘愿去死……上清书院能做到吗?” 越隐噎了一下。 天下多故,隐或仕,投家族还是事王侯,人各有志,一条心都不容易,又不是养死侍。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他重新蘸了墨,逆锋起笔,字字收锋迅疾,波磔如同刀劈,这次倒是勉强满意。 他抬头,话音里有忌惮之意。 “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我见兄长就是太过多思多虑,族医都说了,要多多宽心解忧。”越隐还从未见过有人叫他无所不能的哥哥变色,对这沈清和厌恶更上三分,却也不觉得这家伙能翻出多大浪花。 从袖中掏出瓷瓶,倒了粒丹丸出来,举到越霁面前,看他服下才罢。“那日在麓山兄长就不该拦,我一箭穿了他,哪里还会有这许多事。” 越隐眉目间缭绕有戾气,“不过现在也不晚,凭他一人敢挟君恩,向所有世家叫板?兄长就等着看吧。” “即使我们不出手,也有人耐不住了。沈清和,他死期将至。” 90-93 第91章 91 天子之侧 “冯兄!” 潇潇雨声在畔, 躲在二石夹角下的竹笠客僵了一下,回过头去。 “真是你啊。” 一身锦衣的富公子踩在马车上,潇洒摇扇, 冲他抬抬下巴。 “杜光宗?”冯林惊,“你怎么在这儿!” 能在这里见到昔日同学, 虽然是关系不大好的同窗,在这累日奔波中也算是一点慰藉。 书院里待了这么久, 又在世俗里滚过一圈,杜光宗也不复初出茅庐时的趾高气昂。跳了车, 亲亲热热地搭上了冯林的肩膀, 蹭他的篝火。 “别提了。我本来在荆地实践呢, 做生意嘛, 那不说风生水起, 也是小有成果, 书院突然一封天字一号紧急的飞信, 叫我赶紧回去, 我这不走道嘛,谁晓得半道来这么大雨……” 乍见这位昔日同窗灰头土脸的, “你——这是怎么了?” “书院也给我传信了。” “对了,信里说了, 若身边带有书院典籍, 要尽数烧毁。”杜光宗指地上半摊着烘干的书,“你这是……?” 冯林半张脸在火光中跳动, 他用树枝拨弄火堆, 自己个鞋袜湿透,却无心脱下一并烤干,杜光宗竟也明白他的未言之意。 一字一言, 都是千金之重啊, “我帮扶的村子,被屠灭了。” 杜光宗张大了嘴。 “只有我逃出。”冯林抬头,眼里有纵横血色,“他们来头很大,村里一百二十一人,都死了。我能安然到这里,没有一人把我供出。” “……啊?光天化日,”杜光宗压低了声音,“谁这么大胆!” 一时沉默。 “搜罗清北的学生。”冯林没答,已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端倪,“有人在针对院师。” 书院假托了其他名目,办在丹阳郡魏氏下,但所有学子心中的‘院师’只有一人。 四目相对间,冯林将摊开的书小心包好,站了起来。 “你等雨停吧,我先赶回书院。” “哎哎——”杜光宗去拽他手臂,人走的决绝,他只拽住了一截袖子,好歹是截停了。 “若真如你所说,传信说要烧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的保护咱们!你这样回去,被发现了就得白白断送性命,老师们一片苦心岂不白费!” 冯林垂眸思索片刻,将包袱郑重交到杜光宗手里,“你带着这个东西藏好。”转身又要走。 杜光宗没见过这么死脑筋的,但也不能见人白白送死不是。 “若还看我们同学一场,就不要拦我。”青年单手将斗笠扣在脑子上,声音夹着今夜阴冷的风雨,“院师传道,王侯将相……就是那京都城的皇帝,都不及他的重要。若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替死,死我一个,乃至成千上万人陪命,也值。” 杜光宗一时间被震慑,竟也没顾及他的大逆不道。他怔怔看着身前人的双眼,终究是没再拦。 —— 沾了泥点的一双双长靴踩断地上枯枝时,发出‘咯吱’脆响。 兵贵神速,龙骧卫来去如风,即刻便能拔营出走。 此番沈清和赫然在列,也决定与萧元政一起返回京都。解决一桩大事,他心中轻松不少,从前若只是小试牛刀,那这次干戈绝对够敲山震虎,天下世家垂眸静待徽州一役的归结,这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狐狸,不知现在的结果满意否? 都好说,就一个越家。 沈清和脑中掠过一个身影,心又缓缓沉下。其他人不知道,但这家伙,怕是没那么容易偃旗息鼓。没解决这个盘踞百年的第一门阀,就算不上到事了拂衣的时候。 萧元政覆住他手背,沈清和眼中神光一凝,就见一只形制简单的香缨进了手心。 沈清和单指挑着荷包,翻来覆去看看。 “宫中御医配好的,倍日并行,可以缓解乏累。” 沈清和将这小东西凑到鼻尖嗅了嗅,药香清宜,确实心旷神怡。 “好贴心,那我谢谢陛下了。” 萧元政看他手腕一翻,别在了腰间,视线不动声色在那处转过一圈。 沈清和:“怎么?” 男人伸出手,探向他腰间,沈清和那处禁不得痒,条件反射向后躲。萧元政落了空,眼珠也没向上抬一下,“歪了。”两指拨弄,三两下将囫囵作一团的挂绳拆开,沈清和没怎么看清,那香包就在他腰上端正了。 沈清和这时才想起他们二人间已然揭开最后一层纱,生出些后知后觉的感觉,不算羞赧,但的确抹不太开。 萧元政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没说什么。 才二十的年纪。 太轻了。 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段脉脉水下的情感,能否或者说该不该存续。但一见沈清和,他自己也知道答案了。一切阻隔,一切顾虑,不待他好好自矜自持,思量君臣人伦,都只作飞灰散去。 “沈清和!” 沈清和回过头,平云郡主衣袂翩飞跑来,高容与她同来,脸色不好看。二人看他与谁站在一起时陡然顿住脚步,行了个礼数。 “怎么了?” “有点事……” 萧玉姬吞吞吐吐,见她看着皇帝的目光闪动,沈清和抱臂往萧元政的方向倚了倚,“自己人,你说吧。” “你的学生……书院一些尚且在外的学生,可能有不测。” “什么?” 沈清和姿态一下不再闲散,他声音迅速沉下。平日时时带笑的人,一下脸色变得这么难看,也是心下有虚,一向无法无天惯了的萧玉姬也收敛起来。 已经准备好动身的沈清和瞬间消了念头,“我不是早一月就说过,书院该关的关,学生该藏的藏,这段时间都要低调行事!” 有力的手掌在他身后稳住,沈清和抬头对上萧元政沉静的双眼,意识到自己太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怎么回事,说清楚!” 高容定了定神,“老师,马上就是隆冬,每年入冬都会死一大批人,尸体能铺满一整条溸水。能捎话的都捎了……他们都是自愿留下的。” 隆冬时候,遮挡风雪的坚固房屋,热腾腾的暖炕,看诊治病的游医,传火人只要多存在一时一刻,便有无数性命得以喘息。 很多人是自愿留下的,即便知晓危险迫在眉睫。 只要散在外边就会留下踪迹,无人扫尾,被追查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萧玉姬吐了口气,她出身显贵,虽说中间经历不善,吃到恩怨爱恨的苦,算富贵的苦,不缺衣,不少食,从不至于忍饥挨饿。至于开办书院,授学天下,她是没有这样的好心的。 萧玉姬扯了扯唇角,这样的人,在从前叫做圣人。含着轻嘲说:“唉,连你的学生,也学得一副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你现在和那些人碰上,即便有——”她目光在昭桓帝身上飞快转了一圈,“有我一个,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既然都叫我一声老师,有出事的,我会为他们讨回公道。”沈清和后退一步,扶着车辕,背后的托持叫他从震动中缓过,露出一颗尖尖的犬齿。 “郡主,不和我一起干这桩大事,你将来会很后悔的。” 他语气无比笃定,萧玉姬看了他一会儿。好吧,她承认,现在是有点佩服这人的。若所有事都要思量权衡,那活着太无趣,成也好败也好,萧玉姬没多想就押了宝。 “算了,当我上辈子欠你。” “当不起。” 高容眉见间有些忧心,错眼间,他看到老师身后的男人,他垂着头,手心一直搭在青年的背上,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犹疑过。 男人的存在感很强,他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这样的气度,他猜测是某位显贵,但看平云郡主的态度,或许还有其他令他望而却步的答案。 高容佯装镇定收回目光。 “很般配啊,是不是?”平云端详着远行的车马,没来由冒了一句。 高容喉头有些涩,“什么?” “嘘,沈清和的聪明学生,可要好好保守秘密。”萧玉姬笑了一声,“说不准天地造化,还有你我一分功。” —— “就是这东西,我们从关内走到这里,偶有几个小城在传。我寻思这东西有意思,带来给你们都看看。”越隐大马金刀坐在禄王下座第一席,扬手示意仆从将一沓纸样的东西呈给所有人看。 这纸倒是奇特,宽大一张折成两折,并不如他们平日用的书纸名贵细腻,摸上还有些糙。 毕竟是隐公子带来的,在场的世家主事人都很给面子摊开瞧。 禄王这两日不知是突然改了地方不服水土,还是因为一路心惊胆战,饭都吃得少了。本来以为又是在谋划什么攻讦的破事,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目光蓦地在捎带放他手边的折页上凝住—— 顶上书《雍朝清北新报》六个苍劲的大字,下面的小字规整许多,行行列类,左侧白话写的什么什么农技,他不感兴趣,右边基础算数,嗯看得眼花,最下头的《寒门状元打脸记》倒是抓了他的眼球。 ——‘我重生了,回到被诬陷科举舞弊的暴雨夜。前世,我被权贵换了考卷,求告无门,乱棍打死在贡院外……’ 萧天心一会儿眉心紧锁,一面抚掌含笑,看的不亦乐乎,尾巴上‘未完待续’几个字意犹未尽地泼了盆凉水。重新端起王室宗亲的架子,禄王含笑问越隐:“这是哪里得来的,竟有这样有趣的……” 越隐似乎早在等着这一问,咬着后槽牙打断:“弄出这东西的,是陛下身边新提拔的中书舍人,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家伙。” “想不到,陛下身边还有这样的能人……?” 萧天心是清闲富贵的宗室,少不得精于玩乐,可惜是他皇帝侄儿的人,不然他也想召作门客解闷啊! 越隐瞥他一眼,似乎还嗤了一声,似乎对他说的话嗤之以鼻。萧天心摸摸鼻子,也觉察气氛不对,难道这人还有什么其他特别之处? 其他家主可没他这么‘天真’,越家亲点的人,这个节骨眼,他们自当用百般玲珑心思琢磨,魏宏理听这名字,越发觉得耳熟了。 沈清和,沈清和。 这不是将魏生打得半死,魏宏伯恨不得啖尽血肉的人嘛! 他视线移向坐在左侧首席的越隐,和对方轻飘飘对视了一下。越霁今日没出席,但事发之时,他可是亲自来了云中郡,他们的魏家府邸。 穿针引线,魏宏理顷刻便掐住了线头,面色变了几变,将那‘新报’往案上狠狠一拍,“竟是那个狂徒!” 所有人都被他吸引去目光,听他一番分说道来,各自义愤填膺,就连几日前还同他呛声的逄明德也为他说话。 “散布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还做出这样狂悖的事!” “听说他从前在京都时名声就不好,行事令人不齿,父母亲族,恩师故友都与他断了交情。” “现在一跃到了中书舍人的位置,不知道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这样的奸佞在陛下身边,实在是令我等忧心啊!” 一言一语间,就已经替人断好了罪,似乎他们仰赖的天子受了多大的蒙蔽,萧天心坐在主位,听了也觉得十分汗颜。他将手里被指名的‘罪证’看出一个洞,也没觉得有什么的。 至于吗这。 下刻这火就烧到了他自己身上,魏宏理红着眼珠,盯着他看,“这次鼓动陛下起兵动我魏家,分明是这沈清和心怀怨愤,此人不除,定要动摇我雍朝江山!禄王殿下您说是不是?” 禄王本人张口结舌,半天也没说出个是与不是。至现在他的想法是最不重要的,来回几个交睫间,所有人心中都定了。 他们要与皇帝调和,皇帝不会错,势必有一个人替罪伏诛。 显而易见,有个好人选。 “可龙骧营都出动了……”禄王讷讷开口,就连他也知道龙骧卫的重要,凡非大事,必不出营的。 因为心情好了,甚至有人窃窃地笑出声。 做出这样震惊朝野的大事,难道真为了个宠臣?天大的笑话!不过是皇帝羽翼丰满,忌惮他们门第权势过重,使唤不动,想要震慑敲打一番罢了。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清楚,门阀这两个字,是什么样的分量。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他们可远不曾到那步田地,原本借口清君侧,想不到真落到实处。 都退了一步,还亲手递上台阶,别说一个中书舍人…… 他们含着笑意,斜眼看了战战兢兢的萧天心一眼。 就是牺牲一个宗室亲王,也是很不要紧的。 第92章 92 ‘众生平等’ 大雍深冬最富庶之处, 北面凌空的不再有向南的群鸟,遗留在此的只有无尽肃杀的风。 另有设富贵暖阁,层层帷幔, 暖如朝春。 “你找我,就想说这个?” 越霁声音平淡, 透过芽绿的纱幔看着外头拱手垂立的人,听不出喜怒。 “清北书院的学生我见过, 著的书,做的事我也见过, 虽然与堂兄作对, 但……未尝不能化为己用, 何必赶尽杀绝?”越芥双手有些颤。 越霁诧异, 从小到大, 他这个堂弟从未有过忤逆, 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一次两次对抗他。 “我以为, 上次你已经知道了教训。” “九辩中说,清玄者万殊之大宗, 他们做的都不算恶事,于我们也是有利的……” “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越隐很不快, 他抱臂站在越霁身侧, 视线从上刺到下,“没想到, 我越家竟出了个叛徒。” “那姓沈的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不成?他在世上一日, 就……” “可以。”越霁清淡的声音叫屋内两人俱是一惊,“清学自然海纳百川,我从没说过不可以。” 越芥猛地抬头, “兄长……?” “书院,学生,都是我大雍的栋梁,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自始至终,我要的。”越霁莞尔一笑,“都只是沈清和一个人的命。” …… 京都之外,另有陪都所在的东京,萧天心被携着到了此地,才暂停了一路的夜住晓行。 知道他们不再准备抵京师时,他狠狠松了口气。 尚不是要诛九族的罪过,说不定侄儿还能留他叔叔这条小命。 他心惊胆战地等了两日,到第三日时,龙骧卫的旌旗挺进东京,才觉得悬在颈项的刀终于显了形。坐进陪都的祥泰殿,遥望着主座多年不见的昭桓帝,他还是不知道这把刀落,还是不落? “陛……陛下……”他哆嗦着唇,比之萧家这么多位皇帝,昭桓帝不曾屠城人祭,称得一句仁厚,但绝不是位好说话的帝王。 连日的兵戈洗礼,叫昭桓帝与旧日的影子重合。萧天心抬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若不是被身后人顶上来,他这辈子也不想面对的。 “禄王。” 昭桓帝叫了他的封号,身侧跪坐的青年也随之看过来,挑着眉毛看他。 ——那个地方本来是没有设位置的,现在却摆了张小案,可此刻的他根本分不出心神想这许多。 “扑通”一声,萧天心结结实实跪在了青砖上。 “臣……臣罪…罪该万死……”俨然话都说不清楚,抬起一双泪眼,万般说不出的可怜委屈,就差把‘我被迫的’几个字写在脸上! 三日前,禄王上疏御前,在陪都东京共议。 三日后的今天,席面都还未开始,主角之一就已经溃不成军。 所有氏族长老脸色都不好,胆小如鼠,赔钱亲王,实在坏事! ……不过也无妨,禄王不过是将皇帝从京都引出的筹码,既然皇帝已经入座东京,那就已然达成目的。 魏宏理率先开口打破闹剧:“陛下举兵攻入云中郡,我魏家血流成河,究竟是何意!” “哼。”王座之侧,有人率先嗤笑出声。俊俏的青年单手支着下巴,这架势,不必其他人构陷,已经十足像个佞臣。 “你不好好待在本家,犯到东京来,难道拿不得?” 魏宏理被一个小子触犯,勃然大怒,瞬间翻了脸,“你就是沈清和?” “怎样?” “这里是陪都,哪里有你一个中书舍人说话的份!”他整张脸气得扭曲,没人接他的腔,魏宏理早就明白与之为伍的尽是一群豺狼,但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 “陛下天威浩荡,此等小人佞幸万不可留在身边,老夫自知忠言逆耳,但为了我雍朝江山社稷,必得将他缉拿下狱,等候发落!”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盯着主座上的人,等待他的反应。 祥泰殿的并没有和政殿宽阔,主位的表情稍稍一觑便尽收眼底。昭桓帝身体后靠,按着镂刻盘龙衔珠的扶手的手掌,慢慢移到了身侧,覆上了另一只手。 紧紧盯着他的魏宏理惊愕,其他氏族长老也惊愕,就连沈清和本人也暗自吃了一惊。 这是,要与他官宣啊? “你!你们!”魏宏理目眦欲裂。 沈清和尽览他的丑态,“昔日见面时候,诸位并不曾把沈某放在眼里过。想必今日过后,所有人都会牢牢记得,一辈子忘不掉了。”回到正题,沈清和是真火了,虚与委蛇那套他不爱搞,何况现在,皇帝都为他撑腰,他也要为自己的学生撑腰! 昭桓帝截了他话,他告诉魏宏理:“今天会有人下狱。”他微抬下颚,是沈清和没见过的神色,“但不会是他。” 他们俩离得最近,沈清和的视线从君王的手,移到他的侧脸,离开京都朝堂,好像有什么也随之冲破的皇帝威严的壳子出来,那双眼里有高高的兴味。 魏宏理宛如被一道雷光劈中天灵盖,他想破头,也没想到他们是这种关系!是啊,是啊,要不是床笫间的宠臣,吹了足够的枕头风,怎么能叫一个皇帝色令智昏,昏到要与整个门阀世家抗争! “要美人不要江山,呵呵呵,那就别怪老夫了!”魏宏理已经失了理智,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锵’一声响,寒光四溢。 昭桓帝贴身的十几个亲卫齐刷刷亮了刀。 “你们还坐着?龙骧卫驻扎城外,陪都的禁军都是我们的人,错过这次,可再也没有机会了!” 魏宏理已经疯了,同席的老家伙们才慢慢悠悠站起来。 一时剑拔弩张。 沈清和皱眉,早知道这些人不是来放低身段求和的。 巧了么不是。 我们也不是来谈和的。 魏宏理扯了一下唇角,陪都禁卫统领是跟随昭桓帝从西北来的,也是他费了大把功夫才收拢的暗棋,如今正是得见天日的时候。昭桓帝决计想不到,昔日出生入死的旧人,有朝一日反叛吧? “……旧人?”沈清和皱起眉。 “嗯。”萧元政顿了一下,“择主而事,改换门庭,都是常有的事。东京的日子太安逸了。”西北的心腹大多没带出来,心思不对的,放在东京陪都,未尝不是放在眼皮底下,等着一朝清算。 “好好的安逸日子不过,有的后悔的。”投奔一群蠕虫,眼光也不咋样,旧人?或许只是占了个天时地利罢了。他忽而狡黠弯了唇角,上身往侧边挨了挨,“陛下好像司空见惯?那你怕不怕,有一日我也……” 手背被猛地攥得紧了些,沈清和一下就感受到,萧元政垂眸看他,唇边是提起的笑弧,不是他当皇帝时惯常的神情。 “……我开玩笑的。” “嗯。”萧元政似真当听了个笑话,坦然向后倚的脊背动了,往扶手上靠——他们现在的距离完全到了亲密的程度,沈清和手臂上起了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他咳了一声,稍稍退开点。 魏宏理都要翻了天了,上头两人却调情似得,他气急,回头要呼喝,禁卫没进来,倒是腰佩长刀的越隐大步走来,越霁一身月白束腰的袍,在他身后半步。 “怎么这么咋唬。” 越隐眉目间压着散漫,随手做了礼。 “隐公子……” “怎么?”越隐目光从那柄细弱的匕首上划过,咧了唇,谑说:“魏宏理,你想谋朝篡位啊?” 握刀的手颤了颤,魏宏理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周围说好同仇敌忾的家伙一点反应也没有。身后都有依仗靠山,全然撕破脸皮才是下下策。 越隐随手一推,匕首当啷就在地上,他扯着魏宏理走到一边,“蠢货。”真不知道怎么在这世上活这么久的。 和越隐的敷衍不同,越霁对着上方的天子微微躬身,谁都挑不出错的周全。 禁卫从大门处鱼贯而入。 天下分久必合,朝代更迭,皇权挺立,世家门阀之权势从未有如此膨胀过,甚至一度到了成为‘天命’,能左右天命之主。 越霁启唇,他所拥有的凭依,让他能与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平等对话,“陛下,越氏对您的敬重从未减损过一分。” “但是,但是。”越霁目光向他身边青年射去,沈清和半点不避,锋利的相交间迸溅出刀光剑影。他小心再小心,谁能有这么大的神通啊,清北的学生出事,越家人脱不了干系。 “沈公子在世上一日,我们的心就一日难安。”越霁微笑,“请陛下赐死沈公子,越霁在此承诺,愿意一直跟随陛下,护佑大雍江山百年太平。” 身侧的越隐诧异回头。 在场的老家伙们互相交换了视线,当着这么多人面说,这话和效忠都没什么分别。越霁点了头,等同于整个越家都站在了皇帝背后。就为一个五品中书舍人?就是皇帝喜欢他又怎样,这样一条轻贱的命,什么时候要不得,何必在这时候,用这么重的承诺来换? 到底还是年轻。 虽然过程有些想不到,但结果还是那一个,话事人都起好头,他们也没有驳的道理。 殿上只余山呼“还请陛下赐死沈公子”。 越霁仍旧一副从容不迫,云淡风轻。他无须申述沈清和的威胁,决策已出,落子不悔,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就没在乎过别人怎么想。这几乎算不上一个很难的抉择,除了痴障的,都知道该怎么选。正如旁人所惊悸的那样,在今日之前,他都不会如此决绝,沈清和这个人,的确超过他的想象。远远超过。 想剖世家的骨血,为他的宠臣让路?哼。 他在衡器的另一端加了绝对的重量,为他想要的结果加码。 前有越霁游说,后有禁军压阵。 这样的死亡威胁,我真是有好大的能量啊。昭桓帝动了,沈清和的目光随着他起身游移。 所有人翘首等信,盼他的一锤定音,自己也好抽身离场。 皇帝几乎没有太素简的服制,他今日穿的恰好就是这样一身,叮当作响的组佩摘了,向下探只有一条纤长的穗垂到鞋面,鲜红色,摇动的。 萧元政睥睨向下,没什么要说的,越霁出现,以这样的条件交换,他觉得是看轻沈清和,也看轻了自己。世族爱体面,这没什么,在一定程度上,他会给予这份体面—— “世家的血,朕会让它安然的,流进史书里。” “哈。” 越霁定定望着二人,合上眼。 “好魄力,好魄力。” 他后退半步,睁开眼,响在殿内的声音缥缈。 “嵌套里的人,享受的权势越盛,受得束缚就越少,也越多。走出去,可能一无所有。” “既如此,只能先清理君侧,日后再好好规劝陛下。” 到了现在的地步,他是一定要沈清和的命。 禁卫举起长枪,枪尖向前。皇帝随身的亲兵都是从金甲卫中拔出的好手,纵使能以一敌二敌三,倘若来十个,二十个呢! 魏宏理哈哈大笑起来,模样与疯魔无异。 挟天子,没有更好的时候了!魏氏的存亡,就在他俯仰之间。 “杀!杀了他——” “砰——” 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撕开一室混乱、荒唐、群魔乱舞。 萧元政的手很稳,能拉动强弓的手,叫燧发枪在他手里的后坐力微乎其微。 离得最近,察觉危险瞬间退避的越隐直起身,身边僵立的身躯愣愣地向后仰倒,他清楚看到魏宏理后心口出现一枚血洞。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甚至都没来得及有血喷溅,倒地后,才汩汩汇聚成了一汪血池。 这样的血腥还是令人不适,沈清和压下了,注意到越霁的错愕,盯着他一字一句说:“上次没有好好介绍,我给东西起了个名字,猜猜呢?” “——叫做,‘众生平等’,王孙贵胄贩夫走卒,谁站在它面前,只要一下,就能去地府里见阎王,是不是很平等?” 他说了很可怕的话,短暂寂静后,殿内惊叫四起。 禄王离得可近,他可不管什么体不体面,保命最要紧,身子一屈就钻进桌子下面! 在这时自诩非凡的世家子,似乎才恍然惊觉剥去光环,和最底层役奴一样脆弱的性命,面对神鬼手段,颜面全丢在一边,抱头鼠窜抢夺着躲避的廊柱几案。 越隐瞳孔震颤,看到了皇帝手中造型奇特的武器,就是这东西让魏宏理瞬间上了西天。 他迅速回身抓住长兄的手,越霁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越隐顺着他视线向上看去,昭桓帝身后亲卫,每人手上都有一把这样的武器。 “公羊慈……竟敢骗我……” 下一刻手臂被用力扯住,越隐下颌紧绷着,当机立断要和长兄迅速离开乱成一团的祥泰殿。 沈清和拧着眉,去握萧元政手里还带余温的锻铁枪管。“谁敢走!他就是下场!” 禁军头领脸色惨白,弥漫开的硝烟味刺激着所有人,本能叫嚣着危险。皇帝高站着俯视,他被那双眼冰的双膝一软,同在西北时王爷旧威犹在,他手抖得连刀都拿不稳了,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越隐眉眼一戾,他看着那管黑洞洞的未知,额青筋剧烈跳了起来,竟飞身往高座上跑去! “子渊!!”越霁从惊怒中回过神,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握住,“不要过去!!” 近处的亲兵迅速有了反应,但不知是因为什么忌惮,没有用燧发枪,只试图去用冷兵器拦停。 越隐面目沉凝,铁爪般的双手向沈清和抓去—— “不要——” “砰!” 沈清和闭眼扣了拨片,伴随着改良版燧发枪的,是同样强大的后坐力,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虎口和小臂迅速攀上痛麻,一时竟失了知觉。 越霁瞳孔颤动,脑中恍然白了一瞬,这辈子都没有过的空白如水没过肌骨,向来智慧玲珑的心窍停摆,只剩下轰响之后的茫然。 痛感比响声先来,越隐单膝跪倒在地,勉力转动头颅,视线难以聚焦。 “……快…走……” 越霁回头,身后是大敞的殿门。 他七岁就被族长择为越氏的继承人,至今已有二十余载,第一日就知晓,越家的荣光、家主的性命高过一切,其他所有都可以暂时割舍。 沈清和伤了越隐,这都是越家发难的机会。若越隐丧命,那皇帝也保不住他啊。 他向光明处走了两步,越隐低垂着头,唇角向上扯出一个笑。 手里沉重的燧发枪被另一双手接走,沈清和手心还发着烫,木木地什么反应也没有。他不止开过一次枪了,这次见血的反应没上次这么大,但脸色也难看得很。他没想过这人会直接扑过来,也没有想直接要了谁的命。 这次到东京,他想要的结果也不过是把所有人都控制起来,有了谈判的筹码,才能保所有学生无恙。悬丝之间,他的头脑也转的很快。 为了学生,为了大局,越家人不能死在东京,死在他和皇帝的眼皮底下。 “陛下,快……”他回过头,看着萧元政端起了枪管,对准了地上的人,声音卡住。 萧元政眼神很稳,是立刻就做下决断的,见青年怔住,向他解释,“他可以活,可以死,不能半死不活留在这儿。不要怕。”他从开始就没准备姑息参与此事的任何一人。何况现在他,是很大的威胁。 “不,不不,他不能死,他……” 今时今日风水轮流转却半点动不得,他也不痛快! 越隐能忍痛,并非代表不疼。他小口吸着气,感受着胸下三寸的钝痛,像被人用烧得通红的铁棍插进肋里搅动。但他清楚,痛,没致命,暂时死不了。 耳边所有声响逐渐离他远去,他想再确认一下兄长有没有走掉,抬头对上的是漆黑的口径,那柄瞬间将他伤至垂危的凶器。 这样的距离,对着头颅,十死无生。 越隐眯了眯眼,还有力气挑衅,张嘴吐了几个脏字。 “臣管束不力,请陛下放过越隐!” 越隐所有的张狂表情都凝固在脸上。他看着孤傲的兄长兄长俯身跪匐在地,做了君臣叩拜的大礼。 越隐失血过多,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越家,多少显贵的门楣啊,特许免了跪拜的。谁见过越霁这样啊,谁能想到他这样啊。殿内静悄悄的,悚然爬上了所有人的面孔。越家都俯首了,那他们—— 所有人心中门阀凌驾一切的念想开始摇摇欲坠,剖出的现实血淋淋展现在眼前,他们遥遥分布在大雍的一十三州,没有一刻比现在感受更强烈。 昭桓帝俯视他,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 年纪相仿的两人,从开局之前就坐在了棋盘的两侧,比肩并起,分庭抗礼。到现在,似乎有了结果。 “所有一切。” 越霁闭了闭眼。 “臣愿意代为受过。” 第93章 93 定情信物 三九天, 寒山枯木,冰河凝滞,雪粒生敲窗纸, 沙沙如蚕食桑。 深窄的牢狱本就冬冷夏热,更是有渗骨寒意, 将人活冻死也是常有的。今日不同,隔间里生了火, 虽然还是冷,但轻易也冻不死人了。 狱吏揣着手, 将最后一批炭盆摆上, 悄悄问长官, “我看了, 都是上好的锦缎……关的都是谁啊?” 话音刚落便被狠敲了头, “胆大包天的, 还敢动歪心思?你这条小命, 迟早得被丢去喂狗!”东京官牢里何曾一下放进过这么多人啊, 他讳莫如深看了四周,指尖向上抬了抬, “不该问别问,把人守好了, 鸡犬升天的机会,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狱吏似懂非懂点了头,瞥见个生人进来, 刚想呵斥, 眼尖看清他们东京城的廷尉正跟在来人侧后半步,赶忙把嘴闭上,低眉垂首闪到一边。同他一起的长官白他一眼, 等人走过才叱,“死小子,迟早折你手里!” 除了生火借点暖光,没人得到其他优待,关了三日就有人熬不住了,想使点银子好过些,一点用不出去不说,狱吏个个耳聋眼瞎,不带搭理人的。 越霁跪坐在监牢里,锒铛入狱仍不失世家大族公子的仪容,除了衣衫有了皱痕,算不得狼狈,还手执册书卷看。越隐同他关在一处,胸口的伤简单包扎处理过,躺在枯草上不省人事。把伤患与他关在一处,算是敲打。 有人停留在他所待的牢房门口,好一会儿不走,越霁知道是冲自己来,清凌的目光闪烁一下,将书册盖在地上。 狱吏在指示下开了牢门,廷尉正又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哗啦啦退走。 “找我么?”越霁抬起眼皮,侧目看向来人。 沈清和从暗中走出,“你现在的样子,比我当初可好过得多。” “所以你今天所做的一切,算是报复?”越霁笑了一声,“小看你了。你赢了,高兴吗。”话是这么说,也没有落败的失落,一切都从容得很。抬起下颚,就着火光将沈清和描摹一遍,近臣,宠臣啊。 “我的学生,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嗯?” 饶是越霁也没想到,沈清和独身一人来见他,问这个。 “死了吧。”他看到对面的人下颌紧绷了一下,咬紧了牙,觉得他反应有意思,“——或许也没死。” 沈清和盯着他,“他们中有一个因你而死,你就要为他们赔命。我说到做到。” 话音刚落,本就安静的牢房更是落针可闻。听到这样的秘闻,所有人不禁屏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越霁瞳孔微微收缩,他抬头盯着站在牢狱外,一步都没进来的青年,好像很不愿意和里面的人同流合污似的,一点交际都不情愿。 “要我的命,为了几个……”他轻皱了眉毛,很不理解似的,“学生?你学生不少吧,什么都问不出来,甚至算不上你的门生。” 这么说,等同认了这事有他的手笔,沈清和脑子里一下闪过很多,脸色已经冷得吓人。 “陛下,外头有人请见。”遥光垮着脸色进来,很不爽的样子。 萧元政正负手在案上写给四处的诏令,闻言顿了笔。 这三日堪称是风起云涌,昭桓帝在东京将大小几个世家的重要角色扣下,以谋反逼宫的名头。谁敢轻举妄动?枪打出头鸟,是也是一封请罪告饶的奏疏,一封讨保宥罪的书信都没见着,就僵持着,也是被这一棋敲得心慌,又不信皇帝真会将这么多望族权贵株连。 世家在等,东京也在等,谁会是这出头鸟? 遥光咬了下唇,“是……越家的,越连横。” 越连横,越家曾经的家主,把持越家数十载,过去一言九鼎的人物。将越家交给了孙子后就退居,已经好久好久没听到他消息了。 上一代的人再怎么威风厉害,遥光也不会太熟悉。现在如此吞吞吐吐,就是因为他知道,当初陛下顺利上位,除了西北军征战之功,还因得了这位老组长的鼎力相助。 昭桓帝将笔搁下,信纸上墨迹还未干透,他直接叠起作了废。 “请越老先生进来吧。” 遥光不情不愿下去。退了就退干净点,现在出来了,真是叫人烦。 “陛下。” 越连横拄着一根朴素的木杖进来,规规矩矩的参拜,鹤发丛生,眉间有忧色,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老人。 越连横年事已高,又有皇恩,不用这样卑躬屈膝,但今日谁都清楚他缘何如此,萧元政没说什么,将他扶起来,一边明知故问:“老先生怎么千里迢迢,到东京来了。” 越连横伸手入袖,掏出一只青瓷盂来,“母树前几日才产的新茶,拢共只有几两的清兰雪涧,陛下登基那年我派人送过一些,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味道?”说到这里,两鬓斑白的老人叹了口气,“家中两个小子不争气,冒犯天家,这是要严惩的罪过。这些年我云游在外少管家事,只是一把老骨头了,心肠就要软些,总顾念家中不懂事的幼子,还请陛下抬手,让我将他们带回家中管教。” 这一番话说得漂亮,祥泰殿上差点逼宫的行径化解成玩闹一般。 “茶是好茶。只是朕不爱喝茶,先生应该送给真正惜茶的人。”萧元政像没听到他后半句话,“老先生顾念后辈,朕也有怜惜的后生。”他顿了一下,意有所指:“他在朝中没有像越老先生这样的长辈撑腰,受了委屈,也只有朕能帮着出口气,少年意气,先生想必也能体恤。” 越连横有些诧异了,他没想到自己出面递台阶邀一个人情,皇帝竟一口回绝。他立即想到这次风波,子清子渊两个下场反倒泥足深陷。和皇帝口中的‘后生’到底有没有干系,他不在意,不知道关窍时,只能慢慢探,只现在透出了这样的口风,不管是不是,他都得往这处使力。 “家中子弟偶尔提及,臣也略有耳闻,听说陛下亲近的这位小沈大人也办了个书院,有这样的青年才俊,是我大雍之幸,两个小子狭隘了。” 清学是越氏家学,也是越氏立足之本。萧元政转头,没想到会从越连横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越连横长叹一句,“如今臣敢问一句,若越家不在,陛下是属意这位小友,坐上这个位置吗?” …… “真想要我死啊?”越霁温温和和地笑了。 “人死偿命,你不该死吗。” "没想到被鹰啄眼,这次我会记住。"越霁对他的威胁很不以为然似的,“纵然已到了今日这一步,但我尚且认为,我们还有相惜之处。” “临渊羡鱼,退而结网,我们都不过是陛下曾权衡天下的一杆秤,盈虚消长,兔死狗烹,知我罪我。” “但我和你不一样,百年越氏,上下百人性命,我身为长公子,荣则兴,衰则不幸。众望之下,我不能像你一样,伏在皇权下乖乖当条狗。” “越霁,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你也是。”越霁轻笑一声,“本以为你有点长进,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天真啊,沈公子?” 沈清和不知道世家的是不是都这样,已经关在里面了,还能舌灿莲花说大话。 越霁深叹了口气,所有情绪都在他双眸一垂一展间。 “输,我是输给你吗?”他喉头滚了一下,懒散笑了声,“真是好久没这么狼狈了,沈清和,我怎么落入如今境地,难道你不清楚吗?“ “若真有一日我要死,越家要亡,也是这天,要和我作对,是这天,要倒我越家。” 这几日静坐,他时时深省。 “上天何其不公啊,让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世上。” “……” 越霁意兴阑珊收回视线,“现在我算是明白一些了,你怜悯弱者,可这世上不是谁越弱就越有道理。更何况,你还心善于一头收了利爪的猛虎,做那农夫与蛇的美梦。” “杀我,容易,可你的命运,天下弱者的命运,真会因为我的死,而改变吗?” “我死了,又怎么样。纵使越家山倒,五姓分崩,不是还有你么。”他声音低低的,像盘伺的毒蛇,被他盯视的人能清楚感知到阴冷的悚然。 越氏的长公子,一直拥有能蛊惑人心的喉舌。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困在一个小小的东京。” 廷尉正此时走了过来,为难地看着还在对峙的沈清和,低低叫了声‘大人’。 他们低声说了什么,沈清和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越霁看他色变,突然挑起了唇角,转了下眼珠,有些兴奋的样子,意味分明‘喏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 沈清和一路疾行闯进了祥泰殿的配室,萧元政在那里处理公事。一进门,萧元政正在置茶,茶匙夹着翠色的芽尖丢入壶里。 萧元政抬头,叫了他一声。 沈清和已经从遥光嘴里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来过了,不仅和皇帝面对面喝了茶,还保下了越霁。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算不上很生气,总归是一脸不爽。 萧元政亲手沏了茶放在他面前,“尝尝。” 沈清和不假辞色,把头一偏,“臣不爱喝茶。” 那这是真不乐意了,萧元政忖度着,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稍稍晃了晃,待到沈清和受不住看过来,才笑说:“是气我把人放了?” “越氏允诺,不再对清北书院出手,扣的学生也悉数送回。”萧元政伸手,将一张精美的花笺推到他面前,“他们单独送你的赔礼。” 沈清和瞥了眼,‘上贡’一样的礼单,“好大的手笔,好值钱的两个人。” “这件事我先松了口,向你赔罪。” 沈清和重重出了口气,“算了。我知道越家与陛下的渊源,这样的大的世家,能做到如此已经出乎预料。”本来也没想过能一次将越霁按死,只是没想到关了小的,老的来得这么快,不舒坦的日子还没叫他过上几天,又要把人放出来。 “虽然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但还是不甘心啊。”沈清和捏着手中瓷杯,一饮而尽。 “如何?” 沈清和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这茶,他咂摸了一下,“苦,加点奶和糖会好喝。” 萧元政哑然失笑,看着座上人的侧颜,垂了眼睑,“困兽犹斗,不如饿毙。我与越连横不过是各取所需,也算还他的情。”他一同坐下,按了按眉心,“只我不愿见你再有丝毫闪失。” 沈清和睫毛上下颤了一下,他想到前脚越霁在牢里和他说的话,看向皇帝,隐约能猜到那老族长暗示了点什么。 世人都爱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沈清和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敢赌敢输,既然选定了,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都不后悔。 不愧是祖孙两人,一脉同枝的谋算。猜忌最伤人心,何况流转君臣之间,自古没有好下场。可惜两人都未曾再有迟疑,甚至见面时谁都没有提及。 “嗯?” 萧元政看青年伸过来的手,掌心是一枚有温润光泽的指环,中心托着一颗棱角分明的剔透晶体。 “送你的。” 沈清和拉过他左手,盯着五根骨节突出的手指瞧了很久,嘟囔着:“好像是戴这根。”顺畅地将戒指推进了中指。 “在我老家那边,要定亲的伴侣才会互送戒指——相当于定情信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陛下送了我贴身的扳指,这个算是回礼。” 萧元政哑然,他伸开五指,在明亮处看了看套在指节上的物什。对着光一照,闪烁的炫光噼啪炸开,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火玛瑙,一番琢磨后似内有游丝般火焰游动。 沈清和也凑过去,不是很满意,“时间仓促,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一块石头,先头不熟练,废了好几颗,要是能再久些,还能更闪……唉——!” 双脚腾空,他被双手扣着腰拖了起来。长长的发丝垂落在萧元政颊边,沈清和笑眼,“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似乎他们共处时,萧元政也会这样深看他。 他伸出手臂,向下拢住了皇帝脖颈,腰上的力道渐松,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也无比接近。 “既然已经还了他人情,下次我可不客气。” 萧元政慢慢抚过他顺直的发。 “嗯。清和很厉害。” 沈清和被他抱着捧着,竟也从那静水的眼里,看出情浓的错觉。又或许不是错觉。 萧元政是很好看的,那种正派俊美的好看,再加持皇帝的身份在这儿,所有人都要伏身在下受他睥睨,作为臣民只觉天威滚滚,凛然不可侵犯,实在很难有机会——或者说不可能有机会以这样的姿态看他,于是也不会知道,除了威严肃穆,还能有这样的温情脉脉的时刻。 于是沈清和眼一热,直接就亲了上去。萧元政似有错愕,轻轻闭上眼,青年有最不可弯折的脊骨,也有最炽热柔软的唇舌,他全然接受青年的热情,像接受一株竹独为他倾落的甘霖。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了,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在一切纷杂都告一段落,犹有遗憾,犹有不甘的时候,他像每个陷入亲热的毛头小子一样,将所有的一切抛在了脑后,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息,有力的心跳。抬起眼,萧元政同样的,为他所点燃。 两个人一同倒在榻上,窄窄的矮榻仅供一人休憩,勉强盛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人, “我的心跳,很快。” 沈清和连脖子都爬上了红色,初尝到这样的欲望,对他来确实激烈,但又是毒药一样的美好体验。他的双眼不复清明,在胭脂色的胡毯下,有心人的眼中,无与伦比,不可方物。 “你有听到吗?” 【正文完】 第94章 诸天气荡荡【完结】 我道日…… 声音轻轻, 含在嘴里的呢喃,像是蛊惑。 萧元政眼珠垂落,呼吸随他的胸膛一起一伏。青年的领口扯开了一点, 寒冬又将他的肤色养白回来,呈现一种有光泽的象牙颜色, 散乱的头发随着深凹的锁骨向下蜿蜒,探到看不见的地方。 萧元政的神色已经很深了。 他已经已经在这个位置很久了, 世上不会有人相信,一个皇帝的后宫悬置近十年。就算不当皇帝, 良妻美妾, 红颜知己, 或是收拢几个俊朗的男人……有欲望, 多么寻常的事啊! 也许是为国为君, 也许只是想使些绊子, 付出一些血的代价后, 就再也没人过问这件事了。 他也一直清心寡欲, 认为人间的情欲与他无关。 直到如今。 血脉里被刻意压抑的因子翻出来,所有的萧元政才恍惚, 失笑自嘲。 也有今日。 交颈时,沈清和还想说点什么, 被轻轻咬了一下喉结, 生生把话逼了回去。意识到自己哪里被咬了一口,他闷闷笑了起来, 肩膀抖个不停。 “好了好了。” 沈清和倒也没真不理智地在陪都办公的地方搞出格的事, 玩够了,就拉拉衣领坐起来,身旁人先不肯了, 肩膀被按着,倒回了榻上。 这一下戳到他腰上的痒肉,沈清和笑得不行,男人宽阔的肩背横在他身上,他一下再没起来。宽大的手掌扣在他下颚上,将他的笑全顶了回去,到最后只有‘唔唔’含糊不清的动静。 沈清和都要喘不上气了,他握着下巴上那只手,从手腕摸到指节,抚摸着那枚嵌有红宝石的戒指,将头偏了过去。 萧元政去追他,青年率先将头转了回来,眼里漾着水色,晃的,烫的。 “要不——” 青年还在轻轻喘着,脸颊因为片刻的缺氧而酡红,表情却很兴奋。 他确实很有感觉,萧元政,祥泰殿,隐秘,欢愉,每一样都叫他脑子过电。 “要——要不要?” 萧元政脸色微变。两人的身体距离只有一个拳头,他视线在沈清和脸上逡巡了一会儿,确认他理智且清醒的,在邀请。 “清和……”“嗯?” 身体被腾空架在了肩上,沈清和上一秒还在欣赏皇帝隐忍的神色,下一秒就落入了被动,圣上久不驾临陪都,殿内只有张没有褥帐的床。 撞开的珠帘大幅度摇晃着,将一切风光阻隔。 …… 车辙在冻土上碾过,铅灰的天穹下寒鸦嘶鸣盘旋,密密蒹葭之间,隐约露出半截倾颓的石亭,鸱吻残破,檐角挂着尺长的冰锥,如悬剑倒垂。 越隐坐在车辕,将马鞭在腕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寒风扫过他脸,垂手从雪白的芦苇丛中捞过,如同稻穗般飞扬的柔嫩就折在他手中。 车夫被挤在角落,为难地看着他:“隐公子……” “看我做什么,看路。” 他脸色还是青白,族中有名的医生这次也跟来为他治愈,伤他的东西厉害得很,刀剑砍伤都不怕越隐,回想起仍心有余悸。 但比起身上的伤,显然受到的精神打击更大。从来不可一世的世家天骄,头回这么缄默消沉,自从祖父来替他们擦了屁股,出口的话一只手数得过来。 “没想到您会过来,是我的过失。” 厢内炭炉忽明忽暗,貂裘拥膝,越霁面容垂敛,看着也银碳吐息一般变换光彩,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我手把手教的,最看重的孩子。越家的家主,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是过失。” “祖父……” 越霁恍然抬起眼,看着面前这个慈爱的老人,摇了摇头,“今天这样,我小输一次,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世事万变,谁知道来日是什么模样呢。” 越连横自认了解这个要强的孩子,他这辈子做过很多惊天动地的响亮事,这个孙子仍旧令他自傲,这些年他掌家后诸多事物,也从未插过手。这次出山,意味着越霁遇上了他也意料之外的难题。 “昨天夜里,越芥留了一封书信,辞官走了。仆从告诉我,他将书房里的书册,尽数付之一炬。”越连横点到为止。 越霁拧起眉。 “子清,我看着你长大,不及弱冠就已经很出彩,凡你愿意沾手的事,都胜过其他族中同辈太多。我曾想过,这样的年纪,越过你父亲当家,会不会太早。天道忌盈,当先有当先的好,也有它的害。你不缺智,而少拙。” “深笃人事趋利的规则,于是在这盘棋里,能无往而不利。但现在,规则不一样了,是有人改变了它。” “……” “我已经允诺了陛下,越氏一族不会对那姓沈的小子出手。” “祖父!” 越连横按住他的手,这个将近古稀的老人,深邃又平静的望进对面的人的眼中,“霁儿,停下来看看吧,有个对手,真正博弈一次,或许就是你一直在求索的,最后一课。” 越霁神色逐渐松动,他陷入了启蒙后就不再有片刻茫然,狠狠闭了闭眼。好吧,好吧。那他也看看,能从沈清和身上学到点什么。 “我明白了祖父。” 越连横欣慰地笑。 “越氏一族在你掌权下,能走到更高的地方,我始终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 正月十一,下了好大一场雪,京都银霜铺地,遍及万家。 皇帝行祈谷之礼,岁首朝会挪到了正午。年后的第一场朝会,自然是隆重非常,沈清和乔迁新居,昭桓帝派了宫里的人帮忙收拾仪容,沈清和一边举着手,一边听单伯文的汇报。 “新校区的选址定下了两处,但我觉得宜缓不宜早,还是要好好考察一下。还有老师先前说要增设的新专业,我们想了几个方案,执行吵着要加预算……” “……最后是老师您走前说定在清北郡的跨境学术峰会,促进多民族交流,我想正好可以顺便和这次外语专业联袂招生。乌兰同学,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他有资源背景,答应帮助促成这次我们与外邦的友好交际。” 单伯文将笔记本一合,这些年越发沉稳,俨然从师门大师兄,蜕变成独当一面的校办主任。 沈清和捡着重点回了几句,有人小声请他低头,他就乖乖弯腰,由着他们把帽子给自己戴上。 身兼数职,分身乏术,离一开始的咸鱼梦真是越来越远了! “对了,有段时间没回去,清北郡最近民生如何?” 谈起这个,单伯文卸下严肃的工作状态,唇边有笑,“大富大贵是没有,但人人吃饱穿暖。大人小孩向学,都想进书院。” 吃饱穿暖,对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已经是最梦幻的愿望。 更何况,现在还有了盼头。 “以后去分校区做院长,我不用担心了。” 单伯文骤然抬起眼,没想到这样重要的差事,老师竟然属意自己。 “哎呦,这一身贵气,哪里是寻常人,倒像哪位星君临凡!” 远方传来欢喜的声音,眼见是位内监。 “日夜兼程来京都,你去休息吧。”沈清和叫人带学生去厢房。 元宝笑呵呵走近,自这位阔别已久的小沈大人随圣驾回朝,晋昌不知道往这新修的沈府跑了多少次,恩裳封赐流水一样往这处送。 若不是这次大伴随陛下去太微山礼祀,今日还轮不到元宝传达旨意。 “元宝公公?”沈清和一身新赶制的齐紫官服,腰环玉带,几人围着帮他打理衣衫上的褶皱,只能探出头去招呼,“没想到是你来,先坐先坐。桌上有水果茶点,想吃什么随意噢。” 朝里服紫的要么头发花白,要么蓄着长须,何时有过这样新鲜的面孔,除了拍马屁的成分,元宝是真眼前一亮,“大人穿紫色也好看,听闻昔日是中榜就是探花之身,一点没错。” “昔日?”沈清和双手举着任由摆弄,听到这个词愣了一下,“原来已经是这么久之前的事了啊。” 元宝一点不带急,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等着。在宫里他就觉得小沈大人是有大造化的,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都是小的。 眼光真是不赖啊元宝,早早就打点好关系,二十出头的中书令,掌管科举诸事,又领尚书台事,还封了文成侯的爵位,层层嵌套的身份,将那高门大户的世家子都比了下去,已是京都风头无两的人物!将来位至公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元宝一面同小沈大人说着俏皮话,也没忘了正事。他将陛下的旨意宣告了一遍,沈清和转头:“要我提前过去含章殿?” “是,陛下走时是这么交代的。” “进度真快啊。”系统上线。主系统实时投来的监视,又叫它不敢随意化作实体出现,于是很怂的12431将主权大部分让渡,自己躲起来待机了。 前几日宿主加官晋爵时,第四阶段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他也顺势从休眠中苏醒,但不知为什么,下一个任务迟迟没有刷新出来。 零零碎碎的总算弄好,沈清和将一直抬着的手放下,冲所有人点头说了声辛苦。“bug了?下一阶段要我做什么,权倾朝野,封侯拜相?” 系统思考着,要不要把情况上报,沈清和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先前那个00001顶了你的号,说是我完成了个隐藏任务,是不是和那个有关?” 系统惊了,声音都变了调:“隐隐隐藏!!你触发了隐藏任务?!怎么不早和我说!” 沈清和被他吓一跳,无济于事地掏掏耳朵:“我以为你知道来着。” “隐藏任务的优先级高于一切,一旦出现,就不会再推进其他任务,这种高级人才一般都直接由主系统接管了。”系统都忘了自己也将同样在主系统的监管下,很没骨气地讨好,“业绩超额完成,有宿主你是小统的福气。” “对了!气运点气运点,隐藏任务的奖励可是气运点数!宿主你真的要成为主角啦!”系统由衷为他高兴。 “不用气运点,我也能成为主角。”沈清和笑得轻佻自傲,少年新贵,风头无两,像鞘里拔出的新剑,厚重高贵的紫袍官带,衬得他好一副妖邪模样。 “你不在的时候,我和你上司知会过了,只要我在,你可以随意变成人待在这个世界,雍朝是个好地方,既然不用操心任务,好好玩一次吧。” 系统没心没肺地欢呼着跑了。 一墙之隔的沈府外,络绎不绝的人,堆积成山的礼,求见拜师的人快将门槛踏破。 沈兆被人一肘子挤了出来,沈清峰扯着父亲袖子,沈清淳双手掩面,实在觉得在丢人。 父亲今日亲自带他们登门,没想到门都进不去! “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沈清淳骂了一声,又是埋怨,“我们不都和他闹掰了,今天巴巴的来,不是自取其辱吗。”世上哪有老子给儿子送礼的,要传出去,丢脸死了! 沈兆满头大汗,看着两个不懂事的儿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两人拽到暗处,“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啊,你老子我做到头了,也就是在礼部打转,他现在就上了三品,以后更是前途无量!” 他苦苦结交未果的祁司徒都私下找他问话,话里话外无一不是沈清和,沈兆受宠若惊之余,隐隐有所猜测,他这个恐怕了不得了。过去竟都舍近求远,要知道……唉!! “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改日,改日你们两个就去负荆请罪!” 沈清峰神情晦涩,沈清淳反应可大,一副要了他命的样子。 看着两个捧在手心的儿子,此刻沈兆是半点不让,“他在世上一日,我们沈家就在一日,懂不懂得!” 人群哄闹一声,有车驾从侧门出来,沈兆心急如焚想凑上去,金甲卫闪烁寒光的枪尖一下给他顶了回来,不敢造次。 他在官场上左右逢源不温不火,这个儿子却有帝王亲兵护送的殊荣,已然是一朝龙在天。想到此处,沈兆又想捶胸顿足。 沈清和就在车内,新官帽形如蝉翼,两边垂到腰间的细细丝绦,沈清和不大习惯,放在前不是放在后不是,手指缠绕着打转。车窗突然被敲了一下,他放下作斗争的丝带,掀了帘子。 遥光身骑骏马,身披甲胄,长枪拢在指尖,正气凛然,又和记忆里初次见面时的白衣小将一般无二了。 “怎么了?” 遥光看着他,没见过他穿官服的样子,愣了一下。 “怎么啦?”沈清和今日心情不错,又问了一遍,尾音高高向上扬着。 遥光停顿很久,才问出盘桓心头已久的问题:“你是不是和萧大哥——” 沈清和惊讶,没想到遥光是来问的第一人,还以为他是木头来着。 “嗯,我们在一起了。” 看他还要问,沈清和以为他没听懂,补充说:“大概是风雨同舟,生死不渝的关系,你能明白吗?” 遥光沉默了很久,沈清和以为对他的内心世界造成了冲击,讪笑:“不好意思哈,你萧大哥以后有的被弹劾了,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你放心好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算了。”遥光收回视线,看着前方退避开的行人,开口道:“我要回西北了。” “这么快?好不容易这些事都平了,不在京都多留一会儿吗?还是说你萧大哥有任务?” “京都太无趣了,我闲不住。”遥光声音淡淡的,又叫了声他的名字。 “嗯?” “照顾好自己吧,若有一天,你在京都待得不开心了,尽管传书给我。” “真是好兄弟。”沈清和没想到有一天遥光会和自己推心置腹,“我曾经和陛下说,想当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现在看来是不成了。你回去也别闲着,这个愿望就交给你了完成了。” “对了,清北郡离你任职的地方近,我最近正想着开点武斗的课程,有没有兴趣偶尔来当个客座老师?” 又要当大元帅,又要当讲师,遥光笑骂一声,“我都要走了,还想着使唤我?这世上也就你敢这么说话。” 沈清和挑起一边眉,等着遥光不情不愿地答应,才郑重说:“这一去千百里,你自己也保重。” “还用你说。”白衣小将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走得潇洒。 沈清和放下车帘,“这家伙。” 他闭目回忆在这个世界待过的日月,好像很短,又好像一辈子那么长。 “你好宿主。” 这个熟悉的问候,沈清和睁开眼,“主系统?” “任务即将完成,我将要释放对你的监管。” 沈清和没想到还会有个抢先预告,“这就完成了?” “隐藏任务优先级高于一切。”主系统重申一遍,“你没有选择气运加点,不会受到世界的眷顾,没有主角光环,意味着你所做的一切,在将来都可能被推翻,篡改,乃至湮灭。你后悔吗?”这并不是祂该考虑的,但鉴于这是万千小世界唯一的变数,主系统还是跟进了这项异变的数据。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将新的火种带到了这片土地,还有人心中。”沈清和向后一靠,“可能你们系统不能理解,但这个世界上,恨我的人很多,爱我的也一样,这就足够了。” 沈清和恍惚听到了主系统的笑声,再仔细分辨又什么也没有。 脑中有什么忽然也一轻,主系统离开了。 车马横行无忌驶进了禁宫,沈清和下车时,脚下已经是含章殿前的白玉台阶。 脑中突然又响起无机质的播报声。 【恭喜宿主解锁隐藏成就【万世之师】,你的贤名将流传万世,你的言行将被后代奉为真理。】 “送你的礼物。”伴随的,是主系统残留的余音。 成就?做什么用? 正午的晴光映着雪光,大殿中门大开,昭桓帝垂首站在门口,看他的眼神一如往昔,平和安宁。 沈清和快走几步,搭上男人的掌心的瞬间,就被紧紧握住。 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解决终身大事。 书院前曾枯死的老槐,早已长出新芽,破疤而生,枝桠间满挂学生们的祈愿木牌,风过时红绳相缠,叮咚撞响。 他一直走在先行者所开辟的路上,而自己也将作为下一任先行者,为后面的人开辟道路。 星火之处,文明不息。 —正文完—